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春天(骨科)》 楔子 逃出疯人院后,我与赵小垠滞留在了洛杉矶,东躲西藏,最后在史丹顿街区一间廉价旅店落脚。 窗外闪烁不停的霓虹灯与飞驰而过的摩托车声,每夜都折磨得我失眠,然而我无计可施,只因这里无需护照,鱼龙混杂,比任何地方都安全。 长达一年的非法监禁使得我十分易醒,赵小垠便整夜都轻拍哄我睡觉,为了不让他担心,我都装作沉睡,实则清醒地等待每一个无望的黎明。 我知道,他迟早会找到我。 头一个星期我们还喝得上热汤,渐渐地,愈发拮据,直到某天下午,赵小垠的黑卡被停。 我们都深知这意味着什么。 可赵小垠从来那样善解人意,不肯令我担忧,于是他转头灿烂一笑道:“姐姐,我在旁处还有钱,你好好休息,我去去就来。” 透过栅栏般的窗棂望去,昔日养尊处优的华尔街少爷渐行渐远,日落西山,盏盏灯光渐次亮起,他鼻青脸肿地拎着我们的晚餐——一袋油炸速食,一瘸一拐地回来了。 他垂头丧气朝我道歉。 我摇头,捻起泛着油光的鸡块,忍着呕吐,囫囵咽下,随后笑着取一块递去他嘴边,“很好吃,你也尝尝。” 之后,赵小垠养成了饭前“散步”的习惯,尽管总遇上一些意外,教他跌跤破皮,但我们总归吃上饭了。 而我,则在他散步的这段时间,披上大衣,走入寒风,去到肮脏腐臭的鲜花市场,企图在污水中寻一两支漂亮的花。 热恋中的,盲目的情人会为它埋单。 可我忘记一件事,我是天生的色盲,红绿不辨,挑选一支花是上天未曾赋予我的能力,但赵小垠的面容及时浮现,叫我抛开最原始的自卑,蹲在地上去寻觅。 我的一双手在翻越疯人院时,触电受了伤,伤口溃烂结疤,触目惊心,像极瘾君子。 因此在我伸手翻找时,一位黑人男子走近并向我兜售大麻,吓得我揽了一捧花匆匆逃窜。 在路上拾了两张旧报纸,将花包扎,徒步来到剧院门口,准备以叁美元一束的价格卖出。 冬风呼啸,我把手插在口袋取暖,冷意仍顺着腿爬满全身,没有一个人在我面前停留,我眨了眨霜冻的睫毛,看到报纸的头版头条。 一是华裔富商价值百亿的订婚珠宝被盗,二是华人商会会长之子失踪。 冬天到了,许多东西都消失,甚至死亡,一点不奇怪。 我挪开视线,一位带匈牙利口音的女士停在我面前询价,我告诉她,两束仅需五美金,她爽快付钱。 收好零散的硬币,我跺了跺脚,拉高衣领遮住脸,离开了剧院。 暗巷中,沉稳的脚步声忽远忽近,一直追随我,我动他亦动,交错而生,仿佛我们间有无形绳索。 四辆轿车停在旅店楼下,叁楼窗边,赵小垠被压制得死死的,我抬头与他视线交汇,他大声叫喊:“简简,别管我,快跑!” 一步,两步,来人停在我的身后。 这一天终究来临。 我头也不回道:“放了他,我就跟你回去。” 没人出声,下一秒带有茉莉花香的外套披来我的肩头,我诧异回头,又默默垂首,有力的臂膀揽住我,热烘烘的。 “大哥,”我轻唤,顾珩——我始终习惯叫他的这个名字,停下步伐,“你不会把我交给秦泓的,对吗?” 那只揽在肩头的手臂慢慢放下。 好一会儿,寒风中我那一向镇静的大哥顾珩缓缓点头,眸中浮现我从不曾见过的怔忡。 我笑了笑,将外套还给他,孤身一人走进未知的命运。 1 我的一生混沌而短暂,仰躺在犹如羊水般温暖的生命之海,我瞥见几粒光亮,随手一捻,银光乍现,是我十五岁初见顾珩的景象。 那时的我无甚烦恼,拥有苏家大小姐的名头,亦拥有一位无所不能的情人秦泓。 我清楚记得,那个燠热的夏日午后,蝉鸣聒噪,树影婆娑,秋千荡漾风吹起我的衣摆。 我们约好这天见面,他却毫无征兆放了我的鸽子。 尽管并非第一次,但我仍旧充满懊丧。 要知道,早晨八点起,我就穿上为见他特制的纱袍,它柔而薄,绣满白云雨滴,秦先生最爱一颗一颗捻开它的扣子,将我像一幅画般铺陈在阳光下。 或许是他临时碰上事,故而来不及告知我,我如此安慰自己,但没有奏效,一种熟悉的焦虑升腾心间,令我不得不从秋千下来,在小院中走来走去。 院内每朵花的形状我都一清二楚,比如长得像小狗的一朵,是今年我的新朋友,在我眼中它灰扑扑的,由此我推断,它真实颜色是红色。 我蹲下身,抚了抚它:“灰灰,你说秦先生是厌倦我了吗?” 微风吹过,灰灰轻轻抖擞,我看不见颜色,也就听不懂它在说什么,顿时泄了气,起身擦擦鼻尖的汗,正准备离开,琴房忽地传来琴声,一停一顿,粗劣至极。 至今仍无法解释,明明我那时焦躁不已,为何听了顾珩那狗屁不通的琴声,脚步就改变了方向。 后来云浮大师为我解疑,他说,人人皆有逃不脱的命。 跨过花叶,我被引去琴房,阳光斑驳一地,窗外茂盛的枝叶垂落,风声沙沙,吹响树叶,同样吹动少年的黑发。 他的白衬衫洗得卷了边,破旧的帆布鞋踩在我母亲生前最爱的钢琴踏板,唯独那双手,远远看去,颀长且节骨分明,比我还适合弹钢琴。 我应当怒斥他,叫他立马滚出去,可他生得太好看,除了秦先生,我再没见过这样好看的人。 我痴痴地,有些入迷,听他弹奏完一首支离破碎的《致爱丽丝》后,他蓦地别转过脸,眸中满是冷清。 霎时间,一簇一簇的枝叶簌簌抖动起来。 我呆在原地。 他不给我缓冲时间,起身,小心翼翼合上琴盖,立刻要走,我自然不许,冲进去展开手臂拦在他身前。 “你是谁,怎么在我的琴房?” 他生得高,我只得昂着头,他神色淡然与我对视,全然没有被抓包的局促,我在自己的地盘被无视,恼羞成怒:“你怎么这么没礼貌,难道你妈妈没有教过你不要随便乱动别人的东西吗?” 他冷冷一撇,敌意更甚,我瑟缩了,往后退了一步,恰逢仆人急急来报秦先生在等我,我便借台阶放狠话道:“你等着,本小姐现在有事要忙,忙完了就来收拾你。” 不算推脱,在那样的节点,秦先生确是我的头等大事,且不论父亲曾经的百般叮嘱,只看他对我的有求必应,也称得上是我的贵人。 赤足爬上楼梯,留下一串湿痕。 气喘吁吁被仆人拦下擦脚底,扎头发,趁这个空档,我掏出镜子,涂上亮晶晶的唇膏。 他们一松手,我便轻盈得好似鸟儿般飞走,轻敲门,得了里头的一声“请进”后,我迫不及待走进去。 整面的玻璃落地窗前,男人正一手擎着书在看,楼下花园里波光粼粼的湖水的光照射在他的脚边,随风一荡一荡。 我抑制住快要冲出的雀跃,努力平复心情,可一出口,仍是快活得变了调:“秦先生。” 彼时二十叁岁的秦泓势力已延伸至华尔街,无数的触角从各个州为他汲取金钱与权势,当之无愧的华尔街新贵。 可这一天,一个平静午后,操控一切的他却在华国B市的秘密小楼中,朝我和煦一笑。 “简简。” 我与他好久未见,乖乖坐去他怀中,按老规矩我为他念诗,可我心中藏事,几处都磕绊念错,我泄了气,只好请他“惩罚”我。 我认为秦泓是坦诚的,我曾将他对幼时的我的奸淫改头换面,称作“惩罚”,他不置可否,却总是在我疼得不得了的时候,残忍刺破我心中最后一点幻想。 “我们在性交。” 高中的生理课已经教到性器官这一章,在别的女同学都懵懂无知时,我能准确在心中唤出刑器的名字——阴茎。 秦泓有四分之一意大利血统,我不知是否可以作为他性器异于常人之大的佐证,总归不管他如何温柔,无一例外地,我都会疼哭。 性交时,他看我的眼神,不像在看人,像在看迷雾中的欲望与敌人,性器宛若一柄长剑,狠狠刺穿我。 所以尽管我请他惩罚,可心底仍是害怕的,我刻意垂下头,不去看他。 视线所及,是长长的红缎带,夹在柔顺长直的黑发,白皙修长的手指缠上来,摩挲着,好像在抚摸我裸露的皮肤。 就在我为接下来所要发生的事感到伤心时,却听秦先生大发慈悲道:“听他们说,你今天很乖,一直在等我,那么我便原谅你一次罢。” 我们间的关系向来不平等,他想来便来,不想来连个招呼都不必打,我却为念错一句诗战战兢兢,更为逃过一次不合理的惩罚而开心。 我那时是无法感知的,顷刻来了活力,抬头对他笑,见我笑,他的笑容更甚,摸摸我的下唇,若有所思道:“不过,总得让你长长记性。” “啊。”我失落得顾不上礼仪,不禁哀叹出声。 上次的小小惩罚,令我嘴角轻微撕裂,好几日喝汤都不利索,除了要糊弄过张妈,还得想办法哄骗过学校的跟班,真正苦不堪言。 因此我俯身搂住他的脖颈,急迫道:“我涂了唇膏,会把你弄脏的。” 我一定看起来像是快要哭了。 可是秦泓不仅坦诚,亦足够残忍,他如何不懂我的恐惧,不过是视而不见,他不必为别人的喜怒哀乐买单。 他不做解释,手掌按在我的脑后,一寸寸压下,直到我们的唇触碰到一块,他轻而易举地克扣了一个少女的快乐。 我的双手撑在他结实的胸膛借力,甜腻的草莓味逸在我们唇齿间,柔软的舌逼退我的心事。 一吻毕,秦先生掏出从法国参加研讨会带回的礼物,一条对十五岁的我而言,过于隆重的宝石项链。 长发被拢去一侧,光洁的半个胸脯上,晃晃悠悠落下璀璨宝石,我揽镜自照,无比得意,瞬间忘记方才的忐忑,放肆地在他面孔印了一个吻。 但如从前一样,不多久这颗宝石就被我束之高阁。 秦先生赠与我不少名贵珠宝,其中有一颗顶级祖母绿。 听仆人说,他的瞳孔就是那样的绿,表上面我斥责她们太没礼貌,但每当夜深人静,我都会偷偷取出祖母绿,对准月光,想象他的眼究竟是什么模样。 可我想不出,我能想到的只有里面那个灰色的,小小的我,于是珠宝失去了意义,它无时无刻不提醒我的缺陷。 将宝石收纳进百宝箱时,意外发现秦先生送我的十叁岁的生日礼物。 2 那年母亲去世,父亲再娶,我一直闷闷不乐,乍一见他,很是开心,却不好贸然上前,最后是他的随从将这副望远镜送给我,附赠一张纸条,上面笔迹隽秀,写着“她化作星星到天上守护你去了”。 那晚,母亲来到我的梦里,说她过得很好,让我不要挂念,随后一缕烟似的飘远,风一吹,散落漫天星河。 擦了擦镜片上不存在的灰尘,我将望远镜对准深远的蓝天,夏季的云像是立体浮雕,缓缓移动。 向下移,是被华丽栅栏围住的母亲的小院,雪堆一样的茉莉已探出头,努力嗅,嗅得到清香,不知哪儿来的野猫从树间跳落,惊起鸟儿们惊起,飞往天际。 我笑了笑。 这时,母亲的乳母张妈走到我身旁,提醒我该用晚餐,我将望远镜仔细收好,心中怪道,父亲知道我与后母不合,所以从不要求我与他们共用晚餐。 今日是怎么一回事? 福至心灵,俊俏的脸一晃而过,我匆匆下楼,果然在餐厅见到少年,我“咦”一声,话语湮没在我的脚步中:“你也在这里吗?” 他换了身体面的新衣服,坐在父亲右侧,垂头不知在想何事,另一侧是我那恶毒的后母,我径直路过她,搂住父亲的脖子撒娇:“爹地。” 父亲拍拍我的手背,示意我落座,我至死不愿与后母同座,视线挪去少年身侧,这才发现另有一个怯懦少女紧挨着他。 我上前踢了踢少年的椅脚,命他给我让座,这回他倒是乖乖起身,不过却被父亲叫停,命那女孩为我让座,我听见她的名字了——林如意。 我未将她放在心上,却瞥见少年抬起面孔,在没人见得到的地方,冷然扫了我一眼。 真讨人厌,可也实在漂亮,我生不起气来,咬咬唇入了座。 父亲为我介绍,说顾珩乃为故人之子,临终前托他照料,按理说我得叫一声哥哥。 由于我与他不对付,因此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暗叫他“顾狐狸”,诡计多端如出一辙。 想到这个外号,心情好了不少,我悄悄侧脸去看他,无暇的皮肤,挺直的鼻梁,玫瑰色的嘴唇——以及右眼下角那粒小小的泪痣。 蓦地仿佛一束光穿透我混沌的童年,我鬼使神差地唤了句“哥哥”。 我确信他听见了,他调转面孔,与我四目相对,与我如出一辙的浅棕瞳孔中的冷意叫我愣住,我却压根想不起这敌意的来源。 我的少年生涯何其荒芜,他就好像误闯花园的斑斓蝴蝶,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都在追逐他。 顾珩的房间被安排在我隔壁,一连叁天始终静悄悄,空荡得令我有错觉,以为是黄粱一梦。 头一天,我特地起了大早准备与他偶遇,结果他始终没下楼,回笼觉醒来,张妈说他已经离家。 我不甘心,第二天十点才下楼,甚至还在楼梯假装系鞋带,却又被告知,他早在六点就出门,但去了哪里,没人知道。 第叁天亦是如此。 我忿忿摔上门,趴在书桌,见阳光跃动书页,就用手指去逐光,在秦先生送我的书上,有他的赠言。 他不来找我,无人查我的功课,日子亦十分无趣,我便倦怠下来,好不容易碰见两个同龄人,却是一个冰冷冷,一个真哑巴。 蓝天白云,夏季好风光,十五岁的坏心情来得快,去得也快,举着望远镜,我不禁哼起歌。 是上世纪的旧曲《茉莉花》,我与母亲最爱的一类花,院内最初的那一株还是我亲手种下,如今已郁郁葱葱。 圆圆的镜片中,茉莉花丛旁,两个人影立在那处,我“嚯”地起身,打开窗户,热浪扑面,那不正是我寻不到的两人。 少女的脸蛋被晒得红扑扑,手里捏了一支茉莉,窘迫地望着少年,她急急地打手语,将茉莉花插回花丛,神情看起来异常可怜。 少年似乎意识到自己的严苛,抿了下唇,眼神柔和下来,少女立马小心翼翼牵住他的衣角,摇了摇。 看着二人卿卿我我,我火冒叁丈,母亲的遗物岂容旁人随意糟蹋,噔噔噔跑去小院外,顾珩正将花插进泥土。 推开被晒得烫手的栅栏门,我站在他们身后,大声指责:“谁允许你们进来的!” 顾珩缓缓站起,将林如意护在身后,风吹过他额前碎发,一双古井无波的眼嵌在昳丽面孔,不免让我恍神。 事实上我与他的两次交道都没占到便宜,尽管心中无底,但我仍然回瞪过去。 显然顾珩没把我放在眼里,转头与吓坏了的林如意说话,让她先回去,别晒着。 我站在火辣辣,如瀑布般的烈阳中,热汗直淌,奇怪而委屈的念头一闪而过,我想的是我也很热,为什么不叫我去阴凉处躲躲呢。 所以回想起来,早在我不知道顾珩是我的亲哥时,遗传性性吸引就已奏效。 林如意就这样叁步两回头地走了,与顾珩对峙已耗尽心血,我无力阻拦她,只嘴硬道:“她走了,那就由你代她向本小姐道歉。” “道什么歉?” “偷摘我的花。” “你的花?”他反问我。 我底气不足,提高音量:“当然了,你这小偷!” 听到“小偷”二字,他终于有了反应,步步逼近,陈述事实:“苏大小姐你蹲了我叁天,是何意图,是想再次将我赶出苏家?” “抑或,”贴得近了,我闻见燥热空气中的肥皂味儿,“苏家大小姐你是个跟踪狂?” 哪成想看起来不善言辞的少年,一出口竟把我归类成变态,我涨红脸,平日在秦先生面前的能言善辩都消失,吃吃地“我我我”,最终没说出完整的话。 恼羞成怒,推了他一把,清瘦的少年被我推倒在柔软的草地,他起身拍拍手,表情冷静极了,像在审视一个傻瓜。 我落荒而逃。 原本以此事我不追究他们,已是开恩,没成想几天后,父亲传我去到书房,顾珩站在角落,抬头看了我一眼。 父亲问罪:“简简,我说过要拿顾珩当哥哥,你为什么要弄伤他?” 低头看去,他白皙手掌果真包扎起来,看样子像是被我推倒在地时弄的,或许……正当我怀疑之际,他突然出声,坐实了我的暴行。 “叔叔,请不要责怪简简,都是我不好,不小心摘了院子里的茉莉,才惹简简不高兴。” 情真意切,悔不当初。 若非我记性一向不错,否则真要怀疑自己是否精神错乱,我瞪大眼看着他波澜不惊地说谎,期待父亲明察秋毫。 显然不可能,向来疼爱我的父亲不仅让我道歉,还禁了我的足,我看见顾珩眼中不动声色的冷意。 我边哭着说讨厌爹地,边跑出书房,明明是他摘母亲的花在先,我也根本没有弄伤他,为什么要说是我的错。 这种时候,我都会想起秦先生,可从来我都联系不上他,这会儿或许他在陪他的未婚妻也说不定。 我吸吸鼻子,在日记本上,第一次写下顾珩这个讨厌鬼的名字。 3 不免添油加醋,将顾珩写成青面獠牙的妖怪,写他如何在十五岁构陷于我,害我被禁足半月。 越写越气,提笔画下只长着泪痣的狐狸,抱着满头包跪地求饶,而我则站在一旁得意洋洋。 我吃吃发笑,支颐起下巴发呆。 思绪渐渐飘远至少年的手掌,我开始怀疑,莫非推搡间他当真受了伤?我并非蛮横无理的人,若真是如此,我一定道歉。 可千不该万不该,偏叫我看见半空中栩栩如生的蝴蝶纸鸢,飞得那样自由自在,令我好生羡慕。 够头看去,竟是顾,林二人,而他哪有一分受伤的模样? 起初的愧疚成了笑话,怒火中烧的我取来弹弓,将玻璃珠对准纸鸢。 可它飞得那般高,那般远,玻璃珠飞到一半便落地,我伤不到它分毫。 我咽不下这口气,连夜制定了复仇计划,但我涉世未深,完全实施了一套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案。 顾珩的房间与我仅一墙之隔,紧靠着这面墙壁摆的,是我的钢琴,每天半夜两点,我都准时弹一首《野蜂飞舞》,手酸背疼不说,还日夜颠倒,苦不堪言。 但一想到他被我吵醒,翻来覆去再睡不着的吃瘪模样,我就觉得值。 禁足过半,我抓来仆人询问,她说顾少爷每天看起来神采奕奕,反倒我,已经成了熊猫。 我赶走她,躲在阳台偷看,他果真没有半分萎靡。 当夜两点,钢琴声没有响起,因为我改变注意,提起睡裙,翻去了隔壁露台,我倒要看看他是何方神圣。 半掩的门一推便开,我蹑手蹑脚溜进去,讶异发现他竟没开冷气。 顾不上担心他脑袋会不会被热坏,我开始查看他的手掌,但他衣长袖长,遮掩住,无论如何都看不见。 回过神,发现我正弯腰,面孔几乎与他的贴在一起,月光照在他熟睡时才稍显柔和的脸颊,说不清的魔力引诱我打量起他。 忽然,他开始说梦话,我差点吓得跌倒在地,他断续说着:“……我恨你,我要你也尝尝被抛弃的滋味……” 后头的话,哪怕我贴近他的唇也听不清,温热鼻息喷在耳廓,我忍不住揉了揉耳朵,低头一瞬,视线停留在他水亮的双唇,心跳莫名快起来。 大约是天太热,而这天杀的又没开冷气。 我与秦先生接过吻,他的两片薄唇富有侵略性,吸住我的舌就再不肯放,可顾珩的不一样,他的唇看起来很软,像是,像是母亲送我的小灰狗。 捏住柔软濡湿的唇,我恶作剧般,想看看他是不是长了副伶牙俐齿,竟能哄骗住父亲。 少年的睫毛一颤,洁白的,整齐排列的展露眼前,只是怎么在梦中他仍咬牙切齿,一副此仇不共戴天的模样? 做噩梦了。嗯,一定是。 我学小时候安抚小狗,作势轻轻抚了抚他的额头:“呼噜呼噜毛,不害怕。” 成功作弄到他,我心中大快,但乐极生悲,下一秒,他咳嗽着立马要清醒,我走投无路躲去窗帘后,不慎撞到脚趾,疼得流泪也不敢出声,我将这笔账算在了他头上。 顾珩边咳嗽边起身坐在床沿,阴沉沉朝我的方向看来。 我闭眼默念叁遍看不见我,真的奏效。 但当他喝完水,擦拭着唇角回来时,我忍不住缩了缩脚,这可坏了,他察觉到什么,径直走来。 朦胧窗帘后,月光将他的眼眸照得亮晶晶,他低垂头,我们眼神交汇。 除了有被抓包的羞耻,剩下的就是被告状的恐惧,我不想再被父亲用失望的眼神看着,也不想再被禁足。 士可杀不可辱,我昂首反瞪,庆幸的是,他没有发现我,抬手关门,翻身上床后,拉开夜灯,读了一夜的书。 我倒情愿他大喊有贼,也不至于沦落成他的伴读丫鬟。 天蒙蒙亮,才趁他躺下,双腿颤抖地回了房。 足足躺了一天,放弃所有计划。 这厢我狼狈不堪,那厢他欢欢喜喜给他的林妹妹找了医生,在小院内做起康复,这是我听仆人说的,我要找父亲抗议,却被驳回。 禁足结束那天,秦先生终于来找我。 路过小院,见到林如意鬓边插了一朵茉莉,正随医生指导发声,顾珩在一旁耐心陪伴,我瞪了他一眼。 这半个月里,我无数次幻想等见到秦先生,我该如何向他哭诉,可真的见到他,门在身后轰然关上的一刻,我仿佛被抽筋剥皮,从盛气凌人的苏家大小姐成了他的“简简”。 我们的性交偶尔直白丑陋,大多数时候,我会先为他念诗,或者弹琴 ——叁流爱情小说告诉我这是成年人间的调情,可后来我觉得,这是动物有了文明后的粉饰,一方对另一方的压制,总要描绘得温情些,毕竟真相血淋淋。 不巧的是今天是直白且丑陋的开场。 尽管他是个合格的情人,非常注重身体管理,恰到好处的肌肉,粉嫩干净的性器,体毛处理得当,但我仍我最讨厌为他口交。 与其说是讨厌“口交”,不如说是讨厌口交带来的耻辱感,他的目光宛如实质地压在我的头顶,叫我抬不起头,更有什么东西碎掉,落了一地,我不被允许捡起,在吞吃中,看着它一碎再碎。 秦先生是一个二十叁岁的成年男人,我当时不过十五,再努力也无法将他全部含住,当他轻抚我的发,称赞我“乖”时,心底烧成灰烬的东西又默默复苏,叫我不顾疼地再吞一点。 “乖”是被爱的通行证。 手撑在他的小腹,那里有连接性器的贲张青筋,上头的湿痕,是我刚刚一路舔吻留下的。 我没有技巧,吮棒棒糖般舔舐长长的阴茎,再一个劲儿将舌往小眼里钻,循环往复,秦先生受不了这样的招数,很快就会射精。 他射精时非常克制,只会皱皱眉,性感地喘两口,从不会发狂地折腾我,顶多会扯疼我的头皮。 白浊顺着我的嘴角滴落,他爱怜地为我擦去我随后剥开我的纱裙,让波光粼粼的湖光荡漾在我的肉体。 我既不会搔首弄姿,获得宠爱,也不会落泪哀求他放过我,只呆呆站着,对即将发生的事感到无措。 不懂性爱,便不会动情,秦先生会在我的下面涂许多冰凉的润滑剂,再狠狠钻进我身体深处,我听见床榻和我们的肉体演奏哀歌。 真疼。 没人告诉我,获得一个轻柔的吻,需要经历如此多的罪难,但最后的最后,我也没敢偷偷亲一下他。 当他双手按在我的脖子,腰腹狠狠撞击时,我在他眼中看见骇人的欲望,灼烧着我的灵魂,我忍不住落泪。 我仿佛是他放置欲望的容器,他总是带着它们来,再把它们留给我,温文尔雅地走,我想总有一天我会死在他手里。 第二次射精后,秦先生高大的身躯顿时卸力,压在我身上,再次与我深吻,性器拔出去时,黏糊糊的体液流出来,我很不舒服。 但他向我许诺会带我出去游玩,同时,他默默为我解决了许多的事。 比如当夜顾珩敲响了我的门,这个从不肯向我低头的少年,终于低下他高贵的头颅,他问我:“怎么样你才肯原谅我,不再针对如意。” 我明白过来,我得到了“奖励”。 我缓缓坐去钢琴边,释放出满是恶意的欲望:“除非你跪下。” 4 “你真这样爱她,”我呆看着毫不犹豫跪下的顾珩,“因为她很乖?” 自十叁岁遇见秦先生后,他润物无声地闯进我的生活,为我打点好一切事宜,无微不至,抚慰了一个丧母之人的心灵。 至今我已全然信任他,将柔软的肚皮袒露给他,我的禁忌——天生红绿色盲是我亲口说出,怕黑怕水,喜甜食爱童话,我剖开自己,只为求得他的眷顾。 我以为他是我的贵人兼爱人,但仔细想来,我对他的了解竟少之又少,凭借日夜相处才描摹一个模糊的影子。 秦先生待人友善,出手阔绰,衣服常是黑白灰,眼睛听说是漂亮的湖绿,拥有异国血统,因此他的鼻梁兼容东西方优点,挺翘笔直,皮肤倒是晒成小麦色。 没错,我能准确描述他的外貌,可作为“秦泓”他是什么样的人呢? 我无比好奇,却又永居高塔的莴苣姑娘般消息闭塞,学校,家里两点一线,连手机都不被允许拥有。 无数次打开学校电脑,只消轻轻敲击几个字母,按下回车,我便可获得一切信息,直觉却告诉我,我不该将他的存在暴露在任何人的目光下,我与他的关系更是如此。 什么都不必关心,与他永远这样相处下去,这样就很好。我安慰自己。 唯一一次,秦先生将真实的他暴露给我看,是他接起未婚妻的电话。 电话这头,他温声细语,我心中奇怪地不是滋味,闷头练字,待他搁下电话,他十分坦诚地告诉我,是他的未婚妻。 哦,我知道这个词的意思,未来的妻子,我忽然心头一惊,那我岂不是成了后妈那种破坏他人情感的人。 我虽不懂情爱是何物,但我有道德,特别是在母亲因情而死后,我挣扎着要跳下去,被他紧紧搂住腰肢。 “听我说简简,世上的事不全都是非黑即白,有我在,你不会步入你母亲的后尘,别害怕,我会永远陪伴你。” 我是个很好哄的人,当即被温柔漩涡般的眼和炙热的吻蛊惑了,等彻底陷入情欲,已想不起别的,只记得有个人说,他永远不会离开。 如今顾珩毫不犹豫的一跪,唤醒我或许是故意按捺下的念头——秦先生爱我吗,如果有一天遇见这种事,他会因为爱我义无反顾地去做吗? 顾珩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起身冷冷看了我一眼便离开,我发了好久的呆才缓过神。 某些念头一旦浮现,再摁不住了,加上母亲祭日即将到来,秦先生没来见我的一周,我都处于低气压。 瞧见二人情意绵绵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故意在林如意做康复时,趾高气扬将顾珩喊出去,看到一人满面担忧,一人不得不从,我心头就畅快——我从不否认我的劣根性。 但也没什么事儿,就是本小姐的风筝落枝头,得找个下人帮我取下来。 没成想顾珩身手矫健,登着梯子几步就取到,刚要下来,我就指挥别人把梯子挪走,他一手抱住树根,一手拿风筝,脸色泛红,不知是热的还是气的。 我在底下冷嘲热讽:“哎呀,不好意思,园丁大叔说缺个梯子,他老胳膊老腿的,只好委屈你啦。” 转身要走,蓦地听见身后轻巧一声,跟豹子似的,刚还在树上的少年,就稳稳落了地,汗湿透衬衫,一身皮肉白得跟透明似的,恍了我的眼。 等他走到我面前,我才忿忿扭头,下一秒,精致的风筝就轻飘飘落在我脚边,看了一眼,他的手掌这回是真真切切磨破皮,衣服也脏了皱了。 不够,他没能让我满意,我明目张胆撕破风筝:“坏了,你得赔我。” 顾珩垂眼,半晌接过,走了。 过了一天,风筝被同色的线缝制完好交到我手上,我举起对着阳光看了半天,然后皱眉扔得老远:“不是你缝的,不算。” 他说:“是我缝的。” 我不信,拽过他的手,夹在腋窝,翻来覆去地摩挲,指腹果真有一层因辛劳操作而出现的薄薄的茧,侧头一看,被迫弯着腰的他从牙缝里挤了句:“不知羞耻。” 他越抽,我胳膊夹得越紧,忽然间,他的脸迅速涨红,也不再挣扎,像碰了电门似的,眼睛都直了,那副模样,像是要羞愤而死。 哼,力气没我大吧,我得意洋洋松了手:“为了检验风筝究竟好没好,你得下去给我放几个来回。” 他一收回手,就攥成拳放在身侧,也不敢抬头看我,最后同手同脚下楼去,在烈日中跑了几个来回。 虽然秦先生给我出这口气,但我也得悠着点,不能太过,半小时后就喊了停,我遮目趴在露台,俯身看昂头的顾珩,大发慈悲道:“原谅你了。” 那风筝,自然没要回来,我施施然离开了。 不仅如此,我还要求他每天早晨八点,准时放一束茉莉花在我的房间外,但绝对不许摘院子里的,我骗他会派仆人暗中盯着,他倒也信了,真的每天不知从哪儿摘一束给我。 从那天起,我隐隐期待每天的清晨,一打开门,就能闻见花香。 磋磨别人自然是开心的,根本没什么仆人,花园里只有一只懒洋洋的大肥猫。 哼,看来他也没那么聪明嘛。 但有天我思虑过重,一夜未眠,听见外头的脚步声,迁怒于此,怒气冲冲拉开门,正对上弯腰放花的顾珩,一脚踹到他的肩头,叫他跌坐在地。 “你就不会轻点,都把我吵醒了!”我大喊大叫,毫无淑女形象地发脾气。 他看了看我,一言不发起身,我才注意到他一身汗水,衣角还有泥巴,想必是替我摘花吃了苦头。 我是绝对放不下面子道歉的,“砰”地关上门,独自生闷气。 晚餐特地坐去他旁边,踩了他一脚,希望他能对我冷嘲热讽,吵两句这事儿便也罢了,可他连看都没看我。 是父亲发现他的异常,他的左臂一直垂着,我的那一脚用了真力气,担心父亲责骂之余,心中还有些愧疚,垂着头等待发落。 意料之外,顾珩没有揭穿我,只说是不小心碰到。 好拙劣。 但是父亲信了,晚餐后叫仆人送了两支跌打药酒,我躺在床上思前想后,借东风敲开顾珩的房门,趁他来不及合上,溜了进去。 他当即冷下脸,请我出去。 我才不听,从他手中抽出药酒,顺便双手一按,将门关严实,轻车熟路坐到床上,拍了拍,示意他过来。 他一副受了奇耻大辱的模样:“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我指了指自己,我能对他做什么,无非愧疚感作祟,想帮他涂药酒,也省得再闹到父亲那里,但看他视我为洪水猛兽的样子,不禁想逗逗他,“当然是想非礼你啦。” 说着扑上去,连拉带拽将他推倒在床,用力一扯T恤,翻身农奴把歌唱,我跨在他腰间,俯视他。 裸露在外的大半个肩头已经青紫,触目惊心,偏偏他的肌肤生得白净细腻,外加动作间腻了一层汗,月光一照,真如同绸缎。 我没忍住摸了一把。 他眼睛猛然瞪大,像受惊的小兔子,弹跳起来,甩开我躲得远远的:“苏简简,请你离开我的房间!” 我松懈身子,恢复坐姿,更嚣张地看着怒目而视的顾珩,轻蔑一笑:“什么你的房间,整个苏家都是我的,我想在哪儿就在哪儿。” 我听见压抑怒火的深呼吸,下一秒,他说:“好,你不走,那我走。” 他还没碰到门把手,我就大喝一声:“站住!想想你的林妹妹吧。” 他果真停下脚步。 见再逗他,他真要跳楼以证清白,我不得不咳嗽一声,道出自己的目的:“我来给你擦药的……别误会啊,我等着你痊愈了伺候我呢。” “对不起”叁个字怎么也说不出口,好在顾珩没有计较,他还没从被我捉弄里回神,冷道:“不必,苏大小姐你还是早些回房休息。” 这人怎么软硬不吃,今天非要他从了我不可。 我跳下床,锤了他肩膀一拳,他吃痛“嘶”地出声,“逞什么强,过来。” 他还是不动,我就夹着他的胳膊往里拽,他一下抽回手:“我自己走。” 我满意道:“真乖。” 唯一一个条件是不许开灯开冷气。 “你还害羞起来了,”我嘟囔着收回开冷气的手,“我脱还是你自己来?” 顾珩别过脸,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从他的动作仍能看出他的视死如归。 “怎么,本大小姐还是第一次帮人擦药酒呢,这是你的荣幸。” 他冷哼。 好吧,由于是第一次,我着实没什么经验,泼得他一身药酒,他撇了我一眼,我给他看心虚了,也没在掌心将药酒揉热,一双手就贴上他的肉。 肌肤相触,我觉得热,也觉得腻,热的大概是药酒,而腻的一定是他的皮肤,我忽然懂了肤如凝脂的意思。 打着圈儿揉呀揉,边揉边问他:“疼不疼?” 他不肯看我,一径侧脸,如此一来,我看得到他忽闪的长长的睫羽,眨呀眨,比手掌下的皮肤还痒人,我怔忡,伸手去碰。 他蓦地出声打断我:“不疼。” 我连声“哦”,专心为他疗伤。 那几天,我大发慈悲地没有折腾他,不过越来越烦躁,不知是因为秦先生,还是因为没闻到花香。 我甚至梦到捡了一只狐狸,正抚弄着,突然烟雾缭绕,竟化作半露肩膀的顾珩,红着脸娇憨倚在我怀抱,一颗葡萄入口,他唤我:“大王……” 我惊醒了,当夜就收了善心,传他到我房间为我扇风,像帝王座前的婢女。 他不从:“我做不出半夜闯进异性房间这样不知羞耻的事。” 我觉得他在影射我,但我没证据。 由不得他,一提他的林妹妹,他就任我揉圆搓扁。 一进打满冷气的房间,顾珩就有一瞬间的僵硬,我扔给他一把扇子,像那夜一样,我拿起书,叫他立在一旁。 微风习习,好不惬意,就是他老走神,看我床头与母亲的合照,我满足他,拿起相框怼到他面前:“本大小姐小时候可爱吧。” 他聚精会神,死死盯着照片,半晌才挪开视线:“真丑。” “你!” 我轻轻推了他一下,没成想他竟碰瓷我,又摔倒在地,我刚想嘲笑他,就看见他惨白的脸色,满额的冷汗,不像装的,连忙蹲下去查看:“你怎么了?” 他大口喘息,颤声道:“扶我去露台。” 我得令,抗起他一只臂膀就往外走,热浪扑面,他像解冻的雪人般坍塌在我身上,连带我也往后仰摔。 最后一秒,他出手搂住我,我们二人的重量狠狠压在他的手臂,而他压住了我,茉莉花香一下充斥鼻尖。 我与他对视,看清了那与我一样的茶色瞳孔中的痛,想摸摸他的眼,一回神,却脱口而出:“滚开!” 他倒了几口气,摇摇晃晃起身,翻墙离去。 那一夜后,我再没去见他,直到秦先生召见我。 5 门口再次出现一捧茉莉,我偷了一朵别在耳边。 经过康复病房时,玻璃房内,顾珩正与林如意交谈,我听不见,拖着繁复宛如镣铐的纱裙缓步而行。 恰在此时,他朝窗外看了一眼,本来一脸的关心立刻冰冻,犹如面具掉在了地上,那种嫌厌根本遮掩不住。 我气鼓鼓取下茉莉,狠狠丢在地上,脚尖碾了碾,留给他一个趾高气昂的背影。 其实从昨天接到消息说秦先生要来开始,我就一直心绪不宁。 在胡思乱想了那样多,做好最坏打算后再次见到待我如常的秦先生,我竟热泪盈眶,觉得是上天恩赐。 还好他还在,没有不要我。 两年来,我头一次如此没规矩地扑进他怀抱,几滴泪弄湿他的衣襟,他没有责怪我,摸了摸我的背脊,像在安抚一条小狗。 他诧异中带着些许好笑:“又被谁欺负了,嗯?” 慢慢地,我回过神来,我这是在秦先生面前,在他特地建造,为了见我的小楼中,往常我们在其中弹琴读诗性交,哭闹这种情绪不该出现在这儿。 我止住委屈和哭意,眨巴眨巴眼,好叫眼泪没入脸颊,不要丢人地挂在那里,然后才抬头。 一见到他俊美无俦的面孔,万千思绪涌出喉咙,又被我吞下去,化作沉默弥漫空气。 “您爱我吗”——这个问题仿佛是见血封喉的鸩毒,我不敢问,秦先生过于坦诚,若他听见面前这个愚蠢的少女祈求他的爱,他会怎么回答。 “简简你知道的,我不擅长撒谎。” 他一定会如此绅士且绝情地道破现实,这是我绝不愿意听见的答案。 至少目前没有什么在后头催促我饮下这毒药。 于是我摇摇头,说是因为太久没有见到他,太思念的缘故。 他笑了笑,似乎被我蒙混过关,柔软的指腹蹭了蹭我的脸颊,道:“对不起,是我疏忽了,为表达我的歉意,我决定带你去看一场童话舞台剧。” 哦,是上回承诺的出门游玩,泪水还没干,我就笑了起来。 我们落座二楼贵宾席,帷幕摈弃了传统的红色丝绒,而是一种黑色的,上头挂满星星的充满童趣的布料,沙发与墙壁亦是黑底星纹。 我看了好喜欢。 一盏美人鱼模样的灯幽幽亮光,鳞片波光粼粼,像镶嵌了无数碎钻,茶几由七个小矮人抬着,墙壁挂着一面华丽的魔镜。 我边环顾四周边坐去秦先生身旁。 陆续有人送水果甜食冷饮进来,秦先生只要了一杯温水,抿了一口。 面前的帷幕缓缓拉开,我们正对舞台,音乐响起,房间的灯暗下去,秦先生与我耳语:“这是他们第一次演出,希望你会喜欢。” 怎么会不喜欢,举目望去,浅蓝森林,白色茉莉,本该艳红的喷溅而出血液也成了颗颗珍珠。 好不容易压制下去的话,重新赶回喉咙,我大口喝下一杯水,努力拍了拍胸口。 舞台上,黑发公主在金灿灿滴着五彩水滴的太阳下,被小鸟小鹿围住,她看起来如此开心。 我靠在秦先生的胸膛微微回头,就见到他目不转睛盯着我看,刚刚的那小段时间里,我在看风景,而他在看我。 他特地为我准备这场特殊的舞台剧,入目是五彩缤纷,尽管我没有真正见到春天的模样,但已足够用心,让我几乎感动涕零。 真正令我没忍住的,是他接下来的一句话,他无限的温柔,幻化成一双手,将我轻轻一推,我自愿走进鸩酒池。 他说:“简简,今天是我们认识整整两年的日子,我想我们还会有很多个两年,我会永远陪伴你。” 我微微张嘴,然后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颤抖着问出:“那您爱我吗?” 秦先生的神色先是疑惑,随后他了然并且原谅了我这个处在青春期的孩子,他摸了摸我的头:“当然。” 至此,他仍未对我说一个“爱”字。 我却因为这两个字一扫阴霾,雀跃起来,一边跪下去用脸隔着裤子蹭他的阴茎,一边真挚告白:“我也爱您。” 熟悉的场景跑入我的脑海。 许多年前的一个下午,那时还没有不准进院子的禁令,我举着考了一百分的卷子躲过众多仆人的阻拦,噔噔噔上了楼。 母亲的房门开了一个口子,床上坐着一个陌生男人,她就是这样——该怎么说,毋庸置疑,我爱我的母亲,可回忆起来,那确实是谄媚浪荡的表情,她说:“谢谢你能来。” 之后她皱着眉吞吃起他胯间一条丑陋多毛的肉虫。 我病了,再然后就被禁止入院,这也是我讨厌口交的原因,令我自尊破碎,回忆往昔。 但是世上没有无端的爱与恨,秦先生爱我,我愿意暂时抛弃自尊,让他快乐,至少这一刻我是这样想的。 舞台上仍在进行。 我喜欢童话是因为无论有多少艰难险阻,最后的最后,所有人都会取得幸福,王子公主永远在一起。 秦先生没有阻拦我的动作,他宛如造物主般包容了我的放肆。 最后他喷射在我口中,舞台金光闪闪,彩屑飞扬,我听见众人大声吟诵:“我们终将为所爱之人而死。” 得到秦先生的答案,我快活极了,自动忽略了开学的烦恼,在我思索如何糊弄完整本暑假作业时,父亲唤我去到书房。 自从顾珩来后,父亲就很少私下同我见面,旁边总有一个讨厌鬼。 此刻我立在堂下,仿佛一个申冤的犯人,不过未等我诉状,父亲就下了令。 “简简,开学后照顾好小珩,”本来听他这样说,我反驳之语千千万,刚张嘴,他就接着说——他没有说“简简是个懂事的孩子”之类的话,他说,“今年我允许你去祭拜你的母亲。” 积压在我心头许久的大事,忽然被轻飘飘一句话解决,甚至没有细究其中利害,我立马就答应了他。 但我没想到,顾珩竟与我是同桌。 在我的小跟班们帮我把书搬到贴有我名字的桌子时,我看到了那个令人讨厌的名字。 今早我们一同乘车前来,我履行诺言,在某夜他无礼摔倒在我身上,连道歉也无后,首次与他说话。 我说:“以后在学校有什么事就来找我,我罩着你。” 结果他只是睨我一眼,“苏大小姐放狠话前,还是把嘴边米粒擦净吧。” 我摸了摸脸,是早晨喝粥不小心粘上的。 这口气还没出呢,远远地,顾珩捧书走来,小跟班一号戳戳我:“简简,这帅哥是你同桌啊,真羡慕。” 一片附和声。 我冷哼:“你们怎么不羡慕羡慕他能跟本小姐做同桌。” 我在他眼皮子底下,用勾线笔画了道“叁八线”,他叁,我八,把他挤到小角落里去,一支笔都不准越线,他好似不屑于我计较这幼稚把戏,一上午都恪守成规。 事实上,他越这样我生气,我也未曾弄懂青春期少女的心思,只是觉得他若真越线,我也不会如何他,同我说句“对不起”,和解又未尝不可,毕竟父亲叫我保护好他。 后来才知道,他没与我斡旋的心思,林如意这小哑巴就在隔壁班。 他一下课就没人影,我以为他被人欺负不好意思出声,正打算旁敲侧击,就见他在隔壁班门口与林如意含情脉脉。 我故意从他们中间撞过去,才不看他们难看的脸色。 父亲念及故人旧情,故意撮合我与顾珩亲近,省得我与他不合,开学头一天,他就来我房间为我补习。 多么残忍。 我原以为他早早家破人亡,一定穷得上不起学,却是我狭隘了,几门课除了英语没有他不精通的。 我自诩神童,十五岁跳级升学高一,竟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我对他产生无比好奇,故意在他演算公式时推他胳膊,惹得他皱眉看我。 “苏大小姐有何指教?” 平日我自称“大小姐”没觉得什么,由他说出,讽刺意味十足,我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值得他这样夹枪带棒来刺我,更不用说是他先与我为敌。 看着他在苏家养得微鼓,好似仓鼠的腮帮子,真想咬一口泄愤。 我吸了口气,踮起一只穿着白色蕾丝短袜的脚踩在他的脚背,然后翘起二郎腿,懒散靠在椅背,注视他:“我想你最近似乎得意忘形,忘记我们先前的约定。” 我诓骗他:“我既能让林如意上学,亦能让她呆在家,哪儿都不能去。” 灯光下,他亦侧身注视我,节骨分明的颀长手指捏着笔,玫瑰色的唇微启,怒目圆睁,不可置信我的卑鄙。 我微俯身:“这样,你乖乖回答我几个问题,我就不再提此事,怎么样?” 他再次因林如意向我屈服,他认命般点点头。 我抱臂完全靠在椅背,两条腿架在他大腿上,右脚一点一点的,是胜利者的模样,见他面色不虞地忍耐,我就高兴。 “你家住何处,家里几口人,和林如意什么关系?”我一连问了好几个,然后好奇看着他。 他垂眸,盯着纸上的演算公式开始回答我的问题。 6 十七年前,顾珩出生在某个鱼米之乡,生母是位豪门千金,与其父私奔生下他后的第四年就辞世,此后他的父亲酗酒成性,终于在他十五岁那年,追随母亲而去。 他被好心的林警官夫妇收养,过上一段幸福生活,但好景不长,林父因公壮烈牺牲,林母一病不起,他只好带着他们的独女林如意来投奔苏家。 听起来像是灰姑娘。 我歪头看他,睫毛微微颤抖,搔得我心里酸酸的,脱口而出:“别哭呀,你以后就把苏家当做……” “我没哭,”他冷冷打断我,“我又不是你。” 好心当作驴肝肺,我收起怜惜,靠回椅背,用脚踢了踢他的小腹:“那如此说来,我苏家是你的救命恩人咯?” “……对,”黑笔在纸上画出杂乱线条,他看也不看我,“得感谢苏先生,肯出钱为阿姨治病。” 一点诚意也无,我冷哼一声,却不以为忤。 寥寥数语,道尽其小小前半生,比之秦先生,我觉得他更亲密,这是我头一次完全了解另一个人。 人活着,总要有一段关系由她主导掌控,尤其我这种在懵懂间就被盘剥得一点尊严不剩的人。 因而我抛下晦涩的数学题,转战顾珩的人生,比如喜欢什么颜色,什么天气,什么食物,我恢复到母亲送我小灰狗时候的精神头,神采奕奕等待他的答案。 等到的却是“我讨厌紫色,讨厌下雪,讨厌甜食”,他看着我,让我以为下一句会是“更讨厌你”。 条件反射踹了他小腹一脚,奇怪的触觉,没等反应过来,顾珩面露异色,隔着蕾丝袜用力握住我的脚踝。 那是……他的阴茎! 听说通常被踹到此处男人都会暴怒,顾珩虽然还算不上男人,但见其眼底的阴沉之色,我终究没追究他与我唱反调,悻悻道:“我猜你讨厌冷气,是被冬天冻怕了……” “你倒也有聪明的时候。” 他的眼里绝没有赞扬,而像藏了一把匕首,好像我才是害他沦落至此的罪魁祸首。 我退缩了一下,他很是出格地拽了一把我的脚踝,我扶住他的臂膀才不至于跌倒。 太过分了,我怒气冲冲道:“放开我!” 他无视我的挣扎,不紧不慢道:“那是一个很冷的冬,酗酒暴力的男人把我锁在冰库,整个冬天我只有一件别人捐助的旧衣,破破烂烂,根本不抗冷。 “我梦见母亲温暖的怀抱,她轻声为我唱儿歌,一睁眼却只有漫天冰霜。 “我在医院躺了小半个月,无人照顾我,无人替我缴费,医药费还是我勤工俭学一点点还给好心的护士阿姨。 “娇生惯养的你从没体验过吧?” “又不是我害得你如此!”他的眼睛一贯冷,此刻宛若淬毒冰刀,我只与他对视片刻便败下阵。 狠下心踹了他一脚,挣扎间袜子脱落,光裸的脚趾轻轻划过他的掌心,趁他愣怔之际,我甩了他一巴掌。 “滚出去!” 他睥睨我,随后扬长而去。 回忆起来,我与顾珩的那些年多半是在闹别扭,有了这么一出,自然而然陷入冷战。 学校体检时,不知怎么,竟没人提前打招呼,让我在红绿色盲检查前被为难,医生点了点图案,柔声问我是哪个数字。 眼见隔壁排队长龙飞速通过,我们这排却卡在我这儿,同学们窃窃私语,我的脸都要烧起来。 在我的坚持下,没有任何一个档案记录过我的色盲,我不想别人用异样,或同情的眼光看我,可还是被顾珩——我最讨厌的人看出来了。 早早测完站在医生后头的他,用嘴型告诉我是“58”。 摆在我面前的有两个选择,一是将色盲的事公之于众,我当然不能接受,第二种亦很羞耻,却是目前唯一的方法,就是接受顾珩施舍般的帮助。 于是我在不耐烦的抱怨声,和他势在必得的注视中,屈辱地说出“58”,他挑了下眉。 无疑是种挑衅。 因此当跟班们见到他与我一同下车,问我他跟我有什么关系时,我无不轻蔑道:“寄人篱下的穷小子。” 她们全然没听见似的,一个劲儿说:“哦,落难王子。” 我气得不轻,口不择言道:“他也配?不过是我脚下的一条狗。” 话音刚落,顾珩就目不斜视地从我们后方路过,给他听了去,我难免有些心虚,但仍昂首挺胸,不露一丝怯意。 父亲不明白我们间的龃龉,仍日日请顾珩为我辅导功课,母亲祭日未过,我且忍下。 为迁就他,也不苦了我,只能打开露台门再开冷气,少了夹枪带棒的对话,倒是能好好写会儿作业。 我没定性,把笔翘在上唇,一会儿误把月亮下的飞虫当做UFO,激动得趴在窗边看,一会儿又盯着窗户上二人的倒影发呆。 顾珩什么都好,就是英文差到犹如稚子,他披着蓝白校服,正戴着耳机认真盘弄我的旧磁盘机。 父亲有意隔开林如意与我们的距离,就好像……唇间笔“啪”落下,他微侧脸看我,我立马假装在写,没注意笔都拿倒了。 叁流爱情故事里,通常密友遗孤都会被招安进女主家,做上门女婿,该不会,父亲打的是这个主意吧。 我不同意这门亲事! 可是。 顾珩玫瑰色的唇瓣翕动,粉舌时不时将它们舔得水亮,一看就很软很好吃,他还跟我和母亲一样,有深棕的瞳孔,一粒浅色的泪痣。 好像也不是不行。 “你盯着我干什么?” 我回神,又羞又恼,竟被狐狸精勾引了去,苏简简你一世英名毁于一旦,但当下被他逮个正着,自然强撑:“我,我没有,你别别胡说八道。”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歪主意,”他正过脸,我刚对他想入非非,不敢看他,在他眼里似乎成了佐证,“你是色盲的事儿我不会说出去,别对如意下手。” “你!” 我猛然跳起来,指着他却说不出话,也不知道弥漫心头的是什么滋味,只是这夜又不欢而散。 我开始下意识观察林如意,想知道她究竟好在哪儿,叫顾珩日夜挂念,当然仅出于好奇,十五岁青少年的好奇心强烈到无可比拟。 又瘦又怯,是我对她的初步评判,她对人,尤其对我,总一副唯唯诺诺,像被欺负了的样子,一双眼睛里,含风带雨,我见犹怜。 很刻板的“白月光”形象,不值得我放在心上,顾珩却很吃这一套。 切,男人,秦先生就不这样,他有品味,他欣赏我。 不过我对顾珩的鄙夷,并不影响我某天下午对林如意伸出的援手。 7 某天她被单独留下做值日。 我尚在象牙塔,不曾懂得阶层倾轧,一味将此归结于她的蠢笨。 秦先生说过,愚蠢的人,不值得我们为他浪费生命,因此我不愿等她,却没能拗过顾珩。 他一定要留下,甚至当面冷嘲热讽,说不敢劳烦苏大小姐,他们稍后会自己回去。 我应当立刻甩下这个不识好歹的人,回到我的冷气房中,慢慢拼凑秦先生送的拼图,可我没能咽下这口气,一屁股坐下,气鼓鼓盯着他。 他撇了撇我,没做声,接过林如意手中黑板擦,擦去她够不到的地方。 真是合作无间,令人不爽。 我一个健步冲上去,故意在干净的黑板上画画,还抬起下巴,颇为挑衅地看着顾珩。 不是要帮她吗,那不妨再忙些。 他看我一眼,决定无视,前去扫地,我立即追过去,把草稿纸揪成小团,一粒一粒往地上扔。 他终于沉不住,皱眉道:“苏大小姐,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渴了,我要你去给我买瓶牛奶。” 林如意躲在他身后,拿一双水汪汪的眼觑我,他安抚地拍拍她的手臂,屈服了,临走前,警告我别欺负她。 斗赢了的我洋洋得意,而林如意大约不愿与我独处一室,吃力拎着水桶站在我面前,指了指远方的厕所,我明白她要去倒水,挥挥手,她如获大释。 我不明白我真如此恐怖? 反思自己,不如指责他人,哼,都怪她太胆小。 等了又等,不见她回来,分针已静悄悄走了两格,不会摔了吧,顾珩知道了不得把我吃了! 我惊得直往厕所跑,越近越听到奇怪且熟悉的声音。 “还敢跑!老子好不容易找到你!快说,那小子在哪儿?” 疯疯癫癫,衣衫褴褛的男人擒住她,她说不出话,只能空地张嘴流泪。 来不及思考这种闲杂人等如何进的学校,脑袋一“嗡”,我就冲上去推开男人,拦在她身前,她紧紧揪住我的衣角,我感到她在哭泣发抖。 “滚开!不然我喊人了!”我挺了挺胸膛,企图自报家门吓跑他:“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苏家大小姐苏简简。” 他果然被苏家威名震撼,傻站好久,正在我牵住林如意准备开跑时,他居然用他的脏手掐住我的手腕,深陷的眼饿狼扑食般盯住我。 “苏简简?” 我虚张声势:“正是本大小姐。” 蓦地他双眼放光,两只手都来拖我。 我也不过是个孩子,之前都是在逞能,这会儿真正害怕起来,林如意抱住我的腰,不让我被拖走,却抵不住成年男子的力气,他边拽我边胡言乱语。 “简简我的好女儿,你来得正好,给爸爸取点钱。” 一股热气往头顶冲,这无疑是一种侮辱,我的父亲是B市苏家的独子苏邵原,亿万富翁,文质彬彬,岂容他这种言辞粗鄙的下等人染指? 我顾不上情况危机,狠狠一挣,他一时不察,竟真被我挣开,但不幸的是,刚牵过林如意跑了几步我就被扑倒,头磕在水池边缘。 “跑啊!” 我忍痛对呆住的林如意喊到,她不含糊,一溜烟就跑没影儿,可我忘了她不会说话,跑了也没人会来救我。 有点后悔,我还没祭拜妈妈,还没见过春天。 “过了几年好日子,连爸爸都不认了,你这个不孝女!” 脏兮兮的衣角捂住我额角的伤口,他的脸好像一个灰色的噩梦,我吓得浑身发抖,不敢看他。 没等他有下一步动作,顾珩带着司机来了。 司机捂住他的嘴,将他压翻在地,林如意也举起水桶砸向他的头,顾珩没有参与进去,而是走到我面前。 我不想让他看到我的伤口和眼泪,他一定会嘲笑我,于是我转身,大声指责他:“看什么看,叫你买瓶牛奶这么慢,我都要渴死了,你们处理吧,我要先回车上。” 也不知道他们如何处理的,我昏昏沉沉被抱进房间,发了一整夜的烧,当中我做了梦。 梦的视角很低,低到像个孩子,黑色的天空在飘雪,公园的矮灌木上亦积了层厚雪,我好像只穿了件毛衣,冷得直打颤。 父母都不在身边,我拘谨地站在原地,直到一个粉雕玉琢的小男孩出现在我面前,送给我一个紫色气球,然后他奶声奶气道:“妈妈,你看妹妹对我笑了。” 抬头看,一副熟悉的面孔。 我抽泣低唤:“妈妈……” 病中的人总是软弱的,从前母亲会唱歌哄我,而如今我只能梦中相见。 忽然,昏暗的房间开了一个口子,光泄进来,一个影子踯躅不前,我想定是母亲回来看我了,我艰难撑起身子,不小心牵动额头伤口,疼得大哭:“妈妈!” 母亲关上门,急急走来,却只立在床头不动作,我扑进她怀中,她僵硬着躯体,然而那冰凉滑溜的丝绸睡衣骗不了人,是她回来了。 我将头在她胸口蹭蹭:“妈妈我想你,妈妈我要听你唱歌。” 母亲的声音变得有些低沉,她说:“我不会。” 我不顾形象地咧嘴大哭:“妈妈不喜欢我了,我知道我错了,不该吃那么多糖,可是妈妈我好苦。” 眼泪鼻涕全蹭在妈妈衣服上,她妥协了:“你要听什么?” “就听小时候你常唱给我听的。” 母亲坐在床头,我依偎她温暖的怀抱,听她唱完一首《茉莉花》,睡得香甜。 休养这几日,顾珩没来看我,倒是林如意这个小哑巴每天放学都来给我送花,站在门口不踏入房门一步。 我恶狠狠道:“怎么,怕我吃了你不成。” 她摇头,鼓起勇气走进来,把一捧新鲜,香气逼人的茉莉插进窗台的花瓶,还给我倒了杯水,我很是受用,摆摆手就让她退下。 她走到门口回头看,我说:“既然你道不了谢,那就喊顾珩来。” 很快,顾珩就来了,他有点扭捏,离我离得远远的,我拍拍床沿,他一脸警惕:“做什么?” “我都这样了,还能对你做什么?” 他愣怔一秒,很快恢复,挪过来,我递给他一支药膏,是秦先生派人送来的。 若说为什么不亲自来探望,一种从很深处的潜意识告诉我,秦先生他不该来,他没有义务包容我坏的一面,甚至我隐隐担心自己的伤疤会不会影响他对我的爱。 “给我擦药,当作谢礼。” 顾珩也知道这不是个过分的要求,他依言拨开我的发,温热的指腹替我细细涂抹,他说学校的疯子已经得到处置,他有个女儿叫“简简”,在很小的时候走失,所以他认错人。 我“哦”一声,仍闭眼假寐。 “这回……谢谢你。” 我睁眼:“别,我可承不起你这声谢。” 顾珩是何等心高气傲的人,听了这话,冷脸搁下药就要离开,我支颐下巴:“你就这点儿诚意?” “你还想怎么样?” “不想怎么样,就是腿有点儿酸。” 接下来的半小时,顾珩都一脸屈辱地为我捶腿,哎呀,令人好生开心。 好在这件事没叫我留疤,反叫顾珩对我百依百顺,林如意真是一把快刀。 月末,母亲的祭日来到。 8 永远记得是秦先生为我争取来祭拜母亲的权力,亦是那天,我习得口交,正式与他建立情人关系。 而在此之前,我的恶毒后妈名副其实,明里暗里,我常常受到她的约束。 父亲沉溺在中年丧妻的悲痛,和繁忙的工作中,很少关注到家里两个女人的波涛暗涌,我很体恤他,所以尽量不与后妈冲突,给他徒增烦恼。 今年顾珩的到来,让我不战而胜,免去和后妈的斡旋,我松了口气,开始准备给母亲的茉莉蛋糕。 太阳西移,平生第一次下厨的我连蛋糕胚都做不好,半成品焦黑一团,我郁闷往台面一丢,面粉起飞,呛得我直扇风。 门被打开,是顾珩。 我立马忍住咳嗽,正了正月野兔的围裙,端起架子问:“你来干嘛?” “苏先生说你在做蛋糕,”他不自然顿了顿,“我来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其实我不打算让任何人插手,母亲对我而言异常重要,可是,看了看犹如战场的厨房,再叁思虑还是决定让他加入。 我发誓,等学会了,一定亲手重做。 我退开,把我的失败展露在他面前,他一反常态没有取笑我,看着硬得能行凶的面团犯起难,然后对照食谱开始干活,和面的动作却比我还笨拙。 我的劲儿头又回来了,抱臂倚在中岛,高傲地看他犯蠢。 只见他微微弯腰,围裙系绳把他的腰束得紧紧,显露属于少年独有的清瘦线条,我绕去他身旁。 他认真得鼻尖儿都沁汗,感知到我的到来,非常自然地吩咐道:“去舀一瓢水来。” 要不说他是狐狸精,把我迷得五迷叁道,呆呆“哦”一声就照做,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倒水加面翻食谱,吩咐得简直得心应手。 结果在我们二人通力合作之下,从烤箱里出来的仍是一坨面糊。 我禁不住捧腹大笑,他心有不甘,伸手去取之际被烫伤,我惊呼出声,拽过皱眉呆站着的他冲向水池。 “烫傻啦你,”冷水缓缓流淌过我们的手,我没有放过嘲笑他的绝佳机会,“哼,我看你这么积极,还以为你多厉害呢。” 他没接我的话茬,抿唇皱眉一副痛苦模样,我良心不安,昂头询问:“很疼吗,我给你吹吹?”说着,就往他的伤口吹气。 他惊了一跳,奋力挣脱我,捂住手,气得耳尖都红透,怎么,良家妇男碰也碰不得?不过我谅他受伤,不与他计较。 他背身期期艾艾道:“我……我会研究出来的。” 接下来周末两天我们都在厨房研究,一旦意见不和就开始阴阳怪气,冷嘲热讽,声音大得林如意都来偷窥战况。 我揪她过来评理:“你说是先放鸡蛋还是先放水?” 如此无厘头的问题把她问懵了,眼泪汪汪看着我。 “你别欺负如意。”顾珩挡在她身前。 我又成大恶人了,如此积怨已久,我抄起面粉就往他脸上扔,他只有挡的份儿,顿时厨房成了充满硝烟的战场。 趁其不备,我扑倒顾珩,骑在他腰上,把他的面孔当做面团揉来搓去,手感嫩滑,爱不释手,直把他漂亮的五官挤在一块,像个受气包,滑稽又可爱。 我“噗”地笑出声,林如意看了也笑,唯独顾珩,他深深看着我,突然支起半个身子,叫我下去。 我一时不察,差点摔下去,气急败坏,恨他是个玩不起的小人,但谁叫他有伤在手。 轻轻捏了捏他的脸,我边说边从他身上下来:“你们还敢不敢跟本大小姐斗了?” 林如意摇了摇头,顾珩受了屈辱,背身用衣袖擦脸没吱声,我刚要发作,仆人敲门:“小姐,客人来了。” 我有一瞬间的慌乱,扭头看他们二人,一人懵懂,一人冷静,仍滞留在属于青年人的世界中,唯独我,被针般的一句话剔除出来。 很奇怪,对于秦先生的到来我总是欢欣鼓舞,可这个下午,我提不起兴趣,甚至隐隐抗拒。 当仆人第二次出声提醒,我不得不跟她离开。 我趾高气昂指挥他们好好干活,随后倨傲地拎着裙裾回到浴室做起灰姑娘。 阳光照射在五彩玻璃,它们又调皮地印在我浸泡在清水的裸体,把我割得四分五裂。 仆人为我清洗沾满面粉的长发,一点点梳通顺,喷上秦先生送的木质香水,然后用红绸缎柔柔扎起,垂在胸前,最后套上华袍,我就这样进了小楼。 与秦先生长久不见的这些日子,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打开书,仍是上一次见面未读完的那首—— “有一天我会得到黄昏的梦, 那个深爱的梦里有路的尽头。 有一天我会睡进一个绵长的梦, 连你的吻都不能让沉眠复苏。” 秦先生我与他面对面,拨开我额前碎发,询问我近日进展,比如送我的书有没有好好读,抑或百块拼图可否拼好。 该死,我光同顾珩厮混,在课业上倦怠不少。 面对压力,人首先考虑逃避,但他一直教导我待人之礼,因此我不得不直视他那双据说是湖绿色的漂亮眼眸。 然而我不是没有理由的,脑筋一转,我就扮可怜道:“您知道的,最近我受伤了,所以没能来得及完成。” 闻言秦先生眼神一暗,摩挲我额头伤口,来见他前的无数日夜以及前一秒,我都抱镜观摩多时,确保没有留下疤痕,所以我不明白他在在惋惜什么。 难不成我看错了?我对自己总没有信心。 蓦地,被摩挲过的伤口处不仅泛出当日的疼,还隐约显现出一种恐惧,我急忙握住他的手:“没有留疤,您送来的药我每天都在涂。” 我被自己哀求的声音吓到,他也一愣,笑了笑松开手,没再说话,我拨正头发,暗自松了口气。 “这是什么?” 这时,秦先生唇角的一点红吸引去我的注意,我忘记了方才的恐惧,双手按在他胸口,俯身吻上去,对准那处又舔又吮,甜的,我两眼放光:“您偷吃了草莓酱!” 他真正笑了:“瞒不过你。” 仆人送来一份叁角草莓蛋糕,看起来精致可口,我看了看他,得到他的首肯,才尝了一口。 真是美味呀。 “是我亲手做的,好吃吗?” 我举着叉子使劲点头,一个念头一闪而过,我不理智地说出了口:“您可以和我一起制作一份蛋糕吗,是要送给妈妈的。” 说出的一瞬我就后悔,所以到后来声音越来越小,气势越来越弱,肩膀都塌下去。 秦先生也没有辜负我,他婉拒了我:“我会安排人去协助你。” 我知道我不该垂头丧气败他的兴,但是那一刻的失望我无法掩藏,在他面前,我常常忘记自己不过十五岁,但却是不争的事实。 更何况片刻后我就提起精神,为他讲起我是如何将那疯子打得落花流水,我显得情绪高涨,张牙舞爪,希望他能忘记方才我的失态。 他慈爱地看着我,像主人抱有怜惜地看着耍宝逗乐的小狗。 等我把整个故事从开端到发展到高潮到结尾,精心地将一件小事宏伟叙事成一个天大笑话后,他只是摸了摸我的脸,问:“还疼吗?” 很久以前,他也如此问过我。 我喉头发紧,眨眨眼不叫眼泪滴落,我说:“不疼的,我都没有哭。” 然后昂头接住他的吻,比草莓酱还甜。 一朵云落在乳边,挺翘的乳尖被他含在口中,舌尖轻拨,我觉得痒,紧紧扣住床单。 我始终未能适应白天的性交,对方的每一个表情都逃不开,强壮的身体如同刑具,我不能抗拒,只能笑纳,我十分轻易地联想到母亲婉转在不同男人身下时,那痛苦的表情,好像在欲望里,人不成人。 前几小时前,我还在面粉里肆无忌惮地笑,如今秦先生骑在我身上,俯视我,那双唇曾问我疼不疼,但也会让我疼。 他啃噬我的脖子,阴茎插进来的充盈感,让我瑟缩,他拉过我的两条腿,盘在他的劲腰,我就宛如一叶扁舟,随浪起伏。 秦先生说我心不在焉。 我连忙搂住他的脖颈献吻,我下面的两瓣阴唇也好似一张嘴,吸住他的阴茎,叫他连连使劲才能脱身。 他没有书中男主的淫言浪语,他沉默着,偶尔掐住我的膝弯,让我的阴道朝上,然后他趴在我身上,注视着我,胯下一下一下凿。 太深了。 好像要凿进我的心里。 我忽然有点难过,在他射精时紧紧抱住了他。 我想我是爱他的。 当然,他也一样爱我。 9 在秦先生派来的糕点师的协助下,我百无聊赖地完成了蛋糕,尽管我仍心怀虔诚,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顾珩倒是来过一次,那会儿我正在学习如何正确制作蛋糕,他从半开的门缝与我对视。 我先是雀跃一秒,接着忍住喜色,推开门叉着腰,毫不留情赶他走:“以后你不必来了,笨手笨脚只会碍事。” 他沉默看了我一眼,等他走开,我塌下肩膀,有点伤心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 其实那不是我的真心话,我没觉得他笨,上周我不小心把火烧太旺,是他挡在我身前;我把面和得稀稀拉拉,他也没怪我,还帮我把指甲缝里的面粉挑出来。 不得不承认,我们拥有过革命友谊。 更不用说后来的面粉大战,我从来没这样开心过。 但我不能驳秦先生的面子,我能理解他忙,没空陪我做小孩子的游戏,可他总归上了心替我找了糕点师。 我想这样也很好,至少蛋糕上用到的茉莉花瓣是顾珩亲手摘的。 上山祭拜母亲那天,我起了大早,招呼仆人为我准备祭拜所需的贡品,后妈颇风骚地穿着丝绸睡衣在大厅说风凉话给我听,譬如说我排场大,苏家迟早被败光。 我哪里肯示弱,笑了笑道:“放心,等你死的那天,我保准排场比这更大。” 她气得“你”了半天,没说出什么来,我冷冷撇了她一眼,刚好撇见顾珩从楼梯下来,后妈见有外人来,讪讪闭上嘴。 顾珩一身黑白,又和我钻进同一辆车,我很诧异,询问他是否与我一道去祭拜。 他点点头,随即又补充道:“是苏先生让我去的。” 按照父亲往日极力撮合我们的作风,这并不奇怪。 我与他共坐后排,车窗外景色变换,很快就到了母亲的墓地。 母亲爱安静,她被独自安葬在山林间,那百步台阶之上,其两侧高木林立,风过哗声一片。 仆人止步山脚下,我捧着花,顾珩一手提蛋糕,一手拎贡品,没有一点不耐之色。 往年只有我来祭拜,今年多了个他,于是我一边走,一边嘱咐他:“你得乖乖的,不许乱看乱摸乱说话。” 他不知在发什么呆,我返回踢了他一脚,他才如梦初醒:“走吧。” 百阶石梯走得我气喘吁吁,但顾珩轻松自如,我哪肯示弱,等登顶,双腿软如面条。 母亲的墓碑背靠大树,静静地立在树影中,每个月都有专人打扫,如今一看,早已杂草丛生,石碑也落满灰尘。 我忍着怒火一股脑把花塞进顾珩怀抱,然后叁下五除二拔除杂草,用手掌和洁白的裙角一点点擦净母亲的照片。 她笑得如此温柔,我不禁唤了一句:“妈妈……” “叫你落了一身灰,你可千万别生我气,是爹地不让我来看你,说太远,山里还有黄大仙吃人,”我吃吃笑,“哼,他们都骗我。” “哦,对了,”我一拍脑袋,想起顾珩的存在,“今年我不是一个人来的,我带了我的……唔,新朋友来。” 我朝顾珩招招手,他浑身挂满东西,面色深沉,直接无视了我,紧盯着墓碑。 接过他怀中的花,我低声说:“好了,去见见我妈妈。你别害怕,她很好很好的。” 他仍旧不理我,连眼珠都没动过。 真是好小气!不就是叫他多拎了会儿蛋糕! 我牵过他的手,气鼓鼓道:“我跟你道歉还不行吗,能不能别在妈妈面前跟我耍脾气。来,叫阿姨。” 蛋糕鲜花香烛,一应俱全。 香烛的烟飘散空气,他才如梦初醒,学我一般,蹲去母亲墓碑前,擦了擦永远微笑的照片道:“阿姨您好,我是顾珩。” 我切下蛋糕,双手合十:“妈妈,记得保佑我们永远开心呀。” 风吹树叶,窸窸窣窣,定是母亲答应了我。 我顺势坐到树影下,顾珩傻傻的,仍立在那处,我捡起果子砸在他胸膛,他才舍得把目光挪开。 拍拍旁边的泥土地,示意他坐来,我自豪道:“我妈妈很漂亮吧。” 他“嗯”一声,显得很落寞。 他今天特地刮除了青春期少年特有的青短胡茬,头发梳得板正,衣服熨帖,只是自山脚下,他的情绪就不对劲。 我想起他曾说,他的母亲在他幼时就去世,他一生都无法再去感知生母的爱,我们算是同病相怜,便安慰他道:“有人告诉我,我们的妈妈死后都去到天上化作星星,夜夜注视我们,所以你不要难过啦。” 我自觉贴心,他却不解风情:“现在是白天,见不到星星。” “总有夜晚的呀,”我回忆道,“小时候妈妈抱着我识星,牛郎织女,北斗七星,不过我一个都没记住,不是我太笨,是妈妈的怀抱太温暖。” 他弓着身子,长臂环住自己,夏日将尽的微弱阳光从叶间疏漏,跳跃在他沉默如玉的面孔,小小的阴影好似一滴泪,溅到我眼里,有些发烫。 长久的静默后,他突然说:“我忘了我妈妈的样子,多说说你的吧。” 完全不假思索,我与母亲美好的回忆如此之多。 我笑道:“妈妈是天下最好的妈妈,她很温柔很善良,声音也很好听,总给我唱歌,唱茉莉花,她最爱这种香喷喷的花了。” 我的一番话吸引到顾珩的目光,他从未这样认真地注视我,几乎令我骄傲得不知如何是好,所以我情绪激昂接着说了下去。 “同样她也是个伟大的画家,大家都喜爱她,尤其那些叔叔,他们高价拍得妈妈的画,就是为了见她一面。 “有时候是一个,有时候是两个,妈妈不喜欢应付客人,但是为了我,她没有选择。 “渐渐她的身体就不好了,起初还能为我做饭,要么太咸要么太淡,我不忍心告诉她,怕她伤心。 “冬天我想她陪我打雪仗,她却连地都下不得了,在炉火旺盛的屋内裹得圆滚滚,隔着窗户对楼下的我微笑。 “我想她多多开心,就为她堆了个雪人,等堆完了手指都没了知觉,再看去,她却在躺椅上睡着了。我又不怪她,她是我最好的妈妈。” 回忆间,我不知不觉挂满了笑容。 顾珩静静凝睇我,眼神叫我看不透,一个念头骤然闯入脑海,我一骨碌爬起来,怒视他:“你干嘛要对我的妈妈了解这么多,你想抢走她对不对?” 有些好笑,母亲早去世了,他能抢走的不过是幻影,可我太爱她,连假的都不愿分享,然而我的原则在顾珩可怜的眼神中,轻而易举地瓦解了。 他轻声说:“可以吗?我也想要一个妈妈。” 满目绿草大树的灰中,他是唯一颜色,玫瑰色的唇一张一合,玻璃珠子般的眸中全是恳求。 直到后来走投无路的我,在乡下接到那通令人绝望的电话,我仍然无法怪罪当年的自己,竟将那样浓烈纯粹的恨意错认成恳求,只怪猎人的演技过于高超。 “不行的”叁个字始终说不出口,到嘴边转了个弯就成了:“借给你也不是不行……” 后头的话我故意省略,好叫顾珩这头小鹿自己栽进我的陷阱,不负所望,他确实自投罗网:“你想什么呢,苏大小姐。” “哼,要星星要月亮我谅你也摘不到,本大小姐我啊……”阳光把他的皮肤照得很透,我慢慢靠近他,发丝被风吹到他的双唇间,不仔细看,好像是他暧昧地含住它们,正与我调情。 “轰”一下,有什么在我脑海炸裂,我猛一把推开他,别开脸:“我要你做我的小狗!随叫随到!” 他的面孔很平静,好像我这种人不论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都不值一提,他认定我粗鲁又愚笨,可是有什么关系呢,他有求于我。 我没有意识到,在与他的相处中,处于优势地位的我,一退再退,抛出无数好处只为将他留下,所以真正说来,是我有求于他。 顾珩答应了我,我乐不可支,拜别母亲后,要求他背我下山。 少年的背比看上去更宽阔结实,我趴在上面闻到浓浓的茉莉花香,这使得我心情很好,就像小时候花了很长时间,终于驯服了那匹整个马场最漂亮也最烈的马驹。 我搂住顾珩的脖颈,双腿夹紧他的腰,“驾”了一声,他堪堪停在一阶台阶,扭头怒斥我:“别乱动,不要命了?” 他的耳尖被晒得红通通,我腾出一只手来捏了捏,滚烫的,我往他耳朵里吹气:“小狗不可以对主人乱发脾气哦。” 他也不是没法子治我,轻轻一颠,我险些从他身上掉落,吓得我不敢再造次,乖乖由他背我下了山。 之后,母亲的小院就被我开放给了他。 10 花至荼蘼,焦黄卷曲的花瓣留有余香,我推开花纹繁复的大门,雄赳赳气昂昂,宛若主人般领着顾珩走进小院。 我们目不斜视,经过画满童趣花纹的喷泉,和亭亭如盖矣的香樟树,径直朝里走。 从床底拖出装有母亲遗物的皮箱,扇开细蒙蒙的灰尘,我偷偷看顾珩,见他单膝跪着,目光虔诚,才放下心如数家珍地把里头的东西一一介绍给他。 首先是两张照片。 母亲去世后,恶毒后妈曾趁我不在家时,把她的东西烧个精光,要不是我心头猛跳,临时命司机调转车头,这点凭吊也早化作灰烬。 放在我卧室的那张是复制品,特地找人将火烧的印子去了,不过远没有这张原件清晰。 这是我与母亲难得的合照。 忘记是几岁拍的,只见在游乐园,飘雪的冬天,母亲穿着雪白的皮草,绒毛簇拥她的脸庞,笑得那样温柔,且富有生机。 而我站在她一侧,紧紧牵住她的手掌,胖嘟嘟的脸颊被皴得干巴通红,像个乡下来的小土包子,好奇地睁大眼看着她。 尽管顾珩见过我这个样子,但我仍莫名羞赧,凶巴巴指着母亲对他说:“看吧,这就是我妈妈年轻的样子,既然你要和我共享,那就好好记住,别在梦里见到了,都认不出来。” 自从进了这屋子,顾珩就无心与我吵架,环顾四周,把一梁一木都看进心里,当下亦是如此,瞪大眼,仔仔细细把母亲描摹百遍。 我吃味地收回,并告诉念念不舍的他时间到了,然后掏出另一张。 我不是很喜欢这张,它让会在花园为我介绍春天的人被永久留在灰白的世界。 母亲办过两次葬礼,第一次很多很多人来,第二次只有我和父亲,这照片就是我在第一次葬礼上偷来的。 明明母亲还未去世,父亲与外祖父却哭得如此伤心,我没有胆子去揭穿他们,只能瞪大眼看看客们掩涕长叹。 我在一片哀恸声中,觉得自己正置身一出黑色幽默的戏剧,感到无比的荒谬。 而那时秦先生就如此特别,他立在人群中,面色沉静,神态自若,无须配合世人演这出喜剧。 第二次葬礼,只有我和父亲。 早晨我从母亲僵硬的怀中醒来,我知道她已解脱,可在祭奠时,仍然忍不住哭出声,她真正逝去。 父亲这回没有落一滴泪,伫立灵堂不到一刻,便离去。 阳光照进来,我的指尖在泛冷,说到这儿,就不得不为他介绍第二样东西——半块碎玉。 生命的最后一刻,吃斋念佛许多年的母亲手中握着的不是她从不离身的佛珠,而是这块碎玉。 我没找到剩下的另一半,也就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 “是一块玉佩,”顾珩蓦地出声,我歪头看他,他接过来碎玉用力摩挲,目视远方,“看裂纹,大概是不小心摔在石头上摔碎的。” 我急忙夺过来对准阳光,还真是,多年难题竟被他一语道破! “你小子也不是毫无用处。”我拍拍他的肩膀。 他转头来看我,脸色难看得像个僵尸,吓了我一跳,他说:“还有别的吗?” 我忙不迭掏出最后一样,是母亲仅存于世的几幅画作。 母亲生前是鼎鼎有名的印象派画家,其画作有市无价,往往一经问世,就被高价拍得,用以收藏。 她曾想为我做一幅肖像画,但我见不得她边咳嗽边调色的模样,便打断她的动作,让她好好休息。 直到她离世,我才发现她偷偷为我作画。 手头四幅画,分别为春夏秋冬我在野外嬉戏的场景,大约在我很小的时候,尽管身影面孔都很模糊,色彩亦大多是我分辨不出的红绿,我仍能看出母亲的喜爱与我当时的欢愉。 然而在我眼中,它们总是灰蒙蒙,自母亲离世,这家中没人能替我讲一讲春天是什么样子。 我想过请教秦先生,可当我望着他那双灰色的眸,我就却步了。 当下是个好机会,我便命顾珩为我描述这瓜究竟描述了什么,他下手没个轻重,把边缘捏出痕迹,但我看他面色不佳,便忍下了。 他为我描述着,红花绿叶,皑皑白雪,原来我与母亲有过这样多美好的往事,可叹时间飞逝,我已记不太清她的年轻活泼,唯有卧躺病榻的模样印在脑海。 病魔将她折磨得形容枯槁,往日的衣裳大了一截,她跪在佛龛前,蒲垫上转动这串佛珠,嘴中念念有词。 她在祈祷什么,是否如愿所偿,临死前看着怀里的我,她有没有一丝不舍? 顾珩看着窗外垂下来的繁盛的树叶,长久地静默,我随他一同看去,固执地反复强调:“妈妈是很爱我的,就算我与你达成协议,她也最爱我。” 他没有资格反驳我,只“嗯”了一声,然后我把承载母亲一生的东西收回去,坐到钢琴边。 谱子早刻在脑海,我漫不经心弹着。 手下这架钢琴是与我同岁的老古董,或许比我年岁还大,我自记事起,它就存在于母亲的琴房。 在还被允许与母亲见面的年纪,她常常抱着我演奏,燥热的夏季,优美的乐曲从她的指尖流泄,我咬着手指回头看她,她就像是仙女下凡。 然而仙女的孩子却不一定是仙女,从按下第一个琴键起,我就知道自己不擅于此,我怕见到她失望的神色,便下了功夫背下谱子,不停地练习。 终于我在母亲脸上见到欣慰之色,那天我比得到一颗宝石更觉开心,便倍加努力去学习技巧。 但我果真没有艺术细胞,天赋和苦练的区别一目了然,我没法再上一层楼,原地踏步很久,母亲叹气,说我更像父亲。 她在安慰我,因为据我所知父亲亦弹得一手好琴。 一曲毕,沉默间,听得树叶哗哗响,顾珩忽然问我:“她过得开心吗?” 我怔了怔,低头随手按了几个琴键,有点刺耳,我听见自己说:“我想她过得是开心的,她常常对我笑,告诫我努力活下去。” 那段日子,屈于我的淫威,顾珩连他的林妹妹都顾不上,一放学就和我往小院跑,这是一所关于母亲的博物馆,每一处都有关她。 母亲去世后,这世上好像没人记得她,我寂寞太久,如今有一人愿意听我倾诉,我当然欣快,但仍要摆出态度:“我是可怜你才跟你说这么多。” 我就是嘴上不饶人,顾珩也不是会跟我计较的人,他点点头:“我知道。” 真乖。 所以怨不得我在跟班们面前炫耀,我对她们说,我没撒谎,顾珩就是我的小狗。 她们都不信,我气不过,把顾珩叫来面前,抱臂问他:“告诉她们,你是不是我的小狗?” 我坐在高处,他有些不可置信地仰视我,咬牙切齿,我知道他觉得受到侮辱,可我享受这种别人臣服于我的滋味。 从高处跳下,我凑到他耳边说:“快承认,不然我的妈妈不给你了。” 他撇头,慢慢地,从牙缝里磋磨出一句话来:“是,我的苏大小姐的狗。” 看着跟班们惊掉的下巴,我得意极了,踮脚拍拍他的脑袋示意他回去,被他躲开。 没关系,允许小狗有脾气。 可没想到他脾气这么大,整个补习时间都没理我,任我怎么逗他挠他痒痒,他都一副冷若冰霜的表情。 “别生气了,女人在外面总是要面子的。”我说。 他听了这话立马转头,像受了委屈的小媳妇,眼波含秋瞪着我,我理直气壮道:“怎么了嘛,你在外面给我点面子怎么了,我不是都给你道过歉了。” 他气得脸都红了,张嘴就要骂我,我连忙起身捂住,湿润的唇瓣抵住我的掌心,还说不是小狗呢,都蹭得我直痒痒。 他挣脱我,凳子拖得吱呀响,嫌弃我脏似的,用手背蹭蹭唇,冷道:“那真是委屈你了,我有事先走。” 一连几天,他都冷冷淡淡避着我,逼得我使出杀手锏,我跟他说母亲遗物中有个神秘的日记本,诚邀他一起研究。 我何曾如此伏低做小,但他长久不理我,我也无聊得够呛,哼,好在本大小姐能伸能屈。 说起这个日记本,它其实是个密码本,被锁得严严实实,我尝试过无数次数列组合,都无法打开,因此交到顾珩手里时,我十分自信。 “你试试吧,说不定里面记载了母亲的秘密。” 他迟疑地接过,皱着眉头试下第一个密码。 没解开。 第二个,还是没解开。 他的眉头没皱越紧,我却是长吁一口气,真要是解开了,说不定里面记着我尿裤子的丑事,才不能让他看到。 输完叁个失败的密码,他放弃了,我捻起一颗灰宝石,塞进他手里:“好啦,别泄气,我们下回再来,笑一下好不好?” 他没有笑,但总归愿意看我一眼。 后来,我们的探索扩张到外面,亲自去体验母亲画中世界。 11 这主意自然由我提出,苏宅实在是太闷,但父亲一向不赞成我外出抛头露面,以往每回都是托秦先生的福,这回可如何是好? 我把主意打到顾珩头上,撺掇他去向父亲提议,他原先不肯,后来我一再退步,将游玩地点改成母亲画中小溪,他才勉强同意。 果然顾珩一出面,父亲没有什么不答应的,俨然比我还像亲生的,更不必说他前脚刚出来,后脚父亲就叫我进了书房。 臭小狗!大叛徒!我狠狠瞪了他一眼。 不过这回我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父亲跟我说,顾珩感激苏家对他的恩情,提出去临市山中庙宇为苏家祈福,要我也一块去。 他语重心长道:“小珩是个好孩子,你别总耍大小姐脾气欺负他。” 我撅嘴,带点撒娇的语气:“我才没欺负他,自从他来了以后,爹地你都不疼我了。” 父亲失笑,挥挥手,我退出书房转身去到顾珩房门前,长驱而入,很显然,他已习惯我的粗鲁,从课本中微微抬头,复又低下去。 我大剌剌坐去他旁边,等了片刻等不到他搭茬,便故意咳嗽几声,余光一撇,他仍沉浸在那破英文课本上。 他哪科都好,独独栽在英文上,平日请教我,挨了骂也不敢还嘴,我起了逗弄之心,凑到他耳边轻声叫他“puppy”。 发音时气喷洒在他面孔上,他长长的睫毛抖了抖,极快地扫了我一眼,雪白肌肤上的那粒痣像极欲情故纵的引诱。 我直瞪瞪看着他,他却毫不知情。 “你才是小狗,”在我惊讶的目光下,他翻开下一页,轻飘飘来了句,“我就知道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哼,我心情甚好,不与他计较。 尽管我们只被允许在白天进山,但从未享有的自由令我几乎要抖开浑身的枝叶。 叉子铲子指南针,筷子帽子瑞士刀,琳琅满目的工具被我一股脑收入囊中,管家还贴心地为我们准备了弹簧防丢手环,简直把我俩当作春游的小朋友。 我无语凝噎,撇了老管家一眼,他默默移开视线,思绪一转,我笑着把它装进背包。 但顾珩对我挑选的装备非常不满,他经验老到,把我批得一无是处,尤其是锅碗瓢盆,他说我是预备将自己煮熟送给棕熊。 我非常生气,也非常委屈。 这是我首次脱离他人看管,自己去到野外,我承认经验不足,考虑不周,可为什么要这样,一点面子不给我留。 我恼羞成怒,拍桌而起:“那好,全权交由你负责!”说罢,在一众仆人的惶恐中把自己关在房间生闷气。 不久门被敲开,有人缓步进来,停在离我两步外,耳朵细听,来者呼吸平缓,踌躇酝酿许久,才不确定地说:“你哭了。” 我才没哭。 我紧紧抱住玩偶,撇头不理他。 脚步挪动,节骨分明的手捏着一张纸巾伸到我面前:“擦擦吧,羞不羞……” 我“腾”地起身推开他,他一时不察撞在桌角,原本要发火的,可是看到我泛红的眼角,他偃旗息鼓,硬把纸巾塞到我手里,抿了抿唇:“我会把东西都准备好。” 他服输了,但是不行,就得用本大小姐准备好的。 临出发那天,顾珩穿着白衬衫牛仔裤,背一个几乎压垮他的行囊,而我则背着毛绒小狗的背包,胸前挂老大一个相机,跟去走T台秀似的。 他俩含情脉脉地打手语,我看不懂,大约是等待太久令我烦闷,我打断他们的煽情戏码:“再磨叽下去天就黑了。” 顾珩停下动作,艰难地随我钻进车内,我从车窗中见到他同林如意挥手告别。 当初父亲同意我们去拜佛时,我曾提议带她一块去,是顾珩他自己不要的,这会儿又装什么情深似海。 真讨厌。 母亲画中的那条小溪在临市某山中,现在仍然存在,管家照吩咐在山脚驻足,交给我们两个对讲机,我一股脑塞进顾珩的背包,随后就开始往上爬。 爬着爬着想起什么,翻找出防丢手环逼迫他戴上,我在前头走,故意抬手拍照。 风轻云淡,野花摇曳,我一身轻松,在山坡蹦蹦跳跳,一会儿蹲下拍蚂蚁,一会儿踮脚拍蜂巢,小狗毛茸茸耳朵亦蹦跶着。 突然绳子被拽直了,回头看,原来是顾珩,他喘着粗气,我笑着走去他身边:“累啦,走不动啦?” 报仇雪恨,着实爽快。 我一件件丢掉多余的物件,把蜡烛打火机和绳子放进自己的背包,拽拽绳,我的小狗就一脸耻辱地跟了上来。 少了压力,顾珩爬得愈发快起来,慢慢我被甩在身后,连拍照都没了时间,不过看在后来他伸手拉我一把,我暂时先原谅他。 山谷处,淙淙流水声传来,分花拂柳,我们见到了与画中别无二致的绵长小溪。 它仿佛劈开了两座山,化作一条银河。 我从没走过这么远的山路,累得立刻摘下颈间沉重的相机,瘫坐在大大小小的石子上。 顾珩也累傻了,连包也不知道放下,立在小溪前发愣,我使劲拽防丢绳,他也没理我。 哼,随他去吧。 我开始仔细打量小溪,竟与母亲的画一模一样,令人惶惧的是,我对此没有任何印象,这里的一草一木,甚至溪流声,都那么陌生。 怎么会这样呢? 正当我们二人皆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时,有人疾呼道:“孩子,别想不开!” 是个不太年轻的女人,交谈间我们得知她是这条河的守护人,她长久地守护它,令它永不枯竭,只为她的救命恩人苏夫人。 我与顾珩对视一眼。 是母亲!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或许是我惊喜的表情提示了她,她对着我跟顾珩根本毫无相似之处的面孔,恍然大悟道:“你们是苏夫人的孩子吧,真是同苏夫人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才不是,我是母亲唯一的女儿!我想这样反驳,但是我跟顾珩有协议,我已经把母亲与他共享了。 所以我憋屈地应下。 陈姨热情邀请我们去到她的小屋,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她倒了两杯茶给我们,局促地搓手说招待不周。 顾珩抿了一口,说不会,我们很感谢她。 谁跟他我们了?我一口喝尽,苦得脸直皱起来,又不想让陈姨伤心,就干巴巴地说着好喝。 她龟裂的手交迭,向我们回忆起当年的事。 那年,进山采菌子的她不慎落入水中,被一位衣着华丽的夫人救下,在得知她失独丧夫的悲惨命运后,主动提出帮助她,高薪请她在此守护这条小溪。 这位夫人曾微笑着说:“我的孩子会找来的。” “我永远记得苏夫人,五年前她去世的消息传出,我偷偷去她的丧礼献了一束花。” 我沉默下来。 顾珩撇了我一眼,忽然转换话题:“当初我二人也跟着苏夫人,不知道陈姨你见过没?” 摩挲杯口的手停下,我竖起耳朵,只听她迟疑道:“隐约是有的,小小的一个,那天水急,她不小心摔跤,躲在苏夫人怀里哭,苏夫人便去山顶庙宇中求了块玉佩,她抓在手里直笑呢。” “我听见苏夫人唤她简简。” 霎时间,迷雾烟消云散,穿过岁月长河,我似乎看见啜泣的我,与安慰我的母亲,所以那块令我耿耿于怀的玉佩,是我的。 我正缅怀,顾珩猝不及防横插一脚,语气甚是无礼:“陈姨你确定自己没记错吗?” “怎么会呢?”陈姨被质问得脸色发白。 我皱眉拽了拽他的手:“干嘛这么没礼貌?” 他顿了顿,低声道歉。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不爱谈天的我们很快就要离去,临走前,陈姨告诉我们,庙宇附近有一处断崖,下面是个深坑,记得躲远。 我们应承下,就往山顶走。 那寺庙很是破旧,没有香火,所见到的人影,仅仅是一位洒扫僧人,他向我们微微作揖,引我们去佛堂。 菩萨法相庄严,十八罗汉怒目相视,我不敢造次,随顾珩一道跪在看起来脏兮兮的草垫,双手合十。 母亲生前酷爱念佛抄经,想必与菩萨相熟,如今我跪在此处,可否请菩萨代我问母亲的好,将我的心愿传达给她呢? 一准可以! 如此,我在心中虔诚地许起愿。 一愿秦先生永远爱我,二愿张妈身体健康,叁愿我有天能见到春天模样,四愿…… 我偷偷睁开一只眼,身旁顾珩闭着眸,面色平静,大约也在和自己妈妈讲悄悄话,我的心被一种奇怪的心情包围,好像要化了一样。 于是,我闭上眼,许下最后一个愿——四愿小狗永远陪伴我。 12 拜别僧侣,我们往回走,窄窄的山路,石阶布满青苔,防丢绳早在方才进寺庙时解开,这会儿我们一前一后。 冥冥中回头,幽深寂静处的寺庙,忽地传来振聋发聩的撞钟声,我停在原地,顾珩的面容飘到我眼前,我瞬间转头去,不敢再看。 放慢脚步,待他终于与我并排,我才闷声问他刚才许的什么愿,他同我作对惯了,不肯告诉我。 “难道你不知道愿望说出来就不灵验了吗?” 我当然知道,但就是好奇,凑近了,人几乎贴在他身侧:“偷偷跟我说,不给天上人听见不就成了,好不好嘛。” 我少用如此低眉顺眼的姿态与他相处,他却毫不识抬举,撇我一眼道:“不好。” 我作出凶狠的模样:“不告诉我的话,今天就把你丢在这儿喂棕熊。” 我以为他会吓得泪眼婆娑,咬着唇对我说奴家错了,结果他只是顿了一下,说:“据记载,这座山上出现过最大的野生动物是鹿。” 软硬不吃的坏东西,不告诉我便罢了,他能许什么愿呢,无非是变帅变有钱,迎娶他的林妹妹! 我故意走得飞快,将他落在身后,等走得气喘吁吁停下时,看着眼前山林间的景色,气消了大半。 尽管四周灰暗,但天空总归是蔚蓝色,一阵风吹过,树叶哗哗作响,浪涛般起伏,我深吸一口气。 蓦地,在这连绵的波浪中,出现一只灰色的蝴蝶,它翩翩起舞。 自诞生起,我的生活就很是矛盾,有些东西愈是灰暗,便愈是美丽。 一脚踏入杂草丛生的小径。 明知道就算追到它,甚至触摸到它,我也永远见识不到它的绚丽,可我却如同着了魔般追逐。 直到我伸出手几乎捉住它时,有人在我身后疾呼:“小心!” 我略略回神,发现自己竟已半只脚踏空,脚下是黑黝黝的断崖,接着一股强大的冲击力欲将我撞下崖底。 千钧一发之际,我爆发出巨大能量,胡乱挥舞双臂,想攀住什么,没想到揪住了顾珩的衣领,他被我拉扯得双膝跪地,十指紧紧扣住泥土地。 我的脚始终没有找到着落点,在空中乱蹬,唯一可依靠的是掌心的顾珩。 以前看武侠片,侠肝义胆的江湖剑客总会在危险时刻对同伴大呼你先走,可我是自私的,在这样困窘的时刻,我要有人留下陪我。 顾珩的眼睛一向冷,此刻又背着光,我咬紧牙关,在那双晦暗不明的眸中,隐隐生出错觉,仿佛窥见许多年前的一场雪。 我的手指松开一些,呐呐言:“哥哥……” 下一秒,顾珩终究支撑不住,卸力抱着我跌落谷底,我安然无恙地降落在他怀中。 支起酸疼的身子,头一件事是检查他有没有受伤。 繁密的枝叶遮天蔽日,四周黑漆漆的,我盲眼去摸,摸到他的一截脚踝,顺着脚踝一寸一寸摸上去。 滚下来时,他将我护得很好,我却听见他撞击在山石上的闷哼,顾不得会不会被他骂,我一边摸一边焦急地问:“有没有哪里受伤?” 幽暗中,衣角摩挲声渐次响起,他一反常态地没有冷嘲我大惊小怪,我更是心惊,怕他脾气犟,不愿喊痛。 “你说句话。”我一手撑在地,一手摸到他的脸颊,轻轻捏了捏他的嘴唇。 他喘着粗气按住我的手,浑身细微颤抖着,“我没事。” 得到他的答复,我才放下心,打量起困住我们的黑洞,想必就是陈姨方才所说的深坑,一点光都没有。 都怪我不小心,害人害己,更不必说因为怕顾珩丢下我,我口不择言喊出的哥哥,希望他不要用这个嘲讽我才好。 我的脸发起烫,为了遮掩尴尬,我先发制人:“都怪你没有抓住我,这下好了吧,我们被困住了。” 恐怕他当真自觉理亏,开始默不作声。 我怕黑,也怕虫,可是顾珩又不会惯着我,说出来还要遭他耻笑,我只好抱紧我的毛绒小狗包,默默朝他的方向挪动。 时间一久,难免心生恐惧。 突然想起管家给的对讲机,我兴奋地摇晃软如面条的顾珩:“对讲机,我们有对讲机,快拿出来联系刘叔!” 他没有立刻回答我,我的话抛进深潭般消失,半晌他冷静得有些不近人情的声音响起:“我的包落在上面了。” 无疑是噩耗。 我松开手,埋头在膝间低泣。 实在不能怪我灭自己威风,我的前半生都是娇生惯养,何曾落入过如此绝境,要是死在这里多丢人呐。 “别哭。”他安慰我,指挥我利用起仅有的工具,我的背包里有几只断裂的蜡烛和打火机。 “咔嚓”一声,火苗升腾,我忙不迭点燃蜡烛,霎时间洞内一片光明,这比面对黑暗要好上许多,我高兴得回头去看他。 微弱烛光影影绰绰照在他苍白的面孔,他的手指在见到我的一瞬,微微蜷缩一下,而后他别过脸,朝斜上方看去。 “那里就是我们摔进来的洞口。” 树木遮天蔽日,我见不到一丝阳光,顾珩摇摇晃晃起身,有些单薄的身体立在泥墙下,而后转头来看我。 “踩着我,试着爬上去。” 他微微弯腰,根本不给我拒绝的机会,当然此刻也并非扭捏的时候,我狠狠心,将那双满是泥泞的鞋踩在他背脊。 等我整个人踩实了,他才狠喘了口气,扶着墙,很是吃力地站起。 顾不上脏,我的指甲深深扣进泥里,攀岩似的,借力蹬上去,然而距离洞口不是一星半点,我绝望大喊起来:“有人吗,救救我们!” 无人应答,只有我的求救声回荡在洞穴,顾珩没有批判我的软弱,哑着嗓子让我小心下来,待我安全落地,他便脱力瘫坐在地。 “我们不会死在这儿吧。”一想到这个可能,我又要哭起来。 他说:“不会的,刚刚我在寺庙向妈妈要许愿长命百岁。” 我吸吸鼻子:“你只许了你自己……” “也替你许了的,你把妈妈借给我的事,我都说给她听了,她说谢谢你,会保佑你的。” 我很好哄,眨眨眼,流下最后一滴泪,便止住哭。 但几句话间,顾珩的脸色更苍白了,头发汗淋淋的,玫瑰色的唇血色褪尽,蜡烛燃到根部,很快又要重返黑暗,我上去拍拍他的脸:“你还好吧?” 一手凉意,细看下,他仍在发抖。 我想不出更好的方法,一咬牙就抱住了他,果然寒意袭人,冰得我也忍不住哆嗦,于是我更用力地抱他,他那点微不足道的挣扎便一同消失了。 “还冷吗?” 他沉默不语,我捧起他的脸,一簇火光跳跃在他的眼眸,我的拇指不自觉摩挲掉他面容上的一滴汗,他的眼眨了一下,复又向下看去。 “不冷了,放开我吧。” 我知道他嘴硬,才不听他的话。 微弱烛火熄灭了,光明后的黑暗显得更黑暗,我几乎盲了,不得不松开他,去背包中取残断的蜡烛。 一只手轻轻勾住我,我的心不知何故,亦像被什么勾住,我软声安慰他道:“别怕,我在呢。” 我将他搂得紧紧,心里却在盘算,蜡烛所剩无几,顾珩身体不适根本靠不上,总不能真死在这儿。 可看到未被烛火照亮的暗处,我就又退缩了,我习惯了躲在别人的羽翼下做娇小姐。 顾珩适时给了我一剂猛药——他咬破自己下唇,挣扎起身,早去黑暗中探寻出口。 我立刻脱口而出道:“你好好呆在这儿,我去!”说完感到后悔,也来不及了。 用光毕生勇气,我摘下毛绒小狗包塞进他怀中,“乖乖和小灰在这儿等我回来。”随后赤手空拳走进洞穴深处。 好多年以后,我质问顾珩,那时看着我的背影,究竟是希望我平安归来,还是希望我就此死在路上。 他沉默良久,我早已不会再痛,哈哈大笑起来。 我不断给自己加油打气,默念妈妈保佑我,循着石壁往前走,一不小心脚下一滑,就跌了个跟头,摔得眼冒金星,眼泪一下就掉出来。 但想到还有人在等我,我就立马擦掉眼泪,一瘸一拐继续探路。 风呼呼吹过,我听得毛骨悚然,加紧步伐,黑黝黝中撞上枝叶,吓得抱头尖叫。 在如此艰难的探索之后,我终于看到光亮,是一个狗洞。 我钻出半个身子,外面已经天黑了,虫鸣蛙叫,星河灿烂,我激动得又哭了,边哭边往回走。 等再次找到顾珩,我像是捡破烂回来一样,浑身肮脏不堪,泪水更是将我变成花猫。 他正抱着小狗在发呆,见到我,暗淡的眸突然迸发光亮,一瞬又泯灭。 我高兴地向他禀报我的发现,他随我动身,我搀扶着他,护着蜡烛,循着记忆找到狗洞,让他先爬出去,我紧随其后。 躺在劫后余生的土地,吹着微凉的夜风,星星闪烁在枝头,疲倦浪潮一样席卷而来,迷迷糊糊中,我睡过去。 再醒来,我正趴在顾珩背上,浑身酸疼,我禁不住“哎呦”一声,他喝令我别动,我心中恼怒,踢了他一脚,他动动脖子,撇了我一眼。 我说:“这回可都是我的功劳,以后对我放尊重点。” 似乎回归到现实,我们就要恢复唇枪舌剑。 他冷哼:“是啊,要不是你追蝴蝶,我们也不至于摔下去。” 他都知道,我涨红脸,不再说话。 经过野花草丛时,他随手摘下一朵紫色的花递来。 秋天来了,冬天还会远吗,唉,今年又没有见到春天的模样。 我兴致阑珊地把紫花举到夜空下端详,左转转右转转,就好像一只紫气球,我笑了笑。 倏地,顾珩抬头与我一同看向星空,他说:“书上说紫色加黑色,就是红色,很奇怪吧。” 他随口一说,我却听进心里去了,悄悄眯眼,企图把这两种颜色融合。 未来很长一段时间,我心目中的红是紫加黑,后来才知道他是瞎说骗我的,紫色和黑色不能变成红色,就像我永远见不到春天。 13 最后我们在此起彼伏的呼唤中获救。 无数道光柱扫射在夜林,我从顾珩背上跳下,边回应边一瘸一拐朝光线最集中处走。 刚踏出两步,便发现顾珩没跟上,他正立在原地,胸前挂着我那脏兮兮的毛绒小狗包,怔怔注视夜空。 我当他吓傻了,不计前嫌地折返,牵过他的手,走入夜林。 他的手汗津津的,我使了劲儿攥紧,他亦很乖顺,不曾挣扎。 夜林很安静,我破开杂草,一想到即将结束这有惊无险的一夜,心中畅快,与他闲聊起来:“你刚刚在看什么,看得这样入迷。” 沉默良久,他说:“我看到一颗极闪亮的星,你说过妈妈化作星到天上去了,说不定真的是她在保佑我。” 嘿,明明是我救了他,不过我不愿扫兴,注视那颗明显亮于其他的星星,轻声说:“对呀,一定是妈妈。” 四周喧嚣,树影重重,我们静静穿梭在林间。 轻微的皮外伤,硬是被裹成木乃伊,张妈特地煲了鸡汤,一口一口喂我,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可不忍她担心,只好乖乖喝得肚皮圆圆,听话地卧床休息。 一待她离开,我就大摇大摆去到顾珩卧室,毫不意外地见到林如意,她正泪眼朦胧地为他涂药。 我把鸡汤重重搁在桌上,斜眼看他二人。 顾珩识相,拍拍她的手臂,比划手语,不一会儿林如意期期艾艾要告辞,临走前,把药膏塞到我手里。 我愣住,哼一声,坐去顾珩面前,没轻没重地给他擦药,他硬是憋着不吭气,真是臭脾气。 悻悻丢下药膏,我招狗似的唤他到书桌前,逼他把鸡汤喝了,喝了一口,他就皱眉说喝不下。 张妈给我熬的十全大补汤可是好东西,母亲生前最爱喝,我威胁他,不喝我就不把母亲借给他。 这招最是有效,他闷头叁下五除二就喝个底朝天,挺翘的鼻尖沾得油亮亮,好不滑稽,我一笑却扯到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他抹掉鼻尖的油,幸灾乐祸地勾了下唇。 我气得要走,突然又想起此行的目的,气鼓鼓拿起纱布把他的头缠了一圈又一圈,捏着他下巴满意地点头。 “你做什么?”他拨开我的手,要拆纱布。 我连忙握住他的手,阻止了他愚蠢的行为:“别动,我是在帮你。” 我是父亲最疼爱的小女儿,如今我伤成这样,他难免要迁怒于顾珩,但要是他伤得重些,父亲便也不好意思再责罚他。 我解释完,顾珩住了手,我凑到他面前邀功:“你说你要不要谢谢我,要不要乖乖当我的小狗?” 他别扭地别过头去。 我准备再调笑几句,门被敲响,不出我所料,父亲将我们传到书房,我们两个造型夸张之人立在堂下,他无可奈何叹了口气。 我悄悄看他,见他没有怒色,胆子大起来,可怜兮兮跑到他面前撒娇,哭诉自己在洞穴中所遇之事。 他不看我,反倒沉沉盯着顾珩,随后他挥挥手,命我退下,要与顾珩私谈。 我暗道不好,刚准备为他美言两句,父亲眼神制止我。 我咬咬唇,路过顾珩时,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大不了我跟他一起抗,总归父亲不舍得罚我。 忐忑等待许久,直到隔壁有了声响,我腾地弹起,推开门,打量他有没有缺胳膊少腿。 幸好幸好,安然无恙,看脸色,也不像受了罚,不过我还是不放心地问了句,他低垂眼眸,说:“苏先生罚我写一千字检讨。” “不就是一千字吗,我替你写!” 我拍着胸脯保证下来,等回了房抓耳挠腮,直写到后半夜,头一点一点如小鸡啄米,也总算了解古代昏君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滋味。 不好受啊。 第二天我顶着大大的黑眼圈把检讨交给顾珩,他煞有介事,仔细阅读,最后掸了掸纸张,淡然道:“你的道歉,我收下了。” 什么意思?我瞪大眼,我竟被骗了!难怪他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 我磨了磨牙,有你好受的。 秦先生在一个午后来探望我,难得不在我们的小楼,当时顾珩端了水来替我擦脚,作为他欺骗我的下场。 避免弄湿床单,我把脚翘在他的腿上,他拧干毛巾,给我揩脚背,那些水滴都顺着我的脚脖滴到他的灰裤上,泅出一片暗色。 我自顾自躺在高高的枕头,读借来的连环画,偶尔从书页中偷窥他,但凡他有不耐之色,我便要发作。 可惜他乖得很,没给我找到错处,不过有什么用呢。 我把书盖在胸前,动动脚趾,搔他的掌心,他停下动作看向我,我无辜道:“你弄疼我了。” 现在我扮演的是为救顾珩摔断腿的女英雄,谁见了不夸我一声棒,最主要的是可以理所应当地使唤他,尽管他知道我在演戏。 “脚板底别忘了擦。”我翻过一页,吩咐道。 他弯腰把毛巾放入水盆,我的脚与他的胸膛一触即离,随后覆有薄茧的指腹掠过我的脚底,一阵酥痒,让我不得不蜷缩起脚趾。 他一定是知道我怕痒,故意挠我痒痒,让我破功,我偏不,我咬住唇死死忍住,换来他一句呵斥:“别乱动。” 原来我的脚比较诚实,已经从他的膝盖扭到他的大腿根,所以当秦先生进来时,看到的便是如此一副景象。 我还以为是送药的仆人,头也不回叫她放下就行,结果半天没有动静,直到她弱弱地唤了句“小姐”,我才撇头。 不望还好,一望吓了一跳,门口立着的竟是秦先生,他今天身着棕色薄风衣,玉身长立,微笑看着我。 我莫名慌乱,把脚从顾珩手中抽出时,不慎踹在他胸口,在他衣服上留下一个湿痕,没顾得上他,我急忙端坐向秦先生问好。 秦先生在门口打量片刻,才缓缓步入房间,眼波在我二人间流转:“简简,这位是?” 我紧张极了,像被老师审问为何开小差的学生,口不择言道:“我新养的一条小狗。” 顾珩听到了,收拾的动作顿了一下。 “这可不礼貌,”秦先生没给我懊悔的时间,门合上后,他来到我身边,双手温柔抚上我额头缠绕的纱布,“听你父亲说,你受了很重的伤,我不放心便来看看你,希望没有打扰到你。” “怎么会呢,”我连忙握住他的手,摇头以表忠心,“您能来我非常高兴。” 他俊美的面孔始终挂着淡淡的笑,贵气浑然天成,与我这幼稚的房间格格不入,他的脚旁还摆着我的小狗棉拖,显然他也看到了,几不可闻地笑了一下。 我的脸都红了,企图缓解尴尬,便在他惊讶的眼神中,将纱布一把拽下,拍拍毫发无损的脑袋瓜,笑道:“您别担心,我没受伤,就是怕爹地责罚我,故意弄得严重些。” 秦先生失言地笑了笑,随即问起我在遇险的事,父亲或许不会耐烦听我的故事,但秦先生一定有耐心,我就是知道,他对我向来有无限包容。 我添油加醋把惊险的事说得无比欢乐,希望他能笑一笑,可他只是摸了摸我的脸:“你一定怕极了。” “才没有,”我讨好地蹭他的掌心,“只要心里想着还没跟您一起看今年的人马座流星雨,就什么都不怕。” 或许他看透我刻意的撒谎,但他仍低头给了我一个轻柔的吻。 “唯一遗憾的是我没有抓到那只蝴蝶,我想它肯定十分美。” “你快快好起来,我就带你去看蝴蝶,如何?” “当然好。” 我抬头感激而眷恋地看着秦先生,他用一贯温和的眼神抚慰我,我忍不住悄悄向他靠近了一点。 难得没有在专属的小楼,他真实地步入我的生活,令我知道他不是一场幻梦,我不得不承认,他带给我的从不止疼痛。 突然他话锋一转:“在看什么书?” 他送的书我没有一本是读完的,此刻便觉得羞愧,答话的声音都小了不少:“是《小王子》。” 没想到他没有生气,反而答应了读给我听的要求,我早该想到秦先生如此温文尔雅的人,怎么会因为这点小事与我置气。 我拍拍床,邀请他坐到床边,接着抱紧我的玩偶,眼睛一错不错地看着他。 从前都是我读诗给他听,如今颠倒过来,我觉得非常新鲜,不过我的脑袋中毒了,看着他修长的手指捧着书脊,就像是曾经捧着我柔软的腰肢般,暧昧摩挲,低沉的声线响在耳边,我亦无可奈何回忆起他高潮时的喘息。 “我的那朵玫瑰,别人会以为她和你们一样,但她单独一朵就胜过你们全部。因为她是我浇灌的。因为她是我放在花罩中的。因为她是我用屏风保护起来的。因为她身上的毛毛虫是我除掉的。因为我倾听过她的哀怨,她的吹嘘,有时甚至是她的沉默。因为她是我的玫瑰……可是,可是我那时毕竟太年轻,不懂怎样去爱她……” 被风拨开的白窗纱,常青树窸窣抖动的叶,隐隐传来的香水味,以及那双我永远看不透的湖绿眼眸。 那时候我并不想从童话故事里获得什么深刻感悟,我仅仅是读了一个故事,因此我从来没记住书中的只言片语,我只记住这如梦的场景。 不过梦迟早要醒的,傍晚他离开了,我趴在露台目送他。 老管家按礼仪,得送他至门口,他却摆摆手,最后回头朝我一笑,背影孤寂没入夕阳,渐渐消失。 我懊悔起来,应该回他一个吻的。 夜里,为弥补我的一时口误,我大发善心给顾珩补英语,可他太笨了,我忍不住大骂他笨蛋,他抿着唇,很可怜。 我只好抓住他的手放在我唇上,命他感受我如何发音。 他执拗地往回缩,我不让,非得跟我一起念完才行,然后我才漫不经心,口齿不清道:“我今天不是故意踹你的……也不是故意说你是我的小狗……” 他没有反应,想假装没听见。 我这样的心性,不愿说第二遍,死死瞪着他,他垂着头,看着自己的手指,慢慢蜷成团:“随你的便,反正你是什么德行我早知道了。” 我拍桌而起,怒骂他白眼狼。 “看吧,你根本不诚心,”他哼一声,“不过我原谅你了,因为我得告诉你,给你洗完脚以后,我压根儿没洗手。” 大变态! 14 那天以后,秦先生派人为我送来不少奇珍异宝,漂亮的宝石,华美的衣袍,通通被我丢去一旁,我唯一想要的是他能来见见我。 当我拖住他的手下,询问他何时再来时,这个不苟言笑的年轻人摇了摇头,我的希望落空了。 直到读完《小王子》,秦先生也未再露面,反而是讨人厌的顾珩成天在我面前晃。 演戏总要演得像些,这半月来,我都依靠他的搀扶上下楼梯,一蹦一跳苦不堪言,索性我便命他将我的餐食端上楼,一边读连环画,一边囫囵吃饭。 为保持适当腰围,我吃得向来很少,张妈好心偏要煮猪蹄给我以形补形,我便挑出来塞到顾珩碗里,叫他不准浪费粮食。 相比较刚来苏家,他长高长壮不少,像注目自己亲手养大的可爱小狗,我颇有点得意,尤其他玫瑰色的双唇,被油光浸得晶莹饱满,真想一口咬上去。 见我盯着他看,他斯文咽下最后一口肉,随后把猪蹄递给我:“没了,要不你啃骨头吧。” “我又不是小狗,你是行家你啃。” “你哈喇子都流下来了,怪可怜的,还是你啃吧。” 我推来他推去,暗暗较劲,谁也不服输。 最后我猛地一拍桌子,起身揪住他的衣领,在他震惊的目光中,低头啃了一口他的嘴巴,还伸出舌来,咂了咂味。 又软又嫩,像盘豆腐。 猪蹄早就在挣扎间落地,没人再去管它。 顾珩仿佛受了美杜莎之蛇的诅咒,一下子僵硬住,脖子到耳根突然爆红,眼睛水汪汪地瞪着我,里面情绪复杂。 我不懂什么怜香惜玉,看他那傻了吧唧的样子,我就知道我又赢了,忍不住得意洋洋道:“哈哈活该,谁叫你招惹我。” 倏地,他开始用力擦嘴,油亮的唇被擦得惨白,直至破皮,血珠弄脏他的衣袖,我急忙拉住他的手:“你疯啦!” 他始终沉默,就好像我口吐毒药,他急于撇清。 “再擦下去你的林妹妹就要认不出你来啦!” 杀手锏不亏是杀手锏,果然奏效,他的面容镇定下来,恢复往日的牙尖嘴利:“呵,就当被疯狗咬了一口罢。” 虽然被气得不轻,但我还是大发慈悲找来药,免得他跑去跟父亲告状说我欺负他,不就咬了一口,又不疼,而且我每天都有用草莓味牙膏刷香香,干嘛这么生气。 难不成……我睁大眼,偷瞄他一眼,他正偷偷用舌尖舔舐伤口,难不成这是他的初吻? 我忽然原谅了他的不识好歹。 完成秦先生的拼图后,我请他的手下替我转交给他,几天后,我收到他的邀约。 走前我跟顾珩说要他乖乖等我回来,他看了我一眼,翻开下一页书,没做声。 我深吸一口气忍住了,被我夺了清白之身,拿乔一点有什么关系呢,做女人,要大气。 刚离开苏宅,我就已将他抛至脑后,一心想着今日的约会,待车子驶到陌生地带,熟悉的面孔便带领我去寻找秦先生。 那是一片空旷草地,时不时有巨响传来,走近发现是靶场,硝烟随枪声弥散在半空。 西装保镖立在一旁说了什么,秦先生便回头看向不远处的我,笑着对我招了招手。 各类糖果甜品齐齐上桌,我塞了几颗进嘴,枪声太大,我一边捂住耳朵一边偷看他五官立体的侧脸。 他的心情似乎不错,微微勾唇,单手持着枪,后座力使得他裸露在外的小臂肌肉绷得紧紧。 我的视线紧张地在枪口与靶子间逡巡,他却用余光瞄我,笑道:“简简,擦擦嘴。” 而后“砰”一声,爆了人形靶子的头,怪异的水晕从中心扩张开。 我禁不住拍手叫好,他走到我身边,蹲下用指腹揩拭我唇边的糖霜,问我想不想试试。 其实我不太喜欢舞刀弄枪,但在秦先生希冀的目光中,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场。 他亲自为我戴上耳麦,立在我身后,握住我颤巍巍的手,熟悉的体香环绕我,我真想问问他有没有收到拼图,那可是我费了好大劲才拼好的。 我回头望了望他,却没有勇气问出口,降噪耳麦外,他嘴唇翕动,我没能分辨出他的话,第一次射击已经结束。 强大的后座力使得我冲进他怀中,他仿佛一座大山,稳住了我的身体,我一震,看着靶子上的水晕懵懂发问:“这是什么?” “西瓜汁。”他温声道。 我没有多想为何会在靶子后放西瓜,也忽略掉不知何处传来的呜咽,点点头,发干的唇重复道:“是西瓜汁……” 虎口疼得发颤,我不想玩了,几乎是带了点恳求去撒娇,但秦先生不看我,注视着远处重新立起的靶子。 拯救我的是一通电话。 他的手下静立在一旁等候,我抓住机会,战战兢兢提醒:“秦先生,您有一通电话,似乎很是紧急。” 他慢慢直起身,瞥了一眼手下,随后摘掉碍事的耳麦,低头吻我冰冷的面颊,“去我为你准备的房间休息,一会儿我就来找你。” 劫后逢生似的松口气,路上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白衬衫束着他的窄腰,下摆被随意掖进西装裤。 他正与电话那面的人谈笑风生,那副松弛有度的模样——不知何故,我的脑海突然冒出顾珩的脸,我心想他一辈子都比不上秦先生,还是乖乖做我的小狗比较好。 没到房间,我就假意说自己肚子疼,实则躲进花园,将双手浸泡在沁凉的喷泉水,整朵整朵艳丽的花漂浮四周,我拨了拨,它们悠悠漾开。 等回过神,我解下脖间丝巾准备擦手,忽然一阵风,将它吹至半空,我起身追去,分花拂柳,它缓缓落下,在一片矮草丛。 这一年,在这方华贵花园,我遇见了赵小垠,那时他还不是华尔街翩翩贵公子,只是个浑身脏兮兮的花脸猫。 见到我,他啃食野果的动作顿住,与我大眼瞪小眼。 环顾四周,没有仆人在,我笃定他是偷溜进来的小毛贼,叉腰摆起架子来:“你是谁,为什么在这儿?” 他不说话,一双亮晶晶的眼盯着我,像头小狼,不过他又瘦又小,我才不怕。 我凑近戳了戳他的脸:“说话呀。” 他呜呜两声捂住自己被戳红的脸,眼泪汪汪想把自己藏起来,但他转去哪儿我就跟去哪儿,几个回合下来,我明白了,又是一个小哑巴。 “你是来偷东西的?” “还是跟父母走丢了?” 他恍惚地点了点头。 “好吧好吧,”我朝他伸出手,“跟我走,我带你去找爸爸妈妈。” 他把沾着果汁的手递来,我被这黏糊糊的触感弄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想甩却没甩开,更不必说他站直以后比我高半个头。 所以他讨好地将我掉落的丝巾送来我面前时,我没好气道:“擦擦脸吧,看你脏得像个花脸猫。” 他笨手笨脚的,擦半天除了将脸颊擦得通红,泥污没有一点消失,我只好带他去喷泉,浸湿丝巾仔仔细细给他擦拭,没想到泥土下,是个姿容昳丽的少年。 嗯,是我下一只小狗的模样。 待我终于见到仆人,要将他交给她们时,他呲牙发出警告的低吼,谁来抓他都被逼退,直到慌乱中有人喊了声“秦先生”。 一柄枪立刻抵在少年的额头。 可是他没有退缩,甚至愈演愈烈,握紧我的手将我揽在身后,对准秦先生要发起进攻,我大喊:“不要!” 神奇的事发生,他真的刹停。 仆人手忙脚乱镇压住他,他那张漂亮的脸死死贴紧泥土,变了形,眼睛却一直追随我,直到我去到秦先生身边,他眼睛里的光熄灭了,呆愣地看着我俩。 秦先生眼神示意手下挪开枪支,居高临下对少年说:“我说过你得有点礼貌。” 看样子,二人相识。 少年满眼仇恨地瞪着他。 秦先生笑了笑,牵着我转身离开,我不放心,边扭头看边拽了拽秦先生的手:“您认识他吗,他告诉我他跟父母走丢了。” 秦先生的语气很诧异:“哦,他竟愿意与你交流?” “请您帮帮他,”我小心翼翼道,“或者,我可以带他回家吗?我想养一只新的小狗……” 15 车窗倒影中,漂亮的少年踞在车座一角,眼睛从双臂的缝隙中偷窥我。 我忆起秦先生听见我说要再养一只小狗时颇为诧异的神色,直到我有些羞愧地低下头去,他才摸了摸我的头顶,笑道:“简简这样朝叁暮四可不行呀。” 我猛地抬头,想告诉他我只是对小狗这样,对他,却是一万个忠心耿耿,然而没等我说话,仆人已拽着难以驯服的少年向我们走来。 我呆住了。 瘦弱的少年套上止咬器,脖子上拴着狗链,连手脚也被镣铐束缚,眼睛痛得发红。 这与我小儿科般的养狗大相径庭,秦先生真的把他当做小狗送给我了。 从令人昏眩的怪诞感中回神,我立刻命令仆人为他松绑,仆人看了眼不为所动的秦先生,恭敬地对我说:“抱歉小姐,这畜生伤人。” 因而我明白,这其中关键在于秦先生,他总是拥有对旁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资格,似乎从未有过同情心。 他说:“简简,方才这孩子确实听你的话,但是你也看到了,他对我抱有非常大的敌意,难道你想他伤到我?” 当然不! 我急道:“您才是最重要的!” 他很满意我的回答,把钥匙递给我后,笑着目送我离开,我想他一定是累了,否则怎么会不送我回家。 很快,这点失落被与少年独处一车的忐忑打散,他好像十分不喜欢止咬器,不停甩头,把车窗撞得直响。 我大着胆子对他说:“安静。” 他听了后竟真的停下,转头直视我,我咽了口唾沫,指着止咬器试探道:“你不喜欢?” 他点点头。 他的眼尾在刚才的挣扎中,被碎石磨破,殷红一片,显得楚楚可怜,我说:“那我给你解开,你不许咬我。” 他又点点头,手脚并用凑来,结果太近,被我条件反射地一脚踢开,他抱着腿呜咽,我恶人先告状:“谁叫你靠那么近,活该!” 我见他不像他们说得如此难以沟通,胆子逐渐大起来,掰过他俊俏的小脸,恶狠狠道:“以后我就是你主人,叫你咬谁就咬谁,听见没?” 那张小脸蛋上仅存的那点肉被我挤在一堆,胖嘟嘟的唇撅起,他眨眨眼,仿佛在说“知道了”。 孺子可教也,比家里那只小狗听话多了,此刻我真想仰天大笑。 我仰靠在车座,拍拍大腿,他极其自然地把头伸来,我双臂环绕他的头颅,去解后头的锁,就听见鼻子抽动的声音——他在嗅我的味道。 锁骨很痒,但是这是认主的第一步,我忍下了。 “咔哒”一声,锁开了,紧接着,脖子和手脚上的,都被我一一解开,他自由了,可当他佝偻着从车里钻出来,仍乖乖站在我身后。 一个人全然臣服于我,我的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 我故意带着他在院子里转,就是要给顾珩看看,什么叫合格的小狗,既然他不肯听话,那我就再养一只。 我不知羞,雄赳赳气昂昂的,但我如此便罢了,少年竟也昂首挺胸,不知在得意个什么劲儿,随即就被我瞪蔫儿了。 然而转了好久,没给顾珩看到,反而被老管家传唤去书房。 糟了,忘了父亲这茬。 我吩咐仆人把他带下去洗洗,至少待会儿给父亲一个好印象,结果他见我离开,立刻跟上来,我训狗似的止住他:“停。” 我几乎看见一根尾巴在他屁股后头摇,他昂头用亮晶晶的眸看我,我一心想着如何蒙混过关,无心安慰他,敷衍告诫他听话后便奔赴刑场。 没成想,父亲不仅没责怪我,反而说我做得好,记不清父亲多久没有夸过我,我心花怒放,连带对少年的态度都好了不少。 哼着歌去到暂时安置他的杂物间,远远地便听见打斗声中,夹杂着顾珩的声音。 这还了得,小狗争风吃醋打起来了!我一个箭步冲上去,推开门。 原以为会是顾珩被打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我会搂住他,怜惜地为他擦泪,告诉他别伤心,他依旧是我最爱的小狗,没想到局势反转,他轻而易举把花脸猫压制住。 安慰的话硬生生转了个弯,我大喊:“都给我住手!” 两个人齐齐看向我,一个冷酷无情,一个面容凶狠。 按道理是要安抚打输的小狗的,我扒开顾珩,伸臂挡在少年身前,“你干什么,打狗也要看主人,不许欺负我新养的小狗。” 他听到我养了新的小狗会有什么反应? 我期待地看着顾珩,他却只是扫了眼我背后逞凶的少年,转身走向一旁,这会儿我才看见瑟瑟发抖的林如意。 他毫无波澜的声音传来:“那就管好你的……你的人,别让他出来乱吓人。” 所以是花脸猫冲撞了林如意。 我们并不占理,但我不肯服输,挺起胸膛看着顾林二人相互扶持出了门,被父亲夸奖的喜悦消失殆尽,化作胸膛吐不出去的一口气。 看见没洗干净的少年,火气更大,亲手把脏兮兮的他送进浴室,无奈仆人摁不住他,叫他赤裸着瘦骨嶙峋的上半身就跑出来。 头上滴水,脚下啪嗒啪嗒,地毯弄得一团糟,我怒气冲冲揪住他的耳朵:“再不洗澡,我就不喜欢你了,还要把你丢回去。” 成功恐吓到他,他驯顺把自己埋进水里。 又想起父亲说的他是秦先生的客人,我们不可怠慢,我只好在浴室门口的沙发上看漫画,以保证每当湿漉漉的狗头伸出来时,能安心地看到我。 最后老管家为他去取衣服的空档,我骗他穿上我的碎花睡裙,他扭捏地走出浴室时,我捂着肚子笑翻在地。 这个笨蛋见我笑了,居然也乐呵呵笑起来,还挺好看的。 我摸着他软软的头发,忽然想到他还没个名儿,取来纸笔,刚写下“小狗”二字,就见他在挠脖子上泡开的伤疤。 惊得我抛开思绪,仔细给他上起药来,他毫无防备地昂着泥巴褪去后雪白的颈子,喉结痒得上下滚动,我摁了摁,他“呜”地捂住,咳嗽几下。 “抬起来,我要玩。” 他真是听话,我奖赏地搔了搔他的下巴,也不知他走丢的这段日子,受了多少苦,父亲说会帮他寻找家人,在此之前,就暂住在苏家。 “这两个字识得吗?” 他看看我,看看“小狗”,懵懵懂懂,肚子突然发出好大的声响,他也知道羞愧,低下头去紧紧捂住,不给它泄露出来。 多乖呀。 所以晚上用餐,我允许他代替顾珩坐我旁边,我不停给他加菜,他哪敢不吃,塞得两颊鼓鼓囊囊。 我的原意是气死顾珩,但顾珩根本不看我,与林如意含情脉脉。 呸!臭小狗! 话这样骂,但遇上事儿,顾珩总归靠谱得多,尤其这个被我宠爱的乖小狗就是“事儿”本身的时候。 当时奔波了一天的我刚泡进浴缸,舒服得直叹气,一闭眼,顾珩冷冷淡淡的脸就冲进脑海。 竟敢对我养新小狗一点表示也无,看来平时还是太宠他,让他没有一丁点的危机感。 哼,看新小狗多好,被迫和我分开,关进杂物间睡觉的时候,那个依依不舍的眼神,这才是乖狗狗。 我笑着拨了拨水,旋即又想到秦先生。 暧昧的气息,宽厚的胸膛,立在远处的人形靶。 荡漾的水面映照我扭曲的面容,“哗啦”一声,我把下半张脸埋进水里,只留一双眼。 晃动的红外线,被我忽视的呜咽,低沉的一句“别怕”。 ——叁,二,一 “砰!” 倏地我扑腾着支起身,大口喘气,水珠迸溅进眼睛,疼得我睁不开,然而“枪声”仍在持续,扭头看去,雾气朦胧中,一团黑影正不断撞击磨砂玻璃门。 门锁已松动,似乎下一秒就要闯入,浴袍挂在高高的衣帽架,我将身体淹在水里呵斥道:“不准进来!” 他没听我的话。 我咬咬唇,破釜沉舟地赤裸起身,在门被撞开的一瞬间,裹上浴袍往外冲,边冲边喊救命,与循声而来的顾珩撞个满怀。 慌乱间本就松垮的系带,彻底松开,我不得不紧紧抱住他。 那面容清纯,实则邪恶的小淫贼还一脸无辜朝我走来,我命令顾珩道:“快把他赶出去,他耍流氓!” 顾珩冷哼:“你不是说他比我乖多了,怎么,他就是这样乖的?” 我被他冷嘲热讽自然想发作,无奈此时有求于他,只好低声下气:“我错了还不行吗,你最乖你最好你最听话……” 他没再说话,抱着我躲过小淫贼,小淫贼也发了狠,猛力扑来,顾珩搂着尖叫的我轻松躲开。 “闭嘴。” 我望着他红通通的耳垂,识相收声。 几个回合下来,小淫贼气喘吁吁,刚好被赶来的仆人们压制住,尽管如此,他色眯眯的眼睛还在看我。 亏我还惦记着给他起名的事儿,依我看,就叫小淫贼好了。 我气鼓鼓让他们都滚出去,顾珩听了撇我一眼,就要掰开我搂在他腰间的手,我“哎哎”叫停,底气不足道:“你留下。” 他倒也没反抗。 直到我压着他把门阖上,门外的吵闹渐行渐远,他才说:“现在可以放开了吧。” 我涨红脸,不知怎么把这样丢人的事说出,尤其在向来与我不对付的人面前,他不得笑话死我,因此只好嘟囔了几句。 他本性暴露,开始不耐烦:“说什么呢你。” 不就是没管好小淫贼冲撞了他的林妹妹,人又没受伤,至于气到现在吗,好小气。 我的大小姐脾气也上来了,豁出去大吼:“我浴袍散了,里面可什么都没穿!” 大半胸脯都贴在硬邦邦的肋骨,我故意挺了挺好叫他感觉到,他胸口的起伏甚至停顿了一秒,随后他猛然别过脸,从脖子到脸颊,轰然变红,咬牙切齿:“苏简简,你不知羞耻!” 趁着这会儿,我赶紧系好衣服,看他比我还紧张,没忍住逗了逗他:“我就是不知羞耻,你咬我呀。” “快穿好。” 他气得发抖,指尖都在颤,摸上门把手想偷溜,我才不依他,一把抓住,“就不,我要你给我穿。” “胡闹!” 看着他小媳妇似的神态,我憋住笑,上前戳了戳他的脸颊,他的睫毛一颤一颤,我踮脚往他耳朵里吹气:“害羞啦?” 目光仔细打量,他的眉头皱成一团,鼻尖出汗,玫瑰色的唇死死抿住,不知怎的,我蓦地想起那个软绵绵的吻,反倒也不好意思起来。 我讪讪退开,“穿好了……” 话音未落,他落荒而逃,我呆看门吱呀开合,仿佛震颤在我心间。 16 至于与小淫贼解开误会,已经是一周后的事了。 这期间我将他忘得一干二净,色令智昏地围着顾珩转,故意惹恼他,看他脸红嗔怒,我便奇异地感到满足,腆着脸去哄他时,更是像个流氓般,有意无意触摸他的指尖。 直到老管家敲响我的门,我才记起我还养了个小东西。 他被安置在舒适温暖的房间,那曾是我幼时的玩具房,特地收拾出来给他住,按理说他该感恩,但他玩起了绝食。 我撇下顾珩,怒气冲冲本想去指责他,可见到他的一瞬,话全吞进肚子里去了。 这小淫贼奄奄一息地靠在床边,脸色苍白,听见声响,警觉扭头来,见是我,笑容洋溢了一秒,又熄灭,似乎连身后的尾巴都低垂。 我“哼”地走到他身旁,问:“知不知错了?” 他狠狠点头,眼睛亮晶晶的,我想再教训他两句,恰逢他肚子咕咕巨响,他不好意思地把头埋进臂弯,嶙峋背脊把衣服撑得高高,我的心就软了,去厨房给他偷了只烧鸡。 他边吃边抽泣,我气不打一处来,拎着他耳朵质问:“你还有脸哭,说!为什么偷看我洗澡?” 他被我吓得一愣,眼泪像珠子无声落下,随后丢下烧鸡,狗刨似的挥舞两只油腻腻的爪子,又掐住自己脖子,表情痛苦生动。 我明白过来,他害怕洗澡,便也以为我害怕,担心我溺水才想冲进去。 唉,该说他笨呢,还是说他乖呢,看着他头顶几缕呆毛随动作一晃一晃,我忍不住伸手去碰。 几厘米远时,脑海中浮现出顾珩冷清的面孔,我猛不丁收回手,做贼心虚地回头看,那人并不在此处。 不对,就算在此处又如何。 我大大方方伸出手,揉乱他的头发。 为他放了顾珩的鸽子后,顾珩就不开心了,当然这是我的猜测,毕竟他一贯没有好脸色给我,尤其小淫贼被宽恕后,不再被限制自由,更多地出现在我们面前。 每天放学,门口多了一个望主石,直愣愣盯着我,一路跟着我,我停下,他也停下,我继续他,他也继续走。 他乐此不疲,我却觉得烦,躲到顾珩身后,拿他当挡箭牌。 小淫贼看不懂别人脸色,跟我一块围着顾珩转圈圈,顾珩自然心烦意燥,臭着脸想快步离开,我不依,故意去林如意旁边,几次下来,他只好乖乖由着我。 我以为他一定很讨厌我们,可当某天叫顺嘴的诨名被父亲听见时,顾珩竟帮我解围,他说:“是无垠的垠,简简是希望他能忘却前尘,拥有无边未来。” 这通话把我唬住,悄悄长吁一口气,视线里他那双节骨分明的手交叉相握,我微微抬头,恰巧与他眼神相交。 小淫……不,小垠不相识地凑来看我,在这诡异安静的气氛中十分突兀,我在桌下踹了他一脚,他咬住唇,可怜兮兮地看我,显然不知道哪里又惹到我。 随着父亲了然于心的呵笑,餐桌恢复热闹,他先是询问顾珩学业如何,接着叮嘱我多多照顾他二人,我噘着嘴,想撒个娇发泄不满,却追不到父亲的影子,他总是很忙。 我带着恶犬拦住顾珩,不自在地道谢:“刚刚谢谢你,就奖励你英语辅导半小时……” “不是为了你,”他打断,冷冷看我一眼,“是他的名字实在有碍观瞻,脏了我和如意的耳朵。” 我气鼓鼓瞪着他。 至此,小淫贼正式更名为小垠,不变的是他仍旧是我的小狗,既然顾珩不喜欢我,那我就多花时间在小垠身上。 为了消耗他的精力,我请老管家在我不在家时多多陪他玩扔球游戏,遭到哭诉,声称小垠少爷生人勿近。 于是这项任务责无旁贷地落到我头上。 待听见楼梯咚咚咚踩响,我知道他又叼球回来,他把球往地上一扔,头贴过来,要我的奖赏。 我敷衍摸了摸,把球地往露台外一扔,他便又埋头去找。 后来他再不肯玩了,一个劲儿把头往我手下塞,原来他不是喜欢捡球,而是喜欢摸摸。 本都摸倦了,结果在父亲的指示下,顾珩不得不为我补习,这下可好,给我忙坏了。 我在他面前与小垠故作亲昵,一会儿玩捡球游戏,一会儿投喂水果,小垠喜欢吃草莓,我便在顾珩眼皮子底下仔细摘梗,柔声细语喂进他的嘴巴,“乖狗狗吃草莓,不乖的,只配吃冷板凳。” 这番指桑骂槐让顾珩坐不住,头也不回地走出房门,我把本要喂给小垠的草莓塞进自己嘴里,然后冲着顾珩的背影做鬼脸。 再回头,见到的就是委屈的小狗狗,用白嫩手指指着空空如也的嘴,满是希冀地望着我。 我是绝情的人,利用完了,肯不肯敷衍全凭心情,恰巧我不愿意。 赵小垠却很倔强,很固执,他能花一整天的时间只为一颗草莓,说难听点,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在我的印象中,他就是这样的人。 那时候我一门心思全扑在顾珩身上,情愿花大把时间去贴他的冷屁股,也不愿去看看赵小垠送我的一朵花。 久而久之,许多朵花被编织成缤纷的花环,被小垠讨好地递来我面前。 他不知道我是色盲,所以每次扔球游戏中,他都费尽心思去拾色彩鲜艳的落英,想讨我的欢心,但呈现在我眼中的只是一圈灰色,零星的那点色彩还是可怜的枯萎的花瓣。 水汪汪的眼睛注视我,我首先的反应不是感谢他,而是飞奔去旁宅,任由花瓣吹落一路,任由他快乐地跟着我跑,亲眼见证我去向顾珩炫耀。 顾珩在按照医嘱为林如意做复健,引导她发声,简简单单的张嘴“啊”一声,他教了她一下午,温柔又耐心,完全无视我的存在。 小垠捡回飘落的花瓣,捧在掌心,静静在身旁守着我。 我受到无视当然不开心,可我那时候太年轻也太愚蠢,将怒火全都撒在无辜的小垠头上。 在我离开时,因我突然停下,他不小心撞上我,害得我脚下一个踉跄,他立马撒开宝贝的花瓣就要来接我,我不识好歹推开他,一并把他送的破花环扔在地,狠狠踩几脚。 “什么破东西,我不稀罕!” 年少的我不稀罕的不过是顾珩的关注,然而在见到呆愣愣的小垠时,我仍狠心地,趾高气昂地离去,留他一人在原地把破碎的花环拼好,悄悄放置在我的书桌。 后来小垠拯救我于危难,卧在病榻的他对我说:“从那时候起我就知道我永远比不过顾珩。” 他大智若愚,看得比谁都清,“你偏爱顾珩,他不开心,你就不开心,从来如此,连你自己都没发现。” 因此之后某天林如意不慎从高高梯子跌落,是小垠救了她,为此扭伤脚,在床上躺了好几天。 顾珩担心,我也担心,甚至有些困扰,为何大家都喜欢林如意呢,顾珩便算了,可就连最乖最我听话的小垠也如此。 不仅他们,园丁,女仆和管家都对她笑眯眯,对我却总严肃着脸,我揽镜自照,两个眼睛一个鼻子,比她差在哪里? 她甫一来苏宅,便被安排住进旁宅,尽管叁人常一起上下学,但我与她并不熟稔,最大印象是瘦,就连请张姨特地给她熬鸡汤也不顶用。 不过她也不是毫无优点,看在她曾帮我踹了那老变态一脚,我愿封她为“护花右使”。 她也爱花,常帮园丁浇花,比我这假把式强多了。 我安慰自己,没关系,只要秦先生不喜欢她,无关紧要的旁人我都不在意。 谁又能想到当日之言,竟一语成谶? 不过这都是之后的事了,暴风雨来临前,我们曾有过一段好日子。 经过那件事后,顾与林对小垠的态度明显友好,我拉着他们在树下过家家,我和顾珩是妈妈爸爸,林如意和小垠是女儿儿子,小垠本来不愿意与我分开,被我一眼瞪回去。 顾珩也不愿意,觉得太幼稚,尤其是和我凑成一对,简直在侮辱他的人格,却敌不过林如意期待的眼神,他善于捕捉她微小的情绪,无可奈何屈服在我的淫威下。 但我们对正常的家庭生活是陌生的,甚至在我们的游戏中,先有了孩子,才想起举办婚礼。 戒指是小垠用狗尾巴编织,上头紫色的小野花是顾珩寻来,插上去当钻石,林如意也摘了一把野花给我充当捧花。 我毫不矜持地笑开了花。 这场婚礼没有证婚人,只有两个睁着滴溜溜大眼睛的小哑巴,和一个比我还害羞,看都不敢看我的新郎。 我清清嗓子,循着记忆问道:“顾珩,你是否愿意苏简简成为你的妻子与她缔结婚约?无论疾病还是健康,无论贫穷还是富有,或任何其他理由,都爱她,照顾她,尊重她,接纳她,永远对她忠贞不渝直至生命尽头?” 秋风低鸣,少年立在记忆的尽头凝睇我,一言不发。 我知道他不愿意,可现在是假的,是演戏,如论如何都得给我留点面子不是吗? 我涨红脸,恼羞成怒:“你到底愿不愿意嫁给我?” 他沉默许久,在我真正发飙前,上前一步,把脆弱的野花戒指套在我的无名指,低声道:“我愿意。” 小垠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和林如意一起傻乐,把大把大把夹杂野草的小花抛至天空,庆祝我与他人的幸福。 这戒指真美,我举起手对准太阳,温暖的光穿过我的指缝。 或许这就是童话故事总停留在王子公主的婚礼的原因,将一切定格在最美好的时刻,是另一种仁慈。 之后一地鸡毛的生活拉开帷幕。 比如给孩子们喂汤时,我失手泼在小垠的面孔,他眨眨眼,长长睫羽扑闪扑闪,我手忙脚乱为他擦拭,再比如给林如意修补裙子时,正反面没分清,缝得歪歪扭扭,我赶忙遮住,以免被顾珩发现。 他正在远处拾果,作为我们过家家的晚饭。 阳光从摇曳的叶间疏漏,我以手遮目,望向深远蓝天,高高建筑的露台上,俊美无俦的男子笑望我,我禁不住起身蹦跳着朝他挥手。 那羸弱不堪的戒指便在动作松散,随风凋零了。 这是我的十五岁,亦是我一生中最后的快乐时光。 17 一切巨变皆发生在我十六岁的生日宴。 作为苏家独女,人人羡倾的掌上明珠,我的生日宴年年都轰动全城,B市大半名流前来为我贺生,因此容不得差池,早早便开始准备。 此时窗外飘雪,大地银装素裹,我咬着笔头发呆,顾珩在一旁阅报,小垠则趴在桌上酣睡,脸蛋被暖气煨得红通通。 老管家刚离开,留下宴会流程单。 今年礼服是红色,我不太情愿,却没得选择,令人苦恼的是,我的腰围比去年增长了足足两厘米。 我唉声叹气,决定今晚不吃晚饭,为的是能在芳菲四月,衣香鬓影的会客厅,漂漂亮亮站在高高的台阶上,被众多羡慕的眼神包围。 届时,不仅秦先生会来,说不定连许久未见的外祖父也会为我送上祝福。 上次见面还是在母亲葬礼,我永远不能忘记他那佝偻的背,像一把久经沙场的弓受了致命一击,几乎折断。 外祖母去世得早,外祖父未再续弦,悉心教导母亲,可惜天妒英才,让母亲英年早逝,留他孤寡一人,若非父亲不许我叨扰,我一定时时前往拜访。 想到这里,我忽然对生日宴又没有那样期待了。 神色恹恹去拨弄小垠的柔软乌发,一撇头就瞧见某人侧脸——米色高领毛衣托住他流畅的下颌线,玫瑰色唇瓣微微张开,下唇抵在毛衣,节骨分明的手指捏住报纸边缘,时不时轻轻摩挲。 俨然一副贵公子模样。 为免沉湎美色,我不由分散注意去看报。 头版头条是近日海港发生的枪械斗争事件,警方认定为黑社会分赃不均,在治安良好的B市成了重大刑事案件,电视主播劝诫广大市民近日切莫外出。 当年不知人间疾苦的我以为雪下得那样大,是不会有人出门的,大家只会窝在温暖的房间呼呼大睡,至于晚餐,自然有仆人送至嘴边。 发怔的时间有些长,被顾珩察觉,睨了我一眼,抖抖报纸遮住侧脸,我皱眉“啪”地打开,在寂静的室内显得刺耳非常。 他看过来,眼神像在说“又犯什么病”。 这段时间他莫名忙碌,时常寻不见人影,这便罢了,竟连林如意也跟着不见,我岂能不懂其中意思。 他们在有意避开我。 好不容易有共处机会,他又一个劲儿啃书,可前些日子我们关系明明有所缓和,我也没有招惹他。 真是男人心,海底针。 “这是苏先生的意思,不然我定不在你面前晃悠,”他合上报纸,“既然你不想见我,我现在就走。” 我本就怒火中烧,被这把柴添得拍桌而起:“站住!” 他背对我,微微侧脸:“大小姐有何吩咐。” 有何吩咐?我能有什么吩咐,但气氛烘托到这儿,我不得不说点恶毒的话:“你知不知道最近下人们为什么这么忙?” “不知道。” 他答得不假思索,噎得我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早知他是这番性格,何需多问一嘴来气自己,我踱步到他面前:“是为了本大小姐十六岁的生日。” 他不为所动。 “你准备……送我什么?”我仍对他抱有希冀。 “苏大小姐要什么没有,用得着我送。” 我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冷哼道:“那怎么能一样,你寄人篱下做我的狗,总得给我点报酬不是。” 动静太大,小垠早醒来,迷惘看着我们对峙,我瞪他一眼,他居然还笑起来,然后我便听见顾珩离去的声音:“我知道了。” 气得我揉捏小垠的脸。 顾珩有没有将送礼的事儿放在心上我不知道,但小垠一定牢牢记住了。 18 我阻止了顾珩的大惊小怪,认为不过是小垠无意间的磕碰,直到那天夜里他突然发起高烧,我急忙瞒着父亲请来家庭医生。 从医生的说辞中,我隐约觉得此次病因是不久前小垠为送我的生日礼物所致,冰天雪地,可想而知。 我没有选择说出实情,而是不顾小垠的哀求,切断了他出门的可能,人对权力有天生的渴求,我强行镇压了小垠,而我呢。 忐忑到了除夕夜,秦先生毫无征兆的传召像大石终于落地。 他从来不会在这种日子见我,往年他该在陪家里人,可见我未能照顾好他的客人,令他多么生气。 我连招呼也没打,就随秦先生的手下离去,本来和顾珩他们约好今晚再去放烟火的,我允许小垠出门,毕竟今天是除夕。 虽然在他们没来的日子,我的除夕与别的日子并无二致。 与父亲,后妈用完味如嚼蜡的晚餐后,我得说些吉祥话,他们的礼物我连拆开的兴致都没有,而秦先生也会忙得忘了我,过了凌晨,我就不再等待他的来电,我会静静躺在床上,什么也不干。 母亲的小院伫立在喧嚣烟火中,如此冷清,这是一年当中,被明令禁止去小院的几天,我侧睡注视它,之后我就在鞭炮齐鸣的热闹中睡去。 我以为今年有所不同。 不过没关系,至少我能见到秦先生不是吗,距离上一次匆匆一撇,已足足叁十五天又十四个小时,我非常思念他,尽管他要批评我,斥责我,让我跪下来为他口交,我都甘之如饴。 我要亲口对他说新年快乐,祝他永远平安喜乐。 可没想到,我在车上遍遍默念自己早准备好的说辞全白费了,因为秦先生根本不是为了这事儿找我,甚至根本不是他找我。 在前领路的秦先生的亲卫——后来我知道这个利落的年轻人名叫木生,他停在房门前,恭敬地对我说:“对不起苏小姐,今天是我自作主张将您请来,秦先生生病了,不愿配合治疗,希望您能劝劝他。” 自我听见秦先生生病那一刻起,后面的话都全没听进去,那点不值一提的恐惧消失殆尽,我连忙推开门。 蟹壳青的天微暗,靠病床一侧的窗洞开,雪花斜飘进来,几乎落到侧躺的人的脸上。 我上前关窗,即是穿了厚厚大衣,我仍被冻得一哆嗦,脚下是一堆积雪,担心和恼怒齐上心头,下人们都是怎么照顾的,若我不来,秦先生岂非要冻死。 正当思绪万千之际,秦先生迷糊的声音自背后传来:“简简?” 我从未见过他这样脆弱的一面,他那向来一丝不苟的发此刻软趴趴耷拉在额头,唇色发白,吊针的手臂搁在被子外,沾染上白雪。 我跪俯在病床边,摘了黑丝绒手套,握紧他的手:“是我,秦先生,我来瞧您了。” 他睁着一双眼,里头亮晶晶,他极少用这般眼神看我,他笑了笑说:“真的是你,我还以为是我做梦了……” 他咳嗽起来。 我大着胆子摸了摸他的额头,滚烫的,接下来我做了件更大胆的事,我脱了大衣和鞋袜,钻进他冰冷的被窝。 真冷,但我紧紧贴住了他。 秦先生没有如我想象中斥责我,而是微笑注视我,很温暖似的,静默间,我听见残雪掉落枝头的声音。 手脚渐渐回温,晦暗的天光中,他开始询问关于我的事情,他听说我给那孩子取名“小垠”。 果不其然,他还是要问罪的。 我一五一十将这段时间的事告诉他,之后又把小垠生病如实招来,然后习惯性低头,等待惩罚。 然而秦先生没有,他说:“这是那孩子的老毛病,你已经把他照顾得很好了。” 我们很少在床上有温情时刻,更不用说是面对面谈天了,我恍惚觉得自己在做梦,或许是我们离得太近,又或许天色太暗,那双我从未见识过真正颜色的湖绿双眸,成了浓墨的黑,漩涡般把我卷进去。 我情不自禁吻了吻他的眼,小声说:“我真喜欢您。” 可能秦先生早习惯我的直白,但他一定不知道每次告白我都拼尽全力,真情实意。 19 满怀期待熬过一夜,以为醒来就能听见顾珩的秘密,结果左等右等,等到傍晚他人模狗样在书桌前阅报,也没能等来他张嘴。 哪怕我刻意在经过他时咳嗽,咳得脸都红了,他仍没动静,怒火中烧,我一屁股坐在他旁边,瞪着他。 顾珩这才慢悠悠看了眼表,合上报纸说:“走吧,去准备准备,苏先生安排好的车应该在外头等了。” 我愣在当场,反应过来后高兴得攀上他的背,狠狠亲了他的脸蛋一口。 下场就是在给我挑选行头时,他一直臭着脸,这太浮夸,那太繁复,打击得我都没信心了,倒在满是华袍的床上生闷气。 他大约知道自己嘴巴太毒,窸窸窣窣一会子,从衣柜中精准挑母亲曾为我准备的白色大衣,清咳,“你穿这个好看。” “本大小姐穿什么都好看,哼。” 我就着他的手套上大衣,不再跟他计较,毕竟我十分向往外面的世界。 霓虹在车窗连成一片,一晃而过,我凑上去,朦胧间见到商铺门口悬挂的红灯笼,穗子随风摇摆,叁两稚童蹲在街角点燃小小炮竹,路上行人脸上皆洋溢喜色,不时天空还爆裂一声,是不知谁人家的炮仗,迎接新一年的来到。 眼前新奇的景象完全吸引了我,在这之前,我以为别人的新年都和我一样,只有冷冰冰的晚餐和吉祥话。 车子最终停在医院前,保镖太惹人注目,我便吩咐他们不要跟着我,他们不敢不从。 不过顾珩为什么要带我来这儿? 我的狐疑在见到病房里女人的那一刻烟消云散,林如意简直与她一个模子刻出来。 护士刚拆下吊瓶,他撇下我,与之聊了两句,听起来像是病情有所好转,他郑重道谢,随后放下果篮,问了问女人的近况,我听见她说:“这段日子你总是来,林姨真是过意不去。” 所以这段期间他和林如意避着我,就是来见这位收养了他的林姨的。 原来是我在无理取闹,我默默垂头,这倒让顾珩注意到我,拉着我来到林如意母亲面前:“林姨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苏先生的女儿,苏简简。” 尽管她因病已瘦得不成样,可当我注视她那双眼,我就觉得她好亲切,不禁让我想起我的母亲,“林姨您好,我是简简。” “果然跟阿珩说得一样,真是好漂亮的孩子,”她笑着让我坐去她身旁,骨瘦如柴的手拍了拍我的手背,“这段日子如意和阿珩真是麻烦你了。” 阿珩?是顾珩吧,他还会说我好话? 顾珩把切成小块的苹果送到林姨手中,不自然地撇我一眼,我在心中哼笑,扭头对林姨说:“谢谢林姨的夸奖,顾珩哥哥也总跟我提起您呢,他说您温柔又漂亮,今天一见果不其然。您就放心吧,如意和他,一个是我妹妹一个是我哥哥,我都会好好照顾的。” 林姨连连称好,深凹的眼睛蓄满泪,我努力逗笑她,顾珩呆住,我眼神示意他给我倒杯水,他乖乖照做。 恰逢聊到顾珩小时候的糗事,林姨说他怕打雷,却逞强不愿说,最后哭得满脸鼻涕,光着屁股跑来找她。 想了想那样的场景,我差点没忍住笑出声。 顾珩红了脸:“林姨!” “好好好,我不说了。” 我来了兴趣,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对林姨撒娇道:“您再说点别的给我听听嘛,我想多了解了解哥哥。” 哼,臊不死你,瞪我也没用。 林姨招架不住,又说:“阿珩最怕冷,夏天最热的时候都不肯开冷气,我猜啊是为了给我们省钱。” 说到这里我与顾珩默契地对视一眼,这个话题没再继续下去。 临走前告别时,林姨掏出皱巴巴的百元大钞,正巧走廊一片哄闹,我听到的话断断续续,“今天是你的……去陪简简逛逛。” 车上,我问顾珩,林姨是怎么变成这样的,他眼神深远,“是毒贩。” 牢笼中的金丝雀不会也不愿接触这样沉重的东西,我安慰他:“凶手会被绳之以法的。” 他看着我,点了点头。 我想今天这事儿得有个了结,况且是我误会了他,我得道歉,他显得很震惊这一点着实气到我,在他眼里,我难道是混世魔王? 静默中景色流转,他说:“我接受你的道歉,今天我也得谢谢你。” “那你欠我一个愿望。”我顺杆儿爬,他早已不奇怪我的作风,同意了。 除此之外,我心中百转千回想着的是如何逃脱,去见识见识闹市新年,不如说我肚子疼,再从厕所的排风口爬出去。 电影里都这样演。 不料顾珩竟主动提出:“我还有点事,恐怕你得再陪我会儿。” 正中下怀,我面上不动声色:“本大小姐送佛送到西,便陪你走一遭。” 谁想他的目的地是个擦肩摩踵的夜市,简直与我想象中大相径庭。 20 然而那场生日宴并不是如意美梦,乃至于是噩梦的开端。 一大早我就被拽起梳妆打扮,近日来的放松叫我已穿不上定制的礼服,只好由两位仆人死死拉紧束腰,我的肋骨几乎折断,但我仍说:“紧些,再紧些。” 梳妆台摆着定制的蓝宝石项链,指腹摸过去,冷泠泠的,似乎与顾珩送我的珠子没什么分别。 仆人仔细托着它戴在我的脖颈,剔透硕大的主石缀在我被挤得蓬蓬的胸脯上,显得无比华贵。 我揽镜自照,满意极了,捧着裙摆去到小垠房间。 由于我的生日宴整个B市的政商两界都会前来为我祝贺,以免他们闯祸,父亲便下令他们不准离开这间屋。 可此刻此处只有林如意和小垠二人,他们皆瞪目结舌盯着我,我无暇得意,问管家顾珩人在哪里。 自从上次医院回来,因着林如意的母亲,我对她的态度也有所好转,不仅送给她许多漂亮衣服和珠宝,还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替她挡下后妈的刁难,害得我被父亲批评一顿。 换做顾珩,我可保不准我会不会善心大发,再替他顶一次雷,况且兹事体大,绝不是小孩过家家,因此我赶紧请老管家去寻。 老管家起初没有动,当我皱眉去看他时,发现他正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最后在我的再叁催促下,他才不得不去了。 我就要离开,突然感到细微的牵绊,转头便见到小垠腼腆地牵住我的裙角,眼睛葡萄似的水汪汪亮晶晶,我不舍责怪,便耐着性子去哄他:“乖乖在这里等我,晚点我送蛋糕给你吃,好不好?” 他脸蛋红扑扑的,点了点头。 找人的事交给老管家去做,我很安心,赴宴路上我不禁想,要是顾珩刚刚看见我,大概也会像小垠一样看呆吧。 然而打死我也想不到,竟是我将他看呆。 宴会厅内光影交错,悠扬的提琴声自外头就听得到,我昂首挺胸从楼梯拾级而下,享受着众宾客的目光。 我在人群中看到了我的小跟班,她的目光无不是艳羡,我还想找找秦先生,却猛地先看到顾珩,他竟人模人样地跟在父亲身后,正与某商界传奇攀谈。 我心中先是疑惑,提着裙边去到父亲身旁,又唤了伯伯,再向酒侍要了杯香槟,借与众人碰酒饮酒之际,仔细打量顾珩。 我一向知道他的俊俏,但没想过他穿上西装,梳上背头竟如此丰神俊朗,美中不足是被小混混打破的额头留了道小小疤痕。 他用余光觑我,我却懒得回应他,只告诉自己,他是父亲密友遗孤,自然要在正式场合将他介绍出去,方便他以后讨生活,这并不算在抢我的风头,今天的主角依旧是我,苏家大小姐苏简简。 我不卑不亢跟在父亲身后,他却始终没有挤开顾珩,叫我近身的意思。 以往都是由我陪在父亲左右,与客人碰酒交谈,人人都夸赞我的聪慧与美貌,今天不同了,渐渐地成了我眼巴巴地凑上去,像个不识相的讨厌鬼。 饶我有再好的修养和功夫,我那时不过刚十六,哪里招架得来这样的事,几轮下来,我脸上的笑挂不住了,我努力控制,不让自己丢丑,肌肉都在发颤。 我恨恨地想,都怪她们给我扑了讨厌的厚粉,不然我怎么会脸发僵呢,等会儿得好好教训她们。 我集中注意去寻找宾客的眼睛,然而他们并不看我,他们嘴上仍恭维着,对象似乎却不是我,我分辨不清真假了。 直到我们碰到外祖父。 他虽已年近耄耋,但精神矍铄,眼神锐利,像能看破一切,他如此威严,再加上与他多年未见,我心里发怵,怯怯唤他:“外祖父……” 他的视线从顾珩身上挪开,“简简成大姑娘了。” 我笑了笑,想与他叙旧,跟他说母亲昨天托梦给我,叫我问您的好,想问问他最近身体如何,是否还头晕目眩。 一切都没来得及说,被父亲的话斩断了,他向外祖父介绍起顾珩,“父亲,这就是阿珩。” 外祖父的眼神充满复杂感情,他叹口气,拍了拍顾珩的肩膀,感慨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他向顾珩问起这些年的境况,一问一答,他们成了无人能插足的圆,我被孤立在外,我的笑再坚持不住,掉了下来。 置身觥筹交错的宴会厅,我第一次觉得自己的生活是场巨大谎言,束腰勒得我喘不过气来。 然而下一瞬,我接触到秦先生投来的目光,我觉得自己瞬间活过来,大口呼吸到了新鲜空气,还是有人在意我的,我依旧是主角。 惨淡的笑重新粉饰太平,我不能让他担心我。 秦先生不是独自来的,与他一道来的还有秦家现在的话事人,他的大哥秦越。 其实他们两兄弟面容上有几分相似,但秦越透露股粗俗劲儿,与父亲碰杯,恨不得把杯子撞碎,真是一看就知真赝,秦老先生却把交椅给了他,我不止一次为秦先生抱不平。 秦先生总笑着让我在私下说说便算了,给秦越听见,没我什么好下场,我自然知道。 所以秦越夸我越来越漂亮的时候,我收拾好心情,甜甜笑道:“秦大哥也越来越俊朗,我的女同学们常剪下报纸上你的照片视为偶像呢。” 大家一齐笑。 我的目光时不时越过他们模糊的面孔,去看秦先生。 他的病还没好,跟在秦越与他的心腹身后,几人之外,落寞非常,一身灰色暗纹西装,左手腕挂了一块银表,还端着一杯酒。 他不能喝酒。 在外人面前,我与他的关系是不公开的,我看他,他不看我,所以只能生生看他饮下烈酒,他一咳嗽,秦越又假惺惺请他去休息。 我撇了眼他的背影便不再流连。 礼物源源不断交到我手中,宾客脸上挂着笑,我的脸上也挂着笑,可他们的眼神我看不懂,却很熟悉,刚刚老管家也是这样看我。 哦,那是一种看可怜人的目光。 我有什么好可怜的呢?我可是苏家大小姐。 随着父亲的致辞,金粉与灯光齐齐撒下,面容冷清的顾珩退场,我的生日宴也终于开始了。 21 许多年后,成为B市王牌律师的林如意与我在“春阑夜”相遇,我为自己点燃一支烟,烟雾升腾飘远,她已不是当年怯懦的小女孩,镇定自若的眼穿过白烟,她说她始终不明白当初为什么我会突然针对她。 我讶异看了她一眼,随即摇摇头,立起身为她付了酒款。 不重要了,这些都不重要了,我告诉她,我已得到应有惩罚,从苏家大小姐跌落成春阑夜陪酒女,顾珩替你报仇了。 回想起来,我究竟对林如意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呢,我只是撤除保护,在后妈发难时没有替她承下,无需皮肉之苦,那些恐吓便令得她一病不起。 然而生日宴那天,她并没有错,小垠再次流鼻血,吓坏了两个小混蛋,她勇敢地从高高的窗子跳下来。 纵使她特地穿上我送的裙子,准备送上她准备好久的礼物,可在她看来,我不分青红皂白地责骂了她,甚至向父亲请命,让她搬离苏宅。 父亲没有立刻同意,以为我在耍大小姐脾气,此事不知怎么传到顾珩耳里,他有求于人便低声下气,他说:“是我惹你不开心,请别迁怒于如意。” 看他如此,我心里讥笑,你还不知道吧,你千好万好的林妹妹,事实上是个勾引人的狐狸精。 请别责怪我,我那时不过十六,在秦泓遮天蔽日的权势中苟活,从没想过可以指责他的朝叁暮四。我被恐惧蒙蔽双眼,当要找个发泄口时,只能抽刀向更弱者。 顾珩向我低头,是为了林如意,秦先生挪开视线,也是为了她,我究竟哪点不如她,一个两个都更喜欢她。 因此他的头颅愈低,我的心情就愈差,我冷哼道:“既然知道自己惹我不高兴了,为什么最近不来赔罪,反而像是在躲着我。” 他与我对视,眼睛被灯光照得亮晶晶。 我知道他并非在躲我,而是生日宴后他真正走到大家视线中,父亲让他接触到苏家的生意,开始忙碌起来。 学校他已不大去了,有时我放学回家能碰见他在书房被父亲耳提面命,生意场上要时刻小心。 父亲还从未让我得知他生意的兴衰,但转头我又安慰自己,我是他的掌上明珠,生来享乐,不必操心,就叫顾珩那只狗为苏家卖命吧。 可是这样的安慰是无用的,我变得焦躁不安,便开始用力讨好起秦先生。 我卖力做起最讨厌的口交,把他那根犹如权利之剑的性器伺候得雄姿勃发。 看着秦先生隐忍快感的脸庞,我得意地想,林如意可不会这些,天底下只有我能让他这样快乐。 如果我没有在他睁眼时,看透他似乎透过我在看别人,我就不会惊慌失措咬到他,把他的兴致败坏透了,我呐呐说着对不起。 他没来安抚我,撸动性器,把一股股精液射在我的面孔,头高高昂起,我只能看见他性感的嘴唇翕动,好像在呼唤一个名字。 绝不是我的。 渐渐我感到事情失控了,为此我吃不下饭,体育课差点晕倒,被学校送返回家,才遇见大忙人顾珩为他的情人向我求情。 我不是制造苦恼的始作俑者,但我坐享其成,尤其当顾珩问我:“你想让我怎么道歉?” 我拥有世上最恶毒的想法,望着他的脸,我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我要你说你爱我。” 他愣怔一瞬,旋即斥我胡闹,仿佛这叁个字是砒霜,见血封喉。 他越抗拒,我越来劲,放出狠话,他要是不说,我就继续折磨林如意,我把恶人面孔学得十成十,他不信也信了。 酝酿颇久,像在攻克道德底线,然后他低低地慢慢地说出叁个字“我爱你”。 我拿来品味咀嚼一番,一碟辛辣小菜,烧得我心里火辣辣,是从未有过的感觉,周身热腾腾,把近日的冷都驱赶走了,我便让他一迭声地说我爱你。 22 木生的车驶远了,车尾灯泛着灰光,我目送它,一阵冷意突然从身体很深很深的地方传来。 低头一看,是怀里的玻璃樽凉津津地贴着肌肤,夜深又凉,我想把它放下,却没处可放,只好拖着它踽踽独行。 长廊黑漆漆的,老管家没出来迎接我,大约接到秦先生订婚的消息,不将我放在眼里了罢。 但木生走前曾十分恭敬地叮嘱我,是的,恭敬,绝非什劳子怜悯,我看得清清楚楚,他说秦先生抽空会来见我。 这是个好消息,不是吗,秦先生没抛弃我,他仍会分我一点怜爱。这样想,我的心情好了不少,笑容匿在黑暗中。 我怕黑,总说暗夜里有数不清的鬼怪要拖人进地狱,但今天面对黑夜,凄惶多于恐惧。 总算要走出长廊之际,远远地,我看见那株兰花树下立着一个人影,手里提着一盏橙黄的灯。 我的脚步快起来,我急需那团火暖身,但当我看清是谁时,我的脚步又慢下来,是顾珩,那是不属于我的灯火。 果不其然,我刚出现,他就急急走来,我被火团灼得别过头去,耳边是他为林如意怒斥我的声音。 我缓缓转过头,企图从他不虞的面孔上寻觅到一丝口是心非的痕迹,然而没有,他并不关心我,他心系他的林妹妹。 而今夜,我曾深信不疑爱我的秦先生,在我们的情人关系仍处地下,不为人所知时;在我为他的一次搭话而将生活弄得天翻地覆时;在我为他向母亲讨要了许多许多祝福时,毫无征兆地寻得良配,高调示爱。 没有人的爱是属于我的。 管家知道了,后母岂会不知,顾珩岂会不知?他们都顶讨厌我,说不定他在这里就是为了笑话我,笑话我的狂妄自大。 我就像个搞不清状况的可怜虫。 虽然我今夜很累了,但是我依旧紧绷着,吊着一口气恶毒与他对视:“是啊,就是我让人干的,你要不要再为你的林妹妹跪一次?” 我不好过,谁都别想好过。 若第一次顾珩为林如意朝我跪下,我心中只是疑惑,那么这次,才痛失秦先生之爱不久的我我除了疑惑还有羡慕。 我也好想要啊,这样炙热的爱,秦先生给不了我,那顾珩呢,尽管他属于林如意,可我把他抢过来不就好了…… 我倚在他的书桌,虽我站着,他跪着,我睥睨他,但他背脊挺直,跪得不卑不亢,不像我,我已明白自己是强弩之末,冷得只剩空壳,轻轻一碰就要碎。 我以为他会满眼厌恶,可他那双漂亮得像宝石一样的剔透双眸中,盛满了怜悯,我直觉他下面说得话将会是洪水猛兽。 后来我无数次回忆起这夜,不得不承认,也许正是他的这句话改变了我们的一生,命运的分水岭自那一刻划开天堑。 我记得他那时异常镇静,好似把我卑劣的灵魂看得透彻,我不自觉避开他的眼,之后便听见他说:“你问我,你苏大小姐有哪里比不过如意。” 我冷下脸,心里有点害怕,想叫他别说了,可我怕得没法说话,死死盯住他一张一合的唇,他说:“你没有一处比得上如意,你活该没人爱。” “啪”一声,脑海紧绷的弦断了,匆匆流淌过如同走马观花的记忆,缱绻的抚摸,慢慢收紧的手掌,塞满口腔的性器,以及荧屏上女人甜蜜的笑。 我也笑了,拧开他的夜灯,桌上铺陈书籍,我坐去上头,束腰勒紧我,我头一次觉得碍事。 我当着顾珩的面解开衣裳,边解边说:“你说得对,我不配被爱,那若你变得跟我一样不堪呢,你的林妹妹还会爱你吗?” 我直起身,冷冷俯视他:“我要你给我口交。” 23 木生的车驶远了,车尾灯泛着灰光,我目送它,一阵冷意突然从身体很深很深的地方传来。 低头一看,是怀里的玻璃樽凉津津地贴着肌肤,夜深又凉,我想把它放下,却没处可放,只好拖着它踽踽独行。 长廊黑漆漆的,老管家没出来迎接我,大约接到秦先生订婚的消息,不将我放在眼里了罢。 但木生走前曾十分恭敬地叮嘱我,是的,恭敬,绝非什劳子怜悯,我看得清清楚楚,他说秦先生抽空会来见我。 这是个好消息,不是吗,秦先生没抛弃我,他仍会分我一点怜爱。这样想,我的心情好了不少,笑容匿在黑暗中。 我怕黑,总说暗夜里有数不清的鬼怪要拖人进地狱,但今天面对黑夜,凄惶多于恐惧。 总算要走出长廊之际,远远地,我看见那株兰花树下立着一个人影,手里提着一盏橙黄的灯。 我的脚步快起来,我急需那团火暖身,但当我看清是谁时,我的脚步又慢下来,是顾珩,那是不属于我的灯火。 果不其然,我刚出现,他就急急走来,我被火团灼得别过头去,耳边是他为林如意怒斥我的声音。 我缓缓转过头,企图从他不虞的面孔上寻觅到一丝口是心非的痕迹,然而没有,他并不关心我,他心系他的林妹妹。 而今夜,我曾深信不疑爱我的秦先生,在我们的情人关系仍处地下,不为人所知时;在我为他的一次搭话而将生活弄得天翻地覆时;在我为他向母亲讨要了许多许多祝福时,毫无征兆地寻得良配,高调示爱。 没有人的爱是属于我的。 管家知道了,后母岂会不知,顾珩岂会不知?他们都顶讨厌我,说不定他在这里就是为了笑话我,笑话我的狂妄自大。 我就像个搞不清状况的可怜虫。 虽然我今夜很累了,但是我依旧紧绷着,吊着一口气恶毒与他对视:“是啊,就是我让人干的,你要不要再为你的林妹妹跪一次?” 我不好过,谁都别想好过。 若第一次顾珩为林如意朝我跪下,我心中只是疑惑,那么这次,才痛失秦先生之爱不久的我我除了疑惑还有羡慕。 我也好想要啊,这样炙热的爱,秦先生给不了我,那顾珩呢,尽管他属于林如意,可我把他抢过来不就好了…… 我倚在他的书桌,虽我站着,他跪着,我睥睨他,但他背脊挺直,跪得不卑不亢,不像我,我已明白自己是强弩之末,冷得只剩空壳,轻轻一碰就要碎。 我以为他会满眼厌恶,可他那双漂亮得像宝石一样的剔透双眸中,盛满了怜悯,我直觉他下面说得话将会是洪水猛兽。 后来我无数次回忆起这夜,不得不承认,也许正是他的这句话改变了我们的一生,命运的分水岭自那一刻划开。 我记得他那时异常镇静,好似把我卑劣的灵魂看得透彻,我不自觉避开他的眼,之后便听见他说:“你问我,你苏大小姐有哪里比不过如意。” 我冷下脸,心里有点害怕,想叫他别说了,可我怕得没法说话,死死盯住他一张一合的唇,他说:“你没有一处比得上如意,你活该没人爱。” “啪”一声,脑海紧绷的弦断了,匆匆流淌过如同走马观花的记忆,缱绻的抚摸,慢慢收紧的手掌,塞满口腔的性器,以及荧屏上女人甜蜜的笑。 我也笑了,拧开他的夜灯,桌上铺陈书籍,我坐去上头,束腰勒紧我,我头一次觉得碍事。 我当着顾珩的面解开衣裳,边解边说:“你说得对,我不配被爱,那若你变得跟我一样不堪呢,你的林妹妹还会爱你吗?” 我直起身,冷冷俯视他:“我要你给我口交。” 顾珩与我对视,眸中满是懵懂无知,他并不知道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 忽然我想起与秦先生的第一次,我也是如此天真,只知道他笑得好看,便任由他牵着我的手做完了一切,所以当时他也是抱着这样恶劣戏弄的心态看我的吗? 心脏一阵抽痛,我起身憋回眼泪,高高在上审视顾珩。 面对我明目张胆的猥亵的话语,他却摆出那副天真模样,作为掌权者,我心底又隐隐升起怪异的兴奋。 等他知道我真正的意思,他的脸上会露出什么山崩地裂的神色呢。 我期待着,充满恶意地,下流地在他面前撩开裙摆,伊甸园中的欲望蛇口般的下体便展露他眼前,在他万分震惊,连反应都忘了做出的当口,我傲慢道:“爬过来,舔我。” 我边说边死死盯住他的脸,预备在他那张永不服输的面孔上见到挫败惊愕,最好痛哭流涕向我恕罪,不该诅咒活该我没人爱。 然而他低头了,上一秒还誓死与我拼搏到底,下一秒他就伏下背脊,十指紧紧揪住地毯,似乎从牙根中骂了句:“苏简简,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你简直不知羞耻,还不把衣服合上!” 他有太好的修养,以至于在我羞辱他时,来来回回只有这么一个词,至于我在做什么,我再清楚不过。 虽然只看得见侧脸,但不难看出他的恼怒,脸膛气得都通红,我真想仰天大笑,你顾珩也有结结巴巴,吃瘪说不出话的时候,着实让我出了口气。 但不够,远远不够,我实在讨厌他方才笃定我没人爱的表情,我要他臣服我,以后再不敢口出狂言。 我并没有同他开玩笑,跳下书桌,蹲在他面前,视线与他齐平,云淡风轻威胁他:“你若不情愿,也可以,我不喜欢强人所难,但以后你的林妹妹,我可就不能保证她的安危了。” 别人在乎什么,我就拿捏什么,算是我同秦先生学来的一点手段。 这方天地间,我恍若化身造物主,蝼蚁的生命尽在掌握,尽管我已意识到林如意不再是我与秦先生关系破裂的导火索,我不会再针对她,但顾珩不会明白,在他眼中我仍是恶人,所以他开始动摇,眼神挣扎。 一时间,他的房里,静得时针滴答都一清二楚,我很有把握,坐在床榻静待,衣角摩挲,黑影笼罩我,他垂头立在我身前,问:“我乖乖照做,你就不再欺负如意了吗?” 我昂头眯眼看他。 他穿着的白衬衫,是他刚来苏家就穿着的那件,他始终没有丢掉,他也始终有自己洗衣服的习惯,于是我常常能见到他在院中草坪晾晒衣服,无意露出的一截皮肉雪白的腰肢,肉体年轻有力,我突然分不清今天的一切自己是一时兴起抑或蓄谋已久。 双手反撑在充斥他味道的被褥上,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说:“谁许你站起来的。” 半晌,他重新跪下去,我岔开腿,冷冷注视他,他的视线仍没停留在那里,而是盯着某处,随后认命般闭了闭眼,再睁开,已然认命。 冰凉的手从我的小腿往上爬,掌心与我的蕾丝短袜摩擦,蛇般蜿蜒游过,引起阵阵酥麻,之后慢慢游进我半遮的裙底。 我与秦先生的性交向来是他单方面的宣泄,从未有过亲昵,更不必说为我口交,因此这是我头一次体验如此青涩柔情的性事,哪怕顾珩的表情视死如归,我仍忍不住软了手脚。 避免拉长战线在他面前丢人,我出声加速了进程,我命令他:“含住我的阴蒂。” 生理课老师讲解过女人的外阴,分为阴阜,阴蒂,阴唇,我曾用镜子观察过,青春期后,她就生出细软的毛。 为秦先生有更好的性交体验,我常背着仆人躲在厕所用刮刀把阴阜上的毛发剔除,光溜溜的,今天也不例外。 从我这里看去,阴阜把内裤撑满,夹出两瓣形状来,顾珩颤抖的手捏住内裤的边缘,费了好大的劲的才脱它下来,怔怔捏着一角,眼睛盯着上头的草莓图案。 怕他嘲笑我幼稚,我一把夺过,塞在他枕头下,“别磨蹭!” 之后僵直的顾珩弯下脖子,我似乎听见老旧机器因缺少机油而发出的嘎吱声,他以一种极为别扭的姿势靠在床边,用微凉的唇吻上我的阴唇。 我的腿根抽搐了一下。 因为他那高挺的鼻梁正巧抵在我的阴蒂上,狠狠一戳,我从来不知这里藏着一处快乐谷,我很少在性交中体验的快感,竟叫他轻易寻出。 我不甘示弱,咬紧牙关,不泄露一丝呻吟,他闭着眼,颤抖的睫毛像濒死挣扎的蝴蝶,是那么的不情愿,我出声嘲讽:“不知道阴蒂在哪儿,生理课没好好学吗?” 闻言,他挪动嘴唇,我的阴蒂被含进温暖潮湿的口腔,我委实没忍住,闷哼出来。 明明是我羞辱他,怎么好像他掌控了我的快感,我再次命令:“舔。” 酥麻酸意渐渐升起,幸好他闭着眼,不然就要见到我难耐的脸,不仅如此,我好像尿尿了,顺着他的唇流进股沟,好丢人。 可是好舒服,尤其看到顾珩顺从的脸,心理快感远胜生理。 不知过了多久,大概他发现不对劲,用力吮吸了一下,那快感直冲上脑袋,我一脚踢在他的胸膛,在他沉静的神色中,我说:“滚吧,以后记得随叫随到。” 这便是我与顾珩不堪的第一次,充斥权力与胁迫。 然而回到屋中,我只想到他被我亲一口都要擦破嘴唇,如今还不得把嘴扔了,看他以后怎么和我犟嘴。 如此想着,我竟沉沉睡去,一夜无梦。 24 为了驯服顾珩,我花了不少心思。 小垠卧病在床的时候,我曾为他读过故事,他听得可认真了,眼睛一眨不眨,最后实在挨不住才半梦半醒睡去,后来等他痊愈,仍缠着我给他讲故事。 想必我在这上头有点天赋的,只要我在顾珩面前稍微施展,不怕他不乖乖败倒我石榴裙下。 不过出师不利,那夜我大摇大摆躺在他床上,想等他洗漱完毕,给他讲美人鱼的故事,结果久等不来,他的床铺又有奇怪魔力,渐渐我便睡着,醒来天已大亮,寻不见他人。 后来我强迫自己清醒,终于等到他黑着脸从浴室出来,皱眉看我,脸色冷峻,好像我图谋不轨,会吃了他似的。 我没跟他计较,拍拍床榻,反客为主命他坐下,然后清清嗓子对他说:“听说你最近睡得不好,我过来给你讲几个睡前故事,不用谢我。” 顾珩非常不配合,即使我把他的书丢得老远,他也不愿意看着我听我讲故事。 我正说到美人鱼王子遇见被风浪打进海里的公主,义无反顾救了她的情节,他闭着眼从鼻子里发出“哼”地一声。 我扭过头,愤懑地掰过他的脸,把他那张冷酷的俊脸揉扁搓圆,水亮的嘴巴肉嘟嘟地撅起来,可爱极了,眼睛却怒气满满瞪着我。 “要做乖小狗,好好听故事。” 近日我对他有商有量的,好久不拿林如意威胁他,但恐怕积威已久,他只好点了点头。 我开心地笑了,低头在他脸侧亲一口,接着讲美人鱼王子上岸后,见到公主已有未婚夫后的剧情。 我时不时去看顾珩,确保他有在听,发现他总在看我看过去时,变扭地移开视线。 估计是被我迷晕了。 初见成效,我高兴得不得了,情绪激昂,但他的床实在太软太暖,叫我安心非常,很快我打了个哈欠,率先跌入美梦中。 接连几天都是如此,故事断断续续讲完,美人鱼王子终久杀掉公主,恢复鱼尾,回到大海寻找自由去了。 关掉夜灯,我惆怅地叹口气,一连好几天都沉默不语的顾珩,终于开口了,他问我怎么是个不好的结局。 我问他:“怎么不好了?” “所有人都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 等适应黑暗,我发现他靠在床头,转过脸来看我。 我双臂枕在头下,目光投向天花板:“可是现实就是这样呀,不是所有人到最后都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也不是所有故事都是大团圆,这太难了不是吗?” “可这只是童话。” 我笑了笑,发觉他比我还天真,我故意问他:“那我想要你的爱,你肯给吗?” 他闭口不言了。 “虚伪,”我嘟囔着背过身,拽了拽被子,“今晚不准抢我被子。” 从始至终讲故事哄他睡觉都是幌子,我才不管他睡不睡得着,我就是想多在他面前晃悠,加深感情,所以为避免我再半途睡着,我毫不犹豫地讲起鬼故事。 秋风萧瑟,卷起落叶,哗哗作响,我们的影子在墙壁晃动,这个恐怖故事太过逼真,以至于我讲到结局“一把铁手抓住她,将她拖拽进深深地狱”时,不禁不寒而栗,悄悄往顾珩身边挪动。 这时,挨千刀的顾珩突然神色严肃,盯着我说:“别动,你背后有东西。” 一瞬间,身上的汗毛通通立起,我尖叫着钻进他怀里,八爪鱼似的把他搂得紧紧,任他怎么推我都岿然不动。 好啊这下被他逮到我出丑了,他便一个劲儿嘲笑我:“刚才你不是信誓旦旦说要把我吓哭吗,怎么反而是你吓得屁滚尿流。” 确实,在我的幻想中,顾珩会吓得花容失色,大喊皇上救命,随后投入我的怀抱,哭得梨花带雨,谁承想他耍阴招。 我从被子里露出一双眼,咬牙切齿道:“顾珩我饶不了你!” 他反唇相讥:“有本事出来说话。” 我偏不,我不仅不出来,还暗暗把脸埋进他的胸膛摩挲,双手贴紧他的腰腹,上下其手,他反应过来时已摆脱不了我,气得怒骂我是流氓头子。 哼,束手就擒吧,你是斗不过本大小姐的。 这夜后,他就不准我进他的房间,我仿佛是个惹恼了爱妃的昏君,被拒绝千万次依旧不屈不挠。 打雷的秋夜,我擎着灯跌跌撞撞跑进他的房间,门都来不及关,就钻进被窝去哄他。 他被我闹醒,叫我滚,我耍赖不愿走,头埋在柔软令我安心的被中,瓮声瓮气道:“你别嘴硬了,怕打雷不丢人,我陪你好了。” 夜雨呼号,轰鸣的雷声响彻天地,从缝隙里钻进的风宛若群鬼哀嚎,我深深陷入顾珩的被窝,他的背影离我远远的,我注视着他,伸出手去,终于感受到隐隐的暖意。 我是睡安稳了,顾珩遭了罪,第二天醒来,我们已面对面拥在一起,我的腿还架在他腰间,我蹭地起身,吵醒他,他顶着大大的熊猫眼幽怨看着我。 我摸了摸他翘起的一缕发丝,呼噜呼噜毛,不生气。 为了哄我的傲娇小狗,我特地开放母亲的小院,准许林如意和小垠一同进去游玩。 两人皆病弱,为公平起见,接下来的捉迷藏比赛,他俩一组,我与顾珩一组。 不乐意也得跟我一组,我瞪顾珩一眼。 当然,既然是比赛,奖品除了有我提供的宝石外,还有一个愿望,一个输家必须做到的愿望。 醉翁之意不在酒,这场比赛我赢定了。 这院子里有一处极为隐蔽的地方,是我小时候和母亲捉迷藏琢磨出来的,就在那几棵长满爬墙虎的常青树后,一片水帘洞似的被遮住,若不熟悉小院,是非常难找到的。 比赛开始,小垠最诚实,眼睛闭得五官都皱在一处,相比较顾珩敷衍得很,我怕他偷看,就在他眼睛底下挥手。 冷不丁他说:“快藏吧,我不会偷看的。” 姑且信他一次。 我躲进水帘洞后静静等待,可等了许久,一点声响都没有。 我想起那次与母亲捉迷藏,我在此处等到天黑,母亲才姗姗来迟,母亲这么聪敏的人都费这么大劲,顾珩这个笨蛋一定找不到。 当时我很得意,时间一久,天黑下来,我又冷又怕,就快坚持不住时,我告诉自己,我必须要赢,我要顾珩把他的爱给我。 可是又好久过去,天完全黑了,还下起小雨,还是没人来找我,我咬咬唇,难道他们把我忘了,刚想出去看看,就听见脚步踩在枯叶上的声音。 不知怎么,我忘了输赢这件事,兴高采烈冲出去,“顾珩”两个字卡在喉咙,因为我见到的不是顾珩,而是小垠。 他狼狈的小脸上满是喜悦,头发还挂着蛛网,为了找我,不知吃了多少苦头。 比划半天我才知道林如意崴了脚,被顾珩送回来照顾着,所以他就这样把我丢在那里,连也招呼也不打一声。 他可真是讨厌死我了。 我和小垠互相搀扶回到楼下,恰巧碰见匆匆跑出来的顾珩,大约着急去什么地方,见到我心虚,就慢下了脚步。 我昂首挺胸,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说不气馁是假的,他的爱对林如意是毫不吝啬的,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然而对于我,这样久了,他竟一点不被我打动,难道他的爱真正不会属于我? 这场比赛的胜者是小垠,我问他有什么愿望,他眼睛亮晶晶望着我,指指我,然后用两根手指牵动唇角,露出一个笑。 福至心灵,我呆愣道:“你是说你想我开心些?” 他点点头。 “不为自己要点什么?” 他又摇摇头。 病急乱投医,我满怀希冀问他:“小垠你……喜欢我吗?” 他懵懂望我,显然不懂我的意思,我叹口气,慢慢凑上去抱住他,他毛茸茸的头发贴在我侧脸,我说:“谢谢你小垠。” 那个时候顾珩已跟随父亲接触苏家生意,难免出席正式场合,我便送了他一条烟灰领带,非要给他系上试试,他仍旧非常不配合。 本来捉迷藏的事儿就让我气闷,他又这副德性,对林如意百依百顺,对我就百般不耐,我压着怒火,难免下手重,把他勒得脸都红了,他条件反射一把挥开我的手。 我们两个都愣住了。 我刚要发作,仆人凑来我耳边通报秦先生来了,我的心猛地沉下来,这三个字似乎很久远了。 我一言不发准备离开,顾珩微微起身,我回头看他一眼,他抿着唇,有话要说的样子,但最终没有说出口。 我翻出熟悉的衣裳,踏上熟悉的楼梯,推开熟悉的门,一切的一切似乎近在眼前,然而门口立在窗前的身影,却陌生到恍如隔世。 我极力调动肌肉,露出往昔笑容,那是充满臣服与爱意的,我唤他:“秦先生。” 25 秋风把白窗纱吹得飘扬,秦先生如同每一个以往我们见面的日子,正翻阅着匆匆未读完的诗集,听见动静,微微偏头,朝我微笑。 曾经美好的回忆浪潮般包裹我,一阵一阵,亦包括他生日那天,巨幅荧屏上,他把我渴望已久的爱送给别人的样子。 绕我早有心理准备,此刻也忍不住狠狠咬住唇,不准自己在秦先生面前失态,令他连最后一丝怜惜都不愿施舍。 他一招手,我就成了他乖巧听话的简简,窝在他的怀抱,为他阅读诗集。 从前我对他恭敬,可这难得的,非性交时光我总是格外珍惜,我偷偷把背贴紧他的胸膛,手臂有意无意磨蹭他的,我会回头去看他的表情,如果他肯轻轻吻我脸侧,我便开心一整天。 但看现在,我坐得笔直,稀里糊涂地读诗,我惊觉自己如此想见顾珩,在他面前,我不开心便是不开心,而不是像现在,努力扮演一个无知的孩子。 秦先生曾说永远不会离开我的,而我不能质问,我只能在读完诗后,检讨自己没有发挥好,问他要不要再念一首。 其实十六岁的我在他面前像张白纸,自以为掩盖完美的情绪,显露无疑。 他问我是否在为被放鸽子而生气,他叫我不要再气,木生送来的宝石表达了他的歉意。 哦,是那颗清澈漂亮,被我看了一眼就丢进百宝箱的蓝宝石。 我扬起笑:“我怎么会生您的气,那颗蓝宝石太美了,我很喜欢,真感谢您。” 秦先生也笑了,“那我的生日礼物呢?” ——在顾珩为我口交时,被我推倒在地,摔碎了烧毁了,不复存在了。 然而,我变戏法似的从胸口掏出一颗宝石:“这是我专门为您准备的,迟来的生日礼物,生日快乐,秦先生。” “谢谢你简简,”他把项链握在手间摩挲,沉声道,“其实这么多天没来见你,是因为我做成了件布局多年的大事。不知道这世上还有谁会真心替我开心,简简,我只能将这份喜悦与你分享。” 我明白他说的大事是什么,他与心爱之人订婚了,那女人是平民出身,与他门不当户不对,他与家庭抗争多年,终于取得支持,自然开心。 他不说,我就得装不知道,于是我露出大大的笑脸:“我真为您感到高兴。” 秦先生紧紧抱住我,在看不见的地方,我的笑容堙灭了。 从断头台般的院落逃出,我马不停蹄褪下华服。 我要去见顾珩,临走前领带系得匆忙,不够好看,要是就这样出门去,不得丢尽苏家的脸,我得重新给他系,如果他不肯,我就冲他发脾气,骂他是犟脾气小狗。 如此想着,我躁郁的心情平复不少。 然而到了他的门口,见到的却是他乖乖昂首,让手艺不精的林如意给他系领带的场景。 我一时间愣住了,以为自己看错在做梦,揉了揉眼,发觉是真的,他的确觉得我无论如何比不上林如意,他说我过不了多久便会打回原形,也是真心话,他始终把我的真心当儿戏。 真的没有一个人肯爱我。 庭院走来,我被秋风吹风冰雕,如今从里面寸寸碎裂,疼痛难忍,我禁不住痛呼出声,听到的却是一声咬牙切齿的冷笑:“好一对才子佳人,你侬我侬。” 26 自后母的刁难中逃出生天时,雨依旧下得昏天黑地,顾不上在冷战,我用力推开顾珩的门,要冲他发火。 若非他,我用得着吃瘪吗。 但见黑漆漆的房间中,外头的光斜照进来,他佝偻背脊,侧卧在床,头发湿漉漉的。 想起方才他在大雨中被淋透的模样,脸色惨白,甚是可怜,我忽然歇了火,抱臂坐在床头,背对他,气鼓鼓道:“我今天可不是为了你,而是看在林如意的份上才顺带救你一遭,你别自作多情。” 说完,我静静等候着,照以往,他必然会跳起来反唇相讥,与我大吵特吵,可今夜他格外安静,独留沉重的呼吸声响起。 我已踏出打破冷战第一步,他竟敢对我熟视无睹,我转过身,恶狠狠盯着他的背影,下一秒就去掰他的身子。 掌心刚贴上他的臂膀便觉得滚烫,待看清他的面孔,惊觉他双颊通红,双眸紧闭,已然烧得不省人事。 我轻轻拍了拍他的脸,他的口中冒出嘶哑的呻吟,漂亮的脸颊无力地歪斜靠在柔软洁白的枕头,活像个睡美人。 叫他逞强英雄救美,倒把自己救病了,哼,真是活该,烧得他干干巴巴,变成个老头才好呢。 我咬咬唇,那这样,林如意就不要他了,我会大发慈悲,把他捡回来,不计前嫌好生养着。 我请管家送来退烧药,一粒一粒的胶囊,我托起他的头搁在我胸前,前几次还算有几分耐心,尽管他无法吞咽,把水吐了我一身,我都忍耐下了,但是后来愈发艰难,竟连嘴巴都不愿张开了。 我咬牙切齿,怀疑他知道是我而故意使坏,越是这样,我越是要让他吃下去,不肯张嘴是吧。 我把药含进嘴,昂头灌了一口水,低头就凑上他的双唇,他起初紧紧抿着,我狠狠含住他的唇咬了一口,他才吃痛地松开。 都这样了,他还不肯乖乖喝下,柔韧的舌头推拒着我的,头也开始摆动,我固定住他的脑袋,舌头在他的口腔中横行霸道,直到他把胶囊吞下去,不少水已顺着他的脖子流淌进衣服。 我打赢胜仗,笑着擦擦嘴,才回想起刚才的吻,他的舌头好软,吸得我有点舒服,差点哼出声。 我摸摸嘴,还想再试一次。 刚低下头,就看见他紧皱的眉头,想起他还是个病人,我非常有人性地用干毛巾把他的脖子擦了擦,白嫩滑腻,叫我爱不释手。 顾珩睡得不安稳,眉头紧皱,浑身发颤,被水浸湿的唇瓣翕张,似乎有话要说,我贴紧去听,听到这个胆小鬼在叫妈妈。 多大的人了,怎么还叫妈妈。 我与他肉贴肉,他的体温几乎融化我,我搂着他,轻拍他的背,为他唱起《茉莉花》,从前我生病,母亲就会给我唱这支歌哄我睡觉。 好吧,他是胆小鬼,其实我也是,我们的母亲都过早去世。 这些年,我生病的时候,寂寞的时候,难过的时候,总会想起母亲,她那样温柔,母亲是我唯一的念想。 渐渐地,随着我的轻哼,顾珩的眉头舒展开了,清醒时,他从未在我面前展露过如此温顺的面容,我躺在我怀中,我们像一对情人,亲密无间。 秋雨拍打在窗,偶尔电闪雷鸣,一切都静悄悄,在无人的地方,似乎有什么发芽了。 我受了蛊惑,缓缓低头,吻在他的唇角,与刚才的挣扎反抗不同,这次他是如此的柔软,没有棱角,我的心跳得好快,可能是因为我怕极了打雷,和一切猝不及防的事。 突然间,银光劈下,屋中被照得亮堂堂,那双一直紧闭的眼,竟睁开了,直愣愣盯着我。 我吓了一跳,尖叫着跌落下床,在冰冷地面坐了好一会儿才起身,我不断告诉自己,心虚什么,不就是亲他一口吗,我照顾他半宿,收点酬劳还不行。 没错,我理直气壮起身,拉开夜灯仔细看,他竟又睡去了,但一夕之间,他又不安稳起来,双手紧揪床单,大口大口喘气。 我真他怕死了,用手不停抚摸他的胸膛,为他平气。 果然有效,很快他平复下来,我用毛巾为他擦拭额头的汗之际,他突然低低出声:“如意……” 我愣住了。 就连病了,意识不清醒了,梦中他叫的仍然是林如意的名字,我又难过又生气,气得我在他脸膛咬了一口,留下一圈牙齿印,他疼得闷哼。 如意,如意,就知道你的如意,要不是我,你俩通通完蛋。 我也不睡在他被窝给他取暖了,离得远远的,到了后半夜,我实在熬不住,回隔壁房间睡了一觉,订好的闹钟没有奏效,再醒来是天已大亮。 我睡眼惺忪,跌跌撞撞去到顾珩房门前,怕他没人照顾早已渴死,结果是我多虑,林如意已在床边守着他。 “如意,我没事的,别担心我,”他安慰着她,林如意用手比划什么,我没看清楚,他说,“嗯,我知道。” 或许是在说要报答我的救命之恩吧。 我整理整理小熊维尼的睡衣,准备接受他们的感谢,谁知他接着说:“是得好好感谢苏先生,若非他,昨晚我们真是在劫难逃,这件事并不怪你,你不要自责,况且……” 顾珩的眼扫到门外的我,飞快挪开,重新看着林如意说:“况且,你昨晚照顾了我一整夜,我救你的事早抵消了。” 我顿住脚步。 “幸好是你,也一定是你。”顾珩低声说。 什么嘛,明明是我,林如意昨天淋成那样怎么有空照顾他到半夜,不过我并不屑与他们去争,随他怎么想,本大小姐不在乎。 我昂着脖子,转身离开。 27 刚知道我要出门游玩,小垠就紧步跟随,以一种无人可抵挡的眼神注视我,我坐下他拉椅,我起身他扶着。 我问他:“你想同我出去玩?” 他极力点头。 考虑一番后,我决定将小垠一并带去,为伪装成同年级学生,我得弄套像样的校服给他,我的不行,主意自然就打到顾珩头上。 他的房间我早已出入如若无人之境,推开衣柜就开始翻找,索性他的衣物寥寥无几,很快就找到满是清香的校服。 正准备离开之际,他回来了。 其实不是多大的事,他并未与小垠交恶,我解释两句就行,偏偏我与他冷战,我只好讥讽道:“反正你总不去学校,没个学生样,不如借着小垠。” 他冷着脸,斗嘴都欠奉,我与他擦肩而过。 小垠知道我同意了,开心得不得了,直冲上来抱住我,在我的脖颈间乱蹭,像在嗅我的味道。 我跟他约法叁章,去了寅出山万事都得听我的,不可给我丢人,他伏低做小以表忠心,我笑着揉了揉他的小脑袋。 然而事与愿违,尽管小垠的美貌惊艳了一众跟班,他的不言语亦给他营造一种高冷人设,但在扎帐篷阶段,仍露出马脚。 寅出山有个美丽传说,传闻和谁在此共见日出,那二人必是天作之合,白头偕老永不分离,故此学校决定让我们这班富家子弟在山顶驻扎,见证美好时刻。 然而我和小垠没有一个擅长于扎帐篷,顾珩也注定是要帮林如意的,导致我们两个跟傻子似的站在那里,不知该从何处下手。 这便也罢了,我偷看别人也能学个叁分,谁知小垠帮了倒忙,摔个大跤,眼泪充盈眼眶,可怜兮兮看着我。 本身我的跟班们就没被我恶补的野外生存知识唬到,如今还见证我带来的漂亮小狗是个笨蛋,我恼羞成怒,红着脸让他滚。 气氛尴尬,顾珩上前来沉默着扶起小垠,帮我们扎起帐篷,我觉得被羞辱了,便对他说:“谁叫你帮我们的?” 被我踩住手中工具的顾珩,抬起头对我说:“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尊重别人?” 所有人都在看我笑话,一气之下,我往山中走去,去捡树枝,供晚上篝火大会用,此时正值傍晚,霞色的天美极了,我却边走边踩树枝发泄。 越走越深,身后忽然传来树枝被踩断的声音,我自恋地想,一定是顾珩,追来向我道歉,可回头,没有人影,天空暗下来,开始飘雪。 我怕迷路,便往回走,枝断声不断响起,我走他走,我停他停,我猛地回头,见到了举起树叶遮住自己脸蛋的小垠。 我飞快走到他面前,他还掩耳盗铃不肯拿下,直到我拍开他的手,他讨好的脸展露面前,我心中的火哑了。 我牵过他的手,掌心因为摔跤蹭破了,我问他疼不疼,他夸张地摇头,他这样乖巧,我反倒愧疚起来,我说:“对不起,小垠,我总是这样,真的对不起……” 我亦感到挫败,首次讨厌起自己来。 小垠永远不会责怪我,他反握我的手,把我手中的小树枝接过,我们朝营地走去。 突然,他停住脚步,动作迅猛,以我看不见的速度朝我们身后扑去,我转头一看,一个瞎了只眼的男人正朝我奔来。 他们两个人撞在一起,男人一个踉跄,到底是成年人,比小垠强壮许多,小垠四肢着地,像当初我刚见他时一样,恶犬般呲牙。 “简简,跟我走,我不想伤害你,我只是想要点钱。” 我认出男人的声音了,是当初在学校对我欲行不轨的乞丐,他还没死心。 我不可能跟他走,但他从背后取下一把猎枪对准我,小垠立刻将我挡在身后,我被保护得很好,从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一时腿都吓软了,天地茫茫,无人能救我。 我颤声对小垠说:“你让开吧,别为我伤到自己。” 小垠倔强拦在我身前,一旦独眼有动作,他立马露出犬牙要撕咬他,然而终究敌不过,被一枪托打在后脑,血打湿他的黑发,他亮晶晶的眼终究跟随我,但渐渐也失去光亮。 “小垠!” 我冲上去要查看他的伤势,结果也被一枪托砸晕,昏迷前,天地倒转,冬雪湿了我的脸。 我在背脊剧烈疼痛中醒来,长长的旋转楼梯,光亮从墙壁的窗户中透进,我的手腕被绳子绑住,穿过我的脖子上打了个结,嘴巴被堵起,发不出声音,绳子的另一头在男人手中,他拖着我彳亍在楼梯上,自言自语着,他说着某个地方的花草树木,虫鸣鸟语,和日月光影。 我被他吵得脑袋疼,一句话没听进去,他突然恶狠狠说你忘了你都忘了,忘恩负义的东西。 他把我甩在水泥地上,他的眼睛因我被迫瞎了,肯定不会让我好过,我怕极了,瑟瑟发抖,几乎落泪。 他递来电话,让我拨给父亲,交赎金,仅仅只要两千万,父亲当然会给钱,没有什么比他的宝贝女儿重要,可是……可是我可悲地意识到,我根本不知道家里的联系方式。 于是转念我又想到秦先生,亦是如此,我与任何人都没有连接关系,好像我是个凭空出现的,多余的角色。 腰间学校分发的定位器也丢在野外,又冷又饿的高塔上,我绝望了。 男人常常饮酒,醉了就发疯,发泄他对生活的不满,不知为什么,我突然很冷静,冷眼旁观他的疯狂。 或许我会死在这里,唯一令我后悔的是我不该对小垠发脾气,他躺在雪地中,生死未明,这是我的错。 然而或许我命不该绝,在大约我被掳来的当夜,顾珩就如同神邸般降临了。 他怎么会来呢,他不是恨我入骨吗,他没有看我一眼,与男人对起话来。 这个男人的身份也随之揭晓,他竟是顾珩的生父,我绝想不到是这样的秘密,父亲的话,顾珩的话,这个男人的话,究竟是怎么回事? 男人显然很激动:“吃里扒外,背恩弃义的东西,我养育你这么多年,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我要钱,听见没,否则你们俩一个都别想出去。” “你算什么父亲?”顾珩不想跟他多废话,可他接下来的话,让我震惊了,他说:“我来换她,让她走,我留下当你的人质。” 顾珩生父不是傻子,他一点不心慈手软,将顾珩也绑了起来,丢在我一旁,命顾珩打了几个电话后,得意地等待赎金。 事到如今,我们那点小矛盾实在算不上什么,我说:“我们要死在这里了。” 他冷静得很:“不会。” 我期望他说点安慰的话,可他闭眸休憩起来。 28 然而逃出去是需要勇气的,尤其在这样茫茫雪原中,不辨方向,不知边际,或许就是一死,但毋庸置疑地,我们必须一试。 逃跑的时机来得很快,快得我猝不及防。 那是男人再次醉酒对我们威逼恐吓后,顾珩不言语地用酒瓶碎片割开绳子,他的掌心亦血淋淋的,他牵着我,我们跌跌撞撞从不断旋转的楼梯逃跑。 没有灯,只有每层开的窗,呼啦啦拍打着,寒冷与未知横在我们眼前,顾珩的掌心却是热的,我抛开疼痛追随他,夜奔在这似乎没有尽头的高塔。 我没有想过逃出去后,我们该何去何从,在那样的时刻,顾珩似乎掌握了我的命运,我全身心地把自己交托给他。 那是种非常新奇的感受,掩埋在危情之下,没人能分神去思考。 在我们就快取得胜利时,在叁楼楼梯的中途,我们碰见了男人,风雪就在右侧的窗户中吹在我们的面孔,我紧紧握住顾珩的手,他也反握住我。 啪嗒,啪嗒,是男人上楼的踏步声,他的背上是一柄猎枪,我见识过他用它打穿了一只鹿的胸膛。 他步步紧逼,我们便往后退,步步退回高楼,男人那令人恶人的声音响起:“你们胆子倒不小,敢在我眼皮子底下逃跑。” 顾珩拦在我身前,他总是不放弃保护我,他主动扑上去,与男人扭打着滚下楼梯,多危险啊,只要一枪,顾珩那颗只属于林如意的心就会停止跳动。 我是否可以说,现在的这一秒,它在为我而跳动呢? 男人掐着顾珩的脖子,将他压在窗户边沿,某个瞬间,雪光照亮顾珩的眼,闪闪发光,他似乎在让我快逃。 “砰”,重物落地。 顾珩抚着脖子,喘着粗气,我的鼻子被枪托打得流出鼻血,男人从叁楼跌落了,探头去看,他没了动静。 我呆住。 顾珩很冷静,重新牵起我:“是他自己摔下去的。” 原来雪下得这么大,几乎没过膝盖,我们抵御风雪艰难行走在无边无际的雪原,倏忽,一颗子弹打在我的脚边,我跌倒了,小腿抽筋,没能再爬起来。 男人竟然没死,他狂怒地举着枪走来。 我推开想努力扶起我的顾珩,对他说:“别管我,你快走吧。” 29 我无法拒绝秦先生的每次见面,尽管顾珩就在不远的地方等我,我仍安静坐下,等待他的临幸。 我背部的伤口还未愈合,一定丑陋不堪,连我自己都不敢看,那么秦先生见到了会如何呢? 我往常总担心他见到我丑陋的一面,不愿再爱我,从他订婚后,这样的恐惧多得数不胜数,我减少饭量,更加伏低做小,然而在根本无法消除的,倾盆大雨般倾倒下来的意外面前,我的焦虑忽然一下子消失了。 我静静等待命运对我审判,就好像男人死前的诅咒,我的余生无一不在等待它的应验。 秦先生推门而进时,门把与门锁发出细微的声响,我抬起头对他微笑,我从没在他面前感到如此的像个人,我拥有了平静的力量,因此我露出了我认为毫不谄媚的笑容。 他身着驼色风衣,肩头与头顶有亮晶晶,湿漉漉的雪粒,他走进来带着寒风,握住我的手时,我被冻得一颤。 “简简。”他呼唤我。 我顺势窝进他的怀抱,一个充斥寒气的怀抱,没有令我感到一丝温暖,我忍着战栗安抚他:“请您别担心,我已无大碍。” 30 尽管我们在疗养院的日子很愉快,但到底它并非世外桃源,很快代表学校前来慰问的老师与同学上门拜访。 那天,我们凑在一起阅报,小小报纸真是热闹非凡,有人在寻亲,亦有人在嫁娶,我的目光一一掠过,最后定格在一则八卦新闻。 它讲的是旧日富商被爆侵犯幼童,照片上看去,是个和蔼中年男人,他神色匆匆,由律师开路,愤怒的新闻记者拍下,撰写成稿,她说这种名为“恋童癖”的犯罪行为会进行基因遗传,此富商的儿子亦有可能成为罪犯。 我愣怔片刻,顾珩看了我一眼,收起报纸,对我说老师同学来了,我方如梦初醒。 然而探访者里头没有我的小跟班们,一个也没有,我很失落,待他们走后,顾珩突然说:“别为虚情假意的人伤心。” 在读完新闻本就心情低落的我听到此话,像被点燃的炮仗,情绪失控,猛地起身对他发脾气:“你什么意思,他们是我的好朋友,才不是虚情假意!” 他的腮帮子紧了紧,显然有什么话即将脱口而出,却被生生忍住,我等了半天,他一个屁也没有,我把报纸撕碎后,气冲冲走出病房。 那整夜我都没睡着,翻来覆去,脑袋里仿佛绷紧了一根弦,一头深深驻扎在我脑海,另一头通往黑暗,不知去往何处了。 天蒙蒙亮,才迷糊睡去,睡去时我在想算了,大人不记小人过,这次是我没忍住,醒了就跟他道歉和好吧。 可等我醒来到了顾珩病房外,正踟蹰如何跟他说出第一句话,我便从门缝中见到警察在盘问他,他的父亲是如何死在白茫茫雪地。 我们心知肚明,是我失手将他推下去的,顾珩会怎样说,我刚冲他发完脾气,他一定会摆我一道。 慌乱中,我在门缝中与他视线相交,我落荒而逃,直到夕阳慢慢落下,门被推开,顾珩走进来。 他说:“警察问我父亲如何死的,我向他们说了实情,是他失足从高塔跌落,是他罪有应得。” 我明白他是来安抚我的。 “还有,早晨我不该那样说你的朋友,是我太狭隘,或许你与你的朋友有独特相处模式,我不够了解,妄下断论,我道歉,对不起。” 一口气说完这许多,简直不像他,我瞠目结舌望着他,后知后觉他在哄我,他在迈出了解我的第一步。 我大喜过望,心头乌云散开,笑得差点鼻涕掉出来,我揉揉哭红的眼睛得寸进尺道:“那今晚我要和你睡。” “不行。” “就要!” 最后我们还是躺在一张床上,由他给我讲故事唱歌谣。 这一步迈得极稳极快,当我以为我们很快有第二步进展时,他的病好了,这是无法阻挡的事,我们得离开疗养院,回到熙熙攘攘的苏宅。 那里有一种魔力,令我一想到此种情况便胸闷气短,我想是林如意在那里的缘故,有了她,顾珩还顾得上我吗? 我开始装病想留在这里,就留到我今年四月的生日,山花烂漫,我们一同游玩就好,但是医生过分尽职尽责,他们反复替我检查,出来的结果无一例外皆是并无大碍。 见此法不成,我就又想摔个大屁股墩,十天半月下不来地也成,可无奈顾珩总是眼疾手快将我扶稳,还甚是贴心关怀我。 “毛手毛脚的,要不是我,你得摔多少回。” 管家替我们收拾行李,终究要离开的,我心生绝望,把目标投向顾珩,我拖着他,不断地问:“你不会抛弃我吧,你会履行诺言接着爱我的,对吗?” “是的,我发誓。” 不知道他用什么起的誓,反正回到苏宅的第一件事,他去看了林如意,把我远远甩在身后。 我安慰自己,他们长久未见,是该好好叙旧,没有关系,我亦有该去见的人。 开门一瞬,小垠扑过来紧紧抱住我,像是要把我揉入血骨,他的头埋在我颈脖,没一会儿就湿漉漉的。 我抚摸他的背:“别哭,我这不是好好的,来,抬头给我瞧瞧你。” 小垠依言松开我,我看到他漂亮的脸上全是泪水,眼睛鼻尖都红红的,忍不住笑起来,真是爱哭鬼,我死里逃生我都没哭呢。 忽然,小垠的目光凝在我脸颊一处,指腹摩挲,是那道小小伤痕,我握住他的手:“不疼的,早就好了。” 他在为没保护好我而懊恼,而我在想幸好他还未见到我背脊的伤痕,有时沐浴完我脱光了站在镜前,鼓足勇气直视自己因为顾珩挡伤而变得丑陋的背,反复质问自己值不值得。 ——至少它为我赢来疗养院短暂的爱,不是吗? 我再清楚不过,顾珩这么嫉恶好善的人,一定是因为我替他挡下酒瓶才会对我好,现在回到这里,他何需再伪装。 回到苏宅的这几天,他一直没来看我,我变成新的阶下囚。 好久好久以前,在我逃开父亲与后母婚礼,躲在母亲小院秋千上悄悄哭泣,秦先生从身后递来一块手帕,温柔问我为什么一个人在这儿哭,我回头惊艳一望时,我就成了小楼的囚徒。 如今我仍旧是被渴求爱所困的阶下囚。 这种错误的,难以自足的日子后来在我的脑海中就是一片雪景,我在露台躺椅晕晕欲睡,一丝声响都会让我误以为是顾珩。 然而每次都不是他,只有小垠,永远陪在我身边,可无论我说什么,他都只是眨巴他的大眼望着我。 就算当初并非我捡到他,他也会对别人这样死心塌地。 我合上书,下楼用餐,不出意外我碰到顾珩,餐后,父亲要他去书房相见,我拦住他悄悄说:“今晚来我房里。” 他看了父亲的背影一眼,我猜他肯定想拒绝,便又说:“我又做噩梦了,你说过会陪我的。” 这正是不被人之人的悲哀啊。 父亲回头撇我们一眼,顾珩应下匆匆离开了。 到了夜里,他果然如期而至,我故意抱臂斥他来晚了,我的心怦怦跳,我以为他会冷着脸立刻甩手离开,但他没有,他真挚道歉对我说事情太多,请我谅解。 如果开心有具象,那绝对是人的心里下了一场烟花雨。 上帝保佑,他果真没有变心,他仍旧是疗养院的他。 或许顾珩明白此举乃是我的患得患失,所以他开始每天给我送花,从温室中摘几多新鲜茉莉插在玻璃樽。 天气晴朗的日子,风撩开窗帘,寒风带着清香,小垠我也没让他碰。 我没接受过正当的爱,因此按照三流小说,我们正在相爱的路上,我像所有其中愚蠢的女主角般,将爱与不爱寄托在花叶上。 枯萎的花瓣落地,一片是爱我一片是不爱我,若最后一刻是不爱,那我必得掐光最后一丝花蕊。 我们约定每天晚餐后有个短暂的相处时间,我们并不是滔滔不绝,而是安静在坐在一起,偶尔风雪大了,我们又重回雪林高塔,命运让我们紧密相连的时刻。 他看书,我用宝石弹珠,不敌睡意昏睡过去,醒来我躺在床上,顾珩不见了,我急忙掀开被,赤脚下地,正撞上从外头摘花回来的他。 他掸掸雪,让我快回床上,他则把漂亮的花束插进花瓶。 秦先生来那天,那束花刚好枯萎。 我被粗鲁撕开衣裳,从背后被他掐住脖子,死死按在枕头上,他的性器宛如利刃进入得不留情面,宛如我是他上世纪的仇人。 我呼吸不上来,双手死死揪住蕾丝床单,张大嘴企图从枕头中搜寻任何一口空气,故此我的阴道有些痉挛,紧紧咬住秦先生的性器。 他显得很爽利,胯下十分用力,我听到肉体碰撞的声音,以及床榻吱呀作响,所以我不知道背部那些若有似无的亲吻究竟是否真实存在。 在我被憋得差点翻白眼时,秦先生终于大发慈悲,扭过我的脸,等不及我大吸一口气,他的舌头便已像测谎仪般深入我的口腔,要在我的沉默中挖掘出什么情报。 一些关于真我的情报。 然而我一个字都没有透露。 事后,秦先生离开我的身体,不用看也知道我是何副惨样,头发凌乱铺散,腰侧有通红发烫的指印,胯间有飞溅的性液,这是秦先生通常带给我的性交痕迹。 他发泄完后,若无其事系好领带,褪去性交中恶狠狠的神色,他如此温情,拨开我的发,对我说好好休息,有空会再来看我。 我默默洗完澡,继续用宝石玩弹珠游戏,玩着玩着我突然笑起来,乐不可支,刚刚秦先生一定被我的背恶心坏了吧。 我有些自欺欺人地想,你不要我了,我也不要你了,不仅不要你,反而要用伤疤无声地背叛你。 可笑完,我又有些累,大字形仰躺,望着头顶天花板,疲倦闭上眼。 那几天我躲开顾珩,怕被他见到身上的伤,他不知其缘故,找上门来询问,我说你昨天光顾给林如意夹菜,没给我夹,我生气了。 我根本在无理取闹,我也知道自己在顾珩那里根本不配和林如意比较,我想让他走。 然而顾珩静默一瞬,看着我的眼睛认真道:“以后不会了,我在雪原曾答应你的事绝对会做到。” 我猛地抬头。 那一刻,我降落在了他眼中。 31 那时候,顾珩的无限包容真正使我对我生活生出希望,坚信自己会被他的爱拽出泥潭,不久后的那场谈话,更让我坚信不疑。 我将搽药事宜交由他,趴在床榻,解开反穿的毛衣,将赤裸的布满细碎伤痕的背脊呈现在他面前。 指腹迟迟不落下,我回头瞪他:“快些。” 被我一催,顾珩抿着嘴巴掏出刚捂热的手,挤了药在指尖,冰冰凉凉地点在我的伤疤,再用手掌揉搓开,熨帖极了。 医生同我一样,是个爱漂亮的女孩子,她惋惜地告诉我这伤疤很难消除,见我垂头不语,她急忙补充道:“当然也不是没有方法,只是需要一段时间。” 其实我根本没想到这茬,视美丽肉体为命的我仅是想顾珩又欠我一笔,这辈子都别想再逃离我的手心。 我闭着眼享受他的服务,禁不住逗弄起他:“这疤是不是很丑?” 秦先生比顾珩早看到这些伤疤,我却从不拿这话来问他。 “不丑。”他说。 果然。我哼笑道:“那你亲它一口。” 他扭扭捏捏不愿意,我支起身,回头道:“又不是头一回亲我,害什么羞。再说了,难不成从前你没亲过林如意?” 我这话有几分试探,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谁料他见我姿势不雅,抹过脸耳朵红透,大约说的话也没过脑子。 他说:“才不是!如意母亲是我的恩人,我视如意为亲妹妹,而且我对她的爱和对你的是不一样的……” 说着说着,我们二人都愣住了,等不及我拦住,他便落荒而逃。 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对林如意是手足之情,是报答旧恩,又与我不同,那他对我的爱是何种呢? 我翻来覆去思索一夜,天蒙蒙亮之际,欢呼着从床上跳起,套上衣服,趿拉毛绒拖鞋就往冰天雪地的外面冲。 最后在温室花房寻到顾珩,他正握着一束茉莉。 我将他堵在门口,与他对峙:“你是不是爱上我了?” 我跑得气喘吁吁,腔子里的一颗心猛烈跳动,几乎叫我感觉不到冷,从里往外泛着热,终于有人肯爱我了,叫我怎么不激动。 然而顾珩不承认,他边说“不是”边绕过我,我分明见到他颤抖着,泄露情绪的睫羽,我伸手猛然拉住他的胳膊,急切道:“你骗人!” 他一时不察,被我拉得一顿,茉莉花瓣娇弱,立刻纷纷扬扬撒了一地,有些飘到我的衣领,沁人肌骨。 我把他逼到墙角,重复他那天的话,“你说你对林如意的爱和对我的爱是不一样的,那么一对毫无血缘的男女,除了情同手足,还能有什么?” 他沉默不语,我打了个喷嚏,他才抬头牵着我回屋,我拖住他:“难道你真一点没爱过我?” 他停顿迟疑一秒,也就是这一秒,令我笃定他爱我,以他的性格,承认难,否认并不难,原来他真的爱我,而这爱还与给别人的不同,是独一无二的。 我躺在被窝,见忙碌着给我冲热水袋捂脚的顾珩,心想你现在不肯承认没关系,总有一天会乖乖认下。 我们二人走得愈发近,明眼人都瞧得出来,无一人往那处想,父亲更是大大支持我们友好相处,唯独小垠,他最讨厌我见顾珩了,因为会冷落他,没人给他讲故事,他简直无聊得要发芽。 是我在他的画里学到的,画里我们四人排排坐,我俩挨得最近,他窝在我怀里,头顶长了一株嫩芽,而一旁的顾珩则长了副獠牙尖耳的恐怖模样。 他比划半天,意思他总是一个人待着,小草就长出来陪伴他,表情可怜巴巴的,我抱住他直呼小可怜,并向他保证会多挤出时间陪他。 小垠伸出手跟我拉钩。 我不忍心欺骗乖狗狗,连着好几天都给他讲故事,两人困倦得倒头就睡。 我问顾珩吃不吃醋,他看我一眼,才不理我。被美人一瞪我嘿嘿直笑。 学校生活愈发无趣,为什么要上这该死的学,我只想飞奔回家,跟顾珩待在一起也好,给小垠讲故事也罢,总好过孤零零在学校。 我知道父亲是不会同意的。 “别盯着我看,看书。”顾珩说。 如今他的英文流畅自如,自是用不着我教,反倒管起我的学习来,我合上书,凑近道:“古人云: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如今颜如玉就摆在我面前,我何必还要再看这破书呢?” 他“啪”地合上报纸:“胡闹!” 分明耳朵都红了。 我轻笑,“好阿珩,别生气了,我亲你一口赔罪还不行吗。” 他总归说不过我,羞愤离场。 不过偶尔,我亦要服软,有事相求于他,比如电闪雷鸣时。 我轻车熟路钻进他的被窝,紧贴他炙热肉体,头颅深深埋在其怀抱,他被我弄醒,也不惊奇,过去我常用做噩梦来搪塞他。 “又骗人。” 我嘿笑着不说话,窗外雷鸣可怖,似乎真有神仙在处置背信弃义之人,我吓得埋得更深,我问他:“你睡着了吗?” “你这样抱着我,我怎么睡得着。”他平静道。 也对,跟被八爪鱼缠住一样,我放开他,躺平在柔软的床榻,打算睁着眼度过这夜,突然他找我说话。 “做什么噩梦了?” 侧头去看,他闭眸假寐,我说:“我梦到没有漂亮衣服穿,光着屁股满大街跑,你还跟别人一起笑话我。” 他闷闷笑。 “你还笑,”我掐他,“你做过什么噩梦呢?” 他扒开我的手,触碰到的一瞬多么温暖,他说:“我忘了。” “哦。” 沉寂下去,没人再开口说话。 我说谎了,我梦到自己被所有人抛下,孤零零走在一片白茫茫大地,无边无际,永陷痛苦,但我通通没告诉他。 半梦半醒之际,我感到有一双手轻抚在我的背脊,一下一下,很快我进入梦乡,再无噩梦。 32 后来我常常在想,我们几人纠葛破败的命运究竟是哪一个人的错,是我是顾珩亦或是秦先生? 或者全都不是,皆是命运的阴差阳错,一步错,步步错,我们所有的选择成了根根细丝,织成悲剧的网。 生日宴的早晨起,我便觉得心有不安,从前秦先生的礼物应该早早送到,华丽珠宝供我挑选,可今天他失约了,连声招呼都没有。 我已很久没见到他,送去的拼图也没有回音,这段时间我的心思系在顾珩身上,如今才咂摸出不对味来。 一身低胸黑丝绒礼服,胸前除了一朵暗蓝色的花,什么都没有,戴着长至手臂的丝绒手套,我捂住胸口,首次感到空荡荡的,没有珠宝遮掩的身体如此赤裸。 我从宴会厅的旋转楼梯拾级而下,所有人的目光若有似无投射在我面孔,我在人群中寻找秦先生,仍未见到他,顾珩亦然。 但与去年不同,今年我再次成为主角,喜悦暂且将心中的不对劲压制,直到父亲将我引荐给一个陌生男人。 其人五官端正,眼中却透着淫邪,我真想扭头就走,可父亲就在我旁边,我相信他会保护我,他对我说,这位先生是商夏电子的公子。 男人目不转睛盯着我,哪怕把酒交给酒侍,他那双眼都没离开过我,我感到有密密麻麻的,我最讨厌的毛虫爬过我的脸颊。 他微微弯下腰,十分不绅士地褪下我的手套,吻在我裸露的手背。 周围没有一个人投以目光,我却觉得都所有人的耳朵,身体的每一处毛孔都在偷窥我,我的笑容僵硬在脸上,我使劲想抽回手,他却握得紧极了。 以我十七年做淑女的经验,我以为我自己有足够能力应对此场景,但我大约未能控制好表情,露出惊慌失措的失礼神色,在我终于夺回自己手臂的掌控权后。 父亲视而不见,与他相谈甚欢,我在一旁沦为花朵,之后他频频向我举杯,我在父亲敦促下,遥遥微笑。 这下我再愚蠢,也明白过来,秦先生出事了,大厦将倾,美丽的珠宝即将易主,宴会觥筹交错,华贵漂亮的高跟鞋成了束缚,它令我不能肆意奔跑,我给自己上了枷锁。 尽管如此,我得打起精神同每一位心知肚明的客人打招呼,婶婶阿姨叔叔伯伯,甚至同龄人,那些曾经我瞧不上的,贫穷的少女们,人人比我有尊严。 浑浑噩噩敬完酒,我退到一旁,帷幕落下,我的脸色慢慢沉下,拾起桌上的花,揉碎了狠搓在手背,那黏腻恶心的触感经久不散。 我感觉自己又回到母亲刚去世那时候,一个人孤零零坐在秋千上,而今天没人来拯救我。 就在这时,身后的落地玻璃窗被人拍响。 我“豁”地回过头,窗外顾珩一席黑色礼服正看着我,我丢下花瓣拉开门朝他跑去。 外头明明不冷,我却冻得直哆嗦,扑进他怀抱,才感受到温暖,他拉开我们的距离,脱下外套给我披上。 我们的左边是黑暗,右边是丝竹乐声,他抿着唇掏出礼物送给我,是条千纸鹤钻石项链,他说:“在我生病时,你为我折了千纸鹤,我就在想我也得送你一次,里面带着我对你的祈福,生日快乐……简简。” 他亲自给我戴上。 我摸了摸冰凉的钻石,心想你早就送给过我了。 玻璃窗映着我的样子,头发匆匆跑散,丝丝缕缕耷在肩头,面色苍白,且又褪下半截手套,不伦不类,徒然叫他见笑,然而宴会厅中,人们跳起交际舞,父亲的视线开始寻觅。 我千般万般不愿再回去,我从骨子里抗拒,顾珩便成了我的救命稻草,我握住他的手,哀求他:“带我走好不好,带我离开这里。” 眼泪划过精致的妆容,露出我破败不堪的真实面容,似乎除了求他,我没有别的办法。 可即使逃,我又能逃到哪里去,左右在苏家打转,所以其实我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我希望顾珩能带我逃离此处,奔向自由。 “宴会还没结束。”他轻轻说。 他的眼神一片天真,而这种痛苦我根本无法向他诉说,我们四目相对,没有一个人说得出话。 眼瞧着保镖就快顺着花瓣找到我,顾珩突然握紧我的手:“我知道了,你不想跳舞对不对,那好,我带你走。” 借着风,外套落地,我们奔跑在四月的春夜,我听见黑暗中树叶哗哗作响,听见蝴蝶振翅,我的长发彻底跑散了,它乘着春风飞扬着。 跑啊,跑啊,我在心中呐喊,忍不住笑起来。 我永远忘不了,十七岁绝望的夜,我跟在少年身后短暂地反抗了命运,这一幕也永远定格在我的回忆,以至于很久后,我根本无法将事业有成的顾总跟记忆中的少年重迭。 我多么坚信他是爱我的,被人丢弃的灰姑娘终于等来她的王子。 裙摆扫过泥土,变得脏兮兮,我们逃进花房,弯腰躲在硕大花叶下,看窗外保镖交头接耳,再匆匆奔进黑夜。 我们的手仍紧紧握在一起。 “你还是不肯承认你喜欢我吗,”我说,“你这个胆小鬼。” 缓缓地,顾珩扭过头来,沉沉望着我,我凑上去吻了吻他。 一发不可收拾。 四分五裂的灯光照在我们的眼,照在我胸前蓝丝绒胸花,照在大片黑天鹅秋海棠泛蓝光的叶上,我们就在其上完成了我们的第一次。 我将他压在身下,用牙齿叼脱下另一条手臂上的黑丝绒手套,盖在他的眼眸,他玫瑰色的唇瓣微张,呼吸急促。 我俯下身,将舌递进去,与他笨拙的舌交缠,手下解开了他的西装裤,将他的性器释放出来,轻轻撸动,他就硬得不行,鼻息更为急促了。 他说:“不要……你不可以这样……” 嘴上如此说着,性器却很诚实地射了我一手,他的声音变了腔调,全然不像他往日冷酷的模样,他总是说不要不可以不许不喜欢,今天通通被破冰。 “简简……”失神中,他呢喃着我的名字。 我的手指伸向下面,爱液泛滥,我不知道原来仅听一声呼唤,我就可以这样开心,性交并不全是痛苦的。 我扶着再度硬挺的性器对准阴道,用力坐了下去。 “不!” 顾珩皱着眉,双手忍不住掐在我的腰间,始终没有下一步,在我习惯的性交中,此刻他该翻身压住我,奋力在我尚未开拓完毕的阴道中撞击抽插。 可是他忍住了。 我掀开黑丝绒手套,发觉他哭了,漂亮的眼睛湿漉漉的,我吻吻他,请他别哭,他并非一点不爱我,他只是不善言辞,我无比坚信这一点。 拥有他如此甜美,不过由他的表现可知,他绝对是个处男,我会对他负责,在这严峻形式中,顾珩的存在成了我的一点慰藉。 然而他过分害羞,一连几天都不肯见我,大概也有我在宴会无故失踪,被父亲禁足的缘故。 父亲说我怠慢客人,不成体统,我通通认下了,毕竟那夜从花房回去后,我的裙子破了,口红也花了,哪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模样,我却觉得通体舒畅。 禁足结束后第一时间我就准备去找顾珩,想着以为他的性子,怕是得害羞,走到半路想了想不可贸然见他,还是借花献佛,先讨他的欢心吧。 我在花园挑了半天,剪了几枝白玫瑰,摘下蕾丝发带捆住,兴冲冲去找他。 半路遇见不速之客,那位商夏电子的太子爷,偌大苏宅他竟能准确知道我在哪里,我没有撕破脸,与他寒暄两句准备离开,他却愈发无礼起来,圈住我的手腕,把我拉进怀里。 我闻到他身上的味道几欲作呕,白玫瑰也乱中掉落在地,被他踩碎。 四周没有仆人,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我张嘴狠狠咬在他耳朵,被他一巴掌掼到在地,瞬间耳朵嗡嗡响,天旋地转。 我狼狈的模样总被顾珩看了去,他宛如神兵天降,与那位太子爷扭打在一起,几乎是一秒钟,保镖们四面八方抵达,将二人分开。 饶是如此,顾珩也挂了彩,我心中又担心又隐隐透着开心,他为我出头,若非爱我,以他的性格,何须如此。 我一边为他抹药一边嗔怪道:“谁叫你替我出这个头了,我都开罪不起的人物,他要是来找你麻烦你,你可怎么办。” 他像个锯嘴葫芦,低头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出声:“别担心我,我会摆平这件事。” 他在安慰我,我当时甚是宽慰,却没放在心上,他摆平,他无权无势如何摆平。 但事实上一切皆有迹可循,宴会上的游刃有余,商报上苏家总公司神秘商业奇才,刚从谈判桌上下来接我放学的少年,在昏暗车后座,灯光摇晃在闭眸沉稳的面孔上,那忽然睁开的深沉的眼睛,无一不昭示他的成长。 甚至小垠都看懂了,而我仍蒙在自己的一厢情愿中,焦急思索怎么解决这件事。 这么多年来,出了事想到的第一人,仍旧是秦先生,恰巧,他派人来接我见面。 在一处疗养院。 33 木生告诉我,秦先生旧疾复发,已在这疗养院中养病许久。 我不着痕迹打量四周,依山傍水,鸟语花香,确实是静养的好去处,又思及上次秦先生生病,木生请我来劝慰他配合治疗时,冰天雪地,我奔得鞋袜都湿了。 如今再碰见这情形,我脚步慢悠悠,脑海中唯一念头是无论如何都得请他帮顾珩摆平麻烦。 木生停在一扇门前,恭敬为我推开,我迅速把担忧的面容换上。 秦先生的面孔一直朝着房门,似乎在等待什么人,故而我甫一进去便与他四目相交,我急匆匆扑到他的床前。 他病得比上回更严重,面色苍白,毫无血色,头发软蓬蓬耷拉在额前,尽管英俊仍在,但没了往日的意气风发,像被折断双翅的雄鹰。 我担忧地询问他,他摇摇头,不肯透露分毫有关他的病情,他总是如此,把我隔绝在外,我从未真正了解过他,唯独在残暴性交时,我才能窥见一角。 他不说,我不再多问了,远远坐在客凳,听他同我说没能出席我的生日宴,很是抱歉,希望送上的礼物能获得我的原谅。 是一朵宝石做成的茉莉胸针。 太多了,他给过我太多宝石,我提不起一点兴趣,可我仍想着那件事,于是我做出很喜欢的样子,笑着对他说:“真感谢您。” “你仍可以许一个愿望。”他温柔笑着。 私下的他与床上的他是不一样的,我怀疑他把他作为人的所有的恶都通过骇人的性器发泄到我身上,那么下了床,他又成了温文尔雅的秦先生。 不得不说,他对我真残忍。 面对这个愿望时,我迟疑了一瞬,父亲如此着急为我物色下一任情人,而今天他又能接我来相见,他究竟是否已经失势? 这是我此行唯一担心的事。 所以其实你们可以看见,我所有的结局皆是咎由自取,我嫌贫爱富,见风使舵,在钱货两讫的情人面前,我内心如此冷漠。 “生日那天,父亲为我引荐了商夏电子的公子,他非常绅士邀请我舞了一曲,我想我的愿望是您快快好起来,也与我舞上一曲。” 我撒谎的本领是天生的,他根本不会去求证,也不会怀疑,除去床上的残暴,以及,我难以说出口的那句——他永不可能爱我外,他对我一向尊重又爱护。 果然,秦先生相信了,对于一朵玫瑰的占有欲令他反问道:“真的吗,我竟不知道有这件事。” “他还在花园中……”我咬咬唇,低头道,“使蛮力把我的花踩碎了,我真讨厌他。” 他伸手来摩挲我的手背,也不知是巧合抑或什么,就在那人曾吻过的地方,他说:“我会替你同你父亲说的,既然你不喜欢他,那以后就都不必见他了。” “真的?”这是我今夜第一次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 他点点头,也微笑着,“那么,我可以向你讨要一件属于我的生日礼物吗?” 我对他的生日有种后遗症,一经提起仿佛孤零零置身冰天雪地,简直疼得要命,我扯出笑容:“您的生日已经过去了。” “可是我已有两个生日没能收到你的礼物。”他难得无理取闹,我说好吧,解决了顾珩的事我异常开心,哪怕这来自我那势力近乎枯竭的情人之手。 我捧住他的手,诚挚请他告诉我,他想要什么。 仆人都说秦先生有一双美丽到无法复刻的湖绿色双眸,它们在我的眼中却永远是灰色,于是我在灰色的玻璃珠般的倒影中见到自己,它的主人则笑弯了眼,轻轻地说:“我想要一只千纸鹤。” 关于秦先生是否爱过我这个话题,我已不想再提起,英俊多金的男人似乎天生没有真心,他同时拥有数不清的财富和美色,我不过是其中小小的一个,我不再祈求他的爱了。 我曾经花了许多许多时间为他折迭千个写满充斥爱意的千纸鹤,被他亲手打破,在雪夜他宣布了自己的婚期,把我渴望的东西拱手送人。 如今兜兜转转,他又向我讨要一个千纸鹤,在我已经给了别人的时候。 我忍不住笑出声,在笑容消失前,从床头病历本上撕下一张纸,熟练而快速折出一个千纸鹤,放在他的掌心。 “你常替人做千纸鹤吗?”他问。 我否认了,我说只为您做过。 他小心翼翼把千纸鹤收好,宛若珍宝,我真不明白他这幅样子做给谁看,他根本不爱我,不在乎我,又何苦如此? 我无法理解二十五岁的秦泓,因为我那时根本不了解他——他从未提起过的悲惨童年,挥之不去的阴影,他认为自己身体中流淌恋童癖的血液,他一面痛恨自己一面忍不住在我面前暴露本性,他说他不明白看到我的笑容就开心,这种情绪名叫爱,没人教过他,他是他父亲强奸异国幼女的产物,在秦家寄人篱下。 当然这些都是后来由他向我忏悔的,他保证他从来只爱我一人,可惜我被他关在疯人院,神志不清,仍未能得到一生所求之物。 他爱过我,我亦爱过他,却从未相爱过,这是我们悲哀的爱情故事。 在我快要离开时,电视中忽然播放新闻,是商夏公子被绑架断指的事,发生得这样快,连秦先生都惊讶。 他关掉电视,隔绝血腥暴力,轻柔道:“这是他应得的,你不要害怕。” 推开顾珩的房门,里面空无一人,书页被风吹得哗哗作响,手指抚过他挂在墙壁的西装外套,回忆起那一夜。 黑曜石般迷离的眼,潮红的脸庞,以及他玫瑰色双唇中泄露的喘息,若隐若现回荡耳边,我的脸不禁红了起来。 在他射精的一瞬,我以为会看见熟悉的,狰狞的面色,但是他面色潮红,流下了两行清泪,我仿佛见到了我,我愣了愣,随即紧紧搂抱住他。 那样紧,好像没人能将我们分开。 从疗养院回来,父亲知晓了顾珩与商夏公子的冲突,没惩罚顾珩,却将我禁足了,说事情皆因我而起,叫我好好反省。 我闲来无事,便去骚扰顾珩,扑个空是常有的事,我仰躺在他的床,无聊发呆。 我猜他被我强奸后,后悔了,他企图用逃避来把我们的危险关系拉回正轨,他并不知道,性交对我而言乃是家常便饭,从不是什么禁果。 若要说有什么不同,这确实是我最甜美的一次,性爱,是的,至少我以为我在其中得到了一丝爱。 上楼梯的脚步声愈发近,我“腾”地起身逮到转身就要跑的顾珩,原始人般,把他敲晕带回洞穴。 他被逼无奈正襟危坐办起公来,我双脚赤裸搭在他的胯间,不经意间撩拨一下,他羞得满脸通红,握住我的脚,又立马松开,“请你自重。” 我们更亲密的事都做过,干嘛装纯情。我想这样说。 可我明白他执拗的性子,他是纯情少年,在此之前没接过吻,唯一见过的裸体是在生物解剖课上,他被我迷惑了,才与我做出大逆不道的事。 我把商夏公子被绑架的事告诉他,他一点不惊讶,仍在与我的脚做斗争,我索性搂住他的臂膀不让他乱动,他僵硬地看完了他的财务报表,我就这样靠在他的肩膀睡着了。 逼迫他立刻承认与我的关系无疑在挑拨他的精神,我这害羞的情人以需足够的耐心浇灌,我等得起。 34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我没能再见到顾珩,就好像王子终于在午夜十二点见到灰姑娘的真正模样,他停下了追逐的脚步。 那张在细长门缝中面无表情的脸,在恐惧中被我一遍遍补充填色,成了满是厌恶的样子,我不敢再回忆那时的场景。 秦先生按住奋力挣扎的我,暴君般发泄完他的欲望,我死死咬住他的袖口,眼泪不知怎么就落了下来,但我无比熟悉与他的性交,那么我哭泣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顾珩即将离我而去。 或许连我也没能意识到,在我不断或逼迫或请求顾珩把爱给我时,我早已率先抛戈弃甲,把自己的爱稳稳送到他手中。 这次,我再次黯然离场,爱的触角尽数收回,得到又失去,绝对比从未得到还令人痛苦。 秦先生用宝石为他的粗暴道歉,他不懂我,他不知道我要什么,我兴致缺缺,随手锁在我的百宝箱内,随身戴着的仍旧是顾珩送的千纸鹤项链。 小垠倒总是尝试逗我开心,我不愿让他失望,对他笑一笑,可他的能量有限,抵达不到我内心深处的痛苦。 我既期待与顾珩相见,又害怕与他相见,有回他的房间终于有了动静,一阵欣喜过后,随之而来的是恐慌,我想快点躲到门后,以免见面尴尬,为此差点扭到脚。 结果并不是他,而是仆人在拆洗他经久不用的床单,我才敢顺势进入他的房间。 一切都是那天早晨我们出发去寅初山的模样。 匆匆从行李箱拿出被他丢下的伸缩拐杖,他嘲笑我难不成是老婆婆,居然还用得上登山拐杖,气得我蹦起来咬了他耳朵一口。 书本摊开放在桌面,笔记本缺了一页,显然是撕下向我提出约会。 手指一一抚过,我笑了笑。 夏日烈阳,秋日萧瑟,离我们约定好的暮春已过去很久,我独自登上母亲小院的琴房弹奏《茉莉花》。 弹弹停停,我侧头去看夜空,难免回忆起去年除夕夜我们在此四手联弹的默契,忽然,门被推开。 命运和时间是不讲道理的,失联月余的顾珩此刻被命运的手推送到我面前,我一时愣住了,而后在他沉静的目光中,我落荒而逃。 琴凳倒地,发出刺耳声响,我慌不择路,不慎崴脚,动弹不得。 脚步声急且快,我不敢回头去看,直到一双手扶起我,闻到他身上熟悉的味道,我的鼻头一酸,思念的眼泪就滴下来。 我垂着头,不给他看见。 沉默着,我一瘸一拐被他扶到椅子上,他蹲下身褪下我的鞋袜,我的脚踝隐约肿起,他一碰我禁不住“嘶”一声。 “现在知道疼了,”他看我一眼,轻轻放下我的脸,“刚刚见到我跑什么,难不成我是鬼?” 他言语间并无芥蒂,还似从前一般,我抬眼看他,与他四目相交,复又低下头去,说道:“我怕你不愿见到我……” “我做什么不愿见到你。” 他说他最近消失是被父亲派去瑞士学习,很是突然,连告别都没来得及,忙得昏天黑地,所以没及时与我联系。 然后他掏出一样东西摆在我面前,对我说:“送你的。” 夜风从窗户吹进,琉璃风铃叮叮咚咚响,透明琉璃上烧制了雪白的茉莉,美丽至极,这是瑞士某小镇的特产,我曾在书中读到过,列为我人生几大愿望之一,今日居然被他实现。 在经过几个月无边的自我恐吓,今天忽然告诉我,顾珩没有讨厌我,他没有被我吓跑,我简直开心得要大哭起来。 然而那天,他终究是见到我与秦先生的关系了,这一关无论如何得过去。 屋中充斥风铃清脆的声音,我深吸一口气,也于事无补,我说话的声音被风一吹就散了,毫无力量,我主动提起那一天的事。 我盯着风铃上的茉莉花,像是见到母亲在为我打气,隐去父亲在其中牵线搭桥的事,我把我与秦先生的事从头到尾,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 这一说,我竟停不下来了,好像手里拿着一把刀,把自己由内而外地剖开,任由自己血淋淋地摊开他面前。 我愈说愈激动,眼中满含泪水,终于从旁观者的角度,看到了被欺瞒的少女的悲惨。 当我说完,我仿佛把几年来的郁结都吐了出来,一身的轻松,等待顾珩的审判。 我以为他会说我恶心,说我不要脸,但是静默几秒,他却认真地说:“这不是你的错。” 心里有什么东西撞碎了禁锢,猛然窜出。 父亲说如果不是我逃开他的婚礼,我就不会遇上秦先生,被迫被他看中成为地下情人,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是我活该,我也一直这样以为。 然而就在今天,有人对我说——“这不是你的错”。 我看着顾珩,流下眼泪。 那时候我沉溺在感动中,全然忽略了顾珩不同寻常的平静,平静到只说了句:“你该告诉苏先生,他是你的父亲,他会帮助你摆脱那个男人的威胁。” 我错开眼神:“不,我不想苏家陷入困境。” 他握紧我的手:“这不是你的错,我仍然会爱你。” 我撒了谎,所以这辈子我大约只能得到虚假的爱意。 我不知道顾珩是以何种心情与我在接下来的日子中,做到那般恩爱两不疑,让我完完全全误以为他是真的爱我。 我唯一知道的是他在韬光养晦,以待给我给苏家给秦先生以重重一击。 35 在我们快乐得如同两只林中小鸟的时候,在我们以为把这份情感藏得很深的时候,我们忘记了,世上有天生的猎人,他敏捷的心思,锐利的眼,在我们尚不知情时,已紧紧追随而来。 顾珩再次被无缘由地临时喊走,去应付该死的会议,而我也被秦先生召去见面,我们各奔东西,短暂相处的快活仍停留在我心间,直到在楼梯转角遇见后母。 我答应过她的,于是我不情愿又不得不恭敬地低头唤她:“母亲。” 她从鼻子里哼了口气,告诉我一个其实早人尽皆知的事儿,她说秦先生大婚在即,让我这种下等货色多想些心思留住他,否则—— 她没把话说完,但我猜得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踏在楼梯上的步子沉重起来,短短十级台阶,叫我走得百转千回。 我既开心又不开心,开心的是如果秦先生结婚,他是否会放手,如此我便可以和顾珩双宿双飞,不开心的是如果他放手,我是否又要结识下一个商夏公子。 秦泓是绝想不到的,他以为我愁眉不展是因为他即将属于别人,事实上这对我而言并不重要了,但也难为他能为我着想,变着法子逗我笑。 我不敢不笑,而他始终没给我一个承诺,他高深莫测地玩弄着我的命运,往后回忆起他即将说出的那些话时,我隐约从中寻觅到一些答案。 这是他第一次尝试对我进行囚禁。 他把玩着我脖间的千纸鹤项链,说他前些日子收到消息,他替我寻找的茉莉花终于传来消息。 他下了钩子,天真的我自然迫不及待一改忧愁,满是欣喜地扭头去看他:“真的?!” 秦先生见我笑,也笑开了,放下项链,低头仔细吻我的唇角:“就在瑞士的冰川下,那弯月牙形的湖泊中有一株纯白的茉莉,我想就是你要的那株吧。” 我欣喜若狂,心在他绘声绘色的描述下飘去瑞士冰川,我的双手搭在他的小臂,他的舌钻进我的口中,我都没发现。 等喘不过气来,才推开他,我小心翼翼地落入他的陷阱:“那我们什么时候去?” “在春天之前,”他说,“不过我劝你最好不要告诉你的那只小狗,他最近被你父亲提拔进苏氏,如今风头无两,你要多加提防。” 被情人提起爱人,我不能保证自己是否面色如常,我从他那双灰色的眸上挪开视线,笑着说:“他就是只笨小狗,那用得着提防。爹地那是在看老朋友的份上,提点提点他,总归还不是在替苏家做事。” 秦先生很少与我谈起生意场的事,今天不知怎么多起嘴来:“我见他第一眼就知他非池中物,最近连秦越都注意到他了,简简……” 他叹了口气,抚摸我的头发:“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 我做贼心虚往他怀里缩了缩,说着好听的话哄他:“有你和爹地在,我才不要长大呢。” 总算被我敷衍过去,然而冰川下的茉莉一直萦绕在我脑海,连顾珩同我说话,我都走神了。 回过神,他用一种看白痴的眼神看着我,就因为我一个劲儿往嘴里塞饼干,却思考得忘了吞咽,两颊鼓鼓囊囊,我“呸呸”吐出来,继续神游。 “你最近神不守舍的,在想什么?”他从繁杂的文件中抬头,台灯的光照射在他侧脸,他的黑发软趴趴,眉眼柔和。 我把他的脸揉扁搓圆,翻来覆去,怎么看都不像是秦先生说的那种人啊。 我在他撅着的嘴上吧唧亲了一口,“阿珩啊阿珩,你说我拿你怎么办才好,真想立刻办了你。” 顾珩被我说得害臊了,撇过头去,随即又瞪着我:“谁教你说的这些不三不四的话?” 那时候我从没怀疑过他的爱,从不深思他的任何一句话,后来我读懂了,他的抗拒并非害羞,而是厌恶和嫌弃,在他的想象中,我与秦先生在床榻间该有多龌龊,我这张嘴,我这副身子,究竟该多脏。 可这些我通通没有去想。 “小说啊,霸道总裁都是这样的,”我咳嗽两声,粗着嗓子,“鸭头,你知道你是在口是心非……” “闭嘴!”顾珩忍无可忍,咬牙切齿地打断我。 “一点都不可爱,”我抱臂站在板凳上,居高临下批判他,“你小时候是怎么过来的,不会撒娇,脾气又臭,真是难为林阿姨了。” 我戳到他的痛处了,他的神色落寞下去,我意识自己说错话,连忙从高凳上爬下,向他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起初他对我戒备心很强,很少提及自己的小时候,如今他向我敞开怀抱,娓娓道来,我从他的言语中看到了一个倔强的少年。 转学后因太过出挑而被校园霸凌,他的书本,课桌都被破坏,老师视而不见,同学孤立他,故意找他麻烦,四拳难敌八手,他被打得头破血流,仍旧默不作声。 我问他为什么不告诉林叔叔林阿姨。 他沉默半晌:“我不愿他们为我担心,更怕连累到如意。” 想来我与他是不同的,虽说我没诉之于口,但我想你们能看得出我是个自私至极的人,一丁点小事我都得大声嚷嚷出来,让别人为我担心。 一开始我无法理解他的这句话,后来以己度人,我想到茉莉花的事,才能够理解。 我究竟该告诉他,让他知情,却让他担心,还是不告诉他,偷偷变好给他一个惊喜?我陷入两难。 但现在,我抱着他安慰:“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我不该提起你的伤心事,对不起。” 然而其实故事的后半截他没说完,后来那个欺负他的同学被人用酒瓶戳瞎了双目,丢在学校的臭水沟里,那天,他顶着嘴角的伤获得了学校最高的奖学金。 他顾珩从来不是温顺的狗,而是睚眦必报的狼。 冬天,林阿姨身体突然告急,林如意在手术室外哭成一团,顾珩搂抱住她,静静抚慰。 我心里不是滋味,但也明白这种时候不该拘泥于此。 金钱是最有效的救命药,林阿姨被特地从国外请来的医护团队从鬼门关救回来,我跟在他们两人身后,看他们并肩而行,忽然意识到我与顾珩隔着数年的陪伴与了解,况且林如意的嗓子已有康复迹象,而我,浑身的不完美。 秦先生是个有耐心的猎人,自那日提起后,就不再来见我,给足了我胡思乱想的空间,终于我下定决心。 蓝天白云,飞机划过两条白线,飞进重重迷雾,我闭上眼眸。 36 在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做过一个噩梦,梦境暗无天日,我盲目行走摸索,磕磕绊绊,委屈至极,我揉着泪眼呼唤母亲。 不成想母亲没出现,倒是把坏人喊出来,他们见我无可依傍,便投掷石子在我的脸上,身上,密密麻麻的疼痛传来,他们口中骂着“扫把星,三只手”。 我才不是什么小偷,我是苏家大小姐苏简简! 我死死咬住唇,用手臂遮挡住四面八方的谩骂与伤害,奔波在口诛笔伐中,但跑了好久,都没能见到光亮,我瘫坐在地,溺毙其中。 夜风凉飕飕把我吹醒,我扑进母亲怀抱哭诉,母亲那时身体已大有不好,半夜被我闹腾醒,也不发脾气,一径温柔安慰我,直到我停止哭泣,才开始问我到底怎么了。 看着她的病容,我摇摇头,埋进她怀抱,怕吓到她,所以一言不发。 后来母亲去世,我常在雷雨天被惊醒,身旁却空无一人,或许正因秦先生曾在夜雨嚎哭中借予我这么一个温暖胸膛,故而我把他怜悯众生的眼神误会成爱意。 顾珩是不同的。 后母进了苏家,秦先生尚且未成为我的情人那段时间,时间是苦涩难熬的。 她明知我芹菜过敏,偏教唆仆人把芹菜榨成汁,滴进我的饮料,叫我肿成猪头,差点撒手人寰;明知我难以见上母亲一面,偏故意把我偷藏起来的祭品翻出,惹父亲不快,我就被罚禁足;明知我最爱母亲留下的白茉莉,她偏把它们剪了,给她的牡丹当肥料。 我不得不变得娇纵自私,脾气火爆,谁人能救我于水火呢,又有谁愿意敞开自己年幼的阴道去给别人当败兵破城,耀武扬威的甬道? 顾珩对我别无所求,我们抛戈弃甲,握手言和,在他面前,我害怕就哭,高兴就笑,他不会对我有过多解读,我们相处得纯粹,我日渐牢固的自私亦慢慢破冰,被他敲开我藏得极深的心。 咚咚咚,咚咚咚,似是有人从远处十万火急地赶来,楼梯被他踩得轰隆响,我睁开眼睛,门被猛地推开,对上顾珩惊慌的目光。 秦先生就永远不会对我露出这种神色,他运筹帷幄,什么都了如指掌,包括我拒绝与他同去瑞士时,他依旧波澜不惊的模样,大概早已料到。 当自私的墙壁破碎,我站在顾珩的角度,如今他视为亲母的林阿姨病危,倘若我在此刻离开他,他该多难过。 于是我坚定看着秦先生的眼眸:“秦先生,感谢您的好意,但我还是不去了。” 他沉吟:“那么希望你多年后回忆起今天下午,不要满怀遗憾。” 事实上,很多年后我回忆起来,不敢说自己没有遗憾,不过当时在命运的交叉口,我头也不回地,无比勇敢地走向了自己最想要的那条路。 顾珩大约刚从会议赶来,西装革履的,不过他那一丝不苟的发散乱垂下几缕,他大口喘着粗气,视线锁定着我。 我刚想张嘴问话,他突然三步并两步,上前来一把死死地搂住我,几乎把我勒窒息。 “不要走。” 这句话道出他反常举动的原因,来不及思索他为何知道,异常的兴奋就冲昏我的大脑,他跟我说“不要走”,他不想我走,是不是说明他在乎我,他喜欢我。 他总把爱意埋藏心底,我通过蛛丝马迹寻觅他爱我的证据,如今证据确凿,我如何能不开心。 我反手抱住他,安抚他:“我不走,我不会离开你的,我会永远陪着你。” 那时候我觉得简直太值了,我不仅没失去什么,反而赢得顾珩的重视与依恋,瑞士我可以以后跟他一起去,这根本不碍事。 我错就错在既没有问他如何得知此事,也没向他解释前因后果,故而很快,我吃到了苦果,我们间出现信任危机。 那天苏宅举办宴会,仆人失手把秦先生送我的望远镜摔碎,我很是生气,况且我还认出这人就是后母的手下,便重重惩罚了他,叫他跪在院中杀鸡儆猴。 我发这么大火,倒不是因为它多贵重,又或者因为是秦先生送的,只是这是我珍贵的回忆,那是头一次有人对我说,你的母亲已化作天上星,默默注视你,你且好好活着。 我那时被后母折磨得灰头土脸,唯有他肯伸出手拉我一把,我以为顾珩会理解我,闻讯赶来的他却低声说:“别闹了,让他起来吧。”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他居然以为我是在耍大小姐脾气,蓦然想起,他不曾得知我与后母的过节,我不是爱把苦难宣之于口的人。 我倒是曾把这些玩笑似的说给过秦先生听,可这与他是不同的,原来我跟他之间横亘的不仅是时间。 我倔强地闭口不言,不看他一眼,他又重复了一遍,我还是不理会,宴会那边的人声愈发近了,他这才冷冷道:“究竟是他犯了弥天大错,还是他摔碎了的是你喜欢的人送的东西,爱屋及乌,所以你才严惩?” 一瞬间,仿佛有条恶毒的蛇缓缓爬过我的手臂,我不禁打了个寒颤,我不信这样恶毒的话出自顾珩的嘴巴。 他直愣愣看着我的胸口,那里空荡荡,他送的千纸鹤我没戴,可那是怕秦先生起疑心啊,他的眼神不曾有假,那样冰冷恶毒,我给吓了一跳。 我眼睁睁看着那条蛇从我的臂膀攀爬至胸膛,再慢慢攫住我的脖子,我无法呼吸,猛然推开他,回到熟悉的房间,我才张口猛烈喘气。 我听到脚步声停在房门外,影子从门下的缝隙斜斜投进,正巧落在我的脚背,火烧般,我一下收回来。 我的脑子乱极了,但无可避免地回溯到一刻钟前,他的言语回荡在耳边,他始终认为我是那个无理取闹的苏家大小姐,甚至在我血淋淋剖开自己给他看后,他仍能怀疑我是否爱秦先生。 他根本不了解我呀。 他何时离开的我不知道,我何时睡去我也不知道,只是次日清晨落了雪,雪中跪了一个人。 父亲不见人,老管家转达了他的话:“昨天的宴会何其重要,你们一个两个都闹得这样不体面,小珩替你求了情,他一人跪到中午这件事就算了。” 鹅毛大雪,跪到中午那还了的,说罢,我也噗通跪在书房外,祈求父亲开恩。 老管家也算是看着我长大的,他对我说了几句,从他的话中我得知原委。 原来昨天我惩罚仆人闹得沸沸扬扬,惊动了宴会中几位大人物,甚是难看,这便罢了,岂料以沉稳着称的顾珩处理完此事回到场内,脸色更是阴沉,直到见到秦先生,他夹枪带棒地讨伐了几句,叫众人下不来台,这次的合作案还得靠秦家,这不是给开罪了。 “大小姐,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 我默默垂下头,把近来的事捋了一遍,有没有可能真的是我做错了? 我没有把去瑞士的事告知顾珩,反而藏着掖着,直到瞒不住了,他被人告知我有可能就此同秦先生飞走,他急匆匆从重要会议跑回,以为就此结束,结果我又因秦先生送的望远镜大发雷霆,与他争执不下,连他送我的项链都没戴。 倘若他与林如意纠缠不清,成天厮混在一块,我会比他想得更多,做得更过分,思及此,我觉得自己与他扯平了,他不懂我,我也才刚刚懂他。 时间一到,我就一瘸一拐起身,准备去雪地救人,却见到林如意扶起满身冰雪的他,两人相互扶持依偎,我心里越难受,就越能体会顾珩的心情。 然而徒有求和的心,却没有机会,顾珩最近心系林阿姨的病情,在公司和医院两点一线,我们很难碰得上面。 但既是我要求和,总有有点样子。 我翻出从前母亲生病,我记载下的各大名寺,选了一个最灵的,不顾众人劝阻就去拜佛,据说那最后百级台阶要三步一跪五步一叩,才能让佛祖见到你的诚意,答应你的愿望。 母亲去世前,我没有机会出门,林阿姨对于顾珩来说,大概也是母亲般的存在,我便替他求一求,一解他心中困扰。 雪下得何其大,好在山路并不陡峭,我慢慢走,慢慢跪,双手双膝都冻僵,呼出的气都快成冷的了。 我从不晓得自己这么能吃苦。 我咬着牙来到最后一阶,雪松枝头的积雪,啪嗒落入我的衣领,我缓缓抬头,终于求到那张平安符。 我连洗漱都等不及,怀着忐忑的心敲开顾珩的门,他不在房间,仆人告诉我,他在为林如意做康复治疗。 我又辗转去到林如意的院子,我不愿露出摇尾乞怜的可怜相,特地正了正帽子,戴上手套,遮住红通通丑兮兮的手指,然后从怀里掏出完好的平安符。 “拿去。” 我这辈子吃亏就吃亏在我这性子,平日能言善辩,但一到关键时刻,一句话都不愿多说,多为自己辩解一句,仿佛能要我的命。 他安抚好林如意,才跟我一道出了门。 37 雪已下得比我从山头下来时还要大,那枚顾珩未收下的平安符被我捏在手中,我跟在他身后,来到长廊下,冬风吹得我直哆嗦,他始终面对雪地,没看我一眼。 他仍没原谅我,原谅我对他有所隐瞒,我的性格使我立刻慌乱嘴硬道:“你别误会,这平安符是我让管家求来的,你爱要不要,我先走了。” 按理说,我该戏剧性地将它抛进雪地,可是我没舍得,我仍然怀着希望在等待顾珩的反应。 果然没叫我失望,他拉住我:“简简……” 我的手红肿发麻,此刻他隔着手套握在掌心,我隐约感受到一丝温热,驻足原地没有回头,我听见他的声音响起。 很久后我回忆起这个下雪的傍晚,我都笃定这是顾珩,真正的顾珩对我说出的第一句话,他说:“你不必做到这种地步。” 他的眼神冷静而深邃,他这样聪明怎么会看不透呢,我被冻红的脸颊,被雪水打湿的毛领,还有湿透来不及换的鞋,他肯定知道我爱惨他。 我微微低头,复又扬起笑,抬头道:“这没什么的,林阿姨对我们这么好,这都是我该做的,如果,如果你肯原谅我就最好了。” 静默一瞬,风吹来雪砾,我的笑容有些撑不住,顾珩才轻声说:“该道歉的是我,是我妒火攻心,口不择言,没有考虑过你的感受,请你原谅我。” 我怔忡看着他,绝没想过会是这样的发展,他伸出手接过平安符,又把我眉间的雪抹开,指腹的温度融化了雪,它们从我的眼睑淌下,好像一行泪。 我边摇头边擦干,他接着说:“谢谢你,简简。” 他实在清楚我爱听什么,他是天生的男主角,将我这个愚蠢的,缺爱的女配角耍得团团转,毕竟天底下有什么比戏弄讨厌的人更令人愉悦的事呢,更不用说接下来的戏,倘若缺了我,又哪有什么看头。 可惜深陷泥淖的人,面对井口唯一一双伸开救赎的手总是抱有无限眷恋。 我没忍住紧紧抱住他,把眼泪或者雪水都狠狠抹在他胸膛,他的手一下一下拍打我的背,像在抚慰迷途的雏鸟。 大约想了很久,他终于决定告诉我那些我不知道的事,他说他曾私下找过秦先生,就在我们闹矛盾的那个宴会上,秦先生带着他的未婚妻,一个端庄优雅的女人。 “我问他,究竟什么时候会放过你,”他说,“他说,永远不会。” 我们相拥着,所以我没见到顾珩的表情,冷漠而残酷,他向我撒谎,于是我推开他,在他的瞳孔中,我见到一个迷惘却又依恋的少女。 当象征着情人来临的仆人渐近时,她绝望了,仿佛命运的车轮向她倾轧而来,她拉住爱人的人,祈求道:“带我走吧,求求你。” 这是第几次向他祈求自由?我忘记了。 我只记得顾珩抿着唇,几乎下一秒就握紧我的手,带着我朝长廊另一端跑去,风雪倒灌进我的领口,我的鼻腔,可我的心热烈跳动。 我看着少年日渐宽阔的背脊,升腾起无数希望,总有天我们会真正跑向自由,如此一想,原本深陷雪地的脚步突然变得轻盈,短短的一刻,我忘记了世俗的枷锁,快活地跟着他奔跑在天地间,获得短暂的,虚妄的自由。 要说后果,发烧不值一提,重要的是秦先生没有怪罪于我,我的临阵脱逃被他原谅了,顾珩照顾了我一夜,他笑话我身体差,在风雪中跑了一会儿,就发了烧。 我趁机耍流氓,说阿珩亲亲就好。 这一次他反常地没有走,而是真的低下头来,轻轻亲在我滚烫的脸颊,随后他关了灯:“晚安。” 我敢确认他是爱我的,我偷偷流下眼泪,一切都是值得的。 有时我们幻想从苏家逃离后的生活会是什么样,顾珩说他会努力工作在小镇买个宅子,里面种上花草树木,尤其是茉莉,林阿姨可以在庭院中品茗阅报,安享晚年,而如意就去重点高中读书,争取考个好大学,要是考不上也没关系,他会养她。 如果我聪明一些,或许这时就能发现不对劲,因为他的规划中根本没有我的影子,但我光顾着吃醋了。 “那我呢?”我迫不及待问。 “你,”他睨我一眼,“你就在家吃吃喝喝,继续当你的大小姐。” 我瞪他:“我也是有理想的!” 他放下书,等待我的下文,我清清因发烧而发哑的破锣锅嗓子:“我要当律师。” 他一言不发,重新把视线投回书籍,显然没把我的狂言放在心上,他大概以为我电视剧看多了,喜欢的仅仅是律师的气派。 但是不是的,天下有太多遭受不公与痛苦的人,她们无力自救,我就去当拉她们一把的人。 我没有说给顾珩听,我怕他笑话我。 然而越是美好的幻想,当下的现实生活就愈发惨淡,我们无力改变现状,我仍要与秦先生斡旋,用精神用肉体,这让我感到痛苦。 而秦先生的话更是印证顾珩同我说的,他玩笑地说等明年他结婚了,他或许会给我建造一栋别墅,将我藏在其中,当他的陈阿娇。 对他而言,是一句玩笑话,却是我夜里辗转反侧的噩梦,没有人愿意一辈子呆在鸟笼。 直到某天,顾珩约我在花园见面,我没能等来他,却偷听到秦先生与父亲的对话,有关他们最近的房地产开发案,涉及到B市政府。 “如果这个案子出了岔子,我看秦苏两家就别在B市混了。” 我在花丛中蹲到腿麻,他们才离开,我顾不上顾珩为何失约,向顾珩求证了这件事,他承认了,“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是不是最近陪你太少了?” 我摇头,按捺下激动,吻了吻他:“阿珩,你会带我走的对吧。” 他不厌其烦:“有机会,我一定带你走。” 一个计划猝然成形,汲取上次的教训,我立马告诉了顾珩,他的眼中闪过光,那是属于猎人的精光,我却忽视了,我一心想着成功后的生活,所以我的结局乃是咎由自取,在为自己的愚蠢买单。 房地产开发案的文档就在秦先生电脑中,我亲眼见过他在我面前办公,他从来不避讳我,或许人人都知道我的草包。 我要把它拷贝到手,如此一来,趁着秦苏两家大乱,我便可和顾珩逃之夭夭,顾珩担心我,我安慰他没事的,但其实我自己也没底,这是我第一次去反抗我的命运。 就在我筹划用何种手段偷取资料时,小垠意外地会说话了,想来他真是痛恨顾珩抢走我,张口的第一句话竟然是:“离顾珩远点。” 我首先是震惊于他会说话,嘴里的棒棒糖都掉了,我的手指着他,你你你个不停,他显然也震惊了,激动地扑上来:“简简,简简……” 他不停呼唤我的名字,像是在口齿间练习千万遍,终于在此刻派上用场,这件事带给我们的惊讶,以至于我们都忘了他刚刚说了什么。 我准备给他开了庆祝会,但想到林如意还不会说话,太大张旗鼓难免会刺痛她,于是我们二人私下举行了宴会,在我的房间。 我给小垠做的蛋糕,上面歪七八扭是我写的祝福语,祝福他像鹦鹉一样,舌灿莲花——根本八竿子打不着嘛,偏偏他开心得很。 我问了他许多,譬如他叫什么,今年几岁,从哪里来,最重要的是如今会说话了,会不会离开我。 小垠的头摇得像个拨浪鼓,“我不会离开你的,简简,我要永远陪着你。” 小屁孩,根本不懂永远的意思吧,他的永远或许是弹指一瞬,一觉醒来,就把我忘光光。 “那你今年几岁。” “十七。” 我不死心:“几月?” 他掰掰手指:“十二月。” “哈哈,”我跳起来,“我比你大,你要叫我姐姐。” 他嘴边有奶油,毫无负担地喊了我“姐姐”,我不满足,让我多叫我几声,他顺从地呼唤着,直到分别,他依依不舍。 “姐姐,我同你说的话,千万别忘了。” 你看,有时命运千方百计派了天使来拯救我,我义无反顾一脚踏入地狱,他同我说了那么多,插科打诨的我一字不落,最重要的忘个一干二净,我敷衍地说着知道了,就把门关上。 计划仍在继续。 秦先生把我抱在膝头,面前就是我寻觅很久的文件,我不敢表现得太明显,读诗的间歇才抬头撇一眼。 他看透我的意图,命令我放下诗集:“简简,有人教过你这些吗,有关苏家的生意,你是时候该了解了。” 我的心怦怦跳,生怕自己表现得太明显,又怕错失这次难得的机会,小心翼翼答话,秦先生很大方,把企划书一页一页讲给我听。 我努力睁大眼,如同听天书,最后照旧我们在床上度过,他掐着我的脖子给我讲起美狄亚的故事,为爱弑父者,终会遭到背叛。 “背叛,一个令人痛恶的词。” 秦先生射精,破天荒在我身旁睡去,我的机会来了,我打开电脑,拷贝文件,在他醒来前,冷汗涔涔躺回他身边。 我从不怀疑,一件事如此顺利是否有别人在推波助澜,我在我的激动与喜悦中度过这一夜。 38 这场由我策划的逃离行动,很快宣告失败。 我看得太浅,没看到暗中那几双早早盯上苏家的眼,汲汲营营驾驶着我那艘小小帆船从欲望的海洋驶过,惊天骇浪,注定翻沉,我却还抱有侥幸。 种种迹象都将近日的企划泄露指向我,加之仆人的证词,他说:“那晚我受秦先生所托,在花园浇灌花束,远远就见到小姐躲在花丛偷听……” 父亲扇了我一巴掌,我跪得依旧挺直,只是嘴角火辣辣的,铁锈味弥漫口中,他逼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想的是绝不能供出顾珩,因此迟疑了一秒,就这一秒,父亲给我判了死刑,他说不肯说就去外头跪着,跪到肯说为止。 其实答案左右不过两个,一是说出真相,二是父亲以为的那样——我被摆弄了这许多年,怎么能不恨他们,我是在报复。 雪花茫茫,我跪在其中不觉得冷,这两个答案,任何一个我都不能说,所以等到秦先生来救我,我已经冻倒。 这件事对秦苏两家皆有影响,他还肯开恩来救我,我觉得无颜见他,仆人忙前忙后,他便坐在床头静静注视我,他问我为什么顾珩不在我身边。 我喝药的动作停滞,我在他面前无所遁形,他比父亲更了解我。 “毕竟,这件事中他出了不少力。” “不关他的事。” 我极力否认,我们间再次沉默下来,他说:“尽管这样问太俗,但是我仍然想亲口听你说,你为什么要背叛我?” 我没有背叛任何人,我只是选择了忠于自己。 沉默良久,我开口问他:“那秦先生,您爱过我吗?” 冬风呼啸,把这个颇天真的问题吹得七零八落,他悲悯得像天神,低头注视我,双眸中无情映照我愚蠢的模样。 而我并非从前可以被随意糊弄的少女,我倔强昂头,用可以与他匹敌的坚持与他对视,他显然没有败下阵来,他拨开被打湿,黏在我脸颊上的发丝,告诫我:“世上的爱很少且有限,绝少数人能真正拥有,大部分人甚至一辈子都未见过。” 他的手忽而停在我的面颊不动了,眼神也随之飘远,似乎在回忆某个夏日,某个少女对他坚定的一句爱。 听了他的话,我笑了笑,他的意思是世人都在悲哀地得过且过,人人都蒙着面纱,在模糊的边界度日,“爱”这种可以灼破面纱的东西我们不该奢求,那当然,他没有的东西自然也就不能给我。 所以这就是我的答案,为了爱,谁给我爱,我就跟谁走,秦先生这种天之骄子大约不会懂,情爱对他而言是锦上添花,对我而言却是一剂良药。 没有花,尚且可活,没有药,必死无疑。 仿佛高悬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终于斩落我的头颅,我可以睡个好觉了,我疲惫地闭上眼。 秦先生悄无声息离开了。 顾珩始终没有出现,我不禁担心起他,万一为了我,他说出真相,把自己出卖企划案给对家公司的事招供,他又不是我,父亲不会开恩的。 如此一想,我着急起床,竟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却双腿冰冷麻木,沾不了地,这一刻我心中想的是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一切都会朝好的方向发展。 顾珩没我想的这样笨,他定能想出两全的法子。 睡至半夜,露台门突然被猛烈撞击,我听见小垠在呼唤我:“简简,简简……” 我反应了好久才想起是他,边咳嗽边打开露台门,风雪倒灌,小垠逃得狼狈,我问他怎么了,他对我说他是来告别的,他即将被送回家。 太突然了,我早忘了小垠是走失的这件事,他稚嫩的漂亮的脸庞隐匿在雪夜,他紧紧握住我的手叫我别忘了他。 我们拥抱在一起,仆人把我们分开,我那时发了烧,朦朦胧胧,宛如踩棉花般下了楼,人声,风声,雪声,我想我该去找顾珩,问问他我是不是在做梦。 可是到处都没有他的身影。 载着小垠的汽车远去,我立在夜中目送,从此后,我的一生都在目送别人的离别。 很久后才知道,为了摆平信息泄露带来的后果,秦家不得不把隐藏几年的小垠交还给他的父亲,许多人从中获利,我绝不是其中一个。 几天后,我终于见到顾珩,我从高烧的昏睡中苏醒,他托着我的脖子给我喂水,他形容枯槁,胡子拉碴,似乎遭受了巨大打击。 我喝完一口水,嗓音嘶哑:“你去哪里了,爹地没为难你吧。” 他摇摇头,凝视着我反问道:“为什么不供出我?” “说什么傻话呢,我怎么会供出你。” 你可是我的好阿珩。 “对不起,是我害了你。” “不是你的错,”我岔开话题,“这些天你都去哪儿了?” 我见他神色有异,在我的不断追问下,他说出了实情,“林阿姨去世了。” 春天还没来,我们又将送走一位故人,我抱住他:“你尽力了,这不是你的错,不要自责。” 他反手紧抱住我。 林阿姨的葬礼在难得的晴天,但天气仍然很冷,我被禁足不能外出,因此在家里朝着坟茔的方向叩拜。 林如意被顾珩抱回房间,一切情有可原,我这样对自己说。 我的腿好像落下病根,一直疼痛难受,却没人能抱我走一程,我独自奋力行走世间,已然有些累了。 小垠临走前的塞进我手中的最后一件礼物是木雕,尚未完成,隐约可见我撅着嘴,叉着腰,我点了点它的头,笑着心想原来我在他心中是这般母夜叉形象。 笑着笑着就笑不出来了,我仔细听着上楼的脚步声,算好顾珩推门的时机,我拉开门,与他四目相对。 他也累极了。 我们躺进被窝,互相取暖,这是我们呆在一起的最后一年,我想我们得开心些,尽管没人愿意开心。 这世上也确实没什么值得高兴的。 壁炉火声噼啪,快乐四人组如今只剩沉寂三人,顾珩在给窗户贴窗花,林如意抱膝在发呆,我看到她这幅样子,似乎见到从前的我,我安慰她:“别难过啦,林阿姨变成星星和我的妈妈还有顾珩的妈妈一起在天上看着我们呢。” 闻言,她看了看我,我说:“我说的都是真的,不信你问顾珩。” 她向顾珩投去哀切的目光,他点了点头:“她没有骗你。” 他们拥在一起哭,他安抚着林如意,我撇开头。 回头看,我究竟故意忽视了多少细节,甘愿扎进旁人的陷阱。 自从发生这件事,我被禁足,虽然秦先生待我与从前并无差别,但总归我的地位也大不如从前,什么阿猫阿狗都敢来我面前吠,后母的仆人竟不准我进母亲的小楼,说这是不祥之地。 我气得推搡他,他居然反过来推我,我愣住,顾珩冲上前来挡在我身前,他如今是父亲面前的大红人,仆人反倒更怕他些。 今年过年我们只能在我的房间度过,林如意没跟我们一块儿,她仍沉浸在丧母的悲痛中。 我与顾珩在房间接吻,我捧住他的脸,从他的唇舌中汲取结实的爱意。 我就像是那好色昏君,得到美人的次数却寥寥无几。 他拒绝了我的求欢,我该强迫他的,但是谁叫我爱他,我不舍得,最后我们抱在一起度过了这个寂寥的新年。 新年后,整日忙于新婚的秦先生终于有空召见我,我们重返庄园,那个我首度见到小垠的庄园。 他给了我一把枪,再度叫我射击,他夹着雪茄,对我说:“我教过你的。” 是的,可是那是很久前的事了,我托着沉重的枪把,对准人形靶,一些不好的记忆涌上来,于是第一发子弹我成功地打歪了。 我听见秦先生的笑声,他搁下雪茄,走到我身后,弯腰替我稳稳拿住枪,淡淡烟草味从他身上飘来:“没关系,你还有一次机会。” “砰”,这回正中靶心。 正如我预谋的二次偷盗,这次我偷了苏家更重要的东西,见到回来得越来越晚的父亲,我知道我成功了,这次没有第二个小垠可以帮他们轻松度过难关,我会和顾珩他们一起逃走。 每天我在我的房间焦急等待,等待顾珩给我带来好消息,然而父亲愈发焦躁,他用烟灰缸砸伤了我的额头,为避免我受到伤害,顾珩提议趁乱把我送至乡下,等风头过了会去接我。 我欣然同意。 那些珠宝华服我一样都没带,我要清清白白同过去告别,走前我在顾珩的书里夹了封信。 有人推门而进。 我转身,遮掩住书,没想到是顾珩,他拉着我跑出苏家,送我上了车,他弯腰在车边看我,这是我最后一次同他说话。 他说:“等我,我一定会去找你。” 我怀揣着重生的欣喜踏上一条不归之路,顾珩永远不会知道我为他放弃了什么,正如我永远不明白背叛之痛,为何会如此撕心裂肺。 39 醒来时车已经停了,正值傍晚,我举目四望,我们竟来到一处偏僻小镇,平房篱笆环绕,好奇的孩子从车窗朝内看,我推开门,他们一哄而散。 送我来的是老管家,他在苏家服侍了半辈子,对这种事得心应手,小小的屋子被他整理安置得干净妥当,他交代我不要乱跑,每日会有人来送饭打扫,请我静待此处。 望着他离开的背影,我不禁喊住他,他回头望我,我却哑口无言,只是朝他道了声谢。 太阳渐渐下沉,我独自待在这小院子里,灯光昏黄,影子在吊灯下来回摇摆。 蓦地有人敲门,我惊了一跳,原来是送饭的,我这才发现一天一夜未进食的自己已饥肠辘辘,一碗素面被我吃了个底朝天。 一阵碗筷碰撞的热闹后,院中又恢复寂静,在这无边的,令人心慌的寂静中,我起身打量这所屋子。 里头的家具摆件都是契合小镇特色的,这些乌色木头打造的桌椅板凳,我在下车时瞟见过,似乎家家户户都有。 但也有不同,或者说熟悉。 屋子的正东边摆放了张长条桌,上头摆放了个烛台,肚子里落了不少灰,显然有人在此处祭拜过,再往下看,挖空的桌肚子里有一盏油灯,油尽灯枯,它静静地立在那里,旁边有一个玻璃罐。 我蹲下身去打开,满满一罐的糖,最上面压着一张字条——不许多吃。 我拿着纸条看了又看,笑出声,塞了糖进嘴,心里那股慌才被压下去,顾珩说来接我就一定会来。 撩开一块布帘就是我的卧室,洁白的床单,坐上去硬邦邦,对面是台电视和老式电话,乡间信号差,能收到的台不多,我把平日嫌弃聒噪的喜剧打开,热闹充斥房屋,我叹了口气。 这一夜睡得并不好,太冷太怕,到后来夜太深,电视节目都没了,不断发出电视台停播的白噪音,从前我不知道这世上还有这种事。 好在一大早我就接到顾珩的电话,那头风声阵阵,他压低声音,似乎在安静遥远的室外给我打了这通电话。 “简简,你还好吗?” 离我的十八岁生日还有一个月,我心智尚未成熟,做了出卖父亲此等大逆不道的事自然害怕,但是我不想顾珩担心我,我强忍哭腔道:“我在这里很好,你不用担心。” 我们说了不少,说了这里的饭菜,又说了这里的房间布置,总归没有谈到何时来接我,眼瞧他不便说话马上就要挂断,我喊停他。 沉默在呼吸间蔓延,终于我问他:“阿珩,你什么时候……” “珩哥,我们……” 电话猛然被挂断,而我如遭雷殛,愣在原地,那是一个我从没听过的女声,但不难猜到她是谁,只是顾珩为何要挂断我的电话,不让我听完林如意的话? 我疯了似的回拨过去,但都拨不通。 这才第二天,慌乱几乎把我折磨崩溃,我不停告诉自己,要相信他,不要自乱阵脚,我在屋中枯守一天,电话都未曾再响起。 晚上我做了噩梦,一会儿是小小的我在祭拜素未谋面的母亲,一会儿是田野间,有人提着油灯牵着走在前方为我照明,一会儿是我吃糖吃多了牙疼,疼得哇哇直哭时,有人来哄我,他为我唱茉莉花。 最后是厉鬼索命,她一把抓破美好幻像,掐着我的脖子狠厉惨叫:“你不是我的女儿,你还我命来!” 俨然是死去多年的母亲流着血泪。 吓醒之际,天仍未亮,我冷汗涔涔躺在床上,风把窗帘吹动,阴森的月光照在死气沉沉的屋内,我一动不敢动,直至天明。 我放弃遵从老管家的话,央求送饭的女人带我出门,可我们语言有障碍,她听不懂我,我听不懂她,因此我只能自己出门,不然我怕还没等到顾珩来接我,我就被自己的胡思乱想逼疯。 从苏家离开,我什么都没带,除了顾珩送我的千纸鹤项链和风铃。 其实他根本不知道我为他放下了什么,当然他也不必知晓,这是我心甘情愿的,我能为他放下的只有那颗爱慕虚荣,贪图享乐的心,不知他肯不肯接受,好好对待。 总之我如今身无分文,行走世间,颇没底气,在小镇上我像个异类,我遮遮掩掩不敢露出真面目,更惹人怀疑。 走一遭下来,身心皆累,不过倒在床上一会儿便睡着,什么都没乱想。 如此过了不知多久,电话终于再次响起。 冬天已经完全过去了,院中的茉莉都结了花骨朵,这是我生日前一天,我接到一通电话,我以为我从此可以摆脱“苏简简”的人生,但是,但是命运从来变幻无常。 熟悉的男声自电话那头传来:“简简,好久不见。” 秦先生料到我的一切,他请我别着急挂电话,我强撑镇定问他想干嘛,他笑了笑,说他前段时间亲自飞到瑞士看了看那朵传说中的茉莉。 “简简,我真的希望你不要后悔那天下午的决定。” “我从不后悔自己的决定。” 就像当年父亲让我在舞会上接受他的邀请。 秦先生顿了顿,或许在思考该如何让我这个叛徒更痛些,他说:“我当然知道,你看你竟能耐着性子等一个月,我想你肯定无比信任顾珩,只是,他好像并没有告诉你,他今晚要带走的人不是你。” “你胡说!” 这是我第一次对秦先生大喊大叫,这是不被允许的,可是恐惧往往会逼迫我们做出意料之外的事。 秦先生在品尝我的恐惧,这让他忽视了我的僭越,“木生就在屋外,这是最后一次选择游戏,选择权在你手中。” 电话断线。 选择权在你手中——选择信任秦先生上车去见证,还是选择信任顾珩在此处继续等下去。 我没有太多思考的时间,这段时间积攒的恐惧令我推开了门。 车开得很快,当初花了一天一夜的时间,如今半天就到了,天才暗下来,木生把我放在这里就走了,我不懂他的用意。 我静静看着每一辆疾驰而过的车,华灯初上,细小的雨打在我身上,我等得人都僵了,终于我听到那个我只听了一次的女声。 猛地我转头看去,果然是顾珩和林如意,他撑着伞,她抱着骨灰盒,刚要上车,她抬头问伫立不动的顾珩:“珩哥,我们是要去接简简吗?” 我死死盯着顾珩的脸,那是我从来没见过的柔情与冷酷,他说:“不,只有我们两个,从今往后,我们都不要再提起她。” 我的心龟裂了,我起身去追找钻进车的顾珩,可是车慢慢行驶起来,我边跑边拍打车窗:“顾珩!顾珩是我啊,是我啊!” 林如意看看顾珩,又看看我,而顾珩始终直视前方,没有看我一眼。 不可能啊,我给他的信他应该看到了啊,他没有原谅我吗? 我追出去好远,好在车子都突然停下,想必是红灯了,我锲而不舍地拍打他的车窗:“顾珩你听我说,是我对不起你,我知道错了,你别不要我,带我走好不好……求求你……我真的知道错了。” 他冷冷撇我一眼,我这才知道,我真的被抛弃了,我被定住身,等了好久才反应过来,癫狂地在雨中追那辆车。 “顾珩,你不能这样对我,是我抢了你在苏家的位置,可是我已经遭到报应了,我生不如死啊!” 以人的腿力如何追得上车,最后我狠狠摔在地上,望着如织的车灯,脑海中回溯起所有往事。 被我称作母亲的女人与我的生父私通,谎称我是苏家的女儿,却在我生下后把我丢回乡下。 我那喝酒吸毒的生父——那个被我杀死在雪夜的男人把我当做猪狗来养,我在两岁前都不会说话,直到碰见心软的母亲带着我唯一的同母异父的哥哥来见我。 正是这一生一次的心软改变了我们一生。 在那个公园,脏兮兮流着鼻涕的我第一次遇见贵公子般的哥哥,他牵着紫色气球,笑看张大嘴巴的我对母亲说:“妈妈,你看妹妹对我笑呢。” 我一生所有美好的回忆都在那两个月的暑假里了,他对我那么好,护着我爱着我,我却和生父一起哄骗他,威胁他。 他没能赶上母亲的原因是同乡玩伴告诉他我摔伤扭到脚,他就这样被我的生父永远留在身边,远走他乡。 他为用之不竭的钱财,我为乱花迷人眼的上流世界。 母亲恨我,视我为耻辱;生父利用我获取钱财;苏父利用我拉拢秦泓;秦泓贪图十八岁前的孩子,发泄欲望。 我修改母亲日记,麻痹自己秦泓是真我爱,事实上世上没有一个爱我。 而我曾真心以为顾珩是爱我的,起初我对他怀有敌意怕他夺回身份,渐渐被他打动,最终想毁了一切重新开始,但世上不是所有事只要道歉就会被原谅,永远见不到春天是上天对我的惩罚。 雨水中,眼泪混杂其中,我疲倦地闭上眼,把脸贴在冰冷的地面,轻声道:“我才不是什么苏家大小姐,我是个没人要的可怜鬼。” 40 兜兜转转,我曾视为牢笼的苏家竟成了我此刻唯一能去的地方,我冒雨赶回,却晚了一步,仆人散尽,到处是被打砸的痕迹,这已然是座空城,唯有几点荧光照亮它的衰败。 客厅的钢琴被砸了,落地窗碎了一地,“嘎吱”,我踩到了什么,那是混在玻璃碎片中的另一种玻璃,半瓶五彩的千纸鹤倾倒而出,落满脚印。 我蹲下身,拆开其中一个,俨然是当初我的私心,希望顾珩永远与我同在一处的愿望,夹杂在身体康健的祝福中,一并送给了他。 我想他并没有拆开看过。 我想笑一笑,可惜脸颊被雨水浇透冻僵,使不上力,我扯了扯嘴角,把它握进掌心,细小的玻璃渣刺痛我,我慢慢朝楼上走去。 这短短几层台阶走得我无比疲倦,扶着扶手,避让开无数杂物,不乏秦先生曾送予我的华服,我一脚踏在上头。 隐隐的灯光自顾珩房间的门缝泄露,我明知不可能,但心中仍在期待,或许他回来了,回来接我了。 微微颤抖的手使劲一推,空荡荡的房间被风灌满,呛得我咳嗽起来,回荡在偌大的苏家,显得如此骇人。 我扶起被推倒的衣架,把他的房间一点点复原,发现他并没有带走什么东西,不过那本我藏信的书,他倒是带走了,看来他的确不肯原谅我。 母亲的小院也被砸烂,许多亲笔画与贴身物件都不在了,除了顾珩还能有谁,但他聪明一世,也有算错的一天。 我从书架顶层取下日记本,母亲的真迹在这儿呢。 尽管这么多年来是我伴她左右,可她心里想的只有顾珩,日记本的密码不是我猜不出,而是我不愿面对事实。 输入顾珩的生日,日记本立马打开。 随手翻开,那时母亲精神状态已然不佳,对我动辄辱骂,不时拳打脚踢,父亲怕我留下伤痕,不讨秦先生喜欢,所以用绳子绑住了母亲,她的谩骂响彻了小院。 “你根本不是我女儿,去死吧野种,把我的阿珩还给我!” 自我出生,母亲就抛下我,我被村里顽童嘲笑是没妈的孩子,在我欣喜终于拥有母亲时,才发现她想要的不是我,她视我为耻辱祸根。 因此在我假造完日记后,我对它爱不释手,又将真迹永久封存,我以为它再也不必见天日了。 但是赝品就是赝品,终究有被揭穿的一天。 我自嘲一笑,迷茫地夹着日记,一切都不复存在,此后我还能去哪儿呢? 抬头看,我竟来到小楼下,对啊,秦先生,我还有秦先生。 木生把我引进庄园时,我浑身都湿了,抱着双臂狼狈不堪,秦先生在二楼房间,木生敲敲门,门被人自内打开,沙发上坐着秦先生,他指缝间夹着一支烟。 我毫不犹豫地跪在他面前,膝行到他脚边,深深叩拜下去:“请您救救我。” 秦先生没有看我一眼,挥挥手,仆人们就都下去了。 “顾珩其人,虽年轻稚嫩,但果决狠厉,这件事由他一手策划,布局两年,轻而易举让苏家覆灭,”他说,“可是简简,我曾经问过你的,你说你不会后悔。” 就像大人见到不听话重重摔倒,然后哇哇大哭的孩子,秦先生语重心长地说到,尤其谈论的对象是我因之背叛他的人,我长跪不起,轻轻闭上眼。 不难理解顾珩毁了苏家,毁了父亲,是给母亲复仇,当初我被带回苏家,而顾珩被我生父拿去不断要挟苏家赔付巨额支票时,母亲就因此遭了殃,她假死成了所有人的妓女,当然,后来我与她没什么不同。 欺骗我,是在他自己报仇,小时候他对我那样好,从不嫌弃我那样粗鄙,全心全意待我好,不准别人欺负我,他是那样有教养的贵公子,就因为我们的贪欲,毁了幸福美满的一生,他是要我也尝尝被抛弃的滋味。 可他当真好狠的心,蛰伏两年,只为给我重重一击。 “或许你不信,尽管我掺和在这件事中,但一开始,是他找上的我,我早说过他非池中物,这是我头一回见年轻的孩子在我面前,能面不改色地同我商议如何毁掉一个商业巨头,”他抬起我的脸,深邃的眼直直盯着我,我知道达摩克利斯之剑即将落下,“就连今天这个有趣的赌约都是他提出的。” 背叛者的头颅被斩下。 “他说你娇纵多疑,在那种穷乡僻壤绝待不住一个月,我届时前往,你一定会随我而来。” 我以为我自己不会痛了,可从别人口中听到整件事的原貌,听见他对我不加修饰的形容,原来我在顾珩心中是这样的人。 今天我若信顾珩弃秦泓,则会在乡下枯等至死,若信秦泓弃顾珩,则印证了顾珩所言。 我是他们棋盘中的兵卒,左右没有退路,我的一生从来不由自己。 无限的哀戚中我竟沉静下来,看着秦先生的眼睛,轻问:“他还说什么了?” 秦先生笑了笑,重新回到沙发,把那支快燃尽的烟夹起,放在嘴边,却没有吸,任由烟灰掉落他胸口。 “他说你极度渴望爱,他便以此切入,布局等你落网。” “所以一切真的都是假的?”我情难自禁低喃出声,眨了眨眼,眼前一片模糊,许许多多的细节充斥脑袋。 回望过去,不难发现他向来是不情愿的,是我一厢情愿地得到他,沉溺在他谋划好的一声声爱中,可是他看我,远不如看林如意深情,眼神如何骗得了人呢?是我故意忽视了。 ——所以是的,一切都是假的,我与他所发生的一切都是他精密实验的结果。 “果然苏家人惯会演戏。”我笑着,眼泪却落下来。 秦先生皱着眉,上半身前倾,烟灰落在他的脚尖:“你知道他是你的兄长,仍旧义无反顾地背叛我,选择了他?” 我笑了笑:“是你不肯爱我,至少他肯装装样子,好叫我孤身一人没那样冷。” “爱这种东西太少太少,世间能有个人相伴依偎已是幸事,何苦求那一点真心。”他坚持自己的想法。 我没有说话,他永远不会懂的。 大约是被我的沉默激怒,秦先生甩出如刀般的话来:“我曾问他要不要住手,起码你是无辜的,他拒绝了,他说:‘林姨死了以后,除了如意在这世上我再无牵挂’,所以这次行动比预料中提前不少,他把企划案卖给对家后,什么都没要就离开了,当然,也包括你,和负债累累的苏家。” 夜风从窗户吹进来,我冷得瑟瑟发抖,我问他:“那我的下场会是什么?” “你被抵押给债主了。” 41 许许多多年后,洛杉矶疯人院内,我的四肢被结结实实绑在轮椅上,以防我再次发狂咬伤我的主治医生。 这位被高薪评聘来的华裔医生硬着头皮,企图再次用催眠的方式,让我忘记在春阑夜的日子。 可每当我看着沙漏中的沙子飞速流逝,那些痛苦的记忆却忽然如同走马观花般回溯在我眼前,挥之不去。 春阑夜令我印象最深的是那条长长的走廊,漂亮的少男少女规矩地,长龙似的走在其中,两侧紧闭的大门中,隐约可听见谁人放肆的大笑与哭泣。 在权力与欲望交杂的夜里,我们是行走其间的幽灵。 偶尔我抬头看了看光可鉴人的穹顶,我那张涂脂抹粉的庸俗的脸,那就样沉静地悲哀地倒映其上,下一秒,我就被领班训斥,沉默地低下头。 自我开张第一天起,我的客人就源源不断,他们或是苏家曾经的伙伴,或是苏家曾经的对手,他们一同挤破脑袋来一睹苏家大小姐的狼狈模样。 尽管我努力说服自己,然而这与秦先生幽会始终是不同的,我被迫穿上暴露的服装,极力在那些男男女女的目光中保持最后一丝尊严。 有些人我还得喊一声世伯,他们嘴上说着让我保重,眼神却在我裸露的肌肤上,宛如钢丝球般,剐来蹭去,我几欲呕吐。 也有些人从我进门就对我不怀好意地笑,他们对我指指点点,眼神中满是下流,他们指挥我替他们倒酒,再逼迫我喝下去。 回应他们的是我把酒泼到他们脸上。 这是我下意识的反应,绝非是我拿乔,十几年的大小姐生活,哪怕是演的,也早成了真,从没人敢如此无礼地同我说话。 得罪了本市富商,红姐命人压着我跪下向他们赔罪,我的腰很硬,好几个人才压得下我,最后红姐好好地惩罚了我,她把我关禁闭。 房间阴暗逼仄,墙角似乎有未干的,黏腻的血,我收回手,缩进角落,这面静极了,你听不见一点人声,好像这世上孤独得只剩你一个,孤家寡人,无人依傍。 我讨厌这种感觉。 我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臂,不叫自己哭出来,我同自己说,你身体中流淌的是低贱的吸毒犯的血液,你早该适应这样的生活。 胸前有什么东西硌着我。 迟钝了许久的痛意此刻突袭了我,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我知道活着多么重要,如果不是为了活着,我当初就不会来到苏家,可是到了还清孽债的这刻,我却看不到自己的未来。 莫大的绝望令我浑身发冷,泪水流进嘴里,那滋味既像甘霖,又像血液。 不知过了多久,我从昏迷中醒来,见到的是粗制滥造的上铺床板,我被送回破旧筒子楼的房间。 是上工的日子,所有人都不在,手背上有扎针的痕迹,肚子饥肠辘辘,头晕眼花的我起床去寻找食物,不慎摔倒。 我没能爬起,脸贴着冰冷的地面,直到落日的余晖撒在我的面孔,那支被我绑在窗台喧闹的风铃,叮叮咚咚响起。 她们都不喜欢这支风铃,嫌它太吵,为此我与她们吵了一架,初来乍到这不是明智的举动,可是请原谅我吧,我并非教科书里十全十美的女主角,我只是拥有愚蠢欲望的人类。 我怀念的究竟是苏家的生活,还是和谁一起坐在桌前,夏日那浑圆落日猛烈照射在我们面孔时,我用眼神细细描摹过的英俊侧脸? 我分不清了。 经此一役,我听话许多,我学会给仇人倒酒,迭迭钞票累积,在他们快要露出不耐烦表情的前一秒,我喊了停,众目睽睽之下,把澄黄的酒一饮而尽,最后露出谄媚的笑。 我从没为钱烦恼过,然而事实上我现在确实需要钱,否则我连饭都吃不起,我要在嘈杂陌生的菜市场学着别人砍价,在厨房被油溅到手背留疤,我也需要用钱缴纳房租,去租下这个逼仄潮湿拥挤的小小容身之所。 五万,买苏家大小姐苏简简喝酒一杯,今夜后,我的价钱就会传出去,今天是一杯酒,明天就是包夜,我值多少钱呢? 昂头再喝,两行泪划过惨白的脸,落进鬓角,湮灭了。 喝凶了就跑去厕所吐,吐到胃酸都翻涌,人来人往成了背景,我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忽然想这会不会才是我真正的生活,而在苏家那些绮丽的光影与吻都是南柯一梦。 也许吧。 不过几个月,我就习惯了,我认命了,给我的路从来不多,我按图索骥地过上属于我的生活。 夏天燥热的风吹拂过我的脸庞,我轻轻闭上眼。 屋内的人——那些苦命的女人,笑着来哭着走,有人得罪了权贵,命都带不走。 那个温顺的,没有反对我挂上风铃的女人,因为拒绝与客人过夜,被打得只剩半条命,在苏家时,我没想过世界是这样丑陋且穷凶恶极的。 夜里她喊渴,我为她倒了杯水,她握住我的手腕,我凑头去听,她说救救她,她想回家。 我猛地抽回手,好像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第二天她就死了。 被抬出去时,大家都崩溃了,没人想在这儿搭上自己的命,我静静圈住自己的手腕,注视着她的离开。 生活是无序的,没人知道会是什么首先抵达人生的彼岸。 好比这个难得的休息日,身负巨债,被人监视的我选择窝在这个曾死过人的房间,却临时接到电话,有贵客指名要见我。 同样,我也习惯于此。 见到贵客时,我稍稍惊讶了一下,是我曾经的小跟班们,看到他们的神色,我了然于心,浅笑了一下落座。 42 其他人我或许不认得,可被簇拥的秦越我却很是熟悉,某个时期,我厌恶秦泓所厌恶的,便也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 今夜,他与他的拥趸者在春阑夜饮酒,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传了我在包厢为他们倒酒,他们正在讨论苏家的覆灭。 我把头埋得低低的。 “到底是谁要搞垮苏家,法院把能卖的都卖了,苏峰也逃去国外,谁也没落到好啊。” “我听说是苏家那个大小姐干的。” “那她图什么呀?” 酒桌上有一秒的静默,我手一抖,澄黄的酒溢出,我吓得用手去擦,却被人握住手腕,他大声笑道:“人就在这儿呢,不如请她自己说说。” 我被强行拽了起来,裙子几乎遮不住大腿,一圈男人或坐或倚,眼神冷淡凶狠,从前舞会上三三两两都引荐过,我真没想到他们与秦越皆都关系。 这群人可不是耍几句嘴皮子就能应付过去的,企划案泄露影响了秦越和他的一众拥趸,拖了这样久才来找我,看来此事对他们影响颇大,这一关我怕是难捱。 我喉头发干,期期艾艾说不出原因来,只“我”了一句,就被一个巴掌掀翻在地,血腥味从鼻腔和嘴角蔓延,我咳嗽,吐出了一口血。 流泪是生理反应,我感觉自己不疼也不怕,可是它就是流个不停,我耳鸣许久,渐渐才听见人声。 “欸,不要对美丽的小姐这样粗鲁,”秦越摇了摇酒杯,嗅了嗅酒香,“听闻苏小姐五万一杯酒,依我看你何止这点,这样,一件一百万,请你脱吧。” 脸颊火辣辣的,然而都比不上最后两个字给我的羞辱来得疼,尽管是冬天,我身上的衣服却不过寥寥,我感到浑身发颤,在劫难逃。 门就在我的右手边,我推开它,就能逃出去,可是这一刻,我突然有点认命了,这扇门后还有无数的门,我逃得了几时? 打我的人恶狠狠推了我一把,叫我不要不识好歹。 我颤抖着解开了小披肩丢在地上,春阑夜同样也会有恶俗的地方,比如会要求我们穿束胸,把胸脯堆得高高,这样一脱,我的胸脯无所遁形了。 我的灵魂离开了我的肉体,漂浮空中,冷静地看着底下这个妓女在进一步出卖自己的肉体,她的鼻子和嘴角挂着滑稽的血迹,眼神空荡荡的,简直像被杀了一样。 突然,她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又转瞬即逝,原来是见到了她的旧情人,那个残忍拒绝她的男人坐在暗处,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的闹剧。 灵魂归体,我再次伸手解开裙装的扣子。 这种时候,男人们的呼吸都是一种冒犯,我觉得自己好像被强奸了,好像下一秒就会被按在地毯上,被人狠狠进入。 或者我可以大声叫出来,告诉他们是秦泓命令我这样做的,可我猛然想起我与秦泓的关系一直是不公开的,在他们眼中,我与秦泓是陌生人。 原来,算计从一开始就存在与我和他之间,所以我们难以善始善终。 解下最后一粒,我即将要把自己像蛹般从中间剥开,突然暗中的人发声了,他发出轻轻的笑,就像我曾听过的千百遍那样。 “大家,今天我可是瞒着未婚妻来的,这样的事传出去我真是跳进黄河洗不清,”继而他拍了拍秦越的肩,“况且大哥你好事将近,别为了一点小小趣味,坏了大事。” 秦越看了看他,竟然笑着赞同,把我放走了。 后来才知道他们口中所谓的好事是秦越进军政坛,要坐到中央的位置上去,舆论造势,关键时刻不能掉链子。 就在我以为自己逃过一劫时,红姐突然把我绑了送进客房,她跟我说秦先生要见我,记得表现得好些。 我就知道秦越不会这样放过我,而红姐避免我不配合,直接把我的手脚绑紧,嘴巴塞了口球,眼睛也被布条蒙住,五感尽失,我僵硬得不行。 在床上等了许久,没有动静,我动了动,这时有脚步声从右边传来,伴随衣料摩挲声。 我额头都出汗了,猛力想逃离,却被他握住脚踝,一只手卡住我的脖子,将我死死固定住,温热的鼻息扑在我的脸颊,一个轻柔的吻忽然印在我的伤口处。 脚上的绳子被解开,他摩挲着那里被酒瓶扎出血夜细小伤口,随后他摘了我的口球,涎水不受控地流下来,我向他求饶:“秦先生,请您放过我吧,我刚过十八岁生日,我还……还小。” 他没有出声,又解开了我手腕的绳子,被绑得太久,有些麻木,但不等缓过来,我就急忙把眼前的布条摘下。 眼前的人叫我惊愕呆住,我忘了秦家有两个儿子。 秦泓正坐在前方的椅子上看着我。 43 那场坠楼致使我昏迷许久,我昏过去前的最后一句话是“不去医院”,我实在没有钱,我不能让自己再给春阑夜多打几年工。 我睡了好长一觉,噩梦纷至沓来,雪夜中我奋力奔跑,身后是如恶灵般张开大嘴的苏宅,右手似乎被谁牵起,我顺着胳膊往上看,呼吸停滞一秒。 少年漂亮的面孔布满冰霜,玫瑰色的唇微抿。 他把我的手握得很紧,我下意识要抽回,他却不肯放手,安慰我道:“简简别怕,我带你跑出去。” 就是这一瞬,我明白过来,自己是在做梦,我的心渐渐冷下来,任由他把我骗进黑夜。 这个梦我做了无数次,今天才发现除了我们四周,旁的地方皆一片晴朗,冰棱挂在钴蓝天空随时要落下,其实根本不难察觉,只是直到此刻我才愿意睁开双眼。 “别再骗我了,你根本不是阿珩。” 少年停下步伐,他的面孔逐渐变幻,变得冰冷陌生,他说终于还是被我发现了,“你的阿珩早被我杀了。” 我无法控制我的梦境,我刚从苏家这座牢笼逃出,就又被人关进另一座,那个长着阿珩面孔的男人蹲下来,隔着铁栏杆对我说:“你要在此赎罪千千万万年,永世不得超生。” 他顶着我心爱之人的脸说出如此恶毒的诅咒,我的魂魄站在三尺以外,牢笼中的自己泪流满面,忽然,隐约的人声从天空传来。 “我叫你保护她,这就是你办的事儿?” 温热的毛巾擦拭着我的脸颊。 “请您恕罪,我会自行领罚,只是……” “有话就说。” “只是您一而再再而三地暗中帮助苏小姐,大少爷那边已经起了疑心,否则也不会瞒着您来这么一出,我知道您喜欢苏小姐,但这样下去,无益于大计。” “——你说我喜欢她?” “您连慧茹小姐的手都没碰过不是吗,您也不爱在她面前笑,从前您受了枪伤,只有苏小姐来,您才肯吃药……” “住嘴!”谁人在低斥。 “水……我要喝水……” 温水被送进我的嘴巴,我又沉沉睡去,再次醒来,依旧是有人给我喂水,我睁眼一瞧,是同屋新来的女孩。 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跟她并不熟悉,她嘟起嘴:“我叫菲菲。你一直喊渴,我要是不给你喝,怕是整夜都要睡不着咯。” 我被她说得脸红:“谢谢你,打扰到你真不好意思。” 一来二去我们竟成了好友,红姐也来看过我,她嘴巴刻薄得很,说我是春阑夜独一份的贞洁烈女,进来一年了还这个死德行。 “可不是次次都有贵人给你兜着。” 恰逢她开窗透气,风把风铃吹得叮咚响,我没听清她的话,只把头低着,安静等待她接下来的数落。 “欸,”她拨过风铃,“这旧日的事早该忘了,沉湎过去,除了让你现在更痛苦,派不上其他用场。” 精美绝伦的风铃在风中摇曳。 那夜除夕,菲菲和我一起包了饺子,当然我是属于拖后腿的,包的饺子个个像是残兵败将,沉入水底,炸开了馅儿。 别人都去上工了,屋子里只有我们二人,我的伤还没好全,就硬喝起酒来,在春阑夜喝酒是被逼无奈,私下这酒啊却也是个消愁的好东西。 我们喝得东倒西歪,菲菲就骂起了负心汉,把她卖给春阑夜,人间蒸发了,我默不作声昂头喝酒。 她非拉着我,问我怎么进来的,我看了看风铃,走过去解下它,丢进垃圾桶,“遇人不淑,跟你一样,被人骗了。” 菲菲抱着我哭,我没有一滴泪可以再为别人流,烟燃烧到尽头,电视新闻播放的是秦家二公子不日即将完婚。 一对璧人,相视而笑,夜空突然绽放绚丽烟花,到底为谁人庆祝呢,总归不是我,我已经烂到泥里了。 菲菲年纪虽轻,却在春阑夜干得游刃有余,她跟我说都到这儿了,还矜持什么,挣钱,早日脱离苦海才是正道。 “你就为爱你的人想一想呀,他们不会愿意看见你受伤的。” 爱我的人?我笑笑没有说话。 她突然正经起来:“我说认真的,下回要是有人要亲你,摸你屁股,你打算怎么办?” 我也同样认真地思考了这个问题,竟没有一个可以让我全身而退的方法,除了——除了顺从。 “你真以为自己是猫,有九条命啊,下回客人挑在十楼,你也跳吗?” 我怔住,是啊,我还有几条命可以去拼,这样的事在春阑夜日夜发生,我难不成真的去死? 豁然开朗,我轻轻地放下了什么。 自此,我变得圆滑,会哭会笑,知道什么样的客人爱看什么样的戏码,别人拍我屁股我会嗔怒,塞进乳沟里的钱我也笑着道谢。 我们在双层巴士的露天二层上,张开双臂,拥抱天空微风,一副臭皮囊,终究没有性命重要。 所以当我正式接第一个客人的时候,我的心如此平静。 他是香港富商,生得儒雅,他知晓我的来历,唤我一声苏小姐,我躺在床上看着黑夜静静闭上眼。 就连红姐都惊异于我的转变,亲眼见着我们毫发无损地从房间出来,待客人走后,她看着我脖子上的红痕,直说:“这老小子有点本事。” 谁知后来他成了包养我的常客,我再也不用去陪酒,我喜欢叫他老吴,春阑夜的人也爱揶揄我,说吴老板真有本事,驯服了春阑夜天字第一号烈女。 我啐他们一口。 老吴今年五十多,个子不高,常戴一顶帽子,说要遮住自己的华发,好与我更衬些,我没告诉他,他脸上的细纹做不得假了,保养得再好,也早青春不再。 他出手阔绰,在我房中真正能呆上的时间很少,大家都说我赚了,头次接客就能碰见不打人,时间短还有钱的老头。 我点起烟,笑了笑,直到香烟燃尽我也没吸一口。 不光红姐惊异于我态度的改变,菲菲也敬佩我,夸我啃得下老菜帮,然后又悄咪咪问我老吴身上有没有老人味,我骂她去你的。 昂头饮下她为我准备的开张酒,她说恭喜我就此成为女人。 我想了想过了今年,我才二十了,回顾往昔,原来我已走过如此弯曲陡峭的路,若是讲给菲菲听,她一定大跌眼镜。 老吴是很好的人,不仅带礼物给我,还会分发小礼物给她们,所以菲菲对他的口风变得很快,从老菜帮到吴先生只花了半个月。 华美的鸽子蛋在阳光下折射出的璀璨光芒,从前在苏家这是我孤寂时的玩伴,如今在春阑夜是我可以大肆炫耀的宠爱,人人艳羡。 羡慕很容易成就嫉妒,有人开始说我的债务是无底洞,老吴终究会离开我,并不长久,我听了在心中发笑,没有什么是长久的,我早已习惯了离别。 我不知道老吴究竟花了多少钱,让春阑夜同意我不再频繁出台陪酒,除非有贵客钦点,比如秦家人。 这回穿得倒正经,我被老吴包养的事传遍春阑夜,他们要如何羞辱我,包厢前深吸一口气,推开门发现里面男男女女都有。 迟疑了一瞬我就穿过人群,跪下为他们倒酒,气氛没有那样剑拔弩张,上次对我行凶的男人不在场,我松了口气。 “谢谢。” 温柔的女声响起,这是我曾无比厌恶憎恨的一张脸,她身份低微,普通人一个,却能代替我站在秦先生身旁,接受无数人的祝福,如今亲眼看见,我已心无波澜,微微颔首。 我没有看秦泓一眼,我想他也不会想在这里见到我,在他心爱的未婚妻面前,碰见他极力想隐瞒的,上不了台面的情人。 于是我始终低着头。 “慧茹,你瞧瞧脚边跪着的这位小姐,眼熟吗?”秦越说道,一众人皆安静下来。 我不得不抬头给慧茹小姐看个仔细,她也仔仔细细端详我,在与我四目相交时,她愣了一下,随后云淡风轻笑道:“没见过,但我猜想大概是苏家那位大小姐吧。” “是否年轻貌美,令人心动?” “确实如此,很难有人会不喜欢她。” “哦,二弟你觉得呢,上次你可是与她共处一室。” 逃不过沦为谈资的命运,我又低下头去。 “大哥别说笑了,慧茹心眼小,这要误会了回去还不知要怎么耍小性子,”秦泓说,“上回我不过是替大哥你去收拾烂摊子,警告她不要乱说话罢了。” “你倒是个惧内的。” 大家一齐笑起来。 我弓着腰退出包厢,去走廊尽头的卫生间往脸上扑了点水,镜子中我满脸倦色,突然,一块杏色手帕从一侧伸来,我看过去,是秦泓。 我无视他,转身就走。 “听说你最近过得不错。” 不亏是秦泓,能把被包养说得这样委婉,我重新迈开脚步:“毕竟讨好老男人是我的长项。” “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 声音随夜风吹来,我的脚步一滞,但仍步履不停地离开了。 晴朗的春末,老吴带我出门,我坐在车后座,看着黑色车窗外的景色,说道:“老吴,请走吧。” “好的,苏小姐。” 车子行驶许久,到了一处隐蔽的别墅前停下,远远地就看见一个焦急等待的身影,老吴为我拉开门,那个身影就急忙扑上来,他的声音雀跃极了:“简简,你可叫我好等!” 44 说笑间小垠把我迎进门,正是饭点,桌上摆满美味佳肴,我落了座,小垠自然而然就坐来我旁边,拼命给我夹菜。 “来,吃这个,还有这个。” 他自己却一口没吃,两只眼把我看牢,好像他稍一挪开视线,我就会凭空消失一样。 我吃着他夹给我的菜,脑海中想起那一夜,我认命地走进春阑夜纯黑的房间,客人已在里面等了,他摘下帽子自我介绍:“苏小姐叫我老吴就好,奉小垠少爷的命前来探望您。” 小垠。 若说在苏家的日子是座坍塌的废墟,那这个名字一定是废墟中的明珠,我穿着暴露的,色情的服饰在此处忽然听见他的名字,一瞬的惊喜过后,俗世的难堪仍包围了我。 可是当我拢紧老吴递来的大衣,接起电话时,小垠干净纯粹的声音透过冰冷的电子传到我耳朵,满是热情与欢喜:“简简,我终于找到你了。” 他很喜欢对我说“终于”,仿佛我是藏在深海的蚌,而他是条小鱼,游呀游,逃过鲨鱼,拨开海草,才寻到这么不起眼却叫他爱不释手的一个我。 电话里他说他不方便露面,请老吴代为照顾,时机成熟就请我去见他。 他很迫不及待,才三天,老吴就安排好一切,驱车带我驶离城区,半小时后,别墅区映入眼帘。 说不紧张是假的,临出发前,我对着镜子照了又照,生怕哪里不对劲,上了车,我更是六神无主。 幸好老吴安慰我,他说:“苏小姐,自我把找到你的消息告诉少爷,他就一直在为这次见面筹备,恐怕他比你更紧张。” 蓦地,我意识到既然小垠已找到我,怎么会不知道我现在是什么身份呢,在此之前,或许他已把我这两年所有的事都调查清楚,我变成什么样,他一清二楚。 春天到了,路边树木花草皆大放异彩,我却缓缓闭上眼,再睁眼,车窗上就贴了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他拉开车门,把身子钻进来,紧紧拥抱住我。 几年过去,他长高长壮,唯独性子一点没变,竟伏在我肩头哭起来,朝驾驶座看去,老吴早退场了。 安抚好他,他才牵着我走进别墅,桌上就像今天一样,摆满好菜,把我喂得饱饱的,我们才有空坐在客厅沙发聊聊天。 他骄傲地展示了他的嗓子,在我夸奖他后笑个不停,他睡在我的膝头,一如当年的孩子,漂亮的脸,长长的睫毛眨呀眨,眼睛一错不错盯着我。 他的手指游走过我的脸颊,他说:“简简,你瘦了。” 我笑了笑:“人老了,食欲不振太过正常。” 这两年我频繁没有胃口,手脚发冷,晚睡早醒,所以我爱把“老了”挂在嘴边,事实上我不过二十出头。 小垠“豁”地起身,急切道:“你才不老呢,简简你貌美如花永远十八。” 随后,他拉着我上楼给我看他为我准备的房间,竟与我当初在苏家的不差分毫,连我的百宝箱里的珠宝都一一复刻来,拉开衣柜,堆满琳琅满目的衣裳,风从露台吹进来,走出去,下面栽了满满的茉莉。 他小心翼翼问我喜欢吗,他的模样让我明白,无论这世界怎么变,他都是我的小垠,我点点头,告诉他我很喜欢。 他开心欢呼起来:“那我要一个奖励。” 想到从前,我踮起脚亲了他一口,他涨红脸:“啊,不是这个啦……简简你讨厌!” 看着他仓皇而逃的背影,我笑出声。 我们都不提春阑夜,都不提这凭空消失的两年,更不提谁能拯救谁,或许就是为的这点故人相见的轻松,我开始瞒着众人与他见面。 我问过他真名是什么,他摇头晃脑说:“你给我起什么,我就叫什么,我赵小垠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只说一次你可记好了。” 彼时他和我打牌输了,满脸的纸条,窸窸窣窣,像个老树精,我说他,他还不认,非说自己更爱当面条精。 那天阿姨没来,我们自己下厨,他要给我露一手,锅炸了,面条飞了一脸,真正成了面条精,我在一旁笑得肚子疼,最后眼瞧着他要掉眼泪了,才止住笑,给他下了碗面。 他吃得直“嗯嗯”,话都来不及说。 漂亮少年永远无忧无虑,永远面带笑容,和他相处给我带了久违的快乐,只是等黑夜降临,我回到破旧筒子楼,会有强烈的割裂感,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精神分裂了,白天的一切都是臆想?然而新一天的相处又打破这种猜想。 偶尔我会迸出危险的想法,这样的生活简直是被秦包养的翻版——虚假的身份,短暂的相处,和未知的未来,故而当我们醉酒,他把我压在身下时,我竟觉得解脱。 他小声唤我的名字,我双手自然而然搭在他的肩膀,等待他的吻迟迟不落,他皱着眉:“你明明不喜欢这样,为什么不拒绝我呢?” 我刚要开口,他就接着说:“房间你不喜欢,茉莉花你也不喜欢,饭菜也不合你的胃口,为什么不拒绝呢?” 我想告诉他在他离开后的这些日子,我被迫接受许多,丧失了说“不喜欢”的权利,但我选择沉默。 我们不欢而散,我以为他要就此离开我,但第二天酒醒了,他就哭着给我道歉,说自己混蛋。 我说不怪他,是我不好。 他要的或许是两年前的苏简简,我还不了他。 我们躺在透明穹顶下赏月,星空尽收眼底,无形的风卷在浓黑的夜,小垠突然问了我一个问题,换做任何一个人问,我都不会理会,偏偏是他问。 他支起身子:“简简,你是不是还惦记着那个混蛋?” “没有,我早忘了。” 他蔫蔫儿地窝进我怀里:“我还没说谁呢。” 我赏了他一个脑瓜崩儿,敢阴我。 不过没关系,人人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比如书房中压低声音的通话。 我知道这是不同与别人的,别的来电他都会看也不看就摁灭,除了这通每天下午三点准时拨来的越洋电话,雷打不动。 45 自那天后,我单方面与小垠断了联系,我让他和他的父母蒙受了这样的羞辱,实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万幸的是,在他无数条道歉短信沉入大海没有音讯后,他没有请老吴上门来询问,否则我真不知该作何表情。 “简简,不久就是你的生日,我给你买草莓蛋糕好不好,我可都记着呢,上头要画只小狗,不过今年能不能例外?因为你的小狗我在这里呀?? ˊ?ˋ??。” 我抚着最后的小狗表情,忍不住想起小垠。 他总是在胡乱在他漂亮的脸蛋上搓两把,随后迫不及待钻上床,用湿漉漉,亮晶晶宛如小狗的眼睛看着我,等待我讲故事,那种眼神就好像我是他的唯一。 我笑了笑,在领班的催促声中穿好衣服,去服侍贵客,直到推开门的前一秒我都在想,既然我无法摆脱这种命运,我是否应该跟小垠说清,请他不要再管我。 然而眼前的一幕令我愣在当场,包厢正中央坐着的人除了秦家两兄弟,还有一个我绝对不曾想过的人。 领班推搡我,低声斥道:“快去啊,秦先生指名道姓要的你!” 我浑浑噩噩跪下,给在场唯一没有端酒的秦泓倒了杯酒,在我的潜意识中,能这样作践我的只有他。 他没有伸手接,时间长了,裸露的膝盖都跪疼,我紧咬唇肉,低垂着头,无心去管这皮肉之苦。 直到小垠的声音响起才打破僵局,只是他明明是在为我解围,我听着却如同浑身被碳火炙烤,密密麻麻地冒汗。 若说那天在西餐厅他只窥到我在春阑夜的冰山一角,那么如今他已然把我的屈辱尽收眼底,我穿着春阑夜暴露的制服,浓妆艳抹,说是最低贱的妓女也不为过,我这样的人被他放在心上,简直是可笑,是奇耻大辱。 他从我高举的手中接过酒:“秦二哥不喝,我可喝了,叫女孩子这样等待着,实在不是绅士之举。” 他昂头喝下,竟还准备扶我起来。 秦越迷眼打量,忽然出声:“怎么,小垠你认识她?” 小垠与秦越对视着,无心探究他们究竟什么关系,我越过小垠把视线投向秦泓,他微笑看着我。 “不认识。” 这个我答案是我意料之中甚至欣慰的,我松了口气,却又莫名低落下去,没关系的,他本就不该认识我,我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或者这就是他不以真面目来见我的原因,他与秦家有不可言说的牵连。 “依我看也是,自从两年前你不慎在秦家失踪,被二弟找到,同伯父伯母回美国后,就再未踏足B市,怎会认得她呢,”秦越笑道,“我告诉你,她就是苏家大小姐苏简简,当年若不是你出现得及时,等不到今时今日,秦家就已栽在她手里了。” 小垠抿了口酒,左手握拳抵在唇边,咳嗽两声,秦越立即道:“诶,我竟忘了小垠你身子弱,还不快给赵少爷倒杯水。” 一脚狠踹在我胸口,我人仰马翻,慌乱间撞到背后的玻璃桌角,我脸色一变,疼得窒了口气,疼麻从正片背蔓延开,牵一发而动全身。 小垠终于忍耐不住,皱着眉扶我起来,声音是带着笑的:“秦大哥你何必对个女孩子这样凶呢,她都吓坏了。” 我被搀扶着往外走,我其实有点踌躇,我没忘记谁才是我的债主我的老板,他没点头我怎么敢走,小垠察觉了我的犹豫,回头对秦家两兄弟道:“刚才我说不认识她,现如今我认识了,我喜欢她,今天就让她陪陪我吧。” 秦越笑道:“你和我二弟一样,第一次见她就被她迷住了,她到底有什么魔力?罢了罢了,你们年轻人的事我管不着,二弟你去陪陪小垠,看有什么需要。” “是。” “谢谢秦大哥。” 彼时秦越与将军的女儿完婚后,成功进入华国权力中心地带,政商两界一时风头无两,电视报纸他的儒雅形象满天飞,谁能想到他私下是如此暴戾的人。 光怪陆离的世界被门尘封,我身披小垠的外套走在春阑夜熟悉的走廊,没人知道这场无趣戏码的第一句台词该是什么样,只好在各自的心思中沉默着。 我永远认为小垠是我们几个人中最勇敢的,勇敢说爱,勇敢说恨,他向着秦泓说:“这就是你带我来这儿的目的?你可真够无耻的。” “可我至少证明了你口口声声说的爱,并不比我高尚到哪里去。” 他们针锋相对,我敢肯定,他们之间有我不知道秘密。 秦泓到底年长些,他把小垠说得哑口无言,只能咬牙切齿空喊一句:“我跟你不一样!” 秦泓笑了笑:“我拭目以待。”就离开了,全程没有看我一眼。 当只剩下我们两个人,那种窘迫又回来了,小垠却闭口不提刚刚的事,问起短信的事,他问我看到没,等过生日要不要和他一起过。 我慢慢开口:“小垠,我……” “我不听,”他又成了那个孩子,“反正就这样说定了。” 领班找人帮我处理伤口时,小垠就站在化妆间没有离开,菲菲又担心又生气,大声斥骂把我弄成这样的人。 我拽住她:“你不要命啦!” 她吸吸鼻涕:“我不懂为什么总有人针对你。” 她又扯扯我,小声问:“门口那位先生是谁?他一直在看你。” 小垠是我的谁,我想不到合适的答案,只说是我的客人,她说我艳福不浅,我啐她一口。 后来小垠送我回了家,我没有邀请他上楼,临走,他牵住我的手,可怜巴巴问:“我们算和好了吧。” 他从来没做错,却在央求我的原谅,我于心不忍,我也知道他不会听从和我断绝关系的话,所以点了点头。 他高兴地在我的脸颊亲了一口,我愣住摸了摸。 之后的日子,他都会派老吴给我送药,或者邀请我去他的别墅,亲自给我上药,他再也不在我面前接那通下午三点准时打来的电话。 生日那天,他邀请我出席舞会。 他的原话是需要一个舞伴,“你不会愿意见到我和别的女孩跳舞吧,等跳完舞,我们就逃走去过生日。” 我答应了,但如果我知道他邀请我去是为了做那样一件惊世骇俗的事,我是决计不会同意的。 小垠给我准备了漂亮礼服,我很久没有出席盛大晚宴了,望着镜子里的人,我一时恍惚,时过境迁,我已不是从前的我。 就在这一刻,我萌生了临阵脱逃的想法,以前的我不会这样懦弱的,可是我突然想到万一,万一再碰到心怀鬼胎的人,我岂不是害了小垠。 小垠拍拍我的手,叫我放心,老将军筹备的宴会,不敢有人放肆的,我放下心,却忘了外祖父与这位将军渊源颇深,他们曾是密不可分的战友。 因此在晚宴见到外祖父时,我骇了一跳,躲在小垠身后不敢露面,幸好他为我准备的礼服是黑色的,叫我和窗外暗夜融为一体,不易发现。 外祖父是完全不赞成一穷二白的我的生父与母亲的感情的,顺带着也不喜欢我,尤其在母亲去世后,他便认为是我这个灾星克死了她,苏家出事时,他连样子都没做,就让我沦落至春阑夜,当然,我也未将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如果在这里见到我,恐怕他只会觉得厌烦吧。 “顾先生再次拒绝了将军的邀请?” “是的,他向来不参与国内一切活动,他的重心全放在国外。” “简简?”小垠的呼唤把我从紧盯在外祖父身上的目光收回,他摸了摸我的脸:“你看起来脸色不好。” 我打起退堂鼓:“我……我想走了可以吗?” 小垠为难地看了看台上,老将军已在宣讲,他拍了拍我的手:“待会儿我上去讲完,咱们就走好吗?” “接下来请美国华人商会赵先生之子赵小垠先生就此次合作发表看法!” 众人纷纷鼓掌,目光聚集于此,我松开小垠的臂膀,垂下头去,我是个见不得光的阴暗角色,小垠在光的中央熠熠发光,而我,有人端着酒杯走到我身边。 “你跟他见过家长了。”秦泓眼神盯着上面,话却是对我说的。 “与你无关。”我转身想走,但此刻大家的面对舞台,我的动作太过明显,所以只得陪他在这里说几句废话。 秦泓轻笑,随后我感到他看了我一眼,他说:“今天是你的生日,我有礼物要送你……” “……特别要感谢我的未婚妻苏简简……” 他的话未说完,我就似乎听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抬头,所有人都朝我看过来,我渐渐回忆起我名字前的字眼,彻底愣住。 已经有人在窃窃私语,说这不就是苏家那个大小姐吗,五万一杯酒,百万一整夜的下流货色,她巧言令色,迷惑了单纯的大少爷,他大概还不知道她的真面目呢。 这些污言秽语如同洪水猛兽一拥而上,外祖父爷一定看到我了,我仿佛被扒光了被众人审视,指点我的卑劣。 我站在台下不知所措,秦泓重复了那三个字:“未婚妻……呵,果真跟我不一样,比我蠢多了。” 小垠用眼神示意我上台,我被定住身,尽管他说将军的宴会不会有人捣乱,可是有人要送我礼物,怎么拦得住。 有人跳出来说:“赵先生怕是在跟我们开玩笑吧,这B市的苏简简我倒是认识一个,她是春阑夜的陪酒女,上不了台面的货色,怎么会是您的未婚妻,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呐。” 本还藏着掖着的语言,现在就像溅了油的水,炸开锅,小垠要怎么回复呢,她不是那个陪酒女,她是那个陪酒女,根本没办法回答。 他或许是想给我安全感,让我知道他与秦泓不同,可是这样的局面我并不能怪他的冲动,终究是我害了他。 我环顾四周,人们的脸化作鬼影憧憧扑来,秦泓皱着眉,似乎没料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有人出来缓解尴尬,我提起裙子就要往外跑。 就在这时,听到不远处有人疾呼,是外祖父面上无光,气倒了,我没有停留片刻,冲进属于我的黑夜。 在那之前,我听到秦泓的声音自远方飘来:“生日快乐,简简。” 46 自我诞生,母亲没有一日是不痛恨我的,她的日记写满对我的诅咒,我的诞生对她而言,本身就是一种罪恶。 或者正是因为我并不被人期待,因此我的生日总是伴随厄运,被秦泓强奸,被顾珩背叛,给小垠增添麻烦,皆在四月的那一天。 我静静坐在桌前,可爱的奶油蛋糕上插着蜡烛,是菲菲要给我补过生日,烛火摇曳,她关上暴雨中的窗,抖了抖淋湿的报纸。 她边读边说:“别看蛋糕小,可花了我一百大洋……唉,看看这些达官贵人——‘华人商会之子向舞女求婚,此女竟是苏氏之女苏简简’……” “呼”地,我吹灭蜡烛,菲菲怪叫,说我阻碍她看照片,本市大报都被喊停,唯独这些八卦小报,仍把那天的情形刊登,一经发售,立即脱销。 灯光亮起,菲菲对准报纸研究,忽然,她惊呼一声,偷偷把报纸对我比了比,而后欲盖弥彰地折起报纸,说今天天气不错。 分明天昏地暗,雷雨交加。 有人敲响门,是老吴,菲菲惊讶地看着他弯腰恭敬对我说:“苏小姐,老爷夫人有请。” 我叫菲菲别担心,随老吴上了车,路边景色愈发熟悉,是往城郊别墅的路,说得通了,一切都说得通了。 我再次见到小垠的父母,他们有极好的涵养,仍未对我大发雷霆,尽管我闯下这样大的祸事,他们却说是小垠给我添了麻烦。 “玉行自从失踪那年回来后,就吵着嚷着要改名,要我们所有人都叫他‘小垠’,刚开始还不愿意跟我们回美国,我们怕再惹事端,硬生生把他绑了回去。 “你知道的,我们这种身份到了华国不仅是经济意义,更多是政治上,树敌太多,我们不得不小心。 “如今秦越先生再次诚邀我们合作,他的身份已大有不同,我们不能拒绝,已然关乎两国建交,在这样重大的场合,众目睽睽之下,他说他是你的未婚妻。 “他的确是喜欢你的,可是我们的儿子我了解,他对你也只是多年来的念念不忘,一旦得到,便不会再珍惜。 “我们确实惋惜你的遭遇,但是对不起,我们帮不了你。” 赵父推来一张支票,我相信不是小数目,像所有电视剧那样,他们恳求我离开他们的儿子。 我望着玻璃桌面自己的倒影,想起我和小垠在这里打牌,他输了,被我弹了脑门,还一副乐呵呵的模样,我不禁笑了笑。 他确实是个孩子,我不该耽误他,离开他,是我该做的,但凡我骨气尚存,我就不该收下这张支票,可是……正当我伸出手,准备收下时,门被人撞开。 我们三人皆震惊看着闯进来的小垠,他怒目圆睁走过来,把支票扫落在地,牵着我往外走。 “玉行,”赵母轻说,“你明明知道她曾是秦泓的情妇。” 小垠惊慌看了我一眼,随后怒斥:“母亲不要再说了!” 看来他早知道了,难为他对着我演戏,也难为我在他面前扮清纯,我的脸色冷下来,甩开小垠的手,转身捡起支票,在他惊愕的神色中,说:“小垠——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赵玉行先生。我呢从前做秦泓的情妇,为的是钱和权,如今我接近你是希望你能救我出去,但显然你做不到,那么我没有浪费时间在你身上的必要。” 他喉结滚动,眼睛发红,我故作轻松笑了笑:“以后都不要再见了。” 我不能害小垠,他是我见过最好最好的人,我深陷泥淖,只会把他也拉下来,所以我选择离开,我与他擦肩而过,他轻声唤我的名字,我头也没有回。 春阑夜的车在别墅外等我,那张我不知道价值多少的支票立刻被收走。 最绝望莫过于短暂见到过光明,最终又跌回黑暗,那是更深的绝望,没人救得了我。 我在舞池身着暴露服装,在劲爆音乐中,跳媚俗的舞,大把大把的钞票往我们身上扔,扔的是尊严,扔的是希望。 秦泓私下找过我,在换衣间,主管疏散所有人,我拉开帘子见到的就是坐在沙发上的他,我视若无物,一脚踩在凳子上穿起丝袜,轻微“啪”一声,勒紧在大腿根部。 我转头,秦泓正盯着我。 他肯定是来嘲笑我自不量力的,我才不去自讨没趣,挑了桃红色的羽毛披肩揽在臂弯,规规整整站在他面前,问他:“秦先生,我能走了吗?” 头一回,我俯视他,灯光暧昧,把我胸脯的影子照在他放在膝头的手背,他抬头看我:“现在你的表哥柳逸就在外头,你将你外祖父气晕的事,可不是这样容易就了结的。” 门缝中,果然见到我那表哥在人群中寻觅物色。 “他们倒是愿意替你还债,却不是为了救你,而是想买你的命。” 合上门,我掐紧掌心的肉。 秦泓笑了笑:“我拒绝了,华人商会会长之子的未婚妻可比钱来得重要。” 他瞥了眼桌上盒子,起身要走:“送你的生日礼物。” 门外熙熙攘攘,等到主管通知我上台,柳逸果然不在了。 他不在,但我仍感到异常,台下有道目光紧紧追随我,看过去,什么都没有,只留下一杯酒水。 52 我们驻足病房前,透过小小的,牢笼栅栏似的窗口朝里看,靠近角落的床上躺着一个单薄的身影,昏暗的空间中,仿佛没了气息。 我敢肯定世上有神,否则怎么会在那一瞬我感到寒毛直竖,像穿越时间之海,在少女抬头之际,看到的是自己的面孔? 我惊得挪开视线,再看去,床上的人并没有动静,是我的错觉,耳边是医生的话,她说她已经连续不吃不喝三天,全靠输液续命,这样下去很危险。 林如意微微鞠躬:“麻烦您了。” 之后她将仍有些恍惚的我介绍给她的同事,夸大其词,说我是她的特邀专家,有些年轻人被她糊弄住,竟真的对我肃然起敬,称呼我为“苏老师”。 我简直臊红了脸,乱七八糟应承下就躲得远远,她却还在偷笑,真是跟顾珩一样讨厌的家伙。 我顶着特邀专家的名头被她安排去整理资料,是个打杂的活儿,再轻松不过,这些专业人士似乎有更为棘手的事。 “我知道按人道主义来说,我们不该强迫受害人回忆过去,可倘若要将罪犯绳之以法,就只有这一条路。” 人们都默不作声,忽然有个男律师说:“既然由政客出资,输赢已定,我们为什么一定要证据,不如就此结案便罢。” 此言一出,引得众人鄙夷,林如意更是大手一挥,以不适合此案为由将他踢出团队。 工作一筹莫展,连午餐都没心情吃,我替大家点了餐,招呼她们吃饭,这才纷纷松懈精神。 林如意打开餐盒,笑道:“你还记得我爱吃西兰花。” 我否认:“碰巧罢了。” 她埋头吃饭,我忍不住打听起来:“方才你们在为什么争论?” 她说:“其实他刚刚说对一半,这桩案子确实由华国政客撑腰,在舆论与法院方,的确毋庸置疑,但我们缺少最关键的一节,那就是受害者的证词,由于常年的殴打与性侵,她有了严重的应激反应,一旦提起此事,必定癫狂伤人,我们无法获取任何有效信息。” 我沉默半晌,“可以让我试试吗?” 医生为我打开病房门,林如意等人担忧看着我,她上前一步:“简简,答应我保护好自己,有任何不对立马按铃。” 我点头,门在我身后合上,我被关在病房里,和一个被解开束缚,随时会伤人的,几乎走投无路的精神病患者。 “我只有一个要求,关掉你们的监控器。” 本就不赞同,或者说不认为我能胜任的律师们炸开锅,全部否决了这个提议,林如意也难为地望着我。 “她根本没有疯,”我说,“她在逃避。” 墙角监视器的光暗下去,一个小时后,病房门缓缓打开,原本紧张得或坐或立的人们纷纷把目光投向我们,我说:“小梦,把真相说出来吧。” 小梦点点头,“我愿意说出一切。” 今夜她们有得忙了。 我却感到疲倦,早早告辞,返回苏宅,顾珩不在家,最近他很忙,我很难见到他,我对他的生意毫不知情,也就不知道他在忙什么,偶尔能见到他的助理,一个斯文的年轻人来帮他取文件,他会恭敬地喊我“夫人”。 我懒得同无关紧要的人解释什么,能在顾珩身边混的人岂是小白兔,他肯定知道我是臭名昭着的苏简简,背地里不知怎么编排我狐媚惑主。 今天正巧撞见他,恭敬弯腰让开路让我进门,大约是我累惨,脑子不做主地问他:“顾珩呢?” 他说:“顾总还在开会,最近公司在筹备大案,需要我替您捎句话,就说您想见他?” 我早后悔问了,此刻连忙摆手:“不必了不必了,你去忙吧。” 但他肯定还是说了,因为第二天就在医院外见到顾珩的车,且不说别的,来这儿是瞒着他来的,他说不定又要借此给我脸色看。 告别林如意,我上了顾珩的车,车窗起雾,擦掉,天气愈发冷,草木都枯死,天地一派衰败之相,不过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 顾珩没有责怪我不告诉他我的去向,先是跟我道歉说最近太忙,没能陪我,如果想散心他可以请假陪我去度假,没必要掺和这个案子。 他说:“这个案子背后的资本是秦家,我怕你会遇上秦泓,他……” 我气笑了,转过头来:“你们一个两个都跟隔着我打仗似的,怎么,我是你们的炮灰啊?我告诉你,我不怕见着他,你不用管我!” 顾珩闭上了嘴。 没成想给顾珩这个乌鸦嘴说中了,在饭局上,我果真和秦泓碰面。 53 出乎意料,我们来到一间小饭馆,这实在与他们如今的身份相差甚远,我疑云满腹地随他们进去,刚推开门,就有人迎出来。 “陈婶儿。” 原来这位陈婶儿从前是在林家附近开馄饨摊的,林父林母忙,他们二人成了馄饨摊的常客。 后来他们一家遭受毒贩的报复,林父惨死,林母重伤,是她挺身而出,收留了他们一夜,他们惦念她的恩情,便出资为她开了这家饭馆。 找了个安静角落,我们褪去冬衣。 该死的围巾在我脖子上打了结,我正暴力地扯着,顾珩接手帮我解开,和他的那条一起挂在衣帽架上。 陈婶儿见状,悄声问林如意我是谁,我都瞧见了,偏偏林如意满不在乎地边看菜单边回答道:“哦,我嫂子。” 不光我愣住,连为我涮筷子的顾珩都愣住,我刚想解释,陈婶儿就连声叫好,我推了顾珩一把,眼神示意他快澄清,他看了我一眼,默默低下头去接着涮。 我咬紧牙,刚要说话,林如意就把圈好的菜单推到我面前:“简简,这些都不辣,看看你想吃什么。” “谁说我不能吃辣!”我气得吹胡子瞪眼。 林如意看了看顾珩,我瞪了她一眼,她立马举双手投降:“好吧好吧,陈婶儿老规矩。” “再来罐牛奶。”顾珩说。 当热腾腾,飘满辣油的馄饨端上来时,我犯了难,其实我从小就不能吃辣,现在胃又不好,我咽了口口水,试着往嘴里送了一个。 辣意是慢慢升起来的,吃了两个我就吃不下,顾珩漫不经心地把牛奶递到我手边,说:“今天的馄饨太辣了。” 林如意说:“没有啊……” 我却立马附和道:“对,就是太辣了,我不吃了。” 我把碗筷一推,昂头喝尽一罐奶,再低头,顾珩已端过我的碗,准备把我的也吃下去。 好狗好狗。我不禁在心里想。 送完林如意回家,顾珩把车子熄火,驻足小摊子前,我趴在车窗看,他一回身,我又立刻扭过头装睡。 车门打开,香味冲进我的鼻子,肚子咕噜咕噜叫,顾珩说:“别装睡了,快起来吃吧。” 我夺过来大口咬下去,自从我的胃病给他知道,我已执行了很久的健康饮食,可乐都很少喝,这家煎饼果子我太想了。 人说到底是动物,一旦吃饱简直幸福得想落泪,我两颊塞得鼓鼓囊囊,用力咀嚼着,冷不丁顾珩带着笑意冒出句:“真这么好吃?” “不信你尝口。”我把煎饼果子怼到他唇边,想堵住他这张可恨的嘴,谁承想他缓缓低头来亲了下我的嘴角。 我推开他,大声咆哮:“你恶不恶心?” 后来我累了,抱臂在副驾驶昏昏欲睡,雪砾打在挡风玻璃噼里啪啦的,他说:“今年过年你预备怎么过?” 我打了个哈欠:“你是金主爸爸,听你安排咯。” 他沉默了会儿,似乎对这个称呼不太满意,然后他说:“我想把张姨吴叔陈婶儿,还有你那位朋友接过来聚聚,过个热闹年。” 听到这里我已经清醒了,想象着如此团圆的场景,竟隐隐生出期待,时隔三年,我再次对生活生出这种情绪,但经验告诉我,不可高兴太早,于是我冷淡道:“随便你。” 我感到有人轻柔地将我抱上床,我在轻微的震颤中醒来,正对上顾珩,他又低下头,想亲我,我撇开脸。 “简简……”他似乎想说什么,想说些和我们命运紧密相关的话,可是他止住了,他选择了放弃。 我却以为他会一如既往说些求我原谅的话,用被子蒙住脑袋,以此来驱赶他,因此我错过了他复杂的神情,同时他也错过最后一次补救我们一生的机会。 第二天大早,他就离开家,去开一场重要会议,正当我享用健康早餐时,林如意来了,她说不是顾珩让她来的,是她担心我昨晚吃了辣,今天会不舒服,特地来看我。 “你要是真担心我,就去顾珩书房偷瓶可乐给我。” “投名状?”她挑眉。 我点点头,咔嚓咬下口黄瓜。 “好吧。” 她刚上楼,门又被敲响,是顾珩的助理,他匆匆从书房拿了文件下来,中途接了个电话,窘迫看向我:“苏小姐,我家里突然发生大事,能否麻烦你替我送这份文件?” 我与他也算半个熟人,这点小事怎能不应,眼瞧他确实着急,刚要接过,林如意的声音就从楼梯传来:“我陪你去吧。” 助理吓了一跳。 林如意刚刚也在书房,怎么他仿佛不知道似的?果然她是个胆小鬼。 “这……”他期期艾艾。 “我是顾总的妹妹,这文件难不成连我也见不得?” “不是不是,只是……” “好啦,你放心去忙吧。” 上了车,我们还在闲聊,她说书房根本没可乐,我说她根本没去书房,突然她说:“我还是觉得有人在跟着我们。” 之前办案的时候她就这样说过,我安慰她是柳逸,他不敢对我怎么样,有次停车加油,看到果然是他,就没放在心上,这次我也照旧安慰她:“放心吧……” 到了某偏僻的路段,人车无几,突然斜对面一辆车发了疯,朝我们横冲直撞过来,林如意斜打方向盘也于事无补,我们被撞翻,失去意识。 再醒来,天都黑了,血液蒙住眼皮视线模糊,双手被禁锢,额头一跳一跳地疼着,我艰难从胸腔中挤出声音来:“林如意,林如意……” 我记得车祸前,她伸手来替我挡住碎玻璃,她一定伤得比我重。 蓦地,从看不见的角落传来拖拽重物的声音,当柴火被点亮时,我看清来者面孔,不是柳逸,是苏峰。 “放她走,你想报复的是我。”我断断续续道。 他变憔悴了,也变狠厉了,眼神中带着冰刃,刺了我一刀,但是没有理会我,不停往火里添柴。 他似乎在等待什么,等到天黑到不能再黑,黑漆漆的楼梯口响起脚步声,他丢下最后一把柴,起身,用枪指向那里。 顾珩冒着风雪出现了,他看了我一眼,又立刻看向苏峰:“你要的东西我都准备好了,车加满油,五千万现金,可以放我们走了吧。” 他抛给苏峰一把钥匙。 苏峰探头朝外看的时候,林如意醒了,她呓语道:“珩哥……” 苏峰不忙不慌,玩味一笑:“这样多不好玩,不如我们玩个游戏,一个是助你打败我的妹妹,一个是陪伴你多年的女人,来,你选一个。” 枪口在我们间逡巡,我感到自己的牙齿在打颤,却不是怕的,而是我似乎有回到好多年前的那个夜,在我和林如意中间,他终究是选择牵着她离开我,我被狠狠抛弃在他们的世界之外。 我忽然浑身发软,车祸中的剧痛排山倒海在此刻奇袭了我的脑袋,我想说救她走吧,带她离开吧,如果要我再承受一次这种痛,不如让我死在这里。 而答案又是显而易见的。 顾珩是能成大事的人,他没有思考太久,他的手指向另一侧:“我选择她。” 一时间,万籁俱寂。 他拿了钥匙打开林如意的手铐,背着她下楼时,我没有看他们一眼。 柴火快熄灭了,我的影子在墙壁也摇曳着,快要消失,大概率我要死在这里,再也看不见明年的春天,或许是好事一桩呢。 “你看你为了他放弃荣华富贵,把爹地害得这样惨,多不值当啊。” 我冷笑:“爹地?你就是个皮条客,难怪妈妈会给你戴绿帽!” 不枉我和他父女一场,自然知道他什么地方最痛,一刀刺下去,他立刻发了狂,抄起旁边的木棍就朝我身上抡。 我仰天大笑,泪水落了一脸。 真够疼的。 狂乱的电话铃声夹杂在怒骂与笑声中,在这雪夜显得如此刺耳,他擦了擦溅到脸上的血,开始把汽油倒在我周身。 “本来有人要保你,是你自己不识好歹,就不要怪我心狠手辣!” 一瞬间火蛇乱窜,烧上房梁,把之前的柴火点燃了,满天大火中我认清这里是当年寅初山那座高塔。 可见人不得不认命,我终究会死在这里,或早或晚。 浓烟滚滚,我快呼吸不上来,快昏迷之际,有人冲进来,拿起石头狠狠砸在手铐上,是顾珩,大约是我产生临死前的幻觉。 “简简!快醒醒!”他大喊。 我恢复些清明,才发觉不是梦,他真的回来救我,可没有钥匙,简直是回来送死,何况他动作越大,吸入的浓烟就越多。 “你不会有事的,简简,坚持住!” 等到手铐终于被砸开,整座高塔都被火包围,楼梯宛如通往地狱之路,我们无处可逃,我说:“你不该回来的。” 我们挪到窗边,他够头看了眼楼下,那片白茫茫雪地,他紧紧抱住我,对我说:“有我在很快就会得救,乖,闭上眼。” 而我向来与不听他的话,我努力睁大眼,见到的就是他的笑,他抱着我从三楼一跃而下,用肉身为做我缓冲,我仿佛听见了骨骼断裂的声音。 他的口中涌出鲜血,而我的胳膊无力抬起,只能任由血液弄脏他漂亮的面容,他说:“我答应过如意的父母要好好照顾她,我不能不选她,可是简简,我也不会再放弃你,我可以为了你去死。” 靠在他的胸口,疼痛全都不见了,我好像回到那个纠缠我一生的梦魇中,见到载着爱人的车子停下,少年飞奔向我。 我闭上眼。 然而梦里究竟有没有见到春天,我不记得了。 54 我在寅初山那间疗养院醒来时,大雪再次封了路,顾珩伤势重,外祖父组织了一批顶级医生就地为他治疗。 要说最该感谢不是上帝也不是佛祖,而是那些枯树枝,像是母亲温柔的臂弯,承托住我们下坠的肉身,才不至于让我们双双殒命。 病床上的顾珩剃了寸头,青色的头皮上伤痕交错,肿胀的眼皮紧闭,鼻间插着氧气管,母亲生命最后的痛苦,令我无比害怕这些冰冷的医疗器械,所以当他转危为安,拆掉这些骇人的家伙事时,我才敢去见他。 林如意,小垠,甚至连秦泓都纷纷来询问我的伤势,我告诉他们我没有大碍,只是顾珩还没醒来。 小垠说要来探望我,被我拒绝,这样大的雪,太危险,然而秦泓,就因为我没有回复他,且拉黑他的号码,他就迫不及待上山来看我的笑话。 管家来禀报时,我正在给顾珩擦拭外伤,大雪仍在飘,一定很冷,我头也没抬,说不见,天渐渐黑下来,窗外竟有两盏大灯明晃晃照进我的房间。 我知道是秦泓。 披上外套走到疗养院大门,秦泓站在雪地里抽烟,白天落在身上的雪早化了,头发都湿漉漉,我从没见过这么潦倒的他。 我问:“你到底想干嘛?” 他熄灭烟,一挥手又让司机灭了车灯,霎时间,只有盈盈月色照亮雪地和他的脸,他缓步向我走来。 哪怕隔着一堵墙,我也不自觉后退一步,他停住脚步,远远地,低低地问:“你还好吗?” “死不了。” “我们非得这样说话吗?” 我看着他。 “顾珩救了你,这次恐怕你真的要和他重归于好,可是他目的不单纯。” 他怎么会对绑架案中的事了解得这样清楚?哦,难怪,我冷笑:“果然是你策划了绑架案,想一箭双雕,让我和顾珩一起去死,你真够狠毒的!” “是……策划了一切。” 冬风席卷,我冷冷注视他,他一愣,立刻恢复成永远胜券在握的秦先生,他笑道:“我知道如今我怎么说你都不会信,但总有一天你会看清真相,请求我的庇佑。” 车子驶下山去,冬夜又恢复宁静。 一夜无眠。 血亲间是有心灵感应的,果然翌日顾珩就醒了,我吃着护工削好的苹果,咬得咔嚓咔嚓响,前几天还大雪纷飞,今天竟有了放晴迹象。 “简简……” 我听见轻微的呼唤声,猛然回头,发现顾珩睁开眼,我立刻丢下苹果,飞扑到他的胸口,压得他咳嗽起来。 “你没事吧?” “……没事。” 按铃唤来医生,医生为他做了一系列检查后,宣告他已无大碍,一窝蜂来,一窝蜂走,病房安静下来,我走到他旁边的凳子坐下。 “医生说你的肋骨是因为抱着我被压断的,你怪不怪我?” 他尚且虚弱道:“如果不是我,你不会碰到这种事,是我不好。” 此话在理,我边点头边说:“那你要怎么补偿我?” 他沉默一会儿,好似下了很大决心:“你想要什么?无论什么我都答应你。” “唔,”我绕着他的病床走了两圈,装作深思熟虑的模样,成功见到略带祈求的绝望眼神后,我耸耸肩道,“罚你过年给我做黑芝麻馅儿的饺子吃。” 他自小就非常有原则,这种违背大厨原则的黑暗料理就是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他都不会给我做,那年过年就是因为这个我生他的气,后来也不是他哄好的,是我憋不住先找他和好。 总之这样的事常有。 顾珩怔忡片刻,然后笑着点头:“好,我们一起过年。” 与他不同,我是下厨苦手,每天最大的努力就是喂他喝汤,他与林如意刚通完电话,我就端上等待已久的猪骨汤。 捏捏耳朵,我吸取上次教训,吹了又吹才喂给他,他也乖乖喝下一碗。 林如意下山早,伤势轻,已在市中心的医院完成治疗,天天吵嚷着要来照顾我俩,我偷偷拍了张顾珩喝汤的照片。 ——放心吧,你珩哥好着呢。 得来她一句辛苦嫂子,我翻着白眼把手机丢去一旁。 陪顾珩康复这样的苦活儿我可不做,我天天撺掇他出门玩,亮晶晶的雪谁看了不心动,但我得变着法子说,我在他面前唉声叹气,等他问了,我就说:“唉,看你待在屋里这么久,想必很无聊吧,我推你出去喝西北风,啊不,散散心。” 我如此体贴,他如何不同意。 室外还是有些冷的,他裹得严严实实,我堆了个大粽子,看着真像他,我哈哈大笑,回头看,他正盯着我。 见我看他,他一下子撇开视线,嘴角的笑也消失,嘴唇抿得紧紧,像个蚌似的。 我气鼓鼓凑近他:“我招惹你了?” “没有。” “你讨厌我?” “不讨厌。” “那你这幅死德行干嘛?” 他声若蚊呐:“你原谅我了吗?” 所以我常说小垠是我们中最勇敢的一个,瞧瞧眼前这个胆小鬼,我俯身离他更近,注视他:“你说什么?” 他缓缓说:“你原谅我当年抛下你了吗?” 那天晚上,我们坠下高塔,迷蒙间,我又见到寅初山的日出,如果说第一次是巧合,那么第二次,或许这真是命定,我注定与他纠缠。 我与他四目相对,就像很久很久前,万劫不复的那一眼,血缘将我们绑在一起,除非放尽这一身的血,否则在劫难逃。 我低头吻上他唇边的伤口,对他说:“是的,我很早就原谅你了。” 顾珩是个合格的商人,大伤未愈就在病房开起线上会议,我躲到走廊解闷,透过窗见到他的秘书换了新面孔。 这让我想起与林如意的对话。 这些日子,我们无法避免地提起绑架案,她说顾珩的秘书只有他一个人使唤得动,除非…… “除非这个秘书早就被人收买,成了商业间谍。” 我的手指搭在发亮的屏幕上,发了会儿呆,最终只是告诉她:“换新人了。” 仿佛这更坐实“商业间谍”打击报复的可能,她迅速发来她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的消息后,就不见了人影。 没等林如意查明真相,就有旁人来告诉我们。 那天顾珩开完会,护工来请我用餐,尽管我们已经和解,但相处模式仍没太大变化,他仍然逼迫我一天一杯牛奶。 我企图用可怜的表情赢得他的同情,但他的心好像铁做的,并不为所动,我“哼”一声把牛奶咕嘟咕嘟喝下去:“满意了吧?” 忽然卫生间传来抽水声,柳逸推门而出,他无视我,对顾珩抱怨道:“这什么破地方,洗手池居然连热水都没有。” 废话,气温太低水管冻住了,我默默唾弃,没常识的二傻子。 顾珩知道我跟他不对付,抬眼轻声对我说:“忘了跟你说,柳逸来探望你了。” “别,我可没有,我跟你说完正事就走。” “谁稀罕他来。”我反驳。 “你……” “好了,”顾珩打断柳逸,“说正事吧。” 柳逸指指我,又指指他自己,气得直摇头:“顾珩啊顾珩,色令智昏,你真是完蛋了。” 我朝他做鬼脸。 他没脾气地坐在桌子另一端:“这桩绑架案是秦泓串通苏峰做的,秦泓答应给苏峰一笔巨款,让他高枕无忧,苏峰又似乎有秦泓什么把柄,总之是狼狈为奸,一个为你,一个为她。” “苏峰人呢?” “畏罪自杀了。” 其实我明白,这次绑架的起因都是我,秦泓病态的占有欲令他做出伙同苏峰的荒唐事,最后还栽赃陷害给死人,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 我说:“看来秦泓还是不肯放过我,是我连累你了。” “不,他原先要针对的就是我们,不是你的错。” 我看了他一会儿,上前轻轻抱住他,听着他的心跳,问道:“那以后能不能不喝牛奶?” 他冷酷道:“不行。” 我揪住他的衣角恨恨泄愤。 那年过年格外热闹,所有人齐聚苏宅,真有种小时候过年的氛围,顾珩信守承诺为我做了芝麻馅饺子,那感觉仿佛脑后挨了一闷棍。 原来一切都是我的年少执着,久久得不到的成了回忆里最好的,如今一尝,皆是苦果。 我努力吞下,咬牙笑道:“好吃。” 菲菲受了我的哄骗也尝了一个,碍于面子,只好跟我一样,宛如两尊石像齐齐露出要命的苦笑,林如意在一旁笑。 叔叔婶婶和顾珩在厨房张罗着年夜饭,我们几个甩手掌柜嗑瓜子聊八卦,突然窗外燃起烟花,直窜上天,我们几个立马丢下瓜子趴在窗户上看。 那烟火橙的蓝的白的紫的,或许在某瞬间,我甚至见到红的绿的也说不定,它们合力飞到夜空,再匆匆告别,走进自己注定消失的命运中。 “没了?”我怔怔问。 “没啦。”菲菲说。 “怎么会这样?” “烟花就是这样的。”林如意说。 “好啦好啦,我们一起拍个照吧。” 顾珩来不及解开围裙,就被我拉进镜头,脸上还沾着面粉,我们站在一起,他难得笑得开心,“咔嚓”一声,我们拍下这张此生我们唯一的一张合照,照片中烟花璀璨,我看着镜头,他看着我。 夜深了,大家都休息了,我和顾珩在小院为母亲贺新年,我把纸钱丢进火盆,霎时间火光摇曳,我问顾珩:“以后你会替妈妈陪在我身边的吧。” “会的,”他问,“那你也真正原谅我了?” 在悲伤与期待的眼神中,那火好像浸润了周身的空气,把我们都引燃了,我们迫不及待抱在一起,伸手去脱对方的衣服。 我们分别太久,故而欲望来得极为猛烈,我坐在他的腰间,他搂着我的腰,不停往上撞,我俯下身把他的喘息都吞下去。 高潮来临时,我浑身都在颤栗,昂头看向天花板,母亲,您在那儿吗,您会原谅我们吗,我们这两个一无所有,只拥有对方的可怜的孩子吗? 眼泪顺着眼角滴落。 母亲,请您原谅我。 55 那段时日我似乎重返十五岁,再次成为苏家无忧无虑的大小姐,顾珩把这几年缺失的爱都补给我,正因如此,我有了无限的底气,让我在遇见恶意诋毁我的人时,都第一时间反击回去。 可能我真的为顾珩树敌无数,可是,谁在乎呢?他背后是柳家,身前又是商界新贵,我狐假虎威惯了,觉得只要不闹到顾珩面前去,没人动得了我。 然而有次实在把我惹生气了,我当街与那男人扭打起来,我把他的脸刮花,骑在他身上又打又骂,报纸上写我是泼妇。 我气得把报纸攒成团丢进垃圾桶,扯到伤口,疼得龇牙咧嘴,悄悄看去,顾珩正一言不发地看报同我冷战呢。 我背着他假意抽泣,待听见脚步声到了身后,我一个转身就抱住他,昂首对他说:“阿珩,我嘴巴好疼,他给我一巴掌呢。” 他伸手来摸我的嘴角:“现在知道疼了?” 我蹭他的掌心:“可疼可疼了。” 他叹口气,坐来我身边谆谆教诲,告诉我绑架案刚过,最近应该收敛些,尤其外祖还在看着我。 我躲在他怀里点了点头。 话虽如此,他却比我更嚣张些,之后的某场宴会上,他携我出席,不仅在外祖面前和我手牵手,而且还让当初冒犯我之人,边抽自己嘴巴边给我道歉。 那一刻我侧头看去,才发现顾珩比从前更高了,他冷峻的面孔完美融入上流社会的流光灯下,刺眼得让我无法直视。 秦泓观摩了这场演出,向顾珩遥遥举杯,而后挽着他的未婚妻来到我们身边。 权力正是如此令人沉醉的东西,你瞧他,前半生做了多少违法乱纪的事,但如今仍能站在这里谈笑风生,更是说出“简简从前确实在春阑夜受了不少苦,如今寻得良人,我深感欣慰”这样令人作呕的话。 无论如何,春阑夜总是我和顾珩间不曾正面提起的装载不堪回忆的潘多拉魔盒,那晚我们躺在床上,我支起半个身子问他嫌不嫌弃我。 他皱眉亲吻我的额头,叫我别胡说八道。 我不依不饶,扒开他的眼皮:“你以前和我做爱的时候是第一次吧,我记得你很快就射了……” “简简!”他害羞了。 我没有被他打断思路,眨着眼凑近他:“但我不是啊,我很早就有了秦泓,后来更是进了春阑夜,我很脏的,你真的不嫌弃吗,外面那么多漂亮的干净姑娘,你真的不心动吗?” 我在顾珩眼里看见破碎的星光,他吻住我胡说八道的嘴:“我没资格嫌弃你,我只怕你不要我,怕你不肯真的原谅我。” 真是个没安全感的孩子啊,我紧紧回抱住他:“怎么会呢阿珩,这世上我最最喜欢你了。” 这话却不知说给谁听的,怕是我自己都要信以为真,然而林如意尚且不如我这般懂得难得糊涂的道理,坚持一查到底,这回她说她找到顾珩之前的秘书了。 “他似乎得了笔巨款,现在人在美国加州的私人游艇上,”她两眼放光,“我的猜想一定是对的。” 我不作声,为她倒了杯牛奶。 她说:“你难道一点不好奇吗?” “这件事早尘埃落定,一切都是秦泓做的,我来问你,倘若,”我停顿了下,“你追查下去,发现真相你难以接受,你该怎么办?” 我完全能理解她以律师的本能想要追查下去的做法,但往日她都只是旁观者,如今她站在风暴中央,她确定自己承受得起命运一粒小小的尘埃吗? 林如意严肃起来:“简简,你是否知道些什么?” 我微笑:“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和顾珩常常畅想未来,在社会道德高度紧绷的华国,我与他绝对没有未来,于是我们想到去美国,在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注册结婚。 讲到结婚二字,我难免恍惚,而后我又兴冲冲道:“我们可以领养几只小猫小狗,我不喜欢小孩。” “好。” “窗帘我要蓝色,院子里要种茉莉。” “好。” “对了对了,求婚戒指如果只是钻石这种毫无新意的东西,我可是不会嫁给你的。” 他微笑地注视我:“我会给你惊喜。” 对于顾珩所说的惊喜,我非常期待,以至于那天夜里就开始做梦,不过是个噩梦,求婚那天他给我一个盒子,我开心接过,里面是一把刀,他用它杀了我。 我冷汗涔涔惊醒,顾珩却不在。 夏季的夜晚总是非常富有戏剧性,瓢泼大雨,电闪雷鸣,我的影子摇曳在墙壁,好像被锁进去的冤魂。 我摸索到他的书房,见到门缝里有光,我刚把手放在把手,就听见里面传来争执声,我凑在上面听,该听的不该听的,我全都听到。 当顾珩对我说出秦泓是我们如今离开华国最大的阻碍时,我居然如负重释,终于终于,梦中的那把刀出现。 他愁眉苦脸,好似真的在为我们的未来苦恼,我不喜欢看他犯难,我主动把戏接过来:“我来帮你吧,我是唯一可以轻而易举接近他的人。” 他甚至没有推脱,只是用沉默遮掩内心喜悦,于是我补充道:“相信我,我们一定可以去美国过我们要的生活。” 他紧紧握住我的手。 哦上帝,没有人能抵抗他描述的美好的生活,你能想象在华人聚集的富人区,你是一个拥有全新身份的富太太,在千坪别墅中同爱人同乐,你们会在阳光下放风筝,你们会白头到老。 “简简,我爱你。” 我得到了猎人的嘉奖和血泪中的幸福。 “我……我也爱你。” 顾珩把他的计划全盘告诉我,他预备让我录下秦泓亲口承认当年苏家覆灭一事与他相关,发给秦越,也发给媒体,同时把手里大部分秦氏股份低价兜售,让他们经济政治同时受创。 在我同意后,林如意的眼神充满怜悯,她对我说:“你不该答应。” “这都是为了我和阿珩。” 她沉默了,“他会后悔的。” 和秦泓见面那天,我特地化了漂亮的妆,我问顾珩美不美,他的情绪格外低落,似乎怕我太笨搞砸他的大事。 我故意逗他开心:“顾总放心,我一定保质保量完成任务。” 他没有笑,甚至不看我一眼,我默叹口气,转身准备离开时,他牵住我的手:“你害怕的话就不要去了,外祖那里我去游说,他会同意救你出来,和我在一起的。” 哦,这倒是个新奇说法,他居然把我们见不得人的关系告诉外祖父,有种征求家长同意的感觉。 可是箭在弦上,我岂有临阵脱逃的道理,我拍拍他的手:“在家等我的好消息。” 秦泓早在约好的地方等我,他掀开窗帘一角朝楼下看,确定除了我没别人外,他才坐到桌子旁,饶有兴致问我:“怎么突然背着顾珩私下见我,他对你不好?” “别废话,我今天来是想问你一桩事。”我悄悄打开录音笔。 搞定一切后,我站在苏宅前故意拉开衣领,露出秦泓留下的痕迹,顾珩还在我早晨离去时的沙发上发呆,我率先走过去把录音笔奉上:“阿珩,你要的东西我取回来了。” 他看到了我脖子上的痕迹,面部肌肉难以自控地跳动着,天呐,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演技精湛的人,我差点就要信了。 可他心里大概在笑我多愚蠢,他随便勾勾手指我就再次上当,之后该如何踹掉我这个狗皮膏药呢? 他没有接过录音笔,而是牵着我往楼上走,他说有东西要给我看,路过客厅的烛光晚餐,我叫停他:“我们先喝杯酒庆祝胜利吧。” 他木楞地坐在那里,我背身边说话边把小垠给我的迷药掺进他的酒,我说:“阿珩,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在哪里吗?” “……在琴房。” “不对哦,是在乡下的公园里,”我笑,把酒杯递给他,“是好久好久前的事了,你忘了很正常,可是我一直记得,那时候我就很喜欢你,或许这就是血缘的魔力吧。” 他擎着酒杯,似乎陷入回忆,我喝了口酒,渡到他嘴里,我用额头抵着他的额头,注视着他的眼睛轻声问:“你有真正爱过我吗?” 他迟疑了。 你看,根本就不痛。我昂头大笑。 “我今天来是想问你一桩事,如果我把顾珩的计划告诉你,你愿不愿意庇护我?” 秦泓诧异看着我,他绝对没想到我会说这样的话,他不会错过这样绝好的打击顾珩的机会,他微微前倾的身子暴露他的想法,但他仍在试探我:“为什么要背叛顾珩?” 我冷笑,拈起一支烟点燃:“你们不会都以为我原谅他了吧,呵,是我演技太好,还是他演技太好?我要让他为他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继续。”他笑着。 “坏了他的好事,他肯定不会放过我,把我囚禁起来慢慢折磨也说不定,所以当他传出我失踪的消息时,你必须集中火力针对他。” “我……我……”顾珩已然说不清话,他的眼神聚不起焦。 我捧着他的脸,低头深深一吻:“我知道你从来没爱过我,我不再伤心了,哥哥。” 楼上究竟有什么我并不好奇,小垠的车在外面等我,我钻上车,苏宅在夜色中愈来愈小。 尽管我们做了不少功课,但我们后来仍未能离开B市,我们轻装前行,用假身份证买了车票,人声嘈杂的长途汽车开动时,小垠已累得靠在我肩头睡着,他为这次逃跑下了不少功夫。 我彻头彻尾是个自私鬼,从顾珩回来说要赎罪,我就开始谋划,私下与小垠见面,我们甩开顾珩派来的保镖,站在花园的橱窗前,装作陌生人窃窃私语。 我为自己的胆小层层加锁,引诱小垠用他的勇气替我做决定。 “你的父母不会同意帮我逃跑的。” “那我们就私奔,我为你打点好一切,我们逃去香港,我的朋友就在那里。” “万一被顾珩抓住?” “我来抗下一切,就说是我强行带你走。” 他急切且热忱,我利己且冷漠。 小垠柔软的黑发抵在我的脸颊,像毛茸茸的小狗,我忽略了他苍白的嘴唇,和偶尔避开我的独处,只因我那时自顾自沉浸在充满陷阱的人生泥淖中。 暴雨夜中的争执慢慢变得清晰。 “你为什么找我陪你演这么出戏,”是柳逸的声音,“哦,你是不是怀疑秦泓就是当年害死林家夫妇的凶手,想借刀杀人?” 沉默比雷声更惊心动魄。 “我就说嘛,你跟那妓女就是逢场作戏,诶,那你岂不是白挨我爷爷一顿打。” 车窗外澄黄的月亮高高挂着,车身摇晃,我也迷糊睡着,明天B市的血雨腥风我不去想,朦胧中我想起从前为秦泓读的一首诗—— “我把握住的,全变成光 我丢弃的,全变成灰烬一样 我是火焰,确实无疑。” 56 一天一夜后,我们抵达渡口,饥肠辘辘的我们找了个小面馆,点了两碗青椒肉丝面,等待一小时后的检票。 小垠没吃过这种苦,短短时间我竟觉得他脸颊消瘦,他却把碗里的肉丝挑给我,笑道:“简简,你多吃些,我还不饿呢。”随后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我默默看着他,拨了大半面给他:“我才不饿呢,车上你把干粮都让给我了,你吃吧,你有劲儿才能保护我。” 天黑得厉害,大中午竟有下雨的势头,有人从渡口走来,边走边交谈:“奇了怪了,刚刚一堆人在那儿查身份证,也不知道在找什么人。” 我与小垠对视一眼,他擦擦嘴,戴上鸭舌帽走出去,消失人群中,不一会儿他神色严肃走来:“简简,我们走不了了。” 不必想,定是顾珩找来了,我坏了他的好事,他怎么会放过我。 我捋了把为逃难而剪短的及耳短发,戴上帽子,和小垠匆匆离开,朝南走,实行我们的另一套计划。 只是我们中途刚找到酒店休憩,顾珩的人就追上来,我与小垠又匆匆逃离,狼狈搭上老乡运输西瓜的货车,他们紧追不舍。 他们怎么会次次都能找到我们,我福至心灵,掏出当初顾珩给的手机,果然它在暗夜中发出微弱的光。 不亏是你啊顾珩,下车时,我把这部价值过万的手机抵给司机大姐当了车费,亲眼看着车一路朝南继续前行。 小垠接应的朋友失联了,我们只好先找个隐蔽的地方落脚,我唯一能想到的地方是当初顾珩把我关住的乡下小屋,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我敢回这里。 寂静的村庄已陷入沉睡,推开尘封许久的木门,灰尘扑鼻而来,小垠剧烈咳嗽起来,我把门窗打开透气,又收拾出一张床来,小垠硬撑着要帮我,被我拦住,他的脸色实在不好看,我当时还只当是长途奔波所致。 “来,你先休息会儿。” “简简,对不起,可是我想喝口热水。” 我抚了抚他的额头,松了口气,我对他说:“我等着我去去就来。” 他边皱眉咳嗽边点头。 院里有井,屋子有锅和上了灰的柴火,当年我什么都不会,事事请别人照顾我,如今我也能照顾别人了。 燥热的夏夜累出一身汗来,我轻轻喊醒小垠,把温水送去他嘴边,他迷糊醒来,神色难过得像快哭了:“简简,我没能帮得了你,还连累了你,我真没用……” “不是的,之前从旅馆二楼跳下来,要不是你接住我,我早就崴脚跑不远了。” “真的吗?”他笑了。 “真的,你快睡吧,我给你唱歌听。” 他点头。 我躺在他身侧,在月光中拍着他的背,唱起茉莉花,唱着唱着我自己也乏了,打了个盹儿,隐约听到有少年的轻声细语:“简简,快醒醒别睡了,我来接你了。” 我一下子惊醒,夜静悄悄,小垠睡熟了,我蹑手蹑脚走到屋外泼了自己一脸冷水,有些痛苦地揪住自己的发,待冷静了才回屋。 我们这此处待了差不多一周,小垠突如其来的病痛才消失,据他说这是他的老毛病,并无大碍,我见他讲得真挚,便信以为真。 他好奇问这里是什么地方,我说一个很安全的地方。 确实,这一周来我十分谨慎,但都没有发现异常,在报纸上我看到秦顾的商界大战,似乎秦泓更胜一筹,这对我而言是好事,能替我拖延更多时间。 不过我们身上的钱不多了,我从小卖部用固话给张姨打秘密电话,请她把我存在她那里的二十万打给我时,小垠正在摆弄一个玻璃罐。 他兴冲冲跑过来:“简简,你看我发现什么。” 他像挖到宝一样把玻璃罐举到我面前,我定睛一看,是一罐五颜六色的糖果,有些因年代久远,早已融化流汁。 “里面还有张纸。” 我愣了下,制止他:“拿去丢掉吧。” “啊?” “会脏了你的手。” 小垠看了看黏糊糊的汁水,乖巧点头,等他丢完,我还坐在桌前发愣,他在我眼前摆摆手:“怎么啦,简简?” 我回神,笑道:“在想今晚给你做什么好吃的。” “我最爱喝的青菜豆腐汤。” 可怜锦衣玉食的小垠跟我受苦,怕我难过还故意说自己爱吃青菜,我大手一挥:“今晚做红烧肉!” 小垠两眼放光:“好耶!我去砍柴!” 他虽尚在病中,但见不得我辛劳,常拖着病躯,做些能力范围内的事,洗衣洗菜拾柴,是个非常好的孩子,就和他小时候一样。 他常说要和我一起去别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可我太自私了,我始终认为他不该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所以等我到了目的地,他也就该回归他的生活。 小垠出门拾柴,我出门去肉铺买肉,运气好,挑到十分好的五花肉,小垠这个馋猫肯定开心极了,我笑着走回屋,感到一丝诡异,静得令人心慌。 突然,不知从何处射来的子弹击中我提在手里的肉,汗毛树立,求生本能我立刻飞奔至树后,乱枪已扫射起来,任何一枪都会要了我的命。 顾珩竟然要置我于死地,他恨我如斯。 当下不容我想太多,小垠,小垠千万不能回来,我咬咬牙,视死如归地朝前跑去,我要去找他,一颗子弹擦着我的小腿嵌入地面,一阵剧痛奇袭了我,我差点跌倒在地。 但是他们已经输了,没能第一时间将我击毙,村庄已有三三两两的灯火点亮,我往小垠常捡柴的山上跑去,他正往山下走,俨然是听见枪声。 “简简,你没事吧。”他扶住我的双臂,我边喘边说快走,他赶忙背起我,我们穿越山林,甩掉那些人,或者他们根本没追上来,我们又被迫放弃了一个安全据点。 范围在B市步步缩小,我们仿佛被围猎的猎物,游走在窄小的下水道,不见天日,所以说我们还是太天真,错估了顾珩的冷血无情。 最后我们回到寅初山,晕倒在寺庙前,是师傅们救了我们,我的小腿也被包扎好,我们隐去某些不可告人的细节,请求师傅能收留我们,我们什么都能干。 一个面黄肌瘦好似大病初愈,一个左腿残疾不能下地,实在没有说服力,可是师傅们慈悲为怀,让我们住下了。 小垠主动把我的活揽下,就为了能让我有口饭吃,我看在眼里实在心疼,他却笑笑:“简简你照顾我这么久都不喊累,我有什么好累的。” 他拍拍自己的肱二头:“我可是男子汉!”结果肌肉酸疼得哎呦叫唤起来。 我被他逗笑。 “简简,你终于笑了。” 我实在有预感这次逃亡不会成功,所以开心不起来。 年少的时候我想逃离那样的环境,总把希望寄托于他人身上,秦泓也好,顾珩也罢,可试问世上哪有真正靠得住的“别人”? 我如今已靠自己走到这一步,我已心满意足,只求别连累小垠,他是无辜的,他恐怕是这世上唯一真心待我好,且不求回报的人,可惜。 我的腿不过擦伤,很快便好了,但因身无分文无处可去,张姨的钱迟迟不打来,我想顾珩大概也派人控制住所有我有可能联系的人。 小垠日出夜归,我看在眼里也心疼,便向师傅请命把活儿分给我,我背起箩筐走在山间,心里盘算如何再继续出逃,腿脚不利索,走会儿歇会儿,不料闯入主持打坐的地方。 我连声道歉就要走,他笑了笑:“不碍事,能在此碰见也是有缘人。” 后来才知道这是远近闻名的云浮大师。 “听山下弟子说你是逃亡来此处的,腿伤可有好些?” “已好了泰半,多谢主持关心。” “我见你似乎深陷迷津,可否回答我一个问题?” “您请说。” “你为何而逃?” “我是厌倦了往昔,想开启新的生活。” 云浮大师忽然笑道:“可你连自己都骗,扪心自问,你逃,究竟是在逃什么?” 我心中一震,颔首告别,未进寺门,小垠就冲出来拉着我跑,风灌进我的鼻腔,树枝划破我的手臂,我看着身前拉着我不断奔跑的人,有些恍惚。 持枪的人拼命追,我的腿支撑不住,小垠只好又背着我艰难在山路前行,前路漫漫,没有尽头,我感到思绪万千。 “简简!” 这时,有人撕心裂肺地在身后呼唤我,我回头看,夜色中立着的竟是顾珩,他的脸颊上有道血痕,眼神是我没见过的慌张,他冷酷无情,步步为营,这时的慌张又是演的吗? 我不知道,我分辨不出,人心是世上最难懂的东西,爱也是,我不再想要,所以要逃。 突然间,主持的问题有了答案。 我闭上眼,感到命运的车辙再次倾轧而来,身下少年的面孔不断变幻,最终变成那人年少时的模样:“简简,我一定会带你出去。” 于是我笑着落下泪:“不,我逃不掉了。” 57 回春阑夜已半月有余,我好似从风花雪月的美梦中醒来,回到充斥苦难的现实,菲菲抱着我哭,说连她都出来了,怎么我这样好的人反而回去了。 我说我一点不觉得难以接受,反而感到踏实,她一脸不可置信地望着我。 我笑了笑。 不必痴心妄想,不必沉溺过往,不必和明知绝无可能相爱的人逢场作戏,身心俱疲,只需在欢场做好一个无情的妓女,简直快活得无法无天。 不过大约我反顾有功,竟不用我在春阑夜卖笑,成了继红姐后唯二可以穿着衣服走出去的女人。 秦泓来见过我一次,却是来秋后算账的,他识破我当时的小把戏:“你想利用我拖住顾珩,跟小情儿逃之夭夭?” 我反问他:“是否在你眼里,男人女人间只有男娼女盗?” “我道歉,是我措辞不当,”他倚在桌边,笑道,“我今天来,其实是想要一个答案。” 拉开门的我停下,侧过半张脸,那天我们在约好的餐厅协商完计划后,临走前,他问了我一个问题,他说:“等一切尘埃落定,你会考虑和我走吗,我带你去瑞士。” 他这话问得奇怪,他有未婚妻,亦有数不尽的红颜知己,我不过是他的一颗弃子,大约他一时兴起问了这样的问题,所以当时我以沉默应对,如今他旧事重提,我只好说:“我给过你答案了。” 我和他刚认识时,他不过二十出头,狼子野心如何压制也不能全然封印在儒雅外皮下,但时过境迁,这样多年过去,他已经是个滴水不漏,老谋深算的人精,他的话亦真亦假,我分辨不出。 故而当他出言挽留我时,我仍以为他要从我身上获得什么,他的声音很低沉,一字一句好像经过时间的沉淀与无数次的琢磨,才从他的心里,嘴里吐出:“你有无可能再回到全副身心依赖我的时刻?” 我想嘲笑他年纪大了,居然在回忆自己的年轻时代,我太清楚他并非要我爱他,而是在怀念从前的自己。 “我已长大,而有些时光一去不复返,秦先生,我们都该忘了它。” 他久久失神。 小垠来偷偷见过我一次。 那段时光我很怕出门,这场逃亡使得我精疲力竭,暂时失去生活的勇气,在地下王国苟且偷生,忽略了太多太多事。 小垠头顶的绒线帽让我惊觉原来已经秋天,他的下巴更尖了,皮肤苍白得好似陶瓷娃娃,他是来同我道别的,他要回美国读书去了,他的父母给他下了最后通牒,他想无论如何得见我一面,因此偷溜进春阑夜。 我迎他进屋时,他身上寒气十分重,好像在寒冷的冬夜走了许久,有股死亡的气息,令我害怕,我紧紧抱住他,给他温暖。 他温顺地把他的脸颊垂落在我的颈窝,他叹了口气:“好暖和呀,简简,我不想离开你。” 我说:“可是你得上学呀。” 他沉默了会儿,“你说得对,我上完学就来找你,你等我好不好?” 我捧着他漂亮的小脸:“一言为定。” 他甚至不敢期许我的一个吻,后来他说,或许这次赴美治疗,他这辈子都不会再回来,他也不敢玷污心中圣洁的我。 小垠或许是此生最爱我,最不求回报的人了。 喝了杯暖茶,他的手终于回暖,他小心翼翼向我提起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秦顾之争,他说明面上是为了钱权,事实上他知道为的是我。 我愣住,没有反驳他,心想小垠你真是单纯,真相恐怕要倒个个儿。 “不过,”他眼里满是希冀,“你谁都不要信,你……” 我顺着他的话说:“放心,本大小姐谁都没兴趣,顶爱的只有你。” 听了我的话,他喜笑颜开,约定下周末的下午为他送机。 那天不知怎的,机场的路非常堵,我急得弃车疾跑进去,气喘吁吁的,小垠从几个保镖中奔来抱住我,几乎落泪:“我以为你不来了。” “怎么会呢,我答应你的事一定会做到。” 我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检票大厅,往回走时意外遇见顾珩,这是我们自寅初山追捕后首次见面。 我们坐在车里一言不发,山里黑漆漆,只有头顶的月光照亮,却也看不见互相的脸,秦泓按照他们约定的期限来交接我,我要拉开车门跟他走时,顾珩才有了动静。 他一把拉回车门,锁了起来,这样使得他的面孔暴露在月光中,他受了很重的伤,眼睛红通通,似乎有千言万语,我不为所动:“顾总,我老板来接我了,劳烦你松手。” 这是我们最后的对话。 他从前方走来,冷若冰霜;我从后方离开,目不斜视,我们擦肩而过。 “顾总?” 半晌,“走吧。” 纵使相逢应不识,这或许是我们最好的结局。 58 再次醒来,我便身处这座偌大庄园,柔软白纱自头顶垂下,天花板是巨幅带有宗教意义的圣母像。 外裔仆人为我梳妆打扮,我企图与她们沟通,得来的却是三缄其口的沉默。 这是哪里,美国,意大利亦或瑞士?我毫无头绪,整日待在这间华丽的房间,透过阳台的玻璃,花匠正在修剪楼下郁郁葱葱的花草,注意到我的视线,他立刻停下手头工作,弯腰向我示意。 我无可奈何拉上窗帘。 终于这天夜里,我见到秦泓,他是个惯常伪装的人,此时面孔上却有掩盖不住的疲倦,他问我住得可习惯。 我注视着他,并不答话。 他笑了笑:“你吃不惯这里的饭菜是不是,过两天华国会来人替你做菜。” 我们要谈的绝非这些无关痛痒的东西,我冷着脸问道:“你把我带到哪儿了。” 他挑了挑眉,靠在椅背:“一个谁也找不到我们的地方。” “它总得有个名字。” 他皱眉:“你仍然想逃?” 这样的神色,让我忽然想起被绑架那夜我与他在车内的对话。 那时我双手双脚被绑,脖颈后方隐隐作痛躺在他怀里挣扎,他被惊醒后绷紧的面容在见到是我后,霎时间放松下来。 我质问他:“你想做什么?” “顾珩联合秦越,想清我的账——我低估他,他竟然在那时就将我们密谋的对话录下,如今证据确凿,秦家不会放过我,只好灰溜溜逃走。” 秦泓就是这点好,能屈能伸,不过我想不明白,他要逃走,带上我做什么?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我郑重其事道:“那你打错算盘,顾珩不会因为我而放弃追捕你,他已怀疑你是杀害林如意父母真凶。” 他笑到带点咳嗽:“我知道。是我要带你走。” 我更不解:“为什么?” 他目光灼灼看着我,却不言语,我与他对视片刻,明白他言出必行,我想逃走怕是不能。 “你有没有把我当人看过?” 从前,现在。 他皱眉,深深叹口气:“若我不把你当人看,那天死在我身侧的就是你。” 我浑身一震:“慧茹小姐她……” “身中数枪,当场毙命,”他轻轻说,“秦越怎么会放过我身边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个看似是我弱点的人。” 他的话别有深意,我不愿去想,我没有自作多情到这种份上,我只是他们平日放在角落生灰,等待自生自灭的玩偶,等到了想把玩时,再翻找出来,施舍一点怜爱,何时再被一脚踢开,就不得而知了。 在庄园短短的日子,我尝试过一次逃跑,尽管我不知身处何方,逃出去后要如何生活,但“跑”的基因似乎刻在我的骨子里。 那个早晨,我从阳台跳下去,恰巧落进花海,四周静悄悄的,除了那个小花匠,我竖起手指请他不要出声,可下一秒,他就掏出枪支,操着不流利华文恭恭敬敬请我回去。 前后不过十分钟就以失败告终。 连小小花匠都是持械侍卫,我手无缚鸡之力如何从这铜墙铁壁逃脱,因此面对秦泓的问题,我讥讽道:“我哪里逃得出你的五指山。” 他笑笑:“那么请陪我睡会儿觉。” 我不依,他就拽着我的手臂,将我紧紧抱在怀里,我闻到他身上熟悉的味道,他起伏的胸膛紧贴我的后背,像极每一个我们曾经的夜晚。 “简简,”他说,“这场战争很快结束,届时我会带你去我的故乡见见我的母亲。” 我从来没听他谈论过自己的身世,仅有的一点消息也是从别人嘴里听来的八卦,那时连仆人都比我了解他更多,我嫉妒,现如今,他主动袒露,我却丝毫不关心了。 时间能改变太多。 仆人开始给我穿从前我在苏宅常穿的薄纱裙,我那头为与小垠逃难而剪短的发,也慢慢变长,她们用红丝绒发带替我绑上。 我有瞬间恍惚,更不用说秦泓从门外走进的一刻,我几乎下意识唤了声:“秦先生……” 这不能怪我,哪怕是动物早也有了条件反射。 他将我抱在怀里,摊开手里的诗集,书页保护得很好,但时光流逝,难免泛黄,那一页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我没能读完的诗。 “请将它读完吧,我等这一刻等了很久。” 我的身体不受控地念起诗来:“一朵云,一朵粉边的白云,突然燃烧,顺从傍晚的命运,我知道,我伤感的不是自己,我觉得落日就像天堂……” 突然这时,我不经意抬头看见镜子中的自己,面容俨然不是十五岁的苏简简,我从往日旧梦幡然醒转,猛地合上书。 为什么他们总沉溺过去? 秦泓注视镜中的我:“因为我意识到自己太自负,以为人心和权势一样易得,却不知有些东西如水东流,一去不复返。” “所以你开始后悔?” “不,”他说,“我从不后悔。” 我意识到当初他在春阑夜对我说的话并非作假,他确实怀念我全副身心依赖他的时光,可惜。 但好在我对这种戏码得心应手,静静等待他厌倦就好。 然而秦泓的世界不止读诗这种浪漫的事,那天我在花园荡秋千,像千千万万的日夜那样,忽然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向我冲来,他张大嘴巴的那一刻,我见到半截断舌。 晚上秦泓来见我,他扶住我的肩头:“吓到了,别害怕,你不会再看到他。” “你放了我吧,我不想变成和他一样的东西。” “怎么会,简简我怎么会这样对你?” 怎么不会呢,你一句话就可以让我在春阑夜那样的地方待上三年,我默默看着他,他抱住我:“我发誓,用我的故乡起誓。” “你要的到底苏简简,还是在怀念从前的自己?”我问他。 他不说话。 你看,我太了解他们,不论是顾珩还是秦泓,为什么总要以爱为借口呢,太不诚挚,总有天会得到惩罚。 “放过我吧。” “你知道吗,今天我见到顾珩了,他说只要我放你回他身边,他就不计前嫌,和秦越毁约,助我逃走,”我不自觉紧紧揪住他的衣角,他说,“我拒绝了,简简,这次我不会再放开你。” 我竟然松了口,任由他抱着,我根本不在乎他们的输赢,只求别把我卷进去,当做祭献。 他同我说起那个断舌男人的事。 “他是我的恩人,在意大利流浪时,他收留了。 “我那时十岁,你那时才几岁?我的母亲缠绵病榻,我拒绝加入当地童子盗窃队,因为母亲说过要做好孩子,我常在剧院门口捡别人丢掉的面包,带回去给母亲吃,我跟她说我不饿,我已吃饱,事实上常常饿得难以入睡。 “有回我捡到客人的手表准备还给他,他却一口咬定是我偷了他的,要送我去警察局,简简,你知道吗,我也是会怕的,当时我百口莫辩,是剧院老板——亚当先生替我解释并收留了我。 “在我的央求下,他甚至同意将我的母亲接来一块住,我非常开心,母亲也难得地笑了,我开始在剧院兜售烟酒。 “我们吃得饱饭,也有像样的住所,真是最好的一年,可惜,他想做的却是将我送给有变态嗜好的达官贵人,我的母亲救了我。 “病弱的她怎么会有那样大的力气,她死死搂住亚当先生的腿,叫我跑,叫我不要回头,我没有听她的话。 “简简,直到现在,我也常在梦中见到那样的惨状,现在我把亚当先生也变成了那样。” 他从身后抱住我,气息平稳,他好像真的从当年的噩梦中走出,但听他说,又并非如此,我想回头看看他,被他更紧地抱住。 “你失掉了自己的人性,上帝不会原谅你。” 他笑:“我知道自己注定下地狱,从我作为不被祝福的孩子出生时——简简,你和我是一样的。” 我想反驳他,不,我才和你这种冷血无情的人不一样,可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我悲哀地意识到,或许多年前他选中我不是没有道理的。 他的手仿佛伊甸园的蛇钻进我的衣服,我的皮囊,他温热的唇贴上我的脖侧,缓缓落到肩膀,轻轻啃噬一口。 庄园里暗得不得了,我流下眼泪,感到命运的作弄。 我说:“秦泓,我告诉你,我从来没有爱过你,十五岁也好,二十五岁也罢,我对你不过是对权力的臣服,而你对我也不过是命运的巧合,不是我,也会是别人。” 当初他把幼苗的枝叶剪掉,装进花瓶里限制手足发育,成了依附他生长的菟丝花,这根本不能称之为爱。 “秦泓,你最爱的是你自己。” 他停下一切动作,而后猛然间,他翻身压在我身上,我的双手被他压制举过头顶,他的眼睛凝视着我,奇怪,我突然又能看见了。 在他进入我的身体时,我看到他的眼神,十五岁和他做爱,更多是恐惧和讨好,如今我与他势均力敌,才看清原来里面除了狠戾,一直都有着痛苦与绝望,他在渴求什么呢,从始至终,他要的究竟是什么? 秦泓俯下身,把头靠在我赤裸的胸膛,他说:“请你爱我。” 头顶仁爱的圣母微笑地看着我们,这班可怜的孩子在尘世中挣扎。 59 身份的倒置不禁令我感到好笑,很久很久前,我跪在高高在上的秦先生脚边请求他的爱时,他何曾回应过我。 有一点他没有说错,人心是过时不候的,不管他如今发了什么疯,又同我谈起爱,我早没这份心情。 于是我只能沉默。 他没得到回应,开始胡乱猜测:“你爱顾珩?” 我还是沉默。 爱?那是我年少时才敢肆意妄为给别人的东西,吃到痛了,慢慢收回手,紧紧抱住的只有自己,所以现如今,非要说起,那我只对小垠尚存友爱。 他的问题我回答不了。 秦泓把我无言以对的沉默当做默认,他的问题他会找出答案,所以有天晚上回来,他狼狈极了,像是故意扮惨。 他说他和顾珩碰面了,差点一枪了结了他。 我知道他在观察我,冷眼相待:“死了好,死了清净,最好连你也一起死了。” 他哈哈大笑,钻进被窝抱住我:“我不能死,我死了你怎么办。” 我心想你死了,我就回华国,做世界的平凡一员,谁都不再去招惹,平静度过这一生。 然而天不如人愿,那个晚上,星星布满这片土地的天空,由于不知名的原因睡眠变得很浅的我被枪声惊醒,发现秦泓早已持枪立在窗边。 枪声震耳欲聋,他熟练解决了好几个人,我被震得有些耳鸣,麻木地跟他走出去。 宁静的庄园处处是战火,探照灯宛如炙阳把我们照得纤毫毕现,我们手与手紧紧相握,穿梭在两班人马的枪林弹雨中。 花园里的花被摧毁了,随处可见跌倒的人群和泼染上的血液,不过在我看来都是灰色一片。 夜风吹拂我已逐渐长长的头发,它们散落在我的肩头,像另一种花朵的枝叶,在颠沛流离中发出细微的哀嚎。 我的一生常置身于这种不安定,可我无能为力。 秦泓的人马保护着我们朝密道走,突然我听到远处的呼唤:“简简!” 后来回想,这段时候我们总处于逃离与追赶的关系,可你要问为什么,笨呐,人被最信赖最喜欢最疼爱的小狗咬伤了,当然要跑,再被咬一口,命都没了。 我不由自主回头看了一眼,顾珩的脸最显眼,他焦急而憔悴,又再演给谁看?这回又想利用我做什么? 秦泓肯定是疯了,否则怎么会在这紧要关头停下问我:“你要不要跟他走?” 他真是会折磨人,在这样的时间,逼迫我做重要决定,我的脑袋一团浆糊,但疼痛永远是人类趋利避害首先要避开的东西。 于是我毫不犹豫:“带我走。” 密道的门关上,隔绝世界,我们坐上车子连续开了几个小时,天微亮抵达目的地,里面有专业医生为秦泓包扎。 我被安排在一间病房住下,原来这里是间疯人院,床上有束带,我想人如果到了这种地步,失去自己的意志,还不如疯了。 梦境光怪陆离,我永远不愿再重温的事一一闪现,幸好我被窗外锯树的声音吵醒,同时有人敲响我的门。 秦泓转危为安,此人绝对是完美主义者,病房外伫立两棵极高的柏树因位置不对称,令在他伤病中也要下令砍除。 “记得那年冬天你来探望我的事吗?” 怎么不记得,木生来请我时把他的病情说得那样严重,我边系围巾边出门险些摔倒,离开时又把充满香味的手帕丢在雪地,暗自窃喜。 都是过去的事了。 我刚要回答,他的声音再次响起:“那时你就与顾珩亲近,与我有了嫌隙了吧。” 发现自己喜欢的人不仅有自己一个情人,下了车我自然很失落,恰逢顾珩在雪中撑伞等我。 这是某一个人的错吗,当然不,可高傲如秦泓,怎会低下头颅认错,就让他全怪罪到顾珩头上吧。 我以为我们会很快离开,可渐渐反应过来,这成了我们新的老巢,这是个很诡异的居住环境,让人放不下心,好似下一秒我就要归西。 秦泓为我布置新的房间,在逃难期间,他也照样有条件骄奢淫逸,不过为了养伤,他不再与我同住,我当然没意见。 我不关心他们间的战争,只知道秋天到了,我的头不可抑制地疼痛起来,像有人从里面不停敲击我的脑袋,夜里更是噩梦不断。 秦泓为我请来专业医生,华裔男医生,哈佛高材生,能说一口流利中文,可惜医术一般,连我都知道他应该给我拍脑部CT,而非同我面对面大眼瞪小眼,说我是心理问题。 生活到这种境地,能令我信任的人已经没几个,我敷衍地答了几个问题,最终终于按捺不住,发起火来:“我是头痛,不是心痛,请你对症下药。” 他哑火。 秦泓不得已,给我换了个医生,他拿捏得住我,他知道我对女性永远没法无礼,她与我寒暄说她姓金,我说我得知道你的全名,她眨眨眼:“金凯丽,你知道的,我的父母那辈总有宏伟的美国梦……” “由此可见,我们正在美国境内。” 她夸赞我聪明。 事实上我是根据云的走向猜到的,根据某本杂志说,洛杉矶的云一贯往北飘,我更猜测我的头疼是源于水土不服。 金医生赞同了我的说法。 你瞧,这才是不诓人的好医生。 60 金医生对我讲,我的脑袋里有个十分顽固的病灶,今天的治疗请我务必集中注意力,否则将会遭受反噬。 我的一生顺风顺水,爱我的父母,爱我的未婚夫和光明的律师未来,我能有什么忘却不掉的糟糕记忆呢。 不过近日在她的治疗下,我确实快乐不少,夜间睡得安稳,因此我虽将信将疑,但临近治疗,我仍然很配合。 我双手交叉放至小腹,闭眼躺在治疗椅,金医生的声音忽近忽远:“请你想象在一个雨夜,你衣着单薄奔跑在街头,雨滴打在你的脸颊,四周的霓虹灯五彩斑斓,你正在追逐一辆汽车……” 我确保自己进入了梦境,否则怎么会仿佛身临其境,不仅雨滴流进嘴巴,还尝到了其他咸涩的味道,我想摸摸自己的脸颊,却动弹不得,我的双腿倒是极速奔跑。 我忘了自己为什么要跑,因此我的双腿渐渐慢下来,我环顾四周,陌生的街景,这时我不应该在我十八岁的生日宴吗,秦先生说要送我一份大礼。 在我就要转身离开时,一种比金医生的声音更具有穿透力的声音从灵魂深处传来,她急切地对我说:“别走!快追上他,祈求他的原谅,求他别抛下你一个人!” 霎时间,好像有一把铁手紧紧攥住我的心脏,鲜血淋漓的,我忍受不了剧痛跪倒在地,眼泪猛然流出。 这是什么,你是谁,他又是谁? “你不该回头,前方是完美的十八岁生日宴,你的未婚夫秦泓准备在此刻向你求婚,你会成为B市人人艳羡的贵女,出国留学,一片坦途。” 不是的,我死死咬住唇,我会在春阑夜度过我悲惨的人生,成为别人戏弄的玩物,无人可救我,一切缘由皆是因为…… 所有记忆的伪装都被撕开,金医生让我做了好久的美梦,该醒了。 我顺从命运的走向,回过头去,从倒视镜中看到那人的面容。 冷酷而残忍。 我惊呼一声,满头大汗从催眠中醒来,嘴里是咸腥的血味,我推开满脸关怀的金医生,回头叱声让她别跟过来,就跌跌撞撞跑出门去。 她果然跟秦泓是一伙儿的,还没等我走几步,秦泓便赶来抱住我,我自他的怀中抬起头,冷静到自己都有点诧异:“你想篡改我的记忆,再次控制我的人生?” 秦泓垂头看我,少年时光中,我总是见到他如此怜悯的目光,他说:“简简,你病了,如果不忘记从前,它们会化为利刃,杀了你的。” 回忆怎么会杀人呢,他又在骗我。 我摇头:“那如果我失去属于我的记忆,我还是我吗?” 他定定看着我,显然他也知道如果我丧失记忆,那么我就不再是我,他要继续将我的过往改头换面的行为无异于在抹杀我。 我感到惊悚,两种记忆在我的脑海打架,最终我脱下戒指,扔在他脚边:“你根本爱的不是我,从来从来都是你自己。” 我开始抗拒任何人的接近,任何想带我去治疗的人都会被我歇斯底里的发疯击退。 装满鲜花的花瓶砸在他脚边,水流了一地,他踏过花朝我走来,我继续扔,水杯把他的额头砸开一个口子,血液流淌过他疲倦的面孔。 秦泓蹲在我面前,他没向我提起治疗,反而扔给我一张报纸:“我们暂时停战了,父亲生病,召回了秦越,而顾珩……” 整篇报纸版面都给了顾珩的世纪婚礼。 “他同林如意结婚了。” 61 自我诞生之初便在这铜墙铁壁的世界中,不知自己从何而来,亦不知要往哪里去,身为世上唯一的茉莉,活得十分寂寥,每天能见到的只有那只花豹。 他常常盯着我看,在我印象中花豹是不吃花的,因此我笃定他在看我手里的肉,我狠狠咬下一口,腮帮子鼓鼓囊囊的,转身把肉递给他,口齿不清道:“你吃。” 他微微抬手,我吓得缩起脖子:“花花不好吃,不要吃花花。” 豹子也会笑吗,他伸手来擦了擦我的嘴角,随后便走了,他一定知道我怕他,此后很少来见我,但派了个坚果来监视我。 此坚果颇会投我所好,为我播放茉莉花,我听得花叶都哆嗦着展开了,还推我出门晒太阳,我简直太喜欢她了。 偶尔能透过落地玻璃窗见到花豹,他面前站着一堆熊狼虎豹,注意到我的目光,他还对我笑,我通常不理会他,赶紧扭头装作没看见。 每天结束,坚果会喂我吃颗糖果,很快我就困了,有天夜里头疼醒来,我发现竟有人睡在我身侧,嗅了嗅,是花豹的味道。 他不知道那几天是阴天,我因晒不到太阳而失眠了,醒的时候恰巧他刚躺下,我不敢动弹,直到实在憋不住想尿尿,我忍不住在他怀里扭来扭去。 “醒了?”他大概也没睡着,盘算着怎么把我吃了,声音透着清明。 我紧闭双眸:“没醒。” 他轻轻笑,支起身拧开床头灯,我感到他的视线注视着我,一紧张更急了,我咬住唇,猛地睁开眼推开他,冲进厕所,稀里哗啦地释放了。 花豹大力拍门,我不给他开,他竟然撞起门来,那架势像是要杀了我,我吓得六神无主,拿起背着坚果偷偷留下的刀片,驾在胸前准备与他对峙。 那是个非常滑稽的场面,我连裤子都没来得及穿,门就被撞开了,我坐在马桶上和他四目相对。 不等我发出尖叫,他看见我手里的刀片时,眼睛倏地睁大,我心里一阵窃喜,终于找到你害怕的东西了吧。 不过尚未等我高兴完,他就赤手空拳上前来夺走了刀片。 血,大片大片的血从他的爪缝流出,我吓傻了,下一秒,鲜血淋漓的手掌握住我的手腕仔细打量。 黏腻的触感让我回神,尖叫起来,他放开我,皱着眉把手上的鲜血用力蹭在衣服上,血液干了,才再次看向我:“别怕,没事。” 我最怕的只有他罢了,他难道不知道吗? 经过这一闹,我才发现自己手腕上居然有一条弯曲的伤疤,这是什么时候有的呢,我不记得了。 “我说过夫人的房间不准出现任何尖锐物品……” 花豹把坚果臭骂了一顿,看在她常为我播放茉莉花的份上,我挺身而出,说出实情:“是我自己偷偷藏的,不关她的事。” 花豹顿住,看了我一眼,面对我的时候他的脾气才收敛些,大约是要保持食物的好心情吧,他挥手让周围的人都退出去,只留下我跟他,他弯腰笑着问我为什么要留刀片。 我实话实话:“你不觉得我的叶子太多了吗,晒不到太阳吹不到风,它们都枯萎了,很难看,我想自己修剪下。” “你的意思是想修剪自己的头发?” 头发?毛发?或许动物们就是这样形容枝叶的吧,我点点头,他说愿为效劳,我才不愿意呢,他的爪子受伤了,剪出来一定很难看。 他叫我放心,说他习惯用受伤的手为自己处理一切事务,勉强可以相信,毕竟我见过他赤身裸体的伤疤——当然,这是场意外,重点不在于此,花豹习惯为自己舔舐伤口,我姑且信他一回。 不过他显然辜负了我的信任,我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皱眉越皱皱紧,太丑了,没脸见别的花了。 为了自己漂亮的花瓣,我鼓起勇气怒吼一声:“我不要你剪了!” 他被我吼得一愣,趁这个空档,我忍住泪起身就走,他手足无措地放下剪刀追上来,竟然朝我道起歉来:“对不起,我又搞砸了。” 我扭头不理他。 “作为补偿,我带你出门兜风晒太阳好吗?” 我竖起耳朵,这种有利花叶生长的事我自然十分想去,但我不能这么快原谅他,然后他接着说:“再给你买一根草莓冰淇淋。” 这下我实在忍不住了,扑过去,双手扒在他的小臂上,用力点头。 花豹笑了,他为我找来漂亮的帽子,上面有好几朵立体小花,我很喜欢,出发前一天晚上都戴着不肯脱。 车子驶出大门,新奇的景色立马吸引了我,我从没见过这么高大的树木,这么……这些花朵怎么会是灰色?我疑惑却不语。 风把披肩上的绒毛吹到我脸上,痒痒的,路过冰淇淋店的时候,花豹却反悔了,他说植物不能吃奶油,我不开心,打了他几下,车子行得歪七八扭。 两只棕熊从后方追来,我们停下车,他们用动物语言交谈起来,我躲在花豹身后,以为自己闯了祸,他回身替我整理围巾,让我在车边等他,他很快回来。 62 病中的日子是无聊的,尤其当我以人的身份面对一切,就更多了份寂寥,尤其秦先生忙碌,而西莉小姐每周六又要回家见孩子一次,语言不通的我都会操控轮椅来到树下晒太阳。 树叶的影子便在我的眼皮跃动,忽然,一片阴影把所有光影遮住,淡雅的茉莉花香传来。 我睁开眼,是个陌生人,却也不全然是,他太有特质,因此我一眼认出他是那株茉莉花先生。 “你怎么在这里?”我问。 他说:“是西莉小姐请我来的,她一定跟你说过。” 我记起来了,西莉怕我太寂寞,说有位华人朋友愿意为她顶班,不过我没想到天下居然有这样巧合的事。 “那么请坐吧。” 他在身旁大树下席地而坐,他生得很好看,第一次见他太惊恐了,没能仔细看,如今一看,大言不惭地说,他绝对是我喜欢的那款。 不过嘛,我闭上眼。 我们静静享受了会儿阳光,他突然问我是生了什么病,又是怎么生病的。 真无礼啊。 我却仔细思考起如何回答,我想说我丧失了一切记忆,现在我脑海中只有一些关于其他的碎片,如果他愿意听,我会非常乐意告诉他。 “我当然乐意做你的听众,随便什么,我都会认真聆听。” 我肯定是寂寞太久了,又或者他的眼神过于真挚,我用一天里为数不多的精力为他讲述起我在那本日记中窥探到的人生。 “那是一个阳光和煦的午后,我和母亲在后花园荡秋千,万紫千红,香气扑鼻,这是一个春天的故事……最后,他对我说,他会回来接我。” 我陷入美好的情节,久久不能回神,事实上我的精力也到此为止,消耗殆尽,昂首望着云朵发呆,任凭他怎么问我那少年什么模样,我都不理会他。 “我下回再来看你。”他无可奈何,向我告别。 那夜,忙碌一天的秦先生回来,在我身侧躺下,为迁就我而亮着灯的卧室静悄悄,我突然出声:“瑞士真的有茉莉花?” 秦先生被我吵醒,先疑惑到惊喜再失望,接着他帮我掖了掖被角:“有的,一定有,等冬天过去我们就动身,我亲自摘了送给你。” 冬天结束似乎是他给自己,也是给我的最后期限,对我不能治愈我这件事,他难以接受,事实上不必如此,缘起缘灭,上天自有安排。 在生命最后这段时光,病痛折磨我,我的心智一度倒退回三岁。 我总能见到茉莉花先生,其实我不想见他,每次见完他,我的头都要莫名疼上一会儿,可是心底我又在隐隐期待每个周六,他会从外面带些好玩的给我,他不爱笑,大部分时间都在盯着我看,也能忍受我突如其来的坏脾气,我没把这个特殊的朋友告诉秦先生,这是我的一点私心。 最后一次来见我,他送了我一枚戒指,一朵紫色小花,在阳光下熠熠闪光,他满怀期待让我戴上试试。 那时生病让我暴瘦,戒指太大,自然脱落下来,我立刻耍脾气,把它丢进草丛,委屈道:“这不是送我的,我不要!” 面对我的眼泪,他第一次流露出手足无措,边喃喃说“是你的,从来也只是你的”,边低头在草丛中寻找。 待找到后,他满头大汗地蹲在我脚边,头一次握住我的手,干燥的暖意笼罩我,他想重新为我戴上,我瑟缩了一下,摇了摇头。 “我可以拿它换一个愿望吗?” 他看着我。 我的目光投射到对面:“这里的房子太大,夜太静,我一个人住会害怕,我想离开这里,可以吗?” “我会带你走。”他承诺。 “不,不要你,见到你我的头就痛,我不喜欢你。” 他落寞看着我,最终答应了我,我沉静注视他离去的身影。 从疯人院逃走那夜,秦泓临时有事要出门,临走前俯身吻我,说睡醒了就能见到他,外面有人守着我,有任何事就叫她们。 门关上没几秒,突然又被打开,他从门外阔步走来,面上的神色异常开朗亢奋,那是一种不符合他的表情。 他把修改过戒围的订婚戒指重新套在我手上,他说他忍不住必须告诉我,他想通了。 “那些名利他们想要就都给他们吧,我不再争了,今晚我同他们做个了结,明天,明天我们就动身去瑞士。我不再管这些人,我要永远和你在一起。” 过去不论如何,此刻或许是真的,我答应了他。 我从没见过他这样开心,过往三十年他始终富有而郁郁寡欢,如今他即将一无所有却欢愉,这当然不是我的功劳。 我亲眼看着他走进黑夜,而我有预感,今夜将是我人生最后的分水岭。 半夜,灯灭了,我清醒着等到了,有人在窗口轻唤我的名字,一如当年苏宅分别,我打开窗,轻轻抱住他。 小垠搂住我的腰,像拯救莴苣公主一样把我从二楼救下来,我们没有时间叙旧,大部分时间都在狂奔,最后一道围墙上布满铁丝,断了电,但来不及剪。 我说:“我们徒手爬过去吧。” 我不愿意在这里多呆一分钟,和秦泓再上演一次十几年前的诱哄戏码,令人作呕。 小垠蹲下身让我踩着他的背,又用衣服包裹住我的手掌,我身体没表现得那样虚弱。 星星离我越来越近,我奋力朝上爬,翻越过去后,我的手腕被磨破,累出一身虚汗。 至少我自由了。 当我们一齐坐上接应的汽车,我回望疯人院,它被月光笼罩,如此孤独寂寥,隐约看见墙角处停了一辆车。 我收回视线,将头靠在小垠肩膀睡着了。 63 无论如何我都没想到是小垠的父母,他们向我表明来意,他们说小垠命不久矣,希望我能陪伴他最后一程。 我以为我听觉出现问题,疑惑地看着他们,可他们面容严肃,况且天下也绝不会有拿自己孩子生命开玩笑的父母。 只是,怎么会呢,就在我思索时,某些线索串连成线钻进我的脑海炸开来——自幼流鼻血,逃亡时的高烧,和不经意间的咳嗽。 我好像被人丢进冰天雪地中,我奔跑起来,跑向这座别墅里的病房,我在其中见到了正在受苦的小垠。 他变得瘦骨嶙峋,面无血色,正朝着给他打针的护士发脾气,我听见他说疼,我没有忍住,一把推开门,上前抱住呆愣的小垠。 他揉了揉积蓄着眼泪的眼,不可置信地喃喃道:“简简?” 我替他擦干泪,颤声回应他。 突然,他醒悟过来似的,反身躲进被子里,把自己蒙得严严实实,带着哭腔道:“简简你出去!不要看我!” 我隔着被子呼唤他:“小垠,小垠,你不要怕,你记得我们私奔的时候吗,记得我们在美逃难的日子吗,对方的什么样子没见过呢,你不要把我当作负担,在我面前,你可以露出任何模样,好吗。” 许久,他从被子中露出脑袋,眼睛红通通的:“真的吗?” “当然。” 说完,他扑进我的怀里哭,他控诉方才的护士把他的胳膊都扎青了,我说开除她,他才笑着睡去。 当晚我接到顾珩的电话,原来他不是找不到我,而是刻意忽视了我,他对我的行踪了如指掌,他在电话那头说如果我不想卷入小垠的事,他可以帮助我离开。 我以为他不知道小垠病重的事,我也没有义务向他说明,因此我告诉他一切都是我自愿的,不劳他费心。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后,他说:“简简,晚安。” 顾珩是乌鸦嘴,那天晚上我睡得并不好,深夜我被吵醒,披衣前往病房,小垠的父母围在他床边流泪,医生护士忙碌着,习以为常。 小垠被病痛折磨得说不出话,唯一能说出的话是“让我死”,我哄他吃了药,握着他的手给他唱歌,哄他睡觉。 他哭着对我说:“简简,我好疼……你可不可以不要走,像小时候那样陪我睡会儿觉。” 我记起从前他刚被我从秦泓手里救回来,很没有安全感,我拿他当小狗养,耐心非常,就陪着他,给他唱歌讲故事,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我就很开心。 如今他的眼睛已经没有光了。 我咽下自胸膛升起的悲哀,侧卧在床榻,对小垠说你一定会痊愈,小垠把头枕在我的锁骨,懂事地点头。 “美人鱼游啊游,游啊游,最后被安琪儿簇拥着,升入天堂。” “我死了以后也会升天堂吗?” “会的,我会陪你一起。” “可是不一定,”他说,“我那时候偷偷在顾珩那个讨厌鬼的茶杯里放了盐,他那么坏,万一让我下地狱呢?” “他还没那么大权力。”我说。 小垠吸吸鼻子,迷蒙道:“那就好,等我当了安琪儿,就在天上保佑简简永远平安开心……” 窗外的月那样圆,地上的人却即将遭受离别。 秋天很快来临,医生说小垠的身体在好转,这是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大家都很开心,小垠决定出门秋游。 我给他梳头的时候,他正低头盘着出游装备,所以他没看见那把掉落的白发,我心中一惊,充满惊险与伤心地将它们藏匿在掌心。 镜子中的小垠已经瘦得有些脱相,欢喜在他脸上显得有些过载,我取来为他织好的蹩脚的毛线帽给他戴上。 他对此次出游异常期待,可惜天不如人愿,临出发时,他突然发病,鼻血流满衣襟,他波澜不惊,反而我慌了神,大声呼喊医生。 他说:“对不起简简,我又搞砸了。” 我用手帕堵住他的鼻子:“怎么会呢,你看天快要下雨,不去也是好的,我们就呆在家好不好?” 两天后他醒了,却也如秋天的天气般极速衰败下去,我每夜都陪他睡觉,他变得更易惊醒,整夜都牵着我的衣角,叫我别走。 我拍着他的背:“我不走,我就呆在这儿陪你。” “他们没一个好人,你别跟他们走。” “我知道,我不跟他们任何人走,我就在这里等你好起来,等你好了我们就去夏威夷见见你那只会说话的鹦鹉。” 我们都知道这是不可能实现的,他开始昏睡,清醒的时间很少,所有人都对此很是平静。 他的母亲说:“从他出生起,我们就预料到这样的结局,在此之前他能遇见你,过上一段开心的日子,我们已经倍感欣慰,谢谢你苏小姐。” 他的父母在格外长的时间里慢慢接受了这点,而我不行,我不能接受一个鲜活的生命溘然长逝,他是那么年轻。 他的脱发不再是秘密,为方便治疗,他已经被剃成光头,他崩溃大哭,不愿再见我,他希望最后能给我留个美好的印象,他说我本来就不喜欢他,这下更不可能喜欢我了。 我隔着门对他说:“我喜欢你,我最喜欢小垠了,不然当年怎么会把你带回苏家呢。” 门开了小缝,露出他憔悴的小脸:“真的?” 我点头,张开臂膀,他投入我的怀抱。 我与小垠的主治医生常常碰面,偶尔还会与他交流小垠的病情,某天他向我透露,其实半年前小垠曾经有次绝佳的治疗机会,只可惜错过了,等他回到华国,身体愈发差了。 半年前?我掰着指头算了算,竟是我们在美流亡的日子。 小垠冰冷的指尖碰了碰我的手背,眨巴着大眼睛:“简简,你是不是太累了,要不我自己吃吧。” 看着小心翼翼的小垠,我努力去笑,可原来演戏这么难,那小垠和他的父母是如何做到天衣无缝,为了不让我内疚而不露出丝毫马脚的呢,而且他的牺牲挽留回来的只不过是我那不值一提的无聊人生。 我是罪人。 每每想道歉,小垠真挚的面孔都让我觉得我应该被蒙在鼓里,不该辜负他们的好意,愧疚滋生,我竟奇异地随小垠一起消瘦下去。 有一天,小垠精神矍铄地告诉我,他想去寅初山。 64 小垠的葬礼举办在某个艳阳天,天气渐冷,那阳光却如同谁人的手轻轻地,温暖地抚过我的脸颊,最后撒在墓碑上的笑颜。 赵氏夫妇在华国的亲人寥寥无几,只象征性地邀请了几位政商界要客,在山脚下的小教堂为小垠送行。 顾珩一袭黑衣独身前来,面色沉重为小垠送了捧花,请他的父母节哀,随后视线掠过我,一眼就挪开。 神父在台上诵读圣经,所有人摘帽垂眸祈祷,我却忍不住睁开眼,教堂内阳光折射在五彩的窗花玻璃,一群白鸽惊起飞向天空,又深又远,说不定小垠正在那里看着我们,他会笑着说:“不必这样悲伤,一切的别离都是为了重逢。” 结束后,人群离场,顾珩与柳逸,秦越一同离开前,再次向小垠父母表示希望他们照顾好自己,有什么需要尽管说。 我身份尴尬,不便与小垠父母站在一块,躲在教堂角落,等宾客都散尽,我仍在虔诚地为小垠祈祷。 我是个信仰混沌的人,什么灵验便信什么,充满功利心,因此哪方神仙都不愿庇佑我,所以我变成如今这样完全是活该。 空荡荡的教堂内,静谧充斥悲伤,一股空虚感朝我涌来,故人与往事似乎正一点点离我而去,我好像真的快要从“苏简简”身上剥离。 不过此刻最重要的是安抚小垠的父母,我的痛有一分,他们便有万分,我起身去寻觅他们,忽在教堂内半掩的门内听见他们的声音,除此之外,还有另一道我再熟悉不过的。 “顾先生,老实说我从前不是很看好你,但自小垠在美失踪,你花了这样大的气力帮助我们,这份心意我们没齿难忘。我们在华国的这些案子许多人都虎视眈眈,如今我全权交托给你,你可要接好。” “感谢您能信任我,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你与小垠算是少年旧友,如今他逝去,我感到自己仿佛顷刻衰老十岁,实在没有精力与柳家,秦家虚与委蛇,剩下的事你自己去处理吧,此后我会回美国,眼下还有一件事……” 顾珩说:“您请说。” “小垠临终前曾嘱托我好好照顾苏小姐,你与她的恩怨我亦有耳闻,就当给我一个面子,得饶人处且饶人。” 我听得出了一身汗,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但当下脑筋扭转不过来,身后又有脚步声传来,没等到顾珩的答案我就快步离开。 原来是神父,他见我一人在教堂内,以为我伤心过度,便想来安慰我。 他的华语说得流利,我问他人死后当真会升入天堂,长出翅膀,成为上帝麾下? 他是个天生的基督教徒,他本该欺骗安慰我,可是他不能违背上帝的意图,他借圣经里的话告诉我:“活人知道自己会死,死人却什么都不知道。他们再也不会得到任何回报,因为他们都会被人遗忘。他们的爱、他们的恨、他们的嫉妒,都已经消逝。人在天日之下做的一切,跟他们再也没有关系了。” 小垠的骨灰遵从他的遗愿没有埋在地底,而是进行海葬,他的父母只留了一小撮,剩下的由我亲手撒进海水。 他说他怕黑,怕虫子会爬进来咬他,如果撒进海里,说不定会往上飘,变成云朵,变成雨水,那么就可以再次拥抱所爱之人。 我在海边驻足很久,久到太阳落山,把海面映照成金色,我才意识到这世上真的没有小垠了,再也不会有人不顾一切来救我。 就在这时,我听见背后有人呼唤我,那声音雀跃到让人恍惚以为故人归来,可一秒后我就反应过来,那是秦泓的声音。 我没能跑掉,被秦泓押上了车,几个月未见,他容貌未变,眼神却已有了亡命之徒穷途末路的狠戾。 他开着车,嘴里口口声声说要带我去瑞士,我觉得大概是他失势后疯魔了,权力对他这种人而言,是不可或缺的抚慰剂。 “我不会跟你去瑞士。”我平静开口。 “你情愿跟着顾珩?” “我并非一定要跟着男人走,我有自己的生活。” “简简你还是那样天真,我们这类人的生活不过是别人下的一盘棋,始终都生活在别人写好的剧情里,”他说,“顾珩已经把你能选择的都抹杀掉了,你不想选他,他有的是方法让你选他。” 我疑惑看着他,那天偷听他们说话时的不对劲再次浮现,我预感到有些不可逆转的话即将被说出,我与顾珩会彻底成为仇人。 “是他向赵玉行——也就是你们口中的赵小垠透露出你在疯人院的消息,并承诺会在暗中帮助你们,另一方面,他又在赵小垠父母面前装作热心肠,出力帮忙找人,其实你们就在他眼皮子底下。他现在一定取得赵父的信任了吧。” 不对不对,如果是顾珩承诺小垠会帮助我们,小垠又怎么会突然被停掉所有资金来源,被迫去街头打擂台?除非…… “这样他既能救出你,又能除掉赵小垠,而且赵父还会信任他,把手头项目都交给他,一石叁鸟,好不心机。” “不可能!”我呵止他,可事实上我心里已有了定夺,怔怔地呆坐在副驾驶。 “可不可能你自己有数,你以为我今天怎么知道你会出现在那里的……” 突然一声枪响自后方传来,打在后方挡风玻璃上,裂开一道痕,秦泓单手驾驶车,伸出手去胡乱朝后开了几枪,趁乱逃走了。 我们逃到小镇,他们说着我听不懂的方言,秦泓只管掏出钱,我们就顺利开了间旅馆。 他累到精疲力尽,躺在床上很快睡着,我被他搂得死死的,回想起他车内的那些话,觉得有点喘不上气,小垠的牺牲绝非为了让我再次陷入这样的怪圈,我要逃离他们所有人。 我微微动身,秦泓就惊醒了,我说我要去卫生间,他才放开我,惨白的月光从布满灰尘的百叶窗透进来,我心生一计。 从撑开的百叶窗中逃出后,我奔跑在布满惨白月光的大道上,旷野的风吹乱我的发,我赤着脚有些疼,但是比起自由,这点疼算什么。 大约是着急,秦泓连车都没开,就跑来追我,见他来,我只能越跑越快,最后被他从身后扑倒,原来是不知从何处来的子弹扫射而来。 数道光从黑夜里射来,秦泓把我拦在身后,我伸手摸到他的衣服一片湿漉。 秦越和柳逸从数道光中走来,他们当着我们的面商议起该如何分配我们的去留。 “一人解决一个?” “顾珩说了不让动她。” 柳逸嗤笑一声,意有所指地看了我一眼:“顾珩现在佳人在怀,哪还顾得上这里,出了事我负责。” 他们这样说着,秦泓却低声安抚起我:“别怕,我不会让他们伤害你。” 这让我不合时宜地想起很久前,我被我那些当时还并非是我跟班的人霸凌,他也是这样站在我身前对我这样说的。 “强弩之末,秦泓你还是乖乖束手就擒吧。”秦越说。 “我们斗了这么多年,你无非使些阴谋诡计才将我拿住,说到底你还是比不上我,比不上我这个贱种。”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何需管我用什么手段。” “不亏是顾珩的合伙人,他能用心爱之人作诱饵,替你诱出我,我算是佩服至极。顾珩你听着,你根本配不上简简。”秦泓对着并不在这儿的顾珩大声说,说完他便猛烈咳嗽起来。 秦越突然向柳逸使了个眼色,让他上来拖我,我下意识拽住秦泓的衣角,他回头朝我笑了笑,右手从怀中掏出一只按钮遥控器。 “谁敢过来,我们就同归于尽!”他没了力气,身子也渐渐站不稳,他回头笑道:“我数到叁,你就卧倒,就像我们以前玩捉迷藏那样,好吗?” 我不懂他想干什么,他真的想死吗? “一,二,叁。” 他的话语堙灭在巨大的爆炸声中,他扑倒在我身上,无数尘埃消散在我身边,烟雾中我看清他的脸,血液从他的口中溢出,他温柔看着我,好似又变成最初与我相遇的那个秦先生。 血液滴在我的眼角,他费力抬手替我抹去,他笑着说:“简简,忘了我所做的一切吧,好好活下去,我……你。” 随后他的脑袋耷拉下来,靠在我的胸前,没了呼吸,爆炸让我有些耳鸣,我甚至没能听清他最后说了什么。 我仰视夜空,似乎见到我们的初遇,母亲病逝后,我从父亲的婚礼上逃跑,在小院的秋千上默默流泪,思念母亲,忽然一双手递来一块手帕,我抬头,见到一张比月光还温柔的脸庞。 他轻声问我:“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哭?” 大结局 睁开眼时,仿佛自己刚从十七岁的午休醒来,脑袋昏昏沉沉,眼前朦胧,隐约见到病房外那人的侧脸时才清醒。 摸了摸脑袋,上面裹着厚厚的纱布,一碰就疼,我躺在病床,与外头的顾珩四目相对,他停下与医生的对话,大步走到病房外,轻轻推开门。 他问了个极其荒谬的问题:“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如果可以,我愿意忘了他,可是我没有像电视剧里狗血地失忆,我说:“你是顾珩。” 于是他松了口气,然而我们已经到了相顾无言的地步,彼此沉默下来,一些一些记忆闪回在脑海,我皱皱眉:“秦泓死了?” 他大约没料到我醒来首先过问的是秦泓,愣了下,随后回答我:“死于他自己引爆的炸弹碎片。” 又在撒谎。我不在乎了,注视着天花板道:“好啊死了好啊,早就该死了。” “你在医院好好静养,等好了……” “不,我想回家,”我看着他,“想回苏家。” 顾珩表情复杂,我甚至看到他悄悄掐自己,确认自己有没有做梦,我轻笑一声,自以为把我的退路都堵死,亲眼看我再次投入他的怀抱,他很得意吧,我会让他吃到苦头。 很快我们回到苏宅,一切如初,我的房间一尘不染,跟我离开时没有两样,冬天过去了,春天即将到了,院子里的花都挣破头想要发芽。 我喜欢坐在院子里支起画板,慢慢削尖一只铅笔,然后把它们画下来,不过我的画技拙劣,事实上这辈子我没有什么得心应手的技能,或者祸害别人是最拿手的。 我知道顾珩会静静立在身后的玻璃窗看我,我才不回头看他呢,我不喜欢他的脸,总觉得他顶着“阿珩”的脸在做些令我恶心的事。 电视里播放他的丰功伟绩,一时风头无两,权势就是这帮人手里的玩物,至于他们心里还有没有点别的东西,真真假假,我无力分辨了。 偶尔见到顾珩在院子里指挥仆人搭秋千的样子,我都有些恍惚,我从不否认阿珩的存在,可他已经被顾珩杀死了,顾珩不是他,他也不是顾珩。 我清楚地知道我的十五岁已经完完全全死去了,过往的人与事都消逝了,只留我一个人在原地等待。 等不来了,我明白。 那晚我下定决心去找顾珩,他反倒率先开口,他有点犹豫,最终还是开了口:“我们去寅初山吧,当初说好的要一起看漫山遍野的花。” 这次轮到我愣住,他竟然还记得,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笑,总之我答应了他,这样也好,从哪里开始就从哪里结束。 我问他把斥巨资寅初山买下是否就在等这一刻? 他不说话,默认了。 寅初山的春天是极好的,仿佛一夜间就开了春,我们在夜空下眺望远山,遥远而朦胧,是永生到不了的彼岸,仰头喝了口啤酒,看见头顶钴蓝色的天空星光点点。 “真美啊。”我边说边侧头,见到顾珩望着我。 他挪开视线,随我一同看向天空,说:“是啊,真美啊。” “我们跳支舞吧,就像十七岁生日那天那样。” 我们久违地拥抱在一起,我把头靠在他的胸膛,十七岁那天我们根本没有跳舞,顾珩记得,但没有拆穿我,他轻轻搂住我的腰,我们慢慢摇曳在寅初山的初春。 “顾珩,你有没有想过你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子,”我抬头看他,他直视我的眼睛,在他即将说出答案前,我打断他,“权势金钱,香车美人,一应俱全,十年前的我绝想不到你会变成这样,十年前的你大概早就想到了,对吗?” 短暂的和谐消逝了,我们注定要针锋相对,舞步停下,我接着说:“因为你在那时就想着要踩别人的尸骨往上爬,我做错了我活该,秦泓伤害了你最爱的林如意他也活该,可是小垠呢,他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害他?” 他搂着我的腰的手松开了,低垂眼眸,沉默地注视我,他说不出来,因为他根本就是为了他的私利。 “你几次叁番接近我,就是为了暴露我引出秦泓和小垠,除掉他们,成就你的大业?”我的手在口袋里微微发抖。 “是,我有私心,可我有把握不会让你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顾珩好就好在他不会撒谎,我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别的什么还重要吗,爱和恨都消散了。 我握紧那只被我削尖的铅笔狠狠扎进他的脖子,在他不可置信的眼神中拔出,血浸透他的衬衫,我的手。 我流着泪冷静地说:“你从来没爱过我,你从来都只是利用我,你不是阿珩,我现在要去找他。” 我丢下铅笔奔向另一个方向,夜风猎猎,我在深潭的陡崖前停下,石子掉下去,许久不见回响。 我回头看,没人追来,顾珩大约已经死了,突然,我从那幽深的潭水中听到熟悉的钢琴声。 我趴下来,把耳朵凑在泥土上极力去听,模模糊糊,隐隐约约,可我能听得出是《致爱丽丝》。 是阿珩! 我爬到陡崖边,底下黑漆漆的,我看不见他,于是我大声呼唤:“阿珩!阿珩!” 传来的只有我的回声,可是我明明听见他的琴声,我想他,我想把这些年的委屈都说给他听,他或许会抱着哄哄我,我真的太想他了。 身后忽然传来异响,是凶神恶煞的顾珩,他没死,他要来报仇了,我看看深潭看看身后,义无反顾跳了进去。 水还很凉呢,我奇异地会游泳了,岸边我见到顾珩焦急的面容,还听见他说:“简简我知道我错了,以前都是我不好,你出来,我不会再这样对你了……你不喜欢这些东西,我就不要了,我们就在寅初山待一辈子好不好?” 我不信他,他满嘴谎言,他不是我的阿珩,我忽视他的呼唤,朝深处游去,琴声愈发近了,一片亮光出现在我眼前。 竟是那年盛夏,母亲小院的钢琴房中,墙壁上挂着艳丽的油画,绿色的枝叶探进屋内,阳光照在穿着破旧衬衫的清冷少年身上,我趴在窗边,痴迷看着他。 一时之间,如见春天。 (全文完) 尒説+影視:ρ○①⑧.red「Рo1⒏r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