《孤局》 第1章 血衣还乡 将近午夜,黄浦江边,一身黑色西装的穆霜白瞅准四下无人,随意地把肩上一个长长的人形布袋甩进了江里。听着那“咕咚”一声闷响,他心情极好地拍拍手,倚着江边栏杆叼起了一根烟。 “霜白。”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轻唤,穆霜白全身一紧,一口烟直接呛在嗓子眼里。 他在上海滩混迹多年,全是为了完成组织派给他的任务。他本自信过了今夜,整个上海熟识他的人都该葬身鱼腹了,那身后的人是谁? 难道是有什么他未察觉的大人物早就盯上他了? 穆霜白绷紧了全身肌肉,用短短几秒钟的时间规划好了三种逃跑路线,才发狠地迅速转身,拔枪,一气呵成。他拼命忍住咳嗽,直被嗓子口的烟呛得眼眶酸疼。 不成想身后站着的却是一个老人家,颤颤巍巍地高举着两手。 穆霜白愣了愣,才借着朦胧的月光和昏黄的路灯看清了老人那双闪着狡黠的眼睛。 他松下一口气,收好枪,清清嗓子重新叼起烟,上前揽过老人的肩膀,不满道:“老顾,你这易容术厉害到我都快认不出了。” “要不是这张脸太吓人,我哪至于去学这可以闷死人的易容术。”老顾抹了抹鬓角的汗水。 “你怎么没事跑上海来了?” “上峰急电让我叫你回去,说是有新任务给你。” “我过两天不就回去了么?”穆霜白好笑,“怎么还麻烦你来跑一趟?” “上头貌似很急,要你尽快动身。” “什么事这么急?” “我也不知道。”老顾两手一摊,耸了耸肩。 穆霜白敛去了脸上的笑意,他知道若不是极重要的事,组织上应该不会轻易叫他回北平,更不会不把详情告诉老顾。当下他也不多问,回去收拾好了行李,简单眯了一会,便动身去赶早上八点的火车。 老顾没有跟穆霜白一起回北平,上头派他来上海就是来帮后者扫尾的。这会儿穆霜白独自坐在窗边,眼神飘忽地望着远方的平原山丘,在眼底印下一片苍翠的绿。 加入国民党中央组织部的党务调查科特务组已有五年,穆霜白从一个年轻的黑帮杀手成长为了智计过人的头号特工,称得上是一路顺遂。可每当他回想起战前在北平的悠闲时光,在大哥身边无忧无虑的生活,都像是梦中的虚影,遥远朦胧,看不真切。 终于能回到故乡了么?回到那个十年不见的地方,去缅怀自己被鲜血浸染的童年? 穆霜白摇了摇头,火车进站的汽笛声把他的思绪拉了回来。他提着箱子下了车,夏末午后的阳光正好,晃得他有一瞬间的眩晕,十年光景,又逢乱世,这个城市变得太多太多。穆霜白站在那犹豫了一会,他本想着先去见一见大哥高昀骞,要不是十年前他当机立断把自己送出了国,在这动乱中他可没把握能活到今天。五年前他本有机会回一趟北平,组织却以上海有要事为由拒绝了他。 如今他终于回来了,十里洋场的无边风月,刀尖舔血的特工生涯,磨平了他的心性,却磨不灭他的思念。 可是组织那里催得紧,穆霜白找了间旅馆换了件灰蓝色的长衫,就直接去了党务调查科的北平分部。 吴科长亲自接见了穆霜白,寒暄了几句,前者就直接切入了正题:“小穆啊,这次叫你回来,是有一个很重要的任务交给你。” 穆霜白坐在沙发上,微微点了点头。 “我知道你作为特务组最有能力的特工,交给你这样的任务有点大材小用。”吴科长顿了顿继续道,“但是,这件事对组织上来说很关键,除了你,我们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选了……” 穆霜白不耐烦地打断他:“吴科长,什么任务你就直说吧。” 吴科长尴尬地笑了笑:“我们想派你去调查一下北平最大的机器制造商,季鹰。” 穆霜白轻哼了一声。这个季鹰十年前在北平就是个响当当的人物了,他的厂子以生产车床等大型机器为主,也打造各类配件,竟很快成了北平私人机器工业中规模最大的一家。 季鹰自此在工业市场上叱咤风云,一手遮天,黑白两道都要看着他的脸色行事,人送绰号“鹰老大”。但在穆霜白眼里,这种人大多老奸巨猾,诡计多端,他最不愿意跟他们打交道,他也想不明白党调科怎么就盯上了这么一介商人。 见穆霜白没说话,吴科长以为他不大乐意,又解释道:“你其实不用刻意去接近他,上头怀疑他在私底下倒卖违禁物品,你稍微调查一下就好。” 穆霜白明白党调科是担心季鹰借着运输机器零件的商路走私,现在时局动荡,不少人想借机发一笔国难财,估计季鹰也窥见了其中商机。这么想着,他的好奇心突然就上来了,答应道:“知道了,我自己会看着办的。” 吴科长乐呵呵地把桌上的文件袋递了过去:“这里是季鹰的基本资料,还有我们给你安排好的身份信息,方便你接近他。你手下的人我只叫了灰狼回来,你按老方法联络他就是。这段时间若没什么大事,你也不用频繁联系我,我们等你的消息。” 从调查科里出来之后,穆霜白深吸了一口新鲜空气,才觉得心情舒爽了一些。五年前他凭借着徐恩曾的赏识在国民党特工组织里平步青云,却始终留恋着曾经在青帮度过的那些岁月,可能他就是适合做一个帮派里的小喽啰,而不是什么名声在外的头号特工。 任务在身,他只好把去见高昀骞的念头放一放了,反正左右都在这北平城里,想见面方便得很。穆霜白直接一路打听着,往季家探路去了。 季家大宅坐落在北平城的中心地带,却闹中取静地与主干道隔了两条街,选在了人流不多也不算少的新开街。据说这新开街都是季鹰当年发家时看不过眼自掏腰包重新辟的,不单街道拓宽了不少,就连路面都捯饬得平平整整,不像城里其他大街小巷,“无风三尺土,有雨一街泥”。因着此事,这整条街上的普通百姓都敬季鹰三分。 穆霜白站在街上左右看了看,到一个面摊上坐了,叫了一碗面,边吃边观察着季宅的情况。季宅的两扇朱红大门就修建得气势不凡,穆霜白眯着眼睛看那门上的雕花,在心里愤愤——有钱了不起啊! 但让他意外的是,季家门庭若市,上下三六九等,都能进这重门。难不成这季鹰还是个亲民的主?或者是今天有什么大事? 穆霜白扯过一旁的面摊老板,问道:“这季老板家里,今儿个是有什么喜事么?” “哎这位先生想必是第一天来北平吧,季大少爷今天留学回来,消息传了一个礼拜,怕是全城人都知道呢。”老板乐呵呵地答道,“鹰老大在家里设宴给儿子接风洗尘,攀得上点关系的人都来了,也就是趁机在鹰老大面前混个脸熟,以后好做生意。” “可是……” “哎呀要说为什么上至达官显贵下至市井小民都能登门,还不是这季少爷的性子随了他爹,平生最爱交友,三道九流都有交道。” 说完面摊老板就忙着去招呼生意了,穆霜白心里却是一动。他刚刚已经把资料略看了一遍,季鹰的妻子多年前难产而死,身后留下一儿一女。长子季鸣鸿,一介花花公子,天天跟着一群狐朋狗友鬼混,除了花钱还是花钱。既然季鹰不好接近,那干脆从他儿子下手! 于是一连几天,穆霜白保持着一天三次的固定频率从季家大宅门前路过,有时还装作走累了,停下来在街角站一会歇歇脚,就是想找准机会和季少爷来一次不经意的偶遇。不想一周过去了,他愣是连季少爷的影子都没有瞧见,倒仍见不少人登门拜访。难不成大少爷这几天都呆在家里没出去? 穆霜白站在街口,左思右想也没有头绪,却意外地发现季宅看门的大爷在送走一批客人后疑惑地朝自己站着的地方瞟了一眼,随后便反身关了宅门,朝他走了过来。穆霜白心里警铃大作,许久没做这盯梢的事,竟然一时疏忽了,自己虽然穿着朴素,身形瘦小不算惹眼,但他忘了自己还有这一张太过好看的脸。 看门大爷一连好几天看到一个年轻人站在街角,起初他没怎么在意,以为只是过路的行人。直到前两天他不经意间与对方对上了眼,当时就倒抽了一口凉气。 年轻人个子不高,一身朴素的长衫显得略有些瘦弱,全身上下散发着斯文又干净的气息,乍一看他就觉得对方应该是某个私塾的教书先生。可当他看到年轻人的脸时,他一瞬间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了。 英俊帅气的容貌,白净的皮肤在阳光下有些晃眼,额前中分的头发不听话地散落着,又乱得恰到好处,一双桃花眼明亮得像是暗夜里的星辰。明明是温润如玉的一个人,偶尔投来的眼神又凛冽得犹如经年不化的积雪。 从那天起,看门大爷就开始默默地观察着这个人,对方像是在等什么人,但又总是有意无意地望向季宅,眼神里透着些许艳羡,还有些许他看不懂的东西。到了第三天,送走一批客人后,这看门大爷实在忍不住了,准备走过去跟那年轻人聊两句。 穆霜白心下着急,他不知道看门人是不是看出了什么端倪才走过来,一时没想好应对的法子。他左右看了看,发现不远处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从没见过的卦摊,摊子旁立着一幢幡,上头写着老大的一个“算”字。一个戴着墨镜的算命先生抄着两手坐在那里,忽然扭头朝穆霜白笑了一笑。 他赶紧走过去坐下,低声道:“老先生,麻烦帮在下算一卦吧。” 算命先生沉默了两秒,不紧不慢地拿起签筒念念有词。 不远处的看门大爷见状停下了脚步。他认识那个算命先生,知道对方是北京城里数一数二的瞎子神棍,天文地理,阴阳风水,生辰姻缘,命数劫难,无一不通;且上至家国大事,下至算命测字,他若肯帮你算,就从不会失算,人送“民国第一术士”的雅称。 只不过这先生常常云游四海,一卦难求,如此看来,那个年轻人在这附近转悠,就是为了找他,那自己也不好去打扰了。 穆霜白压根不知道面前的算命先生竟是这么一号人物,他瞥见看门大爷突然转身回去了,立时松了一口气。他觉得此地不宜久留,起身想走。不想算命先生叫住了他: “年轻人,卦还没算完,请耐心等一等。” 穆霜白想了想,也觉得就这样匆匆离开更容易让看门大爷起疑,便耐着性子坐了下来。 “老夫知道你在等人,也知道你在等谁。”算命先生幽幽地开了口,也不在意穆霜白微微绷紧的身体,自顾自拿起签筒里掉落的一根竹签,仰着脸把签来来回回摸了两遍,续道,“缘未至,不可求;缘若至,再难留。” 穆霜白低了头沉思起来。他猛然想起多年前他离家求学的时候,曾在城门口遇到一位算命先生。那人对他说:你大哥送你离开,其实是送了你一段缘分。但缘起缘灭,缘深缘浅,还得看你自己。 当时他听得不明不白,直到今日却又忽然想了起来。那个算命先生的身影与面前的这位重叠,看得穆霜白一阵恍惚。 算命先生把竹签往桌上一放,笑了:“年轻人,这么多天了,你自己也清楚,这样等,是等不到的,不如另辟蹊径。” 穆霜白立起身来,冲着算命先生深深一揖,道:“多谢老先生提醒。” “老夫看你这个年轻人对眼缘,这卦就当是我送你的,后会有期。”算命先生冲他摆了摆手,又抄起两手优哉游哉地假装欣赏起蓝天白云,嘴里还小声哼着小曲。 穆霜白又是一揖,转身离开了。就这一转身的当儿,他心里忽地冒出了一个主意。 他身后,算命先生拿起桌上的竹签放回签筒,方才那根签上干干净净,空无一字。 第2章 另辟蹊径 穆霜白回到旅馆换了一身粗布短褂,又照着老顾教给他的法子把脸抹抹黑,贴上两颗黑痣,照照镜子确定自己看上去就是一个普通老百姓,掉在人堆里找也找不着,他才放心地出了门,一路直奔西单而去。 西单以“瞻云”牌楼成名,作为通往北平内城的主要路口,又是许多政府机构的选址地,近几年西单一带的饭店、旅馆、百货商店、菜铺以及摊商、摊贩日益增多,再加上说书、杂耍、游艺、戏曲等行业,使得西单成了北平几大商业区之一,繁华程度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穆霜白在人流中走走停停,边听着街边小摊小贩的吆喝声,边四处张望,留意着身后有没有“尾巴”。确定没有异常后,他朝一条胡同大步走了过去。胡同口有个蛐蛐贩子背靠墙角蹲坐着,穆霜白大大咧咧地往那人面前一蹲: “桥梁,好久不见,还认得我么?” 那小贩愣了一愣,普天之下,会这样叫他名字的人,就那么一个而已。而那人,已经许久不曾找过他的麻烦了。蛐蛐贩子睁着浑浊的眼睛上下打量了穆霜白一会,咧开嘴笑道:“老穆啊,五年不见,你怎么变丑啦?” 桥梁全名乔亦梁,是穆霜白的线人,更确切的说,他是一个情报贩子。只要你出得起价钱,这天底下就没有他搞不来的情报。可他又不肯为任何一个组织卖命,只认钱不认人,虽然打交道方便但风险不小。因此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穆霜白是不会来找他要情报的。 其实乔亦梁也挺怕穆霜白来找他的,这人天不怕地不怕,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问,每次要的东西也出奇的难搞。偏偏对方组织上有钱得很,不管他开多高的价格,都没能把人逼走。他现在看到穆霜白,立刻反射性地紧张起来。 “明知故问。”穆霜白一巴掌拍在他头上,也没有刻意压低声音,问道,“这几年北平可有什么动静?” “东三省沦陷之后人心惶惶了好一阵,但日子还不是得照常过,渐渐就太平了。除了国共明里暗里地较劲,其他时候都忙着发展经济去了。”乔亦梁耸了耸肩,把目光投向了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 穆霜白也望着大街,老半天没搭话,直到乔亦梁忍不住出声问他:“你冒着风险直接来这里找我,不会只是跟我唠这些的吧?” “我才回来这么几天,不会被人盯上的。”穆霜白摇了摇头,“我来照顾一下你这明面上的生意。” 乔亦梁一愣:“你来买蛐蛐?” “这几天蛐蛐会,你给我挑只厉害点的,我要去会会那个大少爷。” 见乔亦梁没反应,穆霜白赶紧加了一句:“到时候赢回来的好东西,少不了你的。” 提到金银财宝,乔亦梁浑浊的眼睛就是一亮。他俯身在一堆蛐蛐罐中挑了挑,拿起一个彩绘描金的瓷罐子来,递给穆霜白。 “等会,”乔亦梁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你刚刚说你要去会会谁?” “季家少爷,叫季什么鸿的。”穆霜白伸手去接。 一听这话,乔亦梁把手缩回去了,把罐子抱在胸前,头摇得像拨浪鼓:“那不行,我这儿没有蛐蛐能给你。” 穆霜白皱眉:“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是不知道啊,季家大少爷季鸣鸿最喜欢干的三件事,就是喝酒玩鸟斗蛐蛐。他这次出国留洋了一年,他家的蛐蛐把式为了给他一个惊喜,初夏起就四处抓蛐蛐,回去卯着劲调养,居然给他养出一只常胜大将军来了。”乔亦梁苦着一张脸,把怀里的蛐蛐罐子抱得更紧了。 “那是什么?”穆霜白不明所以。 “我说老穆啊,你总得先了解了解蟋蟀谱再去参加蛐蛐会吧,到时候你别连对手是谁都认不出。”乔亦梁的脸又苦了几分,“传说那常胜大将军乃胡蜂所变,胡蜂作恶一年,冬蛰未死,第二年再从土里钻出来,便成了蛐蛐。其头方如斗,阔项驼背,脚长腿大,项间堆着一层绒绒的黑砂毛,翅有血筋相绊,一对虎牙,色如红花,全身青雾漫罩,放在阳光下细看,通体是血红颜色。常胜大将军五百年才出一只,且出则必逢乱世,现在街头巷尾的,都在说天下要大乱呢。” 听着乔亦梁说书一般的调调,穆霜白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难道现在天下还不够乱么?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被史料记载下来的常胜大将军刚好碰到了那些个乱世而已,真佩服这些人的想象力。 “乱不乱的我还真不怎么关心。”穆霜白耸耸肩,也不去计较他之前嘲讽自己认不得对手的事,伸手一把扯住乔亦梁的衣领,“但我知道你这人总会藏着点好东西,你肯定有能打败常胜大将军的蛐蛐。” “我没有!” “你有!” “有也不能给你!” “嘿,我就知道你有!” “……” “放心,要是能赢,银两分你一半。” “……” 一来二去的,乔亦梁在金钱面前败下阵来,心不甘情不愿地从角落里抱出一了个灰不溜秋的蛐蛐盆。穆霜白仔细一瞅,就笑了:“好你个家伙,这种出土的古物都抱出来了?” 他在古董文玩方面造诣不低,一眼就看出那是一只宋代官窑烧制的王府盆,虽然颜色上极其朴素,灰灰褐褐的很不起眼,圆形的盆子上还沾着不少泥土,但那盆底有兽足四只,飞边盖,盖上锦纹阳花,足有五百年的历史,一看就不是俗物。 “还不是被你逼的。”乔亦梁撇撇嘴,这一次直接把蛐蛐盆塞到了穆霜白手中,“这只叫混世魔王,是我压箱底的宝贝了,两月前费了老鼻子劲托人抓来的。” 穆霜白没接他的话,揭了盖子正在端详那只蛐蛐。混世魔王的头四四方方,呈青金色,身子粗短,通体乌黑,却长着淡金色的翅膀,见有人揭开了盖子,立刻振翅“嘟嘟”地叫了一声。 穆霜白在斗蛐蛐方面还真是一窍不通,他盯着那混世魔王看了半晌,除了那对翅膀,也没看出什么特别的来。 乔亦梁在边上叹了口气:“我去蛐蛐会上看过,那些跟常胜大将军交手的蛐蛐,没一个走得过三回合。论个头,牙口,精神头,这只混世魔王是唯一能跟常胜大将军媲美的了。反正你就带着它去试试,输了我也不要你的钱,但是赢了么……” “你要多少?”穆霜白这才把视线移回乔亦梁身上,那冷冰冰的目光看得后者哆嗦了一下,本来伸出来的五个手指头就变成了四个。 “四根小黄鱼。” “成交。”穆霜白眉头都没皱一下,站起身来揉了揉蹲麻了的腿,便抱着蛐蛐盆溜溜达达地走了。 乔亦梁看着他的背影磨牙,这人今天怎么这么好说话?!自己这么就那么怂没多讹他一两黄金呢?!亏啊!!! 隔了几日,穆霜白抱着王府盆去了蛐蛐会。今年的蛐蛐会临近尾声,竞争越发激烈,格外热闹。公园里搭出的十几个战圈周围,喝彩声,叫骂声,一阵高过一阵。穆霜白左瞧瞧右看看,他天生聪颖,看了几局就把规则摸了个一清二楚,他便去草丛中掐了把芡子,准备加入战局。 他今天带出来的银两不多,总共不过一百大洋,不想乔亦梁给的这只混世魔王实在争气,几场厮杀下来,就帮他赢了近千块大洋,简直是空手套白狼。穆霜白有些发愣地瞅着那一沓银票和小半袋的金银珠宝,感叹:真的不是有钱人不敢来玩啊…… 混世魔王杀出了名气,立时有观战的人起哄,撺掇着穆霜白去挑战季少爷的那只常胜大将军,一决高下。穆霜白听着正中下怀,便在人群的簇拥下去找季鸣鸿。 第3章 怕是个傻少爷 公园中心的假山亭静悄悄的,战圈也空着,草地上横着几具蛐蛐的尸体,它们的主人则垂头丧气地坐在一旁。穆霜白虽然不会看蛐蛐的品相,但单从他们的体型与颜色来看,明显也不是什么等闲之辈。 这常胜大将军看来有点本事。 想着穆霜白抬头去看亭子里的季鸣鸿,顿时觉得眼前一片光亮。扶手椅上坐着一位年轻的公子哥,正仰着头微眯着眼打盹。阳光洒落在他的脸上,反射出一片耀眼的光芒,差点闪瞎了穆霜白的眼睛。远远看去,这大少爷真真是有着天赐的好皮肤,那脸面白得,都赶得上那些涂着白粉的太太小姐了,却又比她们自然了不是一点半点。 穆霜白在心里小小地感叹了一下,这时季鸣鸿听见人群的喧闹,便睁开眼站起身看向来人。这个照面一打,穆霜白基本就愣在了原地。眼前大少爷的相貌他实在是不敢恭维,对方微胖的身材把一身笔挺的棕色西服穿得不伦不类的,再看那一张四四方方的大脸,小眼睛,塌鼻梁,厚嘴唇,再加上两道浓密的八字眉,眉尾眼梢嘴角一起向下耷拉着,怎么看怎么一副丧气模样。 真是一白遮百丑…… 穆霜白忍住叹气的冲动,却压不下心头一把熊熊燃烧的八卦之火。 总听传言说季老板长得多么多么英俊潇洒,风流倜傥,那季夫人生前也是个美人胚子,更别提季家的小女儿,出落得那叫一个亭亭玉立,凤仪温雅。要么是传言不实,要么是这大少爷什么优良基因都没遗传到,再不济……这季少爷是捡来的?! 他边胡思乱想着,边更加细致地观察起来,那架势,估计是想帮大少爷相个面。 这丧气模样下貌似有一点点凶相和杀气? “你是来挑战本少的么?” 穆霜白心里正疑惑,季鸣鸿却在这时笑着开了口。他一笑起来,什么凶相啊杀气啊全没了踪影,整整就一丧萌的少爷。 等会,我竟然觉得他萌? 这回穆霜白真叹了一口气,他自幼在那个妖艳贱货一般的大哥身边长大,看惯了高昀骞那张比女人还好看几分的脸,他对相貌极为挑剔。若是看到丑得不顺眼的人,他压根就不会搭理,甚至摆出一张臭脸来。可对着这明摆着除了白一无是处的季少爷,他却觉得无比顺眼。 没救了没救了,我的审美什么时候偏成这样的…… 季鸣鸿好奇地打量着亭外站着的年轻人,他哪里想得到对方是正在为他的长相叹气。大少爷见这个人不回答他的话却一直低着头叹气,他有些搞不懂对方的意思了。难不成是觉得挑战无望又骑虎难下?也是,这么多人看着,直接一走了之太丢人了,那我给他个台阶下好了。 大少爷的脑回路转了几个圈就跑偏了,他转身对自己的蛐蛐把式道:“天色不早了,本少也乏了,收拾一下回家吧。” 哎?! 穆霜白哭笑不得,这人怎么自说自话的就准备走了?他仔细想想,好像是自己太纠结于对方的长相忘了答话,赶紧上前几步道:“季少留步,在下这里有一只蛐蛐,想向你的常胜大将军请教。” 季鸣鸿不解地转回身——他真的是来挑战的啊,那怎么半天不说话只叹气? 大少爷这样想着,穆霜白的脸却一下撞进了视野,他顿时被那张英俊的脸逼得呼吸一滞。活了这么多年,身边那么多女人、朋友,在大少爷的心里最美的,是照片里故去的母亲,其次便是自己的亲妹子。 他看男人一向没什么感觉,可此刻也不得不承认,是自己目光短浅了。眼前的这个教书先生模样的人并非比自己的母亲好看,而且季鸣鸿觉得这么比较对他很不礼貌。他是男人,并不是美丽到男女莫辨,且与女性那长庚星似的柔情美完全是两种类型。他的五官秀美精致,眉宇间却英气逼人,无疑可以看出他的性别,但又无法把他与普通男性相比,这简直让季鸣鸿觉得自己的想法无比荒唐。 总而言之,就是超好看超顺眼! 愣神的功夫,季鸣鸿的身体已先于大脑做出了反应。他几步走出了亭子,站到战圈旁边,笑嘻嘻地冲穆霜白一伸手: “请。” 穆霜白挑了挑嘴角,走上前,打开了怀里的蛐蛐罐子。 围观众人一哄而上,而其他战圈的人一听说这里有个这么大的热闹,通通扔下手头的战局,跑过来把战圈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假山上都站满了人。 双方下好了赌注,执事定了对,过了戥,确认无误,便宣布开始。季鸣鸿站在一旁,看着自己的蛐蛐把式把袖子一撸,准备下芡。他一向相信自家蛐蛐把式的本事,便气定神闲地去看穆霜白。没想到对方比他还要气定神闲,一根长长的芡子捏在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撩拨着罐子里的蛐蛐,悠悠闲闲地仰脸望天。 季鸣鸿抽了抽嘴角,其实斗蛐蛐这事,功夫都在这一根芡子上,下得好,弱者能胜强;下得不好,英雄变狗熊。虽说各家蛐蛐把式身怀绝技,秘而不宣,但他怎么觉得,这教书先生根本就不像会下芡子的样子呢?!那他淡定个什么?! 穆霜白还真是不会下芡子,只能象征性地勾一勾那混世魔王的触角,随便戳一戳它那淡金色的翅膀,纯粹觉得好玩。他也是真的很淡定,反正他早就悄悄把自己的本钱收起来了,赢了就是纯赚,输了也是乔亦梁的损失。他与季鸣鸿见面的目的已经达到,怎么想都不亏,那他紧张个啥! 季鸣鸿怎么也想不到对方心里有这些个弯弯绕,他见穆霜白实在太云淡风轻,反倒忍不住紧张起来了。这时执事喊了一声“下圈”,两只蛐蛐一被放进战圈里,立刻朝对方扑去,迅速撕打在了一起。第一局过去,混世魔王竟然和常胜大将军战了个平手,季鸣鸿看着圈里的战况,紧张得手脚冰凉,他瞟了另一头的穆霜白一眼,见后者也一改淡定从容的模样,好看的眉头紧紧锁着,这才宽了宽心。 皱着眉的穆霜白操心的却是别的,他看了半天,越看越觉得不对劲。这混世魔王怎么跟程咬金一个路子?打了半天,来来去去不过三招——叫一声,冲上去顶一下,再偏过头咬一口,然后退两步从头再来。他看得眼皮子直跳,有点想笑又有点糟心,只好抿着嘴免得真笑出来。 不想第二局常胜大将军发了威,两下把混世魔王掀了个跟头,四下里顿时一片叫好声。穆霜白毫不在意地耸耸肩,手中的芡子撩了撩混世魔王的翅膀,就又没事人似的抱着空蛐蛐罐看戏了。 第三局一开场,混世魔王一反常态地没动弹,站在原地瞪着对面的对手。常胜大将军一冲过来,它就把脑袋一偏,一口咬下了对方的一条前腿,接着甩头一顶,一对钳牙往对方脖颈里一勒,最后踩在常胜大将军不动弹了的身体上放声大叫。 穆霜白挑挑眉——原来你这三招可以反着来的啊! 季鸣鸿傻了眼——刚刚发生了什么,动作太快没看清! 季家的蛐蛐把式慌了神——完了完了饭碗要丢了! 围观群众开始肉疼——这是哪来的黑马?!我的钱啊!!! 大少爷老半天没缓过神来,等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脑子里唯一的念头就是:常胜大将军被咬死了,那我不如把混世魔王抢过来,这次输这么狠我可以用它补回来! 他瞄了穆霜白一眼,心想这么一个摇钱树对方肯定轻易不肯出手,自己磨嘴皮子的功夫又不在行,那干脆直接上手抢,反正我是京城第一大少爷! 季鸣鸿向来是想到什么干什么的性子,他二话不说朝穆霜白扑了过去,伸爪子便要抢对方手里的蛐蛐盆。 “你干什么……”穆霜白抱着罐子忙着数钱,没留意季鸣鸿瞄他的眼神。这会忽觉一阵恶风扑面,吓得他赶紧侧身一闪。 季鸣鸿扑了个空,不依不饶地转身又想扑,这回看清了他动作的穆霜白,抢在他扑过来之前,把蛐蛐盆一把塞在了他怀里。 这下轮到大少爷愣了,他狐疑地看着对方: “本少爷是想抢你的蛐蛐盆。” 他刻意强调了“抢”这个字,语气还带着一丝不满,明明想当一回恶少,结果戏还没开始唱,人家就把台给拆了。 穆霜白装作听不懂,直接五个手指头伸到季鸣鸿面前: “五根小黄鱼,卖给你。”——伸五个手指比四个手指头舒服多了,真不知道当时桥梁怎么想的,只要了我四根金条,那我就不赚白不赚。 西单的一个角落里,乔亦梁老大一个喷嚏打了出来。 季鸣鸿还愣着呢:“啥?” 穆霜白叹气:“你是不是觉得这次亏大了心里不舒坦?” “嗯。” “你是不是想把钱赢回来?” “对。” “而我的蛐蛐比你的厉害肯定能赢更多,所以你想要?” “没错。” “那不就得了,五根小黄鱼,卖给你。” “哦!” 看着季鸣鸿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穆霜白就有扶额的冲动,感情这大少爷不光长得丑,还是个傻的?! “成交!”季鸣鸿一脸兴奋,“先生住哪,赶明儿我让人把钱给您送去。” “……”——该说他傻还是说他有钱任性,连讨价还价都不会! “北京饭店205,顾先生。”房间是老顾帮他订的,自然登记了老顾的名字,穆霜白不想在这种地方多做解释,便把银钱往怀里一揣,分开围观的吃瓜群众,开开心心大摇大摆地走了。 第4章 八哥成精了! 又隔了几日,穆霜白从乔亦梁那儿听到了消息。蛐蛐会的最后一局,混世魔王打败对手成了北平虫王,为季鸣鸿赢得了大把大把的银票,轰动了整个北平。穆霜白可忘不了乔亦梁那一脸被坑了钱的苦相。 他自己则遵循组织上的计划,拿着赢来的那笔钱去开了家运输公司,挂着长兴公司北平分公司的牌子,好以此接近季鹰,争取与他合作。 自从那天之后,穆霜白又找不着机会与季鸣鸿接触了。他想来想去,蛐蛐斗过了,鸟还没玩,那干脆去市场上转转,相信自己的运气。 穆霜白到了鸟市,边一家一家地逛过去,边在心里琢磨着大少爷会对什么样的鸟感兴趣。走到一家店门口,正准备进门,身侧突然传出一串骂声: “扫把星!臭不要脸的!杀千刀的丧门星!” 穆霜白被吼懵了,他好奇地转脸去看,就见屋檐下挂着的一个鸟笼里,一只八哥正扑扇着翅膀,跳着脚冲他破口大骂。 店老板擦着汗跑了出来,一叠声地跟穆霜白道歉:“真是对不起,这只八哥不知道给谁教的,满嘴没一句好话,客人您别见怪,我一会儿好好教训教训它。” 穆霜白摆摆手表示没关系,就往店里逛去了,门外很快传来一阵嘹亮的对骂声,老板不意外地和那只八哥吵了起来。他笑着摇了摇头,目光却落在了桌子上摆着的笼子里的一只小金丝雀身上。那小鸟全身雪白没有一丝杂毛,小小的喙和脚是粉嫩的肉色,怎么看怎么可爱。 “老板,这只金丝雀多少钱?” 店老板闻声过来,一听见他问价钱,又开始擦汗:“先生,不好意思,这只鸟不卖。” “为什么?”穆霜白不解。 “这只是季少要的,得给他留着。” 穆霜白的心突地一跳:“季鸣鸿?”——不会真想什么来什么吧? 话音刚落,门外的八哥又是一声大吼: “丑八怪!贼眉鼠眼的!来干嘛?!” 穆霜白一眼看见门口季鸣鸿一张白脸瞬间黑了下来,他拼命忍着才没笑出声来。 店老板脑门上的汗怎么都擦不完了,他忙不迭地把大少爷拉进店里,一边拉一边诉苦:“哎呀季少您可来了,咱家今儿新进了只八哥,也不知道是跟着哪个杀千刀的主人学坏了,嘴可脏了,不知道骂走我多少客人了!您千万别见怪,我待会拔它几根毛它就消停了。” 季鸣鸿没搭腔,走到桌前看了看那金丝雀,扭头对老板道:“那只八哥也拿来摆这吧,我仔细看看。” 八哥一路叫嚣着被提到了桌上,季鸣鸿完全不理会,弯着腰打量它,毛色鲜亮,声音嘹亮,还真是个好品种。他两眼和八哥绿豆大的小黑眼一对,笑得合不拢嘴,问老板道: “这八哥我喜欢,多少钱?” 店老板刚要开口,一直站在一旁的穆霜白忽地冒出来跟季鸣鸿打招呼:“季少。” “顾先生?”季鸣鸿惊讶。 “季少,我……”穆霜白本来想着纠正一下他的称呼,可是季鸣鸿的心完全不在这个上面。 季鸣鸿直接打断了他的话头:“这么巧你也在,谢谢你之前忍痛割爱,混世魔王名不虚传啊。来来来,帮本少看看这八哥怎么样?” “羽毛平整有纹,毛色黑亮带金属光泽,双眼黑亮站姿优雅,一看就很健康。”穆霜白直接开启忽悠模式,“你看它头、颊、耳羽都呈矛状,上身有淡紫褐色毛,嘴和脚都是黄色,明显是海南亚种,越南进口的!” 店老板听得嘴角直抽——头一次见这样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 季鸣鸿则一个劲点头,再次问道:“所以多少钱?” “这个数。”穆霜白再一次抢在了老板前头,一根手指头在季鸣鸿面前晃悠。 大少爷就觉得这个场景有那么点似曾相识,他试探着问:“一块?” 穆霜白不怀好意地笑着,又伸出了另一只手的食指往上一搭:“十块,大洋。” 店老板的眼皮也开始跳了。 季鸣鸿顿了顿,穆霜白则抓住时机凑上去添油加醋:“进口货本来就稀少,它嘴巴又厉害,你拿出去绝对气得死人,不亏!” 一句话说到了大少爷的心里,季鸣鸿很爽快地扔下十块大洋,抱着笼子跑了,风里只留下一句“以后就叫你小黑了”。那八哥可能也是头一遭看到有人不被自己气得暴跳如雷的,一时愣在笼子里,诡异地沉默着,直到消失在他们的视野里。 穆霜白把那十块大洋交给老板,拍拍手心情舒畅。这么多钱,买两只八哥都有多,坑人的感觉真好!坑有钱大少爷的感觉更好!就是便宜这店老板了。 他晃晃悠悠地准备离开,却被店老板叫住了。 “先生,这只金丝雀送给你了。” 见穆霜白一脸疑惑,店老板把鸟笼塞到了他手里,“这两只鸟加一起才五块,就当我谢谢您帮我多赚了这么多钱!” 穆霜白挑了挑眉,他倒没想到那只八哥这么不值钱。估计是老板实在想把它快点卖出去,否则总有一天会被它气死。 谢过店老板的好意,穆霜白带着小金丝雀回了饭店,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养鸟是个技术活啊!他只是想跟季少爷混个脸熟,怎么多出了这么一个麻烦东西?! 第5章 不会喝酒的京城第一少 公司慢慢有了生意,生活渐渐步入正轨,穆霜白一连半个月忙得不可开交。这日见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他便登报准备与自己的下线灰狼接个头,以便开展之后的工作。 周六晚,六国饭店。 为确保这次接头万无一失又不引起别人怀疑,穆霜白特地去顶了一个因病请假的侍应生的班,早早就把饭店的情况摸了个一清二楚。 华灯初上,饭店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穆霜白穿着一身黑色西装,戴着小领结,梳着油光锃亮的小背头,刚满面堆笑地送走一桌客人,就听见有人喊他: “新来的,六号包房没人招呼,你快去!” 穆霜白答应着就去了,可当他推着小餐车一脚踏进包房时,他拼尽了全力才克制住自己想转身就逃的冲动。包房里十人的圆桌坐得满满登登,而面对着穆霜白坐在主位上的人,正是季鸣鸿! 一万只羊驼在穆霜白的脑子里飞奔而过。之前想见你的时候那么绞尽脑汁制造偶遇,现在最不想看见你你却大摇大摆地坐在那!存心是要坏我大事! 穆霜白的心里忽然飘过算命先生那慢悠悠阴恻恻的一句话——缘若至,再难留。 看来这缘分一到就甩不脱了…要命啊…… 他就这么顿在了门口。若是被这大少爷认出来,自己一个有钱有闲会去蛐蛐会上豪赌的公子哥,就算是会被当做教书先生,也不可能跑到饭店这种地方当侍应生的。到时候季鸣鸿大着嗓子当众一嚷嚷,免不了会让有心人起疑,他不能冒这个险。 可就这么转身走么…那估计季鸣鸿更得起疑,照他那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格,自己一身是嘴也说不清的。 那就赌吧。自己今天换了穿着打扮,之前那两次季鸣鸿应该还没有对他那么熟悉,就赌他认不出来。 穆霜白在门口顿了这么一下,立刻接着往里走,一边低着头上菜一边压低嗓音报菜名。 好在季鸣鸿忙着跟周围的人谈话,完全没注意这个他本就不会注意的侍应生。穆霜白松了一口气,忙推着车准备开溜。 “服务生!”季鸣鸿突然叫住了他。 穆霜白惊得一抖,连忙转身微鞠一躬:“先生有什么吩咐?” “来一瓶大宛香,一杯橙汁。” “好的,先生。” 穆霜白弯了弯身子,推着车出了包房,迅速把门一关,才发觉手心里满是冷汗。 你小子害我紧张成这样,我总有一天要报回来!穆霜白恨恨地握了握拳,去吧台拿饮料了。 吧台的同事听说是季少点的饮料,熟门熟路地把酒和橙汁递给了穆霜白。 穆霜白看着那两瓶饮料,直犯嘀咕:“这橙汁和酒一起喝,不会觉得奇怪么?” “橙汁是专门给季少准备的。”同事笑了笑道,“季少从来不喝酒,每次都只点橙汁。” 一听这个,穆霜白的好奇心又窜上来了。正巧那个同事被人叫走了,他便绕过吧台,倒掉了半杯橙汁,找了几种果酒准备给季鸣鸿调杯鸡尾酒来试试他。 很快穆霜白端着大宛香和那杯加了料的橙汁进了包房,给众人倒好酒后,他也不急着走了,就站在角落里暗暗观察。季鸣鸿正讲到兴头上,瞅都没瞅那橙汁一眼,就端起来喝了一大口。喝完他咂了咂嘴,感觉跟平日里喝的有点区别,可还没来得及细想,就在其他人的催促下接着往下讲了。 一顿饭吃了三个小时,当穆霜白看着季鸣鸿在一片觥筹交错间喝掉了最后一点橙汁时,才恍然想起自己忘了今晚的主要目的。 卧槽! 穆霜白欲哭无泪。这时季鸣鸿的朋友们已先后告辞离开了,大少爷却始终坐在椅子上没动,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瞪着前方。穆霜白觉得有些不对,便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身边,伸手戳他。 “季少?”——现在就他们两个人,季鸣鸿要是认出他就由着他刨根问底好了,反正这少爷容易糊弄。 没想到一戳之下,季鸣鸿眼珠子朝他转了转,两眼向上一翻,就一头栽在了桌子上。 穆霜白的手僵在那里,他又戳了几下,喊了几声,季鸣鸿闭着眼睛一点反应都没有。穆霜白这才意识到,难怪这大少爷不喝酒,原来竟是个一杯倒的!那说好的喝酒玩鸟斗蛐蛐呢?!都是些什么骗人的江湖传言! 实在是叫不醒季鸣鸿,穆霜白无奈地咬咬牙,拉起他的左胳膊环住自己肩膀,连拖带拽地把人拉了起来。 这算不算是自作孽? 穆霜白跟同事打了个招呼,架着季鸣鸿摇摇晃晃地走到了饭店门口,却被人拦住了。 “季少的账还没结。” 穆霜白在心里翻了无数个白眼,不坑这大少爷的钱就不错了,还指望自己帮他付账?没门!穆霜白用空着的左手把季鸣鸿全身上下的口袋都掏了一遍,最后摸出来几张银票,抽了一张塞给了那人,剩下的想也没想就揣进了自己兜里。 穆霜白架着季鸣鸿往季宅的方向走,可走了大半天还没走到。穆霜白停下来喘了口气,这大少爷可真够沉的,饶是他体力够好也有些吃不消了。 印象中季宅和六国饭店都在东单,应该不远啊。 穆霜白疑惑地打量着四周陌生的街道房屋,半晌才在心里无奈地承认了一个事实——他迷路了…… 东单这地方曲径交错,穆霜白回来时间太短,还没来得及把地形完全摸透。现在又是夜里十一点钟,街上看不见一个人影,连问路都没地儿问。穆霜白欲哭无泪,只好拖着季鸣鸿接着摸黑寻路。 等他于凌晨时分终于站在那两扇朱红大门前时,穆霜白那叫一个激动——终于能甩脱这个累赘了! 好在季鸣鸿醉了之后出奇的安静,没怎么闹腾,给他省了不少事,不然穆霜白可不保证自己不会把这大少爷直接抛在路边。 穆霜白走上台阶,伸手拍了拍季鸣鸿的脸:“喂,你到家了。” 见对方依然没什么反应,他手一松,由着季少爷软软地栽到地上。穆霜白用力拍了三下大门,也不等看门人来开门,就好笑地欣赏了一下季鸣鸿的睡姿,满意地拍拍手,离开了。 不过穆霜白怎么都没能想到,那晚看门大爷睡得太死,完全没听到他敲门,害得季鸣鸿在季宅门口躺了一晚上,等天明被人扶回去后,就发起了高烧,连着一礼拜没能下床。季鹰不知道其中的关节,因心疼自己的独子,迁怒于看门大爷,二话不说直接把人打发走了。 而他自己费了老鼻子劲才跟“灰狼”接上了头,又费劲了口舌解释清楚自己如何被事情绊住了没能赴约。好在上头近期没有什么任务,穆霜白便嘱咐“灰狼”暂时处于静默状态,并替他安排好了住处,说自己有急事自会上门,以两长一短的暗号为信。 第6章 季音希 秋日阳光洒落在大街上,季家的小女儿季音希穿着整整齐齐的女学生装,正开心地往家里走。 季音希在国立清华大学就读,今年为了要争取留洋的名额,就住在北平的她都有阵子没回过家了。难得今日得了空闲,她起了个大早,想着回家看一看爹爹和哥。 长街的另一头,准备去公司的穆霜白正巧与季音希相向而行,边走还边操着怎么离季鸣鸿远点的心。 季音希正走着,忽然身后一个男人撞了过来,趁她一踉跄的功夫,迅速抢走了她手里拎着的小提兜,往前飞跑。季音希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之后,把大家闺秀的礼仪端庄统统抛到了脑后,拔腿就追,边跑还边大喊: “你给我站住!来人啊!抢劫啦!” 穆霜白隔着老远就看见了这边的动静,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现在就是要低调的原则,他默默地低下头装作没看见,还往路边挪了两步。 没想到那光天化日之下抢劫的人也是临时起意,他一看身后小女娃子跑得飞快,追得死紧,还引来不少路人围观,其中有好事的已经摩拳擦掌,准备助人为乐了。男人觉得这桩买卖估计是做不成了,到时候还非把自己搭进去不可,便寻思着脱身的办法。 这时候他正好跑到了穆霜白面前,就顺手把小提兜往对方怀里一塞,挤进围观的人群中溜走了。 真是人在路上走,锅从天上来! 穆霜白也不知道这烫手山芋怎么就到了自己怀里,他抱着那个提兜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正想着怎么解释,季音希已经一阵风似的冲到了他面前,一个急刹车之后,一个巴掌便朝穆霜白脸上扇来。 劲风扑面,穆霜白万万没料到这姑娘下手这么快准狠,没一点犹豫。他一句话都来不及说,只好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对方的手腕。 季音希破口大骂:“你这小偷,光天化日之下抢我东西不说,还抓着我的手干什么?!放手!” 她说着用力抽了抽腕子,没能抽出来,又羞又恼间抬起另一只手想再来一巴掌。 “姑娘,别打了。”穆霜白赶紧开口,他手里还拿着小提兜呢,这再来一巴掌他就不好躲了,再抓着人家姑娘也不好看了,难不成硬生生挨她一巴掌,他可不做这亏本买卖。 “我没抢你的东西,我是帮你把包拿回来了。” 说着穆霜白松开手,把小提兜递了过去。 季音希狐疑地收回手,接过了包,嘴上却不依不饶:“你这是一面之词,我怎么知道刚刚抢走我包的人不是你?” “我……”穆霜白看了看围观的人,无奈道,“这路上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呢,总不能青天白日的诬陷我吧。” 有不少老百姓立刻替穆霜白作证,说真正的小偷早就溜了。 “对不起。”季音希闻言干净利落地道了歉,“请问先生贵姓,这个人情我记下了。” “免贵姓穆。” 季音希笑着点了点头,却在不经意间对上了穆霜白那双黑眸。对方的容貌落入眼里,季音希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一句怪异的形容—— 那双眼眸蕴藏着整个宇宙所有星系的璀璨。 见鬼!天底下怎么有这么好看的人?! 季音希的心脏不受控制地飞快跳了起来,她赶紧晃了晃脑袋,又道了声谢后像只受了惊的兔子般逃走了。 穆霜白被她闹得有些莫名,这前一秒霸气后一秒羞涩的性格是怎么个情况?他摇摇头,也没细想,接着忙自己的事去了。 季音希回家让季宅热闹了不少,可她在家里没住几天,渐渐的有些茶饭不思,成天盯着自己的小提兜发呆,嘴里念叨着一些意义不明的话。 季鸣鸿不明原委,急得团团转,季鹰也有些着急,但他某天无意中听到了自家女儿反反复复念叨三个字“穆先生”,心中便明了了——年轻人的游戏,自己还是少掺和的好。 季爹叫来季鸣鸿,把这事一说,大少爷的心火腾一下就上来了: “相思病?!这是哪个混账小子不长眼?!” 他在房里气鼓鼓地转了两圈,末了对季鹰道:“爹,你放心,这事儿交给我就行。” “阿辜!”季鸣鸿在院子里找到了季鹰的秘书兼季家管家阿辜。 阿辜原来是季鹰的书童,从小便养在季家,陪在季鹰身边。等季鹰继承了季家的家业之后,阿辜就成了他的得力助手,替他打理着偌大的家业,一晃已过了二十多年。 “大少爷,有什么吩咐?”阿辜停下手头的活,恭敬地问道。 “帮我查个人,越快越好。”季鸣鸿一脸严肃地把季音希的情况简单说了一遍。 “穆先生?”阿辜苦笑,“名字都没有,偌大个北平城,我上哪查去?” 季鸣鸿想了想道:“我听阿音说,这个人是她回家那天撞见的,还路见不平地帮她把提包从小偷那儿抢了回来。” “行,我知道了。”阿辜点头。 季鸣鸿拍了拍阿辜的肩膀,满意地回去等消息了。 第二天早上,季家一家三口坐在餐厅里吃早饭,阿辜大步走了进来,附在季鸣鸿耳边低声道: “大少爷,人查到了。” 季鸣鸿还没说话,对面季音希擦擦嘴站了起来:“爹,哥,我吃完了,我回学校去了。” “现在?!” 两人异口同声。 “现在。”季音希点头,“你们不用送了,两个月后就放寒假了,到时候我再回来。拜拜!” 说着季大小姐飞快地拿了东西,心情极好地走了。 餐厅里三个男人面面相觑,季鸣鸿的脑子老半天转不过弯来: “她…她…相思病好了?” 季鹰意味深长地看了看自家儿子,又看了看阿辜,起身拍拍季鸣鸿的肩膀:“交给你了。”也心情愉悦地上楼去了。 季鸣鸿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只好无奈地对阿辜道:“你说吧。” “穆先生,全名穆霜白,是长兴公司的老板,人刚到北平两个多月,生意倒做得兴隆。” “哦?他做什么生意?” “主要是做运输方面的。” 季鸣鸿点点头:“他住哪?” “之前住在北京饭店,这两天搬去公司住了。” “好。”季鸣鸿从椅子上蹦起来,“你去找几个打手,咱们现在就去会会他。” 第7章 这美妙的缘分 北平城的另一头,穆霜白提着早点准备回公司好好享受一下清闲的早晨,却在一条僻静的巷子里被几个突然冒出来的彪形大汉拦住了去路。 穆霜白心中警铃大作,又想不出来这些人会是哪路神仙,他警惕地问道: “你们是谁?”——我最近都低调得不能再低调了,没招惹过什么人啊,难不成上次在六国饭店,还是被人认出来了? 几个大汉根本不搭理穆霜白,直接上来围了个圈,推推搡搡地把他往墙角逼。穆霜白被他们推得晕头转向的,最后又被人狠狠地摔到了墙边,撞得他的后背生疼。 “有话好说行不行?”穆霜白看着自己的早饭滚了一地,不由得心疼。 照这个架势像是有人雇了他们来打架的,自己到底什么时候跟什么人结了仇啊……眼看着这些人摩拳擦掌地准备大干一场,穆霜白无奈地暗暗蓄力,他可不想不明不白地挨揍。 “先让本少看看。” 一旁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穆霜白讶异地扭头去看,一眼瞧见季鸣鸿穿着干练的白衬衫,外面套着件黑色马甲,抱着胳膊站在那里,颇有点气壮山河的味道。他身后跟着一个管家模样的人,穆霜白只看了一眼,便微微皱起了眉头。 季鸣鸿接着张嘴:“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 话没说完,他也看见了被堵在墙角的穆霜白,剩下的话就这么更在喉咙口,怎么都说不出来了。 “是你?!”他两三步冲到穆霜白面前,一把揪住后者的衣领,怒气冲冲,“你不姓李!你这个骗子!” “我何时骗了你?”不知怎的,见到这大少爷,本来提心吊胆的穆霜白一颗心就放回了肚子里,“你从来没问过我的名字。” “可是……” 穆霜白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在北京饭店的房间是我朋友帮我订的,登记了他的名字,我总不能给你一个你找不到的名字。” “那后来……” “在鸟市我想解释来着,可你的心思都在那八哥身上,根本没给我说的机会!” 说完穆霜白用力掰开了季鸣鸿抓着他衣领的手,扯了扯衣服,一本正经地伸出手,“在下穆霜白,幸会。” 季鸣鸿被他几句话说得哑口无言,他就觉得面前这个穿着长衫,斯斯文文,还比他矮上两厘米的书生,有着完全能压倒他的气场。 “我可不吃这一套。”季鸣鸿气呼呼地拍开他的手,“反正你也知道我的名字。” 穆霜白心知自己占了上风,也不跟他计较:“季少就因为这个买凶……打人?” “不是!”季鸣鸿这才想起正事来,忍不住一抬手,又揪住了穆霜白刚刚才扯直的衣服领子。 “季少,君子动口不动手……” “我不管,谁让你招惹谁不好,偏偏招惹我妹妹!” “你妹妹?”穆霜白一脸懵逼。 “你还装!”季鸣鸿气不打一处来,抬手便想照着对方那张无辜的脸来一拳,胳膊却被一旁的阿辜拉住了。 阿辜赶紧替自家少爷把话说完:“一周前,穆先生在街上帮一位姑娘抢回了提包,她就是我们家的小姐,大少爷的妹妹。小姐回去之后就茶饭不思,说是因为穆先生,害了相思病。” 穆霜白立刻觉得脑壳疼,真的招惹谁他也不想招惹季音希啊,本来担心缘分不够,这下真的要成孽缘了…… “你听着,”季鸣鸿见对方头一遭低了头没跟自己抬杠,火气便下去了一点,松了手戳着穆霜白的鼻尖威胁道,“第一,离我妹妹远一点,你要是敢勾引她,我把你扔进海里喂鱼;第二,若是被我发现你在我家附近转悠,图谋不轨,你也等着喂鱼吧。” 说着季鸣鸿心满意足地转身打道回府,穆霜白却叫住了他: “如果是你们请我去做客呢?” “有本少在,这种事情永远不可能发生!” 季鸣鸿头也不回地走了,没能看见穆霜白嘴角噙着的一抹笑意。 因此当第二天清早,季鸣鸿睡眼惺忪地下楼,看见穿着标准的三件套黑西装,梳着大背头,笑吟吟地站在客厅里的穆霜白时,他险些从楼梯上滚下来。 他几步跑下楼,站在穆霜白面前,咬牙切齿:“你就这么急着去海里喂鱼么?!” 穆霜白没动,也没说话,维持着那意义不明的微笑。 “那我不成全你都说不过去了。”说着季鸣鸿抓着穆霜白的肩膀,将他的身子转了个圈,便把人往外推。 “少爷,穆先生是客人。”刚关好门走过来的阿辜见状,赶紧拦住,末了郑重地补上一句,“是老爷请来的。” “不可能!我爹又不认识他,请他来干嘛?!” 话音刚落,就像是要验证阿辜的话一般,季鹰出现在了楼梯上: “穆先生来了?快请坐,我稍后就来。” “……” 季鸣鸿定在了原地,他顿时觉得穆霜白那明晃晃的笑容,就像两个巴掌甩在他脸上,声音清脆。 穆霜白的目光则越过了季鸣鸿,灼灼地盯着季鹰。把对方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后,他得出了一个结论——季爹这玉树临风的模样还真名不虚传,那么季少爷不是捡来的就是长残了,怪不得别人。 “阿鸿?你起这么早?”季鹰这时才注意到楼下还有个自家儿子,“那正好,你去给穆先生倒杯茶吧。” 穆霜白好笑地看着快气炸了的季鸣鸿狠狠地剐了他一眼,转身去了厨房。他想了想,以后跟着季鹰叫他阿鸿,估计又是一大乐趣。 客厅里一时只剩下穆霜白和阿辜两人,穆霜白对毕恭毕敬地站在那里的管家多看了两眼。不知道为何,可能只是一种直觉,他就是对这个本该毫不起眼的人格外地在意,在意对方身上那一股若有若无的危险气息。 他的直觉一向很准。 穆霜白慢悠悠地往客厅里走,边走边问跟上来的管家道:“还未请教先生的名字。” “我叫阿辜,辜负的辜。”阿辜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阿辜先生,昨日之事多谢了。”穆霜白用眼角余光瞟了一眼身后的人。 阿辜却没有表现出他所期望的怔愣:“穆先生言重了,昨日的事是因为大少爷过于担心小姐,听说了您的事,一时冲动,险些伤到先生。阿辜替少爷给您赔不是了。” 避重就轻,滴水不漏,穆霜白在心里叹了口气。还想再试探,季鸣鸿已经愤愤不平地端着茶水走进了客厅,季鹰也正从楼上下来,他只好作罢。 第8章 来了就别想走了 等客厅里再没了旁人,季鹰摆出了一张严肃脸:“穆先生说有要紧生意要谈,我这才请你过府一叙。但就不知道我一个做大型机器生意的,跟你长兴公司能有什么生意谈?” 穆霜白喝了口茶,瞄了季鹰身后站着的阿辜一眼,照那意思是不太希望有第三人在场。可是季鹰还偏想阿辜留在这听一听,毕竟近几年的生意,都是阿辜在忙着他一起打理。他都想好了如果穆霜白开这个口,他可要话中带刺地怼回去,探探这年轻人的底。 没想到穆霜白根本没这个打算,他慢悠悠地只来了一句:“我今天来当然不是跟您谈明面上的生意的。” 季鹰愣了愣,他一时想不到穆霜白是怎么知道他还有别的业务的,一时不好开口,只能等着对方的下文。 “您这私下的生意,最近不太好做吧。现在您有买卖市场我有运输渠道,何乐而不为?” 这回对方挑得这么明白,季鹰坐不住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鹰老大名扬天下竟不自知?”穆霜白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您的生意做得那么大,手下兄弟遍布四海,我也是生意人,如何没听过?只不过晚辈的公司新开起来,运转资金实在太少,不得已腆着脸皮而来,想要分一杯羹罢了。” 季鹰眯起眼睛:“哦?想分一杯羹,那你有这个能力吗?你有足够的手段,足够的人脉吗?” “这些总公司那边会解决的。”穆霜白又喝了一口茶。 季鹰面色不善:“那你再说说,我的生意最近怎么不好做了?” “这个……”穆霜白再啜了口茶水,“这是总公司新给我的资料,具体细节还不是很清楚……” “够了!”季鹰猛地一拍桌子,“你在这儿跟我谎话连篇,当我是三岁小孩好骗的吗?!你来我家真正的目的是什么?谁给你的这些信息?说!” 穆霜白苦笑:“我说的都是实话……总公司跟您有过合作,这次才让我来跟您谈谈,想再次合作。” “我从没听过你那个长兴公司,更别提什么合作了!”鹰老大的眼神危险,“你再不说实话,我让阿辜把你扔海里喂鱼!” 阿辜站在一边直翻白眼——您爷俩怎么威胁人的话这么一致呢…一致地没什么威慑力。 穆霜白叹了口气,小声道:“总公司在上海,是南叔让我来找您的。” “南叔”两个字有魔力一般,瞬间浇灭了季鹰的怒火。他把后背靠回了沙发上:“南叔是你们公司的什么人?” “经理秘书。” 南叔本名骆南,他的真实身份是中共北方局副书记,北平地下党的主要领导者,也是季鹰的上线。前些日子骆南去上海办事前,并没有告诉他会有自己的同志来跟他接头呀,这小子从哪冒出来的?!季鹰犹疑地盯着穆霜白,后者则依然优哉游哉地品着香茗,弄得他完全无法确定对方是自己的同志,还是普通的生意人,亦或是…敌人派来试探他的间谍? “那好。”一贯雷厉风行的季鹰就犹豫了短短几秒钟,干脆地道,“今后我私底下的生意,可以跟穆先生合作。但是分成这事,我要八成。” “鹰老大是不是有点太贪心了,我这做运输的,风险可不小。”穆霜白终于放下了手里的茶杯,笑嘻嘻地开始讨价还价,“不如三七分如何?” 但是天知道他刚刚心里都经历了些什么! 南叔这个名字其实是他从乔亦梁手里花大价钱买来的情报,他当时只是为了顺利地把生意谈下来,才去找那家伙问长兴公司里和季鹰有来往的大人物,好关键时候抬出来当张底牌使。不想对方张口就开了个天价,估计是上回被他坑惨了,想要找补回来。 穆霜白没跟他计较,反正他现在也不缺这点钱。可他一直有些怀疑乔亦梁给的这名字的真实程度,这才拖了许久不说,生怕适得其反。但是季鹰刚刚那架势,多少动了点真怒,在气场全开的鹰老大面前,穆霜白多多少少真有些紧张。他想着既然钱都给了,底牌不亮白不亮,管他有用没用,死马当成活马医!他只是没想到,简简单单一个名字,竟有这么大作用。 难道…穆霜白心底突然冒出了个念头,若这鹰老大的背景其实是红色的,党调科这么紧张派人查他的行为就解释得通。只怕他这军火走私的生意下面,还有更不为人知的秘密。 “三七分的话…运哪都行?” “您说运哪就运哪。”穆霜白肯定。 “嗯……” 见季鹰低头考虑,穆霜白也不着急。他边品着茶边等季鹰的答复,却等来了对方一个没头没脑的问题:“穆先生现在住在何处?” 穆霜白差点把嘴里的茶喷出来,他谨慎地想了想,照实说了:“我才回北平不久,没来得及找房子租住,暂时住在公司里。” “我家后门正对着的那套宅子,也在我名下。穆先生若是不嫌弃,我可以把房子租给你,省得你找房子辛苦。”季鹰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生意的事,就三七分了。” 赤裸裸的威胁!穆霜白哭笑不得,这不就是强买强卖么,说得这么冠冕堂皇!季鹰果然不是个会吃亏的主!他打量了一下对方的神情,看样子季鹰就是要想尽办法把自己留在身边,以此来防止他在合作中耍什么手段。 他又抬头看了看阿辜暗藏敌意的眼神,叹气——这中统特工的身份,搞不好他们已经查到了…… “那多谢鹰老大了。”穆霜白无奈地应道,“但不知能否允许在下去看一看房子?” “当然。”季鹰站起身来,对阿辜道,“你去把阿鸿叫下来,让他带着穆先生去转转。” 通往二楼的最后一级楼梯上,一只灰色的裤脚一闪不见。 两人走后,季鹰重新陷回了沙发里。阿辜则上前两步,弯下腰道:“老爷。” “打住!”季鹰打断了他,不满地撇撇嘴,“都说了没人的时候别把我叫得那么老。” 阿辜想了想,张嘴:“老大。” 季鹰重重地叹了口气。 “他是党务调查科的人。”阿辜接着道。 “他们的人啊……”季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就知道。” “那您为什么……” “你说党调科怎么突然盯上我们了?”季鹰没让他把话说完。 沉默了一会,阿辜小心翼翼地开口:“可能是前几天运去哈尔滨的那批货…出了事。” 季鹰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去:“小六他们……” “音讯全无。” 阿辜赶紧抢在自家老大捏碎手里的茶杯之前,把那个可怜的杯子抢救了下来。 “所以老大您为什么还要同意跟他合作?”阿辜无视了季鹰愤愤的目光,不依不饶地问道。 “我想看看他们到底想玩什么花招。”季鹰转头去捏沙发扶手,“反正虚虚实实地让他多运几次空箱,我们就知道了。” “那南叔那边……” “南叔的事我去查,希望他别出什么事。”季鹰的脸又黑了一个度,“你今晚致电北方局,查清楚这个穆霜白的身份。” 阿辜一惊:“老大,你怀疑他是自己人?” “以防万一。”季鹰目光深邃地望着窗外离去的人的背影。 那年轻人骨子里的孤傲感,他总觉得似曾相识。 第9章 回青帮,见大哥 窗外,季鸣鸿领着穆霜白穿过后院直奔后门。大少爷一想到父亲居然派自己来干这种下人干的活,就一肚子气没处撒,因此一路上都没给穆霜白好脸色看。 穆霜白正琢磨着要找个什么合适的法子来逗一逗这家伙,院子里突然传来一声大吼:“啊!扫把星!扫把星进咱家的门啦!” 他就觉得这骂人的话莫名的耳熟,一抬头,葡萄藤架上站着一只黑亮亮的八哥,正跳着脚扑腾。 原来是你! 季鸣鸿听着这句骂突然就心情大好,他仰着头笑嘻嘻地对八哥道:“小黑,骂得好!多骂两句!” “……”穆霜白无语——这大少爷是有多幼稚、多记仇、多爱报复人?! 八哥得了鼓励,张口就来:“丑八怪!扫把星!凑在一起最糟心!” “……”季鸣鸿满脑袋黑线——我让你骂他怎么把我一起骂了?! 穆霜白很明智地在这一人一鸟开吵之前把季鸣鸿拖走了。 出了后门,季鸣鸿一把甩开了穆霜白的手,反手想去揪对方的衣领,却又有点不忍心对那身崭新的西服下手,最后只好恨恨地一甩手,质问:“你这样处心积虑地接近我们,到底有什么目的?” “你们?”穆霜白故意引偏了重点。 “我妹妹。”季鸣鸿立刻改口。 “巧合而已。” “巧合?”季鸣鸿白了他一眼,走到对面的宅子门口,掏出钥匙去开锁,“巧合到你要住进我家?” 穆霜白跟在他身后,淡淡一笑:“季少难道没听懂刚刚的谈话?” 季鸣鸿手上的动作一滞,他动了动嘴唇,却没找到什么反驳的话,干脆闷头忙手上的活,不再搭理身后的人。 两扇大门一开,穆霜白上前两步,站在门口打量着。院子里杂草丛生,窗棂屋瓦上落满了灰尘,一看便是许久没人住过了。穆霜白在心里叹了口气,转过身对季鸣鸿道:“走吧。” “你不进去看看?”季鸣鸿不解。 “不用了。”穆霜白替他把两扇大门拉上,利落地上了锁,“看与不看,都没什么区别。” 回到季宅,穆霜白和季鹰很爽快地谈妥了价格,并决定从十一月起搬进新家。 穆霜白告辞离开后,阿辜站在窗后盯着他慢悠悠穿过前院的背影,忧心忡忡地唤季鹰道: “老大,你过来看看。” “不用看了,不就是几个盯梢的人。”季鹰懒懒地摆了摆手,人又往软软的沙发里陷了陷。 “您知道?!”阿辜一脸震惊,“那您怎么不……” “哎,又不是来盯我的,我管这闲事干啥。”季鹰打断了他的话,“看得出是哪里来的人吗?” 阿辜沉默地望着窗外,就见穆霜白一走出季宅,暗处几个人影先后跟了上去,看似杂乱无章实则井然有序。 他深吸了一口气,回头对季鹰道:“是青帮的人。” 后者一下坐正了身子,眼里闪过一丝凌厉的寒芒:“他还跟青帮有瓜葛?这小子不简单啊。”——若是自己人,那最好不过了。但若不是…以他的资质,日后对党对国,必成大患! 对此一无所知穆霜白正不紧不慢地朝公司走去,刚拐进一条巷子,身前身后忽然冒出了几个人堵住了他。穆霜白叹气——又来?我又招谁惹谁了? 为首一人上前了两步,对着穆霜白瞧了半晌,一抱拳:“少帮主,帮主有请。” 穆霜白心头一惊,他还没想好什么时候去见大哥高昀骞,对方就已经派人找上门来了。他心头转了两三个主意,自己回来两月有余,既没告诉大哥,更不曾上门看望,估计是因此把自家大哥气得不轻。 既然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穆霜白看了看领头那人一眼,点了点头:“麻烦带路吧。” 高昀骞把青帮的北平分帮设在了天桥边的一座茶楼里,前楼是两层的小木屋,一楼摆大桌二楼设雅座,楼梯上下人头攒动。为了不惊动客人,几人带着穆霜白从侧门绕进了后院,绕过曲径花丛,小桥流水,穿过深深的庭院后,挂着“青帮”两个大字的牌匾出现在了眼前。 穆霜白四下里看了看,正厅四周站了不少青帮弟子,带着好奇的眼光迎接他们久未回家的少帮主。他的目光缓缓上移,就见台阶上站着一人,身穿绣着暗金纹饰的黑色长衫,肩上搭着一件黑红的貂皮披风,用一根金丝细链系在领口。 那张妖冶美艳胜过女人的脸,竟似不曾被岁月蹉跎半分,倾倒众生的棕色双眸向下扫了扫,冷冷地辨不出喜怒。 穆霜白的喉结动了动,小心翼翼地开口唤道:“大哥……” 高昀骞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突然间黑红色披风一卷,还没等穆霜白反应过来,高昀骞已经跳下了台阶,一拳照着他脸上打来。 穆霜白赶紧闪开,两人就这样你一拳我一脚地过起了招。十几招过去,穆霜白就觉得眼前一片黑黑红红,眼花缭乱,冷不丁被高昀骞一拳砸中了小腹。 “唔。”穆霜白闷哼一声,连退了两步才稳住身形。高昀骞招招狠辣决绝不留情面,穆霜白知道若是硬碰硬,自己绝不是自家大哥的对手。 他瞅准机会,闪身蹿到了高昀骞身后,两手抓住他那长长的披风,用力往后一拽。那细细的金链子瞬间勒住了高昀骞的脖颈,使得他的动作一滞,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仰倒。 穆霜白心中一阵窃喜,正想着乘机制住高昀骞,手上的力道却徒然一松,披风整个儿朝他脸上盖来,软软的貂毛糊了他一脸。穆霜白一惊,边顺势迅速后退,边手忙脚乱地把头上的披风扯了下来,不料高昀骞早已乘虚而入,五指成爪,趁着披风掉落之际,一把掐住了他的咽喉。 “咳…大哥……”穆霜白看着近在咫尺的亲人,尴尬地挑了挑嘴角。 “十年不见,你这耍小伎俩的本事见长啊。”高昀骞的声音清冷,手指却猛然收紧,“回了北平也不知会我一声,公司都开了也不来看我,要不是我派人去找你,你还准备躲到什么时候?!” 窒息的感觉逼着穆霜白仰起头,下意识地抬手去扒拉高昀骞的手:“哥…对不起……” 高昀骞挑眉:“你说说你这十年给我写了几封信?!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一句对不起就完事啦?!啊?!今儿个我就跟你算算总账!” “唔…我错了……”穆霜白赶紧认错,“大哥,我…我今后就待在你身边不走了。” 听了他这句话,高昀骞立刻收回了手。穆霜白边捂着脖子咳嗽,边一脸委屈地嘟囔道:“这么多兄弟面前,哥也不给我留个面子。” 高昀骞心里正感慨十年光阴转瞬而逝,当年那个小毛孩已成长到他都恍然不敢相认的地步了,就被这凭空撒娇的一句话弄得哭笑不得。 想当年他还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时,撒起娇来能指使得满院的人团团转,如今十年过去,还是一点没变。 “那说好了,你的房间就在我隔壁。小六,看茶!”装作没听见他的嘟囔,高昀骞一边吩咐一边接过小弟子捧过来的披风,拍了拍穆霜白的肩膀,拉着他往正厅里走,“来,我带你看看去。” “哎?哥,我没说要住这啊!哥?大哥!”穆霜白被拖走的时候还不忘回头看了看那个匆匆忙忙跑去端茶的背影。 高昀骞愣是把他的脑袋扳回来:“看什么看,年初新招的小弟子,啥都不会只能给我当佣人。” “名字你起的啊?”穆霜白疑惑。 他的大哥不置可否地哼唧了一声。 “真土。”换来的是穆霜白一句由衷的感慨。 入夜,阿辜拿着北方局的回电敲开了季鹰书房的门,原本处理了一堆杂事累得昏昏欲睡的季鹰瞬间就来了精神,紧张地问阿辜道: “怎么说?” 阿辜抖开手里破译好的密电,举到季鹰面前。白纸黑字,只有简简单单两个大字——“不是”。 “可惜了……”季鹰叹了口气,把脑袋搁回了椅背上,偏过头去看窗外的夜色。 既然他是党调科的人,又不是中共派去的潜伏特工,不能为友,只能成敌,自己也不必留手…但他这心里,怎么的都有些不忍下手…… 见自家老大的目光开始游移,阿辜微微鞠了一躬,默默带上门离开了。 第10章 吵吵闹闹的日常 那头穆霜白就这样被高昀骞“扣留”在了青帮两个来月,除去帮季鹰往哈尔滨运了两次货,他大部分的时候都呆在高昀骞身边,以弥补这十年缺失的亲情。之前他打了个电话给鹰老大,希望能把租期往后延一延,不想季鹰也是个不做亏本生意的主,一口咬定白纸黑字的合同签了,说什么也不能改,硬是收了他这两个月的租金走,穆霜白也只能作罢。 仔细想想,自己坑季少爷的钱可比这租金多了不少,不亏了不亏了。 转眼到了年底,北平下第一场雪的时候,穆霜白终于搬进了季家对门。 两个月来,可能是因为季音希不在家的缘故,加上穆霜白又隔三差五地登门拜访,季鸣鸿对这个“要抢自己妹子的家伙”的敌意渐渐地消散了。以至于穆霜白搬家那天,大少爷还自告奋勇地前去帮忙。 只是穆霜白的东西实在太少,季鸣鸿帮来帮去,最后只帮他提了个金丝雀的笼子。而且大少爷完全没认出来,这只金丝雀就是那天他本来要买的那只,还举着笼子把这只雪白的小鸟从头到脚夸了个遍,一旁的穆霜白忍笑忍得辛苦。 没想到两人提着行李路过季宅后门的时候,季鸣鸿那只本来在笼子里睡得好好的黑八哥,突然跳出了笼子,“嗖”地一声窜过了院墙,直扑到金丝雀的笼子边,边扑扇着翅膀边冲着里头的金丝雀大叫:“嘿呀!看我看我!” 季鸣鸿惊得一哆嗦,他赶紧伸出空着的右手,去赶这只莫名其妙的生物。小黑不理他,躲着他的手蹦上了金丝雀的笼子,掉转身子低头往笼里看,吓得小金丝雀直往角落里钻。 “看我呀你看我!”八哥越叫越欢,季鸣鸿有些尴尬地去看穆霜白,后者冲着他耸了耸肩,一脸看戏的表情看着这一人二鸟折腾。 季鸣鸿没奈何,伸手轻轻去抓小黑,想把它从笼子上抱下来。八哥猛地扑着翅膀转了个身,躲过季鸣鸿的手,一口啄在了他提笼子的手指上。 “嘶——”季鸣鸿下意识地松了手,笼子“碰”地一声砸在他脚上,骨碌碌滚出去老远。穆霜白一惊,看了看捂着手指跳脚的大少爷,果断放下手里的东西去把笼子扶了起来。确定小金丝雀并没受伤后,他才转头去查看季鸣鸿的情况。拉过季鸣鸿的手仔细一瞧,肉乎乎的手指上除了一道红痕,什么事都没有。穆霜白嫌弃地甩开对方的手道:“没事,明天就能好。” 被嫌弃了的季鸣鸿完全顾不上介意,指着已经飞回屋檐上了的小黑破口大骂: “你这家伙到底想干啥?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连你主人都敢咬?!” “咬的就是你!丑八怪!”八哥不甘示弱,而且大有再往金丝雀那儿扑的架势。 “哎,你跟它计较什么。”穆霜白及时拦下了要暴走的季鸣鸿,“看样子你家小黑挺喜欢我这只金丝雀的,不如我就放你院子里养,它俩也有个伴。” 季鸣鸿瞪圆了眼睛:“你确定?你就不怕你的鸟被它咬死?” “不怕,反正咬死了也是你赔。”穆霜白坏笑着摇了摇头,抱起金丝雀的笼子往院子里走去,把它挂在了光秃秃的葡萄藤架上。小黑开开心心地飞到架子上,低头把笼子啄得笃笃响,也不管金丝雀缩在一旁完全不搭理它,边啄边激动地叫唤: “一家人!来玩呀!看我看我!” 穆霜白看着院子里“热闹”的场景,笑眯眯地拍了拍季鸣鸿道:“我会常来看它们的。” 说完便提着箱子进了家门大扫除去了,大少爷站在后院看了半晌,最终决定绕个道从前门回家。 自此以后,季宅的后门不再上门闩,方便穆霜白随时登门。不过每天早晨他去公司上班的时候, 都能听见从门后传来的一场一人一鸟的拌嘴大戏。 “你可以闭嘴了!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我就不!你先闭嘴!” “你再不闭嘴不给你饭吃!” “你不给有别人给!” “你这只死鸟!” “你这个丑八怪!” …… 穆霜白扶额——这年头,八哥都成精了…… 过了几天,国立清华大学放了寒假,季宅多了个季音希,顿时又热闹了许多。 穆霜白来得比平时更勤,季音希没事就扯着他在客厅聊个没完,季鸣鸿自然不放心自家妹子,死皮赖脸地赖在客厅里,一脸警惕地盯着两人。聊着聊着,穆霜白就觉得自己每次都能看一出兄妹互怼大戏——一边喝茶一边吃瓜,生活真美好。 “阿音,几个月不见,你怎么又胖了?” “再胖也没有哥你胖。” “我可一点都不胖,不像你,膀大腰圆的。怎么,学校伙食太好?” “哥你还有脸说我,你看看你自个儿,从头到脚,有一点长处么?”季音希掰着手指数,“你看你一张脸生得丑,个头也不高,身材还走样,头脑更不够。读书读不好,生意做不成,整天在家里无所事事,要么就跟狐朋狗友鬼混,你说你除了白点,是不是一无是处?” 穆霜白在心里给她鼓掌,说得这么溜,绝对不是头一回了。 “……”季鸣鸿永远无言以对。 穆霜白最近有点苦恼,自从跟鹰老大谈妥了生意后,为了保持形象,他现在出门都是西装革履,长衫马褂什么的早拿去压箱底了。马上就到年关,他想着得去置办两套新衣服穿穿,可偏偏,他没钱…… 公司那边近来赚得不多,余下的钱又都拿去各方打点了。怪只怪党调科那边太抠门!他辛辛苦苦完成一个任务,就只有什么“计大功一件”虚无缥缈的奖励。他就是想要点奖金,想涨点工资,怎么就这么难?! 想来想去,穆霜白决定再去拔某位土豪少爷的毛。 这几个月,穆霜白跟着季鸣鸿和他那些个朋友都混熟了,几个人三天两头在外鬼混。这天他们一起在北京饭店吃饭,穆霜白乘季鸣鸿不注意,故技重施,把随身带着的小酒壶里的酒,偷偷倒了一半在季少爷的橙汁里。这回季鸣鸿倒是没倒,但也摇摇晃晃路都走不稳了,穆霜白看着时机正好,就半哄半骗地把他拖进了赌场。 等第二天季鸣鸿酒醒了,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钱包,跳起来要找穆霜白拼命。后者把两手一摊一脸无辜:“是你自己非要进去的,我拦不住啊。” 季鸣鸿对前一晚的事完全没有印象,一肚子气没地方发泄,干脆跑到院子里跟小黑吵了一架,结果越吵越糟心。穆霜白偷着乐,反正大少爷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以为输掉的那些钱,都进了自己的荷包,还赚了不少。 而季鹰最近把阿辜派出去处理新到的一批货了,家里的杂活都没人干了。鹰老大日理万机自然没空,季音希一个千金大小姐更不可能干那些粗活,所以最后买菜做饭洗衣服打扫卫生的活,统统落在了季鸣鸿的头上。 一个月下来,季鸣鸿觉得自己活得真惨——被老爹使唤,被妹妹鄙视,被穆霜白各种坑,还要被一只八哥欺负! 第11章 来活了 大活! 渐渐地临近年关,清晨,穆霜白披着厚重的大衣,踩着满院的白雪走进季宅,好心地想问问季鸣鸿需不需要帮点忙,一个人置办年货什么的未免有些太惨了。 他才抬手想要敲门,门却被人从里面打开了,阿辜正微笑地站在门口。 “阿辜?你回来了?”穆霜白愣了一愣。 “早上刚到。”阿辜把他请进门,笑着接过他递来的大衣手套,侧身道,“请吧,老爷等您多时了。” 穆霜白朝他的身后看去,季鹰斜倚在一楼书房门口,朝他招了招手。 “季叔叔,这么早是有什么急事?”打穆霜白成了季宅为数不多的常客之后,他就被季音希以“别扭”为由,被逼无奈换了对季鹰的称呼。 季鹰把他让进书房,关上门后叹气道:“我手上的货有了买家,又得麻烦你跑一趟哈尔滨。” “跟前两次一样?” “一样。货已经在车站了。” 本来打算坐会的穆霜白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下午五点正好有一班火车去绥化,我这就去准备。” “你这次……”季鹰斟酌了一下用词,“千万小心。” “怎么了?前两次不是完全没有问题么?”穆霜白皱眉。 “这次的买家…不太好说话。”季鹰想了想道,“这次我会让阿辜派几个兄弟跟你一起去,人手方面不用麻烦你了,车票我也会帮你们买好。” 穆霜白微微皱眉,最终还是点了点头。他边伸手去拉门,边扭头道:“季少他们那,麻烦季叔叔打个招呼了……” 话刚说完,穆霜白就看见季鸣鸿一脸阴沉地站在书房门口:“你要去哪?不能亲口告诉我?” 穆霜白深吸一口气,简明扼要:“哈尔滨,送货。” 季鸣鸿的脸色不善:“大后天就是除夕,什么货非得你亲自去不可?” “鹰老大的货,我可不得亲力亲为。”穆霜白瞟了一眼身侧的季鹰,摊了摊手。 “少爷,穆先生赶时间,有什么事您晚点再说吧。”阿辜上前低声劝季鸣鸿,顺便把穆霜白的大衣递了过去。 季鹰拍了拍穆霜白的肩膀:“一路顺风,我们在家等你一起吃年夜饭。” 窗外又飘起了雪花,季鹰站在门口看着穆霜白离开的背影,迎着风点起了一根烟。 “老大,您这是准备动手了?”阿辜阴恻恻地来这么一句,吓得季鹰险些把烟给扔了。 他一巴掌拍在阿辜头上:“底细还没摸清楚,动什么手?前两次虽说运的只有大米,但也有点太顺利了,真不知道党调科到底是想截我的货还是想干嘛。” “您说……”阿辜犹豫了一下,“这个穆霜白,会不会早就知道您运的是空箱,才一直没向上头汇报?” 季鹰半天没回话,直到手里的香烟燃尽,他把烟蒂往雪地里一抛,咧嘴一笑:“所以就看这次了。不过西安事变之后,照眼下的形势,他们估计没什么心思对我这个小人物下手。”他再看了漫天飞舞的雪花一眼,转身回屋,“你通知哈尔滨的同志,有人手的话就帮忙盯着一点,毕竟这次真的有货。” 那头穆霜白回了屋,却没急着去做准备,而是往椅子上一坐,呆呆地望着窗外出神。 他当然知道前两次的货物就是普通大米,那是季鹰故布迷阵试探他的。但照对方今天这个紧张劲,搞不好这次的东西不简单。问题在于党调科那边昨晚刚发了一封密电给他,一来要他抓紧时间,找到季鹰走私的关键证据,还特意强调了南京政府“攘外必先安内”的宗旨不变;二来让他找机会去趟哈尔滨,以生意之便帮助一个暴露了的特工撤退,行动代号,“板车”。他正愁最近没什么生意要去哈尔滨,还想着是不是伪造一场交易来完成任务,今儿个季鹰就送上门来了,简直让他一举两得。怕就怕这一切都是对方策划好的,苦心孤诣骗他去钻个圈套。 季鹰肯定一早调查过自己的身份,不论是党调科还是青帮,都不可能瞒得过他。因此他很有可能认定自己是个威胁,必除之以防后患。若自己这次通知党调科截货,必然躲不过鹰老大那几个名为帮忙实则盯梢的手下,一个不小心小命就得交代在那边,万一这次又是空箱,可就赔了夫人又折兵;若是不通知,就怕过了这村没这店,上头又催得紧,到时候给自己随便安个乱七八糟的罪名,那就亏大了。 穆霜白难得的有些心烦意乱,季鹰真是老谋深算,给他出了个这么大的难题。要么老老实实钻进季鹰的圈套,要么无可奈何坐等上峰降罪。思来想去,他还是决定暂时按兵不动,先帮自己人撤退,大不了腆着脸皮去跟吴科长请求多给些时日。 在脑子里飞快地把计划大致安排了一遍后,穆霜白先去火车站多买了两张票,随后快步走到了西四一条僻静的小路上。确认身后没人跟踪后,他闪身窜进了一条胡同,七拐八弯后,按两长一短的节奏,敲响了一扇灰色破旧的大门。 几秒钟后,灰色的门往里一开,一只手伸出来,飞快地把穆霜白拉了进去。 “你怎么来了?”拉他进门的男子身材修长,一边扣起敞开一半的睡衣扣子,一边一脸凝重地看着他,“出什么事了吗?” 穆霜白扫了一眼他有些邋遢的穿着,在心里对对方的晚起有一些不满,语气却是淡淡的:“紧急任务,下午五点的火车,我们去哈尔滨。” “怎么,上头决定正式启用我了?”男人点点头,眼里闪过一丝激动的光芒。 “这是我个人的临时决定。”穆霜白摇了摇头,“但现在时局动荡,若这次任务完成得顺利,启用你是早晚的事。” 男子立正站好,行了个军礼,声音不大却铿锵有力:“灰狼随时待命!” 穆霜白笑了笑,在桌上留下张车票后,一阵风似地消失在了门外,只留下雪地里一排模糊的脚印,缓缓被新雪覆盖。 时间已过正午,穆霜白急匆匆地赶到西单,千辛万苦地从烟花间里把睡眼惺忪的乔亦梁拖了出来。 “老……老穆啊,你这大早上的扰人清梦不道德啊。”乔亦梁口齿不清地抱怨着。 “还早上,中午都过了!什么清梦,春梦差不多!”穆霜白气不打一处来,“桥梁!大生意上门了!你不做我可找别人了!” “做做做,我当然做!”乔亦梁立刻来了精神。 穆霜白把鼓鼓囊囊的一袋子大洋在他眼前晃了晃,低声道:“跟我出趟远门,这些就都是你的。” 乔亦梁的口水都快滴下来了,伸手就要去接,穆霜白却把手收了回来,转而摸出一袋小了一倍的钱袋交给他:“这是定金,事成之后,那一袋就是你的。” “老穆你发达啦?”乔亦梁笑眯眯地接下了,忍不住好奇问道,“我以后是不是靠你吃饭就可以了?” “想得美。”穆霜白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大少爷要是知道他的钱被自己这么花了,估计得肉疼到不行。 “咱去哪?”乔亦梁意气风发地挺直了腰杆——有钱就是好! “哈尔滨。”穆霜白幸灾乐祸地看着对方挺直的腰杆立刻弯了回去。 “那可是敌占区啊!”乔亦梁一脸苦相,“你要我的命就直说好不好!” 穆霜白不由分说拖起他就走:“我才看不上你的命,我要你的能力。你就到那边找个烟花间一钻,帮我打探点消息回来就行。还是那句话,辛苦钱少不了你的。” 第12章 爱闯祸的大少爷 一行人坐了一天两夜的车,农历二十九的早晨七点钟,火车离哈尔滨站只有一个小时的路程了。 穆霜白带着季鹰的手下坐在餐厅最后一排吃着早饭,灰狼换了一身粗布棉袄,笑眯眯地跟那几个人挤了张桌子,很快就聊得热火朝天。趁人不注意,灰狼跟穆霜白抱怨道:“老大,你怎么就偏偏选了趟慢车,坐了这么久,我的腰都坐疼了。” “总共就这么几趟车,我也没办法啊。”穆霜白耸耸肩,小声问道,“你一会要干的活都记住没?” “放心。” 穆霜白刚心情舒畅地咬了一口窝窝头,就见一个人端着碗白面坐到了他对面,笑着打招呼:“一天不见,想我没?” “噗——”穆霜白一口窝窝头喷了一桌子,一半是被吓的一半是被恶心的。他瞪大了眼睛看着面前也是一身粗布衣衫的人,“季鸣鸿?!你怎么在这?!” 季鸣鸿还没来得及回答,穆霜白的视线落在了他端来的那一碗白乎乎的汤面上,立刻被嘴里剩下的窝窝头呛住了:“咳咳咳…你怎么能要白面?!咳咳……” “我……”季鸣鸿一时不知道回答哪个问题好,穆霜白已经站起身来,迅速地把那碗面连碗带面地扔出了窗外。 众人还处在震惊的状态中,穆霜白身后的车门忽地被人大力推开了,一个四十岁左右裹着黑色大衣围巾戴着圆帽的男人走了进来,张嘴吼了一嗓子:“哈尔滨警察厅,例行检查!” 穆霜白赶紧坐好,才意识到自己手里还有一双筷子没来得及扔出去,索性把它放在了桌上,低头吃饭。 餐车里的人都在低头吃饭。季鸣鸿赶紧抓起一个窝窝头,大口大口地咬着。 男人眯着一对小眼睛盯着穆霜白,很感兴趣似地走到了两人桌旁,问道:“两位哪儿人啊?” “满洲人。”穆霜白抢在季鸣鸿前头,适时地堆起笑脸,“我带着几个兄弟做点小生意糊口。” 黑衣男人了然地点了点头,目光往桌上那双筷子上转了转,多嘴问道:“吃个窝窝头拿筷子做什么?” 穆霜白面不改色:“顺手,拿错了,刚打算还回去。” 这回那人没再多说什么,自顾自走开了。 警察厅的人一走,几个手下跟自家少爷打了个招呼,就凑在一起咬起了耳朵: “大哥,最近不是在抓抗日分子吗,他们怎么这么随便看看就走了?” “你们没听说么,在逃的那个抗日分子,是个女人!咱们这一群大老爷们,估计他们也懒得细查。再说那抗日分子,还在哈尔滨里没出来呢。”灰狼神秘兮兮地说完,猛地意识到自己的失言,赶紧瞟了一眼穆霜白。 此时的穆霜白却只恨不得把季鸣鸿拎起来打一顿: “你知不知道在这边,只有日本人能吃大米白面?!中国人吃可是犯法的!你要是把小命丢在这,我可怎么跟你爹交代?!”他深呼吸了好几次才压住火,撑着额头叹气,“说说吧,你来干什么?” 季鸣鸿可怜兮兮地看着他:“我不想在家里呆着了,想跟着你,又怕你半路把我撵回家,就悄悄躲进了货车车厢。现在马上就到哈尔滨,我想着你也没办法赶我走了,才出来找你。” “明天就是除夕,你万一赶不回去可不得把你爹急死。” “这事儿明明是他不道德,哪有在这个时候叫你出远门的。” 穆霜白又叹了口气:“你告诉你爹了么?” “没……”季鸣鸿看着穆霜白可以杀人的眼神,往后缩了缩,“我在桌子上留了张便条……” 穆霜白完全想象得出鹰老大气急败坏的模样,一时说不出话来。他很难想象一向养尊处优的大少爷,如何能穿着一辈子都没穿过的散发着霉味的衣裳,缩在阴暗闭塞的货车车厢里,一呆就是一天两夜。真是难为他了。穆霜白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包厢里还有一套衣服,你去换上吧。在哈尔滨,不准离开我半步。” 第13章 贼爱闯祸的大少爷 伴随着汽笛的长鸣,火车驶进了哈尔滨火车站,穆霜白带着季鸣鸿跳下车,趁那几人去卸货的功夫,冲灰狼使了个眼色,后者很快地消失在了人流之中。穆霜白又看了看站台的另一头,乔亦梁混杂在人群中,冲他竖了竖大拇指,眨眼也不见了人影。 遇到这种好事他还真是积极。穆霜白笑着摇了摇头,把带着的行李箱寄存在了车站,便跟在推着两辆板车的伙计们后面,往哈尔滨城走去。 哈尔滨冷得滴水成冰,天虽暂时放晴,但积雪仍在,穆霜白有点庆幸自己备足了衣物。警察厅在日本人的指令下在火车站外设了岗哨,排查一切可疑人员。穆霜白从口袋里摸出刚准备好的两张证件,递给警员。对方只是大致地看了一看,确认照片与本人无误后,什么都没说就放行了。进城以后,几个手下把两辆板车推到指定的交易地点,便很放心地说他们先走了,一会会在火车站候车室等他。穆霜白乐得自在,很爽快地同意了。 僻静的小巷子里,积雪更是铺了厚厚一层,穆霜白拉着季鸣鸿找了个干净的台阶坐了。沉默许久的季鸣鸿这才开口问道:“你怎么会有我的照片?” “从你相好的一直藏着的怀表里扒下来的。”穆霜白坏笑着看他。 “我哪来什么相好的?”季鸣鸿一脸懵,“你看我身边,除了阿音,有别的女孩子么?” “季少果然不记得,亏得人家苦等你那么久。”穆霜白笑嘻嘻地调侃他。 季鸣鸿立时急了:“你给我说清楚,到底是谁?!” 穆霜白还没来得及答话,巷口走来一个大汉,带着五个兄弟,被穆霜白特意并排摆在那儿的两辆板车拦住了去路。 两人赶紧站起身来,穆霜白迎上前去,笑着打招呼:“兄弟可是来取货的?” 那大汉点了点头,把手里的黑色箱子隔着板车抛给了穆霜白:“里头是三十根小黄鱼,你可以点点。” “不必了,我信得过你们。”穆霜白接住箱子微微掂了掂,心里已有了数,“你们验货吧。” 几人轻车熟路地抬起板车,拆开车底的夹层,取出十几支长短不一的毛瑟枪来,吓得季鸣鸿倒退了一步。穆霜白自己也有些惊讶,倒不是因为这些枪械,而是他没想到季鹰这回真的让他运了黑火。他轻轻拍了拍季鸣鸿的胳膊,刚想说点什么安抚的话,就见大少爷死盯着对方脖子上的刺青,上下牙一磕,脱口而出就是一句: “你们是青帮的人?!” 穆霜白的脑子里顿时蹦出两个大字——完蛋! 见过作死没见过你这么作的!你是真傻吗!不带这么坑队友的! 那头几人立刻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为首的大汉一双眼睛冷冷地看着季鸣鸿,直看得大少爷毛骨悚然。 “他是新来的不懂规矩,几位大哥就别……”穆霜白见状不好,连忙上前解释。可他话还没说完,对方互相交换了个眼神,动作一致地去拉枪上的保险。穆霜白果断地闭了嘴,边转身边冲季鸣鸿吼,“快跑!” 不想等转过身他才发现,季鸣鸿早就跑出三丈远了。 什么人啊!不讲义气! 穆霜白拔腿就跑,刚追上季鸣鸿,身后枪声大振。他来不及多想,迅速地把季鸣鸿往左边窄巷子里一扑,两人双双摔在了厚厚的雪地上。 那大汉见他们躲进了巷子,便带着三人翻过了板车,一边嘱咐剩下的两个兄弟带着货先回去,一边端着枪往左边巷子逼近。 穆霜白把季鸣鸿从雪地里拽了起来,边拽边小声问道:“你没事吧?站得起来么?” 普通人碰到这种情况早就吓得腿软了,更别提季鸣鸿这种没经历过什么大风大浪的富家少爷了。穆霜白刚感慨了一下自己运气不佳,带着个累赘还遇上这种事,就见本该吓到魂不附体的大少爷撑着打着晃的腿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还冲他摆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 “你没事就行。”穆霜白松了一口气,把季鸣鸿扯到墙边,“自己小心一点。” “我说什么了他们一言不合就动手?!”季少爷一脸愤愤。 “看破不说破你懂不懂!这种做走私的最怕被别人看穿身份!你记着,不知水深就不要下水!”穆霜白差点被他气出内伤。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人走背运的时候真是哪哪都倒霉,就连他们躲进来的这个巷子都是个死胡同。没奈何,穆霜白只得稍稍探出头去查看外面的动静,寻思着脱身的办法。可这一看,枪声再度响了起来,且渐渐靠近。看样子那些人拼着把日本人引来的危险,也不打算留他们活口。 “啧。四个人,三把步枪,两把手枪。”穆霜白赶紧缩回头,把手里提着的黑色箱子扔给了季鸣鸿,“这个你拿好。” 说着他飞快地解开大衣的扣子,从腰后摸出了一把手枪。 季鸣鸿瞪圆了眼睛,嘴唇抖了抖,愣是没找到什么话说。穆霜白瞅准机会往外打了两枪,换来一声惨叫,和一颗擦着他脑袋飞过去的子弹,慌得大少爷立马抓住他的胳膊把他往里扯了扯。 见惯了这种场面的穆霜白面上跟没事人一样,心里却十分着急。他就这么一把枪六颗子弹,对方还有三个人,他再怎么厉害也很难在这种情况下用四发子弹把他们放倒。情急之下,他忽然想起之前乔亦梁塞给他的一个小玩意儿。 季鸣鸿就看着穆霜白从口袋里随随便便地掏出一个手榴弹来,他只觉得自己的嘴已经合不拢了。 “一会我说跑,就往对面的巷子里跑。听懂了吗?”穆霜白抓着季鸣鸿的胳膊用力摇了摇。 后者这才回过神来,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穆霜白这时也顾不上跟他多费口舌,警察厅的人估计在来的路上了,日本人也不会慢到哪去,再不走,必死无疑。 他拉开拉环,用力把手榴弹扔了出去。那几人估计也惊了一跳,为首的大汉大吼了一声“趴下”之后,枪声顿时停了。手榴弹却并没有炸开,而是在地上骨碌碌地滚了两圈,往外冒出了浓烟。 “走。”穆霜白拉起季鸣鸿就跑,借着烟雾的掩护,顺利地逃走了。 待烟雾散去,那大汉跳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雪,望着空无一人的巷子,正犹豫要不要沿着雪地里的两串脚印追过去,远远地传来了警察厅的集合哨声。大汉悻悻地叹了口气,让两个人扶起受了伤的兄弟,从另一条路撤了。 第14章 救人 穆霜白和季鸣鸿在弯弯曲曲的巷子里钻来钻去,跑出老远才停了下来,背靠着墙大口喘气。 “你那…竟然是烟雾弹。”季鸣鸿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一边喘一边把箱子还给穆霜白——这玩意儿不重啊,看来是我太久没锻炼了。 “我也没想到。”穆霜白接过箱子,收好手枪,“是我一个朋友送的,不想派上了用场。”他扭头看了看季鸣鸿惨白的一张脸和始终按在腿上的手,疑惑道,“你真没事?”——这大少爷的脸虽然白,平时也没白成这个样子吧,难道是被白雪反射的? 季鸣鸿愣了愣,松开手想直起身来,不料腿上一阵刺痛使得他打了个趔趄。他咽了咽口水,颤抖着低头去看自己的手掌。 掌心一片殷红。 大少爷眼前一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穆霜白吓得一蹦,赶紧蹲下身去查看他的情况:“你怎么了?!” “我……”季鸣鸿晕是没晕,就这么坐在地上,用一双无神的眼睛呆呆地盯着穆霜白。 稍稍查看了一下对方的状况后,穆霜白了然地望天翻了个白眼:“季少啊,我真没想到你居然晕血。” “我……”大少爷用力甩了甩头,努力争辩道,“我只晕自己的血。” 穆霜白不理会,自顾自认真去瞧他的伤口。季鸣鸿右腿的大腿外侧被子弹擦伤了,伤口不深,血却流了不少,只是因为他的裤子是黑色的,加上两人神经高度紧张,因此都没有发现。穆霜白二话不说,摘下手套直接动手,从伤处一把把裤子的破口扯得更开,又从身边的雪地里搓起一个小雪球,在伤口周围冰敷止血,末了再解下自己的领带,毫不客气地直接摁在了季鸣鸿的伤口上。 “啊……唔。”季鸣鸿疼得惨叫一声,可还没能叫完整,就被穆霜白一只冰凉凉的手捂住了嘴巴,冷得他一激灵。 “别喊,你生怕别人找不到我们啊。”穆霜白手上其实没使多大劲,他估计这少爷打从娘胎起就没受过这样的伤,又看在他是跟着自己才受伤的份上,多多少少温柔了一点,“我刚刚听见警察厅的哨声了,日本宪兵队估计也在路上,我们得赶紧去火车站。” 说着话,血已经止住了,穆霜白三下五除二用领带帮季鸣鸿包扎好了伤口,顺便把雪地里的血迹清理干净了。他转头又看了看来路上的两串脚印和点点滴滴的暗红,知道已经来不及处理,只得拖起季鸣鸿尽快离开。 一拖之下竟没拖动,季鸣鸿依旧瞪着一双没法聚焦的眼睛,颤颤巍巍地不敢动。穆霜白又好气又好笑:“季少,没血了。” 季鸣鸿不答,把自己血糊糊的手掌举到了穆霜白面前。后者忍不住又翻了老大一个白眼,没好气地抓起他的手,恶狠狠地用白雪帮他擦了个干净。 果然大少爷就是难伺候。 看不见那鲜红的颜色了,季鸣鸿才扶着墙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把大衣的扣子一个个扣好,正好遮住了大腿上的伤痕。穆霜白一手拎起箱子,一手搀着一瘸一拐的大少爷的胳膊,往大路上走去。 这头枪声大振热火朝天的时候,灰狼正拿着穆霜白给他的地址寻找那个准备撤离的特工。地址写得太过简略,单单给了“烟柳巷”这么一个名字,其他什么都没有。灰狼没有办法,只能沿着街,一家一家找过去。 烟柳巷说是一条巷子,实则是一块不小的片区,专供那些军妓舞妓居住。灰狼知道自己不适合出现在这种地方,因此处处留心,找了半天却一无所获,他心下有些着急。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能让党调科这么上心,不惜劳师动众大费周章也要帮她撤离?难不成就是一介妓女之流而已? 他走到一处回廊下,被墙上题着的一阕词吸引了目光,忍不住停下了脚步。 那是一阕长相思——“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菊花开,菊花残。塞雁高飞人未还,一帘风月闲。” 看到那句“山远天高烟水寒”时,灰狼不由打了个寒颤,这句词正是他本名的由来,是他那思念亡夫的母亲一生的执念。自从一年前进了党调科特务组就有了代号,执行任务又全用化名,除了自己的上级穆霜白,他便再不曾听其他人叫过那个名字。 党调科上下知道这件事的不会超过三人,自己虽在哈尔滨工作过一段时间,但这首词怎么也不可能出现在烟柳巷回廊的墙上,除非是敌方为了吸引他的注意设下的陷阱…… 正出神,灰狼便觉得有什么冰凉凉的物体突然顶上了自己的后脑,身后一个阴冷略有些沙哑的女声低声喝道:“别动。” 他着实吓了一大跳,冷汗瞬间浸湿了衬衣。本来以他的身手和警觉性,就算是在稍稍放松了警惕的情况下,也不可能感觉不到身后有人接近。可这个女人就像是凭空冒出来一样,悄无声息便握住了他的命门。不用想他都知道,顶在他头上的,是一把货真价实的手枪。 “这位小姐,我们是不是有什么误会?”灰狼尴尬地笑了笑,一边举起双手,一边想转过身看看背后的人。 “我说了别动。”女人恶狠狠地顶了顶他的脑袋,“薛远烟,党调科后起之秀,代号‘灰狼’,曾是哈尔滨站行动组组长,半年前因身份暴露转调北平。您说,咱这还是误会么?” 薛远烟越听心下越凉,听这意思,怕是半年前大张旗鼓抓捕他的人始终耿耿于怀,这次不知从哪得了消息,非置他于死地不可。他苦笑了一声:“既然落在小姐手上,要杀要剐,但凭君意了。” 女人却轻声笑了:“我可不想要你的命,我还得请你帮忙呢。” 灰狼一时摸不清楚她的意思,只能义正言辞地道:“小姐若是想从在下嘴里问出什么情报,那还是杀了我来得轻快。” “抱歉,是我唐突了。”闻言女人忽然收起了枪,转到薛远烟面前,笑眯眯地伸出了手,“我姓顾,代号‘千面狼’,半年前接了您的任。这次请您来,是需要您帮我带着电台撤离。刚才跟您开了个小玩笑,还请见谅。” 薛远烟一脑门黑线——这算哪门子玩笑?人都差点被你吓死!搞了半天你是来抽考的吗?! 想归想,他还是伸出手,跟对方友好地握了握。顾小姐看上去年纪很轻,穿着一身立领旗袍,外罩一件雪白的狐皮大衣,身上虽有些风尘韵味,却更像是蹩脚的伪装。 薛远烟会心地笑笑,开口问道:“顾小姐怎么这么了解我?” “党调科的人员资料都是我整理的,想让我忘记可能有点难。”说着她从身边摸出把小刀,很快地把墙上的字迹抹了去,拿出一把钥匙递给薛远烟,“时间紧凑,麻烦您去27号我家取一下电台,我还有点事情要去善后。” 灰狼没动,他审视的目光扫过面前的女子,谨慎道:“行动代号是什么?” “‘板车’。”顾小姐脸上的笑容不变,另一只手又拿出一张照片一起递了过去,“还要麻烦您伪造一下结婚证,抵达目的地之前,咱们夫妻相称。” 第15章 差点赔了夫人又折兵 哈尔滨警察厅,先前火车上那个四十岁上下的男人坐在办公室里,听着手下汇报城中刚刚发生的一起枪战,越听他脸色越黑。 “废物!对方有人受了伤,你们却连个鬼影子都没抓到,一群废物!” 男人正是警察厅特务科科长赵颙,他才刚回到警局不久,就得到了这样让人火大的消息。 一群小警员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出。 “妈了个巴子的,这群抗日分子什么时候这么嚣张了?!光天化日的敢在我哈尔滨开枪!”赵颙怎么都气不顺,“传我命令,各处岗哨加强排查,谁要是放跑了抗日分子,提头来见!” 穆霜白搀着季鸣鸿好不容易赶到火车站,却见岗哨前排起了长队,警察厅加派了人手,正一个人一个人细细盘问,他心里顿时咯噔一下。警察厅什么时候动作这么快了?这要是被他们看出端倪,非得当成抗日分子扔进牢里去不可。 他看了看疼得眉头紧锁的季鸣鸿,叹气:“一会你可得忍着点,再疼也要装成没事人的样子,不然我们俩就麻烦了。” 季鸣鸿点点头,待快排到他们的时候,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从穆霜白手里抽出胳膊,硬撑着站稳。小警员看了看他们的证件,用怀疑的眼神打量了一下站在穆霜白身后几步开外的季鸣鸿,问道: “他跟你是什么关系?” “我秘书。”穆霜白自己的证件是正儿八经办的,给季鸣鸿的却是情急之下伪造的,加上这大少爷做了二十多年的少爷,怎么看怎么不像个生意人。想了想他又加了一句,“就是脑子有点呆。” 小警员又问了几个问题,见实在挑不出什么刺来,便把证件递还给穆霜白,准备放行。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没等穆霜白拿稳证件,对方已经放开了手,不过是两张纸的证件被寒风裹挟着,飘飘荡荡地落在了季鸣鸿的脚边。 穆霜白连忙回身去捡,胳膊却被那警员拽住了:“赶紧过去吧,他难道不会捡吗?” 他的心就在嗓子眼蹦跶,生怕季鸣鸿弯腰的时候站立不稳露出破绽,偏偏面上还要保持镇静,摆着笑脸附和两声。 季鸣鸿却连一点迟疑也不曾有,立刻蹲下身去捡起了证件,随后飞快地走过关卡站到了穆霜白身边。他的动作一气呵成,没有人注意到任何异样,但季少爷站起来时那瞬间的摇晃,并没能逃过穆霜白的眼睛。 两人赶紧走进候车室,挑了个僻静的角落,季鸣鸿一下瘫坐在了长椅上。刚刚那一蹲一起,几乎耗完了他全部的力气。 “大少爷。”季鹰的几个手下早就在车站等着了,见两人进来,便围了过来,看到季鸣鸿的情况后,几人不约而同地朝穆霜白投去了充满敌意的目光。 穆霜白没打算解释,倒是季鸣鸿摆了摆手道:“意外而已,跟他没关。我们上车吧,再有个二十分钟车要开了。” “你们先上去,我去趟洗手间。”穆霜白瞟了眼车站外的岗哨,把手中装着钱的那个箱子递了过去,“车上见。” 灰狼到现在都没回来,乔亦梁也没有出现。他有些担心,要是这次任务失败,他可就跟那妙计安天下的周郎没什么两样了。 费尽心思安排了这么多,千万别出事啊! 穆霜白在候车室里来来回回踱了两圈步,薛远烟带着顾小姐出现在了他面前。灰狼一脸震惊地看着穆霜白激动地跑过来,二话不说给了顾小姐一个大大的拥抱。 顾小姐倒没推开他,反而笑着拍拍他的后背,小声道:“注意点,还有人看着呢。” “抱歉。”穆霜白赶紧放手,“老顾,你路过北平怎么不来找我?” 老顾不答反问:“你怎么知道我在哈尔滨?” “一个月前我去找吴科长的时候,他告诉我的。因此上头发密令叫我来哈尔滨的时候,我就知道是你了。” “我路过北平是打算找你的,但你那时早出晚归,我去了酒店几次,都没找到你。”老顾看了看时间,离开车还有十几分钟,便问道,“我的东西你都带来了吗?” 穆霜白正努力回想自己初到北平的时候都干了些什么,结果脑子里除了各种各样坑季鸣鸿的场景,就什么都没有了。见老顾问起,他把自己的行李箱递给他:“你在这换还是先上车?” “在这里吧,不然一会这些东西不好处理。”说着老顾转身进了洗手间。 灰狼这才逮着空问问题:“她到底是谁?你的老相好?” “才不是。”穆霜白抬头看了看他,乐了,“他没告诉你吗?” 薛远烟点点头,又摇了摇头:“我倒是没想到他就是‘千面狼’。” “他是我多年的老搭档,今后会跟我们一起执行任务,你慢慢就知道了。”说话间,老顾已经从洗手间走了出来,原先温婉女子转眼变成了一个穿着长风衣拿着手杖的中年男人,笑眯眯地把手提箱还给穆霜白。薛远烟几乎惊掉了下巴。穆霜白好笑地看着他道:“‘千面狼’这个代号可不是随便叫的。” 汽笛声响起,等老顾和薛远烟在一个包厢里安顿好后,穆霜白穿过两节车厢去找自己的包厢。路过某个包厢时,拉门突然一开,乔亦梁笑眯眯地伸手把他拽了进去。 “怎么样?”穆霜白心里惦记着季鸣鸿那个伤员,便催促乔亦梁快点儿说。 “我一件件跟你说。先是你们的人,不,是党调科和特工总部的人,都在大规模的撤离,具体原因我还没打探清楚,多半是有关键人物反水。二来哈尔滨青帮也在支持抗战,据说劳民伤财的挺不容易。”乔亦梁数着手指跟他说,“还有,从你送货到离开的那一路上,不少人在盯着。我仔细看了,除了青帮的人,还有红党。” “青帮什么时候跟红党勾搭上了?!”穆霜白吃了一惊。 乔亦梁耸耸肩:“看上去他们并不像有什么关系的样子。” 穆霜白了然,估摸着青帮的人也不会知道鹰老大还会有这么一层身份,应该只是去盯着交易的。但季鹰到底是有多位高权重,能调得动哈尔滨的地下党?他想了想,凑到乔亦梁面前问道:“你说,季鹰是不是真是红党?是的话又是什么级别的人物?” “我只负责收集情报,怎么推理是你的事。”乔亦梁三个手指头伸到他面前搓了搓,“但是你想的话,我可以帮你调查得清清楚楚。” “这事儿我也能干!”穆霜白翻了个白眼,从口袋里掏出个钱袋扔给他,起身离开,“这次多谢了。” “下次再来哈!”隔着拉门穆霜白都能听见乔亦梁那兴奋的声音。 桥梁这家伙倒是个好手,穆霜白在心里琢磨,以后真的可以考虑把他拉过来干活了,反正党调科这种地方,要财有财要色有色。 第16章 季鸣鸿的身份 不大的包厢里,季鸣鸿正伸直了腿躺在沙发床上,望着车顶发呆,见到穆霜白进来,他不满地嘟囔了一句:“上个洗手间你怎么这么久?” “我忘了我们的包厢在哪,找了两节车厢才找到。”穆霜白笑笑,关好门脱下大衣,坐到季鸣鸿对面,把行李箱放在了桌上。 大少爷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也不知道是鄙视他的记性,还是不相信这个说辞的表示。凭直觉穆霜白觉得应该是后一种。 他没再多做解释,一边动作麻利地打开箱子,一边对季鸣鸿道:“把裤子脱了。” 冷不丁听到这么一句话,大少爷直接从床上弹了起来,却不小心牵动了伤口。倒抽一口气后,他一脸警惕地看着穆霜白:“你想干嘛?” “帮你上药啊你说干嘛。明天晚上才能到北平,你的伤口不好好处理是会感染的。”穆霜白一脸坦然。 “你上药就上药,为什么要我脱裤子?” “你伤在大腿,不脱裤子我怎么帮你处理?还有伤口周围的血我也得帮你擦掉,你总不想这么狼狈地去见你爹吧?”穆霜白拎起箱子里的隔层,从隐秘的夹层里拿出一瓶伤药和纱布绷带来,催促,“快点的,两个大男人,你害什么羞?” 季鸣鸿找不出话来反驳,加上一提到血他就觉得头晕,干脆躺回去,老老实实地解开腿上绑着的领带,把血迹干透后变得硬邦邦的长裤小心地脱了下来。 穆霜白蹲在床边,仔细地帮他上了药,包扎好了伤口,回身把一条干净的裤子扔到他身上:“换上吧。” “你的裤子为什么都这么小?”季鸣鸿边抱怨着换上裤子,边盯着穆霜白收拾东西的动作。沉默了许久后还是忍不住问道,“你给我用的,是盘尼西林?” 穆霜白手上没停,也没答话,算是默认。 “哎,你们混黑帮做走私的人,好处确实不少。”季鸣鸿这回不躺了,伸直了腿靠着墙坐着,幽幽叹了口气。 “你是不是早知道你爹在做这个?早在你偷听我们谈话之前?”穆霜白一直很困惑,按这大少爷的傻了吧唧的性格来说,不应该知道啊? “我爹若只是普普通通的米商,怎么可能名,财,势样样齐全?怎么可能身边一群兄弟誓死相随?”对方的声音里带了点难过,“他不希望我知道,我自然装作不知道;他只想看我做一个逍遥快活的少爷,我何必违背他的愿望?” 穆霜白多多少少有点震惊,这还是那个人情世故一窍不通的季少爷么?他一贯认为自己看人很准,难不成偏偏看错了这么一个他从没放在心上的少爷? “你只说错了一点。”他垂下眼睑接着收拾,“你爹不是黑帮。” “那你呢?”大少爷仰起脸看他,眼底一片清明澄澈,“你比原计划晚了两个月搬到我家对门,那两个月,你在青帮。我那时去茶楼听书,看到你进了后院,后来一打听,才知道那是青帮的地盘。” 季鸣鸿苦笑,“你处心积虑地来接近我和我爹,我之前一直没想明白为什么。我爹虽跟青帮有来往,但不至于让青帮如此防范,这也不像是他们的行事风格。我刚刚才意识到,你这么做是因为你是党调科的人。” 这一回穆霜白暗暗吸了好几口气才找回自己表情的控制权,他彻底地停下了手里的活,扭头盯着季鸣鸿,语气平淡道:“为何?” “你的手枪上面有编号,不是黑火。这年头能持枪的,除了军人警察就是特工,你明显是最后一种。”大少爷得意地飞快答道。 “不。”穆霜白缓缓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因为背光,季鸣鸿看不清他的表情,“我问的是,为何是党调科,不是特工总部?” “……”大少爷一下卡了词。 穆霜白勉强挑出一抹笑容来:“下回揭穿别人,当心别再把自己搭进去了。” 他不想也不能再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了。千算万算他也不可能算得到,这个人傻钱多,整日混吃等死的少爷,会是特工总部的人。党调科和特工总部虽说是一家,但内部一直争权夺势水火不容,穆霜白清楚地知道,若是他们的领导人争不出个高下,党调科和特工总部,终有拔枪相见的一天。 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穆霜白转过身决定去坐下休息一会,季鸣鸿带给他的精神上的冲击,已不是言语所能形容。 季鸣鸿的眼神却瞬间变了,他眼里闪过的,是无人见识过的凌厉与狠绝。趁着穆霜白转身的功夫,季鸣鸿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出手快如闪电,一把夺下了他腰间的手枪,熟练地推弹上膛,枪口直指他的胸膛。 穆霜白瞅着那黑洞洞的枪口,和站得笔直仿佛没受过伤的季鸣鸿,真心实意地笑出了声。能如此从内到外装得滴水不漏从而骗过他的,季鸣鸿还真是第一人!说到底是他咎由自取,低估了这个演技一流的家伙。 “你确定要这么对待你的救命恩人?”穆霜白戏谑地看着被自己笑得有些发蒙的大少爷,把两手插进裤兜。越是生命受到威胁,他越得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你要是在这里开枪,下一刻就会被警察厅的人当成抗日分子抓回去。” “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季鸣鸿没理会,举着枪的手无比稳定,“你的目标,是我,还是我爹?或者,是阿音?” 提到季音希的时候,季鸣鸿的手因愤怒抖了抖。穆霜白自然知道她在他心里的分量,那种珍视早超出了他对自己生命的珍爱。但这个问题他无法回答。 “我不能说。” 他能说什么?若说是季鹰,季鸣鸿必会知道自家老爹共党的身份,更会明白将来的某一天,就算他穆霜白不动手,特工总部也会逼着这大少爷大义灭亲。说是季音希?恐怕他今天就没法走出这个包厢。唯一的办法是把矛头指向季鸣鸿自己,可这样他就是在故意扩大党调科和特工总部的裂痕,万一季鸣鸿报到上头去,他岂不是引火烧身,坑了自己还坑了党调科? “我爹既然肯跟你做生意,自然有他的道理,反正你的老底他肯定一清二楚。”出人意料地,季鸣鸿认真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并没打算追问,反倒是自找了个台阶下,把枪转了个圈递还给他,“而我嘛,咱们说到底都是为党国做事的,何必自相残杀?至于阿音,有我在我相信你干不成什么出格的事。” 穆霜白心里好笑,他果然太了解这个大少爷。一来季鸣鸿不可能真的朝他开枪,就算他能下这个手,在不能保证自身生命安全的情况下,他是不会乱来的。这意味着即便拿着枪也无法从自己嘴里逼问出点什么。二来季少爷怎么也不敢把这事捅到鹰老大面前去,那样他自己的特工身份也藏不下去了,到时候鹰老大的愤怒,可想而知。 虽然穆霜白觉得,这种事情不可能瞒得过鹰老大的眼睛。 季鸣鸿还在做总结性陈词:“不管怎么说,我的命是你救的,你这个兄弟我认定了。但你若是军令难违,想对我的家人下手,我保证我会亲手杀了你。” “你的威胁我已经听得够多了。”穆霜白看着季鸣鸿脸上的笑容,伸手捶了他的肩膀一拳,“既然是兄弟,我岂不是得换换称呼?”说着他突然福至心灵地想起了一个老早就想用的称呼,“阿鸿?” “……”——我没请你改称呼! “鸣鸿?”——叫什么都别扭! “你跟着阿音叫我哥吧。”——嗯这便宜占的,想想都开心! “你又没比我大多少!”——休想占我便宜! “我今年二十六!”季鸣鸿一脸自豪。 “……”穆霜白沉默了半晌,点头,“果然阿音总说你老是有道理的……” “……”季鸣鸿不甘示弱,“你也只比我小两岁!” “两岁半!” “那你更得叫我哥!” “老季!” “老穆!” 自此两人之间的称呼就这样神奇地定了下来。 第17章 有家,真好 除夕夜,华灯初上的时候,一行人终于踏上了北平的雪地。虽然同样是皑皑白雪,穆霜白却愣是觉得北平的雪要温柔得多,不像哈尔滨城里的,硬邦邦冷冰冰,轻轻一碰就是深入骨髓的冷。 离季宅还有一条街的距离,季鸣鸿突然停下不走了。穆霜白好奇地看着他: “你又想玩什么花样?” “老穆,陪我演戏吧。”季鸣鸿咧开嘴,“我要是这么毫发无损地回去,我爹保证要暴走,毕竟我之前不辞而别。” “所以你想装得惨一点?”对方反应了半天才搞懂他的逻辑。 大少爷一个劲儿点头。 “你哪要装?你这腿上不是伤么?” 季鸣鸿摊手:“这点小伤我基本没感觉,你别告诉我你又是青帮又是党调科的,还会把这种伤当回事。” “你真是……”穆霜白险些被他气出内伤,“哪个叫你之前太能骗人了!对一个普通的少爷来说,这伤可不是小事!还有,骗了我这么久,你不怕我报复你?” “是你坑我在先。再说了,我是真晕血。”季鸣鸿催促他,“算了,你架着我走就好,咱赶紧回去。” “我上好的药给你用真是浪费。下回再找你算账。”前者愤愤地拉住季鸣鸿搭在自己肩膀上的胳膊,另一只手扶住他的腰,两个人开始跌跌撞撞地往季宅走。 季鹰已经站在家门口等着他们了,季音希和阿辜也跟了出来。见到一瘸一拐的季鸣鸿,季音希惊呼了一声,立刻跳下台阶跑到了自家老哥身边: “哥你怎么了?太久没运动出去一趟把脚给扭了?” 季鸣鸿的视线早就和季鹰的对上了,两人互相瞪着对方,针锋相对地杠着,谁都没有开口说话的打算。穆霜白只好出声对季音希道:“枪伤。” 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在场的众人都听清。 季鹰的脸色不善,全身上下透着一股子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怒气。季音希扭头求情似的望着他,就连阿辜也上前了一步,冲他微微摇了摇头。 “都先进来吧。”鹰老大最终还是没能把火发出来,“饭菜还是热的。”他低头看了看季鸣鸿的腿,对阿辜吩咐道,“今天除夕没有办法,明儿一早请个大夫来吧。” 像是得了赦令一般,穆霜白觉得挂在他身上的季鸣鸿瞬间放松了下来,季音希赶紧帮他一起扶着大少爷进了家门。阿辜站在依旧伫立在门外的季鹰身旁,低声汇报:“哈尔滨刚传来消息,一切顺利。”他大致地把事情描述了一遍。 “这两个小子,难得啊。”鹰老大看着三人的背影,幽幽地发出了一句莫名的感慨。 “难得什么?”阿辜不解地追问。 “多像当年,我和英士……”季鹰轻笑了一声,“得一人患难与共,你说得有多难?” “所以您不打算对他下手了?”阿辜的声音里藏着点不易察觉的失望,沉浸在回忆里的季鹰没有留意。 “且先看着吧。党调科又如何?特工总部又如何?说到底是少年心性,就该潇潇洒洒,江湖同游。”鹰老大出神地看着一地的银白,“我失去的东西,不想让他们体会一回。” “可他是党调科的王牌特工之一,出了名的杀人不眨眼。您留着他,岂不是养虎遗患?”阿辜语速飞快。 季鹰摇头:“南叔一直很安全,再加上这趟倒也说得上顺利的送货,让我有充分的理由怀疑他的真心。那小子太知道什么是最好的选择了。青帮的人,‘情义’二字从来不会丢下。只要他不捏着义之一字走偏了路,我便乐见其成。” “万一将来他对老大您……”阿辜不依不饶。 “这不还有你么。”季鹰没让他说完,转身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年夜饭可不能错过。” 不管怎么说,众人还是安安稳稳地过了一个好年。跟季家人待久了,穆霜白几乎产生了一种他也是季家的一员的感觉,并且默默地希望着能一直如此,嬉笑打闹,岁月静好。 第18章 新任务 转眼便是烟花三月,春风料峭。 “卖鸽子蛋咯!” 这天,正心情愉悦地哼着小曲,忙着打扫院内积雪穆霜冷不丁听见了街上这一声吆喝。他赶紧放下手里的活,打开门招呼那个挑着担子的小贩:“鸽子蛋怎么卖?” “南京运来的新鲜鸽子蛋,一元一个。”小贩笑眯眯地看着他。 “要十个,我自己挑,你先进来吧。” 把小贩让进门里后,穆霜白警惕地四下望了望,才关好门对那小贩笑道:“老顾,好久不见。” “我跑了趟南京,你上次拜托我的事,都查到了。”老顾放下担子,“我不能久留,你这儿对门有太多双眼睛。”他从扁担的夹缝里抽出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小纸条来,“都在里面,你慢慢看。” 说完老顾重新挑起担子准备离开,却在出门前回身加了一句:“据说最近中岛静子到了北平,你万事小心。” 中岛静子,日本女间谍中的佼佼者,出了名的“美女蛇”,是穆霜白多年的对头。那女人当初看上了他的能力,一心想把他收归麾下,绝不与日本人同流合污的穆霜白软硬不吃,抵死不从。渐渐的中岛静子也失去了耐心,秉着“得不到的人就要亲手杀了他”的原则,她追着他不放,四处破坏他的行动,出手狠厉从不心软。每次穆霜白明里暗里地对上她,就是一场恶战。 她怎么就知道自己在北平了?! 见老顾挑着担子往巷子那头晃晃悠悠地走了,穆霜白无奈地回到屋里,把纸条展开。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几行小字—— 季鸣鸿,特工总部北平分部情报组组员,代号“眼镜蛇”。1935年,以去日本留学为借口,加入特工总部南京训练营,一年后毕业回到北平,一直处于静默状态。 其余的一堆,基本就是把大少爷的生平整个儿地叙述了一遍。 看完之后,穆霜白摸出打火机来点燃了纸条。老顾查到的跟他猜的八九不离十,但偏偏没有他最想知道的事情。 一个富甲一方的少爷为何会好端端地跑去当了个特工?明明应该知道这一切的鹰老大又为什么不阻止? 可惜这种事啊…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几个月后的某天早晨,穆霜白突然接到了一个紧急任务。说是有一个党调科的转变者带着大量与日军第三战区战略部署有关的情报,正从哈尔滨出发前往上海,中途会在北平停留,特命他带领的特务组部署锄奸计划,务必截获情报。 事关重大,老顾和灰狼偏偏都抽不开身,他思来想去,只好一个人单干。 第二天中午,北平火车站对面的西餐厅里,穆霜白点了一杯咖啡,坐在靠窗的位置上,边喝边盯着车站外来来往往的人群。店门上挂着的风铃轻响了一声,他完全没去理会,依旧端着杯子望着窗外。直到—— “老穆!” 无比熟悉的声音,无比熟悉的语调,还有那张化成了灰他都忘不了的雪白的大脸。 “噗——”穆霜白一口咖啡喷了突然坐在他面前的季鸣鸿一脸。 要说他现在最不愿意看见的人,这大少爷首当其冲。更别提他身后还跟着聊得正欢的季鹰和季音希。当着这两尊神的面,穆霜白一句多余的话都不好说。 “你们怎么来了?”他把自己的餐巾递给了季鸣鸿,尽量用平稳的声调问道。 “家庭聚餐。”季音希很快地接了话,“我留学的事情定下来了,爹爹说出来吃个饭庆祝一下,大老远看见你坐在这儿,就过来了。和我们一起吃么?” 穆霜白苦笑着点了点头,毕竟他的桌上干干净净,看着也不像是吃过的样子,完全没有理由拒绝。 可惜他坐的位置是双人的,大中午的点,店里也只剩下双人座是空着的了。季鸣鸿已经坐在了穆霜白对面,便不肯挪窝,打发自家老爹和妹妹去别的地方坐。 季音希老大不乐意:“你才应该到别处坐去,让开。” 争执无果,她也不太好当众直接把季鸣鸿从座位上拽起来,末了只得狠狠地剐了他一眼,跟着季鹰走了。 见两人走远了,穆霜白才压低了声音冲季鸣鸿吼道:“你到底是来干嘛的?” “抢功啊。”季鸣鸿大言不惭。 “我们党调科的人,什么时候需要特工总部来操心了?” “我要的不是人,是情报。” “你觉得你抢得过么?”穆霜白好笑。 季鸣鸿沉默着,眼光却下意识地向窗外扫了一扫。 穆霜白当然明白这一扫的意思,半晌,他耸了耸肩道:“那你们抢吧,我就看着。” “我可不抢。”季鸣鸿这次否决得飞快,“那个人转变前是你们的王牌特工,我打不赢他,讨不着什么好处,要不你……” 说到这里大少爷刹住了,他恍然悟到对方刚刚说的是“你们”而不是“你”。 “队里派你来干这种忽悠我的活,真是屈才。看来你在你们那儿混得不咋地嘛。”穆霜白几乎笑出声来,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你们想让我去打一架,然后好坐收渔利?就算是特工总部培养出来的人,做这种事未免也太傻了一点。” 季鸣鸿咧嘴苦笑:“我也是奉命行事,他们还说软的不行可以来硬的。” “我警告你,季鸣鸿,火车上的事我没和你计较,但你下回要再敢拿枪指着我,我可不跟你客气。”这事他想着就来火,“去跟你们的人交差,我不行动了。但你们要是放跑了人或是丢了情报,我不负责。” “谢了。”见目的达到,季鸣鸿冲着窗外打了个手势,笑嘻嘻地招呼起服务员点菜了。穆霜白不理他,目光深沉地望着街边几个穿着便服的特工,直到看见他们悄悄追上一个疾步走出车站的男子,才收回视线。 另一张桌子上,季音希吃两口饭,就往穆霜白那边瞥一眼,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自家老爹聊着。季鹰实在看不下去,干脆把刀叉一放,清脆的响声使季音希回过神来。 “你是真的喜欢上他了?”季鹰一脸无奈地看她。 季音希大大方方地点头,脸都没红一下。 “那你也该知道他目前并不喜欢你。” “何止。他的眼里根本没有我。”季音希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耸耸肩,“在他心里,我的地位恐怕都比不上我那一无是处的哥。”她又看了一眼,见窗边的穆霜白和季鸣鸿正“聊得热络”,还是没忍住叹了口气:“可我就是喜欢他。” 季鹰端起酒杯想平缓一下心中的震惊:“我也没见你们有多少接触,你能这么肯定?” 季音希笑眯眯地看着他道:“我们没事经常一起去吃个饭看个电影什么的,你也知道,他公司就在学校旁边不远,一有空就会来看我。” “咳咳咳……”季鹰一口酒呛在了喉咙里,“你从来没说过!” “您也从来没问过。”季音希依旧笑眯眯的。 季鹰沉默地好好的反省了一下,他一直以来确实太忙,光忙着搞清楚这个穆霜白的身份,完全忘记了这个人本身的吸引力,也完全忽略了自己的宝贝女儿的感情问题。虽然他一点都不希望季音希跟党调科的人扯上关系,可他一不能明说,二不能强烈反对,干脆不负责任地顺其自然好了。 真叫人头疼。 他看着女儿那双闪着光的眼睛,口不对心地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眼神:“但凭你意,我不插手。” 季音希的双眼更亮了。 第19章 中岛静子 夜里,穆霜白是被一阵轻而急促的敲门声惊醒的。他披上衣服跳下床,拉开门后却被吓得一蹦。季鸣鸿一身是血地贴在门口,一手捂着腹部,鲜血正源源不断地从他的指缝间渗出。 “你得赶紧去截住他。”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季鸣鸿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喘着粗气道。 穆霜白低头看了看自己衣服上多出的两个血印子,也不好把大少爷推开,只得道:“先进来,你的伤要紧。” “没事。”季鸣鸿吃力地笑笑,“反正你有药,我自己能处理。” “拉倒吧,你这个晕血的人。”前者鄙视地看了眼他苍白的脸色,不由分说把他拉进屋里,边替他包扎伤口,边问道,“你是怎么搞成这个样子的?” 季鸣鸿皱着眉努力回想:“我们在六国饭店旁的小巷子里蹲守,那人出来的时候组长打了个手势叫我们跟上。我走在最后面,拐过一个巷口的时候,他们突然都倒在了地上,我转身跑了,也不知道是被什么划伤的。” 分明是一道刀伤,伤口不深但长,血流了不少。穆霜白无奈,这大少爷其他本事不行,逃跑倒是一流。这是什么样的运气,能让他捡了一条命回来? “那个人呢?死了么?” “不知道。”季鸣鸿老老实实地摇头。 “情报呢?拿到没?” “不知道。”他接着摇头。 特工总部到底是有多缺人,居然让一个完全没有经验的少爷来做这种危险的任务,除了送人头,没有第二种解释。就这一问三不知的,能干什么? 穆霜白闷闷地想着,叹气:“你歇着吧,我看看去。”——早知道就不该拱手相让!草都打了,蛇也惊了,还要我去扫尾! 等他三两步消失在夜色中后,季鸣鸿猛地跳起身,一拍脑袋——完蛋,忘了告诉他小心那个女人! 穆霜白按季鸣鸿所说找到了那条窄巷,黯淡的月光下,巷子里尸横遍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直往他的鼻子里钻。 他一边走一边检查着尸体,六个人,全都是一刀毙命,而且刀口精准地割开了脖颈的大动脉。穆霜白走到接近巷尾的地方,慢慢蹲下了身子。地上躺着的人脸上挂着凝固的惊恐,正是党调科的前王牌特工,他此次的任务目标。他伸手摸索了一会,竟一无所获。 人已经死了,情报不见了,特工总部除了季鸣鸿又全军覆没,那人是谁杀的?情报又该在谁手上? 正疑惑,黑乎乎的巷子深处忽然射出了一道寒芒。穆霜白连忙偏头想躲,颈侧却传来一阵火辣辣的刺痛感,温热的血顿时顺着脖子流了下来。他一跃而起退到几米开外,摆出防御的架势,警惕地盯着巷尾的方向。 高跟鞋一下一下叩击着地面,一个女人的身形从黑暗中缓缓显露出来,似笑非笑地轻轻开口:“好久不见,就知道季鸣鸿会把你‘请’来。” 穆霜白就觉得自己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中岛静子。”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看着一手鲜红喃喃道,“我早该想到是你。” “既然没想到,说明你还不够爱我。”中岛静子眯着眼笑了起来。哪怕她对穆霜白没有那个意思,开开这种玩笑也早成了家常便饭。 一时间两人面对面站着,谁也没有动的意思,气氛却悄然紧张了起来。片刻之后,穆霜白的眼前竟渐渐模糊起来,眩晕感如潮水一般涌了上来,他死死地咬住牙关。 中岛静子看出了他的不适,走近两步朝他晃了晃手里的一个铁盒:“拜尔的哥罗仿,这么高浓度的真是千金难求,可花了我不少力气。怎么样,味道如何?” 穆霜白没理她,飞快地从袖口摘下一小片锋利的刀片,在自己的手心狠狠地划了一刀,疼痛瞬间让他的眼前清明了不少。 机不可失。他纵身朝中岛扑去。 头晕归头晕,他一身的功夫还在,只不过打了个折扣。要换成别的对手,他咬咬牙还能应付得过来,可惜中岛静子的武艺本不在他之下,尤其是她的柔术,足叫人闻风丧胆。劲风扑面,带起了中岛静子几根发丝,她却只是轻巧地往后躲了躲,穆霜白的拳头就落在了空处。他刹住脚,身体剧烈地一晃,但人还是稳稳地立着。 “咦?”中岛不满地撇了撇嘴:“说好的一分钟就倒,骗人!” 强烈的倦意冲击着穆霜白仅剩的神智,他的眼睛已经快睁不开了。 孤注一掷地,他再次欺身上前,右手握拳,拼尽全力往静子面门打去。 “你这人,这么喜欢打女人的脸,真不要脸!”中岛静子咯咯地笑着,闪身避过,一把抓住穆霜白的手腕向后一扭,脚下长腿一扫,直接把他撂倒在了地上。 要不是着地前用手稍稍撑了撑,穆霜白觉得自己早该摔晕过去了。即便如此,他那被牙齿磕破的嘴唇,正迅速地肿胀起来。 他本能地想爬起来,可中岛静子的一只脚已经牢牢地踏上了他的后背,随后弯下腰扳过他的右臂,别在自己的脚面上。见地上的人不甘心地拼命挣了挣,她冷哼了一声,脚上毫不客气地用力一蹬。 右肩和手肘顿时像是脱了臼一般,疼痛难忍。高跟鞋鞋跟戳着他的脊梁,几乎刺进了肉里。穆霜白硬生生地把叫喊声憋回了嗓子眼,却也再没有余力挣扎。 败在这个女人手里,死也不瞑目啊…穆霜白趴在地上暗恨。 中岛静子心情大好地看着脚下的人,惋惜道:“本来啊,要是你肯加入我们,等我们占领了满洲,你有享不完的荣华富贵。” “前提是我要有命去享。”穆霜白抬起沉重的眼皮,望了望不远处曾经同僚的死尸,“你跟他也说过一样的话吧。” 前者沉默了半晌,终于收起了笑脸:“跟你这种聪明人讲话真难。” 她不再多说,抽出腰间的长刀,带着一股磅礴的气势,朝着他的后颈砍去。 听着耳后的风声,穆霜白闭上了眼睛,他可不想到时候自己空洞的双眼里,映着这一地狼藉。 意识逐渐丧失的当口,“当”的一声响,有什么东西砸中了刀刃。中岛静子的长刀脱手,打着转飞到了一边。 穆霜白立时睁开眼睛,就见巷尾有一团黑影冲着中岛静子飞扑而来。穆霜白爆发出刚积攒起的一点力量滚到墙边,模糊的视野里,两个人影你来我往地过起了招。恍惚中他听见中岛静子嘀咕了一句什么,便捡起长刀消失在了夜色中。 “你没事吧?”黑影朝穆霜白走来,蹲下身关切地问道。 男人的声音低沉稳重,给人一种莫名的安心。他眨眨眼努力想看清来人的面貌,可眼前始终像蒙着一层白雾。 见他没回答,那人握着他的肩膀把他的上身扶了起来,拍拍他的脸,认真观察了一会,好奇:“为什么还没完全昏迷?难道是浓度不够?” 虽然听懂了他的话,但穆霜白昏昏沉沉的大脑已无法思考,也无法做出任何反应。 “我叫季昀青。觉得你可能会想知道。”男人耸了耸肩膀,“我只是恰好路过而已,你不用把这事放在心上。来,我送你回去。” 对方转过身把穆霜白扛到了背上,一摇一晃间,他的心弦一松,终于彻底晕了过去。 第20章 战端已开 在自家床上醒过来的时候,穆霜白花了五分钟才彻底想起昨晚发生了什么。又足足花了一刻钟来搞明白自己身旁为什么会有一个睡得一脸安详的季鸣鸿! 他坐起来摸了摸被包得好好的伤口,微微挑起嘴角,恶作剧般探过身,思考着怎样把大少爷弄醒比较好玩。 “哐——”外面的大门被人一脚踹开,被吓醒的季鸣鸿猛地从床上弹了起来,大脑袋狠狠撞上了穆霜白的额头。 “嘶——”后者一边揉着自己的额头,一边晕乎乎地心疼着他要用来修门的钱。 下一秒,季鹰带着阿辜一阵风似的冲进了里屋,穆霜白赶紧跳下床,扯了扯身上皱皱巴巴的衬衫,低声打了个招呼。本来还处于迷糊状态的季鸣鸿一看到自家老爹,瞬间清醒了。他连忙站起来,磕磕巴巴地解释: “我…我们晚上回来得晚,我就在老穆这里…凑…凑合了一下……” 季鹰沉着脸不说话。 “我们…我们别的什么都没干……”季鸣鸿手足无措。 穆霜白望天——大哥你别说了,这话越听越不对啊! “你觉得我认为你们干了什么?”季鹰朝阿辜打了个手势,后者从身后拿出了两件血迹斑斑的外衣。鹰老大瞅着自己不省心的儿子,“不如你来解释一下这个?” 季鸣鸿闭紧了嘴巴。穆霜白被人送回来的时候已经陷入了深度昏迷,任他怎么叫都叫不醒,他费了老鼻子劲把人弄到床上,帮他包扎好之后就累倒在床上,完全忘了被扔在外间的血衣。 “你知不知道我得到消息后有多担心?!”鹰老大不由得火冒三丈,“你想做的事我从来不拦你,你把身份瞒着家里我也从来不揭穿,但你能不能多为别人考虑一点?!我可就你一个儿子!” 一向闲散淡漠的季鹰很少对子女发过这么大的火,在气头上的时候,他总是告诫自己先冷静下来,再心平气和地和他们谈谈。可这次,他一想到整夜的担忧,就无法冷静。 季鸣鸿这才知道自己那点小秘密根本没瞒过自己老爹,他双膝一弯,跪在了震怒的季鹰面前。 “爹,我错了。加入特工总部的事我一直不知道该如何跟您说,瞒了这么久,对不起。” 感觉莫名其妙被卷进了别人的家事,穆霜白的手都不知道该往哪放,干脆一声不响站在一旁当透明人。 而季鹰低头看着自家儿子乖巧的模样,看着他腹部裹着的纱布上渗出的零星血迹,一如既往地心软了。 “起来起来,跟我回家。”他叹了一口气道,“我不想阻止你为你的党国做事,但你记着,以后再发生这样的事,家里永远会为你留一扇门一盏灯。”转身之前,鹰老大的目光扫过穆霜白,略做停顿后道,“你也是。” 之后几天,穆霜白暗中调查着中岛静子的去向和情报的下落,但始终空手而归,就连那晚救了他一命的季云卿,也失去了踪迹。损了兵折了将,情报还没拿到,国民党高层雷霆震怒。可比上峰的降罪来得更早的,是惊天动地的战端。 七月七日,卢沟桥变故徒生,八日,日军炮轰宛平城。季鹰站在瓢泼的大雨里,无言凝视着宛平的方向,无论阿辜怎么劝,他都充耳不闻。 七月十九,季家一家三口和穆霜白一起坐在气氛凝重的客厅里,阿辜垂手站在一旁。桌上摊着一张报纸,上面白纸黑字,满篇全是蒋委员长的庐山谈话,应战宣言——“如果战端一开,那就是地无分南北,年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任,皆应抱定牺牲一切之决心。” “北平危在旦夕。”沉默了好一会季鹰才开口,平素极少抽烟的他给自己点上了一支烟,“我决定去上海。” 众人都讶异地抬头看他。 季鹰耸耸肩:“说到底我们只是一介平民,就算有心保家卫国,又能做什么?大难临头各自飞罢了。我有个远房堂兄在上海,可以帮我安顿。” 季音希第一个跳了起来:“爹爹,我不走了,我要留下来陪你去上海。” “阿音,我送你去巴黎就是想让你远离这一切。安安稳稳待在学校里,比跟着我安全。”季鹰摆了摆手,“这事没得商量,去把你的行李收好,明天该出发了。” 季音希撇了撇嘴,跑回楼上自己的房间去了。 “你们有什么打算?”鹰老大的目光落在季鸣鸿和穆霜白身上。 季鸣鸿飞快地开口,仿佛不赶紧说出来他就再没勇气说了:“我有个朋友跟着北大的教授做研究去了,我想和他一起,留在北大。” 季鹰怀疑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穆霜白,叹气:“我不管你们俩小子的组织上有什么安排,留在这也好,去别处也好,别把命丢了。” 说着他起身往书房走去。 “季叔叔。”穆霜白叫住了他,“若我也去上海,我们的生意你还愿意继续么?” 今年年初开始,抗战局势愈演愈烈,南京政府里外乱成了一锅粥。党调科早把彻查季鹰的事扔在了一边,穆霜白乐得安安心心和鹰老大做生意。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居然说要去上海,他宁肯跟去也不想放跑这么条大鱼。 他可穷着呢! 季鹰脚下没停,声音里倒是含了笑意:“自然愿意。” 季音希出国的那天,四个大男人整整齐齐地列队相送,着实吸引了不少眼球。她怪不好意思的,匆匆道了个别,便往站台走去。可没走两步,又折回来跑向穆霜白,张开双臂抱住了他:“白白,记得想我。” 季鸣鸿一脸愤愤,季鹰和阿辜则笑眯眯地看热闹。 “阿音,你给我的东西,我会好好收着的。”穆霜白虚抱了抱她,在她耳边低声许诺。 季音希用力点了点头,把下巴搁在他的肩头,悄悄用手背抹去了眼泪。松开手时,她还是往常那个活泼可爱的阿音,一蹦一跳地赶飞机去了。 回家的车上,季鸣鸿和穆霜白坐在后排。大少爷斜眼瞅着旁边的人,不满地问道:“阿音给了你啥?” 果然这家伙刚刚一直竖着耳朵听! 穆霜白无奈,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怀表打开:“喏。” 怀表里是一张照片,上面的季音希笑得阳光灿烂。 季鸣鸿沉默了,良久叹了口气道:“收起来吧。” 看出他的落寞,穆霜白好笑地戳了戳他:“别愁眉苦脸的,回去我给你做酱肘子吃。” “我还要吃烤鸭!”大少爷的眼睛瞬间亮闪闪的,开始跟对方讨价还价。 “让阿辜给你做!”穆霜白不干。 “没你做的好吃!”季鸣鸿不依。 “……” 坐在副驾驶的季鹰听着后面俩年轻人吵闹,忍不住嘴角上扬。 第21章 为势所趋不如顺势而为 几天后,季鹰也打包好了行李,准备出发去上海,顺便把八哥小黑和穆霜白的金丝雀一起带上了。不过他倒是让穆霜白在季宅对门安心住着,想住多久住多久,别忘了交房租给季鸣鸿就行,穆霜白听得一脑袋黑线。 家里空空荡荡,季鸣鸿也不愿意住下去了,又不好和穆霜白挤着睡,干脆收拾收拾搬去北平大学校舍住。 阿辜和季鹰一起去了上海,季少爷的行李没人搬了,就把穆霜白抓来做了苦力。七月二十七日,穆霜白边提着大少爷一个死沉的箱子往外走,边在心里骂人。刚走到季宅门口,一个跑堂伙计模样的年轻男孩从外面猛冲进来,险些把季鸣鸿撞翻在地。 那人才不管是不是撞到了人,一眼看见穆霜白,扯开喉咙就喊:“少帮主!帮里来客人了,您赶紧回去一趟吧!” 后者心里那叫一个恨——你怎么这么没眼力见呢,当着外人的面瞎嚷嚷些啥! “哟。”被撞得晕头转向的季鸣鸿闻言一下子来了劲,“你居然还是少帮主?!” “名头而已。”穆霜白不跟他啰嗦,开开心心地把箱子往他面前一放,“我去看看,你自己去学校吧。”说完也不等季鸣鸿有所反应,他拉起那个男孩子就跑。 “到底出了什么事?以前也没见大哥叫我回去见客人啊?”路上他皱着眉头问道。 “不是帮主要您回去…哎我也说不清楚,您去了就知道了。” 穆霜白只好加快速度往茶楼赶,到那儿却看见一众兄弟围在大门紧闭的正厅外面,神情紧张地交头接耳。一见到他们的少帮主,大家像是松了口气一般,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 “少帮主你可算来了!帮主和客人在里面谈话。” “刚才见到那个人时,帮主的脸色可难看了!” “好像是跟少帮主您有关!” “他们都快打起来了!” “少帮主您快瞅瞅去!” 穆霜白听得心惊肉跳的,这年头能惹得自家大哥动手的人可不多了,得趁着大哥把人打残前阻止他! 他两步跑上台阶,凑到门缝边往里看了看。高昀骞站在正厅之上,脸色不善。他面前一人背对大门,黑衣黑帽,负手而立。 “你养了他二十年,我以为你早该厌倦了。”黑衣人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戏谑。 穆霜白心头徒然一惊,凭着特工的敏锐听觉,他很确定,这声音的主人,正是几个月前把他从中岛静子手里救下来的那个男人——季昀青! 不久前才查到的资料忽地在脑海中浮现:季昀青,上海青帮通字辈大流氓,亲日派,是高昀骞的故交,也是季鹰的远房堂兄!难怪那晚他问都没问就把自己送回了家! 既然是故交,大哥为什么这么不待见他? 他强压下破门而入的念头,耐着性子侧过头把耳朵贴在了门上。 高昀骞清冷的声音含着怒气:“你偷走了我的一切,逼着我偏安北平一隅,现在又想带走我最珍视的小穆。他若有个三长两短,你拿什么赔罪?” “我们可得说清楚,当年是你心甘情愿送上门的,我什么都没干。”季昀青认真道,“再者,北平城撑不住的,你把他留下来,不见得是好事。他跟着我,我保证没人敢伤他一根汗毛。” 高昀骞根本不买账:“我可信不过你,北平危急,你觉得别处能好得到哪去?” “我有我吃得开的地盘……”季昀青顿了顿,“退一万步说,我也有我的生存之道。” “季昀青!”听懂了他言下之意的高昀骞动了真怒,“说什么我也不会让小穆跟你去投靠日本人!” “你不肯放人,那就让他自己来选。”季昀青也冷下了脸,“我倒想看看,对他来说,是养恩重还是命恩重!” “你什么时候对小穆有救命之恩了?”高昀骞的心猛然一沉。 二十年多前捡回父母双亡的穆霜白的时候,北平青帮才刚刚建立起来。为了能在陌生的北平城站稳脚跟,高昀骞带着还是个娃娃的穆霜白从事各种犯罪活动,暗杀、抢劫、贩毒、敲诈勒索,无所不为。 可随着小穆渐渐长大,高昀骞不愿让他走上自己的老路,于是送他出国,想让他安心读书。但没想到这个长大成人的少年归来之时,早已是双手染血。 六年前,1931年底,在国外呆了五年的穆霜白回国不久就在上海加入了国民党的党调科,短短几个月便杀出了党调科第一杀手的名声,此后三四年,杀得上海人人自危。远在北平的高昀骞得了消息,只剩苦笑的份。 直到半年前他终于见到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小穆,那孩子陌生又熟悉的眼神里深藏着冷酷寒芒如刀,直刺进他心底。那是见了太多生死后的冷漠,也是身处动荡时局下的无奈。 高昀骞清楚,那几年里,穆霜白是从没有一丝光亮的黑暗里摸爬滚打一路走来的,对他而言,能活着看到第二天的太阳,就是一种幸运。 因此季昀青的救命之恩,他哪怕倾尽所有也必须报答。 “而且是从日本人手上救的呢。”季昀青挑衅似的看着他。 一股寒意爬上了门外穆霜白的脊背,他心中已然明了,那晚季昀青的出现,绝不是巧合。对方说不定是和中岛静子串通一气,诱他入了圈套,逼着他感恩戴德,逼着他认敌为友。这一次,他恐怕真要栽在中岛静子手上了。穆霜白的身子不受控制地颤了颤,一不小心碰响了木门。正厅里的两人同时朝门口看来,他索性推开门走了进去。 两人满怀期待的目光瞬间落在他身上。 “大哥,季先生。” 没想到穆霜白只是简简单单打了个招呼,就一言不发地杵在那儿。 “小穆,你都听见了,做个选择吧。”季昀青抢在高昀骞前头打破了尴尬的局面,“我也没提什么过分的要求,就是看中你的才能,想收你做我的学生而已。”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可真是步好棋。 穆霜白的脑海里突然蹦出了“认贼作父”几个字来,他抬眼望向高昀骞。 季昀青也抬头看着高昀骞。 身着黑红色披风的青帮帮主却谁都没看,他的视线在穆霜白身后的某一点上聚焦。半晌,高昀骞轻而缓地开口:“选吧,但是是为你自己选,不是为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恩义。” 两人都没料到他竟把江湖中人一向看重的恩义说得如此不屑,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前二十年为情所困,后二十年为义所累,剩下的年日,恐怕还得为势所驱。”高昀骞的眼里闪着光芒,猛地盯住了季昀青,“谢谢你,教我看透了情义恩怨。” 又是一阵沉默,季昀青的目光躲闪着,就是不敢去看居高临下的高昀骞。 从两人的对话中悟出了点什么的穆霜白其实乐得当个透明人,可他知道眼下并不是个看热闹的好时机。他咬了咬嘴唇,忽然朝着高昀骞直直地跪了下去。 “大哥养育之恩深重如山,小弟肝脑涂地亦不能报。但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季先生用得着我的地方,就是刀山火海也义不容辞。”他的眼神里透着坚定,“待他日归来,再于大哥膝下承欢。” 季昀青一直紧绷的肩膀一下子放松下来,他看了看跪着的人道:“我在外面等你。” 说完也没再看高昀骞一眼,转身大步出了门,还很“好心”地把门带上了。 房间里再没了别人,高昀骞的脸上头一次浮现出了他这个年龄的人该有的疲态,如画的眉目已掩盖不了他眼角和额头的细纹,也遮挡不住鬓边染霜的青丝。 穆霜白的心猛抽了一下。他忍不住开口劝解:“大哥,为势所趋,倒不如顺势而为。” “别说那些有的没的,我只问你一句。”高昀骞不置可否,“你的信仰,该当如何?” “古有徐庶进曹营,他的信仰在何方,我的便在何方。” 高昀骞背过身去:“你主意已定,就走吧。” 穆霜白跪在那里没动:“大哥,我知道您不爱听,但二十年了,我始终欠您一句称呼。”他重重地磕下了三个响头,轻声唤道,“义父。” 高昀骞的身影不易察觉地微微一晃。 季昀青抱着胳膊倚在门口,一见穆霜白出来,立刻迎上去道:“后天正午有列火车去上海,给你一天时间准备,到时候车站见。” “去上海?”穆霜白愣了愣——他正愁不知道怎么跟上峰请示想去上海的事,季昀青就给了他这么个绝好的借口,这算不算是变相的心想事成? “怎么,你不想去?”季昀青的目光审视着他。 后者没有回答,转而换了个话题:“你跟我大哥,到底是什么关系?” “非要说的话……”季昀青假装斟酌了一下用词,“我们是情人。” 穆霜白差点从台阶上摔下去。 季昀青拍拍他的肩膀:“后天见。”就心情极好地走了。 扭头看了看还站在正厅里发呆的高昀骞,穆霜白拼命压住好奇心。照刚刚的架势来看,他觉得季昀青应该漏了两个字没说——“曾经”。 第22章 北平沦陷 二十八日凌晨,穆霜白被密集的枪炮声吵醒了,他胡乱套上衣服,打开门跑到街上。对面季宅黑漆漆的,没有一点动静。季少爷这个时候估计待在北平大学的校舍里,穆霜白稍稍安了安心,仰头望向枪炮声传来的方向。日军的飞机在北平城不远处的上空盘旋,南方冲天的火光照亮了夜空。 穆霜白咬紧了下唇。 惊天动地的爆炸声没有持续太久,半个时辰过去,一切又归于平静。 站在家门口,听着街头巷尾嘈杂的人声,和耳朵里依旧回响的炮声交织在一起,穆霜白双眼空洞地瞪着墨色的苍穹。 他并没能出神太久。 上午八时,日军发动了第二次进攻。穆霜白猛地转身冲进了院子,不一会又端着一柄步枪冲了出来。他循声往北平城外跑,路上扯了一匹马,一路狂奔到南苑。映入眼帘的,除了满地的尸体,就是火与血的交融。在日本人眼里,该是怎样一幅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美好画卷。 战场上一片混乱,穆霜白站在土圩子后,眼睁睁看着三千青年学生和几千官兵,各自为战。凭着血肉之躯,跟敌人的飞机大炮拼命。不知是烟熏的还是怎么,穆霜白的眼眶肿胀得难受。他用力甩了甩头,爬上一处隐蔽的土丘,架好枪开始对着日军打冷枪。 这一打就打到了中午,穆霜白打出最后一发子弹后,战场上的守军逐渐三三两两地突围撤退了。 南苑守不住了。深知这一点的穆霜白叹了一口气,扔下枪跟着军部主力撤往北平。 刚跳下土丘,忽地有个人从左侧的小路上窜过来,一下子撞在了穆霜白身上。他下意识地去摸手枪,却发现对方竟是熟人。 “灰狼?你怎么在这?” 薛远烟踉跄了好几步才站稳,看着穆霜白苦笑:“和你在这里的理由一样。” 同样是灰头土脸的两人给了对方一个大大的拥抱。 他们一起去追赶南苑守军的队伍,追到大红门附近,部队的队尾已在眼前。薛远烟正准备小跑两步跟上去,穆霜白突然朝他扑过来,抱着他滚进了路边的草堆里。 还没等他们爬起来,不远处机关枪扫射的声音和人们的惨叫声便把薛远烟定在了原地。他透过草堆的缝隙往外看去,毫无遮蔽的大路两旁,埋伏在田地和村庄中的日军,对着完全没有防备的南苑守军,把战斗演变成了单方面的屠杀。 离两人最近的日本兵只有几米远,灰狼的双眼血红,挣扎着想要冲出去,无奈穆霜白死死地拖住了他。 “放开我。”他喘着气低声怒喝。 “你不能去。”穆霜白的声音是一贯的冷静,“你身上就只有一把八发的勃朗宁,你出去能做什么?” 拉扯间,外面的枪声变得稀疏起来了。灰狼颓然坐到了地上,质问道:“你为什么始终能这么理智,这么冷血?哪怕同胞战死在你眼前,你的内心都没有一丝波澜?你心里,有感情二字吗?” 穆霜白沉默了一会,淡淡道:“我自小是从死人堆里一点一点爬出来的,何来的感情。当你见惯了杀戮,你就会知道,世界上有太多,是你力所不能及。” “可我现在力所能及!”薛远烟极不甘心,“八发子弹,够我杀死八个鬼子了!甚至更多!” 穆霜白嗤之以鼻:“然后呢?赤手空拳跟枪炮拼命?至死方休?再然后呢?你的死救得回那些军士?还是救得了北平?” 薛远烟哑口无言。 “灰狼,你是个特工,不是军人。你有你的战场,但它不在这里。相比流血牺牲,你得活着,比死亡辛苦百倍地活着。”穆霜白轻声道,“我也一样。” 日军撤走以后,两人接着往北平城而去,刻意地不去看那一地狼藉。 兵败如山倒。北平的街道死气沉沉的,到处弥漫着一股大势已去的绝望气息。沉默了一路的穆霜白忽然对灰狼道:“我明天去上海,你不如和我一起去吧。” “干嘛,打不赢就跑?上海可也不安稳。”薛远烟勉强一笑。 “我欠了人情,身不由己。”穆霜白不想多做解释,“明天正午的车,你要是想去,就到车站找我。要是不想,我们就……有缘再见。” 灰狼点了点头,拐进了岔路。穆霜白回到家,和衣往床上一倒,抬起手背遮住了双眼。 这可是生他养他二十年的城市啊,若是有那么一星半点的可能,他绝不会让它落入日本人的手里。可他只是凡人而已,如何去抵挡数以万计的日军? 当天晚上,穆霜白换了身干净的长衫,看着站在门口的季鸣鸿,一时无话。 “听说你明儿就走。”大少爷首先打破了寂静。 “没想到你的消息也这么灵通。”穆霜白如往常一样扯起嘴角,“你若是来质问我为什么不留下的话,就请回吧。” “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没能力为你挣个自由,又哪来资格质问你?”季鸣鸿一脸严肃。 “那我问你,消息哪来的?”穆霜白半开玩笑地问着,并没指望他回答。 “我有个朋友是你们青帮的人。”没想到对方答得认真,“不然我当初怎么知道你也是呢。” 前者点了点头:“所以你来干嘛?告别?” “送你个小礼物。”季鸣鸿上前一步,把一个金属陀螺放在了他掌心,“是西洋的新鲜玩意儿,比我们这里的转得久些。” 他眼里是未言明的深意。 缓缓收回手,穆霜白后撤一步,双手抱拳深深一揖:“季少有心了。” 在季鸣鸿的记忆里,熟识之后,穆霜白极少这么喊他,平时要么连名带姓毫不客气,要么“老季老季”地跟他笑闹,又或者拿着“大少爷”这个名头调侃他。像现在这样恭恭敬敬,甚至低头行礼,还真是头一回见,季鸣鸿一下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愣了一会,他终是躬身还了个礼道:“一路平安。” 说完便转身离去。 穆霜白站在那里没动,摊开手望着那个陀螺,叹气。相识一年不到,深交更只有数月,却已生了相知恨晚惺惺相惜之意,他懂季鸣鸿的意思。 生逢乱世,身陷漩涡。唯有随势而动,步步为营,方能至坚至强,以一木支危楼之势,立于中流不倒。 遇鞭笞则动,愈旋转愈坚。 人如陀螺。 第23章 波澜再起 第二天的火车站,穆霜白还是在拥挤的人流中看到了灰狼的身影。两人跟着季昀青一路南下,辗转抵达上海。但他们没想到的是,就在离开的这一天,北平沦陷了;隔日,天津也落入敌手。 穆霜白和薛远烟分别在上海找好了住处,灰狼给自己找了一份报社的工作,就此安顿下来。季昀青则回到上海青帮打理帮内事务,除了逢年过节,他基本不会来找穆霜白。 但他们更没能想到的是,到了1937年底,持续了三个月的淞沪会战以失败告终,十里洋场再难见昔日安宁。除了美英法租界,日军的铁蹄在上海其他地区肆意践踏。 “铁骑满郊畿,风尘恶。兵安在?膏锋锷。民安在?填沟壑。叹江山如故,千村寥落。” 《上海日报》把岳飞的满江红印在了头版,声声泣诉,句句血泪。 那日穆霜白踩着一地焦土站在日租界外面,听着里面日军举行的大规模阅兵仪式,攥紧了拳头又松开,转身离开。 从沦陷的北平到沦陷的上海,从一个孤岛到另一个孤岛,心已冷,血犹热。哪怕与狼共舞,哪怕辛苦异常,这一回,没人再逃避了。 长兴公司的总公司就在上海,而季鹰凭着自己多年打拼得来的经验与人脉,很快地在上海的地下世界拥有了不小的实力。穆霜白和鹰老大再次合作,一举坐上公司副经理的位子。有这个身份做掩护,待老顾赶来之后,他便领着自己的小队,成功在上海潜伏下来,按党调科的指示,尽一切所能,扫恶锄奸。 眨眼两年。 这两年的上海,明里暗里都是一片兵荒马乱。国民党,共产党,和日本人这三股力量纠缠不休,各大势力又盘根错节,众人各显神通,以求一隅安身。 鹰老大和日本人立下合约,继续垄断上海的军火制造生意,只不过和日本人四六开。日方占了大头,对他尊敬有加,不再为难,鹰老大正好乘机在黑市上大展身手,偷偷往前线运送军火物资,积极抗日。 期间国民党中央组织部党务调查科改名为中统,特工总部则改为军统,虽是换汤不换药,但国党的特务力量正不断地增强。 在由日本特高课建立的“梅机关”的扶持下,到了1939年的夏天,以汪敬伟为首的伪国民政府已逐渐成形。与此同时,为了镇压一心抗日的仁人志士,保障汪敬伟的安全,土肥原决定建立一个新的组织,更好地开展以华制华的大计。 而先后背叛了共产党和国民党,最终打着青帮大佬杜镛的保护伞投靠了日本人的李世逡,成了不二人选。在特高课的授意下,李世逡在上海滩四处拉人下水,要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要么威逼利诱,软硬兼施,一点点网罗羽翼,扩充汉奸队伍。 羽翼渐丰之际,这位前中统特工盯上了自己组织里的王牌特工,穆霜白。 前些年为中统做事的时候,李世逡就对这个人充满了好奇。在他眼里,穆霜白就像是一把锋利的刀,从不思考,指哪砍哪。如今两人同为季昀青的学生,李世逡通过自己的老师,拿到了穆霜白的资料。仔细研究了他在青帮在中统的所作所为之后,得出了一个(片面的)结论——青帮少帮主,有情有义,无国无家。他心里所存的“义”,替中统卖的命,归根结底是为了自己的名利,无关乎家国大义。 于是他决心要把这张王牌,为自己所用。 公共租界里,老顾和薛远烟一起开了一家包子铺,穆霜白要是有什么事,就会借着买包子的机会跟两人接头,传递任务或情报。 这天穆霜白跟往常一样走向包子铺,因事情紧急,他并没仔细打量店里坐着的客人。穆霜白一只脚刚踏进门,靠门的一张桌子上两个西装笔挺的男人交换了个眼神,其中一个猛地跳起身来,两招就把毫无防备的穆霜白反扭着按在了他们桌上,抬头冲看呆了的客人吼道:“警察厅抓人,都回避!” 这年头特务抓人并不少见,每每还抬出警察厅当挡箭牌。看着这俩明显不像警察的人一脸凶恶,店里店外心知肚明的老百姓顿时一哄而散,一旁柜台后面的老顾则一把按住了下意识想掏枪的薛远烟,拉着他躲到了灶台下面。 穆霜白试着挣了挣,可抓着他的那只手像铁一般坚固,他半边脸颊被按得生疼,不由怒道:“你们抓我干嘛?” “还认识我吗?”依旧坐着的男人挪了挪凳子,把自己的脸凑到穆霜白眼前,“不如用你那聪明的小脑袋瓜想一想,抓你还能干嘛?” “李世逡。”穆霜白从牙缝中挤出三个字后,移开了视线。 七年前李世逡熬刑不过,叛变红党加入党调科的时候,穆霜白已经干了一年的基层特工,也参加了那场审讯。换言之,李世逡身上的伤痕,可能有不少都是自己的杰作。非要说的话,他和李世逡,早结过梁子。 但穆霜白相信他不会记得这点小事,更相信他今天绝不是为了这事找自己的麻烦的。 “你可是上海滩叱咤风云的穆老板,响当当的中统上海站站长,论资排辈的话,我一把年纪的人还得叫你一声前辈。”穆霜白的沉默成功地勾起了李世逡的兴趣,一点也不客气地把对方的老底全部抖了出来,“要是日本人发现他们一直寻找的王牌特工就是长兴公司的副经理,会做点什么?你说呢,白狼?” 他把“白狼”两个字咬得极重。 穆霜白的身体颤抖了一下,不得不开口道:“你也曾为中统做事,相煎何急?” “你也说了,那是曾经。中统待我不厚,我何必再替徐恩曾卖命?”李世逡虚情假意地叹了口气。 “那你怎么找到我的?”穆霜白放弃了挣扎。 李世逡朝前面努了努嘴。 穆霜白费劲地仰起脖子,他斜前方的一张长桌边,乔亦梁嬉皮笑脸地冲他挥了挥手。 千算万算也没算到会是这个不靠谱的家伙把他卖了! 无数句骂人的话更在喉咙口,穆霜白张了张嘴。 李世逡在这时拍拍手站起身来,示意手下把穆霜白拉起来:“走吧,我们回去好好谈谈。” 趁着被人推出门外的空当,穆霜白暗中冲着柜台后的两人打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 柜台后老顾和薛远烟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读出了浓浓的不安。 “李世逡这家伙投日后可害了不少人,处座不会有事吧……”薛远烟望着门外,忧心忡忡地道。 “应该不会。”站在他身后的老顾摇了摇头,“李世逡要是真把关于霜白的情报给了日本人,就不是今天这个阵仗了。他肯定也清楚这一点,才叫我们别冲动。” “可万一……”灰狼还是不放心。 老顾扳过他的肩膀,语气坚定,但却难得的有些心烦意乱:“近十年的搭档,我相信他。但要是真的出现最坏的情况,我们只能去找季鹰了。眼下最重要的,是铺子还得接着开,不能自乱了阵脚。” 薛远烟只得点了点头,重新招揽起生意来。 第24章 引诱 如他们所料,李世逡只是把穆霜白带到了附近一家茶楼里,要了一间包房。那个手下拖着穆霜白,很不客气地把正四处张望的他按在了凳子上,李世逡则亲自替他倒满了茶盅。 其实已经渴极了的穆霜白毫不犹豫地端起茶盅来一饮而尽,那气势,仿佛杯里装的是酒而不是茶。 李世逡举着茶壶看他:“你就不怕我在茶里下毒?” “你都不打算把我交给日本人换情报钱,还费那劲下毒干什么?”穆霜白脸上摆出了贯有的从容。 “这就是你完全不反抗的原因?”李世逡再次把茶壶伸了过去。 穆霜白抬手在茶盅上一拦,严肃道:“若你打得是劝我投日的算盘,就免谈,告辞。” 他两腿一伸想站起来,还没站直,就被背后李世逡的手下抓着肩膀用力摁了回去。 “别急嘛。”李世逡放下了茶壶,“先听我说完。”他抬头冲手下使了个眼色,那男人便松开手,去包间外面守门了。 没想到李世逡直接摊了牌,他把“梅机关”开展得如火如荼的筹建特务机关的计划和盘托出,甚至连带说了自己从上海到南京,又逃去武汉,流浪至香港,始终不受中统待见,不得已投靠日本人的经历,讲得那叫个一把鼻涕一把泪。 他妈的说白了不过是为了你飞黄腾达,封妻荫子的白日梦!穆霜白心下不屑,只是陪着他叹了两口气,对他的言下之意并不表态。 惨也卖了,对方却不接招,还“好心”地替他倒了杯茶,李世逡心里那叫一个气,磨着牙开始下刀子: “你白狼一路顺风顺水坐到了今天这个位置,自然不会明白我们这种人的痛苦。但你想过没有,我的过去可能会是你的将来!” 穆霜白疑惑地看着他。 “你看啊,中统让你去查季鹰私底下的黑市交易,你倒跟人家谈起了生意交上了朋友;让你去截日军战略部署的情报,你把锅甩给了军统,情报丢了人死了不少,还间接导致了北平天津,乃至上海南京的沦陷!” 李世逡掰着手指头一条条地数,“中统仍旧重用你的原因,不过是寄希望于长兴公司和季鹰的生意。而现在的上海滩没了杜镛坐镇,黑市的势力大都在鹰老大手里捏着。要不是看在老师的面子上,他根本不会跟你合作! “你在中统无功无绩,要是哪天喜怒无常的鹰老大不再与你有生意往来,你可曾想过,如何在国民党内立足?又如何在混乱的上海安身?” 穆霜白说不出话来。李世逡的质问,直戳进他心底最深的疼痛。 李世逡只当他默认,费了这么多口舌,他也不想等穆霜白的反应了,干脆亮出底牌。他掏出一支手枪和一沓钱,往桌上一拍:“你已经知道我的来意和我的秘密了,选吧。要么杀了我这个汉奸去中统邀功,要么收起钱和我大干一场,名与利,全在你一念之间。” 怎么老有人要我做这么难的选择题?穆霜白的手下意识地朝枪伸去,两眼却紧盯着那一沓银票。 “你为的也不是家国,你只是拉不下这个面子,可名声能当饭吃吗?”李世逡的话让他的手顿在了半空,“对我来说,无所谓汉奸,无所谓叛国,哪里有利可图,哪里能施展拳脚,哪里就是我的天下。” “给我点时间。”穆霜白收回手,咬了咬嘴唇。 李世逡咧嘴一笑:“别让我等太久,我耐心不好。” 第25章 原来身世才是底牌 送走了春风得意的李世逡,穆霜白从包房隔壁的洗手间里把偷听的乔亦梁揪了出来。桥梁心知不妙,先发制人:“我就知道你跟我是一路人!” “哪跟你是一路人了?!”穆霜白差点被他气笑了。 “钱财面前,六亲不认!” “我那是为了……”他猛地刹住了话头。 “为了啥?” “为了……”穆霜白卡了半晌,很蹩脚地转移了话题,“我还没找你算账呢,你倒数落起我来了!”他用力拎起乔亦梁的领子,把他推到墙边,“你今儿必须说清楚,为什么把我卖了?!” 乔亦梁两手一摊:“都说过了,我只认银票。” 穆霜白冷哼一声:“放屁!我可不再信你的鬼话了。说吧,你背后又是哪路神仙?” “我的背后是财路。” “小日本,国民党,红党,你选一个吧。”穆霜白不买账。 “你说的顺序已经出卖了你的心思。”乔亦梁鄙视地看着他。 “选!”穆霜白低喝道,手指已扣上了对方的咽喉。 “我乔亦梁无党!”被逼到这个份上,乔亦梁忽地爆发出一股凛然的气势,“我答应做你的桥梁,给你你想要的东西,可我从来没答应不做他人的桥梁!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穆霜白手上的力道不自觉地松了。 乔亦梁趁机挣脱出来,站在三丈远的地方冲穆霜白笑道:“而且说不定当你知道真相以后,你会对我感激涕零。” “什么真相?”要想勾他的好奇心,还真是一勾一个准。 乔亦梁又伸出三个手指头搓了搓,然后赶在穆霜白摸出枪照着他的脸来上一梭子前,飞快地转身跑出了茶楼。 给老顾他们挂了个电话之后,穆霜白皱着眉头回了家。他的心里其实早认同了李世逡的说法,可一想到中统的同僚,想到那些守土抗日的志士,他就怎么都过不去这个坎。 穆霜白倚在床头呆呆地望着窗外,一直望到夜幕深沉,星斗满天。 大门似乎响了一声,穆霜白走到客厅,凝神细看。房间里漆黑一片,借着外面微弱的灯光,他看见自己的书桌后有一个人影微微晃动。 “你的警惕性已经低到连锁门都不会了吗?”那人先开了口,低沉的嗓音里透着一股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老师。”穆霜白拉亮了灯,“我见过李世逡了,知道您会来。” 靠在椅背上的季昀青一下坐直了身体:“所以你答应了吗?” “我怎么可能答应!就算在上海混不下去,大不了归隐田园和大哥过逍遥日子去,我才不乐意当日本人的走狗。”穆霜白说得愤愤。 青帮帮主盯了他半晌,从桌上抽出了一纸书信。穆霜白想拦,可季昀青已经读了出来:“望兄奋起反抗,勿再逃避,尽微薄之力,以全忠名。吾等誓以全力相助。” 他举着那张纸叹气:“看看你写的东西。我早跟李世逡说过,他看错了你一点,至关重要的一点。你有你的信仰,你爱这片千疮百孔的土地。” 穆霜白默认。 “那,如果我用我对你的恩情相要挟,你又怎么说?”季昀青的目光灼灼。 “我答应您。”对方答得爽快。 “然后接着暗中替中统做事?”季昀青一眼看穿。 穆霜白接着默认。 “江汉自当朝宗于海,这便是如今形势,你难道认不清?”季昀青叹气,“从来没有什么时势造人,时势只会变人!一点一点地,磨平了你的热忱,磨灭了你的大义!李世逡不介意你中统的身份,你与他共事,他便把特工总部空着的行动处处长的位置给你。权、利、势,你一样不少。” 明显没听进去的穆霜白悄悄翻了个白眼。 “更何况中统是你的杀父仇人!”越说越激动的季昀青脱口而出。 房间里瞬间是死一般的寂静。 穆霜白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有名无实的老师,声音冰冷:“我是个孤儿。” “在你的生身父母死前,你不是。”季昀青摇了摇头,“小高养了你二十年,竟从来不曾告诉你真相。我不该说的。” 穆霜白低下了头,以他对季帮主的了解,这圆滑世故的老狐狸肯定是故意说出来的。 见他沉默,季昀青趁热打铁:“难道你还要替不共戴天的仇人卖命吗?不如借日本人的手,报此大仇。” “我爹娘是谁?”穆霜白猛地抬起头,黑色眼眸闪出光芒。这恐怕就是乔亦梁所谓的真相了,他必须弄个明白。 仿佛看到了希望的季昀青像背书一般滔滔不绝起来:“你爹穆微云,字英士,一代豪侠,名满天下。二十多年前他是上海讨袁军总司令,百折不回,最后被袁总统派人暗杀。你娘……” “先别提我娘。”穆霜白打断了他,“那时候连党调科都没有,中统如何杀我父亲?” “接了袁总统暗杀指令的人是戴立,结果他把这棘手的事扔给了徐恩曾。最后直接对你爹娘动手的人,是你之前的上司吴科长。” 穆霜白紧盯着季昀青,后者一脸真诚地望着他。 他终是松了口:“为什么是我?” 季昀青就等着他问:“你有能力,又有人脉,还与国民党有深仇,除了你,还有谁能胜任?” “那老师您呢?”穆霜白自动忽略他话里的恭维。 “我在你们后方坐镇。”季昀青狡猾一笑,“有什么搞不定的我都会帮忙。” “好。”穆霜白干脆地应了下来,“但情报费嘛,我要的可不会少。” 季昀青心情舒畅地站起身来,大手一挥:“放心,日本人有的是银票,你随便坑。你也可以先潜伏在中统里,倒腾倒腾情报,大赚一笔。”临出门前,他想起什么似的回身道,“还有你手下那几个小朋友,你看看怎么办,能用就用,不能的话,卖给日本人可值不少钱。”说完大笑着走了。 穆霜白在他背后磨牙——你当我是人贩子么?!我的兄弟自然得跟着我,一个都不会少! 【作者题外话】:大家端午节快乐~ 第26章 又见阿音 第二天,雷厉风行惯了的穆霜白在老地方约见了老顾和薛远烟,把昨天李世逡和季昀青的话几乎一字不漏地讲了一遍,当然,自动忽略了关于生父的那一段。 薛远烟头一个跳了起来:“处座!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 穆霜白耸耸肩:“给自己留条后路还真没什么不好。” 灰狼眯着眼睛看他:“他们是拿什么威胁你了吗?!” 穆霜白顿了一顿。关于自己亲生父母的事,在季昀青看来可能是促成他叛变的最后一根稻草,但在他自己心里,却是合情合理打入日军内部的一个绝好机会,弃之可惜。 真假且先不论,缺席二十年的生身父母,等于从未在他的生命里出现。因此这个本该足够劲爆的消息,压根没在穆霜白这里翻起什么风浪。 问题是这些话不能明说。从昨日起,李世逡就派人悄悄跟着自己了,这个时候,他本尊说不定就在隔壁听着呢。 他迅速答道:“没有。这是我的真心话,你们愿意跟着我就留下,不愿意的话请尽快离开上海。局势不留人了。”说着他朝两人使了个眼色。 完全没反应过来的灰狼正准备抓住他这两秒钟的停顿追问下去,老顾抢在他前头开了口: “我做事认人不认理,霜白,你我是搭档,我跟定你了。你要四海升平,我陪你;你要天下大乱,我亦陪你。” “老顾!你怎么也这样!你们一个两个的,都忘了我们的道义吗?!”薛远烟怒气冲冲,“处座,你忘了咱们在南苑……” 穆霜白一把捂住了他的嘴——你反应慢就算了,别坑队友啊! 他看着薛远烟那无辜又困惑的眼神,气不打一处来,只好压低声音道:“隔墙有耳,这件事情,中统不知道,日本人不知道,只有你我心里知道。”末了又大声加了一句,“你也看见中统是怎么对待我们的了。” 薛远烟眨了眨眼,终于福至心灵地明白了什么。他重重地点下了头:“那好,我也跟定你了,连带着我下面的兄弟一起。” 穆霜白猜得没错,隔壁包房里坐着的人正是李世逡,而他身边还有一个季昀青。两人竖着耳朵听完了穆霜白他们的对话,欣慰地相视一笑。 九月初,汪伪的“中国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特务委员会”正式成立,下设特工总部,共分两处,由以季昀青为主任,李世逡和穆霜白分别为情报处处长,行动处处长;由“梅机关”的晴气中佐亲自选定极司菲尔路76号为活动场所。而76号实际听命的上级——日本特高课,交到了新课长中岛静子的手中。 穆处长带着大半中统的手下加入了76号,其余的人死的死,逃的逃。自此在大部分抗日志士眼里,中统上海站已名存实亡,对救亡图存再起不了什么作用。原站长穆霜白,便成了众怒所归。可远在重庆的国民政府鞭长莫及,穆霜白的电报里又总坚定地说自己只是去搞潜伏工作的,已经忙得焦头烂额的徐恩曾局长只好放开手由着他干。 庆祝76号成立的晚会上,米高梅的舞池中,灯影交错间,穆霜白竟然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翩翩起舞—— 季音希! 她也看见了他,便果断地抛下了舞伴,径朝他走来。 两年不见,她又长高了一点,都几乎与穆霜白一般高了。雪白的皮肤被淡青灰的旗袍衬着,散发着成熟女性特有的韵味。那张带有方形圆意的脸,随着年纪的增长,自成了大方通达的英断之气。眼角眉梢,犹似秋水含情。 瞬间的震惊过后,穆霜白赶紧把人扯到一边:“阿音?你怎么在这?” “我毕业了,爹爹在上海滩混得风生水起,我不来这去哪?”季音希的脸很红,眼里闪着迷离的光。穆霜白觉得她可能已经喝了不少。 “我是说,你为什么会来这个晚会?” “我是他们请来的舞娘呗。”季音希随口答着,拿起桌上的酒杯猛灌了一口,伸手去拉穆霜白:“来吧,陪我跳支舞。” 微醺的季音希力气比原来大了不少,穆霜白怕硬将手抽回来会伤到她,只好由着她把自己拉进舞池,和着音乐跳起了华尔兹。 “阿音,跟我说实话。”穆霜白搂着季音希,眼睛却在扫视着周围的人。李士群对他还是不放心,安排了不少人在暗中盯着。 “你追问这么多干什么,和我哥一个德行!”季音希不满地嘟起嘴。 一句话成功转移了穆霜白的注意力:“你哥?他也在上海?” “何止!”季音希咯咯地笑了,“他到汪伪政府当了个经济部部长,至今不敢回家见爹爹!” 季鸣鸿去了新政府当官?穆霜白差点被台阶绊了一跤:“什么时候的事?!” “也就上个月吧,具体日子我给忘了。”季音希又往他身上凑了凑。 女人身上的香水味直钻进穆霜白的鼻子,他无奈地轻轻推了推她:“你醉了,走吧,我送你回家。” “不行!”季音希用力甩开了他,摇摇晃晃地往吧台走去。 “阿音!”穆霜白赶紧跟在后面。 季音希又要了一杯酒,她在凳子上坐稳了,上半身却直往穆霜白怀里靠,嘴里小声嘀咕道:“我不走,我还有任务没完成呢。” 正忙着抢她手里酒杯的穆霜白徒然一惊。还没来得及张嘴问,他突然感受到身侧一道极阴冷的目光锁定了自己,直盯得他脊背发寒。穆霜白微微偏过头扫了一眼,吧台后站着一位年轻的调酒师,一边死盯着他二人瞧,一边用力把手里的调酒器甩得地动山摇。 他似乎有点明白对方眼里的意味,便不去理会,压低了声音试探地问阿音:“你有什么任务?” “杀人呗,就杀你们这些个汉奸走狗…哎你干嘛?!” 没等季音希把话说完,穆霜白麻利地夺下了她的酒杯,把她打横抱起来,拨开人群往外就跑,只觉得身后那道目光恶狠狠地跟了一路。 穆霜白开着车甩开了身后属于李士群的尾巴,把季音希送到季公馆门口,看见了站在门廊下的季鹰和阿辜时,像是时光重回了两年前的那个除夕夜。他又一次扛着个人来向鹰老大交差,只不过这回怀里的人从季鸣鸿换成了季音希而已。 季鹰关心自己的女儿明显多于儿子,他看着一身舞娘打扮的季音希皱了皱眉头,却什么话都没问,就让阿辜把已经安静地睡着了的人送回房间去,并叮嘱他手脚轻点。 趁着这个当口,穆霜白悄悄转身打算溜走。 “站住。”季鹰并没打算就此放过他,“76号的特务名单上为什么会有你的名字?” 因着季昀青的关系,季鹰也在这次晚宴的邀请名单上,只是他实在与那群打着和平旗号卖国求荣的人相处不来,这才婉拒了不去,但也让阿辜把参与晚会的人的关系摸了个透彻。可他同时那种也没想到,自己的女儿晚归,竟是去了那种汉奸云集的地方当舞娘!还是被这个成了半个汉奸头子的穆霜白送回来的!看我不打断她的腿! 但是在问清楚之前,他说什么也不能轻易放这个汉奸走。 穆霜白只得回过身来。他最近才发现,自己还真是擅长用沉默来应对一切难以回答的问题。 “听说是我那个最会见风使舵的堂兄把你拉下水的,怎么,你是真心实意地叛变中统了?”鹰老大看着依然沉默的穆霜白,冷下了脸,“说话!” “不是。” 穆霜白的声音可能就比蚊子大了那么一点,但季鹰还是听清了。他现在也没心情细问,认识穆霜白这么久,他现在还是很信任他的。听到了自己希望得到的答案,便舒了一口气道:“既然如此,你回去吧。” 第27章 瞒不住的 从季公馆出来后,穆霜白并没急着开车离开,他站在车旁,看着墙边灯光照不到的角落,冷冷道:“出来吧。” 阿辜从阴影中走了出来,微微弯了弯腰:“穆老板。” “有话快说。”穆霜白明显的不耐烦。 “我没什么话要说,只是想听听穆老板的意思。” “什么叫我的意思?” 阿辜脸上挂着意义不明的笑:“您在老爷那里不好说的话,不如说给阿辜听听。” 穆霜白莫名地心烦意乱起来:“我该说的,都已经说了。” “是啊,所以我想听不该说的那一部分。”阿辜狡黠地舔了舔嘴角,“穆老板在日本人面前说着国民党对您的深仇大恨,在自己人这儿一本正经地说没有叛变,请问您的真心,到底在哪?” 穆霜白怒从心起:“凭你,也来质问我?” “阿辜只是好奇,好奇即便是您穆老板自己,是不是都不知道真心何在。” “想知道答案,就等着看吧,来日方长。”穆霜白突然很累很累,他疲惫地抛下这句话,伸手去拉车门。 “可我们都是活了今日就不一定有明日的人。”阿辜的声音里有一丝惆怅。 听懂了他言下之意的穆霜白挑了挑眉:“那我会一直在76号等着你。”说完他径自跳上车猛踩油门,飞快地离开了季公馆。 新官上任三把火,短短一个月,76号杀了数十个“抗日分子”。也不分男女老幼,也不要证据,逮着人就杀,杀得整个上海滩人人自危。 季鹰后悔不迭——当时就不该轻易相信了穆霜白那小子忽悠人的话! 而偏偏自家还有个不省心的傻儿子! 季公馆的客厅里,季鹰和季音希面对面坐着,鹰老大的脸色黑到了极点。 桌上又躺着一张报纸,纸上满是褶皱。时政版面上,印着季鸣鸿高就汪伪政府经济部部长的巨幅照片,底下小字还写着各种对季公子的老爹——上海最大的制造商的立场的猜测。 “之前一直说我是爱蹚浑水没事和稀泥的黑心商人,现在又给我安上了汪伪政权幕后支持者的名头。”季鹰自嘲地笑了一笑,尽量保持着平缓的语调问季音希道,“你知道这事多久了?” “我哥到上海的那天……是我去接的。”季音希小声回答。 “阿辜!”季鹰不再多说,立起身来,“去开车,我要去新政府大楼,看看那小子敢不敢见我!” 汪伪政府大楼的院子里满是记者,看到季鹰来了,不少人跃跃欲试地想抢占最佳位置,却被鹰老大一个眼神吓退了,只能远远的抓拍两张照片,连话都不敢问。 季鹰一路畅通无阻地往经济部而去,却在季鸣鸿的办公室门口被秘书拦了下来:“先生,季长官正在开会。” 阿辜礼貌地侧身站到季鹰身前,对那人道:“这位是你们季长官的父亲,请告知他一声。” “这……” 秘书犹豫着,面无表情的季鹰已经大踏步上前,一把推开了办公室的大门。办公室里的茶几旁坐着五六个商界人士,见有人闯进来,都惊疑不定地朝季鸣鸿看去。 “爹?”坐在中间的季鸣鸿腾地一下站得笔直,看着突然出现的自家老爹,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季鹰阴沉着脸不说话,季鸣鸿只好求助地去看阿辜。后者轻轻摇了摇头,回身把两扇门关上了。几个商界人士左看看右看看,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能尴尬地坐在那里。 “你到上海多久了?”鹰老大上前两步,质问道。 “快两个月……” “月”字刚出口,季鹰扬起手一巴掌扇在了季鸣鸿脸上。 大少爷愣住了,从小到大,季鹰从来没打过他和季音希,更别提是这样当着陌生人的面扇他耳光。季鹰这一掌打得不轻,季鸣鸿只觉得半边脸火辣辣地疼起来,连带着耳朵里都有了不小的嗡鸣声。 这下那几个人也坐不住了,纷纷站起身,犹豫着是不是该劝两句。 “都坐下,我管教自己儿子,没你们的事。”鹰老大冷冷地扫了几人一眼。 “爹……”季鸣鸿揉了揉脸,略带着撒娇意味地低声道,“给我留点面子吧。” “要我给你留面子,你倒把我的面子丢没了。”季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看看你跟记者说的都是什么话——‘上海经济能维持危险的稳定,全仰赖家父在上海铺下的商路’。老大一顶亲日派的帽子就扣到我头上来了!”提到这个他就来气,“我只不过是一介商人,无帮无派!” 在座几位商界人士都是亲日派,季鸣鸿飞快地瞥了他们一眼,几人都垂下头不说话,也看不清他们的表情。 看出了自家儿子的顾虑,季鹰刹住话头:“你听好了,今天晚上你再不回家,休想再踏进季公馆一步!”他看着坐在那的几人,微微颔了颔首,“对不起,打扰几位谈正事了。” 没什么诚意地表达完歉意后,季鹰转身离去。站在门边的阿辜连忙帮他拉开门,用同情的眼光看了自家少爷一眼,迅速跟着季鹰走了。 季鸣鸿苦笑了一下,清了清嗓子对坐成了雕像的几人道:“让大家见笑了,季某应邀回沪,公务缠身始终没得空回家禀明父亲,才有今日风波。来来来,咱们继续。” 他重新坐下,续道,“如今经济形势堪忧,我联合财政部准备调整,规范以前的经济政策,再出台一些新政策,若实施得好,或可在全国范围内推行。到时还望诸位能为季某提供一点支持。” 几位商界人士纷纷点头。 会谈结束后,季鸣鸿的秘书走进来报告:“部长,周先生那边请您去一趟。” “师叔叫我?有说什么事么?”已经忙得焦头烂额的季少爷直叹气。 “说是中储银行的事。” “行,那我这就过去。” 第28章 我去问他 傍晚时分,从周公馆出来的季鸣鸿一上车就瘫在了后座上。司机小心翼翼地问: “先生,还是回新政府大楼吗?” “不了,去季公馆。” 季鸣鸿闷闷地答着,抬眼去看窗外渐渐黯淡下来的天幕。 等他到家的时候已是八点钟,阿辜把饥肠辘辘的季鸣鸿迎进了门,低声道:“老爷在楼下等你。” 季公馆是一栋两层楼的洋房,但季鹰悄悄的在地下多修建了一层,用来与自己的手下召开秘密会议。又在南面旁边多辟了一间隔音的小密室,里面挂着季鹰故去妻子的遗像,供季家人逢年过节祭拜之用。 季鸣鸿推开门的时候,就知道不妙。鹰老大站在房间正中,仰脸望着那幅遗像。 大少爷一言不发地弯下双腿。 “先别忙着跪。”季鹰声音冰冷,“去看看你娘。” 季鸣鸿听话地走到供桌前,恭恭敬敬地上了三柱香,磕了个响头。 “说说吧,为什么这么久不回家?”季鹰站在他身后问道。 季鸣鸿没敢站起来,张嘴准备回答。 “别跟我说公务缠身这么冠冕堂皇的理由。” 跪在地上的大少爷又把嘴闭上了。 季鹰知道他没有第二个理由,便自顾自问下去:“当着你娘的面,你告诉我,去哪不好,为何偏偏要去汪伪政府当那劳什子的官?!”他气呼呼地低头看着自家儿子,两年不见,这孩子又成熟了不少。 快要看不透他了。 鹰老大的心里一阵悲哀,他用力闭上眼睛:“你说你要留在北平跟着北大教授搞研究,我依了你,可你来上海从政,不但没过问我,甚至都没打算告诉我!” “爹,你误会了。”季鸣鸿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却不敢抬头去看季鹰,“何教授是周先生的师弟,见我这两年学了不少东西,就让我来上海帮师叔的忙。我不好推辞,便想着到了上海再来禀告爹爹,不料被事情绊住了。” 听出他话里避重就轻的意味,季鹰不耐烦地一挥手:“别在这张口一个周先生,闭口一个师叔,我只知道他现在是人人唾骂的汉奸走狗!你就说你是不是存了附逆侍敌之意,卖国求荣之心?!” 这话说得太重,季鸣鸿的头垂得更低了: “儿子不敢!儿子自幼受爹爹耳濡目染,言传身教,心中唯有尽忠报国四字而已!” “好,好一个尽忠报国!”季鹰冷笑,“那请问季大公子,放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不过,去当那什么出力不讨好的经济部部长,有什么说法吗?” 季鸣鸿张口就来:“上海经济处于崩溃边缘,我想着尽自己所学……” “少来!你说这些还不如说‘曲线救国’来得中听!”季鹰怒气冲冲地打断了他。 “爹爹想听实话?” “说!” “我爱国!”季鸣鸿倏地抬起头来,字字铿锵有力。 季鹰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抹笑意,他蹲下身平视着自家儿子:“你拿什么证明?” 大少爷望着鹰老大,眼神坚定:“时间。” “多久?” 他抿紧了嘴唇:“我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没关系,现在有个机会让你证明。”季鹰拍拍他的脸颊,“你那位好兄弟,穆霜白,在76号和李世逡狼狈为奸,搅得上海滩一片血雨腥风。你去把他解决了,我就信你。” 这重磅消息炸得季鸣鸿一晃神,他完全不敢相信:“不可能,他不可能去当汉奸的。” “可他就是去了!为祸一方不说,他知道你是军统的人,你若是不搞定他,就等于在身边安了个定时炸弹!” “我去问他。”季鸣鸿作势就要站起。 “别动。”季鹰一个眼刀飞过去,吓得季鸣鸿乖乖跪好,“你怎么去问他?就这样去问他?说不定他圈套都给你做好了就等着你往里钻呢!” “他真不是这样的人。”季鸣鸿皱眉。 “哼,国家动荡,人心叵测。再说,两年不见,你能知道他是不是初心不改?”季鹰说得一肚子的火,上海地下党自己的同志,有不少折在了76号手中,他再怎么不情愿也必须把这笔账算在穆霜白头上,至少,有那小子一半“功劳”。要不是生意上的事情绊着,他早让自己的人动手了。 “问清楚之前,我不会仓促出手的。”犹豫半晌,季鸣鸿做出了选择,“我相信他。” 一早知道会得到这么个答案,季鹰无奈地摇摇头。鉴于锄奸也不在这么一时半刻,自家儿子又一向是个不靠谱的,鹰老大最终下了赦令:“你小心行事。起来吧。” 说着他率先走出了密室。 等在楼梯口的阿辜见季鹰出来,一边躬下身子唤了声“老大”,一边用担忧的目光看向鹰老大身后。 “看什么看,我没对他咋样。”季鹰不满地对阿辜道,“去给他做点吃的一会送上去吧,这孩子也不容易,估计整天都没什么功夫吃饭。” “是。”阿辜快步走向厨房。季鹰在楼梯口又站了一会,听见了楼下传来慢吞吞的脚步声后,才安心地去了书房。 在硬邦邦的地面上跪得久了,季鸣鸿老半天没能爬起来,加上晚饭没来得及吃,连走路都打着晃。他扶着栏杆拖着不听话的双腿爬上楼,一抬头看见季音希抱着胳膊站在她的闺房门口。 “你没事吧?”上下打量了季鸣鸿一番,季音希犹疑地问着。 大少爷苦笑着摇头,弯腰揉了揉钝痛的膝盖。 “没事就行。”季音希满意了,退回房里就要关门。 “等一下!”季鸣鸿赶紧叫住她。一着急,两步冲到了门边,伸手抵住了房门。 他这两步走得太快,腿脚又不听他使唤,大少爷站在那就觉得两腿发软,险些摔在地上。 季音希被他吓了一跳,末了一脸嘲弄地笑道:“哥啊,可别给我行这么大的礼,阿音受不起。” “阿音,别笑话我了。”季鸣鸿用手撑着门把手才稳住身体,“我有事问你。” “说呗。”她看了看季鸣鸿,抢在前头堵住了他的话,“但你别想着进我房间。” 对方也没心情跟她纠结这些了:“你最近见过老穆么?” “干嘛?” “爹爹说他投靠日本人了,你知情么?” “知道啊。” “他……是真心的么?” 提到这个就心口发紧,季鸣鸿攥着门把手,直攥得指节发白。 “不知道啊。”季音希笑嘻嘻地耸了耸肩,“我那晚喝醉了。” 大少爷都有吐血的冲动了,他这个妹妹什么都好,没想到留个学迷恋上了洋酒,常常喝到酩酊大醉,颇有他当年花花公子的风采。 当下他也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干脆把手往回一收,替季音希把房门关上了。 门后季音希渐渐敛了笑容。她爱喝酒是事实,但总是醉的时候少,清醒的时候多。与穆霜白重逢的那个晚上,她不但刻意安排了一切,而且连醉酒都是装出来的。目的嘛,只是想试一试那个所谓的“汉奸头头”的真心。乱世之中,她想做一个酒醉心明的人。 第29章 戏精本精 第二天晚上,回到家的时候,有什么东西引起了穆霜白的警觉。他一贯夹在门缝里用来检查是否有人摸进过他家的那根头发还在,但四周若有若无弥漫着不同寻常的气氛。 他小心翼翼地开门进屋,屋子里安静如常,穆霜白扫视了一圈,开始怀疑是自己最近神经太过紧张,才会如此疑神疑鬼。他摇着头走到了餐桌旁,正准备思考一下晚饭吃啥,就听见了脑后的风声。 后颈一阵钝痛,巨大的击打力使穆霜白向前踉跄了一下,扑倒在餐桌上。 他本能地迅速跳起来,手腕翻转摘下袖口藏着的小刀片,也没去看身后是谁,直接反手朝对方的颈部割去。 刀片堪堪划破皮肉之际,穆霜白这才看清,身后的不速之客,竟是季鸣鸿! 穆霜白赶紧停手,眨眼间把刀片藏回了袖口,他可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身上压箱底的机关。 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还不自知的大少爷完全没看清穆霜白的动作,他刚刚的一个手刀没能放倒对方,心下正在懊恼,忽见对方的拳头只是在他面前晃了晃,并没能落下来,便抓住这大好时机飞快地摸出枪来。 而穆霜白手收得太猛,全身剩余的力气都用来稳定身形,来不及做出其他动作。于是季鸣鸿的手枪趁虚而入,抵住了他的胸口。 两人沉默地僵持住了。 穆霜白低头看了看胸前的枪,抬眼盯着季少爷,挑起唇角:“两年了,你真是一点没变,还是那么喜欢拿枪指着我。” “你不是说过我再这么做你就对我不客气么?”季鸣鸿一脸严肃地拉开了保险,“你不客气一个给我看看。” 见他看上去不像开玩笑的样子,穆霜白只好缓缓地举起了双手:“季少大驾光临,有何指教?”——你这家伙太嚣张,给我等着! “就问你为何降了日本?”——我等这个答案等好久了! “你又为何投了新政府?”——我偏不告诉你! “现在是我在问你。”季鸣鸿用枪口戳了戳他。 穆霜白咬着后槽牙不说话了。 “那我换个问法。”季鸣鸿借着身高优势,带一股出居高临下的气势,“你为什么要杀那么多人?前两天你们杀的那些个‘抗日分子’里,居然有一个十来岁的卖报孩子,稚子何辜?!” 穆霜白还是不应。 季鸣鸿的表情烦躁起来。穆霜白却在这时突然动了,他两手握住枪管,往上用力一扳,季鸣鸿的手腕吃痛,立时松了手。 高估了大少爷的腕力,本想把枪顺到自己手上的穆霜白用的力气太大,枪脱了手,打着转飞到一边去了。 两年不见这家伙怎么还是这么弱?! 趁着穆霜白走神的当儿,季鸣鸿想也不想,随便操起桌上摆着的餐具,逼向前者的咽喉。 对方险些笑出声来:“你就用一勺子威胁我?” “你快说清楚!”大少爷没什么威慑力地催促道。 “季少想听什么?”穆霜白抱起胳膊,“你跟我是一根绳上的蚂蚱,问我不如问问自己。” 季鸣鸿放下了勺子,两道眉毛拧到了一起:“只问你的真心。我自己的,清明如镜。” “我的真心上苍可鉴。季少是不是就想听这个?”穆霜白叹气,“或者是想听‘生逢乱世,身不由己,言不由衷。’诸如此类?” 一句话似乎是戳进了季鸣鸿心底,他放下勺子,垂了头抬手按住太阳穴:“我就怕你说这些个大实话。” 感觉大少爷似乎是快哭出来了,穆霜白赶紧张开手臂抱了抱他,在他耳边低声问出了他这些天来一直想问的问题:“你说你好好的一个富家少爷,又为何要蹚这趟浑水?” “还不是为了所谓的信仰,所谓的爱国情怀,听起来就像个笑话。”季鸣鸿的声音闷闷的。 “这可不是什么笑话,因为我和你一样。”自从潜伏进76号就习惯说话留半句的穆霜白一不小心就顺着他的话头吐露了心声,他正想着是不是该再说点什么找补一下,怀里的人忽地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地盯着他:“所以你真没叛变?” 你跟我演了老半天戏就算了,怎么还嫌我说得不够明白?! 穆霜白气得一把推开他:“废话!我在76号干了一个月,要是叛变了,你哪活得到今天!” 用尽手段终于得到确切答案的季鸣鸿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加油干啊,老穆。” “你也是啊,老季。”穆霜白一边磨着牙回应,一边拉着季鸣鸿在桌边坐下。 两年不见,有太多话要说,他们俩话痨就这样一直聊到东方发白,饭都没顾上吃。 第30章 雁月楼老板娘 之后的日子里,两人没事就碰个面,喝个茶,吃个饭,直接导致各路小报的花边新闻上,满满都是“76号穆处长与新政府季长官情好日密”的报道。” 季鸣鸿才不管那些,某天又把穆霜白拖出来,神秘兮兮地说要带他去个地方。 穆霜白一头雾水地被他拉着走,直到看到了龙飞凤舞写着“雁月楼”三个大字的老大的牌匾。 他拼命刹住脚步,瞪着季鸣鸿。 雁月楼可不是什么好去处,明面上那是一座书茶社,然而在十里洋场混的人都知道,背地里说得好听点叫它书寓,直白点说就是妓院。偏偏雁月楼的老板娘并非普通角色,一般的书寓都设在僻静的深巷中,但她偏不,哪儿热闹便往哪去,还非要打个茶社的名头,于是把个雁月楼光明正大地开在了上海滩最繁华的大道上。 穆处长想不通,他一直认为是不解风情的季鸣鸿怎么会带自己来这种地方? 他用力甩开大少爷的手:“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 季鸣鸿接着去拉他的胳膊,一拽之下竟没拽动,不乐意了:“干嘛?堂堂穆处长没来过妓院?” “少来,我只是惊讶你竟然会来这种地方。”穆霜白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大有季鸣鸿不说清楚便不挪窝的架势。 “我好歹曾经也是个纨绔公子哥,在北平就没我没去过的娱乐场。”大少爷无奈地松开手,“在你眼里,我是有多人事不通?” “什么曾经,你现在也还是。”先前没留意,穆霜白这时才打量起他一身小开的装扮来,摇头道,“花花公子,本性难移。”说着他溜溜达达地率先往雁月楼走去。 一进门,就有姑娘迎了上来,季鸣鸿上前一步,熟门熟路地道:“我找锦书。” 听到这个名字,后头的穆霜白不由露出了苦笑。 大少爷是常客,楼里的姑娘基本都认识他。那姑娘低头行了个礼:“老板娘马上来,季少先请坐。” “坐什么坐,我这不是来啦。”雁月楼的老板娘锦书穿着一声雪白的旗袍,在花红柳绿的歌女们之间,成了一股行走的清流。锦书很瘦,瘦到只剩骨架子的那种,不怎么撑得起来的旗袍穿在身上,却意外的很好看。 季鸣鸿其实不太明白,这样一个相貌平平又没身材的女人,是如何当上“老鸨”的? 想归想,他还是笑着朝锦书张开了双臂。 不料锦书径自越过了季少爷,往穆霜白那儿扑去:“霜霜!” 门口一片死寂。 愣了两秒钟,季鸣鸿咂咂嘴:“我就说,没道理你老穆没来过,看来咱们穆处长还是个狠角色。” “狠你个头!”穆霜白边赶紧躲,边还嘴,“我们都三年没见了,她明明是你的相好!” “扯淡!老板娘怎么就成我相好了?” “不然她怀表里为什么有你的照片?!” 季鸣鸿猛然想起两年前去哈尔滨送货的时候,穆霜白提过这么一嘴,但当时情况紧急,他没来得及问明白。 “我怎么知道为什么?!”——跟我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穆霜白瞪他——敢做不敢当! 季鸣鸿难得的瞪了回去——我做什么了我,看看她现在扑的是谁?! 穆处长讪讪地闭了嘴,也就站在那让锦书抱了个满怀。 锦书抱住他就不放手——碰见这么好看的男人太少见了!放跑了一回不会再有第二回!这次说什么也要把他留下! “霜霜,三年了,你都不来看我。”锦书撇着嘴撒娇。 她身上的骨头硌着穆霜白到处疼,他叹了口气:“我这不是去北平了么,你看,我又回来了。” 锦书还是撇嘴。 哄女人,穆处长自有一手。他伸手戳戳这妮子的脸,温柔道:“这回我哪都不去了,没事就来看你。” 季鸣鸿在一旁接着咂嘴:“啧啧啧啧。” 穆霜白在锦书看不见的地方朝大少爷飞了个眼刀。 老板娘心满意足地松开了穆霜白,带着两人往雁月楼里走去:“等你们来一回太不容易,去我房里吧。” 看着楼里一半中式一半西洋的装潢,四处打量的穆霜白忍不住开口:“雁月楼……雁字回时,月满西楼。锦书,你这装潢和你的风格可有点不搭。” “你管他搭不搭,”前一秒还细语温存的锦书把眼一瞪,“老娘乐意!” 说话间她已领着两人上了楼,穿过长廊,来到自己的房间。 屋子里没有一点烟花之地该有的样子,不见芙蓉帐暖,不见玉带罗衾,甚至连床榻,都只空空荡荡叠着两床薄被。剩下的便是几扇大开着的雕花空窗,送来阵阵微凉的清风。桌上摆好了一桌酒席,锦书请二人在桌边坐了,自己却站在门边,笑道:“你们先吃着,我还有位大人物要陪。” 季鸣鸿老立马跳起来,老大不情愿:“谁啊,这么大面子要老板娘作陪?” “青帮季帮主。”锦书说着,很快地带上门走了。 第31章 各自筹谋 锦书走到角落里的一间屋子前,收起迎客用的虚假笑容,警惕地四下看了看。 绝大多数的客人都在园子里看戏,长廊空空荡荡的。锦书连忙推门进屋,又迅速回身把门关好,落锁。 但茶桌前坐着的五十岁左右的男人并不是季昀青,他见锦书进来,松下一口气道:“怎么去了这么久?” “应付那两尊神可不是件容易事。”锦书坐下来喝了口茶。 “成功打发了?” “抬出另一尊神呗。” “谁?” “季昀青。” “真是乱来!”男人急道,“逛妓院这种事你怎么能随便编排?回头他们要是查起来怎么办?” 锦书一摆手:“我没编排,他就在楼下。” 男人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一点。 “南叔,到底有什么要紧事?又有行动?”锦书要紧扯回正题。 全面抗战爆发后,骆南从中共北方局调往华南局,留在上海领导一个中共地下小组,努力打入日伪内部以获取情报。他之前的掩护身份是长兴公司的经理秘书,直到素有第一杀手之称的穆霜白当上了公司副经理,又投靠了日本人之后,骆南送进76号潜伏的同志全被他揪出来杀鸡儆猴了,一个都没留下。 这警钟一敲,骆南不敢再留在长兴公司上班,万一哪天自己的身份暴露,连累的是整个华南局,于是南叔放弃了掩护身份,转入地下,在美租界里开了一家烟杂店,作为情报中转站。 锦书本名萧旦,加入共产党不过三年,以自己的雁月楼为保护伞,在上海积极抗日。骆南便是她的单向联络人,只要他一出现,就意味着有活干了。 “行动的确有。”骆南点头。 萧旦的眼睛亮了亮:“要多少人手?我这就安排!” “只要你一个人。”对方耸耸肩,“上头叫我们看着就好。” “到底是什么行动?”萧旦催促着。 另一头,穆霜白拉着还在为锦书的离开而愤愤不平的季鸣鸿坐下,打发走了侍候的丫头,低声道:“别纠结那些了,正好我有事跟你说。” 季鸣鸿两眼还是望着紧闭的门的方向,心不在焉:“重要的事么?” “很重要。”穆霜白用力把他的脸扳向自己,“过两天有个反日分子要被押解到上海,这事你知道的吧。” “啥?”季鸣鸿的目光终于聚焦到了穆霜白身上,“押解?谁?” 穆处长拼命克制住吐血的冲动:“你们军统的人!” 大少爷一脸懵逼地看着他。 前者先继续说了下去:“你们唐宁站长会按我说的法子做准备,应该有你的事。我就是告诉你一声,方便的话再帮我转告唐站长,我手下的人都陷在76号里,这次不太好出面,你们一切小心。” 季鸣鸿张了张嘴:“准备……啥?” 说了半天他还卡在头一句! 穆霜白欲哭无泪:“救人啊!” “喔,你叫他们劫车?” “劫个鬼!” “那要劫狱?” “劫你个头!”穆霜白怒不可遏,“我劫人!” “这怎么劫?”季鸣鸿依旧云里雾里。 穆霜白只好跟他详细解释:“等火车到上海站,人从车上下来的时候,军统抢人,我放水。”讲着讲着,他起了疑心,“你真不知道?” “真不……知道!”季鸣鸿说了一半,像是想起了什么,猛然激动地大声应道,“我知道!” “你小点声!生怕别人听不见吗!”穆处长揍人的心都有了。 正说着,大门突然被人推开了。两人立刻闭了嘴,瞪着门口。 一个小丫头端着茶盘走进来,一抬头见两人都盯着自己,慌了神:“对不起,打扰两位爷了,奴家这就走。” 她很快地退了出去。穆霜白低头看了看自己面前还有余温的茶盅,皱眉:“刚才来上茶的人不是这个吧?” “不知道,我没注意。”季鸣鸿一摊手,“我在楼里也没见过这个姑娘。” 穆霜白本能的有些不安,担心刚刚他们的话被人听了去,麻烦可就大了。但他看着大少爷一副优哉游哉完全没放在心上的样子,又不好多说,免得被后者嘲笑自己太过多疑。谨慎起见,他还是拉起季鸣鸿准备离开:“看来锦书一时半会脱不开身,我们还是走吧。” “这怎么行?!”另一边,萧旦拍着桌子跳了起来,“那人可能是我们的同志,怎么能就这样看着?!” “坐坐坐。”骆南伸手朝她招了招,“人是从南京押过来的,你也知道,南京年初的时候出了那种事,我们跟那边同志的联系早已断了,都不知道这个人是不是上头说的那个。 “再者,他的掩护身份是军统,就算要救,也该军统出面,若是军统都不管不顾,恐怕我们也只能放任自流了。 “锦书同志,你手下的人太少太珍贵,我不能冒这个险。” 南叔说得恳切,萧旦垂下头沉默了,半晌,心不甘情不愿地点了头。 松下一口气,骆南站起身道:“那我也该回去了,后天老地方见。”他刚要迈步,又把抬起的腿收了回来,“我还是再多说一句,锦书同志,你拿自己的艺名做代号,太危险了。” “功业险中求。”萧旦豪爽地笑着,冲他举了举杯。 前者只好无奈地摇摇头走了。 第32章 管他什么局,破就是了 两天后的早晨,李世逡敲响了穆霜白办公室的门。 “穆处长,特高课的敕令到了。” 听到“敕令”两个字,穆霜白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头。 李世逡续道:“下午押送抗日分子的火车抵达的时候,新政府那边派了经济部的季长官去接,我们的行动处负责车站安全就行。” “为什么让老季去?”穆霜白不解。 “我还是告诉你比较好。”李世逡想了想,“其实这次押来的不是什么军统的人,都是特高课安排。” 穆霜白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一股寒意迅速从脚底爬上了脊背。 “所以,穆处长应该知道如何行事了吧?”李世逡挑挑眉,目光像鹰一般盯住了他。 后者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来。 “穆处长想去哪?”李世逡横在门口的位置,挑衅的语气中透着一丝愉快。 绕过办公桌,穆霜白冷着脸站到了他面前:“我去哪不需要你管。”说着便往外走。 “这可不行。”李世逡拍了拍手,门外跑进来四个小特务,一边两个守住了门,“在火车抵达之前,还请穆处长待在办公室里吧。” “你连我都怀疑?”穆霜白停下了脚步。 “这可不是我的意思,上头怎么说我就怎么做。”李世逡转身离开,“你要是不明白的话,可以去问问老师。” 季昀青! 尚未消散的寒意再度席卷而上,激得穆霜白微微打了个冷颤。他的直觉是对的,雁月楼里来上茶的小丫头根本就是季昀青的眼线!好在看李世逡的意思,要么是那丫头没能把话听全,要么是季昀青手下留了情,特高课并没直接把他们抓起来,而是准备借这次机会试探。 自己这块骨头不太好啃,当然得从傻了吧唧的大少爷下手。 穆霜白心里着急,又不能显露出来,只好坐回办公桌后,开始动脑筋。 几个小时后,一辆普通的客运火车呼啸着驶入了上海火车站,稀里糊涂被派来接车的季鸣鸿早已等在站台上,忐忑地望着缓缓打开的车门。 日本特高课一向不会让抓到的抗日分子坐专列,好以此来查验车上是不是藏着前来营救的同伙。 等乘客走得差不多了,就见一个满脸胡茬的高大男人戴着手铐,被两个便衣警察押下了车。季鸣鸿睁大眼睛看着,默默在心里确定了这个人他并不认识。 在他后面几步之遥,穆霜白带着老顾和薛远烟,以及一众76号的兄弟,伪装成等车的乘客,站在候车室门口,盯着这边的情形。 正巧一位老汉拉着一辆装满了一袋袋货物的板车,从季鸣鸿身后慢慢走过,遮挡了众人的视线。与此同时,那个男人下了车,双腿打颤地站稳,一抬头,季鸣鸿的脸落入了他眼里。 变故就发生在这么一瞬间—— 男人猛地大力甩脱了挽着他胳膊的两个警察,犹如饿虎扑食,朝季鸣鸿扑去。 吓呆了的大少爷猝不及防,被对方一扑,直接仰面摔倒在地上,摔得他眼前金星直冒。 下一秒,那人两手扯着手铐上的铁链子,勒住了季鸣鸿的咽喉。两个便衣警察赶紧上前去拉,可男人像是黏在了季鸣鸿身上般一动不动。其中一个警察骂骂咧咧地掏出了枪,想也不想,朝天就放了一枪。 枪声一响,整个站台一片骚乱,受到惊吓的老百姓纷纷往出口跑去,那个拉板车的老汉也把车一扔,逃命去了。 候车室里的穆霜白被惊得一蹦,偏偏板车横在那,什么都看不见。他摸出枪跳起来便往外冲,老顾慌忙跟上。 枪响带来的威慑力让戴着手铐的男人颤了一颤,手上的动作一松,脸已经憋得通红的季鸣鸿这才透过一口气来,蹬着腿拼命反抗。 男人泰山压顶一般趴在季鸣鸿身上,照准他的肚子来了两拳让他消停了点之后,忽然低头凑到他耳边道:“眼镜蛇,我是两头蛇。” 晕乎乎的大少爷愣住了,眼里闪着迷茫的光。 穆霜白已经冲到了纠缠着的两人身边,手枪不由分说顶住了男人的脑袋。他的声音是刺骨的冰冷:“放开他。”——休想当着老子的面搞这些小动作! 男人不理会,甚至变本加厉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季鸣鸿身上。 穆霜白气得就想扣扳机,一旁老穆连忙按住了他的手:“他们距离太近,你这样开枪,子弹会穿过他打中季长官的。” “啧。”穆处长愤愤地把枪拿开,回身冲76号的兄弟招手,“来人,快把他们拉开!” 男人趴在那儿,抓紧时间再接再厉:“我身上有军统戴局长的绝密书信,你一定要想办法救我,拜托了!” 穆霜白听见男人在说话,虽听不清具体内容,但用脚指头都能猜到他在说些什么,一颗心顿时紧张得上蹿下跳不得安宁。 今早无论如何都该提醒大少爷这件事的,万一这家伙一不小心点了个头,那整个国民党上海站都要玩完! 远处,正对车站的一栋矮楼楼顶,骆南举着望远镜观察着车站里的骚乱。上海火车站没有装顶棚,现场的状况他看得一清二楚,这时赶紧扭头催促身边的人道:“锦书同志,差不多就开枪吧。” 萧旦今天穿了一身男士西服,正霸气地一只脚踩在天台的栏杆底部,狙击枪架在栏杆上,微眯着眼盯着瞄准镜。她保持这个姿势有好一阵了,听见南叔的话,摇头道:“不能开,这个角度开枪,一不小心就会打中季少的。” “再不开枪会出事的。”骆南一跺脚,“那个人是特高课安排的,万一他从季鸣鸿嘴里套出点什么来,军统绝对要全军覆没。” 萧旦猛然抬起头看着他:“您知道那是特高课的人,两天前为什么不说?” “我这也是两小时前才知道的。” “军统灭就灭吧,反正是国民党的人。”萧旦撇撇嘴。 骆南一个劲摇头:“唇亡齿寒啊锦书同志,没有他们在明面掩护,我们的工作根本无法展开。” “切。”她不满地嘟囔了一声,重新往瞄准镜里看去。 站台上的男人可能是见季鸣鸿被压得连完整的句子都吐不出,便一边抬起上半身,一边用力挥开两侧想拉起他的特务们。 萧旦在这时扣下了扳机。 “砰!” 枪声震耳欲聋。 南叔被吓了一跳,责备地对萧旦道:“你怎么又不装消音器?” “我装了。”萧旦收回长枪,把枪口下方挂着的消音器在他面前晃了晃,“还有别人开了枪。” 男人的眉心的同一位置连着中了两枪,因此在别人眼里看来就只是一枪而已。鲜血夹杂着脑浆,喷了季鸣鸿满头满身,尸身缓缓朝后倒了下去。 76号的人赶紧把尸体拉开,老顾皱着眉回头看去,穆霜白正悄悄把还热乎的手枪藏到身后。 “谁开枪都行,就你不行。”趁着众人手忙脚乱去扶季少爷的时候,老顾走到穆霜白身边,低声道,“你这是惹祸上身。” “我知道。”穆处长面无表情,“但我可以说那不是我开的枪。” “那尸体上的枪眼你怎么……” 话还没说完,车站外忽然枪声大作,季鸣鸿身边的特务们纷纷倒地。老顾大惊,身体先于大脑做出了反应,一把将穆霜白朝后扑进了候车室。两人着地一滚,找到合适的位置躲好,薛远烟很快也猫着腰跑了进来与他们会和。 另一边,萧旦和骆南也被密集的枪声惊了一下,后者赶紧拿起望远镜一看,他们斜对面离车站最近的楼顶,趴着一排人,正对着站台方向,端着长枪一通乱打。 “军统还是出手了?”萧旦拧着眉毛,“不早不晚在这个时候出手,他们并没打算救人?” “看样子是想杀人。”骆南叹了口气。 萧旦不解:“杀谁?季少和霜霜不都是他们自己人么?” “这样说来,事情没那么简单了。”骆南捏着下巴琢磨,“军统是等我们把特高课的诱饵杀了才趁乱造乱的,说明他们一开始其实是想借特高课的手杀人……那只能是冲着季鸣鸿去的。” “可是为什么……”萧旦倒吸一口凉气,“难道季少是真的叛变了?不能吧?!” 骆南不置可否,只是对萧旦道:“这事慢慢查,先把枪收起来,我们撤。” 第33章 捡回一条小命 大少爷一愣,板车后不知何时乱成一锅粥的站台上,候车室门边的穆霜白探出头去,一眼看见外面还躺在地上的季鸣鸿,着急:“老季!快躲啊!” 如梦方醒的大少爷翻了个身四下一瞧,发现斜前方那个老汉扔下的板车不知被谁推横过来了,刚巧成了一处天然的掩体。他便尽量压低身子,冒着密集的枪弹,爬过地上一具具尸体,总算安然无恙地躲到了板车后面。 一屁股侧坐在地上,季鸣鸿刚准备松一口气,身侧突然伸出一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他的脑袋。 板车后躲着一个76号的特务,冲着前者咧嘴一笑:“眼镜蛇,对不住了。” 说着他的手指用力往扳机上扣了下去。 “砰——” 在候车室门口目睹了这一切的穆霜白以最快的速度开了枪,但那个特务倒下的时候,浑身是血的季鸣鸿已经随着枪声仰倒在了地上。 “老季!”穆霜白想出去,可刚迈出一步,几枚子弹就在他脚前炸响,逼着他退了回去。 “处长!”候车室里躲着的兄弟们担忧地看着他。 穆霜白摆摆手,对老顾和薛远烟道:“还手吧。” 两人对视了一眼,老顾悄声开口:“那些是军统的人。” “所以我们更应该还击了,不然特高课那里怎么交代?”穆霜白振振有词。 “处座之前不知道军统有行动吗?”薛远烟凑过来问道。 震耳的枪声掩盖下,他并不担心他们的话会被别人听去。 怎么可能不知道。穆霜白在心里默默地想,这些人就是他安排的,他只是没想到,军统的目标,竟是季鸣鸿。难怪某个姓唐的家伙答应得那么爽快。 “我不知道。”他毫不犹豫地撒谎。 老顾和薛远烟又交换了个眼神,不再说什么,各自带着自己的手下人开枪还击。穆霜白扭头去看季鸣鸿,他无暇去辨明自己的心情,只觉得五脏六腑似乎都揪到了一起。 季鸣鸿却在这时慢慢爬了起来,他刚才为了躲子弹,急中生智地往后一躺,没想到用力过猛,还没恢复过来的后脑勺又磕在了地上,他险些真的晕过去。缓过劲来的大少爷抹了一把被鲜红的血和黄色的沙土染得乱糟糟的脸,冲着穆霜白咧嘴一笑。 隔着老远,穆霜白还是差点被他那一口白牙闪瞎了眼,心底却终于轻松下来——你这人可真是命大! 枪声渐渐平息下去,军统的人马开始撤退,老顾和薛远烟带着手下冲出候车室,寻找有利位置还击。 “小心!”刚跑到板车旁,老顾左侧的薛远烟突然朝他扑了过来,两个人双双摔倒,正好摔在季鸣鸿身边。 三个人的视线撞在了一起,一时都不知道该摆出什么个表情,便很默契地一同尴尬一笑。 才跑到板车后的穆霜白目睹了这诡异的一幕,无奈:“你们没事吧?” 老顾爬起来摇头:“没事。” 薛远烟摸了摸自己右肩膀,摸出一手血,反而笑着道:“没事,皮外伤。” “我有事!”季鸣鸿捧着自己的脑袋凑到穆霜白面前,“我的脑子快摔坏了。” 想忽视他都没办法,穆处长叹气:“你没摔之前就够傻了,不怕再傻点。” “我才不傻!” “行,你说不傻就不傻吧。”穆霜白懒得跟他争。 旁边老顾轻轻扳过薛远烟的肩查看他的伤口,沉默了半晌才道:“多谢。” “不必。”薛远烟挑起嘴角,“换做是你也会这么干的。” 老顾没再多说什么,拿过他手里的枪,蹲在那儿瞄准对面楼上枪声传来的地方连开几枪。几声惨叫过后,枪声终于停息了。 薛远烟和季鸣鸿惊讶地看着老顾,灰狼咂了咂嘴:“久闻千面狼神枪,今日终得一见。” 季鸣鸿则眯起眼睛,扭头去看穆霜白:“老穆,你说实话,这家伙是不是比你厉害?” 穆处长老大一个白眼翻上去:“反正你也没觉得我有多厉害。” “这倒也是。”季鸣鸿大言不惭,“你也就跟我半斤八两。” 一句话出口,三个人都笑了起来。 老顾的枪下一贯不留活口,军统的人折了三个,特高课安排的一个诱饵两个假警察也都死了。所以关于这次变故的原因解释,穆霜白把锅一概扣到了军统头上,并摆出板车后那个想对季鸣鸿开枪的特务的尸体为证据,说明军统的第一目标是季鸣鸿,不小心误伤了特高课的人而已。 自此特高课课长中岛静子对军统深恶痛绝,对季鸣鸿的怀疑自然也打消了不少。 穆霜白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特高课,面对一闲下来就满脑袋想着如何降服他的中岛,他可不敢久留。 第34章 互诉衷肠 做完扫尾工作后,穆霜白实在受不了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就一直跟在他后头,哭丧着脸念叨自己这一天受到的惊吓多么多么大的季鸣鸿,拖着他去了米高梅,准备请他喝杯酒压惊。 好在大少爷向来一杯倒,应该费不了他太多钱就能摆脱这个累赘。穆霜白默默盘算着,心情还算不错。 还算安静的角落里,酒杯上桌,季鸣鸿端起一杯来,看着舞池里一对对的年轻男女,忽然莫名地感叹了一句:“你看看人家,再看看我们,一事无成到连女朋友都没有。” 穆处长晃了晃手里的酒杯,看着红酒在灯光下闪烁的光芒,笑嘻嘻地道:“着什么急,你虽然看上去傻了点,但人好,又有个那么有钱又宠着你的爹,何愁找不到结婚对象?” 平白无故被发了张好人卡,季鸣鸿立刻后悔自己挑起这么个话题,他不置可否地摇摇头道:“别说我了,说说你吧,这么多年了也没见你身边有个女人。光凭你这张脸,主动贴上来的女人可不少吧,怎么,眼光太高?还是心思都在阿音身上?” “去,我只把阿音当妹妹。”穆霜白翻了个白眼,望着杯中酒那醉人的红色,低声道,“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声音不大,却铿锵有力,听得大少爷胸中的热血一阵翻涌,不由大笑起来:“好一个匈奴未灭!老穆,我敬你一杯!” “话说,你爹怎么会同意阿音来舞厅工作?做的还是最没有地位的舞女?”穆霜白望着舞池,随口一问,“阿音也算是上海名媛了。” “还不是阿音非要来,说是体验生活。”季鸣鸿撇撇嘴,“爹说他当初也是不同意的,可经不住阿音那个倔脾气,一哭二闹三上吊的,这不,由着她去了。” 穆霜白苦笑——还好意思说你妹妹,你们一家子都是个倔脾气。 “反正我爹也安排了人在阿音身边,不会有什么事的。” “嗯?”穆处长一愣,他算是米高梅的常客了,而他这么频繁往这儿跑的原因,就是担心季音希被人欺负。听季鸣鸿的意思,感情是他自作多情了,人家压根不需要他保护。 他就说鹰老大哪会心这么大放任女儿不管。 见穆霜白疑惑,季鸣鸿伸手指了指远处的吧台:“那位调酒师,叫小二,是我爹身边除了阿辜之外能力最强的手下了。”他又点了点大门的方向,“门口那两个侍应生,小三小四,也不是省油的灯。有他们护着阿音,我爹就放心了。” 前者听得好笑:“感情你爹给人起名这么随意的。”他的笑意却很快冻结在了脸上,因为他猛然想起大哥身边那个端茶送水的小弟,名字就叫小六。他当时还质疑过他大哥近些年的起名水准是不是下降了,如今一想,这人竟有可能是季鹰送到大哥身边的内应!竟然藏了这么多年! 穆霜白整个人都不好了,想了想顺着大少爷的话题问道:“那小五小六呢?” “我爹留着小五给阿辜打下手了,小六嘛,听说是好多年前派去哈尔滨执行任务,就没能回来。”季鸣鸿摇摇头,“我爹后来派了很多人去找,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说着他端起酒杯啜了一口。 穆霜白心头一松,看来季鹰完全不知道小六的下落,他在青帮应该只是个巧合而已,当然,说不定都不是同一个人,还是管好自己眼下的要紧事吧。他瞅着抿了两口酒便有些上头的季鸣鸿,借此机会坐到他身边,悄声问道:“今天的事是冲着你去的,你其实心知肚明却不说,还跟我装可怜。军统为什么要杀你?” 沸反盈天的米高梅里,单单他们这桌的温度骤降到了零点。 “因为我在他们的锄奸名单上啊。”意识到自己早被穆霜白看透了的大少爷收起了笑脸,眼里是少见的无奈。 穆霜白一挑眉,学着他之前的语气笑问:“原来是你真叛变啦?” 季鸣鸿还了他一个白眼:“要是真的,你也活不到今天。” 两人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但是,”穆霜白觉得季鸣鸿可能是跟自己学坏了,有话不一次性说完,偏要吊人的胃口。大少爷顿了顿才接着说道,“我爹以为我进汪伪政府是军统的任务,事实是我确实叛变了他们。” 终于有自己听不懂人话的一天了。穆霜白默默想着。 对方还算好心地跟他仔细解释了一下:“我在北平大学那会,何教授想让我来上海帮师叔周先生的忙,我便向上级申请进入新政府潜伏,不料被驳回了。但是机会实在难得,我不得已抗了命。” 穆处长沉默了。他觉得自己应该知道军统为什么驳回季鸣鸿的请求,估计在军统那些人看来,季鸣鸿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富家公子哥,天天混吃等死。又空有一腔报国情,没什么智商,没什么能力,压根干不了潜伏这种活。 然而他与他纠缠这几年,已渐渐看进他心里。大少爷的确人傻钱多,的确不善世故,但那只不过是他从心底所愿无求无争,混吃等死,以换一世的安稳,自己的,和身边人的安稳。 可惜山河破碎,他若再无所争,便换不来海晏河清,换不来他爱着的人们的岁月静好。 这又何尝不是穆霜白自己真心所向? “你想过么?”他抬头盯着季鸣鸿依然澄澈的双眼,“你这样是把自己置于万劫不复的境地。” “置之死地而后生嘛。”大少爷露出了一个苦笑,“不过是需要防备的东西更多了一点罢了。” 要防着上级的刁难,日本人的疑心,现在还要加上自己人的锄奸行动,世人的唾骂,何止多了一点。穆霜白看着季鸣鸿,发现自己越来越怀念从前那个无忧无虑,花天酒地的大少爷,怀念那个一呼百应,名噪一方的季公子。 其实就是想,让他远离这些个纷争,求他一世平安,让他能活成自己想活但无法活成的样子。可他忘了这娇生惯养的少爷也是个年轻气盛的男儿,也有着与他一般无二的热血满腔。 那自己,站在他身侧好了。 穆霜白没意识到的是,在看穿季鸣鸿的同时,他也已经把自己的心剖开摆在了对方面前。 季鸣鸿从没见过在上海滩混得风生水起的穆老板,76号呼风唤雨的穆处长,在他面前走这么久的神。当初听说穆霜白去了日本人手下当差的时候,他不是没有怀疑过,只是心底根深蒂固的信任不容他起这个疑心。 他知道穆霜白这么多年摸爬滚打的艰难,游刃有余穿行于各大势力间的辛苦,是自己一辈子都体会不到的。所以当年大少爷知道穆老板的身份后,第一次认认真真望进他的眼时,就发誓要挥开那双黑色眸子里的淡漠孤寂,让他睁开眼看一看身边,他从来不是一个人。 哪怕以一生为期,也要让他明白,在黑暗中行走的他,并不孤独。 他会好好陪在穆霜白身边,水里水里来,火里火里去。 两人各出各的神,各下各的决心,本来都没有宣之于口的意思。直到季鸣鸿一眼瞟见了穆霜白手里无意识把玩着的陀螺,他伸手握住那陀螺,连带着握住对方的手,低声道:“我愿以此陀螺为誓,除日寇,补山河,此心永不改。” 穆霜白一惊,他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把陀螺拿出来的,他扭头看着大少爷通红的脸,不由回握了一下,决然道:“陀螺在一日,我的心,便与你的一般无二。”——你的初心,就是我最后的良知。 第35章 老毛病了 “你们俩怎么来了?”脑后突然响起的声音把穆霜白他们吓了一跳。穿着一身西洋舞裙的季音希站在他们中间,温柔地一边一个揽住两人的肩膀,“是不是打扰你们互诉衷肠了?” 季鸣鸿和穆霜白同时收回手,迅速后撤。季音希狡黠地笑着,绕过不宽的桌子,走到两人对面坐了,很自然地拿过穆霜白的酒杯喝了一口。 大少爷的目光可以杀人了。 “那杯我没喝过。”穆霜白赶紧澄清。 季鸣鸿的脸色这才缓和下来。 “我听说今天的事了。”季音希咂咂嘴,伸出一根食指点点季鸣鸿又点点穆霜白,“军统,中统,都是饭桶。”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一左一右抬手捂住了季音希的嘴巴。季鸣鸿比穆霜白还吃惊:“阿音,你什么时候知道我俩的身份的?!” “老早。”季音希甩开两只手,“你们从哈尔滨回来的那天,我听见了爹爹和阿辜的谈话。” 短暂的沉默后,穆霜白开了口:“所以一个月前的那天晚上,你装醉时说的话是真的?” “啥?啥话?”季鸣鸿立刻处在状况外。 季音希倒没料到穆霜白早看出了自己当时是在装醉,她吐了吐舌头:“假的。” “为了什么?” “你们在说啥?”季鸣鸿努力想跟上他们的节奏。 “试你。” “得出结论了?” “当然。”季音希抬起下巴,奶凶奶凶地道,“你就是个坏人!” 再怎么听不懂,这句也是听得懂的,季鸣鸿斜着眼睛去看穆霜白,后者一脸懵逼:“我哪坏了?” 季音希认真回答:“正常情况下对待喝醉了的女孩子,难道不是应该抱到没人的地方去酱酱酿酿么?你怎么把我送回家去了?” 季鸣鸿再次伸手捂住她的嘴——完了完了,我妹妹在国外待久了跟人学坏了! 穆处长扶额——好的这锅我背了。 聊到这个份上,穆霜白小心翼翼地问起了他从不敢提起的话题:“你们说,季叔叔会有别的身份吗?”以防两人起疑,他还加了一句,“因为我送你回去的那晚季叔叔像是早就知道,什么都没问。” 虽然他心里有答案,但还是好奇鹰老大这一双奇葩儿女会精明到什么程度。 没想到两人连一个眼神都没交换,立即异口同声地道:“我爹一黑帮老大,还能有什么身份?” 穆霜白张了张嘴没找出任何字眼,干脆拿起季鸣鸿的酒杯灌了一大口,在心里希望他们能赶紧忘掉这个话题。 季音希却偏不肯如他的意,“哥,白白,我想跟你们一起当特工,搞死他们日本人!” “咳咳咳……”穆霜白嘴里的酒全呛在嗓子眼,一边咳一边和季鸣鸿一起第三次捂住了她的嘴。季少爷顺便转着脑袋看四周有没有什么会把他们的话偷听走的可疑人物,毕竟今天的事他不想再经历一次了。 于是两人苦口婆心说了半天,才终于把跃跃欲试想跟着他们一起搞地下工作的季音希劝了回去。 季鸣鸿擦着汗道:“你要是能找个正经工作我就更安心了。” “舞女哪里不正经了?”季音希横眉立目,“我卖艺不卖身!” 她对面的两个大男人也懒得去堵她的嘴了,苦笑着看她——我们服了,你想说啥说啥吧。 季音希玩够了,拉起只喝了两口酒的季鸣鸿笑道:“哥不喜欢我跟别的男人多接触,那就哥自己来陪我跳支舞吧,我教你。” 穆处长又喝了几杯,坐在原位笑望着他们的身影,可腹部突如其来的剧痛一下冻结了他的笑容。他弓着腰站起身来,以最快的速度从米高梅舞厅的后门溜了出去。 刚出后门,穆霜白就捂着肚子蹲到了地上,希望这一阵难受劲能快点过去,可疼痛不但没有消减,反而愈演愈烈,渐渐地从阵阵钝痛转为了剧烈的绞痛,疼得他差点瘫倒在地上。 人走霉运的时候就是这样,屋漏偏逢连夜雨。 “霜白?”熟悉的声音在身旁响起,疼得三魂快出了窍的穆霜白抬起头,发黑的视野里,老顾和薛远烟担忧地低头看着他,“你怎么了?” 他撑着墙勉强站了起来,摇头道:“没事,出来吹吹风。你们怎么在这里?” “远烟约我出来的,我刚陪他到这儿抽了根烟。”老顾上下打量着穆霜白,盯住他死死掐着胃部的手,摇头,“你一点都不像没事的样子。” “我真没事,老毛病了。”穆霜白故作轻松地笑着,却没法放开捂着肚子的手。 老顾的脸沉了下来:“你我近十年的搭档,我从不知道你有胃病!” “我病的时候,你正好……”穆霜白猛地顿住,薛远烟还在这里,有些话他不好说,“而且很快就好了,这么多年都没再复发,所以我忘了告诉你。” 薛远烟左看看右看看,怎么都觉得这个气氛下他不该留在这:“那什么……我先回避一下?” “有什么好回避的?”老顾一摆手,“还不赶紧帮我把处座送回家。” 处座。 疼得有点神志不清的穆霜白依旧很敏感地意识到,老顾是真的生气了。但他为了避免提起对方的伤心事,只能选择了隐瞒。 自从多年前那场大火之后,原本亲密无间的两人渐渐有了隔阂,他一直心存愧疚,而老顾也再难放下心底的自卑。大局为重,这些年来他们只能尽力寻找着平衡,以完成上头交代的任务。 穆霜白一直以为随着时间推移,他们能找回当初心灵相通的感觉,可是动荡时局下,没有人能回到曾经。 老顾不行,季鸣鸿不行,他自己,更不行。 老顾和薛远烟一人一边架起了穆霜白,把他们难得脆弱一回的处座送回了家。 米高梅打烊之后,没找到穆霜白的季音希也没多想什么,便扶着困到摇摇晃晃睁不开眼的季鸣鸿回了家。 鹰老大把他们迎进了家门。两人喝了点阿辜做的醒酒汤,就各自回自己房间睡下了。季鹰则长久地站在自己儿子紧闭的房门口,半晌扭头对阿辜道:“致电南叔,这份人情我记下了,替我好好谢谢他。” “谢他做什么?”阿辜没太明白,“打探消息的兄弟们不是说是穆处长开的枪吗?” 季鹰摇头否认:“那是讹传,以那小子的聪明劲,不会不知道开枪就是引火烧身,他不会开那个枪的。” 阿辜似懂非懂地眨眨眼。 “中午穆霜白偷偷派人来告诉我的时候我真的吓了一跳,要不是你说黑市那出了事情,我绝对会自己扛着枪去车站的。”鹰老大解释道,“虽然我的确猜到会有军统的人盯着,但我还是紧急联系了南叔,拜托他们帮我看着阿鸿。” 阿辜吓了一跳:“您动用了紧急联络方式?” 季鹰点头:“我知道很危险,但箭在弦上,我也没更好的办法。”他挥了挥手,“别问了,快去吧。” “是,老大。”阿辜应着,弯腰鞠了一躬,很快地下楼去了。 鹰老大用眼角余光盯住他,眼底竟浮现出了一丝疑虑。 第36章 杀郁桦 转眼到了年底,上海又一年无雪,甚至温暖得像是到了春天。几个月的血腥杀戮后,日本特高课总算消停了一点,穆霜白却开始操心——鹰老大好久没找我做生意了!公司要破产了! 季鹰最近很忙,且不说他明面上要确保自己的机器厂运转正常,临近年底,黑市乱糟糟的开始搞什么“清仓甩卖”,私下的军火、毒品的交易瞬间就不受他控制了,整得鹰老大一个头两个大。 结果黑市没搞定,司法界又出了事,江苏省高等法院第二分院刑庭庭长郁桦,利用自己所处的特殊地位,一直在努力给抗日志士提供帮助和庇护。季鹰和郁桦交情不浅,中共地下党的不少同志都是在他的帮助下被营救出来的。但感激之余,鹰老大也好心提醒过他,救人,千万要谨慎,郁桦却总是笑笑,让他放心。 常在河边走,郁桦最终还是湿了鞋。这次他救出的说是中统的人,竟然是投降了日本特高课的叛徒,立马把郁桦的所作所为上报给了日本特高课。中岛静子玉手一挥——交给76号去,这人不能留。 季鹰最先听到了风声,他找了个机会悄悄见了郁桦一面。 “曼陀,你不能再留在这儿,76号盯上你了。”季鹰替他到了一杯茶。 “我不走。”郁桦很干脆,“76号盯上的人,逃到天涯海角都无用,我还能去哪?” “只要你想逃,我自然有办法。”季鹰看着他,十二分的真诚。 “国家民族危难之际,我如何弃职?”郁桦依旧拒绝了他的好意,“我愿做我当做之事,生死不计。” 季鹰知道自己不好再劝,两人又谈了点别的,就互道了珍重告别了。他看着郁桦坚定的背影叹气,这一别,必是永诀。 要杀郁桦的中岛课长一声令下,76号又乱成一团。虽说里头是一群日本人指哪打哪的汉奸,但汉奸心里也有自己一些个弯弯绕,他们知道这世上有些人很难杀。 在上海混的人都知道,郁桦不好杀,甚至可以说,是不能杀。作为司法界的一把手,他的存在基本就是民心向背的反映,要是杀了,一个不小心引起爱国人士的暴动,那76号就是得不偿失。 李世逡跟着季昀青许多年,别的没学会,把他的老奸巨猾全学了去。既然郁桦的事是个烫手山芋,他扔给别人去拉倒。 这个“别人”的不二人选,自然就是身为行动处处长的穆霜白了。 他都打好了腹稿要怎么一步一步引穆霜白进坑,没想到对方二话没说就答应下来,李世逡自然乐见其成。 等消息传到老顾和薛远烟那里,他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 “处座!你这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关起办公室的门,薛远烟又一次拍着桌子恨铁不成钢,“郁桦不能杀啊!” “杀了会怎样?”穆处长翘着二郎腿不当一回事。 “上海滩会乱的啊!” “不会。”穆霜白笃定道,“他们不敢。” 灰狼着急:“那也不能是处座您动这个手!您这不是坐实汉奸的名头吗?!” 穆霜白好笑:“难道现在坐得还不够实?” “可是……” 老顾抬手阻住薛远烟,看出点端倪的他盯住穆霜白的眼睛,似要看进他的心底:“处座这是决心要真的叛变了?”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是。”穆霜白的眼神毫不躲闪,亦不带一丝感情。 “为什么?!”薛远烟暴躁地跳了起来,“您的信仰呢?恩义呢?家国呢?” “我何时有过?”穆处长脸上挂着嘲讽的笑,“我他妈就是中统的一把刀,一个双手染满鲜血的人,哪来的信仰?我为报季昀青的恩,甘愿以身入泥潭,他却用猜疑回应,哪来的恩义?中统杀我父母灭我全家,家已不存,哪来的家国?” 老顾和薛远烟一脸震惊,这么大的事,他们从不曾听对方提起过。 穆霜白站起身来:“仅凭这杀父之仇一点,我已有和国民党不死不休的理由。而且,蒋委员长教我们的我一直记在心里,攘外必先安内。我内心不平不安,如何抗日,如何报国?” “可你也不该借日本人的手对付中统……”老顾悄声道。 “那你说,除了日本人,我该借谁的手?” “上海滩的势力远远不止日本人一支……”老顾的声音越来越轻,“你还是为了名利,哪怕是恶名也欲罢不能。” 穆霜白摇着头笑了:“老顾啊,果然还是你最懂我。”他看了看两人,“你们俩有一天时间考虑,是跟着我继续干,还是离开。不过放心,兄弟一场,我不可能把你们交给日本人的。” 仿佛一桶冰水把老顾和薛远烟从头淋到了脚,寒凉透彻心骨。薛远烟张张嘴还想再说点什么,老顾已经拉着他往外走了,灰狼只好把嘴闭上。 “你信他吗?”走出了76号的大门,阳光暖暖地照在两人身上,老顾皱着眉头道。 “他不像在说谎……”薛远烟犹疑地看着老顾。 “我原来自认了解他,可自从进了这鬼地方,我越来越看不透他了。”老顾望着戒备森严的76号的高墙,叹了口气,“他若是在说谎,那就是为了让我们离开这个是非地;若不是,咱俩就危险了。” “反正我哪儿也不去!”完全想不清楚的薛远烟暴脾气又上来了,“不管处座是怎么想的,我进这里是为了党国,我只做我认为正确的事,生死不论!” “我也是。”老顾拍拍他的肩头以示安抚。 明媚的阳光下,两人心照不宣地笑了。 二十三日早晨,最高法院的刑庭庭长郁桦一出门就被人射杀在了自家门口。 穆霜白带着人躲在暗处,把手里装着消音器的枪收回了大衣口袋。 他身边薛远烟看着倒在门口的尸体,拧着眉毛小声对他道:“处座,我还是觉得不该由您亲自动手。” “在外面记得叫我处长。”穆霜白提醒他,“我应下的事,自然是我自己来做,要出了问题,责任……。” “处长!”灰狼不满地打断了他,“别说这些了。” “那走吧,老顾还等着呢。”穆霜白听话地不再多言。 他们撤走后,短短两个小时内,郁桦遇刺身亡的事传遍了整个上海。各界爱国志士纷纷走上街头,学生、教师、工人、商人,高举着“反日救国”的旗帜,围住了新政府大楼,要汪伪政府给个说法。 楼里的季鸣鸿瞅着外面的群情激奋,望了望76号所在的方向,叹气——老穆啊,你这是又闯了什么大祸啊…… 不过日本特高课可不会由着他们乱来,宪兵队和76号行动处一起,雷厉风行地抓了百来号人,统统关进了上海监狱。 第37章 明知死路,一往无前 到了半夜,忙了一天睡得正香的穆霜白被突然翻窗而入的老顾惊醒了。 “今天特高课抓进去的人,你有没有做什么安排?”老顾抢先问道。 “安排?什么意思?”穆霜白依然躺在床上,怀疑自己的脑子可能不太清醒。 “有人去特高课劫狱了。”老顾着急道,“小钢炮都抬出来了!” 穆霜白猛地坐起来:“小钢炮?!什么人能逼得特高课动这么大干戈?” 老顾摇头:“不是特高课,是那群劫狱的人。” “什么?!”穆霜白腾地一下跳下床,拧亮了台灯。 老顾又加了一句:“还是三门。” 有生之年,穆处长还没有这么震惊过。小钢炮这种东西价格太高,数量又少,一般都是日本人用在正面战场上的,上海这种城市里可能也只有特高课有那么压箱底的一门,而这回居然被抗日分子抬了出来,还一抬就三门!这是哪来的土豪?! 他披上衣服跟着老顾往监狱跑去。大门口,李世逡早到了,远远地站着。 “现在什么情况?”穆霜白站到他身边问道。 “只能看着了。”李世逡耸耸肩。 “我们的人……”他并没说下去,前方的地上横七竖八倒着不少人,大半直挺挺的没了生息,小部分还在捂着胳膊抱着腿哀嚎,但清一色穿着76号的军装。 李世逡的牙齿磨得咯咯响,瞪着穆霜白道:“那伙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后者一摊手:“你才是情报处处长,问我做什么?” 一句话堵住了李世逡所有甩锅的念头,他的牙磨得更响了。 “中岛课长说只有有钱的大势力能做到。”他只好自说自话地说下去。 “嗯我也觉得。”穆霜白点头敷衍地附和。 “上海最大的势力,只有老师和季鹰了。”李世逡还是说半句留半句。 穆处长提醒他:“鹰老大虽然有钱,也只是一届商贾。” 李世逡翻了个白眼:“我不信他手下没私兵。” “直说吧,你要我做什么?”穆霜白懒得再跟他打太极。 “我去问老师,你去找季鹰。”李世逡就等他这句话。 季鹰跟郁桦的关系不错那是全上海都知道的事,之前的报纸还大肆报道过什么“司法界与黑帮联手”,“庭长郁桦和黑道季鹰不可告人的交易”诸如此类的文章。而在这个节骨眼上叫穆霜白去找鹰老大,李世逡就是想把自己这位看不顺眼的“师弟”往死路上送。 可穆霜白从来像是没有一点自觉,干脆地应了下来:“好。” “轰——” 监狱的大门被三门小钢炮合力轰成了渣渣,有人往里冲,有人往外跑,场面一度十分混乱。穆霜白明智地决定不掺和这种事不操这个心,转身往电话亭走去。 老顾跟上去道:“你去找季鹰就是找死。” “都知道我是去找死,你还跟过来干嘛?”穆霜白的语气很冷。 “你别告诉我你还想调和与鹰老大的关系。”老顾站住了脚。 穆霜白也停下脚步,不置一词。 “生意就那么重要吗?为了钱你什么都能做?” “不然我怎么会心甘情愿投靠日本人?”穆霜白背对着他笑道,“汉奸可不是好当的。” “霜白。”老顾又重新叫起他的名字,“你能不能别总在我面前戴着那张面具?我真要看不懂你了。” 穆霜白这才回身看他:“面具这种东西,你自己不也戴着么?” 老顾闷闷地顶回他的话:“可你不同,你不需要面具便已有千张面孔,我这‘千面狼’的代号真该让给你。” 一阵沉默。找不出什么话来反驳的穆霜白又扭头想走,老顾终是叹了口气道:“半小时前,新政府召开了紧急会议,季长官应该去了。” “多谢。”穆霜白点头,冰冷的语调中终是带上了一丝温度。 冲着他的背影,老顾犹豫半晌还是喊道:“别把命丢了!” 穆霜白顿了顿,自嘲般地苦笑了一下,脚下不再停留地走进了电话亭。 新政府办公室里的季鸣鸿被突然响起的电话铃惊得一蹦,之前大半夜被人从暖和的被窝里拖起来开会,他可是老大的不乐意,这通凌晨两点的电话便成了他的出气筒。 “谁啊?!他妈的大半夜的还睡不睡觉啊?!” 有先见之明的穆处长把话筒拿得老远,等季鸣鸿吼完了才无奈开口:“老季。” “老穆?”季鸣鸿的起床气一下子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怎么了?” “在办公室等我,我处理完这边的事情就来找你。”穆霜白急匆匆地说完就挂了电话。 “什么……喂,喂?喂?!”季鸣鸿抓着嘟嘟响的话筒发愣,只好放下电话,坐到沙发上,大睁着两眼瞪着窗外发呆。 季鸣鸿惊醒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结果“砰”地一声摔到了地上,彻底清醒的他这才意识到昨晚自己一不小心在沙发上睡着了。大少爷揉着脸在办公室里晃了两圈,恍恍惚惚觉得自己好像忘了点什么,却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直到他的目光落在了办公桌上的电话上——老穆! 在他的印象中,这应该是穆霜白第一次与自己失约。 季鸣鸿扑到桌前开始往穆霜白家里打电话,连打了五六个竟没有人接,又想着给他办公室打个电话,可歪着脑袋想了半天,大少爷确定自己并没问过穆霜白他办公室的电话。他心里莫名有些发慌,抓起军装外套便奔76号而去。 薛远烟在76号的院子里碰见了气喘吁吁的季鸣鸿,听完对方上气不接下气的描述后,他也开始担心起来。 两人一道在穆霜白的办公室里找到了老顾。听了季鸣鸿的话,老顾跟着皱起了眉头:“凌晨那会霜白给您打完电话之后,那些抗日分子就自动撤退了。他忽然说那群人里有人看着很眼熟,便一个人跟过去了,说是之后还跟季长官约好了要见面,让我们先回76号来。”他疑惑地望着季鸣鸿,“我们一直以为他在您那儿。” “我……”季少爷嗫嚅了一下,“我等他等到睡着了……” 老顾和薛远烟都是一副想骂人又不好开口的表情。 季鸣鸿赶紧找回重点:“老穆为什么要约我?” “上头怀疑昨晚的抗日分子背后的势力是某个有钱人,李处长就派霜白去鹰老大那里打探一下。”老顾看了看薛远烟,两人一致觉得不需要对季鸣鸿隐瞒什么,“郁桦和鹰老大什么关系季长官也知道,所以我让他先找您谈谈再做打算。” 大少爷张着嘴急剧地想了想,一个可怕的念头突然撞进脑海里。 要死! 他转身便往外跑,跑了两步又折回来对老顾和薛远烟道:“我知道他在哪儿,你们先别急,我去找他。” 薛远烟很是无奈——明明你才是最着急的那一个。 他扭头问老顾:“所以处座人在哪?” “季鹰手上。”老顾神色黯淡。 灰狼倒抽了一口凉气:“竟然有人能抓得住处座?!” “你可别忘了,他的胃病还没好。”老顾颓然跌坐回椅子里,出神地盯着穿过窗棱撒下的几缕阳光。 第38章 身陷囹圄 同样的阳光挤进狭小的气窗,唤醒了昏迷中的穆霜白。他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下四周。没有装潢的房间很长,却不宽,四壁都是水泥的灰色。天花板上挂着的灯没开,阴暗得像极了牢房,只有右面的墙上开着的一扇小气窗,带来些许光亮。 靠墙坐着的穆霜白这才发现自己的大衣被脱下扔在了一边,昨晚出来得匆忙,大衣下他只穿了一件单薄的衬衣。好在屋子里开了暖气,他还不至于被冻死。 双手分别被两条斜向上的铁链拉扯着,一端锁着他的手腕,另一端高高地挂在靠近天花板的墙角处。穆霜白好奇地扯了扯,铁链似乎是钉在了墙里,纹丝不动。 两手上举的姿势让穆霜白很不舒服,他一用力站了起来,开始认真思考自己是在什么地方。 昨晚他看人群中有个人长得很像阿辜,便小心地远远跟着那群人走,越走离季公馆越远,一路竟到了黄浦江边。他正在怀疑是不是自己看错了,就在一个三岔路口被三拨人马来了个合围。 面对着百来号人,意识到自己中了圈套的穆处长倒也不慌,拉开架势准备杀一条血路脱身。一连放倒了十几个人,正当他准备把拳头往某个人脸上招呼的时候,猛然有人在他身后阴恻恻地道:“为你自己好,就别打了。” 穆霜白转过身,本来还在五米开外的阿辜两步便冲到了他面前,拳上生风。他抬起胳膊架住了阿辜的拳头,后者却瞅准机会钻了个空子,往他门户大开的腹部送了一拳。 阿辜主要为了巧取,因此拳上用的力道并不大,可偏偏这一拳正好打在穆霜白的胃部,他本就脆弱的胃经不起这种折腾,瞬间的爆痛害得穆霜白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战斗力。 至于摔倒在地上后发生了什么,穆霜白就完全不知道了。但是从现在自己这一身的疼痛来看,他只希望当时的自己,没有叫得太大声。 可能是铁链发出的响声惊动了外面的人,房间另一头的门忽地一开,五六个健壮的男人走了进来,穆霜白仔细打量了一下这几人,见他们脸上多多少少带了点伤,一看就是昨夜自己的杰作。 凶多吉少啊凶多吉少……身陷囹圄的穆处长,只得尽量挺直了脊背。 阿辜跟在几人身后进来了,侧身一让,最后面,季鹰甩着两手晃悠悠地迈进门,如鹰一般锐利的双眼死死盯着穆霜白,杀气四溢。 “季叔叔。”穆霜白抢先摆出笑脸打招呼。他习惯性地往前蹭了两步,却被手上的铁链扯回了原处。 季鹰只是阴沉着脸看他,等着他把话说完。 穆霜白舔了舔嘴唇:“我知道您为什么抓我,但这一切都是个误会。” 前者挑起眉毛。 “郁桦……”穆霜白一向对阿辜怀有戒心,顾忌到对方在这里,他本来算计好的一张底牌顿时成了死牌。情急之下,到嘴边的话就不小心变了个味道,“……的事,是日本人下的命令,我不过是个听命的小喽啰,冤头债主,季叔叔不该把过错全推到我身上啊。” “哼,近墨者黑永远比近朱者赤来得容易。一开始你要是能不忘初心,不去跟日本人搅和在一起,哪有今天的事?”季鹰冷笑着,突地又忆起旧事,“你们从哈尔滨回来,我以为看透了你对阿鸿的情义,我说放过你;你为防情报落入日本人手中,和中岛静子交手救下阿鸿,我以为看懂了你的理智,我说接纳你;你把阿音送回家,我以为看穿了你的真心,我说相信你。”他愤愤地瞪着铁链缠身的人,“可我没想到你真的为虎作伥,杀人放火之事罄竹难书,天理不容!” “原来季叔叔是想跟我算总账。”穆霜白叹了口气,“这么看来还真是我的错了。” 虽然很想照着那张假笑的脸上来几拳,季鹰还是按耐住性子:“郁桦是谁杀的?” “我。” “你亲自动的手?” “是。” 边上几个大汉已经在摩拳擦掌了,穆处长脸上却没有慌张的神色,依旧挑着嘴角望着鹰老大。 最恨见到他这样的笑脸,又看到站在那的几个鼻青脸肿的手下,季鹰几乎处在极怒的边缘:“昨晚为什么打我的人?” 穆霜白愣了愣:“季叔叔,我要是知道那是您的人,我可不敢打。”——难不成我还嫌您火气不够大? 季鹰用询问的眼神去看阿辜——昨晚不是你带队的吗?他没看见你? 阿辜鄙视地瞥了穆霜白一眼——您别听他瞎说。 他阴嗖嗖地来了一句:“他怕是想说打狗也要看主人面。” ??你这家伙干什么火上浇油?! “我不是……”穆霜白赶紧张嘴想要反驳,可季鹰已经朝身边一个男人点了点头。 男人一言不发,两步钻过铁链绕到了穆霜白身后,拽过他的胳膊一扭一拉,干脆地卸掉了他两个肩关节。 “唔。”肩膀一阵剧痛后两只手都没了知觉,穆霜白拼命把惨叫憋回喉咙。他的身子一晃,脚下却依然倔强地站稳。 那人像是还不解气,居高临下地站在穆霜白面前看了看,猛然抬腿冲着他的胃部来了一膝盖—— 我身上这么多个部位,你们怎么就跟我的胃过不去?! 胃里又开始翻江倒海地绞着,穆霜白双腿一软,双膝狠狠砸在地上。这一来本就脱臼了的肩膀再度被铁链拉扯,疼得他险些又晕了过去。 冷汗沿着他的脸缓缓滑下,打湿了早已被弄乱的黑发,散落的发丝凌乱地贴在他的额头上。穆霜白低头微张着嘴无声地喘息,尽力想去忽视身体的剧痛。 跪在地上的穆处长恨恨地想着。要不是阿辜在这里,他哪至于把一手牌打得稀烂。 季鹰满意地看着再没了笑模样的穆霜白,替那男人做了个介绍:“这位是郁桦的女婿苗子,既然你承认是你杀了郁桦,按规矩,我会把你交给他处置。” “老爷,请等一下。”阿辜出声阻止,“先看看能从他嘴里撬出点什么吧。” 一身狼狈的穆霜白下意识地咬紧了牙关。 苗子率先点头同意。季鹰纵然不大赞成这种手段,也没好再多说什么。阿辜走上前,揪住穆霜白的头发,迫使他仰起头看着自己:“不如就说说76号下一步的行动吧,要杀谁?抓谁?” 见手里的人紧闭着嘴不回答,阿辜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你要是想找罪受,我乐意奉陪,但就不知道你这小身板受不受得住。” “我说出来对你们有什么用么?”穆霜白眨眨眼,视线越过阿辜落在季鹰身上,努力挤出一个狡黠的笑,“难道鹰老大事先不知道我们要杀郁桦?” “所以我费了老鼻子劲拿到的情报,是你故意放出的假消息?!”季鹰的心火又蹿上来了,为了这么一个简单的情报,他可是搭了好几个手下和共党同志的命进去! “那可不……” 穆霜白的话没说完,肚子上又挨了几脚。铁链顺着力道哗啦啦地晃着,在他手腕上磨出好几个血口。 “咳咳咳……” 他尽量蜷起身子以减轻疼痛,可惜没用。一阵无声的干呕之后,有血丝溢出了他的嘴角,一滴滴地落在多了几个黑脚印的雪白衬衣上。 阿辜扯起他的头正要再问,门忽然被人大力撞开,一身军装的季鸣鸿站在门口,插着腰气壮山河地吼了一嗓子:“都住手!” 本来没晕的穆霜白真的希望自己赶紧昏过去——你披着代表新政府的那身皮,是故意来气你老爹的么?!想害死我你直说! “这个……”看着房间里的情形,尤其是自家老爹那双冒着火的眼睛,季鸣鸿准备好的台词一句都说不出口,转身想走,“你……你们继续。” 三十六计走为上,大少爷又计划着坑队友了——老穆你先扛着,反正我爹不会真杀了你,扛过去就好了! 可他想了想,台词不说实在太亏,便弱弱地加了一句:“阿……阿辜,那个……打人别打脸……他也就这张脸能看了。” 阿辜听话地放开了手里的人。 “咳。”一半是被季鸣鸿气的,穆霜白身子一软一低头,又咳出一口血来。 “我……我先走了……”季鸣鸿连忙开溜。 “站住。”季鹰大步流星,很快穿过整个房间,走到自家傻儿子面前。他上下打量了季鸣鸿一番,沉声问道,“你来干什么?替他求情?披着这层皮是想来我面前耍官威?” 大少爷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疏忽,张着嘴只憋得出一个字:“我……” 鹰老大并没指望他回答,他突然出手,夺过季鸣鸿腰间挂着的手枪,手臂在空中划了个半圆,枪口稳稳地瞄准了另一头的穆霜白。 房里众人默契地唰地一下让到了两旁等着看热闹,季少爷则忐忑地张着嘴,劝阻的话硬生生的卡在嗓子眼里。 季鹰毫不犹豫地扣下了扳机。 一声轻响,这一枪竟是空枪。鹰老大掂了掂手里的分量,很清楚季鸣鸿只是空出了第一枪而已。 “军统特训班出来的人,怎么都这么喜欢留一手?”他不耐烦地嘀咕了一声,抬起手作势又要开枪。 “爹!”这下季鸣鸿不得不拦了,冲上去抢自己的手枪。 可鹰老大赶在了他前头。 “砰——” 穆霜白的身体大幅度地向后弹了一下,垂下头不动了。 季鸣鸿抢枪的手顿在了半空,季鹰心满意足地吹了吹冒烟的枪口,把枪插回愣成了一尊雕像的大少爷腰间,朝自己的兄弟们招手:“苗子,到此为止,可以吗?” 虽然大家心里都清楚,真正害死郁桦的是特高课,但现在要搞倒日本人,火候还不够,若揪着这事不放,确实不是时候。 苗子瞟了一动不动的穆霜白一眼,点点头,和其他人一起跟着季鹰离开了。 第39章 放过他 等人都走光了,季鸣鸿飞快地扑到穆霜白身边。他的枪里其实是空包弹,但这么近的距离,季鹰又瞄准了胸口,他怕穆霜白真的这样丢了性命。 他摸到铁链锁头上的机关,三两下把昏迷着的人解开,平放在地上,俯下身去听他的心跳。 穆霜白在这时醒了过来,胸口的剧烈疼痛,已盖过了脱臼的肩膀和嚣叫的胃部带来的痛苦。冷汗浸透了他脏兮兮的衬衣,他咬着牙不让自己叫出声来,失神的双眼对了半天焦,最终盯住了季鸣鸿。 大少爷这才把已经在喉咙口的心放了回去,动手想把他扶起来,可刚碰到他的肩膀,穆霜白就拧着眉头倒抽一口气。 “我爹这么狠心把你两条胳膊都废了?”季鸣鸿摇摇脑袋站起身,足跟顶住穆霜白的腋窝,弯腰去拉他的手腕。 “你等会。”缓过点劲的穆霜白一脸不信任地看着他,“你确定你会这个?” 季鸣鸿无奈:“我好歹是军统出身,这点事还是会的吧。”说着他轻轻晃动穆霜白的手臂,缓缓地向他的身体靠拢,很快把他的两个肩关节复了位。 肩膀依然肿着,但穆霜白的脸色总算好了一些。季鸣鸿抹了抹头上的汗,扶着他坐了起来。穆霜白借力想站起,可胸口到腹部连成一片的疼痛不允许他这么做,一张嘴又是满口的铁锈味。 看着穆霜白扭头咳血的模样,大少爷的脑子少见地转了起来:“我背你,咱们从地道溜。” 穆处长瞪圆了眼睛看他:“你家还有密道?!” “有。”季鸣鸿边说边去墙上找机关,“只不过我爹不知道我知道而已。” “别动!”穆霜白忍着痛喊住他,“你这不是明摆着让你爹知道我们知道密道的事了么,然后他就会认定我们也知道他知道我们知道了,而为了防止日本人知道,杀人灭口这种事,十个我都不够鹰老大杀的!” 大少爷成功被绕晕了——你这人怎么做到伤这么重脑子还这么清醒的?! 向来从善如流的他干脆两手一摊:“老穆你说怎么办吧。” “我从大门进的,自然要从大门出。”穆霜白咬了咬后槽牙,朝季鸣鸿伸出手,“来,扶我一把。” 像当年被穆霜白扛着一样,这次换季鸣鸿帮他披上大衣扛着他,慢慢往门口走。季音希却提着裙子跑了进来,冲到两人面前来了个急刹车。 “阿音?”季鸣鸿停下脚步,穆霜白赶紧抬手擦掉了嘴角的血迹。 “白白!”季音希焦急的目光一落在穆霜白身上就没挪开,半晌,她走上前摸了摸他的脸,像是松了一口气:“你的脸没事就好。” “……”——你们兄妹俩绝对是亲的没跑了! 穆处长一边在心里吐槽一边缓缓从衬衣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块怀表,塞到了季音希手里。 兄妹两个一起低头去看,怀表上是一个触目惊心的弹孔,正好和前者衬衣上的弹孔吻合。 即便是空包弹,要不是怀表挡了一下,这个距离,杀伤力足够了。 “得谢谢你,救了我一命。”他温柔地看着季音希,“这怀表请你收回去吧。” “为什么?一点小瑕疵而已,拿去修修不就行了?”季音希抬起头,语带双关。 穆霜白当然明白她的意思,摇头道:“我连它都保护不了,如何保护你。” “可是……” “你也看见了,我做的事情有多危险。”穆霜白把视线从季音希身上移开,勾着季鸣鸿的脖子,大步往前走,“阿音,我此身已许国,再难许红颜。” 听得云里雾里的季鸣鸿只好顺着他的力道跟上,季音希杵在原地,轻轻打开了怀表。 那一枪不偏不倚,打在了照片上她头部的位置。 季鹰在大门口站着似乎是在发呆,见自家儿子扛着穆霜白出来,既不惊讶,也没什么恼怒的神色,就这么安静地任由他们从面前走过。 季音希很快跟了出来,站在鹰老大身边,和他一起望着两人的背影。 “我差点以为爹爹真的要杀了他。” 季鹰无奈:“我要真这么干,你岂不是得恨我一辈子。” 季音希嘟着嘴想了想,老老实实地点头。 “我只杀大奸大恶之人,才对得起自己的良心。”鹰老大叹气,“而他啊,把自己陷在死局里,为恶有愧,忠义难全。” 季音希干脆地摇摇头:“没懂。” “……他不是坏人。”季鹰帮她总结,“但你也别想着嫁他了。” 季音希摊开手,掌心是被她攥得温热的怀表:“定情信物都还给我了,我还嫁谁?”她愤懑不平地看着快走出院门的那两人,赌气道,“我放他们俩过一辈子得了!” 另一头,在穆霜白的强烈要求下,季鸣鸿扛着他往一家小诊所而不是正规医院走去。 季鸣鸿边走边感叹:“我猜的果然没错,我爹还是没打算杀你。” 穆霜白鄙视地看他:“那你装空包弹干嘛?” “我……”季鸣鸿犹豫道,“我晕血……枪里就没装过实弹……”他瞅着穆霜白鄙夷的眼神,不服气地道,“要不是空包弹,你可能真会死!不想着谢谢我你还鄙视我!” 还是要面子的穆处长选择性地忽视了他的最后一句,自说自话:“知子莫若父啊,难怪季叔叔敢照准我心脏开枪,早就算计好了。” “这不是也在你的算计里么。”大少爷语出惊人,“我不相信你没有保命的底牌,苦肉计演得好玩吧?” “你赢了。”穆霜白扯出一个苦笑,“原来你这么看得起我。” “所以你怎么算计的?”季鸣鸿的眼里闪着兴奋的光。 大少爷终归是对他有恩,穆霜白不好拂了他的意,便详细解释了一遍:“如果说劫狱的行动是为我设计的陷阱的话,你爹完全不该如此大动干戈。他的人到特高课门口一闹,而我又死在你们家,日本人必将把矛头指向鹰老大自己,得不偿失。而如果昨晚的事只是巧合,那就只能说明你爹脑子不太清醒,这个时候跳出来当出头鸟,就是给日本人送人头。”他舔了舔嘴唇继续道,“因此我想,昨晚劫狱的事,可能并非出自鹰老大本意。但事已至此,一来为求自保,二来安抚郁桦家人,他就算对我下狠手,也只不过做做表面功夫,不会真取我性命。而我就,乐得陪他演场戏,示个弱。” 说了老半天,季鸣鸿看着他眨眨眼,与季音希一样干脆摇头:“没懂。” “……你爹是个聪明人。”穆霜白也无奈地帮他下了结论,“只可惜他身边有人包藏祸心。” 大少爷似懂非懂地晃了晃脑袋:“你啥时候想明白这些的?”——你打电话的时候应该不知道会出事吧? “当然是在你家醒过来的时候。”——你这不是废话么! “生死一线,你怎么能想这么多东西?” “习惯了。”穆霜白挑挑眉,心说谁跟你这大少爷样的,脑子难得转一回,“我的每一天都是生死一线。” “慢性胃炎。”小诊所的医生明显是穆处长的熟人,尽职尽责地帮他做了个全身检查,“其他的伤都不要紧,休养一阵子就好了。” “医生,能治好么?”季鸣鸿比当事人还着急。 穆霜白翻了个白眼:“胃炎又不是绝症!” “平时多注意饮食,不要喝酒,应该慢慢会好。”医生想了想,给出了一个不确定的回答。 穆霜白赶紧在季鸣鸿追问下去之前把他拖走了。 第40章 杀个大少爷而已,小意思 季公馆,送走了苗子等人的阿辜回来见季鹰。 “为什么要瞒着我做这种事?我不是很早就说过在上海不要擅自行动吗?”鹰老大劈头盖脸地问道。 “对不起,老大。”阿辜垂下头,“他一路跟着我们,我怕他查出点什么对您不利,便干脆把人抓回来了。” 季鹰的脸沉了下去:“我问的不是这个。你要是不扛着三门小钢炮去劫狱,谁会来对我不利?” 阿辜沉默了。 “说话。”季鹰渐渐没了耐心,他对阿辜再宽容,也不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那可是三门小钢炮,本来要靠穆霜白悄悄运往抗日前线,现在不但生意黄了,还引起了日本人的注意。季鹰要是个普通黑商倒也罢了,偏偏他背后还藏着上海地下党,他若是不小心暴露,将会直接危及数十人的生命。 脑子刚转过这个弯的阿辜才意识到自己闯了多大的祸,他扑通一声跪在了季鹰面前:“老大,我错了,被抓进去的人里有我们的兄弟,我一时冲动,就……” 后者低头看着他不说话。 阿辜咬住了下唇:“我闯的祸,我拿命补救。” 季鹰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有几条命?这么大个窟窿你一条命补得上么?” “我……” “起来。”鹰老大没了责骂他的精力,“当务之急,得把这个锅甩给季昀青,你知道怎么办。” 阿辜在地上磕了个头,不易察觉地微微挑了挑嘴角,应声道:“是。” 祸水东引从来就不是个容易事,尤其对手还是自己那个坐拥青帮的堂兄。季鹰和季昀青斗智斗勇了近一个月,始终没什么成效。没奈何,鹰老大开始犹豫着是不是要策划一场暗杀才行,毕竟还是死人好对付。 中岛静子倒也由着两人折腾,她心里并不是很想追究劫狱的事。伤亡的都是76号的汉奸,虽然怪可惜的,但对她的大日本帝国压根没什么损失,不管那三门小钢炮在谁手上,人总归是在上海,她自信他们逃不出她的手掌心。 反正现在离年关也不远了,不如好好发展一下经济,年后再找这些个不消停的家伙算账。 于是乎,这一个多月里,轮到季鸣鸿忙得脚不沾地,而穆霜白整天悠悠闲闲养伤,外勤也不用出,生意也不用做,过得那叫一个滋润。 一月里的天气,就算不下雪,温度也低得让人难以抵挡。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穆处长和往常一样,坐在锦书的茶社里喝着热茶听曲,也不要人作陪。 这个天气大清早的茶社里人少得可怜,穆霜白听着台上的歌女咿咿呀呀的,也不知道唱的是什么,自顾自一手端着茶盅,一手把玩着季鸣鸿送给他的金属陀螺。这个陀螺他从未离身,季鹰一枪打中他胸口的那天,它就在他另一个口袋里安安静静地呆着。他玩着陀螺,思绪渐渐越飘越远,台上唱的什么他一句都没听进去。 背后突然有人一把拍上了他还没好全的肩膀,穆霜白把一口茶呛在喉咙里,咳了个惊天动地。他怨愤地扭过头,身侧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举着手尴尬地笑了笑:“对不起,吓到你了。” 穆霜白有些后怕地摆摆手,他最近手上一玩点什么就会走神,再这样下去,到时候怕是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没事,你也来听戏?”穆霜白上下打量了一下男人,目光稍稍在他快看不见了的发际线上停留了一下。 “我来找你。”男人挠了挠后脑勺,直接在穆霜白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了,“有事想请你帮忙。” 穆霜白张嘴就把他的话堵回去:“我不帮。唐宁,我都跟你说过了,中统名存实亡,我手下的人被日本人牵着,没法帮你。” “我又不问你借别人,只要你中统站站长白狼一个。” “免谈!” “那算私下卖我一个人情呗,可以吗?” “还是免谈!” 军统上海站站长想了一下,很快地把视线锁定在了他的肩膀上:“穆处长该不会是……伤还没好?” “你别想拿这个来激我。”同为国民党上海站的站长,穆霜白和唐宁常打交道,知道他最擅长激将法,好在自己不吃这套。 “之前听小道消息说季鹰为替郁桦报仇把你抓走了,我还着实担心了一会呢。”唐宁笑得欠揍,“看你休养了这么久,伤哪了?” 穆霜白翻了个白眼,明智地决定不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好歹也是个处级官员,有什么打听不到的?”他看到穆霜白不信任的眼神后,立即缴械投降,“我去找了乔亦梁。” 这个名字可能成了穆处长的逆鳞,他一听见就想掀桌子——他妈的又卖老子的情报!看来上次给你的教训还是太轻了! 碍着唐宁在面前,他深吸了口气决定秋后再找桥梁算总账,便开口问道:“你要我帮什么忙?” “你答应啦?!”唐站长一脸惊喜。 “你先说,我再决定。”穆霜白不上当。 “这个……”话到嘴边,对方竟然又犹豫起来。 “快点的,别打扰我看戏。”穆霜白不耐烦地用指关节敲了敲桌子。 唐宁舔舔嘴唇道:“想请你帮我杀个人。” “谁?” “季鸣鸿。”上牙一磕下牙,唐宁的神色终于轻松下来。 穆霜白又有掀桌子的冲动:“你难道不知道我俩的交情?叫我去杀他,你怎么不先杀了我呢?” “不是没考虑过。”唐宁一边点头一边实话实说,“但杀你算窝里斗,影响不好。” 这回穆处长真被气笑了:“杀老季就不是窝里斗了?” 唐站长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不是。他在我们的锄奸名单上。” 穆霜白开始怀疑是不是这年头军统的人一个两个脑子都有点问题,要不然就是自己的脑回路跟他们不太一样? “锄奸名单怎么了,一张纸的事,撕了就没了!”穆处长苦口婆心,“人老季一腔爱国热情,你们偏要弄得人家报国无门!” 唐宁接着摇头:“爱国什么的无名无实,他被军统踢出来之后,又在汪伪政府制订那些名为造福老百姓,实则给小日本送钱的经济政策,早引起公愤了,谁去管他心里有什么。” 头一次听说这种事,穆霜白觉得自己有空的时候该看一看报纸的经济版面了,他张了张嘴想反驳。 “忠义在于心这种话,都是用来安慰自己的。做别人看不到的忠义事,就是在找死。”唐宁抢在他前头金句连篇,一向喜欢堵别人话的穆霜白竟被他堵得张口结舌。 他干脆直接奔着结果去:“好的我帮你。” “真的?”唐宁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穆霜白刚才那架势就差跟他打起来了,怎么突然一下答应得这么爽快? 后者不打算跟他多解释:“除夕夜,你派人埋伏在和平饭店门口,看见季鸣鸿出来,一枪崩了就好。” 唐站长的大脑宕了机——你连行动都帮我安排好了?!认真的吗?!为什么是和平饭店?! 穆霜白假装没看见他脸上的疑惑,继续道:“你别问那么多,按我说的做就行了,要是你的手下不认识他,就叫他们盯着,到时候李世逡拍谁肩膀就冲谁开枪。” 听傻了的唐宁愣了半天,脑子里忽然灵光一现。他跳起来叫道:“你该不会早计划着杀他了吧?!” “不然呢。”穆处长垂眼去看手里把玩着的陀螺,正色道,“他爹对我下这么狠的手,有仇我总得报回去吧。” 唐宁咂咂嘴:“我以为你不提倡冤冤相报。” 穆霜白挑眉:“那是因为我向来斩草除根。” 觉得他不是在开玩笑,唐宁放下心来,道了声谢便离开了戏园。穆霜白坐着没动,捏着陀螺立在桌上,猛地用力一拧,那个小玩意儿便飞快地旋转起来。 台上的江南小调不知何时换成了粤曲——“愁未能,愁未能,横刀诛贼寇,伤心透,空抛红豆。” “哎呀呀,一寸征肠一寸愁。” 穆霜白猛地扭头看去,茶社里空无一人,锦书居然亲自上了台,还是那一身素白的旗袍,一边唱一边朝他看了几眼:“回忆定情时,绾结同心,誓与天长地久。朝为云,暮为雨,惯是第一风流。有情娇,你青眼偏垂,甘作添香红袖。谐新词,红窗唱和,真个乐以忘忧。两欲系情心,虽有赤绳,尚借千丝柳。” 他愣愣地看着听着,桌上,陀螺依然转着。 第41章 诀别,心事 上海热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季昀青把青帮和76号的诸多事宜统统扔给了李世逡,自己一个人跑到北平去见旧情人了。 这天高昀骞刚在茶楼后的院子里放走了一只信鸽,扭头就看见门口笑得一脸谄媚的季昀青。 “你不跟在你的日本主子后面献殷勤,跑到我这儿干嘛?”他没打算给季昀青什么好脸色看,肩头的黑红色披风甩了甩,人横在厅堂门口,分明不想让他进来。 “能别每次都拿这个说事吗?”季昀青无奈道。 高昀骞挑起一边眉毛:“好啊,那咱说说你新过门的那位姨太太吧,我没记错的话是第十房了吧?” 季昀青看着他棕色眸子里流露出来的忿恨,摇头笑道:“你又吃醋了。” “才没!”高昀骞立刻否认。 “我早说过,要是你肯跟我去上海,我马上把她们都遣散了。”季昀青缓缓走近,“你现在改变主意还不晚。” 高昀骞听得一阵恶寒:“少来这一套!”说着他两步跑进屋里,反手“砰”地一声摔上了两扇木门。 “咱都是年过半百的人了,可不可以别这么幼稚?”季昀青走到门边,隔着门缝喊他,“你应该不希望你的手下的小朋友不小心听到点什么吧?比如我们的‘甜言蜜语’?骞骞……” 屋门猛地一开,高昀骞抓着他的手腕一把把他拖了进去。 “你才年过半百,我可还没到五十岁!”高昀骞不满道,“找我有什么事?说完就赶紧滚!” “我就是来找你叙叙旧,没什么事。”季昀青摊手。 前者很干脆地摇头:“我不信。” “你非要说的话,是你家小朋友的事。” “小穆?他怎么了?”高昀骞立刻紧张起来。 “他啊,在日本人手下混得还不错。”季昀青的笑容有些僵硬。 “你做了什么?”两人相知多年,高昀骞敏锐地听出了他话里小心翼翼的味道。若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季昀青才不会千里迢迢跑来找他。 “之前为了让他有理由接近日本人……我不小心……把身世告诉他了……”季昀青斟酌着用词,“他可能真信了我的鬼话。” 不用问高昀骞都知道他说了些什么,好气又好笑:“几个月前的事,你现在来告诉我?!” “因为我一直以为即便我这样说,他也不会真心替日本人卖命,可现在看来……” “郁桦真是他杀的?” “是……” 没有季昀青想象中的震怒,披着长披风的青帮帮主只是抿着嘴唇想了想,叹道:“这不就是你想要的么,目的达到了,你又何必告诉我?” “骞骞,我的确亏欠你太多,要是不跟你说实话,良心难安。小穆的事,我本来不想真让他趟这趟浑水的,我当时带他走,不过是希望你在想起他的同时,也能想一想我。”季昀青可怜兮兮地望着他。 “我不怎么担心他,他知道该如何抽身。”高昀骞摇摇头,“我担心的一直都是你,青帮势力再大,也无法护你周全。再这样下去,我怕你……” 季昀青阻住他的话头:“我走的本就是条不归路,哪怕死无葬身之地,我也无法回头。”他很快地上前抱了抱高昀骞,“我差不多该走了,骞骞,若真有那一天,我希望你好好活着。”说完季昀青转身就走。 “昀青。”难得地唤了他的名,高昀骞一改往日的温柔,妖艳的容貌下是藏不住的霸气,“我劝不动你,你也休想劝动我。你要是敢把那条路走到尽头,九泉之下,我必陪你。” 季昀青脚下顿了顿,无奈地扭头看他,四目相对,前者终是长叹一声,点了点头。 1940年的腊八节,季鸣鸿赶在天刚擦黑的时候下了班,打算去米高梅接今晚轮休的季音希一起回家。 刚开门的米高梅空空荡荡没什么人,所以季鸣鸿一眼就瞧见了坐在他们常坐的那张桌子前一杯接一杯豪饮的穆霜白。 他心下一惊,赶紧走上前,一把夺下了穆霜白手里的酒杯,往桌上一顿,生气地道:“别喝了,你这样不遵医嘱,你的胃还要不要了?!” 已经喝得晕乎乎的穆处长抬起头不满地看了他一眼,伸长左手再度将酒杯拿起来,作势又要喝。 季鸣鸿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没想到穆霜白把左手的酒杯换到右手,随后手腕飞速一翻一扭,两下挣脱了季鸣鸿的控制,反手一巴掌狠狠拍在了大少爷雪白的手背上。 “啪!”清脆响亮毫不留情的一巴掌。 “嘶——”季鸣鸿揉着红红的手背,咬着牙看着穆霜白心满意足地把杯中的酒倒进了嘴里。 “哥?”听到动静的季音希跑了出来,把季鸣鸿拉到一边,“你让他去吧。” “他喝了多少了?”嘴上说着话,大少爷两眼压根就没从穆霜白身上挪开。 “不少,比他哪次喝的都多。” “出了什么事么?” 季音希摇摇头:“之前穆老板是陪着长兴公司的客户来的,对方坐了半小时便走了,其他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你没问?” “我问不出来,我甚至都不知道他是不是真醉。”季音希两手一摊,“就算真醉,他穆大处长怎么可能让别人套出话来。”说着她瞅了瞅季鸣鸿,“不然哥你去试试?” 季鸣鸿一咬牙:“试试就试试,反正不能让他再这么喝下去了。” 他索性在穆霜白身边坐下来,轻声唤他:“老穆。” 穆处长醉眼朦胧地盯了他一会,突然扔下酒杯,抓住他的肩膀用力晃了晃:“老季,对不起。” 季鸣鸿被他没头没脑的一句道歉整懵了,只好抬手拍拍穆霜白的胳膊,真诚地答道:“你没有对不起谁。” “我有。”穆霜白忽地放开他,趴到了桌子上,目光空洞地望着逐渐热闹起来的米高梅大厅,“我身上有枪,手上有血,背上有人命。我对不起的,是整个上海滩,是所谓的天下人。” “可你对得起我,对得起我爹和阿音,对得起你手下的兄弟,这就够了。”季鸣鸿搂着他的肩膀,认真道。 “你如何就确定我对得起你们?”穆霜白扭头看了他一眼。 季鸣鸿发誓自己在对方的眼神里读出了凄楚的意味。他低声问道:“老穆,到底出了什么事?” 穆霜白抿着唇不想回答。 “老穆……” “你爹把合同撕了,我没钱赚了!”似是被逼急了,对方直接冲着他吼了这么一嗓子。 万万没想到问出这么个结果,大少爷觉得自己的满心的担忧全落在了空处。他愤愤地翻了个白眼,起身对一旁抱着胳膊看好戏的季音希道:“阿音,你看着他,我去叫司机来帮忙,把这家伙弄回家去。” 趁着这个空隙,季音希决定再努力一下。尽管自己的套话技巧一向很差,但凡事总有个万一嘛。可她还没来得及开口,穆霜白闭着眼仰起头,抢先冲她笑了:“阿音。” 季音希对他的笑容从来没什么抵抗力。她瞬间连想问什么都给忘了,就这么傻站在那里盯着他。 “阿音。”穆霜白见她没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身边的人啊,一半希望我做个好人,另一半希望我是个坏人,我太难了。” 季音希总算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难道你把自己灌醉就不难了么?” “难,难上加难。”穆霜白低着头,声音里却带着笑意。 “所以你……想做好人还是坏人?”季音希问得小心翼翼,生怕他会敏锐地刹住话头。 穆霜白依旧挑着嘴角,满不在乎地笑道:“这乱世中哪来那么多是非对错,好坏分明?”他睁开眼望向季音希,黑眸里有片刻的清明,“阿音,曾经的我一直游走在黑与白交错的灰色地带,但现在我想通了,要做就做个彻头彻尾的坏人,也算是不负众望。 “从今往后,关关难过,关关要过。” “白白……”自认了解他如季音希,一时也没听懂他这番完全没有逻辑的言论。她再要问,季鸣鸿已经带着司机回来了,两人一人一边架起穆霜白就往外走,季音希只能默默把问题放回肚子里。 第42章 一命换一命,两难 喝酒喝过头了的穆处长在季公馆躺了两天,这阵子正巧季鹰忙着生意上的事,出了远门,说是年三十晚上回来。年三十的傍晚,季鸣鸿捏着两张请柬来找穆霜白。 “季昀青在和平饭店订了席位,请了我俩,李世逡,还有四个新政府的高官。你去么?” “你呢?”穆霜白看都没看那张请柬。 “你去我就去。”大少爷耸耸肩。 “年夜饭不在家里吃,不要紧么?” “没关系,我爹说他要很晚回,明儿补上。” “那走吧。”穆霜白站起身来。 季鸣鸿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穆霜白已经穿戴整齐,明显早就等着他了。他张着嘴愣了半天,最后还是选择闭嘴不问。 席间,不喝酒的季鸣鸿无所事事地看着眼前一片觥筹交错,思绪不由自主便往某人身上飘。在他的印象中,穆处长虽然也爱玩爱喝酒,但是绝不是喜欢这种应酬的人。 那他为什么一早计划着今晚要来? 平日里憨憨傻傻的大少爷开始动脑筋。他其实不是傻,只是太懒,懒到不想费脑力;再加上有穆霜白在身边,压根轮不到他用脑。但如果是关于自己在乎的人的事情,季少爷还是觉得该来一场头脑风暴。 可惜事实证明,脑子太久不用真的会生锈,季鸣鸿想破了头也没想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最终还是把精力用于对付自己面前那一整只烤鸡了。 酒过三巡,季昀青起身走出包间,穆霜白很快地跟了出去。吃得正开心的季鸣鸿不但没注意到他们,而且把对穆霜白的“关心”完全抛到了脑后。 洗手间里,穆霜白边洗手边和季昀青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老师,听说你前阵子去了趟北平,见到我大哥没?” “当然见了。”季昀青知道他想问什么,“你大哥好着呢。” 穆霜白很少见的有些欲言又止。 季昀青摇摇头道:“他没有责备你的意思。不过你有空的时候还是多回去看看他吧。” “好。”穆霜白点了点头,一边在季昀青看不见的地方悄悄摸出一小袋白色粉末,一边好奇地问道,“那你和大哥,发生过什么?” “你想听什么?”一手遮天的青帮帮主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温柔笑容,“不管发生过什么,我们都依旧倾心对方,就足够了。” 闻言,穆霜白背在身后的手颤了颤,险些将那袋粉末掉到地上。他犹豫了半晌,还是把它紧紧攥入掌心。 两人一同走回包间,穿过大堂的时候,斜刺里一个服务生端着一大锅热汤直冲过来,眼瞅着就要撞到季昀青身上。走在他左侧的穆霜白连忙伸手,一手拉住他的左臂,一手环上他的右肩,用力把他往前拽了两步,险险避了开来。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穆处长悄无声息地把那一小袋白粉拍到了季昀青肩头,在他肩膀靠后的位置留下了一片不大不小的白斑,看上去像是不小心蹭到了什么脏东西。 道了谢之后,季昀青毫无察觉地回到酒席上,再度推杯换盏起来。穆霜白却不再去碰酒杯,没有人注意到,他拿枪时稳如磐石的手在桌面下不受控制地微微抖着。 几人吃完后有说有笑地朝门口走去,季鸣鸿被四个新政府的官员夹在中间,走在最前面;季昀青低头数着银票,跟在他们身后;李世逡和穆霜白两个则落在最后。 刚迈出饭店大门,最前头的几人一致扭头招呼季昀青:“季帮主,你来说说。” 季鸣鸿见状迅速地往最边上走去,把中间的空位留给了季昀青。与此同时,紧随其后的李世逡瞧见了自家老师肩上的白斑,好心地大步上前,抬手想帮他拍一拍。 “老师,您背上……” 话没说完,他的手挨到季昀青的下一秒,黑暗中飞出五六枚子弹,一个不落地击中了季昀青的胸口。和平饭店门口的人受到惊吓,仓皇地四散奔逃,穆霜白眼尖地瞧见,人群中有几个人把手里的东西往口袋里一揣,不慌不忙地跟着人流离开了现场。 从大小形状判断,穆霜白基本可以确认,军统的人用的枪是专用于一次性行刺的“掌心雷”,又生怕一击不中,多派了几个人从不同方向开枪。 唐宁你可真是,从不给人活路! 而一代青帮帮主连声音都没来得及发出,就直挺挺地仰天摔倒在地上,身体抽搐了一下,再不动弹。浓稠的血从他身下缓缓扩散,他放大的瞳孔里再也映不出十里洋场的灯火辉煌。 “老师!” 李世逡率先从吓呆了的状态中回过神来,尖叫一声扑到季昀青身旁,徒劳地用手去堵他身上的伤口,“老师!!!” 穆霜白站在一旁没有动,抬头去看被吓得退出老远的季鸣鸿,这才发现后者正睁圆了眼睛瞪着自己。 “来人!”李世逡放开了已没了气息的季昀青,腾地一下从地上跳起来,指着季鸣鸿怒喝,“抓住他,就是他害死了老师!” 闻声而来的76号的特务们立刻围了过来,牢牢抓住了季鸣鸿的胳膊。大少爷不服气地挣扎:“你们抓我干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他也知道李世逡正在气头上,这时候申辩,对方不可能听得进去,只好求助地去看穆霜白。 穆霜白不得不说点什么了,他走到李世逡身边,低声道:“李处长,事情没查清楚先别急着抓人吧,处理老师的后事要紧。” “你闭嘴!天知道这里面他妈是不是还有你的功劳!”李世逡怒不可遏,扭回头盯着季鸣鸿,越看越来气,“把他押回去,能审的不能审的统统给老子审出来!别把人弄死就行!” 糟糕!穆霜白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算漏了李世逡这么个暴虐人物。他机关算尽,甚至不惜以牺牲至亲的至亲之人为代价,只为从军统手上抢下季鸣鸿的小命。他可不想自己辛辛苦苦救下来的大少爷进76号体会一次生不如死的刑讯,那还不如一开始就不救。 穆处长很想让自己冲动一回,他都已经在脑海里构思着打架的场景了,但最终理智还是占了上风,他眼睁睁地看着李处长的手下把季鸣鸿拖走。 季昀青的后事李世逡不让任何人插手,穆霜白独自回到76号,第一件事就是叫来老顾:“你赶紧去趟季公馆,把季长官的事告诉他爹,叫他速来捞人。” “鹰老大要是问起是谁抓了他的宝贝儿子,我怎么回答?”听完来龙去脉的老顾迟疑地看着他。 “照实。”穆处长叹气,“反正在鹰老大心里,我应该已经和李世逡没什么两样了。他要是想把锅扣我头上,我也认了。” “我明白了。” “老大,这下好了,季昀青一死,特高课没那个闲心追查我们的小钢炮了。”季公馆里,听完老顾的话,阿辜边开车载着季鹰往76号赶,边兴冲冲地道。 鹰老大叼着根没点燃的烟卷,似是心情不太好:“这事算是结了,但季昀青的死对整个上海局势的影响太大,是福是祸,还很难说。”他打开车窗,掏出打火机点上烟,问道,“南叔的电报怎么说?” “他说不用谢他,要谢就谢咱们领导,是人家布好的局,成功搞定了季昀青。”阿辜迟疑了一下,困惑地问道,“咱们领导不就是南叔吗?还有谁?” “南叔是我的上线,但他的上线才是上海地下党情报小组的大领导,此人代号,‘边牧’。”季鹰叹了口气,“只是他从来不与我们接头,情报通过各种不同渠道传递,神出鬼没,踪迹成迷,就连南叔都没见过他的真容。”他想了想,扭头望向车窗外的夜色叹气,“先不管他是谁,去把阿鸿捞出来要紧。” 第43章 暴露 那头老顾一走,穆霜白便派人把季鸣鸿从刑讯室里提溜到自己办公室来。大少爷坐在他面前,满脸疑惑:“我的待遇这么好?” 心力交瘁的穆霜白没心情跟他扯这些,直截了当地问道:“刚才的事,你有什么看法?” “你相信不是我干的?!”季鸣鸿又惊又喜。 “你没有杀他的理由。”穆霜白摸着下巴假装思考。 “我觉得是军统那群人干的。”季鸣鸿眼神黯淡,“他们原本可能是冲着我来的,只是季帮主恰好帮我挡了一劫而已。” 正说着,楼下传来一阵喧闹声。穆霜白走到窗前看了看,对季鸣鸿道:“你走吧,你爹来接你了。” “可是……”后者犹豫着。 “等李世逡回来事情就麻烦了,快走。” “那你……?” “不用操心我,我在76号好歹是能做个主的。” 结果季鸣鸿前脚刚走,李世逡就回来了。穆霜白在他奔向刑讯室前拦住了他。 李世逡眯着眼睛看他:“你真把人放走了?” “这事跟他没关。” “那是跟你有关啰?” “也没有。”穆霜白毫不避让地与他对视,“我会抓到凶手,给老师一个交代。” 盯了半晌也没看出对方的破绽,加上几人都算是所谓“同朝为官”,有证据之前,李世逡还不想跟穆处长和季长官撕破脸皮:“我得去特高课向中岛课长汇报此事,穆处长要不要一起?” “当然。” 灯火通明的特高课里,中岛静子看着李世逡悲愤的模样,好言安慰了两句,让他们放手去查,自己会全力支持。李世逡千恩万谢地告辞出门,中岛静子突然从后面喊住了一直没说话的穆霜白:“穆处长,你留一下。” 门关上之后,中岛静子绕过办公桌,二话不说便往穆霜白身上蹭。 “课长?”正想着怎么善后的穆处长被她瞬间近在咫尺的脸惊得一蹦,快速后退,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听说你最近老去米高梅找那个叫季音希的女人?”中岛看到他微红的耳垂,心情大好。 穆霜白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属下只是跟季长官一起去看看他妹妹而已。” 卧槽!这个女人不会对我另有企图了吧? “那前阵子的那个呢?”中岛仰起脸想了想,“雁月楼老板娘……叫什么……锦书?” “雁月楼老板娘,那更是萍水相逢了。”穆霜白苦笑。 “我听到的版本怎么不是这样的?”中岛静子不依不饶,“不是说你俩三年不见,日思夜想,一见便如漆似胶?你上个月养伤期间,难道不是三天两头往雁月楼跑?”她对中国的文化颇有研究,这一讲起来简直出口成章,“你们不是常说,人生三喜,‘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他乡遇故知。’穆处长体会了其中之一,感觉如何?” 穆霜白张了张嘴:“课长莫非在……吃醋?” “瞎说。”中岛静子抱着胳膊瞪他,“我只是在关心你的感情生活。听说老板娘会亲自唱戏给你听?唱的哪一出?” “杀……”心不在焉的穆霜白险些咬了舌头,“《打渔杀家》。” 差一点,就差一点,他差点把锦书那天话里有话唱给他一人听的《杀敌慰芳魂》说了出来。那可是不知哪路地下党写出来的抗战粤曲,真要被中岛知道了,即便她不为难自己,也不可能放过那妮子。 穆霜白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面上尽可能摆出自然的表情。 中岛静子眯起眼睛,却没能在对方的脸上看出任何破绽。她沉下脸,话锋一转:“季昀青死了,穆处长看上去并不是很难过。” 用的是笃定的语气。 穆霜白抬手揉了揉太阳穴:“老师已经仙逝,悲伤不能帮属下找出杀害老师的凶手。反之,我需要清醒冷静的思维。” 中岛盯着他不再说话,办公室里的空气都凝结在了一块。过了许久,她回身从办公桌上拎起一张纸来,举到穆霜白面前:“眼熟么?” 那是一封密电。 穆霜白只扫了一眼,全身的血液便一下冲上头顶,激得他几乎站立不稳。 纸上的几个数字在他眼里自动译成了简简单单两个字——批准。 这串数字是他编写的一套与中统上峰联络时的专用密码,堪称绝密。除了他,上海不该有第二个人看得懂。 前天晚上他去米高梅买醉之前,曾向重庆政府发了封电报,说自己准备以季昀青的性命换季鸣鸿一命,若他事成,恳请重庆政府对大少爷网开一面,勿再追杀。 他始终没等来回电,出于小心谨慎的原则,穆霜白只好关了电台。但如果上峰不应允,他就算杀了季昀青,也救不了季鸣鸿,心思郁结之下,才导致他真的在米高梅喝到酩酊大醉。他出自真心对大少爷道的那声歉,全是出自这许多事瞒着他不能说的愧疚。 不想他在季公馆一待两日,始终没机会回家查看电台消息,而电波沿着长江顺流而下,竟被中岛静子截到了手中! 穆处长暗暗深吸一口气,淡然问道:“这是什么?” 他成功掩饰掉了语调里的颤抖,可一直盯着他的中岛静子没有忽略他眼里一刹那的震惊。 “穆霜白,你别再装了。”她若有若无地叹息了一声,“前天晚上我们截获了这封从重庆发来的电报,虽然不清楚接收的人是谁,但我找密码专家看过了,除了能判断出自中统之手,其余一概不知。而整个上海滩,能做到让我的专家一头雾水的,只有你穆站长!” 穆霜白静静地听着,仿佛站成了一尊雕像。只有他自己感受得到,胸腔里狂跳的心脏。中岛静子连名带姓地喊他,甚至称他“站长”,明显就是兴师问罪,可又没直接把他抓起来扔进刑讯室,难道是证据不足? 在搞清楚阴险狡诈的特高课课长的想法之前,他不敢也不能开口辩解。 对方也没急着要他回答:“我一向充分信任你,就连季昀青来跟我说你与季鸣鸿在茶楼密议,我也没放在心上,只是做了点表面功夫,见没揪着你们的错头,我反倒回头劝季昀青不要这么多心,用人不疑。现在看来,我可能是个天大的傻瓜! “穆霜白,你之前和我打包票,你白狼叛出中统,必将实心用事,使国党不存。可现在呢,你背着我都干了些什么?!” 对方咬着后槽牙一句不答。 中岛突然笑了,笑容下是藏不住的杀意逼向穆霜白:“你现在不说,是想留到刑架上说么?!” “课长。”穆霜白不得不说话了,“电报确实是属下发的。” “好啊,你承认就好。”前者扭头望向门外打算叫人。 “但电报内容,绝不是课长所想的那样。”穆处长赶紧抢在她前头,“属下之前依照老师的意思,依然勉强潜伏在中统内部,以探听情报。此番属下只是劝告重庆政府,莫杀季长官。因事出紧急,还没来得及告知课长。” “为何?”中岛静子一时没转过弯来。 “季长官是大日本帝国操控上海经济的核心人物,政治经济浑然一体,若没了他,对课长您有百害而无一利。属下假意告知重庆,季长官投日只是假象,想为他求一纸赦令。” 穆霜白知道,中岛静子聪慧多疑,唯有这种半真半假的话能骗得过她。 “所以他们答应了?” “应了。但没想到上海军统站对季长官恨之入骨,竟公然抗命,阴差阳错,害死了老师。” 中岛看着他满眼的诚挚,将信将疑间问道:“那你准备怎么办?” 穆处长的眼神一瞬间凌厉起来:“当然是抓到凶手,搞倒军统站!” “好。”她点了点头,笑眯眯地望着他,“你把密码本交出来,我就相信你。” 就知道这女人不会轻信!好在自己早料到会有这一天。 穆霜白没奈何地笑笑,从自己贴身的衣袋里摸出一个小本子,递到中岛面前。因上海暗流涌动,他与上峰商议后决定,一套密码,分两套破译方法。他给上峰发电,密码本用当天的上海日报;上峰给他回无关紧要的简短电文,则用他随身带着的这个本子。 中岛静子满意地接了过去:“穆处长辛苦了,回去休息吧,我等你们的消息。” 告辞出来,穆霜白站在寒冷的夜风里,才惊觉自己身后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 “哼,倒是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信你我就是真傻了!”办公室里的中岛冷笑着把密码本扔到一边,从窗后望着渐渐走远的穆霜白,叫来自己最得力的手下用日语命令道:“你带两个人跟上去,盯紧他的一举一动。” 第44章 来吧加入我的棋局 另一头季鸣鸿回到家,一晚上的惊吓折腾得他精疲力竭,恨不得立刻躺倒在自己软绵绵的大床上。季鹰心疼自家儿子,即便有一肚子的问题想问,也还是放过他让他休息去了。 大少爷爬上楼走进自己黑洞洞的房间,还没来得及开灯,落地窗外的马路上有车灯闪过,像是一道灵光闪电般地划过他的脑海。 今晚二话不说把他放走的穆处长,傍晚西装笔挺等着他送请帖的穆霜白,和两日前醉眼朦胧朝他说着对不起的穆老板重叠在了一起,大少爷忽然就想明白了什么。 他倏地捏紧了拳头。 不知哪来的兜头一盆冷水,把他浇了个透心凉。 穆处长那天在米高梅枕曲藉糟并不是没有来由的,他那么笃定季昀青不是自己杀的,只有一个理由——这一切都是穆霜白亲手策划,而目的,是借军统的手杀他! 季鸣鸿心惊肉跳地想着,要不是对方良心不安借着酒醉向他道歉,要不是自己凭着狗屎运逃过一劫,他可能真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可是……他为什么要杀自己? 大少爷被这个想法纠结得抓心挠肝的,他又是想到什么做什么的性子,干脆趁着夜色爬窗翻墙,溜出季公馆,直奔穆霜白家。 楼下阿辜急匆匆地敲开书房门,来跟季鹰汇报:“老大,大少爷自个溜出门,往穆处长家去了。” 鹰老大顶着两个黑眼圈坐在桌后,疲惫地摆了摆手:“知道了,由他去吧。” “老大?”阿辜不明就里,他本以为自家老大会立马跳起来冲到穆霜白家去,没想到后者竟是这样的反应,“穆霜白已成奸佞,您不担心……” “我不担心。”季鹰打断了他的话,“季昀青一死,青帮群龙无首,难免生乱,我必须掌控全局。至于阿鸿自己的事情,也该让他自己解决了。”他低头想了想道,“不管穆霜白再怎么大奸大恶,他真把阿鸿当兄弟。要不是他,你觉得今晚阿鸿能这么毫发无损地走出76号?” 阿辜似懂非懂地点头退了出去。季鹰提起笔又放下,撑着脑袋努力想找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军统到底为什么会对阿鸿出手呢?难道是为了进一步获取日本人的信任?若一切都在计划内,他又何必大半夜跑出去找穆霜白?哪里出了问题? 这半年来发生的事情逐渐在鹰老大脑海里连成一条线,他猛地站起身,冲着门外喊道:“阿辜!联络军统暗桩,查清楚阿鸿在军统的状况!” 穆霜白刚刚躺到床上,季鸣鸿就杀到了他家。大少爷向来“光明正大”,他听了听门里没啥动静,大大方方地掏出工具开始撬锁。 上次撬了窗户,这次撬正门好了,反正老穆住的是小平房,没那些个人来人往,他总有一天会把老穆家所有的门撬一遍的! 穆霜白刚盹了一会,就被外头大门传来的一声轻响惊醒了。他来不及起身拿枪,只好迅速从枕头下抽出一把匕首,从床上一个翻身落到地上,躲进床下,警惕地盯着门口。 卧室的门没锁,季鸣鸿缓缓推开门,小心翼翼地靠近床边。 床下的穆霜白绷紧了身体,打算等来人走得足够近再出手。 季鸣鸿已经看出床上没人,出于自身安全考虑,他站住脚出声唤道:“老穆?” 穆霜白长出了一口气,他从床下爬出来,一边伸手拧亮台灯,一边站起身应道:“我在这。” 光线并不刺眼,季鸣鸿眨眨眼,看清了对方手里的匕首,摇头叹气:“我今天算是见识了什么叫枕戈待旦。” “大半夜闯进来你不要命了么?”穆霜白把匕首塞回枕头下,抱着胳膊看他,“你刚要是不出声,我现在可就在你身上刺个血窟窿了。” “所以我这不是叫你了么。”季鸣鸿挤出一个笑容。 “有事说事。”那笑容落在穆霜白眼里,比哭还难看。 大少爷不再勉强维持笑容,干脆地问道:“今晚的事,是你干的么?” “季少是指,哪件事?”穆霜白一下猜中他的来意,扬声笑道,“是问我是否杀了季昀青,还是问我是否打算杀你?” 听着他疏远的称呼,季鸣鸿打了个寒颤:“你到底做了什么?” “下一个问题是不是要问我‘为什么’?”穆霜白反问。 季鸣鸿说不出话来。每每到质问对方的时候,他总会被对方反问得哑口无言。 “我什么都没做。”穆处长终于收起了玩闹的心思,走到他身边,抬手揽过他的肩膀,语重心长,“老季啊,你是我兄弟。你记着,想杀你的人,必须先过我这一关。前天晚上我跟你道歉,是上峰迟迟不给回应,我以为我这次,无法再护着你了。” 大少爷从他的眼里看不出一丝一毫撒谎的迹象,犹疑地问道:“那今晚……?” “军统上海站不惜抗命坚持行动,你真的是命大。”穆霜白扭头看了看窗外,忽然压低了声音,“但是特高课不相信我这个解释,再加上我一时疏忽,之前米高梅里的对话很可能被他们听了去。现在,需要咱们一起演一出戏了。记住,演得越逼真越好。” 他虽没把暗杀的前因后果和盘托出,倒也算不上说谎,毕竟季昀青的死不过是他看透唐宁那不依不饶的性子后将计就计的筹谋。 穆霜白凑到季鸣鸿耳边,悄声把计划讲了一遍。季鸣鸿就觉得自己的耳朵被气流吹拂得痒痒的,赶紧退后两步,捏着发红的耳垂苦笑:“吵架?你这是想让特高课怀疑我?” “是怀疑咱俩。”对方纠正他,“中岛静子一贯多疑,若是不如此先破后立,到她自己怀疑上我们的那一天,我可黔驴技穷了。” 季鸣鸿低下头沉思起来。 “怎么,你怕啦?这是我的棋局,我可胸有成竹。”穆处长寻思着是不是该拿话来激他一下。 “怕个鬼!老穆,我也就认了你这么一个兄弟,刀山火海我都陪你一起!”边说季鸣鸿边往门口走去,突然把嗓门提高了八度,“都说了我跟军统再无瓜葛,过了这么久你还不相信我!我警告你,今天的事,没有下次!” 大门“砰”地一声被他摔上了,穆霜白站在原地,愣了半天之后,在心里给大少爷竖了个大拇指——好演技啊,炉火纯青啊! 第45章 再不必为了谁守住青帮 穆处长房里的灯亮了一夜。 天亮之后,中岛静子的手下见没什么异常情况,便悄悄离开穆霜白家,去向他们课长复命了。 “课长。” 手下人敲开门,刚要开口,才发现这大清早的,课长的办公室里竟然已经有了客人。他连忙刹住话头。 “说吧,正好让李处长也听听。”反正也不是别人,中岛静子不介意地挥挥手。 “是。”手下人用日语飞快地道,“季长官在凌晨一点左右摸进了穆处长的家,两人吵了一架之后季长官摔门走了。” 中岛静子和李世逡对视了一眼:“听清楚他们吵什么了么?” “大意是季长官说自己不是军统的人,责怪穆处长不信任他。” “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 李世逡听得一头雾水,忍不住问道:“课长,这是怎么回事?” 中岛静子没回答,开始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半晌才缓缓道:“不出我所料,那重感情的家伙没说真话。” “什么意思?”李处长皱起眉头。 “穆处长昨晚告诉我,他与军统联络是为了救季鸣鸿一命,现在看来,他才是策划了这一切的人。” “您是说是他设计暗杀了老师?” “不是,”中岛静子摇摇头,“他的计划里没有季帮主。” “可他为什么……”李世逡顿了一顿,恍然大悟,“难道他依然还是在为中统卖命?!一直骗了我们这么久?!但是……他就这么把杀父之仇弃之不顾了吗?” “不是……” 不等中岛静子说完,李世逡腾地一下从椅子上蹦起来:“那问题肯定出在季鸣鸿那!” “季鸣鸿进新政府是周先生亲自授意的,加上与穆处长的关系,他根本没经过我们特高课的审查,身份背景都不清楚。”中岛静子停下脚步,眼里放光地望着李世逡,“穆处长应该早已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却一直惦念旧日情义,不肯下重手。可季鹰不识时务要与他为敌,他再不下杀手,死的就会是自己。两天前穆处长策划好了一切,但心下过意不去,险些在米高梅里说漏了嘴。” 李世逡点头:“这就解释得通了。也难怪那个一向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季鹰,说什么都没把这个替新政府卖命的儿子踢出门。” 中岛静子眼前又是一亮,吩咐他道:“你说得对!李处长,你是搞情报的,回去派几个信得过的手下,密切关注季鸣鸿的动向,一旦查到任何证据,立刻抓人!” 李世逡脚跟一碰:“是。” 像是想起了什么,中岛静子忽然露出了一个危险的微笑:“李处长之前的意思,是完全信任穆处长?” “课……课长?”李世逡被她的笑容吓得寒毛直竖,“我……我最初不信,因为老师平日常在暗中关注他。可是自从穆处长差点在季鹰手上把命丢了,老师就终止了一切调查活动,并让我今后跟他……好好相处。” “穆处长啊,能调动军统的人干这么大的事情,怕是没那么简单。”中岛课长的眼神阴冷凌厉,“你一起去查,但若查出点什么,把他留给我收拾。” “遵命。”李世逡弓着身子退出了办公室。其实不用中岛静子说,他也会这么干。穆霜白被他招揽进76号,听话得几乎到了唯命是从的地步,扳不着他半点错头。可李世逡却觉得自己从来没能真正把对方握在掌心,反倒自己一不小心会被气出个内伤。再者,他敬慕中岛静子已久,这女人满心的险诈,虽似毒药,他却甘之如饴。 只是中岛静子待他素来公事公办,全没有提到“穆处长”时的那种热切。抛开信任不谈,仅凭这些,心眼极小的李世逡早把那人视为眼中钉了。 他向来不是善罢甘休的主,如今这么好的机会摆在面前,他计划着一会就到穆霜白的家里和办公室里装上窃听器去,要是被他查出老师的事跟穆霜白有一星半点的关系,他绝对会让那小子生不如死! 季昀青的死仿佛是投入湖水里的一颗石子,于刹那间泛起涟漪。那一圈圈涟漪撞上河岸,又荡回湖心,循环往复,始终如一。 乱世之中,局势瞬息万变,那坚持不动不变不移不灭之物,不悔不退不屈不溃之人,方为河岸。若河岸一朝倾塌,涟漪便漫无边际地荡漾开去,终将卷起滔天巨浪。 河岸的名字,叫高昀骞。 这十年,眼见山河破碎,哀鸿遍野,他也依旧安安静静地坐在茶楼后自己只手打拼下的天地里,慢悠悠地品茶写信,轻声细语地吩咐手下人做事。仅如此,便把偌大个北平青帮,打理得井井有条。 没人知道他倾国容颜下的悲戚,含笑棕眸后的哀伤,没人知道他要以多大的定力坐在那,克制着不让自己冲出去亲手填补破碎河山。 因为他身后,是曾经季昀青交给他的整个北平青帮。若是无主,一朝倾覆。 好在他想做的事情,小穆替他做了——替他补山河,替他复家国。 可惜小穆不懂他的真心,不懂他其实此生所愿只有一隅偏安,当然,是与自己爱的人一起。 但季昀青懂。而如今,这唯一令自己又爱又恨的知己,已抛下滚滚红尘,撒手人寰。 死讯传到北平的时候,身着黑红色披风的青帮帮主脸上并没有什么表示,只是在两侧侍候的人都离开之后,硬生生地捏碎了手里的茶盅。 他独自一人待在院子里的石桌旁,从白天坐到夜晚,摇曳的灯影里,他看见季昀青远远地含笑唤他:“骞骞。” “我会兑现我的承诺。”高昀骞使劲眨了眨干涩的眼睛,柔声对那虚幻的影子道,“河山重圆的那一天你既看不到,我也没有看的必要了。九泉之下,请你等我。” 之前听了零星情报后他就已然明白,小穆在季昀青与季鸣鸿之间,选择了后者。他不恨小穆,那是小穆被逼无奈的选择。毕竟从季昀青和他们背道而驰的那天起,他注定会是这样的结局,注定与他们殊途无归。 可他仍然是他的爱人。疼痛深入骨髓,直抵心扉。 他又从黑夜坐到天明。 天亮以后,高昀骞下令遣散所有青帮弟子,不愿走的,便陪他一同前往第三战区,皖南前线。 他轻轻跃上一块假山石,望着面前近百双期待的眼睛,一改平息轻声细语的温柔模样,中气十足地振臂一呼:“国家风雨飘摇,我们青帮不该再坐视不管了。我高昀骞在此立誓,一腔热血若不洒遍焦土,不还!” 此话一出,十之八九的青帮弟子都留了下来,按他们的话说,有高帮主的地方,就有他们。 半个月之后,高昀骞把一切都安排妥当,动身南下之前,他把近几年一直在身边端茶倒水的小六叫了过来,递给他一封信道:“小六,你不必跟我去了。拿着我的遗书,到上海交给你们少帮主,帮我说一声抱歉,就回到属于你的地方去吧。” 小六愣了愣,头摇得像个拨浪鼓:“帮主,在报答完您的救命之恩前,我哪都不去。” “没有什么恩情四年都报不完,我也不再是你的帮主。”高昀骞淡淡一笑,“当年我把你从哈尔滨警视厅厅长手里救下来,大半是出于私心,本也不需要你承情。” 说着他棕色的眸子扫向小六,带上了几分锐利,“我再怎么大度,再怎么尊敬鹰老大,也不能容忍他把心腹藏在我身边整整四年。青帮不与昔日合作伙伴为敌,你若识相,就尽快离开。” 看着高昀骞脸上的神情,小六知道再无回旋的余地,只得按规规矩矩地跪下来磕了个头,拿着书信离开了。 高昀骞在他身后小声叹了口气。 他知道小六自始至终都是季鹰的手下,四年前小六被派去哈尔滨送货,货没送成反倒被赵颙抓个正着,那时候高昀骞正好在哈尔滨办事,路见不平把人给救了。鹰老大以为小六死在了哈尔滨,便没再派人搜寻,但是这忠心耿耿的小朋友被他带回北平后,面上说要留下来报恩,暗中却时时刻刻都在打探消息,寻找溜回去的方法。 这次让他去送信,正好能保证信会送到鹰老大手上,而季鹰若是知晓了小穆的身世,必定拼尽全力保护他,自己便没了后顾之忧。高昀骞甩开披风坐了下来,端起茶杯慢悠悠地品着,挑起嘴角露出了这么多天以来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 第46章 环环相扣 这半个月里上海可不太平,季昀青下葬之后,特高课确实没再过问小钢炮的事了,但李世逡满心浓浓的恨意全部集中到了军统上。他把那天晚上和平饭店的工作人员尽数抓来,挨个审问了一遍,却什么都没问出来,还好穆霜白在一旁拦着,火冒三丈的李世逡才没把那些个无辜的人整到半死。 “军统是在饭店外行的凶,你问他们能有什么用?”大清早的,穆霜白把李世逡按在了自己办公室的椅子上,倒了杯茶水给他,无奈地劝道,“这都半个月了,一无所获。我们还是得从季长官身上下手。” 一提到这个,李处长腾地跳了起来:“那好,我现在就去把他抓来!” “……” 穆处长费了老大的力气让李世逡冷静下来,正劝着,门突然被人一把推开,季音希踩着高跟鞋缓缓走了进来。 两人都下意识地站起身来,穆霜白看着她难得一身大家闺秀的打扮有些发愣:“阿音?你怎么来了?” 季音希没理他,“噔噔噔”几步跨到李世逡身前,微仰起脸道:“听说刺杀季帮主的凶手还没找到?我这儿有个消息。” 李处长眼睛都亮了起来,伸手抓住她的肩膀,激动道:“快说!” 穆霜白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头,走上前轻轻把李世逡的爪子拨开。 “告诉你们可以,但我有条件。”季音希笑了笑,倚靠到办公桌上。 “你说,只要我们能做到,绝对不会亏待大小姐。” “少来,”季音希把又贴上来的人推开,正色道,“你们得保护我。” 两人都愣了愣:“为何?” “因为我可不相信我有我哥那个狗屎运。”季音希说着,瞥了一眼穆霜白。那眼神落在李世逡眼里,分明带着一股子怨念。 穆霜白只是挑了挑眉。 “借你的电话一用。”李世逡边说边走到桌旁抄起电话,“接情报处小刘。” 互瞪的两人一同转脸看他。 “小刘,一会带两个机灵点的兄弟跟着季大小姐,保护好她。有半点差池,惟你是问。”他举着电话朝季音希晃了晃,“这样可以了不?” 季音希点点头。 “季小姐怎么会需要向76号寻求帮助?鹰老大难道没在你身边安排人手?” “成天被我爹盯着,浑身不自在。”季音希嘟起嘴,“都听好了,我刚刚去了趟白玫瑰舞厅,我的一个小姐妹说她在季昀青死的那天晚上接了个客人,喝醉酒之后拿意外刺杀季昀青的事跟她炫耀,还把枪拿出来给她看了。她一直不敢跟别人提起,见到我之后,才把那杀手说的话一字不漏全说了。” 李世逡又激动了:“他叫什么名字?现在人在哪里?” “叫詹森,之前待在白玫瑰,昨晚搬到雁月楼去了。” 听到这一个人名一个地名,穆霜白用力闭了下眼睛。 “嘿这家伙,大半个月还没睡过瘾,又换个地方接着睡了?”李世逡不正经地笑道。 季音希翻了个白眼,一甩胳膊抬腿就走:“消息我送到了,再见。” 李世逡点头哈腰:“谢谢季大小姐!小姐慢走!” 得到了这么个天大的消息,李处长觉得自己做梦都能笑醒。他再次扑到电话前,连打了好几个电话:“小赵,立刻去查詹森的档案,把照片给我;小艾,带队去雁月楼门口蹲点,等我消息;小刘,去监听室盯着,密切关注不寻常电波。” 下了一连串命令后,李世逡擦着汗抬头,一眼看见安安静静站在一旁似乎在走神的穆霜白,猛地想起了什么。 “我差点忘了,军统搞的暗杀,这名字长得像外国人的家伙你穆处长应该认识?”李世逡又往穆处长耳边凑。 “不认识。”穆霜白一惊,果断摇头。 “别装了,你白狼在国民党混迹多年,这么显眼的名字你会不知道?” 穆霜白咬了咬嘴唇,松了口:“詹森本名尹冒轩,是军统第一杀手。” “哼,军统第一啊,军统第一你都派得动。”李世逡低下头喃喃了一句,忽然抬眼望着穆霜白问道,“去抓他之前,你先把话说清楚,你和季鸣鸿,到底谁是黑的谁是白的?” 穆处长被这没头没脑的话问得怒了:“你他妈这是什么意思?咱们都跟你一样,都是日本人手下的走狗!” “放屁,你俩要都是白的昨晚吵什么?”李处长的眼神变得危险起来。 “你怎么……”——昨晚的戏是专门演给中岛看的,怎么这家伙知道得这么快! “你知道中岛课长的,她只信自己查到的。”——你再装我可不客气了。 穆霜白移开眼不看他了。 “说不定这个能帮你一下?”李世逡没那么好的耐心,伸手从腰间摸出枪来,“咔哒”一声顶住了对方的太阳穴。 “我以前相信他是一心向着大日本帝国的,可他把我从他爹手下救出来,季鹰竟没拦着,从那时起,我就开始怀疑了。”穆处长叹了口气,“昨晚的事确实是我策划的,想试一试他,军统的人却一口答应,还毫不犹豫地冲他开了枪,我又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还有,军统到底派了什么杀手,我是真不知道。” “可我怎么就这么不相信你会对季鸣鸿做这种事呢?要是我让你去把他‘请’来坐坐,你也会答应吗?” 穆霜白瞬间明白他那个“请”字下的不怀好意,他抬起头道:“我会,但你没有证据。” “76号抓人,不需要证据。” “他是新政府要员,背后是周先生和鹰老大,你如果还要命,就去找证据。” “好啊,”闻言李世逡收了枪,“抓到了詹森,我就会有证据了。”他凑近穆霜白,阴森森地道,“而一会你穆处长要是敢放水,可别怪我翻脸。” 穆霜白笑眯眯应道:“不敢,我会抓住他的。” 第47章 两败俱伤 很快李世逡捏着詹森的照片立在了雁月楼前,穆霜白站在他旁边,身后跟着一整队行动处的兄弟,很快将整个雁月楼围了个水泄不通。 李世逡大踏步走进楼里,伸手拨开几个围上来的小丫头,冲着里头喊道:“老板娘!” 话音刚落,锦书依旧穿着那身月白旗袍,缓步走到两人跟前:“李处长,穆处长,大驾光临,有何事啊?” “我们怀疑你这楼里藏着反日分子,还望老板娘配合。”李世逡朝后一招手,“搜!” 他自己拔出枪来,率先往一楼搜去。行动处小队鱼贯而入,一个两个都是如临大敌的模样。锦书的神色有些不自然,她看了看身旁杵着没动的穆霜白,嘴角挑出一个好看的弧度:“霜霜,出了什么事?” 穆霜白叹了口气,如实告诉她:“李世逡得到线报,说刺杀季昀青的凶手在你这里。” 他没说季音希的事,那小姑娘狠起来绝不手软,生怕军统弄不死她哥拿她下手,要借李世逡的手搞倒军统。她这么干倒也符合自己的心意,穆霜白乐得帮她来个趁热打铁。但是看锦书的神情怕是知道点什么,他要真实话实说,恐怕两边都讨不着好。 说话的功夫,李世逡已经一马当先地搜上了二楼。他揣着十二分的小心,打算一间房一间房看过去。可刚爬上楼,面前冷不丁伸出一条腿来,一脚把他踹下了楼。他们来得早,楼梯下方的戏台还没搭上,李处长就这样狼狈地滚下了楼梯,又撞翻了好几排椅子,躺在地上直哼哼。 一楼的众人都看愣了,半晌穆霜白才大声喝道:“瞄准二楼,开枪!” 同时楼上也有人开枪还击,虽看不清人影,不过听上去对方可不止一个人。穆处长连忙拉着锦书躲到一排椅子后,低声道:“锦书,这事如果和你有关,就赶紧走,我会帮你善后。” 老板娘抿着嘴唇不说话,轻轻摇了摇头。 天知道她这个摇头是说没有关系还是不走啊!穆霜白想了想,反正结果没差别,让她待在这好了,说不定走了更危险。 而倒在他们不远处的李世逡也顾不上什么面子形象了,手脚并用地钻过几排椅子爬到他们身边,靠着椅背捂着肚子喘气。都这个时候了,他也没忘意味深长地盯着穆霜白道:“你答应过的。” 穆霜白被他气笑了:“火力这么密集,你是叫我去送死啊?” 李世逡不答,脸上却分明写着大大的“是”字。穆处长还想再挣扎一下,可前者转过头去看锦书,眼底像是藏着利刃。 穆霜白自然看懂了他的威胁。詹森突然出现在雁月楼,怎么看都跟老板娘锦书脱不了干系。自己要是又放跑了人,暴虐的李世逡不拿锦书开刀就有鬼了! 你妈的!他在心里怒骂,三两下甩下大衣,拉开枪栓,猫着腰站起身,冲手下打了个手势:“掩护我。” 一路小跑到楼梯边,楼上的枪声已渐渐稀疏起来。穆霜白暗自松了口气,他可不想把小命交代在这种地方。定了定神后,他抬腿飞快地跑上台阶。 上到二楼的时候,枪声停了下来,穆霜白握着枪一间一间地看过去。但每间房里都空空荡荡的,压根不像有人的样子。他狐疑地拐了个弯,走到右侧的走廊上接着查看。结果他刚站到中间的房门口,在抬手推门的同时,有人将门猛地往里一拉,一只脚伸出来,快准狠地踹中了穆霜白的腹部。 完全没料到会有这出的穆处长被这大力一脚踹飞了,后腰狠狠撞在了二楼的栏杆上,他迅速扔开手枪,反手抓住栏杆,才避免被直接踹下楼,只是他唯一的武器打着转飞到了一楼的某个角落里去了。 “处长!”楼下的队员都惊了一跳,犹豫着要不要冲上楼帮忙。楼上的人却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他们稍安勿躁。 穆霜白一手撑着腰,一手捂着肚子,瞪着从房间里走出来的人。那人身材壮硕,穿着一身粗布衣裤,脚上一双布鞋,大冷的天,衣袖裤腿挽得老高,露出精壮的手臂和腿。 “詹森。”穆霜白深吸一口气站直身子,“见面不如闻名。” 面对他的挑衅,詹森只是笑了笑,咧出一嘴白牙:“你这条白狼,怎的去做日本人的狗了?” “我这条狗,今天要吃你的肉了。”穆霜白不客气地回敬。 “来吧。”詹森也不是喜欢废话的人,直接拉开了架势,“我倒想看看,中统第一和军统第一,究竟谁强!” 两人均是赤手空拳,各摆了个起势,便迅速过起招来。楼下还趴在地上的李世逡心急,想叫手下开枪,但穆霜白带来的小分队都是他曾经中统的兄弟,只听他一人的命令。更别提现在两人交手,枪弹无眼,他们可不想伤到自家处长,李世逡只有一个人干瞪眼的份。 几招之后,詹森一拳挥向穆霜白的鼻梁,后者连忙架起双手去挡,依然被拳头上的力道打得倒退了好几步。穆霜白甩甩有些发麻的胳膊,知道自己拼力气肯定拼不过对方,于是摸着下巴开始动脑筋想对策。詹森才不放过这么好的机会,欺身再上,拳拳照着对方的脸而去,却都被对方躲开,力气全落在空处。没两下詹森就累得气喘吁吁,他停下手看着两步开外的穆霜白,冷笑:“你力气不及我,躲也没用。” 喘匀了一口气,他又挥起拳头,速度竟比之前快了一倍。穆霜白不得不使力接住他的招,一时被压制得死死的。 这样下去不行,会被拖死的。 基本摸清楚了詹森的路数之后,穆霜白决定使诈了。在转身的时候他假意踉跄了一下,詹森见机会来了,毫不客气地照着他的后心就是一拳。早有准备的穆霜白侧身躲过,抓住对方没来得及收回去的胳膊,借力蜷身跳起,两只脚一先一后踹中了詹森的胸口。 他这算计好的两脚用了全力,詹森闷哼一声摔倒在地上,还向后滑了两米,捂着胸口努力了半天都没能爬起来。穆霜白二话不说大步上前,心下暗喜,把人控制住,他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楼下众人也都松了一口气,李世逡脸上的笑意藏都藏不住。因此没人注意到走廊尽头楼梯口的一间房门里,伸出了一个乌黑的枪口,直指穆霜白后背。 “砰!” 这声枪响落在大家耳朵里,简直是平地一个惊雷。楼上穆霜白腿一软,右膝重重地砸在了地上。剧烈的疼痛让他的大脑空白了两秒,他低头一看,右小腿被一枪贯穿,鲜血正源源不断地喷涌出来。凭着本能,穆霜白扯下脖子上的领带,在膝盖上方用力勒紧。 “霜霜!”锦书的叫声让穆霜白回过神来,一抬头,不知何时爬了起来的詹森站在他面前,伸手掐住他的脖子,将他从地上拎起来,一把摁在了墙上。 “咳。”被他这一折腾,穆霜白觉得自己浑身骨头都要散架,血顺着小腿滑到脚踝,又一点点在地板上蔓延开来。他的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侧,失血过多使他眼前阵阵发黑,全没了反抗的力气。 制住穆霜白,詹森扭头朝枪响的方向点了点头。穆处长用眼角的余光瞥见隔壁房间门口有一个人影一闪,消失得无影无踪。而不远处几个行动处的队员正悄无声息地爬上楼梯。他忍着疼,挑起嘴角: “外面都是我们的人,你的搭档跑不掉的。” “有你在我手上,不愁跑不掉。”詹森冷笑着,把人往栏杆旁一拽。听着一片子弹上膛的声音,他右手箍住穆霜白的脖子,把他挡在自己身前,“让你的人放下枪。” 穆霜白垂眼扫了一眼楼下举着枪高度紧张的手下,掌心朝下按了按。 李世逡不干了,眼看着煮熟的鸭子就要飞了,不管怎样他都得留住詹森。穆霜白这种麻烦角色,牺牲掉也没什么不好。他从地上蹦起来,拿出情报处处长的威严大喝道:“行动处全体队员听令,不惜代价,抓住詹森!” 他说得含蓄,但大家心里都门儿清。楼上穆霜白正努力扒着詹森粗壮的胳膊挣扎,一听这话,吐血的心都有了。 什么人啊!能不能讲点同僚情义! 关键时刻还得靠自己。穆霜白瞅了瞅举着枪犹豫不决,仿佛下一秒就要在自己身上开几个血洞的队员,无奈地叹了口气。趁着詹森还没想好下一步举动,他松开左手,迅速掰下右手袖口藏着的小刀片,一刀狠狠划在箍着他的胳膊的手腕位置。因为李世逡要活口,穆霜白还很好心地没割他的动脉。 詹森吃痛,手上松了劲,穆霜白拉着他的手臂一翻身,动作利落地扯过另一只手,一起反扭到身后,摸出手铐牢牢铐住。不远处行动处的队员见状连忙跑过来,几人合力费了老鼻子劲才把不停挣扎着的詹森押走了。 穆霜白抛下手里的刀片,眼前又是一阵黑。他撑着栏杆一步步挪到楼下,就见李世逡跟锦书随意赔了个不是,走到门口指挥手下把詹森押上车去了。 四下无人,锦书这才显露出担忧的神色,低头看着穆霜白血肉模糊的腿:“你没事吧?” “没事。”虽然视野里一片模糊,穆霜白还是强撑着站稳,淡淡一笑,“二十多年,我早伤惯了。” 她望了望他身后一路拖下来的血迹,眼神渐渐冷了:“当年在黄浦江边,生死攸关的时候老娘都没见你这么拼命;如今只不过一个军统的人而已,值得你冒着废掉一条腿的风险抓么?” “别人可能不值得,但这家伙杀了我老师!”穆霜白猛然怒吼道。 这一激动,眼前黑得更加厉害,穆处长的身体晃了晃,不受控制地仰面朝天倒了下去。 “霜霜!” 穆霜白听见锦书焦急的呼唤声,他知道倒在血泊中的自己现在看起来特别狼狈了。彻底晕过去之前,他奋力把对方拉近,悄声咕哝了一句:“为了你,值得。” 还站在门口的李世逡把两人之前的对话全部听了去,终于抹去了目光里疑虑的神情。他匆匆吩咐手下人叫救护车,便大步回来查看穆霜白的情况。 人被抬走之后,锦书跪坐在地板上,呆呆地盯着门口出神。她身为地下党的一线特工,自然聪慧过人,细细琢磨一下,穆霜白今天如此拼命,竟全是在为她着想。若是放跑了詹森,她就算长了十张嘴也洗不清自己跟军统的关系,雁月楼里本又藏着上海地下党的秘密,76号要是追究,她没有十足的把握全身而退。而詹森落网,那群日本人的狗腿子的关注重点当然就不会在她区区一个雁月楼上了。 那家伙怎么就做了汉奸呢?锦书在心里叹气,如果他不是敌人,自己应该会多一个至交好友吧。可惜即便是三年前的那段情谊,也不过是互相利用而已,更别提如今,道不同无以为谋。 第48章 失算了 那一枪打中了穆霜白小腿的小动脉,差点造成失血性休克。幸亏没伤到骨头,治疗也还算及时,所以在医院抢救了几小时之后,穆处长总算捡回了一条小命。伤口的管子刚拔掉,他惦记着詹森的审讯,不顾静养的医嘱,柱了根拐杖便迫不及待地赶回76号。 十几天功夫,酷刑之下,詹森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样。穆霜白皱着眉头看着刑架上昏迷不醒的人,扭头问李世逡:“他说了什么?” “除了承认是自己开的枪之外,什么都不肯说,更别提问出同伙和指使的人了。” “再审下去人就不行了,你还有招么?” “当然,还有大招。”李处长阴恻恻一笑,“来人,把他的搭档押进来!” 军统给特工安排的生死搭档都是一男一女,穆霜白瞬间明白了李世逡所谓的“大招”,惨无人道的招。 当审讯室里的几个兄弟把那女人按在桌上动手扒衣服的时候,见李世逡逼着詹森睁大眼睛看着这一切发生的时候,穆霜白用力地闭了闭眼睛。他强撑着让自己面无表情地看下去,却不经意间发现女人一边挣扎着,一边扭头和詹森飞快地交换了个眼神。 他还没闹明白那个眼神的意思,詹森已开口叫了起来,嗓音沙哑:“放开她!我说!” 李世逡立马叫人住了手,得意地看了看穆霜白:“我的大招如何?” 一阵寒意莫名爬上穆处长的脊背,他下意识地想上前阻止,可詹森的语速飞快:“指使我们杀季昀青的人,是季鸣鸿!” 审讯室里一片死寂,李世逡的视线缓慢地转向穆霜白,眼里第一次有了怜悯的神色——聪明如你,被人摆了一道的滋味不好受吧? 李世逡扯着詹森的头发追问:“说清楚点,他怎么指使你们的?” “季鸣鸿一直都是军统的人,他心里清楚他的好兄弟其实并不相信他真心为汪伪政府做事。在知道穆处长想借我们的手试探他之后,干脆安排我们去杀季昀青,好立下一件大功。”詹森喘着气道。 编,你可真能编!穆霜白觉得自己掌心握着一层冷汗。军统的人可真够狠,把锄奸行动贯彻到底,临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他默默地转身离开审讯室。行动处处长办公室里,老顾和薛远烟正等着他的消息,见他回来,灰狼赶紧上前扶住他:“李处长审得怎么样了?” 穆霜白似乎全然没听到,在办公室里一瘸一拐地来回踱了两圈步,把房里的窃听器统统贴上了胶布后,突然抬手一指薛远烟:“我们行动处有权参与审讯,明天,你去审他们,想个法子,灭口吧。”他最后三个字说得极轻,生怕情报处的人就在窃听器那头候着。 即便是一向淡定的老顾,听到这话也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和薛远烟对视了一眼,问道:“他招了?” “招了!全招了!”穆霜白还没来得及回答,李世逡风风火火地穿过走廊闯进门来,手里举着一张纸,兴高采烈地朝他们甩了甩,“四个同伙都招出来了!” “人怎么样?” “之前一直拿药吊着,刚刚一招出来,就断了气。” 本来伤口就还没愈合,一听这话,穆霜白觉得自己快站不住了。李世逡那明亮的笑容像是一把刀,在他的身上一下接一下地划着,钻心剜骨。 詹森是想干嘛,哪怕出卖自己的同伴也要拖季鸣鸿下水?! 正处在兴头上的李处长没注意到他的异样,笑眯眯地对房里三个人道:“你们安排一下,明天抓人,先别动季鸣鸿,把那四个杂鱼抓来,找到证据再说。”说完他哼着小曲心情极好地走了。 耐着性子听完的穆霜白差点把自己的后槽牙咬碎,老顾走到他身旁,轻轻托住了他的胳膊,把人拉到办公室外,贴着他的耳朵道:“按你之前吩咐过的,我隔几天会找乔亦梁买军统的情报。两天前他告诉我,季昀青出事后,唐站长下过死命令,不管上级指示如何,不论代价,季鸣鸿此人,不能留。” “可是为什么?”穆处长愤懑不平,“他就一普通大少爷,就算违令不遵,也不至于让唐宁盯着他不放啊?” “据说上海滩民不聊生,全出自季长官之手。若不是他,百姓不会过得这么苦。”薛远烟插进来解释,“处座,我知道你不喜欢,但你还是该看看报纸上的经济版面了。” “霜白,抓人的事情交给我们。我们会尽量拖延时间,你得想办法找到季长官,商量个对策出来。”老顾忍笑拍了拍苦着一张脸的穆霜白,拉起薛远烟离开了。 为了让日本人信服,那晚穆霜白和季鸣鸿说好假戏真做之后,即便有公事,两人还是变着法子躲着对方,大半个月来连面都没见上一回。这会儿说要找人,穆霜白可犯了难。 一连几天,他以养伤为由基本不在76号出现,实则是蹲点找季鸣鸿去了。可他把大少爷可能会去的地方统统蹲了一遍,就差直接杀去季公馆,竟连季鸣鸿的人影都没瞧见。眼瞅着在李世逡灵通的情报网和老顾薛远烟的全力阻挠下,落网的军统特工依旧越来越多,一个两个还咬死季鸣鸿不松口,穆霜白明白形势已经很严峻了,再不找到人,军统玩完事小,老季没命事大。 于是这天晚上,穆处长裹着棉被下定了决心,就算拖着伤腿跑遍整个上海,把鞋底磨穿,他也得在明天一天之内见季鸣鸿一面,一面便足以挽救危局。 与此同时,李世逡也正在76号挑灯夜战,他手上已有充足的证据可以逮捕季鸣鸿了。虽然这几天老顾和薛远烟的行动他没挑出什么刺,但行动处说到底都是穆处长的人,李世逡总觉得放心不下,便紧急召开会议,派心腹小艾带上一队情报处的兄弟,准备天一亮就全城搜捕。 第49章 原是故人来 三月十五日,初春的天气,春寒料峭。76号的两大处所,暗地里来了一场赛跑,生与死的赛跑。 这天正好是季鸣鸿和他唯一的上线接头的日子,军统的人大多视他为叛徒,非置他于死地不可,唯独他的上线“白蛇”,因与大少爷共事多年,与穆霜白一样全心全意信任他。他们固定每隔十天接一次头,互换情报。 季鸣鸿掐着时间来到了美租界里的一家旧书店,站在最后一排书架前抽出一本书,一边装模作样地看着,一边用眼梢盯着窗外的动静。 中午十二点,是街上人最多的时候,季鸣鸿干脆不看书了,打着十二分的精神,弓着背紧张地望着街道。忽然身后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猛地一扭头,大脑门险些撞上穆霜白的鼻梁。 “老穆?”季鸣鸿吃了一惊,“你怎么会来这里。” “废话,找你啊,你躲我的本事可真不错,我找了快一个礼拜才逮到你。”前者后怕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小心翼翼地把重心移到左腿,靠着书架以减轻伤口的疼痛。 季鸣鸿没心思理他,自然没注意到对方身体的异样。他挥挥手继续去看窗外:“我现在没空,你快走。” 好不容易找到的人,穆霜白哪会放过:“我找你有急事,比你要接头的事紧急一百倍。” 大少爷这回不得不扭头正视他了:“你怎么又知道了?” “没时间说了,李世逡派了人全城搜捕你,若有阻拦,格杀勿论。”穆处长直接把来意说了,“你得告诉我唐宁在哪里。” 季鸣鸿冷笑一声道:“军统的人快被你们抓光了,我再告诉你唐站长的下落,岂不是把整个军统双手奉送给日本人?” 穆霜白看着他漆黑的眸子,幽幽叹气:“唐宁千方百计害你,甚至不惜搭上自己人的性命,你真的还想救军统?” “他想害我是他的事,我救军统是我的事。”季鸣鸿答得坚定。 “76号抓来的人都指认你是杀季昀青的幕后黑手,如今李世逡认准了你,出动的全是他自己的手下,我拦不住他。”穆霜白实话实说,一脸的真诚。毕竟他是真心想救这个大少爷的性命。 季鸣鸿还没来得及回答,书店外猛然传来一阵枪声。两人转头看去,街心一个穿着藏青色长衫的青年男子正仓皇逃窜,跑了没两步就被子弹击中,仰面朝天摔了下去。不远处几个特务打扮的人拿着枪,上前查看了一下尸体,便朝旧书店这边走来。 大少爷一拳捶在书架上,拔腿便想往外冲。 “老季,冷静点,那人已经没救了。”穆霜白用力拉住他,“你回答我,是否真的甘心搭上你自己的命,换军统无虞?” 这下季鸣鸿沉默了,几秒钟的犹豫过后,他还是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告诉我唐宁在哪,我替你救军统。” 穆处长没说实话,对方那几秒钟的犹豫已经出卖了自己的真心,他就知道这惜命的大少爷不可能真的愿意牺牲自己来保军统,那他便放手按自己的计划来了。 他朝外面仔细看了看,“果真是情报处的人。你按我说的做,包你没事。”穆霜白的大脑飞速旋转着,“一会我会当着他们的面铐住你,他们把你押回76号之后,李世逡问你啥你千万别承认,尤其是季昀青的死,你推到我头上都行……” “他都把詹森逼开了口,我怕我熬不住刑。”季鸣鸿脸色难看地打断了他。 “等我说完。李世逡要是敢对你动刑,你就说你有话要说,但不是讲给他听的,非得见到中岛静子才行,我也会暗地里帮你周旋,他一时不敢动你的。中岛这两天又恰巧不在上海,给了你我拖延时间的机会。” 这时小艾带着人已经推开了大门,穆霜白急得一口气把剩下的话全说完了:“委屈你住几天牢房我马上去找唐宁保军统无恙。” 季鸣鸿感激地点点头,冲他使了个眼色。穆霜白迅速解开大衣扣子,扯乱衣领,而大少爷则毫不留情地照着自己的脸来了两巴掌。 小艾循声绕过书架,正看见喘着粗气的穆霜白粗暴地把季鸣鸿的双手反扭,恶狠狠地拷上手铐。后者的嘴角挂着血痕,正不服气地挣扎着。 “老实点。”穆霜白抓着他身后乱动的手往上一抬,季鸣鸿立刻装出一副疼得呲牙咧嘴的模样,弯下腰消停了。 就这一抬一弯腰的功夫,在小艾看不见的地方,一把五寸长的窄刃匕首无声地滑出了季鸣鸿的袖口,被穆霜白迅速收进衣袖,随后他干脆地把人推到小艾面前。站了这么久,再加上扭打的动作,穆处长腿上的伤已然有些吃不消。他努力装成没事的样子,一步一步慢慢往外走,边走边朝小艾摆了摆手: “人交给你了,76号见。” 完全不知道两人搞了什么小动作的小艾老半天才反应过来,叫住他道:“刚才李处长带着人去季公馆了,既然人已经抓住了,麻烦您去跟处长说一声吧。” 穆霜白脚下顿了顿,头也不回地冷冷道:“他去季公馆你们也不拦着?季鹰那么硬的骨头是他能啃的么!” 小艾看着他的背影在心里默默记恨——你这算在骂我们家处长是狗? 半小时前,季公馆。 季鹰的书桌上摆着一纸电文和一封书信,小六垂手站在桌前。最近从北平到上海一路都不太平,他为了保证安全把信送到,绕了个远路,走了大半个月才到,刚好赶上这个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时候。 电文来自于他的地下情报网,上面详细写着季鸣鸿叛离军统的全过程,看得季鹰如鲠在喉。而至于那封用工工整整的小楷写就的信,更是字字诛心。 小穆如面: 我与昀青曾指天地立誓,生死相随。如今斯人已去,我虽有意追随,怎奈烽烟未靖。唯以此躯,长留沙场,薪火之微,祈世间太平。 小穆,你生父穆微云,讨袁军总司令,一代名士,昀青告诉你他为中统所杀,实则他惨死日寇之手。季鹰与其义结金兰,你若有难处,便去找他,鹰老大重情重义,必将相助。 终我一生,以家国为念,无悔,独憾不能见你最后一面。此后秋水春山,日暖月照,是我陪你伴你,一如往昔。 我的来路哀鸿遍野,抱歉让你见了太多杀戮,但这绝不是你的去处。谨记,自在相逢,勿待来生。 小穆,珍重。 高昀骞的书信一向简短,哪怕是绝笔也不例外。 寥寥十句,季鹰却看了近半个小时。他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穆微云”那三个字上,再无法挪动分毫,脑海里净是那日地下室里穆霜白忍痛喘息的模样。 他竟对故人之子做了那么过分的事! 怪只怪当年得知穆微云出事之后,自己太过悲痛,没顾得上认真打探消息,只当他一家三口都被杀害。二十多年过去,那人的音容笑貌早已模糊,剩下的只有刻骨铭心的哀伤。 因此初见穆霜白,虽然觉得熟悉,但鹰老大压根没往自己好友身上想过。现在他盯着自己桌上穆微云唯一一张照片细细看了半晌,不得不承认,父子两人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季鹰顿时想通了一切,穆霜白进76号,心甘情愿做个汉奸,在上海滩大开杀戒,全都是为了得到日本人的信任,好借他们的手报中统的杀父之仇,搞倒国民党。 根本没有什么潜伏,没有什么忍辱负重! 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叹了口气:“小六,你快把这封信送到穆处长手上,务必阻止他捣毁军统!” 话音刚落,阿辜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老大,李世逡带着人杀过来了,好像是冲着少爷来的。” “小六,你走后门,快去!”从听说穆霜白抓到詹森那天起,鹰老大就知道76号迟早要找季鸣鸿的麻烦,只是没想到人来得这么快。他立即站起身,抓起桌上的电文往壁炉里的火舌上一撩,扯平衣角,深呼吸了一下,“阿辜,开门迎客!” 李世逡带着蔑视一切的气势大步走进来,四下里环顾了一圈,开口笑道:“鹰老大,我也不跟您绕弯子了,告诉我您儿子的下落,我立刻带人撤走。” “这个点他不在新政府上班,还能在哪里?”季鹰冷冷反问,“你现在离开,看在季昀青的份上我不会跟你计较。” 碍于鹰老大的势力,李世逡决定礼让三分,他皮笑肉不笑地弯了弯腰:“鹰老大问得有道理,但季长官确实不在新政府,我想着您可能会知道,来问一下而已。” “我不知道。你不是情报处处长吗,自己查去。”季鹰朝阿辜抬了抬下巴,“送客。” “请稍等。”李处长收起笑脸,冲外面招了招手。 两个特务抬着一具血糊糊的尸体走进屋子,随意地往地上一抛。 第50章 你找错了仇家 季鹰低头一看,小六大睁着眼睛惨死在地上,还未凝固的鲜血弄脏了地板,他背在身后的双手倏地攥成了拳头。本以为小六三年前便死在了哈尔滨,今日突然相见,鹰老大还没从重逢的喜悦中回过味来,最得力的手下之一就这样死得不明不白。 他的眼神如刀,狠狠地瞪着李世逡。 后者耸耸肩:“我的手下看到这个人在从您的后院鬼鬼祟祟地跑出来,本来想叫住他问问,但他扭头就跑,我的人没办法只好开枪,鹰老大可别见怪。”他伸手拎起手下递过来的一张被血浸透的纸,举到季鹰面前,“这个已看不清了,您是否可以给我解释解释,上面写着什么?”说完李世逡把信搓成一团,抛到一边去了。 “一些生意上的事情而已,李处长连这个都感兴趣?” 见季鹰仍无动于衷,李世逡的耐心已经耗尽了:“我看你是不到黄河心不死,来人,看住他们,其他人,进去搜!” “哪个敢动?!”阿辜上前一步,挡在季鹰身前,拉开架势。 “阿辜,没事。”鹰老大安抚地拍拍他的胳膊,“我可是到了黄河也要往里跳的人,李处长要搜,就请便吧。但要是什么都没搜出来,我怕李处长在中岛课长面前不好交代。” 阿辜听话地退开了,手心里却捏着一把汗。书房里有不少密电还没来得及销毁,地下室里的电台也没有处理,若是被李世逡搜出来,牵连可大着呢。 但是李世逡不吃他这套:“中岛课长那我自有交代,今天你这季公馆,我搜定了!” 见状阿辜再度上前,在心里盘算着怎么杀一条血路出来,好带自家老大离开。正是剑拔弩张的时候,门外忽然有人大声喊道: “李处长,不必搜,人已经抓到了。” 众人一起往外看去,穆霜白一手插兜,一手拄着拐杖,一瘸一拐但神色悠然地晃进了门。 李世逡将信将疑:“抓到季鸣鸿了?在哪抓的?” 穆霜白笑嘻嘻地道:“美租界旧书店。” “你抓的?”李处长刻意扫了季鹰一眼,后者依然绷着一张脸不说话。 “当然。”穆处长洋洋得意地看着他。 李世逡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谅他也不敢拿假话来骗人,便抬手招呼手下道:“撤。” 穆处长则冲季鹰拱了拱手:“鹰老大,多有得罪,还请见谅。”说完也跟着李世逡走了。 季鹰盯着他远去的背影,松了口气无力地瘫坐在沙发上,盯着一地鲜红沉吟了半晌,吩咐阿辜道:“叫几个兄弟替小六收尸吧,你去把阿音接回来,怕是要出大事。” 身陷76号的季鸣鸿按穆霜白说的做了,一搬出中岛静子,李世逡果然不敢太为难他,最多是把他扔进最阴暗潮湿的小黑屋里,请他吃牢饭去了。得到消息的穆霜白安了心,晚上他披着许久未穿的长衫,裹着小棉袄坐在自家前院里,仔细研究季少爷塞给他的那把匕首。 翻来覆去看了无数遍,穆处长愣是没看出半点讯息。抽出来细看,刀鞘里一没藏书,二没血迹,崭新的刀刃在淡淡的月光下泛着阴冷的银光,似乎从未使用过。 就给我把刀是什么意思?!我到底上哪去找唐宁啊! 他思来想去不解其意,只好轻轻摸着匕首出神,这一摸,便觉得刀锋一侧有些细小的划痕,一团一团间隔开来。穆霜白赶紧把刀举到眼前,对着月光细看,那些划痕竟是一串小字,清清楚楚地落在他眼里——同济路111号。 “白白!”季音希的惊呼打断了穆霜白心下的狂喜,他迅速还刀入鞘,抬头望向来人。 院门没关,季音希一路飞奔着跑到他面前,喘了一口气瞪他:“你没事把刀拿那么近干嘛?我差点以为……以为你……” 她没说下去,穆霜白却也听明白了,想了想,他刚刚把匕首举在鼻子底下的动作,看上去确实像是自杀的前奏。 “阿音,别紧张,你哥还在76号里,我哪敢想不开。”穆霜白笑着安慰她,语气温柔。 “还说呢!我还以为你没法跟我和爹爹交代,准备自杀谢罪呢。”季音希松了口气开起了玩笑,说着说着又红了眼眶,“你这个坏人,你不是说再怎么样也不会对我哥出手么?!” “阿音……”穆霜白望着她那梨花带雨的模样,有些心疼。 “早知道这样,我就不该去给你们通风报信!军统的人也是,可真差劲!干什么要把我哥拖下水……” “阿音!”院外有人出声打断了她的话,季鹰不急不慢地推开虚掩的门走了进来。 瞬间忘了自己腿上还有伤,穆霜白腾地一下跳起身,眼里刚刚的一点柔情全部化成了寒芒,他略略低头:“鹰老大。”——见到你就来气!你把我关进小黑屋打便打了,干什么不跟我做生意了?你断了我财路你知不知道?! “你还是叫我季叔叔吧。”看见他眼神里明晃晃的敌意,季鹰无奈地揉了揉眉心,示意两人坐下,“今天的事还得谢谢你。” 倒没料到季鹰一上来就道谢,穆霜白稍稍收敛了一点,还是冷冷答道:“鹰老大言重了,我抓鸣鸿在先,当不得这个谢字。” 头一次听到有人叫自家老哥叫得这般亲昵又自然,季音希在夜晚的寒风里打了个哆嗦。 “你当得。你抓阿鸿是为了方便毁掉军统,保住他的命。”季鹰一针见血,又转脸看了看季音希,“你去通风报信,也存了一样的心思。”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都没说话。季鹰的眼线遍布上海,这点小事本来就逃不过他的眼睛。 鹰老大叹了口气:“可你们想过没有,就算我不提家国大义这些个老生常谈的话,军统也是阿鸿唯一的后盾。”他看向穆霜白,“小穆,你若是想报父仇,找错了仇家。” 穆霜白猛地盯住他。 “高昀骞给你写的遗书,被我手下稀里糊涂截了。本想送给你,但之前李世逡突然上门,信被他毁了,好在他没看到里面的内容。”季鹰把那封信原原本本背了一遍给穆霜白听,伸手覆在他攥紧的拳头上,又叹了一口气,“我今天才发现,穿长衫的你,跟他是那么像。” 一旁的季音希已经听傻了,忍不住开始脑补接下来的一出狗血认亲大戏。 季鹰掌心的温度暖着穆霜白冰凉的手背,他听出高昀骞那熟悉的措辞,字字铿锵,犹如滚烫的血,一路灌进他心里。养育之恩尚未能报,又设计害死了大哥在乎的人,大哥却不怨他,反而一心要把自己托付给季鹰,截信这一出,估计也是大哥算计好的。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 鹰老大却自顾自地叹了口气:“他和季昀青啊,别扭地过了一辈子,谁都不肯捅破那层窗户纸,只好分道扬镳,到最后才敢光明正大地说出口。” “原来大哥……有这么在乎他。”穆霜白深吸气,抢在季鹰听出他语气里的愧疚之前问道,“我大哥去哪了?” 一早知道他会问,季鹰的答案已经备好了:“第三战区,皖南。” “季叔叔,谢谢您。我……”穆霜白向来信得过季鹰,至少信得过他那一腔子报效国家的热情,便想着多多少少跟他说点真话。多少该告诉他自己从来都知道孰轻孰重,从来没真想着报仇,那只是拿来哄骗日本人的幌子。可他的目光越过鹰老大,瞄到了门边倚着的一个人影——阿辜。 那人明显一字一句地听着他们的谈话。和去年在小黑屋里一样,穆霜白的话到了嘴边,打个滚换了套说词:“我会保鸣鸿平安无事,但军统衰败到这个份上,我不出手,他们的覆灭也只是时间问题。” 季鹰疑惑地看着他,对方手腕翻转,在他手背上轻巧又迅速地划了两个字:尽力。 于是他点点头,无声地张了张嘴,用唇语答道:好。 在上海滩叱咤风云的鹰老大虽然心眼不少,但归根结底是个坦荡耿直的性子。他说相信,那就是无条件的信任和支持。临走前,他留下一小瓶药:“盘尼西林。你腿伤不轻,最近又一直操劳,怕你伤口会感染。最近这药不好弄,权当我替阿鸿还你当年的情。” 穆霜白的眼底闪过一抹惊讶,这么多年过去,想不到季鹰依然牢牢记着哈尔滨的旧事。他望着鹰老大的背影呆了半晌,最终捏着药瓶挑起嘴角笑了笑——明面上对自己的子女采取放养式教育,自己闲云野鹤风光无限,说到底鹰老大也不过是个操劳的老父亲嘛。 第51章 疑心顿起 穆霜白拿起桌边的拐杖作势要回屋,又突然转身走到院子西北角,从一排花盆后拎出一个人来:“人都走了,还躲着干什么?” “哎哎哎你慢点,我腿蹲麻了!”那人甩开他的手,一步一踉跄地摸到桌边坐下,把自己裹裹紧,脸上露出讨好的笑,“老穆……” “桥梁,少跟我套近乎,我要的东西呢?”穆霜白嫌弃地推开他那一张大脸。 乔亦梁很少见地摇了摇头:“你没事叫我查阿辜作什么?他就是个管家,背景白得不能再白了,我打探了这么久,一根毛都没摸到。” 穆霜白叹了口气,从怀里拿出一根小黄鱼递过去。 乔亦梁摇摇头,没接。 “嫌少?”穆霜白皱眉,这么反常的桥梁他可是第一次见,他觉得见到钱财都能摇头的桥梁,和一具行尸走肉没有差别。 “不是,这次没帮上你什么忙,不收钱。”他竟然又一次摇了头! “你没事吧……”穆霜白简直要怀疑面前坐着的人是不是乔亦梁了,话一出口他却反应过来,这家伙不要钱只有一个可能性——赚笔更大的! “刚刚鹰老大的话你全听到了?”穆处长收回金条,尽量心平气和地问道。见桥梁的两眼放出光来,他更肯定自己的想法了,“你早知道我亲爹的事?” “我要是知道,当年也不会跟你说什么‘知道真相你会感谢我’的话。”乔亦梁内疚的语气中带着点鄙视。他自认自己贪财不假,但绝不像会穆霜白那样,金钱名利面前,说卖国就卖国,“早知道你这么轻易就上当做了汉奸,我平时就该多讹你点钱!” 穆霜白并不打算解释什么,只是笑笑:“那么久之前的事你记这么牢?” “笑话,你当时可差点掐死我,我不记一辈子就有鬼了!” “哪个让你出卖我!” “那只是无关紧要的小情报,我不赚白不赚!所以这次你要是不希望我把真相说出去,就多给点……”说着乔亦梁伸出两个手指头捻了捻。 果然在这里等着我。穆霜白敲着拐杖冷哼一声:“随你,爱说啥说啥,封口费我一分都不会给。” “你……?”桥梁是没穆处长那个煤球一样的心眼,但他好歹干这行久了,察言观色可是一等一的好,“你不相信鹰老大?” “我信他的为人,但他要是真想把大哥的遗书交到我的手上,怎么会任由它被李世逡毁掉?”穆霜白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这你大可放心。”乔亦梁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纸团,放到桌上,“信给你。” 穆霜白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小心地打开纸团。凝固的血液在纸上留下大片深黑色的痕迹,几乎完全掩盖了字迹。他只能从寥寥几个幸存的偏旁部首里,认出属于他大哥的俊秀笔锋。 “原来你是季鹰的人。”他深吸一口气,平静地陈述事实,“难怪你说你桥梁无党。” 乔亦梁瞪着一双没什么光彩的眼睛看他。 穆处长重新把纸团揉回原来的模样:“我去季公馆的时候看见它落在尸体旁边,季鹰一向谨慎,处理后事这种事都只会叫自己人做,更不会让这么重要的东西落在外人手里。即便你不是他手下,也是常跟鹰老大联系的人。” “我是他的线人。”乔亦梁干脆地承认。 “哟,你的生意可真是越做越大,都开始帮上海第一军火走私商打探消息了。” “不是。”桥梁苦笑着摇头,“我很早以前就是他的线人,早在认识你之前。”他回忆起多年前的旧事,混浊的眼眸里忽地浮起一层朦胧的光,“那时候我对鹰老大无比崇拜,一心帮他打探情报。后来我嫌来钱慢,才出来接的散活。” “你要那么多钱,到底是为了什么?”穆霜白的好奇心又上来了。 “都说了人为财死……”乔亦梁立刻收敛心绪,恢复了往常那个精明样。 “得了得了。”知道他不会说真话,前者话锋一转,“你现在依然为他做事?” “是啊,随叫随到。” “为季鹰,还是为阿辜?” “嗯?”桥梁不解地看着他,“跟阿辜有什么关系?” 穆霜白的心放下去一点。 乔亦梁想了想:“不过这两年都是他跟我联络的,他说鹰老大太忙,收集情报这种事情就交给他了。” 穆霜白的心徒然提了起来:“你今天去季公馆,见的也是他?” “对,他说鹰老大在书房休息,让我别去打扰。” “那纸团?” “阿辜当时像是有急事,说了两句就要出门。我跟着他往外走,看见地上有一团东西,便捡起来了。他见我好奇,就把李世逡打上门的事大概说了一遍,让我帮他扔掉,然后急匆匆地开车走了。” 穆霜白的心已经沉到了谷底。阿辜的心思已经很明白了,就是变着法子来试探他是否相信季鹰嘴里的真相。可这种拐弯抹角不怀好意的手段,怎么看怎么不像出自鹰老大之手。季鹰要想让他相信,让他认自己这个季叔叔,直接带着证据来给他看啊,搞这些个花花肠子干什么?! 直觉告诉他,这一切估计都是阿辜设的局,至于原因…只能是为了看他得知真相后的表现,继续忠于日本人,还是倒戈相向。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庆幸刚才自己留了个心眼,没有乱说话。 不过这一切都是建立在阿辜心怀不轨的前提上,如果只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呢…… 一时难下断论的穆霜白决定相信自己的直觉。生死局里,在刀尖起舞的杀手特工,最信任的,向来只有自己,尤其是自己的直觉。 再说他怀疑阿辜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从他第一眼看见那个所谓的管家起,就被对方身上似有若无的危险气息搅得心神不宁。他仿佛看见阿辜毕恭毕敬地站在他面前,低头自我介绍—— 我叫阿辜,辜负的辜。 灵光乍现,穆霜白知道哪里不对劲了。 辜负。汉语博大精深,但那人在介绍自己的名字时,偏偏用了这么一个可怕的词语。 阿辜,你究竟是什么人? 见穆霜白突然望着月亮沉思起来,乔亦梁也没去打扰。半晌,前者终于回了神,冲着他含笑点头:“桥梁,谢谢你。” “免了免了,日后多照顾照顾我的生意就行。”乔亦梁也跟着笑了,“这一次,你秘密在我手里很安全。” “真的?”穆霜白狐疑地看他——我怎么这么不相信你呢? “出多少钱都没用!”乔亦梁信心满满——不信你等着瞧! 这天夜里,两道电波先后划过上海的夜空,送到了正在苏州开会的中岛静子手中。两封电文都只有短短两个字:速回。 第52章 唐宁的决心 第二天,整个上海滩安安静静的,不像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发生。穆霜白把上海日报从头到尾翻了个遍,连中缝都仔细看了,没找到一星半点关于自己的新闻。 他放心地出门去找唐宁。为了避人耳目,他没开车,一路换了两三辆黄包车,围着美租界绕了个大圈,才敲响了同济路111号的大门。但是在他没留意到的角落里,有一个黑色的人影把他的一举一动统统收入眼底。 唐宁很快地开了门,短暂的惊讶后他还是把人让进了屋里,倒上两杯茶。 两人大眼瞪小眼地坐了好一会,唐宁心里本就有气,见穆霜白还是一副悠哉游哉的样子,忍不住嘲弄道:“你身为中统第一特工,上海滩第一杀手,一直想着用军统来换取特高课的信任,现在大局将定,不好好在76号等消息,这个节骨眼上来找我做什么?” 穆处长不答反问:“我想对军统下手的事你都知道了?” “废话,要不然当初你哪会那么爽快答应帮我暗杀季鸣鸿,估计你一早就计划好了借我的手做掉季昀青。”唐宁放下茶杯深呼吸,“本来一场锄奸行动而已,结果被你一搅和,李世逡像条疯狗死咬着军统不放!” 不愧是军统站站长,虽然反射弧长了点,脑子还是灵光的。 “那可真是对不起。”穆霜白端着杯子道着歉,语调里却没有任何抱歉的意味。 唐站长的眼里有一抹疯狂的神色一闪而过:“大可不必。反正我拉了季鸣鸿下水,你要是打算把我交给日本人,我绝对会让他陪葬。” “你想多了。我来,是帮你撤离上海。”穆处长果断截住他的话头。 唐宁愣住了:“你再说一遍?!”他用力掏了掏耳朵,抬眼看他,“你会放我走?” “李世逡此人,阴狠毒辣,与中岛静子相比也毫不逊色,我不能看着他对你下狠手。再说了,你出事会增加我的工作量。”穆霜白盯着对方额头上因惊讶而堆出的排列整齐的抬头纹,顿了顿,“带着你的人撤吧,趁现在还来得及。” “少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你根本不在意我的生死。你啊……还不是为了季鸣鸿。”唐宁扭头哼了一声。 穆霜白这才恍然意识到自己护着大少爷的心恐怕已经人尽皆知了。 他仰脸一笑,说得半真半假:“是。他最初的确只是我棋盘上的一枚棋子,我先毁中统,再灭军统,帮助他接管军统上海站,好把整个国民党拿捏在自己手中。但渐渐的,我不想这样去算计他了。要是你不把杀死季昀青的锅甩给他,他完全可以置身事外。可没想到,即便你们这样对他,老季依然不顾一切想着守住军统,我只有答应。” “那好,如果我带着人撤离,特高课迁怒季鸣鸿,折磨他至死,你这不是反而害了他?”唐宁挑衅地道。 “那我替他死。”穆霜白毫不犹豫。 “可别!你肩上担着整个上海的存亡,不准想着撂挑子!”——你的家国大义哪去了?! “这还不都怪你!我为日本人布下的局,摆好的棋,你横插一杠子干嘛?!”——大义看不见摸不着,老季和你是活生生的人! “逼你。只有季家的人,能动摇你的决心。我以为我让他入局,你就会为了他对我们下狠手,可你倒好,你宁愿牺牲自己!”——我不允许! “你早就有牺牲的打算?还想着把这个大功劳送给我?”穆霜白一脸惊讶。 唐站长笑了笑:“只有军统覆灭,才能激起上海抗日分子的志气,才能让他们团结一致。帮你,也是在帮这天下所有人。” 早说啊。穆霜白在心里狂笑,早说了他就不用劳心劳力坐在这演半天戏了。什么为了季鸣鸿的心愿保军统,不管是为了救人,还是为了他自己的布局,只能毁了军统。 “唐宁,我会安排好一切的,你赶紧走!”穆霜白打算再加一把火,因此寸步不让。 “我走去哪?”见他坚持,唐宁的眼神一变,“你休想让我跟你一样做个缩头乌龟,背个贪生怕死的罪名!” 穆处长被他的话刺了一下:“堂堂军统站站长,竟怕这些个流言蜚语?” “人言可畏,你不怕我怕。”唐站长挑眉笑道,“我与军统共存亡!除非你打晕我把我弄出上海,否则我哪也不去!” 穆霜白低头盘算了一下,他和唐宁这算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了,军统毁在自己手上,能帮自己和老季在“汉奸团体”中站稳脚跟,可比毁在李世逡那家伙手上好多了。至于他这一身的杀孽……算了,也不差这么几个人了。 他一口喝完了杯里的茶,舔了舔依然干燥的嘴唇,问道:“你就这么想让我来当这个恶人?” “你恶名那么多,难道怕多这一条?”唐宁毫不客气地反问。 “好,你好……”穆处长假装气呼呼地扔下茶杯,甩手离开。 走出唐宁家的大门后,穆霜白还是没忍住回头望了一眼。唐宁这个弃车保帅的魄力,真是令人佩服。只是可惜,恐怕自己并不是他值得保下的帅。 他真的承不起这个情。 不远处巷口的阴影里,那个人影一闪不见。 白天的雁月楼人少得可怜,一身黑衣的萧旦轻巧地翻窗进了自己的房间。屋里,骆南已经在等着她了。 “有新发现?” “霜霜去找了唐宁,走的时候看起来很生气。”她接过南叔递来的茶一饮而尽,“上头到底是怎么说的?” “尽最大可能保住唐宁……” 萧旦又一次迫不及待地打断他:“但76号已经知道了他的藏身地,抓人只是早晚的事,我们能怎么救?!” “你等我说完。”骆南无奈,“上头还说,若是保不住,便隔岸观火。” “……”一贯快人快语的萧旦卡词了,“这指示下了跟没下有什么差别!” “差别就在于,上头领导以我们的安全为重。” “要老娘说,这事也不难办,今晚找个机会溜进唐宁家,把人打晕带走,不就完事了?” 远在同济路家中的唐宁揉着鼻子打了老大一个喷嚏——又有人在不怀好意地惦记我! “你还真是一如既往的简单粗暴。”骆南叹了口气,“先不说我们该把人带去哪,唐宁一走,你觉得特高课和76号会迁怒谁?” “……季少?”萧旦低头想了想,越想越晕,“这不对,不对。按霜霜的性子,他是铁定要救季少的,这样一来他去找唐宁是为了劝对方反水交出军统。而他们两个明显谈崩了不欢而散,这说明唐宁自己会想办法跑路,哪需要我们救?” 骆南边听边摇头:“不可能。穆霜白要真想留住唐宁,直接带着76号来抓人就好,为什么自己单独去见他?你不是说他还带着伤吗,他没傻到会这样冒险吧。” 萧旦困惑地看着他:“所以……霜霜是想保军统?他不打算救季少了?” “除非他手里还有什么底牌……?” 两人讨论了半天还是一头雾水,完全想不明白穆霜白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最终干脆决定按照上级的指示来——咱们能力有限,咱们隔岸观火! 第53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与此同时,上海的另一头,这个点本该在睡午觉的季音希挽着个少妇的发髻,穿了一件大红底,缀着碎花荷叶边的高领旗袍,外罩一件白狐毛大衣,化好全妆,俨然一个年轻阔太太的模样,急匆匆地走在街上,还时不时警惕地扭头观察一下身后。 “小姐请留步。” 走得好好的,路边突然有人喊住了她,吓得季音希一个哆嗦。定神一看,不远处一个戴着墨镜的算命先生正笑眯眯地朝她招手。她不由自主地就朝他走了过去。 “老夫看小姐颇合眼缘,愿意免费替小姐算一卦。” “别瞎叫。我虽然年轻,但已经嫁人了。”季音希不满地答道——我演个戏不容易,你能不能别拆穿我。 “小姐。”算命先生坚持不改口,一把摘下墨镜,用一双明亮的眼睛望着她,“你就算打扮成少妇模样,依然还是未婚。” 季音希一阵无语:“……先生您没瞎?” 对方得意地甩甩头:“谁说带墨镜的都是瞎子?”——不就是演戏嘛,谁不会样的。 大小姐看着他的眼神已经变成了看疯子的那种:“我有急事,我先走了。” “别去了,五神供奉也救不了你哥。” 算命先生语出惊人,季音希觉得自己的脚被瞬间钉在了地上,一步也迈不动。她舔了舔嘴唇道:“我没有需要求问神佛之事。” “如果没有,你不会走到这里来,这条路仅通向城外下海庙。若不求神拜佛,你去干嘛?”他盯着她,仿佛看透了一切。 季音希被问得无话可说。 “而且你其实担心的并不是你哥,而是你的心上人吧。”算命先生眼里闪着八卦的光芒。 “对。”季音希硬着头皮承认。 “来,坐,老夫帮你算一卦。”老先生捋着小胡子,自顾自拿起签筒,一边晃一边念念有词。 季音希只好老老实实地坐下,不安地四处张望着。鹰老大不信鬼神,自然不喜欢自己的子女沉迷此道,但阿音去西洋留了一圈学回来,反而对这些个“歪门邪道”越发的感兴趣。 人总该有点子信仰不是? “一梦经年,几度霜白;鸿鸣九霄,生死何奈。”算命先生缓缓念出了木签上的字,他瞅着听得一头雾水的季音希,笑眯眯地解释,“这是他们的命数。你担心的那两个人,就像硬币的两面,缺一不可,且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生死有命,却也有事在人为。而你,便是那个人。”他捏着签叹了口气,“这是后话了。” 季大小姐仰起脸想了想,脑子里突然冒出了一个大胆的念头:“所以我……”——她在米高梅里能接触到不少达官显贵,不如借此机会认真探听点情报,好帮一帮白白? 算命先生赶紧打断她:“所以你什么都别做。不论你是什么身份,背后有什么势力,都别掺和。这是他们两人的战争。” “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日本帝国?”季音希觉得很不可思议。 “你比我更相信他不是吗?” 一句话又把季音希问得没了没了声息,她盯着桌上的签筒,良久才小声问道:“先生,我所害怕的那一天,会到来么?” “会,也不会。”对方答得模棱两可,“你若是因此惶惶不可终日,噩梦终将成真。” “多谢老先生。”季音希站起身行了个礼,也不再往城外走,扭头回米高梅去了。 算命先生把手中木签插回签筒,陈旧的签上依旧空空如也,只有几道黄檀木特有的歪歪扭扭的细纹。 当晚,中岛静子日夜兼程赶回了上海,特高课她的办公室里,一个单膝跪地的黑衣男人已等了她好一会。 中岛课长一边脱下军装外套,一边问他:“出了什么事?你总不至于像李世逡那样沉不住气吧,为了区区一个季鸣鸿,一个军统,就把我从紧急会议上叫回来。” 男人低着头,声音沙哑:“对不起,课长。” “你这样出现在特高课,太危险了。你是我的王牌,今后没有我的命令,不许随便来见我。”中岛静子沉下了脸。 “是。”男人应道,“但是穆霜白知道他爹的事了。” “高昀骞告诉了季鹰,季鹰又告诉了他,对吧?”李世逡只顾着在穆霜白家的房间里装窃听器,偏偏忘了院子,但根据手下人昨晚听到的只言片语,中岛静子还是大概猜出了事情经过,“当初季昀青来上海帮我们时,高帮主曾与我书信有约,季昀青活一天,这个秘密他守一天。而如今季昀青死了,他当然不会把穆霜白的身世带进坟墓里去。” 黑衣人低头不语。 中岛静子皱了皱眉:“你是担心穆霜白转头对付我们?” 男人点点头。 “中统没了,军统估计也快垮了,往后仅凭他一个人,我不觉得他能翻起什么风浪。这事交给我,他若识相,还能为我所用。”她盯着一直跪着没动的人,问道,“上次你说季鹰提到的红党高层,代号‘边牧’的,他人在上海吗?” 男人摇头:“属下不知。此人神出鬼没,连季鹰都没见过他。”他抬眼瞅了一眼静子冷冰冰的脸,赶紧加了一句,“属下会尽力去查。” 中岛静子不再多说,挥了挥手,转身到自己的办公桌后坐下了。男人站起来深鞠一躬,爬出窗外,很快隐进了夜色之中。 特高课的灯火点了一整晚。 而这一夜穆霜白睡得很不安稳,一向不做梦的他梦见了北国漫天的飞雪,风景无边。可风里似乎有人,燃烧了自己的生命,化作飞舞的残樱,护这一方天地,洁白如初。飞雪夹杂着落樱纷飞,凄美得太不像话。 穆霜白从梦中惊醒,明明白白地体会到了心悸的感觉。他觉得自己知道梦中人是谁,可他不想,也不能,去改变什么。 76号里,李世逡一早就带着小艾去特高课见中岛课长了,在山雨欲来之际,得到这个消息的穆处长实在有些担心唐宁会反悔。 “灰狼,你去趟同济路111号,再劝唐宁一次。”76号里人少了大半,他叫来老顾和薛远烟,在办公室外小声把唐宁不愿意离开的事说了一遍后吩咐道,“看看他会不会有所动摇。” “处座?你不是一直都想搞倒军统报仇?”灰狼疑惑地看着他。 老顾恨铁不成钢地拿胳膊肘捅了他一下——你能不能别戳人家痛处? 穆霜白倒没放在心上,他本来就是为了确保能一击搞倒军统,才派薛远烟去添把火。因此只是含糊地解释了一句:“杀我父亲的是日本人,更何况,军统是老季唯一的后盾了。” 薛远烟和老顾对视了一眼。 穆处长想了想接着道:“老顾,你装成小艾的样子,去楼下把老季带上来,我在李世逡的办公室等你。” 老顾和灰狼领命出去,走到76号大门口,一直心事重重的老顾突然抓住了薛远烟,低声道:“绝不能让唐宁离开。” 灰狼愣住了:“为什么?”——怎么你也想让军统完蛋? “唐宁一走,特高课和李世逡都不会善罢甘休,必定迁怒季长官,你说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老顾着急。 被他的紧张情绪感染,薛远烟的脑子转得飞快:“处座会……拼了命也要救他?!” 老顾点头,确定四下无人后,压低声音道:“霜白的身份要是揭穿,唐宁又撤走了,国民党必定一片混乱,苦心经营这么久的整个地下组织全要完蛋,上海难保。” “知道了,我会留住他。”灰狼点点头,一路小跑着走了。 他们怎么也没想到,这其实与穆霜白的初衷不谋而合。 第54章 不出所料 老顾躲进洗手间伪装成小艾的模样,大摇大摆地走到地下牢房,敲着铁栅栏喊人:“快把季鸣鸿带出来,我们处长要见他。” 看守是李世逡手下的人,见是小艾,立马点头哈腰地迎了出来,“艾哥。处长不是见中岛课长去了吗?” “课长让我们处长先审一道,过会再带去特高课见她。”老顾一脸不耐烦,“你哪那么多问题,赶紧的!” 很快他便领着季鸣鸿上了楼,把人往李世逡的办公室里一推,反手带上门,自己站在门外守着了。大少爷嘟嘟囔囔抱怨了两句,揉了揉被手铐硌疼的手腕,一抬头却看见倚坐在办公桌上的人正挑着嘴角望着自己。 “老穆!”季鸣鸿又惊又喜,上前就想给他来个拥抱。 “咱们说正事,我时间不多。”穆霜白赶紧闪开,低头瞅见了他手上的手铐,皱了皱眉头但没做什么,“中岛静子回来了,过不了多久李世逡就会把你带走。到时候不管她问你啥,你和盘托出就好。” 出乎意料的,季鸣鸿并没有马上答应,只是坐下来收了笑意望着他:“唐宁他们,你全安排好了?” “嗯。”穆霜白违心地点头,谎撒得脸不红心不跳。 “那我说与不说有什么区别?都是个死字。”大少爷翘起二郎腿,颇有些当年京城第一大少爷的风范。 这两天他在牢里越想越清醒,不就是死而已,为了家国,没什么可怕的。换做是老穆,也会这么做吧,毕竟他都没有试着劝阻自己。 真是一针见血。穆霜白张了张嘴:“那你也得说,多活一刻是一刻。” “你的情我领了,但我可不想临死前当一回叛徒。”季鸣鸿挥挥手,站起来便往外走。 看着如此惜命的大少爷居然做好了牺牲的准备,穆霜白的心脏抽搐了一下。他在他背后站直身子,踌躇了一下还是没有跟上去,只低声坚定道:“我不会让你死的。” 手已按在门把上的季鸣鸿扭过头,白净的脸上挂着明媚的笑容:“老穆,谢谢你。” 季鸣鸿打量着把自己送下楼的“小艾”,欲言又止了半天还是问道:“所以你是……老顾?” “嗯。”对方敷衍地应着。 “你这化妆术可真是出神入化啊。”大少爷咂咂嘴,“完全可以以假乱真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通往地下室的楼梯口,老顾猛地站住脚,盯着他,脸色不善:“你最好照霜白说的做。” 话题换得太快,季鸣鸿并没转过弯来:“为什么?唐站长已经撤离,我不说,刑讯逼供;我说了,还是刑讯逼供。” “你就没想过霜白会做什么吗?” “他会做什么?” “他已经做好替你死的准备了!”老顾说着自己的见解,气不打一处来,“你不说,他会挡在你面前,说这事是他一手策划的,他替你说;而你要是说了,特高课抓不到人,回来问责,他更是会把一切罪责揽到自己身上,说人是他放走的,与你无关。” 一语惊醒梦中人,季鸣鸿惊恐地看着老顾,他承认自己从未站在穆霜白的角度考虑,一心只想着牺牲自己,换军统长存。 “那怎么办?我绝不想他死。” 单单是想到穆霜白在他面前被押走的场景,季鸣鸿的心就抑制不住地阵阵抽痛。 “所以我让远烟全力阻止唐宁撤离。”老顾并没隐瞒自己的计划。 “可军统……”季鸣鸿犹豫着。 “军统只要有一个人在,都不算覆灭。”老顾一字一顿地说完,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走吧,今后也请你多体谅霜白的难处。” 季鸣鸿没在牢里发上几分钟的呆,小艾本尊就带着李世逡的指示来提他了。因为不久前老顾跟看守打了招呼说一会还要来,那个看守什么都没问就把季鸣鸿拉了出来交给小艾。与此同时,李世逡找到穆霜白,让他和自己一起带季鸣鸿去见中岛课长。后者没多说什么,叫上老顾和几个兄弟,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开进了特高课的大门。 中岛静子军装笔挺地等在办公室里,李世逡拉着双手反铐的季鸣鸿,穆霜白垂手站在后头,关起门之后,房里的气氛一时有些凝固。 “到底有什么话非要见我才肯说?”中岛静子率先问道。 还没想好该怎么说的季鸣鸿只有闭着嘴不说话。 “能有什么话,无非是拖延时间。”李世逡迫不及待地插嘴,见中岛并不阻止,便转过身盯着大少爷,“你说你都跟着周先生了,他也不计较你过去的身份,你就好好在新政府里干吧,干嘛还和那帮子饭桶藕断丝连的,难不成军统里有你的旧情人?谁啊?唐宁?” 李世逡说着瞟了一眼穆霜白,这话有一半也是说给他听的,后者却似乎没听出半分话外音,面无表情地杵在那儿。李处长只好扭头看了看面沉似水的中岛静子,不耐烦地道:“别再拖时间了,快说,你那位旧情人藏哪了?” 而大少爷生来就是个牛脾气,让他察言观色,他不会;让他审时度势,他更不会。被李世逡阴阳怪气地嘲讽了这么几句,立刻梗着脖子想吼一句我不知道:“我不……” “他不是不知道。”穆处长飞速抢话,顺便瞪了季鸣鸿一眼——你还戴着手铐呢,瞎蹦跶个什么劲! 他的脑子转得飞快,顶着中岛冷冰冰的目光,和往常一样笑着道:“他只是可能需要和课长单独谈谈。” 李世逡的眼神很不善——他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又想耍花招! 季鸣鸿则死盯着穆霜白。老顾的话在他的脑海里反反复复地回响,他却在那人的笑脸上找不到一丝一毫的异样。 他真的会那么干么? 可他仿佛已经看见穆霜白横在自己身前,一如之前许多次那样帮他挡住所有的明枪暗箭,霸气地吼一句“我替他说”。 中岛静子缓缓开了口:“李处长,穆处长,那你们……” “同济路111号。”季鸣鸿不客气地打断了她,声音不大却清晰地报出那个地名。 在场的人都愣了愣,离办公室门最近的穆霜白率先反应过来,冲过去拉开门朝外面站着的老顾喊了一嗓子:“带上人去同济路111号,快!” 中岛课长站起身,对李世逡道:“你带上季鸣鸿一起去,记得抓活的。”她脸色不善地看了看也想跟着走的穆霜白,“穆处长还请留步,我有点事要和你说。” 半个小时前,薛远烟急匆匆地去找唐宁,结果一出76号他就意识到自己被人盯上了。灰狼想破头都没能想明白对方会是哪一路神仙,出于无奈只得绕道走,七拐八弯最后抵达同济路的时候,本来半小时不到的路他足足走了四十分钟。特高课的人此时应该已经在来的路上了,薛远烟一边急促地敲着门,一边在心里祈祷唐宁没有走。 门“吱呀”一声开了,军统站站长一身军装立在门口,皱眉看着薛远烟:“灰狼?你来干什么?” 唐宁很无奈。他一早就做好和日本人正面刚的准备了,结果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反倒是中统的人接二连三地敲他家的门,而目的,他用脚指头都能想到。 所以唐站长并没发现门外薛远烟暗暗松了一口气。 灰狼二话不说很粗暴地把唐宁挤进了屋里,随后抬腿一脚踹上门,抓住唐宁的两个胳膊开始演戏:“唐站长,特高课的人都在路上了,你怎么还不走?!” “放手。”唐宁很不自在地甩开了他,转身往里走,“穆霜白派你来的吧,回去转告他,我唐宁说到做到,誓与军统共存亡。请回吧,不送了。” 薛远烟不依不饶地追上前:“不行,你这样会让我们处座为难的。” 唐宁像是听到了个天大的笑话一般大笑出声:“为难?他白狼要是知道什么是为难,哪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我不管,我有军令在身,你不走,我也不走。”灰狼知道自己说不过他,干脆一屁股往椅子上一坐,抱着胳膊看他。 “随你。”唐站长也不强求,撇下他自顾自进了里屋,扛出一桶汽油来。 这下薛远烟不淡定了:“你这是干什么?!” “难道你还希望我被特高课活捉,然后把你们全供出去?再说了,我这屋子里有太多机密文件,不一把火烧了我还真不好处理。”唐宁慢悠悠地打量着四周,“怎么样,你还是不肯走?” 觉得戏演得差不多了的灰狼突然发现自己有些骑虎难下了,他只好装作很硬气地坐着没动。 唐宁叹了口气开始往墙上泼汽油,从墙壁到地板,从家具到电器,角角落落都不放过。眼见对方朝自己逼近,灰狼不得不站起来往阳台的方向挪去。 “阳台有个后门,你慢慢考虑。”见薛远烟退到无路可退,唐宁也收了手,“抱歉让你完不成任务了。” 话音刚落,外面一片喧闹,依稀可以听见有人大声驱赶着街上的行人。灰狼和唐站长对视了一眼,后者微笑着颔首:“谢谢你,今后,多保重。” 灰狼张着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盯着唐宁的背影,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这一趟,根本没必要来的。 第55章 危机 老顾领着众兄弟刚在唐宁家门口摆好阵势,就见唐站长把门一开,大摇大摆地站在了他们面前。 “唐宁,跟我们走一趟吧。”见他没走,老顾一直提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边说边让两个兄弟把人带走。 没想到唐宁掏出一个打火机,甩开顶盖,手指悬停在开关上:“都别动。我在这间屋子里浇满了汽油,你们要是再上前一步,我不介意和你们同归于尽。” 老顾叹了口气,飞快地从腰后摸出手枪,霎时子弹上膛的声音响成一片。他从瞄准器里盯着房门口的人,猛地想起许久未见到薛远烟的身影。 说不定远烟完成任务就回76号去了,正好和我们错开。 老顾安慰着自己,完全没想到那人此时被在后门附近晃悠的76号的人堵在屋里的阳台上,纠结着到底该怎么离开。 “我有几句话想说,请听我一言。”唐站长扫视着老顾等人,义正言辞,“诸位都曾为党为国生死不顾,如今何必为了一时之利弃明投暗?听我一句劝……” 话还没说完,李世逡带着季鸣鸿赶到了。 “唐宁!”季鸣鸿一下车就瞧见自家老上司一脸的慷慨就义,想都没想一边喊着一边拔腿往老顾身边跑。可是他身上穿的还是宽松的囚服,裤子又长又大,跑起来一不小心便踩着了裤脚。而大少爷的双手还被反拷在身后,眼看着要摔跤却无法保持平衡,他踉跄了两步,直接一头撞在老顾身上,才避免了摔个狗啃泥。 “哎呀!”大少爷低呼一声,他可能又要闯祸了。 换做平时他撞也就撞了,可今天的老顾满脑子装的都是薛远烟的安危,连唐宁说话的时候都在走神。季鸣鸿的那一嗓子倒是把他叫回了魂,可他没料到下一秒对方正正巧巧地撞上了他右后肩的位置,力道之大险些把毫无防备的他撞倒。被这么一吓,老顾扣着扳机的手下意识地收紧了—— “砰!” 现场一片死寂,唐宁倒下去的画面像是慢镜头一般映在众人眼中。李世逡的脑子里只剩下两个大字——完蛋。 他推了身旁的小艾一把:“课长说了要活的!你赶紧瞧瞧去。” 老顾的枪法向来百发百中。这一枪依旧穿胸而过,但因为枪口被季鸣鸿撞偏了,本来瞄准心脏的子弹只打穿了唐宁的肺部。唐站长躺在地上艰难地喘了两口气,趁着大家愣神的功夫,用最后的力气挣扎着按下了打火机的开关。 小艾刚跑到半路,大火冲天而起,眨眼便吞没了唐宁身影。 “退后!”老顾率先反应过来,扯着季鸣鸿躲开,转头对李世逡喊道,“李处长你们先回去,我和弟兄们留下来灭火。” 枪响的时候,分散在房子周围的人统统往前门跑去,阳台上的薛远烟见时机正好,拉开后门确认四下无人,顾不得许多,拔腿就跑。他身后,火舌很快卷上了放在地上的汽油桶,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惊得房前房后的人都捂住了耳朵。灰狼被起浪冲得连翻了两个跟头,稳住身体之后,他回过头,眼神复杂地再望了火光中的唐宁家最后一眼,后怕地拍了拍胸口,迅速消失在小路的尽头。 特高课里,留下了穆霜白的中岛课长却什么都没说,把他晾在一边,自个儿坐到办公桌前开始批文件。穆处长今日心上有事,忘了带拐杖,站了这么一会,右腿上的枪伤又开始疼起来,闹得整条腿都有些僵硬。他向来不会亏待自己,便在办公室里转着脑袋看了看,放着沙发不坐,反倒是小步地挪到中岛静子面前的椅子上一屁股坐了,隔着办公桌和她对视。 “你的伤还没好?”中岛奋笔疾书,头也不抬地问道。 “承蒙课长关心,快好了。” “后悔吗?”这听起来只不过随口一问的话语却不是好回答的。 “当然。”穆霜白的停顿只有一秒,“要早知道是这样,我当时绝对会和詹森换个位置。” “……”中岛静子无语地看了他一眼,虽然知道穆霜白是避重就轻,但她一时还真扳不到他的错处,只好放弃了套他话的念头。 穆霜白也猜不透特高课课长话里有话的试探是为了什么,只好百无聊赖地望着她的脸发呆,思绪渐渐就飘到了季鸣鸿身上。 那家伙应该已经到唐宁家了吧,不知道唐宁到底有没有走,万一真走了的话,希望傻了吧唧的大少爷能聪明点,把他自己撇干净。然后离开这个水深火热的地方,好好地回家去做他的少爷。 而至于他穆霜白,这样都留不住唐宁的话,估计只能怪自己戏演得太过了。好在他也轰轰烈烈活过了这小半辈子,敢大声说不枉此生,反正身后也无甚牵挂,真要为了老季而死,他也心甘情愿。 中岛静子终于被他盯得不自在起来,一抬头,却看见面前走神的人满脸写的都是“季鸣鸿”三个大字,忍不住叹了口气——你难道不该操心一下自己么? 她把笔一放,等着穆霜白的双眼慢慢在自己脸上重新聚焦,嫣然一笑道:“跟我来。” 第56章 用杀戮来证明 中岛领着穆霜白下了楼。刚走下最后一级台阶,前者忽地抬手拍了拍,四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日本军官,“呼啦”一下把他围在了中间。 两把军刀横在穆霜白脖子前面,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立刻感觉到身后也有两把长刀戳着他的脊梁骨,刀尖的森冷寒意渗进他的西装,逼得他只好乖乖站在原地。 中岛静子转过身来看着一动也不敢动的穆处长,冷冷问道:“季鹰之前那么对你,你为何还能和他握手言欢?” “什么……?”穆霜白听得一头雾水。 “我知道他前天晚上找过你,我也听说了你的故事。”她边抽出腰间的长刀,边缓缓走近穆霜白,语句应和着步调,“我们的穆处长是为报杀父之仇才跟特高课合作的,如今你已知道真正的杀父仇人,有些事是不是该另当别论了?” 这种问题,怎么答都是错。若是否认,就算逃得过这一时,也躲不过一世,今后必定再得不到特高课课长的信任;而要是承认,穆霜白敢打包票对方会毫不客气地让自己血溅当场。 他明白是自己大意了。昨天太过于风平浪静,乔亦梁确实不曾把他生父的事情爆料出来,因此他完全没想到中岛的消息网灵通到这个地步,害得他没什么心理准备,一时竟想不出该如何回答。 利刃之下,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中岛静子可不会放过这种细节,她好笑地用刀尖来挑他的下巴:“原来你也有害怕的时候。” “课长。”穆霜白颤颤巍巍地举起双手,讨好地笑道,“咱有话好好说,动刀动枪的影响多不好。” “少来这一套。给你一分钟,解释不清楚别怪我不客气。”中岛静子手里的刀又上挑了几分。 穆霜白只好仰着头尽力避开,把脆弱的脖颈整个儿暴露在刀口下。他苦笑着辩解:“去年我确实是这么说的,但杀父之仇什么的本来也只是个借口,为了避免落人口实,好替大日本帝国尽心尽力的借口。” 中岛愣了愣:“你们中国人不是一向很在意这种事情吗?” “在意个屁。”穆处长翻了个白眼,答得半真半假,“在我人生中缺席了二十多年的生身父母,就等于从未存在,我怎么可能只是为了他们,做汉奸这么危险的事。” 他瞅着中岛静子阴晴不定的脸,装作恍然大悟一般笑道:“原来课长是担心我因为这点变故暗地里倒戈相向,您请放心,我对大日本帝国的计划那是一万个支持。更何况这种双面间谍太难做了,在下可不干。” “那唐宁的事你之前怎么一问三不知?是你依旧念着旧日同僚情谊?还是你背地里还在搞什么勾当?”中岛静子还是有些怀疑。 “冤枉!唐宁老早就切断了跟我的所有联络方式,我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切,说的比唱的好听。”中岛静子嘴上这么说着,倒是把刀收回去了,“你做汉奸受世人唾骂,不为报仇,那为了什么?我可不相信你心里没点小算盘。” “算盘那当然有。”穆处长急中生智,学着乔亦梁的样子,捏起三个手指头搓了搓,笑得很没个正经,“为了季帮主当年许诺我的,名利权势。” 虽然心里已经信了三分,中岛静子依旧戒备地盯着他。她生性多疑,此时吃不准他嘴里到底有几句是真,干脆把手一招:“既然如此,来帮我个小忙吧。” 四个日本军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押着穆霜白往外走。他顺从地出了门,却看见院子里不知何时跪了两排被绳索捆着的人,有几个还是军统的熟面孔。 一见到穆霜白,有人立刻激动地挣扎起来:“处座!” 这一嗓子喊出来,穆处长激灵灵打了个寒颤,恨不得一枪把他崩了——你会不会看下场合啊!怎么你们军统的人,一个两个都这么爱坑队友?! 他磨着牙循声看去,那个喊他的人正期待地望着他,可是以穆霜白的记忆能力,他愣是没认出这人是谁——你谁啊?!国民党里有你这号人吗? 愣神的功夫,中岛静子盯着他开了口:“这些都是军统的人,他们招供说你这个前中统站站长暗地里带着人干了不少救国壮举,可有此事?” “没有。”穆霜白想都不想,先随口否认了再说。他皱着眉仔细观察台阶下跪着的人,熟面孔都低着头一言不发,而其他人则瞪大眼睛看着自己,眼神那叫一个殷切。他立刻想明白了其中关节——面生的那几个,估计都是中岛找来的“托”。 中岛静子抱着胳膊继续道:“你真正的算盘莫不是明面上让我们抓唐宁,暗地里派人去救他?” “天地良心,属下这辈子只想为大日本帝国鞠躬尽瘁,绝无二心!”穆处长一本正经地对天起誓,“我跟抗日分子没半分瓜葛!” “很好。”挥手让四个举着刀的军官退下后,中岛静子取下腰间的手枪,又摸出一个弹匣,一起递到穆霜白面前,“十二个人,十二发子弹,够了吧?”她很满意地看见了他脸上无法掩饰的惊讶,心满意足地逼问,“怎么,下不了手?” 穆处长心情复杂地接过枪和弹匣。他惊讶其实并不是因为中岛静子逼他杀军统的人,而是没想到这女人可以如此干脆地让自己特高课的人去送死,眼皮子都没眨一下!为了诱他上钩真是不择手段! 反正你不心疼我更不心疼!只是可惜了军统这几个兄弟,要和特高课的杂碎死在一块儿。 他动作麻利地拉开枪栓,瞄准,射击,枪枪致命。十二声枪响过后,特高课的院子里已经是血流成河。 再抬起头的时候,映入穆霜白眼帘的,是匆匆跑进来的李世逡和跟在后头一脸震惊的季鸣鸿。 “回来了?”中岛课长控制住自己因眼前的场景抽搐的嘴角,探头看了看两人身后,并没见到想象中唐宁被押来的场景,不由皱起眉头,“没抓到人?” 穆霜白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 “死了。”李世逡简明扼要。 两个字一出,穆处长顿时松下那口气来,而前者纠结着这三言两语讲不清楚,主动总结道:“算是自杀吧。” “什么……” 话没说完,一辆黑色轿车风驰电掣地闯进了特高课的大门,阿辜跳下车来,冲中岛静子行了个礼:“听说军统抗日分子已经伏法,此间是不是没有我家少爷什么事了?请课长看在老爷的薄面上,让阿辜接少爷回家吧。” 见事情并没出太大差错,季鸣鸿的嫌疑虽没完全洗清,但抓捕唐宁一事也算有半个功劳,中岛静子更不想这时候得罪季鹰,便把大手一挥:“这些天多有得罪,季长官请回家好好休息吧。李处长,随我上楼。”末了她又转向穆霜白,瞟了一眼他的腿道,“穆处长也辛苦了,我准你三日假,好生修养。” 一时院子里只留下穆霜白,季鸣鸿和阿辜,以及几个忙忙碌碌清扫院子准备把尸体运去乱坟岗的日本兵。 穆霜白明白自己和季鸣鸿算是有惊无险地过了这一关,长出一口气后,他觉得自己只剩下满心的疲惫。两手一松,握在手里的枪和空弹匣落在大理石阶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他游魂般一步一步朝季鸣鸿走去。大少爷就这么瞪着他,目光仿佛要在他的脸上烧出一个洞来。穆霜白并不跟他对视,自顾自绕到他身后替他解开手铐,随手递给一个正好从他身边经过的日本小兵,又拉着对方的手腕冲他指了指自己刚刚扔下枪的位置,用日语吩咐道: “手铐请帮忙还给李处长,那手枪是课长最爱惜的,赶紧捡起来送上去。” 说完他自己便晃晃悠悠地往外走。 阿辜却开口叫住了他:“穆处长留步,我家老爷有请。” 第57章 毁军统,才能救你 一向静不下来的季鸣鸿在车上换下囚服后一路沉默着,直到进了季公馆大门下了车,他才拉住穆霜白道:“老穆,别急着去见我爹,先把咱俩的事说清楚了。”说完也不顾阿辜反对,拽着人往后院去了。 “扫把星!”刚走到后院,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头顶冒了出来,穆霜白抬头一看,小黑扑扇着翅膀飞到他肩头拿脑袋蹭他,似乎对他的到来无比开心。他们也确实,好几年没见了。 从季鸣鸿出现起就一直在走神的穆处长终于被蹭回了魂:“小黑,好久不见。” “去去去一边去。”季鸣鸿很不客气地把小黑轰走了,直接切入正题,“老穆,你说,为什么要骗我?” 穆霜白以为他还是为唐宁的事记恨,干脆地承认道:“因为毁了军统,才能救你。” 但季鸣鸿打断了他:“唐站长的死我不跟你计较,那毕竟是他自己的选择。可那些军统的人呢,他们已是阶下囚,你为什么还要杀他们?” “他们……已经不可能活着走出特高课的大门。如果是中岛课长亲自动手,他们不会死得这么痛快。”穆霜白尽量说得委婉一点,却似乎起了反作用。 “你这是想说你是为他们好了?”一股无名火瞬间在大少爷胸口燃烧,“你的手下让我体谅你的难处,但我看到的,是杀人不眨眼的穆处长一脸畅快地朝我的同僚开枪!” 这要是传出去你是嫌自己身上的恶名还不够多么?! 光说不解气,大少爷干脆撸胳膊挽袖子一拳头照穆霜白呼过去了。 “老季……”后者百口莫辩,身在人家的地盘上,他又不能还手,只得左躲右闪地避开大少爷的拳头。 季鸣鸿憋了好几天的话一股脑全倒出来了:“你曾经跟我说过的,‘匈奴不灭,无以家为’,现在中统没了,军统也没了,整个上海抗日势力元气大伤,你拿什么去灭匈奴?!啊?!” “你至今依然不怀疑我真投日?”穆霜白很擅长敏锐地抓住重点。 “你投个鬼!你投日我还有命站在这?!”气头上的大少爷脑子意外的灵光,只是他拳拳打在空处,各种不过瘾,干脆抬起腿,朝着穆霜白的小腿踹过去。好巧不巧,正好踹在他右腿的伤处。穆处长腿一软,一屁股坐到地上去了。 “嚯,难不成我力气见长了?还是功夫进步了?”对方这一跤倒是把季鸣鸿摔愣了,大少爷一边欣喜的在脑子里转过这两个念头,一边捏着拳头低头审视着地上的人,竟眼尖地看见他黑色西装的裤腿上有更深的颜色晕染。大少爷的眉头顿时皱起来了:“你身上有伤?” “小伤,没什么事。”穆霜白勉强笑着,屈腿试了两次却都没能爬起来。 季鸣鸿心知大事不好,以穆霜白的坚强和骄傲,要不是真的伤重,绝不可能站不起来。他连忙伸手去扶。 “白白!”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季音希风一般地提着裙子冲到了两人身边,一把把季鸣鸿推开,“不许你欺负白白!” 于是原本在季鸣鸿的搀扶下已经离开地面的穆霜白又摔回了原处,他呲牙咧嘴地看着季大小姐,无奈——你为什么每次都出现得这么巧呢? 季音希点着自家老哥的鼻子开始数落人:“白白之前在雁月楼被军统的混蛋打了黑枪,差点把命都丢了。伤没好全就为了救你四处奔波,你倒好,趁人之危恩将仇报!军统待你如此坏,你却想着以身殉道以德报怨!我怎么会有你这样不知好歹的哥哥!” “这我真不是故意的,我也没用多大力气。可是他再怎么样也不该杀我同僚啊!”季鸣鸿依旧理直气壮。 “笑话,要是日本人是逼着你杀人,不杀,死的就是你自个儿,你说你杀不杀?”季音希插着腰数落他,“我的傻哥哥啊,什么时候能学会换位思考一下?” 见这斗嘴的势头愈演愈烈,还坐在地上的穆霜白忍不住出声了:“你们能不能把我扶起来再吵?” “不能!”兄妹俩异口同声。 穆处长只好坐在原地接着叹气。 季鸣鸿知道自己铁定吵不赢自己这个伶牙俐齿的妹妹,赶紧转移战火:“再说了,我本来气的也不是这个。是他为了保住军统都打算牺牲自己了,还瞒着我不说!” “你说什么?”季音希立刻扭头去瞪穆霜白,“真有此事?” 人在地上坐,锅从头顶来。穆霜白又一次陷入了百口莫辩的境地:“我没……” 大少爷没打算给他说话的机会:“你有,你手下亲口说的。” “老顾净跟你瞎说。”穆霜白揉着太阳穴,决定回76号的第一件事就是好好修理一下那个家伙,没事乱说些啥,“真没有,我答应过会保住军统,眼看着要食言了,所以……”他才不会承认自己真的有那么一闪而过想替他死的念头。 “所以你傻到想把自己搭进去?”季鸣鸿差点笑出声,“老穆,你以后没资格嘲笑我傻了,你这是比我还傻。你难道不知道我心里军统的分量根本没有你重么,你当时要是告诉我是在你的命和军统中选一个,我绝不会说那些话。牺牲我自己没什么难度,但十个军统都没你的命重要!” “我……”穆霜白张口结舌。 季音希抱着胳膊摇头:“你好歹也想一想我,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该怎么办?” “你……”穆处长持续卡词中。 好在出现在院子门口的阿辜救了他:“你们再不进屋去,老爷要等不耐烦了。” 三人不敢再耍嘴皮子,在阿辜的帮助下,季鸣鸿半抱着把穆霜白扛进了屋子里,一边替他检查起腿上的伤口,一边叫阿辜去拿药箱,季音希则跑进厨房去端茶水。见客厅里就剩下他们俩,穆霜白扯过季少爷,附在他耳边低声道:“那几个军统兄弟的尸体我已让人厚葬,此后春秋两祭,必不敢忘。他们的家人,我也会代为照顾。” 季鸣鸿闻言愣了愣,惊讶地看他:“你什么时候……特高课有你的人?!” “小点声!”穆霜白恨铁不成钢,“中岛静子防我比防贼还严,时不时就试探我一下,我要是不耍点手段,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那是谁……”还想再问,阿辜拎着药箱,季音希端着茶回来了,季鸣鸿很自觉的乖乖闭上了嘴。 穆霜白的伤口果然又裂开了,季鸣鸿呆呆地看着他腿上的绷带上大片的红色,少见的没有移开视线。 “你不是晕血来着?”阿辜正在给他的伤口上药,可他一脸的云淡风轻,仿佛那狰狞的枪伤并没伤在他身上一样。 季鸣鸿白着一张脸,咬着嘴唇不说话,眼睛却依然一眨不眨地盯着。 阿辜替他缠好新的绷带,叮嘱道:“穆处长千万小心,这伤口要是再裂开,恐怕会留下后遗症了。” “好的,谢谢。”穆霜白答应着便要起身,“带我去见季叔叔吧。” 第58章 断绝父子关系 “你坐着别动。”这时季鹰的声音从楼梯上传来,他似乎已经站了有一会儿,此时皱着眉头下来,坐到了他身旁的沙发上,劝道,“你虽为日本人做事,但你是英士唯一的儿子,便是我的侄儿,今后不如搬进这季公馆,也好有个照应。” 穆霜白并没食言,成功救下了自家这个不省心的儿子,鹰老大很知足。唐宁的死大家都无能为力,他本身对军统也没什么感情,最多有点痛心上海的抗日力量又少了不少,自然不会再在这事儿上迁怒穆霜白。 穆处长心底默默的感动了一把,面上还是苦笑着拒绝道:“不必了。我现在是76号十恶不赦的汉奸头头,若是住进季公馆,传出去会让季叔叔为难的。” “无非就是个亲日派的标签而已,我不在意的。”鹰老大无所谓地笑笑。 “我在意。”没想到穆霜白答得很是认真。 怎么听怎么觉得他话里有话,季鹰的脸色凝重起来,他朝阿辜招招手:“把小穆扶到我书房去,阿鸿和阿音先去忙你们的事吧。” 几人对视了一眼,又看了看季鹰,乖乖地听从指挥。 “特高课查到哪一步了?”只有两人的书房里,鹰老大隔着办公桌望着对面椅子上的人,问得没头没尾。 听懂了的穆霜白没打算撒谎:“已经可以确定您的身份是红的,只是没有证据。” 鹰老大眉头紧锁。 “特高课那边还在查,但我想提醒季叔叔一件事。” “请说。” “军统的祸事,起于鸣鸿;而究其根本,起于您。” “怎讲?” “鸣鸿进新政府,您对外没做出任何表示,中岛静子早已起疑。但因始终查不出你们的底细,特高课选择了观望。直到郁桦一事,您的态度昭然纸上,可您依旧忽视了鸣鸿所处的尴尬境地。季昀青的死祸及军统,嫌疑最大的,就是身为军统转变者却受您保护的季鸣鸿。”穆霜白深吸一口气,“季叔叔,当局者迷,您险些害了他。” 好似一盆凉水把季鹰从头到脚浇了个遍,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来:“多谢。” “您客气了。如今国民党元气大伤,中岛的矛头,将会指向上海地下党。为今之计,暂停一切活动吧。”穆霜白好心地提出了建议。 鹰老大轻轻摇了摇头:“树大招风,特高课查出我的身份只是时间问题,我何必坐以待毙?” 穆处长一个头两个大:“不到万不得已,还请季叔叔不要走唐宁的老路。” 季鹰忍不住笑了:“我与你算是敌对关系,你倒好心来劝我。” 穆霜白也挑起嘴角道:“抗日统一战线上,不分你我。” 听到这话,季鹰有一瞬间的走神——这句话怎么听起来这么耳熟? “要是没什么事,我先走一步。”对方站起身来,想想还是多一句嘴,反正信不信由他,“季叔叔,请小心身边的人。”说着穆霜白便往门口走去,却欲言又止地顿住了脚。 “怎么了?”季鹰果然没往心里去,反倒是看出了他的异样,出声问道。 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穆霜白回头望着季鹰:“您与我爹娘……” “他日天下稍安,我定说与你听。”季鹰无奈道。 穆霜白见状只得点点头离开。 唐宁家的大火烧了一整天,夜里,回到家的穆霜白发现除了电话里的那个窃听器,其余的都没了踪影,一直在附近徘徊的特高课的人马也全数撤走,他这么久以来紧绷的神经终于有了片刻的松懈。 听完电话那头老顾公事公办的汇报之后,穆霜白端着酒杯叼着烟走进院子里。他的眼底仿佛映着那冲天的火光,和着院外满天纷扬的飞花,再难以忘怀。他朝着月亮举起酒杯,无声地张了张嘴,便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唐宁,党国在上海的势力已握在我手中,我承你重情,定将全力以赴,修补山河。此诺,必践。 情抒到一半,大门口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把穆处长吓了一跳。他赶紧拉开门,不想门外站着的竟是抱着个箱子的季鸣鸿,显得一脸的迷茫。 穆霜白疑惑地看了看他身后空空荡荡的巷子,诧异:“你一个人?出了什么事?” “我爹……”大少爷持续懵逼中,“……把我赶出来了。” 穆霜白瞬间就有吐血的冲动——鹰老大这也太雷厉风行了一点吧!亲生儿子就这么跟个包袱一样扔出来了?!他低头打量着草草裹了件衣服就出了门的大少爷,叹气——可不就是个包袱嘛,死沉的那种! “你爹……说什么了?” “身为军统的人却出卖自己的兄弟!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今后你不再是季家的人!”季鸣鸿学得活灵活现。 “他终归是太爱你。”穆霜白不等他想明白这句话的含义,已伸手把人拉进了门,“进来吧,我收留你了。”他一路把人拉进了卧室,小声道,“家里恐怕还有窃听器,你日常注意点。另外军统还有些命大的人没被76号逮着,我把他们交给你,能指挥得动就指挥,不好使就告诉我,我替你解决了。” 季鸣鸿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激灵灵打了个冷颤:“我可以的,我尽力。” 而看着季鸣鸿被赶出家门的季音希只觉得心情舒畅——啊我的傻哥哥终于不会来烦我了!耳根子清净了! 阳台上,阿辜小心地帮季鹰点上一根烟。 烟雾缭绕之中。鹰老大幽幽地道:“明日你把消息放出去,就说我与阿鸿断绝了父子关系,身后家业,全数留给阿音。” “老大,您这是为何?”虽然知道不该问,阿辜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上海地下党危在旦夕,我能救的人太少,多少得保护好自己的孩子吧。”季鹰缓缓吐出一口白烟。 “我明白了。”阿辜低头鞠了一躬,又犹豫地问道,“上头有……新指示吗?” “自打军统出事起,便让我们保持静默,但我并不是很想听。”鹰老大望着夜空想了想,“不过汪精卫刚刚把政权迁回南京,立足不稳,需要日本人的支持。短时间内特高课应该腾不出手来对付我们,不如趁这个机会好好休养生息。”他长长叹了口气,“不知什么时候,又有一场腥风血雨啊。” 第59章 挣钱不易 时光如梭,转眼夏天的尾巴正渐渐从指缝中溜走。上海突然出现一股神秘的势力,一个月之内极其高调地策划了四起谋杀,死的全是日本驻上海的高级将领,日本帝国损失惨重,却连对方的毛都没摸到一根。 “到底是什么人,这么猖狂?!”中岛静子在办公室里拍着桌子破口大骂,“再查不出来,你们统统给我切腹自裁吧!” 站在她面前的李世逡快人快语:“还能有什么人,上海的抗日势力本来就只剩下那群红党。” “知道是红党就去抓人啊!你杵在这光说不练有个屁用!”中岛课长怒不可遏。 “抓人又不是我的事。”李世逡瞄上了站在一旁一直没吭声的穆霜白。 后者可不打算背这个锅:“李处长不告诉我该抓谁,我怎么抓?上哪抓?” 李世逡被他噎得没话说,不甘心地顶回去:“目前唯一有重大嫌疑的人是季鹰,我已经开展全面调查了。若真的是他,你敢抓吗?” “要是证据确凿,有何不敢?”穆霜白毫不在意地耸耸肩。 “你等会,你查了快小半年了,还没查出东西?!”中岛静子难以置信地看着李世逡,“你们情报处都是干什么吃的?!” “课长……南京政府正式成立不久,之前我们一直在忙那边的事。” 穆霜白跟着点头。 中岛静子的火气好歹消下去一点:“那赶紧去查,要是再查不出东西,拿你是问!”她看了看穆霜白,吩咐道,“穆处长,李处长有任何需要,你优先满足。” 穆霜白低头答得爽快:“遵命。” 两人走后,中岛静子望向窗边,低声道:“你出来吧。” 窗帘后走出一个黑衣男人,作为中岛静子最重要的暗探,他一早来向她汇报最新情报,说到一半手下突然通报说李世逡和穆霜白来了,情急之下,她只能让他躲在房里。 “课长,李处长说得没错,现在就该从季鹰下手。”黑衣人一现身便迫不及待地道。 中岛上下打量了他一下:“上级有令,如果没有确凿证据,不能动季鹰,代价太大了。76号那帮子饭桶,我一点都指望不上!” “您要证据还不简单吗?”黑衣人笑得不怀好意,“课长难道忘了那三门小钢炮?” “你知道它们在哪?”中岛静子的眼里闪出光芒。 “不知道。”黑衣人实话实说,“上次他炸了上海监狱之后,亲自把小钢炮藏起来了,没告诉任何人。”他赶在中岛课长再次发飙前单膝跪地,“属下暗中去查,再怎么样也会比李处长先查到。” 想想也没有其他办法,中岛静子无奈地点点头:“去吧,别让我失望。” “阿辜!”刚走进季公馆的大门,阿辜就听见季鹰在大声喊他,连忙答应着过去。 “阿辜,情况紧急。”鹰老大把人拉进书房,“我突然想起来,得把那三门小钢炮送出上海,断了特高课手里唯一的线索才好。” 阿辜一愣:“这是上头的命令?” “不是,是我刚刚想到的。”鹰老大无力地挑了挑嘴角。 阿辜的问题立刻像连珠炮一般蹦出来了:“可是送去哪?派谁去?怎么送?” “就近,走水路送去茅山,和之前一样装成普通货物交给小穆;至于人手,我会发电报给南叔。”季鹰早已想好了全套方案。 “是,老大。”阿辜再次躬下身子,在季鹰看不见的地方微微勾起了嘴角。 自打一年前76号成立起,上海港码头上的生意便各一半交到了李世逡和穆霜白手中。虽然明面上码头是日本人运送物资到前线的运输渠道,但这么好的捞钱机会摆在面前,他俩不约而同都派了自己的心腹暗中搞些小动作,借道使道。 因为走日本人的运输渠道风险太大,季鹰和穆霜白谈了几天,直到他开出高价,后者才勉勉强强答应帮他把货运出上海,不过出了问题概不负责。 约定运货的这天,穆霜白提前把码头上的搬运工人换成了自己中统的兄弟,如此一来,只要他能通过去码头的路上特高课设下的关卡,就算万事大吉。 虽然不知道这次鹰老大又要运什么违禁品,不过看他着急忙慌地选在这一波刚平的节骨眼上运货,还非得走水路送去苏南那种抗日根据地,穆霜白觉得这批货多半与共产党有关。而现在他和季鹰算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万一被特高课发现了,他估计会被扣上顶红党的帽子,还会比季鹰死得惨一万倍! 要不是对方开的价让他无法拒绝,他绝对不会接这么危险的活! 天刚擦黑,穆霜白叼着根烟和老顾站在长兴公司楼下,货物已经装上了车,只等季鹰的人来,就可以出发。他把烟头踩灭,右眼皮忽然突突突地跳个不停,穆处长心神不宁地按着眼皮道:“老顾,你先开车去码头守着吧,我在这等他们。” 老顾答应着去了,穆霜白又点了一支烟,便看见远远走过来两个穿着黑色西装戴着帽子的年轻男人。他迎上前,堆起标准的笑脸:“两位可是鹰老大派来押货的?鄙人穆霜白。” “穆老板。”其中一人压低帽檐遮挡住面目,伸出戴着手套的手和他握了握,简短地道,“在下萧旦。” “货已经装上车了,咱们出发?”听到这个名字的穆霜白并没有什么反应。 “好。”萧旦尽量压低嗓音,能不说话就不说话。 穆霜白开着军用卡车停在了关卡前,和往常一样把货品清单交给检查的日本军官,没想到对方都没正眼瞧一下,反而用日语严肃地道:“很抱歉,穆处长,我们必须检查您车上的货物。” “为什么?”穆霜白一愣,“就是和平常一样的货物,中岛课长批示的。” “我们得到了中岛课长的命令,您的车上恐怕有违禁品,我们必须查看,得罪了。”日本军官两腿一碰行了个军礼,转头吩咐手下把车上的货箱全搬下来查验。 坐在副驾驶的萧旦听懂了两人的对话,不由得浑身一紧,想要下车阻止,却被穆霜白按住了。后者轻轻拍了拍她的胳膊,示意她不用担心。 日本军官一个一个箱子检查过去,发现里头装的都是些药物绷带之类,与货品清单上的完全一致,最终只得赔了个不是放他们过去。 穆霜白把卡车倒进了码头卸货区,横停在码头另一侧的小汽车上,老顾探出半个脑袋冲他打了个“搞定”的手势。穆处长跳下车,招呼了自己的兄弟们一声,便走向车头的方向,打算去跟萧旦解释一下。 “萧先生……” 刚开了个头,萧旦突然出手,抓着穆霜白的肩膀把人摁倒在了卡车的车前盖上,右肘用力抵住他的胸口,俯身凑近他耳边道:“穆老板,日本人是怎么知道我们运货的事情的?货物又给你藏哪去了?” 完全没有防备的穆霜白被她压得喘不过气,逆着光又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只觉得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贴紧了他的咽喉。他连忙挣扎着道:“日本人那儿我可什么都没说,至于你们的货,我叫人先送过来了,就在那边。” 萧旦顺着他手指的放向望过去,不远处的地上果然好端端的摞着那三个装小钢炮的箱子,不像被动过的样子。她暗暗长出一口气。 穆霜白感到对方手上的力道松了一点,立刻瞅准时机用力推开萧旦,下意识地挥拳反击。萧旦连忙错身躲开,却因动作过大,头上的帽子被甩了出去。两人这一交手便互换了位置,于是穆霜白清楚地看见了灯光下萧旦清秀的脸和藏在帽子里挽起的发髻。 “锦书?!”受到惊吓的穆处长难得的口不择言,“你是红党?!” “哎,霜霜……”身份被揭穿,锦书甩了甩头,眼神一变,“这下不得不杀了你呢。” 跟锦书一起来的小党员正好站在穆霜白身后,闻言二话不说飞起一脚,正踹在穆霜白的后腰上。后者被这股大力又踹趴在车前盖上,萧旦两步跳到他身后,拉过他的右手,借力狠狠拧到后背。趁着身下人因疼痛动弹不得,她手中的刀尖直指穆霜白后心,毫不留情地往下便扎。 “住手!”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低喝,声音莫名的熟悉,萧旦赶紧收住力道,但还是在穆霜白的西装外套上留下了一道刀痕。 三人循声望去,季鹰正匆匆忙忙地朝他们跑来。萧旦愣了愣,放开穆霜白,站直身子盯着来人问道:“你怎么亲自来了?” “我想想不放心,还是亲自跑一趟比较好。”鹰老大喘了口气道。 “可我们不是说好……” 季鹰一摆手打断了她:“我要是没来,你差点就把霜白杀了。” “谁知道他有没有把今天的行动告诉特高课,更何况这下他彻底知道了我们的身份。”萧旦不满地冷哼一声,“此人不除,后患无穷。” 穆霜白听得满脑袋黑线——咱们这么多年的情义,你前一分钟还叫我霜霜,后一分钟说杀就杀!女人真是狠心! “锦书同志,霜白和今天的事没关,他要是去通风报信了,你现在压根不会好端端地站在这儿。”鹰老大无奈地摇头,“至于我们的身份,我相信他会守口如瓶。”他转向一旁的穆霜白,“否则你也知道后果。” 一向擅长见风使舵的穆处长用力点头。 “那老娘暂且饶过你。”听到这话的穆霜白隐约觉得锦书像是松了一口气。 第60章一计不成,再生一计 回到长兴公司之后,季鹰借口阿辜一会儿会来接他,和穆霜白一起目送锦书他们先离开。见院子里再没有别人,两人一同靠在卡车旁,不约而同地长出了一口气。穆霜白伸手揽过季鹰的肩膀,认真道:“谢谢。” 季鹰含笑摇了摇头,轻轻从脸上撕下一层面具来,面具下,赫然是老顾的脸:“你怎么知道是我?” 穆霜白一挑眉:“鹰老大绝不会亲自到码头来,更不会叫我‘霜白’。” “这倒是我疏忽了,好在锦书也并不知道你俩私下的称呼。真没想到,雁月楼老板娘竟是红党。”老顾说着神色凝重起来,“我一时心急假扮成季鹰,但这事恐怕会对你不利。” 刚才坐在车里的老顾眼见不好,三两下套上鹰老大的面具换了身衣服就冲出来阻止,完全没想过后果。 早已想到了这一点的穆霜白试着安慰老顾:“没关系……” 后者却越说越紧张:“他们应该很快便会发现被你我骗了,到时候,身份暴露的他们,唯一的办法只能是杀人灭口。可如果他们得不到关于我的情报的话,就会从你身上……” “老顾!”穆霜白止住了他的话头,“不要想那么多,你能救我一命,就够了。” 老顾摆摆手:“你我是生死搭档,救你,也是救我自己。不必言谢。” “不过你说的不错,红党一定会有所动作。”穆处长说着说着,突然间有了主意,“这样,过两天有一批新政府要员要去南京参会,向我们行动处借人手护送,正好你陪着灰狼一起去吧。” 老顾老半天才反应过来:“你这是在赶我走?” “你留在这儿太危险了。中岛静子会知道我们今天的行动,足以说明红党里藏着内鬼,或许就在鹰老大身边。为求自保,那人铁定会把这个锅甩给我,怪我给特高课通风报信。不管季鹰之前再怎么信任我,现在关系到他党内同志的生死存亡,他不会善罢甘休;而特高课这头,中岛一向多疑,这次得到了我替红党运货的暗报,却又一无所获,她自然会怀疑我通共。就算暂时没有证据不能拿我怎么样,她心里也已经埋下了怀疑的种子。”穆霜白叹气,“他们双方对我下手都只是时间问题。” “形势这么严峻,你还要我和远烟离开,岂不是自断双臂?”老顾一脸的痛心疾首。 “兵行险着,方能险中求胜。”他面前这个从不在乎个人安危的处座说得轻描淡写。 “要是我拒绝呢?”老顾眯起了眼睛,脸色不善。 “那这就不是作为你搭档的建议,而是作为上峰的命令。”穆霜白并不退让,“我命令你离开。”说完他不等对方有什么反应,大踏步转身就走。 老顾冲着他的背影怒道:“处座!你怎么能命令我!” 但风里只幽幽飘回来一句让人无法反驳的话:“老顾,我至少,得保证你的安全。” 两天后,雁月楼隐蔽的雅间里,三个人围坐在桌前,面面相觑。 “季鹰同志,你再说一遍?!”萧旦就差拍着桌子骂娘了。 “那天晚上我一直在家,哪都没去。”季鹰苦笑着回答,对对方突然间暴跳如雷的行为表示不解。 萧旦语速飞快地把前天码头上发生的事原原本本讲了一遍,桌旁的人的脸色都难看起来。 骆南皱紧了眉头:“所以你的意思是,那个人化妆成季鹰同志的模样,完完全全地骗过了你们?” 萧旦用力点头:“至少老娘都看不出半点破绽。”——她本身在易容一道上的造诣已不低了。 鹰老大则摸着下巴感慨:“想不到小穆身边竟有这样的能人。” “现在可不是赞叹的时候。”骆南无奈,“我们必须找到这个人,有他在,整个地下党都有暴露的危险。” “我们现在不是还好好地坐在这儿吗?”季鹰并不认同。 “这两天没动静不代表以后都没动静。锦书的身份已经暴露,他们两人,终究是个隐患。”前者努力想要说服他。 “可我并不觉得小穆会出卖我们。南叔,是不是你太杞人忧天了?”鹰老大依旧不听。 “我知道你对穆霜白心怀愧疚,但他不是穆微云。他一个青帮出身的人,又是中统第一杀手,一身的戾气,没有半分穆总司令当年的气度。即便他有心卫国,真正到了大难当头的时候,还是会以自身利益为先。你难道没从军统的覆灭中看出点什么来吗?”南叔的语调里隐隐含了怒气。 “但是……”季鹰还想说点什么。 骆南的眼神一瞬间变得凌厉:“退一万步说,就算穆霜白不出卖我们,你能保证他身边那个伪装高手那么好心也不出卖我们?你连那个人是谁都不知道!” 在生气的上级面前,本来还想反驳的鹰老大乖乖地闭上了嘴。 见他不再说话,骆南才转头叮嘱萧旦道:“锦书同志,在我查到那个人的身份之前,不要有什么反常举动,雁月楼你也照常开着,一切小心。” 特高课里,不出穆霜白所料,黑衣服的神秘人正努力让中岛课长对他的身份起疑:“您想想看,穆霜白若仅仅是与季鹰合作,那三门本该在车上的小钢炮怎么会不翼而飞?除非是他提前知道货物是什么,又有心帮季鹰隐瞒!” 中岛课长却一脸犹豫:“这说不定是巧合呢?” “天下哪有这样的巧合!”黑衣人顾不上礼数,两手往中岛静子的办公桌上一撑,急道,“现在小钢炮的证据被销毁,红党又抢占了先机,敌暗我明,形势对我们很不利!” “那你也不能选穆处长下手。”中岛静子摇了摇头,她好不容易甩开对穆霜白的疑虑,实在不想再捡起来。 黑衣人一愣,突然福至心灵:“为什……课长,属下知道您对他有好感,但您不能让自己被感情左右了。” “放屁!”中岛静子被他过于发散的思维激怒了,“我是帝国的军人,我的字典里就没有感情一词!” “那您为什么不肯……” 中岛静子烦躁地打断他:“因为我上次为了试探他,搭进去六条人命却一无所获!怀疑归怀疑,这次要是没有确凿证据,我绝不会随便出手!” 黑衣人眼珠一转,摸着下巴笑了:“属下有个主意,我们不如设个局。” 第61章 聪明反被聪明误 不久李世逡和穆霜白便从中岛静子那儿得到了一个消息,说是日本陆军中队的吉川贞佐少将两日后将要到上海来巡察。实际上,吉川少将要来上海的事确实不假,不过时间不在两日后,而是四天后。中岛课长把这个假消息严格保密,只有76号和特高课的几个人知道,若到时候红党出现,嫌疑人范围就会大大减小。 这便是黑衣人想出来的计策,挖个坑等着内鬼跳! 结果当天穆霜白带着行动处的人等了一天,不但没等来吉川少将,红党的影子更是半个都没见着。他装作生气的样子,骂骂咧咧地回去质问中岛静子,后者只好把怀疑身边有内鬼,设了个局的事说了一遍,顺口问了句他有没有怀疑的人。 穆处长最喜欢在这种事上坑人,当即就想坑一把李世逡,话到嘴边却又被他憋了回去: “暂时没有,课长。”——明坑容易坑自己,还是回头暗地里坑比较妥当。 坐在76号办公室里翘着脚喝茶的李世逡一个喷嚏打得地动山摇。 为了安抚穆处长,中岛课长脑子一热,把两天后的新计划也告诉了他。她那尽职尽责的好属下(黑衣人)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决定铤而走险,就拿吉川少将做诱饵,引红党出动,来一个瓮中捉鳖。 在中岛静子的安排下,黑衣人会确保季鹰得到吉川贞佐将经过崇明路前往新政府的消息,实际上则由穆霜白开车载着吉川少将从旁边平行的武昌路悄悄离开,她自己带人在崇明路上布下天罗地网,静待红党。 她完全没想到,这个计划给了穆霜白极大的可乘之机,或者说,坑人之机。 这天晚上,趁着季鸣鸿不在家,穆霜白搬出藏在客厅地板下的电台,准备给一部分转入地下的中统小分队下达命令。以往他有什么指示都是由老顾或者薛远烟亲自去传达,毕竟使用电台有被李世逡拦截的可能。但现在两人都在南京,他本来想着易个容亲自去,又怕附近还有中岛静子的人盯着,他不敢冒险。想来想去,一个电报的功夫,希望自己的运气不要那么背吧。 于是他飞快地发出一条电文——九月二十九,崇明路,假扮青帮帮众,若红党出现,掩护他们撤退。 让众人始料不及的是,当天吉川少将下了火车,只草草地和中岛静子打了个招呼,正眼都没瞧穆霜白一眼,径直走向了等在一旁的季鸣鸿,操着一口蹩脚的中文,和大少爷亲切地聊起了天,末了还表示要季鸣鸿送自己去新政府。 中岛课长脸上的笑绷不住了,她上前想阻拦,吉川贞佐已经拉着季鸣鸿往外走了。完美沦为背景板的穆处长只听见少将笑眯眯地解释:“我与周先生是故交,他派自己的学生来接我,这个面子我必须要给。” 穆霜白当然乐得接受这个安排,他在心里已经预见到了吉川少将的结局,因此一言不发地退回到了特高课课长身后。 中岛静子心里着急,一般从火车站去新政府最近的路就是崇明路,不知道特高课的计划的季鸣鸿当然不会换别的路走。这样一来就是假戏真做,她无法确保吉川少将的安全。 “课长。”穆霜白小声给她出主意,“属下会跟在他们后头,您赶紧回去加派人手。” 中岛静子迅速地抄近路赶到了崇明路上的埋伏点,派人去请宪兵队增援。按计划等在那儿的李世逡听了个大概,看着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的崇明路,紧张地问道:“要不要疏散人群?” “来不及。”中岛摇了摇头,“而且容易打草惊蛇。” “可万一开火,会伤到百姓。”李处长偶尔还算有点良心。 中岛课长不在乎地一摆手:“不管了,他们的命可没有吉川少将的重要。” 很快季鸣鸿和穆霜白的车一前一后开进了崇明路,除了一无所知的大少爷和吉川少将,车里车外的人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穆处长把脚虚搁在油门上,任由车子缓缓滑行。他望着车旁载满人的电车,在心里默默希望红党不要出现。 不远处双喜楼的二楼上,萧旦一身黑衣躲在柱子后头,抱着狙击枪看着面前翻来覆去研究手枪的骆南,叹气:“南叔,您是文职,何必亲自来这一趟?” “我们人手不足,为了保证行动成功,我不得不冒险。”骆南掂了掂手里的枪,似乎在适应它的重量,“我只是有点生疏而已,你不用担心。” 萧旦怎么可能不担心:“边牧同志都说了这是特高课设下的陷阱,您为何还坚持行动?” 骆南斜了她一眼:“我以为我们说清楚了。前两天我得到消息,边牧同志怀疑我们中有内鬼,让我们万事小心。所以在这事查清楚前,我们若不来,他会有暴露的风险,只能帮着他演戏。” “可万一……”——万一假戏真做了,他们又得牺牲掉不少同志。 “我绝不会拖累任何人。”骆南立刻接上她的话头。 “我不是那个意思……”萧旦无奈,她的上级年岁虽长,但那一股子亲力亲为的干劲可不比年轻人差,谁都别想劝得动。她只好叮嘱道,“南叔,您该跑的时候赶紧跑。” 骆南略为嫌弃地看了她一眼,点点头下楼做准备去了。 两辆汽车行驶到崇明路中段的时候,南面的巷子里突然冲出一个黑布蒙面的男人,端着杆步枪横在季鸣鸿车前不远处,一言不合举枪就是一梭子。 季鸣鸿的反应还算迅速,一见对方举枪,立刻踩着刹车往左猛打方向盘,于是汽车一头撞上了旁边并行的电车。电车急停,车里的人尖叫着四散奔逃。大少爷把自己撞得七荤八素的,还没缓过劲来,车身左后门的位置又被狠狠撞了一下,致使他的后背狠狠地蹭上了座椅,火辣辣的疼。 原来是穆处长被枪声吓了一跳,走神的他把油门当成了刹车,直接一脚踩了下去,车子便径直撞上了前方季鸣鸿的车。 崇明路上瞬间兵荒马乱:老百姓抱头鼠窜;四周楼上楼下的红党冒出来,架起枪朝季鸣鸿的车开火;不远处埋伏着的中岛课长大手一挥,76号行动处和特高课的人马一齐出动,枪声不绝于耳。 季鸣鸿连滚带爬地翻出车子,下意识地往穆霜白身旁躲,后者一边拉着他紧贴在自己车子的车门旁边,一边拔出手枪还击。电车足够高,帮他们挡住了左侧的子弹,而在汽车的遮挡下,右侧还得对付特高课的红党一时也奈何不了他们。但火力密集,他们不敢贸然离开这三辆车拼出的狭小空间。 “这是你的人?”季鸣鸿恨不得把自己整个儿塞到车子底下。 “扯淡!我的人都被老顾和薛远烟带去给你们新政府要员当保镖了,我他妈哪还有人?!”穆处长气不打一处来,装作自己对特高课的计划一无所知,“是不是你军统的人?” 大少爷在枪声中哀叹:“你总共才给了我几个人啊,哪来这么多人?!” 话音一落,他猛醒过来,抬眼去看穆霜白,惊道:“是红党!” 之前因为季少爷的那个急转弯撞到头晕了过去的吉川少将这时也颤颤巍巍地爬出了车子,他对刚才自己听到的内容太过震惊,全没注意到自己的脑袋已经暴露在萧旦的瞄准镜里,站在那儿指着蹲在车旁说话的两人,手指头抖啊抖:“你……你们……” 话没说完,右侧楼上一声枪响,一枚子弹不偏不倚地击中了吉川贞佐的脑袋,瞬间血花四溅。穆霜白眼疾手快捂住季鸣鸿的眼睛,自己扭头往楼上看去,就见二楼西装革履的锦书扛着枪朝自己抛了个媚眼,一转身没了踪影。 此时枪声已渐渐稀疏,相撞的三车前方,特高课压制着红党,眼看便要收网,崇明路另一头忽然枪声大振。特高课猝不及防,就在回头迎敌的当儿,包围圈被红党硬生生撕开了个口子,十几个人跑得比兔子还快,眨眼溜进了小巷子里。 一片混乱间李世逡大喊道:“行动处的,快去追!” 然而他并不懂得身先士卒,行动处的兄弟们乱成一片,压根不听他的。见状,穆霜白嘱咐季鸣鸿留在原地别动,他从藏身处跳出来,振臂一呼:“行动处队员,一队善后,二队,跟我来!” 他们跟着红党窜进了弯弯曲曲的巷子,行动处二队的小特工们远不如一队的精良,追出几百米,就找不着红党和自家处长的影子了,只好盲目地在巷子里乱转。 第62章 又失算了 共党这头,领队的骆南是在情急之下逃进的巷子,他并不熟悉地形,后面穆霜白又追得死紧。没奈何,他让萧旦等人藏在断头路的几户人家的大门门洞里,等待时机逃离,自己则去引开追兵。 “南叔!”萧旦伸手想阻止他,对方却坚定地摇了摇头,转身沿着另一条小巷跑了。 不多时,躲在阴影里的萧旦看着穆霜白从自己眼前跑过,攥紧了拳头—— 穆!霜!白!南叔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老娘和你没完! 骆南七拐八弯地跑了一阵,渐渐体力不支。他停下来喘了口气,悲哀地意识到自己迷了路。手中的枪已没了子弹,后头穆霜白又越追越近,简直是雪上加霜。骆南背靠着拐角的墙面,双手握着枪,深呼吸控制着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手,准备趁穆处长拐进来的那个刹那给他来一枪托。 可惜事与愿违,早料到了这一招的穆霜白完美地接下了他所有的攻势。骆南只觉得手腕一疼,枪不知道怎么的就到了对方手上。 后生可畏啊。他看着对方不怀好意的笑容,竟然有心思暗暗感叹了一声。 “您带着把空枪都敢独自把我引开,逞英雄也该量力而行吧。”穆霜白掂了掂手里的枪,笑眯眯地把它递还给骆南,意义不明地抱起胳膊往墙上一靠。 南叔琢磨着对方是想好好折辱猎物一番再动手,突然后悔自己没留一发子弹用来自杀。他无奈地看着穆霜白,提议:“杀了我吧。” “为何?”穆处长一挑眉,“我相信课长更乐意看见活着的你。” 没了话说的骆南拿眼睛去瞄深灰色的泥墙,开始思考以多大的劲力撞上去能死得痛快点。 “你可别想着自杀。”穆霜白立刻上前两步,边说边伸手去掏上衣口袋。 无外乎是手铐一类的东西吧。骆南主动地抬起双手,却发现落入手中的是一把小巧精致的钥匙。 “花园街25号,我的安全屋,有半个月的存粮。白天不要出门,晚上不要开灯,尽量不要和你的人联络,等风头过去。自己小心。”穆霜白说得很快,没能反应过来的骆南愣愣地看着他,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怪物。 “前面第一个巷子口右拐,一直走五百米就能到大路……”穆霜白又说了两句,后知后觉地张开五指在南叔面前晃了晃,“您在听么?” 后者张了张嘴:“你……” “我曾经常听锦书提起您,您是她最敬重的人。”穆霜白按着他的肩膀把人转了个圈,“快走。” 骆南机械地刚要抬腿,手腕又被拉住了,回头一看,那个一肚子鬼点子的年轻人真诚地看着他:“差点忘了,您得打晕我。” 结果到最后,吉川少将死了,随行人员伤亡不少;红党跑了,留下的几具尸体却来自青帮;穆处长遭人暗算,昏迷不醒,特高课偷鸡不成反蚀了把米。中岛静子震怒之下,回到特高课打了几个电话,带着人查抄了雁月楼和美租界里一家小烟杂店,不抓到红党誓不罢休。 之前的电话里,她的好属下劝她:“课长,您真的要这么做?” “吉川少将是帝国的栋梁之才,我必须给高层一个交代。”中岛静子的声音冰冷。 “您不是一直打算放长线钓大鱼吗,如今边牧的身份还未查清……” “此路不通,自有其他路可走。除掉他的党羽,他再厉害,一个人能做什么?”中岛静子不耐烦道,“你拖住季鹰,别让他出来搅和。” 电话那头安静了半晌才冒出一个字来:“是。” 穆霜白在医院的病床上醒过来的时候听到的就是这么一个惊人的消息。他腾地坐起身一把抓住坐在床边的季鸣鸿的手腕:“你说什么?他们去抓锦书了?!” 大少爷只当他是对雁月楼老板娘旧情难忘,心里闷闷气了一气:“特高课捣了红党两个窝点,但没抓到人。” “那就好……” 穆霜白刚想松口气,不料季鸣鸿又加了一句:“只是没抓到活口。” “什么?!”他的手猛然收紧。 “哎疼疼疼!”季鸣鸿直跳脚,“红党是死了不少人,但我听说老板娘并不在里头。” 穆霜白这才撒了手,他掀开被子跳下床,扯下衣架上的外套便往外跑,全不管自己的衣服上还粘着大块凝结的血迹。 大少爷被他一连串的动作惊得一蹦,连忙拔腿追上去:“老穆!哎!老穆!你去哪?!你头上还有伤!医生让你好好静养!” 穆处长摇摇晃晃地跑到街上,听见街头巷尾都在谈论雁月楼的变故。 “听说没,雁月楼,被日本人砸了。” “那种挂着戏园子招牌的烟柳之地,早就该砸!” “哎,日本人才不会管这些,据说是因为那个老板娘被查出来,是个共产党!” 三个字一出,谈论的声音立刻小了不少。 “共产党?是真的吗?” “怎么可能有假?之前雁月楼里枪声响了一整个下午。” “那个老板娘竟然是共产党?真是人不可貌相。” “可不是嘛,后来我路过往里头瞄了一眼,那叫一个血流成河啊。啧啧,真惨。” “听说下午美租界里也有枪战,但那毕竟是美租界,日本人不敢太乱来,雁月楼在公共租界,可就惨了。” 穆霜白听着听着,越发觉得天旋地转。他踉跄了两步走到那几人面前,急道:“你们说的,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早些时候……”说话的人突然噤了声,他上下打量着穆霜白身上的血衣,猛地后退了一步,就着路边昏暗的灯光看清了他的面目,一脸惊恐地叫道:“穆穆穆……穆处长!” 他这一叫吓得围在那儿聊天的几人一齐打了个哆嗦,他们一个字都不敢多说,拔腿就跑,眨眼没了踪影。 穆霜白摇摇头,脚下踉跄着,却是坚定地往雁月楼的方向走去。追上来的季鸣鸿看着他失神的模样,心里很不是滋味,但还是用力扯住他的胳膊,放缓了声音:“你需要休息,我们回家好不好?” 前者用力挣了挣,并没能甩开对方抓得死紧的手,便不再挣扎,脚下却定住了不肯动弹。 “锦书不会有事的。等明天你去76号,一切就清楚了。”季鸣鸿努力劝道。 他本以为很难劝动不在状态的穆处长,没想到对方低头思索了一下,一声不吭转身往家的方向走去。大少爷不由自主地松开手,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自我安慰般地猜想——他对锦书的感情,应该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深。 第63章 躲得过初一 再说骆南接了穆霜白的钥匙,也按着他指的道一路浑浑噩噩走到了阳光明媚的大路上。他望着一片祥和的街道,思前想后还是没敢相信让人捉摸不透的穆处长会这么好心,给身为敌人的自己一条生路。 怕是个陷阱。 骆南小心谨慎地沿着这条路往雁月楼而去,毕竟萧旦应该已经在那儿等着他的消息,他不想让对方担心。途中他悄悄扯了件长外套遮掩身上血迹,顺走了一顶帽子挡住面容,很过意不去地在摊子上留了点法币,又在附近转了两圈确认自己还算安全,才急匆匆赶往雁月楼。 可他隔着老远就听见雁月楼里传来震天的枪声。骆南躲在对面一户人家的廊柱后面,探出头两眼死死盯着雁月楼。直到枪声渐歇,直到一具具尸体被日本人抬出大门,直到写着雁月楼三个大字的匾额被人砸碎,摔落尘埃。他的指甲在柱子上留下五道带血深痕。日本人撤走后,骆南在一片死寂中深深吸了口气,开始分析起眼下的局面。 特高课能查到萧旦,估计自己的事也知道得七七八八,更别提手下的一群小党员,全要折在日本人手里。据他刚才听见的过路百姓的说法,自己在美租界里的烟杂铺子估计也被特高课查封了,上海之大,他已无处藏身。想着骆南又愤愤锤了柱子一拳。 如今萧旦生死不明,边牧同志始终不曾路面,又不能去找季鹰帮忙,形式这么危急了,再去拖人下水多不好。 可问题是是谁告的密?知道自己与萧旦明面身份的人并不多,除去党内同志,只有穆霜白和他那个手下。可他二人只是确认了锦书的红党身份,特高课查雁月楼很正常,怎么会查到烟杂铺子上去? 穆霜白……穆霜白刚才也是第一次见我,根本不可能知道我在美租界的营生,更何况我还把他打晕了,这一时半会的他没机会告密啊! 骆南越想越心惊,难道真如边牧同志所说,自己党内有内鬼?那照这个情形,级别还不低! 他把身边常联络的人都推了一遍,毫无头绪,天色已暗了下来,他摸着口袋里那枚小巧的钥匙,一咬牙一跺脚,找穆霜白的安全屋去了。 没想到穆处长的安全屋选址那叫一个灯下黑,就和特高课隔了一条街!吓得骆南窝在这个不小的房子里不敢有任何举动,每天吃了睡,睡了吃,自顾自动脑子想列个内鬼名单,把联络自己人的事情抛到脑后去了,觉得静等这风头过去再找人比较妥当。 但这么一来,他可害惨了穆霜白。 那日萧旦死里逃生,马不停蹄开始寻找南叔的下落,却一无所获。中岛静子从黑衣人那儿得到了骆南失踪的消息,知道对方是个要紧人物,干脆放了条消息出去,说特高课前日抓获一名红党高层,想以此诓对方来劫狱救人。 穆霜白得知后,吐血的心都有。自己是最后见过骆南的人,锦书不傻,肯定清楚比起莽撞地去劫狱,从自己身上下手绝对是最好的方法。他也没想到骆南真的那么听自己的话,老实地躲在安全屋里什么也不做,而他为了身家性命,自然不可能悄悄把安全屋的事告诉红党,搞不好里头那个内鬼就认定自己暗通红党了,上哪说理去! 于是穆处长愁眉苦脸地开始了深居简出的生活,几乎天天住在76号自己的处长办公室里,能不出门就不出门。76号的人都在背地里笑话他们这个穆处长,到底是个贪生怕死的人,居然生怕上个街会被红党逮走。 其实让穆霜白愁眉不展的主要原因在于,崇明路上他派去暗中相助红党的中统兄弟折了两个,可能是两个小兄弟的假扮功夫还不错,中岛课长毫不怀疑地认定是青帮的人在帮忙。穆霜白当时兴致勃勃地按照计划,准备把脏水往李世逡身上泼,没曾想话没说上两句,中岛静子直接盖棺定论——人是季鹰的!鹰老大不光手握黑白两道的商路,就连青帮也收入麾下,此人迟早要除! 穆霜白看着李世逡得意的神色有些后悔,早知道他就不搞这一出了,也不会害得中岛对季叔叔动了杀心! 只是这么件小事引发的蝴蝶效应太过可怕,就此成了他往后余生中,一切祸事的源头。 躲躲藏藏过了十来天日子,这天穆处长正百无聊赖地坐在办公室里,大门一开,季鸣鸿一阵风似的卷到了他的面前,兴奋道:“我都好几天没见着你人了,今日不如早点下班,陪我去街上逛逛?” 穆霜白一脸惊吓:“季长官这是光明正大逃班了?” “今天公事不多,早走一会。”季鸣鸿伸手去拉他,“你天天晚上不回家,我一个人待着太闷了。” 穆处长有一瞬间的恍惚——你这台词听着怎么那么像独守空闺的怨妇?! 他下意识地顺着对方的力道站起身来:“你想去哪?” “随便逛逛街,我爹的生辰快到了,得去给他老人家挑个礼物。”大少爷笑眯眯地道。 “不是还有一个月么?” “哎,礼物这种事,当然得慢慢挑。” 门外路过的李世逡一眼看见他俩,迈着八字步走了进来:“两位这是要去哪?” “在办公室闷了这许多天,想让季长官陪我出去走走。”穆霜白摆着笑脸,抢在季鸣鸿前头答话,“处里的事,还请李处长帮我照看一下。” “好说好说,这么多天辛苦穆处长了,是该去转转。”李世逡眼珠一转,别有深意地笑道,“不如我派几个人跟着你们吧,也算有个照应。” 穆霜白在心里冷哼一声——什么照应,说白了只是怕红党抓我的时候没个目击证人,让人盯着我的表现罢了,到底还是信不过我。 他不点破也不拒绝,道了声谢拉起一头雾水的季鸣鸿就走。 第64章 躲不过十五 两人在上海最热闹的路上走走停停,正逢重阳节,街上处处是卖重阳糕,菊花酒的,季鸣鸿左看右看,礼物一样没看中,糕点倒是吃了不少。 穆霜白被一个摊子上一把木质的小梳子吸引了目光,他摸着下巴正琢磨着要不要买下来送给阿音,季鸣鸿忽然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去对面看看。” 说完也不等穆霜白有什么反应,轻快地跑过马路。 “哎!”穆处长想跟上,但一辆有轨电车打着铃铛从他面前开过,瞬间挡住了他的视线。电车驶过,穆霜白惊讶地看见,马路对面的季鸣鸿软软地跪坐在地上,似乎有些神志不清。他身后站着一个蒙着脸的黑衣人,一手捏着大少爷的下巴,一手拿枪顶住了他的太阳穴。 “老季!”穆霜白和那六个李世逡派给他们的特务动作一致地摸出枪来。 蒙面人瞟了他们一眼,淡定地抬手朝天放了一枪后,枪口再度指向季鸣鸿。上海的老百姓近来已经被各种枪战场面吓得精神高度紧张,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尖叫声,街上眨眼间没了人影。 穆霜白身边的一个特务出声喝道:“放开季长官!” 对方并不搭理他,偏头轻轻吹了一声口哨,不知从哪又冒出来六个蒙面人,人手一把勃朗宁,黑洞洞的枪口直直指向穆霜白他们。 “都把枪放下。”领头的蒙面人悠悠地开口。 他这句话慢慢地在风里飘散开去,却没有一个人动弹。 那人不在意地冷冷笑道:“那好啊,我数到三,不放下枪我就杀了他。”他的手指慢慢地勾上扳机,赌的就是穆霜白敢不敢拿季鸣鸿的生命开玩笑。 不等对方数数,穆霜白立刻听话地垂下手里的枪,扭头对身旁几个特工低喝道:“放下枪。” 可那几人都是李处长的心腹,压根不听他的命令,依旧稳稳地举着枪,大有不到最后一刻不放手的架势。 蒙面人也和身边的人交换了个眼神,随后猛地断喝一声:“三!” 话音未落,六声枪响几乎同时响起,李世逡的六个手下纷纷倒地,每人的额头上都多了个血洞,鲜红的液体缓缓在穆霜白的脚下汇集。 如此不按常理出牌的,天下就那么一号人而已。穆霜白抬起头望着那人,勉强扯出一个苦笑:“锦书……” “穆处长,躲我躲了这么久,老娘可差点就放弃了。”萧旦拉下蒙面的黑布,笑眯眯地一歪头,“我也不为难穆处长,你若是肯就此离开,老娘保证没人拦着你。” 穆霜白摇摇头,瞄了季鸣鸿一眼,叹气:“你放开他,我跟你走。” “你没资格跟老娘谈条件。” “他身上没有你想要的东西。” “但季长官的嘴可比您的好撬得多。”萧旦轻轻捏了捏季鸣鸿肉嘟嘟的脸颊。 “锦书,别演了。”穆霜白几步走到她近前,“你一开始想要的人就是我,不然这么多天,你有的是机会抓走老季。” 锦书默然地与那双黑眸对视,一时间双方都不肯退让。 “南叔在哪里?”她最终还是开了口。 “你先放开他。”穆霜白坚持。为表诚心,他举起双手,手枪倒转挂在食指上,挑眉看着锦书。 “如你所愿。”萧旦从牙缝中挤出四个字,移开了顶着季鸣鸿太阳穴的枪口。她身后走出一个人,缴下穆霜白的枪,又把他的双手用力拧到身后,用他自己腰间的手铐牢牢拷住。 季鸣鸿却在这时睁开双眼,恰到好处地和穆霜白来了个对视。后者看着他清明的眼眸,放下心来——看样子人没被打傻。 “老穆,不要……”季鸣鸿刚说了几个字,萧旦在他背后抬手又是一枪托。大少爷哼都没哼,身子一软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穆霜白吓了一跳,对锦书怒目而视:“你……”——你少打他头!他已经够傻了! 穆处长也没来得及把怒意很好地传达,站在他身后的蒙面人也很干脆地一掌劈在他的后脖颈上,随后扛起晕过去的他就走。 睁开眼的时候,穆霜白发觉自己被绑在十字形木架上,上身只剩一件衬衣,四肢的关节和腰部都被麻绳牢牢地捆着,动弹不得。而有人正在他的脖子上一圈接一圈地缠着细绳,让他无法转头去观察四周的情况。很快身后的人转到了他的面前,锦书一如既往地笑着看他,柔声道: “醒啦?” “我在哪?”穆霜白眨眨眼,窗前挂着厚重的窗帘,房里只有一盏昏黄的吊灯,让他无法判断这是白日还是深夜。他打量了一下阴暗却干净的房间,刑具一样不少,但比76号里那充满着血腥味的刑讯室让人舒服得多。 “你不需要知道你在哪。”穿着一身笔挺西服的锦书转身从桌上拿起一根长鞭来,“说说看你把南叔抓去哪了,你还是老娘我尊敬的穆处长。” 玩得好一手先礼后兵啊。穆霜白磨着后槽牙琢磨该怎么面对眼下的局面。为了自己的安全,他绝不能说出事实;又打心底里不想骗锦书说特高课放出的消息是真的。权衡之下他只有一条路可走——找死。 “我不知道。” “你是最后一个见到南叔的人,你不知道谁知道?”似乎料到他会这么回答,锦书也没怎么生气,“你就说吧,他在特高课还是在76号?或者说……是在宪兵队?” “南叔当时把我打晕了,他去了哪我是真不知道!”穆霜白谎撒得半真半假。 “骗鬼呢,南叔再怎么偷袭,也绝对不是你的对手。再说,他十几天没和我们联系,除了身陷囹圄,老娘我找不出其他解释。”他的话萧旦半句都不信,不耐烦地挥了挥鞭子。 穆处长沉默了一会,蹩脚地转开话题:“锦书,有些事我必须告诉你,三年前我本不想不告而别的,但我有不得不做的事,所以……唔。” 不等他把话说完,锦书上前一步,拉着他脖子上系着的绳头用力一扯,设计好的活结瞬间收紧,狠狠地扣住了穆霜白的咽喉,勒得他再说不出一个字。 窒息的感觉很快将他淹没,身体不由自主地抽搐着,却无法撼动牢固的刑架。 萧旦在他失去知觉的前一秒松开了手,她看着拼命咳嗽的人,摇头:“老娘早跟你说过,我们眼里只有利益没有对方,那时如此,现在依旧,你何必再打这种毫无意义的感情牌?”她甩开长鞭,眼神冰冷,“最后给你一次机会,南叔在哪?” 她得到了意料之中的回答——“我不知道。” 锦书的鞭子在空中挽了个鞭花,迅速朝穆霜白的胸前卷来,带着倒刺的鞭稍划过,穆霜白清楚地听见了衣料和自己的皮肉撕裂的声音。 他咬紧了牙关。身处暗流多年,穆霜白深切地知道,穿着衣物受刑本身就是一种酷刑。残破的衣料陷进伤口里导致的疼痛,不是一般人能忍受的,即便是他,也不清楚在这种情况下自己能撑多久。由此看来,为了骆南,对方明显是打算对自己下狠手了。 走神间,锦书已连抽了好几鞭,她看了看穆霜白有些涣散的眼神,停下来让他缓口气:“还不打算说?不说的话,你们76号那些惨无人道的酷刑,老娘可是会在你身上都用一遍的哦。” “听说共产党……向来以德服人……”刑架上的人喘了口气,依然挑眉笑道,“你这用刑手法……可不像新手。” “对你这种汉奸走狗,能有什么道德品行好讲?”萧旦再次扬起鞭子。 穆霜白咬紧牙关捱过这一阵剧痛,苦笑:“你可真是不念旧情。” “怎么不念?老娘当然念。”甩着鞭子的女子坏笑着看他,眨眨眼软下了语气,“霜霜,你放心,在你说出来之前,老娘保证不会让你死掉。” 听她突然换回了往日的称呼,穆霜白心头一阵发冷。锦书笑眯眯地从桌上端起一碗汤,不由分说灌进了他的嘴里。 “咳咳咳……”人参特殊的苦味冲下咽喉,穆霜白被呛得直咳。他看着贴心给自己擦嘴的可怕女人,无奈叹气,“至于么?” “以防万一。我下手没什么轻重的。”锦书笑得极其不怀好意。 在参汤的作用下,昏迷这种自我保护机制很难发挥作用。穆霜白咬牙死扛,最后还是在盐水辣椒水轮番浇上伤口的那一刻撑不住晕了过去。 第65章 救不了他 季鸣鸿则是在医院里醒过来的,一睁眼瞧见身边围着的一群人,吓得大少爷险些从床上摔下来。他抱着隐隐作痛的脑袋,惊恐地看着站得离他最近的中岛静子:“中岛课长?出了什么事?” “这个问题该我问你吧,季长官。”中岛一脸严肃,“你和穆处长逛个街逛出了六条人命,发生了什么?” “人命?”季鸣鸿眨巴着眼睛,那人为了救他束手就擒的场景猛然在他的脑海中闪现,“老穆人呢?!” 站在病床另一侧的李世逡开了口:“现场只有六个特务的尸体,并没有穆处长的踪迹。” 季鸣鸿愣了几秒,掀开被子就想往地上跳:“是红党!我得去救老穆!” “哥,别激动,你这伤的也不轻。”一旁季音希连忙上前,把他按回床上。 听见“红党”二字的中岛静子皱起眉头,和李士群交换了个眼神,问道:“他们有多少人?” 季鸣鸿摇摇头:“不清楚,应该不多。都怪我……老穆才会……” 中岛象征性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季长官好好养伤,我这就派人去找穆处长。” “红党……到底为什么要抓白白?”季音希小声地开口询问。 “无外乎是为了情报。”中岛静子看了看她,神情冷漠——还是少说点,对一个局外人,没什么说的必要。 李世逡却不合时宜地插进话来:“放心,国民党出身的人,熬刑十天半个月绝对没有问题。” 中岛静子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放心?这叫我如何放心?!”季鸣鸿果不其然地暴躁起来,“十天半个月,人不死也残了!”他甩开妹妹的手,站起身飞快地穿衣服,“我现在就去找他!挖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来!” “特高课和76号一定全力以赴。”中岛随口表了个决心,拉着李世逡赶紧走。大少爷在穆霜白的事情上一向认死理,这种情况晾着他是最好的办法。 “刑讯最容易松口的时间,是第几天?”中岛静子边走边问。 “不用药物的话,应该是三天左右。三天之后身体麻木,疼痛感会下降。”李世逡犹豫了一下,“课长,您不打算救穆霜白?” “要救,但三天后再救。这两天你先随便派点人全城搜查,记住,找不到最好,找到了也按兵别动。” 李世逡听得一头雾水:“这是……为何?” 中岛静子笑了笑:“以我对穆霜白的了解,他就算是为了季鸣鸿甘愿受这个罪,也绝不甘心吃这个亏。所以他肯定会熬到正常人的极限,然后假装熬不住诓红党说骆南就在特高课,由不得他们不上当,到时候他们来劫狱,我正好一网打尽。” “高,不愧是课长,实在是高招。”李世逡拍了一通马屁后又想起点什么,疑惑道,“可万一……” “穆霜白不这么干的理由只有一个,他通共。”中岛的笑意里掺上了一丝狠厉,“所以红党不来劫狱我就不救人,看他这戏怎么唱。” 一盆冷水把昏迷中的穆霜白泼醒了,深秋的天气,上身单薄的衬衫在酷刑下已形同虚设,这一盆水直把他浇了个透心凉,身体不由自主地打着颤。穆霜白眨眨眼,看到锦书举着一片铁片就往他脸上凑过来。他下意识地想躲,可脖子上的绳索依旧紧紧勒着,既不能扭头,也无法说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别怕,我还没加热,这就是块铁片。”似乎是看出了他的恐惧,萧旦很好心地解释着,拿铁片在他脸上来回比划了一下,叹气,“你脸太小了,烙不完整,还是给你烙胸口上吧。” 她见穆霜白明显地松了口气,不由好笑:“原来你不是怕烙铁,是怕老娘动你的脸啊。”锦书转身把铁片架上火炉,感受到穆霜白死盯着她的动作的视线,抬起头粲然一笑,“本来不想用烙铁的,老娘一点都不喜欢皮肉被烧焦的那个味道。但看你这身上,刀枪的旧伤不少,棍棒鞭痕也多,老娘总得给你留下点不一样的伤痕。” 穆处长脸上是大写的无所谓。 “想说么?南叔在哪?”她这回举着烧红的烙铁走近,嘴角疯狂上扬。 刑架上的人干脆闭上了眼睛,萧旦见状,毫不犹豫地把烙铁按上了对方的胸膛,靠近心口的位置。 有些酷刑就是经历了才会知道有多疼,穆霜白的身子瞬间绷紧,他张开嘴大口喘息着,却愣是没发出半点声音。 一直仔细观察他的反应的锦书不由笑了:“你还挺能忍,中统特训班出来的人,在熬刑这方面,真是名不虚传。”她放下手里的凶器,想了想道,“那我换个问题,老娘的身份,是不是你泄露给日本人的?” 穆霜白睁开眼睛,微微晃了晃脑袋,声音沙哑:“不是。” “那就是你身边那个易容高手说的?” “绝对不是。”穆霜白无奈,“特高课同时端了你们两处据点,而我知道的,只有你的雁月楼。” 听他说得有理,加上本也怀疑是自己党内内鬼干的,锦书也便不再深究,转而对老顾好奇起来:“他,叫什么名字?” “一无名小卒而已,他最近也不在上海,与这些事无关,放过他吧。”穆霜白知道她说的是谁,犹豫了一下补上了一句,“锦书,算我求你。” “求”字一出口,前雁月楼老板娘立刻敏感地眯起了眼睛:“这可是你第一次为了个男人向老娘求情,他对你就这么重要?” 穆霜白答得意义不明:“才不是。” “哼。”萧旦琢磨了一下,自动认定他否定的是“第一次”三个字,心里一气,从桌上抓起一把掺着细沙的盐巴,往他胸口的伤处一抹,满意地看着对方猛然抽紧的眉头,拍拍手走了。 之后的几天里,锦书没怎么出现,反而换成了四个蒙着脸的男人,不分日夜地对穆霜白轮番用刑,可重刑换来的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闷哼。渐渐的,穆霜白有些迟钝的大脑后知后觉的意识到,锦书虽然变着花样折磨他,却似乎不是真的想从他嘴里问出骆南的下落,至少并不为南叔的安危担忧。不然为何那几十套刑具,落在他身上的,一只手就数的过来?疼归疼,但离他的忍耐限度,还远得很。 穆处长在心里猜测着,如果这算是锦书的计策,抓他只为了演戏,那自己会骗她去特高课劫狱的事,应该也是她计划的一环,可是这女人如此大费周章到底图什么? 这几天,季鸣鸿过得可不比穆霜白好多少。跳下病床后他花了两天跑遍了整个上海,追着蛛丝马迹明察暗访都用上了,一无所获。老顾和薛远烟都不在,行动处的人马就暂归李世逡手下,根本不是季鸣鸿能调动的。76号、特高课、宪兵队互相踢着皮球,面对大少爷救人的请求敷衍了事。重建不久的军统自顾不暇,特工们私下又对这个不知道走了多少层关系的新上任的少爷站长嗤之以鼻,压根不听他指挥。 结果季鸣鸿处处碰壁,累得要死却担心得睡不着觉,只好跑去米高梅找自家妹子哭诉。 第66章 他是弃子? 但忙着在米高梅招待客人的季音希完全不操心,反倒有说有笑地拉着季鸣鸿跳了支舞。一曲终了,大少爷难以置信地看着她:“阿音,你一点都不着急吗?” 季音希这才收敛了笑容,坐到他面前,无奈道:“这是我的工作,我就算再担心,也得笑着迎接客人。况且,我相信哥你会找到白白的。” “我一个人……救不了他。轮到他需要我的时候,我派不上任何用处。”季鸣鸿苦笑。 “你可以去求爹爹。”季音希起身给他倒了一杯酒,“或者把这喝了,睡一晚,什么都能忘记。” “爹与红党素无瓜葛,求他有什么用?”季鸣鸿自动忽略了后一个选择,一脸疑惑地问道,“更何况,他已经不认我这个儿子了。” 季音希嫣然一笑:“爹爹手下那么多人,总有能帮上忙的,就看你敢不敢去了。” “我这就去!”季鸣鸿从座位上弹起来,端起酒杯来啜了一口壮胆,又伸手抱了抱季音希,“谢谢你,阿音。” 凌晨三点,刚睡下不久便被阿辜叫起来的季鹰心情可不大美好。他披着衣服走到门口,就见台阶下满脸通红的季鸣鸿正仰头望着他。鹰老大皱眉——跟穆霜白那小子混久了,这个向来一杯倒的儿子好像能喝点酒了,但是这大半夜的不回去睡觉,怎么跑我这儿来了?来撒酒疯? “爹~”只喝了一口酒的季鸣鸿醉醺醺地喊了一嗓子,尾音还打着颤,听得季鹰直磨牙。 “我不再是你爹。”鹰老大冷冰冰地应道,“以后别这么喊我。” 季鸣鸿全然没有听见,自顾自地倾诉起来:“老穆一心为国,可似乎全天下都在和他作对。他明里暗里为我做了那许多,甚至孤身赴险。可我,我现在根本找不到他,更别提救他。我……我为什么那么没用?!”他说着说着,眼泪竟不受控制地溢出了眼眶,“爹,您能不能,帮帮我,帮我找到他。” 季鹰只是居高临下沉默地看着他。 “我知道您嫌弃我没出息,嫌弃我与日本人共事,您不要我这个儿子便罢了,我会滚得远远的,只求您,救救老穆。” 远方一个惊雷,像是配合大少爷的泪水,天上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鹰老大依旧不为所动:“他既然选择了做汉奸,便早该有个心理准备。这次共党干得漂亮,我拍手称快还来不及,凭什么帮你救他?” “爹,您知道的,他不是坏人。您其实也想救他,只是不方便出手,对不对?”虽然并不知道自家老爹的红党身份,季鸣鸿还是一针见血地指出了他的难处。 季鹰索性默认。 “求求您!爹!”季鸣鸿两腿一弯,直接跪在了雨地里。 鹰老大的眼皮跳了跳,厉声喝道:“起来,不许跪!” 季鸣鸿规规矩矩地跪着没动。他可牢牢记着来之前季音希絮絮叨叨叮嘱他的话——“记得啊,求人就得有个求人的样子,该哭哭,该跪跪,爹爹虽然不喜欢,但时间一长,铁定心软。” 季鹰有很多话想说,却一句都不能说,干脆转身进了屋,将季大少爷晾在了门外。被这么一折腾,他也别想睡得着觉,只能叼着香烟坐在客厅里出神。 骆南失踪之后,鹰老大也花了大力气找人,可南叔平时跟他就是单线联系,这一来便如同人间蒸发一般,除了人在日本人手里这一个可能,他再想不出其他解释。骆南作为他们的上级领导,一旦落网,会危及整个上海地下党。他正为这事发愁,又传来锦书打伤季鸣鸿,抓走穆霜白的消息。 季鹰难得有这么一头雾水的时候,按理来说,锦书九死一生捡了条命,如果没有上级指示,完全不会这样冲动行事暴露自己,应该不需要他插手。但他转念一想,照锦书那个急性子,又最不爱按常理出牌,这倒也像是她做得出来的事情,若不帮着长远规划,怕是要糟。更何况小穆已成了他放在心上的人物,鹰老大这两天也在四处打探消息,可党内纪律严明,他和锦书是两条单线,互相之间不能联络,所以他对对方的动向一无所知。 找人找不到,救人救不出,鹰老大那叫一个糟心,现在被自己不省心的儿子闹这么一出,脑子里顿时乱成了一团麻。 “老大。”阿辜突然出声打断了他的思绪,“让大少爷就这么在雨里跪着,真的不要紧吗?” 季鹰顺着他忧心忡忡的目光往大门的方向看了一眼,摇头苦笑:“没事,他从来不会亏待自己的。” 阿辜将信将疑地走到门边,从猫眼里往外一看,就见跪在台阶下的季鸣鸿抹了一把脸,站起身走到门廊里淋不到雨的地方,才又端端正正地跪坐下来。阿辜看得嘴角直抽——知子莫如父啊。 鹰老大则很快掐灭了烟蒂,边往楼上走边吩咐阿辜道:“你盯着他,天亮之后他要是还不走,就叫他去找乔亦梁。记住,这话不是我说的。” 阿辜鞠了一躬:“我明白。” 小雨下了一夜,季鸣鸿跪了半宿,结果这场景被某个半夜不睡觉还恰好路过季公馆的记者拍了下来,天一亮,各家报纸的大小版面上,全是季鸣鸿凄凄惨惨的背影—— “震惊!季家大少爷为救穆处长,雨中跪求鹰老大!” “季鹰与季鸣鸿断绝父子关系到底是真是假?” “新政府季长官和76号穆处长那些不可说的秘密。” 而全然不知的当事人自以为得了阿辜的暗中提点,正愁眉苦脸地思考该去哪里找乔亦梁。没想到他刚回到新政府大楼,就被一通电话叫去了特高课。 课长办公室,中岛静子递给季鸣鸿一张信纸,后者疑惑地打开一看,竟是红党开出的条件:交出南叔,便放回穆霜白。 站在一旁的李世逡开口解释道:“每个字都是从报纸上剪下来拼凑起来的,信又被人趁夜色放到了门口的收发室,完全无从查起。” 大少爷点点头,挑眉去看中岛课长——您有什么想法? 中岛静子干脆地给了他两个字:“不换。” “为什么?!”季鸣鸿难以置信地看了看明显意见一致的两人,“难道老穆还不如一个红党重要?难道老穆只是一个弃子?”他低头又扫了一眼信纸,忽然福至心灵,“我要见南叔。” “不行。”中岛静子又甩了两个字给他,之前的质问权当没有听见。 “因为你们压根没抓到人对不对?”季鸣鸿扔下信,怒道,“你们这样做,老穆必死无疑!” 中岛静子和李世逡对视一眼,后者慢悠悠地回答:“这是他的选择。 “他若是任由你被红党抓走,那帮抗日分子从你身上得不到任何东西,而穆处长有无数种手段救你。 “可他就是见不得你受苦,宁愿以身代之。 “是你,拖了他的后腿。” 李世逡一席话噎得大少爷一个字都说不出。 “这是他个人的选择,如何化险为夷也是他一个人的事,我们帮不了他。”李世逡装得一脸无奈,心里却在窃喜——我可巴不得他死,76号我就一家独大! “好,行!”季鸣鸿气急反笑,“我会找到他,在还来得及的时候。你们不帮忙就算了,别坏我的事!” 说完他摔门而去,中岛静子看着那扇无辜的门,叹气:“他不会坏我们的事吧。” “按时间来算,不会。”李世逡摇摇头,“今天是第三天了,明天要是再没动静,咱们恐怕得换个计划。” 第67章 相救 而此时,在小黑屋里熬刑的穆霜白已经是昏迷的时间多清醒的时候少了,期间那些人也曾把他从刑架上解下,绑上其他刑具,他趁着双手自由的功夫想反抗,但实在太过虚弱,要想逃走也是有心无力。 穆处长只好勉强算着日子,锦书的态度基本让他确定对方只等他嘴里的一个答案,真假不论。那么中岛静子会深信不疑的戏码,便是他把人骗去特高课。 但在锦书让人把角落里的电刑设备拿出来的时候,穆霜白心中仅存的一点将要把她置于险地的愧疚感顿时烟消云散,他才不打算在那能要人命的鳄鱼夹下多走几个回合。于是当结实的刑架险些被他挣倒时,锦书如愿以偿地得到了答案——“他在特高课的地牢。” 刑具很快撤了下去,锦书盯着十字架上浑身冷汗奄奄一息的人,有意无意地多问了一句:“特高课哪里的防守最弱?” “反正……你们有小钢炮,上海监狱都能劫,去特高课还不是……来去自如?”穆霜白连日来没吃任何东西,睡眠也被剥夺,又被电刑这么一通折腾,身体太过虚弱,刚说了一句,头一歪便陷入了昏迷。 萧旦眼里闪过一丝失望,却没再把人弄醒。她往穆霜白嘴里塞了块毛巾,带着人打算离开。关门落锁前,她拉着门把手咬了咬嘴唇,望着刑架的方向,竟低声喃喃了一句:“保重。” 季鸣鸿和乔亦梁只有一面之缘,还是两个月前穆霜白不在家时桥梁上门要债的那次。他当时听见后院响动去查看,意外地和那个身材矮小眼神浑浊的男人撞了个满怀。大少爷本不觉得穆霜白是会欠债的人,于是不由得对桥梁的身份产生了怀疑,可对方只是笑眯眯地收了他替穆霜白垫付的钱,告诉他有需要随时可以到城南的集市上找他,对其余的问题一概不答。 事后季鸣鸿想问问老穆,但不知是什么心理作祟,最终也没把话问出口,甚至还在穆霜白问他白天有没有见过奇怪的人的时候鬼使神差地否认了。 季鸣鸿没想到阿辜竟也知道这号人物,悄悄给他支了这么一招,还保证马到成功。他现在算是病急乱投医,出了特高课就直奔城南,在集市上一寸一寸搜寻乔亦梁的身影,终于在一个挂着花花绿绿的纸灯笼的小摊后找到了人。 “呦,这不是季少爷么?”乔亦梁一见他便放开嗓门打招呼,“您今日又大火了一把,怎么有时间来这儿逛?” 至今没看过报纸的季鸣鸿一脸懵逼:“什么大火?” 乔亦梁弯腰从脚边的矮凳上拎起一份报纸,戳着头版上季鸣鸿的那个背影特写,笑道:“少爷莫非还没看见?”边笑边扯开喉咙招呼其他摊主,“你们都看看,今天的红人赶集来了!来来来,要合影的十元一张哦!” 季鸣鸿一把把报纸从他手里夺过去,揉成一团甩到一边,低声道:“别闹,我有急事。” “少爷请说,是不是看上我这摊上的啥了?”桥梁依旧笑嘻嘻地不当回事。 “你知不知道老穆在哪?”季鸣鸿单刀直入。 “不知道。”乔亦梁回答得也干脆。 大少爷着急:“你怎么可能不知道?你不是说你什么情报都有么?” 桥梁两手往摊子上一撑,坦坦荡荡:“我从来不收集没有价值的情报。” “老穆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就没价值了?!”季鸣鸿差点被他气吐血。 “你想啊,老穆被人抓走了,难道特高课不会派人去找他?76号不想救人?他那两个忠心的手下会不管不顾?我手段再厉害也比不过日本人,哪可能抢在他们前头找到人?这情报的时效性一下去,就没人会买了,我损失岂不是大了去了?”乔亦梁分析得头头是道,末了还撇了撇嘴,“再不济还有你,有你爹,他哪轮得到我来操心。” 季鸣鸿只剩苦笑的份:“现在的状况就是,只有我操着这份心。可我一个人,做不到。” 乔亦梁混浊的双眼这才认真锁住了他:“鹰老大不肯出手?”——他都拿老穆当亲侄儿看了。 “我爹还生着我的气,一直也没给过老穆什么好眼色,此路不通。”季鸣鸿并不知道自家老爹和穆微云的往事,一提起这茬,他就觉得自己两个膝盖隐隐作痛。 “我可以帮你找找。但要……”桥梁霸气地把一个巴掌伸到他面前,“五十大洋。” 大少爷神情淡漠地扫了一眼:“钱不是问题,什么时候有消息?” “最早明晚。” “一百大洋,今天。” 乔亦梁把手收回去了:“我又不是神仙,今天都过了大半了,我上哪找人去?” “一百五。” 乔亦梁咽了口口水:“明天一定给你消息。” “两百。” “明天中午之前!再早我可不保证消息的准确性!” 季鸣鸿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扔下一个钱袋:“这是一百定金,你知道去哪找我。” 乔亦梁在他身后抱着钱袋叹气:“一掷千金为红颜啊……哦不,是蓝颜。” 于是所有看似巧合的事情都发生在了穆霜白被抓走的第四天。昨日晚间萧旦好不容易从穆处长的口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第二天便迅速带人去了特高课。 几个小党员躲在街角,看着只背了一杆步枪,腰间插着两支勃朗宁的萧旦,战战兢兢:“锦书同志,我们这么点人就要劫狱?” “怕什么?去年不也劫过的么?”萧旦不以为意。 “可那时我们有小钢炮……” 时间紧迫,萧旦收起了逗他们的心思,低声道:“放心,我没打算真闯进去。到特高课门口放两枪就跑路。”她仔细叮嘱几个小党员,“你们都机灵点,别把自己搭进去了。” “那南叔……”有个小党员想打破砂锅问到底。 “边牧同志说南叔不在里面,这都是日本人的陷阱。”萧旦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他,“劫狱也是他安排的,演戏而已。所以听到没?自己小心。” “是。”几人齐刷刷地应道。 特高课大门前很快响起了一连串的枪声,接到报告的中岛课长和李世逡第一时间赶回特高课,看到的却只有一地的空弹壳而已。 “人呢?!”中岛静子火冒三丈。 “没……没抓到。”站岗的士兵嗫嚅着辩解,“他们并不是真闯,跑得比兔子还快,我们还没反应过来,就……就没人影了。” 李世逡连忙问道:“武器呢?他们用的什么武器?” “最普通的三八式步枪和勃朗宁……”对方小声答道。 李世逡看了看中岛静子,后者憋着一肚子火又不好发作,一甩头上楼回自己办公室了。 两人坐在课长办公室里分析来分析去,只得出了一个结论——红党不敢真打进来要么是因为知道骆南不在,要么是因为没有那三门小钢炮了。而穆霜白既然能把人骗来特高课,说明红党一定相信了人就在特高课的说法,剩下的原因,就只能是因为没有炮了。 李世逡不怀好意地问道:“季鹰手上没了炮,课长还要留着他吗?”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事。”中岛静子微微摇着头,猛地又想起一事——眼下穆处长与红党可以说是毫无瓜葛了,她意识到之前特高课没能把小钢炮截下的唯一可能性,不是自己身边有内鬼,而是季鹰给了她的内应一个假消息,以此来试探那人。她若再不对季鹰下手,自己最好的棋子恐怕要变成弃子。 中岛课长抿紧了唇:“先派人,救出穆处长再议。” 第68章 初吻? 与此同时,季鸣鸿急匆匆地出了家门。据乔亦梁所说,穆霜白很有可能被关在烟柳巷的一间小平房里。烟柳巷里住的都是舞娘妓女一类的人物,因此跑遍了整个上海的正直少爷就是没往那巷子里钻,现在一想,锦书也是风月场上的人物,选烟柳巷做据点倒也不奇怪。 结果季鸣鸿在烟柳巷口和季音希撞了个满怀。 前者揉着被撞疼的下巴跳脚:“阿音?!你来这干什么?” “来看望我的好姐妹啊。”今日的季音希没穿那身大红舞裙,而是穿了一袭淡雅的素色旗袍,俨然是个大家闺秀的模样。她朝愣神的亲哥哥晃了晃手里提着的东西,笑他,“哥你呢?大早上的来这里找乐子?” “少胡说!我来找老穆!”回过神的大少爷脸上青一阵红一阵。 “白白在这里?”季音希立马放下手里的东西,撸胳膊挽袖子,“我和你一起去。” “阿音!”季鸣鸿试图劝止。 “闭嘴。”季音希粗暴地打断他,“前天你觉得我不够担心,难不成现在又嫌我太过热心?” 季鸣鸿被堵得一个字也说不出,只好默默安慰自己——保护自家妹子的能力我还是有的。 两人在巷子里绕来绕去险些迷路,终于把目标锁定在了一间外表最不起眼的矮小平房上,但房前屋后四下无人的场景让季鸣鸿起了疑心。他转着脑袋看了看安静祥和的烟柳巷,不安:“连个看守的人都没有,莫非是个陷阱?” “想那么多干嘛,撬锁去。”季音希倒心宽得很。 大少爷研究了一下锁头,难得用上了从军统学来的技能,捏着根铁丝三两下捅开了锁。 门无声地滑开,明亮的光线照进屋内,落入季鸣鸿眼里的便是一副极其凄惨的画面。 房里穆霜白被绑在十字刑架上,嘴里塞着块毛巾。人已陷入昏迷,脸色却在参汤的作用下比平时还红润几分。他的衬衫和西裤都被鞭子抽成了碎布,七零八落地挂在身上。 大少爷下意识地去捂季音希的眼睛,可后者早已越过看呆了的他,直扑到穆霜白身边:“白白!” 季鸣鸿连忙上前查看,才发现那人破碎的衣衫全都陷进了鞭伤里,伤口感染红肿一片,全身上下恐怕没一处好肉。他觉得那刑仿佛是用在了自己身上,全身颤栗着挪不动步子。 “哥!” 季音希的喊声让他回了魂,他动作飞快地取出穆霜白嘴里的毛巾,去解他身上的绳索。 没想到刚碰到对方的手腕,穆霜白猛然醒了过来,眨巴着眼睛成功认出了面前的人。 “老季?阿音?” 许久没有喝水的他嗓子沙哑得不成样子,季音希眼圈顿时一红,险些哭出来,赶紧低下头去对付穆霜白脚上的绳子。 “红党也真够狠的。”季鸣鸿看着穆霜白手腕上两道青紫的淤痕,各种心疼,边解嘴里边碎碎骂着,“让人穿着衣服用刑,还拿参汤吊命,这明摆着是要把你往死里整!” “老季。”穆霜白勉强挑起嘴角,“各为其主而已。” 季鸣鸿气鼓鼓地瞪着他:“你还替他们说话!” 两人把穆霜白从刑架上扶下来,拿起一旁一件长大衣给他披上。大衣的布料摩擦着身上的伤口,如刀割一般疼痛,穆霜白却什么都没说,任由季鸣鸿扶着他,一瘸一拐地往外走。 三人在烟柳巷里慢慢走着,一路也没见着半个人影,季音希跟在穆霜白左侧,盯着他的腿看了半晌,小声问道:“你的腿……” “没事,都是鞭伤,没伤到骨头。”穆霜白装得一脸不以为意,前者也不好细问,垂了头不知道琢磨什么去了。 他又见右边扶着他的季鸣鸿几次欲言又止,无奈道:“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红党……呃……想要的……你……”大少爷吞吞吐吐就是说不完整一个句子。 穆霜白冰雪聪明,立刻答道:“不该说的我可什么都没说。” 季鸣鸿打算刨根问底:“什么是不该说的?什么又是该说的?” 前者正要答他,脚下忽然一停。季家兄妹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对面巷口站着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叼着烟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 三个人脑子里警铃大作——该不会是红党的暗哨?!锦书手下这种女人应该最多了! 上海另一头还在逃命的萧旦大声打了个喷嚏。 穆霜白的反应奇快,他顾不上自己一身的伤,挺直了腰板,右手用力把季少爷扒拉到身后,随后转身面朝季音希,两手轻轻抓住她的胳膊,摆出亲热的架势,倾身凑了上去。 一般女子见到这种场面,大多是羞红了脸捂着眼睛逃离,可穆处长忘了,烟柳巷的风尘女子,并不属于“一般女子”的范畴。那女人见两人光天化日之下温存,竟饶有兴致地观看起来,连烟都从嘴边拿开了。 结果这边的三个人全都僵在了原地。季鸣鸿还处于怔愣状态,而意识到他要做什么的季音希早把两眼一闭,一动不敢动。穆霜白实在没了办法,便保持着这个姿势扭头和那女人对视,大有“看什么看你破坏我兴致了”的意思。 僵持不过几秒钟,本想看戏的女人不耐烦地冷哼一声,转过拐角慢悠悠地走了。 穆霜白长出了一口气,准备放开阿音把重心移回脚底,没想到身后刚反应过来的季鸣鸿满眼只有阿音就要被非礼了的景象,他一个箭步冲上来,不去对付穆霜白,反倒是一把推开了季音希。可前者还没来得及松手,被大少爷这力道一带,放在脚尖的重心不稳,猛地往前一栽—— 有什么软软肉肉的东西擦上了他的嘴唇,一触即分。 穆处长眨眨眼,大脑迅速对那东西做出了判断。他面前的季音希捂着自己红得快要滴出血来的脸,恶狠狠地瞪着他。 但此时穆霜白脑子里的念头已经跑偏了——不愧是阿音,这小脸蛋白白嫩嫩的,口感真好! 鬼使神差地,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像是在回味刚才的吻。 “你变态!”季音希跺着脚吼道,心底却有些暗喜。 “我什么都没干啊……”穆霜白回想了一下刚才自己脑袋里一闪而过的念头,也有些不好意思,便不再解释,扭头去瞪季鸣鸿,“要怪就怪他!” 锅从天上来,季鸣鸿毫不示弱地瞪回去:“明明是你自己的问题!” “天地良心,我本来什么都没想做!还不是为了把那个女人打发走!”穆处长试着跟季音希讲道理。 “哼!” 季音希充耳不闻,扭头就走。大少爷好奇地看看穆霜白又看看自家妹子,露出一个言不尽意的笑容,跟上去安抚阿音了。 两人身后,穆霜白心情极好地勾起了唇角,身上的伤似乎都不怎么痛了。 第69章 祸起萧墙 这一次红党闹出来的风波渐渐平息下去,骆南感到风头差不多过去了,终于在半个月后离开穆霜白的安全屋,去和萧旦会合。 “我是接到了边牧同志的密电。”萧旦一五一十地把事情原委说了出来,倒与季鹰猜测的差不多。 本来听说她抓了穆霜白后大惊失色的骆南脸色这才缓和下来:“他怎么说的?” “他说您不在特高课。且他观察了这么久,觉得霜霜并不完全听命于特高课。”因为电报已被销毁,萧旦大概地总结道,“霜霜这回没能抓住你,日本人怕是会起疑心,便让我把他绑回来,也算帮他一把,重新取得特高课的信任。反正以霜霜的心计,总有脱身的借口,不管他骗我说您在哪,我都假意照做,再让我的小姐妹把这个情报卖出去,留个空档给他们救人。” “边牧同志果然厉害。不过穆霜白可不是没能抓住我,是他根本不想抓。”骆南叹了口气。 “什么?”萧旦诧异。 骆南抬起头来看着她,意味深长:“他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放我走了。” “看在老娘的面子??”萧旦愣了愣,“那您这几天都在……” 前者也不隐瞒:“他的安全屋里。” 在战乱年代,安全屋对于一个刀尖舔血的特务来说可是救命稻草,说不定哪天就能派上用场,所以绝不可能让外人知晓。虽然萧旦觉得穆霜白这样的人怎么着也会是狡兔三窟,但也没想到一个好不容易选中的安全屋能这么轻易地挥手送人,给的还是自己的敌人。她忍不住惊讶道:“霜霜酷刑之下都不开口,竟然是为了保护您?” “霜霜”这个名字叫惯了,萧旦便没有改口的打算,可从她得知南叔下落不明生死不知的那一刻起,她对穆霜白的看法已悄然改变。有边牧的指示,她没对穆处长下重手,却打心眼里认为他把人藏起来,是别有用心。因此那些不会伤及根本却足以让人痛苦的刑罚,她一点没留手。 骆南闻言眉头就皱了起来:“你动了重刑?” “没,”萧旦尴尬一笑,“能让小日本信服的程度而已。” 骆南半信半疑地不再追问:“穆霜白亦正亦邪,忠奸难辨,以后还是避他三分。锦书,这一次咱们的同志伤亡惨重,元气大伤,我们暂时保持静默,休整一段时间再说。” 萧旦赶紧应下:“是。” 而穆霜白在家养伤期间,本来说要一心追查骆南和锦书替他报仇的中岛静子突然半途而废,似乎是接了什么难搞的任务,还神神秘秘的不让他知道,美其名曰让他安心养伤。 穆处长感觉中岛对自己的态度好了不少,偶尔来看望他时眼神里流露出的都是满满的信任,可他心里却总有些不好的预感。他让已经回到了上海的老顾和薛远烟四处打听,但整个上海一片祥和,什么风声都没有。 直到某一天季鸣鸿冲进他的房间,冲着他大吼了一声:“爹!” 把穆霜白吓得一个激灵,半倚在床上看书的他立时正襟危坐,书也不知道抛到哪个角落去了。他指着自己的鼻子咽了口口水,问大少爷:“你叫我啥?” “我的老爹!”季鸣鸿看着穆霜白瞪大的眼睛,回过味来后才意识到这话有多大的毛病,“不是,我是说我爹,跟特高课干上了!” “什么?”穆霜白一脸疑惑,他没听老顾提起呀,是动刀子了还是动枪子了? 季鸣鸿扔给他一张上海日报,在房里烦躁地来回走动:“我早觉得不对劲了,没想到爹竟然要迁厂,这不明摆着跟日本人叫板么?这么大的事也不事先和我商量一下!” 穆处长看着手里报纸上老大的“经济”两字就头疼,硬着头皮看了半天总算挖到一句有用信息——季鹰强硬将机器厂西迁,各大投资方纷纷撤资,新民机器厂前景堪忧。 他似懂非懂:“厂子要迁走不景气,和日本人有什么关系?” 季鸣鸿气鼓鼓的:“关系可大了!”他见穆霜白还是一脸的困惑,猛然意识到他好像是真的不懂这行,只好耐心解释,“我爹已经垄断了上海的军用品生产,整个厂子八成做的是枪支弹药,而这八成里,七成收入是与日本人的生意合作,剩下三成来自黑市。要是迁厂,就做不了军用产品,只能靠那两成民用工业品盈利了。” “所以……?”穆霜白听了半天还是不明就里。 季少爷叹气:“原本新民机器厂是我爹最好的挡箭牌,现在他不肯和日本人做生意,其他人会趁虚而入,抢占市场,特高课不愁找不到下家,定不会让新民机器厂开下去。” 穆霜白终于明白大少爷担心的只是家里产业的经济利益,而他却从这些个信息里听出了严重的问题——鹰老大的性命堪忧。 他都能想象到李世逡是如何掰着手指头给中岛课长算这个账的:“季鹰他既是红党,又能调动青帮,捏着武器命脉,在黑市一手遮天,本来老老实实和我们做交易也就罢了,现在竟然不听话到连厂子都敢迁,留着他有何用!” 更何况现在的鹰老大连那三门小钢炮的底牌都没有了,穆霜白不认为特高课会给季鹰活路。他暗暗攥紧了被角,苦思冥想——聪明如鹰老大,怎么就把自己的活路全走死了?! 季鸣鸿选择性地忽视了穆处长的沉默,自顾自一通分析:“前阵子听说我爹一直在单方面提价,因为原料紧缺。日本人虽然不太乐意,倒也答应了。万一他们倒时候发现黑市军火的价格只占市价的三分之一,岂不是要气得跳脚?我爹可能是担心被发现才索性迁厂吧。” 坐在床上的人猛地抬起头来:“你刚刚说什么?” 季鸣鸿愣了愣:“我爹怕被发现?” “上一句。” “气得跳脚?” “再上一句!” “我……我不记得了!”大少爷理直气壮。 “你那小脑袋瓜比金鱼脑子还不如!”穆处长火大,“你爹怕被发现啥?” “哦!黑市军火要价是市价的三分之一。”季鸣鸿总算想起来了。 穆霜白瞬间跳下了床,一边因牵动了伤口抽着气,一边抓着季鸣鸿的肩膀问道:“谁告诉你的?!” “阿……阿辜……”大少爷被他吓得一哆嗦。 前者跌坐回床上。走私不为牟利,傻子都知道是为了什么。万一这事被阿辜捅出去,不光特高课,恐怕日本高层也不会让季鹰活着了。 他看着不明就里的季鸣鸿长叹——好吧这儿还真有一个不知道自家老爹有多牛逼的笨蛋。 “你怎么了?”某笨蛋从来都在状况外。 怪他知道得太少了,穆霜白摇摇头,可又能告诉他什么呢?告诉他你爹是红党?告诉他阿辜不是什么好人?告诉他鹰老大把满手王牌打了个稀烂? 换位思考一下,穆霜白觉得换做是自己,半个字都不会信。那还说个屁啊!他想来想去,自己能做的只有一个,尽力挽救季鹰和日本人的生意。 季鸣鸿看着穆霜白腾地一下又一次从床上蹦起来,赶紧退到一旁:“老穆,这么一惊一乍的你太少见了。” “有么?”穆霜白忙着找衣服,“我要去见见你爹。” “你去见我爹干什么?”这话可把大少爷吓得不轻。 “劝他,厂子别迁了,生意重要,不然鹰老大手下那么多人,喝西北风么?”穆霜白说得真假参半。 季鸣鸿皱起了眉头:“别去。你以什么身份去?76号穆处长?我怕你被我爹打出来。” 穆霜白顿住脚。 “你去劝他等于告诉他你知道黑市价低的情况了,万一他认定特高课也知道了,你怎么脱身?”季鸣鸿挑起嘴角,“这可是你去年在小黑屋里教会我的。” “亏你能记这么久,我不去就是了。”听他说得在理,穆霜白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干脆又把自己塞回了被窝,反正迁厂不是一时半会能迁完的,他还是安心养好伤吧。 看穆霜白消停了,季鸣鸿心情大好地撸起袖子:“我去给你做饭!” 前者在他身后默默哀叹了一下自己今天又要遭殃的胃。 第70章 暗查 就这样安安稳稳地过了几个月,1941年的大年三十,因季鹰依旧忙着迁厂,季鸣鸿又不好偷跑回家和自家老爹过节,加之第二天还要早起上班,干脆做了几个菜,和穆霜白在屋后小院子里饮酒赏月。 往常一起喝酒的时候,季鸣鸿都会悄悄把自己面前的那壶酒换成白水,穆霜白知道他还是不善喝酒,也就装没看见,由着他去。可今日的大少爷竟真杯实酒地喝上了,似乎是心情不错。穆处长本来为鹰老大的事愁了几个月,见季鸣鸿兴致不错,干脆把心事一抛,两人左一杯右一杯地喝了起来。 才喝到微醺,季鸣鸿早已放下了酒杯,见状穆霜白借着酒意,举杯对着明亮的月亮,轻声感慨了一句:“江山此夜寒。” 有些事可能还是做不到,有些人可能还是留不住,但他穆霜白豁出这条命,总该能护想护的人周全。既不知将来事几何,不如借此情此景,以一杯好酒,提前为自己饯行。 “老穆,虽然现在是抗战最艰难的时候,但至少,河山在望了。”季鸣鸿笑眯眯地问道,“何出此言?” 穆霜白明白对方并没听懂自己的意思,无奈地挑了挑嘴角:“只是还有未完成的任务罢了。” “是什么呀,说给我听听?”借着酒意,大少爷凑近他,心情极好地刨根问底。 “我还没想好。”穆霜白也没躲他,自顾自把酒一饮而尽。 “是又想叫你手下的兄弟搞点大事情?” “有空关心我的兄弟,不如照顾好你自己的手下。” “反正最近大家都在休养生息,用不着我操心。”季鸣鸿又拿起杯子,埋怨道,“你不也叫我老实待着么?” 穆霜白伸手按住他的酒杯,叹气:“不必羡慕我,你好歹是军统站长,以后有的是你调兵遣将的机会。”——到时候你就会深刻体会到有多累的。 他压下心里话没说,他从不在外人面前显露的,身为双面间谍的疲惫,应该早被这大少爷看得一清二楚了,他是理解自己的吧。 “可惜前程纵似锦,心事不敢见光明。”季鸣鸿的视线扫过穆霜白的眼眸,一触即分。他最终还是甩开对方的手把杯中酒倒进嘴里,随后头一歪趴在桌子上迅速睡了过去。 这家伙的酒量怎么还是不见长?穆霜白不满地撇撇嘴,边琢磨着他最后这句话,边慢慢把自己面前的那壶酒喝完,扛起大少爷回了房间。 早晨季鸣鸿迷迷糊糊地坐起身,盯着一地扔得乱七八糟的衣物发了一会呆,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光着的两条粗腿,抱着被子发出了一声怪叫。 穆霜白被他吵醒了,睁开眼疑惑地望着他:“大早上的你叫什么?” 季鸣鸿裹紧被子蹭到床头,尽可能地远离对方,咽了口口水道:“我们……昨晚……” “你觉得我们能干什么?”瞬间反应过来的穆霜白在床上翻了个身,单手支着脑袋好整以暇地看着惊恐的大少爷,好笑,“或者说,你以为我会对你干什么?” 季鸣鸿不回答他,再度看了看自己身上凌乱的背心短裤,顺带瞟了一眼穆霜白一身整齐的睡衣,确定是自己想得有点多。 “你喝醉之后可比平时乖顺得多。”穆处长撑着头玩味地笑道。 季鸣鸿臊了个大红脸,却又找不出什么话来回敬,干脆起床穿衣服上班。穆霜白也掀开被子:“别急,我跟你一起去。” 穆霜白开着76号的公车把季鸣鸿送到新政府大楼之后,想起许久没见过中岛静子了,趁着大年初一,不如上门拜个年去,便改道奔着特高课去了。 到了特高课却找不着中岛的人,她的秘书迎上来说:“课长有事出去了,穆处长要不晚些再来?” “我去她办公室等吧。”穆霜白笑笑,接过秘书手里的茶水,熟门熟路地往课长办公室去了。 与此同时,一间咖啡馆里,中岛静子和季鹰面对面坐着,两人身后李世逡和阿辜面无表情地站着,进行了最后一次谈判。或者说,是中岛课长单方面的最后通牒。两人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放不下身份去对方那儿登门造访,干脆包下一家地处特高课与季公馆中间位置的咖啡馆商谈。 “季老板,原材料和资金不是问题,你放一百个心。”中岛静子苦口婆心地劝他,“你已经运走的机器我们就不谈了,我希望你剩下的机件设备就别再搬了,在上海与我们合作,有的是你的机器厂的发展空间。” 季鹰笑着摇摇头:“中岛课长,我们早谈过的,我的回答,至今未变。” 咖啡馆里的空气略微有些凝固,静子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点头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再多说。不过我电话里提的,你新民机器厂的账本,能否借我一观?” 鹰老大朝阿辜打了个手势,后者从手里的公文包里取出一本厚厚的账本,摆到中岛静子面前:“课长请过目。” 后者把那账本速度飞快地从头到尾翻了一遍,什么话也没说,站起身便带着李世逡走了。 李世逡跟着她上了车,小心翼翼地问道:“课长是怀疑账本有问题?” “季鹰突然迁厂,总归是有什么原因,我们才刚对红党出手,一根毛还没摸到,我不相信他会胆小到要跑路。”中岛静子按着自己忽然突突跳的右眼皮,催促司机,“开快点。” 独自待在办公室的穆霜白觉得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大起胆子翻一翻中岛静子的办公室,指不定能翻到点什么绝密文件。他贴在门边听了听,外面安安静静的连脚步声都没有,穆霜白便走到办公桌旁,摸出一只白手套戴上,轻手轻脚地拉开抽屉翻翻找找。 他其实也算不上是临时起意。穆处长本来就对红党那个效力于特高课的内鬼十分感兴趣,借这个机会想挖一挖那人的老底。谁叫对方去年胆敢搅和他的生意,要不是他机智,那三门小钢炮就该落到日本人手里了,他自己也险些把小命搭上。他身为特务的直觉告诉他那个人就是阿辜,可如果不找到点证据,莫说季鹰不会相信他,他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内心深处,穆霜白还是希望那大少爷身边的人,不要是什么危险人物才好。 他把整个桌子翻了个底朝天,最后只剩下一个上锁的抽屉没打开。穆霜白犹豫了一下,一边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留意着走廊上的动静,一边拿起一根回形针掰直了,三两下撬开了挂锁。抽屉里放着一堆乱七八糟的小玩意,从庙会上的纸灯笼到陶瓷做的小人偶,都是市面上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东西。穆霜白看得嘴角直抽——果然每个女人内心都是个小女孩。 直到翻到抽屉深处,他扯出了一份旧文件和一个小型录音机。因为怕惊动外面的人,穆霜白想了想把录音机放回了原处,动手快速翻看起了文件。 文件里是一行行手写的日语:间谍a,六岁随家人前往中国访友,后与家人走散,流落北平街头,被人捡去抚养成人。今已找到其父母家人,其心亦归于我大日本帝国,共助大业。 附页是一些其他的细节,穆霜白想再看,猛然听到走廊上说话的声音。 “穆处长在您办公室里等您。” “他一个人?来多久了?” “十分钟。” “以后别再让人进我办公室。” 中岛静子撂下这句话,带着李世逡急急往办公室走来。穆霜白动作飞快地把东西归位重新上锁,拔腿跑到办公室另一头的沙发上坐下,从口袋里掏出一副眼镜架上鼻梁,边深吸气平稳呼吸,边抖开了手边的报纸。 中岛课长推开门,就看见沙发上戴着金丝眼镜,翘着二郎腿惬意看报的穆处长。她警惕地审视了一圈自己的办公室,没看出什么异样,便把目光停留在了对方那个标标准准的中分“汉奸头”上: “什么时候换了发型?” 穆霜白笑吟吟地摘下眼镜折好报纸,伸手抚平翘起的发尾:“新的一年了,换换心情。” “找我有事?”中岛说着走向办公桌,认真扫视了一遍桌上的摆设,没看出被人动过的痕迹。 “没什么大事,”穆处长折好报纸站起身,“我休了这么久的假,怪不好意思的,来问问课长有没有什么新任务。” 中岛静子抬眼去看李世逡,不等穆霜白琢磨出他俩眼神里的含义,前者拿起桌上的电话,拨了几个数字:“你们先坐,等我打个电话。” 她话是这么说,两人都站着没动。李世逡在心里坏笑着,转头看向穆霜白,就见后者低垂着眼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中岛静子的电话已经打通了,张嘴便是一句:“我怀疑季鹰的账本有问题,你都知道些什么?”边说她边用一双眼睛死死盯着穆霜白,要从他的反应里看出点端倪。 穆霜白尽量维持着平稳的呼吸。 “是假账?”中岛课长对着话筒怒道,“他又在搞些什么?!” 穆霜白的心跳不受控制地渐渐加快。 “好,黑市我会派人去查,你想办法把账本搞到手。”中岛撂下话筒,对穆霜白道,“穆处长,麻烦你跑一趟黑市,打听一下新民机器厂的军火,黑市上卖价多少。” 穆霜白心知不妙,他掩饰住自己的慌张,笑问:“打探消息这种事,李处长做得会比我好吧?” “李处长最近太忙无法抽身,情报处人手又少,”中岛静子一摆手,“你的伤刚好全,行动处的事你不用太操心,这个小任务,难不倒穆处长吧?” “去黑市得有门路……” “难道穆老板没有这个门路?” “还需要时间……” “我一点也不着急。” 几句话堵得穆霜白无可辩驳,他答应了一声,告辞离开。 第71章 您拿的才是大头 从特高课出来,穆霜白开着车漫无目的地在公共租界里转了两圈,满脑子都是之前翻到的文件。想着想着,他猛地调转车头,打算去城南找乔亦梁问个清楚。 今日的早市已经结束,穆处长扔下车,靠着两条腿在弯弯曲曲的弄堂里转了半晌,总算找着了桥梁的家。 “我上次让你查阿辜的事,你查到了些什么?”大门一开,穆处长劈头盖脸就是一通问。 乔亦梁一看见门外的人,关门的心都有:“我的老祖宗啊,我不是说了那人没什么可查的么,我钱都没收你的。” “我只要他最基本的身份资料,钱我给你补上。”穆霜白不依不饶。 两人进屋坐了,乔亦梁进屋捣腾了一阵,出来对穆霜白道:“阿辜身世不详,只知道他六岁被季家捡到,留在府上做了伴读书童。”可能是生怕对方不相信,又刻意补了一句,“季鹰的档案里也是这么写的,包准没错。” 穆霜白喝茶的动作猛然一停,难以置信地抬头看他:“档案?你看得到季鹰的档案?” “……”身份档案这种东西向来是绝密,更别提鹰老大的档案,绝不是区区一个手下人能拿得到的。聪明如穆处长,当然能瞬间意识到问题所在。乔亦梁恨不得给自己来俩嘴巴子,果真是言多必有失,自己怎么一不小心就说漏了嘴呢? “你也是红党?!”果然穆霜白腾地一下跳了起来,“你竟敢骗我说你桥梁无党!”他仔细琢磨了一会,脸上挂出一个苦笑来,“也是,你是鹰老大的亲信,怎么可能不跟着他一起姓共。” 桥梁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你姓国,明面上还是个汉奸,我这不怕你祸祸我么。” 穆霜白摇头:“信不过我也罢了,反正我不来祸祸你,你可当心别被别人害死了。你在红党是个什么职位?”——要是你地位不高说不定内鬼不对你下手。 乔亦梁一脸无辜:“我不知道啊。”——这我怎么可能告诉你! “放屁!他妈的你自己的组织你不知道?!又想糊弄我!”穆处长的心火噌噌地往上窜。 “我真不知道。”桥梁睁大了浑浊的双眼,想让对方看清自己眼里的真诚,“我只听命于鹰老大,不怎么在党内走动,也不参与他们的任务。” “骗人!那我现在也告诉你,我他妈真的是个汉奸。”见他不说,穆霜白也懒得多说。反正桥梁对他而言,只是个情报工具而已,工具的生死,他并没有特别放在心上。于是随意撂下句狠话便转身欲走。 乔亦梁却叫住了他,歉然道:“老穆!对不起…我是骗了你,但看在我让季鸣鸿去救你的份上,别说出去,成么?” 前者不答应也不拒绝,甚至脚下都没有停留,扬长而去。 关于阿辜的信息少得可怜,就算穆霜白在心里已经认定中岛静子手下的间谍a跟阿辜脱不了关系,但没有直接证据,季家那一家三口都是秉信眼见为实的人,不见得会信他的话,到时候打草惊蛇反而糟糕。穆处长思来想去,只能把这事按下不提,先去黑市打探消息。 城东一座石桥旁的一家古玩店是黑市的一处交易点,掌柜老王是穆霜白的熟人,见他来了,立马迎出来笑道:“穆老板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穆霜白问他道:“鹰老大送来的那批货,出仓库了么?” 老王一听,有些紧张:“没呢,不是一直都是晚上出货吗,今天有变动?” “没。”穆霜白摆摆手,“我来是想看看那批货。” 本来做生意都是买方与卖方的交易,像穆霜白这种搞运输的要求看货,并不合规矩;加之又是黑市交易,要是犯了哪边的忌讳,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老王踌躇着不敢去,禁不住穆老板一而再再而三的要求,捡了条没人的小路,带他去了仓库。 穆霜白随便挑了个装步枪的货箱,毫不客气地拿撬棍撬开一看,皱眉:“汉阳造,7.9毫米。” “不然您以为是什么?”被他一系列举动吓得心肝儿直颤的老王赶紧拿来工具把货箱原样封上,埋怨,“您这是闹的哪一出啊?” “我以为都是三八大盖。”对方冷冷回答。 老王一拍大腿:“嗐,您想知道直接问我啊,鹰老大放到黑市上来的货从来没有日本枪的,那些枪原料贵又不趁手,买家不多。” “可这些卖得不是也不便宜?”穆霜白不再为难老王,率先往仓库外走去,“我和鹰老大是二八分成,估计你们从中抽三成,到他手上的利润,不比从日本人那儿得的的少多少。” 老王三两步窜到他身边,一个劲摇头:“我们抽三成不假,但您穆老板拿的,才是那个大头。” “什么?” 穆霜白脚下一顿,心里算起账来。粗略估计,运一杆枪他能拿到五个大洋的分成,如果这占了总价的五成,说明季鹰的定价只有十个大洋,可不就是市价的三分之一!而据季鸣鸿所说,卖给日本人的枪,鹰老大张口就要百八十块大洋! 他就觉得一口气堵在嗓子眼出不来:“你们就这么由着鹰老大定低价?他家底子厚,不怕亏得血本无归,你们也不怕?!” “这汉阳造不比得那些个洋枪,原料便宜制造工艺也简单,鹰老大不从这里头赚钱,倒也不会亏,我们自然没人去多这个嘴。”老王苦笑,“再说了,他的价开得低,但货量大,这些年咱们的收入全指着他的货了,也没人愿意和大洋找不痛快。” “合着你们就瞒着我一个!” “穆老板您毕竟是76号的人……”老王的话没敢说下去,他也不大明白对方的火气从哪来的,这行的规矩没道理穆霜白不懂啊。 穆霜白也知道是自己有些越界,平了口气接着问道:“可他一迁厂,你们岂不是要喝西北风?” 老王头摇得像拨浪鼓:“不会。鹰老大留下来的机器设备造不了步枪,造手枪啊弹药啊是绝对够了,饿不死咱们。”到这时候,他总算想明白穆霜白跑这一趟的目的了,忍不住冲口叫道:“穆老板,您可别说出去呀。” “好,他好,你也好!”穆处长心里生气,面上意义不明地冷笑了两声,拱了拱手,“王掌柜,今日多有叨扰,晚上老时间,我公司会来人取货。” 老王看着他的背影擦着脑门上的虚汗,嘴里嘀嘀咕咕地骂道:“有事‘王掌柜’,无事‘王八蛋’,果然大汉奸都是这个德行,下次老子不伺候了!” 第72章 一不小心中了圈套 穆霜白一路打着喷嚏回了家,脑子里乱糟糟的。中岛静子派他去黑市查探,自然是已经有所怀疑,他要是骗她说什么情况都没有,恐怕对方不会相信。可如果说了,等于是他穆霜白害了鹰老大,且不说季家两兄妹会不会放过他,他自己心里都过不去这坎。穆处长烦躁地把自己扔进厨房,大开大合地做了几个硬菜,在一屋子的油烟味中想明白了——中岛手上还有张卧底牌,就算他不说,黑市的事怕也瞒不过去。就当鹰老大命中注定有这一劫,他不如说了,至少能保自己这条命。 季鸣鸿一进门就闻到了饭菜的香味,他看着一餐桌的鸡鸭鱼肉,惊讶地叫道:“老穆!你这是受了什么刺激?我可太久没见你下过厨了。” “哪有很久?不就几个月?”听见动静,穆霜白从厨房里探出头来,“你先坐,我马上好。” “几个月还不久么,我早惦记你的手艺了。”季鸣鸿嘟囔着,手很诚实地拿筷子夹了一块五花肉塞进嘴里。 “如何?”穆霜白端着一盘西红柿炒蛋出来了。 “不错不错。”大少爷一边吃一边问他,“你今天不是说去上班的么,我打电话到你办公室,人家说今儿就没见着你人影。” 对方笑了笑:“中岛叫我去办事来着,忙得晚了,就没去76号。” “有空下厨房,你这也叫忙?” “才大年初一,不能偷个懒?” 穆霜白伸手揉乱自己打着发胶的中分头,在季鸣鸿对面坐下了。后者知道他并不喜欢这个汉奸味儿太浓的发型,也不去多嘴,倒是注意到灯光下他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他刚想说一两句关心的话,穆霜白却抢在了他的前头:“你上次说的黑市的事,有多少人知道。”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不是还有阿辜?” 季鸣鸿嘴里叼着肉,含糊不清地回答道:“他绝不会说出去的,所以我就自动把他归为我这一边了。” 你从哪整出的自动归类这一说?穆霜白翻了个白眼:“没有别人了?” “没了。” “你确定?” “不确定。”大少爷答得理直气壮。 穆霜白气得只剩埋头吃饭的份。 “我爹做生意良心,待手下又都不错,谁会想不开出卖他?”季鸣鸿咬着筷子一脸困惑。 “你爹要是个奸商才好。”穆霜白淡淡道,“但凡他的心有那么一点儿黑,都不会是今天这个局面。” 季鸣鸿更加困惑了,顿了几秒钟他突然福至心灵:“中岛静子叫你去查黑市的事了?” 穆霜白立刻咬到了舌头——你为什么总是在不该聪明的时候聪明?! 他暗自琢磨着怎么糊弄过去,没想到季鸣鸿明白他默认了,却不再说话,开开心心接着吃肉,边吃边像看穿了他的想法一般笑道:“我相信你有你的分寸。” “……?”穆霜白一时竟分辨不出他这话里是威胁的成分多,还是信任的成分大。他今天一连两次被人要求保密,见本该对这事最上心的人只字不提,反而有些惊弓之鸟了。 仔细想来,季鸣鸿待他,本就亲厚不同旁人,而这大少爷要是打心眼里付诸信任,那便是见了棺材都不落泪,非得到棺材里躺上一躺才行。 季鸣鸿突然宣之于口的信任让穆霜白方寸大乱,他原本计划好把黑市的事向中岛静子和盘托出的,可现在他也不知道是该说还是不该说了,硬生生拖了五六天,到了特高课也是绕路而行。直到最近抓的几个抗日分子的口供必须要去给中岛静子过目,李世逡又向来不肯在这种事上帮忙,穆处长才磨磨蹭蹭地开车去了特高课。 伸头一刀,缩头还是一刀。穆霜白悲壮地下了决心。 他一边组织着语言一边把车开进了特高课大门,又一边上了楼敲进课长办公室,才恍然惊觉自己把那份文件忘在车里了。连忙想打个招呼下去拿,中岛课长抢先开了口,也不跟他绕弯子,劈头就问:“黑市查出什么了?” 那语气笃定得穆霜白十分怀疑自己知道的她早就知道,哪敢乱说。踌躇了一会从别的角度试探道:“季鹰和我父亲义结金兰……” “那跟你有什么关系?”中岛硬邦邦地打断他。 “季少和我亲如兄弟……” “难道你要跟着他一起,叫季鹰一声爹?”她依旧不肯买账。 话说到这份上,穆霜白闷声不响地站在那动脑筋,思考还有没有什么敷衍过去的法子。 中岛静子看出他的心思,拉下脸来:“就算不提季鹰不肯老实跟我们合作这事,你知道他是红党的,在青帮恐怕也有一席之地,你让我怎么放心?” 真应了穆霜白所料。他听着这明显的李世逡的调调,恨得牙痒痒,偏还没有办法反驳,只能低低应了一声。 中岛课长看着他的模样有些好笑:“古人有大义灭亲,如今的季鹰都算不上你的亲人。你可是76号的穆处长,曾经杀人不眨眼的中统白狼,难道硬不下这个心?” 在中岛静子眼里,穆处长虽也已年近三十,但毕竟比她少吃几年白米饭,道理摆一摆,拿话激一激,不由得他不被牵着鼻子走。 而穆霜白纠结了一路,脑子里两个“说”与“不说”的小人架也打得差不多了,现在被这么一撺掇,那个“说”的小人立刻占了上风,一脚踹走了对手。 于是中岛课长黑着一张脸听完了穆处长的汇报,然后后者神游天外地回到自己车上,又恍恍惚惚地开着车在城里绕了好几圈,最后把车随便往路边一停,打开车窗叼起一根烟。烟雾缭绕间他猛然看见副驾驶上那一沓文件,懊恼地掐灭了烟头,发动汽车回到了特高课。 在外间坐着的课长小秘书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便放他进去了,穆霜白穿过空无一人的走廊,刚想敲响课长办公室的门,忽然听见里面传出说话的声音。他愣了愣,以为是中岛在打电话,毕竟如果她有客人的话,小秘书绝不会再放人进来的。可穆霜白侧耳静听了一会,断定办公室里有人,还是个男人,双方都在用日语交流。他本来无意细听谈话内容,可偏偏中岛静子一句含着怒火的责骂钻进了他的耳朵。 “混蛋!这种事情你竟然瞒着我?!要不是我让穆处长去查,你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 一句话让门外偷听的人瞬间如坠冰窖。穆霜白顿时明白里面的男人就是那个间谍小a,而在他告诉中岛黑市的事之前,小a并没有把这事说出来,全是中岛静子设下计谋,又装得胸有成竹,骗得他老老实实出卖了季鹰。 和在黑帮打打杀杀混到大的穆霜白不一样,中岛静子从小是在特务营里培养长大的,虽然现在不怎么亲自上阵了,但到了真要玩心眼的时候,恐怕从她手上讨不到什么好处。 小a低声辩解了两句,认了个错,大意是本来想着先把黑市的生意整个揽到自己手里,再告诉课长。 听着听着,穆霜白以中统特务训练有素的耳朵很敏锐地辨别出了那个声音的主人——阿辜!细细一想,能有把握将黑市的生意一手揽下的,除了季鹰最信任的阿辜,又能有谁呢? 他拼命压下心中的震颤,屏息细听。房里中岛静子也知道阿辜是怕自己把黑市一锅端了,断了财路,这也是人之常情。如今她利用穆霜白达到了目的,就不再为难对方,两个人顺着话题讨论下去。 “课长想要季鹰的账本,是打算动手了?” “想想之前小钢炮的事。”中岛想起一直压在心上的旧事,“我觉得那是他给你设的局。我们再不动手,难道等他先发制人?指挥部的意思,季鹰留着已经无用,又是个不小的隐患,干脆安个罪名杀了,但要做得干净利落,别落人口实。” 屋里屋外的气氛一下凝重起来。 “课长的意思,是要我做这个杀手?”阿辜的语调平淡没有任何起伏,仿佛只是在谈论一件家常小事。 “你要能杀得了他,他黑白两道的生意我全让你接手,依旧和你四六开。另外这事要是成了,上头论功行赏,我这特高课副课长的空职,肯定是你的。”中岛静子许人好处,从来不需要犹豫。 外头的穆霜白再也不要听下去了,他已经明白自己一步踏错,黑市的军火走私成了压死季鹰的最后一根稻草,他自己则成了害死季鹰的间接凶手。他一时大意以为中岛不会再算计他,没有料到这一出,现在后悔也晚了,只能尽量补救。穆霜白手里捏着文件,深吸了一口气,一边敲门一边和往常一样笑着叫道:“课长,是我,我之前忘了把文件拿给您。” 说完他就推开门进去,房里只有神色如常的中岛课长和一副微微飘动的窗帘。 第73章 补救 一从特高课出来,穆处长就跳上车往季公馆赶,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不论结果如何,他只能尽全力弥补。再者,事关阿辜,他必须要找到证据。 给穆霜白开门的阿辜显得有些神色匆忙,也没穿平时常穿的西装,只在衬衫外面套了一件马甲。他的额头上覆着一层薄汗,呼吸急促,像是刚剧烈运动完的样子。这让穆霜白更加笃定了阿辜就是小a的事实。而阿辜察觉到了对方打量的目光,下意识地抬手正了正领结,装作一切如常的样子,把人请进屋里。 季鹰正在书房里看报,见穆霜白突然到访,把报纸一放便要开口问候,却见后者迅速关上了书房的门,竖起一根手指示意他先别说话,然后指了指门外,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鹰老大立时明白穆霜白在向他示警隔墙有耳,以为是对方被特高课监视,不得已把外人带上门来了。虽然没有特工那么迅速的反应能力,季鹰这些年也算是见惯了大风大浪,略一思索便开始配合对方演戏: “你先坐,等我把剩下这点看完再谈。”一边说他一边把报纸抖得哗哗响。 只是他万没想到,门口那个打算偷听的人,竟是阿辜。 跟聪明人打交道就是让人放心。穆霜白松了一口气,轻手轻脚地拖过一把椅子在季鹰对面坐下,拿起纸笔飞快地写了起来—— “特高课有意暗杀你,有什么打算?” 鹰老大接过纸一看,苦笑着摇了摇头,提笔开始长篇大论。穆霜白一见他这个摇头就气得磨牙,等不及他写完,另扯过纸来发表自己的看法。 两张纸在两人手里换来换去,但他们基本是在自说自话,都无法接受对方的想法。对穆处长而言,这一切仿佛是当年唐宁那时的场景再现,只不过这次他是真的愿意豁出命去保这个人远走高飞,可季鹰无论如何都不领情。站在季鹰的角度,他手里的军火乃至商路是上海的命脉,身后还有一群红党的同志,无论如何他都不该临阵脱逃。 直到他们手中的纸上出现了两个几乎一模一样的句子—— “我要是走了,阿鸿怎么办,阿音怎么办?特高课难道不会对他们下手?” “你不走的话,一双儿女怎么办?你赴死,特高课也不会放过他们。” 于是两人都意识到,这恐怕是个无解的死局。 穆霜白握着笔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终于还是把自己能想到的最好的解决方法写了下来:“要么带他们一起走,要么答应与特高课继续合作。”他写完拿过季鹰那张纸一看,不由有些发愣,纸上竟写着一句题外话:“你来向我示警,特高课会知道的,我若走,你也有危险。” 穆霜白想不出该怎么回答这句话,这么片刻走神的功夫,鹰老大手里的纸也递了回来,纸上只有三个大字——“都不行”。 他在这三个字下苦笑着落笔——“您的牺牲没有意义。” 可季鹰答得迅速——“有。我一死,生意阿辜会接手,特高课得不到的还是得不到。而且中岛静子一直认为我是共党高层,若我不在,群龙无首,高枕无忧。这样便能保上海地下党安然无恙。” 穆霜白读了前半句,心已凉了大半。阿辜,又是阿辜,即便聪明如鹰老大,竟也看不透一个阿辜! “阿辜恐怕与特高课有所往来,生意一事,切不可交与阿辜。”他言尽于此,给的暗示已经足够多了,但有确凿证据之前,他不敢暴露自己翻看过中岛静子机密文件的事实。 他本想着再劝劝,但一来他们纸笔交谈的时间太长,怕门外的阿辜起疑心;二来季鹰不像唐宁,不是他国民党的同事,他终归没什么立场劝说,也不能直接使手段把人送走。穆处长在心里默默给自己的放弃找借口——季鹰说到底只算是他的棋子,哪怕对方是家父的故人,习惯了杀戮堪称冷血的自己对他也并没有多少感情的。愿意花时间警告劝说,不过是不想季鸣鸿与季音希难过。 看完纸上的话,鹰老大没什么其他表示,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也不知道听进去了多少。穆霜白谨慎地把两张纸折起来收进口袋,示意前者把戏演完。 阿辜已经在外面站了许久,正有些不耐烦,忽听里面穆霜白道:“最近日本人卡的严,走货不容易,生意不好做,鹰老大之后的货能不能让我多抽一成?” “小穆啊,咱们有合同在先,你这是打算违约了?”季鹰轻轻叹了口气。 “违约谈不上,只问问能否通融?”穆霜白笑道。 “不能。”鹰老大回绝得干脆。 前者的声音明显冷了下来:“好,那此事我绝不再提了,只是不知道鹰老大是不舍得这点钱,还是压根没有钱让我抽成了?”说完他一把拉开门走了,速度快得门口的阿辜都来不及躲一躲。 阿辜回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疑惑地去问自家老大:“老大,穆老板今天到底是干什么来的?” “威胁我来着,还能干嘛。”鹰老大摇摇头,谎话一编就编了全套,“这孩子和特高课同流合污久了,沾了些坏习惯。他是在暗示我他去查过黑市,知道我为了掩盖低价,分给他大头的事了。他觉得既然我都可以分大头给他,为什么不干脆提价,这样我们双方都有更多利益可图。” “可您没答应,他岂不是会把这事捅到特高课去?”阿辜嘴上问着,悄悄翻了个白眼——他已经把事情捅出去了,就这事害得日本人下了决心要杀你,而我偏不告诉你。 浑然不知的季鹰依然气定神闲:“不怕,特高课对我下手是早晚的事,不差这一点推力。阿辜你这两天密切关注电台,仔细边牧同志发来的一切情报。” “是。”阿辜照旧应了一声,脑子里却突然生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第74章 大少爷是靠不住的 离开季公馆的穆霜白再没了去76号上班的心情,他已经撞破了阿辜的身份,可骄傲如季鹰,肯定更愿意相信自己的眼光,他一个汉奸和信任了数十年的阿辜在鹰老大心中孰轻孰重,他门儿清。既然无法让季爹信服,穆处长灵活的心思又转到了季鸣鸿身上,那个大少爷若是知道这事,会作何反应呢? 两个小时后,下班了的季鸣鸿慢悠悠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走着走着,他有意无意地扫了一眼周围,忽然拐个弯溜进了一条无人的僻静小巷。说是小巷,其实只是一条仅供一人通过的窄缝而已。左右两侧的民房常年没有住户,这条街上来往的人本也不多,就更没人会往这种阴暗的小路里瞅了,这地儿就被穆霜白选中,让季鸣鸿用来与军统的下线交换情报。每天他下班路过巷口,都会蹲下身装作系鞋带,仔细观察墙脚有没有画上记号。 今天季鸣鸿发现许久未见过的圆形记号出现在了墙脚,他心里一阵激动,确定没人盯梢之后,便飞快地钻进巷子去取情报。 在巷子里走了十来步,季鸣鸿伸手抽出了左边墙面上一块松动的石砖,取出里面一张折得四四方方的小纸片,又把砖原样放好,迅速回到大街上,用鞋跟蹭去墙脚的记号后,继续游游荡荡地晃回家去。 穆霜白已经在家做好饭菜等着他了,季鸣鸿看见食物,早把情报的事抛到了脑后。直到吃完和穆霜白坐着聊天,他才想起这事,赶紧把纸条掏出来。前者见他神情严肃,知道是公事,便起身打算走开,却被季鸣鸿叫住了: “老穆你别走,那接头地点都是你选的,我的情报网也是你帮忙拉扯起来的,上海军统站中统站早就是一家,你还有什么可回避的?” 穆霜白听话地坐了下来。季鸣鸿把纸条递给他,但他根本不用看便知道纸上的内容——阿辜是日本间谍。 作为这条情报的泄露者,穆处长不置可否地抬头看着大少爷:“你觉得呢?” “我不信。”季鸣鸿难得干脆一回,“阿辜对季家的忠心,我们有目共睹。单凭这么一句话,不能摧毁我对他的信任。” 前者一瞬间如坠冰窖:“这说不定是你的下线千辛万苦获得的情报来向你示警呢?” 季鸣鸿毫不犹豫地坚持:“那也得有真凭实据,我只相信眼见为实。”他顿了顿,“老穆,你得知道,阿辜是我在这世上为数不多信任的人之一了。他对我爹,对我和阿音,从没有半点错处可让人指摘。” “老季,如今这世道,人心难测。动乱开始最的那两年,你不在你爹身边,如何知道阿辜依旧初心未改?” “因为我爹依然信他。”季鸣鸿一脸自豪。 穆霜白于这个刹那彻底看清了大少爷。他骨子里的自尊自信与季鹰如出一辙,却比他父亲更为固执。他对鹰老大的敬爱尊重远胜他人,容不得任何人说他爹的坏处,并始终将其作为自己的目标不断努力。被这种崇敬驱使着,季鸣鸿坚信季鹰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确的,他怎么做,他便有样学样地跟着做。因为这样不需要自己去费心思考虑,很轻松的不是么。 想通了这点,他的心底不由涌上一阵悲凉。直觉是对的,阿辜能成功潜伏在季公馆这么些年,不是因为对方很好地隐藏了自己,而是正好遇见了一家子太过有情有义的人。凭着足以致命的情义,如鱼得水。这是一场不战而败的仗,若他坚持要打,到最后的最后,恐怕会是他穆霜白与季家所有人之间的对决。 当年,在李世逡顺水推舟的拉拢下进76号做汉奸的穆处长,设下了一盘棋。以整个上海为局,以他一人之力,要与日本人一争。他苦心孤诣算计了所有人,算进了所有的变数,中统、军统都已收入囊中,再加上有季家人做他的棋子,他能打着鹰老大的名号扩大势力,在日本人眼皮子底下追名逐利,争权夺势。他以为自己是能成功的。可千算万算,他算错了阿辜。从知道阿辜身份的那一刻起,他对这局棋已没有十足的把握了。归根结底,中岛静子和他一样盯上了季家,只不过对方的手段,比他高了一筹。 如今,已成孤局。但即便只剩他一人独自为棋,也得走到最后。 他的思绪飘飘荡荡,现实不过几秒钟而已,季鸣鸿脸上还是那一副对自家老爹无比崇拜的表情,穆霜白只得敷衍地点点头,抱着碗筷进厨房收拾了。 身后的季鸣鸿很快敛去了笑意。他与穆霜白认识这么些年,患难相熟,他自认这是过命的交情。两句话的工夫,季鸣鸿便感受到对方今天有些奇怪,整个人兴致缺缺,具体情况他也说不上来,只觉得这样子的穆霜白似曾相识,带着一股子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势。季鸣鸿歪着头想了半天没想出个所以然,又无从问起,只得把那张写有情报的纸条往油灯的火苗上一撂,捧着脑袋对着火光发起呆来。 第75章 真真是别无选择 第二天,去特高课办事的李世逡给穆霜白带回了中岛课长的一纸密令。后者好奇地接过文件夹打开细看,顿时愣在当场。李世逡把文件送到便带上门走了,穆处长的办公室内只剩下了之前在和他讨论工作还没来得及离开的老顾。 老顾本来也打算告辞,可他看见穆霜白脸上的神情之后,再也迈不动步子。他从没见过自己的搭档如此心灰意冷,以往哪怕是生死关头,那人的脸上永远带着游刃有余的悠然笑意,什么伤心痛苦的负面情绪,在他身上,老顾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可现在的穆霜白低垂了头,手肘撑在桌上,两手紧紧掐着太阳穴,用力到指尖都微微发白。老顾心疼地望着他,他见过这种情形,见过太多。这种足以击垮一个人的情绪,名为绝望。 穆霜白深深吸了两口气,抬头冲老顾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座位,请他坐下。 “出什么事了?”老顾柔声问道。 “中岛的心太狠。”前者的声音沙哑,“她命我去暗杀季鹰。” 老顾倒抽了一口凉气:“她明摆着要恶化你和季家的关系,逼着季长官与你反目成仇。你能不能拒绝?” 穆处长苦笑:“这是命令。我若抗命,不过是陪季鹰一起死而已。” “那……让鹰老大离开上海?” “我昨天听到了风声,已经劝过他了,红党的人,脑子里就没有逃跑二字。当初唐宁那么固执,他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穆霜白把文件夹摊开摆到老顾面前,“只是没想到中岛会派我施行暗杀,还堵死了我所有的退路。” 密令上赫然写着“限期半月,若未能成功击杀季鹰,追责,死罪”的字样。 老顾已然深切体会到了自己搭档的绝望。可在他开口之前,穆霜白看穿了他的心思一般阻住了他的话头:“这事你和灰狼都别管,密令是下给我一个人的,告诉你已算违规,不能再让你们掺和进来。” “霜白你……真的下得去这个手?” “我别无选择。” 老顾走后,穆处长往椅背上一靠,皱着眉推理。他昨日明明听见中岛静子让阿辜下手,怎么过了一晚上便改了主意,难道是舍不得那些许诺对方的好处?断不可能。她一向以完成计划为先,相比自己这个私交甚笃可能下不去手的变数,觊觎鹰老大家财已久的阿辜明显更容易达成目的。 这一想,穆霜白心下顿时明了:唯一的解释,只能是阿辜提出了这个计策,一要彻底断绝我与季家的往来,二要检验我对日本帝国的忠心。而他会作为备选方案,若我下不去手,便代我出手杀死季鹰,可能也顺便把我干掉,最后再把暗杀的罪名扣在我头上。杀了就是与老季阿音为敌,受千万人唾骂;不杀,既救不下季鹰,还得赔上自己一条命。 但说起来,除非是牵扯到季鸣鸿的情况,穆霜白从不在自己的生与死这种选择题上纠结。他肩上还有家国重担,还有当初唐宁撒手抛下的整个情报网,他宁可艰难地活,也不敢像他们那样随心所欲地赴死。既然季鹰的死已成定局,他只能想办法甩脱这个杀人的罪名。 可看起来……还是别无选择…… 和穆霜白猜想的一样,提出这个馊主意的正是阿辜。一个来小时前,阿辜溜到特高课见中岛静子,软磨硬泡又保证自己会让计划万无一失,才让课长点头同意。这会儿他已经回到季公馆,装出一副紧张的模样去向鹰老大汇报。 “老大,老大!特高课下了密令给穆霜白,要他刺杀您!” 季鹰从办公桌后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望着来人:“既然是密令,你怎么就知道了?边牧同志从没有在白天发报的习惯。” 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的阿辜被他问得一顿,要紧扯谎:“事情紧急,边牧同志派了人来当面说的。” 也不知道鹰老大是信了还是没信,他低头沉吟了一会,很快想通了其中的关节,叹气:“中岛静子逼小穆来杀我,其心可诛啊。” 他的眼神游移,但似乎并不是在为自己的生死操心。鹰老大最终盯住了阿辜:“不能让他做这件事。阿辜,杀我的人,只能是你。” 阿辜听得心下一颤。早知道季鹰会这样轻易地成全自己,他就不该把到手的功劳送给穆霜白!转念一想,他赌那小子狠不下这个心,中岛许诺的荣华富贵,到时候还会是他的!说不定还能顺带把杀人的恶名甩给那小子! 这天夜里,穆霜白是被季鸣鸿抓着两个肩膀摇醒的。他一睁眼看见的就是大少爷近在咫尺无比焦急的大脸,被昏黄的床头灯一照,简直像是一部恐怖片。 “怎么了?”穆霜白吓得瞬间清醒。 “你做噩梦了。”见他醒了,原本近得快趴到他身上了的季鸣鸿松下一口气,坐回床上撇嘴,“你两拳把我捶醒了,自己倒睡得香。” 穆霜白一怔,怎么可能?他一向记不得自己的梦境,但在中统特训营与人同住的那段时间,也没听别人说过自己梦里有这么不安分啊。 季鸣鸿摇摇头,嘴里絮絮叨叨地说着:“还在梦里喊别人名字,你要是喊个姑娘倒也算了,喊阿辜一个大男人算什么事?叫你也不醒,我开灯一看才知道你做噩梦了,还得麻烦我爬起来晃醒你。” “你说什么?”穆霜白腾地一下坐起来,倒把季鸣鸿吓了一跳,“你说我在梦里叫阿辜?” “是啊。”大少爷不明就里。 前者一言不发,掀开被子就要下床。 季鸣鸿一头雾水:“哎老穆你要去哪?” 穆霜白扭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知道不一会儿就是黎明,便道:“我出去抽根烟。”他刚迈开腿,手腕却被身后的季鸣鸿紧紧拉住了。那人在床上跪爬了两步,凑近他低声问道: “你这两天有点反常,到底出了什么事?”他其实心里已猜到了几分,“是不是和昨天的情报有关?” 穆处长转过身,黑眸撞上季鸣鸿那双清澈得似乎能看穿一切的眼睛,放缓了语气:“没什么事,我太累了而已。” 太了解他的季鸣鸿根本不接受这个解释,用力抓着他想要抽离的手不放:“不要敷衍我。老穆,你遇到难事,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的,但你必须跟我说实话。” 然后他便听到头顶传来一声叹息:“那如果我的难事,是发现你昨天得到的情报是真的呢?” 季鸣鸿紧握着的手顿时一松,但还是虚拉着穆霜白的手腕。后者轻轻把手抽出来,披上一件睡袍离开了房间。 大少爷在淡黄的光晕里仰面躺倒,大睁着双眼瞪了天花板一阵,猛地翻身下床,赤着脚跑到书桌前写了张字条,塞进穆霜白的大衣口袋里,拍拍手跳回床上,裹好被子又睡了。 在院子里站到天边发白准备出门上班的穆处长在口袋里发现了那张纸条,看完之后的他只剩下冲着床上熟睡的人苦笑的份。透过字条,他仿佛看见了季鸣鸿那张憨憨的白嫩笑脸—— “不用担心,我会找到证据证明阿辜的清白的。” 第76章 季鹰之死 转眼到了元宵,这是注定会成为许多人多年梦魇的一个元宵。之前季鹰曾邀请穆霜白小聚,他便与中岛静子敲定,借上门拜访的机会刺杀季鹰。而鹰老大也清楚对方定会抓住这绝好机会动手,早已全部安排妥当,不仅和阿辜商量了每一个细节,就这样冷静地决定好了自己死亡的地点时间,还让米高梅调换了季音希的工作时间,严令禁止请假行为,他也事先嘱咐了她一番让她放心不必回家过节,好确保她这一晚上都不会出现在季公馆。 这一晚大家各怀心事,真正一无所知开开心心回家看望爹爹的,只有季鸣鸿一人而已。进门前,穆霜白望着灯火通明的季公馆,摆出过节该有的愉悦表情,在门口鸟笼里小黑“欢迎欢迎”的叫声中,去赴这场刀光剑影的家宴。 饭后三人坐在客厅聊天,唠着唠着话题竟跑到穆霜白生父穆微云身上去了。季鸣鸿其实听过自家老爹将当年的故事,觉得这种怀旧的场合不太适合他,便离座去楼上自己房间找乐子了。只有两人的客厅里,气氛一下沉重起来,穆霜白稳住心神,听着季鹰追忆往昔。 “我想着这故事再不说,过了今夜我也没机会说了。”鹰老大啜了一口茶汤,摊开手掌请穆霜白尝一尝他面前玻璃杯中的黄汤。 穆处长瞟了一眼,轻轻摇摇头,陷在季鹰右手边的单人沙发里沉默着。 “英士于我有知遇之恩,他身为总司令,亲自任命我一个商人做参谋,引来了不少非议。但英士压根没理会那些流言,还与我义结金兰,同进退,共死生,久而久之,流言不攻自灭。只是后来我们各自有了自己的家庭,家父家母也相继去世,季家偌大的家业全靠我一人打理,我无奈向兄长请辞。”季鹰顿了一顿,目光幽幽地望向窗外的夜色,“你出生那会,我还带着两岁大的阿鸿来上海看过你,可没过几年,噩耗传来,说你们一家三口,惨死在上海。那时我爱妻新丧,我抽出时间赶到上海的时候,只看见兄长那一片狼藉的家。” 穆霜白倾身向前,问道:“我爹娘,到底是谁杀的?” “他们是死在山田纯三郎的寓所的,你觉得呢?” “那……我大哥他……” “我也是不久前和他有书信往来才知道,青帮分帮主高昀骞其实与兄长也交好多年。但他啊,非说是自己当时恰好路过,见你爹娘被杀,便抢在日本人之前冲到你家,救走了只有三岁的你。”鹰老大笑笑,从茶几的暗格里拿出一个镶着白玉的吊坠来,按下机关打开后,里头嵌着一张穆微云的全家福。照片上,只有几个月大的穆霜白咧着嘴笑得开怀,“这是我去看望你那次,你爹送我的。你好好收着,也算有个念想。” 穆霜白赶紧双手接下,拿在掌心把玩了一阵,直截了当地叹道:“季叔叔,您是不是已经知道我今晚的来意了?” 纵横黑白两道几十载的军火商人淡淡回应:“是的。但我觉得这件事,不应该由你来完成。” “为什么?”穆霜白把吊坠收进西装贴身的口袋,站起身的同时顺手把手枪握在了掌心。枪口低垂着,斜斜指着地面,“我的心肠,可能比您想象的要硬。” “我不怀疑这一点。你来劝我,我不曾听,小穆,你那时,便认定我必有一死。”季鹰抬头看着面前一身黑衣的人,眼里还是没有什么波澜,“我也并未想着苟且偷生,只是我安排了阿辜替你完成任务。我死之后,他能居功跻身特高课,你则多个帮手,难道不是两全其美?” 穆霜白听着阿辜俩字就一个头两个大:“不行。我有密令在身,不敢违。”他嘴里这么说着,到底还是没能把枪举起来。 正在犹豫的时候,窗外忽然传来笼子里的小黑扑扇翅膀的声音,伴随着它那熟悉的叫骂:“坏人,坏人!有……”但叫声戛然而止,剩下的半句话小黑再没能喊出口,漆黑的院子又归于平静。 穆霜白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脸色变了变,猛地一错身,背朝窗口,横在了季鹰面前,抬枪瞄准了后者的胸口。 下一秒,玻璃碎裂的声音突兀地响起,一枚子弹旋转着,狠狠打在穆霜白的右肩上,又擦着季鹰的脖子飞了过去。穆霜白被那股子冲击力撞得向前踉跄了一步,手里的枪掉落在地。他重心不稳,一下扑倒在鹰老大身上。 院墙外趴着的特工见任务完成,立马跳下墙头,隐入夜色。 穆霜白挣扎着想从季鹰身上爬起来。那个特工其实是他安排的中统弟兄,陪他自编自演这出苦肉计,让受了伤的他可以很好地解释为什么没能杀得了季鹰,绝不是他抗命。但他发现自己低估了狙击枪那远大于手枪的杀伤力,虽然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是子弹擦肩而过之后,半个肩头似乎都被削掉了,剧痛难忍。短短几秒钟的时间,大量的血液已经浸透了他的西装,还在鹰老大胸前染上了一片艳红。他试着轻轻挣了挣,右手却整个儿失去了知觉,无论如何也撑不起上身。 穆处长恨恨地咬牙——早知道当初就该好好计算下角度,不该让那家伙随便开枪的。 “唉。”被他压着的人突然轻声叹了口气,“小穆,我明白自己的错处了,但是,已经太晚。我对不起兄长,也对不起你……” 他不等穆霜白有所反应,揽住对方的腰,一翻身,两人的位置顿时互换。轮到穆霜白半躺在沙发上,而季鹰的身体在他脸上洒下一片阴影。 鹰老大俯身凑近穆霜白的耳畔,低语:“请你,照顾好他。” 这时后者有些模糊的视线才得以越过他的肩头,看见了门边一脸冷酷的阿辜,和对方手中黑洞洞的枪口。恍惚之间,他也没去细想季鹰让自己照顾的人,到底指的谁。 “砰!”枪声短促却似一道惊雷,惊得本来快因失血陷入昏迷的穆处长瞬间清醒。 阿辜的一枪极其精准地射中了季鹰的后心,他哼都没哼一声便身子一软,倒在了穆霜白身上。伤口处血如井喷,溅了对方满头满脸。一代名商就这样走完了一生,他的死亡掀起多少腥风血雨,再与之无关。 可当下没有人有那个心思为鹰老大哀悼,穆霜白左手发力,把尸体从身上挪开,移到了右侧沙发边缘,随后飞快地弯腰用左手捡起地上的枪,跳起身想赶紧离开现场。也许是失血过多,起来得猛了,转身的时候,他的眼前一阵发黑。只得站在原地,面朝着季鹰的方向定定地等眩晕感过去。 好巧不巧,听到枪声的季鸣鸿飞跑下楼,恰巧在这档口闯进了客厅。 触目惊心的鲜红。大少爷的眼里一下再看不见其他颜色,他跌跌撞撞地扑到沙发前,双膝重重磕在地板上,颤抖着两手去握季鹰垂在沙发旁还有余温的手,嘴唇哆嗦着,仿佛失了声,哭不出也说不出。门边的阿辜在这时走上前来,二话不说劈手下了穆处长的枪,又去拽季鸣鸿: “大少爷,出了这种事,宪兵队和特高课很快就该到了,不能让他们见到你。”说着他看了看穆霜白,“穆处长,你们一起走,我替你善后。” 头晕眼花的穆霜白没有力气反抗,任由阿辜夺了他的枪去。他用力闭一闭眼,目光与季鸣鸿一对,心中徒然一紧——刚才季鸣鸿看到的,应该是自己拿着枪立在季鹰尸体前的画面,若他听岔了阿辜话里的意思,岂不是…… 他不敢细想,阿辜说得也不错,季鹰与儿子断绝了关系,季鸣鸿怎么也不该出现在此。穆霜白忍着伤口的剧痛,拉起还在发怔的大少爷,跑进地下室,找到季公馆的密道,带着他迅速离开。 第77章 反目成仇,桥梁赴死 季公馆的密道是由废弃的下水道改造而成的,整个通道足够干燥宽敞,却有些阴暗,只有墙壁上的几盏油灯发出些许微光。两人沉默地走了半晌,季鸣鸿突然冷冷地开口:“你是怎么知道我家的密道的?” 穆霜白被他吓了一跳,大少爷面对父亲的死表现得太过冷静了。直觉告诉他,这不正常,很不正常。 “去年我喝醉酒闹胃病,在你家住的那几天,不小心发现的。”他小心翼翼地回答。 “不小心?呵。”季鸣鸿冷笑,“密道入口藏在地下室,还有机关,你这叫不小心?蓄谋已久吧。” “老季……” 穆霜白的话没说完,季鸣鸿毫无征兆地暴起发难,抬手抓着他的肩膀把他狠命往墙壁上一甩。受了伤的他身上无力,完全抵不过暴怒的季鸣鸿那把蛮力,被这么一摔,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要散架,他靠着墙捂着肩大口喘气,努力站稳不让自己倒下。大少爷并没打算就此罢手,他上前两步,用力把人钳制住,而左手正好按在了对方的伤处。 “嘶……”穆霜白疼得一抽,身体条件反射地想要从施虐者的手下逃离。 季鸣鸿却浑然不觉,一边摇晃他一边冲着他怒吼:“你为什么要杀我爹?!” “我……没有……”穆霜白能感到自己伤口的血沿着指尖蜿蜒而下,一滴一滴砸在地上,他眼前黑得更厉害了。撑了这么久,都是为把大少爷带离这个地方,出了这条密道,外面便有他的人接应。偏偏那人不领他的情,这样下去,他恐怕会因为大量失血死在这里。 “我亲眼看见的!你还要骗我到什么时候?!我之前还在想元宵节阿音怎么可能不请假回家,看来也是你事先安排好的吧?你穆大处长心细到记得照顾阿音一个女孩子的情绪,为什么就不能体谅体谅我?!干什么非要我亲眼见到我爹,我爹……嗐,你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面前的季鸣鸿不依不饶。穆霜白觉得自己很能理解他的心情,他几天前就已设想过这样的场景,可是绝不该,在这个时候出现。穆处长恍惚间觉得自己好累好累,累到不想再挣扎了。 被老季误会着活下去,还不如给鹰老大陪葬吧。 季鸣鸿摇着摇着,猛然意识到手里的人不再出声,软软的任由他摆弄了。大少爷心头突地一跳,赶紧松了手,对着微弱的灯火仔细一瞧,这才见着了自己满手的血,和那人血肉模糊几可见骨的右肩。 穆霜白意识模糊但还没彻底昏迷,他挣开季鸣鸿懊恼地伸过来想要搀扶的手,跌跌撞撞地扶着墙壁往出口走去。透过越来越黑的视野,他很快看见了地道尽头从遮挡出口的井盖缝隙中,洒下的那一束月光。他终于体力不支,一下子跪倒在地,右膝撞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穆霜白觉得自己的痛感已经消失,浑身发冷,头脑感官也迟钝起来。余光中,季鸣鸿越过他,头也不回地一步步走向那片月光。 是了,他与他的杀父之仇算结下了,那么选择不救他,也是理所应当的吧。 穆霜白最后一次抬了抬沉重的眼皮,在无边寒意的侵袭下,挑出一个疲惫的笑来。 今晚早些的时候,乔亦梁才听到了特高课要暗杀季鹰的风声。十几天前他和穆霜白谈崩之后,那人便把自家后院的小门上了锁,他知道对方不愿见他,又不敢大白天的公然翻墙,是以这么久再没见过那人,消息的灵通程度立刻大打折扣。 好在桥梁还是桥梁,他敏锐地从这一场暗杀的计划里嗅出了特高课清党的意图,这一点甚至连穆霜白都没能想到。乔亦梁虽然是鹰老大介绍入党的,但因为他那个嗜钱如命的性子,上头只让他当了个编外人员,直接听命于季鹰。如今他来不及救自己的上司,就想着赶紧把这情报告诉红党的其他同志,能跑一个是一个。 所以他在上海饭店的门前拦住了骆南和萧旦。两人假扮成夫妇,打扮得大大方方地去参加晚宴,准备在晚宴上动手执行任务。乔亦梁挑着货担走到他们面前,他事先把写有情报的小纸条藏在了一支玫瑰花中,硬是要将它卖给骆南。后者认识乔亦梁,但从未和他有任何形式上的联系,见他突然找上自己,一愣之后顿时怀疑事出有因,连忙把花接下,掏出两张法币递给乔亦梁。 桥梁见目的达到,也不多话,挑起担子就走。 回家的路上,乔亦梁却被一个戴着墨镜举着幢幡的算命先生叫住了。 “你信命吗?”对方劈头盖脸地问道。 “不信。”乔亦梁一脸戒备地扫了他一眼,抬腿想赶紧绕过这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人。 可算命先生把手里的幢幡一横,拦着路不让:“不管你信不信,且听我一言,不会要你的钱的。”他不由分说把人拉进了一旁的小巷,里头早已摆好了一张方桌两只木凳。 乔亦梁认命一般翻了个白眼,既然不要钱,那权且随便听听得了。 “老夫认为,信命者不避祸,是为忠;不信命者不避祸,则为愚。前有诸葛孔明,深谙天命,亦知寿数,仍出山助季汉成三分天下,可谓是忠心耿耿。”算命先生说着,悄悄隔着墨镜瞟了瞟脸上没什么表示的乔亦梁,续道,“而如今你既知季鹰已入必死之局,为何忙着劝他人逃离,却不顾自己生死?” 乔亦梁一听这话,脸色顿时变了,瞪着浑浊的眼睛质问:“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算命先生权当自己真看不见。 “除了老大和南叔,没有人知道我的身份,他们不在,我便是安全的。”似乎是觉得面前这个瞎子没什么威胁性,桥梁竟将一切和盘托出。 对方摇摇头:“万一南叔没走成呢?万一还有别人知你身份呢?” 乔亦梁没心没肺地嘻嘻一笑:“那也不要紧。我在组织中的地位不高,就算还有人知道,也不一定想得起我来。特高课清党,绝对清不到我头上。” “那你是真不愿走了?即便我有渠道帮你离开?”算命先生推了推墨镜。 “不愿。”桥梁答得斩钉截铁——天知道你有没有存什么坏心眼。 “罢了,看来这七级浮屠老夫怕是造不成了。”前者看出了他的疑心,不由冲着他的背影轻叹一声,“穆霜白,我本想帮你留着此人性命,毕竟他还有可用之处。只可惜,刀头舔蜜之人,终归心思不纯。” 乔亦梁踏进家门之时,正是季公馆的枪响划破夜空的时候。穆霜白拖着季鸣鸿前脚刚从密道离开,中岛静子后脚就带着人到了。阿辜毕恭毕敬地开门迎接,顺便瞥了一眼廊下鸟笼里一动不动的小黑,随后没有一丝怜悯地移开了视线。中岛课长打量着远比她想象得要简朴的季公馆,问阿辜道:“穆处长呢?” “他受了伤,我让他先离开了。”阿辜自动隐瞒了季鸣鸿先前也在的事实。 “受伤?”静子走到客厅打量起季鹰的尸体来,语气笃定,“所以人是你杀的。” “是。”阿辜点头。 “好,许诺你的我会兑现,现在你给我红党的人员名单。”中岛静子说完,扭头用日语吩咐手下道,“你,去把行动处的人全部给我叫来,不够的话情报处的也叫上;你,回特高课把我们的狼狗牵来。”她俏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狠厉之色,“今晚本课长要清党。” 于是本来在几条街外的密道出口处等着接应穆霜白的老顾和薛远烟没等到他们的处座,反倒等来了中岛静子的命令。他们磨蹭了一会还是没能看到穆霜白的身影,又不敢违逆中岛静子,只得带着人赶去听令。而季公馆里的阿辜列了一长串人名之后,咬着笔帽想了想,在末尾干脆地加上了乔亦梁的名字。 这一整夜的上海滩鸡飞狗跳,枪声不断。等一切都归于平静之后,十里洋场的灯火照不到的阴暗角落里,只剩下一片死寂。多年后乔亦梁的街坊邻居回忆起这一晚听见的动静,依然心有余悸。 元宵的华灯、饭桌上的觥筹,伴随着震天的枪响、狼狗的咆哮、撕心裂肺的惨叫,交织成一首恐怖交响曲,始终回响在人们耳边,成为他们一生的梦魇。 第78章 机关算尽,无可奈何 与此同时,地道里的季鸣鸿盯着浑身是血人事不省的穆霜白犹豫着。虽然不是很想承认,但他确实在某一刻对那人动了杀心,甚至残忍地想把他留在这地道里,生死由命。和当年在哈尔滨返程的火车上的对峙不同,那一次他对他举枪相向,大半是出于自卫和试探,绝没有杀人的意图。可现在,他明明白白地恨着他了。 坚信着眼见为实的大少爷既不敢相信老穆会做出这种事来,又无法说服自己今晚所见皆为幻影。 可就算拿着枪望着他爹尸体的老穆眼里的淡漠冷酷是他的幻觉,阿辜冲上来夺枪的举动和话里话外的意思总不该有假,他俩之间,已然反目成仇。 为什么?!季鸣鸿蹲下身去看穆霜白毫无血色的面颊,痛苦地抱住头。眨眼的功夫,他不仅失去了父亲,还失去了唯一一位至交好友。五年风风雨雨建立起来的信任,竟于一瞬崩塌!季鸣鸿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的嗓子眼堵得难受,每一次呼吸都成了煎熬,可眼泪就是坚强地不肯掉落。 在理智和感情间纠结良久,季鸣鸿还是选择了前者。他压下满心的愤恨,用他对穆处长的最后一点情义,把人送去了医院。 不像季鸣鸿穿得整整齐齐,因为走得匆忙又狼狈,穆霜白没来得及套上外衣。他身上只有一套单薄的西服,被季鸣鸿背着一路跑,失血过多外加低温,险些真的给季鹰当了陪葬。 “你可真是命硬。”季鸣鸿坐在穆霜白的病床边,看着刚做完手术还在昏睡的人,喃喃自语。没坐多久,他深深看了床上的人不怎么安稳的睡颜一眼,决绝地起身离开。 再说这个时间正在米高梅陪客人跳舞的季音希忽地没来由的一阵心慌,她本以为是自己昨晚睡得有些少了精力不济,便道了个歉去洗手间打算洗把脸,休息一下,可心悸的感觉始终挥之不去,渐渐的整个胸口都由内而外地疼痛起来。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走了一会神,猛然扭头就跑。她来不及换身衣服,就跟领班请了假,提着颜色艳丽的舞裙跳上一辆黄包车,一叠声地催促着车夫往季公馆赶去。 刚到自家的铁门外,季音希借着家中的灯光看见了院子里两排站得笔挺的宪兵,还有门廊下毕恭毕敬站在中岛静子面前的阿辜。她往路旁的灌木丛里一藏,观察起情况来。不多时,她远远地看见两个宪兵从屋里抬出了一个被白布遮盖的担架,中岛静子看都没看一眼,招招手带着阿辜和其他人一起离开。季音希见状,赶忙往灌木丛更深处躲了躲。 担架从她眼前经过的时候,正好夜风吹起了白布,露出了她爹爹那一张毫无生气的脸。季音希的心顿时狠狠一抽。直到那一群人走得不见影了,她才从灌木丛后爬出,恍恍惚惚地往里走去。等她抖着手推开虚掩的大门看到那一片狼藉的客厅时,三魂已去了其二,她腿一软跌坐在地,泣不成声。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哭累了的季音希才想起应该叫人回来处理季鹰的后事,可阿辜跟着日本人走了,自家哥哥和白白又双双失联,再没有其他人可以联系。她一个女孩子不敢待在满是血迹的家中,更不敢关灯,只能坐在门口的石阶上,抱着膝盖抽泣。而那只小金丝雀,围着装有小黑尸体的笼子飞了几圈,凄凄惨惨地叫了两声,竟一头撞死在一旁石柱上。季音希被它一吓,收了眼泪,只呆呆地望着漆黑的夜空,枯坐到天明。 季音希找不到人是必然的。且不说穆霜白还在昏迷,季鸣鸿受了如此的精神创伤,一时间哪儿都不想去。偌大的上海滩,他走到哪哪都有穆霜白的身影,他这才意识到那人在他心上,恐怕已经占据了极其重要的一块。可细思极恐,他把自己的真心甚至性命拱手相赠,那人却步步为营,只为骗取他的信任,好完成特高课一个又一个的任务。 可当初为了救他,穆霜白连特高课的命令都敢抛在脑后,为什么这一次会对自己的父亲痛下杀手?难道那时对方只是在演戏? 大少爷游魂似的一路走到了黄浦江边,裹紧大衣朝江边的长椅上一坐,在凛冽的寒风里,如同一尊雕像一般,定定地看着没有光也没有波澜的江面。 常言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事到如今,他该拿穆霜白怎么办? 破晓之时,吹了一夜江风的季鸣鸿抬手抹了一把冻得有些发麻的脸,把湿漉漉的手在大衣上随意一擦,起身回城。 大街小巷渐渐热闹起来,早起的报童扬起手中的报纸,大声叫卖起来: “号外,号外!共党分子季鹰昨夜在家中遇刺身亡!76号穆处长再立首功!” 共党?!季鸣鸿被这两句话牢牢钉在了原地。困扰了他一整夜的问题答案竟然如此简单,能让穆霜白动手的真正原因,并不是特高课的命令,而是国共两党之间那不可调和的矛盾。况且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那黑白两道通吃的父亲,会是共产党。于是在中岛静子借报纸进行的有意的引导下,大少爷成功地让自己相信,就是穆霜白杀害了季鹰。 季鸣鸿很快赶回家中,阿辜也正好从特高课回来,一见季音希,两人迫不及待地将昨夜发生的事讲给季音希听,当然主要是由阿辜来说。阿辜在特高课和中岛课长讨论了一晚,决定把这个“功劳”加到穆霜白头上,好激发季家人对他的仇恨。 这个计划在季鸣鸿身上很成功,他跳着脚表示自己和穆霜白没完,但是季音希只淡淡地说了一句“先把爹爹的后事办好再说吧”,便把前者的火气压了下去。本来还想再添油加醋一下的阿辜也只好把没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却说老顾和薛远烟带着人忙活了一个通宵,才晕头转向地想起来始终没见着穆霜白的人影。两人辗转打听到他所在的医院,连口水都来不及喝就赶了过去。 又一次在医院病床上醒来的穆霜白无奈地看着眼前两个吓坏了的兄弟,安慰道:“我没什么事的。” “明明有事!”老顾气还没喘匀就忙着回嘴,“医生说你那时候呼吸都没了。” 穆霜白一边小心翼翼地坐起身,一边笑着摇摇头:“总之谢谢你们把我救回来。” 老顾和薛远烟一愣,两人对视了一眼,后者踌躇道:“处座,不是我们把你送来的。” “什么?”穆处长一惊,伤处一下碰上了床板,疼得他直抽气,“老季竟然还肯救我。” “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没等到你出来就被叫走了。”灰狼着急地问道。 “不就是阿辜把鹰老大杀了呗。”穆霜白随意地回答,大略把昨天的事讲了一遍。 薛远烟看了看老顾,闭上嘴不说话了。 前者很快察觉到了异样,不满:“有什么话就说,这样看着我干什么?” “特高课登报……说是你穆处长杀了季鹰这个红党分子有功,还准备让你兼任特高课副课长。许多报纸把你描述成了一个杀人魔王,上海各界对季鹰都有好感,我们担心,被这么一曝光,你的处境会越来越危险。”薛远烟一口气说完,完全不敢去看他的脸色。 穆霜白怔了怔,本就没有血色的脸变得越发苍白。他叹了口气:“中岛成心不给我退路,又用这种方式牵制我,我这伤也是白受的了。” 老顾盯着他的肩膀,刚刚那轻轻一碰,伤口似乎又有开裂的迹象,纱布上隐隐渗出一点鲜红来。他皱起眉头:“以后别再用苦肉计了,中岛静子非要让你背这个黑锅,有的是办法逼你。咱们的人下手也没个轻重,差点害死你,我回去好好教训教训他们。” “老顾。”穆霜白瞟了自己肩头一眼,柔声劝阻,“是我的细节安排得不够好,你别怪他们了。这一晚上还有什么坏消息,都说来听听吧。” 老顾扭头朝薛远烟使了个眼色,结果灰狼会错了意,迅速从口袋里抽出一张纸递过去:“特高课昨夜下令清剿红党,名单上的人,除了前两个,其余的大部分都死了,少数几个被抓。” 穆霜白接过来一看,前两个写的正是骆南和萧旦的名字,他一眼扫到最后,纸上赫然是乔亦梁三个大字,手指不由自主就是一哆嗦。 “桥梁他……” “死了。”老顾轻叹,“是在逃跑过程中被特高课的狼狗咬死的,我们追上的时候,尸体已经被咬得七零八落的了,中岛静子下令直接扔去了城外乱坟岗。” “不出我所料,阿辜绝不会放过季鹰身边的任何人。桥梁一死,上海的地下情报市场,算是彻底毁了。” 老顾没再让他感慨下去:“霜白,那是红党的事我们无法插手,接下来你得想想你自己该怎么办?季鹰的死你得撇清关系,特高课副课长的位置你也不能坐,否则你和季长官他们,再无可挽回。” 一提到这个,穆霜白立刻垂下眼睑,不让老顾看清他眼底的情绪,低声道:“我知道。但是中岛此举,就是非要我背这个锅不可。即便我现在再去跟老季解释,他也不会相信了。”他抬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太了解他,他只相信眼见为实。而当时情形,是我持枪站在鹰老大身前,换做是我,恐怕也会相信自己是凶手吧。 “事已至此,我无话可说,只有走一步看一步。老季就算想找我寻仇,也不会蠢到选择这个时候。如果我的苦肉计没被中岛静子和阿辜看穿,我照旧尽心尽力替他们做事就是了。至于副课长一职,她本来也不是真心想给我,阿辜又垂涎已久,我当然要成人之美。我唯一担心的,是阿辜接手了季鹰的厂子之后,与中岛狼狈为奸,他们有了军火在手,我们再想对付他们,可就难了。” 穆处长猜得不错,阿辜和中岛静子提起他受伤的事时,两人不约而同猜疑起对方来,都以为是对方做的另一手准备,于是都默契地没有深究,也更没有去怀疑浑水摸鱼还对自己不利的穆霜白。 “你先养好伤,医生说你操劳过度,身体状况太差,有什么事休养好再慢慢划算。”老顾再三嘱咐穆霜白后,和薛远烟离开了。 第79章 阿辜的把柄 这次穆霜白伤筋动骨的,需要住院一段时间,于是该看望他的人都来了一遍。可他心烦得很,那些人说的话一个耳朵进,另一个耳朵出,根本不想再待下去。毕竟现在形势有变,他在医院里无法第一时间知道季公馆的情况和特高课的动向,又无法出去观大局以调整自己的谋划,难免心焦。 但没想到耳根刚清净没多久,第二天老顾和薛远烟又双双出现在了他面前。 “又出什么事了?”穆处长装昏迷的心都有。 “这回是个好消息。”薛远烟大着嗓门道,“季鹰的遗产,全部到了季音希名下。” 前者翻了个白眼:“这算什么好消息,我早知道老季什么都拿不到的。”他回味了一番这句话,突然盯住了灰狼,“你的意思,他的机器厂也留给阿音了?!” 两人一齐点头。穆霜白猛然想起鹰老大临终前的话来,他说他明了了自己的错处,恐怕指的正是阿辜的事情。穆处长揪了一日的心总算变得轻快了一些,至少上海的军火命脉,还没有落入日本人手中。但季鹰虽然醒悟,却来不及有所行动,只得把这个重担,连带女儿一起,托付给了穆霜白。现在就算千难万阻,他也必须护好季音希了。 “而且遗嘱是前几日重新立的。你是没看到,遗嘱一读完,阿辜跳着脚就冲到门外去了,我还从没见他那么失态过。”老顾看着穆霜白好不容易有了一丝笑意的脸,补充道,“看来鹰老大或多或少听了你的话。” 病床上的人疑惑地看了看他们:“遗嘱这种事情都是律师去家里宣读的,你们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 薛远烟笑嘻嘻地一揽老顾的肩膀:“一个律师而已,难得住咱们千面狼?” 老顾轻轻甩开灰狼的手,不满:“名头而已,你也不用这么大声说出来吧,天知道这附近有没有什么眼线。” 中岛静子此刻可没有心情在医院布置什么眼线,她正忙着在秘密来上海巡查的桑原中佐的住处汇报近期工作。 “报告中佐,前天晚上我们破获红党地下谍报组织,共剿灭二十三人,缴获地下电台一部。” “司令对你们的表现十分满意,他说武士负责征服土地,而你们要负责征服头脑。这次地下党损失惨重,一时难以恢复,算是给那群躲在公共租界里的人一个教训了。你记着,上海所有的新闻报纸,尤其是各单位所用的电台,必须完全由你们控制。所有破坏大东亚新秩序的反日分子,都不可饶恕。” “明白。”中岛静子脚跟一碰,行了个军礼。 她一回到特高课,立即找来阿辜:“如今红党的联络站和地下电台被毁,但还是有漏网之鱼。你赶紧把锦书和骆南的通缉令贴出去,越早抓到人越好。另外,季鹰虽死,边牧还未露面,你盯紧特高课里的人,谁要是有一点异动,立刻动手。也通知76号,加大巡查力度。” “是,课长。”阿辜点头应道。 “还有。”中岛想了想叫住他,“你去探望过穆霜白,他那没什么动静吧?” 阿辜毕恭毕敬地答道:“没有,他除了拒绝了您给的特高课副课长一职,其余一句话都没多说。据属下观察,他当时确有杀季鹰之意,现在问心有愧,所以我们把凶手之名推给他,他也就认了。” 中岛静子笑了一声:“那最好不过。我身边的位置就归你了,等季鹰的丧事过了,你可以好好摆场酒席。” “多谢课长。”阿辜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那新民机器厂的事……?” 中岛静子揉着眉心叹气:“缓一缓再看。我也没想到季鹰会来这么一出,你要下得了手,直接抢过来算了。” 阿辜自然明白她所说的“抢”是什么个意思,也听出了她话里不想再管这件事的意味,从此阿辜对中岛静子便多存了一份戒心,直接导致了将来两人矛盾的激化。不过现在对季家孩子下手,于阿辜可是大大的不利,他还要依赖他们的信任来探听情报呢。 即便季鹰被扣上了红党的帽子,特高课迫于他的身份和影响力,也没再做什么出格的事。所以鹰老大下葬那天,还是来了不少人为他送行。而在医院里养伤的穆霜白听到这个消息,不顾医生的阻拦,坚持要出院去送鹰老大一程。 季鸣鸿远远地看见一身黑衣独自前来的穆霜白,瞪起红肿的双眼就想把人赶走,被阿辜好说歹说地拦住了,气鼓鼓地转身不再理会,还顺带拉走了季音希。 “你不该来的。”阿辜把他带到离人群远一点的地方,一来怕他吓到来吊唁的人,二来也怕某些情绪激动的人对穆处长不利。 “季鹰毕竟是我生父的结义兄弟,于情于理,我都该来。”穆霜白淡淡地陈述事实,“我的意思,你都告诉课长了?” 阿辜点点头:“课长说你既然婉拒,就交给我做。今后请多指教。” 穆霜白漫不经心地一摆手:“都一样为特高课做事,就别提什么指教了,互相关照吧。” 听出他语调里不屑的意味,阿辜不由皱了皱眉头:“我和你们可不一样。” 没想到对方挑了挑嘴角,一语道破:“我知道,我们是汉奸走狗卖国贼,而你是个爱国分子,深深爱着你们的大日本帝国。” 这下阿辜不淡定了:“你怎么知道的?!” “鹰老大一向用人不疑,但到了他真正开始怀疑的时候,怎么可能不把你查个底掉?”穆处长扫了一眼紧张的阿辜,脸上笑意不减,“哦你不用担心,他当时是派乔亦梁去偷偷查的,而现在他们都死了,知道这事的,除了你的上司,就只有我一个。” 阿辜的手下意识地摸向腰间。 “你可要想清楚,杀了我会造成什么后果。我至少还和你是同一阵营的,知道这事也不会对你做什么。”穆霜白瞟了他一眼,拿出76号行动处处长的霸气来,“我来主要是想提醒你,季鹰生前既已知道你身份,难保不会对他的子女说什么,你再留在季家,不安全。” 阿辜看着穆霜白,对方也看着他,满脸的真诚。他不再多说什么,弯腰做了一个“请”的动作,一如这些年把他请进季公馆的大门那样。只是这一次,穆霜白再看不到那端坐在书房里朝他微笑的季叔叔了。 他远远地站在墓园的角落里,望着坟前两道雪白的身影跪拜磕头,跟着客人们一起三鞠躬以示哀悼。却猛然听得季鸣鸿在坟前大声念了一段悼词,隔得有点距离,他只听清了两句,足够让他心颤的两句。 “孩儿不孝,有负父恩!今思不可见影,言不可令教,唯手刃仇人,望父亲九泉之下,得以安息。” 两句话说得四周一片死寂,在坟前悼念的人都被那“手刃仇人”四个字震得一哆嗦——仇人不就在后头站着呢,可少爷您敢报这个仇吗? 想归想,他们可没一个敢把这话说出口,也没一个敢回头去瞅一眼穆霜白的脸色,只能和身旁的人交换着眼神。 “仇人”穆霜白默默地看着,唇角勾起一个苦笑。他等众人散去,缓步走到季鹰坟前,执子侄礼,跪下来磕了三个响头。最后拾炭火为笔,以白绢为纸,写下一幅挽联,轻轻搁在那人坟头—— “三尺黄土,掩尽一生风流,是非功过,留与后人评说。” 第80章 酒你留着自己喝吧 阿辜听信了穆霜白的话,生怕季鸣鸿和季音希已经知晓他的身份对他不利,借口要去特高课卧底,之后不久就搬出了季公馆,住到中岛静子给他安排的公寓里去了。还以此事登门向穆霜白道谢,又因着把季鹰的死嫁祸给他的事道歉,说了不少好话。 穆处长自然装作不介意的模样,大有前尘往事一笔勾销,想和阿辜好好结交的味道。 但如果阿辜知道大少爷对这事压根一无所知,估计会气到吐血。 穆霜白回到自己家中,发现季鸣鸿早已取走了他自己的私人物品,其他的则一律未动,家门钥匙也好端端地摆在桌上。他倏地产生了一种费心劳神这么久,又回到原点甚至更糟的感觉。他只允许自己感慨了那么几秒钟,便迅速挪开客厅里的茶几,摸着地板上的机关用力一按,把他私藏的那部电台翻了上来。自从季鸣鸿搬进他家,穆处长就没敢再用这电台给上峰发报,大部分的情报都是让中统的兄弟用地下电台偷偷传递出去的。如今事态紧急,他再不赶紧向上头领导澄清,只怕针对他的锄奸名单已经在路上了。 季鹰下葬不过两天,特高课就为阿辜举办了一场高级酒会,庆祝他荣登特高课二把手的宝座。酒会热闹非凡,季鸣鸿和季音希虽然心里不乐意,但不好不给特高课面子,勉为其难地露了个面。宴会上,季鸣鸿始终板着的一张脸在见到穆霜白的那一刻瞬间松动。要不是季音希拉着他,他恐怕已经冲出去揍那人一顿了。那口闷气再不找个地方发泄,季鸣鸿觉得自己快被憋坏了。 “哥。”季音希附在他耳边轻声劝道,“我还是不相信报纸上说的那些,你要是不愿意听白白解释,就找他的手下问一问吧。说不定事情并非像你想的那样呢?” 于是季鸣鸿将视线锁定在跟穆霜白一起来的老顾和薛远烟身上,眯起眼睛:“走,我们一起去问个清楚。” 他们找到两人,说有要事相商,把人请进了二楼走廊尽头的一个小包间里。门一关,趁着二人没有防备,季鸣鸿突然发难,从口袋里摸出手枪,直指老顾。站在老顾右手边的薛远烟一转身吓了一跳,立刻也掏出枪对准了季鸣鸿。 “季长官,这是何意?”老顾处变不惊,以一贯的语气问道。 “没别的意思,只想问你们一件事。我爹到底,是不是穆霜白杀的?” 灰狼看了看沉默的老顾,开口答道:“我们不知道。” 几天前在医院里,穆霜白可是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们不要说出真相,但现在老顾是万分犹豫。他不懂霜白做的这个决定,即使人前需要伪装,人后也该让鹰老大的子女了解真相吧,毕竟告诉他们,对穆霜白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少骗人了。”季鸣鸿轻哼一声,“那天晚上他叫你们在外头接应了吧,难道会不告诉你们他的整个计划?” “我们只是手下人。”薛远烟摇头,“处长叫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仅此而已。” 楼下,举着酒杯忙着应酬的穆霜白半天没见到老顾和薛远烟,正在疑惑,阿辜也跑来问他有没有看见季鸣鸿他们。他叫人来一问,才知道四个人不知何故一同去了楼上包房。阿辜越发觉得奇怪,他心里有鬼,总担着心,生怕季鸣鸿把他日本人的身份捅出去,立时便急着上楼找人。穆处长了解大少爷,知道他多半是想求个真相,但他心下也着急,怕老顾为了他将真相言明。当下两人不约而同地起身上楼。 包间里的气氛已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季鸣鸿的手指虚扣在扳机上,紧了又放,放了又紧,手都快举酸了。 他不耐烦地威胁两人:“你们再不说,我可真开枪了。” 灰狼正琢磨着如何应付,老顾却忽然冲着角落里的季音希举起了枪:“季长官若是可以不顾自己妹子的安危,便尽管开枪吧。” 季音希惊得一蹦,心里头那个悔啊,她怎么就这么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非要来跟着凑这个热闹呢?把自己搭进去就不好玩了。 “那你是不是也该为自己的同伴考虑一下呢?”季鸣鸿笑了笑,左手不知从哪又变出一把手枪,稳稳当当地指向薛远烟,“我只想知道我爹是不是他杀的,怎么就这么难?!” 包房的门猛地被人一脚踹开了,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在季鸣鸿身后响起:“是我。” 老顾和薛远烟抬头见是穆霜白,又看到他后头双手插兜准备看戏的阿辜,赶紧把枪收好,毕恭毕敬地打了声招呼。得到了答案的季鸣鸿也收了枪,缓缓转过身,在灯光映照下,他瞪着穆霜白的双眼仿佛要喷出火来。 穆处长只当没看见,视线绕过大少爷,冲老顾他们举了举杯:“副课长的酒会,你们倒在这儿躲清闲,楼下有你们爱喝的酒,快来吧。”说完他才将目光转向季鸣鸿,把手里的酒杯递给他,一半惋惜一半幸灾乐祸地道,“季少,这杯酒敬你。你爹的事,我真的很遗憾。” 要不是季音希阻拦,季鸣鸿早把那杯酒摔到地上去了。这里说到底是特高课的地盘,要是真闹起来,他和阿音恐怕都吃不了兜着走。季鸣鸿强压着火气,把酒杯塞还给对方,找了个托词:“穆处长知道我一向不胜酒力,心意我领了,这杯酒您留着自己喝吧。” 穆霜白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僵硬,他递过去的酒杯底部其实藏了一张小纸条,约季鸣鸿今天半夜在包子铺见面。现在阿辜奉了中岛静子的命,和他几乎寸步不离,名为交好实则监视。在特高课的眼皮子底下若想告诉季鸣鸿真相,只能隐秘行事。 那家包子铺几年前李世逡招揽穆霜白时彻查过一次,特高课认准他不会傻到再用那地方接头,从此不再留意。于是季鸣鸿接手军统时,他便让给他用来做军统的总联络站。约在那种地方见面,一来足够安全,二来足可以体现他的诚意。但是不知道大少爷是有心还是无意,又把纸条原封不动地塞回给他,所有的计划顿时泡了汤。 第81章 解释 酒会一直到半夜才结束,穆霜白在人群中找了一圈也没看见季鸣鸿的影子,只好暂时打消了约见的念头,自个回了家。 他是在踏进后院的那一刻感觉到异常的,总觉得寂静的院子里似乎多出了一点什么。他四下打量了一番,回身拎起门边摆着的用来浇花的洒水壶,走到西北角那一排啥也没种的花盆前,打开壶盖,把一壶水一股脑地泼了出去。 一声惊叫,季鸣鸿从花盆后窜起身,跺着脚去拍大衣上的水珠:“你干什么?!” “我说桥梁都不在了,还有谁会半夜三更躲在我的后院里。”穆霜白放下水壶,抱着胳膊看他,“你怎么来了?” 季鸣鸿几个小时前便带着季音希悄悄从酒会上溜走了,把妹妹送回家之后,他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应该来见一见老穆。到了他家门口,大少爷就深悔当初不该把钥匙还回去的。他围着这小平房转了一圈,想着自己当年撬过大门,这次不如撬后门,躲在院子里吓那人一吓。没想到轻易被对方识破,还被兜头浇了一壶冷水,冻得他直打哆嗦。 “你自己写小纸条想约我见面,我这不就来了。”季鸣鸿撸着自己湿淋淋的头发,嘟囔道。 “你知道?你知道刚才干啥不接?”穆霜白找了块毛巾来,有些生气地按在他头上使劲揉了揉。 季鸣鸿拍开他的手:“我才不去你定的地方,谁知道你是不是另有图谋。我要是想见你,自己会来找你的。” 穆处长简直被他气乐了,心道你如果知道我其实选在包子铺,估计要后悔来我家了。 “说吧,约我见面想说什么?你可以讲讲你杀害我爹的全过程,我说不定会让你死得痛快点。”大少爷用最轻快的语调说着最残酷的话。 之前粉饰的太平随着季鸣鸿的话语立刻烟消云散。穆霜白的心一沉,顿觉自己的辩解听起来十分的苍白无力:“我没杀你爹。” “少跟我狡辩,我知道你说话向来真假难辨,上一句刚说完,转头就推翻否认,你叫我信哪句?”季鸣鸿盯着他,“这次我亲眼所见,又有阿辜从旁佐证,我没把你扔在地道里不管,已经仁至义尽了。” 穆霜白想过跟季鸣鸿沟通会很难,但绝没想到会这么难。他暗暗叹气,冲季鸣鸿指了指石桌,自己一屁股坐了下来,打算好好和对方谈一谈:“当晚我受伤在先,根本没有能力再开枪,杀你爹的人,是阿辜。” 季鸣鸿笔直地站在他面前,并没有坐的意思:“我后来看过现场,我爹的致命伤就在后心那一枪,你绝对是趁他转身的时候动的手,然后被阿辜发现,却只打伤了你的肩膀。” “鹰老大可没信任我到能把背后暴露给我。” “如果是阿辜杀了我爹,你的伤又是哪来的?阿辜和你的手枪里可都少了一颗子弹,而法医证实我爹伤处的子弹是从你那把枪里打出来的。” 穆处长被他堵得张口结舌,他这时才彻底明白,中岛静子和阿辜为了将这事完全推到自己头上,早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这些话估计都是阿辜说的。 他气得一拍桌子:“放屁!我的伤是第三者干的!而我他妈自始至终就没开过枪!” 季鸣鸿全然不信:“少来!我从没听说还有别人在场,你编这些拿去骗骗三岁小孩差不多!” “那好,你说阿辜是在我动手之后才开的枪,可当时只一声枪响过后,你便冲进了客厅,他哪有时间朝我开枪?” “你自己手枪上装着消音器还搁这跟我装!我听到的枪响当然是阿辜干的!” “你睁大眼睛仔细看看,我这伤是手枪能做到的?” “我只看证据!现场掉落的弹壳分明来自阿辜的手枪!” 季鸣鸿怒冲冲地喊完这句话后,见穆霜白老半天没有下文,得意洋洋一甩头,挖苦道:“没话说啦?死也能瞑目了吧?” 后者猛然抬起头来,放柔了声音,语气哀怨地问道:“咱们一起出生入死这么些年了,你说杀我就能杀么?下得去手?问心无愧?”威风八面的76号行动处处长也有打感情牌的一天了。 “当然,我可在坟前立了誓,不报此仇,才问心有愧。”大少爷说着,手便去腰间摸枪,可没想到一模摸了个空,再去摸另一把,也不见了。 穆霜白笑眯眯地举起双手,左右手食指上各挂着一把枪,那是他在给季鸣鸿毛巾擦头的时候悄悄顺过来的:“枪没了,你拿什么杀我?” 对方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下,摆了个起手式:“我还是有些拳脚功夫的。”他不放心地又补了一句,“前提是你也不用枪。” “我永远不会拿枪对准你的。”穆霜白摇摇头,缓缓站起身来,讨好似的朝他一笑,示弱道,“看在我伤还没好的份上,下手轻点吧。你要是赢了我,我随你处置。”他将两把手枪好好地平放在了石桌上,便也拉开了架势。 他的右手几乎不能动,更别提打架过招,但既然言语相谈无用,这一架在所难免,那不如好好应对。若真的死在季鸣鸿手下,虽憾,无悔。 可能是示弱起了那么点作用,季鸣鸿挥过来的拳头虽然虎虎生风,但似乎并没有什么力道。穆霜白心中暗喜,靠着左手格挡和灵活的身体闪躲,加上对军统那些死板的招式的了解,让对方的拳脚尽数落了空。几十招下来,倒把季鸣鸿累得气喘吁吁。 也发现形势于自己很不利的季鸣鸿缓了口气,突然变招,拳拳狠厉不留情面。穆处长下意识地伸右手招架,结果被他一拳砸得半边身子都有些不听使唤,顿时落在了下风。不过两招的功夫,穆霜白堪堪躲过季鸣鸿的扫堂腿,就再躲不掉直击面门的那肉乎乎的拳头。他用力向后一仰,不料腰身正磕在石桌上,顿时卸了力气,上半身软软地摊平在桌面上,整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季鸣鸿哪会放过这绝好的机会,当下右手五指成抓,径直抓向穆霜白的咽喉。不料后者不知从哪爆发出一股力量,拼着伤上加伤的风险,瞅准他左边的空当,一翻身像条鱼一般溜走了。大少爷不由得愣了两秒。 那人是向右侧翻的身,势必会压着受伤不轻的右肩。季鸣鸿手上的动作没停,心脏却在一瞬间像被人攥了一把一样,泛起一些密密麻麻的痛来。 两秒的时间,足够身经百战的穆处长绕到季鸣鸿身后且照着他的后脖颈狠狠来上一手刀了。他盯着吭也没吭一声就晕倒在地上的人,长出了一口气。他轻轻碰了碰自己刺痛的右肩,触手湿润温热,带着一股子血液的腥气。果然对于他现在的伤势来说,放倒季鸣鸿还是太勉强了,多亏对方那一瞬间的迟疑,让他有机可乘。 第82章 假作真时真亦假 被打晕的季鸣鸿索性睡了个好觉,第二天早晨他在穆霜白的床上自然醒来的时候,还悠闲地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直到大少爷意识到自己是被人用绳子四肢大张地牢牢捆在床上时,才恍惚想起昨夜发生的事情。他猛地扭头去看床边坐着的人。 穆霜白罕见地穿着那身属于76号处长的军装,配着亮闪闪的肩章与袖章,军裤边还镶着两道道细细的金线。他此时正戴着副金丝眼镜,翘着二郎腿,举着一份报纸看得津津有味。这套打扮简直就是汉奸国贼们的标准符号。在季鸣鸿的印象中,这还是他第一次见穆霜白穿成这样。 “你醒了。”似乎是察觉到季鸣鸿的目光,穆处长放下报纸,从镜片上方抬眼看他。 前者这才重新考量起自己的处境来。其实不用挣扎他也已然感觉到,绑住手腕脚踝的绳索很是吃肉,末端又紧紧拴在四根床柱上,莫说他挣不开,连手脚能动的范围都很小。大少爷从小娇生惯养,既没吃过什么苦头,也就受过两次小伤。哪怕之前到76号里吃了两天牢饭,也是好端端地囫囵个回来了,被人这么对待,还算是头一遭。被绑成这种令人尴尬的姿势,足够令他火冒三丈了。 “穆霜白!你这是干什么?!” “我今日有大事要做,怕你妨碍我。”穆霜白慢悠悠地摘下眼镜,从床头柜上的饼干桶里拿出一块黄油饼干,递到季鸣鸿嘴边。 大少爷很硬气地别过头不吃。 前者挑出一个笑容:“你不吃的话,可要饿一天了。” 没想到有严重洁癖的季鸣鸿担心的完全是另一回事:“你看完报纸没洗手。” 穆霜白的笑容硬生生冻结,他把饼干扔回去,怒道:“爱吃不吃。”说完便起身去拿披风,大有直接出门不再管床上人了的意思。 季鸣鸿这才着急起来:“你到底要去做什么?我又能妨碍你什么?” “昨晚某人可是信誓旦旦要杀我的,转头就给忘了?用你的话怎么说的?我没趁你昏迷给你一刀,仁至义尽了。” 季鸣鸿莫名觉得理亏,想来想去又觉得不对劲——你杀了我爹我来找你报仇怎么变成我无理取闹了?! 如今人为刀殂我为鱼肉,他虽然心火未消,但还是老实点的好。可人家不给他这个机会。 “不过我倒是很乐意告诉你的。”穆霜白站在他面前抱着胳膊想了想,坐回了原位,“这不红党清剿完了,轮到国党了么。最近中岛课长下令全城严查地下电台,我今天得去帮忙的。”他看着季鸣鸿瞬间因惊恐瞪大了眼睛,笑道,“我没记错的话,你军统那儿是有一部的吧?不如告诉我你放哪了,好给我省点事?” 季鸣鸿恶狠狠地瞪着他:“你休想!” “没关系,你军统站总共也就两个联络站,还都是我给你的。”穆霜白用食指敲着下巴,假意思考,“让我猜猜看,是在包子铺呢还是……” “别猜了,你在医院里躺着的那几天,我把联络点全部换了,你给我的人我也一个没留。”季鸣鸿冷冷地打断他。 穆霜白脸上笑意不减:“随你怎么换,我还是信得过李处长的能力和特高课新进的测向车的。” “老穆。”季鸣鸿知道他看出了自己在撒谎,不由舔了舔嘴唇,轻声唤他,“你不会真的这么做的,对吧?” “你觉得,我连你爹都杀了,还有什么是我不会做的?”穆霜白打算将坏人做到底。 “可你曾经……你说你不会真的当汉奸的。” 穆处长像是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一般放声大笑:“我说什么你就信?我说没杀你爹你怎么不信了?” 大少爷的脸色变了变,脾气再好的人也不能容忍有人三番五次提醒自己父亲的惨死,他又向来是个炮仗脾气,一点就着,忍了这许久,他不想再忍了。 “你以前做的一切,怎么解释?” 穆霜白有心要激怒他:“你指我曾经救你的事情?那还不是不想让阿音伤心难过,尽可能保住你的小命罢了。没想到你爹出了事,她还是要伤心的,我索性不再隐瞒了。 “你可别怨我骗你,要怪只能怪你自己太迟钝。你在我家住了这么久,和我形影不离的,可曾看见我跟任何线人联系?我若真是中统站站长,怎么可能不向上级汇报工作?” 一语惊醒梦中人,季鸣鸿倒抽一口凉气。他确实疏忽了这一点,毕竟他怎么也没能想到,那人会仗着他给的信任胡作非为。 “你……你够厉害。这么久以来,你把我的一切都安排得明明白白,原来我只不过是你手里的一颗棋子,一举一动全是你刻意为之。你留着我的命,是不是就为了把明里暗里的势力,统统握在自己手中?一朝无用,便弃之如敝屣?你在所有人面前演戏,可否还记得自己是谁?又是否看清,你自己亦是局中人!”季鸣鸿梗着脖子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气得脸红脖子粗的,瘫倒回床上大口喘气。 穆霜白不知何时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望着床上的人,半分真情半分假意地叹道:“其实今天之前,我从不曾在你面前演戏,只是你更愿意相信自己想相信的东西罢了。” 季鸣鸿完全没听懂,也没听进去,他依旧气鼓鼓地躺在那里:“这就是你的真心?你的手下知道么?老顾和薛远烟知道么?” “真心?真心有个屁用,哪怕我捧出的是一颗赤诚心,也没人在乎。”穆霜白好整以暇地低头摆弄了一下胸前的勋章,“至于老顾他们,应该跟你想的一样吧,否则他们恐怕早不在这个世上了。” 季鸣鸿直勾勾地盯着他那双冷冰冰没有一丝感情的黑眸,心脏没来由地一紧。对方不再看他,径自走出卧室的门。半分钟后,他听见客厅里传来打电话的声音。 “阿音,今天下午有时间么?那四点钟马尔斯咖啡馆见。” 一听到季音希的名字,季鸣鸿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他抓紧手上的绳索,一边大力拉扯,一边冲外头大声喊道:“穆霜白!你不许动阿音!” 那人很快出现在了门口,一身笔挺的军装刺得季鸣鸿的眼睛生疼。他开口应道:“季少不必紧张,我能对自己喜欢的人做什么?你好好睡一觉,我回来就放你离开。”说着他系好披风,转身欲走。 “穆!霜!白!”季鸣鸿气极,拼力扬起头,从牙缝中挤出语句来,字字含血带泪,“我曾说过,这辈子,我无所求,不想争,却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杀父之仇,我一定会报,你若敢再对阿音图谋不轨,便休怪我不留情面。从今往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几句话终于把穆霜白砸在原地动弹不得。季鸣鸿被他这么粗暴对待,火气大一点倒是正常,可自己怎么也气昏了头,如此口不择言?他本是因为对方误会自己,存心出一出恶气。扮个恶人角色来唬人,顺带提醒提醒这粗心的大少爷。没想到那些冲口而出的话会变味,一不小心竟闹到了恩断义绝的地步。 他顿在门口犹豫着要不要回身解释,但出口伤人,他生怕越解释,和季鸣鸿的误会越深,索性不再多言,拔腿就走。 第83章 都是饭桶 以往寂静阴森的76号高墙里今日人声鼎沸,李世逡脸上挂着志得意满的笑容忙进忙出,指挥着特务们迅速就位。最近这段时间穆霜白三天两头地帮特高课抓人,杀季鹰清红党,功劳全是他的,把李世逡的风头压得死死的。 李世逡默默地干了这么久的活没捞着任何好处,早蠢蠢欲动了。一得到中岛静子搜查地下电台的命令,便像打了鸡血一样日夜监听特殊电波,测向车也在城里彻夜转悠,还真给他找出了一个秘密电台。这一下他立刻趾高气扬地命穆处长调集了所有人手,准备去“捉贼拿赃”。 穆霜白一到,老顾和薛远烟就迎了上来,悄声告诉他:“从测向车测出的大概范围来看,我们怀疑是军统的那部电台。” “不用怀疑,就是他们的。我早上冒险发电报警告了,没有回应。”穆霜白隔着人群望了一眼李世逡,摇头,“李世逡准备充分,电台保不住的,到时候能少抓点人就不错了。” 灰狼小心翼翼地问道:“那季……” 前者一摆手:“他很安全。” “谁很安全?”冷不丁中岛静子在他身后质问道。 穆霜白心下一惊,反应倒贼快,当下转身摆出一个标准的笑容来:“在说李处长呢,有我和我手下这么多兄弟打头阵,一定能保证他的安全。”他弯腰行了一礼,“抓反日分子这种小事,课长怎么亲自来了?” “李处长说这次可能是条大鱼,请我来看看。”中岛静子扫视了一眼闹哄哄的院子,大吼一声,“还不快走,在这里吵什么?” 76号里一下子鸦雀无声。穆霜白垂手站在一旁,低着头磨牙——难怪那家伙搞这么大阵仗,全是搞给中岛看的。 他正出神,没想到中岛静子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上下打量着他,突如其来地夸奖道:“你还是这样穿好看。” 穆霜白满心嫌弃,面上却还得装作开心的样子拍两句马屁,好歹算是对付过去了。 一行人大张旗鼓地开到沪东一家小印刷厂的门口停了下来,李世逡率先从测向车里跳出来,对中岛静子道:“课长,就是这里。” 特高课课长将手一挥,穆霜白带着老顾和薛远烟,开着军车撞倒了印刷厂的大门,一马当先冲了进去。 没有想象中的交火,印刷厂里安安静静的,似乎一个人都没有。特务们下了车,端起枪,谨慎地向里搜寻。一根柱子后悄悄探出一个黑洞洞的枪口,瞄准了走在最前头的穆霜白。 下一瞬枪响打破了寂静,穆霜白身边的一个特务应声而倒。火力顿时向那柱子集中,枪声里还夹杂着中岛静子“抓活的”的喊声。 枪声停歇之后,印刷厂又归于平静,穆霜白收起枪,大步绕到柱子后头。他刚转身想报告这里没人,斜刺里冲出一个人来,冲着穆霜白劈头盖脸就是一拳头。后者赶紧招架,心中叫苦不迭——他昨晚刚打过一架,裂开的伤口好不容易止了血,现在又被人逼着打架,这是存心不让他好好养伤! 更何况对方应该也是军统有点名气的人物,拳脚功夫不弱,穆霜白只接了几招便觉勉强,再拖下去恐怕要糟。而这时行动处的兄弟已经上了楼,一阵枪响过后有人在上头喊道:“课长,跑了一个!” 穆霜白心念一动,于百忙之中朝不远处的老顾使了个眼色。 其实不用他吩咐老顾也明白他的用意,立即带上自己和薛远烟的小队,跑出去“抓人”去了。 可高手过招,最怕分心,穆霜白的对手瞅准空子,一边制住穆霜白的左手,一边飞起一脚,正正地踹在他的右胸上。他直接被踹飞出去,径直撞在了中岛静子怀里。别看特高课课长是个女人,但从小受到严格的训练,身体素质远超常人,被穆霜白一个大男人一撞,还能稳稳地站着,并顺手扶了对方一把。 她很霸气地把人扔给一旁的李世逡,盯着那人道:“我来。” 穆霜白好不容易站稳,就正对上李世逡那嘲讽的眼神:“竟然需要课长亲自出马,你丢不丢人?” “我这可是带伤工作。”穆处长低头看了看胸口的鞋印,满不在乎地伸手一掸,“我们的身手都是中统训练出来的,光说我,你怎么不上?” 李世逡什么本事都有,就是打架不行,这一下被他堵得没话说,只冷哼一声转脸去盯中岛课长的战局了。 军统那人完全不是柔术高手中岛静子的对手,一会儿功夫已落了下风,中岛想着一鼓作气把人拿下,没料到对方也是块硬骨头,见势头不好,后退两步,干脆地掏出手枪饮弹自杀,速度快得她都来不及反应。 中岛静子看着地上的尸体,啧啧两声道:“国民党居然也有这么硬气的人?我还以为只有红党的不怕死。” 也不知道她是有心还是无意,这话里指桑骂槐的意味太明显,穆霜白下意识地瞟了一眼李去。不想后者一副问心无愧的不要脸模样,他无奈地摇摇头,跟着中岛静子往楼上去了。 他们在阁楼上搜出了一部完好的电台,顺带还搜出了一个躲在柜子里的军统特工。那人被发现时正哆哆嗦嗦地拿枪顶着自己的脑袋,中岛静子笑眯眯的一句“跟我们合作,你就不用这么害怕了。”便成功策反了对方,气得穆处长在心里直骂军统的人都是饭桶。 李世逡留在楼上打算当场研究一下那部电台,顺便找找密码本,中岛静子则命人把那个特工押到楼下,先问问基本情况。 “我知道的不多……”那人抱着头站在一圈步枪的压迫下,嗫嚅了半天才憋出这么一句话来。 中岛静子眼神一冷,圈子外的穆霜白松了口气。 “我其实是军统派去共产党的卧底……” 后者的心立时又提了起来。 “课长,共产党的联络站被您摧毁了,但他们还有个二号联络站,负责人代号‘红狐’,是上海唯一知道最高领导边牧真实身份的人。他……今天下午约了下线见面。”他说得很慢,放在头上的手指有节奏地微微颤动着。穆霜白定睛细看,他竟反反复复地敲着一串很眼熟的电码——杀了我。 穆处长立刻意识到对方认识自己,也害怕到时候特高课会从他嘴里撬出自己的身份,又下不去手自杀,只能求助于他。 可是中岛静子本尊在这呢,他若贸然开枪,不被怀疑就有鬼了。 “什么时间?约在哪里?”中岛急切地问道。 “下午六点,马尔斯咖啡馆。” 穆霜白心急如焚。他在后头踱了两圈步,灵机一动,装作蹲下身系鞋带的样子,偷偷捡起一枚石子,扣在手里。 中岛静子转而追问其他问题了:“军统站现任站长是谁?这么大个印刷厂只有你们三个人?其他人呢?” 但她没能等到答案。 说话的当儿,穆霜白一双眼已盯准了一个枪端得极不稳的小特务,后者估计是因为太过紧张,手一直打着抖。形势不容许他多想,穆处长的手指一弹,石子砸中小特务的肩峰,又悄无声息地滚落地面。小特务毫无防备挨了这一击,扣着扳机的手一紧,“砰”地一声枪响,那军统特工哼都没哼一下,倒在地上死了。 连中岛静子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一蹦,待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她走上前怒气冲天地甩了小特务两个耳刮子,用日语大声骂道:“混蛋!你搞什么?!枪都端不稳,以后也别端了!” 不过她多少得到了点红党的情报,也算是意外之喜了,当即扭头吩咐穆霜白:“刚刚你也听见了,马尔斯咖啡馆在公共租界,我的人不好去,你人手够吗?穆处长……?穆处长!” 突然被点了名,穆霜白才如梦方醒地应道:“啊?是!” 中岛敏锐地发现了他的异样:“怎么了?你想到什么了?” “没……没事。”前者摸着鼻尖尴尬一笑。 “明明有事,快说!”特高课课长的脸色沉了下来,朝他逼近两步,“这是命令。” “我……下午四点约了人,就在那家咖啡馆。” “约了谁?”中岛眼中的怀疑之色渐渐浓重。 “季音希。”穆霜白实话实说。 中岛静子还没有说话,李世逡边下楼边嘲弄地插进话来:“我们忙着工作,穆处长倒有这个闲情去约会。”说着他冲身后抱着电台的小艾努努嘴,让他先把电台搬去车上。 “这样也好。”中岛静子摆摆手,“穆处长就先去,我们在周围埋伏好,到时候里应外合,务必抓住红狐等人。”她抬手看了看腕表,“快两点了,抓紧时间部署人手。李处长不用跟着了,回去忙电台吧,顺便查查军统的人都躲哪去了。今天干得不错,回头我给你记功一件。” “是,谢谢课长。” 第84章 险局 穆霜白提前了几分钟赶到马尔斯咖啡馆,没想到季音希已经在等着他了。 “白白!”女子的声音清脆悦耳,在窗边圆桌旁朝他挥着手。穆霜白远远地望见季音希脸上明媚的笑容,顿觉这些天心头的阴霾,全都一扫而空。 他一坐下,季音希便迫不及待地问道:“白白,今天怎么想到约我出来?你的伤……” “没事。这一直忙,好不容易今天有了点空,想起许久没好好聊聊了。”穆霜白温柔一笑。他的伤口刚又裂开了,草草处理了一下便赶了过来,现在还在隐隐作痛。但他并不打算对阿音说这些。 季音希撒娇似的嘟起嘴:“碰巧我今天也有空,否则你还见不到我了。” 前者询问地挑挑眉,招手叫来侍者点了两杯咖啡。 “爹爹的生意财产全给了我,我这些天忙着跑厂子,见客户,一刻都没停。还有黑市,我也去过了。”季音希笑眯眯地道,“做生意比我想象的容易嘛。” 穆霜白看着她,恍惚觉得季音希在一夜间长大了。他原本很难想象这个女孩脱下舞裙,梳起长发,摇身变作事业女性的模样。他踌躇了半晌才开口:“你……还好么?” “咱们其实才几天没见啊,你怎么搞得跟久别重逢似的?”季音希笑着,端起刚上桌的咖啡抿了一口,吐着舌头直喊烫。 经历过季鸣鸿的拳头后,穆霜白怕极了面前的人也是在强颜欢笑。如果她和她哥怀着一样的心思,她此时的笑靥,可能会是他一生的噩梦。他一时不敢接言。 见状季音希缓缓收了笑脸,叹气:“我明白你想问什么。我和我哥不一样,爹爹的死,我相信不是你干的,就算是,我也会原谅你。” 穆霜白的眼里放出希望的光。 “我见过你和爹爹相处,我不信你会杀他。咱们生逢乱世,多少都有自己的苦衷,你不说,我便不问。元宵那一晚我最后一次见到爹爹时,他似乎做好了什么准备,还嘱咐我不论发生什么,不必慌张,要相信自己的心。而我的心,向着你。” 若不是顾及到面子,穆霜白觉得自己该感动得掉下泪来了:“阿音……难道说你信我,多过阿辜?” 季音希点点头:“阿辜可靠但未必忠诚,你虽狡诈却足够多情。” 穆处长喝到嘴的咖啡险些喷了出来:“你给我的评价可真不咋地。”——前面说的那些都是安慰他的吧,他就知道从阿音嘴里听不到自己的什么好话。 “我爹可能是觉得自己的死能够保护一些人吧,才那么义无反顾。”季音希悠悠地眺望窗外,“我似乎懂得他的信仰,我们真正的敌人,是侵犯我们所爱的国家的人。他不在了之后,我也想……” “阿音。”穆霜白没让她说下去。季音希比她那只认死理的哥哥聪明太多,他希望她明了的事情,她早已门儿清。其余的,身份也好,秘密也罢,他不想再知道了。 季音希这才再度扬起笑脸:“不说这个了,我跟你讲讲我爹留下的那些个烂摊子。” 因为季鹰成功迁了厂,季音希也不想违背爹爹的意愿把厂子再迁回来,所以新民机器厂彻底转为民用,只保留了部分地下军火市场的交易。特高课并不觉得她一个年轻女孩子能干出什么大事,便没再为难季音希,转而去找其他工厂合作了。 两人聊了一个来小时,天色渐晚。而从五点半开始,穆霜白嘴上说着话,眼睛却时不时就往门口瞟一下,审视着每一个推门进来的客人。 五点四十五,一个穿长风衣戴着爵士帽的男人低着头推门而入,挑了一个靠近门边的位置坐下,不紧不慢地点了一杯咖啡,便打开一份报纸读了起来。穆霜白全程就没能看清对方的脸,这种不寻常的情况立刻引起了他的警觉。 五分钟之后,又有人走进了店里。那是一个三十岁出头的美妇,挽着发髻,一身时髦但不张扬的打扮,下半张脸都隐藏在脖子上厚重的围巾里。她一进门便放慢了脚步,一双秀目不动声色地东张西望起来。穆霜白只扫了一眼,呼吸都是一窒,来人竟是本该离开了上海的锦书! 原来骆南和萧旦从晚宴上匆匆逃离之后,不甘心就此放弃自己这么久以来所做的一切,但形势紧迫,特高课又贴出通缉令,全城搜捕。他们只好先找了个地方躲起来,暗中寻找组织的其他同志。季鹰的死,别人看不清,但他们已经认清了阿辜是内鬼的事实,明白是阿辜把锅甩给了穆霜白,因此并没有去找他麻烦的意思。骆南按老方法在报上刊登寻人启事,这么些天过去了,总算得到了回应。 昨日晚饭后,萧旦抓住兴冲冲的骆南严肃道:“明天我替您去见红狐。” 对方断然拒绝:“不行。” “要我提醒您多少遍,您是文职!”萧旦抓着他不放,“特高课最近动作不少,谁知道这会不会是个陷阱,我至少有自保的能力。” “难道我这一辈子,就该缩在后头,看着你们去拼命?!”骆南沉下脸来,“一号联络站被毁,全是因为我识人不清,没看出阿辜这个内鬼,害得季鹰和那么多同志白白牺牲。” 萧旦摇摇头:“家贼难防,当初要不是季鹰同志力荐阿辜,我们也不会如此没有防备,这不是您的错。”她顿了顿继续道,“但您是我们的主心骨,您不能有事。明天如果一切顺利,以后您再与他们接头,我也就放心了。” 两人争执了一阵,骆南还是妥协了。他拿出一张字条递给萧旦:“下午六点,马尔斯咖啡馆。这是接头暗语。”—— “先生,您的咖啡凉了。” “不凉,时间正好。” 萧旦默读了两遍,牢牢记在心里,随后拿出打火机点燃了纸条。火光中,南叔轻声嘱咐道:“锦书,万事小心。” 第85章 救锦书 马尔斯咖啡馆里,眼看锦书已走到自己桌边,穆霜白一边笑着跟季音希说他去趟洗手间,一边迅速起身,装作没看见过道上的来人。正四处打量找人的萧旦没看见他的动作,一下和他撞了个满怀。她连忙后退一步,小声道了声歉,低着头匆匆地想从穆霜白身前走过。后者借着自己的身体遮挡了外面中岛静子等人的视线,趁着这一秒钟的间隙,在锦书的耳边道: “锦书,快走。”说完他就侧身从她身后走过。 听出了他语气里的急切,萧旦只微微愣了一下,便泰然自若地在咖啡馆里转了一圈,又从大门离开了。她直觉有穆霜白在的地方就没什么好事,不由担心起红狐同志的安危来,于是她躲进咖啡馆斜对面的小巷子里,悄悄观察这边的情况。 穆处长站在洗手间旁的阴影里,见锦书安全退出,才稍觉宽心。他叫来事先安排进来假扮侍应生的特务道:“盯紧13号桌那个人。” “处长,那个人刚结了账,这会似乎是要走了。” 前者探头一看,那穿长风衣的男人可能是察觉到了什么,桌上的咖啡一口没动,急急忙忙想走。 “快,通知课长他们,拦住他。” 他自己则两步跑回桌边,对季音希道:“你先回去吧,我还有点事,不能送你了。” “白白你又有任务?”阿音看出了他的紧张,便乖巧地拿起包往外走,“你自己小心。” 这时,那男人已经走到了门口,却一眼看见外面朝这边逼近的几个黑衣特务,伸出去的腿又撤了回来。他转身看了看咖啡馆内,视线一下锁定在了穆霜白身上。两人隔着半个咖啡馆沉默地对峙着。 短暂的平静永远会被枪声打破。已经认准那人就是红狐的穆处长不由分说举枪对着他连开数枪,直把人逼到柜台后看不见了才罢休。咖啡馆里一瞬间乱成了一锅粥,搞不清子弹是从哪来的百姓们纷纷抱头鼠窜,离门近的往外跑了,远的则抱着脑袋蹲在原地,大气都不敢喘。穆霜白无奈地看了看打碎玻璃闯进来的中岛静子,把季音希拉到自己身后护好。 中岛课长上下打量着两人,伸手一指角落里开枪还击的红狐,质问穆处长:“你愣着干什么,还不抓人?” “没子弹了。”后者一摊手,“而且我左手准头不好,可能还得麻烦课长亲自出手?” 中岛虽然不满地瞪了他和季音希一眼,但也接受了他的托词。穆处长才不管那许多,拉起季音希跑出咖啡馆,之后再发生什么,他现在不想关心。 刚跑到路边,有人从他手里拽走了阿音。穆霜白讶异地看去,正对上季鸣鸿一双被愤怒烧得通红的眼睛。 “警告过你了,以后离阿音远点。” 他的语调还算平静,可季音希明确地感觉到了自己哥哥身上散发出来的前所未有的怒意。 “哥,你怎么来了?” “早上听他说约了你,我怕他晚上没时间送你回家,特意来接你的。”季鸣鸿嘴上答着,眼睛依旧盯紧穆霜白。不过后者不争不辩,在两步开外沉默地站着。 “接我?”季音希看着他扣歪了的衣扣,未翻好的衣领,乱糟糟的头发,整一副丢盔弃甲的狼狈模样,说什么也不相信,“你从哪过来的?” 季鸣鸿上上下下仔细看了看妹妹,确定完好无损,微微松了口气,柔声道:“我们回家说。”说着便把穆霜白晾在那儿,揽着季音希的肩走了。 “哎?白白……”季音希不明就里。 穆处长只有苦笑着朝他们挥挥手,目送他们离去。 “他没把你怎么样吧?”一到季公馆,季鸣鸿打开客厅所有的灯,围着季音希再次查看。 “哥!白白能对我做什么?”阿音被他看得不自在,伸手去拉他。这一拉之下,她看见了他手腕上一道淤紫痕迹,表皮磨破了不少,还挂着血珠,在明亮的灯光下显得极其狰狞。季音希吓了一跳,再去看他的另一只手,也是一样的伤口,“这是……绳子磨出来的?谁干的?” 季鸣鸿收回手,倒在沙发上,反问:“你说呢?” “是……白白?这不可能!” “怎么就不可能?”季鸣鸿坐正身子,“他把我绑在他家里,就是怕我阻止他见你。还好我及时扯断绳子逃了。”——他已经把特高课要查军统电台的事忘到脑后去了。 季音希不置可否,走到茶几前想帮他倒杯茶下下火:“他跟你说什么了?” 可能是穆霜白说得太多,也可能是大少爷脑子里除了阿音就没有别的,反正他只记住了他俩友谊破裂的结果。 “他变了心。”一阵唉声叹气之后,他幽幽地蹦出这么一句话来。 季音希给他倒茶的手一抖,茶水洒了一桌:“哥你再说一遍。” “他变心了。”季鸣鸿的语气极其哀怨,“当初他将重建的军统交还给我的时候,与我一起救亡图存,可现在,军统成了他能随随便便出卖给特高课邀功的工具!” “白白不是这样的人。”季音希虽不知道具体细节,但是依然坚定地摇头,“你不能被爹爹的死蒙蔽了双眼。” 季鸣鸿恨铁不成钢:“是你被他蒙蔽了才对!我知道你喜欢他,可你不该为了爱情连是非都不分!那晚……那晚是我亲眼目睹,你怎么可以还为他开脱?” 面对他的气急败坏,季音希决定先转移目标:“哥,你就这么信得过阿辜?他身上疑点也不少,你凭什么认定眼见即为真相?” “阿辜?”季鸣鸿一脸茫然。 “爹爹一死他便能跻身特高课副课长;爹爹葬礼上他只和白白一个人讲过话;爹爹尸骨未寒他搬离我们家,开酒会庆祝。这些足够说明问题了吧?” “我宁肯相信他与穆霜白狼狈为奸。阿音,不管真相如何,我只知道,那天之后,除了你我不再相信任何人。你可以放心,我暂时不会去寻仇,现在的我杀不了他,但最后的最后,我一定会亲自动手。”大少爷说完,仰头靠在沙发背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头顶刺眼的吊灯。 于此同时,在上海另一头,已经回到76号自己办公室里的穆霜白一个喷嚏打了出来,他边揉着鼻子边将手上的密码本递还给面前的薛远烟。 “我知道了,你把这个给李处长送过去吧。老顾人呢?” “他说有些不舒服,先回去了。”灰狼摊手,“可能今天追人太累了。” 为了抓那个逃跑的军统特工,他和老顾几乎把整个公共租界跑了个遍。穆霜白有意让他们放水,可对方也不是什么泛泛之辈,他俩费了老鼻子劲才勉强跟着,最后好歹夺下一本密码本,就没再追了。 薛远烟大概讲了一遍经过后道:“处座,我先走了,还得去他家看看他。” “远烟。”他们的处座头一次亲昵地喊了他的名字,“你和老顾的事…不必瞒我。” 薛远烟僵了僵,怪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处座,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荒谬,但我跟他,意外地合拍。”他深吸了一口气,“爱一个人,无关性别。” “我没觉得荒谬。”穆霜白摇头,“我和老顾近十年的生死搭档,我知晓他的过去。我希望你先了解了他,再说这话不迟。” “他全都告诉我了。”灰狼的眼神有些黯然。 “那我该谢谢你,能替我好好照顾他。去吧,别让他等太久。”穆处长说完,重又埋首于桌上的文件了。 薛远烟其实很想问问自家处座和老顾的故事,可老顾不肯说,穆霜白不给他机会问,他好奇得抓心挠肺的,最后也只有按下这八卦的心。 第86章 边牧现身 等穆霜白忙完工作,打着哈欠回到家,却忽然发现这么晚了,家门口竟有人躲在阴影里等他。 “谁?”他生怕是那大少爷再次上门找他算账。 “少帮主。”那人轻轻喊了一声,喊的竟是险些被他遗忘的称呼。 穆霜白一愣,自从季昀青被杀害,高昀骞解散青帮,赶往前线战场以来,已经很久没有人这么叫过他了。他心里顿时生出了不好的预感:“我大哥怎么了?” ——千万不要是他最害怕的答案! 对方犹豫了一下,末了深深地叹了口气,答道:“帮主他……生死不明。” “怎么会?!”穆霜白如遭五雷轰顶,他虽然知道大哥当年从军是抱了必死的信念,也早就做过一定的心理建设,但真正听到这个消息时,他意识到自己其实还是难以接受,“他不是一直跟着白将军在皖南么?事变那会他们是压倒性的胜利,大哥怎么会有事?” 那人从阴影中走出来,愁眉苦脸地道:“问题就在于,帮主跟着的人,不是白将军,而是叶军长。” 穆霜白简直要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我大哥?投了共?你们也不拦着?” “拦不住啊,帮主那性格,您是知道的。”那人一脸无奈,“我们试着劝过,没一个人能劝得动。” 穆霜白久久说不出话来。他大哥决定的事情,无论如何是拉不回来的。那个唯一有可能说动高昀骞的人,早已被他设计杀了。 想到这里,穆霜白又是一阵心疼。 “1月13日,叶军长被俘,帮主见无力回天,带着我们剩下的十几个人和副军长、参谋长突围。混乱中副军长他们先后遇害,帮主殿后,让我们快跑。等我拼命翻过山丘,听到枪炮声逐渐减弱时再回头去看,身后已经空无一人,只有弥漫的硝烟。我在山洞里藏了一晚上,第二天等敌军撤走之后再出来查看,却没能在那一地的尸体中找到帮主。” “那这么说,我大哥是不是可能还活着?”耐心听完了这话,穆霜白激动地摇了摇那人的肩膀。 对方没有接话,似乎是不忍心打破自家少帮主这点美好的幻想。沉默了片刻后才道:“我逃出来之后就想办法来上海找您,听说您之前受了伤,没事吧?” “小伤而已。”穆霜白总算是冷静下来,恢复了往日威风八面的穆处长的模样,摆摆手问他,“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要不要留在我身边做事?” 那人深鞠一躬,婉拒道:“能跟着少帮主,是我的荣幸,但是这两年跟着帮主追随共产党,我恐怕……” 穆处长自然听懂了他言下之意,无外乎是顾忌他那汉奸兼国民党的身份。便道:“我不强求,你自去吧,谢谢你不远千里带给我我大哥的消息。” “少帮主言重了,您和帮主的大恩,我此生难报。两年来帮主一直关注着您,常说您可能有愧于天地,却无愧于自身。他以您为傲。”那人的眼眸里泛着泪光,又弯了弯身子,很快就消失在黑暗的巷子里了。 穆霜白抬头望了望没有一点月色的黑夜,背靠着门缓缓滑坐到地上,伸手抹掉了脸上的泪水。 他怎么可能无愧于自身。高昀骞于他,亦兄亦父,可他却始终未曾尽到半分孝道。现今更是子欲养而亲不待,让他如何自处? 他有愧于亲人,自然是有愧于自身。至于是否愧对天地,早已不在他考虑的范畴内。 反正他不可能活到胜利的那天的,而且双手染血的他,必入无间地狱。既知结局,又怎会在乎对不对得起天地。只求,不悔。 而在安全屋里翘首以盼的骆南等回来了一个怒气冲冲的萧旦。 “锦书?”南叔的心都是揪着的。 萧旦黑着脸不应,噔噔噔走到桌前猛灌了一大杯水,一只脚踩在椅子上骂骂咧咧:“南叔,幸好您老没去,有人走漏了风声,我去的时候特高课和76号都在那里守株待兔。霜霜提醒了我,我才侥幸溜掉了,可红狐死了。” 骆南只觉得眼前发黑:“你确定吗?” “我躲在咖啡馆不远处看到的,红狐承认了身份之后,趁着中岛静子不注意抢了她的枪自杀了。”萧旦语气阴狠,“被我发现是哪个杀千刀的告的密,非弄死他不可。”——她是不会知道那个杀千刀的已经被穆霜白干掉了。 “你说穆霜白帮了你?”骆南有些疑惑,“皖南事变之后,我以为国民党的人,不会有这么好心。” “他可能还是念旧情吧。他真有那么好心,红狐也不会死。”萧旦耸耸肩。 沉默了一会,骆南无奈道:“我必须想办法去见边牧。红狐一死,二号联络站群龙无首,恐怕很多同志会和组织失去联系,他要是再不有所行动,会增加无意义的牺牲,组织的毁灭就在旦夕。” 事实证明,灭顶之灾面前,没有人能坐视不理。一天后,骆南便收到了边牧约见的密电。 如今的上海,处处危机四伏,这次南叔说什么也不肯让萧旦涉险,更何况边牧指明只见自己。他提前到了上海公园,确认自己没被人盯上之后,找到对方指定的长椅坐下,紧张地等着边牧出现。 到了约定时间却并没有人靠近,骆南正在担心计划有变,不料他身旁,同一条长椅的另一端坐着的人突然清了清嗓子,将手里报纸一抖,转过脸看他。 骆南的心突地一跳。眼前虽然是一张陌生的面孔,但他莫名觉得熟悉,甚至连暗号都不需要对,他就能确认对方是他们的最高领导——边牧。 “先生。”对方笑着开了口,“今天的报纸,看了么?” 骆南赶紧接道:“看了,依旧是坏消息。” “我是佐佐木华,代号边牧,特高课电讯组组长。”男人冲他微微颔首,为防止有人监视,他又把视线移回到报纸上,嘴里低声道,“骆南同志,从今天起,你就是红狐的继任者。首要任务,找到所有与组织失去联系的同志,合并一号和二号联络站,重建地下电台。若非紧急情况,不可与三号联络站接触。记住,你是唯一知晓我真实身份的人。” 南叔答应下来,犹豫道:“冒昧问一句,您是……日本人?” 佐佐木摇摇头:“我是日籍华人,从小在日本长大。祖上和日本天皇有些渊源,因而我是华人的事中岛静子并不知道。特高课不会信任中国人,组织上看中我身份特殊,才派我潜伏。要是日本人有什么动向,我会第一时间通知你,电报联络,若是示警信息,一律登报。你如果有事找我,可以伪装成商贩去我家,这是地址。” “是。”骆南迅速接过对方递来的报纸,瞟了一眼中缝上手写的一列小字。 “还有,据我所知,阿辜能当上特高课副课长,因为他其实是日本人,而且是比中岛静子更危险的存在。日后有机会,第一时间除掉他。”边牧叮嘱道,“至于76号那种汉奸组织,里头的人各怀鬼胎,不出几年不攻自破,不必太过担忧,你们万事小心便好。” 交代完这些,他们没再多说,一先一后分头离开了上海公园。 第87章 血肉横飞的金融战 在特高课混得如鱼得水的阿辜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可能引起了季家小女儿的怀疑。他最近多次向季音希提出生意上的事他能帮上忙,实则是想找机会把新民机器厂掌握在自己手里,没想到被季音希一口回绝。 为了想办法让她松口,阿辜连季鹰都搬出来了:“小姐,我一直在帮老爷打理厂子,经验足够,您大可放心。这毕竟是老爷留下的资产,我不忍心看它倒闭。” 季音希瞪起眼睛怒道:“你的意思是没有你厂子就一定会倒?我是爹爹的女儿,他能做到的,我一样能做到!不需要你插手!” “可是老爷临终前嘱咐我要照顾好你们。”阿辜说得半真半假的。 “照顾好谁?我?我哥?还是厂子?”季音希咄咄逼人,“我要听实话。” 他能有什么实话说?阿辜心里想着,季鹰临死那天全忙着跟他商量当晚的“死亡计划”,从没提起过其他,他几乎以为自己的老大压根没把这一双儿女放在心上。 威逼不行,只能利诱。阿辜长篇大论地讲了一通与特高课合作的好处,言下之意是,当年鹰老大就是靠着特高课的商路将家业越做越大,季音希完全可以照干。 可季音希软硬不吃:“照你这么说,白白的公司做得也够大,商路也够安全,我能挣个盆满钵满,何必惹上中岛静子?再说了爹爹一心想要迁厂,他还因此而死,我哪能不遵从他的遗愿?” 阿辜没奈何,只能去求助中岛静子,毕竟当初她许诺他的,根本没做到。 “你知不知道我力排众议给你特高课副课长的位置有多难?!”没想到中岛静子翻脸不认账,“不过是一份家产而已,黑市的还不够你吃?你胃口是有多大?季音希那种富家千金我还不曾放在眼里,现在我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这种事情你何必急在一时?” 阿辜着急地劝道:“不能小看那位小姐,她的头脑不输她爹,做生意也有模有样。若是放任自流,迟早成患。” 中岛静子很不耐地一挥手:“这话我听烦了。” “那……”阿辜犹豫了一下,换了个话题,“属下帮您破获了地下党,什么时候能让我见我家人一面?” “等战争结束吧,他们就能从家乡过来看你了。”中岛静子移开视线,闪烁其词。 “可是……” “我是承诺过,但你看看你,在红党卧底这么久,除了季鹰之外,只给我抓了一帮小鱼小虾,要么是硬骨头,要么一问三不知,有什么用?” 阿辜很不服气:“一号联络站只剩南叔锦书在逃,二号联络站没了负责人,一盘散沙,还不够吗?” “不够!”中岛课长一拍桌子站了起来,神情激动地指着门外,“还有他们的最高领导,那个始终躲在我们眼皮子底下的人!找不出此人,我吃不下睡不好!我抽空把特高课里重要职员的老底查了个遍,什么疑点都没有,他们全都是大日本帝国挑选出来的精英!”她眼珠一转,望向阿辜,又换上她一贯的伎俩柔声道,“你只要能找出边牧,你的任何要求我都答应。” “包括让属下见到家人?” “当然。” 于是阿辜信心满满地回去工作了,中岛静子则舒了口气,她才不相信这个半辈子跟在季鹰身边打下手的管家能派上什么用场,那可是连她都还没能找到的人。 家中发生巨变之后,季鸣鸿全身心投入工作,为了发展上海经济,抑制通货膨胀,他还派人从日本运来了不少生产资料,大有大干一场的意味,自此越发得到周先生的赏识。伪中央储备银行成立后,周先生征得中岛课长的同意,让季鸣鸿任银行副总裁,收入不菲。 在周先生眼里,季鸣鸿的家产一分没分到,又与76号穆处长闹翻,加上只在新政府里当了个钱少又辛苦的经济部长的职,一穷二白,他已难在上海立足,总不好一直靠着自家妹子过活。这个美差不应就太傻了。季鸣鸿本来是想拒绝的,他身为军统上海站站长,明面身份越低调越好。但他转念一想,这事儿也有好处,他能获得的情报说不定更多,便一口答应下来。 重庆方面得到消息,命季鸣鸿传令给上海的银行钱庄以及邮局,不准接受中储行新发行的中储券,上海银钱业公会也积极抵制,季鸣鸿把情况上报给周先生,有心想让他放弃这种帮助日军搜刮中国财富的手段。没想到周先生火气上来,竟动用76号的特务人员。以武力替中储券开道。 对经济形势不敏感的穆霜白没想那么多,以为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接到命令后便以76号特工总部的名义通知了众商家和银行钱庄: “若再拒绝使用储备银行钞票,将采取武力,勿谓言之不预。” 他采用了阿辜给的鬼点子——让手下的特务们用中储券到租界商店购物,把枪和选好的物品一起放在柜台上。商家迫于淫威,只好收下中储券。此后,在暴力恐吓之下,中储券慢慢流行,法币被挤出市场,大量法币流回抗战后放市场,导致重庆通胀严重。 戴局长受到蒋委员长的压力,转而向各沦陷区的军统站站长施压:“你们要不惜任何代价打压汪伪金融,夺回法币市场。” 备受关注的上海自然首当其冲。季鸣鸿被逼无奈,明里格外拥护中储券,背地里开始策划暗杀。因着这事,季鸣鸿对穆霜白的误会又深了一层——毕竟要不是那人乱来,中储券哪有那么容易流通,他也就不用天天挖空心思想着如何杀人。 而因为中统徐恩曾乐得袖手旁观,穆霜白得知军统动向的时候已经晚了,他不可能凭一己之力阻止重庆高层的决定,上峰也不可能去考虑他一个小小特工的两难处境。 短短两个月,在季鸣鸿的一手策划下,中储行上海分行被炸,设计科长、推销主任遭到刺杀,汪伪政府震怒之下,命76号还击。 骑虎难下的穆处长深恨大少爷这种不计后果的行动,他冒险在深夜去了一趟包子铺,想和对方谈一谈,免得情况恶化伤及无辜。可他却发现包子铺早已人去楼空,季鸣鸿在认定他真的做了汉奸之后,就更换了所有联络点,他所知道的联络方式也所剩不多。 穆霜白心情沉重,时间仓促,他没法违抗汪伪政府和特高课的双重命令,只得带着手下抓了近两百名银行职员,全部关进了76号。 两天后的一个清晨,季鸣鸿坐在自家客厅里,左右手各拿着一份密码电文,眉头紧锁。 左手那封是戴局长亲自发来的,命令他继续以武力还击;右手那封却让他觉得十分困惑。密电用的是他熟悉的军统高层才会使用的密码,和往常一样简短但内容完全相反:“停止一切活动。” 他犹豫了一会,起身去给穆霜白打了个电话。电话接通之后,季鸣鸿尽量保持着语调的平稳问道:“电报是你发的吧?” “是。”那头的人坦荡地承认,“本想当面跟你谈,你换了地方。” 季鸣鸿的眼里闪出锐利的光:“我们没什么好谈的。你我各为其主,军令难违,何必留手。你知道我的身份,大可去告诉中岛静子。就算被抓,我也会完成任务。” 他不给对方回话的机会,干脆地挂断了电话,空留那头的穆处长握着嘟嘟响的话筒苦笑。 当天,军统特工成功刺杀了中储行副主任,而没有一个人怀疑到季鸣鸿头上。 穆霜白当然不会真去揭发大少爷,他实在震惊于他的成长,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调兵遣将,部署好一切之后全身而退,已经有几分唐宁那杀伐果断的风采。相比之下,自己被太多顾虑牵绊,耗费精力,也只能换得恶名。 李世逡看出他的犹豫,知道他心软想要停止这场血肉横飞的金融大战,便以他穆处长的名义放话:“重庆特工再杀一人,即杀死三名人质报复。” 他说干就干,立时选了三个人打算枪毙。这时的76号生杀大权虽然掌握在穆霜白手中,但他心知李世逡和中岛静子的那点小心思,时时刻刻都在等着自己犯点错,好有借口把他排挤出去。现在这三个职员看来是非杀不可,他连忙朝身边的薛远烟使了个眼色。 灰狼得了处座授意,只把三名人质打伤,再借口抛尸,偷偷把人送去医院,末了上报重庆,让那三人隐姓埋名躲回敌后安全区。 他们福大捡了条命,可外界知情者极少,以至于第二天的《上海日报》再度把穆霜白骂了个狗血淋头。 这场战争又持续了一个来月,到了六月份,蒋汪双方都觉得不能再打下去,于是不约而同叫停了行动。季鸣鸿安安稳稳继续做着他的中储行副总裁,生活步入正轨。而穆霜白本以为自己能喘一口气,没想到汪伪政府又将目标转向了司法界。 向来喜欢争名逐利的李世逡这回再不想让着穆霜白了,他凭着他那三寸舌干起老本行,陆陆续续拉了司法界许多人落水为奸,又问穆处长借走不少人手,专对庭长和检察官下手,致使中方法院名存实亡。 这之后,周先生对李世逡青眼有加。他有了汪派的支持,顺利抢走了日本人“清乡”计划的主办大权,势力不断壮大,逐渐攀上权力的顶峰。 穆霜白清楚他的野心,他尽可能避免争斗,韬光养晦,一边讨好李世逡,假意专注于自己的长兴公司四处敛财;一边适当拉拢部分新政府人员,防止对方突然发难夺权。这一来使得76号分裂为两派,维持着诡异的平衡。 第88章 言谢 这段时间,阿辜倒也没闲着,查来查去竟渐渐查到了特高课电讯组组长,佐佐木华的身上。他与真相只剩一步之遥。 大热的天气,骆南假扮成挑担子的小贩去边牧家传递情报,从边牧家离开后,他便觉得自己被人盯上了。南叔使出浑身解数在离安全屋不远处甩掉了尾巴,慌忙找来萧旦商议: “我担心有人对边牧同志起疑了,他家附近不少人盯着,但不清楚是哪方的人。我们这儿也不再安全了。” “那怎么办?”萧旦有些着急,地下联络站新建立起来不久,是经不起第二次打击的,“这里是我们最后的藏身处了。” 骆南犹豫着道:“恐怕只能求助于某人。” “谁?现在上海残留的抗日力量只有……季少?”萧旦脱口而出,“可是皖南事变之后,国共关系太紧张了,他不见得会帮我们。” “找他没用。”骆南摆摆手,语出惊人,“我说的是穆霜白。” 萧旦吃了一惊:“您想找他帮忙?!您信得过他?!” “只有他能帮得了我们。他在生死关头敢救你我,我当然敢信他。”骆南肯定道。 “可我之前那样伤害过他,我去找他,他凭什么帮我?” “凭你那样对他,红狐出事时他还是救了你。” “……南叔,您这是滥用别人的感情。”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骆南一挑眉。 “……”——这话好像不太恰当。 即便在心里吐槽,但情况紧急,萧旦还是老老实实地点头应允:“那我去试试,您赶紧叫停同志们的所有行动。” 现下要找到穆处长最好的办法,自然是在米高梅里守株待兔。萧旦临时替了一位舞娘的班,穿着艳丽的舞裙成功混入了米高梅,恰到好处地出现在了舒舒服服瘫在沙发上,被三位姑娘热情环绕着的穆霜白面前。 “霜霜。” 舞池里的音乐开得太大,穆霜白并没有听清。但他定睛细看突然出现在面前人,立刻打发走了身边的女人,请萧旦坐下,低声问道:“锦书?你来这里干什么?你的通缉令还挂在外头呢。” 对方顺势靠进他怀里,嫣然一笑,语气却是与之不符的霸道:“这里灯光昏暗,老娘又这么浓妆艳抹,除了你也没第二个人能认出老娘。” ? 穆霜白拉着她上下打量了一番,也笑道:“这身比旗袍衬你。” “废话少说,老娘想见你一次可真不容易。”萧旦边说边警惕地观察了一下四周。 “我就知道,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什么事?”穆霜白一点都不惊讶。 前者把无处藏身的事说了一遍,当然有意地略去了边牧一节。穆霜白听完,随意地笑笑,端起桌上的酒杯凑到锦书唇边:“干了它,我就替你想想办法。” 萧旦忽然发觉,这么久不见,穆处长的气质越发地往流氓偏了。她想到前几个月上海金融界司法界的血腥屠杀,顿时觉得自己来这一趟可能是个错误。想归想,她还是干脆地仰脖把酒几口喝尽了。 穆霜白满意地凑近她的耳边,压低声音道:“我记得我从未要回南叔手上我安全屋的钥匙。” 萧旦反应了一下,惊讶地扭头看他:“用来保命的东西,你说送就送?” “狡兔从来不止三窟。”人家一脸的不在乎。 “大恩不言谢,你数次救我,我都铭记在心。”锦书捏紧手里的空酒杯,低头一抱拳,换了口气,“去年年底抓你伤你,还没能向你好好赔罪。” 闻言,穆霜白一手按下她的手,一手抬起食指碰了碰嘴唇示意她别再说了:“不必,那时我们各设各的局,各演各的戏,皆为无奈。” 听他这么说,萧旦心思一转,认真问道:“你的心,究竟在哪边?” “不重要了。”穆处长嘴上避而不谈,眼神却坚定地望着怀里的人,“不管是不是汉奸,我都没有回头路。” 两人正聊着,冷不防阿辜已经走到近前,看见他们你侬我侬说悄悄话的模样,便笑道:“穆处长今日好兴致。” 萧旦下意识地往后一撤,拉开两人的距离。 阿辜借着舞池闪烁的灯光,盯住她的脸,有些疑惑道:“我好像没见过这位小姐。” “这是新来的。你知道我一向喜欢尝尝鲜。”穆霜白迅速接话,还得意地翘起了二郎腿。 萧旦也及时站了起来,朝阿辜行了个礼,媚眼如丝:“先生,我叫萧萧。先生请坐,我陪酒。” 她本就做了多年老鸨,身上的风尘气一点不假,装装舞娘可不是手到擒来。阿辜纵然起了点疑心,在她的攻势下,很快也就打消了疑虑。 “萧萧。”穆霜白从西装内口袋里摸出一小卷卷好的钞票递给她,“我和这位先生有点事情要谈。” 萧旦会意,笑着接了钱,提着舞裙离开。待走出了两人的视线,她便一刻也不多留,换下衣服从米高梅的后门溜了。 自打阿辜坐下起,穆霜白就看出他是一副满腹心事的模样,见时间还早,便主动提出和他一起去小酒馆喝点,借机探听点特高课的消息 第89章 阿辜的心思 果然阿辜两杯酒下肚,就絮絮叨叨地说起最近工作上的不顺心来了。他不负特高课课长所望,找着了边牧的蛛丝马迹,就拿去向中岛静子邀功,想让对方多给自己点人手,好想办法抓人。 但中岛静子可能在为了什么大事烦心,压根没给阿辜好脸色看,三言两语就想把人打发走。他想据理力争讨要属于自己的奖励,结果被她劈头盖脸一顿痛骂,直接轰出了办公室。 “那是我应得的!”阿辜边说边气得捶桌子。 “你能怎么办?”穆霜白耸耸肩,“你这副课长的位子刚坐稳,且先忍着吧。” 阿辜连干了三杯酒,布满了红血丝的双眼可怕地瞪着,语气阴冷地道:“她特高课课长的位子也坐得够久了。” 这可是不得了的大事。穆处长心下一惊,他不由得开始操心自己今晚会不会被灭口:“这话你可别乱说。” “小穆,这话我也就只敢跟你说说。以前你和季鸣鸿称兄道弟的,我曾怀疑过你的身份。但你既不是红党,前阵子又心狠手辣地对重庆系统的人下手,看来你是完完全全支持大东亚共荣的。”阿辜醉眼朦胧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而穆霜白巴不得他这么看自己,便一个劲嘿嘿傻笑,一句都不辩解。 阿辜自说自话地和他碰了个杯:“这一年相处下来,我很乐意与你结为八拜之交,毕竟你和我算是一类人。我爱权,你贪财。你最初为中统卖命,千方百计接近季鹰,只是因为他们出高价聘你,才将你一个江湖杀手收入麾下;之后李世逡许了你不少好处,你就干脆地反水当了汉奸;现在他放手让你走货四处敛财,你又二话不说把76号的大权让给他。这么看来,中岛静子派你杀季鹰那会,也给了你不少好东西?” 穆处长听得一愣二愣的,万没想到阿辜聪明反被聪明误,这一番解读都省了他费尽心思让对方信任自己的麻烦。他乐得连声附和。 “你说说,我能不眼红吗?我才是真正杀了季鹰的人,可我什么都没得到!”阿辜气愤地把杯子摔了出去。 “可是没有中岛课长,你连副课长这个位置都得不到。”穆霜白始终不能确定他这番话是出于真心还是拿了试探自己的,便装作苦口婆心的样子劝说。 “狗屁!她是为了稳住我。”阿辜骂道,“她扣了我的母亲和姐姐,逼着我不得不听她的话!” 穆霜白顿时觉得这一晚上的信息量有点大:“母亲?姐姐?这是怎么回事?”——你档案里不是写着家人已找回么? 今晚的阿辜似乎打算把这几年的话都给说完:“四年前,季鹰刚和中岛静子谈拢生意,她就找到我,说我其实是日本人,小时候和家人走散了,才被季家捡走给他们当了这么久的仆人。那之后不久,她陆续给我送来母亲寄来的东西、书信,还有我们的全家福。”说着他从钱包里抽出一张老旧泛黄的照片推到穆霜白面前,“这就是我母亲和姐姐。” 照片里,一个穿着和服的年轻女人抱着个刚出生的婴儿,脸上挂着幸福的笑意,旁边还站着一个小姑娘,怯生生地望着镜头。 穆处长的眉心拧起一个疙瘩:“你父亲呢?” “不知道。”阿辜摇头,“中岛静子说母亲怀上我没多久,父亲离家公干,从此再没回来。” “她以此威胁你替她做事?” “是。”阿辜沉默片刻,突然坏笑着揽住他的肩膀,“不如你我合谋,你帮我杀了中岛静子,我替你搞倒李世逡,这片上海滩,你我兄弟平分。” 穆霜白清楚对方这是真的酒后吐真言了,他虽然有意看特高课内讧这个热闹,但绝不想自己去冒险。他朝阿辜举了举杯:“辜哥,你长我十几岁,却愿与我结交,小弟自当敬你一杯。但我对76号大权没什么想法,今后不论辜哥你想做什么,我不拦你的路就是了。” 听他这么说,对方先是欣喜,复又遗憾地叹了一口气:“小穆啊,要想敛财,没权不行啊,你以后就知道了。”说完,他把杯里的酒一口喝干,自己摇摇晃晃地回家去了。 穆霜白苦笑着看着桌上的残局,他今天还真有些意外收获。中岛静子死期已近,直觉告诉他,阿辜这枚不安分又错误解读了他的棋子,恐怕最终会成为他制胜的关键。 可没想到过了许久也没见阿辜有什么举动,一晃小半年,穆霜白简直以为那晚的事只不过是自己的一个梦境。什么兄弟相称,什么共谋大事,都他娘的是白日做梦。但阿辜对他越发的无话不谈又时时刻刻提醒着他,那该是最真切的现实。 年底,日军毫无征兆地成功偷袭了珍珠港,举世震惊。事发前,穆处长整日在特高课出出进进,竟没听到半点风声。他正想着加大探听的力度,便得到了中岛静子两小时后要进攻上海公共租界的消息。他连忙叫来老顾和薛远烟。 “老顾,你赶紧去楼下的公用电话亭打电话给季鸣鸿。”穆霜白边说边在纸上唰唰唰写下三个电话号码,“挨个拨这几个号码,找到人为止。告诉他,日本人马上要进入公共租界了,其他啥都别多说。” 老顾琢磨了一下问道:“季长官问起我是谁,怎么回答?” 穆处长早帮他想好了:“你说你是锦书。” “锦书?”老顾有点犹豫,“若要扮成她我没问题,但女孩子的嗓音,我学不太像。” “你不用完全学她的声音,别让他听出你的本音就行。”穆霜白一摆手,“他自己琢磨一下,会认为你用了变声器的。” 老顾这才领命去了。他一走,穆霜白也站起来往外走,一边示意薛远烟跟上,一边低声询问:“李世逡在处里么?” 灰狼摇摇头:“不在。” 穆霜白在自个的办公室门口探头探脑地看了一圈,确定四周安安静静的没有人之后,吩咐他道:“你去趟楼下电讯室,找台角落里的电台调到他们军统的那个频道,我两分钟后下去给他们发条电报。” 年初中岛静子收了军统的电台之后,大少爷悄悄换了地方,连带着换了新电台新密码本,这些都被穆霜白看在眼里,但当时他也没想着时刻盯着,由着他们自己折腾。直到前几个月季鸣鸿受命,在金融界掀了阵腥风血雨之后还有惊无险地全身而退,他才觉得自己有必要对军统的破事上点心,免得季鸣鸿总给他带来惊吓,于是想方设法让自己的人监听了他们的电台。 薛远烟一惊:“处座,您不能这么做,万一被李世逡的人撞见,您会有暴露的风险。老顾如果知道,也一定不会答应的。” “所以我这不把他支走了。”穆霜白撇撇嘴,“快去,老季那个不靠谱的,等他想清楚撤退计划再找到借口去实施,黄花菜都凉了。” 灰狼拗不过他,只好下楼去了,边走边在心里生气。这一整年季鸣鸿对自家处座的态度压根没有好的时候,哪怕公事公办,见面也是像见着仇人一样,分外眼红。不是他说,季鸣鸿眼睛里的杀意,他看了都替处座捏把汗。偏偏处座还不放在心上,一出事首先想的就是那个大少爷。 他觉得要跟老顾商量商量,好好劝劝处座,别再这么干了,吃亏的是自己啊! 两分钟后,穆霜白蹑手蹑脚地进了空无一人的电讯室。好在李世逡去和中岛讨论进入公共租界的事宜了,处里的人带走了不少,他一路小心谨慎,并没撞上什么人。他站在灰狼调试好的电台前擦了把汗,毕竟是情报处的地盘,小心驶得万年船。 “处座,我们没有军统的密码本,怎么发报?”薛远烟扒着电台看着他。 “我发明码。”时间紧任务重,穆霜白答得简洁,说完就要动手。 慌得灰狼一把按住他:“处座!假如李世逡也派人监听了这条线,您这就是把自己往他的枪口上送啊!” “无妨。”穆霜白拍拍他的手,戴起耳机飞快地敲出一串串电码:通货膨胀下市场回撤,若长此以往,不是办法,今将减免上海市租,敬告金融诸界。 这是季鸣鸿常用的暗语方法,穆霜白曾听他提过一回,亏得他一直记着。把每句的最后一个字连在一起,便是完整的一句话——撤往法租界。 做完这些,他松了一口气,和薛远烟先后回到楼上办公室,坐等老顾回来。 第90章 这不就是心有灵犀 不得不说,论这世上最了解季鸣鸿的人,穆霜白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连亲爹季鹰都得靠边站。 季鸣鸿接到老顾电话,果然对对方的身份起了疑。好在他也分得清轻重缓急,本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原则,他打算叫自己的人准备着,情况不妙就撤。他在新政府的办公室里转着圈想招,撤退的最好办法肯定是去法租界,法租界巡捕房和军统谈过一笔交易,军统按月给巡捕津贴,如果特高课要抓人,巡捕会设法拖延时间,给军统特工创造逃跑的机会。 想清楚了退路,季鸣鸿抓起话筒便想给军统的弟兄打电话,想了想又放下了。在新政府大楼里头,可没有绝对安全的地方,他还是找个借口亲自跑一趟租界吧。 最好的借口……自然是去中储行转转了。 但当裹着围巾戴着帽子全副武装的大少爷坐着黄包车赶到,日本人已经进了公共租界。他瞅了个混乱的地儿溜进去,躲在被迫夹道欢迎的人群后头,慢慢往联络点走。他压低帽檐,偷眼去瞧站在军车上举着旗子耀武扬威的日军,咬着下唇克制自己的怒火,却一不留神和别人撞了个满怀。 季鸣鸿龇牙咧嘴地揉着自己被撞疼的肩膀,正打算开口道个歉,对方已经抢在他前头惊喜地叫道:“处座!” 这时候的街上可比平时安静得多,这一嗓子引来不少人侧目,还好日本军车离得远,虽然有日本人注意到这边的骚动,但没听清具体内容。饶是这样,季鸣鸿也已经被吓出一身冷汗,他一把捂住小特工的嘴,怒道:“要死了你,不知道小点声么?出了什么事?” “对不起处座,我太心急了。”小特工点头哈腰地赔罪,掏出一张电报纸,“一小时前我们的电台收到一封明码电文,因为不知道真假,我们没敢有大动作,想着去找您问问。” 季鸣鸿接过小特工递来的纸,低头扫了两眼后迅速把纸揉成一团塞进大衣口袋,安排道:“你赶紧通知下去,明面身份不重要的,统统撤去法租界,千万小心。告诉响尾蛇,下午一点,我在老地方等他。” 他其实一眼便看出明码电文下的暗语,再看第二眼的原因,只不过是他认出了发报的人。电报字面上的内容乍一看没什么问题,可他搞经济搞了这么多年,这几句话遣词造句牛头不对马嘴的,明显是拼凑而成。整个上海能第一时间得知特高课动向,给他发来警告,还对经济术语一窍不通的,除了穆霜白找不出二一个。 那么之前的电话估计也是那人搞的鬼,生怕他不信又加了一把火,真是难为他如此用心。大少爷自动理解成对方是有目的地伸出援手——卖他个人情就想让他放过他,门儿都没有! 但是季鸣鸿自己都没意识到,在认定是老穆提供的消息时,他下意识地打消了疑虑,愉快地按着对方给出的方案行事了。 小特工多看了一眼自家处座上扬的嘴角,才一溜烟跑去干活。不出一个小时,公共租界里五十多个军统特工撤进了法租界,留下联络站里的十几个人,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小心翼翼地与日本人周旋。 作为孤岛的公共租界被日军占领,昭示着上海的彻底沦陷,十里洋场从此再没了歌舞升平的景象。季鸣鸿再一次体会到了接连几个晚上失眠的痛苦。他不想让阿音担心,每晚都先熄了灯回房躺下,待算着季音希差不多睡着了,他再披衣起身,去阳台上盯着远处微弱的灯火发呆。 他不知道的是,距他几米远的黑漆漆的窗后,季音希坐在床边,动作熟练地点起了一根烟。 同一片夜空下,老顾穿着睡袍趴在自家窗口,凝视着深渊一般的黑夜。薛远烟走到他身后,轻轻环上了他的腰。 “别想了,会好起来的。”他一眼便知道他在担心什么。 “太黑了。”老顾喃喃道。 灰狼皱了皱眉头,扳过他的肩膀,让他看着自己:“我答应过,要给你一个家,决不食言。” 明明一片漆黑,老顾却在对方的眼里看见了璀璨的星光。他竟头一次不敢和他对视:“没有国,何来家。更何况,有了国,也未必有家。” 他于现状,看得太清。 日军不自量力再度挑起战争,已有走下坡路的先兆,胜利的曙光已然出现。可之后呢?在76号里做了这么多之后,他们汉奸的恶名,还洗的脱么? 但他不能说,他不想把焦虑转嫁给薛远烟,更不忍心打破他美好的梦,便在灰狼接话前,掖紧睡袍,转身往屋里走去:“不早了,夜里凉,把窗户关好就来睡吧。” 而在这兵荒马乱之际,阿辜却准备动手了。 刚把公共租界收入囊中,正是中岛静子忙的时候,阿辜偏要挑在这个节骨眼上旧事重提。 “课长,属下可以确定边牧潜伏在电讯组里,请课长详查。” 前阵子为了找出这个内鬼,阿辜可是费了大力气。他首先怀疑的是身为组长的佐佐木华,但跟了对方好几天之后,竟没看出任何异样。他怕是自己找错了目标,干脆广撒网,装作不经意给电讯组放出一条假消息,结果当晚红党便有了动作,因此阿辜完全确认边牧就是电讯组的一员。 但是中岛静子这时并没有将心思放在边牧身上,只随口应了一声。 阿辜假装好意地道:“课长您不如把电讯组人员的档案交给属下,属下保证查个清楚明白。” “电讯组几十号人,你一个一个要查到什么时候?”中岛不耐烦地看着他,“再说,他们中许多人有身份有背景,档案都是绝密。” “可……”阿辜还想挣扎一下。 “我知道你急着想见亲人,但上海初定,我忙得焦头烂额,这事我给不了你帮助。”中岛静子没再给他说话的机会。 阿辜的眼神一瞬间冷了下来,他立正朝她敬了个礼,淡淡道:“课长放心,属下会想办法接着去查。” 他按捺已久的杀心又开始蠢蠢欲动。 真正让阿辜不计后果下定决心的是,他在无意间听见了中岛静子和小秘书的谈话。 “桑原中佐的意思是调我去正面战场,估计几天后启程。” “那课长一职,您有接任人选吗?” 中岛静子沉默了一会道:“我觉得佐藤友战是最佳人选,但还是让中佐决定吧。所有交接的事宜,就交给你了。” 本以为自己离课长位置只有一步之遥的阿辜听到这话,气得直磨牙。他不明白中岛为什么完全不考虑一下他,而是随随便便报了个人名,事已至此,得抢在她卸任之前,把课长一职抢到手。 第91章 内讧了 12月15号,小雨下了一整日,到傍晚,雨下得越发大了。天完全黑下来之后,阿辜从公用电话亭打了个电话给中岛静子,语调很是急促:“课长,我们的测向车检测到不明电台发出的电波,经过排查,电波发自特高课的集体宿舍,属下怀疑可能是边牧又有什么行动。” 中岛静子皱着眉头看了看窗外的倾盆大雨,很不想出门。但她略一思索,又想到了日本军部对边牧此人的重视程度,这才应道:“知道了,我这就来。” 日本军部给特高课的人统一安排的住处在日租界最好的地段,大门开在一个幽静的小巷子里,紧邻热闹的大街,完美地做到了闹中取静。可惜当时办事的人没有注意到这条巷子里的路灯年久失修,线路老化,一到下雨的天气,巷子里就是一片漆黑,只能借着住宅里的灯光看路。 中岛静子撑着一把黑伞站在巷口,她作为特高课课长,当然有自己的私宅,压根没在这里住过,现在看着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巷子,心里就有一股想骂人的冲动。她深吸一口气,迈步往里走去。 阿辜打着伞在院外的铁门旁等着她,一见到她便殷勤地迎上前来。两人走进院子,阿辜指了指东边楼顶唯一一间亮着灯的屋子,对中岛静子道:“课长,就是那里。” 中岛静子上前两步,微微抬高伞面,仰脸盯着那间房望了两秒钟,即便是夜里视野模糊,她还是一下认了出来——这不是年初她亲自拨给阿辜的住处么?! 她猛然转身,正对上阿辜手里黑洞洞的枪口! 身为大日本帝国优秀的间谍,中岛静子的反应奇快,她向右侧移一步,险而又险地避开了朝她胸口撞来的一枚子弹。趁着阿辜还没反应过来的空当,她跳起身,柔术发挥到极致,一脚踢掉了对方的枪,翻身落地的同时,另一只脚径直踹向阿辜面门。 装着消音器的手枪飞到了一边,阿辜慌忙扔掉手中的伞,抬起胳膊接了中岛静子这一招,被她腿上的力道踹得退了好几步。 眼见中岛静子伸手去摸腰上的枪,阿辜一咬牙,冲上去连出几拳。他现在赤手空拳的,绝不能让对方掏出枪来! 要对付一个阿辜,中岛静子可是游刃有余,但她一手接招,一手又撑着伞,加上前者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她一时半会也拿不到枪。她索性放弃用枪的念头,打着多戏耍阿辜一下的念头,一心一意与他周旋。 几十招过后,阿辜的动作明显慢了下来,瓢泼大雨打湿了他身上的衣物,使得他的招式拖泥带水的,再没了先前的凌厉。中岛静子躲过阿辜的拳头,高抬起右腿,笔直地照着他的头顶劈落。后者见势不好,来不及躲闪,只好将头一偏,硬生生用肩膀扛住。 这一腿砸得阿辜腿一软,单膝跪地,要不是用双手架住中岛还在使劲的腿,他觉得自己都快被砸趴到地上去了。 “我许诺你那么多荣华富贵,也答应你提出的各种要求,为什么还要杀我?”中岛静子的声音冷冷地从他头顶传来。见人被制住,她也不急着拿枪了,反倒是好奇得想问个明白。 “许诺有什么用?权势你只给我个虚名,金钱只给我开空头支票,所谓亲人更是虚无缥缈。”阿辜努力睁大被雨水冲刷得睁不开的眼睛,抬头瞪着她,“与其等你施舍,不如我亲自来取。” 中岛静子好笑:“你杀了我,难道就能得到这一切?”她慢悠悠拔出枪,对准阿辜的脑袋,“更何况,你现在都不能杀了我。” “我能!”阿辜突然从靴筒里抽出一把匕首,狠命在中岛静子架在他肩上的脚跟处划了一刀。他知道军靴厚重很难划破,因此用上了十足十的力气,竟直接挑断了中岛的跟腱。 一阵剧痛袭来,中岛静子一下摔坐在地,任由阿辜夺下了她手上的枪。她坐在雨地里,平静地望向剧烈喘息着的阿辜,勾起嘴角:“能如此暗算我,不愧是我培养出来的间谍,我死而无憾了。” 枪声混杂在雷电声与雨声中,并没能引起人们的注意,阿辜站在雨里,沉默地看着中岛静子的尸体,回味着自己不算很成功的“暗杀”。暗红色的血从静子的胸口涌出,又被雨水冲淡,两种液体混杂在一起,尽数流进了地势低处的下水口。 他把手枪插回中岛静子的腰间,又捡起自己掉落的枪和雨伞,正打算处理尸体,余光却瞥见铁门外有把黑伞一闪而过。阿辜心下一紧,顾不上手头的活,连忙追出门去。隔着雨帘,他看不清楚那人,也不知道对方看见了多少,直觉告诉他,还是杀人灭口来得干脆。 跟在后头跑了几步,眼看那人影就要跑出巷子,阿辜停下脚步,缓缓举起手中的枪,指尖扣上扳机。没想到对方慌不择路,一出巷子便直直地撞上了一辆路过的小汽车,手中的伞都撞得飞了出去。 阿辜躲在暗处看着,没有了黑伞的遮挡,从背影看去,那人长发洋裙,一身打扮像是个女子,可寻常女子,怎么会跑进这种漆黑的小巷里来? 这时车上走下来一个撑着伞的男人,他仔细看了看撞上来的人,失声叫道:“阿音?!” 本该准时下班的穆处长被拉去开会,散会后天已经全黑了下来,他见雨越下越大,便急急忙忙开着车往家赶。雨天路滑,他把车速降到最低,几乎是在路面上慢慢磨蹭,没料到在经过这个巷口的时候,还是有人一头撞了上来。 穆霜白赶紧下车查看,他一边扶起趴在引擎盖上的人,一边好心地替对方撑伞挡雨。车灯照耀下他看清了那人的面目,这才惊呼出声。 季音希亲眼目睹了一切,惊觉自己会被灭口,这才慌慌张张逃命,没想到恰巧撞上了穆霜白的车。此时见到白白,简直像是见到亲人一般激动,劫后余生的喜悦让她顾不得那么多,猛地扎进对方怀里,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穿着高跟鞋的季音希身高已超过了穆霜白,她这一扑,扑得毫无防备的后者向后一仰,后腰结结实实地撞在了车上。他倒抽一口冷气,但感觉到怀里人的颤抖后,再顾不上自己身上的疼痛,一边心疼地轻拍着季音希的后背,一边不明就里地看向漆黑的巷子。就见淋成落汤鸡了的阿辜从阴影里走到灯光下,远远的冲他晃了晃手里的枪。穆霜白皱了皱眉头,在季音希背后朝他摆摆手,示意对方他知道了,剩下的交给自己就好。 阿辜点点头,再多看了一眼伞下相拥的两人,转身回去继续处理中岛静子的尸体了,穆霜白则把季音希半抱着塞进了副驾,关切地问道:“阿音,你没事吧?有撞伤哪里么?” 季音希眼神飘忽,机械地摇摇头。她其实并没有真的撞在车上,只是当时跑得太快,为了刹住,伸手撑了一下车身,穆霜白一个急刹车,她脚下没站稳,才摔趴在了引擎盖上,最多只是磕了下膝盖。她现在满脑子都是阿辜杀害中岛静子的场面,没想到一向忠厚老实的阿辜竟如此野心勃勃,震得她一时缓不过神。 穆霜白可不知道这些,只当她受了惊吓还没缓过来,心疼地抬手拨开她紧贴在脸颊上湿漉漉的发丝,回到驾驶座上,调转车头急匆匆地朝季公馆开去。 第92章 我不要面子的吗 穆霜白带着季音希抵达季公馆的时候,季音希已然因疲惫昏睡过去了。院子到大门口还有一段距离,穆霜白没办法撑伞,只好冒着雨轻手轻脚地把她从车上打横抱下来,一路小跑到门廊下,按响了门铃。 没过两分钟,系着大围裙,手里拿着擀面杖的季鸣鸿拉开了门,双方打了个照面,都是一愣。穆霜白看着他这一身打扮嘴角直抽,而大少爷一眼瞅见他怀里两眼紧闭脸色苍白的季音希,惊得一蹦。 “阿音怎么了?!” 前者实话实说:“她睡着了。” 季鸣鸿狐疑地上下打量着湿淋淋的两人,不客气地用擀面杖一指穆霜白:“是不是你干的?”随后不由分说,抬手照着对方头顶便是一棒子。 想不到他上来就打人,穆处长只顾着自己躲开,却忘了怀里的人。于是季鸣鸿一擀面杖结结实实地敲在了自家妹子的小腿骨上。 “啊!”季音希一下被敲醒了,一边伸手捂住腿,一边怒视着季少爷,“哥你打我做什么?!”等她意识到自己是以一个什么姿势窝在穆霜白怀里时,脸腾地一红,挣扎着要下地,“白白,放我下来。” 季鸣鸿看她不像有什么大碍,便侧身将人让进屋里,柔声对季音希道:“你赶快上楼换件衣服,我去给你熬碗姜汤。天这么冷,可别感冒了。”他又转头瞪着还站在门口的穆霜白,“看在阿音没出啥事的份上,你可以回去了。” “哥!”季音希气鼓鼓地阻止,“不许你赶白白走,一会我要跟你们讲讲今晚发生的事,你俩得一起听。” 大少爷勉勉强强答应了,好言好语地把阿音哄上了楼,这才没什么好气地对穆霜白道:“进来吧,你也去我房间把湿衣服换了吧,衣橱里的都是干净衣服,你自己挑挑。” 不多时,三个人都坐在了餐厅里,季鸣鸿难得耐心地等着两人把姜汤喝得差不多了,方才开口问道:“阿音,到底是什么事?” 季音希干脆地把今晚她看到的一切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她今天下午去厂子里查账了,结果一查查到天黑。她意外地在回家路上看见了中岛静子,对方连车都没坐,匆匆忙忙地冒雨赶路,季音希好奇心上来,便跟着她进了巷子,把她和阿辜的谈话内容听了个一清二楚,连他们打斗的细节都描述得绘声绘色。 听完之后季鸣鸿立刻拍案而起:“杀得好!阿辜这是为民除害了!” 季音希像看傻子似的看着他:“好个鬼!你怎么知道阿辜不是一只更大的害虫?” 坐在一旁像个透明人的穆霜白在心里为阿音叫好。 “阿辜和我们生活了这么多年,你还不清楚他的为人?”真正不清楚的人就是这个季家大少爷。 “他在我们身边这么久而我们对他的野心一无所知,这正是他的可怕之处!”季音希觉得自己简直是在对牛弹琴。 在季鸣鸿心里,几十年的感情可不是一朝就能颠覆的,于是他秉持着一贯的潜伏论调:“爹那么信任他,甚至说过他以后可进季家宗祠,你觉得他会真心为日本人做事?” “若他不想争权夺势,你怎么解释他杀中岛静子的行为?”季音希摇头叹气,恨不得上手一巴掌把人拍醒,“哥啊,你就是太容易相信人。” 季鸣鸿顺着自己的思路开始猜测:“他和爹一样是红党,可能是为了完成任务?” 一直沉默着的穆处长实在听不下去两人的争论,接口下了定论:“他是红党的叛徒。” 两道怀疑的目光齐齐投向了他,季家兄妹异口同声:“你怎么知道?” “鹰老大遇害当晚,红党遭到了毁灭性打击,给出抓捕名单的人,是阿辜。”穆霜白坦然地看着两人,他讲的可全都是事实。 季鸣鸿眯起眼睛,语气很是不善:“又是你去抓的人?”——你杀人还不够多么? “那时我在医院里躺着呢。”穆霜白无奈地看着他,“李世逡带着我的人去的,我后来听老顾他们说,只有两个人逃走了。其余的人,全惨死于特高课之手,罪魁祸首就是阿辜。”——把我送去医院的人就是你,你这就忘了? 季鸣鸿还在挣扎:“那说不定是红党内部的安排呢?好让阿辜跻身特高课?又或者是牺牲一部分人,来保住组织的核心力量?” “换做是你,你会这么做么?牺牲掉这么多人只为把一个人安插进特高课?”穆霜白叹了口气,“你爹就是奔着保护自己同志的目的赴死的,却被阿辜搅了局。若非……” “你别想把什么都推到阿辜头上!”穆霜白话还没说完,就被一提到季鹰的死就来气的大少爷打断了,“其他的权且不论,你杀了我爹这件事,已经是板上钉钉了。看在公共租界那次你提前告知我的份上,我还能允许你好端端地坐在这里。但迟早有一天,我会亲手取你性命!” 知道季鸣鸿的心结难解,季音希只能从旁先按住炸毛的大少爷:“哥!过去的事咱不提了。现在的问题是,中岛静子一死,特高课落在阿辜手里,明显对我们不利啊!” 穆霜白在一旁附和:“为了给军部的上司一个交代,他肯定会把罪名推到抗日分子头上,到时候,第一个要拿你军统开刀!” 这下轮到季鸣鸿沉默了。他确实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可能性,他的私心总是相信着阿辜,相信他不会对自己下手。 “时间不等人,我们最好今晚拿个主意出来。”旁边的穆霜白好言催促。 “不劳你费心。”季鸣鸿回过神来,磨着牙瞪他,“反正我是不会告诉你我的计划的,省的你又别有用心的来坏事。” “你怎么还信不过白白?”季音希都替他着急,目前这么棘手的情况,她的傻哥哥一个人明显想不出好法子,人家有帮忙的意思,他反倒蹬鼻子上脸。 季鸣鸿鄙视地看了一眼穆霜白,冷笑:“他的谎话我听得够多了,信他?下辈子吧。”他站起身,指着大门的方向,“穆处长在我这儿也歇够了吧,好走不送。” “哥!”季音希赶紧阻拦。外头还下着大雨呢,这个时候赶人也太不合适了。今晚白白还救了她,夜已深沉,怎么也该留人家过个夜吧。 穆霜白摆手示意阿音不必多说,起身走到客厅换回自己的衣服。他的大衣和西服外套之前被雨淋湿了,但没有殃及里头的衬衣。因而之前他只拿了件季鸣鸿的睡袍披着,其余一概没动。他扯开睡袍,重新穿上还有些潮湿的外套,回头看着餐厅门口的季鸣鸿,平静地道:“那么从今以后,你与军统的生死,我再不管了。” 他想了想又加了一句话,一句没把季鸣鸿的退路堵死但足以把当下的他气死的话——“除非你来求我。” 这么三番五次的被别人好意当恶意,任谁都会心似寒灰的。现在的穆霜白就是这种感受。在遇见季鸣鸿前,他从未对一个人的死活如此上心,事到如今,他也没有一直拿热脸去贴人家冷屁股的打算了。 他堂堂行动处穆处长,不要面子的啊。 穆霜白委委屈屈地离开了季公馆,只觉得心里憋闷急需释放,索性开车去了米高梅,投身温柔乡里,一梦到天明。 第93章 不死不休 不出穆霜白所料,第二天,中岛静子的尸体就见了报,说是系抗日分子的报复性刺杀,这事在上海掀起轩然大波。穆霜白看到报纸后便明白,拒绝了他的帮助的季鸣鸿并没有采取什么应对措施,这样下去,军统恐怕难保。 他正硬气地说服自己哪怕季鸣鸿来求他也要见死不救,阿辜却找上门来了。 “看你气色不佳,难不成昨晚和季小姐鬼混的?”阿辜自从酒醉后和穆霜白推心置腹了一番,竟真的把他当兄弟看待,还能这般开他的玩笑。要是季家兄妹看到这样不正经的阿辜,估计能惊掉下巴。 “狗屁!我把阿音送到季公馆,被季鸣鸿轰出来了。”穆处长言语粗鲁,没好气地质问他,“公共租界新定,你干什么这么着急下手?” 阿辜不回答,而是四下里看了看,压低声音道:“你这里怕不是说话的地方。” 穆霜白关上办公室的门,拉着阿辜到桌旁坐下,挑眉一笑:“这半层楼好歹是我的地盘。” 放下心来的阿辜这才叹着气道:“我本来也没想这么早杀她,但是她说她过两天就要被调去前线,还要把特高课随意交到别人手里。” “你能确定她一死你就能坐上课长的位置?”穆处长很是疑惑,特高课课长不是一向是日本军部指派的么? 阿辜微笑着看他,神情笃定。 穆霜白恍然大悟:“好的你能,我差点忘了,你的手段也不凡。” 这事儿说穿了确实不难做到,事先拉拢特高课里的人,伪造一份举荐书,再在桑原中佐面前毛遂自荐,打好包票说一定抓到杀害中岛静子的凶手,便万事大吉。 潜伏在红党多年,骗到红党那么多机密消息,顺水推舟杀了季鹰,重创红党,摧毁整个一号联络站,现在还能黑吃黑做掉中岛静子。阿辜的本事,不在她之下。 “可我千算万算,没算到这事被季音希撞破了。”阿辜的语气有些冷,“你与我一条心,但她未必。” 穆霜白听出了他言语中的杀意,心头不由得一颤:“阿音一个小姑娘,说出去怕也没有人信吧。” “你不知道,她这些年的成长我看在眼里。”阿辜摇摇头,“她完美地继承了她爹的经商头脑,为人又比她爹更圆滑,短短一年,她在商界的影响力已经足够大了。” 穆霜白低下头沉默了。 看到对方欲言又止的模样,阿辜笑了:“我也差点忘了,你喜欢她来着。不过你喜欢的,是当初那个单纯可爱,天真无邪的阿音,还是现在能挑大梁的机器厂季厂长?”他顿了一顿,给对方出了个主意,“或者你可以考虑把她娶回家,有你管着她的话,我自然没什么顾虑。” “她的心她的爱都纯粹得像钻石,不是我这种一身杀孽的人能奢求的。”穆霜白苦笑着解释,“我昨夜嘱咐过阿音将此事保密,你不如尽快找一个背锅的‘凶手’,堵住天下人的嘴。阿音是个聪明人,到时候她知道说出来,特高课必定不会放过她,自然不会说。这样军部也不会怀疑到你头上。” 穆霜白在赌,赌阿辜还是有所顾忌,不愿意过早在季鸣鸿和季音希面前显露他的真实的野心。杀中岛静子的事阿辜还能解释为完成组织上的任务,但要是想杀阿音灭口,就是欲盖弥彰了。 反正阿辜不会知道他红党叛徒的身份已经被自己揭穿了。 事实证明,他赌对了。阿辜只犹豫了几秒钟,便答应道:“那我先不动她,但为了给军部一个交代,我要嫁祸军统。”他定定地看向对方,“你忍心让我害季鸣鸿?” “你看着他长大,朝夕相处几十年,而我认识他不过几年。你都舍得,我怎么舍不得?”穆处长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你一直知道他是军统的人,却没有证据抓他不是么?现在是最好的时机,你想怎么干,我帮忙。” 阿辜满脸写着我不相信。 穆霜白眼珠一转,把昨晚季鸣鸿的狠话摘了两句讲给阿辜听,还将他俩关系一步步恶化的过程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最后一摊手:“我们都是不死不休的关系了,你觉得我还会不忍心么?” “那好,等我想出个万无一失的招便来找你。”阿辜同情地拍拍他的肩。 穆处长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你没想好你跑来找我是干嘛的?闲聊么?你不抓紧点,季鸣鸿有机会翻盘的啊! 另一头,看到这个惊天消息的骆南第一时间去找边牧。这次的事情不是三言两语讨论得清楚的,佐佐木华不敢再把人约到家里,而是挑了家茶楼作为接头地点。 “中岛静子的事,您知道多少?”骆南一边帮他倒茶,一边低声问道。 佐佐木华望着坐在大堂中央唾沫横飞的说书人,耳朵里听的全是对特高课课长之死的猜测,他托着下巴,缓缓开口:“昨日暴雨下了一天一夜,案发现场虽然在大街上,但找不到半点痕迹,也找不到目击证人。如今的上海,抗日力量已经很弱了,有胆量有能力去杀中岛静子的,除了我们,恐怕只有军统。” “可我们没出手,那就是军统干的了?” “不是。” 骆南皱眉:“怎么说?” 佐佐木华没头没尾地抛出一句:“尸体的右脚跟腱被割断了,是死前不久形成的新伤。” 骆南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这种报纸上没写出来的细节往往能说明大问题。想要近身伤到中岛静子,军统做不到,哪怕昨夜风大雨大扰人视线,哪怕他们不止一人偷袭,也做不到。中岛静子可是赫赫有名的美女蛇,一身功夫加上间谍的灵敏感知,没人可以近身。这意味着,杀死她的人,只能是她身边亲近之人,或者说,是她极度信任的人。 放眼上海,具备这个条件又有动机杀中岛静子的人,只有…… 南叔推不下去了,他总觉得似乎很多人都符合他的猜想,天知道她身边是不是有一堆貌合神离的亲信啊! “谁从中获利最大?”佐佐木华像看穿了他的思维一般出言提醒。 “阿辜。”骆南张口就来,两秒钟之后被自己的结论吓了一跳,“真是人不可貌相!季鹰这是养了多么可怕的一条白眼狼啊!” 佐佐木华点头:“所以事情就麻烦了。” 这回骆南的脑子转得飞快:“他要想把这事揭过去,必须找个替罪羊。穆霜白不会再替他背这个黑锅,他只好来嫁祸我们这种抗日分子。那……” 他沉吟着,阿辜盯上的,会是军统还是地下党呢? “有进一步消息我会通知你的,这段时间,行事越低调越好。”佐佐木华扫了眼四周听得津津有味的一众茶客,确认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便和骆南一先一后离开了。 第94章 一见他,就心软 转眼到了年底,阿辜跑到76号特工总部来找穆霜白的时候,正好是12月31日的晚上11点。加班到这个点的穆处长看到他,很是无语: “辜哥您是来陪我一起跨年的么?” “我有计划了,很成熟的计划。”阿辜的眼里闪着光,“明晚,特高课的元旦酒会,军部的下一步作战计划会以谍报的形式传给我,就拿这个事来钓军统!” 一听“元旦”两字,穆霜白就觉得头疼,他默默在心里吐槽——你是有多喜欢在过节的时候搞事情?不能让我好好过个节么? “你拿假消息骗人,季少可不见得会上钩。”穆霜白一脸的不信任。特高课有自己的情报传递手段,单用电讯组的电台也比这稳妥百倍,日本军部哪会蠢到采取这么危险的方式,骗鬼呢。 “这是真事,真得不能再真了。”阿辜解释道,“我一直怀疑电讯组里有人有问题,现在是能不通过他们就不通过他们了。” “电讯组里还能有问题?不都是你们从帝国调来的人么?”穆霜白脸上装得很是好奇,心底却是微微一颤。 “红党最高领导人,代号边牧,一直潜伏在特高课,可愣是没查出来是谁。我查了大半年,最终锁定了电讯组。” 穆霜白的心凉了半截,为了避免被阿辜看出端倪,他不再细问边牧的事,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那说说你的计划吧。利用这么大的事钓鱼,你也不怕弄巧成拙?” 提到边牧的时候,阿辜死盯着穆霜白,不想放过他的任何一丝反常反应,可前者轻描淡写地把这个话头揭过了,他只好笑笑道:“天下哪有空手套白狼的好事,但我也没中岛静子那么傻,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事,我绝不做。” 穆处长心里好笑,居然骂自己曾经的上司傻,不知道中岛静子泉下有知,会不会后悔当初训练出了这么一个间谍做手下。 冷心冷血,无情无义。 相比之下,自己这个杀手,做得太差了。 阿辜正要往下讲,一个情报处的小特务敲门进来,朝两人敬了个礼:“课长,处长,消息已经按您的要求,发到军统的电台上了,他们一定认为是自己截到的情报。” “知道了。”阿辜一挥手。 穆霜白挑眉——动作挺快的嘛。 小特务走后,阿辜疑惑地问道:“李世逡哪去了?似乎有阵子没看到他了。” 穆处长摸了摸鼻子:“中岛静子的死对他打击有点大,这几天请了假,估计在家缅怀偶像吧。不提他,你继续。” “军统得到这个情报,大概率会想方设法来抢那份作战计划。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我们要比他们多算一步。”阿辜一说到这个就激动,一激动全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老奸巨猾的味道,“他们派人来最好,若是怕中计不敢露面,我已找了人假扮军统特工,到时候演一出戏,我想栽赃谁就栽赃谁!” 言外之意,不择手段搞倒军统!而如果季鸣鸿亲自上阵,那正好擒贼先擒王,阿辜可能做梦都会笑醒。 “明晚你来,看戏便好。”阿辜对自己的谋划很是满意,笑眯眯地对穆霜白道。 “好。”他能怎么办,只能先答应着。穆霜白转念一想,他也没多少心理负担,话都放出去了,军统的生死,说不管便不管! 两人又讨论了一些细节,等他们商量完,办公室里的挂钟也敲响了十二点。新的一年来临,穆霜白只觉得更沉重的阴霾缓慢地向他头顶压来,逼得他非得使出浑身解数,方见云开。 他拒绝了阿辜邀请他就近去特高课的宿舍将就一晚的好意,开车回到家,倒头便睡。忙碌了一天之后,这一觉睡得格外的沉。 直睡到白日高起,穆霜白打着哈欠披上睡袍,打算去院子里活动活动,哪想到一拉开门,石桌边一个人影“嗖”地一下蹿到他面前,欣喜地大喊一声:“老穆!” 这一刻穆霜白真的以为是自己没睡醒产生了幻觉。一年了啊,一整年他都没听过有人这么喊他了。今儿个……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大少爷在他面前急刹车,正想开口说话,一张嘴就是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啊啾!” 他得到阿辜刻意给他的消息后,愁得一宿没睡。凌晨两点就撬开院门进了穆家。但为显诚意,他一反常态地没有把人从被窝里拖起来,而是坐在院子里帮他看了一宿的门,于是妥妥把自己冻感冒了。 “你来干什么?”穆霜白敏捷地躲开他喷出来的唾沫星子,嫌弃地问道。 “今晚特高课地酒会上,有一份要紧情报,这事你知道的吧。”季鸣鸿用袖子擦了擦脸,清亮的眸子里闪着光。 前者直接将大实话讲给他听:“那是阿辜故意放给你的消息。”——这么大个坑啊你还往里跳? 季鸣鸿没听明白:“我查过了,是真消息啊?”——什么坑?坑是什么? “故意、给你、的。”对方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 大少爷这下懂了:“我就猜这可能是个局,但是那份作战计划太重要了,正面战场和敌后战场可都指着它过活,上峰的意思,不论什么代价都得拿到。” 什么不惜代价。穆霜白翻了个白眼,上头那些坐办公室的人根本不知道会有什么代价,才能说得这么轻巧。 季鸣鸿看出他的鄙夷,只好撇开领导的命令不谈:“再说了,我要是不主动出击,阿辜恐怕有的是法子对付军统。” 他再傻也没傻到看不出别人滔天的杀意。 “你倒看得挺清楚的。”穆霜白有些意外,“本来前阵子中岛刚死,你先发制人,不就没今儿这些事?” 大少爷尴尬一笑:“那会儿我想着以静制动呢。”他抢在对方骂人前哀求道,“所以我这不是找你帮忙来了么?” 一提这个,穆处长的火气蹭蹭蹭往上涨,脸上却仍笑眯眯的:“这事好办,你安排那么一两个人把他杀了呗,军统不正擅长这事么?去年暗杀的事你们不是干得得心应手的吗?” “这……”季鸣鸿没料到他给出这么一个方案,下意识的觉得不妥。经过季音希这些日子以来苦口婆心的解释,以及摆在眼前的事实,他不得不相信阿辜已经不是他所熟悉的那个忠诚的管家了。可即便他这二十几年对阿辜的信任已经打了水漂,他也还没到能下狠心杀了对方的地步。一日夫妻还白日恩呢,二十多年的管家说杀就杀? 可他的反应越发点燃了穆霜白心中的怒火:“人家都杀上门来了你还犹豫个什么劲?半个月前你自己说的,‘不劳我费心’,我也说了你军统的死活与我无关。现在好心给你指条道,你还不乐意?门在你后头,好走不送!” 君子报仇,半月不晚。穆霜白心中舒爽。这大少爷就是欠怼,得让他长个教训,别老把别人的好心当成驴肝肺。 “老穆……啊啾!”季鸣鸿吸着鼻子,一脸的可怜相,“我错了,我不该对你说那些话。穆处长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我呗。” “作为‘大人’,我说话一向算话。”他的穆处长抱着胳膊看他,“说了不管,就是不管。” ——除非你求我。 那天两人的对话他们都记得清清楚楚。季鸣鸿一念及此,当即低头一鞠躬:“求你了。” 他求得这么干脆,穆霜白反倒愣了愣,半晌后他叹了口气:“你想清楚,我如今和阿辜明面上可是拜把子兄弟,你不怕我越帮越忙?” 这么一说,大少爷还真有些犹豫。但也只是犹豫了那么两秒钟,他立刻抬起头来:“我信你。” 在院子里坐了一晚上不是白坐的,他细细思考了一整晚,自从认识到阿辜真的背叛了红党背叛了他爹之后,季鸣鸿逐渐开始怀疑他爹的死另有隐情了,说不定还真不是这家伙干的。 现下反正已经是必死之局,再糟也糟不到哪去。穆霜白真要害他,让他害好了,就当偿还这一年的冷眼相待吧。 第95章 从中作梗 季鸣鸿那两秒钟的迟疑虽然短暂,却完完全全落在了穆霜白眼中,让后者的心顿时变得一片冰冷。他还是不信他。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种强求来的信任,他不要也罢。 “这么大个死局,我帮不了你。” 他其实也没说假话。 此时非彼时,季鸣鸿没有季鹰在背后撑腰,又已经是货真价实的军统站站长。要不是碍着他是周先生的师侄,阿辜根本不用费那力气伪造证据,直接抓人完事。穆霜白就是想救他,也破不了这个局。 他相信阿辜也是算准了这一点,才敢将计划全盘托出。他一个没权没势的76号小处长,干得了什么? 但季鸣鸿看不透。他的眼神在穆霜白拒绝的那一刻也冷了下来,比这滴水成冰的天气还要寒冷。他正要开口,对方却又道:“如果你答应我的条件,我哪怕拼着性命不要,也会一试。” 相比起用虚无缥缈的信任牵制,还是交易来得简单明了让人放心。 “说来听听。”季鸣鸿冷着脸上前一步,仗着两厘米的身高优势想以势压人,可下一秒就被一个喷嚏破了功,“啊啾!” 穆霜白心里好笑,仍严肃地一字一句道:“天下未定前,你不准想着杀我。待世间太平,你若要报父仇,我自当将人头双手奉上。 “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也不许为难我手下,如何?” 他用的其实是江湖上的那套规矩,要想唬住这个大少爷,足够了。 果然这掷地有声的一席话掷在季鸣鸿的心上,响如惊雷。在他眼里,这与其说是条件,更像是一句承诺,一个生死命状。 “我答应。”这次他没有半点犹豫,甚至伸出右手小拇指,一脸真诚地对穆霜白道,“我们拉钩。” “还有,今晚的事,你得听从我的一切安排。”后者钩上他的小指,微微松了口气。 “没问题。” 送走了季鸣鸿,穆霜白裹紧睡袍,享受着冬日里暖融融的太阳,不轻不重地叹了口气。 这么轻易就答应了帮忙,他可真会给自己找事做。转念一想,如果季鸣鸿不来找他,他最后也绝不会坐视不理,这下反倒全了他的面子。 但若早知有今日的许多麻烦事,他和大少爷的这场缘分,当初白送给他他都不要! 元旦酒会定在了聚华饭店,阿辜给上海各界的顶尖人物都送去了请柬,季家两兄妹自然也不例外。季鸣鸿以一家派一个代表出席足够为由,劝住季音希让她看家,自己独自去赴鸿门宴。反正老穆说全安排好了,他不去反倒显得心虚。 晚上七点,最重要的人却还没出现。军部派来的人姓冲田,是顶着经济顾问的虚名来替新政府出谋划策的,也是日本那边想要用来牵制周先生的关键人物。冲田先生的船晚了点,他一下船便赶往饭店,留下自己的手下人搬运他带来的生产资料。 聚华饭店里,阿辜和穆霜白已将诸事安排停当,悠哉地一边等待,一边招呼其他宾客。 只是等着等着,别人没等到,等来了李世逡。 穆处长看到他便是一愣,偏头问身旁的阿辜道:“他怎么也来了?” 后者听出他言语间咬牙切齿的意味,无奈:“李处长好歹也是76号的主心骨……之一,我当然得请他,不过确实没想到他会来。” 中岛静子的死对她的仰慕者来说,是个不小的打击。李世逡一连半月闭门不出,这时突然现身,多少让人生疑,一时间人们窃窃私语,都在猜测李处长此行的目的。 当事人倒不紧不慢地从侍应生手上端了杯酒,走到阿辜身边敬了他一杯,低声道:“课长,引蛇出洞这么大的事,我李某人很乐意出一份力的。” 给季鸣鸿的消息是从他情报处发出的,李世逡多聪明的人,一看就明白阿辜的心里的算盘。即便他对这个继任的新课长颇有微词,但抓杀害中岛课长的凶手,他当然在所不辞。 站在一旁的穆霜白脸色有点难看。他破局的计策并没将李世逡计算在内,如今情况有变,他得想法子采取备选计划了。 “辜哥,我出去抽根烟。”他低声跟阿辜打了声招呼,都没正眼瞧李世逡一眼,便离开了大厅。阿辜只当他俩不和,点点头由他去了。 快到八点的时候,冲田先生终于风尘仆仆地出现在了众人眼前,和阿辜等人一一见了面之后,居然滔滔不绝地用日语讲起自己这一路的艰辛与海上的趣事,听的穆霜白直咧嘴——日本军部竟然有这么话唠的特工? 阿辜内心和穆霜白完全是一个想法,越听越不耐烦,又只能耐着性子听。他好不容易把话题扯到情报这个关键问题上来,结果对方大手一摆,说等他去趟洗手间,回来找个安静地儿详谈。 阿辜的脸肉眼可见地黑了下来,他以为就是一张纸片的事,冲田却要详谈,谈个鬼啊! 穆处长这下乐了,事情出乎意料地顺利。他朝不远处的老顾使眼色——行动! 一直在洗手间附近游荡的老顾抢先窜进了洗手间,而角落里打扮成清洁工模样的薛远烟也推着清洁车往洗手间走去。 老顾确认隔间里都没人后,边假装洗手边通过镜子观察门口,静待猎物上钩。 全然不知的冲田先生慢悠悠哼着小曲踏进了陷阱。他刚舒爽地解决完问题,便被一块浸满哥罗仿的手帕捂紧了口鼻。 这时灰狼也推门而入,在门口放下一块“清扫勿入”的牌子后,关上门合力把陷入昏迷的冲田先生的外衣扒了下来。接下来的五分钟里,老顾以最快的速度将自己化妆成冲田的模样,换好他的衣服,对着镜子再三确认看不出什么破绽,又开口学了两句冲田说话的调调。 阿辜和冲田先生也是第一次见面,心思又都在情报上,想要骗过他,估计不难。 薛远烟已经把人塞进了清洁车,他将从冲田身上搜出来的薄薄一小卷情报递给老顾,叮嘱道:“一切小心,十分钟后我在门口等你。” 老顾把情报藏在袖口,略一点头,迈着八字步开门出去了。 见他出来,阿辜赶紧迎上前笑道:“冲田先生去得可真久。” “刚才有人在打扫厕所,等了一会。”老顾的日语不是特别好,但应付两句还是可以的。他只怕再深聊下去,阿辜会听出他某些不是很地道的措词。 都看在眼里的穆处长哪儿能让他露馅啊。这才第一场戏,后面还有一堆戏码要唱,没人搭台子可说不过去。 于是阿辜刚冒出“情报”两字,门口跑进来一个手下人,急促地对“冲田先生”道:“先生,我们的货物在码头被扣下了,非请您亲自去一趟不可。” “我这就去。”老顾答应得格外快,想想不妥,又回头不好意思地跟阿辜解释,“抱歉课长,我带来的那都是推动上海经济建设的重要生产资料,出问题不好。我去去就回,回来我们详谈啊,详谈。”说完他拔腿就走。 穆霜白立刻跟上:“我送送您。” 而阿辜还处于怔愣状态,脑子里转悠的念头都是人走了,他安排的戏还怎么演?但当下他也只能目送两人往门口走去,盼望着冲田先生尽快回来。 穆霜白是铤而走险从根源上毁了阿辜的局,所以任凭他和李世逡火眼金睛,也绝看不懂这一出偷梁换柱。 临到大门口时,穆处长刻意和老顾保持了一致的步伐一致的甩手频率,且仅落后对方半步。当老顾甩手向后时,他伸手向前,电光石火间,很自然地取走了前者滑落到手心的纸卷。老顾顺利地坐上灰狼的车,去施行下一步计划。 穆霜白藏好情报,深吸一口气走回大厅。阿辜的戏演不下去了,他的重头戏,则马上要开场了。 聚华饭店不远处的马路边,一辆不起眼的破旧小轿车里,一身舞娘打扮的萧旦坐在副驾驶上,正对着小镜子疯狂往脸上补妆。 骆南无语地看着她第五次拿起口红,实在忍不住开口道:“你的妆已经够浓了。” “不行。”萧旦怎么看怎么不满意,“边牧同志说了,这次任务风险极大,为了避免酒会上被人认出来,我必须把自己捣腾得连熟人都认不出。” 南叔还想说些什么,却一眼看见冲田先生从饭店里出来,坐上一辆黑色轿车离开了。他立刻坐直了身子,语调严肃:“那日本人出来了,准备行动。” 萧旦点点头,拿起装有袖珍手枪的小提兜,深吸一口气,打算开门下车。 “笃笃笃。”她的手刚抓到门把,突然有人敲响了骆南身侧的车窗。 车里的气氛一下凝重起来,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神里读到了担忧。萧旦悄悄握紧了手枪,骆南则慎重地缓缓摇下车窗。 车外站着的却是一位卖烟的小贩,冲着骆南咧嘴一笑:“先生,买包烟吧。” 骆南松了口气,下意识地拒绝:“不用了谢谢,我不抽烟。” “买一包吧,先生。”小贩不依不饶,直接塞了一包烟给他,“刚才有位先生说您一定会买这包烟的。” 还想拒绝的骆南一听这话,狐疑地把烟接下,掏出钱包拿了两张法币给那小贩,对方千恩万谢地走了。 他重新摇上车窗,萧旦放下紧绷着的心,好奇问道:“南叔,他说的是那位先生是谁?” “我不知道。”前者摇摇头,拆开手里的烟,里头抽出一张小纸条来。 两个脑袋凑到一起,就着路灯的灯光看清了纸上几个小字——“行动取消,速撤。” 署名正是边牧。 萧旦眉心拧了个疙瘩:“真的假的?好好的为什么要撤退啊?” “可能是有情况打乱了计划。”骆南没见过边牧的字迹,一时也判断不了真假,“我们稍微退远一点,观察一下再说。” 第96章 季舞娘 与此同时,人声鼎沸的大厅里,穆霜白趁众人不注意,沿着西侧楼梯上了二楼。他推开走廊尽头的一间休息室,环视一圈,房间里安安静静的不像有人的样子。他思索着,目光很快落在沙发前,一根咬了两口的香蕉正静静躺在茶几上。 穆处长挑眉看着沙发,出声唤道:“老季!” “我在这。”季鸣鸿从沙发后立起身来,“早知道是你我就不躲了。” 前者并不答话,只笑了笑,转头拉开衣柜,动作极快地开始翻箱倒柜。 季鸣鸿看得好奇:“你要是晚一步喊我我就从正门进来了,叫我爬窗到这个房间来到底要干啥?你之前不说今晚我只看着就行了?” “情况有变。”穆霜白扔出四个字,接着闷头翻找。 大少爷站在一旁,看见他翻出来一件颜色鲜艳的舞裙,一顶假发,一双高跟鞋,越发疑惑了:“你找这些干啥?” “逃跑路线看好了么?”穆霜白答非所问。 “没。”季鸣鸿干脆地摇头,回过味来才觉得不对劲,“为啥要逃跑?” 穆霜白没打算回答他的任何问题:“阿辜原本打算在东侧的房间和冲田密谈,所以把人手全集中在了楼下大厅和东侧贵宾室,西侧还算安全,你到时候怎么来的怎么回,没问题吧?” “没问题。不是,你到底什么个计划?”季鸣鸿听得一头雾水。 穆霜白终于关上了衣柜,拿着一个肉色的玩意儿走到他面前,把东西塞到他手里,还指了指地上那一堆,言简意赅:“换上。” 季鸣鸿低头看了看手里略逼真的假胸,嘴角直抽:“你这是要我扮舞娘?!你这是想了个什么馊主意?!” 出这个馊主意的人抱着胳膊看他:“搞快点,我从酒会上消失久了,阿辜会怀疑的。” “你自己怎么不扮上?!” “如果有人看见我上来,一会又看见一个女孩子下去,可不就穿帮了?我下一步计划还怎么进行?” “你……”对方说得好像很在理,季鸣鸿一时找不出话来反驳。 他现在心里无比后悔,早知道他刚刚就装没听见从大门进来了!让这家伙想搞这一出也搞不成! 穆处长见他没话说了,直接动手去扒他的外套:“我帮你。” 季鸣鸿连忙躲开:“我自己来!你把后面的事都给我讲清楚!” 前者收回手,边敲着下巴看他换衣服,边道:“很简单,你一会下楼去行刺阿辜,到时候大厅里的灯一灭,你开枪便好,开完枪立马往这儿跑。” 他这一句话说得轻巧。正在用力往身上套裙子的季鸣鸿欲哭无泪:“你干嘛给我加这么多戏?” 对方没心没肺地一耸肩:“原本唱这出戏的人不来了。”他见季鸣鸿穿得差不多了,走到他身后帮他把拉链拉上,又从兜里掏出一把袖珍手枪,塞到他裙侧褶皱间事先缝好的隐形口袋里。 “那我朝阿辜哪儿开枪啊,万一把他打死了呢?” “你那枪法还想打死他?能打到他就不错了。”穆霜白踮着脚帮他戴上假发。 穿上高跟鞋的季鸣鸿比他高出了小半个头,他站在镜子前面转来转去,还摸了摸自己身上的假胸,觉得十二分的不真实。 “有我这么高的舞娘么?”他很没有底气地问道。 穆处长白了他一眼:“当然。阿音穿上高跟鞋不是比你还高?” 季鸣鸿立刻反驳:“我妹妹不是舞娘!” “可她当过。”穆霜白上上下下打量着他,叹气,“只是应该没有你这么胖的舞娘。” “……” 季鸣鸿意识到现在不是和他吵架的好时机,况且他也吵不过,干脆往梳妆台前一坐:“下一步是不是得化妆了?” “我来。”穆霜白摩拳擦掌地走过来。十分钟后,镜子里出现了一个抹着浓重的眼影,涂着大红唇的妖艳女人。 大少爷看着自己直发愣:“我是不是长的和阿音挺像的?”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穆处长心念微动,却什么也没说,拿起桌上一个黑色面具罩在了他眼睛上:“这样,保证没人认得出。”他对着镜子中的大少爷严肃道,“记住,你叫萧萧,是米高梅的舞女。说话的时候把嗓子捏紧,声音放轻,用气声也可以,别人问起,就说这两天嗓子疼。 “我先下楼,过五分钟你再下来。现在八点一刻,九点差十分,我会把灯熄了……” “不能早一点么?”季鸣鸿打断他,可怜兮兮地望着他,“穿那么久的高跟鞋,我一会跑都跑不动。” 穆霜白低头瞟了一眼他的脚:“看你刚才走那两步,我还以为你挺适应。那就九点差一刻吧,不能再早了。 “跑上楼的过程中我可能会跟来抓你,你回头推我一把。然后尽快跑回这个房间,你有五分钟换回你的衣服,再从窗口离开。” “我知道了。”季鸣鸿苦笑,“你可注意着点,别让人朝我开枪啊。” “放心。”穆处长撒了个小谎,鼓励地拍拍他的肩。 楼上楼下都是特高课的人,他可不能保证那伙人会听他的指挥。若真有个万一,他也只有拼命护着大少爷逃跑了。 不比得前一个深思熟虑的破局计策,这个备用计划毕竟没经过反复推敲,只能希望大少爷运气够好,一切顺利,至于之后怎么收场,那就再说吧。 第97章 差点穿帮 临下楼前,穆霜白把藏在袖口的那一小卷情报交给季鸣鸿,再三叮嘱道:“这是你要的情报,五分钟内把它背下来,记得销毁。” 季鸣鸿看了看卷得平整完好如初的纸卷,问道:“你没看么?” “刚才偷空扫了两眼,足够了。”穆霜白点头,“要是我忘了细节,再来问你便是。” 舞女“萧萧”的出现果然引起了不小的骚动,一时大厅里的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瞧,男人们更是毫不掩饰自己眼里的欲望,直把大少爷看出一身的鸡皮疙瘩。 阿辜看了男扮女装的季鸣鸿一眼,招手叫来了穆霜白:“你怎么上个楼都能带个舞女下来?” 后者一听,心下清楚他没认出来,放了一半的心:“这可跟我没关系,我只是在楼上碰到她聊了几句。”他很狗腿地凑到阿辜面前,“辜哥您是见过她的,那天在米高梅,是她给我们倒的酒。” 可能是和锦书比起来,季鸣鸿实在有点胖,阿辜皱着眉头观察了一会,摇头道:“我不太记得了,总觉得不太像。” “米高梅里灯光昏暗,哪看得清真面目,这不,聚华饭店特意把她请了来,一会叫她摘了面具,让课长见见。”穆处长笑眯眯地道,神态像极了推销女孩子的老鸨。 阿辜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一向不近女色,相比欣赏美色,他更在意萧萧是怎么进来的。 “后厨那边有专供员工进出的通道。”看穿了阿辜的疑虑的穆霜白一边解释,一边偷眼瞧着他,揣摩着他的心思。阿辜的谨慎多疑一直是最方便他利用的点。 果真阿辜没让穆霜白失望,他立刻调走了部分守在二楼的人,让他们去看牢后厨的出口,拦下一切可疑人员。 这下季鸣鸿逃走的危险大大降低,穆霜白彻底放下了心。他优哉游哉地在大厅里闲逛,时不时还和那些男人一起调戏一下季鸣鸿,不意外地收获了不少白眼。 八点半,离动手时间还差十五分钟,冲田先生从码头打了个电话过来,再次给阿辜道了歉,说码头的事刚处理完,自己马上赶回来,九点前一定到。 而此时,一直盯着季鸣鸿的李世逡突然走到了阿辜身边,悄声说着些什么。穆霜白莫名有些不安,端着酒杯假装路过,在两人身后侧耳偷听。 落在他耳朵里的日语断断续续的,大意竟是李世逡怀疑那舞娘是假扮的,那舞娘举手投足虽然娇媚,但气息干净,没有半点风尘韵味,完全不像在风月场上混出来的人。 穆霜白看着陷入沉思的阿辜,心底一寒,他知道自己赶鸭子上架让季鸣鸿男扮女装,破绽肯定不少,但没想到骗过了阿辜,没能躲过李世逡的法眼。 一不做二不休,穆霜白不及多想,暗中朝事先安排好的手下打了个手势,两秒后,大厅瞬间一片漆黑。 人们顿时乱做一团,早有准备的季鸣鸿已锁定阿辜的方位,不慌不忙走上两步,掏出武器随意就是一枪—— “砰——” 意料之内,情理之中,啥也没有打中,子弹也不知道飞到哪面墙上去了。但这声枪响造成的威慑足够了,女人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中,混杂着阿辜和李世逡“抓人”的咆哮声,季鸣鸿乖乖地按照穆霜白的计划走,一点不迟疑,提起裙子,拔腿往楼上跑。 可是要避开往门外蜂拥的人群还是有点困难,再加上他穿着高跟鞋走路都难,几乎无法跑步。于是备用电源亮起的时候,众人就看见拎着裙子往楼上跑的“萧萧”,在楼梯半中央的位置,结结实实地摔了个五体投地。 穆处长伸手一指他,暴喝一声:“站住!” 大少爷趴在地上哭笑不得——但凡能站得住,我也不用摔在这了。 他感受着越来越多汇聚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回头看了看穆霜白——你要不来抓我,你尴尬;你上来抓我,我陪你一起尴尬。 眼瞅着对方三步两步逼近楼梯,枪都拿在手上了,季鸣鸿还是挣扎着想要爬起来,他不能这么没用!好不容易有条活路,他可不想自己把自己害死! 其实这一切都发生在转瞬之间,自打穆处长喊出那句“站住”后,大厅又再度陷入黑暗。穆霜白深知季鸣鸿的不靠谱,早把一切可能出现在他身上的变数都算了进去,因此他在备用电源那边也做了手脚,这不,派上用场了。 黑暗之中,酒店的人焦头烂额地抢修,李世逡尖声命令特高课的人朝楼梯开枪,阿辜制止了他,睁大眼睛瞪着楼梯的方向,想透过那浓重的黑暗,看清楚楼梯上发生了什么。 穆霜白安排的戏码,怎么可能不让人看个真切。十几秒钟过去,大厅的灯闪烁起来。好歹是有了光源,大家都不再慌乱,眯着眼睛望向楼梯。 季鸣鸿此时已跑到了楼梯顶端,穆霜白就在他身后,隔着两个台阶的距离,伸手去抓他。受了惊吓的大少爷倒还记得先前的安排,二话不说回身一巴掌推在穆霜白肩头。 在众人眼里,这场景就像一帧帧定格的画面一般,他们看到穆处长被推得一个踉跄摔下楼梯,摔倒的前一刻,左手挥舞着恰好扯下了行凶之人的面具,那舞娘下意识地回头,女子姣好的面容暴露在众人眼中。 灯光闪烁着,两人很快都消失在了二楼楼梯口。阿辜指挥着二楼的手下人跟过去帮忙。等大厅的灯光恢复正常,手下人回报说他们跟着穆处长一间一间,把二楼搜了个遍,没能找到那舞娘的踪迹,只在最西头的休息室里发现了她刚刚穿的那身舞裙。 此事阿辜下令细查,但酒会上的众人都没了继续取乐的心思,纷纷告辞回家。穆霜白和李世逡在门口点头哈腰地送走达官显贵,又听阿辜吩咐了几句,穆处长自告奋勇留下来勘察现场,让两人回去静候消息。 躲在聚华饭店不远处的骆南和萧旦听见枪响,知道确有变故,便遵从边牧的指令,跟着逃跑的人群一起溜了。 第98章 一不小心嫁祸了阿音 送走了麻烦的人们,穆霜白站在聚华饭店的大门口,也打发走了自己的手下。他确认四下无人,终于长出了一口气,从兜里摸出一根烟点上,望着飘散的烟雾,露出一个开心的笑容。 老季那家伙,应该平安到家了吧。 “穆处长可是觉得,自己此番算无遗策了?” 冷不丁身侧传来一个阴恻恻的声音,直吓得他一激灵。扭头看去,门廊外站着一个穿长衫的人影,看不清面目。 “你是谁?”穆霜白扔掉香烟,一脚踩灭烟头。 “这么见不得光的事,你确定要在灯下谈?”对方语焉不详。 “此话怎讲?”穆霜白压低嗓音,缓步朝人走近,周身散发出一股杀意。他的全盘计划,除了他自己再无人知晓,此人若要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来,他只有杀人灭口了。 “派人假扮冲田先生,夺取情报;让季鸣鸿假扮舞女行凶,撇清军统嫌疑,嫁祸共党的锦书。一箭三雕,端的是好计策!”那人对他的杀意视若无睹,左手拿出一副墨镜戴上,右手从身后拉出写着老大一个“算”字的幢幡来,笑道,“鄙人是神算张瞎子,在1936年的北平、31年的上海、26年的北平,曾与你有三面之缘。” 穆霜白这才认出了来人,他闻言一惊,收敛了周身杀气,深深一礼,谢道:“先生三次相助之恩,晚辈没齿难忘。”他扫了对方两眼,磨着牙叹气,“原来先生既不老,也不瞎。” 搞了半天这人可真能装,当年骗得初入江湖的他团团转! 对方不接他的话头,倒是给他竖了个大拇指,夸奖道:“中统白狼沉寂多时,如今重操旧业,将死棋走活,这等心计,世间少有,鄙人佩服。” “先生过誉,中统军统先后毁于我手,终究于心难安。”穆霜白哪敢接受他这般夸奖,也不敢轻易说出真心话。 张瞎子一摆手:“这话你也就说给外人听听。我知道你为保众人性命,把中统编入76号,又让季鸣鸿任军统站站长,送他一场磨炼,皆出于好心。但谨记,这世道,人心难测。” 穆霜白点头道:“谨遵先生教诲。” 张瞎子也不再假装严肃,满意地拉着他找了块还算干净的地儿,把幢幡垫在屁股底下,席地而坐:“我此番来,是有一事不解,特来问你。” “先生请讲。” “你这五六年费尽心思设下的局,图的到底是什么?”张瞎子一言戳破了穆霜白所有的伪装。 穆霜白一僵,强装笑脸:“先生指的是何局?” “你还跟我装。”张瞎子老大一个白眼翻过去,“你不好说,那我说给你听。唐宁和季鸣鸿,是你控制军统的棋子;76号,是你制衡特高课的工具;与季鸣鸿交好,是看中他师叔周先生这座靠山;与季鹰合作,与季音希交往,是为了在商界分一杯羹。” 一席话直说得穆处长脸上变色。这是他最大的秘密,从未向任何人提起,却被区区一个算命先生拆穿,还分毫不差。 张瞎子自顾自续道:“棋是好棋,局是好局,阿辜这个变数如今亦对你有利。因此即便这是你一人苦心孤诣做的局,要达成目的,也应该很简单吧。”他抱着胳膊仰脸望向夜空,长叹一声,“我就是不明白,你是怎么搞到今天这个地步的?把军统物归原主,将76号大权让与李世逡,又和季鸣鸿闹到恩断义绝,任由新民机器厂改做民用产品。人、财、权、势全空,你又在图什么?” 穆霜白沉默着,对方也不催他。既然被拆穿得彻彻底底,穆处长这下觉得自己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张瞎子若要有心害他,最初在上海那五年,他就该死得透透的了。半晌,他轻声一笑,无可奈何地耸耸肩,答道:“最开始图的,当然是家仇,我曾经偷看过我大哥旧时的书信,其实早知道了身世,也知道生父死于日本人之手。但国恨是您强加给我的,要不是目标一致,我本不会理睬。 “先生若想知道为什么走到如今这地步,我只能说,我把自己陷进去了。成了局中人,便难做这个局。 “其实也还有法子,没有身家可拼,还有性命。” 这下轮到张瞎子说不出话来了:“我……我当年曾保你助你,不是让你这么糟蹋自己的生命的。” “我以为先生早看淡这些了。”穆霜白笑笑,“您说过,民族危难之际,为挽救于万一,死生之数,由他便了。” 他慢悠悠地站起身,双手插兜低头看着张瞎子,补充道:“不过我能破今日这死局,自有生路。先生放心,不到万不得已,我亦惜命。” “那就信你一回。”张瞎子也从地上爬起来,捡起幢幡,推了推墨镜道,“还有一事。你计划里的漏洞,我替你补上了,不过这次是季鸣鸿的死劫,他本躲不了这个劫,没想到你替他度了。但命里有因果,你度得了他,只怕度不了别人。” “多谢先生。先生的意思,死劫会应在别人身上?”穆霜白听了个似懂非懂。 “季家兄妹同气连枝,你可多留意你的小女朋友吧。” 说完这些,张瞎子挥挥手,踱着方步隐入夜色中。 第二天一早,阿辜便接到了上海警察厅的电话。警察厅的人昨夜接到居民报案后忙活了一宿,从黄浦江里打捞上一辆小汽车,车里还有一具尸体。 “怎么回事?”阿辜连忙赶到现场,瞅着担架上的尸体直皱眉,“冲田先生?” 他昨晚回家后便想将冲田先生请到家里来,可打了无数个电话也没找到人。码头上的人说对方早已离开,聚华饭店的人又说人没再回去。阿辜没拿到情报很是心焦,这一晚上就没怎么合眼。万万没想到冲田的尸体这么快出现在了他眼前。 “昨晚快九点那会,周围居民说听见桥上传来一声巨响,开窗看时,就见桥上的栏杆被撞断了,他们怕是有车掉进江里,便打电话报了警。”一个录口供的小警察指着不远处的桥解释道。 “人确实是淹死的。”现场的法医走到阿辜跟前,递上一卷被水泡得烂乎乎的纸卷,“这个是在死者衣领下找到的。” 阿辜清楚这是他苦等了一晚上的情报。他尝试着打开纸卷,残存的纸条上也只能看到大片晕开的墨迹,一个字都分辨不出了。 他抬头问那小警察道:“司机人呢?” 这就是张瞎子所说的漏洞。 昨天穆霜白让老顾偷天换日之后,便让他们把真的冲田先生装进后备箱,再去码头上走了个过场,在回来的路上想办法连人带车弄进黄浦江,伪装成一场意外。 可当时兵荒马乱的,薛远烟没能找到开车带冲田先生来的那个司机,穆霜白也不可能随便找个人扔进江里,因此找不到司机这事,就成了最大的漏洞。 阿辜因而对穆霜白产生了短暂的怀疑。但没过几个小时,警察厅的人在黄浦江下游发现了一具尸体,确认身份为冲田先生的司机,也是淹死的,因此警察厅便以意外结了案。 桑原中佐并未将这事放在心上,案发现场确实没有半点谋杀的痕迹,而情报未落入他人之手已是万幸,死一个无关紧要的军部喽啰算不了什么。至于上头要他牵制新政府的周先生,他有的是办法。所以他只是叮嘱阿辜尽快找到杀害中岛静子的凶手。 阿辜左思右想,找来李世逡商议:“昨晚那个刺客,你觉得会是谁?” 李处长见阿辜只叫他来却不叫穆霜白,心下已有了计较:“反正不是军统的人。季鸣鸿的目标一定是情报,他即便对您的信任不及以前,也绝不会动杀心。” “有理。”阿辜点头,“不是军统,那只能是共党?他们既不知道情报的事,也日思夜想着要杀我。” 李世逡摆摆手:“不是。若是红党,来的只有可能是锦书。但一来她是雁月楼老板娘,一身风尘气掺不了半点假;二来她的枪法,哪有那么差。” 明目张胆地在特高课课长面前夸敌人的枪法好,生怕听的人不别扭?阿辜咳嗽了一声道:“现在在上海敢明目张胆刺杀我的人,除了他们还能有谁?” “她昨晚戴了面具,想来应该是和在场的许多人都认识。课长再仔细想想,我很怀疑穆处长昨儿是看清了她的相貌,有意把人放走了。”他李世逡可不会因为穆霜白一再退让就对他感恩戴德,该陷害的时候绝不手软! 那家伙想得那么美,要嫁祸共党保护季音希,他李世逡怎么能让他如愿以偿?要陷害就陷害他最在乎的人! 于是在76号琢磨要怎么保护好阿音的穆霜白打了一个声震屋宇的喷嚏。 第99章 得不到怎么办? “课长。”两人正说着话,阿辜的秘书敲开课长办公室的门,汇报道,“按您的吩咐查了,米高梅没有叫萧萧的舞女。我们查遍全城,只有长三堂那儿说有过一个叫这名的女孩,几个月前去挂了个牌,之后就没怎么出现过。问起相貌,说是一个高高瘦瘦的清丽姑娘,怎么看都不像做这营生的,但有着十足十的风尘韵味。 “聚华饭店管事的说,他们确实想着去米高梅请几个舞女,但早上刚提了一嘴,下午就有个自称是米高梅的舞女,名叫萧萧的女人找到他,说自己想来参加晚会,价钱只要正常价的一半。那管事的觉得省钱又省事,便答应了。” 阿辜听了个不明不白:“她为什么不直接说自己是长三堂的人,非得冒充米高梅派来的?” “课长有所不知。”精通此道的李处长连忙解释,“相比长三堂那样的烟花之地,米高梅算得上是个正经舞厅,供名流们交谊。舞女只陪酒陪跳舞,除去长期在里头做的,那种挂个名的,不少还是大户人家的女孩,多半是出来见个世面。” 阿辜了然,他之前还好奇鹰老大那么爱女儿的人,怎么可能放任季音希自降身份去那种乌烟瘴气的地方,当初他身为管家不好过问这种事情,现在看来是他自己少见多怪了。 李世逡看着他,旁敲侧击:“我认为是有人打听到萧萧许久没有露面,冒了她的名混进了聚华饭店。能做到这事的,还得对烟花之地有一定了解。课长是怎么想的?” 阿辜心里其实早有答案。灯光闪烁的那一刹那,他已看清了女子的脸。那般白皙干净的脸庞,含情的双目与性感的双唇,除了她还能有谁? “是季音希。”阿辜喃喃道。 他只是没料到,自己没来得及对她下手,她一个枪都没摸过的大小姐,却等不及要杀他。估计也是想先下手为强吧,真是勇气可嘉。 “您也这么觉得对吧,那我抓人去。”李世逡说着就要往外跑。 “站住,季音希现在在商界影响力不小,你这样无凭无据的去抓人,当心引起众怒。”阿辜低声喝止,“我有法子,到时候你听我安排。另外,我今天不叫穆霜白,不是怀疑他,是事关季音希,他多少得避嫌。”他看着李世逡,眼神微冷,“我知道你们一直闹得僵,但同在76号,生杀大权也已经在你手上,少去针对他。我在一天,就不许你们内讧。” 离特高课不远处的安全屋里,萧旦面前的桌上摊着好几份报纸,上海各大报馆报道的内容出奇的一致——舞女萧萧刺杀阿辜未果,疑为暗杀中岛静子元凶。 她看得右眼皮直跳,风风火火地把标题党代表大公报拍在了骆南面前:“难怪昨晚边牧要我们撤退,这明晃晃的嫁祸一看就是霜霜搞出来的!” “你怎么知道?”骆南忙于研究上级最新的电文,并不抬头。 “知道萧萧这个名字的,除了他还能有谁?”萧旦气不打一处来。 “你当时要找穆霜白,本来乔装混进米高梅不就行了,谁让你非要去长三堂挂个名。” “做戏做全套,米高梅哪是好混进去的。长三堂毕竟有自己人,老娘打算守株待兔来着,哪想到霜霜总不出现。”说起这个,萧旦就是一脸的愤愤。害得她去米高梅穿了一回那么累赘的舞裙。 骆南这才抬起头来,好笑:“有季音希看着,他怎么可能还会去长三堂?能让他去米高梅就不错了。” “他俩什么时候确定关系了?!”萧旦的眼睛瞪得老大。 “去年这事沸沸扬扬传了一年,你别告诉我你不知道?”南叔拉着她坐下,给她倒了杯茶消火,“红狐出事那会,我担心记者会拍到你的照片,那几天我把上海所有的报纸都看了个遍,哪想到报上全是穆霜白和季音希的花边新闻。说什么‘杀父之仇也动摇不了的爱情’,他俩也没人出来澄清,爱八卦的老百姓就当他们默认,津津有味地谈了快一整年了,话本子恐怕也出了不老少。” 萧旦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去年那会他们东躲西藏,天天朝不保夕的,她还真不知道有这档子八卦。 骆南拍拍她:“锦书,稍安勿躁。自从我成为红狐继任者,一直低调行事,忙着寻找失去联络的同志,他穆霜白要想陷害人,也得找证据,不会这么草率。” “老娘担心霜霜又去搅混水。”萧旦撇撇嘴,“他那人一向这样,一头好心帮人渡过难关,一头又变着花样给人使绊子。天知道安的什么心!这事要是对组织上产生什么影响,老娘回头就去揍他一顿!” 为防止她真的说到做到,骆南只好继续宽慰她:“先把咱们手上的活做好吧,特高课还有边牧同志盯着,有什么消息会第一时间通知我们,不会有事的。” 两人说话的功夫,远在76号的穆霜白起码已经打了三个喷嚏。 “难不成被老季传染了?”他揉着鼻子自言自语。 推门进来的老顾恰巧听到,笑他:“你那是不经人念叨。” “老顾。”穆处长苦着一张脸,“我觉得我为了一个老季,又得罪了一批人。” 老顾耸耸肩:“你得罪的人还少么?” “我……”穆霜白被他堵得没话说,干脆埋首公务不理他了。 可是心心念念要设计对付季音希的阿辜又没了动静,穆霜白提心吊胆地数着日子,结果左防备右防备,操心了两三个月,啥事也没有。 季音希当然不知道一口这么大的黑锅已经扣在了她头上,看到报上的新闻后,她也问过自家哥哥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可自觉丢人的季鸣鸿没跟她说实话,敷衍了事,季音希便快快乐乐继续过自己的小日子。 唯一值得她忧愁的事,便是她和白白的关系。别看在上海闹得人尽皆知,其实对方压根没认她这个女朋友。这一年来他们见面的次数也不少,好几次季音希旁敲侧击地想问一问,可人家总有办法把她的话岔开,等离开后她一回想,只剩懊恼的份。 她闹不清对方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只好求助于她的小姐妹。 “他是不是不喜欢我?”坐下来不过十分钟的功夫,季音希已经叹了上百口气。 她的小姐妹实在看不下去:“别叹气了,他是不是不知道你对他有意思?” “我表现得还不够明显?当年在北平,我定情信物都送出去了,结果他给我还回来,现在我隔三差五地约他出来吃饭看电影,还想着法子制造偶遇,他那么聪明一个人,怎么可能不明白?分明是不想要我。也是,他身边从来没缺过女人。”季音希想想都委屈,抱着膝盖继续叹气。 “穆处长是出了名的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小姐妹掩嘴笑道,“他那种人,再绝情的话都能说得你没有脾气,不喜欢你不会吊着你不说。我怀疑他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又不能对你明说。” “苦衷啊,那估计多了去了。” “你说……有没有可能……他真的……”——真的杀了你父亲。 她话没说完就被季音希斩钉截铁地打断了:“不可能。” 小姐妹赶紧略过这个话题:“行行行,当我没说过。但你得找机会逼出一个答案来,这可关系到你的终身大事,耽误不得。” “唉……”季音希接着叹气。 “我有一个杀手锏,就是有点……下三滥。”小姐妹突然想到一个法子,神神秘秘地凑近她,“不到迫不得已,你可千万别用。” 第100章 得不到就下三滥 要说这事吧,还真不是阿辜不搞事情,是他越想越觉得现在不是对季音希下手的最好时机。不管抓人还是杀人,他没有证据,师出无名。 当然,无关二十年相处的感情,他只是想在对付季音希的同时,顺便把新民机器厂搞到手。那么一个制造军火的“风水宝地”,他眼馋了这么久,要是能到手,黑白两道的利益加起来,足够他手眼通天。 毕竟这世上,还没有钱搞不定的事情。 但穆霜白和季家合作了这么久,季音希对他的感情又不一般,若穆霜白有心想争,阿辜自认抢不过他。若是暗中设计谋划,凭穆霜白那聪明劲,阿辜不认为自己能完全骗过他。 此路不通,阿辜顶着桑原中佐的压力苦思冥想了个把月,总算给他想出个下三滥的办法来。 新民机器厂里基本都是季鹰手下的老人,阿辜还算熟识。只要季音希撒手不管,他有把握让他们听自己的话,到时候走个转让流程,厂子就能归到他的名下。 而找杀害中岛静子的凶手一事,早被阿辜抛到了脑后,反正等他解决了季音希这个隐患,他到时候随便拖个人出来当替罪羊便完事了。 为了让季音希顾不上厂子,阿辜最终打算派李世逡去找一群小混混,让他们找机会强奸季家大小姐。闺阁女子失身,要么一哭二闹寻死觅活,要么远渡重洋躲避蜚语,再不济也是羞于见人闭门不出。不管是哪一种,对阿辜来说,都能抢到厂子,都是称心如意。 李世逡听完他的计划,忍不住直摇头:“想法不错,但很难实现。你看最近穆霜白对季音希那个上心劲,就差二十四小时贴身保护了,几个小混混,能近得了季音希的身?必须想办法绊住他。” 阿辜没好气地道:“你以为我不知道?我让人试了十几种拖住他的方法,没一种有效,但凡季音希那儿有点动静,天塌下来他都不管了。” “课长,您交给我。”李世逡眼珠一转,他心里门儿清,能拖住穆霜白的人,全上海只有那一个,“我来想个办法,绝对不会让您失望。” 四月的上海,天气回暖,春意正浓。 某一天,季鸣鸿在联络站里用电台跟上峰汇报工作的时候,突然收到了戴局长的密电,他腾地一下跳起身,对着身旁一众好奇望着他的手下,颤声道:“局座密令,新一轮锄奸行动开始,这是名单。” 说归说,他迟迟没把名单拿出来,捏着电报的手却止不住地颤抖起来。他给自己做了半天的心理建设,最后咬牙一摆手:“没事,这次的任务,我亲自完成。” 说完他又低头去看破译出来的密电——不惜万难杀除穆双白。 季鸣鸿看得不明不白的,但看起来那应该是穆霜白的名字。他自动理解为戴局长匆忙之间敲错了几个数字,或是为了情报安全进行的二次加密,全没想到这是李世逡用来诓他的假密电。 当初老顾他们从军统的人手里抢下密码本,穆霜白知道这事瞒不过李世逡,看完之后便不着痕迹地撕下前面的几页,让老顾送过去。 自此之后李世逡成功拦截过几次军统的密电,虽然破译出来的语句时常牛头不对马嘴,但他总能从中猜到关键的只言片语,就以为自己将军统,将季鸣鸿攥在了掌心。 这次为了挑起他们二人的矛盾,他第一次给大少爷的电台发去了加密电文以显真实。穆处长交出密码本那时满心以为季鸣鸿总有一天会发现破绽,不想后者信以为真,没半点怀疑。 但季鸣鸿清楚自己不可能下得了手杀穆霜白。他多实诚一个人,答应过人家的,时局动荡,他不能下这个杀手,更何况人家前不久才费心劳神救了自己一命。 于是他打算把人约出来商量商量,最好对方能一走了之,远离上海这个是非地,他也就能跟局座交代。 在76号办公室的穆霜白当天下午便接到了季鸣鸿的电话。 “老穆,今晚有时间么?请你吃个饭。” “今晚?”穆霜白低头看了看面前的一大摞文件,叹气,“恐怕不行,我手头还有一堆活,明天如何?” “行,那明晚七点,第一春酒楼见。”他选了个离季公馆最近的酒楼。 “好。”穆霜白放下电话,眉心拧了个疙瘩。季鸣鸿好端端的要请他吃饭,怎么这么像黄鼠狼给鸡拜年呢? 思来想去,他最近也没干什么得罪人的事啊! 穆处长不知道的是,昨夜趁着夜黑风高,李世逡派人撬了他办公室的门,在他的电话里装了一个窃听器。如今偷听到两人约见的时间地点,李处长连夜找到商会会长朱石,威逼利诱了一番,甚至以他老婆孩子的性命相要挟,逼得朱会长答应明晚找借口约季音希在第一春酒楼见面,并依计给她下药。 第二天傍晚,穆霜白收拾东西准备下班赴约,老顾站在门口冲他招手:“霜白,来一下。” 老顾的办公室就在穆霜白的斜对面,是个不小的单间,里头甚至还带了一个洗手间。属下的办公室比处长的还要好,这在76号里是前所未有的,当年穆霜白力排众议,才替自己的老搭档保住了这一方舒适的小天地。 老顾把人拉进自己办公室,关上门低声道:“这两天李世逡总盯着你,每次你一进办公室,他就鬼鬼祟祟地跑去楼下侦听室去,我合理怀疑他在你那儿装了窃听器。” “他爱听就听吧,反正我也没什么好遮掩的。”穆霜白无所谓地一耸肩,“老顾,多谢了。” 他琢磨着以后说话要多加小心,怎么也没料到李世逡装个窃听器其实只为探听他和季鸣鸿的见面地点。 他想了想,在老顾办公室打了个电话给季音希,告诉她自己今晚有约不能陪她了。巧的是阿音也说自己有饭局,让他不用管自己。 所以他在第一春酒楼远远看见季音希的背影时,有那么一瞬间怀疑是自己的眼神出了问题。 酒楼二楼的座位之间都有隔断,互不干扰。但季鸣鸿选的位置临窗,穆霜白坐的地方,恰好一抬眼便能看到斜前方的季音希。 “你俩商量好的?”穆霜白盯着阿音的背影问季鸣鸿。 “凑巧。”季鸣鸿摇摇头,“她说是商会朱会长请她,我便说送她去,一问才知道也在第一春。”他敲着桌子把对方的注意力拉回来,“我叫你来可是有要紧事。” 穆霜白无奈地看着他:“我就知道你没那么好心会单纯请我吃个饭。” “戴局长密电,要我杀了你。”季鸣鸿不跟他绕弯子,语不惊人死不休。 前者愣了一愣,而后笑道:“你们军统又开始搞锄奸名单了?” “名单上只有你一个人。” “那你告诉我是想干嘛?”穆霜白收敛了笑意,“有防备的我可不好杀。” 大少爷用力摇头:“你元旦从日本军部手里截下来的战略计划帮了大忙,我没想着要杀你,但我也不能违抗命令。所以,你能不能去别处躲躲,等风头过去再说?” 穆处长沉默了一会,夹起一颗花生米放进嘴里,顾左右而言他:“你收到的密电能不能给我看看?” 第101章 又误会了 酒楼街对面的阴暗角落里,阿辜和李世逡一人举着一个望远镜,紧盯着二楼的几人。 “你这算什么计划?全靠运气?”阿辜看着只隔了条过道的两桌人,质疑道。 李世逡摆摆手:“这可不是巧合,但只有看似是巧合,才骗得过穆霜白。”他将自己的所作所为娓娓道来,“季鸣鸿即便与穆霜白一拍两散,看在自家妹子的份上,也不会痛下杀手,反而会找机会约谈。我打听到他们见面地点,买通朱会长,让他找机会给季音希下药。” “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干这事,能成?” “能,还能给他俩一个足够大的精神刺激。” 看着李世逡那信心满满的样,阿辜耐下性子,静看结局。 楼上,看到了那狗屁不通的密电的穆霜白则把密码本落入李世逡手中的始末讲了一遍,当然没说是他主动将东西交出去的,而是编造了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一脸真诚地告诉季鸣鸿自己是迫于无奈,匆忙之中才出此下策。 可大少爷的脸上明明白白地挂着三个字——我不信。 “那之后,电台和密码本我都换了,李世逡拿着旧密码本,怎么可能有用?他又怎么知道我的电台的?” 感情他这一整年了还没意识到自己被监听了。早知道他这么迟钝,元旦那次就该跟他说明白的。穆霜白扶额:“特高课的测向车,上海正在使用的电台没一个逃得掉的。他早发现你这个电台了,一直盯着,等着钓大鱼呢。至于密码本,你换的是和下线联络的那个吧,他拿到的是那本军统高层常用的密码,你当初给我看过。” 季鸣鸿目瞪口呆:“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你没给我告诉你的机会啊。”穆霜白很是无奈。 那时节,大少爷处处针对他,根本没有好声好气说话的时候,这事又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他能怎么办? 季鸣鸿没话说了,闷头吃饭,半晌从牙缝中挤出含混不清的两个字:“谢谢。” 这会儿季音希那一桌却有了动静。朱会长如坐针毡地和她聊了这么久的天,实在是熬不下去了。便装作碰掉筷子,招手唤来侍应生。那侍应生也是李世逡事先安排好的人,趁着季音希好心低头帮朱会长一起捡筷子的功夫,用身子挡住穆霜白可能投过来的视线,手疾眼快地在季音希的酒杯里加了点料。 什么都没注意到的季音希坐正身子,继续有说有笑地吃吃喝喝,没过几分钟,她慢慢感觉到了一丝异样。身体各处逐渐燥热起来,腹部似乎有一团火,直烧得她的脑子晕晕乎乎的。她以为是自己喝醉了,扭头看了看穆霜白和季鸣鸿,见窗边两人说得正起劲,她不想打搅,便借口去洗手间,一步一晃地往外走去。 当时穆处长的注意力都在季鸣鸿身上,听到他那一句不情愿的道谢之后,便满意地啜了一口杯里的茶,漫不经心地往季音希那儿瞟了一眼,却没看到人影。 他没多想,以为阿音只是去趟洗手间,可是五分钟一晃而过,还不见她回来。他有些奇怪,跟季鸣鸿说了一声,打算去洗手间一探究竟。 “阿音?阿音!”他在女厕所门口徘徊着,试探地喊了两声,不一会,里面走出一个陌生的年轻小姐,朝他微微颔首: “先生是在等人么?里边没有人了。” “多谢。” 穆霜白听后心里咯噔一下,连忙跑到门口去找掌柜,急切地问道:“有看到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出去么?跟我差不多高,身材也差不多。” “穆处长说的是季小姐吧。”这俩都是名动上海的人,掌柜怎么可能不认识,“她刚刚走的,摇摇晃晃的看起来像喝醉了,我们问她要不要送她回家,她说家就在附近,自己能回去,我们也没好多问。” 一听这话,穆处长二话不说夺门而出,没跑两步又折回来,对掌柜的道:“麻烦你上楼跟季少说一声,我去送阿音回家了。” 他一出酒楼便被李世逡发现了,李世逡扯了扯阿辜:“他们应该已经得手了,咱们跟过去瞅瞅。” 穆霜白站在酒楼门口四下一瞧,没有季音希的身影,他只好沿着她回家的路一路小跑,边跑边仔细观察着路上的行人。 跑了半天也没追上,却听到路旁的一个昏暗的小巷子里隐约传来女人的哭声,声音里还夹杂着古怪的呻吟。 穆处长本不想管这闲事,但实在不忍卒听,便两步跑进巷子,不料却看到了令他永生难忘的景象。 经历了那么多大风大浪,冷漠淡然如他,在这一刻深刻体会到了何为恐惧。 女子身下是被脱下充当垫子的外衣,身上的旗袍下摆被撕开,高高掀到大腿根部,胸前的纽扣扯散了三颗,露出了内衣一角。几个小混混按住她的四肢,其中一个领头模样的人站起身,色眯眯地吸着口水,两手将内裤往下一扒拉,作势就要往女子身上扑去。 穆霜白被这场景震得一动不敢动,他颤抖着去看女子恰巧暴露在路灯下的脸,季音希那姣好的面容正正好好落入眼底。 那可是他捧在手心认真保护了这么久的人啊。 恐惧退去,只剩愤怒。他迅速上前飞起一脚,踹开了那个欲图不轨的小混混。 “放开她。”他低喝一声。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嗓音已经沙哑到了可怕的地步。 那些小混混吓了一跳,但看见他只有一个人,壮起胆子围拢来,挑衅地冲他勾勾手指头。 穆霜白懒得多费口舌,赏了他们每人一拳加一脚,专打关键部位,打得一群人哭爹叫娘的,连滚带爬地从巷子另一头跑了。 他无心去追,跑到季音希身侧跪下来,一边脱下自己的大衣,一边俯身去查看她的情况。 躺在地上的人双眼紧闭,但身体还在轻轻地扭动,穆霜白一下判断不出她是昏迷还是醒着,便伸手晃了晃她的肩膀,柔声唤道:“阿音?” 没想到季音希突然抬起双手勾住他的脖子,用力往下一拉。后者毫无防备,下意识地扭过脸,女孩子柔软的唇便牢牢地贴在了他的脸颊上。穆霜白无奈地闭了闭眼睛,双手撑地奋力挣扎起身。他好不容易拉开一点两人之间的距离,季音希却不肯放手,伸长胳膊箍着他的脖子,脑袋一个劲地往他肩窝里钻,嘴里还含混不清地哼着。 穆处长虽然常年混迹各大舞厅,风流韵事不少,但最多也只是和那些女孩子牵个小手,亲亲额头,要说真枪实弹地干上,一次也没有。 现在季音希这么大个姑娘在他身下又蹭又拱的,直把他逼得耳尖通红。穆霜白感受到她奇高的体温,已然明白对方应该是被下了药才有这么反常的行为,便狠下心一手刀把人敲晕,深吸了两口气,准备把人抱起来好送回家去。谁承想刚揽住季音希的肩膀,正要伸手去托她的腿弯,身后巷子口便传来一声怒吼—— “穆!霜!白!” 隔着老远暗中观察的阿辜和李世逡都觉得自己差点被这一声吼震聋了耳朵,后者甩甩头,笑道:“成了,我们撤吧。” 让穆处长背这个黑锅是李世逡设想的最好的结果,当然,这个真得靠巧合。 没想到他运气足够好。亲眼看到自己的妹妹被强奸,季鸣鸿和穆霜白,估计彻彻底底不死不休了。 被吼懵了的穆霜白这才重新审视他和季音希的“体位”,大少爷看见的,应该是他侧坐在地上,一手揽着阿音,另一手……正往下伸……而他的大衣脱了一半,季音希又这般衣衫不整,想不误会都难啊! 季鸣鸿出来时带了两个军统的兄弟充当保镖,一是防着特高课不死心还想为难他,二是想让他们护着点阿音。 之前掌柜来传话的时候他还慢悠悠地没放在心上,认为有老穆在自家妹子肯定没事,可沿路找来,出现在眼前的画面简直让他肝胆俱裂。 他曾经唯一的兄弟,竟然能对他现在唯一的亲人,做出这种下流无耻的事来!亏得他还在考虑和他重修旧好! 季鸣鸿三两步冲到两人面前,一把将人推开,替季音希整理好衣物,抱起她转身就走,朝两个手下努努嘴。 其中一人立刻上前按住穆霜白,抓住他两手反扭到身后,另一人则掏出手枪,对准他的眉心。 对方没有反抗,也没打算解释,对那枪口更是视若无睹,只挺直腰背,直勾勾地望着季鸣鸿的背影,轻声道:“你答应过我的。” 季鸣鸿顿住脚,扭头看他,声音冰冷:“如果我认为现在世间已然太平呢?” 逆着灯光,穆霜白看不清他的表情,便扯起嘴角无奈一笑:“故土沦陷,列强环视,你告诉我这叫太平?” 季鸣鸿不出声了,半晌,他抱着昏睡的季音希往巷子外面走去:“不杀你,打你一顿还是可以的。”他看了看自己的两个手下,吩咐道,“记住,不许打脸。” 第102章 干脆嫁娶 等季音希迷迷糊糊地在自己的小床上醒来,天色已然大亮,她看了看坐在床边,头一点一点打着瞌睡的季鸣鸿,悄悄坐起身,揉着脑袋回想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待她想起自己对白白投怀送抱的情景,只觉得脸上火烧似的烫起来。再回忆起唇上残留的余温与唇瓣相贴时自己内心的狂喜,她不由抬手轻轻摸了摸嘴唇,又触电般地收回手,懊恼得直挠头。 那可是她的初吻啊! 不知道自己只亲到了穆霜白脸颊的季音希一度认为自己强吻了对方,又害臊又窃喜,迫不及待地想和自己的小姐妹分享这一壮举。直到很多年后回首往事,那人才笑着告诉她真相。 现在的季音希自顾自琢磨着,她虽未经人事,但昨晚身体的反应告诉她,她绝不是喝多了酒,而是被人下了药。至于是谁,朱会长没那个胆子,搞不好背后的人是觊觎新民机器厂已久的阿辜,这事她得好好跟白白探讨探讨。 想到这里,她摇醒季鸣鸿,问道:“白白人呢?” “阿音你醒啦。”一听到穆霜白的名字,大少爷瞬间清醒,“你问他干什么,估计在家里躺着吧。” “我找他去。”说着季音希就要下床。 “你不用去了,好好躺着休息吧。他敢做出这种事,哥哥我已经替你教训他了。”季鸣鸿霸气地拍拍胸脯。 “你怎么他了?”阿音紧张地看着他,“昨晚是我霸王硬上弓了,我得对他负责。” 大少爷险些惊掉了下巴:“你再说一遍?!” 季音希伸手替他把嘴合上,字字铿锵:“我,清白已失,只能嫁给他了。” 说完她套好衣服就往外跑,留下自家哥哥在风中凌乱。 这个婚事他绝对不答应!开玩笑,穆霜白既是他的杀父仇人,又对他妹妹做出这种事,要不是有约在先,他早让那家伙血溅当场了。想娶他妹子,做梦! 季音希出门叫了辆黄包车直奔穆霜白家,后者把她迎进屋里。两人刚在客厅坐定,便异口同声地朝对方道歉: “对不起。” 季音希不乐意了:“你有什么好对不起的,昨晚是我主动拉着你不放,该我给你赔罪。” 对方一脸苦相:“我哪敢要你赔罪,让你哥少找点我的麻烦我就感恩戴德了。”——他可被军统那俩臭小子揍得差点下不了床。 季音希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很是心疼:“我决定了,把我自己赔给你。我跟我哥说,咱俩已经那个啥了,这婚事他不同意也得同意。” 情侣关系还没松口承认便直接跳到谈婚论嫁,毁人家女孩子清白这口大锅又被迫背上,穆霜白实在有些接受不了摇头道:“你这又是何必。” “即使我说什么都没发生,很快流言也会逼着你认下的,倒不如爽快点。反正我是不在乎什么清誉,你也……”她顿了顿,没再往下说。 反正我被老百姓骂惯了也不在乎多个恶名是么?穆霜白在心里叹气。 季音希赶紧换了个切入点:“我是吃饭那会被人下的药,朱石一向胆小怕事,我怀疑背后指使的人是阿辜。” 穆处长点头:“还有李世逡。” 做了这么多年的同僚,李世逡实在太了解他,设计出一个个巧合,完美地让他放下了戒备。事后回想起来,从发假电报给季鸣鸿,到监听他的电话,看似巧合的背后,全是步步为营的精心算计。 他穆霜白自诩心机深沉,难道只适合骗骗傻不拉几的季鸣鸿和对他不设防的阿辜? “所以,”季音希还在做总结性陈词,“我要嫁给你,越快越好。” 穆处长一个头两个大:“阿音,婚姻大事,你不再考虑考虑?” 一句话说完,屋里的气压顿时低了下来。沉默了一会,季音希叹了口气:“白白,我知道你并不喜欢我。咱们认识了这么多年,你要真对我有感觉,没理由一直拖着。早两年,爹爹和哥都很乐意接纳你的。” 穆霜白一言不发,心下无奈:我身为汉奸,他们容忍我,可不代表能允许我娶你。阿音,我身在黑暗,不该奢望光明,不管靠近你还是季鸣鸿,都会毁了你们的生活。 扛下一切,就是为了将自己从你们的身边抽离。 “但是,只有嫁给你,才能保住新民机器厂,以及我自己的性命。”季音希的话把他游离在外的思绪扯了回来,“我爹一生叱咤商界,要想完全接手他的生意,以我一人之力,远远不够。” 穆霜白摇头道:“新民机器厂便是你保命的资本。阿辜已经吃下了黑市,不会在意你这个小厂子的丁点利润。你不用嫁我,他也不会动你。” “白白,不是这样的。”季音希着急,“实话跟你说,我爹迁厂并不成功,还留了不少大型机器下来,我接手后让他们继续私造军火,后来还偷偷请了专家,造了点……杀伤力更大的武器。” 这下穆霜白也险些惊掉了下巴:“你都在搞些什么?怎么从来不跟我说?” “这事我没跟任何人说过,只有厂子里的老人知道。但去年有一次走货的时候出了意外,为了打通关节,我们找上了日本军部。阿辜应该是从军部那儿知晓了此事,才会想着要把厂子抢回去。我现在在商会有一定地位,他不好杀我,便让李世逡想了个这么下三滥的法子。我终归是女孩子,无权无势的,厂子早晚保不住,只好求助于你。”季音希说完,小心翼翼地去看对方的脸色。 堂堂穆处长被震惊到一个字也说不出。季家两兄妹给他的惊吓,可真是一个比一个大。亏他还以为这是阿辜担心阿音说出杀死中岛静子的凶手给的下马威,还为自己救下军统却嫁祸了阿音内疚这么久,原来阿辜是以这些为借口奔着财路去的! 第103章 定心 穆霜白沉默了许久,起身倒了杯茶,推给季音希,方才揉着太阳穴看她:“你想把厂子给我,这样和交给阿辜有什么区别?我说到底是为他做事的。” “那不一样。厂子如果完全落入阿辜手中,就等于让日本人掌控了军火命脉。但以他对你的信任,如果是你控制着机器厂,又能分一部分利润给他,他会很放心。”季音希对现状看得格外清晰,她喝了口茶清清嗓子,淡然道,“你和他不同,你毕竟是中国人。” “这你都知道了。”穆霜白觉得自己的头更疼了,“你还有什么没告诉我的?” 就阿音这个聪明劲,和她哥哥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闻言季音希的眼中添了一抹哀伤的神色:“我爹去世的那天跟我讲了很多事。最主要的就是厂子的事,他说他本来是要把厂子留给阿辜的,但他察觉到阿辜的异样去调查后,惊讶地发现他其实是日本人。爹爹担心阿辜最终会叛变,于是改了遗嘱,将厂子交到我手上,嘱咐我照顾好我哥。 “他说,对他而言,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因此寄希望于你我。” “咱俩?”穆霜白一惊。 “等你娶我,厂子便名正言顺地归你了。” 季音希很清楚,只有以家国安危相逼,他才会答应这桩婚事。 穆霜白这下彻底明白鹰老大死前的那句“照顾好他”的意思了,聪明如季鹰,知道新民机器厂留在自己女儿手上,不用多言,他也会拼命护好她。再者,聪慧如阿音,完全有自保的能力,保不住了还知道把烂摊子丢给他。让鹰老大唯一操心的,恐怕只有那个不通世事的大少爷了吧。 竟是要阿音和他都顾着季鸣鸿。 “你到底是步了你爹后尘。”他苦笑,“这么危险的事,你早该交给我了。” 季音希欣喜地看着他:“那……” “阿音,请你嫁给我。”穆霜白低声道,他犹豫着朝她伸出了手。 既然抽不了身,那只有把她拉到身边,更好地保护她了。只是不知道,这般协议式的婚姻,能维持到何时。 他终归不是阿音的良人。 季音希并没有去拉他的手,她喜极而泣,跳起身扑进对方的怀里,贴着他的耳朵应道:“好!” 穆霜白和季音希都是雷厉风行惯了的人,两人一拍即合,小半天功夫就把这男婚女嫁的头等大事传扬出去了。 于是上午还看着报上“季音希走夜路被强奸”的消息的阿辜,下午便收到了一沓新报纸,头版头条是出奇的一致—— “不顾父仇,有情人终成眷属!” “穆霜白与季音希的那些爱恨纠葛。” 这一来可苦了各大报馆的主编们,穆处长和季家人怎么这么能折腾,三天两头的搞点新闻便罢了,现在一天之内能整出俩爆炸性的来,他们的手都快累断了。 阿辜慌忙叫来李世逡:“你看看你出的馊主意,这下可好,厂子要归到穆霜白名下去了。” “啧啧。”李世逡咂咂嘴,“看来季音希果然不是寻常女子。”他看了看阿辜的一张黑脸,赶紧换上严肃脸,“别急,先不说他们这个婚能不能结得成,以季鸣鸿那个嫉恶如仇的性子,就是结成了,他也会想办法给他们拆了的。” “依我看,穆霜白也不会……” “课长?”话没说完,话题的中心人物已经面带笑意地敲门进来了,“这么巧,李处长也在?” 一见到他,阿辜不由自主地从桌子后站了起来:“我和李处长正商量呢,都是兄弟,你有了大喜事,该送点什么贺礼好。” 前者嘲弄地看着李世逡——你不是一直看我不顺眼么,怎么突然想跟我称兄道弟了? 李世逡只当没看见,厚着脸皮应和:“穆处长这是抱得美人归了,有什么需要我李某人帮忙的地方,知会一声便是。” “哪敢劳烦哥哥们。”穆霜白皮笑肉不笑地道,“还得多谢哥哥们的好计策,可帮了我大忙。” 阿辜拿眼睛直瞄李世逡——看吧,我就说瞒不过他。 对方毫不畏惧地看回去——怕啥,装傻就完事了。 “李处长,”穆霜白看不得他们狼狈为奸的模样,“我和课长还有要事商谈,要不您……请先回去?” 等李世逡一脸愤懑地摔门而去,他拉着阿辜坐到沙发上,哀叹道:“辜哥啊,你想对季音希出手,怎么事先不跟我说一声呢?” “告诉你你转头就告诉她去了,我还怎么下手?”阿辜冷着脸看他。 穆霜白一拍大腿,摆出一副懊恼的样子:“嗐,这事我真不会这么干。说实话,我早就想把我们之间的关系推进一步了,可她总拿我杀了季鹰这事说事,说什么也不肯和我交往。如今李处长搞这么一出,亏得阿音性子一向跳脱,她要是跟那些闺阁大小姐一样寻死觅活,我不亏大了么?” 阿辜仔细辨别他话里的真假,疑惑道:“这么说来,你不怪我们?不想帮着她报仇?” “都说了,我感激还来不及呢,怎么会怪你们。李处长的神机妙算啊,自愧不如。”考验演技的时候到了。嘴里说着好话,穆霜白在肚子里可把李世逡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 “他那些花花肠子,谁想得到?”阿辜也笑起来,说着说着便将李世逡前前后后的谋划交代了个一清二楚。 穆霜白暗暗在心里给他记上了无数笔,将来若有机会,他一定要原样奉还。 “你说季音希不肯跟你交往,是因为季鹰?”阿辜问道,“她不知道事情真相?” 前者头摇得拨浪鼓似的:“这件事情,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哦,还有季鹰那个死人知道。” “你当初……到底为什么不辩解?”顺着话头,阿辜终于问出了这个困惑他许久的问题。 “辩解有用么?中岛静子想让我背的锅,我是甩不脱的,何况我还真的有动手杀季鹰的打算。后来她死了,你信任我认我做兄弟,为了老哥你坐稳特高课课长的位置,我不只能把这口锅背到死?”穆霜白无奈地一耸肩,“还有,季音希算是我的人了,有我盯着她,她不可能把你杀了中岛的事说出去的,你随便找个替罪羊了事吧。” 阿辜感动地拍拍他:“不愧是我的好兄弟!” 成功骗过阿辜的穆霜白窃喜,又扔出一剂猛药:“我知道你一直想要新民机器厂,我要的是阿音的人,至于厂子,我没那么看重,不如今后厂子的利润,你我五五开?” 阿辜的眼神一亮:“当真?” “当然是真的,我还打算让他们重新做军火生意,多少能为帝国做点贡献。” 阿辜简直想给对方一个巨大的拥抱,他认的这兄弟果然不错,有啥好事还能想着他,靠谱! 两人谈得愉快,穆霜白心里的石头也落了地,阿音安全了,新民机器厂也算保住了,至于军火生意,他只要拿出他们私造的质量较差的一小部分出来和日本人交易,足够瞒阿辜一段时间了。之后诸事,就走一步看一步吧。 第104章 我不会祝福你们 因为季鹰去世,季音希按理要守孝三年,两人便把婚事订在了1944年的夏天,计划着先办一场订婚宴。 日子定下来之后,需要筹备的东西也不少,季音希每天忙忙碌碌,季鸣鸿则全程冷眼旁观。 最后他终于忍不住了,一天吃早饭的时候,他一边心不在焉地拿着茶匙在红茶里搅来搅去,一边抬眼看着身边品着茶举着报纸看得津津有味的季音希,问道:“你到底为什么要嫁给他?” 季音希整张脸藏在报纸后头,随意答道:“因为我爱他,也因为我们需要他。” “需要他就是把爹留下来的所有家产白送给他?”季鸣鸿冷笑。 季音希在心里点头——还真是。 “阿音,我无意与你争家产,但请你明白告诉我,爹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与我断绝关系,将我逐出家门,难道他认为我真的做了汉奸?难道他对我的信任还不及对穆霜白的?” “哥,你了解爹爹的。”报纸后的季音希叹了口气,“从小到大你有哪件事瞒得过他?他做的都是为了你好。白白是爹爹的故人之子,爹爹信任他,不亚于信任你我。” 大少爷最听不得这话,他一拳捶在桌子上:“为我好便罢了,但都怪他错信了穆霜白!信任的结果是他杀了爹,厚颜无耻地去做日本人的走狗,现在还对你欲图不轨,他这是把我们季家的脸面和尊严扔在地上践踏!当初是我瞎了眼才会和他做兄弟,可是事到如今,你为什么还对他青眼有加?” 他握紧的拳头止不住地颤抖着,连带着声音也颤抖起来:“我恨他。” 季音希终于放下了报纸,伸手覆上自家哥哥的拳头,柔声安抚道:“你其实是最不该恨他的人。你说的那些,白白都没做过。你说他在灰色地带游走,与日本人纠缠不清,那其实是他能为这个风雨飘摇的国家做出的最大努力。白白永远会擦净心尖那一点,稳稳托住……他最在乎的人。” 相比我来说,他一直更在乎你啊,我的傻哥哥。 “谁要听你说这些。”毫无自知之明的季少爷烦躁地甩开她的手,“阿音,我见不得你嫁他。这天下你想嫁谁都行,就他不行!” 季音希收回手,喝了口茶润润嗓子,接着道:“元旦的事白白跟我说过。他多次救你性命,我们理当还他人情。” 季鸣鸿误以为她也知道了自己男扮女装的事,心火一下子从脖子烧到耳根,一半气的一半是羞的:“所以你就要把自己的下半辈子当谢礼还他?!” 季音希默认。 大少爷只觉得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里:“咳,这是我和他之间的恩怨,你不该卷进来。” “从爹爹去世的那一刻起,我注定不能置身事外。” “阿音!” “我决定的事情,绝无更改。哥你要是吃完了就赶紧走吧,不然上班要迟到了。”季音希卷好报纸,站起身打算回房。 没走两步,身后瓷器碎裂的巨响震得她一哆嗦,她连忙回头去看。 原本在季鸣鸿手上的茶杯已经陈尸地上,碎片散落得到处都是。季鸣鸿站在桌边,脸色阴沉地看着她:“你越来越像母亲了。” 季音希虽没见过故去的母亲,但小时候偶尔从老一辈人嘴里听过母亲当年的种种事迹,一言以蔽之,只有两个字——固执。 “我……”她一下卡了词,眼前暴怒的季鸣鸿看起来无比陌生。在她的记忆里,不论是父亲还是兄长,再生气也不会冲她发脾气,更别提乱摔东西了。 “你想做什么就做吧,但你记着,我不会祝福你们的婚姻。”大少爷气鼓鼓地说完这句话,抛下还在发愣的季音希,拿起外套走了,还把大门摔得震天响。 季鸣鸿说到做到,两个月后穆霜白和季音希的订婚宴上名流云集,可他偏以要去南京公干为由,拒绝出席,不管季音希怎么央求都无济于事。 这事又被一众报馆添油加醋地大肆报道了一番,闹得全上海都对季鸣鸿和穆霜白的那点恩怨纠葛一清二楚。 等这事过去,上海竟于大风大浪中获得了片刻的平静。 转瞬一年。 第105章 弃子 “小赵!最新的密码电文赶紧拿去破译!” “小艾!这是要抓捕的红党名单,你拿去给穆处长,叫他立刻去抓人!” “小刘!小刘人呢?!叫他盯紧点,二十四小时监听不准停!一有异常动静立马告诉我!” 一大清早,李世逡就站在情报处一排排电台之间指手画脚。 路过的薛远烟看到这鸡飞狗跳的场面,加快了脚步想溜,却被眼尖的小艾逮了个正着。 “薛秘书,麻烦你把这份名单交给穆处长吧,李处长请他立即行动。” 灰狼只好站住脚,接过文件扫了两眼,问道:“又全是红党?最近都抓了多少红党了?” “是啊,上头有命令,不把红党的最高领导人找出来,不准收手。”小艾笑眯眯地看着他。 “最高领导人?上次我们差点抓到的那个骆南?” “不是。据说那人潜伏在特高课里,代号‘边牧’。”小艾凑近他耳边,神神秘秘地道,“听说这一年来特高课不少秘密情报被泄露出去了,但始终查不出是谁,也查不到用于发报的电台。”他指着身后忙碌的人群,“所以我们处长怀疑是有人用商用电台朝外头发报,我们只好监听了上海的全部电台。” 薛远烟倒抽一口冷气:“这工作量也太大了吧?” “所以啊,告诉你们处长,尽快抓两条大鱼回来吧,尽是些小鱼小虾管什么用?别愣着了,快去吧。”小艾伸出一个手指头戳了戳灰狼,满意地看着后者飞奔上楼。 重庆,深夜。 坐在长桌顶端的中年男人一身军装,见人都来齐了,便推了推眼镜,开口道:“从上海传来最新消息,经过两年的努力,周先生最终同意投靠我党。他的投靠意味着我们有望争取日伪政府,他们若是倒台,我党胜利在望。诸位以为如何?” 长桌上沉默了一阵,有人出声质疑:“周先生是骑墙派,进来见日本人屡战屡败就想着给自己找好退路,戴局长您怎么能保证他是真心投诚?” “这事好办。”戴局长笑道,“最近76号动静不小,李世逡短短一年时间便能在上海呼风唤雨,攀上权力顶峰。周先生若能放弃他的特工总部这张最大底牌,我就相信他。” “怎么个放弃法?” “自然是拿76号特工总部两大处长的人头做投名状了。” 听到这儿,他右手边的第一位中年男人忍不住开了口:“戴局长。” “恩曾。”戴局长不让他说下去,“我知道穆霜白是你的人,但是他上次主动联络你是什么时候?” 徐恩曾舔着嘴唇,实话实说:“小半年前。” 戴局长看着他:“根据我手上的可靠线报,我有理由怀疑他已经叛变,和李世逡一样成了日本人手下最听话的狗。” “可是……” “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你扪心自问,你是否还相信他?” “我……”徐恩曾的犹豫已经出卖了他的内心,他确实对那人颇有微词,但当初说好不干涉对方的行动,他也只好把怀疑藏在心底。毕竟中统式微,能在上海潜伏这么久还不丢性命的人,他手下只有一个穆霜白而已。 可现在被戴局长这么一问,徐恩曾明白,自己其实早已不再信任他。 见徐恩曾没了反对意见,长桌上的议论声也小了下去。戴局长扫视了一圈,沉声道:“我有一个主意,听说日本军部对李世逡也十分忌惮,我认为等到清乡计划结束,他们便会卸磨杀驴,我们不如致电周先生,让他静观其变。如果日本人决定下杀手,他也不必留手……” “要是76号的人也想投靠我们呢?”徐恩曾粗鲁地打断了他的话头,努力做最后的挣扎。 戴局长不悦,脸上却没表现出来。他淡淡地道:“不留。日本人要杀的人,难道还要让我们的人去保护他们?”他伸手招来秘书,吩咐道,“按我说的给周先生发电报,让他记着,76号两大处长,同生共死。” 穆处长一定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和李世逡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 会议室里的人很快散去,徐恩曾也站起身告辞离开。可戴局长突然叫住了他: “恩曾。” 戴局长的声音轻柔,他的眼镜片反着光,让人看不清他眼中的神色。 “天气转凉了,该加点衣服了。” 徐恩曾脚下一顿,半晌才幽幽答道:“多谢戴局长提醒。我好歹活了半辈子,冷暖,还是自知的。” 第106章 回不了头了 用一个实权本不在自己手上的特工总部和两个汉奸的性命换自己一条活路,周先生觉得自己简直赚大了,不假思索便答应了戴局长的条件。随后他迅速找来季鸣鸿,命他盯紧76号和特高课,日本人动手的时候,就是李世逡和穆霜白的死期。 早收到了戴局长要他全力协助周先生的命令的季鸣鸿,一连失眠了两晚之后终于决定去把这个消息告诉穆霜白。他暗自说服自己,这是他最后还那人人情的机会,从此之后,他们两人,互不相欠。 其实他俩纠缠这么些年,到今时今日,那些恩怨亏欠,早已数不清了。 大少爷急匆匆地跑到76号,结果找了半天没见着老穆的人影,拉着小特务一问,才知道人在后院。他也没听清对方的后半句话,火急火燎就赶着去了。 一进院子,季鸣鸿便后悔了,满院子的血腥味道刺鼻,他看着地上大片的暗红,眼前一黑险些直接晕过去,靠在洁白的院墙上才勉强稳住身形。 院子里竖着六根一人高的木头柱子,每个上头都绑着一个人,身上罩着血呼啦咋的囚服,嘴里还塞着块布。最左边两个双眼紧闭脑袋低垂,胸口处鲜血喷涌,明显没有救了。 造成这惨烈景象的罪魁祸首穆霜白则优哉游哉地一手转着手枪,一手举着一杯红酒,眼睛直盯着第三个人。 “你确定不说?说出来,我可以放过你的家属。”他伸手指了指他身边柱子上的人,“和他一样。” 那人很硬气地扭开头,把眼一闭,准备慷慨赴死。 见他这样,穆处长不轻不重地叹了口气,后退几步防止鲜血溅到身上,随后举起右手,瞄准,开枪,一气呵成。末了他啜了一小口红酒,慢悠悠地走到第四个人面前,用枪柄轻轻拍了拍他的脸: “多谢你的情报。你现在可以安心去死了,因为……” 穆处长坏心眼地停顿了一下,然后压低声音,戏谑地道:“你的妻儿,很快会下去陪你的。哈哈哈。” 他大笑着,在那人愤怒不甘地挣扎的同时,干脆利落地将子弹射进他的心口。 负责善后的老顾和薛远烟这时从院子另一头走了进来,一眼看见倚在墙边瞪大眼睛看着这一切的季鸣鸿,吓了一跳:“季长官?” 穆霜白闻声赶忙回头,一瞬间有些慌乱。他始终不愿季鸣鸿看见自己一手制造的残酷景象,因此向来避免在他面前杀人。而因为季鹰死后,季鸣鸿再也没在76号出现过,他才这么肆无忌惮地在后院里行刑。可惜,这人间炼狱,他还是看见了。 看着季鸣鸿眼中明明白白的厌恶和愤恨,他的心仿佛遭到钝器撞击,撞得他只能楞楞地杵在那儿。 老顾赶紧走到他身边,去拿他的枪:“剩下的我来吧。” “别。”穆霜白躲开他的手,“坏人我一人做便足够了。” “季长官不知内情,他恐怕……”老顾一脸担忧,目光在僵直的两人身上逡巡。 前者摇摇头,逼着自己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仰脖喝干杯里的酒,连开两枪,杀了最后两名囚犯。他把枪和酒杯塞给老顾,朝季鸣鸿走去。 “别看了,我陪你出去吧。”他连拖带拽地把季鸣鸿拉走,大少爷站在阳光下,只觉得遍体生寒。 “他们……都是什么人?”季鸣鸿哆嗦着嘴唇问道,腿脚自动跟着穆霜白一路狂走,又打了两个寒颤,才觉得好受了一些。 穆处长冷哼了一声:“头两个是中统的人,跟了我这么些年,说叛变就叛变,技不如人还想着杀我。中间那三个都是红党,两个是硬骨头,审了三天三夜啥都没说,李世逡说只能毙了。第三个今天抓的,刑都没上,一股脑全招了,下一步我们可以抓大鱼了。” “你说要杀他妻儿,是真的假的?”季鸣鸿抬头看他。 穆霜白顿了顿,尽力微笑:“他都快死了,我干嘛骗他?这个时候,他的妻儿已经上路了吧。” 季鸣鸿控制着情绪:“祸不及家人,你什么时候这么没有原则了?” “我一直很没有原则。” “最后那个,还是个孩子吧,又为什么杀他?” “他是报童,私下里卖一些红党印的小报,抓了他就能找到源头,可惜这孩子也什么都不肯说。”穆霜白无不惋惜地耸了耸肩,拉着季鸣鸿的手边走边道。 季鸣鸿跟在他身后,痛心疾首地看着他的后脑勺,强调道:“可他还是个孩子!” 他其实没少见过倒在穆霜白脚下的尸体,那些血腥场面都几乎治好了他的晕血症。但他一直坚信对方给出的各种解释,要么是被逼无奈,要么是身不由己。甚至就连父亲的死,在时间的推移下,他也渐渐逼着自己去相信季音希所说的“另有隐情”。可如今亲眼所见的这般凶恶,让季鸣鸿觉得他仿佛是第一次认识面前的男人。 他恍然意识到自己从未能兑现自己的诺言。行走于黑暗的人,终是看不到阳光的吧。穆霜白的心房,他真的打不开。 那么是时候放弃了吧。 一念及此,大少爷心里那些纷繁复杂的情感霎时消散殆尽,只剩下恨意翻涌。 他用力刹住了脚,才发觉自己已经走到了距76号两条街开外的马路上。季鸣鸿抽回手,下定决心要做最后一次努力:“日本军部可能很快会对76号出手,重庆政府也不会放过你们。”——告诉你这个,我可算仁至义尽了。 穆霜白转身看着他,语气肯定:“徐恩曾放弃我了。”——我早知道会有这一天。 “局座说,徐局长认为你已经叛变了,这本来就是事实。”季鸣鸿望着他——你果然早知道了。 前者未置可否,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点上,眼神复杂地看了季鸣鸿半晌,挑出一个苦笑来:“多谢。” “老穆。”季鸣鸿难得的没有直呼其名,他上前一步,目光如炬,“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来不及了。”烟雾缭绕间,穆处长温和地直视他的双眼,“徐恩曾不愿保我,那没人能帮我。我都能猜到戴局长是怎么跟你说的——‘他一人便能成就一个76号’对吧?” 和密电上写的一字不差。两人沉默了一阵,大少爷移开视线,轻声道:“那么,别死在日本人手上。你的命,我要亲自取。” 穆霜白笑而不语,他搓着手,望着湛蓝的天空,张嘴吐出一个烟圈:“才十月,就冷成这个样子了,看来今年是个寒冬啊。” “我会注意保暖的。”大少爷面无表情地说完,抬腿绕过他,沿着街头也不回地走了。穆霜白看着他的背影,无奈地摇摇头,一脚踩灭了烟头,转身朝反方向走回76号那黑洞洞的大门去了。 第107章 两个人一百个心眼 两个月后的一天下午,穆霜白正在办公室里和老顾讨论着工作上的事情,就见李世逡门也不敲,火急火燎地冲了进来: “今晚桑原中佐在家里请我们两个吃饭,你准备准备。” “只请我们俩?我们一向和中佐没什么往来,怎么突然要请客?”穆霜白一脸疑惑。 “没听说有别人。”李世逡琢磨了一下,笑道,“可能因为最近清乡计划实施得不错,鼓励我一下吧,顺带把你也叫上了。” 穆处长半点也笑不出来。 李世逡并未留意,留下一句话又急匆匆地走了:“五点半,我们楼下见,可别迟到啊穆处长。” “老顾,你先回去吧。”穆霜白嘴上一边说着,一边动手去拆自己桌上的电话。 “是。”老顾应了一声,却反而上前两步走到自家上司的办公桌前,两手撑在桌上,无声地朝他做着口型——“鸿门宴!” 前者很快把电话听筒里的窃听器拆了下来,用油皮纸包好扎紧,往装满水的陶瓷茶杯里一扔,盖上盖子后道:“我知道。日本军部一直对他忌惮得很,前阵子我又偷偷放出了李世逡有意投靠军统的消息,看来他们这下要动手了。说起来也只能怪他自己,太招摇。” “那你别去了,日本人想杀的是李世逡,你何必把自己搭进去。” “我得去。”穆霜白摇头,“老季上次都跟我说了,就算日本人不杀我,重庆那边也不会放过我。没了我和李世逡,76号必定树倒猢狲散,重庆政府也能安心。再说,如果我能活着回来,特高课失去76号这个助力,阿辜肯定很需要我,说不定到时我能扎根特高课,再搞点大事情。” “那我跟你一起去。”老顾主动请缨。 可对方断然拒绝:“不行,我成了徐恩曾的弃子,不代表你们也是。”他从抽屉里拿出两封辞职信和两张车票,“过了今晚,你和薛远烟便不再是76号的人,你和他,好好地去安全的地方过日子吧。” 老顾的脸颊有些发烫:“霜白,我不奢求那么多,他能接受我,我已经很满足了。” “你先回家等着吧,一会薛远烟回来,我会叫他去找你的。”穆霜白把东西塞进老顾手里,起身抱了抱他,“保重。” 看着打开又合上的门,他叼起一根烟,仰头靠在椅背上。 明明心知肚明今晚十死无生,他还要装出一副一切尽在掌握的模样,骗过老顾,再骗过自己。哪怕有千万分之一的可能,他都不想这么无奈地去送死,可如今战争还处在相持阶段,若不做点什么,天知道何时才能见曙光。只能希望76号的毁灭,能给这潭死水造成一点涟漪吧。 可惜他跟季鸣鸿的误会,这辈子是没机会解开了。 但没过两小时,老顾再度出现在了他面前。 “我想了想,还是等远烟回来我再和他一起走吧,得多陪陪你,我怕今后见不到了。”老顾低着头不看他,话里话外意有所指。 穆霜白装作听不懂,温柔一笑:“说什么傻话,通讯这么发达了,以后天南地北,也就是一个电话的事。” 老顾不答,将手里拎着的东西放到办公桌上:“长兴楼的条头糕和桂花酿,你最喜欢的。晚上怕是没饭吃,现在垫一垫吧。” 怎么那么像送行酒。穆霜白在心里嘀咕,倒是很干脆地拿起条头糕就吃,只觉得满嘴的香甜软糯。 可刚喝了两口酒,他便觉得脑袋里晕乎乎的,困意十足,他努力撑起打架的眼皮,盯住老顾:“你……” “对不起,霜白。”对方歉然道,“你不惜骗我也要保护我们,那我便替你骗过他们吧。” 后面的话穆处长已听不见了,喝下了安眠药的他趴在桌上沉沉睡了过去。 离五点半还有一个小时,老顾使出浑身解数把自己完美地化妆成了老搭档的模样,最后套上他的衣服,坐在桌后,盯着墙上的挂钟,在指针的滴答声中静静等待。 窗外,悄然飘起了鹅毛大雪。 穆霜白是在梦中逼迫自己醒来的,以至于睁开眼的时候,尚不清醒的大脑只能判断他自己身处一个阴暗的环境里。 老顾。 心徒然漏跳一拍,穆霜白挣扎着找回四肢的掌控权,才渐渐意识到自己双手被反绑着,脚腕也缠着绳索,还有一根绳子在身后牵连着手脚,让他无法伸直双腿。他竟是被老顾关进了柜子里。 他幽幽叹了口气,侧身想撞开柜门,可药效还在,手脚无力的他连挪动一下都很费力。 看天色,老顾应该走了吧。千面狼技艺高超,肯定不会被人看穿,因此也不会有人轻易闯进他办公室里来。 他无奈地闭上眼睛,估计要到天明才会有人发现他吧。 正当穆霜白险些再度睡过去的时候,他听见外头有脚步声越来越近,还有人说话的声音。他一下来了精神,嘴巴被堵着,他只有奋力拿后脑勺去撞柜板,希望有人能听见他发出来的这微弱的响动。 “你来这干嘛?”是薛远烟的声音。 “你们处长叫我来的啊,我只不过早来了十几二十分钟。” 穆霜白听着这个声音就是一顿——季鸣鸿?老顾叫他来干嘛?不怕他趁人之危杀了我啊?! 两人说着便推开了穆处长办公室的门,打开顶灯。 “他不在?那你又是来干啥的?” “处长在桑原中佐家吃饭,让我回来帮他拿条围巾。这大雪下得,天黑下来后就更冷了。”灰狼说着说着忽然闭上了嘴,侧耳细听,“什么声音?” 两人循声找到柜子里的穆霜白后,惊讶得嘴都合不拢了,尤其是薛远烟,像见了鬼一般看着他。 后者气结——倒是先帮忙啊! 灰狼很快回过味来,小心翼翼地把人拉出来,要紧先取下穆霜白嘴里的白布,急切地问道:“那个是老顾对不对?” “是啊。”后者白活动着僵硬的下巴颏,含含糊糊地道,“你都没认出来啊?” “操。”薛远烟大声骂了一句,扔下手里的布便跑没影了,留下季鸣鸿和穆霜白两个面面相觑。 你就不能给我松个绑么?! 为求完美,老顾穿走了穆霜白的西装和大衣,只给他留了一件单薄的衬衫,季鸣鸿看着衣衫不整的穆霜白,摇摇头,回身从桌上拿了一把剪刀,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嘲讽:“被自己的下属这么对待,有什么感想?” 手脚牵连在一起,穆霜白没办法站起来,只能侧坐在地上。他试着挣了挣绳索,绑得死紧。 “都打的是死结,他是有多怕你去阻止他?”大少爷心情极好地蹲在他身前,拿着剪刀缓缓凑近。 穆霜白看见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意,叹了口气道:“先救人,咱们之间的账,救回老顾之后我陪你算个清清楚楚。” “救人?”季鸣鸿还处在状况外。 “今晚日本人要杀李世逡,还想顺带拉上我,老顾易容替我去了。”他垂下眼睑,“他安排好了一切,甚至安排了你来找我,我不能让他替我死。” 剪刀清脆的咔嚓声响起,穆处长抖落身上的绑绳,迅速站了起来。他拽着季鸣鸿的胳膊,迈步往外跑:“快走。” 后者被他拖得一个踉跄,眼疾手快从办公桌上抓起一张纸条,边跑边递到他的眼前:“这应该是老顾留给你的。” “你读给我听。”两人很快跑出76号的大门,穆霜白头还有些晕乎乎的,只顾四下搜寻着薛远烟的踪迹,没精力去看那纸条。 季鸣鸿喘了一口气,就着路灯的微光费劲地读道:“霜白,我的老搭档。我要先走一步了,请别管中统那生死搭档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破规定,千万好好地活下去。顾芜苼。”读完大少爷还砸了咂嘴,“原来老顾全名叫这个,挺好听的,干嘛平时只叫人家老顾?” “生死线上的特工都只用代号,真名被知晓的时候,就是死期。”穆霜白看着纷纷扬扬的大雪,“我们身份不低,本不用顾虑这些,但老顾一向谨慎。” 街上人来人往,独独没有薛远烟的影子,穆霜白放弃了寻找,对季鸣鸿道:“我们抄近路,去桑原中佐的府邸。” “不开车么?” “路上这么多人,开车还没有跑步快。走吧。” 第108章 顾芜苼 穆霜白和季鸣鸿并肩飞奔,猎猎风声里,季鸣鸿突然问道:“我听说生死搭档都心灵相通,你心里真正爱的人,是不是……” “不是。”穆霜白极快地打断他,“我和老顾的感情,自始至终都在爱情之上,我们各自所爱,另有其人。” 他们转过一个街角,离目的地只剩下两条街的距离。不远处的街尾,同样跑得气喘吁吁的薛远烟正暗暗给自己打气——转过这个弯,就能看到桑原府了,老顾,撑住啊。 结果一连串的枪响打破了宁静,也打碎了他心中的希望。灰狼一个急刹车停了下来,探头出去查看情况。 穆霜白听着那显然是从桑原府邸传出来的枪声,心跳得几乎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和季鸣鸿几秒钟之内便到了薛远烟身边,试探着喊他:“灰狼?” “是老顾!他跑过来了!”对方扔下这么一句话,就冲出了巷口。两人只得跟上去。 远远有一个人影朝他们跑来,穆霜白眯起眼睛,刚看出个脸部轮廓,那人身后猛地又响起一声枪响。那人闷哼一声,脸朝下扑倒在了雪地里。 “老顾!”灰狼声嘶力竭地吼着,冒着被子弹击中的风险,不管不顾地向那人身边扑去。 穆霜白则在枪声响起的那一瞬间把季鸣鸿推回了转角,一边拔枪还击,一边喊道:“小心!” 为了保证薛远烟的安全,穆霜白情急之下冲着枪响的方向,一口气把枪里仅有的十发子弹打了个干干净净。面对这么猛的火力,对方四处寻找掩体,一时间没功夫朝他们开火。 得了喘息的机会,他扔下空枪缩进转角,背靠着墙深吸气——出来得匆忙,他身上就这么一把枪,接下来,只能肉搏了。 他看了看身边捂着耳朵的大少爷,挑唇一笑:“五个人,都躲在后头那个巷子口。我去把他们干掉,你在这儿待着,千万别动。” “这个你拿着。”季鸣鸿赶紧把刚刚捡的一根粗棍子交到他手上,懊悔地挠挠头,“早知道我就把枪带出来了。” “没事。”前者意义不明地看了他一眼,再次深吸一口气,仗着对地形的熟悉,绕进另一条巷子,无声无息地摸到了那些人身后。 于是刚调整好状态准备枪战的几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穆霜白的一根棍子使得神出鬼没,很快便将那五个人打趴下了。 “谁派你们来的?不分青红皂白当街杀人?”他拎起一个还没晕菜的人问道。 对方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好不容易看清了他的脸,顿时吓得结巴了:“穆穆穆……穆处长?”意识到自己追杀错了人的他哭丧着脸把一切都交代了,“我们是军统的人,处座有令,如果听见桑原家有动静,里头跑出来的漏网之鱼,一个不留。” “所以你们以为那是我?”他指了指不远处的雪地。 “我们看见桑原的人杀了李世逡却放您出来,就按照处座说的追过来了。”那人苦着一张脸,“您在这儿,他是谁啊?” “不关你事。”穆霜白冷着一张脸,一棍子把他也敲晕了。 解决了这头,他赶紧跑回去看老顾。老顾的情况实在不大好,子弹击穿了肺部,他正一口一口向外呛咳着鲜血,这么短的时间,雪地上已是鲜红一片。 薛远烟跪坐在雪地里,早已泣不成声,他颤抖着手拉下老顾脸上的易容,捧着他的脸一声声唤着。 “老顾……”看着灰狼怀里的人,穆霜白只觉得喉头发紧。 顾芜苼涣散的眼神没能落到他的身上,想跟他说的已全留在纸上,生命的最后,老顾只想好好看着自己的爱人。 “咳……远烟。”呼吸都意味着疼痛,老顾拼尽全力将目光集中在抱着他的人身上,“别哭了……” 哭得昏天黑地的薛远烟一个字也说不出。 老顾忍着剧痛继续说道:“谢谢你……咳咳……不用替我报仇……” 谢谢你陪我这么久,谢谢你不嫌弃我,谢谢你答应要给我一个家…… “我爱你。” 清晰地说完这最后的三个字,顾芜苼安详地闭上眼,停止了呼吸。薛远烟紧紧抱着他,俯身去吻他的唇,舌尖尝到鲜血的腥味和泪水的苦涩,他甘之如饴。 大雪始终未停,老顾的身上,逐渐盖满雪花。 看到这一幕的季鸣鸿险些惊掉了下巴,他一边扯住穆处长,一边背过身不去看那一地鲜血。晕血加上惊吓,他的声音都在颤抖:“他他他……他们是……” “是情侣,有什么问题么?”穆霜白帮他把话说完。 “可是……” “老顾是女孩子。” 这下大少爷的下巴可能真要脱臼了:“你再说一遍?!” “国民党的规矩,生死搭档必须是一男一女啊。”穆霜白装作不懂他为何震惊,“我以为你知道的。” 季鸣鸿看了看灰狼的痴情模样,一蹦三尺高:“合着你们就瞒着我一个!” “你也没问过。”穆霜白两手一摊。 “女扮男装像到这个地步,我真是……”大少爷一时半会找不到合适的词汇来表达自己复杂的心情。 “自愧不如对不对?”于是穆霜白替他选了个好词。 “你……” 两人也知道不该这么不合时宜地斗嘴,可这是当下化解悲伤的唯一办法。季鸣鸿清清楚楚地看见,安安静静站在那的穆霜白的眼角,有晶莹的泪珠簌簌滑落。这是他第一次见到他的眼泪,那么痛却又那么隐忍。 被穆霜白敲晕的那几个军统的人其实是季鸣鸿借给周先生的,虽然不是他直接下达了暗杀穆处长的命令,但老顾的死,与他脱不了干系。以那人的性子,就算现在什么都不说,也一定会把这事记在他头上。 那也不必解释了,反正他季鸣鸿迟早,是要杀他的。 被盯着的人忽然感受到了来自季鸣鸿周身的凌冽杀气,却视若无物地讲起了往事:“1933年,我和老顾刚成为搭档那会,一次出任务,我正好生病了,她让我在家歇着,自己去了。三天后,我在医院看到的,是全身重度烧伤的她。” “难道是上海滩那场轰动全国的大火?你们干的?”季鸣鸿刚扳回去的下巴又要掉下来了。 “当时任务失败,老顾是打算和对方同归于尽的。”穆处长的声音有些更咽,“她命大没死,可毁了容,也烧伤了声带。那段时间她几度想要自杀,我劝住了她。后来为了防止仇家找上门,她去学了易容术,自此假扮男人,但我和她之间,似乎总多了一层隔阂。 “默契还在,可你所谓的心灵相通,短暂得几乎从未存在过。” 季鸣鸿沉默地凝望风雪中快变成雪雕的薛远烟和顾芜苼,一言不发。 这时灰狼动了,他抖抖身上的雪,放开怀里的人,走到两人面前。 “刚才那个人说的,我都听见了。”灰狼朝不远处还晕在地上的五个人努努嘴,“季鸣鸿,他们是你军统的人,杀妻之仇,我铭记在心。” 话音一落,他一拳便照着大少爷的面门打来。 正忙着擦掉眼泪的穆霜白下意识地想把人往后拉,但季鸣鸿站在那儿没动,硬生生挨了一拳。 薛远烟倒是见好就收,反正他也不可能当着处座的面杀了大少爷给老顾报仇。于是灰狼转向自家上司,张开双臂给了他一个拥抱:“处座,今后请多保重,江湖不见。” 说完他抱起顾芜苼冰冷僵硬的身体,迎着风雪,很快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穆霜白没有拦他,更没有多问,他知道要不是老顾一直坚持留在自己身边,他们早离开这个是非地过逍遥日子了,也不用面对这般撕心裂肺的生离死别。 此后余生,他再没见过薛远烟,也不知道老顾被葬在了何处,只好在西山墓园替她立了一座衣冠冢,以寄哀思。 第109章 76号倒台 “接下来该解决你的事了。”等薛远烟的背影消失在了视线之中,季鸣鸿擦了擦被打破的嘴角,冷冷地开口。 “我有什么事需要解决?”穆霜白苦笑一声。他只穿了一件单衣,之前又是跑步又是打架的出了一身汗,再加上飘落在身上的雪花,他的衬衫早已湿透。之前不觉得,现在被寒风一吹,冰凉凉湿漉漉的衣服贴在身上,冻得他直打哆嗦。 季鸣鸿猛地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一把枪,直指穆霜白的前胸:“抛去我们的私人恩怨不谈,这一年,你的行动处一共处决抗日分子264人,其实其中大半是无辜百姓。炸毁房屋41间,死伤198人,医院天天人满为患,百姓怨声载道,这就是你的事。 “这么多人因你而死,我杀你,一能为天下除去你这个祸害,二能阻止我妹妹羊入虎口。我义不容辞。” 大少爷不愧是搞经济的人,算账算得贼明白。 “你竟恨我到这个地步了么?”穆霜白移开视线,望向老顾躺过的位置,雪地里的鲜血还是那么清晰,刺得他双眼生疼,“这是你今晚第三次想杀我了。”——我早知道你是带了枪的。 季鸣鸿凑近他,枪尖顶着他的胸口,却刻意的不去看他冻得青紫的嘴唇,生怕自己会心软:“我曾经认你做兄弟,杀父之仇我都能暂时放下,本来如果你不对阿音那样,不害死那么多人,我还能继续信任你。” “我所作所为,问心无愧。而且,不管你多想杀我,我还是认你这个兄弟。”穆霜白顺着他的力道往后退,直到后背撞上墙壁才停下来。 “事到如今,你还是不肯坦诚一点。中统不存,你就算有苦衷,又做给谁看?”咔哒一声,季鸣鸿的子弹已然上膛。 要是没有老顾这一出,穆霜白绝对可以慨然赴死,能死在这个大少爷手上,总好过被扣上汉奸的名号死在自己追随的党国手中,更好过将来某天死在日本人手里。可老顾她用生命换他好好活着,他怎敢不从。 “你还真不是做特工的料。”他站得笔直,努力与季鸣鸿分辩,“我们这种人,坦诚相见意味着命在旦夕。” 事情永远不会像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简单,他活这半辈子,有太多不能说的秘密,但是这个养尊处优的大少爷从来就没有理解过。 他的心太实,他的人太纯,自己那些埋藏于黑暗中的秘密,就算说给他听,恐怕也再换不来什么信任了。有些东西,还是让他自己去眼见为实的好。 “你惜命,所以就甘心做汉奸?就成为日本人的走狗?就拿别人的命来祸祸?”季鸣鸿气得发抖,“我们的军队在前线杀敌,你在安乐窝里坐享荣华富贵不够,还要帮着日本人残害同胞?!” “我所承受的痛苦不比他们少!”这插心窝子的话也将穆霜白激怒了,嘴上也就不再有什么顾忌,怒道,“他们只要抛洒热血勇往直前就可以了,而我呢,忍辱负重还要提心吊胆,到最后只给我留一个千古骂名!再重的担子我都担了,手下人死光了我也不能回头。只有身居高位才能护住自己想保护的人,你到底什么时候能懂我的苦心?!” 这么多年的憋屈一股脑地倾倒出来,穆霜白这才觉得好过了一些,失去老顾的悲伤似乎也可以承受了。从今往后,他怕是真的要一个人了。 季鸣鸿被他一番振聋发聩的话砸得有些心悸。他甩甩头,不甘示弱地吼道:“我不懂!也不想懂!我只相信我亲眼所见的一切!我可以不杀你,还可以说服局座接受你的投诚,只要你将所有内幕登报,公开反日!” “我何时说过我要投诚?不管上峰怎么想,我已尽我心,余下的,安天命罢了。”穆处长呼出一口白气,瞅着疑惑地盯着他胸前的季鸣鸿,拨开枪口往回走去,“我们做过交易的,时候一到,我的命你随时来取,绝无反悔。但是,你害死老顾的仇我记下了,你若再逼我,为求自保,我只能还击了。”他顿了一顿,“另外,你不希望我娶阿音,更不希望她做寡妇吧,我答应你,今日若不杀我,我便会说服她主动取消婚约。” “等一下!”季鸣鸿似乎没把他的威胁听进去,他看了看手里的枪,冲着他的背影喊道,“你胸前口袋里,装的是什么?” “你送的陀螺。”穆霜白背对着他,掏出那个小巧的陀螺,举起来朝他晃了晃。 “你……一直带着它么?”季鸣鸿的声音有些颤抖。 “从未离身。”穆霜白低声道。 陀螺在一日,一日心不改,当初的誓言,他竟还记得? 大雪不知何时停了。 大少爷最终任由穆霜白的身影消失在长街尽头,他抬手捂住脸,气恼地吼了一嗓子之后,伸长手臂对着漆黑的夜空,发泄似的放了两枪。 枪声惊醒了昏迷着的五个军统的兄弟,季鸣鸿没好气地瞪着他们,命令道:“今后不许对穆霜白出手。回去告诉师叔,李世逡已死,穆处长一人成不了气候,就由他自生自灭吧。” 上海滩见证了太多人的死亡,桑原中佐毒死李世逡,军统枪杀顾芜苼的事,也只引起了那么短短两天的轰动。引起轰动的主要原因还是特高课宣布李世逡是暴毙身亡,与日本人无半分关系。群众在私底下暗骂新政府的**,特高课则忙着压下各种流言。至于老顾这种小角色,压根无人问津。 死里逃生的穆霜白也顺带被推上了风口浪尖,人们额手相庆少了李世逡这个大汉奸的同时,万分惋惜没能连带着除掉他,生怕76号特工总部会在他的带领下继续为祸人间。穆霜白低调地在家里躲了几天,最终决定急流勇退,解散了76号,也放走了自己手下的中统特工们,安安心心做回长兴公司的穆老板,不再去掺和特高课的事了。 结果这次变故最大的获益者成了周先生。一击不中,戴局长也明白难以刺杀对他们有了防备的穆霜白,便接受了周先生的投诚,还让他在自己家中设了电台,有事可直接与他联络,不用再通过季鸣鸿,还下令从军统上海站分了一部分人给他,也能让周先生安心。 时间很快进入1944年,从此以后直到战争结束,上海,再无宁日。 没过两月,太平洋战争的战况传来,明眼人都清楚,日军败局已定,胜利的曙光已遥遥可见。 这段日子过得贼悠闲的穆老板听到风声,叼着香烟欣慰地望向院子里洒下的阳光——总算要熬出头了!看来不需要他做什么,日军一败,特高课自会倒台,只是时间早晚罢了。他的使命算是完成了,也不必以自身为棋,下完这盘棋局,只要坐等看戏就完事了。 可惜,他低估了阿辜的野心和能力。事情未定之时,阿辜从来不是一个坐以待毙的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第110章 白磷弹 三月初,许久不见的阿辜突然登门拜访,倒把穆霜白吓了一跳。直觉告诉他,来者不善。 结果他们俩坐在沙发上大眼瞪小眼了半天,穆霜白率先绷不住了,他推了推滑到鼻尖的金丝眼镜,悠悠开口:“课长大驾光临,所为何事啊?” “两三个月不见,你这是准备养老了?”穿着笔挺军装的阿辜皱着眉头看了看裹着厚厚棉袄的穆老板,似乎对他的悠闲自在很不满意。 后者笑眯眯地甩甩额前的乱发,舒服地靠上沙发椅背:“别说,这种生活还挺适合我。” 阿辜嗤笑一声:“我还奋斗在一线,比我小十来岁的你,可没养老的资格。” “这些年我都没怎么管过长兴公司,现在有我没我他们都是一样转,钱也少不了你我的。”穆老板一摊手,“不歇着我干啥?” “来特高课帮我。”特高课课长就在这儿等着他呢。 闻言穆霜白一愣,这与他最初的想法不谋而合,可现在看起来没这个必要了吧? 他下意识地拒绝道:“有要我帮忙的事您尽管说,但特高课,我还是不去了吧。” 没料到阿辜等的就是他这句话:“那好,新民机器厂研制出了白磷弹,我要你交出制造图纸。” “白磷弹?”穆老板猛地坐正了身子。 “你可别告诉我你不知道。”阿辜盯着他。 “辜哥您……是怎么知道的?”穆霜白心底一寒。白磷弹的事除了他和季音希,只有研制人员知道才对,那些人都是跟着季鹰混出来的人,怎么可能把这秘密告诉特高课? 阿辜冷笑一声:“不要小看了中岛静子。她这特高课课长可不是个摆设,虽没搞出什么大事情,细节处可做了不少小动作。而我接手匆忙,也是这两年才慢慢摸透的。” 他的话说得隐晦,聪明如穆霜白,却立刻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新民机器厂里有特高课的人! “她最得意的作品,是一份渗透计划。”这时的阿辜没对穆霜白隐瞒什么,毕竟他依旧当他是自己的小弟,“上海的各方势力,其实都有我们的人。” “所以您要白磷弹,是想改变战局?”穆霜白心底有个不好的猜测。 “各个战场上帝国的军队都处于劣势,有了白磷弹,我们才有翻盘的机会。”阿辜点头。 翻你个大头鬼! 穆老板果断摇头:“白磷弹杀伤力太大,出于人道主义精神,我不能给您。” 阿辜的眼神冷了下来:“真的不给?” 前者瞟了一眼五步开外的餐桌上自己的手枪,接着摇头:“不给。” “那我找季音希去。” “新民机器厂现在在我名下,她一来不知道这事,二来做不了主。”穆霜白并不为他的威胁所屈。 阿辜想了想,威逼不成,那就利诱吧。他将语气放缓,笑道:“我忘了你现在是商人的身份,那么开个条件吧,我们谈谈这笔交易。” “提到条件嘛……”穆老板眼珠一转,“您得给我点时间想想。” 双方都不愿撕破脸皮,他只能尽量拖延,给自己一点筹谋的时间。 “我可以等,但这段时间里的变数,你可得自己承担。”阿辜笑着起身告辞。 送走了阿辜,穆霜白摘下金丝眼镜,一边拿着布擦拭干净,一边皱眉沉思——变数?什么变数?怎么他又有听不懂人说话的时候了? 没想到没过几天,季鸣鸿忽然也找上门来,且一来就开门见山,问他索要白磷弹及其制造图纸。 “你又是怎么知道的?”穆霜白站在门口,抱着胳膊倚在门边,没半点请人进门的意思。 “局座下了命令我才知道的。”季鸣鸿撇嘴,“明明是我家的厂子,我竟然一无所知。” “军统要这白磷弹,也想用在战场上?”穆老板磨着后槽牙。 其实老顾一事之后,他对国党便心怀芥蒂,经历过徐恩曾的放弃和戴局长的追杀,无论他们要白磷弹做什么,他都不可能再与他们合作了。 “这我不知道,局座只说绝不能让它落在日本人手中。”季鸣鸿感受到他的敌意,剩下的一半话就自动吞了回去——若事不可为,杀人越货。 这明摆着是要他站队。穆霜白心下了然,不管站到哪一边,都得面临另一方的怒火,他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白磷弹,恐怕是他保命的底牌了,说什么也不能交出去。 “阿音知道这事么?” “她说厂子现在在你名下,让我来找你。”大少爷不满地哼了一声,“她搞出白磷弹这么危险的东西不早跟我说,还得局座来告诉我。” 听着听着,穆霜白的心猛地一沉,白磷弹的消息很明显是阿辜放出去的,后者都能知道是季音希制造的白磷弹,只能说明新民机器厂里的内鬼,已潜伏多年了。这恐怕就是他所谓的变数。 真他娘的棘手。 “白磷弹给你可以,但我有条件。”穆老板抬手推推眼镜,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 “什么条件?”季鸣鸿双眼亮晶晶地望着他。 “想好了会告诉你。”撂下这么一句话,穆老板很干脆地在大少爷面前摔上了门。 “你……好,好,我等着!”季鸣鸿气得不轻,隔着门冲里头吼道,“但你别忘了,你和阿音的婚期快到了,退婚的事,该提上议程了吧!” 门后,穆霜白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到地上,无奈地揉了揉眉心。 匹夫无罪,却怀璧其罪,现在只能想办法毁掉造好的白磷弹和图纸,再带着阿音亡命天涯吧。至于季鸣鸿,有军统和周先生撑腰,阿辜应该不会轻易动他的。 没想到最后还是要逃跑啊。他盯着客厅的茶几,纠结起该怎么处理藏在地板下暗格里的电台了。 穆老板使出浑身解数拖了两个月,处处躲着阿辜,直拖到后者坐不住了竟开始明里暗里针对他的长兴公司,时不时还扣下他的货,逼着他去特高课与自己见面。 他知道不能再拖了,于是找机会把季音希约了出来,和她说了自己的计划。 当晚在饭桌上,季音希对季鸣鸿道:“我帮你问过白白了,给你白磷弹的条件很简单,你得答应毁掉它们,还要烧毁新民机器厂。” “什么?”季鸣鸿简直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我既拿不到东西,又得烧爹留下的厂子?” “白磷弹的存在太过危险,还有厂子里的那些军火,对我们来说,都是隐患。”季音希垂下眼睑,时至今日,她才恍悟爹爹迁厂的苦心。时间已不允许她迁厂了,那就只能毁掉。 “可是……”——我怎么和上峰交代? “哥,不论白磷弹落到哪一方手里,不论用于何处,都会造成一场浩劫,到时候生灵涂炭,遍地焦土,是你愿意看到的景象么?”——你说过你希望世间再没有战争的。 “特高课若是知道……”季鸣鸿咬咬牙,阿音说得在理,到时候想办法敷衍掉局座好了,但日本人那儿可不好蒙混过关。 季音希想了想:“尽量伪造成意外失火,我会先离开上海去国外,战争结束后再回来。”——白白会陪我一起的事可不能说。 “你要离开上海?” “我留在这里,会成为你和白白的软肋。” “那好。”季鸣鸿没有过多犹豫,纵然不舍,他也知道让阿音去个安全的地方是最稳妥的法子,“事不宜迟,明日我们去祭拜父亲,后天晚上动手。” 第111章 再算一卦 时间前移,当天早些的时候,红党那头也有了动静。骆南最近也得知了白磷弹的事,但边牧同志让他们不要插手,他也乐得看两方较量。只是他今早接到急电,有一位代号“司南”的组织高层领导从海外坐船回到上海,要回延安汇报工作,接应的人在城外潘家村等候,不敢进城,便命骆南安全送人出城。由于那人手里有紧急情报,耽误不得,上头让他想办法当晚就把人送走,可把他愁坏了。 “南叔,最近特高课查得严,不好出城。情况紧急,不如我们……再找霜霜帮个忙?”圆桌边,萧旦当着众人的面提议道。 议论纷纷的中共党员们顿时安静下来。 萧旦不顾大家怀疑的眼神,继续道:“我打听到今晚长兴公司有一批货要送往苏州,霜霜与特高课合作已久,他们肯定不会细查,正好让司南同志藏在车里出城,到潘家村换车。” “穆霜白?去年一年和李世逡狼狈为奸,毁了我们的联络点,又杀了我们那么多同志,这种大奸大恶之人,锦书同志凭什么信他?”有同志出声质疑。 “嗯……”萧旦思考了一下,给出了一个很不靠谱的答案,“凭女人的直觉。” 众人吐血的心都有,可是时间紧迫,目前拿得出手的只有这一个方案,大家只好把目光投向骆南,等着他拿主意。 骆南一时没有说话。他从边牧那里收到过模糊的消息,那些落网的同志似乎都被营救出来了,他们的家人也安然无恙。虽然南叔不觉得这事跟穆霜白有什么关系,但能在对方眼皮子底下搞事情,多半是人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他可不信置身暗流已久的76号穆处长看不出他们那点小伎俩。 于是骆南点了头:“那就麻烦锦书同志跑一趟吧。” 本打算出门去见季音希的穆霜白就这样被萧旦堵在了家里。他听完这件事,一脸无奈:“这事放以往我肯定答应你,可现在阿辜死盯着长兴公司,万一出了什么事,我不得被你们红党的人弄死。” 他对上次被锦书抓走的事还心有余悸,虽说是苦肉计,但只要可以,他不想再经历一次了。 “我知道有风险,不过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老娘不信他阿辜有那么好运气一击即中。”萧旦叉着腰,“真要出了事,绝不找你麻烦。” 前者纠结了半晌,叹了口气道:“只要你出的价够诱人,也不是不能答应你。”他抢在锦书开口前又加了一句,“我可不要钱。” 刚准备报价的萧旦一愣,她算了解穆老板的,早在心里想好了一个合适的价格,没想到对方都没给她报价的机会。 “还有,我去年抓了你们不少人,你依旧放心把这事交给我?”对方有意无意地提醒了她一句。 “除了你我们没别的法子了。”——要不是南叔曾隐晦地跟老娘说过你没杀他们,恐怕老娘今日就是来寻仇的了。 萧旦说着,心思活络起来,她听着他话里的意思,觉着他应该会十分担心红党的暗杀,便大手一挥,很豪气地许诺道:“你以后若不再和日本人勾结,老娘就不杀你。” 穆老板倒没料到她给出这么一个条件,有些好笑:“如果我无法抽身呢?” “那你会是我们共党杀的最后一个汉奸。” “成交。” 穆霜白答应得很痛快。这多少算是个护身符吧,能让他腾出手在特高课和军统两方之间斡旋了。 夜幕很快降临,八点半,萧旦带着司南同志准时出现在了长兴公司门口,穆霜白已经等在装好货的车边了。他打量了司南一会,点点头对锦书道:“你先回去吧。” 等人走远,他从车上喊下一位押货员来,让他和司南互换了衣服,又拿出化妆的工具改换了两人的容貌。这些年他把老顾的易容术学了个十成九,这种当场换脸的技术,对他来说不算什么难事,半个小时也就搞定了。 今晚事关重大,他一直有些心神不宁的,留点后手总没错。 两人上了车,穆老板对着车里的人拱拱手:“一路小心。” 车子发动了,很快消失在夜色中。穆霜白找的三个押货员和一个司机都是长兴公司里他最信得过的人。押货员这种职位风险不小,这四人他一直是照杀手的标准亲自培养起来的,从北平起就跟着他了,绝对忠心。 送走了汽车,他并不急着离开,而是往长兴公司的院墙上一靠,点起一根烟,望着长街一角道:“先生看了这么久,还不打算出来?” “你小子什么时候发现我的?”阴影里,一个戴着墨镜拿着幢幡的算命先生慢慢走了出来。 “您跟着锦书他们来的。” “嘿,可以啊。”张瞎子朝车子远去的方向努努嘴,“你这么做,就万无一失了?” “假扮的那人牙齿里藏有毒药,要真的被当成红党被抓,面对阿辜,他知道该怎么做。至于其他看起来只是押货员的人,我相信阿辜不会上心。”穆老板淡淡地道。 他看了张瞎子一眼:“您在担心司南?” “我和他,算是故交吧。”后者摇摇头,盯着穆霜白,“但危险的是你。鄙人掐指一算,这其实是你的劫数,特高课要是给你安一个私通红党的罪名,你怎么办?” “拿白磷弹和新民机器厂保命。”前者深抽一口烟,“反正老季最后也会毁掉它们的。” “不行。”张瞎子一口否决,“你需要借这个机会,打入特高课内部。” 意识到他反驳的是后一句之后,穆霜白吓了一大跳:“什么?您的意思是真要把白磷弹交给日本人?” 对方默认——我相信你有别的招。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白磷弹若真被日军用于战场上,我可成了彻头彻尾的千古罪人!”——这一时半会的我上哪想招啊! “阿辜手上有一份渗透计划,你必须拿到。我得到消息,中岛静子走的这步棋,足以影响全局。”张瞎子摘下墨镜,烟雾缭绕间,他眼神清明地看着穆霜白。 “渗透计划,到底是什么?” “没人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共党,军统,上海的各家厂商,店铺,乃至邮局、医院、银行,都有特高课的人潜伏着。”张瞎子捋着他的山羊胡子幽幽道,“这种情况下,你的身份资料也很危险,一但暴露,万劫不复。” 穆霜白惊得一蹦:“我的资料十年前不是已经全部销毁了么?” 对方撇了撇嘴:“高层那儿的留底,谁敢销毁?你有这魄力,那些瞻前顾后的老家伙可没有。” 穆霜白心下好笑——听起来真像在骂您自个。 听了这么多,他的鸡皮疙瘩早起了一身,他终归是小瞧了中岛静子,搞不好还小瞧了阿辜。要将中岛的一切收归己用,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 “我知道了。”他没再多说什么。事到如今,只有进入特高课方能一探究竟了,白磷弹的事,他会想别的办法。只是到时候他投身特高课的消息一出,估计全上海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淹死他。 张瞎子见目的达到,便打算离开。穆老板却叫住了他:“先生,还得拜托您一件事。后天季音希会离开上海,想请您暗中保护她。” “你要我离开上海?那你就真的是孤立无援了。” “无妨。” 张瞎子认真看了他半晌,末了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签递过去,道:“这是鄙人替你和季家兄妹算的一卦,本来不想给你的,但你身在其中,说不定能悟出点什么来。” 穆霜白接过来一看,签上写着九个小字——撤身难,恨如绵,妄厮缠。 “一句对应你们一人,未来虽缥缈,却并非无迹可寻。”张瞎子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112章 顺水推舟 张瞎子算的一点没错,长兴公司的货车刚开到哨岗,就被日本宪兵队拦了下来,随后强行把车子开到特高课,扣下货物,将车上的人全部扔进了特高课地下的牢房里。 早早等在特高课的阿辜心情复杂,当他安插在红党里的自己人告诉他这个消息的时候,他还不敢相信小穆真的和红党有勾结,现在事实摆在眼前,他想不信都不行。 他迫不及待地连夜提审,可熬了一晚上,那位“司南同志”愣是不开口。气得阿辜两眼通红地叫人去把穆霜白抓来。 做足了心理准备的穆霜白完全没有反抗,任由特高课派来的人凶恶地按住自己拖出家门。 特高课阴冷的地下,站在过道中央的阿辜看着被押到面前的人,抬手一指右侧牢房里的“司南”,冷冷问道:“这人你认识吧?” “是我昨晚的货物之一。”穆霜白挺直腰杆,不卑不亢地答道。 “你可知他是红党的人?”阿辜假意问道。 “我经商这么多年,从不问货物来历。”穆霜白一副咬死不开口的模样。 “小穆啊。”阿辜摇头叹气,走到他近前,毫无征兆地一拳打在他的小腹,“我要听实话!” “唔……”他这一拳用了十成十的力道,穆霜白向后踉跄了两步。双手被反铐在身后,他只能弯下腰捱过这一阵剧痛。 “老板!”牢房里的四位押货员冲到栏杆边,满脸焦急。而隔壁牢房里的“司南”则淡然地坐在那儿,看得津津有味。 时刻留意着几人反应的阿辜皱了皱眉头,他上前两步,伸手抓住穆霜白的头发,强迫他直起身来:“找你帮忙的人是锦书,所以你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对不对?她的通缉令至今还在外头挂着,你帮她,就是与她同罪。” “课长,我是个商人。”穆老板勉强一笑,“她出的价够高。” 说着他舔了舔唇角,像是回忆起了什么令人愉悦的事,一脸的餍足。 “放屁!”没吃过猪肉哪还没见过猪跑,阿辜瞬间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不由得火冒三丈。他毫不客气地提起膝盖用力顶向对方的胃部,一下接着一下,“她的藏身地在哪?说!” 冷汗沿着额角滴落,穆霜白再也支撑不住,阿辜一松手,他便腿一软单膝跪在了对方脚下。他尽力蜷起身子,咬着牙道:“我真的不知道。” 牢房里看着这一幕的几人死死抓着铁栏,眼里似要喷出火来。 阿辜居高临下俯视着他们的老板,惋惜地叹了口气:“你不愿说,我也没办法。穆霜白,窝藏通缉犯,私通红党,明日一早枪决。”他冲两个日本兵招招手,用日语命令道,“带走。” “辜哥,我错了!”闻言穆老板连忙挣开想把他拉走的两人,双膝跪地,朝阿辜磕头道,“小弟一时鬼迷心窍,求辜哥饶我一命,白磷弹和新民机器厂,小弟愿双手奉上!” 白磷弹事关机密,在手下人和司南面前,穆老板说的是日语。 阿辜心下暗喜:“想清楚了?”——你果然还是怕死。 对方点头:“想清楚了。”——生命诚可贵。 为了渗透计划,再痛苦再屈辱,他也得承受。 他抬头瞟了一眼牢房里的“司南”,再度低头道:“课长,此次事情败露,红党必不会放过我,求课长让我入特高课供职,也好帮您点忙。”——太多人想让我死啊。 “可以。”能看到穆霜白这样放下身段求自己,阿辜心里别提多爽了,哪顾得上细思对方话里的真假。他让人打开手铐,和颜悦色地扶起他,“你的人和货都带回去吧,给你一天时间,后天早上,我要看见你许诺的东西。” “多谢课长。”穆老板很快带着四个押货员走了,临走前,他深深地看了“司南”一眼。 没等阿辜空出手来提审他,当天晚上,这位“红党高层”就在狱中服毒自尽了。 再说穆霜白被特高课的人抓走不久,萧旦就得到了消息。 “南叔!司南同志落网了,霜霜也被带走了!”她风风火火地冲到骆南面前。 “我知道了。”骆南放下手中的刚拎起来的电话筒,“这间安全屋怕是不再安全了。” 萧旦的眉头紧锁着:“可是特高课是怎么知道的?霜霜告了密?组织里又有内鬼?” 骆南无奈:“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锦书同志,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得想好退路。” “你想要什么退路?”两人背后突然传来人声,把他们吓了一大跳。 客厅东墙的大书柜忽然横移了几尺,穆霜白从里头侧身走出来,冲着目瞪口呆的骆南和萧旦,抱歉地笑笑:“对不起,房里有密道的事,一直没机会告诉你们。” 他这歉道得极不真诚,毕竟以他穆霜白的性格,做任何事都会给自己留个余地。他要真想告诉他们密道的事,有的是机会说。 不过众人现在的心思都没放在这种小事上。 “霜霜!你没事吧?”即使他极力掩饰,眼尖的萧旦已然看出他的状态很不好,面无血色,嘴唇发白。 后者微微摇了摇头,他身后,一个押货员打扮的人也走了出来。 骆南好奇地看着他:“穆先生,这位是?” 不等穆霜白答话,萧旦已经冲上来,激动地握住那人的手:“司南同志,您没事真是太好了。” 穆老板暗暗心惊,他自信自己的易容术骗骗行外人足够了,这可是连阿辜都没能看出端倪的,竟被锦书一眼看穿了?难道她也是个深藏不露的主? “多亏了穆先生。”司南微笑道。 “不提也罢。”穆霜白摆摆手,“人我没能送出去,接下来你们得自己想办法了,咱们之间的交易也作废吧。告辞。” 他送了一个自己的兄弟做替死鬼,终归心里不大好受。红党的这趟浑水,他不想蹚了。 “穆先生。”骆南叫住他,“我代表我们组织,谢谢你。先前锦书答应你的事,依旧有效。” 穆霜白沉默了两秒,没对他的最后一句话做出回应:“比起谢我,你们还是好好处理下你们组织内的问题吧。” 书柜很快又挪回了原位,等外人走后,司南坐到桌边,严肃地对面前两人道:“他说的没错,从特高课的表现来看,我合理怀疑我们中有内鬼。” “知道您行踪的只有那天参与会议的几人,但他们都是我党的骨干人物,不好排查。”骆南犯了难。 “红狐同志,此事你全权负责,逐一排查,务必揪出内鬼。我今晚就以这个身份出城,向上头反映情况,给你适当协助。”别人靠不住,司南打算还是靠自己努力。反正现在阿辜以为自己已死,特高课必然放松戒备,正是他混出城的好时机。 “是。”骆南点头答应。 离开安全屋的穆霜白没走多远,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撑着墙壁又走了几步,猛地一低头一张嘴,吐出一大口鲜红的血来。 自从两年前被季鸣鸿误认为强奸了阿音,被他的手下人暴打一顿之后,穆霜白的胃病便又有复发的征兆。这些年时好时坏的,好在有老顾在身边盯着他,病情倒也稳定。可老顾和薛远烟双双离开,所有的担子重又压在了他一人肩上,半年来他顶着无数压力,哪有心思去关注自己,以至于身体每况愈下。如今被阿辜这么粗暴的一折腾,他感觉自己的胃病越发严重了。 希望能再撑一段时间吧,多少要撑到战争结束啊。 “咳……”穆霜白呆了一会,苦笑着擦去唇角的血迹,继续缓缓地往自家方向走去。 第113章 退婚 城外,西山墓园。 时值五月,满山苍翠,季鸣鸿和季音希在青草丛中找到了季鹰的那座坟茔。他们清明那时才刚来过,坟前干干净净不染尘埃,唯独有小半杯金黄的酒,突兀地摆在坟头。 两人祭拜完准备离开墓园的时候,正好碰见了这西山的守墓人。季鸣鸿忍不住上前问道:“老人家,家父季鹰的墓,常有人来祭拜么?” 老人悠悠地望向墓园,点点头又摇摇头:“除了你们之外,只有一位穆先生会来。他每个月都要来一趟,每回只在坟前放一杯酒,站上半天就回去了。” “是白白?”季音希惊讶道。 “哼,他还有脸来看咱爹。要不是他,咱爹也不会死。”季鸣鸿气不打一处来,“我看他就是做了亏心事,心下不宁,妄想用这种方式求取心安,还跟我扯什么问心无愧,鬼才信他!” 守墓老人再度摇头:“不像。驱使穆先生来这里的,不是愧疚,而是遗憾。那些遗憾,又全留在那一杯酒之中了。”说着老人指了指墓园偏僻的一角,“那七座是衣冠冢,春秋二祭,穆先生必来,一次不落。” 季鸣鸿心中一动,他还清楚地记得那人当年信誓旦旦地对他说“此后春秋两祭,必不敢忘。”的模样。可那不该是六座坟么,多出来的是谁? 他问出来的话里都带上了点他没有意识到的颤抖:“那七座坟……是什么时候有的?” “其中六座是40年春天,另一座是去年底有的,是座衣冠冢。”老人笑眯眯地道,“这园子里的坟茔,每一座老头子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是老顾和薛远烟。 季鸣鸿喉头一更,他没再多说什么,道了声谢,拉着不明就里的季音希离开了。 真的是他那几位死在穆处长手上的军统兄弟,这六条人命他都没放在心上,当时痛过,也就任由时间抚平了。他还以为当时穆霜白也只是为了安抚他随口一说,没想到对方说到做到,风雨无阻。 大少爷恍惚间觉得,自己从未能了解那人。世间的一切,穆霜白的一切,如陷在迷雾之中,真真假假。只能怪他自己,难辨真伪,又将真心托付。 晚饭点刚过,便有人敲响了季公馆的大门。正在洗碗的季鸣鸿摘下手套,一边拿手在围裙上随意地擦了擦,一边不耐烦地去开门: “谁啊?” 一本大红的生辰帖直拍到他脸上来,穆霜白的声音低沉,带着一股子怨气:“如你所愿,我来退婚。” “那把退婚书拿来,你可以走了。”大少爷毫不客气地伸手一抓。 “急什么。”对方翻了个白眼,抓紧生辰帖不松手,“退婚这种事当然得让阿音主动,难不成你不在乎她的名声了?” 季鸣鸿想了想,重又将生辰帖塞回他怀里:“阿音在楼上,这个你自己给她吧。”他似是不放心地又加了一句,“不管你俩要谈多久,你今晚都别想住我家。” “你放心好了。”穆霜白答应得及其没有诚意。 季鸣鸿这才侧身让他进了屋。后者刚打算上楼,手腕忽地被人抓住了。 “听说你今天被抓进了特高课?” 季鸣鸿重点强调了那个“抓”字。他一回来就从新政府的同事口中听说了这事,他没告诉阿音,私心是不想看着自家妹妹关心别人,但其实他都没发现,他自己才是最担心的那个人。 “阿辜一向有上百种方式为难我。”穆霜白耸耸肩,似是想将这事一语揭过。 “白磷弹的事?”季鸣鸿压低了声音问道。 穆霜白沉默了一下,顾左右而言他,算是间接承认了:“你最好尽快动手,反正军统给你的最低要求,是不让它落入日本人之手。” “我会的。”季鸣鸿咬了咬嘴唇,他的目光在对方的脸上逡巡了一番,犹豫道,“你的脸色不太好,没事吧?” “季少什么时候学会关心人了?”穆霜白甩开他的手,嘲讽道。 “切,好心当成驴肝肺!”季鸣鸿好不容易撇开宿怨关心他一回,反被呛了一句,气鼓鼓地转身回到他的厨房小天地去了。 穆霜白则自顾自上楼,敲开了季音希的房门。 两人一谈谈到了深夜,穆霜白将自己的一切秘密和盘托出,逼着阿音点头答应会高调宣布退婚,独自低调地离开上海,便安心地放下生辰帖和白磷弹的制造图纸,准备回家。 “白白。”季音希攥着他的衣服一角不松手,眼里还留着最后一线希望,“咱们的婚事,就这么泡汤么?” 她期待已久的凤冠霞帔,十里红妆,难道就这样放弃,只当大梦一场? 穆霜白摇摇头:“我许你一场大婚,便不会食言,若战争结束后,你还是这般想,那我会把你风风光光地娶回家。” 他心里不是没有她,但终归是世事难料。 “嘘……”季音希竖起食指贴在唇边,“别这么轻易地给我承诺,你我都知道,咱们不一定等得到那一天。” “阿音……”——她就是聪明过了头,什么都瞒不住。 季音希露出一抹坏笑,趁白白没有防备,一把将她的男人推倒在床上,倾身压上:“既然大婚做不到,我们不如省掉那个步骤吧。” “你真的准备好了?”穆霜白握住季音希不老实的手,放松身体戏谑地看着她。 季音希的脸不由自主地红了,她赶紧抽回手,从他身上翻下来,仰面朝天地摊在床上。 后者长出一口气,侧过身撑起脑袋,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季音希嘟起小嘴,半晌,她抬手抚摸着他瘦削的脸庞,心疼地道:“你又瘦了。白白,世人皆浮于表面,辱你骂你只因不懂你。但如今我知晓了你的全部,青史不愿为你留名,我便替你著书立说,你所做的一切,值得被天下人所知。” 穆霜白本想说不必了,但他看着阿音认真的模样,话到嘴边就变了个模样:“谢谢。” 这晚他回去之后,季音希屋里的灯亮了一整夜,隔壁房里,季鸣鸿呆坐在阳台上,望着妹妹的窗缝里漏出的丝丝亮光,也吹了一夜的风。 第二天清晨,季音希便跳上了开往香港的火车,计划从那儿再坐船去伦敦。季鸣鸿送她上了车,挥手告别的时候一不小心撞在了一个人身上。 “对不起对不起。”大少爷一看对方戴着大墨镜,手里拿着根长杆,像是位残障人士,连忙道歉。 说完他便往后退开,没想到对方反而拉住他,转着脑袋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先生?”季鸣鸿这才留意到他手里的杆子上还挂了一块布,上书“神机妙算”四个大字,“您是算命先生?” “鄙人张神算。”张瞎子很不要脸地报上名号,“小兄弟,我观你印堂发黑,周身死气环绕,最近恐有大祸事。” 季鸣鸿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您……看得见?” 张瞎子故作高深地一捋小胡子:“我感觉到的。” “我有什么祸事?我还觉得今晚我一定能睡个好觉。”季鸣鸿不以为意地笑笑。 “小兄弟,天机不可泄露,神算我只能给你个忠告。放下仇恨,方得长久。” “杀父之仇,辱妹之恨,纵使曾以兄弟相称,亦不能释怀。” “好自为之。”知道季鸣鸿一时半会放不下心结,往后的路还是得穆霜白自己去走。张瞎子尽力给出最后的忠告,就晃晃悠悠上车去了。 两个小时后,季音希单方面宣布退婚的消息传遍了上海的大街小巷。 第114章 孤身入险境 外头退婚的事闹得沸沸扬扬的,穆霜白却一副没事人的样子,在新民机器厂里忙忙碌碌整理着各种文件,准备明儿一股脑地交给阿辜。 平时不怎么出现的老板突然来上班了,厂里的员工不明就里,那些爱嚼舌根的人顾不上工作,都在私下议论着,觉得穆老板受了不小的刺激。结果被后者听见,训斥了一通,机器厂才总算重回正轨。 但其实从造出白磷弹的那一刻起,新民注定回不到往昔的平静了。当天晚上,员工们都下班回家了,穆霜白则留下来最后一次清点仓库里的军火。大门的方向忽然传来几声轻响,他好奇地探出头查看,一眼瞧见地上几个黑乎乎的玩意儿一路朝他的方向滚来——手榴弹! 穆老板下意识地往仓库里一扑,他身后,手榴弹迅速炸开,气浪震得房顶的土石簌簌而落。穆霜白趴在地上,抬头看着仓库里成堆的枪支弹药,气得两眼通红——季鸣鸿!早不炸晚不炸偏偏现在炸!我看你就是公报私仇想炸死我! 新民机器厂很快成了一片火海,他一咬牙,冲出仓库,顺带拉上门,想延缓一下二次爆炸的时间,哪怕一扇门根本阻挡不了什么。 他脱下外套顶在头上,飞快地往厂子后门跑去。好在他一早便把两枚白磷弹和几枚尚未填充白磷的空弹放在了后门附近,想找机会偷偷运出去。可当他去推那扇小门的时候,才发现门被人从外头锁上了。 他娘的,真是不给人活路! 火势越来越大,浓烟钻进穆霜白的口鼻,呛得他拼命咳嗽。此路不通,他只好将目光投向一侧离地两米高的窗户。他以最快的速度砸碎玻璃,却对着几枚白磷弹发了愁。 白磷弹不轻,而且从这么高的地方扔下去,绝对会爆炸。穆老板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水,先后抱起两枚空弹扔出了窗户,随后自己双手一撑,也跃出了窗口。 刚落地,机器厂里传来一连串的爆炸声,熊熊的火光几乎照亮了整片夜空。好在新民地处上海较偏僻的位置,周围没有居民区,只是火势如果得不到控制,附近的其他厂子就要遭殃了。 只不过此时的穆霜白没有心情考虑这些,他一手夹起一枚空弹,一路小跑着逃离了火场。 他跑到几百米开往的一条小河边,实在跑不动了,索性抛下白磷弹,随意地用河水洗了把脸,精疲力尽地躺倒在了河边的杂草丛中。 远方一个小山坡上,季鸣鸿站在高处,举着望远镜看着这边发生的一切,半惋惜半庆幸地叹了口气:“他真是命大。他要是能葬身火海,应该能省去我不少事吧。” 半个小时后,当阿辜带着人扑灭了大火,又在草丛里找到穆霜白的时候,后者险些累得昏睡过去。 “小穆,”阿辜拿脚尖踢了踢地上的人,用手电筒照着他的脸,“你承诺给我的东西可都葬送在火场里了。” 穆霜白抬手遮挡着眼前刺眼的亮光,从地上爬起来,指了指身旁的空弹:“好歹给您留了两个,虽然是空弹,但把白磷填进去就可以了。” 阿辜的脸色缓和了一点:“看来我还得谢谢你了。” “不敢,都是托课长的福。”穆老板低着头道。 为了顺利进入特高课,他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知道是谁干的吗?”阿辜沉声问道。 他略微犹豫了一下:“觊觎白磷弹的,只有军统了。” “好,好一个军统。看来我曾经的大少爷翅膀硬了。”阿辜磨牙,“你尽快搞定白磷弹,然后我们一起对付那伙反日分子。”他盯着穆霜白,试探道,“你可忍心?” 后者当然明白他想问什么:“季鸣鸿三番五次想杀我,还逼阿音和我退婚;而我既得罪了红党,又将白磷弹交给了您。我和他,注定是敌人了,有我没他。” 阿辜心下不由感慨当初李世逡所料一点没错:“那好,明日一早,你就来特高课上班吧,正好我缺个秘书。” 于是穆霜白在特高课的艰难生活自此拉开了序幕,他的名头也再度从穆老板换成了穆长官。阿辜之前的小秘书被他一个看不顺眼杀了,穆霜白便顶了那人的缺,主要干点跑腿,安排课长的日程,汇总电讯组情报之类的杂活。 真正与阿辜共事,穆霜白才发现这人心狠手辣的程度和中岛静子比起来简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中岛毕竟是日本军部一手培养起来的,对桑原中佐的指令向来唯命是从,但阿辜压根不把人家放在眼里,依靠中岛留下的情报网,一心要将上海握在手心。 在76号被李世逡和中岛静子当刀使,在特高课被阿辜当枪使,走马上任的穆长官觉得自己活得贼悲哀。要不是为了得到渗透计划完成自己的这一盘大棋,他一秒钟都不想在日本人中待下去。更何况老顾去世,薛远烟离开,76号树倒猢狲散;他又与季鸣鸿分道扬镳,被徐恩曾弃之不顾之后,他遣走了以前中统的所有手下。如今他只得孤身入险境,无一人相助。 这年头的白磷可不好搞,穆霜白足足费了一个月的功夫才弄到足够多的白磷,又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凭记忆成功制成了白磷弹。他兴奋地冲到特高课,也没管阿辜的办公室里还有没有别人,便意思意思地在门上敲了敲,直接一把推开了门,嘴里还同时喊道:“辜哥,白磷弹弄好了!” 话一出口他就看见了一屋子的人,赶紧捂住嘴,可惜已经晚了。他看着阿辜那张阴沉的脸,陪笑道:“我敲了门的。” “你们都出去吧。”阿辜疲惫地揉揉眉心,他抽空找了各组组长想开个简单的小会,就没去会议室,哪想到一向稳重的小穆来这么一出,这下白磷弹的事在特高课里可不是什么秘密了。 他把心头火压下去,瞪着那人:“东西呢?” “暂时放在长兴公司了,要不要我现在去帮您运来?” “不要。”阿辜果断拒绝,“今晚你装作走货,把白磷弹送去码头,我不便出面,已经给你备好了船,我的人会把白磷弹运往广西前线。” 现在他们大日本帝国在空战和海战上几乎是被压着打,如果能在陆战方面取得压倒性的优势,至少对日后的谈判能产生点影响。湘桂一带便是日军的最后目标,而在阿辜眼里,白磷弹显然是取得优势的最佳利器。 穆霜白则愣了愣:“这么快?”——早知道他就晚点告诉阿辜这个消息了。 “有问题?”阿辜斜眼瞅他。 “没有没有。”前者想了想,又为难道,“课长,码头的管制全在您手中,我要是去走货,说不通吧。” 言下之意,就是希望阿辜能把之前他的走货渠道还给他,好让他多捞点油水。 阿辜哪会看不出他心里那些弯弯绕,大手一挥:“今日起,码头的控制权分你一半就是了。” 没想到对方还不满意,他这两个月的辛苦可得找补回来:“辜哥,您看我这……白磷不好买,白磷弹也不好造,您看是不是该……适当补贴我一点?”说着他伸出两个手指头,冲着阿辜捻了捻。 “你……”阿辜的心火蹭蹭往上蹿,他发现小穆这人贪起财来和当年的乔亦梁一样毫无下限。 “等着。”为了快点打发走对方,阿辜摘下脖子上挂着的一把钥匙,弯下腰钻到了办公桌下面。 穆霜白好奇地伸长脖子去看,可惜阿辜的身体占据了桌子下的整个空间,他只听到了一声微弱的开锁的声音。阿辜很快直起身子,将手里的小盒子打开,推到他面前:“三根小黄鱼,多了没有。” “谢谢课长!”穆霜白也不敢狮子大开口,便打算开开心心地收下金条走人,省得阿辜一会想起来要找他泄露白磷弹消息这事的麻烦。 就在这当口,办公室的门又被人敲响了,一个电讯组的小组员探进头来,小心翼翼地道:“课长,佐佐木组长请您过去一趟,突然截到了大量军统……” “我这就过去!”阿辜一声怒喝打断了小组员接下来的话,对方吓得一激灵,瞟了一眼穆长官,扭头飞也似地跑了。 穆霜白当然知道阿辜的心思,无外乎怕他听到什么不该听的,去给季鸣鸿报信罢了。其实以他俩现在的状况,他真去示警恐怕那大少爷也不会听,搞不好一言不合给他来一梭子,阿辜明摆着是瞎操心。 这话他没有说出来的想法,此情此景,解释就是掩饰。他只是坦然地望着阿辜。 后者被他那坦荡荡的眼神盯得有点不自在,刚才确实是他多心了,于是站起身拍拍他的肩膀:“白磷弹搞定了,你也该好好上上班了。我今明两天的日程安排,整理好放我桌上。”说完他心情紧张又激动地跑去电讯组了——军统的密报啊,好几个月没见着了! 办公室门关上的瞬间,穆霜白两步绕到阿辜的办公桌后低头一看,只见桌子底下放着一个不小的保险箱,柜门还是虚掩的。 见状他轻轻一笑。他了解阿辜,被密电这种大事一打岔,原本在做的事绝对会忘记,要隔个老半天才能想起来。 绝好的可乘之机啊! 他迅速拉开门,从里头拿出一个文件夹,封面上,白纸黑色写着四个大字——渗透计划! 其实哪有什么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今天从进门到现在发生的一切都是穆霜白设计好的,为的可不就是这么一个破文件么。但他看着手里厚厚的一沓纸嘴角直抽,他以为渗透计划只有简简单单的几页纸,几个间谍,这么多是怎么回事?! 他不敢在课长办公室里久待,万一被回来的阿辜撞个正着可就前功尽弃了。他蹲在保险箱前,快速地翻看起来。 文件夹里没有计划简介,甚至压根没有与计划相关的只言片语,那一张张纸都是一个个间谍的档案。纸页翻飞间,他可看见了不少眼熟的名字。小两百页翻下来,穆霜白只觉得手心一片冰凉,张瞎子说得一点没错,中岛静子打下的钉子,真真遍布了上海每一个行业。 他强迫自己回神,将文件整理好,原样放回保险箱,收起桌上装着小黄鱼的盒子,心情沉重地回到了外间自己的座位上。 巨大的危机感萦绕在他心头,张瞎子给他出的难题,快超出他的能力范围了。好在现在的他孑然一身,没了后顾之忧,生死关头,他能少一点顾虑。 只是……还有一个不安分的季鸣鸿啊…… 第115章 季少爷又危险了! 当天晚些的时候,热闹茶铺的一处角落里,骆南和佐佐木华相对而坐。 “有紧急任务。”佐佐木华扫视了一下四周,确认没有危险之后,压低声音吩咐道,“今晚黄浦码头有一艘开往广西的船,我要你想办法,在装货前将船上的人全换成我们的同志。剩下的,按这上面的指示去做。”他把一张叠的四四方方的纸推到对方面前。 “什么?”骆南听得一头雾水。 佐佐木华只得从穆老板制成了白磷弹讲起,把事情完完整整地给他解释了一遍。 “所以,我们必须想办法毁掉那两枚白磷弹。” “边牧同志,您是怎么知道……”南叔的眼里透着疑惑,这事关机密,他担心今晚的事会是穆霜白故意放出来的消息。 “猜的。”佐佐木华言简意赅。 骆南忍不住叹气:“时间太紧了,而且要换掉全船的人,组织的人手不够。更何况……我们中间恐怕还有内鬼。” “所有处于静默状态的同志全部启用,至于内鬼,我把名单给你。”佐佐木华将帽檐往下压了压,凑到南叔耳边。 骆南听完那一串名字,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的人:“他们都是?!怎么会?” “你听说过渗透计划吧。”佐佐木华坐正身子。 “前阵子司正同志传过消息给我,说那是您最新的任务,让我们全力配合。”南叔点点头。 司正,是张算张瞎子的代号。 “渗透计划其实就是一份内鬼名单,那些人遍布在上海各处,替特高课课长卖命。”佐佐木华一脸严肃,“人数太多,目前我只拿到了我们党内的内鬼名单。所以你们沉住气,千万不要打草惊蛇,等我找机会获得完整的渗透计划,再做打算。” 骆南听得无比震惊,完全忘记了多问一句边牧是如何得到这些人名的。以他电讯组组长一职,其实是很难接触到这个层次的机密文件的。 佐佐木华离开后,南叔火速向萧旦下达了指令。四个小时之后,黄浦码头的一艘货船上一阵古怪的响动吸引了码头上不少工人的注意。不过没过一会一切又归于平静,货船上一个瘦瘦的帅小伙还下船来跟大家伙聊了会儿天,工人们很快便将这事抛到了脑后。 而在阿辜的眼里,所有事情都在按照他的计划完美进行着,每天心情极好地等待着前线的捷报,特高课的诸多事宜也不再避着穆霜白了。 转眼入秋,九月底,汪病重辞去了在伪政府的一切职务,一时间汪伪政权群龙无首。在日本军部的一致认同下,将周先生从上海调往南京,接替汪,主持大局。 一直盯着军统的阿辜意识到有机可乘。周先生在上海那会投靠了军统他是知道的,但两方势均力敌,他不敢撕破脸皮,对对方与戴局长暗中的谋划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对方去了南京,远水难救近火,他正好可以拿以季鸣鸿为首的那些军统的小兔崽子开刀。 偏偏季鸣鸿还不懂低调,借用他在中储行的职务之便,悄悄想把中储券挤出市场,让法币重新回到市面上来,试图剥削特高课在经济领域的权势。可惜,大少爷的计划刚启动,阿辜安插在中储行和军统里的人手第一时间就把这事上报给了他。阿辜简直乐开了花,正愁没借口对人下手,结果季鸣鸿自个撞枪口上来了,他不动手都说不过去。 阿辜摩拳擦掌的时候,穆霜白则忙着自己的计划。他不是没听说中储券的事,但是这一个月来他为把保险箱的钥匙搞到手费尽心机一无所获,愁得险些秃头;再加上他对什么经济政策啊,银行举措之类的东西不敏感,因此并没太放在心上。 直到他某一天意外看到了电讯组呈递给阿辜的电文。电报内容很简单:“诸事齐备,随时可以动手——响尾蛇。” 这个代号穆霜白不认识,却也并不陌生。军统与中统一样,自有一套代号体系。中统全以“狼”命名,军统则对“蛇”情有独钟。故而他一看便明白,这多半是军统的内鬼传来的消息。 前前后后的事情串在一起,穆长官终于恍然大悟——季鸣鸿又危险了! 但这电报他不能瞒而不报,以阿辜的性格,一旦得到进一步的消息就会动手,他知道自己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想一个万全之策出来。 第116章 偷天换日 夜幕降临,特高课电讯组里,唯有佐佐木华桌上的一盏台灯亮着。他一手拿着一份电报,另一手举着密密麻麻写满各种字符的演算纸,眉头紧锁。 “这么晚了,组长还不回去?” 穆霜白的声音突兀地在他身后响起,慌得佐佐木华从座位上蹦起来,边将手里的东西往身后藏,边堆起笑脸应付来人:“穆长官,还有电文没处理完,晚些就回去了。” “莫非是拦截到加密电文了?”穆霜白一脸兴致勃勃,朝他伸出手,语气里满是不容拒绝,“拿来我看看。” “是。”迫于淫威,佐佐木华只得乖乖交出电文。 果然是军统的密电。穆霜白暗暗叹了口气。季鸣鸿这不光是家贼难防了,恐怕连自己的电台久被监听许久都一无所知。 亏得有电讯组组长,重要的电报拦下来不少,否则大少爷早死了十次八次了。 “以你的专业水平,不会这种程度的密电也破解不了吧?”他抬头看着佐佐木华,“而且你交给课长的电文,其实只是你们拦截到的三分之一而已吧?” “属下无能,其余的三分之二,属下真的破解不了。”佐佐木华低着头,背在身后的手攥紧了那张演算纸。 穆霜白冷哼一声,再度伸出手道:“别藏了,被我发现,总比被课长亲自发现的好。” 佐佐木华沉默了一会,咬咬牙,缓缓将演算纸交了出来。 “明晚八点名联仓库召开紧急会议,请上尉以上人员全部参与。”穆霜白默念着纸上的字,竟和他自己破译出来的差不多,对佐佐木华不由有些刮目相看。在没有密码本的情况下还能成功破译,密码专家不过如此了,这事可千万不能让阿辜知晓。 “你把这译文抄一遍交给课长,只说是明码电文。今日之事我便只当没有发生过。”他将演算纸还给了佐佐木华。 后者愣了愣,他都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哪想到对方简简单单一句话就放过了他。他正想开口问问,穆霜白摆手道:“中统容不下你,我把你逼去了红党,你却还能帮我这么多,我没道理害你。” “可是……”——你现在和阿辜称兄道弟的,难道不是已经变节了? “身不由己。”——你还可以信我。 这四个字涵盖了太多,佐佐木华擦了擦额头沁出的冷汗,冲他微鞠一躬,低声道:“您仍是我的处座。” 当初被穆处长安插进特高课,他就一直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每天活得战战兢兢的。但早些年自家上司还会护着自己,也就勉强过着日子。可近来上海一片乱象,穆霜白已很久没联系过他,他总担心自己还在有一天会被对方卖了。 现在老上司明显没有害他的打算,佐佐木华哪还有什么疑心。 “这次军统我们保不住了,你再帮我个忙吧。”穆长官满意地看着他。 红党地下小组领导人边牧?边牧都是我的人! 第二天,阿辜很快便决定于当晚突袭名联仓库,而为了防止穆霜白溜出去示警,他甚至一整天没让人离开自己的视线。 军统上海站劫后重建后总共不过三百多人,上尉军衔以上就有大约有两百号人,是季鸣鸿手下最为核心的力量。他把这些人招来,是想着好好商讨一下下一步计划。没了周先生这座靠山,他得为自己谋划谋划,如何与特高课抗衡。 晚上八点,名联仓库的货物堆里站满了人,季鸣鸿站在二楼的平台上,清清嗓子准备开讲。 想的是一套,他说出口的却成了另一套:“诸位,时局动荡,军统不能保证大家的安危。请诸位谨记,今后遇到危险时,力求自保便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众人听得一愣二楞的,还没来得及反应,仓库的大门忽然被人撞开了。 “才晚来几分钟就听到季长官的这等言论,看来本课长该多听一会的。”阿辜朗声笑着,带着人走进来,身后是黑压压一片全副武装的日本宪兵,“季长官,许久未见,您是想听我喊您一声大少爷还是叫您季站长呢?” “阿辜。”季鸣鸿直呼其名,居高临下地看着来人,“果然没什么事能瞒得过你。”他瞟了一眼他身旁的穆长官,“是我军统出了内奸还是你身边有能人呢?” 阿辜并不介意地淡淡一笑:“都有。” 季鸣鸿没有跟他扯皮的打算,来者不善,他总不能乖乖束手就擒。于是大少爷很干脆地拔出枪,朝着仓库顶上的两盏雪亮吊灯连开两枪,喊道:“诸位自求多福吧!” 喊完他也不管打没打中,更不去看楼下懵逼的众人,很不负责任地一扭头跑进了二楼的小仓库。名联仓库算是他的另一个联络点,这里还有一个电台,他必须想办法藏起来或者销毁。 仓库的灯被打灭了一盏,整个仓库变得有些昏暗。趁军统的人还在发愣,阿辜迅速掏出枪,边开枪边拉着自己人找好掩体,嘴里一边吼道:“名联仓库已经被我们包围了,投降者免死!” 回应他的只有渐渐密集的枪声。阿辜本想着和季鸣鸿好好谈谈,带进来的人不多,大部队还在外头候着等待他的信号。哪想到季鸣鸿上来就开火,即便只是抢占了一点先机,他们一时也奈何不了对方。 “先省着点子弹,等宪兵队进来再说。”阿辜看着身上仅有的一把手枪一个弹匣,无奈地对和他一起躲在大货箱后的穆霜白道。 后者小心翼翼地探头观察了一下环境,摇头:“宪兵队进来需要时间,而且也不知道外面还有没有军统的人。这样不是办法。” 阿辜一拳捶在货箱上:“大意了。季鸣鸿一向胆小,这次怎么这么不要命?连带着军统这帮饭桶也成了一群亡命徒!” 穆霜白心里有些好笑:这可是我帮老季带起来的军统,你还当是唐宁站长那会的窝囊废? “擒贼先擒王。”他言简意赅,“辜哥您掩护我,我偷偷绕去二楼先把季鸣鸿解决了。” “你……”阿辜一脸震惊,“我一直以为你还念着旧情。” “他数次杀我,若非我运气好,也活不到今日。”穆霜白苦笑,拿出枪,三两下将子弹上了膛,解释道,“先前阿音在这,我才有所顾虑,如今了无牵挂,我还念什么劳什子的旧情!” 他说得果决,阿辜又没能从他眼睛里看出什么破绽,只好点头应允:“好。小穆,你千万小心。” 在阿辜的掩护下,穆霜白很轻易便爬上了二楼。他推开小仓库的门,就见季鸣鸿站在一堆横七竖八的货箱之间,背对着他低头捣鼓着什么。 他回身轻轻带上门,楼下的枪声顿时减弱了不少。穆霜白抬眼去看那人,却被对方手里乌黑的枪口吸引了视线:“老季?” “等我把电台处理完,自会跟你们走。”季鸣鸿一脸坚定,“在此之前,你要是敢上前一步,我一定开枪。” 前者沉默地看着他,毫不迟疑地缓步向他走去。 季鸣鸿沉声喝道:“站住。”他的手指已经扣在了扳机上。 穆霜白脚下不停,手里的枪也举了起来,稳稳地指向大少爷。 后者用力闭了闭眼睛。下一秒,两声枪响几乎同时响起。季鸣鸿的胸膛正中,一个血点缓缓扩大,他晃了晃,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一仰,软软地摔在了货箱堆中。 “嘶。”穆霜白觉得自己的腰侧火辣辣地疼,但他现在没时间去检查伤口,迅速翻过货箱跑到季鸣鸿身旁,把昏过去了的大少爷拖到了墙角。 他拿起墙边摆着的长竹竿,有节奏地敲了敲头顶的天花板。很快一块四四方方的木板被人从外头打开了,露出一角漆黑的夜空。 “华子,快点!”他轻声催促道。 “少这么叫我。”佐佐木华暗含着警告的声音从上方传来,随后一个人被他用绳子吊着放了下来,“都是按你要求办的,不满意我也没办法。” 穆霜白接下昏迷着的人,就着灯光一看,那人从肤色相貌到衣着打扮,都和大少爷一般无二,放在不熟悉的人看来,活脱脱就是一个季鸣鸿。 “当个替死鬼足够了。”他挑起嘴角,解下那人身上的绳索,绑在季鸣鸿腰上,“华子,把老季拉上去吧,晚些我们季公馆见。” 片刻功夫,天花板又恢复了原样,穆霜白把那个替身拖到季鸣鸿之前站的位置上,让他斜靠在货箱上,仔细查看起来。 那人鼻间还有些微弱的呼吸,穆长官扯了扯他脸上的人皮面具,粘得十分牢靠,跟真的人脸没什么区别,外行是绝对看不出来的。他又看了几处细节,确认足以瞒天过海后,后退了几步,瞄准那人心口,抬手就是一枪。 冷漠地看着对方滑坐在血泊中停止了呼吸,他冲着那不知名的尸体深鞠了一躬:“对不起。” 阿辜疑心重,为了能救下季鸣鸿,他只能做戏做全套,为此,一条无辜的人命,在他眼里也暂时变得不值一提了。 他正打算下楼去向阿辜复命,猛听得楼下枪声大振,细听之下,似乎是有不少日本兵从仓库外闯了进来,军统一方顿时落到下风。 忽然灯光一闪,整个仓库瞬间伸手不见五指,枪声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黑暗中要是贸然发出响动,那等同于暴露在敌人的枪口之下。 穆霜白猫着腰躲在角落里,两眼紧盯着正前方的门,思考着该怎么办。 “小穆?”门外突然传来一声轻唤,穆霜白心中一凛,阿辜竟也上了楼,自己刚才做的可千万别被他看了去。 这回倒是他想多了,灯灭那会阿辜刚带着人匍匐着爬上二楼,本来还差两级台阶就能摸到门口,眼前便是一片漆黑。他这会只能一边尴尬地趴在水泥楼梯上以防下面有人放冷枪,一边往上挪了挪,想试着找到穆霜白。 小仓库里的穆长官计上心来,反正他在里头安全得很,不如演一出戏给阿辜听听。虽然四周一片黑暗,但他刚才一通折腾,早对小仓库里货箱的摆放位置了如指掌。当下他轻轻爬上货箱,走到季鸣鸿之前站着的方位,举枪瞄准门口。 “小穆?” 阿辜没得到回应,忍不住又喊了一声。穆霜白立刻冲着门口连开几枪,吓得门外几人直往楼梯下躲,深怕遭了这无妄之灾。 穆霜白又连忙翻回自己先前的位置,边朝着来处放枪边装作愤怒地喝道:“季鸣鸿!” 他在里头上蹿下跳忙得不亦乐乎,外头几百号人听着那激烈的枪声和吵架声,忍不住直咂嘴——昔日好兄弟反目成仇,这架打得,真刺激! 阿辜贴在墙边,皱眉听着里头的动静,拽过下方自己的手下,低声吩咐道:“快去,以最快速度恢复供电。还有,告诉斋藤队长,仓库里的人,一个都别放跑。” “是。” 数十秒后,伴随着一声压抑的闷哼,小仓库里重归平静。阿辜屏息凝神,于灯光亮起的那一瞬间,飞快地蹿进了小仓库,躲在最近的一个货箱后。他适应了两秒雪白的灯光,便看见了不远处蹲坐着的穆霜白。 两人双双站起身,穆霜白朝阿辜努了努嘴,示意他去看“季鸣鸿”。 楼下枪声再起,阿辜却像没听见一般,缓缓走到倒在地上的人面前,蹲下身去探那人的呼吸。其实光看伤口和那一地的血他便明了,穆霜白的枪法极准,一枪正中了心脏,神仙难救。 阿辜扭头望着穆霜白,没有错过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痛心和懊悔。他已然信了八分。 “没事吧?”他起身走回穆霜白身边。 后者咬着牙不说话,轻轻摇了摇头。阿辜将视线下移,锁定了他按着腰侧的手,有鲜血从他的指缝中不断溢出,一滴滴砸在地上。 阿辜皱眉:“你受伤了。” “擦伤而已。”穆霜白垂下眼睑,整个人有些脱力地靠在一旁的货箱上,“您去看看那个电台吧,他应该没来得及完全销毁。” “你……”阿辜现在并不想去管电台的事,他的视线依旧停留在季鸣鸿的尸体上。 穆长官用脚指头都能猜到他想问的话,不由笑道:“您杀季鹰的时候,可比我干脆多了。” 这时楼下的枪声也停了下来,一个小兵跑进来,脚跟一碰,冲着阿辜行礼道:“课长,穆长官,人全清剿完了。” 阿辜点点头,对穆霜白道:“小穆,辛苦你了,回去歇着吧,剩下的交给我了。” “是。”后者收起手里自己的空枪,慢慢地离开了名联仓库。 见他离开,阿辜重又蹲到“季鸣鸿”身旁,伸手用力扯了扯对方的脸,什么都没能扯下来。他这才松了口气,打消了心头的最后一点疑虑。 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大少爷,和他爹一样,终于安安静静地死在了他面前。 离开名联仓库后,穆霜白马不停蹄地赶到了季公馆,并在门外的小树丛中,找到了等着他的佐佐木华和昏迷着的季鸣鸿。 “怎么这么久?”佐佐木华一见到他便数落起来,“亏得你的麻醉弹厉害,不然他要是醒过来还得麻烦我再给他一拳。” 穆霜白白了他一眼:“这剂量足够他睡上一天的,就是醒了也要好一会才能动。只是希望不要留下什么失忆之类的后遗症才好。” 佐佐木华没接他的话,反而抱着胳膊审视了他一会,问道:“你受伤了?” “这黑咕隆咚的你都能看得见?”穆霜白撑着腰微微喘了口气。 “听见的。”佐佐木华言简意赅,“你应该先包扎一下。” 身为解密专家,研究电报几十年,他的听力要比普通人的强上不少。他能清楚地听见血滴砸落地面的声响。 穆霜白却摇摇头:“血已经止住了,先进去再说。”说着便要往季公馆的大门走去。 “等等。”佐佐木华一把拽住他,先不去计较他说谎的事,示意他仔细看看门口,“门口有特高课的人。” 穆长官一愣,眯起眼睛细看,这才发大门边的树丛里,有两个晃动的人影。 这一受伤连感知力都弱了不少,他叹了口气,指了指旁边的小路:“我们从西侧的院墙翻进去。” 两人带着季鸣鸿翻墙进了季公馆,穆霜白没敢开灯,领着佐佐木华下到地下室,示意后者把季鸣鸿放在床上。 季鹰去世后季音希便把这个地下室改造了一番,不但多扩出了几个房间,还好好装修了一番,俨然造成了一套三室两厅的房子。虽然没有厨房,但冰箱微波炉等靠电力维持的设施还是一应俱全。而且位于玄关的密道入口也修整得更加隐蔽了,简直是绝佳的避难场所。 穆霜白自然知道这事,否则他还真不知道该把这个假死的季鸣鸿藏在哪里。如今情况紧急,只能暂时委屈这家伙了。 第117章 变相囚禁 安置好了昏迷的季鸣鸿,佐佐木华将穆霜白按在小客厅的沙发上,拿出医药箱替他处理伤口。 “怎么搞的?幸好只是擦伤,不然你早失血过多而死了。” 穆霜白瞟了一眼卧室的方向,苦笑:“仓库二楼只有我和他两个人,还能有谁。” “他开枪打你?”——他真的下得去手? “我这不也打他了么?”——生死关头,正常反应罢了。 佐佐木华沉默了,两人的私仇他一直有所耳闻,身为局外人,他不想为别人的私事操心。 包扎好了伤口,他翻出两瓶水扔给穆霜白,自己也往沙发上一倒,长出一口气。 “快到午夜了,你今晚也别回去了。”穆霜白劝他道。 佐佐木华没理他,咕咚咕咚灌了大半瓶水,幽幽地叹道:“小白,你救他一人,是救不了军统的。” “小白”这称呼他叫得贼顺嘴,穆霜白却听得格外别扭,报复性地回答道:“华子,我想救的,从始至终只有他一人而已。至于军统,我从未放在心上。” “但等他知道那仓库里的人除了他无一生还,你让他怎么安心地活下去?”佐佐木华决定不再在名字上跟他纠缠。 “不这样做,他永远无法从军统脱身。即便最后我们胜利了,以戴局长的性格,必然是兔死狗烹。”穆霜白于这局内局外之事,看得格外清楚。 “那你当初何必再帮他重建军统?”在佐佐木华看来,这人就是没事找事干的典型。 “就当我错了吧。”穆霜白盯着天花板,目光温柔,“那时他有他的志向,而我本以为能护他一辈子。” 佐佐木华砸了咂嘴,听着对方话里的深意,他感觉自己好像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多一句嘴:“你这次的安排这么仓促,万一他不能接受,生出什么变数来……” 前者叹了口气:“我知道。我为了扳倒特高课做了那么多,一直以来都是稳扎稳打,力求算无遗策。但事关老季,我想偶尔冒一次险,毕竟机会总是稍纵即逝的。”现在他身边能靠得住的只有佐佐木华一人了,不由自主便多说了一些,“我说这么多,只是想让你放心,我知道分寸。如今我把你拉下水实属无奈,因此绝不会置你的性命于不顾。” “无所谓,反正当初组织上给我的任务就是全力保住你。”佐佐木华漠然地耸耸肩,他自从被安插进特高课的那一天起就知道自己是作为白狼的替死鬼存在的,组织上从没给他安排过什么重要的任务,似乎只想让他安安静静地等待时机,替死的时机。 他也质疑过这个安排,也为自己的命运抗争过,可从未有结果。所以他最终看开了,不管对方什么时候想把他推出去挡灾,他都认。今日那个季鸣鸿的替死鬼,不也是用于警醒他的存在么? 穆霜白看着他的神色,想说些什么又咽了回去,只是微微点头道:“那你最近就看着点老季吧。” “是,处座。” “我与中统决裂,自然也不再是什么处座,你不必这么叫我。” “好的,小白。”佐佐木华仰起脸,眼里闪过一丝促狭的笑意。 到了第二天,军统覆灭的消息很快传遍了上海。抗日分子这么大的名头被阿辜安在季鸣鸿身上,他的葬礼自然极其简陋。要不是穆霜白稍微阻拦了一下,阿辜都想直接将尸体火化将骨灰扬了。他们最后还是派人在季公馆挂上了几块白布,停灵一日再送去火化。 即便如此,也没人敢来吊唁。季公馆里空荡荡的,一片萧索。到了夜晚,没有灯火,平添了几分阴森的感觉。 地下室里,季鸣鸿渐渐清醒过来。他眨眨眼,抿了抿干涩的嘴唇,惊异地开口:“我还活着?” 床边有人答道:“在公众眼里,你已经死了。明日火化完尸体,你就彻底灰飞烟灭了。” 季鸣鸿缓缓扭动脖子看过去,床边穆霜白翘着二郎腿,一手拿着把水果刀,一手举着个苹果咔嚓咔嚓啃着。 “谁的尸体?” “一个不知名的小乞丐罢了,回头你可得好好给人家上柱香。” “可我不是……”季鸣鸿将视线移回自己身上,想抬手摸摸自己的胸口却没有力气。 穆霜白自然明白他的疑问,嚼着苹果含混不清地道:“我从没有杀你的打算。但是阿辜不可能放过军统,所以我只能救下你一人。” 大少爷拼力抬起头,想支撑着坐起身来:“你这又是何必,留下我的命等着我杀了你么?” “约定过的事,我自当践行。”这话说得一本正经。 “我从没发现你是个这么守诺的人。”季鸣鸿抬起来的脑袋重又无力地摔回了枕头上,他紧盯着对方,眼神冰冷,“你肯定是有什么计划。” “我能有什么计划。”床边的人冷笑一声,甩了甩手中的小刀,“不过为了你我的安全,今后你就老老实实地待在你家的地下室里吧。”他又指了指门边的人,“这位是佐佐木华,冰箱里只有一些应急的食物和水,一日三餐由他给你送来。” 突然被点名的佐佐木华一哆嗦:“小白,我何时答应负责这种事了?” “昨晚。你答应帮我看着他。” “那我的工作怎么办?” “没叫你一直待在这,只让你送送饭而已。” “风险可不小。”佐佐木华不满地嘟囔道。 “华子。”穆霜白低喝一声,前者乖乖地闭上了嘴,只是很不服气地将头扭向一边,不再搭理他了。 “我先走了,外头那位季长官的后事还等着我处理。”穆霜白收起水果刀,起身走到佐佐木华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会把通往地下室的门反锁,你以后进出,就走密道吧。” 第118章 来自大少爷的怨气 穆霜白走后,佐佐木华走到他先前坐过的位置上,一屁股坐了下来。 面对着新面孔,季鸣鸿想尝试着套一套对方的话:“你们把我关在我自己家,不怕我逃跑?” 佐佐木华一脸冷漠:“你不怕死便跑吧。” “我若要死,也会拖你们俩垫背。”大少爷咬着牙道。 “你拖不了。”佐佐木华不在意地笑笑。在他看来,小白敢这么做,当然是有自保的手段。 季鸣鸿皱起眉头看着佐佐木华,他不意外穆霜白朝他开枪,但他实在好奇那人为什么煞费苦心一次次救下自己:“他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要帮他?” “处座有令,自当遵从。” “你曾经是中统的人?可你不是……日本人么?” “不是。” 一通快问快答下来,佐佐木华那叫一个惜字如金。季鸣鸿明白自己从他嘴里套不出什么话来,身上的力气还没有恢复,他索性闭上眼睛打算再睡一觉。 安稳地睡到自然醒,房间里竟然一个人都没有。日光透过狭小的气窗洒落进来,季鸣鸿下了床,在整个地下室里转了两圈。各个房间都被收拾得很干净,没留下任何尖锐锋利的物品,甚至连块铁片都没有。他查看了一下锁得牢牢的地下室的门和畅通无阻的密道,百思不得其解。 无缘无故救了他,放心大胆地把他一个人留在屋子里,季鸣鸿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更令他懊恼的是,即便是能逃得出去,他暂时也没有逃跑的心思。外面情况不明,既然有得选,他可不想落到阿辜手上。 没过多久,穆霜白提着饭盒出现在了他面前。 “怎么是你?”季鸣鸿一脸的警惕。 “阿辜给我放了两天假,我闲着也是闲着。”穆长官把东西放到茶几上,看着他道,“我想了想,以后我还是每天会来看你一次。” “可不敢劳烦您大驾。”季鸣鸿离他三尺远。 “季长官这尊佛,我还是好好供着。”穆霜白在沙发上坐下,朝他拍了拍身边的位置,“你快两天没吃东西了,不饿么?” 被他一提醒,大少爷方才察觉到自己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便也顾不上和他斗嘴,扑过去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穆长官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他:“你说,阿辜算是看着你长大的,他怎么舍得对你下这种狠手,难不成当年你这个少爷老欺负人家?” “我爹那么倚重他,我欺负谁都不会欺负他。”季鸣鸿一个劲摇头,“可能有些人,就是喂不熟的狗吧。” “你……”他话里带刺,穆霜白不由皱紧了眉头。他认识的大少爷从不会如此语出伤人。 “有阿音的消息么?”季鸣鸿放下饭盒,擦了擦嘴。 “除了之前给我们报过平安,就没了。”穆霜白没敢跟他说实话。 两人沉默了一会,季鸣鸿自我安慰地笑了一笑:“没事,阿音也不是第一次一个人远渡重洋了,我安心等着她回来就好。”他看向穆霜白,“多谢你给我送饭,没什么事你就回去吧,我想一个人待着。” 穆霜白张了张嘴。他能感受到季鸣鸿的身上发生了变化,却说不清到底是什么在改变。军统的事可能对他的打击不小,又被憋屈地“囚禁”在地下室里,先让他自己静一静,也许不是什么坏的选择。于是穆霜白不再多说,果断地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 可刚走了两步,他便觉得脑后生风,下意识地一低头,一个球状物体擦着他的脑袋飞了过去,直接飞进密道,在地上弹了几下,滚到看不见的角落里去了。 他连忙转身,季鸣鸿的拳头在他眼里不断放大。对方冲过来的速度很快,仓促之间,穆霜白的身体先于大脑做出了反应。他向后一仰避开了这一拳,随后腰上用力,脚步一错,扭身闪到了左侧沙发旁边。 他将饭盒交到左手,抬手探了探腰侧的伤,这一番折腾,伤口隐隐有裂开的趋势。 而季鸣鸿偷袭不成,这一拳落到空处,想收也收不回来,还被自己拳头上的力道带得一个劲往前扑。眼看要一头撞到墙上,大少爷就觉得后衣领子被人大力拉住了。他的衣领本来就紧,这么一拉扯,他被勒得险些两眼一翻背过气去。待站稳脚跟看到还抓着他不放的穆霜白,季鸣鸿气不打一处来,甩开对方的手,直接一把推了过去。 他这一推用了十足的力气,穆霜白没防备,被推得连退了好几步,直到腰部重重地撞上沙发扶手才停下来。腰侧传来的剧痛让他忍不住轻抽了一口冷气:“嘶……” 季鸣鸿浑然未觉,扯平自己的上衣,狠狠瞪了一眼沙发边的人,一言不发地进里屋去了。 当晚,来送饭的人果然换了。佐佐木华脸色铁青,一见到季鸣鸿就抓住他的衣领,将人一把提溜到面前来。 “你恩将仇报也该有个限度!你开枪打伤小白是出于自卫我不计较,但你今天为什么又打他?” “你说什么?我什么时候打伤了他?”季鸣鸿正想掰开对方的手,听到这话,不由得心头一紧。 “名联仓库,你俩互相开了一枪。小白枪里只有麻醉弹,可你的是真枪实弹。” 季鸣鸿停止了反抗,他咬着下唇,担忧地问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伤口开裂感染,高烧住院了。”佐佐木华紧紧地攥着他的衣领,“小白身上旧伤暗疾不少,又总添新伤,年岁渐长,他的身子骨已不比以前了。” 季鸣鸿沉默着。 佐佐木华继续说了下去:“我问他今天的事,他只说是他自己不小心。但他来你这之前都好好的,一回去就病倒了,除了你我想不出第二个解释。” “的确怪我,我不知道他身上有伤。”大少爷抬起头看着佐佐木华,“帮我跟他说声对不起。” “你自己去说。你欠他的可不是一句对不起能还清的。”佐佐木华听他语气里没什么愧疚之意,心下不满,但到底还是松手放开了他。 “知道了。”季鸣鸿很是敷衍地答应了一声,便把注意力放到自己的晚餐上去了。 佐佐木华抱起胳膊站在一旁,脸色阴晴不定。要不是小白有言在先,他今儿一来一定先胖揍这个大少爷一顿再说! 军统的风波过后,上海难得的又平静了一段时间。平静之下,其实隐藏着新的风浪。 日军的白磷弹在广州一亮相,吓退了不少国军,结果当白磷弹终于投放在战场上时,众人才发现本该杀伤力巨大的白磷弹实际上只是虚张声势的闪光弹而已,除了闪了不少国军的眼睛之外,连轻伤都没有造成。 自此,日军成了东南亚战场上最大的笑话。 这之后,消息一层一层的传上去,惹得日本军部的最高指挥官大发雷霆,各种追责文书、调任函、停职通知又雪片一般一层层地撒了下来。 最终责任落到了上海特高课,砸在了阿辜的肩上。按理来说,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责任人阿辜本该自裁谢罪,可没想到桑原中佐出了面,把大半罪责揽到了自己身上。 没过两日,桑原中佐辞职卸任,回日本军事法庭受审去了,而阿辜则得以继续留在特高课,戴罪立功。 得到消息的穆霜白和佐佐木华不约而同地行动了起来。两人找机会碰了个头,穆霜白率先开口道:“我本以为能借此把阿辜拉下马,没想到桑原那个老家伙有这种魄力。这次的事查到中共是迟早的,所以我想跟你商量一下,咱们两人,必须得牺牲一个了。” “这用得着商量么?”佐佐木华笑笑,“你直接把我推出去不就完了。” 可对方直截了当:“不行。你所在的位置比我更容易获得情报,也更安全。” “阿辜不是第一次怀疑我了,而且只有你有可能拿到渗透计划。”佐佐木华很好奇他有什么可犹豫不决的,自己的存在本来就是个替死鬼不是么? “我……恐怕也难。” “不必说了,你记着,把所有事情推到我头上。”佐佐木华干脆地甩下这句话,径自去找骆南安排后续的事情了。 他嘱咐好南叔不管外面传出什么消息,都不要轻举妄动之后,想想没有其他事要处理,便回到自己的住处,收拾好东西等待特高课派来抓他的人上门。 电话铃却在这时响了起来。 “华子?你还没走?”因为怕有人监听,电话里的穆长官捏着嗓子装女声,急切地问着。他打电话的地方离特高课不远,情急之下也顾不上选择更安全的地方了。 “我走去哪?”佐佐木华虽然听出了是谁,但还是一脸懵。 电话那头停顿了一下,传来穆霜白无奈的声音:“华子,我说的牺牲,没有让你搭上性命的意思。你不要再在上海出现就是了。” “我明白了!”佐佐木华听懂了他言语之中不能明说的意思,心下一喜,撂下电话简单拿了几件换洗衣物,飞也似地跑去季公馆和季鸣鸿作伴了。 第119章 怀疑,审讯 事发当晚,穆霜白就被宪兵队的人抓走了。凌晨时分,阿辜等在特高课的刑讯室里,冷眼看着坐在椅子上的人。后者双手被反铐在身后,惨白的灯光照在他脸上,晃得他睁不开眼睛。 “白磷弹的事,是你做的吗?” “不是。”他极快地否认,“天地良心,我交给您的绝对是正儿八经的白磷弹。” 阿辜满脸的不相信:“除了你,没人知道白磷弹的事,也没人知道我哪天会将白磷弹运往广州。” 穆霜白努力辩解:“那天我在您的办公室说漏嘴,真的是无心之举,至于运送的时间,码头上的眼线可不少。” “能在我的人眼皮子底下掉包,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阿辜不信任地紧盯着他,“再说,谁知道这整件事会不会是你谋划好的。” 痛定思痛,他总觉得小穆各方面都表现得太过完美,搞不好暗中藏着一肚子弯弯绕。别人称他一声穆长官,这家伙就敢顺着杆往上爬了。 “我……” 穆霜白还想狡辩,可阿辜已不想听了。阿辜挥挥手,一个宪兵拿着一根针管凑到了穆霜白身边。 后者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这是……东莨菪碱?” “不错。”阿辜脸上露出了一抹残忍的笑意,“那些刑具在你身上估计起不了太大作用,我不想浪费时间。这一针下去,不怕你不说。” 穆长官咬咬牙,使巧劲奋力一挣,手上的手铐当啷一声落到了地上。他跳起身一拳砸在那个宪兵的肚子上,怒道:“这玩意副作用那么大,您不能这样对我!” “由不得你。”阿辜对他的奋起反抗并不意外,他也没想过仅凭一副普通手铐便制住对方。他拍拍手叫来更多的宪兵,将人按回椅子上,又拿出一副特质手铐,牢牢地扣在他的手腕上。这种手铐内侧有一圈锋利的锯齿,稍一用力便会扎进肉里,越挣扎这铐收得越紧。 先前那个被他揍了一拳的宪兵揉着肚子走过来,很不客气地一针扎在了他的脖颈处。 药效发作还要几分钟,等待的间隙,阿辜走到审讯室隔壁,冲站在录音设备旁仔细听着那头动静的人打了个招呼: “斋藤桑。” “阿辜。”宪兵队队长放下了手里的耳机,“你说,吐真剂对他有用么?” 前者摇摇头:“我是没见过能抵抗吐真剂的人。就算只能稍微起一点作用,也足够了。你就安心听着吧。” 等回到审讯室里,穆霜白已停止了挣扎,边喘息着边仰起头迷茫地望着阿辜。 阿辜连忙开口问道:“白磷弹……” “白磷一旦与氧气接触就会燃烧,一般燃烧的温度可以达到一千摄氏度以上,充分燃烧足以在有效的范围毁灭一切物质。因此当白磷弹接触到人体后,皮肉会被穿透,然后再深入到骨头,直到被消灭。” 三个字换来了穆长官噼里啪啦倒豆子似的一大串废话,阿辜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什么情况?谁要听你讲这些? 他张了张嘴,尽量跟上他的语速:“白磷弹是你掉包的吗?” 不想对方一脸困惑:“掉包?掉的什么包?我没有包掉了呀。” “……”阿辜有些抓狂,难道一针吐真剂把人打傻了?他有些担心,以往确实有不少人死在东莨菪碱的副作用下,但他可不希望小穆什么都没吐出来就歇了菜。 “稍安勿躁。”斋藤队长在这时进来了,安抚地拍了拍阿辜,“药性还没充分发挥,现在可以了。” 说话间,面前的人眼眸里茫然的情绪也消失殆尽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空洞。他安静地坐在椅子上,呆呆地盯住虚空的一点。 阿辜试探性地再度问道:“白磷弹是你掉包的吗?” 这下穆霜白有问有答:“不是。” 前者不由喜上眉梢,继续问了下去:“你有没有制成白磷弹?” “有。我买了足量的磷药,尽数填进了弹体。” “制成白磷弹的消息你有告诉过谁吗?” “只告诉了课长。但那天办公室里还有其他人。” 得到了和先前一般无二的回答,阿辜皱了皱眉:“将白磷弹走水路运输出去的事,你可曾对别人提起?” “不曾。课长的命令,自当保密。” 问到这个份上,阿辜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了。药物作用下穆霜白的供词和之前的一致,难道说他真的没有说谎?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穆霜白被铐在身后的双手上,有血珠不断滴落。十几分钟前,当尖锐的针头刺进皮肤的同时,他不顾手铐上的锯齿扎进皮肉的疼痛,手腕翻转,迅速地摘下袖口的小刀片,轻轻握在手里。 之后药效发作,他渐渐感觉不到手腕上的刺痛了,意识也在逐渐模糊。为了防止自己说出实话,他只能用刀片割破掌心,以疼痛换取片刻的清醒。阿辜问了几个问题,他就狠狠地划了自己几刀,脸上还得装出一副呆傻的模样,以期骗过对方。 “他说的应该是真的。”斋藤用日语和阿辜交流起来,“你要不再问点别的?反正他也不会知道到底是谁干的。” 话音刚落,穆霜白突然用日语接话:“我知道。” “你说什么?”阿辜扭头盯着他。 “我知道。”对方换回了中文,嘴上重复着,眼神依旧空洞,“是佐佐木华干的。” 佐佐木华?阿辜心下踌躇。佐佐木华也在他的嫌疑人名单上,只是还没来得及调查。他扭头看了看斋藤队长。 “我去查。”斋藤主动地应了一声,大步跑出门去。 审讯室里只剩阿辜和穆霜白。两人大眼瞪小眼看了半晌,阿辜临时起意,想试一试吐真剂的效果:“谁杀了季鹰?” 穆长官心中一愣,闹不明白他唱的是哪一出,便照实说道:“阿辜课长。” “明明你对外说是你自己。” “我确实是有亲手杀他的打算,因此对季家心怀愧疚。所以后来中岛课长要我认下这个恶名,我自然没有异议。” “你恨我吗?恨我做下这一切却总推到你头上?” 穆霜白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的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您又为何恨季鹰到要杀害他呢?” “我陪着他打拼数十年,能力在他之上,却始终被他压着一头,他待我再好,我也无法不嫉妒他!杀了他,就能得到中岛静子许我的权势地位金钱,就能入主特高课!”说着说着,他不由得激动起来。 “阿辜!”要不是斋藤闯进门来,阿辜就要被穆霜白牵着鼻子走了。宪兵队队长看了一眼椅子上目光呆滞的人,低声汇报道,“找不到佐佐木华。电讯组的人说他下午就离开了,他的邻居有见到他拎着箱子匆匆忙忙从家里离开。”他顿了一顿,“我们的人正在搜他的家,从他屋里搜到不少红色刊物。” 阿辜这一惊非同小可:“他是红党的人?” “你可以这么怀疑。” “难道他真的是边牧?”阿辜后悔不迭,当初就该一查到底的,都怪这家伙隐藏得太深。 一念及此,他赶紧往外跑:“斋藤桑,借你点人,翻遍全上海也要找到他!”跑到门口,他又回头朝一旁的看守招招手道,“等他清醒一点就把人放了吧。” 隔壁监听室里,用来记录审讯全过程的录音机还在不疾不徐地工作着。 第120章 真相 阿辜前脚跑出门,后脚穆霜白眨眨眼,眼底是一片清明。看守替他打开了手铐,看着他血肉模糊的手腕好言安慰了两句,拿来纱布想替他包扎。 穆长官不想让他看到手心狰狞的伤口,怕阿辜知道这事后意识到吐真剂并没有在他身上发挥作用,赶紧敷衍两句,自己拿了纱布便离开了特高课。 走出特高课的大门,天边已露出了鱼肚白,他在空空荡荡的大街上一边走,一边草草地将纱布在手上绕了两圈。东莨菪碱的药效很强,他的头还始终晕乎乎的,但这并不影响他发现身后跟着的小尾巴。 他没有回家,而是晃悠悠地走了许久,一头扎进了季公馆两条街开外的一家小诊所里。跟踪他的人在门口蹲了好几个小时,直蹲到日上三竿,大街上人声鼎沸,都没见人出来。 那人只好去向阿辜回报,后者一心扑在佐佐木华身上,不在意地摆摆手:“可能是小穆身上的药效没过,其实睡上几小时就能好。这样吧,以防那诊所里的人听到什么不该听的,晚上你带人去把他们都杀了吧。” 而几小时之前,穆霜白便从小诊所的后门溜到了藏在小巷子里的密道的入口处。他心里知道用这种方法甩开尾巴,一诊所的人都得因他而死,但事急从权,他眼前的景物一路都在打晃。见四下无人,穆霜白吃力地掀开地上的井盖,小心翼翼地爬下密道。 季鸣鸿和佐佐木华待在地下室里,焦急地等着老穆的消息。一整晚过去了,两人眼都没合一下,就那么端坐在沙发上,紧盯着密道门。早些的时候,还没到饭点就见到佐佐木华让大少爷很是讶异,尤其是对方脸色不善,还提着箱子像是要长住的样子。可这么十几个小时下来,不管他怎么问,对方嘴里翻来覆去的只有“出事了”三个字,多余的他一个字也撬不出来。 这一个来月的相处,让季鸣鸿基本适应了现状,也乐得天天好吃懒做,专等着别人投喂。穆霜白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每天必到。有时是和佐佐木华一起,有时则单独来看一看他。久而久之,季鸣鸿对穆霜白的恨意,在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时候,慢慢变得浅淡了。 今日乍一见佐佐木华这般模样,季鸣鸿一颗心都提到嗓子眼来了。再不情愿他也不得不承认,他是真的很担心那人。 时钟指向了早上七点,密道门发出一声轻响,毫无征兆地被人从外面打开了。季鸣鸿和佐佐木华不约而同地站起身,一眼瞅见倚靠在门边的穆霜白。 “小白!”佐佐木华低呼一声,他看出对方的状态很不好,慌忙三两步走到他身边,伸手扶住他。 这一扶,穆霜白立刻松了劲,全身的重量都压到了佐佐木华的身上。他全靠意志力撑到现在,一见到两人,心神略松之下,他只觉得全身轻飘飘软绵绵的,一丝力气都用不上。 佐佐木华赶紧架住他,一低头看见他双手缠着的几乎被鲜血浸透的纱布,不由自主地倒抽一口冷气。他磨着后槽牙问道:“他们对你用刑了?” 明明被推出去牺牲的人该是他自己,反倒累及小白替他受罪。佐佐木华心中很不是滋味。 穆霜白点点头又摇摇头,扯出一个苦笑:“吐真剂。” 见他连说话都有些费劲,佐佐木华不敢耽搁,把人放倒在沙发上,对愣愣地站在一边的季鸣鸿道:“我去找药箱,你看着他,别让他再伤害自己了。” 说完没得到任何回应,他扭头一看,大少爷紧闭着双眼杵在那儿,一动也不敢动。 “你让他歇着去吧。”穆霜白躺在沙发上,用最后一丝精力替大少爷解释道,“他晕血。” 佐佐木华气不打一处来,正想说他两句,却看见他的眼里满是挣扎,放松的双手陡然握紧,又有鲜血从拳缝中溢出。佐佐木华明白药效再度发作了,若是不想失去理智,他只能继续伤害自己。这样下去,只会是伤上加伤。他的心沉了下去:“小白!” 听到他焦急的声音,季鸣鸿不能再闭着眼了,他一步跨到沙发前,俯身按住了穆霜白因用力而颤抖的肩膀,对佐佐木华道:“快去找药箱。” 后者小跑着去了。季鸣鸿看着沙发上的人不断挣扎着,深邃的黑眸里盛满了痛苦和不甘。他心疼地蹲下身来,环抱着穆霜白的肩膀,伏在他耳边轻声道:“不要紧的,现在你很安全,放心吧。” 他的声音带着蛊惑的意味,后者竟渐渐放松下来,握紧的双拳也缓缓松开。季鸣鸿连忙去看他的眼睛,原本清明的眸子变成了空洞无神的模样,失去了焦距。 东莨菪碱最终还是发挥了它应有的作用。 意识到这一点的季鸣鸿本不想趁人之危,可他有个问题憋在心里太久了,这么大好的机会放在眼前,他不愿意放过。 “你为什么要杀我爹?”大少爷颤抖着嘴唇问道。 “我从没想过要杀他。”穆霜白失焦的双眼望着天花板,语调平淡像是没有感情的机器,“他策划了自己的死亡,只是那么晚才意识到阿辜的背叛。” 季鸣鸿的内心很是崩溃:“真的是阿辜……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本没指望听到答案,可对方答得飞快:“信仰。” 听到如此虚无缥缈的两个字,大少爷的嘴角抽了抽,正想再问两句,佐佐木华已经拎着药箱走了出来,一看到他们的模样便是皱眉:“你跟小白说什么了?” 季鸣鸿被他吓得一激灵,没蹲稳一下摔在了地上,无奈地回头去看佐佐木华:“让他放松的话而已。” “我听见他说阿辜了。”后者不依不饶。 “哦那是我问他谁把他折腾成了这个样子。”大少爷的谎话张嘴就来。 佐佐木华像看傻子一般地看着他,最后还是放弃了和他掰扯的念头,将人拽起来推走:“你回房间睡觉去吧,接下来交给我了。” 穆霜白是被噩梦吓醒的。醒来之后他虽不记得梦的具体内容,但那种心悸的感觉始终挥之不去。扭过头,他看见了背靠着沙发坐在地上的佐佐木华,便清了清嗓子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佐佐木华一骨碌爬起来:“你不记得?” “不记得。”前者揉着太阳穴,“来这之后的事都没印象。我怎么了?” “吐真剂呗。”佐佐木华笑得一脸欠揍,“原来即便是你,也扛不住啊。” 穆长官克制住自己想用拳头招呼那张笑脸的冲动:“我没说什么不该说的吧?” “这可不好说,我中间走开了一下,谁知道季鸣鸿有没有问你什么。”佐佐木华脸上的笑意不减。 “什么?”对方一下从沙发上弹了起来。 佐佐木华把他按回去:“放心,那家伙最多只问了你一两个问题。要不是我拦着,你有再多秘密都得被他掏干净了。” 穆霜白沉默了一会,决定不再纠结这个问题:“现在什么时候了。” “六点,我们该讨论讨论晚上吃啥了。” “我睡了一天?” “差不多吧。药效刚过,你可能还会有些头晕,好好躺着吧。”说完佐佐木华便打算去看看冰箱里有没有什么吃的。 穆霜白一把拉住他:“我得回家一趟。还有,阿辜既然认定你就是边牧,肯定会利用这事骗红党的人上钩。你是怎么跟南叔他们说的?” 佐佐木华眨了眨带着红血丝的双眼,回忆道:“不管外面有什么消息都别轻举妄动。” “这不行。”穆长官的眉心拧起一个疙瘩,“阿辜要是以你的名义约南叔见面,他必然赴约。” 佐佐木华想想是这个理,刚要开口,穆霜白抢先道:“最近你不能露面,这事你就别管了,我去处理。看在你的面子上,他们即便对我有戒心,也该知道事急从权。你安心待着就是。” 第121章 你的心比嘴真诚 “事到如今,你还不打算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么?”穆霜白一走,季鸣鸿就出现在了佐佐木华身后,不满地质问道。 老穆那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他季鸣鸿要是再看不出端倪,那就是真傻了。 佐佐木华看都没看他,随口答道:“白磷弹的事。” 大少爷足不出户,但每天都能得到一张报纸,因此这么轰动的事情,他还是知晓的:“所以是你们掉的包?” 佐佐木华想了想,踌躇道:“准确地说,是我安排的。” “你?”季鸣鸿微微后退了一步,“你是红党?” “你的小脑瓜是怎么联想到这个的?”佐佐木华好笑。 “上海有能力在阿辜眼皮子底下搞小动作的,只能是国共两党的人。中统不存,我军统未动,那么唯一有所行动的,只能是红党。”季鸣鸿分析得头头是道。 “你倒是比我想象的聪明点。”佐佐木华变相承认了他的话,挺直腰杆一本正经地道,“重新介绍一下,在下叶华,中共华南局上海区地下情报组组长‘边牧’,向你问好。” 听完这话,季鸣鸿直抽凉气:“你就是边牧?” “你听说过我?”佐佐木华好奇,他的代号是绝密才对,季鸣鸿一个军统站站长,跟他八竿子打不着,不应该知道啊。 大少爷的嘴角直抽抽:“如雷贯耳。” 当年他偷听他爹季鹰和阿辜谈话的次数可不少,“边牧”两字差点把他的耳朵磨出茧子来。 季鸣鸿张了张嘴:“那穆霜白……” “别想了,小白跟中共的小崽子们可没什么关系。”叶华打断他道。 “那他知不知道你是红党的人?”季鸣鸿有点转不过这个弯,他怎么总是和红党的人关系密切? “当然。”叶华奇怪地看着他,“我就是小白派去地下党潜伏的。” 这下季鸣鸿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细思恐极,红党的高层领导人是穆霜白派去的卧底,他自己的军统又是穆霜白拉扯大的,虽然换了不少人,底子还是那人打下的。再加上穆霜白自己领导的中统,这么多年来,上海国共两党的势力,岂不是实际上都被他穆霜白捏在手里?! 佐佐木华看着他不断变换的脸色,略一思索便想通了其中关节,揉揉酸胀的眼睛打了个哈欠:“就你这个脑子,能活到今天,真是福大命大。” “为什么?”季鸣鸿突然发问,“你为什么还要听他的?” “他是我处座。”佐佐木华言简意赅。 “曾经的处座。”季鸣鸿纠正他,“中统上海站解散,你其实不必再听他的。” 叶华不答,饶有趣味地看着他。 “这次白磷弹这么大点事,他就要牺牲你,给你扣实了红党的帽子,再把你推出去挡枪。你还看不透他的真面目么? “他穆霜白,从始至终就是个自私自利的小人而已!” 见对方似乎不为所动,季鸣鸿尝试着用事例说服他:“你看清楚,他为了站稳脚跟,不断接近我们季家,打着卧底的名号当了汉奸,心安理得地荼毒无辜百姓,还差点祸祸了我妹妹!这一切为的不都是他的一己私欲?还打着什么天下太平的旗号来骗取我的信任,这跟那些立牌坊的婊子有什么分别?” 大少爷这话实在说得太难听,一向话不多的叶华沉下脸来: “你怎么看待他的我并不关心,小白他不是圣人,为了天下安定他可以利用一切,哪怕是牺牲少数人的性命,他自然不会在乎任何人的看法。就算全天下戳着他的脊梁骨骂他,他也不会有所动摇。杀手出生的人,心都是冷的,他肯以心中最后的一点善意全力护你一人,已属不易。 “至于我,始终只是他的一个替身而已。能活到今日,我实在该谢谢他。更何况,人性复杂,岂是你我三言两语能说得清的。 “你们之间的恩怨纠葛,我想你的心会比你的嘴真诚。该看清楚点的人是你,季鸣鸿!” 说完他就不再搭理大少爷,回到自己房间摔上门,静等穆霜白平安归来。 而在穆霜白昏睡的这大半天里,在斋藤队长的带领下,日本宪兵队已效率极高地将整个上海翻了个底朝天,愣是没找到半点佐佐木华的踪迹。这人仿佛人间消失了一般,再找不到任何痕迹。 一直坐等消息的阿辜满心烦躁,他查遍了电话电台的监听记录,除了事发前一个女人打到佐佐木华家的示警电话外,再没有任何线索。他也绝对想不到,那个示警的人,正是他身边的小穆。 在得到手下报来的穆霜白已经回到家中的消息后,阿辜突然灵光一现,现在佐佐木华的事还未公开,他走得急说不定还没来得及通知自己的同志,那为何不借此机会,引蛇出洞呢? 想到做到,阿辜立刻指示自己安插在红党里的人用他们一贯的联络方式在报上刊登了一则寻人启事,以边牧的口气,约南叔晚上八点见面。因为不知道两人平时的接头地点,阿辜左想右想,最后把地点定在了城南佐佐木华的家里。那儿离特高课不远,方便他设下天罗地网抓人,闹出大动静也不怕。 他这里兴致勃勃地将诸事安排妥当了,另一头花园街穆霜白的安全屋里,骆南和萧旦相对而坐,两人中间的桌面上,平摊着一份上海日报。在报纸不起眼的角落里,白纸黑字地印着那则寻人启事。 “南叔?”见自家上司走神,萧旦试探地问道,“还有半个小时就八点了,以往您都是毫不犹豫地赴约的,这次是有什么问题么?” “嗯?没有。就是我这心里,突突地跳个不停,总有种不好的感觉。”骆南回过神,皱着眉头微微摇了摇头。 闻言萧旦立刻道:“那我替您去一趟。” “不行不行。”南叔赶紧摆手,“锦书你没见过边牧同志,他又跟我说过只和我一人联络。因此不论如何,都得是我去。”他看了看萧旦,叮嘱道,“你在这儿等我,要是两小时后我没回来,你必须立即销毁文件,离开上海。” “是。”兹事体大,萧旦纵然再担心,也只有答应下来。 与此同时,穆霜白也躲过了阿辜的眼线,悄悄溜出家门,往佐佐木华家赶来。 第122章 相助共党 八点差十分,骆南刚一跳下电车,就被守在暗处的穆霜白盯上了。后者跟着南叔走了一小段路,最后在一个幽暗的小巷子里一手刀把人敲晕了。 穆长官看着地上不省人事的骆南一身长衫马褂的打扮,犹豫了一下,还是和他互换了衣物。 他一向不喜欢在长衫外套个马褂,远没有风衣西装来得方便。穿成这样,塞在后腰的枪不好掏,他身上的小刀等装备也难藏。但为了易容的完美性,他只能排除万难了。 随后他将南叔送到了最近的一家小诊所,戴上骆南的人皮面具后,才再度赶往佐佐木华家。此时离约定时间已过去了15分钟。 “你迟到了。”刚一进门,玄关尽头便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声音里带着不耐烦的意味。 穆霜白双眼微眯,唯一亮着灯的餐厅里,一个人影背对着他坐在长桌的一端。他不动声色地带上了门,边缓步走近,边开口解释道:“错过了电车,多等了一会。” 话音一落,已走到那人身后的穆霜白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从袖子里抽出一把锋利的匕首,一刀将那人的脖颈扎了个对穿。那人连惨叫声都没能发出,直接一头磕在桌面上断了气。 不能怪他心狠手辣,他推开门的时候就察觉到了,不止屋子周围埋伏着人,甚至连这屋里,都藏着好几个荷枪实弹的宪兵。人数上他不占优势,只有速战速决,才有可能抢占先机。 幸亏自己来得及时。骆南的人皮面具下,穆霜白无声地叹了口气,要真是南叔撞进这个陷阱,红党就等着全军覆没吧。 当下他也顾不上抽回匕首,抢在屋里的人反应过来之前,一矮身,径往桌子下钻去。下一秒,子弹从四面八方飞来,尽数打在了实木的餐桌椅上。 借着昏黄的灯光,穆霜白抬起头,透过桌面的玻璃看清了被他一刀毙命的人的长相,竟是李士群身边的三大金刚之一——小刘! 李处长被暗杀时,小艾作为他的贴身秘书,自然没能从桑原府走出来。随后76号倒台,小刘和小赵都被收归宪兵队,到斋藤队长手下打杂了,没想到会被派来执行这种任务。 穆长官躲在桌子底下,面无表情地看着小股的鲜血沿着匕首滑落,又看了看小刘死不瞑目的狰狞面孔,扭头思考起自己的逃跑路线了。 餐厅再往前就是阳台,佐佐木华家在二楼,若是能想办法冲到窗边跳下去,他自信能逃出这个包围圈。穆霜白微微颤抖着手拔出了腰上的枪。他双手双腕全是伤,虽然有好好包扎,又戴了一双厚实的皮手套,但刚才那一刀为保一击毙命,他可是用了全力,加上之前小心搬动骆南的一系列举动,估计伤口又开裂了不少。现在他的整个右手,都软绵绵的有些使不上力。 有些难办啊。穆霜白苦笑着把枪交到左手,小心地观察着屋里的情况,寻找可乘之机。 埋伏在外头的斋藤队长听着屋里密集的枪声,渐渐焦躁起来。按他得到的情报来看,刚刚进去的那个红党分子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职而已,自己的手下人手一杆步枪,怎么这么久还没能拿下? 心急之下,他叫来身边的小赵道:“你带人进去看看。” 小赵这两年混得挺好,相比干着杂活的小刘来说,他一路顺风顺水,如今已坐上了小队长的位置。见队长有令,赶紧一叠声答应着,拎了杆冲锋枪便踹开了佐佐木华家的大门。 他这突然的闯入惊到了屋里一心一意围攻“反日分子”的宪兵,这些人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下意识地掉转枪口,冲着闯进来的人一通乱打。 这下可害惨了小赵,话还来不及出口,腿上就中了两枪,疼得他倒在地上,一边打滚一边大声骂娘。 眼见他们起了内讧,桌子底下的穆霜白乐了,趁着火力停歇,他嗖地一下窜出来,撞开阳台的窗户跳了下去,再一路小跑着离开了佐佐木华家。 短短十几秒钟,穆霜白已经跑出老远了,还能听见身后传来的斋藤的怒骂声。 来不及多想,他马不停蹄地往花园街自己的安全屋赶去。照骆南的行事风格,他一定对等在家里的锦书有所嘱咐,要是这人一去不回,天知道那个暴脾气的妮子会做出什么事来。 穆霜白一推开安全屋的门,坐在沙发上抱着组织机密文件,盯着火盆发呆的锦书立刻弹了起来,走到他面前问道:“南叔,没事吧?” 她从头到脚一身男士装扮,穆霜白险些没认出来。他扫了眼对方怀里的一沓文件,摇摇头喘匀一口气,压低嗓音道:“都烧了吧。” “全部?”萧旦一愣。 “嗯。”前者惜字如金。他的易容术不及顾芜苼的那般出神入化,化化妆做个人皮面具的还行,但到了模仿别人声音这一块,他可真的不擅长。 好在萧旦似乎毫无察觉,听话地走到火盆边,一张接一张地将纸撂在火上。 烧了大半,门外忽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屋里的两人心头一紧,不约而同地去看对方,却没一人有去门口一探究竟的打算。 穆霜白的眉头微蹙。搞不好是宪兵队的人追来了,他来的时候太匆忙,都没好好确认自己身后有没有跟着尾巴,看来这斋藤队长还是有那么两把刷子的。 “快走。”他冲火盆边的锦书指了指东墙,示意她从密道离开。 两人钻进密道,萧旦把没烧完的文件贴身收好,冷静地拔出枪,将子弹上膛,跟着“骆南”摸黑往前走。 而此时,宪兵队的人已经撞开了大门,在房子里翻箱倒柜地搜查起来。两人心里都清楚,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找到这个密道。 时间紧促,可穆霜白偏偏在通道尽头的出口处停了下来。锦书一不留神一头撞在了他的背上,边揉着鼻梁边试探地问道:“南叔?” “我怕外面有埋伏。”对方的声音里透着浓浓的不安。 万一斋藤真的神通广大到在外面安排了人马,前有狼后有虎的情况下,这儿离特高课又太近,万一双方交火招来了阿辜,那就真的玩完。 一扇门,仿佛是一场生死的赌局。 “哪怕是千军万马,我也愿意陪你一闯生死。”萧旦平静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穆霜白的神色僵硬,好在四周一片漆黑,他不必担心被对方看出端倪。但这话里透出的暧昧意味让他的八卦之心蠢蠢欲动。难道锦书和骆南竟是那种关系?那他是该接话的好还是该装个傻敷衍过去? 纠结了两秒,他最终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握紧了手中的枪,便拉开出口的门,拔腿就跑。 也算两人运气好,斋藤还没来得及把佐佐木华家的布置尽数搬来花园街,他们往南跑过几条街,缩进小巷的墙根处的阴影里,确认没人追来,才悠悠松了一口气。 “没事了。”穆霜白笑着转身,结果正对上一个直指着他脑门的黑洞洞的枪口,吓得他倒退了一步,“锦书?” “你把南叔怎么了?”萧旦冷着脸看着他。 “我不是在这么?”前者明白自己十有八九是暴露了,边说着边也迅速举枪对准了她的眉心。 笑话,他堂堂穆长官怎么能老被这妮子拿着枪威胁。 萧旦挑起嘴角,左手手腕翻转,抽出腰间的小刀顶在了对方的腹部:“别装了,霜霜。” 被人直接叫破身份,身上除了枪又没了其他武器,穆霜白知道自己落在了绝对的下风。他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收转枪口举手投降:“你怎么认出我的?” “易容术都是老娘玩剩下的东西了,除了当年你那个手下,还没谁能骗过老娘的眼睛”萧旦收了他的枪,不屑地一把扯下他脸上的人皮面具,扔到角落里去了,“你这易容术也学了十成九了,唯独少了点灵魂。”她用刀尖轻戳着他的胸口,“霜霜,易容的时候,你不能光想着像一个人,要从心里认定自己就是那个人。” 一句话如醍醐灌顶,穆霜白这才猛然想起,上次他给司南易过容,也是被锦书一眼看穿。感情她还是个易容高手,失策失策。 他忽地想到密道里的锦书的那句话:“那刚才,你那句话是对谁说的?” “反正不是你。”萧旦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收好两把手枪,拉下他高举的胳膊紧紧搂住,“带路吧,带老娘去找南叔。” 要不是那顶在腰侧的尖刀,穆长官几乎觉得自己应该享受这个亲昵的姿势。 第123章 变态医生 穆霜白和萧旦保持着这个姿势一路走到了城南的那家小诊所。 萧旦虽然相信霜霜不会伤害骆南,但多多少少有些担忧。待她看到面前的这间诊所时,她才长出一口气,彻底放下心来。 诊所的灯光明亮,一个穿白大褂戴着眼镜的医生正坐在桌前奋笔疾书,感觉到有人走近,头也不抬地问道:“看什么病?” 穆霜白抢先开口道:“宁医生,我们是来看看先前我送来的那位病人的。” “人没事,就是还没醒,你们等一等吧。”对方依旧没有抬头。 闻言穆长官扭头半讨好半恳求地对锦书道:“你看,我说了没害他吧。要不,你先放我回去?” “不行。”萧旦一口否决。她上前两步,冲着宁医生低声唤道,“红鹰同志。” 后者猛地抬起头来,责怪地看了眼萧旦,起身锁上了诊所的大门,又拉下所有的百叶窗,还将灯光调到最暗,方才站到两人身前,推了推眼镜严肃地道:“锦书同志,外人面前,你不该暴露我的身份的。” “我早知道你们是一伙的了。”穆霜白看出锦书的犹豫,便抢在她前头替她解了围,“你认识骆南。刚才我送他来的时候,你掩饰得很好,但你的眼神还是出卖了你。” 宁医生再度推了推眼镜,咧嘴一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既然你知道了我的身份,那就请你留下吧。” “你应该知道他是谁。”萧旦的话里带着一丝警告——边牧说过不能动他。 “一个特高课的汉奸走狗而已,真不知道上头是怎么想的。”宁医生自言自语地凑到穆霜白近前,饶有兴致地打量起来。 腰间的小刀还顶在那里,穆长官拼命克制住自己扭头就跑的冲动。这医生看着他的眼神像看着什么有趣的摆件,他深刻怀疑对方是不是有什么变态的爱好。 而宁医生舔了舔嘴唇搓着手道:“不如上我的解剖台,让我看看你的黑心长成什么样吧。” 他妈的绝对是个变态! 他毛骨悚然的当儿,萧旦又站了出来,“不行,今晚的事,他还欠我们一个解释。” “那好办。”宁医生从桌子下的抽屉里翻出一大捆绳索扔给萧旦,“有我在这儿,不怕他不说。” 穆霜白嘴角直抽。才出虎口又入了狼窝。这算什么?好心救人结果把自己搭进去了? 萧旦分心去接绳索的刹那,他感觉到腰间的匕首松动了一下,身为特务,他自然不会放过这么大好的逃跑机会,当即抽出胳膊,一脚踹掉了锦书手里的刀,夺路而逃。 萧旦的反应也不慢,迅速抖开绳子,朝穆霜白当头套了过去。后者连忙转身,提起膝盖用力顶向对方的小腹。见状,萧旦下意识地向后连退几步躲开攻击,手里的绳索也相应地放长了。眼瞅着对方弯腰想从下方钻出去,她赶紧一翻身,一面将左手的绳头扔给宁医生,一面攥紧手中的绳子,绕着绳圈中心的人飞跑。宁医生配合着她的动作,两人同时用力一拉绳头。 而穆霜白没能及时钻出绳套,十几个绳套瞬间在他的全身收紧,勒得他只能直挺挺地站在那,气都有些喘不过来。 萧旦打好绳结,抓着他胸前的衣服将他推到墙边,匕首重又抵上他的喉咙,冰冷的刀锋激得穆霜白的喉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抓着他,一脸疑惑:“这么久不见,霜霜你退步了?” 她很清楚刚才他是有机会挣脱的,但不知道为何,对方似乎没什么还手的打算。 绳子捆得极紧,穆长官便也不再挣扎,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却没有开口解释。 “他现在连笔都拿不稳,当然打不过你。”一直冷眼旁观的宁医生突然道,“双手双腕的筋脉严重受损,再不好好养伤,这手就该废了。” 萧旦拿着小刀的手微不可查地颤动了一下:“你怎么了?” “小伤。”她得到了极其简略的回答。 宁医生则搬了把椅子坐到他身侧,动作粗暴地扯下他被绑在身侧的双手上的皮手套。穆霜白手上包裹的绷带已再次被鲜血浸染,凝结的血液使得纱布紧紧地包在伤口上,轻易拆不开。宁医生皱着眉头思考了一下要不要直接暴力拆开,最后还是拿起一旁的手术刀,小心地割开了绷带。 看到伤口全貌的萧旦倒抽了一口冷气。那人的双手从手掌到手腕一片血肉模糊,尤其是手腕上那一圈血洞,几乎深可见骨。 “你这是……刑伤?”她一脸的难以置信。 “而且是今天才有的新伤。”宁医生语气淡漠。他用小巧的手术刀在面前惨不忍睹的手腕上比比划划,末了舔着嘴唇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锦书,想问什么就问吧,他要是死不开口,我很乐意把他还完好的手筋都给挑了。”他又低头看了看,“脚筋也一起处理了吧。” 穆霜白无奈望天,共党里什么时候有这么残忍的人才了? 萧旦却仿佛没听见宁医生的话,而是严肃地盯着穆霜白,问道:“谁干的?” “特高课呗,他脖子上还有个针眼呢。”似是不满自己被无视了,宁医生接着抢话,“虚弱、疲惫、面部潮红、头疼,多半是由抗胆碱能药物引起的。其中最常用于刑讯逼供的,只能是东莨菪碱了。” 一言中的,穆长官倒对他有些刮目相看了。不等对方追问,他主动道:“佐佐木华的身份暴露,特高课现在正全力追查同党。今晚的陷阱,就是为你们准备的。” 他没有隐瞒的意思,他冒着风险救人,本就是为了将这个消息告诉他们。与其继续听这变态医生考虑如何处置自己,倒不如先转移话题。 宁医生和萧旦还没来得及反应,他们身后传来一个紧张低沉的声音:“你再说一遍。” 三人同时看去,就见骆南精神抖擞地站在里间房的门口,身上还穿着穆霜白的风衣。 不用问也知道他想听的是哪一句,穆霜白便又重复了一遍:“佐佐木华,身份已经暴露。” “那他人呢?你知道他在哪里对么?”南叔快步上前,一叠声地追问道。 “我不知道。”对方摇头,“他下落不明,阿辜和斋藤正派出大量人手搜查。” 要是让他们知道自己和佐佐木华的关系,穆长官确定自己今晚走不出这小诊所的大门。 好在骆南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深究,他道了声谢,对萧旦道:“刀收起来,给穆先生松绑。锦书,花园路我们不能回了,你跟我去另一个联络站,把边牧的事报上去;红鹰,帮穆先生包扎一下,就让人回去吧。” “是。”两人齐声应道。 骆南和萧旦走后,宁医生抱着胳膊审视着换回了自己衣服的穆霜白,眼镜片后的双眼闪着光,笑得很不怀好意:“要不你干脆在我这儿待几天养伤,我好顺便研究研究东莨菪碱的后遗症?”他指了指里间,“里头有一张手术床,一个解剖台,够你我睡的。” “不了,我家附近还有不少人盯着,瞒得过一时,瞒不住几天。万一他们发现我不见了……”穆霜白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正常一点,“你也不想这个联络站暴露吧。” “你又知道了?”刚放下的手术刀又被宁医生捏在了手中。 “你的代号和南叔的是同期,所以你应该也是联络站站长。另外,他走之前说的是‘另一个联络站’。” “看来能爬到高位的狗汉奸都不蠢。”宁医生磨着牙,最终还是把手术刀放下了。 这一回合穆长官算是占了上风,也就由着对方逞一逞口舌之利了。 宁医生三下五除二将他的双手包扎得严严实实,果断把人赶了出去:“快走快走。每天来找我换一次药,白天我都在旁边的城南医院坐诊。” 穆霜白心情不错地抬手挥了挥,转身遁入夜色之中。 第124章 安好 回家的路上,穆霜白找了个电话亭,拨通了季公馆的电话。 地下室里,听到电话铃,恰好在电话旁的季鸣鸿正伸手打算接,被火急火燎从房间里冲出来的叶华拦下了。 “我来。” 大少爷听话地让了道。 前者拿起听筒,屏息凝神。电话那头,传来一阵有节奏的敲击声。虽然轻微,但以他的耳力,那一声声堪比敲在他的鼓膜上。听了几秒,叶华放下电话,长出了一口气。 全上海的电话都被监听,用暗码才能瞒天过海。 “他说什么了?”季鸣鸿赶紧问道。 “安好。”叶华看了他一眼,终于露出了一个笑容。 当天深夜,延安。 司南拿着一封密电闯进了张算的房间:“司正,出事了。” “怎么了,好久没见你这么着急了。”张瞎子叼着根烟,他没戴墨镜,眼里闪着揶揄的光。 “上海急电。”司南直跺脚,“边牧身份暴露,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张算险些从椅子上摔下去:“什么?!” 前者把电文拍在他面前的桌上:“你自己看吧,我急着向上级汇报。” “等等。”张瞎子看着纸上的一行数字,一行译文,叫住司南,“这事你先别说,等到天亮,要是我这儿没有消息,你再去。” “为……”司南张了张嘴,“算了听你的,毕竟你才是边牧的直接上级。” “边牧同志出事了?”司南前脚刚走,后脚一个女子推门走了进来,有些紧张地问道。 “还在等消息。”张算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季小姐,跟我来延安,真是委屈你了。” 本该远渡重洋的季音希被张瞎子的三寸之舌说动,竟跟着他一路来了敌后根据地,随后正式加入中共,成了一名发报员。如今的她一身粗布棉衣,依然掩不住俏丽风华。跟在张瞎子身边这么久,她当然知晓边牧同志对组织的重要性。 “心中有信仰,何来委屈。”季音希一笑,“最近有没有白白和我哥的消息?” 张算叹了口气:“小穆还是老样子,倒是你哥,名义上已经死亡了。” “名义上?”季音希并没有如他想得那样大惊失色,只是紧抓着他的措辞不放。 “特高课对外宣称你哥是反日分子已被击毙,但我们的人救了他,目前他应该待在季公馆的地下室,深居不出。” 闻言季音希放下心来,又恢复了往日的活泼模样,自我安慰地笑道:“他们都不会有事的。您忙吧,不打扰您了。”她边说边转身跑出去了。 张算站起身伸了个懒腰,他面前的电台却突兀地亮起了灯,随后发出一连串有节奏的滴滴声。他慌忙将耳机贴到耳边,提起笔在纸上飞快地记着。 五分钟后,一切重归平静。他看着第一行的18个数字,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这些数字对他而言太过熟悉,熟悉到连密码本都不用翻了——安好,勿念。边牧。 随后张瞎子从抽屉里拿出一本破破烂烂的老版《三国演义》,仔细破译起剩下的内容。 意料之外的,那竟是部分“渗透计划”的人员名单,列着中共的所有内鬼,其中不乏一些高层人士。 张算搓着酸痛的双眼,抬头望向漆黑的夜空。此时正值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他轻轻叹息:“谢谢你,边牧。” 而得到斋藤队长守株待兔一整晚却是竹篮打水,还搭上了宪兵队好几人的性命的消息,阿辜差点没气炸了。这几天他把特高课上上下下查了个遍,一查倒查出不少匪夷所思的事来。 先是档案室少了不少无关紧要不起眼的档案,再是电讯组的废纸堆里翻出许多本该上报的截获到的电文。最奇怪的,则是阿辜办公室里一礼拜没用的保险箱钥匙孔里卡着东西,找人来撬锁一看,竟然是半截断在里头的假钥匙。 发现有人在打保险箱的主意,对阿辜来说简直是火上浇油。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穆霜白,脸不红心不跳地把这些事都推到了佐佐木华身上。他跟着阿辜吹了几天的枕头风,成功地让后者对红党的厌恶程度提升了一个档次。 穆长官觉得自己最近特别忙。他一个伤员,要在特高课忙进忙出,整日戴着手套遮掩双手的伤口不说,季公馆的地下室里还有两个不能出门等着他投喂的家伙。他伤在掌心,没法在自如地密道里爬上爬下,便准备好满满一大包包装妥当的食物和水,隔两天就趁夜深人静的时候扔到密道里去。 好在宁医生的医术够好,差不多一个来礼拜,他的伤就收了口,很快也就活动自如了。 转眼又到了年底。 十二月十二,穆霜白如往常一样提着饭盒走进地下室。一见到季鸣鸿,他拍了拍身上的雪花,笑眯眯地从身后拿出一个鸟笼来,里头装着一只通体乌黑的小八哥。 “你怎么还弄了只鸟来?这儿可是地下室,别说让它飞了,连阳光都见不到。而且我也没有……”季鸣鸿嘴上这么说着,接过笼子的动作倒是奇快。 “生日快乐。”前者没有让他说完,“它这么点大,你房间的气窗够它进出了。” 大少爷浑身一僵,很不自在地低声道了句谢,便将鸟笼举到眼前,仔细地打量起这个小东西了。 没想到笼中的小鸟歪着脑袋看了看他,张开尖尖的喙大叫一声:“丑八怪!” 这下季鸣鸿不淡定了:“小小小…小黑?!” “刚见到它的时候,要不是它比小黑小多了,我真以为是小黑没死。” “唉,小黑是我亲手埋的,不可能还活着的。”季鸣鸿用力闭了闭眼睛,“说不定它是小黑的孩子或者兄弟呢。就叫它小小黑吧。” 穆霜白控制住自己翻白眼的冲动——你可真是个起名废。 小小黑倒像听懂了一般,扑扇了两下翅膀:“谢谢!” 季鸣鸿才不管穆霜白怎么想的,一听这话顿时喜上眉梢:“它居然比小黑还聪明!还比小黑说话好听!”他一转身又抱着笼子跑了,边跑边对小小黑说,“可塑之才啊!我以后会好好教你说话的!” 穆霜白很无奈地摇摇头——它刚刚还骂你丑八怪来着。 热好饭菜的佐佐木华从厨房里出来,走到他身边,一脸好奇:“小白,小黑是谁?你兄弟?” 穆长官黑着一张脸:“闭上你的嘴!”——谁要和只八哥做兄弟! “说正事,正事。”佐佐木华赶紧转移话题,“你这么频繁出入这里,不会被发现吧?” 前者想了想,果断摇头:“没事。特高课现在一心追查共党,日本军部给他们的压力不小,就算觉得我有异常应该也没人有心思管了。” 佐佐木华满脸的不放心:“你还是能少来就少来吧,我们偶尔吃一吃压缩饼干什么的又不是不可以。” “那不行。”穆霜白严词拒绝,“你们在这里待得够憋闷了,不好好吃东西身体可扛不住。”他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我先走了。华子你记着,我只要没出事,每天都会来的。” “我们等你。”佐佐木华只好点了点头。 第125章 故人归 相比前几年的惊心动魄,1945年的到来显得格外平淡。新年伊始,坐看漫天飞雪的众人不会知道,这一年,已是最后致意之时。 第十一个钟点即将结束,表针正节节敲响,指向十二。很快一切的一切,都将尘埃落定。 季公馆的地下室里,有了小小黑陪伴的两人觉得日子似乎也没有那么难熬了。穆霜白来陪他们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三个各怀怨怼的人,竟诡异地维持着这不知该称作什么的情谊。 元宵刚过,这天傍晚,三人照常围坐在客厅茶几前,有说有笑地聊着最近的市井流言。 远处忽地隐隐传来一声炮响,炮声沉闷听不真切,却震得三人同时蹦了起来。 季鸣鸿一双惊恐的小眼睛瞪着穆霜白:“那是什么?” “小钢炮?”佐佐木华皱着眉也去看小白。 穆霜白面色凝重:“不像。特高课的小钢炮一直收在上海监狱那边,这炮声是从西南角传来的,而且听距离像是在城外。” “城外?”大少爷不怎么相信地看着他。 “确实是城外。”佐佐木华的听力极佳,他肯定了穆霜白的猜测。 “可能是敌军。”穆长官一脸严肃,“看来战火蔓延到上海了。”他抓起身旁的大衣挂在臂弯,转身往外走,“我出去看看,你们好生待着。” “哎。”佐佐木华还没来得及说话,季鸣鸿抢在了他前头,“小心点。” 对方背对着他们挥了挥手,应道:“好。” 冬日的天黑得格外早,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模糊着人的视线。 穆霜白在雪地里一阵狂奔,等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特高课,却被告知阿辜已经带着人去了西南角。等他赶到西南门的防御网见到阿辜时,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一个小时之前,国军第29师对上海发起了第一次总攻,一个月前上海城外新建的城防工事,战壕碉堡,被对方的两门大炮炸了个七倒八歪。站在离城最近的碉堡上,从望远镜里瞧出去,就着战场上微弱的火光,只看得见城外数十里硝烟弥漫,遍地焦土。 空气里没有一丝风,特高课课长的脸色阴沉得可怕。 十里开外,29师的军士正耀武扬威地向上海逼近。 “课长?”斋藤队长不知何时到了他们身后。 “迎敌。”这两个字似乎是被阿辜从齿缝中挤出来的。 斋藤一脸不赞同:“可是敌方兵力不明,我们的小钢炮还没有运到……” 阿辜猛地回头瞪着他,眼中像是要喷出火来:“那我们就躲在这里看着?看着那些碉堡里的人进退无门?” 斋藤沉默着,穆霜白却在这时动了。他取下身旁的火把,走到斋藤面前。火光之中,他的脸看起来有些狰狞:“走吧,管他多少人,上就是了。” 有生之年,穆长官终于体验了一回一马当先冲入敌阵的快感。 和多年前北平沦陷时的束手束脚不同,这一次的他,毫无顾忌地在敌军中穿行。枪里的子弹打完了,他就靠着两把小刀近身而战,一刀放倒一个。当然,不取人命。 等到国军的先遣部队大半倒在了地上,斋藤才收整队伍,警惕着望着对方姗姗来迟的大部队。火光之中,一匹白马缓缓地从敌军阵营里走了出来,在漫天飞雪的映衬下,马上那人一袭红黑相间的披风,哪怕是在黑夜里,依然刺得穆霜白的眼眶酸疼。 他惊得一蹦,一边冲斋藤队长大吼着“撤退”,一边扭头就跑。 没有一点点心理准备,他那本该战死疆场的大哥,就这么突兀地出现在了他面前,活生生好端端的。 而自己,自己所做过的一切,在高昀骞眼里,应当是无比的不堪吧。 他不能这样面对自己的大哥。 可是高昀骞早已发现了他,双腿一夹座下白马,径直朝他冲来。离人还有几步远,高昀骞从马上一跃而起,披风火红的一抹在空中翻卷而过,他轻巧地落在了他身后,出声唤他: “小穆。” 穆霜白没有回头的勇气。 “回头吧。”高昀骞熟悉的声音里又透着森森寒意,比这数九寒天还要冷上几分,他重复了一遍,“小穆,伤亡已经够惨重了,回头吧。” 最后三个字他咬得极重,穆霜白自然是明白的。他知道自己要是不答话,迎接他的估计会是他大哥狂风骤雨般的拳头。于是他深吸了口气,终是回身看向自己朝思暮想的亲人。自己曾在梦中见过的万里无边风景,此刻全落在高昀骞一人的眉眼之中。 自北平一别八年,本以为是永诀,哪想有生之年,还能见你归来,音容未改,风华不减。穆霜白幻想过重逢的场景,但绝没料到会是这等情形。 “大哥。”穆霜白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字眼,抬头扯出一个苦笑,“晚了,我回不去了。” 说完他转身就走,给自己的大哥留下一个决绝的背影。 高昀骞没有拦他,等宪兵队的人也尽数撤走后,站在雪地里思虑了良久的高昀骞招手叫来副官殷玖:“小玖,你帮我送封谈判书给他们特高课课长。” 穆霜白回到碉堡里,犹豫着是不是该脱掉身上沾染了血迹的大衣,却见阿辜派人给他送了一套浅绿色的军装来,这是他进特高课以来一直该穿却没穿过的军装。 他修整了片刻,精神抖擞地走进了议事厅。厅里气氛微妙,穆长官一进来,众人的视线瞬间锁定在了他的身上,这一从未体验过的待遇弄得他莫名其妙。 “怎么了?”他中规中矩地用日语问道。厅里都是军衔不低的日本人,上海一开战,这些平日里韬光养晦的高官都坐不住了。 “敌方想议和。”阿辜没看他,直接把桌上的信纸推到他眼前,脸色不大好看,“这是他们开出的条件。” 后者好奇地低头去瞧,只一眼便僵在了那里。纸上只有简洁明了的一句话—— 交出穆霜白,即刻退军。否则,杀无赦。 熟悉的字迹,却是陌生的霸道。穆霜白激灵灵打了个冷战。高昀骞这么做,无非是问罪,无非是逼着他当着自己的面,撕开所有不堪的过往。他费力编造再多谎言,恐怕仍旧瞒不过他大哥。 走神间,桌旁有人开口问道:“听闻高将军是穆长官的义父,不知为何提出这样的条件?” “割袍断义,反目为仇的事你们还见得少么?”穆长官眼睑低垂,语气里净是自嘲般的无奈,“谁叫我害死了他的爱人呢?” 此话一出,满座哗然。高昀骞和季昀青的那点风流韵事,在上海从来都不是秘密。 “高将军的爱人?季昀青?” “季昀青竟然死于穆长官之手?” “不对啊,当年季帮主不是被军统暗杀的吗?” 穆霜白在这时清了清嗓子:“当时军统锄奸,盯上了季鸣鸿。为救季长官,保全新政府我只有祸水东引。” 众人面面相觑——真是个狠人。就说军统好好的怎么敢去招惹青帮。看来高昀骞也是个痴情的主,父子亲情都抵不过一段见不得光的恋情。 吃完了这个陈年旧瓜,大家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看来高昀骞真是为报仇而来,如今这个状况,最好的办法自然是把穆霜白推出去了事。只是这里最有话语权的特高课课长一向对他青眼有加,不知…… 穆长官很清楚这诡异气氛的由来,他装作不满地瞪着众人,气道:“他这明摆着是公报私仇,你们还想把我交出去?!” “你一人性命能换全上海的安宁,我们别无选择。”桌边有人出言。 “把小钢炮拿出来,我们不见得会输!”穆霜白据理力争。 “但他们也有炮,避免不了伤亡。这是军部一定不愿看到的。” 眼见说不过这伙人,穆霜白求助地看向阿辜,众人的目光也在这一刻汇聚到了他身上。 后者的眼里闪过片刻犹豫,却依旧一言不发。 宪兵队的斋藤队长却突然问道:“穆长官,刚才两军阵前,高昀骞和你说什么了?”他也不要人回答,自顾自分析着,“我看他的模样,并不像来寻仇的。否则刚才大好的机会,他完全能直接杀了你。” 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穆长官气得直磨后槽牙:“斋藤队长的意思,是还想给我扣一个通敌的罪名?” “这样一来,课长就算想牺牲你,也不用背负任何的骂名。”斋藤笑得一脸的自得。 闻言,阿辜眼里最后的一点犹豫顿时消失得干干净净。他平静又坚定地看向穆霜白。 “课长……”后者脸上的神情渐渐由愤怒转变为了悲壮。 他算是看明白了,在这帮小鬼子眼里,他这个一无是处的小喽啰能派上这么大用场,已经够他们额手相庆的了。 毕竟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也并不指望有谁会站在他这一边。 于是他不再多说什么,认命地低下头去:“好,明日一早,我自会去的。” “那可不行。”斋藤又不合时宜地插进话来,“谁知道穆长官今晚会不会临阵脱逃?” “你……” 他拍了拍手,叫进来两个宪兵,不由分说便按住了穆霜白。斋藤笑眯眯地看着微微挣扎的人道:“就委屈穆长官在地牢住一晚吧。” 第126章 殊途无归 次日清晨,穆长官被五花大绑着,以战俘的身份被送往敌营。他的脖子上挂着一个绳套,长绳的另一端则被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斋藤拿在手里。 出于对敌方的尊重,当然可能更多的是为了羞辱穆霜白,斋藤队长自告奋勇地接下了这个送战俘的任务。 下了一夜的雪好歹停了,穆霜白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上,时不时就会被脖颈间的绳索扯得一个踉跄。他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省得一不小心摔倒在雪地里,那可有得罪受。 高昀骞的营寨扎在了离城十几里地的一个废弃村落里。这磕磕绊绊的一路走下来,穆长官觉得自己全身的肌肉酸疼,紧绑在身后的双手也早没了知觉。 殷玖早已等在了村口,斋藤跳下马,将手中的绳头递给对方: “我们按要求把人押来了,还请高将军尽快退兵。” “师座说了,午时之前,一定退军。”殷玖边说边接过绳子,随后目送着斋藤骑着马飞驰而去。 他的视线这才落到穆霜白身上,后者已经顺从地走到了他身旁,等着他带路。故人相见,殷玖心里很不是滋味。 “少帮主……”他嘴唇翕动着,轻声唤道。 “小玖,你也还活着。真好。”穆霜白率先开了口,他挺直腰杆,看着天边新升的朝阳,眼眶有些发酸。 “皖南事变,我恰好不在军中。”殷玖领着人往里走,绳索似是无比烫手,他只敢将它小心地虚握在手心。 思来想去,穆长官还是开口问道:“大哥这是……何意?” 若能从小玖嘴里问出点什么,他也不必如此心慌了。 可惜对方一个劲儿地摇头:“师座的心思,没人猜得准。”殷玖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提醒道,“只是,师座的初心,始终未改。” 穆霜白还记得当年给他报信的那个青帮子弟说过的话。身为国军29师的师长,高昀骞的心,竟依然向着中共。他着实有点吃惊。 说着话,两人已走到了高昀骞的住处门前。殷玖推开院门,朝里头喊道:“师座,人我带来了。” 喊完,他迅速地把人往院子里一推,再将手里的绳头一丢,像一阵旋风一般蹿出了院子,还好心地把院门关上了。 穆霜白被他闹得莫名,双手不得自由,他只能一边防止被拖到地上的长绳绊倒,一边小心地独自往里走去。 迈进房门之前,他已经做好了面对疾风骤雨的准备,没想到高昀骞一见到他,二话没说冲上来先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小穆!” “唔……”穆霜白脖子上老长的绳子还拖在地上,太过激动的高昀骞一个不留神,直接一脚踩了上去。打着活结的绳套瞬间收紧,勒得他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 感觉到怀中人的挣扎,高昀骞连忙放开他,手忙脚乱地替他解开绑绳,一叠声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说着他拉着穆霜白示意他坐下,但后者轻轻摇摇头,不着痕迹地拉开了两人间的距离。高昀骞知道他的顾虑,便自个在另一把椅子上坐下了。 穆霜白揉着青紫的手腕,试探地问道:“大哥您……还活着?” 高昀骞上扬的嘴角顿时垮了下来,好看的脸上满是哀怨:“小穆,难道你不希望我活着?” “放屁!”见自家大哥的性子似乎没多大改变,前者也放松下来。他盯着对方那张比自己看起来还要年轻几分的脸,满心嫉妒——这家伙怎么总不见老的呢?! 他忍不住愤愤地数落起来:“您没事好歹也知会我一声吧,当年逃回来的兄弟跟我说您生死不明,害得我伤心了那么久。”他想想气不顺,朝高昀骞一伸手,“你赔我眼泪!” 前青帮帮主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你也会有眼泪这种东西?” 自打他将只有三岁的穆霜白抱回家抚养的那时起,高昀骞就没见他哭过。即便是在那一片狼藉的穆宅中找到这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的时候,对方也只是瞪着一双明亮的黑眸,像看什么新奇事物般望着他。之后的数年,坏心眼的高昀骞变着花样吓唬他,就为了看看他哭起来的模样。可惜始终未能得逞。再后来,穆霜白渐渐懂事,青帮杂务缠身,他也就慢慢歇了这个念头。 当然,这些往事,穆霜白是什么印象的。但在他模糊的记忆里,小时候见得最多的,就是大哥脸上挂着的那恶作剧得逞的笑容。 “咳咳。”回过神的高昀骞对上穆长官不善的眼神,不自在地咳嗽了一声,赶紧一五一十地交代起来,“那场战役,我重伤滚落山坡,被山脚下村庄里的村民救了。后来国民党去村里征兵,为了报答救我的那户人家,我顶替了他们家唯一的儿子应征入伍,一路顺风顺水做到了师长。” 穆霜白咬了咬下唇,还是把他困惑已久的问题问出了口:“我听…报信的兄弟说,您当初,投的是共党?” 高昀骞没有答话,房里的气氛一时有些凝固。 绝大多数情况下,沉默代表着承认。 前者识趣地不再追问,他双膝一弯,“咚”地一声跪在了了高昀骞面前:“大哥,我与您各为其主,想必您也有所听闻,我在上海的所作所为,已是罄竹难书。今日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他是在提醒他的大哥,他们之间,已经是敌对的关系了。哪怕有多年的养育情亲,在信仰面前,也是殊途无归。 仔细想想,高昀骞身在国军,心向中共,与他自己所为,倒是惊人的相似。只是他做的,更狠更不堪而已。 第127章 最成功的苦肉计 “小穆,你可别误会。”正胡思乱想着,高昀骞一把将他拉了起来,“昨日阵前的话,别放在心上。当初你跟季昀青走的时候,不是已经把一切都告诉我了么。虽然时隔多年,但不论你做什么,我都无条件的支持。”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我心里的小穆,永远是我的骄傲。” 穆霜白瞪大了眼睛:“那您……” “写谈判书这事,一来是我太想见你,二来是我想带你离开上海,才出此下策。”说着高昀骞把他按在了椅子上,两手撑在扶手上,低头看着他,目光里满是期盼,“与其和那群小日本鬼子周旋,不如和我一起,在战场上大杀四方。” 反正都是玩命,为什么不光明正大地玩命呢? 从震惊中缓过神来的穆长官舔了舔嘴唇。这条路,他很想走,但他不能: “大哥,对不起。上海还有我在乎的人和事,还有我必须完成的使命。”他回避着高昀骞的视线。除去必须拿到手的渗透计划,他所真正担心的,是季公馆地下室里那两个不让人省心的家伙。一夜没回去了,他俩应该会着急吧。 见他眼神躲闪,高昀骞微微地皱了皱眉头,脸上浮现出一丝担忧:“看来是我考虑不周了。现在若是让你这么毫发无损地回去,特高课怕是会怀疑你。” 穆霜白无奈地摇摇头——看来又得用苦肉计了。 他倒也没有责怪高昀骞的意思,毕竟自己也日思夜想着能见大哥一面,为此吃点苦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高昀骞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却始终狠不下这个心。见小穆坚持要回去,又再三强调不会有事,他才勉为其难地采取了他的计划。 随后高昀骞叫来小玖,仔细吩咐了一遍。末了重新捡起散落在地上的绳子,照原样将人绑好,歉然道:“小穆,让你受苦了。” 穆长官浑不在意地甩甩头,认真地叮嘱高昀骞:“枪弹无眼,您万事小心,我在上海等着您。” 国军的主要将领很快到齐了,高昀骞坐在主位上,冷眼看着殷玖把穆霜白推进门来。 底下坐着的十来个少将和中校一见他进来,便好奇地上上下下打量着这个高昀骞传说中的义子,这可是他们师座宁可退兵也要弄来的人。 “穆霜白。”高昀骞连名带姓地喊道,“你最终还是落到我手里了。” “您与我是私仇而已,何必以整个上海的无辜百姓为要挟。”穆长官站得笔直,抬眸直视着他,语调森寒。 高昀骞悠哉地翘着二郎腿:“但他们还是识趣地把你推出来了,才给了我这个大好的报仇机会。” “你这是公报私仇。”对方愤怒地挣了挣身上的绑绳。 他二人有来有回地演戏演得起劲,十几个看戏的人开始交头接耳了,纷纷揣测这俩父子能有什么过节。 高昀骞适时地转移了话题:“私仇我且不与你计较,但你身为青帮弟子,自甘堕落,助纣为虐,违反多条帮规,你可认罚?” 穆长官顺着他的话头,直奔结果而去:“您要这么说的话,我无话可说。按帮规,五十鞭,三刀六洞,穆霜白领罚!” 五十鞭且不说,三刀六洞可是要在自己身上任意部位捅三刀,捅穿身体,前后加起来一共六个血洞。这刑罚确实是狠了点,可不搞成血淋淋的场面,特高课那儿过不了关。 目的达到,高昀骞便准备叫殷玖把人拉下去行刑。没想到坐在下首第一把椅子上的将官站了起来,一板一眼地对高昀骞道: “师座,此人是敌军俘虏,却按您青帮的规矩处罚,于理不合。” 高昀骞一听这话,只觉得脑壳疼,耐着性子问道:“杨参谋想怎么处置?” “不如按军中的规矩来。”杨参谋道,“五十鞭改成五十军棍,三刀六洞换成……打断双腿吧。” 穆霜白难以置信地瞪着他,要不是这个杨参谋满脸写着认真,他真要认为对方是斋藤特意派来害他的卧底了。 鞭伤刀伤都是皮外伤,看起来吓人,实际上并不危险,钻空子做点手脚完全可以骗过阿辜他们。军棍打的是臀股处,伤害性很大,侮辱性更大。再加上打断双腿,他下半身基本算是废了,万一情况有变,他到时候想逃都逃不了。 苦肉计而已,他可不想把命搭上啊。 他连忙去看高昀骞,没想到短暂的犹豫过后,高昀骞竟然采纳了杨参谋的部分提议:“那就长鞭换短棍,杖腹,另外断去双腿。”他见没人再提出异议,便对穆霜白道,“若你能从刑台上活着下来,往日恩怨,一笔勾销。”说完便朝殷玖打了个手势,让他把人拖走。 而后者听着这最后的判决心下着急,虽然免去了他被当众打屁股的屈辱,但杖腹可不是闹着玩的。短棍打在身上,造成的都是内伤,外表看着一点事没有,五脏六腑都能给打碎了。他大哥到底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其实高昀骞对杨参谋那可是十二万分的了解,因此一早准备好了一套备选方案。他感受到小穆的不安,便递过去一个安心的眼神——放心,我自有安排。 可对方并没能接收到他的眼神。这当儿殷玖已经把穆霜白拉了出去,一路拉到外头的刑台上,按着他跪好。 内心忐忑的穆长官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殷玖和另一个行刑的小兵各自从架子上取下一根粗短棍来,掂了掂重量。随后前者挥起棍子,抡圆了狠狠地朝他腹部打来。 他咬紧牙关做好了硬抗的打算,不料“砰”的一声过后,肚子上并没有多少疼痛感,他仔细一分辨,那看起来吓人的短棍竟然只是根空心的木头,再加上殷玖刻意放轻了力道,看起来唬人,实际打在身上,和拍个巴掌差不了多少。穆霜白讶异地瞟了对方一眼。 “叫啊,越惨越好。”小玖举着棍子低头瞪他,一脸的恨铁不成钢,“师座能安排的都安排好了,剩下的就看你的演技了。” “啊!!”他迅速反应过来,扯开喉咙放声哀嚎,怎么凄惨怎么来。 议事厅里,众人坐在那儿听着外面的惨叫,暗中直撮牙花子。有人掀起帘子瞅了一眼外头的情况,再看到主位上一副事不关己模样的高昀骞,众人纷纷在心里替穆长官哀悼了——师座下手可太狠了。 打到二十五棍的时候,小玖又朝穆霜白一瞪眼:“该晕倒了,快晕!” 后者听话地把眼一闭,身子一软,干干脆脆地歪倒在了殷玖的脚边。紧接着,一盆水哗啦一下泼到了穆霜白的头上。他一边呛咳出声,一边在心里好笑。他大哥想得可真周全,偌大个盆里只装了小半盆水不说,连水都是温的,生怕他在冰天雪地里冻病了。 “咳咳咳。”他装模作样地一通猛咳,身子在地上扭动了两下,任由那个小兵抓着他背后的绳结把他从地上拎起来。 他狼狈地跪坐在地上,黑发湿答答地贴在脸上,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垂头盯着地面。 殷玖放下军棍,一手掐着穆霜白的下颌强迫他抬起头,另一只手飞快地摸出一个血包,塞进他的嘴里。 太周全了。穆霜白再一次在心里感叹,不愧是他大哥。 “二十七、二十八……”刑罚还在继续,嘴里含着血包,穆长官便不再惨叫,转而发出虚弱的闷哼声。 第三十棍狠狠地砸在了他的胃部,他瞅准机会,张开嘴喷出一口鲜血:“噗……” 之后殷玖又往他嘴里放了好几个血包,于是每隔几棍,穆霜白就吐两口血,看那模样,要多惨烈就有多惨烈。 了最后十棍,鲜血不断地从他嘴角滑落,从刑台上一滴接着一滴,滚入雪地里,很快蔓延成一片殷红。等他们停下手来,“虚弱”的穆长官再支撑不住,软软地歪倒在台上,他身上浅绿色的军装,大半都已被深红浸染。 而真正让殷玖犯难的,其实是这接下来打断双腿的命令。他从刑架上扯下一个钩子,勾住对方背后的绳结,拉动长绳,一点一点将人从地上拽起来,吊在了半空。 他弯下腰摸了摸穆霜白的两个膝盖骨,抬头对他道:“少帮主,我要错开您的两个膝盖骨了,会很疼,您忍着点。” 后者点了点头,要瞒过国军一众将领和特高课那群看他不顺眼的小鬼子,必须得付出点代价。他知道相比小腿骨折,膝关节脱位已经算好的了。 反正那些将官都被高昀骞留在了屋内,刑台四周空空荡荡的没有人影,殷玖也就不做遮掩,蹲在穆霜白身前,抓着他的腿手法极快地用力一扭。 “啊!”穆霜白接着开始惨叫,半是演戏半是真疼。这一扭之下,他的小腿折成了一个奇怪的角度,乍一看跟骨折也没什么区别。 小玖一鼓作气,把他另一条腿的膝盖也错开了,这下他疼得直抽冷气,额间顿时渗出了一层薄汗。 殷玖赶紧把他放下来,替他解开了身上的麻绳。穆霜白侧躺在地上,动一下身子都能感觉到双腿传来的剧烈疼痛。他半睁着眼望向议事厅的方向。 听见外面彻底安静下来,高昀骞掀开帘子带着十几个将官走了出来,众人看到刑台上血淋淋的人,不约而同地垂下了眼睑。 高昀骞倒是认真打量着他,眼底盛满心疼。要不是小穆一个劲地朝他示意没事,高昀骞觉得自己早就冲上去了。 “还活着?把他扔到村口去吧。”高昀骞深吸了口气,语调淡漠地吩咐着殷玖,“其余人去收整队伍,一刻钟之后,全部撤走。” “师座,我们去哪?”杨参谋不解地问道。 “杭州,去和第11师会合。” 第128章 又是这个变态医生 国军一撤走,立刻有探子将情况报告给了阿辜,等阿辜带着特高课的一众人马来到村口,找到穆长官的时候,后者脸朝下趴在雪地里,已经陷入了半昏迷状态。 他身后是一条深红色的长长的拖拽痕迹,被温热的血融化的冰雪已重新凝结,在零下的温度里,冻成了一个个小小的冰渣。 阿辜跳下马跑到人身边,将人翻了过来。穆霜白的身体冰冷,脸色惨白,发丝眉间全是冻结的冰晶,嘴角挂着鲜血,身上的军装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小穆?”阿辜小心地托起他的头,试着想把人唤醒。可对方没半点反应,连呼吸都微不可查。 斋藤队长这时也蹲到了穆霜白身边,右手不老实地在他身上左按按右按按,想检查一下他的伤情。可他每按一处,对方嘴里便无意识地喷出一小股鲜血,简直像是个小型喷泉。 这下斋藤不敢造次了,他看了看阿辜,轻轻摇头:“内脏都碎了,肋骨也有伤。”他又转脸看了看穆长官变了形的双腿,终是没敢上手,“两条腿也断了。” 阿辜还没说话,他怀里的人突然掀了掀眼皮,虚弱地唤道:“课长……” “小穆?小穆!”见人还活着,阿辜刚想松口气,就觉得怀中人的身子猛地向下一沉,再没了动静。 阿辜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他微微颤抖着,将自己的脸贴近穆霜白的鼻尖。感受到后者似有若无的微弱呼吸,他抱起昏死过去的人,对斋藤道:“把车开过来,送他去最近的医院。” 闭着眼睛装死的穆长官正努力憋笑。要不是小九临走前又给了他好几个血包,事情可能还真没有这么顺利。接下来要解决的,就只剩下买通医院的手术医生了。 城南医院,宁医生一边套着手术服一边往手术室飞跑。医院刚刚接到一个受了重伤,吐血昏迷的病人,所有能做手术的外科医生里,只有他一个闲着,于是这活自然归了他。 宁医生跑进手术室,一眼看见床上躺着的像个血人似的穆霜白,惊讶得倒退了一步。他的目光在对方身上逡巡,最终落在了他脱臼的双腿上。宁医生在心里一个劲叹气,这才几个月不见,这人就能把自己折腾到只剩下一口气,也是没谁了。 他随意翻了翻病历,看到肋骨断裂,内脏不同程度受损的描述,不由疑惑地皱了皱眉头。他走到病床右侧,俯身打算解开病人的衣服仔细查看。 刚伸出手,床上的人猛地睁开了眼睛,一个翻身用左手肘撑起身子,右手迅速从袖口摘下一个刀片,抵在了宁医生的颈侧。 后者被他吓得一哆嗦。宁医生实在是没料到,一个五脏六腑都重伤的人,能有力气朝自己发难。而手术室里忙着准备东西的几个小护士也被吓得纷纷后退。 “是你啊,真巧。”做完这一系列动作的穆长官这才看清自己威胁的人的相貌,他学着对方的口气笑道,“帮我个忙呗,宁医生。” 宁医生眯起眼睛,偏头看了看脖子上寸长的小刀。刀片虽小,却精准地贴在他的颈动脉旁边。他看着对方,脸上又露出了初见时那种变态的笑容:“先说来听听?可不止你一个人有刀,说得不好的话,我很乐意在手术台上把你解剖了。” 闻言穆霜白一愣,转脸一瞧,宁医生手里一把闪着寒芒的手术刀,正抵在他大腿的大动脉上。 这一局,他俩算是打了个平手。 毕竟有求于人,穆长官率先收回手躺回床上:“也没什么,就是让你对外把我的伤说得更重一点。” “现在还不够重?”宁医生也收了手术刀,却又顺势在他的胸腹部摸了一把,“脏器是没事,但你的腿可不大好。强行让膝盖骨脱位,手法再好,韧带也会严重撕裂。你又在雪地里耽搁久了,不好好休养会落下残疾的。”他轻敲了一下对方肿得老高的膝盖,“上次见你,你双手差点废了,这次见面,你又拖着两条断腿,你到底是有多能折腾自己?” 发现穆霜白的伤与描述不符的时候,宁医生便已明了,这次估计又是这家伙自己造的。毕竟要这么帮他伪造伤情,没他自己同意可没人敢动手。 而被宁医生这么一问,穆霜白不由得回想起这两天的事,实在是一言难尽的荒诞。 一方想推他去挡灾,一方想救他出苦海。可他自己,偏不肯顺水推舟,铆足了劲非要回头往火坑里跳,简直是没事找事的典范。 “把衣服脱了。”宁医生一句话打断了他的沉思,“我瞅瞅你到底伤得怎么样。” 伤腿动一动都疼,穆霜白费了一番力气才把身上冻得硬邦邦的军装脱了下来。宁医生盯着他手腕胳膊上青紫的绳印和胸前浅淡的些许淤青,摸着下巴点头:“力道轻重刚好,这下手的真是个人才。你想装成多重的伤?” “看起来越严重越好吧。”前者叹了口气。这人盯着他的眼神太火热了,看得他心里直犯怵。 宁医生的眼珠子转了两转,一个馊主意便在脑子里成了型:“我可以帮你这个忙,但你也得答应我一件事。” 穆霜白警惕地看着他:“什么事?” “你哪天要是不小心死掉了,千万别伤到心脏,留给我来解剖了做个研究呗?” 他这话说得轻松又隐晦,饶是穆长官都反应了两秒,瞬间连一巴掌拍死他的心都有:“你这是有多盼着我死?!” “可别说,刚才看见你这个鬼样子,我还真以为我能实现愿望了。”宁医生毫不在意他的怒火。 感情这人的愿望真的就是想看看自己的黑心。穆霜白恍惚想起了他俩第一次见面时对方说过的话。他慎重地想了想,咧嘴一笑:“我要是有幸死在你前头,我就答应你。” “成交。”见他让步,宁医生立刻点头,“我先帮你把腿接回去。” 第129章 假死被撞破了 两个小时之后,浑身上下被绷带裹成了粽子,依然昏迷着的穆长官被推出手术室送去了病房。 宁医生拉着一脸着急的阿辜絮絮叨叨讲了一大堆,中心意思就是这人好不容易捡了一条命回来,说不得会落下什么后遗症,得静养才行。特高课课长极有耐心地听完了他讲的所有的注意事项,见穆霜白没有这么快醒来,便带着斋藤等人先去处理战后的诸多事宜了,只留下两个小宪兵守在病房门外。 上海出了这么大的事,新闻界自然坐不住了。有那鼻子灵的记者一早堵在了医院门口,想要搞点爆炸性新闻出来。但因为阿辜有令在先,特高课上上下下口风贼严,他们忙活了一天,什么消息都没打探到。 于是记者们纷纷从宁医生这里下手。而后者得了穆霜白的暗中授意,把他知道和不知道的前因后果统统歪曲,夸大其词地将穆霜白的伤仔仔细细描述了一遍,剩下的全交给记者们去联想。 这一晚新闻界的人各显神通,硬生生给穆长官编造出了一个感天动地的故事。 说是穆长官为百姓考虑,不忍心让上海再度陷入战火,自告奋勇去敌营谈判。谈判成功,国军撤走,可他自己也被敌方胖揍了一顿,险些没能救回来。而特高课还很不待见他,觉得他有通敌的嫌疑,把人送到医院就不闻不问了。 字里行间都是替穆长官不值。说如今日本战败几乎已成定局,他不如离开特高课,给自己谋条退路。 这新闻稿一写成,再在大街小巷里一流传,整个上海又揭了锅。阿辜不得不出来辟谣,认认真真给小穆计了一大功,还翻出他过往的功绩,昭告上海。 他倒不是担心小穆真会反水,从白磷弹一事起,那人就下不了这个贼船了。在生命安全一事上,他知道对方从不敢托大。来这么一出,是阿辜内心对把人交给高昀骞这事有些后怕。他倒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只是在他看来,留着穆霜白的命能有更大的价值,这简直就是帝国在上海开疆拓土的一大助力,一块活招牌。 好在人没死,哪怕是半死不活,对他也是有用处的。 此时季公馆的地下室里,气氛格外的凝重。 前天晚上只说去看看的穆霜白,再没有回来。昨天白天他们还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可一直等到了深夜,始终不见那人出现。两人这才有些急了。 到了隔天早上,也就是穆长官的事迹在上海广为流传的时候,季鸣鸿正拎着小小黑的鸟笼从房间里出来,打算到餐厅给小八哥喂食。 客厅,坐在沙发上的叶华抱着胳膊,一脸严肃地盯着茶几上一包压缩饼干发呆。 大少爷打着哈欠看他:“你一晚上没睡?担心穆霜白?” 前者的眼皮都没抬一下,张嘴怼回去:“你不也一样没睡。” “我……我可不担心他。”季鸣鸿这话说得极没底气,明显的口是心非。 “我找他去。”叶华腾地一下从沙发上站起来,“他说过只要他没出事,每天都会来的。” “华哥。”季鸣鸿放下鸟笼,一个箭步拦在了玄关。 渐渐习惯了叶华的存在之后,季鸣鸿小心翼翼地问过对方称呼的事,可不论是叫他“佐佐木华”还是“叶华”,换来的都只有他飞来的一个眼刀。大少爷想了想,很上道地决定喊他一声哥,总算是得到了默许。 季鸣鸿横在那儿,胖胖的身子完美地堵住了去路。他义正严词地劝道:“华哥,你的通缉令还挂在外头,不能去。” “我受够了。”叶华站在他面前,垂眼盯着地面,语调平淡。 “什么?”季鸣鸿没听明白。 “我说,我受够了。”前者重复着,猛地抬起头,用一双因熬夜而布满血丝的眼睛凶狠地瞪着季鸣鸿,“我受够他每次,独自去面对危险,然后带着各种伤一身血地出现在我面前,还拼命挤出笑脸的模样了!我的心脏承受不起!”他的眼里隐隐有泪光,“而我帮不上他,还在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他的庇护,我受够了!” 季鸣鸿习惯了叶华对他的嘲讽和冷淡,却是第一次看见他如此失态。原来他也很在乎那个家伙啊。 大少爷摇摇头:“我拦你不是这个意思。你被通缉,全上海都知道你是边牧,也知道你的长相。而我已经是个死人,早该被人们遗忘了,就算出现在外头,也不会引起注意。所以你在这儿等着,我去找他。” “你?”叶华有些意外,“万一小白真出了事,你确定你会救他而不是落井下石?” “命恩深重,倾所有不能还。”季鸣鸿的声音很小,“若非为父仇,我甘愿牺牲自己去救他。” 这其实就是季鸣鸿最真诚的内心。他也重情义,亦明事理,只是季鹰的死,是他心上一道过不去的坎,在没有确凿的证据之前,他不可能轻易相信老穆的三言两语,哪怕是在吐真剂的作用下的也不行。 叶华看着他,想了想:“这样吧,等天黑,我和你一起去。” 两人最终达成了一致。 太阳一落山,季鸣鸿和叶华穿着黑衣黑裤,戴着黑帽子,悄悄爬出了密道。天还未黑透,他俩便专挑茶楼酒楼那种人多的地方去,想先打探打探消息。 没想到这一打听才发觉,大街小巷里,人们津津乐道的中心人物竟然就是穆霜白。今早的新闻经过一整天的口耳相传,故事早翻了不晓得多少个版本,季鸣鸿一路走一路细听,当听到“严刑拷打”、“重伤残废”、“昏迷不醒”这样的字眼时,他只觉得自己的双腿像灌了铅一般沉重,一步都迈不出去。 叶华早把牙磨得咯咯响。他试着询问小白的下落,立刻有热情的大爷绘声绘色地描述道: “人在城南医院里躺着,听说还昏迷着,门外还有重兵把守呢。” 一听这话,季鸣鸿拉起叶华就往城南飞跑。天全黑了下来,他们只要跑过最后一个转角,城南医院便在眼前。这时,季鸣鸿却在转弯处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那人正好是刚下班准备回诊所的宁医生。他被大少爷撞得倒退了好几步,待揉着胸口去看对方有没有受伤的时候,却将路灯下季鸣鸿仰起的脸看了个一清二楚。 “你是……季鸣鸿?你没死?”宁医生忍不住惊呼出声。他作为中共的情报员,自然把新政府和特高课的那些长官们记得牢牢的,因此一看见季鸣鸿立马认了出来。 确认死亡的人如今活生生地出现在自己面前,宁医生这一吓非同小可,等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已经晚了。 季鸣鸿眼里杀气闪现,没想到在这种地方被陌生人认了出来,不管对方是谁,他只能杀人灭口了。大少爷二话没说,左手成爪掐向宁医生的脖子,右手抽出小刀,用力朝他胸口刺来。 他将在军统所学发挥到极致,用尽全力,想一击致命。 可惜能和中统第一特工斗得有来有回的宁医生的身手比大少爷好太多了,他迅速向右方侧移,避开刺向胸口的小刀,随后一手架开季鸣鸿的爪子,一手攥紧他持刀的手腕一拧,小刀落地。他再用力一拉一扭,直接将人翻身拉进自己的怀里。 季鸣鸿还没反应过来,握刀的右手已经被宁医生扭到了背后,后者的手也扣上了自己的脖子,掐得他险些没喘上气来。他挥着空着的左手试图挣扎一下,结果连宁医生的一片衣角都没有摸到。 “别动。”宁医生低沉的声音从他脑后斜上方传来。他制住季鸣鸿,立刻抓着他转向站在一旁的叶华,警告道,“你也别动。” 被他警告的人很老实地站在那儿,既不说话,也不动弹。要不是他的帽檐太低,宁医生一定可以认出,面前这人,就是特高课通缉了好几个月的反日分子,也就是他的上级领导,边牧同志。 见对方没什么动作,宁医生这才有功夫来思考季鸣鸿出现在这儿的原因,他玩味地垂眼笑道:“你既然假死骗过了所有人,不隐姓埋名低调过活,却在医院附近游荡,是为了穆霜白来的吧?” “才不是……咳。”大少爷立马反驳,脖子上的手没有丝毫放松的意思,他不舒服地扒拉着对方的手,“他把我关在地下室里小半年,我好不容易跑出来的。” 没想到得到了这样的回答,宁医生不由抬头去看叶华:“那你……” “是负责看着他的人。”后者自动顺着话头往下说。 “人都跑出来了,你也不管管?”宁医生挑眉。 “没死就行。”叶华的声音冷冰冰的。 前者的脑中灵光一现,他松了手放开季鸣鸿:“那你们走吧,我就当没见过你们。” 说完他拔腿就朝着医院反方向,他自己的诊所走去。 “等下!”季鸣鸿揉着脖子叫住他,“你知道穆霜白,那知道他在哪么?” 宁医生一边慢悠悠地往前走,一边头也不回地答道:“不但知道,而且还是我帮他做的手术。甚至事情的来龙去脉,我也知道得一清二楚。”他顿了顿,摇头无奈地笑笑,“我忘了,你也不是为了他来的,是我多言了。” 他并没有说谎,这两天穆霜白躺在病床上装昏迷,全靠闲得没事的宁医生陪他聊天解闷。说得多了,他自然从中揣测出了不少东西。 话音刚落,他的胳膊被大少爷拽住了:“我有必须见他的理由,请您告诉我吧。” 季鸣鸿不得不说了实话,为表诚意,他连敬语都用上了。宁医生背对着他,抬手推了推眼镜,借此遮挡住止不住上扬的嘴角——上钩了!完美! “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跟我来吧。” 第130章 变态医生的交易 宁医生带着两人去了自己的诊所。一进屋他便关门落锁,将百叶窗全部拉下来,只打开了桌上一盏小台灯。做完这些,他领着两人继续往里间走。 走廊狭窄得只能供一人通过,季鸣鸿跟在这个脾气古怪的医生身后,经过了两间大门紧闭的屋子,借着微弱的光,他看见两扇门上挂着字迹歪歪扭扭的手写牌子——“手术室”和“解剖室”。 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宁医生在走廊尽头拐了个弯,推开一道门走进了诊所后方的屋子里,这儿就是他的住处了。屋子不大,厨房客厅堆满了东西,一片乱糟糟的景象。 变态医生没给他们仔细打量房间的机会,伸手拉开了左手边一间房的门,冲季鸣鸿做了个“请”的手势道:“进去吧。” 这间房里竖着好几个大木架,架子上头一个个罐子摆得整整齐齐的,里头装满了液体。季鸣鸿凑近一看,每个罐子里红乎乎的一大坨,像是人类的器官,在液体中飘浮着。 大少爷吓得倒退几步,紧紧贴在墙壁上,大气也不敢喘。而叶华压根没有进去的打算,他抱着胳膊斜倚在门框上,冷眼旁观。 “我的主要研究是心脏方面的。”宁医生指了指那些标本,解释道,“这些是我多年的收藏。” “为什么要带我来这儿?”季鸣鸿的牙齿都有些打颤。 “答应我一个条件,你想知道的任何事,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此情此景,季鸣鸿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艰难地咽了口口水:“你……你想要我的心脏?” 这人不笨嘛。宁医生笑眯眯地从实验台上拿起一小瓶黑色的不明液体,举到他眼前:“把这个喝了,然后等你死后,要把心脏交给我。” “你这是什么鬼研究?!”大少爷一脸惊恐,差点就想转身夺路而逃。但他在那一瞬间觉得,再怎么跑也跑不过面前这个深不可测的男人。 “论黑心的养成。”宁医生一板一眼地回答了他的问题,但这话怎么听怎么语带双关。 跑也跑不掉,躲也躲不过,季鸣鸿无奈地看着他:“你这不就是想要我的命。” 宁医生一脸奇怪:“喝这玩意儿又不会要了你的命,我也不是现在要你的心脏,等几十年后你自然死亡了,我自己会找上门的。” 大少爷觉得自己从没见过这么古怪又可怕的男人。正犹豫间,对方站在两步开外朝他晃了晃手中的瓶子,声音里带着蛊惑:“难道你不想见穆霜白了?” 于是季鸣鸿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 “季鸣鸿,别喝。”叶华的声音突兀地在他身后响起,这个自打进了诊所就没说过话的男人却在这时出声提醒。 天晓得那瓶子里黑乎乎的是什么东西,万一真喝出什么好歹来,他也不好和小白交代。 宁医生越过季鸣鸿看了看他,嘴上安慰道:“放心,真的死不了的。” 大少爷不再犹豫,他飞快地伸出手,夺下瓶子拧开,仰脖一饮而尽。那液体火辣辣地顺着喉咙滑进胃里,一股说不清是恶心还是苦涩的味道在嘴里蔓延开来,弄得他一个劲干呕。 他把瓶子扔到一边,吐着舌头想驱散那股奇怪的味道,这一瓶喝下去,他的嘴唇舌头顿时被染成了黑色。 一直观察着的宁医生挑了挑眉,满意地扬起嘴角打算按约定把那人的情况告诉他: “穆霜白身上的伤……” “我不关心这个。”季鸣鸿一边苦着脸四处找水喝,一边费劲地开口阻止他,“我只想知道他在哪,以及我该怎么见到他。” “城南医院205号病房。”宁医生走出房门,从客厅的角落里翻出一包东西来,“这里头有登山绳和抓钩,205房间在医院背面,窗外有一个小阳台,你俩可以从窗户爬进去。” 季鸣鸿冲到厨房用自来水漱了老半天口,才缓过来一点,忍不住问道:“有阳台没有门?” “装饰阳台。”宁医生把包扔给他,“你们先去,我一会也过去帮你们盯着点特高课。有任何问题,在病房里按铃叫我。” 有季鸣鸿这么个小白鼠帮他做实验,宁医生的心情大好。他现在就等着找机会把这大少爷的心脏剖开来看看了。 季鸣鸿和叶华抵达了城南医院,按宁医生所说,顺利摸进了穆霜白的病房。 房里点着一盏台灯,不亮,但足够他们看清床上昏迷着的人了。 季鸣鸿小心翼翼地凑到床边,看到浑身缠满绷带的人,他的眼泪不争气地在眼眶里打起了转。他蹲下身轻轻握住了对方冰冷的手,强忍着眼泪更咽道: “老穆,是谁把你打成这样的,告诉我,我替你报仇去! “你别睡了,快起来告诉我!你答应我的事还没做到,我不许你死!” 他憋眼泪憋得辛苦,一抬头却正对上床上那人清亮的双眸。大少爷立马甩开了他的手。 “我还没死呢。”对方苦笑着看他。 “你……你不是?”季鸣鸿指着他的手指头哆嗦了半晌,猛然转过身拿袖子擦眼泪去了。 第131章 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这时佐佐木华走上前来问道:“小白,你没事?” “没啥大事。”穆长官优哉游哉地坐起身,把枕头垫在腰后,舒服地靠在了床头,“宁医生告诉你们我在这,却没告诉你们我的情况?” 叶华想了想,果断一指季鸣鸿:“他不肯好好听人家说。” “所以到底是谁干的?!”擦干了眼泪的大少爷凶神恶煞地扑到床边。 “报仇的事你就别提了。”穆霜白摸了摸鼻子,“基本算是我自己干的。” 他把前因后果迅速讲了一遍,末了有些生气地看着二人:“我不是说了,不让你们出来么?华子,我还再三叮嘱你了,阿辜从来没打消抓你的念头。” “还不是你自己不让人省心。”季鸣鸿气哼哼地瞪着他,“既然你没事,我们就回去了。” “出都出来了,不如帮我办点事呗?”穆霜白笑眯眯地拉住他,“潜进特高课帮我拍一份文件。”说完他也不理会对方的震惊,扭头去看佐佐木华,“华子,得麻烦你去档案室拿到我那天的审讯录音,找机会放给某人听。”说着瞟了一眼大少爷。 叶华心下一颤,紧紧盯住床上的人,可惜穆霜白的散乱的碎发遮挡住了眼睛,让他看不清对方的神色。 他知道小白指的是哪天,难道那天的审讯,药物作用下他最终还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那为什么又要让季鸣鸿听? “那里面有什么?”他忍不住问道。 “有他想要的真相。”对方含糊其辞。 而季鸣鸿处在得到这个任务的惊吓之中,完全没留意之后两人的对话:“什么?潜进特高课?我还要命的!” “我保证今晚特高课没人。”穆长官神神秘秘的,“阿辜办公桌底下那个保险箱,只有你这个撬锁行家打得开。” “什么文件?” “渗透计划。” 闻言叶华又是一惊,这是红党的机密,怎么这么轻易就告诉这大少爷了? “可我什么都没带,一没工具二没计划,我可不敢去。” 见季鸣鸿松口,穆霜白看了看佐佐木华:“华子。” 后者很听话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微型相机,一包撬锁工具,塞到了季鸣鸿手中。又不知道从哪掏出一张特高课的平面图,抖开来举到他眼前。 “华哥?你们…这是早就计划好的?”季鸣鸿看着从口袋里不断往外掏东西的叶华,一脸的难以置信。 “都是常备的。”佐佐木华脸色平静,开始跟他讲解进出的路线。 五分钟之后,一切都安排妥当。两人刚打算原路返回,又被穆霜白叫住了: “楼下有斋藤的眼线,你们来这儿的事已经被他看见了,可别这么大摇大摆地出去。” “那要怎么办?”季鸣鸿有些心慌。 “你们按我说的去做,我自有安排。” 后院的草丛里确实藏着一个人,正是伤好没多久就被斋藤队长派出来盯梢的小赵。 他在草丛里蹲到浑身酸疼,终于看到了两个人影偷偷摸摸地翻进了穆长官的房间。小赵顿时兴奋起来,整个人趴到地上,大气也不敢喘,两眼一瞬不瞬地盯着透出微光的窗口。 十分钟不到,那两个黑影又轻车熟路地原路返回,站在楼底开心地击了个掌后分道扬镳。小赵看得目瞪口呆,好半天才爬起来,跑到医院对面街边的电话亭,将他看到的一股脑汇报给了斋藤队长。 斋藤想都没想,吩咐道:“你原地待命,我马上到。” 这正中穆霜白的下怀。此时的病房里,他以手撑地从床上翻到了地上。腿上打着的是货真价实的石膏,无法弯曲,他便坐在地上,按动靴子底部的机关,从鞋底抽出一把细长的锋利小刀来。他有些费劲地将两个枕头竖着塞进被子里,掖紧被角,伪装出一个人形隆起,随后迅速地用小刀在被子上扎了十来下,再撑起身子拉动了床头的呼叫铃。 病房里棉絮飞舞,穆霜白倚靠在床边,右手攥紧小刀,微眯着眼紧紧盯着门口。 他要营造的是遇刺以及伤上加伤的假象,若闻声而来的人不是宁医生的话,他有必要在自己的身上捅上一两刀。 门外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门很快被人推开,宁医生站在门口,一眼瞧见穆霜白手里抵在腹部的刀。他的视线又落在满床的狼藉上,眉头一皱:“出什么事了?” 穆霜白松了口气,趁着宁医生挡住了外面人的视线,他将小刀插回床上,头一歪,假装昏了过去。 屋里没有季鸣鸿他们的踪影,宁医生略微思索了一下,将来龙去脉猜了个七七八八。反正晚上从不在医院值班的他出现在这里,本就是为了配合穆霜白的表演的,那索性送佛送到西。更何况,托这家伙的福,他与季鸣鸿的交易,可进行得无比顺利。 想到这里,宁医生立刻跑进房里,边跑边吩咐外头的小护士:“快,准备手术室,通知阿辜课长。” 得到消息的阿辜第一时间赶到了城南医院,在大门口与匆匆而来的斋藤撞了个满怀。 “斋藤桑?你怎么也来了?” 斋藤没有隐瞒:“我安排了线人盯梢,听说有人摸进了穆长官的病房,就来看看。” “是刺客。”阿辜一脸严肃,“刚刚护士在电话里跟我说的,小穆应该是刚清醒,就遇上了这事。幸亏灯光暗,他躲得又够快,刺客刺的十几刀大半落在了被子里的枕头上。” “提前在被子里塞了枕头?”斋藤不解。 “小穆的伤不能平卧,那些枕头是给他当靠垫的,也因此救了他一命。”阿辜叹着气,和斋藤走到手术室门口。他盯着门上方亮起的红灯看了片刻,转身走到长椅上坐下了,还朝斋藤队长拍了拍身边的座位,“等着吧,小穆福大命大,不会有事的。” 斋藤听话地坐到了他身边。 一门之隔的手术室内,穆长官坐在手术台上,打着石膏的双腿挂在台子一侧,鼻梁上架着他的金丝眼镜,借着无影灯的灯光,正飞速翻看着今天的报纸。 “这写的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每个版面上都写着他穆霜白的大名,当事人扔开报纸,烦躁地捋了捋额前的碎发。 两天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装昏迷,他的心情已差到了极点。季鸣鸿来的时候他满脑子只有正事,现在对着宁医生,他可以好好抱怨一番了。 “我不想听。”仿佛读懂了他的心声,坐在不远处墙边椅子上的宁医生冷飕飕地冒出这么一句,端起茶杯悠然地品起了茶。 “喂。”穆霜白不满地摘下眼镜,“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宁医生望着茶水面上漂浮的两片叶子,并不抬头。他的眼镜片反着光,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情:“我姓宁,名医生。” “……” 两人沉默了一阵,穆长官再度开了口:“谢谢。” “不必。”宁医生笑眯眯地抬头看他,“我们是做的是交易。” “我是谢你给老季指路。” “那也是交易。” 闻言穆霜白皱眉盯着宁医生脸上欠揍的笑容,心底徒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你逼他做什么了?”他的语气变得格外冰冷。 “别说得这么难听,我暂时只给他喝了杯对身体有益的墨鱼汁。”宁医生又啜了一口茶水,像是喝了一口陈年佳酿般砸了咂嘴,“另外,只有你一人的心脏做实验,不具有说服力的。” “你……” “是他自己同意的哦。”宁医生舔着嘴唇,笑得一脸餍足。 第132章 渗透计划到手 与此同时,特高课的院墙外,佐佐木华扒在墙头,瞪大眼睛观察着里头的情况。 “华哥!怎么样,怎么样?”季鸣鸿胖胖的身体不住蹦跶着,想拥有和叶华一样的视野,可惜地心引力作用下,哪怕他伸长了脖子,也只能看到墙里的几盏路灯而已。心急的大少爷只好扯着墙头人的裤腿,一叠声地追问。 “别拽了。”佐佐木华被他从墙头扯了下来,落地踉跄了两步才站稳,瞪了季鸣鸿一眼。 他独来独往惯了,精神总是紧绷着的,哪怕是跟这大少爷单独相处了这么久,也依旧不能忍受对方无时无刻黏在他身后问东问西,还一惊一乍的习惯。他也就是在面对小白的时候能感觉到身心放松。 “只有一队人巡逻,六个而已。他们绕一圈的时间是十五分钟,足够我们溜进去。” 季鸣鸿有些惊讶:“这么点人?” “估计是小白做了什么吧。”佐佐木华一脸严肃,“动作快,得在阿辜反应过来之前搞定。” 他帮着季鸣鸿翻过了高墙,随后两人按照计划,各自去执行自己的任务了。 当季鸣鸿还是季长官的那阵子,他来特高课的次数也不少,虽然没进过课长办公室,但对它所在的位置还是一清二楚的。他一口气爬上特高课的楼顶,瞅准课长办公室的那扇窗,放下长绳,敏捷地推开未上锁的窗子跳进了办公室。整个过程没发出半点声音。 他蹑手蹑脚地摸黑往前走了两步,一不留神撞在了柔软的沙发上。季鸣鸿这才想起在穆霜白的描述中,特高课课长的办公室可不是一般的大。于是他站在原地,等眼睛适应了黑暗,方朝着办公桌那模糊的轮廓摸索过去。 一切顺利。季鸣鸿很快便找到了办公桌下的保险箱,他借着桌子的遮掩,揿亮了手电筒。保险箱的锁是新换的,大少爷研究了半天,明白靠普通手段是撬不开的。 “穆霜白!这么难撬的锁头也不提前跟我说一声!非得用这么野蛮的办法,就不能智取么?你那聪明的脑瓜子是摆设不成?!”他磨着牙抖开工具包,一边低声埋怨穆霜白尽给他找麻烦事,一边动作飞快地开始撬锁。 远在城南医院的穆长官大声地打了个喷嚏,唾沫星子喷了宁医生一脸。 也不知过了多久,季鸣鸿总算听到了那如同天籁般的“咔哒”一声。他连忙拉开柜门,翻出那份渗透计划,将手电咬在嘴里,举着微型摄像机一页一页拍过去。 等他拍得手都酸了,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玩意儿他妈有两百多页啊!难怪叶华多给了他五个胶卷! 生气归生气,他还是好好地拍完了那一沓文件。收拾好东西将保险箱归位后,季鸣鸿站起身准备离开。但蹲得时间久了,这一起来,脑袋晕晕的,身子不听使唤地打了个晃,大少爷一脚踹上了办公桌的桌腿。桌子左上角放着的什么东西应声而倒,在桌上骨碌碌滚了两圈,“哐啷”一声在地上摔得粉碎。 大少爷只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在那一瞬间凝结了,楼上楼下各种各样的声音似乎纷至沓来,由远及近的杂乱脚步声狠狠撞击着他的鼓膜。季鸣鸿落荒而逃,跨出两步,手中没来得及关的手电筒扫过那堆摔碎的瓷片,有什么东西在里头闪闪发光。 他按不下自己的好奇心,于百忙之中伸手抓起那个物体,看都没看,和手里关掉了的手电筒一起,往口袋里一揣,跑到窗口放下早准备好的绳子,纵身跳出窗口,沿着长绳飞速滑到了地面。 留守特高课的为数不多的日本军官被那声巨响惊动,纷纷跑出来一探究竟。 “有人潜入,抓住他!”手电光朝季鸣鸿逼近,后者矮身蹲在墙角,正打算原路返回,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叶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从大门走。” 季鸣鸿瞪圆了眼睛:“不要命啦?” “跟紧我。”对方简略地回答,随后一马当先蹿了出去。 形势不容多想,季鸣鸿只好跟上。眼见大门口的岗亭越来越近,受到惊吓的门卫举枪的动作在季鸣鸿眼中逐渐放大,正当他准备两眼一闭往外冲的时候,身边的叶华不知从哪掏出一把装着消音器的手枪,连开数枪,两个站岗的日本士兵双双倒地。 两人平就这样安无事地跑出了大门,身后的追兵还在手枪的射程之外。季鸣鸿边跑边回头看着跑得贼慢的追兵,咂舌:“这么轻松?” “留下来的人基本都是文职,除了那一小队巡逻兵,其他人对我们构不成威胁。”佐佐木华面无表情地收起手枪。 季鸣鸿眯着眼睛看他:“你的枪哪来的?” “以前的配枪。” “你以前在特高课也是文职,哪来的枪?” “那就是我刚才抢的。”佐佐木华的谎撒得脸不红心不跳,而大少爷竟意外地没有追问到底,低着头陷入了沉思。 时间回到一个小时以前,目送季鸣鸿顺利翻进课长办公室后,佐佐木华大摇大摆地走进了特高课的正门,一路畅通无阻地下到了审讯室。看着眼前一整层空荡荡的牢房,两侧的铁栏杆后空无人影;听着脚下短靴与地面产生的摩擦声,佐佐木华一瞬间仿佛回到了他初来特高课的那阵子,回到了他还是叶华的时候。 叶华以假身份进特高课任职,自然是坐镇76号行动处的穆处长替他安排的,至于对方具体如何打通的关节他的记忆已然模糊,唯一记得的,是他当时内心的抗拒。他那时虽算是共产党员,但那时心里却没那么坚定的信仰。他太清楚这条路的艰险,已身处乱世,又何必再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 可小白坐在他面前,以最平淡的语气说出了最令他印象深刻的话—— “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等你站在了特高课地下的刑讯室门前时,你便会明白的。” 这话一点也没错。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就成了他下决心要走下去的那一天。一半为了信仰,一半为了小白。 叶华没敢告诉小白,多年前后者让他打入共党,但从最开始的开始,他已然假戏真做。中共的安排,让他以“边牧”这一代号示人,可他不过是边牧同志的一个影子而已。而关于边牧是谁这个绝密信息,只有他们代号“司正”的上级,和边牧本人知道而已。 他肯在特高课继续协助小白,一半也是听从了司正的指示。一脚趟进浑水后,他敏锐的直觉告诉他,小白此人,藏着大秘密。可从对方全力保下他的性命那时起,他已愿意义无反顾交付所有信任。 如今,地狱虽空,魔鬼在人间。 佐佐木华没费什么劲就从监听室的一堆审讯记录的资料里翻出了标有“11月10日审讯,穆”字样的一盘磁带。他将磁带收好,原路返回,一路上也没遇到任何阻碍。他蹲在课长办公室窗下的墙角一看表,时间过去二十多分钟了,既不见季鸣鸿出来,也没听见任何动静。百无聊赖中,他的目光便遥遥落在了后院的武器库房上。 在草丛中犹豫了半晌,佐佐木华正下定决心往那边摸去,就听到了楼上传来的那一声巨响。 不用想都知道是那大少爷闯的祸。他在心里叹了口气,转身回来接应对方。因此逃跑时他掏出来的枪,其实是一早带在身上的。 第133章 假戏真做了 当下佐佐木华拉着季鸣鸿跑出了好一段距离,特高课的人虽没追上他们,但还在卖力地搜寻,甚至为此封锁了好几条街巷。手电光就在不远处晃荡,天上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佐佐木华觉得这么跑下去不是办法,便一把将季鸣鸿拉到了巷子里一户人家的屋檐下。 “把胶卷给我吧。”他的语气与平时无异。 剧烈运动之后突然停下,季鸣鸿光顾着喘匀一口气,想也没想就将手伸进了衣兜。 叶华的眼里充满了不易察觉的期盼。可惜,季鸣鸿伸进口袋的手又拿了出来,手里空空如也,并没有胶卷的踪影。 “这既然是穆霜白拜托我的事,我会亲手交给他。”大少爷一脸认真。于某些事情上,他向来严谨得可怕。当然,更可怕的是他的直觉。 佐佐木华仍在努力劝说:“我帮你转交吧,你回季公馆去。日本人在封路,等我们去了医院再回头,恐怕回不去了。更何况,两个人一起行动目标太大。” “你的枪。”季鸣鸿沉默了几秒,忽地转移了话题,“是国产货,特高课绝对没有。看型号,国民党也没有这么过时的枪。”他一双眸子紧紧盯着叶华,“是红党才有的配枪,没错吧?” “现在没时间说这个,我都承认我是去共党卧底的。”对方有些不耐烦。 “假戏真做了吧。”季鸣鸿低声道。 世界瞬间安静了,只听得见雨滴砸落地面的微弱声响。 大少爷继续逼问道:“渗透计划是红党最想要的东西吧?当初穆霜白是为此不惜和阿音退婚,哪怕三番五次得罪我,也要进特高课吧?这次苦肉计也是为了让阿辜更放心他吧?而他能得到的好处,只有你们那些无关痛痒的情报对吧?” 这人怎么总在不该聪明的时候聪明?!叶华气得牙痒痒,干脆大方承认:“没错,我真的就是共党,只不过我从没想过要害小白。没人能逼他做他不想做的事,我认识他多年,也绝不可能逼他以身涉险。” “但你压根没想把胶卷给他吧?想从我这骗走文件然后上交给红党领功?”季鸣鸿一针见血。 这下叶华只有默认的份。 “你美其名曰替他打入红党内部,实则是在利用他,这是事实!”季鸣鸿气鼓鼓地扭头往外跑,“我得告诉他去。” 可他没跑出两步就被叶华拎着后衣领子提了回来:“你是不是忘了我手里有枪了?胶卷拿来。” 生命威胁面前,季鸣鸿认怂认得无比迅速,他噘着嘴不情不愿地把五个胶卷都交了出来。现在叶华也不放心放他一个人走了,索性拉着他一起去找骆南。 雨势越来越大,两人在雨中一路小跑,等跑到城西南方向南叔的联络站——骆记成衣铺时,他们身上的外衣都几乎湿透了。 是骆南亲自来开的门。见到佐佐木华,他一脸惊喜地张嘴就喊:“边牧……” 结果第二眼看见了对方身边的季鸣鸿,于是“同志”两字顿时被南叔死死地卡在了喉间。他的脸色有些发白,嘴里也结巴起来:“你你你……” “季少?”闻声而来的萧旦出现在了骆南身后。她并不认识佐佐木华,因此只开口跟季鸣鸿打了招呼。她轻轻一推南叔,接上他的话头,“你没死真好。”说着便把站在门外淋雨的两人拉了进来,转身去给他们找两件干净外衣。 幸亏有萧旦帮忙打圆场,但在自家上司面前,骆南多少对自己刚才的失态有几分尴尬。他看了看边牧又看了看季鸣鸿,开始犹豫有些话该怎么说了。 “想问什么就问。”佐佐木华边换下身上的湿外套边道。 在场四人除了季鸣鸿都是一起共事的好同志,他们的默契早已不需要言语明说。明白季鸣鸿已经知晓了佐佐木华的身份,骆南也没什么顾忌了,便给他和萧旦互相做了介绍。 之后佐佐木华拉着骆南去楼上讨论渗透计划的事了,萧旦则陪着季鸣鸿坐在铺子后头的茶水间里,一肚子疑问不知道该从何问起。 好在大少爷一杯热茶下肚,主动打开了话匣子:“锦书老板娘,我们这么久没见了,我的故事,你一定要好好听听。你听听穆霜白那个家伙干得是人事么?!” 季鸣鸿把自己在季公馆地下室里待了半年的事一股脑说了出来,仿佛是将肚子里的苦水一倒而空。顺带着也把穆霜白受伤的故事始末说了一遍。 萧旦静静地听着,她自认还算了解霜霜,却绝没想到他对眼前这个大少爷,上心到了这种程度。作为局外人来看,霜霜机关算尽,为的其实只是护住一个季家。先千辛万苦送走季音希,现在又在努力护住季鸣鸿,如此劳心劳力,还讨不着半分好处。真是…… 让杀手转行做了保镖这种天方夜谭的事,若不是季少有什么过人之处,可能就只能怪霜霜上辈子欠了人家的吧。 此时的城南医院,话题的中心人物穆霜白依旧在手术台上,只不过姿势从坐在台沿换成了侧躺在台上,撑着脑袋紧盯着宁医生。 手术室里很安静,宁医生照旧品他的茶,正眼都不瞧对方一下。 “时间差不多了吧。”穆长官忍不住出声提醒他。 宁医生这才放下茶杯,等镜片上的热气氤氲出的白雾散去,悠哉地低头看了眼腕上的手表,点头:“确实差不多了。”他起身走到手术台边,垂眼看着那人,“我还有一句话想跟你说。” “赶紧说。”面对这个突然严肃起来的变态,穆长官只觉得脊背发凉,天知道他是不是又憋着什么坏。 “这次日本人都把你推出去挡灾了,你还要回特高课那个苦海么?回头是岸的道理很难懂吗?” 万没料到对方说出这么一句话来,穆霜白愣了足足十几秒,才哭笑不得地问他道:“你一个医生,竟也信这些佛语?” “所以这话我只说一遍,机会也只有一次。”宁医生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你若想回头,红党愿意接纳你。上级有令不让我们动你,一定有这层意思在。” 听到这话的穆霜白并不惊讶,他垂下眼睑,连一点犹豫都没有便摇了头:“苦海已无边,回头何来岸。比起费劲争取我,不如放我自生自灭吧。” 宁医生早料到他会拒绝,便抬手招呼外头的小护士道:“推轮床来,把人送出去。” 第134章 这真的是底牌? 城南医院,一门之隔的冰冷走廊上,阿辜望着手术室门上始终显示红色的“手术中”三个大字,猛然跳起身来: “不对劲。” “怎么了?”斋藤队长跟着他站起来。 “斋藤桑,你宪兵队的人带来了多少?” “除去照常在街上巡逻的人,都在这了。” 阿辜的眉头紧皱:“近两百号人你全放院子里淋雨了?” 斋藤点了点头。 “我特高课能带来的人也全带来了,万一这是调虎离山,可就糟了。” “可那两个刺客……?”一听这话,斋藤队长也紧张了起来。 “既刺杀了小穆,又引开了我们,能想出这种诡计的人,只有红党了。”疑神疑鬼的阿辜再看了一眼门上的红灯,在穆霜白被推出来的一分钟以前,决然转身和斋藤一起回特高课去了。 当然,回到特高课的两人虽然听到了有人闯入的汇报,看到了两具门卫的尸体,一番检查下来却没有发现任何损失。除了桌角那个还是中岛静子留下来的陶瓷摆件被打碎了,办公室里的保险箱也没有被撬开的痕迹,重要文件都好端端地在原处。阿辜只能暂且认为是有个不长眼的愚蠢蟊贼乘虚摸进了特高课,不料撞上了桌角,瓷器破碎弄出了响动,只得逃之夭夭。 骆记成衣铺。 “所以是穆霜白主动要季鸣鸿去取渗透计划的?”南叔疑惑地看着佐佐木华。 “说明这份计划里也有他感兴趣的东西。”后者抱着胳膊看着桌上的胶卷,“这上面的内容,得等冲洗出来才知道。” “那季鸣鸿他……” “估计光顾着拍照了,什么也没看进去。” “谁说的。”佐佐木华的话音刚落,门外传来季鸣鸿不满的叫嚷声。他推开门闯进来,叉腰瞪着两人。 他身后,萧旦陪着笑脸道:“老娘可拦不住季少。” 极了解萧旦的战斗力的骆南瞪了她一眼——是你也想听吧。 萧旦的笑容不变——是啊,你能拿我怎么样? 他俩忙着眼神交流,背对门坐着的佐佐木华则头也不回地道:“你要是看见了不该看的,别怪我杀人灭口。” “我就看见每一页最上面的人名了。”面对他的威胁,季鸣鸿顿了一下,语气越发不满,“这只是个名单,连计划的内容都没有,你们那么宝贝它干啥?” “不该问的别问。”佐佐木华猛地起身,面无表情地朝南叔点点头,转身边往外走边冲季鸣鸿招了招手,“走了。” 萧旦率先下楼走到大门口,打开门探头观察了一下外面只亮着几盏昏黄街灯的街道,对两人道:“伞你们拿着,目前没什么动静,你们选小路回去吧。” “今晚别再去城南医院了。”骆南在他们身后补充道。 佐佐木华点头,也没说什么告别的话,直接拉着大少爷迈进了雨中。他们俩没一个记得要去换回自己原来的外套。 萧旦仔细地关门落锁,才扭头去看喜形于色的南叔:“你觉不觉得他俩气氛不对。” “毕竟胶卷是边牧同志从季鸣鸿手上抢来的,他说不能让这东西先落在穆霜白手上。”骆南摇摇头,摸出五个胶卷塞给她,“先不管那么多,锦书,麻烦你尽快把照片洗出来。” 第二天晚上,佐佐木华乔装成一个满脸胡茬的中年男人,以看病为由在城南医院里转悠了一圈,确认防守松懈后,按老方法翻进了穆长官的病房。 不用再闭着眼睛装昏迷的穆长官此时正戴着金丝眼镜翘着腿乐呵呵地浏览当天的报纸,前者破窗而入,他头也没抬一下。 “渗透计划到手了。”佐佐木华没有撒谎的打算,反正迟早会被这人看穿的,他边将手伸进衣兜,边说道“昨晚特高课的人全城搜查,我们没敢再过来。胶卷我……” “到手了你就送去给骆南他们吧。”穆霜白打断了他的话。 佐佐木华想好的一肚子说词全堵在嗓子眼里。 穆长官则悠闲地翻了一面报纸:“我拜托老季去偷计划,本来就是要给他们的,现在我不方便行动,只能你去送了。”说着他抬眼瞟了一下对方,笑道,“华子,你这身打扮不错。” “小白。”佐佐木华笑不出来,他不知道对方这话里几分真,几分假,“渗透计划,你不想看看么?” 穆霜白果断摇头:“我想看的是计划本身,那一长串名单,于我无用。” 佐佐木华把抄在兜里的手拿了出来,反正他的口袋里本也是空空荡荡。于是他转身准备离开。 床上的人却放下了报纸,眼镜片后的黑眸里盛满凝重。他坐正了身子,望着佐佐木华的背影,低声道:“华子,有些事情,注意分寸。” 已经走到窗边的人略微停顿了一下,方才翻窗离开。 穆霜白当然不是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对渗透计划不感兴趣,作为一个粗略看过那些名单的人,他只是觉得这种涉及国共双方的大计划,只会由两党的最高层做出决策,对他而言,就算拿到了计划也没什么用。 相比那两百来个人名,他更在意的是从未出现过的计划的详细内容,他隐隐有一种感觉,中岛静子还藏下了最大的一张底牌,等着在关键时刻给所有人致命一击。 正如他所料,拿到了渗透计划的红党高层,迅速与国民党取得了联系。经过大半个月的讨论,红党联合军统戴局长、中统徐恩曾,动用各方的人手,在上海成立了暗杀小组,一夜之间将渗透计划名单上的所有人员尽数击杀。 而事先得知这件事的,除去国共双方的最高层,与执行暗杀计划的领导人,再没有他人。远在上海的穆霜白、佐佐木华、骆南、宁医生等人,和近在延安的张算、季音希,无一不被蒙在鼓里,因此暗杀计划进行得格外顺利。 延安,深夜。 “你不能去。”司南拦在拼命要往灯火通明的议事大厅里闯的张算身前,苦口婆心地劝他,“司正,暗杀计划已经启动了,覆水难收。你现在闯进去,只会给你自己惹麻烦。” 张算置若罔闻,铆足了劲往前冲:“必须阻止这个疯狂的计划,一夜间杀掉日本人那么多间谍,谁知道气疯了的小日本会干出什么事来。我可不希望上海变成第二个南京。” “上头自有分寸。”司南继续苦口婆心。 “司南,我警告你别拦着我。”张瞎子在愤怒的间隙中仔细一想,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件事,“不对,你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难不成你也有份?” 对方无奈地点了点头。 “你竟然不告诉我!要不是我恰好偷听到了两句,还要瞒我到什么时候?”张算克制住想揍人的冲动,用力把司南往一旁扒拉。 “这是机密。上头觉得你在上海的情报小组没有暗杀的能力,才从南京抽调了部分我领导的小组。”司南的力气不如他,索性一把将人抱住,“司正,我知道你一向不爱守规矩,但这次,我不能陪着你瞎胡闹。” 可这话简直是火上浇油,被他抱着的人轻轻松松挣脱了他的钳制,他自己反倒被推得一个趔趄摔坐在地。张算冲他吼道:“你管这个叫胡闹?我的人拼命抢来的先机,就该被他们用这样草率的决定毁掉?就不能控制住对方,将那些人收归己用?” 司南干脆坐在地上不起来了,他仰脸定定地望着张算:“我们没有时间。不是所有人都有你那个耐心花二十年去培养一个人的,还培养得如此失败。”——二十年前你就说看好穆霜白,结果他还不是在特高课助纣为虐。 “未到终局,焉知成败。”张算瞪他——人家可没少帮我们,你知道个啥! “离天亮没几个小时了,你阻止不了的,跟我回去等消息吧。”司南不与他争论这个,从地上爬起来,伸手再度拉住他。 明白自己人微言轻的张算甩开他的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副墨镜架上鼻梁,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明日你替我跟那些老家伙说一声,我去上海做我的老本行了。司正这个代号,他们愿意给别人就赶紧给吧,别老套在我头上。” 司南看着他赌气离去的背影,不由得苦笑——又打算拿着那些算命的家什去忽悠人么,张神算,之前忽悠了个季家大小姐回来,这趟不如把季鸣鸿也忽悠回来吧,一家人就是要整整齐齐。 第135章 应对 但是不得不承认,集合了国共两党之力后,暗杀小组的办事效率那可不是一般的高。当第一缕晨曦洒落上海滩的时候,渗透计划名单上的两百多个日本间谍,已宛如人间蒸发一般消失了。至于其中有多少人陈尸乱坟岗,又有多少人尸沉黄浦江,就不得而知了。 特工们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哪怕能瞒得过全上海的老百姓,也瞒不过消息灵通的特高课。天亮两个小时之后,还处在睡梦中的阿辜被一阵接一阵的电话铃拖了起来,他迷迷糊糊地摸到客厅,听见斋藤那焦急声音的下一秒,他就清醒得不能再清醒了。 “课长,我们的两百多位间谍全部失联了。” “全部?”阿辜烦躁地揉着满头的乱发。 斋藤队长给了他他最不想听到的答案:“全部。只在三小时以前,收到过其中一位间谍传来的求救信号,其他人音讯全无。” 初春的天气,阿辜赤脚踩在冰冷的地上,只觉得一股刺骨寒意从脚下直达心底。他几乎是怒吼着下了命令:“派出所有人,给我查清楚是谁干的!” 短短一个小时后,阿辜已经穿戴整齐坐在特高课的办公室里了。斋藤队长坐在他面前,两人都是面色凝重。 “怎么样?”阿辜沉声问道。 “乱坟岗挖出了好几十具尸体,都是被人一枪毙命。”斋藤皱眉回答,“我认为,能一夜之间搞出这么大的动作,估计是国共两党合力完成的。” “可渗透计划呢?他们是什么时候,怎么拿到的?!”阿辜恨恨地踹了一脚办公桌下的保险箱。能精准地对他所有的间谍下手,只能说明渗透计划泄露了。 “半个多月前,有人潜入特高课的那次。”斋藤的记忆一向很好。 阿辜百思不得其解:“但是保险箱完全没有被撬开的痕迹!” “如果是撬锁行家,应该可以做到。”——季鸣鸿可能没想到,一事无成的他有生之年还会被人称为“撬锁行家”。 闻言阿辜腾地一下从座位上站起来,暴躁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半晌他才平复了心情,尽可能冷静地分析起来:“若真是那天,城南医院的那两个刺客就是红党派去调虎离山的。斋藤桑,怪我们神经太过紧张,中了他们的计。” 斋藤磨着后槽牙:“真没想到,上海的国民党被我们清理干净了,他一个小小的红党,敢翻出这么大水花。” “而且他们知道小穆的病房位置。”特高课课长的眼睛一亮,“我当时早已下令封锁消息,这说明城南医院里一定有他们的人!我们一定能顺藤摸瓜把他们揪出来!” 可惜斋藤的一盆冷水将他泼回了现实:“从去年底至今,正面战场上帝国的军队节节败退,等我们慢慢查下去恐怕来不及。” “那怎么办?”阿辜颓然躺倒在沙发上。 “日本军部今早来电,给了我们一个新计划。”斋藤从口袋里掏出一份黄色的电报,递给阿辜,“这是军部草拟的‘上海决战计划’,命我们尽快实施。” “‘焦土战’?‘玉碎战’?‘以纵深防守和机动出击给敌军主力以成建制重创,减轻本土防卫压力’?这哪跟哪啊,城内事情都搞不定,还让我去搞外围城防工事?”阿辜将电报往茶几上一甩,叹了口气——真是压力山大。 斋藤队长坐到他身边把他拉起来:“课长,你仔细读读,军部的意思,是准备在上海进行总决战了。上海迟早要变成焦土,我们先做点大动作解决了内忧也没什么问题。” 阿辜这才回过味来:“你的意思,是要我屠城?” “先屠一个城南医院再说。”斋藤露出了残忍的笑容,“既然没时间去查内鬼,索性全杀了,一了百了。也让那群反日分子知道,盗我们的机密文件、杀我们的人,敢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搞小动作的,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玉碎战,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军部真是被逼急了。”阿辜想想也没更好的办法,便点头采纳了斋藤的计策,“斋藤桑,安排下去吧,这两天,我们要血洗城南医院。” 于是三月末,伴随着迟来的第一场春雨,特高课与宪兵队领命开始实施他们疯狂的上海毁灭计划。 两天后的那个雨夜,宪兵队全员集结,将城南医院围了个水泄不通。医院里所有的员工,从医生护士乃至保安清洁工,以及所有遭此无妄之灾的病人,都被带到院子里,不问黑白,尽数枪杀。随后斋藤带着人一间间病房搜过去,企图找到关于红党的蛛丝马迹。 那一夜,小雨无悲无喜地一滴滴砸落地面,可无辜人们的哀求咒骂,哭嚎惨叫,响彻了上海的夜空。 而这一夜特高课真正该找的关键人物宁医生,正待在他自己的小诊所里,听着窗外的春雨出神。几天前穆霜白出院回家休养去了,他也就没有必要全天都在城南医院待着,便和以前一样白天去医院坐诊,晚上回自己的小诊所。没想到竟因此逃过一劫。 等到第二天他照常想去上班时,才看见已被废弃的城南医院和满报纸的民怨沸腾。他站在医院大门外的街道上,咬紧牙关克制住心中的杀意,提着手术刀就往穆霜白家去了。要不是他帮人办出院手续的时候问了地址,他还真不知道对方住哪。 一夜的小雨过后,今早的阳光都带上了不少暖意。在自家小院里想晒晒太阳的穆长官凳子还没坐热,就看见宁医生一脚踹开了未上锁的院门。 “宁医生,稀客啊。”他第一眼便瞅见对方手里捏着的小刀了,也顾不上自己双腿的伤还没好全,跳起身就往屋里躲,边躲边道,“我也是刚知道城南医院的事的,我这大半个月没进特高课的门了,我发誓我什么都不知道!。” 来意全被说中,宁医生愣了愣,追着人进了客厅,看着对方一瘸一拐地坐上轮椅,好笑:“那你跑什么?” “我现在打不过你,怕你还不行么。”穆长官直言不讳。 “少装了。我可是你的主治医生,你腿上那点伤出院的时候就好全了。”宁医生眯起眼睛看他。 对方尴尬地摸了摸鼻尖:“我这演戏演成习惯了。” 宁医生将手术刀举到他眼前:“特高课不会无缘无故对城南医院下手,是不是你有意无意间透露了点什么?” “我真没有。”穆霜白有一种百口莫辩的感觉,“你怎么不回去问问是不是你们组织上有了什么新动作?” 这话说得宁医生一愣。仔细想来,这狗汉奸也不完全是那种恩将仇报的人,更何况他要是真出卖了自己,自己哪能还好端端地站在这里。于是宁医生暂时接受了他的辩解,将手术刀收了起来:“特高课这样屠杀无辜百姓,我不能坐视不理。我有一个大胆的计划……”——杀进特高课。 不想早料到他要说什么的穆霜白迅速打断了他的话:“想都别想。我知道死在城南医院的都是无辜的人,但我并不想因此赌上自己的性命,以一个正义使者的姿态去为这些普通百姓报仇。”他坦荡地望着对方,“宁医生,你明明知道我绝不是那么善良的人。” “可是你……”——你却愿意屡次冒着生命危险去救那个想杀你的季鸣鸿。 可惜没等宁医生说完这句话,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穆霜白一下坐正了身子,朝门口喊道:“谁啊?” “是我。”阿辜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屋里的两人对视了一眼,穆霜白冲宁医生一指卧室,低声道:“藏好,千万别被发现。”随后慢慢地操控着轮椅往门口滑去,“课长,请稍等片刻。” 余光瞄到宁医生的身影消失在了卧室门后,穆霜白方才不紧不慢地拉开了大门。阿辜依旧穿着他那身军装,与以往唯一的不同之处,在于他手上拎着的一袋水果。 “课长怎么有时间上我这来?”穆长官笑着往后退了退,把人迎了进来。 “你出院的时候我都没去,今日不太忙,就来看看你。”阿辜把水果放在门口的台子上,伸手帮他将轮椅推到客厅,停在沙发边上,自己则在房间里四处转悠,“这么久没来,你这里还是老样子。” “一直就我一个人住,能有什么变化。”穆霜白嘴上说着,双眼却始终不离阿辜,尤其在对方路过紧闭的卧室门口时,他的眼神里总会闪过一丝若有若无的紧张。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阿辜很快注意到了他的异常,便在卧室门前停下脚步,盯着小穆问道:“在卧室里藏什么了?” “没……没什么,是课长不会感兴趣的东西。”穆霜白的语气不大自然,甚至还有些结巴。 这可不像他一贯的风格。听了这话,阿辜的疑心和好奇心顿时被勾了起来。他不顾轮椅上的人的阻拦,一把推开了卧室门。 屋里可谓是一片狼藉。地上散落着各种各样的衣服鞋袜,男人的女人的,从内衣到外套,扔得一地都是。床上的被褥还隆起了一个人形,阿辜小心翼翼地上前两步探头细看,只看到了枕头上露出的几缕棕色长发。这画面可由不得阿辜不多想,他立即退了出来,反手带上了门,一脸惊恐地看着穆霜白:“她……她是谁?” “长三堂新来的姑娘。”穆霜白也看到了卧室里的状况,一边在心里狂笑,一边云淡风轻地胡编乱造。 “可你……”阿辜欲言又止,脸上的表情可真是不怎么好看。 “我又没伤到关键部位。”穆霜白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更何况她只是我这段时间请来照顾我起居的。” 阿辜呆了半晌,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才想起自己此行的主要目的:“你好好养伤,尽快回特高课帮忙,我们整天忙得焦头烂额的。” 穆长官答得很是爽快:“医生说我这伤还要养一阵子,能走动了我就回来帮你。” 阿辜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便夺门而出。他真是一秒钟都不想在这里多待。 “你是故意的吧。”人一走,宁医生就出现在了卧室门口。他穿的倒还算整齐,唯独头上多了一顶棕色的长假发,大半张脸都被遮住了,看起来却一点也不违和。 穆长官心情极好地勾了勾嘴角:“不是。” “以你的能耐,就算这屋里藏了四五个人,别人也发现不了。”宁医生烦躁地一把抓下头上的假发,拎在手上朝对方抖了抖,“而且正常的单身男人衣柜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他回身将假发往床上一抛,满脸嫌恶地看着地上他自己翻出来的衣物,“还有女性的全套衣物。你可真是变态。” 穆霜白好笑地看着他的:“这不派上用场了?你能在两分钟之内想出伪造这么一个现场,有资格说我变态?”——你还是个整天想着挖别人心脏的大变态! “我还不是时刻防着你出卖我。”宁医生气冲冲地往后院走,“以后我可得牢牢记着,你我毕竟是两个阵营的人。” 穆霜白跟着他从轮椅上站起来,慢慢走到院子里的石凳上坐下,确认宁医生已经从后门离开后,才低声唤道:“先生,可以出来了。” 墙角的一排花盆后忽地竖起一个幢幡,张算慢悠悠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坐到了桌边。自打刚才宁医生不请自来的那时候起,他就一直在花盆后冰冷的地上趴着了,可把他冻得直打哆嗦。 一怒之下从延安出走的张算是今早刚到的上海,一到便直奔穆霜白家,把前几日国共两党的暗杀计划告诉了他,还顺带将自家上级数落了一遍。要不是宁医生中途打断,他还能继续数落下去。 “这么些年了,阿宁还是没变。”张瞎子望着宁医生离开的方向,揪着自己那一撮假山羊胡,忍不住有些感慨。 “先生跟他很熟?” “他也是鄙人忽悠进中共的。”张算一脸骄傲。 穆霜白一脑门黑线——原来你也知道你最擅长忽悠人。 “这孩子也挺可怜的,父母死于军阀混战,他和他哥哥相依为命。为了供他读书,他哥哥四处打工,结果心脏病突发,死在了工地上。”张算叹了口气,“从那之后,阿宁就一心研究心脏疾病,到处搜集心脏做实验。上海各大医院的太平间里的尸体、心脏基本都被他偷偷挖走了。” “……”穆霜白听得眼皮子直跳——果然变态是无下限的。 讲到这,张算两手一摊:“后来32年的时候吧,我偶然在上海认识了他,忽悠他说加入共党能接触到更多尸体,他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穆霜白神色复杂地看着他:“不愧是你。” 张瞎子有些不好意思地清了清嗓子,转移了话题:“日本人在城南医院没找到他们想要的东西,不会就此罢休的。阿宁想的其实没错,为今之计,只有以杀止杀。” “那上海必成焦土。”穆霜白皱眉,“我会时刻留意特高课的动向的,我这伤能换阿辜片刻的信任,不到终局,我还不能和他反目。” 张算点点头,拄着幢幡站起身,仰头眯着眼睛迎上刺目的阳光,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轻叹一声:“到尾声了啊。”他又回头对穆霜白道,“我近期都会在上海,你若有难处,我会来帮你的。” “多谢先生。”穆霜白朝他拱了拱手,目送着他抖开幢幡上那个老大的“算”字,晃晃悠悠地走出了小院。 季公馆地下室里住着的两人却完全没受这些糟心事的影响,准确来说,是只有季鸣鸿一个人没受影响,他的小日子过得和往常一般滋润。穆霜白住院的那半个月里,全靠叶华一个人出门办事,打点生活。人家提心吊胆地在外奔波,大少爷自个窝在家里,看看书看看报,没事再逗一逗小小黑玩,那叫一个悠闲。 结果城南医院出事,特高课又开始严查抗日分子。这天叶华大着胆子出了门,没走多远就被街上挂着的自己的通缉令和日本人警惕的眼神吓了回来。 好在那天阿辜探望小穆却不小心撞破了后者的“好事”之后,再也不敢轻易去找穆霜白了,只是隔三差五地打个电话问候一下。于是腿伤早已好全的穆长官就会趁夜幕降临的时候溜去密道口,按去年的老方法扔一包食物下去,偶尔也会在确认安全的前提下溜进地下室看望他们,总算是帮两人解决了生活问题。 而这期间,佐佐木华一直避免和穆霜白谈及红党相关的事情。上次在城南医院里的那番谈话,总让他觉得那个精明的家伙已经看穿了自己的身份,只是没有证据证明而已。祸从口出,所以他还是谨言慎行为好。 第136章 钥匙 一晃已到了六月。 眼看穆霜白的伤几乎大好了,阿辜几次三番催促他回特高课,他又以要复健为由多休养了一个礼拜,想想再没理由拖延下去,穆长官才再度回到了特高课。也不知道是信任他还是试探他,这次阿辜不再让他做自己的秘书了,而是把他调去了电讯组,接替了佐佐木华的职位——电讯组组长。 这天,每日从季鸣鸿房间的气窗飞进飞出的小小黑叼回了一个小小的细长铜制饰品,献宝般地送给了大少爷。季鸣鸿本没太放在心上,将那东西搁在一边,忙着去给小小黑喂水喂食。等他准备坐下来的那一刹那,桌上那东西在午后阳光的照耀下反射出一道亮光,颇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季鸣鸿瞬间跳了起来: “糟糕!糟糕!糟糕!” 他开始在房间里翻箱倒柜地找东西,找了一圈没找着又跑去外面找,火急火燎的模样把坐在客厅看书的佐佐木华吓了一跳:“你找什么?” “咱们去特高课偷东西那晚穿的衣服呢?”季鸣鸿头也不抬地问道。 叶华指了指门口的衣柜:“里头挂着。” 拉开衣柜门看着那两件陌生的外套,季鸣鸿皱眉:“不是这件。” “那晚我们淋了雨在骆记成衣铺换了一身。”叶华对大少爷这记性表示堪忧,“我一直没来得及去换回来。” “得赶紧拿回来。”季鸣鸿转身靠在柜门上,叹了口气,“衣服口袋里有个东西是我那晚在阿辜办公室捡到的,还没来得及仔细看。”说着他便把当时的情况描述了一遍。 这下叶华的神色严肃起来:“你怎么不早说?” “我刚刚才想起来。”季鸣鸿哭丧着脸,从衣柜里拿出那两件衣服就往门口走。 “你不能去。”叶华赶紧拦住他,“大白天的,那地方虽不及十里洋场热闹,但人也不少。你要是被人认出来,可就前功尽弃了。” “谁能认得出我来?”大少爷很是不满。 “上次那个医生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叶华再度提醒他,“这个上海城里,可是还有不少记得你的人的。” 季鸣鸿无可奈何地撇了撇嘴,反问他道:“那怎么办?” 对方给出了最标准的答案:“等小白来。” 季鸣鸿烦躁地搓了一把脸:“他前天才来了一趟,谁知道他下回什么时候来。”——万一东西丢了怎么办? “事情都已经过去三个月了,还怕等这三天?小白最近也忙。”——要丢早丢了。 两人正僵持着,密道的门从外面被打开了,新晋穆组长站在那一脸笑意地看着他们:“一天不见就想我了?” “你快去骆记成衣铺!”季鸣鸿一个箭步蹿到他面前,将两件衣服往他怀里一塞,便将人往外推,“把我和华哥的衣服换回来。” “你俩的什么衣服?”穆霜白一头雾水。 “二月底去特高课帮你偷计划的那晚,我们去了趟骆记成衣铺。” 季鸣鸿说得飞快,叶华想阻止他都来不及。 闻言穆霜白愣了愣,随后玩味地看向佐佐木华——骆记?骆南?渗透计划一到手你就去送给红党了,第二天还来我面前演戏! 佐佐木华心虚得不敢和他对视。好在对方并不打算立即戳破他,听话地拿起衣服就走:“我知道了。” 等人走后,叶华咬牙切齿地瞪着季鸣鸿:“你是不是故意的?小命不想要了?” 大少爷乐呵呵地看了看他:“华哥,就算我不说,他也能猜到的。还有你那天拿枪威胁我的事,我迟早也要告诉他。” “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的。”叶华冷漠地甩下这一句话,重新坐回沙发上端起了他未来得及看完的书。 几小时后,一见到抱着两件黑色大衣顺利归来的穆霜白,季鸣鸿立刻扑上前,将两件衣服的每一个口袋都翻了个底掉,最后终于在内侧的一个口袋里翻出了一块细长的碎瓷片,瓷片背面用胶带粘着一把小巧的黄铜钥匙。 季鸣鸿长出了一口气:“幸好还在。” 边说他边悄悄将刚从另一件衣服口袋里翻出来的一盘录音带藏了起来,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 三个脑袋凑在一起研究那是什么钥匙,穆组长满脸不解:“这玩意哪儿来的?” “阿辜的办公室里捡的,藏在桌上一个陶瓷装饰物里头。”季鸣鸿又把事情复述了一遍。 穆霜白听得眼皮直跳——还以为帮你调开了特高课和宪兵队的大部分人马,就保证万事无忧,没想到你还是能整出些幺蛾子。 好在这大少爷向来福大命大,出不了什么大事。 “像是银行保险柜的钥匙。”佐佐木华研究了半天,在那钥匙的尾端找到了两个模糊的小字——“银行”。前面的字则像是被人刻意用小刀抹去了。 “我也觉得。”穆霜白戴着他的金丝眼镜瞅了半晌,得出了一样的结论,“阿辜办公桌上的陶瓷摆件都是中岛静子留下的,这东西藏得这么深,阿辜恐怕也不知道。” 此话一出,三个人都沉默了。穆霜白的心头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那个老谋深算的中岛静子,说不定留了一着后手。而他们毫无察觉。 “必须找到这个保险柜。”他拍案而起,视线锁定在了大少爷身上,“老季,这事你去办。” 意外被点到名的季鸣鸿惊讶地戳着自己的鼻尖:“我?”——你不怕我上街被人认出来了? “东西我都给你备齐了。”穆霜白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笑容,把他带到客房里,指了指靠墙的那个他从未打开过的大衣柜,道,“打开看看。” 佐佐木华跟在他们身后,摆好了看戏专用姿势。 季鸣鸿战战兢兢地拉开了柜门,里面的东西也确实足够让他心惊肉跳——满满一柜子女人的衣服! 各种款式的旗袍、礼服、舞裙、高跟鞋,以及全套化妆工具、假发、首饰、拎包,一应俱全。 大少爷一把将衣柜门摔上了:“你是不是故意的?!” “这是最好的办法。”穆霜白一脸无辜。 “你让我扮成七八十岁的老头都比让我穿这些好!”季鸣鸿很不服气,这家伙绝对就是故意的! “扮老头那叫易容,你这个叫换装,易容多难学你心里没点谱么!”穆霜白开始忽悠他,“你想你打扮成女孩子出去,有谁会把你往男孩子身上想呢?” 一番循循善诱之下,季鸣鸿不情不愿地点了头。 而门口看戏的佐佐木华憋笑憋得差点背过气去。 只不过他们都没想到的是,这大少爷找保险柜,一找就找了近两个月。 第137章 八哥变信鸽 六月底,照常在电讯组整理情报的穆组长无意间发现了一封日本军部发来的电报,寥寥数语,却看得他遍体生寒。 “上海焦土计划?大战在即,勿容稍怠?”他双眼紧盯的那张纸,喃喃道,“怪不得他们最近三天两头往城外跑,说在建什么城防工事,原来打的竟是这个算盘。” 这几个月特高课强征了不少大楼、厂房、医院等地,他试着问过阿辜这些是做何用处,对方却总含糊其辞,没想到军部竟暗中搞出了这么一个狠毒的计划。 穆霜白知道自己必须出手了,之前宁医生想做但被他阻止的事情,该由他来完成了。人心到底是肉做的,他不可能不在意这座陪了他十来年的城市,和城里数以万计的百姓。 上海城中唯一有战斗力的部队只剩宪兵队了,他没办法阻止驻守外地的日军部队赶来帮忙,但可以给城中这支恶贯满盈的队伍一记重创。 他很快就做出了决定——要以一人之力,袭击足足有三百人驻守的宪兵队。哪怕不能全身而退,也要努力试一试。 决心是下了,但谨慎如穆霜白,他还是要想好所有的可能性和退路才会行动。他提前去了一趟季公馆,想跟那季鸣鸿和佐佐木华交代几句。 恰巧这天季鸣鸿穿了整套行头出门找保险柜了,季公馆的地下室里只有佐佐木华一个人。穆霜白和他坐在沙发上喝着茶闲聊,思考着如何开口。他的目光落在桌上鸟笼里的小小黑身上,看着小八哥那生龙活虎的模样,他脑子里忽地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来。 他坐正了身子,扭头去问佐佐木华:“华子,你们养了小小黑这么久,你觉得它有没有聪明到能帮我送信?” 刚啜了一口茶水的佐佐木华被呛得直咳:“你想让一只八哥做信鸽?” “有什么不可以么?”穆霜白一脸好奇地反问。 “……” 佐佐木华还没找出反驳的话语,小小黑抢先扑扇着翅膀回应了:“可以!” “你想清楚。”佐佐木华看了看八哥又看了看穆霜白,皱眉道,“万一出了岔子,后果不堪设想。” 后者摆摆手示意没事:“能白纸黑字写下来的东西,自然也没多重要。”他凑到小小黑面前,认真问道,“你明白我们在说什么?真的可以?” “可以!”小小黑答得依旧响亮。 见一人一鸟诡异地达成了合作,佐佐木华也不再多说什么,反正小白要做的事,他从来无法阻拦。 说干就干,穆霜白很快找来纸笔写了一张小纸条,随意地卷了卷,找来一根红绳,将纸卷绑在了小小黑的左脚上。他打开鸟笼把小小黑放了出来: “去杭州的军营,找到他们领头的师座,是一个长得贼好看的男人,常穿黑红色披风。” 小小黑似懂非懂地歪着头看他。 穆霜白重复了几遍,又详细地描述了一下高昀骞的外貌身材、衣着打扮、饮食习惯等等细节,小小黑终于点了点头:“明白!” 等他们目送着小小黑灵活地挤出气窗展翅飞走之后,佐佐木华怎么想怎么觉得不真实:“你真觉得它能做到?” “希望吧。”穆霜白耸耸肩,“送不到影响也不大,我本来也没全指望着这个。” 听着他的语气,佐佐木华突然有一丝不舒服的感觉,直觉告诉他,小白有问题,可能又要搞什么大事情。他忍不住问道:“你又想做什么?”——可别告诉我你只是给你大哥写了封家书。 他没有得到回答,却听到了比答案更恐怖的话语:“我后天晚上行动,大后天我要是没出现,你立刻带老季离开上海。” “小白。”佐佐木华的声音沉了下来,“回答我。” “我要端了宪兵队。”穆霜白没有选择隐瞒。 “你一个人?” “我早已孤立无援。”穆组长一摊手,“我尽量不会被他们活捉,但只怕万一,所以得跟你约个信号。” 他说得平淡,仿佛这件事与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你这是去送死。宪兵队三百号人,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更何况双拳难敌四手。”佐佐木华的呼吸急促起来,他努力压下自己的怒火。 “我知道。”对方如往常一般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宽慰,“放心,我心里有数。” 放屁。佐佐木华在心里骂道。 “还有,别告诉老季。”穆霜白最后反复叮嘱道。 小小黑是第二天晚上飞回来的。一进来它便在每间屋子里转悠了两圈,最后落到了茶几上,冲着沙发上的佐佐木华叫道:“扫把星!” “我没招惹你吧。”并没反应过来的叶华无奈地抬头看了它一眼。 坐在他身边的季鸣鸿倒是凑了过来:“小小黑,昨晚你怎么没回来?” 小八哥睬都不睬他,扑扇着翅膀跺着脚,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继续朝叶华叫道:“扫把星!小白!” 它这一跺脚,大少爷才注意到它腿上红绳绑着的那个小纸卷,忍不住伸手去拿:“这是什么?” 下一秒小小黑一翅膀拍在了他脸上,往后蹦跶两步,抬起左腿将小纸卷藏进了肚皮上的羽毛下,锲而不舍地瞪着叶华。 后者这才反应过来它要找谁,连忙伸手指了个方向:“那家伙在他自己家。” 本就是穆霜白买回家的小小黑当然不会忘记他家的方位,立马扭头飞走了。而吸了一鼻子鸟毛的季鸣鸿连打了十几个喷嚏才缓过劲来,一脸困惑地问道:“它是要找穆霜白?找他干嘛?” “谁知道。”叶华一耸肩,“可能是想它旧主人了。” 很快穆霜白就收到了来自小小黑的“亲切问候”——他正做着饭呢,就见一团黑乎乎的东西穿过大开的窗飞速而来,一边尖声大叫着“扫把星”,一边往他脸上扑,吓得他差点直接一锅铲拍过去。 等看清是小小黑,他才松了口气,在围裙上擦干了手,小心翼翼地取下了它腿上的纸卷。 “已动身。”纸卷写得简洁,但确确实实是他大哥的笔迹。穆霜白乐呵呵地拍了拍小小黑的脑袋,从锅里舀出一小勺已煮好的米饭,搓成饭团喂给它: “真有你的。” 他传信给高昀骞,是想让对方带兵来佯攻上海,好让斋藤能抽调走一部分宪兵队的人马,方便他端了他们的老巢。本来穆霜白的计划里没有高昀骞,一挑三百这种事他都没奢望过,只是在思考着要怎么用自己这条命多带走一点人。筹划了这几天,他能预见到的最好情况也不过是杀死近百人而已,不过一命换一百,他觉得很值。 没想到小小黑这么能干,送信又快又准。现在有了高昀骞帮忙调虎离山,说不定他能多杀点人了。从杭州行军来此大概要两天时间,穆霜白估算了一下,差不多明晚这时候,就是动手的最佳时机了。 他摸了摸静静站在一旁的小小黑背上光亮的黑羽,轻声道:“谢谢你。回去吧,一切顺利的话,我后天给你带好吃的。” 第二天,也就是七月一号的晚上,刚过饭点,一通电话从城外的岗哨打进了特高课: “课长,西城外二十里,疑似有国民党军队来袭。” 高昀骞来得比穆霜白想象的还要快,他亲自带了几百人的精锐骑兵夜袭,枪炮物资等重物啥都没带。没有上级的军令擅自出兵有违军纪,所以高昀骞只能带着小队虚张声势一下,见好就收,点到即止。反正夜里看不清,他这几百骑兵往那一站,声势足够吓唬敌人一阵了。 特高课办公室里,阿辜已经坐不住了,抓着话筒着急地问道:“他们有多少人?” “看不清楚,但听起来人数不少。” “城外有多少我们的军队?” “一千八。藤原将军那儿有两万人,但要明日才能到。” “我马上带人过来,怎么都得把敌军拖到明天。” 挂断电话,阿辜立刻打给斋藤:“斋藤桑,有敌军攻城,你带上宪兵队一半人马去城西,我随后就到。” “是,课长。” 阿辜本想叫上小穆,可他又不想让对方看见城外城防工事的内部结构,也怕他追究起来发现军部的“焦土计划”,凭空生出许多事端。因此他只带上了特高课的人马,出城迎敌去了。 第138章 夜黑风高,大开杀戒 但阿辜不知道的是,天刚擦黑,全副武装的穆霜白就在宪兵队附近转悠了。哪怕斋藤队长这次留了十二分的小心,一切行动尽可能悄无声息地进行,可是一百多人的队伍,再加上不少车辆枪炮,各种仪器,闹出的动静很快便被他察觉了。 穆霜白蹲在东面围墙的墙根处,通过墙上的裂缝往里张望着,心下窃喜——他大哥就是靠谱。 等斋藤带着人走远了,穆霜白已经在心中草拟好了一份行动路线。宪兵队里只剩一百五十名日军和一个看家的小赵,足够小心的话,一锅端也不是什么难事。至于他自己的命,那就再说吧。 他站起身,摸出一块黑布蒙住脸,就打算翻墙而入。突然身后传来一阵异样的响动,他迅速转身,压低身子拉开架势,全身肌肉紧绷。 难不成出师未捷,先被人发现了? 暗影里走出三个人来,竟是佐佐木华、宁医生和锦书。穆霜白这才松了口气。见三人的打扮与自己极其相似,忍不住皱眉:“你们怎么来了?” 他们都是红党,相互之间认识并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他所疑惑的,是红党为什么会愿意来帮自己。 “目的一致。”佐佐木华言简意赅。今天他以边牧的身份去两个联络站跟他们接了头,一说这事,便得到了宁医生和萧旦的一致认同。原本南叔也想跟来,萧旦好说歹说才劝住了。 “霜霜,你能不能好好跟季少学一学‘惜命’这个词?”锦书一脸无奈,“你是人,不是神,想着以一敌百的时候,就不能想想全身而退的法子?” “你这是想逞英雄?”宁医生一如既往地讽刺他,“三个月前我想跟你谈合作,你听都不要听,原来打的是这个算盘?” 向来话少的佐佐木华也接着道:“小白,这要是特高课,我肯定不拦你。但宪兵队连我都很少来,你不熟悉地形,我不能看着你去送死。”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堵得穆霜白还不了嘴。好半天他才逮到个空子问宁医生道:“你上次还说我们是两个阵营的人,不怕这是我设的陷阱,不怕我暗算你?” “不怕。”后者扶着眼镜,头摇得像拨浪鼓,似乎很诧异他会这么问,“你要是会用这么低智商的暗算手段,早在我手下死个十七八遍了。” 穆霜白张了张嘴,愣是一句反驳的话也没能说出口。他干脆不去纠结这个了: “老季呢?” “在家,已经睡了。”佐佐木华没有明说。他出来前给那大少爷下了点安眠药,这会儿应该睡得正香。 穆霜白心如明镜,便要紧商议起当下的正事来:“院子里一共有三支巡逻队,每队十人,每队通过主楼拐角的间隔时间是十分钟。” “那就在十分钟之内放倒十个人,拖到楼底那些花圃后面藏起来。”萧旦看了看众人,总结道,“老娘没理解错吧?” 穆霜白点头肯定了她的总结,给众人分好了工:“锦书、宁医生、和我每人负责三个人,华子你搞定一个。动作要快,不能让他们示警。” 闻言佐佐木华眯起了眼睛:“小白,我身手是没你好,但你们每人三个,只给我安排一个,你这是不是也太瞧不起我了?” “咱们要尽量避免被人发现,能不开枪就不开。华子你枪法一流,拳脚上还是弱了点。”穆霜白赶紧解释。 而连自己上司都敢嘲讽的宁医生很适时地补上了一刀:“你估计都打不过锦书。” 听到这大实话,佐佐木华老老实实地闭上了嘴。确实他以前干的只是文职,又这么久没怎么锻炼,身手肯定好不到哪去。大局为重,他也不想拖他们的后腿。 四人又商量了一阵,便先后翻过院墙,按照计划在宪兵队主楼的拐角处埋伏了下来。 第一支巡逻队很快从他们面前走过,对即将到来的危险毫无察觉。领头的两个宪兵肩上的枪歪歪斜斜地扛着,一边慢悠悠地迈着八字步,一边大声打着哈欠,搞得一整队的人都有样学样。 穆霜白瞅准时机,朝其他人打了个手势,四人同时从花圃后冲出来,瞄好自己的目标迅速出手。佐佐木华和萧旦先将最后两排的四个宪兵无声无息地放倒,随后穆霜白从斜刺里冒出来,一掌一个敲晕了中间三人。重物倒地的闷响这才惊动了领队的两人,他们刚扭过头,还没看清状况,就感觉到后颈一疼,紧跟着先后栽倒在了地上。 站在队伍最前方的宁医生看着躺了一地的十个人,拍了拍手,轻轻吹了一声口哨:“一群酒囊饭袋。” “快干活。”穆霜白不满地催促他。 他俩负责把晕过去的这些宪兵拖到花圃后面,叶华和萧旦就负责结束他们的生命。 “尽量别见血。”宁医生叮嘱道,“血腥味太重引来人就不好了。” 萧旦点点头,很干脆地抓起一个宪兵的脑袋,两手用力一扳,伴随着“咔嚓”一声,那宪兵的脖子便被她生生扭断了。 叶华看着脸色如常的锦书,右眼皮子直跳。他蹲在那犹豫了半天,最终选择掐死他面前的宪兵。这个方法看起来没有萧旦的那么残暴,却十分费力气。才掐了三个人,叶华就觉得自己的虎口快要裂开了。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想喘口气,才发现那边锦书已经将剩下的人都弄死了,和穆霜白、宁医生并排蹲着,两眼放光地等着下一支巡逻队过来。 都他娘的是狠人。叶华骂骂咧咧地揉着酸疼的手,强打起精神和他们一起等待。 半个小时之后,花圃后横七竖八摊了三十具尸体。宁医生咂咂嘴,对穆霜白道:“你这法子真不错,心脏都是完好的,我又有新标本了。” 穆霜白完全不想搭理他,转而去问佐佐木华:“华子,他们的电台电话之类的联络工具都在哪里?” “电台在地下,电话的话,恐怕主楼每个办公室都有。”佐佐木华伸长脖子望了望,“后面还有一栋宿舍楼和一个食堂。食堂这个点应该关门了,我们要不要兵分两路,一路进主楼一路去宿舍?” “不用。今晚城外有状况,他们随时待命,这个时候人大多应该在主楼里忙活。”穆霜白摇头,“而且我们没带联络工具,分开行动风险太大。” “那走吧,先去解决掉他们的电台。”萧旦一马当先往主楼的后门走去。 佐佐木华一把将她拉回来:“从通风口走。里头灯火通明,人来人往的,你一进去立刻会被发现。”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宪兵队的建筑设计图来,摊开铺在地上看了一会,随后收好图,带着三人在东北角找到了一个被杂物遮掩起来的通风口。 四人在仅容一人通过的通风口里向下弯弯绕绕地爬了老半天,打头的佐佐木华突然停了下来,他趴下来侧耳听了一会,伸手指了指下面: “到了。” 他带着众人爬到一处空间较大的地方,小心地掀开了一块板子。其余三人凑过去往下一张望,下方左手边不远就是楼梯,右侧则是一条长长的走廊,时不时有几个宪兵从下面经过,可能是天花板较高的缘故,并没人注意到他们。 萧旦和宁医生不约而同地掏出装了消音器的枪,瞄准了刚刚经过的两个宪兵。穆霜白连忙抓住他们的枪管,低声阻止:“省着点子弹。”说完他扭头问佐佐木华道,“华子,楼下有多少人?” “走廊上还有两个,正往我们这边过来。”后者凑近天花板的口子,闭上眼睛仔细听了一会,“其他人都在房间里,听不太清楚,估计有几十个人。” “不愧是边牧同志,耳朵可真厉害。”萧旦朝他竖了个大拇指。 “术业有专攻。”佐佐木华谦虚地笑了笑。 这时穆霜白已不知打哪摸出两把小刀,握在手里,专注地等着那两个宪兵从下方经过。 宁医生很不赞同地看着他:“你从这么高地方跳下去,他们不可能不察觉。到时候你连人家身都近不了,杀不了人不说,还把自己暴露了。” “放心。”穆霜白懒得跟他多解释,“要是情况不对,你们立刻打道回府就是。” 说着话,两个宪兵已缓缓走了过去。穆霜白深吸一口气,纵身一跃,如猫一般轻轻巧巧地落在了那两人身后,没发出半点声音。随后一刀一个,直接从后面割断了两人的颈动脉,再用力将尸体拖到了楼梯下的阴暗角落里。 他做这些格外的熟练,等他把人都藏好了,看傻了的三人这才从天花板上跳下来。宁医生一边草草处理了一下地上的血迹,一边瞅着忙着擦去脸上血点的人直咂嘴:“我收回前言。都忘了你原本是个职业杀手。” “华子,你守在楼梯这里,要是有人下来,直接开枪,注意安全。”穆霜白收起小刀,也把枪拿在手中,对另外两人道,“我们一人一间房,比比赛,看谁杀的人多如何?” “来啊。” “让你们见识见识老娘的厉害。” 一听这话,两人瞬间燃起了斗志。接下来,守在楼梯口的佐佐木华便亲眼见证了一场疯狂的屠杀。 三个人影在走廊上来回穿梭,每人在每个房间里待不到一分钟,就带着一个个血脚印冲向了下一个间房。而这期间,整个地下室都是安安静静的,别说惨叫声了,连物体落地的声音都没有。要不是他看见的鲜血和充斥鼻端的血腥味是真实的,他都要怀疑这三人其实什么都没干了。 穆霜白是最后一个从房间里出来的,他出来的时候,宁医生和萧旦都已坐在楼梯下的阴影里休息了,那变态医生还拿着一块眼镜布擦干了镜片上沾染的血迹。 “你可真是慢。”宁医生扔下两个空弹夹,得意地报出了自己的人头数,“我杀了十七个。” “十五。”萧旦边说边拉下蒙面的黑布透了口气。 于是三双眼睛都集中在了穆霜白身上。 “加上那两个,一共十个。”后者叹了口气,“你们俩,没一个记得我们的主要目的,是要毁掉电台和电话么?” “忘了。”两人毫无愧疚地异口同声,“是你提议比赛的。” 穆霜白无奈地摇摇头:“好在目前一切顺利,楼上估计还有不少人。不如速战速决,华子和宁医生去一楼,我和锦书去二楼。” 众人对这个提议并无异议。他们休息了一会,将枪里的子弹填满,两两一组向楼上摸去。 楼上的布局和楼下的完全不一样,每层楼都有长得一模一样的四条长走廊,走廊一侧是极其相似的房间,中间一个天井,楼梯盘旋而上。若是不熟悉的人走进来,很有可能晕头转向找不着北。而除了佐佐木华,剩下的三人都是第一次走进这宪兵队的主楼,好在三人的方向感不差,仔细分辨一下,还是能从细微的区别处找到方向的。 起初一切顺利。两队人悄悄上了楼,很有默契地都选择了从右侧走廊开始。穆霜白和锦书不声不响地迅速解决了这条走廊上所有房间里的人,正当他们打算闯进最后一间房的时候,背后突然传来一声断喝: “站住!” 两人被吓了一跳,连忙转过身。只见身后站着一个宪兵,举着枪满脸狐疑地看着他们。锦书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想开枪,穆霜白却抢在了她前头。 他竖起一根手指碰了碰嘴唇,凑近那个宪兵用日语小声道:“嘘。我们是斋藤队长秘密派回来的,找赵队长有要事。” “你们怎么这副打扮?”那个宪兵半信半疑地看着蒙着脸的二人,倒是很配合地也压低了声音。 “笨蛋。”穆霜白语气里是满满的嫌弃,“秘密行动,当然是为了方便。” “哦。赵队长在三楼。”对方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还给他们指了条路,随后便转身打算离开。 这宪兵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萧旦抽了抽嘴角,就见在那个宪兵背对他们的瞬间,穆霜白毫不客气地手起手落,用枪柄将人敲晕之后,拖进了走廊上倒数第二个房间。 她赶紧跟了进去,看着霜霜利落地扭断了对方的脖子,摇摇头:“宪兵队说出去是洪水猛兽,没想到一屋子傻蛋。” “这些都是杂鱼,但能坐上高层位置的,个个可都身怀绝技。”穆霜白笑笑,朝她指了指头上的楼层,“更何况精锐部队都被斋藤带走了。” 与此同时,楼下的两人正面对着空荡荡的房间,百思不得其解。 “人呢?”宁医生在屋子里转悠了好几圈,最终疲惫地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这么多间房,一个鬼影子都没有。” 叶华则微仰起头望着天花板,楼上说话的声音不大,但他真真切切地认出了小白的声音:“他们怎么还聊起天来了?” “看来他们也够悠闲的。”宁医生一坐下就不想动,最后还是在叶华不断的催促声中不情不愿地站起身来。 很快他们便绕到了主楼的大门前,看着明亮却空无一人的大厅,两人继续往左侧走廊摸去。紧靠大门左侧是一间较大的房间,门上挂着“会议室”三个大字。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握紧了手里的枪,同时踹开门闯了进去。 这一闯可闯出大祸来了。会议室里的十几双眼睛纷纷朝他们看来,叶华和宁医生僵在门口,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下一秒,枪声打破了宪兵队的寂静。 也不知是谁率先开了枪,子弹擦着宁医生的耳旁飞过,这才把愣神的两人唤醒。他迅速把叶华往下一拽,以长桌为掩体挡住了一波子弹的攻势,连忙找机会开枪还击。 一边瞄准宁医生一边还有心思碎碎念:“我就说一楼的人都去哪了,感情是在开会!他们开会就不能在门上挂个牌子么!” “草率了。”叶华附和道。 “边牧,你赶紧去外面,把总电闸拉了,不能让他们将消息传出去。”一想到电话还能用,宁医生难得的有些着急。他的枪里所剩的子弹可不多了。 叶华点点头,在队友的火力掩护下,成功离开了会议室。外面,不少宪兵已拿着枪循声而来,他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到大门边,一把拉下了电闸。 整个宪兵队主楼顿时一片漆黑。叶华摸黑又关上了主楼的两扇大门,坚定地守在了门前。今晚这主楼里的人要想出去,便先跨过他的尸体吧。 二楼的穆霜白和锦书刚解决完那个傻乎乎的宪兵,准备出去继续搜索时,就听见了楼下的那一声枪响。两人对视了一眼,锦书一脸的恨铁不成钢:“这两人怎么回事?” 穆霜白倒很淡定:“迟早的事。” 说完这话,他往墙上一靠,楼下的情况肯定不容乐观,得好好想想接下来怎么办了。 第139章 大开杀戒 穆霜白的话音刚落,他们头顶的灯便熄灭了。穆霜白拉开一丝门缝,发觉整栋楼都是黑漆漆的,四面八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都奔着楼梯去了。 “知道拉闸,还不算太笨。”他满意地点点头,回头对锦书道,“你留在这里,等我回来找你。” “霜霜,你要干什么?”锦书心头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这么黑的环境里,用枪是很不明智的事,一枪不中就会暴露自己。”前者语速飞快地解释道,“你不擅长近战,我去楼梯口守着,不能让二三楼的人下去。” “可他们那么多人……不如老娘跟你一起去,杀他们个片甲不留!”果然这才是萧旦的风格。 穆霜白无奈地按住她:“放心,我的刀比枪快得多,只要被我近了身,便没有活路。” 黑暗是杀手最好的掩护。想到这一点,萧旦才稍稍放下点心,叮嘱道:“霜霜,千万小心。” 三楼,副队长办公室。 小赵本来坐在办公桌前架着脚打瞌睡,猛地被枪声惊醒。他眼睛都没睁开,身体已经下意识地跳了起来。等小赵意识到枪声的来源,正伸手去抓桌上的电话,电路就被人切断了。他愣愣地站在桌前,等眼睛稍微适应了黑暗,便开始翻箱倒柜地找手电筒,打算下楼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最先打起来的还是一楼。 叶华守在门口,既不敢贸然在黑暗中开枪,又不敢离开大门半步,生怕把人放出去给斋藤报信。两难之下,他索性背靠着大门,将全身的重量压在了门上。 还没待他做好必死的心理准备,就觉得左边有人一阵风似的朝他冲过来,随后一把将他推出老远。他刚要反抗,宁医生的声音在他耳边幽幽响起:“去电闸边守着,这里交给我。” 叶华听话地照做。黑暗的环境下,他的听觉又敏锐了不少。楼上楼下一片嘈杂,惨叫声,咒骂声,重物落地的声音,甚至是鲜血喷溅的声音,他都听得一清二楚。视野里,有手电筒的光忽明忽灭,最终一切归于平静。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穆霜白背对着楼梯站在二楼最后一级台阶上,胸口剧烈起伏着。他闭眼收敛了眼中的戾气,微微掀开蒙面的黑布,贪婪地呼吸着满是血腥味的空气。他的身旁,横七竖八地摞着几十具尸体,鲜血沿着地势,在台阶上向下蜿蜒。 穆霜白踩着一地黏糊糊的血皱起眉头,要不是嫌脏,他早就一屁股坐下去了。正想找个干净地方歇会,就觉得脑后有什么东西呼啸而至。他迅速回身,想也不想抬手一挡——手中的小刀架住了一把锋利的手术刀。 借着散落在地上的手电筒那星星点点的微光,穆霜白瞪着宁医生,语气不善:“你这是想公报私仇?” 他虽是杀手,但也有十年没干过这样的体力活了,现在他两只胳膊酸疼,几乎抬不起来。宁医生刀上的力道不小,他撑不了多久。 “平时你我势均力敌,现在是我打赢你最好的机会了。”宁医生听着他粗重的喘息,心情极好地眯起眼睛,“这些小日本还是有些用处的。” 话音刚落,他便听见身前人冷哼一声,还没反应过来,就觉得手术刀下的那股力道突然消失了,连带得他整个人都向前踉跄了一步,险些摔进血泊中。两秒钟的功夫,前中统第一特工已经站在了他身后,小刀贴在宁医生的颈动脉上,泛起丝丝寒凉。 “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穆霜白无奈地收回了手,“要是我当真了,这一刀可就真划下去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开玩笑?”宁医生转过身,手中的手术刀也已不见了踪影。 “你若真想杀我,不会有这么多废话。你给了我喘口气的时间。”对方审视着他,“更何况,你不会毫不反抗地让人把刀架在你脖子上。” “什么时候这么了解我了。”宁医生抬手推了推眼镜。 这时一楼大厅和二楼走廊上又各有一束手电光朝他们照来。说着话的两人立刻噤了声,神色凝重地摆出迎敌的姿势。两个焦急的声音却同时响起: “霜霜,红鹰同志,你们在哪?” “小白,宁医生,没事吧?” 四人终于汇合,萧旦拿着手电扫了扫四周的尸体,问道:“都解决了?” “三楼还有人。”佐佐木华抬头看了看,“我听见脚步声了。” “还得麻烦我们去找他们,不如干干脆脆地下来送死多好。”宁医生边说边不满地抬腿上楼。 “等等。”穆霜白叫住他,“你刚刚杀了多少人?” 前者两手一摊:“没数。大概三十吧。” “我这不少于五十人。”穆霜白心算了一遍,“已经超出一百五了,怎么还有人?” “可能斋藤带走的不到一半吧,或许他算数不好。”无比疲惫的宁医生不耐烦地一挥手,“就算还有,人也不多,杀了完事,我还想早点回家睡觉。” “你急什么?再累能有霜霜累?他杀的人可比你多。”萧旦对他的暴躁很不满意。 对方很识趣地不吱声了。穆霜白无视了他们的争吵,觉得自己稍微缓过点劲来,便捡了个手电,带头往楼上走去。 第140章 以伤换命 三楼,小赵背靠着自己办公室的门笔直地站着,静静听着下面的动静。之前他先让手下下楼去打开备用电源,他好通知斋藤队长,结果不仅电路没有恢复,那些人也再没有回来。 他已经可以猜到楼下的惨烈景象,可他连对方有多少人都不清楚。黑暗之中,他握着手电筒的手簌簌发抖。 走廊尽头,四人小队已爬上了三楼,他们打着手电四下照了照,没看见半个人影。于是他们按照老方法搜索起来,渐渐朝着小赵站着的地方靠近。 据佐佐木华所说,三楼的人绝不超过五个,所以四人都把蒙面的黑布摘了下来,反正今晚看见了他们的人,都得死。 可没走两步,一道手电光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四人身后,一晃锁定了穆霜白的身影。下一秒,枪声大作。 佐佐木华和宁医生走得较前,等反应过来扭头看时,就见穆霜白身边的萧旦一巴掌拍在前者后脑勺上,把人拍得往前一踉跄,险些一头栽到地上。 子弹贴着穆霜白的头皮飞过,激得他后脖颈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而锦书反应奇快,回手便朝着子弹飞来的方向连开数枪。伴随着两声惨叫,那道手电筒的光亮毫无章法地晃动了两下,最终不知落进了哪个角落里。 “谢谢。”穆霜白感激地看了一眼锦书。 “不必。”萧旦霸气地一摆手,“老娘欠你的,一桩桩一件件都记在心里,迟早全部还给你。” 他们自顾自说着话,全然不知左手边不远处,躲在阴影里的小赵趁机把他们看了个一清二楚。 穆霜白。还有佐佐木华。哪怕是黑暗中看不清面目,小赵也不会认错他们的声音。他在一瞬间恍然大悟,说不准城南医院压根没有什么红党,搞鬼的那个人,就是这个已在他们身边潜伏了许久的穆长官。 一念及此,小赵蹲下身子,将手电交到左手,右手拔出手枪,紧紧攥在手里。后背则紧贴着门,努力屏息凝神,几乎把自己变成了一尊雕塑。 因此四个人并没有发现他的存在,不紧不慢地从他面前经过。小赵放过了打头的佐佐木华和宁医生,瞄准四人中唯一的女性之后,他猛然从地上蹿起来,一手箍住对方的脖子,一手举枪顶住了萧旦的太阳穴,沉声喝道: “都别动。” 变故突生,四人都被吓了一跳,小赵一制住萧旦,便拖着她往楼梯的方向退去。 “放下枪。”小赵警惕地盯着一脸严肃的三人,加快了后退的速度。 穆霜白看了看站在自己左右两侧的宁医生和佐佐木华,微微点了点头。于是三人很听话地照做了,但三双眼睛依旧紧盯着小赵,不肯放过任何一个救下锦书的机会。 然而小赵千算万算也没算到,他认为的软柿子萧旦可不是什么任人摆布的主。眼看快要退到楼梯口,萧旦出其不意地一脚踩在小赵的左脚背上,然后趁着对方吃痛后退的功夫,又抬腿往后一踹,正正好好踹在了小赵的裆部。 这两脚下来,小赵疼得脸色发白,连枪都掉到了地上,哪还顾得上手里挟持的人质。所以萧旦悠悠闲闲地跑回了自己的阵营。 锦书动脚的同时,宁医生和穆霜白也动了。前者以最快的速度从兜里掏出另一把手枪,直指小赵。可还没等他瞄准,眼前突然闪过一道寒芒。一把刺刀凭空出现在了他的眼前,要不是宁医生收手的速度快,他这条胳膊估计就完了。 宁医生怒从心起,一把抓住那伸出来的枪杆,以巧劲一拧,那枪便打着转飞出去了,正巧落在了小赵的脚边。当下他也顾不了其他,两步转过拐角,也不管躲在那的有几个人,二话不说和对方扭打在一起,佐佐木华想拉他都拉不住。 而选择了近身战的穆霜白此时已冲到了小赵面前。可惜有这么几秒钟的功夫,半蹲着的小赵已经缓过劲来,他一把捞起脚边的刺刀,对准穆霜白胸口刺来。 匕首哪比得上刺刀的长度。穆霜白无奈地放弃了攻势,侧身让过刀尖,一脚踹开了枪杆,这才再度欺身而上,右手的匕首直指小赵前胸。 小赵能活到现在还是有两把刷子的,心知自己的刺刀一时半会收不回来,他福至心灵,飞快地举起左手的手电,按下开关。雪亮的光刺得穆霜白不由自主地闭了闭眼睛,手里的匕首也因此偏了方向,只扎中了小赵的肩膀。他用的力气太大,匕首嵌进了对方的骨头之间,一时竟抽不出来。等他反应过来想松手时,小赵右手的刺刀一晃,一枪托砸在了他的腹部。 被迫放弃了匕首的穆霜白被这一枪托砸得连退了好几步,却依旧站立不稳,左膝重重地磕在了地上。喉咙口涌上一股血腥气来,又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再抬起头的时候,小赵已忍着疼痛,稳稳端着枪,瞄准了他的眉心。 “霜霜。”锦书在他身后着急地大喊。她手里握着枪,却不敢轻易朝小赵开枪。 穆霜白在背后给她打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将视线从枪口移到了小赵身上,定格在了他肩头插着的匕首上。 “不愧是三大金刚中的领头人,身手不赖。”他保持着半跪的姿势开了口。 “你也不差。”小赵嘴上应付着,双眼倒是一眨不眨地瞪着他,时刻防备着,连肩头的匕首都不去理会,“在我杀你之前,说说吧,什么时候和红党的人搅和到一起去的?” “早知道当初杀小刘的时候应该把你一起杀了。”对方并不回答他,反而是状似无意地叹了口气。 一听这话,小赵就把自己先前的问题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他周身的气息都变得危险起来。愤怒驱使之下,他的手克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小刘是你杀的?” “是啊。”穆霜白朝他扬了扬下巴,“这匕首你不觉得眼熟么?” 确实很眼熟,就和当初刺穿小刘咽喉的那把匕首一模一样。 于是面对着杀害自己好兄弟的凶手,小赵再也压抑不住怒气,他的手指缓缓扣上扳机。明知对方人多势众,但哪怕是抛弃性命不要,他也要拉着穆霜白下地狱。 他深吸了一口气,稍稍找回些许理智:“我再问一遍,你什么时候加入红党的?” “死人不需要知道这么多。”穆霜白既没有反驳也没有回答,他终于抬起眼睑,直视着小赵的眼睛。 那双黑眸里满是嗜血的杀意。看得小赵微微一愣。 与此同时,宁医生的战斗也到了关键时刻。他和那个宪兵在地上打着滚缠斗了许久,鼻梁上的眼镜都滑到了头顶。由于视线模糊,体力不支,他渐渐落在了下风。那个宪兵仰躺在地上,将宁医生整个人锁在怀中,紧紧箍着他的四肢,勒得他呼吸都有些困难,手里的枪早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叶华想去帮忙,可又碍于这边小赵对小白的威胁,一时左右为难。被制住的宁医生试着挣扎了一阵无果,于是眼珠一转,左手用力一甩,将藏在袖中的手术刀甩了出来。只不过这么一来,手术刀在他自己的手腕上留下了一道老长的伤口,鲜血汩汩而出。 这简直和割腕无异。宁医生忍着剧痛,握住刀柄,一刀扎进了那个宪兵大腿,生生切断了大动脉。 “啊!”身下人发出一声嚎叫,箍着宁医生的手脚也松开了。后者爬起身,二话不说照着他的喉咙又是一刀,那个宪兵抽搐了两下,便再没了声息。 这一声惨叫把小赵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扭头看向了声源处。而一直紧盯着他的穆霜白见机会大好,立刻从地上蹦了起来。等到小赵意识到大事不好的时候,对方已绕到了他身后,右手的匕首挽了个剑花,用力朝他的后颈刺了下去。 可不知是穆霜白体力透支动作太慢,还是小赵的反应太快,他竟然下意识地往左侧歪了歪身子,让过了锋利的剑尖,同时端着枪的右手往后一戳,枪托又直奔着穆霜白的肚子去了。 站在他身后的人很是无奈,匕首落空,他要想收回力道已不可能了。若是要扭身闪避对方的枪托,以他这个强弩之末的状态,恐怕再找不到合适的机会解决掉小赵了。 他只用了一秒钟做出了这个堪比同归于尽的决定—— 穆霜白的手腕翻转,匕首冰冷的剑刃瞬间横在了小赵的脖子前方。借着枪托撞到他身上的后推力,手中的匕首也顺势割断了小赵咽喉。 鲜血喷溅而出。小赵瞪大了涣散的双眼,仰面朝天摔了下去,死不瞑目。 估计是万万想不到最终算是他自己杀了自己。 但穆霜白也不好过。短时间内肚子上挨了两枪托,一次比一次重,还好死不死的全落在胃部。 现在他半跪在小赵尸体后几步远的地方,呼吸困难,眼前发黑,大脑也是一片轰鸣。 佐佐木华和锦书已经跨过小赵朝他跑了过来,一左一右搀起他,一叠声地问他有没有事。 从刚才几人的站位来看,他俩并没看见小赵临死前的这一记重击。 穆霜白说不出话,只是抬手指了指还插在尸体肩头的匕首。宁医生恰好走了过来,便用劲拔下了那把匕首,交到他手中。 佐佐木华架着他,听着他的呼吸不太对劲,不由皱起眉头对其他人道: “快走吧。” “你俩先带他出去。”宁医生用手电照了照穆霜白,也有些担心,“我下楼开灯再检查一遍,怕有漏网之鱼。一会东围墙那儿见。” 第141章 旁观者清 带着一个人不好翻墙,就从大门兜了个圈。等回到东围墙他们见面的地点,宁医生也翻墙出来了。 他落地就语速飞快的道:“一共一百六十人,都死了,一个没落。” 闻言众人都松了一口气。佐佐木华和萧旦想扶着穆霜白坐下,可后者双腿发软,直接跪趴在地上,左手撑着地,右手握拳,死死地顶住了腹部。 他的胃像刀割一般剧烈地疼痛着,而且与以往那种还可以忍受的阵痛不同,这次仿佛一刀接着一刀切下来,没给他半刻的喘息时间。 忍了这么久,确认了四周基本安全,哪怕他身边有个也不见得安全的人,他也实在忍不住这剧痛了。 胃里有什么东西翻涌着一路顶到了喉间,带着浓浓的铁锈味。穆霜白努力想咽回去,可反胃的感觉不断冲击着他的大脑,他只好妥协地张开嘴。 “噗。”一口接着一口,他嘴里吐出的尽是殷红的血,很快在地面上汇成了一小滩。 其余三人差点被他这一出吓丢了魂。在场唯一的医生也顾不上给自己的手腕包扎,扑到他身边,伸手抓住他的左手去探脉搏。 刚摸出个大概,穆霜白似乎是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身子一软就侧躺在了地上,整个人蜷成一团,痉挛一般微微抽搐着。 “霜霜!” “小白!” 手足无措的萧旦和叶华慌乱地叫着他的名字。 “手电。对着他的脸。”宁医生尽量保持着冷静,沉声吩咐道。 灯光下,穆霜白的脸色比纸还要白,嘴唇却被鲜血染红,看得人心头一揪。 可即便如此,他紧咬的牙关间也没有泄出一丝一毫的呻吟。 “穆霜白!”宁医生低声吼着。对方的眼神涣散,瞳孔已经逐渐放大,再不做点什么让他恢复神智,神仙也难救。 “小白。”佐佐木华握着他松软下来的右手,思索了一下,猛地凑到他的耳边说了句什么。 奇迹般地,濒死的人的双眼突然重新聚了焦,他扫了扫身边的人,嘴唇翕动着想要说些什么,可溢出来的依旧是鲜红的液体。 宁医生一脸凝重:“止不住血。快,送他去我的诊所。” 好在宪兵队离城南不算远,宁医生在手术室里奋斗了大半夜,总算从鬼门关前把穆霜白拉了回来。事后这位优秀的医生还自夸说要不是手腕有伤,他能更快把人抢救回来。 天色大亮的时候,穆霜白恢复了神智。一睁眼就正对上病床两侧两张严肃的脸。 他瞬间有了重新晕过去的打算。 “你怎么回事?”见他醒了,原本取下了眼镜揉着眉心休息的宁医生立刻把眼镜架回了鼻梁上,“这种情况不是第一回了吧?” 本来想撒谎的穆霜白看着对方笃定的神色,把还未出口的话吞了回去:“也就去年有吐过一回血,没这次这么严重……” “所以你就没放在心上是吧?”一夜未睡的宁医生简直在暴怒的边缘,“上次是怎么回事?” “也是被人打的。”穆霜白看了看另一边的锦书,含糊其辞。 但身为医生的宁医生也不关心那么多,他戳着穆霜白的脑门,一脸的恨铁不成钢:“你以前一直有胃病吧,胃部又有旧伤,已经发展为胃溃疡了,这次是急性大出血。再有下次,你小命可就玩完了。”他叹了口气,“上次在城南医院,我怎么就没发现呢?” 其实怪不得他,上次穆霜白和高昀骞的苦肉计半真半假,照对方那个活蹦乱跳还能威胁他的劲,他是万没想到那人除了腿,胃也是真伤。 所以后来他养伤养那么久,还在自己面前装柔弱,竟全是真的。 见这个变态医生走神,穆霜白知道他估计把之前的事差不多想通了,便咧开嘴朝他笑了笑,嘲弄道:“你不是一直盼着我死么?胃出血而死,不会伤到心脏的。” 宁医生真是生气也不是,点头赞同更不是,张着嘴接不上话。 于是萧旦很负责地把话题扯开了:“霜霜,昨晚你为什么不肯开枪?”她抢在对方回答前接着道,“不要用之前那些鬼话来敷衍老娘。宁医生检查了地下室的尸体,那时候近身战明明是风险最高的选择,可你杀的人都死于割喉。” 穆霜白盯着锦书,沉默了。 “解释一下?你有什么不能开枪的理由?”对方不依不饶地追问道。 “我带的枪,是特高课的配枪。”穆霜白犹豫了一下,望着天花板解释道,“之前没想过要活着出来,所以带什么枪都无所谓。而有你们的帮忙,我可以全身而退,若是再在尸体上留下子弹,阿辜很快就能猜到是我。” “那你这是把事情全赖到我们头上了。”宁医生一针见血。 “别说得那么难听,是你们主动来帮忙的。” 这话真是完全无法反驳。 房里安静了一会。萧旦的直觉告诉她,霜霜绝对有所隐瞒。她的观察力一向很好,昨晚他身上带的可不止一把枪,枪的大小样式似乎也不大一样。如果其中一把是特高课的配枪,其他的枪呢,又有什么不能用的理由? 不过现在不适合再逼问下去了,萧旦起身告辞。 她刚走,佐佐木华就推门进来了。一见小白醒了,他也顾不上问候,开口便道:“我回季公馆的时候,季鸣鸿化好了妆正准备出门,说是去和一个新认识的小姐妹喝早茶,完全没问我们的事。” 穆霜白怀疑自己的耳朵也出了问题:“他和谁喝早茶?” “他说才认识的,他也不知道对方叫啥。”佐佐木华板着脸,“还说以后每周一三五陪那姑娘出门玩,二四去银行办正事。” “他疯了吧!”一旁的宁医生率先跳了起来,“你们让他出门就够冒险的了,他现在还有心思泡妞,这岂不是作死。”他上前摇着叶华的肩,“边牧同志你可得多管管他,不然那小子哪天不小心死在某个阴沟沟里了,我可拿不到心脏了。” 后者被他晃得心烦,一伸手推开他,边冲穆霜白报了家饭店的名字,边转身往外走。 他从昨天折腾到今早,眼睛都没合过一下,又被小白吓得不轻,现在急需回去休息。话他带到了,接下来的事就不归他管了。 叶华走出房间,反手带上门,毫不意外地看见了倚着墙等在外面的萧旦。 “还不走?”他瞟了她一眼。 “等你。”说着萧旦便很自然地朝他凑了过来,“边牧同志,问你个事呗。昨晚你到底对霜霜说了什么?” 前者当然明白她问的是什么,只是有些意外于她的不知情,便给了她一个名字:“季鸣鸿。” “就这?”萧旦一脸嫌弃,“看来老娘猜的不错,他俩绝对有故事。” “当然。”叶华深表赞同。 “他俩到底啥关系?”萧旦觉得自己内心的八卦之火熊熊燃烧。 她本来只是随口一问,并没指望得到答案,不想叶华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答道:“你心里清楚。” 第142章 秦璐 此时屋里一坐一躺的两人大眼瞪小眼静了一会,宁医生猛地跳起来,一把按住正打算拔掉手背上针头的穆霜白: “你还在挂水,哪都不许去。” “那家饭店,就在宪兵队附近。”对方扒着他的手,“现在阿辜他们应该还在城外,我得赶在事情被发现前把老季带走。” 否则等到日本人封锁那一带查人的时候,男扮女装的大少爷迟早会被查出来。 宁医生微微一顿,手上的力道一松,穆霜白见机推开他,拔掉手背上的针头,故作轻松地跳下了床。 “我们三个的血型与你不符,要不是运气好止住了血,你早该大出血而死了。”宁医生看着他苍白的脸色皱眉,“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吧?内伤比外伤麻烦得多,你胃部要是再受伤……” 他恨不得把所有相关的医学知识都给他普及一遍。 “不会再伤了。”穆霜白笃定道,“我是去叫人回来,不是去打架的。”他边套着外套边玩笑道,“我不会让你这么早拿到我的心脏的。” 宁医生突然有些后悔,他昨晚干嘛要救他,就任由他这么死了,既能除掉个汉奸,又能得到他想要的黑心,简直是一举两得。 可能他是从心底里,对这个敢独闯宪兵队的“汉奸”的看法,有了一丝改观吧。 天色还早,城外高昀骞带着几百人把阿辜的近两千人耍得团团转,以至于宪兵队里的惨状还未被人发现。离宪兵队两条街远的一家小饭店门前,季鸣鸿穿着一件短袖高领长旗袍,化着淡妆,撑着把小伞四下张望着。高领旗袍完美地遮住了他的喉结,再加上领子里藏着的变声器,他完全不担心会被人认出来。 没过多久,一辆黄包车停在了他面前,一个长着娃娃脸的年轻小姑娘从车上下来,兴奋地和季鸣鸿打着招呼。 她俩在饭店门口聊了两句,便手挽着手打算上楼。这时穆霜白正好赶到,来不及细想,一个箭步冲到两人身后,伸手去拉季鸣鸿。 “老……”穆霜白差点咬了舌头。老季是他喊惯了的称呼,一时半会还真改不过来。他顿了顿,捋直了舌头,“老费劲了,原来你在这。阿鸿,快跟我回去。” 两个“姑娘”都被吓了一跳,等看清来人,季鸣鸿真是欲哭无泪——你来干什么? 而穆霜白仿佛这时才看见季鸣鸿身边的人,他冲对方扬了扬下巴:“这位是?” 大少爷答不上来,尴尬地扭头去看那个小姑娘。她们虽然是第三次见面,可前两面都太仓促,他至今对人家是一无所知。 “小女子秦璐,圣约翰大学的学生。”小姑娘羞涩地低头行了个礼。 “穆霜白。”前者大大方方地报出了自己的名号。 “穆处长,久仰大名。”秦璐依旧低着头,似乎是有些怕他。 穆霜白听着这个称呼有些奇怪,但他着急要带季鸣鸿走,一时也没往心里去。 “秦小姐,我和阿鸿还有些事,改日再约。” 秦璐这才稍稍抬起头,把目光放在了他紧拉着季鸣鸿手腕的那只手上。她上前了一步,小声对季鸣鸿道:“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呢?” “明鸿。”大少爷编名字的水准就差告诉人家真名了,“明亮的明,鸿雁的鸿。” 听得穆霜白一口气堵在胸口。 虽然很是费了一番周折,但穆霜白还是成功拉走了季鸣鸿。 季鸣鸿跟着他一路七拐八绕,走的净是没什么人的小巷。可他满脑子都是秦璐的那张娃娃脸,压根没注意脚下的路。 眼看就要走出日租界了,穆霜白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下来,就忍不住地开始数落大少爷: “我让你女装出来是办正事的,可没让你去勾搭人家小姑娘。你都快四十的人了,还想着吃嫩草不成?再说了,你这副尊容,她能看上你也不太正常。万一哪天你身份暴露,不怕被人骂变态?” 季鸣鸿低着头不理他,他便自顾自碎碎念下去:“还有,秦璐这个名字恐怕也是假的。上海秦家也不是什么小家族了,我却从没听说过他们家有个这个年纪的小丫头。老季啊,这种来路不明的人,不管你有什么念头,趁早打消吧。” 他还想接着说,冷不丁季鸣鸿伸手揪住他的领子,一把将他摁在了墙上:“你能不能少管我的事?” 大少爷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弄得穆霜白不明所以。季鸣鸿本来就比他高一点,现在加上高跟鞋的高度,他觉得头顶的天空都被挡了个严严实实。 “我答应你的事会做到,但我怎么做,认识什么样的人,交什么样的朋友,还请你少管!”季鸣鸿的语气不善。 “老季,你现在是死人的身份。你只能,活在阴影里。”穆霜白放平语调,并不想跟他吵。 “还不是怪你!连假死都给我安排得明明白白,事先也不和我商量!现在机缘巧合,明鸿这个身份,是我唯一活在阳光下的机会!”大少爷一激动说话就不过脑子。 初夏的天气,穆霜白只觉得遍体生寒,他活动了一下被按得生疼的双肩,叹了口气:“对不起。” 怎么又是他在道歉?季鸣鸿皱眉。他只是憋得太久想发泄一下,难道又口不择言刺痛他了? 三个字让大少爷发热的头脑冷却了下来,他这才发觉他和穆霜白之间的距离实在是太近了些。季鸣鸿顿时觉得脸上发烫,连带着耳尖都烧成了红色。他连忙退后几步,规规矩矩地站好,嘴里还忍不住嘟囔了一句: “我不过三十四岁,哪有快四十。” 穆霜白整理好衣服,有些戏谑地看了看他通红的耳朵,刚想调侃两句,就听见了不远处的大街上一片喧闹嘈杂。他心知是斋藤带着宪兵队的人回来了,连忙拉起季鸣鸿便跑。 只是不知道城外战况如何了,希望他大哥没事。等把手头这个大麻烦送回家,他再去趟特高课抓个人问问好了。 还蒙在鼓里的大少爷被穆霜白拽着一路小跑,几次张嘴想问问发生了什么,可对方的脸色实在算不上好看,他只能先把满肚子的疑问存着。 两人回到季公馆。穆霜白一将他送进地下室的门,二话没说就跑了,甚至连门也没顾得上帮他关。 “哎……”季鸣鸿本想叫住他,但想想又不知从何问起,只有傻傻地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 “回来了?” 恰巧叶华睡眼惺忪地走到了门口,大少爷立刻抓着他问道: “出什么事了?” “什么什么事?” 也不知道前者是在装傻还是真没睡醒,看着他一脸迷糊的样,季鸣鸿就恨不得给他来盆水清醒清醒。 “你昨晚,给我下了药吧?你俩又有什么事要背着我去做?”季鸣鸿倒还不算太傻,“穆霜白今日也不正常,脸色那么难看不说,还一路硬把我从日租界拖了出来。” 佐佐木华反应了几秒,除了“脸色难看”四个字,旁的啥也没听见。他一把抓住大少爷的胳膊:“小白把你送回来的?他人呢?” “那儿呢。”两只胳膊都被抓着,季鸣鸿只好偏头朝着门外努努嘴。 远处密道尽头,已成了一个小黑点的人影很快消失不见了。 “你怎么不拦着他?他那个状态还能去哪?”叶华的声音里透着焦急。 季鸣鸿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话外音:“哪个状态?到底什么回事?” 叶华也懒得再做隐瞒,三言两语把他们几人夜闯宪兵队,小白受伤吐血的事说了一遍。 一听这话,季鸣鸿也顾不上纠结自己被下药的事,扭头就想去把人拉回来。 “别去了。”心知已追不上了的叶华越过他“砰”地一下把大门关上了,“他估计是惦记着他大哥。” “高昀骞和这事也有关?”季鸣鸿追在他屁股后头问道。 “你不如去问小小黑。”叶华一脸的不耐烦,回到自己房间接着睡回笼觉去了。 第143章 被看穿了? 日租界里,自以为打退了高昀骞几百人“大军”的阿辜和斋藤队长敲锣打鼓地回到了宪兵队,刚进门,两人就被一片尸山血海吓得一个趔趄。 世界安静了两秒,随后日租界里所有的人都听见了从宪兵队里传出的一连串枪声和人类的怒吼声。 多年后,据人们回忆,那日斋藤队长突然冲出宪兵队,疯了一般绕着日租界猛跑了两圈,边跑边朝天放枪,最后又像没事人一样回到了宪兵队。 而当下,指挥着属下清点尸体的斋藤全身都在颤抖。尤其在看到死不瞑目的小赵后,他抖得越发严重。活生生的一百六十个人啊,一晚上的功夫,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变成了尸体。出于私心,本该带走一百五十个人的他还给小赵多留了十个心腹,万一有什么事至少能护着他跑,没想到竟是多了十具尸体。 等他查出来是谁干的,不将那人千刀万剐誓不罢休! 阿辜则站在二楼的楼梯口,仔细打量着那些尸体。这么多人,竟有近半数死于利器割喉,全是一击致命。偷袭的人到底是谁,能有这般胆量与身手? 他内心的好奇已然盖过了愤怒。 命令属下去封锁日租界搜查之后,斋藤站在那儿,越想越气不过,跳忍不住着脚爆粗。 “还有什么好查的。”阿辜下了楼,安慰地拍拍他,“斋藤桑,节哀。有理由有能力这么干的,只有红党了。我倒是没听说,红党什么时候出了这么一位高手。” “只有一个人?” “起码三个。”阿辜摇头,“但有人面对数十人不发一枪,也不知该说他是自信还是自大。” “我觉得像寻仇。说不好我们杀的那些城南医院的人里,真的有他们的人。” 两人没讨论出什么东西,斋藤队长便打算去四周看看。他前脚刚走,后脚一个小宪兵跑进来对阿辜道:“课长,秦小姐找您。” 话还没说完,他身后一个小姑娘一把将他推开,大步走到他们面前,对赫赫威名的特高课课长直呼其名:“阿辜。” 这小姑娘正是刚刚和季鸣鸿见过面的秦璐。 “阿姐。”阿辜一反常态地堆起笑脸,还上前轻轻抱了抱秦璐,“你怎么来了?” 原来秦璐本名千叶和都,是阿辜失散多年的亲姐姐。两月前他们的母亲过世,她循着线索,千里迢迢跑来上海寻亲。 据她所说,她和母亲一直被日本军部监视着,要不是母亲拼着命帮她逃了出来,阿辜这辈子恐怕都找不着她们。 于是天生长了张娃娃脸的千叶和都假扮成女学生,以秦璐的身份混进了圣约翰大学,几经波折找到了阿辜,二人得以团聚。 要是季鸣鸿知道他看上的小姑娘其实是个年过半百的中年女人,估计梦都做不安稳。 千叶和都的脸上没有一丁点岁月的痕迹,看起来就是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她此时正仰脸冲着阿辜撒娇:“我这不是给你送情报来了么。” “什么情报?”阿辜有些好笑。他的阿姐半辈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竟还会用这种词汇。 “我刚在街上碰见穆霜白了。脸色苍白,脚步虚浮,你说他会不会跟这事有关?”千叶探头探脑地望着他身后。 那一地干涸的血迹还没来得及清理,阿辜连忙挡住她的视线,不想让她看见这般血腥的场面。 “你何时认识的小穆?”他很是好奇。 “他好歹也算上海滩的名人吧,我来了这么两个月,他的事迹可听得不少。” 阿辜正要细问,就见斋藤急吼吼地闯进来:“东院墙外发现了大量血迹,方向往城南去的,他们肯定有人受伤……” “你等会。”阿辜决定先理清秦璐的这条线索。他招手叫来秘书,问道,“小穆今早没去上班?” “穆组长请了病假,说是急性胃溃疡。”秘书翻了翻随身携带的记事本。 “你在哪碰见他的?在这附近?”前者的神色严肃起来。 “就在饭店门口,他还当着我的面强行拉走了一个女孩子。” 一听这话,阿辜的眉头全挤到了一处。上次在小穆家受到的惊吓他还记忆犹新,现在只要听到小穆和女人这样的话题,他就有些谈虎色变。 再联想到她说的“脸色苍白,脚步虚浮”,阿辜脑子里只剩下“纵欲过度”四个大字。他不由得和身旁的斋藤交换了一下眼色,同时摇头叹气。 完全没意识到两人已脑补了一出强抢民女的大戏的千叶和都还在那喋喋不休,阿辜二话没说扳着她的肩膀把人推到了门外: “阿姐你安心回学校吧,这些琐事我自己处理就行。” “哎?不是,那女孩子一看就不是什么烟柳之地的妓女,说不准和穆霜白有什么渊源。”千叶扒着门框不想走,“你们不查查吗?” “和那家伙有渊源的女人多了去了,我可没那精力一个个去查。”她的话更加深了阿辜关于小穆“强抢民女”的想象,不再和她多说,直接让人将她客客气气地送走,回头开始和斋藤商议严查周边医院的事去了。 千叶和都站在宪兵队的院子外面气得跺脚:“你们不查,我自己去查!” 于是这位五十岁的女子,顶着十八岁的脸,摩拳擦掌地盘算如何给新认识的小姐妹明鸿下套了。 而远在季公馆和小小黑大眼瞪小眼的季鸣鸿,冲着小八哥连打了五个喷嚏,随后被羽毛扇了一脸,又接着打了十五个喷嚏。 缓过劲来后,他吸着鼻子掰起手指头开始数这回又是谁在说他的坏话。 过了一周,这天下午,季鸣鸿收拾好了整套行头,照旧去下一家银行打听消息了。今日他去的是自己的老地盘——中储行。 作为中储行的前副总裁,他真正来这家银行的时间倒是屈指可数,如今再换了一身女装,季鸣鸿进门前还无比自信,绝不会被人认出来。 打脸来得太快。有可能是他这个身高在女人中着实有点高,再加上长得还算有点回头率,大少爷刚和前台柜员说明来意,就听见背后有人大声叫他: “明鸿!” 季鸣鸿吓得一哆嗦,下意识地把手上还没来得及递出去的保险柜钥匙收了回来,立刻转身摆出一个笑脸。 等他看清来的竟是秦璐这个小丫头时,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大少爷的笑容逐渐灿烂起来:“秦璐,这么巧?” 他俩第一次相遇也是在银行,还就在几条街开外的上海银行那儿。可惜看着千叶和都的小脸就晃神的季鸣鸿压根没意识到,天底下从来没有所谓的巧合。 “咱们可真有缘。”在季鸣鸿面前的秦璐完全没有了之前的拘谨,很自来熟地凑近了他,“最近各大银行都有你,不是办普通业务吧?” 前者犹豫了一下,打了个哈哈:“办正事前先了解一下各家银行嘛。” 秦璐看出他不方便说,也没再追问。她与“小姐妹”好不容易建立起丁点的好感,还想继续好好发展发展的。看看天色不早,于是她便邀请对方一起去吃个晚饭。 季鸣鸿高兴还来不及,当然不会拒绝。 秦璐带他去了一家日本餐馆。临到门口,季鸣鸿想想觉得不妥,还是给叶华打了个电话,告诉他自己晚饭不回去吃了。 好在今日叶华心情尚佳,没像平常那样光听着就完事,还多嘴问了一句地址。要没这一多嘴,大少爷可就要阴沟里翻船了。 待季鸣鸿打完电话上楼,包厢里的秦璐已经点好了菜等着他了。小姑娘见他端端正正地跪坐下来,冷不丁冒出一句:“阿鸿,和男朋友打好招呼了?哦,我以后就跟着你男朋友叫你阿鸿可以不?” “那我叫你璐璐。”季鸣鸿点着头道。说完才后知后觉地反问,“男朋友?” “就是穆处长呀。那天他来找你的时候我便看出来了,眼神骗不了人的。”秦璐将胳膊肘撑在桌子上,上半身凑近他,笑道,“你们怎么认识的,说来听听呗?” 可惜季鸣鸿已处在震惊之中,并没有听见她后面的话。秦璐于不经意间,戳破了那一层窗户纸。 季鸣鸿做了三十多年的少爷,早年间狐朋狗友酒肉之交多到他自己都数不过来,可大少爷从来没把那些子人当成自己的朋友。在他的概念里,除去至亲,朋友、知己、爱人,那就是一个东西,一生得一人便好。当然,最好能是个红颜知己。可惜他最先遇到的,是面热心冷的穆霜白。 他看着那人一言不发地把家国扛上双肩,便兑现着自己的诺言,好好地陪着他。两人并肩而行的短暂时光里,他能感觉到快乐和安定,双人份的。 这么多年恩恩怨怨纠缠下来,他与穆霜白的感情,早已没了什么清晰的界定。他诚惶诚恐地受着他的好,却逐渐习惯他的守护,多少次午夜梦回,他恨的还是自己的的软弱无能。 第144章 被个瞎子看穿了 “说来话长。”想归想,季鸣鸿的当务之急还是绞尽脑汁编故事,“总而言之是我家突遇大变,我不幸沦落风尘,多亏了老穆,这才救我出苦海。” 千叶和都笑眯眯地看着他,在心里冷笑——编,你就可劲儿编。 她五十年水深火热的生活里阅人无数,不仅一眼看穿面前的人绝不是什么风尘女子,甚至连她的性别也怀疑上了。 毕竟大少爷做了三十多年纯爷们,虽说在女装方面有些天赋,但女儿家的体态心性,短时间内也学不全,很容易被眼光毒辣的人看出破绽。 很不巧,千叶和都就是这种人。 这也是穆霜白不让他随意交朋友的主要原因。他很清楚地知道活在在季公馆地下室那小小一方天地里的憋屈,也懂得那种阴暗压抑的痛苦。他理解季鸣鸿想活在阳光下的心情,可他但凡有的选,绝不会亲手将人拉进这深渊。 不会是季音希,更不会是季鸣鸿。 这时候的大少爷却浑然不知,他在穆霜白心中,早已是光明一般的存在。是哪怕要放弃天下久安的愿景也必须保护的光明。 一如穿透所有黑暗迷雾的那一束光。 两人说话的功夫,菜已经上了桌,千叶还特意点了一壶梅子酒助兴。 “我不太会喝酒。”季鸣鸿盯着那壶酒,心头警铃大作。这么久滴酒未沾,他的酒量恐怕又退回了起点。 秦璐一脸新鲜地看着他:“风月场上不会喝酒的,我还真没见过。” “呃……”——他怎么把这茬忘了。 正当大少爷绞尽脑汁思考如何圆谎,秦璐给他递了个台阶: “那你应该是以前雁月楼里的那种姑娘吧,只卖艺不卖身?” 季鸣鸿松了口气,都没注意到对方竟然会知道雁月楼:“璐璐你对这一行很了解嘛。” “什么都了解一点,总没坏处。”秦璐笑了笑,贴心地叫来侍应生,让人换一壶茶上来。 放下心来的大少爷完全没想到,得了秦璐暗中吩咐的侍应生端上来的茶壶里,装的依旧是酒,还是后劲较大的清酒。 “阿鸿,以茶代酒,我敬你一杯,祝你今后幸福,得偿所愿。”秦璐不怀好意地给季鸣鸿倒了满满一杯“茶”,率先一饮而尽。 大少爷想也没想,端起茶杯来,仰头一口干了。茶杯本就比酒杯大上不少,再加上他喝得又急,意料之中的,五分钟之后,季鸣鸿就四仰八叉地躺倒在榻榻米上,不省人事了。 见计谋得逞,千叶和都立刻爬到季鸣鸿身边,伸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胸部。 女子**柔软的触感让她触电般地收回手来。千叶本来已大致确认面前这人并非女子,可手上这真实的感觉,让她有些怔愣。若是季鸣鸿醒着,一定会在心里感叹,老穆给他准备的东西,质量真没的说。 她只停顿了几秒钟,便大胆地伸出手再度确认了一番,随后一手去解他领口的扣子,一手从季鸣鸿的胸前沿着小腹,一路向下摸去。 紧急关头,有人推开了包厢的门,一眼瞅见这不可描述的场面,顿时大喝一声:“住手!” 千叶和都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收了手,抬头望向来人。 穆霜白维持着推门的动作僵在门口,眼神复杂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地上衣衫凌乱任人摆布的季鸣鸿。 这一周穆组长奉命去南京出了一趟差,刚回来便兴冲冲地拎了饭菜来季公馆看望两人,却被佐佐木华告知老季和别人出去吃了。而能和他一起吃饭的,只有那个认识没多久的秦璐。 他试着查过秦璐的背景,却发现怎么也查不到这号人。老季和这种来历不明的人往来,不出事才怪! 于是穆霜白完全没犹豫,抛下佐佐木华就跑来餐馆找人了。 哪想到进门就给他看了这么刺激的画面。 穆霜白努力控制住自己的面部表情,走到醉倒的季鸣鸿身旁,把他从地上拉起来,直接扛上了肩头。他扶好大少爷的腰,给秦璐投去一个警告的眼色,嘴上却没多说什么: “秦小姐,告辞了。” 千叶和都眼睁睁地看着穆霜白像扛一个麻袋一般把人带走了,低头看了看自己罪恶的双手,唇角勾起一丝坏笑来。 她心情尚可地独自吃完了满桌的好菜,打着饱嗝走出餐馆,突然被一个手持幢幡,戴着黑眼镜的算命先生拦了下来。 对方像是专程在这里等她,不由分说便拉着她到自己算命的摊位上,硬要给她算一卦。 千叶和都也没放在心上,正好吃饱了闲着没事干,就任由他胡乱算去。 “小姐,鄙人替你算了算前世今生。”他推了推眼镜,看似随意地从盒子里抽出一纸签文来,递给千叶。 后者险些被他逗笑了:“老先生,我签都还没抽,你就帮我解签了?” “在下张瞎子,号称民国第一神算,算命的时候省略那么一两个步骤,早已是家常便饭。”张算捋着自己的小胡子,神神叨叨地忽悠人。 千叶半信半疑地打开签文一看,纸上用小楷写着两行字—— 谋事在人,有人混迹人心鬼蜮,难逃背叛; 成事在天,有人费心机关算尽,难挽狂澜。 她的脸色瞬间难看起来,她缓缓将手伸向腰间,双眼紧盯着张瞎子,似乎是在确认他是真瞎还是假瞎。 “你是谁?”千叶和都不再维持自己小姑娘的伪装,沉了声喝问道。 张算开始演戏:“鄙人说过了。鄙人一介平民,仗着精通八卦术数,云游天下替人看看相而已。” “你都看不见,还看什么相?” “鄙人虽目不能视,但看得清人心。算是祸福相依吧。”张算面不改色接着忽悠。 千叶有些犹豫:“你……知道我是谁?” “你的心告诉我了。”张瞎子抬起头,墨镜下的双眼闪过一丝决然,“你们杀的人已够多,又何必再诛人心?” 说出这句话,张算已经在赌了。看穿了千叶和都真实身份的他,此举是想尽可能套一套对方的话。他在赌命,赌千叶顾忌自己的身份伪装,不会当街杀他一个毫不起眼的算命先生灭口。 正想着,面前看似人畜无害的小姑娘猛地从腰侧拔出一把枪,对准了他的心口。 张算心头一跳,一动不动地端坐在那,一个劲地默念:“我看不见看不见看不见……” 千叶和都又稍稍将枪口抬高了一点,仔细观察着张瞎子的反应。可惜后者头都没偏一下,依旧是一副松懈的样子,等着她的回答。 于是确认了他是真瞎的千叶收好枪,放松了些许警惕:“身为我的棋子,就该有棋子的自觉。敢背叛我,必百倍奉还。” “下棋者,艺也。您若想以身为棋,怕是难以兼顾。” 秦璐皱了皱眉头,笑道:“先生多虑。作为执子之人,我可没蠢到自个往这棋盘上跳。” “如此,便祝您得偿所愿。”张算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便不再多言,微微颔首。 穆霜白今日来得匆忙,没顾得上回家开车,带着女装的大少爷坐黄包车又怕被有心人编排。因此他只能扛着季鸣鸿走了一路,快到家的时候,实在是有些扛不动了。 他把人放下来,扶着他斜靠在墙上,打算将人弄醒,让他自己动动腿走回去。 穆霜白抡圆了胳膊准备给季鸣鸿俩大耳瓜子,事到临头又收了力道,只轻轻地拍了拍大少爷红扑扑的脸颊。 不出意外地,并没有得到什么反应。 穆霜白想来想去,伸手捂住了季鸣鸿的口鼻,本着哪怕是把人闷死也要弄醒的原则,他下手可不轻,捂得死紧。 正用力呢,冷不丁不远处有人阴恻恻地开了口: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穆霜白,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副德行。” 穆霜白听得一顿。他放开了季鸣鸿,扶着人靠着墙坐好,方才转头看向来人。 巷口的阴影里走出三个身材魁梧的壮汉来,一看便是练家子,多半是碰上寻仇的了。 穆霜白微微叹了口气。树大招风,这些年想杀他的人前仆后继,还不是都被他收拾得妥妥帖帖,怎么还有不长眼的硬要往上凑? 三个男人走到他近前停住了。穆组长眯着眼睛打量着他们,竟觉得有些眼熟:“我们,认识?” “你害得季家家破人亡,难不成全忘了?”为首的那人的手指头几乎戳上了穆霜白的鼻尖,“你杀了我们老大还不够,又杀害了少爷,逼得小姐远走他乡。你这个恩将仇报的禽兽!” 这下他想起来了,面前这三人可不就是当初季鹰的手下,叫……小二小三小四? “你们没死?”他脱口而出。 “我们是从地狱爬回来的,不报此仇,我们也没脸下去见老大!” 说着小二一拳头就照着穆霜白的脸上打来。后者侧身躲过,随意地还了两招。要不是需要费心护住自己尚未好全的胃,他早分分钟解决了这货。 第145章 到底想要什么 三兄弟倒也不笨,一见小二讨不到什么好处,干脆三个一起上。都说双拳难敌四手,六个拳头往穆霜白身上招呼,一时打得后者只有招架的份。 时间一长,便被小三看出了破绽。三人交换了个眼神,六只拳头全冲着他的腹部去了。 穆霜白眼神一凛,用力往上一蹦躲开攻势,又在半空里翻了个身,给了三人一人一脚,直把人踹飞出去。 但他们三个人从地上爬起来,龇牙咧嘴地拍了拍身上的土,又朝穆霜白冲来。这回小三小四负责制住他的双手,小二则专心攻下盘。功夫不负有心人,穆霜白一招不慎躲得慢了一些,被小三小四同时抓住了双手,用力摔在了墙面上。 他的背撞得火辣辣的疼,双手还被扣着没能挣脱,就见小二掏出一把小刀,气势汹汹地朝自己刺来。 生死关头,杀手出生的穆霜白比一般人冷静得多。他眯着眼睛计算着小刀的方向角度,腿上蓄力,准备跳起来朝小二的胸口来一脚。 可是他没能如愿。斜刺里突然冲出一个人影,瞬间横在了他俩之间。那人冲过来带起的风拍在他脸上,拍得他的呼吸都停滞了一秒。 小刀毫无意外地刺中了季鸣鸿的上腹。 小二也愣住了,但当他抬头看清了眼前人的相貌,吓得往后倒退了两步:“小姐?您怎么在这?!” 他这一退,还握着刀的手也下意识地往回一抽,鲜血瞬间从伤口里喷溅出来。季鸣鸿的脸色一白,酒精的作用下,他并没觉得太疼,但是这么多年,他的晕血症就没好过。他尽量克制着不去看那些红色的液体,双眼紧盯着小二,一字一顿地道:“他没有杀我爹爹。” “小……小姐。”小二已经语无伦次了,“属下不知道是您……” 带血的刀不可避免地印进眼底,晕乎乎的大少爷颇为嫌弃地一挥手,送了他一个字:“滚。” 三人连滚带爬地跑了。 利器出入血肉的声音落在穆霜白耳朵里,仿佛是世间最刺耳的声响。他连小三小四什么时候放开他的都不知道,眼里只有身前季鸣鸿缓缓朝他倒下的背影。 “老季!”穆霜白连忙接住他,直接将人揽进了怀里,伸手去捂他的伤口。 “你那盘录音,我听了。”大少爷的眼神呆滞地望着夜空,“对不起,误会你这么久。” “现在就别说这些了。”手上是血液黏糊糊的触感,早见惯了鲜血的穆霜白竟有了一丝反胃的感觉。 季鸣鸿却依旧喋喋不休:“老穆,你说,我这样是不是很像阿音?” 前者一时没想明白他问这话的意思,便很实在地点了头:“是啊。” “所以你才……”季鸣鸿说不下去了。如果面前这人真的对自家妹子有什么非分之想,他又能说什么,做什么呢?他俩的大婚已经被自己搅和了,难道真要毁了阿音的幸福吗? “我才什么?穆霜白还是不明白。 “没什么。”季鸣鸿抿了抿唇,“你实话告诉我,是不是还惦记着阿音?” “是我辜负她,又逼她远走,如何能不惦记?” “既如此,便替我好好照顾她吧。” 这句话说完,大少爷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少来这套。”穆霜白一个毛栗子敲在他额头上,“没伤到要害,死不了的。” 季鸣鸿立马睁开眼,尴尬地轻笑了一声。他低头看着好不容易把自己扶稳,腾出了手的穆霜白给自己包扎着伤口的动作,恍惚中像是回到了哈尔滨的那个冬日。 一晃眼,十年了。 伤在腹部,一走路便会拉扯到伤口,这下穆霜白是真得把这个大少爷打横抱回家了。 他在心里叫苦不迭,脸上还要装出没事人的模样。 “老穆。”季鸣鸿则舒舒服服地靠在他身上,“等天下太平,你我找个风景不错的地方,过过舒服日子如何?” 前者好笑地斜了他一眼:“之前说天下太平便要杀我,现在又想和我安度晚年,你到底想要什么?” 季鸣鸿嘟嘟囔囔半天,蹦出一句惊世骇俗的话来:“若问此生所愿,唯君心似我心而已。” 穆霜白手一抖,险些将人扔到地上去。果然相比撒酒疯,还是以往醉了就睡来得好些。 “你醉了。”除了这句,他也找不出其他应付的话了。 “酒醉心明。”季鸣鸿用一根手指戳了戳他的心口,抬眼期待地望着他,“怎么样,好不好?” 明明知道战争结束之时,就是清算的开始;明明知道以自己这尴尬的身份,难逃一劫难得善终。但看到怀中人闪着光亮的眸子,穆霜白鬼迷心窍一般,点头应道: “好。” 看着季鸣鸿带着餍足的笑意再度昏睡过去,穆霜白才长出了一口气。他现在只能寄希望于,明早醒了酒之后,这家伙什么也不会记得。 可惜第二天季鸣鸿醒后,对于自己怎么受的伤没半点印象,偏偏牢牢记住了穆霜白答应了一起归隐田园这一节,气得后者叉着腰跟他算账: “谁让你冲过来替我挡刀的?我又不是躲不开。” “我那时刚醒,身体先于脑子动了。”躺在床上的季鸣鸿低头看了看自己被绷带裹得严严实实的圆肚皮,不禁疼得倒抽一口冷气,“嘶。” “你也知道疼!幸好伤口不深,你又多穿了一层那玩意。”穆霜白指了指垃圾桶里沾了血的肉色假胸,“给我记着,没有下次。” “你是让我对你见死不救?” “是让你别在没把握保护好自己的情况下救!” 见季鸣鸿乖乖点了头,穆霜白才接着道:“一会儿就回你的季公馆去。”——他家可不是什么安全的所在。 “不行,昨天秦璐还问起……问起我俩的关系,她要是发现我不住你这,又要生事。”季鸣鸿可怜兮兮地望着他,“而且我刚为你受了伤,你就要赶我走?” 穆霜白一个头两个大:“我这时常有人登门,你待在这里,全天都得是这身打扮,你受得了?” “没问题!” 季鸣鸿答应得爽快,穆霜白越发觉得,一周不见,他仿佛变了一个人,变回了最初相遇之时,带着光芒朝自己微笑的那个少爷。 误会解开之后,这些年的冷眼相对,恶语相向,像是从不曾存在过。穆霜白不指望一向别扭的大少爷能给他什么补偿,有昨日的一声道歉,他已知足。 他却不知,对未来有了新的期许的季鸣鸿,满心想的都是,余生还长,曾经亏他欠他,可用半生来偿。 “你好好歇着,我去季公馆帮你拿东西。” 穆霜白给阿辜打了个电话多请了两天假,替季鸣鸿掖好了被角,便出门去了。 不久后,穆霜白拐进了季公馆密道入口所在的那个小巷。与往日不同的是,今日小巷的尽头,一幅幢幡极其招摇的竖在那里,上头写着一个很是眼熟的“算”字。于是穆霜白没在那个熟悉的井盖旁做任何停留,快步走到巷口,扭头去看摆摊的人。 张瞎子目不斜视,抄着手端端正正地坐在摊位上。 穆霜白略微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在张算的对面坐了下来: “先生。” 张算边摸索着伸手去拿桌上的签筒边道:“你怎么回事,身后跟了条尾巴都不知道吗?” “知道。咬得太紧了,我甩了他三回都没甩开,准备在这绕一圈就回去。”穆霜白接过签筒一通乱摇,“上海滩什么时候有这么厉害的角色?” “战争眼看着要结束了,那之后政局、党争、商机的问题接踵而来,可想而知,有多少双眼睛正盯着上海滩。”张瞎子拿起签筒中掉落出来的那根签,来来回回摸了几遍,嘴里语速飞快,“你来都来了,不能就这么回去。你直接走大门进季公馆。” “走大门?”——佐佐木华在地下室哪听得见,哪有人来给我开门。 “放心去敲门。另外,阿宁被抓的事你知道吗?”张算摆了摆手。 “宁医生?怎么回事?”穆霜白的眉心拧了个疙瘩。 “估计是宪兵队那儿有了线索,这一周特高课和宪兵队严查了附近的医院诊所,一连抓了不少人,阿宁暂时应该安全。” 穆霜白顿时想到了自己那天受伤吐血昏迷,当时也没人顾得上清理一下血迹,结果整出这些个幺蛾子。 “我昨天刚回来,一直没去特高课,这种小事也没人会想着告诉我。”他郁闷地将额前的碎发往后捋了捋,“我会想办法把他弄出来。先生,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还有。昨晚你们见到的那个小丫头,可不简单。”张算握住他搁在桌上的手,嘴里说着话,手指飞速地在他的腕上敲了一段电码——与中岛静子有关。 领会了这段电码含义的穆霜白僵了好一会儿,方才从震惊中缓过神来,他道了声谢,便离开了算命摊子。 他身后,张算笑眯眯地将手里的签塞了回去。 第146章 白白的路,我也走得 穆霜白和张算在摊子上聊得开心,小巷里,躲在阴影处的千叶和都小声地打了个突如其来的喷嚏:“啊啾——” 她跟了穆霜白一路,想看看这个把女朋友留在家里,既不去上班,也不去采买的人是想干什么,没想到对方最后停在了算命摊子上。她观察了半天,由于张算背对着她,她只能从穆霜白的表情动作上来判断两人说了什么。可惜她的唇语不精,看来看去对方似乎就只是心血来潮算了个命,最后还不怎么满意地走了。 千叶揉了揉痒痒的鼻子,跟着穆霜白去了季公馆。她在季公馆对面的草丛中埋伏下来,惊讶地看着对方熟门熟路地拉开未上锁的铁门,随后被一位年轻的女子迎进了屋里。 而看到许久未见的季音希囫囵个站在了自己面前,穆霜白一时分辨不清自己的心情,可能喜忧参半是个很好的形容词。 “阿音?你何时回来的?”他神情复杂地开口问道。 “跟张算先生一起回来的。”季音希边说边把人拉到沙发边坐下,“昨日他说你们那儿恐怕有麻烦,让我搬回来住着。” 穆霜白一听就来气:“胡闹。我好不容易让你远离这是非地……” “白白,你我年龄相仿,你选的路,凭什么我便走不得?”他话没说完,就被季音希打断了。后者嘟起小嘴瞪着他,一副小女儿姿态。 穆霜白乖乖转移了话题:“我得去地下室帮你哥拿点东西,你等我一会。” 从屋内通往地下室的门一锁多年,锁头都生了锈,穆霜白好不容易撬开了锁,下去前先冲里头吼了一嗓子:“华子,是我。” 随后他便看到佐佐木华从楼梯底下转出来,握着枪一脸警惕地道:“你吓死我了。” 穆霜白一边往季鸣鸿的屋子里走,一边对他道:“这里不安全了,你收拾收拾,去南叔那里吧。” “去他们那儿我不如去宁医生的诊所。”佐佐木华按了按太阳穴,“锦书那老娘们又八卦又话痨,吵得人头疼。” 瞎说什么大实话。穆霜白听得直摇头:“可惜那个变态医生被特高课抓了。你这位红党的领导人,是不是该想想对策?” “有这回事?那我去找南叔商量吧。”佐佐木华真觉得有些头疼了,他只是“边牧”的一个替身而已,该怎么办还不是得等上头安排,回头还要应付南叔的一大堆问题。 当然这些话他不能说给穆霜白听。两人沉默地各收各的东西,末了互相道了句保重,一个从密道离开,另一个则上楼去找阿音。 “收拾好了?”季音希悠闲地品着茶,好奇地打量着穆霜白手里鼓鼓囊囊的大包裹。 后者点点头,放下包裹,将另一只手里装着小八哥的鸟笼递给了季音希:“它叫小小黑,麻烦你帮忙养着了。” 季音希一脸新奇地接过鸟笼:“它长得可真像小黑。” “所以我才把它买回来的。”穆霜白坐了下来,也给自己倒了杯茶,“阿音,今日还得多谢你,帮了大忙。” “还跟我客气什么。”季音希小口啜着茶水,话锋一转,“白白,你为什么还在特高课?” 穆组长一愣:“我不是都告诉你了?” “但是该做的你已经做完了,为何还不抽身?日本败局已定,而共党的实力无法与国民党硬碰硬,到时候他们的军队进驻上海,必然拿汉奸开刀泄愤。”季音希分析得头头是道,“你这些年脱离了中统,你所做的这一切,他们看不见。你不尽早与阿辜划清界限,等到战争结束,你就是死路一条。” “无妨。”穆霜白毫不在意地笑了笑,“若真如此,我本自黑暗中来,便让我回黑暗中去罢。” 他决定以身为棋跳入这乱世棋局,妄想以一己之力破开这环环相扣的杀局的时候,就没想着要活。能遵守当初的誓言,护着他惦记的人,守着他惦记的事业,守到世间太平,已足够了。 人还是知足一点的好。 但季音希明显的不赞同:“你见过了光明,还回得去黑暗么?你已有了家,有所求,有所愿,不是么?” 穆霜白沉默了。他很清楚的知道,她说的一点没错。 “白白,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愿意牺牲一切去成全。但你必须,必须活下去。”季音希的话很是坚定。她想着这事已经很久了,这话仿佛是自然而然就从她的嘴里吐了出来。 对方没有回应她,轻轻叹了口气,起身拎起地上的包裹:“走吧,去我家,我带你去看看你哥。” 两人把院子里那辆落满了灰尘的小汽车简单清理了一下,便晃晃悠悠地开往穆霜白家。车子驶出大门,缓缓经过秦璐藏身的草丛时,穆霜白有意无意地多看了两眼。 若真如张瞎子所说,这女人是个如此不简单的存在,那是不是应该先下手为强呢? 他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两秒钟的功夫,他的脑海里已描绘出了自己开枪后可能会出现的若干个场景,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不能做没把握的事。且不说阿音在旁,要是一击不中,他的身份可就藏不住了,小命估计也难保。 于是小汽车就这样渐渐远去,双方相安无事。秦璐从草丛中爬出来,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 刚才穆霜白的目光仿佛是穿透了草丛,牢牢地钉在了她身上,她瞬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感。 幸好没被发现。秦璐一边庆幸着,一边小跑着找了个公用电话亭,一个电话打到了特高课。 “阿姐,怎么了?”阿辜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 “你知道谁住在季公馆吗?”秦璐直切主题。 电话里的阿辜沉默了一会之后答道:“没人住,季家大少爷死后那儿就荒废了。” “可我刚看见里面有人。”秦璐将适才所见描述了一遍。 那头的阿辜腾地一下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喃喃自语:“难不成是季音希回来了?我马上到。” “阿辜,他们出去了,要不我们晚上再来?” “听你的。” “那我先来找你。” ———————————————————————————— “你这是打算带我去哪?” 车上,眼瞅着穆霜白将汽车开往了城外的方向,季音希忍不住出声问道。 “西山墓园。”前者答道,“总得带你去看看你哥的坟。”想了想他又叮嘱了一句,“老季还活着的事,千万别说漏嘴。” “演戏这事,我在行。”季音希拍着胸脯保证。 另一头,在家中床上等待的季鸣鸿听话地戴好假发,上身套了件高领衫袄,慵懒地靠在床头看书。 结果等了半天,最终推门而进的竟是自家妹子,大少爷目瞪口呆地看着来人,恨不得当场找个地缝钻进去。他一脸窘迫地喊道:“阿音!你回来也不提前说一声!” “哥!你怎么又穿我的衣服!”季音希绕着床转了两圈,来来回回远远近近地打量他,最后眼神定格在了他那一头浓密柔顺的黑色长发上,抱着胳膊感叹,“可别说,还真像那么回事。” 光看不过瘾,她说着说着就上手了。她哥这个白嫩的小脸蛋,手感可不是一般的好。 可刚捏了两下,季音希就被某人不着痕迹地拉开了。 “你哥身上有伤,日后有的是机会捏。” “他怎么了?” “昨晚傻了吧唧地帮我挡了一刀。”帮季鸣鸿解了围的穆霜白又替他掖了掖被角,又绅士地给季音希搬了把椅子,“你们慢慢聊,我去做饭。” 屋内,季音希一边拉过椅子坐下,一边咂摸着嘴看着季鸣鸿,感叹道:“爹爹在时,我都没见过你如此乖巧。” 大少爷这才将黏在穆霜白背上的视线收了回来:“现在想来,我当初对他说的话,做的事,实在是有些过分。” “你一早听我的不就没事了?白白是站在我们这边的。”季音希恨铁不成钢。 “爹爹也不是他杀的。”季鸣鸿如释重负地道,“我听见阿辜亲口承认了。” “那你打算怎么做?” “血海深仇,必亲手报之。”季鸣鸿咬牙切齿地道。 屋内安静了片刻,季音希重重点头:“被阿辜骗了那么久,桩桩件件,是该讨回来的。” 季鸣鸿担忧地看着她:“阿音,这事你就别参与了,我和老穆,对不起你的已太多,不能再让你身处险境。我们真有什么万一,季家还得靠你。” 季音希却摇了摇头:“我回了季公馆,便不再能独善其身,但我保证会保护好自己。 “撕毁婚约,退还庚帖,这些都是我的决定,也是我最后的任性,白白不欠我什么。而哥你有了自己想追随的人和事,你我兄妹,何言亏欠。” 只是可惜了她的初吻。 一门之隔,穆霜白默默地听完了两人的谈话,不重不轻地叹了口气,方才转身去了厨房。 第147章 挣个外快 当晚,季音希刚被穆霜白送回家不久,阿辜和千叶和都便找上了门。 季鹰死后,季音希就一直避免与阿辜见面,这下三人落了座,半晌都没人开口。千叶为了打破尴尬的气氛,便提出想在宅子里转转参观一下,季音希只当秦小姐是小孩子心性,自然由着她去了。 阿辜的目光追着千叶的背影,最后落在客厅一角摆着的鸟笼上,眼睛就是一亮:“那只鸟……” “是啊,像极了小黑。”季音希话接得极快,“据说是我哥一年前买的,一直托别人养着。如今我回来了……” 她没能说下去。人去楼空的滋味,她体会得够深刻了。 “小姐……”阿辜的嘴唇蠕动了一下。 “课长大可不必再这么叫我。”大小姐微微蹙起眉头。 “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我的小姐。” 闻言,季音希猛地提高了音量:“那为什么不替我照顾好我哥?” 阿辜试着向她解释:“帝国给过每个人机会,只能怪你哥选错了路。更何况,他是被小穆杀的。他俩站上了对立面之后,只能拼个你死我活。” “我知道了,白白亲自告诉过我。”长达一分钟的沉默过后,季音希一脸平静地撂下这句话,起身去了洗手间。 这时溜达了一圈的千叶和都倒回来了,她玩味地看了一眼季音希的背影,用胳膊肘捣了捣阿辜: “你不是一直不放心穆霜白来着?这个丫头是个不错的人选。” “她心中无恨,说不定还是爱着人家。”阿辜叹了口气。 “未必。女人的心思谁知道,何况她看起来也没传闻中那么爱他。说不准有你帮她报父兄之仇,她很乐见其成呢。”前者笑眯眯地冲他眨了眨眼,“试试又没关系。” 于是等季音希回来后,阿辜单刀直入地邀请她合作: “我一直怀疑穆霜白和上海的地下组织有关联,试探来试探去也没什么进展。但如果是小姐您出马,想来他也不会有防备。” 季音希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反而开口问道:“阿辜,你至今,还觉得自己做得是对的?拿我爹的死当垫脚石坐上课长的位置,就是你想要的?” 阿辜看了身旁的千叶一眼:“我其实没得选。只有站上顶峰,才能完成军部给我的任务,才能保我妹妹平安。” 世上本无对错,输赢亦不重要,能护好想护之人,再为自己的国家尽一份力,便此生无悔。 “合作可以,我能做的却不多。”这下季音希爽快地答应了,“还有,我有什么好处?” 旁边的千叶和都一脸得意地冲阿辜扬了扬下巴——看吧,这就叫做爱恨交加,想报仇又下不去手。 阿辜暗地里捏了捏秦璐的手,神神秘秘地倾身凑近了季音希:“你差钱吗?” 对方眼珠子一转,立刻点头:“差,可差了,我爹留下的那点家底,几乎被我哥败光了,就剩这空宅大院,还得替他们守着不能卖。” 她没说实话,季鹰留给她的财产其实足够他们二人一辈子衣食无忧,但为了换取阿辜的信任,钱应该是最好的方式了。再说了,谁不喜欢挣个外快呢? “我黑市的利润,分你一半如何?” 季音希一愣:“我爹的厂子都没了,黑市你卖什么?” “每日水路陆路那么多物资运输,我从中抽点又不是难事。”阿辜嘿嘿一笑,有了权势之后,金钱简直是上赶地来找他,可多亏了特高课课长这个位置。 说着话的两人全没注意到一旁沉默着的千叶和都,脸色肉眼可见地黑了下来。 “成交。”季音希和阿辜握了握手,后者摸出一个小巧的窃听器递给了她。 “想办法把这个放到小穆家就可以了。之前我们放过好几次,都被他发现了。” “没问题,放好了我通知你。” 两人离开季公馆之后,阿辜才发觉千叶和都的异样: “阿姐?你怎么了?” “无事。”千叶摇摇头,“有些累,我回去歇息了。” 阿辜连忙叫住她:“阿姐,你说我要不要安插点眼线盯着她?” “不用,就她那胸无城府的样,没什么可防的。”前者回头又看了一眼灯光昏暗的季公馆,低声嘲讽了一句,“还真是跟她的傻哥哥越发的像了。” 她倒是很期待这傻丫头和穆霜白的斗智斗勇呢。 季音希办事的效率一向很高,第二天她便找理由跑去了穆霜白家蹭饭,当然,昨晚的事她一点没隐瞒。 “合作?!”刚听个大概,季鸣鸿就蹦了起来,音调都高了个八度,“我的好姑奶奶,这种事是能随便答应的?!” “你能把那玩意拿下来说话不?”季音希嫌弃地看了他一眼。 大少爷的脖子上还挂着变声器,说话的声音比她一个女孩子还尖,怎么听怎么别扭。 季鸣鸿看了看穆霜白,见对方没出声阻止,才兴高采烈地把那个小黑匣子摘了下来。 “所以你为什么要答应?” “有什么不好?”没想到季音希和穆霜白异口同声地回答了他。 “你们……”大少爷简直要被气到昏厥,“阿音,说了不让你掺和的。” 季音希笑眯眯地道:“这种小事,怎么就不能掺和了?” “既然想查我,那么在查出点什么之前,他们不可能动阿音的。”穆霜白也附和道,“拿了钱还能我们三人分分,就我特高课那点死工资,可养不活你。” 肚子上的刀伤还没好,再加上气到内伤,季鸣鸿觉得自己哪哪都疼:“谁要你养!” “我现在不就在养你?”穆霜白说着,伸手问季音希要来窃听器,随意翻看了一下,一扬手便把这个小玩意贴在了餐桌下面。 屋子里瞬间安静了。季鸣鸿大气都不敢喘,想好的反驳对方的话全抛到了脑后。他下意识地抓起桌上的变声器又给戴了回去。 本来只是托腮看戏的季音希也坐不住了,她拿起手包道:“那我就先回去了。” 没想到穆霜白又把它摘了下来,安慰两人道:“放心,阿辜没得到你成功的消息,肯定不会贸然跑到这附近来监听,否则我们刚才说的,早该被他听去了。” 季家兄妹将信将疑地看着他。 “阿音你先回去,回去之后就打电话告诉阿辜事办成了。” 穆霜白又多叮嘱了几句,送走季音希后,他拉着大少爷去了后院:“这段时间有什么事我俩就在这谈,有窃听器他们也听不到这么远。” 季鸣鸿还是有点不放心:“你确定阿辜没听到?” “确定。”穆霜白扶着他坐下,“你伤还没好,不要操心这么多。还有银行的事,你也别管了,好好养伤。” 虽然他伤得不重,身体底子又好,应该不出几天就又活蹦乱跳了。可即便如此,穆霜白也不敢再放他出门办事了。 “你亲自上阵?阿辜已经怀疑你了,不如我来,你看这才两天我都能下床了,明天我就能出门。”季鸣鸿很不赞同地看着他。 “你省省吧,我会去找华子帮忙。” “老穆,你知道他其实是货真价实的共党吧?”季鸣鸿一脸怀疑。 穆霜白顿了一顿:“我知道。” 听着这话,大少爷恨不得敲他一个毛栗子:“你知道你还放心让他帮忙?” “我们目的一致,各取所需,想来他们的高层也不会有什么反对意见。最多是嘴上答应着帮忙,暗中派人盯着我罢了。” “老穆啊,我算是看明白了,你做这么多,真真假假,虚虚实实,都是在和阿辜较劲。”季鸣鸿砸吧着嘴感慨,“以你的身手,为何不直接杀了他完事?” “日本军部在上海扎根已久,特高课不过是他们的一个小部门而已,若不能连根拔起,杀一个阿辜并没有什么用。相反,有他在,我在日本人那儿行事反而方便。”穆霜白难得的有耐心仔细地和他解释道。 “没有叶华,你是在孤军奋战。我与阿辜的仇似海深,让我帮你。” “不行。你还有季家,鹰老大费尽心血打下的家业,不能毁在你手上。” “季家是阿音的,我爹的遗嘱可写得很明白。更何况,我现在已是个死人了。”季鸣鸿坚定地看着他,“所以我要和你一起,赶走日本人,最后再亲手杀了阿辜。哪怕豁出这条命去,也……” 大少爷的话还没说完,穆霜白伸手一把捂住了他的嘴:“谁说这话都行,唯独你不行。这世上没什么比你的命重要。” 被他那双认真的黑眸一盯,季鸣鸿的耳朵不由自主地红了一圈。他把对方的手扒拉开,赌气般地回敬道:“好,那我不说。但你也不准有这种念头。要是你敢死在我前头,就算是追下黄泉,我也要向你讨个说法。” 听着这话,穆霜白满脸无奈。不愧是兄妹,这大少爷提出的要求都和阿音的一模一样。 他不能再逃避了。见过了那一片阳光,他的心已然被照得暖融融了。活下去这个念头,不知何时在心底生了根发了芽,哪怕伤到千疮百孔,也想继续活着,去追随那耀眼的光芒。 这一次,穆霜白用清醒的大脑做出了决定。他笑着用一个字回应了季鸣鸿:“好。” 第148章 出力不讨好 还没想好要怎么开口求红党的人帮忙,穆霜白便选择先去特高课监狱探望一下已经被关了快一个礼拜的宁医生。 特高课的地下,曾经空荡荡的牢房里这下又塞满了人,不少人身上还穿着早已沾满灰尘的白大褂。 穆组长装作不经意地从他们面前路过,眼睛四处扫着,想找一找宁医生躲在那个旮沓里。没想到一眼便看见了一个牢房里坐在人群中高谈阔论的那个变态。他竖起耳朵一听,讲的竟还都是心脏什么的学术话题。 真有闲情逸致。 他干脆站住脚,挥手招来狱卒问道:“什么时候多了这么多犯人?” “穆长官好,这是前几天课长派人抓回来的,都是医生。”狱卒毕恭毕敬地答道。 穆霜白眉头一皱:“医生?” “课长说他们中可能有偷袭宪兵队的人的同党,或者是知道些什么。” “那审出什么来没有?” “没有。”狱卒摇摇头,“课长没让用刑,只做了口供,没有疑点。” 看来阿辜还是顾忌政府媒体的压力的,毕竟战争时期对医生下手,无人能再为他们开脱。 “那个人又是怎么回事?”穆霜白明知故问地看了看宁医生。 “听说是国内顶尖的心脏学者,课长很看好他,想收为己用。只是他脾气有点……古怪。”说着狱卒偷偷地瞟了一眼宁医生,偏偏对方这时也朝他们望了过来,与狱卒的视线一撞,那狱卒立刻吓得一溜烟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去了。 于是就剩下莫名其妙的穆霜白隔着铁栅栏和宁医生对视。他仔细观察着牢里的人,见宁医生确实不像有什么事的样子,小日子过得挺滋润的,似乎还被牢饭养胖了一点。穆霜白放心了不少,什么也没说,干干脆脆地扭头就走,才不管身后期待地等了半天的宁医生那哀怨的眼神。 等到下午下了班,穆组长直奔骆记成衣铺。这会子天还没黑,大街上人来人往的,他犹豫了一下,并没有光明正大地从正门进,而是选择绕到成衣铺后院所在的巷子里,翻墙而入。可当他动作熟练地翻过院墙,潇洒落地之后,才发现眼前景象和他想象中的空无一人的院落不大一样。 五六个伙计打扮的年轻人正围坐在桌前讨论着什么,一见有不速之客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翻墙而入,顿时不约而同地跳起来,从身上掏出枪对准来人。站在最前面的那人警惕地喝问道:“什么人?” “我没有恶意。”一抬头就看见六个枪口六张凶神恶煞的脸,穆霜白连忙高举双手,语气真挚,“你们老板娘在么?” 他是临时改的主意。想请人帮的不是件小事,佐佐木华在特高课那么长时间,认识他的人不少,要是到处跑银行,迟早给人认出来。相比之下,锦书虽然也被通缉,但她精通易容术,多少能把风险降到最低。 再者,他和锦书是故交的事不是什么秘密,而估计没人知道佐佐木华与他私交甚笃,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还是来拜托锦书帮忙吧。 反正那妮子欠他的人情也不少。 穆霜白话问出口了,可对面那六个年轻人明显不太信任他,只是沉默地交换了一下眼色。 其中一人往领头的那人身旁凑了凑,低声道:“哥,他是穆霜白,怎么办?” “特高课的走狗?我们的联络站什么时候暴露的?”后者听得直皱眉。 “不知道,他搞不好是来谈判的,否则我们早被抓走了。”另有一人小声分析道。 “谈什么谈。”领头那人咔咔两下将子弹上了膛,“灭口了完事。” 吓得他身边的人赶紧拉住他:“不能杀!杀了特高课肯定严查,迟早查到我们头上。哥,你要为组织考虑啊,哥!” “放开!”领头的人甩开自己碍事的兄弟,举着枪走近了穆霜白。 他们之间距离隔得远,方才的对话穆霜白没听真切,但看着他们几人拉扯的模样,他其实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不过明眼人都知道,从各个方面来说,现在杀他都不是什么良策。 但领头那人走到穆组长面前,偏头朝地上碎了一口唾沫,嘴里骂了句“狗汉奸”,举枪对准他的脑袋就要扣动扳机,动作流畅得没有半点犹豫。 穆霜白双眼一眯,明知利弊还坚持要杀他,那多半已是将生死置之度外了。这小子有种。 他立刻将身子一侧,在枪响前飞起一脚,把对方手里的枪踹了出去。两人很快扭打在了一起,剩下五人看见自己人逐渐落在下风,也纷纷收起枪上前帮忙。 而此时此刻,萧旦正坐在前头的铺子里百无聊赖地拨着算盘,她先前听见后院有些动静,以为是自己的同志们在激烈地讨论问题,还暗暗感叹了一下现在这些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真是年轻气盛。直到有其他伙计跑来喊她,说后院打起来了,她才觉得事情不对,再怎么激烈也不至于打架吧。 萧旦跟着小伙计跑到后院一看,六个人倒在地上各自抱着不同的位置哀嚎。她眨巴眨巴眼睛,再度仔细地扫视了一遍院子,才看见还按着一个人的那个小个子男人。 穆霜白见锦书来了,便放开了手里抓着的人,站起身子很是无辜地冲她摊摊手:“正当防卫。” 萧旦无语地吩咐小伙计把大家扶起来送回屋里去,请穆霜白坐到桌边,问道:“霜霜,你上次不是光明正大走的正门么,这次怎么想着翻墙了?” “上次来拿衣服,又没什么见不得人的。”穆霜白说着拍了拍衣服上压根不存在的灰,“你们红党个个都是人才啊。” 锦书笑了笑,变相承认了他这句夸奖:“这几个愣头青,就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你揍他们一顿也好。” “回头他们可更恨我了。”穆霜白无奈地摇摇头。 萧旦笑而不答,伸手给他倒了杯茶:“说吧,找老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听着她故意曲解自己话里的意思,穆霜白无奈地看了看她:“想请你帮点忙。” “好啊。” 见锦书一口答应,穆霜白反而有些犹豫:“答应得这么痛快?” “赶紧说,扭扭捏捏的,一会老娘可反悔了。”萧旦抱着胳膊看他,“老娘说过的,欠你的迟早还清。” 穆霜白竖起两根手指:“两件事。第一,帮我查查一个叫秦璐的女人,她最近才在上海出现,据说是阿辜的亲妹妹;第二……” “等等,你等等。”锦书打断了他,“这种事我一个人哪有能力去查?” “你烟柳巷的那些好姐妹呢?”穆霜白一脸的不信任。 “老娘的暗桩你什么时候调查得这么清楚。”锦书磨牙,“继续说吧。” 穆霜白拿出那把保险柜的钥匙递给她:“这是中岛静子留下的保险柜钥匙,但我不知道是哪家银行的保险柜。还剩三家日租界里的银行没查,我身边眼线太多,只能麻烦你了。” “之前的都是谁查的?”锦书好奇地接过钥匙看了看。 “老季。”穆霜白想了想还是如实答道。这一说他又想起了季鸣鸿新受的伤,眉头不由自主地皱了皱。 他总觉得秦璐居心叵测地接近季鸣鸿和这钥匙脱不了干系,两件事放一起查,说不定能得到什么意想不到的结果。锦书的那些好姐妹的能力穆霜白见识过,若是她们都查不出什么,事情估计就麻烦了。 “那怎么……”话刚问出口,萧旦便注意到了对方的神色,便不再多说,“我知道了,有了进展我就去找你。” “多谢。” “霜霜,那你是不是也能帮我们一个小忙?” “宁医生的事对吧。”穆霜白将杯里的茶一饮而尽,边起身边对锦书拍着胸脯保证,“他没事,很快就能出来。” ———————————————————————————— 话是这么说,但看阿辜那个忙碌的架势,牢里关着的一群医生恐怕早被他抛到脑后去了。穆霜白也不敢贸然提起这事,阿辜已经不惜利用季音希来盯着他了,他现在做什么都有可能适得其反。 穆霜白绞尽脑汁想了两天,直到这天晚上季鸣鸿在他面前来来回回晃了十几圈之后,他才猛然醒悟——老套路可不就是最好的套路! 他正要把这主意付诸行动,便听到后院里传来一声轻响。大少爷吓了一跳,朝穆霜白打了个手势,一溜烟躲进卧室里去了。 穆霜白握着兜里的枪,谨慎地推开了门,却看见锦书大大咧咧地站在石桌旁,朝他招了招手。 “幸亏你没走正门。”穆霜白松了口气。 “老娘什么时候走过你的正门?”萧旦扫了他一眼,反问道,“你这是防贼呢?” 穆霜白伸手指了指屋里:“隔墙有耳。” 萧旦心下明了,压低声音道:“老娘出马,事半功倍。秦家确实有个叫秦璐的丫头,是秦老爷在外面风流留的种。” 第149章 神奇锦书 听到了这个结论,穆霜白忍不住有些吃惊:“她还真是秦璐?”——难道是他自己太多疑了? “别急,我还没说完。”锦书摇摇头,接着道,“秦璐出生不久,秦老爷想带她和她的生母回家,可家里的大老婆和四房姨太太都不同意,联起手来对付她们,结果孩子夭折了,她的生母一气之下远走他乡。” 穆霜白听得嘴角直抽:“像极了烂俗话本里的女主人公。” 他收获了锦书的一个白眼:“艺术来源于生活。按照年龄来说,如果秦璐没死,她今年应该是十八岁。但我的姐妹辗转找到了她的生母,确定秦璐当年已死。” “两天时间,你们效率可太高了。”穆霜白忍不住感叹,“那这个秦璐是谁?” “她叫千叶和都,日本人,年龄不详,身份不详。但老娘去查了两个月前码头的旅客名单,她可是坐着日本的公船来的。”锦书言语之中,意有所指。 穆霜白不由皱起眉头,公船是只有政府官员及其家属能坐的,这可和他从季音希那里得知的,阿辜嘴里那个逃脱日本军部魔爪,艰难地万里寻亲的秦璐大相径庭。 面对穆霜白的疑惑,萧旦也只能把两手一摊:“她的具体身份信息,你只能去日本军部的档案室里找了。” 前者无奈地摇了摇头,以他一个小小的特高课电讯组组长,军部的大门恐怕都进不去,更别提进什么档案室了。 “因为怀疑她可能是阿辜以前在孤儿院时候的妹妹,老娘还派人去北平查了。”锦书又给了他一个重磅消息,“可是那个孤儿院最近走了水,里头的人全都葬身火海。” “什么?”穆霜白吃了一惊,“全死了?” “不光孤儿院里的老师和孩子,还有曾经在那待过的退休老师,要么死了,要么远走他乡再无音讯。霜霜,这事明显是人为。”萧旦说着很是愤怒,数十条人命,还有那么多小孩子,竟有人如此滥杀无辜。 穆霜白点头赞同了她的看法,:“看来是有人不想让阿辜的身世曝光。” 他没费神去替那些小孩子哀悼,乱世之中,无辜惨死的人何止千万之数。听了这些他倒是隐约有一种直觉,这恐怕和中岛静子锁进保险柜的东西有关。不然费那么大力气杀人灭口,图的是什么? 想到这个,穆霜白便充满希冀地问起了钥匙的事。 “就这么两天时间,你真当老娘是神仙?”锦书不乐意了,“不如你来说说,红鹰同志什么时候能被放出来?” 穆霜白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她说的是宁医生,想到那位关在大牢里还优哉游哉祸祸他人的变态医生,他都想让对方在里头待久一点,便转了话头道:“我有个主意,你们可以商量商量。只要想办法告诉阿辜,他要找的罪魁祸首已伤重而死,他就没理由再关着那些人了。” “你想让边牧同志假死?”萧旦一阵无语——你是不是只会这一招? “所以我让你回去商量。”穆霜白耸耸肩——有什么不好?我差点直接跑去跟阿辜说了。 “你去说,阿辜能信?”锦书一脸的不相信。 穆霜白摇摇头:“当然不能。你们领导要是同意,明早发一封普通的加密电报出去,特高课自然能拦截到。” 萧旦听得心头一紧:“特高课监听了我们的电台?” “你们的电台一直是电讯组组长监听的。”穆组长没有隐瞒,他是接替了佐佐木华之后才知道这事的,这可能是红党掩护佐佐木华的一种方式吧,南叔心里肯定门清。 萧旦仔细一想,难怪当时叶华出事那段时间南叔那么紧张,一度禁用了电台,原来是这个缘故。 她点了点头,手腕一翻拿出了中岛静子的那把钥匙,递给穆霜白:“日租界里的银行我都去过了,没有匹配的保险柜。” 穆霜白看着眼前高高瘦瘦的女子,由衷地感叹了一句:“锦书,你可真是个神仙。” 这半个小时的功夫,她带给他的惊喜实在太多。 但同时他也无比惆怅,若不是上海的银行的话,那可真是大海捞针了。 “我想起来了。”两人相对无言的当儿,伴随着清脆的女声,突然有个人影从屋里跑了出来,几步蹿到了石桌旁,“中储行我还没问过。” 萧旦瞪着眼前身材曼妙,肤白貌美的女子愣了足有一分钟,神色复杂:“这身可真适合你。” 她心下却是无比嫉妒——没想到季少打扮起来比她还像个女人! 早已习惯了的季鸣鸿很坦然地伸出手和她握了握:“叫我明鸿。” “你可是头一个没把老季认成阿音的人。”虽然知道锦书在易容方面的厉害,穆霜白本来还是有一丝期待季鸣鸿能骗过对方,结果还是被认出来了。 “毕竟老娘所了解的季音希,没有他这么……”萧旦上斟酌了一下措辞,“大家闺秀。” 穆霜白忍着没有笑出声,在季鸣鸿炸毛之前迅速地找回了话题:“老季,你上次不是去了中储行么?” 季鸣鸿还是瞪了萧旦一眼,才乖乖回答道:“我上次刚到中储行柜台,璐璐就找来了,我不敢当着她面问钥匙的事。” “千叶和都若真与日本军部有关联,中储行里肯定有她的眼线。要找保险柜必须得提中岛静子的名字,势必会引起她的注意。这事难办了。”穆霜白想了想,对锦书道,“一件一件事来,先把宁医生弄出来要紧。钥匙我先收着,等时机成熟还得麻烦你去取了。” “随时来骆记找老娘便是。” 双方完成了交易,萧旦便原路返回找南叔商量去了。 ———————————————————————————— 骆记成衣铺,二楼,灯火通明。 萧旦一回来就看见了房里正襟危坐的骆南和叶华。 “这么晚了不休息,在等我?”萧旦边朝两人走去边问道。 “锦书同志,前两天穆霜白来过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是不是瞒着我们又和他做什么交易了?” 骆南开门见山地问道。他是今天找联络站里那几个年轻的小同志开会才发现,他们六个人个个身上有伤。他细问之下,惊讶地得知罪魁祸首竟是穆霜白,偷摸潜入他们联络站不说,还打伤他的人,最重要的是,锦书还不告诉他!南叔真是又生气又伤心,逮着机会要问个清楚。 萧旦顿了顿,解释道:“我们只是互相帮对方一个小忙,对我党没有危害,就没告诉您。” “到底什么事?”骆南的语气缓和了一点。 萧旦便把事情大致讲了一遍,连带着将霜霜让边牧假死的主意也说了出来。 刚听完,南叔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行,这样不行。” “我觉得可行。”一直没开口的叶华突然赞同道,“一旦传出我死亡的消息,我的通缉令便会撤下来,特高课也会放松警惕,反而方便行事。” 叶华说得在理,骆南也不好反驳,毕竟人家才是边牧,算是他的顶头上司,上司说啥他都只有照做的份: “那假电报我发到您的老电台吧,免得发去延安让上头当真了。” “也好,我的电台绝对安全。”叶华说着这话有点心虚,他毕竟不是真的边牧,属于边牧同志的电台他可连见都没见过,哪会知道安全不安全。 上海都乱成这样了也没见边牧出现过,他都开始怀疑这个人到底是不是真实存在的了。 之后骆南又问了萧旦一堆关于穆霜白的问题,以衡量对方如今值不值得信任。 若诸事顺利,明天红鹰就能重获自由,而他们共党与穆霜白合力捣毁宪兵队的事,也将成为他们之间的秘密,就此告一段落。 ———————————————————————————— 第二天上午,穆霜白监听着的那个电台在沉寂了这么久后终于响起了有规律的发报声。 电讯组的密码专家迅速地将截获的电文破译好,穆组长便一个箭步冲出了电讯组,拦在了急急忙忙往外走的阿辜课长身前。 “小穆?什么事?”阿辜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脸上着急的神色却收敛了不少。 “截获了红党的电报。”穆霜白顺从地跟着他往外走,装作不经意地问道,“课长这是急着去哪?” 阿辜一边伸手拿过电报,一边敷衍地答道:“没什么急事……” 话还没说完,他脚下猛地一停,两眼紧盯着纸上那行简洁的电文——边牧同志昨日因伤重身亡,骨灰不日将送回延安。 阿辜把这句话来来回回读了两遍,嗤笑了一声:“哼,佐佐木华,真是活该。”说着他将电文还给穆霜白,吩咐道,“楼下的那些个医生,你让人把他们放了吧。” 后者犹豫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开了口:“课长,我能不能请半天假?”他看着阿辜疑惑又警惕的眼神,连忙补充道,“有一位医生是我救命恩人,我想送他回去。” 第150章 差点说漏嘴 “宁医生是吧?”听完穆霜白的话,阿辜自然想起了那位连着两次把小穆从死神手里拽回来的医生,便点了点头,“去吧,顺便告诉他,明日准时去日本陆军医院报道。” “陆军医院?”穆霜白愣了一愣。 “没什么,这样的人才,该挖过来才好。”阿辜看着他笑了笑。 你确定那样的人能叫人才?怕不是打引号的“人才”。想归想,穆组长乐得看阿辜引狼入室还不自知,答应了一声就下楼放人去了。 当他带着宁医生和一众狼狈的医生们走到特高课大门口的时候,正巧迎面碰上千叶和都正和门口站岗的警卫纠缠不清。穆霜白只好大步走上前,帮着她作证: “秦小姐是课长的妹妹,让她进来吧。” “穆处长,多谢了。”秦璐一副小女儿家的模样,低着头朝穆霜白道谢。 后者没有寒暄的心思,随意敷衍两句,拉着宁医生匆匆忙忙走了。 两人坐着穆霜白开的车一路沉默着,直到车子在诊所门口停稳了,坐在副驾的宁医生才突然开口问道: “刚才那个小姑娘,真的是阿辜的妹妹?” “至少阿辜是这么说的。”穆霜白打算开门的手又收了回来,“有什么问题么?” 前者点点头,认真道:“她可没有看起来这么年轻,起码是个中年女人了。” “你确定?”——你个变态医生是不是又想到了什么鬼主意? “我是个医生,看人先看骨相。”宁医生看穿了穆霜白的内心活动,望天翻了个白眼,“要么是易容要么是手术,反正她绝对不简单,你爱信不信。” 扔下这句话,宁医生拉开车门下了车。 他说的和张瞎子如出一辙,穆霜白暗暗赞叹了一下宁医生犀利的眼光。他跟在对方后头走向诊所,好奇地问道:“阿辜说让你明天去日本陆军医院报道,这是怎么回事?” 宁医生开门的手略微一顿,随后很无所谓地耸耸肩:“城南医院没了,我总得找个地方讨生活吧。” “那也不能选陆军医院吧?”穆霜白在他身后小声吐槽,“你们党那么纪律严明的……” 宁医生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你知道个屁!我活了这一辈子,又不是为那鬼纪律而活的!” 边说他们边进了屋,没走两步,宁医生猛然站住了脚。跟在他身后的穆霜白连忙一个急刹车,还是险些撞在他的背上。 他探出脑袋一看,办公桌后佐佐木华正襟危坐,似乎早就在等着他们了。 穆霜白的眉头就皱了起来:“华子?你现在不该出门的……” “我很小心了,本想着说两句话就走。”佐佐木华飞快地打断他的话,两眼紧盯着宁医生,“但是陆军医院是怎么回事?” “华子……”穆霜白还想说点什么挽救一下。 佐佐木华的视线这才落到了他身上:“小白,我要单独和他谈谈。我牺牲这么多换回来的人,就是这么报答我的?” 闻言宁医生也和穆霜白一样皱起了眉头:“什么牺牲?” 可惜剩下的两人都无视了他这个问题。 穆霜白拍了拍宁医生的肩膀:“专门请了假想请你顿吃饭,先欠着吧,改天有空了跟我说。” 他这一走,本就阴凉的屋里的温度仿佛降到了冰点。叶华轻轻敲了敲桌子:“说话呀,红鹰同志?” 虽然眼前的人是自己的上级,宁医生也没有半点服软的打算。他双手撑在办公桌上,俯身凑近叶华,低声道:“你先告诉我你做了什么?” “不让阿辜相信边牧已死,他会那么松快放你们出来?”叶华站起身,一把将宁医生按进了他身后的椅子里,居高临下地瞪着他,“到你了。” “我?”跌坐在椅子里的宁医生嗤笑了一声,眼底闪过一丝不怀好意的笑容,“你知道我做医生的目的是什么,而我又是为了达成目标能不择手段的人。边牧同志,你猜猜看,为什么我这诊所里的手术室和解剖室挨得那么近?” 叶华狐疑地扭头看了看那条阴暗的长廊:“难道不是因为你的诊所太小?” 宁医生嘿嘿一笑:“后头我的家可不小。实话告诉你,是为了方便。”他迎着对方困惑的目光侃侃而谈,“只要有人死在了我的手术台上,我就能顺手给他解剖了,得到最新鲜的心脏标本,多完美啊。” 前者听得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你身为医者的良心呢?” “我良心好得很。这只不过是收取一点利息,我治病救人的利息。”宁医生的逻辑一向无懈可击。 真?逻辑鬼才。 叶华看着宁医生脸上变态的笑容,目光深沉:“你根本不配做一个医生。” “我从来就不是一个医生!”后者脸上的笑容近乎扭曲,“生命一向守恒,我也曾救过不少人,若不这么做,最先死的人就是我!” “不可理喻!”叶华攥紧的拳头狠狠砸在办公桌上,“这就是你不经上头允许私自去陆军医院任职的理由吗?” “日本人的心脏,可太难得了。”宁医生舔了舔嘴唇,“不管你同意与否,这陆军医院我去定了。” “你……这事不是我能决定的!” “可你不就是我的上级么?” 叶华一时语塞,他头一次有了想向对方坦白自己身份的冲动:“我不是……” 话没说完,诊所的大门被人一脚踹开了。 ———————————————————————————— 时间回到穆霜白被迫离开的那会儿,他假都请了,当然不想回特高课去,可是吃饭的事泡了汤,他哪儿都不好去,万一暗中有人盯梢,日后可不好解释。于是穆组长只能开着车慢悠悠地在附近兜圈子。 祸不单行四个字在穆霜白身上永远能得到最好的诠释。他没开出多远,冷不丁从斜刺里蹿出一个人来,狠狠撞在了他的车头上。 “他大爷的。”踩了一脚刹车后穆霜白的心情很不美妙——我开得都这么慢了,怕不是碰上个碰瓷的! 他气鼓鼓地下车查看,全没注意到有一个戴着大墨镜的小老头,动作迅猛地从小巷里冲出来,拉开另一侧的车门钻进了他的车子里。 而一脸怒气的穆霜白在看清了倒在车前之人的相貌时,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是小玖!他不是一直跟在大哥身边么,怎么会单独出现在这里?难道是大哥出了什么事? 穆霜白的心头转过无数个不好的念头。不能怪他这么想,实在是因为躺在地上的殷玖,模样过于凄惨了。 殷玖满身血迹斑斑,一时看不出是受了多重的伤,但他右耳朵的位置一片血肉模糊,分明是枪打伤的,鲜血染红了他的整个脖颈,还有不断蔓延的趋势。 “小玖?”穆霜白下意识的就想扑过去,却看见两个扛着刺刀的日本军官气喘吁吁地朝这里跑来。爱凑热闹的老百姓也逐渐聚集过来,他只能克制住自己的冲动。 “这是怎么回事?”穆霜白用日语抢先问道。 “长官。”两人冲他行了个军礼,“这个人是偷偷从城外潜进来的间谍,正巧被我们碰上。追了他一路,差点被他跑掉。” 为防止两人上前检查,穆霜白挡在殷玖面前,开始一本正经地扯谎:“他被我撞死了。” 两个军官松了口气:“那就好,被他跑了我们就得切腹谢罪了。”说着两人便走上前想将尸体抬走。 “你们忙你们的,尸体交给我就好。”穆霜白连忙阻止,“我正好要出城,顺路把他扔去乱坟岗完事了。” “这……”两人犹豫了一下,对方却没给他们反驳的机会,转身吩咐一个围观的中年人道,“麻烦你把路边那个破草席拿过来好吗?” 见状两个军官也不再多说什么,朝穆霜白鞠了一躬便转身离开。 围观的百姓虽然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见到穆霜白用草席裹了尸体,粗暴地扔进了车子后备箱,看也看懂了八分。之前日本军官还在,他们也不敢乱说话,现在见人走了,便开始对着穆霜白指指点点,小声讨论起来。 后者听着老百姓的议论,以及其中夹杂着的几句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用力将后备箱门一摔,冷冷地扫过围观人群:“都散了吧。” 四周安静了两秒,有胆大的站出来道:“你撞死了人,就想这么算了?仗着背后有日本人撑腰就这么为所欲为,还有没有王法了?” “你认识他?”穆霜白的语气冰冷。 “不认识。”对方答得理直气壮。 “这人是个间谍,你这么关心他,难道是和他一伙的?”说着穆霜白的手摸上了腰间的枪。 那人立马怂了,一边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边往后退去。 人们噤了声,自觉地给穆组长的车让出了一条路。等车子开远后,刚才那人站在车尾扬起的烟尘中,狠狠地朝地上碎了一口:“呸,狗汉奸!” 第151章 露馅 “你迟早会被百姓打死的。” 车开得好好的,冷不丁一句阴恻恻的话从脖子后面飘了过来,吓得穆霜白一个激灵,方向盘差点没抓稳。 他狠狠踩了一脚刹车,抬头看向后视镜,就见后座一个小老头慢悠悠地爬了起来,扶正了脸上的墨镜。 “先生,人吓人,吓死人的。”穆霜白觉得自己的心脏还在怦怦乱跳。 张算脸上没有半点愧疚的神情:“民怨漫天啊小穆,这样下去你不死在日本人手里,也会被百姓生吞活剥。” “现在可不是说风凉话的时候。”穆霜白把车停在了宁医生的诊所门前,“您就是想来看看宁医生吧。” “鄙人掐指一算,就知道你要来这。”张算没有否认,而是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搭你的顺风车来没那么引人注目。” “你确定?”穆霜白简直怀疑他说的是反话,他现在不管走到哪,背后可有不少人戳他的脊梁骨。不过好在宁医生的诊所没开在什么热闹繁华的地儿,街上基本没几个人。 “行了,是我懒得走路。”张瞎子说得一点也不心虚。 等到地儿了,穆霜白费劲地把殷玖从后备箱扛了出来,一眼瞅见悠悠闲闲靠着车门等他的张算,无奈道:“先生,顺风车也坐了,您倒是搭把手啊。” 后者一个劲摇头,嘴里振振有词:“那不行,鄙人现在是个没带拐杖的瞎子,还等着你来扶我呢。” 于是一手扛着殷玖,一手扶着张算的穆霜白只能一脚踹开了诊所大门,这才有了之前的那一幕。 “什么情况?”宁医生佩服地看着来人,“半小时不到你就给我整了两个新病号?” “就一个,快救人。”穆霜白干脆地把张算的胳膊一丢,扛着满身是血的殷玖进了手术室。 宁医生跟在他身后,一边套手术服一边碎碎念:“我才出了特高课的大牢你就给我整这麻烦事,我可要收高额手术费了。” 穆霜白太了解他想要什么了:“宪兵队斋藤队长的心脏,如何?” 闻言宁医生的眼睛一亮:“成交。我要新鲜的。” 二十分钟后,手术室的门一开,宁医生走出来道:“人没事,只是少了只右耳。身上还有不少擦伤骨折,问题不大。” 穆霜白长出了一口气,人活着就好。 “他是谁?”佐佐木华看着他。 “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 “青帮的人?” “曾经,是的。” 叶华看向一直站在角落里的张算:“那他……” 宁医生抢先一步,冲着对方深鞠一躬:“老师。” 穆霜白看到佐佐木华那满腹狐疑的模样,很主动地告了辞:“先生,两位,你们聊着,我先走一步。” 一屋子全是红党的人,他再不赶紧开溜,估计要被这群人灭口了。虽然他很想问问小玖大哥的消息,但反正来日方长。 “等会。”张瞎子却叫住了他,“在外面等我一下,我还要搭你的车回去。” 人一走,张算便摘下了大墨镜,笑眯眯地给了宁医生一个拥抱:“阿宁,好久不见。”接着他又朝叶华伸出了手,“张算,代号司正,向你问好。” 后者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他知道这代号是边牧的直属上级,而如今他并不认识人家,已经能说明很多问题了。碍于形势,叶华只能动作僵硬地和张算握了握手,憋了一句“好久不见”出来。 好在暂时没人纠结这个细节,张瞎子忧心忡忡地往手术室里看了一眼,把刚才发生的事说了一遍,末了补充道:“他也是我们的同志,归司南同志管。” 司正和司南是华南局里的两尊大神,一位负责情报,一位负责战略。两人多年的相爱相杀那可是人尽皆知,但凡他俩掐起架来,那可是连高层都不敢插手的存在。简单来说,就是八字犯冲。 宁医生眼神复杂地看了看自己的老师,将两人拉进了手术室:“进来吧,他刚刚就醒了,碍于穆霜白在这,我没多说。” ———————————————————————————— 手术室里,殷玖尴尬地看着面前排排站的三个陌生人,忍着耳朵的疼痛,规规矩矩地道了声谢:“多谢三位救命之恩。” 宁医生嘴快:“要谢你得谢穆霜白,是那家伙把你从日本人手里抢过来的。” “少帮主?”殷玖一愣,他只记得重伤后的自己闷头撞上了一辆小汽车,没想到竟是少帮主的车,“他人呢?” “有急事,先回去了。”叶华抱着胳膊扯谎,“你叫什么名字?” “殷玖。我是高昀骞师长的副官。” “你们师不是一直在杭州驻扎吗?你怎么会在这里?”张算又把墨镜戴回去了,不熟悉的人面前,他装一装瞎子没什么坏处。 殷玖叹了口气:“说来话长。七月起师座就不断往上海派密探,想要摸清日本军部在城外的兵力部署,结果损失了不少人,其中还有被俘泄密的。上头知道后严令禁止,可师座性子倔,和上头协商无果,干脆带着先锋部队亲自来了上海……” 他说了一半突然停住了,目光在张算三人的脸上来回扫视,神情凝重。 张瞎子不用猜都知道他在犹豫什么,便主动给他做了个自我介绍:“鄙人张算,中共中央华南局副局长,代号司正。这位是叶华,代号边牧;宁医生,代号红鹰。” 听到这话,殷玖松了口气:“原来是我们的同志,久闻大名。” “我与你师座的上级司南交好,所以知道你们的身份。”张算笑眯眯地道。 他身旁两人听着“交好”这个词,不约而同地抽了抽嘴角。 于是殷玖继续说了下去:“师座驻扎在了西北方向四十里外,那是上头允许驻扎的最近距离。直到今天早上师座收到了有关边牧同志牺牲的电文,不顾军令就要带兵来打上海,被我们好说歹说劝下了,才让我偷偷潜进来打探消息。” 叶华的脸色一沉:“这是为了误导特高课的假消息,我让南叔发到我的电台的,怎么会发去了高昀骞那?”——万一这事传到延安去了,那还得了! 一旁张瞎子想了想,安慰他道:“我记起来了,高昀骞那儿的电台是我的,我把它调成了和你电台一样的频段。你长时间处于静默状态,我担心很多传到你电台的消息你会接收不到。”——放心没啥大事。 前者反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你…监听了我的电台?” “下次我一定早点告诉你。”张算装模作样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人老了,记性不行了。” 叶华一口气堵在胸口,刚张开的嘴又乖乖地闭上了——您是老大,您说啥就是啥吧。 “但我们营里不全是自己人。”殷玖的眉心拧了个疙瘩,“师座对边牧那么关心,我担心这事传出去,师座的身份有暴露的危险。” “这事交给我。”张算推了推墨镜,拉起两人往外走,“你把药吃了,先安心在这里养伤。” 虽然丢了一只耳朵,还没能见到少帮主,但师座交代的任务好歹算是完成了。殷玖躺回床上,忍着耳朵那火辣辣的疼,很快在药效的作用下进入了梦乡。 外头,张算最后叮嘱了两人几句:“边牧,你先回骆记缝衣铺去,路上小心,近期就不要出门了。阿宁,照顾好病人,别打人心脏的主意,过两天他伤好点我就带他走。” “好的,老师。” 送走了张算,宁医生扭头望着叶华直奔后门而去的背影,皱紧了眉头。他向来敏锐,从先前叶华和他老师的对话来看,他俩素不相识。但是边牧是他老师最重要的下线,哪有从未接过头的道理。仅此一点他就可以确认,叶华绝不是边牧。 那他会是谁呢?宁医生百思不得其解。那人连电台都被监听着,难道也是什么不可信任的危险人物?相比之下,自己这种目标明确规矩行事的人,还真是单纯呢。 诊所外,张算大摇大摆地跳上了穆霜白的车,车身的剧烈晃动立刻把昏昏欲睡的后者晃清醒了。 “小玖怎么样?” “看起来还行。”张瞎子将殷玖的话又复述了一遍。 穆霜白听完,愤愤地捶了方向盘一拳:“都怪我,不该出这个馊主意。” “主意确实挺馊。”张算点着头认同。 “先生。”火烧眉毛了他还有心思开玩笑,穆霜白一脸的焦急,“教教我,该怎么办?大哥是我失而复得的唯一至亲,他若出了什么事,我永远都不能原谅自己。” 说到这,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握着方向盘的手缓缓收紧,声音喑哑:“我曾经的搭档…用生命换了我记她一辈子,我不想再做这亏本买卖了。” “放心,交给我吧。”张算清楚他说的是谁,也收起了开玩笑的心思,“你有没有和你大哥安全联络的方式?” 穆霜白想了想,苦笑:“只能去阿音家找小小黑了。” 第152章 各怀心事 车子开到季公馆门前的时候,天色已然不早。在张算的再三保证下,穆霜白教会了他跟小小黑的沟通方法后,便独自回家去了。 因为张算给他安排了更为艰巨的任务——引开阿辜的注意。 他本想着一回家就开始搞事情,却在面对季鸣鸿给他做的那一桌子好菜面前退缩了。直到吃得杯盘狼藉,穆霜白才酝酿着开了口: “边牧死了。” 季鸣鸿不明所以地瞪着眼睛看他。 “今天早上我们截获了红党的电文,说边牧伤重身亡。”演戏的事果然指望不上大少爷,他只能独自把这台戏唱下去,“想想我就为斋藤队长不值,边牧一个人的命换了宪兵队过半的人,死了太可惜了。” 他说话的时候,季鸣鸿一个劲地朝他比划桌子下面窃听器,生怕他是一时激动健忘了。但穆霜白只是示意他没事,还递过来一个安心的眼神。 季鸣鸿这才尝试着跟上他的节奏:“听起来……你似乎很欣赏边牧?” 穆霜白满意地看了看面前的人:“毕竟我曾与他同在特高课共事。为了这种事搭上自己的性命,我开始好奇他所选择的道路了。” “路是自己选的,落子无悔。”季鸣鸿的话里暗含深意,他伸手抓住了老穆的胳膊,把他拽向卧室,“别想这些了,进来吧,良宵苦短。” 一进卧室,大少爷就顾不得什么形象了,一把将人扯到面前,压低了声音质问道:“你这是搞什么?故意让阿辜听到这些?” “总不能让人家这个窃听器白装。我说点不明不白的东西骚扰他一下,省得他去为难阿音。”穆霜白拍了拍他的手,“你这揪人衣领的习惯,好改改了。” 可季鸣鸿并不买账,他盯着对方那张写满真诚的脸看了几秒,扔出了掷地有声的三个字:“你骗人。” 穆霜白很是无奈,他明明已经掌握了谎言的精髓,如此半真半假的话怎么就骗不过这个傻了吧唧的少爷? 好在这招行不通,他还有别的手段。穆霜白索性张开双臂,给了季鸣鸿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没骗你,只是告诉了你一半。剩下的,我只能请你相信我了。” 可在季鸣鸿看不见的地方,穆霜白的神情远比他轻快的语气来得凝重。 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所承担的风险,一旦阿辜深究,他免不了又要去特高课的审讯室里走一遭。但是为了他至亲至厚的大哥,要他以命相报他都不会犹豫,这点风险算得了什么? 这种事,就别让老季知道了,何况就算告诉他,恐怕也做不了什么。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季鸣鸿也在神情严肃地动着脑筋。老穆有心要瞒的东西,季鸣鸿清楚自己是无论如何撬不出来的,不过总有他能做的事情。 大少爷的目光扫向了房门旁的衣架,那上面挂着穆霜白的一件西装,正是那晚锦书来的时候他穿的,之后这几日就没再见他穿过。 他没记错的话,那件西装内口袋里,正装着中岛静子保险柜的钥匙。 那就让他去中储行好好看看,前特高课课长中岛静子到底是藏了什么好东西。 ———————————————————————————— 放下这两个各怀鬼胎的人不提,早上匆忙外出的阿辜此时风尘仆仆地回到了特高课。结果一进课长办公室,他差点被办公桌后等了他半天的千叶和都吓死。 “阿姐?”阿辜用日语问道,“您怎么来了?” “本想和你一起吃午饭,结果晚饭点都过了。”千叶看着阿辜踌躇的神情,笑了笑道,“你先忙你的,我就在这儿等你吃夜宵。” 阿辜尴尬地挠了挠头,他确实还有要紧事要做,便朝自家姐姐道了声歉,去召集特高课各组组长开会了。 千叶和都坐在他的办公桌后,手指轻轻抚摸着桌面,似是想起了什么陈年往事,眼神晦暗。 会议室里很快坐满了人,阿辜迅速且详细地把今天的事讲了一遍。 今早,得到边牧死亡消息的前不久,阿辜接到了城外哨岗的急电,说是西南角四十里外的地方有异动,他们探查后怀疑有国党军队驻扎。于是阿辜叫上了斋藤队长,带足了人手,亲自跑到城外去查看。结果他们把那一片的山林翻了个遍,山禽野兽见了不少,一个人影却都没看到,最多只找到了点埋锅造饭的痕迹。 忙了一天无功而返,他只能叮嘱各小组保持警惕,有半点风吹草动都要第一时间告诉自己。 正说着,会议室的门被人推了开来,阿辜的秘书探进头来:“课长,您安排的监听小组有收获。” 见阿辜点头,秘书才走进来将手里的纸夹板递给他。 纸上工工整整誊写着穆霜白和他“女人”今晚的对话。监听小组的组员一丝不苟地把所有的对话都写了下来,以至于阿辜在皱着眉头耐着性子翻完了好几页的油盐酱醋之后,才看到了两人关于边牧的对话。 粗略扫了一眼,阿辜的第一反应就是小穆终于露出了马脚,这几句话看起来,完全可以用“大逆不道”来形容了。惦记着边牧所选择的道路?他怕不是要反水! 阿辜几乎立刻想派手下去把人抓到这里来问个清楚,但他疑神疑鬼惯了,转念一想又觉得事有蹊跷。小穆杀了红党不少人,哪怕他和那些个反日组织有什么联系,也绝不可能是红党的人。如果这么贸然地把人抓来,万一被他三言两语地糊弄过去,自己这监听小组可就算是报废了。 于是阿辜把原本举在半空中准备发号施令的手放了下来。他把目光转向了电讯组的二把手,副组长城塚浮黑。穆组长不在,开会这种事当然只能由这个小朋友代劳了。 城塚很年轻,不过是二十出头的年纪,做事却格外细心谨慎,这才用短短三年的时间成为了电讯组副组长。 “你是叫平冢……城塚对吧,最近上海的电话电台监听情况如何?有什么异样吗?”按阿辜的想法,小穆对着自家的小妓女都能这么口无遮拦,说不定平时也留下了不少把柄。 城塚没有在意自己险些被叫错的名字,迅速答道:“课长,当年李处长死后,佐佐木华接手了情报处,改名电讯组,并入特高课,不久就以‘这种监听没什么意义,只是在空耗人力物力财力’为由,停止了对部分电话和商用电台的监听。今年穆组长上任,也没再提过这事。” 阿辜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里,不好发作。当初他取代中岛静子成为课长的时候,佐佐木华已坐稳了电讯组组长的位置,他忙于稳固自己的地位,那段时间大度地打消了自己曾经的疑虑,对他们这些前辈展示了充分的信任,没想到他最后只收获了名为背叛的回报。 这时会议室的门又被推开了,斋藤队长出现在了门口。 “斋藤桑,你怎么来了?”阿辜一脸奇怪。今日他们一起出去查探的,情况斋藤都了解,所以阿辜并没叫他开会。 “宪兵队不少人跑了,杀一儆百都没用。”斋藤黑着一张脸,“局势不乐观,我把其余驻扎在城外的人叫回来了,城外若有战事,我帮不上你的忙了。” 阿辜苦笑着拍了拍他的肩:“没事,你的宪兵队还是主要负责城内的事。我想国民政府也没那个胆子这么快开战。”他把手里的纸夹板递了过去,“小穆的动向,你替我盯着吧,要抓人前告诉我就行。” 斋藤队长疑惑地翻了翻,问道:“你什么时候怀疑上穆霜白了?” 前者摇摇头:“一直以来的直觉而已。如果我真怀疑,就不是监听这么简单了。斋藤桑,拜托了。” 斋藤略一点头,转身离开。 ———————————————————————————— 打算偷拿钥匙去中储行一探究竟的季鸣鸿又耽搁了两三日。主要是这几天穆霜白是肉眼可见的紧张,天天晚出早归的,既像是在提防什么,又像在期待什么。搞得季鸣鸿一颗心也跟着他忽上忽下的不得安宁。 等了这几天也没见阿辜找自己的麻烦,穆霜白方才稍稍松下了紧绷着的神经,恢复了以的悠闲模样和规律的上班时间。唯独不同的,是他现在午饭也要回来和季鸣鸿一起吃了。 大少爷摸清了他的习惯,这天前脚穆霜白吃完午饭出了门,他后脚就认认真真化好妆,拿上钥匙去了中储行。 距银行下班还有两个小时,中储行里人满为患。有了上次的教训,季鸣鸿不急着去柜台询问了,而是躲在人群之中,仔细观察着柜台后面的工作人员。 最终他把目标锁定在了一个哈欠连天的男柜员身上。那家伙困成那样估计没心情计较自己是谁吧,再不济使点小手段应该也能成,不能白瞎了现在的这身打扮。 第153章 阿辜是中国人! 如此这般想着,季鸣鸿边往柜台走,边挺了挺胸脯。有了假胸的帮助,他就不相信这事不能成。 不出他所料,那男柜员只是机械地接过钥匙翻找记录,直到看到中岛静子的名字后才抬头瞟了季鸣鸿一眼,当然,目光不可避免地停留在了他的假胸上。男柜员到嘴边的问题全用一口口水咽了回去: “您这边请。” 事情出乎意料的顺利,属于前特高课课长的保险箱在大少爷面前缓缓开启。空空荡荡的柜子里,只有一个棕色的文件袋躺在底板上。他克制不住激动的心情,当下便迅速打开文件袋,从里面抽出了薄薄两张书写纸。 上面那张竟是阿辜的档案。所有的信息都是手写的,纸张陈旧,字迹潦草。季鸣鸿瞪大眼睛仔细分辨,除了阿辜两个字,他最先辨认出的是籍贯那一栏——“生于北平”四个字一下落在了季鸣鸿的眼里,惊得他倒退一步,险些左脚绊了右脚。 阿辜竟然是中国人!这就是中岛静子的王牌么,伪造阿辜的身世,利用他骨子里的爱国心和对权力的向往,偏执地带领特高课掀起腥风血雨,到头来才发现不过是闹剧一场。打着爱国的旗号犯下最深的罪孽,杀人诛心,不过如此! 早知如此,当初他的父亲就不该将阿辜留在身旁,就不该教他懂得什么家国大义。 季鸣鸿从震惊中缓过神来,才发觉带自己过来的那个男柜员已不见了踪影。他知道这里不是久留之地,连忙将纸张塞回文件袋里,匆匆忙忙地往外跑去。 在中储行大门口,他几乎是与秦璐擦肩而过。本来还想着和对方打个招呼的季鸣鸿及时地闭上了嘴,因为秦璐并不是一个人来的,她身后还跟着四个彪形大汉。 大少爷再傻也还是能意识到事情的不对劲,这两次但凡他出现在中储行,秦璐随后就到,要全归结于缘分,他并不是那么相信。而且某人之前的警告,他多少还是听进去了。 于是季鸣鸿将头一低,侧着身子躲过秦璐的视线,以正常的步速混在人流中往外走。 他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就见那个男柜员一脸殷勤地迎了上去,点头哈腰地向秦璐问好。隔着嘈杂的人群,季鸣鸿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但不管怎么说,自己知道了了不得的秘密,还是得赶紧告诉老穆才行。 他一边思索一边往特高课的方向赶,全上海的电话都被监听,除了当面告诉那人,他想不出第二个法子。但如果等穆霜白下班回家再说,那他还得焦急地坐等一个小时。 走着走着,季鸣鸿的目光落在了路边的电话亭上。耗尽了所有脑细胞之后,他终于想到了一条妙计。 ———————————————————————————— 与此同时,穆组长正端着杯茶在电讯组的侦听室巡视,想看看有没有截获什么新消息。张瞎子那儿一直没有音讯,他实在是有些担心高昀骞的情况。 现在哪哪都不太平,在这节骨眼上,谁都不能出事啊。 他刚查看了两台电台,门外有个小秘书探进头来喊他:“穆组长,三号线上有人找!” 穆霜白慢悠悠地放下耳机,坐到旁边不知道谁的办公桌前,先端起茶杯润了润喉,方才拿起电话听筒,应道:“喂?” 电话那头传来女人尖锐又疯狂的声音: “啊哈哈哈穆霜白!我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你竟然不是特高课唯一的汉奸!啊哈哈哈哈!” 她这一嗓子吓得接电话的人杯里的茶水泼出去不少,险些打湿不远处的重要文件。穆霜白定了定神正要开口,对方却抢先一步,“啪”的一声挂断了电话。 穆霜白听着听筒里的忙音,愤愤地甩下电话,嘟囔道:“哪来的疯婆娘。” 不能怪他没听出季鸣鸿的声音,他完全想不到那大少爷敢背着自己勇闯中储行。季鸣鸿特意捏尖的嗓音再经过变声器的处理,一时半刻的,神仙也认不出来他是谁。 但放下电话后细细一琢磨,穆霜白敏锐地察觉到了这话的古怪之处——不止我一个汉奸?特高课里还有中国人?不应该啊。 他盯着桌上沉寂下去的电话,竟有些期待那个疯女人再次打电话来。 其实季鸣鸿确实还想多说一点的,他将演技发挥得淋漓尽致,只不过剩下的还没来得及说,他便看到长街另一头,秦璐带着四个壮汉风风火火地杀了过来,吓得大少爷撂下电话就跑。 不得不说季鸣鸿的第六感还是很准的,一小时之前,千叶和都本来正在茶馆里喝茶,突然收到中储行里手下人的报告,说她让他们盯着的人出现了,还取走了中岛静子保险箱里的东西。 千叶和都一听,茶也不喝了,带着人就往中储行冲。听完柜员的描述,她基本确定那个女人就是明鸿。 好啊,那家伙果然有猫腻。无缘无故去找中岛静子的保险箱,说不是故意的,鬼都不会信。 这会子千叶和都也顾不上掩饰自己的小姐身份了,急匆匆地沿着季鸣鸿离开的路线追过来,一路追一路打听。 全怪季鸣鸿的打扮过分惹眼,路边小摊的摊主基本都曾多看了他几眼,导致千叶和都追得极其顺利,不一会儿功夫就找到了季鸣鸿打电话的这条街。 她的一个手下人眼尖,一眼便瞧见一个人影从路边的电话亭里蹿出来,飞奔进了小巷,连忙指给千叶和都看: “专员,她往那边跑了。” 千叶和都小手一挥:“快追!” 好在小巷弯弯绕绕地形复杂,季鸣鸿暂时甩开了追兵,自己却也差点迷路。等他再度跑回到大道上,仔细一辩方向,才发现自己正在往西南方向跑,离原本的目的地——特高课越来越远。 他跑得气喘吁吁的,高跟鞋穿了一路,已然磨破了他的脚后跟,现在一动就疼。 这样下去不行,一定得告诉他。 于是大少爷不再跑了,一头扎进最近的电话亭,抖着手,再度抽出了文件袋里的那两张纸。 这回他主要看了第二张纸,纸上密密麻麻的也全是手写体,写的竟是日语。 季鸣鸿欲哭无泪,他虽然学过日语,但仅限于会说。要是让他坐下来翻翻字典,他说不定能看懂纸上的内容,但现在不仅没这个条件,更没这个时间。 大少爷紧张得不行,手也越抖越厉害。他挑着纸上的中文字来回看了两遍,终于意识到这应该就是由中岛静子亲手写下的,渗透计划的主要内容了。他一把抓起话筒,再次拨通了老穆的电话。 ———————————————————————————— “啊哈哈哈哈。” 如此熟悉的开头。这次接电话之前,穆霜白做足了心理准备。细听之下,他突然对这个声音的主人有了个可怕的猜测。他捏紧了手边的茶杯。 “你们的课长阿辜,原来是中国人啊!哈哈哈猜不到吧!有人为这事追杀我,那我更要把这个秘密说出来!哈哈哈哈!” 电话又被挂断了,但“追杀”两个字长久地回荡在穆霜白的耳朵里,嗡嗡作响。他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季鸣鸿!这个不让人省心的家伙,又去捅了什么娄子! 他一扭头,正对上了监听电台后城塚浮黑探究的眼神。 刚才的电话通过侦听设备已经被录了下来,等于整个侦听室里的人都知道了关于阿辜的猛料。穆霜白极速变脸,连忙换上了一副无奈的神色: “这人可疯得真够彻底,连课长的谣都敢造。”他看着房间里神情各异的人,摆了摆手,“别愣着了,都忙去吧。” 见穆霜白拿起杯子像要离开,城塚出声叫住他:“组长,您去哪?” “回家,我今晚还有约。有急事也别找我。”穆组长撂下这么一句话,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出特高课,他便跳上小汽车,以最快的速度冲回家去。 ———————————————————————————— 城西南角,说到最后一句的季鸣鸿一抬眼,方才发觉秦璐已经站在了电话亭外,面无表情地牢牢盯着自己。 他尽可能淡定地挂了电话,在转身的当口,迅速将手里的那两张纸折了两折,拉开领口,贴身塞进了假胸里面,紧贴着心口的位置。纸张摩擦着皮肤有些痒,但他顾不上这些,精神高度集中,准备应付秦璐。 季鸣鸿深吸一口气,拉开了电话亭的门。 “阿鸿。”秦璐笑眯眯地凑近了他,她身后的四个手下也围拢过来,堵住了季鸣鸿所有的逃跑路线。 大少爷强按下拼命逃开的冲动,也堆起笑脸迎合道:“好巧啊,璐璐。” “不巧,我追了你一路。”秦璐脸上挂着笑,说出来的话却令人不寒而栗。她一手叉腰,一手伸向了季鸣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