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Love(黑道)》 01算命者的话 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米薇当然不信这句毫无厘头的荒诞之词,可能因为那天莫斯科的一场漫天冰雪。 在那一瞬间的无知无觉中,握在掌心里的硬币残留着余温,硬币即将象征着命运的走向,浪漫的气息溢满了整个红场。 她渐渐抬起眸,眼帘里湖蓝与纯洁无瑕的白相互交织,雪花飘落在脸颊上,触碰白皙的皮肤,亲吻着粉嫩红润的唇,炙热的心脏静静跃动,冰雪随着体温渐渐融化,整个世界都已经陷入漫无边际的寂静。 莫斯科河的河水依旧前向流淌,庄严矗立着的圣瓦西里大教堂在雪中已然模糊了大致轮廓,红色的羊毛围巾成了一抹靓丽的色彩。 米薇的思绪潜入深蓝的海底,空悬着心,恍惚间想起了廖伟棠先生的诗歌:“今夜,我的嗓音是一列被截停的火车,你的名字是俄罗斯漫长的国境线。” 刹那间,内心的触动使她即兴编出了几句。 “俄国绵长的国界线,终年不融的冰雪。 在这个漫无边际的夜晚,最后一次, 请让我轻轻呼唤你的名字,我的爱人, 我赞美你湛蓝如水的双眸,我们4℃的爱。” 她偏爱浪漫的邂逅,当然知道这不是什么优美押韵的好诗,俄罗斯人的名字那么长,确实很难轻轻呼唤出。 想到这里,便撑起雨伞,斜挎着包,在漫天飞雪中慢慢行走。 她在俄罗斯留学,结束学校的所有课程和考试后,计划着先好好休息一周,在时间完全允许条件下,准备回国陪陪父母。 自己的俄语水平并不好,正在学习,并且进步中,更多时间还是用英语交流。 眼帘里,纯净的白色点缀暗沉的天空,冥冥之中,回想起教堂午后祷告之声。 她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有时候也会觉得这种事很有趣,探究古老神秘的事物总会使人舒畅。宗教是人们的信仰,是信徒的追求,每个人心中都藏着一座神圣,不可亵渎的秤杆。 雪愈下愈大,凋零的黄叶飘落,广场上还演奏着巴赫永恒的赋格,米薇加快脚步,穿梭于红场的人群之中,总有一种奇妙的预感在告诉她,危险的来临。 不出所料,第六感正在沉积,她在一个俄罗斯老人面前停下了脚步。 米薇眯了眯眼睛,眼前的老人像一尊只有在历史物馆里才能见到的雕像,静静交迭双臂坐在角落里,闭目养神。 她微怔了怔,开始动摇起来,这么冷的天…… 下意识裹紧了衣服,觉得体温几乎接近零度,气味和触感低到了极点。 对方似乎察觉到了身前的陌生人,警惕地睁开了眼,用着冷淡的眼神上下打量了一会儿,顿时坐直了身子,很诚恳道:“小姐,我能为你看看手相吗?” 语音一落,气氛便陷入尴尬的僵局。 不过,这一句俄语,她听懂了。 米薇有点好奇,又想到了自己的另一个好朋友在莫斯科街头算命,花了将近五百卢布,当天晚上抑郁得一整晚都在和她抱怨这件事情。 那可是整整五百卢布啊!就这么被算命的俄罗斯老人坑了! 她浑身冷得一哆嗦,狠了狠心,收住好奇心,勉强挤出微笑,尽力用着最标准的俄语发音回绝:“不用了,天气这么冷,您还是早点回家吧!” 正转身准备离开,没想到那老人又说了一句。 “小姐,我可以免费为你看一看手相。” 那声音传进耳中,勾住了她的心,偷瞄了老人一眼,毫无疑问的是,自己确实很想尝试一下。 她投注过去的目光掺着满满的质疑,忐忑不安蹲下身,将手中的伞向那个算命的俄罗斯人倾斜。 见此,他笑了笑,那双经过岁月沉淀,浑浊的水蓝色眼球盛着不易察觉的情绪,试图安抚她的心:“别担心,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从不说谎!” “请伸出你的右手,让我看一看,我的小姐!” 听到这几句热情的话语后,米薇照做了,一边伸出了右手,向他露出掌心的纹路,一边观察着他的神情,希望能找到真正的答案。 诧异着这个突然降临的意外事件,第一次来红场,还是唯美的下雪天,居然是以一场玄学的看手相结束? 他低垂着脸,黑色的阴影为浓稠的五官增添了几分神秘感,宛若一个专业的作曲家疯狂痴迷于自己的乐谱,认真审查着掌心的纹路,口中念着米薇听不懂的禁忌咒语,大概持续了几分钟。 眉头紧蹙,抿唇接着宣告答案,大声感叹道:“哦,你会遇到一个很特别的人!” 什么,遇到很特别的人? 米薇偏过脑袋,右手垂在半空,反复确认自己没有听错,觉得对方在糊弄自己,不过免费的看手相,怎么算都是她赚了。 他沉思了片刻,笑得一脸和善,认真补充道:“别着急,接着听我说。” “你可以逃,但不可以躲,可以选择沉默,但不可以拒绝,你可以选择闭上双眼,保持平静,但不可以大声拒绝,这会让你屏住呼吸,心跳加速,终身难忘。” 她对视着那双水蓝色的眼睛,拿着伞柄的手颤了颤,心里五味杂陈的,觉得这些话都出自于对方的恶趣味。 刚要准备问出一句,他是不是在开玩笑,才会说出这些莫名其妙的话语? 他扬起头,注视着漫天大雪,面上绽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我知道你要问什么,请记住我的话,他会成为你此生最难忘的人,早点回去吧!莫斯科的冬天会很冷!” 巴赫的乐曲总是浪漫而严谨,红场的建筑隐没在深浓的树丛中,雪花会在今夜覆盖这些明艳的色彩。 米薇觉得这一切非常戏剧化,像那种低俗言情小说里的黑色罗曼蒂克式爱情的开端曲,不过还是选择向他道谢,最终还是给了点钱。 最后,算命者还给了几个重要的关键词,他是一个有着蓝色眼睛,面孔漂亮的俄罗斯人。 寒风在呼啸,在驶往郊区的大巴上,她靠着车窗,凝视着飞速后退的景致,总觉事情的发展不太对。 至于这些算命的玩笑式话语,深表疑惑。 02为真主的弥撒 米薇靠着车窗眯了一会儿,看着手里简朴的书封出了神,学俄语简直是在磨炼意志,词语生硬,发音太难。 俄罗斯的建筑大多陈旧,没有强烈的异国风情,总有一种回到九十年代的错觉感,但不包括他们的旧都——圣彼得堡,同时也不包括古姆百货附近的商业区,每当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时,流光溢彩的夜景美得摄人心魄。 刚下大巴,米薇就被远处的警察盯上了,对方朝她敬了个礼,接着走过来查护照。 …… “上次你送给他们的茶叶,他们都很喜欢。” 电话那边熟悉的女声传进耳中,米薇边合上伞,边打趣说道:“让我猜猜,你爸妈又往里面放糖了?” 俄罗斯人喜欢往茶里放糖,她亲眼目睹过漂亮的盘子里装着糕点,茶炊斟出了一杯加糖的热茶。 “晚上去酒吧,怎么样?” “不怎么样,还记得上次我们去酒吧,那叁个服务生围在一起算我有没有成年吗?他们算了整整半个小时。” 尼娜无奈叹息一声,赞同后,不得已补充道:“我现在还在路上,你先去找我男朋友,他在谢尔盖圣叁一教堂,他今天应该穿了一件黑色长款风衣,系着红黑条纹的领带。” 黑色长款风衣,红黑条纹的领带,米薇认真记下了他的衣着细节。 目光在进入教堂的人群中到处寻找,明与暗倏然交织,黑白胶片的色调碰撞,此刻圣谢尔盖神圣与纯洁的灵魂回到上帝的怀抱,神性,不可侵犯。 “克留科夫先生,请——”十分恭敬的话语传进耳中。 米薇侧过脑袋,入目而见漂落的雪花肆意落在男人的肩膀上,那张冷峻的面容没有什么表情,墨色的风衣显出笔挺的身姿,眼底留白处,男人双手戴着一副黑色真皮手套。 确认过后,她拿着手机的右手一颤,激动说道:“我好像看到他了!蓝色眼睛,棕色头发?很高,目测有一米九,带着一副黑手套,感觉有点像帮派组织的人。” 对面的尼娜沉默了好久,可惜并未听清楚完整的句子,诧异道:“……光头党?皇俄?” 米薇听到这几个敏感词汇,立刻否定:“不不不!其实更容易让人联想到一些行事果断的冷漠政客,名利场的掌权者。” “老实交代,从哪找的?” 望着漫天冰雪,尼娜觉得不可思议,她第一次从米薇的口中听到如此高度评价,表示赞美的词汇。语气十分坚定,回了简短的一句:“学校。” “原来我们学校还有这种类型。” “宝贝,你男朋友绝对是我见过的俄罗斯人里最符合审美的一位。” 尼娜全程觉得米薇的形容过于夸张,不过没放在心上,点头连声肯定:“嗯嗯嗯,快去吧!这雪越下越大,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停。” “尼娜,先别挂,最后一个问题,他的英语水平怎么样?他身后好像跟了很多人……” 还没说完,回应她的只有刺耳的一声“滴——”。 电话挂断。 她的掌心渗出冷汗,凝视着前方大型的东正教弥撒现场,总有种不祥的预感冲自己叫嚣。 身材肥胖,体态不佳的中年男人立刻上前,脸上绽着弧度完美的微笑,恭敬道:“克留科夫先生,我向您的父亲问好,您父亲的身体最近可好?” “记得上次,您父亲还和我谈到……” 男人颔首垂眸,修长的食指放在唇前——噤声。 他垂下头颅,神色平静,随手点了一支蜡烛,温柔护着摇曳微弱的火烛,放在烛台上。 香烛的烟雾袅袅升腾,掩住视线,暗色的禁忌藏匿于烛台的光点,他薄唇翕动,一字一顿说道:“这始终是一件严肃且神圣的事,普利鲁奇尼先生。” 很显然,他并不在意普利鲁奇尼的脸色究竟有多难看,深邃的眼底掠过细微的不满。 阖上双眸,用手在胸前画着十字圣号,似已然成为最虔诚的信徒,依次指向额头,胸口,右肩,左肩,敛收欲念,以心神以真理朝拜父,以祈祷以默诵战胜魔鬼的诱惑。 米薇不知道她究竟怎么挤进去,还如何近距离观察尼娜的“男朋友”。 并且,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了,油然而生出不可言说的畏惧,声音卡在嗓子眼,不敢问出一句话。 明明衣着细节完全符合,贴合度百分之百。 脑海冒出了无数种逃避现实的有效方法,最后还是抵不过害人不浅的好奇心,礼貌问出了一句:“你好,请问是尼娜·卡芭耶娃的男朋友吗?” 气氛陷入了永无止境的沉默,所有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瞬间,普利鲁奇尼也察觉到了不合时宜的意外闯入,眉头紧蹙,大声斥责:“谁让她进来的?快赶她走!” 谁不知道,克留科夫家族极其传统,对信仰的虔诚更是不容置疑。弥撒环节的疏漏,会成为更深度的亵渎。 “快让她离开!”普利鲁奇尼又重复了一遍,身后的人听到后直接上前。 听着蹩脚的俄语发音,几声聒噪的叫喊,祈祷之人厌倦着打破沉寂的任何事物,或者人。 男人的右手向上抬起,精致的金属袖口泛起质感上好的光泽,做出了手势制止他们的行为,美丽的瞳孔接着往她的方向淡淡一瞥。 屏息敛声之际,米薇的思绪断线,灵魂抽离躯体,迷失方向。 男人的眉眼中凝着一丝薄凉忧郁,灰蓝色的双眸宛如贝加尔湖畔冬日的湖水,平静又独特得摄人心魄,却没那么单调。 此刻飘零的冰雪覆盖着一颗跳动炽热的心脏,冰冷无温,使人不寒而栗,望而却步。 她躲避开对方投来的强烈视线,没想到他低沉的嗓音重复着陌生的音节,似乎用羽毛笔在背脊之上刻下刻骨铭心的名字,一生也由此而改变。 “尼娜·卡芭耶娃。” 停顿片刻,他俯身打量着保持沉默,勇气可嘉的东亚面孔。 良久,近乎冷漠强势的话语落下,“中国人?” 03错误的开始 哑默无声的氛围可怖渗人。 她小心翼翼观察对方,眼睛的灰蓝色比冰还深,充斥着意味深长,难以测度的忧郁。 脑海中浮现出一句恶趣味的话,因纬度太高且身居寒带的缘故,东欧人沉默寡言,沉闷冷漠。 他没有理会,慢条斯理地褪下深黑色的真皮手套,嘴角更为缄默,语气愈发肯定:“日本人?” 米薇呆望着保持沉默的背影,否定的声线不禁颤抖,发自本能的心虚,“不是,我是中国人。” 烛台的蜡烛在燃烧,燃烧的灰烬扑入空气,烛泪却在萧瑟的寒风中凝固。 再一次,他在胸前画着十字圣号,时间轻轻滴落,沦陷黑暗的溺亡者奉上虔诚向主倾诉,沉寂,谧静。 须臾,男人俯身凑近,目光挪移至身旁的东亚面孔,树莓般美丽深红的唇,白皙的皮肤紧张得羞红,呼出的吐息急促而炙热。 他盯着那双湿漉的黑眸看了很久,直接剥夺她任何退步和反悔的余地,嗓音沉沉,“你的名字?” 闻声,米薇愣怔了几秒,紧微抿双唇。 手足无措地抬起头,像是不肯置信。 “米薇。” “伊戈尔·库茹盖托维奇·克留科夫。” 恍惚间,米薇有种无法言表的错觉,斯拉夫民族的名字真像一节长长的绿皮火车厢,俄罗斯长达六万公里的边境线……历史回溯翻阅《安娜·卡列尼娜》时的痛苦不堪。 四周的墙壁刻画着精心绘制的叁圣像画,信徒仰望位于正中央的救世主基督,他面无表情,神情深沉,深邃的目光朝向祈祷之人,洞察灵魂的纯洁与污浊。 “让她离开。” “小姐,请你配合,立刻离开!”普利鲁奇尼在俄语和英语之间切换得极为自然,不满呵斥道。 让人觉得更加意外,伊戈尔再一次默许她的闯入,语气掺杂着轻微的不悦,“我们不应驱遣任何一位朝拜的信徒。” 空气骤然寂静,方才议论纷纷的人群闭口不言。 普利鲁奇尼没见过东亚人信奉东正教,除了偶尔在圣彼得堡看见几个面孔熟悉,还信奉着东正教的亚裔商人以外。 他猜到了,伊戈尔有意如此,克留科夫家族很传统,对信仰的执念不可动摇。 他享受着得之不易的宁静,沉声静气后,发出声:“你向我引荐过一个人,他在金融发面很有经验,我曾祝福他,他会在复活节前,成为下一个谢尔盖。” “令人失望的在于……他在交易中出了问题,成为了背叛者,为我带来了巨额损失。” 他仰起头,不露声色般凝望神像,眼底的阴暗翻涌,“谢尔盖死在这么一个雪天。” “凝固,干枯,暗红色的血液。” 话音未落,手指触碰烛台前的一枝鲜花,低头沉思,开始认真欣赏这枝本不属于寒冬的花朵,娇嫩得经不起摧残。 片刻,美丽的鲜花永远凋零在他的掌中,冰冷无温的审判之言入耳:“仪式结束了。” 见状,在米薇不情愿的同时,她发了毒誓,怎么也不能让尼娜的“男朋友”跑了。 她急切得跟着跑了出去,恳切请求道:“克留科夫先生,等等,请别走!” “请等等!我有件事情想问你!” 墨色的发丝沾染上晶莹剔透的雪花,撑伞的男人第一次无奈问出一句:“您认识那位小姐吗?她貌似想说些什么。” 落雪之中,伊戈尔转过身。 阵阵寒风呼啸,眼底的落雪飘散,闪烁的流光浮动,如同萤火微光般点缀的神秘,那抹深沉的黑色与热烈的赤红交织。 时间仿佛度过了漫长的一个世纪,遗落之际,冰雪囚禁心脏。 咫尺之遥,他漫不经心地抬起眸,姿态慵懒,受惊的女孩肆意闯入眼眸,在熙攘人群中驻足不前,单薄的身板显得落魄。 米薇的声线颤抖着,尽力控制着自己不自然的表情,“克留科夫先生!尼娜·卡芭耶娃让我来找你,我是她的同学,她在等你,等你和她一起回伊尔库茨克,难道你不等她了吗?” 重复的名字,奇怪的问题。 心底升腾起因新事物而产生的愉悦,眸色更深,重复了她的名字,“米薇?” 她满面错愕,只觉得对方冷得渗人,窒息淹没过胸膛,喘气都如此困难。 鬼使神差中,米薇偏过头,怯生生地发出声音:“克留科夫。” 谁能告诉她,他究竟是谁? 可惜男人最终转身离去,没有回头,没有多回一句话。 米薇看着雨伞下的身影模糊,夜色无边,落雪无声,黑色的奥鲁斯长款轿车在众人眼前驶去。 奥鲁斯,当之无愧的冷门豪车品牌。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尼娜怎么会和这种人扯上关系?甚至是男朋友?会联想到冷漠忧郁的政客,名利场的掌权者,恐怖的帮派组织。 如果是她,一定会离这种人越远越好,有多远,躲多远。 可一想到自己刚刚做过的蠢事,她郁闷得很,好想变成土拨鼠,挖个洞钻进去。 米薇拨通了电话,正准备给尼娜打回去汇报战果,当看见满脸挂着一个大写的“不可思议”的久违面孔,她眯了眯眼睛,“尼娜,你男朋友怎么走了,他是不是嫌弃我,故意的?” “你在说什么呢?对了,我还有件事要和你说,尼基塔一直在教堂前等你,他说他等了很久都没等到你。” “还有你怎么站在外面淋雪?莫斯科最近的温度很低。” 听到这里,她猛然仰起头:“尼基塔?” “我男朋友。”尼娜肯定着,干脆又利落。 “男朋友?你男朋友的名字叫尼基塔?”刚刚的那个人叫什么来着,她只记住了对方的姓——克留科夫。 尼娜点头,接着朝远处个子高挑的男人招了招手,喊道:“尼基塔!这里,我们在这里!” 身材和长相都非常像棕熊的男人迈着步子走过来,尼娜挽过尼基塔的胳膊,笑道:“你不是说你见到他了吗?没关系,让我为你们正式介绍一下。” “米薇,我的好朋友,我经常和你提到她。” “这位是我的男朋友,尼基塔·尼古拉耶维奇·邦达连科。” 尼娜刚刚说完,转瞬察觉到米薇全程都在游神,那双黑眸满溢水色,喉咙一哽,有些不解地看向她,“……米薇?你怎么了?” 04图瓦人预言 黑色长款风衣,红黑条纹领带,棕发蓝眸……寒风揉散耳侧的发丝,体温被肆意侵入,半寸冰层凝结。 她什么都明白了,认错人这种事情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当着众人的面冲他大喊。 触感低到零度,点燃的圣烛朦胧而神秘,他遵循着东正教的神圣礼节,在胸前划着十字圣号,身边的中年男人无论从言语还是神态,都将“毕恭毕敬”演绎到了极致…… 隆重的场面太像推特上的政坛政客或者财团家族进行的弥撒仪式,好巧不巧,自己破坏了气氛。 米薇不禁觉得头疼,挣扎过后,选择自我催眠。 “准备假期去哪里?”尼娜单手托腮问了一句,亚麻色的长发自然垂落在胸前,高领针织衫修饰着脖颈的线条。 米薇望着纷纷落雪发呆,呼出了一口热气,双手摸着保温杯试图暖和点,“再过几天,直接回国。” “你们呢?” “回伊尔库茨克,你知道的,我们的家乡都在伊尔库茨克,我想去山地滑雪,尼基塔觉得可以准备些渔具。” 这些话从尼娜口中缓缓说出,她顺便关切地提议道:“要不到时候我们叁个人一起去贝加尔湖冰钓?冰钓多有意思。” 米薇定睛一看,直勾勾的目光落向俩人,奇怪,邀请她加入不可多得的二人世界。 米薇确实很想见识一下被称为“西伯利亚明珠”的世界第一深湖,不过还是毅然拒绝了,“还是不了吧,假期挺短的。” 得到回应,尼娜问了最初她逃避的问题,“话说,米薇你刚刚怎么了?我都以为你要哭了。” 眼前的米薇脑袋低垂着,那双黑眸变得空洞无物,脆弱得如易碎的艺术藏品,上次见到她这种狼狈的状态,是被俄语逼到忍无可忍的地步。 “你刚刚很反常,我可从没见过你这样样子,简直就像变了个人。” “是不是,尼基塔?”她边说,边拍了拍尼基塔的肩膀。 米薇的眉头紧蹙,无奈解释了一堆。 听完,尼娜下意识脑补了一个凶神恶煞,狠厉粗暴的硬汉形象,笑意挂在嘴边,“你在电话里说很像帮派组织的人?他有多像帮派组织,像北美拍的那些黑手党电影?” 美国人拍的电影里偏爱将反派的国籍设定为俄罗斯,如果背景是90年代以前,国籍会重新回归前苏联。 其中的缘由,不言而喻。 米薇保持沉默,并没有回答,强迫别人说不喜欢的话同样也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 “别担心,俄罗斯这么大,怎么会巧到相遇第二次?”安慰的话语没有安抚到米薇的心情,纷落的雪花亲吻手背的温度也没有吻走疲惫。 身躯与灵魂随之倾倒,寒冬的夜漫无边际。 …… 米薇最近一直呆在房间里,收拾东西,准备回国。 温暖的卧室使人感到舒畅惬意,屏幕上的字体更加醒目,阴,-10℃~-6℃。 面对习以为常的糟糕天气,她叹了口气,最近的温度持续零度以下,甚至创造了有史以来的新低。 尼娜和她的男朋友以极快的速度回到伊尔库茨克——俄罗斯东西伯利亚的第二大城市,位于贝加尔湖以西。 她很早就盖好被子准备睡觉了,但翻来覆去睡不着,感觉有事情要发生,打开手机翻看尼娜发来的照片,来自世界尽头的寂静,西伯利亚的寒流仿佛触手可及。 果然,预感是对的。 她把手机放在枕头边,立刻打开免提键。 熟悉的声音夹杂着刺耳,呼啸着的风声,时断时续:“米薇,睡了吗?跟你说个有趣的事情,我们今天碰到几个图瓦老人!难得一见的图瓦人!他们还给我和尼基塔做了占卜。” 米薇意外咳了一声,心底泛起疑惑,她最近是和玄学产生了什么有趣的孽缘?不知因何而起的孽缘究竟什么时候能结束? 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听到了类似电流声的杂音,“尼娜,你那边的声音有点吵。” “当然,我正在外面夜钓!” 回答之中带着满满的自豪感,米薇愣怔,想起了莫斯科和伊尔库茨克将近五个小时的时差。 这个点夜钓,她佩服得五体投地,太厉害了。 对面的尼娜兴致盎然,话语滔滔不竭:“他们说,我和尼基塔的感情会很顺利,之前我还担心我妈妈会觉得我们不合适,不认同我们的关系,我没想到她会很开心!” “只是有一点问题,我最近特别担心我妈妈的身体,她生病了,发烧咳嗽,还经常失眠,这和其中一位图瓦老人说的话正好对应。” “我不记得他具体说了什么,大概就是……一场无妄之灾,一种无法解除的诅咒会降临于我身边的一个人,带来噩梦,迎接黑暗。” 米薇翻了个身,在提及诅咒时,她的困倦一扫而尽,声线微颤,试探地道:“身边……的人?” 传说,图瓦人是成吉思汗西征时遗留的士兵,一个渐渐被人们遗忘的民族,信奉着藏族传教,萨满教。 “我就不该尝试做占卜,没想到几个月没见,她会成这样。” 她的语调听起来愈见沉重,含着若有若无的哽咽,米薇心底开始动摇,轻声说出永恒的承诺:“别想太多,听听医生怎么说,占卜算命的话不能信。你妈妈的身体会好的,好好陪陪她——” “米薇,是什么让你这么肯定?先不说了,我的鱼上钩了!” “尼基塔,快把你身边的鱼箱拿给我!我有预感,它是条大鱼!我发誓我一定要把它带回去送给爸爸!” 激动的呼喊戛然而止,房间里的空气瞬间沉寂,电话这边的人陷入沉思。 米薇,是什么让你这么肯定? 这一刻,她想逃避真正的答案,却预感到不可避免的黑暗,因为那天在莫斯科红场,算命的俄罗斯老人也对她说过这句话。 在彻底进入睡眠的前一秒,米薇还在游神,最终,长久凝视着天花板让她熬不住了。 那些话语却成了慢性毒药,化作喃喃低语的彻夜长谈,长久地流淌。 “伊尔库茨克, 今夜的雪是我对你的狂想, 图瓦老人合掌转动的经卷, 古老的图腾藏匿蒙古国的神秘。 东西伯利亚平原的冰雪难融, 叶尼塞河俩岸吟唱起安魂曲, 六万公里的国境线是我的嗓音断线。 哭泣战栗的我蜷缩着身躯, 冻结的泪封藏跳动的心脏, 无边的黑暗侵蚀滚烫的灵魂, 祈祷之语是我向黎明曙光致以的虔诚。 我以揪心呼喊的撕心裂肺, 以冰冻心跳声的胸膛, 以雪夜漫无边际的无眠, 再一次赞美你,伊尔库茨克, 今夜的雪是我对你的狂想。” 05从恩典中坠落 Ladies and gentlemen, may I have your attention please.This is an important announcement.Due to the poor weather condition... “女士们,先生们,请注意,以下为重要广播。由于天气原因,CA1616号航班延时起飞,登机时间改为18:30。请在候机厅等待进一步通知,谢谢。” 机场广播的声音相继传来,她拉着行李箱在大厅穿梭,抬头望着雾蒙蒙的天际线良久,刺骨的寒意蔓延上背脊,带着一种渴望与世界隔绝的迫切感。 米薇觉得自己的胸腔很轻,几个月以来最容易呼吸的一天。 比起西伯利亚苦涩且冰冷的空气,国内的空气清新怡人,沁人心脾。 她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意料之中的5个未接电话和1封来自尼娜·卡芭耶娃的语音邮件,内容是问候是否顺利到家。 “喂——妈,我刚下飞机。” “不用来接我,你们都在家里吗?我准备打车自己回去,估计等会要下雨了。”米薇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喃喃说道。 直到电话挂断,米薇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是她四下望去,四周的人群早去离去,她迷失了方向和自我。 更麻烦的一件事,她忘记带伞了。 …… 年长的男人慢慢瞥见远隔几米处,从飞机舷梯上走下的身影,身后正跟着几个衣着体面,表情严肃的斯拉夫人。 男人张开双臂,粗糙的嗓音随着雨丝弥散开,双唇合动发出带着中式口音的英语,笑着恭迎:“克留科夫先生,真是好久不见——” 象征性的微笑挂在伊戈尔的嘴角边,同时也接受了热情的拥抱,“聂先生,我的朋友。” “克留科夫先生,这次准备在中国停留多久?” “七天。” 男人听到回答后,看着那张脸笑了笑,身后身材高大的保镖打开了保险箱,致以对这场见不得光的灰色交易的诚意。 长久的合作,让他很了解这帮伪善得表面功夫做到完美的俄罗斯人。 克留科夫家族很传统,最纯粹的信仰始终是家族的代名词,可惜他们跳动的心脏从未顺着圣灵而行,而是从恩典中坠落,落入自以为是的可怕引诱。 他们所拥有的财富更无法解释,这堆钱始终是一个未知数,尤其是他们不容质疑的权力威慑,都象征着克留科夫才是真正的“贵族”,区区一个新冒头,卑劣低贱的上位者怎么敢动摇克留科夫家族的地位? …… 米薇拉着行李箱走了很久,看着时间和手机可怜的百分之几的电量。 她的眉头紧蹙,怎么可能,这个路口居然没有出租车? 太倒霉了,这雨也愈下愈大。 她的右手挡在额头前,湿漉漉的衣物紧贴皮肤,雨点深入背脊,目睹着一辆载客的出租车飞驰而去,溅起几尺高的水柱,自己快淋成落汤鸡了。 在等待了将近二十分钟后,面对骨感的现实,还是启用了备用方案。 “您好,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候在拨。” 米薇耷拉着脑袋,扫兴的提示音以这种方式出现,她的所有希望付之一炬。 雨雾渐渐模糊了眼帘里的画面,她站在路口边,漫无无目的地游神,第一次觉得雪天比雨天好,至少衣服不会被淋湿得这么快。 直到一抹身影从远处走来,脚下的水坑反着光,映出深沉的颜色。 一句标准的英语传来,带着同情的语气:“需要我帮你吗,中国女孩?” 米薇错愕着抬头,呼吸一滞。 仿佛电影里的特写镜头,男人撑着伞站在那片阴影里,宽阔的肩膀,典型的斯拉夫面孔,熟悉的黑色真皮手套,深邃的眼窝藏匿着薄凉,渗出的一点阴冷践踏她所有的自信心。 那辆劳斯莱斯就停在路边,雨刮器左右摆动,雨雾升腾至车窗玻璃,车牌号上挂着汉字和字母的组合,明明彰显着简单粗暴的奢侈,却无比刺目。 令人畏惧的神秘在燃烧,她坚信这绝对是错觉,眼前之人和自己处在俩个完全不同的平行世界,某天突然交织。 一周前的画面仍历历在目,米薇开始后悔做过的事,尝试走过莫斯科荒芜的郊外,在谢尔盖圣叁一大教堂,寻找所谓的“尼娜·卡芭耶娃的男朋友”。 体内的肾上腺素飙升,看着那双灰蓝色的双眸没有生动鲜活的情感,在彼此视线再次相撞之际,置身危险的边缘,疯狂进行着俄罗斯轮盘赌,双手不受控制地将左轮手枪对着自己的太阳穴,扣动板机。 米薇尝试往后退来拉开距离,保持着无言的沉默。 “请回答我。”一个命令式的短句无情砸下。 她并未听从,十分不情愿地躲避视线,湿漉的触感更让此时的心情糟糕到了极点。 第一次见面,他给人的感觉带着不可侵犯的神性,可能是语言带来的隔膜,米薇觉得第二次见面时的他很粗鲁。 为什么要回答?她不想回答。 记得尼娜还说过,俄罗斯这么大,怎么会巧到遇见第二次?世界这么大,为什么又会在领土广阔到960万平方公里的中国相遇第二次? 克留科夫,我们简直太巧了。 她在心底重复着生硬的音节,雨点肆意顺着额头滑落至锁骨,不过,刺骨的冰冷却抵不过眼前的男人。 冷漠得堪比贝加尔湖冬日的湖水,覆盖叶尼塞河俩岸的冰雪,来自遥远的西伯利亚寒流。 或许这些形容并不恰当,可一周前尴尬的场景再现,被误认成尼娜的“男朋友”的受害者再现,简直是一种变相的灾难降临。 她的话语卡在嗓子眼,似在犹豫,斟酌再叁该如何是好。 伊戈尔的兴致被消磨的同时,耐心也达到了极限,吐出的名字在空气中越来越沉重,久违中透着一丝带着冰冷的失望。 那也是米薇第一次看见他笑,让人窒息而亡的,永远猜不透意图的笑意。 “米薇,你忘记我了。” 米薇,你不该忘记我。 06噩梦降临现实 米薇,你忘记我了。 寒冬接近六点的天空被朦胧的黑暗笼罩着,那一句话语在雨中落下,没什么波澜。 白皙的面颊边散落着湿漉的发丝,唇色亦是惨白,内心深处的情绪像美丽的科赫曲线,不断重复循环。 她抬头看着前方,那里是古老神秘的黑暗,冷血的捕食者绞杀误闯领地的猎物,极端得不允许一英寸的回旋余地,仅此罢了。 米薇计划着现在就逃,越远越好。 一番沉思后,因徒劳且荒谬的行为感到可笑,她在心底深浅质问了一遍,明明没做错事,为什么这么心虚?为什么要逃跑? 起初,她还觉得算命老人的话像极了一场低俗小说的开端曲,故作高深又不知所云。现在一想,此刻也是变相的巧合。 她紧咬牙关,胸膛绷紧,思绪从来比现在更清醒过,被迫顺从他的意思,认真坦白着一切:“克留科夫先生,我没有忘记你,从来没有过。” 米薇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声音透出冷静,挤出一抹从容淡定的微笑:“我在等出租车回家,不过,看来这个路口和时间是等不到车了,我准备去下一个路口。” “不需要等待,我可以帮你。”又一句无情的话语落下。 米薇的目光再次聚焦在伊戈尔身上,不安在灼烧,总感觉这句阴森森的话背后隐藏着沉重的代价,奉上身躯与灵魂,成可悲的阶下囚。 某些事实也证明了,千万不要随便上陌生人的车,很危险。 再说了,这种有权有势的人她不敢得罪,招惹的后果难以估量。 她眯起眼睛,毫不犹豫地拒绝:“谢谢,但我更想再等等。” 她忍不住回想起种种难以言喻的幻象,教堂静穆的圣像画,黑色风衣,红黑条纹领带……甚至在冰雪飘落的最后一幕,戏剧性地呼出陌生的名字。 “关于上次的事情,我感到很抱歉,把你误认成了尼娜·卡芭耶娃的男朋友,那天你们的衣着很像……我还打断了弥撒仪式,后来才明白一场弥撒对东正教教徒有多重要。”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也渐渐微弱,无法抑制的胆怯成为主宰者,思绪随扑进襟怀的雨点洇漫。 “克留科夫先生不准备回去吗?这雨真是越下越大了,一直站在外面淋雨不太好吧,难道很喜欢雨天?” “能在中国再遇到你,真巧。” 她停顿了很久,对方面上淡然的表情并未改变分毫。 见此,米薇恨不得把“真巧”俩个字咽回去,世界上最困难的事,无疑是猜测沉默寡言之人的心思。 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怎样缓解沉闷的气氛。 遽然,从副驾驶下来的一道身影被雨点掩藏,男人的身材魁梧,衣着体面,结实的背脊微曲。 “聂先生还在等您。” 然而,他并未得到及时的回应。 男人显然有些意外,目光顺着伊戈尔再落及眼前的东亚面孔,心底明白了些什么,低头间说出的话语透着恭敬,“您需要我们做些什么吗?” 米薇正诧异着,凝视着伞下之人,水色潋滟的眸中写尽了不解,脱口而出一句:“……克留科夫先生?再见?” 那几句俄语,她尝试着去理解,最后还是没有听清楚。 彼此迎来漫长的沉静,像是回溯至电影里那段落下帷幕的故事,今夜的雨雾蒙蒙,他的眉眼中凝着如水的压抑,暗淡的忧郁,曾经的徘徊与等待早已化为乌有。 他默默看着乌发红唇的女孩,薄唇翕动,第一次如此袒露心扉,“米薇。” 循环流淌的血液聚在米薇的胸口,它们疯狂悸动,随着话音,她眼底的世界也随之颠覆。 “很可惜,我不喜欢雨天。” “更不喜欢拐弯抹角。” …… 一阵剧烈的疼痛从后脑席卷全身,米薇感受到了羊毛和羊绒毯的温软,闻到了安神的沉香,那气味让人不禁深深迷恋。 刚侧过身,某种撕裂感如潮水涌来。 她愣怔着,卷起衣袖露出疼痛的来源,醒目的紫色淤伤映入眼帘,立刻用着仅剩的一点意识支撑起上身,茫然无措地打量着房间四周。 昏沉沉的脑袋一时间没法接受突如其来的意外事件,这场景太过震撼,要处理的信息量过多,陌生的环境,可怖的氛围。 心跳的“砰砰”声一下再一下,手臂的淤青再次提醒着她足以佐证的真实性,这并不是噩梦,而是从天而降的灾难。 呼吸变得急促,喉咙的干渴容不得她多想,直接拿过了床头边的装着半杯水的玻璃杯,仰头喝着解渴,水润过喉咙,冷得浑身发麻。 解除施加在生理上的疲惫束缚后,米薇抬头望着深胡桃色的天花板,五指紧攥着绒毯,慢慢回忆着几小时前的事情。 迷茫与不安掺半的黑眸望上来,面对着俩个西装革履的白人男性,借着光源看过去,她第一次体会什么叫做真的怕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半天也不敢再吭一声。 米薇想起了上世纪六十年代在俄罗斯喧嚣一时的光头党,他们保守冷漠,并且更暴力,心底泛起疑惑,街头混混和帮派组织所共同拥有的危险性质。 来不及多想,她的拼死挣扎以失败告终。 陌生男人的忍耐早已到了极限,用着英语轰炸着米薇的理性思维:“你最好保持安静,不要再大喊大叫,米薇小姐。” 她的脸色煞白,开始本能地往后退,选择不去理清事情的来龙去脉,自认倒霉得真惹上了一个有权有势的人。 “她怎么能这么吵?老板不会喜欢的,快把波利纳叫过来,给她打上一针镇定剂,她不会再有精力乱叫或者再尝试逃跑。” 他笑得很恶劣,冷血的提议无比刺耳,随后便是恶趣味的调侃:“波利纳,你不觉得不可以思议吗?我们的老板居然带了一个女人回来?” 一旁的男人靠着墙壁,死守在深棕的木门前,看着她拼死反抗却不堪一击的脆弱模样,百无聊赖地问出了一句。 “让我猜猜,她不是自愿的?” 07格调晦暗的雨 房间里的所有人都在看着她,黑发男人把细长的香烟叼在嘴边,那张面孔在缭绕且令人厌烦的烟味里嗤笑:“她非常吵,不安静,真是稀奇,老板会喜欢这么一个吵闹的女人。” “让她闭嘴还不简单?把她丢进去,门锁死,相信我,她逃不出去。” 这是米薇在几个小时前,听到的最后几句话,允许思索的时间段暂到她无法喘息。 昏黄暧昧的灯光从头顶正上方徐徐投落,她在朦胧的醉中苏醒,空无一人的卧室,城市迷离的夜景与巨大的落地窗平行,变奏的雨声格调晦暗,每次滴落都在凝结,带来悄无声息的摇颤。 她全身提不起劲,凝目再看时,耳边似乎传来一段静穆的和弦,眼前浮现出淡淡的轮廓,在痛楚的尾声中,平移而来一道冷冽的视线,消融在深渊的黑暗,溢出深浓的沉静。 米薇当然清楚,这双眼睛的主人是谁。 只是这个本来再普通不过的名字,或许它应该消失,被禁止,永远抹去。 “克留科夫。”她呼出了熟悉的音节。 紧张稍平后,米薇蹙着眉,改口试探:“克留科夫先生。” 她说得极缓,希望伊戈尔能给予真诚的回应。 值得庆幸,坐在那片阴影里的男人最终合上了书,双臂交叉,面上绽出难得的微笑,加以怜悯动容,似乎尽力表现出温柔和善,尽管从头到脚都和良善沾不上边。 他在期待,眼前的女孩究竟能说出多动听,多可怜的词汇。 “我想回家,你不能限制我的人生自由,更不能命令你的那帮手下给我注射药物,这是绑架,更是犯法。也请明白,你现在究竟在哪个国家?” “我们之间是不是有误会?因为一周前的事情吗?或许,可以好好谈谈,没必要把事情做得这么极端。” 这是第二次,出人意料又情理之中的反应,他有些失望,如今的敏感易怒,最开始她苦苦挽留,明面上勇气可嘉,实则内心克服着胆怯的模样。 仍然是良久的沉默,米薇再无法忍受,“你没有什么要说吗?” 她在心底咒骂了无数遍,做出这种事,居然没有什么要解释吗? 直到眼帘中的留白处出现了一杯水,她忐忑不安地接过,双掌抚摸着六棱杯的杯壁。 “谢谢——” 良好的开端,是温水。 笔挺的身姿立在眼前,伊戈尔俯身扯开了系着温莎结的领带,直接扔在了地毯上,酒红色的领带与垂落的黑纱帘,对比之中迎来强烈的视觉冲击感,一切似乎都在警告她,危险即将来临。 修长的手指缓缓解开了领口的纽扣,第一枚,第二枚,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张五官扭曲的面容,那是一位冷漠高傲的政客,从地板到天花板,简直在俯瞰整个世界。 他选择性地回答了第一个问题,平缓的语调显得满不在乎。 “我当然知道,我在你的国家。” 散乱的长发遮挡住视线,低沉的声音悄悄潜入的意识,米薇因为他的淡定愣了足足几秒,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听着格外讽刺。 “我想要回我的手机,克留科夫先生竟然没有恶意,那做这些事又是为了什么?”她边说,边拿着那杯水向他示意着。 在讨好,更在变相质问。 一时不敢相信,他会在胸前划着十字圣号,会拥有弥撒仪式的那份虔诚,从额头到胸间呼号,怀着感恩,敬畏和信赖的心将真诚献给天主,乞求赐予恩宠。 米薇想起了他的那帮手下胳膊上的大面积纹身,乌鸦和十字架,扑克花牌梅花K,塔罗牌的恶魔,数字13…… 象征厄运的乌鸦偏爱停留在十字架上,因为墓地里的腐肉会散发出恶臭,吸引一群又一群浑身乌黑,叫声沙哑难听的食腐鸟。 可能是文化差异的原因,她非常排斥这些印在皮肤的图案和字眼,容易联想到恶劣的社会群体。 “去洗澡,换好衣服。” “我想回家,现在很晚了,再不回家我爸妈会担心,同样作为子女,肯定能明白我的意思。” 冷漠的拒绝再一次回应她的请求:“你不能回去。” 听了这话,她内心的恼火难于启齿,大声抗议道:“为什么?为什么我不能回家?” 想想就混蛋,难道要和一个仅仅见了几面,多说几个字就会死的俄罗斯男人待一整晚? 她深知自己说了什么,虽然自己并不擅长得寸进尺,讨价还价。要争取任何一个机会,和专横的法盲硬讲道理,后果只会得不偿失。 “克留科夫,我想给我爸妈打电话。” 米薇刚抬起眸,视线便与那双灰蓝色的眼睛撞了个满怀,相对于纯正且浪漫明亮的水蓝色眼睛,灰蓝色显得冷血。 那是雨夜听雨的寥落,雨丝横斜将城市原本的繁华洇成深灰,桌角的复古小座钟忽然响了几下,一圈连着一圈的涟漪在他眼底泛开,他妥协道:“你只有五分钟。” 神经在米薇接过手机后蔓延跃动,眼前的男人还在解着衣扣。 伊戈尔全程都在盯着她,尽管听不懂,仍然尝试捕捉细微的表情,将自作聪明的小心思尽收眼底。 “不要尝试报警。” 这句威胁的话轻轻落在耳边,她心神不宁,脑中空无一物,仅留下今夜绵绵不绝的淅沥声。 “用英语重复一遍,你所说的任何一句话。” “我现在很好,和一个俄罗斯的好朋友待在一起,先不回家了,不用担心我了,妈妈。”话中一半是谎言,一半是真话。 如今的局面无法开口,米薇选择保持沉默,背在身后的手紧握着六棱杯。一脸茫然地看着他,依旧解着衣扣,不过动作更缓更慢,他想做什么? 米薇来不及反抗,他的手掌抚摸着后脑,脑袋被迫紧贴着结实的胸膛,突如其来的暴风雨造成了生理的晕眩感,另一只乱动的手则被强制扣住,力度加重。 她手里的六棱杯落在了地上,玻璃与地面碰撞的响声很清脆,湿热的吐息扑在耳侧。 “满意了吗,米薇?” 他看着地板上的六棱杯,怀里的人全身止不住得蜷缩,颤抖,手指扣住她的下颏。 米薇的眼眶中涌上久违的温热,下颏疼得厉害,他冷淡的言语里带着轻蔑,“告诉我,想要什么?” 08束缚的枷锁 接上那样奇怪的目光,米薇浑身充满了防备,第一次近距离观察陌生异性,紧张得脸色氲起绯红,刚想理论,粗略计算着和法盲讲法律的利弊后,直接闭口不言。 她趁机脱身便往外跑,没离开多远的距离,却被身后的人用力拽回惯倒在床。 “啪——”后脑硬生生得磕惨了,整个世界的温度已降低,沸腾的热潮突袭着凝结的空气。 疼,好疼。 几个字眼瞬间占据米薇的脑海。 过度的惊吓让呼吸乱了节奏,黑眸失神,散乱的长发落在深色床单上,四周全是陌生的气味。 为了撑起身,她用手抓着床单,力度几乎快把床单抓破,紫色的淤伤和后脑的疼痛占据上风,耳边的脚步声也渐行渐远。 奇怪的负罪感在伊戈尔心里油然而生,抓住纤细的手腕,紧紧拥入怀,手掌开始安慰性地抚摸着脑袋,共同跌进雨夜的黑暗。 在米薇看来,事情并没有那么温馨,被死死禁锢在陌生人的怀里,双手拷上束缚的枷锁,依靠的臂弯并未带来安全感,反而进入了十足的被动状态,预示着侵略,征服。 “混蛋,放开我!你快放开我!” “你是有黄热病,今天没吃药,现在犯病了吧?绑架一个只见了几面的东亚人,你不觉得自己很恶心?” 米薇看不见他听了这话的表情,她很好奇,毕竟“黄热病”这个词本身蕴含着人种侮辱。 哪怕力量上存在压制和悬殊,她也要尝试打破这张不平等条约。 沮丧的是,在挣扎片刻后,米薇放弃了,她变得乖巧安静,上身蜷曲着,服从得侧过脑袋埋在他的颈边。 小座钟上的时针指向了数字十。 寂静维持了良久,他揉了揉她的脑袋,用下巴蹭着柔软的鬓角,似乎是试探的撩拨,灼热的吐息呼在耳廓边。 “困了吗?” 几乎是不曾想象的举动,米薇无法用言语表达心情,将话咽了回去,猜不透他的心思。 好像一只浮标在宽阔的鄂霍茨克海漂流或停滞,遭遇风暴或海啸,至于的目的地,仍是遥远的未知数。 米薇眯着眼睛,疲惫地瘫坐着,心情因此糟糕,“能放开我吗?好疼。” “克留科夫,我想回家,我们本来就不熟悉,孤男寡女还夜不归宿,这行为很恶劣,要是被我妈知道了,绝对会完蛋。” 她能想象到自己愉快的下场,虽然自己的母亲很传统,但也是一心为孩子着想。 啊米薇,你看看你居然和一个外国人呆到半夜?还不回家?你跟我说说,你倒底想干吗?翅膀硬了想造反是吧? “或许,你该先回答我几个问题,为什么莫名其妙就绑架我?还有你在为之前的弥撒仪式记仇。” 听着滔滔不绝的话语,脑海中闪过的感情骤然静止,针线缝合住曾经的每一张旧照片。 他松开了手,听从请求。 “我没有记仇,你破坏家族的弥撒仪式,呼喊的尼娜·卡芭耶娃,在教堂所做的一切,我都可以既往不咎。” 尼娜·卡芭耶娃,刻骨铭心的名字。 “但你必须明白,在这个世界上,能让人产生愉悦感的事或物很少,我想珍惜得之不易的欢愉。至于反复破坏秩序,违背意志的蠢货,不值得任何一点怜惜。” 米薇认为自己太肤浅了,这些话居然会从这么一个长相阴郁,始终保持着冷漠态度的人口中说出。 她重复着绑架犯的动机,想珍惜得之不易的愉快。 转念抬起头,用对方熟悉的俄语发出声,语气很直白:“дурак(蠢货)。” 伊戈尔的手触碰到她的脸颊,指腹擦过唇角,眼神里总透着无机质的冷漠,眼前涉世不深的黑眸盛着简单纯粹,一向多疑的他也觉得反常。 蠢货,俄语词汇。 究竟在重复,还是故意而为。 米薇的唇瓣感受到的冰冷来自指尖的抚触,挤压,他暂时没有停下的意思。 她在这种猝不及防的亲密关系下节节败退,克制着自己想舔舐嘴唇的反应,几乎是本能的下意识反应,想往后躲,却逃不掉,直到抵着床头。 “快放开,你要做什么?”她偏过头,不安地问了一句。 像是腻了,新鲜感和恶趣味相继扑来,他修长的手指钳住下颌,视线扫过面露难色的她,湿软的唇覆上来。 “唔——” 米薇的双手也不知道该放在哪里,想用力推开,腿都软了,这个吻超出预设,脱离了控制,他的动作从最开始的僵硬变得逐渐娴熟。 舌头甚至撬开她的贝齿,长驱直入,肆无忌惮地探入其中,呜咽声被尽数堵住,强势得吞入腹中。 “哈……” 她觉得自己快缺氧窒息而亡,本能地疯狂呼吸着能拯救生命的空气,双手扣住伊戈尔的手臂,挠出几道痕迹,哪知扛不住这般简单粗暴的亲吻,本来就自身敏感。 看着那副颤颤巍巍的模样,他沉浸于刚刚的酥软,和第一次问她的名字时同样,容不下任何退步和考虑的余地,揽过来搂在怀里,维持着舒服的姿势,再一个吻铺天盖地向她袭来。 理智在迷失,疯狂叫嚣,渴望着贪婪索取。 来不及回神,米薇大口喘着气,额头渗出汗水,不清楚亲吻持续了多久,反正肯定会成为这辈子最难忘的瞬间之一。 她深吸了一口气,情绪在酝酿,庆幸着终于结束了。 看着眼前驻足不前的男人,没有笑意,如冰般难以测度的冷,凝在眉心的忧郁,不满足,意犹未尽。 一霎时,忆起了莫斯科的冷空气和终年挺立的雪松,永远不知道一场漫天大雪会在何时覆盖跳动的心。 他不想听间任何令人失望的话语,能猜到她会做出多无济于事的反抗,攥住手腕,正视着自己的欲望,唇接着覆了上来,吮吸唇肉,彼此的舌头交缠,以吻封缄。 良久,沙哑的音色入耳,米薇甚至听到了乱了节奏的喘息声,“米薇,我希望在莫斯科再见到你。” …… 紧阖上的门,装潢精致的房间,双人床上独自躺着的她。 米薇捂着嘴巴,回忆着发生的一切,脑袋便是嗡嗡地响,连带情绪的悸动。 她沉醉于迷糊的意识,却更加坚信心中的答案。 克留科夫。 不会,我们不会再有下次了。 09隐匿的承诺 等到彻底缓过来了,她已经在床上躺了很久,凝视着冬雨未停止的夜色。 暗光流离,市区密布的摩天高楼带来了压抑感,在米薇顺利推开卧室的房门后,心情顿时舒畅了不少,下意识加快步伐于房间中急促穿梭。 无需争议,必须离开里,一秒也不能停留。 米薇原以为这场灾难会轻松度过,直到雷雨在头顶轰鸣,她预感到了某些事,往后退了一步。 眼帘里映入一张熟悉的面孔,昏黄的灯光熏染,明暗交织,他慵懒地坐在沙发上,高大的身躯往后微仰,目光里充斥着暧昧的新鲜感。 “米薇。” 米薇能察觉到,那俄罗斯口音的粗糙嗓音掺杂着疲惫。 她在典雅的青铜铁艺灯下驻足不前,美丽的头颅往右偏了一下,干瘪的微笑里带着恐慌,呼出声:“克留科夫先生。” 她的处境窘迫,徐徐平息混乱的呼吸。 “你的称呼很生疏。” 闻声,米薇在心底否定,他们本来就不熟。 她甚至只记住了他的姓,具体的名字是什么……伊利亚?帕维尔?斯坦尼斯拉夫?至于父姓,更不清楚。 “……伊利亚?” 伊戈尔瞥了一眼,否定米薇的答案:“伊戈尔·库茹盖托维奇·克留科夫。” 炽热的灯光使人闷热,投来的目光很强烈,她突然感到全身的战栗袭来。 无奈,只能遵循着通常的礼貌,朝他挤出一抹微笑。 那张面孔是绝对的视觉盛宴,无意中打翻砚台,墨汁熏染古老的画册,提线木偶无法对抗操控者,胆怯而麻木地乞求怜惜,黯淡的命运永无光彩。 “你该去睡觉,中国的时差让我不适应。” “我睡不着。”米薇倔强地站在那里,死死盯着他看。 赌气般的话语自然得戳中笑点,伊戈尔随口提醒着:“你在自己的国家。” 对米薇来言,这句话怎么听都是一股讽刺的味道。 “你可以走过来。” 她未理会,往后退步。 死寂相守了很久,冷漠的失败审判来自指尖陌生的凉意,沦陷怀抱的禁锢,她的身体向后跌倒,深陷在柔软的沙发中。 微笑逐渐在温顺的嘴唇上枯萎,她尝试克制着眼泪的潸然,却无法掩饰每一声恐惧。湿漉漉的黑眸变得空洞无助,紧咬着下唇,溢出几分意外的可怜。 “我都说过了,我不想,你不要碰我。” “你是疯了吗,根本没有人会这么对待自己感兴趣的人,感情里最重要的,首先是尊重彼此。” 米薇知道,和他讲道理,根本没用。 但适当和无赖讲道理,可以疏解心中的不悦。 手心攥着衣角,捕捉到他不可多得的笑意中半是慵懒,半是温存,轻轻地牵起她的右手,唇触着了手背,留下浅浅的,象征抚慰的一吻。 “有男朋友吗?” 很恶劣的问题。 米薇抬起眸,一心只想气他,严肃地警告道:“有,目前现任和我同龄,我们已经同居了,交往时间超过一年,我对他的一切都非常满意,准备这个月就结婚,我这次回来就为了赶紧和他结婚!” “所以我们更不能这样下去,这是违法,是触碰道德底线,谁喜欢对自己的伴侣不忠?” 这些是谎话,她从来没有过男朋友。 他垂眉,棕色轻柔的睫毛下一双执着且永不餍足的眼睛的眼睛现出笑意,掌心覆着后脑,尝试驯服性情不温顺的金丝雀,“……不忠?我倒想看看,你的未婚夫知道你发生婚外情行为的模样。” “头抬起来。” “我凭什么听你的?” 冰凉的真丝布料覆上双眼,他并不在乎她过去的感情史,更希望产生一段不正当的感情关系。 “他不会知道这件事。” “我会让他离开,让他滚。” 米薇对听到的几句话感到惶恐,愈发想扯开系在脑后的领带,然而几英尺的空间早把她囚禁了。 “克留科夫……克留科夫先生,你能换个人寻求刺激吗?世界上女的那么多,为什么偏要折磨我?” “我觉得你换个人亲,感觉绝对是一样的,甚至会更舒服,更享受。” 面对没完没了的哀求,狡辩,他扣住了试图忤逆的双手。 米薇刚偏过头,又被强制地侧朝他,五指深深插入发丝,将头埋在颈间,唇齿不轻不重地吻咬,如饮啜甘美的醇酒的缱绻,压低的嗓音仿佛在宣誓:“你是仅有的第一个,值得珍惜。” 不同于先前,向来沉默寡言的伊戈尔补充了一句,“至少现在,你无可替代。” 似乎在那天的落雪纷飞之际,她单薄而落魄的模样,让内心沉寂了几年的情绪突然起了波澜。 随着压抑的喘息释放,她的低泣被取而代之,“唔……” 望着怀中人茫然的神情,手安慰地顺着乌发往下滑,放轻力度,“别躲,你要认真想想,下一次在莫斯科见到我,究竟该说什么?” 他黑色衬衫上的纽扣仅解到了第二颗,胸膛肌肉的体温温暖着怀里的人,纠缠和诱惑不减反增,更晦暗,更深度。 米薇根本不会接吻,他却在诱导她怎样沉浸其中,再次从昏昏欲睡的状态转向苏醒。 “他居然没教你怎么接吻。” “真是废物。” 隐隐约约中她听到了几句嫌弃的耳语,模糊的意识不允许清晰地记起每一幕,对方没有做出更过分的举动。 夜很漫长,她蜷缩在怀中,五指揉皱单薄的床单,被吻得几乎稍微张嘴就会痛,捆住的双手用力拍打他的胸膛,得到的仅有耳鬓厮磨的面红耳赤。 意识整夜弄得黑白混淆,入梦而见弥撒那日神龛上流淌的蜡烛蜡泪,祈祷之人嘴角噙着如同圣像的寒冷。 不过,米薇终于明白了那句话的意思,吃饱很满足,吃撑很痛苦。 第二天,她得到了一份合同和一大笔现金,合同是中俄双语版,之前强行给她注射镇定剂的波利纳递来的。 波利纳拎着装满现金的手提箱,表情很温柔,好像忘记了那支令人不悦的镇定剂,用着很优雅的腔调隆重陈述。 “米薇小姐,老板让我向你转告,希望你能在下次回到莫斯科前,从头至尾仔细看完这份合同,给他一个最肯定的答案。” “同时,老板也祝福米薇小姐,祝你拥有一个愉快的假期——” 10熟悉的词汇 米薇接过了合同,并不想拿上所谓的满手提箱的钱,波利纳放了句无法拒绝的狠话,硬塞给了她。 纤细的指尖触碰纸张,低着头翻开了第一页,快速浏览过第一行的黑色字体,心头猛得揪紧。 甲方:Игорь Кужугетович Крюков 乙方:米薇 协商一致,达成如下协议:1.双方自签字之日,产生服务后的每月支付给乙方人民币……万元。 2.甲方不得让乙方从事危险和违法乱纪事宜,保证乙方人生安全不受侵犯,不受他(她)人无端侮辱,不得破坏双方家庭。 3.乙方签订协议期间,身体状况良好,提供性服务性功能齐全,不得携带转染病,如:甲肝,乙肝,肺结核病及其他性功能障碍…… 米薇没有心情往下看,斯蒂芬·茨威格曾在《断头王后》中写道,“她那时候还太年轻,不知道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她的内心整晚充斥着羞耻,亲身体会到异性粗粝的指腹伸入衣物,一点点触摸上来,根本不敢抬头,无奈地发出呻吟和求饶,姿态落魄得如同花瓣蜷缩成干瘪暗沉的一团,可惜只有轻蔑的一笑回应,宛若狼口待宰的羊羔。 绑住眼睛的领带于拂晓时分才解开,双唇吻得接近发红发肿,疲惫不堪地躺在他怀里,重复陷入头晕目眩的漩涡,害怕他做出过分的举动,动都不敢动。 “看着我,你在害怕什么?”淡漠的眼神微微浮出不易察觉的暧昧情愫,伸手抚上了下颌,等待她懵懂无知的主动行为。 双臂抱紧他的脖子,眼眶染上生理性的红,不情愿地将湿软的舌尖伸入男人的嘴中,唇角扯出唾液,银丝顺着脖颈滴落到白皙的锁骨。 她的身体很敏感,随着呜咽,身体剧烈收缩,四肢纤细得跪不稳,随时都会瘫倒在结实的胸膛中,闭着眼睛大口喘气:“克留科夫先生,我……我好难受。” 她根本不会签字,哪怕对方再认真,给予的条件再诱人。 循着沉稳的脚步声,她错愕地看向走来的男人,米薇一向反感烟味。 严肃的斯拉夫面孔,剪裁精致的西装布料,俩根手指夹着的烟蒂在烟灰缸中被摁灭,残余的烟雾从嘴角吐出。 昨天在机场见到过他,很强壮的白种人,与红灯区里为黑恶势力服务的打手高度相似。 男人的眼神很冷,自带普希金式的忧郁,可能是在资本主义社会欺压下产生的深仇大恨。 他顺手递上了卡片,表情很木讷,用着粗糙的嗓音说道:“如果米薇小姐在莫斯科有任何无法解决的问题,可以来找我,我叫阿列克谢·阿列克谢耶维奇·涅夫佐罗夫。” “不用多想,老板的吩咐。” 无尽的悬念无法使思绪捋清,后背紧贴墙壁,拉着裙子:“阿列克谢,我想问一下,你们老板做什么的?” “你不该问这些,电梯在你的左手边。” 米薇一直好奇这个问题的答案,她从湛蓝的天空往下看,清晨阳光透过运动不息的封闭金属盒子的玻璃折射出明媚的色彩,逐渐撕开了隐没的朝雾。 尼娜打来了意料内的电话,在她按下数字“B2”键的时候:“米薇,你昨天干什么去了?我给你打了无数个语音电话,一个都没接通,急得我都想踹了尼基塔,直接奔去中国找你!” “简直是可恶啊——米薇!你还在听我说话吗?”她接着往下翻,内容越来越重口,根本没有勇气看下去。 9.关于性行为中的警戒和安全词,可称为我们的长期游戏…… “好啦,宝贝,我没事。” 虽然嘴上如此说,心里很难受,毕竟初吻没了,惹上了一个陌生男人,原本平淡的生活被扰乱,有些失落。 “快,再拍张照片发给我,几天没见,我想认真看看你!” 她听从了请求,随手拍了一张发过去。 “这条裙子还不错,第一次看你冬天穿裙子,我喜欢你今天的裙子和发型,随性浪漫的波西米亚风格。” 米薇遗传了母亲的美貌,身上的衣服并不是她自己的,早晨起来时的头发和衣物都很乱,波西米亚元素的裙子和头绳被人亲自送到卧室,估计是克留科夫的安排。 早餐的奶渣饼很好吃,一种由奶酪制成的煎饼,还有纯鸡肉烤肠,小片奶油生菜,美式煎蛋和小杯浓浓的燕麦拿铁,滋润过食道的温暖总能舒适驱散了乱糟糟的负面情绪。 陌生的司机逼着米薇说出了家庭住址,警惕心促使她说了个离家几公里内的大致位置。 车窗外的景色在眼底一闪而过,黑色汽车停在路边,男人绅士地拉开了车门,用着标准的英语提醒道:“米薇小姐,你忘记拿箱子了。” 米薇的肺部倒吸进一口寒气,声音很谨慎,“那个,我想问个问题,我可以不拿吗?麻烦和你们老板说一声,非亲非故,我不需要他的钱。” “请你配合。” 听到回答,她体会到了心碎的疼痛感。 几个月没回过家,为了保全性命,米薇冲进家的第一步就把手提箱藏了起来。 谁知道刚好被人撞见,她面露尴尬,提了个话题:“妈,跟你说件有意思的事,上周我在莫斯科红场遇到一个俄罗斯人给我算命。” “红场?小时候你爸和我都带你去过红场。” 米薇不确定刚刚藏箱子的全过程她有没有看见,随手拿过摆在实木酒柜上用桐木相框裱起来的旧照片。 “妈,你俩怀里搂着的这个男孩是谁?俄罗斯人?” 可能是拍摄时光线明暗的原因,照片里的画面模糊,他没有标准的金发碧眼。 “不知道,我忘记了,问问你爸去。” “今天晚上想吃什么,我给你做,鲜肉馄饨还是猪肉丸子?不放香菜?” 米薇深深怀疑着自己的审美问题,再一次吐出熟悉的词汇:“妈,你不觉得他长相很抑郁吗?” 明明美得不可方物,却没有儿时的纯真,掩饰不住的病态美,不止源于蓝色的双眸。 一时间,她想起了某份露骨的合同,不堪回首的昨夜。 11首都的轮廓线 目光稍作停顿,花萼形的灯盏投下橙黄色的暖光,照片里众人顿足在克里姆林宫红墙前的暮色落雪里,站在中间的红裙女孩面容玲珑精致,捧着一束盛开的白色郁金香,笑容如血红果酱般纯粹甜蜜,溢出深绿色天鹅绒的温暖。 显然,明净的画面很容易让人忽略站在身旁的异国男孩,另一个声音插进来了。 “我记得他是寄养在尤利娅的孩子,身体不好,后背有条很长的伤疤,尤利娅的丈夫以前有酗酒的毛病。” 他沉默了很久,接下来释放的语气令人琢磨不透:“他没有契约精神……反正,我们一家也不会再回莫斯科做生意。” 她的父母早年在莫斯科做生意,租过很多家店面,占据华人圈里主要供货商的位置,后来市场经历了一段时间的百业凋零,告别发展经济的黄金时期,生意逐渐赔本,关税和运费也相继成了问题。 联系着餐桌上的谈话和最近发生的事,总结来说,米薇想感慨一句,人活久了,什么奇葩都能遇到。 今夜,命中注定的无眠。 凌晨叁点从熟睡中清醒,她用双手捧起水,冲洗皮肤,沾上水的右手轻贴太阳穴按揉,以求安抚复杂的心绪。 眼底蒙着一层水雾,屏息凝神地站了好一会儿,涣散的瞳孔里映入镜子里狼狈的姿态,真得彻底睡不着觉。 尽管只是被搂在怀里亲了很久,整晚欣赏雨景,其余过分的什么都没做,但满脑子都是那纸包养协议。 米薇发誓自己有种熟悉的感觉,比如家族乘着世纪末经济混乱之际,靠石油起家,成为大发横财的暴发户?她尝试着在谷歌上搜索,可惜什么有用的信息都没有,再平凡不过的东欧姓氏。 她多想了。 …… 首都的轮廓笼罩在朦胧的雪雾中,店铺橱窗陈列的商品吸引了她的注意,稀有的中古店,之前在ins上看到过它的活动。 店主热衷于讲述不知名小众品牌的过去,角落里摆满了琳琅满目的装饰品,品质成色均佳。米薇看上了一只小巧精致的珍珠耳夹,付款时,随手把钱包放在了外衣口袋里。 地铁站里响彻着音色明丽的萨克斯独奏,Op.116,双簧管奏鸣曲,悠扬而绵长。 困意涌上,潜意识里掠过的声音在重复,在莫斯科漫长严寒的冬季,西伯利亚棕熊进入了冬眠状态。 “不好意思,能让我过去吗?”肤色偏黑,黑发微卷,眼前年轻的中亚面孔双手提着沉甸甸的亚麻色布袋,表情和语气的奇怪难以言状。 她应声点头,擦肩而过的一瞬间,浓烈的体味与醉醺醺的酒味溢满空间,男人的身体故意向她的方向倾斜,布满伤疤的手背上纹着似曾相识的纹身图案……乌鸦和十字架,扑克花牌,数字13。 这只能算做地铁上意外的小插曲,糟糕得经不起回想。 值得一提,生活回归到正常轨迹,没有绑架,没有威胁,没有彻夜不回家。 推门进来的中年男人提着公文包,身着经典的红配绿穿搭,手指象征性地扶着眼镜框,言语温和。 “早上好,自我介绍一下,我是莫伊谢延科教授,很高兴在这里与你们见面,欢迎选修经济思想史专业,希望各位都能认真配合,仔细听课。” 在学校的整天都很顺利,直到中午为一瓶43卢的芒果味酸奶付款,钱包呢?钱包丢了! 简直倒霉透了,传闻中刚落地钱包就被小偷摸走的事情降临在自己身上。 事情很棘手,她准备先去警局备案,可惜依靠警察找到小偷的几率微乎其微,最后还是得跑去遥远的大使馆补办证件。 她环顾四周,熟悉的寒意席卷皮肤,面对这只体型庞大的冷血动物,止步在原地,无奈感叹着,莫斯科真小。 第一印象发挥了很大作用,他们完全拥有并崇拜着逻辑,权利,冷漠的实用主义者的特征。 阿列克谢似乎没有察觉到闯入者的存在,依旧和警察谈话,对方举起咖啡杯饮啜了一口,顺势翻开档案袋,摊在阿列克谢眼前:“他应该是你要找的人,还是个学生,独居在附近的二十九号公寓。” “说起来,我对他的印象很深,每天晚上都会从警局前经过,最近确实没有见过他。” 米薇轻手轻脚地往旁边靠了靠,远离危险边缘是保证生命安全的第一步。 他朝着方向瞥了一眼,生硬的调侃随着标准的礼貌性称呼降临:“米薇小姐,能在这里见到你真是个奇迹。” 她尴尬得挤出微笑,眼神交织间充斥着紧张,“阿列克谢,克留科夫呢?” “老板不在国内,看得出来你并不想见到他。” 他对自己的老板和东亚女人交往的事情并不感到惊讶,但从上次的事件中可以看出,关系以单方面被动开始。 天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暗沉,房间里氤氲着死寂,米薇扭过头,并未作声。 再次对视,面露憔悴的东亚面孔一点点映入眼帘,冷灰色的眼睛像是北地冬日晦暗的雪,神色难辨,稍稍涌上单纯的善意:“哦——你遇到麻烦了?” 这句猜测听着不像问句,反而是陈述句。 “我怎么可能遇上麻烦,只是有些事情需要来警局处理,你的事办好了吗?不介意的话,我想插个队。” 阿列克谢只是随口一提,没料到她的反应很激烈。 “米薇小姐,我记得我和你说过,遇到任何无法解决的问题都可以来找我,我自认为来找警察办事的效率可能远不如后者。” 米薇的眉头一皱,在警察面前这么诚实真的好吗?真理至上,永远不能质疑有钱人的办事效率,有钱能使鬼推磨。 既想和他们扯清关系,又不得不承认自己动摇了。 此刻的心情要多沮丧有多沮丧,直接坦白道:“我的钱包在地铁上被人偷了,证件和银行卡都在里面……” 12月光幽萤的蓝 月末的天气比想象中还要寒冷,室内的暖气却熏得人浑身发热,阿列克谢拿了支录音笔,在米薇眼前晃了晃,“不用紧张,接着往下说。” “今天早上七点半左右,地铁一号线快到大学站的时候,有个身高在一米八左右的青年男人从旁边碰了我,看五官应该是中亚人,他手背上有伤疤,纹着大面积的纹身,并且和……旁边这位先生身上的很像。” 说句实话,自从之前的绑架事件之后,她愈发排斥纹身。当在地铁看到熟悉的纹身图案时,记住了那一瞬间,某种意义上,命运的羁绊。 “阿列克谢老弟,听到了?纹身和你身上的很像,看来还是熟人作案。” “熟人作案?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有多讨厌中亚人,这么说未免太过肯定。”对于警察胜利者般得意的判断,阿列克谢发出了可笑的声音。 他并不清楚自己的老板对中亚人产生厌恶情节的原因为何,可以肯定不是他们的人会做的垃圾混账事。 熟人作案,简直是侮辱。 “是不是中亚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肯定认识。”警察连眼睛都没抬,收起了档案袋,不屑于补充一系列乏味的套话。 米薇听懂了他们谈话的大概内容,好坏消息同时降临,她产生一个无法弄清的问题,这帮人到底从事些什么? 阿列克谢思索了一番没有想通,直到脑海里浮现出明里暗里死敌的模样,打过去了一通电话,手机亮起的屏幕对着米薇,厉声只说了一个字:“他。” 照片的背景墙像极了囚犯照,男人面部苍白,颧骨凸出,精神状态不佳。 惊讶与狐疑之余,她连忙点头表示肯定,“是他,那大概什么时候能拿到?” “不出意外,明天晚上。”其实今晚也可以。 “这么快,所以……他也是你们认识的人吗?” 她发出了质问,无人回应。 望着雾意弥漫的屋外,天空又开始飘起细碎的雪花,寒风从袖口钻进胸膛,警察却不怎么感觉到冷,漫不经心地感叹了一句:“下雪了。” “又下雪了。” 从米薇的反应中,他似乎闻到了抱怨的味道,带着安慰和理解的语气:“要来一块蛋糕吗?” 看着卖相不错的奶油蛋糕,米薇不太敢接,硬汉风格的警察……和草莓蛋糕? 接着,他将档案袋放进抽屉里,目光落在暗沉角落里的铁锹,“阿列克谢老弟,想要蛋糕吗?明早记得把外面的雪铲了。” 第二天的休息日,米薇先跑了一躺大使馆,取了门口每日订购的鲜奶。因不定的天气,下午只能呆在公寓楼里,合租的金发俄罗斯女孩分享了一本言情小说打发时间。 外国人名永远是疼痛点,直白且古早的大尺度剧情,重口味且违反生理的特殊设定,粗俗与优雅碰撞,黑/帮老大和素食主义者的女学生的狗血故事。 小说的扉页印刷着一句手写体俄语,她磕磕绊绊地理解了表达的大致意思——莫斯科不相信眼泪,让人想起在1980年上映的苏联电影。 公寓附近有一所着名的芭蕾舞学校,与她合租的俄罗斯女孩就在学校进修,她有个动听婉转的名字——娜塔莉娅。 娜塔莉娅很痴迷于芭蕾,记得那天她曾顺着落雪的方向旋转,起舞,舒展肢体,纤细璀璨如白蔷薇悄然绽放。 米薇凝视着起舞的背影,暗自承认自己没有艺术细胞,从小佩服一遍能欣赏来巴赫的古典乐,读懂歌德的诗歌的人,她无能为力,甚至没有文采来形容舞者的美。 楼上的俄罗斯老太太可能不忍心她淋雪着凉,热情地端了杯热牛奶给娜塔莉娅,赞美着,多浪漫啊,为艺术而疯狂。 “晚上好,米薇小姐。” “晚上好啊,阿列克谢……” 突如其来的电话是在准备睡觉前打来了,米薇猜测小偷找到了,可惜未知的恐惧立刻席卷,“你怎么会知道我的电话?”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没有正面回答问题,“东西找到了,需要你现在亲自来取。” “具体位置在哪里?” 话音刚落,她出了感慨:“你现在有时间吗?我想改成明天早上,天色很晚了,外面天气也不好。” “车停在楼下。” 门与门框碰撞,米薇强忍着内心的疑惑,他怎么会还知道地址,嘴上依旧道着谢:“谢谢,我这就下楼。” “米薇小姐,不用太着急,你需要带上合同,老板想见你。” 转瞬,她阖上了门,转身将垂落地板的复古窗帘利落扯开。目光所及之处,僻静的街道边持伞的男人站在沿岸的白桦树下,雨点潇潇而下,挡风玻璃左右的雨刮器随之摆动。 还好,只有他,阿列克谢·阿列克谢耶维奇·涅夫佐罗夫。 凄凉的寂静中,她屏住呼吸,回应得极其痛快:“我不想见他。” “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留学生,某一天在异国他乡遇到陌生人说要包养我,甚至荒唐到直接敲晕绑架我,以他的自身条件,只要愿意,想包养什么类型的包不到。” 没有理由解释通一切,为什么偏偏是她。 阿列克谢沉默了很久,伞布上的淅沥声还未停息,刚抬头,便捕捉到了意料内渺小的色彩。 他凝神静静地审视,释放的言语里糅杂进别样的意味:“或许,你可以在今晚和他解释清楚。” 米薇走到街灯下的时候,还在犹豫,感觉手里的东西很重。 “这是什么?” “还给你家老板的现金,我想了想,需要当面和他说清楚,这箱钱也要还给他,我根本要不到他的银行账户,不过现金能免税,也是不错的选择途径。” 放在以前和室友开玩笑,哪个土豪包养她一个月给十万肯定愿意,真遇到也迈不出心理的坎,再者,那纸包养协议写得太变态了。 生平第一次见到有人用一本正经的书面语描述那种事。 米薇在心底打底稿,关于小偷和合同的事情,可能是太紧张了,她怀疑闭上眼再睁开所看见的,皆为虚假的,纷至沓来的幻象。 那质感极陌生,豪华奢靡的包间里的画面朦胧又梦幻,氤氲的烟雾随着萤石蓝的灯影缭绕,如沉浮黑暗中亮不起的夜灯,过分暧昧,令人目眩神迷。 暗与明互衬出静穆的轮廓,嗅觉与听觉联通,米薇的整颗心都在燃烧,戒备嵌入皮肤。 浮烟渐散,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他修长的手指将六棱杯从光源处挪至无声的黑暗,桌角处放着一把枪。 “我当然知道你把真品卖了,谁会在乎一块无用的石头。” 绝不是慌缪之词,自始至终,明明眼前之人的神情漠然,没有流泻出太多感情,她不经意又能捕捉到男人神态自若下私藏的厌恶。 神经遭受着压迫与侵蚀,她的手指因痉挛不得已揉着衣角,无辜睁着的黑眸,失神而合不拢的唇,胆怯得往后退。 恐惧总能从声音的缝隙中渗入,渐渐淹没弱小者。至于现在,米薇反悔了。 她就是怂,就是懦弱,就是弱小无知,就是连和人说话的勇气都没有,她不想要回钱包了,早该知道他不是从事正经生意的人,真该离得越远越好。 “你想去哪里,米薇?”伊戈尔不动声色地盯着她,话语在尴尬的沉默中击溃神经。 她所有的视线与神情凝在咫尺之距的一处,望着沉默的面孔,望而却步。 久违的熟悉,来自记忆里。 将双眼献给今夜的沉寂永宁,在这片阴郁的国度,即唯一的光明面,唯一虔诚信仰的至上宗教。 13雪花融化的时间 恍惚间,置身于一部黑白电影,一部默片。 被摄者交迭双腿,坐在半块无声的阴影里,在伦勃朗光的投射作用下,棱角分明的五官显得更有层次,透着高高在上的疏离冷漠。 她甚至觉得荒诞,自己的意识不清醒,脑海中又浮现出来小说扉页的手写体——莫斯科不相信眼泪。 男人假装维持着讨好的嘴脸,其中的意味难寻,“伊戈留沙,你都说了那是块破石头,别这么较真!我发誓,我的人能找回来!再说,博拉特就是个只知道享乐,喜欢喝酒和睡女人的中亚蠢货,我也没想到他会偷你的女人的东西!” “我知道你讨厌博拉特,他得到了教训,我的人可是看着他在垃圾堆里找了整整一夜,那地方臭气熏天,根本不能呆人。” “我给了博拉特24个小时,如果他没找到,我会剁了他的右手,让他长长记性。” “哦,宝贝们——快过来。” 他拍了拍手,不知什么时候,米薇身后进来了俩个提供特殊服务的金发美女,妆容妖冶,身材凹凸有致,颦笑皆是风情。 “米薇?”低沉的嗓音入耳,米薇知道,是在喊她的名字。 “这中间怎么有个东亚女人?”听不出惊讶还是嫌弃,中年男人的表情并不好看,让其中之一的金发女人谄媚般凑上前。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伊戈尔却把进来的东亚女人揽在怀里,调整好姿势跨坐在腿上,头埋在肩畔,他似乎不会腻烦般拨弄着软软的鸦发,耳畔边的吐息极其灼热。 “我……” 米薇的言语一顿,浑身僵硬,根本无力反抗,隔着布料感受到对方腰腹间的温度,早该料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只是没想到一上来就这么亲密。 杂乱无章的思绪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直到他拿出了久违的录音笔,在凸起处按了一下,熟悉的声音传出。 “我不想见他,我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学生,某天在异国他乡遇到陌生人说要包养我,但凡换成正常人,都会觉得有些不可理喻……” 直觉让米薇恐惧,躲避开视线,后背往后拱,而他贴近颈侧,用没什么感情的腔调缓缓告诉她:“听清楚了?用俄语重复给我听。” “为什么是我?我们叁观不合,门不当户不对,根本不适合在一起……做床伴。” “为什么不能是你?” 旁边昏暗角落里的男人按住金发女人的后脑勺,将她的头不满地往下压,女人难耐得仰起细嫩的脖颈,发出生理性的喘息。 只在女人因愉悦而喘息的一瞬间,伊戈尔的双手捂住她的耳朵,情人呢喃般温声哄着:“别转头,看着我。” “不许躲,不想让你听到。” 米薇无法从那双灰蓝色的眼睛中读出他真正的心思,半睁的双眸呆滞,乖顺得不带一点异样的反抗,她怎么可能会听不到那些声音。 这多多少少取悦了他,手掌轻拍后背,沉声试图安抚不听话的宠物,“我不会这么对你。” 站在包厢门外的男人像是什么也没看见,将双手背在身后,姿态卑微如囚犯般的男人赶进房,接着悄无声息地说道:“老板,博拉特来了。” 那是一张熟悉的中亚面孔,双膝跪地,身体被迫蜷缩着,脚裸和手腕都戴着手铐,用黑布蒙双眼,米薇偷瞥了一眼。 等待她的只有低声的耳语,“米薇,你不乖。” 旁边的男人笑着搂住俩个女人的腰,动作亲密,似乎早已等不及享受她们,随口喊道:“伊戈留沙,人来了,至于剩下的,你自行处置。” 房间里的人只剩下克留科夫,她,还有……上次遇到的小偷。 体型强壮的男人缓步走到博拉特的旁侧,米薇未听清他吐出话语的内容,他俯身便对准博拉特的腹部狠狠踹了一脚,扣动扳机,揪起脖颈,金属枪口抵着偷窃者的太阳穴。 原有物质,精神,道德的循环被颠覆。 米薇挣脱怀抱,不顾后果地挡在他前:“等等!请等等!克留科夫先生,他……他只是偷了东西而已!” “我知道他偷了东西,很多东西。” 或许是借口,亦或是巧合,如果不是博拉特身后的人一次次阻拦,博拉特早成了亡命徒。 能活到现在,简直是奇迹。 “既然你知道他只是偷了东西,凭什么这么做?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你根本没有权利,这是犯法,百害而无一利。”她张开双臂挡在博拉特身前,试图唤醒他的良知和理智。 伊戈尔没有回答,眼神变得晦暗,面上噙着一丝笑意。 米薇见此,以为他默认了,她还是有机会的,要尝试讲道理。 逐渐绽开温柔的微笑,眼里闪烁着愉悦,开始认真用英语解释,生怕他没听清重要的音节:“阿列克谢和我说,你要见我,我同意了,因为我想说清楚。” “伊戈尔·库茹盖托维奇·克留科夫先生,我很感谢你为我破坏弥撒仪式的事情既往不咎,也很感谢你在莫斯科帮我找到小偷。” “但我不同意签合同,我对待感情一向传统保守,无法接受你的要求,它会打搅我的正常生活。”甚至毫无自由可言。 直白点说,沦落为供人玩弄,日夜发泄的玩具。 她总觉得奇葩可笑,眼前之人把一切都视作唾手可得的囊中之物,对待事情,对待人如掐死蚂蚁一样简单,奈何自己不是物件。 “还有之前的那箱钱,我已经交给了阿列克谢。至于现在,我只想让生活回归正常轨迹,拿回被偷的私人物品。” 以为自己能和他撇清关系,说清明理,没想到男人刚起身就伸手想把她往铺着软毯的地板上按。 她颓然跌坐在地上,瑟缩着脑袋,膝盖硬生生磕得生疼,撑起胳膊为了保持平衡。 冷静,冷静,不能冲动。 “克留科夫先生,请你清楚这一点,我不认识你,我们根本不熟。如果你想找刺激,寻新鲜,世界上的任何女人都比我优秀,比我有趣,比我顺从!” “求你,别再折磨我……” 他垂首与之四目相对。 容不得拒绝,伸手掰过她的脸,在那双清澈纯粹的黑眸中看到自己的倒影,憎恶和恐惧夹杂的神情让人失望。 凝视着自己微凉的指腹滑过脸颊,掠过唇边,因为背光的缘故,眼帘里的女孩面颊绯红,眼神涣散,简直脆弱得不堪一折,禁不起任何粗暴的侍弄。 怎么能干净成这副模样,甚至不忍心去碰她。心底浮现出的词汇对他来言,既陌生,又肮脏——玷污,亵渎。 喉咙变得干涩,叫嚣并渴望着什么,吐出俄语听着很粗糙:“米薇,你很有胆量,可惜我不找不到第二个替代者。” 可能需要很久,才会遇到这么一个鲜活生动,令人从不腻烦的人。 无关紧要,她再怎么拒绝,反抗,后果都是一样的,只是他没有耐心等待。 “你也是卑鄙的偷窃者,让我没办法拿回你偷走的东西,我该拿你怎么办?” 她不配合地转过头,才不想回答莫名奇妙的问题。 本想成年后顺顺利利谈个恋爱,没想到初吻都是被人强吻夺走的,差点就往更坏的方向发展。 她的嘴角凝固出苦涩,想站起来,愈发想离开这倒霉的地方,而酸疼感蔓延全身,疲惫得更加使不上力。 慢慢抬起头,扑面而来的压迫感令人窒息,男人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包厢里唯一的光源,暴露在外且未被衣物遮掩的一小截脖颈白皙精致得动人,发出怯弱的警告。 “离我远点。” 如世人所说,美是赐福,也是灾难。 美是原罪,是梦魇之端。 封闭的空间里,伴随着清脆的碰撞声,高大且结实的身体强制地把她压制在地毯上,被抓住双手高举并束缚在头顶,剩下的词句被粗重的吻堵成模糊的呜咽,舌头被迫与之纠缠,贪婪交换唾液,入侵者的气味弥散。 她睁大眼睛,骤然袭来的吻让她被弄得七荤八素,哪怕是不停息的哀求捶打,他也不会松开,直到一股血腥味在口中散开。 伊戈尔的面色沉了沉,额头相贴,似乎不像是威胁:“我真该找条锁链,把你关起来。” 她的呼吸变得急促,嘴角咬出了血,黑发凌乱,衣衫不整,湿漉漉的黑眸里写满了因他而产生的恶心。 没有其他办法,只能选择忍耐和求饶,眼泪顺着面颊断线似般往下掉,断断续续地哀求:“求你,求求你了,放过我,求你放过我,我不想,真的不想……” 终于,轻轻一声叹息在空气内溢散开,他放轻力度,张开双臂,起身慢条斯理地整理衣物,神态薄凉得仿佛刚才的事情不是他所做。 怀里受惊过度的人逃跑了,却被堵在门前。 她想逃,会拒绝,他早该明白。 无奈,他的手微微抬起,似乎置身于某种时光回溯,似有似无的忧伤中,向门外的人做了个手势——放她走。 良久,粗粝的指尖摩挲过歪斜的字迹,写着分文不值的承诺,稍微用力,那泛黄的纸条便揉成了一团,它掉落在地板上,被主人遗弃。 脑海里藏匿着发音不标准的抱怨声,盖过被雾霭笼罩多年的寂静森林。 “伊戈留沙,伊戈廖科,俄罗斯人的名字真难记!快告诉我,你的全名是什么呢?我好像想起来了,你的名字,加上父称,再加你的姓……” “伊戈留沙,我手心落了一片很漂亮的雪花,我想知道,雪花要多久才会融化?” 14西伯利亚棕熊 “……雪花融化的时间?” 循着不规律的踩雪声,彼此目光交错,灰蓝色的瞳仁中倒映入她的模样,他任由纷落的雪花飘落,亲吻皮肤,揉进双眼,将全身的血液凝固。 瞬息万变,似乎无论是什么落在身边都将成为无声的冷寂,盖过呼吸,覆上心跳,胜过终年不化的冰雪,内心亦然如之,永不消融。 少倾,他撑伞向女孩靠去,留下的只有晦暗,难以捉摸的回答:“它永远不会融化。” 她眯着眼睛,不满地挑了挑眉,心里抱怨着这只东欧闷葫芦真是倔脾气,又懒得和他计较,赫然摊开冻红的手掌摆在他眼前,美好得晃眼。 “你骗人,它明明变成水了!” 自然,雪花会消融,时间的沙海也定会消蚀化影,璀璨的事物都将黯淡无光,在地月球的潮汐运动下踪影全无。 博卡特的求饶打破了他回忆往昔岁月的静谧:“克留科夫先生……饶了我吧,您想让我做什么都行,饶了我。” 刺目的鲜血逐渐染红他的衣袖,多丧心病狂,毫无人性的惩罚,他的右手真被男人剁了。 几乎忍不住疼痛,发出声声哭嚎,失去右手的伤口因为在肮脏的垃圾堆里呆了一天一夜,没有及时包扎,几乎全部感染,生疮,流脓,散发出腐肉的恶臭。 伊戈尔带着薄茧的手指扯了一下紧扣的领带,半张脸浸入黑暗,灯光照射下显得庄严肃穆的同时,博拉特也在提醒自己,伊戈尔是个冰冷阴诡的小人。 不能真正寄托于这场交易,不能相信他的话,否则随时会丢了自己的命。 他饶有兴致地看着博拉特扭曲的面孔,无所遮掩地流露野心,态度不明地吐出一句话:“你能为我做什么?” 博拉特哀求的目光朝向他,嗓音嘶哑不堪:“我什么都能做……克留科夫先生,叶普根尼!对,叶普根尼那个老东西!您一定记得他!” 叶普根尼,音节在唇齿合动被碾碎。 厌恶未在神情上显现,结局的发展也顺从他的意愿而为,片刻发出肯定的宣誓:“无论如何,在下一次选举中,我父亲都必须赢。” 他玩把起了桌角处的枪,注视着博拉特可笑谄媚的眉眼,一场赌博的筹码,缓缓道:“我的人说,他有猥亵幼女的癖好。” 跪在地上的男人连忙点头回应,贪心不已亮出底牌:“是,没错!那个老东西喜欢漂亮的未成年少女!尤其是发育期的少女!我亲眼看见他怀里抱着仅有十二岁的女孩亲吻,领着她进了同一间房,直到第二天早上!” “社会舆论能摧毁任何人,您的父亲一定能赢,我向您保证!不只是叶普根尼,还有该死的米哈伊尔!上周,米哈伊尔最宠爱的孙女恰好度过了十二岁生日!” “米哈伊尔的孙女漂亮得让人发狂,我能借她毁了叶普根尼!” 搞垮了叶普根尼,也间接毁了仅有十二岁的女孩。 伊戈尔边听着他说,边擦拭着枪管,直到他说完了有价值的东西,自己听得腻烦,动作利落地举起枪来,对向禽兽不如的男人直接扣动扳机。 “咔——” 不容置疑,他的冷漠和残忍,渲染了博拉特眼帘里的每一抹色彩。 可惜枪膛里没有子弹,他象征性地笑了笑,难得一见的笑容耐人寻味。 “博拉特,曾经我也认识过一个中亚人,他很有绅士风度,擅长文学创作,他救过我的命,教给我第一首普希金的诗,教我学冰球……后来,一家人好心收留他,把他当成最亲密的家人,命运的不幸,他迷奸了我的养母。” 伊戈尔讨厌中亚人的情结从来不是无名无故地产生,这些是都是原因。 还有他曾经对诗歌与冰球的天赋与热爱,也随之淹没,消亡。 “我日夜向上帝祈祷,总有一天,我会找到他。” 记忆里夏夜的雷阵雨仿佛又要降临,他浑身湿透,雨点依旧肆意倾泻,眼眶里灼热的液体透明地蔓延开,模糊了视线。 他看见了恶心的画面,养母被男人压在身下哭喊,不止一次,多到数不清,深灰色的灵魂被烈火灼烧,在脑海中怎么也洗刷不去。 须臾,视线挪移至透明的文件袋,卡片上规整的字迹似乎在述诸事实,她忘记了拿回自己丢失的私人物品了。 真粗心,他在心底深处感叹。 错失的后悔萦绕,内心蒙上尘埃。 我记起你了,可你呢?忘记得彻彻底底。 …… 通透的雨点在飘洒,青铜天使雕像在城市残余的火光中静默沉醉,两对圣洁宽大的翅膀展开,手握着四角十字架,高高举起直指天空,宣告荣耀和胜利永恒。 长夜漫漫,米薇逃跑了,一头钻进陌生的黑暗,小声的咒骂和质问交杂。 绝不含有夸张成分,他绝对是见过的俄罗斯人里最符合审美的,白瞎了长那么好看一张脸,做出的事,说出的话像没过脑子,怕不是有精神病。 破旧的路灯下的人影被拉长,她背靠着墙,默默感叹着,可能这就是命吧。 她忐忑不安地拨通了电话:“阿列克谢,晚上好,你现在有时间吗?我能最后再麻烦你一件事情吗?” 戏剧事件突发,她忘记拿钱包了。 “老板。”阿列克谢半只脚踏入包厢,向伊戈尔示意后,直接开了免提。 “什么事?”他配合地问道。 “我上次被偷的东西还在克留科夫那里,能麻烦你拿一下吗?我在距离那地方的几公里外,麻烦你了。” 他眉头紧蹙,无奈发出了质问:“米薇小姐,你为什么不自己来取?” “我也想自己回去取,结果迷路了,外面的雨也越下越大,我又想着走回家,明天取,可惜离家太远了,手机也快没电了。” 她思前想后没有合适的借口,不得已隐瞒了事实:“最主要的是,我害怕。” “害怕?” “我害怕你家老板,我好怕他,他简直太可怕了。我今晚肯定会做噩梦的,梦见自己被一头叁米高的西伯利亚棕熊吃掉!” 西伯利亚……棕熊? 阿列克谢和伊戈尔的眼神交织会意,同时陷入沉思,这边的米薇与默默反思自己的言词,是不是形容得太夸张了? “我真的不敢见他了,我们是朋友,你会帮我的,对吗?” “位置给我,呆在那里,不要乱走动。”阿里克谢干脆的回答使她的心头暖和了些。 随着电话挂断,突然,米薇从背后听到了陌生男人粗糙且浑浊的呼吸:“异国的小姐,晚上一个人独自在外可不安全,应该早点回家。” 她在一阵风中颤抖,注意力集中,害怕得睁大眼睛。 来不及思考,米薇穿梭在无边的黑暗中,拼命地往前跑,身后的醉汉紧追不舍,寒风嘶吼着,灌进她的肠胃。 不知道跑了多久,他竟然追了上来,举起一个空酒瓶堵在眼前,笑着喊道:“你跑什么,请允许我给你变个魔术!” 下一秒,变魔术的醉汉倒在了自己眼前,可能是折服于伏特加的魅力。 小插曲细想来有些恐怖,直到一辆熟悉的黑色豪车出现在自己眼前,米薇拉开后座的车门,扑向他来了个表示感谢,带着礼貌性质的拥抱。 “阿列克谢,我太爱你了,太感谢你了!你真是我在俄罗斯遇到的最好的人,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阿列克谢,如果没有你,我今天要怎么办,我可能今晚要露宿街头,明早就暴尸街头了,真的太感动了,谢谢你!” “对了,我下午做了草莓蛋糕,我觉得卖相和味道都很不错,还有一些放在柜子里,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准备等会儿上楼拿给你。” 车子开得平稳,她说得不太标准的俄语,饱含欢喜的语调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许久,无人回应。 意识到时,她快在沉默的氛围里无法呼吸,溺水而亡,阿里克谢换了一种方式回应,抱得更紧了。 不过,抱得不太舒服,束缚无法解脱。 “额,能松开吗?你抱得太紧了,我有点喘不上气,我会难受,好难受,太难受了……” 不是都说外国人很热情,俄罗斯人却是其中的另类,但相比较国人来说,他们更加热情。 强撑着理智,哆嗦着唇瓣,阿列克谢怎么不说话,不回答她。冷漠无情得和他老板一模一样。 等等,阿列克谢在哪里?正确答案是副驾驶,米薇回答错了。 而米薇正抱着的不明生物,似乎轻易就能把她覆盖住,投射下来的大片阴影将自己全部笼罩,衬得她娇小袖珍。 “为什么害怕?” 男人的眼睑微颤,骨骼线分明如艺术品的手正滑走在脸颊上,轻轻触碰并滑去欲落不落的泪珠,所触之处让人颤抖。 闻声,她活生生一副见了鬼的模样,用力怕打车窗,使出浑身解数拉车门想逃。 天呐,锁住了?车门锁住了!所有的侥幸心理被抹杀在摇篮里,连最后的自我安慰都给湮灭了。 她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啊,这学不上也罢,她再也不想来俄罗斯,再也不想来莫斯科,现在就要回家。 真该早点去警察局报警,告他性|骚扰,米薇暗自嘲讽了一句,或许,自己还该庆幸着他大发慈悲没有做到最后一步。 怀着恐惧的心理,她张开唇瓣试图调整紊乱的呼吸,受惊过度不得已背靠在车门。 下一秒,积攒已久的忍耐和恐惧爆发,她带着哭腔颤颤巍巍地说:“克留科夫先生,为什么我们又见面了,我们怎么能又见面啊……” 总觉得自己在哭丧,不是给伊戈尔哭丧,而是给从今往后的自己哭丧。 15捕食者雄鹰 “把衣服脱了。” 一片寂静中,密集规律的雨点骤然砸落在车窗上,噼里啪啦响在耳边,落下的言语令米薇手足无措,抬眼间的目光里充斥着不解,硬生生憋出:“什……什么?” 她颤了一下,打量着对方的神色,试图在其中找到答案,以无果告终。 其实他的表情总能给人一种他对异性并不感兴趣,性冷淡的错觉感,事实证明,伊戈尔是个一言不合就准备用强的变态。 米薇知道和他作对没什么好下场,于是乖乖妥协,慢吞吞地解开衣扣,脱下淋湿的外套,露出里面纯色的羊绒衫。 她埋下脑袋,暗自抱怨着应该出门前多穿点衣服,交代任务完成般呼出名字,“克留科夫先生?” 不知道伊戈尔从哪里扯了条黑色的毯子,严实地覆盖并包裹住了她,米薇慌了一瞬,一股直冲脑髓的酥麻伴随着雄性荷尔蒙的气息,充斥满空气里余下的间隙。 紧贴皮肤的绒毯质感很好,摸起来柔软且舒服,没一会儿,全身便涌上暖意。主要的图案是金色丝线镶嵌的捕食者雄鹰,四周边角处的蝴蝶和荆棘藤花纹缠绕,堆砌出神秘雍容。 她联想到了泛斯拉夫色的长条旗,象征权力至上的双头鹰纹章,估摸着价格不菲。 像是沉浸在梦中,片刻的怔忡降临,陌生的热源近了不止一寸,他的手掌隔着一层布料很自然地贴上来了,用绒毯不疾不徐擦干淋湿的地方。 “转过去,后面的头发也需要擦。”手掌顺着脖颈的部位下滑,敏感的身体在蓄力的呼吸间绷紧。 “转回来,把手给我。” “另一只手。” 她皱着眉头,任他动作,不敢动,不敢吭声。 事情进展得太快,不得不感叹关系除了第一面的弥撒仪式外,从来没有这么融洽过。 “抬头,靠近我。” 眼帘里的留白肆意被那双幽暗的灰蓝色眼睛侵占,她屏住呼吸,浸入半世纪的沉静,可是心脏不受控制地跃动,仿佛雪花飘落,炙热和冰冷碰撞。 下雪天总和他很配,冷得不想接近,落雪中总透着莫名的薄凉忧郁,曾在雪夜中无数遍祈祷,却从未被自己所信仰神明眷顾。 圣洁的神明冷漠,置众生之生死于不顾。 等伊戈尔擦拭好,粘稠的潮湿感确实消失了,仅仅几英寸的距离中,米薇问得小心翼翼:“我们……你要去哪里?”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她下意识搪塞了一句:“大概因为你总是不笑,我觉得挺可怕。” 俄罗斯有句谚语,无缘无故地笑是傻子的标志,普遍不喜欢笑的国家。 “撒谎。” 闻声,米薇眯起眼睛,冲他微微笑了笑,尽可能笑得甜蜜单纯——谁管你,爱信不信,学着他的腔调质问:“你也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送你回家。” “真的吗?”再也不存在敲晕绑架,或者用乙醚捂晕。 她沉默了片刻,注视与车窗平行的雨景间,随口而出:“说起来,为什么你会知道我住在哪里?还知道我的电话?” 路灯的灯光在萧瑟的雨中显得格外昏暗,深邃的眉眼下浮现浅浅的阴影,仿佛是命中注定般,目光再次焦距,凝视着触手不及的美好,全副躯体与灵魂为之倾倒。 伊戈尔转瞬侧过眸,淡声回答:“因为这里是莫斯科。” 命运的时间过得太快,时间流逝,冲刷洗礼内心深藏已久的真实。阴差阳错,所有的一切都在这座城市开始,无论恩赐还是罪孽。 “你在威胁我吗,如果我明天去报警呢?”她仰起头,声音听着无所畏惧。 “做什么是你的权利,你可以尝试,结果都是失败。” 他的话从来不是玩笑和挑逗,又算不上威胁,冷漠地陈述事实,仅此而已。 最初,伊戈尔给过别人警告,无一例外,他们轻飘飘地点头答应,违背意愿而为,结果都是失败。 词汇很熟悉,米薇记得他在国内说过,不要尝试报警,而一个月后在异国重逢,她人生地不熟,而他相反,居然权势滔天到不畏惧警察? 听起来有些可笑,真好奇他究竟是做什么的,是否真的是明面上东奔西跑的商人。 “你包养过几个中国留学生?” “你是第一个。” “我没有在合同上签字,不算是。” “这不重要,我不接受任何拒绝。” 米薇不了解偏执型人格障碍的具体表现是什么,可固执的表现给了她答案。 “你以前有过女朋友吗?”否定了。 “和别人发生过关系吗?”依旧否定。 “真的吗?”没等他回答,米薇斩钉截铁道:“我不信。” 虽然以偏概全不好,但总归有参考蓝本,不会盲目抱有国籍幻想,一个东欧男性在这个年龄从来没有过女朋友,没有和异性发生过关系,简直不可思议。 除非,本身携带生理功能,或者心理方面的问题。 金色的雄鹰花纹绒毯包裹中,她歪着头,认真提议:“我觉得你适合和一个身高在170以上,前凸后翘,发育良好,漂亮的斯拉夫女孩相处,至少语言交流方便,平时不用英语俄语相互切换,有时候还会听不懂,曲解对方的意思,同样体型差距在男女正常的生理范围。” 喋喋不休的话语入耳,他逐渐不耐烦了,残忍拒绝道:“这些不是问题,我并不赞成。” 对他来言,想找到一个满足条件的斯拉夫女孩并不难。或者说,只要愿意,什么样的都能得到。 米薇很难猜测他的想法,错意不可避免,扭头躲开他。 “我们之间存在文化差异,成长环境不同,还有恋爱观,比如你最开始会想先发生关系,而我恰恰相反,我觉得彼此先相处至少半年,偏向循序渐进,再考虑发生关系。” “也不会随随便便就接吻,亲密接触需要明确具体的理由铺垫,不是吗?” “你在听我说话吗?我有哪个词或者音,用错说错吗?” 她得逞了,连着上面的话题:“看吧,我们正常交流都会有问题,更别提其他的了。” 说得正起兴,伊戈尔打断了,手掌隔着布料捂住了她的脸,极其强势且面无表情地盯着米薇,“我在听,没有说错。” 脑中的弦一下子绷断了,她不知道该往下说什么。 虽然觉得他很欠揍,但对着这张脸下不去手,夸张点来说,如果选择从政的话,光靠脸也能得到选票。 “我……是不是太吵了?” “不吵。” 四目相对了良久,暧昧的气息在咫尺之间浮散,她渐渐乱了阵脚:“如果我明天感冒了,最根本的原因是因为你,克留科夫先生,本来我们都能非常愉快地度过一整天,为什么不能耐心听完呢?” “还有那个中亚小偷,他怎么样……” 提及到禁忌的词汇,伊戈尔的眼神晦暗,改变了想法。 他反悔了,她很吵。 绒毯滑落间,他俯首额头相贴,喉结上下滚动,呼吸中尽是沉闷的喘息,指腹揉捻着面颊的皮肤。 刚准备进行下一步动作时,米薇的瞳孔猛然收缩,愈发反抗得强烈,“等等!我生病了,如果你亲……靠我这么近的话,会被传染的!” 他沉着脸,并未听从,很快米薇就呼吸不上来了。 不出所料,付出得到了回报,伊戈尔将装有失物的文件袋还给了她,附赠了一句话:“世界上不存在那么多为什么需要解释,你永远是我的。” “晚安,我的米薇。” 米薇的声线里掩藏不住得意的愉悦,俨然如释重负般否定:“你错了,我永远只属于我自己。” “晚安,伊戈留沙。” 她在学校里总能碰到重名的俄罗斯人,无数个弗拉基米尔和谢尔盖,重复率颇多的亚历山大,尼古拉,偶尔冒出却从不缺席的米哈伊尔,瓦西里,重迭率堪比德国人名中的海因茨,威廉。 至于伊戈尔的名字,除了书里读到过几次,俄剧里出现过,现实中倒是第一次遇到。 伊戈留沙是小名,或者说,她吐出的话语里带着讽刺意味的爱称。 16淋雪淋雨的宿命 米薇喘着气,在黑暗的寒冷中奔跑,直到听不见任何与寂静相对的声响,确认身后的黑车离开。 铁门因冰冷的微风来回摆动,发出冰冻般的叮当声,仅剩百分之几电量的手机亮起,短信信息简直如芒在刺。 骨感的现实诠释了答案,银行账户里多了一串数字,甚至连着上次的现金金额一齐发来,单方面实行见不得光的颜色交易。 从头至尾,她认真数了数小数点前的几个零,从来不敢妄想的数字。 几乎同一时间,扑面而来的风朝自己疯狂嘶吼,肺部紧绷,起伏跌宕且无法宣泄的心情一发不可收拾。 前几天好不容易刚适应了时差反应,睡眠问题,令人焦头烂额的学业,接踵而来的是悬而未决的问题”,无法抗拒的焦虑。 拜托,居然真给,给这么多,克留科夫你疯了吗? 他真感受不到她的反对态度,整件事完全是他在偏执固执,自作多情,为什么执着于此,难道是独属有钱人的恶趣味,捉弄人,侮辱人很好玩。 虽然她出身在一个生活小资的中产阶级,但也难免能逃过现实,被包养的感觉也不错,金主有钱有颜,身材堪比顶级男模,除了脾气差,动不动不理人,有些不可理喻的癖好之外。 等等,她一定魔怔了,差点被强迫发生性行为,居然还能产生这种想法,可以向正确的爱情观完美告别了。 在房间漱口刷牙后,依旧能感受到残留在皮肤表层的余温,唇齿间陌生的味道,用热水冲了杯速溶饮料,最喜爱的口味平添几分苦涩。 米薇特别想打一则电话过去,让人体会什么叫做真正的泼妇骂街。 眼缘很重要,第一眼不喜欢的人,以后大概也不会喜欢,彼此相遇的第一面不算讨厌,毕竟不是十恶不赦,穷凶极恶的千古罪人,而是普通人,但也不喜欢。 由衷来说,随着心脏的悸动,吞吐呼吸的频率刹那间乱了节奏,似乎置身世纪之末的错觉,眼底斑驳陆离的色彩变得灰白单调。 明明有着很优越的长相和自身条件,但谁能接受见了一面张口闭口就要包养的陌生男人。 说不定,真会如他所言,哪天会对自己腻烦,祝愿腻烦来得越早越好,真不想在现实生活中体会魔幻主义理解的“爱的迫降”。 谁能摸清他究竟是什么想法,恶劣的恶趣味,还是真正意义上的感兴趣。 越想越乱,不管了,反正还会再见面。 …… 抬眸是灰色的天,垂眼即灰色的地,翻腾的雾气将世界围绕,经典的斯大林式风格建筑的学校主楼巍然屹立。米薇顺着廊道,一路走到了下节课的教室,望着空荡荡的阶梯教室,意料之中,来早了。 她随手将娜塔莉娅分享的书塞进了帆布手提袋里,小说翻阅到了第124页,慢节奏的叙事风格和狗血淋头的人物设定对比强烈。 其实,米薇本着无聊和学习语言的初衷读这本书,刚开始吐槽着它究竟有何能耐占据亚马逊哥特式浪漫的畅销榜第一。 结果,它通过表面毫无内涵的人物设定和慢节奏的笔调展示了一个发生在俄罗斯的故事,以一种弱者和强者或猎物和捕食者的关系,逃走的阿波罗被达芙妮追赶,温驯的麋鹿追逐最凶恶的野兽。 她没资格评判一切,承接之前的言辞来谈,昨晚简直倒霉透了,淋了场大雨,因为太累就直接上床休息了,结果半夜发了高烧,很感谢合租女孩的感冒药。 绝对是巧合,不然怎么每次遇到克留科夫都在雨雪天,皆逃不过淋雨淋雪,躯体颤抖的宿命。正常来说,淋点雨不会感冒,但频率多了,概率就不一定低了。 在木质长桌上托腮沉思往往会被打破,熟悉的女声入耳:“米薇,好久不见,我可想死你了!” “早啊,尼娜!” 闻声,她微笑回应,开始低头翻找着包,摸出了一对墨绿色的珍珠耳夹,因为上次在地铁上被小偷偷了东西,除了记不太清数目的卢布现金,其它找回的东西都还在,包括手里的耳夹。 面对着眼前那双温柔明媚,充满烂漫诗意的蓝绿色双眸愣了一秒,再低头看着耳夹饰品,总感觉哪里怪怪的,却说不上来。 “最近在中古点看到的耳夹,感觉很适合你。”下意识暗想这种东西更适合点缀在深沉的墨绿色帝政长裙裙摆上,而不在这儿,不像她能买得起的样子。 米薇并不注重细节,可还是忍不住回想,前天在店里挑的耳夹,是绿色还是蓝色,似乎是绿色,颜色又没有这么深,仅仅看着舒服的装饰品而已。 “哇,谢谢,它很漂亮!”尼娜每次都很配合,除了刚认识时的冷漠脸,米薇被这位身材高挑的异国美女吸引了。 “最近有见到尤里吗?上次和我们谈麋鹿故事的尤里。” 尼娜拿着耳夹仔细看起来,不由自主地回答道:“哦他啊,好像没有吧,最近请假了吧。” “请假?我早上打他的电话根本打不通,他好像已经很久没和我联系过了。”包括最简单的短信和语音邮件,米薇觉得不可思议,她和和一位关系极好的免费口语练习者失联了。 “谁知道呢,说不定明天就能见到。” 随着话音落下,耳畔密密的滴答声是它的结局,在下午的雨消珉之际,今天的课程结束了。米薇去了附近的警察局报警,她最大的梦想,莫过于歇斯底里地向别人抱怨最近的遭遇,去警局好像成了家常便饭。 面对身着制服的警察,她用俄语报出一串长长的名字时,有些如释重负的坦然,随后又担心会招致不测之祸。 理清楚种种,无论如何,都不能再不能这样随之糟糕下去,毕竟缓慢,几乎停滞的画面会重复在脑海里,还是会有背脊发凉,细思极恐的感觉,破烂不堪的衣袖下的一摊血迹模糊。 她甚至同情起见到的中亚男人,一个小偷,无论偷了什么也不至于被这么对待,更何况只是钱包。 她没办法做到熟视无睹,更没有类似斯德哥尔摩综合症的心理疾病,为一个喜欢绑架,热衷非法拘禁,简直称得上衣冠禽兽的国外变态。 可能又是巧合,她遇到了之前递给自己草莓蛋糕的警察,对方早已经认识了她,必经见过俩三面了,抿唇笑着问道:“最近,遇到又遇到什么麻烦了?” “性骚扰。”想都没想,米薇回答得很利落。 他瞥了一眼她用笔写下俄语字迹,字体很工整,可惜并不美观,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她所书写的东欧姓氏,确认姓名,意味深长地用着怜悯的声调感叹道:“哦——遇到这种事,那真是糟糕透了。” 当然,米薇听不出异样,普通人对受害者的同情,哀叹:“我也觉得,自己很倒霉。” 17暗色的秘密恋情 “你说,你在弥撒仪式上认识他,你知道他究竟做什么吗?没有其他别的信息吗?”他再尝试排除同名同姓的可能性。 米薇的神情有些失落,摇头否定:“我不知道,之前问过,但他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他像是故意回避我的问题。” 再普通不过的异国女孩和本身拥有着铁腕般的家族势力,名誉绝对高尚无暇,行事低调,前途无量的政界新星,处于俩个阶层的人怎样都不会有几率产生交集。 实在无法将纯粹的拜金女联想到眼前涉世未深,双眸写满不解的留学生身上,那些财力和地位显赫的富商,政客,私底下存在着太多见不得光的晦暗事,但最后总会不了了之。 更何况,一个不容许遭到任何污浊的玷污,传统保守到极致的家族,一个受尽瞩目,冷戾薄凉的政界新星,性骚扰像个笑话。 米薇的睫毛微微颤动,想起了阿列克谢和眼前的警察有说有笑的画面,声音有些干涩,“你会帮我吗?一定会的,对吗?” 他眯起眼睛,随口而出:“当然。”当然不会。 “哦,对了,外面下雨了,伞借给你。” “别担心,我们还会再见面。”他笑了笑,语气颇为真诚温暖,可能鳄鱼的眼泪也莫过于此。 米薇接过了,暗自认同,也对,他们还会再见面,而不会和克留科夫再见面。 夜雾渲染远处的天际线,她没有撑开雨伞,像个幽灵在世界尽头在漫无目的游荡,大理石钻块铺成的广场空无一人,然不觉雨点打湿了衣衫,缓步而孤零零地顺着屋檐走,仿佛已经习惯了不期而至的雨水,溢出让人心碎的美。 …… 微凉的触感在掌心蔓延开,阴郁的灰蓝色瞳色双眸注视着靶心,苍白的皮肤显出冰冷薄凉的病态,长指扣动扳机,下一秒,如午夜濒死窒息般的死寂抵达。 “砰——” 身旁的男人鼓起掌,边回以象征性的微笑,边拿起枪瞄准靶心。 “或许,我们可以晚上一起喝一杯,打冰球也是个不错的选择。我总认为,自己热衷于公众演讲,擅于发表言论,可惜从来只是提意见,而不是选择,并竟我的工作无法决定最终选择。” 短短一瞬,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声响,轿车从中央商务区一直驶向老城市政厅。伊戈尔在没完没了的见面里疲惫,抬头凝视与之平行的车窗,被暮色调暗的四下里人潮汹涌,闪着灯的警车停靠在路边,户外的露天餐厅里早没了单独的空桌。 他俯身而唇微抿,在无数摄像机的聚焦下几乎看不出别样的情绪,温和笑道:“很荣幸能见到您,巴德夫人。” …… 最近的天气不错,气温逐渐回升,米薇早已默认,她的报警一定会起作用。事与愿违,从她向警察报出名字的那一刻起,他们根本没有在听。 她把衣服裹得很紧,围着保暖的红色羊毛围巾,唯一露出的双手正拆开方盒装的爱思贝瑞冰淇淋,浓浓的奶香味逸散。 “米薇小姐。” 迎面而来且不熟悉的俄罗斯面孔让人兴致全无,米薇没有回答,佯装镇定后冷漠地绕开他。 谁知男人却很快挡在面前,衣物都遮挡不住壮硕的肌肉线条,“米薇小姐,老板让我送你回家。” 米薇脸上的表情僵硬了,仓促后退,却被步步紧逼。 完蛋了,克留科夫肯定知道了,来找她算账了,专门在这条路上堵人,准备教训一顿。 跑,快跑,再不跑就来不及了!她早该明白,不该和他对着干。 她总会向暴力手段低头,尴尬的气氛持续了几分钟,慢慢观察着熟悉的车内,直到不显眼的角落里有频率地闪烁着明晃晃的红光。 上次,没看到过红光。 她愣怔,满脸沮丧的表情瞬间变了……居然是监控摄像头,并且,车里还不止一个。 终究耐不住在监视下的寂寞,她开始和司机搭起话来,得到答案后松了口气,表情浮夸地感叹道:“原来,他又不在啊!你们老板好忙啊,我前天还在提他!” 太棒了,又不在莫斯科,又是很多天后才回来,希望他这趟出差越久越好。 其实,米薇不相信他口中的没有交过任何一任女朋友,不是因为人种偏见,而是下意识的直观感受。做他的女朋友也挺惨,对方不仅不懂得尊重人,还喜欢玩消失,和异地恋,异国恋毫无区别可言。 车窗起雾了,意识随着指尖在玻璃上轻盈的滑动,再次写下了一串东欧姓名,呼吸随之凝固,没入浮世的沉静。 司机接送她成了例行公事,每次见面的同时,鲜花甜点,书籍玩偶,新款衣服,珠宝首饰等等……相继接踵而来,甚至变着花样送,对于这些礼物最合适的形容词是精致和昂贵。不过,都倒挺符合她的审美。 事实也验证了猜想,克留科夫想和她发展关系,没再开玩笑,没有闹着玩的意思。米薇的脑子很乱,不想面对目前尴尬的关系。 从认识到现在已经俩个月了,见面的时间仅仅不超过三天,他强烈的示爱显得有几分荒唐。 “其实,以后都不用再麻烦了,我自己回家也很方便,能请向他转告一声吗?” 司机无情拒绝了请求,继续以单方面妥协告终。 被尼娜正巧撞见纯属是巧合,米薇体会到了什么叫纵使有一百张嘴也解释不清。 “米薇,你有男朋友了,你有男朋友了!怎么没和我提过?什么时候开始交往的,为什么不告诉我啊!他多大?男朋友是中国人?华裔?韩国人?日本?亚洲人?” “天呐,不可思议,原来是莫斯科人!你不是告诉过我,你理想的交往对象是中国人吗?” “哦,我亲爱的米薇啊,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到,这辆车好像……有那么一点点贵哦,准确来说,它似乎,它好像……简直贵得可怕呢——”尼娜发出的尾音拖得很长,眼神里带着强烈的暗示,细腻的柔声细语却横冲直撞进米薇心底。 尼娜问了整晚关于她秘密男友的诸多事情,米薇的回答都是清一色的不知道,不清楚,不了解。 尼娜也不好意思再深究,好心告诫道,人生地不熟,别被国外人骗了,有困难一定要来找她。 司机在面对米薇的百般请求下,第二天换成了一辆雅碳灰色的车,米薇开始对它的牌子不关心起来,反正左右都是她高攀不起的价格,心如死灰的感觉总来得猝不及防。 还是不得不提令她心碎的一点,克留科夫简直是丧心病狂,为什么好好的豪车里装监控啊,装一个还能理解,为什么装那么多监控啊…… 18今夜与你共眠 米薇必须得承认一件事,经常见到的人悄无声息得消失很反常,而消失很久的人突然出现更令人不适应,尤里·格奥尔基耶维奇·伊瓦申科就是这么一个奇怪的人。 他沉迷于研究欧洲历史,人文地理,对那些知识了如指掌。喜爱系统概率学,曾经在乌克兰,白俄和俄罗斯四处周游,仅仅为了收集关于自己家族150年内的家族史,甚至绘制出各式各样,拥有无数分支的家族树状图,尤里祖父辈的名字长得没法用一张便签纸写完。 天色灰蒙,没有阳光,也没有雨雪,冷得出奇。跟她介绍旅行的尤里在某个网络平台有着超过几十万的粉丝,是个小有名气的视频博主。 “所以,从假期开始,你都在环游中欧,拍摄风景图片,收集素材,为了写你的游记。”创作旅行文学的作家如同幽灵,在世界的每个城市的每个角落游荡,他们没有边界感,能够保持永恒不变的特质,享受孤独,与城市分享爱意。 “先别这么说,我听尼娜说,你交了一个俄罗斯的男朋友?”很显然,米薇不想回答。 “换个问题,他叫什么名字,姓氏是什么?说不定,我能帮你查到他的家底,至少在他家族50年以内的事情。你不觉得研究一个人的家族史很有意思吗?”尤里敢打赌,只要时间够,他完全可以查清任何人的信息。 没有犹豫,她立刻否决:“不觉得。” 或许,这就叫职业病,深入骨髓的程度。 …… “已经半个月了,你们老板这次出差真久啊——”她恹恹地靠在车窗旁,垂眸发自内心的感慨道,慢条斯理地打开精致的包装盒,拆着今日份的礼物——动物造型的软糖饼干,换个说法,哄骗小女孩的低级手段。 米薇完全忽视了车里的边牧犬,直到边牧毛茸茸的脑袋凑过来,朝她吐舌头,表示热情,“原来你们老板还养狗啊?我可以摸摸它吗?它会不会攻击陌生人?” 好吧,她承认,克留科夫的招数成功了。记得那天阿列克谢随口问道过,是否有对动物毛发过敏的症状,大概是因为它。 “小可爱,真乖——来让我看看你叫什么名字?” 刚用中文问完,米薇脑海里浮现出一句,俄罗斯的狗狗听不懂中文,她改口起来:“你叫什么名字呢……球球,你爸不要你了,你说该怎么办,要不你以后跟我姓,叫米球。” 时间推移,过去一个月了,连漫长的冬季也快进入真正的尾声,今天司机特意告诉她,有个人今天回来。 匆匆一瞥间,黑色的瞳孔里映入一道身影,男人拥有着斯拉夫人普遍的面孔特征,高眉深目,眼神锐利。 “晚上好,克留科夫先生,这首歌听着和你很配。”可能为了缓解见面时的尴尬,她下意识补充说道,歌曲的旋律让人仿佛置身于某种世界模糊的忧伤,特意去看了眼歌名……你能听到我的心吗。 米薇不知道,她的脸颊被冻得微微泛红,睫毛扑朔如同蛾翅歇落在洁白的面容上,模样动人极了。 “晚上好,米薇。”伊戈尔的回复总是这样,冷冷淡淡,察觉不到他真正的情绪。 “你终于回来了,我们快一个月没见过面了,还以为你把我忘了,阿列克谢总跟我说,你工作很忙,我现在算是体会到了。” …… 无论怎样,内部装潢的风格无疑能反映房间主人的审美趣味,全木质家具,枝形的吊顶灯发出唯一的光源,直白地袒露着浸透黑暗般的神秘。地板铺满了深胡桃色的地毯,半面墙壁都是珍藏版书籍,墙壁的画框里装裱着高纬度针叶林里的雪地,晚暮间的白桦林的油画,巨大的镂空地球仪落地摆件,精细的手绘地图册。 深棕色的办公桌上堆放着打印纸,还有日程表,案卷,钢笔,待处理的文件……寂静的漆黑里,她刚抬头,屏住呼吸,视线相撞间,对话自然而然发生了。 “我不会对你做什么,不用紧张,只是觉得我们之前有误会,应该早点解除。” 如此正常地和他说话,还是第一次,没有威胁和强迫,双方处于平等的地位。米薇莫名觉得欣慰,同时也察觉到对方神情里的疲惫,眼角因睡眠质量低下而产生浅色的阴影。 “你报警了。”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去报警的事。”他顿了一下,颇为自嘲地笑了笑,漫不经心地抬眸去看女孩听到言语后的表情。 他可爱的米薇居然愚蠢到跑去警局报警,天真得把一切都告诉了警察,本来她无果的报警不会有任何作用,可惜叶普根尼知道了。 从前,伊戈尔绝对不会允许在家族事业上出现可笑的差错,直到那场弥撒仪式上她的意外闯入。现在,他也成了自己口中的蠢货,发自内心厌恶久违的脱离掌控,果实腐烂落地,也不会被人采摘。应该说,可怜的付出得不到一丝回报。 “我们一直不够了解彼此,所以今天我想自我介绍一下,我叫伊戈尔·库茹盖托维奇·克留科夫,圣彼得堡人,世家从政,从商。没有肤色和种族歧视,更没有你所谓的黄热病倾向,不讨厌亚洲人,我喜欢一个女孩,无关乎她的国籍、种族、背景。” 怪不得,警察对他没用,转账数字也可以豪到无底线,她在心底感慨,有些人一出生就在罗马。 “合同不做数,对你的生活造成了困扰,我很报歉,我不会再打扰你了。” “你可以走了。” 米薇全程都呆愣在原地,一句话不敢吭,话语落地的时候,简直不可思议,所以一切都结束了,她拥有了心心念念的结局。 她没有作回复,欲言又止,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有钱人的兴趣来得快,走得更快。更何况,堪比old money的老贵族。 米薇在心底纠结,该不该再说些什么,以前有一肚子话想说,此刻都化为乌有,心里空荡荡的,没有想象中解脱般的舒畅,她选择立刻离开这令人尴尬,窘迫的地方。 踏出的每一步都更加沉重,她尝试劝说自己,开心点,米薇,结束了,终于结束了,生活回归正轨了,即将朝着好的方向走去。 “米薇。” 一字一顿的呼唤声引得她出声:“嗯?” “我后悔了。” 连门都没出,米薇转身,许是刚刚没听到,半遮半掩的视觉景象里,试探问道:“你说什么?” 他的双手一揽,搂住腰身,牢牢压制,唇直接贴了上来,攻入唇齿内,舌头与之席卷,湿热的吻从唇到脖颈间游移。条约有没有被签订,被撕毁重来不重要,反正他从来不是会遵守的那类人。 “等等,我不想,能不能别这样……”她的身体软得不成样子,同时被陌生的气息笼罩,下意识往后倒,声音小到几不可闻。此刻清晰地感受到了对方愈发膨胀的欲望,吻越来越肆意,甚至将怀里的人直接横抱起来,迫使屈从,任人鱼肉。 他慢慢解去束缚头发的发圈,套在手腕上,褪下厚重的衣物,护着脑袋把她抱到了床上,面对推拒和捶打,视若无睹,扯过被子,紧紧拢在怀里,用着命令的语气让不安分的她乖点:“你这样没用,还会弄疼自己。” 边说,边吻去,又亲又咬,用仅剩残存的理智克制着,宣泄已经到了极限边缘的欲望。那种不紧不慢,细细的撩拨,玩弄,使怀里的人处于紧绷而无法释放的点,温柔残忍而不给个痛快。 她开始连连示弱,很快怂了,急得不知所措,顿时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带着哭腔慌忙制止道:“等等……等等,可是,可是现在才八点,现在睡觉太早了。” 他一言不发,沉默,依旧是良久的沉默,好像无声证明着,不会往下接着做了。 现在不能,不能,太早了,对她不好。 漆黑一片中,她的话语还是打破了凝结的空气,慢慢开始自言自语起来,发出请求:“能不能给我唱首《摇篮曲》,我睡不着。” “好像有点幼稚,不如《喀秋莎》吧,我其实还想听《牢不可破的联盟》,我打赌,你肯定会唱《神圣的战争》。” “你相信严寒老人吗?我记得你是东正教的信徒,讲个睡前故事怎么样?对了,伊戈留沙,你家里有几个兄弟姐妹?” 每一句都在心尖上挠,胃里的蝴蝶扇动翅膀,耐着疲惫,忍不住满足她的好奇心:“三个哥哥,一个姐姐。” “五个孩子,这么多。” 伊戈尔知道米薇家里只有她这么一个女儿,记忆里,米薇的父母很宠她。最开始,极其排外的当地商人对这个中国家庭的态度并不好,她的养母尤利娅却是其中的例外,主动帮忙照顾孩子,指导他们的俄语。 “知道吗,最开始,还没出国前的那段时间,我买了很多关于俄罗斯的书,我不想对一个将要前往的国家一无所知,后来,发现有几本书我真得读不进去。对了……我学俄语的时候可快了,感觉自己在语言方面很有天赋,似乎是曾经接触过一样熟练。” “伊戈留沙,我之前看过一本回忆录里说,俄语中取名通常不是代表对某个名字的偏爱,而是对某位特定之人,亲近之人的喜爱,用他的名字取名,能让这种特殊的爱,在一瞬间变为永恒。” “你的名字有什么特殊寓意吗?”答案是没有,伊戈尔在心底默默否定。 “睡着了吗?问你个问题,你知道毛子是什么意思吗……”她有些放肆地开着触碰下限的玩笑,丝毫不顾后果,只听到伊戈尔貌似用俄语吐出了一个很脏的词。 “我还以为你永远不可能说脏话,因为不太符合你这张脸……伊戈留沙,你压到我的头发了,疼。” 一只手捂住了她的眼睛,温暖的触感蔓延,下巴磕在她的脑袋上,胸膛与她的后背抵贴,凑在耳边的气息和声音佛上耳畔:“米薇,不要说话。” 她愣怔,凝视着窗外静悄悄的夜色,从背后传来的声音使夜更加漫长,带着抚慰的低语:“我向你保证,我会给你唱歌,讲睡前故事,解释你的任何问题,不过现在,你需要睡觉了。” 不容反驳,直接剥夺权利,他搂住腰身的手臂紧了几分,颇带警告的口吻,“再这样,我会忍不住。” 骤然,心跳的频率开始加速,她选择了沉默,根本揣测不清他的心思,思绪混乱得和未定的喘息声般。 “晚安,我的米薇。” 19误入原始森林 米薇感觉自己好像睡了很久。按照往常,她不会早于十点睡,可能是室内的恒温太过助眠,身下的床很软。 至于她睁开眼的瞬间,视线里震撼人心的内容徒然占据了她的意识,这是梦吗?不可描述,很重口的那种梦。 “还早,可以再睡会儿。”这句话浓缩了彼此的空间,她被搂得更紧了。 “我不想再睡了,已经睡饱了。”米薇尝试去推他,结果根本推不动。 她的眉睫颤抖,苦不堪言,试图缓解气氛:“你说过,你家里有五个孩子,而且你是最小的,应该很受宠吧。” 伊戈尔早发现了,她很喜欢偷换概念,拐弯抹角,这次不能让她得逞。 “不要动,想抱着你。” 他诱哄般俯下身,手指钳住她的下颌,迫使她抬起头来,另一只手同时顺势将两只纤细的胳膊高举到头顶,握住手腕。 房间里的空气闷热,米薇的脸颊发红,头发凌乱,鼻间的触碰和气息交缠都算不上什么。直到对上他蓝色瞳孔里充斥着的欲念翻滚时,预感不妙,她躲避目光:“克留科夫先生,温馨提示你,你不能亲我,我还没有刷牙。” 他拧起眉头,波澜不惊的双眸掠过不满,回答了上个话题:“还好,我父亲很严厉。” 床起得艰难,害得她差点迟到了。驾驶位的司机觉得今天很吵,吵得心里烦躁,原因来自后座俄语并夹杂着英语的双语对话。 他们老板不喜欢说话,喜欢安静,米薇时不时会习惯性和他搭话,简直是性格截然相反的两个人。 米薇难得看到他不穿正装,而是一件休闲舒适的黑灰色针织开衫,“你不是都知道我的电话号码和住址吗,为什么还要问我?” 他给出的答案是,再确认一遍。 楼上好心的俄罗斯老太太总是提醒她,记得出门戴帽子,米薇也微笑着答应,可从来不会戴帽子,她甚至没有买,可惜今天遭到报应了。 “你的抗寒能力不强,难道不是吗?” 戴帽子这件事是不可能的!何况眼前是他,她不会妥协! 米薇庆幸着她躲开了,然而也被轻轻抚摸脑袋,扶着脖颈控制着方向,她渐渐意识到了占有欲的劣根性,伊戈尔像极了装扮布娃娃的小孩子。 眼看着没那么合适,他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了另一顶款式相同,颜色却不同的毛绒帽子,扣在米薇脑袋上:“你不喜欢美丽的事物吗?明亮的棕黄色更适合你。” 好吧,随便他了。她被迫戴上了今日份礼物,伊戈尔面露满意。 “我觉得送礼物必须有个很恰当的理由。”米薇记得其中一天上晚的礼物——留叶带刺的红玫瑰花束,玫瑰很新鲜,但也很奇怪,第一次看别人送玫瑰留叶留刺。因为没法拒绝,索性选择把它插在了花瓶里,和同居女孩一起分享鲜花带来的美。 “补给你的生日礼物,东正教圣诞节礼物,还有中国的新年礼物。从一岁开始,两岁,三岁,四岁……一直到现在,也是未来。” 他从不做没有结果,没有回报的事,但不代表不会破例而为。 米薇故作镇定地调侃,嘴角抽搐,笑了笑道:“你真的没有过女朋友吗?我不相信。” “米薇,不要看见别人总是微笑。” “为什么?我觉得多笑笑挺好的啊,你说本来这里从十一,十二月就开始进入冬季,有时候五月份下雨还会飘雪花,一年只有俩个季节。平时习惯冷着一张脸,无论自己还是别人,心情都会不好。对不对?” “看着很蠢。”言语刺激得毫不客气。 米薇的表情凝固住,暗暗发誓不再和哑巴讲道理,沉默了一小会儿之后,不露声色地宣布道:“最近俩天天气不错,约好了和尼娜一起出去玩,不出意外的话,我肯定回不来了。” “尼娜·卡巴耶娃,伊尔库兹克。” “哇,记忆力真好,没想到你居然……” 忽如其来的一句话止住了米薇的随口赞美,他的神情淡漠,眼里却包含情愫:“如果没有这个名字,我们就不会再见面了,米薇。” “那天是巧合,我没想过会在中国见到你。”在补充,也在解释。 一切都太巧了,像是命中注定。 “注意安全,祝愿你玩得开心,任何需要都可以告诉给阿列克谢。” 闻言,她原本喃喃自语的话也敞开谈:“你的语气听起来和我爸妈一样,无论我去哪,有多远有多近,总会这么说。为什么不能告诉你,告诉你不行吗?” “可以,只不过不能立刻帮到你。” “所以,克留科夫先生的本职工作是……?” “说客,令人厌恶的职业说客。”他的脸色阴沉,仿佛在自嘲,用着极其贴切的形容词,这是事实,他就是个令人厌恶的职业说客,没什么好解释。 “非常好,维持现在的表情,你笑起来更好看一点。微笑么,多多益善。” 伊戈尔无奈地盯着她看,灰蓝色的眼睛里不明意味,似乎暗含什么深意,熟悉的冷意就在瞬息间,看得米薇瑟瑟发抖。 尼娜远远地便望见背着包,戴着一顶绒绒小帽的米薇朝自己跑来,挥着手,热情打招呼:“尼娜,尼基塔,尤里,我在这里!” “快过来,米薇!”三人异口同声道。 尼娜象征性地用手依次指了指,第一步的集合准备已经完成,现在正式开启主线任务:“非常好,四个人都来齐了,我们抓紧时间出发吧,希望能赶上明晚最后一班回来的大巴!” 没错,他们准备逃离人群密集,纷繁喧嚣的城市,去往遥远的偏僻之境。 尼娜向米薇着吐槽她昨晚看的美国烂片,布拉特瓦帮题材,各种镜头慢放和闪屏,情节老套,毫无内涵可言,并且台词矫揉造作,演员时不时就开始原地唱歌,像极了一部加长再加长版音乐视频。 尼基塔和尤里开始讨论研究学术问题,例如写文章和辩论赛,联邦刑法典和物权法,米薇留神随意听了听,最后的话题落在了欧亚古文明史上。 见米薇很好奇,为什么这么聊得来,尼基塔耐心地为米薇小声解惑,略带鼻音:“我们之前认识,同级,并且学习同一个专业。” 在明丽的阳光照耀下,暖烘烘的湿气停在他们身边停息,陌生的一幕幕肆意闯进一行人的眼帘。 “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我们坐错车了!你们两个人一直没发现吗?”尼娜倒吸了一口冷气,简直不可理喻,他们四个人坐反了方向。 “拜托,你和米薇不也现在才意识到?米薇她甚至睡着了。”尤里反驳道,一面为走错感到惊讶,一面注意着不熟悉的另一块地方。 “现在位置在哪里?这地方好偏僻,信号真差。”米薇用手挡住无数道愈发原始,纯粹到极致的光辉,夺目且有些刺眼。 它驱散了薄薄寒雾,抹去那惆怅的蓝色调,冲破一切世俗的规则限制,赐予世人很多很多美好的岁月。或许,在某种意义上,这才是真正的神谕,抵过人类所信仰的一切宗教神明。 四下里,她望着辽阔无垠的平原上一条平坦公路蔓延至远方,地平线不远处分布着的大面积森林。在露西亚广袤的土地上,成片成片的原始森林是其特有的特色,大部分都是亚寒带针叶林和阔叶林,比如落叶松,樟子松、红松、榉树……还有白桦树,露西亚的的国树,民族精神的象征。 让人想起了柴可夫斯基第一交响曲的第二乐章里描绘的原始森林,自带一种独特的雾蒙蒙的灰色质感,晦暗肃杀,寂寂无声,恐怕远行之人会轻易迷失在这样的自然旋律中。当然,还有屠格涅夫《猎人笔记》里截然不同的景色描写。 不过太阳出来了,不管遇到什么,心情都变得会好起来。 米薇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正享受着来之不易的好天气,尼基塔和尼娜在计划等待下一班大巴,或者拦下过路的车辆,谁知道安静的尤里率先跑出去了。 米薇是第一个察觉到尤里消失的人,发现的时候,他已经和同伴们拉开了好长一段距离,她只能使出力大声喊道:“尤里!你要去做什么啊,不要乱跑——” 他迅速转身,脖子上挂着单反相机,敞开双臂往身后呼喊:“喂,米薇!你们不觉得这里的森林很不同吗——我想去拍几张照片,收集收集素材,反正我们现在也没办法立刻回去了,不如先去看看!” “等等,尤里,我想跟你一起去!” 她刚踏出步子,便追逐起来,鞋底与草坪摩擦的触感,像踩在天鹅绒上般绒软。 尼娜在心里暗自感叹,果然每次都是这样,可恶的尤里。她哼笑一声,连忙去追米薇:“米薇,你不要跟着他啊,快回来,这地方有什么好看的!你们两个别跑那么快,我跟不上!” “等等,尼娜!” 尼基塔没办法,毕竟女朋友也跑了,只能跟着了。三个人顺利地被迫达成一致了,四个人全部朝着森林的方向跑去。 穿过草地,越过耕地,跨过灌木丛,没有任何束缚,往前,再往前。寂寥僻静的森林,就是终点。 20擅闯废弃禁区 郊外的旷野之上,几乎看不到人烟的踪迹,女孩奔跑、追逐,去穿越那弥漫着雪与潮湿泥土的气息的密林,去捕捉那穿透过落叶松林间的光线。 当一步,再一步踏入林间,直至更远,感受着埋藏在肃杀凛冽背后的温暖和煦,整颗心脏剧烈跳动,交织错乱的气息溢满胸腔。在这里,仿若坠落了民间童话故事的发生地,八音盒里的古典乐似乎在下一秒悠扬在耳畔。让人萌生了种种遐想,如果在这里,无法摒弃浮躁,沉下心来,去认真研究学术的话,恐怕哪天会被世界抛弃吧。 毕竟,时间这么缓,这么慢,世界又这么静,这么轻。 米薇时不时会将视线落在后方,尼娜和尼基塔紧紧跟身后,不过距离很远,模模糊糊能看到两道身影,牵着彼此的手,挨得很近。 尤里总算停下了,米薇叹了口气。她注视着他,刚抬头,收入眼底的便是光线微醺透过树林中的景象。 尤里开始将相机设置成小光圈,F11-F22,调节相机色温至6000K以上,同时确定曝光正常,为了拍出暖色的丁达尔效应。 “你看,你看那里。”刚说完,尤里接着发出邀请:“米薇,配合我一下吧,你顺着这条小路往前走,别回头,一直走下去。” 米薇神情错愕,撩起额前垂落的头发,无言而照他说的做,顺着这条林间小道行走,空寂维持了好久,才听到尤里的话语。 “停,米薇,现在回头看我,不要做表情,平静一点!” 最后一次呼吸,最后一次回眸。眼里倒映着她的面孔,黑色的发丝随风飘散,明与暗的间隙剪碎阳光。置身其中,却不掺杂任何杂质,渗出透骨的无瑕。 “米薇,现在接着转回去,开始跑!” 尤里给米薇重放了一遍成品,她反馈道,感觉像旅游宣传册里的场景,应该让尼娜来,更符合条件,毕竟本国的网络媒体上出现蓝绿色瞳孔,亚麻色长发,五官精致的标准斯拉夫美女,谁会不喜欢呢。肯定能收到无数的赞美。 尤里极力反驳着,话语听上去很固执:“我才是拍摄者,你不是,别人也不是。” “再说,你也很好看。” 米薇愣怔,不知道多久,自己没听到过这句话了。 他们四人似乎达成共识了,自动分成俩小队,俩俩一堆,但一定范围之内,都能看到彼此,绝不走散。 “我小时候喜欢想象,曾经许愿,五十岁以后,一定要居住在西伯利亚的原始森林里,最好保持这种生活状态,一直到自然死亡。” “那时候,我一定要住在森林最深处,面朝湖泊,远离人群,可以砍树、钓鱼、烹饪、养殖、酿酒……亲手用锤子和钉子去制作书柜来放一箱箱我最喜爱,来不及去读的纸质书,比如陀思妥耶夫斯基,纳博科夫,叶赛宁,海明威……驯服时间,奢侈地消磨余下的生命。对了,我要写本书记录每一天,完稿的时候寄给出版社,说不定还能荣获什么斯纳亚·波利亚纳之类的文学奖。” 米薇知道后半段在开玩笑,荣获斯纳亚·波利亚纳文学奖比彩票中奖的几率都低,听着很魔幻。 估计是巧合吧,他们意外的发现了前苏联在第一个五年计划时期建造的废弃军工厂,金属机械,生产机床,军用飞机残骸,全是重工业留下的痕迹,布满青苔和铁锈。无言中,这些所谓的废品犹如死亡的猛兽,曾经在挥舞利爪,为现代文明添抹野蛮性,现在沉睡在原始森林里,默默见证着历史的嬗变,政权的更迭。 “你不会想擅闯禁区,对吧?”等米薇反应过来时,尤里已经率先拿起相机拍摄了,冒险因子在他的基因里作祟。 “那可不一定,这是很好的素材,不出意外能收获很多点赞和粉丝。保守的做法可是落后的,很难取得进步。” “我都已经想好了这次的标题,从簌簌落雪到晨曦熹微,从现代化城市进入隐藏在郊外原始森林深处的废弃工厂。还可以一改往常的风景视频,你不知道,每次剪辑那些东西我都快腻死了。” 米薇向身后的尼娜比了个手势,示意尤里和她需要去看一看。尼娜一如既往地善解人意:“你们快去吧,我和尼基塔在这里等你们,不过,时间不要太久哦!” “下一班车半个小时后来!我们必须赶上车!” 尤里喜欢研究欧洲历史,喜欢绘制家族树状图,哪怕这家祖祖辈辈跟他一点血缘关系都扯不上。不过,曾经有好几次,他研究着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家庭,没想到追溯到的信息说明着,他的曾祖父曾经和陌生人的曾祖母是朋友关系,他的祖父母认识这位陌生人,这位陌生人是他的远房亲戚。 他拍摄这些见证过历史的物品时,油然而生出一个想法,发出了很标准的提问,关于为什么人会忘记的看法。 “如果一件事物对你来说足够重要,怎么也不可能遗忘,并且永远会把它一直、一直铭记在心里,反之亦然。”她觉得自己在认真陈述事实,也在说空话。 总之,还是重要性作祟。 尤里挑了挑眉,故作随口问道:“那打个比方,要是你觉得他不重要忘记了,对方觉得你重要一直记住他,该怎么办?你要是还很执着地想跟他恢复小时候的关系呢?” 什么?她再次确认了一遍,三十几个西里尔字母构成了的词汇和字句,融汇形成语言,被发音,提出的问题却相当糟糕透顶。 尤里在等待答复,问题有些棘手,米薇想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回答:“那也太倒霉,太可怜了吧,听起来像小时候玩得很好的隔壁邻居家的孩子,彼此是形单形只的青梅竹马,会一起玩过家家的小游戏,感情很好很好。然而过了很多年,再相见的时候,我明明清清楚楚地记得他,他却不记得我了。” 米薇越说越觉得狗血淋头,她的记忆力不可能差到这个极端的地步,反正一点都记不得,嘴角扯出僵硬的笑意。 “要是遇到这种事情,会很难过吧,怎么想都想不通为什么对方不记得我了。” “应该不会出现这种情况,重要性是相互的,除非被别的什么客观因素影响?”比如,心理疾病? “但是。” 她顿了顿,不紧不慢继续说:“但是如果他真的忘记我了,那就忘记吧,毕竟小时候也只是小时候,而现在始终是现在,怎么能拿过去来衡量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