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妖怪还是救世主?》 1-1 妖与救世主(一) 风轻轻拂过我的面颊,感受头发在微风中缓缓飘动。乘风而来的麦香轻巧鑽入我的鼻息之间,我躺在草地上,双手背在脑后,享受此刻的寧静。午后的阳光从叶间缝隙照射下来,不太刺眼,正是小憩的最佳时候。 正当我欲入眠之际,羊的叫声传进我耳里,随之而来的是逐渐靠近的脚步声。我没有睁眼,似乎是心底產生的安心感促使我这么做,那阵脚步声让我觉得熟悉,全身彷彿被冬阳包覆般温暖。 「起床了,希祈……」一位少女的声音响起,柔柔的,但那是令我陌生的声音,我想睁开眼睛确认来者,可不知为何,我的意识却是越渐模糊,如同沉进水中一般,我挣扎,仍无法将眼睁开。 为什么?明明我的名字不叫希祈,为何要那样称呼我? 「希祈?」少女的声音变得困惑,且在我听来还越来越小声,感觉是那么地不真实,就像……梦一样。 脑海里出现这个想法的瞬间让我浮出了水面,眼睛大力地睁开,于此同时,具侵略性的艳阳也直接映进眼里,让我反射性抬手遮住阳光。 呆坐了好一会儿我才终于缓过来,周遭并没有任何人,这里是学校楼顶,而现在还是上课时间,除了我以外,没人会在这时候到处间晃。我耙了下头发,一阵都市热风吹来,汗水渗透衣服黏在身上的触感使人厌烦。 时近中午,继续留在这也没什么好做的,于是我起身拍拍裤子,离开顶楼。 刚打下课鐘的那一剎那,我打开教室后门进到里头,自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包括老师。一阵寂静过后,老师轻咳了声宣布下课,将我当作不存在一样拿起教科书逕直走出教室,留下班上略带尷尬的气氛。我环视教室一圈,瞇了下眼,不想其中有些人像是被吓到般迅速将头转回,继续做自己的事。我走回自己的座位,拿起基本没打开过的书包准备走出教室。 「等一下。」 我回身看向声音源头,对方已来到我的面前,眼神锐利,继续说:「你是打算翘课吗?」 「有事吗,芷月?」我回以她一个挑眉,模样着实挑衅。 来者名为芷月,天宇高中里的明星人物,成绩优异,还多次代表学校参加全市运动竞赛,抱回诸多奖项。除文武双全外,外表还十分抢眼,人也很好相处,和任何人都谈得上话,看来毫无缺点,让她在学校里的风评十分好,甚至有人在背地里替她成立了粉丝后援会。 很夸张,却是事实。 「若身为同学,你的去向与我无关,但作为风纪,我便有义务阻止你。」芷月说着,从口袋拿出一本小型笔记簿,又道:「你的出席率……」 我在她还未说完之际打断她,摆了摆手,「我不在意。」然后回过身打算走出教室。说时迟,那时快,芷月从后方伸出手抓住我的肩膀,那力道大到让我觉得连成年男性的臂力都比不过她,或该说不可能是一个高中女生会有的力道。 但于我而言算不得什么。 一瞬之间,我将那力道大得不可思议的手给拍掉,宛如轻吹羽毛。 芷月很明显地愣住了,像是对刚才发生的事感到不可置信,可眼神随即转为戒备。 见她如此,我耸了耸肩,回过身俯在她耳边道:「不能对自己太有自信。」然后不再理睬班上呆愣住的一眾同学,离开教室。 尚未走出校门,我就被一群人给包围了。 我沉默地跟着他们,不如说是被他们团团包围,带到校园偏僻的一角,脚踏车棚。午休时间不会有人经过这里,换句话说,正是私刑的好地方。 关于芷月的粉丝后援会,除了暗地里关注她的人以外,还有像是亲卫队一般的粉丝存在。没经过允许,私自接近、追求芷月,或者对芷月不敬等等行为,并不被其容许。 把芷月当作神一般崇敬的亲卫队,在学校各处都有眼线存在,上一秒发生的事,下一秒他们就全都知道了。所以,这正是我被带来这里的原因。 「你刚才对芷月很不礼貌是吧?」 「当我们不存在了吗?」 像这样,对于违反他们规定的人给予威吓,让他们吓得不敢反抗,似乎是惯用伎俩了。然后,是类似头领级的人物走出来── 包围我的人因为他的出现自动散到两边,为他留出一条路。看清楚来人的真面目以后,我也不得不佩服芷月的魅力,竟连学生会副会长都成了她的俘虏。 「据我们队员所报,你刚才除了对芷月不敬外,还碰了她,是吗?」副会长耀夜说着,同时拨弄着他的刘海,推了下无框眼镜。 「你们有病吗?」 在我说完的那一瞬间,耀夜外的所有人全都像是吃了炸药一样开始对我咒骂,任何能想到的不雅字充斥在整个车棚里。不多时,始终像是置身事外般从容的耀夜,在周围亲卫队把所能想到的脏话都骂过一遍以后,才摆手要眾人停下。 「你这人说话还真低俗。」他淡淡地吐出这一句,似乎在对我说,又像是给其他人的警告。整个空间瀰漫着诡异的气氛,变得一触即发。 我看了下手錶,「说完了吗?那我要走了。」 耀夜的眉毛抽搐,眼神变得冷漠,「看来,你好像还不清楚我们找你来是为了什么,所以……上吧。」 最后两个字不是对我说的。在他讲完的那一剎那,亲卫队成员全朝我扑来,简直就像是听从主人命令的猎犬一样。 那一霎那,时间流动看在我眼里变慢了。我垂眸看着自己的手,犹豫了会儿后抬起手。 时间流速变回正常之时,向我衝来的一群人全被钉在原地,他们脸上佈满震惊,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以我为圆心,他们所有人的脚乃至小腿,全结了冰。然后,因为惯性让他们的身体向前跌倒之时,我将冰给溶解。 像是跪在神像前虔诚祈祷的教徒一般,所有人以我为中心扑倒在地。 「你──!」还好好站着的只剩耀夜一人,也只有他将全程看得仔细,「这不是……?你是妖怪!」 听见耀夜的话,才刚从地上狼狈爬起的眾人急忙退到他身边。 「妖怪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是怎么回事?」 还不待我继续行动,一群人突然像是训练有素的军队一样,开始整齐地比划一些在我看来非常眼熟的手势。 不会吧…… 直接证实我的怀疑,下一秒,他们伸出手指对着我,一股不可见的念力快速朝我袭来。 我抬手在前方轻挥了一下,立即将那股念力反弹回去,眼前所有人包括耀夜全都被击中而摔倒在地。 这件事可不能忽视,除了除妖师,连一般人都能使用除妖术了。这项变数或许就和我这次来天宇市要调查的事情有关。 我走向前,在手掌聚力,凭空将耀夜抓起。 「你们是从哪里学来的除妖术?」他拼命挣扎,但当他与我对视,见到我眼眸时,我感受到了自他和其他人身上传来的恐惧。馀光瞥见有几人想逃跑,我伸出用另一隻手,在掌心聚力,对准他们,于是那些逃跑的人全都像是被重物压垮一样直接趴地。 「快说。」我将抓起耀夜的手逐渐收紧,他该是渐渐觉得吸进的空气越来越少了,脸色越发涨红。 「我、我才……」 不说吗?这样就难办了。 虽然这么做有违规定,但……毕竟是公事。 我继续发动体内的妖力,这一瞬间,我感受到更多来自那群人的恐惧,强烈到像是认为自己要死了一样。在稍嫌阴暗的车棚里,我的眼睛正透着妖怪使用妖力时显现的腥红色光芒,除此之外,瞳孔中还映着我族的特徵──银白色月牙。 我稍微松了手,然后注视着他的眼睛。得到需要的情报后,我直接将耀夜扔下,在眾人因为耀夜摔到地而被引走注意之时,我转身离开。 「站住!」 这个人还真有勇气…… 我回过头,见耀夜又站了起来,他手扶着自己的颈部,看起来还很难受的样子,对方身后也有几个人同他一起,此刻正恶狠狠地看着我。 「妖怪,你隻身一人在这间学校,难道、难道不怕我们去找除妖师来对付你吗?」 我看着他颤抖的双脚,勾起嘴角笑道:「你是指芷月?」 「你、你怎么会知道!」他们顿时惊骇,脸色惨白。 我冷哼一声,然后随意弹了下手指,耀夜等人突然像是被下咒般定住不动,接着双眼一翻,直接昏倒在地。 *** 在街上晃了一下午,完全没打探到我要的消息,只能先回家整理现有情报再作打算。 从耀夜身上取得的消息是,如今一般人也会的除妖术,是由除妖师月若一族──也就是芷月的家族──开课传授,不过那样的小伎俩在绝大多数妖物面前根本毫无作用。据我推测,除妖师开授这门课,大概只是为了满足那些一般人民的欲望而已。 黄昏时分,我独自走进住家所在的社区,路上几乎没什么人,只有幽幽几盏路灯提供照明。突然,我的面前出现了两个陌生人,无声无息地,一秒前明明整路上都还未有任何人。 一高一矮,一黑一白……不对,这可不是什么冷笑话。 高的那抹黑色人影看来约十七岁,即使背对光源使我看不清她的面容,也能感受到其不凡。墨色瀑发倾泻而下,背光下的双眸熠熠生辉,眼神十分犀利,要形容的话,就好比中古欧洲骑士一样,那股精神气度,彷彿任何事物在她面前都无所遁形。但与之违和的,是她身上的学生服,全黑西服款式及白边纹饰,细长的蝴蝶结缎带绑在前方领口,还有那红黑相间的格纹裙,怎么看都把她的气概削弱了。附带一提,若是我没记错的话,这衣服款式似乎是邻近天宇高中的一所私立中学制服。 而另一抹娇小的白色身影则与前者全然不同,目测年约九岁,有着一头本地人绝不会有的乳白色蓬松长发,她的肤色也如白瓷般光洁,身着白色裙装,乍看之下也颇有一股中世纪的味道。其全白的外貌给人一种她被萤光包覆住全身的错觉……然而,这女孩却带给我异常强烈的危机感。我难以看透她的眼神,那张天真的笑顏背后似乎隐含了我无法想像的黑暗,彷彿看透所有人事一样的体悟,这样的稳重感,连她手牵着的黑发女孩都比不过她。 1-1 妖与救世主(二) 凭空出现的两位少女,堵在我所要经过的路上。 「有事吗?」我从未如此戒备过,全是因为那位我无法看透的白发女孩。 黑发女孩咬了咬下唇,才开口说道:「你是希祈吗?」 希祈……很熟悉的名字。我仔细回想这道熟悉的呼唤,忽地猜想,这黑发女孩难不成是出现在我梦里的那人? 我突然感受到自己的心脏猛力一震,像是要击破胸腔逃出般,很是难受。在听到那名字的时候……不如说是一见到黑发女孩的那一瞬间,我的胸腔就有种被生生撕裂一样的痛感。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没有回应她们,或说是无法回应。我的脑子一团混乱,明明我想认真思考这是怎么回事,但似乎有某种东西在干扰我的意识。 「你是希祈,对吧?」黑发女孩的神情不知何时变得无助,但又含着期盼,她原先坚毅的眼神此刻失去了踪影,眼中闪烁的,看来竟像是……泪水。 为什么见了我要流泪?希祈是谁?她……又是谁? 明明对方于我而言只是陌生人,此刻应该毫无波动的我,竟然感觉自己的心有如被撕裂般疼痛。 迷惘之际,一道稚嫩的声音终于将我拉回现实。 她说:「终于找到你了,救世主大人。」 首先理清事情发生经过。在我回家路上,地处偏僻的住宅区,按理来说若是被人跟踪,我早早就能察觉,且班上也没有人知道我住在哪。所以问题是,这两人究竟如何得知能在这里遇见我,以及那所谓的「救世主」又是怎么一回事? 「你们认错人了。」思绪好不容易恢復正常后,我下意识说道,不过白发女孩却坚定回应:「您就是救世主大人。」 到底怎么回事? 我主观认定白发女孩并不会做出这种无意义的事,但若她说的是事实,我──一个人类口中的妖怪──是救世主,实在夸张又好笑。 我随即放开感知,并马上发觉对面两人的不同,那是不属于我们这世界所的东西。「你们是……」疑惑的同时,我又感受到自己身上也有与之彼此共鸣的、原先不属于我的东西……不如说是力量。 她们两人的身体周遭,被一种不属于这世界的不知名能量所包覆,而我的身体也是,这种力量……正巧,是我中午用来对付耀夜等人时所使用的「冰」。 白发女孩拉着黑发少女的手一起朝我走近,「您也觉得困惑了吧,救世主大人?」 我没注意到黑发少女脸上闪过的一丝阴沉,而是将注意力放在逐步接近我的白发女孩身上。接着,一把剑倏地横在我脖子前,又急又快,令我差点无法即时做出反应。 黑发少女语气低沉,不似刚才那般柔弱无助,她的骑士气魄发挥得彻底,向我怒道:「那为什么希祈的魔力会出现在你身上?」 不容一丝疑惑的问句,同时也提供我一些线索来思考现在发生的事。 魔力和希祈,这是最关键的两个名词。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力量称作魔力,也就是我和她们两人身上都具有的。而现在她说希祈的魔力在我身上,除了说明魔力可识别一个人外,同时釐清了三百年前突然出现在我身上的这股不知名力量的来歷。 这是属于别人的力量。 还有那道在梦里一直称呼我为希祈的声音,里头出现的都是我从没看过的景象,不论是中古世纪的欧洲村庄,还是一望无际的麦田草原。思及此,我有了很不好的联想。 那个叫做希祈的人,恐怕…… 「快说!」急促的声音又将我唤回现实。我看向黑发女孩,她的眼中透着急切、担心,还有一些我看不懂的情绪在里头,这一切都让我不愿将自己的猜测说出口。 「柚梨大人,先等等吧,救世主大人看来有很多疑惑要问呢。」白发女孩点了点黑发少女的手臂,纯真的笑顏下没有再隐藏什么,看来她对于叫做柚梨的黑发少女十分信任。 柚梨没有再看向我,她低下头,握着剑柄的手小幅度地颤抖,眼里再次浮现泪水。我分去了点注意力,看向她手中的白剑,装饰颇为华贵,想必重量也不轻,重点是……上头有十分浓厚的血腥味。 光是在街头直接拔剑的行为就足以证明她的思考模式和这里不同,另外,我刚才完全没看见她手上有拿东西。所以,她们真如我所想,来自别的世界? 「我们换个地方谈吧。」不等她们回应,我弹了下手指,周围景色顿时变了样,在她们两人戒备的眼神下我解释道:「这里是我家。」我指向窗外,犹能看见我们刚才站立的街道。 「为何将我们带来这里?」柚梨仍持续警戒,白发女孩却已经变回原本的微笑。 「我也说了吧,为了好好谈话,刚才那里不方便。」我向她们意示坐到餐桌前,白发女孩二话不说便坐了过去,柚梨见她如此乾脆,便跟着坐下。 「我叫月牙,并不是你们说的希祈。」我认真说道,「而我也和你们一样,是最想了解这件事的人。」 柚梨和白发女孩听了我的话后对视了一阵,似乎正在透过眼神沟通,她们脸上不是怀疑,而是同我一样严肃。 「我叫露恩,救世主大人。」白发女孩对我说,「我们来到这世界的任务,就是为了将救世主大人带回去。」说完,她偏头露出微笑,大大的眉眼弯成一抹新月,纯真无邪的模样十分叫人注目。 「你们要找的救世主是希祈,不是我。」 「希祈大人的力量在您身上。」 「但我并不是希祈。」 「所以说,我们要的是『救世主大人』的力量啊。」露恩依旧笑得和天使一样,与一旁柚梨已经沉下的脸色形成了强烈对比。 我这才终于明白露恩话中的意思。 他们要找的是救世主,拥有那股力量,能拯救世界的人。或许那力量原先属于希祈本人,但现在她们发现力量已不在希祈身上,而是存在于我体内,就将目标转向我。换句话说,她们不管力量的原主希祈发生了什么事,在乎的只有力量的去向而已。 不……这么想的人大概只有露恩。 我手指敲着桌面,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那希祈呢?他是谁?」 「希祈大人就是希祈大人啊。」天使笑着如此说道。 这是一句值得深思的话,我嘴角不禁上扬。 「你说呢?」我转向柚梨,表明了这次要她来回答。柚梨出乎我意料地没有转头询问露恩,她只是顿了一下,才缓缓说道:「他是……从小就和我待在一起的人。」 原来如此……我饶富兴致地观察桌子对面的两人。 本以为露恩和柚梨是上下属关係,但柚梨并非凡事都须请示露恩。而露恩那副令人看不透的模样,以及她刚才的那番话……对同伴实在冷血。那句「希祈就是希祈」则最引人深思,为何不称希祈作救世主? 「希祈之前发生了什么事?」我单刀直入地问,可对面的两人沉默下来。我挑眉,原先敲桌的手指停了下来,「若是不将前因后果告诉我,我也没办法帮你们。」 一直微笑的露恩表情趋为平淡,并变得严肃,「柚梨大人,你来说吧。」 柚梨表情灰暗,低下头,双肩有些颤抖,久久后才开口,声音不稳地道:「希祈他……在那场战争后,消失了。」 消失,而不是死。所以她们两人才会来寻找希祈? 但明明是发生在异世界的战争,为何却要到这世界来找人? 露恩轻叹了口气,拍拍柚梨的肩。此刻的她眼神里流露出一种与她外表不符的成熟,那是对柚梨的不捨,以及怜惜。 她的手牵上柚梨,继续替她说:「我们所处的世界,由于恶魔入侵,教会从全国召集大批拥有魔力的人加入战争,柚梨大人和希祈大人便在这群人之中。」 「恶魔?」居然真的有这种在书里才会看到的存在? 「是的。希祈大人由于魔力充沛超乎常人而被教会选为救世主。」露恩说到这,眼眸沉了下去,「而后,在与魔王的决一死战中,希祈大人消失在最后的爆炸里了。」 「消失……通常不应该认为是死了吗?」 「当时我们所有人的确都是这么想。」露恩的神情越渐黑暗,「直到恶魔捲土重来,教会在危急之下进行了占卜,才发现希祈大人并没有死,只是不在我们那个世界而已。」 原来如此,是指他穿越了吗? 这么说的话…… 我微微抓紧自己的衣服。这样一来,我的猜测应该是真的了,但是,目前不能和她们两人说。 「所以你们就来到这个世界寻找希祈?」 「是的,教会的占卜结果显示希祈大人就在这个世界。」 「你们这么信任占卜?」 「教会的占卜从未出现失误过,这也是我们世界的人民如此听从教会指示的原因。」露恩面上是笑着,可眉毛却微微下垂,略显无奈的模样。 「我明白了。」我双臂抱胸,试图让语气听来冷漠些,回道:「我可以帮忙你们寻找希祈,但也只会帮你们做这件事。」 听到我的话,她们两人皆面露出惊愕,似乎是没料到我居然这么快便向她们妥协。但也马上会意我话中意思:我不会和她们去异世界,仅只如此。 我看向露恩:「你能接受吗?」 「目前,只能这样了呢。」她浅浅一笑,仍旧令我后脊发毛。 1-2 缘分(一) 送走柚梨和露恩后,我回到厨房收拾餐桌上的水杯。虽然我有些好奇异世界二人来到这会住在哪,但还是压下那份探询的心思。这时候,主卧室的门打了开来,里头走出一个身材娇小的少女,她睡眼惺忪,手里还抱了个枕头,及肩黑发颇为凌乱。 「月牙……」她揉了揉眼睛,然后定神看向我,「好吵。」 「睡到现在的人没资格抱怨。」 她沉下眼眸,微鼓着嘴表达不悦,然后从一旁冰箱内拿出印有「福满屋」字样的盒装冰淇淋。 「等会儿外送就到了。」我淡淡对她说,而她也随意「嗯」了一声回应我。 矮小少言的这位女孩是雪姬,和我同属一族,是我这次任务的部下。一年前接下这个任务时,她自愿和我一起来到天宇市,其名义为「护卫」,却是个对任务毫无贡献的茧居族。来到这里的一年多以来,除了开学和之后的一两天,以及福满屋举办活动的日子,雪姬基本上没出过门。 「刚才你们说的……」坐在客厅沙发上的雪姬低着头,努力拆开手里的冰淇淋盒,「和三百年前的事有关?」 「嗯,她们是当初那股让我变回正常的力量……它的『族人』。」我看着自己的手,慢慢将它握紧。 千年前留下的那股痛楚我自今仍未忘却,那已成了永远不会消去的疤痕。我的手颤颤地抚上肩头,隔着衣服还能隐约感觉到里头有条略微凸起的触感,从右肩一直延伸到我的左腹。 「月牙,那不是你的错。」雪姬的声音再次从客厅传来,「儘管我们都无法理解你的感受,但对于命,总会有忍耐到极限的时候。」 她难得说了这么长的句子,要是不作点回应会很失礼,但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难以发出声音。最后,只能将心里的想法化作一声轻笑,才让喉咙恢復自由。 「你这么说,是会遭天谴的。」 一句玩笑,却使空气陷入沉寂。 隔天,雪姬竟起了大早同我去学校。儘管各怀着不同的想法,可当见到雪姬那稍矮的身影走在身旁,不知为何心情好了起来。吾家有女初长成……好像也不是这么一回事。 但高扬的心情在进到教室后尽数消失。 明显感受到来自周遭的视线时,一股烦躁自心底升起。 我讨厌麻烦,之所以会接下这次任务,是因为不想再让族里人担心。然而我也不是来这里受苦的,比如……现在在我面前这个麻烦来源。 「有事?」我看着面前表情复杂的芷月,以随意的语气问道。 「昨天……我听说你被那些人给带走了。」她语带抱歉,「对不起……虽然这么说大概于事无补,但除了这样做以外,我实在无能为力。」 那对于其他在那群人手中受伤的人呢?你也会这样一一道歉?我没将这些话说出口。盲目的作为,就算神来劝导,信眾真的能听进去吗? 「你不必道歉,反正我没受伤。」不如说对方伤得还比较严重,虽然那些人的记忆已经被我抹去就是了,「你回去吧,要开早会了。」 「嗯……」我捕捉到隐藏在芷月语气中的一丝犹疑,以及她最后回首看向我的目光中,隐含的情绪,懊悔、不甘…… 早会开始,班导照惯例点名以及宣导。想当然,志不在此的我,以及点到名就直接趴倒的雪姬,是不会将那些话给听进去。 我思索芷月回眸的涵义,究竟是无意流露,抑或是故意为之?她对于我的真实身分,以她除妖师的才能究竟知道了多少? 因此,不认真听课的后果,便是资讯获得的缺漏,包括我们后来才惊觉有异的校庆异动事项。 早上八点至九点早会,中午十二点到下午一点午休,于下午三点放学,是天宇市的规定。天宇市是特别都市,拥有独立主权,在国际间保持中立,不受外界干扰。特别都市之所以如此命名的原因在于,此处是人与妖共存的区域。 在这世界上,妖物的存在早在数千年前便为人所知,只不过因为长期生活在妖界──一个独立空间──不常来到人界,因此人类对此较为无感。但为避免突然想来人界的妖,因为彼此价值观不同继而引发衝突,便规划特别都市来限制妖物活动范围。 种种和平规定早在百年前就已订好,直到不久前,还未曾出现过违约情形。 直到近期,我族──月牙狼,眾妖之首──接到许多妖在天宇市遭到攻击的消息,于是决议身为族长的我出面处理了解详情。但自我到此的一年多内,便不再有妖受到攻击,这也令我无从调查起。 我自然去了趟除妖师本家「月若」──正是芷月家没错。却不想那家主才见到我,就直接狠狠甩上大门,还加了道结界在外头,明显拒绝沟通,所以我也不再自讨没趣。 嫌麻烦的我在当时便暂时停止了调查,毕竟从我来到人世之后,一桩意外也没发生。 「月牙,你刚刚有在认真听老师讲吗?」除了芷月和雪姬以外,唯一会搭理我的同学社木乙转过身问我。他摆着无奈的苦笑,对于我的分心似乎很是无言。不管对谁,社木乙总是一副和善好亲近的表情,但也没见他和谁的交情特别好。 「没。」我接过他递来的通知单,瞥了眼标题,天宇庆相关注意事项……一年一度的天宇祭又到了。 「天宇祭吗……」我看着标题喃喃道。 「不是祭,是『庆』才对吧?」社木乙突然说道,「把校庆说是『祭』也太奇怪了。」然后又是他那招牌的苦笑表情。 我随意地敷衍他一声。 我指的天宇祭,并非人类口中的「庆典」,而是更为盛大的……虽然天宇庆规模也足够大了。 天宇,音同天羽,那是世界初始之物的名字。 为了感念天羽对万物的贡献与爱戴,眾妖将在那天来到天宇市,举办仪式祭典以表谢意,称作天宇祭。 天宇庆亦是同理,不过大多数人类似乎已经不晓得本意了。且为了将它举办得盛大一些,天宇市的人类管理者规定所有学校的校庆统一于那一天举办,就是为了彰显人类对天羽的尊敬。 虽然我觉得连举办意义都不知道的人们大概没有那份心意…… 按照惯例,各年级每班都要在当天展示表演,戏剧或是跳舞,只要能炒热气氛什么都行,在我看来娱乐性质增加了不少。 「今年校庆有个蛮大的异动事项,老师说已经由校方和学生会敲定了。」社木乙这么说,单手扶着下巴像是沉思一样看着那张通知。 见他如此,我不禁也对那异动事项產生了点好奇,视线慢慢扫过那张纸上一行又一行冗赘的事项,许久之后,才找到标示更动的小小字眼。 「庆典扩大~表演全校化!」 被排在由下往上看还比较快的地方,明明是挺欢乐的标题,却又不那么引人注目,而且一行解说也没有,根本让人无从理解其详细事项。 「关于这个异动,你有听到他们解释吗?」我挺起身体。社木乙嗯了一声,将纸放下,视线略为抬起,做出像是仰天一样的动作,「好像是说今年要採取竞赛制的表演,由全校学生投票,第一名的班级在校庆结尾时还要再表演一次,演戏的班可以再增一些不一样的内容,跳舞的班就是再跳一次,不过要带领全校所有人一起跳,以此来做结束……大致是这样。」 他说完之后转而面向我,「月牙难道有兴趣?」 单纯觉得麻烦罢了……我默默在心里说了一句。 再次打量那张纸,虽然从上头找不出什么疑点,但它却让我打从心底感到不舒服,胸口宛如有石头堆积似地闷。 正当我还在为这股异样烦恼时,班上突然骚动了起来。 我闻声抬头,便看见一个女生从教室外走进来。她正是骚动起因,或许因为她穿着非本校学生制服。白色制服衬衫套着黑色背心,但本校女生制服是粉色衬衫;她的裙子是灰色百褶裙,而本校是黑白棕相间的格子裙。 这个时间有外校学生进来确实奇怪,加上她有着这年纪的女生不太会有的冷冽气质,就更加受人注目了,也因此,没人敢上前去向她搭话。 直到她来到我面前,全班才狠狠倒抽了一口气。 来者是柚梨。 许是天热的关係,她将那一头黑长发侧绑在左后侧,看起来俐落清爽。来人站定在我面前,稍微打量了下周遭,然后开口道:「你能和我出来一下吗?我们有事想请你帮忙。」 「有事?」我挑了下眉,偏头看向雪姬。我意示她继续留在学校上课,虽然收到了略为不满的眼神,但她仍只能接受。我拿起书包,视线掠过那张校庆通知单,稍微犹豫了一下,将它收进包里。 在我走出教室之后,人声轰然炸开……大致能想到原因是什么。我看向挺直背脊走在一旁的柚梨,或许这么一个骑士作派的人也会被他们归类为品行不好的一方。 走出校门后,一路沉默的柚梨才开口:「抱歉,麻烦你了。」 「不会。比起那个,你要拜託的事是?」 柚梨犹豫了下,似乎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沉下眼眸道:「露恩大人和我想为现在的住所购入一些用品,但不太清楚这世界的相关店铺分佈,所以想请你介绍一二。」 说来也是,她们应该也是在这里找了落脚的地方才对。 「你们是租房子吗?」 柚梨点头,「我们想尽量省点钱,教会当初配给的黄金必须省着用。」 「搬来我家住如何?」我向她提议,但她却回以十分震惊的表情,「这样不太……」 「这样会方便很多,住在一起的话联系就不会那么麻烦,还能够就近照顾你们。」身在异世界,还是有相识的人照拂会比较好,我试着说服她。 「但是,这……」柚梨大概还是觉得不妥。看着面前女孩,一个念头忽地闪进我脑海内,于是改变说词,「你是人,我是妖。」 柚梨听了这句话之后顿了下,没了声音。 我吸气,然后抒了长长一口气出来。 正值午前,天气燠热,身上已经出了许多汗。我用手拉开制服领子想让里面通风,不过这么做却让后头被汗沾湿的衣服紧贴上来,变得很不舒服。人类……果然很麻烦。 「我、我了解了。」柚梨回应了我刚才的话,「那就麻烦你了。」她表情微僵,然后快步跟了上来,模样看来是想通了。 不知为何,现下情况让我突生一股熟悉,竟生出了想抬手摸柚梨头顶的衝动……怎么一回事? 我费力压下那股衝动,不想左手强烈颤抖了起来。 难不成……是因为「他」? 我祈祷柚梨不要发现我的异样,否则会很难和她解释。 在差点动了妖力之前,我好不容易把那股衝动压下,可当我才放心下的那一刻,又有事发生了。 一股猛烈妖气爆起,连柚梨也立即察觉到不对劲,停下脚步警戒。 「这是?」柚梨似乎准备在她的右手聚集魔力,我伸手制止,在她疑惑的目光下,用拇指比了比后方的高楼。 「他在那里。」说着这话的同时我回过身,那栋大楼上确实有个人影。我哼一声,弹指之间,四周的景色就变了模样。 「这里是?」 柚梨在判断没有危险后,才又继续戒备来人。 「斗技场,是妖族于人界进行决斗的特殊空间。」是我把我们带来的,我向她解释道。不过对面那身分不明的妖,此刻稍嫌慌乱的样子也令我十分在意,他竟然和初次来此的柚梨反应差不多。 对方会有这样的反应,难不成…… 说时迟,那时快,那妖直接朝我们急衝而来,在我正准备动作之际,柚梨已抽出白剑上前抵住对方的攻击。 真令人佩服……异世界的骑士确实不容小覷。我扬起嘴角,并向柚梨心里传话:「让我来。」一瞬的惊讶之后,她猛然使劲,将对方打了回去,然后藉机向后一跃,让我往前补上。 对方在重新摆好姿势以后,再度迅速衝过来。我仔细观察他身上的崭露妖族特徵的部位,右手佈满鳞片,左手则是化成了藤蔓……果然如我所料。 我在他来到面前约三公尺时向前衝了一步,这动作似乎出其意料,让他出现瞬间迟疑。我向左侧了个身来到对方右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他的手,朝其行动的反方向猛力一扳,于是他就这么被迫急剎车,狠狠跌倒在地。趁着那妖尚未回神,我又伸出右脚往他肚腹一踢,对方倏地往后弹飞,撞上斗技场边缘的墙面。 柚梨走到我身侧,严肃地说:「这里还有别人在。」 「不用担心。」我盯着眼前勉强扶着墙站起来的妖,继续道:「只有站上斗技场才有战斗的资格,况且他们不会对我出手。」 正确来说是不敢。 这座斗技场四面被观眾席包围,角落各有高大的火炬提供照明,将整着场地映得昏黄。我朝上头望去,每座观眾席上各有数量不一的妖,基本上维持着人形,也有几隻稍稍露出了属于妖物的特徵。和我对上眼时,他们纷纷站起身,朝我点头示敬。 观察完周遭,我将视线移回场上,对面的妖已经重新站了起来,虽然狼狈,但他看向我的眼神十分凶狠。 我摆手向柚梨示意,让她先退出场外。 「你是新生妖族?」动手之前,于我而言必须先了解这件事。 他没有回答,反倒朝地上啐了一口,模样不屑地抹着唇。胆子的确不小。 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妖气来判断,除了晶蛇与木妖的混合,没有再感受到其他气息混在其中,看来对方是那两妖族的混血──千年前那件事中,灭绝的其中两个种族。 从他突然攻击到现在一言不发、充满恨意瞪着我的模样看来,已能确定不是为进行认可战。那样子,不如说是来寻仇还比较恰当。 是为了千年前的事吗? 那我……可不能还手。 闭眼前,我看到是那新生妖族狠狠朝我袭来的一拳。 1-2 缘分(二) 睁眼的那一瞬,便感受到让我齜牙裂嘴的痛楚,那是由右胸口传来的……右胸口! 我慌忙起身查看,不想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鼻而来。环视整座场地,却发现一个活物也没有,而前方──或许是那名新生妖族曾站过的地方──满是四溅的血跡,那血量── 「你醒了?」柚梨的声音忽地从我身后响起。虽然没看到她的脸,但能从她的声音里感受到深深戒备,还有一丝颤抖。 「刚才怎么了?」 「你不记得了?」她的脚步声由远渐近,最终停在我身后。 一阵寂静,她没说话,我也不作声。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衣服,白衬衫上染了点血,自里头渗出,是我自己的血。 「你被那隻妖怪击中之后的事,都不记得了吗?」 我叹了口气,自行扶着地板起身。 「那时候你好像变了个人一样,爆出了十分强烈的……杀气,然后不断攻击那妖怪,一点也不手软。」 我轻笑了一声,「你的声音听起来怎么好像在生气?」 「你没听错。」我感觉到脖子后方被尖锐物抵上,若是没猜错,应该是那把白剑,「我无法接受你在生命面前的态度如此轻浮。」 是吗?原来是因为这个。 不知怎地,心底竟升起一股无奈,让我忍不住想开怀大笑。我拍掉沾在衣服上的尘土,吸了吸鼻子,可还是无法摆脱鼻间那股不适,只好改用手左右揉着。 「你究竟为什么要那么做?就算不杀他,也能够达到你的目的吧?」柚梨的声音依旧充满愤怒……这般强烈的指责,不知已有多久没听见了。 我先是闭眼,继续聆听她话语中的愤怒。 说起来,她这样发火的原因是什么?真的仅是因为我刚才的行为和发言?还是说,有其他更深层的因素? 我轻声叹气,然后打断她,「如果我说刚才那不是我,你信吗?」 「你觉得呢?」柚梨想也不想立刻回答,就好像是我现在说的任何话,在她听来全是狡辩一样。我也无可奈何,这种话当然无法让人信服。 「我问你,其他……他们在哪?」我回过身,果不其然,她正拿着那把长剑指着我脖子。柚梨紧皱眉头看我,面上十分严肃,含着隐隐慍怒。似乎是看我想转移话题的样子,她眼睛微微瞇起,欲从我脸上看出一点情绪变化,可我依旧面色不改望着她。 最后,柚梨深深吸了口气,再将它呼出,把剑收了起来。 「他们全受了重伤,不久前他们的族人将他们带回去了。」她说着,并抬眼看着已无妖在的观眾席。 「他们……包括他吗?」我没有明指,但想必她知道我指的是谁。 柚梨先是叹了口气,声音听来有些烦躁,然后开口道:「他死了。」 她的话音一落,整个空间瞬间沉寂下来。 看到地上的那滩血量,我大概也能猜到这个结果。失去这么多血,我想没死的可能性该是很低,只是…… 「你知道他的名字吗?」我刻意表现出低沉的模样,起码让柚梨认为我并非对此事无动于衷。 就像她说的一样,我对于生命的态度确实有些轻浮了,我都忘了,世间的人和我不一样,我们的观念从来不会在一条线上。 「他的族人来带走他时,口中喊的是沧梧,他们叫他沧梧长老。」柚梨话语平淡。此时我才注意到她的袖口处破了,不仅如此,鞋上也染了脏污,应该是有过剧烈动作才会沾上,甚至连鞋面都是尘土。 她刚才和人进行了战斗?是沧梧的族人吗?至少不会是其他妖族。 「连累你了,抱歉……还有,谢谢。」据我猜测,那个叫沧梧的妖,他的族人来的时候肯定发了疯似地要攻击我,然后柚梨替处于昏迷的我挡下了。 虽不合时宜,可同时我也好奇为何柚梨没有受到一点伤害,在我被剥夺意识的当下,应该爆出了很强劲的威压,在场的其他妖族才会因此受到波及。那么柚梨又是为何躲过了? 「所以你要解释那是怎么一回事了吗?」她再一次目带兇意看过来。 「这说起来有点复杂,全看你信不信了。」我耸耸肩,「我说那个人不是我的话,是真的,正确来说,那不是属于我的意识。我的体内有另一个意识存在,是连我也无法掌握的『力量的意识』。」 「我不懂你的意思。」柚梨虽口中这么说着,但同时也歛起眉沉思。 「正所谓万物有灵。」我以此起头,「各妖族生来都带有自己一族才有的妖力,于我族,这股妖力被称作『月牙之力』。但我族族长的月牙之力是能够继承的,自初代族长起传承至我,这股力量在这段漫长的岁月之中,渐渐有了自己的意识……」 「你的意思是,刚才的攻击是你体内那股力量的意识所为?」 「正是如此。」我抬手摸着衬衫渗血的部位,「沧梧应是击中了我以前受伤的部位,才让產生自保意识的月牙之力瞬间迸出来取代我。」 柚梨看来已准备接受我的说法,紧皱着眉示意我继续说下去。 「我这道伤在许久之前,曾差点要了我的命,也是因为那一次,我才知道月牙之力拥有自己的意识,会在我陷入虚弱后浮出,取代、掌控我的身体。」 说到这里,我已受不了斗技场内的血腥味,抬手一挥,把整个场地恢復成刚进来时一尘不染的状态。 「那么你呢?」我边自行治癒胸前伤疤,边问柚梨:「你是如何躲过月牙之力爆出来的威压?」 「我是直觉很强的那类人。」她说,「你情况不对劲的时候,我马上製造出小型异空间闪避进去才得以躲过。但也是千钧一发,差点就避不过了。」 异世界的魔力竟然还能做到这种事…… 虽然有点来了兴趣,但眼下并非谈论这件事的好时机,柚梨情绪仍旧不高,而我……也该去向那些因我而伤的妖族致歉才行。 「先回去吧,你带着露恩和你们的行李,晚点到我家来。」 千年以前,我得罪了天羽,暴怒之下的她轻易地将我的身体撕裂,致使我遭受难以负担的伤害,一度造成生命危险。也是那时候,拥有自身意识的月牙之力涌出,佔据我的肉身。 自力量中诞生的意识只知杀戮,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月牙之力掌控了我的身体,恣意妄为,于之后的数百年间屠杀了妖界近一半的妖,导致世间生灵涂炭、血满江河,有如地狱。 直到三百年前,不知为何月牙之力被强压了下来,我的族人趁机将我捕获,关押在地牢观察了许久,才终于确认我恢復平常。 至此之后,即便已经被确认为安全的我,也被眾妖……乃至我的族人畏惧。我不愿再待在妖界,便背起行囊独自前往人间,尽可能地弥补「我」过往的杀戮带给人世的伤害。 回到家时,我收到雪姬传来的讯息,她因为不想白白出一趟门,于是跑去抢福满屋每日限定的泡芙了。我心下吐槽她在这过得颇为滋润的同时,也不免担忧接下来与异世界二人共住的日子。 虽然尚未问过雪姬的意见便单方面决定邀请异世界两人,但我认为她并不会在意这等小事……倒是柚梨,照对方那样正经八百的性格,要是看到雪姬如此糜烂的生活方式,想必未来会被她盯得紧吧。 说来,之后便要与异世界二人同住在一个屋簷下了,我该尽快将那个猜测弄清楚才行。 我进到位在二楼的房间,站在中央闔上眼,将注意力集中在体内的几股力量上。如深渊般漆黑又难以捉摸的月牙之力、如日光照耀般暖人心扉的灵力,以及最不受我控制、宛如月色一样神秘,可又如水一般温柔包覆人的力量,这应该就是属于异世界的魔力了。 然而我才刚想要探查并使用这股力量时,意识突然混沌了起来,脑中赫然出现我这三百年来时不时会看到的原野景色,接着眼前陷入一片黑暗。 感觉情况平稳下来以后,我慢慢睁开双眼,不想眼前所见已非我的房间,而是天高气爽下,随风摇摆出青绿浪花的草原,以及远方连绵如黛的山峰。我环视一圈,还发现不远处有群悠哉进食的羊隻,远山的相反方向则有欧式木造屋群。我踏在原野之上,耳边不时传来羊群走动间碰撞发出的铃鐺声,而鼻子闻到的是空气中若有似无飘来的麦香。 这是怎么回事? 「如果吓到你的话,我很抱歉。可无论如何,我都有必要和你说的事,月牙……」 我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柔煦的声音,回头一看,只见一名淡金发色的少年站在我身后,神情是五官天生带来的温柔,不过细细一看却能发觉他眉眼之间正流露一股哀伤。 而最让我吃惊的,是他的容貌。 「你竟然……和我长得一模一样。」我几乎要倒抽一口气。 眼前人──据我猜测应是希祈的这个人──除了他美丽轻盈的淡金发与相映而生的眼瞳以外,我们俩的外观真可说是从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没错。无怪乎与柚梨初次见面时,她会把我认作是希祈。 对面人这时轻笑了起来,声音清脆好听,光是这些第一印象便让人无法心生厌烦。 「或许正是因为这些缘分,才让我在穿越之后与你相遇吧。」他柔声地说,并伸出手来与我交握,「如你所想,我正是希祈。初次见面,月牙,这三百年来实在多谢你了。」 「你……你为何会在这里?」即便我已活了不算少的岁数,也从未遇过这种事。从眼下希祈真的出现在我面前的情况来判断,是他的灵魂,或说是意识……进到我身体里了? 「你已经从柚梨和露恩那听说了吧。」希祈这时候抬头望天,我随着他的目光向上看去,却发现晴空万里的蓝天,竟隐约被一层雾气遮蔽住了,并不能看得真切。「但详细的经过,我还是从我的角度来和你说一次好了。」希祈摆手邀我一同坐到不远处的大树底下。 1-2 缘分(三) 阳光被无数叶片掩了去,仅留下闪亮的碎片点滴洒落在我与希祈身上。羊群仍然安稳地在附近吃草,铃鐺声持续传来,麦香也依旧,注意到这些,我才发觉这里的一切彷彿永恆地停留在了这一刻。 「这里是你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希祈嘴角扬起,笑着点头,「这里是坎布尔村的郊外,我童年放牧总爱到这一块来。」他说完,又指向不远处一条既澄澈又有如蓝色缎带似的河流,「那条是康伊河,供应了几乎整个王国的用水。坎布尔就坐落在这条母亲河的源头,距离国都十分遥远的地方。」 听着希祈口中的描述,我深刻地从中感受到他对童年生活的自适满足。坎布尔确实很美、很悠间,遗世独立就好像被凡尘忘却的幽境。 「即便是这块偏僻到连恶魔都不会来到的土地,依旧要为王国、为教会贡献心力。」希祈没让我感慨多久,便语带自嘲说出了这番话,「柚梨和我十五岁的那一年,恶魔大举入侵,教会在全国搜罗有施术天分的人加入战事……」他停顿了下,才又道:「在我和露恩之前,早已有好几位『救世主』牺牲了。」 「你和露恩?」眼前人的话又一次让我大为震惊,「救世主不只一位?」 「当然。」希祈不知从哪拿出了一瓶羊奶,在手中轻轻晃着,因着冰凉而凝结于瓶身的水珠一滴接着一滴落下,浸湿了他的裤子,也滋润了底下的土壤。 「就好像诞下世间所有生命的,绝不仅只有一位母亲一样……能将世人拯救于水火之中的救世主,自然人人都可成为。」 对于希祈这番话,我倒是不置可否。虽然溯及生命源头该是每个世界各有不同,但他这话听来……简直就像是海报上面会印的宣传术语那样,太冠冕堂皇了。 心思敏感的希祈似乎也察觉了我的怀疑,再度笑出来,可他也没有针对这句话进行其馀解释,只继续与我道明那些发生在异世界的战事。 在他讲述到与魔王的最后一役时,我总算理解了这位救世主会来到这个世界的原因了。 妖物生来便拥有独属于自己一族的力量,一般称作「妖力」,又因为天性与宇宙自然相亲,因此取自大自然精华而修练成的「灵力」也是手到擒来。在我出生之前早已有妖发现,让此二种来源不同的力量发生剧烈碰撞,将能產生「世界」……或说是「空间」的裂口。只是,要掌握製造裂口的技巧十分困难,仅有资歷深厚的一辈才能熟练运用。 其实仔细想来,这项发现以及之后妖界所做出的举动,就「人类」的角度而言十分恐怖。例如我一位好友,便藉此轻易地佔领了其他世界,还成了那世界的「神」。不过世界的运行,有其应循的法则,她在佔领来的世界里,并非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 话说回希祈这,据我猜测正是在这最后一役中,希祈的肉身俱毁,而灵魂却顺着两股不同力量爆击所裂开的世界之口,来到了我的体内。 因为巧合而生的世界裂口,因为长相相同的缘分因而进到我身体。碰上这样离奇的事,感觉又好像命中注定一样。 但也因为这位曾经的救世主来到了我的身边,这方世界因我而生的毁灭才得以止息。我发自真心对希祈的到来感到庆幸,以及感谢。 希祈听了我的描述,似乎颇为认同,继而又道:「在我们那世界,也有学者研究魔力许是随着灵魂、随着『识』的……这大概也是我进到你的体内后,一切异变的源头解释。」 可他紧接着皱眉道:「据此,我也有所担忧的是……」漂亮的月金眸子此刻好似含带波光一样,极易感人,「你对魔力使用越发上手的同时,会不会我们二人的灵魂……正在融合呢?」 我不免大惊,可还未待我深思,我们俩所站的世界突然一阵天摇地动,骇人的血腥味顿时散布在整个空间。 「怎么回事?」希祈直觉不对,马上压低身子保持平衡。 这扑面而来的杀气我十分熟悉,好似凌驾于万物之上的强烈气魄,完全不懂得收敛,张牙舞爪地朝这过来。要说到能干扰到我意识的存在,除了我自身以及希祈以外,就只剩宛如梦靨的「他」了。 「是月牙之力。」我施力唤出潜藏的黑刀,希祈也是一副戒备状态。眼前的高山原野不再,景象随着晃动越发漆黑模糊起来。 「他怎么会突然过来?」希祈不知施展了什么,一层光晕彷彿防护罩一样覆盖在他的身体表面,他转而要来帮我施加时,我摆了摆手拒绝。 「这种刺人的杀气……多半是在向我们警告吧。」 整块大地已然被黑暗笼罩,仅有希祈身上微弱的光提供照明。 「警告?」 「没错,他或许是怕我们两人联手,压过他在『这里』的势力。」月牙之力在这方面的感知从来都很精准,若要深入去分析的话,不免觉得他就像个敏感、只会撒气的「孩子」一样。 这样的恫吓对我们来说没什么用,身经百战的救世主平静地扩张身上光芒,有效驱赶了不断侵袭过来的黑暗。大概正是希祈的这项能力,三百年前那时才让我有办法重新拿回身体掌控权。 月牙之力似乎也意识到继续下去讨不到什么便宜,不久之后便慢慢退去。然而眼前景致并没有恢復,只变成一种灰色的、朦胧的,彷彿由水泥组成的烂糊空间。 「果真是来警告而已。」希祈呼了一口气放松下来,「不愧是月牙的力量,不能小覷呢。」 我听了不禁苦笑出来。也正是这种力量,才会让我受那么多苦…… 「继续刚才还未说完的吧。」想起被干扰之前我们正在谈论的事,希祈眉头深锁,「说到使用魔力这件事……」 「怎么了?」我瞧他面有难色,也害怕再从他口中听到什么严重的话。 「露恩她……应该是知晓我在你体内的。」 闻此,我忍不住发颤,背上瞬间冷汗淋漓。 希祈沉下脸色道:「我们世界的魔力能大致以类型作区分,例如我是魔力特别多的类型,而柚梨是敏捷、速度极快的类型,露恩的长处则是感应。」 感应,或许正意味着她早已感知到希祈的灵识在我体内……可她不仅表现得高深莫测,看样子也没让柚梨知道希祈确实存在于此的事实。 露恩究竟打的是什么算盘? 然还不待我想清楚,希祈突然紧张起来,并慌乱地抓住我的手臂。我不禁感到讶异,因为从最初见面到刚才为止,他还不曾表现出这般方寸大乱的模样。 「她们来了!」他说,「柚梨她们快到你这儿来了……」 「怎么回事?」我摸着他的肩,要他放松下来。 「最终还是瞒不过的……月牙,把我在你体内的事情说出来吧,不能、不能再欺骗柚梨了。」一向沉稳的救世主居然开始冒冷汗,脸色也异常糟糕,一片惨白。 我赶忙答应他,但希祈的状态越来越差,整个人就要瘫倒下去似的。我正想上前去扶他,却突然一阵天旋地转,我头晕了一下,没想到就这么脱离了意识空间,再睁眼时,眼前所见已是原来的房间景色。 也是在一瞬之间,我预感危机来临,立刻跳离原先站的位置,才刚起步,房间窗户便被人击破闯入,唰啦一声,锐利的玻璃碎片顿时四溅。闯入者一点也不顾可能被划伤的危险,继而飞速朝我刚才站立之处袭去,但发现我的身影不在之后,立时转移方向,朝我此刻停顿的地方攻击而来。 我又马上弹开,可对方的速度实在太快,只要我改变位置,她瞬间就能跟上来。我们俩就像两颗在密闭空间追逐弹跳的球一样……那模样,想来应该有点好笑。 袭击者正是柚梨,此刻正如饿狼一般毫不留情地追赶我。 「你做什么!」激烈的来回之间,我忍不住回头朝她大喊。 房间已被我俩的快速移动破坏得十分悽惨,不仅满是玻璃碎片,物品也散乱一地。柚梨却是一句话也不答,凶狠的表情不变,速度竟还加快起来。 只是当我发现她开始在手中聚力时惊觉不妙,直接停下动作,在她朝我袭来时唤出我的黑刀,正好撞上她迎面砍来的白刃。 「希祈的『识』!」她大吼道,「在你体内!」白剑越发使力压下,我咬紧牙关,死命抵住。 「你别想再骗我!这一次连我都能感应到!」 这一瞬,我看见她眼角滑下的泪水,澄澈且哀伤,滴落在我的手臂上,滚烫得好似能在上头烧灼出一个洞。 才不过一个愣神,柚梨改变刀势,划了一圈转而朝我胸膛刺来。我的刀已来不及抵御,但这时,一道耀眼的金色光芒突然从我面前爆出,紧接着在我胸前与柚梨的剑尖蔓延开来形成厚实的冰晶,阻挡了柚梨杀意十足的攻势。可强烈的衝击也让我和柚梨分别被弹了开来,撞到两方墙上。 就在这时,我的房门被人堂而皇之地打了开来,磅的一声,彷彿昭示来人气势满满、光明正大。我和柚梨这两个才刚打了一架的人,像傻子一样呆愣地看着门口。 双手叉腰、趾高气昂的露恩,以及站在小女孩身后,正挖着福满屋抹茶冰淇淋吃的雪姬,两人一同站在门外。 我顿时无语。 一阵沉寂过后,我拍拍裤子,和柚梨同时站了起来。 这种让我想叹气的心情是怎么回事? 但任何作为都已无济于事。露恩摆了摆手,示意我们两人跟着她到楼下好好谈谈。于是我只能臭着一张脸,毫无意义地彰显自己内心此时的不悦。 1-3 除妖师 「两位大人实在太糟糕了。」露恩气鼓鼓地说,手还戏剧性地交叉在胸前,宛如真的在撒气的孩子一样,着实令我不自在,特别是在听完希祈那番话之后,「不能将她当作普通小孩看」的想法已然根深蒂固。 「露恩大人,这次连我都能感应到,我想您应该早就知道了……希祈绝对在他体内。」柚梨紧咬牙根,忿忿不平道:「还有刚才的光……」 经她这么一说,我才又想起来。刚刚生出冰晶的光芒确实不是出自我手,恐怕是希祈为了保护我才逼不得已使出来的。 「你为什么要隐瞒这件事?你不可能不知道希祈在你体内。」 「我不过比你早知道了二十分鐘而已,在那之前我也只是怀疑,从未确认过。」这番严正声明不知柚梨听进去了多少,但能确定的是,她铁定没有接收到我的言外之意。 这位骑士或许已经习惯摆出严肃的表情,眉头深锁,不再说话。 反倒露恩又开啟话头,手改变位置放到了桌上,让我们三人都看向她,「那么救世主大人和希祈大人见过面了吗?」彷彿萤光的白发随着她倾头的动作滑落下来,「就在刚才?」 「没错。」虽然希祈最后那像是逃避一样的表现让我在意,不过现下暂且不提,「除了和我解释一些缘由外,他也说了一件挺严重的事。」 我顿了下,藉机观察她们三人的反应。雪姬似乎因为此事与我有关,所以放下了刚吃完的冰淇淋盒,柚梨则是如往常一样柳眉倒竖,严肃又关切的模样,于我而言最捉摸不定的露恩,仍是维持浅笑盯着我看,眼神一如外表单纯,或说是……空洞。 然而在我说出灵魂融合的可能性以后,不光雪姬、柚梨,露恩竟也沉下了脸色。 「希祈他现在是什么情况?」柚梨率先提问,语气十分迫切。 想起意识空间里的那片景色,我本来是想回答她希祈过得应该挺滋润的。可如果针对事实来说的话,「他现在就是以灵魂,或者说是意识的形态……存在我体内。」 这种说法还挺微妙的。仔细一想,希祈的经歷好似正印证了「死亡」在古老哲学中的说法:改变了形态,以另一种形式继续存在……吗? 但不一样。希祈的情况不该用「死」来下定论,他确实存在,以依旧能被观察到的形态存在于我体内。 柚梨听了我的话,很明显地松了口气。「那他现在有办法和我们见面吗?」迎着骑士难得盼望满满的眼神,我的脑袋里竟生起了非我本意的拒绝想法。 极为不可思议,我居然能直接接收到希祈的想法。 可这样看来,希祈现阶段是不愿与寻来的异世界二人见面,原因或许正与他刚才的逃避有关。既然如此,我似乎不好从中介入,只能先想个藉口摆脱。 然而我也真想不到能有什么办法将希祈带出来,将处于灵魂状态的希祈唤出,会不会一不小心连我自己的灵魂也会跟着被拉出来? 「不行,我们总得想办法将希祈带回去才行……」柚梨听了我的话后十分苦恼,转而寻求露恩帮助,「露恩大人可曾听过教会的人说过这方面的事?」 纯白的小女孩摇了摇头,表示无法,看着柚梨继续烦恼,不过她马上注意到我的视线,望过来的黝黑眸子藏丝万缕,根本难以一一抽开去理解女孩的想法。 这样下去也无济于事,我便向她们道:「我请族里人去调查我们世界是否有相关纪录好了。」在漫长的妖族歷史中,即便我不曾见识过,但也应该不是特例才对。再不济,还有那位万能的造物主能求救…… 「谢谢你……」可她还未说完,却马上恶狠狠地瞪着我:「也希望你能不要欺骗我们了。」 宛如冰刃的视线刺进我的良心,对着眼前犀利的少女,经此一遭,我是不敢再有所隐瞒。 清理房子于我而言不过是挥手之间的事,可是正经的骑士仍对于大肆破坏我房间的行为感到亏欠,便一手包办了今日的晚餐。 一楼主卧早已被雪姬以「离厨房近」的理由佔据,另一间兼书房的卧室便安排给了柚梨,只是不想她竟也用离厨房近的原因来选择这间房,不免让我在她与雪姬之间脑补出一些火花擦撞。 因此露恩便自然而然住进二楼仅剩的一间客房。雪姬出乎我意料之外地主动帮忙她们收拾行李,我就瞬间成了没事做的那个人了。基于团体生活中自然而然產生的互助合作压力,我摸摸鼻子,跑去厨房搭把手。 也不知柚梨从哪里学来,今晚似乎打算做咖哩,马铃薯和红萝卜在她手起刀落间瞬间去好了皮。 蔬菜的部分她既然已经负责,我便捞出冰箱深处的生鸡肉来烫。 「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什么?」柚梨突来的一问,我还反应不过来,「没关係,烫鸡肉我还是会的。」 「我不是指这个……」 听她无言的语气,我才朝她看去。白天见到的侧马尾不知何时改绑在脑后,一些小碎发无法被束上去,翘在她的耳缘上,凌乱中带了点娇俏感。透过她红了整片的耳廓,我才明白骑士话中的意思。 「因为受了你很多帮助,所以我才想……」 柚梨的话音越渐微弱,听着听着,内心又產生了某种熟悉的衝动。就如之前走在路上时一样,对象同是柚梨,我已能确定这种生于莫名的想法源自希祈,只是……我忍不住对着此刻不知身在何处的希祈喊道:「你也稍微克制一下。」 完全没料到青春少年想呵护情人的心思会反映在我的行为上,这下子,连我也不禁佩服起恋爱的力量了。 「确实,我现在也是因为有任务在身,才会在这……」我捞起锅里已经滚了好一会儿的鸡肉,置于另一容器里,再一一将其中顏色已变黑褐的血块清出。 「还记得早前来找我决斗的妖吗?」 「你是说沧梧?」柚梨切菜的手毫不停顿。 「没错。我直觉他们会和我这次的任务有关。到时候,要是有我脑袋转不过来的地方,可能就要麻烦你了。」 「没问题。」柚梨这时转过头来对着我,笑得极为自信,「这方面我还是挺擅长的。」 有这样可靠的保证,我突然放下心来。仔细想想,继上次有伙伴以来,好像也过了有百来年吧,让我有一种既陌生,却又能不自觉放松的感觉。 隔天是忙碌的一日。从一大早开始,我便跑遍所有被我伤及之妖族地盘,慰问那些妖。虽说伤得不轻,所幸大伙儿恢復力都很好,休养一阵就能痊癒。 也趁着这时,我向眾妖道明我这次的任务:「你们或许有所耳闻近期有些许妖遭到杀害的事。」 「是的,多是偷袭,直接攻击致命处。」 「从幻蟒和角廌那儿听说过这事。」 「月牙大人,可知究竟是哪一族痛下杀手?」 眾妖愤慨中,又带了些怀疑,毕竟至今为止没有妖族会採用这种宛如见不得人似的手段来伤害他妖。 「据我目前调查,人妖两方……皆有可能。」 话音一落,眾妖哗然。 「是除妖师吗?他们怎么敢?」 「人类竟然有无视和平协议的一天?」 「简直不知天高地厚!」 身周杀意四起,立即激得我寒毛都竖了起来。 是的,这才是妖界,本质都是嗜血的狂暴因子,这种直来直往才最是让我静得下心来。 「月牙大人,请为我们主持公道!」 我安抚他们,「稍安勿躁,即便有人类参与其中,我方仍不知谁才是真正破坏协议的罪魁祸首。」 「那……您的意思是?」 我面向昨天被我伤及的妖,「还记得那个新生妖族吗?」 对方有些愣神,而后恍然大悟:「是了!他们不知道协议的事!」 新生妖族极少有千岁以上的存在,而且由于本身弱小,通常生活在阴影当中,除非主动蹦出来昭示存在,否则妖界并没有具体手段掌握新生妖族的诞生。 也正是因为他们这样的生存方式,导致妖族的内部共识无法有效传递给这些新生命。此世中最为重要的和平协议──妖族与除妖师,乃至与人类之间的互不侵犯条约──正是一例。 「昨天出现的新生妖族,似乎也不晓得『认可战』一事。」 果然,昨天在场的妖亦有同感。 认可战是新生妖族正式被登录进受管束妖籍的方式,这是使自己身分广受眾妖所知的主要途径。此做法在妖界各处皆有流传,如果沧梧连这件事都不知道的话,由此可知,可能参与这次事件的新生妖族,究竟生存在多么边缘的地带…… 「为了避免麻烦,直到天宇祭之前,我下令眾妖尽量不要出现在人类管辖地带。」我接着宣布,「在此期间,我会尽我所能调查清楚。」 离开妖界之后,我继续前往除妖师本家。 说起除妖师,便不得不让我想起班上那位麻烦製造者芷月,接近放学时间的现在,其实前往对方本家,似乎很有可能会被她逮住。 据这段时间的观察,芷月异常针对我的举动,总令我下意识认为她早已识破我的真身,并随时找机会将我剷除。明明有和平协议在先,但对方的敌意正是如此强烈,常让我感到莫名其妙且毛骨悚然。 我与她之间,该是没有任何仇恨才对。 这种不知从何生起的恶意,总是使人如坐针毡,极不舒服。 不过在路途中,我竟碰到了雪姬。她隻身一人站在昏黄色的街口,脚尖踢着碎石,颇为无聊的模样,却又尽忠职守在这候着似的。 娇小的身躯站在才刚亮起的路灯底下,脑袋低低,表情不明。然而在听到我走近的动静后,抬眼望过来时眸中迸发出的亮光,好像冬阳照进心底一样。 这一瞬间,我彷彿体会到为人父母的感觉。孩子心情飞扬跑向自己的身姿,竟是这么温暖人心吗? 突然有些忌妒身为雪姬父亲的初云长老…… 雪姬在我身前三步的地方停了下来,前额发丝凌乱,她想随意地拨到一旁,可汗水的沾附让她无法整理成顺心的造型。不易捕捉的烦躁叹息传进我耳里,不禁令我感到好笑,原来不习惯这副躯体的人并不只我一个。 「走吧。」 前一次的拜访只有我一人独自前往,雪姬并不认得前往除妖师家的路,于是由我走在前头,并偶尔留意一下开始自顾自吃起零食的雪姬有没有跟上。 除妖师本家佔地不小,意味着其地处郊区,距离我目前的居所并不算远。大约走了半小时,独树一帜的古式建筑逐渐印入眼帘。光是从接触围墙至走到建筑正门,又行了好几步路。 门口没有设置电铃,许是除妖师有自己的特殊感应方式能知晓访客到来。 只是当我正想敲上眼前这扇古朴的门板时,脑中正好浮现上一次前来被拒绝入内的画面。我犹记得当时前来应门的女人能力超群,比一眾跟随在她身后的除妖师都要厉害。纵使给人面容和善、举止优雅的第一印象,那人却也在见到我的那一瞬间,飞快地甩上门,甚至差点将我的鼻子摔扁。 那名女子或许是芷月的母亲,但奇怪的地方也在这──为何家主等级的人会前来应门,而不是侍者、僕从之类的人物? 想必,正是眼前这扇门有它厉害之处。 「月牙?」 雪姬在我身后疑惑地问,我才想到还有她可以帮忙。 「还记得我上次来被拒绝的事吗?」我比了比这道厚实严堵的门,「这上头或许有施加法术,能够侦测灵力有无藉以辨识来者。」 我和雪姬说了些更进一步的猜测,她点头表示明白,接着上前一步,蜷起小巧细白的五指,不疾不徐地在木造大门上敲了三下。 围墙周遭并没有监视器,可当我去感应府邸内部的气息流动时,很快便观察到里头人员迅速集合在一起,并由一位拥有强大灵力的人为首,直直朝这而来。我直觉领头的那人,会是上次那位女性。 我跨步移至大门出来后的视线死角,不让对方在开门的第一时间看到我。雪姬见状没什么反应,仍旧雷打不动地站在原地等里面人出来。 终于,大门内部传来了一点动静,窸窣的谈话声隐约透露了里头人的紧张,可门还是马上被人大敞了开来,彷彿无所畏惧。 「您是……」 果然,站在最前头的正是上次那位女性,仔细一看,确实觉得芷月的五官与她有五分相似。来人气质恬淡,虽然面对雪姬时表情有些僵硬、紧张,但不难看出她是一位个性温婉的人。 「我是?」面对明显尷尬拘束的对方,雪姬仍然照自己的步调来。她这单纯地歪头一问,除了让人毫无意义地被她不自觉流露的可爱爆击以外,更加重了对方的压力。 「您、您是……」果不其然,那位女性不知所措起来,可姿势却突然放低下来,稍稍接近雪姬后悄声问道:「请问您是月牙狼族的代表吗?」 闻此,不禁令我大骇,并立即现身将雪姬护在身后。 为何这人单看一眼就知道了我们的种族? 对方被突来的变故吓得后退了一步,只是当她一对上我的眼时,整张脸竟是以肉眼可见之势通红起来,接着宛如迅雷般退回建筑内,又想把门大力甩上── 「等等!」我一个箭步衝上前将门板挡下,在仅馀十公分的间隙内,我对着她的大红脸道:「这次不会再让你逃了!」 对方似乎被吓得不轻,抓着门板的手不停颤抖着,忽然就脱了力跌坐在地。 「怎么回事?」雪姬皱着眉站到我身边,面色不善。 女子身后的人们立即上前来抵御我们,可才踏出一步,马上就被坐在地上地人出声制止了。在场除了她以外,所有人都一头雾水,对方似乎也明白这件事,慢慢将情绪稳定下来。 「大、大人?」那群护卫比起警戒我们,优先担心他们的家主。女子站了起来,表情还有些僵硬,却是摆了摆手对眾人下令:「都回到自己的岗位吧,这两位客人由我来接待就行。」 「遵命。」 令我意外地,居然没有任何人对此表现一点怀疑,全部按照女子的命令,不一会儿便离开了现场。 眼前人看到到我和雪姬吃惊的表情后,害羞地苦笑出来。她拍了拍沾附在长裙上的杂草及尘土,整理好仪表后才朝我走过来。 「抱歉,方才失态了,我是除妖师月若本家的前任家主,荷月。初次……不,再次见面,您好,月牙大人。」 我和雪姬被隆重地邀请入内,明明应门的都是同一个人,可别于上次的拒于门外,显然这一次的待遇好多了。比如此刻呈上来的茶水,一入口就知晓不凡。 荷月明显还是处于拘谨的状态,小心翼翼的模样似乎还顾忌着什么,令人在意的……还有她脸颊上总是下不去的红晕。 微妙的氛围最终还是由荷月自己打破。我也观察到,那股不自在并非出自其本意的样子,因为她的问话仍然流畅,一点紧张的感觉也没有。 「月牙大人此次造访,请问所为何事?」 荷月似乎什么都不知情,语中流露出来的仅是单纯的疑惑。我想起了她刚才的自我介绍,月若本家的「前任家主」。 算了……人类之间这种复杂的事也不归我管。 「在那之前,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你。」 「是的,您请说。」荷月语气柔和,始终有礼。 我瞥了一眼雪姬,见她好像开始精神涣散了,暗自无奈叹气。「你是怎么马上就知道我们是妖,乃至能叫出我们种族的名字?」而其中最为重要的是,「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没想到当我将这个疑问说出口,最惊讶的反倒是荷月。 「您不知道吗?」她睁大双眼,有些无措地抿了抿嘴唇。 「什么意思?」 荷月顿了一下,大概是在理清解说顺序,她道:「我们月若本家传人具有一种特别的能力,曾在人世被除妖师认知过的妖物,这些知识会经由传承,让我们一看便能知晓其身分、能力。这是从先祖那里继承下来的。」 「不说其他族,我月牙狼族除了我与雪姬外,应该不曾出现在人界才对,你怎么也能辨识出来?」不过根据荷月这番话,我似乎也能理解为,在除妖师出现的这三百年间,他们好像诞生了一些我所不知道的特异能力。 和善的家主听了我的话之后,脸上闪过一丝怪异神色,且明显流露出失望的情绪。我对荷月这番反应不甚明白,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您……还记得若叶吗?」 1-4 若叶(一) 那是在世间经歷过长久的生灵涂炭之后,终于得以减轻一些负担时发生的事。然而,所谓的减轻负担,指的或许只有妖族。 在除妖师出现之前,人类对于「妖物」的存在惧怕到了极点,他们毫无任何反抗能力,几乎只能被妖怪玩弄于股掌之间。不过一般妖族通常只把人界当成一处游玩场所而已,并不会多加理会眾生,但无智妖就不是如此了。残暴、嗜血且无思想和理智的牠们,是人类最大的天敌,是长存于人间的噩梦。 妖族数百年来被「我」虐杀得奄奄一息,根本无暇再前往人世游玩,自从我恢復意识而停止暴行以后,眾妖都留在了妖界休生养息。 也因此,无智妖少了牠们天生的剋星,开始在人间肆意横行。 继妖界以后,人间的炼狱随之而来。 当时,只有身在人世的我目睹了这般惨状。断垣残壁、血染大地、尚未被啃食殆尽的生物残肢……多少无辜可怜的生命,间接地因为我的任性而牺牲。 我留在人世想保护胆小懦弱的人类,可他们并不信任我,更是在见识过我的力量后,有如天塌一般地恐惧我。 渐渐地,这片大地上,我能遇见的生物,除了无智妖以外,再无生灵。 与若叶的相遇是一场意外,但我更想形容它为命运的安排。 我是在一座被无智妖袭击过后的村庄里找到她的,或者说,是她找上了我。 一踏进这座废墟,就见到不少弱小的无智妖在此拣食残羹剩饭,见惯这般景象的我早已麻木,无须费力,抬手一挥就能将牠们消灭殆尽。只是,有股恶气盘踞在我心头已久,令我那一日的情绪不太对劲,採用了虐待的方式一一行刑那些无智妖,也在那座残破的村庄停留了好一会儿。 正当我庆幸这一幕没有被族人看到,否则可能会被带回去确认是否恢復正常时,一道微小到几乎要融化在空气中的声音,没有任何预兆地从我身后传来。 「你是谁?」 我被这声音吓了好一大跳,毫无形象地原地起飞。直到我定眼一看,才发现那还站在原地、弱不禁风的女孩。面黄肌瘦,模样极为虚弱,她的双手缩在胸前,似乎随时都会倒下。 「怎么回事?」我低咕,疑惑着为何刚才会没有察觉到这女孩的存在。奇怪的是,她身上并没有任何被攻击过的伤痕,明明身在如此险恶的环境当中,却似乎没有被周遭的无智妖发现。 「你在杀牠们?」女孩又说,「你……也是妖怪?你为何要杀牠们?你是来帮助我们的?」说完这一长串,彷彿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女孩膝盖一软,直接跪倒在地。 看她这副模样,应该已经撑不下去了。 不管之前是什么原因让无智妖没有发现她或是攻击她,可要是我不理会,就这么离开的话,恐怕这人就会这么死去…… 我走上前将女孩拎起,正想随意找一间还算完好的屋子把她放进去时,她纤弱到徒剩骨头的手臂竟猛然抓住了我的衣领,既虚弱又缓慢,但语气迫切地说:「你、你还未……」 「我得先安顿好你,你家位在何处?」 不想她的力道突然加剧,我的领口被她捏紧了。 「此处已无人,我也……没有家了。」 一滴泪自她眼角滑落,脏污的面庞被剔透的痛楚洗出一条路,最后延伸到我的衣服上,晕染开来。 女孩的双眸因盛满不甘而显得澄澈,她说:「既然……你有办法对付他们,我祈求您能收留我……」 我不禁愣住,停下了脚步,「收留你?你想做什么?」 「不管您是出自何意图……现身拯救这悲惨的人世,我希望您能教导我……对抗妖怪的方法……不是为了復仇,我只是……想为这人世付出一点心力。」 我祈求你。 她的泪水彷彿会说话一样,涌出来越多,我便感觉自己好似要溺死其中。 会造成这般惨状全是我的罪孽,我理应向这人世……赎罪才对。 「我知道了,我答应你。」 那张小脸,随时都会闔上眼的、佈满尘土的脸蛋,听完我的保证后,露出了我永远都忘不掉的笑容。那是已然抓住希望而心满意足的微笑,对于那时候摇摆不定、不知该做什么才是正确的我来说,即是救赎。 她是若叶,把我从一滩泥沼中拉出、并紧紧拥抱我的人类。 看着已成「凹」字的山头,我不免哑然,说不出话。 眼前的少女回过头,炫耀性地朝我挑眉,轻盈的动作之间,不经意显露出她仍嫌纤细的身板。实在很难想像,当初那个奄奄一息的女孩,竟然能成长得如此迅速。 看见她瞬间破坏一个山头的力量,与她初次见面时產生的疑惑终于得以解开。 若叶对于灵力的亲和力并不小于我们妖族,虽然放在人类当中,也不是多么少见的情况。可若叶也实属奇才了,加上有我这样的知情者帮助、引导她,如今她的实力已至不受无智妖威胁的程度,甚至还能保护他人。 掐指一算,这时日都尚未过去半年,她竟已进步如斯。看这成果,我能断定若叶若是继续这么修练下去,必能为这人世带来极大的变化。 「怎么回事?你怎么看起来这么开心?」 听到这话,还不待我反应,眼前突然一黑。不想是若叶靠了上来,还快速地伸手在我颊边一戳,正好戳进我处于人类形体时不知为何生出的酒窝。 她这么一捣弄,我才意识到自己现在居然扬着嘴角,一副毫无防备的傻笑样子,无怪会让若叶这般幼稚的恶作剧得逞。 「是不是见到得意徒弟成长快速,心里非常高兴?」 「胡说什么……」我撇开了头。 没想到心里话被猜中的感觉如此奇怪,或说是……难受?心脏会剧烈地跳动,后颈也像被人捏住要害一样冷汗直流,鸡皮疙瘩更是冒了出来,和「紧张」……似乎是同一种感受。但是为什么我会感到紧张?不过,这和紧张……好像又有那么一点不同。 脸颊,乃至于脖子,都热得有些出汗了。 人类的身体,是动不动就会有这些生理反应的吗? 「那么,有什么给我的奖励吗?」少女习惯性地挑眉,显示她的心情十分雀跃。 听到这句问话的我,却为此感到新鲜。 「你这是在和我提要求?」毕竟很少有人会用如此随意的态度和我说话。 「半月未见,我便有如此成长,你身为人师难道不应该给徒弟一点称讚,或奖赏吗?」 看来人界的修炼有所谓的师徒制,与妖界各自修炼的惯习有所差别……如此一来,我确实该入境随俗,给这孩子奖赏? 可当我看到若叶越渐掩饰不住而高扬的嘴角,才明白自己大概又一次踩进她设的陷阱里了。 本来是想像之前一样,将她的恶作剧敷衍过去,可倏地思及我未来的打算,以及想起了眼前少女以前那副孱弱的模样,心就突然软了下去。 「行吧,你提个要求。」 若叶一听,十分难得地露出惊讶的表情,自从她成长飞速以来,我已许久未见她这样单纯的反应了,久违地让我觉得颇为爱怜。 当然,这女孩早已不如原先那般纯粹,经过一番认真思考后,她道:「我想去妖界看看!」 「不行。」我伸指抵住她为了反抗而懟上来的额头,「早和你说过了,人类的身体承受不了那里的压力。」 「我的修为不都进步了吗?还是承受不住嘛?」 「对,尤其你体质对自然的亲和力非常高,要是到了妖界,会因为不自觉吸收太多灵力而撑爆的。」 看她因为不满而微微鼓起的脸颊,让我不禁起了点小心思,想报復她刚刚的行为。然而也仅只是想想而已,否则我预感这人以后大概会越发得寸进尺。 若叶仍旧气呼呼地表达自己的不满,我只好依顺着她苦笑。 直到与女孩相识,我才知道身边有个开朗的人陪伴,竟能如此影响心境。过往的那些阴霾,自从开始照顾若叶后,已经许久未笼罩在我心头了,取而代之的都是眼前这个孩子。怎样才能养好她、人类吃什么才健康……这些琐事,成了我前段时间最为注重的事。 好在若叶本就是个不让人费心的孩子。 「月牙。」这时候,总是眉眼弯弯的若叶突然静了下来,喊了我一声后便不再动作。 我顿了一下,直觉怪异,不禁靠近她一步,「怎么了?」 「我决定好要求了。」 女孩的五官不再飞扬,神情变得落寞,彷彿无所依靠一般徒留唇边勉强的浅笑。见到她这副模样,好似有把利刃插进我的心脏,极为难受。这种感受如此陌生,也彷彿将我和她之间的距离给拉远了。 我实在不解,又上前一步,但是她伸手抓住我的衣服,让我想继续前进的脚步停了下来。 「是什么?」我无措地问。 「我希望你能一直陪在我身边──」 直到我死去为止。倾诉的眼泪宛若流星从她脸庞滑落,转瞬即逝。 1-4 若叶(二) 「月牙没有答应。」雪姬冷眼说道:「你当时没过多久就回妖界了。」 基于被雪姬斥责,以及感知到对面的荷月情绪亦是不高,我安静地坐在一旁不回话。 那时候,我的确没有应下若叶的要求。 「或许正是因为这件事,使得祖先留下了深厚的执念,附在我们这些后辈身上。」荷月苦笑着说。 「这是什么意思?」 「月牙大人……应该对我刚才与您相见时展现的态度感到怀疑吧?」荷月边说,边不自在地拨了拨落在肩前的发,「这就是我们月若本家传人受到先祖影响的证明。不过,这种说法是一代接着一代流传下来的,据说还是若叶大人亲口告知当时的两位传人。直到今日与您会面,才确实印证了这个说法。」 荷月说着话,和我对上了眼。我视线往下一瞥,确实看见了她的手正略微颤抖,紧张、惧怕的情绪又一次流洩出来。 儘管从未见识过后人传承祖先强烈执念之事,可眼前的月若家族,好像就是如此超乎常理的存在。一想起那不断带给我惊喜的女孩,这一切……又好像都说得通了。 然而,当话题开始往别处进行下去时,我又不禁想,若叶总能让我大吃一惊的作为,照惯例而言或许不仅止于此才对。 「那么,回归正题。」我看时间已近六点,有参与社团活动的芷月,这时候应该快回到家了。「你刚才自称自己是月若的前任家主,代表现在掌管族内事务的人是芷月,没错吧?」 「确实如此……」荷月果然并不知情,可身为芷月的母亲,她似乎猜到了什么,「……难不成,有关和平协议?」 我点头,又问:「我目前为了此事,进入天宇高中调查,恰好与芷月同班。虽然知晓她好像不甚喜妖,却也能感觉出她是责任感极重的人,应不至于做出破坏协议的行为。」 荷月的脸色十分沉重,但她突然加剧的心跳让我有了突破口。 「那么,你知道除妖师内部……有谁是干得出这事的激进分子吗?」 「……确实有一人。」荷月面色变得铁青,蕴含在那之下的情绪竟还多了愤怒,让我有些讶异。 但在这时,门外传来了人声。 「妈,我回来了。」 我们三人因此停顿,看着荷月的表情,我一不小心笑了出来。来人脚步声渐近,雪姬注意到我开始展露在面上的幸灾乐祸,狠狠瞪了我一眼。 芷月身影出现在门边的那一剎那,搔痒如蚂蚁爬满全身一样的危机感袭来,下一秒,蕴含强大压力的白刀砍在我急速抽出的黑剑之上。硬碰硬的结果,芷月立刻被弹了开来。 「芷月!」荷月的动作也很迅速,芷月架势还未重整,她便已经衝上前拦住突然暴走的女儿。 白刃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芷月怒气冲冲地对我怒喊:「你这妖怪怎么会在这里?妈,你别拦我!」 「芷月,你冷静一点!」荷月皱着眉头,模样十分无奈,前任家主毕竟不是省油的灯,力气看来比芷月大上许多,狠狠把她压在原地。 「可是这傢伙是来歷不明的妖怪──」 「我都还没问你呢!干部里的那孩子是不是破坏和平协议了?」荷月立时大声喝斥,不仅芷月被吓得不敢再动,连一旁看好戏的我也因为这阵怒斥愣了住。果然,温和的人生起气来很可怕。 「怎么不回答我?」荷月的声音已降至冰点。 「他……我也还在调查,你知道他根本不太听从命令……」 「这不是问题所在,你已是家主,却无法管理部下,任他破坏和平协议,是严重失职。」荷月扶额,十分苦恼的样子,看向我的目光全被抱歉、懊恼的情绪佔满。 这下子我也看出来了,这代接手的除妖师,似乎在心态上有很大的问题。 「芷月。」我出声唤住那一脸不甘的人,她望过来的目光依旧愤恨,对此我并不理会,只继续道:「除妖师之名由何而来,你不知道吗?」 「名为除妖,实则护人。」芷月面色不善地说:「记于祖训开篇。」 「没错,除妖师的职责在于保护人类,而不是挑起双方争端,你们的祖先最初学习术法的用意正在于此。」说着这话的同时,我又想起百年前那闪耀着双眼向我倾诉理想的人,眼眶不禁有些温热,「『除』字,表示将人类与妖族隔开,而非主动侵犯。」 突然涌上的情感让我的视野变得模糊,看得不太清楚了。奇妙的是,眼前两个若叶的后人,此刻倒映在我眼里的模样,竟和她有些相像…… 我眨了眨眼,重新看向此刻脸色复杂的女孩。这样迷茫纠结的表情,也曾经出现在若叶的脸上。成为了所谓的「除妖师」,在见识过妖物是如何残忍地剥夺眾生生命,以及经歷了各种死劫之后,若叶也產生过疑惑…… 眼前的少女,是否也同她的祖先那般,为了某种大义,而不得不做出选择,我还不得而知。但她身上一点一滴流露出来的情绪,与当时迷惘的若叶实在太相像了。 「你又是谁?」芷月手抚在胸前,眉头紧皱,「你应该不单单只是来体验上学的奇怪妖怪吧?」。 「不得无礼,芷月。」荷月叹气,「月牙大人是眾妖之首,代表妖界来谈判协议被毁的事。」 「代表妖界?妈,他到底是什么妖怪?为什么从他身上……我只能感受到像死水一样的黑暗?」 这是什么形容? 我忍下心中吐槽,饮下不知何时又蓄满的茶。雪姬早已在一旁打起盹来,也难怪我们刚才会忽略了她,我心下叹息,把她摇醒。 荷月正要解释我的种族来歷,我一个心血来潮,便抬手先打断了她。 「这是我这百年以来再次接触你们除妖师,或许由我来详细说明会比较清晰。」毕竟我当年没有对若叶说出口的事可不算少,「不过我也挺好奇你们是怎么代代传述我们一族的……抱歉,荷月,还是由你先起头吧。」 靦腆的家主被我这么一说,明显又紧张了起来,坐姿顿时端正得像是正在参加什么重大会议似的,使得目击母亲这般变化的芷月瞪大了双眼、哑口无言。 「首、首先,月牙大人以及身后这位雪姬大人所属的月牙狼族,是除了先祖若叶那代以外,再无除妖师见过的妖族。月牙狼族之事,我也是从上一代家主湖月大人那听来的。」 「啊?为什么?凭什么?他们是多么不得了的妖怪吗?」 ……童言无忌,无偽为平淡天真,所以我还是不计较吧。 虽然芷月这话说得实在欠打,但我也因为她无意间流露的痞气无奈地笑了出来。原来芷月私底下是这样性格的人?和学校里那样优等生的形象实在差太多了。 我见到荷月眉毛似乎跳了一下。她浅浅地叹了口气,道:「我们修习的除妖术,正是由月牙大人教授给先祖若叶。」 芷月瞬间噎了住。 见她这副模样,我瞬间大笑起来。 还真从没想过自己会幼稚到这种地步。过往若是与他妖有所争执,大多用力量交手了结,不想身在人界,居然还有这种大快妖心报復方式。 身后雪姬无奈的叹气,以及芷月的白眼我就先笑着收下了,我摆了个道歉手势,让荷月继续说下去。 「不……其实祖先差不多就说了这些。」荷月苦笑,「我们对妖族的认识还不够多呢……具体的妖怪规模、种类族群、行为模式等,所知甚少。可反过来,人类的一切,好似都被妖物把控着,身为保护人民的除妖师,妖怪何时会对人类產生恶意,是我们一生都无法脱离的恐惧……」失落好似漩涡,逐渐笼罩荷月。 站在人类、站在除妖师的角度,这份担忧很好理解。 再看芷月的表情,是比荷月还要更加低落、愤恨的模样。 想必除妖师百年来都活在这样的矛盾心境里:为了保护人类并远离他们一点都不了解的妖,究竟是杀?还是不杀?在他们没有办法管辖到的范围内,也无法确保是否所有人都能摆脱妖怪威胁的危机…… 所以才说,人类……真是复杂。 考量到这些辛苦人的心情,我身为眾妖之首,也不好再袖手旁观了。 「你放心。」 荷月望过来的目光看来颇为无助,我继续道:「我能保证,九成以上的妖族并不会主动伤害人类,而他们的行为也都在我的掌管底下。」 「是这样吗……」 「没错,对于人类好像随时都会被侵害的担忧,你儘管放下。」 然而芷月毫不留情质疑道:「既然如此,你何必来谈和平协议呢?」 「什么?」 她面露嘲讽地看着我,「看来你的消息还落后我一步。」 「你这是什么意思?」何谓落后一步?这中间还有什么关联? 「芷月,你对这次事件还知道什么吗?」听女儿这般卖关子的话语,荷月再顾不了刚才的恐惧忧心。 可芷月并不打算轻易地向我透露,她轻巧起身走到门边,带起来的风十分无情,「我修练的时间到了,恕不奉陪,月牙。」 「芷月!」荷月又皱起了眉头,也快速站了起来,想去拦住她。 不过芷月这一次不再服从母亲的制止,扶在门框上的手突然握紧,转头看向我:「我会尽我应保护人类的职责,而你,最好也向我展现出你的这一面。」 眼前人停顿了下,貌似不屑地轻哼:「妖界领袖?那你也应该管管那剩下不到一成的妖怪才对。」接着她身子一跃,再也不见踪影。 徒留的话音即便消散在空气里,那股嘲讽仍旧挥之不去。 有什么是我还未掌握到的吗? 从我指缝间流走的、不到一成的事物……是吗? 我还真是丢人……遭毁的和平协议、我无法管辖的范围、除妖师中的激进分子,只要将问题之处连结起来,事件的真相便呼之欲出。而我在来到人界的这段时间内,却仅是被动地接收这些讯息而已。失职,以及愧对族人对我的期望,实在让我羞恼不已。 雪姬看起来十分担心我的心理状况,她似乎也已经想通了,支吾地道:「要不……直接把那人抓过来问?」 「还不行,这样会打草惊蛇,他还不知道我们已经知晓他身分了。」 「月牙大人,您指的是什么?」荷月亦是想助我一臂之力。 「确实还有约一成的妖怪不在我的控制范围内。」看着积极靠上来的荷月,我险些用上百年前制止若叶的方式──按上她的头再推回去──对待这位兢兢业业的家主。 「这些妖怪在妖界被我们称作新生妖族,通常是妖族间的混血,或是这些年新诞生于天地混沌之间的种类。因为难以一一确认行跡,所以他们多半不在妖族管辖之下。」 荷月这番听下来,即便困惑却也理解了新生妖族对这件事,乃至于对除妖师与人类的影响。 「他们是除妖师从未理解过的存在……」 「没错。即便他们生于妖界边缘、不被认知,又十分弱势,这城市……不,许多特别都市里,或多或少都有不明白这世间规则的新生妖族。」 他们是千万不能放置不管的存在。这次事件不过是个开头,提醒我们,再继续不管不顾下去,新生妖族将有可能打破世间既定的秩序。 1-5 新生妖族(一) 夏日清晨的阳光依旧有些晒人,梳洗的时候看着窗外蓝天,我诚心期盼秋天快点到来,至少能让这人类的身躯变得好受一点。 由于是大多数人还赖在床榻间的时间,家里静悄悄的,被这安静的环境感染,我不禁放轻了下楼的脚步声。袜子摩擦着室内拖,室内拖再一点一点碰触着大理石阶梯,在我还在做着这个宛如小偷一样的动作来到最后一两阶时,大门无预警被打了开来,而我还像作贼心虚似的被吓了一跳。 进来的人是柚梨,还带了点早晨阳光的热气与薄薄汗水。 「难得见你这么早起。」她的脖子上掛了条质地看起来十分不错的毛巾,说话的同时边关上门边擦拭颈间的汗水。 「是关于任务的事,我想早点出门或许能看到点好东西。」 「原来如此,把握良机是吗?」柚梨一听,很快便明白我话中的意思。 「那么,你是出去晨练?」 「是的,是我进教会受训之后养成的习惯。」她洗完手后,随意将毛巾往餐桌的椅背上一放,接着走到冰箱前打开门,弯身看着里头:「早餐想吃什么?」 我一个惊愕,「你现在要做吗?」 柚梨也愣了下,之后才回神拨了拨瀏海,「反正也习惯了……」 之后是一阵寧静。她快速转过头来狠瞪着我,「再不说,等会儿你肚子饿到发出声音让你暴露行踪,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吃早餐。」 不,倒是不至于发生这种事…… 我乖巧地拉开餐桌座椅坐了下来,「那就培根煎蛋吧,拜託你了。」 柚梨没有回应我,只是快速处理起手中食材,不一会儿,低声嗡嗡的抽油烟机底下便飘来了好吃的味道。想起在厨房忙活的人刚才所说的话,我忍不住伸出手按住肚子,就怕等会儿真的不争气地发出声音来。毕竟这世界似乎就是有某种奇妙的定律,越怕什么就越可能来什么。 好在妖怪主要以自然灵气为食,在充足灵气之下就能补充能量。雪姬的情况纯属她个人爱吃罢了。 最后端到我面前的早餐除了四块培根、欧式奶油炒蛋以外,柚梨还非常融入道地地多做了个酱油淋荷包蛋给我,她自己则是烤了几片吐司抹着奶油吃。 「你的任务目前进行如何?」早餐间的间聊,柚梨一句话让我昨天对拖延任务產生的罪恶感又一次冒出。 「目前的猜想是除妖师中的某一位干部与新生妖族勾结,做出毁坏协议的行为。接下来除了去证实这个猜想和探听情报以外,也必须提防对方可能还会继续下手行兇。」 「勾结啊……」柚梨皱眉,「果然很不一样。」 「什么意思?」 如骑士般的少女苦笑了下,稍稍倾头,本来勾在肩上的发丝滑落,让我的视线不由自主追了过去。 「即便是不同种族,在你们这儿,还是有沟通的可能性呢……我刚才是在想这个。」 所以,柚梨刚才是想到了她们世界里的恶魔种族吗? 「你们那边,恶魔是为何入侵?」 她摇了摇头,「目前普遍认为是资源争夺,因为恶魔居住的大地极为荒芜且环境恶劣。教会……是这么告诉人民的。」 看来其中存在许多疑点,柚梨也有自知之明。 「不想找出真正原因吗?或是和谈?」 「恶魔不会给我们这种时间的。」她又是一个苦笑,「况且在如此十万火急的境况下,开战是最有效率的做法了。」 效率,多么无情的字眼,无数生命就为了因为有效率地做这种看不见尽头的事而这么埋葬……即使不是属于我的世界、即便生死并不那么为妖物所重,我仍旧打从心底觉得不适。 「就算能沟通,最终结果究竟如何,或许也不是件那么简单的事。」我无奈耸肩,虽然这么一说,更显得这个世界毫无出路了。 「或许也是,你们的世界倒是因此打破了原先的和平。」 「和平吗?」听了这话我才突然想通,这份和平会不会只是我自我满足之下遮蔽了双眼的假象?如同平稳的水平面,底下却是足以致人于死的激流。 用妖怪的想法綑绑人类,于这被人类占满的世界来说,可能已经不是一件可行的作法了。人类太过脆弱、太过短暂,是会无所不用其极保护自己的物种,同样地,也厉害得超越了世间的想像与限制。 如此变化,不问世事已久的她……会不会因此被惊动呢? 行动前,我变换了打扮,多亏了柚梨的提醒,我才察觉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别用真面目示人比较好。虽说我下意识将头发染成淡金色之后,狠狠把她给吓住了。看柚梨动摇的瞳孔,即便再迟钝的人都能意识到,希祈和她之间,或许曾发生过令两人难受不已的事。 脚下的树木与房舍飞速朝我的身后流逝。要找出新生妖族在天宇市的藏匿点对我来说并不难。如同我们对于新生妖族没有任何了解一样,对方对于我们这些早已被他们视作敌人的存在,也无法掌握许多资讯,因此诞生在世上不过千年、力量尚为弱小的族群,想必会聚在一块儿保护彼此。 城郊的废弃工厂正巧聚集了大量灵力,毫无防备到即便是芷月这样一个刚继位的年轻族长,也能轻易地察觉到。 接近工厂的路上我花了些时间观察四周,摸索完预备撤走路线后,我藏进工厂附近的树上。 按照内部灵力活动来分析的话,看守的大约十个,其他大多都还在睡觉,也有少许几个聚在一个房间内不知道在做什么。 基于昨日在除妖师本家有过的谈话内容,以及这段时间下来我观察到的芷月性子,将这两样结合起来分析,今日能看到印证我想法的画面,机率应该颇高。 然而,唯一的变数就在那位我尚未接触过的、目前按照我认知中该是曾与新生妖族碰过面的毁约除妖师身上。 鉴于第一次有人破坏协议,究竟该如何惩罚肇事者,我还真是一点头绪也没有。从前,光是「妖怪」这个名号就有足够的震慑效果,人们学习除妖术,多只是为了能自保以对抗无智妖。但在现今社会中,因为妖怪大部分都待在妖界的缘故,人们对于妖怪已无太多认知,甚至有些人开始怀疑起所谓「妖怪」的存在,不过是特别都市的管理者们捏造出来的梦话。 如此世道、如此变化,究竟要怎么做、怎么改变……才能让世界秩序找到新的平衡点? 还不待我想完,一辆黑色豪车出现,缓慢朝这个方向驶来。车子并没有靠近废弃工厂,而是在距离厂外正门约五十步路的地方停了下来。后座下来一个年约十七的少年,然而没有其他人跟着下车,我感应了下,除了那名少年,司机与副驾驶座上的人都没有灵力。 那名少年的能力也不容小覷,虽较之芷月要弱,不过在芷月这个年龄,能有那般实力也实属非凡,或许除妖师族长都是这样。从昨日的谈话听来,眼前的少年骨子里似乎十分疯狂……也是,能与妖族联手、意图杀妖的除妖师,百年来也就这一个而已。 我随着他的脚步移动,靠近工厂后找了扇窗子翻进去,躲藏在楼顶推积杂物的走道上。 工厂内部是十分开阔的空间,基本上一楼以铁架、纸箱等分作成几块空间,明显是生活区域的部分在距离门口较远的地方,还有好些妖倒在那睡觉。 原先待在某个房间里的妖怪这时候几乎都走出来了,他们在我位处的走道的下一楼层,鏗鏗地踩着铁梯下去迎接那名少年。我再一次探查,发现那房间里还有一妖未走出来。 不久后,少年被出去迎接的妖群簇拥着来到我脚下的房间里,由于这里动静的关係,有不少视线投过来,我只好先躲在杂物后面,透过纸箱间的缝隙观察这位除妖师。 第一眼看来便觉他是一位非常傲气的人,眼神不仅透露着不把眼前这些妖放在眼里的轻浮,下巴还略微抬高,虽不到以鼻孔看人的程度,但没礼貌的模样尽显。 可能我只着重在他让我看不惯的地方描述,导致乍听之下这个人被我形容得颇为欠揍,但实际并非如此。这名少年长得颇为英气,个性或许挺为直率,眉目有些锐利……嗯,几年后可能会长得更接近我形容的那样。 总之,当我看到与新生妖族联手的是这么一位除妖师时,我松了口气。 隔一层铁块偷听并不算难。底下一人几妖没寒暄几句就直接进入正题,那名少年似乎调整了下坐姿,传来沙发皮革摩擦的声音,然后道:「我昨天听我们的家主说,你们妖怪那边开始有人在管这件事了。」 「嗯,大概吧。」 闻此,我不禁讶异:新生妖族这应该是族长角色的妖,口吻听来竟然不太在乎? 少年也听出来了,冷哼了声后继续说:「反正我只是想找能练手的,其他我也不管。」 「哦?」那族长似乎来了点兴致,「没想到都有人来算帐了,你也不怕你们除妖师那边的惩处……或是其他妖族的寻仇吗?」 「这也没什么。」那少年在这里停顿了下,才说:「也不过就命一条。我只想追求施展极致力量之后的快感,其馀的……」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从语气听来大概不是陷入沮丧的情绪之中,只是很平淡地在描述他自己的内心想法。 「那件事确定能成功吧?」那族长又问。 「我和她又不同校。光是她的计画能间接帮上你们就够了吧?」 「你能确定你们族长那办法真的能行得通?」 「当然!」少年哈哈大笑起来,「也多亏我们那先祖是天才,她的术只要施术者条件样样到位,就没有失手的时候。」 「好吧,我姑且相信你。」 两人的对话在此停了下来,仅馀细微的啜茶声。 可这一剎那,危机感蒞临,虫叮般的感觉让我有些不安。 这是怎么回事? 1-5 新生妖族(二) 我打量周遭,明明没有妖怪注意到我这里,可我却產生了不好的预感。 「说起来,这座城市自从一年前开始,除了你们族以外,妖怪数量似乎减少了很多啊,尤其这几天,根本没再遇到妖怪了。」少年笑了一声,「这样岂不是只能让我找你们族里的妖练手了吗?」打无智妖可没什么成就感,他还咕噥着。 「别开玩笑了。」那族长显然对他最后那句话感到不耐烦,「不过也确实如此,妖怪数量减少,或许和那位妖界管理者的到来有很大关係。」 少年一听,马上笑了,「妖怪管理者?来头居然这么大?要是不会会他,不是挺吃亏的吗?」 「你不怕死的话倒是能试试。」 「那么……」少年突然兴奋了起来,也是这时,刚才就开始环绕不散的危机感突然倍数膨胀,我的心脏急速跳动。 「毁了你的藏身所,我先和你道个歉!」少年这般大喊,还不待我思考这句话的意思,便感觉脚下灵力躁动,接着一声巨响,我的落脚之处应声崩裂。 「哈哈哈哈,你们这里也太好入侵了吧?有一隻老鼠藏在上面欸!」伴随少年张狂的笑声,我听到那族长嘖了声,大声下令全族撤出躲避。 我马上打乱身旁堆积的杂物,藉以掩饰我的身体与动向,不料这除妖师疯狂的攻击紧接而上,一点都不管他身后的盟友究竟安全撤退了没有。 从那房间的天花板到我正上方的铁皮屋顶,直接被这人打穿一个大洞。我迅速从洞口窜出,庆幸着自己的身影应该还未被新生妖族发现时,那人已经跟着跳了出来。 见此,我竟是不自禁和那新生妖族的族长一样嘖了一声,反手一挥。经由我的操纵,空气成了向他迎击而去的盾,毫不留情将那人拍落在地,一瞬间尘土飞扬,遮蔽了所有人的视线。 新生妖族此刻已尽数散去,仅剩我俩还留在这片废墟当中。 这个除妖师一点犹豫也没有,随手就把别人的基地给炸了,我要是他的合作对象,肯定会先把他按地上揍一顿才是。不过照目前人去楼空的情况看来,大概代表我未完成的工作,并不会因此变数而变得轻松…… 我是不是应该学一下人类的手段,试着从中挑拨离间? 就在这时,我面前又是一阵骚动,灼热的灵力朝我直扑而来。我皱着眉头,偏过身子闪过,紧接着施以同一招式往漫天尘土的另一端回击。 我很清楚自己已经掩去了气息,是连族中高手都无法察觉的程度……何以对面这除妖师还能知晓我的位置,并准确向我攻击? 难不成又是我所不知道的、除妖师新发展出来的特异能力? 芷月与荷月能藉祖先经验,立刻辨识妖怪,而眼前少年──除妖师中的干部──有着能破除一切屏蔽的能力吗? 烟雾散去,我瞧见逐渐显现出身影的少年头发与衣服皆有些焦黑,或许是没有避过我刚才的反击,连动作都慢了下来,可见伤得不轻。 但是他不甚在意身上的情况,执意站起身,周身灵力开始流动,被他直接合拢在手心,毫无章法地准备直射向我。除妖术被人这样粗暴使用,我还是头一次见到。没有融进自身的灵力太容易被人剥夺,尤其面前是一位他从没接触过、不清楚底细的对手,竟还做出如此大胆的尝试,实在让我困惑。 纵使已过百年岁月,这项基础的施术要点我曾郑重地与若叶交代。那么,为何如今眼前的年轻男孩敢做这样的尝试?瞧,灵力太容易被我拨散开来了,根本无法为他所用,仅仅只是晃动手指干扰,便能止住他的攻势。 如此看来,这年轻干部的优势只在于最初的出其不意,一暴露到明面上,固执又不变通的思考回路便成了他的硬伤。 也许是时候提点一下了。 我发动月牙之力,在意识里塑造出一个像透明盒子的构造,接着将它呈现在现实中,如同关老鼠一样,盒子从上落下罩住这位除妖师。 当他放弃手上的无用功,终于意识到眼下情况后,激动地衝过来,似乎想直接徒手攻击我,可马上被这层看不见的盒子挡住去路。 少年愤恨地顶着隔板,怒视我并大吼道:「妖怪!你别高兴得太早,看我把它给……」 可他说到这里便煞住了,惊愕地看向自己的手。 不过愣了一瞬,他便再次皱眉使力,然似乎又是一次徒劳。 「你做了什么!这是什么?」他狠狠揍上我们之间的阻隔物。 「你该庆幸我没有把里面的空气抽走才是。」 「什么?」他的手指夸张地扭曲着,连关节都发出了可怕的声响,仍旧无法从掌中探求到一丝一毫力量。 「难道你把灵力抽光了?」他明白得还挺快,双手握拳撞上这堵墙。即便气势满载,却连口气也无法碰到我的鼻尖。 「好好想想,如何不靠灵力从这里脱困。」我抬手敲了敲这块板子,「否则你迟早也会因为缺氧而死。」 「你!」 「放心,起码我没有隔绝你的手机讯号。」我比了个手势在耳朵旁晃了晃,「你有两个手下在外头对吧?打电话找他们求助也是个办法。」 我转了个身,最后丢下一句忠告:「灵力并非万能,自然的力量从来不是为了满足个体的一己之私。」 「你给我站住!」 听这凶狠的语气,这名少年果然没有把我的话听进去,仍旧一股脑地衝撞他根本未曾理解过的墙。 「你就是那个妖怪的管理者……叫月牙是吧?」他的表情转为诡异的邪笑,情绪更加兴奋。我的称呼他或许是从芷月那里听来的吧……儘管有些排斥被敌方呼喊名姓,可对方是尚无威胁的敌人,也算大幸。 「我叫火神乐,你可给我记住了!」 我不禁挑眉。 「等我从这出去以后,绝对会不会让你好过──」 即便我已瞬移出工厂范围,火神乐最后那句话宛如咒语一样,依然盘绕在我心头无法散去。 一大清早郊外发生这么大的动静,想必人类方维护治安的人士也该是快要赶到了。 设给火神乐的局,只有一种逃脱办法,便是徒手挖掘出一个通往外面的洞。 按照对方这般执着火爆的个性,我猜他肯定不想被人发现如此难堪的一幕。若是现在还无法从中脱困,除了印证他不过是个傲慢的灵力糟蹋者以外,还能狠狠洗一把他的脸。这一大早就费力的结果,倒也不亏。 结合火神乐与新生妖族族长……那个人的谈话内容,大约可以猜到,双方是因为目的相近才合作,火神乐或许还充当了提供除妖师内部资讯的角色,至于新生妖族一方提供了什么好处还不得而知。 刚才的谈话中,还另外提到了芷月,也是一处关键。 她想做什么? 听来似乎是计画了什么对于眾妖而言极为不利的大事。 不……首先先整理一下对面的立场:芷月不知为何十分厌恶妖怪的样子;火神乐则是追求施展力量所產生的快感,为了满足这项慾望,「与妖怪廝杀」对他来说正是实现欲望的最佳方法──虽然我认为偷袭并不是什么正派手段。 而参与这次事件的新生妖族,从最一开始碰面的沧梧,到工厂里的眾妖及其首领,目标似乎是所有妖族。溯及他们憎恨的源头,本应是衝着我这个灭族兇手来才是,可千年前该是处于妖界弱势的他们,或许不会仔细分析自己的敌人究竟是谁,而是累积了长久的怨气,偶然地藉这次机会,将所有憎恨爆发出来。 不管怎么说,妖族都会是这次事件的受害者。我能做的,只有尽快查明芷月想要做的事。我不明白芷月究竟为何会有此规划、为何也是在这个时间点一起爆发?除妖师当中……又到底有多少人还值得信赖? 「总之你先别轻举妄动吧。」柚梨看着电视新闻给了我建议,而画面上的报导正是我十分眼熟的郊外工厂疑似爆炸事件。 时间来到七点多,露恩与雪姬也已经起床,我们四人此刻围了一圈坐在饭桌前。 柚梨不知道从哪学来的,桌上准备给其他两人的早餐是萝卜糕与蛋饼,不过合理推断的话,这应该是从外头买回来的。 露恩好奇地用着她还不太擅长使用的筷子,艰难地夹起自己盘内的萝卜糕,看起来真的非常惹人怜爱。 只要不谈及她们所属的世界,露恩从来都是这么纯真无邪的模样。 而雪姬……不出我意料,视线才刚触及她那边,盘里早已空无一物,徒剩嘴边泛着的油光。 「雪姬小姐,您的嘴角。」柚梨果然抽了张卫生纸,不过并不是递给她,而是直接上手,替她把嘴巴周围擦乾净。 和谐又温柔的一幅情景,我却是心下颇觉不自在,面上表情也不知该作何反应。即便已经见识过三次这样和睦友爱的相处了,我仍旧感到怪异,可怕的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不是负面的想法,可就是……就是会有一种触动?是触动吗?总之就是一种感觉……属于情感的范畴之中,却似乎尚未有词汇能够表达。 ……算了。 即便第三次看还觉得奇异,等到第五次第六次第十次总该会习惯。 「差不多了,我们该走了。」我看了下錶,预估着走路上学抵达教室的时间点。现在正处重要时期,或许不该错过任何学校大事,因此早会这种活动,即便有时觉得不必要,也必须打起精神注意。 我有预感,如果想对妖怪不利,芷月一定会选择在天宇祭下手。 1-6 角力(一) 早会之间,本班在芷月的提议之下决定在天宇庆中表演舞蹈,另外也安排了筹划与后勤各几名人员。有芷月这样的红人带领,想要与她一同表演的人也就多了,而像我和雪姬等边缘又没热情的人,理所当然认领了后勤的职务。 除了开场要表演的舞台,筹备班级或是社团摊位也是校庆必须的活动,在舞蹈组积极训练的期间,筹备班级活动与后勤的人便也跟着貌似积极地围成一圈讨论。 想当然,此刻围在这里的都是属于不想登台演出的那类人,大部分心态都是想摸鱼,连讨论班级摊位也都兴趣缺缺。加上此刻……我也以一副在他们眼里颇为不耐烦的模样同坐一起,眾人就更加说不出话来了。 直指我是罪魁祸首的这股沉闷大约环绕了三分鐘,便在雪姬「啊」的一声中打破了。 「怎、怎么了吗,雪姬同学?」 大抵是雪姬娇小无害的外表,即便她被归为常翘课的不良学生,这些同学们还是勇敢向她搭话了。 只是她不理会问话的那人,视线直射向我,眉尾似乎下垂了点,语气在我听来含了点委屈,说了三个字:「福满屋……」 以我们这为圆心,沉默忽地向外扩散至整间教室。 然后惊呼声四起。 「啊!对呀!校庆当天福满屋有活动!」 「记得是限量发售的新品!」 「好像有限制购买数量来着!」 「啊啊啊啊怎么这样!我想翘掉校庆啊!」 满满的惊叹号让我震惊了。 那家店……是这么受欢迎的吗?到了这种程度? 看着围在讲台那侧本来编舞编地热火朝天的芷月,都露出了动摇的表情,更是让我的情绪不同于其他人,头上满是问号…… 「月牙!」此时,芷月一个狠戾的眼神甩了过来,连带班上许多人都跟着看了过来。 我突然有了种不爽的预感。 「你是后勤组的吧。」这是一句直述句、肯定句。 「校庆当天麻烦你跑个腿去福满屋,带点新品回来当班上大家的慰问品,可以吧。」这也是一句直述句,我甚至能看到「吧」后面接的是句号。 此刻我很想如漫画那般,直接在额头上爆出象徵愤怒的青筋,不过很可惜,现阶段我还无法实现这种直截了当的表达方式来抒发被当跑腿的不满。 然而,我还没妥协说出好,就有个人直接扯过我的袖子,止住我的话头。我转过头看,是雪姬。 「我也是后勤,一起去。」雪姬眼神放光说着。 长期面无表情的雪姬,眼神放光,说着。 她眼睛在,放光。 ……似乎只有放慢语速并重复品味这字句,才能平復我看着这人兴奋难耐的表情从而生出的荒唐感。 连手下都和我对着来,这种胸闷的感觉还是第一次。 简言之,因为我气得说不出话,所以跑腿这件事确定下来了。 不过到现在也没人来和我解释一下,福满屋真的是那么了不起的东西?连芷月都能动摇成这样,不禁让我怀疑商品里头是不是放了什么让人成癮并不可告人的东西。 「据说糖本身就会使人上癮呢。」 社木乙没有加入班上眾人热烈的讨论中,而是听了我的低咕之后回应我。 「似乎是这样。」可惜妖物似乎在身体构成上并无法逃脱人类设下的甜食陷阱,范例可参见雪姬。 「这世上能使人着迷的很多,糖、毒品、名气、权力……」他继续说道。 只是社木乙突然发出的感慨,令我有些错愕。 「可我不知身处其中以后,是不是有能够满足的那天,又或是……单纯地被这些东西绑架了而已。」 「你是指,无法辨清自己到头来的所想所欲吗?」 「嗯,大概是那样。」 「确实。」我移开原本看着他的目光,转而看向班上其他人,他们依旧谈着曾经抢到过的限时新品,或是有些人已经换了话题,说起网路和新闻上介绍的新店。 「我好像没见过你对某些事物產生特别喜好。」虽然话是这么说,但其实我和社木乙两人间并没有多大的交流,不过是……见面时互相交流几句的关係罢了。 「是啊。」他苦笑,却说:「不过,我最近也在想,耽溺于某种情感之中,是否也会陷入这样的死路里……」 「情感?」我顿了顿。 耽溺于情感之中、陷入死路、无法辨清自己……社木乙想讲的,是指对于长期陷入某种情绪,最终会麻木的意思吗? 这么一想,又似乎颇为悲伤,还是说……可悲呢? 联想到我自身情况,确实能用可悲来形容。 「麻木……吗?」 「嗯,没错,看来是麻木了呢。」他乾笑了声。我情不自禁朝他看去,却见他已将目光投向眾人,独自结束了话题。 青春期的少年少女,果然会这样有感而发。 那么,千岁的妖怪,是否也处于青春期的阶段呢? 雪姬失去了与班上人谈话的热情,坐了回来,不过别于一开始坐的位置,她来到我身边。 「到时候,会是一场战役。」 「战役?」她在说什么? 「打听清楚情报了。」她像刚刚一样,扯过我的袖子,「一人限购五份,起码能买二十份。」 又是福满屋……不过,二十份是?还有谁要一起? 「柚梨她们。」 我忍不住敲了她额头,「敢情你也把人家当跑腿啊!」 基于尚不知晓除妖师的基本战力,放学以后我拖着雪姬,再一次造访除妖师本家。悄悄打探也好、串门子聊天也罢,总能收集到一些情报。 别于昨日只待在客厅里谈话,今日上门,荷月领着我们两人在建筑物内四处走走看看。正巧如我所愿。 这栋……应该说这整座建筑,几乎和百年前我见过的房屋设计相仿,也可能正是从百年前建造后便一直延续下来,所以看起来才与周遭房舍特别格格不入、特别古朴。 围墙内部有着宏伟的建筑群,从外观完全看不出来,里头显然比我想像得要庞大多了,更甚还有训练场及农地。穿插在各座建筑中间的,还有许多大小不一的池塘,更是增添了一点雅趣,窸窣灵动的水声,伴着细微的风声与虫鸣鸟叫,一方和谐中,几乎都要忘了身处何处。 只要联想到这一切的源头是若叶,便倍感不可思议。 走过沿着地势搭建而成的石板步道,我们三人越发靠近除妖师的训练场,已经能见一些休息打坐的年轻除妖师在路旁两侧。绕过佈满爬藤植物的石墙,训练场印入眼帘,偌大的广场之中,除妖师们分别穿着不一样顏色的衣服,排列整齐地于场中修练。 我好奇问:「为什么他们会穿这么多不同顏色的衣服修练?是各司其职?」 荷月似乎没有想到我会问这样的问题,愣了下后略为羞赧回道:「这些孩子因为分属不同分家,所以首先从修练服的顏色作出区分。」 对此我不置可否,不过想起她们之前曾经提到过的干部,我接着又问:「难不成干部就是从这些家族中挑选出来的?」 荷月点点头,「选出各家族子弟中的菁英,干部们便会将族内不知何时诞生的特殊能力承继给被选中的孩子。」 看着荷月几乎毫无保留地将讯息透露给我,我心下一阵感动。可以确保,即便所有除妖师都憎恨着妖物,眼前这位纯粹而美好善良的前任家主,也绝对不会对我们拿刀相向。 我们绕过正在进行训练的人们,顺着游廊的方向走,来到训练场后方半开放的房间里。走进里头,还见到不少穿着训练服的人在休息,可见这里是提供给眾人的休憩场所。 不过再往里头走一些,又可见一间更有隐蔽性的厅堂,我们在正厅与最里面房间的中间连接厅堂停下脚步,见有两名年轻女性坐在圆桌前。 「荷月大人。」身高较高的少女首先站了起来,见到我们似乎颇为惊讶。看来现下的会面并不是荷月事先安排好的。 高挑少女动作轻柔地拉起坐在她旁边一副昏昏欲睡的女孩,让对方向荷月打声招呼。 「吹雪和小空休息完就回去吗?」荷月和她们问候道。 「是的,只是小空今天太累了,想让她先睡一下再走。」 「嗯……我先介绍两人给你们认识。」荷月说着便转过身,我接收到她的眼神,站出来几步,连带拉着雪姬。 然而一站出来看仔细以后,面前女子的身分也让我惊讶。她是天宇高中的学生会长,始未花吹雪。除了因为是学校重要人物之一而让我当初来到人界时记了下来以外,亦是因为她的名字实在令人印象深刻。 「是……月牙同学吗?」始未花吹雪看来也挺讶异,错愕的视线在我与荷月之间来回看。 我猜测眼前两位女性都是干部吧,所以我的身分……或许芷月早已和她们两人讨论过了。 1-6 角力(二) 「啊,因为月牙大人现在也在天宇高中里啊……」荷月想通了后又说,「这位是当初将除妖术教授予先祖若叶的月牙大人,是统领妖族的月牙狼族族长,而他身旁这位是同行的雪姬大人,此次担任月牙大人的护卫。」 经过这么一番介绍,始未花吹雪的态度从错愕转为仓皇,虽然从她面上看不太出来,但我擅长体察人们的情绪,对于这点变化,感受十分清晰。至于她身边的女孩,倒是从头到尾都是一副想睡觉的模样,安安静静牵着始未花的手,一点情绪波动也没有地低头打盹。 「月牙大人因为协议被破坏一事,目前身在天宇高中里调查,所以吹雪,如果月牙大人有需要帮忙的地方,还请你多多协助。」 「好的……」 向对面两人介绍完我们的身分以后,荷月转身过来继续说道:「月牙大人,她们是现任四干部中的其中两个孩子,始未花吹雪与恋空,分别就读天宇高中三年级与一年级。」 「一年级?」我忍不住失礼地惊呼,名为恋空的这位女孩,乍看之下和露恩一样,就像个九岁的小女孩。话说回来,她披散在后的长发,竟也不同于此地人类的基因,柔顺的淡蓝宛若倒映着天空的河流,特别抢眼。 一身白的女孩与一身蓝的女孩,我突然有一股衝动,很想介绍她们两人认识…… 不过这位嗜睡的女孩在听见我的疑惑之后,马上就清醒了过来,眼睛突然瞪大,澄澈的眼眸毫无遮掩地展露出她此刻的情绪──不满。 「我是高一!不是九岁!」 「……欸?」 恕我吃惊,我刚才,应该没有将自己脑内的想法脱口而出才是…… 「不管!你就是说我九岁!我已经高一了!」 嗯? 这是怎么回事? 这时她旁边两个除妖师终于反应过来,一个连忙拉过她,一个一脸抱歉对我说:「不好意思月牙大人!这是恋空的特殊能力,她能够知晓人们的内心想法,所以……」 原来如此,是读心。 本来在妖怪之中便不少见,可在人类里这已算是特例了。 倒是她异于常人的发色,让我情不自禁和她的特殊能力联想在一块。 「抱歉,是我失礼了,我向你道歉。」眼前的女孩让我打从心底感到亲近,我相信这种天生好感并非单方面的,果然,这孩子虽然还嘟着嘴,可眉头早已松开,看来是气消了。 这份亲近的感觉令我感到怪异,回过头看向雪姬,果见她好像也有什么感觉似的,视线一直停留在蓝发少女身上。 「荷月大人,市府致电。」门口突然来了一人通报。 「好的,先请对方稍等。」说完,荷月面露歉意望向我,我摆手示意没事,她又欠了身才抬步离开。 这个空间现在就只剩我们四人了。外面子弟的身影依旧来来去去,些微的吵杂反倒衬得我们里头十分安静。始未花吹雪此时抬手朝向圆桌,邀请我们入座。 「那么会长,我就直说了,你有从芷月那听说什么吗?」 对面人一脸复杂,踌躇许久不知该如何说出口的样子。由此可见,始未花或许并不像我先前接触到的两位年轻除妖师那般厌恶妖物。 「虽然知道芷月好像讨厌妖物到恨不得杀了我们的程度,可如果大家都按照自己的私心行事,世界将难以守衡。」 始未花闻此,皱了下眉头,犹豫模样更显。然而对于她如今是什么立场,我仍旧不知晓,便只能为了诱导她开口,继续说下去。 「即便我身为眾妖领导,也不是所有妖族的行动我都能好好掌控,例如这次毁约,就是一例。」我叹了口气,「协议最终保障的是人类安全,所以毁约,于妖族而言,并不会有什么损失──」 「月牙。」雪姬这时候出声打断我,「别这样。」 「对呀,用威胁的太过分了!」不想对座的恋空也出声指责我,又是一副气鼓鼓的模样。这下情势突然转变,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我不禁笑了出来,放松了紧绷的神经。同样惊讶的还有始未花,她轻轻抚着恋空的头发,似乎也放松下来了。 「抱歉,我不太擅长谈这种事。」 「不……其实在这件事中,我的立场也一直摇摆不定,不知该如何是好。」始未花半闔着眼,脱力般叹了口气,「我从没想过竟会有想法与芷月相背的时候……」 「你说说吧,就算不说芷月的计画也没关係,就当一般聊天就好。」 沉稳的少女点点头,「芷月她平时很理智,也是个温柔的人,可每当牵扯到妖怪的事,就会有些失控,突然像变了个人一样。」始未花说着,一旁的恋空也点头附和。 「变了个人」是个很关键的字词,我跟着问:「芷月曾经和妖怪发生过衝突吗?」 「没有。」始未花也很疑惑,「我们目前的工作都还不太会与妖怪接触,那些事务是由族中长辈处理,我也不清楚芷月的恨意究竟从何而来……」 除非去问芷月本人,否则继续着眼在这个问题上好像也不会出现解答。 于是我问:「那能和我介绍一下你们族中的干部吗?」 相比起始未花又一次的犹豫,恋空倒是挺大方地说:「干部除了我们两个以外,还有另外两个人。」 始未花马上接过恋空的话,「先和你谈谈我们吧。」 这副掩饰不了的慌张,果然还是透露了始未花心中对我的不信任,但我能够理解,便点头应下。 「我和小空的家族别于另外两位干部,相较起来与本家的关係不算亲近。」 「我听荷月说你们都是家族中的菁英,所以才会被挑选为干部继承人。」 始未花笑了下,敷衍过这句,但她又伸手摸了下恋空的头发,停留在蓝发女孩身上的视线颇为爱怜。 「恋空……很特殊吗?」我放轻语气问,「她的发色是?」 「月牙大人,我可是这届的新干部哦!」突然被恋空这么叫,我还有些反应不过来,可她继续说:「是新生的第四名干部!」 「新生的干部?」 「是啊!」恋空的笑容洋溢着自信与骄傲,纯粹透明的模样让我不自觉软下了心。 说起干部的不同处,就是不知因缘、不知何时诞生的特殊能力了,所以除妖师这届新生的第四位干部恋空,身上有着除妖师方新诞生的能力──正是读心。 身为族长的荷月、芷月,能够第一眼辨识出对方是人是妖,还因为脑内承继了祖先流传下来的知识,成为除妖师内部的妖怪百科全书;火神乐似乎能够破除妖怪隐藏自身存在所作的屏蔽,但目前也仅止是我自己的猜想,还未确认过。 掌握到了除妖师内部的三项能力,也算是有一点收穫了,若归类起来,这些能力并不到违逆天道的程度,还不至于会让妖族轻易地被他们制伏。按照机率来看,剩下两个未知能力或许亦不足为惧。 况且我要是再继续这么「逼问」下去,又要让不善偽装的始未花难做人了。 果然,她迎向我的目光刻着满满「拒绝再透露除妖师讯息」的意思,配上她一副万分为难的表情,真真是有趣到难以言喻的地步。 「好吧,我就问到这。」我舒了一口气示意到此为止,却又被眼前始未花如蒙大赦的表情惹得忍不住笑出来。 「你……」对方似乎也懂我在笑些什么,有点恼羞成怒地睨了我一眼。 「那你再和我说说你名字的由来吧。」我撑着头朝她抬眉,「第一次碰上这么特殊的名字,我有些好奇。」 可惜始未花脸上装不出恶狠狠的模样,让她此刻的表情一点威慑力都没有,最终她似乎发现还是没办法把心中不满有效传递给我,便叹了口气,放弃她的表情表演。 「我的家族虽然人数眾多,却没有多少能力出彩的人。」她一面收拾桌上茶水一面说着,脸上云淡风轻,看来并不是不好开口的话题。 「即便长辈们十分努力修行,却从未有人被选为干部,因此从两代以前,便开始从取名上继承前代人的心愿,让后辈们带着他们的祝愿,持续修行。」 一个人取一个字,赠给后一辈。 「吹雪是我主要被称呼的名字,始、未、花三字,则是祖辈赠与的祝愿。」她轻轻地笑了,好像想起了什么,然后才又道:「所以其实也没什么……」 很明显地口是心非,可看着她此时满足而略为红润的面庞,我不再多说,跟在她的脚步之后走出这处院落。 天色已经逐渐暗了下来,天上时不时可见归鸟与蝙蝠,橘红色的晚霞洒在这片土地上,看起来分外邪魅。 荷月还忙着公务不见回来,我也不便再打扰,便准备和两位年轻干部告辞。不过才刚要开口,眼前两人的视线不经意掠过我与雪姬的身后,接着她俩的眉头很明显地皱了起来。 就在这时,灵力强烈扰动起来,带着兴奋激昂的力量自背后朝我直衝而来。雪姬迅速把我推到一边去,自己则是被突然从地面衝出的锁鍊绑住了四肢与脖颈。 1-6 角力(三) 我赶紧稳住脚步,再一个回身,招唤出灭世把锁链给砍断。 狂妄的笑声在耳边响起,抬眼一看,不出我所料,正是今早才见过面的火神乐。 「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就又见面了,月牙。怎么?原来那头金发是你的偽装吗?胆小鬼!」他还是同早上一样激动,恨不得马上就和我来一场对决。 可还不待他动作,立刻被始未花喝斥:「住手!火神乐!」 对方终于瞥见了另外两位干部,以我能听见的音量不满地咋舌,才用左手摀住右肩,向两位女孩敬礼,「许久未见。」 我没再管她们,只赶紧查看雪姬的状况……嗯,除了头上气到爆出了青筋以外,似乎没有什么大碍。 「火神乐,已经和你说过了,搞清楚时间地点。」 「这样子想打的傢伙老早就跑掉了……」 始未花无奈地扶额,「你把本家搞成这样,要怎么向荷月大人和芷月交代啊……」 「你们放任妖怪进来除妖师本家的作为才奇怪吧?」不想火神乐竟不甘示弱,还反呛了回去,「就算这隻妖怪是什么妖界管理者,你们又能够摸得清这傢伙的居心吗?」 「你根本什么都不了解!」 「那你又了解我什么了!」火神乐突然怒吼,且话语内容顿时让始未花静了下来,儘管这反驳置于目前语境下听来有些奇怪。 他继续怒道:「你整天就知道围着那小鬼,她有什么用?也是整天都只会躲在别人身后!那傢伙也是……你们全部人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 先不论他最后莫名其妙的低咕,倒是突然被点名的恋空表情疑惑与无辜,不过她瞬间就皱起眉头抿着嘴唇,很是不满的样子。按照之前的经验,我估计是火神乐话中的「小鬼」激怒了她。 「你不要因为私心就欺负吹雪!」恋空果然站出来说话了,眉毛倒竖的狠样比起刚才的始未花更有魄力,不过这话又说得更加奇怪了……恋空难不成是读到火神乐的内心想法了? 「你这小鬼别乱说话!给我闭嘴!」 火神乐看来是恼羞成怒了,看得一旁的我都替他心惊胆战,怕一个不小心又被恋空爆出什么料来……呃,我可不是来看戏的,我刚刚还被这人攻击来着。 说到攻击,我再一次往雪姬看去,可没想到她这下似乎是不爽到了极限,毫无预警之下,突然朝火神乐就是一个回旋踢,还是从后脑勺踹下去的那种。 「呜噗!」 一个怪响之后,火神乐倒地不起。 「雪、雪姬?」我有些后怕。 对面两人也被这突来的变故吓得说不出话来,时间好似凝结在这一秒停滞不前。 「不好意思,月牙大人、雪姬大人,我回来了……」荷月柔煦然而放在此刻有些突兀的声音从我们后方传来,她慢慢走近后,看着眼前残破的石板道与似乎已毫无声息的火神乐,才慢半拍地瞪大眼睛。 「这是……怎么一回事?」 「真的非常抱歉!荷月大人,都怪我们反应太慢了!」即便换了个场所,始未花仍旧对于来不及阻止火神乐的事感到愧疚。 在除妖师本家的医疗室里,火神乐躺在一旁的床上昏迷中,前额还有强烈撞击地面时造成的大面积擦伤,贴了大大的纱布在上头。 荷月摆了摆手,情绪明显不高,依序看了三个年轻的干部以后,又是一顿叹气,甚至还回身把火神乐床边的帘子给拉了上。 雪姬似乎已经气消,恢復平时的面无表情,只是看来有些急躁着想回家。这副屁股黏不住椅子的模样,我想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她可能是「饿了」,想回去吃晚餐。 我回过头,对眼前烦恼的家主说道:「我也要道歉,我们下手实在太狠了点……」 「请别这么说,月牙大人,必须让火神乐这孩子吃点教训才行,否则越来越管不住。」 不,我想这人的德性已经无法改过了,他对「使用力量」执着到了令人难以理解的地步,差点让我怀疑他体内也有近似力量意识的存在,才导致他如今的偏执。 「他从以前就是这样吗?」我好奇问道。 荷月摇摇头,「这孩子小时候很温和,还有些内向,都跟在他姊姊身边和吹雪她们一起玩──」不过此时我注意到荷月和始未花对上了眼,而始未花竟是红了双颊朝荷月小幅度地摇了摇头,还似乎没有自觉地牵起恋空的手。 看来,这三人的关係有点意思……虽然不关我的事。 「火神乐既然已任干部,想必能对自己的性命负责了。」 对面三人听了这话,脸色变得不太好。 「不必我说,你们也知道接下来将迎来什么重要时节。到时候妖怪会重返这座城市……协议被破坏的如今,他们届时若因遭遇危险而出手伤人,我没有理由管束他们。」 虽然这话外之音大家都懂,世事却也不是那么简单就能解决的。 尤其还有── 「妈──」 医疗室的门唰地一声被打了开来,芷月大步流星走进来,而且身边还跟着一位我没见过的人,亦穿着天宇高中制服,看起来是同芷月一起放学回来的。 那人绑着俐落的马尾,眼神颇为锐利,和柚梨的气质相仿,不过尚不及她。此时对方似乎因馀光瞥见这里有不熟悉的人,转头欲打量我和雪姬,可没想到的是,她才刚和我们对上眼,杀气倏地爆起。 但荷月、始未花及恋空早有防范,迅速将我们和那名眼神锐利的少女隔了开来,所幸这次她们动作及时,否则这人可能也会二话不说朝我们攻击过来。 「荷月大人,这两人是妖怪!」女孩十分激动,不过瞬间就看穿我与雪姬身分的这点,代表她也是拥有特殊能力的干部。这下,四个干部都到齐了。 「氏里江冷静点,那不是我们能惹的人物。」反倒这一次是芷月出声制止了这场衝突,将女孩的手拉回来。 荷月对女儿的行为颇感讶异,欣慰地摸了摸她的头,问道:「怎么了?」 「山里来了人,说是例行问候。」 「嗯,我知道了。」 还不待我继续听下去,我的肩膀突然被人握住,身子转了方向,被迫面对这个对我动手动脚的人。 「仔细一看,你不就是那个月牙吗?」氏里江眉头紧皱,转头对着始未花抱怨:「雪姐,早说了他是个不良,看吧!」 「你怎么会认得我?」说起来,刚才与始未花的初次照面,对方也是第一眼就认出了我是谁。 「我是学校的风纪组长,你和身边这位雪姬同学可是让我们组头痛不已的人物呢。」氏里江差点就要拉住我的领子,不过在最后关头忍了下来,翻过自己的书包,从里头拿出一本小册子。 我还不明就里,只下意识地抚平领子,转头看始未花,可对方仅给了我一个苦笑。 「你还差两堂。」氏里江说着,点了点她手中小册子的其中一页,接着又面向雪姬,手指也跟着平移到另一页,「雪姬同学则是剩下一堂。」 「什么意思?」 「退学啊。」她平淡地说:「你进天宇高是要调查事情的吧?可如果不好好出席,结果就是退学。」 嗯……好吧。 我妥协地向她点点头,不过点完我才发现忘了给她翻个白眼。 「但是你是个妖怪,大概不会把这种事放在心上吧。」 你也知道啊…… 「然而──」这一瞬间,一股巨力趁我不备之时将我拉向前,脖颈传来窒息感。氏里江这次是真的拉住了我的衣领。 「蔑视风纪的人,我绝不轻饶。」她半瞇起眼,拳头像是要招呼上来了一样凶狠,「你如今身在天宇高中,就请遵守内部规定,不管你是什么身分、什么来头。」 瞧这副流氓样,我的领子都快被扯坏了。这种可怕的态度若是拿来吓唬一般学生,绝对能起到作用。 不过仔细想想,芷月是班上班长,貌似也是风纪组的一员,眼前的氏里江则是风纪组长,而始未花,更是握有大权的学生会长……这学校,岂不都被除妖师给把持住了? 如此想来,我心里又產生了一些异样感,像有根拔不掉的木屑刺在心头上一样。我记得不久之前,好像也有件事带给我这样的感觉。 我暂且示弱,又一次朝氏里江微微点头,衣领才终于被她饶过。 「总之接下来就别再翘课了,只要你好好来上课,想查的事不都能水落石出吗?」她復又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语气敷衍到不行,宛如根本没过脑就说出来的话,前后文根本对不上。 我瞥了一眼雪姬,见她正和恋空和始未花说着话,也不知在讲些什么,恋空看起来挺开心的,几乎要蹦起来了,始未花只能把手搭在她的肩上,才稍稍控制住恋空的举止。 或许雪姬现在正偷偷在打探什么消息。 虽说一般多是我负责和人交流,可其实雪姬才是最能让对方放松戒心、说出情报的角色。 我试着再打探一点情报,便问氏里江:「你也是干部?」 她一个挑眉,看来不太讶异,「你知道的还挺多?」不过氏里江并没有打算隐藏什么,大大方方地告诉我:「那你也应该知道每个干部都身怀歷代传承下来的特殊能力了吧,我的能力很普通,就是一眼能看出对方是人是妖而已,算是芷月能力的低配版本。」 可若芷月不在,而是只有几个干部在执行任务之时,氏里江这项能力便大有用处了。 我轻咳了声,继续问:「你身为干部,知道芷月在密谋什么吗?」 1-6 角力(四) 不料我话才一出,氏里江的手便迅速指到我眼前,再差两三公分便会戳进来的距离,吓得我马上倒退两步。 「我不喜欢你这副质问的态度。」她说着,手同时缩了回去抱在胸前,「不过我能告诉你,我并不太清楚芷月的计画,她目前……」氏里江用眼神示意,让我看向身后,「只和雪姐提过而已。」虽然我大概猜得到,氏里江又喃喃道。 「是吗……」我感到有些奇怪。从氏里江刚才和芷月的互动看来,她和芷月的关係应该挺亲近的,可现在却说自己没听闻芷月的计画,反倒是身处学校不同管理系统的学生会长始未花知晓内情,越发让我感到其中的怪异。难道这位年轻族长想做的事,是只需要学校管理阶层帮忙就能完成的? 「我还要跟你说。」氏里江又一次搭起手臂,打断我内心的猜测,「我认识的芷月,是非常纯粹、正确的人,多数时候我都是望着她,仅仅想要跟随她一起前进。如果……如果芷月做了什么不合理的事,我只会质疑她是被人冒充了!」 氏里江这话说到后头变得十分愤慨,眉头紧皱,不知怒视何处。但她对芷月人格的深信不疑,确实传递到我心里了。 走回家的路上,我只觉得脑子乱糟糟的,糊成一团,实在难以理清。雪姬不知道从哪拿来一本十分厚重、看起来颇有年代感的书,谨慎地用双手抱着。 「说来也好笑,没想到火神乐最后是被你给击倒的。」回忆起那戏剧般的一幕,我不禁笑了出来,「白天和他对上时就有预感今天还会再碰到他。」 「……谁?」 我一愣,可看雪姬一脸困惑的模样,我才真相信她是真的不知道那个被她一脚踹翻的人名字是什么。 好吧,到底是兴不起风浪的虾兵蟹将,我不打算让雪姬再想起那段恼人的经歷。 「你手上拿的是?」 「刚才干部的孩子给的。」她仍是用双手拿着,小心翼翼地将书封展示在我眼前。我定睛一看,上头的字跡也已经不太明显,只能隐约辨识出「术」和「大全」这两个字词。 「里面纪录了从若叶开始,歷代研发传承下来的除妖师施术教学。」雪姬将书收了回去,「到家再来研究。」 果然是雪姬,这下拿到一样十分有用的情报了! 既然是始未花或恋空给的,肯定就和芷月的计画有关了。再来就是弄清楚我脑中纠结成一团的情报了,这冥冥之中牵扯在一起的异样感,我总觉得一定和接下来要发生的大事有关。 「不过荷月也真是忙啊。」 雪姬听了我的感慨,不住地点头附议。 想起荷月因为突来的访客只能暂时与我们道别的插曲,我又忍不住思索:市府、山里的人,儘管乍听之下应该和这次事件没有关联,可还是让我不太放心。 「你觉得要去调查看看吗?」我向雪姬徵求意见。 她摇了摇头,即便被书本掩住了大半张脸,她清亮且肯定的话语仍旧流洩出来:「应该不关这次的事。」 好吧。 「月牙」是意识决定一切的妖物,既然我和雪姬都如此认定了,就暂且将这些未知情报翻过篇。 近晚的郊外看不见城市华灯初上的繁华盛况,想必绝大多数享受酣畅淋漓生活的人们,在管理者的掩盖之下,永远都不会知晓特别都市底下的暗潮汹涌。 路边野狗因为骨子里的基因血脉,对悠哉走着的我们敬而远之,儘管雪姬暂时拋却「飢饿」,尽力去逗弄牠们也一样。这些动物似乎正是如此,天生便对危险讯号十分敏感。 天羽是这么和我说的,天地生她,赋予她强大到无边无际的意识,接着她创造了「妖」,将意识逐一分散给她所疼爱的、首先创造出来、富满她奇趣想像的妖族。受惠最大的正是「月牙」,天羽最先想像出我们的形象,赋予我族先祖形体,再将大量意识灌注其中,天地就此诞生除天羽之外的第一条有「意识」的生命。 月牙狼、云狐、西山冽虎、东海炎龙。 除妖师既然有四干部之职,我想我们这些最先被天羽创造出来的四族妖,也该尽到统领眾妖的职责才对。 之后的天羽,或许是腻了烦了,也可能是暂时耗尽了想像力,继妖怪之后创造的物种,很明显在能力值上出现了断崖式落差,也就成了如今在这世上佔据大多数的「动物」们。 而人类……究竟是何时出现的,我们并不知晓。 基于造物主想像的衍生產物,人类实在过于弱小,轻轻一碰便能击垮。既未知,又脆弱地令妖族深感麻烦。那就不去看、不去触碰,当初我们是这么想的,也这么做了。可不知不觉间,这被我们忽视的群体,主宰了整个世间。 这时一阵尖促的犬吠打断了我的思考。 往旁边看去,才发现雪姬竟已准备上手去摸那隻野狗了。对方紧张地不敢乱动,四隻腿止不住打颤,喉间还不停发出令人怜惜的哀鸣……想必刚才的乱吠,是以为自己将死而发出的悲吼吧。 思及此,我笑道:「别吓唬牠了,赶紧回家吧。」 雪姬听了只瘪了下嘴,便拍拍手上灰尘,貌似毫不在意地站起身,小跳步回到我身边。 「今天晚餐吃烤肉!」雪姬兴奋地说。 「你怎么知道?」 「刚才那孩子说的,远远地就能闻到烤肉的香气,所以才在这附近徘徊。」 「就因为这样?」我不太相信这番话,况且那隻野犬告诉你具体是哪家准备的晚餐了吗? 因此当我们回到家,好不容易坐到餐桌前准备开饭,看到上头摆放的料理是烤鸭时,即便表情各异,不过也可谓精彩也说不定。 因为看柚梨和露恩疑惑的表情就能印证了。 围着对于烤鸭究竟算不算是烤肉,这样一个其实还挺无聊的话题争执了大约半小时后,我和雪姬一同宣告放弃,无解。 我们淡定地握手言和后,她抱着她的《除妖术大全》回房,我则继续待在客厅,试图将脑中能想到的疑点一一写下,思考各种可能性并将之串连。 芷月对妖物不知原因的憎恨、火神乐提到芷月准备要做的事、氏里江对此事的不知情,以及她所形容的芷月个性…… 虽然有其他令我在意的地方,可目前最要紧的看来是芷月正计画的行动。 之前已有预感芷月会在天宇祭动手,可问题就在她会用什么手段来对付我们……或者该说,除妖师真的会有令妖族措手不及、无法应对的术法存在? 始未花她们给予的《除妖术大全》应该会有提供我方可突破的内容才是,但一切真又会那么简单吗? 「月牙,上楼之前记得把你的东西收拾好。」柚梨这时候从她的房间走了出来,皱着眉头看着被我弄得一团乱的客厅桌子,然后转身进厨房倒水喝。 我听着那水缓慢地咕嚕咕嚕往杯中流的声音,顿时找到了突破口! 「柚梨!」 我的惊声大喊吓得她手猛烈地抖了一下,从热水壶中洒出一大摊水,所幸那水已煮好许久,柚梨才没有因此烫到。 她一脸无语地转头,目光很是吓人,但我不能退缩,赶紧道:「抱、抱歉,我现在找到要请你帮忙的事了……」 少女先是愣了一下,不过也马上进入状况。 「稍等。」她丢下这两个字,又一个转身回到她房内。即便简短,此刻于我而言听来倒是格外靠得住。 不过一扇门才刚被闔上,隔壁的另一扇门却在这时候被急促地打了开来。 雪姬很少有这么慌张无措的模样,手上抱着那本大部头,视线快速扫过一楼各处后,锁定坐在沙发上茫然望着她的我。 「怎么了?」 「你看看这个。」她说着,摊开用手指隔着当作记号的其中一面,快步向我走来。 我探身看,这一页上记载的内容似乎是一些手势和身体动作搭配而成的法术,一旁还写了必备条件……内容记叙得挺有效率,达成以上条件就能顺利施术,这种写法十分容易理解。 必备条件写着:标准达成以上动作。 嗯? 我又一次仔细看了次这行简短的文字,然而不管重新确认几次,之中的意思还是没有在我脑中產生变化。 标准达成这些动作就可以了?连像是游戏中会出现「必须达到几级」之类的前置条件都没有吗? 我胆战心惊地将视线移向一旁的「效力」一栏,上头写着:「将使半径九尺内所有妖怪失去力量。多人施术具加成效果。」 我这次不再重复确认了,甚至激动地站起身。 「这、这也太──!」 接着我在迅速扫过图示上的动作,把书递给雪姬,「你做一下上面的动作,现在来实验看看。」 「但里面没有详记施术者本身的条件,要是妖作为施术者会產生变因,而让月牙遭遇危险的话……」 「不会的。」 我冥冥之中认为,这样厉害的术法必然是若叶所创。如果是她,在写下这些内容时,绝对不会漏掉变因这项关键……毕竟,她就是个永远能让人感到惊奇的厉害孩子。 儘管雪姬仍旧犹豫不决,可最终还是在我的示意下做起书上指示的动作。手指曲折、手掌面向、手腕转动,接着从细微处逐渐扩展到全身的动作,翩翩起舞般的身姿意外地十分优雅,举手投足之间,似有一些难以明见的光点闪烁其中,看着看着,我不禁深陷在这招式的美感之中。 然而沉沦只需一瞬,我身上所有力气突然间消失殆尽,如同没电的机器,我驀地趴倒在地,疲累、沉重的感觉如浪涛一样袭来。 「月牙!」雪姬惊呼,不过她自己似乎也被这招式影响到了,才向我踏出一步,自己亦腿软瘫坐在地。 这股疲劳让我连话都说不出来,甚至快要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了,我眼睛几近闔上,彷彿就要这么昏睡了过去。直到楼梯那儿以及书房卧室传来了脚步声── 「两位大人这是怎么了?」 「怎么回事?」 1-6 角力(五) 客厅的气氛现在颇为凝重,雪姬已经被注意到这阵动静的异世界二人扶上沙发坐好,而我身体的力气即便已过了五分鐘,仍旧无法恢復,且身周的灵力不听使唤,想藉此施力看来不太可能。 「原来如此,你们就这么轻易地实验了啊。」柚梨此刻正在研究除妖术大全上那一页「使妖怪失去力量」的内容。 我依然趴在原地,只不过已经有办法说话了。得感谢刚才两位异世界人士替我们施了她们世界的魔法,这种诡异的无力情况才好了些。 「这本书姑且是敌方提供的资料,你们贸然尝试,实在是太危险了。」 我苦笑出来,「可我接下来想请你们试一下上面的动作……」 「你还真是学不乖。」柚梨叹了口气,却没有拒绝我。她站起身,进房之后梳起来的高马尾随着动作轻快地在空中摆盪,些许发梢掛上了她的肩头。 「离稍微远一些吧。」我撑起身子,靠着逐渐恢復的一点点力量,勉强爬到距离雪姬三公尺之外的地方,柚梨见状,拿着那本书跟了过来。 只不过,这一次的实验就没有如雪姬刚才做得那么成功了。 因为不熟悉我们这边的施术习惯,柚梨的动作缓慢,这般一点一点慢慢施术的情况之下,我能感受到体内力量流失的速度较之先前暂缓了许多。 「成效似乎……」柚梨看着自己的手,停下动作,在沙发上看着的雪姬与露恩同样一脸不解。 我摇摇头,否定了她们的疑惑。「柚梨是因为没有除妖术基础,所以动作不太到位,而雪姬正是因为动作太正确太到位,带来的影响才会如此剧烈。」 柚梨停下动作后,过了会儿我才终于拿回能操纵灵力的力量,立即復原体内灵力,不过体力只能慢慢等它恢復过来。我撑着身子,艰难地坐回到沙发上。 经歷这种变得像断线木偶一样的糟糕体验以后,我想未来我可能会对宛如指挥般的手指动作產生阴影…… 「不过,这项法术究竟是为什么能让不会灵力的人拥有这种能力?」柚梨对此感到十分新奇,「虽然没有力量流进体内,却总有种触碰到了什么的感觉」 「正是如此。」我挥动手指,在空中点了几下,一时间,本来毫无一物的空气中出现了许多光芒,不停闪烁着。 「这是从自然中流洩出来的力量,有水生的、木生的、火生的等,无不充斥在我们周遭。」接着我又随意摆动手掌,一些靠近我的光芒便因此被波动,也有许多是不为所动的。 柚梨和露恩看了,也跟着伸出手,想触碰眼前一闪一闪的光,不过和我刚才示范的一样,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这也就是为什么与灵力不算亲和的人,需要用手势辅以施术的原因。」我用右手快速比划了一招,只见火生灵力靠了过来,聚拢在我的手心,接着便快速地冒出了火光。 「手势……就是指挥一样的作用?」柚梨问。 「没错。而与灵力相亲,或是意识力强悍、深厚者,只要起心动念,便能自在操纵这些力量。」我收拢我的手,让火逆向变回灵力,光点随意飘散在空中。 「在我们的世界里,力量只存在自己体内,有能力者恆有能力,无能力者,则至死无法习得。」柚梨说着,同时下意识握紧了自己的手,彷彿抓住了某样东西似的,没再放开。 「月牙,我今天有看到。」雪姬此时坐了过来,比着书上摊开的、令我们十分棘手的那一页,「这个、这个、这个,和这一个动作,都有出现在芷月的编舞里。」 这骇人的消息来得太过突然,我先是愣了下,才将视线重新转回到书上。然而不管我怎么确认这些动作、怎么搜索脑袋里面在学校所见的画面,依旧一点头绪也没有。 这下子我终于意识到了,不好好关注周遭会带来怎么样的后果…… 「可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何她们当初在编舞时,身在同一个教室的我们一点影响也没有……」 「这不是当然的嘛。」柚梨敲了敲桌面,重复比划刚才雪姬指到的几张图,「这些动作没有连贯起来法术会有效吗?」接着她挺起身,手臂抱胸,「再说,她要是在那时候真把完整动作展现出来,不就打草惊蛇了?」 「救世主大人,您身体不舒服吗?」 呃……这两个人突来的联合攻击,还真有点伤到我了。 「吶,柚梨大人。」这时候,露恩抓住了柚梨的衣服下摆,「我们也一起去救世主大人的学校玩玩,好不好?」她的模样有点像是在撒娇,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不过看来柚梨很吃这一套,思考不到三秒就答应她了。 「看你的情况我也不放心。」柚梨安抚好露恩之后说:「我们那天会在你附近支援,如果有什么想不通的新情报或是需要帮忙的时候,随时就能上场。」 我和她们两人道了谢,随即又问柚梨:「我记得你之前有用过一项魔法,是能人躲避进去的异空间……是吗?」 「确实如此。」柚梨低头一想,马上就知道了我的意图,「难道你不能让那些妖怪不来这里吗?或是让那些妖怪自主避难去?这样就能专心对付那些除妖师了。」 我思索了下,「妖怪不会在白天来参加天宇庆,可晚上在天宇高中的篝火闭幕式,和妖界天宇祭中最关键环节的时间、地点都重合了,我没办法让他们在那时候离开。」 天宇祭、天羽祭,顾名思义即妖族予天羽的献祭。虽说她目前正处闭关中,今年或许亦不会临世,但由于眾妖对她的崇拜敬慕,至少各族每年都还是会派遣「青年才俊」来到天宇市,并祈求天羽能够降临。 芷月她肯定也瞄准了那个时候,儘管现代人多半已不知晓天宇祭的存在,可除妖师,尤其是除妖师本家的继承人,是一定知道这件事的。 就在这时,我忽然想起先前发出的校庆异动事项。我赶忙捞过书包,拿出那张已经皱巴巴的纸张。如今再看,那个什么「庆典扩大~表演全校化!」的字体,真的小得十分诡异,就像是因为心虚,所以想要掩盖什么似的。 看着这张通知单最后印的「天宇高中学生会」字样,我想到了那个似乎想帮助我们的学生会长始未花。学生会长、副会长、风纪组组长,以及芷月在学校粉丝后援会、亲卫队等,这些人脉能影响多少选票?不,我想投票结果出来最后结尾的表演一定非我们班莫属了,毕竟除妖师已然渗入校方管理阶层,不管开票结果如何,芷月想做的事早已成了定局。 我将表演规模会扩大到全校的事告诉柚梨,她亦是顿时觉得难办。 「我了解了,要是到那时候发现有任何不对,我会立即施展法术。」 「可是,柚梨大人……」露恩颇为担心地看着柚梨,「您的魔力能应付同时定位那么多妖怪,并且转移他们到异空间里吗?」 柚梨一听,脸色又更加为难了。 这下子,算是来到一个死胡同了。 我的力量和柚梨她们不是一个系统,没有办法衔接起来,只会產生碰撞、爆炸。否则定位妖怪与移送他们这点,我还可以办到。然而到时候如果真要做这些事,恐怕我也会成为要被移送进空间的那一方。 是的……这么想来,目前要解决的问题就有两点。第一,除妖师这个法术到时候生效究竟要耗时多久?儘管当中存在无法预知的变因,可是有全校规模的人数会一起做这些动作,影响范围到时会加成到什么程度,想来也令人胆战心惊。第二,究竟该怎么做,才能让眾妖迅速避难到安全空间里? 此时只恨我当时设置妖怪斗技场时,竟未在天宇高中设立一处……本来还觉得不会有人在这种地方闹事来着,看来时代是真的不一样了。 「我来帮忙吧,月牙。」 一道柔和的声音突然出现,那种环绕在耳边的包覆感,让我立即得知这不是从在场其他人口中发出来的。 是希祈! 「可是,之前说的融合……你不害怕后果吗?」我在内心说着。 「如果使用我的力量能够帮助到眾妖,那这在我心目中便是优先事项。」他顿了下,才又说:「融合的事,毕竟还只是推论,暂时不理会吧,只不过是否运用我的力量,也看月牙你的意愿。」 希祈的声音十分温柔,明朗乾净的声线宛如安眠曲一般,马上安抚了我急躁无措的心。 「那么……要是我受到那除妖术的影响……」 「我会立即催动力量帮助你的。」希祈回应道。 突来的助力,直接把最为棘手的问题给解决了。 果真,希祈正如那名号一样,是一位救世主。这种将自己摆在最后的心,让我感动,也让我心疼。 然而,待我与希祈私下决议好这件事之后,一抬头,我便和露恩幽幽看过来的视线撞在一起,令我一下子心虚地冷汗直流。但这位让我猜不透的女孩并没有说什么,只轻轻一笑,復又与柚梨继续讨论。 或许是……露恩的感应能力,在刚才发现了希祈吗? 我装作无事,轻咳几声唤回她们三人的注意力,「第一个问题只能当下再去应对了,而第二个问题由我来解决吧,这段时间多观察芷月她们的编舞顺序,总会归纳出对方施术的时机点,到时候我会趁还有力量的时候,转移那些可能在受害范围内的妖。」 「可是……」 柚梨才刚想说些什么,却被一旁的露恩按了下来。 「露恩大人?」 不仅柚梨对此狐疑,连我和雪姬都摸不清露恩这举动的意思。 「我相信救世主大人,所以我目前支持您这项提议。」 「不行!露恩大人,既然没有办法保证绝对不会出问题,我们应该还要再想……」 「没事的,柚梨大人。」露恩又是一副无法看透的笑容,明明很想摸清楚她脑内打的算盘,却会让人在看到她这副表情之后打退堂鼓。 这女孩……是真的很可怕。 很久以前,我也曾在一个人身上见识过这副模样。 而要我从对方的经歷来形容她的话,我能想到的只有一件事:妖族在千年前的灭绝事件中,她亦屠杀了超过三分之一的妖界生灵。 宛如无害的纯白女孩,以及夺走成千上万性命的「她」,很相像……吗? 「就按照救世主大人的计画吧,柚梨大人。只不过到时候我会跟在救世主大人身边,作为他的保鑣,绝对不会离开他。」露恩乾脆下了总结。 一时间,客厅安静了下来,但马上又被惊呼填满。 「露、露恩大人,这样实在太危险了,您别这么做!」 「我才是月牙的护卫!」 我没有出声,只在一旁看着持续争论的三人。我实在搞不懂这女孩的内心所想:似乎担忧着她们世界的未来,有时却又表现地不关已事;明明很照顾柚梨的心情,可我却觉得她对于希祈的生存与否并不上心。 如今,她从说出要参加校庆,到现在想直接一脚跨入战场中心,她那过于跳跃的思考,让我无从抓住能推敲露恩想法的一丝线索。 或许是几人的反应戳中了露恩的笑点,她露出十分坦率的笑容,说:「就别想那么多了,我们以不变应万变,先享受这场活动吧,柚梨大人、雪姬大人、救世主大人。」 露恩的笑容如此自信,彷彿对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毫无畏惧。 究竟是为什么? 即便她也是所谓的「救世主」、即便要面临一场斗争,她也无所动摇吗? / 「您真的要这么做吗?」 「你不相信我的实力吗?」 「并非如此,但是我认为在这世界使用您的力量,实在太过……」 「还不确定到底会不会用呢,毕竟,那人似乎很有把握的样子。」 「他能有什么把握?到时候他也只会被牵制住而已,我还是无法信任他的计画。」 「……总之,有我在你就放心吧,你也知道,我能做到让人无法伤他一根毫毛的。」 1-7 天宇祭(一) 校庆恰好在秋老虎发威的时候来到,天空很乾净,一点云也没有,因此阳光也十分无情但自在地洒落在大地上。 这种天气还要在外排队实在非常痛苦,因此我合理怀疑,芷月叫我去福满屋购物的要求,是在变相折磨我。 福满屋的活动从正午十二点开始,我派了几个分身,分别变成是我、雪姬、露恩、柚梨的模样在店门口守候。可怕的是,由于雪姬要求的关係,我七点就让他们到店门口去排队了,但当时竟已有十多人守候在那,更多的则是拿东西佔位的。 在我想着「这大概是买不到了吧」的时候,福满屋准备开业了。半掩的铁门底下鑽出一位员工,制服围裙上沾了不少食材污渍,待她站好又整理了会儿仪容以后,大声说道:「我们已经在官网上公告不可以彻夜排队以及拿东西佔位,因此……」她说着,示意排在最前头的两个人离队,并重新规划排队动线,让我们站到另一边去。 那两个人被拉出队伍以后,又迅速地跑到后面去继续排队,只是不想,在这期间起码又多出了二十几人加入队伍。颇长的人龙在一大清早就佔据了道路一半,勉强躲在阴影之中的人们呼吸沉重起来,却也一点都不畏缩,坚定地站在原地等候活动到来。 好在福满屋身在郊区,否则这种盛况铁定会引起民怨吧。 「月牙?月牙!你有没有在听啊?」 怒吼才刚传进我耳里,接着就有一根粉笔直接朝我额头砸了过来。 我望向讲台,不出意料,这种荒唐的事只有芷月干得出来,而她的身旁还站了一个人,脸色刷白,躲在芷月身后几乎不敢往我这看。凭藉着我微弱的印象,那人好像是这次校庆的班级负责人。 大概是我额头上的粉笔印有些可笑,芷月完全不给面子地噗哧了一声。我烦躁地抹了把额头,「干嘛?」 「福满屋的事安排了吗?你身在后勤组只有这项工作而已,可别给我掉鍊子啊。」 这语气……这人是哪来的流氓吗?为什么要这么嚣张地和我这样说话?「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这句话真的很适合拿来形容芷月,虽说火神乐大抵才是最贴切的那人……算了,两人都差不多。 芷月惹完我后,又若无其事地和负责人在台上继续报告,态度转换之快速,简直让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所见。 我不再理会班上的事务,闭眼联通分身那边的状况查看,亦时刻注意市内逐渐变多的妖族数量与状态。为时尚早,进入天宇市内的妖族数还未至往常统计数量的一成,照这进度,真的得到晚间才会聚集大量妖物来到这里。 看来白天我可以稍微放松神经、和柚梨她们谋划一下就行了。 「我们要准备出发了吗?」 班级会议才刚结束,人们三三两两开始前往社团摊位,或是留在班上准备班级摊位。雪姬撑在我的桌上,激动地试图劝诱我:「先进去逛逛也是可以的吧?」 「你能想像到时候人们看着店外面有个你在排队,而店内也有一个你在购物的画面吗?」 「易容就好了嘛……」 「不行,多麻烦。」我承认这才是我的真心话。光看我现下的状况,分身们感受到的热度源源不绝传递到我身上来,即便只有一丝丝,也让我体会到如今身在冷气房有多么快活。所以,要我出门去晒太阳,想都别想。 「先和柚梨她们会合吧。」我懒懒地在椅子上做了个伸展,可就在这时,脖子和手臂都传来「喀喀」的骇人声响,不禁让我缩回手脚。 人类的身体,可怕…… 「不知道这次的事能不能顺利解决。」 我和雪姬走在走廊上,身边往来奔跑的学生们各个为了准备校庆,卖力地散发热情,挥洒青春的汗水,一一在这阳光照射下的廊道上留下痕跡。 「月牙,想回去了?」雪姬意外地捕获了我的心思,目光纯粹,逕直看进我眼底,让我恍惚想起当初那个离家跑来人世找我的小黑团。再转念一想,处在这格格不入的人世里,身旁尚有一位与自己心有灵犀的人,真的令人安心。 我没有应答。只是抬起手,稍稍在雪姬发顶施力,来回搓揉了几下,盼望我心中这份难以言说的欣慰能传递给她。 「会顺利结束的,这次的事。」 「嗯……」 现在这个时间,我想已经差不多轮到本班上台表演了。我和雪姬坐在通往顶楼的楼梯上,再一次去感应都市内有能力者的分布变化。 柚梨和露恩此时身在礼堂,应是在确认本班的舞蹈表演动作顺序。 始未花与恋空不在同一处,想必也是正如火如荼准备各班校庆事宜;氏里江倒是在校内走来走去,貌似在做风纪组的巡逻工作;存在一定变数的火神乐在距离天宇高中有段距离的地方,大概还待在他自己的学校内。 市内妖怪数量仍旧稀少,看来大多都还待在妖界的样子。 我从楼梯转角处的窗户向外看去,天空特别蓝,云只薄薄一层,像被拉散的棉花糖似的。如此平和的景象,不知道在晚上篝火的映照中,会变成什么样子。 「月牙。」 不知我发愣了有多久,雪姬这时突然扯了下我的袖子,让我往前看,原来是异世界二人朝我们走了过来。 「表演结束了?」 「嗯。」柚梨神情严肃,接着道:「然而动作和我们在那本书上了解到的不尽相同,所以没有什么参考价值呢。」 果然不会这么简单。 从始未花手中拿到的提示──《除妖术大全》──中,我们最终搜查到的、与这次事件有所关连的,仅只有「使妖怪失去力量」此一篇章而已。 虽说最坏的情况是我们找错了方向,但这项可能性以目前总结下来的种种跡象来看,并不是很大。 「因此,校庆最后的表演由我来观察人们的舞蹈动作。」柚梨接着指向我,「而你在被影响之前,负责转移预估受影响范围内的妖怪。」然后她看向露恩,「露恩大人从旁协助月牙。」最后则是雪姬,「雪姬大人和我,要在事件发生后做出最速应变。」 我们三人朝柚梨点头,确定自己的职责。 四个人挤在楼梯转角处,果然还是太明显了点,从刚才开始便吸引了许多经过学生的视线,甚至我馀光也瞄到了风纪组的一般学生在附近徘徊。为了不再引起注意,我们决定回到教室。 校庆开幕已过两个多小时,班上也有不少外校人士在,少数是学生父母,还有一些是别所学校的学生。作为与市名同名的学校,天宇高中理所当然是「天宇庆」的主导方,且活动规模庞大,这段时间是允许市内各所学校的学生自由移动参与庆典的。 表演结束的一眾同学早就返回教室了,大部分人已经换下华丽的外装穿回制服,可芷月似乎一回到教室就被人给缠住了脱不开身,所以还未换下浸湿着汗水的演出服。 她正和其他人谈笑风生,表情开起来也挺是开心,一点都不像是准备要干大事的人一样。然当我的视线来不及移开而与她撞上时,那隐藏在笑靨底下的眼刀倒是毫不留情射了过来。我没有避开她的敌意,直直看了回去,不过这位让我摸不着头绪的女孩復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转了个身甩开我的打量,继续同身边人说话。 「那人就是芷月,是吗?」柚梨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我顺势看向她,只见对方锐利的眼眸已然锁定了人群中央的芷月,专注到像是要深深刻划在脑海里似的。 「完全不像是作风那般狠戾的人呢。」柚梨下了个简短的结论。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哦,月牙大人。」 一向不主动插话的露恩此言一出,不仅是我,连柚梨听了都颇为讶异。 「露恩大人有什么看法吗?」柚梨马上接下去问道。 「那位芷月大人,身上有着让人在意的地方呢。」露恩用小巧白皙的指抵住下巴,稍微倾头,而又有些探出身子,似乎想看得更仔细一点。「芷月大人的身后,好像有一团像白雾一样的东西存在……」 「欸?」 以露恩为中心,她的那番话炸得我们二人瞬间安静了下来,连不知何时吃起零食的雪姬也突然停下动作。 怎么说……从露恩的形容听来,芷月就好像被什么给附身了一样,但是,若说是灵体的话,我和雪姬不可能看不到。 我们俩十分有默契地又一次朝芷月看去,又很有默契地同时对视,然后摇了摇头。芷月的背后,在我们眼里真的没见到有任何东西。 这就十分毛骨悚然了。 「嗯?我们没和你们提过吗?有关我们世界的能力分类。」柚梨似乎看出了我和雪姬的疑惑,道出了令我颇为耳熟的话:「我们世界的魔力能粗略地分成几种类型,我属于敏捷型,而露恩大人是感应型。」 感应型……这三个字确实耳熟。而当我不解地看向露恩,并见她冷不防朝我巧然一笑时,我瞬间想起是从谁口中听到的了。 1-7 天宇祭(二) 柚梨没察觉这边的动静,继续解释:「因此露恩大人很容易便能察觉多数人都无法观测到的事物。」她说完,低头沉吟了下,继而转向露恩问道:「露恩大人能否更详细形容那团白雾呢?」柚梨的样子显得极为熟练,我猜测她在原世界中,或许正是负责将露恩所感应之事物进行解读的第一线要员。 「那团白雾有一点贴合芷月大人的身形,边缘会不停浮动,可是也有一点半融进芷月大人身体里的感觉。」 这听起来还真的有点像是被附身了啊,芷月…… 「你觉得芷月所做的事,可能是受了那团白雾的影响吗?」这么问露恩的同时,我突然想起之前氏里江和我说的,芷月的纯粹、正确,以及那番可能被冒充的言论。相似指向的线索从两个完全没有交集的人口中说出,不知道为什么可信度增加了不少。 然而在我需要一个肯定答覆的时机,露恩却是巧笑着回应我:「我并不能百分之百确定此事呀,救世主大人。」我霎那间愣了住,可女孩又在我的不耐生出之前道:「我只是尽可能地提供了我力能所及的线索罢了。」 此话一出,确实让我无言以对。 我抓了抓头发,转移现下心生的无奈,但也在这时候,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喂。」 清脆的嗓音配上明显不耐烦的情绪,来者是芷月。我朝她原先所站之处看过去,只见已散去了不少人,留下来的则努力忽视这边,急忙收拾东西,大概也是想迅速脱离这间教室。 意外的是芷月并没有向我搭话,而是面朝柚梨与露恩二人,她的脸色不仅凝重,还流露出一点戒备之心。 「你们和这个人认识吗?」芷月直接进入正题,同时也在试探。 而柚梨竟是出乎我意料地,摆出了从她脸上极少见到的笑顏,「没错。」简短的两个字,俐落、有些不给面子,同时也展现了一点强势。 于是我又一次看见了于我而言十分舒心的画面──芷月被这答覆狠狠噎了一下。 但不服输的少女很快便重整态势,轻咳了声之后道:「那么,想必你们也知道这个人的身分了吧,虽然我感知得到你们不是妖怪……」接着,芷月侧过头看我,眼神狠戾,「你这是找了帮手?」 芷月突然在公共场合把话都说了开来,着实吓了我一跳,所幸班上人早见气氛不对,都已溜光了。 那么……我要就这么把我们之间的对立开诚布公吗? 当然不。 「你都那样嘱咐我了,我敢不找帮手去福满屋吗?」 芷月很快地又噎了一下。随即不耐烦地拨了拨前额头发,「好,可以,有干劲是好事,这样的话,我会期待今天庆功宴的甜点的。」儘管她的态度转为敷衍,却仍然带着狠劲。接着芷月向柚梨与露恩道:「希望你们能在本校玩得愉快。」语气不似对我那般无情,反倒可说是温和得很。 她轻飘飘拋下这么一句话后便转身离去,头发甩过带起的风若有似无地拂过我的脸,其中含着草木清香,让我感到分外熟悉,然而还不待我细想,那股似曾相似的味道已散了去。不知怎地,我居然有些感到失落…… 仅剩我们四人的教室对比外面欢腾的节庆氛围,显得格外静謐。露恩靠在窗台上,兴致勃勃地指这比那,不断向雪姬请教外面的各种事物,这会儿看起来倒像是个天真无邪的孩子。 「你似乎很警戒露恩大人。」此刻在我前座坐下的柚梨顺着我的视线,同样凝视露恩,状似平淡地说出这番话,「而且,打从我们最初照面时就是如此。」 「是啊……」我再次伸了个懒腰,不过这一次就没有传出什么奇怪的声响,「除了她不符合年纪的深沉让我好奇以外,我觉得露恩身上还有一种……随时都会引爆开来的危险感存在。」 柚梨听了后明显愣住了,可随即大笑起来,「没想到你居然对露恩大人有这种感觉啊。」她的手顺着那头长又柔顺的马尾梳下,接着手撑下巴,脸对着我,一脸玩味地说:「你的感觉还是挺准确的。露恩大人可是救世主呢,比起我来要厉害得多,况且……」 柚梨说着,突然停了下来。我不免觉得怪异,接下她的话,问道:「况且?」 对面人表情复杂,眼中掺杂了一丝哀伤,看了我一会儿,又看向露恩,然后叹了口气。 我静待下文,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我之前,偶然听到教士们谈话,提到了露恩大人……」 不知为何,我感觉自己的心脏跳动忽然变得沉重。 「他们说,露恩大人……是教会对付恶魔的『最后一张王牌』。」 她的话音落下以后,我们好一阵子没有再开口。不仅柚梨面色沉重,我想我的表情也不会比她明亮几分。 「最后一张王牌」,多么可怕的「代号」。 邻近终焉、让一切画下句点的最终手段,我能联想到的全是这般走投无路的画面。如此想来,露恩的「救世主」名号,还真是既到位……又讽刺。 她的能力究竟会造成怎么样的结果?儘管我对此没有任何定论,可仍旧无法放下心来。那个趴在窗边,彷彿对外头世界一无所知的小孩,竟有着足以造成种族灭绝的无边之力……她的想法、她的过去,以及未来,令我好奇──同时也感到忧虑。 福满屋的限购商品争夺太可怕了,那副惨况……现在想来依旧馀悸犹存,然而能在那满山满谷的人当中悠然前行的雪姬,某种程度上也令人敬畏三分。 很明显,班上同学都还惦记着这得来不易的慰劳品,于是当我们提着一堆东西,模样狼狈地走进教室时,随即被满教室人的景象给震撼了住。柚梨和露恩见状,在原地愣了几秒,便把双手提的东西都塞给我,留在教室外头。 我看着讲台上那人意义不明但绝对含有调侃成分的眼神,心下很是不悦,所幸班上人还是挺害怕我和雪姬,即便我们已把东西都放上了讲台,仍然没有人起身上前。 「找零在这。」我把一些硬币放在芷月前面,接着从袋中拿出两份点心,便带着雪姬走出教室。 我们的离开就像是解放的象徵,后脚才刚踏出教室,身后一群人瞬间化身为见着猎物的食肉动物一样,背后那剧烈的响动──课桌椅被推挤倒地、此起彼落的吼叫争抢等──让我不忍回头观望。 中午的校园仍旧躁动不平,不少人还在四处逛摊位,只是阳光炙烈,使得户外摊位的游客人数比起早上少了许多。 顶楼此刻艳阳当头照,并不是午休的好去处;操场对面的司令台上挤了不少乘凉的学生,围了几个圈吃中饭;树荫下的椅子也早已坐满了人……如此一来,能坐着吃东西的地方只剩下闹哄哄的学校餐厅了。 靠着我和雪姬经久累积下来的「恶势力」形象,我们这桌周围因为没人敢靠近,难得空了些座位出来,谈起话来更少了顾忌。 柚梨手边的福满屋限购商品都还未拆开,正拿着校庆节目单认真地看,「闭幕式从傍晚五点开始,表演则紧接在致词之后,顾虑到那时候可能发生的各种情况,最后的集合你们二位不能参与。」我点头表示了解。 儘管最后集合的点名纪录会上交风纪组,不过这次事件之后,我和雪姬就不会留在天宇高中了,因此退学之类的事毋须放在心上。虽然想起氏里江总是严肃认真的面容心里会有一些些愧疚。 然而,从刚才开始身上便一直有种脱力感,且越发觉得累,本来还以为是中暑,但我说出这件事之后,雪姬也表达了相同感受。由此可见,我们预估的情况似乎正在发生。 「或许刚才出校园购物时,芷月已经透过某种方式,将正确顺序的舞蹈动作教给校内人了……你们身上的感受正源于那些不知在哪里练舞的人吧。」 如此便有些棘手了,再这样下去,我和雪姬的体力会在闭幕式到来之前逐渐被消耗掉。 「没事的,救世主大人,我们出门时有将空间袋带出来。」露恩看穿了我的烦恼,柚梨从随身的背包中掏出一个不算大的袋子,这件物品我曾经见识过,就在她们两人搬进家里,把各式生活用具从中拿出的时候。似乎是上头施有异空间法术,使得它内含一定程度的延展空间。 「你们等会儿可以先避进去暂作恢復,待全校集合时,我再找个地方让你们出来。」 「真是帮了大忙啊。」我不禁苦笑,异世界的魔法比我们这的法术实在要方便太多了,见识了她们这么多便利的魔法运用,不禁让我生出了到魔法世界一探究竟的念想。想起希祈记忆中那宛如中世纪欧洲般的景色,较之这世界的硬体建设与发展,感觉不算「先进」。这样看来,只要人类自身能办到的事越多,其他方面的发展似乎就会与之相对地慢。 某方面也印证了我之前看过的说法:懒,是促使人类进步的原动力。 「啊!是月牙大人!」这时候,一道不算小的惊呼无预警从我们身后传来,而那不一般的称呼方式更是让我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娇小的水蓝色身影映入眼帘,我才认出来者是恋空。 1-7 天宇祭(三) 「月牙大人怎么会在这里呢?」我注意到恋空目光一转,陆续看向雪姬、柚梨及露恩,接着扬起眉,像是意识到什么一样说道:「你们在一起聚餐吗?我打扰到你们了?」 「没这回事。」 「请别这么说……」 我和柚梨同时发声,话音重叠在一起,然而恋空应是听清了我们的话,面色转喜,又一次情绪高涨地说:「那我能和你们一起吃饭吗?」 「当然,请坐。」柚梨立刻起了身,走到恋空身边,替双手拿着餐盘的女孩拉开离她最近的椅子。对方这般有礼的举动又一次让我心生一股怪异,我的目光随着恋空带笑的视线转移,落在柚梨微微勾起的唇边,而后上移看向对方的眼睛乃至面容。 这种女性之间和谐相处的画面带给我的奇异感,到底是怎么回事? 「话说回来,你怎么没和班上同学一起用餐?」 恋空闻言,那总是喜眉笑眼的脸蛋,竟是倏地僵住了。见状,我意识到当中有怪,停下了手中筷子。 不待我继续说话,恋空表情淡漠了下来,直言道:「月牙大人……您觉得我的发色如何呢?」说着,她随意抓起一撮发拿在眼前看,眼中毫无神色,但能让人感受到之中极其复杂的心绪。 「很特别……」 「很美,非常漂亮!」 不想,我话还未说完,直接被雪姬抢过了话头,她甚至探过身体,直接对着坐在对面的恋空一顿称讚,讲得恋空整个人都不自在起来了,满脸通红。 「──总之,唯有天羽临世方能胜之!」 「这就太过了啊……」我忍不住朝雪姬的后脑勺一手刀敲下去。 恋空突然要我们注意她的发色,怕是和我刚才的问话有关。她看完我和雪姬的一搭一唱之后笑了笑,接着说:「儘管雪姬大人和月牙大人如此认为,但身在『人类』这个群体当中,果然还是显得突兀了。因此,除了除妖师以外的人,多数都会远离我。」 恋空说着说着,便有些颓然,可此时露恩却跳了出来,语带雀跃地说:「在我的家乡,拥有异色特徵的人,都传说是家族曾受过神的祝愿呢。」 「是吗?」恋空的注意马上被露恩吸引过去,大概是对方全身奶白的模样,给恋空十分大的衝击,她先是愣了一下后,才怔然道:「您好像天使一样……」 我们一听到恋空这番纯真的话语,霎时间全笑了起来,特别是露恩,笑得眼角都要挤出泪滴了。她随即回道:「恋空大人,承蒙您的讚美了。」 「怎么会?我、我不是什么大人啦……」恋空有些窘迫,不仅脸颊通红,还手足无措地不断否认。即便如此,露恩依旧面不改色,大力讚美恋空。 我不忍再看恋空被我身周三位女子「呵护宠爱」的样子,便端起餐点附赠的饮品,挪开视线盯着别处放空。 就在此时,我视野范围内突然闯入一个神色慌张的学生,身材高挑、一头长黑发随动作摆盪,似乎连裙角飞扬的弧度都完美得像画出来似的。她视线在餐厅内快速扫过,而后瞬间定在我们这一桌上,快步赶来。 我凝神一看才认出走来的人是始未花,她也将我们给认出来了,只是在发觉我身旁还有两个她没见过的人时,脚步变得有些凌乱。 「小空!」始未花的声音充满担忧,一来到桌旁就蹲了下来,反覆确认恋空的状态,见着对方无事且正处于鼓着脸颊嚼东西的被投喂状态,才终于安下心来。 「吹雪!」恋空见到始未花很是开心,「你忙完了吗?」她嘴里还含了些东西,虽自觉颇为失礼,但兴奋之馀,似乎也顾不了什么小节。 「嗯……」始未花边回应,边伸手抚上恋空长而顺滑的淡蓝头发上,指尖捏过几撮发丝,像在替她整理。 我无意间瞥见始未花佈着汗的颊边与脖颈,摆手邀对方入座,「吃过午餐了吗?」 始未花摇了摇头,这时只见恋空马上站起,拉住始未花的手道:「那我陪吹雪去买!」说完,还朝我们看了过来。我懂她的意思,于是和几人一起点点头,示意她们我们会在此等待。 目送两人去点餐之后,柚梨问:「她们两位是?」 「也是除妖师。」 柚梨明显一愣,微微啟了唇,却未说出任何字,似乎是太过讶异了,甚至连眉头都皱了起来。 「她们……应该不知道我们打算做的事吧?」 「不知道。不过那本《除妖术大全》就是她们俩提供给我们的,算是除妖师中能信任的人。」 听完这话,柚梨面色才稍显明朗。她垂眸沉思片刻,復又抬眼问我:「是露恩大人说的那团白雾……不,应该说,她们也是察觉到了那位芷月有所异样,才被你策反的?」 策反…… 「并不是……」 「也对,你看着就不像会用这种伎俩的人。」 嗯? 这话是称讚我行事光明磊落?还是在拐弯嫌我笨? 不过,也因为身边有位军师在,始未花与恋空归位以后,从她们口中套出了意外有利的情报,即「除妖师在天宇高中部属的人力多寡」。 「长辈们基本上都在配合政府工作,我们这些还未能独当一面的,便在成年前正常上学、正常修练。」 「听说今天是天宇市的重要节庆,那么那些长辈……」 「长辈们照常工作,还是学生身分的除妖师便在各自学校准备天宇庆。」始未花快速地替柚梨解答。 「原来如此。在节庆结束之后,你们会另外办个除妖师内部的祭典吗?」 始未花摇头答道:「虽然天宇庆是范围扩及所有特别都市的重要节日,可基本上除妖师内部还是各忙各的,反而这个日子……不太会聚在一起呢。」 闻此,我的心跳倏地加快,马上明白了这句话背后的涵义。我抬眼朝柚梨看去,恰好和她对上了。只见她神色不变,继续和始未花聊些别的事,快速转移了话题。 我先是松了口气,却不想马上收穫了对面人的冷眼相看,是恋空。看来是被她读心知晓了我们的计画,然还不待我做出反应,恋空已鼓起脸,偏过头去继续吃饭,看来是没有打算戳破我们的「阴谋」。 对此,我心生不少感激,拿出刚才在福满屋买的、没有上缴的、本来想自己偷偷试试究竟有多好吃的一般商品。没料到,我才放上桌面,雪姬和恋空的眼睛马上扫射过来,直直盯着塑胶袋上的商标看。 「这是刚才多买的,你们要嚐嚐吗?」我摊开塑胶袋,将内容物一一拿出,分别有抹茶奶冻、抹茶蛋糕捲和抹茶麵包……嗯,全是抹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架上商品几乎都是这口味的。 始未花的注意力也放了过来,但焦点并未放在福满屋的商品上,而是先转头问我:「这是您刚才出去买的吗?怎么会突然出校园?」 我一边应付着雪姬「骚扰」的手,将这些食物摆上桌面供其馀人挑选,一边回答始未花:「是你们族长拿我当跑腿。」 始未花听了以后颇为错愕,可马上像是联想到了什么一样倏地变了脸色。 「你们……想出应对芷月的办法了吗?」她说着,放在餐桌上的手不安地搓磨。大概是刚才的对答,让她想到了芷月将我们支开的原因为何。 「算是吧。」虽然我想向她致谢,可此时的始未花,恐怕最不想听到的就是妖族的道谢,毕竟于芷月──除妖师之族长──而言,始未花对我们的援助是赤裸裸的背叛行为。 思及此,我又问:「之前在你们本家,我听氏里江提到有关芷月被人冒充的说法,对此,你的想法如何?」 「被冒充吗?」儘管十分匪夷所思,始未花还是认真地思索了起来,「但是有谁有这本领,让荷月大人都无法察觉,就将芷月掉包?况且,这一阵子相处下来,我并未感觉到芷月在妖怪相关事务以外之处有任何破绽。」 言下之意即始未花不认为芷月被人冒充了。 我思来想去,还是将先前露恩看见芷月背后附着白雾的事,告知始未花。敷衍地略过柚梨与露恩的身分,只作是身怀特殊能力而前来相助的人介绍予始未花和恋空。 闻言,始未花更是愁容满面,想必这已然不在她的认知范围内了。「我看我托人回去请示荷月大人好了,对于芷月的异状,她应该是最有见解的人。」 我点头示意了解,可復而纳闷地问:「你们为何不一开始就向荷月说?芷月的作为已经不是能等间视之的程度了……」 「关于这点,我确实感到非常抱歉。」始未花皱眉,表情阴鬱了几分,看得出她有些难过与愧疚,「在您来到这里时,芷月便已有了针对您的想法,虽然当时我还不太了解她的意图,可见到她在这事情上似乎没什么进展,就安下心以为无事了……」 「说来也是,我们已经到这里一年多了,她先前一直没动作,直到现在才准备对付我,可能正是找到了办法。」 《除妖术大全》里的术法,以及与新生妖族的接触,这两项进展或许正是让芷月下定决心动手的关键。 然而让我在意的还有刚才柚梨套出的话──除了干部与新生妖族以外,并没有其馀除妖师参与其中了。如此人力,怎会有把握打赢前来参与天宇祭的眾妖?芷月是怎么想的?她的目的到底是对付所有妖族……还是真如始未花刚才所说,只针对「我」而来? 1-8 恶斗(一) 渐晚时分,暑气终于退去,不再灼人。我和雪姬从柚梨手中的提物袋出来时,状况已经好上许多,不如说是全然恢復了。 大抵因为是集合时间,校园内没有了练舞的人,力量不见流失,我便大胆顺着人潮的反方向,迎着他人疑惑的目光,与其馀三人一同上了顶楼。站在视野好的地方总是优势,起码正在讲台边缘的除妖师四人动向,尽在我掌握之中。 观礼的校外人士中已混入不少妖族,有的还吃着园游会贩卖的吃食,看起来颇为悠间。 我曾听说现代人中有一部分人已经不相信妖物的存在了,除此之外,还出现反妖派人士,各式各样对于妖物存在的主张都有。只是不知,要是等会儿真的发生衝突,在这些人类眼中,妖物将会是何种姿态? 柚梨与雪姬到了稍远的地方查看四周,以便应付可能随时出现的变数。我在内心向希祈示意准备使用力量,并同时以神识探查已经预估好的、到时候除妖术发动时处在影响范围内的场内眾妖。 感知到我的神识,不少妖族向我发来了询问的信号,可也有一些妖已经意识到了接下来可能迎来的事,主动地配合我发出的连结力量。 待得将所有妖定位完成以后,已过了几分鐘,台上的人似乎要演说完毕,我赶紧将这份力量联系转交给希祈。 正是此时,露恩开口了。 「果然如此,希祈大人要协助救世主大人您呢。」 「你也如我猜想,什么都知道。」 露恩对此没有做出回应,不过一抹浅笑,继续道:「您难道不怕之前说过的灵魂融合这件事吗?」 「……当然会,可即便如此,希祈还是愿意帮助我。」 「希祈大人可是王都和平的守护者、护世间人民如己出的救世主,他会这么做,早已是我预料之中的事。况且,多亏有救世主大人您,才能保存希祈大人的『识』这么久,希祈大人此举,想必也是为了报答您吧。」 不愧是露恩,一语道中。 「然而您使用魔力其背后隐含的风险,可不只灵魂融合而已哦……」露恩说着,偏过头来直盯着我,她眸中神色阴沉,所思所想让我无法解读。 「还会有什么风险?」 「『我们的世界还能否被拯救』的风险。」 此话一出后,沉默快速在我们两人之间瀰漫开来。 「您真有把握找到分离灵魂的办法吗?」露恩眸色更沉,气势咄咄逼人,明明只有不到我胸口的身高,却在望向我的时候,让我感受到漫天袭来的危机感,那不知何时要爆炸开来的预感,令我全身发毛。 然而这股不知如何收拾的气势,最终仍是由她自己放下。 她道:「留给我们世界的时间不多了,如果您不能够立即找到办法的话,恐怕只能让您亲自和我们走一趟。」说完,露恩表情恢復如常,和煦的笑容再次掛上唇边。 我的脑袋在接收这段话之后乱成了一团,加之眼下紧急的状况,根本无法思考更多,只得强行将注意力转回眼前操场的景况。 芷月的视线在人群中不断来回搜寻,似是正寻找我的身影。 我凝神探询了下火神乐的踪跡,毫无意外地发现他已迅速朝这里赶过来,或许是搭车来的,我估计距他抵达还需一段时间。 台上的讲话结束了,芷月徐徐上了去,站定在麦克风前的身姿正气凛然。但正是这一刻,那张被洒上了夕阳馀暉的肃然面容,竟猛地和我记忆中的某张脸孔重合了。 霎时间,我只能愣怔地盯着那张脸。 「──祖先留下了深厚的执念,附在我们这些后辈身上。」 「芷月大人的身后,好像有一团像白雾一样的东西存在。」 「如果芷月她做了什么不合理的事,我只唯一会质疑她是被人冒充了!」 三段话逐一浮上脑海,我这时才像被雷击一般顿悟过来,接着想也没想,直接衝到栏杆边缘,往司令台的方向探出身子,只盼这样能让那模糊的身影,更加清晰地映入我眼中。 「若──」 也是这一瞬间,芷月抬起头,心有灵犀一般与我对上了眼,还捕捉到我身后一眾人的身影。 这一眼对视,分秒流逝的间隙彷彿被拉长了一样,我无声地张口,对着芷月,茫然地喊出剩下那一个字。 只见芷月睁大了眼,脸上表情扭曲成了憎恨。 我不知典礼进展到哪了,可芷月举起了手,打断了变得异常的时间流逝。在她乾脆且俐落地挥下手之后,震耳欲聋的乐声响起,顿时引爆场上原来站立不动的人群。 底下人群随着音乐有规律地舞动起来,我能够很清楚地看见几个这段日子我己然熟稔背诵的动作被演示出来── 接着,尖叫声与哀号声响遍全场。 我没预想到全校学生一起比出手势的效力,竟能发挥得如此迅速并且彻底,即便那姿势不一定每个人都做得完全到位。几乎不给我们反应时间地,开头每个节拍所对照的每一个动作,全融合了《除妖术大全》上绘有的手势。 而大约才比划到第三、第四个手势时,眾妖之中能力较为低下的,便承受不住倒了下去,不少学生因此变故吓了一跳。但是不仅如此,在法术还持续施展的情况下,许多妖已无法保持幻化外型了,一一变回原形,倒在地上痛苦挣扎。 「妖怪」在眼前现形,于人类而言,恐怕已是烙印在骨血之中、埋藏在心底深处,古老久远的噩梦了。 即便眼前现形的妖已然奄奄一息,可已有百年未曾见识过妖物的人类,根本辨别不出他们究竟是暴走还是伤倒的状况,于是,不管是身在操场还是楼中走廊上的人,全都开始尖叫奔逃。此情此景,宛若一场恐怖袭击降临于此。 这之间不过又经过几秒而已,法术的效力已然侵袭过来,在我还未思考出该如何应对之时,希祈便自行发动魔力了。除了接收我给予的座标并快速将眾妖转移至柚梨已备好的异空间以外,还替我和雪姬展开了某种不可视防护罩一样的东西,颇为类似他之前驱赶月牙之力时施放的光芒,将除妖术的影响完全隔挡住了。 我能感觉到希祈释放出多么庞大的力量,全经由我的手、我的意识,来操控这股彷彿无边似的魔力。他必须维持魔力来阻隔灵力的不断侵袭,另又帮助柚梨,以巨量的魔力协助扩展那异空间,才达到能容纳所有妖的规模。 不可避免地,柚梨惊愕的视线扫了过来。我能明白在此时感受到希祈的魔力,她将会感到如何地混乱以及受背叛,但此时又出现的一桩变故,使我再无暇顾及她的情绪── 来自心底深处,突然生出的空洞与荒凉之感,虽无证据证明,也仍旧清晰地让我认知到「自我」的被放逐…… 我的灵魂,真的开始和希祈的灵魂融合了。 生存在我识海中的希祈自然也立即发现了异常,虽然他急忙安抚并询问我该怎么处理才好,可此时身边的突发事故,又让我无暇回应他的问话,只能强迫自己先从这种未曾有过的慌乱情绪中拔出来。 才刚抬眼,火神乐的身影就衝上来屋顶了。他落在原本柚梨和雪姬站立的地方,那里已变得一片焦黑与残破,我快速搜寻她们两人,马上在上来顶楼的门楼上方发现那一大一小的踪跡,只是施完大型空间法术的柚梨显然已经脱力、累得无法动弹,扶着的她是不知何时回到对方身边去的露恩。想必刚才那阵混乱当中。带着柚梨逃脱的正是露恩吧。 雪姬则是照着计划,在施术人群因着妖怪出现而慌忙逃窜的时候,直衝下楼干扰芷月,以防她再使后招。 我内心的荒芜仍在扩大,冰冷的感觉自心脏处蔓延开来,恐慌使我软了脚,跪倒在地,再无法关注身边情况。 「月牙,这──」希祈也和我一样乱了手脚,全然不知该如何应对才好。 身体将越发无法控制的预感向我袭来,情急之下,我主动唤出了月牙之力的意识。这一瞬间,我的脑彷彿受到了猛烈撞击一般,天摇地转,一时间分辨不出东南西北。接着是一瞬的窒息── / 司令台及操场上慌忙逃亡的身影不断在雪姬和芷月之间掠过,其中不乏几张雪姬稍有印象的面孔,这些人脸上流露出来的、对妖物的恐惧及一丝厌恶,全都入了雪姬的眼。即便如此,娇小的墨黑身影并无动摇,她现下只全神贯注在眼前人身上,谨慎提防对方的任何举动。 芷月对着眼前这位似乎不含情感、仅像个接收指令执行任务的机器人一样的「同班同学」,在即使已然知晓其真身为妖的情况下,对于自己究竟要不要动手这件事,突然產生了巨大的迷茫和疑惑。 这一切都是自己的一意孤行所引起的、周遭四处逃窜的平民百姓受伤与否、之后是否会因此受到特别都市管理者的制裁等问题,按理来说,在存有理性时,在在都将芷月按在了那条不可跨越的警戒线后。 然而她不明白的是,为何每当自己见到妖怪,乃至于看到月牙的时候,便彷彿有隻手自意识深处用力拉扯着她,强行带她越过了那条绝对不该横越的线? 理智始终存在,但她控制不了自己。 当所有妖怪现形并痛苦地倒在自己眼前时,芷月确实打从心底对这副景象感到愉悦万分,甚至有了上前去为这些妖怪补上最后一刀的想法。 她方要踏出第一脚,眼前所有妖怪却倏地凭空消失了,紧接着,雪姬出现在眼前,阻挡了她的去路。 她的计画、「她的术」,失败了。 两人僵持不知已有多久,芷月悄悄往不断传来骚动的对面楼顶瞥了一眼,没见到月牙,可火神乐和一白色身影的过招早就把那里炸得稀巴烂。 芷月垂眸,欲思考出下一步该怎么做,然而结论总会导向击败眼前人,进而去找出月牙算帐──至于想要算什么帐,她还真不知道──总归就是要找这群妖怪打一场架就是了。 「芷月……」本在一旁静观的氏里江走上前来,将手放上芷月的肩膀,「你想怎么做?」 眼前的妖怪都消失了,仅剩下当初与火神乐有协议的妖族还在对面顶楼观望这里、伺机而动。 芷月仍低着头,脑内一团乱,同时又觉得有什么白色烟雾一样的东西盘绕在脑海里,影响了自己的思绪。 月牙……没错,只有月牙,是目前唯一能够从中扯出想的事。 「我、我得去找月牙。」 氏里江听着芷月那颤抖的声音,顿时感到迷茫。她未曾从芷月口中听到如此语调,那简直就像是孤独一人走夜路时的孩子,为寻求安抚而发出的求救一样…… 雪姬将她们二人的谈话听得一清二楚,更是在芷月提出了要去找月牙时,摆出了戒备的姿态。 想清楚要做的事后,芷月好似恢復了镇定,也同样对着雪姬摆出了出击的姿势。氏里江见状,便不再作声,只站到芷月身旁,一同准备迎击。 灵力扰动了起来,炙热的风开始从三人之间流过。一个吐息过后,双方同时出手── 1-8 恶斗(二) 司令台那儿传来的灵力波动、眼前一白一红不断过招的两人,以及不远处靠着墙,比目前的我还更加无力的修长黑色身影……周遭的变动,逐渐能够一一掌握了。 释出月牙之力抵御灵魂融合确实莽撞,但现状证明这种做法还算有用,即使我仍时不时感到晕眩。 我赶紧起身,来到靠墙休息的柚梨身边。她必须得一直维持异空间的存在,因此体内魔力不停消耗,我不敢再动身内的魔力,于是只能尝试用灵力为柚梨提振精神。所幸,这是有效的。 「我这样撑不了多久,需要露恩大人传递一点魔力来补充。」柚梨喘着气,一字一句慢慢向我说道。 「我知道了。」 我招集一定范围的灵力,形成一道近似结界一样的防护墙笼罩在柚梨身周,除了能保护她不受打斗波及,还能在一定时间内继续提振她的精神,不至耗尽力量而直接陷入昏迷。 做完这一切后,我迅速回身加入战场。火神乐和露恩间的一来一往之速度极快,宛如一红一白的电光流窜在顶楼上,非常刺目。顶楼栏杆上有许多妖,全是新生妖族,年岁几乎不过五百,目光都被眼前两人的华丽过招给吸引住了,看来似乎不大成气候。 我趁其不备,伸出手瞄准当中一隻妖,接着对所有攀附在栏杆上的新生妖族如连线一般,挥手划了一圈。不过一瞬,透过月牙之力具现出的透明结界一一将这些新生妖族给框住了。 眼前眾妖陷入混乱,开始不停敲打破坏眼前屏障,可始终无法產生效果。然而我方感到庆幸时,一阵晕眩猛然缠绕上来,我一个脚步不稳,歪身跪在地上。或许是突地使力,让刚稳定下来的灵识平衡又起了波动。 就在这时,我听见了从楼梯那儿传来的平稳脚步声。一步一阶,缓缓而上。我半闔着眼望向楼梯口,终于在几秒后,清晰地看见来人。 社木乙。 「月牙。」他声音平淡,还有些低沉,听来似有些许哀切之感,此后与我无言对望。 我吸了几口大气,好不容易摆脱了晕眩,才站起身与眼前人平视。 「看来……你有话要说。」 社木乙听了后,回头环视了一圈被困在结界中拚命挣扎的同族。 「空有热血、无识大体,自不量力、不成气候……」社木乙淡然地道,「我猜,你该是这么看我们的吧?」 此话不假,但令我讶异的是,他看向我的眼神之中,竟无甚恨意,不过同之前在教室一起相处那般,平和而无神、麻木。 我自是答不来他的问话,另道:「你不是应该很想杀了我吗?毕竟在你眼前的,可是你们的灭祖仇人……」 「我怎么可能杀得了你呢,月牙。」社木乙的语气像是听到了天大般的笑话一样,但他面上依旧木然。周围不少新生妖族都注意到社木乙的到来,纷纷拍打着结界叫喊,不外乎是「族长!救救我们!」或「族长!快杀了他!」的声音。 听到这些声音,社木乙笑了。他抬起手,如解说般要我环视这些新生妖族,最后,他也一手拍在自己胸脯上,说道:「看见了吗?这就是我的同族……全是年轻一辈,没有经歷过千年前你一手而为对世间造成的劫难,连最为年长的我,那时也不过出生不久。」他顿了下,终于笑出声来,「但这样的我们,却被这灭祖之仇纠缠了千百年!」调中满是荒唐讥讽。 我没有回应社木乙,只能默然看他沉浸在那份我无法感同身受的悲痛之中。四周的战况依旧混乱激烈,楼下的雪姬正与芷月和氏理江打得不可开交;露恩则是耗完了火神乐的力气,已经反制住对方;被我困住的数十个新生妖族仍徒劳地砸着结界,愤恨及不解地怒视这边。 我仔细探察这些妖的实力,却发现他们的修为皆是不算高,甚至大部分都低于妖族之中年龄不到五百岁者的平均值。 这是怎么回事? 我忍不住皱起眉头,看向眼前有一年同桌缘的「同学」,而对方仅木着一张脸而无所作为。许是终于接收到我甚为茫然的表情,社木乙才终于开口:「是不是被他们的修为震撼到了?」 我犹豫着点了头。 社木乙又是语带嘲讽地笑了,「所以再过不久,我就会被拖累而死……」 他讲得非常直接。妖族的生命受到一族之平均年岁所限,若欲长命,唯有修练一途。即便社木乙已过千岁、实力出色,但同族依然这般不长进,支撑不过百年,他仍会受于同族年岁拖累,化归尘土。 「他们不可能不明白这道理……」我还是无法理解,修练可是妖族生来的天性。 「不,他们当然明白。他们只不过是被仇恨蒙蔽了双眼而已,不知道到底什么才是真正该做的事。」 随着露恩与火神乐结束交手,周遭的响动已不再剧烈,我和社木乙间的对话便理所当然在这不大的顶楼传了开来。 「深知不可能以实力打败你,便放弃了精进实力一途,转而向当时其他受害的妖族求援,殊不知,全妖界都对你言听计从,根本不会反抗你……如此,便开始怀着那散不去的怨怒,苟且活在世上。」 社木乙这番话,彷彿一股浓黑墨水,又一次倒进我心中的无底深渊。 我深吸了一口气,试图摆脱这股不适。社木乙继而又道:「月牙,我打不过你,也无心和你打,就像你之前所说的,我已经对报仇感到麻木了。不仁也好,不义也罢,祖辈的怨念我真的无力再承受,我只想……只想从这仇恨的泥沼之中解脱,过完我的馀生。」 「社木乙!你在说什么鬼话?」 「族长!你是想拋下我们吗?」 「社木乙你这傢伙!我饶不了你!」 「族长──!」 接连的怒吼与哀号不断从四周传来,社木乙彷彿没有听见,只浅浅地勾了下嘴角,表情甚为悲戚,像在为谁哀悼。看着眼前人这副模样,以及细想刚才那段话的意思,我顿时惊觉──社木乙这是……在和我求救? 向我这样一个杀生无数者……求救?帮助他摆脱族内积怨了千年的仇恨,帮他……一次性解决这些前来找我报仇的族人吗? 我復又抬起头,正巧撞进他眼里,那一瞬间,我明白我并没有理解错。 「只是,但凡我的族人露出一丝迟疑,还希望你……能够放过他。」社木乙说完,朝我低头,并用左手摀住右肩──这是象徵服从、示敬的举动──接着他一个旋身,消失无踪。 一瞬的静默。 尘土随着风拂过我眼前,放眼望去,顶楼一片不堪,残砖碎石满地皆是,连栏杆都被打烂了不少。露恩不知道用了何种方法耗尽了火神乐的力气,只见他趴在地上,意识不清也气息无多,正如当初被那抽取力量的除妖术所针对的眾妖一样,毫无还手之力。 结束对战的露恩早已去到柚梨身边为她补充力量,两人精神看来都不错,简直不像刚经歷过一场激烈对战。 我忍着再度袭来的晕眩,扶着头出声对她们二人道:「等会儿稍微避一下,我要处理他们了。」 柚梨与露恩点头,后退几步后互相搀扶着跃下楼顶。她们还需继续维持住异空间的施展与稳定,想必是退到了不会受打斗波及的地方去。 司令台二比一的对决还在持续,雪姬似是不愿让芷月与氏里江接近这里,不停与她们缠斗。操场一片净空,一般民眾早都跑光了,更让底下二人一妖施术起来越发没有顾忌。 还是早点结束好。经此一遭,先不论和平协议被破坏一事,人界至少要为这事闹好一阵子才是。 始未花与恋空不知何时来到顶楼,看到满地狼藉与倒地不起的火神乐,两人愣了好一会儿。只不过见着我示意的眼神,以及被困在结界里不停挣扎的新生妖族以后,她们连忙带着火神乐准备离去。 「你们本家知道这件事了吗?」 始未花表情复杂,并点头答道:「消息已经传到管理者那了,现在除妖师正在调派人手往这里赶来,你们……」 「我会尽快解决。」 扔下这句话之后,我不再看她们。 被困在结界中的新生妖族,有的表情狰狞、愤恨,有的则满腹哀戚、神色凄凉。我释放了那些明显无战斗之意的新生妖族,「走吧,去找你们族长,在妖界找块领地好好修练。」 之中有的二话不说,旋身消失,另有几些则同社木乙一样,向我表达了臣服才离去。 晕眩感此时又袭了上来。我扶着脑袋思索现况,眼前必须解决的新生妖族、底下的除妖师干部,以及不知多久就会赶来的除妖师本家势力……一个一个,都这么麻烦,难道没有什么轻而易举就解决这些事的办法吗? 「你这傢伙!把我们放出去!要打就来!」 「是啊!不会是怯战了吧你!」 叫嚣声又一次响起,伴着诸多粗语秽言,越听越是头疼。 我手一挥,解开面前所有结界。新生妖族一落了地便摩拳擦掌,一副不把我碎尸万段就不肯罢休的恶狠模样。可我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仍是等不来对方的拳头。 「怎么回事?你们不过来吗?」我出言挑衅,「相比下来,你们长老可有胆量多了。」 「不许你提沧梧长老!」 「你个臭东西,嘴巴放乾净点!」 「让我们为沧梧长老而战!」 「为沧梧长老復仇!」 在他们全部向我攻击而来之时,我倏地感到内心平静,我知道这是一种万事都想豁出去的心态所带来的不理性之冷静,也明白这种时候最不该放任理智流失。但自心灵深处希祈传来的声音:「月牙!我撑不住了!」以及自识海中漫天袭来的漆黑大浪,在在告诉我:我无法控制自己了…… 1-9 月牙之力(一) 芷月和氏里江手撑着膝盖,大口喘气,边抹去额上及脖颈间的汗水,边打量眼前仍然气息平稳的娇小对手。 世上怎么会有这种怪物?两人不约而同地想。 已然过了几十几百招了,却都被雪姬轻轻一拨便化解,还身姿轻盈到无视地心引力存在一般,所有攻击都无法命中她──这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怪物?月牙狼……都是这种妖怪吗?芷月有些崩溃地想。 然还不待她有更多抱怨,大地突然一阵猛烈晃动,天色随即昏黑,彷彿风暴临境一般颳起了狂风,颇有一股末日来临的氛围。 「怎么回事!」氏里江放声大喊,可芷月同样弄不清楚状况,只困惑地摇头。反倒是她们面前的雪姬脸色一白,随手支起了结界笼罩在场三人。 「到底怎么了?」芷月第一次见雪姬神色如此不安,直觉不对,且映着眼前之景,她的内心彷彿被一层浓密黑布裹住了,心跳跟着变得无力,恐惧自心底深处窜起,促使她握住了氏里江的手。 「是月牙之力。」雪姬直接简短地道。另外两人一听还是一头雾水,然而逐渐渗透结界而来的压力令她们呼吸起来越发费力,直觉不妙。 雪姬望着对面楼顶,撑着双手不断增强结界,脑中闪过无数想法。凭她自己是不可能解决突然暴走的月牙,百年前还是因为希祈意识的突入,才终于制住令妖界无计可施的月牙之力……那么如今,到底该怎么应对才好? 突然一声爆裂巨响自对面传来,三人再抬头望去,却见那残破的楼顶竟开始往下流着大量腥红液体。雪姬心道不好,连忙又支起一道更为巨大的结界包裹住整座学校。 「到底怎么了!」芷月望着对面怵目惊心的景象,强扳过雪姬的肩膀问。 雪姬咬牙,颇为恶狠地回过头,「别说你们身为除妖师会不知千百年前的世间劫难。」还说着,又施术为笼罩住学校的结界加上一道禁制。她不理会身后两个愣怔的人类,逕自说:「我无法独自解决现况,得回去求救才行,你们若有馀力便去阻止月牙攻击外面那道结界,若无……便自保要紧吧,不过世间恐将再次陷入劫难。」 「等──!」还不待芷月再问,雪姬已旋身消失,而笼罩在她们二人身周的结界则开始越发稀薄。也是这时,一道强烈的压力向两人袭来,五脏六腑似要被辗碎一般,两人瞬间痛得跪倒在地,不停乾呕。 「芷月!小江!」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熟悉的声音由远至近,几道黑影迅速来到她们身边,而那股肉身几乎无法承受的压力竟也随之慢慢淡去。氏里江撑起身子大口吸着气,接着扶起摀着胸口缓过劲的芷月,一同看向来人。始未花右手牵着恋空、左肩撑着方恢復意识的火神乐,赶忙靠近她们两人。 「是雪姐的『化无』吗?」芷月问,又接连咳了几声,喉中竟涌出一丝腥甜。 始未花点头,「我先帮你们施加力量抵挡他的威压。」 氏里江在始未花施术时左右观望了下,校园内已是一片寂静,狂风肆虐,不定的风向吹得人头发凌乱。她问一旁虚弱的火神乐:「学校里还有人吗?」 「餐厅里,还有几个……只剩一点气。」他喘了一会儿,继续道:「其馀……感应不到。」 「那我们等会儿先去找那些人吧。」氏里江说完,又不解地转头看火神乐,「你怎么搞的?没什么外伤却一副快死的样子?」 「你嘴巴……给我放乾净一点!」火神乐即便虚弱,瞪人的力气还是有,「谁知道那个白头发小鬼……用的什么邪魔歪术?越打越没力……」 始未花确认过氏里江和芷月身上没什么伤之后,面色严肃道:「等会儿荷月大人就要到了,在那之前……」她转身面对芷月,「不管有什么想法都先放下,我们得先专注对付眼下情况。」 芷月神色不明,只点了点头,其馀人见状便没再多说什么。 「雪姬离开之前要我们防止月牙衝破外面那道结界,她还说了什么『千百年前的世间劫难』……」 「老祖宗书里写的那些?」火神乐笑了出来,「那个劫难是这个月牙搞出来的?不是吧……」 不待他说完,对面楼顶猛然袭来一阵灵力扰动,接着是一股让人如临深渊一般的无底灵力向外释放而出,然后狠狠撞上了雪姬离去之前设下的屏障。爆炸来得又急又快,五人赶忙摀住耳朵蹲低身体,目睹校园四周在一瞬间成了断垣残壁。 他们望着眼前景象,皆说不出任何话。凄厉渗人的猛兽吼声响彻整座校园,五人听得实在毛骨悚然,本能地退到有掩蔽物的地方去。 「这要怎么打?」火神乐率先开口,语调还带了一丝颤抖,「他、他还有……理智吗?」 「明明刚才状态还正常,怎么突然就……?」 又是一阵凄厉的狼嚎,而后附近又传来建筑物的倒塌声,大地剧烈晃动了起来,尘沙漫天飞扬。始未花赶紧护住恋空,氏里江和芷月抱在一起互相掩护对方头部,火神乐见状……便抱住自己的头,紧靠身边柱子。 等倒塌平息,始未花悄悄探出头,望见对面已夷为平地的钢筋水泥堆上,站了个浑身脏污的狼狈身影,可对方眸中闪烁的腥红目光视之悚然,她赶忙躲回壁后,深怕被对方探寻到这里的动静。 笼罩整座校园的结界经过刚才那股无边灵力的摧残,已变得残破不堪,偶尔虚晃几下,彷彿随时都会消失。 「不能再这么待下去了。」氏里江说着,便要起身。 始未花急忙拉住她,「不能出去!太危险了!」 「但再这样下去,这里真的会……」氏里江咬紧唇。说是这么说,可究竟有什么方法? 「『他』想要出去。」恋空这时突然开口,眾人向她看去,只见女孩凝眉歛目,继而又道:「『他』想要释放力量。」 「他?」始未花捕捉到恋空语中指称的异处,「不是……月牙大人吗?」 恋空睁开眼,肯定地说:「我只能感受到那边传来的模糊情绪,不是精确的内心话语,所以对面……按经验来看,很难说是我们之前见过的月牙大人。」 「那他现在在干嘛?为什么发呆站着不动?」火神乐面显不耐,烦躁地瞪着恋空。始未花见状,才正想起身挡在两人中间时── 「你们几个!」 五人身旁不远的断墙背后,传来了一道不大的叫喊声,她们转头望去,发现来人是平时和荷月一起行动的副手,曼莉。见现下情势姑且稳定,几人便藉着残壁的遮掩,陆续移动到曼莉身边。 曼莉对着低头靠近、情绪显然不高的芷月先是投以苛责的眼神,却没说什么,继而查看五人的状况,确认无事以后,她的脸色才好了点。 「外面那道结界是谁立的?不是你们吧……虽然把我们挡在外头好一阵子,但多亏有它,不然现在外面世界就惨了。」曼莉语速飞快,「结界班正在修补那道结界,所以先不用担心外面的事。倒是你们,把现状说清楚讲明白,我要马上回去汇报给荷月大人。」 芷月从刚才开始便没怎么说话,始未花便代替她向曼莉报告现况。 氏里江始终注意着芷月的状况,只是当见到对方惨白的脸色以及止不住冒出的汗以后,不禁担忧:「芷月,怎么了?不舒服吗?」 这一出声引来所有人的注意,她们见女孩紧紧抿着下唇、视线不定的模样,没由来地感到心慌。还是曼莉先开口:「我回去找大部队会合,五分鐘以内就会有人再来找你们。先顾好芷月,如果发生其他状况,就迅速往大门口撤离,我们人都在那里。」说完,她便沿原路离开,速度之快,若无细看根本捕捉不到其身影。 「芷月,再撑一下,马上就能带你出去了。」氏里江持续安抚摀着头开始痛苦呻吟的人,可对方似乎听不进旁人的话,只断断续续说:「头……好痛……」 1-9 月牙之力(二) 「芷月,再忍一下就好。」听着女孩不停哀号,氏里江和始未花皆感到心酸不已,可也止不住地想:为什么情况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月牙失控、芷月不知怎地突发头痛……以及世间现况,仅仅因为她们的放任和疏忽,便演变成如此吗? 还不待她们深思,外头又一次起了变化。强烈的灵力扰动自远处朝站立不动的月牙袭去,一瞬间火光飞石等四散,可几人还未看清情势,附近便传来叫喊,抬眼望去,原来是族中一位长辈已赶到她们这来。 「趁现在!快走!」 见面前颇有年岁的长辈焦急无措地招手呼喊,几个年轻人才终于从盘在心头的迷茫之中脱出,并深切地意识到──这次真的惹下非常不得了的麻烦了。 「快点,等等出到大门口会有人带你们去……芷月这是怎么了?」白发长者见平时活泼有朝气的继承者竟反常地虚弱到要人搀扶才能行动,便越发焦躁了,「荷月大人方才也突然开始头疼,两位都这样……这可怎么办才好啊?」说完还急得直跳脚。 「我妈……我妈怎么了?」 不料芷月听到关键字,竟倏地瞪大眼睛看过去,猛然爆发的凶狠气势吓了老人一跳,他结巴回道:「荷月大人突然头疼起来,大伙儿怎么劝她去避难都不听,估计这会儿还在僵持……哎!芷月!你去哪儿?」 老人话还未说完,芷月一个箭步便跑走了,在场其他人不过愣了一瞬,也紧跟上她的脚步往校门口跑去,徒留老者一人呆站在原地还反应不过来。 漫天攻势以月牙为圆心袭击而去,接二连三毫不止息,目的是为让对方无暇顾及其他,进而阻止他再一次朝外释放力量。 年轻一辈尚不知晓,或是对世间曾遭逢的、由月牙带来的劫难,没有那么深的感触,然老一辈的会不知道吗?那生灵涂炭宛如末世之景,是他们自年轻时便被长辈恐吓到大、催促他们成长的鞭策。 如今,青年时期的噩梦真的降临人间了。他们身为人类、身为在妖物面前脆弱不堪的生灵,可亦是为人父母,和立在世间万千眾生之前的最后一道防线,此时若不站出来,拿出他们毕生修练来抵御面前强大的「敌人」,世间或将就此覆灭…… 「荷月大人,您先上车吧!」校门仅剩的几人推搡着虚弱的荷月上车,坚决不让她下来。只待几个小辈会合,他们便要落锁并在车上加固结界,将这些末世降临之时,人类最后的生存希望送进地堡里头避难。 这是「除妖师内部」存在已久的共识。 「我若不在这时……」荷月还想说些什么,但旁人的推挤阻挡以及脑袋那宛如要破裂的痛楚实在让她无力再有动作。 「芷月!芷月她们来了!快!」 身周吵杂的呼喊之间,荷月唯独听清了那关键的字句,心底最柔软的那处彷彿被狠狠刺中,眼睛顿时酸涩不已。可脑袋有股不为她所控制的衝动,令她急切地想与芷月会合。 但为什么? 荷月即便意识昏沉,却能深刻认知到:她似乎逐渐无法掌控自己的行动……内心深处好似有隻无形的手不断拉扯着她,那股衝动最终迫使荷月抬起头,这一剎那,荷月与对面那宛若也被强迫抬头的芷月对上了眼── 强烈而宏阔的灵力波动毫无预警地自校门爆发开来,那是在场所有除妖师从未见识过的庞大能量。如同春回大地、万物復甦之时拂过无际蔓草的和风,除妖师们在接连不息的攻势之后消磨殆尽的体力与灵力,竟在这发散开来的力量掠过己身以后立刻充盈。 「这──!」 「发生什么事了?」 「怎么会……」 眾人不明其因,可讶异的同时仍快速回神,继续完成本份之事,不断朝月牙投以攻击。 不一会儿,空中忽地出现一道淡然出尘的身影,自校门方向往操场靠过来。有些人看清了那道身影,愣在原地望得出神,有些人只能见着模糊的光芒,却也被这不凡的景象给震慑了住。 来者形神清婉俊雅,身着古时衣裳,无风自动,她沉静地靠近状态不明的月牙,袖摆一挥,不但化解了除妖师施加在月牙身上的攻击,还镇住了中心那准备向眾人反击的身影。 「不想时隔多年再见,你竟是……这般模样。」那人自空中施施然而下,在眾人倒抽一口气的声音中抚上月牙的面庞。 暴走的月牙自然看见了眼前人,嘴里低吼一声,双手开始挣扎,摆脱来人的禁錮,并以迅雷不及之势袭向眼前人,却不想,攻击并没有奏效。 始未花等人跟着那突然出现的人来到操场时,所见便是月牙幻化出的狼爪穿过了那人的肚腹,但滴血未见,彷彿身着古装的那人只是投射出来的影像一般,并不受任何攻击所影响。 几人惊吓地望着眼前景象,「您……」始未花好不容易吐出一字,却因此招来月牙的注意,对方倏地放出威压,使得周围本来还在观望情势的除妖师瞬间被压制在地,咳血不止。 那古装女子又一次结了一道印,月牙的威压霎时被垄断,但她没停下动作,继续加了三层结界在月牙身上。 「你说过的月牙之力,是吗?」她对着里头人兀自轻道,接着回过身,来到无措站立的几名年轻除妖师身前。女子对站在最前头的始未花道:「我能使用的力量无几,也快到极限了,你们再撑一会儿,别让月牙之力衝破那道大结界就行。」 「可是……」始未花心里仍未有底,但女子无惧无忧的眼神抚平了她的急躁不安,于是又问:「您……是谁?」 她们看着这人凭空出现,并释放出那宛如神蹟一般的力量,然后二话不说来到战场中央,看似轻松地就将暴走的月牙给压制住了。 这人,在身为除妖师直传族长的芷月与荷月照面的那一剎那突然现身……如此想来,对方的身分在始未花及其馀人的心中,导向了唯一的可能。 「若叶大人……吗?」 那自出现到现在几乎没甚表情的人,在听闻这个称呼以后,愣了一会儿,而后转头望向正试图衝破最后一层结界的「月牙」。她微微勾起嘴角,又回过头对眼前一眾年轻人道:「靠自己撑过去吧。」 说完,若叶再一次靠近月牙,对方眼眸中的猩红月牙光芒闪烁不定,似乎毫无神智,只欲挣脱结界的禁錮而已。 「看来今日尚非见面的好时机……待以后,我再以完全姿态来与你相见。」她顿了下,「反正,我已等待你那么久了。」最后一句轻得几乎要融进空气里,接着,一阵和风再起,若叶幻化为点点光芒,在茫然的一眾人眼中朝校门方向飘散而去。 「所以芷月的异常……是因为若叶大人附身?」 「但为什么若叶大人在芷月身上,会表现得像是恨不得杀光所有妖怪?」 「先别管那些了!」火神乐打断始未花和氏里江,「那傢伙要衝出来了!」他话音一落,狂暴的兽吼与爆破声同时响起,眾人一听,又一次寒毛直竖。 「小江!」始未花迅速下达作战指令,「你和火神乐实战最强,加上你的结界术是我们当中第一,和他一起配合对付月牙!我先去查看其他人的伤势,顺便帮他们施加化无。小空用读心,替小江他们炼化灵力。」 「好!」 令下之后,四人快速散开。 恋空首先用自己的读心能力,与火神乐和氏里江的识连结上,火神乐开始施展他最熟稔运用的火元素攻击,恋空便配合着他的使用需求,在后方供应已受人为炼化的灵力。 氏里江则趁月牙刚脱出若叶的结界之外,被火神乐不断攻击之下的空档,连续朝对方施加好几层结界,以困住其行动。 这头攻势不断,另一头正查看族人伤势的始未花也紧张得汗如雨下。 眾人伤势并不重,可脸色不能称得上好。 除妖师已有许久未与「妖族」交手了,此刻眾人眼前的月牙狼──所谓的妖界领袖──在直面过对方的实力以后,很难不让这些只和无智妖交手过的现代除妖师心生退却。 始未花见状,心道不好,她回头望着正努力拖住月牙动作的同辈,咬牙放声说:「月牙大人的同族刚才已经回去求援了,只要我们齐心协力把他关在大结界里面就行,援手待会儿便会抵达!」 听完这话,一部份人眼现曙光,有一些却仍旧沉陷阴霾。始未花无法再顾及那么多,替在场人都施完化无以后,她随即投入困住月牙的行列之中。 1-9 月牙之力(三) 火神乐和氏里江在持续不断的施术后已疲惫不堪。即便有恋空在后头为他们提供炼化灵力,可人的体力消耗是无法在短时间内重新回復的,两人闪避月牙反击的动作已逐渐变得踉蹌。 始未花的加入让他们好不容易能歇一口气。 经年累月的战斗训练中所累积下来的默契,让始未花加入战斗之后就顺利地接过两人的攻击节奏。待二人与她位置调换、退居后方后,她一摆手,便有无数蔓草从地面窜出,迅速缠上月牙的身体。 然而只过一瞬,月牙不知用的什么方式,困住其行动的藤蔓马上化为粉碎。 始未花不免心惊,但不容她再作思考,月牙便飞速攻击过来。她连忙闪身,虽袖子被削去了大半,可动作不停,立即再次施术缠住月牙。 「吹雪,用火!」 恋空的声音于这不到一秒的间隙中在始未花脑海内响起,与此同时,体内也接收到了炼化完成的火元素灵力,她不敢在多加思索,立刻将所有的灵力化作烈焰,沿着数条蔓草全力往月牙身上烧去。 这时,又有多股灵力波动自四人身后传来,攻势宛若飞龙一般,数条火舌急速窜向月牙,而后还颳起了不自然的旋风,助长了在月牙身上窜烧的火势。承受这一连串攻击的月牙,立刻成了一团火球。 不仅如此,后头加入的除妖师们,仍旧变着花样攻击月牙,情况霎时发展成对除妖师一方有利的局面,直到几秒后── 火球之中突然横出一把黑色长条物,仔细一看才知那是一把剑。眾人还不及有所反应,那把黑剑往横向一划,所有攻击便立即被这道剑势所破,消散得只剩烟尘。 待尘埃落定,月牙的身影显露出来,眾人往他身上看去,竟发现对方身上的烧灼伤痕正以极快的速度癒合当中。这下子,彷彿所有人前面所做的的努力都成了竹篮打水。 「这……」见此,不少人都往后退了一步。 「这要怎么打啊……」 一道颤音落下,说出在场人的心声。 这时,月牙又突然毫无章法地挥动了几下手中的剑,漂浮在眾人身周的灵力好似受到了那把剑的挑逗,逐渐变得难以控制。除此之外,他还摆出了攻击的架式,举起的剑周围浮出一层涌动不停的黑气,血腥味霎时瀰漫全场。 碰到那个黑气会完蛋…… 这个念头随即自眾人心中出现。 就在月牙的脚向后顿步、眾人零落地摆着手势,几乎怀着必死之心时,一道白色闪光突然现身,接着是利刃碰撞的刺耳声响爆裂开来。 在场人摀着耳,差点以为耳膜要被震裂。等到那嗡嗡声逐渐平息,他们才朝发声处望去,手持白剑与月牙对峙的修长身影映入眼帘── 「柚梨!」 前不久才与之照面过的始未花及恋空马上认出来人,但对方并没有馀力搭理她们,只大声喊道:「露恩大人!」接着便有一道身形轻盈的娇小白色身影不知从哪现身,并伸手搭上月牙的肩。 「是那个白色小鬼!」火神乐认出露恩,还欲辨识对方使用的招术时,月牙突地暴力甩开与柚梨的对峙,回身就朝露恩砍去。然而柚梨动作比他乾净且迅速多了,她在轻巧地转身中边摆正姿势,边和露恩搭手调换了位置,于是两把剑再次撞上。 这一次,露恩被柚梨空出的手环腰抱着,更为轻松地触碰到月牙的手臂。不过几秒,月牙被露恩触碰到的那隻手,乃至半边身体,毫无徵兆地突然脱力,整个人姿势向旁边一歪。 「她是在……」火神乐审视着露恩的动作,脸色倏地黑青,「那个小鬼是在吸那傢伙的力量吗?」 这中间,三人的交手又过了好几回合,月牙迅速补充平衡了身体力量,但提防露恩近身的同时,还要与柚梨过招,原先由他主导的情势终于有了一丝被掰平的跡象。 「快!我们一起出手帮忙!」除妖师一眾见事态似乎有转,纷纷重建信心,即便好奇突然现身的女子二人身分,可还是及时从旁辅助攻击。 毫不留情的各式除妖术漫天飞舞,朝月牙砸了过去。眼见就要击中对手,月牙的身影却是晃了一下,恍若被投入石子而產生涟漪的湖面一般,接着,那道身影一分为二。 「怎么会?」 「搞、搞什么东西啊!」 「那是分身吗?」 不仅是除妖师,连正和月牙拿剑对峙的柚梨及露恩都被吓了一跳。 只不过分出来的第二个月牙并未给他们缓衝的时间,手臂一挥,便将所有袭来的攻势化作烟尘。 「吹雪、火神乐!困住他!」 这时,不知哪来的叫喊打破眾人这一瞬的停顿,完全不给除妖师们再次陷入阴霾的时间。被下令的干部二人福至心灵,指挥一般舞动指尖,自地生长而出的藤蔓及锁链便迅速缠上月牙分身。 这还不够,另一道身影落在干部四人身边,和氏理江对视一眼,马上打起配合。氏理江快速比划施展结界的手势,月牙分身的四肢及周身便被许多大小不一的结界套了住,终于与干部匯流的芷月则双手合十,然后对准被困住的月牙,咬着牙根专注心力,慢慢分开两手掌心…… 另一边,以剑缠斗了好几回合的两道黑影,因月牙突地煞停动作而中断交手。 「你……」柚梨紧皱眉头,见眼前未存理智的月牙开始不断大口吸气,甚至跪在地上,面部扭曲难受。 她马上转头看向旁边的战况,只见被一眾除妖师困在结界中的月牙分身,手脚皆被小结界套牢住,无法动弹。其馀除妖师则正对着大结界里头的月牙施术攻击,而与方才情况不同的是,月牙分身胀红了脸,紧抓着自己的喉咙,也像此时已跪倒在地的本尊一样,彷彿要窒息一般拚命吸气。 窒息…… 思及此,柚梨立刻大喊:「住手──!」抬剑就往除妖师砍过去。 眾人被这突来的变故吓得停下手中的动作,包括战力中心的四干部及芷月。刚才还在旁边发号施令的荷月马上跳出,拔出腰间白刀拦住如闪电般袭来的白剑,刺耳的声音宛如撕裂画布般划破空气,激得在场人一时之间都摀住了耳朵。 「你是谁?究竟要做什么?」荷月不解地喊道。 「不准你们杀了他!」柚梨瞪着眼睛大吼,可随即又回过身,与脱离窒息而提着黑剑追来的月牙再次缠斗上。 「妈!被他跑了!」 荷月往刚才除妖师的攻击中心望去,本来被结界困住的身影已然消散,似乎是分离的分身融回月牙本尊去了。 「现在该怎么办?」芷月跑到荷月身边,与一眾除妖师一同看着旁边缠斗到毫无休止跡象的两道黑影。但他们深知,即便柚梨剑术真与月牙相当,以人类的体力是拚不过妖怪的。 「只能够困住他,再将他弄晕。」 月牙是意识决定一切的妖怪,如果让「月牙之力」像文献中记叙的那般,如千百年前一样再次掌握自身所持的力量,恣意操弄世间,那便是真的无计可施了。 然而,当时候倾尽眾妖之力都无法抵御住月牙之力,现今仅凭在场几个除妖师,又能做什么? 不可避免地,多数人又陷入了绝望之中。 操控分身、使用奇怪的黑剑、拥有无边际一般的灵力,以及能够决定一切的意识之力。月牙能拿出手的招数丰富到让除妖师无法应对,他们根本无力再有所作为、有所抵抗。 不多时,柚梨终于承受不住月牙强力的挥击,弹飞摔到好几公尺之外。伤势虽不重,但很明显已经没有力气再和那位眾妖领袖对抗。 娇小的白色身影再次显现,这一次,眼尖的干部及荷月、芷月捕捉到了对方出现自何处,那是在空中划开的一道裂缝,彷彿凭空出现似的,露恩从里头跃出来。她只施捨了眾人一眼,接着以其外表看来不应会有的力气抱起浑身无力的柚梨,重新回归裂缝中。 那是几人从未见识过的、冷漠至极的眼神,好似世间一切与她无所关联,仅属于「旁观者」才会有的目光。 场中恢復寧静。承受不住压力而崩毁的钢筋水泥、爆炸与施术而起的火势也仍在一旁燃烧,因此或许不该称作寧静,而是周遭细微的吵杂衬得此刻无法再有作为的人们安静。 月牙的视线终于望了过来,渗人的猩红光芒让诸多已濒临崩溃边缘的除妖师软了腿,纷纷跪在地上。 他们从未如此逼近死亡过…… 只存在在典籍当中的混沌、无序世界,在月牙起心动念后,就要降临── 忽地,天上显现一团柔煦的白光,接着一道有如回音般飘渺的声音如清泉般涌洩而下。 「闹够了吗?」 1-10 造物主之惠 再次睁眼,昏暗的天空中央破开了一圈,温暖而令人熟悉的光芒自那而出,甜甜圈一样的景色就这么映入我的眼帘,然后是从空中缓缓降下的身影。 那是……天羽。 我不自禁想伸手触摸肩上的疤痕,却发现掌控不了自己的身体。 「这是怎么回事?」 我慌忙得想左右查看身边状况,但仍旧徒劳。 「月牙?」一道清亮明析的嗓音突然出现,「你醒了吗?」我认出这是希祈的声音。 「嗯,现在是什么情况?」虽是这么说,但我大概知道身体的掌控权已经被月牙之力夺去了。很想查看四周状况,然视野范围不是我能控制的。 「他刚才大肆破坏了一番,除妖师和柚梨她们尽全力挡下了,但就在快要撑不住的时候,上面那位……就来了。」 希祈话音才落,紧接在后传来一道声音:「月牙,看我。」 那是不容他人反抗的语调。 我看向映出的视野中央,始终飘在高空的天羽──这方世界的造物主、控制宇宙万物的「神」──她正用上一次分别时,那毫无温情的目光看着我。 「你似乎越活越松懈了。」天羽伸出手,对准此刻站立不动的我,或说是丝毫不敢有动作的「月牙之力」,轻轻一挥。 不过一瞬,我的神识便清明了起来,关节、手脚、呼吸吐气,种种本该能自我控制的一切,终于回归了。 「居然这么轻易就被力量侵蚀……」说到这,天羽突然轻笑起来,环绕在她身周的萤白光芒加剧。以人类身姿现形的她,眼睛瞇起,嘴角好似要飞扬起来一般,以一副可爱得不行的模样对着我说:「这样,你又欠我一次了。」 我忍不住扯了下嘴角,但天羽仍旧不放过我,甚至身子还往下降了点,越发靠近我,「你该对我说什么呢?」 这次,我是真的忍不了了,毫不留情笑出声来。 不管过了多久,她依然如此扭曲。 「谢谢你的不杀之恩。」 「没错。」她笑了笑,飘回原位。「虽然你的体内好像还有别的意识在,以及……」天羽稍稍倾头,视线望向不远处虚空之中,「来了几位异世之人,但处理这些有点麻烦呢。」她姿态改为半坐,双手撑着下巴,「是你的事,对吧?要好好玩哦,只要到时别让我去别的世界把你拖回来就行。」 「……我知道。」 「啊,还有──」天羽又站起身来,并聚拢双臂,她手臂中央立时散发出光芒,接着一团小小的黑影凭空出现,稳稳被她环抱了住。 「雪姬!」 那团身影出现的剎那我便认出对方了,我随即踏空而上,三步併作两步地跃到天羽面前。 对方勾着唇后退了一步,含笑道:「你还真是杀红了眼不认亲族。这孩子被禁制反噬得严重,要不是初云他们几个来坏了我闭关,或许她当场就丧命了。」说完,她摸了几下陷入沉睡的小黑狼,「我可挺喜欢这孩子的。」 我颤抖地伸出双手,没理会天羽似有所指的目光,但小黑团还是马上被瞬移到了我手上。我抬眼望向摆出一副无所谓态度的天羽,「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这一次倒是说得真诚。」天羽挑眉,脸上笑意却是逐渐褪了去。「不过……之后还得替你先收拾其他烂摊子。」说毕,她倏地凝眉,并深深注视我双目。霎时之间,我感受到内心突发一阵强烈的撼盪,然后才明白过来。 天羽这一眼,是在给希祈「警告」。 贯彻她让人摸不着头绪的作风,天羽没有给她的「造物」们任何一点解释,甚至还留下了「什么呀一下子也蹦出太多人类了吧」等让人不明所以的话后离开了。 在那之后,不少除妖师陷入了暂时性的精神错乱。压制住那些仍旧想要攻击我的除妖师以后,特别都市的管理阶层才率着治乱部队抵达。 然后,有很多事便不是我身为「妖怪」能介入的了。我一个局外者都能看出特别都市管理者和除妖师之间的角力,因为芷月这次的行为打破了平衡,使除妖师一方成了被动。 看着荷月一人出面与对面一眾咄咄逼人的政府人员对峙,虽心生上前帮忙的念头,但理智狠狠拉住了我。 这里是目前由人类主掌的世界,即便妖物视此地为后花园,却也不该恣意干涉这方世界。 于是,我一声不响离去。 人类……或许现在也不想与我这个再临的「噩梦」直接照面。 雪姬的内外伤都被天羽治癒了,陷入沉睡状态是为休养、调整力量与状态。她为那道防御结界下的禁制实在深强,否则也不会因为反噬受到如此致命伤害。 「你不先把雪姬带回去安置吗?」 此刻,我身在柚梨製造出来的异空间当中,而她站在我身旁问道。这个位置让我看不清对方是用什么表情与我说话。 「她已经没事了,休息几天就能恢復。」我低着头,学着先前天羽的动作,从小黑狼头顶的毛,轻轻梳到背部。 逐一慰问、检查过异空间中眾妖的情况之后,因着他们几乎无甚大碍,便也就各自散去了。 于人类而言,今年天宇祭发生的事想必令他们永生难忘,对妖族来说,亦是如此。虽然与往年相比实在没头没尾,但天羽的真身降临,「实乃世间之惠」。 从异空间出来以后,校园内的人皆已散去。明月升起,天上星点稀疏,即便身周一片狼藉,但夜里的虫鸣照旧笼罩这片土地,彷彿这里从未经歷过任何浩劫似地祥和。我摆手一挥,将残破的校舍回復原状。 「你的体力……或是说魔力,还好吗?」 回家路上,我忍不住问柚梨。毕竟从我重新恢復意识以后再见柚梨,即使是还支撑着巨大异空间的情况之下,她的状况也看来毫无问题。 「后来有一部分的魔力支出交由露恩大人了,所以还算应付得来。」柚梨说完,转头望向她左手牵着的露恩,表情郑重地向对方致谢。露恩笑着接受了柚梨的道谢,她似乎心情还不错,脚下轻盈,彷彿期待归家的小孩一样在路上蹦跳。 「……那,希祈的情况如何?」 柚梨果然问了这件事。 虽然背着柚梨与希祈合谋使用魔力之事令我感到非常愧疚,但此时此刻,于柚梨而言,最能安慰她的绝不会是我的道歉。 「大概是天羽插手的缘故,灵魂融合的情况已经恢復了。」 「是嘛……」 气氛倏地沉默下来。我望了眼怀中抱的小黑狼,而后悄悄窥探身侧人的神情,对方那凛然淡漠的模样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洩于眉眼间的沉痛悽悲。 「你真的不和她见一面吗?」我不禁在心底向希祈问道。 以我的能力,应该有办法做到在一定时间内让希祈如投影一样显像于人前。如此,也算是能直接让柚梨确认希祈的状况,以及……一解她的相思之苦吧。 「我……」希祈仍旧犹豫,想来这段重新相伴的时间下来,他该也十分想念柚梨才是,态度已不同以往那般抗拒,反倒犹豫飘摇。 柚梨还在等我的回答,因此,回到屋里以后,我二话不说直接把身体内这优柔寡断的「同居者」拖了出来。 屋内霎时涌现一片温暖的淡金光辉,突来的变故让柚梨和露恩吓了好大一跳。待光芒褪去之后,客厅中央留下一高挑纤瘦的身影。 那是希祈。虽说满脸的错愕削弱了不少对方身上淡然优雅的气质,可于现在的柚梨而言,这点小细节或可忽略不计。看着错愕对视的他们,我不禁笑了出来。 抱着雪姬回到她的房间安顿好后,我继而瞬移到二楼的卧室,把一楼的空间留给异世界三人,让他们能够好好谈谈。 和平协议遭毁之事,似乎就这么不了了之了。身处妖界边缘的新生妖族、因好战而主动搅入纷争的火神乐,以及……被先祖若叶影响,导致產生厌妖情绪的芷月。这一次引发骚乱的因素,经此之后该是无法再起波澜。 因着妖族生来带有的实力至上观,技不如人而败的后果仅能由已身独自承受,加上这次协议遭坏,难将责任明确归属于妖或人任何一方,于是事件便只能就此落幕。 还真是一团乱啊,这世界。不过── 「若叶……」 我倒卧床上,侧着身半伸出手,看着人类皮相的这副身躯,其指节分明的手背。曾经,她喜欢拉扯我的手指,想试图透过我,间接操控飘散在自然之中的灵力元素。 原来……若叶,也恨着我吗? 我轻吁了口气,转而望向天花板,随即被灯的光亮刺激得闭上眼睛。视野暗下来的那一刻,我的脑海中突然浮现一幅画面,一个面容令我熟悉不已的人抬着手,轻抚我的脸…… 我惊讶地马上坐起身,但不管我再怎么仔细从回忆中搜罗,却无法找到其他与那清冷身姿相关的更多画面。 「怎么回事,这是……真的吗?」我耙了几下头发,甚至开始思索去询问天羽是否已将那人魂魄招去的可能性。 毫无预兆自脑海浮现我记忆中从未发生过的、若叶碰触我的景象,这实在过于玄乎。唯一合理的猜想,似乎只导向她是在我失去意识之时出现,并这么做了。 即便很难想像那孩子真的能突破人类生命的限制,找到存续于世的方法,但若叶她……确实就是一个不断展示奇蹟的绝世之才。越觉得不可能达成的事,如果由她来做,便越令人觉得可能实现。 想到这里,内心深处忽然產生了些搔痒之感。很陌生的体验,却让此刻的我有些温暖。 若叶为何想要留在世间? 只要稍加思考,便容易朝能被称作是我自己自作多情的方向联想。明明刚才都得出了她恨着我的结论…… 长久以来无所停泊、四处飘荡的心思,在这一刻好像就这么落定了,胸口彷彿增加了些重量,呼吸变得需要稍用点力一样。 活着,竟是如此奇妙。念头才方有改变,眼前所见顿时就不同了。 不知过了多久,晨曦逐渐从窗帘缝隙透了进来。 希祈不知何时已经回归,楼下开始有了声响。 昨天一切依然歷歷在目,但新的一天──已然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