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国天水碧》 第一章 旧时游上苑 有一种绿色叫做天水碧,最早出现于十世纪的南唐宫廷。这是一个意外的发明,起于宫女们不小心把染成湖绿的丝绸遗留在户外,结果经过一夜露水浸透,那湖绿色变得特别润泽,无比清亮,于是给了词人皇帝李煜灵感,取了如此诗情画意的名字。 李煜的幼妹永嘉公主最爱看她的皇嫂穿天水碧顏色的衣裳。她的皇嫂,后人称为大周后,但当时的头衔单单只是周皇后。童年的永嘉心目中唯一的偶像,就是她的皇嫂。凑巧的是,周皇后与永嘉公主儘管相差十七岁,生日却都在阴历八月上旬,一个初六,一个初八,只差两天。或许,这也是姑嫂两人极其投缘的原因之一。 在永嘉眼中,每当皇嫂穿上一身天水碧绸纱衣裳,紧紥着同色宽腰带,又在特别高的发髻旁边插着羽毛,最是宛如仙女!尤其当皇嫂拿起父皇赐的烧槽琵琶,弹出经过她亲手整理失散残谱改编出来的《霓裳羽衣曲》,仙女演奏的仙乐最令永嘉着迷。多少个夜晚,永嘉赖着不肯早睡,就是为了看完皇嫂的表演,给皇嫂大力鼓掌。 皇兄常笑永嘉是皇嫂的小跟班。不过,永嘉知道,皇嫂有她跟不到的地方,那是只属于皇兄与皇嫂的两人世界。每当皇兄牵着皇嫂的手走开,永嘉会乖乖止步,目送他们俩走远,就像二十世纪末期与二十一世纪的小孩看迪士尼卡通的结局。十世纪的南唐并没有迪士尼童话,但皇兄与皇嫂天天在永嘉面前上演同样美满的童话,让永嘉全心全意相信,相爱的男女可以“永远幸福快乐生活在一起”,直到那一天... 那一天是南唐乾德二年阴历七月初一(西元964年的阳历八月十日),永嘉虚岁十二,足岁还差一个多月才即将要满十一。卧病的周皇后整个下午都在昏睡。永嘉想起皇嫂埋怨药吃多了,口腔总是苦的,吃什么都不知味。永嘉晓得薄荷茶可以爽口,就去御花园摘薄荷叶。 永嘉与比她年纪略长两岁的贴身宫女荇儿才踏进御花园,就望见池塘中央的亭子内,太后与皇帝对坐着喝茶,周围侍立着几个宫女,还有一个打扮不同于宫女的绿衣少女,站在太后身后,正在给太后捶背。永嘉认得出来,那个身材小巧玲瓏的绿衣少女是皇嫂的小妹周薇。 周薇秀美的五官、白净的肤色都像极了她大姐,但是年龄小了十四岁,脸蛋、个子也都小了不少,简直就是一个小号的周皇后。不过,永嘉对她最敬爱的皇嫂这个小号翻版,却一向不喜欢。那心态好比古董行家见到后人仿照名画绘製出来的贗品,第一眼就皱眉头。 永嘉忽然注意到了,周薇身上的翠绿软缎交叉领背心连着同色系但顏色较浅的纱袖,比一般湖绿色淡雅柔亮,像是宫廷中所染的天水碧,也许是太后或皇嫂送她的雪纺纱料子?永嘉这么想着,内心更加不痛快———周薇又不是皇室之人,凭什么穿天水碧? 就在这时候,荇儿凑到了永嘉耳边,小声提醒公主该过去向太后与皇上请安。 永嘉听了,只觉得不大乐意。虽然,她的生母早逝于她虚岁三岁那年,父皇把她交託给嫡母养育到虚岁七岁为止,但嫡母与她却并不投缘,没有建立多少感情。于是,她悄声嘟噥道:“懒得麻烦了!反正母后背对着这边,看不到我们。至于皇兄若是看到了呢,他会假装没看到。他是个随性的人,不拘礼。我们还是只管採薄荷叶吧!” 御花园的丛丛薄荷就长在池塘边。沿池排着巨岩假山,刚好遮住了蹲着的永嘉公主与荇儿。然而,永嘉公主透过岩石之间的缝隙,却把池心亭子内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她瞧见皇兄并未咧嘴露出他的駢齿(特别多而略有重叠的牙齿),但是眼睛在笑。那有一眼重瞳的皇帝总共三个瞳孔焕发出来的笑意,显然不是为了他的母后。 在此之前,永嘉只见过皇兄对皇嫂流露这种笑意,印象中好像越久以前越经常,不知从何时起就越来越少了。不过,永嘉依然认定:皇兄这种笑意应当只给皇嫂,不该给别人,即使是长得最像皇嫂的人! 正在永嘉看不下去,嘟起嘴唇之时,池心亭子内的太后缓缓站起身来,准备摆驾回宫了。皇帝李煜赶紧也站了起来,跟在太后身后走。他后面跟着周薇。宫女们除了扶着太后的那一个以外,都排在最后。一行人走出了八角亭,踏上跨池曲桥的时候,永嘉瞅见她的皇兄握拳向后摆了一摆,周薇就趋向前,把皇帝塞过去的一张纸条接住了。 皇兄写什么给周薇?永嘉怔怔想着,完全忘了摘薄荷叶。幸好荇儿已经採了不少,装满了一小篮。 后来到了黄昏时分,永嘉就让荇儿端着一壶薄荷茶,带着荇儿走进皇后寝宫。恰巧遇上皇帝李煜坐在床沿,正在餵周皇后吃荷叶鸡肝粥。 永嘉一眼就看出来了,皇兄有点心不在焉。皇兄在想什么?难道是周薇?永嘉暗自愤然揣测着,脸上却不动声色,照常向皇兄皇嫂请安。毕竟,她生长于宫廷,固然还是个孩子,却已经学会了在皇帝面前喜怒不形于色,无论皇帝是她父亲或哥哥。 周皇后一听永嘉说明来意,就欣慰笑道:“恬恬这么用心!真是长大了,越来越懂事了!” 永嘉被夸得脸红了起来。她喜欢听皇嫂这样称呼她的乳名。皇嫂温柔唤出口的“恬”字听起来,就是比别人所呼喊的都甜。 事实上,永嘉的乳名最初就是“甜甜”,取自于她特别讨喜的笑容。原来,在永嘉刚出生之时,颇具姿色的她母亲瞧她脸型虽窄,却并非标准的瓜子脸或鹅蛋脸,而像是当代人士并不认识的英文u字形,再看她上下唇厚度相近,也不如上唇较薄的菱角形好看,以致她母亲未免有点失望。所幸,她母亲很快发现,只要这孩子一笑起来,上唇稍微嫌厚的缺点就不见了,只显得非常甜美!于是,不再挑剔的美女母亲开始喊她“甜甜”,这个乳名就慢慢叫开了。 后来,“甜”字改成了“恬”,只因为她是公主,她的父皇认为该用“恬静”的“恬”字才比较合乎身份。从此,李恬就成了她的姓名,而公主封地名称永嘉则被用来作为她的表字。 就在永嘉回想所听说过的自己乳名由来之际,她的皇兄凑趣笑道:“可不是大了?再过三年就要及笄了!” 永嘉一听,脑海中竟然立刻浮现出了刚刚及笄的周薇!这个突来的联想,使得永嘉甚感烦闷。以她的年龄而言,这是过度早熟的一种感受,她不太理解是怎么回事,唯有一言不发。 “三年后,要是六嫂还在,一定给你办一个最隆重的及笄礼!”周皇后苍白的倒五角形脸上展开了微笑,中气不足的声音温存说道。 “三年后你当然还在!”皇帝李煜连忙说道:“千万别胡思乱想!” 皇兄好虚假!永嘉不知为何这样想,只觉得自己在皇兄皇嫂面前再也待不下去了。她匆匆告退离去。 该用晚膳的时候,她什么也吃不下。该上床的时候,她也不想睡。她留心听着隔壁的动静。 隔壁就是周薇的卧房。这些年来,每次周薇入宫,太后都叫她睡在永嘉公主寝宫内的客房,表示两个女孩子年纪只差三岁,一定玩得来。虽然这一年周薇及笄,该算是成年了,太后却仍把她当小孩,也许是因为周薇的个子只比永嘉高出一小截而已,相差不到后世公制的五公分,周薇的小脸也还像个女童模样。 周薇不但脸小,骨架子也特别窄。因此,她身高虽然仅仅只有后世公制的一五零公分,却好比纤小的越南姑娘那样,一点也不显矮。尤其倘若只是单独看她,反而颇显细长,像个还在发育中的十一二岁女孩。 此时此刻,永嘉就是看到周薇独自一个人,趁夜深人静,悄悄溜出卧房。永嘉随后跟了上去。 “薇姐姐,你上哪去?”永嘉故作天真状问道。 周薇知道,永嘉一向不爱喊薇姐姐,除非太后催着,不然能避免称呼,就避免称呼。这使得永嘉突如其来的“薇姐姐”着实吓了周薇一跳!加上周薇本来就怕被发现,神色不免更加惊惶。剎时之间,周薇反应不过来,隔了片刻,才答道:“回公主,臣女睡不着,出来逛逛。” “我也睡不着。”永嘉含着她惯有的稚气说道:“不如我陪你逛吧!” 周薇无奈,只得让永嘉陪着,在月下尚有几盏灯笼照明的公主寝宫花园中绕来绕去。 永嘉看得出周薇心急,故意问道:“薇姐姐可约了什么人见面?别被恬恬担搁了?” “怎么会呢?”周薇赶紧掩饰道:“臣女哪会在宫中约人见面?臣女的闺中密友都在宫外。” “那么你进宫来,不是挺无聊的?”永嘉仗着童言无忌,问道:“你怎么愿意常来?” “皇后病了。臣女来探望姐姐。”周薇立即提出了冠冕堂皇的理由。 “你这次来,还没见到我皇嫂吧?”永嘉直接了当问道。 “那是因为,皇后在午睡,臣女不便打扰,就先去向太后请安。”周薇解释道:“臣女明日还要陪太后去清凉寺上香。太后说了,先陪她老人家几天,再让臣女去皇后寝宫服侍皇后。” “皇嫂寝宫服侍她的人很多,不差你一个!”永嘉任性说道。 周薇脸色变了。她嚥不下这口气,反唇相讥:“宫中人再多,也没有一个是她亲妹妹。再说,姑嫂再亲,也亲不过亲姐妹!” 永嘉毕竟还是个孩子,还不太懂如何拐弯抹角斗嘴。于是,她只回道:“你别跟我吵!我只是叫你别惹皇嫂生气。皇嫂在养病。御医说要小心,别惹她动气!” “公主凭什么认为,臣女会惹皇后生气呢?”周薇不服气问道。 “我———”永嘉答不出口了。尚在童年的她无法以言语形容她所窥见的成人世界。她只能简单扼要说道:“反正,你别惹她生气就对了。还有,现在是该睡觉的时间,你不睡觉,就是不对!本公主命令你现在就回房睡觉,以后也不准夜晚出来乱逛!” 周薇想不到永嘉竟会搬出皇家身份来压她。周薇真气不过,却无法反驳,只好悻然应道:“臣女遵命!” “为了确定你不会再出来乱跑,本公主今晚睡你的房间。”永嘉傲然说道:“这本来就是本公主的寝宫,本公主爱睡哪一间,就睡哪一间!” “是!”周薇不得不忍气吞声答应。 当晚两个互有敌意的女孩同床而眠,两人心中都很不舒服。第二天,永嘉叫两个宫女搬来一张躺椅,就放在周薇的床边。宫女们在躺椅上铺了一层又一层厚厚的褥子,好让永嘉躺上去就像睡床一样舒适。永嘉虽然年纪小,很容易入睡,但是这躺椅离周薇的床铺实在太近,距离只够让周薇双脚落地。周薇夜间若下床走动,一定会惊动永嘉。于是,周薇只好又乖乖待在床上睡。 如此过了几夜之后,就到了七夕,也就是皇帝李煜虚岁二十八岁生日。在庆生宴上,永嘉很高兴她所讨厌的周薇并没有出席,而她的皇嫂撑着病体来参加。虽然永嘉看皇嫂只坐了片刻,吃了两口当代称为生日汤饼的寿麪,就让宫女们扶回皇后寝宫了,永嘉还是觉得皇嫂病情颇有起色,很开心,胃口也就不错。然而,不知怎么,这场庆生宴才结束,永嘉就觉得好睏。 这一夜,永嘉睡得特别沉。当周薇躡手躡脚下床时,永嘉还在熟睡,一点也没有察觉。 周薇终于溜出了永嘉公主寝宫。为了确保不会有任何人听见她的脚步声,她天然窄小如童足的双脚仅穿白袜,手提金缕鞋... [作者註】:这部小说连载期间定于美国每週日(亚洲每週一)刊登。欢迎读者们按时来追踪情节发展! 第二章 好向郎边去 星夜下,画堂南畔,李煜独徘徊。此时此刻,他浑然忘却了自己的皇帝身份,纯粹只是个满怀相思、患得患失的男人。 本来,他身为皇帝,要是看上国内任何一名女子,只消一道圣旨,即可纳她入后宫。然而偏偏,这名少女是他的小姨子,又偏偏,碰上发妻卧病在床的时候。 假如他的皇后健康,他会笑嘻嘻提出来:“你名叫娥皇,朕又有一眼跟舜一样重瞳,这是命中註定该有女英与我们共渡一生啊!你不会不让朕效法贤君大舜吧?” 不巧娥皇病了,他就不能在这时候开那样的玩笑。那等于是说:你生病归你生病,我玩乐归我玩乐。既然你不能陪我,那就让你妹妹来陪我! 李煜自认是个重感情的男人,说不出口那样伤感情的话。 就是为了避免刺伤娥皇的感情,在娥皇崩漏不止的这两个多月以来,李煜没有宣召任何妃嬪侍寝。他希望妃嬪们去皇后寝宫探病时,透露他这种做法,让娥皇高兴,有利于娥皇早日康復。 李煜暗想:自己其实很对得起娥皇!十年前以六皇子的身份娶娥皇为正妃,就没有纳侧妃,而被册立为太子之后,只不过接受了一名父皇所赐的良娣。登基以后,则是照太后的意思册封了几名妃嬪,自己从不曾主动选妃。换句话说,娥皇身为六皇子正妃时期是独宠专房,当了皇后则是宠冠后宫。目前年幼的两名皇子、一名皇女,都是她一人所生。自古以来,除了以善妒闻名的独孤皇后以外,大概就只有周娥皇一人得以独揽皇帝的子嗣了。 既然已经给了娥皇这么多,背着她偷偷分一点眷宠给别人,应该不算太过份吧?李煜这样在心中为自己辩解。 至于为什么这个别人不是妃,也不是嬪,而是娥皇的妹妹呢?李煜告诉自己:这也算是对娥皇此情不渝,因为薇妹妹长得太像娥皇了! 对于周家两姐妹相像,李煜的看法与他妹妹永嘉截然不同。他不但不认为周薇像贗品,反而觉得薇妹妹像一位艺术家经过多年苦练之后,所创造出来比早期作品更为精緻的杰作!同样的杏仁眼、细鼻樑、菱角嘴,长在娥皇的倒五角型脸上只是端雅秀丽,长在薇妹妹的小锥子脸上,却多了几分娇俏,更加可人。 薇妹妹年纪比当年娥皇初嫁时还小,个子更是比娥皇小得多。她整个人从头到脚都那么小小的,多惹人怜爱啊! 男女之间往往相反相吸———由于李煜祖籍在靠近北方的徐州,他的体型比较类似北方人,身高约有后世公制的一七五公分,比起多半在一六五到一七零之间的当代江南男人,可谓鹤立鸡群,但他反而喜欢香扇坠型的姑娘。每次见到小不点周薇,李煜都恨不得拥她入怀,用他宽大的袍袖把她纤小的身子整个包起来、藏起来!他朝思暮想太多次了,以至于当周薇果真出现在面前时,他反而呆住了,唯恐是梦。 “皇上!”周薇一边屈身行礼,一边细声呼唤,声音很轻,却足以惊醒恍如梦中的李煜。 “薇妹妹,真的是你?朕不是在做梦?”李煜依然有点恍恍惚惚,他缓缓伸出右手去抚摸周薇顶上梳着高髻,两侧紥着细辫的乌亮长发,来确定她的存在。 周薇点点头,就低着头。李煜这才一把抱住她,同时发现,他的华丽袍袖真的足以为她的袖珍躯干挡风,也发觉,她全身在颤抖。 “冷,是不是?”李煜温存问道:“穿少了吧?现在节气已经立秋了,虽然白天还很暖和,晚上可就凉了。不过不要紧,有朕在。这样抱着,一会儿就暖了,嗯?” “谢皇上!可是小妹不是冷,是害怕呀!”周薇嗔道:“皇上不知道,小妹出来一趟有多难!” “朕怎么不知道?”李煜笑道:“就是知道,才在朕的庆生宴上,赐给恬恬她最爱喝的雪莲羹啊!那掺了点安神药。恬恬今晚一定睡得特别好!” “小妹还是早点回去吧!”周薇带着不安说道:“万一,永嘉公主半夜醒了,看不到人———” “不行!好不容易盼到你来了,哪能这么快就放你回去?”李煜低声说道:“再说,今天是朕的生日,今晚又是七夕,你一定要好好陪朕同赏牛郎织女星!” “是!”周薇柔声答应。 于是,两人相偎相依,观赏满天星斗。李煜遥指着织女星,对周薇耳语道:“你看,在所有的星星之中,织女星最亮,就像你,每次出现,都让朕眼前一亮!” “皇上过奖了!”周薇轻声谦逊道。 “朕没有过奖,朕说的是真心话!来,让朕好好看看你!”李煜说着,就转身朝向周薇,也把周薇转过来,接着以双手托住她的两腋,把她擧高。 这时候,李煜注意到了周薇依然一手提着一双童鞋尺寸的金缕鞋,不禁菀尔一笑。同时,他忽然灵感泉涌,脑海中浮现出了词句: 花明月暗飞轻雾 今宵好向郎边去 剗袜步香阶 手提金缕鞋 李煜心想:过两天,一定要把这几行俏皮的句子填入一首绝妙好词!但今夜,最重要的则是把握良宵!于是,他含笑说道:“你一路没穿鞋,袜子一定给露水沾溼了吧?来,到画堂内坐坐,把袜子脱下来风乾。等袜子乾了,朕才准你回去!” 他一边说着,一边就转过身,仍然擧着周薇,走到画堂门前,一脚把虚掩的门踢开了。 画堂内点着几盏灯笼,但不是很亮,只是朦胧的晕光,隐约照得出四面墙上掛的一幅幅字画。墙内周围都排着太师椅与茶几。厅堂中间则空着,地板上有一大块尺寸接近一张床的圆形厚垫子,上面铺满了花瓣。 李煜把周薇放到了一张太师椅上坐着。然后,他自己俯下身,帮周薇脱掉了袜子,把那双小袜子放到了一边的小茶几上。 周薇被他突来的动作吓呆了,急忙说道:“皇上不能这样!这样折煞小妹了!” “别紧张!”李煜微笑道:“朕平日给人伺候惯了,挺腻味的。今晚换个口味来伺候你,只有你知我知,又有何妨?” 他说着,就席地而坐,两手捧起周薇的双脚来端详。 “你的脚好小!朕一握就不见了呀!”李煜果真收拳一握,周薇的赤脚就完全藏入他的大手掌心之中。这带给了他一种奇异的刺激。 李煜把玩了一下周薇天然瘦小而侧面略呈弓形的双脚,不禁夸讚道:“朕从没见过女人的脚这么小呢!像小孩子的脚!看样子,跟恬恬的脚差不多,也许比恬恬的脚还小哦!” 他说着,就在周薇的两隻微拱的白皙脚背上各印了一个吻,随后用手指一一逗弄周薇小巧的脚趾。他还把周薇的双脚举成脚底朝向他,予以按摩一番,接着低头伸舌,轻舔稍显凹陷的小小脚心。 周薇被他弄痒了,格格笑起来。 “真的还是个孩子!”李煜满怀宠爱,轻叹道:“来,给朕抱抱!”他边说边站起身,像抱小孩那样,把周薇从椅子上抱了起来。 他抱着周薇去看墙上的一幅幅字画,问周薇在昏暗的灯笼下,看清楚多少?就这样,在画堂内绕了一圈,他指给周薇看的最后一幅画,乃是一张鸳鸯交颈图。 “你可知道,为何有句俗话说,只羡鸳鸯不羡仙?”李煜把嘴凑到周薇耳畔,低声问道。 周薇依偎着李煜,在他怀中轻轻摇头。 “朕教你,你就懂了!”李煜耳语道,同时抱着周薇,往画堂内中央覆满花瓣的厚软垫走去。 周薇玲瓏的身体又簌簌颤抖起来。李煜感觉到了,轻声问道:“怎么了?” “小妹怕———”周薇怯怯表达出了处女的娇羞。 “别怕!朕疼你!”李煜以一种温柔却又略带霸气的声音哄劝道:“你写给朕的纸条不是说,想送个礼物给朕过生日啊?朕不要你送东西,就只要你!所以,你要乖乖的,把你自己交给朕!你瞧,这个垫子是朕打坐用的,有时候打坐累了,就倒在上面睡着了,从来没有给别人用过,可愿意给你用哦!还特地为了你,叫人在上面铺满了木芙蓉花瓣!你看看,喜不喜欢?” “喜欢。”周薇回答的声音无比轻细。 “那就好!”李煜满怀愉悦笑道:“本来若是春天,朕会用蔷薇花瓣来配你名字的薇字。不巧现在已是初秋,蔷薇叶子虽然还绿着,蔷薇花可都谢了。初秋最美的花是木芙蓉,刚好也很配你的芙蓉如面柳如眉。来,让朕看看你躺在芙蓉花瓣之间的俏模样!”他话声方落,就把周薇放了下去。 周薇的体重很轻,对于厚软垫上的片片花瓣造成的轻微压力只引起了一点波动。然而,李煜一压到她身上,就有好些花瓣被那突来的重力溅飞了出去,落到旁边的地上。 李煜盯着昏黄光晕中,周薇被芙蓉花瓣衬托得更加粉嫩的面颊,讚赏道:“真是人比花娇!最美不过蓓蕾啊!” 他开始亲吻周薇柔润的小嘴,同时动手去解周薇的天水碧软缎衣襟。周薇闭上了双眼,任由李煜贪婪的目光打量她像是刚开始发育的小丘状胸乳,以及尖尖的浅粉色乳晕。 “啊!”李煜讚叹道:“朕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做豆蔻稍头二月初!你虽然已经及笄了,看来却像只有十三岁呢!朕以前从没见过十三岁女孩的身子是什么样子,今晚总算见到了。” 说着,李煜就埋头去吸吮周薇幼小的乳尖,激发出了周薇嗯嗯的啼叫... 周薇的娇声依然宛如童音一般细嫩,带给了李煜前所未有的兴奋!他随即伸双手分别抓起了周薇的两隻细小脚踝,把周薇幼嫩的双脚举高了起来。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周薇身上,根本没察觉画堂有一扇纸窗被戳破了,外面有一双眼睛在看。 是永嘉童稚的半月形眼睛,顷刻间瞪得圆如满月!她惊见皇兄衣衫不整的侧面匍匐着,而皇兄下面是周薇,上身仰卧,双脚则被皇兄拉起来握着。皇兄轮流舔弄了一番周薇的两隻天然小脚,就继续抓着周薇的脚踝,把周薇细瘦的双腿拉开成为一个大字形,接着俯下脸,埋头沉入周薇胯间... 周薇正好在此刻转过脸来。永嘉瞧见周薇双目轻闭,嫩唇半啟,不时发出娇滴滴的呢喃... 过了不知多久,永嘉眼看皇兄抬起了头,改用身体贴向周薇。忽然间,周薇脸上沉醉的表情转为痛苦,并且张口尖叫出一声:“啊———!”吓了永嘉一大跳! 这一瞬间,永嘉差点也惊呼出声,但她伸手蒙住了自己的嘴。 然后,永嘉转头就跑。她一直跑,跑,跑回到了自己的寝宫。 永嘉没有再去周薇住的客房,而是一头鑽进了自己的卧房。关上房门,她才透过气来,开始拼命喘气。胸腔起伏之际,她正在萌芽的胸乳忽然感觉好痛! 发育期正常的隐隐涨痛被情緖所受的刺激加深,扩大,好像要扩散到永嘉的心脏。她满心震怒想着:原来,那就是小孩不能进去的世界!以前,皇兄每次拉着皇嫂走进某个房间,一定就是去做他今晚对周薇做的同样的事! 可恨的皇兄!可恨的周薇!永嘉内心在吶喊,却没有喊出声。她仍在喘气。 永嘉才调整好了自己的呼吸,就念及卧病的皇嫂,不禁扑到自己的床上,抱着枕头大哭起来。就在这一夜,她暗暗对自己发誓:将来长大了,绝对不让任何男人像皇兄那样为所欲为! 第三章 只是朱顏改 既生瑜,何生亮?这是当周娥皇看见小妹周薇一身天水碧丝绸紧衣窄裙时,油然而生的鬱闷感想。 娥皇原本一直不介意小妹模仿她,因为她的“纤裳”早已成为全国时尚,模仿的女子何止小妹?然而,自从小妹及笄,也照样在头顶梳起了特别高的发髻,她每次见到小妹,却都不禁有点心惊。虽然,小妹尚未出嫁,头发只有一半梳高上去,两侧留了细辫子,发型跟娥皇的并非完全相同,但那顶上高髻却足以衬托出两人五官出奇相像! 面对一个小号的自己,娥皇并没有因为小妹曾是早產儿,生来特别瘦小,就得意自己高出了小妹一大截(将近后世公制的十公分);倒是面对一个少女版的自己,娥皇发觉相形之下,自己的红顏似乎开始褪色了... 这一年,娥皇虚岁二十九,依然相当年轻。虽然卧病在床,她也不过就是崩漏出血过多,脸色苍白而已,美貌依旧,并没有一丝皱纹。偏偏,粉面桃腮嫩滑无瑕的小妹一出现,对比之下,娥皇就注意到了自己不只是欠缺血色,双颊也不再那么紧绷,颧骨上还有几点黄褐色胎斑。小妹像一面照妖镜,把娥皇脸上原本不明显的小缺点全都无限放大了! 儘管心中非常不痛快,娥皇还是勉强在床上坐了起来,展开了虚弱的微笑,打声招呼:“薇薇你来啦?” “娘叫小妹来送皇后姐姐爱吃的藕粉哪!这是娘亲手用小石磨来磨的藕粉呢!”周薇以特别轻快的语气答道,想要强调自己稚气未脱,来掩饰偷尝禁果的心虚。 “你刚来呀?”娥皇无精打釆,随口问道,并未察觉小妹有任何异样。 所谓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周薇竟然一下子双颊緋红起来。这么简单的一个问题,她却不知该怎么回答。她想了一想,觉得说谎恐怕容易穿梆,就吞吞吐吐答道:“来了,嗯,来了有好几天了...” 娥皇这才惊觉,小妹的神情擧止都有异于往常。小妹从不曾这样动不动脸红,这样容易受惊,好像有什么秘密怕人发现。她会有什么秘密呢? 娥皇仔细打量了一下她的小妹,就看见小妹把通常留在颈后的一把长发绕到右边颈前。这是不是在遮掩颈项右侧的什么呢? 驀然间,电光火石一般,娥皇眼前闪过了自己新婚时期,被当时的六皇子李煜吸允颈侧的画面。 李煜喜欢那样留下激情的记号,但娥皇嫌总要设法遮掩很麻烦,就请他停止,而他也就不勉强了。 难道,小妹颈侧有李煜的印记?不!娥皇不让自己再想下去了。换了一个女人,也许会旁敲侧击试探,甚至会直接了当质问,但她不是一般女人,她是全国人民景仰的周皇后,她的骄傲不允许她争风吃醋。于是,她一言不发,只是躺卧下来,转脸翻身,面向墙壁。 皇后姐姐的沉默比厉言更使得周薇惧怕。周薇不知如何是好,怔怔站在床边,想了一想,才故作镇定,装出了没事人的语气探问道:“皇后姐姐现在饿不饿?要不要小妹去叫人泡一碗藕粉来呢?” 娥皇充耳不闻,照样面壁,不理小妹。 周薇感到非常尴尬,而且想不出还能再说什么。她呆站了片刻,才勉强小声说道:“姐姐累了,不想说话,小妹就告退了。” 她话才说完,就赶快转身,匆匆往外走。到了皇后寝宫门口,她不小心一脚踢上门槛,差点绊倒。 等周薇走远了,娥皇才转回仰卧姿势。从敞开的床帐之中,她默默望向卧房南面窗台上一盆盛开嫣红的凤仙花,耳畔廻响起了三年前李煜兴奋的声音:“看来,算命师说你贵不可言,真是没错呢!真没想到大哥病逝之后,父皇会立我为太子!虽然,前面几个哥哥都早夭,但是七弟与我年纪相近,又比我能干,有大臣建议要立他,父皇竟然不听。我猜,除了因为我有一隻眼睛重瞳,有一半像古代贤君大舜以外,最主要的原因,一定是父皇特别欣赏你这个十全十美的儿媳,有意让你母仪天下!” “我倒不想要母仪天下。”当时的六皇子妃娥皇闷声回道。 “为什么?”李煜诧问。 “你一旦当上了皇帝,就必然得有三宫六院。”娥皇坦白回答。 “你担心这个呀?”李煜莞尔笑道:“皇帝当然不可能一个妃嬪都没有,不过,我向你保証,将来我只会让母后帮我挑几个,自己不选妃。” “母后选的妃嬪还是妃嬪,难道你做得到都不理她们?”娥皇嘟噥道。 “这———”李煜一时语塞,但很快就以讨好的语气说道:“你何必烦恼那么久以后的事呢?父皇龙体健朗,千秋万岁之后,说不定你的夫君已经老了,消受不了妃嬪了。不管怎么样,你在我心目中永远是第一位!你看,皇子之中,可不就只有我一人没纳侧妃?你说,这样的丈夫是不是难能可贵?该不该奖励一番?” 娥皇被他逗得扑嗤一笑,嗔道:“你想要什么奖励?” “你说我还会想要什么奖励?”李煜凑到了娥皇耳畔低语:“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仲宣快满月了,你可以跟我睡了吧?” “可是,”娥皇迟疑着悄声回道:“恶露还没有完全清呢!” “倘若只剩一点点,应当无所谓吧!”李煜表现出了一种还像大男孩的任性,催促道:“我等你等得好苦,等不及了啊!” 回忆至此,娥皇真后悔自己被他说动了!崩漏的毛病就是从那次燕好带下来的。一开始,只是两次月经之间偶有点滴出血。两个多月生下第三胎之后,恶露居然变成大量流血不止,吃了好几种汤药都无效。 这场病,最初是李煜起的因,而他居然在这时候勾搭上小妹?娥皇简直无法再想下去!此时此刻,她的心在滴血,比子宫流出来的血更消耗她的生命。 娥皇觉得很累、很累,像是长期勉强自己去做超乎能力的事情,整个人都被掏空了的那种疲倦。她嫁给李煜十年,从一开始,就唯恐李煜生在帝王家,会因为选妃机会太多而变心。于是,她千方百计维系两人的情爱。 李煜爱歌舞,她就想尽办法搜集到了《霓裳羽衣曲》的残谱,重新编写完成,并且弹奏给他听,献舞给他看。她要让李煜认清,他娶的是一个论才论貌,都天下无双的女人。他没有理由把最好的搁到一边,去找次等的。 为了确保自己一直是最好的,娥皇发明了东方式束腰,总把腰身紥得紧紧,而且勤练舞蹈。因此,她生了三胎,腰围竟然几乎看不出改变!她的胸部也依然挺秀如同未曾生育之前,一方面是被下面的紧身内衣托住了,另一方面则是由于她没有亲自哺乳。反正宫廷雇乳母容易得很。她宁愿维持美好的胸形,以继续吸引李煜。 娥皇的身材不输少女,却给李煜生了两子一女。李煜还有什么需要是她不能满足的?若是民间婚姻,她绝对会把这些事实一一列擧出来,不准李煜纳妾。偏偏,帝王家有她扳不倒的选妃制度,逼得她不得不接受了一名东宫良娣,又在李煜登基之后,让他纳了几名妃嬪。所幸,有一点还算让她满意———李煜只要能跟她在一起的夜晚,就不会去找别的女人。唯有在她经期、怀孕,或坐月子期间,表示愿意让他传召妃嬪侍寝,他才会那样做。 这两个多月,娥皇崩漏不止,李煜竟然没有幸御过任何妃嬪。妃嬪之中地位最高的黄保仪告诉了娥皇这件事,真让娥皇觉得病好了一半!然而,一旦发现原来李煜无心于妾,竟是因为妾不如偷,娥皇就像上了当,或中了埋伏,痛恨自己被欺骗、被暗算! 小妹刚刚及笄,而且个子那么小,依然貌似小女孩,李煜竟然下得了手?娥皇恨恨想着,又忆起了自己初嫁那年虚岁十九,已经发育完成了。难道,这会是自己唯一从未展现给李煜看的一项优点———那种娉娉婷婷十三馀,荳蔻稍头二月初的嫩蕾模样? 娥皇一方面暗自咒骂李煜变态,另一方面却又满心疑惧,唯恐自己可能不是如同原先认定的,能够满足李煜对女性所有的愿望与欲望。她从不曾如此看不透李煜的心理,也从不曾如此怀疑过自己的魅力。她恨! 这一天傍晚,李煜照常到皇后寝宫来餵粥餵药。然而,娥皇却当他透明似的,不但不坐起身,反而躺着翻身面壁,千唤不一回... 第四章 教君恣意怜 宁静的夜晚,在金碧辉煌的太后寝宫厅堂之中,周薇嬝娜跪了下来。她向端坐着的太后以及侍立一旁的皇帝辞行,说明她次日一大早就要出宫去。 慈眉善目的钟太后叫周薇平身之后,依依不捨问道:“怎么不多住几天呢?” “回太后,”周薇宛转答道:“臣女这趟进宫来,主要是为了皇后姐姐的病,前来服侍。但是,姐姐并不想要臣女伺候,臣女就该回家了,免得爹娘惦念。” “唉!”太后喟叹道:“娥皇对你不理不睬,哀家已经听说了,也大概猜得出是怎么一回事。”说着,她就斜瞪了身旁的皇帝儿子一眼。 皇帝李煜对母后那一瞪,只能报以苦笑。同时,周薇无法接腔,默默低下了头。 太后摇了摇头,又低声说道:“这事说起来,要怪皇上正事不爱做,专爱写些艷词。那首《菩萨蛮》,写的什么手提金缕鞋呀,传遍了宫内宫外,娥皇在病床上听到,怎会好受呢?不过,话说回来,娥皇一向实在把皇上管得太紧了!哪位皇帝没有三宫六院?也亏得皇上脾气好!哀家当年可不敢那样对先皇!” 周薇依然低着头,一付专心聆听训诲的姿态。李煜也不敢吭声,脸色尷尬。 太后接下去说道:“后宫女人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帮皇上开枝散叶。皇上目前只有娥皇生的两个儿子,算来子息略嫌单薄。娥皇这病就算好了,恐怕也不宜再生。皇上当然不该只守着她一个。薇儿你乖巧伶俐,一向很讨哀家喜欢。这样吧!你就差人给你父母送个信,说是哀家留你作伴读。明天,你就从永嘉公主寝宫搬到哀家这儿来住!” 周薇喜出望外,连忙再度跪下来,叩谢道:“臣女不才,承蒙太后不弃,多谢太后恩典!” 李煜也高兴得走到周薇身旁,跟随周薇一道跪下来,同样叩谢道:“多谢母后!” “嗯!”太后应了一声,又叮嘱道:“薇儿留下来,你们两人还是暂时要避人耳目。毕竟,娥皇在病中,现在不是册立妃子的时候。等娥皇病好了,哀家自会说服她接受薇儿为妃。哀家的话,她总不能不听。” “是!谢母后!”李煜再度叩首致谢。 周薇也跟着叩头。 太后思索了一下,又沉吟道:“就怕万一,娥皇想不开,一病不起,那你们两人可就罪过了!佛说因果,人生在世,千万不能种下恶果!所以,你们两人这阵子真得小心!哀家虽然想要更多孙子,却只怕现在不是让薇儿怀孕的时候。煜儿你得去问问御医,有没有什么药,能让薇儿暂时不会怀孕,而又不影响将来受孕。” “母后说得极是!儿臣一定会问御医。”李煜赶紧满口答应。 “好了,你们两人都平身吧!”太后满怀母爱,温柔说道:“时候不早了,煜儿你扶哀家进房安歇。薇儿你可以告退了!” 李煜与周薇都立刻表示遵命。然后,周薇一人走出了太后寝宫,在月光与灯笼映照下的石板小径上漫步。她没走多远,李煜就从后面追了上来。他跑得气喘吁吁。 “薇薇!”李煜呼喊道:“等等朕!” 周薇回首嗔道:“皇上何必追过来呢?太后方才说了,要避人耳目。” 李煜笑嘻嘻回道:“此时夜深人静,此地四下无人,正好避人耳目啊!” 他说着,就一把将周薇拥入怀中。他的宽大袍袖再一次淹没了周薇纤小的身躯。同时,他再一次感觉到了周薇的颤抖。 “怎么?朕写了一句一向偎人颤,你就真的每次给朕抱都颤颤的呀?”李煜调笑道。 “小妹担心呀!”周薇娇声答道:“皇后姐姐生皇上跟小妹的气,看来很难气消呢!听说,别人去看她,她都愿意说话,没力气多说话,也会打声招呼。可就是皇上或小妹一去,她立刻转脸面壁。这可怎么办呢?” “怎么办?你问朕,朕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李煜无奈叹道:“你姐姐呀,甚至不肯吃朕带给她的食物!朕只好改让恬恬每天傍晚去餵她吃粥了。” 李煜深深叹了一口气,又接下去诉苦道:“你姐姐要求太高了!她巴不得朕一辈子只有她一个女人!本来,朕与她既是恩爱夫妻,真的很愿意满足她的愿望,所以身为六皇子的时候,都没有纳过侧妃。可是一当上太子,父皇就赐了侧妃。你姐姐总不能叫太子违抗圣旨吧!这几年,还真多亏了保仪个性谦让,处处讨好你姐姐。说起来,朕对保仪只是还好,谈不上多么喜欢,倒是你姐姐跟保仪成了好姐妹。你姐姐怀孕的时候,总是建议朕去保仪那边睡。奇怪你姐姐能够接受保仪,却不能容纳自己的亲妹妹!古之娥皇女英同侍贤君大舜,传为千古佳话,你姐姐刚好名叫娥皇,应当让你作女英才对啊!” “小妹原先也以为,姐姐会愿意效法古之娥皇女英,没想到姐姐会那么生气!”周薇依偎着李煜,怯怯说道。她这话说得连自己都不确定相不相信———自己事先真的想不到姐姐会生气?那为什么,那天带藕粉去给姐姐的时候,感觉那么心虚?周薇不敢让自己想下去... “她真要生气,我们也没办法,只有慢慢等她气消了。”李煜没好气说道。 周薇听到李煜把她和他自己合称“我们”,爱做梦的少女心中立刻泛起了一阵甜蜜,令她不禁往李煜的胸膛偎得更紧了一些。 李煜感受到了周薇的紧贴,就俯下脸,在周薇额头上印了一个吻,接着悄声问道:“你脖子上那个印记还在吧?给朕看看!” 他一边说着,一边就伸左手撩开了周薇颈项右侧的长发。同时,周薇把头往左转,显示她颈项右侧。 在朦胧月光与晕柔灯光之下,李煜看得出那片嫩滑颈肤有一小块顏色较暗。于是,他满意笑道:“还在!等这个消了,朕再重新吸一个。朕要你天天身上都有朕的印记!” 周薇含羞点点头。 “你真乖!”李煜轻抚周薇的柔细长发,含笑讚道,又低声说道:“希望今晚你不会再痛了!你还没到破瓜之年,还有点青涩,难怪不只第一次痛,第二次也痛。今晚,朕一定特别小心!” “小妹不怕痛!”周薇依然低首敛眉,但忽然热切表白:“只要皇上高兴,小妹愿意为皇上痛!” 少女拋开矜持的大胆情话直直传入李煜心中,使得他全心震动。他立刻双手伸到周薇两腋下,先把她擧高,再用抱小孩的姿势紧紧抱住她,并以梦幻的语气说道:“你痛的时候,朕的心也跟着你痛!朕从来不知道,痛可以是这么美的滋味!薇薇,你是朕的心肝!” 周薇听了,驀然间觉得,自己这辈子从没有如此扬眉吐气过!从小,她活在大姐的光环底下,父母和所有亲戚都叫她以大姐为榜样,她也确实一直处处在模仿大姐的发型、衣饰。然而此时此刻,皇帝在叫薇薇心肝! 周薇心想:皇帝姐夫一定从不曾这样呼唤过姐姐!看大姐那付永远高人一等的姿态,即使是皇帝,对她也只能敬多于爱吧!一想到自己才是皇帝的最爱,周薇浑身飘飘然... “薇薇,朕今晚带你去御书房!”李煜对周薇耳语道:“朕要在御书房教你怎么样让朕最高兴,你好好学!以后,朕每天在御书房看书、批奏章,都会想你,好不好?” 李煜说着,脑海中就浮现出了幻想的画面———他自己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而周薇藏身书桌底下,像个乖巧的小女奴一般跪在他面前,一头埋进他跨间... 那种做小伏低,宛如女神的娥皇可绝对不会同意啊!李煜也从不敢对娥皇讲出诸如此类的欲念,但对周薇,李煜就有十足的把握了,确知薇薇什么都肯为朕做... 果然,李煜听见了周薇回答的一声“好!”儘管细得几不可闻,却如轻风鑽进了李煜的耳膜,直入他的心屝,引起了他心湖一阵阵荡漾... “我们走!”李煜满怀兴奋说道。 他改以横抱的姿势抱着周薇,跨开大步。周薇的体重很轻,对他完全不是负担。他甚至可以连跑带跳,三步併成两步,朝向御书房直奔而去… 同时,在皇后寝宫内,来餵皇嫂吃粥吃药的永嘉从黄昏待到黑夜,依然坐在娥皇床畔一张椅子上,弹奏一些简单的琵琶曲子,给皇嫂解闷。 当永嘉刚弹完比较不熟的一首古曲时,她忍不住问:“皇嫂,有没有什么需要改进的地方?” “很好!”娥皇以微弱的声音答道:“越来越有进步了。” “都是皇嫂教得好!”永嘉把功劳归诸于皇嫂,并且故意堆起了一脸天真烂漫的笑容,央求道:“皇嫂,你要赶快好起来,再教恬恬弹更多曲子!” 娥皇听了,不禁惨淡一笑,随即黯然叹道:“唉!这个病,只怕好不了了!” “皇嫂别往坏处想嘛!”永嘉意欲专心跟皇嫂谈话,就把膝上的琵琶拿开,搁到了座位旁边的地上,随后认真鼓励道:“只要皇嫂开心一点,安心养病,一定会好的!” “开不开心,并不见得是自己能够控制的。”娥皇缓缓回道:“恬恬,你还小。很多事情,你还不懂。” 永嘉听得出来,皇嫂仍把恬恬当作小小孩。永嘉差点脱口而出:其实,我懂!但她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固然,她尚在童年,却足够敏感,可以体会———皇嫂并不想对任何人讲出皇兄和周薇如何伤透了她的心… 于是,永嘉避重就轻劝道:“皇嫂,恬恬只想说,无论皇嫂为何生皇兄的气,恬恬都确定,那全是皇兄的错。皇嫂还是最完美的皇后!皇嫂的完美,并没有减少一分一毫!皇嫂可以不理皇兄,但是千万不要气坏自己的身体!皇嫂身边又不是只有皇兄一个人!你不要皇兄,你还有我,还有你的三个孩子,还有你父母,都是最最关心你的人。你要为最最关心你的人好好养病,赶快康復哦!” 永嘉这番稚气未脱的劝慰勾起了娥皇泪水盈眶。娥皇努力忍着眼泪,哽咽着回道:“我明白!恬恬,自从我嫁进皇室以来,最高兴的,莫过于有了你这个贴心的小妹妹———” “皇嫂!”永嘉也随着哭出声来,呜咽道:“那你就要为恬恬好起来嘛!恬恬一定要你好起来!恬恬希望一辈子陪伴你!皇嫂———!” 永嘉再也抑制不住激动的情绪,就起身扑到了床上半坐半躺的娥皇身上,隔着娥皇所盖的锦被,抱住了娥皇。娥皇也伸出双手搂住了永嘉。姑嫂两人紧紧相拥,嚶嚶啜泣… 第五章 怜兮痛无极 寒冬时节,雨雪霏霏。永嘉身穿镶着洁白羊毛领的藏青色厚呢绒袄裙,呆坐在窗前,痴痴望着窗外的飞雪。她丝毫没有察觉,荇儿端着一大碗热腾腾的葱薑鸡丝汤饼,走进了她的卧房来。 “公主,天这么冷,吃一碗热汤饼来暖身吧!”荇儿刚把汤碗放在圆桌上,就去呼唤永嘉来吃。 “我吃不下。”永嘉喃喃答道,一脸早熟的忧伤。 “公主正是长个子的时候,不吃东西是不行的。”已是少女的荇儿殷殷劝道:“荇儿虚长公主两岁,知道在公主这年纪,应当是最容易饿的。公主这样不吃东西,会伤身体,皇后在天之灵也不放心!” “皇后在天之灵!”永嘉忽然提高了嗓门喊道:“我皇嫂要是在天有灵,应该做鬼,来抓皇兄还有周薇才对!” “公主,请别这样说!”荇儿连忙试图开解道:“皇后去世,最主要的原因是,二皇子意外夭折,她伤心过度。” 荇儿一提起二皇子,永嘉就想到了那个活泼可爱的小侄子仲宣。她才乾的眼泪又冒了出来。 原来,娥皇卧病时,仲宣虚岁四岁,足岁才满三岁,却已经懂得要为母后祈福。他跑去佛堂拜拜,爬到佛坛上去拿香,竟然不小心摔下地来,同时又听到一隻猫撞落大琉璃灯的巨响,受了惊吓,当晚就发高烧。结果不出几天,小生命就殞逝了。 这整场意外发生得太快,结束得太突然。永嘉才听说仲宣惊吓成疾,去看过发烧的仲宣一次,正想着什么时候再去看他,就获知了噩耗。她哭泣了好几天,双眼红肿,不敢去看皇嫂,唯恐皇嫂看出不对,会坚持追问是怎么回事? 为了避免刺激病中的娥皇,李煜下令隐瞒仲宣的死亡。那一阵子,永嘉本来总跟皇兄唱反调,只有这一道旨令她全心全意服从。然而,纸包不住火,娥皇越来越疑心为何仲宣不来看她,越想越不信,小孩子微恙会经久不癒!于是,她把长子仲寓叫来,仔细问话。仲寓只是个虚岁七岁、足岁未满六岁的小男孩,抵不过母后再三催问,被逼出了实话。 娥皇一听到仲宣已逝,就晕过去了。李煜、周薇、永嘉三人得讯,都匆匆赶来,守在她身边。 御医急救之后,娥皇一醒来,就猛然抱住了永嘉,痛哭失声!她仍然不理睬李煜与周薇。无论他们俩对她说什么,她都假装没听见。 永嘉回忆至此,愤然说道:“假如只是仲宣意外夭折,皇嫂还不至于撑不住!我有好几个哥哥早逝,母后也经过丧子之痛,现在不还活得好好的?我最气的就是,皇兄、周薇两人把皇嫂病情加重而去世完全归咎于仲宣早夭,正好推卸掉他们自己的责任!如今皇嫂不在了,他们可快活了!” “公主别这么说皇上吧!”荇儿柔声劝道:“荇儿听说,皇上这几天就跟公主一样,什么也吃不下,而且,他晚上也睡不着。” “他活该!”永嘉骂道:“要不是他跟周薇乱来,把皇嫂气得要命,皇嫂今天一定还在!” “公主!”荇儿平心静气劝道:“现在公主年纪还小,成年人的事,不见得都弄得清楚,还是别评断吧!依荇儿看,皇后这一去,皇上是真的伤心。他为皇后写了好长的誄文,据说涂改了好几次,每次涂改就全部重抄,所以熬了好几个通宵啊!” “他就是会写!”永嘉嗤之以鼻,冷笑道:“就是他写的那首《菩萨蛮》害死了皇嫂,他还写什么誄文来悼念?假惺惺!” “荇儿就是知道公主会这么想,所以,皇上叫人把那篇誄文抄了好多份拿去分发,送到公主这边来的那一份,荇儿就收起来了,没拿给公主看。”荇儿淡然说道。 “我是不想看他写的东西!”永嘉公主嘟噥道:“不过,既然写的是皇嫂,你还是拿来给我瞧瞧!我倒要看他还有脸说些什么?” “是!”荇儿应了一声,就去一旁打开橱柜,把放在象牙轴筒中的一卷文章拿出来,交给永嘉。 永嘉打开纸轴,开始读上面洋洋洒洒的黑墨字: 天长地久,嗟嗟蒸民。嗜欲既胜,悲欢纠纷。缘情攸宅,触事来津。貲盈世逸,乐尠愁殷。沉乌逞兔,茂夏凋春。年弥念旷,得故忘新。闕景颓岸,世阅川奔。外物交感,犹伤昔人。诡梦高唐,诞夸洛浦,搆屈平虚,亦悯终古。况我心摧,兴哀有地。苍苍何辜,歼予伉儷?窈窕难追,不禄于世。玉泣珠融,殞然破碎。柔仪俊德,孤映鲜双,纤穠挺秀,婉孌开扬。艷不至冶,慧或无伤。槃绅奚戒,慎肃惟常。环佩爰节,造次有章。会顰发笑,擢秀腾芳。鬓云留鉴,眼彩飞光。情漾春媚,爱语风香。瑰姿稟异,金冶昭祥。婉容无犯,均教多方。茫茫独逝。舍我何乡?昔我新婚,燕尔情好。媒无劳辞,筮无违报。归妹邀终,咸爻协兆。俯仰同心,绸繆是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今也如何,不终往告?呜呼哀哉,志心既违,孝爱克全。殷勤柔握,力折危言。遗情盼盼,哀泪涟涟。何为忍心,览此哀编。绝艷易凋,连城易脆。实曰能容,壮心是醉。信美堪餐,朝飢是慰。如何一旦,同心旷世?呜呼哀哉!丰才富艺,女也克肖。釆戏传能,弈棋逞妙。媚动占相,歌縈柔调。玆鞀爰质,奇器传华。翠虯一举,红袖飞花。情驰天际,思栖云涯。发扬掩抑,縴紧洪奢。穷幽极致,莫得微瑕。审音者仰止,达乐者兴嗟。曲演来迟,破传邀舞,利拨迅手,吟商呈羽。制革常调,法移往度。翦遏繁态,蔼成新矩。霓裳旧曲,韜音沦世,失味齐音,犹伤孔氏。故国遗声,忍乎湮坠。我稽其美,尔扬其秘。程度馀律,重新雅制。非子而谁,诚吾有类。今也则亡,永从遐逝。呜呼哀哉!该玆硕美,郁此芳风,事传遐禩,人难与同。式瞻虚馆,空寻所踪。追悼良时,心存目忆。景旭雕薨,风和绣额。燕燕交音,洋洋接色。蝶乱落花,雨晴寒食。接輦穷欢,是宴是息。含桃荐实,畏日流空。林雕晚籜,莲舞疏红。烟轻丽服,雪莹修容。纤眉范月,高髻凌风。辑柔尔顏,何乐靡从?蝉响吟愁,槐凋落怨。四气穷哀,萃此秋宴。我心无忧,物莫能乱。弦乐清商,艷尔醉盼。情如何其,式歌且宴。寒生蕙幄,雪舞兰堂。珠笼暮卷,金炉夕香。丽尔渥丹,婉尔清扬。厌厌夜饮,予何尔忘?年去年来,殊欢逸赏。不足光阴,先怀悵怏。如何倏然,已为畴曩?呜呼哀哉!孰谓逝者,荏苒弥疏。我思姝子,永念犹初。爱而不见,我心毁如。寒暑斯疚,吾寧御诸?呜呼哀哉!万物无心,风烟若故。惟日惟月,以阴以雨。事则依然,人乎何所?悄悄房櫳,孰堪其处?呜呼哀哉!佳名镇在,望月伤娥。双眸永隔,见镜无波。皇皇望绝,心如之何?暮树苍苍,哀摧无际。歷歷前欢,多多遗致。丝竹声悄,綺罗香杳。想淡乎忉怛,恍越乎悴憔。呜呼哀哉!岁云暮兮,无相见期。情瞀乱兮,谁将因依!维昔之时兮亦如此,维今之心兮不如斯。呜呼哀哉!神之不仁兮,敛怨为德;既取我子兮,又毁我室。镜重轮兮何年,兰袭香兮何日?呜呼哀哉!天漫漫兮愁云曀,空曖曖兮愁烟起。峨眉寂寞兮闭佳城,哀寝悲气兮竟徒尔。呜呼哀哉!日月有时兮,龟蓍既许,萧笳悽咽兮旗常是举。龙輀一驾兮无来辕,金屋千秋兮永无主。呜呼哀哉!木交枸兮风索索,鸟相鸣兮飞翼翼。弔孤影兮孰我哀,私自怜兮痛无极。呜呼哀哉!夜寤皆感兮,何响不哀?穷求弗获兮,此心隳摧。号无声兮何续,神永逝兮长乖。呜呼哀哉!杳杳香魂,茫茫天步,抆血抚櫬,邀子何所?苟云路之可穷,冀传情于方士!呜呼哀哉! 永嘉读着、读着,眼泪涔涔滑落,染溼了纸卷。 “公主,荇儿没说错吧?”荇儿轻声问道:“公主被皇上的深情感动了吧?” 永嘉拼命摇头,哽咽着答道:“不!我并没有被他感动,我只是为皇嫂悲伤,为什么皇嫂嫁了一个这样只会堆砌辞藻、没有良心的男人?说什么金屋千秋兮永无主,我就不信!他一定会册立周薇作皇后!” “公主为何这么说?”荇儿不解,问道:“论资歷,要立新后,应当是册立黄保仪娘娘啊!” “你叫我说为什么,我说不清,只能说你看着吧!”永嘉含泪说道:“他很快就会娶周薇。我阻止不了他,可是,我绝对不去参加他们的婚礼!” 永嘉决绝的话声方落,就以双手拿起了誄文,用力撕扯!只消两三下,她就把一幅精装轴纸撕成了碎片。 【作者註】:本章大周后的悲剧使得作者联想到了一个现代真实故事,虽不像大周后惨遭双重背叛,却也是婚姻、孩子问题导致女人鬱鬱而终。歷史真是不过时! 关于比较负面的真人真事,若非已经人尽皆知,笔者通常不提姓名,以尊重当事人的隐私。敬请读者们也不要追问这位已不在人间的女作家姓名! 这是一位美国女作家,十多年前自杀了,原因不明,成为美国社会新闻。当时笔者还很年轻,颇为震惊。后来,在2013年,笔者当记者,有机会认识了她的亲人,才得知她和她先生有精卵相剋的问题,儿子是用人工受孕生的,而她还因打催卵针影响体内激素,得了轻微忧鬱症。偏偏这个儿子两岁就被诊断出了自闭症。她先生还想再生一个,但她的身体已难以承受再催卵。这是他们夫妇之间一个似乎打不开的结,以致她的忧鬱症越来越严重,医生开的药剂量也不太对,终于酿成悲剧... 这位女作家在遗书中陈述自认没有未来,寧愿大家只记得过去的她。由此可见,她不想面对她所预见可能会发生的挫折,才选择不要走向未来,以维持整个人生自始至终都符合她理想的形象。 然而,这位女作家去世后,她先生不久就续絃了,另外生了两个孩子。倘若她是为了唯恐婚姻有一天会破裂而活不下去,那么她一走,岂不反而把她先生送给了别的女人?真遗憾她没能想开!假如她设法跟她先生好好沟通,寻求双方都能接受的未来走向,应有解决之道才对。 希望读者们引以为戒,珍惜生命! 另外,本书的连载改为美国的週四,台湾的週五。敬请读者们知悉! 第六章 天高烟水寒 永嘉对她皇兄与周薇的预言应验了,但是比她预估的时间晚了许多,因为娥皇去世不到一年,太后就病逝了,李煜必须服母丧。等到他三年守孝期满,已是南唐开寳元年阴历十月(西元968年阳历十一月),也是节气立冬之时。不过,江南的初冬并不冷,秋意犹在。 这时候,永嘉虚岁十六,足岁已满十五。她带着荇儿,走出了落叶萧萧的皇宫后院,走在后门口护城河的小桥上。她的个子已经不再比荇儿小,而比荇儿高一些了。 永嘉身高受到了祖籍徐州的父系遗传影响,加上从小长于宫廷,饮食营养甚佳,故而比起多半在后世公制一五八到一六零公分之间的当代江南女子略高,约有一六二。她的骨架子则算是宽窄适中,身上的天水碧双面绸夹层衫裙模仿娥皇紧紥着腰带,显出了女性曲线,但她的脸颊还保留着孩子气的水嫩饱满。她一脸赌气的神情,昂首阔步,走下了皇宫后门口的小桥,踏上了宫外的小径。 “公主!”荇儿跟在永嘉侧后方,颇显不安说道:“皇上大婚的日子,这样溜出宫去,恐怕不太好吧?” “就是宫内上上下下都在忙着为他办婚礼,我们溜出宫去,才不会有人发觉,才正好呢!”永嘉任性说道:“你应当记得我说过,我不会参加他的婚礼。我要去看皇嫂!” “是!不过,公主若要去皇后陵寝,何不叫太监抬轿?这路有点远呢!”荇儿建议道。 “不算太远,可以走得到。这天气还像秋天,秋高气爽,散散步挺好的。”永嘉执意说道:“我不想惊动宫中任何人,免得他们去向皇兄打小报告。若是皇兄亲自来拉我去他的婚礼,那可就麻烦了!你要是嫌路远,你就回去好了。我自己一人去看皇嫂!” “那怎么行?荇儿当然要跟着公主。”荇儿连忙说道。 “你要跟,就赶快来跟吧!”永嘉忽然顽皮起来,拉起了长裙,向前跑去。 荇儿拿永嘉没办法,只好也拉起长裙,跟在后面追。然而,她不敢跑快,因为有两条肩带弔着一个大竹匡在她背上,她怕把竹筐内的东西震翻出来。于是,永嘉遥遥领先。 过了一条溪流上的小桥,就到了皇家墓园。在娥皇的陵墓前,荇儿卸下了背上的大竹筐,先把筐内的一块黑布毡子拿出来,铺在地上,才取出筐内的水果与纸钱来,摆设祭品。 当荇儿点燃了纸钱以后,永嘉就跪到黑布毡子上,向娥皇的墓碑叩头。 “皇嫂,恬恬来看你了!”永嘉抬起头来,却仍然跪着,对着墓碑哀哀倾诉道:“恬恬很抱歉,没有办法阻止皇兄娶周薇!这几年来,皇兄表面上说要为你守鰥一年、为母后守孝三年,但是其实,他常常偷偷跟周薇在一起。周薇这几年都待在宫中。他们俩已经分不开了!今天他们就要正式结婚。恬恬唯一能表达的抗议,就是不参加他们的婚礼。皇嫂,恬恬这辈子只认你这一位皇嫂。恬恬特地给你带来了你爱吃的柿子还有梨子,请你笑纳!希望你在天之灵快乐!如果你投胎转世,再也不要碰到像皇兄那样的负心汉!恬恬看到皇兄那样背叛你,真想一辈子都不要嫁!” 永嘉说着、说着,就啜泣了起来。她的哭声本来很轻,可是忽然间,她长长尖叫出了一声:“啊———!” 同时,荇儿也大叫:“公主!有蛇!” 荇儿的警告来得太迟了。永嘉跪姿露出裙外的右脚踝已被蛇咬了一口,痛得她往左边跌躺下去。那条蛇还要继续进攻,但突然有一把利刃砍下来,一下子就把蛇砍成了两半! 永嘉抬头,只见那佩剑的主人是个年约十七八岁的少年男子,体型高壮(身量约有后世公制的一米八一),略长的倒六角形脸上浓眉细眼阔唇,并不算十分英俊,但他鼻子硕挺,耳朵也很大,颇具贵气,唯一不像富家公子的只是暗褐色肌肤。他身穿一套灰色短褂长裤以及皂靴,像是在练武的样子。 “公主受惊了!”少男说道:“这条蛇恐怕有毒,请容在下为公主吸出蛇毒!” 永嘉还来不及回答,少男已经跪到她身旁,俯身低头去吸她的右脚踝。这是永嘉生平第一次让一个男子碰到她的身体,况且接触到她脚踝的还不只是他的手,还有他的嘴,温柔的吸允带给了永嘉一种从未感受过的奇异刺激,也使永嘉羞得双颊泛红。 少男吸了一口,就往旁边草丛吐去黑血。他连续这样做了几次,等吐出的血呈现鲜红色,他才停止,接着郑重说道:“毒血大概都吸出来了,可是,为了预防万一没吸乾净,伤口上方要紥起来,残留的毒血才不会流去心脏。”他一边说着,一边就从衣襟内拉出了自己的汗巾,紧紧紥住了永嘉的右脚踝。 “谢谢你!”永嘉这才有机会开口:“听你的口音,看你的个子,都像是北方人呀!你打哪儿来的?” “回公主,在下的确是北方人。”少男彬彬有礼答道:“在下跟叔叔到江南来做生意。叔叔谈生意的时候,在下就单独跑到郊外来练练剑,没想到会不期而遇唐国公主,真是幸会!” “你怎知我是公主?”永嘉偏着头看他,略带讶异问道。 少男含笑答道:“公主的贴身宫女叫公主,叫得那么大声,几里外大概都听得见。想必你就是唐国君主的小么妹永嘉公主吧!” “没错!”永嘉点头回答,又问:“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叫日新,苟日新,又日新的日新。”日新庄重答道:“公主就直呼在下日新吧!” “不!”永嘉公主摇头说道:“看样子,你年纪大概比我略长,我应当尊称你一声大哥。你姓什么,我就叫你什么大哥才对。你姓什么?” “在下今年十八岁,猜想大概比公主虚长两三岁。”日新接口说道。 “没错!”永嘉点头承认,又追问:“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你姓什么?” “肖,肖像的肖。”日新简答。 “肖大哥,幸会,多谢了!”永嘉道完谢,就挣扎着要站起来。日新连忙伸手扶她。 当日新拉住了永嘉的手臂,仅管隔着袖子,没有直接碰到肌肤,永嘉还是又觉得一阵脸热。 “公主现在不宜走路,不然脚会肿得很厉害!”日新严肃说道:“在下可让公主骑在下的马回宫。在下的马就栓在那边那棵树下。”他伸手出来,指向他的马给永嘉看。 “我,不会骑马。”永嘉略带羞涩答道,内心想的倒不是骑马,而是骑马之前一定得要日新把她扶到树下去,托上马去,又会带来身体接触... “公主不需要骑马驰骋,在下会拉着马走,护送公主回宫。”日新提出了具体的方案。 “欸,肖公子!”荇儿忽然插嘴说道:“公主凭什么要相信你,骑你的马呀?万一你是坏人,把公主拐跑了怎么办?” “荇儿,不得无礼!”永嘉立刻呵斥荇儿。 日新倒不以为意,咧嘴笑道:“坏人想要拐姑娘,也不敢拐公主吧?我们现在只有两个办法,一是请公主骑我的马,二是荇儿你背公主回宫。荇儿你可背得动公主?” “我———”荇儿答不上来了。 日新从自己的腰带上解下了一块玉珮,一边递给荇儿,一边说道:“这是我祖母留给我的玉珮,我天天带着不离身,现在给你作抵押。等我把公主送回皇宫,你再还给我。你看这块玉珮,很值钱的。我家还算有钱,不会把公主拐去卖钱。你放心吧!” 荇儿接过了那块玉珮,端详了一番,就点头说道:“看样子,这块玉珮不比我们宫中的差呢!你家一定非常有钱了。” 日新没接腔,只淡淡一笑,就转向永嘉,诚恳说道:“公主,请让在下抱你上马吧!这只是一时权宜,在下绝对没有冒犯公主之心。请公主相信在下!” “这————”永嘉迟疑了一下,实在想不出别的方式,只好点头答应:“好吧!” 日新一手伸到了永嘉的膝盖下方,另一手搭住了永嘉的肩膀,把永嘉横抱了起来。他很小心在永嘉的身躯侧面与他自己的胸腔之间保持着一点距离。这种君子作风带给了永嘉一阵感动。 当日新把永嘉放到马鞍上侧坐之后,他就拉起了韁绳,牵着马慢慢走。荇儿也跟在旁边走。 “今天不是清明,公主怎会去扫墓?”日新一边走,一边搭訕问道。 “今天是我皇兄续弦的日子。我去哭他的亡妻,也是我心目中唯一的皇嫂。”永嘉照实答道。 “公主不想要令兄重新得到幸福?”日新诧问。 “不是我不想让他重获幸福,而是他在我皇嫂生前,就对不起我皇嫂。”永嘉解释道:“皇嫂就是被他跟他的新欢气死的!” “哦?”日新表示惊讶:“可是令兄是一国之君呀!皇室本来就有三宫六院,令嫂有何可气呢?” “皇嫂根本不想要他当皇帝!皇嫂宁愿不当皇后,只要丈夫忠于她。只可惜,父皇偏偏选了我六哥当太子,真没办法!”永嘉无奈叹道:“父皇实在选错人了!皇兄只懂吃喝玩乐,根本不是当皇帝的料!” “听公主讲话,真不像一般女子,很有独到的见解!”日新讚道。 “我就是不想当一般女子。”永嘉直言道:“女人的命真苦,嫁了男人,就要随时担心男人娶妾,唯恐男人喜新厌旧,活得太辛苦了。依我看,不如一辈子不嫁,省得操心!” “公主真是快人快语!”日新朗声笑道:“不过,并不是每个男人都得娶妾啊!男人也可以决定不要娶妾。甚至皇帝的三宫六院,也没有哪一条王法规定非有不可。假如有一天,在下当了皇帝,想要解散三宫六院,只留一个心爱的皇后,可也不至于做不到吧?” “哈哈!”永嘉不禁笑出声来,打趣道:“你想当皇帝呀?趁现在这个乱世,要建立一个小国,也许不太难哦!你去找个算命先生算一算,看看有没有希望?” “说到算命,在下倒学过一点。公主愿不愿意稍停一下马,给在下看个手相?”日新提议道。 “好啊!瞧瞧你能算出什么名堂!”永嘉点头同意。 日新把马匹牵到路边一棵树下,栓了起来,就捧起永嘉纤细的右手来细看。 永嘉感受到了日新手掌的粗糙,有一种阳刚气息在吸引着她,令她心跳有点加快。她连忙以轻松的问句来掩饰:“怎么样?本公主命好不好啊?” “嗯,公主的命乃是大富大贵,出嫁之后会更富更贵!”日新摆出了算命先生的架势来说道:“明年开春,将会有人来向公主求婚。如果公主答应,这位駙马爷绝对不会娶妾,而会一辈子忠于公主、疼爱公主!” “说得真好听!要是不灵,我到哪儿去找你算帐?”永嘉故意嘟噥道。 “在下相信,以后与公主还会有机会见面。”日新微微一笑,就把栓马的绳子解开了,重新上路。 到了皇宫后门口,日新就转向荇儿,肃然说道:“你把玉珮还我吧!然后进宫去,叫人抬轿子出来接公主。” 荇儿依言走进皇宫后门之后,日新就把永嘉从马上抱下来,放在护城河边一块岩石上。 “请公主坐在这儿,等宫人来接!在下告辞了!”日新拱手向永嘉道别。 “等一等!”永嘉叫住了日新:“我把你的汗巾还给你。”她说着,就要解右脚踝上紥的汗巾。 “不!”日新连忙阻止道:“这汗巾帮公主把伤口的血留在局部,所以现在不能解,要等公主看了御医才能解。公主别急着还这条汗巾!公主未来几天都会不宜走路,还是好好休息吧!在下后天就要回北方去了,不过,以后还会再到江南来。下次来的时候,再来向公主要回汗巾。” “你下次来,不见得碰得上呢!”永嘉悵然说道:“我不见得会出宫。你若要进宫找我,也不是那么容易。侍卫们说不定不相信你,不肯通报,就把你赶走了!” “这个问题很好解决!”日新微笑回道:“在下有一对很大的七彩蝴蝶风箏,可以放得很高。下次在下来到唐国,就在皇宫后门口放那两隻风箏。公主在宫中一定看得见。只要公主一看到那两隻七彩蝴蝶风箏,就到后门口来。到时候,公主就可以把汗巾还给在下了。说不定,在下还会带礼物来送给公主。” “你别带礼物了!”永嘉宛转推辞道:“你救了我的命,我还没好好谢你呢!” “能为公主效劳,是在下的荣幸。”日新认真说道,并向永嘉稍稍鞠了一躬。 永嘉又一阵脸红,说不出话来。 “公主多保重!再见!”日新郑重道别之后,就转过身,牵着他的马离去了。 永嘉望着日新的背影,不敢相信,自己对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男子,竟然如此依依不捨! 也许,天下男人并不是个个都像皇兄那样见异思迁?也许,肖日新会是个专情的好男人?永嘉为自己突然冒出来的念头吃惊:萍水相逢,凭什么如此肯定他呢? 荇儿带着抬轿的太监们来了。永嘉坐上了露天小轿子。当这轿子在护城河的小桥上行进时,永嘉回顾宫外,望向已不见肖日新踪影的漫漫天涯路,心中泛起了生平从未有过的失落感... 第七章 寒罩江南树 雪后初晴的冬日下午,周薇一身镶着洁白狐毛领的墨绿色厚呢绒袄裙,端坐在靠窗的书桌前。她刚刚对着窗外数枝红梅完成了写生,放下了画笔,就拿起了天水碧顏色的皇后玉璽,往这幅画的左下角盖章。同时,书桌上一角有个小金盆焚着丁香。在香雾弥漫之间,她的双眼流露出了一种难言的迷惘。 这是她等了将近四年才等来的皇后玉璽。李煜为了慎重其事,下令寻遍全国去找一块顏色正好是天水碧的无瑕美玉,用来雕刻新皇后的玉璽。由于找到这块碧玉的时间较晚,封后大典未能与婚礼同一天擧行,而延到了阴历十一月,天气已经相当冷了,使得当时只穿着锦缎礼服的她有点瑟缩。 周薇回想封后的经过,总觉得冥冥之中,好像有什么在跟她作对似的———起初李煜表示,只要为娥皇守鰥一年,即可册立新后,想不到娥皇才去了九个月左右,太后就病逝了,李煜必须守孝三年,这样一直拖了将近四年下来,实在不好再拖了,才一除孝,就开始筹备婚礼。不然,周薇原本最想要在鸟语花香的仲春结婚。在叶落雁归的初冬成婚,已是退而求其次,封后大典还要延到仲冬,未免使她更不痛快,但又不能表达出来,因为,李煜投下巨资,两场典礼场面都极为奢华,她怎么还好意思抱怨? 就是看在李煜对这两场典礼特别费心的份上,儘管有韩熙载等几名大臣在婚宴上朗读所作诗词,内容暗讽皇帝与新后的偷情往事,而李煜闷不吭声,周薇都没有责怪李煜任由臣下对新后出言不敬。纵然周薇当场窘得满脸通红,她硬是咽下了这口气,事后一字不提。 此外,最令周薇难以啟口诉苦的是,封后典礼刚过,李煜就生了一场怪病,耳下腮部肿得很大,私密部位两侧也异常红肿。周薇不知道,这种病在后世的科学名称叫做腮腺炎併发睪丸炎,只听御医分析是风溼邪毒所致。李煜病癒后,腮部仍比原先宽大,似乎浮肿难消,天生的长方脸从此变成了梨形脸,而且燕好的能力似乎也差了一点。这些状况使得周薇有点担心:他是否有后遗症? 自从李煜除孝,周薇就停喝了将近四年来避孕用的涴花草茶。她很想赶快怀孕,为李煜添丁。李煜的次子仲宣夭折之后,只剩一个长子仲寓,但李煜并未册立仲寓为太子。周薇认为,自己若生子,也是嫡子,说不定自己所受的恩宠,可让儿子成为太子!性情谦和的仲寓大概也不至于抗议。 思量至此,周薇对于自己子宫正在流淌的经血就更加感到失望。这时候,一名宫女走进来,恭请皇后娘娘去暖阁,陪皇上享用以雪水烹出来的新茶。 当周薇踏进暖阁时,在这四个角落收拢着絳红嵌金丝罗帐的西晒厅堂内,她首先望见光洁地板上竖立着一座闪亮的镀金莲花形高台,然后才看到旁边一张矮几前,李煜坐在软垫上,悠哉游哉品茶。 “臣妾参见皇上!”周薇匆匆屈身行礼之后,就指向那座镀金莲花形高台,好奇问道:“请问皇上,这是做什么用的?” “噢!”李煜含笑答道:“这是给宫女们跳舞用的,刚刚才造好了送过来。从明天起,有几个宫女就会天天排练一种新舞蹈,要花差不多一个月时间练习,准备除夕在这暖阁表演。到时候,你就会看到了。” “后宫之事,皇上怎么竟然比臣妾清楚?”周薇略显不悦说道。 “朕知道,后宫之事全都该由皇后掌理,不过,这种舞蹈是朕的点子啊!嗯,不管怎么说,还是早该想到,事先跟你商量一下才对!”李煜陪笑道。 周薇没有立刻回应,却走向镀金莲花形高台,擧起了左脚,踩上了莲花台最低的一片花瓣。 “这花瓣这么小,只够我的脚踩。那些宫女哪能在这上面跳舞?”周薇故意这么问,来强调自己的小脚无人比得上。 “有个名叫窅娘的宫女,用帛布缠足,缠起来就跟你的脚差不多小呢!”李煜语带兴奋答道。 周薇听了,猛然心惊:这两天,自己不过因为天冷导致血脉收缩,有些经痛,就待在皇后寝宫内休养,没想到,居然有宫女趁机勾引皇上! “窅娘,可就是眼睛特别深的那个宫女,进宫之前是採莲女的?”周薇勉强压抑着怒气,问道。 “是呀!薇薇你记性真好!”李煜点头答道:“前天下午朕看到她在扫雪,姿态轻盈得出奇,像在跳舞似的,就找她来问,怎么好像足不点地似的?结果她说,她羡慕皇后娘娘小脚,就设法把自己的脚缠小,而缠起来的脚走路要多加小心,自然就像躡足那样轻飘飘。朕听了觉得挺有意思,就叫她撩起长裙来给朕看了一下,真的脚很小啊!” 李煜说着,忽然注意到了周薇脸色铁青,就赶紧改口:“当然,她的小脚是硬缠出来的,不能跟你的天然小脚比!” 谈到小脚,周薇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了一幕幕李煜赏玩她一双天然小脚的回忆———李煜时常亲手帮她洗脚,拿毛巾仔细擦乾,然后用手捏她的脚心,伸舌一一舔她白嫩的十隻脚趾... 自从许身李煜以来,周薇总是细心修剪自己的脚趾甲,并且涂上凤仙花汁,有时染成柔亮的贝壳粉红,有时染成娇艷的丹朱鲜红,来赢得李煜更多讚美。周薇习惯了把李煜的恋足癖当作是他们两人独享的亲密。她做梦也想不到,李煜会有一天欣赏另一个女人的脚!这比李煜在她的经期传召妃嬪侍寝,还要让她受不了! “脚缠起来,路都不好走,还能跳舞?”周薇表面上质疑缠足跳舞的可行性,内心深处却在怀疑李煜的爱———难道,君王恩真的不可恃?她越想,越觉得浑身发冷! “等你看了,就晓得可以了!”李煜完全没有察觉周薇的悲凉,只顾夸耀他自己独创的舞台设计,欣然说道:“这个灵感,来自于窅娘的出身是採莲女。朕前天才下令铸造这个镀金莲花高台,结果今天就造好了!那些工匠动作还真快!” 周薇默默听着,一言不发。 “薇薇,你怎么了?”李煜这才发现周薇表情异样,以关怀的语气问道。 “没什么!”周薇努力以平静的态度答道:“臣妾这两天的身体状况,皇上是知道的。” “看你,小脸有点苍白,倒是更惹朕怜爱了!”李煜怜香惜玉,立即提议道:“来!坐到朕腿上来,朕餵你吃点心、喝热茶!这可是从蜡梅花瓣上取来的雪水所烹的茶,含有蜡梅清香啊!” 于是,周薇坐到了李煜大腿上。然而,当李煜餵她吃茶点的时候,她再也没有往日那种甜蜜的感觉。 周薇凝望着暖阁中央的镀金莲花高台。她想像一个月之后,窅娘在上面跳舞的模样,顿觉自己的一颗心揪了起来! 忽然间,在周薇眼前的幻象之中,窅娘从镀金莲花高台上摔了下来!这一幕画面使得周薇的嘴角牵起了一丝微笑。 一个月过得很快,到了除夕,在豪华的晚宴上,周薇果真看到了窅娘在镀金莲花高台上翩翩起舞。别的宫女们都只在莲花台底下绕着圈子舞动,唯有窅娘一人在台上跳来跳去。她及踝的粉红色纱裙下,只穿着白袜的双脚确实很窄小,显然缠拢的脚趾往上翘,形成新月状。同时,她远在欧洲发明芭蕾舞之前,就像她从未见过的芭蕾舞者那样踮着足尖。于是,每瓣金莲都有足够的空间承载她的舞步。她从这一瓣跳到那一瓣,像一隻蝴蝶飞舞于花间,令李煜无比惊艷,完全看呆了。 窅娘对于台下观众,只在乎正中央一张镀金雕龙椅子上端坐的李煜。她感受得到李煜投注给她的痴迷眼神。这激励着她跳得更卖力。于是,她一瓣一瓣跳跃过去,正把足尖点到最高一层,面向李煜的一片镀金花瓣时,她驀然感到很滑!她不知道为什么,这片镀金花瓣上面好像涂了一层油,她的足尖在上面点不住,往下滑,以至于她整个人都往下栽! 在窅娘坠落的瞬间,周薇的双眼才闪出了幸灾乐祸的光芒,就化为不可思议的震惊———窅娘快要落地之前,竟然凌空翻了一个跟斗,紧接着一跳,就跃入李煜怀中! 在场的皇亲国戚观众,包括永嘉,都以为这是刻意的安排,一致热烈鼓掌。只有坐在李煜旁边的周薇没有拍手,神色抑鬱。 窅娘侧坐到了李煜膝上,就不下地了。当表演结束时,众人散去,李煜仍然怀抱窅娘坐着。他含着尷尷的歉意,转脸面对仍坐在他身边的周薇,温存说道:“薇薇,你大概累了,先回去休息吧!既然你今晚不宜侍寝,朕就不陪你回皇后寝宫了。” 周薇可想而知:皇上待会就要在这暖阁之内幸御窅娘了!她真想拼了命去阻止,却偏偏做不到!她只能绷着脸,点点头。就在这一剎那,她感到了生平最厉害的一阵经痛。她咬牙忍着痛,也忍着恨,默默站起来,由两名贴身宫女随侍着,走出了暖阁,慢慢朝向她曾经天天期盼入主的皇后寝宫走去... 第八章 南国正芳春 节气雨水时期难得放晴的早晨,永嘉到户外散步,刚走进御花园,就看见了繁花压枝的许多株杏树之间,有两个宫女站在一座新盖的小亭子外面,一人手拿一把小刷子,往亭子木柱上刷与木材原色相近的暗棕色油漆。永嘉想起来,前几天曾听宫女们传闻:皇上许诺新皇后要在御花园每一种花树开花的时候,在树丛中、树荫下盖一座仅容两人的小亭子,专供他们俩赏花品酒。 这座小亭子四根柱子的上半截超过宫女所能搆到的范围。于是,这两名宫女得要各自爬到一个梯子的平顶上去刷油漆。永嘉发现,她们俩爬梯子的模样很笨拙,一踩到梯子顶端则摇摇晃晃,好像随时会摔下来,真让她为她们捏一把冷汗!不过,由于恐怕惊动她们,万一害她们摔下梯子,永嘉闷不吭声。直到她们俩分别颤颤巍巍从梯子上倒退下地来,永嘉才走过去叫她们。 “意可,小花蕊,你们俩是怎么回事?”永嘉含着困惑问道:“爬个梯子怎么都如此困难的样子?明明那两个梯子都不陡啊!” “回公主,”意可吞吞吐吐答道:“我们,缠了脚,所以上下梯子,不如以往那么顺利。” “什么?”永嘉吃了一惊,追问道:“缠脚?怎么个缠法?为什么要缠脚?” “回公主,”小花蕊囁嚅答道:“公主还记得除夕夜,窅娘的表演吧?窅娘把脚缠小了,才有办法在镀金莲花台的花瓣上跳舞。结果,她讨到皇上欢心,皇上才封了她为嬪...” “我明白了!”永嘉冷冷说道,又问:“只有你们两个学窅娘缠脚,还是也有别人?” “回公主,”意可据实答道:“大多数宫女都缠了脚了,只有公主寝宫的荇儿等人例外。” “你们都想封嬪是吧?”永嘉讽刺道:“可是封嬪之前,你们还有刷油漆之类杂事得做呢!你们缠脚,就等于给自己添麻烦,害自己容易摔跤,要是摔坏了怎么办?”她稍作停顿,又命令道:“把裙子拉起来,给本公主瞧瞧,你们都把脚缠成了什么样子?” 两名宫女遵命以双手提起了长裙下摆。永嘉随即看见,她们裙下绣鞋尖尖的鞋头往上翘,里面显然挤着缠拢的脚趾。 永嘉摇头,叹着气问道:“这么尖的鞋头,你们的脚趾怎么塞得进去?” “回公主,只要把大脚趾翘起来,另外四隻脚趾挤在一起,用帛布紧紧缠住,密密缝上,就塞得进尖鞋头了。”意可照实答道。 “那岂不是很痛?”永嘉蹙眉问道。 “回公主,”小花蕊轻声答道:“是很痛,一开始走每一步路都痛。可是痛几天,就习惯了。” “荒谬!”永嘉愤然叫道:“你们这样自残肢体来讨好皇上,简直是昏了头!本公主现在就去找皇上,请他下令禁止宫女缠足!” 她坚决的话声方落,就已经转身走了。她的天足走起路来敏捷俐落,让意可与小花蕊看得怔住了,不禁怀念缠足之前的日子... 这时候,李煜刚下早朝,尚未到午膳时间,就去御书房坐坐,没想到永嘉站在御书房门口等他。 “真巧!”李煜一见永嘉,立即笑道:“朕正打算今天下午找你呢!你倒先来了。” “小妹是来请问皇兄,知不知道大多数宫女都在学窅娘缠足?”永嘉一开口就硬梆梆的,甚至忘了向她的皇兄行礼。 李煜生性随和,并不介意小妹失礼,就直接略表诧异,答道:“哦?朕倒没注意。” “皇兄没注意,她们可白白为皇兄忍痛挨苦了!”永嘉打抱不平说道:“请皇兄下一道圣旨,命令她们停止缠足!” “这,”李煜怔了一下,才蹙眉驳斥道:“朕从来也没要她们缠足,又何须下旨叫她们停止?缠不缠足,是她们自己的事。朕不管这种小事!” “皇兄虽然从未明令她们缠足,但是她们知道,皇兄喜爱小脚,才会主动缠足。只有皇兄能阻止她们。”永嘉振振有辞说道:“所谓楚王爱细腰,宫中多饿死。请皇兄勿蹈楚王覆輒!” “你未免言过其实了吧!”李煜听到小妹拿昏君作比喻,觉得面子受伤,不由得武装起了自己,冷笑道:“缠一下足,哪要得了命?恬恬你管得太多了!等你嫁了,去管你自己的家吧!皇兄的后宫轮不到你来管!” “皇兄———”永嘉还要分辩,却被李煜的手势制止了。 “你要说的事到此为止!倒是朕有正事要对你说。”李煜摆出了一脸严肃的神色,郑重说道:“现在有个天作之合的对象,千里迢迢派人来提亲,你该准备出嫁了。” 永嘉听着一怔,驀然记起了肖日新算的命———竟然真有人在这春天来求婚!是什么人?从远方来,会不会就是肖日新本人?他既说家境不错,或许壮得起胆子来请求高攀?一想到肖日新,永嘉就不禁脸红心跳起来。 李煜眼看小妹流露出了前所未见的娇羞,不禁莞尔笑道:“原来,你也会害羞啊!这表示你真的长大了,该嫁了!再说,当今之世,你不可能有更好的对象了。宋国的二皇子,朕见过一面。他曾跟他四叔一道来给朕送结婚礼物,朕就请他们叔侄两人出席婚宴。只可惜当时你不在场,不然你也亲眼见到他了。他的仪表、谈吐都绝对配得上你。况且,宋国皇帝长子早夭,将来继位的,必然是这位二皇子。你嫁给他,将来就是宋国皇后!” “什么?”永嘉一听求婚者不是肖日新,已经大失所望,再听到那人是宋国的准太子,就更加抗拒了。她嘟起了嘴,回绝道:“不!我不嫁太子!将来更决不当皇后!” “你,你这是什么话!”李煜被永嘉一口拒绝的态度激怒了,叫道:“你是公主,不嫁皇子,难道宁愿下嫁平民?” “是!”永嘉也提高了声音,直言道:“小妹就是宁愿下嫁平民,只要那平民不变心、不娶妾!小妹就是不要嫁三宫六院的皇帝!” 李煜听了,不由得想起了逝去的娥皇,勾起了满怀歉疚。于是,他改以缓和的语气说道:“你身为公主,无论如何,不能忘了你的身份。就算你不在乎荣华富贵,也得为国家社稷着想!朕告诉你,宋国求亲这件事非同小可,宋强我弱,和亲是最好的结盟方式。” “原来如此!原来皇兄以为,和亲能免战祸!”永嘉苦笑道:“请皇兄翻翻史书,和亲之后打仗的例子,不胜枚擧!皇兄若怕宋国入侵,必得富国强兵,才能够使宋国不敢来犯。不然,宋国不会为了得到一名小小的公主,就放弃唐国大好的江山。请皇兄别打和亲的算盘了!如果皇兄一定要逼小妹和亲,小妹只有一死以明志!” 李煜被永嘉激烈的言辞吓到了,惊问:“你,你真的宁死也不嫁宋国二皇子?” 永嘉深深点头,一脸无比坚定的神情。 李煜长长叹了一口气,无奈说道:“恬恬,你晓得皇兄生性不羈,一生最不爱勉强,自然不想强迫你。只是,你若拒绝和亲,总要有个好理由,以免得罪宋国!” 永嘉点点头,想了一下,才清晰说道:“那么,就请皇兄告诉宋国来使,小妹习佛入迷,在宫中带发修行,已在佛祖面前许愿终身不嫁。这样,宋国就不能不放手了,也不至于记恨。” “但是,若这样说,你就真的不能嫁了!”李煜语带忧虑说道:“如此回掉宋国,朕就不能把你许给任何别人。不然,宋国必然宣称受骗,以此作为兴兵的藉口。” “这一点,小妹明白。”永嘉甜甜一笑,说道:“皇兄请放心,倘若小妹看上什么人,自会与他私奔。宋国总不会天天盯着唐国一名小公主的动向。只要没有皇兄赐婚,没有大张旗鼓的婚礼,小妹要是偷偷嫁了,宋国应当不会知道。” “听你这么说,好像已经有了私奔的对象似的。”李煜狐疑回道。 “没有!皇兄别瞎猜!”永嘉又觉得脸热起来,连忙掩饰道:“多谢皇兄为小妹推辞宋国和亲之议!小妹告退了。”她说着,就屈身行礼。 当永嘉走出御书房时,她忍不住仰望苍宆,想要看到肖日新的七彩蝴蝶风箏。然而,渺渺上空只有蓝天白云,徒使永嘉暗叹:肖大哥,你什么时候才会再来呢? 第九章 芳心千万绪 时间日復一日,月復一月,年復一年过去。南唐永嘉公主一直等不到心目中所期待的那两隻彩蝶风箏,逐渐放弃了守候。 永嘉到了二十出头,依然待字闺中,打破了当代女子几乎都在虚岁二十之前出嫁的传统。她的皇兄李煜不免为此心急,唯恐自己没尽到兄长的责任,却又更怕勾起宋国求亲被拒的旧事,而不敢为永嘉招駙马。甚至,李煜并未正式晋封已成年的皇妹永嘉为长公主,就是顾虑那样容易让宋国风闻。李煜要尽量避免引起宋国再度注意永嘉。 李煜倒是为先室娥皇留下的女儿仲窕早早订了亲,许配给了一名品学兼优的达官子弟郑体恭,打算等将来仲窕及笄以后就办喜事。李煜也预备要把金陵城附近的高阳郡赐给仲窕作封地,但只是口头宣佈而已。由于仲窕年纪还小,李煜想要等仲窕大一点,再册封她为高阳公主。 至于永嘉,李煜只能盼望她遇到私奔的对象,就放任她随时出宫去郊游。只可惜,那并没有达到李煜私下预期的效果。永嘉的婚事一直不停磋砣下去。 永嘉倒不在乎嫁不嫁得出去。毕竟,她单身的日子过得舒适又写意。南唐宫廷到处都洋溢着艺术气息,一年四季皆如是。 每逢春季,南唐宫廷必在梁栋窗壁、拱柱阶砌的平台上或凿洞中放置竹筒,其中疏疏落落插着枝枝灿开的花朵,例如初春的红梅花和白玉兰花、仲春的淡粉杏花和艷粉桃花、暮春的黄蕊白瓣荼蘼花和浅紫成串楝花,显得繁花似锦,名曰“锦洞天”。入夏之后则改放梔子、茉莉等纯白色香花瓶插,以及小型荷花缸,带来满室沁人的芬芳。然后,时序渐渐进入夏秋之交,到了七夕,为了庆祝皇帝诞辰,殿堂一律不用烛火,改以夜明珠照明,佈置得宛如天宫。秋季的南唐宫廷室内外皆有桂花飘香。到了冬季,则有常青的竹枝、艷红的天竹果,以及早开的鹅黄腊梅花带来色彩与生机。 纵然南唐宫廷整年皆有好景可赏,永嘉却也有厌倦深宫生活的时候,因为她越来越感慨:后宫之中,无非就是一群女人费尽各种心思,争着向皇帝献媚!永嘉只是旁观,都替她们觉得累。 这些女人之中,最惹永嘉厌烦的,当然还是她从小就看不顺眼的周薇。每当永嘉瞧见周薇一身天水碧亮绸紧衣窄裙,心头就冒火,暗自愤愤嘀咕:周薇不配沿用皇嫂原创的款式,也不配选用皇嫂最偏爱的顏色! 天水碧恰好也是永嘉本身最心爱的顏色。每次宫女们染丝绸,永嘉都很有兴趣到场观看整个过程,这样即可抢在周薇前面,选取一块染得最漂亮的天水碧衣料。宫女们揣摩出了永嘉公主的心思,也都暗中帮着永嘉公主,来对付她们一致讨厌的小周后。 原来,周薇不仅被后世称为小周后,就连在她自己的时代,当着她面尊称她皇后的宫女们,在背后也都偷偷给她取了这个名号,以区分她与她大姐。宫女们都偷偷批评:小周后不只是年纪、个子都比原来的周皇后小,心眼也小得多! 最让宫女们窃窃议论不已的事件,莫过于小周后对宫女流珠封嬪的态度。原来,流珠擅长弹琵琶,在所有曾经跟随大周后合奏琵琶的宫女之中,唯有流珠依然记得大周后所写的《邀醉舞》、《恨来迟》等乐谱,能在皇帝偶尔表示怀念先后之时,演奏这些曲子给皇帝听。结果,皇帝宣称要封流珠为嬪,以示奖励。后来,却因为小周后从中作梗,一直没有正式册封... 小周后不但竭尽所能来阻断宫女们晋升为妃嬪的机会,也最厌恶曾为皇帝侍寝的宫女。只要皇帝染指哪个宫女,被小周后发觉了,那个宫女就没好日子过,会被小周后派去做原本全都交给太监们的粗重工作。 有一天,永嘉亲眼目睹宫女秋水用扁担肩挑两桶水,缠过的双脚擧步唯艰。虽然,秋水是发育期过后才开始缠足,不可能缠成后来明朝人开始给女童折骨缠出来的三寸金莲,她只不过是把脚趾缠紧了挤进尖头上翘的弓鞋,但是,尖头弓鞋迫使她每一步都走不稳,原本为的是皇帝爱看的摇絏生姿,担起扁担来却变成了笨拙的摇摇晃晃,桶内的水至少有一半泼出来,溅溼了她一身。结果,她送的水不够份量,小周后又命令她再去宫外的护城河挑更多水来。如此来来去去,秋水不禁眼泪汪汪起来。 永嘉看不下去,跑去找周薇理论。周薇却避不见面。永嘉改去找她的皇兄,想不到连皇兄都不肯见她。 后来,永嘉才透过荇儿打听而得知,她的皇兄说没空是真没空。他每天下了早朝,都要接着宣召臣子们到御书房去,讨论如何劝阻或抵御宋国的攻势。 宋军连连入侵,唐军节节败退。李煜派遣大臣徐鉉带着大批财物去覲见宋国开国皇帝赵匡胤,表示唐国对宋国一向恭谨,时常朝贡,只求保全宗庙。想不到,徐鉉得到的答覆竟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眼看和谈美梦破灭,而唐军无力再战,李煜寝食难安,再也无心多看任何宫女一眼。这倒是遂了周薇的心愿。当李煜面临国家存亡的危急之秋,反而是周薇封后以来最愜意的一个秋天。这段期间,李煜每晚都要抱着周薇才能入睡。就算在周薇的经期,她和衣而睡,李煜也选择睡在她身边,并明说只要跟她同床,什么都不做也无所谓,令她不禁有点受宠若惊。 夜阑人静时,两人合盖着锦缎被子,相依相偎坐着。芙蓉帐之中,有香雾繚绕,是周薇最喜爱的鹅梨蒸沉香。为了周薇爱薰香,又怕在帐内焚香容易起火,两人曾经费时费心研究,终于想出办法来用十只鹅梨搾汁,与几种香料同蒸,再把蒸好的热腾腾香汁倒进加盖而有孔的特製保温容器内,即可享受甜美无比的帐中香。 这一夜,距离他们俩当初七夕画堂偷情,已超过十一年岁月。李煜拥着周薇,觉得她还像当初那个少女一样小鸟依人。周薇的脸蛋虽已没有了荳蔻少女的水嫩,但依然光滑无瑕。大致上,她的变化极少,最明显的改变,只是胸围丰满了许多。原来,她早尝禁果之后,经常发生的激情促使她胸部发育奇佳,与她纤小的身躯几乎不成比例。 在李煜心目中,薇薇是自己一手塑造出来的小女人———是朕,造成了她胸部特别发达;是朕,调教出她各式各样取悦龙体的方法。当李煜对国家的命运失控时,唯一能让他抓得住、给他安全感的,就是周薇不变的痴情。甚至,周薇封后以来落了一个善妒的恶名,在李煜看来,都是出自于爱的表现。 李煜回想:朕有时候故意在薇薇面前传召秋水、流珠、窅娘她们侍寝,也许就是要挑起薇薇的醋劲,好像顽皮的小男孩总想去恶整他最喜欢的小女孩。李煜转念至此,竟然暂时拋开了国事的烦恼,嘴角泛起了一丝微笑。 “皇上很久没有露出这样的笑容了,什么事这么开心?”周薇娇声问道,心中未免得意,想想虽然婚前婚后相处的时光加起来已有十一年,比大姐跟皇上的十年婚姻还要多了一年,自己还是照样能够博取皇帝欢心! “跟你在一起,当然开心!”李煜把周薇搂得更紧了一些,含情脉脉说道:“薇薇,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朕的心肝!” 驀然间,周薇热泪盈眶。可是她唯恐不吉利,努力忍着泪,同时心想:只要皇上这样一句话,薇薇早年偷偷献身的委屈、近年苦苦争宠的煎熬,皆烟消云散! 次日早晨,小周后下令免了秋水去护城河挑水的任务。接下来,天气越来越冷。当阴历十一月来临,宋军也兵临金陵城下。 永嘉做梦也想不到,她会在这时候,望见冬日傍晚灰濛濛渲染着络黄色的天空中,有两隻特大号的、一模一样的七彩蝴蝶风箏! 她赶快披上了一件雪白狐毛领子的黑绒大氅,匆匆跑向皇宫后门,一边奔跑,一边想道:肖日新这么多年毫无音讯,怎么偏偏在宋军围城的时候来?他可得小心点,别被两军误伤了! 大约一刻鐘之后,永嘉看到了肖日新身披玄狐毛领黑呢大氅,毫发无伤。她松了一口气。 相隔了七年多再见,两人都看来都稍有变化。肖日新的倒六角形脸轮廓似乎更刚硬了一些,宽肩也从少男的单薄化为成年男子的厚实;永嘉则是脸颊瘦了一点,孩子气的娇憨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较为女性化的娇媚。两人目光一交会,都留意到了彼此已从少年步入青年的成长,也看得出这些年来,对方对自己不曾或忘。 “肖大哥!”永嘉忍不住先打招呼,但接着就不知说什么才好? 日新先把手中的一对彩蝶风箏收了线,才郑重开口说道:“公主,在下是来报信的。宋军很快就要打进金陵城了!为了公主的安全,请让在下护送公主出城!在下已经与城西门外浮云庵的住持谈好了,可让公主暂居。” “你送我去尼姑庵?”永嘉莫明所以,诧问道:“我知道,你又想再救我一次,可是天下之大,可去的地方很多,为何要送我去尼姑庵呢?” “在下听说公主修佛,已经带发修行了好些年,自然就想到了,尼姑庵会是最适合公主藏身之处。”日新诚恳说道。 “你听说我修佛?”永嘉大吃了一惊,真没想到,推辞掉宋国皇室求亲的藉口,竟然传入了肖日新耳中!难道,这就是他过去七年多都不曾来访的原因? “是啊!”日新似乎与永嘉心有灵犀,听见了永嘉内心的疑问,而喟叹道:“在下曾经很想来探望公主,但又想到了公主既然一心修佛,就不来打扰了。只是目前情况危急,顾虑公主的安危,才冒昧前来!” ”这———”永嘉懊恼得不知该说些什么。一时之间,她无法向日新解释那修佛之说的因由。 日新指向他身后的马车,郑重说道:“请看在下为公主准备的马车!在下还为公主找裁缝订做了几套村姑穿的服装,放在浮云庵内,因此,公主不用多带行李。公主避祸时期,倘若穿綾罗绸缎,会容易引人注目,恐怕得换上粗布,将就一下!” “我并不在乎这些。”永嘉柔声答道:“只不过,大难临头,我不与家人共患难,一人逃跑,似乎说不过去。” “问题是,令兄身为一国之君,绝对不能拋弃将士而逃。他的妻儿也有义务要留在他身边。”日新分析道:“只有公主,以公主现在的年龄,在一般情况下应已出嫁,不需要待在宫中。再说,战争之中,像公主这样的青年女子若是被俘,会有什么样的下场,公主必然明白。日新就是非常担心这一点,才特来带公主离宫!” “你说得有道理!”永嘉被说服了,点头答应:“好!你等我一下,我回去收拾一点细软,留一封信给皇兄,就带荇儿出来跟你走!” “多谢公主信任在下!”日新拱手道谢。 永嘉看他那多礼的样子,不禁有点烦恼:去了尼姑庵,要如何向他说明,我并没有带发修行呢? 第十章 几曾识干戈 在浮云庵的一间厢房之中,烛光照明之下,永嘉换上了肖日新为她订购的灰蓝色夹棉袄裙,惊讶这套崭新的粗布衣裳竟是如此合身。当然,这类服装款式并不贴身,宽度差不多还不算太稀奇,但长度几乎正好,就表示自己的高度,日新七年多以来都记得非常清楚!永嘉这么想着,双颊不禁泛红起来。 荇儿在一旁收拾折叠永嘉换下来的公主服装,看着永嘉变装之后的样子,笑道:“好合身呀!看来,肖公子当初很细心注意公主的身材,而且对公主一直念念不忘呢!” “你就是爱多嘴!”永嘉啐道,含嗔瞪了荇儿一眼,就往外走出了厢房。 日新站在灯火长明的佛堂内等永嘉。他一见永嘉走来,就发现村姑打扮不但并未使她减色,反而更显出了她天然的活泼俏丽。他不禁看呆了。 不过,他很快察觉永嘉在他注视下赧然垂睫,就赶紧拱手道歉:“公主荆釵布裙,不掩国色,在下难免多看几眼。请恕在下失礼!” “你,其实不用如此多礼。”永嘉低首敛眉,小声说道。 “公主,请了解在下为何必须严守礼教之防!”日新感叹道:“一方面公主既在修行,在下就不该打扰公主清修;另一方面,阔别七年以来,在下已有了一妻一妾,也有了孩子。在下知道,公主生平最恨男人纳妾,因此,再也不敢对公主存有任何妄想!” “什么?”永嘉大惊失色,往后连退几步,才以微颤的声音问:“你,你已有一妻一妾?” “是!”日新垂下头,满怀感伤说道:“由于在下的大哥早夭,在下的祖母临终前,曾嘱咐在下一定要在二十岁之前结婚,以早日传宗接代。在下十八岁那年初冬初遇公主,曾经计划隔年初春就託媒求亲,并且暗自决定,只要公主愿意委身,在下绝对会坚持一辈子不纳妾!可是盼到了冬去春来,却听说公主已在佛祖面前许愿,终身不婚,而在下记得刚认识公主的时候,公主就说过了想要一辈子不嫁。在下尊重公主的意愿,只好打消求婚之念。然后,就奉父命娶妻,又奉父命纳了一妾。” 永嘉呆呆听着,如同挨了一记闷棍,觉得好冤枉,却有苦说不出! 日新接下去说道:“公主,请看在下放在跪垫上的这一对彩蝶风箏!这是在下小时候亲手做的。在下遇到公主之后,曾想把这对风箏送给公主,作为订情的信物,但因听说公主发誓终身不嫁,只好作罢。如今,在下还是把这对风箏送给公主,就算是作个纪念,也算是给公主保平安,因为,在下这几天还会逗留附近,万一有宋军骚扰公主,公主或荇儿赶快放起这一对或其中一隻风箏,在下就会赶来相救!” “你这人,怎么总是想要救我?”永嘉勉强压抑着千愁万緖,苦笑道。 “在下说过,能为公主效劳,是在下的荣幸!”日新悵然微笑,低声说道。 永嘉驀然感到眼泪涌上来,但她竭力忍住了。 “时候很晚了,尼姑们都已经去睡了,公主也早点安歇吧!”日新努力装出了平静的语气说道:“在下告辞!” 永嘉目送日新离去,心中无限酸楚。日新一踏出佛堂,永嘉就跌坐到佛坛前的地上。她双手捧起了叠放在跪垫上的两隻彩蝶风箏其中一隻,眼泪簌簌落在彩色繽纷的蝶翼上。 这一夜,彻夜无眠的除了永嘉,还有她的皇兄。生平第一次,李煜儘管有他在感情上最依赖的周薇同卧,也无法入睡。 次日是开宝八年阴历十一月二十七日(西元976年阳历一月一日)。宋军就在这一天攻破了金陵城。李煜肉袒出降。寒风中,一路上,金陵民眾看到梨形脸的皇帝裸露着瘦长的上半身,都不禁流下泪来。他们一方面悲伤亡国,另一方面却又庆幸君主决定投降,以免宋军屠城。李煜虽然从来无心于富国强兵,却毕竟做到了体恤百姓,不忍为了战至最后一兵一卒而牺牲他们。 李煜感伤投降,写下了一首流传后世的《破阵子》: 四十年来家国 三千里地山河 凤阁龙楼连宵汉 玉树琼枝作烟萝 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巨虏 沉腰潘鬓消磨 最是仓皇辞庙日 教坊犹唱别离歌 垂泪对宫娥 宋军把李煜这篇悲凉的词章拿去呈给主帅曹彬。曹彬看了,认为这个战败国君主哭哭啼啼、真没出息!只付诸淡淡一笑。 就在这时候,曹彬派去清点战败国皇室俘虏的人员回报:少了南唐皇妹永嘉公主,以及一名尚是女童的南唐皇女。 曹彬一听,立刻亲自去找李煜来问:“请问,根据名册,阁下有一名尚未出阁的小妹,还有一名尚未及笄的女儿,怎么都不在阁下的家眷之列?” 李煜垂头丧气,坦白答道:“是这样的,因为小女虽然今年才十二岁,但是已经订亲了,所以在贵国军队入京之前,就把她交给她未婚夫,带出城去避难了。至于舍妹,她是自行留书出走的。” 他想了一想,又抬起头来,恳求道:“舍妹一心修佛,与世无争,请将军高抬贵手,让她隐居修行吧!” “不!”曹彬斩钉截铁否决道:“圣旨有令,一旦金陵城破,一定要请令妹与阁下同去汴京。本将军不能违旨!” 然后,曹彬就下令部属搜索永嘉的画像与留书。结果,在李煜长子仲寓的寝宫中,宋军搜到了一张他为小姑姑画的,接近完工的肖像。他们又在御书房看到了书桌上有永嘉留下来的一封短简,信上表示将去一所尼姑庵暂住,请皇兄不必寻找,也不用担心。 于是,宋军就凭着那张画像,去搜查金陵城内外所有的尼姑庵。日新得到了消息,连忙跑去浮云庵找永嘉,带她与荇儿离开。 他们一行三人才走出浮云庵不久,就在枯叶已落尽的冬日树林中被宋军拦截包围。 永嘉眼看宋军人多势众,不禁担忧日新寡不敌众。她做梦也想不到,面对剑拔弩张的宋军,日新竟没有拔剑相向,却以命令式口吻叫道:“你们通通走开,让路!” “大胆!”一名军官喊道:“曹将军有令,要带战败国永嘉公主回汴京。眼前这名女子长得很像永嘉公主的画像,咱们必得要带她回去问话才行!你识相点,快让开!” “曹将军?”日新镇静如故,冷笑道:“你别拿曹将军来压我!曹将军还要向我打躬作揖呢!” 他说着,就从怀中掏出了一面金牌,给那军官看。 那军官一看,随即双膝发软,跪了下来,打着哆嗦道歉:“殿下,恕卑职有眼不识泰山,没认出殿下!” 在场所有兵卒们一听,也都赶紧下跪,齐声喊道:“参见殿下!” “嗯!”日新不疾不徐应道:“你们全都退下吧!” “是!”军官与兵卒们异口同声表示遵命,就撤退了。 永嘉目瞪口呆,盯住了日新,冷冷问道:“殿下?你竟然是宋国的皇子殿下?” “是!”日新低下头,满怀歉意答道:“我就是曾经向你求婚的宋国二皇子。日新是我的表字,我的学名叫做德昭。” “那你为何说你姓肖?”永嘉生气受骗,愤然问道:“又为何假扮庶民,不照实说是宋国皇子?” “当初,原本是父皇派我四叔给令兄送结婚礼物,我跟着来凑热閙,没想到会遇见公主。”德昭仰脸望向天空,从相遇那天说起,悠悠解释道:“我很想以最自然的方式来接近公主,因此不愿透露自己的身份。当时,唐国常向宋国朝贡,唯恐宋国擧兵,因此,公主要是一开始就知道我的身份,对我必然心存戒备,那我就看不到公主的真性情了。至于为何说姓肖,那是因为,肖在赵的走字上,而我一见到公主,就不想走了!” “哇!”荇儿脱口惊叹道:“这个肖字的来源还真妙呢!” 永嘉瞪了荇儿一眼,又转向德昭,含着馀怒说道:“你骗得我好苦!” 她说不出口的是:如果早知道,求亲的宋国二皇子是你,怎会推辞?又怎会落到再见时你已有妻妾? “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德昭连声道歉,又低声解释道:“本来,我这趟来,只是想救出公主,让公主免被俘虏,而既然我已有家室,也就无须向公主揭露我的身份了。不料,方才碰到那么多兵卒,我总不能出手打自己人,只好亮出皇子的金牌。” “你别再叫我公主了!”永嘉故意找碴,悻悻然说道:“我国已亡,哪还能再称公主?你是战胜国皇子,还叫我公主,岂不是讽刺?” “德昭绝对没有讥讽公主之意!”德昭连忙澄清道:“在我心目中,你是永远的公主!只遗憾,我父皇一心一统天下,我无法阻止他併吞唐国。因此,我只好趁大军攻下金陵之前,潜入城内,向公主通风报信,使公主免此一劫!” “公主,”荇儿在旁说道:“听来宋国二皇子确实处处在为公主着想,而且,他也真的救了公主。公主就别再生他的气了吧!” 永嘉听了,深深叹出了一口气,才平静下来说道:“好吧!唐国之亡,完全不能怪你。至于你隐瞒身份之事,也不是什么滔天大罪,过去了就算了。如今,我只求平安。倘若你能护送我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让我不再受宋军威胁,就算我不枉认识你一场了!” 她说着,就忍不住落泪。看在德昭眼中,格外心疼。 “公主请放心!”德昭保证道:“不管公主想去何方,德昭必定全程护送,直到确认公主安全抵达,并且不再有追兵为止!” “我想起来曾经听说过,我的生母入宫之前,住在城南乡下。”永嘉沉吟道:“也许,我可以去找找,是否外婆家还有亲人?” “好!”德昭一口答应:“我这就护送公主过去!” 他们一行三人正往南方走,竟然又在野外小径上遇到一批宋军。德昭又亮出了他的金牌。 这批宋军正要放行,却被一个洪亮的中年男性声音制止住了:“且慢!” 随声而到的,乃是一身军装外面披着黑呢大氅的曹彬。他一走到德昭面前,就屈身行礼请安:“末将参见二皇子殿下!” “曹将军免礼!”德昭客气回应道,又要求道:“请曹将军撤下部属,好让我护送永嘉公主去她外婆家。” “回殿下,”曹彬毕恭毕敬答道:“殿下的话,末将不敢不听,但是,官家的旨意,末将更不敢不从。请看官家的手諭!”他一边说着,一边就从怀中取出了一张军令状,双手呈给德昭看。 永嘉在旁听到了曹彬口口声声“官家”,先是怔了一下,才记起来曾经风闻:“官家”是大宋开国皇帝赵匡胤所制定臣民对他的特殊敬称。 同时,德昭一看曹彬展示的军令状,就大吃了一惊,而质问道:“父皇为何一定要你把永嘉公主带去汴京?她只是一名带发修行的弱女子,父皇为何不能放过她?” “这,末将不知。请殿下回京去问官家吧!”曹彬拱手屈身,敬慎答道。 于是,德昭只能以言辞安慰永嘉:“你放心!我一回京,就会去求父皇放了你!” 永嘉悽然看了德昭一眼,惻然摇了摇头,就让宋军把她押走了。德昭则怔怔站在原地,目送永嘉穠纤适中的背影,黯然长叹! 第十一章 此情须问天 南唐永嘉公主身穿雪白狐毛镶边的深紫厚呢绒袄裙,被带到了大宋开国皇帝赵匡胤面前。赵匡胤立刻有所体会,为何次子德昭对于李煜这个小妹一见难忘!儘管永嘉秀气的窄脸轮廓到了底部趋缓成为平下巴,未免稍嫌不够好看,不如典型瓜子脸的削尖下頦或鹅蛋脸的微尖下頷显得弧度优美,况且,永嘉的五官在表情严肃之际,也显不出特有的甜蜜笑容,就并不算多么出色,却有一种高贵的神釆,似乎可望而不可及,亦即公主最该有的样子。刚亡国的公主依然像公主。 同时,永嘉第一眼望见赵匡胤,就明白德昭的大鼻子与暗褐肤色是从何而来了。赵匡胤的宽圆脸盘比德昭的面色更黑,长相也更为粗獷,鬚眉皆很浓密。虽有松垂的眼袋显出了中年跡象,却不减他久经沙场的威风。 在暖炉火旺的御书房内,永嘉依礼跪下来,向战胜国皇帝请安。 赵匡胤叫她平身之后,随即问道:“你可知道,朕为何召见你?” “永嘉不知。”永嘉不卑不亢答道。 “朕要问你,将近七年前那个春天,你为何拒绝和亲?”赵匡胤闷声问道。他权倾天下,自然对有人曾敢不从命的往事难以释怀。 “当初,家兄已为永嘉解释过了,永嘉在佛祖面前,许了愿终身不嫁。”永嘉搬出了同样的藉口。 “哼!”赵匡胤冷笑道:“你这话只骗得了涉世未深的德昭!终身念佛,一般皆是歷尽沧桑的妇人为之。你娇生惯养,未经世事,怎会突生出家之念?你给朕说实话!不然,小心朕治你欺君之罪!” 永嘉并未被赵匡胤的威严吓到,仅仅使用自己所知该对大宋皇帝表达的特殊敬称,淡然答道:“官家真要知道实情,永嘉就实说,永嘉不愿嫁给未来的皇帝!” 赵匡胤听了,不禁吃了一惊,追问:“朕不明白你的意思。你这话怎么说?” “据说,二皇子是准太子。未来皇帝必有三宫六院,因此,永嘉不愿意。”永嘉坦白答道。 “三宫六院有何妨?”赵匡胤不解,又问:“当初你若答应了,成为德昭的正妃,将来就是皇后,母仪天下,多少妃嬪都动摇不了你的地位,怕什么?” “永嘉不在乎地位,只要夫君专一。”永嘉表明心声。 “专一?”赵匡胤甚感意外,摇头说道:“你这想法,未免太不切实际了!虽然,德昭的母亲在世之时,朕尚未登基,又跟她感情很好,就一直没有纳妾,但是在一般情况下,别说是皇室,就连平民,只要家境宽裕,都会有侍妾。你凭什么要求夫君专一?” “永嘉就是知道,这理想不易达到,才宁愿不嫁。”永嘉声明立场。 “不!”赵匡胤予以否决:“你这丫头大概是被你哥哥宠坏了,太任性,太不懂规矩!朕今天要教你一点规矩!你当年若知道好歹,可当二皇子正妃。偏偏你自己错失良机,如今就只能给德昭做小了。” “官家!”永嘉连忙恳求道:“永嘉实在不愿与二皇子已有的妻妾共事一夫!请官家恩准永嘉出家,带发修行!” “大胆!”赵匡胤喝斥道:“朕的旨意,岂容你强辩?你国已亡,须知亡国公主的命运,无非是落到战胜国的王公贵族手上。朕若要纳你入后宫,或把你赏给战功最高的曹将军为妾,你也得听命!朕只是念在自己与曹将军年纪够做你的父亲,不忍心担误你的青春,才决定还是把你给德昭。你若再一次不知好歹,可无法如愿了!别忘了,你已不再是公主!你现在註定了要做小!给德昭做小,其实是你最好的归宿。你还不谢恩!再敢囉嗦,小心你哥哥全家的性命!” 永嘉被赵匡胤教训得怔住了,想想歷史上,亡国公主的命运确实如他所言。形势比人强,总不能因自己抗旨,而害了全家人!再想想,如果真要赢得自由,恐怕只有先进了德昭的府邸,恳求德昭放行,还有可能,而要是进入后宫或落入曹彬之手,那可就逃不掉了! 如此盘算过了,永嘉只好跪下来叩谢道:“是!多谢官家!” “这还差不多!”赵匡胤气平了下来,好声好气说道:“德昭七八年前初见你,就很喜欢,请求朕去提亲。碰了钉子居然不记恨,还会在围城的时候跑去救你!这样痴情的好男人,真是你前世修来!你一定要尽心服侍他才对啊!等过完年,朕就会派轿子抬你进德昭的府邸。你好好准备嫁衣吧!” “是!”永嘉既然身为俘虏,只有遵命的份。 赵匡胤把永嘉与别的南唐皇室俘虏分开软禁。永嘉见不到家人,格外孤单。 到了大年除夕,赵匡胤开恩,让南唐皇室全家人吃一餐团圆饭。永嘉才终于得以在汴京与家人重逢。 一见面,永嘉就发现,本来偏瘦的六哥又瘦了很多,脸色憔悴。 这一餐团圆饭有赵匡胤御赐的白菜羊肉锅。然而,北方毕竟不如江南物產丰富,大致说来,这整桌菜色变化少,南唐皇室俘虏们都吃不惯。 李煜尤其食不知味,几乎不动筷子。周薇夹菜给他,他才勉强吃一点。 当僕人们撤下剩菜残羹之后,一家人就到另一个厅堂去喝茶了。 这时候,李煜表示得知小妹即将出嫁。他从左手小姆指上取下了一个晶莹剔透的翡翠戒指,黯然说道:“为兄的身为亡国之君,不比从前,现在无法给你办嫁妆,只能给你这个父皇留下来的戒指,作个纪念。” 永嘉听着,不由得热泪盈眶。她努力忍住了眼泪,从六哥手上接过了他的尾戒,套在她自己的右手中指上。 周薇在旁,略带做作忠告道:“你六哥不再是皇上,妹妹也就不再是公主,可不能再任着性子,为所欲为了!嫁到宋室二皇子府中作侧妃,要记得谨言慎行!” “谨言慎行,也要看碰到怎样的正室!”永嘉讨厌周薇摆出那付嫂子的姿态,就反唇相讥:“倘若碰到心胸狭窄的正室,再谨言慎行,也免不了被欺负!” “好了!”李煜不等周薇再开口反击永嘉,就介入她们两人的对话,沉声说道:“大年下,一家人要和和气气才对!国已经亡了,家再不和,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他这话说得很重。姑嫂两人听了,不禁都沉默了下来。 李煜转脸面对永嘉,温存说道:“六哥会派人去求求大宋皇帝,让六哥送你出嫁。” “不用了!”永嘉赶紧摇头,悽然说道:“不过是一顶小轿子抬进二皇子府邸后门,有何可送?小妹宁可一个人去。越少人陪着,心中还少难过一点!” “唉!”李煜听得懂永嘉的想法,喟然叹道:“既然你这么想,六哥就不去送嫁了。都怪六哥保护不了你,害你得要委屈作妾!” “别这么说了,六哥!”永嘉反过来劝解道:“事已至此,只能庆幸大宋皇帝还算善待俘虏。六哥别想太多,好好保重吧!” 永嘉没有留到守岁的时刻,就告辞了。她回到自己被软禁的住处,一夜无眠。 这是永嘉有生以来,最难熬的一个阴历年。在这个阴历年期间,赵匡胤想要让德昭儘早得到意中人,就决定要在阴历年刚刚过完的正月十六日(西元976年阳历二月十八日),派轿子接永嘉去德昭的府邸。 永嘉换上了翠绿底色绣银花侧妃礼服,坐在梳粧台前,流泪不止。 “公主别伤心了!”荇儿一边为永嘉梳头,一边劝道:“大宋二皇子对公主一往情深,纵有妻妾,也会最疼公主。” “你不懂,荇儿!”永嘉哽咽道:“就算他最疼我,我也不要跟他的妻妾同堂!我从小看够了后妃争风吃醋!我不要他的妻妾吃我的醋,也不要自己为了他有时侯会跟她们在一起,而心中难过。我寧愿找个深山古剎,带发修行,了此残生!” “公主理想太高了!古往今来,有几个女人能成为夫君唯一的妻子?能够嫁到情投意合的夫君,已是好命。公主千万要想开一点!”荇儿再度劝道。 永嘉不再言语,让荇儿为她梳好了发髻,再披上一件镶玄狐毛的墨绿呢绒大氅来御寒。 花轿来了。德昭并未同来,因为只是纳妾,依礼不该迎亲。 花轿从后门进入德昭的府邸。永嘉下了轿,进到室内,除下大氅,就得去拜见德昭的正妃。侧妃的婚礼,并非与皇子同拜天地,而是向皇子以及他的正妃叩头、奉茶。 德昭以永嘉曾是公主为由,请正妃答应免了她叩首之礼,改为屈身礼。然而,奉茶不能免。 德昭的正妃陈旻端庄大方,一付贤妻良母的少妇模样。她同情永嘉亡国,温言软语说道:“你曾是公主,作妾实在委屈了!从今以后,我们就像亲姐妹,不用多礼!” 永嘉再度屈身,向正妃道谢,心中却被勾起了酸楚,差点落泪。她努力忍着眼泪。 喜娘把永嘉送入了洞房,并且依礼餵她吃红枣莲子汤,以及当代称为“浮圆子”的汤圆。等到喜娘退出去以后,德昭才进来。 德昭心中极其矛盾!一方面,永嘉是他最想要的女人;另一方面,他不想勉强最心爱的女人。当他看见永嘉坐在床沿,低首垂泪,他更宁愿克制自己来尊重她。 “恬恬,你别哭了!”德昭坐到了永嘉身旁,满怀柔情,低声劝道:“我绝对不会造次!除非你心甘情愿,不然,我不会碰你。如果你不嫌弃,我们今晚就和衣而睡。倘若你不放心,我就去书房睡。” 永嘉止住了泪水,转过脸来问道:“你怎知我的乳名?荇儿告诉你的?” 德昭点点头,又温存说道:“父皇把你赐给我,不是我所能左右的,不过,我可以做到不逼你圆房。来,跟我去窗前看看月亮!” 说着,他就伸手握起了永嘉的纤手,一边站起身,一边把永嘉也拉起来。他牵着永嘉走到了一扇綺窗前,用另一手把窗子推开。 永嘉任由德昭拉着她的手,直到德昭松开手,改把那隻大手搭到她肩上。德昭只是轻轻揽着永嘉,有点像大哥哥对小妹妹那样。这使得永嘉放松下来,不再紧张。 两人一同往外看,只见外面的廻廊上掛满了元宵节留下来的、尚未拆去的花灯,但是灯光相当柔和,并未与月光争锋,反而更衬托得夜空中一轮满月莹白雪亮。 “好美!”永嘉不由得讚叹:“难怪很多人说,十六的月亮比十五更圆。” “你喜欢就好!”德昭微笑道:“你放心,我会很尊重你。往后你在我府中,可以继续带发修行。我只要天天看到你,就心满意足了。” 永嘉乍闻此言,不禁深受感动,柔声叹道:“其实,我从未修佛。那只是我拒婚的藉口,因为不知道宋国二皇子就是你。我一直在等肖日新呢!” “啊!”德昭想到了自己的谎言,连忙道歉:“都怪我,请你原谅!我没想到肖日新会给你那么好的印象。我原以为,宋强唐弱,令兄一定会答应和亲,而你也不可能不从。谁知我全算错了!早知道,我应当在你拒婚之后,跑一趟唐国,当面问清楚才对!我那么轻易就相信了你立志修佛,真是太傻了!不过,幸运的是,阴错阳差,我们还是在一起了。你能不能,把你对肖日新的心,转给赵德昭呢?” “我,”永嘉迟疑了一下,才坦诚说道:“假如你尚未娶亲,我可以。毕竟,唐国之亡不能怪你,甚至不能怪你父皇想要一统天下,只能怪我六哥误国!但是,你现在有妻有妾,而你知道,我一向宁可不嫁,也不要跟别的女人共事一夫。” “我知道!”德昭低声叹道:“因此,我本想送你去找外婆家亲人。” 德昭稍微停顿了一下,又诚心诚意说道:“现在这样,并不是我的本意,可是,我对你一片真心,希望你能考虑!你若愿意委屈,我一定会加倍疼你!而且,我的正妃你也见过了。她人很好,绝对不会亏待你的。” “就是知道你会疼我,就是看出她人好,我才更不能夹在你们之间。”永嘉解释道:“我不想让 她眼看你对我特别好,心中难过,却强顏欢笑。我也不想为了过意不去,嘴上劝你去她那边睡,心中其实发酸!” 德昭听得怔住了。他心想:再也没有另一个女人,敢在男人面前说出这样的真心话!而自己从一开始最欣赏永嘉的,不正是她的率真? “我明白了!”德昭点了点头,,恳切说道:“那么你说,我们该怎么办?我都依你!” “谢谢你,德昭哥!”永嘉带着感激与感情说道:“请让我出府吧!我可以变卖一些珠宝,在城 外买一栋小房子住。你可以对你父皇说,你买了一所别墅,派我去管理。对你的妻妾,你就说你成全我修佛,让我住到外面去。她们听了,一定会很高兴!这样,你一个月来看我一次,她们总不至于吃醋吧!而我,既然不做你的女人,也就不会吃她们的醋。你把我当成你妹妹一样,好不好?” “你这么怕吃醋?”德昭表示诧异。 “是的!”永嘉承认:“我亲眼看到我六嫂为吃醋送命。何苦呢?女人的生命除了男人以外,应当也可以有别的重心。” “你的生活若没有男人,会以什么为重心?”德昭好奇问道。 “我想开一家染坊。”永嘉坦白答道:“我很喜欢以前唐国宫女们染的丝绸。荇儿会染。我也可以学。江南的花色新鲜,说不定汴京会有很多人感兴趣!” “我听了都感兴趣呢!”德昭赞同道:“这是个好主意!我愿意投资。” “那不行!”永嘉婉拒:“我既不做你的女人,就不能拿你的钱。” “我又没说要送你钱!”德昭莞尔笑道:“只是投资而已。等你生意做起来,连本带利还我。” 两人谈起了要如何开染坊,竟然谈个没完。 他们俩先是站在窗前谈,后来又坐到床沿上去谈。直到两人都精疲力竭,才各自倒下,和衣睡着了。 天亮时,德昭先醒。他凝视永嘉含着微笑的甜美睡容,只觉得对她越发尊敬,爱意也更深了。 第十二章 云鬓裁新绿 经过了半个月的筹备,永嘉的天水染坊在阴历二月初开张了。地点选在汴京城东门外。染坊的工作坊旁边接连着店铺,后面还有个小宅院,作为住所。 德昭帮永嘉雇了几名伙计,担任载运布料、搬抬染缸等粗重工作。永嘉又雇了一些有染布经验的女工,在女工们之中选出了数名工头,与荇儿各自负责监管每一种色系的染製过程。 荇儿管的是所有的绿色染缸。在几缸绿染料可出的各种深浅色调之中,一定有一种是永嘉最爱的天水碧。 染布手续繁杂,从提炼染料、调匀染料,到浸染、漂洗、晒布等等一系列过程,足够让人从早忙到晚。永嘉虽然只管点货与记帐,却也进进出出,忙个不停。 儘管天水染坊的產品色泽光鲜,永嘉与荇儿都认为不亚于过去唐国宫中染的丝绸,生意却相当清淡。到了阴历三月底,永嘉与荇儿一起结这个月的帐,发现收入还不够付雇工们的工钱。两人都不禁愁容满面。 就在这一天,德昭的贴身侍卫洪祥送来一封信,起初是李煜差人送到德昭府邸去给永嘉的。德昭特地派洪祥把这封信转过来。 拆信的时刻,永嘉有些忐忑,唯恐信中有任何坏消息。看了信之后,她才松了一口气———原来,李煜只是把他新写的一首小令《相见欢》寄给小妹看: 林花谢了春红 太匆匆 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 相留醉 几时重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永嘉看完了这首新词,仰起脸,悠然长叹。 “公主为何叹气?”改不了口的荇儿在旁问道。 “这是我六哥所写过最好的一首词!”永嘉讚叹道,同时眼睛溼润了起来。 “公主以前总是批评皇上只会堆砌辞藻,现在竟然被他写的词所感动,可见这首词是写得特别感人了。”荇儿感慨道。 “这首词跟他以前的作品最大的不同,在于出发点。”永嘉解释道:“以前,我六哥填词,都是为了写而写,只是在炫耀他自己的文釆,当然不会打动人心。只有这首词,是真正有感而发。他这首词写的,虽然只是他自己看到落花的感伤,却是很多人看到落花都会有感触。言人所欲言而未能者,才是真文学家!况且,这首词含蓄蕴藉,意在言外,令人低廻不已。我敢预言,六哥这首小令会流传千古!” ”啊!”荇儿惊叹道:“真没想到,公主会这样盛讚皇上的词!若是从前在宫中,皇上听到公主如此美言,真不知道会有多高兴呢!以前皇上总说,只可惜宫中有一个人不欣赏他的词,就是指公主。” “那只不过是,当时只有我一人敢对他说实话罢了!”永嘉苦笑道:“假如今天唐国还在,他今天还是皇帝,还整天有臣民歌功颂德,后妃争相献媚,他也写不出这首好词来!如此说来,人生确实是有得有失!” “公主能这样想就好了!”荇儿表示欣慰:“碰到困境,一定要想开一点才行。” “不想开一点又能怎么办呢?”永嘉感叹道:“染坊一直在赔钱,我真不晓得该怎么办!要是只想维持我们俩的生活,我倒还有点首饰可以变卖,再撑一阵子。最烦恼的是,德昭哥的投资,根本没法子还他,可我又最怕欠他!” “公主别着急!”荇儿劝慰道:“染坊才开了不到两个月,名声还没传出去。生意应当会慢慢做起来。” 荇儿稍加思索,又提议道:“明天是初一,不如一早去大相国寺烧香,求求菩萨保佑染坊生意兴隆!” 永嘉点头答应:“也好!” 于是,次日清晨,永嘉穿上了自家染坊出品的天水碧绸绢裁出来的衣裳,荇儿也穿上自己亲手染出来的天水碧棉纱做的衫裙,两人一同前往大相国寺。 大相国寺一个月有五天把庭院开放给小贩们摆摊。这一天正好是其中一天。主僕二人烧过香出来,看到芍药盛开的庭院之中有好多摊位,而一个个摊子上除了时果、腊脯之类食品,也有蕈席、屏幃、鞍轡等用具。她们俩不禁动起了脑筋,暗想是否也该来摆个摊位? 正在这时候,忽然有一个丫鬟打扮的少女走过来,说道:“打扰两位姐姐,我名叫小鹃。我家夫人想请两位过去说几句话,不知可否移驾一下?” 永嘉与荇儿互看一眼,都觉得无妨,就同意了。她们俩跟着小鹃穿过一批人潮,很快看见一株大树下,栓着的一匹骏马与停着的一顶官轿旁边,几名丫鬟簇拥着一位衣饰华丽的中年贵妇,旁边还有一名剑眉星目的少年公子,身量约有后世公制的一米七六,体型清瘦,颇显瀟洒。 永嘉与荇儿都猜:这两位一定是某个大户人家的一对母子。 小鹃走到那中年贵妇面前,屈身行礼道:“夫人,小鹃把您要见的两位姑娘带来了。” “嗯!”贵妇轻轻点了一下头,就转向永嘉,问道:“请问姑娘贵姓芳名?” “敝姓李,单名恬,恬静的恬。”永嘉答道,又指向斜后方的荇儿,说道:“这是荇儿。” 荇儿连忙行个屈身礼,同时说道:“荇儿见过夫人!” 贵妇对荇儿点了一下头,就转回脸,面向永嘉,开口说道:“李姑娘,冒昧请你过来一叙,是因为看到你身上的衣裳,顏色非常清新别緻,好像从未见过。请问是在哪儿买的料子?” 永嘉一听,立刻喜上眉稍,赶紧答道:“这是恬恬自家开的染坊染的料子!” “哦?”贵妇略显吃惊,讶然问道:“李姑娘家是开染坊的?看姑娘气质出众,原本还以为是达官世家的千金小姐呢!听姑娘的口音,不像本地人,可是南方来的?” “是!恬恬来自江南。”永嘉简答。 “你确实有江南女子的秀丽!”贵妇讚道,又问:“你家何时搬到汴京来的?染坊开了多久了?” “回夫人,”永嘉谨慎答道:“恬恬是去年才到汴京来的。因为父母早逝,恬恬必须自力更生,就靠家中遗產开了一所染坊。” “原来你是单身一人!”贵妇不由得流露出了同情,温婉说道:“你父母在世的时候,还没来得及为你订亲是吧?一个姑娘家单独生活,真不容易!正好我家人多,需要大批布料做衣裳。从今以后,我们就固定向你的染坊买布好了。你每个月初十之前,差人给我们送六十匹绢来,红、黄、蓝、绿、紫、黑各十匹,其中绿色的,要有三匹是你今天身上这种水绿!要是每种顏色都染得好,我再多帮你介绍生意!” 贵妇说着,就转向小鹃,吩咐道:“小鹃,你先拿十两银子给李姑娘,算作订金!” 永嘉与荇儿听了,连忙道谢,感觉有如久旱逢甘霖。当然,永嘉也难免感伤:十两银子,从前在唐国皇宫中,根本不会多看一眼,而如今,却成了一笔大数目,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啊! 中年贵妇眼看永嘉收下了银子,就吩咐轿夫起轿。同时,她身旁的少年公子走去解开绑在树干上的马绳,接着轻快一跃,跨上了马。 马背上的少年公子此刻位于永嘉侧后方,不在永嘉视线范围内。永嘉浑然不觉,自己正被他一双炯亮的眼睛注视着。 当中年贵妇准备要上轿,永嘉才想起来问:“请问夫人,订下的六十匹绢要送到哪儿去?” “噢,差点忘了!”贵妇菀尔一笑,轻松说道:“你不是本地人,也许不晓得曹将军府。可你雇的送货车夫不管是谁,一定都会认得!” “曹将军?您,您是曹将军夫人?”永嘉猛吃了一惊,怔怔问道。 “是呀!”曹夫人笑瞇瞇答道,又指向马背上的少年公子,介绍道:“那是我的次子,名叫曹珝。今天早晨我特地叫他跟我一道来烧香,因为听说,他的未婚妻出了水痘,所以,我们母子俩来祈福。” 永嘉点点头,作出全神贯注的神情,表示正在洗耳恭听。 曹夫人接下去说道:“说来有趣,珝儿的未婚妻今年才十岁,是四王爷的女儿,指腹为婚的,比珝儿小了八岁。要等将来郡主及笄之后,才能谈何时过门。现在看他们两人,当然是觉得相差很多,不过将来大了就不会了。女人老得快哪!我比曹将军小三岁,却总得要留心保养,唯恐比他见老。这样说来,差八岁才好呢!” 曹夫人话起了家常,津津乐道,浑然没注意到永嘉脸色的改变。这倒让永嘉暗自松了一口气。 目送曹夫人乘轿子与曹二公子骑马远去之后,永嘉才感叹道:“曹彬灭了我们唐国,他的夫人却救了我们的染坊!这算是冥冥中怎样的一种因缘呢?” “或许,老天爷是想让曹将军补偿公主吧!”荇儿也有感而发。 “没时间再想下去了!”永嘉振作起来,开朗笑道:“我们得赶快回去点货、赶工,要在初十之前准备好六十匹绢,送去曹将军府!” 永嘉与荇儿回到天水染坊之后,要求雇工们全力以赴。结果,初七上午就完成了送货。永嘉坐在店铺柜台后面,等着运货的伙计与车夫回来交差,却想不到,曹珝竟跟他们一道来了。 “恬恬姑娘!”曹珝一见永嘉,就先含笑打招呼,并说明来意:“我娘要付那六十匹绢的馀款,我就自告奋勇,帮她送钱来了。” “真不好意思,有劳二公子的大驾!”永嘉依循常礼,表示不敢当:“其实,夫人派个家丁来就好了。下次可不能再让二公子跑了!” “你不高兴见到我?”曹珝顿时显出了失望之情,洩了气一般说道。 “怎么会呢?”永嘉赶紧解释道:“二公子大驾光临,小店当然是蓬毕生辉。只是,送钱这种小事,不敢烦劳二公子!”她一边说着,一边感到曹珝对她讲话的语气,还有看她的眼神都有点异样。她有些难以置信,因为曹珝比她小好几岁。当然,女性皆有的虚荣心也令她有点飘飘然,想道:也许自己依然保有十七八岁少女的水嫩肌肤? “你既然这么感谢我跑这一趟,总不能不请我留下来喝杯茶吧?”曹珝忽然促狭起来,微笑道。 “当然要请二公子喝茶!”永嘉立刻答道:“小店后面有一间小小的厅堂。只要二公子不嫌弃,就请上座!” 永嘉引领曹珝穿过店铺后面的庭院,走进厅堂。曹珝倒也不推辞,就坐上了上座。永嘉则选了上座右前方的位置。荇儿送上两杯茶来,就退下去了,只留他们两人对谈。 “初一那天,跟家母一道初遇恬恬姑娘,听说姑娘来自江南,那可是我最嚮往的地方!”曹珝兴致勃勃说道:“去年家父出征唐国,家兄随行,我也很想跟去。偏偏,家父不准!太可惜了!” 曹珝浑然不知,他勾起了永嘉的亡国之痛。永嘉一点也不怪他,只是不晓得该如何接口。同时,永嘉觉得,曹珝还有些孩子气。 耐人寻思的是,目前虚岁十八的曹珝在永嘉眼中稚气未脱,而过去也是虚岁十八的德昭在初遇时,给永嘉的感觉却是那么强壮成熟!永嘉想到这一点,不禁感触,是自己的年龄与心境变了! “虽然未能去成江南,能够结识一位秀外慧中的江南姑娘,也是一件快事!”曹珝并不介意永嘉没有反应,就满怀愉悦,接下去说道。 永嘉听他那煞有介事的口气,更认为他像小孩装大人,不禁扑嗤笑道:“二公子过奖了!恬恬可不再是小姑娘了呢!恬恬今年二十有四,所谓花信之年,青春就快过完了呀!” “你,二十四了?”曹珝目瞪口呆,惊叹道:“真是看不出来!本来,我是以为你有可能比我大两三岁,但没想到大六岁。” “恬恬是虚长二公子六岁。若非二公子身份显贵,倒该请二公子尊称恬恬一声姐姐呢!”永嘉打趣道。 “身份地位不过都是些虚名,不值得掛虑。”曹珝正起了脸色,认真说道:“如果恬恬姑娘不嫌弃,从今以后,我就喊你恬姐。” 他纯真的眼神与话语触动了永嘉的心絃,但永嘉嘴上必须保持礼貌的距离,就温柔回应道:“多谢二公子不弃!可只怕恬恬担当不起!” “没什么当得起当不起,我就是要喊你恬姐,就这么说定了!”曹珝执意说道。 永嘉心中又涌出了一阵感动。她不知该再说些什么,只有默默点了点头。 曹珝满意了,笑逐顏开之际,又问:“快中午了吧?我有些饿了。恬姐留不留我吃午饭呢?” “当然非常乐意请二公子吃饭!”永嘉照实回答:“只不过,小店没开大灶,因为没给员工包饭,午饭都是让他们回家吃,只有我跟荇儿在这儿吃,都是吃素,怕二公子吃不惯。” “你为何吃素?”曹珝不解,怔怔问道。 “一方面积德,另一方面也是为省钱。”永嘉坦白回答:“小店刚开张不久,都是在赔钱。” “那你现在不用再担心了!我可不是才给你送了钱来了?”曹珝欣然笑道:“你有了这笔钱,就可以好好备一桌酒菜,请我明天来吃。” “二公子明天还要来?”永嘉怔了一怔,脱口问道。 “怎么,你不欢迎?”曹珝故作了一下微慍状,又调皮笑道:“你今天欠我的一顿午饭,我当然得明天来讨啊!这一餐,你到底是请还是不请?” 永嘉拿他没輒,只得无奈笑道:“欢迎二公子明天来舍下午餐!” “这还差不多!”曹珝开怀笑道:“好,那我今天就回家去吃饭了。明天再来叨扰!”他说着,就起身告辞。 永嘉送曹珝出去,目送他的背影,心中若有所失。曹珝天真活泼,令她联想到了以前唐国皇宫中的自己,难免惆悵不已... 次日为了曹珝要来午餐,永嘉与荇儿忙了一早上。她们努力回想以前在唐国皇宫中吃过的佳肴,然后由荇儿洗切材料,永嘉亲手调味,尽量依照回忆做出了一桌江南名菜。 曹珝带了一篮新鲜樱桃来,正好是永嘉很爱吃的水果。永嘉收下了,也道了谢,就带曹珝走去饭厅。 这间饭厅很小,但并不简陋,佈置得颇为雅洁。仅容四人坐的方木桌上摆满了小盘菜肴,包括香糟鸭舌、盐水鸭脯、铺在青菜绿叶上的葱油煎虾饼、以及搭配木耳丝、胡萝卜丝清燉的灌汤鱼丸,顏色都调配得十分悦目。 “啊!太好了!真是色香味俱全!”曹珝脱口讚道。 “二公子称讚得太早了呀!现在只见其色,只闻其香,尚未尝到其味呢!”永嘉忍不住打趣道。 “我是怕待会只顾吃,嘴塞满了,说不出话来,才提早称讚啊!”曹珝爽朗笑着回道。 两人谈笑间,面对面坐了下来。荇儿为他们俩盛了饭,又端来两碗鸭血粉丝汤,给他们俩一人一碗。 “荇儿你也跟我们一起坐吧!”曹珝说道:“我这人不在乎尊卑的。” “谢谢曹二公子!可是,荇儿还是让二公子与我家小姐谈话,不打扰了!”荇儿立即推辞,但心中却泛起了一阵温暖。 永嘉则暗忖:自从来到汴京,自己就一直让荇儿同桌吃饭。于是她觉得,这位曹二公子与自己真的颇有心灵相通之处,都是性情中人! 她一边想着,一边帮曹珝夹菜,一一夹到曹珝面前的碟子上。她夹来一样,曹珝就吃一样,毫不客气。其中,曹珝显然最喜欢葱油煎虾饼,自己又动筷子去连夹了两块。 “这虾饼这么好吃!除了辗碎的虾仁泥配上葱薑,还放了什么?”曹珝含笑问道。 “还掺和了荸薺。”永嘉答道:“是把蒸过的荸薺压成泥,跟虾仁泥搅拌在一起。” “难怪令人齿颊留香!”曹珝讚叹道:“还有这鸭子,也做得特别美味!本来我不太喜欢吃鸭子,嫌太肥,可恬姐这鸭子做得好爽口!我从未见过这种做法,可是江南独有的?” “盐水鸭是金陵名菜。”永嘉简答。 提起故乡,忆起故国,永嘉难免黯然神伤。曹珝看在眼中,生平第一次为一名女子感到心疼。 “恬姐是金陵人?”曹珝放轻了声音问。 永嘉默默点头。 曹珝见永嘉不想谈身世,就不再多问了。他以轻快的语气转移了话题:“让恬姐请了这么丰盛的一顿午餐,我必得回请才行!这样好了,明天中午我带一隻烤鸡来回请!” “明天?”永嘉差点没反应过来,愕然问道:“明天你还要来?” “恬姐怎么这么说话?”曹珝显出了一脸懊恼,摇头叹道:“好像不欢迎我似的!” “我---”永嘉一下子真不知该怎么应对才妥当,想了一下,才委婉说道:“二公子一定有很多要事。我只是怕二公子接连往寒舍跑,担误了事情。” “我没什么要事啊!”曹珝据实以告:“不过就是遵照父命,每天一大早起床,读书习武。中午我有一大段空档,本来是让我吃了午饭,可以睡个午觉,可我精力旺盛,叫我睡午觉,我从来都睡不着。正好用这段时间来看恬姐,陪恬姐吃午饭,完全不担误任何事!” “可是---”永嘉还想表示异议,却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说不下去。 “我看就这样吧!”曹珝以快人快语的口气说道:“明天我除了带隻烤鸡来,也另外带些生的鸡鸭鱼肉,给恬姐后天烹调。从此以后,单日我带熟菜来请恬姐吃,双日恬姐做菜来回请我。” “什么?”永嘉简直不敢相信曹珝这般提议,连忙婉拒:“那怎么行?” “那怎么不行?”曹珝反问,又振振有辞说道:“恬姐吃素,我怕恬姐营养不够。我来陪恬姐吃午饭,恬姐才会吃荤。再说,单日双日这样轮流,两不相欠,恬姐不用过意不去!” 永嘉实在推託不了,只好任由曹珝每天中午上门。 虽然,永嘉感觉得出曹珝有追求之意,但是她想:只要自己不给他表白的机会,让他来聊聊天倒也无妨。反正,他来的时候都是大白天,容易守住界限。何况,曹珝这么孩子气,说不定过一阵子,他新鲜的劲头过去了,就不再来了。只要自己分寸拿得稳,就当他是个弟弟,暂且随他吧! 第十三章 梦长君不知 时间一天天过得很快,永嘉只在计算单日或双日,竟然差点忘了已到阴历四月十六(西元976年阳历五月十七日)。德昭说过,既然那个未圆房的洞房花烛夜在正月十六,以后每月十六就是他固定来找永嘉的日子。 这一天上午,永嘉正在厨房给荇儿剁好的葱薑猪肉馅加盐,考虑怎样的咸淡最适合小笼包,才走出厨房的荇儿就跑回来通报:“二皇子来了!” 永嘉看看自己下厨穿的黯淡旧衣,想回卧房换件鲜亮一点的衣裳再去见德昭。然而,她才走出厨房,就撞见德昭已经走进了后院,迎面而来。 “你亲自下厨啊?”德昭微笑着问道:“做些什么好吃的请我?” “你今天怎么特别早来?”永嘉讶然反问:“你不都是下午才来?” “下午来,是因为要上早朝,等早朝结束,已近中午,当然就吃了午饭再过来。”德昭解释道:“但是今天父皇身体微恙,没上早朝,我就提早来了。” “下次你若再早来,派人先来报个信,我好先有准备。”永嘉柔声说道。 她的想法,是要打扮整齐才见德昭。德昭却会错了意,以为她是要为他来而加菜。 于是,德昭立刻说道:“你不用为我特别忙!你平日吃什么,我就吃什么。对了,你刚在厨房做什么?” “小笼包。”永嘉据实回答:“第一次做,不知道做出来怎么样呢!” “你事先不知道我会早来,怎会这么早就在做小笼包?你不是不爱吃肉,平常都吃素的?”德昭颇感意外而诧问。 “这,”永嘉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说,就简略回答:“今天中午有客人来。” “什么客人?”德昭略蹙浓眉,满怀狐疑问道。 “这,”永嘉期期艾艾答道:“这说来话长。你去前厅坐坐,我换件衣服,待会慢慢告诉你。对了,我最近刚有一笔很大的进帐,虽然抵不了染坊所有的亏损,但是不无小补。我正想趁机还你一点钱呢!” “还钱倒是不急。”德昭闷声说道:“我只急着想知道,是什么贵客,让你想要做从未做过的小笼包来招待!” “待会就告诉你。我先去换件衣裳。”永嘉坚持要去换一套比较像样的服装。话声方落,她就匆匆往卧房走了。 永嘉说是说要与德昭兄妹相称,却总想要展现自己最美好的一面给他看。这种微妙的女性心思,德昭并不能体会。他满心只在猜测:恬恬到底在外面结识了什么人? 结果,德昭在前厅坐了没多久,还没等到永嘉换好衣服出来,就得到了他要的答案,因为曹珝这一天也提早来了。 曹珝兴奋的声音比他的人先进来:“恬姐,你看我今天给你带了好甜的杏子———” 德昭一听到这个年轻男性声音,眉头就蹙得更紧了。他随即看见曹珝提着一个水果篮,迫不及待跑了进来。 曹珝一眼看到德昭,就认出了他,脱口称呼:“二皇子殿下!” “你是———?”德昭仍然紧蹙着眉头,冷冷问道。 “啟稟殿下,在下是曹彬将军的次子曹珝,曾在官家赐宴的时候见过殿下。”曹珝一边屈身行礼,一边恭敬答道。 “你是曹彬的儿子?曹彬有好几个儿子,我从没有一个个仔细看,难怪想不起来见过你。”德昭端起架子来说道。 接下来,德昭沉吟了一下,又问:“你怎会到这儿来?” “殿下,”曹珝未加思索,直言反问:“请恕在下失礼,这也是在下想问殿下的问题———殿下怎会到这儿来?” “大胆!”德昭立刻喝斥道:“你凭什么过问皇子的行踪?” 曹珝吓了一跳,赶紧躬身道歉:“在下不敢!在下失言,请殿下见谅!” “嗯!”德昭的神情缓和了下来,但他仍保持高姿态,傲然说道:“区区小节,我不与你计较。既然你想知道,为何会在此地偶遇,我就告诉你也无妨———这是我的别舘!” “什么?”曹珝大吃了一惊,连忙追问:“这是殿下的别舘?那么,恬姐她———” “恬恬是我的侧妃。”德昭平静下来答道,又蹙眉哼道:“奇怪的是,你叫她恬姐,而她怎么从未告诉我,她收了你这个弟弟?” “恬姐也从未对在下提过,她是殿下的侧妃。”曹珝也不解,含着困惑说道:“自从在下与家母在大相国寺初遇恬姐,这半个月来,一直当她是单身。恬姐的发型还有言行擧止,都像尚未出阁的姑娘。” 这番话进入德昭耳中,犹如针刺!他不禁冷笑道:“这不过是恬恬生性不喜拘束,我既然疼她,就放她住在别舘,也让她照梳她出阁之前的发型。” 曹珝不得不信,却仍不甘心,又问:“恬姐既是殿下的侧妃,理当衣食无虞,为何要如此辛苦开一家染坊,还要担心赔钱?” 此一问题又戳到了德昭的痛处。德昭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但还是保持冷静,从容答道:“恬恬开染坊,仅仅是因为她怀念金陵故乡的丝绸花色,说在汴京没见过,想要自己来染染看。至于她怕赔钱呢,只不过是因为,这家染坊全靠我投资,她当然不好意思害我为她的嗜好赔钱。” 德昭稍作停顿,又以充满豪气的腔调说道:“其实,只要恬恬高兴,爱开什么店就开什么店,全赔光了,我也毫不在意。只不过,我绝对不准她在做生意的时候,跟外面的男人来往!虽然,你年纪比她小,她大概没把你当男人看,但是,瓜田李下,最好还是避点嫌疑!” “殿下的意思,是叫在下以后别再来探望恬姐?”曹珝一脸受伤的表情,迟疑问道。 “你自己斟酌该怎么办吧!”德昭淡然说道:“我并非天天住在别舘,你真要在我不在的时候来,我也无法阻止。我只想提醒你,恬恬是我的人!她没告诉你,大概是因为她不爱炫耀皇家身份。她原本是唐国公主,在你父亲灭唐的时候被你父亲俘虏,带到汴京来的。这她也没告诉你吧?” “恬姐原本是唐国公主?”曹珝又吃了一惊。 “没错!”德昭沉稳答道:“早些年唐国在时,假如两国和亲,恬恬会是我的正妃。唐国亡了,父皇就把她赐给我作侧妃。由此可见,我与她有不解之缘。总而言之,还是那句话———她是我的人!” “在下明白了!”曹珝垂头丧气答道:“在下告辞!” 年纪轻轻的曹珝从小养尊处优,面临生平第一次挫折,自然很难承受。然而,他慑于德昭的地位与威仪,只能嚥下自己的委屈,默默转身离去。 曹珝神色黯淡,才从厅堂前门走了出去,永嘉就拨开了厅堂后面的珠帘,走了进来。德昭一看永嘉凝重的脸色,就晓得她听了方才厅内的对话。 “你都听见了?”德昭站起身来,略带忐忑问道。 永嘉点点头。接着,她以伤痛的眼神望向德昭,含着悲哀说道:“一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原来你放我离开你的府邸,根本是假的!原来,你并没有真的放了我!” “放了你?”德昭被永嘉的怨懟激怒了,愤然喊道:“你为何想要我放了你?难道,只因为曹珝年少未婚,你就以为他能给你一夫一妻的婚姻?你若那样想,那就太荒唐了!曹彬绝对不可能让你进他们家的门!” “我当然明白,曹彬不会让他儿子娶二皇子的下堂妾!”永嘉冷笑着接口道:“何况,曹珝已经订了亲。你回想一下,大概就会想起来,你四叔有一个女儿早在娘胎中,就被指给了曹珝。再说,曹珝年纪比我小六岁,思想还不太成熟,我怎会想要嫁给他呢?我只是把他当个弟弟看。没想到,你连让我认个乾弟弟的自由都不给我!” “乾弟弟!”德昭不以为然哼道:“就算你把他当弟弟,他哪会真把你当姐姐?你没注意他叫恬姐的那股亲热劲儿?别说你看不出他有多喜欢你!我不会相信!” “好!就算我看得出来他对我有点意思,又怎样呢?”永嘉直言相顶:“只要我守住分寸,他就只能做我的乾弟弟,不需要你操心!” 德昭一听,越发火大,更大声嚷道:“你不要我操心!好,那么,刚才你在后面,明明都听见了我在说些什么,你为何不出来?你为何没跑出来告诉他,你不愿做我的侧妃;告诉他,你不肯跟我圆房;告诉他,你只想认我作义兄?你为何不跑出来啊?你说,你那时候为何不跑出来揭穿我?你说!” “我---”永嘉被他咄咄逼人的质问给问住了,一下子什么也答不上来。 “你任由我把他气跑,那就表示,你也认为,他那样来找你并不妥当!不如就让我把他气跑算了,对不对?”德昭又紧盯着问。 永嘉听了,先是一怔,稍后才垂下头,轻叹道:“就算你说对了吧!如果,你只是故意气他,倒也就罢了!我只怕,你方才所说,就是你心中所想...” 这几句话直直刺入德昭的心坎,竟引起了他一阵心痛。他又蹙紧了眉头。 德昭深吸了一口气,才垂下眼瞼,黯然说道:“恬恬,算你说对了!在我心目中,你的确是我的人。我曾经很努力要顺着你,放你自由,可是,今天一见到曹珝,我就发现,我无法忍受另一个男人来找你!今天来的是曹珝,明天可能还有别人!我一想到了万一有一天,你跟另一个男人走了,就觉得要发疯!我不能让任何人把你抢走!” 他越说越激动,猛然伸手一把将永嘉拥入怀中,紧紧抱住她,紧到使永嘉几乎透不过气来。 永嘉闻到了德昭身上的男性气息,驀然想起了当年初遇,德昭为她吸出蛇毒,抱她上马的时候,就闻过这个味道... 还有德昭的汗巾,那时候绑在永嘉右脚踝上,阻止含有残毒血液窜流的汗巾,永嘉一直保留着。那上面也有德昭的味道。从前在唐国皇宫中,永嘉经常把那汗巾拿出来闻一闻... 自从得知肖日新其实是大宋二皇子赵德昭,并且已有一妻一妾之后,永嘉就不许自己再那么做了。然而,她依然习惯把那条汗巾压在自己的枕头底下,并未改放到别的地方去。 此时此刻,这种曾经令永嘉魂牵梦系的气味笼罩着她,令她无法抗拒。她任由德昭的双臂紧缠住她,也任由自己的身体紧贴住他的身体,没有丝毫挣动。 德昭改成只用一隻手臂搂着永嘉,另一手先轻抚她的长发,又托住她长发遮掩的后颈部位,使她的头往后仰。然后,德昭就俯下脸来吻永嘉。 这是永嘉的初吻,但她竟然不觉得生疏,只觉得德昭的唇舌温柔体贴,使得她沉醉得不知不觉闭上了双眼。甚至,她的女性本能使她自然而然予以回应。她的回吻更激发了德昭的热情。德昭一边继续吻她,一边把她的身体转成侧面,再伸一隻手往她穿着长裙的双腿后面一捞,就把她腾空横抱了起来。 这个突来的动作震动了永嘉,使得她如梦初醒,睁开眼睛,撤开嘴唇,惊问:“你要做什么?” “我要你!”德昭热烈答道:“我现在就要你!”说着,他就抱着永嘉往厅堂后面走。 “不!你不能这样!你放我下来!”永嘉立刻抗议,同时挣扎着要跳下地。 永嘉怎么挣也挣不开。德昭一手紧扣住她的腰侧,另一手从下往上紧箍住她的大腿近膝盖部位,把她牢牢卡住了。 “我不放!”德昭坚定说道:“我再也不会放开你!再也不会让别的男人接近你!” 他不管永嘉怎么以双手推他,双脚乱踢,就只顾迈开大步,穿过珠帘,走向厅堂后面走廊一侧的卧室。他一脚踢开了那卧室虚掩的房门,就走进去,直接走到了床前,把永嘉放到床上,又扑上去压住了永嘉,令她动弹不得。 永嘉被压在德昭身体底下,倏忽想起了十馀年前,正在发育期的自己窥见皇兄压在周薇身上!往事如烟,剎时之间,她一阵心酸,潸然泪下... 德昭正要动手解开永嘉的衣衫,但听到了她的抽泣,看到了她的眼泪,就住了手,满怀抑鬱,闷声问道:“你为什么哭?方才你肯让我抱、让我亲,而且也亲吻我。你分明是喜欢我的,为什么不肯做我的女人?” “正月十六那晚,我就告诉了你为什么。”永嘉哽咽着回答。 “三个月过去了,你的想法还是没有改变?”德昭满怀苦恼问道:“你要我怎么办?是不是要我把正妃、侧妃都休了,你才肯跟我圆房?” “不!当然不是!”永嘉立即猛摇头,否决道:“她们给你生了好几个孩子,你怎能那么无情?” “那你到底想怎么样?”德昭急切问道:“你知不知道,你把我折磨得有多惨?究竟要怎样,你才会愿意把自己交给我?” “我———”永嘉一时语塞,想了一下,才含着泪,委婉说道:“德昭哥,其实,早在初识你那一天,我的心就已经给了你了。至于我的人,如果你真的非要不可,你就拿去吧!只是,如果你给我选择,我真的不想跟你的妻妾争风吃醋,宁愿以另一种方式来做你的女人。我不给你的,也不会给别的男人。你若不放心,不如乾脆让我去找一所尼姑庵,带发修行,那就不会再有别的男人来找我了。” “你这是什么话?你这样说,是把我当成了什么样的男人?”德昭怫然翻身起来,坐到床沿,恨声喊道:“假如我完全不顾你的想法,只想满足一己之欲,我何必要在金陵围城的时候赶去救你?又何必要在曹彬面前为你说情?我说过,父皇把你赐给我,并非我的本意。但是,你既然已经成了我的侧妃,叫我一辈子不圆房,实在太难做到了!若说你早就立志修佛,我还能勉强成全。可我怎能让你只为了我不放心你在外面,就进尼姑庵带发修行,担误你的青春?那,还不如乾脆让你改嫁给别人算了!” 德昭满腹怨气,猛然站起身来,尽量压抑着起伏的情绪,断然说道:“我今天回去以后,就不会再来!除非有一天,你愿意让这间小屋成为我真正的别舘,你派人去请我来,我才会来。不然,我就完全放手,给你自由之身!下一个曹珝出现的时候,我不会再过来拦着!你好好想想吧!我走了!” 他话一说完,就拂袖而去。 永嘉坐在床上,目送德昭的背影,更多泪水涌上了双眸。她抱起了枕头,也握起了藏在枕头下那条德昭的汗巾,哀哀痛哭起来... 第十四章 深院锁清秋 天水染坊的生意逐渐做起来了。到了阴历七月底,永嘉与荇儿结帐,发现终于转亏为盈,而且利润还不少。于是,永嘉把该给德昭的利润仔细包好了,派荇儿带到二皇子府邸去送给德昭。荇儿到的时候,德昭不在,荇儿就把钱呈上去给了德昭的正妃。 第二天,德昭派洪祥去天水染坊,把那笔钱原封不动退给永嘉。洪祥也顺便又带了一首李煜写的新词给永嘉。然而,在这情况之下,永嘉自然无心拆看六哥的新词,只急着问:“为什么二皇子不肯收这笔钱?当初明明说好的,一旦染坊赚了钱,就开始按月还他利息。” “回侧妃娘娘,”洪祥中规中矩答道:“请恕属下仍然如此称呼!二皇子殿下说了,除非侧妃娘娘改嫁给别人,不然,不管他来不来,在名义上,侧妃娘娘还是他的人,所以,他照顾侧妃娘娘是应该的,侧妃娘娘不用还他钱。” 这番话虽是透过洪祥转达,永嘉却恍若听到德昭自己的声音,充满豪气的声音。永嘉一直最念念不忘德昭的豪迈与担当。自从初识那天开始,德昭就总是要做拯救她的英雄。将近八年过去了,德昭显然还是要做她的英雄! 此时此刻,永嘉真想说:德昭哥,最乐意付出而不求回报的德昭哥,你回来吧!就让此处成为你真正的别舘吧!儘管你是我心目中的唯一,而我只能分到你的三分之一,我不再计较了!我认了! “二皇子殿下———”永嘉声音微颤着开了口,话到唇边却改成了:“他是否一切安好?” “二皇子殿下一切都还好,就是非常忙碌。”洪祥照实答道:“皇上把朝廷许多重任都交给了殿下。殿下常常看公文,看到三更半夜。” 荇儿在旁听了,立刻狠狠瞪了洪祥一眼———这个洪祥,怎么这样呆啊!公主听了这种话,怎好开口请二皇子来呢? 果然,永嘉说不出口请德昭来了。她迟疑了一下,改以平稳的语气说道:“洪祥,转告二皇子殿下,请他忙碌之馀,多保重身体!还有,节气已经立秋了,早晚凉,请他记得添衣!我亲手帮他缝了一件缎面夹棉的睡袍,本来是打算送他作中秋节礼物,但是听你说他常熬夜,这睡袍大概现在就用得着,就託你今天带回去给他。” “是!”洪祥屈身答应。 永嘉叫荇儿去卧房取那件睡袍来。荇儿把睡袍摺叠包裹在一个墨绿色绸布袋中,拿出来交给洪祥,并且送洪祥出去。 两人走到门口时,荇儿低声说道:“洪小哥,麻烦你回去告诉二皇子殿下,永嘉侧妃娘娘很想念他。就说是荇儿说的,不会错!荇儿最了解侧妃娘娘!荇儿可以保証,侧妃娘娘绝对不会改嫁给别人。二皇子殿下哪天要是抽空过来,侧妃娘娘一定会很高兴!” “好!”洪祥一口答应:“我一定会把荇儿姑娘这番话传给殿下!” “你要把我的意思全部传给殿下听,不能传漏哦!”荇儿柔声叮嘱。 “荇儿姑娘请放心!”洪祥立刻保証:“我会一字不漏。不信,荇儿姑娘听我把你方才说的话重述一遍!”接着,他就真的背出了荇儿那段话。 荇儿听了,颇为惊喜:真想不到,这个洪祥看起来傻头傻脑,记性竟然这么好! 洪祥则满心得意———终于在荇儿姑娘面前露了一手!他早就注意到永嘉侧妃娘娘身边这个贤慧又机灵的婢女,但一直到这一刻,才有机会在她面前表现一番。他庆幸自己掌握了良机,留给了她一个好印象!于是,他告辞离去时,跳上马的姿势特别轻快。 荇儿才送走洪祥,正要转身回店铺,忽然听到一个年轻的男性声音喊她:“荇儿!” 她一回过头,就看到曹珝刚跨下他系在一株大树下的一匹马,朝向这边走来。 “曹二公子!”荇儿讶然喊道:“好久不见了!二公子是来找侧妃娘娘?” “是!”曹珝一脸严肃的神情,点了点头,说道:“麻烦你通报一声,我有事情要跟她谈。” 荇儿自然不能不从命。 当曹珝跨进厅堂,一眼看见坐在厅内的永嘉依然梳着同样的发型,他立刻展开了满脸笑容。 “恬姐!”曹珝含笑招呼道:“几个月不见,恬姐是否一切安好?” “託二公子的福!一切都还好。”永嘉礼貌回应道:“二公子请坐吧!” 眼看曹珝坐到茶几另一边的座位之后,永嘉又依礼问候:“二公子这些日子可也安好?” “都好,就一样不好!”曹珝凝望着永嘉,低声说道:“一别数月,天天想念恬姐!” 永嘉当他在开玩笑,扑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别笑!”曹珝蹙眉嚷道:“我是认真的!你别老把我当小孩!” “你本来就比我小啊!”永嘉笑吟吟回道。 “比你小又如何?我祖上同宗的魏文帝曹丕,也比他的甄皇后年轻一点。他弟弟曹植年纪更轻,却也仰慕甄皇后,还写下了流传千古的《洛神赋》。”曹珝振振有辞说道:“谁大谁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让恬姐高兴。我相信,恬姐跟我相处的时候,绝对比在二皇子殿下面前快乐!” 这番话使得永嘉一怔,一时之间无语。 “我没说错吧!”曹珝一付颇有把握的样子,认真说道:“这几个月,我想了很多,结果想出来恬姐与二皇子殿下之间,一定有个解不开的结,恬姐才会一人住在府外。我没猜错吧?” “你———”永嘉吃惊得差点说不出话来,想了一下,才沉声说道:“这不关你的事!” “恬姐的事,就是我的事。”曹珝略带霸气说道:“像恬姐这样聪慧的女人,需要男人全心全意来对待,但是,二皇子殿下有一大家子妻妾儿女,太多让他分心的人。难怪恬姐要一人住在府外,眼不见为净。这样至少,二皇子殿下来探望恬姐的时候,他是一个人来。我没说错吧?” 永嘉被他说中了心事,无法否认,却又不想承认。于是,她无言以对。 “恬姐,我不要你再继续过这种日子!”曹珝激动起来,伸手到茶几上握住了永嘉的一隻素手,朗声说道:“我要带你走!”说着,他就迅速站起来,顺手拉着永嘉也站起来,接着一把将永嘉拥入怀中,紧紧抱住了。 永嘉猝不及防,直觉反应是喊出一声:“不!”她费力要挣脱曹珝的拥抱,却挣不开。 曹珝一边紧抱着永嘉不放,一边继续说道:“我早知道,你的第一个反应一定是拒绝,因此,我不会太在意。恬姐,你听我说,只有我才能给你一个你真正想要的生活!我没有家累,未婚妻年纪还小。倘若我远走高飞,四王爷要把她许配给别人,容易得很,我无须内疚。我们必须走,只因为你身为二皇子侧妃,我父母绝对不会让我把你抢过来。我只能偷偷带你走!我们可以去江南,找个小桥流水的村庄隐居,过着神仙眷属的逍遥日子!”他匆匆表达了心声,就急着吻永嘉。 永嘉紧闭双唇,不让曹珝舌吻,反而趁曹珝集中注意力在吻上的时候,用尽全身力气一推,把他推开了。她自己则迅速转过身去,低头不语。 曹珝深感挫折,哑声问道:“恬姐,你不喜欢我?” 永嘉听他那伤痛的语气,不免心软。她转回脸来,柔声答道:“这不是喜不喜欢的问题。二公子,很感谢你如此抬爱!可是,非常抱歉,我不能跟你走!” “为什么?”曹珝大失所望,喊冤似的问道。 ”因为,第一,你年纪太轻,也许还不懂自己真正要的是什么。”永嘉宛转解释道:“你是曹将军的公子,又与郡主订了亲,将来有大好前程,怎能如此轻易放弃?” “功名利禄于我如浮云!”曹珝毅然反驳道。 “你这么说,只是因为你没有经歷过一天缺钱的日子。”永嘉苦笑道:“从前我在唐国皇宫中,也不把荣华富贵当一回事。一直到开了这家染坊,才体会出了谋生的艰难。” “恬姐是怕跟着我会吃苦?”曹珝不服气哼道:“你放心!我能文能武,绝对不至于养不活你!至少到乡间开一间私塾,也能维持起码的生活,不见得比你目前过的日子差多少!恬姐虽贵为二皇子侧妃,却并没有享受到二皇子府邸中的锦衣玉食,有什么好恋栈的?” “这你就不懂了。”永嘉放轻声音答道:“我走不了,不为别的,只为了他。” “他?”曹珝感受得到,永嘉的语气充满了爱意,不禁酸溜溜问道:“你是说二皇子?” “是!”永嘉点头,垂下眼睫,缓缓以梦幻的语气答道:“自从八年前,在唐国初遇那天,我被蛇咬,他为我吸出蛇毒,我的心中就只有他,再也装不下别人。” 曹珝听了,一方面心絃有些震动,另一方面却仍不甘心,大声讥刺道:“可是他的心中有别人!他想不要有别人都不行!他不可能为你休掉另外两个女人,也不可能为了你不要他的孩子!” “我知道。”永嘉平心静气应道:“我认了。” “你,宁愿要他的三分之一,也不要我的全部?”曹珝深感受伤,悽然问道。 “你这样说,并不公平!”永嘉辩解道:“假如我尚未出阁,你这样比较,或许还有道理。但是,我已被官家赐给了二皇子作侧妃了。” 她自然而然把德昭对曹珝说过的话搬出来,完全不提自己与德昭其实并未圆房,反而又补上了一句:“木已成舟。” “恬姐应当听过红拂夜奔的故事。”曹珝提醒道。 “可我不是红拂,二皇子殿下更不是杨素!”永嘉立即回道,又放缓语气说道:“如果真要打比方,我倒觉得,他跟我像是牛郎织女,就算一年只有一天见得到面,也能为了期待那一天,熬过孤寂的一年...” “你———你对他的感情竟有如此之深?”曹珝满心震撼,颤声问道。 永嘉沉默,但点了点头。 “好!”曹珝深吸了一口气,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保持着君子风度说道:“既然恬姐对二皇子殿下如此情深义重,我就不打扰了。告辞!”他忍着悲伤,转身离去。 永嘉目送他的背影,心中油然冒出了一种强烈的失落感,令她几乎怀疑,自己对曹珝也有情!然而,她坚信自己这么做是对的,努力忍住了想叫他回来的衝动。 荇儿直到这一刻才端着茶盘出来,并向永嘉道歉:“公主,对不起,茶送晚了!方才,荇儿正要送茶上来,可听到公主跟曹二公子谈话的内容,就不好出来了。” “没事!”永嘉随口回道,神情显得心不在焉。 “公主似乎跟二字特别有缘!”荇儿打趣道:“二皇子、曹二公子,都对公主一往情深。不过,听了公主方才说的话,就听得出公主心属于谁了!荇儿这就去稟报二皇子殿下,公主请他来!” 荇儿说着就要走,被永嘉喊住了:“不许去!” “公主!”荇儿抗议道:“就算今日不请,中秋节总该请二皇子来,跟公主团团圆圆吧?” “不!”永嘉摇头否决道:“过节他要陪父皇母后、妻妾儿女,哪有空上这儿来?” “那,难道公主就一个人冷冷清清过节?”荇儿嘟噥道。 永嘉看荇儿那关切的模样,不由得满心感动,柔声说道:“我不是一个人,我有你呀!” 荇儿听了一怔,接着也备感温暖,答谢道:“多谢公主不弃!” “好了,你跟了我这么多年,别客气了!”永嘉平静说道:“我们来看我六哥又写了首什么词!” 她把搁在茶几上的信封拿起来拆开,取出了信纸,打开,读出了纸上的词句: 无言独上西楼 月如钩 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剪不断 理还乱 是离愁 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读完,永嘉浅浅一笑,轻声讚道:“六哥的词真是越写越好了!”同时,她双眼泛出了泪光。 第十五章 还似两人心 寒风凛冽,雪花纷飞。初冬下午天色暗得早,天水染坊为此提早打烊。荇儿正要关店门,却望见德昭一人冒着风雪,正在栓马。 德昭一走过来,荇儿就发现他的脚步摇晃不稳,并且闻到了一股酒味。她一边屈身行礼,一边问道:“二皇子殿下,请问殿下是否喝醉了?” “还好,没有大醉。”德昭打了个酒嗝,才答道:“洪祥告诉我,你说你最了解恬恬,还说你认为我随时回来,恬恬都会欢迎!“ “是!”荇儿赶紧应道:“荇儿是这么说的没错。殿下请进!荇儿这就去通报!” 荇儿匆匆转身进屋去找永嘉。永嘉一听到德昭来了,立刻跑出来相迎。 德昭走进了厅堂,一见永嘉,就带着醉意,苦笑道:“你看,我自食其言!你没派人去请我,我就又来看你了。你一定觉得,我很没出息吧!” “不,德昭哥!”永嘉柔声回道:“我正打算明天派荇儿去请你,今天你就先来了,这是再好也不过了。” “你欢迎就好!”德昭有点站不稳,跌坐到了一张红木椅上,才又说道:“你叫荇儿去拿酒来!陪我喝酒!” “德昭哥,你为什么还要喝酒?”永嘉温言软语问道:“你已经醉了,喝太多不好吧?” “不!我喝得还不够多,不够醉!”德昭大声嚷道:“我要醉到忘记这个没有天理的世界!忘记那个忘恩负义、杀害我父皇的畜牲!” “德昭哥,”永嘉满怀不解,问道:“难道,官家驾崩,不是急病去世?” “你已经听说,父皇驾崩了?”德昭摇头晃脑,反问道。 永嘉点点头,据实答道:“今天上午,有个老顾客来挑布料,谈起了这个惊动京城的噩耗。我担心你太伤心,所以想派荇儿过去请你。只是,今天下雪下个不停,我怕路上不好走,才打算叫她明天去。想不到,你会冒着风雪过来。你喝醉了酒还在雪中骑马,太危险了!” “你,担心我?”德昭似乎受宠若惊,呆呆问道:“你这么在乎我?” “当然!”永嘉殷切回应道:“答应我,以后别再酒后骑马,也别再冒雪骑马了!” “那,待会雪不停,我就不能走了!”德昭往椅背上一倒,带着朦胧醉意说道:“反正,我在这儿也有个房间,我可以睡我自己的房间。那好!你叫荇儿再拿些酒来!” “德昭哥,你真的不能再喝了!”永嘉走到德昭面前,双手搭上他的双肩,轻声说道:“不如,你把我当作酒,有什么委屈,对我说!” 德昭一听,就伸双手拦腰抱住站在他面前的永嘉,把脸埋到她平坦的小腹上,哀哀啜泣起来。永嘉则改以一手搂住德昭的脖子,另一手轻抚他被雪淋溼的头发。 德昭断断续续,呜咽着倾诉:“父皇召他入宫飮酒,他留在父皇的寝宫过夜。然后天还没亮,父皇就驾崩了!他竟敢说,父皇急病去世!竟敢在父皇灵柩之前即位!竟敢还在这年底就改了年号,改称今年太平兴国元年!他,想当皇帝想疯了,不顾兄弟之情,不怕天打雷劈———” 德昭哽住了,说不下去。永嘉已经听出来了,德昭口口声声的“他”指的是赵匡胤的三弟,德昭的三叔赵光义。 “奇怪,”永嘉一边继续温柔抚摸德昭的头颈,一边表示诧异:“官家驾崩,不管是什么原因,都该由你继位才对。你三叔怎敢自立为帝?” “他说我祖母生前,曾嘱咐我父皇指定他为继承人。他敢撒这种瞒天大谎!”德昭转过脸,改以脸颊侧面贴在永嘉腰前,恨声喊道:“我祖母去世那年,我已经十一岁了,她怎会担忧父皇传子会有幼主的问题?何况,父皇生前从未提过祖母有这种交代!父皇倒曾私下对我说过,他想册立我为太子,只是我的继母偏袒我四弟德芳,常常请求他册立德芳,才迟疑不决。无论父皇决定立我或立德芳,都轮不到他赵光义!” “那,你打算怎么办?”永嘉关切问道,又紧接着劝道:“你可千万不能起兵去反抗你三叔!你三叔敢这么快登基,又改年号,就是因为他兵力雄厚。你的兵力不够,打不过他!” “我知道!”德昭咬牙切齿说道:“我有一大家子人,不能把家人的命都赔进去。不然,我真恨不得跟他拼了!宰了他那个畜牲!” “你顾虑家人是对的。”永嘉表示赞同:“这才是负责任的做法!” “可是我报不了杀父之仇!对不起父皇!”德昭说着,又痛哭了起来。 站着的永嘉把坐着的德昭搂得更紧了一点,并且弯身,低头,侧过头,把她自己的脸颊侧面贴住德昭的头顶,同时轻轻拍抚德昭的背脊。 “恬恬,你陪我喝杯酒,好不好?”德昭央求道:“只喝两杯!不多喝,只喝两杯!” 永嘉无奈,唯有叫荇儿去烫一小壶酒来,连同两个小酒杯,一起放到德昭旁边的茶几上。然后,永嘉坐到茶几另一边的椅子上,拿起了酒壶,斟上了两杯酒。 德昭一擧起了斟满酒的酒杯,就一飮而尽。接着,他看永嘉只抿了一小口酒,就把永嘉手中的酒杯抢过来,也咕嘟一下子喝光。 永嘉不禁摇头,婉言劝道:“德昭哥,你别再喝了!” “我要喝!我要喝!”德昭任性嚷道。他一边喊叫,就一边把酒壶擧起来,以壶嘴对着他自己的阔嘴,哗啦啦灌酒。有些酒没对准,都洒到了他身上。 “好了!”永嘉站起身来,伸手夺去德昭手中的酒壶,往茶几上一放。 德昭又哀哭起来,一边嚎啕,一边嘶喊道:“我连酒都不能喝个痛快!老天太不公平!我想要的,我应得的,都不给我!都不给我!” 他的哭喊声震动着永嘉的心。永嘉说不出有多么心疼他,只顾抱住他,像哄小孩一样哄道:“德昭哥,你别哭了!也别再喝了!好好睡一觉!来,恬恬送你进房睡觉!” 永嘉伸手把德昭从椅子上拉起来。德昭闭上眼睛,歪倒到永嘉身上,重量差点把永嘉压垮,幸亏荇儿看到了,跑来帮忙。两人一人撑住了德昭一侧,把德昭扶到厅堂后面去。 厅堂斜后方的廻廊一侧是后院,另一侧有三间小小的厢房。荇儿望向永嘉,用眼睛问该把德昭扶进哪一间。永嘉也没说话,只用手指了一指自己的卧房。 德昭被扶到永嘉的床上,斜躺下来。然后,永嘉亲手把他的靴子脱了,又把他仅穿乾净白袜的双脚放上床。德昭随即呼呼睡着了。 “我让他睡这儿,只是想照顾他。也许,他半夜醒来,会需要茶水。”永嘉轻声说道,不知是对荇儿,还是对自己解释。 荇儿点点头,嗯了一声,表示理解,就退出去了。永嘉坐上了床沿,凝视德昭沉睡的面容。 此时此刻,往事如潮水一般涌向永嘉———她听见八年前的少年德昭说:“能为公主效劳,是在下的荣幸!”又听见金陵围城时的青年德昭说:“在我心目中,你是永远的公主!”接下来,她听见纳妾的二皇子德昭说:“父皇把你赐给我,不是我能左右的。不过,我可以做到不逼你圆房。来,跟我去窗前看看月亮!” 然后,德昭方才昏睡之前所说的最后一段话在永嘉耳畔廻响:“老天太不公平!我想要的,我应得的,都不给我!都不给我!” 永嘉泪如雨下。她一边落泪,一边起身吹灯。接着,在仅有透窗微弱雪光的幽暗之中,她解开了顶上的发髻以及两侧的细辫,披散着长发,走回床前,脱下了鞋子,和衣上床,躺到了德昭身边,又拉起了棉被,盖到两人身上。 时至半夜,永嘉依然无法入眠。她静静躺着,默默吸着德昭的体味与酒味混合的气味,并不见得多么好闻,却使得她越来越深深体会自己对德昭的依恋。她但愿天不要亮,但愿这一夜无尽悠长,就让自己这样一直与德昭同床共枕下去... 忽然间,永嘉听到德昭的梦囈:“恬恬,恬恬...” “德昭哥,我在这儿。”永嘉细声应道,并且转身侧卧,面向德昭,伸手抚摸德昭的脸颊。 德昭依然闭着双眼,却摸索到了脸颊旁边永嘉的手,就一把握住了那隻纤手,傻笑道:“咦!真的是恬恬的手!我一定是在做梦!只有在梦中,恬恬才是我的!” 永嘉驀然感到了一阵心酸。就在那一瞬间,她下定了决心,拋开了矜持,主动去吻德昭的阔唇。 德昭立即热烈回吻,并且抓着永嘉的手腕一拉,就把她拉到他平躺的身体上面。于是,永嘉俯卧的身体前面贴着底下肌肉结实的德昭,背后盖着上面柔软厚实的棉被。这样夹在中间,永嘉觉得特别温暖,又有一种奇妙的刺激。 这床棉被变得像宇宙洪荒时期的洞穴,德昭如同洞穴内尚未发明鑽木取火的原始男人。一片黑暗之中,他不需要看见,他的本能自然会带他的嘴以及他的手去探索他要的女人,找到女人身上敏感的部位。 永嘉任由德昭扯开两人的衣服,任由德昭亲吻爱抚,也任由德昭带她在床上翻滚。不管是谁在上谁在下,永嘉迎合德昭的每一个动作,同时连连发出陶醉的娇喘细吟,直到一阵痛楚迫使她尖叫出了一声:“啊!” 剎时之间,电光火石一般,永嘉重新听见了十二年前少女周薇同样的突发尖叫,重新瞅见了少女周薇献身那一刻的忍痛表情。永嘉终于懂得了周薇当年为什么不顾一切———周薇爱六哥!无论周薇是个多么小心眼、讨人厌的女子,她爱六哥是事实,就像自己爱德昭! “恬恬!你怎么了?”德昭在半睡半醒之间,听到了永嘉的叫声,喃喃问道。 “没什么,”永嘉凑到德昭耳畔,悄声耳语:“只是,恬恬终于成为你的女人了!” 德昭闭着眼睛笑了,含笑说道:“这个梦太美了!我不要醒来!最好永远不要醒来!永远在梦中这样抱着恬恬!” 他说着,就紧紧搂住了永嘉,心满意足,又沉沉睡着了。永嘉依偎着他,也渐渐在他怀中入睡... 第十六章 相看无限情 晨光开始刺激德昭的眼皮,他却没有睁开眼睛,因为想留在梦境中,继续与永嘉缠绵。然而,他闭着眼睛,转身去拥抱梦中的永嘉,却扑了一个空。于是,他暗叹:梦已经醒了,再闭眼也无用,不如起床吧! 德昭一睁开双眼,就意外发现自己躺在永嘉的床上。他模糊想起昨日黄昏醉醺醺来找永嘉,但由于自己过去一向在此过夜的时候,都是睡另一间厢房,不敢相信昨夜竟是与永嘉同床! 然后,德昭坐起身来,掀开棉被,看到自己衣襟敞开,露出鼓着一块块硬实肌肉的古铜色胸膛,而且裤腰带也是松开的,就更加惊讶了。他记得在梦中把自己与永嘉的衣服全都扯开来。难道,那不是梦?但是也许,只是酒醉的燥热,导致睡眠中自己把自己的衣服与裤腰带拉开了,同时梦到也解开了永嘉的衣裳? 就在德昭想来想去而不得其解,越想越迷惑的时刻,永嘉穿过了半开的房门,走了进来。 德昭立刻盯着永嘉看,想从她身上看出端倪———永嘉披散着一头乌黑长发,显然尚未梳头,倒有些像一夜激情之后,晨起懒梳妆的样子。德昭正为此而感到兴奋,却又注意到了永嘉并没有衣衫不整,已经穿好了枣红色呢绒袄裙。她的手上端着一小木盆热水,盆边掛了一条毛巾。 “你醒啦?”永嘉柔声说道:“来,起来洗把脸!”说着,她就把那盆热水放在一张圆桌上。 “真不好意思,劳你帮我端洗脸水!”德昭赧然叹道:“你原本是从小让人服侍的公主!” “这有何妨?”永嘉微笑道:“你说过,我名义上是你的侧妃,你就该照顾我,不让我还你钱。那么,你的侧妃亲手为你打洗脸水,也是应该的。” 德昭听永嘉一下子说“名义上的侧妃”,一下子又自称侧妃,更加不确定永嘉到底有没有变成真正的侧妃。他急着问道:“恬恬,昨晚你怎会让我睡你的床?” 这一问,使得永嘉双颊立刻緋红起来。她垂下眼睫,轻声答道:“你昨晚醉得太厉害,我怕你半夜醒来,会需要人照顾,就让你睡在我身边,像正月十六那一夜一样。” “像正月十六那一夜...”德昭沉吟着问道:“换句话说,我们还是没有圆房,对不对?” 永嘉不回答,只把头垂得更低,并且把盆边掛的毛巾放到热水中浸一浸,再拿起来绞乾。 “你快起来擦把脸吧!不然水要凉了。”永嘉平静说道。 德昭仍然满心疑惑,却应了一声:“好!” 于是,德昭动手系裤带、扣衣衫、紥腰带,接着就跨下床来。他没穿上靴子,只穿着袜子走到圆桌前,坐到了一张圆凳上,并且接过了永嘉递给他的热毛巾。 “昨夜,我做了一个很长、很美的梦。”德昭一边用热毛巾擦脸,一边以沉醉的语气说道:“我梦见我们俩圆房,你对我好热情...” 不等永嘉反应,德昭停下了擦脸的动作,又接下去说道:“若是以前,我会恨不得那美梦成真!一直到方才,我都还好想、好想抓住那个梦!但是现在,酒醒了,又擦过了脸,冷静下来想想,我反而庆幸那只是一个梦。” “这怎么说?”永嘉偏过头来问,完全不明白德昭的意思。 “因为现在的皇帝是赵光义!”德昭把毛巾掛回了盆边,理智分析道:“他既然不念手足之情,谋害了我父皇,也就不会对我留情!他随时可能对我下手。我何必连累你?我不该那么自私!应当要放你自由,让你改嫁给别人,才是真为你好。” “打从我们认识第一天开始,你就一直在为我好。”永嘉淡淡一笑,回道:“可是我说过,我要自由,并不是想改嫁给别人。你别为我操心了!把靴子穿上,跟我去厨房,拿盐水漱漱口,然后吃早饭吧!荇儿蒸了麦饼,也熬了小米粥,还准备了几样小菜。” 德昭点点头,走回床边去穿靴。然而,当他正要弯腰去从地上拿一隻靴子起来穿时,却发现自己的腰带并没有掛着天天不离身的玉珮。 “等一下,我的玉珮大概掉在你床上了!我得找一找。”德昭说着,就没拿靴子,而爬上床,把棉被与枕头都推到靠墙那一边去,腾出空间来找他的玉珮。 结果,德昭不但找到了他祖母留给他的珍贵玉珮,也发现了枕头底下那条汗巾,又看到了床单上有几点血跡。霎时之间,他恍然悟出了永嘉内敛的深情... 德昭压抑住了满腔激动,先把玉珮掛好,才拿着那条汗巾,走回永嘉面前,轻声问道:“这是八年前,我紥在你脚踝上的汗巾,对不对?” 永嘉含着似水柔情,盈盈双眸痴痴看了德昭一眼,才点点头。 德昭低声感叹道:“方才除了这条汗巾,我还看见了你的落红。你这个傻女人,一直不肯圆房,为何反而在我失去皇位继承权的时候,把你自己交给我?” 永嘉听他谈起了圆房,不禁含羞低下了头,随后才细声答道:“你知道,我从不看重皇位继承权,反倒最不想嫁三宫六院的皇帝。” “可我现在不只丧失了皇位继承权,还随时有生命危险!”德昭满怀忧虑说道。 “这一点,我昨晚就想到了。”永嘉坦然接口说道:“因此,我才决定要在能给你的时候,赶快给你。不然,若是哪一天真有不测发生,我会恨我自己!” “恬恬!”德昭被永嘉浓烈的心声震惊得睁大了细长的眼睛,感动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只能呼唤她的乳名。 “你什么也不用说,我都懂!”永嘉委婉说道:“只希望你也能了解我的想法。虽然,我已经成为你的女人,我还是不想跟你府内的妻妾发生任何衝突,因此,这个小宅院虽然成了你真正的别舘,你最好还是,别太常来!” “我明白!”德昭无奈叹道:“不只是我府中妻妾的问题,还有赵光义,他今后一定会派人暗中调查我的行踪。我不能让他发现你是我最心爱的女人,不能让他为了要胁我,而对你有任何不利!我得让他以为,你这个侧妃并不太得宠,才会出府独居,而我只是偶尔来一次。这样,你才会平安。为了保障你的安全,我以后还是跟以前一样,只有每个月十六来。” “好!”永嘉轻声答应。 “恬恬,”德昭低低切切说道:“虽然,现在离下个月十六还不到一个月,可是我已经等不及了。趁这两天,赵光义假惺惺出城,去为我父皇勘察皇陵地点,还没开始早朝,这次你让我多住两夜,好不好?” 永嘉轻轻点头。 “那,趁现在天色还早,天气又冷,我们再上床躺一躺,好不好?”德昭含情脉脉问道:“我想在晨光之中,仔细看看你,好不好?” 永嘉一听,立刻羞红了脸,但还是点了点头。 德昭一把将永嘉横抱起来,抱上床去。一上床,德昭把永嘉压在下面,就迫不及待动手脱掉自己与永嘉身上的衣服。永嘉眼看德昭脱去了他自己的上衣,唯恐他受凉,就伸手把一旁的棉被拉起来,覆盖到德昭背上。 这床棉被再度成为他们俩的原始洞穴。只是这一次,洞口有亮光进来,能让洞内的德昭仔细欣赏永嘉的胴体。儘管永嘉身材适中,并不太瘦,却由于刚破处,胸部犹如处女乳房一般呈现小巧的锥状,不过相当肉感,看在德昭眼中,尤其玲瓏诱人!德昭迅速伸舌去舔,激起了永嘉频频兴奋啼吟... 稍后,德昭一身壮实的古铜色肌肉紧密贴到了永嘉光滑的象牙色肌肤上面,就像钢铁碰到磁石,牢牢吸住不放... 第十七章 江山寒色暮 德昭与永嘉圆房过后,不出几天,德昭的正妃陈旻忽然不小心感染了风寒,居然连日咳血不止,以致在阴历十一月中旬去世!永嘉怀疑:那很可能是因为,德昭于丧父后连续在天水染坊待了三天三夜,让陈旻发觉了德昭最依恋的女人是永嘉,害得陈旻心情鬱闷,才会一病不起... 儘管德昭劝永嘉不要胡思乱想,永嘉却挥不去心中一丝淡淡的内疚。因此,虽然德昭表示要迎接永嘉回府,好将永嘉扶正,永嘉却拒绝了。 “你的正妃刚过,起码应当为她守一年,再补她的位子。”永嘉解释自己认为不妥的原因。 德昭听永嘉说得有理,点头同意。况且,他对陈旻虽没有热烈的恋情,却有一份温暖的恩情。陈旻还为他生了两个儿子。夫妻一场,从此永诀,也使得他颇为伤心,而愿意守鰥一年。 次年阴历八月初一(西元977年阳历九月十六日),当德昭一心准备要在三个多月以后扶正永嘉时,却忽降晴天霹靂———他最痛恨的三叔赵光义下旨赐婚,强迫他迎娶太傅王溥之女为继室! 德昭以父孝未满,原配去世也不到一年为由,予以婉拒。赵光义却不以为然哼道:“这只是赐婚,又不是命令你马上去迎亲!婚礼需要时间筹备,一般从订婚到成亲,总要有好几个月。你把婚期安排在明年春天,到时候,你原配的週年忌不就已经过了?至于你的父孝呢,既然,明年是太平兴国三年,即使不等到后年十月份先皇的三週年忌日,倘若只说年份,说出去倒也能算是守孝三年了。你最好别拖到后年十月,因为,王太傅的小女儿已有二十来岁了,王太傅很希望她早一点出嫁。” 原来,王太傅的小女儿菊芳有过一个青梅竹马的未婚夫,乃是将门之子,曾经打算出征南汉回来之后,就迎娶当年虚岁十八的菊芳过门,但不幸阵亡。后来,菊芳一直没有再谈论过婚嫁。因此,赵光义把失去未婚夫的菊芳许配给丧妻的德昭,一方面让满朝文武看看官家多么不顾忌让武功郡王与权臣家族联姻,收服人心;另一方面也是帮助王太傅了却一桩心事,促使王太傅更加效忠。 赵光义以为,这样赐婚实在是一擧两得的妙策。他浑然不知,德昭原本计划要提升永嘉为正妃。由于永嘉长期住在府外,赵光义根本忘了德昭有个侧妃是过去的唐国公主。德昭与永嘉在这方面,目的算是达到了。 自鸣得意的赵光义不由分说,气得德昭恨不得拂袖而去。当天晚上,他不顾那不是与永嘉约好的日子,就跑去找永嘉,说要带她私奔。 “你要奔到哪去?”永嘉苦笑道:“你的孩子们怎么办?你能丢下他们不管?” “可是,我不要再娶一个正妃!”德昭大声叫道:“在我心目中,你才是我的正妃!自从九年前在唐国遇见你,我就一直想要你做我的正妃,而且不娶侧妃,就要你做我唯一的妻子!” 他的心声正好吻合永嘉的心愿,永嘉不禁微微一笑,却又接着摇了摇头。 “唐国已经亡了,我身为亡国公主,若作你的正妃,对你的前途并没有任何好处。”永嘉黯然分析道:“王公贵族联姻都有政治含意。事实上,你三叔把王太傅的女儿许配给你,为的是显示他抬擧你,让你在朝廷有更多势力。这也是驱散流言的一种做法,就像他加封你为武功郡王一样。他要让眾臣看到,他善待太祖遗孤。因此,他绝对不会让你拒绝。” “所以我说,我们只有私奔!”德昭馀怒未消,粗声嚷道:“要不然,我心不甘、情不愿,娶了王太傅的女儿,而无意跟她圆房,岂不耽误人家的青春?那还不如我们俩一走了之,逃到天涯海角,赵光义找不到的地方去!” 永嘉又连连摇头。 “我们走不了!”永嘉轻叹道:“你三叔的作风,你已经看到了,他不会允许任何人违逆他。你敬酒不吃,他会给你吃罚酒。我们跑到哪儿,都会给他抓回来!倘若他把你的孩子们扣为人质,你更是不回来也得回来!” “那你说,我们该怎么办?”德昭焦急问道。 “你就遵旨吧!”永嘉转开脸,仰起脸,忍着心中伤痛,故作淡然说道:“反正,我跟你圆房的时候,就认了是要跟另外两个女人共事一夫。你的原配去了以后,你再娶一个正室,也不过就是跟原来一样。” “恬恬,我对不起你!”德昭看永嘉如此为他着想,歉意更深,忍不住自责道:“我一直知道你想要一夫一妻的婚姻,却不但没做到,甚至到了原配去世之后,还连个正妻的名份都给不了你!我真的太对不起你了!早知道,我应当放你自由,让你去改嫁给别人!”他感伤得热泪盈眶,只因为男儿有泪不轻弹,而勉强忍着。 “别这么说!你对我非常非常好,好到让我觉得你的三分之一,必然胜过别人的全部。”永嘉反过来安慰德昭,又柔声说道:“我只想过清静的日子,永远不跟别的女人争风吃醋。不管以前你原配在的时候,以后你有继室的时候,都是一样。你还是一个月来看我一次。我们之间,并没有任何改变。你有很多世俗的责任,就把我这个小宅院当作世外桃源,一个月来休一天假好了。” 于是,德昭按捺着满腔无奈,接受了皇叔赐婚,并依照皇叔的旨意,将婚期定于次年仲春。然而,德昭毫无心情筹划半年后的婚礼,把相关事宜都交给了武功郡王府的管家全权处理。当武功郡王府上上下下开始为那场婚礼忙碌时,德昭本人倒像是个局外人。 德昭真恨时光不能停留!他亟欲把握被迫再娶之前这几个月,加上府内已没有正妃约束他,就时常忍不住拋开阴历每月十六才去看永嘉的约定,动不动找理由前往天水染坊,并在夜晚留宿。 假如不是顾忌赵光义,担心引起赵光义注意永嘉,德昭真会夜夜睡在永嘉身边!每次德昭从武功郡王府骑快马到天水染坊去,总是独行,而且所穿的骑马装都很朴素,像是庶民的衣着,也就是为了避人耳目。只不过,由于赵光义暗中调派了许多眼线埋伏于武功郡王府内,德昭根本防不胜防,行踪还是难免让他们盯上了。 所幸,赵光义获报武功郡王最近常去别馆,并不以为意。在赵光义看来,德昭在守鰥期间对他起初不太宠爱的一名侧妃变热络了,多半是出于生理需要,等到续弦之后就会回到常轨了。 赵光义并不了解德昭,难怪不明白赐婚之事所带给德昭的苦恼,更不晓得在德昭再婚之前这段时期,德昭总会紧紧抓住探望永嘉的每一刻,刚见面就把永嘉抱上床,恣意纵情,犹如末日狂欢… 在这些相聚的夜晚,永嘉往往会在半夜醒来。透窗进来的星月微光,能让永嘉睁眼即见德昭含情脉脉的注视… 这种情况第一次发生时,永嘉出于直觉反应问道:“你怎么没睡?” “不捨得睡。”德昭深情款款答道:“睡着了,时间就浪费了。好不容易来一趟,当然要多看看你。” 类似的问答经过几次以后,永嘉就不再问了。她改为一醒,就主动拥吻早已醒着的德昭,从德昭的阔唇吻到他肌肉结实的胸膛,一路往下吻... 深爱彼此的两人共同祈求日子过慢一些,只遗憾无法如愿!转眼之间,时至腊月中旬(西元978年一月下旬),该准备过年了。在德昭忙于皇室的腊月祭祀活动,而抽不出空来陪永嘉的某一天,永嘉派荇儿送一批衣料,去给已从违命侯晋封为陇国公的李煜,以及他的家眷。 永嘉说要送布料给六哥一家裁製新衣,准备过年。荇儿非常讶异,因为,这批綾罗绸缎的顏色之中,竟然包括天水碧! 荇儿记得很清楚,过去在唐国皇宫中,小周后与永嘉公主往往为了争夺一匹染得最好的天水碧衣料,呕气几天不讲话。这不免使得唐国皇帝李煜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天水碧竟是敌对的姑嫂两人都最喜爱的顏色!荇儿真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自从被宋军虏到汴京以来,周薇就再也没有天水碧顏色的新衣可穿了。永嘉曾经为此表示过快意,怎会忽然决定要送周薇天水碧衣料? 永嘉看出了荇儿的疑惑,就坦然解释道:“毕竟,她跟了我六哥这么多年了。虽然,他们俩当初背叛我六嫂,做得真是太过份了,我至今还是完全不能谅解,可是,我现在比较能够理解他们了。毕竟有时候,理智真的无法控制感情。” 这么说着,永嘉就深深叹了一口气!荇儿知道,她一定又是在思念德昭... 第十八章 画屏金鷓鴣 两大箱衣料从天水染坊送到了陇国公府。周薇叫婢女去打开箱子。箱盖一开,周薇就看到了其中各色布料之间,竟有天水碧的锦缎与绸纱!剎时之间,她无比惊喜! 她转脸面向李煜,忍不住微笑道:“你小妹出嫁之后,倒是越来越懂事了!” 李煜则苦笑道:“从前,我把你们姑嫂两个宠得都像小女孩,两个都不懂事!如今呢,她委屈作妾,你陪我吃苦,倒是两人都变懂事了。” 周薇听了,颇感心酸,却望着李煜,柔声说道:“请别说我陪你吃苦!只要还能跟你在一起,不管是什么日子,我都不觉得苦。” 此言进入李煜耳中,令他感动又感慨,不禁低声叹道:“是啊!还能在一起,已经不容易了!宋太祖收纳了蜀国花蕊夫人,却放过了你。这是我最感激他的一件事!如今,我只希望他弟弟也能放过你!” “你在说什么啊?”周薇瞟了李煜一眼,嗔道:“当今的大宋皇帝怎会不放过我?皇帝要选妃,有那么多十八姑娘任他挑,哪会来找我这个二十八的?你放心吧!” “这你就不懂了!”李煜凝视着周薇,讚叹道:“你自己不晓得,你有多美!比十几年前刚刚及笄的你更美!男人看女人,不只是看青春,更是看风情。我也当过皇帝,拥有过后宫佳丽数百人,都抵不过你一个风情万种。只怕,当今大宋皇帝见了你,也会觉得六宫粉黛无顏色!” “你太过奖了吧!”周薇分明感到非常窝心,却故意嘟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的嘴倒还是一样甜,就是会哄我!” “我没哄你!”李煜正起脸色来说道:“坦白说,元宵节那天,你得要依礼进宫,向皇后贺节,我实在有点担心。” “有什么好担心的?”周薇嫣然微笑道:“我要去的是皇后寝宫呀!” “皇后寝宫,皇帝也可以去啊!”李煜蹙起了眉头,表示忧虑:“不知为什么,我一想到你元宵节要进宫去,一颗心就开始乱跳,心神不宁。” “你别胡思乱想了!”周薇劝道:“我又不是单独前往,乃是跟一群朝廷命妇同去,当然是下午一道进宫,晚上一道出宫,皇后赐宴之后,就回来了呀!” “但愿如此!”李煜接口说道,但愁眉并没有展开。 周薇完全把李煜的担忧当作多虑,反而对进宫看元宵花灯颇为兴高釆烈,因为,自从在汴京被软禁以来,大多数日子都足不出户,偶尔出门,还有人盯梢,实在太闷了! 况且,永嘉送来的衣料,也使得周薇期待元宵的皇后寝宫晚宴。她想做一套漂亮的新衣裳穿去,让别的夫人们羡慕嫉妒! 到了元宵夜,周薇随同数十名达官夫人们,一一让宫女们帮忙脱下了御寒的大氅,踏进了备有露天暖炉的皇后寝宫前院。周薇是其中身材最矮小,容貌却最出色的一个。一身天水碧锦缎衫裙衬得周薇肤光如雪。同时,在满月与花灯映照之下,她碧裙荡漾,凌波微步,倍增柔美。 周薇得意自己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心想:自己这个亡了国的皇后,丰釆可胜过当今大宋皇后吧!她正这么想着,随众跨进了皇后寝宫的大厅,就望见厅内高台上端坐的,除了面容平凡但气度高贵的皇后以外,还有体型胖硕的皇帝!想不到,李煜竟然猜对了! 赵光义高高坐在寳座上,一眼就在一群珠光寳气的夫人之中,瞧见了碧绿衣裙飘逸的周薇。其实两年前,在唐国灭亡后第一个阴历年,赵光义就在皇兄的国宴上远远见过周薇一面,惊为天人。后来,他一直暗叹无缘再见! 一年前过阴历年时,赵光义已是皇帝。只因为那时候太祖刚过世不久,不好庆祝,所以太平兴国三年的阴历年(西元978年阳历二月十日),才是赵光义大宴群臣的第一个新年。至于这个元宵节(阳历二月二十四日),赵光义决定到皇后寝宫来,与皇后共同接受公侯夫人们的朝贺,就是为了要再见到周薇。 由于男女之间往往是越相反越相吸,高大肥壮的赵光义特别欣赏周薇的小巧玲瓏。赵光义见多了骨架较大的北方女子,真难相信世间有这么纤小的女人!是的,女人。儘管周薇在赵光义眼中个子超小,但赵光义并不像十馀年前的李煜那样把周薇当作小女孩。赵光义注意到了周薇的胸围尺寸超乎比例,并且很清楚,这是成熟的女子才会有的丰满。 对于赵光义以及相当多别的男人而言,娇媚的少妇比俏丽的少女更能撩起遐思———如果说少女是待放的蓓蕾,少妇就是初熟的水果。尤其是备受丈夫疼爱的少妇,更像是园丁精心栽培出来的特佳水果,散发着诱人的甜香,令园外的男人恨不得偷摘来咬一口! 这时候,赵光义就是园外的男人。只不过,身为皇帝的他不用溜进园内去偷摘,只要一声令下,他要的果子自会有人送到他面前来。 皇后寝宫的元宵晚宴过后,周薇披上了宫女交还给她的墨绿色厚呢绒大氅,正要跟着命妇团体往外走,却被一名中年的宫女总管拦住了。 “夫人请留步!”宫女总管说道:“皇后娘娘有旨,请夫人在宫中住些时日,待到月底,陪娘娘切磋女红!” 周薇无奈,只好请宫女总管务必派人通知李煜,再让宫女总管安排她住宿。 宫女总管派小宫女们引领周薇走进了一处宽敞华丽的套房,稟告房内有漱洗用具,也有睡袍,又说如果夫人需要什么,随时可以传呼值夜班的宫女。然后,她们就都退出去了。 周薇单独留在这暖炉火旺的寝宫之中。她脱下了大氅,观看灯烛柔光下的四面陈设,只觉得奢华有馀,但墙上缺少字画,花瓶没有插花,显然风雅不足。她不禁怀念自己曾经拥有的,既华美又高雅的唐国皇后寝宫。于是,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小娘子好端端的,为何叹气?”一个高亢的中年男性声音传来,吓了周薇一大跳! 周薇转脸面向那声音的来源,只见赵光义从一架绣着一对金鷓鴣的屏风后面走了出来。在个子刚满后世公制一米五零的周薇眼中,身量约有一米八零的赵光义简直高大如一座山!赵光义没穿鞋,脚上只穿着袜子,身上更仅穿着一件织锦睡袍,腰带松松紥着,掛在他的大肚子下方。 “参见官家!”周薇立刻屈身行礼,无法计较赵光义在她面前穿睡袍,不合礼仪。 “平身!”赵光义伸双手过去,把身高还不到他肩膀的周薇搀了起来。 于是,周薇的一双小手一下子就全部淹没在他的粗大掌握之中。 赵光义一直握着周薇的双手不放。周薇想要挣脱,又不敢挣脱,感觉十分尷尬。 终于,周薇勉强扮出了一个笑脸,委婉说道:“皇上,时候已经很晚了,该是皇上安歇的时辰了。” “是啊!”赵光义嘿嘿笑着接口道:“朕是想安歇了,所以才来找你侍寝呀!” 周薇震惊,不敢相信大宋皇帝如此直接了当,不顾礼法! 她涨红了一张小脸,但尽量保持礼节,谨慎说道:“请官家别开玩笑了!大宋后宫佳丽无数———” “后宫佳丽再多,也比不上一个你!”赵光义迅速打断了周薇的客套话,又急着说道:“朕想你,已经想了两年了!朕从未这样想过一个女人!” 赵光义越说越激动,忽然一下子松开了周薇的双手,但立即俯身猛一把将她托起来,以抱小孩的姿势抱紧。周薇的双脚离地腾空,使她真想趁势踢赵光义。然而,她当然没有那个胆量。 她想了一想,只有央求道:“请官家放开臣妇!臣妇是有夫之妇。” “有夫之妇又如何?”赵光义哈哈大笑,轻松说道:“花蕊夫人也是有夫之妇,先皇就纳她进了后宫。朕要纳你入宫,也是易如反掌!” “花蕊夫人是在恭孝公去世之后才入宫的!”周薇连忙辩解道:“而臣妇的夫君健在。” “唉呀,小美人儿,你这话可提醒了朕了!”赵光义取笑道:“如果你认为,一定要先做寡妇才能入宫的话,朕要让你变成寡妇,也很容易啊!” 周薇大惊失色,赶紧恳求道:“官家,陇国公对皇上忠心耿耿,请官家开恩!” “朕开不开恩,那就要看你怎么对朕了!”赵光义威胁道:“你若想要陇国公好好活着,就得要好好伺候朕!” 周薇一听,再也无话可说,只感到无限悲哀。泪水涌上了她的双眸,又簌簌流下了脸颊。 赵光义见周薇落泪不语,就当她默许了,抱着她,跨着大步往套房的卧室走去。他一边走,一边察觉到了周薇在他怀中颤抖。 “原来,陇国公的名句‘一向偎人颤’,就是这个滋味呀!”赵光义恍然大悟,讚叹道:“真是销魂哪!难怪陇国公非写出来,让大眾传颂不可!” 赵光义朝向一张雕琢精美的大床走去,同时以轻狎的语气,明知故问:“听说,陇国公原本是你姐夫,而你姐姐卧病在床的时侯,你年方及笄,就跟姐夫勾搭上了,是吧?” 周薇一听,好像顿时挨了一记耳光,脸颊热辣辣的。她恨自己被大宋皇帝的言语羞辱,却无法反驳!一方面她无法顶撞至尊,另一方面也无法否认事实。 赵光义见周薇没有反应,倒也不在意,只顾继续往床边走。 他一走到床边,就快速剥掉周薇脚上的綉鞋,往地下扔去,又松手把周薇整个人往床上一拋,嘿嘿笑道:“你还是小姑娘的时候,就懂得怎样勾引男人了;现在有了这么多年经验,花样一定更多得多了!快!把你取悦男人的招数都使出来,让朕大大快活一番!” 周薇听赵光义简直把她形容得像妓女一般!她生平从未受过这般侮辱,不禁越发悲从中来,泪水又如泉涌,纷纷坠落... 赵光义看周薇眼泪汪汪,反而笑得更加开怀了。他朗声打趣道:“越是在这种时候哭的女人,内心越喜欢男人。你哭起来这付小模样,就是要男人来抱你、疼你哪!也就是陇国公写的‘教君恣意怜’呀!哪个男人要是看你哭就住了手,那才是大傻瓜!” 他一边说笑,一边解开他自己的睡袍,扑上床,肥大的身体立刻把纤小的周薇整个都覆盖住了。 周薇闭上了双眼,依然不断垂泪。然而,她没有徒然挣扎。她任由赵光义用力把她簇新的天水碧锦缎衣裙,以及曾是皇后的尊严,全都撕成碎片... (作者註):为了在今年年底之前连载完毕,本书从本週起一週发稿两次。 第十九章 心事和泪滴 周薇一觉醒来,瞧见自己仍然盖着锦被,但赵光义已经不在床上,就猜想他上早朝去了。她正想着是否有办法趁机偷溜出宫,就赫然发现,自己穿进宫来的天水碧锦缎衣裙已被赵光义撕成了破布条,再也无法蔽体。她真不敢相信,君临天下的大宋皇帝,竟是如此野蛮! 没有衣服穿,怎么下得了床呢?于是,她只好提高声音喊道:“来人,来人啊!” 一名宫女很快赶来了,屈身行礼,毕恭毕敬应道:“夫人早安!请问夫人有什么吩咐?” “去拿一套衣服来!旧的也无所谓。”周薇立刻下令。 宫女表示遵命,但片刻之后拿来的,却是一件崭新的粉红绸睡袍。 “怎么搞的?”周薇不禁有些气恼,责怪道:“叫你拿套衣服,怎么拿睡袍来?睡袍怎么穿得出去?” “回夫人,”宫女小心翼翼回应道:“官家交代,夫人若要衣服,只能给夫人这件睡袍。” “什么?”周薇大吃了一惊,叫道:“这是为什么?” “官家说,请夫人安心待在室内!外面冷,不要出去,以免受凉。”宫女据实答道。 “不!”周薇拒绝接受,放声嚷道:“你胡说!官家不可能不准本夫人踏出这寝宫一步!本夫人不会受凉!本夫人有一件大氅,昨晚还穿来的,就放在外间。你去拿来!” “回夫人,官家昨夜就叫人把那件大氅拿走了。”宫女含着歉意回道。 周薇目瞪口呆,怔了片刻,才想出了赵光义居心何在———难怪,昨夜他拼命用力撕那套天水碧锦缎衫裙!周薇原以为赵光义只是一时急色发狂,到此刻才明白,赵光义要让她没衣服穿,踏不出这个寝宫,就绝对无法偷偷逃跑! 流氓!周薇暗自恨恨咒骂道:大宋皇帝这种行径,何异于土匪头子抢亲,把抢来的良家妇女关在山洞之中? 然而,周薇别无选择,只能穿上粉红绸睡袍。当她跨下床,要穿鞋时,却发现她的綉鞋不见了。 周薇叫宫女帮她找鞋,宫女却答道:“夫人的鞋,也是官家叫人收起来了。官家说,这寝宫的地板很乾净,不用穿鞋。夫人请放心,这地板天天都有人擦!” 既然已经想出了流氓皇帝的用意,周薇并不太惊讶连鞋子都被没收,就只穿着袜子,站起身来。这时候,她忽然注意到身上的睡袍尺寸正好,像是为她订做的,因为,她个子特别小,肩膀特别窄,腰也特别细,若是从赵光义某个妃嬪那边借来的睡袍,一定会嫌长也嫌宽。于是,她暗想:这件特製的睡袍需要时间来做,不太可能是今天一早才做的。那么,如果这件睡袍早已做好了,那就表示皇帝昨夜的擧动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早有预谋! 思量至此,周薇的背脊开始发凉———看样子,行伍出身的大宋皇帝虽然外表粗獷、言语粗鲁,却并非毫无心眼的大老粗,反而心思縝密!如此推测,赵匡胤暴毙,恐怕就是被他谋害!而他为了达到目的,既然连对亲哥哥都下得了手,又怎会放过李煜?周薇越细思越害怕,漱洗的时候,不留神被漱口的盐水呛到了,咳了好一阵子,才慢慢平復下来。 宫女们送来了早点,周薇无心吃。宫女们端来给她解闷的古琴,她无心弹;她们拿来的画册,她也无心看。一上午她就这样在烦恼之中渡过。 到了中午,赵光义回来了。他一进来,就命令宫女们去通知御厨房,把午膳开在这套房的外间。 一桌酒菜很快摆好了。周薇说她没有胃口,赵光义却一把拉她坐到了他自己膝上,然后拿筷子夹了一小片鸡丁,送到她嘴边。她只好张嘴吃。 赵光义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伸筷子再去夹鸡丁给他自己吃,接着又去夹了一个羊肉丸子来餵周薇。赵光义就这么左手搂着周薇,右手握着筷子,夹每一道菜,都是先夹去餵周薇吃,再夹给他自己。 周薇忽然想起了过去在唐国皇宫中,李煜也常常把她抱在怀中,餵她吃东西。只不过,自从被俘虏到汴京来,李煜就再也没有心情那样做了。难道,男人就是需要有权有势,才有讨好女人的闲情逸致? 赵光义吃饱了,随即叫宫女们撤下剩菜残羹,就抱着周薇站起来,说要睡个午觉。他又把周薇抱上了床... 由于赵光义和周薇两人体型太悬殊,儘管周薇早已在十多年前破处,但在这一刻,已是赵光义第二次入侵时,周薇却仍像处女一样感到疼痛,而忍不住放声尖叫!同时,赵光义则觉得周薇特小号的私处紧如处女,频频叫床的尖锐喊声也好像处女,让他格外过瘾!他痛快发洩过一场以后,迅速睡着了。 午睡醒来后,赵光义去御书房批奏章。周薇想了一想,觉得不如以旁敲侧击的方式,来打听这个流氓皇帝到底打算怎么样?于是,她就随口问宫女们一些话,跟她们闲聊起来。 宫女们告诉周薇:官家说过半个月以后将要御驾亲征。虽然她们不太清楚官家是要去何处打仗,但确定在那之前,就会放陇国公夫人出宫去。周薇想起来,那名说“请夫人留步”的宫女总管也提到了“待半个月”。因此,她相信这些宫女们所言属实。既然有了出宫的指望,她就决定忍气吞声,熬过这段被困于大宋皇宫中的日子。 根据宫女们所言,官家嘱咐只是不给夫人能穿出门的衣服、鞋子,除此之外,她要什么就给什么,要在室内做什么事情,都可以照办。周薇听了,觉得闲来无事,又怀念以前唐国皇宫中角落垂帐、满室薰香的浪漫情调,就指导宫女们照她的描述,把整座寝宫佈置起来。 黄昏,赵光义回来,才到门口就闻到了一阵若有若无的幽香。他大步踏进门,立即看见房内整个变了样———墙角垂着红纱帐,墙上掛着山水画,桌子与柜子上面都放着白瓷花瓶,分别插着数枝红梅,还有一个个小香炉冒着暖烟... 香雾迷漫之中,周薇仅穿着粉红绸睡袍与雪白罗袜,轻飘飘从套房的里间走出来,恍如仙女出现于云端。赵光义顿觉自己置身仙境,只急着要抓住眼前的仙女!他不等周薇向他屈身行礼,就猛一把将周薇拉入怀中,紧紧抱住了。 “从前陇国公在金陵,你就是给他过这样的神仙日子,是吧?”赵光义粗喘着气,在周薇耳畔耳语道:“你听好!你为陇国公做过些什么,全部都要做给朕看!朕倒要看看陇国公以前荒废政事,都在沉迷些什么?你这个小狐狸精,把你的浑身解数都使出来!不准有任何保留!不然,陇国公就没命了!” 赵光义以李煜的性命为要胁,一再逼问周薇她跟李煜燕好的细节。每次他问出了一样,就要依样画葫芦。 周薇只要稍有迟疑,赵光义就大声吼道:“怎么,如今天下是朕的,还是陇国公的?陇国公享过的艷福,难道朕不配享?啊?如果看在朕享受了陇国公的福气份上,还可以留他一条命!可要是有什么他得到,而朕得不到的,朕就容不下他!” 为了保住李煜的性命,周薇不得不让赵光义为所欲为。 在周薇所吐露李煜教过她取悦龙体的各种方法之中,赵光义最喜欢的,莫过于让周薇像个小女奴一般跪在坐着的他膝前,掀起他的龙袍下摆,随后一头鑽到龙袍下摆底下,摸黑解开他的裤腰带,埋头舔吮他的硕大阳具... 不过不同的是,李煜总把周薇带进御书房去,让周薇藏身御案之下,而赵光义从不带周薇去御书房,决不在批奏章之时分心。赵光义发誓不让红顏误国,每天照样上早朝。然而,他一下了早朝,就迫不及待回房与周薇同桌午膳、同床午寐,说要用午睡来弥补苦短的春宵... 小睡过后,赵光义会独自去御书房批奏章,但不到两个时辰,就会回来。这时候,他总说要学小美人儿爱乾净,命令太监们去把他的大浴盆抬进卧室,注满热水,然后叫周薇陪他泡澡... 周薇从头到脚几乎都很纤小,对比得胸前两颗圆球似乎特别巨大!周薇只有丰挺的球形乳房符合她的少妇身份,矮小的个子以及超细的四肢都还像发育期女童。赵光义真想不到女体能有这般奇妙的组合,不禁暗叹:难怪李煜专宠了她这么多年呀!还有谁能兼具处女的紧緻和艷妇的丰润? 赵光义对周薇越来越着迷,每天都非要她不可。这些日子正逢节气的雨水以及惊蛰,多半都在下雨,但偶有放晴的下午,赵光义会放下待批的奏章,带周薇去御花园走走。那是周薇终于可以穿上大氅与綉鞋的时刻。偏偏,只要一回到室内,赵光义就会亲手把周薇的大氅剥掉,接着一手把她整个人擧起来,另一手连续摘掉她的两隻小巧綉鞋,并吩咐宫女拿走。周薇又只剩睡袍与短袜可穿。 赵光义吩咐宫廷裁缝给周薇做了各种不同顏色的绸缎睡袍、抹胸、衬裙,还有罗袜,让她每天换着穿。然而,不管周薇怎么求他归还大氅与綉鞋,或给一套能穿出门的衣服,他就是不肯。 “朕就是要你整天穿着睡袍,乖乖待在这儿等朕!”赵光义嘻嘻笑道:“等朕回来了,随时要你,就把你睡袍带子拉开!睡袍最容易脱,一刻也不担搁!” 当着宫女们的面,赵光义就这么对周薇满口粗话,往往羞得周薇满脸通红。周薇只是没想到,还有比这更加难堪百倍的事情即将发生... 第二十章 帘外雨潺潺 一直到阴历正月二十九日(西元978年阳历三月十日)晚上,临睡前,赵光义才亲口告诉周薇:“朕打算明天放你出宫。” 这是一个雨夜。他们两人合盖着锦被,坐在床上,听着帘外淅淅沥沥的雨声。赵光义肥壮的上半身打赤膊。周薇则穿着樱桃红软缎抹胸。 周薇庆幸自己终于就要出宫了!然而,她不敢喜形于色,唯恐流氓皇帝万一改变主意。 “要不是朕后天就要带兵出发,御驾亲征,朕真不想放你走!”赵光义感叹道:“可是,朕一出远门就是好几个月,倘若留你在宫中,没有用处。不如,就让你回去陪陇国公算了!” “谢官家!”周薇细声道谢,不敢多说一个字,就怕不小心说错话,会横生枝节。她只想赶快回到李煜身边! “嗯!”赵光义哼了一声,又命令道:“明天你出宫之前,要给朕留个纪念!” 周薇听不懂这个纪念是什么意思,却不敢问。她猜想:无非又要被他侵犯一次! 将近半个月以来,赵光义每天要周薇两到三次———午睡前一次,傍晚在澡盆中或出浴后一次,晚上睡前则看他体力如何,有时候只是并坐在床上,赵光义搂着周薇一起看看书,问问书读得比他多的周薇一些歷史掌故,并不一定要再做一次。周薇已经逐渐适应了赵光义的龎大体型,交合时,她的私处不再疼痛了,甚至还有点她不愿意承认的快感,但在精神上,她总悲伤自己好像一片被敌军强占的土地,身不由己。 每次赵光义看见周薇在他怀中默默流泪,就哈哈笑道:“你别装清高了!早在你还是小姑娘的时候,你就会偷情了,现在失贞又何妨?再说,朕根本不在乎女人的贞节,倒是最喜欢像你这样勾男人魂的小妖精!” 听多了赵光义的嘲笑,周薇越发恨他恨得入骨。然而,这一夜的流氓皇帝很不一样,上了床竟然一句轻薄调戏的话也没说,就平躺下来,闭上了双眼。 看样子,他今夜不会来犯!周薇暗自想道,又猜他大概是傍晚玩得太疯了,累了。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庆幸少被玩弄一次?仔细想想,不管多一次,少一次,贞节都是一样已经失去了!只希望李煜能够谅解! 周薇满脑子想着出宫之后要如何面对李煜,很久、很久都睡不着。 次日早晨,周薇醒来,又听见了窗外的雨声,而赵光义已经不在床上。他通常都在周薇睡醒之前就会去上早朝,因此,周薇并不觉得有任何异样。她瞧见枕边还是只有一件折叠着的睡袍,倒也不太讶异。她推断流氓皇帝会在她出宫之前再要一次,大概得要到那之后,才会给能穿出门的衣服。 于是,她穿上了绸睡袍,跨下床来。这是一件米黄色软缎睡袍,与她穿着睡了一夜的樱桃红抹胸、衬裙,以及罗袜搭配起来,颇为调和。 她照常走到梳妆台前,坐下来。一名宫女不等传唤,就过来伺候她漱洗,帮她梳好发髻,并且戴上新鲜粉红梅花编织的花冠。 梳妆完毕,周薇有点饿了,想出去吃早点,就从卧室走到了套房的外间,却意外看到赵光义坐在餐桌前一张红木椅子上。赵光义头戴幞头,身上只穿着织锦睡袍,正在看桌上一张地图。 “官家没去早朝?”周薇诧问,浑然忘了行礼请安。 “明天大军就要出发,今天就让将领们休息一天,整装待发,也让文官们帮着军队多准备一些粮草。”赵光义倒也没注意周薇忘了礼数,就淡然答道。 “官家在研究军事地图,臣妇不打扰了!”周薇到这一刻才行了屈身礼,表示要告退。 “站住!”赵光义忽然大声喊道,脸色阴鬱。 周薇从未见过他这么兇,吓得一动也不敢动。 “来人!”赵光义呼喊:“去传画师来!” 在旁侍立的一名太监遵旨去传召了。周薇不懂,流氓皇帝这时候叫画师来做什么?但她不敢问,也不敢再提告退,就呆呆站着。 “你,一点也没有捨不得朕!”赵光义双眼狠狠盯住了周薇,恨声叫道。 周薇被他兇恶的模样吓到了,瞪大了眼睛,不知该怎么回应? “你这个没心肝的女人!跟朕跟了半个月,居然一点也没有依依不捨!”赵光义怒吼,并且暴跳起来,扑向周薇,抓住了她的双肩,猛一阵摇晃,又咬牙切齿咒骂道:“你这个可恶的小妖精!小狐狸精!忘恩负义!” 周薇难以置信:这流氓皇帝简直荒谬得不像话!强占人妻、日夜玷辱,还想要人家捨不得他?不过,她没有胆量顶嘴,只能以冷漠的沉默来对抗。 画师就在这时候来到,跪下向皇帝请安。 “平身!”赵光义冷冷吩咐道:“赐坐!就坐那边,把朕临幸这个小妖精的样子画下来!” “什么?”周薇如遭五雷轰顶,惨叫出声:“不!” “没有你说不的份!”赵光义硬着声音叫道。他松手放开了周薇窄小的肩膀,却改以轻蔑的口气命令道:“脱!你自己脱掉衣裳,脱光光给朕欣赏!” 这种超乎常情的侮辱超越了周薇忍耐的极限,她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宁死也不再让这个魔头得逞!她非但不遵命照办,反而趁赵光义松了手,转头就跑! “抓住她!”赵光义立即下令。 几名宫女一涌而上,捕捉住了周薇。周薇奋力挣扎,却还是被四名宫女一人捉着她一隻纤细的手臂或小腿,押到赵光义面前来。 赵光义随手一扯,就把周薇的睡袍扯开了。然后,赵光义一边解开他自己的睡袍,一边传唤宫女:“再来一个人,从背后推她!” 于是,周薇不但四肢都被宫女们拉开了,而且被一个宫女从背后往前推,直直推向赵光义... 此时此刻,周薇只有头颈还能转动。她拼命转开脸,不让赵光义吻她。赵光义吻不到她,就更加下狠劲入侵他能够得逞的部位... 儘管周薇已经适应了赵光义的体型,却受不了他这样加强用力,更受不了他这样当众羞辱,她怎么挣动、喊叫都无效,愤恨得一阵急痛攻心,晕了过去... 赵光义眼看周薇晕厥,驀然间良心发现,停止了动作。 他叫宫女们都放手,自己则把周薇像抱小孩那样,温温柔柔抱住了,并在她耳畔哀叹:“薇薇,为什么,你对朕这么无情?为什么,朕总是得要用强,才能够得到你?” 当周薇从昏迷中醒来时,她半坐半躺在一辆马车上,朝向陇国公府前进。她低头看见自己脚上穿着綉鞋,身上则穿着墨绿色厚呢绒大氅,但大氅内只有早晨穿上的那件米黄色绸睡袍———显然,流氓皇帝故意要让李煜看到妻子失贞的証据。 李煜只庆幸薇薇还能回来,别的都无心计较,也无法计较了。他一得到赵光义派人送来的消息,就跑到了府邸门口等候。 这半个月,乃是李煜与周薇十几年来第一次分离。对李煜而言,这简直像割了他的一块肉。他习惯了朝夕拥抱这个从及笄之年就属于他的小女人,几乎已经把她当成自己身体的一部份了。 虽然,这个小女人已不復十馀年前那个鲜嫩的少女,李煜对她,当年画堂偷情的疯狂也早已淡去,但却对这个多年伴随的小妻子,渐渐养成了更深的眷恋。尤其自从受俘到汴京以来,身边不再有宫女们时时环绕着献媚,即使李煜偶尔心猿意马的老毛病復发,也没有新鲜的对象可供他换口味了,他就乾脆遣散了寥寥可数的几名原有妃嬪,只与小妻子相依为命。一旦小妻子不在身边,李煜简直不知道日子要怎么过才对?整天坐立不安,茶饭无心。他想念薇薇,几乎相思成疾... 一个又一个雨夜,李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终究睏倦至极,浅浅睡着之后,天不亮,他就会醒,听到窗外雨声,看到自己形单影隻,枕孤衾寒... 想到是自己亡了国,无力保护薇薇,才害她被大宋皇帝扣留,李煜真痛恨自己!同时,他又无可奈何。他只有将满腔幽恨,一字一泪,化为词章: 帘外雨潺潺 春意阑珊 罗衾不耐五更寒 梦里不知身是客 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 无限江山 别时容易见时难 流水落花春去也 天上人间 李煜唯恐:薇薇就像唐国江山那样被夺去,再也回不来... 只要薇薇还能回来就好了!李煜在心中默祷,并且发誓:不问薇薇她在大宋皇宫中发生的任何事情! 李煜在府邸门口的濛濛细雨中苦苦守候。当他终于等到马车出现时,他激动得泪流满面! 周薇踉踉蹌蹌跨下了马车,整个人虚弱得站不稳。李煜赶紧伸手一把将她拥入怀中。夫妻俩抱头痛哭。同时,漫天雨丝继续飘落,使得两人分不清脸上身上究竟是雨,还是泪... 第二十一章 能有几多愁 赵光义一去数月。到了阴历六月,他才完全平定了南方各地残馀的割据势力,凯旋回京。庆功宴过后,他迫不及待派人传召周薇进宫,甚至没有给任何掩人耳目的藉口,就直说要见她。 他做梦也想不到,他派去陇国公府的太监竟然回报:陇国公夫人害喜,不克面圣。 那个骨架子还像十二岁女孩的小女人竟然有孕?赵光义深感意外。起初,他听说过周薇嫁给李煜之后一直无所出,而李煜与周薇的姐姐有子女,因此曾以为瘦小的周薇不能生。这下子听到周薇怀孕,他不禁满心狐疑,暗想薇薇总不敢骗朕,那可是欺君之罪!而倘若她真的怀孕了,那是谁的孩子?她与李煜那么多年没有孩子,会不会是李煜那边出了什么状况? 赵光义越细想,越认定薇薇八成怀了龙种!于是,他假装好意,派御医去看周薇,开安胎药。 御医一回宫,赵光义就催问周薇怀胎多久了?结果,御医的答案如他所愿:应是正月下旬受孕。 赵光义一听,兴奋得几乎从龙椅上跳起来。虽然,他子女成群,但薇薇怀的孩子就是不一样! 这个戎马一生的男人,一向只懂得用武力征服他所要的一切,包括女人。他自认只爱讲混帐话逗女人,不会讲肉麻话哄女人,但其实待她们都不薄,最起码,登基之后还记得把过去的两名亡妻都追封为后。只不过,他从不曾朝思暮想任何女人,直到遇见周薇。 过去几个月,他行军匆匆,经常连续多天不洗澡,每天身上出汗,黏得难受,都会想到与周薇朝夕相处那半个月,真是自己一辈子最勤于洗澡的日子。夜晚在军营之中,睡不着的时候,他总会把周薇最痛恨的那幅画的临摹副本拿出来,端详一番。那幅写生的正本则留在宫中,与他珍藏的一些古董放在一起。 赵光义命令画师捕捉他强上周薇的画面,落给后世一个变态的恶劣形象。然而,在他自己看来,那只是留下一个凭据,来証明自己真的占有过薇薇!不然,总觉得那像是一场美梦... 他气自己不擅言辞,无法对薇薇传达这番心意,反而让薇薇误以为,那幅画的目的是羞辱她!他不知该怎么解开这个误会,想想又觉得不解也无所谓,反正呢,朕是皇帝,要怎么样,就怎么样,她周薇都得遵旨!朕要她周薇是要定了! 只不过,赵光义再一转念,就想到了薇薇那天极力抗拒画师写生,以至于晕倒了。况且,她目前有孕在身,实在不宜继续用强了,而要说服她自愿入宫才好。于是,赵光义派遣曹将军夫人到陇国公府去探望周薇,趁李煜不在旁的时刻,私下传给了周薇一封短简,上面仅仅写着:“薇薇知悉:汝若入宫,朕愿立汝之子为太子,君无戏言。” 周薇看了这封短简,颇为震惊!她原以为,流氓皇帝只是一时兴起,玩弄亡国皇后。想不到,他竟会认真起来!再寻思,自己腹中的胎儿,恐怕就是流氓皇帝的孽种!而且,显然流氓皇帝如此认为! 曾经,周薇在身为唐国皇后期间,非常盼望生个皇子,却一直怀不上孕。她偷偷问过唐国御医,所得到的答案是:皇后娘娘一切正常。于是,周薇想来想去,只能归咎于李煜那场怪病,因为那之后,李煜虽然最宠周薇,却也偶尔召幸过一些妃嬪、宫女,而她们也都没有怀孕。 那些年有心栽花花不发,如今无心插柳,却反而怀了大宋皇帝的孩子?周薇真不明白,为何命运这样安排? 她回顾被大宋皇帝扣留那半个月,驀然领悟:那武夫出身的流氓皇帝其实只是嘴坏,人并不算太坏!虽然,他使用了强迫的手段,但都是威逼,从未动过粗,就连自己反抗最激烈的那一次,也只是被宫女们制住,并没有伤到一根毫毛。至于责怪流氓皇帝罔顾礼法,那么,李煜当初主导画堂偷情,本质也是一样,只是李煜比较懂得讨人欢心,比较容易让女方甘愿而已... 周薇再看了一遍赵光义给她的短信,发觉大宋皇帝文釆虽不如李煜,倒是言简意賅。她想起了在大宋皇宫中那半个月,大宋皇帝常常把她抱在怀中,一起看书,并说他每天都要抽空看几页书,以弥补早年教育之不足。他掛在嘴边的“开卷有益”,已经成为一句广为流传的成语了。平心而论,身为皇帝就是要这样保持上进心,才稳得住江山啊! 思虑至此,周薇陡然心惊———难道,自己被大宋皇帝打动了?这怎么可能呢? 十几年来,周薇一直深爱李煜。不管他是唐国皇帝,违命侯,还是陇国公,她同样迷恋这个她从及笄之年就爱上的男人,一心只想要与他朝朝暮暮,甚至生生世世。因此,周薇无法相信,自己竟会变心!何况,七夕就快要来临了,那是李煜虚岁四十二岁生日,也是画堂之夜的十四週年纪念日。怎能在这个时候,离李煜而去? 周薇想了又想,最后决定给一个模稜两可的回覆:“承蒙圣上错爱,不胜惶恐!求待胎儿出世之后,再作定夺。” 既然赵光义没有强迫周薇入宫,而予以选择权,周薇的想法是:倘若这一胎是男孩,为了儿子将来的前途着想,只有忍痛拋下李煜。然而,要是生了女孩,入宫就不会受封为最高等级的妃子,那就不如留在李煜身边。 曹将军夫人把周薇的回信呈给皇帝之后,就再也没有消息了。赵光义也没有再派人去传召周薇进宫。周薇暗忖:也许自己的犹豫被他解读成婉拒,那就算了吧!于是,她继续安心当她的陇国公夫人,并且为李煜精心筹划七夕寿宴。她发请帖时,也发了一张到武功郡王府,邀请包括永嘉在内的德昭全家。 这时候,德昭再婚已有四个多月了。他的继室王菊芳心胸宽大,同意他只带永嘉一人去参加六哥的寿宴。本来依照礼法,丈夫若是不带正妻赴宴,也不该带妾。菊芳肯破例,永嘉十分感激。德昭看永嘉高兴,就嚥下了原本还要说的话:菊芳已有两个月身孕。德昭欲言又止,最主要是因为,永嘉曾请求不要在她面前谈论任何关于郡王府妻妾之事。虽然,德昭考虑过也许该趁这个机会提一下,但终究说不出口。 永嘉将要初次伴随德昭出席正式场合,况且这还是自己哥哥的生日宴,她自然要好好打扮一番。于是,她挑选了自家染坊出品的天水碧绸纱,来裁製新衫裙。量身之时,永嘉发现自己胸围变大了不少,胸形也从处女的锥状变得较为圆润。她真没想到,自从与德昭圆房以来,固然聚少离多,还曾有几个月德昭随皇帝出征,完全无法来看她,但她的胸部却开始二度发育! 激情带来的生理变化,让永嘉懂得了为何周薇早在十几岁时就有丰满的乳房,也悟出了周薇曾经如何深陷六哥的情网,而无法自拔。永嘉依然认为周薇当年做错了,但不再恨她。 这一年七夕(西元978年阳历八月十五日)傍晚时分,当永嘉与德昭相偕跨入陇国公府时,就望见了出来相迎的周薇身上,也穿着天水碧绸纱!只是周薇因为怀有身孕,衣裳宽松,与永嘉所穿的款式不同。 永嘉忽然想起来:小时候,每次看到周薇穿天水碧衣裙都会心生反感,但现在,周薇身上的天水碧衣料却是自己送的!转念至此,永嘉不禁哑然失笑。 周薇注意到了永嘉表情的细微变化,与永嘉交换了一个会心的眼神。两个女子之间多年的敌意,就在这一瞬间烟消云散了... 宴席开在陇国公府邸后门外,濒临一条小溪的水榭楼台之上。周薇这样安排,为的是让眾人在高处先共赏黄昏七夕雨,天黑之后再同观牛郎织女星。然而,寿星李煜上了楼,却最先俯视到楼下小溪靠岸处,有几片荷叶已开始枯萎凋零。李煜不禁油然记起了先父的名句:“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时光共憔悴,不堪看...” 李煜心事重重的神情,看在永嘉眼中,不免猜疑:六哥在烦恼些什么?照理说,亡国是旧伤,不需要再想了,六哥该为周薇终于怀孕而高兴才对!何况,仲寓去年行过冠礼后娶进来的媳妇,也在最近发现有喜了,六哥还快要做爷爷了呢! 宾客们擧酒杯来敬李煜,都笑言寿星公的夫人与儿媳同时有孕,今日做寿,可谓三喜临门! 李煜不得不报以微笑,先乾为敬。永嘉看得出来,六哥笑得颇为勉强!这是为什么? 周薇也察觉了李煜眼中的忧伤。没有任何时候比这一刻更清楚,李煜狭长的眼睛在告诉周薇,他晓得,薇薇怀的是大宋皇帝的孩子,儘管他从来没有开口表示怀疑过... 此时此刻,虽有乐师演奏丝竹娱宾,众人却閙着要李煜即兴作词一首,以志庆贺三喜。 李煜望向楼栏外,只见细细的七夕雨若有若无,斜斜飘入潺潺流水。他淡淡一笑,就吩咐僕人去拿笔墨纸砚过来。 宾客们等着看李煜以生花妙笔写出欢乐情景,想不到他完成的词句竟是: 春花秋月何时了 往事知多少 小楼昨夜又东风 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阑玉砌应犹在 只是朱顏改 问君能有几多愁 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众人看了,面面相覷,不知该说些什么? 周薇气恼李煜藉机发洩,不顾轻重!然而,她了解李煜一向不擅于掩饰,或者根本不愿意掩饰自己最真实的心情———十四年前那首《菩萨蛮》,也是不该写的,而他写了。那么如今这般,也不是太令人意外。算了!随他吧! 永嘉眼看场面尷尬,想要打破僵局,就取笑道:“六哥,看来你真是老了呀!” “这怎么说?”李煜不服气,随即问道。 “节气已经立秋了,你还写什么一江春水向东流呢?”永嘉含笑答道:“可不是老糊涂了?” 众人一听,都哈哈大笑。宴会场面又活络了起来。 “这首词是我今年春天写的啊!”李煜辩解道:“你们方才逼我写,我当下写不出来,只好拿旧作来充数。” “不管旧作新作,六哥的大作都是绝妙好词!”德昭爽朗笑道,并且带头鼓掌。 宾客们一致跟着鼓掌,点头表示讚同。七嘴八舌之际,没有人注意,仲寓的大舅子带来的一名陪客悄悄溜了出去。 稍后,夜幕渐渐低垂,星星一颗颗闪亮起来。宾客们之中有人指向楼栏外夜空中的牛郎织女星,嘖嘖称讚星光璀璨;也有人视若无睹,只顾边吃喝边谈笑。就在这时候,一名贵客忽然驾到。 德昭最先看到他,立即称呼:“四叔!” 其馀众人则纷纷敬称:“四王爷!” 四王爷赵廷美对众人一一点头,接着走向李煜,朗声笑道:“陇国公的寿宴真热閙啊!本王一听说这儿有好酒好菜,就不请自来了!” “小生日,所以只请了自家亲戚,王爷请别见怪!”李煜赶紧解释。 “请放心!本王方才说的只是玩笑话!”四王爷呵呵笑道:“其实,本王不是自己要做不速之客,而是奉官家之命而来。官家听说,陇国公今日过寿,特地派本王送一壶好酒来贺寿!” 李煜听到“官家”二字,顿觉绿帽之恨又被勾了起来,满腔鬱愤,但表面上不得不应酬道:“麻烦王爷跑这一趟,真不好意思!敬请转告官家,臣多谢官家隆恩!” 四王爷的随从把赵光义赐的一小壶酒呈上来。李煜瞧瞧那一小壶酒只够一人喝,就顺手把壶盖打开,正把小壶擧起来,却听到周薇喊了一声:“公爷!” 众人的眼光于是都集中到了周薇身上。周薇深吸了一口气,才委婉说道:“公爷今晚喝得够多了!官家赐的好酒,暂且收着,等过年过节再享用吧!” 李煜听她提起了霸占过她的大宋皇帝,未免深感刺激,就故意不听她的话,擧壶一飮而尽,以浇心中块垒! “好!陇国公真爽快!”四王爷讚道。 接下来,周薇的直觉使她不放心,眼睛一直跟着李煜。看他谈笑自若,周薇才稍微安心了一点。 当宾客们纷纷告辞时,李煜与周薇一起送客。由于周薇有孕,眾人都说孕妇不宜频频上下楼,就都在楼上的门口告别。德昭与永嘉是最后走的一对客人。他们俩才走下楼,就听到楼上传出了周薇“啊———”一声长长的惨叫! 德昭与永嘉赶紧跑回楼上去。一回到楼上,他们俩都无法置信,李煜蜷曲在地上,双脚收缩到接近头部的位置,不断痉挛。同时,他不省人事,两眼上翻,口吐白沫。 “六哥!”永嘉忍不住大叫:“六哥你怎么了?” “大宋皇帝太狠了!”周薇哭喊道:“你们看着六哥,我去给他请大夫!” “六嫂,还是我去———”德昭才开口,周薇已经跑出了门去。 德昭与永嘉都怕周薇情急之下,万一摔跤,两人先后急急追了出去,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周薇匆匆下楼,一脚踩空了一个阶梯,整个人翻滚了下去... 第二十二章 往事已成空 大宋皇帝赵光义获报:陇国公夫人流掉了一个男胎。他气得把茶几掀了,整套精美白瓷茶具落地,砸得粉碎!他仍然馀怒未消,又摔掉了一个大花瓶! 稍后,他慢慢气平下来,心想薇薇还年轻,以后应当还能生,而其实薇薇生不生,也并不是那么重要。后宫皇子够多了,缺的倒是像她那样千娇百媚的小女人。既然,李煜已除,薇薇入宫必然指日可待,很快又可以叫她整天只穿睡袍,待在寝宫,给朕过上神仙日子了! 赵光义知道女人小產之后,就像生完孩子一样要做月子。因此,他耐心等了一个月,才派人去宣召周薇进宫。 不料,太监回来报告道:“回皇上,陇国公夫人流產之后,崩漏不止,还在休养中。” 赵光义再也按捺不住了!他轻车简从,前往陇国公府去探望周薇。 一见周薇半坐半躺在病床上,赵光义整颗心都抽紧了起来———原本粉面桃腮的薇薇,竟然变得苍白如纸,颧骨上还有浅黄色孕斑,并未因流產而消褪。原本清亮的双眸,也变得空洞无神。 不过,赵光义并没有因此打退堂鼓,他相信薇薇只要好好调养,还是能够恢復原来的美丽。于是,他提议道:“进宫去休养吧!朕会叫御医帮你治,一定治得好!他若敢治不好,朕要他的老命!” 周薇见这流氓皇帝还是一样霸道,轻轻摇了摇头。 “为什么?”赵光义蹙起了浓眉,不耐烦问道:“陇国公已经不在了,你为何还不入宫?” “因为,是官家造成他不在的。”周薇平心静气答道,似乎病得连脾气也没有了。 “你胡说!”赵光义矢口否认:“忤怍验过尸,说他是急病暴毙,并没有中毒。再说,朕还为他罢朝三日,以示哀悼,又给他厚葬,还给他儿子赏赐。朕难道做得还不够?你还要怎样?” “忤怍是官家派的,当然官家要他怎么说,他就怎么说。”周薇苦笑道:“不提这些了!人都已经过了,提也没有用。” “就是啊!”赵光义趁机说道:“既然他已经过了,你就该属于朕!” “官家!”周薇忽然转移了话题,柔声问道:“官家曾写给臣妇一张字条,官家可还记得?” “当然记得!”赵光义迅即答道:“朕说你若愿意入宫,就封你的儿子为太子。君无戏言!虽然这个儿子没了,朕的话还是算数!以后你给朕生的儿子,朕会立他为太子。” “不!臣妇再也不能怀孩子了!”周薇连连摇头,喟叹道。 “不能怀也无所谓,朕的孩子多得很。”赵光义伸手紧紧握住了周薇放在棉被外面的小手,满腔热情说道:“朕最在乎的是你!不管你能生孩子也好,不能生也好,朕就是要你!” 周薇淡淡一笑,委婉说道:“官家,如果官家真的对臣妇如此厚爱,臣妇只有一个请求。” “你说!”赵光义急忙应道:“只要你肯入宫,什么条件朕都答应!” “敬请官家册立武功郡王为太子!”周薇小声却清晰说道。 “什么?”赵光义心凉了半截,而且不懂周薇何出此言,就满怀不悦问道:“武功郡王与你有何相干?” “臣妇不是为自己,而是因为官家对臣妇如此青睞,臣妇感恩,所以想为官家积德。”周薇缓缓答道:“官家只是把他本来该得的位子,将来交还给他。” “你病疯了是不是?胡言乱语些什么?”赵光义勃然大怒,粗声吼道:“什么他本来该得的位子?这天下是谁打出来的?朕跟着先皇打天下的时候,他赵德昭只是个毛孩子!他凭什么该得朕打出来的江山?告诉你,朕还留着他,就已经很不错了!你史书读得很多,应当晓得,玄武门之变以后,唐太宗把他大哥、四弟的儿子全杀光了,就是要斩草除根!结果,他创立了贞观盛世,就没有留下骂名。朕要那样做,也做得到!朕只是没有那么狠!” “臣妇知道,官家没有那么狠。”周薇点点头,冷静说道:“官家只是嘴比较凶,心地其实很善良。因此臣妇不明白,官家为何不能放过陇国公?陇国公对官家,并不构成任何威胁。” “可是,你要把朕的孩子生在他家,朕无法忍受!”赵光义衝口而出,间接承认了毒杀李煜。 周薇大吃了一惊———真没想到,这竟是流氓皇帝容不下李煜的原因!那么,自己对于入宫的迟疑,反而害了李煜!她这么一想,就忍不住热泪盈眶... “你为何总是要为他哭?不许哭了!”赵光义暴躁起来,大声叫道:“朕有哪一点不如他?” “这不是谁不如谁的问题。”周薇哽咽着说道:“官家,臣妇在病中想了很多、很多!人生在世,只要有欠债,就得偿还。官家欠陇国公一条命,就得还他一个儿子...” “你———”赵光义气结,差点说不出话来,隔了片刻,才闷声说道:“你在养病,朕不跟你计较。朕希望有一天,你在朕面前的自称,能从臣妇改为臣妾。你自己好好想清楚,哪天想通了,愿意入宫,只要派人禀告朕,朕马上封你为妃!朕回宫了!” 赵光义拂袖而去之后,周薇有点累,正打算闭目养神,却有婢女来通报:“武功郡王侧妃娘娘来了!” “快请她进来!”周薇立刻说道,觉得自己再累,也要见永嘉! 于是,永嘉与荇儿带着一瓦罐热汤,跨进了周薇的卧室。 永嘉这次第一眼看到周薇,就在瞬间,猛然心惊!她差点以为,那是十四年前卧病的皇嫂! 周薇读出了永嘉的眼神,轻声说道:“你看我像我大姐,对不对?我本来就长得像她。更巧的是,我比她小十四岁,而我现在,就跟十四年前她生病那时候,同样年龄,也得了跟她当年同样的病。” 永嘉听呆了,不知该如何回应? 周薇接下去幽幽说道:“这是我的报应。我跟你六哥,都遭到报应了。” 她低下头,又断断续续说道:“你大概,还不知道,大宋皇帝,曾把我扣留在宫中半个月。虽然,我是被迫的,但是,你六哥还是尝到了,我大姐当年的痛苦,那就是,知道了心爱的配偶跟别人私通,而且,那个别人,还是跟自己有瑜亮情结的人。” 本来,她差点还想坦言:也许你六哥更伤心,因为,我怀了大宋皇帝的孩子。然而,基于一种微妙的羞惭,这一点她说不出口。 “这———”永嘉难以回应,但终于勉强开了口:“其实,大宋皇帝的事,你不用告诉我。既然你是被迫的,而且已经过去了,你不要太自责!” “我自不自责,都于事无补了!”周薇含泪轻叹道:“假如时光能倒流,回到十四年前,我会躲开你六哥。只可惜,人生不能重来,错的都已经错了!” “你别想太多了!”永嘉婉言劝慰道:“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你还是好好养病吧!” “这个病,不会好了!”周薇摇了摇头,哀叹道:“就像我大姐当年一样,血流不止,一天一天,慢慢消耗掉生命。我知道,为了我大姐,你一直恨我。唐国还在的时候,你叫我皇后娘娘,从不叫我皇嫂。唐国亡了,你对我就没了称呼。儘管武功郡王喊我六嫂,你还是不喊。当然,现在我也没有资格要求你叫我六嫂,我只能请求你,像小时候一样,叫我一声薇姐姐。” “薇姐姐!”永嘉立即喊出了口。 “谢谢你,恬恬!”周薇展开了虚弱的微笑,以縹緲的语气说道:“将来,薇姐姐的后事,就拜託你了。请你,把我与你六哥合葬!我跟他两人的错,应当让我跟他一起,在地下懺悔。” 如果依照常情,永嘉应说:你别胡思乱想了!你的病会好的!然而,永嘉深知,周薇要的不是那种空泛的安慰。于是,她点点头,毅然说道:“好!我答应你!” “谢谢你!”周薇再度道谢,满脸感激之情。 “别客气!我们是一家人。”永嘉温存说道:“来,喝点鸡肝汤吧!大夫说鸡肝汤最补血。” 荇儿舀起了一碗鸡肝汤,让永嘉拿来餵周薇。永嘉眼前忽然晃过了一幕画面,其中,皇兄在餵皇嫂吃荷叶鸡肝粥... 一晃眼,已是十四年;十四年,不过一晃眼。永嘉感慨万千... 周薇吃了鸡肝汤,就叫婢女拿盐水来漱口。然后,她向永嘉表示自己实在累了,需要小睡一下。永嘉就此告辞。原本永嘉这次来,还想告诉周薇:我月信迟了,可能有孕。但是,永嘉转念想到周薇即使病好了,大概也不能再怀孕,就决定不要刺激周薇的情绪,隻字未提。 永嘉由荇儿随侍着,走出了陇国公府。外面是个晴天。永嘉极目望向万里无云的秋日长空,不禁脱口吟出了六哥的一首代表作: 人生愁恨谁能免 销魂独我情何限 故国梦重归 觉来双泪垂 高楼谁与上 长记秋晴望 往事已成空 还如一梦中 吟着,吟着,永嘉彷彿望见了六哥清瘦的面容浮现于蓝天上,轻轻啟口,悠悠说道:“小妹,你终于长大了!” 第二十三章 咽绝风前思 清明时节雨纷纷。这是李煜去世之后第一个清明节。周薇已经病逝了,长眠于李煜身旁。 李煜的长子仲寓带着妻子芝华,两人分别抱着襁褓中的双胞胎姐弟怀宁与正言去扫墓。永嘉很想跟他们一道去,但她出不了门,因为她怀孕约有八个月,而且经常腹痛,大夫嘱咐尽量多卧床休息,以免早產。 永嘉忍受着怀孕末期的种种不适,情緖特别脆弱,需要抚慰。偏偏,德昭正随着赵光义出征北汉,远在天边。 赵光义每次御驾亲征,都一定要带德昭同行,唯恐德昭留在汴京,万一趁机篡位。德昭了解皇叔的猜忌,每当奉詔从军,内心即使再不情愿,也非去不可。 德昭的正妃菊芳得知永嘉有孕,邀请永嘉回府待產。永嘉起初婉拒,结果却拒绝不了好心又热心的菊芳。 菊芳虽与永嘉同年,而且生日在阴历九月初十,比生于阴历八月初八的永嘉小一个多月,但言行擧止却比永嘉成熟,像个姐姐。况且,依照礼法,妻妾之间若以姐妹相称,永嘉也该叫菊芳姐姐。不过,菊芳器量很大,坚持互称名字即可。 贤慧的菊芳有一张福相的圆脸,但是体型瘦长,高度约有后世公制的一米六六,显出了一种北地胭脂的雍容大方,比起永嘉特属江南女子的文雅秀丽,可谓各具特色,无分轩輊。永嘉第一眼见到菊芳,就理解了为何德昭儘管在娶菊芳之前不情不愿,但在菊芳过门后,就再也没发出过一句怨言... 本来,永嘉以为自己能够一直住在府外,不用面对德昭王府之中的妻妾。想不到,怀孕改变了这一切。由于永嘉害喜相当严重,而荇儿既要照顾她,又要管理染坊的生意,实在忙不过来,为了好好养胎,永嘉只得住进德昭的郡王府,让婢女们伺候。 儘管永嘉很注意休养,一心想要熬到足月,却事与愿违,过了清明节之后三天,就早產了。德昭仍然在外征战,全靠菊芳陪伴永嘉渡过生產的难关。 永嘉千辛万苦从早挣扎到晚,终于在黄昏时分临盆。不料,这个早產的男婴脐带缠颈,竟是个死胎!永嘉大慟,当场晕了过去... 醒来后,永嘉看见菊芳坐在床沿,不禁一把抱住了菊芳,继续哭泣... “恬恬,你别太难过了!”菊芳温柔劝慰道:“你还年轻,还会再有孩子的。” 这时候,菊芳自己亲生的儿子惟和尚在襁褓之中,很需要照料。本来亲自哺乳的菊芳却把惟和交给了乳母,整天陪伴永嘉,亲手餵永嘉吃粥、喝药,让永嘉非常过意不去... 然而,永嘉一方面万分感激菊芳,另一方面却不由自主,念及德昭曾在续弦之前,说过好几次不想和继室圆房,后来却跟菊芳生了惟和! 当然,永嘉明白,德昭若是一直冷落菊芳,会对菊芳太不公平。何况,当初还是永嘉自己劝德昭接受赐婚的!但无论永嘉怎样以理智开解自己,她心口就是像堵了一块铅,窒闷不已。她难免后悔住进了德昭的郡王府... 在武功郡王府内,永嘉还见到了一个名叫贺曼的侧妃。贺曼乃是德昭生母娘家的堂侄女,算是德昭的远房表妹。早在唐国尚存时,贺曼就被大宋皇帝赵匡胤赐给了德昭作妾。德昭的长子惟正、女儿惟珍,以及第三子惟固皆为贺曼所出。次子惟吉和第四子惟忠则是父皇为他礼聘的正妃陈旻所生。 除了嫡子之中最年长的惟吉打从满月,就被皇祖父接去皇宫中抚养以外,德昭的孩子们都在郡王府中成长。惟正其实与惟吉同年,只大两个月而已,这一年(西元979年)虚岁九岁,很顽皮,天天带着惟固、惟忠这两个弟弟到处奔跑玩耍。永嘉早晚都会听见那三个小男孩嬉闹不停,有时候也会听到菊芳所生的惟和啼哭不止。不知为何,正常的孩童喧哗与婴儿哭声进入永嘉耳中,竟然引起了她无比烦躁! 假如永嘉活在二十一世纪,必然会被诊断出產后忧鬱症。毕竟,她经歷过了怀孕生產会有的一切体内激素变化,纵然孩子没保住,她仍是需要坐月子的產妇。 北宋时期虽没有產后忧鬱症之类的医学名词,永嘉却也让大夫诊断出了肝鬱。大夫一再给永嘉开解鬱的草药,只可惜都没有效。 大夫表示:侧妃娘娘必须放宽心,肝鬱才能解。永嘉一旦做完了月子,大夫就鼓励她多出门散散心。 凑巧这时候,仲寓刚刚被任命为郢州刺史,正准备要上任。于是,永嘉向菊芳辞行,说要跟仲寓一家去郢州(在后世的湖北省),小住一阵子。她想去从未去过的地方走走,试着转换心情。好在天水染坊可以交给荇儿,能让永嘉放心离开。 永嘉随着仲寓一家到了郢州,发现当地的生活平静如一湖止水。仲寓固然只是地方官,家中却也有男女佣人,并指定了一名婢女服侍永嘉。仲寓与芝华夫妇俩不让小姑姑操心任何事情。永嘉整天只管陪着芝华一起蒔花养草,逗弄双胞胎。她取笑虚岁二十七的自己是最年轻的姑婆,并把六哥所有填过词的曲子一一拿来,唱给怀宁与正言听。 永嘉尤其喜欢怀宁,因为觉得怀宁长得像六嫂娥皇。每次永嘉唱歌时,怀宁总会跟着咿咿啊啊,那就更让永嘉认定了,怀宁也有六嫂的音乐天份。 日子这样一天天过去。表面上,永嘉似乎变开朗了,但在内心深处,她总觉得有一大块空虚,做什么都填不满。她好想念德昭! 永嘉打算等德昭回到汴京,就也回汴京去。 德昭在七夕回到汴京,第一件事就是急着写下一封短信,派人快马加鞭送去郢州,请永嘉儘快回来。 在此七夕夜(西元979年八月二日),德昭与永嘉分别仰望星空,两地相思,都不由得回想一年前,六哥才过完庆生宴,就猝逝了。两人皆感触人生无常,亟欲把握有限的生命相守,再也不分离! 当时,郢州与汴京之间交通不便,旅途漫长。仲寓不放心小姑姑一个少妇独行,坚持要帮她找人结伴同行,不免担搁了一些时日。永嘉做梦也想不到,等到终于成行,回到了汴京的武功郡王府,居然一眼望见王府前院掛满了白布条,僕役们忙进忙出。永嘉看呆了,差点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一名僕役看到永嘉,喊她侧妃娘娘,并过来帮她提行李。 永嘉立即问道:“这些白布条是怎么回事?” 僕役吞吞吐吐回答:“大伙儿在忙着为王爷办丧事!” 永嘉如遭雷击,整个人震呆了。等她反应过来,才尖叫出声:“不!这不是真的!这一定是一场恶梦!一定是一场恶梦!” 她一边叫喊,一边拼命眨眼睛,想要从恶梦中醒来!然而,无论她眨多少次眼,面前的景象并没有丝毫改变。 就在这一刻,菊芳一身孝服,双眼红肿,从屋内走了出来。菊芳过来抱住了永嘉,哽咽着诉说:“德昭不在了!他因为出言不慎,惹皇叔生气,所以深恐皇叔怪罪,就偷偷自杀了!” 永嘉一听,当下晕了过去。 等永嘉清醒过来时,她只恨恶梦并没有醒!她怔怔躺在床上,听菊芳讲,德昭是如何得罪了皇叔... 原来,当朝皇帝赵光义出征北上之前,曾经许诺,回来之后要封赏有功将士,但是,由于战争是一胜一负,虽消灭了北汉,却败给了辽国,赵光义心中不痛快,就迟迟没有发出任何赏赐。德昭眼看这种情况,非常不以为然。德昭认为,不管战争胜负如何,都该慰劳将士,才好稳定军心。于是,有一天早朝时,德昭奏请论功行赏。 儘管德昭上奏的态度恭谨,赵光义却听出了不服之意,因此冷笑道:“等你将来当了皇帝,再封赏他们也不迟!” 就为了那样一句嘲讽,德昭深恐皇叔再也容不下他。当天夜晚,德昭就把自己锁在郡王府的茶酒阁内,拿水果刀自刎了! “发现的时候,已经太迟了!”菊芳讲到这里,泣不成声... “我明白了!”永嘉幽幽叹道:“德昭哥,他是想保全家人!” “我也是这样想。”菊芳悽然表示同感:“假如他自私一点,起兵谋反,那就赌上了我们全家的性命。” “德昭哥为了保住这个家,从不去争夺皇位,甚至,宁愿牺牲自己。”永嘉含泪说道:“我们都是幸运的女人。” “你更幸运。”菊芳尽量以平和的语气说道:“德昭最心爱的女人是你。” “他对你也很好。”永嘉连忙说道。 “不一样的好。不过,我不在意。”菊芳坦然说道:“人与人之间,有各式各样的缘份,不能强求。” 菊芳稍作停顿,又柔声说道:“你大概不晓得,我嫁给德昭之前,有过一个未婚夫。他家跟我家有通家之好,童年曾是玩伴。长大以后,订了亲,反而要避嫌,不该私下见面,可是,他时常会写信给我。虽然他从军,长年在外,但只要他一放假回京,他就会偷偷约我出去。我们俩可算是情投意合。他不幸阵亡之后,我真想为他守一辈子!只是皇上赐婚,不能违逆,这才嫁给了德昭。所以说,我心中有另一个人的影子,也就不怪德昭在妻妾之中最疼你了。” 谈到此处,菊芳淡淡苦笑了一下,才接下去由衷说道:“何况,在我看来,婚姻最重要的是养儿育女,而夫妻之间能够有多少恩爱,唯有随缘。无论如何,德昭对我也还算不错,至少可以说,两人相敬如宾。现在他去了,我更没有必要吃你的醋,只希望我们做好姐妹,同心协力抚养孩子们。他们才这么小,就没有了爹,我们应当要母兼父职,好好养育他们才对!” 永嘉听了,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她记起了德昭说过:菊芳让人没有办法不对她好,因为她对人太好了! 然而,德昭也坦言表白过:“即使如此,恬恬,我最不能没有的还是你!我想菊芳也知道,只是她不计较。她太宽宏大量了!” 永嘉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度量比不上菊芳。假如永嘉早產的那一胎幸存,她应会同意菊芳的说法,留在武功郡王府,与菊芳、贺曼两人一同抚育德昭所有的子女。问题是,武功郡王府并没有一个小孩是永嘉亲生,德昭的遗孤就不能带给永嘉活下去的力量... 从今以后,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永嘉哀切自问,内心一片茫然... 第二十四章 朦胧入梦来 武功郡王赵德昭停灵四十九天期满,入土为安。他的侧妃永嘉望着德昭的棺材下葬,一颗心痛得几乎裂开来,恨不得跟去陪葬!若非荇儿寸步不离,盯着永嘉,预备随时拉住永嘉,永嘉真会一头撞上德昭的墓碑,一了百了! 永嘉事先跟菊芳说好了,为德昭送葬之后,自己将要离开武功郡王府。于是,在葬礼过后,荇儿就叫来了一辆马车,载主僕两人返回天水染坊。 下了马车,才进入室内,荇儿眼看永嘉一付心如死灰的模样,赶快扑通一下子跪了下来,恳求道:“求求公主,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无论公主多么伤心,都请公主节哀!倘若公主想不开,荇儿唯有随公主而去!” 永嘉听得出来,荇儿说的是真心话。这些年来,主僕二人相依为命,永嘉难免不忍心丢下荇儿,更不愿意害得荇儿万一赔上一命,只好哽咽着嘱咐荇儿赶快起来,啜泣着保证不会轻生... 这一夜,永嘉留在染坊后面的小宅院过夜,睡她自己原来的卧房。就在这卧房内,永嘉曾与德昭有过多少欢情缠绵!永嘉忆起了圆房之后,每一次德昭来,不管她正在做什么事,不由分说,就将她一把横抱起来,抱进这间卧房... 德昭身体强壮,又正当盛年,往往一夜之内会要永嘉两到三次。永嘉每次都热烈迎合,经常不敢相信,自己会如此热情!对于男女之事,她曾因为在发育期偷窥到了皇兄与周薇偷情,而心生厌恶,甚至发誓:一辈子也不要让男人那样压着!奇怪的是,一碰到德昭,她就完全变了。只要一被德昭拥入怀中,她就觉得自己在融化,心甘情愿融化! 曾经,永嘉想要多一些时间沉醉于欢爱之中。她记得听说过,周薇曾在封后之前避孕,就有点想要採取同样的做法。然而,她又很乐意让德昭的种子在她体内成长。矛盾之下,她没有积极去找避孕的药物。结果,还在迟疑时,她就怀孕了。 偏偏,孩子没能保住!不过,纵然未能为德昭多留一条血脉,永嘉依旧认定了,自己命中註定只属于德昭,这辈子只有德昭一个男人。儘管他去世了,也是一样,永嘉依然有满腔满怀的爱要给他! 静夜里,永嘉喃喃呼唤:“德昭哥,恬恬会夜夜等候你魂魄来入梦!魂兮归来吧,德昭哥!” 她就这样在流泪祈求之中,渐渐睡去。朦胧间,她忽然感觉到有一隻手在轻抚她的长发,那是一隻刚硬的大手,掌肤有练武男子的粗糙,像是德昭的手。同时,她也闻到德昭身上特有的阳刚气息。她不禁兴奋起来———愿望实现了!德昭哥真来入梦了! “恬恬,恬恬!”德昭低沉浑厚的声音在永嘉耳畔响起来。 “德昭哥,”永嘉在睡梦中甜甜一笑,撒娇说道:“你来啦?你答应我,每晚都到梦中来看我!” “恬恬,你醒醒!”德昭轻声喊道:“睁开眼睛看看!” “不!我睁开眼睛,你就不见了!”永嘉嗔道:“我要留在梦中———” 她的话尚未说完,就被热吻堵住了———梦中的吻,怎会这般逼真? 永嘉不禁狐疑,想想难道,这不是梦?是德昭的鬼魂尚在人间?那好!德昭哥你就做鬼来抓我吧!我不怕!你要抓我到阴间去,我就跟你去!永嘉思量至此,刚好嘴唇上的吻已经撤开了,她就睁开了双眼。然后,在仅有月光入窗的昏暗夜色之下,她看见德昭坐在床沿,痴痴俯视着仰卧的她。 “德昭哥,你是不是来带我走?”永嘉柔声问道。 德昭点点头。 “好!”永嘉又闭上了眼睛,毅然说道:“我愿意!你动手吧!” “恬恬,我不是鬼。”德昭郑重说道:“我没有死。” “什么?”永嘉这下子反而吓得睁大了眼睛。 “本来,我以为得罪了赵光义,只有死路一条,但是很幸运,有人帮我开了另一条路。”德昭答道:“你让我慢慢讲给你听!” 永嘉赶紧点头。然后,德昭从触怒赵光义之后开始讲述。那一天,早朝解散得晚,已是午餐时间,皇帝与众臣都匆匆散去了。只有德昭忧心忡忡,没有马上返回王府用餐,却跑到皇宫后面的树林去散步。 树林之中有一个大湖。德昭不禁暗忖:乾脆投湖自尽算了!只不过,会游泳的人跳下去,死不死得成?会不会在最后一刻挣扎求生? 他正在犹豫着,就听到一个苍老的男性声音从背后传来:“王爷,千万不要想不开!” 德昭猛然回头,就看到了他从小熟识的康御医。由于他小时候顽皮,爱爬树、爱爬墙,摔伤过不少次,经常得看御医,从此与康御医之间建立了类似祖孙的感情。 “康老!”德昭立即尊称道。 “早朝上的事,老臣已经听说了。”御医平稳说道:“王爷不必为此白白丧命!” “可是,如果自己不了断,等到皇叔来算帐,可能满门抄斩!”德昭诉出了心事。 “王爷只是为将士们说话,并不至于犯上。官家还不至于为此而动杀机。”御医分析道。 “问题是,我犯皇叔忌讳的不只这一件事!”德昭喟叹道:“这次我随皇叔出征,曾有一天,皇叔忽然不见了,晚上也没有回营。将士们都很着急。有些将士们说,国不可一日无君。他们想要拥戴我登基。我不敢造次,命令大家先全力寻找官家再说。结果,第二天皇叔就回来了,却没有交代去了何处。我恐怕那是一个考验,而皇叔看我有没有通过考验,则很难定论!虽然,我从未同意黄袍加身,但是,皇叔晓得曾有将士意欲拥戴我。也许,那在皇叔心中,就是一根刺!” “嗯!”御医沉吟道:“如果王爷认为,只有一死才能保住家人,那么,老臣愿协助王爷起死回生。” “康老!”德昭顿觉万分感动,连忙表示:“康老的医术,本王从小就有深深体会。只是这样做,会让康老冒太大的风险!” “老臣不怕风险!”御医慷慨答道:“老臣蒙受先皇隆恩,未能在先皇突然崩逝那天及时赶到,一直是心头最大的遗憾!无论如何,先皇留下的骨肉,老臣绝对要力保,即使赔上这条老命,也在所不惜!相信苍天有眼,大宋的江山社稷,终究有一天,会归还先皇的直系子孙。” 于是,德昭千恩万谢,接受了御医的帮助。他有一瞬间的迟疑———万一,康老是赵光义派来的?虽然,德昭与康老多年来几乎情同祖孙,但在尔虞我诈的宫廷斗争之中,真是什么人都难以信赖。 稍后,德昭转念一想:自己本来就打算自杀,依照康老的方法去做,最坏的结果,也不过就是一死而已,但如果康老是真心,可就有了一条活路! 御医给了德昭两颗药丸,一颗是活血药,一颗是迷药。德昭吃下了活血药之后,拿刀刎颈,不用割裂颈动脉,就会有血液喷出来,状若切到要害。至于迷药,则会导致德昭体温降到如同被冷冻一样,在两天之内呼吸与心跳暂停。然而满了两天之后,药效过了,德昭就会自动醒来。 这两天时间是一场赌注,因为,德昭必须在皇帝演过抚尸痛哭的假戏之后,才能逃离停棺的灵堂。假设赵光义有要事缠身,来晚了,德昭的药效已经消退,赵光义就可能会发现棺材内的德昭还有呼吸。那么,到时候德昭唯一能做的,就是趁着近距离,仗着年轻力壮,跟他拼了! 所幸,赵光义一听说德昭自刎,一刻也没有耽搁,当天马上跑去亲自验明死者确实是德昭无误。他假哭了一场,连声惋叹道:“傻孩子!真是傻孩子!朕无心一句气话,你怎么就想不开呢?” 赵光义回宫后,迅速着手解散德昭手下的军队,分派到各地去。他并未派人去盯着德昭的灵堂,因为没有必要。只要武功郡王手下的兵一个也不剩,武功郡王就等于死了,那具躯壳的生死反而不是那么重要。 武功郡王府上下眾人轮流守灵,值大夜班的总是德昭的贴身侍卫洪祥。洪祥也是当时唯一知道真相之人。他特地溜去掩埋死刑犯的乱葬岗,找到了一具体型类似德昭的尸体,等德昭醒来后,就把那具尸体代替德昭放入棺材。由于赵光义一哭过灵,就下令盖棺,只要那具尸体的体重与德昭接近,下葬时,抬棺工人就不至于起疑心。 永嘉听到了这里,不由得惊叹道:“原来,我哭着为你守灵的时候,那棺材里面并没有你!” “没错!”德昭点头应道:“你回到汴京的时候,赵光义已经下令盖棺了。也许,他是怕万一我没有死透的话,棺材盖上也就闷死了。” “那么,你这些日子都在哪里?”永嘉好奇问道。 “就在这里。”德昭照实答道:“洪祥把我装进了原本装那具死刑犯尸体的麻袋,把我跟天水染坊进的货,也就是一袋袋染料一起装上马车,送到染坊来。荇儿是第二个知道真相的人。这些日子,我一步也没踏出这个小宅院,都是荇儿帮我弄吃的、喝的。” “荇儿肯冒这么大的风险,我真要好好谢谢她!”永嘉满心感激说道,又问:“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远走高飞。”德昭坚定答道:“我还在这里,只是为了等你来,带你走。不然,我早就走了。” “可是,”永嘉立即提醒道:“你的家眷不止我一人。你有一大家子人呢!” “我只能带你一个!”德昭感叹道:“这样做,我最对不起的是菊芳,也对不起曼妹!可是,事到如今,实在没有别的办法。武功郡王死了,菊芳是郡王妃,郡王府就得要由菊芳来主持,而曼妹在郡王府也有亲生孩子要养,也走不开。” “那么,你起码得告诉她们两人吧?难道,你就这样把她们曚在鼓里,作你的未亡人?”永嘉忍不住为菊芳与贺曼打抱不平,完全忘了自己跟她们两人其实有利害衝突。 “她们不知道,应当反而比知道好。”德昭解释道:“不管她们多贤慧,毕竟都是女人。告诉她们真相,说我只带你走,不带她们走,她们是不是更难过?你说吧!你跟她们一样是女人,你说哪样做,她们会比较好受?” “这———”永嘉思索了一下,才语带烦恼答道:“你说得没错。只是这样子,我更对不起菊芳了。她照顾我生產,对我那么好!我简直觉得,自己变成了另一个周薇!” “不!你跟周薇不一样。你不是故意的,只是命运走到了这一步。”德昭为永嘉辩护道:“其实,亏欠菊芳最多的人是我。她对我好得真没话说!我也试着对她好,可是,我就是做不到像对你一样对她。” 德昭稍微停顿了一下,才接下去悠悠说道:“自从第一次见到你,不知为什么,我就是想满足你所有的愿望。我晓得你想要一夫一妻的婚姻,因此,自从先父皇把你赐给我作侧妃,我一直觉得亏欠你。没想到,现在命运竟然给了我们这个机会!只不过,这个机会也许没有你想像中完美。康老告诉我,他给我的迷药会有一些后遗症,我未来的健康可能会差一点,未来的生育能力也很难说。我们不但已经失去了一个孩子,而且,将来也许不能再有孩子。” “我们将来还能不能生育,倒不是那么重要。”永嘉坦白回道:“反正,我本来已经打定了主意,要为你守一辈子。那样也不会再有孩子。” “既然如此,你就写封信给菊芳吧!编个藉口,或许说,你又要去仲寓家。”德昭敦促道:“我们两个先走。等到年底,快要过年的时候,再让荇儿把染坊结束,跟洪祥一起去找我们。你大概还不知道,荇儿跟洪祥好上了。等我们四个人都安定下来,应当帮他们俩办喜事才对。” 永嘉点点头,并不太意外荇儿跟洪祥要好。 德昭深情款款望着永嘉,低声问道:“天下之大,恬恬,你想去哪里?” 永嘉怔了一怔,想了一想,才轻声回答:“我想回家,回金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