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靖执剑人》 王朝篇 第一百二十四章 马蹄狂乱 大靖王朝边境,某座边陲军事重镇,在这天迎来了一辆马车。 如今大奉王朝内乱严重,蒋家叛军虽然势力大不前,但仍盘踞一方,所以大靖边境戒备森严,无不弥漫一种肃杀之意。 重镇多有兵士屯扎,很快就有一行巡逻的骑军将马车拦下。 为首武将仔细观察车夫片刻,没看出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冷声抛问道:“车里人下来。” 片刻后,车帘被掀开,南诏公主走了下来。 这位久经沙场的武将凭借惊人的敏锐直觉,察觉到车厢内必定还有人,刚要猛声怒喝吗,就见一名以帷帽遮掩真容的女子缓缓走下马车。 武将微微皱眉,冷声质问道:“何人也,为何要掩盖容貌?” 那人只是站着,面纱下没有一点声音。 南诏公主见状连忙道:“我们都是江南人士,受不住粗犷砂砾。她前几日刮伤了脸,若是脸庞暴露在外怕是要落疤,这才戴起帷帽。” 武将显然不会轻易听信此番说辞,死死盯住帷帽后的那张模糊脸庞。 “听说中原有位女魔头在接连屠杀几座衙门后一路南下,要逃难去大奉,兵部尚书说此人身姿极佳,善以媚态诱人,戴帷帽遮掩真貌,要我们细心留意。” 武将翻身下马,右手握住佩剑,淡然道:“是不是误会,看一眼便知,如果是的话,我可以赔礼道歉。” “摘帽。” 黑衣女子岿然不动。 “摘帽。” 瑰清仍是无声无响,一动不动。 “摘帽。” 忽有大风狂灌,声音很快就淹没在呼啸风声中。 杀意陡起。 不是源于武将,而是那名黑衣女子。 武将反应极快,猛地拔刀出鞘,一剑刺出,裹挟一股肃杀之气。 只是寒光只存活了片刻。姚眺二指并拢,将剑尖轻而易举地挑断。 武人不自觉后退几步,惊疑不定,之前仔细凝视时并未察觉武人气息才对,这车夫究竟是何人,竟然隐藏得如此之深。 不肯摘帽的女子,神秘莫测的武夫,武将心头一凛,怒喝道:“来者不善,速速拿下!” 这句话不是对武将身边十几个轻骑说的,而是另有其人。大地忽然颤抖,飞砂碎石,街道两头都有密密麻麻的黑色潮水涌来。 这就是被赋予极强大军事职能的边陲重镇,随时随地,一呼千应。 姚眺无奈看了眼瑰清,“不就是摘帽给他看一眼的事,非要这样做吗?” “闹的足够大,他才会发现这里。” 帷帽下终于冒出一道清冷声音。 “这样啊。”姚眺双手揉揉肩膀,扭头看了眼南诏公主,笑道:“别怕,只是装装样子,不会真打。” 后者对他拼命点头,但是揉捏衣角的动作暴露了她的害怕不安。 于是这位武评天下第十的大宗师,吸满了整整一口气,双手缓缓做上托状,气机瞬间沸腾。 整条街道,瓦片开始浮空,房屋开始浮空,树木连根拔起开始浮空,甚至大地一处处都开始撕裂,庞大泥土浮空。 最后,甚至连那两线狂涌的黑色潮水都开始浮空。 而做成此景的,仅仅是天下第十啊。 那武将从未见过如此壮观之景,内心陡生波澜,双膝打颤,犹有下跪想法。 姚眺双手微微颤抖,青筋暴起,怒声道:“你小子到底在哪,赶紧给我现身!” 他最多最多还能坚持半口气。 瑰清打算摘下帷帽,手刚抬到胸前,忽然眼前骤然一亮,甚至有些刺眼,而后就觉得脑袋被人重重敲打一下,无比的疼痛。 她身后传来一道不满又无奈的声音:“祖宗,我到底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瑰清转身,第一眼看的却不是他,而是他身边的那名白徽宗女剑修。 她凭借与生俱来的那份感应,早就知道瑰流是一路御剑而行,他当然不可能会御剑,所以一定是搭上了谁。 只是又是仙家剑修又是女子,她有些没想到。 瑰清收回视线,抬头细细端详高大男人,不得不说狐媚子不愧是温柔乡,那双水润的桃花眸子仿佛把瑰清一切冷漠都过滤掉了,于是呈现给瑰流的,只是一个含情脉脉的妹妹。 “你胆子真的大了,敢对我动手。” 瑰清指的是瑰流敲打脑袋的事。 瑰流冷笑一声,阴阳道:“哪能比上祖宗您啊。” 瑰清刚想说话,忽然大地剧烈晃动,是姚眺放下了整条街的一切。 两个男人行心有灵犀对视上了,这已经不知道是二人第几次见面,似乎每一次都是很不愉悦,这次更是如此。 瑰流死死盯住他,此时肯定连掐死姚眺的心都有了,阴恻恻道:“既然把人送这来了,给个解释不过分吧。” “和你妹妹做了一笔交易。”姚眺云淡风轻。 瑰流皱了皱眉,转头看向瑰清,“什么交易?” 瑰清闭口不言,显然懒得解释。 瑰流看了姚眺一眼,没有再追问,他心里隐隐约约已经有了答案。 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此事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不可能再把瑰清送回去。 看着面前这个倔强冰冷的妹妹,瑰流又气又疼,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为难哥哥的妹妹? 可他何尝不是为难她? 若非他执意要她回去,她又怎会出此下策,注定要孤身走一趟大奉皇宫。 她对他有太多太多的不满,甚至有太多委屈,只是不愿意说罢了。 所以当男人在她眉心狠狠弹了一下的时候,她很伤心。 真的很伤心。 很多很多年后,瑰流可能会渐渐明白,以她的高傲性子,怎么可能会屈服?怎么可能会不躲?怎能可能任凭眉心出现那一点鲜红。 因为她理解他。 但此时此刻,两人面面相视,他一定是不理解她的。 “你还真是我的好哥哥。” 瑰清一手捂眉心,红着眼睛微笑道。 身着朴素的高大男人走脱离人群,怒吼道:“洪文!” 这位昔年进京封爵的武将,始终恍惚着,脑海浮现一道模糊脸庞,直到这声吼声惊醒了他,也清晰了脑海里的脸庞。 “末将拜见太子殿下!!” 他不敢抬头,内心惊疑重重,自己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小人物,太子为何能记清姓名? 大街上短暂死寂后,黑压压跪倒一片。 瑰流面无表情,“派遣三千精锐骑军,护送我等至大奉边境。” 武将一动不动。 城似空城,只能听到呼啸风声。 瑰流冷笑不止,蹲身到武将身边,用手掐住他的脖子,“洪文,本太子和你说话呢。” 武将脸色惨白,浑身颤抖,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钻出来,“敢问太子殿下,可有陛下旨意?” 他是怀着必死的决心咬出这句话的, 死寂片刻,瑰流咧嘴一笑。 “是个汉子啊。”说完拍拍衣袍站起身,仰头看了眼天色,高声道:“姚眺,少劳多获非君子也。护送一程,事后我走一趟大奉皇宫,成不成?” “在拿到南诏气运之前,我都可以跟随你。” “好,那劳烦你要继续当车夫了。” 瑰流转身看向那位白徽宗女剑修,轻声道:“这一路辛苦你了,算我欠你个人情,以后有需要随时来找我。” “接着。” 黄茹将佩剑抛向他。 瑰流手忙脚乱最后还是没能接住,小心翼翼捡起,心疼地抚了抚,开玩笑呢,这可是仙家剑谱排名第四的名剑,可不能随便糟蹋。 “只是,给我做什么?” 瑰流不解地看向她。 “剑鞘藏有三缕剑气,足够重伤寻常六境修士,留给你以备不时之需。记住,半年后等我游历完这座天下,会回京取剑,也就说无论你有什么事,你都必须在半年后回京。” 看似慷慨大气,其实黄茹是有私心的,在重返仙家之前,她想再见一见白徽宗上任宗主,也就是男人的娘亲。 男人当然也知晓她的心思,于是接过名剑“西天”后没有推脱,笑道:“那,半年后见。” 黄茹点点头,“走了。” 一步跨出,顿时远遁数十里外。仅是几步,就脱离了瑰流的视线。 此去大奉,凶险万分,即便有姚眺护送同行,也难以避免意外。 瑰流远望城头,似乎看见了镇外的苍辽天空和莽莽黄沙。 “走吧,上车。” 姚眺继续充当车夫,兄妹二人和南诏公主先后进了车厢。 暮色时分,马车终于抵达大境王朝最南边,只要过了这堵高大如山岳的城墙,便不再是大靖的国土,便随时随地都可能有万分的凶险。 来到那座共计六层厚木的巨大城门,瑰流微微皱眉,考虑应该如何让守兵开门。 突然,清风拂过,六扇门层层大开。 来不及多想,姚眺策马疾驰。 颠簸的马车忽然停下了,车厢前有声音传来,“你应该下车看看。” 瑰流疑惑掀帘走下马车。 只是,就在一瞬间,他整个人浑身一颤,直接震在了原地。 视线穷极之处的莽莽黄沙,一眼望不到头,全是漆黑一线的潮水,以震天裂地的声势涌来。 那一刻,瑰流终于明白了,为何昔年大靖王朝先帝能马踏江湖,收罗网尽天下武林秘笈,使得江湖气象凋敝,再难出大成就者。 因为在沙场面前,武林终究只是小打小闹。一个人再无敌,哪怕天下第一,也不可能敌过百万铁骑。 是敌人吗? 难道就没有一个侦查敌情的斥候活着回来? 那一瞬间,瑰流脑海里闪过无限可能。 黄沙漫天蔽日,接连天海的一线黑潮越涌越近,给人以极强的窒息感。 突然,黑潮凝滞不动了。 万人中间缓缓开出一条道路,隐约可见三个模糊的芥子身影。 瑰流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 而早就下车观望的瑰清,眯起眼睛,早就看清楚了那三个人。 最中间的,大靖国师。 居左,莲花冠道人。 居右,中年剑魁。 最后,三人距离马车不过三丈。 “三千精锐不行,一万铁甲浮屠够不够?” 大靖国师满脸微笑。 瑰流咽了咽口水,“哪来的这么多?” “蒋字余孽差不多已经杀干净了,铁甲浮屠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就送殿下一程。” 瑰流沉默许久,轻声道:“全是我爹我娘的意思?” 于是这句话指的不只是铁甲浮屠,还有莲花冠道人和青衫剑魁。 “正是。”大靖国师笑道:“娘娘说了,几千精骑够干什么的?如今要奔赴大奉的可是她的儿子,直接搬铁甲浮屠!再来两个天下前五的顶尖高手陪同。” 大靖国师双手负后,向前一步,眯眼道:“娘娘还说了,她儿子她女儿,全都必须平平安安回来。” 瑰流猛地抬头。 愕然许久,红了眼眶。 曾经有个女人半开玩笑对刚刚高过她的男人说:“你都是我生的,你那些小心思我都知道。” “原来是真的。”瑰流细语呢喃。 此刻,没有人察觉,铁甲浮屠末尾,缓缓走出一人。 背负三剑,身披铁甲。 身材却比起其他披重甲的战士要矮小很多。 瑰流揉了揉眼睛,始终不敢相认。 直到他来到面前,摘下头盔,变成“她”。 一万铁甲浮屠,领兵之人是太子东宫的一个小小丫鬟。 或许是红袖添香的生活过久了,乃至于瑰流差点忘记,她也是天下第一重骑“铁甲浮屠”的主帅。 他也差点忘记,原来自己的东宫现在只剩两个大丫鬟了,她已经被驱逐了。 昔日主仆再见,相顾无言。 轻雪只是鞠躬抱拳。 瑰流嘴唇颤抖,没能说出一个字。 这一日,七品大宗师姚眺,八境大修士五尘,七品大宗师剑魁,一万铁甲浮屠,护送太子和公主远赴大奉。 大靖国师站在边境巍峨城墙上,目送血红大日沉没实现尽头,目送黑潮缓缓消逝。 他闭上眼,作侧耳聆听状,轻声道:“谁的江山,马蹄狂乱?” /106/106389/28652028.html 王朝篇 第一百二十三章 平平安安 老人死了。渡口再看不到那一道撑船忙碌的身影。附近几个村子家家户户筹了点钱,给这位甚至不知姓名的老渡夫办了个寥寥草草的葬礼,瑰流和白徽宗女剑修也参与其中。 墓碑无字,起初瑰流想为其题写墓志铭,但是被白徽宗女剑修默默无声地阻止了,很快瑰流自己也想通了,自己连赵秉聂的徒弟都不是,更是才与这位老人萍水初见,有什么资格题写墓志铭? 葬礼因为潦草,所以省了很多步骤,只耽误了一天时间。理应讲渡了这条河,再走几天山间小道就能到碰及边境线,但问题是瑰流身边已经没了那匹瘦马,只能凭靠脚力,所以这次渡河还不如不渡,简直亏的血本无归。 这一路一直都在耽误时间,眼下情况又如此糟糕,瑰流可谓心情极差,那不是愤怒,不是悲伤,而是一种茫然不知所措。这一路遇到的种种阻力,就好像是老天的旨意,好像是命中注定,好像是缘分已尽,好像是有一道声音不断对男人说:“放弃吧,你不可能重新拥有她。” 于是这个四顾茫然的年轻男人,不知应该何处向前,便只能停步。 白徽宗女剑修显然对他有极大兴趣,几次搭话却都惨遭无视,一气之下便要御剑远去。 就在白徽宗女剑修重重踩在剑上的时候,男人突然眼前一亮,语气一下子热络起来,“这位女侠去哪里,能不能捎带我一乘?” 迟来的深情比草都贱,白徽宗女剑修嗤笑一声,就要御剑起飞,但是男人犹不罢休,猛地拽住她的手腕,焦急道;“去边境吗?带我一个!” 女剑修毫不留手甩出一道剑气,直接将男人轰飞出去。 在此过程中,男人脸庞被树枝剐蹭到,竟是把一张栩栩如生的面皮毁坏,露出真容。 男人狼狈爬起,揭开那张藕断丝连的面皮,颇为无奈地看着不远处气势凌人的女剑修。 难不成只能上美男计了? 那双金色丹凤眸子在打量着的同时,女剑修眯起眼也在打量眼前这个深藏不露的家伙。 最后二人似乎和解般,女剑修率先高声抛问道:“我是要去边境,只是凭什么带你?” 瑰流酝酿片刻,高声答道:“我是大靖王朝太子,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眼下这种情况,只能坦诚相待。 哪知女剑修双手拄剑,微笑道:“我知道你的身份。” 瑰流愕然,“你认识我?” “一开始没认出来,撕了面皮就认识了。”女剑修横剑胸前,缓缓拔出,刹那间剑气涟漪荡荡。 “名剑西天,白徽宗上任宗祖佩剑,仙家剑谱排名第四。” 女剑修鬓角飞扬,轻声道:“也是你娘曾经的佩剑。” 天地间清风吹拂,瑰流沉默良久,“所以你下山游历世俗王朝,是想看看究竟是怎样的人间烟火气,能让我娘执意离开仙家,甘愿鸡毛蒜皮,甘愿岁岁枯荣。” 女剑修点头道:“不错。” “那你见过我娘吗?” “见过,在绿带城大战落幕之后。”女剑修神色感慨,轻声道:“她还是那么温柔,告诉我仙家修士追求的大道不是真正的大道,找到追求大道的原因,那才是真正的大道。她说她的大道是家,也让我好好想一想练剑修行到底是为了什么,哪怕飞升成仙人又是为了什么?” “但在这番相见之前,我站在城墙上看见了你一人破甲两千余,之后又看见你问剑赵秉聂,所以对你印象很深。” 瑰流问道:“你之所以会现身绿带城,是想出剑斩杀那头鬼祟之物吧?” 女剑修嗯道:“王桦清以生命为代价将其重创,一代符箓宗师不能就这么白白死掉,我本来已经做好赴死的准备,想不到最后却当了个从头到尾的看客。” 瑰流点头道:“仙家修千千万,唯有白徽宗堪称仙侠。我一向反感冷眼看人间,高高倨傲的仙家修士,唯独对白徽宗,虽然不曾见过,却始终抱有好感。” 女剑修笑眯眯道;“马屁拍的这么自然,可见哄骗女子的功力,真不愧是天下第一大纨绔。” 瑰流笑道:“真话假话,孰能分清?我思故我在,真话可以当做假话听,假话为何不能当真话呢?若是锱铢必较,倒是庸人自扰了。” 女剑修凑近他,抬头看向这各稍稍高过自己的男人,甚至能从他金色的眸子里隐约看见自己。 “白徽宗修士,黄茹。” “大靖王朝太子,瑰流。” 二人握手随即又放下。 “去哪?” 黄茹这么问,显然她和这个男人是不顺路的。 瑰流不假思索道:“大奉王朝,你只需把我送到边境就行。” 黄茹给了他个白眼,“还真不客气。” 瑰流的确没有客气半分,主动踏上名剑西天。 “我御剑很快的,自己小心别掉下去。” 刹那间,两人拔地而起,瞬间飞越厚厚云层来到云海上。 但是男人的第一想法是:“没王姒之御剑快。” 如果眼前女子是她该多好。 可如果是她,估计不会像这位女剑修一样双手附后,风流无比。她只会娴静而立,双手在胸前捧着白猫,单单是背影就有种想让人抱上去的冲动。 女剑修怕他坠下去,刻意放慢了御剑速度,只是犹不放心,只是她一回头,就看见男人满脸泪水,无声无息。 男人的泪绝不似女人的泪,每一滴眼泪,其实都是厚重深沉的话语。她一路已经见过,有庄稼汉子守在病榻前,泪水滴在颓然滑落的手臂上,有老人最后一口气梦回岭南梅花盛开的季节,却眼含泪水说出:“此心安处是吾乡。” 那么这个男人无声无息的落泪呢,是为了什么?一个享尽天下荣华富贵的男人,不会有世俗的罹难,难道被某位女子伤断了肠? 女剑修黄茹游历世俗王朝这几年,最清楚一个事实,那就是无论谁,都难顺遂情爱之事。每个人都只有一颗心,没有手段把别人的心夺来,换句话讲如果有一个人并不爱你,无论你怎么做也只是徒劳,得不到就是得不到。 黄茹轻叹一声,情爱一事如泥沼,稍沾则难拔,观人世间种种,反而愈发坚定了她的道心。 只是她还没有找到秦芳口中,那个真正有意义的“大道”。 京城皇宫,一座阴冷潮湿的地下室,中心是一口柳木棺,在里面安详躺着的,便是已经死去的瑰流。 正是国师用秘术将尸体保存,但至于目的,无从知晓,甚至连秦芳都不知道此事。 小稚童一步跨出,再次现身到一间亭子里,和坐着的那位对峙许久。 他一双紫金眼眸,洞若观火,早在第一眼就看破瑰清皮囊下其实是那名狐媚女子。 只是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他始终没有透漏这个惊天大秘密,从这个角度来讲,他已经背叛了皇后秦芳。 狐媚子心头一紧,深知来者不善,模仿瑰清的冰冷口吻道:“国师何事?” “恰好路过而已。”小稚童微笑道,视线远眺出亭外,映入眼帘的是一望无际的芦苇荡。 原来这里不是皇宫,而是京城外的漾月湖。 没有任何人守在身边,显然狐媚子是自己偷偷跑出来的。 所以小稚童的“恰好路过”,实则是想确保她的安全。 “国师无事可以走了。”瑰清面无表情。 “好。”小稚童微笑应道,踏出亭外瞬间消失不见,而密密麻麻的芦苇荡深处,突然多出几个尸体。 狐媚子双手托腮,远眺平静湖水,神色缓缓变得温柔。 在这里,她和她雪夜航船,在醉酒之后,一起在船头仰望飞雪。 也就是那一夜,她看见了她从不曾流露的表情,那是悲伤,那是疲惫,那是茫然不知所措。 她的目光从未离开过灰白的芦苇荡,即便她不曾说出口,但是狐媚子知道,漫天大雪,白不过白头,她是为那个男人悲伤,为那个男人心疼。 哪怕狐媚子再有偏袒之心,但是她必须大大方方承认,男人第一次心死,第一次背井离乡,是被她逼的。 所以男人再一次心死,再一次背井离乡,她一定要陪着他,弥补对他的亏欠。 但倘若不曾有这些事端呢?她还会去陪他吗? 狐媚子给出的答案和秦芳是一样的,那就是:“一定会的。” 这对兄妹,双方间隙裂痕的确很大,但也恰恰是因为存在这些瑕疵,所以才必须要小心翼翼地对待。就好像是一个裂痕满满的瓷娃娃,虽然一碰就碎,但是阳光也能渗进深处。 所以当裂痕照进了光,那么漆黑就不再是宿命。 所以这对兄妹,只要稍微感受到彼此的疼爱和呵护,就会无比地看重对方。 瑰流宁愿被酒痴打的经脉寸断,也不交出剑南烧春。那日秦芳讲完,瑰清低下头看不清表情,其实是红了眼眶。 所以这对兄妹哪里存在什么势如水火,按秦芳的话讲:“原来是这样的兄妹啊。” 从不礼信佛法的狐媚子,这一刻双手合十,闭上眼睛,诚心祷告,“一定要平平安安。” /106/106389/28625354.html 王朝篇 第一百二十二章 此间山水独好(6) 潺潺小溪在月色下像一条发光的细带,夜风微凉。树下的男人醒了,揉揉惺忪睡眼,环顾四周漆黑一片,便知道自己这一觉睡的太死,睡了个天大的过头。 蹲在溪边,掬起一捧溪水,水中有月,圆圆散散,被男人拍碎在脸上,不一会儿又出现在安静的小溪里。 廋马白衣再次出现在漫漫古道上,狂震马蹄似乎打破了寂静的夜,夹道两侧时不时有黑雁掠林而出。男人身体始终前倾,如此危险随时可能摔下马背,他是如此的急不可耐,像极了那次在梵柯山杀吴佩弦。 马蹄终是将黑夜震醒了,天蒙蒙亮,雾气弥漫。 一人一马,精疲力竭,来到一座渡口。 即便是清晨,等待过渡的人仍然很多,多是庄稼汉子挑担准备入城。瑰流之所以选择牵马过渡,因为走这条水路可以省下好几天的时间,只是他不确定眼前这个佝偻的撑船老人能不能渡动,还有那条破旧不堪的小木船能不能载动。 将一人又一人渡到对岸,渡口只剩下瑰流一人。老人显然体已经体力不支,他看向瑰流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瑰流犹豫一下,拿出一两银锭给他看。 老人摇头更甚,笑容讥讽,挥了挥手以示驱逐。 瑰流干脆盘腿而坐,轻声道:“我可以等老先生休息好。我要去大奉王朝找一个人,时间紧迫,所以这条水路于我而言真的很重要。” 老人双手撑腰,吃力挪动身子,慢慢坐下,摇头道:“你误会了,不是我不想渡你,而是这座渡口只能渡人,除此之外不能渡任何活物。” 瑰流不解,“这是为何?” 老人看了眼湍急直撞的白水,轻声道:“水里有河神,规矩是它定的,我只能遵守。” 不等瑰流说话,老人又道:“你不要觉得我是老了犯迷糊说胡话,我二十几岁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在这撑船渡人,如今半截身子都埋黄土里了,一辈子都在和这条河打交道,目睹过太多不听劝告的人在这里殒命。你要是信我,就别牵马上船,我可以渡你到对岸。你要是不信,非要我这个老头渡你也不是不可以,生死自负就是了。” 寻常人听了这番话可能仍觉得荒诞可笑i,但像瑰流这种登高望远过的人,知道这个世界不仅仅局限于人之一隅,精魅,鬼物,走尸,仙人,神道,还有很多的未知。况且老人宁愿不收银锭也要拒绝,说明此事必有蹊跷。 但是弃马是不可能的,过渡后还有一百多里才有小镇,先不说小镇有没有卖马的,就这一百多里都要走上几天时间,如果这样的话还不如走陆路,水路只会更加拖延时间。 瑰流在这一刻忽然想到了自家妹妹,如果她在这里,想必过渡只是小问题。 但是他不能如此作想,天底下没有哪个哥哥是利用妹妹的,是要把妹妹推入险境的。 也不知道姚眺带着她到哪呢》应该快出陇州境内了吧? 瑰流收回思绪,站起身,目光灼灼看向河水,“生死自负,还请老先生渡我过河。” 老人摇摇头,又点点头,悲悯地看了他一眼,像是看将死之人。 瑰流牵马上船,老人撑船将欲行,岸上忽然响起一道清脆嗓音:“等一下,还有我还有我!” 只见渡口尽头的林里跑出一个女子。 忽然大风刮起,船被顺风顺水推向河中心,任凭老人怎么卖力撑船都止不下来。 瑰流心想,好不巧,这位姑娘只能稍作等待了。 女子一路跑到渡口,照理说本该停下,可瑰流却眼睁睁看着她一脚踩出渡口。 刹那间水面泛起层层涟漪,女子如蜻蜓点水,几步就掠到船上。 “呼,还好还好赶上了。”女子长呼一口气,拍了拍胸脯,有些气喘吁吁。 “这轻功可谓上乘,便是放眼皇宫那些客卿武人也没有几人能做到。”瑰流默念道,下意识瞥了她一眼。 好巧不巧,这一眼就撞上了。女子也不羞涩,当即微笑道:“没吓到你吧?” 瑰流点头笑道:“女侠好功夫。” 见眼前男人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女子有些惊讶,“混江湖的?” “算是吧。”瑰流想了想,补充道:“以前混,现在不混了。” 女子撇撇嘴,显然有点倨傲神色,看了眼瑰流背后高大的马匹. “牵马上船,我还是第一次见。” 瑰流不说话,低头看水面,现在船已缓缓来到河中心区域。 突然,渡船好像被某种巨大吸力抓住,猛地下坠再下坠。 “此地有妖气。”瑰流轻声道;“这不是什么河神。” 好像是一句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话,瞬间水雾朦胧,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到。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拼命攻击船底,渡船剧烈晃动,随时可能粉身碎骨。瑰流死死抓住船头,再经过一次船底的巨大撞击后,受惊的马匹掉进水里,刹那鲜血晕染,扩散整个河面,几秒钟的时间,一副完整的骷髅骨架浮出了水面。 “此地有妖气。”女子说了同样的话,她看向狼狈不堪的男人,微笑道;“没错,我就是来杀妖的。” 一剑西来,整座小天地的朦胧雾气被一分为二,漏出前方渡口的道路。 “我来杀妖,你们撑船往前走便是。” 女子高高跃出船头,脚踏水面而不下陷,一剑又一剑朝河里递出,眨眼间连出十八剑。 瑰流猛然想起娘亲说过的一句话,仙家修士以剑修最多,剑修宗门又以白徽宗最盛,白徽宗修士大多侠骨意气,喜欢混迹江湖藏于草莽,行侠仗义,由此淬炼心中意气,使自己出剑更纯粹无杂。 眼前这个女子显然是炼气士,一剑接一剑竟然能一口气递出十八剑,底蕴深厚不可测,不可能是江湖上的散修,必定来自于山上仙家。除了白徽宗,仙家修士都视江湖为恶臭之地,谁会来此历练修行?况且眼前这个女人的服饰,尤其是衣上的云纹,的确很像是白徽宗的修士。 渡船顺利抵达对岸,不过却没了马匹,这对瑰流来说无疑是最糟糕的消息。他望着远处河面逐渐清晰的战场,心里忽然萌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老人忽然拍了拍他的肩膀,感慨道:“后生可畏啊。” 瑰流皱了皱眉,总觉得这句话有点怪怪的。 一般说这句话的人,不都是某条路上的先行者吗? “我二十岁的时候来到这座渡口,和你一样察觉到这里有妖气,当时想着为民除害,几番试探后终于让我在河底找到了那头妖怪,我和它打的天昏地暗,最后拼个两败俱伤。于是我打算在这里撑船渡人,一方面是怕妖祸害,一方面筹钱浇筑铁狮子镇压河底,却没想到一渡就是一辈子。” 瑰流欲言又止。 老人望向远方战场,有些讥讽:“妖好杀,恶好除,唯有人心最可怕。就你现在眼前的这条河,溺死过上百弃婴,有些所谓不守妇德的女人也会按照族规献祭给那些男人口中的河神,只说今年伊始,就又有三个女人被关在铁笼里投河。这些人当然不会淹死,而全都变成妖怪的养料,这头妖怪韬光养晦几十年,实力更甚,若不是有龙虎山大天师亲自开点过的铁狮子镇压着,早就出来祸害人间,可即便有铁狮子压着,他照样可以把活物拉到河里去吃。所以这世上最可怕的是妖怪吗?是人心,是愚氓蒙昧的人心,是恶毒阴险的人心。要是年轻时,你说你想牵马渡船,我说什么也不会同意。但现在,我一把岁数,把这世间看的透透的,侠肝义胆早就没了,你说你想牵马渡河,我只是象征性劝说一句,让自己心里没太大负担,你想死就死呗,管我什么事。” 老人不再说话,视线望向雾气磅礴的河心。 女子在与一团黑气缠绕的东西搏斗,较之前明显有些力不从心。 而再一次出剑,女子非但没能击溃那团黑气,反而险些差点被黑气包裹住。 “这女娃娃六境大圆满,一招一式明显是仙家修士,这妖物实力尚未完全恢复,相当于七境修士,二者虽至于一距之差,却犹如天堑,难以逾越。” 瑰流惊讶道:“那敢问前辈您...年轻时候...” 老人神色颇为倨傲,“不高不高,八境而已,否则也不至于和那妖物拼个两败俱伤。” 二十岁刚出头就八境。这叫不高? 瑰流憋了半天,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只能说:“还真是...不高。” “小子,猜得出这个女娃娃的身份吗?” “白徽宗修士?” 老人嗯道:“八九不离十。年纪轻轻就六品大圆满,应该是年轻一辈的天下十人了。” 瑰流哦了一声,“我之前还是天下武评前十呢。” 老人明显不信,抠了抠耳朵,不屑道:“武评前十算什么?当年就算是武评前十后九位一起上,最不济也是我一命换九命的事。” 瑰流信吗?当然不信,打死也不信。 你以为你是九境剑神赵秉聂呢? “不知道还能不能提起剑。”老人自言自语:“那就走一个?” 磷石峭壁,訇然中开,一把锈迹斑斑的铁剑急转直掠,被老人握在手中。 两指摸过,三尺青峰清凉如水。 老人鬓角发丝飞扬,呢喃道:“世人只知赵秉聂,不知赵怀玉。赵怀玉为困大妖不惜画地为牢一辈子,比赵秉聂又何曾差过?” 瑰流呆滞当场。 老人没有转身,说道:“小子记住了,我是赵怀玉,赵秉聂的师兄,亦是他的授道人和护道人。” 他高高举起那把剑,即便手臂微微颤抖。 真的老了,看不出年轻时候的意气风发,看不出武评第一的惊才绝艳。 看不出他竟是当今天下最无敌之人的传道之人,似乎除了垂垂老矣,什么也看不出来。 白徽宗女剑修似是心有灵犀,剑意骤然暴涨,毫不犹豫动用了杀招。 有剑气如长虹贯日,自西天而来,猛砸落下。 那头妖物只得暂避锋芒,潜入水底。 “最后一次出剑,仍是不快意啊。” 没有什么铺天盖地的声势,老人只是将铁剑抛到河里。 那头大妖砰然炸碎。 心中最后一点意气消散,老人是真的老了。 夕阳斜照,老人佝偻坐在渡口,影子斜拽长长的。 他吃力睁开眼睛,好像看到一个少年朝自己跑来,恍惚间还闻到了岭南梅花的清香。 少年微笑道;‘试问岭南应不好?” 老人此生最后一句话是:“此心安处是吾乡。” wap. /106/106389/28364014.html 王朝篇 第一百二十一章 此间山水独好(5) 将瑰清托付给姚眺之后,瑰流买了匹马,凭着十五岁那年游陇州的模糊记忆找到一处私人藏书楼,用几两银子买通守楼人后便进阁寻找有无大奉王朝的详细地图,耗费一番时间虽然还是没能找到,但是却无心找到了陇州境内山水的详细地图,甚至连那些便捷有效的羊肠小路都有标记,如此一来将大大缩短赶路时间。 将地图偷出书楼,瑰流随便买了盏挂灯,然后牵马出城便开始赶路。 一整夜,他不曾休息片刻,耳边只有疾疾风声和震震马蹄声。 直到天蒙蒙亮之际,强烈困意不断涌上心头,瑰流意识到自己已经到了极限,不能继续硬撑下去,所以找了条溪涧暂作饮马休息。 他不仅想过一次,如果自己还是那个能够御剑的六品宗师,也不用如此吃力不讨好了。 想到这里,他又想起和王姒之一起御剑飞行时看过的那些名山大川和滔滔江水。 精疲力竭的男人,缓缓闭上眼睛,嘴里默念一个人的名字,心痛地睡着了。 感觉到一阵颠簸摇晃,瑰清醒了,环顾四周,发现是在一处狭小的车厢里。 “你醒啦。” “你是谁?”瑰清眼神警戒盯着眼前女子。 “你不要怕,我们没有恶意的。”南诏公主焦急道。 瑰清尝试活动绑在身后的双手,冷笑道:“这就是你说的没有恶意?” “不是的,我们真不是坏人,我们只是......” 南诏公主越着急越解释不清,马车忽然停了下来,男人的声音从车厢前面传来,“是你哥让我把你送回去。” 瑰清不说话,细细端详眼前这位楚楚动人的南诏公主,凝视许久之后,她嗤笑一声,“原来是可怜人啊。” 忽然车帘被掀开,一袭白衣的姚眺钻入车厢,看向角落里双手被绑的女人,欲言又止。 瑰清同样看向他,冷淡道:“调头回去,我帮你去大奉皇宫拿回南诏玉玺,否则她活不了多久。” “别说我姚眺一个天下第十的武夫,就是天下前五也不敢像你这么说话,你以为你是九境剑神赵秉聂?” 瑰清平静道:“用这幅皮囊,我能做到。” 姚眺深呼吸一口气,“你这幅皮囊,果然是大奉老皇帝的孙女,当今新帝的亲妹妹。” 瑰清先是愕然,随后恍然大悟,脸色有些笑意,“所以看起来是你好心大发,帮瑰流一个大忙,实际上你是在利用他?世人都说白衣拳仙有大儒气度,现在看来也难逃俗世利欲的窠臼啊。” “我姚眺无所谓世人怎么说我,那只是他们的看法。” 姚眺视线透过望向远方,“吴佩弦曾经和我说过,唯有将散落天下的南诏气运全部集齐才能救她,我之所以帮他做事,也是因为他给了我两成的南诏气运。这些年来,我五次深入大奉腹地,集齐了半数气运,只差最后最后两成气运,却在大奉皇室珍藏的南诏玉玺中,如你所说,她最多只能再活半年时间,此番南下我本意是去联合大奉武林,但是好巧不巧在这碰见了你哥哥,目睹你们兄妹争吵,我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执意要你回去,也不知道为什么你与那狐媚女子换了身体,我甚至不敢确定你真是当今大奉皇帝的亲妹妹,但我总要试一下,赌一赌,如果赌对了,拿到玉玺的机会就不再渺茫,当然如果赌错了,我会委托他人把你送回京城,然后我继续按照原本的计划寻求大奉武林的帮助,强闯大奉皇宫。” “你赌运不错。” 虽然瑰清和姚眺都没有直接挑明,但双方已经达成了一种微妙的认同。一方面,姚眺无疑非常需要大奉皇室所珍藏的南诏玉玺。另一方面,瑰清要回到瑰流身边,所以接下来,马车不会再往前,而是会调头。 姚眺离开车厢重新上马,缓缓拨调马头。南诏公主也为瑰清松了绑。 马车再度行驶起来,速度飞快,也比之前更加颠簸。 瑰清因为肺痨胸闷的缘故经不起剧烈颠簸,所以此刻有些脸色苍白。南诏公主看她这般难受模样,以为她有些晕车,于是将车帘卷起让风吹进来。 瑰清当下这幅弱柳扶风的身体可经不起吹拂,况且四月天气尚未很暖,风又凉又寒。 “你不冷吗?”她看向南诏公主。 “冷,可是透气会让你舒服些。” 南诏公主一脸真诚。 瑰清无奈道:“我没有晕车,把帘子放下吧。” 南诏公主瞪大眼眸,一脸匪夷所思,“那你怎么啦?” “有点不舒服而已。” 瑰清靠在车厢角落,尽量平放身体,深呼吸一口气,感觉好了些,她想起了这副身体的主人。 想起那么多夜晚,狐媚子高枕不眠,而自己只是在一旁的案桌前酗酒,不曾关心或是很少关心。 又想起自从她来到沁瑰宫后,次次酗酒后的满地狼藉全是她在处理,哪怕已经病成现在这个走动都气喘的样子,她仍然坚持每天把那座小阁楼收拾得干干净净的。 她付出太多,可自己却回报太少。 那不是爱情,只是狐媚子表现的太热烈,所以看起来很像是同性之间的爱情。 以前是什么不知道,但是现在,一定是亲情和姐妹情。 “狐媚子,能够遇到你,我很开心。” 感伤的瑰清,此刻根本想不到远在千里外的狐媚子正在干什么。 沁瑰宫,狐媚子站在镜子前细细端详自己,真是怎么看怎么好看。 想着一会儿娘亲可能会来,她换上瑰清素日常穿的白色衣裙,鬼使神差地忽然低头嗅了嗅,当即幽香扑鼻。 走到镜子前,又欣赏了好一会儿镜中的绝美人儿,她忽然眨了眨眼,悄悄观察四周确定无人后,双手犹犹豫豫地扯住裙摆两侧,然后缓缓上提,露出白皙纤细的长腿。 这还不是最过分的,这个女人的狐媚心性一旦起来,便能做出很多...可怕的举动? 比如现在她现在将长长的裙摆放下,揉了揉那身前两处“不太平”的地方,一只手又放到身后,微微用力捏了捏臀部。 这些事情早就是她梦寐以求的,只是一直都是“有贼心无贼胆”,现在有了这个天大的好机会,她终于可以好好感受一下。 想着娘亲一会儿应该来了,还是收敛为好,于是狐媚子板住冰冷脸庞,对着镜子细微调整,然后坐到瑰清经常喝酒的案台前。 没一会儿,秦芳果然来了,只是略显憔悴,眼眶也是红红的。 秦芳在瑰清身边坐下,上来就开始抱怨和不满,“你说你哥哥,自己走就算了,非要把小狐媚带走,以此借来大奉皇室的协助。你哥哥以前不是这样的人,无论遇到什么自己没办法解决的困难,他也不会把自己身边亲近的人牵扯其中。上次我让轻雪和桃枝主动入霜花城死局,事后他知晓此事,和我大吵了一架,说他宁愿去死,也不要任何人再以性命为代价为自己付出,当时娘听完气得差点晕了过去,狠狠扇了他几个耳光。能说出这种话的你哥哥,可这次他却为了王姒之,不惜把小狐媚带入险境。如今大奉王朝半数江山都已经被叛军掌管,大奉正统兵败如山倒,自战事打响开始朝廷就没收到过一份从前线传回来的捷报,你说你哥哥做的糊涂事,娘真的想给他千刀万剐,娘怎么就生出他这么个不孝儿子呢?你哥哥实在太让娘伤心了,娘决定不爱他了,以后在娘心里,你和小狐媚排第一,轻雪那些丫鬟排第二,你爹排第三,你哥哥排最后。” 秦芳细细端详自家女儿,忽然瞪大眼眸有些惊讶“这身衣服是你哥哥送的吧?这么多年了,娘都没看你穿过诶。” 狐媚子有些发憷,心想难道自己穿错衣服了?那也不能怪自己啊,谁让瑰清全是一样的白衣服,根本就没有什么差别嘛。 秦芳笑眯起凤目,“哎呦,想你哥哥啦?” 瑰清脸上有些不自然,冷淡道;“娘亲别打趣女儿了。” 秦芳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环顾四周,轻声道;“烦心事太多,好久没喝酒了呢。要不要陪娘浇浇愁?” 狐媚子下意识就想拒绝,因为自己酒力不行,几杯就脸色绯红,一定会被秦芳发现端倪。 但秦芳已经抓住她的胳膊,笑道:“不可以拒绝哦,走,出宫去酒楼喝。” 京城某处偌大一座酒楼,往日里全是达官显贵在此喝酒,满朝朱紫贵人的青睐之地,今天却无比冷清。 店家经营酒楼一辈子,甚至能和朝廷某些大人物称兄道弟,但他在见到皇后娘娘面的那一刻,却紧张的连声音都变形了,说出口的话磕磕巴巴碎了一地。 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对此并不介怀,还柔声安慰几句。 在酒楼最高处风景极好的地方,秦芳和瑰清临窗饮酒。 狐媚子在此刻又犯了一个致命错误。 因为她喝酒时习惯以袖掩面,这是大家闺秀的习惯,却不是瑰清的习惯。 瑰清喝酒从来都是仰头痛饮,一饮而尽,有种说不出的风流。 幸好秦芳没有想太多,可能也是第一次和女儿喝酒的缘故,她只是打趣道:“怎么,和娘喝酒就放不开了?你这女儿,规矩也忒多了点。” 直到天色昏暗,两个浑身带着酒气的女子才走出酒楼。 狐媚子并没有醉,功劳全归于瑰清这幅身体。 秦芳走上马车最后一刻,遥遥望出城的方向,火烧云燃红了半边的天,正在一点一点冷却。 “我家小瑰流,平平安安。” wap. /106/106389/28361426.html 王朝篇 第一百二十章 此间山水独好(4) 陇州夜如昼,商贾云集,富甲天下,比起恢弘森严的京城活泼许多。十五岁那年有少年初游陇州,的他,已经失去了心爱的女子,,的心爱。 所以谁的名字人生道路是从,一开始就既定的呢?谁能信誓旦旦拍胸脯说我的结局就是这个?谁敢说自己每一步都踩在正确的位置?十五岁的少年以为这辈子不会有让自己动心的女子,长大后二十岁的他却已经被困在情爱一事的苦海中,所以人生中唯一能确定的,只有不确定的人生,任何极其肯定的想法全都只是自以为是,只是一种无聊的虚妄。 城中灯火喧天,重游故地的男人却始终在城外徘徊不前,他坐在地上,并没有因为自家妹妹和自己失散许久没有出现而感到着急。明明是脚下的是陇州旧地,可男人不知怎的却想起了绿带城南下去往青钱城的路上,那个跟在自己身后略显拘谨和不安的柔怯女子, 如果今天重游的是绿带城,是笙歌画舫,水色潋滟的杏花镇,是那座老妇人经营的胭脂铺子呢? 他不敢想,更不敢想。 “发什么呆?” 狐媚子天然蛊惑的柔媚嗓音使得瑰清的说话语气都没有那么冰冷了。瑰流抬起脑袋,看见那张狐媚至极却略带冷气的脸庞,有很大嘴欠嫌疑地说道:“狐媚子还真是天下男人向往的温柔乡啊,现在用这幅皮囊的你,看起来都温柔了好多。” 瑰清犹豫一下,贴在他身边坐下,说道:“走的着急,没有准备易容面皮,一会儿你先进城给我买个帷帽。” 瑰流忍不住感慨道:“忘记以前听谁说的,越好看的女人越麻烦,之前不解其意,你这么一说我倒是茅塞顿开了。” 瑰清目光远眺,轻声道:“这是我第一次走出家门呢。” “是啊。”瑰流笑道:“从小到大,你去过最远的地方是哪?” “漾月湖。” “京城外的漾月湖?我要是骑马去,来来回回两个时辰就够了。” 瑰流轻声道:“咱娘一直把你束缚在她身边,绝对不允许你乱跑,甚至为此还给你修了占地广袤,天下独绝的沁瑰宫,这绝对不是因为封建传统礼教女子足不出户的缘故,而且你也知道咱娘压根不信那些。那么瑰清,你能不能告诉我,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情,才让咱娘不惜一切代价也要限制你的自由?我知道你之所以和狐媚子互换身体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如果只是我悄悄离家,咱娘或许会睁只眼闭只眼。但如果是你擅自离家,不管你去哪里,咱娘一定会不惜任何代价找到你,再把你带回去,所以你才让狐媚子假扮你来隐瞒你离家出游的事实。” 瑰流突然扯住她的胳膊,沉声道:“瑰清,告诉我!” 令人意外的是瑰清没剧烈排斥,只是微微挣扎便任由他扯住,面对他的咄咄逼人,她始终表现的平静自然。 “以后我会告诉你,现在还不是时候。” “没关系,我可以等。”瑰流毫不犹豫道。 “我先进城了,当务之急是买匹马,再给你买个帷幔。” 瑰流站起身,刚想走,又顿住问道:“这夜黑风高的,你一个人在这要紧不?” 瑰清微微皱眉,一脸疑惑看向他。 瑰流连忙道:“我意思是你和狐媚子换身体了嘛,这...这幅身体要是碰到危险能不能自保?” “上个阁楼都气喘,你觉得呢?”瑰清反问道。 瑰流愣了好几秒,嘴巴大张半天硬是憋不出一个字。 一个武道尽废的男人,一个柔弱的女人,要去兵荒马乱的大奉王朝? 说不定明天就碰到一伙山贼,然后小命就没了。 “瑰清,要不然你还是回去吧,我现在这个样子,实在没办法保证你的安全。” 瑰流把姿态放得很低,近乎乞求。 瑰清红唇微张刚想说话,突然皱了一下眉,双手不自觉捂住胸口。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瑰流看出来了她的异常,其实从一开始他就发现瑰清始终偶尔会微微皱眉,看起来就不大舒服。 瑰清深呼吸一口,略显急促的气息趋于平稳,双手平静放在膝上,“狐媚子有肺痨,经常会出现胸闷和绞痛的情况,起初我也不知道,直到年前和娘亲把她接到宫里一起生活之后才渐渐发觉。” “那你没有带药,路上要是严重了怎么办?瑰清,这么严重的事情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已经好很多了,没有大碍。”瑰清却再度微微皱眉。 瑰流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满脸都已经写着不舒服了,偏偏还要嘴硬,自家这个妹妹真是愁人啊。 他截然变了一个人,死死盯住瑰清,语气冰冷,“你现在根本承受不了马背上的剧烈颠簸,跟着我只会是累赘,一无用处。明天早上我去官府找人把你送回去,我不需要一个没用的人。” 瑰清抬眸看他,“你就是这样当哥哥的?” “瑰清,正因为我是你哥哥,所以我不能让你涉险,尤其你还患着重病。” 瑰流向她伸出一条胳膊,“不嫌弃地话可以扶我,先别管什么帷帽了,进城先就近找个客栈,然后我去草药铺子买煎药。” 瑰清站起身,没有依靠他,气喘的比刚才又厉害些。狐媚子的肺痨恰恰在一年中这个春夏交替的时候最为严重,尤其每到夜晚,几乎不能安稳入睡,睡前需要喝药,还需高枕才能勉强入眠。 二人一起缓缓入城,幸亏有家客栈就在入城主道上。一番琐碎过程后到了房间,瑰清脸色较之前更差,坐在床榻上便捂住胸口,眉头紧皱不松。 瑰流哪里还敢耽误时间,问好店家草药铺子的具体方向,出了客栈就开始狂奔。 只是这个男人跑着跑着,不知怎么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曾经也有个男人在大街上疯狂奔跑,怀里抱着一位胸口浸染鲜血已经断气多时的女人。 他疯了般地抱她跑出城,疯了般地抱她登山求命。 连生死都经历过,为什么她还能一句话都不说就就离开了自己? 那些经历对你来说是什么?一下许下的诺言对你来说是什么?我在你眼里到底是什么? 王姒之,你他娘的知不知道现在我满脑子全是你? 你他娘的说把我忘记就把我忘记了? 我不相信,除非你亲口回答。 男人泪眼模糊跑到草药铺子,抹了把眼泪,着急喊道:“肺痨,给我煎药。” 两鬓微霜的郎中放下书,微笑道:“稍安勿躁,这就煎药。” 半个时辰后,瑰流提着盛有煎药的汤罐回到客栈,轻轻敲响瑰清的房门,一连几次没有反应,瑰流心生不妙,一把推开,果不其然人并不在里面。 他大脑唰的一下空白,额头直冒冷汗。一瞬间,千百种可能已经在他脑海里闪逝。 直到背后传来一声轻语,“我不在,就不知道站在门口等一会儿?” 瑰流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猛然转身,看见那张熟悉的脸庞,心里一块巨石轰然坠地。 “你去哪了?” 她不回答,他也不再问,把汤药放到桌上,轻声嘱咐道:“趁热喝,早点休息,晚上若是不舒服就喊我,我不会睡太死,我先回房间了。” 瑰清盯着他的脸庞,问道:“你哭了?” “这你也能看出来,我明明特意擦过脸。” “泪痕没擦干净。”瑰清在床上坐下,“好了,你出去吧。” “嗯,晚上不舒服记得叫我,实在不行敲墙也行。” 瑰流说完便退出了房间。 瑰清凑到桌边,拿起汤匙刚要服药,忽然微微皱眉,小心翼翼尝试了一小口。 突然,她感觉头晕目眩,浑身软弱无力,想要极力起身却根本无济于事。 在保持清醒的最后一刻,她看见房门被打开,瑰流走了进来。 “对不起,瑰清,如果我不用这种手段,你是绝对不会回去的。我宁愿你怪我一辈子,也不能带着你涉险。我知道你是担心我,你已经渐渐有了个好妹妹的样子,那我也要做一个好哥哥。” 他把被迷晕的瑰清放到床上,给她盖好被褥,然后就一直坐在门口等待。 不久后,有敲门声响起。 “请进。” 一袭白衣踏过门槛,身后跟着一位女子。 白衣拳仙姚眺,南诏亡国公主。 “她就拜托你俩了,大恩不言谢,日后必定相报。” 南诏公主将床榻上的瑰清抱起,摇摇晃晃略显吃力。 姚眺说道:“真的不再考虑一下?把她送回去用不了多久,往返只需要三日。有我护送你去大奉王朝,能给你省去很多麻烦和危险。” “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时间紧迫,别说三日,就连半天时间我也等不了。今天在陇州碰见你还真是意外,你只需要把她平安送回京城就好。” “记住,你欠我一个人情。”姚眺拍了拍瑰流肩膀。 “我会一直记到死。” 姚眺和抱着瑰清的南诏公主离开了客栈,瑰流透过房间窗户亲眼目送那辆马车缓缓驶出视线尽头。 “王姒之,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我最大的诚意。这一次,如果你回不到我身边,那我也就不回来了。” /106/106389/28314377.html 王朝篇 第一百一十九章 此间山水独好(3) 瑰启听到秦芳凄厉哭声,火急火燎赶回来,当即愣在原地。明明自己儿子正躺在床榻上,怎么大殿里又凭空出现一个自家儿子呢? “哪来的骗子,敢冒充我儿!” 瑰启一个飞踹将正在安慰秦芳的年轻男人踹开,双臂大张护在秦芳身前,冷冷道:“孩他娘,莫被鬼迷心窍了!瞪大眼睛看清楚,这是假的!” 秦芳擦擦眼角泪水,嗯了一声,疑惑道:“我看清楚了,哪里假了?” 瑰启差点被噎的说不出话,想了半天,恍然大悟道:“咱家儿子跟老头似的满头白发,一身罡气。你看看这个骗子,黑发及腰,眉眼阴柔得像个小姑娘一样!” 瑰流扯扯嘴角,心想:“这是你逼我的。” “爹,你也不想咱俩在春仙楼门口碰面的事情被娘亲知道吧?” 男人眯起那双好看的丹凤眸子,笑的不怀好意。 瑰启喉结滚动直咽唾沫,小心翼翼道:“真是我儿子?” 瑰流拍了拍结实的胸膛,“如假包换。” 秦芳迈开一只脚,瑰启顿时如临大敌,连忙遮脸抱脑袋,但后者只是与他一擦而过,径直来到瑰流面前,将手轻轻覆在男人的胸膛上。 感觉到那沉闷有力的跳动,秦芳柔声道:“多久没有听到这种声音了?要好好爱护身体,万万不能再糟蹋,记住没有?” 原来托钵苦行僧深知瑰流已经无可救命,既然救不成,那干脆死了重来一次算了。 先前瑰清一记手刃直接让瑰流断气身亡,后者的魂魄随之剥离肉体,被苦行僧弥留人间的最后一记手笔裹挟进金莲,故而若是有人一开始就把目光聚焦在金莲上,而不是只在意床榻上那个死去的男人,就会看见有一个身形缥缈的芥子小人坐在莲座上,不断汲取佛门金莲的气运,凭空生长出白骨和血肉。 这便是涅槃后的重生,准确说是一种新生。 现在的瑰流,仿佛又回到了尚未离家游历的那段荒淫岁月,什么六品宗师,什么天下前十,什么十二把词牌飞剑,什么儒释道三教气运,全和他没有半分关系,现在的他,只是一个家境殷实的普通人而已。 到头来什么都没能留下,包括心爱的女人。 秦芳握住他的手,用一种近乎乞求的语气说道:“答应娘,不要再去大奉王朝了好吗?放下先前的一切。这一次,娘不用你拼命练武,不用你操劳家业,你想酗酒,你想去青楼,你想要怎么荒淫都可以,娘绝对不会说什么,娘只要你平平安安做个普通人,用游戏人间的心态过好这辈子。” 瑰流摇摇头,“娘,我放不下。” 秦芳抬起头,怔怔看着自己儿子,声音颤抖,“非要娘下跪你才肯吗?” 瑰流深吸一口气,却是避而不答,“娘,您先休息。” 他默不作声走出大殿,抬起手臂,阳光有些刺眼。 从一个身负儒释道三教大气运的武人变回一个废人,瑰流对此事其实毫无感觉。或许这便是命,命里八分莫求一丈,所以莫说六品武道尽废,便是从九品大宗师跌回一个凡人,他照样能心平气和地接受。 但也有很多事情,他总感觉事在人为,不必拿命运做托辞,他不相信命运的签只让自己与她相见,他不相信她那么容易随随便便就放下了。 男人步下台阶,眼神像是不起波澜的幽邃潭水。他不再是那个昔日笑言:“先搅他个满城风雨”的灵性潇洒,不再有躺在美人怀里悠哉喝酒如同忘忧天人的年轻妄为,不再有千金求诗的年轻气盛。 他的表情近乎古板木讷,看不出一丝情绪变化,就好像是死去的心,套上一层没法相连的躯壳。 他终究不再是少年。 “躲藏什么?当我发不现你?” 瑰流面朝某个方向。 有人从隐蔽的角落悄悄走出来,不过那双水润动人的桃花眸子始终看向殿内,似是心急的期盼。 “她在里面,估计一会儿就出来了。” 瑰流说完,径直离开。 回到太子东宫,驱散无关紧要的宫女和仆从,将大门紧闭,瑰流把三个大丫鬟唤到床前,开始交代事情。 “轻雪,为我准备一份大奉王朝地图,标注越详细越好,另外去书阁把一切和大奉王朝有关的书籍密章都拿回来,尤其注意有没有关于大奉王朝的县志记载或是山水注解。” “桃枝,你一会儿去把我爹那匹最好的汗血马偷偷牵回来,路上要是遇到任何人,直接动手打晕便是,总之不能让我爹我娘那边有所察觉。” “金栀,你即刻拿着我的玉牌易容出宫,南城校尉是我的人,你告诉他今晚亥时把城门打开,一刻也不能延误。” 三个大丫鬟静静听完自家主子的吩咐,全都不说话。 瑰流皱眉道:“给我个回复行不行?” “恕难从命。” 说这话的不是向来不听话的桃枝,而是始终忠心耿耿绝无二心的轻雪。 在无关紧要鸡毛蒜皮的小事上,桃枝一定要顺遂心意才肯,但是在至关重要的大事上,她不会为难自家主子半分。 轻雪不一样,如若不是触及原则的事情,她都可以任由瑰流胡闹,后续为他收场便是。但是这一次,这个男人想要悄悄前去大奉王朝,她一定会拦着,绝对不会退让半步。 说句不好听的,桃枝那样的前者,很像是没有说话地位的妾室,而像轻雪这样的后者,则像极了正宫。这也是为什么在除夕夜那天吃完饭,秦芳留的是她,而不是最得宠的桃枝或是亏欠最多的金栀。 而这个男人作为主子,从小到大的朝夕相处中,他当然清楚轻雪的真实秉性,所以对于她的回答,他早有预料。 她不会让步,难道他就会吗? “轻雪,我不是再和你商量,我这是命令。”瑰流沉声道。 轻雪平静道:“殿下不必用身份打压奴婢,奴婢本身也是皇后娘娘的奴婢,我想关于此事还是先禀告皇后娘娘为好。” 瑰流抬起头,用一种可怕的眼神死死盯住她,逼问的语气近乎窒息,“你到底是我的人还是我娘的人?” “奴婢从小到大陪在殿下身边的原因只有一个,便是特奉娘娘之命监督殿下的日常言行,所以......” “闭嘴!” 不等她说完,瑰流暴怒掀桌,怒吼道:“滚出太子东宫,你不是我的人!” 桃枝有些沉不住气了,欲言又止。 瑰流冷笑道:“她既然不是本太子的人,那就该回哪去就回哪去,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怎么,你想帮她说好话?还是说你也是我娘的人?” 桃枝摇摇头,神色黯然。 男人重新坐回床榻,不再说话。 是如此的安静,甚至能听见风吹朱窗的沙沙声。 轻雪沉默良久,最终说了一个字,“好。” 这天下午,轻雪不再是太子身边的死士,也不再是东宫的宫女,她变回了皇后娘娘的贴身丫鬟。 这天下午,桃枝走遍皇宫马厩和京城集市,竟没有一匹马可买。金栀奉命去找南城校尉联络,却发现京城南门全被厚厚铜板封死,并且似乎还设下了山水禁制,而且不仅是南门,整座京城与外界连接的通道全都被类似封死。 秦芳是铁了心不让瑰流出城。 但是那天晚上,瑰流一点都没有着急,反倒是悠闲自在,拎了壶好酒,便直去沁瑰宫。 暗中跟随的十二地支不敢逾越规矩,便只好停在沁瑰宫前,目送男人走进去。 虽然没有事先打招呼,但是想都不用想,自家这妹妹肯定醉卧阁楼酗酒,但是当瑰流踏上那座檀香小阁楼后却扑了个空,她并不在那里。 正犹豫要不要敲一敲闺房的时候,背后忽然一道清冷声音:“不上去干嘛呢?” 瑰流连忙转头,笑道:“刚才上去发现你不在,我这才下来的。” 瑰清迈开腿登阁而上,瑰流紧随其后,二人最后在一张棋盘前坐下。 她毫不客气地从瑰流手上拿过那壶酒,只从奁盒里拿出一个酒杯,看样子并不打算与他共饮。 “说吧,来我这里何事?” 瑰流故作轻松,“能有什么事?哥哥找妹妹喝酒不是很正常吗?” 杯酒入喉,瑰清问道:“今天不走了?” “怎么走?”瑰流苦笑摇头,“全城能够外出的通道都被封死了,还设下山水禁止,金栀说估计城外还会有屏障阻拦。做了这些咱娘还不放心,把全城的马都给藏起来了,即便我侥幸跑了也跑不了多远。现在我走到哪里,十二地支就跟到哪里,像是看犯人一样,你说我能不能走?” “真惨。”瑰清问道;“所以你内心愁苦,就找我喝酒来了?” “不然呢?”瑰流盯着那白皙玉手中的酒杯,长吁短叹道:“只是连酒都没得喝啊。” 瑰清瞥了他一眼,“下次多带一壶过来。” 瑰流嗯了一声,随口问道:“狐媚子呢,怎么今天没黏着你?” 瑰清忽然眨了眨眼睛,笑容动人:“你猜。” 自家冰冷如霜的妹妹何曾这般作态过?瑰流一下子感觉受宠若惊,结巴道:“猜...猜不到。” 瑰清双手托腮,眼睛笑眯成一条缝,“我赢啦。” 就在瑰流一头雾水的时候,有人搀扶墙壁走了上来,停在楼梯口,微微喘气。 “狐媚子?”瑰流惊疑不定,因为一向温柔的狐媚子,此刻竟是眼神冰冷。 瑰清连忙起身,跑到她身边,焦急道:“怎么了,你受伤了?” 给人一种完全冰冷陌生的狐媚子任由一反常态的瑰清搀住,前者忍不住道:“你这幅身体,还真是......弱柳扶风。” 一位年轻道人忽然出现,他全身气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溃散。 “殿下,陈鹭瑶临走之前特意嘱咐我,以后休伦立场帮殿下一次。贫道已经将山水禁制打破,现在就送殿下出去!” 瑰流毫不犹豫,“好!” 瑰清忽然在此刻泪眼汪汪,紧紧抓住狐媚子的衣袖不放。 “乖,等我回来。”狐媚子柔声道。 瑰清用力摇头,刚要说话,红唇却被纤纤玉指抵住。 “等我回来,你想干什么我都答应你,但这前提是,你要乖乖听话。” 年轻道士气机溃散不成样子,整座阁楼都在剧烈摇晃。 “公主殿下,快!!” 狐媚子猛地甩开瑰清的手,瞬间站到瑰流身边。 两道红色符箓骤然金光大绽,除了刺眼便看不到什么。 年轻道人在气机枯竭之前,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将二人送出了千里之外。 陇州,城内很多人都看见一个男人被金光裹挟,从天上高高坠下。 男人轰地一声坠地,将地面砸出一个巨大坑洞。 他从地上爬起,环顾四周,漆黑无灯火,林下月光疏疏如残雪。 似乎是在野外? 他站起身,手脚利落爬到一颗高树上,远远眺望依稀可见城中灯火,不知道是哪座城,但还好,至少不是荒山野岭。 于是他跳到地面,往城中灯火方向走去。 自这一刻起,男人开始了第二次远游。 wap. /106/106389/28298142.html 江湖篇 楔子 是夜,子时初,此时正值腊月寒流,皇城宛如一头亘古巨兽蛰伏在漫长寒冷的深夜。大雪漫天飞舞,悄无声息地染白了廊檐翘角。漫长的冬夜,人们正躲藏在温暖的被褥下酣然入梦。 在那庄严雄伟的巨大皇宫中,就连勤于政事日日批阅奏折至深夜的靖帝都已经入睡,但仍有一处小阁楼向外透出微弱烛光。 阁楼内,有二人对弈。 一道清脆声音响起,伴随着的还有她白皙玉手执起黑子落盘。 这是一位容貌绝美的年轻女子,足以让世间万物自惭形秽。她一袭白衣胜雪,勾勒出曼妙身姿,青丝如瀑般垂落。 她慵懒抬眸,看向身前之人,深邃渺远的美眸不掺带任何情感。 那是一种来自骨子里的冰冷淡漠,带有一种巨大的压迫感,给人以窒息的感觉。 眼前这个冰冷到让人心悸的女子,棋力极高,所执黑子杀伐决断,气势凌厉,仿佛有一种“大军压境”之势。 反观白子,虽然步步为营,如履薄冰,但显然难以招架这般凌厉的攻势,挣扎数回合后,便已经兵败如山倒。 最后,场上局势已经十分明显。黑子近乎占据了“整座江山”,而白子寥寥无几,全都零星分散着。 “我认输。” 投子认输的声音略显沉闷,像是一块巨石轰然坠入大海。 那双足以羡煞世人的金瑰色眼眸看向她,但也仅是一瞥而过。他的年龄与女子相仿,不过弱冠不久。 他一袭鲜红长袍,身上所散发的绝非仅是富贵之气。在他的眉宇间,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威怒和滔天的权势,仿佛是在昭告天下,是在御统天下。 这便是千秋万载的帝王之气。 一座檀香小阁楼,坐着的却是两个帝王之家,而且是一对兄妹。 取“清流”二字, 男子名叫瑰流,是大靖王朝太子, 女子名叫瑰清,是大靖王朝公主。 火炉滋滋作响,或是阁楼有些闷热,瑰清推开窗子,顿时便有漱漱落雪飞入。 她自饮自斟,酒却不曾温。 靖王朝几乎所有人都知道那公主殿下酗酒成性,此生所爱不过美酒。甚至有不乏少数的闺阁女子模仿,将其看作是一种风流。 瑰流眉头皱了皱,声音有些冰冷, “冷酒摧身,不可多饮。” 不过瑰清不曾理睬,微微仰头,红唇轻启,便是一饮而尽,有一种说不出的风流。 可她不曾料想,自己手中的杯子竟然被夺了去。 阁楼的气氛明显凝固了,就连炉火都仿佛凝滞不动。 一道凌厉惊人的煞气波动猛然爆发,甚至波及到了阁楼外,震碎细雪无数。 瑰清美眸微眯,白皙玉手却是煞气缠绕。 还有一道充满杀意的冰冷声音, “想死?” 瑰流差点就想逃之夭夭。 不过强忍着冲动,将酒杯双手捧还。 眼前之人,哪里还有什么帝王之气? 天底下估计打死都不会有人相信,这个杀人放火金腰带的太子殿下,这个恣意妄为、强抢民女,滥情无数,天天醉心青楼的太子殿下,这个被朝野所有人都视为“瘟神”的太子殿下,竟然也会害怕?而且害怕的是自己的亲妹妹。 不过事实的确如此,瑰流害怕瑰清,那可不是一般的怕。在瑰清面前,瑰流只是“有贼心,没贼胆”。 瑰清夺回酒杯,却是用煞气将其腐蚀的无影无踪,然后再拿起案台上的另一只酒杯。 意思再清楚不过了。 瑰流顿时瞪大眼睛,“我是你亲哥哥啊,你竟然还嫌弃我?” 瑰清甚至没有看他一眼,只是轻声道:“滚,否则后果自负。” 丹青留笔:永霜十五年冬,第一场雪。 ps:本书为作者原创,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未与其他网站签约) wap. /106/106389/27636924.html 江湖篇 第一章,栽赃嫁祸 帝王寝宫,地板由名贵紫檀铺设。褐斑白玉浮雕《九松图》云屏遮掩起居之处。一座小小案台,就置在屏风前。其上金猊香炉微烫,袅袅熏香盘绕。黄玉竹节式笔筒盛放几支雪白小纂笔,湿漉漉的,似是刚刚涮洗过。白玉镂雕云龙纹水丞,墨香清幽。案台上,黄玉浮雕螭虎镇纸下,压着一副劝人勤学苦读的《燃藜图》。 案台附近的地上堆满批阅好的奏折,还摆有一坛可谓天下孤品的“剑南烧春”。酒坛已空,一滴未剩。由此观之,当今的皇帝陛下应是个嗜酒之人。 珠帘轻遮,迈上几步台阶,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红木四方桌,有典雅之美韵。 其上,山珍海味,琳琅满目,既有大荤之物,也有清新菜食。 这是一场即将开始的四人的早膳。已有两人入座等待。 坐着的,是一名身着明黄袍服的中年男子,相貌威严,眉宇间隐若雷霆,他全身散发的帝王气,可睥睨天下,威仪众生。 在他身边,娴静而坐的,是一位宫装美妇。虽已年过半载,但保养极好。冰肌玉骨,吹弹可破。观其相貌,也不过是二八年华的少女。 眼前两人,身份尊贵至极,正是大一统靖王朝的皇帝和皇后。 皇帝是先皇嫡长子,顺理成章继位,兢兢业业治朝理政已有二十余年。 但皇后娘娘并非出身权贵。 全天下人都知道,当今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在二十多年前,其实是个江湖魔头。曾独自一人压得整座江湖都不敢抬头,昔年更是位列天下武评第一,真真正正的无敌于世。 当年皇帝执意迎娶皇后,不顾满朝文武的强烈反对,不顾黎明百姓的声讨抗议。天下已然乱作一锅粥,肱股之臣想要拨乱反正,民为水也,既能载舟,便也要覆舟。 但最后,凡此种种,全都事息宁人。 为何? 因为皇帝迎娶的不是一个暴戾恣睢的江湖魔头,而是温婉贤淑并且母仪天下的皇后。 而这场婚姻,在天下人茶余饭后津津乐道之余,也必定流传后世,艳称千古。 瑰家皇室,一向不注重繁缛琐碎的礼节。作为子女,甚至不必日常问安。但唯独早膳,是瑰家传统观念里必不可少的。一家人,就应该聚在一起吃饭。无论何种原因,都绝对不能缺席。 不多时,一袭翩翩白衣走进寝宫。他腰悬琅玉,头戴金冠,有着一双足以羡煞世人的金瑰色眸子。 天下人都知,太子殿下有一双极其好看的丹凤眸子,呈金瑰之色,似若仙人。 “爹,娘。” 那袭白衣步伐轻快,轻轻落座。 随后而来的,一袭雪白衣裙,不曾言语,只是缓缓落座。 来人是性子冷淡的大靖王朝公主,姿容冠绝的天下第一美人。 既然人已齐全,早膳便也开始。 不过才刚刚动筷几次,瑰流就哈欠连天,困倦之意写满整张脸。 一大清早便如此,惹得秦芳微微皱眉,担忧的语气带着些责备之意,“你这孩子,昨夜是不是又去酒楼宿醉了?” “哪有,我可乖的很。” 瑰流理直气壮,眼角余光瞥向自己的妹妹,真是奇了怪哉,这小妮子日夜酗酒不止,怎么肌肤还保养的这么好?脸上一点疲惫也没有。 瑰清目光随意扫过,当她看见案台旁摆放的酒坛时,便轻轻放下筷子,看向那位九五之尊,轻声道:“剑南烧春。” 这位帝王显然愣了一下,然后摸摸鼻子,尴尬道:“是剑南烧春。” 瑰清顿时眯起好看的眸子,一动不动注视着他。 谁能想到这个不怒自威让百官胆颤的帝王,此刻竟显得手足无措,悄悄瞥了眼孩儿她娘。 秦芳不去理睬那求救的眼神,反而嫣然一笑,火上浇油道:“忘按陛下吩咐清扫隐瞒,臣妾大罪,还请陛下饶恕。” 瑰启身形僵硬,汗涔涔低下头,对那道冰冷目光视而不见。 父子心连心,瑰流故作严肃,一幅兄长作风,认真道:“好了瑰清,别没大没小的了,安静吃饭。” 此话一出,气氛稍稍凝滞。 皇帝和皇后都惊讶抬起头。 这是硬气了? 瑰清不言不语,甚至连个眼神都不愿意给他,只是娴静吃饭。 饶是瑰流自己都有些震惊了,他已经做好被揍一顿的准备,可结果这小妮子竟真乖乖听话了?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一家人吃饭,气氛虽不热闹,但很是温馨。父子俩风卷残云,大快朵颐,几乎没有大鱼大肉能逃脱二人的魔掌。反观这对娴静母女,吃饭优雅,对大荤之物皆不感兴趣,只是挑吃一些新鲜菜食。 忽然,瑰清再度放下筷子,语气清冷,言简意赅,“我要喝酒。” 瑰流正在夹肉,听得一愣,哪有人大早上喝酒的?况且这可是和爹娘的早膳啊。 瑰启率先发话,笑呵呵道:“来人来人,快点上酒。” 这样的举动其实在意料之中。作为皇帝,他是严君,对臣属要求苛刻,朝廷上下无一人敢懒政怠工。作为父亲,他既温柔又慈祥,尤其对于素日接触不多的女儿,更是有着难以表达的溺爱。 但皇后秦芳却恰恰相反,虽然温柔,但绝不会宠溺子女,可谓是眼睛里揉不得一点沙子。瑰清还好,毕竟女子之身,说错事顶多就被说一顿。但如果是瑰流做错事,小则轻训,大则皮肉之罚。 前些日子,他就已经因为偷逛一次青楼被发现,被打了好几十个手板。当时打完,他的手又红又肿,像个小猪蹄,往后半个月里连笔都握不住,更是拿不住一点东西。 对于子女的感情,其实很难做到一碗水端平。秦芳也不例外,其实很多时候,她都更喜欢性子清冷的瑰清。对于纨绔淫醉的瑰流,倒是没少收拾。 所以见瑰清要饮酒,她先是瞪了自家男人一眼,随后喝退就要去拿酒的侍女,然后目光柔柔的看着自家女儿,语气温柔道:“喝酒也要有节制呀。大早上的,好好吃饭。” 照理说应该止步于此了,可瑰清面无表情,淡然道:“瑰清吃饱了,就先告退了。” 说着,她站起身,缓缓朝外走去。 这一幕给瑰流看得眼皮子直颤。好说好商量不行,非要惹娘动怒? 他低头扒饭,已经不敢去看秦芳的脸色。 他没看见,自己的爹亦是悄悄低下头。 这位威仪众生的皇帝,是很怕媳妇的。 看见那袭雪白身影即将走出门外,秦芳当即冷了脸,呵斥道:“给我回来!” 那道身影在门前停下,犹豫片刻后,还是转身走回,重新落座。 本以为接下来的会是场训斥。 但瑰流和瑰启这对父子,以及侍候一旁的侍女,都没有料到接下来发生的事。 只见秦芳对身边侍女吩咐道:“拿酒。” 宫女愣了愣,莲步快移,很快端上一坛名贵古酒。 这对父子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发懵。今天是怎个事儿?不太正常啊?先是瑰清听哥哥的话,然后竟是一贯强硬的秦芳妥协让步。 可秦芳才不像那两个粗心眼儿的大老爷们。这段日子,她明显看出瑰清廋了许多,而且每天早膳上的胃口也不是很好。再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她想让女儿多吃一些,于是才勤快给她夹菜,这也才作出退步。 她无奈看向这个浑身倔强劲的大美人,“这下可以好好吃饭了吧?” 瑰清微微点头,将酒坛泥封轻启,当即酒香四溢。她缓缓斟上一杯,小抿一口,那双淡漠眸子竟有些柔柔荡漾。 瑰流看的脸都绿了。凭什么啊?凭啥她就能用威胁的方法?而且娘竟然都不生气!凭什么自己瓮声瓮气认错都逃不了一顿毒打,娘照样该揍揍,该骂骂。 瑰流越想越委屈,当即把筷子一撂,怨气道:“娘,你偏心!” 谁料到秦芳嫣然一笑,“娘就是偏心,娘就是更喜欢瑰清。你能拿娘怎么办呢?” 瑰流被噎的哑口无言,下意识看向自己的老爹。 瑰启瞪了他一眼,沉声道:“看我干嘛,这么长时间了你还不知道吗?你娘的话,那就是圣旨!” 瑰流颓然放下筷子,这饭不吃也罢。 早膳结束后,皇帝瑰启要忙碌处理国事,瑰清要回宫酗酒。而瑰流呢,已经定好和那些纨绔子弟在醉香居一聚,刚盘算着如何溜出皇宫,却被秦芳一声叫住。 看着娘亲不怀好意的笑容,瑰流心中隐约有些不安。 秦芳让瑰流跟在身后,然后二人来到一处偏隅宫殿。 秦芳便把香炉中的熏香灭掉,随手一挥,便将宫殿弥漫的香味驱散。 瑰流有些出神,后知后觉,才发现母后正一脸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母...母后,您这般看我干嘛?” 秦芳笑吟吟道:“如今熏香已经没有了,为什么这里还是有股香味呢?” 瑰流被问的一脸雾水,片刻后,他猛地低头闻了闻自己的衣服,竟有一股幽香流连,而且经久不散。 秦芳始终都是笑吟吟,说道:“这香气分明是女子所用,解释吧。” 瑰流慌了,自己昨晚根本就没泡在酒楼或是青楼里,怎么会沾染香味呢?心里默念着:“完了,要解释不清了。” 秦芳就要继续诘难,瑰流灵光乍现,连忙道:“我知道了,我想起来了!我昨晚去和瑰清对弈,这香味是她寝宫的香薰!” “撒谎!”秦芳终于动怒了,厉声道:“清儿寝宫所用香薰是九凤龙涎香,此香贵为瑰王朝极品,位居榜首,岂是你身上那种柔糜世俗之香可敌?而且,别忘了整个京城的香薰全是我调的!这个香气,分明是春仙楼的招牌。” “所以!昨夜你去了青楼!难怪今天早上萎靡不振,对吧?!” 最后一句话落在瑰流的脑子里,声如炸雷。 秦芳咄咄逼人,根本不容瑰流解释,即便他想解释,也只能被视为强词夺理。错不悔改的狡辩,只会让秦芳更加生气。 瑰流深知,这回可冤大了。 最终的结果,是这偌大的宫殿里刮起了罡风,响起一道凄惨的叫声。 叫声传的很远,怕是半个皇宫都能听到。 瑰启正在专心批阅奏折,突然被一声惨叫吓到,手中的奏折掉在了地上。 “这孩子啊......” “唉......” 瑰启无奈摇摇头。 与此同时,沁瑰宫,瑰清难得没有酗酒,而是慵懒地坐在秋千上,穿着单薄,晒着冬日暖阳。 阳光倾泻洒落,她的雪白肌肤泛起淡淡光泽。 而她同样听到了瑰流的惨叫,然后便跳下秋千,迈开长腿朝屋内走去。 在放置香炉的桌案旁,还有半包未用的香料。精致的锦绣袋子上,三个金字格外引人注意。 “春仙楼。” 她拿起这袋香料,纤细玉手竟有黑色煞气升腾,那袋香料瞬间湮灭不见。 她红唇微启,冰冷道:“死无对证。” 京城的醉仙居,摆起长龙大宴,衣饰灼灼的富家公子聚在一起,温文尔雅,谈吐说笑。看似风度翩翩,实则败絮其中。大多数人都带着尤物美人,好像攀比自身不够,还要比一比谁家美娇娘好看。 风吹草动瞬间传遍京城,听说太子殿下又要出宫了,百姓们人心惶惶。大清早,街摊开始收摊,店铺开始挂烊,小娇娘不管打扮得多么花枝招展,也不敢上街招摇了。 可今日的醉香居长龙大宴,太子殿下缺席了。只有一个清冷女子出宫来到醉香居,传答了太子的话,让他们吃好玩好,银钱都算在太子头上。 而被丫鬟们手忙脚乱抬回东宫的瑰流,一动不动躺在床上,那双眼睛狰狞吓人,似要把人吃掉。 在娘亲面前,他打碎牙往下咽。但这委屈,他绝对忍不了,一定要报仇雪恨! 好你个瑰清,给我等着! wap. /106/106389/27636925.html 江湖篇 第二章,势如水火 说来委屈,瑰流已有许久不曾踏足风月场所。本想着“修身养性”一段时间,也能少惹娘亲生气。可没想到竟然出了这么一桩祸事,被瑰清那小妮子栽赃陷害了。 他最后是被东宫侍女抬回去的。若非终年习武,身体淬炼的硬实无比,恐怕就要在那张床榻躺上几个月了。 太子养伤期间,京城的乌烟瘴气少了许多... 古语有言,“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卧床不起的瑰流,看似遭受打击,整个人都消沉许多。实际上,他无时不刻都想着报仇。幻想自己一拳打穿整座沁瑰宫,拎着她瑰清到娘亲面前证明清白。 为了不忘记这份耻辱,他还命侍女在床前挂上一个香囊,里面全是苦味药材杂糅成的丸药。日夜都要吃上一颗,坚定自己报仇雪耻的决心。 往常的一天,天色蒙蒙亮,守夜的侍女们东倒西歪地靠着廊柱熟睡着,一道轻轻的脚步声从她们之中穿过,最后去往了宫殿后院。 在床榻上躺了数天的瑰流,终于能够下地行走。 卯时,天色昏暗,小雪漱漱飘落,染白殿宇的廊檐翘脚。一向声色犬马的太子殿下,竟破天荒正在习武。 他出拳迅速,裹挟的拳罡震碎落雪,白茫茫的雪雾弥漫周身。 观其一招一式,朴拙利落,毫无赘余。若有拳法宗师在场,定会一眼认出,这套拳法糅杂百家之所长,既有儒释道三教要义,又有诸多拳谱孤本的精髓妙处。 靖王朝建立之初,江湖邪风盛行,于是便有了一场百万铁骑踏江湖的“整风运动”。凡是铁骑所过之处,门派顷刻覆灭。江湖大乱,天下武笈尽数流出,被别有用心的瑰帝搜罗网尽,珍藏在国库里。 这也就导致江湖武人,再难成气候。练到四品或五品,便是跻身所谓的“宗师境界”。而传统武学要义中规定,“天下武者九品,上三品为宗师。” 由此也可观之,经历那场带有政治性目的的“整风运动”,江湖彻底被庙堂死死踩住,似乎再也抬不起头。 剽掠其人,倚叠如山,有不得见者,二百余年。 瑰流收敛拳意,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随意坐在雪地上休息。 他心思琢磨,有时间还得多去看看武笈,一些曾经背过练过的拳法拳架,全都忘得一干二净了。练一次白练,这可不行。 就这样,在这段养伤的日子里,瑰流重新拾起了刻苦练武的习惯。每日酉时、午时和亥时在东宫后院打拳,其余时间就到国库捧卷而读。 每日的苦涩丸药,依旧必不可缺。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他终于熬到了那一天。 月色温柔,皇城万家灯火沉浸其中。 瑰流身着黑袍,避开宫中侍卫的巡逻,悄无声息来到沁瑰宫。 月光下的雪地极美,泛起晶莹的淡淡雪光,踩踏其上,脚感柔和绵软。 沁瑰宫,占地广袤,极尽奢华。崇阁巍峨,层楼高起,面面琳宫合抱,迢迢复道萦纡。青松拂檐,玉栏绕砌。一座玉石牌坊,上面龙蟠螭护,玲珑凿就,由皇后娘娘亲自提匾“沁瑰宫”三个大字。 显而易见,这是瑰启和秦芳对于女儿的宠爱。 反观瑰流的太子东宫,狭小一隅。虽也富丽堂皇,但和沁瑰宫比之,就显得十分寒碜。 身心败絮的他,可不少惹秦芳生气。有几次差点都无家可归。所以能保住太子东宫,已是万幸当中的万幸,还敢再多要求什么呢? 瑰流提起一口气,转眼间跳上巍峨红墙,敏锐环顾四周后,轻轻落地,踩踏在雪上,只发出一点细微声音。 依他所想,瑰清应该正在酗酒。此地离她的寝宫较远,应当比较安全。 突然,他猛然抬起头。 只见瑰清坐在屋檐上,青丝随风飘动。皎月如澄,她的肌肤泛着淡淡光泽。 下一秒,她眯起好看的眸子,目光让人不寒而栗。 一道鬼魅身影陡然出现在瑰流身后。 纤纤玉手缠绕煞气,轻松破开他的护体罡气。 瑰流后知后觉,连忙向后退去,心头一沉。 他十分清楚,方才那猝不及防的攻势,若不是瑰清刻意收手,自己怕是已经遭受重创,再无还手之力。 一道极细微的嗤笑声不知从何处响起,在这方天地显得异常刺耳。 瑰流深吸一口气,衣袍猎猎作响,浑厚拳意裹挟全身,缓缓拉开一道拳架。 一道道白色气旋自他脚下扩散。 碎雪飞扬,雾茫茫一片。 若有拳法宗师在场,则一眼就能辨认出,这道古朴拳架来自于前朝武学孤本《青城山甲子习拳录》,为九章拳架中的第一章,揽雀尾之势。 瑰流朝她笑了笑,虽无言语,挑衅至极。 一袭白衣,双手缠绕煞气,缓缓握紧拳头,莲步轻移,红唇微掀。 她走过之处,暴戾煞气蔓延,石砖寸寸开裂。 意思再明白不过。 既然你想要一拳结束,那我就一拳结束你。 皇帝寝宫,香薰袅袅盘绕而升,此香具有安神静心的效果,而且升起的烟状精美,不易被风吹掉。 数百排红烛安静燃烧。 瑰启正在认真批阅奏折,秦芳则是在一旁为其烹茶,虽无言语,但气氛很是温馨。 可就在下一秒,烟状荡然无存,烛火摇晃,晦明不定。 紧接着便有一道沉闷巨响震彻天地。 无论是在批阅奏折的瑰启还是正在烹茶的秦芳,都是猛地抬起头,大惊失色。滚烫热水洒了秦芳满手,瞬间烫起红红血泡,她没有知觉般,拉起瑰启的手,朝沁瑰宫冲去。 负责镇守皇宫山水的钦天监术士猛然高高掠起,站在极高的观星台上,皱眉俯瞰星火点点的皇宫某处。 一个负责看守国运大鼎的小稚童,正靠在廊柱上昏沉打着瞌睡,一声巨响过后,缓缓睁开那双紫金之眸。 石破天惊的动静已经结束,地面撕裂出千沟万壑,触目惊心。余波震碎了宫殿飞檐上的十二金脊兽和玉瓦雕栏。 “你赢了。” 瑰流认命般气喘吁吁,踉踉跄跄的站起身子。 瑰清瞥了他一眼,无声无响,往回走去。 突然,二人不约而同仰头看去。 星辰隐晦模糊,如同浮动水中,道家罡气铺天盖地席卷而过,带来的巨大威压皆让二人感到不适,下意识催动气机阻挡。 一名身穿金色袍服的男子和一名宫装美妇自天而落。 看见秦芳神色阴翳,瑰流顿时心如死灰。 他知道,这次完大蛋了。 夜深人静,皓月当空,瑰家戒律堂破天荒烛火通明。 兄妹二人并排站着,相隔几步之远。瑰启和秦芳坐在大椅上,面色阴翳。 “说说,你俩怎么回事?”瑰启声音沉重,带着颤抖,显然在极力压制内心的愤怒。 他先是看向瑰清,但后者神情冷漠,完全没有想要张口说话的意思。 瑰启冷哼一声,看向瑰流,“你来讲!” 瑰流微微抱拳鞠躬,面容严肃庄重道:“回禀父王,此事......” 瑰启拍椅怒喊道:“此事什么?” 瑰流深吸一口气,然后高声道:“此事是儿臣的错!是儿臣挑衅瑰清在先!” 瑰流的腰弯的愈发的低,最后竟是沉声道:“儿臣知错了!” 砰! 瑰启拍桌而起,歇斯底里吼道:“骨肉相残?那可是你的亲妹妹!” 瑰启猛地站起身,怒极指向身后墙壁上的家训,愤怒咆哮道:“你对得起瑰家祖训?对的起你娘的殷殷教诲?还是对的起我?!瑰流,你太让我失望了!你不配做太子,更不配做我的儿子!” 话如惊雷,炸响整个宫殿。 瑰流呆滞当场,木头般一动不动。 气氛死寂。 瑰清神色稍稍动容,红唇微启,欲言又止。 秦芳内心一颤,知道这显然是愤怒至极的气话,当即皱眉沉声道:“陛下。” 瑰启深吸一口气,缓缓坐下,愤怒之余还有后悔,万不该这么冲动,说出这种不负责任的气话。 他无力扶着额,难掩疲态,闭眼沉声道:“下去,面壁思过一旬,给我好好反省。” 瑰流郑重其事行礼,转身离开,面无表情自瑰清身边走过。 漏断人初静,月满西楼。 此夜,注定会有一人不眠。 衔月楼,靖王朝第一高楼玉宇,装饰极尽奢美,传说其内有数不清的玉砌亭台和黄金之饰,因其高度在远处看仿佛与明月平齐,故称其为“衔月楼”。 此楼坐落于“天下绝色之景”的沁瑰宫内,故而想登此楼,难如登天。 虽说世间没有几人能够登临衔月楼,却不乏众多诗人通过超然的想象写出过关于此楼的千古名篇。而登临衔月楼,也成了无数诗人毕生的梦想。 此刻,衔月楼最高处的亭台,瑰清独坐。 让人感到诧异的是,这位嗜酒如命的公主殿下并没有饮酒。 寒风吹的她衣袍猎猎作响。 她凝视天空那轮金黄满月,怔怔出神。 wap. /106/106389/27636926.html 江湖篇 第三章,刺杀 这几日的京城倒是安宁祥和了不少,没了“瘟神”太子的踪影,也就少了许多乌烟瘴气。百姓们茶余饭后谈的再也不是那行径恶劣的太子,开始聊向天气、鸟虫、岁稔。 那一夜的动静当真石破天惊,负责堪舆风水的钦天监术士,无一人不知晓。负责护卫禁宫的品秩武人也能感觉到其中异样,就连最普通的侍女和庖子都知道那巨大声响来自沁瑰宫。 不过此消息并未有半点流出,宫内也无一人议论,就好像完全没有发生过。 这种情况其实既在意料之中,也在情理之中。皇帝早就下了密令,宫中任何人若有议论或泄露者,当即打入大牢,发配边疆。 此刻,寝宫内。 虽是白天,但遮光的锦帘却是尽数垂落,整个寝宫昏暗一片,数百排蜡烛熄灭,唯有床旁小案台尚存一丝烛光。 微弱的烛光映照着瑰流愁苦的面庞,长吁短叹的呼吸将这仅剩的烛光吹的摇摇晃晃,仿佛随时会灭。 昔日灯火辉煌幽香缭绕的宫殿如今却是这般冷清,由于是禁足,所以负责此宫的婢女已经全部撤离。而瑰流也懒得一一点燃那些蜡烛,更没心理会那冰冷已久的香炉。 在这昏暗的宫殿里,没有人会和瑰流说话,有的只是无穷的寂寞和冷清。 随着时间推移,有一抹夕阳躲过锦帘的遮挡,斜照进昏暗的寝宫,恰好打在了瑰流所坐的桌案上。 斜阳不亮,却是恍的瑰流一时睁不开眼睛。 他没来由感到有些委屈。 其实瑰流并不后悔,即便是重来一次,瑰流也会扛起所有的罪状。他怎么舍得瑰清被罚?即便那个小祖宗是有些蛮横无理,但毕竟是亲骨肉,没有欲加之罪的道理。 这种委屈,来自无人理解。 他眼眶微红,声音沙哑道:“想喝酒了呢。” 一望无际的晚霞宛如醉酒美人脸颊上的粉嫩红晕,柔情似水,充满浪漫,笼罩着整个京城。 晚霞之上,有苍辽壮阔的金色云海翻腾。 再不久,暮色将至,然后便是冰冷漆黑的夜晚。 瑰流仿佛没有生气的死尸,一动不动爬在案台上。身前是几份冰冷的饭菜,筷子摆放整齐,不曾动过。 不知过了多久,毫无征兆,一阵清脆脚步声响起。 那是一道白衣身影。 瑰流连忙抬头,看清楚了来人,如临大敌,全身肌肉紧绷,心中已经酝酿起了拳意,蓄势待发。 砰! 这一声并非来自二人动手,而是两坛酒狠狠砸在桌案子的声音。 “喝酒。”瑰清淡冷冷道。 随后面对瑰流,长身而坐。 沁人心脾的幽香瞬时扑面而来。 瑰流傻了眼,揉揉眼睛喃喃道:“这不是梦吧?” 瑰清懒得理睬他,率先启封一坛,开始自饮自酌。 两人一人一坛开始饮酒,谁也不言语。虽无气氛可言,但美酒相伴,瑰流心中倒也满足。 酒坛见底,瑰流也有些醉意盎然,终是开口问道:“怎么想起跑我这喝酒来了?” 瑰清没有回答。 或许是酒壮人胆,瑰流也不气恼,而是继续笑着道:“是有些惭愧吧?” 刚准备喝下一杯酒的瑰清闻言,放下酒杯,美眸终是凝视着瑰流。 良久,瑰清开口道:“是。” 短短一字,却让瑰流愕然不已,就连那一身醉意在此刻都是消散了不少。 突然,瑰流眼里闪过一丝狡黠,然后就笑吟吟道:“你若是真觉得惭愧,光是这点补偿怕是不够吧?” 瑰清微微皱了皱眉。 “放心,也不为难你。”瑰流笑道:“你只须每日都前来陪伴,直到禁足结束。如何?” 沉默许久,瑰清冷淡道:“就依你所言。” ——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刚刚打在地面上,皇宫某处就已经烟雾缭绕。 这是一处露天热池,由于此时是冬天,所以热池周围有着浓厚雾气缭绕。 透过缭绕雾气向热池内看去,隐约可见一名女子。 女子肌肤吹弹可破,此时只有香肩以及脖颈露出水面。即便如此,这幅美人沐浴图也是香艳绝伦。 女子美眸微闭,慵懒惬意。 不过她很快睁开眼睛,然后转头看向自己的左肩。在她左肩上,一大片淤青清晰可见。而当她流转全身气机走过一遍后,她发现在后背上应该还有两处淤青。 再回想起昨天的一幕幕,她不自觉心涌杀机,原本平静的池水也开始沸腾翻滚... 清晨,皇帝寝宫。 早膳如往常一样进行,只不过缺了个人。 不知为何,三人都不说话,气氛有些冷清。 朱帘忽然颤动一下,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走进来的是一名宫女,她收敛眉眼,手捧着汤,轻轻而行。 她悄悄剽窃案桌前的天下第一美人,随即面朝瑰清施了个婀娜多姿的万福,微笑道:“奴婢拜见公主殿下。” 毫无征兆,瑰清猛地掐住她的脖子,手中煞气缠绕,冷冷道:“想死?” 瑰启一口茶差点没喷出来,这是闹哪门子别扭呢?这么大火气吗? 他轻咳几声,想要出言制止。但咳了好几声,仍感觉有鲠在喉,说不出一个字。 旁边的侍女以为皇帝陛下嗓子不舒服,连忙递来帕巾,还替他轻轻捶背。 秦芳不理睬自家老爷们没出息样。她双手托腮,微微歪头笑着,一幅看热闹的架子。自家闺女真是怎么看怎么好看,尤其现在这幅英姿,有自己当年的风范嘛。 下一秒,她眼神一凝。 只见瑰清从宫女袖口处捏出几根淬毒发黑的银针。 是刺杀? 她心头一紧,连忙站起身。 毫无征兆,寒光爆绽,遮蔽了一切。 唯有秦芳有所反应,迅速拦到瑰清身前。 可还是慢了一步。 瑰清胸口被匕首贯穿,白衣上鲜血晕染,像是渐渐绽开的娇艳玫瑰。她瘫软在地,娇躯微颤,呼吸虚弱急促。 宫女脸色平静,“这便是你的代价。” 忽然,她眼神温柔,竭力转过身子,哪怕代价是肉身寸寸崩开。 她遥遥望着,仿佛跨过一座又一座森严的红墙和巍峨宫殿,越过重重阻拦的楼门,仅一眼就看到了他。 她眼神平静温柔,如秋日里一泓秋水,那是最后眷恋的诀别。 “我要你记得我。” 秦芳终于回过神来,眼眶欲裂,“给我去死!” 罡风席卷,仅是瞬间,宫女被撕成碎片,鲜血四溅。 大殿内,浓烈的血腥味让众多侍女痛苦作呕。 此时,秦芳终于展现出来了她魔头的一面。 龙有逆鳞,触之者死。 虚弱至极的瑰清,眼前逐渐发黑,恍惚间,她看的见父王和母后焦急的呐喊,却已什么都听不见。 一股强烈的困倦感狂涌。 渐渐的,一切都暗寂了。 (新书慢热阶段,会铺开气象万千的恢宏画卷,喜欢就关注一下~) wap. /106/106389/27636927.html 江湖篇 第四章,诡网密织 沁瑰宫,床榻上的人儿正在熟睡,皇后娘娘悄悄拨开朱帘走进来,示意侍女们轻声退下,然后轻轻坐到床边。 看着眼前脸色苍白的美人儿,秦芳心疼不已,强忍着泪水在眼眶打转,轻轻伸手舒缓她微微皱着的眉头。 瑰清是女儿身,秦芳真的不愿她受任何伤。哪怕受一点小伤,她都要心疼死了。今天发生这事,她从早哭到晚,哭了整整一天,一想到女儿遇刺的画面,更是哭的稀里哗啦。 秦芳站起身,抹了把眼泪,稍稍平复情绪,走出宫殿。 她知道自己女儿的清冷性子,守在床榻不妥当,不如等待在外面,等她醒时再进去。 月色如银,洒在庭阶上,清凉如水。想必京城此刻又是万家烟火吧?秦芳随意而坐,向极远处眺望,隐约看见那座比红色宫墙还要高的,一座沥粉贴金的辉煌楼宇。 她蓦然想到瑰流,想他应该还不知道瑰清遇刺的时候,否则肯定会心急如焚,吃不好睡不好,如此百害无一利,就先不告诉他了。 忽然,一道略微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侍女小跑到皇后娘娘身前,怯怯弱弱道:“娘娘,监察大人传话,太子殿下的丫鬟违令闯宫,问您是否要治罪。” 秦芳皱了皱眉,冷冷道:“治什么罪?告诉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太子不出宫即可。” “诺。” 侍女微微敛腰,快步走出去。 此刻,秦芳面色惊疑不定。违背陛下旨令闯宫?哪个丫鬟能有这么大胆子?桃枝性子绵软,不像是会做这种事的。秋荔还在宫外,也不可能。只剩下毒蝎心肠的金栀和性子刚强的轻雪。 难不成是其他丫鬟? 一座小小的太子东宫,那么多丫鬟女人,难怪经常惹是生非,不然撤走一批,实在不行就撤走绝大部分,只留轻雪桃枝她们几个一等丫鬟。秦芳思忖着,忽然发觉自己这儿子的生活过得也太滋润了些,宫里上下那么多女人,难怪会变成这般纨绔模样。 看来还是自己太惯着他了,惯出来一身毛病。 秦芳下定决心,等把瑰清照顾好,就入手裁减丫鬟的事儿。 宫殿里灯火辉煌,金猊微烫,袅袅熏香盘绕。 瑰清懵懂睁开眼,环顾周身,发现正躺在床榻上,胸口已被包扎好,着身的是宽松睡袍。 尝试起身,马上便有撕裂的剧痛从胸口传来,瑰清仅是轻哼一声。 察觉到屋内有动静,一直站在外面等待的秦芳连忙推门而入。 哭了一天,秦芳眼眶仍然红红的。 见瑰清已经醒来,她连忙走到床边,柔声问道:“怎么样?感觉如何?” 瑰清摇了摇头,随即声音虚弱道:“娘,扶我起来。” 秦芳摇头轻声道:“你身子孱弱,躺着休息最为妥当。这几日你就好好歇息,不可外出受风,更不可以饮酒,这几日我也会陪伴你身旁。” 气氛忽然凝固了,瑰清沉默不语。 秦芳也微微皱眉。 良久,瑰清轻声道:“娘,瑰清不习惯。” 秦芳似是早有预料,皱眉看着瑰清,语气也微微冰冷,带有一丝不容忤逆的气势, “瑰清,娘知道你性子清冷,习惯一个人。但你如今重伤在身,娘不可能当作视而不见。” “何况刺客猖獗,若再有袭杀,你若孤身一人,娘如何护你周全?你休想赶娘走,娘是不会离开的。” “来,把药喝了。” 秦芳端起案台上那碗晾凉刚刚好的药,在床边坐下,轻轻舀一匙,喂给床榻上躺着的虚弱美人儿。 瑰清皱皱眉,挣扎着靠起身,这把秦芳看得,又怒又心疼。秦芳以为她不习惯喂药,就把瓷碗递给她,哪成想下一秒,瑰清竟是用力将其抛出去。 瓷碗重重摔在地上,当即粉身碎骨。 漆黑药汤倾洒满地。 秦芳一愣,随即勃然大怒。 床榻上靠着的人儿来了倔强劲,语气坚决:“娘若不答应瑰清,瑰清便不会疗养身体。” 秦芳怒极,震怒道:“瑰清,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娘这是为你好!” 瑰清欲要说什么,忽然捂住嘴,指缝有猩红渗出。 秦芳花容失色,下意识去拽她的手,却被躲开。 瑰清面无表情,用帕巾擦尽血迹,声音愈发虚弱,却也愈发坚定,“娘,瑰清习惯自己一个人。娘若执意,瑰清定也说到做到。” 秦芳真的要气炸了,天下哪有这样步步相逼的女儿?哪有不准让母亲照顾的女儿? 若是瑰流这幅样子,她真不介意狠狠扇他一耳光,然后给他五花大绑起来。但眼前人儿是瑰清,她哪怕再生气,也舍不得打骂她一下。 气氛凝固,偌大的宫殿死寂无声。 秦芳面色阴冷到了极点,她是真的好生气好生气,心都要气炸出来了。可她却连一点气话都没讲,没骂没吼,硬是憋着火。 为什么? 很简单,因为她舍不得啊。 尤其当她看到瑰清疼得咬唇皱眉的小可怜样儿,看见她虚弱得脸色苍白,喘息都有些费劲,那股想要发火的心思当即就荡然无存了。 她算是看出来了,这小妮子上来那倔劲,和她爹简直一模一样。 她面露疲惫,拿出一道玉牌,玉牌被灌注气机后瞬间焕发明艳光泽。 “若果遭到危险,第一时间捏碎玉牌,我都会赶来。” 瑰清微微点头,轻声道:“谢谢娘。” “你呀,就好好养伤吧。” 秦芳眼神满是无奈,揉了揉她的小脑袋。 她再次给瑰清熬药喝下后,不放心的叮嘱几句,然后离开了。 重伤在身,瑰清身子虚弱,不久就感到疲倦,昏昏睡去。 也直到这刻,假意离开却始终站在门外的秦芳才轻轻迈步,转身离去。 夜风呼啸,冰冷刺骨。 秦芳尚未走出沁瑰宫,便停下了脚步。 这方天地忽然有罡风下泻。 直直坠入某处,气势惊人。 一道被黑夜笼罩的身影,自知已被发现,身法鬼魅,瞬间消失不见。 可下一秒,秦芳就站在了那道黑影身前。 作为圣人坐镇此方天地,移步换景只是寻常之事。 黑袍人一动不动,并非不想动,而是已经动弹不得。 瑰清刚遇袭杀,眼前又出现个不速之客。 秦芳凤目微眯,心中杀意暴涨。 她伸出手,缓缓掀开眼前之人的黑色袍服。 竟是一名女子。 一双顶好看的媚眸子,害怕地看着秦芳。 秦芳愣了愣,随后杀意全无。 “方才没伤着你吧?”秦芳问道。 那女子摇了摇头,样子仍有些害怕。 秦芳轻轻叹气,语气颇为无奈,“小狐媚,瑰清受伤了,需要静养,你暂且不要来了。” 听到“受伤”二字,女子明显有些激动,颤声道:“受伤了?我能去看看吗?就一眼,看一眼就好。” 秦芳摇摇头,“不可,瑰清已经睡了。” 女子沉默低下头。 秦芳走到她身旁,轻声道:“走吧,我送你回去。” 瑰王朝国泰民安,很少实行宵禁。 虽已入夜,但街上依然可见寥寥行人和火光。还有一些店铺,直到后半夜才会打烊。 秦芳和女子途径一家酒楼,觥筹交错的声音和酒客的笑闹声从上面传来,热闹的氛围和明亮的烛火驱散了漫长寒冷的夜晚。 也正是因为烛火明亮,秦芳这才发现,始终不言不语的身边人正噙着泪水。 秦芳停下脚步,女子便也跟着停下。 秦芳看着她,语气温柔,“小狐媚,你放心,瑰清并无大碍,只需静养数日,你莫要因此过于忧虑,茶饭不思。” 女子依然沉默不语,不知怎么的,泪水就遏制不住了,轻声抽泣,泪如堤决。 秦芳颇为无奈,她深知眼前这个女孩的性子,有时候和瑰清一样难缠,不好哄,也哄不好。 秦芳替她擦拭眼泪,轻声道:“好了好了,明天白日,允你进宫。莫要哭了,天冷风寒,脸蛋冻裂可就不好看了。” 秦芳眯眼又在她耳边说了句悄悄话。 女子即刻就不哭了,还连忙擦了擦脸上的泪痕。 一路上,女子始终黑袍遮掩,似是有意避着什么。 二人最后走到临江,因为寒气的缘故,江面雾气缭绕,朦朦胧胧。 临江畔有一座灯火辉煌的楼宇。 全天下最负盛名。 单论雕琢粉饰,不输皇宫。 秦芳停下脚步,微笑道:“许久没来这里了,脂粉味还是一样的浓重。” 女子一时间不知说些什么,只好点点头。 秦芳看着眼前人儿,眼神里充满着发自内心的喜欢。 “平时少走动,你容貌过于惊骇世俗,容易引起诸多麻烦。”秦芳叮嘱道。 目送女子离开,秦芳抬起头,望向远处那块昔年由自己亲自提笔的大匾。 “春仙楼” —— 一处灯火微弱的寝宫里。 瑰流打着拳,动作慢条斯理。整座宫殿都布满拳劲,珠帘微颤,炉香形散。 细微之处,可见瑰流一吐一纳间,拳意稍有凝滞,但拳劲浑厚惊人,仿佛百川之流汇聚江河之水,气势磅礴。 这样的情景大约持续了一炷香。瑰流睁开眼,长呼出一口浊气,顿时感觉身轻气清。 所谓浊气,五脏污秽之物也。深蕴其内,待淤积成性,便会暴而发作,人正因此重病缠身。 而习武之人又叫“炼者”,意为淬炼躯体,通过不断淬炼,便可外排浊气。武人大多强壮气盛,便是此缘故。 瑰流倚靠着案台,稍作休息,思绪远飘,自言自语道:“也不知道今日是否还会来。” 言语之间,远处朱帘微动。 瑰流连忙循声看去。 随即,不知为何,瑰流竟趴在案台上装作熟睡的模样。 来人是一位宫装女子,腰间系着的玉牌便是她的身份。 女子容颜姣好,白色袍服勾勒出玲珑有致的娇躯,青丝低束,气质娴静。 见瑰流似已熟睡,女子不言不语,莲步轻挪,将床榻上的被褥轻抱怀中,然后将其轻轻盖在瑰流身上。整个过程动作轻柔,不曾发出细微声响。 女子并未就此离去,而是轻轻坐下,陪伴在瑰流身边。 一切都静悄悄的,瑰流仿佛真的入睡般,一呼一吸都平稳舒畅。 或许是嫌烛光有些晃眼,女子轻轻起身,欲要朝烛台走去。 突然,一道质问声响起,在空荡荡的宫殿里回荡不绝。 “去哪里?” 瑰流已经睁开了眼,看着她,微微皱眉,神情尽是责备之意。 女子俏脸微霜,语气清冷,反问道:“只许殿下假寐,不许奴婢离开?” 得知自己早已被看穿,瑰流气笑道:“好你个小小侍女,竟敢顶撞主子,明天就把你送到浣衣局做苦力。” 瑰流示意女子坐到自己身边,轻轻攥住女子冰凉沁心的小手。 “她们三个呢?”瑰流随意道。 “估计已经睡了。”女子答道。 内宫之人皆知,太子殿下身旁有四名莺莺燕燕。这四位侍女,皆为宫中的正一品,被调教的极好,极会照料主子,深得太子殿下欢心。 而此刻陪伴瑰流的女子,便是其一,名叫“轻雪”。 轻雪不同于其余三人,性子冷淡,面若冰霜,不擅言谈,只有侍奉瑰流时,才会稍显温和。 “偷偷跑进来看我,这要是被监察发现,禀报到母后那里,可不是轻罪。”瑰流说道。 轻雪只是轻嗯一声,明显不太在意。 瑰流笑了笑,道:“素日里争宠,她们三个当中属桃枝最为强势,恨不得次次都坐我怀里。你最为冷淡,次次只站在一旁,也不言语。” 轻雪淡淡道:“奴婢不像桃枝,天生媚骨,自然懂得举足轻重。” 瑰流打趣道:“这么说来,对你确实不公。本太子于心不忍,可以补偿你一二。” 主仆无戏言。轻雪微微挪身,瑰流便将其搂住。 幽香扑面而来。 依偎在瑰流怀中的轻雪,语气愈发温柔。 “殿下近来可有好好吃饭?” 瑰流笑道:“看不见心心念念的小侍女们,胃口甚是不佳。” 轻雪轻声道:“明日桃枝会来陪您,殿下便有胃口多吃些了。” 瑰流哑然失笑。 主仆二人情感绵厚,细水流长,无需刻意之言。 轻雪不擅言谈,便不再说话,只是静静依偎瑰流怀中,一动不动。 大殿内静悄悄的,唯有窗外的呼啸风声轻轻回荡。 外面冰天雪地,漆黑一片。 而此刻,却有温暖洋溢。 轻雪缓缓闭上眼睛。 滴嗒,滴嗒,滴嗒。 夜半漏三声。 京城一百里外,梵柯山的千年古钟敲响了。沉闷钟声传的极远,漫漫长夜仿佛都颤动一下。 这是瑰王朝延续不变的传统。 子时,阴煞之气最重,百鬼夜行。以血衅钟,有震慑万鬼之意,用以庇佑百姓。 轻雪被沉闷钟声惊醒,后知后觉才发现自己竟是睡着了,下意识便连忙抬头看去。 一道目光与她碰撞,还有一声温柔的话语。 “继续睡吧,我在。” 轻雪却是从瑰流怀里挣脱,缓缓站起身,眼神颇有自责的意味,“时间不早了,殿下也应歇息了,奴婢先行告退。” 说完,施了个婀娜多姿的万福,转身离开。 望着她逐渐远去的背影,瑰流欲言又止。 有些话语只适宜放在心里。 说出了口,便失去了意义。 帝王寝宫。 因为要早起上朝的缘故,瑰启已经熟睡。 秦芳轻轻点燃一盏灯,坐在案台前,身前是成堆的纸文。 在其上,密密麻麻的黑字记录了宫中所有侍女的身份。 秦芳的目光不断扫过一行又一行黑字,又不断更换一张又一张纸篇。 微弱的烛火下,清晰可见她脸色阴沉。 突然,她的目光停留在了某处。 那是一张泛黄古旧的记录,赤砂之笔都已褪色。 迟疑片刻后, 砰! 案台砰然炸碎,爆发出一道惊人巨响。 罡气层层激荡,金砖墁地撕裂。 秦芳大为震怒,死死攥着那张纸文,双手微微发颤。 她万万也没想到,袭杀瑰清之人,竟会是瑰流身旁的侍女! wap. /106/106389/27636928.html 江湖篇 甲子之剑,镇压邪祟 今夜,竟然奇怪的无月无辰,京城死一般地寂静,就连打更人的吆喝声都消失不见。漆黑的夜如同阴暗的魔鬼,张开血盆大嘴寻找着今夜的宴品。 京畿之地。 一道女人惨烈的尖叫声彻底打破了原本的死寂,惊醒了沉睡的人们。 先是一个年迈无眠的老人循着声音率先赶到现场,紧接着是一批又一批的强壮庄稼汉子,再然后是一些胆子大的妇女和老妪。 但当他们亲眼看见那幕,无一不是面色惊骇。偌大的院子里,站满了纷纷赶来的村民,却无一人言语。 气氛死寂的可怕。 那是副被肢解的女人躯体,仿佛发条木偶般被拆的七零八落。惨淡月光下可见地面上逐渐蔓延的斑驳,像树枝分叉一样,那是一滩又一摊蔓延不止的血迹。 率先发现尸体的老人,颤颤巍巍弯下腰,苍老干枯的双手在淋漓血肉里翻搅,似是寻找着什么。 寒风骤起,弥漫着血腥和苦咸,掠过漆黑无边的旷野,瘆人凄厉。 良久,老人颤巍着直起身子。 他面向众人,为了声音不被呼啸风声所淹没,几乎是扯着老嗓嘶吼。 “汉子留下!女人赶紧回家!锁死大门,熄灭蜡烛,大被蒙过头顶,无论什么动静都不要去看!” 不多时,一众火把涌入庭院,驱散了原本的黑暗。 一个头裹白巾的纤瘦汉子大步流星走到老人身前。 汉子脸色极其难看,犹豫片刻,低声道:“张老,石敢当松动了。” “那张符箓呢?”老人眉头紧皱。 “也......” “也......掉了。” 汉子苦涩道,声音小到不能再小。 院内瞬间哗声一片。 老人深吸一口凉气,抬头仰望,缓缓闭上眼睛,轻声呢喃, “为了看守这尊鬼物,青阳山鼎极之盛时遭遇灭门,血流成河,尸殍浮流;儒家章昭书院被夷为平地,再无昔日琅琅书声;陀铃寺一百零八浮屠尽毁,极尽悲惨之景。” 老人缓缓睁开眼,目光不断从一个人身上打量到另一人身上,内心慨叹,不免有些心生凄苦。 眼前的大部分人,昔年都曾皈依青阳山,是青阳山辈分最低的一众道士,也是青阳山最后一众道士。 山门覆灭之日,他们仅才弱冠之年,身穿道袍,衣袂飘飘,恍若仙人。 此后数十年的岁月,他们在此娶妻生子,在此农耕劳作,再也不是仙骨长存,再也不是体犹孱弱,而是彻底成为了满脸胡茬的庄稼汉子。 如今,中岳石敢当松动,昔年青阳山掌门亲封之符剥落,鬼物冲破了禁制。 老人忽然看清了某种事实,内心颤抖。 青阳山皈依清净之人,都无法善终羽化。 只有被这尊鬼物吞噬。 白巾裹头的汉子向前大踏一步,声音洪亮:“张老,您是昔年掌律,下命令吧!” 老人环顾四周,苍老的眼眸盯住每一个人,沉声道:“诸位,时间紧迫,这话我只说一次。” 老人深吸一口气,大声道:“所有惦记妻子儿女的,可以离去,亦不用自责。从青阳山覆灭之日起,来到这京畿之地,你们便已还俗,便不再是道士。所以你们没有必要,没有责任,一定要选择镇压鬼物。” “回去吧!护好家中的妻子儿女,你们的前半生已经很不幸,没有必要再遭此苦难。” 沉寂了片刻。 一人抱拳,沉声道:“张掌律,保重!” 老人露出欣慰笑容,微微点头。 离开之人,头裹白巾。 是除老人之外,全村里最有威势之人,也是昔年青阳山年轻一代最具天赋之人。 老人微笑道:“诸位,他都走了,你们也走吧。” 又有一男人从人群里走出,来到老人面前,抱拳鞠躬,沉声道:“保重。” 说罢,转身离开。 老人猛然转头,死死盯住某个方向,神色凝重,语气瞬间冰冷严肃,“没时间了!走,快走!” 人群瞬间沸腾,朝四面八方涌去。 竟无一人留下。 就如老人所言,他们早已不是青阳山的道士,早已不是皈依道门的清净之人。 前半生对于他们来说,如幻如焰,如水中月,物是人非,没有什么值得眷恋的,可这后半生却不一样。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们的汗水和血液,早与田垄相融交织在一起。回到家中,妻子接过锄具端上饭菜,孩子一路小跑,迫不及待诉想要诉说一整天的思念,对于他们来说,这是种从未有过的温柔岁月。 当年青阳山覆灭,来到京畿之地开辟村落,他们拿得起。 但今日之日,若说舍命追求大义,抛下妻子儿女无人养活,他们放不下。 人之常情矣。 眨眼间,偌大庭院便只剩一人。 老人欣慰而笑,这正是他最希望看到的。 舍身取义之人,当是无牵无挂之人。 风声陡然尖厉刺耳。 极其磅礴的阴戾之气,铺天盖地袭向老人。 老人双手掐诀,低喝道:“元始安镇,普告万灵。岳渎真官,土地祗灵。左社右稷,不得妄惊。回向正道,内外澄清。各安方位,备守坛庭。太上有命,搜捕邪精。护法神王,保卫诵经。皈依大道,元亨利贞。急急如律令!” 霎时飞沙走石,大地震颤。 黄沙聚敛,凝滞成一尊土地爷塑像,双目圆睁,作怒目之相,巍峨如天人。 “大胆邪祟,还不速速远去?” 洪钟大鼎之音,回荡响彻整方天地。 道家安土地神咒,可召遣土地山神,保卫正道,驱邪缚魅。 然而下一秒,巍峨法相轰然崩碎,只剩漫天黄沙碎石坠落而下。 皇城西南方土地神庙,那座日日受百姓官员香火朝拜的鎏金巍峨塑像砰然炸碎! 一张符箓被抛向天空, “五星镇彩,光照玄冥。千神万圣,护我真灵。急急如律令!” 阴戾之气如水击石,顿时消散而失。 老人大声怒喝:“大胆邪祟,还不速速显身!” “天地自然,秽炁分散,洞中玄虚,晃朗太元八方威神,使我自然,灵宝符命,普告九天。急急如律令!” 一道白光,如同天地一线,缓缓渡来,最后爆发出耀眼光芒。 一刹那,明亮如白昼。 那尊鬼物终于被迫显身,直直冲坠而下。 老人手掐符箓,呵斥出一道纯粹精气,双手作剑指。在其上,汹汹离火蔓延。 几乎是以搏命之姿,老人冲向鬼物。 一张红色符箓,悄无声息出现在鬼物身后。 天地之间忽有肃杀之气弥漫,作镇压鬼物之势。 原本鬼物身上的阴戾之气已经稀薄如纸。 突然,老人心头颤抖,鬼使神差下,吼道:“金光速现,覆护真人!” 轰! 老人身形向后爆退,足足退出二十丈之远,方才踉跄稳住。 身上笼罩的金光只剩薄薄的一层。 老人喘着粗气,面色凝重。 方才若不是及时念出金光咒,恐怕已经身首异处。 这尊千年鬼物,已经积攒太多怨念,比数十年前更加强大暴戾。 “今日我必诛你!” 老人身形再度掠出,符箓漫天散落。 “仙道常自吉,鬼道常自凶;高上清灵美,悲歌朗太空;唯愿天道成,不欲人道穷。北都泉苗府,中有万鬼群。急急如律令!” 金光乍现,一道屹立于天地之间的巍峨掌印,如五岳缓缓渡来。 老人悬止于空,袖袍里金光翻涌,衣袂飘飘,如道家仙人。 那尊鬼物明显暴戾起来。 镇压之势的漫天符箓开始摇摇欲坠。 “杀我师兄,毁我山门,祸害苍生。你若不死,天理何容?!” 此刻的老人,意气风发,不再有半点颓废悲痛之意。 “道人修长生,世人羡清净。可青阳山五百余年,可曾得过半分清净之福?!” 那道巍峨如山岳的金色掌印,终于缓缓渡来。 天地间,笼罩着一股极其强大的威压。 老人闭上眼睛,这一生已经积郁太久。 昔年的峥嵘岁月,如走马观花般,一一浮现。 心有积郁,道不得出。 那不妨,在今日之日,一吐为快! 老人猛然出掌。 那道虚幻掌印顿时爆发出极其耀眼的金光,照亮整方天地。 恐怖威压的掌印,裹挟着磅礴惊人的三清之气,作出镇压鬼物之势。 “孽障,因果轮回,这便是你的报应!” 鬼物凄厉嘶吼,体内的阴戾之气疯狂涌出,但随即就被三清之气镇压。 阴戾之气已经稀薄如纸,鬼物逐渐浮现出一道人形。 正是先前凄厉惨死的那名女子。 老人大为震怒,“孽障,我便让你身死道消!” 一道颤鸣声陡然响彻。 悄无声息,寒意弥漫。 村落义庄,那柄悬于房梁之上的青色古剑,像是得到某种召唤般,破梁而出。 长虹贯日,朝老人飞去。 自青阳山覆灭,这柄剑便再无人问津,只被当做寻常法器,用以镇压义庄阴气。 但数十年前,有人正是执掌此剑,将鬼物镇压。 几百年前,有人更是身携此剑,只身前往鬼城酆都,镇压无数凶戾阴物。 这柄剑,是青阳山掌门信物,名为“镇妖”。 而这也正是青阳山所有道士的宿命。 一道青色流光直直朝鬼物斩去。 鬼物身形后退数十丈之远。 大地被撕裂出一道触目惊心的沟壑。 又一道斑驳流光从金色天幕直直坠下。 鬼物身形再度倒退,竟是直接远遁数百丈。 老人缓缓轻吐一口纯粹道气,用以温养一张品秩极高的紫金符箓。 道门符箓分品秩,黄色符箓最为寻常,品秩最为低下。 其后是红色符箓,极其难得,只有修道有成的隐逸之人才能画出。 昔年青城山鼎盛,能画出红色符箓的,也仅寥寥数人。 在往上,是紫金符箓,蕴含三清之气,杀力巨大,可轻而易举诛杀阴鬼之物。 一般道门,只有掌门方可画出。 最后,也是品秩最高的,是一种近乎绝于世的黑色符箓。 这种自千年前便开始传承的黑色符箓,天下道门,已无人能画出。 一张黑色符箓,便是一座道门最后的底牌。 “孽障,祸害人间千年,你也该归去了!” 紫金符箓流淌出极为精粹的三清之气,缓缓盘绕剑身。 整方天地,青色流光璀璨。 三清之气,如江河大渎,一泻千里。 这一剑尚未出,鬼物便已疯狂远遁。 京畿之地也好,小村落也罢,一切都很不起眼。 可老人却非籍籍无名。 天下谁人不知,这天下巅峰十人之中,有一位符箓高手。若单论符箓境界,可与五百年前那位御剑斩酆都的仙人媲美。 昔年青阳山覆灭后,便再无踪迹。 天下符箓第一人,王桦清。 (祝大家新年快乐,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珍惜眼前人,心中人,思念人,祝大家新的一年能够心想事成,扶摇而上,也祝我的小说蒸蒸日上~) wap. /106/106389/27636929.html 江湖篇 第六章,愿岁月静好 瑰王朝建立之初,沿用前朝之制,地方采用“道州县”三级制。此外打破历代王朝固有的传统,划分地域不再依据山川之险,相反而是另辟蹊径,使各个地域形成犬牙交错的局面,以此削弱地方势力,增强中央集权,防止内地祸乱的出现。 永霜一年春,新帝瑰启听从宰相庄天机的谏言,持天子之剑,划瑰王朝为二十道,此外增设监察御史,行使检察权和弹劾权,替代皇帝巡猎天下。 依宰相庄天机之谏,中央机构改组,废汉、魏旧制,三公及内史、秘书、内侍三省,仅保留尚书省和门下省,增设中书省起草拟定皇帝召令。尚书省直辖六部,直接对皇帝负责。 此外,为提高行政之效,皇帝亲下旨令,设政事堂于门下省,为全国最高议事机构,供中书令、尚书左右仆射等三省长官聚此议事。 至此,便形成了一套完整有序,组织严密的中央官制。三省六部,各司其职,再无纠纷干涉之事出现。 永霜四年,推行三省六部制的第三个春天,时天下安定,四海升平,百姓安居,官吏清廉。 皇帝深居内苑,亲拟圣旨,推行天下,朝野上下,一时为之震动。 “滋生人丁永不加赋” 其后一年,皇帝亲自巡猎天下,回宫之日,见其宰相庄天机,第一句话便是:“朕与爱卿,皆可青史留名。” 皇帝瑰启,也被天下百姓和朝廷官员认为,“王朝兴建之盛世,政绩卓越之无人”。 帝王戒奢以俭,建极绥猷,注定是千古垂名。 可谁曾想,这日后继承江山之人,竟是品性恶劣,为祸一方,内外败絮,痴心流醉于美色青楼。 而此人,如今正被禁足。 太子东宫。 瑰流慵懒斜身,随意而坐,举壶饮酒,悠然自得。 一身雪白长袍,腰佩琅玉,金色发冠如帝王之冕,惊为天人的容貌,醉意朦胧的金色狭长凤目。 “忘忧天人” 墨玉评第一的评语虽只有寥寥四字,却分量极大,天下谁人没有过一番遐想?待字闺中的小女子更是懵懂纯真,大多青睐心动于此。 宫殿里酒气弥漫,甚至盖过了熏笼所燃的龙涎香。 案台上,摆有数盘精致糕点,全都保持着原有的精美形制,看起来不曾被动过。 瑰流宿醉一晚,只是喝酒。 前来送早膳的宫女,是被排挤和最不受待见的可怜人,谁都不想给这位瘟神太子送饭,便施硬施暴让她来做。 她小心翼翼踏入宫殿,仿佛这里不是金碧辉煌的太子东宫,而是一处阴森诡异,随时可能有生命之危的狼窝。 宫女颤颤巍巍,头都不敢抬,每一步都如履薄冰,生怕哪一步发出声音,这位瘟神太子便会降罪于头上。 酒气弥漫,那人似是已经睡去。宫女忍着强烈的不安和恐惧,将菜食慢又再慢地端放到案台上,这其中不曾发出一点细微声响。 宫女悄悄松了一口气,打算悄无声息离去,未注意到脚下有一小坛尚未启封的酒水。 于是她莲步轻移之际,便将玉坛踢翻。瞬间玉碎坛亡,酒水迸溅,发出巨响。 宫女身子颤抖,伏跪在地,害怕的已经说不出话。 瑰流缓缓睁开眼,金瑰色的眸子里还带着朦胧醉意,眼神冰冷且淡漠。 “想死了?” 宫女瞬间如遭雷击,面如死灰,心生绝望。 大殿内落针可闻。 忽然响起一道轻轻的脚步声。 正是前来另送膳食的轻雪。 轻雪对伏跪在地的宫女视而不见,皱了皱眉,语气微冷,带着些许责备之意,“殿下,您又宿醉了?” 瑰流坐起身子,看见案台上两盘不一样的菜食,看向大气不敢喘的宫女,冷笑道:“御膳房整日就给本太子这些东西?” 瑰流震怒咆哮,明显有些酒气用事,“本太子难不成是畜生?你们把本太子当畜生喂!” 大殿内,咆哮声回荡不止。 宫女惊吓的哭出了声。 天子一怒,流血漂橹,伏尸百万。 何况是一尊暴戾恣睢的瘟神? 这种情况,莫说一个小小的宫中侍女,便是位高权重的朝廷大臣,也只有伏跪在地的份。 作为贴身侍女,撞见这种动怒的情形,早已是习以为常。轻雪淡声道:“殿下,先用膳吧。” 瑰流轻嗯一声,刚拿起玉箸便又放下。 宿醉一晚的代价,便是头痛欲裂。 轻雪侍奉主子得心应手,自然知道是因为动怒而造成的头疼,便轻轻挪身,跪坐在瑰流身后,柔荑玉手为其揉捏着太阳穴。 瑰流头痛稍缓,便执起玉箸,用起早膳。 主仆二人,恩爱浓厚,倒是苦了那宫女,一直伏跪在地,心惊肉跳,始终不敢直起身子。 良久,轻雪轻声道:“殿下。” 瑰流这才再次看向宫女,语气淡漠,“滚。” 宫女如遇大赦,忍住恨不得窜出宫殿的冲动,朝瑰流施了个婀娜多姿万福,然后转身快步离开。 从鬼门关晃悠一趟,踏出太子东宫的那一刻,她终于承受不住,内心彻底崩溃,瘫软跌坐在地,嚎啕大哭。 帝王之家,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君臣相宜的美谈少之又少。 服侍主子亦是如此,身贱命薄,所做之事稍有不如意之处,则性命不保。 小心翼翼身处皇宫,如履薄冰数年,平日里做些洗衣之事,受辱挨打如家常便饭,甚至连贞洁都险些被夺去。 白雪红墙,琼瑶玉宇,巍峨森严的宫墙内,金碧辉煌的屋脊下,是暗无天日的生活。 她想死,想一了百了,可是不行。 在家中,还有年幼的弟弟和重病的母亲,需要一口热食,需要一包煎药。 世人慌忙,不过图碎银几两。 可偏偏是这几两碎银,可医人间疾苦。 突然,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以为是巡逻至此的宫中御统,或是某位显赫贵人,宫女连忙站起身,用袖子胡乱擦拭眼泪,生怕受到责罚。 宫女低着头,至于来自何人,她根本不敢抬头去看。 下一秒,宫女感觉手心沁凉。 还有一道颇为冷淡的声音, “拿着玉牌,你便可以出宫了。每月到官府领十两银子,赡养尽孝,好好生活。” 宫女愣住了,摊开手掌,竟真是一枚凝脂玉牌。 可以出宫了?每月还可以领十两银子? 每月十两银子什么概念? 要知道,一户寻常人家,五口之家,一年的收成才堪堪十两。 这仿佛一场梦。 可手心传来的沁凉感是是那么的真实。 宫女鼓起勇气,抬起头,明显愣了片刻。 不正是先前服侍太子,其后又为自己求情的那个姐姐吗? 宫女瞬间潸然泪下,手心紧紧攥着那枚象征自由的玉牌,扑通一声就给轻雪跪下。 轻雪让开身,平淡道:“我只是寻常婢女,无权力准你出宫返乡。这一跪,就当是谢殿下了。” 宫女摇摇头,眼眶通红,轻声道:“姐姐,这一跪,是谢您救我。” 说罢,她面朝轻雪,伏跪叩首。 轻雪一动不动,脸色平静。 宫女站起身,拍了拍衣裙上沾染的泥土,以示莫大尊重,朝太子东宫方向跪拜。 一拜三叩首, 三拜九叩首。 宫女并不知道,瑰流就站在宫门后,透过薄薄的纱纸,坦然接受这隆重的三叩九拜之礼。 那天午时,沉重巍峨的皇宫门缓缓开启,仅有一人走出,身穿粗织麻衣,步伐轻快。 曾有那么一天,亦是午时。 初进皇宫的女子,褪下破旧粗糙麻衣,满怀期待,第一次穿上了柔软艳丽的宫中绸缎。 宫中的一切都是那么美丽,雕栏玉砌,金砖墁地,亭台楼阁,假山轩榭。春日花苑的黄蜂频扑,夏日池边的荷香阵阵,秋日晚亭的相思红叶,冬日湖心的白雪皑皑。 她很开心,在这里生活,再也不用担心尘土会脏脚,冬日长满冻疮还要捣衣, 可深苑待久了,便也逐渐乏味无聊。整日里除了面对猩红鲜艳的巍峨宫墙,便只能抬头仰望那一隅清澈湛蓝的天空。 一年又一年,春秋寒暑。 她似乎已经忘记了宫外的模样。 有一天夜里,她做了个梦。梦到旁晚夕阳下的水车,田垄里奔跑的稚童,悠扬婉转的声声牧笛。 她恍然惊醒,明白了一切。 想回去了。 可这是皇宫,走进朱红色的大门,换上宫女的服饰,命运便再也不由自己主宰。 多少宫女直至老死深宫,几十年也未能再看上一眼外面的世界。 于是每天夜深人静时候,她都会悄悄哭泣。尤其是月光如雪的夜晚,她整夜辗转难眠。 有一夜雨声淅沥,她忽然惊醒,隐约听见那曲《折杨柳》的乡谣,疯了一样跑出去,才发现这里是规矩森严的皇宫。 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 想念至深,肝肠寸断。 但上天待她还是很好的。 她拿到一枚玉牌,可以出宫了。这是多少宫女梦寐以求,含恨而终的夙愿? 来时欣喜,满怀期待。 走时亦是欣喜,怀抱热望。 还正值妙龄,莺莺燕燕,身姿妙曼。还可以找一个如意郎君,生个可爱的小孩子。 然后日子温柔,岁月静好。 wap. /106/106389/27636930.html 江湖篇 第七章,万般悲恸凄苦 夜色微凉,寒意涌动。 瑰流睁开朦胧睡眼,顿时觉得头痛欲裂,挣扎坐起身,发现寝宫灯火昏暗,俨然没有往日的金碧辉煌,倒是多了些凄凉惨淡的意味。 宿醉一晚后,吃过轻雪送的早膳,从清晨睡到天黑,有一股恍如隔世的感觉。 瑰流伸了个懒腰,想着轻雪应该已经送来了饭食,低头嗅了嗅衣服上难闻的酒气味,决定还是沐浴更衣。 淅沥水声不绝。一炷香后,瑰流走出,神清气爽。他一身雪白长袍,头发披散身后,俊美非凡,俨然若仙人。 本意是去前殿寻些吃食,毕竟也是睡了一天,有些饥饿。但当瑰流走到前殿,一眼看见那道雪白倩影,他先是微微愣住,然后快步走去。 瑰清正与自己对弈,檀木棋盘上局势分明,黑子占据半壁江山,所占目数极多。白子溃不成军,大势已去。 瑰流坐下身子,看向眼前这个冰山美人,笑道:“这么偏心黑棋?” 瑰清犹如未闻,不曾言语。 没有得到答复,瑰流早就习以为常。就自己妹妹那种冷清性子,破天荒开口那都是金玉良言,珍贵至极,若说夸张些,那是百年难求,千载难逢。 想到自己妹妹是那手谈评的国手,而且自己棋力不差,也堪堪入选了手谈评,瑰流来了兴致,捏起一枚白子,轻笑道:“手谈一局?输者罚酒。” 瑰清停下手中动作。他以为是她默许了,于是开始分拣棋子入盒。 这套棋具年代久远,历经几代王朝,皆为皇室至宝,为六百年前一位棋待诏倾尽心血所制。历经沧桑岁月,檀木棋盘愈发厚重香沉,翡翠料子的棋子也愈显饱满光泽。 他手上动作很快,嘴也不闲着,“你在这里等多久了?下次来的时候我若也在睡觉,你直接把我叫醒就行,不碍事的。” 他将装满黑子的白玉棋盒推给她,柔声道:“你执黑先行。” 瑰清却一动不动。 等待片刻,见她迟迟不动,瑰流微微皱眉,总感觉眼前的瑰清有些不对劲。 下一秒,他愕然呆滞。 只见瑰清从身后拿出一把雪亮匕首,缓缓放在棋盘旁。 淡淡血腥气弥漫,盖过娇黄佛手散发的香气。 “什么意思?”瑰流眼神阴沉, 瑰清言语冷淡,“输者,自剐一刀。” 瑰流深吸一口气,不敢置信自己听见的,极力想要保持冷静,但言语已经带着震怒,“你说什么?” 瑰清眯起眸子,语气冰冷,“我说,输者,自剐一刀。” 轰! 寝宫中,死寂持续了瞬息,下一秒,有一股暴戾恣睢的威压,仿佛让人窒息般,从瑰流体内狂涌而出。 翡翠棋盘砰然炸碎,金砖墁地被撕裂开一道巨大豁口,珠帘颤动,摇摇欲坠。 瑰流双眸通红,近乎咆哮:“瑰清!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是你亲哥哥!你想杀了我不成?!” 瑰清的语气冰冷到让人心悸,仿佛在跟一个陌生人说话,“如若不是,今日我也不会前来。” 气氛再次死寂。 轰!! 瑰流猛地站起身,眼前的案台瞬间变成湮粉。他双目赤红,犹如走火入魔般,武人之气疯狂流泻,狂暴混乱,得不到任何的控制。 当前的他,仿佛一尊可怕的瘟神。 瑰清面容苍白,修长五指突然捂住嘴,有猩红从指缝渗出。 她重伤未愈,无法调动体内气机,又处于暴戾威压下,伤口早已绷裂,白裙上顿时晕染一摊摊惊心鲜血。 “怎么会!你受伤了?!” 瑰流惊慌看向瑰清,瞬间收敛气机,连忙抓住她的手,神色慌张,“你怎么样?怎么会受伤?” 这个倔强的冰冷美人仿佛用尽全身力气,猛地甩开他的手,冷喝道:“要杀就杀,何必假意惺惺!” 瑰流体内的暴戾气机险些再次爆发,他猛然吸气,极力保持清醒冷静,但眸子已经赤红如血,这是暴乱前的预兆。他万万也不曾想到,自己的亲妹妹竟会说出这般荒唐至极的话语。 突然,肃杀之意弥漫,罡风撞开猩红宫门,一道身影慌乱掠进。 秦芳一眼便看见凄惨模样的瑰清,又看见盛气凌人的瑰流,顿时大怒,气红眼咆哮:“瑰流,你这是要杀了你妹妹吗?!” 她将一缕柔和气机注入瑰清体内,用以暂时平抑伤势。随后她站起身,紧紧咬牙,猛地扬起手,用尽力气朝这个违背人伦的荒唐儿子扇去。 手掌裹挟着罡风,一道清脆的耳光声,极为响亮,回荡在偌大的寝宫,久久不绝。瑰流身形踉跄,嘴角流血。 “我没有要杀她!”瑰流极力反驳,嘶吼着,双眸通红。 “你竟还狡辩!” 砰! 瑰流身形直接倒飞出去,狠狠撞在了廊柱上。 他眼神通红,又委屈又不服,狠狠咳出一口鲜血,挣扎站起身,摇摇晃晃,气喘吁吁。 秦芳的眼里闪过一丝不忍,但仍是极度愤怒,痛心凄厉道:“娘原本信你,宫女袭杀可能另有玄机。但是瑰流你怎么敢?那可是你的至亲骨肉,是你的亲妹妹啊!” 瑰流猛然抬起头,呆滞当场。 下一秒,他像是疯了般,不敢置信地死死盯住秦芳,“你说什么?我的宫女去刺杀瑰清?” 秦芳怒极,只当他还在狡辩,厉声道:“先是恣意挑事,和你妹妹大打出手。两天前瑰清遭遇袭杀,行刺之人正是你身边侍女!今日你又重创瑰清,若非我及时赶来,怕是你已得手,你还有何狡辩!” “瑰家先祖弑父继位,后悔自己的糊涂荒唐,登基当日当着满朝文武百官之面自刎谢罪,何其荒唐悲惨!他生前留下千字家训,就刻在戒律堂的墙壁上!以此训诫子孙不要犯下和他一样的弥天大罪。可你呢?你都做了些什么?!你是日后的天下共主,可瑰清只是女子,难道你就如此忌惮?便要如此步步紧逼?如此赶尽杀绝?!你今天杀了瑰清,明天是不是也要杀娘?!还是要弑父继位?!” “娘那么宠你爱你,你却是这般肮脏德行,你太让娘伤心了!太让娘失望了!你不配为帝,更不配做我的孩子!!” 愤怒的咆哮贯彻整个宫殿,仿佛大地都颤动一下。 秦芳泪流满目,浑身颤抖,不知是愤怒到发抖还是伤心到肝肠寸断。 那一刻,瑰流懂了,一切都懂了。 “所以说,你们都不相信我,我才是罪该万死,对吗?”瑰流眼眸通红,声音颤抖。 “帝王家权谋野心,明争暗斗,为夺皇位,弑父杀子,荼毒骨肉。及至继位,胁迫自己妹妹远嫁敌国,以求片刻的苟且安宁,史书上这些记载比比皆是” 瑰流更咽出声,“所以娘,你也认为我是这样的人,对吗?” 秦芳默不作声。 他猛地向瑰清看去,“我瑰流,品性恶劣,为人不端,好色淫醉,轻佻调戏,无美不欢,沉醉青楼。我败絮其内,败絮其外。我知道我对不起很多人,伤害过很多人。” “我生性顽劣,我对不起爹娘的悉心教养。我吸食百年国运,是厄运缠身的灾厄,是违背天道的腹中死胎。我对不起全天下的人,但我瑰流最问心无愧,就是对待你瑰清!任何人都可以不信任我,随便骂我,但你瑰清不行!绝对不行!!” 瑰流委屈咆哮,泪流满面,“十八年!你我在同一屋檐下共同生活了十八年!你是我妹妹,是我宁愿舍弃生命都要守护的人!!” “所有人都可以不信任我,唯独你不可以!” 愤怒,委屈,心碎,近乎咆哮,瑰流早已泪流满面。 “连我最亲近的人,都不信任我。” “那好,”瑰流忽然平静,轻声道:“那便依你。” 秦芳忽然心生一种极度的不安。 可为时已晚。 瑰流猛地抓起那把雪亮匕首,狠狠朝胸口插去。 一摊触目惊心的血迹,不仅仅是胸口,更是缓缓蔓延到地上。 大殿内,作呕血腥气弥漫。 瑰流双手轻轻握在刀柄上,靠在猩红廊柱上,颓然望向宫殿外的漆黑夜幕。 鲜血狂涌,白色衣袍如被浸泡,鲜血淋漓。 “你说输者自剐,我便依你。”瑰流目光温柔,就像每次远游几年之后归乡,遥遥第一眼见到她。 他微微用力,匕首缓缓转动。秦芳花容失色,但来不及阻止。匕首已被拔出,白刃进,血刃出,刀尖穿插着一块猩红血肉。 瑰流猛然呕出一大口鲜血,脸色病态苍白。 他的披散长发竟是开始褪色,自发根到发梢,全部褪成惊心的雪白。 一如秋天芦苇荡的雪白芦苇。 太子白头。 瑰流缓缓闭上眼睛。 “两清了......” 秦芳颓然坐地,一手捂住胸口,视线模糊。 那一夜,大雪纷飞,染白街巷屋脊。风声萧萧,幽幽呜咽,如女子哭诉。 一个白头发的年轻人,逃离了皇宫,逃离了他自己的家。 他再也不是太子,再也不是未来的天下共主。 他只是一个流浪者,一个被冠以骨肉相残罪名的不孝子。 万般悲恸凄苦,不过如此。 wap. /106/106389/27636931.html 江湖篇 第八章,京城多风雪 鹅毛大雪漫天飘落,一夜之间,京城染白。远眺城外之景,风雪千山,蜿蜒曲折,气势雄浑壮阔,让人不由心生苍凉之意。 雪势极大,皇城御道来不及清扫,车马不通,早朝便暂且停歇。官员们也就不用夜半起床,能够安安稳稳睡个好觉。 皇帝瑰启励精图治,建极绥猷,参临早朝数十年如一日,不曾缺席,此次停朝也是破例首次,其可见雪势之大,影响之重。 辰时初,本该天亮破晓,却是夜色笼罩。直至巳时初,天色方才蒙蒙亮,但仍然昏暗阴沉。不少户人家点上蜡烛,开始煮水烧饭。于是京城万家灯火,透出点点烛光,愈发显出天色阴沉。这哪里像是清晨白日,反倒是像极了黄昏过后将要入夜的凄寒暮色。 大雪纷纷扬扬,拍打肩膀,给人以厚重之感。雪与人膝齐,行走自然十分艰难,偌大京城,纵横交错的长街,只有寥寥数道身影,更不必说鳞次栉比的店铺,一眼望去皆是上锁打烊。就连京城那几家最为热闹的酒楼,都冷清寂静,无人光顾。 偌大的京城,没有往日的繁荣热闹,在阴沉天色下,被大雪笼罩,沉寂无声。 “万径人踪灭” 眼下京城之景,唯有这般形容。 一家小酒馆内,店伙计破天荒得以清闲,正趴在桌子上打盹,看起来睡的十分香甜。 恍惚间,一阵动静传来,他以为是在做梦,但还是极不情愿睁开了眼。 朦朦胧胧间,他看见一个男子,竟自己走到酒缸前,随意舀了几大碗,然后随处而坐,喝起酒来。 店伙计以为是自己看错了,连忙揉了揉眼睛。这大雪纷飞的天气,全京城的人都在家歇着,况且还是大清早,怎么可能有人出来喝酒。 难不成自己还在做梦?店伙计心想,干脆又倒头睡去,不一会便又有鼾声响起。 那白发男人始终静静喝酒,不曾发出一点声响。 冰雪覆盖他的身体,从头到脚,仿佛这人是在雪地里躺了一夜。店内炉火旺盛,温暖如春,男人全身上下渐渐湿透,冰雪融水滴滴答答,流淌滴落。 又一碗烈酒入喉,男子突然轻咳两声,紧紧捂住嘴,随后又拿起一碗酒,仰头一饮而尽。 酒碗放下,碗沿沾着猩红血色,带着淡淡的血腥气味。 店伙计睡得真香,突然感觉肩膀一沉,然后就被拍醒。他迷迷糊糊看向眼前男人,猛然清醒,才发现刚才不是自己做梦。 “十碗酒,多少银两。”男子声音沙哑,不带一丝情感。 他连忙堆积笑脸,“小店都是上乘佳酿,价格自然也贵些。一碗酒十文钱,十碗酒便宜些,一共是九十文钱。” 佳酿是假的,无非是最廉价的酒水,还不可察觉的掺了些水。要宰客是真的,好不容易遇到一位腰悬琅玉的富贵公子哥,这要是不从他身上割几块肉下来,都对不起老天爷给的机会。 白发男人自言自语:“一座酒铺能有多大?九十文钱换一座天下,怎么看都是值得的。” 砰的一声,他将一枚黑色玉牌拍在桌子上,说道:“用一座天下再换你十碗酒,换不换?” 店伙计当微微一笑,有些含而不露的讥讽,“客官还真会开玩笑。您是皇帝陛下,还是他老人家的儿子?若是没带够铜钱,小店也可以赊账的,只是需一物作为抵押。” 白发男人沉默不语,解下那枚天下孤品的玉佩,随意放在桌子上,轻声道:“十碗酒先赊着,以后我再来喝,当然,前提是要有机会。这枚玉佩是前朝皇室至宝,价值千金,送给你了,就当是酒钱。” 店伙计小心翼翼拿起玉佩,并没有冲昏头脑的惊喜,而是一脸狐疑:“这枚玉佩真当价值千金?” 白发男人用手指轻扣那枚黑色玉牌,自言自语:“比俗人高一层,却还是俗不可耐。便是万两金子,又怎么比得上一个天下共主的位置?” “去帮我热一坛当归酒。玉佩你收下,明年夏日去江南道找一家刘姓玉商,他最低都会给你开一千两金锭的价格。当然,若是不急,你可以吊吊他的胃口,二三千两金子也极有可能。这些钱足够你挥霍几辈子,便是去春仙楼赎那头牌女子都未必不可能。” 店伙计有些激动,小心翼翼收下那枚玉佩,心情十分舒畅,连步伐都十分轻快。他从柜台高处拿起一坛十年龄的当归酒,简单拂去表面灰尘,开始用火炉温酒。 门帘微掀,忽然又走进一人。 是个桃红衣裙的女子,妩媚天成,不笑也极诱人。 她怔怔看向眼前的男人的背影,当她看见那满头白发后,她红唇紧咬,泪流满面。 一切都静悄悄的,只能听见寒风呼啸。店伙计并未察觉到女子的出现,仍在闷头温酒。 白发男人伸出一只手,揉揉她的小脑袋,眼神温柔。想要迈出一步,却被一脸倔强的她拦住。 他轻叹喘息,稍稍用力拨开她的脑袋,义无反顾跨过门槛,走进风雪之中。 店伙计依旧在忙碌温酒,不曾注意身后发生的一切。 女子泪眼朦胧,久久不动。 她忽然觉得那枚玉佩戴在这个人身上有些碍眼,于是向前伸出手,凭空一捏。孤品玉佩当即粉碎,化作一缕缕暖烟,逐渐飘散无踪。 店伙计总觉得气氛怪怪的,连忙转身看去,发现铺子里空无一人。凭着老道经验,他下意识摸向腰间玉佩,却只摸到硬邦邦的铜钱袋子。 果然,天下哪会有掉馅饼的的事儿?自己就不应该相信那番云遮雾绕的鬼话。一块玉佩能值几个钱?还千两黄金,真是被鬼迷心窍了! 他暗骂自己大意糊涂,猛地窜出铺子,却发现白茫茫的雪地里连个人影都没有。无奈之下,他懊恼走回铺子,看了一眼桌上的那十个空碗,想到这顿酒钱只能由自己赔付,心情顿时极其糟糕。 “十碗酒的钱都要跑路,你娘的真不是个东西。” 他暗暗赌咒,那人必定困毙于风雪。 没办法,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或许这就是命。 他看了一眼窗外飞雪,无奈叹口气,打算再睡会儿。一想到这雪估计要下好久,一整天都不用待客,他心里还有稍许慰藉。 刚要趴在桌子上,他眼角余光突然瞥见了什么,这才想起男人临走之前好像留了些什么。 下一刻,他相当惊骇,一个激灵,差点把桌子掀翻。 他眼神惶恐,满脸的不敢置信,颤抖着捧着一枚鎏金雕刻的黑色玉牌。同时,他也猛然记起方才男人所说的话。 “一座天下再换十碗酒,换不换。” 店伙计浑身颤抖,万万也想不到,刚才那一声不吭只是默默喝酒的男子,竟真是靖王朝赫赫有名的“瘟神”太子,是储君,是未来的帝王。 一阵牙齿打颤,店伙计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脑袋,这东西哪里是炙手可热,分明就是引来杀身之祸啊! 于是,他一刻都不敢多留,连忙披上蓑衣,冒着风雪狂奔出去,要将这枚玉牌交给官府。 但他不知道的是,他恰恰与那男人相逢而过。 只不过那男人躺在厚厚的雪里,他神色匆忙,不曾看到。 而为寻瑰流,皇宫高手已经全部出宫,瑰启更是带着御前侍卫数百人,亲自跋涉大雪寻找。至于官署,更不用说,直接出动了上千人。 钦天监的术士们站满了整座巍峨的观星台,远眺整座皇城。他们能以肉眼看见丝丝缕缕的不同气运,而瑰流身为太子,所负气运自然不同于常人,极其容易分辨。 可即便这样,直至天黑,整座皇城好像都被掀翻了,但依旧没有瑰流的踪影。 唯一得知的消息,是一个店铺伙子,声称自己看见了一个白发年轻男子。但更重要的,是他送给官府的一枚令牌。 得知此消息的瑰启,立刻赶往那家店铺,掀翻了方圆几里,一处隐蔽角落都不放过,甚至让人将厚重积雪都全部铲除,可仍是没有瑰流的踪迹。 直至入夜,浩浩荡荡数千人才返还。 瑰启回到寝宫,双眼哭得红肿的秦芳立刻看向他。瑰启沉默无声,只是轻轻将她抱住,后者顿时泣不成声。 所有人都不知道,瑰流其实并未出城。 雾气弥漫的夭江畔,一颗大树下,瑰流颓然而坐,胸口缓缓渗出殷红,竟都结成血色冰晶。 积雪覆盖满他的全身,若不走近仔细看,根本看不出这竟然是个人。 大雪下了一天,瑰流就在这颗树下坐了一天。 他早已昏迷不醒,气若游丝。 或许只需再待上一个时辰,便会冻毙于风雪。 与此同时,终于得以从官署府内走出的店伙计,仰头望天,看着纷纷扬扬的漫天大雪,没来由打了个激灵。 他忽然想起那个赌咒。 万一他真的冻毙于风雪呢? 店伙计随即连忙摇头笑笑,暗嘲自己的想法过于荒唐,便收敛了思绪,朝家中走去。 wap. /106/106389/27636932.html 江湖篇 第九章 春仙楼 雾气弥漫的夭江畔,坐落一座巍峨高楼,似有百丈之高,直入云霄,气势雄浑动魄。楼身全部采用沥粉贴金的古法工艺,凤鸾青鸟,雕刻栩栩如生。 每天入夜,这楼准时点灯,准备迎客。届时,整座楼金碧辉煌,熠熠如夺目耀眼之明珠,方圆几里的人家都无需焚膏燃灯。游人行走夭江畔,便可见水色潋滟,波光粼粼,金色高楼倒影水中,浮光跃金,如静影沉璧。 此楼名“春仙楼”,昔年由皇后娘娘亲手提匾,是全天下最负盛名,藏纳美人最多的名楼。 传说那春仙楼的女子美若天仙,无一不是曾经名动一时的仙子,昔年地位显赫不说,更是被调教的极好,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论才貌,丝毫不输显赫门第的千金小姐,且身段柔软,有“腰细掌中轻”之美誉。 春仙楼之盛,从靖王朝每年修订美人评便可看出。天下前百位美人,春仙楼占据三十位;天下前五十位美人,春仙楼占据二十位;天下前十的美人,春仙楼虽仅占一位,但却是榜首,也就是那天下第一绝色姿容。 在春仙楼,动辄挥金霍土只是小事。寻常人家断然是承受不起那天香国色的代价,所以登临春仙楼之人大多是朝堂官员和富家子弟。这些人,大多都有自己最为怜爱的女子,每次来时,倒也轻车熟路,付过金子,便迫不及待上楼而去。 有了朝堂这座势拔五岳掩赤城的靠山,春仙楼如日中天,声势骇人。 而之所以朝堂不去管束春仙楼,反倒是做其靠山,甚至有皇后娘娘亲手提匾,亲手调配熏香,其实缘由很简单。 春仙楼盛极而不衰,每年缴纳给国库的税收皆是一笔惊天巨款。王朝每年会把这笔钱用于兴修水利、扩建义仓、开凿运河等一系列造福民生的事。 春仙楼聚集纨绔子弟,却很少有滋事闹事的情形出现。天下谁人不知,这春仙楼最大的底牌,并非庙堂朝廷,并非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而是那风流成性的太子殿下。 瘟神太子之名,让人闻之色变,昔年曾有一名来自陇州的纨绔子弟在春仙楼挑衅滋事,扬言要砸了那块鎏金牌匾,种种恣意辱骂打扰了太子殿下的雅趣,结果被十几位恶仆豪奴用棍棒围殴,被硬生生打断了双腿,血溅当场。 夜雪厚重,飘落夭江,寒气弥漫。 京城俨然如蛰伏冬眠的亘古巨兽,漆黑沉寂。 唯独春仙楼热闹非凡。觥筹交错声,女子欢笑声,种种声音混杂在一起,不容得细细分辨。 茫茫雪色下,逐渐走来一名身披白色狐裘的年轻男子。 在他身后,数十仆役肩扛步撵,艰难行走雪地中。看得出来,步撵很重,应是装满了什么东西。 年轻男子显然是春仙楼的熟人,刚刚走到门口,便有体态姣好的貌美女子为其褪下雪白狐裘,并缓缓施了个婀娜多姿的万福。 他转身看了一眼,示意仆役把步撵放下,随后朝春仙楼内走去。 “呦,庄公子,这可得有数日不见了。” 一位妇人连忙迎上来,她体态丰腴,风韵犹存,不难看出年轻时也是个极其好看的美人。 年轻男子轻笑道:“是有许多日不见了。这几日老家主看的严,今夜能够悄悄跑来这里,都算是万幸了。说不好,一会就又得给我抓回去。” 妇人捂嘴浅笑,语气柔媚,“得嘞,那您可得抓紧时间呢。您是有所不知,红酥这几日可苦了,日日茶饭不思,每天都哭上四五次,就是盼着您来。” “那小妮子就是这样,黏人的不得了。”年轻男子笑了笑,随即轻声道:“张大娘,我今日来此,不为红酥。” 妇人愣了愣,然后掩面而笑,玩笑道:“庄公子还真是薄情寡义,红酥若是知道,估计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心都有了。这事呀,又需妾身帮您瞒着。” “那便有劳张大娘了。”年轻男子微笑道。 哪怕男子喊的是“大娘”,颇有揩油调戏之嫌,她也未有任何异样情绪。她只是愣住了,未曾想竟会是这样,于是小心翼翼道:“庄公子可是有新欢了?亦或是想换个口味,尝尝不一样的鲜?” 年轻男子摇摇头,“张大娘,您误会了。我今日前来,不是为了春宵一度,而是要赎一个人。” 说罢,他转头吩咐道:“将步撵里的东西抬过来。” 数十名仆役,每人都肩扛着个沉重的巨大箱子,缓步艰难地朝这边走来。 箱子重重落地,发出巨大的沉闷响声,连妇人的长裙都险些被掀开。 年轻男子蹲下身子,将其中一个箱子掀开。下一秒,妇人惊讶不止。 一箱子,整整齐齐摆满金锭,光泽流动,熠熠生辉。 或是为表诚意,接下来,年轻男子亲自将所有箱子都打开。只见清一色的金锭,在灯火照耀下,更显耀眼璀璨。 “张大娘,我为拿出这千两金子,偷了我爹十几箱金锭。我爹发现之后必定给我一顿毒打,甚至把我打残废都有可能。我庄子墨之所以愿意付出这么大代价,不为其他,只为向您赎一个人。” 年轻男子看向妇人,“她是谁,想必张大娘早已心知肚明。这天下美人,谁又配得上这千两金子?” 一声叹气忽然响起,妇人看了眼遍地的黄金,摇了摇头,轻声道:“庄公子,这千两金子,还是请您拿回去吧。” 年轻男子顿时皱眉。 “春仙楼的规矩,庄公子您不会不知。白姑娘从不侍奉任何客人,更不会随意抛头露面,只是每年的元宵灯节缦舞一曲。”说到此处,妇人笑了笑,柔声道:“这天下第一绝色的名头,如若只用金钱称量,则未免有些俗套了。” “庄公子如若心里过意不去,今夜这场,便算作妾身请您,四楼花魁任您挑选。” 年轻男子忽然嗤笑一声,仰头看了看那虚无缥缈的第五楼,语气讥讽,“都说祸国殃民的那位,一直藏匿在春仙楼最顶层,可从未有人能够亲眼目睹。既然姿容冠绝天下,为何要遮遮掩掩?前朝天下第一美人,舞殿冷袖,一曲剑舞,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世人见其绝色姿容,方知人间有仙女。可这位白姑娘,从不肯抛头露面,这是为何?依我看啊,这天下第一美人的名头,很有夸大其词之嫌,倒像是子虚乌有了。” 妇人安静听完,微微一笑,愈发显出仪态雍容,“庄公子多虑了,这美人评向来由皇后娘娘亲自审查。” 她语气陡然冰冷,“还是说,庄公子您,是在质疑皇后娘娘的权威呢?” 年轻男子突然大笑出声,笑出了眼泪。“哪有哪有,张大娘您可莫要乱说,皇后娘娘乃一国之母,我庄子墨心悦诚服尚且不及,又怎敢忤逆?这种无心之言要是让娘娘听见了,万一解释不清,我岂不是要掉脑袋了吗?” 说罢,他又大笑起来。 妇人也跟着捂嘴轻笑。 “得嘞,我去看看红酥。这么多金锭,您就拿去一箱,权当庄子墨今日失礼之赔付。” 妇人浅笑出声:“那妾身可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年轻男子微笑点点头,朝三楼走去。 春仙楼划分品秩,四楼是名动天下的花魁,一共八位,皆为国色天香之姿,各自都已名花有主。三楼稍次之,价格不像四楼高得离谱,故而大多纨绔子弟多登此楼。二楼又稍次之,多为朝廷官员寻花问柳,听琴饮酒。至于五楼,则禁止所有客人踏足,哪怕是朝中屈指可数的高官大臣,甚至是地位尊贵的太子殿下,也不得入内。 那第五楼,是春仙楼头牌,也就是那天下第一美人的私有之地。 除皇后娘娘外,任何人都不准涉足。 望着庄子墨的背影,妇人眼神阴翳。 皇后娘娘曾特下密令,不准任何人对那五楼之人有所染指。 哪怕你是庄子墨,你庄家的地位,是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夭江,雾气缭绕。 女子手提火炉,并未撑伞,任凭漫天大雪打在身上。她沿江边慢步,轻轻哼唱一首调子,嗓音轻轻柔柔,很是动听。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夭江近酒家......” 水色潋滟,随波千万里。 她走了许久,忽然停下了脚步。 下一秒,连带着,她的柔婉歌声也停了。 她走到树下,轻轻拂开一层雪,立刻瞪大了诱人的水润眸子,轻讶一声。 竟是个被雪覆盖的男子,看样子已经昏睡过去。 她眨了眨眼,眼前这个男子,白色长发披散,还挺好看的嘛。 犹豫一下,她从袖中拈出几枚袖针,轻轻扎进他的几个重要穴窍,然后微微凑近,呵出一团金雾。 蕴含纯粹生命气机的金雾通过银针进入他的体内,流经四肢百骸,衍生出一股小小火流。 火流如蛇,来回窜动,逼出五脏六腑的寒气。不仅如此,被寒气侵伤的经络和腑脏都得到一粒芥子星火的温养。芥子纳须弥,其内仿佛蕴含无数炙热气息,将所有寒气都侵蚀殆尽。 男人身上覆盖的冰雪逐渐消融,化水流淌。 她这才看清楚,在这个男人的胸口处,有着殷红斑驳的血迹,那是很严重的伤势。 女子忽然愣住了,眼前这个人,似乎在哪见过? wap. /106/106389/27636933.html 江湖篇 第十章,狐媚之相 一座烛火明亮的屋室,镂空云纹的妆镜台,随便摆满精美的钿头银篦和价值连城的璎珞首饰。床榻,紫色纱帘半掩,朦朦胧胧隐约可见一道身影。 这件屋室极尽奢华,即便是帝王寝宫,也没有这般风流之度。地板是名贵檀香木铺设而成,散发着幽淡的香气。沥粉的墙壁上到处挂满年代远古的仕女图,若有古画大家在此,必定会震惊至极,这些画作竟都是绝迹之品,随意一件都可作为皇家至宝,可谓无价之宝。 玉砌香炉内,袅袅青烟盘绕,鹅梨帐中香之气缭绕整座屋室,果香和梨香相融,甜香馥郁,经久不散,韵味悠长。此香极其名贵,有养颜益气,安心凝神之效。至于制香古法,则已失传。 显然,这是一间香气流连的女子闺阁。 ...... ...... 瑰流似乎是做了一场噩梦,猛然睁开眼,冷汗直流。 警惕环顾四周,透过淡紫色的轻纱帷幔,看见屋室的柔和灯火,他这才稍稍定神,揭开帷幔,下了床榻。 还不及细细打量四周,一道略显冰冷的声音便在他身后响起,“醒了?” 瑰流微微皱眉,转过身,看见了那语气不善之人的模样。 是一名男子,身着墨色袍服,长发如瀑般披散身后,五官如刀凿斧刻,棱角分明。相貌算不上多么好看,但却极有韵味,冰冷如霜。 他的冰冷目光始终都在瑰流身上,但瑰流对他仿佛视而不见,又仿佛若有所思般,与他擦肩而过,缓缓走到窗边,远眺窗外之景。 雾气缭绕,隐约可见潋滟水色,应是水势浩荡的夭江。 瑰流随意瞥了一眼妆镜台上的名贵钗凤簪子和流苏碎玉的步摇耳坠,终于与墨色袍服的男人冰冷相视。 轰! 瑰流一把捏住墨袍男子的脖子,用力一推,将他狠狠撞在墙上,低头微笑道:“坦诚一些,总归是好事。” 武人之气悄然弥漫整座屋室,蕴含一股窒息的压迫。 男子不吭声,嘴角已经渗出鲜血。 “这是你逼我的。” 瑰流眼神阴翳,猛施力道,竟是要做那杀人之姿。 天下许多人都不知道,这个声色犬马的浪荡太子,从出生之日起便遭遇过刺杀,此后各种诡谲难防的连环刺杀几乎不曾间断。他本该是一名腹中死胎,却吸食王朝百年气数而逆天改命。死而复生的代价,便是王朝百年本该延续百年的福祚会提前衰败,届时天下将大乱,战火将重燃,生灵将涂炭。 而有阴阳家大修士倾尽修为推演过,乱世之景,最迟五十年后就会到来。 所以这位太子殿下始终被天底下的无数双眼睛紧紧盯着,有无数人想要杀了他,使气数归落,拯救大厦于将倾。 刀尖舔血长大的瑰流,生性多疑,戒备心极强。对他而言,天底下唯一没有性命之忧的地方,只有娘亲坐镇的皇宫。 他仍然没有松手,那只极其用力的手逐渐有青筋浮现。男子喘不过气,呼吸逐渐微弱,如女子般清澈的眸子渐渐无神。 在墨袍男子的晕厥的极点,瑰流才松开手。 瑰流笑眯眯道:“梦蝶化形,出自《野志杂谈》,寻常人哪怕是中三品的宗师不一定能看得出来,可你运气很不巧,碰到我这么个吃光古籍的小老头。” 这番话有着极大的自嘲意味,年纪轻轻,却苍苍白发。 墨袍男子身上忽有绚丽流光逐渐消散,如幻蝶飞舞。 片刻后,流光彻底消散,只见竟是一名女子,一身紫色衣裙,青丝如瀑般垂落身后。她肤如凝脂,仿佛吹弹可破,身姿曼妙,玲珑有致。 女子被掐的差点喘不过气,瘫跪在地,深垂着脑袋,双手捂住通红一片的脖颈,呼吸急促,样子颇为狼狈。 瑰流在她面前轻轻踱步,微笑道:“从一开始,我便觉得诧异。这房间里又是璎珞又是簪子,分明是女子闺阁,又怎会住着一个男人?方才我猛然惊醒时并未留意,随后才发觉,你竟在我身上绑了捆绳。可惜你只是一个弱女子,气力太小,捆术不精,又相当不走运,遇见我这么个习武之人。” 瑰流在她面前轻轻蹲下,悠哉悠哉道:“在我体内种下几粒火运芥子,看似庇护我的五脏六腑,其实随时都能要了我的命吧?这种玄妙手法,无论是世俗江湖还是仙家修士,应该都极其难见吧?” “我树敌虽多,可不记得有你这么个仇人。” “所以,”瑰流蹲下身子,声音陡然冰冷,“你到底是谁?” 瑰流用力捏住女子的下颚,迫使她抬头与自己对视,缓缓撕开一张做工精致的易容面皮。 下一刻,瑰流短暂失神。 眼前这个女子,容颜狐媚至极,尤其是一双妩媚到极致的桃花眸子,水润灵动,万种风情,可谓世间独一。 瑰流一生阅览美人无数,可眼前女子之绝色,便只有瑰清能与之平分秋色,再无他人能够出其左右。 而趁着他楞住,女子用力拍掉瑰流的手,娇躯不自觉往后挪了挪,那双极其好看的桃花眸子早已是泪水汪汪,看向瑰流的眼神又是委屈又是愤怒。 瑰流微笑道:“如果我没记错,这美人评的前十位,皇后娘娘都会亲写评语,且一般来说,所用笔墨越多,则越是名动天下的美人。” “唯独那名不见经传的天下第一美人,评语甚少,只有寥寥四字。可这四个字,牵扯太多,分量极大,尤其对于朝廷庙堂来讲,简直就是惊人之语。” 瑰流眯起眼睛,死死盯住眼前女子,轻声道:“祸国殃民。” 女子不断往后挪身,直至贴紧了墙壁,瞪大清澈诱人的桃花眸子,红唇紧咬,拼命摇头。可他仍在不断迫近。 瑰流再次掐住女子的白皙脖颈,这一次并未立即用力。 “春仙楼的头牌,了不起啊?” “说,你究竟是何居心?”瑰流稍微用力,恶狠狠道:“不说,就把你掐死。” 女子泪眼汪汪,充满了委屈,明显有些敢怒不敢言,几度想要说话,却欲言又止。 瑰流歪头微笑道:“狐媚子,我的耐心要没了哦。”说着,手中的力道又加重几分。 “我说。”女子艰难出声。 瑰流闻言,松开了钳制。 犹豫片刻,女子抬起头,与瑰流对视,“我美吗?” 想不到竟会是这么个回答,瑰流愣了愣,随即不假思索道:“美,特别美。” “我怕你图谋不轨。”女子轻声道。 气氛当场凝固,空气死寂。 一阵寒风吹过,窗檐风铎摇晃,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气氛好像终于不再像之前那么尴尬,瑰流笑容僵硬,轻咳两声,连忙背过身子,“唐突佳人了,唐突佳人了。” 女子委屈小声道:“我好心救你,你不道谢就算了,还反过来欺辱我。” 说着,竟然低声抽泣起来。 “不是,我...” 瑰流欲言又止,叹了口气,感到一阵头疼,深知受委屈的女子最不好哄。 下一刻,瑰流暗道不好,却为时一晚。一口小银牙,毫不留情地深深嵌入他的手臂,顿时鲜血淋漓。 委屈和愤怒是真的,敢怒不敢言也是真的,被欺负时的泪眼汪汪也是真的,这低声抽泣却是故意为之的,目的就是为了哄骗瑰流过来。 瑰流疼的倒吸一口凉气,体内气机下意识便要爆发,为了不伤及女子,便只能将其强行压抑下去。于是这便苦了他,只能默默忍受剧痛。 这样的状态竟持续了一分钟之久,女子才缓缓松口,娇艳欲滴的红唇因鲜血的浸润,愈发显出妖艳妩媚之感。 反观瑰流手臂,一道牙印赫然出现,仍有血水不断渗出流淌,样子惨不忍睹。 “你!” 瑰流气急败坏,刚要震怒,一双纤纤玉手已经在为他包扎伤口。女子显得相当局促,应是害怕动怒的瑰流,想要连忙弥补。 瑰流先是愣了愣,然后长叹一声,便任由女子处理伤口,无奈道:“咬也咬了,咱俩两清了。” 女子连忙点点头,她最想要的就是这句话。 忽然,瑰流猛然低下头,发现自身所穿衣物竟是件黑色衣裙,顿时傻了眼。 女子小心翼翼道:“是我的衣服,不脏的。” 瑰流重重叹了口气,他算是看懂了,眼前这个狐媚子只是容貌过于惊骇世俗,脑子可不太聪明。 “去给我找件男子装扮。”瑰流疲惫道。 女子摇摇头,“春仙楼不养男人,不过有些男子在芙蓉帐暖后可能会遗弃衣物,可以去寻一寻。” 瑰流眯眼而笑,看向女子,“狐媚子,你消遣我?” “没有呀。”女子无辜眨了眨眼,一脸的人畜无害。 女子忽然想起什么,关心道:“你饿了吗?要不要喝些粥?我怕你醒来时饿,便特意准备了些。” 瑰流身子后仰,作出放松姿态,显然已经放下全部戒心,笑道:“尝尝你的手艺” 不久,一碗热气腾腾的粥品就被端上桌。 是一碗当归药膳,还掺带有细碎红枣和白芍,对于大病初愈之人或是伤血严重的人,都能起到益气补血的良好功效。 仅是看,便知道这粥是用心做的,瑰流心中有暖意流淌,不自觉抬头看了一眼身前的女子。 女子当即微微歪头,莞尔一笑。 六宫粉黛无颜色。 瑰流面色不惊,但心里早已掀起惊涛骇浪,好嘛,这简直就是祸国殃民的主。 有此绝色之姿,江山覆灭,王朝衰微,可矣。 这温润一笑,让瑰流彻底以为,眼前这个狐媚女子,必定是温柔似水。 但伴随日后交往的逐渐深入,瑰流那才发觉,原来这一切不过是错觉。 眼前这个女子,不仅拥有魅惑众生相,更有着狐媚心性。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已经逐渐铺开五彩缤纷的画卷了,这章之后会有许多有趣的故事。) wap. /106/106389/27636934.html 江湖篇 第十一章,我醉歌时君和,醉倒须君扶我 瑰流喝粥的动作很是雅致,慢条斯理,从容不迫。女子不说话,悄悄打量这位俊美如仙人的男子,那双水润眸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荡漾。 这碗当归药膳的滋味很是一般,若用女子取譬,就是中人之姿的相貌,并无特别之处。而御膳房和桃枝轻雪那几个丫鬟做的粥,就如同女子的天香国色,且气韵不凡,自显大家气度。 不过他已经很满足,喝醉后没有冻毙于风雪,反倒能喝上一碗热气腾腾的粥,掺杂的红枣和白芍都能够滋养气血,如此雪中送烟,夫复何求? “这里很香,不同于春仙楼的甜腻胭脂味,倒像是春仙楼里的一片清净之地。” 瑰流放下汤匙,轻声感叹。 “也不过是金丝笼中雀。”女子神色有些黯然。 瑰流愣了愣,内心深深触动。的确,青楼女子最为命途多舛,否则谁又愿意订立卖身契?在别人眼里,她们地位卑微低贱,水性杨花。但只有她们自己才最懂“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的道理。被限于楼中一隅,秋月春风等闲度,直至人老珠黄,被驱逐出门,最后流浪露宿直至死去,这岂不是一种世间莫大的可悲? “沉香末一两,檀香末一钱,鹅梨十枚。右以鹅梨刻去瓤核,如瓮子状,入香末,仍将梨顶签盖。蒸三溜,去梨皮,研和令匀,久窨,可爇。” “鹅梨帐中香,以梨香为主,杂有沉香、檀香以及麝香,其韵味雅致,果香馥郁,如梨花春水,不流于世俗。” “所以我才说,这里很香。”瑰流轻声道。 听完这些,女子愣了愣,明显一脸雾水。 瑰流笑了笑,到底是个傻姑娘,连安慰之意都听不出来。 “这天下第一美人的名头应该很响亮才对,怎么?就没有人想要赎你?” 女子颇为委屈,语气低落,“怎么可能没有,就是赎不起嘛。况且我害怕,不是很想跟他们走。” 瑰流嘴角微翘,“听说那太子殿下声色犬马,三番五次想要登楼见你,却都被春仙楼拦下。你是美人评的榜首,与那位冰山公主平分秋色,故而天下第一美人实则有两位。可那太子却独占鳌头,稳稳扎在陌玉评的第一位,是真正意义的冠绝于世。天下都传闻他貌若仙人,惊为人天。天下没有十成的女子喜欢他,也有七八成。那你呢?你就不想亲眼见见他?就像他想亲睹其芳容一样。” 女子玉手托腮,甚至无需刻意举止,狐媚天成,轻声道:“天下最大的纨绔,好色成性,见他做什么?每次他来春仙楼,我都已经很害怕了,怕他会不守规矩硬闯五楼。他是地位尊贵的太子,我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不过是长得好看些而已。他不费力就能随意处置我,好一点的强迫我做那鱼水之欢,然后给我一个侍妾的名分,坏一点就是任意欺辱我,把我当做可以摆弄的禁脔。” “春仙楼这里的每一个女子,都有不同的凄苦身世。若是还能在这世道活下去,谁会甘愿卖身?像我们这样的楼中女子,经历过一次绝望,就不想再经历第二次。这些年,我很少抛头露面,因为我怕我会被惦记,我怕有人会不择手段得到我,我怕我会身不由己,成为任刀俎宰割的鱼肉。” 她的情绪不高,低下头,不再说话。 瑰流试着出声打趣:“这就是天下第一美人的烦恼?” 可她只是轻嗯一声。 他愣住了,怔怔看着她。那一刻,他动心了,不是因为她狐媚祸国的容貌,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有些心疼和怜爱的,内心的颤动。 他柔声道:“我赎你,跟我走好不好?我保证你以后的生活会无忧无虑,无拘无束。你一定会很开心,至少要比在这里开心很多很多。” 女子摇摇头,“我不想走,况且我走不掉的。有没有我的春仙楼,是两幅样子,对于春仙楼而言,我是财源广进的福神,又怎肯放我离开?便是有人用千两金子赎我,春仙楼都未必放人。” 瑰流不再说些什么,安静喝粥。 他想到一些事情,有关眼前这个狐媚子。 春仙楼兴建四十余载,虽被冠以“天下第一楼”,可始终有些名不副实。原因在于十年一换的头牌女子,皆不能入选美人评的前十名,成为那真正倾城倾国的女子。直至有一天,春仙楼来了一名狐狸精女人,其狐媚姿容,甚至惊动了正在操刀美人评的皇后娘娘。此事传经天下,无数声音议论纷纷,都在讨论那女子究竟是何等容貌,竟能让皇后娘娘都由衷感叹一句,“不输瑰清。” 此后二年,美人评发行,昭告天下。榜首之位的下方,赫然出现“祸国殃民”四个簪花楷字。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评价,引得朝野震动。更有人将它视为一句谶语,居心不良,鼓吹作势。即便这些人大多都已被斩首,可天下至今仍有传言,说这位狐狸精女子和瘟神太子一样,都是给王朝带来灾厄的祸首。 但不管怎么说,美人评一经发行,春仙楼名声大噪。而且据娘亲所讲,狐媚子入楼之日便直上五楼,所以哪怕身处风月道场,却未侍奉过任何客人,算不得风尘女子。 这些都有关她,都是娘亲讲的。但还有一件事,娘亲未讲,他却知道。 五年前,狐媚子有过一次出逃。 结果她被抓了回来,五花大绑吊了两天两夜,滴水未进,又被塞到阴冷狭小的深井里,在刺骨严寒的井水里泡了整整三天,饱受水牢之苦。 等到被解救时,她整个人已经奄奄一息,全身惨白,没有一丝血色。 或许是她想自尽,所以右手腕有一处割伤,却并不严重。又或许是井壁光滑,没有锐利棱角,所以想要割腕自尽,并不容易。 最后的结果,是娘亲杀了那名楼主,杀了所有的主谋和同谋,一夜之间杀了二十多个人,双手沾满鲜血。那双夹菜的纤纤玉手,哪怕第二天吃早膳的时候,都散发着淡淡血腥气。 自那件事以后,春仙楼改天换日,不再有女子受欺受辱。而且有了朝廷作为靠山,有了娘亲提匾并亲手调配熏香。 而且有一个隐晦秘密,如今春仙楼的楼主,便是娘亲。 记得娘亲曾说过,命苦女子最不易。 所以娘选择做楼主,不仅是为了庇护狐媚子,更是为了这些女子不再受苦受难。 瑰流想着往事,怔怔出神。 女子忽然眨了眨桃花眸子,红唇轻启,似是在酝酿措辞,最后略微小心翼翼道:“你的伤势,好重。” 瑰流回过神,微微一笑,“不必旁敲侧击了,我是不会告诉你的。” 女子当即撇撇红唇,不满嘀咕道:“是谁说要坦诚相待的,果然男人都是骗人的小狗。” 瑰流只装作不曾听见,站起身,踱步走到窗外,远眺滔滔夭江之水。 似乎想起什么,那一瞬间,他心如刀绞。 他就那么站着,久久不曾挪步。 女子愣了愣,眼前这个男人,似乎有些悲伤? 她想要轻轻喊他,但红唇轻启才发觉,自己根本不知道他叫什么。 于是她悄悄来到他身后,蓦然发觉眼前这个白发男子竟是暮气沉沉,毫无生机活力。他身上既没有岁月的驳痕,那披散白发却又那般让人感到不寒而栗,仿佛那是一种悲苦,极致的悲苦。 她轻轻伸出手,颤颤巍巍,轻轻抚摸了摸男子的白发。 那一瞬间,她的内心在颤抖。 直觉告诉她,眼前这个男子,必定历经了某种极为悲惨的过去。 忽然,瑰流转过身,声音沙哑,“狐媚子,有酒吗?” 女子微微摇头,“你伤势已经很重,不能再喝酒了。” “不碍事的。”瑰流微笑道。 女子不语,但仍是拿出一坛古酒,轻启泥封,为瑰流斟上一杯。 瑰流仰起头,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但下一秒,便连忙捂住嘴,指缝有猩红之色缓缓渗出。 “都说了不能喝,偏要勉强。”女子皱眉埋怨道,眸子里满是担忧之色。 “无碍。”瑰流猛然抬起头,出声笑道:“剑南烧春,这可是千年古酒,如今几近绝迹,连皇室所藏都不过几坛,你这是从哪里寻得的。” 女子闻言,情绪忽然低落异常,蔫道:“本想送人的,早知道这么珍贵,就不给你喝了。” 瑰流无奈道:“早知道你要送人,我不喝就是了。剑南烧春虽为绝品,但我也有几坛,送给你好了,就当做弥补。” 女子豁然开朗,狐媚一笑,歪着脑袋道:“说起来,你叫什么呀?” “我吗?” 瑰流很认真的想了想,随后答道:“佚名。” “不想说就算了,不用这般敷衍我。”女子委屈道,立刻泪眼汪汪,模样极为让人怜惜。 妆镜台摆满名贵奢美的钗子璎珞,熠熠发光,光彩夺目。瑰流端起酒杯,似是有些无聊,便慢慢悠悠踱步走去,将一件又一件饰品细细打量。 瑰流左选右挑,拿起一支精美的白玉簪子,其尾后流苏挂彩,轻轻碰撞的声音极其悦耳,像是雪落碎玉,开始用它轻轻敲击酒杯。 “听风听雨过清明,愁草瘗花铭。楼前绿暗分携路,一丝柳,一寸柔情。” “料峭春寒中酒,交加晓梦啼莺。西园日扫林亭,依旧赏新晴。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惆怅双鸳不到,幽阶一夜苔生。” “有当时,纤手香凝。” 瑰流放下玉簪,眼神恍惚,喃喃低语。 已然醉中仙矣。 这时,女子轻轻柔柔的嗓音响起,宛若天籁般,使人如梦仙境。 所唱之词,正是那最广为流传的井水词,《八声廿州》。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唯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杆处,正恁凝愁。” 天籁,灵动,如黄鹂之音,如沐春风,仿佛集尽这世间所有的赞美之词,都不足以与女子相称。 若是有人注意除美人评的其余评册,则就会知道,这天下第一美人,更是绝无仅有的唱词圣手,昔年一曲《雨霖铃》,让世人为之悲恸,云气为之滞留,江水为之嚎哮,天地为之低昂。 女子夺过瑰流手中酒杯,轻轻饮了一口酒,脸色绯红,愈发狐媚动人。 瑰流眼神迷醉,揉了揉眼睛,还以为眼前这绝美之人是天上仙子,喃喃道:“愿随仙子瑶台上......” 一坛剑南春烧,已经见底。 “五花马,千金裘......”瑰流低低痴语。 鹅梨暖帐, 人睡也。 wap. /106/106389/27636935.html 江湖篇 第十二章,此去经年 皇城,某处阴暗的墙隅,瑰流靠墙而坐,一袭猩红雪衫在红泥小火炉的映衬下尤为明艳。在他腰间,形制古旧的佩印正散发微弱光芒。 此佩印是瑰流昔年无意间从皇库寻得,看起来非常不起眼,可竟是玄之又玄,可以掩盖佩戴者所身负的气运,光凭这一点,已经有违天道。也正是因为此物之效,所以钦天监术士哪怕穷尽千里目,都未能寻得瑰流的半分身影。 瑰流正饮一坛古酒,酒虽比不得千年之龄的剑南烧春,但酒龄也远超靖王朝之寿,是前朝之绝品。不仅如此,在旁边雪地里,还摆有三坛天下名酒。毫无疑问,这些都是瑰流从狐媚子的闺阁里翻找到的。 但是瑰流只顾取酒享用,并不知道狐媚子搜集这些酒经历了多大的坎坷和周折。狐媚子自己很少饮酒,所攒之酒大多都是要送给心爱之人,想以此博得心爱之人的欢心。 所以也就很容易想象到了。当狐媚子发现价值连城的美酒少了一坛又一坛,无疑会哭得梨花带雨,委屈的不得了,一遍又一遍咒骂瑰流忘恩负义。 钦天监,那位负责看守国运大鼎的小稚童,晃晃悠悠登上观星台,眺望满城灯火,久久不语。 一些品秩极高的术士,对待攀炎附势的皇亲国胄时摆出十足架子,见到此幕,却不敢有丝毫怠慢,连忙退到一旁,恭敬侯着,大气不敢出。 他们震惊之余还有疑惑不安。 这位神仙怎么来了? 难不成是出了什么大事?莫非是星宿有凶兆? 小稚童一手抹过眼睛,那双眼眸有紫金之气流淌。 他的声音和稚童一般无二,奶声奶气道:“在那里。” 声音不大,却仿佛一道发令,皇宫内所有蛰伏潜藏的武人,皆从巍峨城墙迅速掠出,更有一道裹挟惊人气息的身影窜出皇宫,仿佛划过了那雪白圆月,朝某处疾掠而去。 一座酒楼,昔日光景惨淡,今夜破天荒坐满了客人。 诧异的是,无人饮酒,更无人说话。 店家跪在石阶前,从来没见过这种大场面,害怕得浑身颤抖,牙齿直打颤,根本不敢抬头去看这位国色天香的皇后娘娘。 他整个人都是懵的,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秦芳只是遥望月色,沉默不语。 酒楼内,一名清冷女子端坐饮酒,她是整座酒楼唯一饮酒的人,也是唯一的女子酒客。 她红唇轻启,杯酒入喉,白皙脸庞便有些绯红酒晕,使她看起来少了几分清冷,多了几分生动。 斟满那最后一杯酒,她低头看酒杯。坐在窗边位置的她,看见杯中有雪月,碎碎又圆圆。 她趴在桌子上,露出疲惫姿态,像是一名醉酒女子,迟迟等不到心上人归来。 万家灯火,月色温柔。 可你在哪里? 酒楼门口,秦芳忽然眯起凤目,喝令道:“动手!” 原来整座酒楼,黑压压一片的,全是皇宫武人。 哪怕深陷众矢之地,清冷女子丝毫不在意,只是轻声道:“不等了。” 皇宫,某处雕梁小栋,渗出丝丝缕缕的气流。 小稚童靠在国运大鼎上,本想再睡一会儿,忽然睁开那双诡异的紫金之眸,微微皱眉。 这连那些火眼精金的钦天监术士都感知不到,这是只有大宗师或大修士才能感觉到的异动。 秦芳忽然怒喝道:“轻雪,你敢!” 那女子作起剑式,竟是要做那困兽之斗。 下一秒,酒楼气氛死寂。 一道猩红身影悄无声息出现。 瑰流不在意无数道震惊目光,众目睽睽之下,牵起女子的手,身形一掠再掠,远远掠出酒楼。 “临走之前,再陪你游一次城隍庙。”瑰流紧紧握住女子的沁凉小手,目光温柔。 这位白发男人,一手揽过女子柔软腰肢,轻轻吸入一口气,然后开始冲刺暴掠。 家家屋檐上,宫中武人穷追不舍,可始终追不上那道白发乱舞的身影。 城隍庙,熙熙攘攘的人群忽然慌忙散开。骚动片刻后,无数人好奇打量着眼前这对从天而降的神仙男女,开始议论纷纷。 瑰流不去听那些窃窃私语,笑着牵起女子的手,朝城隍庙主殿走去。 “你是不是傻?”瑰流轻轻打了女子掌心,佯装责备道:“你是我的侍女,本来就最有嫌疑,又无缘无故跑出宫寻我,母后肯定会起疑心。况且你怎么肯定出宫就能遇见我?如若我没有及时出现呢?那么多宫中高手,把你抓回去还不简单?然后让娘亲好好责罚你一顿,我跟着心疼?你作为侍女,就不能让主子省省心?” 女子俏脸微霜,声音也有些冰冷,反问道:“殿下作为主子,这一消失就是数日,便是让奴婢省心了?殿下若非不辞而别,奴婢岂会如此?殿下不自我检讨,倒是责备起奴婢来了。” “殿下若只是为责备奴婢,奴婢无话可说,这就回去向皇后娘娘请罪。” 女子面若冰霜,欲迈步离开。 瑰流哑然失笑,连忙拦在她身前,同时心里有些悻悻然。好嘛,这分明是侍女,生气起来倒像是主子了。 这一幕若是被别人撞见,怕是会震惊的掉了下巴。凶名赫赫的太子殿下,竟然在一个小小侍女面前吃了瘪? 瑰流看得出来,自己的不辞而别无疑是让轻雪感到特别生气和担忧,只不过主仆身份的缘故,所以她一直藏在心里。刚才自己的一番话,可能也是触怒了她,这才让得她如此生气。 日久的相处,瑰流熟稔她的性子,哄是无用的,便只能另辟蹊径。 “所以说,”他语气悠闲,“你是在责备主子吗?” 话音刚落,轻雪神色稍缓,当即摇头轻声道:“是奴婢失礼,还请殿下恕罪。” 瑰流微微一笑,果然,还得是这招管用。于是他牵起她的手,悠哉悠哉四处闲逛而去。 虽不是月满中秋亦或上元灯节,但城隍庙仍是人满为患。瑰流先是带轻雪去了城隍庙主殿,不过殿内却是一片清冷光景。前些日子,不知为何,城隍爷鎏金塑像竟是悄然炸碎,如今官府尚未下令将其修缮,应是朝廷那边正在进行调查和安排。 瑰流和轻雪所走之路,人群都会不自觉让出一条路,毕竟谁都不想招惹一对从天而降的神仙男女。瑰流身穿猩红雪衫,轻雪同样一身娇艳猩红,况且姿容皆是不凡,倒是像极了神仙眷侣,惹得众多目光始终久久不去,议论声音和窃窃私语也仍然不绝。 城隍庙有一颗巍峨古树,游人可以写签求愿,将愿签挂到树枝上。城隍庙兴建百余年,古树早已挂满愿签,稍有风吹便霖霖作响,声音甚是悦耳动听。愿签的颜色差不多可分为两种,一种是较为久远的,遭受风吹雨淋,颜色大多都已褪去,字迹也都斑驳不清,难以辨认。还有一种便是近期新挂上去的,颜色鲜艳,字迹可清晰可辨。 “要不要求个签?”瑰流转头看向轻雪。 轻雪不言,却已拿起一道木牌,将红绳穿入洞孔,在墨砚前排起长长的队伍来。 长长的写签队伍,瑰流和轻雪却没有等待太久。因为大多人看到这对神仙眷侣,都有意将位置让出来。 桌子上摆有砚台和小篆笔,但好巧不巧,轮到瑰流和轻雪的时候,墨汁所剩无几了,需要重新磨墨。 “无碍,我磨墨,你写便是。”瑰流笑道。 不多时,砚台又溢满墨水。轻雪玉手执笔,小篆笔在墨汁的浸润下显得饱满丰腴,有些圆鼓鼓的。 轻雪思索片刻,刚欲下笔,随即看向一旁的瑰流。 瑰流当即识趣转过身去。 轻雪缓缓运笔,字迹清秀,是典型的簪花小楷。 太子殿下四个侍女中,各有擅长之物。比如说轻雪便是尤擅簪花小楷,以至于天下评册之中的书法评便有其一席之地。至于妩媚的桃枝,则尤擅歌舞,教坊三千舞女,无一人能与其争之。秋荔尤擅烹茶,极为深谙茶道,便是放眼整座皇宫也无人能出其左右,同样入选天下册评的茶道评。金栀则尤擅刺绣女红,曾仿绣一幅“千里江山图”,朝廷为之震惊,更是得到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的赞誉,刺绣也被收入国库。 最后,轻雪放下小篆笔,身形微微高掠,将愿签挂了在巍峨古树的最高处,如此一来,便没有好事者能够看见。 “写的是什么?”瑰流好奇问道。 “恕奴婢忘记了。”轻雪淡淡回答道。 瑰流顿时被气笑了,狠狠掐了掐轻雪毫无赘肉的腰肢,“不想说就不说,用这种理由搪塞主子,是不是该罚?” 忽然,轻雪皱眉道:“他们追上来了。” 只见城隍庙无数殿宇的飞檐翘角之上,全都落满了宫内高手,自高临下,形成一种包夹之势,蓄势待发,只差一声命令。 漆黑的夜色的掩盖下,熙熙攘攘的游人并未注意到城隍庙的紧张形势,气氛仍很热闹,欢笑声、吆喝声和和钟鼓声不绝于耳。 城隍庙的某处,忽然有武人之气流转,如江河之水沸腾翻涌,这等惊人气象,显然是一位入品秩的武人所为。 但就在下一秒,这种气象消失了,转眼代之的是瑰流签起轻雪的手,朝一处卖糖画的热闹摊贩跑去。 “陪你再游一次城隍庙,我说到做到,任何人都别想阻拦。”瑰流语气轻轻,目光温柔坚定,那足以羡煞世人的金瑰色眸子竟在此刻泛起淡淡流光。 几乎是同一刹那,在场所有负责围困这对主仆男女的宫内武人,皆是心生出一股极度不安。 钦天监,中土祭坛之上的斑驳青铜鼎内,一缕金色气运陡然绽放光芒。 小稚童猛然站起身,眼神阴翳。 然而合道整座皇城风水的秦芳,一步踏到城隍庙,神色极为震怒。 天空极高之处的滔滔云海忽然猛地下坠,将皓月遮蔽。天罡之气狂涌,形成压胜之势。 出手便可惊动山河,让日月失色,这便是宗师气象。 瑰流不去理会,只是微微抬手,磅礴无比的帝王气运犹如巍峨山岳之势,硬生生的拖住了猛然下坠的罡气云海。 这种惊天之景,普通百姓和不谙天道的武夫是看不到的。所以这是一场独属于瑰流和秦芳两个人的争斗。 而瑰流仍牵着轻雪的手,已经走到了糖画摊贩那里,偏头笑问轻雪喜欢什么花样的糖画,就仿佛没有发生任何事情。 秦芳怒极,未曾开口,但一道只有瑰流能够听到的声音响彻天地。 “消耗自身气运,你是疯了吗?!” 摊贩处,瑰流已经接过糖画,轻轻咬了一口,可爱的兔子顿时少了一个小耳朵,在他的要求下,轻雪也小小咬了一口,这次就连左耳朵都没了。瑰流晃了晃手中的糖画,看了看轻雪,轻雪也看看他,随即主仆二人都忍俊不禁。 瑰流不作回答,眼神温柔醉人,“走,我们去放莲灯。” “瑰流,你给我收手!”秦芳怒喝道,云海猛地又向下坠去,甚至不顾玉石俱焚的危险,明摆了要以一种极其强硬的姿态将帝王气运彻底镇压。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瑰流轻声呢喃,伸出手缓缓做出托举之势。 金色山岳岿然不动,愈发坚凝。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这一次,是轻雪轻声开口道。 瑰流微微一笑,悄无声息抹去嘴边的鲜血,牵着轻雪的手,轻轻踏出一步。 所有身处殿宇屋檐上的宫内武人,皆如断线风筝,狠狠倒飞出去。 瑰流和轻雪,也仅仅一步,便踏到了城隍庙最负盛名的莲池畔。 瑰流蹲下身子,伸出手掬起一捧水,“据说城隍庙的莲池内通暗河,与夭江之水相连。每年上元灯节,无数人会在此处燃放莲花灯盏,届时可见千盏乃至万盏莲灯铺满夭江之水,景致壮观极美。” 瑰流站起身,随意擦了擦手,看向身旁的轻雪,笑道:“下次上元灯节,我一定陪你去看,一定不会忘记。” 轻雪沉默不语。 “烟花春寒上元节,残灰落散西江月。憔悴相怜,卿是虚空,侬是幻灭。”“ “无缘怎又相见,年年此灯夜。卿在绿水,侬在天街。” 瑰流轻轻唱罢,脸色苍白骇人,眸子里的金色流光逐渐消散。冒大不韪动用帝王气运,代价无疑是惨重的。 秦芳收敛气机,轻轻落在主殿高檐上,看着远处那道猩红身影,一手捂住胸口,视线模糊。 一些勉强瘸拐赶回来的武人们看到这一幕,无一不是张大嘴巴,震惊至极。 这个曾让整座江湖都颤抖不已,曾经孤身一人屠戮整座门派,曾几次险些杀死陛下的皇后娘娘, 竟然在哭? 莲池畔,瑰流双手拢住轻雪的小手,将一盏粉嫩晶莹的莲灯缓缓放入池中。 莲灯缓缓旋转,玲珑剔透的灯盏散发着温柔火光。 瑰流转头看向轻雪,发现后者竟默默流着眼泪,便伸出手为其擦拭泪水。 瑰流语气轻柔,“我走以后,一定要好好生活,桃枝秋荔她们既然不知道,也就不必告诉了,免得她们伤心。记得每日都要按时清扫东宫,可不能因为我走了就偷懒。” “还有,我所居床榻的椿凳下有一个鎏金妆奁,本想着在你生辰时再送你,不过可惜,不能亲自送给你了。生辰那天,不准难过,不许想我,一定要开开心心的,务必吃一碗寿面,听见了没有?等我回来时就问桃枝,看你有没有乖乖听话。” “还有,其实我一直知道,在你们四人中,母后总是待桃枝最好,待你最冰冷。但其实若论喜欢程度,结果却恰恰相反,母后只是面冷心热,你们四个人当中,唯独你能得她欢心。母后曾开玩笑和我说,如果从你们四人中选妃立后,她最偏心的还是你。所以一直以来,母后都是很喜欢你的。” 瑰流还想再说些什么,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个老太婆,叨叨絮絮说个没完,便笑了笑,关上了话匣。 轻雪始终默默流泪,不曾言语。 瑰流轻轻将眼前美人抱住,感受遍布全身的温润柔软,闭上眼睛,语气温柔至极, “有没有话想对主子说?” 这位自入宫之日起便冷漠如霜的女子,哪怕对待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亦是面不改色,竟在此刻声音温柔,“奴婢别无他求,只希望殿下平平安安,早日回家。” 瑰流猛地将她抱紧,眼神温柔,“你放心,说好一起去夭江畔看灯盏,我定会说到做到。” 宽阔御道之上,面向城门,只有一人缓缓走去。 夜色沉沉,仿佛凄风苦雨,漫天而落。 以惊人之势而来的秦芳,难掩落寞身影和疲惫姿态,不去看极遥远处的巍峨朱红色城门,缓缓转过身去。 她走出几步,颓然蹲在地上,双手捧面,嚎啕大哭。 笔直御道上,那道猩红身影猛地颤抖顿住。 一道更咽声音在他的心湖响起,泛起阵阵涟漪。 那是秦芳红唇颤抖,以最无力的姿态,说出那句话, “早些回家。” (五千字大章节,游遍千山万水和两座江湖的故事即将开始。遇良人,秀色可餐、生死厮杀、问心局、参透禅机、温养浩然气、道家福地接受馈赠、登天下武评、让我们一起亲眼见证他的成长。) wap. /106/106389/27636936.html 江湖篇 第十三章,太安镖局 太安镖局,素享“天下第一镖局”之美誉,自创立至今已有百余年,百年间大大小小无数次押镖,极少出现任何纰漏。但因其雇佣镖师大多为江湖武人,价钱极为昂贵,寻常百姓家很少有能担受的起,所以太安镖局大多为皇亲国戚和朝廷官员卖命,并深得他们青睐和信任。 镖局之内,镖师划分为四等,丙丁乙甲,以“丙”字级为最低,“甲”字级为最高。凡是越高等级的镖师,越受皇亲国戚和朝廷的器重,所托付之物一般也都价值连城,珍贵无比。至于最末等的“丙”字级,镖师大多为不入品秩的末流武人担任,押镖之物多为平常用品。 远出京城外十里,是一片林海雪原,枯树驳杂丛生,通往各个州郡的官马大道被冰雪覆盖,湿滑难行。 冬日押镖,是每个镖师都最厌烦的事情,经常饥寒交迫不说,也更容易遭遇抢劫镖物的盗贼。 大髯刀客皱着眉,遥望远方群山的皑皑雪色,不多时,又转头看向那六个手下镖师,目光很是不和悦,尤其是看到某两人时,眼神冰冷,极为不满的冷哼一声。 算大髯刀客在内,一共七个人,其中五人都身穿太安镖局的特制衣物,衣物内侧有一层薄薄的锁链甲,可防冷箭暗袭,还可以减轻拼杀时所受伤势,总言而之好处诸多。 而剩下的那二人,却很是怪异,一个是走路颤颤巍巍的年迈老头,一个是走着走着就喊脚疼要歇脚的白发年轻人,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够担任镖师职务的人。 年迈老人正在晒太阳打瞌睡。白发年轻人察觉到大髯刀客的不善目光,微微歪头,做那女子之姿,回以灿烂笑容。 砰! 大髯刀客狠狠将砍刀插进石头里,怒哼一声,坐下身子,看向那载满一车的沉重货物,脸色阴霾。真不知道那挨千刀的镖局怎么想的,押送五百两银子和一千匹绸缎,不去用“甲”字级镖师,反倒是欺负自己这个最末等的?要光是这样也就算了,多找几个镖师来押送,也就没有什么太大风险。 可结果呢?结果呢?瞅瞅这几个玩楞,四个连一品武人都不是的雏鸡,顶天也就算是个脚夫,一个个跟个廋杆似的,能打得过谁?。最为荒唐的还不是这,那挨千刀的镖局为了凑人数,竟然随便找来两个外行人!啊?太安镖局就这么缺人?老弱病残都能当镖师了?那以后是不是牲畜都能替人押镖了? 大髯刀客已经一心笃定,既然你太安镖局是这幅德行,那招牌被砸可怨不得别人,全是你自作自受!这次押镖,若真遇到了人多势众的山匪盗贼,真要是性命攸关,管你什么五百两银子和一千两绸缎呢,老子啥也不管,直接跑路!至于那两个老弱病残和那四个雏鸡,能不能活命,就看他们自己的运气了! 大髯刀客仰头痛灌一口烈酒,内心愤懑稍有平复,猛地拔起大刀,没好气道:“都给我起来!干活了!” 四个脚夫不情不愿从地上站起,年轻男子仍坐在原地,年迈老头仍在打瞌睡。 大髯刀客看见这一幕,终于遏制不住心中怒火,,猛力挥砍大刀,目眦欲裂嘶吼道:“给我起来!” 话音刚落,一颗巍峨枯树轰然倒塌,大地仿佛都震颤一下。 打着瞌睡的老头顿时惊醒,迷迷茫茫的眼睛环顾四周,有些发懵。年轻男子拂了拂衣服上的碎雪,缓缓站起身。 于是这支太安镖局最最可怜的押镖队伍,休整完毕,重新上路。 此次押镖,是朝廷一名位高权重的官员所托,太安镖局不敢怠慢,第二天便让镖师带着镖物上路了,去往距皇城五百里的霜花城,这途中会经历两座小城,分别是绿带城和青钱城,二城皆以夏日荷景名冠北方。 城外之路并不好走,到处是冰天雪地,为了节省时间,一个镖队大多数情况都不走官马大道,而是走镖师们熟稔的羊肠小道,长髯刀客亦是如此,在冰雪里动身赶路本就艰难缓慢,又拖着两个老弱病残,若是拖延,会错过交付镖物的日子不说,也极容易被互相通信的贼匪们觊觎。 满满一车的镖物,外三层里三层都用浸泡过猪油的粗制麻布覆盖,这样不但可以防雨雪,还可以防划防刺,这样一来若有人想趁镖师们不注意,悄悄将镖物悄悄偷走也是不可能的。 太安镖局不愧财大气粗,每一次押送镖物都会配备马匹,一方面是为了照顾镖师,一方面也是马匹拉车会更快。反观那天下各处那些名不见经传的小镖局,镖师们都需要自己亲驮货物,气力费尽了贼匪也就来了,结果最后镖物丢失的代价还需镖师们自己承担。 六个人,长髯刀客步伐飞快,始终走在马匹前面,谁都不想让马匹出意外,然后亲自推车,所以他必须走在前面,保证前方路况的安全。 而那四个刚入太安镖局不久的雏鸡,左侧两人右侧两人,负责看护镖物两侧。 至于那大髯刀客口中的老弱病残,则是慢吞吞的跟在队伍后面,和队伍始终保持着数步左右的距离。这是车马在冰天雪地里行走,所以速度不快。若车马在冰雪消融的官马大道上跑起来,就说一个身体迟缓的老头,一个弱不禁风的年轻人,断然是跟不上队伍的。 道路上有很多被冰雪覆盖的石头,看不明显,容易将人绊倒。老人一个不小心,脚便绊在石头上,差点就踉跄倒地,也不知道身子骨能否受得住,幸亏年轻人及时将他扶住。 “一把老骨头啊...”老人惊魂未定,转头看向年轻男子,笑道:“小娃娃,谢谢你了。” “哪里哪里,尊老爱幼向来是靖王朝大力弘扬的道德品行,我辈年轻人应当一以贯之。”年轻男子笑道。 “还有这事?我怎么不知道?”老人一脸狐疑看向瑰流。 “您是有所不知!”年轻人一拍大腿,凑近老人,悄悄道:“听说那瘟神太子曾亲自提匾“尊老爱幼”这四个字,还将牌匾高高挂在房梁,每天晚上睡觉前都会看上两眼,在心中默念几遍。可见那瘟神太子也不如传闻般是个丧心病狂的家伙。” 老人竟真的听信此话,神色感慨,轻轻出声:“若再有百年,是否就能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 年轻人闻言,略显讶异,“数十年前的那场三教之辨,儒家圣贤一语惊人,便是此话。当时朝野震动,天下哗然,佛道两教也因此落败。老前辈,您既然如此深谙儒道,难不成是儒家之人?” “不敢当不敢当。”老人连忙摇摇头,“不过是年轻时瞎读过一两本书罢了。我这瘪肚子,可放不下太多墨水,莫要高抬我这个山野鄙夫了。” 年轻人不再说些什么,转头遥望京城方向,却只能看见一片茫茫雪景。此刻的国子监应该有朗朗读书声,三省六部和政事堂应该有决议声,热闹的长街应该有吆喝叫卖声,夭江之畔应该有滔滔江水声。 年轻人蓦然想起了春仙楼的头牌,那位与自己有过数日之缘的狐媚女子,想起了她祸国殃民的容貌,想起了她那日轻轻柔柔的唱词。 和她不辞而别,他心里有愧。 但他已经下定决心,如果这次能够活着回去,一定要将她赎出。 到时候任凭她想去哪,反正天大地大,她那个时候已是自由身。 当然,如果她愿意留在宫中,留在自己身边,那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像她那样祸国殃民的狐媚女子,哪怕仅是看上几眼,都会觉得赏心悦目。天下第一的美人,很多人思之如狂都求之不得,岂有白不要的道理? 《八声廿州》广为流传,凡有井水处,即能歌之,熟稔唱词之法的瑰流自然也能歌咏。 于是一道轻轻的声音响起。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唯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在场一众人,包括大髯刀客,都悄悄竖起耳朵,微微屏息,偷偷听着这轻柔动听的唱词。他们自然也会这家喻户晓的《八声廿州》,只不过因为声音粗犷又不通乐法,唱的很难听,所以只有在四下无人时才会悄悄哼上几句。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 不知不觉中,所有听者都入了神,马匹也走的极慢,细雪落碎,风声稍停,仿佛万籁无声,只有轻柔动听的唱词声缓缓荡漾。 “争知我,倚阑杆处,正恁凝愁!” 不同于狐媚子温柔婉转的收尾,年轻人心生悄怆悲凉,将这最后之语重重吐出,仿佛一颗巨石砸入涟漪微微的水面,顿时巨浪翻起。 原本如痴如醉的一众人瞬间被惊醒。 大髯刀客连忙暗道不好,毫不犹豫,一耳光朝自己狠狠扇去。镖之时恍惚走神,这对于镖师来讲可是大忌讳。如若不及时调整,这一次是被歌声所诱,下一次可能就被其他事物所诱了。 看似有些过火,但押镖之路,凶险难测,唯有事事谨慎才能最大的避免出现意外。 四个雏鸡镖师也连忙回过神来,各自下意识看了眼负责看护的方向,见并无异常,悄悄松了口气。 “小娃娃,想不到你这唱词功力倒是有一手。”老人微笑道。 年轻人摇头道:“中规中矩罢了,若论唱词,皇宫教坊和青楼女子最为熟稔,清喉也都如黄鹂般婉转动听。我曾听过一首《八声廿州》,是唱词评的魁首所唱,那才是真正的好听,让人醉倒都不为过。” “是那天下第一的狐媚女子吧?”老人眯眼而笑。 年轻人震惊无比,连忙问道:“老前辈,连这您都知道?” 老人不言不语,只是微微一笑,随即从怀里掏出两张泛黄纸页,拿在手中朝瑰流晃了晃。 年轻人一眼便看清楚,其中一张旧纸抄录的是美人评的前百位。而那另外一张纸,则是抄录唱词评的前百位。 “天下谁人不爱美人?想当年我也是青楼醉客,十年一觉,赢得薄姓名。” 提起年轻之事,老人神色自傲。 “那这......?”年轻人狐疑看向那两张泛黄纸张。 提及此处,老人顿时痛心疾首,将两张纸重新揣回怀里,又隔着衣服摸了摸,这才心安,苦涩道:“这评册实在昂贵,先不说最贵的美人评,就连最便宜的唱词评都要一两金子,值得上一户人家勤勤恳恳几年的收成了。穷啊,买不起啊,万般无奈,又不能去抢去偷,只好每次路过时悄悄看上几眼,在心里默默记住几个名字,回家将其写下来,然后久而久之便有了这两张纸。” 年轻人哑然失笑,想不到为了凑足两张纸竟然花费了这么大的精力。 “老前辈竟如此艰苦,晚辈内心不忍啊。待到了霜花城,晚辈就把唱词评和美人评买下来,送给老前辈。” “真的假的?”老人一脸狐疑,但想了想,又很快点头道:“也是,能让那天下第一美人为你唱词,你这小娃娃,应该还是有点实力的,几两金子对于你来说,应该不算多。” 年轻人微微一笑,“老前辈,年轻时可有红颜知己?” “有!怎么没有?有好多!”老人自傲道,神采飞扬,“不是我跟你吹,当年我也是翩翩美少年,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年轻人点头轻笑:“看得出来,老前辈之风流,依旧不减当年啊。” 老人摇摇头,故作云淡风轻,“中规中矩吧,不过是情到深处自然‘深’罢了。” 年轻人闻言,顿时眼前一亮,悄悄凑到老人身边,低声说着悄悄话,“老前辈还懂得这些?” “如何?想学吗?”老人微微一笑。 年轻人猛地停下脚步,抱拳鞠躬,郑重其事道:“还请前辈指点一二!” 老人震了震袖,仿佛仙风道骨,“好!既然你有如此向学之心,我必将此生所学倾囊相授!” 荒无人迹的雪地里,镖师们都不言不语,注意力高度集中,就是为了防止突袭。 而唯独那一个“弱”,一个“老”,如同忘年之交,脑袋和脑袋凑在一起,低声说着悄悄话,说到会心之处,二人皆是神采飞扬,窃笑出声。 京城,赤红如丹的巍峨城楼之上。 帝王瑰启和皇后秦芳遥望城外极远处的那道芥子黑影,二人皆知,这一别,怕便是此去经年。 秦芳美眸通红,以手掩面,泣不成声。 瑰启凝望那道愈行愈远的渺小身影,双手负后,眼神复杂,悲恸炙热皆有。 那一刻,他的内心有某种东西在恣意生长。 “去吧!去做一切你想做的!” “证明给天下人看,我瑰启的儿子,从来不输他爹!” wap. /106/106389/27636937.html 江湖篇 心死之人,便是死人 夕阳残照,将巍峨连绵的雪山镀上一层熠熠金光。风声呼啸,松林起涛浪,声音凄哀婉转,欲是催人断肠。 已是一天中的黄昏时节,北方冬日的黄昏尤为短暂,眨眼间便会消逝,在那之后,沉沉暮色笼罩,天色愈发阴暗,直至彻底漆黑。 官马大道上,积雪齐膝,大风扬积雪击面,一众人艰难跋涉,黄昏把他们的影子拉的长长的。 “呼。” 老人艰难把脚从雪地里拔出,长呼一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黄昏下,他那张满是褶皱的面庞通红一片,显然是历经长时间的雪地跋涉,有些体力不支。 相比之下,脸覆面皮掩盖容貌的瑰流就轻松很多,身轻矫捷,踩踏厚厚积雪不会下陷太多。 “老前辈,您没事吧?”瑰流转头看去。 老人瞥了一眼瑰流,气喘吁吁勉强道:“小娃娃,你这踏雪无痕倒是好本领。” 对二人谈话始终漠不关心的大髯刀客闻言,皱了皱眉,随即转头看向瑰流。 待大髯刀客若无其事般,转过头去,瑰流凑到老人耳边,颇为不满的悄悄低语道:“老前辈,您瞧瞧您这夸张说法,把咱都吓一大跳,还以为我是个隐藏高人呢。” 老人嘿嘿一笑,看着瑰流贼兮兮道:“老夫看你根骨极佳,是个练武的好料子,不妨让老夫教你几招?日后行走江湖,有点压箱底的东西傍身,也不至于挨欺负。” 瑰流当即眼前一亮,期待道:“真的?” 老人笑而不语,缓缓摊开一只干枯褶皱的手。 意思再清楚不过了,想学武?先交钱! 瑰流顿时就失了兴致,迈开大步向前走去。 “诶?你这臭小子!”老人连忙追上瑰流,口喷唾沫,“拿钱习武,天经地义!你这小子怎么还有眼不识泰山呢?我这是看你我二人有缘,好心好意想教你几招。要知道当年有人拿钱跪着求我,我看都不看一眼。你可倒好,连情都不领,简直就是暴殄天物!” 忽然,老人感觉手上凉嗖嗖的,低头一看,竟是一枚崭新的银锭。 “一两银子,老前辈莫要张嘴了。”瑰流淡淡道。 老人像握个宝贝似的,将银锭小心翼翼揣到怀里,悄悄又看了一眼这个出手阔错的年轻人,贼溜溜的眼睛一转,随即嘿嘿笑道:“不妨再来一块?老夫就收你为亲传弟子,并且告之天下,以后你混江湖也就倍有面子。怎么样?,你好好想想,两块锭子买一个如雷贯耳的头衔,这买卖是不是良心到家了?” 瑰流目不斜视,微笑道:“老前辈,您若再得寸进尺,到了霜花城可就要吃苦了。” 老人秒懂其中深意,说的正是美人评和唱词评的事儿,便砸吧砸吧嘴,不再说话。 暮色悄无声息降临了,天色愈发昏沉,已经不能继续前行,当务之急是找寻一处能够过夜的地方,最不济也应该避开冰天雪地,找一处能生起火堆的地方,以此驱寒和避免夜间野兽的侵袭。 镖师风餐露宿是很常见的事情,如若真找不到能够过夜之地,也就和衣倒地而睡了,不是什么大事儿。但眼下不同,到处都是茫茫雪地,总不能躺在雪里睡一晚吧?第二天起不起得来都是个问题,十有八九就要变成冰雕了。 大髯刀客皱着眉,无论如何也得找一处能够避开风雪的地方,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 忽然,他精神一振,凭借老道镖师狠辣的眼力,他确信自己看清楚了,距这里四五公里之外,有一座建筑。 “加把劲,到前面就可以休息了。”大髯刀客沉声道,这是他今天说的第三句话。 雪地跋涉极其艰难,四五公里的距离看似短,却花费了不少时间。终于要接近目的地,天色暗沉,几乎就要彻底漆黑了。 大髯刀客的脸色忽然难看起来,果然,怕什么来什么。 在四五里外看到的这过夜之地,是一座荒废的寺庙,到处断壁残垣,枯草丛生,在夜色的笼罩下,有一股戚戚然的诡异感。 在镖师行内,极为忌讳的过夜规矩有三条,一般而言,除非迫不得已,否则无任何镖师敢违背。 其一,夜宿死寂无声的深山老林。 其二,夜宿荒弃寺庙。 其三,夜宿水边。 尤其其二,夜宿荒废寺庙,更是很多镖师极其忌讳的。镖行几百年来至今广为流传的鬼怪之事,许多都与驻留夜宿寺庙有关。 镖师祖师爷曾著书立传,细细讲解各种忌讳的缘由。其中有关寺庙,便说寺庙本是清净朝拜之地,但若是废弃的寺庙,则极容易招引一些不干净的东西,尤其是附近无人烟的荒废寺庙,极有可能已经变成阴物的地盘,而路过夜宿之人,便是它们的盘中餐。 见大髯刀客面色凝重,迟迟不挪步子,瑰流走上前去,笑问道:“据我所知,这方圆数十里便只有这一处能够留宿,怎么?难不成老大您要睡在雪地里?” “你懂什么?!”大髯刀怒斥道:“这庙里若有不干净的东西,会要了你的命!” “歇歇吧。”老人拍了拍大髯刀客的肩膀,“我这糟老头子恐吓小孩的把戏,八百年前就不管用了,怎么到现在还有人信?” 瑰流点点头,笑道:“就算真有鬼怪,那也肯定如同书上所写,是个妩媚动人的艳鬼。我就算牡丹花下死,也不想在冰天雪地里慢慢冻死。” 说着,瑰流已经率先朝寺庙走去。 老人笑笑,紧随其后。 而那四位雏鸡镖师,也都不信鬼怪之说这一套,显然是很想跟过去的,只不过因为畏惧大髯刀客,所以迟迟没有动作。 大髯刀客先是看了看率先远去的两道背影,又低头看了看手中锃亮的大刀,再看向荒芜破败的寺庙,神色复杂,有些犹豫不定。 “娘的!不管那么多了,总不能睡在雪地里!” 大髯刀客一鼓气,将刀握紧,也雷厉风行朝寺庙走去。 走到寺庙门口,瑰流没有丝毫犹豫,当即抬脚跨过断壁残垣,一头钻进殿中。 漆黑一片中,瑰流猛然抬头,微愣了愣。 佛龛之上,是一座裂纹蔓延的佛像,因为许久无人照理,所以佛身的鎏金镀层都已剥落,佛像通体呈现出一种锈迹斑斑的漆黑色。 虽说佛像全身都残败不堪,但唯独佛像那双眼睛,崭新如初,好像是被用白漆涂抹过,又加以猩红点缀,所呈现出白瞳红目,又作怒目之状,显得诡谲至极。 自瑰流入殿的那一刻,佛像那双眼睛就好像死死盯住了瑰流。无论瑰流如何躲闪走动,再看向佛像,仍是能与那诡谲佛眼对视上。 瑰流当即眯起眼,缓缓走到佛像身前。 “故弄玄虚。” 瑰流伸出手,轻轻拂过那双佛眼,当即感受到某种黏物附着手上,将手心摊开,隐约能闻到猩红之物的淡淡血腥味。 而那双佛眼,只剩下惨白眼仁。 瑰流微微一笑,没有过多理会,随意用衣袍擦了擦手,看了一眼佛像,终于不再能够与自己对视,便满意转身离去。 恰逢一众人踏入殿内,大髯刀客持着明亮火把,熊熊火光顿时将漆黑驱散。 见大髯刀客皱着眉,警惕环顾打量四周,瑰流一屁股坐在地上,微笑道:“放心即可,我已经检查完了,没有什么问题。” 大髯刀客仍是不放心地走了一圈,尤其在佛像前停留许久,看看这摸摸那,确认一切安全后,这才松了口气。 饥寒交迫一整天的众人,开始搜集寺庙里的枯枝败叶,众人拾柴火焰高,不久,便有熊熊火堆燃起,驱散了寒冷,驱散了黑暗。 镖队七人围坐火堆,边烤火边吃东西,用以慰藉一天的疲累。烈酒入喉,瑰流环顾四周,发现那正经镖师五人吃的是相同的干粮,而老人正埋头啃着半个烤地瓜。 “喝一口?”瑰流笑着把酒壶举到老人面前。 老人也不做那欲说还休的姿态,拿过酒壶,仰头痛灌一口,随即放下酒壶,大笑道:“好酒!好酒!” 瑰流笑了笑,又看向大髯刀客。 “镖行规矩,押镖之路不得饮酒。”大髯刀客沉声道,同时带有告诫意味的目光扫过镖师四人。 年轻镖师四人只好作罢,神色低落,埋头啃着味道寡淡的粗粮。 瑰流笑而不语,仰头又痛灌一口酒,作为嗜酒之人,他深知酒虫作怪时是有多么难受。口腹之欲何其难止,想喝酒时若是当即就能猛灌一大口,方是人生最尽兴。 老人将半个地瓜吃尽,意犹未尽砸吧砸吧嘴,低着头小心翼翼将那两张泛黄旧纸从怀里掏出,眯起眼睛仔细端详,嘴唇微动,似是念着上面的名字。 瑰流一眼瞄去,便是看见榜首处瑰清的名字和狐媚子的名字。 “老前辈,可曾去过春仙楼?”瑰流笑问道。 “春仙楼...”老人的眼里闪过一丝沉寂,轻声呢喃道:“五十年前去过一次,只记得去过,诸多细节都已经忘了。” 老人忽然眼神恍惚,呢喃自语:“五十年前......五十年前前,她就在这个位置。” 瑰流笑着喝了一口酒,只当老人在胡诌乱扯,春仙楼兴建不过四十余年,楼内女子也仅是四批而已,除狐媚子以外,此前更是从未出过美人评位列前三的女子,何来得老人口中那五十年前的天下第一美人? 大髯刀客忽然站起身,瑰流亲眼看见他从怀里掏出一叠的符箓纸,然后见他把这些符箓纸全部贴在墙壁四处。 “连这些都有?”瑰流笑问道。 “行走押镖,难免会遇到些邪门事情,镖师只要不是没有脑子,出任务前都会有所准备。”大髯刀客沉声道,目光又扫过那四个弱弱雏鸡。 那四个雏鸡镖师略显局促。 “真的管用吗?”瑰流好奇道。 大髯刀客皱着眉,一屁股又坐下去,不言不语。说实话,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几分铜钱几十张的地摊符纸管不管用。 看得出来老人肚子里的酒虫在作怪了,瑰流便把酒壶仍给老人,示意他随便喝,然后自己微微挪身,小心翼翼坐到大髯刀客身旁。 “您是武人?”瑰流小心翼翼道。 “不入流的二品而已。”大髯刀客不耐烦道。 瑰流微愣,他压根没想到竟会是这么个妄自菲薄的回答。一般的武人,谁不是神采自傲?更何况在这一小撮人群里,武人还是鹤立鸡群的存在。 瑰流忽然有些钦佩,如此谦虚不张扬的秉性,倒是像极了那些武学宗师。能在江湖扬名之人,绝大多数都内敛低调,只有那些不入品秩的宵小之辈才会整日里嚣张气焰,仗着自己那点末流功夫,强取豪夺,欺辱妇女,还恬不知耻说自己混的是风流浩荡的江湖。 瑰流看向身旁男人,笑道:“怎么不试着去冲击那三品境界或是更高。三品之后,就是所谓的入品秩,行走江湖也是响当当的人物了。说不定还会碰见仰慕英雄风采的美娇娘,到时候她投怀送抱,那岂不是江山美人双双收下?” 大髯刀客冷冷一笑,“你以为破镜和吃饭一样简单?我二十三岁入一品,之后游历江湖七年,在大大小小的生死厮杀中领悟二品契机,又花了五年世间破镜,其后又花两年时间打磨稳固境界。多少人都像我这样止步二品,至死都没有摸到三品境界的门槛,你倒是嘴皮子厉害,轻言几句就出个三品武人,再讲几句就来个入秩武人。” 瑰流忽然眼神恍惚,这便是根骨和境遇所带来的差距吗?想当年自己十岁入二品,弱冠之年便已三品,算至今日又三年,三品境界早已打磨圆满,只差一处破镜契机。从小到大,自己在武道一路始终都是顺风顺水,没经历过捉襟见肘的生死厮杀,没有日日夜夜的苦于炼身,只有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然后武道境界就自然而然的水到渠成了。 瑰流忽然想到了那位冰山美人,自己的亲妹妹,忽然心如刀绞。 如若是瑰清与这位大髯刀客想必,那简直就是天上地下的差距,完全没有可比性。 瑰清不是武人,和母后一样所修的是气术。若说武人讲究天赋,仅是一小撮人,那气士则更讲究根骨,是一小撮人之中的极少数人。 每一名气士,都要找寻与自己最为贴切的源流,并将其炼化为自身的本命物,方才可以开始修炼。世上有不同的源流,万事万物皆可成源流,所以也就使气士所修之物极其驳杂多样。 例如靖王朝昔年那臭名昭著的毒王,修炼瘴气,极为难缠,无恶不作,最后被朝廷高手联袂倾力击杀。 再例如母后大人,便是修炼道家罡气,成为首屈一指的天下大宗师,位列武评第四。 再比如天下第十之人,符箓王桦清,传闻其符箓造诣远超古人,境界和造化之高,亦是后人难以攀登的大山。 这世间有一种源流,最不好炼化,即便炼化为本命物,也极其不好修炼,稍有不慎,修炼者就会被其反噬,最后被侵蚀的无影无踪,尸骨无存。 煞气,世间修炼者少之又少,天下人将其当作邪术。从古至今,修炼煞气者,无一人有好下场,全都落得个悲惨死法。 这些人,要么就是被煞气反噬,要么就是被天下正派群起而攻之。几百年前,山上仙家有一场浩浩荡荡的“整风运动”,尤其针对修炼煞气之人。凡是修炼煞气者,无需过问,全部杀除,以肃风气。 瑰流皱了皱眉,但瑰清不一样。 他清楚记得,那年自己七岁,在雪地里和爹打雪仗,无意间随处一瞥,就看见瑰清走在漫天大雪中,身旁笼罩一层薄薄煞气,大雪打在她身上都凭空蒸发了。 那天,得知消息的母后,匆匆忙忙从冀州赶回来,对瑰清查了又查,不仅没有发现半点隐患之处,反倒是弄清楚一个惊天事实。 瑰清所修煞气,是与生俱来的,并且作为伴随瑰清的本命物,修炼起来不会有半点风险。 修炼煞气,十岁踏足一境,十三岁跻身二境,十五岁直接跨越到三境巅峰,然后至今日,瑰清始终刻意压制境界,不再破镜。 她根本无须修炼,一切自然水到渠成。 都说九层之台起于垒土,真的不敢相信,将一个境界打磨数年之久,底蕴会有多么雄厚。如若有一天,瑰清破镜了,凭她的天赋,是否会直接跻身中三境的最后一境,或是直接站在上三境的高高山峰上?成为那足以睥睨天下的高手? 瑰流忍着胸口的剧痛,缓缓站起了身。 即便至今,他的伤势依然很重,尤其在城隍庙动用气运后,甚至比自剐时还要糟糕,不仅是胸口有伤,全身都负满内伤,就像一个漏风的茅屋,武人之气每时每刻都在外流。 狐媚子那几道火运庇护,哪怕手法玄妙,也不过是锦上添花,而不能做到真正的雪中送炭。 这样的伤势所带来的疼痛也绝非是寻常人能够忍受的,那是一股噬骨啮心的疼痛,疼的让人几近癫狂,甚至想要寻死。 可他早已麻木。 痛莫大于心死。 无数岁月的朝夕相伴,无微不至的关爱和照顾,却敌不过一场或是浮出水面的阴谋。 心死之人,便是活着的死人。 他早就死了,挥刀自剐的那一刻,举目绝望的那一刻,天昏地暗的那一刻,白发如雪的那一刻。 夜色浓重,苦雪凄迷,茫茫白雪铺下遗忘的世界,是悲恸,是窒息,是绝望。 一个白发年轻人,不在乎任何人的奇怪目光,就这么僵直躺在雪地里,看着漫天飞雪,面无表情。 他泪流满面, 却没有声音。 天地寂静。 大苦无声。 wap. /106/106389/27636938.html 江湖篇 第十五章 离家之后,远游便是江湖 大髯刀客正在守夜,其余人都已经熟睡。寺庙外是纷纷扬扬的大雪,白茫茫的,凄迷一片。风声凄厉,如女子幽咽哭诉。 突然,沉闷渺远的钟声不知从天地何处响起,仿佛大地都颤动一下。大髯刀客有些困意,脑袋猛地一个下坠,猛然惊醒,后知后觉才发现自己竟然打起了盹,于是连忙站起身前去查看镖物,确认一切无异样后,才重新坐回火堆旁。 火堆只剩下猩红余烬,虽然没有熊熊火势,但仍然炙热温暖。大髯刀客随意用靴子拨了拨余烬,又抓了一大把枯枝添了进去,顿时火舌缭绕,明亮火光驱逐了阴暗。 先前梵柯寺的千年古钟声响起,代表子时已至。子时是一天中阴煞之气最重的时辰,最容易出现怪事,更何况还是在一座荒废的寺庙里。所以大髯刀客选择亲自守夜,等到破晓鸡鸣,阴煞之气逐渐散去,再换那四个雏鸡镖师看守,而他自己也就睡上片刻,待天蒙蒙亮之际,便又要开始上路。 大髯刀客忽然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以为是自己眼花了,怔怔看向寺庙外的风雪。 不知不觉,这雪势竟然变大了不少,漫天大雪被狂风裹挟,如同一道道白色幽影在死寂漆黑的夜里来回游荡。 一阵寒风忽然侵来,大髯刀客皱了皱眉,连忙向火炉靠了靠,低头又添了一把枯枝败叶。 那把气势惊人的大砍刀,经历过无数次生死厮杀,布满斑斑伤痕,始终离大髯刀客不过一只手的距离,若有任何异样,瞬间就能够拿起。 忽然,大髯刀客皱了皱眉,他蓦然发现,这外面的茫茫白色哪里是雪势,分明是起了浓浓的雾气。 他下意识握住刀,忽然想到了某种可怕的事实。 传说深山老林里,每当子时,只要月色惨淡的不足以照亮地面,林间便会有雾气弥漫。那是百鬼夜行,游荡在白茫茫的大雾中,在饥饿狩食,直至鸡鸣破晓,大雾逐渐散去,这些阴物才会重新蛰伏回地下。 大髯刀客站起身,悄无声息释放了武人之气。 巨大威压弥漫,一众人顿时被惊醒。 “躲到我身后。” 那道声音不慌不忙,只是沉闷至极。 庙内忽然火光冲天,此前布置在各处的黄色符纸剧烈燃烧着,熊熊火焰里还夹杂些什么,发出嘶嘶的凄厉声音。 下一秒,忽然吹进一股阴风,扑灭了一切火势。 庙内瞬间漆黑死寂,毫无光亮,伸手不见五指。 大髯刀客猛力挥刀,锋芒光影闪过。那一刹那,他清晰看见庙外的数十尊阴物正在缓缓渡来。 “往后躲!躲到我身后!”大髯刀客咆哮道,挥出挥刀,倾泻体内气机,气势惊人。 庙外的枯树纷纷倒塌,大雪都被砍得稍有凝滞,但那几尊阴物仅是身形放缓片刻。 察觉到一股极其阴寒的气息,大髯刀客连忙向后退去,漆黑一片里,即便目不能视,但他能凭借周身的气流感受来粗略判断阴物的位置。 瑰流正在摸黑,不知道前方战况的他,只能凭借声音传来的方向来摸索,好以此躲到安全的地方。 忽然间,瑰流摸索冰冷墙壁的手忽然触碰到什么温润粗糙的东西,当即心神一颤,害怕的差点叫出了声。 “是我。”一道苍老声音自漆黑中响起。 瑰流愣了愣,稍定心神,才发现自己摸到的是一只干枯的手,小心翼翼道:“老前辈?” “咱俩往后躲躲,别被误伤了。”老人的说话声在漆黑中回荡,二人即便近在咫尺,却看不见对方,只能听对方和自己的脚步声来判断后退的方向和距离。 二人最后都贴到了墙角,肩膀挨着肩膀,有了触碰的感受,瑰流这才稍稍定心。他循着声响看去,不过只能看见一片漆黑。 大髯刀客缓缓闭上眼睛,屏住呼吸,细细感受周身的气流变化。他不曾睁眼,却是猛地反转手腕,瞬间横劈出一刀。 一尊阴物顿时灰飞烟灭。 阴风骤然凄厉尖锐,像是女子惨烈绝望的咆哮尖叫。白茫茫大雪凝滞不动了。 一尊又一尊阴物掠进庙内,裹挟煞气,直直朝大髯刀客撞去。 “给我滚出去!” 这座小天地忽然有那么一刻,明亮如白昼。凌厉寒光如弧形弯月,在这座小天地横斩贯彻。 瑰流瞪大眼睛,在那陡然明亮的那刻,他看清楚了大髯刀客的刀法。 那是侧帽刀法,昔年由刀法宗师高晟之所创。他只差半步就能够跻身后三品,成为那天人共颤的武评大宗师,却被数十位同境界的宗师武人联袂击杀。他死之后,那记载刀法的《侧帽饮水集》开始在江湖流传,对后世产生了极大影响。如今江湖凡是练刀之人,观其一招一式,或多或少都有些刀法宗师高晟之的影子。 寒光贯穿横斩的那一刻,数十尊阴物被拦腰斩断,最后湮灭消散。 趁此空暇,大髯刀客连忙换上一口新气,发力的筋肉再次调整到最佳状态。 庙外数丈之远,大地毫无征兆撕裂,出现一道极窄的豁口。有黄泉从地下喷出,虫蛇满布,腥烈至极,逐渐形成一道极窄的细小河流,那是晦涩古籍中所记载的奈河之水。 水面煞气缭绕,一尊尊身穿黑金袍服的阴物缓缓浮出。 黑金色,象征着官服的极高品秩。 六百年前,灵厉王暴虐无度,于此坑杀肱骨百官。钟灵毓秀的山水,变成凶煞之地。怨念深重,集聚煞气,造化奈河之水。 毫无疑问,这座坍圮寺庙本该用于镇压煞气,可不知何等原因,竟落得如此荒败下场。 大髯刀客安定自若,他当然不知道有关这里的故事。那几尊黑金官服的阴物,凶戾煞气缭绕,已经缓缓渡来。 面向阴物,他看不见。他双手拄刀,一动不动。 庙内,武人气机疯狂流泻,如江河大渎奔腾千里,气势惊人。 他要用这把大砍刀,对这些东西好好讲一句话。 既然不想好好当孤魂野鬼, 那就死! 他终于拔起刀,竟是直接消失在原地,等再次出现,刀光爆闪,一尊阴物直接裂成两半。 阴风骤然凄厉。 无数尊阴物裹挟煞气,朝他疯狂袭去。大髯刀客不断变换身形,刀法诡谲,游走于漆黑之间,仿佛游刃有余,轻而易举就将一尊又一尊阴物开囊破肚。眨眼间,原本围攻而上的阴物荡然无存。 荒废的寺庙内,刀光一闪而逝,复而一闪而现,晦明不定,如同漆黑雨夜时不时划破天空的闪电。 瑰流极力瞪大眼睛,在电光火石间,极力捕捉大髯刀客的身影。这哪里是二品武人能拥有的气象?这家伙分明是三品巅峰的武人! 忽然,瑰流猛地挥出一拳。 一尊阴物偷袭不成,被拳罡轰散。 瑰流心头一沉,既然自己这边会遭到偷袭,那四个毫无自保能力的雏鸡镖师会如何? 一道怯怯声音响起, “小娃娃,你也是武人?” “之前未告知,还请老前辈见谅。” 瑰流笑道,下定决心,伸出手缓缓摸过自己双眼。 一双金眸,流光涌动。 他望向某处。 漆黑某处,有一双诡异猩红的眸子。 两道目光相撞在一起。 庙内,忽然爆发出一道极为凄厉瘆人的尖叫声。 原来是大髯刀客手起刀落,将那尊从奈河之水爬上来的鬼母断头而斩。 瑰流身形掠出,深吸一口气,一身拳意已成。 那几尊阴物都不是主要的,这座寺庙之所以招惹阴物,是因为那座鎏金剥落的漆黑佛像。 早在入庙之初,瑰流一眼便看出,那尊失去香火供奉的佛像早已被一尊阴神炼化。 同样是邪祟之物,但之所以被称为“阴神”,是因为阴神已经开了心智,远比阴物要恐怖。 某本野史有这样一篇记载,“荒泽大庙,佛像鹤林,凶煞成佛。” 假如再让这尊阴神肆意妄为几百年,是否它就能占据佛像之位,杀性成佛? “去你娘的。” 瑰流冷笑出声,倾力撼出一拳,重重打在佛像上。 佛像岿然不动,涌出磅礴煞气,形成一道猩红瘆人的巍峨法相。 天地间忽有袅袅梵音。 原来这尊阴神竟是即将成佛。 瑰流猛然抬头,怒不可遏,“滚你娘的成佛!” 他猛然拉开一道拳架。 自身体为中心,层层气流激荡。整座寺庙,地面撕裂,声声如炸雷。 大髯刀客猛然转头,看向漆黑某处,眼神惊疑不定。 好强大的气息,这小子是品秩武人? 瑰流酝酿拳意,缓缓打出一拳,看似轻若飘絮,却一拳打散扑面袭来的煞气。 此拳架来自于武学孤本《耄耋习拳录》,撰写之人境界不高,一生练拳,不曾入品秩。可这本书的拳法宗旨,可谓壮哉千古。 瑰流缓缓递出一拳又一拳,不同于先前那倾力一击的霸道,每一拳都柔和平淡,拳意流淌如涓涓细流,不求攻势,只是将那尊法相天地的攻击打散。 那毕竟是一尊即将成佛的阴神。瑰流有时候拳意稍有凝滞,便会被抓住弱点,然后被倾力痛击。 本就身负重伤的他,宁愿硬扛,也不愿打断愈发入神的拳意。 所以他胸口血肉绽开,鲜血淋漓,触目一惊的一大摊。 一拳又一拳接连递出,打在磅礴煞气中,如同滴水入江湖,仅是泛起小小的涟漪波动。软绵绵的拳力,毫无气力可言。 一拳两拳不行,但如若无数拳呢? 仔细看,原来瑰流每一次缓慢出拳,都是悄悄在佛像周围布下拳力,这些缓缓流淌的掌力逐渐凝聚汇集,逐渐形成一股气象。 这便是《耄耋习拳录》的拳法宗旨,不在于出拳有多快,不在于出拳有多猛,而在于能够出多少拳,能够走多少路。 前代王朝的江湖,一个七十岁老人迈着颤颤巍巍的步子,每一步都是打拳而行,即便一拳打出去需要好久,甚至十拳都比不得别人打出的一拳,但是游历江湖路程的天高水远,他没有少打一拳。 他打拳走过名山大川,打拳仰望过摩崖石刻,打拳看过五岭春明,打拳走过北风冻原,最后,他打拳走到一处消逝了的山村。 在那里,他碰见了一个人,一个凭借一己之力让整座江湖都抬不起头的人,天下至高拳师,天下第一人。 游历江湖数十载,每一步都是缓缓打拳而行,他终于迅猛打出一拳。 一个练拳一辈子仍只是三品的年迈老头,即便用尽全身力气打出一拳,又能有多厉害? 于是那个举世无敌的武评第一人,甚至没有躲,只是凭借淬炼至极的体魄,去迎那可笑至极的三品拳力。 一拳过后,四周无人,只见一处深深凹陷的大坑。 那天下第一人,拳法至高,经脉寸断,睁眼而亡。 自此,《耄耋习拳录》闻名天下,无数人追捧习之,却再无一人名动天下。而在如今靖王朝的江湖,这本武学秘笈已经无人问津,成为悲恸绝唱。 但是《耄耋习拳录》仍流传于世,哪怕只有一人习之,哪怕只出现在一座荒废的寺庙里。 随着瑰流缓缓布下的拳力到了极致,煞气呈现出消散之势,显然强弩之末。 瑰流一身拳意流淌,所过之处,煞气动摇破碎。 他的身形突然凝滞不动。 满头白发,如狂魔乱舞。 大髯刀客喃喃自语:“这小子哪里是品秩武人,分明是才破境而入的啊。” 寺庙外,原本静静而落的漫天大雪忽然狂舞,直直朝寺庙一个方向坠去。 瑰流缓缓摊开一只手, 当一片雪花落在他的手心,又转瞬消融, 他猛然握紧拳,在那刻,拳意攀升直至巅峰! 轰! 尘埃弥漫,浓烟滚滚。 那座佛像先是裂纹弥漫,然后砰然炸碎。 磅礴煞气消散得一干二净。 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残雪。 瑰流收敛气机,擦了擦手,走出莽莽尘烟,眼眸里的金色流光逐渐散去。 他悄悄抹去嘴边鲜血,遥望极远处的雪色和月色,神色感慨。 原来离家之后,远游便是江湖。 wap. /106/106389/27636939.html 江湖篇 第十六章 敲锭如丧钟 阳光灿烂,一片白茫茫的雪地里。 “事先说好,只分胜负,不分生死。”瑰流笑道。 “那是自然。” 大髯刀客眼神炙热,已然有些按耐不住。他一直所期待的就是像这样的一场三四之争。三品巅峰的武人和初入品秩的武人相比,难道真如天下流传般,差距如天堑鸿沟? 尽信书不如无书,道理如此,只有亲身试过才知道。 他将大砍刀插在雪地里,痛快笑道:“来来来,用全力打,让我体验一下品秩武人拳头的滋味。” “这可是你说的。” 瑰流咧嘴一笑,脚步微微后拧,瞬间掠至,猛力轰出一拳,毫不拖泥带水。 大髯刀客双臂护在身前,咬牙硬抗这倾力一击。 雪地自二人为中心,层层激荡扩散,碎雪漫天飞舞,遮蔽了观众的视线。 老人瞪大眼睛,不自觉前挪两步,心急如焚想要看到结果。 白茫茫飞雪散去。瑰流站在先前出拳的位置岿然不动,大髯刀客只是向后踩出几道脚印。 “如何?”瑰流轻笑道。 明知道方才那一拳只是出于礼貌性的试探,大髯刀客却是摇头道:“不疼不疼,轻若棉絮,你是不是没吃饱饭。” “明白了。”瑰流点了点头。 大髯刀客没来由感到心烦,怒道:“啰里啰嗦的,出拳!” 他这一次不再做那挨打的木桩,换上一口纯粹新气,向后退步拉出一道拳架,一身拳意愈发凝成。 瑰流咦了一声,自认饱览天下秘笈,能看出江湖上九成套路,但眼前这道拳架,他的的确确没见过。 这朴拙拳架气势动魄,像是雷声敲鼓,但拳意流淌不成火候,倒像是雷声大雨点小的花拳路数。 雪松颤动。两道身影同时冲出,相撞一起。大髯刀客凭借一口精粹气,连续冲出十五拳,声声如炸雷,道道如残影。 这一幕把四个雏鸡镖师和老人都看傻了,这是武人吗?根本不是人啊。 面对暴风骤雨的攻势,瑰流不慌不忙,边退边挡,拳法始终圆转如意。 次次出拳没有得手,大髯刀客一口精粹呼吸已是穷弩之末,下意识想要后退,先拉开距离,然后换上一口新气。 而这时,始终防守姿态的瑰流忽然黏了上去,势必不会给他换气的机会。拳法依旧圆转如意,交叠挡拳出拳,攻守兼备,像是拖泥带水,反正就是要将大髯刀客那口呼吸消耗殆尽。 终于,当大髯刀客必须强换一口气,瑰流找准时机,一拳轰向他胸膛。 老人有些不敢看下去,这一拳打出去,不得把胸膛轰烂啊? 四个雏鸡镖师也不懂其中门道,只觉得自己的老大好像要败。 忽然,瑰流皱皱眉,后知后觉,想要赶紧拉开身位。 为时已晚,大髯刀客终于呵出死死憋住的那口气,竟像是搏命之姿,朝瑰流胸口打去,与他互换一拳。 可瑰流胸口本就有很严重的伤,只不过内穿软甲,看不出来而已。 挨上三品巅峰武人的倾力一拳,众目睽睽下,这个白发男人身形凝滞,一动不动。 而挨上品秩武人轰出的一拳,大髯刀客脸色极其难看,猩红发热,眼睛渗满红血丝。 瑰流一手捂住嘴,指缝有猩红渗出。他颓然后倒,重重倒在了厚厚雪地里。 他呆呆望天,看向湛蓝天空,胸膛又是猩红淋漓的一大摊,触目惊心。 强行压下气血翻涌,大髯刀客惊疑不定,“怎么会?你受伤了?” 这个六神无主的男人并没有说话,而是呆呆望天。 大髯刀客紧紧皱眉,眼前这个白发男子分明才弱冠之年,却散发出一种沉沉暮气,像是行尸走肉,带着一股腐朽和凋零之意。 一生行走江湖押镖数十余载,对于这种眼神,他并不陌生。这种眼神,无法伪装,无法回避,只有一个人彻彻底底的绝望了,没有活下去的欲望和念想了,才会自然而然的流露。 很难想象,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竟会让一个前途无量的年轻武人变得如此绝望,以至于弱冠之年便头发满白。 纵有万般惊疑,几经犹豫,大髯刀客还是没能问出口,抬起看了一眼天色,时候不早了,应该启程了。 他不管这个男人到底怎么了,抓住他肩膀,把他从雪地里拽起,沉声道:“方才你咳出来的是淤血,说明你伤势许久,并且毫无好转之势。照这样下去,即便你是武人,也很快会撑不住的。先是会跌境,并会因此落下病根,再难以重返原有境界。如果还是得不到医治,气血长期亏损,怕是神仙难治,九死一生。接下来的路,你回去吧,留你在这里,也只是累赘。” 瑰流终于回神,无奈叹气,“您这话说的还真是无情。” 他忽然感觉肩膀被碰了碰,转过身,就看到老人的满脸忧虑。 “小娃娃,真没事?要死也得晚点死啊。你要是提前死翘翘了,我找谁去要美人评?我总不能追到阴曹地府里吧?” “前辈放心,晚辈千金一诺。等到了霜花城,晚辈第一时间就去官府买上一整套册评送给前辈。” 老人顿时眼睛一亮,先前说好的只有美人评和唱词评,今日竟是直接承诺买下全套。全套册评,那是什么概念?可以说是汗牛充栋!纵然你是门阀世家或皇亲国戚,也得掂量掂量有没有那么多不算考虑之内的盈余,会不会买上这一整套册评之后连锅都揭不开。 “那还等什么,赶紧出发啊!”老人迫不及待,已经憧憬日后躺在册评上睡觉的场景。 车马已被大髯刀客牵好,还有那四个雏鸡镖师,五个人早已在官马大道上停留等候。大髯刀客不同于上次的脾气火爆,挥刀咆哮催促上路。这一次,他只是牵马耐心等待,脸上也丝毫没有厌烦之色。 看见瑰流和老人返回,大髯刀客皱眉,刚想法问一句:“你怎么还不走?”,就被瑰流出言打断:“我去一趟绿带城,你们先行。” 大髯刀客点点头。 瑰流笑道:“那么就在此地分别吧,我应该会先行抵达霜花城,到时候再见。” “等等!” 一道声音冷不丁响起。 老人环顾众人,最后的目光停留在瑰流身上,嘿嘿一笑,“好巧不巧,我也有些事情,需要去一趟绿带城。咱俩正好可以结伴而行,免得路途遥远,寂寞难耐。” 大髯刀客当即冷笑出声:“你口中的事情,该不会就是那一整套册评吧?怎么?心心念念惦记着还不够?还得寸步不离地跟着?一把老骨头来回折腾,也不怕折腾散架子。” 瑰流点头如小鸡啄米:“对啊对啊,羊肠小道雪厚难行,前辈还是歇歇吧。” “休想!”老人的目光突然变得冷冽,死死盯住瑰流,冷哼道:“你说实话,是不是夸下海口后想要跑路?我告诉你,这趟绿带城我跟定了!在我没拿到册评前,你休想甩掉我这个糟老头子!” 瑰流轻轻叹气,“前辈,人与人最基本的信任都没有?” 老人神气豪横,装作假寐模样,不作理睬。 瑰流万般无奈,只好从怀里掏出一枚金锭,将老人的手一点一点掰开,然后将金锭塞给他。 “老前辈,这枚锭子您先收着,我去去就回,真的,绝对不骗您。” 老人睁开眼,斜视着看了一眼手中熠熠闪光的金子,掂量掂量分量,一切无误后,这才仿佛深思熟虑的嗯一声,语气就像是一个长辈,对晚辈嘱咐告诫道:“早去早回,听见没有?可别被哪个美娇娘给骗了,要是被做成人肉包子,连个坟都没有,你爹你娘都没地方哭去。” 瑰流无可奈何,“前辈,分别在即,你就不能说些好话?” 老人不耐烦摆摆手,“滚滚!” “得嘞。”瑰流闻言,如遇大赦,生怕老人下一秒来个反悔,身形轻掠出去,眨眼间就消失不见了。 镖队继续行走,很快就遇到两个刚好从山上走下来的人。其中一人身穿道袍,头戴莲花冠,显然是个道人。另一人斜挎长剑,腰悬琅玉,气质温润不凡,倒是有些翩翩公子的美韵。 大髯刀客一眼就看见道人踏雪无痕,顿时心生戒备,目光谨慎盯着逐渐靠近的这两人。 “这位道友,敢问前方是何处?”头戴莲花冠笑着看向大髯刀客。 “前面是绿带城,再往前是青钱城。”大髯刀客沉声道。 “多谢。” 挎剑之人道谢一声,和莲花冠道人转身离开,轻轻踏出一步,竟是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大髯刀客眼神深邃,似是若有所思。 突然,他的肩膀被人拍了拍。 “喂,老小子,你说这绿带城是不是有什么活动啊?怎么都往那边去。” 大髯刀客不言不语,缓缓抬起头,望向绿带城的方向,忽然皱了皱眉。 那里的天空,竟是一片漆黑墨色,黑云低垂滚滚,仿佛是山雨欲来。 除此之外,无垠广袤的天空皆是一碧万顷,湛蓝澄澈。 行走江湖数十载,凭借惊人的眼力和丰厚的经验,他一眼就辨认出那滚滚低垂的黑云,不是别的,正是滔滔压降而下的煞气。 也就是说,整座绿带城,都笼罩在煞气云海下。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整座绿带城万户百姓的性命,已经到了生死攸关的阶段!如果没人能够出手阻拦那片煞气云海,整座绿带城,顷刻之间就会被霸道煞气腐蚀的一干二净。 京畿之地,天子脚下,怎么可能出现这种凶象? 大髯刀客下意识看向京城方向,面露担忧。 无论这是天灾还是人祸,但有一点不可否认,如此惊天异象,哪怕去再多的人,都只能是去送死。除非有一个真真正正的大宗师,位列天下前几的那种,只有这种人出手,才有可能让其避免生灵涂炭。 昔年压的一整座江湖都抬不起头的魔头,如今母仪天下地位尊贵的皇后娘娘。坐镇靖王朝北方之人,唯有她,才有出手相救的资格。 而至于先前问路而去的那名挎剑之人,以及那位踏雪无痕的道人,即便能一步千里,但他依旧不认为他们有这种资格。 若是真有资格,除非这二人皆位列天下前十。只不过一座小小城,能同时聚集三位天下前十之人,可能性几乎为零。 大髯刀客收敛飘远的思绪,悄悄瞄了一眼身侧的老人。 如果这个白发年轻人真的是因此而去,以他仅有的三品实力,还有一身严重伤势,极有可能是回不来了。 所以他给出这枚金锭,或许是让老头子自己去买册评。也就是说这枚金锭,是他最后的绝赠。 而这边,老人用手指轻敲金锭,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 大髯刀客没来由感到一股悲怆凄凉,这分明是敲丧钟送行啊。 知其不可奈何而义无反顾,这是何等壮阔动魄的情怀和胸襟。 身死而道义长存。 而不像自己,苟且偷安,选择一份镖师职务一做就是浑浑噩噩的十余年。 大髯刀客闭上眼,缓缓长出一口气,脑海里逐渐浮现昔年游历江湖的峥嵘岁月。 也曾年少春衫薄,也曾入朱门,也曾醉酒当歌,也曾为美人挽发插簪。 也曾衣衫褴褛,也曾睡过雪地,也曾饮血充饥,也曾走投无路,为虎作伥。 “我敬你酒,如果你能活着回来。” 大髯刀客轻轻道,对那个早已远去的白发年轻人。 刹那间,这方小天地,风雪席卷,到处弥漫着凌厉的武人之气。 一道道武运气息,仿佛天上之水奔走而落。 压抑许久的境界,曾是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此刻竟是有了松动的迹象。 武人之气疯狂流泻,大雪飞扬,枯树纷纷折断。 最后,大髯刀客缓缓睁开眼,长吐一口气,仿佛将数十年的压抑和郁闷一吐而尽。 他仰头望天,声音不大, “我入品秩了。” wap. /106/106389/27636940.html 江湖篇 第十七章 虽千万人吾往矣 分明是白天,绿带城却漆黑如夜,仿佛一头巨兽蛰伏在亘古的黑暗中。 举目望去,到处荒凉死寂,鳞次栉比的店铺全都挂上打样的告示,一向热闹的勾栏酒楼甚至没有点灯燃烛。 若是从上空俯瞰这座城,便会发现,这偌大一座城池,纵横交错的条条道路,竟是空无一人。 唯一值得宽慰的,不至于让人觉得这是一座死城,是万家万户向外透出的点点烛火。 城内百姓只以为一场暴雪即至,并不知道此刻头顶的上方,极高之处的天空,正酝酿着一场天灾,也许再过一会儿,就会倾覆压下。 万人空巷的绿带城,漆黑如墨的街道,出现了一道晦明不定的火光,还有一道孤零零的身影。 一个白发年轻人,手举火把照明,缓缓走在城内主道上。 磅礴的煞气云海已经带给这座城池巨大的压迫。狂风骤起,声音凄厉尖锐,像是女子凄然惨绝的尖叫,瘆人至极。 而那道白发身影始终闲庭信步,像是重游故地。 他缓缓来到一处精巧而成的荷塘,晦暗不定的火光下,模糊可见汩汩泉水从石罅里涌出,风声稍稍安定,也可隐约听见清泉流响。他蹲下身子,将火把凑近,细细品看了会儿清澈而涌的泉水,不久后站起身,缓缓走到湖泊中央的水心亭。 这个男人轻轻伸出手,抚摸红漆剥落的粗糙廊柱,喃喃自语:“明年夏日,荷花又该开了吧?十五岁那年中秋,你跟我说你喜欢荷香阵阵,喜欢绿波间绽开的新荷,还有花上动人的黄鹂。我那时答应了你,要陪你来这里赏荷,所以这些年我一直好害怕,怕我来不及,怕你等不到。” 他坐在栏边那张美人靠上,怔怔出神。 十几年前,这里只是一片荒地,尚未大兴土木,也没有如今巍峨拔起的绿带城。 有一年的夏天特别燥热,一个小男孩跟随娘亲来这里避暑赏荷,住在临时修建的行宫里,本以为赏赏荷花,吃吃莲子羹,躲在清寂的行宫里避暑,日子也就平平淡淡的,将燥热难耐的夏天消磨过去。 但是有一天,午睡醒后的小男孩发现娘亲不见了,左呼右唤也无人应答,便心急如焚到处寻找,最后狂奔到了水心亭。 沉重的脚步猛然停止,还未走入水心亭,他却怔怔愣在原地。 那是他一辈子都忘不掉的画面。 风烟俱净,天山共色,微风轻轻吹动十里荷花,水面清圆,涟漪荡荡。水心亭里,淡粉色纱幔轻撩,一个小女孩乖乖坐在娘亲身边,娘亲轻轻揉着她的小脑袋,一大一小,不言不语,只是静静遥望赏荷。 宁静的午后,睡醒的午后,水心亭清风阵阵,荷香飘溢,一切都是如此美好。 即便后来,小男孩已经长大成人,但儿时的这幅美好画面,依然还会在他心底柔柔的荡漾。 此后,在那座避暑行宫,日子不再平淡如水,反而总是很有趣。两个小孩子的快乐,简单而有趣。那一年的夏天,行宫里始终有稚嫩的欢声笑语回荡。 盛夏过后,总是要回宫的,起初那几天,小男孩茶饭不思,小女孩也总是泪眼汪汪,多情自古伤离别,更何况还是两个幼小的心灵。 但是后来,小男孩才知道,原来娘亲也要带着小女孩回宫。也是回宫那日,小男孩从娘亲口中得知了小女孩的身份,并且那一刻也恍然大悟,难怪很多时候小女孩都有些拘谨小心,甚至有些低卑姿态,原来她是自己的小丫鬟。 回宫之后的数年,小男孩很少能够看见小女孩,只是偶尔有时,娘亲会把她带来。 这个儿时曾居住于此的白发年轻人,缓缓伸出了一只手,轻轻抚过水心亭的廊柱,昔年上色的朱红早已尽数剥落,感受着廊柱的粗糙,细细体会岁月的沉淀。 瑰流轻轻闭上眼睛,仿佛眼前不是一片漆黑,而是那幅烙印在心底的惊鸿画卷。 十几年如一日,梦回千转,终于重游故地后,反倒是内心宁静。 这一天已经让他等太久,不过还好,不算晚。 这个身穿猩红雪袍的白发年轻人,双眸金黄,缓缓朝城主府走去。 煞气滔滔,云海下垂。 忽有一股清风自天地而来,灌入绿带城,吹开那道朱红色的巍峨高门。 一道金色身影,仅是瞬息,就冲到高堂之上,将紫衣玉冠的城主高高提起,又按着他的脑袋,重重往地面砸去。 烟尘弥漫,地面寸寸龟裂,声势骇人。 双眸金黄的瑰流,冷冷而笑,“可曾记得我?” 城主踉跄支起身子,当他看清了那双独特眸子,猛地惊醒,连忙向后退去,竟是打算直接逃跑。 一道金色流光自天间狠狠坠入,重重砸在城主身上。 这位六品大圆满有望跻身上三品的江湖宗师,一身浑厚修为竟是直接被废掉。 那名真实身份是大奉王朝密谍的端酒美婢,一步跨过身边众人,袖里淬毒匕首,趁机袭向白发男人的要害。 “滚!” 男人咆哮出声,腰间佩刀炸鞘而起,甩出一道磅礴刀气后,密谍被拦腰而斩,身体截成两半。 “给我上!”城主目眦欲裂。 瑰流反拧手腕,瞬间横劈一刀,与大髯刀客使用侧帽刀法的动作如出一辙。但这一刀,更有神意和气势。 一刀过后,凌厉攻势荡然无存,数十人被震飞摔出,墙壁上留下十几滩触目惊心的鲜血。 瑰流一把抓住他的脖子,笑容狰狞,“来!继续威胁我!继续掣肘我!” 城主艰难出声,怒极冷笑,“当年你早产夭折,你娘亲不惜一切代价将靖王朝气运悉数转交给你,可到头来,你不过是个消耗国运作威作福的败家子!” “来!杀了我!然后国祚衰败,靖王朝不过四世而亡!”城主目眦欲裂,咆哮出声。 瑰流面无表情,“当年陆姓一氏如日中天,堪比皇亲国戚,朝廷里便有流言谶语,说陆家是乱臣贼子,日后必定引发祸乱。朝廷尚未定论,你那时被人追杀,急需投靠朝廷得到保护,便不辨事情真伪,屠戮陆姓满门,还将一个天姿绝艳的陆氏小姑娘送给我娘亲。最后你也如愿以偿,朝廷帮你摆平了追杀,你再也不需要四处流亡,反倒是摇身一变成了京畿之地的绿带城城主,整座城都是你的私人封邑。” 瑰流忽然眯起那双眼眸,“陆氏一家,到底是不是乱臣贼子,我不关心。朝廷有没有错,我也不关心。哪怕当年娘亲纵容你,我也可以视而不见。” 一股寒冷杀意悄然弥漫。 “但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利用我身边的人来掣肘我。” 面色狰狞痛苦的城主猛然瞪大眼睛,震惊错愕,满脸的不敢置信,“怎么可能?皇后早就知道?!” “即便你给小姑娘下了毒,但我娘亲仍然放你走,并且还让你永无后患之忧坐起了封地皇帝,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瑰流轻轻呼出一口气,说出一道整整十几年都不曾说出口的话。 “我知道,这天下很多人都想要我死。” “这其中也包括你。当年你将小姑娘送给我娘亲,自然想到她会变成我的侍女,所以你给她下毒,你知道如果我特别喜欢她,亲眼看着她毒发身亡,一定会失心疯掉,大道溃散,即便身负王朝气运,终究也不过是个废人。” “你还真的差点就要成功了。十五岁那年中秋,我守在床榻上看她呕血,看见娘亲都束手无策,看见满屋子低着头的太医,看着她的惨淡笑容,我以为那是临终前的容颜。那一刻,我真的要疯了,我恨不得用我的性命换她的性命,我恨不得瞬间找到你,将你碎尸万段。” “这天下很多人都想让我死,他们觉得我不配继承帝王基业,不配成为日后的天下共主。他们想杀死我,没问题,可以来,尽管来,哪怕千人万人,我都无所谓。但像你这种人,用卑劣手段妄图掣肘我,如果你有亲人,我恨不得诛你全家。” 瑰流猛地用力,将城主整个人都嵌入进石墙。 痛苦咆哮回荡大殿,久久不绝。 “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过的吗?我每天都要夜起,都要去偷偷看看她,我生怕你随意性起就夺走她的生命。十几年,我每天夜里都会做噩梦,每一次都能梦见她临终前惨淡的笑容。” “我求过我爹,求过我娘,求过国师,求过无数人,我求他们把你杀死,可我得到的答案永远只有一种。你暗中投靠大奉,韬光养晦十几年,早就摸清了所有能够针对你的人。既然谁都帮不了我,那好,我自己将此事做成便是。你以为我败絮其外败絮其内,难成大患,我若不这样,又怎能让你放下戒心?我娘说等我入了品秩,就能够动用气运,也就能杀你。所以我入品秩以后,第一个杀的人就是你。” 城主怒笑道:“天下大势你不要?就为了一个贱奴婢?” “你他妈的再说一遍!再说一遍!!” 一只手猛捏住他的头颅,五指如鹰钩凹陷,模糊了血肉。 城主面色狰狞,七窍淌血,忽然觉得畅快至极,冷笑看向这个几近走火入魔的男人,露出猩红牙齿。 瑰流深吸一口气,缓缓闭上眼。当他再次睁眼,竟然恢复了平静。 “你以为我还是那个差点疯掉的孩子?为了杀你,我熬了十几年,心境早就趋于圆满。” 瑰流五指凹陷用力,在城主脑袋上硬生生拽出一块白花花的肉。另一只手死死掐住他的脖子,不让他发出任何声音。 那是副惨绝人寰的骇人面孔。 这个白发年轻人,终于展现出了魔头的一面。 “我的四个丫鬟为我挡下无数明刀暗箭,无数次双手染血,无数次身负重伤,甚至无数次深陷死地,无数次在鬼门关回荡。所以此次离宫,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要找那些人报仇。他们想要我死,不用他们冒死进入皇宫,我瑰流亲自去,亲自站在他们面前。只要我能杀一个人,就能稍微弥补心中愧疚。能全部杀干净,她们就能够乖乖陪在我身边,做红袖添香的丫鬟,不用再做死士。” “你几次差点杀死我丫鬟桃枝,所以这次出城,我便第一个杀你。” “你放心,你不会在黄泉路走的太寂寞。你死之后,很快就会有人下去陪你。” 瑰流轻轻一甩,紫衣玉冠的男人如断线风筝般倒飞出去,重重砸入了城内主道,当场断气而亡。 “我什么都没有忘,但有些事只适合收藏,不能说也不能想,却也不能忘。” 这个帝王之气惊人的金眸男子,缓缓朝外走去。 风雨如晦。 城内主道,铁甲蜂蛹,密密麻麻,竟足足数千人,如狂潮涌来。 满目望去,举城皆敌。 瑰流不急于破阵,缓缓闭上眼睛。 虽千万人吾往矣。 wap. /106/106389/27636941.html 江湖篇 第十八章 诛仙 领头武将甚至没看一眼那具尸体,这位实乃大奉王朝怀化大将军的武官,淡漠看了一眼瑰流,缓缓调转马头,轻描淡写道:“砍下头颅者,封开国郡公,食邑两千户。” 暗中调兵遣将,军兵伪装平民,买通靖王朝边关,最后瞒天过海来到这天子脚下的京畿之地,这就是大奉王朝的惊人手笔。 鹿泉铁骑,怀化大将军的亲军,号称“天下骑兵第三”。昔年大奉王朝与大靖王朝两线作战皆溃,唯有鹿泉铁骑十次冲杀十次皆胜,且在伤亡惨重的情况下,硬生生用三千轻骑拖延住一道万人军阵。 等了十几年,还真是一场好等。 这位功高震主的大将军,暴怒咆哮, “起矛!!” 鹿泉铁骑的动作如出一辙,高高举起漆黑长矛。 天地间不知谁先咆哮了一声,悍然向前冲刺。 铁骑马蹄,声如炸雷,震彻整座绿带城。 铁甲铮铮,如黑色潮水狂涌,高堂之上的那道芥子身影眼看就要被数千人的巨势淹没。 明明已是满城皆敌,明明已经身处绝境,但这个白发年轻人仍是岿然不动。 怀化大将军狰狞笑道:“你以为你是那万人敌?” 瑰流嘴唇翘起,“我是你爹,干你老母。” 很难想象这是那位歌咏《八声廿州》的温润公子说出的话。 还未等那位被骂娘的怀化将军有所反应,一道金色长虹,笔直撞向浩浩荡荡的千人军势,面对千万锋利长矛,硬生生从密密麻麻的黑色铁甲中撞出一条血路。 他浑身浴血,甚至连脸庞都模糊不清,披散长发也黏粘在一起,有猩红缓缓滴淌。 他模糊不清的脸看不见任何表情,却带着一股极其可怕的戾气,浑身弥漫着的是如同暴虐之君的帝王气。 这个白发年轻人,嘴唇颤抖,有着极其小声的自言自语。 “只要我能杀一个人,就能稍微弥补心中愧疚。能全部杀干净,她们就能够乖乖陪在我身边,做红袖添香的丫鬟,不用再做死士。” 撞,硬生生的撞,无论面对多少锋矛。 那道被黑色潮水淹没的身影愈发凝滞,动作渐渐变得极为缓慢。 可这算什么?轻雪、桃枝、秋荔、金栀,哪个不是次次如此陷入死地? 满城皆敌算什么? 举世皆敌的心态,那年十五岁中秋他就有了! 所以这个男人只会一往无前! 名刀渌水炸鞘,青色刀气滚过,连斩十三波冲杀。 最后一波由百夫长组成的精悍冲杀,他没有躲,也躲不开。 全身被长矛贯穿,他握刀一扫而过,满地头颅滚落。 如同被血池子捞起,血衣血发,满脸血污,这个白发年轻人终究以惨绝人寰的姿态,冲破了鹿泉骑军的冲杀! 他一步就来到怀化将军面前,不给他半点反应的机会,死死掐住他脖子,将他高高拎起。 那是张狰狞笑容,“砍下一颗怀化将军的脑袋,封王,食邑万户。” 这位功高震主的武将,没有半点惶恐,艰难出声,说出一句惊骇世俗的话, “我们大奉还有仙人。” 毫无征兆,一把金色拂尘破开天幕,三千金丝剥离抽出,形成一道贯穿天地的雪白光柱,作出镇压之势。 瑰流掐断那柔软脖颈,不再刻意压抑磅礴惊人的帝王气运。 他呵出一缕缕金色气息,一手撑天,脚下亮起六道巍峨的金色光柱。 你以天道规矩镇压我,我就以人间规矩反之! 这场仙人和帝王之争,注定山河失色。 那道缥缈身形震怒开口,声音从天地间响起,响亮如洪钟大鼎, “违背天道,还不速速去死?!” 一道金色光柱轰然倒塌。 雪白光柱逐渐缓缓下压。 瑰流嘴角渗血,仿佛身扛重物,直不起腰,他嘴唇微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那道缥缈身影冷笑不止,猛然挥袖,“你不是心忧天下吗?贫道就把你喂给那尊阴物,然后亲眼见证它祸乱人间。” 第二道金色光柱毫无征兆崩塌。 瑰流的身形猛地下坠,七窍开始流血,肌肤寸寸绽裂,鲜血模糊了他的双眼,更是模糊了整个身体。这一幕,惨绝人寰,极尽悲惨。 极远处的高屋檐角之上,站着两个人。一人头戴莲花冠,一人青衣挎剑。 “那是?”挎剑之人皱眉道。 莲花冠道人笑道:“天道规矩,众生不可逾越,否则就会遭受天谴。这位仙人,是我们道门的一位祖宗,五百年前在龙潭飞升,以仙人之姿斩尽魔教之人,随后登天而去。道门也因此得天道馈赠,故而力压佛道和儒道,盛极不衰。” 挎剑之人轻叹口气,心中剑意逐渐退去,放弃了出手救人的念头。 第二道光柱崩塌以后,很快第三道,第四道光柱也随之崩塌。如空中楼阁的帝王气运,终究无法和无垢仙人抗衡。 此时此刻,瑰流反而内心平静。 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 只是有些可惜,还有很多遗憾,很多未完成的事。不能陪轻雪去夭江畔看灯盏了,不能陪桃枝看荷花了,也没有机会去赎那位慵懒温柔的女子了,看不见明年漾月湖的二十四桥明月夜,喝不到十年一龄的江南烧春,采不到桃花黄鹂,吃不到秋天里的螃蟹,再也看不见父王母后,再也不能坐在沁瑰宫和瑰清对弈,再也没有机会告诉她,其实自剐那天,自己从来没有怨过她。 瑰流轻轻呢喃,“放下了。” 第五道光柱轰然崩塌,整座城都震颤不止。 只有一道光柱独木难支,便再无什么能够拦住那座巨剑山,生死已成定局。 头戴莲花冠的道人神色漠然,“走吧。” 挎剑之人突然皱眉,“那尊阴神怎么办?” 道人转过头,叹气道:“没听我家老祖宗说吗?把太子喂给它,然后任它祸乱。不过不用担心,京城那位不会坐视不理的,这毕竟是京畿之地,她的家门口。” 他说完,又叹了一口气,然后率先转身离开。 “我已经忍你很久了。” 挎剑之人缓缓握住剑鞘 剑推鞘一寸,剑气弥漫。 “你不配这顶莲花冠,你的老祖宗也不配飞升仙人。” 莲花冠道人猛地回头,下意识看向某处,惶恐震怒道:“你疯了?!得罪老祖宗,你我都得死!” “那我便疯给你看。”挎剑之人淡然出声。 这位天下公认的剑道魁首,生平迎敌无数,鲜有人能逼他推鞘七尺。 接下来一声清寒,剑鞘分离,七尺长锋清凉如水。 与此同时,他终于不再苦苦压抑一身凌厉骇人的剑气。 天地间,一道剑气,悄然纵横扫过。 轻描淡写般,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悄无声息,那道贯穿天地的雪白光柱被一砍而断。 那道缥缈身形的头冠法器,也被一斩为二,随之化作天地灵气,湮没无踪。 雪白光柱撤去,瑰流颓然倒地,生死不知。 “孽障,我杀了你!!” 那位仙人暴怒咆哮,甚至不惜再不能重返天门的代价。施展了道门无垢神通,从天上引下磅礴道气,重重压胜,摆明了要与其搏命。 挎剑之人被压胜在一座芥子世界,一身剑气也完全被压制,微弱不堪。 “还不去死?!” 一道掌印重重拍出,在芥子世界十分渺小,但却是天下江山的微小缩影,蕴含着无穷的巍峨巨力。 头戴莲花冠的道人转过身子,不忍再去看接下来的画面。即便是剑道魁首,天下剑道第一人,可面对拥有惊天神通的仙人,也只有死的下场。这就是天道,这就是道法自然。 天地间忽然吹过一阵凉风,吹开绿带城的巍峨楼门。 一道樊笼剑阵,将那道天下山岳化为的芥子掌印牢牢困住。 剑气何来? 和掌印一样,天下来之! 那道仙人之姿的缥缈身影毫无征兆向后掠出,一掠再掠,千里之外又百里。 莲花冠道人猛然瞪大眼睛,因为他看见一道极其细小的剑气横斩而去,而且速度极快,眨眼间就转瞬即逝。 千百里外,缥缈身影暴怒咆哮,但仍是抵御不住这一剑的攻势,飞升之后苦心修炼五百年才修得的无垢金身就这么被轻而易举的破开。 一道身影缓缓浮现,站在瑰流身边。 与那道目光对视,莲花冠道人猛地打了个寒颤,一颗道心险些就要崩碎。 哪怕那剑道魁首生性狂放不羁,自认剑道无敌于世,竟也肃然起敬,对着那道身影作揖行礼。 已经在鬼门关游荡的瑰流忽然感到被一股巨力拉扯,眼前走马观花般浮现起一幕幕难以忘怀的回忆,然后便听见一句低喝声音,“速速归来!” 白光刺眼,瑰流猛地睁开眼睛,惊坐而起。 下一秒,他目瞪口呆。 “一个锭子换一条命,这桩买卖怎么看都不亏。” 那是一张笑眯眯的褶皱脸庞。 瑰流不敢置信揉了揉眼睛,震惊道:“怎么可能?老前辈?” “想不到吧?”老人笑眯眯道。 瑰流愣了愣,随即苦笑出声,“我就说嘛,太安镖局怎么可能找一个...找一个...嗯...仙风道骨的老人来当镖师,他们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配不配。” 老人眯眼而笑,“仙风道骨可算不上,只是某人先前还嫌我聒噪,还用评册威胁我。” 瑰流陡然大怒,狠狠拍腿,唾骂道:“这种人就应该扒皮吃肉,有眼不识泰山的玩意儿!” 老人笑而不语,转头望向那道缓缓掠回的缥缈身影。 无垢金身破碎后,那道身影愈发稀薄缥缈,仿佛风一吹就会散。这般惨淡光景,哪还有半点仙人之姿? 老人忽然抬起一只手,随后便没有任何动作,那仙人却如临大敌。 “不妨猜猜我是谁。”老人对身边人说道。 瑰流微微一笑,“老前辈的身份,不难猜的。” “哦?”老人顿时来了兴致,“这么说你知道?” 瑰流眼神蓦然充满敬意,踉踉跄跄,作揖行礼,沉声道:“晚辈瑰流,见过赵秉聂老前辈。” 听到“赵秉聂”三个字,老人忽然身体一颤,缓缓闭上眼,仿佛缅怀追忆起往昔的峥嵘岁月。 瑰流犹豫不决,但最后笃定内心,轻声道:“前朝遗老,四甲之秋。两百多年的岁月,沧海都已化作桑田,更别提如蜉蝣般短暂的人世。眼看国破山河在,身处异乡为异客,这种生活,一定是很不好受的。” 老人摇头笑道:“两百多年了,什么家国情恨,我早已放下。靖王朝锦绣江山,太平盛世,夜夜歌舞升平。反观当年隋朝,气数败尽,民生凋敝,君主暴戾专虐。如此看来,隋王朝的灭亡是冥冥天意,是人心向背,是自身酿成的灾祸。既然如此,便也没有什么值得满腔热血的家国情仇了。” 瑰流忽然小心翼翼道:“听闻老前辈您曾一人敌万人之师,还是靖王朝战力最为冠绝的铁煌重骑,后来更是破镜跻身那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传说境界,这些全是真的?” 老人轻描淡写,“前者为真,后者为假。” 瑰流点点头,心想还好还好,否则这也太变态了。 但下一秒,他忽然一个踉跄。 只因老人淡淡的话语。 “跻身那九境,并非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五六百年前的江湖乃至千年前的江湖,九境虽然少有,但不是没有。只不过是近来几百年的江湖越来越不景气,费尽千辛万苦也才出了我这一个。” 瑰流看向这位百年前便无敌于世,如今更是无敌于世的剑神,心里暗暗合计,凭这九境实力,世间所有高手加在一起,似乎也不过是一剑的事,真的就可以随性而为了。 老人忽然瞥了瑰流一眼,“看你这么对我胃口,先前也一口一个老前辈的叫着,又是天下唯一知我的人,那老夫就赠你一物。” 瑰流这才发觉老人从始至终都抬着一只手。 那一刻,在场所有人,无不感觉到一股极为窒息的剑意。 至高天,遮天蔽日的煞气被破开,一道极为耀眼璀璨的金色光柱倾泻而下,重重砸入大地。 “看那边。”老人笑道。 瑰流猛地瞪大眼睛,原来一道凌虚剑影已经将仙人拦腰斩断,并连带着将阊阖天门毁去。 金色洪流终于倾泻而尽,是一把通体雪白的配鞘长剑。 天空中,终于再也没有那道法通天的仙人身影。 修得五百年证得大长生的天上仙人,竟就这般陨落,化为尘世的泥埃。 在场之人,莲花冠道人,青衫挎剑的剑道魁首,数千受伤倒地的鹿泉骑兵,以及瑰流,全都一动不动,呆若木鸡。 风声呜咽, 死一般的寂静。 唯有老人漫不经心的声音响起, 声音不大,却如惊雷般炸耳, “这把剑的名字,叫做诛仙。” wap. /106/106389/27636942.html 江湖篇 第十九章 你耳聋? 老人眯眼笑道:“愣着干什么,拿起来掂量掂量斤两,看看趁不趁手。” 瑰流闻言,点头如小鸡啄米,走到那把插在地上的剑前,犹犹豫豫,始终不敢伸手,还是小心翼翼道:“真行?” 老人装作没听见,扣了扣耳朵。 没得到回复,瑰流只好咬牙伸出手,轻轻握在剑柄上。 一股灼烧剧痛从手心传来,迫使他连忙松开手。 老人忽然皱眉,语气严肃,“屏息凝神,摒除杂念,用心去感受。” 瑰流深吸一口气,犹豫一下,缓缓伸出手去握剑柄,忽然向后退了一步。 “算了吧。” 老人死死盯住他,呵斥道:“你在怕什么?!” 瑰流沉默不语。 老人冷笑不止:“好,既然你不想说,那我就帮你说。” “十九年前,钦天监堪舆气运和天数,推演出你娘胎中的婴儿,也就是你,其实是个死胎。当年钦天监监察冒天下之大不韪,将这件事偷偷禀告给你爹。你爹本来想瞒着,却被你娘无意得知。你娘为了救你,不惜动用靖王朝几百年的国运福祚,不顾文武百官和天下人的反对,执意要逆天改命,再加之你爹的庇护,所以哪怕仙家势力和江湖武人联袂杀入皇宫,哪怕已经围剿太和殿,哪怕已经走到了你娘的面前,但最后你娘还是成功了。” “你继承了靖王朝数百年的国运福祚,忤逆天道死而复生,一座王朝的兴衰都与你息息相关,自然容易引起极大的变数。所以天下很多人都想杀死你,只要你一死,气数自然会重新归落,重回正常秩序。所以这些年,你遭受的刺杀应该比喝水都要多,你娘亲一定会安排死士保护你,但她从不跟你说,你也从来不曾知道。等到后来,出于某种契机,你才知道亲近之人为了救你,是何等的不幸。当年你娘为了救你,大道根基破损,此生无望九境,否则以她的资质,就是九境巅峰又有何难?你爹也差点被人下毒杀害。你那妹妹也被你牵连,几次遭遇刺杀。” 老人冷笑道:“所以你觉得自己就好像吸食鲜血的蚂蟥,是个厄运缠身的灾儿,身边人的种种不幸都是因为自己。” “所以当你想明白这一切,你抛下荣华富贵,放弃太子身份,甘愿涉险江湖经历腥风血雨,只有这样你才会稍稍心安。” 老人眯起眼睛,语气淡然,“归根到底,不过是个求死之人。” 那柄诛仙忽然出鞘,飞速圆转,划出一道禁制,将其他人与天道规矩隔绝。 老人衣袖一挥,点点光幕浮现,凝成一道画面。 那是一副狼烟烽火的场景,流血漂橹,残骸满地,天地间耸立着一座又一座巍峨大山,全部是尸体筑堆而成的京观。 瑰流蓦然泪流满面。 因为在那副画面上,他看见一袭染血白衣,背着一个战死的龙袍男子,正缓缓往京城走去。而身后,是兵败如山倒的溃军态势...... 点点光幕变换。第一幅画面的最后场景,是巍峨城楼下,那道白衣身影被一根巨弩钉死在墙上,脚下是战死的龙袍男子,她没能带他回家。 “按照天机推演,你将三次游历江湖,在一次又一次生死厮杀中逐渐将帝王气运消耗殆尽。国无福祚,天下大乱。届时,战火连城,生灵涂炭,诸侯十六国合纵一起,将矛头直指你们瑰家。更有大奉王朝百万骑兵压境。而在此前,你娘替你抗下天灾劫数,早早殒命。你爹阳寿已尽,没几天就随之而去,只有你和你妹妹相依为命。即便那时你已经跻身八境,成为首屈一指的天下大宗师,你妹妹亦是八境巅峰,但面对浩荡百万叛军,结果只能是必败无疑。这幅推演画面所讲的就是最后一战,你瑰家亲军仅有二十万兵力,而叛军几百万兵力尚未倾力而出。你孤身一人直面三万铁甲重骑,最后力竭身亡,你妹妹身负重伤,想要背你回家,被一道床弩贯穿心脏而死。” 瑰流泪流满面,怔怔摇头自语,“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老人一挥袖,又一幅画面出现。 画面上,春仙楼一片汹汹火海,如人间炼狱,无数尸体被烧灼的滋滋作响,渗出油水,使火势更加猛烈。一个神色淡漠的狐媚女子,端正坐着,最后抿上娇艳口脂,最后照了一眼铜镜,最后遥望一眼京城外某处,泪光闪闪,挥刀毁容。 “不要!”瑰流撕心裂肺哭喊,狠狠伸出手想去抢下那把匕首,但他触及不到。那张狐媚至极的脸庞被匕首一点一点的割烂,鲜血淋漓,惨绝人寰。 老人淡漠开口:“这是春仙楼那头牌女子,为了不成为大奉王朝那位骠骑大将军的禁脔玩物,挥刀毁容。她逃到南疆,给你们兄妹二人立了无骨冢,最后被那位推演天机的大奉国师找到,骠骑大将军怒其自毁容貌,将她焚煮剔骨,用那套美人骨披挂将军甲胄。” 瑰流颓然跪在地上,内心痛到极致,七窍开始流血。 “最后这幅画面,你不妨好好看看!” 老人猛地挥袖,光幕化作一道道光点,尽数涌入瑰流身体。 十几年来所有美好回忆,在瑰流脑海里一幕幕浮现。 儿时与娘亲去永安、交芦等古刹礼佛,在佛前许下了一个个幼稚美好的愿望。四五岁的那场秋宫夜宴上,面对数千文武百官的浩荡场景,害怕大哭,躲到娘亲怀里才敢吃饭,惹得百官们啼笑皆非。那一年六岁,上元灯节看花灯,骑在爹的脖子上就能够摸到那些会转动的走马灯,开心得手舞足蹈。那年八岁的春天,宫中桃花开了,灼灼其华,连忙叫瑰清来看,一起走到桃树下,恰好看见花上有黄鹂。 长大之后,陪爹去林海打猎,经常收获满满。陪轻雪游城隍庙求签,不是鸳鸯胜似鸳鸯。秋日游广陵拾起落花作《谒金门》随意赠人。和瑰清下棋饮酒。陪爹娘亲自为新的一年挂宫灯。夏日在绿带城避暑赏荷。秋水轩唱和醉罢吟咏青词。漾月湖二十四桥明月夜...... 一幕又一幕,如走马观花般闪过。 脑海中最后的画面,是一个虚弱的雍容美妇,迫不及待接过刚生下的小婴儿,原本因为疼痛而皱着的眉逐渐舒展,那柔柔的目光充满爱意。她很小心很小心,轻轻亲了小婴儿一口,轻声细语道:“以后呀,你就叫瑰流。当哥哥的,可不能欺负妹妹。” 瑰流一手捂住胸口,泪眼朦胧,想要抓住什么,却颓然放下了手。 悲恸无声。 一只手猛地抓住他的脖子,将他高高拎起。 “看见了吗?这就是你活着的代价!如何?!不然老夫送你一程!” 瑰流嘴唇微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老人冷笑不止,猛地施加气力,“向我求饶?也得先说出话来!” 他双指并拢朝天,磅礴剑气倾泻,结成一道樊笼剑阵,竟要直接将这个白发年轻人剿杀! 瑰流嘴唇剧烈颤抖,仍是说不出话。 “怕死?没活够?” 老人双指一压而下,如雷池禁地不可逾越的剑气樊笼倾轧在即。 莲花冠道人不忍再看,转过身去。青衫剑魁摩挲剑柄,最后还是止住了。 可谁都想不到,接下来会有一口唾沫狠狠吐在老人脸上。 那柄诛仙忽然颤鸣不止,像是得到了某种召唤。 天地间弥漫一股肃杀之意。 凌厉骇人的剑气波动,就连莲花冠道人和挎剑之人都不得不向后掠去,一掠再掠,一退再退。 莲花冠道人后知后觉,眼神惊疑,这是那小子在出剑? 一道身影狠狠撞向老人身前那座剑气樊笼,一拳过后,剑气樊笼砰然炸碎。天空中划过一道流光,又是简单的一拳,朝老人狠狠打去。 一柄雪白长剑紧随而来,其后是无数的凌虚飞剑,如雪白大潮天悬一线。 老人双手抵挡,周身的剑气似是到达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如中流砥柱。他心意成剑,于雪白剑气大潮破开一条道路。道路极窄,有强弩之末之嫌,而自始至终,他都未曾能够前进一步。 瑰流双手推剑向前,一寸一寸的挪动,手臂血肉全都绽裂爆开,露出白骨,是那拼死的搏命之姿。 他每向前挪动一寸,老人就后退一寸。 整整二十寸。 这位五百年来绝无仅有的九境大宗师,真正意义上的无敌之姿,可杀仙人,可破万骑。自他无敌于世起,天下从未有人能逼其后退半寸。可今日之日,却被一个年龄悬殊极大的后辈给硬生生逼退两步之远! 诛仙过后,天地再无异象。 老人紧皱着眉,低头看见脚下后滑的痕迹,沉默不语。 诛仙归鞘,落在瑰流背后,这位气势凌厉的金眸男子,对天下第一之人,轻描淡写说了一句话。 那句话过后,天地寂静。 似乎连仙人都噤若寒蝉。 那句话是:“老子说要杀了你,你耳聋?” wap. /106/106389/27636943.html 江湖篇 第二十章 秋波流转最动人 暮色沉沉,落日已经不见,天边是朦朦胧胧的淡粉色,大概是月亮从云层后升起的缘故。 深宫之内的一处庭院。 亭子里,瑰清身披雪白狐裘,正在自饮自斟。火炉正温热,透出微弱火光,将她的俏脸映照的极美。 江湖庙堂皆知,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诞下的女儿,也就是靖王朝仅有的公主,其姿貌如仙,国色天香,气质雍容冰冷,不染纤尘。便是与那祸国殃民的狐媚女子相比,竟也毫无逊色。故那搜罗网尽天下貌美女子的美人评的榜首之位,便有两人。所以那天下第十的动人女子,实则不入一甲,算是有些名不副实了。 美人评榜首虽是天下皆知,但天下之人能够一睹其芳容的,则少之又少,十不足一。靖王朝公主深居内宫,从不抛头露面。另一位又被春仙楼深深藏起,从不轻易示人。这就苦了那些慕名的江湖游侠或风流才子,只能请丹青圣手作画一卷,用于慰藉心灵。 瑰清抬起头,看了一眼天色,微微皱眉,以往的这个时候,她应该已经来了。 不多时,庭苑的碎石小径迎来一名女子。道旁石灯隐显,散发着柔和微光,她莲步微移,行动间尽显袅娜妩媚。 当她的目光落在亭子里那绝美人儿身上,那双水润诱人的眸子便绽放精光,脚步也略显急促,显然已经迫不及待。 女子入亭,将拎了一路的酒水放在桌子上,然后白皙玉手轻轻掐住下颚,微微用力,竟然撕扯下一张面皮。 露出真容的女子,狐媚之相,惊骇世俗,正是那被冠以“祸国殃民”之称的春仙楼头牌。 深宫内苑,一处小小石亭,两名女子,竟都是那四海八荒最最绝色,若是流传出去,必定会震动天下,也会是一段艳称千古的佳话。 “少喝些酒嘛。”狐媚子声音柔糯。 “先疗伤。”瑰清语气淡然,放下了酒杯。 “凶巴巴的。”白落霞红唇撇撇,就仿佛一个黏人的小猫咪遭受了冷落,样子很是委屈。 石亭里,一道道火运从她白皙修长的玉手凝练成针。 “可能会有些疼。” 她轻声道,动作小心翼翼,生怕将瑰清弄疼,试探性的在她背部扎下一根炙针。 即便这样,瑰清仍是忍不住轻哼一声。 白落霞强行抑制住想将眼前这个大美人好好享用的欲望,手中凝出第二根炙针,又轻轻扎下。 亭子里,气机流动的十分平缓,如涓涓细流。一根又一根炙针自狐媚子手中凝现,随之又扎入瑰清后背。 这针灸手法极为玄妙,针头处始终渗出丝缕黑气,被微风吹散。 不多时,狐媚子收敛气机,轻轻坐到瑰清身边。 “如何?”瑰清问道。 “最迟需要一旬,前提是这数日里不饮酒。” 瑰清微微皱眉,看向那一坛古酒,“剑南烧春?” 狐媚子当即点点头,又是期待又是撒娇道:“能奖励奖励我嘛?” 瑰清对此犹如未闻,修长玉手缠绕煞气,轻松打开泥封,为自己斟上一杯。 看到自己被冷落,甚至还不如一坛酒,狐媚子当即泪眼汪汪,赌气般离开瑰清身边,蹲坐下去,身子靠着亭子的亭柱,将小脑袋埋进怀里,开始轻轻抽泣。 这一幕无疑是极让人怜惜,但瑰清却视而不见,只是悠哉饮酒。 看似有些无情,但她恰恰最了解这个狐媚子。表面看上去温柔似水,体贴可人,却有着狐媚心性,只要是略微尝到一点点的甜头,就仿佛是要吃人般,根本无人能够遏制,就好比星星之火,最后蔓延成燎原之势。 突然,一直低声抽泣的狐媚子站起身,迈开长腿走到瑰清面前,恶狠狠威胁道:“你不要我,我就跟别人走,让你再也见不到我!” “哦?” 瑰清竟是破天荒微微一笑,红唇微掀,“有人要你?” “怎么没有?”狐媚子冷哼道:“前几天我救了个白发男子,他醒来第一句话就是感谢我的救命之恩,说哪怕倾家荡产也要赎我。” 瑰清举起酒杯,微微仰头,刚要饮酒,动作忽然凝滞。 狐媚子眨了眨诱人的桃花眸子,内心欢喜,这一招果然有用。 但她不曾想到瑰清的态度会陡然冰冷。瑰清放下酒杯,眯起美眸,冷冷道:“他是不是胸口有伤?” 狐媚子愕然,“你认识他?” 瑰清不再说话,没来由觉得这坛剑南烧春有些碍眼,面无表情一挥袖,砰的一声后,酒水迸溅,坛子粉身碎骨。 狐媚子被这忽如其来的举动吓到了,下意识后退一步,红唇紧咬,有些怯怯弱弱,不知如何是好。 她是很怕瑰清动怒的。而现在,她能感觉到瑰清的巨大怒意。 这个天下皆知的冰山美人,平时只有在两个人面前才会稍有柔和。一个人是娘亲秦芳,一个人便是狐媚子。就连作为亲爹的皇帝瑰启都不行。 可她生气起来,就会变成现在这幅冰冷到让人心悸的样子。每次她这样,狐媚子是不敢坐到她身边的。 瑰清面无表情,亭子里气氛僵硬。 许久之后,终于响起一道柔柔怯怯的声音,“他伤的很重,被我发现时已经奄奄一息,为了救他,我消耗了不少气机。即便这样,他现在的伤势应该不容乐观,甚至可能开始恶化了。” 狐媚子说的小心翼翼,悄悄观察着瑰清的脸色。 “他现在在哪?”瑰清语气冰冷。 “他只留宿一夜,然后就不辞而别了。”狐媚子又悄悄看了眼瑰清。 瑰清这时微微皱眉,抬头看向她,声音有些冰冷和质问,“他没对你做什么?” 犹豫一下,狐媚子摇了摇头。 瑰清眯起眼,她知道狐媚子紧张时会下意识揉捏衣角,只有一种可能,她在撒谎。 “说!” 她几乎是呵斥道。 狐媚子很少被她这般凶嚷,当即感到委屈,于是眼眶开始泛红,渐渐的桃花眸子里有泪水打转。但她不想哭出来,因为瑰清最烦她哭了,所以她紧紧撇着嘴,极力憋着,不想让自己的眼泪流出。 女子欲哭不哭时,最惹人怜爱。尤其是她这样狐媚动人的女子,欲哭不哭的委屈模样,好像是全天下都犯下了过错。 瑰清站起身,说道:“你走吧。” 狐媚子再也忍不住,泪水一下子就沾湿了脸,强忍颤抖声音,轻嗯一声,然后转头离去,再无来时的轻快步伐。 她的步子很慢,不知是伤心难过,还是在等亭子里的那人回心转意。 “等一下。” 瑰清忽然叫住她,微微扬头看向她,有种威仪之姿。 “想不想去漾月湖?” 那道身影颤抖转身,一下子哭的更厉害了,拼命点了点头。 瑰清沉默不语,缓缓转身离开。 哭成泪人的狐媚子破涕为笑,她熟悉瑰清的性子,知道她不表态就是同意了。 白云苍狗,变幻无常,好像心情也是如此。刚才还凄然决然的转身离开,哭的梨花带雨。这会走在出宫的路上,女子步伐轻快,哼着婉约小调,柔柔嗓音如天籁,是人间最最好听的声音。 狐媚子偷偷潜入皇宫多次,早就熟悉禁军的巡逻路线,所以一路都可以避开。但她并不知道,皇宫不仅有禁军巡视,还有藏匿各处的武人和观望云气的术士,而她无疑暴露在他们眼中。 按理来说,擅闯皇宫是弥天大罪,她之所以平安无事,是皇后娘娘下了密令,不许任何人去管束她。 这是皇后娘娘的偏爱,如若换成别人,胆敢私闯皇宫,尤其还是帝王子嗣所居的深宫,怕是早就身首异处了。 一座冰雪覆盖的孤山,枯草丛生,登山的小径被冰雪覆盖,湿滑不可蹬。 向来很少有人涉足的荒凉之地,又是冰天雪地,竟然有两道登山的身影。 其中一人,是一名瞎眼的年迈老道,身穿青色道袍,佩有一把无鞘桃木剑。另一人,腰悬琅玉,气质儒雅,应是读书人。 行至不久,忽然,瞎眼老道停下脚步。 “道长何以教我?”读书人轻笑道。 漫天覆盖,尽是阴煞之气。年迈道士纹丝不动,仅是低声默念道号。 男子脸色阴沉不定,已经不能再耽搁,如果这个牛鼻子不出手,那便只能靠自己了。 终于,他不能再沉住气,双袖飘摇,浩然气倾泻。 他刚要出手,猛然抬头,看向漆黑无比的天空,后知后觉,原来那牛鼻子老道士已经出手。 天地间,一道道金光朝同一个方向汇聚,如百川汇入大海。 瞎子道人衣袂飘飘,他开口说话,声音如洪钟响亮,俨然道气长存, “天地苍苍,其正色邪?” 男子仰头遥望天空,蓦然瞪大眼睛。 壮哉! 一道道璀璨流光汇聚成文字,竟是那道家名篇《逍遥游》。密密麻麻的金色文字,流光浮动,自极为辽阔的天空平铺而下,像极了黑底金字的恣意书法。 轰然一声,这座孤山某处,那头藏匿蛰伏于此的阴物砰然炸碎! 一瞬间,天朗气清,阳光明媚。 又是一片熠熠耀眼的茫茫雪景。 年迈道人率先赶路而去,微笑道:“省自复省省,真幻持两端,非省非非省,应作如是观。” wap. /106/106389/27636944.html 江湖篇 第二十一章 两个天下第一! 莲花冠道人忍不住吸了一口凉气,一个持剑后分明只有七品伪境的年轻人,竟能将九品大宗师逼退两步? 这得是何等的搏命之姿啊。 而那道身影,手臂血肉绽开,露出条条白骨,是那般的惨不忍睹。 “真以为自己能打?”赵秉聂讥笑道。 “我是你爹,干你老母。” 声音久久还在回荡,两道身影早已同时消失。 瑰流再度引下帝王气运,磅礴如雨坠入人间,无数道天柱流华直直轰下。 “连天道规矩都扛不住,还想压住我?!” 赵秉聂轻轻挥手便随便斩去。 虚影闪逝,仿佛从千里外瞬移至老人面前,一道璀璨流华轰过,瑰流又轰出一拳,即便被赵秉聂双拳接住,但他仍有一剑。 杀力冠绝的诛仙,高高悬在老人头顶,铮铮颤鸣。 “下!!” 瑰流咆哮暴怒,七窍涌出鲜血,甚至没有换上一口新气,拼死了要再与赵秉聂换上一拳,让他无暇应对脑袋顶上的威胁。 当拙朴简单的一拳轰出后,天地间有一道极其细小的雪白剑气开始遥遥下坠,像是银河落九天,势头越来越惊心动魄,从一粒芥子细小逐渐变成巍峨如山岳。 雪白剑光仿佛贯穿了天地。 莲花冠道人眼观鼻鼻观心,那双眸子有紫金之气流淌,用道门的无垢神通来观察这场山河失色的大战。 但他看不见被雪白剑光吞没的赵秉聂。 他叹叹幽幽道:“死了?” 青衫剑魁淡淡出声:“五百年来绝无仅有的九品武夫,不会这么容易死的。” 忽然响起一道格外刺耳的嗤笑声。 “只有这点能耐?” 没人能够看见,倾泻而下的雪白剑光里,有丝丝缕缕的透明剑气汇聚,愈发的多,愈发磅礴,最后竟形成大潮之势,自下而上,一涌而过。 像是清水涤荡而过,打碎了雪白剑光。 柔柔剑气四处扩散,天地清宁。 瑰流大口大口的呕血,双手拄剑勉强站起身后,身形踉跄,随时都有可能摔倒。 任谁都能看出来,他已是强弩之末。 老人握住那柄诛仙,讥笑出声:“不修已心修外力,像你这种人天下全是,老夫有剑无剑皆可杀之!” 瑰流微微张开嘴,说不出话,反而是喉咙里有鲜血狂涌。 莲花冠道人猛然瞪大眼睛,因为他读出来了年轻人想要说的话。 下一秒,青衫剑魁与他共同脱口而出,“我有一剑。” 赵秉聂愣了愣,哈哈大笑,“来来来,让老夫看看你那临死前的最后一剑。” 瑰流转头看向家的方向,颤颤巍巍抬起手,眼眶通红。 爹,娘,打的过就帮儿子报仇,打不过就好好生活,都是极好的。 瑰清,你是我妹妹,却从来没有叫我一声“哥哥”,这辈子就算了,下辈子你要是不想当妹妹想当姐姐,那我就做弟弟,没什么大不了的。 明明什么都没有发生,老人却轻咦一声,身后顿时化出数道凌虚剑影,结成仙人也不可逾越的剑气樊笼。 莲花冠道人运用“镜观水月”的道门神通,瞪大眼睛,终于看清楚那一幕。原来这小子早就提前藏匿了一剑。 煞气云海被破开一道天窟,极小剑气斩过,一刹那,整座城剧烈动摇。 可那座剑气樊笼岿然不动。 莲花冠道人摇了摇头,收回神通手段,这一剑最多只有六品气力,别说伤不到赵秉聂,就算打在自己身上也是不痛不痒的。藏匿的虽好,可不如不出。 赵秉聂微微一笑,“这就是你临死前的最后一剑,还以为是什么剑劈山河,真的吓死老夫了。” 所有人都以为到此为止了。 那道白骨裸露的身影却开始忽然狂奔,拔出钝刀渌水,整个人向前撞去,硬生生撞入那座樊笼剑阵。 当死则死! 赵秉聂瞪大眼睛,莲花冠道人更是猛吸一口凉气,那颗道心都险些崩碎,“疯了!疯了!” 连仙人都不敢接近半步的剑气樊笼,他都奄奄一息还一头撞进去? 这不是疯子是什么! 那座剑气樊笼终究是无敌于世之人的精湛手笔,蕴含着浩然无穷的剑气,竟是将渌水死死镇压。而那道撞入樊笼的身影,仅是顷刻便血肉炸开。 血雾弥漫,遮掩了那道惨绝人寰的身影,除此之外,便再看不见什么。 老人放声大笑,云海滞留,风声死寂,仿佛整座天地噤若寒蝉。这个真正意义上的天下第一人,终究还是以举世无敌的姿态,高高屹立在世间剑道最高峰。 天地间传来一阵剑颤悲鸣,一缕缕雪白剑气缓缓流动。 这一缕缕剑气来自于大河山川,蕴含着最纯粹的天地之意。 昔年,曾有人踏遍无数河山大川,每到一处,便用手中之剑斩出一道摩崖石刻。很久很久之后的岁月,他成了天下剑道魁首,而那些原本名不见经传的摩崖石刻,也纷纷变成练剑之人感悟剑道的圣地。 故而有他在,天下剑道再拔一筹。 但是够吗? 不够,远远不够! 他曾说过,要比这天地剑高一筹。 观山观江观沧海, 问剑问天问本心。 莲花冠道人猛然后知后觉,原来身边早已没有他的身影。 青衫之人,已经正襟危立,闭上眼睛,眼前之景走马观花般闪过,那是一处又一处巍峨壮阔的摩崖石刻。 山河剑意,转瞬即至。 老人眯眼而笑:“为何问剑?” 青衫之人轻声道:“攀登而已。” “稍等,且待我找寻一剑。” 老人随意折了把柳枝,握在手中,说道:“天下人皆知赵秉聂无敌于世,却不知有剑在手和无剑在手的赵秉聂,其实是天壤之别的两个人。” “我这一生,真正意义上的出剑,只有三次。” “第一次,王朝覆灭之际,敌万人重骑。” “第二次,剑斩酆都鬼神。” “第三次,诛十八位天上仙人。” 老人欣慰而笑:“这天下,还有人值得我出第四剑,很好,不能再好。” 莲花冠道人有气无力瘫坐在地,“疯子,全都是疯子。” 青衫剑魁盘腿而坐,横剑在膝,缓缓闭上眼睛。 天地间,山河剑意狂涌,如广陵江大潮,极天一线。 他不去看这一剑如何,只是闭着眼,细细感受内心的山河共鸣,感受天地的一草一木。 老人手持柳条,猛然吸气。九境之人吐纳天地精粹,时来天地皆同力! 他轻轻甩出那枝柳条,虚无缥缈朝青衫之人打去。 那不是剑气,不是剑招,而是一道纯粹至极的剑意,如中流砥柱,死死横拦住山河剑气,最后弥留的一丝,如柳条般抽打在那袭青衫上。 鲜血瞬间浸透那一袭青衫。 这位早早便名动于世的剑道魁首,终究还是落败了。 他缓缓睁开眼,眼含笑意,心有不悔。 樊笼之内,剑气纵横肆虐,瑰流如同被千刀万剐,面目全非。 他嘴唇微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说的是什么。 曾有一个人告诉他,不管多么重的担子,都要咬咬牙去挑,挑起来就是挑起来了,哪怕只能撑住一秒。但要是挑不起来,那这辈子就再也挑不起来。人这一辈子,有些担子,只能指望别人去代替你,只能自己挑,往死里扛。 “娘,我不想看着你替我扛天劫。我爹说过,担子要自己扛。” 被剑气樊笼死死压制的瑰流,竟然微微动了动手指。 “瑰清,你不是最恨我吗?为什么要背我回家?” “狐媚子,谁他娘的允许你毁容了?信不信老子这就回春仙楼,把你绑起来丢夭江里喂鱼。” 这一刻,瑰流愤怒嘶吼,泪流满面,“谁允许你们为了我这么做?!你们凭什么这么自私!凭什么!” “我不想再像个废人一样,连天劫都要我娘抗,连尸体都是瑰清背回去,连一个命途多舛的可怜女子都保护不了!” “哪怕我死,我也要她们好好活着!”想要我死,都冲我来!!” 云海破开,一道天雷重重砸下。 老人猛地将那道天雷捏碎,眼神惊疑不定。这小子到底在想什么?竟然能引发天劫。 又一道天雷重重砸下。 老人勃然大怒,身后起剑无数,剑气如滔滔大江之水,倒流向天而去。 那天劫终于没了动静。 当那袭血衣终于缓缓伸出双手,推刀前行。 剑气樊笼忽然裂纹弥漫。 下一秒,这座方才是老人百年来最得意的惊天手笔,这座可以拘押无数仙人的剑气樊笼,竟砰然炸碎! 那一袭血衣,衣袂飘飘,气势如天人。 诛仙颤鸣环绕在他身边,如逢故人。他轻轻握住诛仙,一缕缕雪白剑气盘绕而缠,散发着恐怖杀力。 那一袭鲜血浸透的青衫剑魁,缓缓站起身,再次拔剑出鞘,身后剑气有如滔滔江水,有如巍峨大山,最后融汇成山河剑意。 不知不觉中,两个出剑之人站在了一排。 仿佛是两把天下之剑。 那一刹,老人那双浑浊老眼竟然热泪盈眶。 透过朦胧泪眼,他仿佛一下子看见了很久很久之后的岁月。 两个天下第一,两个剑道魁首, 两个在剑道造诣上远超自己的人。 这天下,有我赵秉聂,很是一般。 有你们二人,夫复何求?! wap. /106/106389/27636945.html 江湖篇 第二十二章 当世最顶尖一战 绿带城笔直主道上,两人战一人。 诛仙微微颤鸣,散发着惊人的剑气。瑰流持刀且持剑,那双金色眸子带有一种睥睨傲世的气魄。 仿佛君临天下。 青衣剑魁缓缓解下腰间琅玉,将其坠在剑尾。 早已躲在一旁准备拭目以待这场惊天大战的莲花冠道人,忽然揉了揉眼睛。他不敢相信那枚貌不惊人的佩玉竟然是早就遗失几百年的山河玉。 “咦?”老人惊讶一声,“这是山河玉?” 青衫剑魁不言,缓缓将脸上血渍擦掉,踏前了一步。 剑悬琅玉,山河剑意长啸。 这位剑魁是如此高人风姿,以至于天下无人不仰慕那一袭青衣风流。昔年他御剑过大江,御剑过山巅,惊艳之姿被绘成仙家画卷,在山上修士间广为流传,也惹来不少仙子的歆羡和青睐。 可就在下一秒,这位始终沉默寡言的剑魁,忽然冒出一句话,使本该愈演愈烈的气氛顿时凝固。 他说的是:“问剑不问脸,脸毁了,以后找媳妇难。” 瑰流扯了扯嘴角,赵秉聂一愣一愣的。 莲花冠道人叹气扶额,因为这一句实在是大煞风景,好端端的高人风采就毁于一旦。 忽然,他眼角余光瞥见什么,随后猛然看过去,再然后就有些发愣。 覆盖整座绿带城的煞气云海,竟然正在逐渐流失? 但他看不到,云海之上,那尊千年阴神正在疯狂逃窜,身后一道身影穷追不舍。 靖王朝北方之人,真正位列武评前几的高手屈指可数,而能够让这尊千年阴物都抱头鼠窜的,恐怕不用脑子想都能想清楚。 除了那天下第四之人,坐镇京城的皇后娘娘,还能有谁? 果不其然,煞气云海被破开,一道身影裹挟着罡风,手里拎着那尊阴神的头颅,重重砸落在地面。 那尊阴神的头颅还想反抗,被那人轻轻一甩,在地上砸出一个巨大坑洞。 道家罡气倾泻而下,荡魔除祟,将头颅所带的最后一点煞气都涤荡干净。那道身影再次拎起头颅,微微弯腰,一只手狠狠往地下砸去。 一连十八响,声声如惊雷。 看得莲花冠道人眼皮子直跳。 巨响过后,那人收手,头颅碎裂,化作一缕缕煞气消散空中。 被无数志怪书籍记载的阴神,曾灭门青阳山,曾夷平章昭书院,曾屠尽陀铃寺几千人,存在千年之久,终于得以被诛杀。 不是因为皇后娘娘实力极强,能将这尊阴神压着打死。 而是有个人,天下第十之人,符箓王桦清,以战死的代价将这尊阴神狠狠重创。 他最后用出的紫金符箓,既是他平生最惊艳的手笔,亦是天下大风流。 天下符箓第一人,就此陨落,身死而道义长存。 灿烂阳光倾泻,绿带城又沐浴在冬日的暖阳里,明媚美好。 那道雍容身影朝某处走去。 不知怎的,瑰流就眼眶通红,帝王气运也收敛全无。 他并不脆弱,满城皆敌也好,被拘押在剑气樊笼也好,哪怕面对死亡,他都不曾怯弱后退半步。即便是面对无敌于世的老人赵秉聂,也只会昂首阔步,向死而生! 但在这个女人面前,无论如何,他都会觉得受到了天大的委屈。 那一袭宫装的雍容美妇已经走到瑰流面前。 他眼眶微红,怔怔看向她,轻轻喊道:“娘。” “还知道我是你娘呢?”秦芳瞪了他一眼。 瑰流开心的笑了,“当然是呀,是世界上最最好的娘亲。” 原本打算佯怒诘难一番的秦芳,听到此话,顿时红了眼眶,几次想要忍住,被慌乱的瑰流一哄,直接掩面抽泣起来。 瑰流手足无措,几次想要开口,都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秦芳忽然抱住瑰流,哭腔道:“你私自跑出去,娘以为你不要这个家了。是娘对不起你,娘不应该动手打你,更不应该不信任你,若是娘不那么咄咄逼人,你也就不能自剐一刀。看着你动刀,娘的心都在滴血,像有刀子在划,心痛的说不出话来。” 秦芳失落低声道:“娘对不起你,是娘不好,天底下没有这样逼孩子的母亲。娘是这世间最最坏的娘亲。” 那一刻,瑰流的心猛地颤抖。 他脑海里浮现最后那道画面,耳朵响起那道轻声细语,“以后呀,你就叫瑰流。当哥哥的,可不能欺负妹妹。” 身边人因为自己,已是如此不幸,可自己还让他们这般伤心。 他轻轻抱住这个养育自己二十余年的女人,痛心至极,声音颤抖,一遍一遍道:“不会的,不会的,娘就是这世上最最好的娘亲。” 莲花冠道人神色感慨。 谁能想到当年暴戾恣睢的女魔头,也会有作为母亲温柔似水的一面。 心疼不已的瑰流安慰了好些言语,终于让秦芳勉强停止了哭泣。 挣脱开瑰流怀抱,秦芳想要开口说些什么,但欲言又止,失落低下头。她知道,既然一切都是由自己造成,那么如今的自己,根本不配说出那句话。 瑰流忽然小心翼翼拿出一支朴素淡雅的簪子,说道:“娘,把这个给瑰清,告诉她是我对不起她。” 瑰流忽然笑了笑,“第一次做簪子,手艺是粗糙了些,想必她也不会喜欢。” 秦芳怔怔看向他,红唇紧咬,眼眸里有泪水打转。 瑰流同样看向她,轻声道:“那晚过后,我也想了许多。袭杀瑰清之人是我的侍女,而她只是受害者。她平白无故被刺了一刀,无论怎么看,都是我有错。自剐一刀,我不后悔,如果不这样做,我反倒会心里有愧。当然,现在也有很大的愧疚和自责,我知道她会恨我,甚至恨一辈子,但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让自己妹妹挨刀,我这个哥哥做的太不称职了,或者说我不配做她哥哥。” 瑰流忽然咧嘴笑了笑,“当然,我并不完全是这么想的。毕竟我也是被误会,我都要委屈死了。我想那小妮子亲眼看着自己哥哥狠狠自剐一刀,应该也要心疼死了,只不过碍于面子,没表现出来而已。” 秦芳轻声道:“伤心是肯定的。自那天起,你妹妹明显茶饭不思,平日里就连酒都少饮了许多。幸亏有那小狐媚作伴陪她,讨得不少欢乐,娘亲这才稍稍心安。” 瑰流有些惊讶,“小狐媚?” “是瑰清告诉娘的,说你差点被风雪冻毙,是小狐媚救的你。” 秦芳忽然面容古怪,“春仙楼那一晚,你没对她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吧?” 沉默片刻,瑰流小心出声:“是...有那么一点。” 秦芳顿时眯起那双压迫感十足的凤目。 瑰流顿时紧张起来,连忙道:“娘,不是你想的那样。当时我刚醒来,略有防备,就稍稍对她动了手,后来知道是误会后,她也咬了我一口,算是两清了。” 可能是怕秦芳不信,瑰流又将至今未愈合的牙印露出来,“娘,你看,这是她咬的我。” 露出白骨的手臂,哪里还有什么牙印,全都是血肉模糊。 秦芳一手捂住胸口,视线模糊,强忍着哭意,柔声道:“小狐媚是很温柔的,你若不对她施暴,她怎么会这样。以后不许再欺负人家。她也是娘的心头肉,说夸张一些,地位不比你和瑰清差。” 瑰流啧啧出声:“娘,你这是胳膊肘往外拐,怎么?要收她作女儿?” 秦芳当即笑眯眯道:“对呀,娘就是要收她作女儿。总有一天会实现的。” 瑰流无话可说,只能唉声叹气。 秦芳冷不丁暴怒一声,“赵秉聂!” 老人满不在乎,扣了扣耳朵,随意道:“你儿子挺厉害的,能冲破我的剑气樊笼。那把诛仙是我送他的,不用谢。” 话音未落,在场所有人无不感觉到一股凌厉杀意。 瑰流顿时紧张,低声道:“娘!” 秦芳瞪了他一眼,那种暴怒的眼神是瑰流不曾见过的,他当即噤若寒蝉。 “老东西,把我儿子打成这样,我今天就打死你!” “大言不惭!” 赵秉聂已经起剑,绿带城竟然下起了一场剑雨,漫天的剑气纷纷下坠,不伤房屋街道,只是袭向那一人。 秦芳微微抬手,引下九天之上的磅礴罡气,先是第一道罡气下坠,形成贯穿天地的龙卷,紧接着第二道第三道......最后天地间竟穿插着无数道龙卷。 一眼望去,像是无数道巍峨山岳,贯穿连通了天地。 整座绿带城,大风起兮云飞扬! 两个人终于同时出手了,相互碰撞的那一刻,整座城剧烈动摇,云海低垂百丈,滚滚如沸水! 城内主道撕裂数百丈,一道深深鸿沟触目惊心。 莲花冠道人连忙祭出仙家法器,才避免自己和剑魁被波及。只有瑰流不受任何影响。 作为八境巅峰的大宗师,在境界之上,其实和天下前三没有什么区别。也就是说这武评的前四位,如果真的赌上性命放手厮杀,未免天下第一真的就是天下第一,天下第四就是真的天下第四。只不过因为没有过厮杀,所以武评所采用的参照是宗师们昔年出手时所展现出的实力以及其影响力。 所以这一战,亦可称为当世最顶尖一战! wap. /106/106389/27636946.html 江湖篇 第二十三章 世间最最好的娘亲 赵秉聂微笑道:“你若坐镇京城,合风水气运,我不敢言能胜过你。但是你应该知道,九境初期和八境巅峰,相隔着的是一道众生难越的天堑。否则也不至于几百年来,就只出现我这一个九境。光凭境界碾压,你就不可能敌我。” 秦芳懒得听他废话,双袖震颤,激荡出全身内力,将漫天如雨的剑气全部打碎。 赵秉聂还以颜色,针锋相对,双手一抹而过,天地间闪过一道极细小的剑气,将罡气龙卷尽斩而断。 “一个活的几百年的老王八,欺负一个二十岁刚出头孩子,你赵秉聂还是不是人?!” “你不说了吗?我是老王八。”赵秉聂扯嗓子喊道,完全不要一点老脸。 秦芳冷笑不止,“好,好一个老王八!我今天就把你龟壳打碎!” 赵秉聂眯起眼睛,悄然结阵,驭剑千万把,低喝道:“去!” 千万把仅凭剑意就成形的无色气剑,很有雷声大雨点小的嫌疑,没有纵横肆虐的剑气,就像是一缕清风吹过。 秦芳袖袍一挥,道家罡气流泻,将数目庞大惊人的气剑挡住摧毁,伴随着清脆锵然的声音,罡气屏障泛起淡淡涟漪。 但藏匿其中的一缕剑意,愈发凝滞入神,事实上那是赵秉聂剥离出的一份心力。这种折损修为的招式,往往作为杀招,寻求机会肆意而动。 看似很惊愕,九品武夫与八境大宗师对敌,明明遥遥领先一个境界,为何还要以折损修为的方式出招?这又不是生死关头,境界相差悬殊,被迫只能放手一搏。 因为他敏锐的察觉到,秦芳的气息有着惊人的改变。依他所猜测,就是皇宫另有高人,借助了国运大鼎和天地之力,甚至搞不好还会馈赠一部分修为,以此让她短时间跻身伪九境。 人间最高处的瞭望台,紫金眼眸的小稚童负手而立,一缕缕紫金气息从穴窍剥离,缓缓流淌到钦天监的那口国运大鼎里。 秦芳是气士,而赵秉聂是纯粹武人。气士与武人对敌,如果近身厮杀,武人会占据优势,若是比招式消耗,温养真气的气士可以硬生生拖到武人换气,然后抓住机会将其一击毙命。 秦芳凤目微眯,哪怕九品武人换气时几乎不可察觉,但凭借对气息敏感的把握,她推算出了他换气的那刻。 一波又一波气剑仍在撞向罡气屏障,秦芳忽然暴掠出去,右手攥紧握拳。 “赵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赵秉聂双指并拢朝天,一声怒喝:“笼中雀!” 那缕完全成神的剑意,藏匿的极好,从始至终都未被察觉,忽然一闪而逝,像钉子般钉在秦芳身前三尺,虽然不得前进半寸,却将她一身的罡气全部压制。 老人捻须微笑,神色得意,“九品和八品,一字之差,气机流转却是千里之外又百里。你以为你算准了,实际上我还有半口气,足以再撑上一柱香。说到底,你还是太心急,如果再等一等,确切抓住我换气的时刻,你有可能杀了我,最不济也能将我重伤,而不是像这样,一身罡气被压制,还即将被我拘押在剑气樊笼里。” 说着,一道隔绝天地禁制的樊笼凭空而现,带着不可逾越的压胜之意,将秦芳完全镇压。 “娘!!” 瑰流红眼咆哮,一步踏前,重重摔倒在地,喉咙里涌出鲜血。先是一人敌千人,然后被仙人用天道规矩镇压,再然后差点命丧剑气樊笼,他的身体能撑住,已经太过匪夷所思。而现在,他终于倒下了。 瑰流泪眼模糊,一股倦意狂涌,轻声喊道:“娘。” 天地间,仿佛有人轻轻诶了一声。 然后一道身影凭空踏出,来到莲花冠道人门前。 她摊开一只手,语气冰冷,“道家金丹给我。” 那表情,好像只有你敢不给,我就敢把你打死。 莲花冠道人苦涩出声:“一气化三清?方才那个只是假身?” 秦芳不想跟他废话,眯起凤目,心中有杀意酝酿。莲花冠道人见状,连忙掏出一个百年难炼的道家金丹,挤出一个笑容,“以后多来贫道的洞天坐坐。” 秦芳撂下一句,“不是白拿,以后会弥补你”,然后走到蹲在身边,将那枚可以让人起死回生的丹药喂下。 金丹药效刚猛,立竿见影,秦芳小心翼翼抽出多余真气,见瑰流的呼吸逐渐平稳,这才放心站起身。 赵秉聂已经收回神通手段,淡淡道:“一气化三清,想不到你一个只修道家罡气的旁观者,也会这种神通手段。” 秦芳语气讥讽,“既然所修道家罡气,自然学一些道家术法增进裨益。不像你,宽窄剑道走了一辈子,两百多岁才熬出个九境初期。” 这一次,老人破天荒没有还嘴。 秦芳忽然大怒:“赵秉聂!你简直是疯子!你明知道那是我的孩子,竟还敢往死里下手!” 老人冷声反驳道:“置之死地而后生!否则他又有什么资格能让诛仙认主?有那一场剑气樊笼拘押,以后的天下,只要让他成长,他势必再无敌手!” 秦芳瞬间来至赵秉聂面前,拎起老人的衣领,眼神冰冷,语气更是冰冷至极,“赵秉聂,你再说一遍?” 可是老人只在意近在咫尺的绝美脸庞和涌来的沁人心脾的香风。 秦芳忽然怒声呵斥道:“赵秉聂!” 不知怎的,老人顿时涨红了脸,略显促狭,双手无处安放,明显有些不知所措。 莲花冠道人都瞪大了眼睛,怎么感觉有点不对劲呢?他悄悄怼了怼身边剑魁,幽幽问道:“你觉不觉得赵老前辈喜欢皇后娘娘?” 剑魁言简意赅,“喜欢。” 秦芳忽然松了手,语气低落,“王桦清真的死了......” 老人眯起眼,沉声道:“死了,魂魄被那尊阴神吞噬,没有挽回的余地了。若不是他拼命重伤阴神,你也不能如此轻松将其斩杀。” 老人望向远方,怔怔出神,小声呢喃道:“天下再无符箓宗师王桦清。” 忽然,趁他不备,秦芳狠狠给了他一掌。 老人顿时如遭重击,狠狠摔了出去,重重吐了一口血。 即便是九品高手,也断然不可能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遭受伪九境的倾力一击后,还能够安然无恙。 老人踉跄站起身,大口喘着粗气,含糊不清嘀咕一大堆,反正谁都没听懂。 秦芳冷声道:“你伤我孩子,同样的,我让你重伤,理所应得。” 老人吐出那口鲜血,看起来轻松了不少,无奈道:“这么多年不见,你还是一样心狠手辣。” 秦芳冷笑道:“这么多年不见,你还是一样邋遢,越来越老了。” 已经从地上爬起来的瑰流眨眨眼,娘亲与这个糟老头子,似乎认识? 道家金丹不愧是世人皆求的仙物,虽然伤势还有,但至少不再是那白骨裸露的凄惨模样。 “之后,你要去哪里?”秦芳随意道。 老人抬手,一道璀璨金光划过天空,最后落在老人手中。 看着那把剑,秦芳有过短暂失神,虽然她与王桦清并无过多交集,但她知道这柄天下名剑,曾经是青阳山的掌门之物。 老人轻声道:“王桦清死之前,特意将这柄镇妖托付给我。我打算去一趟酆都,手持这把镇妖之剑,和那尊阴神好好讲讲这世界的道理。” “在此之后,便再无什么事情可做。既然已经九境,那最后三境又已早早失传,便不必再苦苦追求。无非就是喝喝酒打打盹,然后等待自己老死。” 老人轻轻叹气,神色感慨,“太老了,两百多岁了,很多事情都已经记不得了。原本以为一辈子都放不下的事情,过了这么多年,也就自然而然的放下了。所以说这世上无放不下之事,只是未到放下时。” 秦芳面无表情,“说完了?” 老人点头笑道:“说完了。” 老人最后看向差点就联袂问剑的二人。 他先是看向瑰流,点头笑道:“瑰启的儿子,真不赖。手持这柄诛仙,且不往远说,就说这十年后的天下武评,都必定有你那一席之地。至于那天下第一,你可以试着去争一争,也未必没有机会。另外,你戾气太重,内心杂念太多,不如去梵柯山,修得几个月清净,如此一来,对你日后的修行一途,既扫清隐患,也有所裨益。” 他又看向青衫剑魁,眼里流露出欣慰,“你走的剑道,纵横于天地,以山河为剑意,是人间最宽阔的剑道。世俗之人大多目光狭窄,包括我,都选择了一条狭窄短暂的剑道,以至于我在甲子之年,便已剑道停滞,再能前进半步。即便以后的岁月里有所感悟,但剑道已经到头,所增进的,不过是剑意和剑法。” “我看得出,你的剑道有拨青云见青天之势,有望将人间剑道再拔高一筹,甚至有望去寻得那虚无缥缈的最后三境。至于在剑道造诣超过我,则无疑是板上定钉。” “等我从酆都回来后,不妨教你几招。有什么问题,我也可以给你指点迷津。” 剑魁恭敬朝老人作揖行礼。 老人坦然受之,笑道:“后生可畏啊。” 最后,老人最后再看一眼秦芳,说了句“走了”,然后身形便消失不见。 不知为何,莲花冠道人略显仓促,脚底抹油,赶紧跑路,像仙人般腾云驾雾远去。 鹿泉铁器早已逃之夭夭,但注定会被围困至死。中年剑魁也缓缓离开。偌大主道上,只有娘俩二人。 秦芳心思琢磨,既然自家儿子戾气过重,要不把道家心经也抢来? 这时,瑰流好奇问道:“娘,那赵老前辈?” “他呀。”秦芳眨了眨眼,“几百岁的老人了,当年喜欢你娘亲我,还追过我好长一段日子。但他实在太老了,又没有你爹有魅力,所以娘才没答应。” 瑰流有些发懵,这都什么和什么啊,一个押镖相识的老人,是无敌于世的剑道至尊也就不说了,和娘亲相识也可以理解,但竟然还曾追求喜欢过娘亲。要不要这么巧合啊。 秦芳瞥了一眼瑰流手中的诛仙,轻声道:“这把剑应是有所损伤,需要在剑鞘温养数日,如若没事,你也就不要随意将它拔出来了。” 瑰流点了点头。 但马上,秦芳又补充说道:“当然,你也未必拔得出来。” 瑰流眨了眨眼,试着拔剑出鞘,果真拔不出来,即便使出吃奶的劲,诛仙依然岿然不动,没有任何想要出鞘的意思。 瑰流脸都绿了,好不容易有了无敌于世的名剑,竟然都拔不出鞘,这不是天天能眼看猪跑,但就是吃不着猪吗?这谁能扛得住啊? 秦芳笑道:“一般来说,越好的剑,越是难以驾驭,所需条件也就越高。诛仙这种位列天下前几的,更是需要高境界的支撑。你现在实力太弱,自然拔不出鞘。想要拔出,最不济也要六品实力。方才你之所以能够驾驭,是因为你动用帝王气运短暂跻身七境巅峰。” “所以,”秦芳微笑道:“想要一劳永逸,还是想想就算了吧。要加油哦,争取下次见面时,娘亲能看见我家小瑰流已经能拔剑出鞘,手持诛仙,威风凛凛。” 瑰流愣了愣,轻声喊道:“娘。” “怎么?”秦芳嫣然一笑,“是不是以为娘肯定会软硬兼施,让你回家?” 瑰流点点头,嗯了一声。 “娘呢,起初是这么想的。想到要是有一天能够找到你,无论如何也要给你带回家。毕竟你身负气运,天下不知几双眼睛在盯着你,没有娘的庇护,你极容易遭遇危险。但是你爹的一番话点醒了娘,你是帝王家的孩子,你是储君,是未来的天下共主。宦海沉浮,勾心斗角,血雨腥风,阴谋诡计,你无可避免的要经历。娘不可能护你一辈子,你也绝不愿意次次都躲在轻雪桃枝她们身后,你需要成长,需要羽翼丰满。” 秦芳轻轻抱了抱瑰流,轻声道:“所以这一次,娘等你回家。娘会很想你,会很担忧你,所以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娘,你放心,我一定会平平安安的。”瑰流坚定道。 秦芳点点头,似乎是想再好好看看这个眼前人,好像怎么看都看不够。 “一晃这么多年,真快。当年在这里避暑赏荷时还是个跟屁虫小不点,如今都变成玉树临风的大美男啦。” 提起避暑赏荷,瑰流笑道:“娘,好久都没来绿带城了,再去那里走一走。” 秦芳点头笑道:“你若不急,就陪娘走一走。” 二人走了许久,走过那处亭子,走过堤坝对岸,走过那道后来才修建的石拱桥。 一直从晌午走到黄昏。 城门外,即将分别的两个人,影子被金光拖拽的斜斜的,两个影子紧紧凑在一起,似乎都不太愿意离去。 但瑰流还是踏出几步,最后转过身,和秦芳作最后的告别。 秦芳不语,红了眼眶,却笑着挥手道别。 瑰流总觉得应该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最后只是说:“娘,簪子别忘给瑰清。” “知道啦,走吧走吧。”秦芳开始赶人。 瑰流笑了笑,转身离开。 夕阳下,一人远行,一人送行。 此去一别,相思相见知何日? 但有些离别,有些远行,一开始就是命中注定。 这以后的路, 离开之时,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 羁旅之时,槲叶落山路,枳花明驿墙。 客栈梦时,因思杜陵梦,凫雁满回塘。 wap. /106/106389/27636947.html 江湖篇 第二十四章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经过绿带城,再往南下,会途径一座小镇,小镇过后,再走近百里路,就是青钱城。 夜色浓重。 瑰流身披猩红雪衫,雪白长发肆意披散,身后背着的是那柄雪白诛仙。 气质出尘,貌若仙人。 在他身后,仅相隔几步之远,一位女子始终不紧不慢的跟着,看似有些拘谨和不安。 一路上,二人没有任何言语,应是并不相熟。 自绿带城那场惊天动地的大战后,瑰流虽然身负重伤,但原本在体内严重堵塞的淤血都排了出去,又有道家金丹重塑骨肉,所以不仅没有落下病根,反而因祸得福,成功在四品初期站稳了脚跟。 而和瑰流分别后,秦芳没有立刻回京,而是对那莲花冠道人穷追不舍。哪怕这位道家洞天之主有着神通法宝,能够缩地成寸,但还是被秦芳用全力追上。最后,秦芳从莲花冠道人手中“求”来一本心法书籍和一个檀香小盒,给瑰流送去后才返回京城。 眼下,瑰流踏雪微痕,一吐一纳之间都可见气机流转。这是一种道家独特的吐纳方法,长久习之,可淬炼身体,清净凝神。这对于一般武人来说功效甚微,可对于瑰流来说,用处极大。 为什么? 因为赵秉聂一句话点醒了他,说他戾气太重。 瑰流忽然眯起眼睛,已经能够隐约看见火光,那前方应该就是杏花镇。等到了地方,就可以看一看那本道家的正统心法,既然是一个洞天之主赠予的,大概也是个稀世珍宝了。 瑰流刻意放慢脚步。 女子原本正在怔怔出神,不知不觉,已经和那个男人并排而行。 瑰流嘴角翘起,装作故意又像是不故意,轻轻撞了她一下。 女子疑惑看去,懵懵懂懂,像只幼小麋鹿。瑰流只是歪头微笑,不言不语。 不多时,女子被瑰流看得有些迷糊,刚想开口说话,却感到身子一轻,被抱了起来。 “放我下来。” 女子怯怯弱弱,不知道是害怕摔下来还是害怕这个轻佻男子。 “才不。”瑰流迈开步子,懒洋洋道:“你走的那么慢,等到了杏花镇,连饭都吃不上了。别怪我没提醒你,你最好抱紧我,否则摔地上摔伤了,我可不会负责。” 女子闻言,连忙搂住瑰流的脖子。 瑰流忽然停下脚步。 下一秒,他竟直接飞掠而出! 紧张至极的女子并不知道,此刻抱着她的男人,在跻身四品后,在绿带城生死一战后,是何等的快意风流。 因为至少,他再也不是他自己心目中的废物。 寒风猎猎,瑰流目光灼热。 走这一遭江湖,四品只是开始,要往更高处走,五品?六品?够吗?远远不够! 要像娘亲说的那样,手持诛仙,威风凛凛。 要比瑰清强,否则没脸回去! 瑰流看向怀中的她,眸子有金光闪烁, “御剑凌空九万里,想不想体验一下?” 女子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 绿带城一战后便再无任何动静的诛仙,在这一刻,突然出鞘。 一抹雪白直直冲向云霄。 九万里云海之上,罡风浩荡,有人御剑而行,气势惊人。 ...... ...... 杏花镇,很多人都看到一抹雪白直直下坠,不知落到何处。有个在墙角摆摊的年轻道士,正给一位姑娘看手相,左摸摸右摸摸,啧啧暗叹,这柔荑小手可真是又软又嫩,然后就被一道从天而降的剑光砸中。 年轻道人赶紧拍拍衣服,心有余悸,得亏随身挂着护身桃符了,否则不死也得伤成残废。 他的耳边响起一道熟悉声音,“别在这揩油人家小姑娘了,赶紧滚回宫去,帮我娘看着点事。” 镇中某处,瑰流收回诛仙,将女子轻轻放下,哪成想女子双腿瘫软,竟是摔倒在地上。 瑰流连忙将她扶起,帮她理了理狐裘上的尘土。 而至于女子脸上的泪痕,他根本没有注意。 女子一只手捂住胸口,一只手捂着嘴,那双通红湿润的眸子恨不得将瑰流吃掉。 但也仅限如此了。她心生出一种无力和苍凉。眼前这个男人是大靖王朝最尊贵的太子殿下,是未来的天子共主。而自己呢?不过一个刑徒之家的可怜女子罢了。 瑰流扶着女子,并不出声安慰,也不出声催促,只是安静眺望远方潋滟水色。 那里有很多画舫歌船,有些已经离岸,有些还没有离岸,有些已经接客,有些则招揽不到客人。 直直冲向云霄,又直直下坠,这一场惊魂动魄的御剑飞行,差点把女子的魂魄都给吓出来。她缓了好一会儿,终于抬起身,深吸一口气,轻声道:“走吧。” “你想吃什么?”瑰流瞥向她。 “随便。”女子冷冷回答。 杏花镇人不多,本就是依水而兴,自然也不是很繁华。尤其此刻即将入夜,街道上行人稀少,颇为清冷,甚至不少店铺都已经挂牌打烊了。 瑰流左找右找,终于找到一处环境相对不错的面馆。风尘仆仆赶路,饿了一天,又是风雪苦寒,能够吃上一碗热气腾腾的面,简直是灵魂的慰藉。 女子冷着脸,手却突然被身边男人牵起,不由分说就被迫小跑进面馆。 店家小二看见这对衣饰不凡的男女,误以为是某两个豪富世族的天作之合,便更显热络功利,堆积笑脸迎前问道:“二位客官,吃点什么?” 瑰流看了会菜品木牌,然后笑道:“两碗阳春白雪面,另外再来一坛酒,再给我家夫人端一杯热水。” “得嘞,您先坐。”小二说着就跑向后厨。 二人落座,女子用力抽回了手。 瑰流笑道:“做我夫人,还委屈你了?” 女子语气从容,“殿下身份高贵,妾身不敢高攀。” 一阵急促脚步声响起,原来是刚刚跑到后厨的店小二跑了回来,一坛酒放在瑰流面前,另一杯热水,也心领神会地放在瑰流手边。 瑰流笑着掏出一颗碎银,“酒钱面钱,不用找了。” 店小二接过那颗碎银,欣喜若狂,“谢客官!” 面馆里只有寥寥几桌人,清冷的很。 瑰流拿起那杯热水,轻轻放到女子手边,看似是多此一举。 “这一天冻坏了吧?喝杯热水,暖暖身子。” 女子瞥了眼他,已经猜到他接下来要说的话,但还是轻轻喝了一小口。 果不其然,下一秒,瑰流笑道:“看我多关心你啊。” 女子放下杯子,忽然语气温柔,轻声道:“太子殿下,” 她沉默片刻,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勇气,想要说些什么。 但还没有开口,瑰流却眯起那双凤眸,语气陡然森冷,“我劝你安静吃饭,别给自己添麻烦。” 女子颓然放下一只手,红唇颤抖,眼眶通红,有泪水打转。 很快,店小二就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阳春白雪面来到瑰流这桌。看见女子泫然欲泣的样子,他愣了愣,悄悄看了眼白发男人的脸色,识趣闭上嘴,悄悄的离开了。 瑰流率先动筷,还不忘悠哉饮酒,只不过散发的阴冷气质实在让人不寒而栗。 女子低着头,小口小口吃着面,泪水模糊了眼眶,那碗面也总是咸咸的。 等瑰流将一碗面全部吃完,女子连半碗都没吃到。 “你慢慢吃,不用着急,我去外面等你。” 说着,瑰流拿着那坛酒,走出面馆坐在石阶上,对月独酌。 他的目光再次遥望远方潋滟水色,流经这座杏花镇的,那也是夭江之水。 谁谓波澜才一水,已觉山川是两乡。 很多画舫歌船都已经离岸,星星点点的灯火若隐若现,还能隐约听见一些嘈杂的琵琶声和觥筹交错声。 每当他想到夭江,就会想到春仙楼,就会想起那位慵懒温柔的狐媚女子。 同样是女子,境遇同样凄苦。 凭什么呢? 瑰流痛灌一口烈酒,方才因女子而起的心中阴霾消散了许多。 不多时,女子走出来,见他坐在台阶上,犹豫片刻,也轻轻坐下。 瑰流打趣道:“裙子会脏。” 女子将下颚抵在膝盖上,柔声道:“无所谓了。” 瑰流眯起丹凤眸子,放下酒杯,冷不丁的,在她脸上咬上一口。事后,还不忘帮她抹掉水渍,并嬉笑一句:“真香。” 自绿带城出发,这一路以来,面对种种的轻佻调戏,女子始终隐忍不发,百依百顺,柔得像只小狸奴。但这一刻,她终于忍无可忍,哭着扬起手,要狠狠扇这个男人的脸。 甚至能感受到凌厉掌风,可瑰流一动不动,面无表情。 那只手明明近在迟尺,却颓然停住。 女子瘫软无力,笑容惨淡。是啊,整座天下都拿他没有任何办法,自己不过是个身贱命薄的凄苦女子,又能拿他怎样? 瑰流轻轻拨开她的手,语气淡漠:“你爹拉帮结伙,引发朋党之争,祸害朝廷,险些酿成大祸,这已是不争的事实。宰相和百官联袂上书请决,御史台和六科给事中接连宣布王龚乔八大罪状。整座朝廷,矛头全部指向你爹一人。你一路跟着我,对我百依百顺,任凭我做什么都可以,无非是想借我之手,救出你那个道德败坏的爹,或拯救早已腐败成风的权贵王家。说慕我风采,心甘情愿做我侍女,这是假的。想要救整个王家,这才是你的真正目的。” “王家被抄,家眷受牵连者十之八九。要么入狱,要么发配,要么大难临头逃命。你王姒之,作为罪臣之女,按规定本应送你入空门礼佛。而你今天之所以能够跟着我来到杏花镇,没有被官役抓走,你应该感谢我娘。我娘念及你是女子,遭遇家破人亡,处世艰苦,便心生怜意。” 瑰流眯起金色眸子,语气陡然冰冷,“王家落得今日的下场,本就是罪有应得。我娘救你一次,已是出于对王家的怜悯。而你来求我,想让我救王家,是贪得无厌,是恬不知耻。” 女子早已泪眼朦胧,乞求道:“别人我可以不管,求求你,救救我爹,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哪怕为奴为妾,我都愿意。” 瑰流冷笑不止,“你不会愿意的。我不想要一具碍眼的尸体。” 女子顿时面如死灰。 她悄然握住那支簪子。 既然身不由己,至少命要由己。 她泪光点点,毅然决然,握紧簪子猛地往脖子上扎去。 “别死。” 离肌肤仅半寸,她那只握簪的手被钳制住了。 瑰流轻声道:“你爹,注定要死的。但是我会尽最大努力,让你再看他最后一眼。” 女子猛然抬头,瞪大眼眸,乞求道:“让我见见我爹,一眼,一眼就行。” 瑰流冷吸一口气,“你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对吧?” 女子眼泪满面,“愿意,我什么都愿意!为奴为妾,做下人做丫鬟,我都愿意!” 瑰流轻轻抹过女子的红唇,语气轻轻,“我之所以帮你,不是因为我对你居心叵测,企图占些便宜什么的。你信也好,不信也罢,不光是你,如果今天站在我面前的是别人,我一样会去帮。” “我娘亲说过,女子命苦,最不容易。对于这句话,我深有体会。我有四个侍女,桃枝从小就没了亲人,轻雪刚出生就被父母遗弃,秋荔娘亲因生她早产而亡,她爹认为她是灾祸,于是卖女葬妻,幸亏我娘救了她。只有金栀稍微能好些,爹娘都是淳朴的农民,对她宠爱有加,不过前几天也去世了。” “看见那些画舫歌船了吧?我知道这个世道对女人来说是何等的不公。身不由己的女人,更是活的极不容易。今日的你,不过是千千万万她们的缩影,所以我愿意帮助你,不是贪图垂涎你的美色,而仅仅是为了娘亲的那番话,为了心中的那一份坚持。” 瑰流忽然歪头一笑,“长得好看,很了不起吗?” 那只抹过红唇的手陡然在女子下颚处用力掐起,最后竟是撕下一张做工精致的面皮。 面皮下,方是女子真容。 瑰流忍不住啧啧出声,“真好看,不愧是榜上有名的大美人。” 女子颤抖出声:“方才你咬我,就是为了验证这个?” “不傻呢。”瑰流揉了揉她的脑袋。 忽然,一瑰流的声音在女子心湖响起,却是一番有些八竿子打不着的话, “我这次远游,我娘哪怕再忍心撒手不管,也不可能真正做到视而不见。这天下想杀死我的人实在太多了,可能处处都是,可能就藏在某个阴暗的角落。这些日子里,始终都有一个人秘密跟随我,他藏匿的极好,训练有素,应该是皇城里不可多得的高手,想必是我娘的亲信。但我确信,等咱俩到了青钱城,离开京畿地区,他就不会再跟着了。我信我娘亲,我相信娘亲同样相信我。” 女子愣了愣,听的有些迷迷糊糊。 瑰流笑了笑,忽然说道:“爱不爱我?” 女子懵了,呆呆无语,幡然醒悟看见他的嘴型,嗫嚅几句,羞红了脸。 “快说呀快说呀。”瑰流催促道。 她终于鼓起勇气,大声道:“爱!” 瑰流忽然极为贴近女子的脸庞。 然后下一秒,她猛然瞪大眼睛,惊慌失措。 正打算到店铺外面喘口气的店小二,撞见了这一幕,不由得目瞪口呆,连忙转身呢喃:“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那晚,一道密书传回京城,放置在帝王寝宫的案台上。 秦芳轻轻将其打开,然后双手颤抖。 白底黑字,寥寥数句话。 “殿下与罪臣之女,情投意合,接吻定信。” “客栈住宿,亦是一间房。” wap. /106/106389/27636948.html 江湖篇 第二十四章 每年春天,花开如雪 “帮我揉揉腰。” 只见瑰流躺在床上,一脸苦相。 女子瞥了他一眼,眼神有些古怪,喃喃自语:“什么御剑九万里的大剑仙,还不是在地上睡了一夜就腰疼了。” 瑰流一本正经,说的话却完全跟她搭不上边,“每一个失败的男人,背后都有个厉害的女人。” “不要脸。”女子脸色绯红,缓缓在床边坐下,轻轻为他揉捏腰部。 “手法不错嘛,你以前伺候过人?”瑰流打趣道。 女子不言,却有些黯然神伤。 瑰流侧过脸,轻声道:“官府抄家,拿走了你爹贪污的银子,抓了近百人,该入狱的入狱,该发配的发配,偌大一个家族也只有你幸免于难,从此京城再无权贵王氏。这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女子摇头:“不知道,也许走一步看一步,也许就饿死冻死。” “那怎么行?”瑰流坐起身子,直勾勾盯着女子,颇为不怀好意。 女子与他对视,“怎么?想把我送春仙楼去?” 瑰流点点头,“天下第八的美人,卖给春仙楼,应该能狠狠赚一笔。” 女子俏脸平淡,抬头看向眼前男人,轻声道:“你不会忍心的,否则也不会帮我。” 她忽然极为凑近,瑰流甚至可以感受到幽香涌来。她拿起眼前人的一缕雪白长发,轻握在手中,回忆起那年上元灯节萍水相逢的场景。 那时候的他,一袭猩红雪衫,头戴玉冠,风流如忘忧仙人。 她有些好奇他的头发为何变得雪白,用手指揉了揉,轻声道:“那年上元节,你还不是这样的。” 瑰流同样想起那次初识,嘴角翘起,“白发的我,不是更好看了?” 女子轻嗯一声,“多了些阴柔,少了些纨绔气质。” “就当你是夸我了。” 瑰流慵懒躺下身子,心满意足,感慨道:“这床是真软啊,比硬邦邦的地板舒服多了。果然过惯了钟鸣鼎食的生活,身子骨也越来越矫情,睡不好吃不香,都会惹上毛病。” 看见女子仍然坐着,便微微用力扯住她,迫使她也倒仰在床上。 一张柔软床榻,两个人安静躺着,就好像躺在野茫茫的大草地上。 “今天不走了吗?”女子轻声道。 “不走了,腰疼的要死,休息一天。”瑰流慵懒道,那只手有些僭越之嫌,轻轻扣住女子的柔嫩玉手。 女子轻轻抽了抽手,就也任由他这么扣住了。躺了好一会儿,女子忽然侧过身,看着他那张无可挑剔的白皙脸庞,似是为了看清楚什么,又贴近了许多。 瑰流眯起那双好看的金色眸子,近在咫尺的绝美脸庞,还有那幽幽香气,使他内心杂草疯长。 他不自觉凑近。二人已经极为贴近,甚至可以清晰感受到彼此的轻轻鼻息。 女子红唇轻启,吹气如兰,打在他的脸上有些痒痒的, “金色的丹凤眸子,真好看。” “看也看够了,不然让我再咬一口?” 说着,瑰流竟真朝女子脸上咬去。 女子颇为厌弃,用瑰流衣袖擦掉脸上的水渍,但那一圈微微发红的咬痕却清晰可见。 “真好吃。”瑰流嬉笑道,轻轻掐住她的脖子,歪头笑道:“我总觉得天下第八美人不应该这么美,快说,你是不是用什么小把戏欺骗了我?” 女子却忽然想起什么,甚至完全无视瑰流的无理行为,好奇问道:“春仙楼那位头牌女子,真有那么好看吗?” “她呀。”瑰流眼含笑意,好像在回忆着什么,最后说了句极为欠揍的话,“反正比你好看。” “是吗?” 女子自嘲一笑,“长得没有人家美,命还比人家凄苦,你呀你呀,还真是个小可怜。” 瑰流悄悄瞥见她的黯然神色,不再说些什么,走到桌边,拿起那碗早早就被她拿上来的粥,开始吃早饭。 杏花镇并不大,无非几十条街和几十里路,连一个可以好好游玩都地方都没有。这里很多人都带着乡下的泥土气息,所以一路走来,很少能看见衣着明艳的年轻男女。 既然今日要在杏花镇休息一下,那么也不能一直闷气待在客栈,女子想要去街上逛逛,瑰流虽然腰疼,却也欣然同意了。 天下第八美人的名头无疑是震惊天下的,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出客栈之前,女子便戴上了轻纱遮垂的帷帽,用于遮掩容貌。 即便是悠闲逛街,但瑰流佩上了钝刀渌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对于他而言,出了皇宫,出了京城,失去了娘亲的庇护,不管走到那里,脚下的就是暗流涌动的江湖。 小镇有小镇的好,清净宁静,走在路上,人们的脚步都很缓慢,悠悠白云常常滞留不前,就连这里的时间,好像都被放慢许多。 二人走过昨夜吃面的店铺,好巧不巧,店家小二正抵着窗户打瞌睡,脑袋猛地一个下坠,惊醒过来,就看到窗外经过一对男女。风稍稍起,撩起女子的帷帽轻纱,店家小二当即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看见了仙女下凡。可等他回过神来,那二人已经消失不见了。于是他连忙出去,却只能遥遥看见两人的背影,不免心生惆怅失落。 “走,去这里。” 瑰流牵起女子的手,来到一家店铺。 刚踏过门槛,浓重脂粉味铺面而来。 经营门店的大婶看到这对服饰华美的年轻男女,深谙这可是一对销金大户,于是连忙上前招待。 女子本打算随便看看,并没有要买的意思,但瑰流却出声笑道:“老板娘,有什么好的胭脂水粉,不用藏着掖着,尽管拿出来。价钱无所谓,我家夫人开心才是最重要的。” 说着,瑰流拿出两枚银锭,放在柜台上。看见柜台上有个翠绿好看的竹笛,还顺便摸了摸。 “夫人?”女子暗暗好笑,不过是花言巧语罢了,这个荒唐名声传遍天下的男人,身边从来不缺美伴尤物,恐怕不知道已经管多少女人说过这同样的话了。 妇人的脸都要笑烂了,收起那两枚锭子,当即就带二人朝里走去。 店铺里没有点灯,越往里走越是晦暗,女子忽然被不知是什么东西绊了一下,险些摔倒,幸亏瑰流一把将她扶住。她惊魂未定之余,低头看向脚下,但却很奇怪,什么也没有。 瞧见这一幕,瑰流笑而不语。 终于,妇人在一处尘封多年的高高匣墙前停下脚步,小心翼翼掏出那把钥匙,将其插入轻轻转动几下,拿出一盒包装精致的胭脂水粉。 瑰流一眼就认出,这一盒胭脂是京城云画堂的仿品。 女子作为权贵王氏之女,也有极高的眼力,自然也一眼辨认出这是一盒伪劣的仿品。 妇人小心翼翼看向她,“姑娘,您看可否满意?” 话音落下许久,帷帽白纱遮掩面容的女子没有说话。 妇人愣了愣,又看向一旁的瑰流。 瑰流凑近女子,小声道:“夫人,可是不喜欢?” 妇人顿时如临大敌,额头渗出汗珠,天下女子没有人会不喜欢云华堂出产的胭脂,除非她认出了这是仿品。如果真是这样,欺骗只是小事,关键是刚刚到手还没捂热的两枚银锭,岂不是要白白退还? 忽然,垂遮轻纱下,女子清冷的声音响起,“挺好的,拿给我吧。” 妇人小心翼翼将胭脂递过去,顿时感到如释重负,悄悄松了口气。 瑰流笑道:“老板娘,我们再去那边看看手饰头饰,您就不必跟着了,必要时,我会叫你。” 妇人点了点头,不再跟随。 走到饰品区,瑰流随意拨弄琳琅满目的簪子,微笑道:“为什么要接受,你应该知道,那是一盒粗制滥造的仿品。” 女子语气清冷,反问道:“现在的我,又有什么资格去挑挑拣拣?有总比没有好。” 瑰流哑然失笑,当即伸出手掐了掐女子的脸蛋,气笑道:“你呀,总是把自己说的这么可怜,就好像我亏待你似的。下回不许再这么说,要不然我又该心疼了。” 女子沉默不语,目光在那一支支做工粗糙却流华烂坠的簪子上扫过,本以为会没有相中的,但目光却忽然停下。 她缓缓伸出手,拿起那支朴素簪子。 瑰流目光看去,点头轻笑道:“这支簪子好,不随其流而扬其波,不餔其糟而啜其醨,倒有些像高人隐士的意蕴。” “可以买这支吗?”女子细看许久后,轻声问道。 瑰流笑了笑,当即高喊老板娘。 妇人心中一喜,连忙小跑过来,说道:“姑娘,喜欢就试一试,不碍事的。” 女子犹豫要不要摘下帷帽,下意识看向他。 “不碍事的。”瑰流笑道。 摘下帷帽的女子,露出真正倾国倾城的真容。老妇人经营胭脂铺一辈子,阅览过无数美人,但像眼前这般美若天仙的,她还是第一次见。 她忽然有了一个荒诞不经的念头。 犹豫片刻,她仍是小心翼翼,悄悄向男人问道:“公子,你家夫人,可在那美人评榜上有名?” 瑰流点头笑道:“确实位列其中,只不过排名不高而已。” 女子略有不忿,轻轻踩了他一脚。天下第八不算高?要知道靖王朝总计千万女子,不是谁都能登上美人评,更不是谁都能位列天下前十。 不多时,女子披散及腰的如瀑青丝被绾起,插簪后更显娴静优雅。 瑰流细细打量一番,歪头笑道:“呀,这是哪家小娘子,长得怪好看的。快说你是谁,我可就要不喜欢王姒之,喜欢你了。” 哪怕明知道是不走心的轻佻话语,女子还是脸颊微红,小声说了句:“走吧。” “姑娘!”老妇人突然高声道。 不知为何,她面色紧张,似是想要说些什么,次次鼓足勇气后,依然没能说出口。 女子面色温柔,“婶婶请说。” 老妇人愣了愣,再一次鼓足勇气,终于大胆说出口, “其实老朽经营这家胭脂店铺,向来都是乡下女子光顾。她们毕竟是乡野女人,常年劳作,风吹日晒,皮肤厚实的很,用上这些劣品也没用事。这杏花镇,是穷乡僻壤的地方,能有一家胭脂铺子就不错了,卖些名贵脂粉,又有谁能买呢?” 老妇人看向女子,眼里充满惭愧,“姑娘,早知您这般水灵动人,老朽也不会拿这盒假胭脂来欺骗您。这劣质胭脂,是万万也不能涂到您脸上去的,你还是将它扔了吧。至于那两个银锭,老朽也没那个脸收下。您若喜欢这支簪子,不用付什么钱,尽管拿去,就当是老朽的赔礼道歉了。” 说完这些,老妇人惭愧低下头。 她已做好心理准备承担接下来的一切后果,但还是略显局促不安。 一双纤纤玉手却轻轻搭在她的双肩,还有幽幽香风涌来。 “谢谢您。” 老妇人愣了愣,有些迷迷糊糊。不应该是自己道歉吗?怎么就变成是别人向自己道谢了? 她后知后觉,连忙回过神,却发现那两道身影已经远远出现在客栈外。 沐浴在阳光之下的他与她,手挽着手,没有转头。那两道背影,光彩夺目,是如此神仙眷侣。 她愈发感到惭愧,吃力挪动步子,走到柜台。 那两枚银锭还静静待在那里。 她蓦然感觉心很慌乱,却又蓦然感觉心很安静。 缓缓坐在店铺高高的门槛上,她看向远方街景。 清冷的街道,随风而晃的酒旗。 一年又一年,好像从没变过一点模样。 唯有逐渐老去的容颜。 杏花镇,五十年前,有一个大美人。 其美艳姿容,甚至惊动了朝廷,撰写美人评的官员亲自来访。 这件事沸沸扬扬,杏花镇的人差不多都知道了,都以为她将入选美人评。 但最后,册评公布天下,从头到尾,并没有她的名字。 她落选了。 吝啬的官员并未给她一席之地。 也就是同一年,她的丈夫和儿子,在押镖途中被贼匪杀害,死无尸骨,坟冢无骨。 送葬丈夫和儿子后,生活总要继续。她倾尽家产,卖掉嫁妆和首饰,终于勉强开了一家胭脂铺。从此,她独守一隅小地,寸步不离。 哪怕日子再苦再难,她始终没有把自家男人的竹笛拿出去换钱。她知道当年不应该倾心于他,不应该被那好听的竹笛声吸引,否则凭自己的貌美姿容,嫁个京城富户又有何难? 可她不后悔,因为她爱他,所以知悔不愿悔。 五十年的岁月,在她脸上刀刻斧凿,留下深深的烙印。 胭脂铺后,那块小菜地,低矮枣苗长成参天大树,高高的树冠遮盖了半座铺子。每年春天,花开如雪。 她从不去扫那些落花,因为她早已过了见花流泪的娇俏年纪。 只是每年春天,她会折下两条花簇饱满的树枝,放在那两座无骨坟冢上。 她知道自己太老了,也许再过几天,也许再过几年,也许再过十几年,就也要溘然长逝。 今天遇见那对男女,她很开心。 也许,他们是世界给予的,最后的善意。 谁知道呢? 老妇人打了个哈欠,忽然觉得日头好长,这才晌午。 “睡一觉吧。”她心想。 一个年迈的老妇人,靠在门框上,昏昏而睡。 嘴角抿起,笑靥如花。 悠扬竹笛渐渐的从远方传来。 她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仿佛就是她的一生。 梦没有醒。 wap. /106/106389/27636949.html 江湖篇 第二十五章 便是人间好时节 杏花镇客栈,瑰流又睡了一夜地板,毫无疑问老腰更疼了。若说昨天还能忍痛出去逛街,那今天就只能扶墙走路了。 眼下,他一只手扶墙,一只手扶腰,表情因为腰疼而微微扭曲,每走一步都要哎呦叫痛好几声,十分吵闹,一幅活不起的样子。 说到底还是声色犬马惹出的毛病,十年一觉青楼梦啊,能不腰疼就怪了。 王姒之到底是柔柔怯怯的性子,看他腰疼这般严重,便有些害怕了,担忧道:“要不去看看医师吧。” 瑰流眨了眨眼,这妮子上当了?那太好了,今天正好再歇息几天,听说那天下第十一的美人今明两天就要途径杏花镇,说是游山玩水,但阵仗可是不小,带了好多家仆丫鬟和武人扈从,可能是要为下一次美人评鼓吹声势。 瑰流揉着老腰,诶呦一声,表情痛苦道:“快扶我去床上歇会。” 王姒之连忙扶他上榻,又轻扶他的腰,帮他轻轻躺下。 躺在柔软的床榻上,瑰流悠哉惬意一声,感觉舒服从骨头缝里往外冒,闭眼打了会盹,又侧过脸看向身边女子,问道:“今晚我睡床榻,中不中?” 王姒之轻嗯一声,说道:“那你睡床,我睡地上。” “别啊。”瑰流急了,差点都要坐起身,连忙道:“地板又冷又硬,哪有暖洋洋的床榻舒服啊?我看这张床榻也不小,咱俩互相挤一挤,能够凑合一晚的,也更暖和不是?而且你是女子,身子孱弱,我怎么忍心让你睡在又冷又硬的地板上,万一你染上风寒,我岂不是要愧疚死?就算你不怨我,我的良心都能把我谴责死。所以啊,咱还是一起睡。哦对,你放心,我睡相很好的,不打呼噜不揣被子,当然你如果你踹被子,我还可以给你盖被。” 王姒之觉得有些好笑,柔声问道:“殿下这算不算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难道天下流传甚广的传言都是假的?否则以殿下的性子和手段,想要逼迫我听话服从,又有何难?” 瑰流点点头,一脸赞叹,“败絮其外,金玉其内,说的就是本太子了。” 王姒之忽然正视他,认真问道:“我在你身边算什么?” “你觉得自己算什么?”瑰流反问道。 “丫鬟婢女?或是给我个妾室名分?” 瑰流悠哉悠哉,打趣道:“你对自己的要求,就这么低啊?” 王姒之深吸一口气,说道:“请太子殿下直说。” 瑰流瞥向她,眼神古怪,“你是真傻还是假傻,我都说到这个节骨眼上了,难道还听不懂吗?” 王姒之沉默不语了,静静坐在床榻边。 瑰流不依不饶,继续问她别的问题,“那年上元灯节过后没几天,我过生辰,我爹摆长龙大宴,百官入宫献礼吃酒,浩浩荡荡几千人,不乏有许多豪阀女子和大家闺秀,那些人我一个也不认识,或是说认识也不感兴趣。就在生辰日好几天前,我亲笔写下请帖,让身边丫鬟给你送去。因为一直没有得到答复,或是说遭到准确的拒绝,所以我一直心怀期待和侥幸,结果我过生辰那天,我精心留置的位置是空的,你没有来。” “为什么不来?” 瑰流死死盯着她。 气氛有些僵硬。 王姒之从容不迫,语气平淡,“那时候,我和殿下很熟吗?” “现在呢?”瑰流紧接着追问。 见王姒之不回答,瑰流没来由感到心烦意乱,缓缓坐起身,猝不及防,一口朝她脸上咬去。 “你!” 王姒之气的直咬银牙,她恨不得把眼前这个登徒子乱刀刺死。 而专趁别人心情不惹是生非的瑰流,只是微微歪着脑袋,笑的比小孩都天真无邪。 “不服啊?那你可以咬回来呀。” 王姒之不是那没有半点火气的泥菩萨,虽然性子柔弱,但还是被这个男人惹怒了,冷冷一笑,“狗咬我,难道我还咬回去?” 瑰流当即眯起那双丹凤眸子,“你再说一遍?” 王姒之忽然眼眶通红,委屈撇了撇嘴,敢怒不敢言。 忽然,客栈外锣鼓喧天,有沸沸扬扬的人群声。 瑰流也不装那副腰疼要死的模样了,一步来到窗边,向外探出个脑袋,结果就看见一大群人走过,扈从武人和丫鬟们拥着一个纱帘垂遮的步辇,如众星拱月。 想都不用想,肯定是那位天下第十一的美人来了,这阵仗还真不小,稚嫩娃娃和七老八十的拄拐老头都在其中,妇孺老人皆有,有点举家搬迁的感觉了。 一转头,瑰流就忘记了先前不愉快的事,或者说忘记了王姒之的不愉快,连忙走到她身边,焦急道:“快下楼快下楼,天下第十一的美人来了。” 不由王姒之说什么,他就已经牵起她的手,急匆匆朝楼下跑去。 好巧不巧,步辇在客栈门口停下了。女子掀开帘子一角,犹豫一下,走了出去。 杏花镇的人不多,全都拥挤在这条街道上。当看见那位女子的真容,不知谁先喊了一句神仙娘娘,然后紧接着各种赞美各种讨论,纷纷不断。 耳边已经听清楚好几句中听的美话,女子心满意足,颇有倨傲神色,心想距美人评重选还有段日子,自己上次之所以未进前十,不是长得不够好看,而是世人有眼无珠罢了。所以这次,她鼓吹声势游行,就是要让天下人好好瞪大眼睛,让他们知道到底谁才是那美人评的魁首! 瑰流拉着王姒之的手跑到楼下,见着那位姿容的确美艳不可方物的女子,悄悄问道:“感觉怎么样?这次有没有希望入选前十?” 王姒之并没有任何异样情绪,只是平心而论,说道:“希望不大,尤其是这种倨傲作风,皇后娘娘不会喜欢的。” 瑰流点头表示赞同,“我娘啊,最烦的就是这类女子,就像讨厌写诗求仕的读书人一样,太显功利热络了。” 王姒之心有感触,轻声呢喃:“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对,就是这个理儿。”瑰流笑着,竟对那站在步辇前的女子晃了晃手臂,还吹了个颇为轻佻的口哨。 “敢对我家小姐无礼,你好大的胆子!” 瑰流不去理睬那位老妇,眯起那双让世人惊羡的丹凤眸子,歪着脑袋笑看女子。 妇人还想说写什么,却被呵斥,“住嘴!” 女子嘴角翘起,盯向瑰流,似是来了兴致。 她胆大迈开步子,不管瑰流身边还有一个容颜姣好的女子,反正也没自己漂亮,她并未将她放在心上。 走到瑰流身边,她笑意盎然,轻轻开口,语气带着诱人的韵味,“你找我?” 瑰流微微一笑,刻意压低声音,“谢射在哪里?” 女子一愣,惊慌失措后退一步,下一秒立刻恢复镇静,捂嘴浅笑,“可是那个武评上的那个谢射,不认识诶。” 瑰流笑的纯真无邪,好奇问道:“这样啊,那你后退什么啊?” 女子反问道:“听到如雷贯耳的杀手名字,第一反应是害怕,不是很正常吗?” 瑰流点了点头,一脸认真,“原来如此,恕我无礼,唐突佳人了。” “不碍事的。”女子笑着摇摇头,开始打量起以面皮伪容的王姒之。 细细打量一番后,她暗暗嗤笑鄙夷,中规中矩罢了。 告辞一声,她转身离去,表情晦明不定。上了步辇,长呼出一口气,仍有些心有余悸。 这人到底是谁?又怎会知道自己认识谢射? 明明按照那个男人的嘱咐设局,不可能出现纰漏才对,可目标没有出现,反倒可能是招惹上了麻烦。 管不了那么多了,无论如何,今晚都要悄悄把这个男人做掉,否则事情败露,后果将不堪设想。 想到此处,女子眯起眼,杀气腾腾。 锣鼓喧天逐渐远去,围观人群逐渐跟着前拥,客栈门口重新恢复了冷清模样。 瑰流一屁股坐在石阶上,掀开那张易容面皮,哼着小曲,心情不错。 王姒之轻轻坐下,瞥了他一眼,“腰不疼了?” 瑰流表情得意,“不疼了。” “不疼了就睡地板。” 此话一出,瑰流呆呆发滞,久久无言。 对啊!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那啥...,我逗你玩呢......” 瑰流一脸真诚看向她,不忘揉揉自己的老腰,假装轻轻哎呦一声。 王姒之不置可否,微微向后挪身,一只手轻握住瑰流的雪白长发,喃喃轻语:“该梳理一下了。” 瑰流本想打趣说一句:“那你就动手啊。”,结果王姒之已经走入客栈,向掌柜要了一个木梳子,然后又重新坐回他的身边。 “转过身去。”王姒之淡淡说道。 瑰流有些讶异,不曾想她还真的主动伺候人,于是转过身子,将后背留给她。 王姒之手法轻柔,为他梳理白发,不知怎的,双手有些颤抖。 她忽然想到某种可怕的事实。 这个男人本就被全天下所唾弃,朝廷庙堂皆不得,以后哪怕继承了帝王基业,又怎能归拢人心,使四海臣服? 这种道理,寻常女子都懂,他又怎会不知? 这个男人看似衣食无忧,可前途多舛,处境已是艰难。 王姒之红唇颤抖,轻声呢喃:“我是罪臣之女,只会拉你下水,为什么要帮我?” 瑰流平静回答:“我和你说过的,不只是帮你,如果在我面前的是其他女子,我照样会去帮。” “那你就没有为自己考虑过?御史台和六科给事中联袂弹劾我爹,你知道这意味什么,如果天下人知道你和我在一起,于你而言不更是雪上加霜吗?这天下还会有谁能拥护你?” “你不懂。”瑰流平静道:“举世皆敌的心态,我早就有了。这天下怎么看我,把我描绘的如何劣迹斑斑,我都无所谓。当年我娘生我,冒天下之大不韪,何曾在意过天下。因为对她来说,儿子的命是一万个天下也换不来的。那么今天,我帮你王姒之,道理也是如此。” 瑰流骤然高声:“你想见你爹最后一面,我反悔了!” 女子双手颤抖,面如死灰。 “见什么最后一面?有能耐就天天见面!老子就算把弹劾史官的腿给打断,就算孤身一人闯大牢,也要把你爹给救出来!” “你王姒之,给我好好的生活!” 她愣住了,两颊清泪流淌,清澈眸子柔柔荡漾着。 娘,你曾说过,一个男人无论如何对你好,都可能只是哄骗的把戏。 但如果有个男人愿意陪你一起共患难,尤其是为了你,不惜抛下什么或舍弃什么,那这样的男人再好不过了,是值得托付的。 所以你说你后悔嫁给我爹。 娘,你看看,女儿还是挺幸运的吧? 王姒之泪流满面,却嫣然一笑,继续给他梳理头发。 瑰流闭上眼睛,惬意悠闲,心想有首诗怎么说来着?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 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wap. /106/106389/27636950.html 江湖篇 第二十六章 情字一起,最为误人 入冬以来的雪下的很大,漫天飞雪如柳絮飘落,又好像一群群白鹤委下身子匍匐在地面上,踏上去松软厚重,脚感极其绵和。 远眺京城雪景,高楼建筑皎白如琼楼玉宇。遥远处,依稀可见城外千山蜿蜒而卧,曲如白色巨蟒。苍山远阔,瞭望无穷,这一幕倒是像极了宋人的写意山水画。 宋人作画从不追求设色艳丽,反而是喜用白描,只在宣纸上用笔勾勒渲染出画的主体,其余全部留白,所谓残山剩水,真正做到了含而不吐,余味无穷。 冬日是酿酒的好季节,尤为梅花酒最适宜。将腊月梅花摘下,洗净沥干水分,糖渍数日,装入备有冰糖和白酒的坛子静等几个月便可以饮用。其功效解暑生津,主治晕热头晕,在酷暑难耐的夏日是极其合适的饮品。 梅花的花期一般为春秋之间,所以想要酿酒最迟也要等到凛冬腊月,但此刻沁瑰宫后院中已然有一树梅花怒放。 梅花娇艳欲滴,香气清幽醉人,若有寒风吹过,那一树梅花便好像浴火的蝴蝶翩翩起舞,在天寒地冻里炙热起一处生机。 树是奇树,为瑰清施以古法亲手栽培,花瓣也是酿酒的极品。 此刻,瑰清身着与庭院雪景十分相衬的狐白裘,站立于树下,伸出手摘下一朵花瓣揉捏在手中,那双美眸流露着罕见的愉悦。 她抬头仰望那一簇簇火红,怔怔出神。 不远处的亭子里,秦芳双手托腮,笑眯起眼,心想自家闺女真是怎么看怎么好看嘛,自己也没有那么好看啊,怎么就生出这么倾城倾国的女儿来了呢。 不多时,瑰清走进了亭子,轻轻落座。 秦芳看向这位冰山美人,笑问道:“今天陪小狐媚去漾月湖?” 瑰清嗯了一声,想要斟酒,犹豫一下后,还是先拿起温酒器。 秦芳开心的笑了,她当然知道自家闺女从不喜欢温酒而饮,也知道这番举动不过是在自己面前装装样子罢了。但瑰清刚才犹豫的样子,褪去了冰冷和淡漠,像是一个乖乖听爹娘话的孩子。 不过接下来,她笑眯起丹凤眸子,有些不依不饶。 “怎么?怕娘责备你?” 瑰清语气淡然,答道:“瑰清当然不想被娘责备。” 秦芳不再说些什么,只是静静看着眼前的大美人,目光充满柔柔溺爱。她不说话,瑰清也沉默不语,亭子里虽然很安静,但气氛很是温馨。最后,秦芳喝了三杯酒,很少饮酒的她有了些醉意,对于瑰清嘱咐一句“出去玩要注意安全”,然后起身离开了。 穿过抄手游廊,离开了沁瑰宫,皇后娘娘没有回椒房殿,而是往太子东宫走去。 虽然太子如今在外游历,但寝宫一尘不染,井井有条,和平日没有太大区别。玉砌香炉内,袅袅青烟盘绕。案台上的白瓷盘里照常摆放有娇黄玲珑的大佛手。桌子上摆满糕点,也全是新鲜的。 即便主子不在家,丫鬟们也都没有偷懒,全都在自己的位置上静静侯着。偌大一座宫殿,人很多,却很安静。 秦芳素来不喜繁缛礼节,于是一步直接来到太子的起居室,三个丫鬟正静静侯着,腰间的玉牌便是各自的身份。 见皇后娘娘凭空出现,三个丫鬟并不惊奇,只是一同施了个万福,轻声道:“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环顾四周,又尝了尝桌子上的糕点,秦芳满意点了点头,漫不经心问道:“桃枝呢?” 无人回答。 秦芳似是早有预料,也不再过多追问,转头看向其中一个性子清冷的丫鬟,说道:“轻雪,你即刻回军营调动五百骑出城,守在漾月湖四周,暗中保护公主。” 马上,她又补充一句,“无需你的重甲浮屠,五百骑轻装简从即可,动静不要太大,不能惊扰到百姓。” “遵命。” 一袭白衣很快离开了太子东宫,去往军营。 京城八景,名动天下。而八景之首,当之无愧是那名声冠绝天下的漾月湖。 漾月湖位于京城东南,广袤无垠,湖水清澈。就如同它的名字一样,船驶水中,星光潋滟,就好像行驶在璀璨星河中。 昔年有人在此题诗,“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许多文人墨客慕名来此揽胜,饮酒赋诗,快哉风流。也有许多家世显赫的纨绔子弟来此玩乐,他们多在画船上摆置酒宴,又命美人们于桥上吹箫奏曲,所以每逢夏日,漾月湖人声鼎沸,觥筹笙歌不断,更是随处可见风流倜傥的翩翩公子和小家碧玉的闺阁女子,也自然有人在此邂逅相遇后产生爱情。所以漾月湖不仅是天下名景,更被无数人奉为寻找金风玉露的姻缘圣地。 漾月湖的建筑景观也美轮美奂,让人叹为观止。无数富有情趣雅致的朝堂官员都曾在漾月湖修建亭台楼阁或是烟水长堤,据朝廷统计,永霜十五年以来,漾月湖共有亭台楼阁一百二十七座,水榭舞台一百零七处,烟水长堤二十三座,各种形制的桥梁多达三百余座,其中最著名的当属于太子殿下命人修筑的二十四桥。 后又因太子让二十四名教坊宫女于十五中秋夜在二十四座桥吹箫,曲音婉转绵长,游人心往神之,所以这一举动成为了习俗。从此以后,每年的中秋十五夜都会有宫女于桥上吹箫,又有太子殿下大摆酒宴,不论身份贵贱,来客皆可饮。所以每年中秋节前都有很多人赶赴京城,目的就是为了参与这热闹盛事。 冬日的漾月湖泽则完全不同于此,惨淡凄清,罕见人迹,甚至连鸟兽都绝迹无踪,仿佛是一处遗忘之地。 鹅毛大雪仍是漱漱而落,雪势丝毫没有减小,天色有些昏暗。 雪花落在漾月湖面,溅起微微涟漪。一眼望去,整个湖面水波荡漾不止。 而此刻,一只乌篷船缓慢而行。 船篷内没有燃烛,略显昏暗,仅有一个红泥火炉透出微弱光亮。 火光映照着狐媚子的脸庞,她正在温酒。 与她面对而坐的,是一袭白裙的瑰清。 瑰清素来不喜温酒,已经自斟一杯,缓缓而饮。 狐媚子那双水润动人的桃花眸子百无聊赖,几次想要撩拨瑰清,但后者始终视而不见。 片刻后,酒已温好,她轻饮一口,小心翼翼问道:“你的伤,真的好差不多了吗?” 瑰清何曾不知眼前这个狐媚子的小心思,连一句话都不想多说,只是淡淡嗯了一声。 狐媚子闻言,深知以后再也不能真正零距离接触眼前这个冰山美人,顿时神色失落,低下头去。 瑰清不去理睬她,悠闲饮酒,悠哉自得,时常常斟满一杯酒水,然后将其一饮而尽,整个动作一气呵成,有股说不出的风流。 突然,依旧不死心的狐媚子抬起头,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充满期待和哀求,“我能坐到你身边吗?” 话音刚落,瑰清微眯起眼,神色微寒。 狐媚子连忙闭嘴,睫毛微微低垂,纤纤玉手不安地揉捏着衣角,看起来又是害怕又是委屈,这一幕极其让人怜惜。 “不要逾矩,懂么?”瑰清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感情。 她更加委屈了,轻轻嗯了一声,把小脑袋埋的低低的。 不多时,她竟然小声抽泣起来。 女子所撩拨人心之处有许多,陪伴时的温柔似水,欢愉时的笑语莺莺,难过时的幽咽抽泣,担忧牵挂时的一颦一皱,都足以让她心中的那个他牵挂惦念。 瞧见她这幅样子,瑰清终是无心饮酒,轻叹一口气,放下了酒杯,语气较之前温柔许多,“狐媚子,过来了。” 她抬起头,微愣了愣,随后揉了揉哭红的眼睛,样子仍有些委屈,轻轻坐到瑰清身边。 “陪我喝酒。”瑰清轻声道。 乌篷船随意漂泊着,漫天大雪恣意飘落,绵绵厚重,漾月湖泛起阵阵涟漪。不知过了多久,瑰清已经有些醉意,不胜酒力的狐媚子趴卧在桌上,俏脸绯红,愈加狐媚动人。 瑰清揉了揉太阳穴,轻声道:“陪我出去待会吧。” 雪还在下,漾月湖遐景渺茫苍白,乌篷船行在湖面,渺小如天地之一粟,唯有无边无际的涟漪扩散。 二人站在船头,忽有刺骨寒风呼啸而过,漫天大雪纷纷打来。 瑰清穿的很少,仅是穿了件单薄衣物,寒风刮来时便不自觉的退了退。 狐媚子犹豫片刻,仍是动手将自己的雪白狐裘披到瑰清身上。 哪成想,貂裘刚刚披上,瑰清就微微皱眉。 狐媚子以为是这个举动惹怒了瑰清,连忙道:“下次再也不会了,我只是怕你冷。” 瑰清声音微冷,“披回去。” 她愣住了,随即又眨了眨眼,最后小心翼翼道:“你这是在关心我吗?” 瑰清不作回答,缓缓伸出手,任凭雪花落在手心又转瞬融化。 她忽然记起那个男人曾说过一句话,“生命是很脆弱的,既可以是永恒的,也可以是流动的。” 就如这晶莹剔透的雪花,轻轻打落到地上,就结束了它短暂的一生。 已经有些入夜,漾月湖暮色渐重,可大雪仍未停。 瑰清就一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看着漫天雪花。 狐媚子陪伴在她身边,并未取回狐裘,却也不觉得如何寒冷。 她忽然想起那个凄婉动人的故事。 其实很久很久以前,这里不叫漾月湖,不曾名动天下,亦无恢宏建筑景观,只是一片无人问津的荒芜湖泊。 只有一对男女拟舟在此游玩。 一如初冬,一如眼前漫天飞雪。 那时的漾月湖有着无边的芦苇荡。初入冬的芦苇全部变成灰白色,那对男女停舟于芦苇荡前,十指紧扣仰望看雪。 就如同灰白色的芦苇一样,二人一起看雪,一起白了头。 也是那夜,权势滔天的男子对女子许下诺言,定要与她共座天下。 可惜,自古红颜多薄命,更何况帝王难于江山美人两不误。 他最终负了她,坐稳了江山。 她香消玉殒,善始而无善终。 一丛芦苇注视了千年, 一轮雪月等待了千年, 她仍在等他回。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情字所起,最为误人。 wap. /106/106389/27636951.html 江湖篇 第二十七章 灭烛怜光满 夜半时分,杏花镇灯火全无,乳白色月光倾洒入户,一片安详静谧。 客栈房间里,瑰流到底还是睡在了又硬又冷的地板上,不过这却是他自己的选择。其实熄烛之前,王姒之就已经给他留好床边的位置,而且她自己还往床榻靠墙的地方挪了挪身。不过见瑰流干脆利落的躺在了地上,她神色如常,拉好帘子后也躺下了。 直至夜深,她都没有困意,想要转身悄悄观察男人的睡姿,犹豫几次,还是忍住了。听不见那微微鼾声,她总觉得只要自己翻身看过去,就会和他四目相对。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了,漏断人静。王姒之感到有些困倦,慵懒翻动身子,换了个舒服姿势,然后就迷迷糊糊睡去。不知是不是做梦了,她好像听见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声响,努力抓住清醒的间隙,睁开眼眸,直直坐起身子。 瑰流正在穿衣,被她突然起来的举动吓了一跳。 王姒之掀开帘子盯住他,肌肤泛着淡淡玉光,语气有些质问,“你要去哪?” 瑰流冲她笑了笑,语气轻松道:“睡不着,出外面走走,你先睡吧。” 王姒之柔声道:“外面冷,要不就别出去了。” 瑰流摇摇头,“我出去走走,一会就回来,你还是先睡吧。”他穿好衣服,从皇宫带出的钝刀渌水和老人赵秉聂送的诛仙都放在桌子上,他有些犹豫了,但很快就找到一个理由,“我带渌水出去,以防有危险。” 王姒之下了床榻,将烛台点燃,屋子里顿时明亮。她将自己那件白狐裘披在男人肩膀上,像是贤惠体贴的良人,轻声道:“早点回来,我等你。” 瑰流轻嗯一声,走出屋子,走出客栈。王姒之平静坐下,随意品尝桌上的软糯糕点,细细端详手里的乌木簪子。 笔直长街上,一人开始狂奔,在距那女子不过几步距离的时候,猛拍腰间佩刀,渌水炸鞘而起,被他横握手中,当面一刀劈砍而下。 白天才与他刚刚见面的姚姓美人,探出青葱玉指,轻而易举将刀气卸掉,五指如鹰钩,想要按住男人的脑袋,被男人顺势用肩膀狠狠一撞,当即踉跄倒退几步,唇角渗出血丝。 瑰流眯起那双让女子艳羡的眸子,微笑道:“谁能想到,在美人评上名列前茅的大美人,真实身份竟会是个杀手。” “你到底是谁?” 女子眼神惊疑不定,为何眼前这个男人会给自己一种熟悉的感觉,就好像旧时相识。 瑰流面无表情,再次问出白天的那个问题,“谢射在哪?” 女子冷笑不止,“和你有什么关系?等你死了去问问别人,或许有人恰好死在他枪下,能告诉你答案。” 她换上一口纯粹真气,笃定要在今夜将这个男人杀人灭口,便不再刻意压低实力,武人气息瞬间由四品初期攀登到五品。 瑰流没有出刀向前,而是做了个匪夷所思的动作,收刀归鞘。 随后,他拳掌相抵,慢悠悠的说了句,“你这个五品境界,还真是纸糊的啊。” 瑰流脚尖后拧,一下子朝她撞去,先前已经领略到她那不似寻常的厮杀手段,猛力轰出一拳,一手在刀鞘上连拍十几下,刀气如波纹般层层堆叠。 女子双手微微蜷曲,青葱十指撕开拳罡,双手缠绕细细白线,将荡漾扩散的刀气全部挑断,整个人显得强弩之末,一手捂住嘴,指缝有猩红渗出。 瑰流看清楚了女子卸力的手法,像是抽丝剥茧的路数,这和桃枝的杀人手法倒是有些相似,不过二者根本没有可比性,因为她就像是个拙劣的模仿者,而这不知名的卸力手法很是粗糙,连三流都算不上。 瑰流一只手轻轻拍在刀鞘上,像是要善意提醒自己还没有出刀,微笑道:“再这么下去,你会死。” 女子抹去嘴边鲜血,讥笑道:“什么时候一个四品武人也敢对我指手画脚了?” 瑰流微微摇头,“你还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 他一瞬间来到她面前,抓住她的脑袋狠狠往地上砸去,地面上出现一个巨大坑洞,女子满脸血污,咬牙勉强站起身,又被他再次按住脑袋。 她动弹不得,被瑰流高高拎起。当她看见男人始终有一只手搭在刀鞘上,也就是说他仅用一手,当场崩溃绝望,心生出一股无力感。 瑰流放开她,不去看瘫痪在地的女子,目光遥看远方,冷冷道:“姚予柔,我再问你最后一遍,谢射在哪里?说,我就放过你。不说,你会生不如死。” 女子崩溃大哭,“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谢大人,我知道你在身边,救救我,救救我啊。” 瑰流微微皱眉,见她不像是撒谎,没来由感到心情烦躁,怒吼道:“谢射,你他娘的要还是个爷们,就赶紧滚出来救她!” 声音回荡街道,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动静。 姚予柔顿时面色惨白,心如死灰。 瑰流蹲下来,缓缓撕开那种易容面皮。当姚予柔看见那双金色眸子,浑身一颤,骇然惊恐到了极点。她万万也没有想到,眼前这个男人竟是太子,竟就是自己此番来杏花镇要刺杀的目标! 瑰流一把掐住她的脖子,冷冷笑道:“你当真以为我爹是愚君?当真以为我娘不知道你们的计划?” 姚予柔满脸泪水,拼命摇头,“你听我解释,我只是个卖命的,我......” 瑰流打断她,讥讽道:“说那么好听干吗?一条走狗而已。” “本以你和谢射会配合杀我,没想到人家作为武评宗师,根本没看上你。你说你,可不可怜?安安静静当一个名动天下的大美人不好吗?以你的姿容,再加之你家境殷实,嫁给一个世家大族,两姓联姻,岂不是美事一桩?非要来蹚这趟浑水,这下好了吧?连小命都保不住了。人啊,有时候就是贱,放着富贵福禄不要,非要矫情作态。” 瑰流松开手,先前也并未如何用力,拢了拢袖子,样子有些失意,轻声道:“唉,小算盘到底还是落空了啊,不过现在想想也是,一个武评宗师,又怎么可能草率出手?只是我有些急不可耐,因为他只要不现身,我就会一直寝食难安。没办法,武评宗师的威慑可太大了。你们也真是看的起我,杀我这么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软弱太子,连武评宗师都能找来。” 姚予柔胡乱擦了擦脸上血污,一双手忽然死死攥住瑰流胳膊,哭着哀求道:“求求你放过我,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为奴为妾,我都愿意。” 瑰流眉头一挑,这话怎么感觉那么熟悉呢?好像之前王姒之央求自己的时候,也是这样说的。他推开女子的手,玩味道:“真把自己当做多好看了?天下那么多动人女子,本太子随手就可撷取,还差你这一个?就算你长得好看,是那天下第一美人,又能如何?你以为皮囊是免死金牌呢?退一万步来讲,我身边那位女子,你白天也看见了,她是用面皮易容了,实则美人评第八位,无论是姿色还是性格,都远超于你。你说我要你一个杀手做什么?说不定哪天就偷偷给我捅死了。” 姚予柔满脸泪水,依旧不肯放弃,像是出于求生的本能,拼命去抓住男人的手臂,苦苦哀求道:“求求殿下,求求殿下,放小女子一命,小女子愿为殿下出生入死,绝不会有背叛之心。” 见她那双沾满鲜血的手马上就要蹭到白狐裘上,瑰流连忙后退起身,怒道:“别乱碰我!” 将白狐裘脱下,细细查看一番,确定没有沾染任何血迹污渍,瑰流这才松了口气,重新披在肩上。 这一幕恰好被不远处的王姒之看见。她原本想在客栈里等瑰流回来,但不知为何心神不宁,尤其是听到那声巨响后,心悸颤抖,所以连忙跑出客栈开始寻找他。 瑰流没有察觉到背后有人正逐渐走近,直到察觉到姚予柔异常的目光。他内心震惊,一只手猛握刀柄,以为是谢射就在身后,转过去却看到脸色平静的王姒之。 王姒之向前摊开手,第一句话是:“狐裘还给我。” 瑰流连忙将白狐裘脱下,不过没有还到她手上,而是直接为她披好。 看见深坑里那个满脸泪水的可怜女子,王姒之淡声道:“难怪殿下久久不归,原来是在做强虏女子的勾当。殿下今夜不用回了,祝殿下玩的尽兴。” 说完,王姒之径直离去。 瑰流脸都绿了,这他娘的也能叫强虏?那地上有个大坑是眼瞎看不见吗?傻子都能看出来这是干架了吧? 不过他不敢对王姒之直接这么说,连忙拦在她身前,无奈道:“你先别走,听我解释。” 王姒之脸色平静,“我不想听殿下解释。殿下要么回去,要么就别回去了。” “好,我回去。” 瑰流看向深坑里的姚予柔,语气微冷,“这次我放过你,我劝你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躲起来。因为即便我放过你,我娘也不会放过你。她早就对你有所猜测,明天会有消息传回宫中,说你在杏花镇抛头露面了,还和我打了一架,你的杀手身份也就随之确定了,我娘就会派人杀你。你别指望我会出手救你,我想你更不会指望谢射救你了,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 瑰流和王姒之一起回了客栈。然后王姒之坐在床榻边上,脸色始终平静如水,轻声道:“殿下可是去杀人了?” 瑰流愣了愣,没好气道:“知道你还毁谤我。” 王姒之那双秋水眸子注视着他,说道:“以后,这种情况会很多吗?” “很多,会多到出乎你的意料。也许今夜,也许明天走出杏花镇,我就会遭到一个武评宗师的拦路截杀。” 王姒之沉默不语。 瑰流在她身边坐下,轻声问道:“怎么?你害怕了?”他顿了顿,又道:“其实我早就想过这个问题,你跟在我身边,肯定是非常不安全的。若是碰到棘手情况,我可能都难以自保,更别提顾及你。本来打算吧,给你送到宫中我娘身边,但我后来又仔细想了想,我爹娘堪忧我的前途,肯定是特别反对你和我在一起的,所以哪怕我送你入宫,那也是狼入虎口。倒不是说我爹和我娘有多么心狠手辣,而是我害怕,害怕他俩会从中阻断,说到底就是害怕答应你的事情,我会做不到。” “所以啊,你只能跟在我身边。只有我带你回宫,有我在,我能护着你,也能救出你爹。但跟在我身边,就像今天这种情况,那娘们是杀手,想要杀了我,于是我先发制人。以后这种情况可能比比皆是,说句丝毫不夸张的话,最迟最迟明天离开杏花镇,我就会对上那个武评宗师谢射,谁死谁活,一切都不好说。如果运气好,我杀了他,那再好不过。如果运气不好,他杀了我,我只希望他能放过你。” 瑰流看向她的侧脸,柔声道:“听了这么多,害不害怕?” 王姒之转头正视他,“殿下都不害怕,我有什么好怕的?” 瑰流笑了笑,抓住她的手,说道:“可你性子柔怯诶。” 王姒之嗔怒瞪了他一眼,上了床榻,身子往里挪了挪,脸色微红,轻声道:“给你留了位置,到底睡不睡床?” 瑰流眼睛一亮,连忙道:“睡,怎么不睡。” 他迫不及待将烛台熄灭,然后急不可耐朝床榻走出。王姒之让他把自己的被子带着,他不听不听,直接钻进了她的被窝。也是那一刻,她才感觉这个男人是那般的伟岸,自己则娇小的像只小狸奴。 这个夜起杀人的男人,躺在柔软床榻上,扣住她的手,很快就睡着了,或许是太累的缘故,有些微微打鼾。 灭烛怜光满。 wap. /106/106389/27636952.html 江湖篇 第二十八章 以命换命 一处生意冷清的镇郊酒摊,白衣男子付过几枚铜钱,要了一碗黄酒,蹲在地上默默喝着。 酒摊黄公也是个好谈的,见男子娘们唧唧的小口抿酒,热情道:“这位客官,您这么喝可就把酒糟蹋了呦,咱爷们喝酒,不像娘们用袖子挡脸,不仰头灌酒怎么成?您要是心疼酒钱,咱请您几碗就是,要不杏花镇明个瞎传话,说我这黄酒摊子酒水不行,人家都得小口小口抿着喝,那岂不是砸了咱的招牌吗?” 白衣男子笑了笑,仰头将酒灌尽,向黄公甩了甩空碗,“不喝白不喝,再来一碗。” “成嘞,就要您这豪劲呢。” 酒摊黄公再次给他舀了满满一大碗黄酒,倒也不觉如何心疼,见四下无人,心想干脆也偷会懒,于是自己也舀了一碗酒,端酒屁颠坐到男子身边。 “酒这东西邪乎啊,怎么喝也喝不尽兴,真是应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将...” 酒摊黄公一时卡住了,像是如鲠在喉,怎么也吐不出后面的几个字。白衣男人笑了笑,轻声道:“将进酒,杯莫停。” “对对对,就是这句话!理也是这个理!听说是哪位诗人写的,别说那些官老爷都夸写的好,就咱这糙人俗人听了都觉得这句话忒霸气!每次一想到啊,就想痛痛快快喝上三百碗,那才解气呢!” 白衣男子听着絮絮叨叨的话语,始终微笑不语,将那碗酒仰头灌尽,酒摊黄公还想再给他舀一碗,男子却站起身,笑道:“不用了,两碗刚刚好,再喝就误事了。” 他拿起桌子上的两杆长条,随意背在身后,笑了笑,说道:“实不相瞒,这是我第一次沾酒。这酒的滋味,还不错。” “客官,您少哄我,还第一次喝酒。” 白衣男子也不反驳,说道:“以后若有机会,我还会来这。” “什么以后若有机会,明天就来嘞。” 最后,白衣男子点点头,轻声说了句“如此甚好”。黄公停下擦桌子的动作,抬头目送他远去。 在酒摊喝过酒,白衣男子沿着入镇的石板路缓缓而行,来到了一处类似界碑的巨石旁,其上篆刻有“杏花镇”三个大字。 连夜从别处赶回杏花镇负责截杀太子,就在昨天晚上,这位武评宗师还提一杆挂满头颅的长枪。 天下武评第八十,枪法宗师谢射,被天下誉为“枪道中兴之人”,独占武评鳌头一甲子的那位曾有言:“三十年后,天下尽知白衣枪仙之名。” 谢射眯起眼睛,卸下后背两杆长枪,缓缓掀开布条,其中一杆长枪通体猩红,散发着淡淡血腥气,另一杆长枪通体翠绿,散发着幽幽寒气,却无枪尖。 昨夜,孤身敌百人,他只出一杆猩红梅花枪。 今日,杏花镇外截杀太子,双枪谢谢出双枪。 他眯眼远望,极遥远处,一道白发身影缓缓浮现。 而瑰流同样在目光穷尽处,看见了那刺眼的雪白。 “软甲穿了吗?” 王姒之轻嗯一声,紧张看向他。 “你就在这里待着,自己见机行事。”瑰流神色严肃,犹豫一下,轻声道:“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死了的话,你就回客栈,咱们住过的屋子里有我藏的遗书,就在床榻下面。你把它交给我娘,相信既然是儿子的最后心愿,我娘和我爹肯定会满足我的。” “什么心愿?”王姒之声音有些颤抖。 瑰流收回视线,笑着正视她,柔声道:“答应你要救出你爹,我说到做到。” 王姒之顿时泪如堤溃,满脸泪水,“别,你不能死。” 瑰流揉了揉她的小脑袋,语气愈发温柔,“乖,我一会就回来。” 他走出几步,右手握住刀鞘,深吸一口气,眼神坚毅。 武评宗师又如何? 老子杀的就是你! 瑰流骤然开始狂奔,笔直街道上,一人满头白发狂舞,天魔仙人混淆不清。 王姒之颓然蹲在地上,感到心如刀绞,一手捂住胸口,视线模糊。 接下来的一幕让人匪夷所思,双枪谢射扔下那杆通体翠绿的“绿沉”,只是轻轻握住那杆略微长出一寸的“梅花”。 他将梅花重重插在地上,双手握枪,面无表情。 仿佛要告诉眼前男人一个道理, 有我谢射截杀拦路,你休想走出杏花镇半步! 瑰流高高踏起,身形飘摇,似是急不可耐,疾掠再掠,在距离谢射不过二十步时,猛然拔刀出鞘,整个人都朝他撞去。 渌水虽为钝刀,但裹挟的朴拙刀气却重如山岳。谢射猛地拔出那杆梅花枪,横枪身前,将扑面而来的刀气卸掉,反手刺出一枪,伴随响起音爆声,速度极快,瑰流勉强有所反应,硬生生扛下后,身形踉跄后退。 趁此机会,谢射再度迅猛出枪,刁钻凌厉指向瑰流胸口,瑰流反拧手腕,瞬间横劈一刀,再度裹挟出惊人刀气,迫使谢射放弃机会只能后退。 二人身形拉开数丈,皆换上一口纯粹真气。谢射微微皱眉,问道:“侧帽刀法?” 瑰流握刀的手臂微微颤抖,需要另一只手臂握住才能压制。哪怕他对谢射的实力已经有过无数次评估,但真实情况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这才一回合,右手已经要握不住刀了。此时此刻,他才明白四品初期和六品中期的差距,一个刚入品秩的武人和一个武评宗师的差距。 谢射自然看出瑰流右手臂的端倪,淡然道:“出乎我意料,照理来说,硬扛刚才那一枪,你整个右臂应该废掉了才对。” 瑰流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向他,“谢射,你就非要杀了我?” “有人花一千两金子买你的命。” 谢射提起那杆梅花枪。 瑰流冷笑不止,“我出三千两买自己的命,如何?” “你说呢?” 谢射将梅花枪横握手中,向前伸出一臂,“不过你也不用担心,我的枪法很快,不会让你感受到任何痛苦。等你彻底断气后,我才会割下你的脑袋,去师傅那里邀功领赏。” 瑰流缓缓换刀至左手,瞥了一眼谢射身后的绿沉枪,开口道:“杀本太子只用一杆枪,你谢射会后悔的。” 死寂持续瞬息,下一秒两人开始冲撞。 哪怕是左手持刀不如右手,但刀意却始终不被打断,故而愈发入神。既然梅花枪攻势凌厉,几近无可阻拦,那就以攻为守,或是说互相搏命。我倒要看看你谢射敢不敢舍命跟我换命! 在距离谢射不过一杆长枪之远时,瑰流微微侧身,那一杆长枪偏离半寸,一枪刺入,顿时血绽如梅花,这也是梅花枪之名的由来。谢射同样不好受,被钝刀渌水重重劈在胸膛上,整个人都倒摔出去。 瑰流缓缓扯出枪尖,呕出一大口鲜血,面色顿时惨白,一身刀意也开始紊乱。用不要命的方式和武评宗师硬换一招,无疑是血亏的,现在他只觉得有霸道枪劲逆经脉而行,浑身疼的像是要炸开。 谢射倒地后缓缓起身,除了胸膛染血,似是并无大碍。他右手虚握,梅花枪掠至手中,再次大踏步向前冲去。那一袭白衣持枪,身形飘摇,恍恍如仙人。 瑰流一只手死死捂住嘴,指缝有黑红渗出,霸道枪劲损伤经脉和腑脏,迈开一步都如此艰难,他最后松懈了那口气,身体彻底疲惫,颓然坐在地上。 这就是天下第八十的武评宗师吗? 瑰流摇摇头,闭上眼睛。 远处,王姒之满脸泪水,哭腔大喊道:“不许死!” “我会用全力送你最后一程。” 谢射陡然拧转手腕,枪尖处微微闪烁,由红转黑。 看着那张无悲无喜的清秀面容,他只心生一丝对弱者的怜悯,轻声道:“人生无趣,下辈子不如不来。” 瑰流点点头,对,人生无趣。 你下辈子不如不来。 天地间骤然绽开一道极细小的金光,速度快到仿佛割断了此方山水,一闪而过,贯穿了武评宗师谢射的胸膛。 瑰流冷冷一笑,真以为我坐地等死呢?若不让你谢射放松警惕,哪怕有这苦心积攒的一剑又能如何? 雪白诛仙将谢射钉在那块巨石上。这位武评宗师胸口出现巨大的透体窟窿,贴身软甲支离破碎,被滚烫鲜血浸热。 那道白发身影踉跄站起身,一步迈开一步,走过之地,身后淋漓一摊触目惊心的鲜血。 王姒之连忙想要赶过去扶住他,却读懂了他的唇语,“别过去。” 瑰流终于缓缓挪到谢射面前,笑眯眯看着这位尚存一气的武评宗师,沙哑开口,“三千两金子不要,为了一千两金子把小命搭上,你还真是够蠢的。” 谢射张开嘴想要说话,喉咙里顿时涌出鲜血,艰难出声:“杀你一人,换天下太平,可矣。” 瑰流冷笑道:“这句话等你死后去地底下说,一定会有不少人赞成。” “闭眼吧。” 闭眼。 谢射点点头,闭上眼睛,明明已是弥留之际,竟在临死前凭空横生一股无法想象的气力,猛地握住身边的绿沉枪,一枪刺出。 枪尖在瑰流的瞳孔里急速放大,他忽然一动不动,呆愣当场。 王姒之红唇紧咬,渗出血丝,颓然向后倒去,栽到他的怀里,心有不甘看着他,极力想要抚摸他的脸庞,手却颓然放下,缓缓闭上了眼。 武评宗师谢射,心有不甘,死不瞑目。 瑰流紧紧抱住她,泪流满面,几近癫狂咆哮,“你是不是傻!我不是让你别过来吗!我知道会有那一枪!根本用不到你来拦!” “王姒之,你他娘的要敢死在我怀里,我肯定不替你收尸!你爹也别活了,都别活了!” 这个白发男人嚎啕大哭,死死搂住怀中女子,悲恸欲绝,几乎癫疯。 原来真是以命换命。 只不过以我命,换他的命。 wap. /106/106389/27636953.html 江湖篇 第二十九章 天下最痴情种 枪尖偏移心脏仅半寸,这个浑身鲜血的白发男人哭的直不起腰。 闻声赶来的酒摊黄公随意瞥了眼睁眼而亡的谢射,无奈叹了口气,悄悄走到瑰流身后,拍拍他的肩膀,轻声道:“行了行了别哭了,再哭就真把人家哭死了。” 瑰流猛然抬头看向他。 “谢射临死那一枪,杀意是足够了,可惜绿沉枪和你的钝刀是一个路数,伤人容易杀人难。不过毕竟是六品宗师死前的倾力一击,虽然死不了,但可能要落个终身残废了。” 瑰流忽然感觉袖子被扯了扯。 “别听他的。”王姒之虚弱道,脸色苍白如纸,额头浮现细密汗珠。 瑰流浑身一颤,连忙抬起手臂遮住脸,仍有细细更咽从牙缝渗出。过了好一会儿,他猛吸一口气,看向怀中的她,挤出一个僵硬笑容,“你终于醒了。” “笑的真难看。”王姒之伸出沁凉小手,轻轻抚住他的脸庞,轻声道:“我知道我应该乖乖听你话的,可我好害怕你会死,我不想让你死。” 瑰流深吸一口气,颤抖道:“为什么?哪怕我死了,你一样可以拿遗书救出你爹,这难道不是你最想做的事情吗?为什么还要不惜性命挡在我身前?” 王姒之沉默不语,只是静静注视他。那双眸子清澈如一泓秋水,瑰流甚至从她眼中看见了自己。 瑰流不知怎的又红了眼眶,柔声道:“没事的,活着就好,以后我背你抱你,不会让你受一点委屈。” 王姒之打趣道:“殿下还真把我当残疾了?” 在瑰流怀里躺了好一会了,她胸口那种剧痛感已经消失无几,刚才挡枪那会才是真的疼,感觉胸膛像是要炸开了,以至于她怀疑自己是不是要死了,然后就疼昏了过去。 瑰流愣了愣,伸出手探向她衣服的领口内,触摸到冰冰凉凉后,生怕多待一秒,连忙把手抽出来。他当然看见王姒之脸颊绯红,只是强装镇定道:“软甲完好无损,也幸亏你穿软甲了。” 酒摊黄公恍然大悟,插嘴道:“难怪难怪,原来姑娘穿了软甲,那想必受伤应是不重,否则就得...” 瑰流呵呵一笑,“否则就得什么?” 黄公尴尬一笑,连忙解释道:“否则就得伤的再重一点点了,但也就再重那么一点点,不碍事的不碍事的。” 王姒之从瑰流怀里挣脱开,慢慢站起身子,虽然还是踉跄了一下,但大体上并无大碍。 瑰流这边可就要比她惨很多了,伤口离心脏就半寸,全身经脉受损严重,整个身体彻底是强弩之末,连挪动一下都极为艰难,更别提站起身子。 黄公走到谢射面前,为他合上眼眸,轻声道:“什么枪道中兴之人,截杀太子反被杀,你谢射还真是个废物。” “不过也怪我,若不是我在你喝的酒里下了毒,你最不济也能以命换一命,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死不瞑目。” 这位酒摊黄公深吸一口气,气质凛然一变,转头看向瑰流,高声道:“恳请太子殿下赴死!” 站起不身的瑰流眯起那双丹凤眸子,右手按在渌水刀鞘上,蓄意积攒刀意,当即嘴角渗血。 黄公摇摇头,轻声道:“没用的,谢射太轻敌,再加上我给他下了毒,所以你能杀他代表不了什么。我没有谢射那种高傲心气,觉得对付一个晚辈都要使出全力是一种耻辱。杀你,我会毫无保留,争取一击毙命。我在武评上的位置要比谢射高上一些,你全力迎战都不可能胜我,更别提现在这幅模样的你。” 王姒之红唇紧咬,悲恸欲哭。 瑰流脸色平静,问道:“既然你也是来杀我的,为何刚才不直接动手?” “这句话你可就问对了。”黄公笑眯眯道:“我不像谢射那么冷酷无情,怎么也得让你俩这对亡命鸳鸯互相看上最后一眼。当然,谢射可能不会杀她,那是因为他不懂男女情爱。我这个人最愿天下有情人成为眷属,阴阳相隔岂不痛哉?一同归去亦是人生幸事。” 瑰流冷冷一笑,“天下武评七十八,酒公于家昕,嗜好滥杀情侣道侣,还自称是天下最痴情种,不觉得荒唐好笑吗?” “你不懂,这天下没有人比我更懂男女情爱。”于家昕遥遥头,视线望向远方,“情爱一事,初尝甜如蜜饯,久尝香醇如酒,最后却苦如黄连。这天下有多少人爱而不得?又有多少人拥有了却又失去?能够成为眷属的又能有多少?喜欢和爱只是两个人的事,我不爱你,谁劝也没有用。我爱你,谁也拦不住。我于家昕左右不了男女情爱,但既然好不容易走到了一起,就没有分开的道理。” 于家昕收回视线,终于正视瑰流,“我从大奉王朝千里迢迢赶来,就是为了杀你。一个大靖王朝太子的头颅,足够让我永无后患之忧。之所以选择坐收渔翁之利,因为谢射温养一枪红转黑,也就是刚才杀你的那招,那一枪确实触摸到了六品大圆满的门槛,足以重创武评前五十的宗师。如此一来,如果谢射把你杀了,那再好不过,我再杀便是。如果你侥幸杀了谢射,我照样杀你不费吹灰之力,结果都是一样的。但有一点不同,你身边的这个女子,谢射很有可能不会杀,但我一定会杀,不仅这次如此,次次皆是如此。” 于家昕弯腰去拿那杆梅花枪,轻声道:“天下只是我于家昕是个疯子,却不知当年我破关整整花了二十年,直到她老死都没能看她最后一眼。这座江湖没了她,便是天下第一又如何?所以当初明明能够一鼓作气突破到七品,我却自封心门,从那之后任由境界一点一点下跌。” 王姒之浑身颤抖,冷喝道:“那你为何不下去陪她?” 于家昕惨淡一笑:“我于家昕懦夫而已,负了她整整二十年,又怎敢与她相见。” 王姒之颓然坐在地上,看他握住那杆半截血红的梅花枪,脑袋轻轻抵在瑰流肩膀上。 瑰流紧紧扣住她的手,突然暴怒道:“你到底还要藏多久!” 声音远远回荡。于家昕斜握长枪,歪头道:“是在说那个暗中跟随你的死士?昨天晚上就已经被我解决掉了。和我一样也是六品实力,确实有些棘手,杀他花费了我不少力气。” 瑰流呆呆看向王姒之,看见她满脸泪水却嫣然一笑,直到那一刻他才红了眼眶。 于家昕的出枪速度似乎比谢射还要快,一枪刺出,直指瑰流心脏,声未至枪先至。 瑰流安详而坐,表情无悲无喜。 那杆长枪突然不能再向前推进半寸。 谢射身后,有一只白皙纤细的手握住了长枪。 还有一道妩媚天成的声音,“老东西,想杀谁呢?” 一记手刃轻松破开于家昕的武人体魄,一穿而过,破体而出。 瑰流惊讶轻呼:“桃枝?” 那袭桃红衣裙的妩媚女子微微震惊,喃喃自语:“怎么可能?” 心脏位置被手刃透过,于家昕悲恸大笑,笑出了眼泪,“心死之人,哪里来的心啊?” 他松开那杆长枪,摇摇晃晃,震开一身拳意,将桃红衣裙的女子震飞出去,紧握那杆长枪再度刺向瑰流胸口。 茫茫雪色,一条红线极为显眼,洞穿谢射持枪的手腕,迫使他稍稍凝滞。 桃红衣裙的女子抓住机会,瞬息闪到他背后,双手缠绕红线,如撕纸般扯碎那护体拳罡,这一次手刃割向谢射脖颈。 “我不敢去见她。” 谢射轻轻呢喃,轻而易举躲过手刃,不再执意要杀瑰流,侧身退到两侧。 桃红衣裙的女子站到瑰流身边,声音带着诱人的韵味,问道:“殿下,活抓还是杀掉?” “桃枝,上次你在武评排多少?”瑰流问道。 “回殿下,奴婢上次排第三十。” “这样啊。”瑰流冷冷一笑,“那就杀了他。” 女子再度冲出,桃红衣裙如娇艳绽开,双手缠绕红线的杀人手法,早已遗失千年,世间独一份,任何武人体魄在此面前都如白纸般脆弱。 而她正是太子殿下身边的四个丫鬟之一,叫做桃枝。 于家昕摇头微笑:“不打了不打了,我还没有做好下去见她的准备。” 一阵清风吹过,他的身影忽然飘忽不定,点点滴滴消散空中。 桃枝咬咬红唇,一脸不甘情愿,返回了太子身边。 瑰流叹了口气,轻声道:“没办法,跑了就跑了吧。天下人都知酒公于家昕尤擅逃跑,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桃枝将一只手轻轻搭在瑰流胸口,柔声道:“殿下不要讲话了,会加剧伤势的。” 瑰流不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她,不知不觉眼眶发红。 十八年了,能终于不再看见你病殃殃的样子。 真好。 昔年,有一个小男孩和娘亲在绿带城避暑赏荷,和娘亲领回来的小女孩度过了一段无忧无虑的快乐时光。 十五岁那年中秋,有一个守在床榻边的少年,看见床上的女孩不断呕血,看见满屋站着的太医低着头,看见那像是临终前的笑容,差点就要崩溃疯掉。 不久前,有一个离家出走的白发男人,走到一家小酒馆,离去之时被一袭桃红衣裙的妩媚女子挡住道路,颇为无情的轻轻拨开她的脑袋,义无反顾踏过门槛,走进风雪之中。 亦是不久前,一个白发男人孤身闯城,杀了始作俑者的城主,面对数千鹿泉铁骑,说了句“虽千万人吾往矣。” 一个哪怕跻身武评前三十仍是病殃殃的女子,终于在绿带城城主丧命后不再剧毒缠身。 她是名义上的丫鬟,他始终把她当做妹妹看待。 wap. /106/106389/27636954.html 江湖篇 第三十章 此情无计可消除 王姒之静静打量着桃枝,眸子里流露出惊艳,暗暗惊叹眼前女子的妩媚天成,哪怕姿色并不顶尖,那也只是相对而言,但是这种举手投足间的风情万种,没有刻意的矫揉造作,仿佛真的妩媚入骨到了极致,声音也是那般酥麻诱人,简直活脱脱的人间尤物。 桃枝忽然站起身,后退两步,朝瑰流施了个袅娜多姿的万福,柔声道:“奴婢见过太子殿下。” 瑰流眉头一挑,知道这小妮子又要玩火了,似笑非笑,“平日见了我都不行礼,经常一哭二闹三上吊祸害我,怎么今天这么听话?” 桃枝捂嘴一笑,眼神若有若无瞥向王姒之,嗓音带着诱人的韵味,“在外人面前,桃枝若是还不懂礼数,岂不是要被人家笑话吗?” 话里有话,王姒之微微皱眉。 桃枝终于正视王姒之,歪头微笑道:“姐姐真美,不愧是天下第八的大美人,难怪能讨得殿下的欢心。” 瑰流暗暗啧啧惊奇,好家伙,这是要挑起战火啊。 “是呀。”王姒之微笑道,牵起瑰流的手,笑的愈发动人,“妹妹快看,姐姐和殿下是不是很般配?” “我看好像不太配诶。”桃枝一脸真诚。 王姒之微笑道:“是吗?” 桃枝同样微笑,“是呀。” 二女针锋相对,气氛剑拔弩张。 瑰流微笑不语,像是个静静的看客。他其实早就习惯这种明争暗斗。在太子东宫里,除了轻雪与世无争,桃枝、秋荔和金栀这三个丫鬟,都能演出一本步步惊心的宫斗小说。 不过他也有些惊奇,本以为王姒之那种柔怯性子,应不会与素来强势的桃枝硬碰硬,顶天也就是回怼两句,然后一脸的委屈,接着就是拿自己撒气。结果却截然不同,两个女人一上来就开弓搭弦要射箭,而且桃枝这一次显然火药味十足。 “姐姐?” 桃枝歪头一笑,缓缓蹲坐在瑰流面前,双手搭在他的肩上,轻轻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王姒之当然不会知道,太子东宫中,最受宠的就是桃枝。这对主仆,早已不存在所谓的僭越。只要桃枝想,甚至可以同床而睡。所以亲上一口,实在不是什么大事。 王姒之冷冷一笑,甩开瑰流的手。 桃枝得逞之后,笑的像个狐狸。 桃枝还愈说些什么,却被瑰流弹了眉心,当即泪眼汪汪,委屈看向他。 另一边,瑰流小心翼翼试探道:“生气啦?” 王姒之微微歪着脑袋看向他,一脸懵懂纯真,“和我有关系吗?我为什么要生气呢?” 言外之意,你瑰流是我什么人?我凭什么要因为你生气? “刚才还差点变成亡命鸳鸯呢,不要这么绝情好不好?” 深知她这是真生气了,瑰流深吸一口气,以惊人魄力牵起二女的手,灿烂笑道:“都是我的,别争了。” 听到王姒之冷笑一声,桃枝就想回以颜色,不过被瑰流狠狠瞪了一眼,惺惺闭上了嘴。 坐在地上的瑰流忽然如遭雷击,踉跄摔倒在地。二女也受牵连摔倒。 瑰流大口大口喘着气,难掩疲惫之色,“我好累,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今天先不走了,回杏花镇。” “奴婢背您。” 桃枝将瑰流背起,身躯微弯,一个女人背着一个男人的模样,确实看起来怪怪的。 “我重不重?”瑰流打趣道。 “殿下不要再说话了,会加重伤势的,困了就睡会,有奴婢在,殿下可以放心了。” 瑰流忽然想起什么,说道:“谢射那两杆枪拿着吧。” 王姒之取回两杆枪,拿着很是吃力,她不像桃枝是武人,而且还是武评上的宗师,她只是寻常女子,力气虽算不上孱弱,但也很是一般。 “梅花枪扔了吧,绿沉枪拿着。” 按照瑰流的话,王姒之只拿一杆绿沉枪,终于轻松很多。 “桃枝,依你看这绿沉枪有什么名头?”瑰流在她背后出声道,想了想又接道:“一杆没有枪尖的枪,存在有什么意义?钝刀渌水寓意太平,可他谢射是个赏金杀手,携带这样一杆没有杀力的枪,只会给自己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桃枝轻声回答,“皇后娘娘和奴婢提过这杆枪,也如殿下所想,这杆枪和钝刀渌水不是一样的寓意。事实上,绿沉枪是有枪尖的,而且装上枪尖的绿沉枪,杀力很恐怖,可以完全无视武人体魄,和奴婢的杀人手法有些类似。但绿沉枪是凶器,会反噬使用之人,属于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路数,所以枪尖就被卸下来了。” “桃枝,我就是无心问问,没想到你还真知道啊。”瑰流有些惊讶,又问道:“那你知不知道那枪尖在哪里?又是被谁折去的?” 桃枝微笑道:“奴婢当然知道呀,因为枪尖就在国库里,还是娘娘亲手折断的。” “我娘?!” 瑰流不敢置信,下意识看向那杆断尖绿沉枪,“那也不对啊,既然是我娘把枪尖折断的,那为什么这杆枪会在谢射手里?” “殿下当年游历陇州可能并不知情,国库曾经有过一次走水,差点把宫殿都给烧塌了。那时陛下正在巡猎天下,娘娘恰好不在宫,于是场面很混乱。等到大火终于被浇灭,清点国库藏物时,就发现绿沉枪不见了,事后怎么找都找不到,想要步步追查,但蛛丝马迹早已被大火抹去,此事便耽搁了。” 桃枝忽然说了句题外话,微微不忿,“殿下,贴身软甲是皇后娘娘亲自为您缝制的,娘娘为此劳费心神,每天都是很晚才睡。那段日子,娘娘气色都差了许多。这软甲能够护命,您不该送人的。” “到了客栈,软甲还你。”王姒之当即红了眼眶。 瑰流眯起眸子,语气森冷,“本太子让你穿着,你就好好穿着。对了,如果我没猜错,王家那份惊天财产,应该就在你手里吧?” 王姒之忽然面色惨白。 “你爹因朋党之争下诏狱,背后有无数双手在推波助澜。但朋党之争只是引子,即便你爹两袖清风,也会被那些老狐狸冠以莫须有的罪名。千古忠臣尚且会死于流言谶语,更何况你爹那种权谋野心?天下熙攘,皆为利往,世道就是如此,王家之所以被惦记上,然后被害,无非是他们想要从中获利。权贵王家蒙受祖上恩荫,可史书从未记载这世代为官的恩荫是怎么来的。这当然不会是史官的大意疏忽,而是被刻意抹去,或者说从未被记载。对于这件事,我问过我爹很多次,他次次只是搪塞我。我问过我娘,我娘还好,但也只是说出一句话,那就是王家有一份继承四百余年的家产。” 瑰流深呼吸一口气,轻声道:“那年我游陇州,见过一个瞎子道人,他有一本书专门记载了流传天下的谶语。我对那些千年前的古谶语不感兴趣,直接翻到最后一页,我依稀记得最后一页只有一句谶语,而且笔墨是新的,应是近期才新添上的。” 瑰流转头看向她,“那句谶语有关王家,你想不想知道内容?还是说你已经知道了?” 王姒之忽然冷喝出声:“别再说了!” 瑰流不依不饶,冷冷道:“那份家产是什么,我不想管,也管不着。现如今朝廷有人要杀我,反叛势力已经暗流涌动,你跟在我身边,绝对会很危险。王家被抄,你怀璧自罪,可能已经有无数双眼睛盯上你,你以为你还安全?万一以后再陷入生死厮杀,战况胶着,我根本无暇看护你。我把软甲给你,我若战死,你最不济受伤也能跑路,而不是像这一次,你傻乎乎挡在我前面。” 王姒之反驳道:“我还不是担忧你。” “然后呢?”瑰流冷声道:“鸳鸯成双死?幕后下棋之人一举两得?!” 王姒之咬唇流泪,不再言语。 “桃枝,我的白珏没有异样?”瑰流用下巴抵了抵桃枝的肩膀。 “奴婢并未发现异常。” 瑰流面色严肃,“我怀疑钦天监也已被渗入。照理说娘亲感知力极好,我未出京畿之地,她应该能够有所察觉才对。” 桃枝点头道:“奴婢身上有娘娘设下的气机,照理来说,娘娘应该会发现。” 瑰流皱了皱眉,“照这来说,钦天监果然有问题。或许是钦天监内有人作了手脚,暂时屏蔽了天机,使我娘并未感知到异样。” 桃枝嗯了一声,“奴婢会将此事一同禀告给娘娘的。” 瑰流叹了口气,将下巴搭在桃枝的柔软肩膀上。 “殿下累了就睡吧,有奴婢在呢。”桃枝轻声道。 “是啊,有你在,我什么都不用怕。” 瑰流难掩疲惫之色,缓缓闭上眼,轻声呢喃:“都是一家人。” 桃枝后背上,那一人,昏昏而睡。 不久之后竟然响起轻轻鼾声。 谁都不知道,为了杀掉谢射,他苦心积攒诛仙一剑,已有几日几夜没闭眼。 天色阴沉,下了起绵绵小雪。 不知为何,王姒之看见这个熟睡的男人仅是皱了皱眉,就感到心疼不已。 她轻轻褪下狐裘,又轻轻盖在他身上。 他的眉头舒缓下来,王姒之却愈发心疼了。 此情无计可消除, 才下眉头, 却上心头。 wap. /106/106389/27636955.html 江湖篇 第三十一章 好应景的雪 夜半漏三声,杏花镇蛰伏在漫长漆黑的冬夜里。 一处客栈房间,火光微弱。 雪白诛仙放置在桌上,瑰流正在静心打坐。一吐一纳之间,可见气机如水流转。换下的浸血衣服被整齐叠放在他的身侧。 硬抗武评宗师谢射一枪,伤口仅偏离心脏半寸,其实不死也应该半残。幸亏之前服用过道家金丹,筋骨和血肉都得以重塑,加之狐媚子那几道火运庇护内脏,将本该透体的枪劲卸下大部分,这才勉强可以算作有惊无险。 性命是保住了,但是境界却又不稳固了。在绿带城那场惊天大战后因祸得福,成功在四品初期站稳了脚跟,直接省去了慢慢扎根的步骤,否则想要稳固境界,再怎么天赋卓绝都需要几年的时间。但这场杏花镇截杀可谓福祸相依,侥幸杀死武评宗师,境界却被打回原形。这样情形是极少见的,也是极恐怖的,如果不能再次稳固境界,随时都有可能跌回三品,在那之后武道一途就算是封死了,除非有极少数的天才,才能在跌境后再破镜。 其实武道一途,就像是过河拆桥,极大部分人一辈子只能走一次,只有大天赋大气运缠身者,才会被老天爷开青眼,破例再赏一碗饭。 瑰流当然知道自己随时都有跌境之危,但他始终心如止水,其实也没有什么道理可言,性子如此而已。 忽然,门外响起一道柔媚声音,“殿下。” 瑰流缓缓睁开眼,说道:“进来吧。” 桃枝推门而入,轻盈走到瑰流身边。 “这么晚了,还不睡?”瑰流笑道。 “想殿下,睡不着。” 桃枝走到瑰流身后,轻轻握起一缕雪白长发,轻声道:“殿下已有许久不戴冠。” “戴冠吗?”瑰流神色感慨,“或许这满头白发更适合我。” 忽然,香风涌来,随后瑰流感觉脖子酥痒难耐。 此种情形持续许久,桃枝才缓缓起身,还意犹未尽舔舔红唇。反观瑰流,脖子上出现一道猩红淋漓的斑块,就像是一道伤口。 瑰流用力掐了掐桃枝的腰肢,气笑道:“你啊,今晚到我房间里来,居心叵测。” 桃枝轻哼道:“奴婢就是居心叵测,谁让殿下有那么多红颜知己?不愧是天下第八的大美人,难怪能把殿下迷的神魂颠倒。” 瑰流恍然大悟,“我说怎么始终有一股酸酸的味道呢?原来是醋坛子打翻了。” 瑰流扬起大手,作势要打,恶狠狠道:“坐过来!” 桃枝摇摇头:“殿下有伤在身,奴婢不坐。” “你想好了?”瑰流微笑道:“下次可能就是王姒之了。” 桃枝红唇轻咬,犹豫犹豫,已经向前迈开步子,但最终还是用力摇摇头。 瑰流有些惊讶,“桃枝,你什么时候变这么懂事了?” 桃枝眯起好看的媚眸子,舔舔红唇,“那殿下可以再让我咬一口吗?” 瑰流歪头笑道:“你咬我一口,我咬你十口,如何?” 桃枝跃跃欲试。 瑰流愣了愣,狠狠弹了她的眉心,哭笑不得,“你这小妮子,王姒之可斗不过你。” 桃枝刚想为沏茶,瑰流已经站起身。 “陪主子出去走走?” 桃枝自无不可。 二人走出客栈,风雪漫天。入夜的杏花镇,很少有点灯未睡的人户,所以到处都是漆黑黑一片。 街道铺满厚厚一层雪,但主仆二人皆踏雪轻痕,并未觉得如何难行。 瑰流牵着桃枝的手,忽然回想起白日里杏花镇郊外的一幕幕。事实上,即便主仆二人情深意厚,这这还是他第一次亲眼看见桃枝出手。 “桃枝,你此番病愈,以你的实力,在那武评上能排多少?” 桃枝不语,笑着作了个手势。 瑰流眨了眨眼,惊愕道:“第三?比我娘亲还要厉害?” 桃枝何曾不知道这是打趣,歪头笑道:“第三百。” 瑰流哦了一声,玩笑般嫌弃她一眼。 早在此前,瑰流就非常想弄清楚一个问题,自己身边四个侍女,即便境界相同,都为六品,但在实力上,肯定或多或少存在些差距。为此,瑰流还特意问过秦芳,只不过并未得到答案。但今日桃枝所展现的实力,以及结合桃枝所说,他大致可以猜到答案了。 只不过这个答案,还需要一些时间来佐证。 桃枝忽然轻声道:“奴婢冒昧问一句,殿下近来可是正在参悟心法?” 瑰流倒是不觉得如何冒昧,因为在他眼里,四个丫鬟已经是家人。只不过他有些惊讶,要知道心法不像拳意剑气的外泄流露,是内敛而收的东西,是很难被别人感知到的。 “确实正在参悟一套心法,你不妨猜猜是什么?” 瑰流刚想再给个提示,比如说上一句“这套心法对修行没什么裨益,只是我戾气太重,需要静心。” 但这边桃枝已经给出答案,说道:“仙道心经,出自道家名篇《元始无量度人上品妙经》,是莲花洞天的正统心法,从不外传。传说将此心法参悟至极,可使太上忘情,成就九境之上的仙人境。” 瑰流咽了咽口水,转头看向身边的妩媚女子,不敢置信道:“真的假的?连这你都知道?你还是那个只会争风吃醋的小丫鬟吗?怎么感觉我突然就看不懂你了。” 桃枝有些委屈,“殿下又看不起奴婢。” 瑰流掐了掐她的粉琢脸蛋,笑道:“你这‘又’字可有失偏颇。主子何曾有过瞧不起你?” 桃枝连忙转移话题,“殿下还没告诉奴婢,您是怎么得到仙道心经的?” “这个呀,”瑰流咧嘴一笑,“那日绿带城,我与娘亲道别后就继续南下。才走出几里路,娘亲就追上来了,交给我一共两物,心经是一物,还有一物是个小檀木盒子,不过我至今没有打开,并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 “说起来,这些东西全是出自一个道人。他头戴莲花冠,相貌还挺年轻,反正比他旁边的那个青衫剑魁要年轻很多。我估计啊,我娘也是威逼利诱,才让他不情不愿把这两件东西交给我,但我娘应该会用别的东西作为赔偿。” 桃枝皱了皱眉,“殿下,你可知那人是谁?天下道家共有十座洞天,其中莲花观就占据一座。您所说的头戴莲花冠的道人,应该就是莲花观观主,是道家为数不多的真君,也是天下最强十人之一。” 瑰流小心翼翼道:“能打过我娘亲吗?” 桃枝摇头道:“皇后娘娘是天下前五人,莲花观观主是天下后五人。前五后五差距甚大,存在实力碾压的情况都不足为奇。” 听桃枝这样说,瑰流松了一口气,嘿嘿笑道:“打不过我娘就好。那他这道观,我可去定了。” 瑰流一脸得意,忽然揉了揉眼睛,前面好像有个人影,又好像是自己看错了。 “桃枝,你看前面是不是有个人?” 不知为何,桃枝仅是看了一眼,当即俏脸微寒,还冷哼一声。 瑰流愣了愣,模模糊糊看见那袅娜身影,总觉得有些熟悉,下意识脱口道:“是王姒之?” 一道身影远掠出去。王姒之正在雪地里艰难行走,忽然感觉背后袭来一阵寒风,下意识拢了拢狐裘,丝毫未察觉身后有人。 “去哪里?” 突如其来的声音将王姒之吓一跳,连忙转过身,发现是这个花心滥情的男人。 “去哪里?”瑰流面无表情,又重复了一遍。 王姒之悄悄擦去手上血迹。 瑰流眯起眸子,眼光很快就放到她的双手上。 忽然,桃枝轻轻出声:“殿下,前方不到百米,有一具尸体,奴婢去看看。” “尸体?”瑰流皱了皱眉,看向王姒之的目光愈发不善,“你杀人了?” 王姒之愣了愣,拼命摇头,水润眸子满是惊恐。 瑰流挑起她的下颚,眯眼笑道:“我算是看清楚了,你们王家人都是一个样,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呀。” 瑰流没有一点怜香惜玉,用力抓起女子血迹斑斑的双手。 但下一秒,他便看清,王姒之这双手之所以沾血,是因为伤痕累累。伤口是一道道条状,看上去像是被挠伤的。 与此同时,桃枝也回来了,出乎意料的是,前方雪地里那具尸体是被冻死的,周围还有很多空酒坛,应是醉汉倒地不醒人事,然后活生生给冻死。 “我的伤是猫挠的。”王姒之小声委屈道。 话音刚落,某家屋檐上,跳下一只圆滚滚的雪白肥猫,看似重重落在地上,却只在雪上踩踏出微痕。 雪白肥猫很有气人之嫌,上一秒还对王姒之爱搭不理,甚至还伸出爪子挠人,这会瑰流来了,就从屋檐上跳下来,小脑袋在王姒之裙摆边蹭来蹭去,喉咙里还发出黏糊的呼噜声。 瑰流神色松缓,轻声道:“大晚上不要乱跑,随时都可能发生危险。先回客栈吧,你的手伤需要及时处理,否则会落下疤痕。” 王姒之低头看了眼蹭来蹭去的白猫,轻声道:“我要养这只猫。” 瑰流蹲下身,细细打量这只圆滚滚的白猫,忍不住道:“真像一团雪球。” 王姒之看向他,轻声道:“可以养吗?我照顾它,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瑰流点点头,“那你要好好照顾它。” 王姒之捧猫,三人一起返回客栈。 在瑰流房间里,桃枝为王姒之的伤口上药。显然可见,桃枝并不情愿,但既是瑰流的要求,也不能抗拒,便只好照做。 桃枝是皇宫一品侍女,被皇后娘娘亲身相教,用于以后照顾太子,所以自然极会照顾人。这其中包括煮酒烹茶,也自然包括上药喂药。桃枝手法轻巧,上药时不会带来太多疼痛,所以瑰流便安心许多。 果不其然,上药的整个过程,王姒之只是偶尔微微皱眉,并没有太激烈的反应。 上药结束后,桃枝还有些不情不愿。王姒之将白猫捧在怀中,站起身,看向瑰流,“我可以走了吗?” 瑰流歪头微笑:“怎么?难道你还要待在这里和本太子同眠共枕?” 王姒之怒气冲冲,直接摔门而出。 “你也回去睡吧。” 瑰流说完,刚在床上躺下,打算吹灭蜡烛,忽然感到有些不对劲,眼角余光一瞥,只见桃枝仍站在那里。 瑰流微微皱眉,“怎么不走?” 哪成想桃枝竟是泫然欲泣,“奴婢的床好大好冷,奴婢怕黑,一个人不敢睡。” 瑰流哦了一声,呵呵笑道:“没事,那你在我房间睡。你家主子就这么个小床,又温馨又舒适。怕黑的话,我就不熄灯了。我去王姒之房间借宿一夜。” 隔壁房间,王姒之没来由开始心悸。 而这边,桃枝擦了擦眼泪,挤出一个妩媚动人的笑容,柔媚道:“奴婢忽然不怕了。殿下也早些睡,奴婢明日伺候您起床。” 瑰流在床上躺好,被褥盖上四肢,只露一个脑袋,经典的冬天睡法。 “帮我把灯吹灭。”瑰流笑道。 桃枝眼神幽怨,红唇轻咬,一步三回眸,欲要望穿秋水。都说最难消受美人恩,如此怜惜模样,若是换作别人,定要吃不住的。但瑰流却好像有圣人胸怀,装作视而不见。 到最后,桃枝都没能得到这个铁石心肠男人的挽留。 万分懊恼之下,她轻轻将烛台熄灭,然后轻轻退出房间。 这一夜,大雪漫天 三十个蛰伏在杏花镇伺机而动的杀手,全都悄悄丢掉了性命。 那袭桃红衣裙妩媚女子,随意横跨尸体,掬起一捧纯白无瑕的雪,将手上血迹擦洗干净,随后返回客栈。 尸体,血滩,断臂残肢。 满街都是。 但是不久之后,就会被大雪埋没。 客栈高檐之上,瑰流怔怔出神,轻声呢喃: “好应景的一场雪。” wap. /106/106389/27636956.html 江湖篇 第三十二章 青钱城 自大靖王朝不再实行宵禁,夜夜灯火的盛况就不足为奇了。青钱城作为天下名城,商贾无数,豪门林立,夜晚的盛况是极其壮观的,十里长街游人不断,宝马雕车香满路,直至破晓天明才会逐渐散场。而绿带城虽然与青钱城齐名,但因此前是私人封邑,夜间实行严格宵禁,故而不及青钱城繁华。 青钱城有大大小小二十多家风月道场,豢养美人无数。一些姿容极美的女子,更是会被送往京城的春仙楼,去争一争那一夜千金的花魁地位。这看似是为别人做嫁衣,实则是为自己博名誉。如今春仙楼八位名动天下的花魁,其中便有一位来自青钱城。 花魁深受满朝朱紫贵人的怜爱,更让天下人对青钱城心往神之。他乡异客入城,但凡手头有点银两,差不多都会去迷醉一晚,哪怕没有钱,最不济也要看看那满楼红袖招的动人景色。 比如天下流传一句佳话, “春仙美人甲天下,青钱美人甲春仙” 夜色浓重。瑰流手提红灯笼,和桃枝悠哉逛街。主仆二人皆披猩红雪衫,牵手耳语显得亲密无间,若是外人来看,定会以为这是一对神仙眷侣。 入夜的青钱城,已经愈发盛况。歌楼画舫,勾栏瓦子,酒肆酒楼,各种热闹声音。忽然不知何处燃放烟花,璀璨烟火如花瓣绽放,更吹落,星如雨,吸引了不少游人的目光。就连忙于揽客的青楼女子,都短暂失了神。寒冷的风中带着烟花硝石的味道,又不知何处飘来香甜的烤红薯味和炒板栗味。一晃神,就好像是要过新年了。 对此瑰流有些触动,轻声感慨道:“太平盛世真好。” 但他同样也知道,百姓们虽大多乐于此中,但对于他们来说,王朝统治者是谁,姓什么,或许还不如自家那一亩三分地重要。只要能够保证国泰民安,能够求得风调雨顺,哪怕你是个乞丐皇帝,哪怕你是弑父继位,又有什么关系?看似有些漠视,可人心自古向来如此。 桃枝正小口小口吃着糖葫芦,但红唇却比糖葫芦还要诱人。若不是眼下满街全是人,有伤礼节,瑰流还真就要一口咬下去。而显然,桃枝也揣测出了他的心思,那双媚眸子愈发摄魂夺魄,几次撩拨瑰流,但后者都不为所动。 桃枝踮起脚,将咬着的糖葫芦喂到瑰流嘴里,看似是大胆的举动,但实际上早在少年时,瑰流的初吻就早已被这个女人夺去。而且有一个很多人都不知道的秘密,也只有桃枝一人知道,是瑰流亲自讲给她的。虽然咱们这位太子风流成性,经常流醉于花柳之间,却从来不荒淫。从未和任何人有过男女行为,甚至就连那嘴唇,即便至今,也只有桃枝一人尝过而已。 “好吃嘛?”桃枝一脸期待。 “真好吃,软软的,又香又甜。”瑰流笑眯眯盯着她的嘴唇。 桃枝踮起脚,在瑰流脖子上咬上一口,轻声细语道:“别人亲了殿下,奴婢是能够尝出来的。如果真有一天,奴婢尝出来的味道变了,那时候,奴婢可能就要不喜欢殿下了。” 她话音刚落,忽然耳根红透,感到一阵酥酥麻麻,耳边响起一道懒散声音,“只要我是你的主子,你就休想离开我。哪怕你真的不喜欢我,我也要捆你一辈子。你这一辈子,只能有我。” 桃枝红唇轻咬,怔怔出神,眸子有些湿润。 瑰流已经向前走去。 二人路过一家胭脂铺,桃枝本无太大兴趣,但作为男子的瑰流却来了兴致,进去走了一圈后,倒也没什么值得留意的,胭脂水粉都不错,价格也不贵,总之这才是个胭脂铺应该有的样子,而不是像上次在杏花镇的那家胭脂铺,王姒之踩到个老鼠还差点摔倒。 胭脂铺里的人不是很多,大部分都是年轻男子在为心上人挑选,当然也有很多结伴的貌美女子。瑰流在琳琅满目的胭脂水粉里随意挑拣,最后选中一盒口脂送给桃枝,又买了一支朴素典雅的乌木簪子,是给自己买的。 付过账后,瑰流就让桃枝给自己挽发,将披散白发簪起。那支乌木簪子插在白发里是如此显眼,以至于一眼就可以看到。 “殿下怎么突然想起插簪子啦?”桃枝不解问道。 “白发太显眼,别说别人经常向我投来异样目光,就是我看见有人满头雪白,肯定都要盯上好久。” “那殿下以后就染黑吧。” 瑰流摇摇头,“染不成,已经试过好多次了。” 桃枝细细打量身旁男人,那双眸子愈发荡漾,甜甜笑道:“殿下白发也很好看啊,插上簪子像是忘忧天人,不插簪子就多了些阴柔,仙人天魔混淆不清啦。” 瑰流眯起丹凤眸子,笑眯眯道:“小嘴真甜,要不让主子咬上一口?” 桃枝微微踮脚,闭上眼睛。 却迟迟没有等来后续。 等她睁开眼,瑰流还是那副笑眯眯的样子,只是说了句“先欠着,以后再给。” 青钱城最好的客栈,是城中心的云渺客栈。昔年皇帝瑰启微服私访,亦曾下榻于此。云渺客栈有个院子,至今无人敢租用,便是因为曾是皇帝所居。 而今日,客栈来了一名帷帽女子。说来奇怪,到底是何等人物,竟然不希望别人瞧见她的容貌。不过她怀捧白猫,仪态雍容华贵,竟是出手阔绰,直接将那座皇帝所居的院子租下一个月的时间,甚至惊动了那位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客栈主人,整座客栈百余位佣人,全都知晓了这件事。一时间,那间院子外,竟是被围的水泄不通。 不用多时,消息就会一传十,十传百,传遍整座青钱城,然后顺之传入京城,最后被皇帝陛下得知。之所以要如此旗鼓张扬,王姒之并不知道缘由,只是照瑰流所说去做。既然他不说,她也不想去问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她如今在意的,只有王家的浮萍命运,以及怀中这只圆滚滚的白猫。 庭院里,捧猫女子随意走动,看遍整座院子,满意点点头。那个男人告诉她,接下来的一个月,甚至更久,她都要住在这里。 对她来说,王家被抄之后,睡在哪里住在哪里,其实都无所谓。但能够住在这里,她还是有些小开心的,不用每天看见那个惹人心烦的妩媚女人,不用风雪劳顿赶路,而且安稳住下来,终于有时间可以可以细心照顾猫咪。 王姒之轻轻坐下,白猫卧在桌子上,就好像毛茸茸的一团雪球。她伸出纤细手指,轻揉了揉白猫的小脑袋,柔声道:“叫你什么名字好呢?” “要不就叫雪球吧。”身后传来一道男人的声音。 王姒之不曾回头,揉着白猫的小脑袋,漫不经心道:“殿下怎么来了?” 瑰流在她身边坐下,随意环顾四周,点头笑道:“院子还不错。当年我爹说是微服私访,却是一点都不肯委屈他自己。现在想想,他老人家微服出宫哪是为了体察民情,明摆着是想骗个老婆回家,也就是我娘。” 王姒之有些好奇,她很想知道如今这位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年轻时究竟是何等绝艳之姿,竟然能让天下最尊贵的男人几次以身犯险,甚至不惜以死的代价去追求。 瑰流嘴角翘起,望向天空,“我这个爹啊,没什么优点,就是胆子大。也就是他,换作别人,谁敢去追江湖第一魔头?我娘那时心气正傲,又碰上我爹这么个死皮赖脸的狗皮膏药,肯定二话不说就要动手杀人。我爹呢,也是命大,几次都奄奄一息,几次都活了过来。这也就是他,反正我是没有那个胆子。记得前些年,我出游陇州,本想去当地青楼一睹风采,身边侍从却接到一封密信,是京城火速鞭马送来的。我打开一看,傻眼了,说陇州青楼有人要杀我。我贵为太子,惜命啊,不想英年早逝,所以不但没有去青楼,更是连夜逃回了京城。” 瑰流伸了个懒腰,转头看向怀捧白猫的她,笑道:“年轻时,总觉得已经看遍了天下最绝色。那时候我跟我娘说,以后我不娶媳妇了,没什么意思。我娘当时只是笑笑,然后第二年,天下就提前推行美人评。在那之后,我才逐渐发现,原来女子可以那么好看,好看到简直没有天理。然后我就再也不提孤寡一生的事了。” 王姒之有些惊讶,“所以美人评提前三年推行,是为了你?” 瑰流摊了摊手,无奈道:“没办法啊,瑰家就我这一颗独苗,我妹妹又不能传承香火。我娘巴不得我后宫嫔妃三千,给她个儿孙绕膝的福分。” 王姒之微笑道:“殿下滥情无数,欠下那么多桃花债,想要弱水三千,不是轻而易举?” “你不懂。”瑰流摇摇头,一本正经道:“不要数量,要质量。” 王姒之沉默不语,低头用下颚轻轻抵了抵怀中白猫。许久之后,不知是不是自言自语,小声道:“真是可怜人。” 瑰流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星辰点点,皎月如珠。“时间不早了,我先走了,你也早些休息。这些日子,你就住在这里,等我处理完些事情,再回来接你。” 王姒之轻嗯一声,抱起白猫,已经朝屋内走去。 瑰流忽然停下脚步,出声道:“知道我爹最后,是怎么把我娘追到手的吗?” 王姒之没有转头,淡淡道:“举国狼烟,天下人都知道。” 瑰流笑了笑,“一个人睡,要注意安全。” “我又不是小孩子。” 王姒之跨过门槛,进了屋子。 当天夜里,不知是何处传出的消息,天下第八美人入住青钱城云渺客栈。此消息一经传出,满城轰动,云渺客栈更是被围堵的水泄不通,都试图一睹其芳容。对此,官府不得派官役疏通人群,维护秩序。 当晚,还有一道悚然的消息传来。自此之后,青钱城所有妙龄女子,不管打扮的多么花枝招展,全都闭门不出。 整座城,人心惶惶。 那道消息是: “天下第三纨绔,自春仙楼骑马返青钱。” wap. /106/106389/27636957.html 江湖篇 第三十三章 青钱城吴家 月色温柔,如白玉盘高高悬挂。 离开云渺客栈,瑰流去了一趟书铺,买了几本艳情小说,打算闲来无事细细品味。书铺掌柜也是个同道中人,双方互相对了几句香艳狎狔的诗句,然后书铺掌柜就心领神会地带他拐进一间小屋子,里面汗牛充栋,全是各式各样的艳情小说,其中不乏许多名作孤本。不过瑰流还是感到有些可惜,因为这些书他全部都看过,每本书最少都看过五遍,更有一些书的内容和桥段已经记得滚瓜烂熟。 最后,他只买了一本印象较为浅薄的书,离开书铺之后,携书进了一家普通客栈,询问店家是否有一袭桃红衣裙的女子订过房间,得到肯定的答案后,直上楼去,最后在房间里见到了正在煮茶的桃枝。 瑰流在桌旁坐下,随意吃了两口糕点,漫不经心道:“桃枝,你说我娘会不会生气?” 桃枝心思伶俐,很能揣测自家主子的心思,手上沏茶的动作并没有停下,柔声道:“殿下人在奴婢这里,心却一直在她身上。” 瑰流并不加以掩饰,轻声自语:“一个早就身败名裂的太子,还用在意这一点名誉吗?她是苦命女子,爹被抓走了,家也没了,命运如无根浮萍,在这泥泞的世道里寸步难行。当年我在陇州游历,离家万里,经常觉得内心空荡荡的,尤其看到灯火阖家,内心总会油然而生一种酸楚,忽然就好想回家。我有家,有疼我爱我的爹娘,可她呢?她什么都没有了,无依无靠,没人疼没人爱,心里又会是什么感受?如果说谁能够感同身受,那一定是我。当初我自剐一刀后离家出走,一样感觉到无依无靠,一样觉得被整座世界抛弃,一样觉得身世坎坷,命如浮萍。那种苦让我白了头发,让我心碎,我真的不敢再尝第二遍。” 瑰流揉了揉脸颊,轻声道:“我很庆幸她能够找到我,我也很庆幸我能够再次遇见她。我知道她就和那时候的我一样,所以当我想清楚这一切后,我好心疼她,真的好心疼好心疼,于是我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救出她爹,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吾心安处是吾乡,我想变成她的心乡。说到底,我就是想让她知道,王龚乔不在了,我瑰流在,一直都在。” 这个白发男人将下巴搁在桌上,疲惫不堪。 青钱城吴家,掌管整座城的财政大权,其老主更是朝廷正三品官员,位高权重,有举足轻重之地位,故而吴家百年不衰,气焰盛人。 如今天下推行科举试,选官之道不再注重门第和家世,门阀世族就也随之消失。但仍有寥寥数家权贵豪门,仍保留有祖上恩荫,其子嗣为官作官,可谓轻而易举,如履平地。青钱城吴家便是其中之一。 吴家虽处青钱,不像权贵家族皆处京城,但显赫盛极,具有极大的影响力。京城豪门数千户,但能够与之分庭抗礼的,十不足一。皇帝瑰启更是曾有过一句无心之言,要让太子上门提亲,以整座天下作为聘礼,娶吴家长女为妻,虽只是玩笑之语,但朝野震动一时,不少权贵都纷纷与吴家交好,有的更是冰释前嫌,甚至有些委曲求全的谦卑姿态。 都说有其父必有其子,吴家家主是紫绶金印的江南道御史,被皇帝亲口赞誉“一身正气,两袖清风”,可这位家主的儿子,也就是吴家的长子,那是出了名的纨绔,天下第三的大纨绔,仅排在太子殿下和宰相之孙的后面。 和太子殿下的风流行径一般无二,尤其依仗家世显赫,素喜做一些强抢民女当街调戏的勾当,至于金屋藏娇,恐怕没人知道有多少。春仙楼八位花魁,各自名花有主,其中一位花魁尤擅弹琴,是美人评榜上有名的美人,正是属于吴家纨绔长子。 吴家这位纨绔长子,不同于太子殿下表面温文尔雅,性子暴戾恣睢,喜怒无常,就连如日中天的春仙楼都得将他当作一尊佛供着。前几年,春仙楼这种风月之地,发出一桩大事,竟都抬到了朝廷上,皇后娘娘还为此勃然大怒。 事情是这样的。当年美人评一经推行,春仙楼那头牌女子赫然位列第一,且有皇后娘娘亲下评语,分量极大,是谓祸国殃民。于是这位吴家纨绔,不顾任何阻拦,执意要登临春仙楼第五层,想要一睹其芳容。但最后,春仙楼不惜撕破脸皮的代价,将其阻止拦下。本以为事情将息,可第二日,这位纨绔卷土重来,还带来身后一堆恶狗家犬模样的仆从,更有诸多武夫高手,摆明了是要硬闯春仙楼。 最后太子殿下恰好途经,此事才得以终止。而这件事愈闹愈大,于是哪怕朝廷是商议国事之地,讨论风花雪月之事实为不合礼体,但皇后娘娘极为愤怒,执意要将此事搬到台面上来说。最后,皇帝陛下亲自授意,让吴老家主亲惩子孙,春仙楼则因办事不利,被罚去一稔的盈余收入。 听说吴家家主极为震怒,扬言要打死这个惹是生非的不孝子,但吴老家主护犊心切,再加之吴家上下仆人丫鬟们“真切”求情,最后的结果,是这位纨绔嚣张的长子,被关了一个月的禁闭,仅此而已。 而有消息传出,这位日夜沉醉于春仙楼的纨绔子弟,竟是直接抛下名动天下的花魁,花上千金买了匹汗血宝马,就直奔青钱而来。至于缘由,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自然是为了那位下榻云渺客栈的大美人。 “吴家纨绔要回来了”,此消息一经传出,瞬间轰动全城。整座青钱城,人心惶惶,街道冷清。到了夜晚,更是家家足不出户,店铺早早便已打烊。夸张程度来讲,就好像是实行了宵禁,和私人封邑的绿带城是一个样子。 青钱吴家,金碧辉煌的内堂,八张椅子依照次序高低而列。坐着的八个人,全都是吴家有头有脸的人物,有的功在庙堂,指点江山,有的功在地方,政绩卓越。 吴家繁事众多,若非大事,不会召集议事。距上次在内堂议事,已经过去半年之久。说巧不巧,吴家纨绔长子,也恰好在春仙楼待了半年之久。 主座之上,那人环顾四周,眉宇间隐约充满阴霾,不言自怒。他正是如今的吴家之主,吴佩弦。 他缓缓开口,声音沉重,“想必诸位都已知道消息,我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又要回来了。他要去哪里,做什么,大家和我一样,心知肚明。” 其中一人颤颤巍巍起身,恭敬道:“老奴斗胆直言,那女子是王氏罪臣之女,身份特殊,又是名动天下的美人,极容易被天下人注意,少爷此番举动怕是会惹出事端。依老奴所见,不如即刻派人护送那女子出城,先让她藏匿起来,暂且避一避,如此一来,既了却少爷的念头,也避免引发祸端。” 吴佩弦叹了口气,摆手道:“我起初也是这么考虑的,但是没用,我早就三番五次派人前往云渺客栈,那女子固执己见,明明已经讲清楚事情利弊,却偏是不走。” 吴佩弦忽然站起身,目光扫过每一个人,沉声道:“今日找各位来,不是让各位替我排忧解难。我那个儿子,素来无法无天,都敢惹怒陛下和皇后娘娘,自然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眼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但不论此事,我吴佩弦有一句话,想善意提醒在座的各位。” 他的目光陡然冷冽,“前几年,他吴君志一桩祸事惹上朝廷,使吴家颜面扫地。我从江南道火急火燎赶回来,若非你们拦着,我恐怕就要弑子。但你们觉得,单凭他一个纨绔子弟,凭什么能够嚣张跋扈?” 内堂,死寂一片。 吴佩弦用火钳拨弄盆中碳火,抬起头,环顾在场的每一个人,冷笑不止,“豪奴恶犬二十余人,武夫高手二十余人,围堵春仙楼,真是好大的阵仗。比起当时气到发懵,想要挥刀砍了他,我更想扫清吴家,杀了那些助纣为虐之人。他们觉得吴君志是我吴佩弦的长子,日后必定接手吴家,所以就攀炎附势,奴颜屈膝。” 桌上茶碗被拿起,砰的一声,摔的粉碎。吴佩弦眯起眼,缓缓道:“谁说我要把吴家之主的位置交给他?” 此言一出,如惊雷炸起。 在场所有人,无不猛然瞪大眼睛,面露惊骇。 这是正气凛然? 这是大义灭亲! 吴佩弦笑呵呵捡起一地的碎瓷片,说了最后一句话,然后走出内堂。 那是话让所有人感到如坐针毡。 “既然身不正,那就粉身碎骨。” 当晚,吴佩弦再登客船,去往江南任职之地。 吴家大大小小诸事,和往常一样,都由管家徐德忠暂代处理。 数日后,一骑悄无声息入城,身后仆役丫鬟数人。 他并没有即刻返还吴家, 而是纵马狂奔,直去云渺客栈。 wap. /106/106389/27636958.html 江湖篇 第三十四章 这位姑娘,请你自重 一间小小草房,走进去之后别有洞天。登石阶而下,空气愈发潮湿浑浊。继续往下走,墙壁湿冷,甚至可以渗出水滴。 这座临近湖畔的草房,向下凿空不知多深,挖掘出的泥土和岩石全部淤积岸边,久而久之形成一块陆地。一座规模不大的亭子,就建立其上。昔年皇帝陛下曾亲手提匾,取名为“望潮亭”。 青钱城东连夭江,因青钱湾呈现喇叭型,口大肚小,夭江之水涌入,急剧抬高上升,掀起雪白惊涛,形成耸然陡立的水墙,声势浩大,惊心动魄。 每年中秋十五前后,浪潮为一年中最大。届时可见雪白潮头如天悬一线,逐渐迫近,抬起升高,有拨云见青天之势,最后形成壮阔至极的一线潮。 中秋月满,赏潮赏月,青钱城十里荷花之景,微风送来香气阵阵。青钱湾两岸全都挤满人,其中不乏很多豪富权贵设宴于江,款待游人。那时人声鼎沸,觥筹交错声不绝于耳,场面盛况至极。 但如今,隆冬腊月,又正值寒流席卷,青钱湾湖面结冰,广阔万顷。岸边游人稀少,较为冷清。 瑰流和桃枝在一人的带领下,走进草房地下,愈发深入。这条硬生生刀刻斧凿打通的石道,可以一直通到青钱湾湖心的地底,在那里,有一座玲珑阁子,居住着一个人。 瑰流随意抹过湿冷的墙壁,询问道:“久住这种湿冷环境,不管何种境界高手,都会消磨修为吧?” “确实如此。”那人笑道:“二十年前入此地,我一身修为圆满,有望破境跻身七品,成为那天下屈指可数的宗师。可现如今,为了抵御湿气和潮气,我这一身真气消耗去十之七八,俨然废人矣。” 瑰流有些惊愕,“既然前辈武道宽阔,明明大有可为,又为何要画地为牢,自困于这一隅之地?这样做真的值得吗?” 那人摇头笑道:“值与不值,不问别人,但求本心。” 三人继续走下去,为了防止身上衣服不湿,已经需要催动真气。狭窄的石道阶梯终于走到尽头,转过一间矮小石室,视野豁然开朗。地下暗河蜿蜒曲折,最后自石隙流去,不知去往何处。曲水环绕一座玲珑玉阁,烛火通明。 那领路之人停下脚步,转过身子,笑道:“太子殿下请便,我还有些事要处理,恕不能陪同。” 瑰流笑着点点头,牵起桃枝的手,进了这座玲珑阁子。 阁子的地面是由玉砂石铺设,踩踏其上,脚感不硬不软,非常舒适。阁子里很温暖,熏香缭绕,这种取自东海的奇珍熏香,可以祛除湿冷寒气,有安抚心神之功效。 这座藏匿在青钱城地下的精致阁子,年代久远,是前朝遗物。这座阁子主人,修得一身长生功法,又吸食前朝半数气运,更是与国同寿。 二十一年前,秦芳执意要逆天改命,想要腹中胎儿死而复生,遭到全天下人的竭力反对。江湖武人和仙家修士达到空前的团结,联袂破开京城数万禁军,一路杀进皇宫,差点就杀进太和殿,也差一点就能够阻止秦芳违背天理,倒施逆行的做法。 之所以失败,未能阻止王朝气运的转嫁,是因为一个人凭空出现,拦在太和殿门前。 他一人杀光全部武人高手和仙家修士。 太和殿门前,血流成河,尸浮漂橹。 桃枝忽然停下脚步。 瑰流疑惑看向她,“怎么了?” 桃枝微低着头,轻声道:“桃枝在外等您便好。” 瑰流眯起丹凤眸子,用力抓住她的手腕,语气微冷,“桃枝,我再和你说一遍,你不是外人,你是我瑰流的丫鬟,更是我瑰流的亲人。我娘把你抚养长大,始终把你当作亲生闺女看待,你小时候更是和我一样都骑过我爹的脖子。你以后再敢做这种疏远姿态,我定要狠狠罚你,绝不心软。” 这个白发男人忽然想到了瑰清,当即感觉心如刀绞,步子一个踉跄差点栽倒。 自家妹妹生性冰冷,对待亲情颇为冷淡,这始终是瑰流的心伤,所以他把亲情视为弥足珍贵,比任何人都要重视。可桃枝刚才的举动,明显的刻意疏远,瑰流岂能不心痛? 桃枝连忙扶着他,却在下一秒被用力甩开。瑰流脚步踉跄,难过的红了眼眶,扬起手作势就要打。她也不躲,只是红唇紧咬,泪眼朦胧。 瑰流又心疼又气,深吸一口气后放下手,言语多了几分温柔,“知不知道自己错了?” 桃枝点点头,一下子抱住他,哭的更加委屈,哭腔道:“奴婢知错了,奴婢知错了,奴婢再也不会了。” 瑰流胸口处全都被她哭湿了,好不容易才将她哄好。当然瑰流最后还是咬了她的脸蛋作为惩罚。 整座阁子都灯火通明,走在空阔廊道上,瑰流眉头微皱,总感觉有些不对劲。 啪嗒。 棋子落盘声回荡整座玉阁,清脆悦耳,与此同时,一道剑气陡然扫出,桃枝率先反应过来,不敢强接,只能抓住瑰流手腕向后退去。 二人一掠再掠,足足后退百步之远,那道剑气方才有了减弱的意味。 桃枝抓住时机,纤纤玉指缠绕丝线,向前探手抓去,将这道凌厉剑气分割成无数道微小气息,然后挥袖将其打散。 破开一招后,玉阁沉寂片刻,随后第二道剑气呼啸而至。 不同于上一剑有些试探之意,这道剑气所展现的,已经不光光是形意,更是蕴含了饱满的神意。 瑰流内心一凛,他知道,如若自己不出手破招,那么攻势就永远不会停止。 桃枝双手缠绕红线,眸子愈发冰冷,正打算出手,却觉得身后有人拽了一下自己,然后她就怔怔出神,看向眼前的那道白发背影。 “次次都护在我身前,这一次,换我护你。” 瑰流声音温醇,缓缓推刀出鞘,拦在她身前。 很简单朴拙的一招,双手推刀向前,甚至没有带起任何的刀意和刀气,就好像一个完全不会用刀的普通人。 剑气涤荡而过,消散为清风,给人的感觉像是扎进了清水中,只觉神清气爽。 阁子里,翠玉棋盘只落有黑白两子,那人犹豫片刻,将手中白子投入盒中,然后站起身,缓缓朝外走去。 瑰流收刀归鞘,如释重负松了一口气,转头笑着看了一眼桃枝,然后正视这位与国同寿的玉玲珑阁主。 白衣男子双手负后,语气淡漠,“找我何事?” 瑰流所问非所答,笑道:“方才那两剑什么意思?” “你戾气太重。”白衣男子淡淡回答。 瑰流哦了一声,干脆道:“我爹说的,让我经过青钱城时,顺便看你一眼。” 白衣男子微微皱眉,“没了?” 瑰流忽然面色凝重,沉声道:“我爹还说,让你做好出关准备。至少那六把飞剑,需要洗炼出来。你也知道的,根据那位阴阳家大修士的谶语,未来三十年后,极有可能天下大乱。” “你爹知道条件,也应该告诉了你。” “那是自然。”瑰流点头道:“想要你离开这里,必须寻得一物能够避开天道规矩,我娘说可以从三教入手,儒家书院、道家洞天、佛家福地,都有可能衍生这种东西。” 白衣男子手指屈弹,便有六柄飞剑从阁楼掠出,高高悬浮空中。 “这六柄飞剑,满庭芳、醉垂鞭、梧桐月、玉楼春、傩破浣溪沙、唐多令,你洗炼好,然后去一趟酆都,比起追求虚无缥缈,那里就有我要的东西。在这三十年间,我会尽可能将后六柄飞剑洗炼出来,最后一把未必能够洗出,这要取决你何时能从酆都回来。” 六柄飞剑,忽然化作六道颜色各异的气机,冲入瑰流体内,占据了六个极其重要的穴窍。 “六柄词牌飞剑,我皆施有短暂气机,气机消散之前,它们都会视你为主。在这期间,你有一次驭剑出鞘的机会,只要不碰到七品或是之上的大宗师,皆可一击必杀。” 瑰流愣了愣,“这么好说话?” 白衣男子瞥了他一眼,“三十年的时间炼化出六柄词牌飞剑,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如果你不能在规定期限内洗出全部飞剑,那么去酆都无异于送死。也就意味着我仍需躲避天道规矩,不能出关。” 瑰流轻声开口:“大概需要几品?” “武人七品,修士七境,这是最低标准。” 说完,他转身走回阁楼。 重新走出草房,终于能够呼吸新鲜空气,但瑰流始终沉默不语。 桃枝心思玲珑,一眼便看了出来,并且大概知道了缘故,轻轻出声道:“殿下在想些什么?” 瑰流揉了揉脸颊,无奈道:“七品大宗师,那可是能够位列天下前十。我娘之前说我武学资质一般,根骨更是普通,还责怪我没有继承她的天赋,没有练气的资质。说我练一辈子撑死也就是个中规中矩的六品武人。可他让我三十年跻身七品,这不就是痴人说梦吗?” 桃枝轻声道:“换作别人,奴婢是不会信的。但若是殿下,桃枝坚信不疑。” “为什么?难道我天资聪颖?”瑰流疑惑道。 桃枝眨了眨眼,“殿下答应奴婢一件事,奴婢就告诉殿下。” “好啊。”瑰流爽快道。 桃枝抿着唇,双脚微微踮起,盯着瑰流的嘴唇,跃跃欲试。 瑰流一把推开她,用力极大,使她差点摔倒,简直是一点不懂怜香惜玉。不仅如此,他还转过身子,清清嗓子,然后正色严肃道:“这位姑娘,请你自重。” 桃枝咬着唇,一幅泫然欲泣的模样。 wap. /106/106389/27636959.html 江湖篇 第三十五章 请君入瓮 云渺客栈已被围堵的水泄不通。 店家连带着仆役数十人,全部逃去避难,生怕自己被祸事牵连。 客栈大门处,两波人正在对峙。守客栈的,是吴君志从京城带回来的豪奴恶仆,只为主子卖命。另一拨人,则是闻讯而来的吴家人,同样带上了豢养的客卿武人,但是避免直接发生正面冲突。 一个颤颤巍巍拄拐杖的老人,掀开帘子走下马车,开始苦口婆心劝说守门的豪奴恶仆,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说到激动处,连拐杖都扶不好,差点就要摔倒。此人正是吴家的老管家,兢兢业业打理吴家一辈子,虽是外姓人,但吴家上下早已把他视为同姓家人。 管家徐德忠口干舌燥,劝说将近一个时辰,守门的豪奴恶仆们就跟着听了一个时辰。最后,徐德忠累的不得不休息,而守门人只是面无表情,岿然不动。意思再清楚不过,反正你随便说,随便你说,说上多久都没问题。但想要进这个门,没门! 一些仆人将管家徐德忠扶去休息,在场所有吴家人,面面相觑,一时间都不知如何是好。这倒也难怪,连作为亲爹的家主吴佩弦都没有法子,别人又有谁能管得了这个无法无天的大纨绔呢? 徐德忠气喘吁吁,额头满是汗珠。他顾不得擦汗,目光看向客栈,忧心忡忡。吴君志瞒天过海,昨夜就悄无声息入城,去了云渺客栈。消息姗姗来迟,这已经过了一天一夜,不知那位可怜女子当下如何了?恐怕十有八九已经万劫不复。要知道,至今为止,还没有女子能够从吴君志手掌心逃走。 徐德忠暗暗捏紧拳头,软的不来,那就只能来硬的了。无论如何,也得把那位可怜女子救出来。每拖延一秒钟,她在里面就多遭一秒钟的罪,无论如何,哪怕把事情闹僵闹大,哪怕闹的沸沸扬扬,满也不能再耽搁片刻了! 徐德忠站起身,不同于先前讲理时春风和煦,此刻面色阴翳的可怕,给豢养的武夫们使了个眼色,然后缓缓走到客栈门口,语气阴冷,“油盐不进的聋子瞎子,软的不行,那就来硬的!” “给我上!” 客栈大门处,当即就爆发一场激烈打斗,双方兵刃相见,不知是谁率先下了死手,于是一场护院和入院之争愈演愈烈,变成血淋淋的生死厮杀。双方都杀红了眼,招招皆死手。素来以淡雅清净著称的云渺客栈,外围粉刷过的洁白墙壁,泼溅一摊又一摊血迹,眼过之处皆触目惊心。才一会,已经有好几个人倒下,全部都是当场断气,根本没有挽救的余地。 客栈外,闹出的动静已经巨大。但客栈内,却很是清净。 吴君志一袭白衣,腰悬琅玉,头戴金冠,俨然翩翩公子模样。这位天下第三的纨绔还是天下皆知的美男,位列墨玉评第十。他坐在院子里,捶打着桌子,颇为无聊。院子里假山堆叠,清溪泻雪,声音清脆悦耳,如听仙乐,心神污垢仿佛都被涤荡干净。 这家客栈,大大小小几百间房和院子,就只剩下他一人,当然,还有床榻上那位手脚被绑的女子。其余的人闻风丧胆,早就跑路了。吴君志站起身,缓缓伸了个懒腰,嘴角翘起。都跑了好,也省心了。春仙楼待久了,突然发觉这清幽之地,似乎还不错?反正不急,慢慢待着就是了。 清溪泻下的小石潭有几尾金鲤,往来翕忽,俶尔远逝,吴君志坐在旁边石栏上,随意往池里泼洒饵料,听见隐隐约约传来的激烈打斗声,暗暗好笑。 老子这些豪奴恶仆全是昔日名动江湖的武人,你徐德忠天天用金银财宝供奉那几个徒有虚名的客卿,狗屁都不是,还想闯院跟老子要人? 喂过了鱼,再发会呆,吴君志悠哉走回屋子,想要看一看女子有没有醒来。走进房间,眼睛往床榻上一瞄,他愣了愣。女子已经醒来,手脚被捆在一起,却安定自若,没有半点挣扎的打算。 吴君志连忙跑到床边,蹲下身子,暗暗赞叹女子倾城倾城的容貌,不愧是位列天下第八的大美人啊,这等姿容,便是放在春仙楼,也是高高在上的存在了。相比之下,他忽然觉得自己所宠爱的那春仙楼花魁,也只能算是中人之姿。眼前这个姐姐,模样才是真的水灵动人。 吴君志好奇问道:“既然醒了,怎么都不挣扎一下?这就心甘情愿做待宰羔羊了?” 王姒之闭上眼睛,干脆不听他说话。 吴君志愈发好奇,“我听说吴家人早就给你通风报信过,而且还不止一次。管家徐忠德更是三番五次求你离开,甚至连我那个爹都亲自来劝你。这整座客栈,就连店家都逃命了,你既然明知道我会来,又为何不逃?” 王姒之不说话。 吴君志忽然瞥见床榻内侧有只白猫,于是随口道:“嫂嫂这只白猫,我看着相熟,应该是我们吴家养的才对。前些日子丢了,老管家带人将青钱城掀了个底儿朝天,都没能找到它。花重金酬谢线索,也没有结果。万事落空,没想到是被嫂嫂捡去了。嫂嫂又是从哪里得来的?” 提起白猫,王姒之便慌了神,以为这纨绔子弟是要拿雪球儿开刀,当即眸子有些湿润,委婉的语气充满哀求意味,“你要做什么都可以。但我求求你,放过雪球儿。” 吴君志捧起猫,有些惊奇,“雪球儿?好名字啊,比我那老爹起的好听多了。是嫂嫂起的?嫂嫂不愧是美人评上的大美人,就连起个名字都远超俗世。” 王姒之轻声抽泣起来。 吴君志却不知为何慌了神,连忙问道:“嫂嫂怎么了?可是绳子捆紧发疼了?我可以给嫂嫂松绑,但事先说好,嫂嫂若会武功,可不能动手打我。” 于是吴君志解开绳子,但以防万一,仍留双手捆绑。见王姒之依旧抽泣不止,他连忙出声哄慰,又是端茶又是送糕点,就是想哄王姒之开心。 最后,不知吴君志是真傻还是假傻,后知后觉才发现问题出现在白猫身上。便将白猫塞给王姒之,小猫反复蹭着王姒之,亲昵可爱,王姒之也终于不哭了。 情绪稍稍平定,王姒之后知后觉,忽然发现眼前这个男人的异常之处。分明是传言中让人闻风丧胆的天下第三纨绔,却仿佛对自己万般小心。 她忽然抬头盯住吴君志,后者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大跳,连忙道:“嫂嫂可是有什么事情?” “你叫我什么?” 王姒之冷冷盯住他。 “啊?嫂嫂啊。” 吴君志愣了愣,怒拍桌子,猛地站起身,毫无征兆的举动把王姒之吓一大跳。只见他来回踱步,额头竟然冒出冷汗,嘴里念念有词,显得局促不安。 王姒之微微皱眉,这个男人果然有问题。 吴君志猛地拍桌,一脸的焦头烂额,“嫂嫂难道不是我大哥的女人?不应该啊,情报传递应该没有错误。况且嫂嫂长的这么漂亮,是我平生第一次所见,应该是我大哥的女人啊,难不成我真抓错了?” 王姒之抓住关键字眼,迅速问道:“你大哥是谁?” 吴君志愣了愣,大声道:“这天下,谁还能做我吴君志的大哥?肯定是太子殿下啊!” 王姒之深吸一口凉气,果然如此。 这个看似傻乎乎的青钱第一纨绔,关键时候还真就不傻。看见王姒之神色异常,连忙问道:“果然还是嫂嫂,我没抓错人吧?” 王姒之眼神冷冽,经历过家族衰亡,她早已不是曾经那个傻傻的姑娘。眼下这个男人,只有两种目的。一,要么是瑰流的仇人,此番是来寻仇,不过看着不像。二,就是牵扯更深,以他瑰流的性子来说,这一点极有可能。 王姒之试图挣扎,但无奈绳子捆的太紧,双手被死死钳制,根本不可能挣脱开。吴君志看见这一幕,连忙道:“嫂嫂,先前怕您醒后打我,迫不得已,我才在您全身施了捆绳。不过您放心,绑您的人不是我,是我手底下的丫鬟,我可没有胆子去碰大哥的女人。至于双手的捆绳,您就忍着些,万一哪天就有人闯进客栈,看见嫂嫂安然无恙,也会对我心生怀疑的。若真是那样,那我和大哥苦心设局的这盘棋,就只能全部作废了。” 结果如她所想。王姒之冷吸一口气,心中的愤怒难以压抑平复,说话的声音都有些颤抖,冷冷而笑道:“拿我做棋子?” 蓦然的,她哭了起来,却不是气哭的,而是因为太伤心。 她很想知道,自己在那个男人心中到底算什么?难道只是一个供人欣赏的花瓶?只是一枚棋子?难道他曾经做过的一切,只是为了今天的这局棋? 她的心在滴血,痛到极致,就连呼吸都是那般撕心裂肺的剧痛。这种感受,她这辈子本不想经历第二次。上一次是王家被抄,她的心就已经死了半截。这一次过后,是彻彻底底的崩碎。 她恨这个男人,恨,真的好恨。都说自古帝王最薄情,原来真是如此。她好后悔,真的好后悔,后悔那日雪夜在绿带城碰见他,后悔将拯救王家的期望托付给这个冷酷无情的男人,后悔为了他和那个女人争风吃醋,后悔被他的花言巧语所骗,更后悔自己对他动了情。 屋子内,王姒之痛哭不止。 泪水打湿了床榻,白猫却以为是下雨,慌乱跑到原来主子怀中躲雨。 吴君志自然不知她为何而哭,有些束手无策。忽然又拍了拍脑袋,似是想起什么,怒骂自己一声,赶忙跑到随身携带的物品东翻西找。 很快,他翻出一只小心珍藏许久的绣囊。 吴君志将绣囊拆开,里面只有一张纸,字迹龙飞凤舞,她却能够轻而易举的辨认读出。 吴君志挠挠脑袋,这只绣囊是大哥交给自己的,说如果王姒之哭得很伤心,就拿出来给她。不过他真不觉得一只小小绣囊,哪怕纸张写满千字万字,能起的多么大的安慰效果。 但还真的出乎他的意料,上一秒王姒之还哭的很伤心。这一秒读完,竟是哭的更厉害了,看起来更加伤心难过了。 吴君志嘴角抽搐,自己那位好大哥到底都写了些什么?该不会是添油加醋又写了许多恶意中伤的话语吧?那自己岂不是要成为罪人了? 情急之下,吴君志连忙道:“嫂嫂别哭,我虽不知这纸上都写了什么,但这内容未必可信。嫂嫂莫哭莫哭,这信不要也罢,我这就给它扯烂烧掉。” 说着,就要去扯烂手中的纸张。 王姒之冷冷道:“不许撕!” 吴君志先是一愣,随后不知为何,竟是激动万分,“难不成是大哥写给嫂嫂的情书?大哥提笔写情,情至深处,感人至深,便是金石都要落泪。于是嫂嫂就感动得哭了起来?” 吴君志一脸羡慕,“嫂嫂和大哥,真是金玉良缘,羡煞旁人啊!” 看过那张纸,王姒之心情好了很多,瞥了一眼吴君志。对于眼前这个傻子,她还真是有些无奈。她不经有些怀疑,就这种人,真的能是让人闻风丧胆的大纨绔?况且就这心智,瞧着都不太聪明,像是个心窍未通的小孩。 吴君志重新坐下,微笑道:“不管怎么说,嫂嫂不哭便是好事。” 王姒之皱了皱眉,怎么感觉眼前这个男人,忽然像是变了一个人? 吴君志随意拿起桌子上的软糯糕点,送入嘴中,微笑道:“嫂嫂不必疑虑。先前怕惊扰嫂嫂,于是便扮的傻了些。既然我和嫂嫂已经没了误会,自然不需要再装疯卖傻下去。” 王姒之点点头,并未觉得如何惊奇,说道:“方才我就在想,你若真的那么傻,又怎能下得了这盘棋。” 吴君志笑了笑,没再说些什么,伸手去抚摸怀中白猫。 王姒之红唇撇撇,语气清冷,“还我。” 吴君志愣了愣,随后苦笑一声,将白猫乖乖放到王姒之怀里,无奈只得说一句:“嫂嫂喜欢便养着吧,能得到嫂嫂喜爱,也是这个小家伙的幸运。” 王姒之忽然抬头看向他,面容古怪,“你真如外界传言般,是个荒淫无度、好色成性的纨绔子弟。” 吴君志点头笑道:“那自然是,否则大哥也不会找我下这盘局。京城那些老狐狸都狡猾的很,光靠演,破绽百出,是逃不过他们眼睛的。唯有真正的本性,才是毫无纰漏,最最真实的。” 王姒之被捆住的双手不可察觉的颤抖一下。 吴君志自然看在眼里,微笑道:“嫂嫂请放心。嫂嫂虽美艳动人,我却绝不敢虎口夺食。说句真话,我若真对嫂嫂动手动脚一下,我死不说,青钱城偌大一个吴家,都会为我而陪葬。” 王姒之忽然想到什么,好奇问道:“听说几年前,你曾带人强闯春仙楼?这就是你的纨绔本性?” 吴君志摇头道:“再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触怒皇后娘娘。只不过是一场陛下授意的棋局,目的是让外人以为,吴家与陛下表面君臣如水,实际上君臣之间已有隔阂间隙。如今朝廷暗流涌动,反叛势力甚嚣尘上,一定会想方设法拉拢豪门,扩充实力。而青钱吴家实力雄厚,曾经又与皇家有过矛盾。这一次,我假意绑架你,天下人皆知我荒淫无度的名头,自然会猜测后续之事。” 吴君志站起身,眼神炙热,“待时机成熟,殿下便会出现,假意与我拼死相争,如此外人看来,定会觉得吴家得罪太子,自身难保。那些反叛势力如今正是扩大势力之时,在京城已经渗透许多,定会觊觎吴家财富,经此一事,得知吴家的艰难险境,极有可能暗中派人抛出橄榄枝。只要能等到有人联系吴家,这局棋,便是成功的。” 吴君志沉声道:“这局棋,筹划多年之久,绝不能败!反叛势力蛰伏藏匿,每一次寻找,都苦苦无果。归根到底,就是有暗哨把守。所以想要彻查此事,绝不能打草惊蛇,明面上要风平浪静,然后轻轻抛下一只钓竿,一动不动,静待大鱼咬钩。” 王姒之喃喃自语,“好一场愿者上钩。” 吴君志大笑出声,神色快意至极,猛然向前摊开一只手,朗声道:“烧东壁之床,请君入瓮!” wap. /106/106389/27636960.html 江湖篇 第三十六章 唯有饮者留其名 天气晴朗,青钱城沐浴在冬日暖阳中。今天是瑰流和桃枝分别的日子,城门处,那袭桃红衣裙的妩媚女子噙着泪,一幅欲哭不哭模样。其实她此番出宫并未得到皇后娘娘的授意,而是自己偷偷跑出来的,所以不能在外耽搁太久,但她不想走,她想一直陪在瑰流身边。 多情自古伤离别,瑰流也有小小的伤感,忽然就好怀念以前的日子,那时候整日无事,经常在京城酒楼喝得烂醉如泥,次次都是被桃枝接回去的。日子虽闲,但并不无趣,不像此时这样,主仆二人下次相见都不知道要何时何日。 “快走吧,耽搁久了我娘肯定会生气的。” 面对瑰流的催促,桃枝不想分开的情绪一下子到了极点,哭的梨花带雨。 瑰流一阵心疼,叹了口气,揉揉她的小脑袋,却说了句大煞风景的话,“回宫之后去一趟武库,把绿沉枪的枪尖找到,然后用鹰隼给我送过来。” 很快瑰流又补充道:“用我爹的那只日行万里的流火隼送吧,你回去之后就乖乖听话,别再偷偷跑出来,尤其不能以送枪尖的借口跑出来。还有就是少惹我娘生气。我娘之前说你越来越不听话了,你啊,就少让人操点心。” 桃枝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委屈道:“奴婢没有不听话,要是不听话也是为了殿下。” “我知道。”瑰流轻声道:“所以我从来都不怪你。” 桃枝微微踮脚,双手搭在他肩膀上,在他脖子上轻轻咬下,红唇微启,柔柔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殿下保重身体,千万千万,要注意安全,奴婢等您回来。” “你也是,路上注意安全,哪怕你是武评宗师,我也会担忧的,什么时候接到流火隼,什么时候我才能放心。” 桃枝笑了笑,后退一步,“那,奴婢走啦?” “走吧走吧,早回家的好。”瑰流招手送别。 桃枝红唇紧咬,恋恋不舍看向他,终于鼓足勇气转过身,向前迈开一步,然后又回眸望去,悲恸欲哭。 秋波流转最动人,瑰流低头转身,大踏步朝城里走去。 那袭桃红衣裙的妩媚女子,怔怔望着雪白长发的背影,直到他消失不见,才终于转身离开。 青钱城有一家规模宏伟的酒楼,待客均用银器,酒后还有歌舞和投壶等娱乐活动,场面热闹非凡,当然相应的,价格也很昂贵,寻常百姓家承受不住在这家酒楼喝上一顿的代价,故而酒楼里多为富豪人家或当地官员。 一个略显失魂落魄的白发男人走进酒楼,起初小二只是不咸不淡的礼貌性待客,但当男人随手掏出两枚银锭,小二这才知道自己瞧走眼了,连忙笑脸相迎,态度热情殷切。 男人点的东西不多,一盘水煮牛肉和两壶烧酒而已,他上了四楼,选了一处静僻的靠窗位置坐下,风景尽收眼底,目光远眺,能隐约看见潺潺水色的夭江。 又有一人付过几两银子,然后径直登楼而上,同样没有去那片喧嚣区域,也是来到了静僻的角落。 看见那个怔怔出神的白发男人,他先是一愣,然后小心翼翼走过去,试探性想要看清楚他的侧脸。 “太子殿下?” 瑰流狐疑转头,看清楚来人的样貌,有些惊讶,“李官员?” 李子昕点点头,刚想坐下,试探性道:“能坐?” “当然能坐。”瑰流说道,内心很诧异竟然能在这里碰见他。要知道一个京城官员,整日繁缛公务缠身,又怎么可能有时间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 “李官员,如果我没记错,礼部应该正在准备明年的春闱考试吧?我看那尚书和那几位侍郎都忙的焦头烂额,你可倒好,这是跑出来偷懒来了?” 李子昕也不遮掩,坦率道:“我一个小官员,多也不多我一个,少也不少我一个,整天闷着都要烦死了,和陛下请了几天假,赶紧跑出来透口气,也没什么好去的地方,就寻思瞎走走,就一路走到这青钱城了。” 瑰流面容古怪,“直接跟我老爹请假?行啊,你比那位国子监大祭酒还要直来直去,也难怪我爹素来对你印象不好。对了,上次我爹难得空闲,好不容易想要带我娘游山,马车都准备好了,结果车轱辘被卸掉一个,就是你干的吧?” 李子昕先是震惊,然后环顾四周,最后压低声音,“殿下您是怎么知道的?” 瑰流皮笑肉不笑,“除了你,还有谁能干出那种缺德事?也就是我爹和我娘没追究,否则你早就皮开肉绽了,大板子不把你打死也给你打残废。” 这时上酒了,好巧不巧李子昕也是点了一盘水煮牛肉和两壶普通烧酒。为了掩饰尴尬,李子昕斟满一杯酒,举起酒杯,“走一个?” 瑰流笑着举起酒杯,和他轻轻碰撞,然后二人将酒一饮而尽。 天下很少有人不畏惧瘟神太子,礼部官员李子昕便是一人。他没有什么家传渊源,只是很简单的通过科举考试踏入仕途,家世一般,政绩一般,很普通的一个为官之人而已。而他之所以能和太子殿下扯上关系,还是因为他和太子有着共同的爱好,那就是寻常剑南烧春。 二人通过钻研古籍,推演千百年来的地方更迭和演变,五六年时间就陆续找出八九坛剑南烧春。使那位酿酒大家所说“世上再无剑南烧春”的盖棺定论被打破。 什么朋友最好当?当然是酒友。所以哪怕李子昕与瑰流身份地位悬殊,但仍然可以互相走的很近。前几年为了找寻那一坛古籍上记载的剑南烧春,二人还一起睡过好长一段日子,最后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掘地三尺,奋斗三个月,成功将那坛剑南烧春找到了。 瑰流杯酒入喉,咳嗽道:“这烧酒还真是一般,和剑南烧春的滋味没法比。” 李子昕点点头,“喝过剑南烧春,总觉得其他酒都不是个滋味了,是不是变挑剔了?” 瑰流微笑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道理如此。” “有道理,走一个!” 二人再次碰杯。 两壶烧酒不知不觉很快下肚,牛肉倒是都没吃多少。这两个男人的酒量都很好,但盖不住烧酒猛烈,所以都有了些醉意。 李子亦脸喝的通红,情绪更加高涨,大声道:“太子殿下什么时候请我去春仙楼喝一趟?” 瑰流笑骂道:“喝什么喝?喝死你都不知道。” “懂什么?”李子昕豪气干云,大声道:“那叫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屁话!人死了怎么风流?照你这么说,老子当年就应该去陇州青楼看一看,管他娘的刺客呢?道理是这样的吗?” 李子昕点头笑道:“对对对,得好好活着才能风流。” 瑰流狠狠揉了揉脸颊,吐出一口酒气,心情舒畅许多,轻声道:“李子昕,我知道你志不在庙堂。人人皆想功高震主,都想成为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唯有你不想。我想知道你究竟想要一种什么生活?游山玩水?还是浮生半日闲的安逸?” “确实想要到处走一走,看一看咱们大靖王朝的锦绣山河,只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 “还不是时候?”瑰流疑惑道:“你既然心不在庙堂,又有什么好顾虑的?” 李子昕回答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互不相欠,我只求无愧本心。” 一旁恰好路过的店小二听到这句话,连忙停下脚步,小心问道:“客官可是朝廷官员?” 李子昕还未回答,瑰流已经替他出声,笑道:“礼部官员,明年春闱的主考官。” 点小二哎呦喂一声,连忙恭恭敬敬给这位大贵人行了个礼,然后又小心翼翼看向瑰流,问道:“那客官,您是?” 李子昕刚想张嘴,瑰流抢先一步笑道:“陪衬而已,不值得一提。” 店小二没相信这明显的谦虚之词,连忙恭敬道:“二位大人慢坐,小人先退下了。” 匆匆忙忙下了楼,将此事禀告给老板娘,说在四楼靠窗饮酒的那可是皇帝钦定的春闱主考官,礼部大官员,老板娘连忙让庖厨切了几份牛肉,还拿出好几壶珍藏佳酿,亲自给送去。 原本打算撤场的瑰流和李子昕看了看满桌佳酿牛肉,互相对视一眼,都有些忍不住笑。 等老板娘一阵甜言蜜语走后,瑰流饮了口佳酿,笑的更厉害,几乎都呛酒咳嗽出眼泪了。 “我本意就是打趣打趣你,谁知道春闱主考官的名头这么响啊,还能白蹭一顿酒。” 李子昕笑的合不拢嘴,说道:“这要是让老板娘知道咱们是在唬她,还不得气死?” “气什么气!”瑰流指着李子昕,眯眼笑道:“不是春闱主考官,还可以是秋闱主考官嘛。” 李子昕哈哈大笑,“那以后岂不是天天来这里蹭吃蹭喝,等到明年秋闱时候咱们再走!” 瑰流依旧眯着丹凤眸子,饮了一口酒,微笑道:“李子昕,当不当春闱主考官?” “当,必须当!那以后可就天天都能来这里蹭酒了!” “李子昕,我没有和你开玩笑。” 李子昕愣住了,不敢置信揉了揉眼睛,呢喃道:“我没听错吧?我是喝多了吗?” 瑰流坐直身子,轻声道:“我知道你所求何事,这个朝廷有一个吴佩弦,很不如何。有你李子昕,是那些寒门学子的幸运。我毕竟不参与朝政,权力不大,只能求我爹给你一次主考官的机会。但是二十年后,如果我还能活着,你在这家酒楼请我一顿酒,我还你一个金印紫绶的礼部尚书。” 李子昕沉默许久,深呼吸一口气,正色道:“定不负君意!” 二人直接扔了银制酒杯,开始举壶豪饮。 暮色时分,店小二上楼收拾桌子时,发现这两个官大人都喝醉趴在桌子上,正在呼呼大睡。 他蹑手蹑脚走近,想要悄悄拿走狼藉杯盘,那位春闱主考官大人猛地拍桌,大声喊道:“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店小二吓的连忙后退,等动静没了才发现是这位主考官大人说的梦话。 他拿起银制酒器,发现下面压着一张宣纸,好奇拿起,看见一行笔力遒劲的大字,饶是连粗通文墨都他觉得有些凄惨苍凉。 “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永霜十六年春,酥油小雨落京城。 京城礼部贡院设香案于阶前,数千举人与主考官对拜后,春闱考试正式开始。 及至揭榜,共录取九十六名贡士,寒门士子占据半数,天下震动,满朝哗然。 主考官李子昕拿着一叠叠寒门士子的试卷,扬洒在朝会上,对文武百官说了句“自己看”,然后转身离去。 “以一灯传诸灯,终至万灯皆明。” 佛说如是也。 wap. /106/106389/27636961.html 江湖篇 第三十七章 佩刀佩剑 这场护院入院之争,经过两天时间,最后以吴家惨败而告终。 吴家的武夫客卿,伤亡惨重,而天下第三大纨绔豢养的豪奴恶仆,仅仅一死一伤。 管家徐德忠当众大骂自己无能,狠狠扇了自己好几个耳光,说这就去江南道向吴家主请罪,连行囊都不准备收拾,生怕耽搁半秒,拄个拐杖就要往渡头去。吴家人赶紧将他拦住,这还了得?没有徐管家,天要是塌下来,谁扛?嗯?既然大家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注定是难咎其职,那就谁都休想推卸责任。 眼看走不成,徐德忠老泪纵横,眼泪哗哗的流,呜呜咽咽的说不出话来。 街道上看客众多,议论纷纷,吴家人可丢不起这脸,一哄而上赶忙将老管家抬上马车,冲着客栈门口放下几句狠话,然后就灰溜溜的离开了。 吴君志藏在隐蔽处,将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颇为满意,心情极为不错,哼着小曲儿回到了院子。 宁静的午后,明媚阳光倾泻洒落,温暖和煦,是恰到好处的微醺。 亭子里,王姒之正在小憩。白猫躺在石桌上,懒洋洋晒着太阳,像极了一团雪球。 吴君志看见此景,便将脚步放缓,轻轻回了屋子,先是烹煮一壶茶,又热了些精致糕点,然后一并端着回到亭子。 不多时,王姒之慵懒睁眸,下意识想要活动酸涩的双手,但被绳子紧捆没有任何办法。 见她醒来,吴君志连忙倒上一杯茶,语气有些乞求,“嫂嫂多多少少吃一些吧,不然我和大哥不好交代。” 王姒之情绪不高,仅是瞥了一眼,淡淡道:“到底还要多久?” 吴志君摇头道:“时机未到,还请嫂嫂再忍耐忍耐。” 王姒之愁容满面,轻叹口气,回了屋子。 但她还没有走回房间,吴君志就屁颠屁颠跟过来了。 “有事?”王姒之柳眉微皱。 只见吴君志掸了掸双袖,以示恭敬尊重,竟是作揖行礼,严肃道:“还请嫂嫂吃一些!” 气氛当场凝滞。 王姒之挑挑眉,转身就要离开。 忽然,她吸了一口凉气,腰肢一阵酥麻。他不是瑰流的手下吗?怎敢如此荒唐大胆! 她身后,男人环住她的腰肢,下巴抵在她的肩膀上,轻咬着她的耳垂。 她红唇紧咬,泪眼朦胧。这一刻,她想死的心都有了。 “日子是不太好过,但也不能茶饭不思。身子骨消瘦了,以后卖给春仙楼,卖不出好价钱。” 熟悉的声音,碎嘴的话语。王姒之内心一颤,猛地转身,看见了眼前这个笑眯眯的白发男人。 她下意识往旁边瞥去,然后就看到吴君志站的离老远儿,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到底值不值得庆幸?她自嘲一笑,忽然感到下颚吃痛,下意识想要挣扎,但却忘记双手正被紧紧缚着。 瑰流用力捏住她的下颚,迫使她与自己对视,眯起那双丹凤眸子,轻轻出气,打在她的脸上,痒痒难耐。 “本太子殿下和你说话,你还敢看别的男人?怎么?几日没见,和他相处得这么好了?” 吴君志顿时如遭重击,冷汗直流。 瑰流眯着眸子,与她的脸庞愈发贴近,明显能感受到她因为紧张而娇躯轻颤。冷不丁的,他一口朝她脸蛋咬下,然后后退一步,想要好好看看眼前这个大美人,歪头微笑道:“真甜啊。” 王姒之强忍着泪水,声音委屈,“你到底要我等到什么时候?” “今晚就来接你。” 瑰流将她抱回屋子,当然不忘让雪球陪伴她,片刻后走出,径直来到亭子。 吴君志见瑰流走过来,连忙站起身。 瑰流用帕巾擦拭着脸上的血迹,语气淡漠,“没碰她?” 吴君志的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瑰流放下帕巾,小心尝试去碰伤口,当即就疼的抽了口气。无奈之下,他只好始终用帕巾捂着伤口。 吴君志眨眨眼,小心翼翼道:“嫂嫂咬的?” 瑰流一屁股坐下,“我这么欺负她,她不咬我才怪。” 吴君志谨慎环顾四周,刻意压低声音,“今晚行动?” “不是行动,是演戏。”瑰流纠正道。 瑰流将茶水一饮而尽,咦了一声,“这茶怎么甜甜的?” 吴君志有些摸不着头脑,“煮茶的时候没放糖啊。” “哦?” 瑰流眯起眼,举起那茶杯细细端详,终于在杯沿处发现少量的鲜红口脂。 吴君志后知后觉,出声提醒道:“我想起来了,这杯茶是嫂嫂喝的。” 瑰流将茶杯放下,微笑道:“所以呢?你想说什么?” 吴君志愣住了,嗫嚅更咽半天,就是憋不出一个字。 瑰流向后仰去,靠在围栏上,身姿慵懒,“你嫂嫂啊......” 吴君志立即竖起耳朵,生怕遗漏半个字。 瑰流嘴角翘起,“很甜。” 吴君志愣了愣,重复了一遍,“很甜?” 瑰流闭上眼睛,回味无穷道:“又香又甜,像糖馒头一样好吃。” “你就没有问题想问我?”瑰流睁开眼,说道:“明明可以选择别人,我却拿她做棋子,知不知道为什么?” 吴君志点点头,“此前一直想不通,但直到那天嫂嫂哭的很厉害,我就把您吩咐我的锦囊给拆开了,里面是一张信纸,嫂嫂看完虽说哭的更厉害了,但明显不是因为伤心难过。” 瑰流仰头望天,轻声道:“吴君志,你觉得我到底是出于怜悯之心才去帮助她,还是因为喜欢她,所以心甘情愿?” 吴君志没有丝毫犹豫,“当然是因为喜欢。” “是啊。”瑰流轻声道:“你能看得出来,可这座天下看不出来,甚至我娘我爹也看不出来。” 吴君志轻声道:“所以您把她作为棋子,设局一场闹剧,类似于当年的春仙楼,就是想让天下人都知道,想让朝廷都知道,想让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也知道。” “我娘曾经和我说过,这个世道没有苦命女子的容身之地。若是见到可怜女子,能帮助就尽量帮助。所以我估计,我娘现在应该很犯难,不知道我只是单纯见她可怜,还是真的喜欢她。我娘当然希望我是前者,一开始呢,我也的确是前者,但不知不觉就成了后者。那年上元节看花灯,我与她萍水相逢,第一眼见到她时我就心动了。若说那个时候是因为姿容,较为肤浅,那么这次若干年后的重逢,我喜欢她不止于外表,我喜欢她的娴静似水,喜欢她的温柔体贴。那天我雪夜杀人,她为我披好狐裘,那一刻我觉得她好像已经和我相濡以沫许多年,仿佛岁月静好。” 瑰流笑道:“都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之前没有太大体会,现在却非常能够感同身受。绿带城初见,我只把她当做可怜女子看待,现在喜欢她喜欢的不得了。果然爱情一事,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没有什么道理可讲的。” 瑰流站起身,看了一眼屋子,眼神温柔,“我要让天下人都知道,王龚乔不在了,我瑰流在,任何人都别想欺负她。” 吴君志犹豫出声,“您给嫂嫂写的是什么?” “很简单的几句话而已。” 瑰流没有说下去,转身离去。 屋子里,王姒之看着平铺展开的宣纸,怔怔出神。 宣纸上的字迹龙飞凤舞,是那个男人亲自写的,唯有短短四字,“跟我回家。” 瑰流从云渺客栈离开后,独自来到一处僻静之地。 他蹲下身子,扒开一层厚厚积雪,又清理一层枯黑落叶,直至漏出泥土,猛地向下捶去。 拳罡破土数米,向下砸出一道深洞。瑰流俯身看去,当即卸下诛仙,把它作为铲子,开始挖土。 随着土堆越来越高,瑰流也挖得越来越深。越到深处,瑰流的动作越慢,就好像土里藏着什么磕碰不得的宝贝。 挖到最后,瑰流不惜衣服脏乱,干脆直接爬在地上,伸出手臂去探那个洞穴。 从几米深的洞里,他小心翼翼拿出两坛酒。 两坛剑南烧春。 瑰流眼神晶亮,想不到青钱古志上的记载是真的,此地千年前还真是剑南烧春的酿酒作坊。 瑰流忽然又觉得有些可惜,这酒虽然千年古龄,但毕竟不是产自古剑南道,质量只能算是剑南烧春的下品。 回想在春仙楼喝的那两坛剑南烧春,那才是实打实的正宗,想都不用想,肯定是出产自古剑南道的御酿窖,是专提供给皇室的。 其实瑰流当时并未细想,也是后来才发觉,喝了狐媚子那两坛酒,是欠下了多么大的人情。近百年间,天下各地陆续有发现“千年遗物”剑南烧春,但但大多都是北方出产,也就是不入流的小作坊酿造,说是剑南烧春,可能都比不过今朝一些好酒。在南方出产的剑南烧春,少之又少,十不足二。至于真真正正在古剑南道出产的,最近来的一坛,还得追溯到二百多年前。 而狐媚子的那两坛酒,坛底刻有印章,千年侵磨,颜色全已剥落,但刻痕仍在。翻阅古字典籍便可得知,所刻之字正是“剑南道”三个字。所以说,那两坛酒,极有可能为世间绝品,后世之酒再无出其右。除非能够找到一坛产自剑南道的烧春,但照二百余年光阴看来,希望已经很渺茫了。 古籍记载,千年前的周王朝将剑南烧春封为国酒,严格限制剑南烧春的酿造。偌大一个剑南道,成千上万的御酿窖,但有资格酿造剑南烧春的,只有寥寥数家而已。正是因为古人这种物以稀为贵的理念,剑南烧春的酿造工艺终是不得以继承,最后便渐渐走向了遗失。 瑰流小心翼翼包裹好这两坛酒,心想若是能够活着回到京城,就当是外出游历一次给瑰清准备的礼物。也不知道那个小妮子,现在还生不生气了。不过以她的性子,八成应该还在生气。 从郊外返回青钱城,天色已经彻底黑了。 因为吴君志卷土归来,所以夜晚的青钱城死寂一片,街道上冷冷清清,好不容易看到一个人影,却还是无家可归的流浪汉。 其实瑰流有些疑惑,自己是那“天下第一纨绔”,论威名和震慑力都要比吴君志要大的多。那怎么就不见京城有这幅样子呢? 走进一家普通客栈,瑰流回到房间,将桌子上的刀套摘去,握住那柄通体翠绿的钝锋长刀。 渌水,天下名刀,是前朝皇室至宝。为二百年前六国首席铸刀师张继霖所铸。铸刀之人反其道而行,钝锋钝尖,寓意太平之道。 瑰流下意识摸了摸背后的那把诛仙。 一个是天下杀力最大的剑。 一个是天下最钝的刀。 太平盛世,渌水治道。 烽火乱世,诛仙挑之。 道理如此简单。 一个白发年轻人,佩刀佩剑,缓缓走出客栈。 满庭芳,醉垂鞭,梧桐月,玉楼春,傩破浣溪沙,唐多令,六柄词牌飞剑,温养在他的窍穴。 可能这个男人自己都没有发觉, 这一路游历, 已经走了很远的路。 wap. /106/106389/27636962.html 江湖篇 第三十八章 闯院 当一个佩刀佩剑的白发男人站在客栈门口,护院的十余位江湖武人,无不面色凝重。吴君志特意嘱咐过他们,如果遇到一个白发的男人,一定要全力杀之,不能留任何活路。 一袭白衣闯客栈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传遍整座青钱城,吴家自然也接到了消息,管家徐德忠带着一大帮人火急火燎的赶来,热切想要看一眼到底是哪位英雄,如果能解吴家燃眉之急,一定要把他作为大恩人重重酬谢! 偌大一座客栈,很快就被好事者围得水泄不通,密密麻麻,人头攒动。一些胆子小又想凑热闹的,则是跑到客栈附近的酒楼,挑一处风景较好的位置,远远观看。一共加起来将近千人,目光都在那个即将闯院的白发男人身上。 气氛紧张,箭在弦上。 那袭白衣向前踏出一步,右手抵在刀鞘上。 一个护院武人同样踏前一步,势必要做风光无限的出头者,面露微笑道:“敢抢我家主人的玩物,你胆子挺大啊。” 毫无征兆,渌水忽然炸鞘而起。 石破天惊的声响过后,在场所有看客,死寂一片。 那个先前还微笑挑衅的魁梧男人,被一把钝刀钉入石墙,生死不知。 那袭白衣身上散发的绝非仅是阴冷,还有一种隐隐约约的戾气。 “你们是一个一个来?还是一起来?” 嚣狂不止。 客栈大门嘎吱一声,仿佛地面微微摇晃,一个头戴金冠的男人缓缓走出,面无表情远望那个白衣白发的男人。 人群瞬间响起巨大轰动,这就是天下第三的大纨绔! “一起上。” 冰冷的命令声响起,十余位江湖三品武人几乎是同一时间冲出,一道一道身影如蝗虫过境,全都不留余力。 渌水重新归鞘,男人再次轻轻攥住刀柄,微微俯身,躲过一记率先而来的手刃,反手一拳打在他的胸膛上,开始酝酿刀意。 那位三品拳法武夫速度极快,趁手刃掣肘,瞬间闪至男人身后,用尽全身力气轰出刚猛一拳,朝男人后脑勺打去。 与此同时有一位擅长暗器的武人悄悄甩出无声袖箭,箭头淬毒,从四面八方袭向男人。 始终落在诸多武夫最后面的那个中年女子,一步高高砸向天空,竟是直接飞跃到第一位,五指如钩,直直坠下要抓住男人的脑袋。 四面楚歌,腹背受敌,仅是一刹那,到处全是凌厉刁钻的攻势。 男人大袖飘摇,单手猛拍刀鞘,震荡出磅礴青气,一声接一声,声声如炸雷,总计十二下,只让诸多武人觉得心脏要被拍碎,连忙向后退去。 那个距离男人最近的中年女子哪怕躲闪及时,但仍是被震的七窍流血。 一敌拆招,男人换上一口纯粹气息,身边隐约有青雾弥漫,竟是刀意酝酿至入神的征兆。 在场某个用刀武人,后知后觉,怒喝道:“一起上!打断他的刀意!” 男人嘴角翘起,轻说一句“晚了。” 那柄钝刀尚未出鞘,磅礴的青色刀气疯狂外泻。 他轻声道:“起。” 一柄翠绿钝刀裹挟朴拙刀气,高高炸起。 这一刀极其诡异,分明没有破穿甲胄的凌厉刀势,却沉重如巍峨山岳。所有一拥而上的武人,无不感受到这巨大的压迫。就好像一座大山重重压在胸口上,不能喘息。 数十位在江湖颇享盛名的三品巅峰高手,全部如断线风筝倒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竟是遭受重创,爬不起身。 在场看客几乎每一个人,都目瞪口呆,被震撼到缓不过神来。 死寂一片。 管家徐德忠瞪大眼睛,当即老泪纵横,扑通一声就跪在地上,砰砰砰的磕了好几个响头。他哭腔扯嗓子大喊:“您以后就是吴家的大恩人!” 男人没有转身,慢慢收起钝刀,微微仰头看向台阶之上的吴君志,手指掐在鬓角,刚想撕开那张易容面皮,却猛地转身看去。 那十几位倒地不起的武人无不感受到一种窒息的压迫。 徐德忠擦擦眼睛,以为是自己哭花眼睛看错了,那客栈门口怎么又凭空出现一个人? 吴君志的眼神晦明不定,这场棋到此处本该收官,在这关键时刻跳进棋盘,怕是来者不善。 瑰流皱了皱眉,闻到一股浓烈作呕的酒臭味,看向不远处那个衣衫褴褛的乞丐。 “给我。” “什么?”瑰流皱眉道。 “两坛剑南烧春,我亲眼看见你拿在手上。” 瑰流愣了愣,“来抢酒的?” “臭小子哪这么多废话!把酒给我,饶你不死!” 吴君志下意识低头看去,看见乞丐右脚是断趾,忽然想到了什么,面色惨白下来,踉跄后退了几步。 客栈外,管家徐德忠察觉到吴君志的异样,心里咯噔一下,连忙喊道:“吴家珍酿无数,保证公子喝个饱!” 两个都是聪明人,一个是关心棋局,一个是关心救人,全都心念念不能功亏一篑,全在劝眼前这个男人先退避三舍。 但瑰流并不打算退让,甚至从未想过退让。 为什么? 因为这酒,是要送瑰清的! 哪怕天下第一来抢,也不好使! 瑰流猛然握住渌水,拔鞘而斩。 一道青色刀气,朝那个酒徒之人拦腰斩去。 “冥顽不化的东西!” 一柄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铁剑,甚至都掉了茬,竟轻松将剑气砍断。 瑰流内心一凛,不知对方底细,绝不能托大,当即握住背后诛仙,自身能够动用的帝王气运已经所剩无几,但撑上几分钟足矣。 乞丐酒徒却瞬间来到他的身前。 “狗屁的气运,滚!” 酒徒重重踹在瑰流胸口上,这一脚让瑰流觉得血海翻涌,全身经脉都要断裂,心脏好像要被踹碎。 众目睽睽下,那先前还是无敌之姿的白衣,此刻竟是倒地不起,呕出几大口鲜血,模样极为痛苦。 吴君志面色惨白像阴物。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棋局早就被看透了?这是一手后发制人? 房间里,王姒之听到客栈外的巨大动静,眸子里充满担忧。 白猫在她怀里蹭来蹭去,企图要她抱抱。 客栈外,一摊摊触目惊心的血迹。瑰流拼命挣扎起身,每一次要勉强站起,就有一道剑罡再次将他打倒。一连几次,皆是如此,鲜血到处迸溅,甚至飞溅到了吴君志脸上。 那个倒在漆黑血泊中的男人,身体微微抽搐,勉强坐起身子后,开始大口大口呕血。 风里带着浓烈血腥气,酒楼上的看客都能闻到这让人作呕的气味。 即便在青钱城一战,被拘押在剑气樊笼,被仙人用无垢神通镇压,受伤也远远没有如此严重。 酒徒缓缓走到瑰流身前,面无表情摊开一只手,“再有一剑,你就魂飞魄散了。想救自己的命,两坛剑南烧春。” 吴君志嘴唇颤抖,颓然向后倒去,差点没摔在地上。 瑰流吐出一口血,颤颤巍巍抬起脑袋。 面目狰狞。 几乎同一时刻,满庭芳,醉垂鞭,梧桐月,玉楼春,傩破浣溪沙,唐多令,这六把由玉阁主人馈赠的词牌飞剑,瞬间刺出。 近在咫尺的距离,即便是神仙,也绝不可能躲过去。 傩破浣溪沙贯穿酒徒心脏,唐多令刺穿酒徒头颅,其余四把,穿透酒徒四肢。 但他并没有当即死绝,弥留一口气,那双充血的眼睛死死盯住瑰流,有怨气,有震惊,有不敢置信。 瑰流气喘吁吁,露出猩红牙齿,狞笑道:“不用气运,我照样能杀你。” 被词牌飞剑刺穿,酒徒屹立不倒,睁眼而亡。 贺崇寅,天下武评第五十人,六品大圆满境界,一生痴情于酒,尤为钟爱剑南烧春。 永霜十五年冬,死在青钱城。 瑰流吐血大骂,“特么跟老子抢酒,弄死你丫的。” 这袭鲜血浸透的白衣,缓缓站起身,踉踉跄跄,似乎是回光返照的弥留之际。 徐德忠痛哭不止,暗暗下决心,一定要为他立一座英雄冢,就刻在青钱湾附近的巍峨青山上。 徐德忠老泪纵横,平生二十年第一次不用拐杖,猛地站起身,扯着脖子喊道:“英雄,可有遗言?!” 所有人都能看到那道踉跄身影凝滞一下。 瑰流双手颤抖,揭开贴在皮肤上的血淋淋衣服,从怀里掏出一个染血盒子。 小心翼翼将其打开,里面是一枚金丹。 当初绿带城分别后,娘亲追上来送的两物,一物是心法,一物是个玲珑盒子,里面装的就是金丹。 死马当作活马医,不管那么多了。瑰流一口将金丹塞进嘴里,吞入腹中。 喘息片刻,用力撑起身子,缓缓撕开那张易容面皮,露出真容。 某个曾经入过宫的武人,看到这一幕,猛然醒悟一般,差点就要给眼前这个男人跪下。 徐德忠要惊掉了下巴,因为那无法无天的吴家逆子,竟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朝着台阶下浑身是血的男人,猛磕几个响头。 头皮磕破,鲜血淋漓。 然后,每个人耳畔都炸起一道惊雷。 “吴君志,见过太子殿下!!” 风声呜咽,死寂片刻后,扑通一声巨响,黑压压跪倒一片。 徐德忠只觉得大脑空白,双腿发软,不知怎么的,就跪在了地上。 然后便是客栈旁边的看客,酒楼上的看客,小茶摊的看客,石阶上的看客,店铺里的看客,四面八方的看客,总共将近一千人,全部齐齐跪下,磕头在地,面朝同一方向,跪拜那个白发男人! 死寂无声,唯有风声呜咽。 风雨如晦。 客栈门口悬挂的大红灯笼,摇晃不止。 红光照着这个男人的面无表情。 他缓缓走进客栈。 屋子里,烛火柔和。王姒之心神不宁,无心理睬怀中撒娇的白猫。 一阵敲门声轻轻响起。 王姒之内心一颤,慌乱下了床榻,想要开门,却才记起双手被反绑在背后。 那道门被轻轻推开。 这个浑身是血的男人,惨不忍睹,触目惊心。 瑰流颤颤巍巍抬起一只胳膊,擦了擦脸上血迹,想要自己看上去英俊一些,柔声道:“我来接你了。” wap. /106/106389/27636963.html 江湖篇 第三十九章 翠罗衫上,点点红无数 鲜血浸透的凄惨模样,王姒之没有被吓到,轻轻抚住男人脸庞,眼泪涟涟,声音颤抖,“怎么会这样?” 瑰流笑道:“出院再说。”这个连走路都颤颤巍巍的男人,不由得她反抗,直接将她抱起,一步一步朝外走去。 迈过高高的门槛,走出客栈,站在台阶上,视线所及,尽是一片黑压压的伏跪身影。 王姒之没有见过这么多人跪在地上的场景,感到有些害怕,怯怯弱弱道:“放我下来。” 一摸一样的话语,如同绿带城初见。 瑰流嘴角翘起,“你身子软软的,抱起来舒服,我才不放。” 王姒之轻骂一声:“无耻。”,耳根红透,像是煮熟的螃蟹。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怎敢如此浪荡荒唐? 不见吴君志的踪影,想必按照计划他已经逃之夭夭了,毕竟能逃就不用加一场苦肉戏了。瑰流一手拍在刀鞘上,渌水高高炸起,青色流华划过漆黑天幕,炸开如星雨。 凭借金丹给予的浑厚内力,瑰流的声音激荡而出,犹如天人之声,响彻整座青钱城。 “犯王姒之者,我瑰流必诛之。” 然后在死寂一片中,他缓缓走下台阶。 拥堵的人群瞬间撕裂出一条道路,唯恐避而不及。 这个鲜血浸透的白发年轻人,走过很长一段路,来到徐德忠旁边,刻意放缓脚步。 徐德忠当即吓的肝胆欲裂,哪里还顾得上老脸?当即砰砰磕头求饶。 瑰流瞥了他一眼,“就是你要给本太子立英雄冢?” 徐德忠颤抖声音带着哭腔,“太子殿下饶命!太子殿下饶命啊!” 瑰流冷笑出声:“堂堂一个大管家,表面忠心耿耿,像个人似的,背地尽做些见不得光的龌龊勾当,前几年你买通关系,罪臣林氏之女本该送入空门礼佛,结果被你拐卖到陇州一家小青楼,你从中赚得钵满盆满,以为天衣无缝不会被人知道,但好巧不巧,本太子当年游陇州就遇见了她,她哭着给我跪下求我帮她报仇,在我答应之后,她饮毒自尽,她说她不想当风尘女,不要我救,于是我眼睁睁看着她死在我怀里。” 瑰流眯起眼,“本太子此次出京游历就是为了杀人,想必你也已经听闻绿带城的事。从绿带城一路南下,来到这青钱城,本太子要杀的人,就是你徐德忠。我不在乎你是谁,不在乎你家主人吴佩弦会不会生气,朝廷会如何评价我,日后的君臣关系会如何,这些我都不在乎,我只在乎那个死在我怀里的女子,只在乎我对她的承诺。” 徐德忠哭喊的惊天动地,作势就要去抱瑰流的腿。 瑰流没有拔刀,钝刀伤人容易杀人难,他杀心暴起,一只手捂住王姒之眼睛,一脚踹烂徐德忠的胸膛。听见骨头碎裂的砰砰巨响,王姒之娇躯一颤,根本不敢去想那副可怕模样。 解下那枚从陇州归来就一直佩在腰间的玉心佩,那是她出生时父母给的礼物,轻轻放在徐德忠尸体上,瑰流细语呢喃:“答应你的事情,我做到了。” 瑰流抱着王姒之,走过冷冷清清的十里长街,最后来到一处普通客栈。 客栈小二当场傻眼,这公子出去时还是佩刀佩剑,潇洒如谪仙人,眼下回来怎么就变得浑身是血?最重要的是还抱回个顶天漂亮的娘们。这是把山贼的压寨夫人抢回来了?还是说霸王硬上弓,把青钱城最好看的花魁虏回来了? 瑰流把王姒之抱进房间,全身力气干涸般,差点就要摔倒,情急之中便将她重重扔在床上。 王姒之又惊又疼,刚要生气。但当她看见瑰流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气休息,那秋水眸子里便只剩心疼。 缓了好一会儿,瑰流踉跄起身,跌跌撞撞朝浴房走去。 王姒之连忙喊住他,“喂,你先等一等!” 瑰流疑惑向她看去。 王姒之挣扎着双手,焦急道:“捆我好久了,你先把我放开呀。” 瑰流当即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 随即走进浴房。 王姒之呆愣床上,下意识有种想要逃跑的冲动。 浴房里,雾气缭绕。 瑰流浸泡在木桶里,热水很快呈现触目惊心的鲜红。 被贺崇寅重创,经脉寸断,多处骨折,心脏受损,本应该必死无疑。哪怕当时侥幸杀了贺崇寅,照理说那段时间应是弥留之际,只剩一口气硬生生吊着才对。 问题就在于那枚金丹。 传闻道家金丹和佛家金莲齐名,前者无论多大伤势,只要尚纯一口气,就都能救活,只不过金丹刚猛,若是承受不住其中药效,仍可能丧命。相比之,后者就绵软很多,也能拯救性命,只不过没有金丹那样立竿见影的效果。 瑰流坐在木桶里,紧闭眸子,每次吐气都吐出一团纯粹真气。 这是真气溢满的表现,若是不及时处理,就会如湖泊满溢,使江堤溃决,放在人身上,便是爆体而亡。 上次吃下金丹,没有出现这种问题,是因为秦芳小心翼翼抽出多余真气,其实这一过程是极为惊险的,如水龙走火,稍有不慎都会带来性命之忧,哪怕像秦芳这样的八境大修士,都需要无比认真对待。 习武之人并不过于依赖真气,故而身体能够储纳的真气少之又少。每提升一品,才会或多或少需要吸纳真气。气士则恰恰相反,从不修炼肉身,仅炼真气。每提升一境,需要真气流转百万里,这途中会有真气不断消弥。所以靠修炼或是天材地宝,方能源源不断汲取真气。故而真气越多的人,往往破镜越快,实力也就越强。 把武夫的真气比作一座小池塘,那么同等境界下,气士的真气就是一片湖泊。眼下,瑰流体内淤积的真气,恐怕连七品武人都望尘莫及,却只是普通六品气士的标准。 想要活命,只有一种办法。 转移真气。 瑰流猛然站起身,对啊,床上不就有个傻娘们吗? 但马上,瑰流又扑通一声坐下,用力摇摇头。心想不行,她不是修行女子,根本无法承受如此磅礴的真气。 瑰流痛苦扶额,面部逐渐扭曲。体内淤积满溢的真气带来巨大疼痛的同时,随时可能如洪水奔泻,爆体而出。 一定有什么办法, 一定有什么办法, 瑰流一遍又一遍安慰自己。 浴房内,依旧险象迭生。 王姒之坐在床榻上,心砰砰跳个不停。 白猫在她怀里蹭来蹭去,喉咙里发出粘黏的声音,始终得不到主人的宠爱,便用小牙轻轻开咬。 王姒之被咬的有些疼,双手又被绑在身后,不能做任何动作,便有些气愤道:“你怎么和他一样?我看他才是你主人。” 白猫愣了愣,抬起小脑袋,用那双湛蓝色的水润瞳孔看着她,小眼神又是无辜又是委屈。 王姒之冷哼一声,“解开绳子,我就原谅你。” 本是一句随意的话,但不成想,这只猫似乎有灵性,竟然真的听懂了她的话,当即跑到王姒之身后,用那尖锐小牙开始撕咬绳子。 一会功夫,绳子被咬的松垮垮的,王姒之轻轻一挣,终于得以脱绑。 王姒之小嘴微张,有些惊讶,抱起白猫,“雪球儿,你能听懂我说话?” 白猫懒洋洋喵了一声。 王姒之又惊又喜,揉了揉它的小脑袋,然后将它捧在怀中,结果手上一阵轻痛,当即眯起眸子,修长玉指将它拎起。这一次面对那清澈湛蓝的无辜兽瞳,她没有心软,面无表情道:“再咬我一次,你就别想让我抱了。” 好像是说到了要害上,白猫当即发出软糯的撒娇声,温柔甜腻都要把心给融掉了,眼神也委屈极了,整个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丝毫不比梨花带雨的女子逊色半分。王姒之还是被俘获了,将它抱在怀里,雪球时不时扭动身子,挤的她胸脯微现饱满曲线。 这一幕恰好被走出浴房的瑰流看见,他当即啧啧出声:“哎呀,本太子竟还比不过一只猫。” 王姒之下意识瞥向他,未曾想竟会失了神。 沐浴更衣的瑰流,一身宽大遮身的雪白袍服,雪白长发湿漉漉披散身后,眉心出现一道紫金枣印,更是有一道尾坠流光的修颀飞剑萦绕身边。 白衣白发,仙人之姿。 墨玉评天下第一,当之无愧。 王姒之连忙回过神,瑰流已经捏住她的下颚,嘴角翘起,面带挑衅微笑,“吃了你。” 王姒之拍开他的手,俏脸微红,轻声道:“我饿了。” 满庭芳归窍,瑰流询问道:“去外面吃?” 王姒之摇摇头,“你休息吧,我去买。” 瑰流打趣道:“怎么,心疼你家男人了?” 王姒之懒得废话,拿起桌子上的锦绣钱囊,出了房间。 走到客栈外,她忽然俏脸微红,碎碎念道:“谁说不是呢?” 这一夜,京城发生了两件不为人知的大事。 第一件事,皇帝陛下授意,铁甲浮屠出营,南下百里,接引吴君志回京。 第二件事,被御史台和六科给事中联袂弹劾的罪臣王龚乔,隐蔽出狱。 整座京城,已然风雨将至。 wap. /106/106389/27636964.html 江湖篇 第四十章 白马走江湖 沁瑰宫,天蒙蒙亮,今早公主殿下披了件狐裘,沿花苑走了一圈,赏过千树万树梨花开的雪景,独坐亭中,破天荒温酒,似是等人。 前些日子听说自己那哥哥在杏花镇遇刺差点丧命,她也未如何放在心上,他性命如何,无所谓的事情而已。 瑰清玉手轻抵下颚,忽然做了一个连秦芳都不敢想的举动,眼神微怨,轻轻叹气,她干脆慵懒趴在桌子上,曼妙的身姿曲线显露,惊心动魄。 她想喝剑南烧春了。 可惜天下再无一坛。 不多时,走来一位穿青裙披狐裘的撑伞女子,她缓缓步入亭中,身姿袅娜,如亭亭杨柳扶风,姿色自然秀色可餐,但发白的病态面容使她看起来有些倦怏怏的。 她犹豫一下,还是施副行礼,柔声道:“见过公主殿下。” 瑰清声音和往常一样淡漠,听不出任何情绪,“坐。”她玉手轻叩桌面,诡谲煞气将亭子裹的严严实实,顿时漆黑如夜,伸手不见五指。 又是一道轻叩桌面的声音响起,漆黑中燃起一盏幽弱灯火。 火光映照二女的脸庞,瑰清开口道:“透不进来一点光,免去撑伞的麻烦了。” 青裙女子将伞轻轻放在一旁,病殃殃的倦容浮起淡淡笑容,“公主殿下的伤可曾好了?” 瑰清玉手执杯,冷冷一笑,“陈鹭瑶,你死的还真是活该。” 青裙女子不置可否,双手托腮盯着那一盏微弱火光,轻轻出声:“公主殿下活的很不开心吧?就像世间大多命苦女子一样,我能感受得出来。” “陈鹭瑶,你求我见你一面,就是为了说这个?”瑰清冰冷抬眸,“开心与不开心,于我而言都是一样的,这世间平庸无趣,我既然从不放在心上,何来的不开心一说?” 女子轻轻叹气,“所以你连亲情都漠视,更是漠视世间的万事万物,唯独对酒情有独钟。这样的你,比起那些太上忘情的修道之人,简直更要可怕。” 她感慨万千,小声自言自语:“真可怜。” 瑰清冷笑道:“那你呢?从冰冷无情到触目柔肠断,落得今天这般下场,你也配可怜我?” “如果你不怕死,我不介意让你魂飞魄散。” 话已至此,气氛冷到不能再冷。 陈鹭瑶撑伞走出亭子,面对那位冰冷霸道的公主,她没有丝毫忌惮和畏惧,只是自己现在还不能死,至少也要等到返乡看看爹娘,至于见他一眼的奢望,她不敢想,也不强求。 走出沁瑰宫,一个道士靠墙打盹,摇摇晃晃,敏锐感觉到阴气迫近,睁眼看见撑伞的陈鹭瑶,松了一口气,见她微笑点头后,双指掐住红色符纸,将她的魂魄收回。 走出内宫,两侧梅花如雪落,铺满石阶,如游天香国中,足怡鼻观,道士忽然想起那首曲调凄凉的词,其中有一句话,“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他轻轻拂去雪白花瓣,停下脚步,触目伤情,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这样的日子看似久,可总会到来的。 第一缕阳光避开紫色遮帘,倾洒在床榻上,王姒之睫毛微颤,缓缓睁开了眼。 像极一团雪球的白猫见主人醒来,当即跳上床榻,喵喵叫个不停,小脑袋来回的蹭,似乎是在问安。 王姒之连忙比了个嘘的手势,示意它不要出声。她伸出手,轻轻推了推枕边的男人,见他没有反应,依旧鼾声如雷,便有些不开心的撇了撇嘴。 谁都不知道她昨夜是怎么过的。这个现在都做着春秋大梦的男人,昨晚睡觉前信誓旦旦保证自己睡相很好,结果刚熄烛没一会,就鼾声如雷。然后就是把他自己的被褥蹬到地上去,睡冷了就开始抢她的被褥。问题是,她睡在床榻里面,靠着透风的窗户和阴冷的墙壁,冷就不说了,被褥还全被他抢去,想抢回来又抢不过,最后就挨了一晚上的冻。后来实在是疲乏,天蒙蒙亮之际入睡了会儿。而这个男人呢?从昨晚熄烛到现在,鼾声就没停过! 王姒之眨眨眼,动作很慢很慢,生怕将他吵醒,轻轻挪身跨过他,然后和他面对面躺下。 近在咫尺的神仙容貌,哪怕王姒之早已看过无数遍,却仍会内心荡漾。那年上元灯会,第一次初见他,他一袭猩红雪衫,头戴玉冠,简直是不食烟火的忘忧天人。天下人皆知他品行不端,荒淫无度,暴戾恣睢,但那大多只是男人的看法。世间女子,则大多青睐他,爱慕他,更有甚者非他不嫁。似乎他每一次外出游玩,都会有胆大的女子主动投怀送抱,眉眼娇羞,而他只是笑着推开,说上一句“这位姑娘,请你自重。” 王姒之是女子,自然也更懂女子心思。她知道,女人如水,更容易春心荡漾,或许今天逛街看见个温润书生,可能就要念念不忘一段日子。可能明日瞧见个翩翩公子,怕就要魂不守舍。明明只是一场萍水相逢,或许都没有机会去擦肩而过,只能远远驻足,但心里的那份情丝,愈发搁置,反倒是愈加浓烈。所以她相信,眼前这个顶好看的男人每次出游,都会让许多女子失魂落魄,甚至一眼误终身。 爱情这个东西,是没有道理可讲的。也许两个人耳鬓厮磨一辈子,都不能把生米煮成熟饭。也许两个人初次邂逅,便缘定终生。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当初在绿带城与他相逢,扪心自问,她是不喜欢他的。哪怕后来像小猫咪一样乖乖顺从他,也不过是想要救王家。至于真正对他动情是在什么时候,她已经忘记了,或者说从未知晓过。她只知道现在的自己,越来越爱这个男人,越来越离不开这个男人。之前抱着目的去接近他,如今想想只觉得荒诞好笑。 她知道,以他的到处沾花惹草的风流性子,喜欢他,一定会经常吃醋,经常生闷气。但对比曾经的自己,连爱情为何物都不知道,连一个喜欢的人都没有,王家被抄后更是如同行尸走肉,没有任何情感可言。是这个男人用肩膀轻轻撞了一下自己,是这个男人想方设法逗自己开心,是这个最尊贵的男人,不惜引火烧身,拯救王家。 她不奢求能够得到他全部的爱,甚至以后随他入了深宫,深居那一隅之地,哪怕他不常来,也没有关系,只有他还记得自己,那就足够了。 王姒之轻轻走下床榻,走进浴房,梳洗一番后,挽发插簪,气质娴静。犹豫片刻,还是打算着些妆容。 妆镜台前,美人独坐。 美人评上的女子,大多天生丽质,鬓云欲度香腮雪,绛唇冰肌,哪怕不着妆容,也是极美的。弄妆也无非锦上添花。像王姒之这样绝美的女子,更是如此,妆与不妆,其实差别不大。 但女子面对心爱之人,当然想要自己更好看些。 女为悦己者容。 王姒之打扮的很精细,动作轻轻缓缓,从容不迫。床榻上,那个男人还在呼呼大睡,根本不知道有个美人正在为他着妆。 她轻坠玲珑耳铛,又轻轻咬住轻薄脂片,稍稍抿了抿唇。一切都做完后,她微微歪头,眼含笑意看向镜中的大美人。耳铛也随之发出清脆响声,如雪落碎玉,很是动听悦耳。 她瞥了一眼男人,眼神幽怨,怪他怎么还不醒来。在妆镜台前顾影自怜一会,打算外出买些早点,于是轻悄悄离开了房间。 毫无疑问,当王姒之走在街上,一道道饱含惊艳的目光便投射过来。但没有一人敢前去搭讪。甚至路人都避她三分。 越漂亮的女人越是危险,这句话绝不是危言耸听。昨夜一道声音激荡满城,全青钱人便都知晓,太子殿下如今正下榻于此,身边更是伴随一个极美的女子。 王姒之闲庭信步,从容不迫,对于那些惊艳和震撼的目光,始终犹如未见。对于这样的事,她早就习惯。还身居京城时,只要是踏出家门,肯定会撞上哪家的纨绔子弟,然后便会被纠缠许久。她坚信,如若自己不是权贵王家之女,而只是民女,遇上那些纨绔子弟,少不了要被调戏揩油一番。 客栈几里外有一处早点铺,除了粥和馒头以外,倒也没什么东西。王姒之有些犯难,她不笃定瑰流爱不爱吃。不过他既为太子,应是口味挑剔,这清汤寡粥,八成是吃不下的。 思来想去,既然来都来了,干脆就买些回去。至于他爱不爱吃,无所谓,看他心情好了。 于是她向铺子老板要了两碗白米粥,犹犹豫豫要不要一屉馒头的时候,老板告诉她这是青钱城最最好吃的糖馒头,她便不再犹豫,买了一屉。 走回客栈,入了房间。或许是推门声有些大,一直鼾睡的瑰流终于懒懒睁开了眼。 “醒啦?还以为你要睡到晌午呢。” 听到这句声音,瑰流下意识跳下床,晕头转向朝桌子走去。 睡得太久,反倒像是个喝懵的酒鬼。 在王姒之皱眉目光下,瑰流举起茶壶,咕嘟咕嘟将茶水全都灌进腹里。放下茶壶,他整个人终于清醒过来。 见早膳已经备好,他不管不顾,直接伸手去抓筷子,结果却被一双筷子重重打退。 王姒之俏脸微冷,“先梳洗再吃饭。” 瑰流哦了一声,朝浴房走去,喃喃道:“夫人规矩忒多。” 王姒之身体一晃,当即脸色绯红。 瑰流邋邋遢遢走进浴房,又拖拖拉拉走出。头发还在往地上滴水,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要解扣更衣。 王姒之放下筷子,重重叹口气,睡一觉怎么还睡傻了呢?简直连小孩子都不如。 无奈之下,她只好拿起巾帕,走到他身后,想要为他擦拭头发。 下一秒,她就知道自己中计了。 她已经挣脱不开这个男人的怀抱。 红唇未动,先觉口脂香。 幽香诱人,瑰流把下巴搁在她肩膀上,贪婪吮吸着。 王姒之只觉得又疼又痒,不由轻哼出声。 瑰流仔细端详她的脸庞,眼神玩味,“着妆了?为了取悦我?” 王姒之一阵无语,叹气道:“你开心就好。” 两人终于落座,一起用起早膳。 瑰流胃口很好,或许是刚睡醒很饿的缘故。先前她还担心他会不喜欢吃这些,现在看来,是她多虑了。 瑰流夹起一块馒头,下意识看向王姒之,眼含笑意。 王姒之当即心头一紧,身子不自觉向后挪了挪。她熟悉这种眼神,这个男人要开始咬人时,就是这幅样子。 瑰流咬了一口馒头,心满意足,看似在吃馒头,目光觊觎王姒之的脸蛋,一刻也没停。 “又甜又软,真好吃。” 王姒之红了脸,有些娇羞,埋头喝粥。 青钱城外的驿道,左侧是绵延连天的妩媚青山,右侧是碧色万倾的潋滟波光。湖光山色尽在此中。这一段出青钱的路,可谓天下闻名。 阳光明媚,冰雪消融。 道路上泥泞一片。 “马术不精湛,就乖乖不要动。”瑰流笑道,轻轻将她抱住,另一只手牵住缰绳,揉了揉她的小脑袋,柔声道:“想不想体验一下纵马奔驰的感觉?” 怀中的她,脸色微红,轻轻嗯了一声。 青钱城外,那一骑,开始策马狂奔。 风声呼啸,吹得衣袍猎猎作响。 她蓦然涨红了脸,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或许以为他听不见,大声喊道:“我喜欢你!” 瑰流大笑出声:“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她愣了愣,随即再无一点羞涩之意,开心大喊道:“我说,我喜欢你!” 瑰流扣住她的双手,柔声道:“这次,我听见了。” 白马走江湖 世间又多了一对神仙眷侣 wap. /106/106389/27636965.html 江湖篇 第四十一章 七尾狐 从青钱城一路南下去往霜花城,答应好要先陪王姒之逛一逛,在此之后就要登上佛家四大福地之一的梵柯山,传说那位老住持修得长生,几百岁高龄,执掌一座可以进入光阴长河的经幢,人踏入其中可回溯光阴,看见以往发生的事。 瑰流就是奔此去的,当初瑰清遭遇刺杀,整个事情扑朔迷离,根本不由自己辩解,所以他一定要找出凶手,洗证自己清白,同时也要彻查此事,追根溯源,防止瑰清再次陷入危险。 夜风呼啸,一骑白马狂奔在林间道路上,王姒之依偎在男人怀中,抱着雪球儿,情绪不高。当下瑰流也很头疼,本打算走些羊肠小道以便早到霜花城,结果就在这片深山老林迷了路,怎么也走不回官马大道。要命的是,这种深山老林根本不可能修建有驿站,总不能睡在雪地里吧?所以当务之急是趁着月色尚好,勉强还能看清道路,赶快寻路,若是一会月亮落下了,林间漆黑的伸手不见五指,那可就真的完蛋了。 可话虽如此,瑰流从黄昏就开始寻路,但就是走不出去这片林子。林间夜风寒冷,再加上白马狂奔,怕王姒之冷,瑰流将自己的狐裘也披在她身上,但即便这样,他仍能感受到怀中的她冻得微微发颤。 直到月亮隐去,漆黑彻底笼罩,伸手不见五指,也没能走出这片山间老林。白马跑了一天,也疲惫到了极限。瑰流松开缰绳,双臂环抱住王姒之,紧紧贴在她身上,语气充满了自责和愧疚,“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感觉到有力的臂弯和温暖,王姒之心安许多,也不觉得如何冷了,她不说话,只是缓缓闭上眼睛静静感受。 瑰流以为她生气了,将她抱的更紧,一遍遍轻声道:“对不起对不起,跟着我让你受委屈了。” “有什么关系嘛。”王姒之柔的像只小狸奴,用小脑袋顶了顶他的下巴,柔声道:“我爹离开我之后,再也没有人疼我爱我,我觉得自己像是无根浮萍,内心经常慌乱害怕,但在你身边,我会很心安。相反如果你不在我身边,我才会感到孤独委屈。” 她睫毛轻颤,红着脸,用自己才能听见的极小声音碎碎念道:“笨蛋,你就是我的家” 她当然不知道有个男人曾说过:“吾心安处是吾乡,我想变成她的心乡。说到底,我就是想让她知道,王龚乔不在了,我瑰流在,一直都在。” 瑰流用下巴抵了抵她的肩膀,小声道:“那你会离开我吗?” 王姒之仰头反问他,“你会不要我吗?” 瑰流瞪大眼睛,有些着急,“我怎么可能会不要你呢?” 王姒之微微歪着脑袋,“我怎么会离开你呢?” 就在二人你侬我侬的时候,一道幽幽声音响起,“挡路了。” 这可给瑰流和王姒之吓了一跳,突然想起那次夜宿林间老庙的经历,瑰流右手下意识拍在刀鞘上,冷冷道:“是谁?” “贫道郭宇琳。” 忽然燃起熊熊火焰,驱散了黑暗,凭借火光,瑰流也终于看清楚马后方的那名青袍道人。 道人细细端详瑰流好一会儿,出声道:“小友为何止步不前?可是夜无宿处?” “想回官马大道上去,不曾想迷了路,走不出这片林子了。”瑰流答道。 “原来如此。”道人思虑片刻,抬头说道:“贫道知道前方有一家客栈,就距此处不远,小友若是信得过贫道,贫道可以带路。” 瑰流没有半点犹豫,说道“好。” 什么情况都比眼下夜无宿处强。 青袍道人领路,身侧火光冲天,不仅照亮道路,也使冰雪消融,路途好走许多。瑰流有些惊奇,道大多所修都是雷法,那位坐镇皇宫的道家高手亦是如此。这修炼火法的,他还是第一次见,据说火法修炼极难,寻常道宗只有德高望重的长老或是掌门才精通,眼前这个青袍道人该不会是道家的某位大佬吧? 瑰流暗暗揣测着,不知不觉就到了地方,还真是一家客栈,看样子应有二层楼,灯火通明,看样子住的人还不少。 这荒山野岭竟然有一座客栈,还真是件稀奇事。 “这里山势复杂,经常有人迷路,于是贫道一位朋友就在此处修了这家客栈,周围十里二十里迷路的人,一般都能凭灯火寻过来。只不过小友刚才停马不前,故而没能发现。” “原来如此,真是谢谢您了。”瑰流率先翻身下马,然后再抱王姒之安稳落,连着青袍道人一同走进客栈。 果不其然,客栈里很多人,一楼摆满桌子,许多人正在饮酒畅谈,气氛热闹,相比漆黑寒冷的外面,简直太温馨。劳累一天,瑰流和王姒之简简单单吃过饭,就到了房间,出乎意料的是青袍道人也住在这里,而且就在隔壁。 瑰流一下子扑到柔软床榻上,骑马一天老腰都要颠簸碎了,真好啊,能够好好睡上一晚,不至于睡在大雪地里了。 王姒之沐浴一番,换上宽松睡袍,将簪子抽下,青丝如瀑般垂落。她赤脚走近床榻。瑰流看着这个全身散发馥郁芳香的大美人,心生一股想要把她狠狠吃掉的冲动,一把将她拽过来,然后起身将她压在身下,双手钳制住她的白皙手腕,眯起丹凤眸子,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王姒之内心紧张极了,不敢和他对视,心里扑通扑通的,像有小鹿乱撞。 “你耳根都红透了。”瑰流打趣道。 “放开我。”王姒之怯怯弱弱,明显底气不足。 “昨夜要不是有雪球儿帮你脱困,你早就被我吃掉了,算你运气好。但是你躲得了初一,躲得过十五吗?” “我累了,我想休息。” 说完这句话,王姒之红唇轻咬,用乞求的目光看着他。 “唉,好吧。”瑰流兴致阑珊,松开对她的钳制,缓缓起身,瞥她一眼,说道:“姑且放过你,下次我可就要吃定你了。” 王姒之脸红轻嗯一声,其实有些懊悔,刚才自己为什么一定要拒绝? 瑰流当然看不出她的小心思,给她挤到床榻里侧,然后吹灭烛台钻进被窝,轻吻她的额头,然后满足闭上眼睛,懒洋洋道:“晚安,我的小姒之。” 王姒之伸轻咬纤细葱指,羞红着脸,欲说还休,最后在他耳边小声道:“要不你还是把我吃了吧。” 瑰流猛然睁开眼,眸子里绽出精光,看见她那副羞涩诱人的样子,当即压不住内心欲望,一下子就坐起身子。 但下一秒,他就又躺下,并且还翻了个身,淡淡道:“困了,哪天再吃。” 王姒之贴在他身后,银牙轻咬他的耳垂,在他耳边吹气如兰,“你能忍住?” “你真是......” 瑰流用力捏住她的下颚,眯起眸子,语气微冷,“再挑逗我,你会哭的,你会生不如死。” 这句话让王姒之真的有些害怕了,她连忙拍开瑰流的手,往里挪了挪身子,原本冲昏的头脑也清醒了大半,脸红小声道:“睡觉吧。” 上一秒还吓她的瑰流,这一秒就紧紧贴着她,然后过了一会儿就响起轻轻鼾声。 漏断人初静,打坐完的青袍道人悄悄走出房间,沿着长廊来到尽头一间房。 他没有敲门,一步跨入,房门仿佛形同虚设。漆黑中,站着一尊阴神,全身涌出暴戾的煞气。 “杀不杀?”青袍道人嗓音冰冷。 “你说呢?难道放走不成?那个男的是四品武人,用处不大,就分而食之。那个女人倒是大补之物,给那只狐狸送去,她最喜欢剥心而食,这几天恰好要长出第七尾,可谓雪中送炭。” 青袍道人面无表情,问道:“长出第七尾,相当于什么气士几境?” “狐,五十岁可变妇人,百岁为美女、神巫,千岁即与天通。传说通天狐九尾,法力无边,她活了五百多岁,又长出七尾,应有八境大修士的实力。” 青袍道人默不作声,转身离去。 等他再次从长廊尽头走回自己房间,发现地上坐着一个头戴莲花冠的道人,当即微微皱眉。 “好久不见。”莲花冠道人微笑打招呼,说道:“你这客栈有些意思,昨天还远在江南道,今天就跑到这北方来了。若不是我有缩地成寸的神通,能够日行千里,恐怕还真就让你得逞了。” 莲花冠道人眯起眼睛,语气陡然冰冷,“知不知道他是大靖王朝太子,还敢对他动手?” “一个世俗王朝的太子,就算杀了又如何?”青袍道人嗤笑道:“你是在怕那位皇后娘娘?亏你是洞天之主,胆子还是一如既往的小。” 多说无益,莲花冠道人不再废话,起身踏前一步,身后金光大绽。 青袍道人不屑道:“你觉得你能打过我了?” 莲花冠道人微笑道:“我可没说光我自己。” 长廊忽然涌过一阵清风,一人凭空出现在青袍道人身后,青衫挎剑,正是那位武评第七的剑道魁首。 青袍道人神色难看起来,别看这位剑魁在武评上的排名不高,但实际杀力极大,绝对是任何人都不想碰到的对手。而自己毕竟是三教中人,所修不过火法,哪怕境界再高,却不擅长厮杀。 “杀了你,正好把那尊阴神也给杀了。” 剑魁声音淡漠,说完推剑出鞘一寸。 客栈所处的这座山河忽然失色,剑光遥遥坠下,漆黑夜幕如同被撕碎成裂帛。本以为会是相当惊心动魄的一击,却毫无征兆被一尾雪白拦下。 莲花冠道人大吃一惊,难道她在这里?! 下一秒,就连那尊阴神都出来了,站在不远处,喃喃自语:“已经七尾了吗?” 廊道忽然雾气缭绕,如置仙境,响起一道清脆悦耳的银铃声,一只七尾白狐缓缓走出,注视几人片刻,然后幻化人形,雾气散去。 哪怕只是幻化成少女,但那份天成媚态还是自然而然的流露,嗓音也是那般蛊惑人心。 “谁想死?” 在场无一人回答。 这就是八境的威慑。 她的媚眸子在青袍道人和莲花冠道人以及剑魁身上扫过,笑道:“都不想死呀,那就安分一点。” 她款款转身,笑的极为蛊惑,敛裙弯腰,娇声道:“奴婢出关了,让您久等了。” 阴神只是淡淡嗯了一声。 “奴婢大胆请求,放过那二人,京城那位皇后娘娘处在八境多年,奴婢刚长出七尾,恐不是对手,也不想将这五百年修为折损。待奴婢生出八尾,再杀也不迟。” “就依你所言,暂且饶他们一命。你先退下吧。” “诺。” 她微微俯身,原地消失。 阴神抬头看向这两位不速之客,面无表情,“二位也走吧,今日闹我这客栈,来而不往非礼也,以后我定要去莲花洞天坐一坐。” “贫道随时欢迎。”莲花冠道人一脸风轻云淡,一步跨出,与剑魁一起消失。 青袍道人郭宇琳沉默无言,回了房间。 瑰流当然不会知道,这座客栈压根就不是给人住的,整座客栈所有住客,只有他和王姒之是人。看似荒诞,但事实如此。青袍道人的震慑,起到一种保护作用,二人才得以安然无恙。 这座客栈,有一个很响亮的名字,普遍被晦涩典籍所记载,被认为是志怪传说。 更漏客栈。 wap. /106/106389/27636966.html 江湖篇 第四十二章 以死相逼 红墙白雪,冰雕玉砌,新雪初霁的皇宫,风景极好。 宫女步履款款,莲步轻移间尽显袅娜多姿。她走在前面,有意无意放慢脚步,为那位世家公子带路,还不忘用那双水润眸子悄悄剽窃他。 她很好奇这个男人究竟有何种本事,轻雪亲率铁甲浮屠护送他回京,甚至皇后娘娘都暗中跟随保护。 吴君志还是第一次入宫,左瞧瞧右瞅瞅,像个好奇宝宝,胆子大的了不得,甚至连那沥粉贴金的九龙柱都敢上手摸一摸。他内心有些犯咻,不是说一入皇宫深似海吗?看起来也没什么两样啊。难不成书上那些步步为营和如履薄冰都是杜撰出来的?可能就是为了哄骗看众一个乐呵? 宫女仍然偷偷剽窃着他,悄悄撇了撇嘴。这位娘娘口中需要好好照料的贵客,怎么看都像只是个纨绔子弟,而且长得也并不如何嘛,是美男不假,却只能算作中人之姿,放在那墨玉评上,进个前百位应该不是什么问题,但却也进不去前十呀。想到这里,宫女有些不开心,心想早知道就把这件事交给轻雪做了。这下可倒好,便宜没占到,还惹一身麻烦事。 吴君志见四下无人,就大步流星赶追宫女,有些憨傻模样,呆呆问道:“我脸上既没字,也没长蔬菜,你总偷瞄我作甚?” 宫女不愧是瑰流身边最腹黑的的丫鬟,暗骂一句:“脸长得像个大馒头,谁稀罕看你,咬你还差不多!”不过表面却微微一笑,温柔出声,咬字极为清楚,有稍稍诱人的味道,“公子长得好看,还不让多瞧上一瞧?” 这话给吴君志听得,可谓是心花怒放,也不愧是身经百战的花丛老手,胆子也是极大,作势就要伸手揩油,朝女子纤细腰肢掐去。 宫女莲步微挪,灵巧避开,微笑道:“呀,公子这是做什么?这若是被我家主子知道,可是性命攸关的大事呀。” 吴君志听的眼皮子直跳,当即心生一种不祥预感,连忙问道:“你家主子是?” 提到这里,宫女轻咬红唇,眼神幽怨,随即委屈道:“负心汉罢了,真难为我们这群丫鬟独守空房。他倒好,去寻觅红颜知己了。” 吴志军面色惨白,苦涩出声:“是太子殿下?” 宫女学着自家主子的说话语气,微笑道:“不傻呢。” 吴君志唯唯诺诺,他这几年多次入宫,曾见过作为铁甲浮屠大将军的轻雪,也见过教坊三千第一舞女的桃枝,只剩两个丫鬟没见过,知道太子殿下有个丫鬟是出了名的腹黑狠辣,也是绝对惹不起的存在,凡是得罪过她的纨绔子弟,全没有一个好下场。 “该不会这位就是吧?” 他越想内心越慌,干脆做了哑巴,不再吐一个字。 接下来的路,二人始终没有任何言谈交流。 吴君志正在思考宫殿屋檐翘脚上的十二金脊兽是不是纯金做的,檐下的风铃能值几两银子。宫女忽然,停下脚步,侧过身子,一副拘谨模样。察觉到异样,他抬眼看去,有些傻眼了,这是神仙女子?只不过也太冷了些,光是看上一眼,心就开始发悸。 宫女侧身相迎眼前这个冰山美人,低垂着眼,大气不敢喘一声,施了个婀娜多姿的万福,恭敬柔声道:“见过公主殿下。” 吴君志猛然瞪大眼睛,难怪这个冰山美人长得好像比仙女都要漂亮,原来是美人评的榜首,那天下第一绝色,是要比春仙楼那些花魁女子好看太多了啊,甚至比王姒之都漂亮好多。 而性子冷淡至极的瑰清,面对施礼的女子,完全不作任何理睬,面无表情,径直而过。 宫女直起身,轻叹一声,再次迈开步子。吴君志按耐不住心中的好奇,快步跟上她,期待问道:“公主一直都是这么冷?” 宫女微微歪头瞥他一眼,吴君志顿时悻悻然闭上嘴。 秦芳作为坐镇京城的圣人,想要听些别人言语,比移步换景还要简单。此刻,她正坐在花苑亭子里,自然听到吴君志那番言语。不过她并不恼,反而笑道:“金栀这丫头,真是越来越招人喜欢。” 给吴君志领路的这位宫女,名叫金栀,是太子殿下四大丫鬟之一,同为武评宗师,也是出了名的腹黑狠辣,就连一向强势的桃枝都要避让三分,不过她却是除了太子和皇后娘娘外,第三个能与轻雪说上话的人。 金栀领着吴君志来到一处隐蔽庭院,这是他的暂时住处,此后相当长的一段日子,他都要住在这里,不得外出皇宫,稍后皇帝陛下会亲临。皇后娘娘特意嘱咐过她,要给吴君志烹茶,作为待客之道,不可怠慢。她想了想,之后还是退出了院子。吴君志当然不会知道自己揩油意图本该惹来一桩祸事,但被一壶茶给抵消了。 “好你个小妮子,刚才还夸你,这会就把本宫的话当作耳旁风” 花苑亭子里,另外一个人坐在秦芳对面,正是是引发朋党之争的罪魁祸首。王龚乔不明白皇后娘娘正在自言自语些什么,也不敢搭话,只是静静察言观色。 秦芳终于正视王龚乔,第一句就扔出一个惊天炸雷,凤目微眯,语气森冷,“陛下蒙蔽百官双眼,救你出来,想必你应该知道所谓何事。” 王龚乔犹豫片刻,苦涩道:“微臣罪该万死,于明年秋日问斩,合于法理。小女此举,当真不妥至极。” 秦芳冷笑不止,“不妥?谁不知道你王龚乔贪生怕死,是出了名的惜命。昔年围猎,猛虎袭击陛下,百官纷纷救驾,唯独你王龚乔躲在后面不肯上前。事后陛下理解你,非但无罚,还赠赐王府金银,你还带着你女儿亲自入宫拜谢。这件事才过了十几年,你就要忘记了?” 亭子里的气氛陡然变冷。 王龚乔心悸不止,连忙出声道:“陛下圣恩,无以回报,微臣岂敢忘记。” 秦芳哦了一声,身子向后仰去,靠在柱子上,意态懒散。她缓缓自语:“姒之,好名字。” 王龚乔顿时面色惨白。 秦芳有意无意道:“王龚乔,你女儿救你出来,你好像很不开心?” 亭子里无人应答。 气氛已然冷到不能再冷。 秦芳面色平静,淡然道:“我家瑰流声名狼藉,自然配不上你女儿。所以你王龚乔不想嫁女,我能够理解。” 太子配不上罪臣之女! 这是什么话? 荒唐至极! 王龚乔耳畔仿佛炸雷响彻。猛地伏跪在地,脑袋死磕地面,全身颤抖,语气更是颤抖不止,“皇后娘娘饶命!” 秦芳站起身,眼神凌厉,“要么你死,要么王姒之嫁入瑰家,你选一个!” 这位以惜命而闻名天下的光禄大夫,猛地抬起头,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我死,女儿不嫁!” 秦芳怒极反笑,“好!好一个宁死不从!我儿子宁愿被天下人唾骂,甚至动摇继承之位,也要救你女儿,甚至救你这个乱臣贼子!你现在来一句不嫁就不嫁了?王龚乔,你大可以去死!你死之后,王姒之依然会嫁入瑰家。这是注定的事!是陛下的旨意!任凭谁都无法更夺!” 王龚乔颓然坐在地上,身体颤抖,老泪纵横。 荣华富贵一生,贪图享乐一生,贪生怕死一生,权谋野心一生。最后自己身败名裂,连女儿都要被拖入火海! 妻子死了,儿子死了,就连女儿都要嫁给那个混蛋纨绔,一辈子受尽欺压和侮辱! 那我王龚乔活这一生又有什么用! 这个荣华富贵一辈子的老人,遭受岁月侵磨,早已风雪霜鬓。颤颤巍巍站起身后,嘴唇喃动,“姒之啊,千万别嫁。天高地远,何处不为家?爹等不到你了,爹得赶紧去跟你娘道个歉,答应你娘要好好照顾你,爹没做到啊。姒之,爹走了,千万别哭啊。以后想爹了,就摘些李子投到河中,爹在九泉下也能吃到的。还有啊,记得多给爹烧些纸钱,爹过惯了荣华富贵的生活,受苦受冻爹可吃不消啊。” 恍惚间,王龚乔仿佛看见女儿就近在咫尺。他颤抖抬起一只手臂,轻轻摸了摸她的脸颊。 一如十八年前,她刚刚出生。 他颓然放下手,缓缓闭上眼睛。 姒之,千万别嫁。 天底下没有牺牲女儿救爹的道理,没有这样的道理。 爹懦弱一辈子,没能护住你娘亲,爹不能再对不起你。 王龚乔仿佛用尽一辈子的力气,朝亭子红柱上撞去。 唯有一滩触目惊心的鲜血。 谁也不会想到,天下最怕死的人,最后竟会选择一种最壮烈的死法。而且是毅然决然,义无反顾。 以死相逼,不嫁女儿。 只是他逼的到底是秦芳,还是王姒之? “怕死没能护住妻子,贪财让马匪杀了儿子。你王龚乔窝囊一辈子,最后终于男人一回。既然如此,王姒之的去留,就随她吧。” 秦芳轻声说完,神色落寞,缓缓走出庭院。 wap. /106/106389/27636967.html 江湖篇 第四十三章 不能回家了 梵柯山是佛门清净之地,登山直上,共五千七百级石阶。山势陡峭,高耸入云,常年云遮雾绕,石阶湿滑不可蹬。想要焚香祈福的香客们,往往需要在山麓客栈耐心候上一段时间,挑选一个风大雾少适合登山的好日子,方可出发。 山麓下的客栈,唯有一家,先后扩建二十余次,但仍是满足不了待客的需求。故而客栈每一间房都弥足珍重,价格高的出奇。也因此,来梵柯山焚香祈福的人,太多是财大气粗的富豪人家。当然,也不乏很多政治失意的官员,想要登山焚香,求菩萨求佛能够庇佑自己。 前代王朝到处灭佛,故而佛门惨重,不及儒道两家昌盛。梵柯山作为佛门福地,又得朝廷钦点为正统佛法之地,故而香火旺盛不绝。瑰流听娘亲说过,梵柯寺的老住持,已有二百余岁高龄,并且一年比一年要年轻,这是参悟佛法已至返璞归真境界的表现。三教之人与寻常武夫相比,即便境界相同,却往往不擅于厮杀。但这位老住持的实力可不能小觑,依娘亲所言,极有可能排进天下前五,甚至更高。 像这样的隐世高手,世间还有很多。所以武评上的宗师,大多只是图看个乐呵。谁知道这世上有没有人比你厉害?比如那武评上的天下第一,自认举世无敌,气焰高到要与天人一战。结果呢?前些日子被人问剑,被砍去一臂,境界下跌,武评位置也直接跌至第五。问剑之人,正是去往酆都顺道问剑的赵秉聂。所以吗,武评说你是天下第一,你还真不一定是天下第一。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大隐隐于市,可能一个酒铺伙计,就是那天下无敌的存在呢?就像是一个不起眼的押镖老人,就能轻松胜过天下第一。 接下来的方向很明确,先去霜花城,然后再去城旁的梵柯山。 在客栈睡过一宿,有青袍道人的领路,瑰流很容易就回到了官马大道上。继续一路南下去往霜花城,转眼四五天时间过去了,风餐露宿,衣尘仆仆,总算是在一天的暮色时分遥遥望见了霜花城的巍峨城墙。这座城的规模远比青钱城和绿带城,除京畿以外,可谓是北方第一大城。城内遍植垂柳,冬秋霜降可见满城冰花之景,霜花二字也因此得来。 瘟神太子接连闹过绿带城和青钱城之后,各地知府全都草木皆兵,凡有风吹草动,必定互通消息。这一日,霜花城的知府大人正如往常一样悠哉饮茶,忽然得到太子殿下即将入城的消息,当即浑身一个激灵,手上没拿稳,百年紫砂茶壶就摔了个粉碎。他连爬带滚,赶忙换上官服,就好像要入朝面圣一样。换好衣服后,带着手下一百多人,浩浩荡荡一路车马,连忙来到城门处恭候。 进城出城的百姓以及把守的士兵看见这一幕,全都感到诧异和匪夷,这么大阵仗,这是皇帝陛下要亲临咋的? 不过也差不多了,不是陛下是殿下,是太子殿下牵马入城。 浩浩荡荡的人群忽然从中间撕裂开,出现一条宽广道路,下一秒,所有人扑通一声跪下,声音震耳欲聋,吓的王姒之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 “恭迎太子殿下进城!!” 白发男人牵白马,面无表情走过众人,一个姿色堪称绝世的女子坐在马背上,怀捧白猫,有些惊魂未定。 没和那位知府说一句话,太子殿下就这么入了城。 挑选好客栈后,将雪球儿放下,瑰流和王姒之去旁边吃了饺子,走出铺子已是掌灯时分,瑰流疲惫一天,想回客栈休息,打定主意要好好吃一吃“小姒之”。王姒之岂能不知他的小心思,说什么就是不肯回去,无奈之下瑰流只好陪她闲逛。 沿路有许多小吃,王姒之相中了褡裢火烧,看她那副小馋猫表情,迟迟不肯挪步,瑰流就买了一份。结果她只吃了几个,剩下的就只能他来处理掉。她又想尝尝糖葫芦,瑰流这次聪明了,告诉她买了就必须全部吃完,她毫不犹豫点头答应了,可结果和褡裢火烧一样,只是浅浅尝了几个,然后就不吃了。结果就是瑰流刚吃完几碗水饺,又要替她收拾残局,整个人撑的不行。 王姒之又停下了,趴着看糖画,看的极其认真。看画好的糖画被买走了,她下意识看向瑰流,眨了眨眼。 得亏不再是褡裢火烧,一个糖画而已,勉强还能吃下。 瑰流硬着头皮付过了铜钱,见她开心拿着糖画,没有吃,也没有要交给自己的意图,只是歪着脑袋来回看,也就悄悄松了口气。 “你想吃褡裢火烧,我给你买了。想吃糖葫芦,我给也给你买了。我呢,就想吃你一回,你给不给?” 王姒之脸红小声道:“不给。” “我已经放过你两次了,今天可由不得你了。” 瑰流都已经弯下腰,要将王姒之扛回去来个霸王硬上弓,忽然瞥见一家灯火溢彩的铺子,兴致勃勃牵起她的手就走去。 原来是一家富贵气派的饰品楼,沥粉的墙壁上到处悬挂烛台,将簪子璎珞映照的流光溢彩。没有女子会嫌弃首饰水粉这类东西多,王姒之挑的很精细,在一件一件首饰前停留,很久之后又走过,很长一段时间,瑰流也不催促,只是静静等待。 她小心翼翼拿起那双金钗,忍不住轻声自语:“真好看。” 瑰流凑到她身边,轻嗯一声:“看样子不是鎏金是纯金,样子也好看。” 王姒之有些犹豫。 瑰流看的出她其实很想买,也知道她为何犹豫,用肩膀轻轻撞她一下,故作不满道:“瞧不起我?以后整座天下都是我的,小小一双金钗又算什么?就算你想要星辰,我都会千方百计给你摘下来。” 瑰流忽然开心的笑了,直接牵起她的手,“不过你啊,又温柔体贴,又懂得勤俭持家,简直是所有男人心中最向往的绕指柔,我娘肯定会很喜欢你的,我爹就更不用说了,但凡我随便领回家一个,他都能高兴坏了。” 被这么一夸,王姒之当即羞红了脸,想要掩盖,连忙岔开话题,“就这双金钗了,走吧。” 付账无非也就花了几枚金锭子,然后瑰流就急不可耐要为王姒之插钗。尾坠流苏的金钗,步步作响,像是清脆玉碎,使这位天下第八的大美人愈发动人 众人都惊叹这位金钗女子的漂亮,在无数道满含艳羡的目光中,瑰流牵起她的手,二人一起走出铺子。 “接下来去哪逛?还得乖乖回客栈让我吃掉你?” 瑰流眯眼而笑,不怀好意,很快又补充一句:“我可以陪到一直走,直到你累到想回去休息。” 王姒之哼了一声,抬头看他。 在灯火的阑珊处,她是那么美艳动人,夜风掠过,金钗流苏的声音像是撞进了他的心里,柔柔荡漾,心好像要揉碎了。 任何时候都不及此刻的美好。 “你站在这里等我。” 他说完,甚至还没等她回复,就掉头一路奔回客栈。他现在口干舌燥,心是血热血热的,同时紧张至极。 一路奔回客栈,回到房间,小心翼翼从行囊里翻出那个褪色的乌木盒子,将其打开看了一眼,如释重负般站起身,深呼吸一口气,想要稳稳心神。 这个男人平生第一次这么紧张,心脏砰砰直跳。 灯火辉煌的首饰楼旁,不知怎的就围满了人,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全在议论纷纷。 “那个金钗女子是谁啊?仇人找上门来了?” “可怜这么好看的姑娘了。” “哎呦,简直惨不忍睹啊。” 从客栈一路小跑回来,没有看见原地等待的王姒之,瑰流突然心生极度不安,用力扒开人群,连撞带挤,终于挤到最前面。 “王姒之!!” 瑰流眼眶血红,疯了一般冲上去,将她紧紧抱在怀中。 被一剑贯穿胸膛,地上是一大滩触目惊心的血。 她气若游丝,仿佛下一秒就会断气。 “不许死!不许死!王姒之,你他娘给老子醒过来!醒过来!!” 怀中的她没有任何反应。 城内中轴主道上,一人疯魔般狂奔,像是不要不要,满头白发乱舞,暴戾气息像是一尊杀神。 “别睡,不许睡!” 他沙哑哭腔,“王姒之,你快醒,快醒醒啊,你想不想见你爹了,想不想和我回家了。” “我求求你,你醒醒,你醒醒,我求你求求你啊。” 他哭着哭着,哭了腰。 可背后的她再也听不见了。 唯一能够感受到的,只有湿淋淋浸透一大片的滚烫鲜血。 这个白发男人不知道背上的她早已断气多时。 他不敢知道。 那一夜,有个疯魔般的白发男人登山。 暴戾之气,连那位老住持远远相隔都感到胆战心惊。 她再也见不到她爹了。 他再也不能带她回家了。 背上的她,鲜血干涸,早已冰冷一片。 wap. /106/106389/27636968.html 江湖篇 第四十四章 圣贤书,读书人 一家渡头,撑船的是一袭飘飘白衣,相貌俊郎。他脚边坐着一个女子,一双杏眼,看谁都是柔柔怯怯的。她内心有些紧张,青葱手指不断揉捏着两边的衣角,不敢抬头,因为一抬头就会看见那位自家男人口中的大人。 轻舟长棹,拨山万重。 清风徐徐,吴佩弦站在船头,双手负后远望。这位金印紫绶的江南道御史,自那日返乡后又夜登客船,本该早就回到任职之地,可当下却身在霜花城郊外。 先前一切不过是掩人耳目,甚至骗过了朝廷。今天小舟南渡,才是真的要返回江南道。 他腰间悬无鞘长剑,其上散发着淡淡血腥气。收回视线,目光扫过撑船的白衣男子和柔怯女子,他心里并无太大波动。 但是如果天下人知道这二人的身份,怕是连皇帝陛下都要震惊至极。 这位充当船夫的飘飘白衣,名动江湖,位列天下武评第十二。 这位性子柔怯胆小的女子,身份更是骇人听闻。二十年前,一个名叫南诏的小国不断骚扰攻伐大靖王朝边境,战火导致流民百姓多达十余万人,皇帝瑰启听取宰相庄天机的意见,“杀人安人,杀之可也;攻其国,爱其民,攻之可也;以战止战,虽战可也。”,派兵大举南下,在经过长达两年之久的战火纷飞后,南诏灭国,百姓全都迁入大靖王朝。 而女子身份,正是南诏公主,也就是一个亡国公主。 如今整座天下都以为那位南诏公主早就死去,毕竟当年连尸体都见到了,那位南诏皇帝自刎前杀死子女和皇后,甚至连满朝百官都未得幸免,如此一来就没有任何人能够投降。传闻他死前曾怒吼道:“生是南诏的人,死是南诏的鬼。” 那位南诏公主的确本该殉国,但在那场混乱中,有人以惊天手段来了场偷梁换柱,随后更是瞒过了皇帝陛下的眼睛和整座天下的关注。这一切所为,吴佩弦一人而已。 “她没死。” 吴佩弦沙哑开口,寥寥三字,惊天动地。 “一剑贯穿胸膛,何况她只是个女人,没有活命的可能。”撑船白衣说道。 吴佩弦视线远眺,“他昨夜背她登山了。” 白衣男人笑道:“怕是登山途中那女子就死了。” 吴佩弦语气淡然,“人死不能复生,对于道家来说的确如此。哪怕是可以还魂救命的金丹,也只能救活人不能救死人。所以即便他去道家洞天,也一样救不活她。但是佛家典籍有过晦涩记载,佛生金莲一百零八瓣,养于人间最高处天池,采撷所用,可使人起死回生。” 白衣男人轻轻拨动长棹,摇摇头,“传闻道家还有九仙飞天,观之者亦可飞升,这些不过是典籍传说而已,不可听信。” 吴佩弦脸色平静,“昨夜梵柯山金光漫天,一百零八佛朝大顶,万钟齐鸣,袅袅梵音不绝于耳,这是我亲眼所见。” 白衣男人愣住了,停下手中划浆动作,喃喃自语:“这是真的?” 很快他就清醒过来,摇头道:“真正的好棋,从不在于神仙手一招制胜。她王姒之死了是锦上添花,不死也改变不了接下来的走势。总而言之,那位太子最后的结果,只能是必死无疑。” 吴佩弦不置可否,坐在舟头,长剑横于膝上,静静打坐。 古代名剑“扶乩”,大巫师殉剑祭之,所伤之人,伤势无法愈合。 五百年前大隋王朝,那位修得无垢体魄的天下第一,遍求二十年治愈伤势的办法,访问名医仙士无数,最终还是因为重伤不愈,死于此剑之下。 能让“枪道中兴之人”的谢射去拦路,能让武评第五十的酒痴去抢酒,能让武评第十二的拳法宗师撑舟,这位金章紫绶的江南道御史,其实力如何,恐怕无人知晓。 吴佩弦缓缓开口:“茶商白家准备妥当了?” 白衣男人说道:“一切都准备好了,以防万一,那位阴阳家大修士炼化了一尊鬼物,实力差不多相当于武评三四十名的宗师,杀他一个四品初期绰绰有余了。这场围杀之局,他必死无疑。” 吴佩弦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始终悄悄听着二人言语的南诏公主挪了挪身子,紧紧贴着白衣男人,感受到他身上的温热后,她开心的抬起头,对他甜甜一笑。 他眼神温柔,揉了揉她的小脑袋。 练拳万里所谓何事? 不过是护你一辈子。 傻姑娘,别再颠沛流离啦,和我成家吧。 吴佩弦忽然睁开眼睛。 有人拦江。 还未等他出声命令,一袭白衣已经冲出小舟,高高砸在水面上,掀起层层惊涛骇浪,仿佛连巨船都会被撞的粉碎,却不波及身后小舟,因为他知道她会害怕。 他甚至不询问那人拦江所为何事,直接递出一拳。 那一拳唯有四字形容,“天地失色”。 这就是天下武评第十二的风采,人人都说江湖拳有飘飘白衣。 江水倒灌,雪白一线,这一幕绝对不会有人怀疑能不能把巨大楼船击碎。事实上这位白衣拳仙曾一人拦江大奉王朝水师,击溃几座巨大楼船,杀了数千人,抱着她冲出大奉武评高手的重重围杀,就连那位大奉皇帝事后都要由衷赞叹一句“白衣拳仙之名果然不虚传。” 拦江之人是个面色枯槁如鬼的中年人。 他不曾出手,但雪白大江却一分为二,足足劈开几百丈,就好像一座巍峨巨山劈断了江水。 白衣男人微笑道:“武评宗师谢观照,生平仅养形意剑,杀人千里不留行。” 枯槁男人缓缓开口,发出一股极其刺耳的金石之音,“白衣拳仙姚眺,三次深入大奉王朝腹地,三年破三境。” 姚眺笑着不说话,浑身气势骤然一凝,仿佛江风江水都停滞一刻。他脚踏江面,每一步都激荡得大江滔滔雪白,步步如此,声声如炸雷。 眨眼间与谢观照擦肩而过,看似没有出拳,其实二人已经互换一招。 枯槁病容的男人吐出一口口剑气,不绝如缕。胸膛被洞穿,出现一道惨不忍睹的大窟窿,他没有立即死去。事实上哪怕是这种是致命伤,但想取走一位武评宗师的命,还是无异于天方夜谭。尤其是顶尖高手之间的厮杀互搏,想要重伤彼此很容易,只要以命搏命就可以,但想要杀人,大多都是慢刀子割肉,很少能有一招就能取走性命。 姚眺这边仅是双拳绽裂,渗出血滴。 双方几乎同一时刻换上一口真气,谢观照周围三尺骤然爆开凌厉剑气,姚眺向后退去,待双方拉开二十丈距离时,白衣姚眺向后拉开一道拳架,以他为中心,江水层层激荡,怒涛卷霜雪,突然又刮起大风,更是如有神助。 谢观照抬起一只手,身后剑气裹挟江水,扶摇直上,有拨云见青天之势,形成一道雪白龙卷,惊心动魄,让人难以置信这不是天人所为。 小舟中,南诏公主红唇紧咬,在心中默默为自家男人加油。 姚眺仿佛听到了她的声音,大笑道:“放心,我不会输。” 吴佩弦眯起眼睛,古剑扶乩之上倒映景物,芥子天地里,竟就是眼前二人的厮杀场景。 据后世记载,那一日夭江之水倒灌。 霜花城那座百年渡头被冲毁,半座城被淹,有位身披袈裟的老僧手持禅杖,断江截水。 青钱城的青钱湾,雪白大潮形成一堵百丈高的水墙,拍打上岸的后果不堪设想,一道山河剑气不知从天地何处而来,将其击溃,于是永霜十五年冬的青钱城,下了一场鱼虾大雨。 京城,夭江畔那座沥粉贴金的巍峨高楼,在即将被大浪拍碎之际,一人毫无征兆出现,霸道罡风硬生生将大浪打回江面。 一切都缘于两个武评宗师的倾力厮杀。 白衣拳仙姚眺,白衣出舟,血衣回舟。 拦江的谢观照,被一拳重重砸入大江里,生死不知。 小舟随风飘荡。 南诏公主为姚眺处理身上伤势,小心为他包扎伤口。他不言不语,只是歪头看她,笑意温柔。 吴佩弦将古剑扶乩轻轻抛入江中。 闭门清昼读书罢,扫地焚香到日晡。 朝游北海暮苍梧,有蛟龙处斩蛟龙。 江底一头蜿蜒而卧的雪白蛟龙,被一柄小小古剑钉在巨大头颅上,金血流出,染了整个江面。 代表皇室气运之一的雪白蛟龙,尚未蜕变成天龙,就被一剑而斩。 那位太子再也无法动用气运,板上钉钉只是个四品初期的武夫。 清风拂面,吴佩弦破天荒开怀大笑。 杀一人救一人,也许是恶。 杀一人救十人,也许还是恶。 杀一人救百人,有人仍觉得是恶。 那么杀一人救天下人呢?难道还是恶? 他吴佩弦不这么认为! 去他娘的公侯万代,去他娘的万家生佛,去他娘的千金不坐垂堂! 这个金章玉绶的江南道御史,昔年持剑赴京赶考时,曾在古树上刻下一行字,“以天下苍生为己任。” 成为青钱城吴家之主后,他亲自提写楹联, “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他和春闱主考官李子昕一样,全是读书人。 只不过是不一样的读书人。 wap. /106/106389/27636969.html 江湖篇 第四十五章 有人在远山,有人在牵挂 永霜十五年冬。 天落大雪,拍打肩上,给人以厚重的感觉。 京城贵人的狸猫整日趴在火炉旁,吃了睡睡了吃,这会又胖许多了。 天气阴沉,整座皇城都仿佛蛰伏冬眠,就连一向热闹的皇城南市和春仙楼都较为凄清。 大雪封路,来不及打扫,今日的朝会便暂停了。 一家人用过早膳后,瑰启一如既往地批阅奏折,秦芳则是提着个小火炉,披上雪白狐裘,坐在宫门外石阶上观赏雪景。 听雪落无声,这是秦芳很喜欢做的事情。 十几年前的江湖武人都知道,只有在下雪时,这位魔道巨擘才不会现身。 那个时候,秦芳逢雪必停,一定会去千山之巅赏雪。 也是那个时候,只要是下雪,瑰启匆忙开完朝会,不管书房堆积着多厚的奏折,不管谏官如何劝阻,他都一定会去千山找她。 而且是一人前往,不带任何侍卫扈从。 秦芳很不喜欢赏雪时被人打破清净,所以经常会将瑰启揍的半死。还好这位皇帝陛下命大福大,次次在鬼门关来回晃悠,但都被妙手回春的太医给救了回来。 那时候的秦芳无疑很烦他这么个狗皮膏药,可现在不一样了,她只希望他能快点批完奏折,然后来陪自己。 远处天空阴暗,寒风吹过,火炉里的碳火明亮了些。 已经很久没有四个人一起吃早膳了。 秦芳清楚记得,在瑰流瑰清小的时候,只要是下雪,瑰流就会和瑰启堆雪人。 有一次父子俩堆了一个好大好大的雪人,足足有两个人那么高,当然瑰流没出多少力气,大多数都是瑰启完成的。 这把这位九五至尊累的,仰头就倒在雪地里喘气。 但马上瑰流就一雪球砸过去。 瑰启笑骂一声,然后直接挺起身子开始反击。 父子俩的雪仗,瑰启被打的浑身都是雪,又砸不到瑰流,样子十分狼狈。 笑声传满花苑。 秦芳就坐在檐下看着,笑意温柔。 那时候已经是小美人的瑰清毕竟稚嫩,虽说已有些清冷,不过还是很喜欢待在秦芳身边。 其实很多时候,秦芳是更喜欢瑰清的,而对于越长大越纨绔的瑰流,秦芳可没少收拾。 其实那次瑰清用春仙楼香料污蔑瑰流,秦芳何曾不知道,只不过是借着这次机会好好教训一顿而已。 帝王之家,不念居安思危,戒奢以俭,整日沉迷于犬马声色,无疑是大忌。 但作为母亲,她也知道,别看自家儿子成天荒诞不成体统,实则金玉其中,根骨秉性是直的,就像他爹一样。 灰蒙蒙的天空,飘落大雪,秦芳近来总是夜不能寐,这会已经有些昏沉沉的倦意。 突然,一双温暖有力的大手直接将秦芳揽入怀抱。 原来是瑰启不知何时,悄无声息来到秦芳身边。 瑰启轻声道:“不冷吗?” 秦芳声音柔糯,“现在不冷了。” 秦芳仰头,脑袋抵在瑰启胸膛,看着漱漱落雪的天,小声道:“陛下年岁渐长,又日夜操劳,可要注意身体,若只留臣妾苦守,臣妾便把陛下家的皇陵砸了,然后把陛下从地里挖出来,扔到东海里去。” 用最温柔的声音,说最骇人的话。 瑰启听的眼皮直跳,连忙道:“朕每日都吃你做的丸药,而且你不让朕喝酒,朕也好久没喝了,相信长命百岁不是问题。” 秦芳轻轻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其实有些话,二人都心知肚明,但谁也不愿去承认。 瑰启即便是人间帝王,但也无非就是个普通人。人间帝王不得踏入修行一途,这是天命所制。按照道家所讲,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故有此约束。 而山上修行之人不分寒暑,数十年光阴不过就是弹指一挥间,极为短暂。尤其是像秦芳这样的大修士,更是有着好几百年的光阴。 其实现在便可看出端倪了。 瑰启的容貌无疑是个中年男子模样,而秦芳肌肤细腻,吹弹可破,宛如二八年华的少女。 秦芳的心里话始终也没有告诉瑰启。若有一天,分别真的到来,想必瑰流已经登基继位。那时候,若山河无恙,她一定会随瑰启离去,绝不会有半分贪恋。 瑰启轻捏了捏她的腰肢,轻声道:“想什么呢?” “想以后儿孙绕膝。”秦芳温柔笑道。 瑰启忽然想到什么,揉揉下巴,啧啧出声:“这小子真有福,出游一次,就捡到个宝贝。” “还不是给陛下惹麻烦。”秦芳颇为不满,皱眉道:“先不论这份男女情爱是真是假。他既想保全王家,就难道没有想过,这会给他自己造成多大的麻烦和危险?” 瑰启沉声道:“是啊,天下太平久了,就有人蠢蠢欲动。如今朝廷暗流涌动,天下一双双眼睛都在盯着他看,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搞小动作,这小子可倒好,真是心比天高,人在外游历,又没个保障,光是被美色迷住,也不想想自己的安全问题。” 瑰启忽然重重叹口气,“唉,说来说去,就是个傻小子。” 秦芳忽然瞪了他一眼,“不许这么说我儿子。” 瑰启瞪大眼睛,“这...这还是我儿子呢!” 秦芳反问道:“还知道是你儿子呢?当爹的,就不能盼儿子好?” “我......” 到最后,瑰启摸了摸鼻子,哑口无言。 瑰启忽然小心翼翼道:“王龚乔真死了?” 秦芳冷哼一声,“我一定要让他后悔。” 瑰启轻声感慨,“一个明明最怕死的人,终于男人一回,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秦芳不再说话,小脑袋抵了抵瑰启胸膛,安静看着落雪,又回忆起许多往事。 有些困了,依偎在这个男人的温暖怀中,她轻轻闭上眼睛。 瑰启轻轻将绒裘盖在她身上,示意身边侍从悄悄退下。 雪落无声, 但思念打在地上, 铿锵有力。 wap. /106/106389/27636970.html 江湖篇 第四十六章 缘分千年 像是做了一场万年大梦,金灿灿的云海,残破的旧遗址只剩下白玉栏砌,有女子趴栏远眺,目光所及之处,仿佛是整座战火纷飞的人间。 睫毛轻颤,王姒之缓缓睁开眼,坐起身子,像只懵懂幼小的麋鹿,尚未清醒过来,就被一人狠狠扑住,下意识想要反抗,直至看清了那张近在咫尺的容颜。 瑰流硬生生挤出一个笑容,但眼眶泛红的厉害,声音有些颤抖,“你终于醒了。” 王姒之这才看发现他满眼血丝,气色极差,浓重的黑眼圈到了骇人的地步。她有些慌了,声音带着微微震怒,“你不要命了?为什么不睡觉?” 瑰流不说话,只是紧紧黏住她。 从俊郎公子变成这幅神色枯槁模样,天知道他守了几天几夜。怒意脱口而出的那一刻,王姒之就后悔了,比起生气,她更多的是心疼,真的好心疼好心疼。 “你守我几天了?” 瑰流还是不说话。 面对这个黏人的无赖,王姒之眯起眼,青葱玉指用力掐住他的耳垂,质问道:“守我几天了?回答我!” “七天。”瑰流委屈道。 她松开手,紧紧皱着鼻子,红唇紧咬,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雪球儿忽然跳上床榻,发出软糯的喵喵声,来回蹭着主人的手,喉咙里发出粘黏的呼噜声。 瑰流声音很小很委屈,“它也很想你。” 许久之后,瑰流将她松开,歪着脑袋看向她,好像又恢复了以前那副笑眯眯的玩世不恭的样子,猝不及防在她脸上咬了一口。 王姒之没有躲,没有生气,甚至没有去擦最嫌弃的口水,轻轻踹了他一下,小声道:“还有心思胡闹,快点睡觉。” 瑰流有些无赖,“不睡,你陪我去看日出。” 王姒之只当他是在开玩笑,挪了挪身,将床铺一半分给他,柔声道:“别闹了,快睡了。” 瑰流盘腿坐着,依然纹丝不动,重复那几个字,“不睡,你陪我去看日出。” 王姒之愕然,抬头看他,“你认真的?” 瑰流重复道:“不睡,你陪我去看日出。”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劝说自己不要生气,双手紧攥,指甲深深嵌入了手心,耐着性子,眯眼微笑道:“过来睡觉好不好?” 瑰流开始碎碎念:“日出,日出,我要看日出。” 王姒之终于忍无可忍,浑身气质骤然一变。始终在她身边撒娇的雪球仿佛受到了惊吓,一下子就跳下床榻,跑出好远。 瑰流有些愕然,呆呆看向她。 忽然,草庐外响起一道声音,“太子殿下。” 瑰流连忙下地,将门打开,当即走进一个身披袈裟的老僧人,眼含笑意,眉目间充满慈溪。看见女子已经醒来,他满意点点头,松了一口气,低头轻念一声佛号。 瑰流转头喊去,“姒之,这位是梵柯山老住持,也是你的救命恩人。” 王姒之连忙下了地,微微敛身,刚要朝这个救命恩人施万福谢恩,老住持忽然慌张起来,连忙道:“不必不必,施主千万别客气。” 瑰流当即说道:“您不惜动用金莲和气运,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请在此受晚辈一拜!” 王姒之微笑不语,双手叠交在腹部,作势也要施福。 下一秒,瑰流还没有作揖拜成,老住持竟是消失不见了,等他再次出现,已经远遁到距离草庐百丈之高的山巅。他颓然坐在天池旁,喘着粗气,不是累的,而是心有余悸怕的,这要是要让她对自己谢恩,这一身长生修为还要不要了?搞不好都得挨天谴! 草庐里,瑰流愣了愣,转头问道:“老住持人呢?” 王姒之微笑摇头,“不知道呀。” 瑰流皱了皱眉,不像是错觉,自从王姒之醒来之后,就好像和以前不太一样了,说不出来是哪里不对,但就是感觉有些不对劲。 王姒之忽然眯起眼,毫不避讳一身冰冷气质,歪头看向他,“你到底睡不睡觉?” 瑰流愣住了,这和印象中的王姒之根本不是一个样子。一步掠到她面前,用力掐住她的下颚,他眯眼质问道:“你不是王姒之,你到底是谁?” 王姒之笑而不语,舔了舔鲜艳红唇,拍掉他的手之后,缓缓凑近,最后一双小银牙嵌入他的脖子里。 一阵疼痛传来,恍惚间瑰流以为她在吸食自己的血。但是等回过神来,痛感也消失了,眼前站着的王姒之抿了抿唇,给人的感觉依旧是那般温柔。 好几天没睡觉,难道是自己出现幻觉了? 瑰流纳闷不语,伸出手摸了摸被王姒之咬的地方,不疼不痒,一点感觉没有,也没有流出血。 王姒之红唇撇撇,“你到底睡不睡?” 瑰流想了想,“睡也行,你陪我睡。” “好。”王姒之毫不犹豫,很快就红了脸,小声碎碎念道:“哪次不是我陪你睡...” 瑰流也觉得自己提的要求太草率了,当即神色倨傲,“我反悔了,我就是要去看日出!” 王姒之不说话了,转身坐在床榻边。一下子安静了,气氛好像也一下子坠入冰窟。 瑰流知道她这是真生气了,也不敢再摆任何架子,连忙来到她身边,小心翼翼问了句“生气了?”,结果压根就不被理会,坐在她身边,她就往远处挪,根本不给他贴近的机会。 这个男人也不再言语,站起身后翻出一件胸口破损的软甲,拿出一盒蛟龙金须,佝偻着身子坐在桌旁,借着微弱的烛火开始穿针引线,他的疲惫倦容,他的一丝不苟,她都能看得见。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了,很长很长的时间,他就那么缝补软甲,一动不动,偶尔吃力揉揉眼睛,就好像看不清东西的年迈的老妇。 望着那道佝偻身子的白发背影,她怔怔出神,好像很相似的场景,有个上了年纪的家伙,抛下整座人间的荣华富贵,只为给那个白发苍苍却不显老的女子缝制一双绣花鞋。 唯一不同的,那夜雨疏风骤,打坏了好多院内的芭蕉。女子穿上那双绣花鞋,在他眼前轻盈转了几圈,可他手上掐着线头,昏沉沉睡了,再也没有醒来。 他不记得, 可她记得。 恍惚之间,好像有一双手柔柔搭在了肩膀上,瑰流吃力睁开眼睛,直到王姒之主动坐在了腿上,这才清醒过来。 她将小脑袋贴在他的胸膛,声音温柔道:“你还记不记得曾经,你为我缝那双绣花鞋。” 瑰流揉了揉她的小脑袋,哑然失笑,“你是在梦中遇见的?” 王姒之神色有些失落,轻嗯一声。 “那,你还梦见了什么?”瑰流轻声道。 “我梦见屋外的雨好大好大,你就坐在灯下,为我缝制绣花鞋。可你太贪睡了,我穿上绣花鞋想让你看看,怎么叫你你都不醒。” 瑰流柔柔笑道:“那我睡了几天?” 王姒之想了想,轻声道:“好多天呢。” “原来我这么贪睡啊。” 瑰流将她揽紧,声音很小很小,像是说不出口的情话,“可是你也好贪睡,有那么几刻我差点以为你要一直睡下去,再也不管我了。那天我背你登山,喊了一路让你不要睡,可你就是不听我的话,你呀,简直是个大瞌睡虫。” 王姒之抬头看向他,平静道:“为什么一定要去看日出?跟我睡觉好不好,睡醒之后再去看。” 兜兜转转还是这个问题,出乎意料的是,瑰流竟然一步不让,笑道:“不要,我就要去看日出,而且你也要和我一起去。” 沉默许久,王姒之轻声道:“好。” 丑时初,星月无光。 王姒之身披狐裘,瑰流一手牵她,一手举着火把,二人开始向山巅攀登。 一路上多杂草枯树,冰雪覆盖,踩踏其实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在寂静的深夜里久久回荡。 好不容易终于可以登阶而上,忽然起了大雾,白茫茫一大片,火把被打湿,石阶湿滑不可蹬,路途也是漆黑到根本无法前行。 瑰流犹豫了,倒不是心生退缩,而是雾水浓重,加之山上大风,万一王姒之染上风寒。于是他提出摸黑返回,还把自己的厚重大衣披给了她。 但她两个都拒绝了。 没能去上昆仑之巅看云海日出,她想和他在这里看一次。 一处偏隅小禅房,烛光透出。老住持微微一笑,轻轻拨动手中禅杖,梵柯山忽然大风起兮,大雾被吹散,天气晴朗,星光皎皎。 眼前骤然一亮,看见了书中所写的“苍山负雪,明烛天南”,二人继续拾阶而上。越近山巅,石阶越陡,有的路段几乎是陡峭削立,根本没有容纳脚踏的地方,很容易就摔下去。但这可是五千级台阶,这若是摔滚下去,怕是要粉身碎骨。 于是危险路段,王姒之不敢走,瑰流也不让她走,将她抱在怀里,凭借四品武人出色的提气轻功,一掠再掠。 终于登顶,没有看见传说中紫金莲花摇曳生姿的天池,反而是有一座亭子,牌匾题有“日观亭”三字。 接下来二人坐在亭子里,静静等待天亮。 五更天的时候,天边终于泛起第一抹鱼肚白。 天稍稍明亮,但太阳还没出来,这时就发现日观亭下一片雾气弥漫,穷目之所及,皆是滔滔云海。 第一抹红光破出之时,瑰流牵起她的手,离开亭来到山崖边。 王姒之并不解,但是眨眼间,赤红如丹的大日跃然直上,像是燃透了滔滔云海。红光万丈,有些让人睁不开眼睛。 天地间清风拂面,万籁俱寂。 好像只有这壮丽绝美的日出。 “姒之,姒之。” 瑰流碎碎念道,用肩膀轻轻撞了撞他。 “别闹,好好看日出。” “王姒之。” 不知为何,这一声好像清脆般撞进了她的心,她转身看向他。 然后就看他拿出一只冰种翡翠镯子。 瑰流低下头,柔声道:“这只镯子是瑰家祖传的,作为皇后的象征,本来是我爹送给我娘的。那年我及冠之礼,我娘把它作为礼物送给我,说以后若是碰见心爱女子就送给她。” “这些年,我碰到过许多很好的女子,但都不曾让我萌生送镯子的想法。那年上元灯节与你萍水相逢之后,我就将这只镯子封在盒子里,暗暗发誓如果这辈子不能和你在一起,我就再也不会将它拿出来。” 瑰流终于鼓足勇气,抬头看向她,眼神醉人,“知道那天我为什么让你原地等待吗?因为你站在灯火阑珊处,真的好美好动人,我觉得任何时候都不及那刻美好,所以我疯狂跑回客栈,就是想取出那只镯子交给你。” 瑰流忽然红了眼眶,“那天背你上梵柯山,我真的要哭死了,如果我没有跑回客栈,是不是就能保护你,为什么偏偏一定要是那个时候?小时候经常有算命的说我是厄运缠身的灾儿,说我会给身边人带来不幸,我娘从来都会捂住我的耳朵,不让我听,但到底是不是灾儿,我自己能不知道吗?把你背到山上时,我才发现你已经断气了,那一刻我真的差点失心疯掉,就差一点点,就坠下万仞悬崖,还是老住持把我打昏了,等我醒来之后你就得救了。你问我为什么一定要去看日出,因为我不想再耽误,我怕来不及,我真的好怕。” 王姒之早已满脸泪水,怔怔看着他,红唇咬破后,猩红一片。 瑰流抬起手臂擦了擦眼泪,开心笑道:“还好,不晚。” 王姒之主动伸出手,他为她戴上镯子。 他向前摊开一只手,笑意温柔,“愿意与我共坐天下吗?” 她睫毛微颤,娇羞动人,慢慢伸出手,覆在他的掌心上,轻轻说道:“好。” 千年前在芦苇荡许诺,后来他负了她。 千年后再次相遇,这一世,他是太子,她已是太子妃。 一缘定千年。 原来有缘之人,终会再见。 wap. /106/106389/27636971.html 江湖篇 第四十七章 有些人是最好的 看过梵柯山极为壮丽的云海日出,瑰流倒头就睡。王姒之并没有那么劳累,所以当这个天亮才睡的男人鼾声如雷的时候,她早就如往常一样起床。 梵柯寺虽然香火旺盛,但住处却很简朴。寺庙上下总共一百余人,全是通铺而睡。考虑到经常有香客会留宿吃斋,老住持便领着和尚们修了近百处草庐,以此满足留宿的需要。 毫无疑问,瑰流和王姒之住的也是简陋草庐。简陋到什么程度呢?里面只有一张桌子一张床,还有一个烧炭取暖的火炉,只有这三样,再无其他。王姒之起初担心住起来会冷,不过当她睡了一夜,就知道自己多虑了。草庐盖的严严实实,密不透风,还有火炉取暖,虽然简陋,却是又温暖又温馨。 当然,毕竟是太子殿下远道而来,老住持自然会刻意偏袒。虽然住的都是草庐,但瑰流所居这处临溪临水,泉眼叮咚,风景极好。草庐后面不远处,有一处热气腾腾的温泉,白雪覆盖周围,终年雾气缭绕。 住惯了四方天井的院子,过惯了优渥的生活,王姒之就像是初到乡野的稚童,看什么都觉得新奇。她很喜欢这处茅庐周围的风景,尤其是那处遮掩在白雪之间的温泉。 草庐里的男人还在呼呼睡大觉。她梳洗完,吃过庙里送来的斋饭,闲着无事便想打点下包袱里的物品。她的动作很轻,生怕把床上的男人吵醒。 王姒之打开沉重包袱,第一眼就看见那几坛酒,她知道这是他豁出命也要护着的,便将它们小心翼翼放在一旁的地上。包袱里有很多璎珞簪子和胭脂水粉,全是在霜花城最好的铺子买的。她忽然撇了撇嘴,拿起那几本艳情小说,转头看了一眼呼呼大睡的男人,心里有些不满。 什么嘛,还看这种东西。 她随意翻开其中一本,发现里面还夹着一张栩栩如生的春宫图,下意识看了几眼,然后连忙合上书,脸红的不行。 低头看见手上的镯子,蓦的,她内心一颤,有些黯然神伤。 三礼六聘,明媒正娶,凤冠霞帔,十里红妆。 天下女子谁会不心动? 可自己是罪臣之女,长得又不是最好看。可他是日后的天下共主,是世间最尊贵的男人。 她真的好怕, 害怕失去他,害怕自己配不上他。 害怕皇后娘娘冷着脸说一句:“门不当户不对,你们二人不合适。” 然后这段爱情就会无疾而终。 草庐里,女子怔怔出神,不知怎的就红了眼眶。 很爱很爱一个人,或许就会患得患失,爱而不得时思之如狂,拥有后又害怕会失去。相比男人,女子更容易胡思乱想,这也是为什么大多女子都喜欢听那些山盟海誓,而且不止一遍,要千遍万遍。 她不知道事实恰恰相反,其实是皇后娘娘执意要她嫁入瑰家,而她爹宁愿一头撞死,绝不嫁女。 终有一天她会知道这件事,只是她会如何选择? 皇宫某处偏僻的庭院。 吴君志竟坐在屋檐上,愁容满面,抬头望天。 “朱粉不深匀,闲花淡淡春。细看诸处好,人人道,柳腰身...” 一遍又一遍呢喃,却不能缓解他心里的惆怅。 这是什么鬼地方? 老子要回春仙楼啊... 高坐屋檐上的吴君志,完全没有注意到院子里已经站了一个人。 那道声音冰冷道:“下来。” 吴君志连忙循声看去,差点吓破胆子摔下去。 他慌不择路,甚至不顾摔伤的危险,一跃而下,重重摔在地上,正好跪在女子的雪白衣裙前。 “吴君志拜见公主殿下!” 瑰清面无表情,白皙玉手缠绕煞气。 第一眼见到这个男人,她就动了杀心。 感受到凌厉杀意,吴君志不敢置信,猛然抬头,喃喃自语,“你是要...杀我?” 瑰清眯起眸子,青葱玉指抓向他的天灵盖。 “公主殿下这是要杀人?” 瑰清微微皱眉,转身看去。 院子门口站着一位女子,一身桃红衣裙,身姿妩媚。 “你不是应该在护送他吗?”瑰清冷冷道。 女子瞥了眼吴君志,微微一笑,媚声道:“太子殿下有令,让奴婢先行回来。这里由奴婢照看,就不劳烦公主殿下费心了。” 瑰清语气陡然森冷,“你要拦我?” 女子轻轻踏前一步,手指红丝缠绕。 气氛剑拔弩张。 吴君志痴痴看着二人,连性命攸关都抛到脑后。这两个女人怎么能这么好看啊。若是打起来,肯定更有一番别样风采。 庭院里,两种不同的气机疯狂碰撞,各自划分出领域。 瑰清手缠煞气,手心朝上。 桃枝手缠红丝,手背朝上。 遗失千年的两种杀人手法,放在今日,皆为天下最顶端。一个天杀,可破仙人无垢之身。一个地杀,世间武人体魄犹如白纸脆弱,便是重装铁浮图也能轻松破开。 上一秒,秦芳还在春仙楼与狐媚子聊天。当下就不得不移步到宫中庭院。 看见剑拔弩张的二女,究竟为何事,她了然于心。 妩媚女子见是皇后娘娘到来,惊讶之余连忙敛袖弯腰,施礼柔声道:“桃枝见过皇后娘娘。” 瑰清不言不语,收敛了煞气。 吴君志跪在地上,一直就没起来,他连忙恭敬道:“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秦芳瞥了一眼他,微微挑眉,轻吐一字, “滚。” “好嘞。”吴君志如遇大赦,连忙朝庭院外跑去。 桃枝一步向前,倔强拦在他身前。 秦芳面无表情,“吴君志,我让你回屋子里。” “......” 吴君志垂头丧气,缓缓进了屋子。 秦芳看向妩媚女子,内心忽然有些火气,但同时又很欣慰。生气是因为这个小妮子被自己一手带大,不是女儿也胜似女儿,可越来越不服管教,必须是她主子说话才管用。欣慰的是,这个小妮子出落的愈发妩媚漂亮,姿容诱人,又是年纪轻轻的武评前三十。真是没辜负自己的苦心栽培。 “桃枝,你先下去好好休息,明日我再问你话,若是能说出个所以然,此番你擅自出宫,我可以不作惩戒。” 女子犹豫一下,还是转身离去。 院子里只剩这对娘俩。 秦芳轻轻拉起瑰清的手,语气温柔,“来,陪娘坐会儿,娘有些心里话想跟你说。” 二人在亭子坐下。秦芳看向眼前这个冷冰冰的美人,眼神满是宠溺。 “瑰清,你告诉娘,你恨你哥哥吗?” 亭子里无人言语。 不知为何,刹那间,瑰清青丝如瀑垂落,直至腰肢。 而秦芳手里已经多出一支淡雅簪子,做工可能不是那么精细,但能够看出极其用心。 虽然瑰清不语,可答案已在此中。 秦芳握着她的沁凉小手,柔声道:“你哥哥呀,看似泼皮无赖,一天天没个正经,但对待身边人,真是好到无可挑剔。还记不记得你八岁那年跌落湖中,染上风寒,重病不起几个月,娘日日候在你身边?那时你哥哥陪你爹巡猎天下,正在广陵检阅水师,你爹得到你重病不起的消息,再忧再愁也回不去呀。你哥哥心急如焚,带着几个仆从连行礼都未装点,就一路往北赶回。走到一半,在荒山野岭碰到山贼,仆从都死了,马匹也被抢走了,你哥哥虎口逃生,硬是走了一百多里的路,走回了京城。腊月冬天呀,你哥哥还穿着广陵道的单薄冬衣,来不及换,就是着急回家照顾你。等娘找到你哥哥时,他都已经冻得嘴唇发紫,说不出话来,浑身都是冻疮啊。所以最后他也染上风寒,一卧床就几个月。那段日子呀,娘日夜照顾重病的你俩,经常偷偷摸眼泪,感觉日子太难熬了,所有的苦都被我的孩子吃尽了。” “还有前几年,你哥哥两年游历结束,从陇州回家。知道你在江南道避暑,想都没想,就调转马头远赴江南,我和你爹是又气又恨呀。还有上次,你哥哥随你爹离家千里祭祖,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沁瑰宫找你。清儿,你仔细想想,你哥哥每次远游回家,是不是一定会先去找你?然后才能轮到娘和你爹。” “前些日子发生一件事,娘一开始打算瞒着你,但现在想想,还是跟你说说好。” 秦芳眼眶微红,柔声道:“你哥哥知道你喜欢喝酒。前几日在青钱城,他翻阅古志,真就找出几坛剑南春烧。当晚他遇到了那武评上的酒痴,照理说把酒交出去,也就没什么事了。可你哥哥,偏是死心眼,将几坛酒护的死死的。结果被打的半死,差点就丧了命。后来娘亲涉足光阴长河,亲眼看到那副画面,哭得整个人都抬不起腰。你哥哥浑身是血,经脉寸断,整个人奄奄一息,可哪怕就是那副样子,他都没把酒给交出去。旁观者认为他傻,分不清命和酒谁重要。可娘能不知道他的想法吗?他知道你还在生他的气,他是想把这几坛剑南烧春作为远游的礼物送给你呀。” 秦芳语气低落,“你哥哥经常和娘抱怨,说你总是冷冰冰的,看不见你笑。清儿,算娘亲求求你,这一次你哥哥回家,对他的态度好一些,还有那几坛剑南烧春,是你哥哥用命换来的,千万别像之前似的,全都扔掉不喝。你哥哥知道了,虽说不会说什么,但肯定会很伤心很伤心的。上次你把他送你的手镯丢掉,那是他跟着宫中工匠学了三年,做出的最好的镯子。你哥哥你还不知道吗,什么事都是一晃眼而过,从来不放心上。可唯独那次,他盯着摔碎的镯子,在地上坐了整整一个晚上。娘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你哥哥一整晚没睡,娘也跟着熬了一宿。” “娘告诉你这些,不是想让你对你哥哥如何改变。而是娘想让你知道,你哥哥是这个世间上最爱你的人,为你付出最多最多的人,在这点上,哪怕娘和你爹,都比不过你哥哥。” “这是关于你哥哥。还有一件事清儿你误会了,也怪娘没和你说。吴君志和他爹不是一丘之貉,他的的确确是你哥哥的幕僚,所以可别杀他。” 秦芳将那支淡雅簪子放在桌上,笑道:“好啦,娘说完啦。” 秦芳站起身,迈出亭子后便消失了。 一人独坐亭中。 她深低着头,红唇紧咬,看不清表情。 wap. /106/106389/27636972.html 江湖篇 第四十八章 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巍峨森严的钦天监,寂静无声,几乎落针可闻。四处无人,只有一个小稚童背靠国运大鼎打着瞌睡。 一位身穿曳地长裙的女人无声走进,抬头看向前方。像是心有感应般,小稚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慵懒睁开双眼,看向迎面的女人。 那是双紫金之眸。 秦芳迈上台阶,靠近国运大鼎,低头俯瞰其中驳杂缠绕的气运,脸色有些难看。小稚童站起身,和她一同低头俯瞰,忍不住轻声自语:“真的斩断了,好气魄好手段。” 秦芳声音微冷,能听出很多不满之意,“国师,你早应该告诉我的。” 被称为“国师”的小稚童打了个哈欠,仍一脸困倦,哪怕对皇后娘娘也敢怠慢,只是挥挥手随意道:“最近太困了,一不留神就睡了好几天,真是抱歉。” 秦芳也不在乎他的懒散态度,目光死死盯住大鼎中一缕被截断的雪白气运,略作思索,还是想不出自己想要的答案,于是转头问道:“这种结果是好是坏?” 小稚童直接将手探入大鼎,将断成两截的气运捏在手上取出,然后放开手任凭其消散,开口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那条与太子殿下伴生的白蛟有望走大渎化龙,被古剑扶乩连同气运斩断,太子殿下再不能汲取气运,危难时不能自保,这无疑是一件祸事。根骨本就平庸,又没了气运傍身,练武一辈子撑死也就是个六品武人,而不像事先推演那番能够跻身八品大宗师,这也是件祸事。” 秦芳悄悄攥紧拳头。 小稚童笑道:“皇后娘娘不要心急,知道吴佩弦为什么一定要等到拥有古剑扶乩才肯动手斩蛟吗?哪怕天底下名剑千万,但唯一能够彻底断开天地联系,只能是扶乩这一把剑。太子殿下出生伴蛟,大气运集一身,天上那些仙人不会眼睁睁看着一个世俗之人汲取天下气运,更不会让一头蛟龙化作万年前神道遗物的天龙,若非皇后娘娘你用神通手段瞒天过海,太子殿下怕是早被仙人所诛。但倘若太子殿下动用气运,那便无法遮掩,这也是绿带城一战引来仙人的原因。我这双眼睛只要一抬头望天,就能看见无数仙人在云海之上坐观或垂钓,他们的目的都是一样的,从偌大人间找到一个人,然后将他杀掉,使气数回归正常秩序,也使那头雪白蛟龙成为无主之物,用天道手段将其豢养成天龙,然后为他们所用。” 秦芳微微皱眉,“也就是说,吴佩弦斩断气运的同时也斩断了天地联系,天上仙人再没有任何办法去管束太子。” 小稚童点点头:“人间被天道规矩管束,将此称为命运或是天命。诸如你我,都不得不向天命低头。那位玉玲珑阁主更是为了躲避天道惩罚,在一隅之地画地为牢几百年。想要摆脱天命的掌控何其难,古剑扶乩五百年一次才能断绝天地联系,太子殿下不偏不倚,恰好就撞上了。作为天底下唯一不受天命制约的人,他何事做不得?上一个给古剑扶乩斩去天命制约的人,相传是道教始祖张道陵,正是没了天命制约,他才得以突破到九境之上,成为斩遍仙人的存在。” 秦芳有些黯然神伤,“可是他武夫根骨普通,亦没有练气的资质,先前你也说了,撑死也就是个六品武人。他即便没了自身气运,不还是身负王朝气运吗?哪怕没了仙人觊觎,可天下人想要杀他的又何曾少?如果他是八品大宗师,我哪会成天担惊受怕?这下可倒好了,练一辈子也只能是六品,若是遇到谢射那种还好说,若是遇见白衣姚眺那种巅峰六品怎么办?我护不住他一辈子,我总有要离开他的那天,可如果他没办法保护自己,我又怎能安心离去?” 小稚童不觉得如何伤感,歪着脑袋思考道:“所以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他掐指一算,久久无言,忽然看了眼国运大鼎,然后对秦芳说道:“我得远行一趟西域,估计要一两个月才能回来,先让那个道士替我镇守此处。” 秦芳微微皱眉,“国师所谓何事?” 小稚童微笑道:“尸眦王要醒了。” 秦芳微愣,惊讶道:“那张黑符不是能够封住三百年吗?算而至今,才不过一百余年光阴。” “应是有人从中做了手脚,西域那边的气运始终朝一个方向汇集。” 小稚童说完,一步踏出,完全忽略了风水禁制,故而没能一步千里,反而重重摔了一跤。无奈之下,他只好乖乖一步一个脚印走出钦天监。 他前脚刚走,后脚就进来一个年轻道士,被皇后娘娘以心声告知来这钦天监守鼎,他内心有些发懵,想要问问什么情况,但看见皇后娘娘情绪不佳,也就不敢贸然出声打扰。 这个年轻道士之前在绿带城以摆摊看手相之命,其实就是想多摸摸小姑娘的手,至于手相,他其实是一点也不会看,不仅如此,他还不会设坛作法,也不会画符箓镇妖,虽然是个道士,但好像什么都不会,唯一信手拈来的事情,好像只有悄悄揩油小姑娘。 但既然是国师亲口选定的暂代守鼎之人,定然不会是平庸等闲之辈。 皇宫中藏匿蛰伏的高手不可谓不多,首先就是那一大批品秩武人,每一个人曾经都是名动江湖的高手。再然后就是十大天干和十二地支的金刀侍卫,每一人皆为六品实力,昔年都曾在武评留名。更往上一层,就是太子殿下身边的四个丫鬟,皆为武评宗师。但光有这些人是不够的,刨除自己如果没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高手坐镇皇宫,她无论如何都不能够心安。但她如今没有这种忧虑,因为皇宫现已有两大高手坐镇。其中一人是镇守国运大鼎的小稚童,另一人则是眼前这个玩世不恭的年轻道士。 这个道士的真实身份,和仙家修士相关,偌大一个仙家宗门都称他为老祖。每年都会有那么一段时间,数千修士御剑万里入境,来到京城住下,坐在一个个蒲团之上,洗耳恭听他的传道受业解惑,大多人往往有所感悟,更有甚者当场顿悟破镜。 “你就守在此处。”秦芳吩咐过后,转身离开,忽然停下脚步,轻声道:“还没有找到十二春神杯吗?” 年轻道士摇摇头,“怕是找不到了。” “这样啊。”秦芳叹了口气,迈步离去。 空荡荡的钦天监,寂静无声,年轻道士四处看看,确定没有其他人之后,从怀里掏出一张红色符纸,双手掐住微微一甩,点点光芒浮现,然后便出现一个撑伞女子。 “这里不用撑伞,照不到阳光。” 女子闻言便将伞放下,打量一圈四周后,也学年轻道士的样子坐在地上,后背靠在国运大鼎上。 她双手托腮,轻声道:“十二春神杯,娘娘是想把我留下。” “那自然。”年轻道士说道:“你既然是迫不得已而为之,皇后娘娘也已经原谅了你,她当然不想让你离开。只要十二春神杯不被损坏,你的魂魄就能一直委身其中,永远不消不灭。” 女子视线望向远方,“你和皇后娘娘说了假话,你其实找到了,对吧?” 年轻道士没有半分惊讶,破天荒流露出几分黯然神色,“为什么一定要离开?只要能够活着,哪怕是阴物又如何?你执意要走,甚至不见他一眼,这样你真的甘心吗?” 这句话很久之后,女子才缓缓出声,“人生无趣,不如不来。” 年轻道士重重叹了一口气,狠狠捶了捶自己胸膛,痛心疾首啊。 女子忽然歪头看向他,甜甜一笑:“说些有趣的故事吧,比如说说你?” “我?”年轻道士忽然来了劲,神色倨傲,“贫道乃是...” “停停停,天天跟我唠叨这些,我耳朵都要起茧子啦。你就说说你为什么跑到大靖王朝来,并且心甘情愿做一名皇宫供奉。” “为什么跑到这来啊...”年轻道士以手做枕,怔怔出神,“那真是一段漫长的故事呢。” “说嘛说嘛。”女子撒娇道。 年轻道士抬起头,视线远望,“我曾经有一个道侣,我和她心意相契,大道相合,互为证道,这是极其难得的事情,按照你们的话来说,那就是天作之合。当年我心气傲,自认道心无垢,急功求利想要突破八境,结果被心魔所缠,亲手杀死了她。我甚至记不清她临死前的样子,等我清楚时她已经在我怀里断气多时。自那以后,我心境大跌,闭关不出几十年,也不曾走出自己的画地为牢。直到有一天,我无意间得知她转世投胎成了一名凡间女子,就在大靖王朝,于是我万里迢迢来到这大靖。但光凭我一人,想要找到她,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我答应了皇后娘娘,做一名供奉镇守皇宫,作为回报,皇后娘娘帮我寻找她,等找到的那一天,我就带她回家。” 女子小心翼翼出声:“没有找到吗?” “怎么可能。”年轻道士笑道:“找一个普通女子何其简单,我入宫奉职的第二年就已经找到了。只不过我没有带她回去罢了。” “为什么?你明明找到了她?这不是你最想做的事情吗?”女子很不解,同时有些小小怨气。 年轻道士摇摇头,轻声道:“我找到了她,是在一个穷乡僻壤。她的父母很爱她,她的弟弟也很疼她,哪怕贫苦的日子不好过,但一家人始终其乐融融,她也总是很开心。也是那一刻我才醒悟,我苦苦寻找的那个她,早就被我亲手杀死了啊。现在的她,不是我的道侣,更和我没有半点关系,我和她的缘分在上一辈子就已经结束了。上一辈子我伤害了她,这一辈子如果我强行把她带回仙家府邸,她会不开心的,而我也再一次伤害了她,我又怎能那样去做?我不奢望和她在一起,我只求她能平平安安,能够无忧无虑。如果可以,我希望能够一直待在世俗王朝,她的每一世,无论活成什么样子,我都会悄悄陪伴和保护。” “和她酒后小睡,和她赌书饮茶,当初当初,那一切都只是那么寻常。” 年轻道士闭上眼睛,轻声呢喃:“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女子揉了揉脸颊,眼眶微红,“所以爱情到底是什么呢?” “爱情是件苦事,别说爱而不得和拥有却失去,即便能够相爱厮守一辈子,但最后分别之时,仍是苦不堪言。”年轻道士转头看向她,轻声道:“陈鹭瑶,其实你比我更苦不是么?我至少还能够远远望见她,可是你,你...” 年轻道士摇摇头,叹了口气,不再说下去。 陈鹭瑶视线远望,看向钦天监外的皎皎星光,柔声道:“既然爱情很苦,明明没有好结果,为什么世人仍是趋之若鹜?” 年轻道士反问道:“那你呢,如果重新给你一次机会,你还会动心吗?” “当然会,我不后悔。”陈鹭瑶毫不犹豫道。 “所以答案就出来了。” 年轻道士眼神恍惚,“我们,都需要被爱啊。” “陈鹭瑶,咱俩再一起哼唱下那首曲子?” “好啊。” 庄肃的钦天监内,响起袅袅歌声,有如黄鹂般婉转,有如明月般清朗。 “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wap. /106/106389/27636973.html 江湖篇 第四十九章 掬水月在手 瑰流睡了整整七天,终于醒了,很难想象一个人是如何不吃不喝睡上这么多天。他吃力挪动手臂,太久没活动的缘故,感觉整个身子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一时半会坐不起身子,轻轻唤了一声王姒之,结果只有声音回荡。 这娘们跑哪里去了? 瑰流有些不放心,在尝试几次起身后终于勉强下了床,狠狠灌了一壶茶,腰间配好渌水,跌跌撞撞就要出门而去。 刚推开门,就和迎面走来的王姒之打了个照面。月光下,她白皙肌肤泛着淡淡玉光,神色冷漠。但看见睡醒跑出来的瑰流时,她一下子变得温柔,连忙凑近他身边,柔声道:“醒啦?哪里感觉不舒服吗?” 瑰流眨了眨眼,“你去哪里了?” “没事啊,就是随处走走。” “真的?”瑰流一脸狐疑看向她。 “真的啊,我骗你干什么?”王姒之一脸真诚。 瑰流哦了一声,揉揉肚子,“我饿了,我要吃饭。” “那你先梳洗,然后我去粥房要些粥?”王姒之问道。 瑰流一把抓住她的皓腕,笑眯眯道:“不要,你先伺候我梳洗,然后一起去取粥。” 瑰流沐浴一番,宽松长袍遮掩身体,雪白长发湿漉漉披散身后,坐在王姒之身前,任由她擦拭头发。 很快王姒之就取出乌木梳子,一手握发,替他梳头。她的动作很轻,好像绕指柔,梳的是头发,却把一个男人的内心给抓住了。 瑰流闭上眼睛,惬意道:“以后你就伺候我梳洗吧。” 王姒之不置可否,拿起一缕雪白长发,细细凝视许久,轻声道:“保养的比女人都好,难怪能够俘获那多么女人的芳心。” 瑰流笑道:“这其中有你吗?” 王姒之俏脸微红,碎碎念道:“要不然我才不会给你梳头。” 梳洗好之后,瑰流换了一身猩红大袍,王姒之不满意,又另外取出一套在霜花城买的白衣,催促让他把衣服换了。瑰流心不甘情不愿换上白衣,冷不丁在她脸蛋上咬了一口,看见她那副气的咬牙的样子,感觉心情舒畅许多。 王姒之捧猫,二人一起往粥房去。 一路上,王姒之总是心不在焉,几次悄悄瞥向瑰流,哪一次都是神色失落的收回目光。 她其实很想问问他,“那晚在霜花城发生的事,为什么你都不问问我,为什么你一点也不在乎。” 还是说你根本不在乎我。 她越想越难过,于是不动声色悄悄哭了,在他身边走着,满脸泪水。 忽然,一只手轻轻放在她的小脑袋上,有人柔声道:“我都知道的。” “我会亲手杀了吴佩弦。” 王姒之抬头看向这个杀意腾腾的男人,语气委屈,“你再不说,我都要伤心死了。我还以为你根本就不在乎我。” 瑰流柔声道:“怪我怪我,没考虑到你的感受。如果我早些和你讲,你也不会这么难过。肯定没有下次了,原谅我好不好?” 王姒之嗯了一声,犹豫一下,说道:“还有一件事,是老住持和我说的,他出于好心告诉我,但毕竟有些僭越,就希望我不要告诉你,他说反正你也会知道的。我把这件事告诉你,但是你不能生气。” 瑰流哑然失笑,“救命之恩,我怎么可能会生气?什么事,但说无妨。” 王姒之抬头看向他,一板一眼将原话复述出来,“太子殿下豢养的那条蛟龙被斩了,如今已经不受天命制约,殿下习武没根骨,早日改道练气或许是个好选择。” 瑰流有些无奈,“这是他老人家原话?” 王姒之点点头,又想起一件事,补充道:“还有,老住持说等太子醒来就可以涉足光阴长河了。” “这么快?”瑰流惊讶轻呼,忽然有些按耐不住了,“姒之,咱俩现在就去如何?” 王姒之眯起眼,冷冷道:“不行,你先好好吃饭。” 怀中的雪球儿也赞成的喵了一声。 瑰流眼看它日渐丰腴,将那胸脯挤出惊心动魄的曲线,悄悄骂一句“小畜生好福分。”,然后无奈道:“那好,先去喝粥,然后再去,这样成吗?” 王姒之点头道:“可以,但是我就不陪你去了,我今天好累,想要早点休息。” 对此瑰流并没有多想,还以为她真是这几天守在床榻边太累了,需要好好休息一下。 因为是夜晚,僧人们大多都在打坐念经,粥房只有一个小和尚在值班,看见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前来,紧张的说不出话。瑰流也没有摆什么架子,问可以不可以热一锅粥,得到肯定答案后,就亲自生火添柴忙碌了起来。一大锅粥,瑰流吃了七八碗,王姒之胃口小,再加上不饿,所以只喝了小半碗。 吃饱之后,瑰流懒懒靠在门槛上,轻声道:“吃饭是人生一大幸事。美中不足就是人会吃撑。就是不知道吃小姒之会不会吃撑,我想应该也会吧?但我这个人胃口好,吃个一夜两夜应该没有问题。” 王姒之正专心挑弄白猫,完全没注意他说了什么。 瑰流瞥了她一眼,嘴角翘起,望向天空。 还真是有点撑啊。 要不然今晚先吃小姒之,明天再进光阴长河? 不行不行,小姒之已经很劳累了,需要休息。强扭的瓜不甜,不能那么做。 强扭的瓜不甜,但是解渴啊! 瑰流猛地站起身,这一突如其来的动作把王姒之吓了一跳,然后他又扑通一声坐下,看起来万分纠结。 王姒之眨眨眼睛,这家伙该不会是想吃我吧? 瑰流猛地抬起头,一把抓住她的手,气势汹汹道:“走!回去睡觉!” 王姒之小声道:“真的只是...睡觉吗?” 瑰流当即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 王姒之红唇紧咬,犹豫再犹豫,最后还是摇摇头,“不行,我还没有准备好,改天行吗?” 瑰流打趣道:“懂不懂什么叫做霸王硬上弓啊?要不我今晚就给你展示一下?” “别,求求你了。” 王姒之的语气近乎哀求。 瑰流伸出手轻轻拨弄她脑后的金钗流苏,轻声道:“随你好了,总有一天你会心甘情愿爬上我的床榻。” 王姒之张开小嘴狠狠咬了他一口,嗔怒道:“赶紧走!” 瑰流站起身,笑道:“你先睡,不用给我留灯。我回去了自然会钻进你被窝里。” 王姒之气的银牙直咬,刚才给他咬死算了。怀捧白猫,怒气冲冲起身离去。 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夜幕,瑰流才转过身,狠狠揉了揉脸颊,轻轻道:“我一定要带你回家。” 想去光阴长河就必须先找到老住持,瑰流找到个僧人询问后,得知老住持独住一间偏僻禅院,若是没有得到准许,不能随便打扰。 就在瑰流一筹莫展之际,身后传来一道声音:“施主,我家师父有请。” 瑰流转头看去,是一个年轻僧人,白白净净的,俊朗秀气。 跟着年轻僧人左绕右绕来到一间偏僻禅院,瑰流独自一人踏入,随意走走,很快就等到满面微笑的老住持。 未曾想到老住持直接开门见山,“殿下可是要涉足光阴长河。” 瑰流认真道:“有些事情一直困扰我,我想踏入光阴长河,回溯过去,亲眼看一看。” 老住持笑道:“太子殿下既有所求,我又怎能不答应。只是您戾气太重,如此贸然进入,恐怕会有危险。” 瑰流轻声道:“我想试一试,我已经等太久了,不能再等了。” “这样啊。”老住持喟然长叹,“既然如此,太子殿下今晚或多或少先除除戾气,明日晚上这个时候来找老衲。” “多谢老住持。”瑰流恭敬道。 “无碍无碍。” 老住持一屁股坐在地上,笑道:“太子殿下,老衲还有些话想说,不然坐着聊?” 另一边,王姒之回到了临溪草庐,捧着雪球在桌旁坐下,怔怔出神许久后,用下颚轻抵了抵它的小脑袋,柔声道:“雪球儿,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白猫懒洋洋喵了一声。 王姒之将它高高举起,歪头甜甜一笑,“快,让我看看最可爱的你。” 雪球儿那双原本湛蓝漂亮的兽瞳忽然呈现出妖艳猩红,纯粹的像是琉璃。 “真好看。”王姒之笑的更开心了。 将雪球儿放下,她目光瞥向通体雪白的诛仙。 能破仙人无垢金身,故而世人称此剑为仙剑,但她只是觉得好笑。 将其轻轻握住,缓缓推鞘一寸,当即剑气满溢。 她摇摇头,一柄残次品而已。 月色温柔,她走出草庐来到溪边坐下,伸出手拨弄清凉溪水。那柄诛仙像是如遇故主,想要呼之欲出,她转身看了一眼后,诛仙便再无动静。 从此死过一次后,她再也不是那个柔柔怯怯的王姒之。 或者说以前的王姒之是她,可她不是以前的王姒之。 但她的的确确深爱那个白发如雪的男人,真的很爱很爱。 江山美人,他选择了前者,赐给后者三尺白绫,于是她自缢而亡,香消玉殒,善始而无善终。 哪怕曾经被伤害过,可她愿意放下一切,只要能够和他在一起。 王姒之轻褪罗袜,赤脚踩在溪涧里,缓缓掬起一捧水。 于是,她便掬起了一轮雪白圆月。 wap. /106/106389/27636974.html 江湖篇 第五十章 白衣拳仙,大奉太子 一对白衣男女正在路边摊吃水饺,旁边桌子都坐满了人,店小二正忙的焦头烂额,不经意间抬起头,却吓了一个激灵。 摊子的气氛好像都凝滞了。 只因走来一个神色枯槁如鬼的男人。 他如鬼魂般游荡,凹陷的双眼扫过一桌又一桌,最后来到那对白衣男女面前,缓缓开口,发出刺耳的金石声音,“能坐?” 姚眺抬头看向他,震惊之余有些疑惑,你谢观照没死在江里算你命大,怎么还敢找上门来呢? 谢观照死死盯住他,下一秒,这个天下第十七的武评宗师说了句大煞风景的话。 “我从霜花城走到这里,一路没吃过东西了。” 这句话把内心紧张的南诏公主给逗乐了,掩嘴一笑。 姚眺愣了愣,没好气道:“想蹭吃蹭喝?” 谢观照摇摇头,“不是蹭,我想好了,你今日请我一碗水饺,我以后为吴佩弦卖命。” “一碗饺子就卖命啊。”姚眺打趣道:“你谢观照要求还真低啊。再怎么说你也是个武评十几的宗师,活成这幅落魄模样,这要是传出去,不得被天下人笑话。” 谢观照面无表情盯着他,只是问:“请我吃一碗饺子,我为吴佩弦卖命,成不成?” 姚眺微微一笑,不用多说什么,南诏公主便站起身,走到小二身边,从锦绣钱囊里掏出几个铜板,又买了碗水饺。 然而一碗水饺肯定是不够吃的。 谢观照狼吞虎咽,上辈子好像是个饿死鬼,眨眼间就已经干掉一整碗水饺,甚至连汤汁都没剩下,若不是白瓷碗不能吃,估计他都要开始啃碗了。 姚眺像是在看笑话,笑道:“再给他来一碗。” 不过也的确是笑话了。如今江湖上那些沽名钓誉之辈,随便坐镇几个小门派充当客卿长老,大把大把的银子都拿到手软。你堂堂一个武评前十几的宗师,连一碗水饺都得别人请客。倘若人家不请呢?是不是就要饿死?武评十七谢观照,成为天下第一个饿死的宗师。 南诏公主又给他买了一碗,结果就是第三碗、第四碗、第五碗...,最后谢观照足足吃了有十七碗! 那位南诏公主紧紧攥住瘪瘪的锦绣钱囊,噙着泪水,欲哭不哭。那可是她辛苦攒下来的钱,平时都不舍得乱花一点,很多次遇见好看的胭脂水粉都没舍得买,结果在今天全被这个男人吃掉了。 姚眺忍俊不禁,揉了揉她的小脑袋,安慰道:“一会回去我还你,再多送你几个铜板。” 女子撇撇嘴,低下头,还是不高兴。 姚眺柔声道:“今晚不外出了,陪你好不好?” 女子一下子抬起头,双手紧紧抓住他的手,用力点点头。 正在喝汤的谢观照忽然来了句:“她是哑巴吗?” 结果发生了一场惊天大战。 上一次将谢观照打进大江里,姚眺其实只出九分气力,因为他虽然截江,却无杀心。 这一次哪怕谢观照也没有杀心,但他却起了杀心,也不再保留气力,而是使出十二分气力,一拳将他砸进大地深坑里,然后一拳接一拳,不打要害,只打那张枯槁如鬼的脸庞,将谢观照打的满脸血污。 若不是南诏公主拽了拽他,姚眺估计还不会停。狠狠出了这口气,走之前又用力补上一脚,完全不顾什么白衣拳仙的雅名了。 女子取出手绢为他擦手,她低着头,没看到姚眺的温柔眼神。 我姚眺无数次手染鲜血,你都是这样替我擦拭。我姚眺在你眼前杀过那么多人,你却一点也不害怕我。可你明明那么胆小。 傻姑娘,你怎么这么好啊。 这么好的姑娘,怎么就被我姚眺遇到了呢? 女子将沾血手帕小心收起,抬起头,对他柔柔一笑。 姚眺柔声道:“等我动身霜花城之前,带你去一次城隍庙,听说把写好愿签挂在桃树上可以祈福禳灾,然后咱俩再去求个签吧。这之后呢,我可能就要几个月才能回来,你乖乖待在家里等我。” 看着她弯弯的眉眼,他其实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口。 “傻姑娘,等我回来就娶你。你凤冠霞帔的样子,肯定美极了吧?” 冬日暖阳高照,霜花城人群熙攘,路边酒摊来了位身形魁梧的大髯刀客,身穿太安镖局的衣服,浑身散发着凌厉气息,使人都想避而远之。 小二只好硬着头皮迎上去,挤出一个礼貌笑容,小心问道:“客官想喝点什么?” “两碗烧酒。”大髯刀客沉声道,拍在桌子上一粒碎银,“不用找了。” 小二收起那粒碎银,赶忙撂下手中其他活,先给这位大客人上了两碗上好的烧酒。 “客官您慢用。” 大髯刀客只是皱眉,看向远方街景。 押镖一路遭遇两次马匪抢劫,得亏跻身四品武人,才得以有惊无险,来到这霜花城把镖物交付后,此次押镖也终于结束了。在这里停留一天歇歇脚,明天还得回赶。 他想试试能不能碰到那个白发年轻人,或是说大靖王朝的太子。 绿带城那一战,可谓惊天动地,如何天下都传言那位太子与武评第七的剑魁联袂问剑一位横空出世的大修士。至于那位大修士究竟多厉害,江湖人以讹传讹说他是五百年来第一个跻身九境的人,毕竟前些日子有消息自南崖畔传出,使得两座王朝和仙家都炸开了锅,那位独占鳌头几十年的天下第一人败了,败给一个在绿带城首次现世的老人。既然天下第一是半步九境的存在,那么能胜过他,自然极有可能是九境。 这位初入品秩的大髯刀客为何想见瑰流一面? 因为他想再问拳一场,哪怕明知道会不敌,但拳向更高者出,况且二人既有一场未完成的问拳,也有约定要在霜花城碰面。 他不惧什么瘟神太子之名,归根到底,就是想亲眼看看,你瑰流是不是如天下传言所说般,劣迹斑斑,荒唐至极。还是说其实你败絮其外金玉其内,蒙骗过了全天下人的眼睛。 看似玩世不恭,其实内心缜密,若非城府极深,自己那位同门师兄又怎会死在绿带城? 皇宫里有一栋偏隅私宅,只有皇后娘娘和皇帝陛下才可进入,就连太子都没有资格。那里面堆有成千上万的卷宗,其中有一些是关于王朝的惊天大秘密,一些是关于各种人物的详细记载。有那么一份卷宗,记载的就是这位出身于大奉王朝皇室的大髯刀客。 天下只有寥寥几人才知道,这个在太安镖局最底层的镖师,其真实身份竟是如今大奉老皇帝的儿子,而且是第一个儿子。 但他并不是嫡长子,不是大奉王朝的太子。 因为她的母亲,只是一个婢女。 自母亲病逝后,他就开始远游,来到这异国他乡,凭借在两个江湖摸爬滚打练就的本事,在太安镖局混了口饭吃。 如今大奉老皇帝病危,估计命不久矣,哪怕有神医妙手回春,最多也只能再续几年寿命,在那之后嫡长子应该顺理成章继位,但是那位老皇帝竟是废掉太子之位,并且迟迟没有新立太子,只是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说了一句“故剑情深”。 百官都心知肚明,这位皇帝老人是在思念那个早早病逝的婢女。但同时他们也胆颤心惊,皇帝陛下仅因一点小事就废除太子,难道是想让她的儿子继位? 荒唐,简直荒唐! 但他们不知道,如今大奉王朝的半数气运恰恰就在这个婢女之子身上,而且他的命格是紫薇帝王,天生便有大帝之资! 对于气运傍身这一点,大髯刀客自己也是心知肚明,否则一个武道根骨被废的人又怎么可能跻身四品? 他很想和那个白发年轻人再见一面,天下仅有的两个大气运者相见,倘若分出高低胜负,一定程度上也就能看出未来两座王朝的强弱。 但这前提是什么? 是这两个人,都必须是未来的皇帝。 什么意思? 是这个在路边酒摊喝酒的大髯刀客,答应了老皇帝的请求,执掌以后的大奉王朝! 他猛地站起身,眼神火热。今天见不到你,没有关系,你做你的大靖皇帝,我做我的大奉皇帝,以后若有机会相见,那便是龙袍见龙袍! 将那两碗酒一饮而尽,转身离去之际,他忽然想了个问题。如今大奉和大靖的关系不断走向恶化,照此下去必定会势如水火。倘若有那么一天,为了大奉王朝,不得不与那个白发男人兵戎相见,那会是一种怎样的场景? 谁知道呢? 永霜十六年春,在春闱揭榜后的不久,大奉王朝也进行了一场盛事,举行册封大典,授皇太子册,大乐乐起,百官朝拜。 已是强弩之末的老皇帝颤颤巍巍走下阶,亲赐帝王之剑“太康”,没有讲出侍从官准备的言辞,只是拍了拍男人的肩膀,温和笑道:“别让我失望,别让你娘失望。” 自那时起,男人便成了大奉王朝的太子。 wap. /106/106389/27636975.html 江湖篇 第五十一章 经幢作舟,回溯光阴 瑰流要弄清楚自己妹妹遇刺这件事的整个来龙去脉。行刺的婢女无疑只是暗插进来的棋子,幕后之人是谁?出去何种目的?一切一切,他都要彻查,不仅是自证清白,更重要的是为了瑰清的安全。娘亲那边肯定也会查,但迟迟没有传来消息,当下最好的办法就是走一趟这光阴长河,回溯而行,亲眼看一看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照理说瑰清没有任何理由成为被刺杀的对象,她几乎不曾出宫抛头露面,若非美人评榜首之位,天下人几乎不会关注她。况且一个成天酗酒嗜睡的公主,和任何事情都扯不上关系,怎么可能会被人暗中觊觎?唯一的解释,还是自己这个做哥哥的,把她给牵连了。每次想到这些,瑰流就心如刀割,自己是个厄运缠身的灾儿,身边人都会因为自己而不幸。 其实有时候瑰流会想,如果自己死了该多好,一了百了,再也不会给身边亲人带来灾难。王朝气数也会归落,国泰民安,风调雨顺,而不是让生灵涂炭的乱世之景提前到来。 他想过很多次,但是他心知肚明,自己绝对不能死。那样娘亲会很伤心,爹也会很伤心,说不好瑰清也会很难过。既然爹娘给了自己第二条命,就没有理由去死,就一定要活下去。 瑰流至今记得娘亲说过的一句话,“哪怕日子再苦再难熬,只要咱家四口人好好生活,那日子就是甘之如饴。哪怕日子过的再舒服,家却不完整了,那样的日子才是真正的苦难和折磨。” 知道自己对于家庭的重要,知道瑰清那小妮子还需要一个给她带酒的哥哥,知道爹娘有多么爱自己,知道自己如果真的死了,他们会哭的多么伤心,所以他一遍一遍告诉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随便交出性命。哪怕命在旦夕,也一定要挣扎,挣扎到最后。 也正是如此,他侥幸从谢射的枪下活命,反杀酒徒死里逃生,这两人全是武评上有名的宗师,但出乎意料死在一个四品武人的手上,只因为他在临死前总是默念那句:“不许死。” 瑰流抬头望天,星光点点,皎皎如珠,看起来会是个静谧的夜晚。 和王姒之找到了禅院,老住持已经等待多时。由他带路,二人穿廊而过,最后来到梵柯寺主殿。刚踏进一步,瑰流就被眼前的气魄景象所震撼。巍峨的黑漆描金大神龛内,鎏金大佛巍然屹立,作天王怒目之状。佛龛两侧是彩绘壁画,分别绘有九色鹿和敦煌飞天。主殿烛台无数,灯火成千上万,尤其是那巨大佛龛下,百排极长的烛台,烛火安静燃烧,袅袅白烟腾绕。 瑰流被眼前之景震撼,下意识上前一步,浑然不觉王姒之已经躲到身后,有些害怕这尊怒目圆睁的大佛。 老住持将二人不同的反应看在眼里,微微一笑,内心已有大概了。 有人天生亲佛,有人天生惧佛,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就像行之夜晚,有人觉得清风朗月,适合吟诗。有人觉得夜黑风高,是杀人放火天,心境使然矣。 在神龛前停下,三人的身影渺小如芥子。仰头而望,感受到近在咫尺的压迫感,这一次就连瑰流都有些战栗。 老住持微微一笑,“殿下不妨向前走一些。” 瑰流疑惑看了他一眼,刚要向前迈步,王姒之却牵住他的手。 见她红唇轻咬,他先是愣了愣,然后想起这妮子从小就惧佛,哪怕袅袅梵音对她来说都是一种畏惧。 看见她已经吓的脸色苍白,他柔声道:“你若害怕,可以到殿外等我,不必勉强跟着。” “那你可以快点出来吗?” 瑰流笑着点点头,王姒之歉意看了一眼老住持,然后朝外走去。 “殿下可以尝试燃香祈福。”老住持笑道。 瑰流默然照做,拿起身旁的三柱香,放在莲花灯盏里点燃,然后闭眼祈福,随后睁开眼,将香火插进与人同高的香炉大鼎里。 持续燃烧片刻,香火陡然熄灭。 瑰流皱眉,“这是?” 老住持低头默念一声佛号,抬头轻声道:“殿下戾气果然还是太重了。” 瑰流自嘲一笑:“也就是说祈福失败了?也是,像我这样是人,天生就是灾星,什么福禄恩泽也拿不住。” 他的目光落在她远离的背影。有些伤心难过。 做不到为你祈福了。 这个打小就惧佛的女子,却突然转过身,向老住持问道:“我也能祈福吗?” 老住持和瑰流都为之一愣,惧佛之人要礼佛? 得到肯定的答案后,王姒之竟转过身,径直走向天王怒目状的佛像,虽然还是很怕,但她眸子里的坚定,瑰流看到了。 她拿起香柱,用莲花灯盏点燃后,闭眼祈福,随后将其小心插入香炉。 她紧紧盯着袅袅而起的白烟,内心充满紧张,不敢眨一下眼。生怕下一秒,自己就会看见香柱熄灭的画面。 时间一秒一秒的过去,香炉里白烟缭绕,经久不散。 老住持忽然轻声道:“成了。” 王姒之惊喜万分,下意识看向瑰流,后知后觉,揉捏着衣角,脸色微红,略显局促。 瑰流牵起她的手,歪头微笑道:“让我猜猜,你是不是想和我生孩子?” 王姒之脸庞更红了,心想既然被这个男人一眼看出,也就没什么好隐瞒的。于是她轻声道:“我想和你有个女儿。” “哦?”瑰流挑眉道:“男孩不好?非要女孩不成?” 王姒之瞥了他一眼,她当然不介意生男孩,只不过就怕性子秉性像他爹,也变成个馋色好色的纨绔子弟。而女孩不一样,生出来肯定是个美人坯子,而且女孩懂事,也不用那么操心。她经常想,女孩可以性子多随自己一些,变成一个温柔娴静的姑娘。至于容貌,可以多随他爹一些,谁让他爹是墨玉评的榜首呢?最好啊,要有他爹那双金色丹凤眸子。 想到这,她痴痴的笑了,撒娇道:“我不管,我就要生女儿!” 老住持看的心直痒痒,唉了一声,又想回去看那些香艳禁书了,那些描绘入骨的床上云雨还真是美事。 巍峨主殿后方,跨过一道门,是一座四四方方的院子。 院子里石灯簇集,点点烛火透出,如众星拱月般,拥着一座八角形的经幢。 幢身雕刻有晦涩的佛家经文,经过风吹雨淋,大部分已经斑驳不清。经幢整体看起来也饱经沧桑,论其年龄,怕是在鎏金大佛之上。 离开了那压迫感十足的怒目大佛,王姒之看起来轻松了许多。走在石板路上,三人很快来到高大经幢面前。 这时,瑰流惊奇的发现,在经幢莲花座上,有一处小小浮雕,其上纹路斑驳,金光浮动,栩栩如生。 瑰流有些震惊,“这是?” 老住持微笑回答:“梵柯山既为福地,自然会衍生福物。有这经幢作舟,就可以进入光阴长河了。” “殿下踏入光阴长河之后,无论看见什么,切记要待在舟中。容老衲失礼说一句,一旦失足跌入河水中,便是仙人出手也救不回来。” 瑰流深吸一口气,点头道:“来吧。” 老住持向前走出一步,轻轻将手掌覆盖莲花座,顿时金光大绽。如流水般缓缓经过每一处雕刻经文。 整座幢身仿佛受到滋润,弥漫一股磅礴水汽。 瑰流感觉身边的场景在虚化,愈发的缥缈无形。 忽然,他苦苦压抑许久的戾气呈现狂暴之势,如恶蛟般兴风作浪,想要在漆黑古水中抬头。 他的眼前开始浮现起一副画面,那是自己剐心的场景。 与光阴长河的连接尚未稳固,经幢忽然剧烈震动。老住持大为惊愕,难道太子身上的戾气已经重到经幢载不动的程度了吗? 经幢为舟,浮动光阴长河之上,沉睡之人便可看见昔日之景。而一旦小舟倾覆,人掉入光阴长河的逆流之中,便会彻底消散于世,甚至魂魄无存。 修得佛法二百载,老住持从未见过如此情况。作为沉睡之人,他瑰流已经在舟上! 天地间忽然相继迭出八道天地法相,金光大绽,袅袅梵音响彻山巅。 老住持如菩萨低眉,双手合十,默念佛号,手心金光涌动。 戾气漫天,他猛喝一声,手心推出掌印,作出镇压之势。 弥漫水气骤减,经幢颤动不止。 老住持最后双手生莲,天地再立一道巍峨法相。至此,九道法相镇压,光阴长河里的小舟终于安稳下来。 院子里骤然爆开一粒芥子光点,瑰流重新出现在院子里。 老住持放松一口气,下意识转过看向王姒之,想要出声安慰几句,却当场愕然。 他看见王姒之一双琉璃红眸,冰冷陌生,气质与先前截然不同。 而王姒之不去理睬他,径直跑向昏睡的瑰流,焦急万分喊着他,双眸的异样逐渐褪去。 难道自己眼花看错了? 可自己一双佛家慧眼,照理来说没有可能。 老住持惊疑不定,不过眼前也顾不得考虑这些,连忙上前去,手指轻抵瑰流眉心,一缕缕真气由此灌输他的体内,唤醒了疲惫至极的他。 见瑰流醒来,王姒之一下子扑到他怀里,委屈哭了起来。 怀中有个黏人的小猫,瑰流无奈笑笑,任凭她的泪水打湿衣服。 老住持看见此幕,欲言又止。 瑰流见状,苦笑出声:“您说吧,我这幅样子,一时半会变不了。” 老住持惭愧道:“让殿下涉险,的确是老衲的疏忽,老衲在此为殿下赔罪。” 瑰流连忙道:“这是哪里话,您能开门见山带我去光阴长河,晚辈已经感激不尽。晚辈还要谢您救我一命。” 老住持叹了一口气,看向岿然不动的经幢,轻声道:“殿下戾气之重,远超老衲所想,经幢不能承载,还请殿下修心养性一段日子后再来尝试。” 瑰流点点头,无奈道:“也只好这样了。” 他又安慰王姒之好一会儿,才让她停止哭泣。 短暂停留光阴长河,需要消耗极大的精气。若是长时间停留,更会磨损一身修为,造成境界和根基的不稳固。 回草庐的这一路,瑰流疲惫至极,有王姒之搀扶才能慢吞吞地行走。 一路上始终沉默不语的她,忽然轻轻出声,“你爱我吗?” 瑰流有些惊讶,“怎么忽然问这个?” 王姒之没有第一时间听到回答,当即有些委屈,伤心难过又生气,怨声道:“你先回答我!” 瑰流柔声道:“当然爱你啊,怎么会不爱?” 王姒之哦了一声,低下头去,轻声道:“那你爱我什么?” 瑰流很认真的想了想,然后认真答道:“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爱你。但是我知道,我爱你就是我不爱别人的理由。你的所有样子,我都很爱。” “这样吗?”王姒之喃喃自语。 回了草庐,瑰流一屁股摔在床上,倒头就睡。 王姒之玉手绕到脑后,解下那支流苏坠玉的步摇,青丝如瀑垂落至腰肢,别具风韵,惊艳至极。 她睡意全无,抱起被冷落一天的雪球儿,走出草庐,临溪而坐。 月色醉人,水光潋滟。 她将雪球儿举起,笑道:“我好看嘛?” 白猫当即发出软软的声音。 她又歪头一笑,那双眸子呈现妖冶的琉璃红色。“那这样呢?我好看嘛?” 白猫又发出软软的声音,小脑袋轻轻蹭她,喉咙里发出黏黏的的讨贱声。 王姒之将它抱在怀中,遥望远方,怔怔出神。 wap. /106/106389/27636976.html 江湖篇 第五十二章 谁为刀俎,谁为鱼肉? 江南道,一座极具山水韵味的私人府邸。吴佩弦坐在水榭里,眺望水光山色,静心饮茶。在他身旁,坐着个姿容极美的年轻女子,她眉心点缀凤尾,仪态雍容,远超俗世之人。 天下人皆不知,吴佩弦看似正气凛然,却和吴君志一样好色馋色。与其说吴君志败坏家风,不如说是吴佩弦生了个与自己十分相似的好儿子。这对父子,都在外私藏豢养尤物,用一个词来形容,那就是“一丘之貉”。 而当爹的,肯定比儿子更有本事。吴君志所痴迷的,不过是春仙楼的花魁女子。而他吴佩弦身边的女人,可是美人评实打实的第十二名,可谓是天香国色。 其实吴佩弦并不反感自己儿子的恶劣行径,但他最瞧不起的自己儿子去风月之地找姑娘。那种女人,一点朱唇万人尝,碰上手都嫌脏?还能要? 那日返乡召开吴家会议,他说了一番震撼在场所有人的话,看似是对吴君志的恨铁不成钢,实则是对他的一种保护。吴佩弦当然不会正气凌然到大义灭亲的地步,自己就一个儿子,吴家不传给他,难道还能传给徐德忠的儿子,传给一个外姓人?他虽在江南,不常返乡,但他心知肚明,吴家表面和和气气,风平浪静,但背地里早就暗流涌动。所有人都在觊觎吴家财富,谁都想试着伸手去摸一摸。而最适合当作傀儡棋子的,便是自己这个整天沉沦于声色犬马的儿子。所以上次返乡的那番话,一意在警告,二意在保护吴君志。 自青钱走水路回到江南,这数日来,吴佩弦的心情都极其糟糕,内心经常窝着一股火。这也就苦了身旁的美人,即便处处如履薄冰,但仍是经常遭到他的怒骂。 吴佩弦之所以变成这样,不是因为吴家外人蠢蠢欲动,也不是因为自己那个不争气的儿子要替那风月女子赎身。 是因为一场棋,三番五次的出错。 而且复盘之后,竟找不到任何失败的原因。 就好像有一颗棋子是局外人悄悄放到棋盘上的,瞬间将棋局形势扭转。 他与数位国手一起布设围笼,几次刺杀瑰流,竟全都失手而归。 第一次在青钱城,想引天道仙人诛杀他,可谁想竟然半空出现个九境的前朝老人。 第二次杏花镇,无论是双枪谢射还是于家昕,归根到底都是为了取他性命。狡兔死走狗烹,至于于家昕杀谢射,也是早早预谋好的而已。可结果却是被一个丫鬟破了局,就连蛰伏在杏花镇伺机而动的杀手全都葬身雪夜。 而第三次青钱城客栈外,是意料之外得来的棋子,是得知酒痴在青钱城之后临时设局。他瑰流真以为翻看古志就能挖出几坛子剑南烧春?天下哪会有这么好的运气?这几坛可是吴府珍藏多年之物,本打算在明年的举国大典中赠予皇帝陛下,只不过变成为了杀他而抛下的诱饵了。 可谁能想到,行走江湖罕逢敌手的酒痴,竟会败给一个天天沉沦美色的太子殿下?吴佩弦算是看清了,这太子败絮其外,实则金玉其内,藏拙本领极高,城府极深,竟瞒过了全天下人的眼睛。 他接过身边美人递过的烫茶,面无表情将其淋在她手上,随即冷笑不止。 你瑰流不是喜欢躲在山上吗? 有能耐你就一辈子也别下山。 否则下山之日,就是你的死期! 这次,谁都护不了你!哪怕是你娘,也不行! 女子的手被烫的鲜红,却始终不敢抽手。伴君如伴虎,但这个阴戾男人比老虎还要可怕。她害怕他,她也恨他,是他逼得自己家破人亡。 吴佩弦忽然想到什么,暴怒至极,猛地一拍,女子双手顿时鲜血淋漓。 他又陡然眯起眼睛,如果确定能将他杀死,哪怕死个儿子,似乎...也可以接受? 儿子可以再生,但他瑰流死了就是死了。人死不能再生! 反正身边有这个娘们,生几个都是随便生。 想到这,吴佩弦方才发现她的双手被自己紧紧攥住,鲜血淋漓已经打湿她的衣裙。 他抚摸她的脸蛋,怜惜温柔出声:“疼不疼?” 女子紧咬着唇,渗出血丝,分明神色痛苦,却摇了摇头。 吴佩弦勃然大怒,狠狠踹在她柔软腹部。美人当场弓身如虾,瘫软在地,唇角渗出鲜血。 他阴戾起身,缓缓走到她面前,一只脚用力踩住她的手,用力碾地,冷笑道:“这次疼不疼?” 女子强忍噬骨啮心的痛苦,红唇咬出血,仍拼命摇了摇头。 吴佩弦只感到无趣,随即松开脚,面无表情道:“美人评马上又要选评。这几日你给我好生养着,整天吃好喝好睡好。若是你这次跌出天下前二十,我会让你亲眼目睹血溅国子监的场景。” 她咬唇不语,泪流满面。 这个男人为了掣肘她,屠杀她家满门唯独留她弟弟性命。而且在他的安排下,她弟弟如今在靖王朝最高学府国子监读书,并且深受各大家赏识。昔年写成《治国十二策》,轰动朝廷,甚至连皇帝陛下看完都赞不绝口,当即微服而往。当朝宰相庄天机更有一句谶语,大致意思是说说此后二十年的朝廷,唯他一人而已。 可谁又能想到,这个被寄予厚望的国子监书生,同样遭到吴佩弦的掣肘。他必须听命于吴佩弦,否则姐姐就会有生命之危。 想到二十年以后,朝廷百官之首会是自己的傀儡,边境战线四十万大军会是自己的麾下,再加之他瑰流身死而亡,天下势必大乱。这座天下还能再姓瑰吗? 他吴佩弦不这么认为。 这天下,势必会有一天,是吴姓的天下! 想到这里,他情绪不再那么阴戾。看向双手血淋淋的女子,也忍不住心生怜惜之意。 “乖,我抱你去找医师。” 吴佩弦将她抱起,蓦然又感到一阵烦躁,于是将她撂下,冷冷道:“自己去找医师,手别留疤痕伤势。历次入选美人评,你应该比我懂规矩。” 他穿廊而过,来到一处汗牛充栋的典雅书房,案台上摆有一盘棋,黑白棋子零零星星散落。 一颗白子清脆入盘。 是时候让姚眺和谢观照去一趟霜花城了。 ...... 梵柯山,临溪而建的草庐。 王姒之捧猫坐在门口。男人昨夜疲惫至极,又睡了许久,这会方才起床。 山上的生活有趣也无趣,无非是看看蓝天,数数白云,听听泉水。 草庐里的男人又咕嘟咕嘟灌了一壶茶水,然后含糊不清喊着她的名字。 她正在看粉嫩晚霞,听见他的呼喊,便有些不情不愿进了草庐。 “干嘛?”她没好气道。 坐在床上的男人笑了笑,“和上次一样,伺候我梳洗。” 她红唇撇撇,“我又不是你的丫鬟,你干嘛找我,去找你的那些莺莺燕燕啊。” 瑰流愣了愣,这妮子怎么这么大火气?难不成吃错药了? “你没事吧?”他狐疑看向她。 王姒之瞥了他一眼,“自己做什么了,自己心里清楚。” 瑰流彻底傻眼了,自己不就是睡个觉吗?难不成还能梦游调戏哪个良家妇女了? 见他一脸无辜和茫然,她面无表情从包袱里拿出几本描绘香艳床事的禁书,随意翻开一页,竟是念出声来。 “清风揉碎江心月,邀妾提灯来照林。四处萧萧无人语,唯闻胯下...” 她将书放下,啧啧出声:“还真是好书,难怪男人都喜欢看。” 瑰流哑口无言,只能尴尬笑笑。 那日在霜花城,他故意将她留在酒楼一段时间,就是偷偷去买书了。但他怎么也想不到,她竟然会清点包裹,并且一样一样翻看,把藏匿极好的几本书全都找了出来。 王姒之瞥了他一眼,微笑道:“你就看你的书去吧,然后做梦满脑子都是香艳床事。太子殿下眼光挑剔,是小女子不配。” 分明身旁就有一个秀色可餐的大美人,就愣是一下不碰,然后每天夜里悄悄读禁书,以平复馋色之欲。 这种痴傻男人,简直无药可救。 她越想越气,捧着雪球儿赌气般离开草庐,整个人气质与先前截然不同,冰冷且妖艳。走出一段距离后,她舔舔红唇,悄悄回望草庐,恨不得现在就将那男人吃掉。 她又蓦然感到委屈,红唇撇撇,失落蹲在了地上。 草庐里,瑰流翻看禁书,想不到竟是愈发入神,竟忘了哄她的事。 看到精彩之处,他又重新一字一字仔细吟读,认真揣测画面,重新看过一遍,这才心满意足翻到下一页。 情绪极其不好的王姒之,打算这一晚都不回来了,睡在哪里都好,反正就是不想见到那个惹人烦的男人。 年轻和尚正在井边挑水,忽然看到不远处站着个女子。 怀中白猫那一双灵光溢动的琉璃红眸,妖冶瘆人,使他感到后背发凉。 他内心存疑,记忆中的太子妃应该是娴静似水的,可眼前这个女人,气质妖艳诡异的了不得。 出于好奇,他又悄悄瞥了她一眼 哪成想竟被她发觉,她歪头微笑,“再看一眼,我就把你吃掉哦。” 看似很好笑,但绝对让人笑不出来。 年轻和尚神色慌乱,顾不得还有一只桶没有装水,连忙挑水离开。 他心想,果然山下女人都是最可怕的。两幅面孔,一幅迷惑人心,一副毒蝎心肠。 夕阳残照,梵柯山被镀上一层金光。 她双手背后,悠闲而走,心情也好了许多。 她忽然微微一笑,想着家中那个男人既然不哄自己,那就罚他,让他下不去床。 不过嘛,在梵柯山肯定不行。 至少在霜花城,一定要让他卧床一个月才行。 草庐里,瑰流捧卷而读,全神贯注。 他轻声呢喃:“罗裙半卸,绣履双挑。眼迷离而纤手牢勾,腰闪烁而灵犀紧凑。觉芳兴之甚浓,识春怀之正炽。是以玉容无主,任教蹈碎花香弱体难禁...” 他同样心想,那妮子既然委屈生气,那可得好好补偿她。 下榻霜花城,定要让她知道, 什么叫做求生不得! 求死不能! wap. /106/106389/27636977.html 江湖篇 第五十三章 有人是太上忘情的圣人 梵柯山的火炭茶,是世间不可多得的奇珍。对于寻常人来说,有延年益寿、滋阴补阳的功效。对于山上修士或江湖武人来讲,更是裨益众多。也正因如此,大多数上山祈福祷告之人,都想求饮一杯。只不过可惜,梵柯山不盛产茶叶,只是山南阴坡有几亩地可以种植,故而火炭茶往往供不应求。 禅房后院,松柏遮天,隐约可闻袅袅梵音声。 和临溪草庐一样,这里远离香客喧嚣,很是清净。 两座高大经幢之间,地铺绫罗,摆有案台和蒲团,有两人盘腿而坐。 对于王朝太子的来访,即便老住持不是热络功利,但总归是坐不住的。亲邀太子喝茶,也是尽地主之谊,不失礼貌。 不过瑰流裆下很忧郁啊。 王姒之那娘们,因为艳情小说的事情和自己赌气,昨晚真就没回来睡,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若不是以后还要借用经幢作舟重返光阴长河,这顿请茶不好推辞,谁还在这里浪费时间?那娘们平日看起来温柔娴静,可生起气来和寻常女子并无太大区别,都是“哄也哄不好,不哄更不好”的那种类型。 他只希望这顿茶能快点结束,然后赶紧去找她。否则以她的性子,一赌气真有可能私自下山。 而不知情的老住持,难免清净片刻,很是有闲情逸致,动作不慌不慢,才开始烹水煎茶。 不多时,碳炉上的壶水发出沸腾响声。老住持用火钳从炉子里取出一块烧红火炭,小心放到瓷碗里,又捏了一把茶叶洒在上面。碳火烘茶,顿时白烟缭绕,香气四溢。等待片刻后,只见他又拿起一个小碗,恰好可以反扣住瓷碗里的火炭。最后,他提起那壶烧开的泉水,淋浇其上,只见泉水颜色逐渐变深,还泛着淡淡茶香。 一碗天下难求的火炭茶,就如此诞生。 将瓷碗中的茶水倒入杯子,即可饮用。老住持先为瑰流倒上一杯,微笑道:“梵柯山火炭茶,殿下请用。” 细细端详着手中茶水,瑰流嘴角微微抽搐。 茶水里面还浮着碳灰,这玩意确定能喝? 感情浪费这半天时间,就是一碗碳渣泡水? 老住持看透他的心思,笑而不语,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茶。 犹豫半天后,瑰流仍是抬起头,小心翼翼问道:“这真能喝?” 在得到肯定答案后,他笃定内心要试一试,于是小小喝了一口... 下一秒,他脸色僵硬,差点就没忍住喷出来。 这娘的是给人喝的东西吗? 满嘴碳渣子味,酸不溜的,苦得像药一样。 “不喝了不喝了。” 瑰流大手一挥,直接开摆。 娘的,人情重要还是小命重要? 再喝上几口,陌玉评的天下第一美男就要英年早逝了。 老住持微微一笑,也不勉强,自顾自的喝了起来。 看他真咽得下去,瑰流眼皮子直颤,不愧是天下以讹传讹的肉身佛陀,当真是百毒不侵。 面对这个活了两百岁的老人,瑰流其实有许多问题憋在心里。比如以他的实力,能在武评排到第几?再比如两百年前的天下山河是什么样子的?庙堂和江湖和今天可有差别? 瑰流的心思仿佛被看透,老住持笑着道:“殿下对我有许多疑问,我对殿下也有许多疑问,公平起见,不如一问一答。” “行。”瑰流又补充道:“倘若不愿意答,自然有权保持沉默。” 老住持正襟危坐,摊开一只手,朗声道:“殿下请问!” 瑰流直接抛出第一个问题,也是他最关心的问题,问道:“您在那武评上能排第几?” 老住持微微摇头,认真道:“贫僧不善打架,所修不过长生,但若只论境界,可排前五。” 瑰流点点头,和娘亲说的果真差不多。三教之人大多都只有境界而无厮杀手段,故而即便境界相同或是略胜一筹,但总是不如江湖武人或山上修士。 最可以证明这个说法的,是前几年发生的一件大事。儒家稷土书院的院长,是一位半步跨入七境的君子,善养浩然正气,北游途中被一个六品后期的武人纠缠住了,照理说一个尚未修得六品大圆满的人,二人打了整整一天一夜,最后是有位桃红衣裙的女子出手相助,一击致命,此事才终于结束。 历代武评,如果天下第一被武夫占据,便可理解为江湖武夫压山上修士一头。若是气士夺得魁首,同样可认为是山上修士更胜一筹。而近百年来,武评十年一次,总是气士更盛。当今天下亦是如此,天下第一是个八境后期的大修士,终年闭关修行,枯坐南崖,不问世间寒暑。 该轮到老住持了,他暗中打好腹稿,酝酿措辞,小心翼翼道:“佛家讲求因果和缘分,殿下有没有想过,您和太子妃之间,可能存在某种渊源?” 瑰流愣了愣,极为敏锐地察觉到他想要说些什么,神色肃穆道:“请您明示。” “其实...” 老住持嗫嚅更咽,最终还是摇摇头。他其实很想将推演出的结果讲给这个年轻人,可天机不可泄露,况且自己也拿捏不准,出家人不宜打诳语。 万般无奈,老住持叹气道:“举头三尺有神明,天道在上,还请殿下谅解。” 瑰流沉默点点头,没来由感到心情沉重。 若有闲事挂心头,人间不是好时节。话至此,也没了什么聊下去的兴致。又和老住持聊了些无关紧要的问题,他走出禅房,没了参天古柏遮蔽阳光,一时间感到阳光刺眼。 山上的香客愈发的多,比前几日热闹不少。随处可见衣饰艳美的女子和风度翩翩的惨绿少年。梵柯山既为佛家福地,自然深受豪族贵姓青睐,如此盛景也就不足为奇了。 听着游人喧闹声,瑰流没来由感到心情烦闷。 王姒之已经失踪一夜了,真不让人省心,现在只想把这个妮子绑回去狠狠蹂躏一顿。 可问题是,这么大一座山,要去哪里找啊? 一处低矮草庐,女子坐在小凳子,白色衣裙包裹出她的玲珑曲线。她怀捧白猫,怔怔出神。 一道怯怯弱弱的声音响起,“姐姐?” 约莫八九岁的女娃娃,粉雕玉琢,长得精致可爱,是个难得的美人坯子。她正抱着个小板凳,慢吞吞挪到女子身边。 小姑娘是山上常客,平时独住草庐,母亲病逝,父亲是茶商,经常各地奔波。昨夜王姒之赌气不归,便是在此借宿一晚。 见她吃力挪动凳子坐在身边,王姒之揉了揉她的小脑袋,轻声问道:“自己一个人住,不害怕吗?” 小姑娘摇摇头,奶声奶气道:“大家都对我很好的。姨娘们会经常上山看我,和尚哥哥们也会常来陪我说话。住在这里,比住在家里那个冷冰冰的大房子里要温暖好多好多。” 她眨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悄悄盯着大美人姐姐,语气柔糯,“姐姐,再陪我睡一晚嘛。” 王姒之也眨了眨眼,看着眼前这个软糯可爱的小姑娘,心中莫名生起想要生女儿的冲动。 她忽然俏脸微红,羞得不敢往下想。 哪成想小姑娘看似人畜无害,实际上早就老道早熟,嘿嘿痴笑道:“姐姐在想男人?脸怎么羞羞的发红了?” 王姒之惊讶看向她,忍不住轻呼道:“谁教你这些的?” 小姑娘神色颇为自傲,仿佛这是很了不起的事情,大声说道:“我姨娘们啊,她们还教我许多勾引男人的手段呢。比如......” 王姒之听得一阵头大,连忙捂住她的嘴,瞪了一眼,不满道:“你是女孩,要懂得矜持。那些没羞没燥的话,少学少说,听见了没有?” 小姑娘眨眨眼,乖巧点了点头。 她的目光悄悄剽窃,伸手捏了捏王姒之的柔嫩腰肢。 小手不大,力道也很均匀柔软。王姒之无奈看了她一眼,不用想,这肯定是她爹教她的了。 “我爹说的没错,越好看的女人腰肢越软。”小姑娘嘀咕道,又瞪大乌溜溜的眼睛,期待道:“姐姐,娘亲说我长大会很好看,这是真的吗?我想和姐姐一样好看!” 王姒之很认真地想了想,“别沾染恶习,不会和姐姐差太多的。” “恶习?”小姑娘疑惑道:“那是什么?” 她有些愁容,这种事要怎么和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解释呢?这样的女孩还是天真浪漫之际,肯定是不能过早懂得那些的。 她仔细想了想,避开答案,又给了一个解释,对,柔声对小姑娘道:“恶习就是熬夜酗酒,若是沾染这些,可就不能变成大美人了哦。” 小姑娘痴痴一笑,眼睛雪亮,“还有嘛?” 王姒之愣了愣,掐住她的耳朵,微微用力,面无表情道:“你这个小丫头,没少学坏啊。以后少给我打这些小心思,否则小心姐姐吃了你。” 小姑娘持宠而娇,甜甜笑道:“姐姐骗人,姐姐才不会吃了我。” 王姒之歪头一笑,“错了呢,像你这样的可爱姑娘,姐姐最喜欢吃啦。” 她还想再说什么,结果后脑勺轻轻挨上一记板栗,身后男人温醇声音响起,“夜不归宿干嘛?吃你家男人不好吗?” 她赌气般视而不见,红唇撇撇。 小姑娘顿时心花怒放,看着眼前这个俊美如仙人的金眸男子,乌溜溜的大眼睛充满炙热和惊羡。 他干脆席地而坐,隔在二人中间,将手搭在她的腿上,却被她没好气地用力拍开。 “去读你的狎昵艳词,找我做什么?” 瑰流转头看向身旁的小姑娘,微笑道:“自我介绍一下,我是你姐姐的夫君。” 小姑娘点点头,悄悄看了一眼王姒之,然后在他耳边悄悄道:“做过了吧?” 瑰流一愣,苦着个脸,悄悄无奈道:“还没有哇,主要是你姐姐不配合。” 王姒之气的银牙直咬,恨不得扇他一个耳光。 到底是谁不愿配合? 有贼心没贼胆,还贼喊作贼? 如果她是男人,他是娇滴滴的女人,她早就把他睡过一万遍了。 她一怒之下走出草庐,扬长而去。 殊不知身后紧追过来一个男人,一个弯腰,就把她扛起,然后向某个方向狂奔而去。 山上许多结庐香客看见此幕,都瞠目结舌。 更有从京城来的权贵人家,震惊惶恐,说不出话。 那不是太子的吗? 抱着的那个女人,不是罪臣王龚乔之女吗? 把王姒之直接扛回临溪草庐,瑰流一下子把她扔到床榻上,恶狠狠道:“看你这次怎么跑!” 不等她抗拒,瑰流眯起那双好看的金色眸子,挑起女子下颚,歪头微笑。 出乎意料的是,床榻上的女子,不是娇羞红了脸,相反有一种宛如女帝般的冷艳气场,仿佛她才是施压的那方。王姒之眯起摄心夺魄的诱人眸子,身姿也是那般诱人,娇艳欲滴的红唇轻启,吐气如兰,痒痒打在他脸上,“不喜欢么?” 这若是还能忍住,他瑰流早就是那太上忘情的圣人了。 她的双手被他紧紧钳制,并被迫高高举过头顶,这也使她微微挺胸,惊心动魄的身材曲线一览无余。 一道极细小的闷哼声传出,王姒之微微皱眉,不自觉想要挣扎,但显然是徒劳的。 许久后。 她的手终于不再受控制,自然而然的垂落。 她轻轻咬唇,酥酥麻麻的余韵,意犹未尽。 往床榻里边挪了挪身,半跪坐着,乖巧的像是任人宰割的小羔羊。 水到渠成,就差一句“笑语檀郎,今夜纱厨枕簟凉。” 瑰流上了床榻,坐在她身边,然后就... 再也没有然后了。 王姒之默不作声,下了床榻,离去之际站在门口,转身媚眼道:“你呀,还真是不配有女人爱。” wap. /106/106389/27636978.html 江湖篇 第五十四章 有人登山 阳光明媚,雾气散去,今天适合登山。 一些在山麓客栈住了许久的宿客,终于熬到这一天,生怕白云苍狗变换无常,一会就又云遮雾绕,赶忙收拾行李准备登山,也顾不得有失礼仪,匆匆忙忙将结算价钱的银子扔给柜台就跑出门去。 客栈老板忙得满头大汗。他是一早听说东方出霞光,今天适合登山,就赶忙从霜花城跑回来亲自结算价钱。看着白花花的银钱大把大把被抛到手中,他脸都要笑烂了。就这些钱,又可以去霜花城的风月道场住上好几个月。 香客们鱼贯而入梵柯山,若从高处往下眺望,就会见到这一幕极为壮观的景象。黑压压的人群像翻腾洪水般蔓延千级石阶,就好像不是上山烧香,而是要攻城拔寨。 登山的人数当然不全是一座小小客栈出来的。大多数人都是家境平庸,住不起客栈,于是在山麓下随便找个地方修庐而住。临时搭盖的草庐子,既不费力气又不费价钱,就是住起来可能苦了些。但这些真正想要礼佛之人的虔诚是无法想象的,他们把居住贫苦视为一种苦修,因此虽苦其中,倒也怡然自乐,安贫乐道。 可当下有一个登山之人,穷得要死,住不起客栈,甚至连草庐也住不起,也就是年轻火气旺,硬生生在雪地里住了好几宿。有些善心人看不下去了,害怕他冻死在雪地里,于是请他去草庐里住,结果反倒被拒绝。再心善邀请几次之后,依然遭受拒绝,便也无人再去理会。 这个登山人,穿得跟乞丐一样,夏服遮体,褴褛裸露,全身皮肤被冻得青一块紫一块,唯有那张脸庞截然不同,虽谈不上俊郎,但英气十足,极有气质。 他一登山,就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倒不是因为他穷酸样,而是他身后背着一把无鞘巨剑,和他干瘦的身材格格不入。 很多人都相信他是一名江湖游侠,只是落魄了些。因为这个男人睡在雪地里时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在修炼”。 “我在修炼”这四个字,不仅传遍了整座客栈,甚至还往霜花城传去。几乎每天都会有好事之人从霜花城而来,就为了亲眼目睹那位终日躺在雪地里的奇人异士。 但当下观他的登山步伐,和寻常人一般无二。既没有江湖武人的气提身轻,也没有气士所谓的“一口真气流转百万里”。而且走久之后,他还愈发疲惫,气喘吁吁抹着额头上的汗水。一些硬朗的老人尚且健步如飞,很快就将他超越。 “娘娘的,不爬了,本大爷歇会!” 他干脆横躺在石阶上,像一条长虫,被迫裹挟而上的人群见他都被迫去向两边,像极了中流砥柱的巨石。 若不是那个挨千刀的写了封诱人至极的书信,他才懒得来这破地方呢。这他娘的才登小半个时辰,就已经累成这样了。这要是登顶,还不得双腿瘫痪? 这娘的也是人能干出来的事? 他怒骂一声挨千刀的,想着要在天黑之前登上去,蠕动着站起身,迈着沉重如灌铅的双腿,吃力地前进。 忽然,人群沸腾,连忙向两边散去。 他躲闪不及,也没想着躲闪,就想看看身后发生了什么,于是回头看去。 这不看不打紧,一看可就傻眼了。四个强壮仆役抬着个步撵子,上面坐着一个人,通过遮垂的纱帘观望身姿,应是名女子。 本以为走千级石阶已经够变态的了,没想到还有更变态的,抬步辇登山! 其中一个抬辇的仆役像哄散小鸡崽一样对人群嚷道:“让一让让一让!他娘的都没长眼睛啊?” 人群避让之余,纷纷开始暗啐,装什么装啊?还坐撵上山,有点身份地位和臭钱就了不起啊? 背剑的穷酸小子怔怔看向那垂帘紫纱后的袅娜身影,开始在脑海想象她的身姿和长相,应该是个美人吧? 他愣在原地出神,殊不知已经挡住了步撵的去路。 抬辇汉子本就累得气喘吁吁,心情极度不佳,心想自己怎么就摊上这么个苦差事,原本就窝了一肚子火气,这会又被人拦路,终于绷不住了,直接骂娘道:“你娘的给我滚开!长※※不长眼睛的狗东西。爹娘都死了?敢拦老子的路?” 黑压压的人群顿时沸腾,看热闹不嫌事大,一双双眼睛齐刷刷看着这个被羞辱骂娘的穷酸小子。 很多人都羡慕他背后的那柄剑,以为他会像江湖仙人一样出手。 他却向前迈出一步,那双眼睛直接省略任何人,好奇的盯着纱帘里的人。 “姐姐出来呀,躲着做什么?让小爷我宠幸宠幸,把我哄开心了,我就收着你了。” 抬辇的汉子脸色大变,“你个没教养的狗东西,再敢说一句信不信老子割了你的狗舌头!” 他不怒反笑,眼睛依旧盯着纱帘后的那道身影,笑的灿烂极了,“姐姐,出来呀。” 纱帘竟真被掀开一角,还有一句冷冷的话语传出,“跪下,对我摇摇屁股,学狗叫几声,我考虑放你一条生路。” 下一秒,所有人都惊愕不止这个轻佻男人的举动。 他脱下一只臭鞋,狠狠一扔,砸向辇子里。 一道凄厉尖叫从里面传来。 不知谁大喊了一句“有血!淌血了!” 人群中响起巨大骚动。 而罪魁祸首的穷酸小子,则趁此悄悄挤出人群,摇头晃脑登山而去。 娘的,管你是谁呢? 让小爷心情不好了,就算是玉皇大帝,也得吃我一记万年毒气弹的威力! 梵柯山,琉璃牌坊处,正站着两个人。 一个捧猫女子,一个佩刀佩剑的金眸男人。 女子显得有些不情愿,她本想去陪陪那无人疼爱的小姑娘,却被这个男人硬生生拽过来,说要等待一个朋友。 可结果呢?等了大半天了,从早上吃过饭就站在这里,一直等一直等,都日上三竿了,也没等到半个人影。朝山下望去,全是黑压压的人脑袋,看着都让人心烦。 察觉到她的怨气,瑰流安慰道:“再等一会就好,应该快来了。” “这话你已经说十几遍了。”王姒之冷冷道,怒气十足。 其实如果只是等人等久了,她真就不至于这么大火气。可她心里一直窝着火啊,昨晚去了小姑娘那里留宿,半夜偷偷折回来想看看他在干什么,结果这个色男人,昨夜趁自己不在偷偷看艳情书,那看得叫个乐呵,都要笑出猪叫来了。 美人送到嘴边都不吃,成天翻弄几本破书。 要她是男人,他是女人,她早就把他睡上无数遍了。 这种男人就应该孤寡一辈子! 见她火气如此之大,瑰流瞥了她一眼,打趣道:“这脾气可了得,若是以后跟我回了宫,见到我那些丫鬟,你会不会当场气晕过去?” 王姒之冷冷道:“那不一样。” 瑰流苦着脸,“哇,你这个女人怎么这么刁钻。我吃你你不让,我画梅止渴你又不让。” “你!”王姒之气的银牙直咬,狠狠瞪着眼前男人,眸子差点变红,恨不得将这个只会遭心的男人吃掉。 瑰流瞧她那副气够呛的模样,似笑非笑:“再这么胡搅蛮缠,以后带你回宫见我娘亲时,我可要数落数落你。” 听到这话,王姒之立刻就怂了,委屈道:“不行!” “哦?”瑰流挑眉道:“为什么?” 王姒之吞吞吐吐,“我...我害怕。” 一想到那种婆媳相见的场景,她就会不自禁感到紧张和局促,心也会悸动,难受到坐立难安。 这话一说完,王姒之果然安静下来,像个黏人小猫般贴在他的身上。 一只手环住她的纤细腰肢,瑰流打趣道:“我娘的威慑力原来这么大啊。” 王姒之默不作声,忽然又小声问道:“如果,皇后娘娘不同意我和你在一起,该怎么办?” “没有如果。” 瑰流目光远眺,柔声道:“我要和你在一起,谁也拦不住。什么天下舆论倾轧,什么文武百官的此举差矣,哪怕是死亡,都没能把你从我身边带走,如今还有谁能拦着你和我?” “况且。”瑰流转头看向她,看见她那双柔柔荡漾的眸子,笑道:“老住持和我娘在光阴长河碰面了,事后老住持交给我一封书信,是我娘写给我的,但提及的人却是你,对我这个儿子,她可没表露一点关心之情。” 王姒之蓦然内心慌张,颤声道:“写的是什么?” 瑰流嘴角翘起,卖了个关子,“只有三个字。” “哪三个字?” 王姒之焦急道,埋怨这个男人故意让自己心急如焚,狠狠踩了他一脚。 瑰流哎呦一声,然后随口道:“你自己看。” 从怀中掏出那张纸,其上是簪花小楷,字迹一丝不苟。 三个字,“可妻也。” 王姒之不知不觉就满脸泪水,抬起头,笑的很开心。 瑰流双手抱住后脑勺,身体微微后仰,慵懒道:“所以说啊,以后可得吃你成千上万遍,好给我爹娘一个儿孙绕膝福分。你现在赌气,以后你就得连哭带喊的求饶。” 王姒之轻声细语:“这样啊,反正你那么多红颜知己和丫鬟侍女,也别只挑我一个人。我看那个叫桃枝的丫鬟就不错,媚骨天成,天生的尤物,况且殿下好像也很喜欢呢。” 瑰流气笑道:“我哪有?” 王姒之面无表情,“人家袅娜几下,殿下连魂都要被勾出来了,还说没有?” 瑰流知道她这是忽然想起,然后便吃醋生气了,这样情况一般都是来的突然走的也快,只要不与她针锋相对,一会她就能消气。 沉默不语的瑰流,负手远眺,天地间有无形清风吹拂,白衣飘摇,身姿如同仙人御风。 这个墨玉评第一美男的评语是什么? “一眼误终生” 因为大多女子,只因见过一眼,就误了一辈子。 他忽然嘴角翘起,“来了。” 王姒之遥遥看去,不远处最先登上一个人,邋遢脏乱,衣衫褴褛,看起来比乞丐还要乞丐。 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家男人口中的好朋友,竟会是这么个邋遢男人。 瑰流笑道:“待会我向他介绍你,你可别腼腆。” 王姒之用力点点头,可脸庞已经有些绯红。 那乞丐小伙子,目光瞪大看向巍峨气派的琉璃牌坊,完全不注意不远处站着的两个人。 “喂!”瑰流向他大声招手。 可等待他的,不是久别重逢,兄弟相宜的美谈。 而是一只不弱于九品大宗师的破烂臭鞋。 还有一句骂人话, “挨千刀的,你他娘坑死老子了!” wap. /106/106389/27636979.html 江湖篇 第五十五章 坐在粥房喝稀粥 突如其来的凌厉“攻击”,显然是吓到了王姒之,但好在瑰流大袖一甩,就将其拦下。 那人已经来到他面前,狠狠推了他一把,怒道:“你个挨千刀的,骗老子来这种地方!看老子...” 他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看见一旁柔柔怯怯的王姒之,整个人都愣住了。这娘们长得也太好看了吧?莫非那天下第一美人不成? 看见他觊觎的垂涎目光,瑰流一拳打在他胸口上,冷冷道:“把你眼珠子给我塞回去,叫嫂子!” 全身乞丐服的男人愣住了,半天没吱出一个字,吞吞吐吐道:“你...你媳妇?” 瑰流一脚踹去,“叫嫂子!” 他像猴一样灵巧躲过,笑嘻嘻道:“弟妹好弟妹好,这小子不太聪明,有时候他犯傻犯倔你千万别跟他生气。以后被欺负了就找哥,看我不把他打成猪头。这天下除了他娘和他妹妹能治他,也就我这么一个人了。” 王姒之脸色微红,有些腼腆点点头。 他忽然和瑰流勾肩搭背,这幅场景是极其不协调的,在外人看来,就好像是一个流浪汉和一个世家公子紧紧凑在一起,做那耳鬓厮磨的亲昵姿态。 “人家是是心甘情愿吗?你别又拐卖良家妇女啊,上回你在陇州一夜拐十个...” 瑰流连忙按住他的嘴,下意识看向王姒之,后者微微歪头,甜美一笑,舔了舔红唇。 她捧着白猫,脚尖微踮,跃跃欲试,“继续说呀。” 瑰流死死捂着他的嘴,尴尬笑容道:“他瞎说的,瞎说的,没有那种的事。” 王姒之脸色一冷,“今晚不用找我,我不回去住了。”说着,转身离开,往小姑娘所住草庐方向走去。 瑰流连忙诶了一声,殷勤道:“晚点我带饭菜过去。” 王姒之没有理他,转身离去,只留冷漠背影。 待她走远,瑰流气不过,恨恨踢了他一脚,“姓李的,你他娘的是不是故意的?你知道老子哄她得费多大劲吗!” “你他娘的又不是真心喜欢人家,老子这是伸张正义!” 说完一脚踹了回去,不过被瑰流躲开了。 瑰流眼前这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没人会把他和京城富少相联系,可他的家境是真真正正的腰缠万贯。他李明昊作为京城李家的长子,父亲是工部侍郎,母亲是诰命夫人,是个典型的世家公子。 但至于他混成这副乞丐模样,哪怕大摇大摆走进李府,都很难让人不以为他是去要饭的。 其实见面第一眼,瑰流都有些惊讶。这小子是和家里闹矛盾出走了,但跑的时候不是携了一箱子黄金吗?听说他爹得到消息都气昏过去了。这才几年啊,一箱子黄金就嚯嚯没了?还把自己嚯嚯成这副样子? 瑰流一脸担忧看向他,刚要开口说话,却被手势打住。李明昊咧嘴一笑,“英雄不问出处。你想知道的事,我未必就想告诉你。当然了,好好招待小爷我,有些不打紧的事告诉你也无妨。” 瑰流摇摇头,“山上可没有大荤鱼肉。不过白米粥和馒头是寺庙里做的,馒头不保证,但是千人粥肯定保证喝到你饱。” 李明昊跺跺脚,“那还等什么?走起啊!” 好巧不巧,正在粥房熬粥的人正是经常跟在老住持身边的那个和尚,见太子殿下来访,身边还跟这个乞丐模样的男子,连忙恭敬道:“见过太子殿下。” 瑰流随意拿起一块热馒头塞到他手里,笑道:“我这个朋友有点饿,吃的可能会多些。” 年轻和尚赶紧道:“不碍事的不碍事的,太子殿下随便吃,一切管饱。”,说着还先盛出两碗热气腾腾的粥,放在一旁切菜用的桌子上,又从挂着蓑衣的角落里搬出两张凳子,用鸡毛掸掸尘土,然后请瑰流和李明昊坐下。 两人也不客气,直接在粥房开始喝粥吃馒头。李明昊真的是饿极了,在雪地里躺了好几天,滴水未尽,若非有火运温养全身,恐怕早就死在天寒地冻中。 瑰流见年轻和尚还在忙活,说道:“不用让人往我的草庐里送饭了。我夫人在白家小姑娘那里,记得往那里多送些。” 年轻和尚连忙点点头,说道:“记下了,太子殿下放心吃吧,小僧这就让人去送饭。” 埋头喝粥的李明昊瞥了他一眼,“那么好看的美人能看上你?还你夫人?真是越来越不要脸了。” 瑰流不恼,微笑道:“她巴不得黏着我。” “说的跟真的似的。” 李明昊继续埋头喝粥,不得不说他还真是饿死鬼,一口气干了十碗粥,干皱皱的馒头愣是吃下去好几屉。待他心满意足,解下身后佩剑放在地上,身子向后仰去,揉着圆鼓鼓的肚子,别提有多舒畅了。 瑰流的目光全在他那柄巨上,剑身一半通红,像是为烈火灼烧,一半幽蓝,像是凄神寒骨的霜雾。《逸剑收集录》曾有记载,“南崖有巨剑,水龙走火,可焚山煮海,可吞啸山河。” 瑰流抬起头,看着这个两三年变化巨大的男人,轻声问道:“离家之后,你习武了?” 李明昊摇摇脑袋,说道:“不是习武,是做梦,做了一场很漫长很漫长的梦。在梦里,有人给我传功,给了一柄剑,还说我是拯救末法时代的大侠,一定要坚定走下去。” 瑰流愣住了,“一场梦?” 李明昊咬了已经馒头,含糊道:“出走之后,本想翻山去江南找几个姑娘玩玩,结果路上碰上马匪了,他们绑了好多姑娘,差不多二三十个的样子,全都要押回寨子,我看她们一个个哭哭啼啼的,心软啊,就用一箱金子换了她们的命。” 瑰流感到有些惊讶,“行啊你,以前没看出来这么善良呢。” “那你是错了。”李明昊摇头晃脑,得意至极,“知道为什么马匪不敢绑我,反而和我公平做交易吗?” 瑰流皱了皱眉,“除非他们知道你的家世?不过一般的马匪,听到庄天机王龚乔这种如雷贯耳的名字还差不多,你一个无官无爵的李家长子,他们怎么可能认识那就?” “除非...除非他们根本不是马匪?” 李明昊笑着点点头,将那最后一口馒头咽下去,先是环顾四周,然后刻意压低声音,小心翼翼道:“我用黄金撬开他们的嘴,这才知道,那远在江南的吴佩弦,原来是个道貌岸然的君子嘛。” 瑰流停下喝粥动作,面色阴沉:“你是说那些被虏的可怜女子,是要送给他的?” 李明昊点点头,笑眯眯道:“看不出来吧?想不到吴大人看似一身正气风满袖,暗地却是个做肮脏勾当的伪君子呢。” 瑰流凉吸一口气,“这个老狐狸,藏的够深啊。都说上梁不正下梁歪,难怪吴君志那副得性,原来是深得他爹的真传啊。” “这些年我游遍了整座江南,也见过他一两次。”李明昊顿了顿,认真道:“他身边有一个武人高手,是那天下排名第十二的白衣姚眺。还有你也知道,他是古剑扶乩的新任剑主,那柄剑可以斩断气运,对寻常人没有用,但你是最应该小心的。” “这些我都知道。”瑰流轻声道:“我那条雪白蛟龙已经被他给斩了。” 李明昊猛然瞪大眼睛,差点就要拍桌暴起,满脸不敢相信,“怎么会?你娘不出手?!” 瑰流平静道:“这其中牵扯极大,否则我娘不可能坐视不管。而且吴佩弦既然想杀我,就肯定会想办法对付我娘亲。” “你娘可是天下最无敌的那几个人之一,他吴佩弦估计没有办法。” 李明昊忽然脸色难看,“除非...武评前三出手?但是不太可能啊。” “走一步看一步吧。” 想到这里,瑰流才反应过来,怎么不知不觉就把话题岔开了,不是应该谈做梦传功的事吗? 他看向李明昊,面无表情,“你做梦传功的事,不讲了?” “不讲啦不讲了。”他收回那柄剑,笑嘻嘻道:“你什么时候回京,带老子一个,咱兄弟俩一起去春仙楼把那头牌女子绑走,老子真想看看,能让皇后娘娘说出“祸国殃民”四个字的女子,长得到底有多漂亮。” 瑰流站起身,眼神遥望门外远方山色,轻声道:“没用的,那女子是我娘的心头肉,不允许任何人染指。说不定以后啊,就变成我妹妹了。” 李明昊目光雪亮,“这么说你已经见过她了?怎么样,有多好看?” “没有诶。”瑰流对他做了个苦瓜脸,率先朝门外走去。 沐浴在阳光中,他轻轻握住渌水的刀柄,随即又松开。 鞘内温养的刀意,已经足够再对上一位四品巅峰的武人。若是再过些时日,刀意达到圆满境界,就可以考虑再去一趟经幢长河了。 这几日都按照莲花冠道人赠送的道家仙经进行吐纳和打坐,明显能感受到心中压抑的戾气消除了一大半。老住持说过,怎么时候能心平气和削出一个石雕莲花,什么时候就可以重返光阴长河。现在他的草庐里,桌子上就有一块雕刻石料,九瓣莲花已经雕出四瓣,而且只会越雕越快,越雕越简单,所以再次涉足光阴长河的日子,也没有想象的要等很久。 松枝忽然颤动一下,震碎细雪无数。 闭关禅房看禁书的老住持,惊讶一声,连忙放下书本,刚要缩地成寸一步踏出,随即又笑着摇摇头。 瑰流已经压抑住心中戾气。 为了杀绿带城主,自己十几年都忍了,还忍不住这一时半会吗? 刺眼阳光下,他一袭雪白,大步踏前,姿貌若仙人。 wap. /106/106389/27636980.html 江湖篇 第五十六章 有人还爱着你 天蒙蒙亮,寒风凛冽。 清冷长街上,早点铺子透出星星烛光,里面有人正在忙碌。道路微霜,湿滑难行,行人寥寥无几,一天清晨便在于此。 坐落在夭江畔的春仙楼,附近有很多家粥铺。楼内女子忙碌一夜后,大多会去粥铺喝上一碗热粥,然后再回去休息。受这些风尘女子的照顾,粥铺的生意自然十分兴隆。反之,粥铺待这些女子也极好,知其苦命身世,多的虽说帮不了,但能够多舀一碗粥,多泡一杯姜水,多寒嘘问暖几句,在凡事冷如冰的世道里也是极好的。 秦芳随意走过春仙楼沿街的早点铺子,看见许多楼内服饰的女子聚在一起吃早餐,虽然脸上都有青春活力的笑容,但那份疲惫之色是掩盖不去的。有些孤零零吃早餐的女子,更是疲惫至极,才喝了几碗粥就趴在桌子上昏昏睡去。早点铺子的老板对此习以为常,只是轻轻为她们盖上事先准备好的御寒衣物,也不出声打扰。 这些都是吃青春饭的命苦女子,一年又一年被限于楼中一隅,春风秋月等闲度,也总会有人老珠黄的一天。春仙楼虽然剥夺了她们的自由,让她们沦为地位卑贱的风尘女子,却也能为她们遮挡风雨,至少不会让她们饿死冻死。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道理便是如此。 秦芳轻叹口气,不愿再多看,加快脚步走入春仙楼。 出宫之前,她刻意去寻了陈鹭瑶,本想把她带在身边,寻到时发现她站在树下赏雪出着神,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随着符纸内的灵气涣散,她已经没有多长时间了。 秦芳不忍再想,收回思绪,入楼后直上第五层。 女子闺房,鹅梨帐中香缭绕,香气馥郁香甜,经久不散。靠窗的美人妆镜台上,堆叠满簪子璎珞以及各种胭脂水粉。涂漆的墙面挂满古玩字画。紫檀案台上放着个汝窑盘,盘内盛着数十个娇黄玲珑的大佛手。 黑裙女子娴静而坐,素手烹茶,似要迎客。她相貌狐媚,尤其那一双摄人心魄的桃花眸子,水润诱人。 一间小小闺房,所藏女子,全天下人都渴望一睹其芳容。“祸国殃民”四个字,本是大逆不道之言,但竟能用其评价女子姿容,也就让世人浮想联翩,梦寐以求一见。 秦芳轻轻走进房间,迎面扑来鹅梨帐中香的香甜气,本就心情愉悦,看见案台后乖巧而坐的女子,当即心生一种要绑她回家做女儿的冲动。 黑裙女子甜甜一笑,妩媚天成,语气柔柔动人,“皇后娘娘。” 秦芳坐到她身旁,伸手揉了揉她的脸蛋,眯眼调戏道:“呀,这是哪家姑娘,怪好看的。” 黑裙女子嫣然一笑,甜甜道:“瑰清家的。” 她的狐媚相貌是极其动人的,在加上甜甜的笑容,哪怕同为女子的秦芳都有些缓不过神。她笑着眯起丹凤眸子,学着男人轻佻模样翘起狐媚女子的下颚,歪头细细看着,好像怎么看也看不够。 她真是愈发喜欢眼前的这个大美人了,甚至早就把她当做女儿对待。她知道,眼前这个小狐媚绝不能落到别人之手,她的温柔性子,她的天真纯真,正是世俗所不容的。她的性子是世间所有男子都向往的温柔乡,她的容貌更是会引起诸多麻烦。 秦芳揉了揉她的小脑袋,轻声问道:“想走吗?现在就可以走。” 女子眨眨眼,试探道:“能和瑰清住一起吗?” 秦芳哭笑不得,“这种事你得问她。” 女子撇撇嘴,“那还是算了吧,她不会喜欢我的。” 说完,她蓦然情绪低落,低下头去。 秦芳看见这一幕,真是又疼又气。这小狐媚明明是女子,可偏偏就喜欢瑰清。女子喜欢女子,这算是什么事啊?况且自己女儿那冰冷性子,对亲情尚且淡漠,又怎么可能会心生爱情?这种荒唐事,注定是无疾而终的。 女子眼神忧伤,小心捧起一碗茶,这才想起还未给皇后娘娘倒茶,眼睛眨啊眨看着秦芳,又惭愧又委屈,轻轻说了句:“对不起。” 秦芳当然知道她在说什么,伸手揉了揉她的小脑袋,语气温柔,“你喜欢瑰清,我不会生气的。只是想要被喜欢之人喜欢,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之所以有些生气,其实也是担心,是怕你以后会心灰意冷,会伤心难过。瑰清不是一般女子,你既然喜欢她,就应该做好心理准备。哪怕用一辈子去追求,你也愿意吗?” “我愿意。” 女子说着,红唇轻咬,眼眶发红。 真的需要一辈子么? 秦芳见她泪眼汪汪的可怜模样,心都揪住了。女子欲哭不哭时,最为楚楚动人。何况是声色双甲的极美女子? 秦芳扣住她的手,语气温柔,“进宫陪我一段时间好不好?每天早上一起用膳,你和瑰清坐在一起。” 女子愣了愣,迟疑片刻,“可是不是只有...” 秦芳大致了解她的小心思,眯起丹凤眸子,嫣然笑道:“叫声娘亲听听。” 女子眨眨眼,回忆起一幕幕往事,过春节吃她亲手包的饺子,上元灯节一起看灯。记得那年入冬,自己染上风寒卧床不起,是她一边抹眼泪一边熬药照顾自己,也是她日夜守候自己身边,寸步不曾离去。 本以为爹娘死后,自己孤零零一个人,就如那水中浮萍,在世道里随风雨飘摇,无依无靠。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一碗热气腾腾的饺子,有了家的味道。那上元花灯,原来如花火般好看。 好几次,窗外大雪纷飞,屋内温暖如春,有个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开玩笑说道:“娘娘不好听,娘亲才好听” 也就是茕然一人孤独于世,她才恍然惊醒,所谓真正的不曾被遗忘,不过是有人依旧还爱着你。 失去至亲,那颗心本来已经空荡荡的。可不知不觉,那种感觉消失了,取而代之是一种温暖,是一种饱满,在心里柔柔的荡漾。 窗外飞雪漱漱,天色阴沉。屋内灯火柔和,温暖如春。 有女子款款起身,嫣然一笑,嗓音柔柔道:“娘亲。” 有女子红了眼眶,开心而笑,轻轻诶了一声。 世上有许多诱人的财富,可暮年回首,却会发现年轻时奔波劳碌所追逐的一切,其实只是四个字, “浮华而已” 真正弥足珍重的财富,每个人都曾拥有,只不过后来的某一天,时间或是疾病,会无情将它抢走。 有人爱你,有人疼你,有人心甘情愿为你付出一切,有人是你的心乡。 你也曾说:“吾心安处是吾乡。” 可远游之人,何来心安? 不过是有人依旧还爱着你。 wap. /106/106389/27636981.html 江湖篇 第五十七章 覆面女子 一处偌大花苑。 与大靖王朝的腊月寒冬不同,花苑正是草长莺飞,杨柳依依的好时节,暖风熏得游人醉,乱花渐欲迷人眼。 清澈见底的池水里,几条金鲤正欢快地摇晃着大尾巴,如孩童打闹般相互追逐。 临水而建的木榭,地面铺盖满柔软锦绣,锦绣织成了一卷江山画,可见风烟俱净,天山共色,气势磅礴如浩荡大江奔腾不止。 水榭外,数十位妙龄少女跪在地上,双手交叠搁置在腹部,身姿端正,低敛眉眼,没有发出一点细微声响。 水榭内,织有江山美画的的玲珑锦绣尽数被裙摆极长的红裙覆盖。只见一名身姿慵懒的女子躺地休憩,长至腰肢的青丝半数浸入水中,随着泛起的水波轻轻浮动。 女子体态修长纤细,红色衣裙勾勒出玲珑有致的曲线,灿烂阳光倾洒,冰肌玉骨泛起淡淡光泽。在她身侧,搁置了一把猩红色无鞘长剑,隐约可见剑气涟漪波动。 她面覆银甲,看不清容貌。 红裙女子已经休憩了一个时辰,水榭外的女子便已经跪了一个时辰,时间如此长,但她们竟是一动也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红裙女子伸了个惊心动魄的懒腰,然后侧过身子,打算换个更加舒服的姿势继续睡觉。 这时,一道苦笑声不知从何处响起,一位白衣老人出现在了花苑里。 老人看着这些足足跪了两个时辰的女子,轻叹了口气,轻轻挥动金色拂尘,霎时便有无数光泽笼罩在她们身上。 灵动光泽流动,少女们仿佛从某种禁制被释放了出来,顿时瘫软在地。 老人不去理睬,径直迈入如长廊般的水榭。 那柄无鞘的猩红色长剑陡然掠出,速度之快只能看见一抹红色细影划过,直指向老人眉心的紫色印记。 老人面不改色,轻轻甩动金色拂尘,身旁两侧平静的水面顿时被裹挟起两道粗壮水流,如水龙般交织在一起,轰向那柄悄无声息来至的长剑。 毫无剑气的飞剑,势如摧枯拉朽将水龙捣烂,泛起阵阵晶莹浪花如雨散落。 老人轻轻讶异出声,双指并拢作为剑指,轻描淡写横截一挥,挥出了一道如弧月般的明亮剑气,最终以强弩之末的姿势将飞剑打回。 红裙女子这才不情不愿地站起身,任凭还在滴水的湿漉青丝披散在身后,坐在了石桌旁。 老人收理拂尘,脚尖轻踮,飞掠到石桌旁,与红裙覆面女子面对而坐。 老人皱眉道:“至于吗?她们不过是好言相劝,你却如此狠心下手。” “她们已经叨扰我一个月了,次次见我都跪下,既然她们这么喜欢跪,我让她们跪个舒服,有何不可?” 红裙女子双手抱胸,修长身姿微微后仰,语气慵懒且充满冰冷,即便面对自己的师父,宗门位分最高的几位老祖宗之一,她仍是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 老人微微叹息,深知自己徒弟的逆反秉性,所以并不愿意在此事多做纠缠,而是直奔主题,严肃道:“红楼客栈来信,那瑰家太子如今身在梵柯山,宗主的意思是你既要破境,他是最为合适的洗剑之人。” 女子趴在桌上,言简意赅道:“不去。” 老人重重叹了口气,继续劝说:“你应该知道,那瑰家太子自幼习武,天赋惊绝,又身负帝王气运,可谓年轻一代的佼佼者。若今时不加以限制,日后无疑会对你造成严重的威胁。” 覆面女子冷声反问道:“你在怀疑我?” 老人揉捏拂尘的几缕金丝,微微一笑,“听闻那太子殿下嚣张跋扈,嗜美如命,尤喜爱豢养女人,你又位列轩水评,说不定他早已将你视为囊中之物。” 红裙女子摩挲脸庞上冰凉的银色覆甲,嗤笑出声:“他知道我长什么样子?还是你知道我长什么样子?你这激将法未免太低劣了吧?” 老人尴尬的甩了甩拂尘,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即便作为她的师父,老人也从未见过她摘下覆面银甲,但是对于宗门内的谣传却略有耳闻。传说自己的徒弟原来貌若天仙,堪称天下绝美,后来由于一场意外大火惨遭毁容,变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所以现在才一直覆面遮盖容颜。 对于这些谣言,老人并不感兴趣,也不好奇真假,只是认为如果是真的话,他真的会替她感到惋惜,这世间最痛苦的事情不是从未拥有,而是拥有却失去,那种心撕裂肺的痛,他亲身历经过,那是他一辈子的阴霾。 覆面女子纤细手指轻敲桌面,似是思考着什么,然后突然说道:“我可以去,但之后,你要为我寻一把得心应手的剑鞘。” 老人瞥了一眼那柄通体猩红的长剑,长剑无名,也未列入天下名剑,甚至不见任何古籍记载,而且所散发的剑气几近于无,并不是那种名不见经传的名剑,其实纯粹就是籍籍无名毫无用处的破剑。 而老人万万想不到,自己的徒弟作为仙门中百年难遇甚至千年难遇的剑胚之体,天姿冠绝,更是被掌门视为衣钵继承人,宠爱有加,但偏偏就是从乱剑冢挑选了这么一把破剑,而当掌门问起缘由时,自己的徒弟竟是理直气壮的说了一句“因为它好看。”,愣是把掌门憋到没有话说,闭门生了好几天的闷气。 就在老人怔怔出神时,覆面女子冷不丁的话语打断了他。 “可以杀人吗?” 老人连忙摇头,“不可。虽说大靖王朝仅是山下世俗之地,但那皇后娘娘确是实打实的天下大修士,连宗主都没有把握能够胜她。你若杀他,等于是自寻死路。” 覆面女子哦了一声。 老人面容突然严肃起来,沉声道:“记住一定要小心钦天监,那群人可能实力较差,但观望云气的手段是天下一绝,这一点不容置疑。入了大靖王朝,你就收敛气机,莫要轻易暴露身份。至于洗剑,最好在深山老林里动手。” “当然,虽说不能将那太子杀掉,但不妨碍下手重一些,最好能将其道心打碎,如若不能,退而求其次那便让他跌境。不管怎么说,只要能够重创他,便是极好的。” 红裙少女慵懒趴着,突然出声打断,“听说他有个妹妹?” 老人笑着摇了摇头,“一个久居深宫的女子,大靖王朝的全部气运都在那太子身上,至于她的妹妹,不过是像寻常女子一样,嫁人为妇,人老珠黄,最后落叶归根,结束短暂无趣的一生。” 老人突然站起身,笑容灿烂至极。 “既然目的达到了,为师也就不多说了,全宗都很期待你破镜的好消息。” 和煦清风吹过,老人的白色袍服飘摇,他一脚踏出,转瞬即逝。 整座巨大的花苑,便只有她的身影了。 覆面女子迈开雪白长腿,缓缓走出水榭,那柄猩红色长剑如彗星流萤,轻灵环绕跟随着女子。 她的红裙裙摆极长,拖曳在地长达几米。 此刻,恰有大风吹过,薄纱裙摆便被吹拂空中,摇曳生姿如怒放的鲜红玫瑰。 极美。 红裙女子伸出手,犹豫了一下,想要摘下覆面银甲,最终还是放下了手。 她双指并拢,向外斜指。 刹那,平静湖水炸起高高百丈,气势惊人动魄。 wap. /106/106389/27636982.html 江湖篇 第五十八章 禅悟 临溪草庐内,两个大男人躺在地上呼呼大睡。白猫好像又胖了许多,丰腴得像一团滚滚雪球,正趴在瑰流胸口上睡觉。 负责送粥的年轻和尚见到此幕,连忙把脚步放轻,小心翼翼将漆盘放到桌子上,转身走出草庐,不由愣了愣,在得到那人示意后连忙快步离开。 王姒之悄悄走入草庐,见到地上睡得四仰八叉的两个男人,憋笑憋的辛苦。见到雪球儿躺在自家男人的胸口上,连忙将它抱起,小声不满的嘀咕道:“你呀,黏人也要分个时候,下次不许这样了,记住了没有?” 丰腴的白猫懒洋洋叫了一声,还有些迷迷糊糊,眼睛只睁开一条缝。 她抱着猫走出草庐,心想那两个男人不知道要睡到多久,不如就带着雪球儿和小姑娘去寺庙里逛一逛,刚好新来的许多香客,想必也是十分热闹的。 果不其然,当王姒之带着小女孩刚进了寺庙,就看见人海沸腾的一幕,烧香祈福的人从殿内排到殿外,队伍九曲环折,像一条长长的巨龙。 还有很多随意走动的香客,想必应是烧过香或慕风景而来。一眼望去,这些人大多锦衣华贵,男子都腰玉琅琅,女子也都裘衣披肩,应当都是富贵人家。 热闹是好事,但是太热闹了反而是一种聒噪。王姒之顿时就没了兴致,尤其是注意到无数男人投射过来的垂涎目光。她心想还不如去琉璃牌坊那里远眺山下风景,但小女孩明显兴致勃勃,拽了拽她的衣服,指着不远处笑道:“姐姐,我要去那里。” 王姒之看去,当即哭笑不得,不就是聚集了几个富贵人家的小男孩吗? 她弯下腰,对小女孩柔声道:“告诉姐姐,为什么想往那里凑?” 小女孩腼腆一笑,但竟有些豪气干云,“我要让他们变成我的裙下之臣!” 王姒之惊住了,连忙捂上她的嘴,有些怒气道:“这些话都是跟谁学的?又是你爹教你的?” 但下一秒,她心中隐隐约约有了答案。裙下之臣这种词可不是谁都能说的,至少作为一个三妻六妾的茶商,可没有资格说出这种话。 果不其然,小女孩拨开她的手,咧嘴一笑:“是姐夫告诉我的,说我是个美人胚子,以后肯定会有许多裙下之臣!” 王姒之怒从心生,恨不得将那个死男人一口吃掉,连这么小的孩子都往坏里教,她用力扯住小女孩的耳朵,面无表情道:“好话坏话你应该能分清楚,以后不许再学这种话,你要再惹姐姐生气,姐姐就把你吃掉。” “知道啦知道啦。”小女孩疼的龇牙咧嘴,蹦蹦跳跳的。 二人都没有注意到,汹涌人海朝两边涌去,人群骚动不止。 王姒之听到一道声音在身后响起,“呦,这不是白家的小丫头吗?你爹又新纳妾啦?这是你的新姨娘?” 王姒之皱皱眉,这声音明显充满了尖酸刻薄,像是要故意滋事挑衅。转身看去,只见是一个长相美艳的女子,一身金玉服饰,但气势咄咄逼人。在她身后,站着四个眼神凶煞的豪奴恶仆。 小女孩很害怕的躲到身后,怯声道:“姐姐,咱们快点走。” 王姒之安慰着揉揉她的小脑袋,轻声道:“她欺负过你?” 小女孩显然害怕极了,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泫然欲泣,“她恨我爹爹,羞辱过我好几个姨娘,还扇我耳光。” 王姒之内心一颤,蹲下身子心疼抱住她,柔声道:“放心,有姐姐在,以后再也没有人能欺负你。” 她将白猫交给小女孩,缓缓站起身,眯起眸子。 哪成想小女孩直接黏住她,哭腔道:“姐姐不要!” 王姒之有些怒了,轻喝道:“哭什么?有什么好怕的!” 小女孩嚎啕大哭,“我娘亲伤到卧床不起,最喜欢我的姨娘被拐到青楼,都是她做的。姐姐你快走!你快走啊!” 王姒之如遭重击,愣在原地不动。 金玉服饰的女子见到此幕,捧腹大笑,爬山时被扔臭鞋的阴霾一扫而尽。 她蓦然烦躁至极,恨不得将这个狐狸精的面皮扒下来。装什么纯呢?长得再好看,不也只是个贱妾吗? 女人猛地走上前,狠狠一耳光扇去,王姒之当即身子踉跄,向后退了几步,唇角渗出血丝。 “小孽种,你新姨娘长得真好看呀。你说说,是扒光了让大伙好好瞧瞧,还是卖到青楼里作个花魁妓_女?” “滚!你这个狗畜生!” 小女孩平生第一次爆粗口,愤怒到极点,将手中紧攥的碎石子全部朝她脸上扬去。 石子尖锐锋利,女子惨叫一声,目眦欲裂,咆哮道:“你个狗崽子!给我扒光她俩!” 豪奴恶仆们互相对视一眼,开始缓缓逼近。 偌大看热闹的人群,尽是达官显贵,却无一人敢拦。 为何? 因为这个女人是当朝宰相庄天机最宠爱的孙女!她爷爷是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师父,那可是太子妃啊!” 混在人群中的年轻和尚心急如焚,破天荒不懂礼数拽了拽老住持的袈裟。 老住持瞪了他一眼,怒道:“猴急什么?又不是你媳妇。把嘴闭上,光给老子看着!” 小女孩倔强拦在王姒之身前,尽管害怕到全身颤抖,怒道:“不许碰我姐姐!” “莲儿,让开。” 仿佛听见了娘亲的声音,一模一样温柔的话语,极其相似的场景,小女孩浑身一颤,下意识转头对王姒之哭喊道:“娘亲快走!别管莲儿!” 女子捂着脸,冷冷一笑,“你娘死了?认这个狐狸精当娘?” “不过也是,你那个废物娘亲死就死了吧,活着也只是个累赘。” “不许骂我娘!” 小女孩死死抱住王姒之的腿,哭腔乞求:“姐姐快走,快走啊!别管莲儿了。” 低着头的王姒之,始终沉默不语,缓缓踏前一步,轻轻揉了揉小女孩的脑袋。 很轻的一句话,像是柔柔的催眠歌谣。 “乖,把眼睛闭上。” 小女孩摇摇晃晃,最后昏睡倒地。 王姒之缓缓抹去唇角的鲜血,终于不再刻意压制那一份欲望。 于是,当她抬起头的那刻,是一双妖冶瘆人的鲜红眼眸。 整座寺庙忽然颤抖一下,这只是错觉,真正意义上讲是整座梵柯山都剧烈摇晃一下。 一道血虹自天而落,天地在那一刹失色。老住持怒骂一声娘,连忙高高掠出,双手合十化出九道金色法相,庇佑在场众人。 人们一个个瞪大眼睛,因为自己不但被金光笼罩,而且根本看不清前方血虹里的场景。 年轻和尚颤声道:“师父,这是太子妃娘娘?” 老住持怒气无处发泄,狠狠敲了他个板栗,怒骂道:“你这傻子说的不是废话?她要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那咱们他娘的就是蝼蚁!” 虹光遮蔽,一条条猩红血线浮动空中。梵柯寺万钟齐鸣,一百零八大佛发出熠熠金光。 如此混乱情形下,有一道隐晦不可察觉的细小金线划过天空。 临溪草庐里,李明昊目瞪口呆,喃喃自语:“这他娘的也太帅了吧?” 当那道连通天地的血色虹光终于消散。 在场所有人,无不瞪大了眼睛。 四个豪奴恶仆凭空消失了。 而那先前气势凌人的刻薄女子,竟吓破了胆,失心疯道:“你不是人!你不是人!你是妖怪!” 王姒之眯着琉璃血眸,整个人都变得冰冷暴戾,舔舔红唇,刚刚踏前一步,却被一只手轻轻按住脑袋,还有一道柔柔嗓音响起,“你个小贪吃鬼。” 众目睽睽下,白发金眸的男人歪头笑看她,轻声笑道:“好冷艳的大美人,和我家小姒之不太像啊。” 王姒之冷冷看向他,那双琉璃血眸不带一丝情感,伸出手,缓缓在男人胸口划过,竟划出鲜血淋漓的伤口。 老住持内心大惊,双手拉开一丈,作势要猛拍合十。 “不必!” 瑰流怒吼道,强忍着疼痛,一把抱住她,柔声道:“对不起,我来晚了。” 也就是这一刻,王姒之红唇微张,愣了愣,然后渐渐的,眸子里有柔柔弱弱荡漾。她同样抱紧瑰流,不知不觉,眼眸恢复了正常,整个人也变回了温柔如水的性子。 瑰流揉了揉她的脸蛋,心疼道:“打你这了?” 她小小的嗯了一声。哪怕她再强势,但在这个男人面前,还是会觉得很委屈很委屈。 寺庙广场上,当那个白发年轻人转过身去,所有人无不感觉到一丝凉意。 雪白一闪而过,瑰流狠狠掐住女子脖子,眯起那双丹凤金眸,微笑道:“庄天机的好妹妹,欺负以后的皇后娘娘?” 在女子晕厥的极点,瑰流松开了手,厌恶擦了擦手,“听说你之前一心想嫁给我?肮脏的东西,狗都不要。” 女子倔强盯着他,脖颈处蔓延的是猩红瘆人的手印。看着眼前高高在上的金眸男人,她心里杀意暴涨,猛地拔出脑后的钗子,想要刺入瑰流的脖颈,却被轻而易举握住手腕。 瑰流轻描淡写一挥袖,女子整个人倒飞数丈远,重重摔在地上。 忽然有人抛出石块,狠狠砸在女子脑袋上,惨叫声过后是那触目心惊的淋淋鲜血。 瑰流阴冷目光看去,人群中一个人吓到摔倒在地。 他面无表情,摘下刀套,抽出那柄钝刀渌水。 接下来,这个白发年轻人横刀于空中,轻弹刀身,激荡出一道话语,“我知道你们很多人被她欺辱过,但无所谓你们怎么说。这个女人,本太子殿下具有处置权,而你们这些庶民,无资格碰她。” 人群忽然想起巨大骚动。 一个手心攥着锋锐石子的女子,扯嗓子喊道:“我不同意!把她交给我们处置!” 一个老妇人恶狠狠道:“罪无可恕,死有余辜!” 一石激起千层浪,人群顿时炸开了锅,抗议声震耳欲聋。这些人曾都或多或少被欺辱过,所以想要报仇雪耻。 沸腾的人群中,不知谁扔出了一把铜钱,狠狠砸在女子身上。 人多气焰大,这时才不管你是不是凶名赫赫的太子殿下,人群纷纷抛出物品朝女子砸去。 王姒之担忧目光看去,连忙带着小女孩退到安全位置。 场上一男一女,仿佛陷入众矢之的。 夹杂在人群巨大咆哮声的年轻和尚愣了愣,转头看向自己师父,不解道:“为什么太子殿下要帮那名罪无可恕的女子啊?她做了那么多坏事,师父你也是知道的。” 老住持轻念一声佛号,破天荒正色道:“徒儿,仔细看仔细想,此处有禅机。” 年轻和尚如遭雷击,连忙屏息凝神,正襟危立。 杂物如漫天飞雨,纷纷砸向场中女子,但全被青色刀气裹挟止住。 白发男人始终挡在女子,沉默良久,遥遥看向小姑娘,柔声问道:“怎么处置?” 小女孩被吓坏了,脸色惨白,尤其是看见女子满脸鲜血,还不断有人乱砸东西。 瑰流笑了笑,“很简单,你只需要告诉我,我是收刀撤走,还是拦在她身前。” 小女孩不知怎的就大哭起来,咆哮道:“你还我娘亲!还我姨娘!还我家庭!” 瑰流默然不语,打算收刀。 “救救她,救救她,她会被砸死的...”小女孩更咽出声。 瑰流深吸一口气,轻声道:“放心,我知道了。” 离开那柄浮于空中的渌水,缓缓朝跪地女子走去,在她面前停住,他面无表情道:“先前说你脏,是我的气话。我娘亲说过,无论再怎么愤怒,都不能辱骂女孩子肮脏,所以在这里,我向你道歉。” 女子咬着唇,满脸鲜血,痴痴看向他, 瑰流冷声道:“你暴戾恣睢,扰民作祸,我真的很烦你。所以你不要觉得我向你道歉,是出于某种对你的心理。我向你道歉,只是给我娘亲一个交代,她教给我的,我做错了,仅此而已。” 他抬起一只手,轻轻虚握。 流淌一地的青色刀气陡然带有一股浑厚之力,好似重如山岳,四处裹挟扩散,人群顿时人仰马翻。 再将钝刀渌水插进地面,双手拄刀,地面撕裂数十丈,出现一道触目惊心的沟壑。 人群死一般的寂静,无人再敢言语。 这个男人抽刀归鞘,说了最后一句言语,“庄冰妍,命你即刻进宫谢罪,跪拜稷土坛三天三夜。” 然后他一手牵起王姒之,一手牵起小姑娘,只留下离去的背影。 走在回禅院的路上,年轻和尚痴痴不语,老住持也默不作声。 忽然,年轻和尚顿住脚步,笑到哭出眼泪,“我悟了!我悟了!” “悟什么了?”老住持眯眼笑道。 年轻和尚给出的不是答案,而是反问:“太子殿下为何要问白家小姑娘?小姑娘又为何要放过她?” 老住持听闻至此,仰天大笑,畅快离去。 两个人,都先种下一颗佛心。 至于以后会选择如何的道理,谁知道呢? 反正自那天起,佛家又多出一个持院。 wap. /106/106389/27636983.html 江湖篇 第五十九章 以死相逼,不嫁女儿 回到临溪草庐,不见李明昊的踪影,在瑰流意料之中。这家伙成天跑,没事闲的哪都不去,有些事情要和他讲,倒也不差这一会。 走进狭小的草庐,小姑娘明显更拘谨了,也不像先前随意而坐,甚至连白猫都不敢放下,就怯怯弱弱站在那里。 王姒之看出她的不安,揉揉她的小脑袋,半开玩笑柔声道:“害怕姐姐啦?” 小女孩拼命摇摇头,不说一个字。 她当然不会害怕陪自己睡了好几夜的温柔姐姐。可她根本没有想到,姐夫竟是“瘟神”太子。王姒之这么一问,爱胡思乱想的她,忽然就回忆起好多好多娘亲和姨娘讲给自己的隐晦故事,说那“瘟神”太子如何如何暴戾,如何如何轻佻,如何如何心狠手辣,如何如何折磨女人, 这些虽是无稽之谈,可小女孩天性纯真,不辨真伪,回想起这些添油加醋的故事,再看看那道忙碌煮茶的身影,忽然就面色煞白,整个人都要站不稳。 王姒之连忙扶住小姑娘,以为是她身体不舒服,焦急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瑰流闻声放下茶壶,快步走到小女孩面前蹲下,用武人的路数替她简单检查一遍身体,发现气机流转并无问题,应无大碍才对。正疑惑之际,看到小姑娘怯弱的眼神,当即就明白了一切。 他悄悄在小女孩耳边轻语:“偷偷告诉你,我是瘟神太子,你姐姐是专吃小孩的妖怪。” 王姒之当即踢他一脚,怒道:“这个时候还没个正经!” 瑰流揉着屁股,嚷嚷着疼,开始在地上撒泼打滚。 小女孩眨眨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看地上打滚的男人,再悄悄瞥一眼生气的姐姐,心情就像雨过天晴般,豁然开朗,再无一点害怕样子。 瑰流滚到她身边,鬼祟祟道:“悄悄告诉你,你姐姐要把你吃掉。” 小姑娘摇摇头,腼腆一笑,“姐姐才不会吃掉我。” 心病心药医,见小姑娘已经放得开,瑰流也就站起身,拍拍衣服上的尘土。火炉上的煎茶已经沸腾,他连忙揭开壶盖,添了一些药材进去。 “那是什么?”王姒之疑惑道。 瑰流漫不经心道:“当归三钱、熟地两钱、白芍三钱、女贞子两钱、山药三钱、田大云两钱、旱莲草四钱、菟丝子三钱、何首乌两钱。我在古医书上学到的,说青木炭火煎茶,加入这些药材,助孕效果极佳。” 王姒之当即涨红了脸,又羞又怒,“我不喝。” 瑰流一脸看傻子的眼神,“没让你喝啊。” 说着,他掀开壶盖,轻舀一勺喝下,砸吧砸吧嘴,满意点点头,味道刚刚好。 他再次瞥向王姒之,那眼神仿佛是在说:“爱喝不喝,不喝别后悔。” 这时小姑娘痴痴笑道:“姐姐,你脸好红呀。” 两个人搭台一唱一和,使得绯红从王姒之的脸庞蔓延到脖颈和耳后,现在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瑰流苦着脸,“媳妇,你不爱我了。” 小女孩拽着她的衣服,天真笑道:“姐姐,我想要个小妹妹。” 王姒之红唇轻咬,摇摇欲坠站起身,小声无奈道:“别说了,我知道了。” 瑰流让她喝了三杯的量才不情不愿的罢休。 当然不可能是什么助孕汤药,不过是从老住持那里取的药材,按照古籍里的方法煎成一壶,平时多饮,有静心去燥之效,尤其对戾气重的人有很大裨益。 之后,小姑娘和王姒之坐在床榻上,瑰流搬了个小板凳坐下,三人开始闲谈。王姒之话不多,作为听客,总是被图谋不轨的二人说红了脸,后来实在忍不住,就抱着雪球儿跑到溪边坐着去了。 小姑娘年纪不大,可却深得六个姨娘的真传,比起瑰流竟然有过之而无不及。草庐里,二人谈得眉飞色舞,一见如故,恨不得就把酒言欢。 草庐外,晚霞粉嫩,像醉酒美人脸上的红晕。山上回荡着孩子们的嬉戏打闹声,远处树林已能见到暮色,这是一天中最宁静最祥和的时候。 临溪处,身子愈发圆润的白猫躺在石头上打盹。王姒之坐在一块平坦石头上,修长双腿曲卷,双手抱膝,下颚慵懒的抵着膝盖,胸脯略微被压出饱满曲线。 她怔怔出神,看着晚霞倒映的溪水,不知为何蓦然涨红了脸,一如天边的醉人晚霞。 李明昊闲逛一天,悠哉悠哉哼着小曲,回来时看到溪边的美人自怜,哪怕明知道这是弟妹,但还是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他暗暗感慨,这美人评的女子还真是好看,光是坐在那里就足够万种风情。这以后可不能总花银子逛青楼了,老实本分攒点老婆本,取个美人评上的女子,然后鱼水之欢一辈子,这样的生活比什么都好。 打过招呼后,他径直走向草庐,发现里面没人,看见桌子上有一壶浓茶,刚好觉得口渴,于是咕嘟咕嘟喝了起来。 味道不难喝,就是有股中药味,茶香也不是很浓郁。 而这边,送小姑娘回草庐返回来的瑰流,看见那道溪边独坐的身影,便放慢脚步,悄悄来到她身后。 他在她毫无察觉时,用手遮住她的双眼,故意用一种怪异的声音,询问道:“猜猜我是谁?” 王姒之没有回答。 瑰流也默不作声了,一下子迈到她身前,然后蹲下,静静注视着她。 她不敢和他对视,内心忽然很紧张。 想过总会有这么一天,却想不到会来的这么快。 瑰流伸出手,轻轻掐住她的脸蛋,轻声道:“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见她不答,他继续道:“告诉我,你到底是不是她?” 王姒之低着头,不知不觉已经满脸泪水。 瑰流面无表情,掐住她的下颚,迫使她抬头对视,再问道:“回答我。” 她痴痴看着他,红唇紧咬,始终说不出一个字。 瑰流眯起眸子,冷声道:“王姒之,还记得我对你说过什么吗?” 那一刻,她大脑一片空白,回想不起他曾经说过的话,只是觉得天塌了。 一遍一遍安慰自己,他那么爱你啊,就一定会接受这样的你。 可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笑话。 王姒之猛地甩开他的手,凄然决然道:“她是我,我不是她,如果你爱的是她,那我可以走。” “什么嘛。”瑰流懒洋洋起身,嘴角翘起,“什么她是你,你不是她,说来说去不还是一个人嘛。我还以为你被夺舍了,吓死我了嘛。”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什么吗?我不知道为什么爱你,但是爱你就是我不爱别人的理由,你王姒之所有的样子,我都很爱。” 瑰流认真道:“我不管你是谁,不想说就不必说,哪怕能睥睨天下,但在我身边,你永远只有一个身份,你是太子妃,是我未来的皇后。” 见她依旧深深低头,瑰流怒喝道:“看着我!” 她抬头看去,心头一紧。 原来瑰流笑意盎然注视她,那种眼神是要咬人的前兆。 下一秒,他一双牙齿已经微微嵌入王姒之的脸蛋。 一道细小闷哼响起,瑰流心满意足松开嘴,满意笑道:“还是一如既往的又香又甜,真好吃。” 王姒之趁机挣脱他的禁锢,颇为厌弃的擦了擦脸蛋上的水渍。她自然看不见那一圈发红的牙印,不过却能感觉到酥酥麻麻的异样。 起初,她其实真的很烦这个举动,男女亲昵很正常,无非也就亲亲抱抱,甚至鱼水之欢,可咬人算什么啊?这难道有什么值得享受的地方吗? 可她如今再想想,每个人表达爱的方式都不一样,也许这就是他无伤大雅的小癖好吧。爱一个人,不能只爱你所爱的。真正爱他,当然要爱他的好,但更要去接受他的不好。那种“择其优而爱”的爱情,不过是一场满足自我的自我怜爱,是一味的单向索取,根本不配称为爱情。 “还委屈吗?”男人小心翼翼问道。 “你爱我,我就不委屈。” 她奶声奶气道,心情好了许多,破天荒主动牵起他的手。 溪水潺潺,像是一条发亮的银带。一轮雪白钩月高悬空中,星光隐显,晦明不定。 王姒之小心翼翼摸了摸他胸口上的伤,情绪蓦然低落,心疼和愧疚皆有,小声道:“还疼吗” 瑰流笑着打趣道:“比起这个,我更想问问你,你还真不吐骨头把那四个人吃了?” 王姒之明显不太在意,淡淡道:“他们的肉有什么好吃的,我只是吃了他们的人性。” 瑰流愣了愣,“然后呢?他们就消失了?” 王姒之轻嗯一声,说道:“我吃掉人性以后,他们就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了。” 瑰流小心翼翼道:“小姒之,你跟我透个底呗,你到底是什么啊?” 王姒之微微歪头,嫣然一笑,舔了舔红唇,娇声软语道:“再问,再问就把你吃掉。” 瑰流哦了一声,不甘心撇撇嘴,但也只能善罢甘休。 沉默了好一会儿,王姒之轻声道:“那个小姑娘家境命苦,娘亲冬天上山被拖下水,染上重疾至今卧床不起,她好几个姨娘也全被扒衣羞辱过,还有个她最喜欢的姨娘,被卖到了青楼。” 瑰流嗯道:“你放心,我已经飞剑传书回去,娘亲会派人解决一切。以后的茶商白家,每月会从官府拿到十两金子,只要不嫖不赌,足够过大富大贵的生活。另外,等咱俩回京的时候,就把小姑娘带着,让她去国子监好好念书,她很聪明,是我平生首见,只要她肯用功读书,未来或许会成为当朝女宰相,最不济也会有二三品官位。” 王姒之点点头,轻声道:“可惜不是每个孩子都能这么幸运。” “没办法,世道就是如此。”瑰流向后仰头,仪态慵懒,轻声道:“回了京,你就能见到你爹了。以后我还要拿这座天下作聘礼,亲自上门提亲。也不知道岳父大人会不会刻意刁难我,唉,真是想想就烦啊。” 王姒之噗呲笑出声来,想想那副男人见面分外眼红的场景,她就觉得有趣。 这对如胶似漆的小情侣,才刚刚迈入甜蜜热恋的爱河。 可二人并不知道,王龚乔出狱那天,就已经一头撞死在红柱上面。 那是他活了一辈子,第一次真真正正硬气的像个男人。 以死胁迫,不嫁女儿。 wap. /106/106389/27636984.html 江湖篇 第六十章 风雪将至 红雪白墙,琼楼玉宇,金殿巍峨。 这是吴君志被软禁宫中以来,唯一能够看到的风景。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误,在青钱城客栈陪太子殿下演完戏,本想回春仙楼继续过神仙生活,可骑马还没走到京城,中途就被一伍骑兵拦下,最后被“请”到皇宫。 来到皇宫以后,逐渐的,他那颗空悬的心便放下了。这里没有步步惊心,就是有些冷清,偌大的皇宫,可怜得少见人影。他才待上几天,就感觉到孤独寂寞和无聊透顶,也是那一刻,他终于明白后宫妃嫔的深闺寂寞了。 皇宫一隅的庭院里,吴君志依旧坐在屋檐上,手里拎着个酒坛子,时不时喝上一口,唉声叹气。 天色阴沉,京城灯火点点,应又是风雪将至。 一个向往宫外生活的人,看不见蓝天白云,而是黑漆漆的阴云压迫,他的心境肯定会是凄凄惨惨戚戚。吴君志真是愁闷极了,心里凄凉,又无处话凄凉,如果这时候来两个俏丫鬟美婢女,能够陪自己唠唠嗑解解乏该多好啊... 老子要回春仙楼,老子要小蛮腰... 提及伤心处的吴君志,狠狠灌了一大口酒,后知后觉发现这是最后一口了,当即心疼不已,暗骂自己的嘴馋。 他没注意到,一个鹅黄衣裙的女子走进了院子,步履款款,来到屋檐下。 她喊道:“吴公子,下来呀。” 吴君志揉揉眼睛,这不是太子殿下身旁的那个丫鬟吗?进宫就是她领的路。俏丫鬟美婢女,难不成愿望成真了? 欣喜之余,他一脚踏出,竟直接冲出屋檐,凌虚一踏,最后安安稳稳落在地上。 他双手蘸雪,随意摸过头顶,得意洋洋道:“帅不帅?” 他不知道的是,金栀是东宫最腹黑的丫鬟,就连强势的桃枝都不敢轻易招惹。本来照顾他,她就已经有了许多怨气,如今对他更不会有什么真心态度。 果不其然,金栀歪头微笑,拍手称赞道:“哇,好帅好帅,真是好诱人的求偶行为呢。” 吴君志愣了愣,怎么觉得这丫鬟说的是反话呢。 金栀看了眼天色,故意抱住肩装冷,一副娇滴滴的动人模样,尤其是那双幽怨眼神,极少有男子能够抵御得住。 吴君志顿时心花怒放,连忙道:“里面坐,喝壶茶暖暖身子。” 当一阵刺骨寒风吹彻,天地宁静了几分,然后鹅毛大雪扑漱漱落下。 里屋火炉正旺盛,温暖如春。 吴君志沏了一壶茶,屁颠屁颠给金栀倒上一杯,笑嘻嘻道:“姐姐请喝茶。” 他对于自己的烹茶手艺可是相当胸有成竹,这还真不是他自吹自褒,而是整座吴府都不得不承认的事实。尤其是吴佩弦,哪怕再瞧不起自家孽子,但也只喝他烹的茶。 可他吴君志并不知道自己撞到了铁板上。太子殿下身边的四个丫鬟各有所擅,轻雪擅长簪花小楷,桃枝擅长歌舞,秋荔擅长刺绣女红,而金栀尤为深谙茶道。 皇宫有许多茶师,大多年迈体衰,可在金栀面前,也只能毕恭毕敬喊上一声“师父”。这不是僭越辈分的事,所谓“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金栀虽年轻,可早已是茶道大家。放眼全天下,不算那些潜龙在野的“品茶至圣”,她便是高高在上的存在。 一杯茶被摆在面前,金栀玉手托腮,不动声色。光见其色泽和香气,她便知道眼前这茶只能算做“中人之姿”,故而没有想要饮用的欲望。 见她一动不动,吴君志有些着急,小心试探道:“姐姐?” 金栀装作这才回过神的样子,抱歉一笑道:“对不起呀,我昨日刚看了郎中,特意嘱咐我不能饮茶。” 吴君志哦了一声,顿时兴致缺缺,自己喝了一口后也就放下。 他只当金栀是来陪自己聊天解乏的,不曾想接下来她的一番话语,会让他差点失心疯掉。 只见金栀百无聊赖,漫不经心道:“你爹以为你是好色成性的纨绔子弟,你以为你爹是两袖清风的忧国大臣,真是好一对‘心灵相犀’的父子。” 吴君志喝茶的动作停下了,皱眉道:“此话怎讲?” 金栀坐直身子,眯起眼睛,目光死死盯住他。她今天到这里来的目的,当然不是为了陪他聊天解乏,而是要将皇后娘娘说的话,一字一句不漏的讲给他听。 “你是太子殿下的幕僚,想要查出朝廷上的反叛势力。在青钱城,你放下鱼饵请君入瓮,却迟迟没有大鱼咬钩,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吴君志脸色阴沉不定,仿佛变了一个人,冷声道:“别卖关子,赶紧讲!” 金栀微微一笑,也不恼怒,轻吐道:“因为你们吴家呀,就是那条大鱼。” 气氛死寂了片刻。 吴君志猛地站起身,咆哮道:“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金栀微笑道:“怎么?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很正常,因为一开始我也不敢置信。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你明明是吴家长子,日后定要坐上家主的位置,可你爹反倒是放纵你,这是为什么?” 一道威严声音忽然响起,“你爹想让你置身事外。他是乱臣贼子,却是个好父亲。” 下一秒,一位宫装美妇凭空出现。 金栀大气不敢喘,连忙站起身,弯腰敛袖,低头轻声道:“金栀见过皇后娘娘。” 秦芳嗯了一声,命令道:“金栀,你和秋荔即刻去往梵柯山,太子殿下有难,务必保护好他。” 金栀的心咯噔一下,连忙道:“奴婢这就去通知秋荔。” 秦芳轻轻挥袖,罡风画地为牢,开出一道小小世界。 她看向眼神呆滞的吴君志,说道:“很难接受对吧?但事实的确如此。你爹在江南道豢养了一名绝色之姿的女子,其真实身份是我的手下,也是她屡次交递密报,太子才能有惊无险。将你软禁宫中,是一种胁迫他的手段,如果太子出事了,我会第一时间宰了你。” “前几日瑰清要杀你,是她误会了你,以为你和你爹是丘貉父子,故而才动了杀心。吴君志,你是太子的手下,想查出朝廷内部的反叛势力,这很好,我很欣赏你。但是你爹,屡次设局杀害太子,既然他想拉着整座吴家陪葬,那是他自作孽不可活,你也不用跟我求情,我不会同意,你爹更不会屈服。你爹想做的,就是把你推开事外,无论如何都想让你好好生活。 吴君志泪流满面,猛然抬起头,“我爷爷呢?他也是乱臣贼子?!” 秦芳说道:“你爷爷肱股之臣,一生高风亮节,自然不会受到牵连。但除了你和你爷爷,吴家其余人只有死路一条。” 吴君志扑通一声瘫痪在地,双手掩面,痛哭流涕。 争君臣相宜的美谈你不去争,美谥文正你不去争,偏要去做那遗祸万年的乱臣贼子! 荒唐! 荒唐至极! “吴佩弦,你他娘的真不是个东西!” 他对天咆哮,哭弯了腰。 “你他娘说好的两袖清风呢?说好的一身正气呢?说好的要当吴家中兴之祖呢?你这个骗子,我怎么会有你这么个爹!我奶奶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个东西!” 大雪漱漱扑落,染白了宫檐翘脚,厚厚积雪铺满深街小巷。 秦芳沉默不语,悄悄走出院子。 说到底,他吴君志和王姒之一样,是身不由己的可怜人。 她穿过曲折环廊,踏过一道石狮镇守的鲜红大门,遥遥就望见那一道冻得发颤的跪拜身影。 跪拜稷土坛三天三夜,庄家犯下的大错,偏偏要一个女子来承担。 她也是一样的可怜人。 秦芳走近,替她轻轻拂去身上落雪,轻声道:“你不恨你哥哥?” 女子咬唇渗出血丝,浑身打颤,闭口不答。 大雪中跪拜三天三夜,会死人的。 秦芳仰头望天,凄声叹了一口气。生长在这样的家族,究竟是何等的不幸。 她转身离开,难掩疲惫之色,回宫取了一件雪白狐裘,再次返回,将其轻轻披在她的肩上。 “苦海回身,望你早悟兰因。” 秦芳走出鲜红大门,一声沉闷巨响后,大门紧闭。 四四方方的空阔院子里,厚厚白雪铺地,中央一座巍峨高大的稷土坛前,有女子跪天跪地。 吴家,庄家,王家,茶商白家。 吴君志,庄冰妍,王姒之,小女孩。 全是身不由己的可怜人。 漫天风雪中,有人牵出那匹太子游猎时常骑的青骢马,悄悄离开皇宫。 那一骑离京之后,开始纵马狂奔。 巍峨城楼上,秦芳遥遥远望那道身影,忽然想起那道谶语。 磐郢、湛卢、鱼肠,春秋三剑。 是剑侍还是剑主? 她收起思绪,对身后那道人影挥挥手,轻声道:“我终究放心不下,你也去吧。” 那道声音妩媚天成,轻声道:“奴婢遵命。” 当阴谋破出水面,裸露出的会是一张如何丑陋的脸? 秦芳手心紧攥,喃喃自语:“瑰流,千万要平平安安啊。” 回到宫殿,她在案台前坐下,手心攥着那张谍报密信,神色阴沉不定。 密信上只有三个人的名字,其中一个名字用赤砂之笔写成,触目惊心。 “姚眺” “谢观照” “天下第三,祖源良” wap. /106/106389/27636985.html 江湖篇 第六十一章 风雪将至(2) 梵柯山传遍了太子殿下在溪边结庐而住的消息。许多香客不敢过多停留,烧过香拜过佛就匆忙下山了。当然也有一些胆子大的香客,认为不惹事就没事,人家一个地位尊贵的太子,才懒得去找你麻烦,于是依旧心安留宿,日日吃斋礼佛,沐浴清化。 但总而言之,梵柯山的又变回了冷冷清清的样子。烧香礼佛的人很少,供留宿的草庐也空出来一大堆。 人都走光了,老住持是很乐呵的。虽然香火钱肯定是少赚了很多,但出家人谁会在乎钱财?靖王朝给封了个什么狗屁正统,扰得山上天天不清宁,还谈什么佛门清净之地?得亏弄出云雾缭绕的障眼法,再加上有个凶名赫赫的太子,梵柯山才又变回蛰伏山清水秀的样子。袅袅梵音,禅房花木深,不比聒噪人海声动听? 想要六根清净,首先要外物清净。只有外物清净,方能静心去发掘内心。归根到底就是由外到内,然后推内及外。其实爱情也是一样的道理,不是相濡以沫才会爱上一个人,而是爱上一个人后,才会相濡以沫。 禅房里,老住持微笑品茗,手里捏着书页一脚,正好看到才子佳人的云雨之景,读完后想要翻页,又总觉得有些不舍,再一次字字珠玑读完后,这才心满意足的翻到了下一页。 这位被江湖以讹传讹称其“肉身成佛”的老住持,受天下人敬仰,却有这么个“无伤大雅”的小癖好,这若是传出去,整座天下估计都会炸开锅。 而知道这件秘密的,只有一个人,正是前几日观禅机悟道的年轻和尚。他作为老住持衣钵的继承人,在庙内身份极高,也是唯一可以随便出入后院禅房的人,故而经常撞见自己师父边看书边乐呵,起初还尴尬到满地找蚂蚁,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可惜老住持并不知道,梵柯山正住着一个同道中人,那人私藏无数珍本,也喜欢夜雪温酒读禁书。如果二人相识,定会是高山流水的风雅意趣,甚至以书会友,成为忘年之交。 临溪草庐里,瑰流脑袋上扣着一本书,正趴在桌子上打盹。 看样子就是焚膏继晷捧卷读了一整夜。 李明昊又不知跑哪里去了,成天游手好闲,上山偷鸟,也不见个踪影。 王姒之从小姑娘那边回来,脸上略施粉黛,美艳动人。草庐没关门,她远远就看在脑袋扣书的男人,心中一阵无语。 她动作轻轻走进草庐,在熟睡男人身边坐下,双手托腮,轻叹一口气。 又是无聊的一天,该使些什么坏呢? 她左思右想,想不出结果,无意瞥见瑰流脑袋上的那本书,便将书拿起,开始百无聊赖的翻看。 这东西真有那么吸引男人? 她内心存疑,于是就翻到第一页,认真仔细看了起来。 不看不打紧,这一看可就深陷入泥潭,无法自拔了。书中很多娇俏软润的情节,描绘入神,带入感极强,王姒之不知不觉就成了书中人,也不知不觉就涨红了脸。 而对于那些细致入骨的描绘,她仍有些羞涩,不敢去看。可不看吧,总觉得心里痒痒的。最后,她想出来一个自欺欺人的好办法,捂上一只眼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每次都偷偷剽上一眼,然后在脑海中将其串联成线,一条条线再组成画面。 不得不说,这是真的好办法。 她看得愈发入神了,以至于时间飞逝却浑然不觉。不知不觉厚厚的一本书,也只剩薄薄的几页。她按耐不住激动欣喜的心情,终于要看到才子佳人喜结良缘,洞房花烛夜初试云雨情,刚要翻开下一页,怀中的书却突然被抢走。 一道温醇声音从她背后传来,“不知礼义廉耻,你家男人怎么管教你的?” 王姒之焦急从他怀里抢书,“快还我!” 瑰流把书藏到身后,后退一步拉开距离,笑容玩味看着她,啧啧出声:“才一本就沉沦了?了不得了不得。” 王姒之后知后觉,羞红了脸。她也是看了才知道,这种东西是真的很诱人。字里行间的香艳,蜿蜒曲折的爱情,男子的道貌岸然,女子的欲情故纵,真的描绘得淋漓尽致,生动到跃然纸上。 她虽然有些羞怒,可心心念念的仍是书中的结尾部分,不愿与男人过多争执,干脆绯红着脸,摊开一只手,直截了当道:“还我,我要看完。” 瑰流愣了愣,见她一脸认真,又稍带着怒气,犹豫片刻后还是觉得不要玩火自焚,便乖乖把书还给了她。 王姒之瞥了他一眼,嘀咕道:“算你识相。” 她重新坐下看书,双手托腮,时不时浅笑出声。那章初试云雨情的描绘,可谓淋漓入骨。字里行间,声色皆存。 瑰流走出草庐,冲阳光明媚的天地伸了个懒腰,顿时觉得神清气爽。回头看了一眼,发现那妮子笑得正开心,脸蛋红扑扑的,就知道自己以后又要多出一位道友了。 走到草庐后面那处热气缭绕的温泉,瑰流不曾褪衣,却直接迈入池中。在光滑巨石上安稳坐下后,他闭上眼睛,细细感受肌肤每一寸的温润滋养。老住持曾告诉他,梵柯山作为福地,衍生出的泉涌和温泉都含有充沛灵气,对气士修行大有裨益,对于武人也能起到巩固境界的好处。 一道颀丽飞剑忽然自他穴窍掠出,高高悬浮于泉水之上,随后便一动不动,就好像禅师在打坐。 能够成功炼化这道满庭芳,说起来还是因祸得福。那日吃下续命金丹,体内真气外溢,随时都有溃决的危险,幸好穴窍里有六把需要用真气炼化的词牌飞剑,这才幸免于难,并顺带成功炼化出满庭芳。 如今泡在池水里,瑰流正在汲取真气,用于炼化第二把名叫“醉垂鞭”的词牌飞剑。 这六把词牌飞剑,不愧是能秒杀酒痴的存在,炼化起来简直难如登天。道家的续命金丹,天下罕见,却只能炼化一道满芳庭。而瑰流已经冲击第二道炼化关隘许久,可至今仍无任何进展,也就说明醉垂鞭的胃口要远比满庭大的多。照此状态估计,想要炼化醉垂鞭,怎么也得吃上两个续命金丹才行。 炼化第二道飞剑就已如此困难,这以后的路该如何去走,瑰流真的想都不敢想。若非得到天大的机缘和馈赠,想到炼化傩破浣溪沙和唐多令这最后两把词牌飞剑,那可真就是兀兀穷年几辈子的事情。 总而言之,就是一句话,道阻且长啊。 不过既然如此,瑰流也就不心急了。这种有生之年的东西,就顺其自然好了。 梵柯山福地的这池温水,是由极纯粹的灵气所化,对气士来说是大补,可对于仅靠一口气机流转的纯粹武人来说,如喝酒一样,“小酌怡情,大饮伤身”。故而瑰流每天在这里待的时间很有限,一般来说都不会超过一个半时辰。 当他再次慵懒睁眸,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一个时辰,感觉到今天有些疲劳,就打算不再泡下去。满庭芳归鞘,他缓缓走出温池,衣袍上顿时有灵气消散,变成未入池的模样。 瑰流走回草庐,发现王姒之已经看完了书,正逗弄着怀中白猫。忽然,他愣了愣,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竟然看到白猫也有一双妖冶鲜红的琉璃眸子。可当他再次凝望,却发现那一双兽瞳只是寻常的黄蓝异色。 见他回来了,王姒之放下白猫,盛出一碗尚且温热的粥端给他,轻声道:“吃吧。” 瑰流打趣她,“没有糖馒头?” “没有!”她没好气道,又有些害怕他会来一手霸王硬上弓,便干脆离开草庐,抱着白猫躲到溪边去了。 不得不说雪球儿又丰腴了许多,比青钱城初见时要肥了整整一圈。打个比喻,就像是吃不饱的穷人摇身一变,成为大腹便便的富家翁。 对于雪球儿体重的变化,王姒之无疑最有发言权了。她亲自见证一只猫如何从骨架轻盈到沉甸甸的像个巨石。一开始抱它,哪怕走了很久的路,也不会觉得很累。可现在,只要将它抱在怀里,就感觉胸口被压了一堵墙,喘不上来气。 此刻,她坐在溪边巨石上,怀里抱着雪球儿。雪球儿丰腴身子,偶尔扭动身子,都会挤压得那胸脯微显饱满曲线。 忽然,雪球儿眨眨水润兽瞳,将一只猫爪轻轻搭在柔软饱满之间,懒洋洋喵了一声。 王姒之眯起眼睛,轻拽它的小耳朵,轻喝道:“胆子大了啊?信不信以后不抱你了?反正你这么胖了,抱起来沉甸甸的,以后你就自己走路。” 雪球儿顿时泪眼汪汪看着她,委屈软糯的喵了一声,将整个小脑袋都埋进她怀里,不断的蹭,企图得到她的原谅。 王姒之冷哼一声,“那几个人都被你吃了,到头来我还得替你担着,我只帮你这一次,下不为例,听见没有?” 瑰流并不知道,庄冰妍的那四个豪奴恶仆,王姒之根本没有打算吃,反倒是这个憨态可掬的丰腴白猫张开血盆大口,连骨头渣都不吐的将他们全部吃掉了。 这也是为什么它又胖了许多的原因。 白猫懒懒喵了一声,算是对于她的回应,不过显得有些敷衍。 王姒之顿时眯起眸子,认真道:“再有一次,我绝对不会原谅你。” 白猫眨眨眼睛看看她,当即蔫了,委屈喵了一声,耳朵耸拉下来。 坐在溪边的她,没有注意到老住持早已悄悄飘到草庐里。 他端茶而来,空手而去。 并且送给瑰流一句祝贺, “恭喜太子殿下散尽戾气,明日午时,即可再入光阴长河。” 看似猝不及防,却在意料之中。 因为那场山上闹剧之后,一个人被宽恕,一个人悟透禅机,一个人散尽戾气。 wap. /106/106389/27636986.html 江湖篇 第六十二章 纵有千万语,不如回家人 秦芳走了一圈太子东宫,此前就驱散了一波宫女,如今又少了四个随伺的大丫鬟,所以宫殿里只有寥寥几个宫女的声音,倒显的有些空荡了。 不过正合秦芳心意,原本东宫里的丫鬟太多了些,冗杂不说,成天泡在女人堆里,难免会影响身心。还挺好的年纪,可不能因为纵欲过度把身体毁掉。 她拿起床凳妆奁里的一根乌木簪子,轻轻摩挲许久。 娘有点想你了。 在梵柯山吃睡还习惯吗,别总欺负人家小姒之,还有等你回来时候啊,咱家就是每天六个人吃饭啦,以后小狐媚也是你的妹妹,可不许欺负人家。 纵有千万心头语,不如一个回家人。 可你还要多久,多久才肯回家? 秦芳喃喃自语,一步踏出,转瞬来到钦天监。 瞥了眼国运大鼎,负责暂代看守的道人不见踪影,取而代之是一个昏昏欲睡的小稚童。秦芳也不客气,平淡出声:“国师这么快就回来了?” 小稚童不曾睁眼,懒洋洋应答:“给镇压回去了,多亏那个莲花洞天之主,否则不会这么好办。” 秦芳步上台阶,俯瞰大鼎气运,轻声道:“藏匿蛰伏这么多年,吴家终于开始动手了。姚眺和谢观照北渡,应该是去梵柯山。茶商白家那边,估计也已经准备好收网了。” 小稚童这才睁开眼,说道:“茶商白家那场局,本是针对太子所设。后来那位阴阳家大修士发现不妥之处,故而只能用以辅佐。姚眺跟随吴佩弦身后这么多年,真正的杀局,怕是就在他手里。” 秦芳点头道:“道理如此,但局不能不破。四个大丫鬟,两个先去霜花城白家,两个去梵柯山,最后四人在梵柯山汇合,保证太子安全。吴佩弦既然敢明牌,就不会忌惮我。那位天下第三已经开始北渡,估计就是截我之人。” 小稚童笑道:“白衣拳仙姚眺,可不是于家昕谢射之流能比的。那四个小丫鬟哪怕一起上,都赚不到半数的胜算,更别提还有一个武评十七的谢观照。太子这次,凶多吉少。” 秦芳怒极反笑,“国师不出手就算了,还反过来说风凉话?” “不敢不敢。”小稚童面带微笑,“我说的这些,想必皇后娘娘早已心知肚明。皇后娘娘之所以还能沉得住气,该不会是寄希望于那个老住持能够出手吧?” 秦芳冷哼一声,“钦定梵柯山为正统,他没有理由坐视不管。而且陛下和他早有交情,哪怕他不主动出手,但太子性命攸关时候,他不可能视而不见。” “想的不错。”小稚童眯起那双紫金眼眸,微笑道:“那如果,他被逼无奈不能出手呢?” 秦芳当即皱眉,“国师此话怎讲?” “皇后娘娘是不是忘记莲花洞天和梵柯山的百年恩怨了?依照推演结果看,那位莲花冠道人很可能出现在梵柯山,作为掣肘的存在。如果老住持出手救太子,他大可以趁机斩断天池金莲,如此一来梵柯山气运大跌,这场百年之争便是莲花洞天赢了。太子殿下的性命固然重要,但最多也就是与朝廷交恶,失去钦定正统地位。但如果梵柯山输掉,那便是道家压佛家一头,百年意气之争,这是绝对不允许的。” 小稚童最后说了句盖棺定论的话,“那位老住持,根本不可能出手相帮。” 秦芳深吸一口凉气,双手微微发颤,“一万铁甲浮屠,够不够?” 小稚童微笑道:“区区万人,谢观照一人拦之。” 好像看破了秦芳的心思,小稚童开口道:“让他去?皇后娘娘应是不知,那女子魂魄已经存放不了几天,每天都需要大量的灵气灌溉才能维持。想必他也已经到了灵气干涸的地步。您让他去,不仅那女子会提前魂飞魄散,面对拳仙姚眺,他也只是送死而已。” 秦芳紧咬着唇,沉默不语。 小稚童平静道:“你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寄希望于太子,希望能有奇迹发生。” 秦芳冷冷一笑,“国师还真是无聊。” “无聊?”小稚童嘴角翘起,“有他在绿带城击退赵秉聂半步,我就不这么觉得。万一姚眺就真死在他手上了呢?万一他就亲手杀了吴佩弦呢?” 秦芳冷冷道:“好一个白云苍狗。” 走出钦天监,阳光有些刺眼。 一颗心也始终酸涩发苦。 既然见不到瑰流,那就去看看瑰清吧。 于是秦芳来到沁瑰宫,遥遥就看见一个大美人坐在亭子里,好巧不巧正在插簪。 朴素无华的簪子,很容易辨认是瑰流做的那个。 秦芳走入亭子,轻快绕到瑰清身后,调皮般抽出她刚刚插好的簪子,刹那,青丝如瀑垂落。 手心握住簪子,秦芳开玩笑道:“想你哥哥了?” 意料之中没有得到答复,刚想坐下,秦芳却愣住了,眨了眨眼,又揉了揉眼,然后就是有些不敢置信。 这小妮子, 竟有些悲伤?! 要知道这可是从来没有的事情,简直比太阳从西边出来还难得。秦芳连忙在瑰清身边坐下,小心酝酿措辞,柔声道:“清儿,想你哥哥了?” 瑰清摇摇头,轻声道:“她要走了。” 秦芳愕然,“是陈鹭瑶?” 瑰清沉默不语。 秦芳暗暗惊奇,这小妮子连哥哥都不在乎,怎么突然在乎起一个宫女?而且正是陈鹭瑶行刺的啊。 要是说陈鹭瑶是可怜女子,激起了这小妮子的同情心,这也太不现实了。陈鹭瑶是可怜女子,但是这天下那么多命苦可怜的人,为何唯独为她而难过?况且难道自家哥哥就不可怜吗?遭受委屈离家出走,为了几坛酒差点被打死,现在又要陷入危局。 不可怜自己哥哥,可怜一个刺杀自己的女子。 秦芳蓦然有些火气。 忽然,瑰清轻声道:“娘,让我去梵柯山把他带回来。他欠她的,让她见最后一面。” 秦芳摇摇头,“你哥哥不会回来的,娘和你爹劝不动,哪怕是你,也带不回他的。况且你哥哥如今置身危局,姚眺和谢观照两个武评宗师马上就要对他动手,一切都太危险了,娘不可能让你去的。” 瑰清眯起眼,“倘若杀了他俩呢?” 秦芳忽然感觉到一种不安,轻喝道:“瑰清!” 秦芳猛地站起身,罕见的生气神色,冷冷道:“你要是敢破境,娘就把你锁起来。哪怕关你一辈子,娘也绝不允许你破境,娘绝对说到做到!” 瑰清破天荒黯然神伤:“娘,你还是不相信瑰清。” 秦芳顿时有些心软,语气缓和了些,“不是不相信你,娘这是为你安全考虑。娘就你和你哥哥两个孩子,你哥哥注定要经历腥风血雨。但你是女孩,娘只希望你能够平平安安,就像现在这样。” 从秦芳手里拿过那根簪子,瑰清一句话没说,转身走回宫殿。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秦芳无奈叹了口气,忽然明白了。 说到底还是在意自己哥哥,只是嘴硬罢了。 去看看陈鹭瑶吧。 一想到这三个名字,秦芳的心就微微颤痛。 可怜女子。 一步跨出,下一秒来到一栋私人小宅。年轻道士正在悠哉饮茶,陈鹭瑶双手托腮,不知道正在思考什么。秦芳一眼就看见放在茶桌上的红色符箓,颜色较前些日子已经褪色大半,这是灵气溃散殆尽的征兆。 见是皇后娘娘来了,年轻道士不敢怠慢,连忙站起身,陈鹭瑶也有些惊讶,款款起身行了个礼。 秦芳言简意赅,“最多还有几天?” 年轻道士毕恭毕敬道:“回皇后娘娘,最多七天。” 秦芳沉默不语,主动拿起那把油纸伞,一只手牵着陈鹭瑶,走出小宅。 “皇后娘娘,还是奴婢来撑伞吧。” 秦芳没有让她撑伞,而是为她撑伞,轻声道:“陈鹭瑶,什么时候回去看看爹娘?” 女子歪头想了想,然后给出答案,“那就最后一天?” 沉默许久,秦芳轻声道:“如此也好。” 二人走过一处池子,虽是冬日,但有宫女往里灌温水的缘故,故而池边云遮雾绕,隐约可见池内几尾大金鲤游动。这些金鲤全是昔年太子殿下游陇州归来时在集市所买,作为礼物回宫之后送给陈鹭瑶。当年只是几条小小鲤鱼,羸弱可怜,如今一晃这么多年过去,已经金黄灿灿,憨态可掬。 “陈鹭瑶,真不愿意见他一面吗?如果你想见,现在还是有机会的...” 女子摇摇头,蹲身掬起一捧水,轻声道:“见到了又能怎么样呢?多情自古伤离别,徒加烦恼而已。相濡以沫,相呴以湿,不如相忘于江湖。” 秦芳犹豫片刻,轻声道:“我家瑰清,很舍不得你。” 女子开心笑道:“我也很舍不得公主殿下呢。如果可以,真想和她变成好姐妹。” 秦芳微微摇头,“那孩子平时是不会心疼人的。你和她说了些什么吗?” 女子微微歪着脑袋,认真想了想,“忘记了诶。” 下意识的,她又开始哼唱那首曲子。 “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砌下乱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秦芳听出来了,那既是瑰流最喜欢的曲子,定也是他教给她的。 纵有千万心头语,不如一个回家人。 原来三个人,都在想他啊。 wap. /106/106389/27636987.html 江湖篇 第六十三章 围杀之局 六尺小巷,阴暗潮湿。家家户户大门紧闭,红漆剥落,桃符腐黑。坐镇的石狮子遭受风吹雨淋,发黑腐朽严重,已然面目全非。 昔年,这里是霜花城最富贵之地,达官显贵都曾居住于此,小巷也因此得名“金钱巷”,寓意满地流金,最富有之地。但因为一件祸事的发生在茶商白家身上,许多人害怕殃及池鱼,就赶忙搬出了巷子。 那是十几年前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的。据说茶商白家得罪了京城权贵,相传更是与当朝宰相庄天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被狠狠收拾了一通,从此一蹶不振,被踢出茶商四大家族。 这条巷子最深处的那户人家,也是最后一户人家,便是家境败落的白家。几乎无人知道,那件事都已经过去了十几年,可至今白家仍受到庄家的压迫和欺辱,日子过的是相当贫寒。 走到幽邃的小巷里,脚步声空荡荡的回响。她站在朱漆剥落的斑驳大门前,仰望头上那块写有“气冲斗牛”的恢弘大匾,思量了片刻,然后轻轻扣响门扉。 等待了片刻,便有一道年迈的声音从门后传来,“谁啊?” 女子言语清冷:“官府的人。” 犹豫片刻,大门被小心翼翼推开,咯吱一声,院子仿佛抖动了一下。 老家仆见眼前女子一袭淡雅白衣,腰间悬挂玉牌,有些内敛不张扬的贵人气,不像是官府那些气焰嚣张的官吏,于是环顾四周,将声音刻意压低,说道:“姑娘可是来找人的?” 女子点头道:“我来找雁妃。” 老家仆面露难色:“大奶奶如今重病缠身,卧床不起,怕是...” 女子出声打断她,“我是来救她的。” 老家仆愣了愣,细细思量片刻,说道:“姑娘请进吧。” 高高的门槛,很容易绊脚。作为待客的礼数,她下意识伸出手想要搀扶女子,却没有被领情。来访的女子后退了一步,语气微冷,“您先进。” 走过抄手游廊,进了垂花门,便进了内宅。映入眼帘的便是砖石甃砌的池子,尽植莲荷,岸边桃李梨杏,杂树相交。只可惜冬日之景,池中荷叶枯黄,树枝光秃,倒更显凋敝之景。 池旁有假山嶙峋,两峰之间,清溪泻雪,沿开凿好的河路蜿蜒曲折,最后将一座四角攒尖的亭子环绕。若是夏日,坐在亭子里,便可濯足戏水。取“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足”之意,故亭子题名为“沧浪亭”。 于咫尺内再造乾坤,显而易见,这茶商白家的后宅院子,必定是某位园林匠师的得意手笔。 茶商白家不愧是昔年的天下茶商之首,即便家境败落已经十余载,可宅院仍彰显出富贵人家的气派。尤其是走到内堂之后,那覆以铜瓦的墙壁,镌镂龙凤,灼灼耀眼,不可逼视。昔日之盛景仿佛历历在目。 女子等候在屋外。老家仆快步走进屋,轻轻来至床榻边,轻声道:“大奶奶,有客找您,是一名女子。” 榻上那人面容枯槁,双眼凹陷,看似大限将至。 她嘴唇喃动,只发出蚊虫般的微弱声音,“把她请进来。” 当女子走进屋子后,老家仆探出脑袋四处张望,然后把门关紧。 性子清冷的女子,走近床榻,言简意赅道:“第一件事,御医过几日就到,会为你诊疗。” “第二件事,以后每个月去官府领钱,足够你们吃饱穿暖。” “第三件事,以后你的女儿会到国子监读书,一切都由太子殿下亲自安排,不必担心任何事。” 床榻上病恹恹的女子,猛然瞪大眼睛,流下两颊清泪。 她猛地抓住女子的手,用尽全身力气,轻轻推了她一下,好像要把她推出这个屋檐下,推出白家宅院,推出霜花城。 走,快走! 她眼神慌乱,嘴唇颤抖,嘶哑声音极小。 屋子外,早已悄然站了七个白家的妾室,确切说是七个六品的杀手武人。 屋子里,老家仆缓缓撕开那张面皮,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狰狞的男人笑容。 谁也想不到,一个佝偻身子的年迈家仆,竟就是失踪十几年的家主! 原来这是一场苦肉戏,白家和庄家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设局布网十几年,就是为了今日的围杀之局。 十几年前,有个意气风发的茶商,挣钱挣到了金山银山,足够任意挥霍几辈子。可他并不满足于此,他想做一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事业,他想要青史留名,想要永恒不朽。 有一天,一个阴阳家的大修士找到他,给他看了一幅未来三十年以后的画面。 烽火四起,饿殍满地,流血漂橹,生灵涂炭。 而这一切,全都因为那个男人将国运占尽,才导致乱世提前到来。 阴阳家大修士问他,杀一个人,换一个人的姓名,是错还是对? 他毫不犹豫给出否定的答案。 阴阳家大修士又问他,杀一个人,换十个人的姓名,是错还是对? 他犹犹豫豫给出答案,这一次仍是否定。 又一次问,杀一个人,换一百个人的姓名,是错还是对? 他犹豫了许久,嗫嚅几句,最终没能给出答案。 最后一次问,杀一个人,换整座天下太平,是错还是对? 这一次,他没有犹豫,直截了当道:“是正确的。” 自此,他笃定内心,要将天下苍生视为己任,而不是目光狭隘去做一个重利轻义的商人。 所以他甘愿散尽家财,甘愿以家人为棋子,联合庄家设局。再根据阴阳家修士的推演预测,他将自己女儿送到山上,给自己的夫人下了寒毒,又以迎娶妾室的身份将七个顶级杀手悄悄藏在家中,苦心积虑十几年,终于成功谋划出这盘围笼之局。 这场局要杀的人不是太子,他一点也不意外。 早在几年前,阴阳家那位大人就推演过,这盘棋的气数有失偏颇,只能做辅佐之用。 而真正杀他瑰流的棋局,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儿女情长,骨肉亲情,能比得上四海升平? 他白仕荣不这么认为! 牺牲我一人,牺牲我一家,换天地宁静,换太平长存。 虽九死其犹未悔! 他双膝弯曲,整个人崩射出去,双拳作锤狠狠砸向女子脑后。 距离不过几尺,他却未能触及她,那凌厉拳锤砸在了一道罡风屏障上。 屏障上泛起淡淡涟漪,没有任何受损的迹象。 此刻,轻雪腰间悬挂的玉牌发出柔和光芒,一缕缕纯粹的道家罡气流泻。 这是皇后娘娘赠予她的玉牌,可抵御七品巅峰武人的倾力一击,是一道保命符。 而显然,才六品中期的男人想要将其打破,恐怕难如登天。 他眼神惊疑,扭头吼道:“愣着什么?一起上!” 下一刻,攻势再次发起。八道不同的气机倾力轰击屏障,可屏障只是泛起一圈圈波纹。 而这边,轻雪只是握住重病女人那双枯瘦如柴的手,淡声道:“我带你走。” “来不及了。” 重病女人摇摇头,那双干瘦的手忽然变得极其有力,牢牢拽住她,像是弥留之际的回光返照。 “我的孩子喜欢吃韭菜饺子,喜欢过年穿红衣裳,喜欢豆沙馅的月饼,喜欢胭脂水粉......她今年几岁?应该能有八九岁了吧?长得好看吗?我想应该是个美人胚子吧?对了,以后过节别让她给我烧纸,做娘的,没理由让孩子苦成那样,我不配让她惦念...” 轻雪听着女人的絮絮叨叨,沉默着低头不语。 自小父母双亡的她,从来不知道亲情为何物。 幼时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又不敢学别的小乞儿去偷去抢,怕双腿被打断,所以只能默默蹲在墙角挨饿。 有好几次饿昏过去,是一家粥铺老板施舍的残羹剩饭。 有一年初雪,下的好大,冻死了许多无家可归的小乞丐。 一个衣不蔽体的小女孩躲在巷子里,却不敢躲在家家户户的屋檐下,只能靠在墙角,蜷缩起身子。 她浑身生满冻疮,早就没有知觉,可她仍止不住的颤抖,因为她害怕像其他小乞丐一样,会死在风雪里,然后被人随意抛到深山野外。 年幼的她,只有一个想法。 自己的坟要立一块幕碑,到地下好与爹娘相认。 又一年,同样在一条六尺小巷,她冻到发晕,迷迷糊糊中感觉脸颊温热。她恍惚睁开眼,以为是错觉,可眼前女人的柔柔嗓音是那么真实。 她至今记得那句话, “没人要的小可怜,以后你就是我的啦。” 那年,她五岁,懵懵懂懂被女人带进了宫。 那年,她五岁,躺在床榻上发烧被喂药,看着女人发红的眼眶,她第一次知道了何为母爱。 那年,她五岁,全身的冻疮治好了,身子也养得越来越好,开始读书习武了。 此后的日子里,女人会一直陪伴她的身边。 斥责少有,但不是没有。 关爱很多,但不是溺爱。 就像母亲一样尽职尽责。 也正因为有过悲惨童年,所以她知道没人疼没人爱的孩子有多么可怜。 也因为她后来得到了那份迟来的母爱,所以她知道一个孩子失去母亲意味着什么。 刚才重病女人的那番话,让她很难过。 眼前这个舍妻弃女的男人,让她更生气。 轻雪松开女人的手,缓缓转过身。 玉牌光芒消逝,屏障散去。 男人面露喜色,以为是她终于走到了穷途末路,直接朝她冲杀而去。 与此同时,七位训练有素的顶级杀手,几乎同一时刻出招,分别针对要害袭去。 八人一体,呈围杀之势。 若有眼尖者,一眼就可看出,这是几百年前的杀阵。四人结阵,可跨一境斩敌。八人结阵,可跨二境斩敌。昔年楚国军神,七品武人,真是被四个不入流的六品宗师用此阵所斩。 可区区茶商白家,从哪里寻来这遗失几百年的杀人阵法? 无疑源于阴阳家那位神秘莫测的大修士。 这场围杀之局揭幕之后,谁都不曾注意,在宅院屋檐上,竟坐着一个桃红衣裙的女子。 女子仿佛狐媚所化,妩媚天成,正悠哉悠哉吃着糖葫芦,红润小嘴和糖葫芦一样诱人。 当她看到那八人一体的杀人阵法后,就知道那个被围杀的女人必定会身负重伤。 可她并不着急出手,甚至完全不打算出手。 高高屋檐上,妩媚女子晃动双腿,自言自语:“做丫鬟的,少杀些人好。” 里屋,女子一袭淡雅白衣上,朵朵猩红绽放。 她的胸口和背后都已是疮痍流血。 双肩被手刃刺穿,腹部更是被一根长矛贯穿。 原来她没有躲,而是与眼前男人互换一招。 古剑鱼肠刺入男人的胸口,凶刀地煞将她胸膛贯穿。 这分明是搏命之姿。 她双手推剑向前,古剑鱼肠震出凌厉剑罡。 直接将其余七人全部震飞,更是将白仕荣撞出这间屋子。 很多人不知道,这位太子殿下身边性子最清冷的女子,在军中享有着极高的威望。 在太子殿下身边,她是红袖添香的丫鬟。 在军中,她是统率重甲铁浮屠的大将军。 更是让大奉王朝极为忌惮的万人敌。 浑身染血的她,背起卧床重病的女子,缓缓朝外走去,一眼就瞥见屋檐上看热闹的妩媚女人。 桃枝微微歪头,对她嫣然一笑。 轻雪回以厌恶的表情,背着女人走出宅院。 桃枝吃下最后一颗玲珑剔透的糖葫芦,轻轻跳到院子里。 “真不想杀人呢。” 她双手缠绕红丝。 庭院里,当千万道红丝被一个妩媚女子轻轻拽起,有八颗头颅从身体剥离,滚落在地上。 论杀力,她比不过万人敌的轻雪。 可论精湛的杀人手法,天下无人能及她。 wap. /106/106389/27636988.html 江湖篇 第六十四章 磐郢 当轻雪背着重病女子走出六尺巷,没有看到吆喝商贩的身影和络绎不绝的游人。 所以等待她的,是漆黑密麻的披胄重骑。 若是从高处俯瞰,就会发现,密密麻麻的重骑延伸到了几条街的长度,并且正缓缓朝中心靠拢,如一张捕猎包围的大网,猎物陷入其中便插翅难逃。 桃枝轻轻掠至轻雪身边,眯起眼睛。 看来如皇后娘娘猜测一样,霜花城驻扎的两千人,全已变成这场围杀之局的棋子。 不过照目前看,恐怕远远不止两千人。 茶商白家既然设下这场围笼,就一定会私募兵马。表面上家境衰败,实则韬光养晦,深深扎根地下,根系如开枝散叶般蔓延。 逼迫做困兽之斗,好一场围笼剿杀。 桃枝忍不住笑了,如果今天站在这里的是金栀或是秋荔,这场棋还真的可以收官无敌。 可站在这里的人,是铁甲浮屠的大将军,是让一座王朝都忌惮不已的万人敌。 “万人敌”这三个字,绝不仅是说说而已。 趴在轻雪背上的重病女人绝望出声,“你快走,别管我。找到我的女儿,把我那番话讲给她。” 轻雪置若罔闻,轻轻将她放在墙边。 桃枝后退一步,躲到她身后。 太子殿下的四个侍女中,属当下二人的关系最为恶劣,彼此之间互相厌烦,互相瞧不起。而此刻,桃枝破天荒抛给轻雪一个媚眼,像是美人为出征前的将军送行,轻轻柔柔道:“要赢呀。” 轻雪不说话,缓缓踏前一步。 即便她胸口和背后都有鲜血流淌,即便她的腹部还留着半截矛尖,但她只会义无反顾的踏步向前。 沙场上面对万人重骑会如此,此时此刻亦是如此。 领头武将压抑下躁动不安的马匹,怒道:“为苍生太平,杀!” 铁甲如潮水般涌进六尺小巷。 轻雪横臂且横剑,此方天地忽有剑光直直下坠。 最先冲杀而上的披甲骑兵被撕裂的血肉模糊。 剑光撤去之后,在众目睽睽之下,轻雪拾起那第二把来迟的古剑湛卢。 轻吐出一口滋润真气,她轻轻抹过锈迹斑斑的剑身,三尺青锋湛亮如水。 所有人无不感受到一股凌厉剑意。 武将紧夹马腹,死死压抑身下的躁动,冷笑道:“真的自己是那万人敌不成。” “斩头颅者,赏黄金千两!” 哗然一片。 于是当第二轮冲杀才揭开帷幕,就显得汹涌至极。 铁甲蜂蛹,密密麻麻涌入狭窄巷口。 还有无数游弩手,万箭攒射。 桃枝双手缠绕红丝,将一波又一波弩箭挑断。 巷口处,轻雪只持一剑,古剑鱼肠插入身前三尺的地面,周围死尸堆叠,流血浮胄。 双手拄剑身前,面对千军万马。 讽刺至极。 她何曾不知这是一场请君入瓮的阴谋。 不过是单骑赴会罢了。 曾有一个男人说过,“这天下很多人都想让我死,他们觉得我不配继承帝王基业,不配成为日后的天下共主。他们想杀死我,没问题,可以来,尽管来,哪怕千人万人,我都无所谓。” 所以明明知道会陷入众矢之的,他还是义无反顾的去了。 青钱城的他,霜花城的她,全都面对铁甲铮铮。 几乎没人意识到,这对主仆极像,无论心性还是此刻的处境。 就连她闭上眼睛轻轻说出的那道言语,都与曾经的他一模一样。 “虽千万人吾往矣。” 第三波冲杀开始,这一次不同先前,竟是仿铁甲浮屠的重骑兵,如蝗虫狂涌,锐不可当。 霜花城甚至大地震颤如天灾。 又是一波游弩攒射,漫天火雨。 极远处,几张机床重弩终于蓄满劲力,爆射崩出,响起巨大音爆声,速度快到几乎不可捕捉。 这种专破武人体魄的巨弩,威力毫不弱于六品武夫的倾力一击,若是叠加起来,更是恐怖至极。昔年大靖王朝马踏江湖,曾用两百张机床重弩杀死那位天下第三,硬生生将其射成马蜂窝。 武夫一人再无敌,终究是匹夫一人之勇。 沙场百万铁骑,千万巨弩,岂是一人能敌? 故而在沙场面前,武夫所混的江湖不过是小打小闹。 巨弩,箭雨,重甲铁骑,围杀之局。 可是那道双手拄剑的身影始终岿然不动。 身后像是站了一位身形飘渺的高大男子,一双金眸,拄剑之姿。 像是神灵庇护,又像是联袂出剑。 桃枝眯起眼睛,终于来了。 昔年平定余孽之乱,她三剑破万骑。如今一座小小霜花城,几千甲胄,算得了什么? 千年前的春秋三剑,绝迹太久,以至于世人都以为只是儒教典籍里的传说。殊不知这三剑千真万确存在,而且全在一个人手里。 皇宫,一处落满灰尘的私人小宅。安静放置的檀香木盒忽然颤动不止,仿佛其内有东西呼之欲出。 当那柄古剑磐郢确信听到了剑主的召唤,当即高高飞掠而出,转眼消失不见。 京城云海之上,出现了只有后三境的大修士才能有所感应的异象。 秦芳连忙追随而去,在金色云海上看到那柄古剑的遥远身影。 她轻声呢喃:“一定都要平平安安的。” 霜花城,六尺巷,接连拨断数十波箭雨,桃枝双手血肉模糊,却只能咬唇继续坚持。 指间三千红线,将漫天箭雨全部挑断,又拼命燃烧气血撕裂巨弩,她脸色苍白如纸,终于忍不住呕出一口血。 她不像轻雪有那般浑厚气机,可以一人敌万人。双手缠绕红线的杀人手法虽能破开任何体魄,但只擅长杀人,而且对自身消耗极大。 显然,此刻桃枝的气机已经干涸,若是强撑下去,用沸腾气血化为气机,无疑会有生命危险。 领头武将看出她已是强弩之末,嘴角翘起,大声命令道:“换弓箭!” 数千人的游弩,动作整齐划一,抛下连弩,取下身后所背的长弓。 每支箭矢不是通体寒芒,而是呈现出诡谲的黑红色。 那是炼火淬毒的箭矢,射出之时可燃起熊熊火焰,箭头涂抹的剧毒可以瞬间让人毙命。 天生怪力的武将,猛然拉开那把百石之弓,笑容狰狞,“即便你是万人敌,又如何?!” 话音刚落,一道清风忽然吹开霜花城的巍峨楼门。 古剑磐郢飞掠直走,所过之处,皆有一缕缕清风缭绕。 但那不是风,而是儒家善养的浩然气。 刹那间,街道上几乎所有马匹都扑通跪下,人仰马翻,互相挤压,乱作一团,更别提什么搭弓出箭。 轻雪握住古剑磐郢,一剑抹过,武将盔缨尽断。 他下意识扔下弓,将半截红缨握住手中,却感到脖子沁凉。 这个昔年曾进京考取功名的武官,闭上眼睛,严肃庄重道:“君子死而冠不免!” 下一秒,古剑磐郢却从他的脖子上挪开。 还有一道清冷的声音,“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不杀你。” 这一日,霜花城再无茶商白家。 这一日,春秋三剑出世,天下尽知。 轻雪背重病女人走进一家客栈,老板早已听闻那六尺巷的惊天声响,顾不上内心惧怕,赶忙上来迎客。 他害怕之余还有震惊,伤成这样还能活下去? 开好房间,轻雪说了几味药名,全是温里驱寒的药物,让他去铺子里抓药。 面对这位神仙一样的女子,他不敢怠慢,连忙照做。 而那一边,桃枝重新逛了六尺巷,若有所思。 她来到一户红漆剥落的大门前,玉手轻推,用刚刚恢复的一点气机破开那道掩人耳目的屏障。 她提裙走了进去,当场感受到一阵寒意。 四四方方的院子,天井处并无遮挡,阳光却透不进来,呈现出一片阴森森之景。绕廊而过,砖石地面长满荒芜杂草,一摊摊干涸血迹零星散布。 桃枝伸出手,轻轻抚过廊柱。双手占满无数鲜血的她,对于血腥味极其敏锐。 她知道,这道廊柱上,曾撞死过人。 继续往前走,一间亭子有些不合规制,将穿廊隔断。 大理石纹的桌子上,有一摊黑色粘稠的干涸血迹。 桃枝凭借直觉,下意识抬头看去。 果不其然,横梁上悬挂一架铡刀。麻绳拴住铡刀柄,经受风吹雨淋,铡刀锈迹斑斑,麻绳也摇摇欲断。 桃枝想象以前的场景,是谁把脑袋贴在桌子上,又是谁用铡刀将其脑袋砍下? 这座施以秘法来掩人耳目的宅院,定藏着一个惊天大秘密。 而她已经猜到十之八九。 霜花城的弃婴死尸,全都葬在城外孤山。可据钦天监术士观望,那座孤山的风水气运正逐渐好转。藏风聚气,阴阳汇聚,甚至几十年后可能衍生出宝地。 可埋尸的极阴极凶之地,怎么可能衍生宝地? 她穿过亭子,站在宅院正房前,停下脚步,细细听着那道窸窸窣窣的诡异声音。 屋里床榻上,干尸女人缓缓转动凹陷的眼珠子,死死盯住门外那道阴影。 她用那双白骨,缓缓掀开被褥。 被褥的内侧,是一大摊触目惊心的血迹,冰冷潮湿... 她双手在下面用力,发出一道惨烈至极的嚎叫,然后表情痛苦,张大嘴巴,骤然停止了呼吸。 屋子里忽然响起婴儿的瘆人笑声。 刚刚出生的鬼婴,看向门外那道人影,竟开始说话:“白家失败了?” 隔着一道门,桃枝眯起眼睛,“阴阳家既然追求乱世,就不会观棋不语,你就是这场棋的最后一子。” 鬼婴在女人身前蹲下,剥心而食,似乎意犹未尽,缓缓抬头,笑容渗人,“你,好吃吗?” 一颗巨大的阴冥头颅出现在天空。 煞气滚滚,垂落百丈。 这方小天地,已然由这尊鬼物坐镇。 桃枝抹去唇边鲜血,被迫燃烧气血,修长玉手缠绕红线。 连环之局,只有杀了这个鬼物,才是真正的破局。 否则他会死。 所以她必须来这里,必须杀了这尊由阴阳家操纵的鬼物,哪怕付出身死的代价。 反正她是死士,本就应该为他而死。 她想一击毙命,漫天红线结成樊笼,却被煞气轻而易举烧毁。显然,红线缠绕的手法只擅长杀人,而无法对阴物进行克制。 那颗巨大头颅张开猩盆大口,似要吞食女子魂魄。 桃枝冷笑不止,后退一步,裙边的玉牌发出微光,一道道纯粹的道家罡气从中流泻。 整座由阴物坐镇的小天地开始动摇。 道家罡气、儒家浩然气以及佛教佛光,杀力或许不够,但却是邪祟最忌惮的东西。 天空中那颗硕大的阴冥头颅面部狰狞,显然极其痛苦,咆哮道:“看你能撑多久!” 桃枝闭上眼睛,轻声道:“去死。” 既是对它说,也是对自己说。 缓缓触碰眉心,她打算燃烧自身血肉,来一场鱼死网破。 早在出宫前,那位国师就有谶语,这一去,十有八九是回不来了。 死士嘛,反正就是用来死的。 春草塘边绿,桃花烂漫山。 良人远游外,公子归不归? 她轻声呢喃,“公子,奴婢今天不归了。” 客栈里,打坐疗伤的轻雪忽然睁开眼睛,手指在空中随意抹过。 古剑磐郢飞掠而出。 所携不过一点浩然气。 当一柄古剑像钉子般扎入那颗阴冥头颅的眉心。 一切都宁静片刻。 随后天地间清风缭绕,煞气尽散。 那颗巨大的冥物头颅,面部表情僵硬。下一秒,头颅轰然炸碎,血肉化为煞气,消散在天地间。 这座宅院终于有明媚阳光倾洒而落。 桃枝愣了愣,朝出剑方向看去。 她仿佛看见了那个人,嫣然一笑,娇滴滴道:“还挺帅的嘛。” wap. /106/106389/27636989.html 江湖篇 第六十五章 山上闲事 清晖寂照,山色镀银。月光下,小溪犹如一条发光的细带,清脆水声像是动人的天籁。 王姒之捧猫而坐,肌肤似雪,泛着淡淡玉光。雪球儿在她怀中懒洋洋打盹,时不时扭动身子,都会挤压出那惊心动魄的饱满曲线。 晚风撩动她的披散青丝,使这个清而不寒的美人平添一丝妩媚。 温柔似水的性子,秀色可餐的姿容,天下没有男人会对这种女人不心动。 可却也有男人身在福中不知福。 比如不远处,就有一个男人不愿享受这美人福分。他躺在一块巨大的光滑卧石上,借着湛亮的月光读书,许久都一动不动,仿佛老僧入定一般。 这次他看的可不是香艳小说,而是正儿八经的传统典籍,有关静心养气,内容驳杂。书中既介绍有诸多打坐法,也有一些武学的基础拳桩,也有一些气士修炼的呼吸吐纳法。 如今境界的瑰流,算得上江湖人称的“小宗师”,既有莲花冠道人赠予的心法,又早就将许多武学孤本的招牌招式烂熟于心。所以他当下看这种基础书籍,倒是有些多此一举了。 的确是多此一举,因为他连书都拿反了。 之所以摆架子装高人风范,而不去陪溪边那个形单影只的可怜美人,原因不难猜出。 他和她吵架了。 这是两个人第一次吵架,而且只因为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王姒之看不惯自家男人的邋遢睡相,便碎碎念了几句。而瑰流可能也是没睡好的缘故,起床时就带着一股火气,于是对她嚷了一句:“嫌弃我就去找别的男人啊。” 王姒之不是那种争强好胜的性子,从来没和谁有过激烈争吵,所以当即就带着雪球儿离开了草庐。她甚至都没有去小姑娘那边,只是一个人闷闷不乐的游荡。从早到晚,情绪很差的她没有吃任何东西。 而瑰流呢,说完那句话就有些后悔了,只不过心里有股倔强劲,所以没有挽留她。哪怕他知道只要自己放低身子去哄他,软硬兼施,她一定会接受,不接受也得接受。哪怕他知道是自己的错,不应该意气用事,不应该嚷她。 哪怕他明白一切,可率先败下仗来,他做不到。 年轻男女往往都有一种傲气。这种傲气无关修养和品性,亦无关心境和经历,恰恰是风华正茂的表现,是那春风得意马蹄疾,是那骑马倚斜桥,是那疏又何妨狂又何妨。庙堂之高,我伸伸懒腰再挥斥方遒。江湖之远,我喝完酒再跨剑而行。天地之大,无处不有我,无处不知我。 所以年轻情侣之间吵架,相互不肯低头,不是为了争出孰对孰错,不是为了胁迫对方接受自己的大道理,更不是相互之间不喜欢了,而是都不愿意放下心中那股傲气,就这么简单而已。 临溪这边,王姒之悄悄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男人。她有些生气,有些难过,她总觉得他应该像往常一样,用那双金色眸子笑眯眯看着自己,揩油般喊上几句夫人。 她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做的太过分了,不应该碎碎念念。 而那边,瑰流举着一本倒过来的书,不断长吁短叹。他觉得自己真的是大脑抽筋了,才会嚷出那种话,想着在心中默数到十就去认错,可这会都数到了三百多,却也没挪动屁股。次次想起身,总觉得身上压了一块巨石,动弹不了。 就在这时,失踪几天的李明昊终于回来了。依旧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带着些纨绔气,但更像是个穷酸乞丐。他从王姒之身前路过,嬉皮笑脸打了声招呼,却没有得到半点理睬。正当他狐疑之际,看见不远处躺在巨石上的身影,当即狂奔过去。 他一脚踹飞那道身影,气势汹汹道:“咋啦?和人家吵架了?” 瑰流揉揉屁股站起来,袖袍全湿,怒道:“咋滴?没见过别人吵架?” 李明昊顿时瞪大眼睛,二话不说拽起瑰流胸口,“那么好看的姑娘你也忍心?你他娘的还不是人?” 若有别人看见这一幕,定要惊掉了下巴。 天下第一大纨绔,竟被一个乞丐收拾得服服帖帖的? 忽然,两个男人不约而同眨眨眼睛。 李明昊低声问道:“能成?” 瑰流自信道:“肯定能成!” 于是发生了接下来的这一幕。 两个男人好像有血海深仇般,咆哮嘶吼着扭打在一起。 “瑰流,老子今天不剁死你,老子就是你养的!” 说着,一剑劈去。 剑气呼啸而过,地面撕裂开数丈。 “你他娘的,玩真的啊!”瑰流内心暗骂,演技却相当精湛。躲过那一剑后,他开始贴身反打,左右拳来回递出,杀伤力不大,看起来却相当霸道。 王姒之忧心忡忡看着缠斗的二人,这好端端的怎么还打起来了呢。她红唇轻咬,手指不停揉捏着衣袖。每当她紧张时,就会下意识做出这种动作。 不远处,打斗依然激烈。瑰流略微占据上风,极快的冲拳速度打得李明昊连连败退,只能被动防守。 但这样演戏是不行的。若是打赢了,岂不是白演了?于是他故意卖出一个破绽,假装要强行打断拳意换招式。 而李明昊也成功抓到这个破绽,五指猛然收拢,惊天动地的一声咆哮后,身子带动拳头,狠狠朝瑰流腹部打去。 那道身影挨上结结实实的一拳后,后退了几步,身形有些踉跄,差点摔倒地上。 李明昊正在犹豫要不要乘胜追击。 下一秒,一双沁凉小手捧住瑰流的脸,还有淡淡幽香扑面。王姒之心急如焚,泪水夺眶而出,“你怎么样?受伤了吗?严重吗?对不起,是我不好,我再也不和你怄气了。我......” 她说着说着哭了起来,紧紧抱住这个男人。 瑰流环住她的腰肢,轻声安慰道:“不哭不哭,我没事。” 他悄悄给李明昊使了个眼色,示意他退下。 可没人会料到,王姒之会忽然挣脱怀抱,死死盯住李明昊。 而李明昊看到了一双瘆人的鲜艳红眸。 瑰流暗道不好,疯狂甩眼神让他赶紧走。 哪成想王姒之猛然回头,冷冷一笑,“当我看不见?” 瑰流顾不得什么了,扯着嗓子怒吼:“跑!” 李明昊见大事不妙,连忙撒腿就跑,一口气跑到林子里,跑出去十几里路。 他后背冰凉一片,全是汗水。 娘的,这特么也太吓人了... 哪有人眼睛会是红色的? 他惊魂未定,一屁股坐在地上,回想那道好像要把自己吃掉的眼神,当即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而溪水边,瑰流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向后退去。 “姒之,你听我解释...” “你听我解释啊...” “我真是无辜的...” 王姒之眯起眼,步步紧逼。 眼前这个红色眼眸的女人,带有一种让人窒息的压迫,冷艳至极,和昔日温柔似水的王姒之判若两人。 她看待瑰流的眼神,就像是在看待一头待宰羔羊。 “你骗我?” 她的纤细玉手轻轻划过瑰流胸膛,看似柔柔的抚摸,竟直接将他的防身软甲划开。 能够抵御六品武人倾力一击的软甲,曾许多次救过他的命,可在这个女人面前却脆如薄纸。 她眯起那双妖冶诱人的眸子,语气轻轻,“为什么不哄我?” 瑰流大气不敢喘,“姒之,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她不说话了,舔了舔红唇,脸庞凑近他的脖颈,轻轻咬下,银牙嵌入肌肤。 瑰流感觉一阵剧痛,却不敢轻举妄动。 他很能搞清楚状况。 现在她不是那个柔情似水的女子,而是夜色獠牙的女王。 不知过了多久,王姒之终于松开口。大概是红唇浸血的缘故,使她看起来更加妖艳。 “下次哄不哄我?” 瑰流点头如小鸡啄米,“哄,肯定哄,天大地大媳妇最大。” 王姒之满意点点头,“牵我手吧。” 瑰流愣了愣,“呃...姒之,那个...你是不是应该变回来啊...” 王姒之瞥了他一眼,“要你管?” 瑰流委屈撇撇嘴,“我害怕。” 王姒之哦了一声,转头往草庐走去。 “我以后就这幅样子,嫌弃我就去找别的女人啊。” 这句话似曾相识,给瑰流当头一棒。 他整个人顿时辇了,无精打采跟在王姒之身后。想到以后再也欺负不了她,再也不能吃甜甜的馒头,甚至可能鱼水之欢都要看她脸色,他难过的快要哭了。 二人拉开很长一段距离,王姒之进了草庐,瑰流还在外面神色恍惚的游荡。 走到草庐前,他干脆不进去了,一屁股坐在地上。 或许觉得不如摆烂到底,他干脆直接躺在地上,嚷嚷道:“我以后就睡这了,姒之你不用管我。” 说完这句话,他呆呆看向群星璀璨的夜空,已经做好被她暴揍一顿的心理准备。 草庐里,王姒之气不过,“你有能耐就在那里睡一辈子!” 嗯? 瑰流眼前一亮,这不是我温柔媳妇的娇声软语吗? 他当即站起身,小心翼翼走到门口,探出一个脑袋向里看去。 只见王姒之坐在桌边,气鼓鼓的。 瑰流内心乐呵,连忙跳出来,跑到她身边,替她揉捏肩膀,甜言蜜语讨好道:“我老婆这么好,又漂亮又温柔,我才不舍得住在外面呢。” 听出他的拐弯抹角,王姒之微笑道:“可是我一点都不温柔诶,我会吃人诶。” 她伸出修长玉手,随意拿起桌上的茶杯,轻轻划过,茶杯一分为二,断面光滑如镜。 “所以,懂了吗?” 瑰流当场面如死灰。 不远处,老住持一双神通慧眼,将这一幕看的清清楚楚。 他微微一笑,自言自语道:“和皇帝陛下一样,以后怕是妻管严咯。” 忽然,他惊讶咦了一声。 有人登山? wap. /106/106389/27636990.html 江湖篇 第六十六章 再无闲事 王姒之看见瑰流那副吃瘪模样,心情大好,便主动给他处理脖子上的伤口。 瑰流一动不敢动,疼的龇牙咧嘴道:“姒之,你跟我透个底呗,你到底有几境的实力?” 王姒之沉默片刻,反问道:“你希望我有多厉害呢?” 瑰流咧嘴一笑,“当然是越厉害越好了。” 王姒之眉头一挑,加重手中力气,瑰流当即疼的叫出声来。 “怎么,要我保护你?” “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厉害,吃几个寻常武人还行。如果遇到后三境的大宗师或大修士,我还是要躲到你身后的。” “轻点,轻点。” 瑰流忽然平静,轻轻出声:“姒之,如果我死了怎么办?” 那双敷药的纤纤玉手忽然颤抖了一下,她从来没有想过这种问题。 “轻点,疼。”瑰流忍不住道。 凝滞片刻,王姒之将红色药粉全洒在他的创口上,淡声道:“如果有一天你瑰流死了,我就把全天下人吃掉,然后背着你的尸体,走遍整座人间。在那之后我会带你回到这里,就是这间临溪草庐,我会在这里陪你到永远永远。” 想到这个男人无数次浑身是血,无数次身处险境,她蓦然眼眶泛红,猛然抬起头,哭腔道:“不许死!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拦在前面,你快走!” 未曾想到她的反应会如此激烈,瑰流一把将她揽入怀中,眼神坚毅,轻声道:“天底下没有娘们保护爷们的道理,话糙理不糙,你给我记住了,你王姒之永远只能躲在我身后,哪怕你比我厉害数百倍上千倍,但在我眼里,你也只能是个娇滴滴的小娘子。” 瑰流狠狠掐了掐她的小蛮腰,“答应我!” 王姒之拍开他的手,瞪眼道:“你先答应我!” “好,我答应你!”瑰流高声道:“我瑰流,从此视生命如珍宝。危险的地方我不去,打不过的架我不打,冒险的事儿我不做,一切不好的事我都避而远之。我不能死,我还要香香我的老婆,还要吃甜甜的糖馒头,还要试书中的云雨十八招,还要造小孩,所以我瑰流绝对不能死!” 王姒之哭笑不得,哪有像他那样发誓的? 率先发誓后,瑰流捅了捅她的胳膊,催促道:“快说呀快说呀,说你自己是个胆小鬼,一辈子只能躲到我身后,一辈子都离不开我。” 王姒之羞怒瞪了他一眼,凶道:“闭嘴!” 几经犹豫,她无奈低头叹气,脸庞微微滚烫,不自然的将瑰流的话小声复述了一遍。 草庐内烛火柔和,温暖如春。 回到后院禅房读禁书,老住持微微一笑。素日里他最喜欢用神通手段偷听女子香客不知羞的悄悄话,自然也时常偷听这对神仙眷侣的日常言谈。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这样的爱情,就像明月渔火和春草青山一样,天作之合,两两相宜。 他合上那本结局虐心的香艳小说,遥遥远望,轻声呢喃:“人间真男女难为知己,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毫无征兆,响起一阵局促的脚步声。一个年轻和尚跌跌撞撞朝禅院跑来,累的气喘吁吁,满头大汗。 “师父,出人命了!” 老住持眯起眼,不等听到下一句话,已经消失不见。 草庐里,瑰流原本想要揩油身边美人,忽然感觉心悸不止,一手捂住胸口,出气艰难。 王姒之连忙扶住他,焦急道:“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瑰流双眼无神,鬼使神差,念出一个名字,下意识朝外狂奔出去。 琉璃牌坊处,一个伤势触目惊心的女人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呕着鲜血,气机极为薄弱。 一个女子蹲在她的身旁,后背满是鲜血,泪流满面。 “喂,你别死啊!” 倒地女子不断大口大口咳出鲜血,气息藕断丝连,极力想要说些什么,却只能死死抓住女子的手,渐渐的,她眼神恍惚,瞳孔开始扩散。 被白衣拳仙硬生生打了百拳,五脏六腑早已崩碎,若不是有皇后娘娘的保命符硬生生吊着一口气,早就应该死在姚眺拳下。 她正是接引吴君志入宫的那个宫女,作为太子东宫的大丫鬟之一,奉皇后娘娘之命来保护太子殿下。 按照皇后娘娘推演,姚眺和谢观照应该晚上一天才至,却不曾想竟是捷足先登了,在梵柯山脚下客栈进行了一场截杀。 不管是霜花城的围杀之局,还是这场截杀,目的都很清晰,那就是削减太子身边的战力。能伤一个是一个,能杀当然更好。如此一来没了庇护,想要杀死一个四品初期的太子,无论对于武评十二的姚眺还是对于武评十七的谢观照来说,简直易如反掌。 尤其一个名叫金栀的大丫鬟,已是将死之人。 倒地女子艰难转头,双眼血泪迷糊,什么也看不清了,可她真的好想好想看见那个人,临死前看上最后一眼,就一眼就好。 赌书消得泼茶香,在那段载歌载舞的岁月里,有人为他歌舞,有人为他刺绣,有人为他写簪花小楷,她则为他素手烹茶。 血泪模糊了脸庞,她最后对自己轻轻说了一句,“看不清了...” 她有些怨恨,恨他不来。她并不知道,此时一个男人疯了般狂奔,白发如狂魔乱舞,咆哮怒吼的声音回荡山间,“谁他娘的欺负你!老子杀他祖宗十八代!不许死!不许死!你他娘给老子活着!” 秋荔听见了那道声音,哭的更厉害了,死死抓住她的手,在她掌心写下三个字。 所以哪怕她听不见,看不见,但是她知道了。 他来了。 那一刻,像是放下了心中执念,她嫣然一笑,闭上眼睛,几乎同一时刻,她断气了。 忽有金光大绽,老住持出现,当即有袅袅梵文将倒地女子环绕。 他祭出一盏莲台,同时内心充满惊疑,这姑娘哪怕伤势很重,但明明可以再撑一口气,为何要自断性命。 九瓣金莲护住女子心神,瓣瓣莲生佛光,滋养枯竭的气机和断裂的经脉。一缕缕纯粹至极的生机灵气灌注到她的体内,如甘露浇淋枯井,走过她身体的每一寸。 一缕极其霸道的侵入气机在捣烂了五脏六腑后,终于被佛光碾碎。 老住持低念佛号,眸子绽出金光,如菩萨低眉之姿。他最后呵出一口金色团雾,笼罩女子全身。 雾气缭绕的天池里,那座百瓣金莲悄无声息凋落一瓣。 这一口己身的磅礴生命气机,折损数十年寿命,再加之百年莲座的佛光庇护,终于将女子从鬼门关里拉回来了。 看见金栀恍惚睁开眼,后背染血的女子哭的梨花带雨,连忙站起身,朝这位救命恩人施了个万福。 老住持双手合十,低头回礼,轻声道:“施主不必客气,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女子遥遥望见远处那道狂奔而来的身影,红唇紧咬,蓦然感到天大的委屈,流下了眼泪。 背着重伤的金栀上山,她不敢去想别的,只能拼命往山上跑。她怕金栀会死在自己后背上,怕那个男人会责备自己的无能,更怕自己真的没有能力去救她。 她悄悄往后退了退,阔别已久的第一次相见,不能让主子见到后背上的鲜血淋漓,否则他会不喜欢自己的。 可那地上的一摊又一摊的猩红血迹,是无论如何都掩盖不住的。 一个躺在地上的人,如同刚从血池子里捞起。 没有人会料到,许久之后的主仆相见,竟是这般凄惨之景。 一道白发身影狂奔跑来,蹲在地上,握住那双鲜血淋漓的手。 他的手在颤抖。 这个被皇后娘娘取名金栀的丫鬟,蛇蝎心肠,天性毒辣,唯独在他面前是小家碧玉模样。她虚弱不堪,说话都极为吃力,却还是柔柔一笑,声音极小道:“殿下,奴婢现在是不是好丑。” 瑰流满脸泪水,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强装镇定安慰道:“不丑,一点也不丑。先别说话了,好好休息。” 他站起身,秋荔悄悄往后退了退,却被一把拉过来,见她后背上的那摊血迹并不是伤势,他松了口气,柔声道:“没伤到就好,你也一样,好好休息。” 然后,这位生平最狂放不羁的瘟神太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朝老住持砰的磕了一个巨响。 恰好王姒之赶来,几乎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 老住持更是眼皮子直跳,连忙道:“太子殿下快快请起,不必行此大礼。” 瑰流不动身,依旧脑袋磕地,高声道:“先后两次出手相救,这份大恩,晚辈生死相记。以后梵柯山的事,就是晚辈的家事!” “好说好说,太子殿下快快请起!” 瑰流站起身,额头其实已经磕破流血,但是漆黑夜幕,很难确切看清。 老住持犹豫一下,小心问道:“太子殿下,这位姑娘?” 瑰流柔声道:“我亲自照顾她,有劳您了。” “无碍无碍。”老住持一挥袖,金光浮动,倒地女子就被转移到了溪边草庐。 “容老衲多说一嘴,太子殿下一定要控制情绪,否则戾气再起,难以控制,也难以进入光阴长河。” 瑰流深吸一口气,“谨遵教诲。” 老住持点点头,转身离去。 接下来,琉璃牌坊,三个人沉默站着。 瑰流瞥了一眼始终都闭口不言的王姒之,还以为她是生气了,便挤出一个笑容,“秋荔,这是你家公子的夫人。” 秋荔自然听说过这位姿容绝美的王家之女,连忙施福行礼,恭敬道:“奴婢见过娘娘。” 红唇轻咬的王姒之终于担忧出声,“你要是受伤了就说出来,不要藏着掖着,这是你家主子又不是别人呀。是不是他欺负你了?你不敢和他讲?我在这里呢,你不用怕的。” 瑰流愣住了,自家媳妇不应该生气吗?就像那次初见桃枝一样。 秋荔也愣住了,本以为这位太子妃会先给自己来个下马威,万万也想不到她会这般温柔。 王姒之见她不答,一把将她拽过来,皱眉轻声道:“说话呀,我又不会吃了你。” 秋荔只觉得有些好笑,连忙柔声道:“回娘娘,殿下对我们这些丫鬟极好,不会欺负奴婢的。奴婢不敢撒谎,只是真的没有受伤,娘娘可要相信奴婢。” 王姒之点点头:“那就好。” 瑰流见两人这般融洽,心里的一颗大石头终于坠地,遥遥远望某方,语气微微严肃,“回去吧。” 忽然,几人停下脚步,一起回头看去。 琉璃牌坊处,又登上一个人。 一个...乞丐老头? 邋遢模样和李明昊有些相像。 老头一个不注意,一双破烂草鞋踩进血滩里,于是嘀咕道:“这是谁家死人了?晦气晦气。” 瑰流面色阴翳,右手握住渌水的刀柄,戾气缠身下,心中杀意暴涨。 秋荔连忙阻止,“是他救了我和金栀。” 闻言,瑰流轻轻松开剑鞘。 老头埋腰蹭着脚底板的粘稠血迹,猝不及防冷笑出声:“小娃娃,还敢对老夫拔刀?信不信老夫一个手指头就能碾死你?” 瑰流面无表情,说了句“不跟老的计较”,转身离去。 老头将脚底板的血迹全部蹭在玉石镶嵌的琉璃牌坊上,悄无声息打破山水禁制,一步跨出,来到后院禅房。 再度动用百瓣金莲让一人起死回生,对己身也是极大的消耗。老住持此刻正在坐禅念佛,额头渗出汗珠,看似有些虚弱。 老头看见正在打坐的老住持,第一句话就是:“爷爷要砸了你的梵柯山,孙子陪爷爷玩玩?” 老住持岿然不动,像一尊没有火气的泥菩萨。 老头一屁股坐在地上,抓抓后背痒,随手捏死一粒虱子,漫不经心道:“数十年寿命对你来说不算什么,可那座九瓣金莲,我没记错的话,百年破土,百年出水,百年含苞,百年绽放。那么好的稀奇玩意,足以比得上无数个道家金丹,你就这么给用了?就为了救一条普通的人命?” 老住持嘴唇微动,“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老头扣扣耳朵,冷笑道:“这是道门的话吧?” “我佛门慈悲。” 老住持轻吐一口浊气,缓缓睁眼,眸子大绽金光,这一次不像是救人的菩萨低眉,而是金刚怒目之状。 六道法相迭出,作镇压之势。 乞丐模样的老人冷冷一笑,“爷爷我今天就砸了你的梵柯山!” 一道符阵悄无声息衍出。 天边虚影,遮蔽了月光,隐约有巍峨山岳渡来。 老住持微微惊讶,“你是大奉王朝的人?” “你管爷爷呢?” 山岳陡然压下,将那六道法相直接压垮。老住持的身子直接被压垮一半,死死支撑,嘴角渗出鲜血。 老头不忘冷嘲热讽,“救完人变得这么虚弱?那太好了,爷爷我专挑软柿子捏!” 年轻和尚知道大事不妙,悄悄离开禅房后院,慌不择路狂奔,却被一绊再绊,摔倒在地,崴伤了脚。 恰好碰到往回走的瑰流等人。 心急如焚之下,他焦急大喊:“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去撞钟!” 没有半点迟疑,瑰流身形一掠再掠,来到那座巍峨高台,双手拿起棒槌,开始砰砰敲钟。 可是大钟纹丝不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再度传来年轻和尚的咆哮声,“大钟有灵,需以血衅!” 毫不犹豫,瑰流一头磕在大钟上,鲜血迸溅的同时,响起黄钟大吕之音。 天地间,唯有沉闷钟声回荡。 传的极远,梵柯山脚下的客栈,甚至是霜花城和青钱城的人们,都能听到这像是野兽的低吼。 有托钵而行的苦修僧人听到这道声音,默念佛号,坐下安禅。 禅院里,老住持猛地挺直身子,眉心出现一道枣印,身后七彩佛光笼罩。 相传佛祖于菩提树下顿悟,眉宇处绽放七彩光芒,散落于天地各处。 乞丐模样的老人下意识后退一步,眼神惊疑,怒喝道:“你既已肉身成佛,何不自渡西天?!留在人间做什么?” 老住持低念一声佛号,声音虚无缥缈,“阿弥陀佛,闻所闻而来,做所做之事。” 这位跋涉千里,今夜登山而来的大奉国师,再无嚣张气焰。 没有出招的勇气,他离开了禅房,却没有即刻下山,而是随意拐到一处草庐,在那里住了下来。 大奉王朝的国师,天下符阵第一人,二十年前两大王朝联袂武评,赫然位列天下第五。 今夜,面对这位既不入评亦不被天下人熟知的老僧人,他心境大损,同时也跌境了。 wap. /106/106389/27636991.html 江湖篇 第六十七章 山上夜黑 临溪草庐里,秋荔帮床榻上的金栀换上一身干净衣裳,然后将那套鲜血淋漓的衣裙整齐折好,小心翼翼放入玲珑盒子里。 做完这些,她朝门口轻喊道:“殿下,可以进了。” 门外,瑰流刚牵起王姒之的手,却被她挣脱开。 “怎么了?”瑰流疑惑看向她。 “你进去吧,我在外面待会。” 瑰流愣住了,一动不动,怔怔看着她。 王姒之微微弯身,修长玉指拎起雪球儿,将它抱在怀中,似是觉得方才的言语有些冷淡,于是对他歪头一笑,柔声道:“进去呀,还站着干什么?” 瑰流动作慢慢的,走到她身前,像个孩子一样轻轻抱住她,小声道:“姒之,我好害怕你会生气。” 他忽然觉得嘴唇一疼,腴润幽香袭上心头。 而未等他反应过来,她已经松开嘴,红唇撇撇,“笨蛋,以后再找你算账。” 躺在那柔软香腻上的雪球儿似是在争宠,软糯喵了一声,慵懒拱了拱身子,伸出一只小爪子拍了拍眼前男人的胸膛,似是在表达自己的不满。 瑰流眉头一挑,“你是她的小猫,她是我的小猫,懂吗?” 雪球儿眨眨水润兽瞳,赌气般将小脑袋埋进她的怀里,像极一团圆滚滚的雪球。 瞧见那动人心魄的饱满曲线,瑰流眼馋不已,暗骂句小畜生好艳福,又觉得这小畜生明摆着是在占自家夫人的便宜,于是思忖一定要让它分清主次尊卑。 只见这个男人后退一步,歪头微笑道:“老婆,喵一声给我听听嘛。” 王姒之无奈道:“你跟它争宠什么?” 瑰流瞪大眼睛,一脸委屈模样,竟有些女子之姿,略带哭腔道:“你难道不是我的小猫吗?” “我愚钝,我痴想,是我自作多情,对不起,一切都是我的错,我下次不会再这样问了,我......” 王姒之一阵肉麻,连忙出声打断他,“别说了,我知道了。” 她无奈叹口气,脸色忽然绯红,犹犹豫豫许久之后,红唇轻启,软软喵了一声。尾音带着诱人的余韵,酥麻入骨,摄魂夺魄,瑰流只感觉魂都要被勾走,内心更是有一股难以忍耐的躁动。 他一把拉过她,来而不往非礼也,用力咬了咬她的软腻红唇。 或许是有些疼了,王姒之忍不住轻哼一声,皱眉将他推开。 瑰流笑着看了她一眼,低头看向她怀中的白猫,果不其然,雪球儿那双兽瞳变得水汪汪的,充满了委屈和难过。 余留酥麻异样,王姒之下意识咬了咬唇,用肩膀轻轻撞了他一下,声音柔的像只温顺的小猫咪,“敢喜欢其它小猫就咬死你。” 用最温润的语气说最狠的话,瑰流下意识想到吃人的她,眼皮子颤了颤,小心翼翼道:“那我就先进去啦?” 王姒之轻嗯一声,“快去吧,你可是主子呢,要好好照顾她才行。” 夜风凄冷,瑰流将黑色狐裘披在她的肩上。 她转身离开,忽然转头看去,看见那道微微佝偻的身影。她内心有些颤抖,因为她清晰感觉到这个男人的压抑气息。 像是颓废,像是阴冷,更像是没有生机的枯木。 爱你的人总是将最温柔的一面留给你,会耐心细致陪伴你,会愿意听你诉说一切。 可他转身就变了一个人,那孤零零的背影,像是独自走在漆黑无人处,默默承受内心的创伤与苦难。 她缓缓来到溪边,再也忍不住,一手捂住胸口,视线模糊。 她好后悔,自己不应该那般任性放纵,应该给予更多的关怀和爱护才对。 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应如是,天下哪有那么多的互相喜欢?春草青山,缺月梧桐,金凤玉露,两两相宜,既然彼此深爱,天作之合,就应该相呴以湿,相濡以沫。 瑰流蹲在床榻前,怔怔望着金栀的苍白睡容。伸出手,想要轻轻抚摸她的脸蛋,却颓然放弃,身子愈发佝偻。 满头白发,像个老人。 下意识笼了笼袖子,嘴唇微动,无半点声响发出,用心语和秋荔交流。 “把一切告诉我。” 瑰流身后,秋荔红唇轻咬,一道声音在他心湖响起。 “吴家举家逃往大奉王朝,吴佩弦不知所踪,算是公开明牌。娘娘怕您有危险,便让奴婢和金栀来找您。奴婢和金栀登山至半途,被那武评第十二的拳师拦住了去路,他骂了一大堆侮辱您的话,扬言您若下山必然有去无回。金栀听不惯,便冲了上去,结果不敌,被打成这副样子。奴婢本应也难逃死手,被殿下您要拔刀相向的乞丐救下,他说金栀还有一口气,让我赶紧背她上山,说不定会有一线生机,于是您就见着奴婢了。” 她说完,犹豫片刻,红了眼眶,继续以心语道:“那拳师自划一道天地,奴婢破不开,只能眼睁睁看着金栀挨上一拳又一拳。是奴婢的错,是奴婢无能,奴婢甘愿受罚。” 瑰流面无表情,出声道:“是应该罚你,过来。” 秋荔咬唇走去,她知道眼前这个男人一旦冰冷起来,是没有任何怜悯之心的。他对丫鬟们是很好,轻雪甚至可以管教他,桃枝甚至可以揩油他,可他同样冷酷无情,他曾亲手将一个仆役扔进水井里,封上盖子,七日后捞上的是一幅浮肿死尸。 他会怎么做?扇耳光,打骂,还是更严酷的刑罚?无论怎么样,她一点都不在乎。 看见他抬起一只手,她红唇紧咬,闭上眼睛。明明不害怕,可她还是泪眼朦胧。 直到那只手温柔的放在她的头顶,还有一道柔柔声音响起,“罚你去换一身干净衣裳,洗沐一番,然后好好休息。” 她怔怔看向他。 瑰流还想再说什么,眼角余光却忽然瞥见什么,当即神色慌乱,连忙收回手,冷喝道:“听见没有?快去!” 秋荔闷闷不乐走出草庐。 这个男人连忙将王姒之推到椅子上坐好,谄媚为她揉捏肩膀,笑道:“姒之你什么时候进来的,我都没发现诶。” 他以为王姒之会生气,毕竟刚才那副画面不可谓不亲昵,但他马上就愣住了,因为他看见了她的泪痕和她通红的眼眶。 他下意识就以为她被气哭了。 可出乎意料,王姒之奶声奶气道:“喵,要抱抱。” 瑰流只好抱住她,蓦然觉得心疼,以为她是吃醋受委屈了,于是安慰道:“姒之,你放心,我这辈子最爱你了,你就是我的全部。” 可他越这么说,她越觉得愧疚和心疼,于是她再也忍不住,埋在他怀里哭了起来。 女子哭时,最为牵动心肠。瑰流心疼不已,手足无措,一时半会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为她擦拭眼泪。 忽然响起一道急匆匆的脚步声。 走进来的那个人,浑身褴褛,像是从垃圾堆里爬出来的,正是失踪了好几天的李明昊,整个人身上散发着腐朽气息,但一双眼睛炯炯有神。 他本想大喊一声:“爷爷我入四品了!”,却敏锐嗅到一丝血腥味,然后就瞥见床榻上的那位陌生女子。 然后他看见缠绵悱恻的二人,当即目瞪口呆,嘴角抽搐。 娘的...... 堂而皇之的脚踏两只船? 哪怕帝王也没有说图方便把两个女人整到一间屋檐下去啊! 你丫的好歹装一装犊子啊! 而这边,王姒之看见突然而至的李明昊,连忙慌乱从他身上下来,红着脸躲到他身后。 瑰流用那双狭长凤目不和悦的盯着他。 李明昊咽口唾沫,硬着头皮走上来,悄悄问道:“那姑娘是?” “金栀,我丫鬟。” 瑰流没好气道:“回来做什么?继续玩失踪啊。” 李明昊蓦然心生豪气,摇头晃脑,“小爷我,这几天闭关修炼,连破两境,如今已是入品秩的宗师。” 瑰流哦了一声,冷冷笑道:“这么厉害?敢不敢和我杀一个人?” “杀人?”他眉头一挑,“那感情好,小爷我这剑还没衅血。你尽管说,要杀谁,小爷我后退一步就是孙子。” 瑰流摩挲刀柄,缓缓出声:“武评第十二,白衣拳仙姚眺。” 李明昊以为是自己耳朵长茧了,再次问道:“你再说一遍,谁?” 瑰流笑呵呵重复一遍,“武评第十三,白衣拳仙姚眺。” 这次,李明昊听清楚了,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娘的,杀天下第十三人? 这他妈不是去送死? 脑抽抽了吧,活着不好吗?非要去找刺激? 暗骂几句,咽口唾沫,开始苦口婆心劝说,“那啥,我说兄弟啊,无冤无仇的,杀人家也不好。怕咱肯定不怕,咱一只手能打五百个像他那样的人,但你说,无缘无故就把人家杀了,这传出去也不光彩啊。那咱不就变成江湖魔头了吗?名誉重要啊兄弟,你是不缺女人了,兄弟我还想找个漂亮仙子一起游江湖呢。” 瑰流点点头,说了句有道理。 李明昊顿时松口气,还好这小子打小聪明,不是那冥顽不化之辈,遇到事无非浪费点口舌,也就都能解决。 下一秒,白发男人猛然站起身,一手抵在刀鞘上。 王姒之下意识扯住他,声音颤抖,“你去哪?!” wap. /106/106389/27636992.html 江湖篇 第六十八章 只愿君心似我心 瑰流没有转头,声音严肃,“知道我为什么要让秋荔把那件染血衣裳收起来吗?因为我怕有一天我会忘记,忘记她们为我付出的一切。轻雪有染血衣裳三百七十五件,桃枝有三百九十件,秋荔不擅厮杀,故而最少,但也有三百三十七件,金栀最多,明明是个符阵师,不擅肉搏厮杀,却不要命的维护我,她有整整四百四十件染血衣裳。当然,今夜再添一件,那便是四十四十一件。” “她们为我挡下无数劫难灾祸,无数次身负重伤,无数次在鬼门关徘徊。她们也是姑娘,却不能安静的红袖添香,做一些丫鬟该做的事。所以我这一次出游,就是要肃清一切反叛势力。他们想杀我,不用他们费尽心思潜入皇宫,我会主动现身,主动入局。我知道这很危险,稍有不慎就会毙命,可她们哪个又不是次次为了我而刀口舔血?我如果一直藏着,她们终有一天会因我丧命,就像这次金栀被打的就剩一口气。我走出去,暴露在他们视线当中,他们针对的是我,她们就能够安全。” “在绿带城,我杀城主,是救桃枝。青钱城,我其实又偷偷杀了一个酒铺老板,他在五年前袭杀过我,是秋荔帮我挡下的毒箭。轻雪是万人敌,无人能在她剑下活命,所以我无需多做。今夜金栀被打成这样,一切都是因为我。做主子的,没理由让丫鬟苦成那样,所以我必须报仇。” 这个佩刀佩剑的白发年轻人,深吸一口气,轻声道:“去他娘的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他开始朝外走去。 王姒之慌张拦在门前,一向温柔似水的她,竟破天荒动了怒气,大声道:“去做什么?找死吗?” 瑰流挤出一个笑容,“媳妇,让开,我一会就回来。” 王姒之哭喊道:“你骗我!你说过从此视生命如珍宝。危险的地方你不去,打不过的架你不打,冒险的事儿你不做,一切不好的事你都会避而远之。你答应过我要好好活着!你骗我!你这个大骗子!” 瑰流自嘲一笑,“算是吧,对不起啊,让你失望了。” 一手抵在刀鞘,迈出一步,竟是打算强闯。 李明昊怒喝道:“娘的,反了你不成?给老子回来!” 李明昊一下子扑过去,还未碰到那道白发背影,忽然倒飞出去,狠狠撞在墙壁上。 一道武人威压将他压制的动弹不得。 一向乖巧听话的秋荔破天荒僭越本分,轻呼道:“殿下!” 瑰流没有转身,只是歪头微笑:“媳妇,让开好不好。” 王姒之红唇紧咬,渗出细微血丝。她从未想过,有一天竟要与最心爱的男人针锋相对。 五百年前亦是如此。 “你真以为我还是她?” 她缓缓抬起头,面无表情看他,眸子妖冶动人。 草庐陡然如坠冰窟。 像针锋相对般踏前一步,青丝竟是开始褪成白色。 所有人都将这一幕看的清清楚楚。 眼前这个红眸白发的女人,妖冶诡异,气质冰冷骇人,和素日的王姒之判若两人。 瑰流单手握刀,轻轻道:“一定要苦苦相逼?” 王姒之冷笑不语,玉手轻抬,竟是将那柄渌水夺过。下一秒,连诛仙都被她握在手中。 瑰流面无表情,“没有刀和剑,我一样可以打赢。” “你要打我?” 她终于怒了,控制他的身形猛地朝墙壁砸去。 若有钦天监大观士在此,便可一眼看见,天地间有一道道猩红之气,缓缓流淌进她的穴窍。 某处草庐里,一位乞丐老头仰头看天,震惊不止。 一连十八响,声如炸雷。瑰流一身气机荡然无存,毫无还手之力。把他死死掐在墙壁上,王姒之抽出脑后金钗,眯起眼,竟是要朝他胸口扎去。 一直隔岸观火的老住持终于坐不住了,缩地成寸,下一秒出现在草庐里。 他还未出声,王姒之就猛地转头,冷冷一笑,“老东西,想死了?” 她回过头,一只手用力掐住瑰流脖颈,眯起狭长眸子,冰冷道:“你骗我?” 瑰流被她掐的喘不过来气,艰难道:“你不是王姒之,你到底是谁?” “这么快就不认我了?”她眯眼而笑,松开手,娇艳欲滴的红唇愈发靠近他的脸庞,轻声道:“我怎么不是你的小猫咪?要不要我给你喵一声?” “喵~” 妩媚天成的声音,仿佛天生尤物,极其勾魂摄魄,的确和秀而不媚的王姒之有着天壤之别。 她再次掐住他的脖子,这一次没有立即用力,“说说看,我哪里不好?抛弃个大美人不要,非要去送命?” 瑰流哪怕嘴角渗出鲜血,仍摇头道:“你是不会懂的。” 王姒之勃然大怒,毫不留情,猛地用力,“我在你心里究竟是什么?” 老住持双手拉开,又猛地合十,轻声念道:“我见真佛。” 忽然相迭出六道巍峨法相,作出镇压之势,削减天地间丝丝缕缕的猩红之气。 “滚!” 王姒之暴怒转身,玉手虚抓,直接被迫老住持双手分开,所有人都能看见她脸上的暴戾杀意。 趁此机会,瑰流艰难的换上一口纯粹气息,右手猛拍刀鞘,渌水高高炸起! 闭鞘养刀这么久,炸鞘而力足以媲美一位六品宗师的倾力一击,如此近距离,王姒之不得不退。 终于不再被钳制,瑰流握住刀,冷冷道:“你不是王姒之,把她给我还回来。” 王姒之抬手细细端详剑鞘雪白的诛仙,忽然开心的笑了,如果挨上这一剑,换他不要下山,就算死也值得。 玉手轻推,诛仙出鞘一寸,无人不感受到滔天弥漫的剑意。这柄剑可斩仙人,以杀力冠绝而著称,殊不知只是曾经有个人随手抛弃赠与人间的东西,算是出于怜悯之心的施恩福泽。 “想让她回来?” “很简单,来杀了我。” 说完,王姒之竟将诛仙抛给瑰流。 然后微微歪头,嫣然一笑,“来啊,杀了我。” 因金栀一事而心中戾气暴涨,且原本戾气就如滔天大罪。忽然衍生心魔,鬼使神差,瑰流将眼前之人认成了姚眺,竟是双目猩红,真要一剑刺去。 明显感觉到滔天杀意,老住持内心大惊,出声如佛陀作狮子鸣,“太子殿下不可,她是太子妃!” 震耳欲聋的声音仿佛贯彻五脏六腑,瑰流如大梦初醒,呆呆看向眼前人。 王姒之顿时脸色冰冷,猛地挥手,一抹猩红之气打去,却被老住持的护体佛光挡住。 瑰流不敢置信,吸了一口凉气,“你真是王姒之?” 老住持破天荒动怒,“你如此作为,对他有什么好处?!五百年前若不是你固执已见,又怎会让他惨死天水河!难道你都忘了吗?!” 老住持深吸一口气,冷笑道:“有些话,老衲已经憋在心里太久了,今日不妨一吐为快。太子妃,当初你被古剑扶乩所杀,魂魄缺失,就是仙人也难救活。老衲耗费二十年修为,涉足光阴长河走了一趟五百年前的大隋王朝,找到那位大隋皇后尚存的魂魄,这才救了你的命。太子妃您现在既是王姒之,又是那位五百年前的大隋皇后,但同样,你就是你自己。” “之所以你能依然爱太子殿下,因为王姒之爱,大隋皇后也爱。而你王姒之,就是大隋皇后的转世。” 老住持转头看向瑰流,缓缓道:“五百年前的大隋王朝,有一位鲜红眼眸的大隋皇后,暴戾如血,间接害死了那位金眸的大隋皇帝,从而导致大隋灭国,这些都是老衲从光阴长河里看见的。” 瑰流声音颤抖,“你是王姒之,又是大隋皇后,对吧?” 残缺记忆里,她忽然想起五百年前那场浩荡灾劫,正是自己将他惨惨害死。她不愿承认,于是沉默不语。 可往往无声的回答要胜过有力的答案。 瑰流缓缓走到她面前,颤抖伸出手,抚摸她的脸庞,声音亦是颤抖,“为什么?” 王姒之红唇颤抖,终于忍不住更咽出声,“你说我不懂,问我为什么,可到头来你才是那个自私鬼。如果你死了,我怎么办?你从来没有为我考虑过。你现在不是潇洒一个人,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难道不是你的小猫了吗?你明明有我了,你明明有了个牵挂的羁绊,可你为什么还是这样自私?你骗我,你说过你会为了我好好的活着,你骗了我,我真的好难过好难过。” “我不想背着你的尸体走遍整座人间。万水千山,我想和你一起走。如果你执意要死,我也决不允许你死在别人手里,杀了你之后,我会随你而去,绝不会苟活。” 她的披散白发开始变回青丝。 妩媚天成的气质也变回了以往的温柔似水。 瑰流一把将她揽过,嘴唇颤抖,酸楚到极致,泪水溃决,久久不能说话。 许久之后,他更咽出声:“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她忍不住大哭起来,在他怀里。 忽然,瑰流小心翼翼道:“媳妇,你再变回去呗?” 她有点发懵,“干嘛?” 瑰流撒娇道:“诶呀,你先变回去嘛。” 王姒之不情不愿,变回白发红眸女子,依旧是气质冰冷,妩媚天成。 瑰流二话不说,拉着她就往外面跑。 “诶,你干嘛呀。” 月色下,小溪像一条发光的细带,静静流淌,映照着璀璨星空,被二人涉水踩碎,涟漪荡漾,碎碎圆圆。 只愿君心似我心,换我心,为你心。 他有一句话,如潺潺小溪,在心里静静流淌。 “我爱你,五百年前如此,五百年前后亦是如此。” 据说,有情人踏碎一溪风月,就能长相厮守。 wap. /106/106389/27636993.html 江湖篇 第六十九章 山下拳仙剑仙,山上四宗师 残阳如血,染红了半边天空。寒风呼啸,如泣如诉,如女子哭诉。 梵柯山下的客栈,高高门匾前挂着几颗头颅,被风吹的摇摇欲坠。门首嵌缀的桃符被摘下,供奉两边的石狮子的头顶也各自摆有一颗面容骇人的头颅。 古香古色的客栈内,早已是一片惨绝人寰的景象。尸体堆叠,鲜血淋漓,到处弥漫着让人作呕的猩味。 客栈后花苑,女子紧紧贴在墙壁上,退无可退,清澈的秋水眸子充满惊恐,红唇紧咬渗出鲜血,拼命摇头。 一只手悄悄攀到她的脖颈,猛地用力,青筋暴起,将她整个人高高拎起。 面容枯槁的男人,甚至没有看她一眼,掐断那相当柔软的脖颈后,缓缓转过身。 不远处,一个白衣胜雪的男人慵懒靠在廊柱上,看见这一幕僭越行为,只是眯眼笑问:“你杀了她,和吴佩弦怎么交代?” 枯槁男人瞥向他,声音沙哑,“你是他奴隶?” 白衣男人无所谓笑笑,“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你让他失去一个美人评上的女子,以他睚眦必报的性子,你觉得你还能走出青钱城?也许到时候取你性命的人,就是我这个奴隶。” 枯槁男人眯起眼,伸出并拢手指,在身前一抹而过。 一股无形剑气骤然爆开。 剑道宗师谢观照,生平仅养形意剑,杀人千里不留行。 白衣男人眯起眼睛,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期待亲睹这一剑的风采。 枯槁男人轻轻默念:“剑去。” 庭院清风徐徐,枯黄柳枝遥遥,剑气缥缈不定,模糊坠入某处。 天险栈道,云遮雾绕,轻雪忽然抬起头,微微皱眉。 古剑磐郢高高掠出,撞向那道下泻如瀑的剑气。 自她为中心,涟漪层层激荡,整座梵柯山的半山腰,云海晃荡不止。 桃枝抱着看热闹的心理,歪头欣赏这一幕的英姿飒爽,狭长眸子眯成了月牙。 巾帼万人敌,女子也动心。 磐郢已至,又有两道残影高高掠去,一柄清锋清亮如水,一柄朴锋漆黑如砚台,与颀长秀丽的磐郢呈合并之势,倒逆剑潮而行。 桃枝向前伸出修长玉指,轻挑红线,将下泻的残余剑气割散,以免年久失修的栈道被破毁。 三柄古剑仿佛天地间的三粒黑点,自下而上飞冲,速度极快,即便最后稍有凝滞,但还是将剑潮从头到尾撞碎。 一缕精粹剑意重返归窍,枯槁病容的男人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拢了拢袖子,随意而坐。 白衣男子一脸惊愕,“没打过?” 他虽然这么问,却心知肚明,这场试探意味的剑气之争,那女人只是赢了台面而已。破去谢观照的随意一剑,就需要春秋三剑齐出,这差距之大,已是不言而喻。 他嘴角翘起,觉得似乎很有趣,天下第十七的谢观照,再加上天下第十二的自己,不管怎么看,如果京城那位不出手,他瑰流都只有死路一条。况且到时候,自然会有高人拦下京城那位。大宗师和大修士之间的厮杀,极难出现性命之忧,但却能够拖延很多时间。 就一直守株待兔在这里,只要他敢下山,必定是死路一条。 在这之后,京城那位是否会发疯,会如何做,诸子百家和山上仙家是否会插手干涉,天下局势会如何,那都是后话了。 白衣男人慵懒站起,即便已经刻意收敛拳意,但仍有拳意流淌如涓涓细流。这个两次都差点跻身武评前十的拳法宗师,仰头望天,轻声自语:“十年,还需要十年才能破境,真的太久了啊。” 他随意横跨院内尸体,完全不在意白衣沾血。偌大一座客栈,尸体遍地都是,店家连带着杂役数十人,以及那几位蛰伏此地的死士,要么被掐断脖颈,要么胸口被一拳打出窟窿,总之无一人存活。 接下来就是将尸体全都烧掉,清扫客栈,最后等待吴佩弦携美而来。 白衣男人打了个哈欠,有意无意说给那个人听,“听说咱们太子殿下身边有个姿容绝色的大美人,还有这两日陆续登山的那四个丫鬟也不错。萍水相逢一场,反正我是不想图穷匕见。” 没有得到回答,他缓缓走出院子。 坐在挂满头颅的客栈门口,他遥遥远望妩媚山色,眼神醉人。 花心定有何人捻,晕晕如娇靥。 我姚眺三次游历江湖,三年破三境,看遍江山秀水,却怎么也看不够你眉眼间的清澈。 傻姑娘,要等我啊,等我打完这一架,我就回去娶你。 你凤冠霞帔的样子,肯定美极了吧? 不过我应该能配得上你吧,毕竟江湖都说拳有飘飘白衣。 临溪草庐里,瑰流正在照顾重伤卧床的金栀,腰间玉牌忽然发出淡淡光泽,愣了一下后,对床上人儿笑道:“我出去一下,一会儿就回来。” 把秋荔远远丢在身后,大步跑向琉璃牌坊,远远的就看见那两个气质截然相反的动人女子。 见二女不像负伤模样,瑰流一颗空悬的心终于落地,便也放慢步伐,缓缓朝二人走去。 轻雪性子冷淡,自然不会去争。桃枝小跑上前,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脚尖微踮,抿了抿猩艳红唇,跃跃欲试。 瑰流忽然想起她曾经说过的一番话,心虚后退几步,却被心思细腻的她看在眼里。 她不恼,依旧是那副诱人媚态,歪头微笑道:“殿下亲过别人啦?” 瑰流面无表情,手指屈弹她眉心,“见主子不行礼,没大没小的,该罚。” 桃枝当即有些赌气,“是奴婢不该太想念殿下,奴婢罪该万死,奴婢这就回宫向娘娘请罪。” 说着,她径直离开,竟真要下山。 她生气是真的,而且真挺生气的。虽然不像经常话带责备的轻雪,但性子柔媚不代表就不会生气。 美人在怀,他既然躲,并且局促慌乱,就已经代表了一切。 心心念念之人,相见之时却是冷脸相待,还用身份高低来施压。 她越想越委屈,红唇紧咬,泫然欲泣。 那道白发身影不得不卖力冲出,这才拦在她前面。 他不言不语,眼神有些阴冷,隐约带着震怒之意。 金栀被打到只有一口气这件事,就像一块巨石压在他的胸口上,使他沉闷的喘不过来气,心情也极糟。眼前桃枝再这么一闹,他破天荒的动怒了,要知道朝夕相处十几年,这种事是几乎没有的。 善以媚态诱人的桃枝,在被心上人伤心后,也是个哭哭啼啼的小女孩。当她看见这一幕,无疑更加伤心难过,干脆蹲在地上掩面哭了起来。 秦芳曾说过,四个丫鬟中,轻雪最识大体,熟捏轻重。桃枝最养眼,却最难哄慰,秋荔最爱哭,但心性最坚韧,金栀一副天不怕地不怕模样,胆子却是四个人当中最小的。 而眼前桃枝哭的梨花带雨,可谓伤心极了,一时半会想要哄好,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瑰流最怕女子哭,肚子里憋着的一大团火气都散去,叹了口气,蹲在她面前,无奈道:“真拿你没办法,哭什么哭啊,你是不是成心想给主子添烦恼?” 桃枝哪怕在哭,还是拼命摇了摇头。 瑰流轻轻拨起她的头,看见她两颊清泪和哭红的眼眶,心疼不已,语气温柔下来,“是我不对,我不该凶你,我向你道歉。” 桃枝摇摇头,轻声抽泣道:“奴婢不敢,天底下哪有主子对奴婢道歉的,奴婢就当殿下说错了。” 瑰流严肃道:“你不答应,那好,我就一直蹲在你面前,等你什么时候不哭了,什么时候可能原来我,等你什么时候肯站起来,我再站起来。” 桃枝泪眼汪汪看向他,水润眸子清澈无比,委屈道:“奴婢说到做到,殿下别怪奴婢。” 瑰流笑着揉了揉她的小脑袋,“我还不了解你,口是心非的小骗子,你还会不喜欢我?赶紧起来,把眼泪收回去,乖乖的,下次带你去漾月湖玩。” 桃枝半信半疑,委屈道:“殿下不骗奴婢?” “我何曾骗过你?” 瑰流伸出手替她擦拭泪痕,轻声道:“记得我说过吗,哪怕有一天你真的不喜欢我了,我也要捆你一辈子。你既然命中注定有我,我就不会让你逃走。” 他其实还有一句话没说出口,当然也说不出口,他总不能告诉她,其实一直以来,只是把她当作亲妹妹看待,而不是她想要的那种关系。 桃枝破涕为笑,款款起身,知道有人还在被冷落,于是不声不响,悄悄后退一步。 而瑰流也终于得以抽身。站在那名面若冰霜的女子身前,不太敢抬头去看,仅是轻声一句,“平安就好。” 其实很多时候,轻雪不像是丫鬟,更像是处处管教他的姐姐。她那副冷艳模样,生气起来,经常让他如履薄冰。而她总是不争不抢的一方,心甘情愿又不求回报,所以面对她的时候,他总是心怀愧疚,即便有过许多弥补,可始终无法释怀。 毫无征兆,瑰流凑近她的脸颊,除了香风扑面,还隐约闻到血腥气。 他心知肚明,破去必死之局,不受伤是不可能的。 但他不敢多问,怕自己心疼,怕更加愧疚,沉默良久只是一句:“伤的重吗?” “不重,请殿下放心。”轻雪冷淡回答。 瑰流点点头,“走吧,和我回去。我让老住持安排两处住所,你俩好好休息休息。金栀被姚眺打到重伤,卧床不起,这些日子我需要照顾她。” 假意想要牵起桃枝的手,后者下意识去躲,瑰流当即眯起眼眸,冷冷道:“你自己来,还是我来?” 红唇紧咬,犹豫片刻,桃枝撕开一层用于遮掩伤口的薄皮,露出血肉模糊的双手。 瑰流倒吸一口凉气,心痛如绞,轻声道:“对不起。” 桃枝摇摇头,“殿下说什么呢,不就一点小伤势吗,一会儿奴婢让秋荔上药,几天时间就好,也不会留疤痕。” “好。” 率先转身,走在最前面,二女都能看见那道白发身影,略显佝偻。 很快,远在京城的皇后娘娘就会受到一封密书。 四大丫鬟已全部登山。 wap. /106/106389/27636994.html 江湖篇 第七十章 可怜人 庄家宅邸离皇宫极近,为皇帝御赐,以此照顾年迈体衰行走不便的宰相庄天机。 冰雪消融,道路泥泞。 一个身穿紫色官袍的老人站在院子里,仰头望天,不知低喃着什么。 庄姓老人,正是他将大靖王朝抬入前所未有的盛世局面,让皇帝陛下都叹曰:“功无可封”,其生平事迹必定会被撰写进官史,后世之人也必定瞻仰浓墨重彩写就的“君臣相宜”的美谈。 庄天机在花苑里随意走动,似乎没把这里当作步步惊心的皇宫。简单走动一圈后,这个上了年纪的老人有些汗涔涔的,便在八角亭里坐下。 他看向刻有棋盘的石桌,并不感到陌生,昔年自己意气风发之际,皇帝陛下也尚且年轻,就经常在这里对弈。那时候,总会有一个母仪天下的娴静女子在一旁观棋,偶尔指指点点,经常被皇帝陛下呵斥:“观棋不语真君子”,她也经常用那句话反驳,“我是女子,不是君子。” 帝王家是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鼾睡,经常被文人骂作诟病,甚至有戏言称“伴君如伴虎。” 可庄天机不这么觉得。“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本就是互不相欠的事。作为臣子,尤其是位极人臣后,就不要去做那些僭越本分的事,否则又怎会不被猜疑?正是因为人人皆有野心,否则“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又有何难? 身穿日服的皇帝陛下悄悄入了花苑,双手拿着棋盒,看那位风烛残年的老臣正在出神,就神不知鬼不觉走到他身后,然后一只手冷不丁搭在他的肩膀上。 “爱卿想什么呢?” 庄天机连忙回头,要对这位九五之尊行君臣之礼,却被一双手给拖住了。 “行了行了,陪朕下棋。” 皇帝陛下坐下,将一个盛满黑子的棋盒推给庄天机,笑道:“还是老样子,你持黑先行,我持白反杀。” 庄天机愣了愣,无奈道:“陛下,您这话可让微臣如履薄冰啊。” 瑰启执起一枚白子,有些得意洋洋,“前几天和国手学了几套棋谱,都是遗失的孤本。你之前不给朕留情面,看这次朕给你杀的片甲不留。” 庄天机伸出双指捏起一枚黑子,眼神恍惚。 上一盘棋是二十年前了吧? 那时候年轻的陛下是何等的意气风发,自己也没有老到这种走不动路的程度。 也许正应了那句老话,“人从出生起就往坟墓里走去。” 庄天机在棋盘落子,一如二十年前那场棋的开局,占据右上角星位。 皇帝陛下笑而不语,捏棋落下,白子占据了左下角星位。 然后这对君臣抬起头,相视一笑。 二十年前的那场棋就是这么开局的,那时的皇帝陛下才是个臭棋篓子,看见宰相庄天机的落子,就照葫芦画瓢的学,结果硬生生把那场棋下成了模仿棋,只不过这种小伎俩仍是没能敌过身为国手的庄天机。 庄天机有些举棋不定,犹犹豫豫后,落子在天元位。 皇帝陛下眉头一挑,“呦,你还是没把朕放在眼里啊。” 若是棋力相当,自然应全力以赴。而落子天元,若不是棋力高超,信手拈来,则是轻蔑动手,不屑用出全力。 庄天机当然不会是前者,只不过是瑰启的打趣话语。 棋盘落子声飞快,因为八角亭里的二人,一个是天下共主,一个是位极人臣,棋力和心力皆是国手中的国手,所以这场棋的精彩程度也属于天下罕见。 瑰启目前在棋盘上占据极小优势,叹了口气,忽然说道:“只可惜皇后没来观棋,否则看见朕的高超棋力,定要甜言蜜语夸朕几句。” 庄天机打趣道:“恕臣直言,若是皇后娘娘在这里,这棋陛下您可能就下不消停了。” 瑰启冷哼一声,“一介女流,懂什么棋?她再敢对朕指指点点,朕就罚她!” 一道声音忽然从他身后传来,娇声软语,清脆动人,“臣妾大罪,求陛下饶恕。” 瑰启一个激灵,差点将棋盘掀翻。 原来早在对弈开始时,秦芳就悄悄走过来了,一直站在自家男人身后,不作任何声响。 这个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走到皇帝面前,竟微微敛袖,要做那跪地请罪的姿态。 这就好比什么? 就好比一个皇帝给一个乞丐下跪! 没错,秦芳是皇帝,他瑰启是乞丐,这就是家庭地位! 眼见这一幕,瑰启吓的魂都要飞了,连忙拽住她的手往上提,巨大的力气让这位皇后娘娘吃痛,当即没好气的甩开了他的手。 秦芳瞪了他一眼,“今晚去别处睡,椒房宫不接纳你!” 说完,她又狠狠踩了自家男人一脚,然后赌气般离去。 瑰启哭丧个脸,像个失去玩具后伤心的小孩子,哪里还有半点帝王的样子。 为何?因为今日他才能做那一月一次的鱼水之欢。 本都憋一个月了,本想着趁今夜狠狠发泄直至天明。 可结果呢? 结果呢?! 一个月才给一次机会啊!一个月一次啊! 就这么没有了! 这谁能受的住?瑰启哭死的心都有了! 八角亭里,皇帝陛下呜呜咽咽,哭的像个爱意被负的小娘子。 作为“罪魁祸害”的庄天机,非但不去安慰,反倒是悄悄挪动棋盘上的一颗棋子。 原本只会越下越厉害的白棋,顿时落入巨大下风。 这位当朝大宰相乐的合不拢嘴。嘿嘿,这回就输不掉咯。 不知过了多久,当皇帝陛下终于认清事实走出阴霾,紧接着发现棋不对,怒斥道:“你是不是动朕的棋了?!” 庄天机一脸茫然,脑袋摇的跟个拨浪鼓,“没有啊没有啊,与圣上下棋,微臣岂敢暗做手脚啊。” 瑰启狐疑片刻,无奈叹口气,只好硬着头皮开始下棋。 结果可想而知,白棋兵败如山倒,被黑子杀的溃不成军。 情场失意,棋场失意,皇帝陛下的心情极其糟糕,连个话都没有就气冲冲走出院子,不知去哪散心去了。 庄天机慢腾腾收拾棋盘,分拣棋子入盒,目光遥望稷土坛方向,开始感到心疼和肉疼。 那里跪着的是他的孙女。 随时可能有生命危险,可他却没有求过一次情。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是君臣本职,互不相欠。臣心如水也是建立在这上面的。除此之外,再提出任何要求,就是僭越本分的事情了。 难道就因为自己求情,自己孙女就能从稷土坛社走出来?难道就因为自己求情,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就会赦免一个罪过之人? 他庄天机不这么认为,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可天底下哪有不心疼自己孩子的?他心疼啊,一把老骨头了,心还直颤直颤的。 所以今日朝会结束后,他主动提出留下来,想要与陛下在这座离稷土坛很近的花苑,对弈一局,叙叙旧事。 哪怕见不到自家孙女,但只要身在这里,身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对她说上几句话,这就是极好的。 “冰妍,爷爷在这里呢。” “爷爷想你了。” 而这边,皇后娘娘推开朱红大门,走到稷土坛前,轻轻抱起那奄奄一息的人。 将她抱回寝宫,用厚厚被褥盖好,床榻四周都摆上了碳炉,然后秦芳开始煎药。 炉火沸腾,秦芳回到床边,看着这个本应成为太子妃的年轻女子,幽幽叹了口气。 同样是家中妹妹,境遇却这般不同。 一个虽然性子冰冷,但丝毫不影响被哥哥宠着。 一个原本端庄温婉,却被哥哥作为棋子利用,甚至连死活都不被管顾。 庄天机哪怕再爱庄冰妍,可还能活多久?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随时都可能溘然长逝。 自己儿子早死,然后孙子庄子墨顺理成章接替家主,继续做那乱臣贼子的勾当,用蜜饯亲情作为饵料,继续操控亲妹妹做那牵线傀儡。 她庄冰妍付出一切想要得到的亲情,到头来不过是他庄子墨假惺惺的装模作样。 生长在这样的家庭,究竟是何等的不幸。 这也是为什么她和吴君志和白家小姑娘一样,都是命不由己的可怜人。 还有吴佩弦身边那个禁脔女子,也是一样的悲惨命运。 男人有力尚能自保,可女子呢?手无缚鸡之力,若像浮萍一样无根无据,在这吃人的世道根本活不下去。 这世道什么时候才能对女子好些? 秦芳叹气起身,忽然听见身后的微弱声音。 “皇后娘娘。” 秦芳连忙在她身边坐下,柔声道:“别说话,你现在还很虚弱,需要静养。” “求娘娘放过我哥哥。” 庄冰妍醒来后真正意义的第一句话,竟是如此。 秦芳有些怒意,“你哥哥那般德性,连你是死是活都不管,你这傻丫头是不是被下迷魂药了?” 庄冰妍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秦芳胸脯起伏,气的不轻,重重呼出一口气后,手里捻着一颗玲珑珠子,柔声道:“张嘴,把它含住。” 待庄冰妍含住那颗珠子,秦芳道:“算而今,我已经给你哥哥两次机会。我可以再给他一次机会,若还是不知悔改,我就再也不会留任何情面。” 庄冰妍微微点头,闭上眼睛。 秦芳声音温柔许多,临走前不忘叮嘱:“好好修养。” 走出宫殿,她仰头望天,呢喃轻语:“都是可怜人。” wap. /106/106389/27636995.html 江湖篇 第七十一章 且放声 临溪草庐内,王姒之今天换了件青色长裙,及腰青丝束成低马尾,愈发温柔似水。 她怀捧白猫,在床榻前轻轻坐下,仔细凝望熟睡女子片刻,悄悄坐回桌旁。 女人的直觉给她一种近乎准确的感受,如今这个重伤卧床的女人,不会是那温声软语的娇柔性子。 反观他口中名叫“秋荔”的丫鬟,总是一副怯怯弱弱的姿态,性子有些太柔,虽然小家碧玉,但终究缺乏了些雍容大气。 女子温柔自然是好事,可若遇什么事都始终如此,顺人心意,那便不叫温柔,而是怯懦。相夫教子,贤妻良母,做男人的温柔乡,前提是他应该乖乖的。要是他玩物丧志,在外面捅出什么幺蛾子,或是今个儿和她眉来眼去,明个儿又摸摸哪位女子的温润玉手,那还做什么温柔乡?这若不狠狠打他一顿,岂不是成了受气包? 他好时,那便柔情似水,温顺得像只小猫,好好爱他黏他,让他感受缱绻泛滥的爱意。 他不好时,那便在他脖子上狠狠咬满伤口,若是还不解气,干脆将他吃掉好了。 怔怔出神的王姒之,并未注意到有人正在窗前窥探自己。 草庐外,瑰流悄悄退回去,看见欲说话的桃枝,狠狠瞪了一眼,压低声音道:“不许挑衅,听见没有?” 桃枝有些不服气,哼了一声,赌气般将头转到另一边。 瑰流感到一阵头疼,上次这两个女人在杏花镇初见,就显得剑拔弩张,暗藏硝烟。上次可以豪气干云喊一句“全是我的,别争了。”,可现在再敢说一句试试?自家姒之已经不是之前那个柔柔怯怯的小娘子。天下人谁不知道五百年前那位冷艳如毒的大隋皇后?有一件有关于她的骇人事迹,相传她曾在帝王登基之日,当着万官之面,将一国之首辅剥心而食,血溅当场。即便后来皇帝将她软禁后宫一辈子,但有关那双鲜红眼眸的事,早已传遍天下。 至于她谋杀亲夫,导致大隋王朝灭国,正史早有盖棺定论,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所以瑰流,当下很忧郁啊。 女人针锋相对时,最为可怕。那种直来直去的还好,可像王姒之和桃枝这种笑里藏刀的口腹蜜饯,最终受累的还是在夹缝中生存的自己啊。 想到这里,他颓然叹口气,疲惫蹲在地上,想在进门前想出一个万全之策,可脑袋空白一片,想不出一点办法。 梵柯山不愧是福地,虽是冬日之景,可阳光灿烂,微风甚至有股春意的微醺。 瑰流的披散白发被风轻轻撩起,惆怅之人,愁不过白头。 桃枝这时候像极了赌气委屈的小女孩,尤其是当她猜出他那嘴唇已经被那个女人尝过,内心始终有很大怨气。于是她破天荒有些僭越,未等自家主子发话,便作势要朝屋内走去。那倔强姿态,仿佛势必要与屋内的那个女人争个鱼死网破。 看见这一幕,瑰流心都要跳出来了,既不能大声喝住她,就只能眼睁睁看她朝屋内走去。 可不知为何,桃枝明明已经双手提裙,接下来就要踏过门槛。她却忽然转头看去,红唇紧咬,那双媚眸子既有委屈又有哀怨,就像是在看一名负心汉。她犹豫又犹豫,最终还是悄悄后退一步,委屈蹲在地上,然后竟然眼泪汪汪。 怕他生气,怕他更喜欢那个女人,怕他会偏袒她,然后自己变成一个笑话。 所以她在提裙要迈入门槛的那刻,忽然变得极不自信。 在今日之前,她永远都是有恃无恐,和任何女人争风吃醋都没有败过。因为她知道自己始终是他的偏爱。 这个妩媚入骨的女子,虽然全身都散发着芬芳馥郁的成熟韵味,可心思却和懵懂女孩一般无二。以前有多么有恃无恐,现在就有多么难过。 而轻雪这边,面无表情,只是静静站在瑰流身后。好像只要这个男人不发号施令,她就会一直这么站着。 瑰流站起身,心烦意乱,对轻雪挤出一个笑容,“你说,我应该怎么办?” 清冷美人只是淡淡回答:“奴婢不知。” 瑰流一笑置之,看了眼桃枝,又看向她,“你太冰冷,桃枝太黏人,有时候真想把你俩糅杂成一个人。” 轻雪微微扬头,“殿下是在怪奴婢?” “没有没有。” 瑰流的脑袋摇的跟个拨浪鼓似的。 他转过身去,笑容僵硬,这个小妮子,有时候简直跟瑰清一模一样!就这态度,哪里是丫鬟?若是外人看来,恐怕以为她才是主子,自己才是个毕恭毕敬的奴才! 草庐内,王姒之饮了杯茶,微笑不语,玉手轻轻抚去杯边口脂,柔声道:“进来呀,站外面做什么?我又不会吃人。” 娇声软语,天籁之音,却让瑰流心神一颤。 原来王姒之早就发觉了门外站着的三个人,不过是想看一场热闹,看看自家男人平时都是怎样的作风。一个掉在女人堆里的男人,又是地位尊贵的太子殿下,身边美婢成群,既有这么大的福分,又怎能乖乖管住手脚,不去做那调笑揩油之事? 她王姒之本来不相信,并且已经做好诘难一番的准备。但方才,她将门外的一切看在眼里,有些小小的满意。 尤其是看到他一脸心烦意乱,又在那位清冷侍女前吃了瘪。 看来这众星捧月的太子殿下,也不好当嘛。 草庐外,瑰流硬着头皮,一步跨到屋里,挤出一个相当僵硬的笑容,都有些不会说话了,“那啥...,回来了...” 轻雪也踏过门槛,站在他身后,面无表情。 然后又是桃枝提裙而进,脸庞还带着泪痕,眼眶哭的发红,模样相当惹人怜惜。 不过当她看见那名熟悉的捧猫女子,当即笑眯起眼,踏前一步。那妩媚妖艳的模样,仿佛天生的尤物,若寻常女子,早就自惭形秽,不敢与之针锋相对。 但她眼前的是个秀色可餐的大美人,位列美人评前十,真正意义上的倾国倾城。 王姒之眯起狭长眸子,微笑不语,歪头看她。 瑰流见状,当即心寒一截。自家媳妇只有在生气的时候,才会作出那歪头微笑的甜美动作。 草庐里气氛骤冷,犹如置身冰窖。 一旁的秋荔眨了眨水润眸子。 床榻上的金栀不知何时醒了,微微偏头,饶有兴致。 轻雪依旧是面无表情。 本以为接下来会爆发两个女人的旷世大战,结果一个底气不足但非常硬气的白发男人踏出一大步,高大身影将二女隔开。 瑰流声音阴冷,带着些不容忤逆的意味,沉声道:“适可为止吧。” 不得不说,这位帝王之相的年轻人,若是认真严肃起来,真有种威仪众生的强大压迫。 王姒之到底不是红眸时的冷艳气质,性子本就温柔如水,于是低下头抚摸雪球,不再针锋相对。 桃枝也不再挑衅,退到瑰流身后。 一时间,草庐里静悄悄的。 瑰流手心满是汗,悄悄松了口气,有种劫后余生的后怕。 这是镇住了,若是镇不住呢?恐怕自己掉层皮都是轻的了。 草庐本就很狭小,这会容纳六个人,有些站不开脚。王姒之眼不见心不烦,干脆捧着雪球儿去溪边了,看着她踏出门槛的背影,瑰流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来。 随后问过了桃枝和轻雪一路以来的经历,不出所料,吴家已经举家逃亡大奉王朝,得知茶商白家的小姑娘也被作为了棋子,更知道山下客栈有两位武评的顶尖高手,都是来杀自己的。 这个白发年轻人,沉默不语走出草庐,遥望沉沉暮色。 其实比起这些,他更在意的是霜花城的那场围杀之局。 看见桃枝血肉模糊的十指,嗅到轻雪身上的血腥气。 那位阴阳家巨擘在幕后千算万算,百般谋划,十几年如一日,岂会疏忽一时留下纰漏?已然是笼中雀的必死之局。 但轻雪和桃枝的确逃了出来。 到底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这个白发年轻人,蹲在地上,狠狠揉了揉脸,怔怔无神。 他当然不知道一剑将胸膛贯穿,胸前胸后皆是一摊鲜血,其余七剑刺入要害,那副惨绝人寰的画面。 他当然不知道满城皆敌,黑压压一片全是铁甲重骑。 他也不会知道那双红袖添香的纤纤玉手,挑断无数波的游弩攒射后,鲜血淋漓,骨肉剥离。 他一切都不知道。 因为万分凶险,轻雪没有说,桃枝也只是轻描淡写,一带而过。 可他就是没来由感到心酸,感到心疼。 就像看到重伤卧床的金栀那样。 他经常问自己,如果自己没有死而复生,她们的生活是否能更好些?被娘亲悉心养育,将来嫁个好人家,相夫教子,岁月静好。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刀刃舔血,命悬一线。 如果自己没有死而复生,吴家和庄家都会做那肱股之臣,死当谥“文正”,史篇也会为其撰写那“君臣相宜”的千古美谈。 如果自己没有死而复生,那位茶商白家的小姑娘的生活会不会很美好?爹娘宠着,姨娘爱着,钟鸣鼎食,快乐无忧。 而不像现在这样,娘亲重病,家破人亡。 如果自己没有死而复生,没有吸食国运福祚,生灵涂炭的乱世又岂会到来? 一人苟活,天下人遭殃。 所以这个白发年轻人,始终对整座天下有愧。 “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 他自嘲一笑,缓缓站起身。 遥望朦胧山色,他低声呢喃:“瑰清,我不会让你背着我的尸体回家的。狐媚子,你也休想为我守墓。还有爹娘,我才是白发人吧?白发送黑发,没有这样的道理。” 满庭芳从穴窍掠出,飞剑颤鸣。 白发年轻人喃喃自语,“慢,还是太慢了。” 砰然巨响过后,整座梵柯山,忽然有磅礴水汽炸开,万钟依次敲响,声声如炸雷。 一道道浩荡紫气横贯天空,疯狂流窜,寻找着那人的身影。 河流小涧沸腾如煮,灵气翻涌。整座天地仿佛置身于虚无缥缈的云海,除了缭绕云雾,就只能听闻到大雨声。数千香客抬头望天,仿佛置身仙境,寂静无声。 老住持心神激荡,连忙掠至山顶天池,亲眼看见那座百瓣金莲开始片片凋零。 被天下誉为半步仙人的大奉国师,仰头望着紫气浩荡的天空,喃喃自语:“不可能的,怎么会这样。” 白茫茫雾气间,有两抹剑光直冲天际,还有一道杀力高出天外的仙剑出鞘,金光扶摇直上。 钝刀渌水忽然炸鞘,青气如龙,破开遮天蔽日的浩荡紫气后,天幕如裂帛。 数千香客心神摇曳,更加寂静。 “似黄粱梦,辞丹凤;明月共,漾孤蓬。官冗从,怀倥偬;落尘笼,簿书丛。鹖弁如云众,供粗用,忽奇功。” 那个白发年轻人的声音如洪钟大鼎,响彻整座梵柯山,“人生不快意,我一刀斩之。” 且放声! wap. /106/106389/27636996.html 江湖篇 第七十二章 路遥归梦难成 大靖王朝南方,温暖如春,一处巍峨入云的高山,半山腰可见两道登山身影,一人青衫挎剑,一人白衣胜雪,头戴莲花冠,二人皆云雾沾衣。 这对结伴而游的大道之友,天下皆知,也是互相证道的典范,为仙家修士津津乐道,当年莲花冠道人离开自家洞天,七境尚未稳固,正是从青衫剑魁那里得到心境上的弥补,顺利在大修士境界站稳了脚跟。同样,那时候的剑道魁首不过是个六品大圆满的宗师,迟迟找寻不到跻身七品大宗师的契机,莲花冠道人以神通手段开辟出天下武夫祠堂,让青衫剑魁见到了那位武夫之祖的塑像,剑魁于塑像前悟道七百四十九天,终于看到更宽更广的大道,因此成功跻身大宗师。 不同于大靖王朝北方的严酷寒冬,南方一年四季都温暖如春。眼下登山,暖风微醺,黄鹂清脆,到处草木葱茏,呈现出一片欣欣向荣之景。莲花冠道人遥望远方苍翠欲滴的山色,心情舒畅,笑道:“随意春芳歇,何人不愿留?” 仅是粗通文墨的青衫剑魁破天荒接了一句:“若是花上有黄鹂,练剑可以先停停。” 莲花冠道人由衷赞叹一句:“高雅高雅。” 忽然他自嘲一笑,“如今天下大势如诡谲风云,变幻莫测,还有闲心赏花,这是不是心也太大了?” 青衫剑魁轻声道:“那位梵柯山老住持,应该就是要押注大靖太子。” 莲花冠道人微笑道:“京城那位皇后娘娘,十几年前非要把梵柯山册封成钦定正统,不是没有理由的,想必其中一定有些不为人知的密谋约定。既然那位太子身负气运,从出生之日起就是无数人的眼中钉,自然要提前做打算。皇帝陛下是世俗之人,日日朝政,所以能与梵柯山交涉的,只有皇后娘娘或是那位大靖国师。不过我真的好奇,究竟是说了怎样一番话,或是付出了了多大的代价,才能让那位铁公鸡不拔一毛的老住持不惜动用百年金莲来拯救两人的命。眼下他还没有明确给出押注,但是意图太明显了,只要不是个傻子,都能猜出他要押注那位太子。只是不知道他能给出多大手笔,馈赠佛门福地的气运,动摇百年金莲根基?显然可能性不大。估计也就像那位大奉国师一样,做一些师徒之间的事,传道受业解惑,为大道扫平一些障碍。” 剑魁微微皱眉,“那位大奉国师也开始押注了?” “一个毛头小子,根骨确实是世间罕见,但是太心浮气躁,反正要是我,绝对不会去押注这种人。” 莲花管道人嘴角翘起,“那位阴阳家大修士押注的吴佩弦,和梵柯山住持押注的太子,你更看好谁?” 毫不犹豫,剑魁给出答案:“无论是心性还是天赋来看,那位太子都不可能胜过吴佩弦。此人之可怕,非你我二人所想。我年轻时曾在吴家做过客卿,和他见过几次面,他的权谋心算,的的确确让我感到忌惮。那位大奉老皇帝如此看重他,不是没有道理的。” 莲花冠道人微笑道:“既然如此,我就告诉你一个惊天秘闻。知道当年吴佩弦走访大奉王朝,在城外和那位亲自接见的老皇帝唠了些什么吗?” 莲花冠道人眯起眼,一板一眼道:“他想让吴佩弦,去坐那张龙椅。” 剑魁微微震惊,“那位老皇帝不是仙家修士,为何也能押注?世俗皇帝只能做世俗之事,掌一国之民,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韪参与仙家和仙人的押注,当真就一点也不怕?” “你想错了”莲花冠道人轻声道:“哪怕有仙人庇护,他也不敢僭越。所以说他让吴佩弦做皇帝,不是押注想要赌一赌,而是真真正正欣赏吴佩弦,想让他将大奉王朝带到前所未有之盛事,就好比大靖王朝宰相庄天机那样。” “所以说”,莲花冠道人微笑道:“我和你的想法一样,那太子确实有些心性和手段,但毕竟初入江湖和庙堂,还是太稚嫩了些。若是再给他二十年,他与吴佩弦到底孰强孰弱,还真不好下结论,但是眼下大战在即,尤其吴佩弦手底下还有姚眺和谢观照,他只有死路一条。” 剑魁面无表情,“姚眺虽然才武评第十二,但实力不容小觑,便是我对敌,也不敢掉以轻心。他只是还没有找到合适的破境契机,跻身大宗师是板上钉钉的。太子身边那四个丫鬟,别的不了解,有一个在沙场很出名,被大奉皇帝忌惮的称为万人敌,但在武评上也仅仅才二十几。即便倘若那三个丫鬟都要强过她,但想要打赢姚眺,胜算还是太渺茫了。” 莲花冠道人感慨道:“所以说,他才能一人拦江大奉水师,击溃好几座巨大楼船,抱着那位南诏公主杀出武评高手的重重围杀,得到那大奉老皇帝的亲口赞叹。” “谢观照一人可拦万人铁骑,姚眺随便打杀那四个丫鬟。至于太子,绝不可能是吴佩弦的对手,尤其那位阴阳家大修士还赠予古剑扶乩。大奉国师不可能出手,因为太子和他押注之人会有大道之争。唯一的解局之法,就是选择押注太子的老住持出手相助,即便他不擅长厮杀,但占据地利,还是能随便打杀尚未入大宗师的姚眺和谢观照。只可惜,有我这么个天大的意外,太子殿下只能是死路一条了。” 剑魁沉默良久,语气微冷,“你实话告诉我,掣肘老住持,你是不是也想押注吴佩弦?” 听到他这么问,莲花冠道人一点也不惊讶,微微摇头,“非也非也,我对于那些大修士和仙人们的押注之事,可是没有半点兴趣。之所以要出现在梵柯山,掣肘那位老住持不能出手,只是因为几百年前佛家和道家之间的一场恩怨。知道我那座莲花洞天为什么有一个无法修补的天窟吗?就是那位梵柯山老住持在几百年前的打坏的。否则莲花洞天积攒灵气,想要衍生无数天材地宝又有何难?” “来而不往非礼也。坏我洞天根基,我就要斩断他佛地气运。倘若他真敢出手,我就趁机毁坏他的天池金莲。我和那位太子无冤无仇,不是我故意针对他,我甚至还赠与他两枚道家金丹,否则他早就应该死了,哪里还能活到今天?所以押注吴佩弦一事,简直无稽之谈。我倒是希望他能够出手相助,把太子姓名保下,然后我斩断他梵柯山气运,了断这几百年的恩怨,这是最好的结果。倘若因为我的掣肘,他选择坐视不理,如此一来我既没有得手,京城那位皇后娘娘还会动怒于我,那简直就是得不偿失。” 剑魁淡然道:“没有人想要因小失大,人死了可以押注其他人,但是梵柯山就是他的大道根基,所以你希望他出手,这几乎是没有可能的事情。就如你所说,你非但没有得手,而且某种程度上,就是你导致太子的死,所以京城那位皇后绝不可能放过你。她作为天下第四的大修士,便是放眼整个仙家,也难有人能敌。即便你躲回莲花洞天,但丧子之痛,她绝对会掘地三尺找到你。就像十几年前,她不惜一切代价都要让逆天改命,让太子死而复生。所以你这么一做,无疑是自寻死路,到时候又有谁能保住你?我劝你收手,不要做没有把握的事。” 莲花冠道人忽然仰头望天,疑惑道:“怎么天上没有云?” 劝过一次不会再劝第二次,既然话已经至此,听不听,就随他了。剑魁不再将此事放在心上,手指摩挲剑鞘,说道:“陪你回莲花洞天之后,我要去一趟斩龙崖。” 对于这句话,莲花冠道人并无震惊,仿佛早就猜到,只是说道;“向更高处问剑是好事,只是千万别死了,否则我会难过的。” 不知不觉,二人已经登到山顶,雾水甚至打湿衣服,目光遥望极远,隐约可见白若樗蒲。 莲花冠道人微笑自言自语,“不知怎么回事有点紧张,难道这就是近乡情更怯?” 剑魁摩挲剑柄,转头看向他,“你来还是我来?” “这一次是贫道回家,那便由贫道来吧。” 修长手指并拢,轻叩头顶莲花冠,道人微笑道:“一阵清风梦绿萝,人间随处是南柯。” 遥遥天幕处,先是一粒芥子光点,然后骤然爆开,划过一道照亮人间不知几万里的璀璨金线。 云雾作阶,两人开始步步登天。 天下分三,第一层为无垢天,为仙人所居。第二层为仙家天,是诸多修士的修炼之地。第三层也是最底层,是世俗天,也就是人间,最具浓郁烟火气,成为许多仙家修士的游历之地。 大靖王朝,皇宫中一栋私人小宅。 道士小心翼翼摆好十二春神杯,怔怔出神许久,直到一道清脆嗓音唤回他。 “白日做梦啊。” 陈鹭瑶打趣道,在他身旁坐下,双手托腮,说道:“又拿出来欣赏?还不赶快收回去,要是皇后娘娘来了,你和我可就都完了。” 年轻道士转头看向身形缥缈虚无的女子,眼眶微红,“真不愿意留下来?” 陈鹭瑶没有回答,柔声道:“这十二春神杯,是公主殿下给你的吧?” 道士伤感道:“公主殿下很舍不得你。” 陈鹭瑶歪着脑袋,像是思想到什么,忽然嫣然一笑,开心道:“马上就能回去见爹娘了,真好。” 见他还一脸悲伤,她撒娇道:“哎呀,笑一笑嘛,我都要走了,你就不能好好珍惜一下和我的时间吗?” “说的对。”年轻道士蓦然开朗。 “陈鹭瑶,咱俩再一起哼唱下那首曲子?” “好啊。” “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砌下乱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窗外,秦芳悄悄转身离开。 鹭瑶,路遥,原来真的是更行更远还生。 wap. /106/106389/27636997.html 江湖篇 第七十三章 死而复生 梵柯山的天地异象逐渐散去,有许多个好奇的香客逮住个和尚就问是不是佛光普世。更有许多香客以为是佛陀显灵,赶忙就要去礼佛,眨眼间,数千香客鱼贯而入,供奉鎏金大佛的主殿门槛都要被踏烂了。 而这瑰丽异像的“始作俑者”,长呼出一口气,身边又多了一把词牌飞剑。 词牌名,醉垂鞭。 瑰流与飞剑心意相通,收剑归窍,见王姒之走过来,咧嘴笑道:“姒之,我刚才帅吧?”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王姒之微微皱眉,看了一眼禅院方向,压低声音不满道:“你怎么把梵柯山气运给吃了?” “我也不知道诶,好像是它自己跑过来的...” 瑰流一脸无辜。 王姒之扶额叹气,知道事到如今说这些都没用了,闹出这么大动静,老住持不可能不知道。没办法,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太子殿下。” 二人身后传来一道淡淡的声音。 王姒之心神激荡,下意识拦在瑰流身前,气质陡然冰冷。 “别闹,乖,躲到我身后去。” 王姒之咬了咬红唇,转头看向他,有些倔强。 三个丫鬟也是闻声而来,见如此剑拔弩张,不声不响站到老住持身后,呈包夹之势。 瑰流一把她拉到身后,大声道:“你答应过的,要永远躲在我身后。” 王姒之双手紧攥,指甲内嵌,红唇咬了又咬,最终还是没有僭越规矩。 “太子殿下,您让老衲很是如履薄冰啊。” 老住持慈祥而笑,看不出有半点杀意。 瑰流歉意道:“对不起,吸食气运不是我本意。我也不知为何会引来共鸣,那气运像是要拼命往我身体里窜,实在是......拦也拦不住。” “轻雪、桃枝、秋荔,你们让开。本来就是我有错,不能不讲道理。” 轻雪面无表情,一步让开。 秋荔犹豫一下,也挪步后退。 唯有一向倔强的桃枝,紧咬着唇,一动不动。 瑰流无奈叹气,看来真如娘亲所说,这妮子越来越不听话了,需要好好管教。 老住持呵呵笑道:“无妨无妨,太子殿下,不如近一步说话?” “好。”瑰流毫不犹豫。 王姒之猛地拉住他的袖子,他转头看向她,看见她泪眼汪汪,欲哭不哭模样极让人怜惜。 虽然有些小傲娇,到底还是柔柔怯怯的女子啊。 瑰流内心感慨,对她温柔笑笑。众目睽睽之下,尤其是当着桃枝的面,他朝她额头吻下,然后揉揉她的小脑袋,轻声道:“乖,小姒之,等我回来。” 这时桃枝极为不满的哼了一声,向后迈出一大步,架子似乎是要将老住持放走。 老住持笑意淡然,一手搭在瑰流肩膀上,跨出一步,就来到了终年云遮雾绕的山巅天池处。 亲眼见证那座巨大金莲凋落一半,瑰流眼神愧疚,轻声道:“是我害了梵柯山福地,有没有方法能将我和气运剥离?不是我的东西,我不能要。” 老住持微笑出声:“太子殿下又何必妄自菲薄呢?这半数气运放在哪里,又有何异?” 瑰流尚不解此话之意,老住持忽然气势一变,竟是杀气腾腾,冰冷道:“失礼了!” 双手猛地拉开,金光大绽,一掌狠狠拍去,直接将瑰流整个人打入深不见底的天池里。 老住持微微摇头,说了句如出一辙的话,“慢,还是太慢了。” 瑰流有些发懵,感受着浑身灌水的窒息感,下意识想要往外爬,右手刚摸到渌水,就被一股巨力吸拽回去,像是坠崖般,整个人瞬间沉到池底。 遥望水面上的那张冷峻面庞,他明白了,这半数气运放在哪里,确实是没有什么异同,因为只要把这个人永远留在梵柯山就行。 虽然吸食气运是不对,但绝不能死! 瑰流心意流转,却没有飞剑掠出。惊疑之际,想要拔刀出鞘,却感觉像是在搬动一块巨石,哪怕用尽了全力,渌水也纹丝不动。 老住持一掌拍下,水面震荡不止。一道掌气隔水拍在他胸口上,池水顿时有鲜血晕染扩散。 池底那人已是浑身爆开,骨肉剥离,只存一口气。 老住持惊咦一声,“还不死?这么抗打?” 于是金刚怒目,又是一道佛掌砸下。 这一次,水面激荡翻涌,像是一锅沸腾开水。雾气缭绕的天池,眨眼间成为一座腥味浓烈的血池。 而被打入池底的人,两掌过后,彻底气绝身亡。 大靖皇宫,一棵白雪覆盖的柳树,开始抽枝生芽,千枝万枝,长出猩红诡谲的柳苞。 一阵微风吹过,像是报春,柳苞开始怒绽。 冰天雪地里,一树炙热猩红,柳条轻颤,像是振翅欲飞的翩翩蝴蝶。 昔年,皇后娘娘有身孕时,日日以血滋养两棵奇珍古树。她腹中的胎儿和她流淌着一样的血,所以一棵树属于瑰流,一颗树属于瑰清。 两颗古树,无论春夏秋冬,永远枝干光秃,从不抽枝发芽,从来没有欣欣向荣的草木之景。 大多宫女都将这两棵树视为异类,觉得这辈子都不会抽枝发芽了。 她们不知道,栽种这两棵树的本意,就是期盼永远不要发芽绽放。 因为那一树猩红的柳叶,是对逝去生命的挽歌。 绽开之日,也就意味有人死了。 有人死了, 是大靖王朝的太子殿下。 有双纤纤玉手摘下一片柳叶,轻轻握在手心,然后抬头看向满树猩红。 她还是冰冷的可怕。 又有一道宫袍身影缓缓走近,仪态雍容华贵,正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 这位皇后娘娘静静站着,亦没有太多悲情。 帝王之家果真如此残忍吗? 梵柯山,王姒之一双琉璃红眸,却看不透云遮雾绕。。 她很不心安。 “呼,终于死了。” 山巅,看向仅剩半数金莲的染血天池,老住持放松许多,自己这辈子第一次杀人,还真是有些紧张。 “听说有菩萨赤脚走骸骨山,只求杀性成佛?” 老住持畅快大笑,“终日拈花折火,不知身是道场。” 一道禅杖凭空出现在他手里。 禅杖轻敲地面,梵柯山霞光万丈,袅袅梵音环绕。 凡有溪涧处,皆开出一朵朵莲花。 其瑰丽壮哉,不输先前的紫气浩荡。 遍地生莲,只记载于晦涩的佛家典籍中,与道家的九仙飞天一样被视为典籍传说。 血池底,那早已断气许久的人,忽然全身绽放摇曳生姿的金莲。 老住持深吸一口气,双掌猛拍禅杖。 “还不速速醒来!” 池水翻涌片刻,然后就没了动静。 老住持愣住了,难不成那典籍中的记载是假的?遍地生莲的神通不能让人死而复生? 这位老住持昔年也是暴脾气,对待这种局面毫不留情,怒道:“赶紧起来!难不成要老衲把舍利子烧出来给你?!” 话语落下,整座梵柯山再度紫气浩荡,不同于上一次金莲凋落才导致,这一次是百年难遇的紫气东来,是真真正正的天大福缘。 一道身影猛然破开水面,高高掠至天空,拔刀出鞘。 浩荡紫气被一砍而断,平铺天空的浩荡紫气蓦然消散,那道身影潇洒落地。 老住持瞪大眼睛,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破天荒爆了粗口,“这他娘可是紫气东来啊,你就这么嚯嚯?天大的福缘你不要?你脑子被驴踢了?” 瑰流淡淡收刀归鞘,摩挲刀柄,又说了一句,“嗯,当磨刀石还挺好用。” 老住持气的全身发抖,用手指着他,“你......你!” 紫气东来,百年难遇的福缘,被你娘的说成磨刀石? 你一个帝王家的紫金之气能有多少? 那他娘可是漫天紫气啊! 漫天!漫天! 老住持气的想要打死这个败家玩意。 瑰流踏到崖边,深呼吸一口气,感觉神清气爽,像是天地间一颗飘摇不定的青草。 他俯瞰山下,有些遗憾,并没有看见莲花遍地开放的瑰丽景色。不过方才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却是确实梦见了。 他当然知道自己被杀了,然后又被救回了。 但也仅知道这件事而已。 瑰流转过身,诚恳道:“心生困惑,还请住持指点一二。” 可老住持气的胡子倒竖,根本不想理睬他。 瑰流无奈叹口气,“回头我再送您几套孤本的艳情小说。” 老住持眼前一亮,先前的事完全抛到脑后,“当真?” “不敢不当真...不敢不当真...” 瑰流就不明白了,一个修得大长生的老人,不应该清净无欲吗?天天读艳情小说读个乐呵是怎么回事? 老住持忽然觉得不对劲,怒骂道:“你小子,就把老衲当做那种人了?” 瑰流又连忙道:“不敢不敢,前辈之风,山高水长,晚辈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往神之。” 老住持瞥了他一眼,“随口成言,你这拍马屁的功夫还真了得。不过对老衲没用,若是改日见不到汗牛充栋的艳情孤本,我就亲自去找你爹说说理去。” 瑰流微微惊讶,“您认识我爹?” 老住持冷哼一声,“不然你以为我这钦定正统怎么来的?你尚且是襁褓婴儿时,你娘和你爹就三番五次找我。” 瑰流更惊愕了,“找您做什么?” 老住持没有回答,率先席地而坐,瞥了一眼已经恢复成原来清澈池水的模样的天池。原本天池就只有这一株金莲,清冷意味十足,如今金莲还凋落一半,属实更显惨淡之景了。其实剥离半数气运,说不心疼那是假的,尤其还是这个铁公鸡一毛不拔的老住持。先前救下那两名女子的命,正色说一句“我佛门慈悲”,实际上内心都要心疼的要死,更别提如今将一半家底都掏出来送人了。 见眼前这个白发年轻人还不坐下,老住持冷喝道:“难不成还让老衲请你蒲团落座?” 瑰流只好无奈坐下。 天地间有无形清风吹拂,将一人的袈裟和一人的白衣吹的起伏。 今日之日有山巅二人。 真正意义上的,谈天说地。 wap. /106/106389/27636998.html 江湖篇 第七十四章 风起云涌 云雾缭绕的山崖上,老住持随处而坐,将禅杖横在双膝,轻捏一缕白须,微笑道:“说起来,你一刀将紫气砍断,我倒能揣测出一些你的心思了。” 瑰流笑道:“住持请讲。” 接下来老住持做了一个奇怪的动作,伸出手指,高高指天。 他笑眯眯问道:“是这天?” 瑰流笑着摇头,“不全是。” 老住持会心一笑,这次手指朝地,说道:“是这地?” 瑰流再次摇头,笑的愈发灿烂,“也不全是。” 老住持没来由感到畅快至极,那双眼睛笑的皱成了缝,指着眼前这个年轻人,笑骂道:“你这个小娃娃,何止是心比天高。就凭你这份心境,还留在人间做什么?赶紧滚蛋,去和那些仙人掰掰手腕。” 瑰流下意识仰头看天,既然此处云雾缭绕,想必已是人间极高峰,张开嘴砸吧砸吧,还是没能说出那句话。 老住持一眼洞穿他的心思,“怎么?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刚才口气不是挺大吗?屁大点事儿就怕了?” 瑰流像一个委屈的可怜媳妇,撇撇嘴,“您这话可就伤人了。您佛法无边,我只是个四品武夫,这能一样吗?” 老住持眯眼而笑,“涅槃的四品武夫,又身具梵柯山半数气运,这可是个硬碴子啊。一拳轰不死一个同境武人,两拳也差不多了。” 瑰流嗯道:“小时候习武不当,还喜欢钻研旁门左道,身体落下了许多病根。胸口负伤后,许多暗疾也跟着开始恶化。最后一次动用帝王气运后,我就发现身体像是四处透风的房子,短短几天时间就已从四品初期跌到伪境。那个时候起,我就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无法弥补了,最迟三年,就会变成一个满是病根的废人。” 老住持说道:“先前服过道家金丹,又有高人馈赠火运庇体,若不是得两大馈赠,你活不到梵柯山。” 瑰流眨了眨眼睛,好奇道:“那几道火运馈赠那么厉害?” 老住持瞥了他一眼,“你以为呢?你小子也是真敢吃。那金丹药效刚猛,如洪水猛兽,寻常的七境气士都不敢吃。我帮你重塑血肉时发现你全身经络都有冲刷重伤的痕迹,若是没有那几道火运帮你削弱大半真气,你小命早就没了。” “这么厉害啊......” 瑰流狠狠揉了揉脸,若有所思,一直以为狐媚子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没想到还有这等神通手法。 啧啧,这下可捡到宝贝了。 回到家就把她赎出来,她不愿意也不行,直接来个霸王硬上弓,给她抬回去。 老住持会心一笑,凭借活了几辈子的识人经验,就知道这个年轻人是在想女人了。 客栈门口,大红灯笼摇晃,石狮子上那两颗头颅的血液已经干涸。缓缓驶近一辆马车,一人掀帘而下,是一个花白头发的中年男人。 天下第十二的姚眺,天下第十七的谢观照,两位顶尖武评宗师,朝他弯腰作揖行礼。 这一拜,天下几人能受的起? 金印紫绶的江南道御史,纵横十九道的国手。 昔年走访大奉王朝,曾被皇帝陛下亲自在城外接见。 参加两大王朝联袂举行的王霸之辩一共九十次,未尝一败。 曲水流觞,八叉成韵,辞赋飘飘乎如仙人御风。 几张废绢写成《治国二十策》,两座王朝皆为震动。 主张“霸道治国”,怒抨儒家名篇《春王正月》,极其反对“王道治国”和“大一统”思想。 绿带城引天上仙人降世。 谋划杀手陈鹭瑶和金栀潜藏太子身边十几年。 安排武评宗师谢射和一众精锐死士在杏花镇进行伏杀。 青钱城设局使太子差点被酒痴打死。 当年天下大反的幕后主谋。 这个甚至不惜儿子被杀的代价,也要杀掉太子的中年男人,是江南道衣食父母的恩官,是暗中手握万余兵权的将官,是位居庙堂万人之上的高官,是被皇帝亲口赞誉“一身正气,两袖清风”的廉官。 能让当朝宰相庄天机都叹曰:“美谥号,千古文正,除金印紫绶,当首辅也。” 唯有吴佩弦。 他的目光一扫而过两位武评宗师,毫无征兆将一只手搭在谢观照的肩膀上,淡淡道:“你把她杀了?” 面容枯槁如鬼的谢观照,声音沙哑,只说出简简单单的两个字,“杀了” 吴佩弦微微一笑,心力棋力至高的他早已猜测出这一结果,只是需要证实而已。 “杀了就杀了吧。” 轻描淡写说完这句话,他跨过门槛,走了进去。 抬头遥遥望见那终年云遮雾绕的梵柯山,像是看到那道白发身影般,他冷冷笑道:“这一次,你娘也救不了你。” 走在青云梯上,瑰流微微皱眉,仿佛心有所感,回头朝某处看去。 一只体格巨大的黄鹂鸟一掠而过。 “在看什么?”老住持笑道。 瑰流转过头,感慨道:“梵柯山不愧是福地,灵气充沛,就连黄鹂都能长那么大。要是皇宫的黄鹂也有那么大就好了,站在灼灼桃树上,像画卷上的凤栖梧桐那样,那真是极美的风景。” 老住持点头说道:“秋雨枯荷,缺月梧桐,春草马蹄,花上黄鹂,清溪卵石,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弓城残月,这些都是极好的天作之合,教人见一眼就难忘终生。哪怕见多习惯了,当那份浅尝得来的感受,是断然也忘不掉的,只会愈发回甘,在内心深处柔柔的荡漾。” 瑰流点点头,发自内心称赞道:“老住持当真是高雅老神仙。” 登下青云梯后,瑰流身上还沾着雾气,头发也湿漉漉的。与老住持分别后,他往临溪草庐走去,离老远就看见溪边忧心忡忡的王姒之,再往后一看,草庐门口站着那三个莺莺燕燕,四个人一直都在等待自己。 而王姒之也看见了那道身带云雾的仙人身影,怔怔看着他走来,不知怎么的就红了眼眶。 她泪眼汪汪,眸子清澈如秋水,瑰流甚至能从她的眼睛里看见自己。 他知道在自己离开的这段时间,她得有多么煎熬,有多么担惊受怕。在她身边坐下,用肩膀轻轻撞了一下她,牵起她的沁凉小手,并不说话。 她也不说话,脑袋歪靠在他的肩膀上,像是担惊受怕的女子回到了温柔心乡,终于能够卸下一身敏感和疲惫,好好休息一下。 在下山的时候,老住持和瑰流有过一番言语。 原来瑰流吸食福地半数气运,是这位梵柯山老住持的暗中手笔,确切来说是梵柯山和大靖王朝做的一笔巨大交易。 大靖王朝册封梵柯山为钦定正统,削减王朝的国运福祚来滋养整座梵柯山福地,使之成为佛家福地之冠,以便于灵气能够滋养肉身佛陀。 一定程度上,这位修得大长生的老住持所走的道路,就是削天下长己身。 这些年,他吸收的国运福祚,甚至足够让一个六境圆满的修士强行跻身七境大修士。 可见大靖王朝付出的代价是多么大。 代价如此巨大,换来的只是老住持会馈赠一部分气运,但是具体是几成,双方并未做约定。 一成也是给,五成也是给。 就看这个太子到底值得押注多少。 皇后娘娘和国师曾有过无数次推演,最后双方盖棺定论,最多最多,太子能被馈赠四成佛门气运。 所以馈赠整整半数佛门气运,算是一场巨大的意外和惊天惊喜。 分别之时,老住持泄露天机,对瑰流说了句很值得琢磨的话。 “你娘和你爹,为你准备了好大一盘棋。而我,不过是这盘棋局的一颗棋子而已。” 而之所以瑰流能够以心声牵动佛门气运,奥妙就在于那座需要细细雕琢的九瓣金莲。 只要将其全部雕出,天地异像就会到来。 不过让老住持没有想到浩荡紫气会来的这么快。一座小小金莲,越往后越难雕刻出形,必须摒除杂念,清静内心,无欲无求,方能凿刻出一笔一划。 寻常人可能需要几年才能完成的事,他给出的估计是几个月,可最后的结果,是这个年轻人半个月就完成了。 就好比武道境界一日万里。 所以他震惊之余,更有欣慰,虽自己果然也没有看错人。 面对三十四年后将要到来的乱世之景,那位阴阳家巨擘曾言:“末法时代,人人应诛之。” 于是这位梵柯山老住持,能说出“秋雨苦荷,秋月梧桐”的高雅神仙,破天荒怒骂一句“去你娘的人人应诛之。” 他将福地半数气运转嫁给他,很大程度也是出于私心。助他涅槃新生,帮他铺平武道和修炼前途,因为他坚信,哪怕佛祖入灭一万年后,末法时代终于到来,也会有人撑起腰板子,去做那天地之间的脊梁,在乱世开出一条太平之道。要挽天之倾轧,要救地之水火,更要去拯救万物生灵。 既有“因果”秩序,那这个人,只能是导致末法时代提前两百年到来的他。 先前有个老住持指天又指地,有个白发年轻人说了句“不全是”,又说了句“也不全是。” 道理如此。 梵柯山老住持押注大靖王朝太子。 大奉国师押注李明昊。 阴阳家巨擘押注吴佩弦。 这只是冰山一角而已。 三座天下,已经风起云涌。 wap. /106/106389/27636999.html 江湖篇 第七十五章 一眼误终生 一场夜雪过后,公主殿下今天破天荒没有酗酒,早膳结束后披狐裘赏过千树万树梨花开的雪景,独自一人来到钦天监。 诸多观士见是公主殿下前来,惊疑不定,连忙恭敬行礼。瑰清全都当做视而不见,缓缓前行,在国运大鼎前站住,看向那位破天荒没有打瞌睡的小稚童。 “公主殿下今天好雅兴。” 小稚童打了个哈欠,慵懒站起身。 “公主殿下想问什么,但说无妨,只要不牵扯太大,您都能得到答案。” 瑰清语气清冷,“她明明舍不得,为什么不愿留下?” 小稚童微笑道:“难得公主也有在乎的人。哦,对了,照理来说陈鹭瑶早就应该魂飞魄散了,明面上那位道士给出的答案是动用了道家秘法,其实是在暗地里为她续命吧?用符箓让她寄居,本就忤逆天道,你如此做为,不但对自身反噬极大,而且你要承担的天道规矩,恐怕比那个道士都要多。这件事,皇后娘娘想必还不知情。” 瑰清眯起眼,微微握拳,“你想说什么?” 小稚童笑着摇摇头,“没有没有,公主殿下别误会。我才不是那种告密的人。只是我很好奇,她陈鹭瑶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值得公主殿下您如此上心,先是动用十二春神杯,然后又是不惜付出巨大代价为她续命。” 瑰清冷笑道:“和你没关系?” 小稚童一笑置之,转身回望一下鼎内,说道:“公主殿下有没有想过,如果陈鹭瑶其实是想要留下来呢?而且我猜公主殿下早就如此猜测,来我这里只是为了求得证实而已。” 瑰清深吸一口气,双拳微微颤抖。 小稚童轻声道:“公主殿下猜的不错,陈鹭瑶的的确确是想要留下,但是有人逼她不得不死。吴佩弦一开始将她豢养成杀手,本意用来刺杀太子,即便计划不成功,以吴佩弦的心性和手段,也绝不会轻易放过她。” “既然不能当活子用,那就当死子好了。陈鹭瑶之死,能让太子心境大损,对于他吴佩弦来说也是很好的结果。相反,如果陈鹭瑶不死,这场苦心经营就彻底失去了意义,所以陈鹭瑶只有死路一条。至于做法,很简单,如果她陈鹭瑶不乖乖去死,她的爹娘就只能替她死。她之所以不和你们道出真相,因为她自己清楚吴佩弦的心性和手腕,加之这么多年的渗透,哪怕皇后娘娘有庇护之意,但谁能保证不会出现意外。陈鹭瑶不敢赌,换谁都不敢赌,所以还是只能以死代死。” 得到答案的瑰清,沉默不语走出钦天监,来到一处风景极好的小亭子,缓缓坐下,一手捂住胸口,视线模糊。 大清早,一辆马车徐徐从皇宫驶出,出了京城,走了半天时间,一路颠簸,来到京畿之地的某处小村落。 充当车夫的是曾在绿带城被剑光砸中的年轻道士。马车在一户人家前停下,帘子掀开一角,皇后娘娘走下马车,撑起一把油纸伞,待那位女子也下了车,便把油纸伞交到她手里。 “是这里吧?”秦芳柔柔问道。 女子嗯了一声,眼眶微红。 秦芳看向年轻道士,询问道:“有这油纸伞,确定无事?” 道士毕恭毕敬回答:“娘娘放心即可,只要照不到阳光,寻常油纸伞也未免不可,况且这是道家法器,不会出现纰漏的。” 秦芳嗯了一声,轻声道:“走吧。” 村里来了两个宫中女子,当即就有好信的婆妇传了话,一传十,十传百,没一会全村人就都知道了这个消息。于是每家每户都会悄悄伸出几个脑袋,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这对衣饰鲜艳的女子。 愈发走近一家院子了。秦芳看见女子撑伞的手有些颤抖,便轻轻为她擦去泪痕,柔声道:“别哭了,再哭就不好看了,给爹娘一个好好的告别吧。” 轻扣柴扉,院子里传出几声狗吠,还有一道声音遥遥传出,“谁啊?” 撑伞女子强忍哭意,喊道:“爹娘,女儿回来了,开门呀” 响起一阵急促脚步和沉重喘气,柴门被打开,映入眼帘的是一对白发苍苍的年迈夫妇。 ”瑶儿!” 老妇人轻呼一声,满脸不敢置信,下一秒就老泪纵横。 她想要一把抱住女儿,却被躲开了,边哭边骂:“你个死丫头,怎么七八年了才想着回来?我和你爹怎么就生出来你这么个不孝的女儿?我和你爹都要把你给忘了,你还回来做什么?受欺负了?还是没钱花了?这知道回来找爹娘了?你......” 女子嗓音娇柔,将她打断,撒娇道:“娘,不要责怪女儿了嘛。” “别骂了,好不容易才盼回来的,一会又被你这个死婆娘骂跑了......” 老头抹了把眼泪,使劲挤着眼睛,不想做那妇人的啼哭姿态。 女子眼眶蓦然通红,声音微微颤抖,一遍遍呢喃:“女儿不跑了,女儿不跑了,女儿好想陪爹娘。” 秦芳心里酸楚,不忍再看,转身离去。 年轻道士正在歇脚,翘个二郎腿,嘴里叼着根枯草,遥遥看见皇后娘娘竟然回来了,连忙端坐身子,内心惊疑不定。 待秦芳走近后,年轻道士沉声道:“娘娘,太不安全了,灵气溃散已经所剩无几,只要她被碰到或是被阳光照到,都会魂飞魄散。” 秦芳沉默不语,疲惫上了车厢,揉了揉泛红的眼眶,颤抖长呼一口气,怔怔出神。 有关瑰清遇刺一事,她其实早就查清楚了。 吴佩弦苦心经营,在太子身边暗插一名刺客,藏匿蛰伏七八年之久,本来是将矛头对准太子,不曾想却遭受叛变。那名刺客三番五次违反命令,非但不对太子下手,反倒是悄悄保护,曾拦下许多刺杀。 为何? 因为男女情爱,因为她心动了。 但作为刺客,命运向来身不由己。吴佩弦知道她绝对如何都不会对太子动手,于是退而求其次,并以她的爹娘性命作为要挟,要她给公主的胸口插上一刀,死不死无所谓,反正还有后续之局。 她知道那个男人会恨自己,但她没有选择,只能照吴佩弦的话去做。所以那天,她行刺公主,并且万分侥幸,竟然成功了。 秦芳一怒之下撕了她,却让作为马车夫的年轻道士将她的魂魄保留下来,保存在一张符纸里。还没有真正死去的她,终于跟秦芳坦白心声,原来十二三岁时被娘骂跑之后,又穷又饿,第一次进京城关隘,就被吴佩弦哄骗,被他收作义女,没日没夜的练习杀人手法和技巧,最后成了暗插在太子身边的杀手。 皇宫供奉的这位年轻道士,道法玄妙不可测,哪怕尽全力绘出一张红色符箓拘押她的魂魄,但人力终有穷尽时,他已经无法再保留她的魂魄。过了今天,她就会魂飞魄散,彻底从这个世界消失。 今天是陈鹭瑶的最后一天。 走遍那座与他初识的花苑,荡过了他曾推过的秋千,她说想回家见见爹娘,然后就没有遗憾了。 日暮时分,炊烟袅袅。 天边烧红一片,村落回荡着牧人驱犊返的吆喝声。几处倦鸟归林,一掠而过。 嘎吱一声,院子柴扉被推开。 一个撑伞女子走出,柔柔怯怯,眼睛哭红,脸颊带着新旧泪痕。 她不敢回头,生怕看到年迈佝偻的身影和依依不舍的目光。 可她走过的路,被泪水打湿一片又一片。 陈鹭瑶走到马车前,随皇后娘娘的目光一起看去,火烧云像是燃透了半边天,好美,可惜这样的好风景,以后再也看不到了。 年轻道士双指捏住那道红色符箓,呵出一口道家真气,却仍无法阻止灵气涣散,无奈叹口气,轻声道:“皇后娘娘,时间到了。” 秦芳深吸一口气,转过身看向陈鹭瑶,红了眼眶,柔声问道:“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陈鹭瑶满脸泪水,却是嫣然笑道,“娘娘千万千万别告诉太子殿下呀。” 秦芳摇摇头,轻声道:“他总会知道的。” 陈鹭瑶眨了眨眼眸,微微歪着脑袋,笑的更开心了。 她后退两步,朝秦芳施了个婀娜多姿的万福,柔声道:“皇后娘娘保重身体。” 恰有清风拂过,将符箓的最后一丝灵气吹散。 女子的身影逐渐摇晃不定,开始消散在风中。 那年,杨柳依依,袅娜多姿的及笄少女满怀懵懂心思,孤身一人来到深宫。 阴差阳错的,她误入琼林花苑,撞见了正在饮酒赏花的太子殿下。 “年少春衫薄,金冠颜如玉,天下何人不动心?” 一眼误终生,原来是情深缘浅。 她遥遥远望,最后轻轻哼唱一首曲子, “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梵柯山,一个白发年轻人走出光阴长河后,静静坐在树下,泪流满面,悲恸无声。 wap. /106/106389/27637000.html 江湖篇 第七十六章 替我看看这一剑 斩龙窟位于陇州境内的一座孤山崖壁上,,相传为万年前的远古战场,是最后一条真龙的陨落之地,诸多野史杂谈皆有记载此事,再加之很多说书人和铎人的吹嘘杜撰,所以斩龙窟始终都是天下百姓茶余饭后的热谈。 许多天下名士都曾拜访过斩龙窟,自然留有许多游记,所叙一般无二,都言洞窟石壁厚大,潮湿渗水,即便是盛暑酷热,但只要走进洞窟深处,就会感到不寻常的阵阵阴风。 有两人行走在以剑气开辟而成的孤山小道上,其中一人青衫挎剑,正是他出剑开路。另一人头戴莲花冠,手持拂尘,像是道家的隐逸仙人。 若是瑰流在此,肯定不会对二人感到陌生,因为当初在绿带城,一人差点和自己联袂出剑,一人赠予道家金丹和心法。 无论是世俗江湖还是仙家修士,都知道有对道友,一个是仙家的洞天之主,一个是江湖的剑魁,结伴游历已有几十余年,走遍千山万水,皆为找寻破境契机,跻身那天下最顶尖之列的八品或八境。 世俗武评,很少有仙家修士的排名,这是因为世俗王朝中的仙家修士极少,大多仙家修士苦于修炼,不问人间寒暑,也不愿意下山落俗。莲花冠道人恰好就是很典型的特例,不愿做那枯坐修炼的井底之蛙,而是将目光放的很远很远,离开自家那座洞天时,无数仰慕他的仙子相送,而他对天起誓,此番游历,不破境不归,并以言出法随的神通手段缔结契约,也就是说如果他归来不曾破境,就会遭遇天谴劫难。 只论靖王朝武评,莲花冠道人位列第七,比青衫剑魁高一名。至于两大王朝联评,莲花冠道人恰好第十,而青衫剑魁跌至第十三位。 但实际情况是,谁都不曾见过这位洞天之主的神通本领,只是山上仙家有传闻,称他曾一脚踏断大江,所以朝廷经过反复讨论,决定保守起见,暂定他为天下第八。 对于他破朔迷离的实力,强如大宗师秦芳都曾发问,看守国运大鼎的小稚童给出一个模糊不清的答案,像是一道谶语,“三轮月落,八百地仙出世。” 从东南沧海走到陇州斩龙窟,这将会是二人在大靖王朝最后的游历,然后就要乘风南下,直去疆域广袤的大奉王朝。 二人并不急于探索陡峭崖壁上的斩龙窟,而是停步在山巅崖畔。 悬崖边上,一袭清瘦白衣盘腿枯坐,以短剑簪发,鬓角微霜。山巅大风,吹的他衣袂飘飘,横在双膝上的无鞘长剑也微微颤鸣。 他缓缓开口,声音极度沙哑,像是许久不曾说过话,“登山所谓何事?” 莲花冠道人踏前一步,微笑道:“贫道前来仰慕天下第三的风流。” 这位枯坐山巅几十年的白衣男人,便是天下最顶尖几人之一,五十年前就已入八品,成名比昔年的魔头秦芳还要早,武评排名也比天下第四的皇后娘娘要高。 他缓缓开口,“此处并无山水形胜,若是为斩龙窟而来,直去即可,我不会出手阻拦。” 莲花冠道人摇摇头,笑道:“一座以讹传讹的斩龙窟有什么好去的。贫道只是心有疑惑,望您赐教。” 白衣男人语气平淡,“洞天真君的疑惑,我一介修力不修心的草莽武夫又怎能解答上来?” 莲花冠道人微微一笑,一脚踏入他的山水禁制,感受到漫天扑面的压迫气息,连忙又退了回来,高人风范没装成,只好原地说道:“都说大宗师祖源良自负清高不出世,枯坐山巅五十年,冷眼看人间。所以我很好奇,那位是怎么请动你的?” 天地间忽然弥漫剑气,哪怕这位大宗师不会使剑,剑气也粗糙不堪,但八品武人的巨大压迫是极其恐怖的。 “你要拦我?” 白衣男人缓缓开口,杀意弥漫。 莲花冠道人让开一步,退到青衫剑魁身后,笑道:“不是拦,我只是出于好奇,所以问问。来见你祖源良,也不是我的本意,而是我这位道友,执意要向你问剑。” 白衣男人站起身,将那柄无鞘长剑插在地上,双手拄剑,说道:“不怕死?” 青衫剑魁淡淡开口:“畏死之人,岂能长存。” 莲花冠道人暗暗点头赞叹,不愧是敢和赵秉聂都掰掰手腕的硬茬子,先不论实力,就这份心气,是真的猛啊。 为了不被波及,他干脆御风云海之上,低头遥望人间那处悬崖畔。 青衫剑魁推鞘一尺,鞘藏山河,刹那天地失色,直接打碎了祖源良的山水禁制。 二人开始对撞。 第一次碰撞,大地颤抖,青衫剑魁倒退二十丈,剑鞘上沾满血污。 拳法大宗师祖源良后退一步,顺势拉开一道拳架,自他为中心,拳意层层扩散激荡,大地颤抖不止。 千百年来的拳剑之争,更是意气之争! ———— 从光阴长河后走出的瑰流,像是变了一个人,整天郁郁沉沉,沉默寡言,而且经常夜不能寐,久而久之,他神色枯槁,黑眼圈浓重的吓人。 王姒之自然是心急如焚,于是登门找到老住持,但老住持只是摇摇头,也并不知道瑰流在光阴长河中究竟目睹了什么,才变得这么抑郁消沉。 日子一点一滴的过去了,金栀的伤势恢复了许多,虽然身子还很孱弱,但也可以下地慢慢走走了。她的身体状况正在逐渐好转,但瑰流的抑郁症状越来越严重了,之前几天里好歹还能开口说几句话,现在是连嘴都不张开了。不仅如此,他经常深夜不寐,在窗边一站就是整整一夜。白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除了酗酒便无事可做,甚至连温养穴窍飞剑的事情都停搁了。 四个丫鬟很担忧,王姒之很着急,就连老住持都直气的哎呦,说再这么糟蹋身体,一身佛门气运可就都白瞎了。 可这个男人依旧不为所动,如行尸走肉。 终于有一天,王姒之爆发了。 那天晚上,王姒之好说歹说,把瑰流哄好躺下睡觉,结果半夜她就听到稀稀疏疏的穿衣服声。她当时候已经有些怒意,只是压抑在心中,声音颤抖着问他要去哪。瑰流回答说睡不着,出外面走走。 想到这段时间以来,整天整夜为他担忧难过,悄悄的哭,悄悄的难过,悄悄的委屈,明明不坚强却要故作坚强,所有的难受滋味一起狂涌心头,那一刻,王姒之爆发了。 动静之大,不仅惹来了四个丫鬟,而且惊动了老住持和大奉国师。这两个境界高到需要仰止的老人,都亲眼看见那副震撼画面,天地间到处蔓延着一缕缕血丝,缓缓流淌进王姒之的体内。除他俩之外,四个丫鬟因为境界不够,并未能洞悉这一现象。 但是她们都看到了琉璃红眸和银丝披散的王姒之,还有她那冷艳如毒的气质。 最后的结果,是王姒之吸食了瑰流的全部气机,迫使他疲惫睡去。 然后她沉默不语守在床榻,一守就是五天五夜。 睡醒之后的瑰流,精神状态好了许多,黑眼圈也没有那么重了,但是情绪依旧不高。 结果王姒之又是心力交瘁又是疲惫至极,染上了风寒,病倒了。 也就是自她病倒后,瑰流像是突然换了一个人,不再沉闷抑郁,但也不像以前那么灿烂开朗,除了守在床榻边照顾王姒之,就是安静坐着,白发的背影总是略显佝偻,显示不出一丝朝气。 很难想象,这个男人也曾尽情放声道:“人生不快意,我一刀斩之!”,也曾一拳打退浩荡紫气,是那般的潇洒风流。 其实从光阴长河出来后,瑰流原本趋于圆满的心态再一次破裂了。 两次是因为一件事,全是因为瑰清遇刺。 第一次,是因为不被家人信任,万分悲恸绝望之下,自剐一刀,心境彻底破碎。 这一次,是因为他在光阴长河亲眼目睹陈鹭瑶一点一滴魂飞魄散,看见她满脸泪水,轻轻哼唱那首自己教给她的歌谣。在此之前,他在光阴长河里走遍了她的一生,目睹她从襁褓婴儿到魂飞魄散前所经历的一切。 他不明白,为何命运是如此弄人? 如果陈鹭瑶进京城的时候,没有恰好和吴佩弦擦肩而过,她就不会成为任人操控的棋子。她是不是就不用哭着和爹娘道别,不用让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等待了七八年之久,结果只等来自家女儿的最后一面。 他不明白,为何自己总是带给身边人灾祸。 庄冰妍,吴君志,白姓小姑娘,明明都可以生活的很好。桃枝,轻雪,金栀,秋荔,都可以做红袖添香的丫鬟。娘亲明明可以跻身九境巅峰,成为武评第一,成为五百年来的世间第一人。退一万步来讲,如果自己没有给她唱那首歌谣,没有推她荡秋千,没有陪她吃上那碗阳春面,她陈鹭瑶没有喜欢上自己,而是继续做那冷漠无情的杀手,是不是就可以不用死了。 她才十八岁,正是人生中草长莺飞和杨柳依依的好时候,本该活的天真快乐,活的无忧无虑。 却被当做弃子,被硬生生逼死。 你吴佩弦口口声声说为了四海升平,为了苍生百姓,到头来却连一个十八岁的女子都不肯放过。 在你眼里,天下人命是苍生,难道一条人命就应该被视为草芥吗? 去你妈为万世开太平! 你吴佩弦错在先,我瑰流错在后,所以我会提着你的头颅,亲自去跟她的爹娘道歉,也亲自跟她道歉。 山巅杀机骤起,那道白发身影开始狂奔,脚步沉重如牛皮大鼓,声声如炸雷。 如敲丧钟。 瑰流白衣飘摇,纵身跃下万仞悬崖,白发狂舞,仙人天魔混淆不清,竟有如杀神般的暴戾气息。 “去你妈为万世开太平!” 他大袖飘摇,眉心浮现紫金枣印,身后更是蓦然怒放一大片紫金莲花,摇曳生姿。 梵柯山几乎所有香客都感觉到不似寻常的寒意。 始终没有把她如何放在心上,直到亲眼看见她点点滴滴魂飞魄散,这个男人细语呢喃,“陈鹭瑶,替我看看这一剑。” 云海滚滚下垂百丈,迫近地面,从未有人想过仙人御风之景会来此人间。 天地间骤然唯有光明,一座座巍峨山岳轰然震动,皆拔出一道清亮如雪的剑气。 瑰流沙哑笑道:“下辈子不要喜欢我了,不值得。” 一剑过后,天地宁静。 梵柯山脚下的那座客栈轰然崩塌。 wap. /106/106389/27637001.html 江湖篇 第七十七章 可怜 莲花洞天,巨大荷花摇曳生姿,清风吹佛,水面清圆。 有位姿容绝美的仙子慵懒躺在水榭,青丝随意浮动水中,正在闭目小憩。 忽然,巨大荷花摇晃,水面高高震起百丈,天幕处有两道金光闪逝。 整座洞天,浩浩荡荡数十万修士,全都齐齐仰头望去,恭敬作揖行礼。 两道身影毫无征兆出现在水榭,站在女子身后,莲花冠道人微笑道:“我上次离开时你就在睡,睡了这么久,要不起来活动活动?” 女子缓缓睁开眼,极不情愿起身,湿漉漉的青丝滴水披散身后。她看向这个不算真正意义的残缺分身,淡淡道:“这才几天,不是刚走吗?又回来做什么?” “回来是回来了,但是没来见你,我总觉得不大好。” 莲花冠道人笑道,忽然惊咦一声,“你破境了?” “在六境大圆满停留了三十几年,破境是件很奇怪的事?” “这话说的,忒霸气。”莲花冠道人忍不住竖起大拇指,赞叹道:“不愧是我的司雨之仙,试问哪座洞天有两个大修士?我看以后谁还敢嘲笑咱们莲花洞天,直接揍死他丫的。” 女子望向天幕处的那个巨大窟窿,轻声道:“有什么用?若是没办法补天,莲花洞天总有一天会灵气干涸,然后陆沉人间,数十万修士怎么办?你外出游历几十年,当真只是游山玩水陶冶情操,就没有寻找补救的办法?” 莲花冠道人叹口气,“哪有什么办法?洞天是神道遗物,除非那位补天娘娘在世,可神道几万年前就覆灭了。如今能做的,就是多找些蕴含灵气的天材地宝,做弥补之救。但是想要去根除本,是绝对不可能的。” 女子瞥了眼他身边的青衫剑魁,她虽然这几十年来一直在睡觉,但是对于任何事情也都知晓,自然知道这位剑魁刚刚战胜了世俗王朝天下第三的八品大宗师。沉默思虑片刻,淡然道:“最近十二楼不太安静,总有人闹事,打扰我清梦,司荷之仙前去制止好几次,都没有太大效果。” 莲花冠道人马上心领神会,“那个小丫头脾气柔,你让她去制止,无非就是一顿蜜饯相劝。他们就是皮痒了,揍一顿就老实了。” 剑魁语气淡然,“有什么需要注意的事,提前讲明白。” 莲花冠道人微微一笑,“别把十二楼拆了就行,剩下的看你心情,打死也没事,大不了贫道再复活他们就是。” “明白了。” 下一秒,青衫剑魁高高拔地而起,整座洞天都摇晃一下。 女子站稳脚步,眯起眼抬头望去。 巍峨不知几百万丈之高的十二楼,昔年由四大司仙联手设下的禁制,毫无征兆破碎。一道渺小身影直接站立在巨楼脚下,一袭青衫,拄剑之姿。 忽然响起无数道震怒之音,壮如黄钟大吕,如天人之音自九天滚滚落下,响彻整座莲花洞天。 “凡夫俗子,滚回去!” “放肆!大逆不道!” “蝼蚁,也配问剑!” 莲花冠道人双手抱在脑后,看热闹笑道:“我这个朋友哪里都好,就是脾气不太好。” 天地间忽然横过一剑。 整座巨楼直接被劈成两半。 十二位修道有成的道家真人纷纷如金光下坠,被迫现出真身,一时间面面相觑,再无嚣张气焰。 剑魁面无表情,“你们是一个一个来?还是一起来?” 天地寂静。 莲花冠道人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女子破天荒展颜一笑,声音清脆动人,“脾气是不太好。” 剑魁依旧拄剑之姿,忽然大风呼啸,成千上万的巨大荷花沙沙作响。 若是有人镇守天幕,就会发现,雪白剑气如大潮一遍一遍拍打莲花洞天的天幕,只有少数剑气从巨大窟窿处倾泻,如瀑布飞流直下三千丈,气势惊心动魄。 哪怕人间的山河剑气难以至此处,但那袭青衫的剑意却如天地最高峰屹立。先前绿带城问剑赵秉聂之后,心境就愈发臻满,如今又得赵秉聂千里借剑,心境已达无垢境界,并且堪堪触碰到了八品的门槛。 甚至不需要出剑,只要心意流转,就可以随意打杀眼前这十二个道家真人。 一念过后,十二道身影全都消失不见。 而莲花冠道人手中的白玉盘多了十二缕各不相同的气机。 剑魁回到水榭,语气淡然,“都杀了,楼也砍了,和你说声对不起。” 莲花冠道人挤出一个笑容,“没事没事,你开心就好。” 离开水榭之后,莲花冠道人去见了其他三位司仙,然后将剑魁留在一处练剑之地,自己将这些年游历所得的天材地宝全都投入那口大鼎,用作弥补莲花洞天失去的灵气。 做完这些,他来到一处巨大莲花之上,解下头上那顶莲花冠,枕胳膊而躺,并不急于自己的分身回归本体。而那个真正意义上的莲花冠道人,早就动身去往霜花城。 清风荷香,有人昏昏睡去。 ———— 山上生活,眨眼间过去半月有余。 自从王姒之因为心力交瘁重病了一场,瑰流就不再是先前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枯槁模样,但始终沉默寡言,甚至有些木讷,就好像被抽走了魂魄。另一边,金栀还在养伤,气色一天比一天红润,能够勉强下地行走。李明昊还是那副玩世不恭模样,天天上山掏鸟,随便看见一个好看的女子香客就吹口哨调戏几句,经常惹出事端。就在几天前,他揩油了一个女子香客,不曾想那女子是京城的豪阀大家,结果几十个家仆武夫找上门来,将李明昊的住的草庐围的水泄不通。若不是轻雪出面及时,所有人都忌惮太子殿下大丫鬟的身份,李明昊怕是就要被围殴痛打一顿。 而不管李明昊闹出多大祸事,瑰流始终都没有出现。事实上,就连平时贴身照顾太子起居的四个大丫鬟也很久没有见到瑰流人了。因为他始终独住一间偏僻草庐,而且整日把自己锁起来,只有一日三餐才会出门,陪王姒之和小姑娘一起吃饭。 没有人知道这个男人整天都在干什么,到底在想些什么。 有时候,他经常站在窗边,一夜不睡。 不知不觉,他白发更白。 一天清晨时分,天色微亮,他缓缓走出草庐,来到溪边掬起一捧水,用力拍打在脸颊上,长呼出一口气。 然后一个人,独自将整座梵柯山都走了一遍,直到日上三竿,候在一处草庐门口,听到李明昊起床的稀疏声响,犹豫片刻,推门走了进去。 还睡意朦胧的李明昊不敢置信揉揉眼睛,确信自己没看错,当即一个激灵,整个人清醒不少,连忙走近他,一时间竟不知说些什么。 瑰流甚至才刚刚跨入门槛,率先开口:“我有些话想和你说。” 见他一脸认真,李明昊愣了愣,小心翼翼试探道:“又和王姒之吵架了?” 瑰流语气竟是近乎恳求,“李明昊,你是我兄弟,这件事只能你帮我。我求求你,将金栀带走。” 李明昊有些发懵,“你说什么?她是你的丫鬟,你让我把她带走?” 瑰流低着头,轻声道:“我知道那个老人是大奉国师,也是你师父,所以我求求你,将金栀带走,就让她一直待在你身边。金栀也是符阵师,如果你师父能收她为徒,那就更好了。无论如何,一定要带她远离大靖王朝,还有......” 李明昊吼道:“你给我把话说清楚,为什么要我带她走?!” 天地间好像连无形清风都凝滞不动,瑰流缓缓抬起头,眼眶发红,嘴唇颤抖,久久说不出那句话。 仿佛过了万年之久,这个白发如雪的男人,压抑颤抖声音,“她是杀手,是吴佩弦暗插在我身边的棋子。” “你说什么?”李明昊深吸一口气,“你是不是失心疯掉了?她为了你,在山下差点被姚眺打死,现在都还在养伤,你说她是杀手?你觉得我能信还是别人能信?” “是真的,是真的。”瑰流轻声道:“我在光阴长河看见了,她是吴佩弦的人,杏花镇我被谢射截杀,霜花城差点被酒痴打死,都是她给吴佩弦透漏的行程。” 到最后,瑰流声音颤抖,几近更咽,“她不是我的人,他是吴佩弦的人。” 李明昊冷笑不止,“那你不杀了她,反而让我带她走?” 瑰流不回答,只是重复一个意思,乞求道:“我娘要是知道她是杀手,三番五次差点害死我,绝对不会放过她的。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办法能护住她,但是你能,你师父是大奉国师,只要能带她远离大靖王朝,又有高手保护,她才能平平安安。” 李明昊猛地拽住他衣领,“你是不是疯了?!她是杀手!她差点杀了你!” “不是的,不是的!”瑰流挣扎怒吼,像是伤口被他撕裂,“她有苦衷!她是被逼的!她是我的丫鬟,和我朝夕相处十几年,我比你了解她!如果她真想杀我,她有无数次机会,而不是因为我差点被姚眺打死!” 瑰流挣脱开,用力后退几步,更咽道:“陈鹭瑶死了,那年春天陪你一起饮茶的丫鬟被吴佩弦逼死了,我亲眼看着她魂飞魄散。我已经失去她,我不能再失去金栀,她是和陈鹭瑶一样的可怜人,所以我求求你,把她带走,只有你能救她。” 二人面对而站,久久无言,只有微风吹拂。 像是经过了千年万年,李明昊终于抬起头,平静道:“我不能带她走。” 瑰流抬起头,怔怔看着他,不知不觉满脸泪水,声音颤抖问道:“为什么?” 李明昊嘴唇颤抖,久久嗫嚅无语。 最后,他只是轻轻说了句:“对不起。” 然后转身离开。 对着那道背影,瑰流怒吼道:“当年我为你两肋插刀,差点死在陇州!” 那道背影没有停步。 瑰流疯掉般,撕心裂肺咆哮:“去你娘的兄弟!这兄弟,老子不当了!” 一个白发男人,坐地痛哭,哭弯了腰。 李明昊还是没有停步。 只是那道身影,略显佝偻。 那天,有人跪在一间草庐前,整整一天时间。 为她求一线生机。 但是失败了,那位大奉国师甚至都没有走出草庐。 与此同时,京城皇后娘娘的案台上,多出两份密信。 一份来自仙家,一份则是密探来报。 她毫不犹豫,率先打开那份仙家密信,纸上寥寥数字,她仅是一眼扫过,并无太大兴致。 并且在心中骂了一句,“老东西,瞧不起谁呢?多管闲事。” 她不在意,但此消息不久后就会传遍天下,且让无数人心神摇曳。 因为九境大修士赵秉聂,千里借剑,助天下第七的剑魁战平天下第三的祖源良。 紧接着,她打开第二份密信。 看过之后,她双手微微颤抖,俨然有震怒之意。 猛地起身,那张案台砰然炸碎。 wap. /106/106389/27637002.html 江湖篇 第七十八章 有些离别悄无声息 瑰流枯坐山巅,整整一夜,天边泛起第一抹鱼肚白,他开始打拳。 满山雾气仙气,天地间寂静无声,唯有清风吹拂。那袭白衣大袖飘摇,拳意圆转,每次吐纳都呵出一缕缕纯粹的紫金雾气,眉心枣印更是泛起淡淡光泽。 被馈赠半数佛门气运,一人便是半座梵柯山,老住持所压赌注之大,便是放眼三座天下,都极其罕见。 早在瑰流还是襁褓婴儿时,便有位精通巫术的大修士曾言道:“太子殿下天生亲佛,慧根极深,若是遁入空门,成就大道,指日可待。” 也就是因为这番话,秦芳有过短暂动摇,想把瑰流送去礼佛。因为比起那张龙椅,如果瑰流真的能够成就大道,至少在未来几十年后即将到来的末法时代,能够保全自己。但是如果坐上那张龙椅,那真就是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因为不舍骨肉剥离,所以秦芳还是狠心不下来,瑰流也就成为今天的天下第一大纨绔。虽然没有送他去礼佛,但是秦芳布置了一盘棋,一定程度也和瑰流大道契合,按照前后几百次的推演,如果棋局不出任何差错,那么瑰流按棋局路线彻底走完那日,必定是大宗师或是大修士级别。 因为瑰流天生亲佛的缘故,所以这盘棋的第一个棋子,就是梵柯山老住持馈赠佛门气运。老住持之前对瑰流说的那句很值得深思熟虑的话语,也让瑰流隐约猜出来了,如今自己走的路,不算截杀等意外,全都是自己娘亲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经安排好的。他也终于明白,为何爹总是说:“三座天下的下棋之人,你娘能排进前十。”,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大奉王朝有纵横十九道之上的国手,以及成千上万幕僚,却始终不敌自家的这个大靖王朝。原来娘亲一人,便是国手之上再国手,棋力心力,便可敌千军万马。 但越是如此,瑰流就越害怕。 害怕自己护不住金栀。 打拳结束后,瑰流长呼出一口气,不见憔悴模样,开始下山。 走回住处,刚好撞见提粥而来的王姒之,还有粉雕玉琢的小姑娘。 王姒之没有说话,率先进了草庐,取出热气腾腾的白米粥摆在桌子上,将两张凳子抽到自己这边,一个自己坐着,一个小姑娘坐着,所以瑰流就只能站着吃饭。 见自己就只有半碗粥,而且全是清汤寡水,简直比赈济发粥的大锅饭都要可怜,瑰流忍不住轻声道:“凭什么我就这么点?” 王姒之甚至没有看他,平静道:“这些日子给你送粥,你全都是吃几口就不吃了,我干脆少要些,免得你做那浪费粮食的千古罪人。” 瑰流无奈叹了口气,无奈去抓筷子。 王姒之抬头看向他,淡淡道:“不够你吃?” 瑰流言简意赅道:“今天打拳了,感觉有点饿。” 王姒之不说话,将自己的粥分给他一半,或许是怕小姑娘不够吃,又分给她一些,于是自己只剩下一点点。 瑰流又忍不住道:“这么点,能够吃吗?” 王姒之微笑道:“没事啊,反正这段日子天天生气,气都气饱了。倒是那个人,明明不关心我,还要假装一脸关心,大可不必这样呢。” 小姑娘低头扒粥,不敢抬头。 这段日子,她已经看见太多次这两个人的针锋相对。 全是阴阳怪气,话里有话。 果不其然,瑰流深吸一口气,语气陡然冰冷,“你说我虚伪?我不关心你?” 王姒之微笑眯起眼,双手托腮,“是这样呢。” “好,很好。”瑰流冷笑道:“你说是那就是。” 将那碗粥砰的一声放在桌子上,瑰流大步离去。 草庐里,王姒之无心喝粥,怔怔出神,等小姑娘将粥喝的一干二净,乖巧拽了拽她的衣服,她这才回过神,柔声道:“姐姐带你下山好不好?” 小姑娘眨眨水润眸子,有些紧张,但还是摇了摇头。 王姒之看出她的局促不安,揉了揉她的小脑袋,“你是不是觉得姐姐变了?没有以前那么温柔了?” 小姑娘鼓足勇气点点头。 王姒之眼神温柔,“放心,姐姐虽然很生气,但不会迁怒你的。反而如果你在姐姐身边时刻如履薄冰,姐姐会伤心难过的。” 小姑娘如释重负,一只手悄悄掐了掐王姒之的腰肢,学着男人的轻佻口语,道:“真嫩。” 王姒之笑眯起眼,牵起小姑娘的手,二人一起走出草庐。 “真的不愿和姐姐下山玩玩?” “不去,姐姐留下来陪我!” “陪你陪你,姐姐就陪你。” 直到遥遥望见那一大一小两道身影返回草庐而不是往山下走去,瑰流这才如释重负,转身前行。 金栀正在卧床发呆,看见那道久违的身影走进来,连忙坐起身,惊讶娇声道:“殿下,您怎么来了。” “没事,就是想你了,来看看你。”瑰流挤出一个有些僵硬的笑容,在她身边坐下。 察觉到他有些不对劲,金栀小心翼翼道:“殿下可是心情不太好?” 瑰流嗯了一声,“是有些不太好,一些烦心事罢了。对了,轻雪她们呢?不是应该有个人照顾你吗?” 金栀展颜一笑,“奴婢都能下床行走了,哪里还需要照顾?” 瑰流有些惊喜,“真的假的?好的这么快?” 金栀眼神幽怨,红唇撇撇,有些赌气,“也是,殿下一个月也不见来看奴婢,难怪不知道。” 床榻本就不大,瑰流干脆躺下,晃荡双腿,沉默许久,轻声道:“金栀,还记得你和我第一次见面吗?” 回忆起以前,金栀开心笑了,柔声道:“怎么可能不记得?那时候皇后娘娘领奴婢进宫,奴婢才七岁,什么也不懂,有一次不小心把陛下最新爱的茶宠给打碎了,奴婢就拎着个小铁锹去埋,结果被掌事女官给撞见了。殿下您恰好经过,看奴婢被掌嘴,蹲在一旁看热闹不说话,等奴婢都要被打晕过去了,您才出声制止。就这件事,奴婢能记一辈子。” 瑰流摸了摸鼻子,尴尬道:“那时候我小,也不懂事,哪里知道你以后是我身边的丫鬟,更不知道你是为什么被打,只是觉得好玩,就停下来看热闹了。而且这件事,你不提我都忘记了,你这是不是有点太......” 金栀冷哼一声,“殿下是想说奴婢记仇吧?好啊,奴婢就是记仇,谁让殿下偏心呢,桃枝小时候被皇后娘娘惩罚,您就去求情,奴婢犯错被罚,您就坐视不管。” 瑰流一阵头大,“哪有,我都是一视同仁好吧。你和桃枝吵架的时候,我也没少向着你。你可不能一概而论啊,那我岂不是冤枉死了。” 金栀微微歪头,“那殿下想说的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呢?” “其实比你说的更早,只是那时候你和我都不认识。我印象也很模糊,你都应该已经忘记了。我娘领你回来的第一天,我在她寝宫里被逼着读书,转头就看见你坐在一旁吃饭,那样子,就像是饿了好久,而且浑身脏兮兮的像个小乞儿,我那时候还心想,这是哪里来的乞丐,怎么要饭都要到皇宫里来了呢。我偷偷观察你,结果被我娘发现读书不专心,打了我好几个手板,我边挨打,你就在一旁问我要不要吃点,我那时候就觉得你是不是故意的。” 金栀仔细想了想,然后撒娇般摇头道:“不记得啦不记得啦,只记得殿下看我挨打还不帮我。” 瑰流一脸无奈,直直坐起身,微微用力敲了她一个板栗,“和你讲道理,真是对牛弹琴。” 视线透过门望向远方蓝天,瑰流轻声道:“金栀,我好害怕会失去你,你能不能不要离开我。” 女子将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柔声道:“殿下说什么呢,奴婢怎么可能会离开你呢。要是奴婢走了,殿下去喝谁烹的茶?奴婢就是死,也不会离开殿下的。” “拉钩管用吗?” “怎么不管用?” 金栀伸出纤细手指,与男人的手指勾在一起,然后两人一起念着那首幼稚谚语。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瑰流忽然坐直身子,双拳紧紧攥住放在腿上,闭上眼睛,嘴唇颤抖。 金栀将脑袋轻轻靠在他的肩膀上,心满意足闭上眼睛。 昔年后土寺的栀子花开了,漫天金黄,足怡鼻观,有人玩笑一句,“不如金栀好听。” 自那以后,她叫金栀。 这些年为他拦枪挡刀,数不清多少次了,可她仍然内心有愧。 她早就想好了,如果身份被发现了,那就以死谢罪。 估计离那天不远了,死当然不可怕,只是好可惜,再也看不到后土寺漫山遍野栀子花盛开的美景了。 “对不起。” 她心里轻声道。 琉璃牌坊处,一大一小两个乞丐模样的人,坐在石阶上将粥喝完,准备下山。 李明昊转头望了一眼,神色黯然,缓缓转回身。 “别想了,即便你答应了他,或是我答应了他,都是没用的。京城那位皇后娘娘的心性和手段,整座天下都无几人能敌,否则她也不会是几十年前力压两座江湖都抬不起头的天下第一大魔头。除非我恢复国师之职,有整座大奉做靠山,否则根本护不住她。若是那位皇后娘娘执意要她死,那她必死无疑,没人能救。” 李明昊低头道:“他不认我这个兄弟了。” 老人眯起眼睛,“这笔账,为师帮你记着,来日飞升仙人,一定帮你讨回。” 李明昊点点头,用力吸了一口气,“走吧。” 一大一小两道身影,开始下山。 忽然,他猛地回头,嘴唇颤抖,咆哮道:“老子走了!” 无人回答。 忽然想起那日登山,自己一双臭鞋直接甩在他脸上。 是那样好笑,可是他不知不觉,满脸泪水。 下山途中,那道明明不老的背影,略显佝偻。 wap. /106/106389/27637003.html 江湖篇 第七十九章 散漫世道 梵柯山脚下,客栈先前被一刀劈坏,吴佩弦如今置身一处临时搭成的小竹楼。 坐在三楼闭目凝神,明媚阳光倾泻,古剑扶乩横在膝上,他身边坐着一个姿容极美的女子,眉心点缀凤尾,气质远超俗世之人。 美人评第十二,这般天香国色之姿,其真实身份是皇后娘娘暗插在吴佩弦身边的棋子。 这些年一直隐忍蛰伏,次次传回重要情报,尤其是将吴佩弦手底下的军中统领调查清楚,可见她功绩何其之大。 本来,她应该代替桃枝,成为太子殿下身边的四大丫鬟之一。只是她主动请求渗透到吴佩弦身边,只为报杀父之仇。 只有她才知道,吴佩弦不是真的好色,自己之所以能够留在他身边,是因为自己长的像他病逝的妻子,仅此而已。 竹楼外,一袭雪白惬意躺在巨石上,睁眼直视阳光。 他又在想那位怯怯弱弱的姑娘了。 如果说瑰流和王姒之的爱情是富贵人家,那他和南诏公主的爱情就是小家碧玉。富贵人家的爱情牵扯到家族,故而即便热闹辉煌,但是难得自由,罪臣王家和帝王瑰家的婚姻,定会引起天下人的非议。小家碧玉的爱情,虽然看似籍籍无名,不像前者那样被天下很多人关注,但是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这位性子其实冷漠无比的拳仙,昔年杀人,绝不会有任何手软,哪怕有女子抱孩子跪地求饶,哪怕有八十岁老妪抱头痛哭,都是直接一拳捶杀。直到他遇见了那双杏眼柔弱的姑娘,像是潜移默化般,也学着她变温柔了许多。如今天下盛传一句话,“拳有飘飘白衣”,不仅是说他喜欢穿一身雪白,拳法超绝,更是侧重于“飘飘”二字,儒雅温润如君子。当年江南道天灾,暴雨连下整整一个月,水面高出地面数丈,不少人被淹死,因为颗粒无收,事后还引发了巨大饥荒。如若不是有位拳法宗师一拳又一拳将雨水打散,恐怕江南道还会死更多的人。那位白衣宗师就站在暴雨中,打拳整整一个月,最后气力枯竭,差点就断气身亡。等他再次出现天下人的视野里,赫然位列大靖王朝的武评第十二,评语只有寥寥四字,但无人不心神摇曳,正是“白衣拳仙”四个字。至今江南道都有一座小寺,里面不供奉鬼神,唯有一座暴雨打拳之姿的塑像,正是为姚眺而建。 前半辈子练拳杀人,自认铁石心肠,这后半辈子,什么白衣拳仙,什么武评宗师,对他来说都不重要,他的世界很小,小到只能容纳一个她。 当初谢观照找到饺子摊的时候,向他问了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 爱情是什么? 而姚眺给出的答案很有意思。 爱情是一碗饺子。 有些人喜欢吃皮,有些人喜欢吃馅。 但不管怎么说,只要自己吃的开心,就好。 为此,生性木讷且不精通除剑道外任何事的谢观照,竟找吴佩弦解惑。 然而吴佩弦没有回答他,而是自顾自的说了这样一番话。 “起来呵手封题处,偏到鸳鸯两字冰。”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酴醾落尽,犹赖犹落花。” 谢观照听的更是一头雾水,又回去将这三首诗原封不动念给姚眺听,结果被姚眺好一顿哈哈大笑,还盖棺定论说了句:“你啊,真是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糟蹋了这么好的诗,简直对牛弹琴了。” 但姚眺也不是完全取笑谢观照,因为他知道吴佩弦说的第三种爱情,恰恰正是自己。 美中有不足,是件可惜事。但是比起前两种,或是比起那位太子的爱情,那简直是人间万幸。 竹楼里,女子素手沏茶,然后侧身对着男人,双手捧起茶杯,并不说话。吴佩弦睁开眼睛,拿过茶杯,忽然双手颤抖,差点就没有拿稳,下一秒却微微一笑。 女子表面默不作声,俏脸平静,但内心早就已经惊涛骇浪。自己跟随他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他刚才那种惊愕震撼的表情,甚至他连茶杯都差点拿不稳。刚才那一瞬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姚眺紧绷到极致的身体逐渐放松下来,瞬间至巅峰状态的拳意也缓缓消散。 刚才那一瞬间,谢观照差点就要使出十二分气力出剑。 这时,一个年轻道人毫无征兆出现,轻轻叩响头上莲花冠,微笑道:“哎呀好险,终归是赶上了。” 他看向躺在巨石上的那袭白衣,像是在和旧友打招呼,“姚眺,好久不见。” 谢观照看向这个莲花冠道人,眼神复杂。 刚才那一瞬间,巨大威压轰向这片小天地,毫不夸张说,就像是整座梵柯山重重压下来,带着毁灭之意。 所以自己才差点就要出力十二分。 姚眺也才瞬间攀升拳意巅峰。 但仅在一念之间,不对,甚至没有反应过来,那种恐怖的巨大威压就荡然无存,然后就是这个武评第七的莲花冠道人毫无征兆的出现。 那一瞬间,生死完全由不得自己。 这就是跨过天堑的境界吗? 梵柯山,一处僻静禅房,老住持重重叹口气,转身对一个白发男人说道:“失败了。既然他出现了,我就不能出手了。” 瑰流点点头,“如果吴佩弦那么容易就死了,我反倒心有不甘,背王姒之的尸体上山,看着陈鹭瑶点点滴滴魂飞魄散,在绿带城差点被仙人杀死,在杏花镇遭到谢射和于家昕截杀,在青钱城差点被酒痴打死,都是拜他所赐。我要亲手割下他的脑袋,然后去给陈鹭瑶的父母道歉,去见我娘,为金栀求情。” 瑰流脸色平静,就好像说了句再平常不过的话。 可越是这样,老住持越心惊。 这个男人,如今每时每刻都像是一尊杀神。 戾气之重,活了将近四甲子,都不曾见过。 如果一直这么下去,再加上半数佛门福地的气运,是不是就如那位赤脚走骸骨山的鬼菩萨一样,杀性成佛? 老住持忧心忡忡叹气一声,转身进了屋子。 山麓竹楼,莲花冠道人站在门口处,笑着喊道:“能进?” 一道淡淡声音自顶楼传出,“随心无碍。” 莲花冠道人笑了笑,一脚踏过门槛,身影出现在竹楼三楼。 昔年游历之初,路过江南道,和这位金印紫授的江南道御史没少喝酒,所以也算是酒友重逢了。 莲花冠道人瞥了一眼颔首低眉静静坐着的女子,笑道:“眉心凤尾,天生剑胚之体,这等天赋,极有可能跻身大宗师大修士行列,光留着养眼,岂不太可惜了。” 吴佩弦淡淡道:“她成为大宗师大修士,死的人就是我。” 女子放在腿上的双手不可察觉的微微颤抖。 莲花冠道人一笑置之,双手抱在脑后,自豪道:“贫道来的及时吧?” 吴佩弦破天荒笑道:“来的刚刚好,差一点我就死了。” “我不是你的棋子,你就这么确信我会来?如果我没来呢?那你和那位阴阳家巨擘苦心谋划十几年的棋局,岂不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我赌运一向很好。”吴佩弦站起身,缓缓踱步到窗边,遥望云雾缭绕的梵柯山,轻声道:“倒是你,你赌那位梵柯山住持到底会不会出手,现在我可以明确告诉你,有他刚才牵动佛门气运的倾力一击,他绝不可能出手了。你要是执意要赌,我可以再大胆猜一下,你会被皇后娘娘追杀,即便你保留分身睡在莲花洞天留作后手,但是本体被杀,一样断送了你跻身八境的道路。你的莲花洞天,几十年以后就会沉降人间,数十万修士的大道全都会被断送,成为废人,那时候的你,的确能苟活,因为我们这位皇后娘娘,活不到那个时候了。” 女子悄悄听着,指甲深深嵌入肉里。 莲花冠道人脸色平静,“倘若我有机会跻身八境,就能阻止洞天沉降人间?” “或许会有机会。”吴佩弦平静道。 “相当于没说,走了。”莲花冠道人转身离去,忽然停住脚步,淡声道:“忘了告诉你,我们莲花洞天又多出一位八境大修士,所以之前我还很忌惮会不会惹来京城那位皇后娘娘,但是现在,我一点也不怕了。” 吴佩弦微笑道:“如此甚好。” 走出竹楼,莲花冠道人看了眼日头,这才晌午,不如去霜花城游玩,好好看看这里的风土人情。 忽然心思一动,莲花冠道人变成少女模样,不知从哪掏出一把铜镜,像是孤芳自赏,并且由衷赞叹句:“这也忒好看了。” 一名身穿鹅黄长裙的少女,扎着青葱马尾辫,充满活力,步伐欢快的进了城。 很快就招来一众鲜衣怒马的世家子,领头那名纨绔子弟吹了个响亮口哨,轻佻笑道:“哪家小娇娘,长得怪好看的。” 莲花冠道人下意识想要一句:“贫道”,连忙闭上嘴,双手故意拧在后面,踩着绣花鞋碎碎后退几步,一双杏眼柔柔怯怯,始终低着头,局促不安。 “家父七品县令,你...你们......” 世家子弟互相对视一眼,下一秒,爆发出震耳欲聋的笑声。 “你们,你们笑什么?不许笑!” 少女气的小脸通红,狠狠跺脚。 领头那名戾气十足的纨绔子弟更是笑岔了气,缓了好一会,然后眯眼微笑道:“跟我回家,做我的暖床丫鬟。” 少女瞪大那双柔怯杏眼,满脸匪夷所思,拼命摇摇头。 “你以为本少爷在求你?” 忽然响起一道凌厉刺耳的音爆声,镶嵌金边的马鞭就打了过来。 少女不躲,刚想出手。 背后忽然传来一道懒散声音,“蹬鼻子上脸是吧?” 清风吹拂而过,一众纨绔子弟全都重重从马上摔下,至于那名出鞭的纨绔子弟更惨,直接以头抢地,鲜血迸溅。 还没等少女反应过来,身后那人直接抓起她的手腕,然后高高掠起! 犹如仙人御风。 安安稳稳落在一处僻静小巷,少女瞪大眼睛,因为他看清楚了眼前人的衣服穿着,竟然也是一名道士。 道士还抓着少女的手,恋恋不放,眼睛冒出期待,“要不贫道给姑娘看看手相,放心,免费的,不收一文钱。” 少女顿时脸红了,小声嗫嚅,“这...不好吧。” 道士有些着急了,“有什么不好的,姑娘就不想看看自己的福缘吗?以后是嫁猪嫁狗,还是嫁给一个如意郎君,难道姑娘都不关心吗?” “那...好吧。”少女脸红道。 道士迫不及待接过少女的白嫩小手,心里不禁悄悄赞叹:“又软又嫩,好手啊。” “大师?” “嗯?” “您看手相,一直摸我手背做什么?”少女疑惑道。 道士尴尬咳了咳,翻过少女手腕,认真定睛看去,露出一分极为逼真的惊愕。 “这是!这是!” 少女迫不及待催促道:“什么嘛,你快说啊。” 道士猛地抬起头,竟是热泪盈眶,“你与那位太子,八字相合,有天大良缘啊!” “姑娘,瞧您这双手保养的多好,一点茧子也没生,想必是哪户富贵人家的千金小姐。这样,看在我救姑娘的份上,要不姑娘施舍贫道几两银子,不瞒姑娘说,贫道已经饿了几天几夜了,再这么下去,就要活活饿死了。” “可这?” 少女狐疑看向道士脚下那只白碗里吃剩下的半个鸡腿。 道士连忙道:“姑娘莫要误会,这半只鸡腿是...一只老黄狗叼给贫道的,想必也是看贫道太可怜了。还请姑娘行行好,要不姑娘请贫道吃顿饭也行,贫道真的已经饿的饥肠辘辘了。” 少女微微歪着脑袋,思考了一会,然后转头看向道士,“你想吃什么?” 道士迫不及待摩挲手掌,双眼冒出精光,“有一种饭,叫做花酒。” 砰的一声,小巷里响起一道清脆耳光声。 少女丢下几两银子,心满意足离开巷子,还不忘朝那个被扇懵的身影摆了摆手。 殊不知有个紫金之眸的小稚童,低头俯瞰国运大鼎,将眼前这一幕看在眼里。 他捧腹大笑,笑出了眼泪。 wap. /106/106389/27637004.html 江湖篇 第八十章 相见足矣 京城礼部,一个官员随同僚处理完些公务,没有和他们一起饮酒,盘算着手里银子剩的不多了,还是拮据些的好,随意找了处路边摊,要了份羊肉水饺,付过铜钱后,干脆趴在桌子上,开始闭目养神。 来来往往的路人都很难不注意这位身穿官服的大人,同时也很惊疑,这哪个官大人不是盆满钵满,富贵到流油,不就是一顿饭钱吗?至于如此吝啬吗? 可这位家境一般的礼部小官员,每个月就领那么点俸禄,不像其他出身豪阀大家的同僚,一个月的俸禄都不够去春仙楼喝一次花酒,出门喝顿酒都得掂量掂量兜里揣着多少钱,够不够这个月吃饭,会不会到了月底就又要挨饿。 但是不会有人知道,甚至那位紫带玉授的礼部尚书都不知道,这个在礼部籍籍无名又没有太大功绩的小官员,将会是皇帝陛下亲自钦定的春闱主考官。 只是因为曾经有一天,他和太子殿下在酒楼偶遇,两个人都喝的醉醺醺的,开始谈论家事国事天下事。本以为太子殿下只是酒酣耳热,随口一说,不曾想有一天,他还真被叫到皇宫里,在一间堆满奏折的小小书房见到了那位注定青史留名的九五之尊,甚至都没有过多交流,皇帝陛下只是问道:“来年春闱主考官,你当不当?”他鬼使神差,毫不犹豫说了一个字,“当”,结果就真的成为了明年京城礼部贡院春闱大考的主考官。 一个小小官员,去当春闱大考的主考官,如此荒诞之事,在千百年来的史书都没有先例。 他又如何能够心安? 这个性子细腻又有些懦弱的礼部小官员,自从知道自己是那春闱主考官的那天,就日夜寝食难安,经常倍感疲惫。 所以他在路边摊等碗饺子的功夫都能睡着。 这一睡,就是从日上三竿睡到黄昏时分,路边摊的客人换了一批又一批,唯独他趴着的那桌,有一碗早就放凉的羊肉汤饺子,哪怕睡了这么久,影响了摊子生意,但却无人敢出声打扰。 因为他面前坐了一个人。 天下第二大的纨绔,庄家,庄子墨。 李子昕终于睡醒,尚且还是睡意朦胧,不敢置信揉揉眼睛,彻底清醒:“庄子墨?” 意识到自己直呼名讳,连忙想要改口,庄子墨笑着摆摆手,“李大人不必客气,既然大人是前辈,此称呼自然是合理的。” 李子昕沉默不语,天下人谁不知道这个仅次于太子的大纨绔?因为是宰相庄天机的孙子,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念在庄家旧情上,屡次宽容他犯下的种种大错。最出名的那次,他在朝廷晚宴上当众调戏宫女,说尽下流轻佻的话语,结果皇后娘娘虽然极为震怒,但始终隐忍不发。 只是这么一个好色成性的大纨绔,不去春仙楼找风花雪月,跑到这路边摊来做什么?在这之前,自己可是和他半句话都没说过,一年都碰不到几次面。 无事不登三宝殿,李子昕微微心惊,轻声道:“庄公子找我,可是有事?” “一点小事而已。”庄子墨伸手触摸碗壁,惋惜道:“这水饺都凉了,李大人没及时吃上,还真是可惜。这样,我庄子墨请客!给李大人上十碗水饺!” 煮饺的汉子本就因为这位大纨绔的到来而胆战心惊,生怕稍有怠慢就会大难临头,连忙应道:“好嘞,这就煮!” 李子昕并不制止,笑道:“那就谢过庄公子了,能吃几碗是几碗,剩下的我拿回去留着吃。” 庄子墨微微一笑,“李大人客气了,别人不知道李大人的大胃口,我庄子墨可是心知肚明,否则李大人又怎能当上明年的春闱主考官?想必这十碗饺子,对李大人来说只是小试牛刀,不如这样,再来十碗水饺,我亲看看着李大人吃完。想必我千里迢迢赶回京城,风尘仆仆就来找李大人,李大人不会不给我庄子墨这个面子吧?” “你到底想做什么?”李子昕面色阴翳。 “李大人胃口还真是大啊,一个千金难求的礼部官员之职都满足不了你,非要去做那牵扯极深的春闱主考官。你可知你此举,已经触怒多少京城权贵了吗?我庄子墨没别的事,就是想提醒你一句,我不管你怎么蹦跶,是有一己之私也好,是要为天下寒士大开龙门也好,到时候揭榜日子,我不想看见那个国子监的书生,不仅是我,很多人都不想看见。我说的话,你听懂了吧?” 李子昕讥笑道:“你以为你是谁?一个纨绔子弟而已,若不是陛下和娘娘念及与你爷爷的旧情,你还能活蹦乱跳到现在?你今日用这番话威胁我,就不怕我明天就入宫面圣,告你个头颅落地?” “行啊,那你去告。” 庄子墨手指扣叩响桌子,身边毫无征兆出现一个剑气如瀑的武人。李子昕瞪大眼睛,他认得此人,正是京城兵部的尚书,是那位昔年金戈戎马大将军的嫡长子,和他爹一样,都是王朝大军中的定海神针。 庄子墨身子微微后仰,意态懒散,“去告可以。前提是,你得活着。” 李子昕猛地起身,冷笑不止,“想不到堂堂兵部尚书,竟也要做那见不得人的恶心勾当。你们不让那个国子监书生提名入仕,无非就是想要操控十几年后的朝廷!庄子墨,你爷爷一辈子恪守君臣本分,为了不僭越,甚至都不曾为庄冰妍求情,你如此做为,对的起你爷爷一辈子所求?!对的起世代君臣相宜美谈的庄家?!” 庄子墨淡淡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天底下最大的笑话。狗屁的君臣相宜,我爷爷就是读书读傻了,区区宰相就满足了?那不是井底之蛙是什么?大奉王朝给我开出的条件,是封一国之王,永世世袭罔替!我庄子墨先称王,未尝不可以尝试争一整那张椅子!凭什么一辈子都要位居人下?我就要此上无人,此下众生!” 李子昕冷笑道:“庄子墨,谋逆不轨,实为祸首,证据确凿!” “你以为你是谁?哦,忘了告诉你,御史台和六科给事中都有我的人,刑部尚书更是我的挚友。你除非告诉给陛下或是皇后娘娘,还得让他们相信你,否则你怎么蹦跶,都没有用。” 汉子硬着头皮端上来十碗水饺,小声道:“还有十碗,小人这就去煮。” 庄子墨大袖一挥,笑道:“李大人,请吧,为你的巨大胃口付出代价。” “本来呢,只想要威胁威胁你,没想到你这么硬气,也没想到我一口气多说了这么多,也让你知道了这么多。快吃吧,吃完以后就该上路了。咱们这位兵部尚书还有繁缛公务,也别让人家等太久。” 李子昕冷笑不止,端起一碗水饺,狠狠朝庄子墨泼去,滚烫汤汁洒了他一身。 刑部尚书终于坐不住了,知道眼前之人势必不会屈服,必杀不可。 只是他刚要拔剑,匪夷所思的一幕出现了,这位赫然位列武评前三十的宗师,竟是直接倒飞重重摔出,将一堵巨大石墙撞碎,然后被掩埋在废墟里,生死不知。 而李子昕转眼就消失不见,只留庄子墨愕然至极。 一处阴暗的六尺小巷,李子昕凭空出现,那双纤细修长分明是女人的手,在下颚掐起一张易容面皮,缓缓撕开,露出真容。 再拍拍身子,顿时光点散去,身穿官服的李子昕就变成青丝垂落的宫装美妇。 眯起那双丹凤眸子,她满脸杀意。 庄子墨必死,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是时候彻查朝廷官员了。 她缓缓走回宫去。 而真正的李子昕,昨天就被皇帝陛下灌酒喝多了,出宫回家时候同僚请客拉去春仙楼玩了一整夜,疲惫一个晚上,如今正在家里呼呼大睡。 忽然,她停下脚步,远望春仙楼方向,算算日子,已经好几天没有去见小狐媚了,最近事情忙事情总是焦头烂额。 要不现在去看看?正好到时候了,一起吃个晚饭。 犹豫片刻,她还是取消了这个念头。当务之急是彻查所有的反叛势力,吴佩弦暗插的棋子现如今差不多已经全被拔出,只剩一个心性尚且幼稚的庄子墨,极好对付,比如今日就是例子。 等一切都安稳了,再去天天陪她。 饺子摊处,庄子墨回过神来,甚至没有转头去看埋在废墟里奄奄一息的兵部尚书,面色阴翳,开始思考起来此事的利弊。 先不论他李子昕究竟是何方神圣,竟有如此手段,即便他真的把今日谈话一五一十告诉给陛下和皇后,最坏的结果,不过是二人信以为真,但是几乎不可能当即动手。 自家爷爷重病,不剩多少日子了,哪怕自己犯的是罪无可恕的谋逆大罪,但就如李子昕所说,爷爷追求一辈子的君臣本分,力求和祖辈一样的君臣相宜,既然如此,瑰家就绝对不可能让他含恨离世。 所以哪怕皇后娘娘亲自动手,也必定要等到自家爷爷死后。 但是那时候,想必吴佩弦那边已经将事情做成,那位太子必死无疑,然后就会有那位阴阳家大修士许诺的仙家高人来庇护庄家人逃往大奉王朝。而听吴佩弦说,那位仙家高人,正是为了掣肘皇后娘娘而存在,一辈子所求大道,只求能够压制她。 所以也就意味着,哪怕现在就和皇帝皇后老人家撕破脸皮,也无伤大雅。 太子殿下必死,庄家在大奉王朝和仙家势力的双重庇护下,成功脱离险地。 从此自己就是一国之王,世世代代世袭罔替,不比那狗屁的君臣相宜好多了? 想到这,庄子墨心情也不是那么糟糕的,悠闲吃了碗热气腾腾的水饺,慢悠悠走到废墟前,喊道;“尚书大人,你还好吗?” 没有得到回答,庄子墨随便揪住一个路人,付过一袋金子,让他去王府喊人,说王大人被歹人重伤,已经奄奄一息,就在城南饺子摊。 然后他一个人来到夭江散心。 看见那临江而建的巍峨高楼,他总感到有些遗憾。上次带着千两金子想要赎出那位祸国殃民的头牌女子,结果别说赎了,连个人影都没捞到。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可是连见都见不到,又怎配思之如狂? 庄子墨有些忧郁了,即便他是当朝宰相之孙,但在男女情爱上,他和寻常人没什么不同,也会失意,也会对一个人念念不忘。 如果得不到那个人,那么去春仙楼还有什么意思? 如果能和她结发夫妻,天下共主也可以不要。 这是他经常对自己说的话。 此生只求一人,再别无他求。 冬日的黄昏,当真又冷又昏黄,夭江畔寒意弥漫,游人寥寥稀少。 庄子墨静静走着,忽然看见前方迎面走来一个女子,女子手提火炉,正哼着婉转小调,声音如黄鹂婉转。 庄子墨很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子,才有这堪称惊天绝艳的唱词功力,便目不转睛看着她,试图从那白色面纱下窥探处真容。 擦肩而过时,他一把拽下女子的面纱,用力攥紧手中。 然后和瑰流初见女子真容时一样,都有过短暂失神。 那双妩媚到极致的桃花眸子,万种风情,世间独一。 下意识的,他脑海里蹦出四个大字。 “祸国殃民。” 女子有些怯怯弱弱,后退几步,小心翼翼道:“你要做什么?” 庄子墨回过神,不知激动还是欣喜,蓦然眼眶发红,轻声道:“我找你好久了。” 女子后退两步,有些谨慎,因为她根本就不认识眼前这个人。 “我出一千两金子赎你,愿意和我走吗?” 庄子墨此刻的温柔,和路边摊时候的他,简直判若两人。 女子摇摇头,红唇轻咬,就要转身离开。 庄子墨连忙拦住她,也不恼,笑道:“好不容易见到美人评的榜首,可不能就这么让你走了。要不你陪陪我,随便聊几句也行。” 女子犹豫片刻,小心出声,“你是?” “庄子墨,天下第二大的纨绔。” 庄子墨说的心安理得,仿佛就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女子哦了一声,显然是没有听过此人,考虑了片刻,柔声道:“要不一起去亭子里坐会?” 庄子墨微笑道:“好。” 夭江边有个小亭子,昔年两层,只是有一年江水泛滥,只剩第一层得以保存。女子款款坐下,将小火炉放在石桌上,水润动人的桃花眸子在庄子墨身上打量一番,并不率先开口。她当然不知道眼前这人真是那臭名昭著的天下第二大纨绔,更是罄竹难书谋逆的乱臣贼子,在亲情方面上,将自己妹妹视为傀儡,是个妥妥的人渣。 就如瑰流曾说,狐媚子的心善,正是世间所不容的。 庄子墨也不说话,只是安静远眺江面。 二人一起坐了才一会,庄子墨忽然站起身,手里还攥着面纱,向女子问道:“可以给我吗?” 女子犹豫一下,小声道:“喜欢就拿去,别和其他人说就可以。” “我叫庄子墨,你叫什么?” 女子想了想,有些娇憨道:“别人都管我叫狐媚子。” “这样啊。”庄子墨忍俊不禁,“还真是个好名字。” “狐媚子,我走了。谢谢你送我的礼物。” 女子微微不忿,“明明是你要的,怎么能说是我送你的呢?” 庄子墨哈哈大笑,“都一样,都一样。” 走出亭子,那道身影意气风发。 手中轻盈雪白的面纱随风飘荡。 离开之际,他有过一句心底之语。 “相见足矣。” wap. /106/106389/27637005.html 江湖篇 第八十一章 人生随处是南柯(上) 又一天清晨,打拳过后,瑰流沐浴更衣,然后来到临溪草庐,将四个丫鬟全都叫来。 然后就是王姒之牵着小姑娘也来了。 草庐本就不大,站着这么多人,显的很拥挤。 瑰流坐在最中间,如众星捧月,环顾在场每一个人,感慨笑道:“家的感觉。” 没有人说话,大概都是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但是每个人都心知肚明来到这里所为何事。 瑰流先是看向小姑娘,柔声道:“要不要去国子监读书,你娘也会一直陪你,还有你姐姐,都会一直陪着你。” 在山上住了这么多年没人管也没人爱也总是成天乐呵的小姑娘,不知怎么,像是蓦然受到天大委屈,眼泪哗的就止不住的流。 王姒之没有出声安慰,只是揉了揉她的小脑袋,这个孩子已经委屈太久了,哭出来会好些。只是她忽然感到心酸,到底是怎样懂事的孩子,才能在这种小小年纪就学会了坚强和乐观,哪怕没人疼没人爱,也依旧能够开心快乐的生活,这当然是好事,但是放在这么小的孩子身上,就不是一件好事。 太子殿下身边性子最为寒冷的大丫鬟,这一刻竟是不知不觉眼神温柔。 那日身陷围杀之局,她不惜一切代价都要将重病女人带走,并不是皇后娘娘的授意,而是她自己想做的。 因为重病女人一句絮絮叨叨的话语,她想到了小时候的自己的悲惨童年,知道没人疼没人爱的孩子有多么可怜。也是在秦芳身上得到了迟来的母爱,所以她知道失去母亲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意味着什么。 所以听到刚才瑰流说的话,她很开心。 瑰流犹豫一下,轻声道:“你爹和姨娘们,我还没有帮你找到。还有那个对你最好的姨娘,我也会让人尽快去找,你放心,一有消息,我第一时间就告诉你。” 他当然不可能告诉小姑娘,白仕荣和那几位杀手妾室已经丧命了。他也不打算一直欺瞒小姑娘,只是毕竟她还小,心智还很稚嫩,只有等到长大些,才能把真相告诉她。 对于天下苍生来讲,他白仕荣胸怀大义。但他目光狭小,甚至都不容下一个家。 古人说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他白仕荣把自己女儿送到山上,给自己夫人下寒毒,亲手毁掉一个原本幸福美满的家庭,这和吴佩弦宁愿丧子都要下完整盘棋,又有何区别? 对于这样的天下大义,他永远只有一句:“去他妈的。” 瑰流脸色平静,“姒之,你们先走吧。” 王姒之犹豫一下,牵着小姑娘,转身走出草庐。 草庐里寂静无声。 接下来的话,才是重头戏。 瑰流像是酝酿许久,缓缓开口:“我打算三天后下山。” 他双手拢袖,微微低头,“你们全在山上等我,我自己一个人去,把吴佩弦杀了,争取尽快回来。” 桃枝摇头,“不同意。” 金栀和秋荔也道:“不同意。” 轻雪冷冷道:“姚眺和谢观照,两个武评前二十的宗师,殿下是去找死吗?” 瑰流微微摇头,“你们不用担心我,我既然如此打算,就自有办法。我是主子,你们是丫鬟,我不是在和你们商量,平时很多事情我都顺着你们,但是这件事必须听我的,没得谈。” 金栀眯眼笑道:“殿下都会用身份施压啦?那要是这么说,是皇后娘娘让奴婢们来这保护殿下的。平时很多事情我们都向着殿下,很少听娘娘的,但是这件事,我们只听娘娘的话,没得谈。” 瑰流刚想说话,桃枝抢先一步,“反正殿下一直觉得奴婢最不听话,也不差这一次了。” 秋荔性子颇柔,说话也自然温柔些,但是言简意赅,穿透力更强,“赎奴婢不能从命。” 不给瑰流任何说话的机会,古剑湛卢直接飞进草庐,轻雪双手拄剑,手腕一拧,凌厉剑气骤然爆开,冷冷道:“皇后娘娘曾告诉奴婢,若是殿下执意一意孤行,可采取任何手段进行制止。” 瑰流沉默不语,拢了拢袖子,像是暮暮垂朽的老人,低下头,语气近乎乞求,“就听我这一次,行吗?” 没有得到任何回答,他轻声道:“桃枝,金栀,秋荔,我一直把你们三个当做妹妹看待,你们哪次闹小脾气,我没有哄着你们顺着你们?轻雪,我把你当做姐姐,不仅是因为你处处管教我,更是因为你哪次生起气来,我都会有些害怕,那种感觉,就真的像是我娘管教我。一直以来,相信不用我多说,你们都知道,我不是你们的主子,你们也不是我的丫鬟婢女,在同一屋檐下朝夕相处这么多年,咱们早就是家人了。不管是那年中秋看见桃枝你在床榻上呕血,还是看见金栀你浑身是血躺在地上,我全都差点疯掉。你们知道逼疯一个人有多容易吗?那种心痛到窒息的感觉,那种差点要失心疯掉的感觉,我真的不想再经历了。你们四个,少谁我都无法接受,我要你们好好的生活,安心给我烹茶,安心给我写簪花小楷,安心为我歌舞,安心刺绣女红,以后再也不用你们为我双手染血,所有的矛头都是指向我,本来就和你们没有关系。” 瑰流揉了揉脸颊,吐出一口气,轻声道:“我知道我现在说这话显的很幼稚,你们全是榜上有名的宗师或是修士,而我只是个跌到伪境的四品武人,但是别急,等我跻身七品,总会有那么一天,你们能心安理得躲在我身后。” 这个白发男人缓缓走出草庐,重复一样的言语,“慢,还是太慢了。” 闭刀养意,窍穴温养两把柄词牌飞剑,有佛门福地半数气运的支撑,便是对上寻常六品宗师也有一战之力。可是吴佩弦上次斩蛟龙所展现的实力,最不济也有六品巅峰。而且极有可能,他早就已经六品大圆满,是和姚眺谢观照处在相同位置的登山人。 既然如此。 瑰流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双手叠放在腹部,吐出一缕缕紫金雾气。 老住持心有灵犀,上一秒还在闭门安禅,此刻就出现在瑰流身后。 “太子殿下真要如此?” 瑰流闭目微笑,声音温醇,“为了她们,有何不可?” 她们是指谁? 王姒之,陈鹭瑶,金栀,桃枝,轻雪,秋荔,小姑娘,生性本善的庄冰妍,呕心沥血为自己付出太多的娘亲。 老住持低头默念一声佛号,轻声道:“太子殿下此行,老衲护送一程。” 瑰流没有睁眼,却看见一幕幕场景。 天地间筑起巍峨京观,高大如山岳。狼烟烽火,流血漂橹,尸骸满地,战马哀鸣,鬼哭狼嚎,到处都是。漫天火箭和机床重弩的掩护下,几十座万人巨阵缓慢推进,每走一步,大地都要被踏裂。那座最为繁华的大靖京城,城门大开,城内大火肆虐,空气里弥漫着的事滚滚黑眼,烧焦气味,浓烈作呕的血腥味。 城墙脚下,有个战死的龙袍男子。 城墙上,有个被钉死的女子。 瑰流眼蓦然通红,踏前一步,笑道:“碍事。” 画面蓦然消失,第二幕。 被战火殃及的春仙楼,烧焦尸体遍地都是。女子脸色平静,最后遥遥望城头,轻轻握住匕首,一点一点将脸割烂。何谓血肉模糊,是真的模糊看不清了五官。 瑰流喉咙微动,更咽不语,缓缓向前。 忽然,一副美人骨披挂甲胄,拦在他面前。 “滚开!!” 瑰流白发狂舞,仙人杀魔分不清,一刀过后,拦路甲胄消失。 继续向前,第三幕。 巍峨红墙,辉煌大殿,风和日丽的午后,死寂一片。 太和殿前的白玉广场,浩荡巨大的排水工程,几百年来一直是千龙吐水的壮哉奇观,今日,从一张张口衔宝珠螭龙喷出的,是触目惊心的血肉。那人在杀光几千人之后,再无力驾驭十二柄词牌飞剑,颓然倒在地上,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走进太和殿, 大殿里,只有一位跪在地上的宫装美妇,她脸色苍白如纸,额头渗出细密汗珠,腹部高高隆起,有孕在身。当她看见那个逐渐逼近的身影,眼神带着惊恐和乞求,拼命摇头,像是在呐喊,但是虚弱至极的她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 但是瑰流知道她说的是什么。 求求你,放过我孩子。 瑰流眼泪满面,轻轻喊道:“娘。” 一手捂住胸口,濒死般大口喘气,他身形踉跄,继续向前。 第四幕。 万头攒动的火树银花处,有女子安静等待,忽然被悄无声息的一剑刺穿心脏,瞬间断气身亡。有个白发男人疯了似的背她上山,从霜花城一直到梵柯山,身后始终是一滩长长血迹。 “王姒之,你别想离开老子。” 第五幕。 杨柳依依,头戴金冠的太子,坐在花苑里赏花饮酒,忽然转头,笑眯起那双金色的丹凤眸子,对躲在柳树后像只懵懂小鹿般的女子柔声笑道:“要不要坐秋千?” 灯火微亮的寝宫,那位头发还不曾雪白的太子,亲笔题写了一首流传不广的词,并轻轻哼唱教给一旁已经倦容打哈欠的女子。 火烧云像是燃透了半边天,撑伞女子带着新旧泪痕走出院子,歪着脑袋像是思考什么。蓦然笑的更开心了,施过婀娜多姿的万福,轻轻哼唱那首曲子,身形开始消散风中。 瑰流满脸泪水,声音沙哑,“下辈子不要喜欢我了,不值得。” 哪怕伤痕累累,他依旧前行。 第六幕。 金栀跪坐,面前有两杯猩红如血的酒。 皇后秦芳面无表情,“他为了救你,一定会将两杯酒都换成无毒的,我已经又换过一次。” 秦芳勃然大怒,“金栀,我把你从小养到大,付出的心血怎么就比不得你那抛弃你的爹娘?!要不是那年我把你领回来,你早就冻死在大雪里了!你说说,我们瑰家何等亏欠过你!倒是你,三番五次将太子置身死地,你的心是铁做的吗?!你就是头养不熟的白眼狼!既然如此,你去死吧!我赐你两杯毒酒,死的干干净净,回头好与你那与你那爹娘地下相认!” “奴婢有罪,以死谢恩。” 喝下两杯毒酒,忽然想到那年游玩后土寺,漫天金黄,她柔柔笑道:“金栀,好名字。” 唇角渗出鲜血,趴在桌子上,她睡了,没有醒。 瑰流嘴唇颤抖,怔怔摇头,“不会的,不会这样的。” 一拳狠狠打在自己胸口,剧痛像是心脏要碎掉,这个男人猛然清醒,开始大步狂奔。 一幕幕,走马观花,像是伸出的魔爪,想要将这个男人拽入痛苦的泥潭。 他看见了轻雪被一剑贯穿胸膛,胸口和背后血肉模糊,双肩被手刃刺穿,腹部被一根巨大长矛彻底洞穿。 他看见了桃枝挑断漫天箭雨,十指模糊,看见她面对那颗巨大的鬼物头颅,轻轻哼唱:“春草塘边绿,桃花烂漫山。良人远游外,公子归不归?” 听见她对自己说了句,“公子,奴婢今天不归了。” 他看见金栀被姚眺一拳接一拳轰杀,血雾弥漫。 他看见小姑娘自己一个人的深夜,对着月光偷偷抹眼泪。看见她的娘亲,重病卧床,絮絮叨叨对轻雪说完那番话,说:“别管我了,快走。” 他看见因为陈鹭瑶的离开,原来瑰清也会难过。 他甚至看见了自己,那个长相一模一样的男人,白衣白发,转身讥讽笑道:“伤害了这么多人,你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一幕幕,浮光掠影,哪怕他早就哭的泣不成声,但是他拼了命的狂奔,始终没有停下脚步。 尽头,最后一幕,他却忽然停下了。 满山桃花艳如血。 有姿容绝美的白衣女子,慵懒靠在桃树上,微微仰头,悠哉饮酒。 有狐媚女子就坐在她身旁,水汪汪的大眼睛充满委屈,像是受到了冷落。 有长相不算出众但是气质清冷的女子,微微俯身,后背落满娇艳花瓣,正在认真书写簪花小楷。 有女子双手托腮,怔怔出神看着煎茶的火候。 有尤物女子折下桃枝,拿在手中,笑的很开心。 有女子坐在桃树下,刺绣一瓣鲜艳桃花,微风吹拂,她微微皱眉,这一针又没刺好。 被落花覆盖的潺潺溪水,有小姑娘弯腰掬水,捞起一大把一大把湿漉漉的花瓣。 她的娘亲就坐在她身边,溺爱的揉了揉她的小脑袋。 有女子不怕高,坐在桃树上,轻轻晃荡双腿,柔柔哼唱那首动人曲子。 瑰流忽然揉了揉眼睛,轻轻喊道:“爹,娘。” 瑰启微微皱眉,“臭小子,哭什么哭,憋回去!” 秦芳瞪了自家男人一眼,双手托住瑰流脸颊,柔声道:“怎么还哭啦?被欺负啦?” 瑰流再也绷不住,眼泪溃决,像个孩子一样委屈,“娘,所有人都欺负我!” “好啦好啦,不哭了。以后有娘在,再也没能人欺负我家小瑰流。” 秦芳轻轻抱住瑰流,柔声道:“回家路上,你一定受了很多苦吧?娘等你好久了,你终于肯回来了。” 瑰流深吸一口气,“娘,什么意思?” 秦芳微微惊讶,“傻孩子,你都忘记了?当年你破十境大关隘,必须神游俗世,破除魔障。” 瑰流不敢置信,“怎么会?那这里是?” “这里是仙天啊?”秦芳更加惊讶了,伸出手触摸瑰流额头,“小瑰流,你可不要吓娘啊。” 瑰启怒道:“骗你娘好玩吗?” 说着一脚踢去。 挨上结结实实的一脚,瑰流委屈憋憋嘴,忽然惊喜道:“这么说我现在十境了?” 秦芳嫣然一笑,“和娘亲一样高咯,我家小瑰流真是厉害呢。” “原来是这样啊,我还以为......” 瑰流话还没说完,忽然,一双纤纤手臂悄悄环绕住他的脖子,顿时有幽香涌来。 熟悉那人的香味,瑰流轻声道:“姒之?” “又是把我梦成太子妃,又是我把梦成大隋皇后,就是不肯回来。” 女子往后退了退,瑰流转身,看见她的琉璃红眸。 瑰启微微皱眉,还想说什么,秦芳抢先一步,“你们夫妻二人好好谈谈心,赶紧给娘生个小宝宝,我和你爹就不在这里唠叨了。” 说完就把瑰启推走了。 丰腴像团雪球的白猫在王姒之脚边蹭来蹭去,喉咙里发出黏人的呼噜声。王姒之微微弯腰,修长玉指将它拎起,抱在怀中,柔声道:“看看谁回来啦?” 白猫闭上眼睛,视而不见。 瑰流一挑眉,“姒之,喵一声给我听听。” 和那场大梦简直一模一样,王姒之无奈道:“你和它争宠做什么?” 但她还是小小喵了一声,很有诱人之嫌。 瑰流眯起眼,笑道:“你是她的小猫,她是我的小猫,我可以让我的小猫不要你这个小猫,懂吗?” 雪球一双琉璃红色的兽瞳,当即泪眼汪汪。 瑰流伸了个懒腰,“做了好长一场梦,很多事情都忘记了。要不带我随便走走?” “怎么不忘了我是你妻子呢?” 王姒之语气淡然,迈开长腿,率先前行。 wap. /106/106389/27637006.html 江湖篇 第八十二章 人生随处是南柯(下) 瑰流快步跟上,二人一起往灼灼桃花林深处走去。 沿路看见许多竹楼,大小不同,瑰流很想问问都是谁住的,但想到王姒之刚才说的话,悻悻然闭上了嘴。 小溪曲曲折折,落花随流水,走在花树下,花瓣拍肩,花香扑鼻。 王姒之忽然停下脚步,脱下绣花鞋,轻褪罗袜,然后涉水踩碎小溪。 瑰流拎着她的绣花鞋,二人一起往溪水上游走去。 在一处夹岸桃花鲜美的地方,他看见了一座建在水上的小房子,虽无华丽粉饰,但是淳朴自然,让他心生亲切想要贴近。 “这就是家了。” 王姒之忽然转头看向他,狐疑道:“你不会连家都忘记了吧?” “怎么可能?我一直记着呢。”瑰流说的理直气壮,连他自己都有些相信了。 王姒之揉揉雪球的小脑袋,柔声道:“那几尾金鲤也长得很大了,要不要去看看?” “好。”瑰流笑道。 一直涉水而上,然后赤脚踩上层层花瓣的路上,阳光从花隙洒落,晦明不定,走了好一会,终于来到一处水与阶平的亭子。 随王姒之目光看去,亭子后面的小石潭里,几尾大金鲤欢快游动。 走的有些累了,王姒之将脑袋轻轻靠在瑰流肩膀上,像是疲倦女子终于等到心上人归乡,闭上眼睛,轻声道:“这些年,我好想你。” 瑰流轻轻为她拂去头发上的落花,柔声道:“和你有这么一间小房子,把雪球养的肥肥的,闲来无事就来这里看鱼,这样的日子可真好啊。” 王姒之轻嗯一声。 瑰流缓缓起身,长呼出一口气,轻声道:“如果这就是结局,该有多么美好。” 王姒之没有睁眼,用脸颊蹭了蹭他的肩膀,声音愈发温柔,像只小狸奴,“这难道不是你和我的结局吗?” “是啊,真美好。” 瑰流轻声感慨,忽然眯眼微笑,“说的我差点都信了。” 王姒之感觉不对劲,下意识想要抱住他撒娇,结果被男人用力一推额头,狠狠摔倒在地。 她眼泪朦胧,红唇咬破后,猩红一片,抬起头,怔怔看着眼前男人。 “谢谢你让我知道,原来生活也可以这么美好。” 见他想走,王姒之一下子站起来拦在他面前,哭腔道:“外面的世界有什么好?为什么就不能留在这里陪我?” 瑰流平静道:“因为你是假的,你们都是假的。” “不对,不对。”一双纤纤玉手捧住瑰流脸颊,王姒之泪流满满,“我是真的,我是真的,我是王姒之,是太子妃,是大隋皇后,是你的小猫,你为什么不肯相信我?” “碍眼。” 瑰流淡淡道,轻轻一推,将王姒之再次推倒在地,一手握住刀柄。 身后早已站满众人,他没有转身。 “你们以为这种美好能够留住我,能够让我迷失。但事实恰恰相反,正是这种美好,时刻都在提醒我,” 话音顿了顿,瑰流缓缓抽刀,轻声呢喃,“为了她们。” 出刀那一刻,他缓缓闭上眼睛, “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王姒之不躲,瑰清不躲,秦芳不躲,陈鹭瑶不躲,所有的她们,全被他一刀斩断。 这个双眼紧闭泪流满面的年轻人,终于破除种种心魔障碍,魂魄出窍神游! 老住持心神激荡,“终于来了!” 一瞬间,无数存在天地间的阴冥鬼物不惜一切代价涌入梵柯山。 “滚开!!” 怒吼一声,如佛陀说法,天地间高高屹立起一道巨大法相,袅袅梵音不绝于耳。 无数想要占据那具白发躯壳的鬼物全都顷刻消散。 “太子殿下,务必在佛光散尽前回来!” “谢过住持!” 一粒芥子光点转瞬消失。 出窍神游的瑰流,眨眼间就走完了天下所有的名山大川,看过了所有出自青衫剑魁的摩崖石刻,看过了所有大山封禅的书法大画。 出窍神游,此功法出自道家名篇《逍遥游》,脱离寓形宇内,神游物外,善万物之得时,感天地之根本,逍遥如沧海之一粟,使心境愈发去浊无垢,从而短暂提升己身境界。 这就是瑰流对付吴佩弦的办法。 如若能够短暂跻身七品,那么姚眺谢观照之流的武评宗师的确不值一提。 但凡事必有代价,悖行大道规矩,强行提升境界,好一点的,跌境而已。若是运气不好,则是直接损坏大道根本,彻底变成废人。 而天生就承载太多因果的瑰流,极有可能是后者的下场。 所以老住持问他当真要如此。 瑰流心思一动,直接出现在大奉王朝的京城的巍峨城楼上,看见熙熙攘攘的人群,身影消失,又出现在雄伟森严的皇宫里。 哪怕大奉王朝最顶尖的一撮人,都没能察觉到的他的存在。 高高俯瞰,看到了那位风雨飘浮的大奉老皇帝,颤颤巍巍搦管,还在批阅大臣们呈上的奏折。 刚想离开,一个人的出现,让瑰流倍感震撼。 那个向老皇帝请安的蟒袍男人,大奉王朝的太子,竟是那个太安镖局的大髯刀客?! “这世道,真怪。” 瑰流自嘲一笑,转身消失。 莲花洞天,天幕处毫无征兆出现一粒芥子光点。 所有人都不曾发觉。 只是被莲花冠道人称作司雨之仙的女子,慵懒睁开眼,看了一眼天幕处,然后又闭上眼睛,侧过身,换了一个更舒服的睡姿。 瑰流站在天幕处俯瞰,终于知道这里为什么叫做莲花洞天了。 目光穷极,全是摇曳生姿的巨大莲花,每一朵饱满绽开的莲花上,都有修士在打坐修行。 瑰流的身影再度消失,这一次直接不知跨越几十万里,出现在九境大宗师赵秉聂身边。 看见这个老头正在路边酒摊喝酒。 什么嘛,还说剑斩酆都,你也没去嘛。 赵秉聂放下酒碗,忽然笑呵呵道:“不喝个尽兴,我可没有出剑的兴致。” 瑰流愣住了,一时绊绊磕磕,“你...你能看见我?” 赵秉聂扣了扣耳朵,“对于五百年来第一个九境大修士来说,这是很难的事情?” 酒摊小二白了这个老头一眼。 大白天一个人,和鬼说话呢? 都啥样了,讨碗水喝还装大侠风范呢? 有能耐你挪挪屁股,别站着茅坑不拉屎啊,要发神经去路边蹲着发去。 赵秉聂听的火冒三丈,一下子就迁怒到瑰流身上,“臭小子!爷爷不待见你,赶紧给爷爷滚!” 瑰流没有半点犹豫,转身就跑。 开玩笑呢,就属这老头最坏,在绿带城的时候是一点也不当人。 看见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听到私塾稚童们的朗朗读书声,走过最繁华的天下名城,涉足大漠黄沙,身处北风冻原......天地忽然好像那么的小,眨眼间,那道芥子光点好像已经走遍了天下的每一个角落。 不知走了几千万里,走过之地,不论多少,皆有所得。 唯有一个地方,他不敢回去。 近乡情更怯。 椒房宫,秦芳将所有宫女都驱赶出去,一人坐在床榻上,缓缓闭上眼。 没有任何心魔障碍,她很快出窍神游。 那日一份密信,赤砂之笔记载了天下第三祖源良的名字。 天下第三,八品中期的大宗师,这就是吴佩弦的最大手笔。 瑰流坐在云海上,晃荡双腿,身边佛光一点一点黯淡,估计再有一炷香的时间,就得回去了。 远远俯瞰京城,不敢看向春仙楼,不敢看向皇宫,挑一个大街上都路人盯了好一会儿,瑰流蓦然感到烦躁,眼不见心不烦,干脆身子后仰,直接躺在云海上。 忽然,他感觉自己的脑袋被轻轻踢了踢。 一道兴师问罪的嗓音响起,“行啊,过家门而不入。” 瑰流连忙站起身,不敢置信揉揉眼睛,眼眶湿润,轻轻喊道:“娘。” 秦芳用力踩了他一脚,质问道:“整个天下都走遍了吧?就是不愿见见爹娘和你妹妹。怎么?游历一次,连家都不惦记了?” “娘,我没有。”瑰流委屈的小声辩解。 秦芳忽然红了眼眶,“知道娘有多担心你吗?娘天天吃不好睡不好,自从你离家之后,一颗心悬着就没下来过。你倒好,还整这出窍神游,要不是娘及时帮你屏蔽天机,以你的承载的因果,早就惹来天道规矩的镇压了。你说你,在家成天酗酒寻欢,不注意身体,在外面也不让人省心。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不听话的孩子呢?有时候我真的都想不要你了,把你卖了再重新生一个孩子算了。” 这些当然都是秦芳的气话。瑰流明明在挨骂,却笑的很开心。 秦芳瞪了他一眼,“还笑!等你回家看我怎么收拾你!” 瑰流摇摇头,撒娇道:“娘疼我都来不及,不会收拾我的。” “贫嘴。”秦芳忽然想到什么,上前一步,盯着瑰流左看看右看看,然后露出失望表情。 瑰流一阵头大,“娘,你做什么啊?” 秦芳语气低落,“娘想抱个宝宝。” “不是。”瑰流一时半会语塞,“娘,这婚还没结呢,怎么也得洞房花烛夜那天再说啊。” 秦芳红唇轻启,轻吐三个字。 “没出息。” 瑰流顿时瞪大眼睛,“难不成我爹?!” 秦芳眯眼笑道:“是啊。什么天下第一的纨绔,名头是响当当的,不过是虚张声势嘛。你爹可比你强多了,当年迎娶你娘我的时候,娘就已经怀你和瑰清两个多月了。” 瑰流忍不住竖起大拇指,“我爹,忒霸气了!” 忽然,庇护瑰流的七彩佛光开始晦明不定。 秦芳蓦然伤感,低下头,“赶快回去吧。” 瑰流笑了笑,“娘,加油。” 秦芳抬起头疑惑道:“什么加油?” “什么天下第三的拳法大宗师,敢拦我娘,那就把他打死好了。” 秦芳忍住笑意,“你当娘是天下第一呢?” 瑰流摇摇头,一本正经道:“比天下第一还要厉害呢!毕竟谁让赵秉聂追过您呢。” 秦芳笑骂一句:“小兔崽子”,想了想,说道:“这件事你有能耐就在你爹面前提,娘正好看看他吃醋的反应。” 瑰流顿时萎靡不振,“娘,你这是要儿子去送死啊。” 秦芳顿时眯起眼,语气寒冷,“重说!” 意识到说错话,瑰流连忙改口道:“娘的话那就是圣旨,我回家以后肯定气气爹。” 七彩佛光越发黯淡, 已经不能再停留了。 秦芳嫣然一笑,微微踮起脚,就像给小时候的瑰流打气一样,拍了拍眼前高大男人的脑袋,笑问道:“能不能赢?” 已是六品大圆满伪境的瑰流,大喊出声,“一定赢!” 秦芳欣慰点点头,不知不觉满脸泪水,柔声道:“娘和你爹,还有你妹妹和狐媚子,都在等你回家呢。” 绿带城分别后,在这短暂重逢后, 二人再一次分别。 wap. /106/106389/27637007.html 江湖篇 第八十三章 风声雨声读书声,天下无声 今日,早朝结束后,一辆马车缓缓驶出宫城,径直驶入几万铁甲浮屠的大营,无人敢拦。 因为车夫是那位位高权重的兵部尚书。 在一座巨大军帐前,马车停下,从车内走下一个注定青史留名的男人。 他看向气氛肃杀的巨大军帐,忽然想起一句话,是大奉王朝那位手握两百万兵权的骠骑大将军在朝堂上,当着老皇帝的面,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亲口说出来的。 天下重骑,只有两种。 一种是铁甲浮屠,一种是其他重骑。 于是那位大奉老皇帝半开玩笑问道:“那你觉得铁甲浮屠的大将军如何?” 骠骑大将军的回答是:“万人敌。” 这也是轻雪“万人敌”之称的由来。 其实天下很多人都不知道,二十年前,在一处人迹罕至的大漠黄沙之地,两大王朝有过一场浩浩荡荡的战争。 大奉王朝八万人,四座巨型步阵,领兵之人正是那位意气风发之际的骠骑大将军。 而大靖王朝,仅用两万铁甲浮屠,就将四座巨型步阵滞留。整整两个时辰,骠骑大将军率领的八万步阵精锐,竟没能前进一步。 铁甲浮屠的作战方法很简单。 撞,横冲直撞,硬生生的撞。 最终大靖王朝的增援骑军提前赶到,大奉兵败如山倒,那一役过后,铁甲浮屠之霸道,天下皆知! 但比这更值得在意的,是那位出入沙场如入无人之境的骠骑大将军,平生首次战败! 那时候铁甲浮屠的大将军,自然不是那个今年芳龄才十八的女子,但也只是个初涉沙场三十岁刚刚出头的武将。 如今二十年过去了,他从当年的四品武人变成六品宗师,也从一个年轻武将变成了头发花白的老将军。 瑰启加快脚步,走入军帐。 巨大沙盘,天下小山河,王朝北方的梵柯山被赤砂之笔圈画起来。 一个披着崭新甲胄的男人,作揖沉声道:“陛下,一万铁甲浮屠随时可以开赴梵柯山!” 瑰启看着他的花白头发,说道:“都说将军白发畏新甲,你怕不怕?” 男人猛地挺直腰版,完全不顾那君臣礼节,哈哈大笑,“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瑰启目光炙热,沉重出声:“好!朕为你亲自戴盔!” 整座京城,所有人都能感觉到大地颤抖,甚至有人听到了春雷炸起的声音。 浩浩荡荡万人铁浮屠,漆黑如潮水,在离开京城后,全都开始策马狂奔,开赴梵柯山! 天下第一重骑,开赴梵柯山! 皇宫紫禁之巅,有人穷目远眺,一双金眸,像是远古的至高神灵俯瞰天下苍生。 当世之上,她是最顶尖的存在。 尤其是在魂魄出窍神游之后,更是从八境初期直接跻身八境后期! 除去当世无敌之人的九境剑神赵秉聂,那位天下第一也才八境后期。 意味什么?意味此时此刻,这位坐镇京城的皇后娘娘,作为此方天地的圣人,俨然已有九境的实力! 亦是当世无敌! 三座天下,几乎人人皆知这位如今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昔年曾力压两座江湖皆抬不起头。但是只有寥寥几人才知道,比这更早之前,她其实来自仙家。 是一位五百年前自行兵解的仙家之祖的转世。 她本身就身负极大气运,三座天下共分气运,仙人五分,仙家三分,世俗二分。 而她一人就占据了三分中的三分。 相当于一人占据整整百万修士的气运。 而且有一个哪怕说出来也根本不会有人信的事实,是赵秉聂曾用心语告诉瑰流的。 秦芳转嫁大靖王朝二百余年的国运福祚,损坏了一部分大道根本,此生无望九境。 但若是没有此事发生,也许仅仅几百年时间,她就会跻身那千年前才有的九境巅峰,更是有可能跻身那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传说“十境”。 赵秉聂最后这样对瑰流说:“你娘的天赋,甚至可以直追千年来称教立祖的那几位,若是愿意,更是可以飞升仙人,就是这样的惊天绝艳,但是为了你,她自断大道根本,那是因为在她眼中,你就是她的大道,就是她的根本。不仅仅是当年,我赵秉聂至今都觉得,不就是个腹中死胎吗?又不是含辛茹苦养育一辈子,悲痛是悲痛,为什么就不能再生一个?为什么偏要守着一个坟哭?当年你娘执意逆天改命,仙家修士和江湖武人联手,天下大反,我当时剑斩酆都回不去,但是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如果孩子真的生出来了,最好别让我赵秉聂看见。所以你瑰流,在我赵秉聂眼里只是个祸害,这天下除了恶毒人心和酆都鬼物,我赵秉聂最厌恶的,就是你。如果以后的末法时代,你娘遇到了危险,而你护不住你娘,我赵秉聂先斩敌,再杀你,哪怕你娘当着你娘的面,我也绝不会犹豫半点。因为你连你娘都护不住,那你只是个祸害,我不会让你再祸害你娘。” 秦芳当然不知道这些话,因为瑰流从没有说过。但是这番话的每一个字,都一点点的刀刻斧凿在他的心上。 惭愧更多。 但是赵秉聂在看见出窍神游的瑰流,从细微处洞察到他的成长后,在把他骂跑之后,老人将一碗白水仰头灌下,像是酩酊大醉的酒贵,哈哈大笑,“活的这么不自在啊!” 瑰流这辈子也不会想到,如果这次游历,他能活着回家,就会有位九境剑神,言传身教他“几招”。 但前提是,他得活着。 至少这次,不能死在吴佩弦剑下。 梵柯山,终年云遮雾绕,在山巅的天池畔,有人缓缓打拳。 同样一双金眸,身形虚无缥缈。 出窍神游,实力暴涨,直接从四品伪境跻身六品大圆满的伪境。 老住持都大为竟愕。 但这个心比天高的男人并不满足,因为当初有帝王气运傍身时,相当于七品大修士,甚至打退赵秉聂半步。他亲身经历过,所以知道六品和七品相隔一道巨大天堑,随便一个普普通通的七品大宗师,都能打杀无数个六品大圆满的宗师。 但如果才六品大圆满,而且还是伪境,并且这借来的境界如空中楼阁,十有八九是敌不过姚眺谢观照这种九层之台起于垒土的真正宗师。 打拳结束后,瑰流长呼出一口气,坐在天池边,怔怔出神。 不知道娘亲如今几境了?应该跻身八境中期了吧?至少对敌那个天下第三的拳法宗师,从境界来看,也是势均力敌的。 他忽然又想到,如果那日没有将那巅峰一剑斩向山脚客栈,是不是就可以弥补如今境界,从大圆满跻身七品大宗师。 但马上,他就为自己的这个想法感到好笑。 那一剑是为了她,岂能有悔? 瑰流摘下佩刀渌水,盘腿而坐,缓缓闭眼,任凭清风吹拂扑面。 出窍神游之时,他曾无意看见巨瀑之内的巨大石壁上,有用刀凿刻而成的书法。 一撇一捺,藏锋芒而显朴拙。 就像是这柄钝刀渌水一样。 那极有可能就是传说中,二百年前六国首席铸刀师张继霖的绝笔。 脑海中浮现一幕幕画面,走马观花,鬼使神差,瑰流轻声道:“言而覆之,礼者。行而乐之,乐者。君子力此二者,夫是天下太平之时...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司仓廪俱丰实。” 文字不再是文字,仿佛口含天宪,远在不知几千万里的那座巨大瀑布,忽然水汽磅礴炸开,二百年前由那位六国首席铸刀师凿刻的书法,一撇一捺,全都金光流动。 二百年前,六国乱战,狼烟烽火,生灵涂炭。有个铸刀一辈子的老人,在看到自己铸造的天下名刀变成杀人之器后,在大雨中抱头痛哭,泣出血泪,求上天宽恕。 于是他最后铸造了一把钝刀,寓意太平之道。用这把刀,刻下儒家歌颂太平之道的千古名篇,然后跳入瀑布自杀。 临死前,他有遗言说给天下人听,但是没人知道他说了些什么。 史书对于此事,也多是杜撰。 事实上,他说的是:“见此篇者,当寻太平之道。握此刀者,当寻太平之道。若力此二者,则四海升平,天下无忧。” 太平名篇,太平之刀,皆在一人手中。 瑰流面前忽然出现了一个青衫儒士。 便是六国首席铸刀师,张继霖。 瑰流想要说话,却忽然发现自己动弹不得,像是被某种规矩镇压般。 佛家福地,出现了儒家规矩。 因为天下人根本不会想到,这位铸刀一辈子的老人,昔年更是儒家圣人,如今读书人所诵的一篇又一篇,便有出自他的手。 张继霖上下打量这个白发年轻人,点头笑道:“不错,就是身上暮气太重了些,还有这满头白发,比我当年都白。”,在天地间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转头望了一眼,他轻声感慨道:“想不到二百年后的天下,如此太平盛世。风声雨声读书声,再也不是那终年不绝的铁蹄声擂鼓声。” 张继霖走上前,拍了拍白发年轻人的肩膀,忽然闭上眼睛咦了一声,“我怎么听见有人在念诗?” 梵柯山脚下,那座临时搭建的竹楼,吴佩弦捧卷而读。 张继霖作侧耳倾听状,“咦,我怎么听见有人说要为万世开太平。” 他忽然睁开眼,哈哈大笑,“原来是这样的读书人啊,好一个读书读傻了的孽种。” 这个二百年前的儒家圣人,勃然大怒,“去你妈-的为万世开太平!” 猛地转身,咆哮道:“若是狼烟四起,天下大乱,当如何?!” 瑰流思考片刻,轻声作答,“舍身求法,为民请命。” 老人似乎不满意瑰流的答案,大怒道:“再答!” 瑰流不再犹豫,闭上眼,轻声道:“以战职战,则战可矣。” 老人缓缓闭上眼,像是听到了风声雨声,朗朗读书声,月下捣衣声,名士清谈声,曲水流觞声,人间寂静无声。 他微笑道:“这样就对咯。” 二百年前的儒家圣人,最后一丝留在人间的魂魄,散为气运。 为这个白发年轻人 为太平盛世 wap. /106/106389/27637008.html 江湖篇 第八十四章 狼狈老狗 夜色沉沉,一场寒雨悄然而至,串成帘子织成雨幕,打在檐上,轻轻重重轻轻,激起千万朵水花涟漪。 王姒之站在屋檐下,怀捧白猫,平静远眺。屋子里,瑰流教小姑娘诵书识句,郎朗道:“君子以言有物,而行而恒...藏器于身,待时而动,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 小姑娘忽然指着书本某句话问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是什么意思呢?” 瑰流微笑道:“是说要未雨绸缪,防范于未然,预先察觉潜在危险。还有就是发现自己处在危险境地,要及时离开。” 小姑娘哦了一声,忽然又道:“那这个当仁不让呢?” 瑰流笑着解释,“是说以仁为己任,无所谦让。” 小姑娘抬起头,刚想再问一下以仁为己任是什么意思,却看见瑰流怔怔出神,似乎有些悲伤,就悄悄闭上了嘴。 “明明告诫后辈读书人不立危墙之下,自己却做那当仁不让,原来你是这样口是心非的读书人啊。” 瑰流喃喃自语,转头对小姑娘嘱咐道:“今天教你的再复习一下,不着急往下学,当然可以提前看看下面的内容,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 然后他走出草庐,悄悄来到王姒之身后,一双手臂轻轻环住她的柔软腰肢,高大的身形像是从后面将她裹住,用下巴抵了抵她的小脑袋,柔声道;“在想什么呢?” “听听雨,没想什么。”王姒之闭眼轻声道。 “我想问你个事。” “什么事?” 王姒之睁开眼,静等下文。 瑰流视线远眺,“五百年前,我是一个怎样的人?” 提到过去,王姒之有些笑意,“大隋皇帝,治国有方,普天之下,万国来朝。” 瑰流有些惊讶,“我这么厉害?” 微微用力想要挣脱他的怀抱,王姒之笑意更浓,“是挺厉害呢,后宫佳丽三万人,明星萤萤开妆镜,绿云扰扰梳晓鬟,渭流涨腻弃脂水,烟斜雾横焚椒兰。在位四十年,先后极其宠幸四千多位妃子,将那位皇后禁足冷落三十年之久。” 瑰流听的眼皮子一跳一跳的,连忙道:“狗屁的好皇帝,花心滥情,难怪死的那么惨!姒之你放心,我肯定不会和他一样的。” 王姒之微笑道:“我还没说完呢,都说大隋皇后冷艳如毒,知道为什么吗?” 瑰流小心翼翼,“为什么?” 王姒之缓缓转身面向他,伸出纤纤玉手抚弄他的胸膛,轻声道:“因为啊,在她最早得宠的十年里,作为皇后治理后宫,婢女嫔妃都算上,一共杀了一万多人,或许哪天因为陛下没来,心情不好,我就要杀几个人开心一下。” 不知不觉,那位五百年前的大隋皇后从王姒之口中的“她”变成了“我”,那双纤纤玉手不断抚弄瑰流胸膛,想到贴身软甲曾被她这样轻易滑开,瑰流浑身不自在,一动不敢动,因为不清楚此刻王姒之的心情,他更是不敢轻易开口说一个字。 “无趣。”王姒之收回手,视线再度远眺雨幕,看着远处朦朦胧胧的白色雾气,说道:“你实话告诉我,明天你赢的胜算有多少?” 瑰流犹豫一下,轻声道:“不到两成。” “那如果你输了呢?”王姒之声音平静。 沉默良久,瑰流柔声道:“如果我输了,我娘会接你回京,然后你是想留在宫中生活还是想陪你爹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就看你的意愿了。小姑娘也不用担心,会有人送她去国子监读书,一直照顾她。” 王姒之转头看他,脸色平静,“说完了?” 瑰流愣了愣,“说完了...” 王姒之盯着他的眼睛,“五百年前我谋杀亲夫,史书只是说你惨死,然后大隋覆灭,至于怎么个惨死法,所有史书只字未提,你就不好奇为什么?” 瑰流摇头道:“你也说了是五百年前,已经过去那么久的事情,哪怕知道了又如何?姒之,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怕我虽然不恨你不怨你,但仍会因为此事而心存芥蒂。姒之,你记住,我从不在乎前几世,我只在乎此刻的眼前人,如果这次能够熬过去,我一定要三书六礼给你取回家,让你穿上最美的凤冠霞帔,洞房花烛夜,你想都别想跑。” 王姒之脸色微微绯红,将小脑袋贴在他的胸膛,闭上眼睛,柔声道:“一定会的。” _____ 相邻草庐,金栀烹茶,秋荔刺绣,虽无言语,但是气氛融洽。 时间一点点过去,秋荔揉了揉酸涩眼睛,感到有些疲惫,便将手上绣着的白梅放下。 抬头看去,就见金栀坐在桌边,望着纯青炉火,正在出神。 怕出声打扰,犹豫再犹豫,秋荔还是小心翼翼道:“金栀姐姐明天去吗?” 金栀回过神,笑道:“我重伤未愈,殿下不让我去。” 秋荔哦了一声,不知为何有些开心,愉快晃荡双腿,娇滴滴道:“姐姐好好养伤呀。” 金栀嗯呢一声,“茶好啦,来喝啊。” “来啦。”秋荔开开心心在桌旁坐下,拿起一杯色泽鲜艳的茶,红唇小抿。 “还是姐姐烹茶好喝,姐姐你的茶艺,天下难逢敌手啦。” 金栀白了她一眼,“贫嘴”,但丝毫不遮掩笑意,而且不知为何,似乎笑的更开心了。 —————— 窗外雨疏风骤,草庐里烛火明亮,将二人的面庞照的尤为娇艳动人。 太子殿下身边的大丫鬟中,属这间草庐里的二人最不对付,哪怕相处十几年前,但相互鄙视厌恶。但是经过霜花城围杀之局后,似乎不管轻雪还是桃枝,都有了些小小的改变。虽然仍是称不上和睦融洽,但至少没有先前浓烈的硝烟火药味了。 桃枝坐在桌旁,双手托腮,有些百无聊赖,轻轻叹了口气,便将目光转移到面前床榻上坐着的人。看了一会儿,也不管轻雪是不是在打坐,脚步轻盈悄悄走近她,没有发出一点声响,但还是被轻雪察觉,她睁开眼睛,微微皱眉看向眼前的妩媚女子。 见被发现,桃枝微微一笑,“你是怎么发觉我的?” 轻雪的话可以说是相当不留情,冷冷道:“一身难闻气味,千里之外都能闻到。” 桃枝并不恼,直接在她身边坐下,笑的比狐狸还妩媚,“可是殿下就是喜欢我,而不像某位铁甲浮屠的大将军,一身冷冰冰的杀意,连殿下都害怕呢。” 轻雪不说话,干脆闭上眼睛,继续静心打坐。 如果此刻瑰流在场,他一眼就能看出来桃枝这是吃醋了。 心中原本就不满,还一拳打在棉花上,这位妩媚女子怒了,直接张开小银牙,狠狠朝轻雪手臂上咬去。 结果被凌厉剑气给撞飞,狠狠摔到在地上,颇为狼狈。 桃枝脑海浮现那幕高大缥缈的金色身影,站在轻雪身后,拄剑之姿。 她猛地站起身,完全不顾袖口滴血,怒道:“那日霜花城,你为什么要和殿下一起出剑?!国师难道就没有和你说过,如果你我皆死,殿下就一定能平安回家。” 见床榻上闭目养神的那人不回答,她冷冷笑道:“殿下用最后一丝气运助你出剑,你坦然受之。结果呢?殿下出窍神游也只是六品圆满伪境。你是万人敌,是铁甲浮屠将军,但是你能打过姚眺,能打过谢观照?秋荔不擅厮杀,金栀伤病未愈,就算咱们四人加一起,胜算又有多少?即便能打过,但是你别忘了,吴佩弦也是武评宗师!而且实力只强不弱!殿下是借来的六品,还是伪境,胜算根本不超过两成。但如果那日,你选择自己出剑,哪怕你我都战死,又有什么关系?殿下出窍神游后跻身七品,吴佩弦根本对他造成不了任何威胁!根本不会置身此刻的险局!你和我出宫之前,娘娘那番话难道还不明白吗?!你轻雪可好,堂堂铁甲浮屠大将军,想不到竟贪生怕死!是你亲手将殿下推到现在的火坑,你难道就没有半点愧疚自责?!” 双手十指深深镶嵌肉里,血肉模糊,桃枝怒吼道:“你我是死士,活着做什么?!娘娘给了你一个家,你还真把自己当家里人看了?你轻雪永远只是死士,永远永远!” 话语刚落,不合时宜走进来一个人,一身雪白,面色阴沉至极。 他缓缓走到桃枝面前,响亮清脆一声,狠狠掌嘴。 “你再说一遍?” 说着扬起手,就又要打去。 嘴角渗出鲜血,桃枝不躲,抬起头倔强道:“奴婢是死士!” 这一次,扇耳光的声音甚至盖过了瓢泼大雨声。 桃枝捂着脸,哪怕泪眼朦胧,但那双眼睛始终倔强不屈从。 瑰流深吸一口气,眼眶通红,声音颤抖,“桃枝,这是我第一次打你。” “殿下打的好,您干脆把奴婢打死,反正奴婢是死士,就是用来死的。” 瑰流嘴唇喃动,久久发不出声音,抬起头,死死盯住她,“是我娘的意思?” 桃枝摇摇头,凄美一笑,“是奴婢自己说的,殿下可千万别怪娘娘。” “明天你不用去了,和金栀待在一起。” 瑰流朝外大迈脚步,捂住胸口,视线模糊。 桃枝站在原地,沉默不语。 那满头雪白猛地转身,大怒咆哮:“你要是敢去,你要是敢死,我肯定死在你身后!” 原来吴佩弦用古剑扶乩斩断蛟龙后,还有最后一丝气运幸运得以保留。 按照秦芳和国师的推演,那就是胜吴佩弦半目的神仙手。 但是霜花城围杀之局,有人用最后一丝气运,将原本的死局,硬生生撕开一条道路。 而秦芳显然会料到自家儿子定会这般行事,所以出宫前,她红着眼睛对轻雪和桃枝说了这样一番话。 “从小把你俩拉扯大,最后叫我一声娘吧。” 所以桃枝是抱着必死的心去的。 其实轻雪一开始也是如此, 但是当她看见了重病在床的女人,想到自己小时候的凄惨身世,想到没有娘的孩子是多么苦,她反悔了,而且她下定决心,一定要将女人带出去,带到那个小姑娘身边。 所以才会有一位身形缥缈的高大男子,站在轻雪身后,一双金眸,拄剑之姿。 漆黑雨幕里,那满头雪白捂着胸口,踉踉跄跄。 扑通一声倒在地上,仰头望天,大声喘气,拼命呼吸,仿佛濒死。 他像一只狼狈老狗。 wap. /106/106389/27637009.html 江湖篇 第八十四章 准备好去死了吗? 清晨,明媚阳光倾洒,山巅云雾沾衣,有一袭雪白悠然打拳,圆转如意,步步徐行。 他一双粹然至极的金色眸子,平静不起波澜。 长久之后打完拳,他转身看向身后那位不曾出声却等待多时的女子,温柔笑了笑,提过她手中的粥盒,牵起她的手,在天池旁边坐下,然后开始吃早饭。 二人都不说话,只是静静喝粥,好像一对相濡以沫的老夫妻,虽然没有甜蜜浓烈的热恋,但平平淡淡,岁月静好。每当瑰流手上的粥还剩半碗,王姒之就再舀一勺给他加满,反复几次,直到她要将自己那份也给他,一直强撑肚子继续吃的瑰流终于忍不住了,“姒之,我再吃就撑死了。” 王姒之哦了一声,虽然没有食欲,但还是低头把剩下的半碗粥喝完,然后主动收拾碗筷,装入盒中,站起身看了一眼瑰流,“走吧。” 云遮雾绕的青云梯,二人缓缓下山。 临溪草庐,金栀梳洗一番后,换上一身白色衣裙,然后坐在床榻对着烹茶正旺的炉火怔怔出神。秋荔在刺绣,昨晚不小心将手指刺伤,一滴血在雪白纱帛晕染开来,像是一朵娇艳欲滴的梅花。 桃枝一夜未睡,在溪边巨石上坐了整整一个晚上,眼眶哭的红肿,新旧泪痕重叠。 不远处,白衣似雪的轻雪安静擦拭春秋三剑,所抹过之处,青锋清亮如水。 老住持今日破天荒没有早起读禁书,高高站在一处巍峨翘角,神情肃穆。他身后站着一个年轻合适,对那道白发身影双手合十,微微鞠躬,轻念一声:“阿弥陀佛。” 某间草庐里,小姑娘蹲坐在门口,捧着一个又大又肥的白猫,一遍遍轻轻拍打它的脑袋,像是和它说话,也好像是自言自语,挤出一个笑容,“一会就能下山啦,开不开心?” 喝了几口粥,轻雪背起春秋三剑,缓缓推门而出。恰好碰见了也走出来的秋荔。 平日里很少交谈的二人,仅是互相看了一眼,然后各走各的。 坐在巨石上的桃枝,抹了一把眼泪,站起身,不是往下山方向,而是去往金栀所住的草庐。 始终沉默不语的瑰流望向远方,已经能够遥遥看见琉璃牌坊,他忽然松开王姒之的手,停住脚步,轻声道:“姒之,就送到这里吧。” 王姒之转身注视他,平静不语,那双琉璃红眸没有任何情绪流露。 瑰流有些不知所措,“就没有想和我说的吗?” 王姒之反问道:“你呢?” 瑰流一下子抱住她,极其用力,使她不自觉往后挪了几步。哪怕她并不矮,但是被这个高大男人紧紧揽入怀中,还是显得很娇小。 “等我回来。” 四个字,很轻很轻,但是打在王姒之心头上,好像沉重小舟缓缓划过,激起阵阵涟漪。 “我等你。” 她颤抖出声,眼眶忽然通红。 瑰流捏了捏她的脸蛋,笑道:“如果这次我能熬下来,下榻霜花城,你就别想跑了,老老实实跟我生个小瑰流。” 她脸色羞红,微微用力踩他脚,小声道:“女儿也很好嘛......” 瑰流笑的更开心了,揉揉她的小脑袋,像是一场再简单不过的分别,柔声道:“走啦。” 转过身,恰有清风吹拂,那一身雪白在阳光下有些刺眼。 狭小道路上,一人缓缓离去,一人驻足送行。 她没有想起来,他亦不知道,五百年前那场举国叛乱,一如眼前此景,那位有着鲜红眼眸的大隋皇后,原地驻足,最后一次目送那位浑身染血的龙袍男子走出宫城。 梵柯山数千香客,几乎都看见一袭大袖飘摇的雪白,站在巍峨如山岳的一百零八大佛上。 他一手抵在刀鞘,深吸一口气,悍然前冲! 凌风踏前,步步生莲,身后更是铺满摇曳生姿的紫金莲花。 眼前一幕幕,是这一路游历以来始终不敢回忆的,是烙印心脏永远无法抹去的伤疤。 一双粹然金眸深处,是那道百丈之远的芥子黑点。 如同仙人御风之姿急掠过琉璃牌坊,瑰流摩挲刀柄的手,缓缓向上提起一寸。 闭刀养意如此之久,渌水终于出鞘一寸。迎面吹来的清风顿时如碎如裂帛。 在这之后便是相距仅仅十几丈。 始终在暗处棋盘上计较心力,此刻这对年龄悬殊的死敌终于相见。 不再苦苦压制心中戾气,那一身雪白早就双目猩红,带着滔天杀意,白发狂舞如天魔,大怒咆哮一句“去你_妈的!” 然后就是直直撞去! 渌水猛地炸鞘,所有香客都能听见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大雷声。梵柯山由南到北像是挂起一道长不知几千里的青色瀑布,但那不是浩荡大水,而是犹如山河剑气。这个白发男人当初出窍神游莲花洞天,曾目睹青衫剑魁拔剑,心神激荡,感受之深,今日之时这一刀竟然不是形似是神似! 行走大江有所得,仰望摩崖石刻亦有所得,观千古帝王封禅,最后亲眼看见那位二百年前铸造此刀的儒家圣人,得到那一份真正纯粹的刀意。 这一刀,是六品大圆满的倾力一击,但所展现出的天地异象,已经触及到了七品大宗师的门槛! 白衣姚眺双手抱在脑后,很有闲情逸致欣赏这一刀的风流,忽然嘴角翘起,拳意骤然暴涨。 古剑鱼肠在绞碎他周围三尺的剑气后,不能前进一步,发出阵阵颤鸣。 姚眺看向眼前这位冷若冰霜的女人,笑道:“本来谢观照很想与你这位万人敌过招,但是吴佩弦害怕有差错,所以他就只能领命去拦万人铁骑了,临走的时候心不甘情不愿的,还让我手下留情,说以后也要和你过过招。” 姚眺踏前一步,笑了笑,“皇宫那份密文,早年我入宫奉职的时候无意见看过。如果我记得不错,那时候你应该位列武评十八,可这些年看你的表现,退后太多。所以谢观照很看好你,我缺不这么认为,当然,如果你能接住我十拳,另当别论。” 向后拉开拳架,一股恐怖威压骤然铺天盖地袭来,云海开始滚滚下垂。、 两次差点以六品大圆满境界跻身武评前十,能在大奉王朝整座江湖的围杀中死里逃生,能够让那位大奉老皇帝由衷又无奈赞叹一句“白衣拳仙” 唯有姚眺。 他忽然转头遥望远方,眼神温柔。 “最后一次杀人,然后我就回去娶你。” 狭小的山路,两边是高大陡峭的万人悬崖,漆黑如潮水的铁甲浮屠仿佛横冲直装,狂涌向山口。 身披新甲的王_震义,抬头高高远望,看见前方是一马平川的平坦地带,心里默念:“来了。” 突然拽住马头,战马前腿扑通一声跪下,这位昔年曾在荒漠大败大奉军中定海神针的老将,怒吼一声,“起矛!” 如潮水狂涌的浮屠重骑,全都高高起矛,刺眼阳光下,密密麻麻,目光所及,只有漆黑! 看向那位神色枯槁如鬼的的男人,王_震义缓缓抬起手中长矛,低下头,几乎是从嗓子里低吼一句,“杀!” 一如当年绝境。 一骑在前,身后千万骑。 一声马蹄,千万声马蹄。 刹那间大地颤抖,飞土扬沙,像是百年不遇的大灾来降临。 天下第一重骑,开始冲锋! 京城,巍峨皇宫上方,有人踏出一步,瞬间来至绿带城。 再踏一步,出现在青钱城上方的巨大云海上。 她一双纯粹金眸,流光闪动,再要抬脚跨出,微微皱眉。 极遥远处,一人缓缓“浮出水面”。 天下第三拳法宗师,祖源良。 这就是吴佩弦针对秦芳的手段,不求杀之,只需拖延,甚至两炷香的功夫都不用,因为那个太子活不了那么久。 祖源良似乎还想开口说什么,秦芳瞬间消失不见,再出现就是在他面前,五指弯曲如钩,朝他心脏抓去。 一眼洞悉要害,不久前赵秉聂借剑青衫剑魁战平祖源良,双方就是互换一招,剑魁眉心狠狠挨上八品大宗师的倾力一击,若不是莲花冠道人用出通天手段将庇护住他的心神,恐怕就是他被一拳打的魂飞魄散。而祖源良也不好受,心口被七尺长剑彻底贯穿,浑身经脉都被剑气损坏,实力出现大幅度下滑。 而秦芳在出窍神游后,跻身八品后期,只论境界甚至相当天下第一人,但即便如此,大宗师大修士之间的厮杀也极难在短时间内拼出结果。 祖源良一拳打退秦芳,双手交叠腹部,脸色平静,“短暂借来的境界而已,在这之后你辛苦垒砌的大道根基就会倾倒坍圮,便是你今日胜我,明日你不但不是我的对手,恐怕连那位剑魁都敌不过。” 此刻像是一尊神灵的秦芳缓缓摇头,轻声道:“可怜。” 不管是以武证道还是修心证道,最忌讳心有旁骛,唯有一颗纯粹道心,方能证成大道。 但是她却不如此想,否则作为仙家之祖转世,她又怎可能游历世俗王朝,并且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整天深居内宫,相夫教子。否则她又怎可能自断大道根本,放弃极有可能跻身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十境”的机会。 修道之人的心是磐石,不可转也。 可她的心是一草一木,会岁岁枯荣。 五百年前那位道家地仙直至老死也不愿成仙,临终言语仅仅一句话,“天下事,证道是最小的事。” 在这个女人身上,这句话体现的淋漓尽致。 家庭,才是她的大道。 哪怕成为三座天下的无敌之人又如何,还有比这更无聊的事情吗? 秦芳脑海忽然浮现一幕画面,瑰流张牙舞爪,说那句“什么天下第三的拳法大宗师,敢拦我娘,那就把他打死好了。” 轻声骂一句“小兔崽子”,秦芳笑意更浓,让不远处那位拳法大宗师都有些疑惑。 像是熟人打招呼,秦芳笑着抬头,像是如沐春风,轻轻道:“所以说祖源良,你准备好去死了吗?” wap. /106/106389/27637010.html 江湖篇 第八十五章 为她出剑 老住持微微皱眉,目光所及之处,犹如水面波纹泛起,一个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人缓缓走出。他面带微笑,伸了个天大的懒腰,很有闲情逸致地原地坐下。 这位道家洞天之主,无论在仙家还是世俗王朝,皆算不上秦芳祖源良那样的顶尖高手,却是掣肘老住持的症结所在,也就一定程度意味着,正是他的出现把唯一的结局之法给封死了。 莲花冠道人坐北朝南,高高抬起手臂,轻叩莲花冠,刹那间天地有纯粹道气倾泻。 大袖飘摇,他高高抬头,望向那道极小的芥子身影,笑问道:“就你和我看热闹不太好吧?打一架?” 老住持捏起一缕雪白胡须,眯眼笑道:“干你老母。” 年轻和尚嘴巴大张,震惊至极。他这是第一次听见自己师父说这种粗鄙脏话。 像是师徒般心有灵犀,老住持微笑转头,“礼佛多年,脾气太好。好徒儿,接下来可以瞪大眼睛好好看看了,看看当年为师的大风流。” 整座天下只有一小撮人才知道,这位坐镇佛门福地的老住持,当初一心皈依佛门只是因为脾气不好,想要静心除躁,至于修得大长生,则是水到渠成的事情。那位佛道老祖曾给过评价,“不求道,道自来,可见悟性矣。” 双掌拉开一丈,猛地合十,一声巨响过后,梵柯山一百零八大佛,皆拔出一道道璀璨光柱,满山林色变白,袅袅梵音不绝于耳。 天地间相继迭出六道巍峨法相,有法相一面双臂,手持莲花;有法相头戴宝冠,身披璎珞,手持金刚杵,身骑六牙白象;有法相三头六臂,双眼圆瞪,作天王怒目状;有法相面上三眼,骑在牛上,身边有天女散花;有法相女子模样,站在巨大莲花之上,右手高举洒金钱,身侧两只白象伴护。 最中间一位法相,低头双手合十,白须白眉,和老住持的装束一模一样,轻念一声佛号。 老住持缓缓开口,壮如黄钟大吕,有压倒众生之气魄,“了解诸法,如幻如焰,如水中月,你所求一切不过虚幻。” 莲花冠道人微笑起身,“讲法辩驳,我不擅长。但是打架,你不擅长。” 好像所有人的耳边都响起一句“福生无量天尊”。 莲花洞天,巨大荷花摇曳生姿,水面清圆,有个邋遢老人站在天幕处,抖抖身子随意道:“去吧。” 四位司仙猛然抬头,亲眼见证他剥离那份金色圆满功德。 那位睡在莲花上的道人,睁开眼后笑道:“谢过师父了。” 一股恢弘的圣人气象忽然从天上倾泻而下,像是瀑布般砸中莲花冠道人,然后他好像伸了个天地都容纳不下的大懒腰,手中凭空出现一把金须拂尘。 轻描淡写一扫而过,直接将六道法相打退百丈之远,但手上拂尘有一根金须也随之黯淡无光。 老住持抚须笑道:“老东西又爆金子了。” 莲花冠道人忽然神色惶恐,后退几步,眼神惊疑不定,“是你?” 原本身在莲花洞天的邋遢老人,踏脚刚要走,忽然咦了一声,下一秒已经将手搭在莲花冠道人的肩膀上。 “为师给你撑场子。” 一掌将魂魄打出来,然后他钻进那身躯壳。 只剩魂魄没有肉体的莲花冠道人瞪大眼睛,一颗古井不波的道心差点崩碎,他竭力稳住心神,力图抓住蛛丝马迹看出端倪,一遍遍心算,像是经过漫长等待,最后他大汗淋漓,大脑一片空白。 荒唐,太荒唐了! 上一次两人见面,那是几千年之前的事情啊! 哪怕吴佩弦被阴阳家大修士看中,哪怕要被杀的人是世俗王朝的太子,哪怕有姚眺谢观照这种武评宗师,哪怕天下第三和天下第四同时出现,哪怕这是人间的大事,但也绝不应该把这两个人招来才对! 为何? 因为这两位,一个是佛家祖师,一个是道家祖师,几千年的沧海桑田和生灵涂炭都见过了,几千年来一直站在比三座天下更高的地方俯瞰苍生,观尽冷暖,从不言语,但今天,就此时此刻,竟就在眼前! 就好比什么,就好比小蚂蚁搬石头的事情,把皇帝给请来了! 所以说只有两个字才能形容, 荒唐!!! 莲花冠道人深吸一口气,逐渐平稳道心,悄悄退到一旁。他心知肚明,如果一会二人真的打起来,那可就不是日月山河失色那么简单了。活了几千年的存在,就如那亘古不变的璀璨星空,三座天下哪怕是证道飞升的仙人,都无法触摸的到。如果一旦真的出手,别说一洲陆沉,便是半座大靖王朝都得灰飞烟灭! 邋遢老人钻进那副头戴莲花冠的躯壳,便是一双灰白眼眸,还下意识抓抓身子挠痒,抬头看向眼前之人,微笑道:“得有多久不见了,几千年?” 俨然佛祖气象的老住持微微一笑,“算而今三千载有余。” 道家祖师点点头,神色感慨:“这么快三千年过去了啊,昔日之景还历历在目,沧海成桑田,好像不过一转眼的事情。” “到底打不打?” 佛祖踏前一步,身后六道法相依旧高高屹立,只是全然没有先前的恢弘气势,像是六个低声敛气的侍从。 “莲花冠道人”摇摇头,望向天幕,好像是在向谁询问,“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佛祖摇头道:“君子动口不动手,那是他的话,你又不用听。” “贫道这次就听一回。” 道祖席地而坐,又回头看了眼只剩魂魄的莲花冠道人,“刚才送你的那部分功德,修满百年大道后给为师还回来。” 莲花冠道人犹豫一下,刚要开口说话,道祖抢先道:“知道你想问什么,没用的,莲花洞天是万年前衍生的福禄,除非神道的补天娘娘在世,否则无补救之法。为师最多能做的,就是在洞天倾覆之时帮你抵消一部分因果,至于数十万修士该何去何从,这是你要解决的事情。” 道祖面向远方,笑道:“赶早不如赶巧,不如坐下来好好看看热闹。” 说着,在他身边出现金色蒲团,佛祖双腿盘坐其上,将禅杖横放双膝上。高高屹立天地间的六道法相消散为点点金光,蕴含圣人气象,作为气运滋养梵柯山福地。 “你说谁能赢?”道祖笑问道。 “想必你我心里已有答案。”佛祖回答道。 仅有魂魄的莲花冠道人也将目光放到极远处。 刚才那刀光直下所带来的天地异象,估计连霜花城的人都能察觉到。虽然连吴佩弦一根汗毛都没有伤到,但把那位阴阳家大修士赠予的底牌给打出来了,倒也中规中矩。 接下来的二人,就可真是生死厮杀了。 天地间有无形清风吹拂,吴佩弦两鬓发丝飞扬,他双手拄剑,微笑道:“刀意养的不错,怒气十足。” “滚你娘的!” 瑰流双目猩红,不再苦苦压抑心中戾气的他,早就陷入一种癫狂状态。他单手握住名刀渌水,身形骤然前掠,白衣飘摇,仿佛神仙之姿。 一刀砍在古剑扶乩上,以二人为中心,层层劲力扩散,大地撕裂出现褶皱。 二人同时后退一步,换上一口纯粹气息,再搏一招,刹那间大地骤然爆开,漫天黄沙飞卷,两道身影顿时被吞没。 道祖笑道:“蜉蝣撼大树。” 佛祖嗤之以鼻,“可笑不自量。” 莲花冠道人竖起耳朵听着,对于这两位祖师的盖棺定论感到惊疑,难道太子这么快就败了? 他瞪大眼睛,试图透过黄沙滚滚看见某一幕。 忽然,他不自觉张大嘴巴。 这才刚开始,就这样去打?! 黄沙莽莽的大地上,一袭白衣,五指如钩,捏住吴佩弦的脑袋,胸口却被古剑扶乩彻底贯彻,前胸后背,皆有一滩触目惊心的血迹。 瑰流咧嘴一笑,牙齿猩红,“比起背王姒之尸体登山,比起亲眼看着陈鹭瑶魂飞魄散,这还是一点也不疼啊。” 掐住吴佩弦的五指猛然用力,竟直接深嵌入血肉里!瑰流右臂猛抬,直接撕扯掉一块巨大血肉! 吴佩弦顿时满脸鲜血。 何等惨不忍睹的互换一招。 只因为二人的强烈杀心! 瑰流一脚猛踢,吴佩弦翻掌打出,两道身影全都踉踉跄跄后退两步,然后瑰流只换上半口纯粹真气,就是要抢占先机,五指并拢作拳,朝吴佩弦脑袋狠狠砸去。 每天清晨上山练拳,始终拳意圆转,如涓涓细流,就是为了求得这一刹那,我拳一出,訇然中开。 那一拳实打实砸在了吴佩弦的脑袋上,劲力之大,在他身后穿透百丈之远,地面撕开一条巨大豁口。但吴佩弦只是摇晃一下,换上一口纯粹真气的他,反手一掌将瑰流打退数十丈之远。 莲花冠道人面色惊疑,方才那一拳,吴佩弦明明应该死了才对。 佛祖笑呵呵道:“舍弃半口真气夺取先出手的机会,给与致命一击,真是好手段。相比之下,吴佩弦作为读书人,明显没有这太子精通厮杀之法。” 道祖又挠挠身子,说道:“有什么用?明面上是两个人的生死厮杀,实际上那个阴阳家的小崽子不还是出手了。你也看到了,刚才那一拳明明已经将吴佩弦的魂魄打出躯壳,甚至已经打散,风一吹就没了。但是下一秒就又凝聚为神,重新归窍。这借尸还魂,还真是那个老东西的得意手法。” 瑰流换上一口真气,抬起颤抖手臂擦去脸上血污,这一刻不知为何内心平静。 这个男人不去想刚才那一拳为何没能杀死吴佩弦,只是想到了她,想到如果不能替她报仇,那么哪怕下到黄泉,也没有脸和她相见。 “口口声声说为万世开太平,到最后你都不肯放过一个无辜女子。” 用力拔出那把仅仅偏离心口半寸的扶乩剑尖,任凭霸道剑气在体内肆虐冲撞,瑰流双手交叠腹部,缓缓闭上眼,呼出一口口纯粹的紫金气息。 天地间有一抹璀璨金光划过,然后一柄不似人间之物的雪白长剑,高悬瑰流身前。 天下杀力最大之剑,诛仙。 曾有人用它剑斩酆都鬼神,曾有人用它诛杀天上仙人,曾有人用它剑开天幕强行飞升仙人,似乎皆是大风流。但无论哪任剑主,从来没有和它产生过共鸣,真正能够与它心意想通出剑。 可此时此刻,这柄雪白长剑微微颤鸣,似是感受到了那人的巨大悲伤。 心魔在此刻忽然大肆乱作,在他眼前,出现了一个眼睛哭红的女子,在即将魂飞魄散的那刻,她一遍一遍哭诉道:“我不想走,我不想走。” 瑰流紧闭双眼,蓦然满面泪水。 心底只有一句轻声呢喃,一模一样的话语,说给她听。 “陈鹭瑶,替我看看这一剑。” 一剑终于递出,天地间除了刺眼的雪白剑光,便再也看不到什么。诛仙哀鸣不止似是有怨,洞穿那个即将魂飞魄散的女子之后,骤然杀力暴涨,甚至比当初绿带城斩天上仙人时还要高出一大截。 而那个满头白发的男人,一手捂住血流不止的胸口,视线模糊,声音更咽, “下辈子不要喜欢我了,不值得” wap. /106/106389/27637011.html 江湖篇 第八十六章 木已成舟 天地间充满剑光,只有两位祖师不被刺眼雪白遮目,亲眼目睹了这一剑的风采。 一抹金色贯穿吴佩弦的头颅,汩汩鲜血顺流而下。 天地间寂静无声,甚至连无形清风都凝滞不动。 佛祖笑道:“这哪里是一个六品武人能拥有的实力,分明是这柄仙剑在打抱不平,比起前几天绿带城斩仙人一剑也不遑多让,有过之而无不及。” 莲花冠道人瞪大眼睛,嘴巴张的能塞进去一个鸡蛋,大脑一片空白,除了震惊就只有一个念头,“这一剑是八境实力还是九境实力?” 但接下来道祖说的话,可谓是一语成谶。 “九死一生。” 不远处,瑰流递出完全倾力的一剑,颓然坐下,用力按住胸口,但被古剑扶乩贯穿所造成的巨大血窟窿根本无法止血,仍有猩红从指缝渗出。他看向远处那个僵死不动的人。 终于结束了吗? 这个白发年轻人干脆向后仰去,躺在地上,怔怔望向蓝天白云。 他的手能感觉到胸口的温度,还有破碎的软甲被鲜血浇的滚烫,但手已经渐渐冰凉,不久之后,整个躯体就会发寒。古剑扶乩,由那位大巫师祭之,所伤之人,伤势无法愈合,五百年大隋王朝的天下第一,就因为重伤不愈而死在此剑之下,他知道自己活不下来了。 瑰流忽然咧嘴笑了笑,从喉咙里发出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替你报仇了。” 一阵清风吹过,带着浓烈血腥气。 莲花冠道人不敢置信揉揉眼睛。吴佩弦的手,好像...动了一下? 道祖笑呵呵道:“怎么,我一语成谶吧。”佛祖没有理会,静观其变。 那不是幻觉,吴佩弦真真切切动了动手指,然后猛地抬头手臂,一点一点将插穿头颅的雪白诛仙拔出来,随意扔在脚下,脑袋上出现一个巨大窟窿,血肉模糊,像是一尊鬼怪。 他面无表情,先是望向不远处坐着的道祖佛祖,然后双手作揖行礼:“晚辈见过二位祖师。” 佛祖面无表情,“拜错了,我不是你祖宗。” 莲花冠道人听闻这话,先是愕然,然后恍然大悟,猛地看向吴佩弦。那副表情,就好像是从扑朔迷离的棋局抓住了神仙手,不是欣喜若狂,而是怀疑和不敢置信。 狗屁的阴阳家大修士押注! 吴佩弦为何要拜祖师?刚才佛祖那句话又是什么意思?为什么道祖要欣然点头? 道家衍生出阴阳家! 也就是说,这个活在世俗王朝的吴佩弦,根本不存在被那位阴阳家巨擘所看中,至于受赠古剑扶乩和保命手段,那更是无稽之谈。 自己给自己东西,那能叫馈赠? 什么意思? 他吴佩弦,就是那位阴阳家巨擘!确切来说是被剥离出的一部分! 三教百家,仙家修士,云海仙人,所有幕后押注之人,谁能猜到吴佩弦就是那个阴阳家巨擘?! 除了三教祖师,谁看出来了?! 莲花冠道人猛吸一口凉气,后脊发凉,瞒过三座天下的眼睛,真是好大的手段! 既然如此,结局就也注定了。他瑰流,只有死路一条。 吴佩弦瞬间消失不见,眨眼间已经将瑰流脖子掐住,一拳抡下去,狠狠砸在眉心上,瑰流瞳孔灌血,满脸血污。 “不必这幅死不瞑目的表情。为了杀你,我不惜剥出一部分魂魄留在人间几十年,苦心策划这盘棋,每一步都经过数万遍的推演,确保不会出现任何纰漏,就是为了杀你这个世俗王朝的小小太子。今日我更是委下身子跑来亲自杀你,所以死在我手里,应该是你的荣幸才对。” 瑰流说不出话,只是那双灌血的眼睛死死盯着他。 吴佩弦忽然笑了笑,“哦对,忘记告诉你了,你娘和祖源良打的正激烈吧?没了她的庇护,陈鹭瑶的父母估计已经死了。陈鹭瑶明明有两次机会可以不用死,第一次只要她杀了你,她就能和家人团聚,并且几辈子投胎转世都衣食无忧。第二次如果她用父母的命换她自己的命,我也可以放她一条生路。可她不愿啊,第一次将目标转向你妹妹,第二次有春神杯都不愿意留下,因为在她心里,你和她的父母比她自己的性命都重要。她既然如此想要保护你们,那我就让她,终是求不得。” 蓦然大雨滂沱,以他为中心,磅礴积水层层向外炸起。 那一瞬间,有雷声自九天滚滚而下,仿佛能够震碎五脏六腑。天上忽然出现不知几千万里的巨大旋涡,一柄芥子黑点,高高悬起。 瑰流当然看不清脑袋上那柄摇摇欲坠的古剑扶乩。 他的大脑只被一句话,成千上百万遍炸裂。 “陈鹭瑶的父母死了,陈鹭瑶的父母死了,陈鹭瑶的父母死了......” 走出光阴长河很久很久,在那漫长的日子里,有个男人才渐渐懂得,为什么那日她魂飞魄散之际,明明满脸泪水却笑的那么开心。 她用自己的死,护住父母,能不开心吗? 可她为什么满脸泪水? 火烧云像是燃透了半边的天,好美,可惜这样的好风景,以后再也看不见到了。 她也是个情窦初开的芳龄女子,她也想活着,却不得不死。 她到底犯了什么错?她到底犯了什么错! 濒死之际,这个瞳孔涣散的年轻人忽然凭空横生出无法想象的气力,双手死死攥住吴佩弦的手臂,灌血的瞳孔大睁,血盆大口,喉咙滚动,像是要向他求得答案,却说不出半个字。 古剑扶乩从几千万里的高空遥遥下坠,从一粒芥子黑点愈发变大,越来越接近地面,也越来越迫近那人的头颅。 吴佩弦微笑道:“闭眼吧。” 另一处战场,春秋三剑尽出,大地撕裂,千沟万壑,全是被剑气所斩。 姚眺始终闲庭信步,甚至那袭白衣不染纤尘,无愧拳仙之名。 一口纯粹真气的时间,二人过招数百次,轻雪竟没有一次占据上风。 而那个柔柔怯怯的丫鬟,只是站在轻雪身后,双腿发颤。 太子殿下四个丫鬟,秋荔是尤其不擅长厮杀的,否则也不至于那天金栀差点被打死。可即便如此,她今天的严重怯场,尤其还在这生死危机的关头,实在反常。 姚眺一拳将鱼肠打退,没有转身右手握住那柄悄然而至的湛卢,微微侧身,左手并拢作拳,竟要以一手之力,与直撞而来的轻雪展开拼杀。 天地吹拂过浩然正气,长剑裹挟肃杀剑气,轻而易举洞穿姚眺身前的拳罡。昔年入宫奉之查阅过这个铁甲浮屠大将军的厮杀路数,深知这位万人敌出剑的刚猛,姚眺毫不犹豫出拳直上,直接将一口真气完全沸腾为气机,递出完全倾力的一拳。 盘郢贯穿姚眺的手掌,那袭飘飘白衣沾染血迹,仅此而已。 而轻雪,身形倒退数十丈之远才勉强止住,嘴角渗出鲜血,双臂微微颤抖。 一个是两次差点跻身武评前十的天下第十二,一个是江河日下的武评第三十,差距之大已是不言而喻,如果照此下去,姚眺之胜只是时间问题。 轻雪没有转身,狠狠擦去嘴角鲜血,破天荒怒道:“殿下,皇后娘娘,铁甲浮屠,全在拼命,就是为了能够活着离开这里,你到底还要在我身后躲到什么时候!” 她背后那人没有回答,但是脚步声响起。 换上一口纯粹真气,轻雪如今只能双手持盘郢,更无力去驾驭其余两柄古剑,估计再有两炷香的时间,就是生死厮杀的关头。她吩咐道:“姚眺拳法大开大合,刚猛在我之上,你本就不擅厮杀,切忌不能让他近身三尺。” 背后那道身影还是不说话,脚步声越来越重,轻雪身侧骤然爆开霸道剑气,打算再一次出剑。 她的身形忽然凝滞了。 姚眺微眯起眼。 轻雪缓缓低头,她看见一条雪白藕臂,鲜血淋漓,好像是从自己胸膛里长出来的。她的胸口和后背,顿时鲜血晕染,娇艳如花。 背后那人,红唇贴近她耳边,吐气如兰,“疼不疼?” 轻雪深吸一口气,“为什么?” 秋荔轻笑一声,轻咬住她的耳垂,猛地拔出手臂,鲜血四处飞溅。 沙场上的万人敌,铁甲浮屠的大将军,此刻双手紧紧拄剑,却双膝跪地。 秋荔揉揉她的脑袋,说了句“真可怜”,然后缓缓向前走去,来到姚眺身边。 原来她和金栀一样,都是吴佩弦瞒天过海暗插在瑰流身边的杀手,只是金栀和她互不知情。金栀作为杀手,却因朝夕暮处心生情愫,而她并没有,始终牢记自己的杀手身份。 目光依旧放在轻雪身上,秋荔娇柔一笑,“白衣拳仙还等什么呢?人家现在估计都要疼死了,长痛不如短痛,一拳送她离开吧。” 姚眺一动不动,眯眼微笑:“虽说你是吴佩弦暗插的杀手,但是对于你这种行为,我真的非常反感。” 此话一出,秋荔像是个伤心小娘子,作掩面哭泣状,更咽道:“这话可就不对了。小女子潜藏蛰伏十几年,步步如履薄冰,整日提心吊胆,才将此事做成。公子又岂能一句话就否认?您要再这么说,我就和主人告状去。” 嫌她过于碍眼,姚眺用力拨开她的脑袋,力气很大,直接让她重重摔倒在地,他面漏讥讽,“狗还忠心耿耿呢,你两边一口一个主人,还不如一只狗。” 秋荔双手握拳发颤,心中杀意暴涨。 姚眺全然不在乎,甚至不去看她,嗤笑道:“怎么,想杀我?” 秋荔顿时噤若寒蝉。 姚眺目光遥望远处重伤跪地的轻雪,目光阴冷,“此事一了,我和吴佩弦再无半点关系。我不管狗屁的家国大义,只是他的做事方式,真让我感觉到恶心。” 这袭白衣缓缓迈开脚步,浑身没有半点拳意。 就这样,他走到轻雪面前,在她面前蹲下。 犹豫一下,想要说些什么,忽然他手臂被无数道红丝缠住,顿时血肉绽开。 用力扯烂红丝,忽然有雨水作箭,成千上万,姚眺连忙后退,仿佛昔年在江南道打雨,一拳将磅礴雨势打退几十丈,站稳脚步。 看着新来的二人,他满意点点头,“原本还犯愁到底杀还是不杀,既然如此,你们一起上吧。” 桃枝双手缠绕红丝,遗失千年的杀人手法,可破武人体魄。金栀作为六品修士,符阵造诣可谓惊才绝景,方才雨滴串成千万飞箭,便是雨符阵。 桃枝瞥了眼轻雪,这种关头都不放下傲娇,哼了一声,“你还能不能站起来?” 轻雪不说话,深吸一口气,竟是缓缓站起。 就好像是撑天而起。 天下人总有疑问,凭什么一个年轻女子能当上天下第一重骑的大将军。 哪怕被大奉老皇帝亲口赞誉为万人敌,这种质疑声也漫天都是。 但是姚眺在看见她缓缓起身的那刻,忽然明白了。 不是她最能打。 而是她和铁甲浮屠一样,无论伤的多重,无论对手是谁,只要不死,那就是撞,硬生生的撞。 看似有些无理,但那位“千古领兵第一人”的骠骑大将军,就是被此打败。 沙场上从来不缺少豪气。 既然如此,江湖又怎么缺少! 此时此刻,姚眺心中快哉,像是壮阔山河,像是大江滔滔,那一袭白衣,大袖飘摇。 拳意更是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那是突破七品的契机! 天地间,白衣消失。 拳意已至! 不远处,有个白发年轻人,血泪满面。 悲恸至极,无法呼吸。 古剑扶乩愈发迫近,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为什么自己不是十九年前的那个腹中死胎。” 逼死陈鹭瑶的是谁?杀死陈鹭瑶父母的人是谁? 是吴佩弦? 罪魁祸首是这个早年夭折的自己啊! 一切一切的灾苦,全是因为这个直到现在都还活着的自己! 身边亲人爱人用鲜血铺出一条活着的路,自己一个人孤独走着,这样的活法,还不如不活! 所以这个白发年轻人睁大眼睛,极力想要看清楚那柄越来越近的古剑扶乩,这辈子第一次,对死亡如此渴望。 杀了自己这个凶手吧。 杀了自己这个造孽十几年的凶手吧。 他心想,缓缓闭上眼。 吴佩弦也站起身,不去看这一剑兵解他的身体,转身缓缓离去。 一切结果,木已成舟。 wap. /106/106389/27637012.html 江湖篇 第八十七章 花开之日,当并见弥陀 滂沱大雨,泥泞激浊。吴佩弦不去看注定兵解白发男人的下坠一剑,深呼出一口气,破天荒放肆大笑。 而那个浑身泥泞血水的倒地男人,不知是否真的再无力挣扎,缓缓合上眼睛。 阖眸的那刻,恍惚间,他好像看见了一道背影拦在自己身前。 瓢泼大雨中,一道极细小的金光忽然划过,千万水滴被一分为二,平滑如镜,就好像将这方天地斩断。 吴佩弦猛地转身,面露惊愕,看向这个不知何时凭空出现的女子,一眼就看到那双妖冶瘆人的鲜红眼眸。 天地间忽然有声音盖过滂沱大雨声,诛仙环绕王姒之身侧,欢快颤鸣,如遇故主。王姒之轻轻握住,气势骤然暴涨,自她为中心,层层积水炸碎。然后朝天举剑,迎面对上那柄名剑扶乩。 一刹那,狂风骤雨,有天雷滚滚落下,电闪雷鸣之时,隐约可见有人高高端坐云海之上,手持金色拂尘,一袭仙衣,无垢之身。 天雷降罚,一共九道,肆虐朝那名女子砸去,然而甚至无法近身就被凌厉剑气绞碎。最后一道漆黑如墨的天雷,蕴含无穷的天道规矩,甚至足以打杀一名大宗师大修士,但却被女人轻轻用手托住。 五指微微用力,一颗圆滚滚的黑色天雷,就这么被她捏碎。 她眯起眼睛遥遥望去,那道端坐云海之上的身影顿时噤若寒蝉,下一秒消失不见。 在远处亲眼目睹这一切的莲花冠道人,瞪直眼睛,惊愕的说不出半点话,这九道天雷,寻常八境大修士都未必全都接的住。徒手捏天雷?你当天雷是什么?大白菜?! 吴佩弦,确切说是阴阳家巨擘,眯起眼睛,看向这个入棋局的大隋皇后,极其罕见面露惊疑。 毫无疑问刚才那九道滚滚天雷是针对这个红眸女人,她作为五百年前的大隋皇后,能够活到今天,本就是忤逆天道规矩,所以才引来仙人降罚,这点没有什么好纠结的。但是这位大隋皇后,终究只是世俗之人,又不是屈指可数的大宗师大修士,哪来的如此强大的实力?而且明显还是这柄万年前的仙剑残余的剑主。 一个五百年前的人,又怎么能和万年前的仙剑扯上关系?要知道,如今天下有资格谈论万年前的,除了三教祖师之外,人数不会拆过一只手。 吴佩弦眸子愈发冰冷,眼前这个天大意外的出现,使稳赢的棋局又多出一点点变数。对于一个国手而言,只要不是板上钉钉必赢的局,九成胜算和一成胜算,是没有太大区别的。 佛祖全身笼罩佛光,雨水浇在身上便蒸发不见,他忽然咦了一声,疑惑道:“实力退步这么多?已经强弩之末了?” 道祖盘腿坐着,微笑道:“虽然她不是那位补天娘娘,但莲花洞天至少有一线生机了。” 始终在二人后面悄悄偷听的莲花冠道人,闻此言后双目微烁,下意识看向手持诛仙的女子,若有所思。 大雨中,王姒之苦苦支撑,鲜血沿着手臂顺流而下,她脚下积水泥泞,带着触目惊心的殷红。 不敢回头,就像当初有个男人背着她登山一样,她对身后男人哭喊:“不许死!” 伤势过重已经奄奄一息的男人没有半点回应。 骤然大雨倾盆,天地间只有白茫茫一片。吴佩弦苦心打磨三十年的一剑,蕴含一部分大道根本,代价就是跌境。而这一剑的实力,足以媲美一位八境大修士或大宗师的倾力一击。既然天下用剑之人,九境大修士赵秉聂将世人远远甩在后面,能够望其项背的只有七品大宗师的剑道之魁首,故而这一剑,便是天下第二! 如若没有仙人降下天罚,这一剑或许真的会被拦住,但是此时此刻,这个女人在捏碎九道天雷后,已然强弩之末! 一点点变数都是极其致命的,吴佩弦不再犹豫,牵动全身气机倾力撞向王姒之,一遍又一遍,王姒之如遭重击,身体剧烈摇晃,仍是屹立不倒。 她红唇咬破,猩红一滩,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衣服上鲜血晕染,朵朵娇艳如花绽开。对背后那个男人轻声道:“五百年前面对天下的流言蜚语,面对一国之人图穷匕见,你把我禁足内宫长达三十年,我恨你,甚至一度想要杀了你然后逃跑。但是后来我才知道,除了被你关起来,我又能去哪里?在天下人眼里,我是灾祸,只因我自出生起就有一双鲜红眼眸。整座天下,十六座王朝连横,将矛头指向你的大隋王朝,仅仅只是想杀了我这个他们眼中的灾祸。你把我关了三十年,我三十年没有看见你,你守国门三十年,就是为了庇护那个带着巨大恨意,一心想要把你置于死地的红眸女人。” 吐出一大口鲜血,王姒之声音颤抖,“所以五百年来,历代王朝很多擅长堪舆国运的国师,都无法理解昔年的大隋王朝明明处在福祚最鼎盛之期,为何会惨遭覆灭。你容下一个整座天下都容不下的我,那么整座天下又怎么可能容下你,容下你的大隋王朝?那天面对十六座王朝的铁骑,你拦在我前面,让我快点走。五百年后,这一次,换我护你。当年我说如果你不走,我就不走,这一次也是一样,如果你累了,想在这里睡了,那我就陪你。” “虎跑泉上有术樨数株,偃伏石上,花时黄雪满阶,如游天香国中,足怡鼻观。” 昔年大隋王朝,有人还不是睥睨天下的帝王,有人还不是冷艳如毒的皇后,这对男女一起游山玩水,一起在佛前下跪起誓。 动作轻柔,王姒之转身回望,轻轻呢喃, “花开之日,当并见弥陀,听无生之法。即或再堕人天,亦愿世世永为夫妇。明日为如来潘涅槃日,当持此誓,证明佛前。” 她缓缓闭上眼睛。 我来陪你了。 一刹那,不知是不是幻觉,她的耳畔响起一道很轻很轻的声音,“这辈子还没完呢。” 然后一道很重很重的声音,像天雷般滚滚落下。 “吴佩弦,我干你娘的。” 一步跨过王姒之,直接伸手硬生生将扶乩拽下来,随意扔在脚下,身形一闪,璀璨流华像是贯穿天地间,吴佩弦直接后退一百丈。 王姒之顾不得呕出一口鲜血,双手拄剑,半跪在地,痴痴看向那道白发背影。 瑰流没有转身,勃然大怒,“我说过,你王姒之是个胆小鬼,一辈子只能躲在我身后!” 再次冲出,大雨炸开,一拳将吴佩弦,或是说阴阳家巨擘,直直逼退二百丈! 待吴佩弦站稳,衣衫破损,完全不见之前的意气风发。他看向眼前这个本是将死之人的男人,面无表情,“有人为你续命?” “的确如此。”瑰流微笑道,左手握住名刀渌水,缓缓抬起手臂。 吴佩弦微微皱眉,“是谁?” “她们。” 滂沱大雨中,瑰流深吸一口气,开始大步狂奔。 水花激荡,他步步生莲,身后沿路更是蓦然铺满摇曳生姿的紫金莲花。 更有两把词牌飞剑从穴窍掠出,一左一右,与男人一并前行。 真的有人为他续命吗? 答案是否定的。 只是在濒死的那刻,恍惚间,他看见一个女人拦在自己面前,断断续续对自己说了一大堆的话。 他看见有女子满面泪水,在风中魂飞魄散。 他看见娘亲就站在自己面前,踮起脚拍了拍自己的脑袋,问道:“能不能赢?” 他看见有位二百年前的儒家圣人,怒骂一句去你妈为万世开太平,在得到以战止战的答案后,满意点点头,散道离开人间。 身负半数佛门气运,始终不能真正的化为己用,归根到底就是这个男人的心境始终有一处破损,做不到真正的无垢臻满。 就好像光滑平整的巨石,有一道漆黑的裂缝。 而且自他幼年懂事起便已经有了。长大后,这条裂缝没有办法得到修补,反而是越来越深,像树枝般蔓延。 因为他听见太多人对自己说:“你不配活着,你是灾祸,是害死身边亲人的罪魁祸首。” 小时候看见桃枝在床上呕血,侍女捧了满满一大盆的鲜血倒掉。 长大以后从赵秉聂的未来画卷里,看到瑰清战死,看见狐媚子被焚煮剔骨,看见身边亲人种种不信。 所以他真的很想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导致身边人发生种种不幸的罪魁祸首。 直到在吴佩弦那里,他得到了答案。 陈璐瑶父母的死,就好像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死了他苦苦支撑的怀疑态度。 原来自己真的是罪魁祸首。 那一瞬间,他心境彻底崩碎,境界一跌再跌,故而不战已败。 但是在鬼门关晃荡的那刻,他看见了一幕又一幕,不仅仅是过去,还有此时此刻,看见丫鬟们拼命厮杀,看见娘亲在云海上对敌祖源良,看见贴甲浮屠不要命的往前冲,尸体堆叠,血潮拍崖。 生命中的最后一刻,他更是看见一个女人站在自己身前,为自己拦剑。 也是同一刻,他终于找到了真正的答案。 只有一句话。 滚你妈·的罪魁祸首! “就为了我这个腹中死婴,我爹领兵守城,差点战死。我娘跪在地上求饶,想以命换命让我活下去。你他·妈说我不配活下去?” “我身边丫鬟哪一次不是陷入死地?哪一次不是浑身鲜血?哪一次不是进了鬼门关又走回来的?你他·妈说我不配活下去?” “王姒之为我挡谢射的枪,今天又站在我身前替我拦剑,你他·妈说我不配活下去?” “你吴佩弦是个什么东西?读书读傻的孽种,畜生都不如!在你眼里,天下人的命就是命,一个人的命就比草芥还卑微,还正气凛然说要以天下为己任,要为万世开太平,我去你妈为万世开太平!” 瑰流高高举刀,双目猩红,满头白发狂舞,浑身散发着杀性佛意。 刀尖处,一朵紫金莲花蓦然怒放。 梵柯山天池的那朵金莲,缓缓收拢,含苞待放。 这一刀轻松捅进吴佩弦心脏,以气运相抵消,刀尖处的紫金莲花消散无踪,而没了阴阳家气运庇护的他,再也没有借尸还魂的复活神通。 瑰流左手猛握刀柄,咧嘴一笑,露出猩红牙齿,缓缓转动手腕。 心碎的感觉,远比这要疼千倍万倍。 吴佩弦的魂魄开始剧烈摇晃,随时可能魂飞魄散。明明濒死,他却凭空横生出惊人气力,死死握住瑰流胳膊,笑容狰狞,“这盘棋还是我赢了,你必死无疑。” 他逐渐涣散的漆黑瞳孔里,散发着诡谲的光。 如此近的距离,一位大修士的自爆,哪怕是拥有极其强悍的武人体魄的大宗师,也只有死路一条。 吴佩弦睚眦目裂,“去死!!” 天地间忽然有一抹金光割过,速度之快,就连道祖都咦了一声。 诛仙透过吴佩弦头颅,半截雪白,半截鲜红。 他嘴巴大张,死不瞑目。 王姒之缓缓放下手臂,一双红眸,冷艳如毒。 永霜十六年春,一则惊悚骇人的消息很快传遍天下。 吴佩弦死了。 杀他的人,是那个天下第一大纨绔! wap. /106/106389/27637013.html 江湖篇 第八十八章 活着 姚眺一拳将瓢泼大雨打退几十丈,天地间只有白茫茫的雾气。此时此刻,这位白衣拳仙的胸膛里充斥着一股气魄,既是天地英雄气,也叫千里快哉风,并不是每个人跨越天堑跻身大宗师时都有过,天下第三祖源良有过,力压两座江湖抬不起头的皇后娘娘有过,五百年来第一位九境大宗师赵秉聂更是有过,凡是千古风流人物,皆曾有过。 大雨中,一袭白衣不曾淋湿,衣袂飘飘,仿佛仙人御风,无愧白衣拳仙之名。 他脚下有一柄古剑,名叫磐郢,而那位剑主被他一拳打穿胸膛后,不知生死,不知所踪。 不远处,一个身穿桃红衣裙的女子瘫倒在地,气机枯涸,血肉模糊的双手死死支撑地面,咬牙拼命想要站起来。 随意一拳将千万道雨符破开,姚眺平静远望,看向大雾中的朦胧身影,“我知道你。” “你是...” 最后两个字,姚眺说出了口,却没有声音。 金栀走出白茫茫雾气,微笑道:“既然如此,你可千万不要手下留情。” 姚眺说道:“你是要送死?” 金栀摇摇头,“不是送死,是求死。” 她有一句心底之语,说与不说,已经无所谓了。 姚眺点点头,轻声道:“原来如此,我懂了。” 这位白衣拳仙终于放下犹豫,杀心暴涨,一步高高掠起,刹那间大地崩碎,不断与金栀拉近距离。与这种体魄脆如白纸的符阵师交战,切忌不能被当做手短的活靶子,只要能够近身搏杀,一拳就能毙命。 眨眼间二人差距不过百丈,此刻狂风骤雨,对于本就精通水法的金栀来说无疑是占据天时。她手掌微翻,漫天雨滴忽然凝滞不动,手掌再一翻,雨滴结成符剑,成千上万道,全都指向那位白衣拳仙。 姚眺微笑道:“当年江南道天灾,我站在暴雨中整整一个月,一拳拳将雨水打散,最后气力枯竭,差点就丧命了。别说那时候我都死不了,你这点程度,根本伤不到我分毫。” 金栀平静道:“去。” 刹那间,成千上万道雨滴符剑全都袭向那人,犹如倾轧大势。姚眺没有出拳,只是大步狂奔,被漫天符剑打在身上,气机急剧溃散,但是还是没有止步,只是一直向前,不断拉近与金栀的距离,眨眼间二人竟只剩五十丈之远。 按理来说,金栀明明可以趁机后退拉开距离,但她只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为什么? 因为她在求死。 姚眺刚才说了一句话,最后两个字却没有发出声音,但她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我知道你。” “你是...” “杀手。” 确切来说,是吴佩弦暗插在太子身边的杀手。 杀手的命运向来不由自己,一辈子为杀人而活,一辈子为杀人而死,若是动情,更是只有死路一条。 陈鹭瑶如此,她金栀亦是如此。 姚眺距她已经不过二十丈,她忽然笑了。 自己对得起谁呢? 对得起皇后娘娘的母爱? 对得起殿下那份亲人般的信任和呵护? 她不想看见那个男人对自己露出失望和难过的表情,不想皇后娘娘勃然大怒骂一句:“养不熟的白眼狼”,不想让自己再惭愧煎熬的活下去。 那便唯有一死。 但不是送死,而是求死,是为那个男人战死。 这也是她的心底之语。 二人相距不过十丈,漫天雨滴结成符剑,千道万道,却丝毫无法将那道身影滞留。 眨眼间相距仅剩五丈。 金栀猛地握拳,直击迎上。 二人脚下的大地,崩碎不堪,裂纹深陷。 一路冲到这里的姚眺,气机枯竭见底,故而一拳打出,只是与她平手而已。 但是体魄脆弱不如武人的金栀,拳头血肉模糊,唇角渗出鲜血。 姚眺不急于换上一口纯粹真气,惊讶道:“你会拳法?” 金栀不回答,又是猛出一拳。姚眺后退以求换气,却被侧身黏住。他根本想不到这个女人会如此激进,甚至可以用“疯狂”来形容,就好像是心死之人,一心求死。 胸口重重挨上一拳,姚眺脸色苍白,终于换上一口纯粹真气,轻声道:“既然你一心想死,我便成全你。” 金栀红唇紧咬,沸腾鲜血化为气机,眨眼间折寿二十年,满头青丝变的灰白。更让姚眺想不到,那双柔弱的手,竟轻松破开自己的七品武人体魄,精确无误毁坏了两处气机流转的窍穴。 窍穴毁坏,拳意也随之消散,姚眺被迫改变气机流转的路数,在第二次出拳之前只能不断后退。他眼神惊疑不定,一个六品境界甚至不算圆满的修士,怎么能有如此精湛的搏杀技巧,更是还有破开武人体魄的失传手法,即便比起那无视体魄的红丝手法也不差多少。 金栀一心要痛打落水狗,猛抽出脑后簪子,灰白发丝如瀑垂落。簪子插入姚眺胸口,她双手按在上面,横冲直撞,姚眺就这么被挟着后退几十丈。 最后,那根簪子彻底插进姚眺胸膛。就连这位白衣拳仙都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跻身七品大宗师的自己,竟被一个六境修士在近身搏杀中,逼到了几乎身处险境的地步! 可想要杀死一个大宗师谈何容易? 身负重伤的姚眺,终于换上一口纯粹真气,右手缓缓收拢作拳,气机瞬间全部干涸。 出拳十二分气力! 迎向这个头发灰白只是一心求死的女子。 金栀缓缓闭上眼睛,放下双手,面色平静。 临死前的最后一刻,红唇轻启,默念那个人的名字。 姚眺忽然微微皱眉。原来有一剑护在金栀身前,可即便如此,仍有半拳透过古剑磐郢,狠狠打在金栀胸口上。 拳劲穿透胸口,女子灰白头发遮住的后背,出现一滩触目惊心的鲜血。 但她没有死绝。 这对于她来说,绝对不是什么幸事。 看着她的乞求目光,姚眺只换气半口,杀心骤然暴涨,竟是不惜动摇尚未稳固的境界,再次出力十分! 然而一个浑身鲜血的女人,拦在了她的身前,拦在了他的面前。 姚眺勃然大怒,“你难道要剥夺她最后的自由?让她去死!” 春秋三剑尽出,迎向那一拳,仅是卸掉半数劲力,而这半数拳劲,足够让这个伤势严重到几乎无回天之术的女人毙命。 那一拳确确实实打穿一个人的胸口,但是她没死。 桃枝如遭重击,摇摇欲坠,不断吐出鲜血,断断续续道:“那日霜花城,你救我一命,这一次,我跟你扯平了。” 气机四散而出,她缓缓闭上眼睛,好像在对那个男人轻声细语,“还说不用做死士呢。” “殿下,奴婢先走一步,您可千万别死在奴婢身后啊。” 魂飞魄散的那刻,忽然一只有些沉重的手轻轻按在她的脑袋上。 还有一道温醇声音,“你还是这么不听话。” 一缕缕佛门气机灌注她体内,有一朵紫金莲花庇护住了她的心神和魂魄。 她慌乱睁开眼,那一刻看到满脸笑意的男人,又有些害怕,又有些紧张,生怕他会因为自己乱跑到这里来而生气。 不知怎的,眼泪就不争气流下来。 但是男人只是揉揉她的脑袋,轻声道:“乖,接下来交给我就好了。” 看向浑身鲜血的轻雪和满头灰白的金栀,瑰流眼眶通红,声音更咽,“我们一起回家。” 金栀欲言又止。 瑰流勃然大怒,“两次差点害死老子,现在就想拍拍屁股走人?金栀,你这辈子也别想离开我,老子要折磨你一辈子!”他忽然更咽到几乎失声,“你不在乎你是谁,一点也不在乎。你只是我丫鬟,我的亲人,你要是敢死,我绝对会忘了你,绝对绝对!我说到做到!” 姚眺眼神惊疑,照此情况来看吴佩弦已经死了。 既然如此,就没有打下去的必要了,而且自身境界尚未稳固,继续打下去只会动摇的愈发厉害,甚至重新跌回六品。 想到此处,他转身离开,只是刚迈出一步,就被一个人死死按住肩膀。 “去哪?” 森冷的声音,充满了杀意。 姚眺没有转身,语气冰冷,“再这么打下去,对你和我都没有好处。” 瑰流不说话,一手猛地抓去。姚眺压根想不到他会趁自己说话时出手,想要躲避却为时已晚。瑰流五指如钩,死死掐住他的头颅,往地上用力一砸,大地瞬间崩碎几十丈。 整座梵柯山都能听到沉闷骇人的巨大响声。 而姚眺趁机一脚踹向瑰流眉心。 三个丫鬟几乎要冲上前去,却被一个红眸女子拦住。 王姒之冷声质问:“你们难道想让他一辈子都心怀愧疚吗?!” 互换致命一招,双方皆颓势倒地,吐出一大口惊人鲜血。 然后两个人几乎同一刻站起身,瑰流擦去脸上血污,铁了心的要杀掉这个名声远扬的白衣拳仙再度冲杀撞去。 并无再战之心的姚眺只是一退再退,见招拆招,且因为瑰流心境得到弥补后短暂跻身大宗师,再加之他身负重伤,所以此刻稍败下风。 眨眼间二人互出百拳,更是转战数十丈之外,瑰流一拳递出一拳,拳意层层叠加,但仍是慢刀子割肉,和姚眺难分生死。 不断出拳,当瑰流一口纯粹气机最终见底时,最后一拳彻底将气机压榨干涸,积跬步至千里,积小流成江河,这一拳确确实实让姚眺嗅到了死亡的意味。 姚眺深呼吸一口气,沸腾血肉转为气机,瞬间面容枯槁,比人不人鬼不鬼的谢观照都要吓人。 姚眺出拳十二分气力。 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不能死。 还有一个杏眼柔怯的女子在等自己回家呢。 拳拳相撞的一瞬间,仿佛天地为之一滞。 不久后新武评就会推行天下。 有两个人位列同一位置。 天下前十。 wap. /106/106389/27637014.html 江湖篇 第八十九章 新武评,新第一 对于截路的祖源良,秦芳一开始就暴露出滔天杀意,尤其是忽然感到心神不宁后,更是次次以死手相逼,想要速战速决。祖源良自然察觉到她心境上的端倪,故而这位以拳法刚猛著称于世的大宗师开始改变打法,以周旋和防守为主,不再主动出拳。 祖源良双臂抵在身前,硬抗下八境巅峰大修士的倾力一招,被逼退竟足足五百丈,武人体魄开始崩碎,浑身血肉绽裂。抬头直视这个女人,祖源良有股错觉,好像看见了几十年前那位暴戾恣睢的天下第一大魔头,近而想起她曾凭一己之力将两座江湖压的抬不起头。 按照吴佩弦所说,只要拖延这位皇后娘娘两柱香的时间就可以,但具体何时可以撤走,还是要等他吴佩弦以心术回答。但眼下,别说两柱香了,半个时辰都过去了,但那道声音迟迟没有在心湖响起,这也就意味着出现了变数。但这毕竟是他这位阴阳家巨擘设的棋局,除非有棋力更高者搅局,否则那位太子不管怎么说都只有死路一条。 再等等就好。 祖源良这样对自己说,强忍剧痛换上一口纯粹真气,这一次不等秦芳出手,他就主动往后拉开距离。一辈子以拳开山,以拳开路,便是当年迎战那天下第一,他也不曾后退半步。今日,能让这位自负拳法至高不出世的武评宗师做出这样的让步举动,天下唯有秦芳一人而已。 “喜欢当王八是吧?” 秦芳玉手微握,像是拿住了什么东西,然后就是俯瞰人间此处的十几位仙人,先前还一直犹豫要不要用天道规矩镇压她,在这一刻全都噤若寒蝉。 与此同时,京城外的蜿蜒千山,洞天石扉,訇然中开,被白雪覆盖的湖泊大泽,沸腾如煮,白气缭绕,胜似仙境。 忽然山水颠倒,一道道山水气运横贯天地间流窜,疯狂寻找云海上那人的身影。 而秦芳的境界,骤然开始暴涨,千万道山水气运如百川归海,长桥卧波,未云何龙?曾经天下只有一个人知道,八境巅峰和八境大圆满相隔一道众生无法逾越的天堑,搭桥方可行。而这个人,便是五百变来第一位跻身九境的赵秉聂。 如今又将会多出一个人,不但亲眼看见了那道隔绝众生的天堑,更是用山水气运将其填满,然后水起作桥,横卧波间,她缓缓通过。 这一过,八境大圆满,便是仙人也望尘莫及。 不算剑斩酆都的赵秉聂,此时此刻,她便是人间真无敌! 祖源良眼神炙热,踏前一步,浑身气势骤变。与八境巅峰一战,不是什么有趣事,但若能与这八境大圆满一战,死又何妨? 只是他下一秒就只剩惊愕,甚至看不清秦芳出手,自己双臂就被卸掉。 趁此机会,罡气钉入他的几个重要窍穴,毁坏气机流转,让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换气。 眨眼间,祖源良命在旦夕。 秦芳瞬间贴近他,一掌拍下,五指如钩掐住他的脑袋,随意丢出不知几千万丈的云海。 那道渺小身影在天地间急急下坠,竭力想要调整身形,却被一只纤细玉手抓住脊梁,狠狠甩出! 祖源良直接撞上大靖王朝内最奇崛雄伟的山岳,千百年来尖锐如刀的巨大孤峰,从上到下,寸寸粉碎! 祖源良脊柱突兀,白骨裸露,整个后背血肉模糊。那人犹不罢休,再次抓住祖源良脑袋,往崖壁上猛力一撞,鲜血四溅,山岳剧烈颤抖。 秦芳五指如钩,一点一点撕开祖源良脑袋,露出瘆人白骨,又是掐住他脑袋,往崖壁撞去! 反反复复,总共百次,到最后,就连秦芳自己的手都血肉模糊,白骨可见。她浑身是血,甚至满脸血污,崖壁上挂着的,全是祖源良四处飞溅的血肉。 做端庄贤淑的皇后娘娘二十余年,秦芳再次展现出大魔头的一面!上一次是瑰清遇刺,这一次是瑰流身处险境。 所以佛祖和道祖暗中窥探这场厮杀后,破天荒得出一个相同的结论。既然是出自圣人之口,自然是没有任何异议。 结论是:“如果那位太子死了,这个女人一定会让整座天下陪葬。” 秦芳再次抬起手,祖源良眼神惊恐,拼命摇头。 此刻像狗乞讨般下跪的,是天下第三的大宗师啊。 秦芳手里多出两个眼睛,随手一扔,不知落在天下哪处。 忽然,秦芳身后有水波荡漾,一人缓缓走出。 小稚童说道:“太子殿下赢了。想不到吴佩弦是那位阴阳家巨擘剥离出的魂魄,并非任何押注的选中之人,这场棋真可谓瞒天过海。” 听到第一句话,秦芳嫣然一笑。 一手死死掐住失明的祖源良,她讥讽道:“拦我,继续拦,吴佩弦不还是死了?认主人都不会,这双眼睛真是没白挖。” 将脖子硬生生拽断,松开手里血肉,秦芳漫不经心问道:“那个老东西在哪里?” 小稚童微微皱眉,“娘娘何意?” 秦芳震散一身鲜血,言简意赅,“杀人。” “趁此刻八境大圆满去杀他,只要那位始祖不出手,他必死无疑。只是皇后娘娘,你也应该知道,本就强行跻身此境,若是再继续透支,必定修为散尽,大道彻底崩塌。这样的结果,真的值吗?” 秦芳勃然大怒,“放肆!为了我的孩子,有什么不值?!” 小稚童平静道:“那以后呢?您还能说出一样的话?太子再遇到危险,但您只是一个普通人。” 秦芳面无表情,“你立即回京城坐镇,从此刻起,你就是坐镇京城的圣人,看守国运鼎的事情就让那个道士来做。” 小稚童叹了口气,“真要如此吗?” 秦芳忽然停下脚步,微微转身,不是看向他,而是看向腰间那枚瑰流出生起便携带的黑珏,平静道:“我秦芳的孩子,能自己闯出阴阳家巨擘设下的死局,还用她娘亲保护什么?” 那一日,有一人杀入仙家天下,在数十万修士和十几位仙人的激烈围杀中,依旧杀死了那个被冠以“巨擘”之称的阴阳家大修士。 先杀天下第三祖源良,再杀中兴阴阳家的大修士。 永霜十六年春,武评推行天下。 榜首之位,秦芳。 wap. /106/106389/27637015.html 江湖篇 第九十章 枕边金钗堕 瑰流双腿盘膝,坐南面北,长长呼出一口血腥气,目光望向远方,姚眺步伐踉跄,一步一晃离开战场。 天地间忽然有两道光柱撤走,似是重返天上,然后莲花冠道人和梵柯山老住持终于得以回归自身。 老住持掠到瑰流身旁,轻唱一句佛号,将三个丫鬟的部分伤势转移到自己身上,袈裟顿时染红。随后,梵柯山最高处的天池,金莲剥离三瓣,轻轻飘下,分别落到三个丫鬟身上,俨然有圣人气息。 本是将死之人的轻雪和命悬一线的桃枝皆得到源源不断的生命馈赠。只是金栀,那满头灰白再也回不到乌黑青丝。 “太子殿下,老衲无能,只能帮助这些了。” 瑰流强忍剧痛,开口笑道:“本就是我的私事,和住持无关。以后再来梵柯山,必当厚礼相报。至于在北方大渎塑金身玉佛的事情,我回家以后会和我爹好好说说,尽力而为,但是希望不大,还望住持有个心理准备。” “无妨无妨,不可强求之事,自然不能强求。只是殿下您是不是应该再住上一段时间?把伤养好,再继续游历也不迟。” 话虽这么说,但对于金身玉佛一事希望渺茫,老住持还是有些沮丧。 瑰流摇摇头,“本来就打算今天下山的,还有些事情要赶紧去做,不能多留了。我再休息一会,然后就走。” “这样啊。”老住持抬头望天,说道:“殿下怎么也得等到皇后娘娘来,然后再走。” 瑰流惊讶道:“我娘?他和祖源良分出胜负了?” 老住持不再说话。刚才被夺舍的时候,他自然也看见秦芳是如何一点一点虐杀祖源良的,那副鲜血淋漓的场面,只能用惨绝人寰来形容,也真不愧是天下第一大魔头的手段。 王姒之正用手帕给瑰流擦脸上血污,听到老住持说的话,双手不可察觉的颤抖一下,这点异常刚好被瑰流看在眼里。 一把抓住她的手,瑰流饶有兴致道:“怎么,你害怕了?” “没。” 王姒之小声道,往回抽了抽手。 “问你一个问题。”瑰流一脸正经,“五百年前那位冷艳如毒的大隋皇后,也会怕婆婆吗?” 王姒之不回答,用力缩回手,看起来紧张不安。 忽然,瑰流冷不丁扯嗓子喊道:“娘!” 虽然知道他是在开玩笑,但王姒之还是娇躯一颤。有些羞怒,她转身想要瞪男人一眼,却看见不远处有一个浑身血迹的宫装女人。 大脑一片空白,然后,王姒之红唇紧咬,低头看脚,双手不停揉捏衣角,此刻的她不是冷艳的大隋皇后,只是一个柔怯的姑娘。 她之所以变成忽然变成这样,因为一个宫装女人第一时间不是去关心儿子,而是一步来到她面前。 自古婆媳难相处,尤其还是这位眼光挑剔的皇后娘娘,王姒之又怎能不紧张? “抬起头来。” 秦芳温柔道,捏住王姒之下颚,让她一点一点把头抬起。 看见那双妖冶渗人的鲜红眼眸,秦芳嫣然一笑,“打小就是美人坯子,现在出落的更加漂亮了呢。” “咱家传统就是女尊男卑。告诉娘,有没有被欺负?受委屈了就和娘说,娘替你好好收拾他!” 瑰流脸都绿了,“娘,你不能相信一面之词啊!” 王姒之心无旁骛,只是怔怔思考一个字,忍不住轻声出口,“娘?” 看见她手腕上的冰种翡翠镯子,秦芳开心笑道:“反正迟早都是一家人嘛。你啊,就别想跑了,一回京城,即刻成亲,赶紧洞房花烛夜,早点给我个子孙绕膝的福分。” 绯红一下子从王姒之的脸上蔓延到了脖颈,甚至耳根红透。 看见眼前大美人儿如此娇羞,秦芳心花怒放,温柔的语气又充满不可拒绝的意味,“叫娘。” 王姒之垂下眼眸,轻声道:“娘。” “诶。”秦芳开心应答,忽然脸庞凑近她耳边,小声问道:“做过了吗?” 王姒之摇摇欲坠,羞到快要说不出话来,很小声回答:“还没有。” 忽然,王姒之鼓足勇气,用水汪汪的大眼睛盯着秦芳,委屈道:“娘,他总是拒绝我!” 听到这句话,瑰流慌了,连忙辩驳,“娘,我没有,您要明鉴啊!” 王姒之俏脸通红,微微低头,“好几次都送到他嘴边了,他倒好,放着个大美人不吃,天天看艳情小说解馋,娘,你说这是正常人能干出来的是吗?还是说......” 犹豫一下,王姒之还是小心翼翼说出口,“难道是因为殿下从小流醉花柳,所以......” 此言一出,秦芳脸色更是阴沉如水。 “娘,娘!别啊,我冤枉啊!” 秦芳狠狠掐住瑰流耳朵,怒道:“说!你到底怎么回事?那方面真的出问题了?!” “没有,真没有。”瑰流欲哭无泪。 秦芳显然不信,抬头问向他身后的丫鬟,“桃枝,你说实话,太子是不是有那方面的疾病!” “回娘娘,其实奴婢也很好奇。” 接着又问了金栀和轻雪,回答都是不知道。秦芳眼神古怪,自言自语:“一起生活这么久,真没当过暖床丫鬟?” 难道说! 自家儿子那里真出问题了? 秦芳深吸一口凉气,用心语和瑰流交流,“你实话告诉娘,你到底有没有病。” 一道苦苦哀求的声音在她心湖回荡,“没有,我真的没有。娘,你为什么不信啊。” 秦芳冷哼一声,松开掐着耳朵的手,接下来,她对瑰流说了一句话,一句震撼全场的话。 “多说无益,今晚证明给王姒之看。若不是一整夜,那就是出毛病了。” 瑰流瞪大眼睛,反复呢喃三个字,“一整夜?一整夜?” 王姒之双手紧紧捏住衣角,有些欲哭不哭。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本想让这个男人吃点苦头,到最后却把自己给搭进去了。 秦芳面无表情,“一整夜怎么了?当年你爹,可比这厉害多了。否则娘压根看不上他,还会生出你?” 在场死寂一片。 唯有瑰流,苦涩出声:“娘,您这话忒霸气了。” 秦芳忽然发问,“奇怪,怎么没见秋荔呢?” 没有人回答。 “她是吴佩弦身边的杀手。” 瑰流揉了揉脸颊,眼眶发红。 秦芳哦了一声,“杀手啊,杀掉就好了。” 瑰流出乎意料的没有作声。 目光看过轻雪,桃枝,最后在满头灰白的金栀身上停下,秦芳面无表情,“你也是杀手,对吧?” 瑰流如临大敌,瞬间护在金栀身前。 “娘,她不是!” “殿下,不用为奴婢辩护了。”金栀从瑰流身后走出,施了个万福,轻声道:“杀手金栀,见过皇后娘娘。” 秦芳眯起眼睛,踏前一步。 瑰流左手握住刀柄,摆出不惜一切代价的样子。秦芳勃然大怒,“你要对娘动手?!” 瑰流死死咬牙,五指一点一点从刀柄剥离,但还是再次拦在秦芳和金栀中间。 秦芳一步穿过瑰流身体,那一瞬间,这个白发如雪的男人,大脑一片空白。 眼神惊恐的转身,却只看见一个女人,缓缓拿起金栀的一缕灰白头发。 秦芳轻声道:“这样的你,好意思说自己是杀手吗?” “乖,和娘一起回家。” 那一刻,金栀泪如堤决。 秦芳眼神温柔,替她擦拭眼泪,“傻孩子,我怎么可能让你变成第二个陈鹭瑶?” 梵柯山一处草庐,小姑娘急出了眼泪。 忽然响起一道比她更急的脚步声,一个年轻和尚闯进来,“赢了!太子殿下赢了!” 本是值得高兴的消息,可小姑娘再也绷不住,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那一天,七个人一起下山。 在霜花城的巍峨城门处,秦芳左手牵着小姑娘的手,身后站着轻雪,金栀,桃枝。她右手提着个囊袋,散发着淡淡血腥气,里面装的是吴佩弦的人头,是瑰流用钝刀渌水一点一点割下来的。 此地一别,秦芳就会带着她们北上回家。然后将这颗人头放在陈鹭瑶父母的坟前。 而瑰流和王姒之,会继续南下,去儒家的稷土书院。 多情自古伤离别。即将分别之际,气氛总是有些忧郁。 秦芳眼神温柔,笑道:“娘还是那句话,早点回家。” 这时小姑娘插嘴道:“我觉得可以再多加一句话,早生贵子!” 在场所有人都被逗乐了。 秦芳忍俊不禁,“对,说的没错,早生贵子!” 很快她补充道:“就在今晚!” 三个丫鬟朝自家主子施了个万福,王姒之和小姑娘挥手作别,最后秦芳说了句“走了”,然后大袖一挥,带着她们的身影消失不见。 瑰流久久愣在原地,有个女人轻轻跺了跺脚,他才回过神。 转头看向王姒之侧脸,瑰流笑道:“就剩咱俩相依为命咯。这种感觉,就像是绿带城初见一样。” 王姒之不满道:“什么绿带城初见,分明是五百年前那场山野初见。” 瑰流懒洋洋哦了一声,高高抬头望城门。然后牵起她的手,径直大步入城。 夜深人静。 一家普通客栈,忽然来了两位神仙模样的眷侣,男子姿容如仙人,女子也是人间绝色。付过银子,店小二便掌灯带二人去往房间。 端上茶壶热水,又换上些新鲜糕点,离开房间之际,店小二不知为何,连他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说出一句话:“本店隔音是极好的。” 将房门关上,只剩下这对不知所措的孤男寡女。 曾有一个男人,读艳情小说到兴高采烈时,放出狠话,“下榻霜花城,一定要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曾有一个女人,心里打过一个小算盘,等到了霜花城,一定要罚他一个月都下不去床。 但目前看起来,好像都不太可能了。 王姒之捂嘴打了个哈欠,精致脸庞有些倦容。瑰流被传染,也跟着打了个哈欠。 打打杀杀一整天,能不累就怪了。 于是双方心有灵犀,互视一眼,全都小心翼翼发问:“熄灯休息?” 见他不像是骗子模样,王姒之放心下来,率先迈开腿,躺在床榻靠墙的里侧。 瑰流将烛台吹灭,也钻进冰凉的被窝。 月光入户,澄澈如积水空明。 王姒之忽然坐起身,双手绕到脑后,抽出那双金钗,将其放在枕边。 水精双枕,旁有堕钗横。 她轻轻咬唇,半跪坐着,欲说还休。 瑰流目光闪烁,呢喃道:“这可是你自找的啊。” 两个时辰后,鸾困凤慵。 被褥湿了一大片,冰冰凉凉。 王姒之已经累到昏睡过去,忽然被瑰流咬醒,还以为自己睡了很久,于是迷迷糊糊问道:“几更天了?” 瑰流回答道:“五更天了。” 忽然,王姒之惊恐摇头,“不要,放过我吧。” 瑰流说了句让她胆颤心惊的话,“你不是跟我娘埋怨我不行吗?我娘说要一整夜才能证明,那我就证明给你看。” 瑰流像一头勤勤恳恳耕种田地的老牛。 最后,王姒之咬住手指,全身瘫软,双目无神。 床单湿漉,拧成一团,甚至往地面滴水。 这个男人终于享受到什么是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wap. /106/106389/27637016.html 江湖篇 第九十一章 无关善恶 不止整个晚上,直到鸡鸣破晓时,那个白发男人还在充当勤恳的犁地老牛。直到天彻底亮起来,这场鱼水之欢才算结束。 抱着疲惫至极的身体下了床榻,瑰流打算换上一身干净衣服再好好睡去。结果他泡在木桶里没一会儿,就鼾声如雷。至于王姒之,哪怕尚存一丝清醒意识,听见了自家男人的打鼾声,但她浑身瘫软,使不上一丝力气,更是连话都说不出来,眼神空洞,就好像是被摆弄坏的玩具。 车水马龙的大街,客栈门前,走过一批又一批商贩和游客。从日上三竿到暮色浓重,再到天色漆黑,家家掌灯,在木桶里泡了一天的男人终于迷迷糊糊的醒了。 长时间泡在水里,感到浑身有些刺痛,他没多想就要站起身。一下子站起,还没有直起身子,扑通一声跌回木桶里,溅起水花无数。 捂着腰,瑰流张大嘴巴,神色痛苦。 那种感觉,像是腰被人劈断了。 这就是非要打肿脸充胖子的代价。 此刻,瑰流自己也有些后悔,要是昨夜早早放过王姒之,对双方都好,自己也不至于这样。也不知道这娘们还能不能下得来床。 强忍腰部剧痛,瑰流缓缓站起,身子佝偻的像是七八十岁的老人,用一种怪异的方式换好衣服,疼的已经大汗淋漓。不经意间抬头,却和一双红眸相撞。 王姒之脸色平静,“这就直不起腰了?” 瑰流咬牙切齿,“少嘲讽我,你知道昨晚我付出多少吗?” 王姒之哦了一声,说道:“享受的不还是你?” 她转身回走,不咸不淡道:“一个男人要是不行呢,就不要硬撑,不是什么丢人的事,至少我可以理解。相反,要是夸下海口,又无法满足对方,并且还觉得自己多厉害,那这样的男人,简直是无药可救。” 句句不指名道姓,句句指向一个人。瑰流瞪大眼睛,不敢置信道:“比一整夜都久,你还不满足?” 王姒之歪头看他,好像是在仔细回想,然后她说了句比姚眺出拳十二分气力更有杀伤力的话。 “差不多满足了我三成的需求。你比五百年前差太多了。我姑且可以认为你有伤在身,影响了发挥。但若是下次,你还是这个样子,我就告诉咱娘,殿下的确是青楼逛多了,那方面真的不太行。” 瑰流面如死灰。 看着狼藉一片的床榻,王姒之嫌弃皱了皱眉,说道:“你腰疼就先坐会,等我沐浴完找店家再要个床单被褥,顺便再买些吃食。” 瑰流艰难挪到桌边坐下,重重叹口气,干脆将脑袋贴在桌面,不再多说什么。 一炷香后,王姒之更衣而出,青丝披散身后,湿漉漉往下滴水。瑰流感觉幽香涌来,原来是自己被她贴住,那两团沉甸甸的丰腴正好压在他的后背上。 王姒之一手拿梳子,一手握住男人的雪白头发,细细端详良久,轻声道:“怎么不染黑?” 被王姒之贴住,腰好像不再那么疼。瑰流摇摇头,“要是心是死的,染回黑色也没用。心要是活的,白发黑发都一样。当初我雪夜出逃,一夜之间白了头,感觉自己就是天地间的弃儿。现在呢,有你陪在我身边,一起走过这么多路,经历过这么多事情,就好像咱俩已经相濡以沫很多年。有你陪伴,很好,不能再好。” 王姒之不说话,替他梳理好头发,为他戴冠插攒,走到他身前,仔细凝视他。 陌玉评第一美男的评语,“一眼误终生。” “还真是好看,难怪能讨那么多女人芳心。” 瑰流从这句话里听出了醋味,知道她是在嫉妒自己的容貌,于是开玩笑道:“我这个天下第一的美男,配你这个天下第八的美人,不还是绰绰有余?” 其实他还有一句玩笑话没有开出来,比如说一句“所以你赶紧取悦我,要不然哪天我就把你休掉。”,因为现在的王姒之可不是最开始那柔柔怯怯的性子了,更要命的是她还是诛仙的旧主,这要是哪句话没走心,估计下场就和吴佩弦一样,头颅被一剑刺穿。 对于瑰流的玩笑,王姒之没有理会,径直下楼去要床单被褥去了。 瑰流趴在桌子上,百无聊赖,用茶水蘸湿手,反复写两个字,一个“姒”,一个“之”。 世上还有比这更好听的名字吗? 只不过这两个字,什么时候可以换一换? 比如说变成“媳妇”? 换过床单被褥,得知这个一贫如洗的客栈向来不为客人准备吃食,王姒之便只好出去买。 皎月如珠,万家灯火,富贾天下的霜花城,最热闹的时候就在于晚上。 花十几枚铜钱买了些褡裢火烧,正准备回去,王姒之忽然看见灯火昏暗处,有个小女孩正在低头啃饼。 王姒之再掏出几枚铜钱,说道:“再来两份褡裢火烧。” 接过褡裢火烧,王姒之顺便问道:“那个小姑娘是小乞儿?” “可不是吗,这小丫头前几年用刀把自己父母给捅死了,官府见她小,拿她没辙,再加上有位官大人因为临近考核,不让想朝廷知道霜花城出现了命案,就将此事藏匿下来。就这样,这丫头把自己害的家破人亡,变成了现在这幅乞丐模样,也不知道她又在哪偷的烧饼,听说前几个月她去偷付公子的钱囊,被十几个人抓住,给她打了个半死。你现在看她走路,估计还是一瘸一拐的。姑娘,我好心劝你一句,千万不要怜悯她,上次有个姑娘看她可怜,给她一枚金锭,结果第二天脸就被划烂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她干的。这孩子啊,能把父母给杀了,就是一尊鬼神,惹不得,惹不得。” 王姒之道谢一声,目光再度看向低头啃饼的小女孩,然后迈开腿朝她走去。 小女孩敏锐抬起头,那双眼睛有着极强的警惕性,一只手悄悄往身后摸。 前几天霜花城制造局丢失了一件精炼的淬毒游弩,因为是要交给朝廷审核的样品,所以整个制造局上下几千号人,全都为了寻找游弩而焦头烂额。 估计没人会想到,会有一个手巧伶俐的小姑娘,胆大包天偷偷进入制造局,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将游弩偷走。 她已经用这件淬毒游弩杀死一个人了,一个抢她馒头的老乞丐。至于尸体,早就被她抛尸城外,积压在厚厚大雪下。等到明年开春,尸体就会滋润肥沃的土壤,到时候估计会有花丛盛开。 这个女人给她一种极其不安的感觉,所以她动杀心了。 猛地从身后拔出游弩,几乎一瞬间就瞄准好女人胸口,堪比军中游弩手。她忽然瞪大眼睛,然后眼神惊恐。 她发现自己动弹不得,而那个女人正在缓缓逼近。 直到一双纤纤玉手握住游弩,小女孩才从某种禁制中被释放。她看清楚了眼前女人的长相,还有那双妖冶瘆人的鲜红眼眸。 “想杀我呀,下次动作要快。” 话语温柔,王姒之歪头微笑,就像是一个贴心大姐姐。 小女孩不顾半张烧饼,拔腿就跑,王姒之没有追,而是看见她真的一瘸一拐。 快步上前扯住她,王姒之又心疼又怒,“和我回去!” “不要!我不要!你放开我!” “你想不想吃褡裢火烧!” 小女孩顿时安静下来,那双眼睛看着王姒之,又悄悄瞥了眼她手里的褡裢火烧,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和我回去,你想吃什么我都给你买。”王姒之主动伸出手。 小女孩见她的眼神变的温柔了,犹豫一下,双手在脏兮兮的衣服上蹭了蹭,然后牵住她的手。 一大一小,走回客栈。 王姒之舀水要为小女孩洗澡,听见自家男人的发问。 “这游弩是霜花城制造局的吧?你偷的?” 小女孩狼吞虎咽吃着褡裢火烧,对他的话没有半点反应。 瑰流放下游弩,微笑道:“既然如此,明天就给你交到官府吧。” 砰的一声,小姑娘拍桌猛起,死死盯住瑰流,那甚至不是仇视的眼神,而是要杀人的眼神。 王姒之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吓了一跳,连忙走出去,看见这幅剑拔弩张的样子,对瑰流冷喝道:“她还是个孩子,你就不能让让她吗?!” 瑰流冷笑不止,“孩子?我说她杀过人,你信不信?你知道你带回来的是什么吗?她今天死死盯住你,明天就可能朝你挥刀!” 王姒之破天荒动怒,“别说了!这是我自己的事,这孩子不用你管!” 瑰流置若罔闻,与小女孩针锋相对,微笑道:“想杀我,最好趁我睡着的时候。到时候,不管你逃到哪,都会被人找到。因为你杀的是储君,是未来的天下共主!” 小女孩松开握紧的拳头,脸色煞白,嘴唇颤抖。 瑰流眯起丹凤眸子,语气陡然寒冷,“交出来,这句话我只说一次。” 小女孩紧紧咬牙,从袖子里掏出一把沾血的匕首。 瑰流看向王姒之,说道:“看见了吧,这就是你带回来的小丫头,宁愿让匕首割破自己胳膊,也要把匕首藏住。现在你还觉得,你带回来的是一个能够教出来的孩子?姒之,放弃吧,有些人天生下来心就是黑的,不管后天怎么教化,都不能去根除本。那位儒家圣人提出的性恶论,虽然不被天下所容,但不是没有道理的。” “把她送走,你不是她父母,没有必要去承担风险。我这一次发现她藏匕首,下一次万一没发现,你知道会是什么结果。” 王姒之红唇紧咬,良久之后,轻声道:“至少让她吃饱,换上一身干净衣裳。” 瑰流点点头,“那就有劳你了。” 夜晚,月色倾洒入户。 小女孩睡在王姒之身边,怀里抱着一只丰腴白猫。漏断人初静,她却睁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王姒之也睁着眼,看着她的背影,几次想要伸手揉揉她的小脑袋,最后还是忍住了。 月落沉沉,到后来小女孩也睡着了,只有王姒之不曾入眠。 她最后闭上眼,是因为她想清了一件事情。 或许就如瑰流所说,有些孩子天性就是恶的,无法教化。 这可能就是人间存在的恶吧。 但有些孩子,天性善良,乐观顽强。 白家小姑娘就是这样。 但无论心性善恶,至少现在这个阶段,她们都是孩子。 所以今天带小女孩回来,看见她藏匿的匕首和鲜血淋漓的手臂,哪怕王姒之的心很痛,但是她并不后悔。 无关善恶,都是孩子。 wap. /106/106389/27637017.html 江湖篇 第九十二章 无心插柳 大清早,瑰流尚未起床,王姒之正在为小女孩梳洗。坐在妆镜台前,她看向镜子的小女孩,柔声道:“绣囊里的银两足够花几个月,不要挥霍,吃饱穿暖些,自己一个人生活,要处处小心。” 小女孩没说话,悄悄攥紧手中钱囊,那双眼睛略有不悦。 忽然,王姒之像是注意到什么,她故意转身,一瞬间,小女孩眼疾手快抓住那支早就觊觎许久的名贵簪子,将其藏到袖子里,然后若无其事,乖乖坐着。 王姒之轻叹口气,忽然疲倦感涌上心头,轻声道:“走吧,我送你回去。” 走到昨晚二人相遇的地方,小女孩甩开王姒之的手,犹豫一下,欲言又止,下一秒转身大步跑开了。 街上行人都能看见一个女子伫立原地,久久无言。 对王姒之来说,什么时候最伤心? 不是那件淬毒游弩对着她,不是小女孩袖子里藏着匕首,而就是刚才,趁她故意转身之际,小女孩偷了一支簪子。 明明是善意相待,甚至连一句“谢谢”都换不来。 “爱出者爱返,福往者福来?” 王姒之自嘲一笑。 等她返回客栈,刚登至楼上,就看见有个鬼鬼祟祟的男人徘徊在自己房间门前。 对待小女孩,她很温柔,但别忘了,她是大隋皇后王姒之。 诛仙一瞬间出现在她身边,削断男人腰间悬挂的玉佩,冰冷锋刃架在男人脖子上,稍有逼近,瞬间出现一条血线。 “别杀我!别杀我!” 男人惊恐求饶,浑身颤抖。 王姒之微微皱眉,下意识脱口而出:“你是京官李子昕?” 男人瞪大眼睛,“你认识我?” 王姒之后知后觉,略显慌张,“不,不认识。” 她曾偷窥过瑰流的记忆,所以对于这个明年的春闱主考官有着很深刻的印象,但是偷窥一事,绝对不能被发现。 手中诛仙剑消失不见,那双妖冶瘆人的眼眸忽然绽放出诡谲红光,李子昕先是满脸惊恐,随即四顾茫然,呆呆看向眼前女子。 王姒之温柔一笑,“您挡住我了。” 男人后退一步,看着眼前女子即将走入房间,慌张道:“等等!” 王姒之疑惑转头,心里萌生出一个有趣的想法,正要说话,忽然房门被打开,睡眼惺忪的瑰流走了出来。 他甚至没看见一旁的李子昕,一把抱住王姒之,撒娇道:“你到哪里去了,我到处都找不到你。” 李子昕瞠目结舌。 王姒之用力挣脱开瑰流的怀抱,款款后退一步,略带歉意低下头,“公子,您昨晚喝太多了。” 瑰流迷迷糊糊看向身旁的黑影,看清楚是李子昕后,猛地惊醒。 “殿下。” 李子昕毕恭毕敬行了个礼。 瑰流又惊又喜,他乡遇故知,乃是人间一大幸事,上次如此,想不到如此有缘,又能在此地相遇。 “你不在京城任职,怎么跑到这来了?”瑰流说着,走到王姒之身边,想要牵起她的手,给李子昕介绍一下。 谁成想王姒之轻盈后退一步,歪头一笑,柔声道:“公子。” 从那双妖冶红眸,瑰流读出了浓浓的威胁意味,只能顺着她逢场作戏。 李子昕的提问时机恰到好处,小声道:“殿下,这位是?” 瑰流悄悄瞥了眼笑容甜美的王姒之,硬着头皮回答道:“我从宫中带出来的侍女,负责照顾我日常起居。” 李子昕恍然大悟,愣头愣脑在瑰流耳边嘀咕道:“长得这么好看,估计不比美人评前十差多少,殿下您给她纳入后宫,随便给个名分,不就可以随便采撷了。” 李子昕不忘补充道:“殿下,千万别被这种长相好看的女人给骗了,以后的皇后位置,可得细细斟酌,不能随便给出去。” 瑰流听的眼皮子直跳,悄悄瞥了眼王姒之,后者脸色如常,柔声道:“我先为殿下梳洗。” 于是李子昕等在门外。 “姒之,没生气吧?”瑰流小心翼翼问道。 “那有什么的。”王姒之淡声道:“继续演下去。” “小丫头走了?” “嗯,我给了些银两。” 瑰流向后倒去,靠在王姒之身上,说道:“本来想着今天离开这里的,既然李子昕来了,那咱们就明天走,去一趟稷土书院,然后就回家,行吗?” 王姒之嗯了一声,说道:“这种事情你自己定,问我做什么,你想去哪里,我跟着便是。” 瑰流柔声道:“那咱们早点回家,你也早点见到你爹。” 王姒之愣了一下,抬起头远望窗外,嘴角翘起,笑的很开心。 当两个身份地位悬殊的男人并肩走在大街上,路人纷纷看向神仙容颜的瑰流,自然忽视相貌平平的李子昕。 关于李子昕为何来到霜花城,他的回答很洒脱,也很简单。 世味年来薄似纱。 但是瑰流心知肚明,这次李子昕十有八九是“奉命离京”,也就是自己亲爹的授意。现如今春闱准备在即,朝廷某些人蠢蠢欲动,想要祸水东流,此种情况下让李子昕离开京城,无疑是一种庇护。 “让一个礼部小官担任春闱大考的主考官,怕是我爹也难以力排众议,所以李子昕,你紧不紧张?你应该也清楚,这一步走好了是平步青云,走不好可就是万劫不复。” 李子昕笑道:“被殿下这么一说,我更紧张了。” 瑰流说道:“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 仿佛远远瞥见什么,李子昕忽然来了兴致,“殿下,听说霜花城的名楼数不胜数,这几日可否逛过?” “许久不逛了,上一次还是......” 瑰流神色恍惚,想起了那名慵懒的狐媚女人,堪称世间男人的温柔乡。 “好不容易行路至此,不去一睹风采太可惜了,不如殿下咱们走一个?” 李子昕仰头做了个喝酒的动作,笑眯起眼,不忘补充道:“不过我没太多银子,这顿花酒钱还得殿下请客。” 瑰流挑挑眉,“没钱?没钱就别去了。” 他自然不可能是吝啬钱财,只是有所忌惮。还是那句话,现在的王姒之已经不再是柔柔怯怯的性子,既是五百年前冷艳如毒的大隋皇后,更是诛仙剑真正的剑主,这要是逛青楼不小心被发现,结果是什么?就连瑰流自己都无法想象。 李子昕也没想到瑰流会是这么个回答,愣了片刻,然后狠狠咬牙,说道:“我请客!” 瑰流瞥了他一眼,“李子昕,别打肿脸充胖子,你一个小官吏,每个月俸禄养你自己都勉强,还请我喝花酒?省省吧,要是这么个花法,估计没多久你就得上街乞讨了。” 李子昕面色沮丧。 瑰流悄悄回望客栈方向,想了想,说道:“也罢,这顿酒钱我请了。但是事先说好,此事不得声张,不能和任何人说,尤其看见我家...嗯...我身边侍女的时候,你就干脆当个哑巴,一个字也不许往外吐。” 李子昕一脸狐疑,“殿下,那个侍女难不成是皇后娘娘身边的人,专门负责看管你?” 瑰流一本正经点点头,“是这样的。所以说,这件事千万不能让她知道。” “明白。”李子昕点头如小鸡啄米。 霜花城某处客栈,一名红眸女子双手托腮,凭栏远望,看见了那两个男人站在青楼门口,看见了那个长发如雪的男人变成莺莺燕燕们疯抢的对象,她始终一言不发。 作为霜花城数一数二的名楼,楼中的雕梁粉饰自然气派华丽,到处都弥漫着脂粉香气。瑰流出手很阔绰,再加上有人传言这位白发公子有着和太子殿下一样的金色丹凤眼,相貌更是相似十之七八,所以就连那位一向不轻易抛头露面的花魁都下楼相迎,并亲自将瑰流带进房间。 至于李子昕,厚着脸皮跟瑰流要钱买了几壶价值连城的好酒,随便找个地方儿听曲去了。 “公子请进。” 瑰流嗯一声,迈步进去。 女子将门关紧,跪坐桌旁,轻声道:“公子一掷千金,又何必拘束?随意即可。” 瑰流与她相对坐下,伸手拿起茶案上的娇黄大佛手,说道:“喝些茶吃些糕点,时间一到我就离开,你刚才是在缝香囊吧,继续你的就行。” 女子愣住了,抬头看向眼前男人,一掷千金只为了闲坐一会?怎么可能有这种人? 杯茶入口,中规中矩,瑰流的评价是不如金栀的手艺。看见女子手里那半袋缝好的香囊,瑰流随口问道:“精细小巧,花费不少心神吧?给自己做的,还是打算送人?” 女子毫不避讳,答道:“没什么想送的人,就是在这楼内待久了,闲着无事找点事做,这香囊还未缝完,公子若是喜欢,拿去便可。” 瑰流拿起一块精致糕点,放入嘴里,右手向前伸出,含糊不清道:“给我吧。” 女子愣住了,犹豫不决。 “你看。”瑰流喝了口茶,“是不是违心话,我一看便知。这香囊绣的这么精巧,说只是打发时间,你觉得谁会信。我既然花了重金,你就不能说些真心话?” “真心话么...” 女子没来由黯然神伤。 她从妆奁里取出一个小盒子,打开后瑰流才发现又是小小香囊。 “我缝这对香囊,想送给两个孩子。” 瑰流轻声道:“你孩子吗?” 女子嗯了一声,轻声呢喃:“可惜送不到了。” 瑰流默不作声,他知道眼前女人肯定拥有一段悲惨的经历,否则也不至于委身这种风月道场,只是她的孩子到底怎么了?是早年夭折,还是流离失散? 女子将小心翼翼将香囊收好,抬头盯住瑰流,问道:“公子来到这霜花城最贵的地方,只是为了喝茶聊天?” 瑰流反问道:“你觉得我有其他目的?” 女子摇摇头,“不清楚。” 沉默一会,女子说道:“公子可是霜花城本地人?” “不是,只是在此停留。”瑰流答道。 “这样啊。”女子不再说话。 瑰流感到一丝蹊跷,说道:“想问什么就说。” 见女子低头不做声,瑰流放下茶杯,“我说我是太子,你信不信?” 女子猛然抬起头,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狠狠拽住瑰流袖子,“你真是太子?” “婶婶,请你自重。” 瑰流猛地起身。开玩笑呢,这要是被王姒之闻到自己身上有胭脂味,逛青楼的事不就暴露了。 女子后知后觉,歉意道:“对不起,刚才我失态了。”她忽然起身,缓步来到瑰流面前,然后扑通一声,跪在瑰流脚下。 瑰流面不改色,这种情况,他已经见过太多。青楼女子一旦遇到有权势的男子,很难不对自由心动,哪怕离开楼中的生活可能会更苦,但她们不在乎,至少被困在楼中一隅之地的她们,是不会在乎的。 所以瑰流下意识问道:“你想让我赎你?” 女子拼命摇头,已是抽泣声可闻,“殿下听说过茶商白家吗?” 瑰流点头道:“知道,前段时间打过交道。” 突然,几乎同一时刻,二人皆瞪大眼睛,四目相对。 那一刻,瑰流恍然大悟。 “原来是你。” wap. /106/106389/27637018.html 江湖篇 第九十三章 千年万年,椒花颂声 “先前我在梵柯山住过一段时间,认识了一个小姑娘,她是茶商白仕荣的女儿。”瑰流平静道。 女子死死盯住瑰流眼睛,“她现在哪里?!” “你放心,她有她娘照顾,已经去往京城,之后会在国子监读书。” 瑰流缓缓蹲下女子身前,“小姑娘曾和我说过,有一个她最喜欢的姨娘被京城庄家拐卖到了青楼。我动用几乎所有的人力,找遍各地,但想要找到一个数年来下落不明的寻常女子是何其难。原本我都已经放弃希望,认为不可能找到了,结果在这里遇见了你。你说今天我要是一念之差,转身走回客栈,结果会怎么样?不仅你的命运无法改变,小姑娘的命运也无法改变。” 瑰流继续道:“其实你也是白仕荣挑选的杀手,对吧?只是后来改变了立场,选择庇护小姑娘和她娘亲,所以被白仕荣和一丘之貉的庄家拐卖到这里。” 女子一言不发,痴痴流泪。 瑰流长呼一口气,“终于找到你了。既然如此,我赎你出去,然后你去京城,到地方自然有人接引你,你也能见到小姑娘和她娘亲。” 女子忽然抬起头,那双眼睛盯住瑰流。 “你怀疑我是庄家人?”瑰流打趣道:“被拐一次就这么敏感了?那你不如想想,我若真是不怀好意,把你骗去京城干什么?难不成给你卖到春仙楼?在这里,你能当花魁,但在春仙楼里,你普通到不能再普通,我给你卖了都赚不到几个钱,或许连一路上的盘缠钱都赚不回来。” 女子恼羞成怒,冷哼一声,坐回案台前。 “收拾东西,只拿贴身物品,明天一早我就来赎你。” 说完,瑰流转身径直离开。 才刚下到二楼,就传来一阵嘈杂声,不似寻常的觥筹交错。 想到李子昕应该正在这里听曲,瑰流就停住脚步,望了一眼,结果看见李子昕身边围了几个纨绔子弟。 忽然,其中一个纨绔子弟狠狠推了李子昕一下,后者整个人倒仰出去,脑袋砸在了案台角上,当场头破血流。 一旁陪酒的歌妓吓的花容失色,连忙掀裙起身,却被桌下的酒壶绊倒,重重摔倒。 人群顿时响起巨大骚动,一道又一道目光聚焦着捂着脑袋的李子昕和那群气焰嚣张的纨绔子弟。 “晚辈蒋儒,家父蒋艾,前几年陛下检阅水师时我和叔叔见过一面的。” 李子昕冷眼盯着眼前这个嬉皮笑脸的纨绔子弟,做了个谁也没想到的举动,甚至有损朝朝廷的颜面。 往这个纨绔子弟脚下吐口水。 在场哗然一片。 谁敢惹这个霜花城的大瘟神? 蒋儒抬起脚,在地上狠狠蹭了蹭,面无表情的脸忽然挤出微笑,“李叔叔吐的好,这一吐,可要把李叔叔的官帽子吐掉了。” 蒋儒凑近李子昕的脸,小声道:“听说李叔叔可能是春闱主考官?这可不妙啊。今天李叔叔要是走不出这里该多好,京城那些老东西可就松了一大口气了。” 毫无征兆,蒋儒猛地起身,一脚踹向李子昕脑袋。 这一下彻底将李子昕揣晕过去。 不知道谁先喊了一句死人了,人群顿时炸开了锅,纷纷向外逃。 亲眼目睹全过程,瑰流始终站在远处,一言不发。 从来不逛青楼的李子昕,又怎会临时起意想要喝酒听曲? “京城前任兵部尚书蒋艾,掌兵权二十余万,部下将士对其忠心耿耿,甚至只认蒋字大旗不认皇帝虎符。” “其子蒋儒,嗜美成性,暴戾恣睢,若是让此人继承父业,势必养虎为患。” 这是李子昕的原话。 所以瑰流玩笑一句:“如果一会逛青楼时碰到蒋儒,可得把他最心爱的女人抢走。” 李子昕刚才吐口水的行为,毫无疑问是为了激怒蒋儒。蒋儒下手越狠,他爹的势力就越岌岌可危。换句话讲,靖王朝先帝为了削藩,曾实行酎金夺爵,实质就是一种借口。那么今天,你蒋儒越肆无忌惮,告状书的内容就越丰富。 这是李子昕想要的,哪怕没有和瑰流说,但是后者能瞬间心领神会。 这便是默契。换成其他人,估计早就奋不顾身冲出去了。 “这就死了?”蒋儒冷笑不止,拿起酒壶就要砸李子昕脑袋。 瑰流皱皱眉,满庭芳一掠而出,击碎酒壶。忽然白光蔽目,瑰流挟着李子昕高高跃起,转瞬消失不见。 等蒋儒终于得以睁开眼,发现原本躺在地上的李子昕消失了,当场勃然大怒,一脚将旁边歌女踹的弓身如虾。 “公子请息怒。” 身后忽然传来声音,还有幽香涌来。蒋儒一回头,看见花魁站在身后,用玉扇抵住她下颚,冷笑道:“息怒?你能让本公子泄火?” 女子平静道:“还请公子和我回房间。” 蒋儒一挑眉,“呦,主动投怀送抱的美人我还是第一次见。这若是拒绝,岂不大煞风景?公子我啊,就喜欢你这种好看又主动的。” 女子低下头,不再说话,转身开始领路。 瑰流把李子昕扔在客栈床上,松了口气,转头看向身旁不太对劲的王姒之。 “脱衣服。”王姒之言简意赅。 “脱衣服干嘛......”瑰流心虚道,明显底气不足。 王姒之侧脸看向他,“沾了那么多女人的胭脂味,不换难道还留着过夜?” 话似乎还没说完,瑰流一下子站起身,利索脱掉上衣,扔进桌下的木桶里。 他甚至在想,要不要跪下认错? “和人打架了?”王姒之问道。 “也不算打架,都是李子昕在挨打。”瑰流诚实回答,悄悄往前凑,想要靠近王姒之。 “这位公子,请您自重。”王姒之冷冷道,连着她怀中的雪球儿都带着警告意味的喵了一声。 知道王姒之这是生气了,瑰流开始辩解:“去青楼是李子昕的注意,而且他去了花魁的屋子,我只是喝点酒听了会曲......姒之,我冤枉啊。” 王姒之眯起眼睛,微微晃荡翘起的腿,微笑道:“说反了吧?” 瑰流内心大惊,顾不得犹豫,狠狠咬牙道:“我要是撒谎,死后不得和王姒之合葬。” 按照瑰流的想法,王姒之肯定不接受这种毒誓,进而选择相信自己。但实际情况是,王姒之点点头,附和道:“皇天后土为证。” 瑰流面如死灰。 王姒之走下床榻,与瑰流擦肩而过来到窗边,看了眼天色,轻声道:“时间到了,我去外面守着。” 瑰流嗯了一声,等王姒之抱着雪球儿离开房间,盘腿坐在地上,闭目凝神。 一缕缕紫金之气从他七窍流出,铺满地面,紫金莲花蓦然绽放。大战落幕后,瑰流境界本该一落千丈,却因为破除心魔关隘真正融合了佛家气运,故而因祸得福成功跻身五品。 作为中三品的中间品,五品在江湖上也相当罕见,足够开宗立派的资质。江湖上的宗师或是因为天赋不够或是因为修炼资源不行,大多停留此品。但想要真正成为宗师,只有破五品升六品才行。跻身六品,不但成为了真正意义的宗师,而且还有机会争取武评前百位,真正被天下人熟知。 瑰流的练武天赋可谓极高,再加上福禄加身,所以才能够在如此年轻的年纪跻身五品。他不知道,秦芳特意走了一趟天下武庙,发现瑰流是近一百年来最快跻身五品的武夫。 那位负责掌管天下武庙的文官,由衷说了句“后生可畏”,同时也惋惜秦芳境界尽失。 杀死天下第三祖源良,又宰阴阳家大修士吴佩弦,秦芳最后原本可以保留些境界,只是她不愿,而是将已身最后的修为悄无声息馈赠给瑰流。就如她所说,“我秦芳的孩子,能自己闯出阴阳家巨擘设下的死局,还要他娘亲保护什么?” 秦芳如今只是柔弱女子,瑰流清楚这点,所以哪怕前几天刚拼死跻身五品,但他不敢休息。想要保护爹娘和瑰清,五品远远不够,必须跻身七品,成为天下屈指可数的大宗师。 从秦芳境界尽失的那一刻起,注定这个白发男人要张开双臂保护家人。 客栈外,王姒之坐在台阶上,用下颚轻抵了抵雪球的小脑袋。 对于那个始终拼命奔跑的白发男人,她始终心疼不已。 什么时候他可以歇一歇? 王姒之清楚记得,那天瑰流躺在自己怀里,几秒后就鼾声如雷。也就是那个时候,她才明白,或许这个男人只有在自己怀中的时候才最安心。 从黄昏时分一直守到星月皎皎,瑰流沐浴更衣完出来,从身后将王姒之抱住。 睡意袭来的王姒之哼了一声,娇声道:“你怎么这么慢啊。” “那我下次快一点。”瑰流轻声道。 “不要,你就不能慢一点嘛。”王姒之奶声奶气像个小猫。 “慢一点?”瑰流有些不解。 “我说让你跑的慢一点。”王姒之仰起头,瑰流甚至能从她清澈的瞳孔里看见星月。 瑰流刚要说话,王姒之突然吻上去,此时此刻,她是清醒的,她闭上眼睛,内心有一句轻语。 “快一点也没关系,我陪你一起奔跑。” wap. /106/106389/27637019.html 江湖篇 第九十四章 孤独的过冬 卯初一刻,漏断人静,蒋家大宅却灯火通明,悬挂鲜红灯笼的门楣处,十几位仆人噤若寒蝉,眼睁睁看着自家这位大公子拿木棍子给一个小女孩打得满身是血。 “偷,继续偷。” 蒋儒气喘吁吁,稍微停下手中动作,看着身前这个奄奄一息的小女孩,冷笑道:“偷东西偷到我这来,你也真是好大的胆子。” 小女孩的双手血肉模糊,仍死死紧攥拳头,那双眼睛倔强盯着蒋儒。 “你以为我真不敢打死你?” 清晨的大街上忽然响起极其沉闷的声音,风声陡然呜咽,仆人个个面色惨白,看向浸染鲜血的半截木棍。 一棍子打头上,人应该已经断气了。 自家公子又杀了一个人! 蒋儒满不在意,随意扔掉手上的半截木棍,瞥了一眼,讥讽道:“狗_娘养的。” 蒋儒回宅后,仆人们像以往一样忙手忙脚,准备毁尸灭迹,过了一会,不知为何蒋儒又返回,坐在门槛上,笑眯眯道:“死了就死了,有什么好收拾的?一个孤儿而已,难不成还有人蠢到给她出头?” 仆人们面面相觑,先后回了宅院。 蒋儒则提着一壶酒,坐在高高的台阶上,仰头看月亮。 想起昨天和李子昕的事,他灌了一口酒,冷冷一笑。 除非你李子昕有飞檐走壁的本事,不然你无论如何也走不出霜花城。 你想当春闱主考官,想为天下寒士开龙门,想改变现在朝廷的体制,想拔除大人物的势力,下场只有一种。 死无葬身之地! 现在的大靖王朝,不也挺好的,不是吗? 蒋儒呢喃自语,醉醺醺回了宅子。 破晓亮天,霜花城一如往常,却无形笼罩了一层压抑气氛。 因为很多人都看见一条拖拽着的长长血迹。 而蒋宅大门口,照理来说已经断气身亡的小女孩,消失不见了,只留下一摊粘稠的血泊。 王姒之早起为瑰流买早点,自然也听说了这一消息,并不将其放在心上。 客栈房间里,她正收拾衣物,因为今天就要离开霜花城。早练结束之后,瑰流神清气爽,换上一身干净衣裳,不出意外又黏到王姒之身边。 男人非常高的体温,让王姒之感到有些热,几次挣脱不开,她略有不满道:“赶紧吃饭,缠着我做什么?” 瑰流不听,又抱了好一会儿,才心满意足松开。 牛肉馅的包子,热气腾腾,虽然不如宫中御膳,但风味十足,民间乐趣就在于此。 收拾好行礼,王姒之在他身边坐下,轻声道:“我听说蒋家大宅门口好像闹人命了,尸体应该是昨晚被人拖走了,有条血痕一直往你昨天去的青楼方向延伸。” 瑰流默不作声,内心暗暗腹诽,“就非要强调是我去过的青楼,女人啊,果然小肚鸡肠。” “也就是说现在霜花城不太平,人心惶惶。”瑰流放下筷子,伸了个大懒腰。 王姒之漫不经心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早饭一过,瑰流不耽误时间,径直去往青楼,为那名花魁赎身。 一路上气氛明显不太好,阳光下的人心惶恐尤为刺眼。白天的青楼显得鞍马稀零,楼中甚至没有点灯,有些昏暗。 规矩是赎花魁需三百两金子,瑰流出门在外,当然不可能带那么多钱,所以他其实不打算赎,而是直接抢。 于是楼内闹翻了天。 饰画脱落,瓷器粉碎,十几个护楼犬倒地不起,哀嚎声一片不止。 瑰流嘴角翘起,闲庭信步来到花魁房间,轻轻敲门后不见回答,当即心生紧张,毫不客气的推门闯入。 见女子只是静静坐着,心不在焉,瑰流就松了一口气,说道:“和我走吧。” 女子一动不动,只是呆呆道:“你看见了吗?” 瑰流眉头微皱,“看见什么?” “楼外的血迹。” 女子低下头,松开攥紧的手,沾血的银锭因为她的体温更显温热。双手摊起给瑰流看,她轻声道:“今天早上,我在楼后看见个奄奄一息的小女孩,她明显说不出话,却一定要把手上的东西交给我,也就是这两枚银锭。” 瑰流语气微冷,“然后呢?” 言下之意再清楚不过。 女子低下头,小声道:“她不要我救,我想抱她回来,她拼命挣扎。她伤的本就很严重,我怕她......” 瑰流坐下,说道:“哪怕你把她抱回来,但就凭你,能救她?你只是一个身世萍浮的苦命女子,连保护自己都是个问题。” 瑰流忽然盯住她的眼睛,“当你无能为力,当你只能袖手旁观,但只要有恻隐之心,那便是心有善念。” 瑰流忽然站起来,走到窗边,轻声道:“其实人生大概如此,人这一生,我们可以目睹许多苦难,但鲜有能力去帮助。” “六岁那年冬天,我在京城一个小巷子里遇见个快要冻死的乞丐,我哭着求我娘救救他,我娘第一句话毫不避讳地告诉我,救不活了。可我不相信,最后我娘让人抬他进宫,找了最好的医师,用了最好的药,当天晚上他醒了,还喝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我以为他被拯救了,可是第二天他就死了。” “我娘告诉我,他的脏器全被冻坏了。那天晚上他精神饱满的模样,不过是回光返照。” “孤独的过冬。”瑰流眼神恍惚。 “我们也许可以倾尽所有,帮助将死之人驱散寒气,却无法拯救。” “因为那是命中注定,任凭任何人也无法更夺。” “唯有自救,我们谁也帮不了谁。” 瑰流缓缓转身,看向女子,笑道:“好了,我话说完了,可以走了吗,我很赶时间。” 女子点点头,站起身。 见她一动不动,瑰流疑惑道:“没有想带走的东西?” 女子摇摇头,“本就是身无一物的来,这里的哪件东西是我的呢?” “至少那两枚银锭,一定要好好保管。即便是浮水相萍,那也是极好的。” 瑰流率先离开,女子跟其身后。 下到一楼看见满地狼藉和哀嚎的众人,她才知道,原来自己不是被赎走的,而是被抢走的。 返回客栈的路上,瑰流问道:“那个小女孩把银锭交给你,然后就走了?” 女子颤抖道:“是爬走的,她双腿血肉模糊,已经站不起来了。” 瑰流不说话,一直走在前边。女子红唇紧咬,几经犹豫,忽然猛地从身后拽住他的胳膊,迫使他停住。 颤抖的几乎是喊出来的哭腔,女子泪流满面,“求求你,帮帮她!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你有什么可以帮助她的理由,就因为手上的两块银锭?” 女子大声反驳,“难道还不够吗?!” 瑰流冷笑道:“那本太子赏你千两黄金,不光这辈子,你下辈子也接着报答本太子,如何?” “见死不救,你人心是肉长的吗?!”女子近乎嘶吼。 “我是命如浮萍,我是卑贱如草芥,我是救不了她。那你呢?你是太子!说什么人这一生可以目睹许多苦难,但鲜有能力去帮助,真是说的好一番荒唐话!你不救,我宁愿不回去,我宁愿一辈子老死在这里!” 瑰流冷冷道:“你威胁我?” 一记手刃给女子打晕,将她弓身如虾扛在身上,瑰流大步狂奔。 于是街上看多人都看见这一幕,一个白发男人像是霸王硬上弓,扛着个貌美如花的女子一路狂奔。 就连客栈掌柜瞧见这一幕,都不由得瞠目结舌。这是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一会官府还不得来抄楼? 进了房间,将女子重重扔在床上,没看见王姒之,瑰流本想喝茶慢等,忽然感到心神不宁。 “既然是在蒋家大宅闹出的人命,还是个孩子,会不会是蒋儒的狠辣手段,想以此逼李子昕现身?” 如果自己出手,当然可以帮助李子昕活着离开霜花城,但是也就意味进一步恶化蒋家和帝王家的关系,蒋字大旗的军队有二十余万人,足以称得上是虎狼之师,早就有密报称蒋家有叛国投向大奉王朝的迹象,不知道娘亲和爹那边有何打算,若是贸然行动,会不会破坏谋划好的棋局? 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是因此造成一系列问题,则无疑严重不妥。 但是那个小女孩...... 想到这里,瑰流沉默了。 他心知肚明,花魁那番话不完全对,但也不完全错。蒋家想要牺牲一个小女孩的命,逼李子昕现身,而自己之所以选择不救,其实也是想牺牲一个小女孩的命,确保万事无忧。 但是这样真的对吗? 如果牺牲一条幼小的生命和蒋家进行博弈,与其又有何区别?敌对的一丘之貉而已。 那一刻,瑰流脑海里忽然出现了一个稚气的脸庞,茶商白家的小女孩。 瑰流不敢继续往下想,却猛地起身。 但他的确是那般作想了。 任何一个人都不应该被牺牲,更何况是小孩子。 手指掐住下颚,撕下那层易容面皮,便是太子殿下的真容。 瑰流大步走出去。 客栈所在街道的另一头,人群围观,议论纷纷。 一道长长血痕由围观人群脚下延伸到中心。 血肉模糊的小女孩,红腥头发粘在一起,,脑袋上的伤口惨不忍睹。 她极力想要睁开眼睛,却只能从一条光亮的缝隙中看见模糊的黑影。 人死了会去哪里呢? 娘亲说过,死掉的人会变成天上的星星,一直默默注视守护着在世的亲人。 星星闪烁,那就是在流眼泪啦。 所以死亡,其实一点也不可怕呢。 小女孩开心的笑了,闭上眼睛,想起今早给出的那两枚银锭,想起女人的脸庞。 娘,再见啦。 如果想女儿,就看看星空,那颗最明亮最闪烁的星星,就是女儿我啊。 她闭上眼睛,听不见有人一遍一遍尖声喊着,“死人了!死人了啊!” 今年冬天,看样子又有一个人没能熬过去。 wap. /106/106389/27637020.html 江湖篇 第九十五章 太子一怒 蒋家大宅,仆人如往常扫洒庭除。蒋儒悠哉闲哉,捧着一卷书刚翻几页,忽然说道:“门口血迹清洗干净,一会我爹回来。” 话音刚落,朱红大门被推开,整座蒋家大宅仿佛都抖动一下,一个身穿紫衣的老人走了进来。所有人都看向这位军功赫赫的前任兵部尚书,由衷而生的远不止敬佩,更是一种敬而远之。 蒋儒微微一笑,如今皇帝陛下的心头大患是什么?就是自己爹手上的二十万虎狼之师! 蒋儒没有站起,笑着打招呼,“爹,你回来的真早。” 蒋艾点点头,声音蕴着不怒自威,“李子昕还没现身?” “这么容易就上钩可就不是咱们李大考官的作风了。鱼饵抛下,要静待水面风平浪静,爹这不是你教我的道理吗?”蒋儒嬉皮笑脸跳到蒋艾身边。 “那就静待吧。” 蒋艾说完,往里院走去,忽然停下脚步,沉声道:“听闻李子昕和太子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太子如今又恰好远游在外,让你的人放机灵点,要是发现有人满头白发,立刻回来禀告。” 蒋儒歪了歪头,“爹想要的不就是这种结果吗?” 蒋艾冷哼一声,“笨拙,那是下下策!” “还有那个小女孩,你带人去看看情况,难免有好心人想要救她。我说的话,你明白吧?” 蒋儒面无表情,“谨遵父命。 不敢怠慢,蒋家的客卿供奉以及护家犬总计三十余人,人人骑马,随蒋儒一路狂奔,来到闹市。 一眼就看见密密麻麻的围观人群,蒋儒扬起鞭子,故意猛抽马背,身下的马匹发出震耳欲聋的嘶鸣。 “瘟神来了,大家伙快跑。” “别看了,快走快走。” 眼看是蒋儒带着豪奴恶仆赶过来了,人群出现巨大骚动,开始纷纷逃窜,唯恐离开不及时受到牵连。眨眼间,整条街的闹市仿佛都被清空。 蒋儒心满意足之际,忽然发现那具尸体旁还跪着个女子,当即觉得有趣,于是骑马缓缓来到她面前。 “见本公子还不跑?难不成你不是本地人?” 女子不回答,双手紧紧握住小女孩的冰冷小手,低头看不见表情。 蒋儒愈发好奇,“怪了哉,难不成是个哑巴,或是聋子?”他下了马,蹲在女子面前,看着小女孩血肉模糊的后背,说道:“谁家的孩子,好可怜,就这么被活活打死了。幸亏遇见了本公子,生前活的不好,死后就厚葬一些吧。” 女子这才缓缓抬起头,清晰可见脸上泪痕,但是蒋儒第一眼注意到的,是她的鲜红色眼眸。 “好美的女人。” 蒋儒心中暗暗赞叹,这等姿容,绝对是惊艳四海八荒的存在,难道是美人评的前几位? 小心酝酿措辞,蒋儒轻声道:“姑娘不必这般伤心,生死有命,不如和我一起回府商量一下厚葬的事情。自我介绍一下,我叫蒋儒,家父蒋艾,是前任的兵部尚书,敢问姑娘芳名?家是哪里的?” “不用了,我抱这孩子回去了。”王姒之平静道,双手抱起小女孩,缓缓站起身。 蒋儒猛地站起身,毫无征兆大笑出声,“我说给你脸,你是真不要啊。这具尸体,是我们蒋家的,除非你跟我走,否则你拿不走。” “她是孤儿,凭什么说是你家的?”王姒之冷冷道。 蒋儒有些吃惊,随后一笑置之,“看来你很清楚啊,难道你是霜花城本地人?不过我生活了十几年,可不知道霜花城还藏着你这种绝色女子。既然这样,我就告诉你实话,这孩子是我亲手打死的,就在昨晚,她偷了我两块银锭。所以说啊,这孩子是我们蒋家的,具体说是我蒋儒用来给那两块银锭偿命的。” 蒋儒上前一步,微笑道:“不仅如此,你也将变成本公子的东西。本公子家财万贯,可以给你个响当当的名分。自己说,你是愿意当妾呢,还是愿意当贴身丫鬟呢?” “你杀了她?” “昨天打了三个时辰,打的本公子腰酸背痛,这她要是不死,对不起本公子那么卖力吧?怎么,你要替她报仇?女侠大人该不会功夫了得吧?救命救命。当然,我说的是床上功夫。” 蒋儒冷笑不止,“把她给我抓回去,轻点碰。哪个地方碰坏了,本公子把你们脑袋削下来喂狗。” 女人抬起头,鲜红色的眼眸诡谲渗人。 一瞬间,所有伺机而动的蒋家武人都感觉到极致的杀意。 客栈房间,诛仙剑杀意暴涨,呼之欲出。 忽然,一道轻轻柔柔的声音在王姒之耳边响起。 “姒之。” 瑰流从身后抱住她,说了句很轻很轻的话,“这种事情,交给我做就好了。” 没人看清楚这个白发男人是如何抓住蒋儒脑袋的,他五指如钩,硬生生拽脱蒋儒的头皮,继续用力,五指仿佛嵌入头骨!用力一拧,竟是把整个头颅拽下来。 一言不发就杀了蒋儒! 瑰流双目猩红,一瞬间竟是险些走火入魔,顿住脚步后,死死盯住一个蒋家供奉,“把蒋艾给我叫出来。” 如此阴冷压抑,王姒之都有些不敢接近这个男人的背影,她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瑰流,第一次见到这般暴怒的瑰流。 王姒之缓缓走上前,瑰流深吸一口气,轻声道:“姒之,你先走,去梵柯山找老住持,他一定会有办法。” 王姒之红唇紧咬,看着男人的脸,痴痴流泪,她当然明白这意味什么,杀子之仇,蒋艾一定会鱼死网破,这是蒋字大旗的地盘,不是藩地胜似藩地,就连皇帝都极其忌惮。 “乖,一会我就去梵柯山找你。”瑰流笑着道,轻轻推了一把王姒之,怒吼道:“快走,趁她魂魄未散,还有救活的希望!不用担心我,我什么时候骗过你?答应你的事情,我一定会做到!” 王姒之泪洒转身,天地间有一道金光划开。王姒之踏上雪白诛仙剑,竟是凌空御风,如同神话典籍里那些衣袂飘飘的仙子。 瑰流盘腿在地,双手抱着蒋儒死不瞑目的头颅,闭目养神。 马蹄声重如擂鼓,整座霜花城都在颤抖!街市尽头,终于能够看到一线漆黑潮水狂涌。 蒋艾看见那颗头颅,目眦欲裂,“把我儿头颅放下!!” 自古霸王硬上弓,这位前任兵部尚书尚未拨云见青天之时,更是沙场千万人中唯一的扛纛之人!蒋艾拉弓如满月,杀子之仇,管你是太子还是皇帝,用命来偿! 一箭崩出,竟有如机床重弩的劲力。瑰流不逃不避,脑海中浮现前几日在客栈说教小女孩的画面,那时候她吧匕首藏在衣服里,弄得胳膊鲜血淋漓,她眼光是那么的不和悦,带着审视和杀意,但无论心性好坏,至少,她是个孩子! “爹,但愿我没做错吧。” 瑰流高举蒋儒头颅,下一秒,头骨粉碎,肉块四溅,而箭矢在射穿头颅后,将瑰流身后的砖石地面钉的粉碎,深深嵌入泥土,发出阵阵颤鸣。 全身入殓为安,可蒋儒已经死无全尸。 尤其还是蒋艾亲手造成的。 “畜生!!我杀了你!!!” “一个孤儿都要被你做为牺牲的棋子。” 瑰流缓缓抬起头,笑容狰狞可怕,“我杀你全家!” 忽然一波箭雨攒射,昏天暗地。瑰流猛地拔出钝刀渌水,大街顿时撕裂数十丈!满庭芳和醉垂鞭出窍,如彗星流萤般在箭雨中穿梭,一次又一次穿透甲胄贯穿骑兵的心脏。 漫天箭雨,始终无法接近瑰流三尺之内。 这个白发男人微微俯身,反握渌水,拳意刀意剑意仇意杀意涌上心头,他开始大步狂奔。 蒋艾更是失去理智,目眦欲裂的咆哮,骑马冲撞。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瑰流心头一遍遍出现这两个字,眉心金印光芒散去,佛门气运内敛不放,取而代之的是杀神般的暴戾气息。 梵柯山老住持曾有过一句无心之言,“传闻有菩萨赤脚行走骸骨山,只求杀性成佛?” 只是不知说与谁听。 二人距离不过十丈,蒋艾猛夹身下马腹,随他戎马一生的名马竟就这么暴毙身亡,栽倒般横冲直撞。蒋艾竟是如此急不可耐,高高落地撞向瑰流,哪怕已经年老力衰,但是六品武人的气力岂能瞧作蝼蚁?瑰流反握渌水,扬刀而上,刺进蒋艾胸口的同时,自己胸口也重重挨上一拳。 倒吸一口凉气,他自言自语:“和姚眺的拳头差远了。” 不求换气,抢先出拳,硬生生将钝刀渌水半截打进蒋艾胸膛里,双手横推刀柄,嘶吼着大步向前,蒋艾就这么连人带刀被撞飞数十丈。 蒋字骑军千余人,已经死了半数,满芳庭和醉垂鞭游刃有余,一个杀力极大,一次能贯穿十余人,一个速度极快,如风无形,眨眼间刺穿一人又一人的心脏。 但是瑰流显然成为了众矢之的,又一波游弩攒射,蒋字骑军纷纷抛扔掉游弩,开始蓄力冲锋。 “那个小女孩想吃饱穿暖,她想好好活着,她有什么错!!” “你蒋家征战三十年,所到之处收刮民脂民膏,取之用锱铢,用之如泥沙,真以为我爹不知道?你们蒋家就这么在意两块银锭?非要把一个小女孩活生生打死?!她只是个孩子!不应该作为权力的牺牲品!!你儿子死有余辜!叛国投敌的你更是该死!!!” 瑰流一拳轰向蒋艾的头颅,一声闷响过后,蒋艾重重摔倒在地,生死不知。 将胸口中的断箭扯出,瑰流嘴里流出漆黑鲜血,整个人有些摇摇欲坠。 蒋字大旗一生只忠将军,蒋艾一死,所有人都视死如归。 咆哮声,马蹄声,带动的风声,如此刺耳,好像沙场的生死之际。 瑰流已无心驾驭满庭芳和醉垂鞭,毒发深入,就连握住渌水都极其勉强。 天地间忽然金光蔽日,瑰流吃力睁开眼,发现自己身前悬停了一柄通体雪白的长剑。 远在梵柯山的王姒之,站在山巅云海,双手绕后,那双鲜红眼眸注视某处。 瑰流没有去握住,而是问道:“一起同行?” 雪白诛仙心有灵犀发出颤鸣。 一剑掠出,一刀撕裂,近百丈的长街除了瑰流,就再没有活物。 蒋字大旗折断,流血漂橹。 而瑰流,吐了几大口鲜血,摇摇晃晃站起身,在蒋艾身前蹲下,用钝刀渌水,一点一点割掉他的头颅。 用力掐在手中,瞬间头骨粉碎。 永霜十五年冬,一则最惊悚骇人的消息传回朝廷,引起巨大骚乱。 太子一怒屠蒋家。 wap. /106/106389/27637021.html 江湖篇 第九十六章 醉卧沙场君莫笑 云雾缭绕的山巅,老住持轻轻将小女孩放在金莲上,顺势一推,将金莲推向池水中心,轻叹了口气,对身旁王姒之说道:“伤势太重,怕是无力回天。” “求求你,再试一试。”王姒之焦急的近乎哀求。 老住持沉默不语,眼前这个懂得生命珍贵的女人真是五百年前那位滥杀无辜的大隋皇后吗?五百年的时间,江山更迭,沧海变桑田,就连人也会变吗? “求求你,救救这个孩子。”王姒之再一次哀求。 老住持重重叹气,看向缓缓被金莲收拢包住的小女孩,说道:“眼下还有唯一的办法,只不过想要做成,堪称难如登天,皇后娘娘还要继续听下去吗?” 听到“皇后娘娘”四个字,王姒之微微皱眉,因为她想起了很多不美好的经历。比如五百年前,自己深爱的皇帝携众妃游烂陀寺,也就是现在的梵柯山。毫无疑问,最后那些宠妃全部惨死,甚至家族都被牵连,未能幸免于难,而这一切的祸首,便是王姒之,具体来说是五百年前的她自己。 近一百年来广为津津乐道的天下十谜,其一便是关于梵柯山老住持的真实年龄,对此众说纷纭,有人说这位老住持活了一千年,是真正的肉身菩提,有人说这位老住持每日粗茶淡饭,活了一百多岁,但最广泛的观点认为,这位老住持已经修行到返璞归真的境界,年龄应该在二三百岁。 但是只有王姒之知道真正答案,原因很简单,因为五百年前她是大隋皇后的时候就已经见过老住持,而那时候,他才是一个三四岁的小屁孩。 所以老住持是为数不多知道王姒之真正身份的人。 看向莲中如花苞的小女孩,王姒之隐隐心痛,说道:“如果能救她,什么办法我都愿意尝试。” “好,那就请皇后娘娘走一趟莲花洞天!昔年我打破莲花洞天天幕之后,道祖曾载种金莲用以弥补灵气涣散,否则莲花洞天转瞬就会陆沉。如果能够采撷那颗金莲,自然也就能救命。只是皇后娘娘应该清楚,那位洞天之主没有理由让出金莲,否则洞天数十万修士都会陨落。再者,哪怕强取金莲,势必会引起道家和大靖王朝的冲突,因为皇后娘娘,你现在应该被称作太子妃。而这就是唯一的办法。” 王姒之听完一切,沉默不语。她身后早就站着个白发如雪的男人,她却没有半点察觉。瑰流也静静听完老住持说的这一切,一言不发。 王姒之轻声问道:“真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老住持摇了摇头。 “别灰心,我再问问我娘和国师。”瑰流从身后轻轻抱住王姒之,柔声道。 那一刻,王姒之的眼泪不知怎的就落下来了。转身扑进瑰流怀里,声音仿佛让人心碎,“我一定要救她,我一定要救她。” “一定,一定。”瑰流眼神坚毅。 霜花城客栈,花魁女子从床榻醒来,下意识惊慌失措检查全身,很快就轻轻松了口气。 没有看见那个有着丹凤眸子的男人,她看见一个雪白背影,坐在茶桌旁。 “你是谁?”女子声音冰冷,带着浓浓的警戒。 男人正在专心下一盘棋,没有转身,回答道:“是谁不重要,反正你我只会见这一次面。” 女子冷冷道:“他呢?” 男人终于停下手中动作,依旧没有转身,声音阴冷的可怕,“我不懂,你有什么资格继续活着。” “能否请你说清楚。”女子悄悄后挪,手在背后握住发簪。 “给你银锭的那个小姑娘,你觉得她为什么要特意从蒋宅门口爬到你那里。” 男人猛地拍桌,巨大的声音更显整座客栈的死寂。他终于转身了,将面容完全暴露在女子的视线中。 “怎么可能?你...你不是已经死了吗?!”女子声音颤抖,下意识往后挪身,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幕是真的。 白仕荣平静道:“给你银锭的小姑娘,是你女儿。” “你不救她,她死了。” “你说什么?” 女子呆呆看向他,自言自语道:“我女儿?我女儿?” 她忽然癫疯般站起,用力拽住白仕荣,死死盯住他眼睛,一遍又一遍近乎发疯的质问,“你在骗我对不对?!你在骗我对不对?!” 白仕荣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说话啊,你说话啊,我求求你,我求求你,我真求求你...说话啊...说话啊...” 她突然不说话了,嘴巴睁大,瞳孔猛缩。 白仕荣忽然一拳打向她的腹部,女子弓身如虾,狠狠撞在床槛上,嘴角流出鲜血。 女子吃力爬到他脚边,像是乞求活命般苦苦哀求,“别救我,我不要活。求求你,杀了我,杀了我!” “活着才是对你最大的惩罚。” 白仕荣单手掐住她的脖子,将她高高抬起,往墙壁上用力一摔,轻声道:“那么,就将你的一切交给我吧。” 白仕荣脚底涌出黑色煞气,将自身和女子包裹,他右手握着漆黑的瓷器娃娃,一团色彩斑斓的雾气忽然进入瓷器娃娃体内,与此同时,白仕荣的魂魄也居进女子的躯壳里。 “新身体啊...” 白仕荣低头打量如今的自己,握了握拳。有了这幅身躯,接近太子殿下也就有了天然的优势,只要种下隐患种子,然后韬光养晦,最后一切自然水到渠成。 “至于你,就好好待在这里忏悔吧。” 白仕荣轻轻拍了拍瓷器娃娃的小脑袋,用神通手段收好原先躯壳,推开窗户,双手托腮望月。 皎皎月光,姣姣花容,而女子动人的躯壳下却盛装着一个男人魂魄。 忽然房门被打开,难掩疲态的瑰流走了进来,见她已经醒了,于是说道:“这几天你先住在此处,随后会有人带你回京。” 瑰流走到桌边端起茶壶,猛灌了一大口水,低下头,轻声道:“对不起,我没能救下那个孩子。” “这样吗?” 女子自言自语,瘫靠着墙壁,双手掩面轻声抽泣起来。 “对不起。” 瑰流站起身,久久无言,最后选择离开。在漆黑廊道的尽头,那个明明不显老的白发身影有些佝偻。 月儿弯弯照九州。 京城,秦芳站在宫墙之上,远眺万家灯火,身后站着轻雪和桃枝两个丫鬟。 “今年的除夕夜群臣宴,一定很热闹。”秦芳抬头望月,自言自语道。 “离除夕还有十几日。”桃枝轻声道,眼神恍惚,想起去年除夕夜的热闹场面,太子殿下醉酒后出席宴会,身穿四爪蟒袍,头戴金冠,真正让天下明白了何谓天下第一美男,何谓一遇太子误终生。 只是这一次除夕夜,有人身在异乡为异客,有人所思在远道。 秦芳转过身,看着清冷的轻雪和妩媚的桃枝,忽然觉得有趣,说道:“太子回不来,你们这些小丫鬟可得受相思之苦了。” 桃枝撇撇嘴,“娘娘不也一样?不止娘娘,陛下和公主也一样。” “桃枝,长大了呢。”秦芳捏住她的下颚,轻轻吹气道:“你也该出嫁了,不然娘找个好人家给你嫁出去?” 桃枝以袖掩面,轻轻抽泣起来,哭腔乞求道:“不要,娘娘息怒,桃枝知错了。” 女人的眼泪对于男人来说是杀器,但是对女人可没用。秦芳依旧自顾自的说道:“不然就把你嫁给庄子墨,怎么样?” 桃枝放下手臂,凄然决然道:“桃枝不愿嫁给任何人,只愿侍奉殿下一辈子。如果娘娘执意要桃枝嫁人,桃枝一定向殿下告状。” 秦芳笑骂一句白眼狼,脸上笑容却愈发开心,仰望星空深吸一口气,心情好了不少。 一只手牵住桃枝,一只手牵住轻雪,秦芳眼神温柔,轻声道:“娘现在只是个普通妇人啦,若是岁月静好,也会生老病死。这样也挺好的,不是吗?以后娘不在啦,你们也要好好生活,别觉得瑰流把镯子给送出去了,就觉得一切都没有希望了。娘啊,最对不起的就是你们,娘很自私不是么?为了保护太子的安危,牺牲了你们的幸福。任何人都不应该被剥夺这样的权利,更何况是花容月貌年纪的你们。娘像你们这样大的时候,过的是天真无忧的生活,而不是打打杀杀,次次身处险境。如果有一天,你们觉得累了,想走了,只需和娘说一声,娘肯定给你们找个好人家。” 桃枝眼泪涟涟,“桃枝不走,桃枝要一直陪在娘娘身边。” “娘娘没有什么对不起奴婢的,若没有娘娘,奴婢早就冻死在那年冬天了。”轻雪说道,握住秦芳的手。 夜深人静,秦芳一个人回到椒房殿,看见案台上有份刚呈递上来的密报,便觉得有些疑惑。 将其打开,只见白底黑字,只写着廖廖几句话。 蒋家父子,皆死于太子之手。 兵变或已成必然。 将密报重新折叠好,秦芳怔怔出神,忽然开心的笑了。 真会给你娘找事做。 当夜,趁着万籁俱寂,一骑悄悄离城,守在离距蒋字大营五十里外的驿路。 铁甲浮屠大营,彻夜火光通明,人人满甲。 老将王_震义,负伤披旧甲,站在巨大军帐前,痛饮大笑道:“来来来,让我看看蒋字大旗!” wap. /106/106389/27637022.html 江湖篇 第九十七章 一家人 清晨,山巅有一道身影悠然打拳,吐纳之间,拳意圆转。不远处,一位捧猫女子安静坐在崖石上静静观看。待他打完拳,女子走上前,一手抱猫,另一只手主动牵起他的手,二人一同返回临溪草庐。 “伤势好些了吗?” 瑰流点头道:“好多了。再过些日子,我娘赠我的那份浑厚内力也能炼化的差不多。今天再休养一天,明天就下山赶路,争取除夕夜之前回家。” 王姒之微微皱眉,担忧道:“明天就走会不会太急了?你伤的那么重,应该再安稳休养几天。” “事不宜迟。”瑰流摇摇头,看向远处壮阔的金色云海,轻声道:“没有过年不回家的道理,你爹肯定也很想你。这次过年,一定要团聚。” 王姒之想了想,问道:“上次过年,一共几个人呢?” “八个人。”瑰流回忆起往事,眼神恍惚,“除夕那天,轻雪和桃枝帮娘亲包饺子,金栀和秋荔写春联,我爹和我扛梯子到处挂春联和桃符。我妹妹性子冷,哪项活动她也不参与,就坐在桌边喝酒,喝了一下午,结果群臣宴的时候趴在案桌上睡着了。” 瑰流笑道:“今年虽然走了秋荔,但是多了你,你爹应该也会参与进来,还有一个我娘的心头肉。等我回京,就把她从春仙楼接出来,论辈分,她也算作我妹妹。” 王姒之睫毛微垂,依偎着瑰流,柔声道:“一定很热闹,真好。” 瑰流嘴角翘起,“那年我过生辰,我爹摆长龙大宴,浩浩荡荡几千人进宫献礼,知道那些豪阀女子和大家闺秀有多想入宫见我一面吗?我唯独亲笔给你写了请帖,让轻雪给你送去。我以为即便你不想来,但是迫于太子殿下的亲邀,是不得不来的。你可倒好,还真就没来,甚至连一句拒绝都答复都没有,完全没有把我放在眼里,所以那年的生辰大宴,我过的非常不开心。” 瑰流用力捏起她的下颚,眯眼戏谑道:“不为权贵所迫,不为名利所诱,现在呢?你不还是落到了我手上?等回家后,马上就拜堂成亲,你啊,这辈子就乖乖待在我身边,哪都别想去。” “那还请殿下...”王姒之眯起好看的红色眸子,在他耳边轻轻吹气,“把那些碍眼的女人都清走,否则休怪臣妾,帮殿下治理后宫。” 分明是温柔到不能再温柔的话语,瑰流却听的全身发凉,小心翼翼问道:“我说如果,如果五百年前我有一个特别偏爱的妃子,你会怎么做?” “如果?”王姒之冷笑出声,“那个狐狸精,我把她推井里之后,让人把井封上了。陛下为此事还惩罚了臣妾。” 瑰流越发觉得不安,连忙转移话题,“听说美人评再过几日就要发行天下了。不出意外的话,你应该还是第八?” 王姒之瞥了他一眼,反问道:“第八也好,第八十也好,没上榜也好,难不成你还能不要我了?你管我这次排多少。” 瑰流被说的哑口无言。 早练结束后,二人挑了一处幽径返回溪边草庐。在一处热泉汩汩的潭旁,王姒之停住脚步,正当瑰流疑惑不解之际,她蹲下身子,双手掬起一抔土,柔声道:“就送这里的吧。” “也好。” 瑰流拿出锦绣袋子,将土装好,眺望远方。 霜花城的土,梵柯山的土,去稷土书院再取一抔土,返乡的路上,杏花镇,青钱城,绿带城,也都要各自取一抔土。 离乡之时取土,回乡之后修坟。 只可惜未能亲手将吴佩弦的头颅放到陈璐瑶父母的面前。 “姒之,你先回去吧,我去一趟住持那里。” “我也要去!”王姒之毫不犹豫道。 “怎么了你?反应这么大干嘛?”瑰流眼神古怪。 王姒之不说话,俏脸微微发红。她以为瑰流是想问问五百年前有关大隋王朝的事,要是那个老头把一切都讲出来,那可就不是什么好事了。至少现在,还有很多事情不能让瑰流知道。 “乖,你先回去吃饭,我很快就回去。”瑰流劝说道。 王姒之骤然气场一变,冷冷道:“我说了,我要去。” “好好好,去去去。” 很快,王姒之就发现自己想错了,而且是大错特错。瑰流只是向老住持要了一颗枇杷种子,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事情。 而那颗枇杷种子,她大概猜得出来。 那个可怜的女子,叫作陈鹭瑶。 京城,巍峨庄严的钦天监。 小稚童破天荒没有打瞌睡,面露愠色,“敢问皇后娘娘,太子殿下是怎么想的?如此恣意行事,导致苦心筹划的棋局全部落空!蒋字大营盘踞战线,不是百人千人,那可是整整二十万人!若是开战,大靖王朝几年之内,势必战火纷飞,民不聊生!皇后娘娘您若是大奉皇帝,得知大靖王朝正处在内忧之际,您会怎么做?就算不如此作想,以那位老皇帝的秉性,您觉得他会是会坐山观虎斗还是会带领百万铁骑南下?也就是说,托太子的福,现在的大靖王朝,内忧外患!” 小稚童冷笑不止,“皇帝陛下憋屈一辈子,小心翼翼维持着君臣如水,试图从小处入手,一点一点化解各处矛盾,太子殿下倒好,先是为李子昕求春闱主考官,再是一怒屠蒋家,所做之事,都在一步一步将大靖王朝推向深渊!” “放肆!他才是以后的皇帝!”秦芳大怒不止,转身大步离去。 走到门口,她忽然停下脚步,没有转身,冷冷道:“我家孩子从小到大委屈一辈子,任性一回怎么了?!你给我记住了,他和他爹不一样!!” 铁甲浮屠开赴蒋家大营,由当年大败那位骠骑大将军的老将王_震义领兵。巍峨城楼上,公主殿下破天荒没有酗酒,平静远眺密麻如潮水的铁甲浮屠远去。 不知何时,秦芳也登上城楼,站在瑰清身旁。 “你哥哥真是做了一件大事呢。” “娘亲难道不怪他?” 秦芳摇摇头,柔声道:“你哥哥啊,肩上担子太多,从小到大就没轻松过。陈鹭瑶死了,成为权术斗争的牺牲品,连她无辜的父母都被牵连,这注定是你哥哥一辈子的痛。所以他不愿意再看到任何一个无辜的人,任何一个本应该好好活着的人,成为权谋心术的牺牲品。天底下没有谁必须要死的道理,更何况是一个四五岁的小孩子?你哥哥一次又一次被戳痛内心,若是还能忍,那才是怪事。不管他做什么,哪怕是捅了天大的篓子,娘亲也会帮他扛着。人啊,这辈子总要有些时候,将一切都抛到脑后,只听从内心的选择。” 秦芳牵起瑰清的手,笑道:“这几天有没有去找小狐媚?” “没有。” 很快,瑰清补充道:“都是她找我。” “今年过年,你哥应该是回不来了。除夕那天,你陪娘去把小狐媚接过来。” 瑰清转过身,冷冷道:“娘自己去就好了。” “是吗?”秦芳双手托腮,微笑道:“那我就和小狐媚说,瑰清不喜欢你,不想让你去。到时候小狐媚要是哭的梨花带雨,娘可不管,你自己想办法哄。” “无趣,依娘便是。” 瑰清无奈叹气,转身走下城楼。 “等一下。”秦芳忽然出声叫住瑰清。 “娘问你一个问题。”秦芳抬头望天,轻声道:“你觉得王姒之会怎么选择?” “娘希望她怎么选择?” 秦芳毫不犹豫道:“娘当然希望她能嫁入瑰家。其实从她很小的时候,娘就已经开始关注她了,娘真的非常喜欢她。” 瑰清平静道:“娘怕是要失望了。” “这样吗?”秦芳怔怔自语,站在城楼上发呆,久久无言。 昨夜,轻雪悄悄出城,守在距蒋家大营五十里外的驿路。 整整一个晚上,这条驿路并不见半个人影。 她的任务很简单,截杀驿使,不让蒋家大营得到蒋艾被杀的消息。 只要蒋家大营得不到消息,自然也就不会有任何动作,一万铁甲浮屠便可以先发制人。 不出意外,现在已有三千斥候轻骑蛰伏在蒋家大营外,待时而动。 久坐的轻雪忽然睁开眼睛,远处,尘土飞扬,大地微颤,一辆马车火速疾驰。 古剑鱼肠从身后剑匣掠出,骤然杀力暴涨。 眨眼间,车夫被贯穿胸贴,摔下马背。鲜血溅在车厢帘子上,触目惊心。 轻雪刚想出第二剑,犹豫片刻,停下动作。 厚厚积雪覆盖的树林,一道人影慌不择路的逃窜。身为四品武人,他不擅厮杀,却是轻功了得,踏雪无痕。所以得以被蒋艾重用。他早就料到会有人截路,所以悄悄跳出车厢,一头扎进树林,往蒋家大营的方向逃跑。 无论如何,都必须将蒋艾被杀的消息告诉给蒋家大营,他拼了命奔跑,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因为负责截杀的人很快就会发现情况不对,进而追上来。 眼看蒋家大营就在眼前,他面露欣喜,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吼一嗓子。 “去哪里呀?” 那是一道妩媚声音,轻轻柔柔在他耳边响起。 他甚至还没听完全,突然断气身亡。 一只纤细玉手的半截,露出他的胸膛,鲜血淋漓。 “你倒聪明,可惜,娘娘比你更聪明。” 桃枝抽出手臂,拿出帕巾,仔细擦净手上的鲜血,刚走出树林,就撞见了轻雪。 她还在酝酿,想要说些挑衅话语,轻雪瞥了眼她的裙角,冷冷道:“裙子沾血了。” 桃枝愣了愣,等她回过神来,轻雪已经消失不见。 于是很多蛰伏在树林里的斥候,都能看到一个桃红衣裙的女子,好像气的不轻,一直原地跺脚。 午时,三千游弩手和一万铁甲浮屠拨调完毕。一辆马车徐徐驶进蒋家大营,无人敢拦。 因为车夫是大靖王朝军中的定海神针。 所以即便坐在车厢里的那位不曾露面,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直到巨大军帐前,马车才缓缓停下。 车帘被掀开,皇帝瑰启走下马车,抬头看向气氛肃杀的军帐,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似乎就要人性命。 “我儿子把你们大将军给杀了,和你们说声对不起。” 车厢内,忽然传出笑声。原来是皇后秦芳捧腹大笑,笑出了眼泪。 知道自己失态了,秦芳止住笑意,掀开车帘一角,眨了眨眼睛,真诚道:“对不起。” 钦天监,小稚童趴在国运大鼎上,看见这一幕,扯了扯嘴角。 还真是一家人。 wap. /106/106389/27637023.html 江湖篇 第九十八章 周家有女 禁门宫树月痕过,媚眼唯看宿鹭窠。斜拔玉钗灯影畔,剔开红焰救飞蛾。 夜深人定,点点烛火从纸窗透出。 坐在案台前的这位风烛残年的老皇帝,批阅好最后一卷奏折,孱弱呼出一口气,颤颤巍巍站起身。 一旁的红袍宦官轻声提醒道:“陛下,夜已深,该休息了。” 老皇帝嗯了一声,转头看了眼倚叠如山的奏折,问道:“今日朕批阅了多少?” 宦官毕恭毕敬道:“回陛下,一百二十石。” “这么多啊。”老皇帝自言自语着,走出宫殿,坐在石阶上,见庭下月光如水,下意识触摸,便觉凉意沁人。 天下共在一个月,此时此刻抬头望月的老人从二十余岁临危登基,到不惑之年平定叛乱,再到耳顺之年将大奉王朝带入前所未有之大盛世,他已经为此付出了毕生的心血。如今,他就像摇摇欲坠的房檐,为这座国家最后一次遮风挡雨。 曾有史官言:“天下之事,无大小皆决於上,上至以衡石量书,日夜有呈,不中呈不得休息。” 所以披星戴月批阅了一百二十斤的奏折,其实对这位皇帝来说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对这几千里广袤的旷野和肥沃的土地,以及数千万勤恳的人民,他不亏欠什么。他亏欠的只有她,一位头发已白,曾笑言:“见不如不见”的深宫女子。 不知何时,宦官悄悄跟了过来,小心翼翼道:“陛下,熬夜大伤身,应熄灯休息了。” 老皇帝忽然站起身,遥望远处月色,沉声道:“不急,找人带路,朕去看看她。” 宫女带路,手中的宫灯散发着柔和的橘黄色光芒,在红袍宦官的授意下,高高的宫檐之上,有无数黑影悄悄跟随保护。 谁也不知道这座巍峨森严的大奉皇宫藏匿多少秘密,历经百年风雨,王朝兴衰,唯有坐在龙椅上的人在变更。 大奉老皇帝,和大靖王朝先帝身处同一时代,如今如摇摇欲坠的大厦。 走进坍圮的宫殿,四目皆荒凉。藻井的彩绘已经褪色,廊柱红漆尽剥,格窗落满灰尘,空阔的殿内只有一尊铜色大佛。 老皇帝细语轻喃:“这些年一直不太敢见你,原来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啊。” 红袍宦官面向大佛,三叩九拜之后,悄悄退了出去。 漆黑的大殿,风声呜咽,老皇帝点燃烛台,明亮的火光驱散了黑暗,将身前的铜色大佛照的熠熠发光。老皇帝原地坐下,仰头而望,像是与心爱女人耳鬓厮磨,柔声道:“咱儿子回来了。” 困意涌上心头,他吃力揉揉眼睛,低喃道:“你啊你啊,和我生了一辈子的气,哪怕最后一刻也还是不肯见我一眼。你说美人迟暮畏铜镜,不愿相见,但我何曾不明白,你是恨我。当年兵变,我带你逃乱,两个襁褓婴儿本该是皇子和公主,却因祸乱成为了累赘。你我都清楚,如果不抛弃孩子,只能死在一起,你说哪怕那样你也愿意,我便没再说什么。可是我心里是不愿的,大好山河面前,儿女情长算什么,所以我宁负你不负江山,那天夜里偷偷把孩子送走。你说你恨我一辈子,直到临死前的最后一刻,你都没有原谅我。三十年太平盛世,你我见面不足一次,人皆夸我明君,但是我自己清楚,我一定不是个好丈夫。” 老皇帝颤颤巍巍站起身,轻轻触摸佛像,“你恨我,我又何不恨己?不过是无悔罢了。三十年间里,我每天每日都在搜寻当年孩子的下落,你生的那个男孩,很幸运被一个乡野女人抚养,也就是你死后的第二年,她作为婢女被我召入宫,可惜没过多久她就病逝了。百官都以为他是婢女的孩子,所以我立他为太子,满朝哗然,都说我爱上了她,故剑情深。我死之前,所做最后一件事,便是要帮他稳住位置,扫除一切障碍。我们的儿子,紫薇帝王命格,势必成千古明君,为大奉史册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只是可惜,咱们的女儿,早早就嫁为人妇,等我找到她时,她有自己的家庭,自然不认我这个爹。不过想想也是,哪有当爹的把女儿给抛弃,还是在襁褓婴儿那么小的时候,我从未涉足过她的生活,又怎配当爹?咱女儿和你一样啊,身体不好,产下一个女婴后不久就去世了。那时候我正忙着巡猎天下,消息传达不畅,直到两个月后才知道此事,显然一切已经太迟,女儿的后事按照当地风俗入殓下葬,而她的男人,处理完后事想要抱女婴投河自尽,被拦下来后就在当天夜里远走高飞,咱们女儿的孩子也被他带走,再也不见踪迹。此后我多次派人寻找苦苦寻找,年复一年,没得到任何消息。” 老皇帝忽然自嘲一笑,“造化弄人,就在我已经心生绝望的时候,那位大靖王朝的年轻皇帝突然写了一封书信,派使者给我送来了。你猜怎么着?原来美人评那名动天下的榜首,就是咱女儿的孩子。起初我觉得荒诞,后来不知怎么就开始半信半疑,在不远万里亲自去了一趟大靖王朝后,我看见了她,一双极媚的桃花眼,像极了年轻时的你,那一刻我彻底相信了。只是她和她娘一样,不愿回到我身边,连她娘我都没资格要求什么,自然也没什么资格强迫她,我只希望咱们女儿的孩子,能够好好生活,不求大富大贵,能够平安喜乐就好。” “我悄悄把孩子抛弃,你便悄悄的死。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你的坟冢在哪。你是下定决心不愿和我合葬,可是这么多的话,如果不能坐在你面前,我怎么和你说?你活着的时候,日夜跪拜这座大佛,保佑孩子平安。今天,我也为孩子们求福。我有愧,我这辈子的愧疚,只有对你和孩子。世上还有比当帝王更无趣的事吗?如果再来一次,我宁愿你我不曾相遇。” 老皇帝跪在蒲坐上,双手合十,双目紧闭,不知不觉泪眼婆娑,猛地向下磕头。 他嘴唇颤抖,凄然泪下,“朕错了,朕真的错了。” 她听不见。 周家蒙受祖上恩荫,故而家主成为老皇帝的近臣之一。寅时,夜色漆黑,已经有马车陆续驶向京城方向,多是些离的远的先行出发,以免早朝迟到,而周家府邸这种天子脚下的宝地,自然无需着急。 周家主在其内人的服侍下换上官服,准备一如既往去上朝,忽然有丫鬟匆忙跑过来,惊慌道:“老爷,小姐不见了!” 周家主微微皱眉,“什么时候发现的?” 丫鬟低下头,几乎要哭了出来,“刚才去小姐房间添火炭,结果床榻上无人。” 主母张氏闻言,惊的一时没站住脚,摔倒了。 于是本该急匆匆赶去上朝的寅时,因为周家大小姐的失踪,府里闹了个鸡飞狗跳,周家主面色阴沉,主母张氏找遍了整个府后,哭成了泪人。 虽然很担心闺女,但是无缘无故缺朝那可是不尊重陛下的表现,虽说念在君臣情分,只要道清事情原委,皇帝陛下便不会说什么,但如今朝廷分党严重,各各心怀鬼胎,若是此事被有心人利用,愈演愈烈,那可就是桩天大的祸事了。所以不管再怎么担心女儿,必须要按时上朝。 周家主迈着沉重的步伐登上马车,刚掀开帘子,热气扑面。 车厢里铺着厚厚的羊毛毡子,炭炉散发着热气,角落精致小巧的烛台皆有蜡烛燃烧,火光明亮。 在这凌晨三四点的寅时,外面是天寒地冻,一片漆黑,车厢内是温暖如春,火光通明。周家主呆呆看着车厢里的少女,而少女也眨了眨乌溜溜的大眼睛,看向他。 许久之后,她才甜甜一笑,娇滴滴道:“爹。” 周家主忽然有些难以遏制的暴怒,但转瞬变成了失而复得的珍惜,无奈道:“闺女啊,你在这干什么?你娘以为你失踪了,疯了般的找你,全府上下现在急的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不少人都出外面寻你去了。你倒好,你说你在这一坐,害了多少人担心你?怎么?你起了个大早,是想和爹一起去上朝?” 少女撇撇嘴,“我这是心疼爹,想爹每天都要起这么早,我就想起早些,在车厢里把暖炉热好。爹不领情也就算了,刚才竟还要对女儿发火。” 跳下车,少女不满道:“好了,爹你不是着急上朝吗,赶紧走吧。” 周家主并没有吩咐车夫前行,而是掀开帘子一角,小心翼翼问道:“小睿睿,生气了?” “我才没有!” 少女气哄哄道,满脸写着“不开心”三个大字。 周家主低声道歉:“是爹错了,原谅爹好不好?” 少女冷哼一声,显然并不接受。 周家主小心翼翼试探道:“爹给你买新衣服?” 少女犹豫一下,转过身看着他,半信半疑道:“当真?” “一会早朝回来就去。”周家主毫不犹豫道。 “那” 少女眯起眼笑道:“原谅爹啦。” 周家主欣慰点点头,放下帘子,声音从车厢传出,“我闺女长得真美咯,简直和她娘一模一样。” 十年前,两朝联评美人,大奉周家的张氏毫无悬念入选前五,使很多大靖王朝的人第一次认识这位大奉美人。 在大奉王朝,她被称作第二夫人,论容貌只排在那位已经去世的皇后娘娘身后。 周家有女初成长,养在深闺人未识。 姓周,名泽睿。 wap. /106/106389/27637024.html 江湖篇 第九十九章 天下评册 儒家的稷土书院,位于大靖王朝南边,依山傍水,扫地焚香,终年书声琅琅。 稷土书院的副院长,是一位年迈的教书先生,年轻时求学天下,曾跟随许多名家学习,天命之年不再起而行之,而是静心而坐,讲学以仁。 这一趟不辞辛苦去往稷土书院,一方面是秦芳的授意,另一方面是为了归还名刀渌水。 两百年前,儒圣张继霖创立书院,于天下各地散叶开花,其下门生三十六人担任院长,七十二人担任副院长。稷土书院的院长,便是这位儒圣的首徒。 二百余年时间,沧海桑田,儒圣张继霖受天命限制,早早离世,门下一百零八学生也陆续凋零,直到如今两大王朝对峙的时代,儒家张氏一脉只存儒圣首徒。在七十二座儒家书院里,稷土书院难掩颓势,加之院长远游天下,已有几十年不曾露面,所以书院日益凋敝,难复昔日数千人曲水流觞,蒲团问道之景。 传言这位儒圣首徒,修行大道二百余载,已然有圣人之姿,和梵柯山的老住持,以及大奉王朝麒麟寺的真人齐名,被称作“三教大隐”。 御剑凌空千万里,山川大江饱收眼底,看过了许多这样的壮阔风景,也会觉得有些乏味。午时,瑰流和王姒之在一座小城稍微歇脚,吃了顿汤面,然后继续南下赶路,直到暮色沉沉,才结束了一天的行程。 红灯悬挂,这座老城三处环水,几百年来始终是南粮北运的重要渡口,大河两岸全是高高的吊脚楼,商贸在这里十分繁盛,客栈自然很多。瑰流和王姒之找了一处可以欣赏河上风景的客栈,在附近酒楼吃过饭,然后瑰流拎了壶酒,兴致勃勃要去河边走走。 灯火映在漆黑的水面,如夜空星光。瑰流喝了几口烧酒,有些醉意,眯起丹凤眸子,说道:“别院深深夏簟清,石榴开遍透帘明。” 王姒之微微皱眉,“就喝这些,不许再喝了。” 瑰流显然不听,闻言反倒又仰头灌了一口酒,干脆一屁股坐在水边,双手托腮望向漆黑无边的河面,轻声道:“想家了。” 王姒之在他身边轻轻坐下,柔声道:“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这也是夭江的水。” “姒之,你肯定很想家吧?” 王姒之平静道:“很想很想,一直如此。” 瑰流摇摇头,“你不该陪我继续南下的,如果和我娘回宫,这时候你早就见到你爹了。” “不跟着你,难道让你逛一路青楼?”王姒之瞥瑰流一眼。 “我哪有!”瑰流理直气壮,刚想来场轰轰烈烈的驳斥,忽然想起几天前还和李子昕逛过一次青楼,声势瞬间小了下去,有很大狡辩嫌疑的小声道:“我是那种不知羞耻的男人吗?就算是天下第一美人投怀送抱,我也肯定把她推开啊。” 王姒之冷笑一声,“说这种鬼话还脸不红心不跳,不愧是天下第一大纨绔。” 瑰流自知理争不过,默默喝酒不再说话。 眼下并无烦恼,只是有些小小的感慨。 如果自己走的每一步真的是娘亲和国师早就策划好的,那么有一步,甚至是好几步,绝对是出问题了。 就是儒圣张继霖。 梵柯山受佛门气运馈赠,这没什么好说的,毕竟这本就是梵柯山和娘亲的交易。 只是不知道,如果按娘亲原本的打算,这一趟游历,应该达到何种程度,是行到梵柯山就返回,还是继续南下稷土书院,再去一趟大奉王朝,走三教气运合一的练气路数。 既然渌水在手,那么儒圣张继霖的出现,应该在娘亲和国师的布局之内。 只是出现了意外,张继霖没有馈赠气运,而是选择散道,广施恩泽于天下。 也正是因为没有得到预想的儒家气运,所以才要继续南下,去稷土书院碰碰运气。 只是人家真的会给吗?人家凭什么给?尤其还是在当下书院日益凋敝的时候。 瑰流真觉得这是一件不太可能的事。 所以此番主要目的还是归还渌水,不是还给稷土书院或是儒圣首徒,而是将其亲手放在书院后山,张继霖的无骨冢前。 回客栈的路上,王姒之忽然停下脚步,微微咬唇,有些犹豫道:“听说天下评册已经公布了。” 瑰流眼前一亮,“真的?那咱现在去官府买一套回来。” 王姒之嗯了一声,有些莫名的紧张。 看出她的异样,瑰流微笑道:“怎么?怕你美人评第八的地位不保?” 王姒之有些不忿,用力狠狠踩了瑰流一脚,不屑道:“你以为我和你一样,喜欢沽名钓誉?” 话是这样说,但王姒之还是有些局促不安。在心爱男人面前,哪个女人不想自己更美些?美人评的高位便是对此最有力的证明。 上一次入选天下第八,王姒之总觉得是自己运气足够好,所以这一次,她不认为自己能保持原位,甚至不认为自己能入选天下前十。 看她心不在焉,瑰流嘴角翘起,一把将她扯到身边,拉着她就往官府方向走。 若是想买一整套评册,则要掷出千金,这其中美人评和陌玉评价格不菲,也最是抢手。一路上瑰流自然不可能带那么多钱,所以只买了美人评和墨玉评。沉甸甸的竹册刚拿到手,瑰流就迫不及待想要“一睹其芳容”,结果王姒之非要等回客栈再打开,瑰流便只能依她。 将烛台和四周角落的碳炉点燃,房间里温暖如春。王姒之在床边坐下,双手放在膝上,忐忑不安道:“打开看看吧。” 瑰流见她这般姿态,先拿起陌玉评,慢腾腾打开,故作惊讶道:“这榜首是谁?竟然连姓带名和我一模一样,这是为何?!” 王姒之闻言,抬起头仔细端详不远处站着的瑰流,那双金色的丹凤眸子,世间独一,不知让多少女子一眼就误了终生?不知不觉,王姒之看痴了,好像真的被天下第一美男的名头迷住了。 忽然,她猛地回过神,看见瑰流正在看另一份册子,并且还微微皱眉。 “还是天下第八啊。” 瑰流有些失望。 王姒之顿时眯起眼睛,轻轻站起身,气质陡然一变。那一刻,瑰流仿佛看见了五百年前那位毒蝎般的大隋皇后。 知道她误会了,瑰流连忙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家小姒之长得这么好看,才排第八?要我说,排前五都不是问题!” 这句话说的极为精辟,若是瑰流直接把王姒之捧成第一,自然显的很不真诚,王姒之也肯定不会相信。 最终的结果,是王姒之来到瑰流面前,用力跺脚踩他,把美人评抢了过来。 仅一眼,她就看见了自己的名字。 因为位置很靠前。 天下第五。 王姒之羞怒质问:“你戏弄我?” 瑰流摇摇头,柔声道:“夫君不敢。我家小姒之,长得这么好看,怎么就配不得天下第五?” “其实上一次评选,即便主体上是我娘操刀,但受各方势力影响,仍有诸多不公之处。比如你,其实落得天下第八的头衔,不是让人艳羡的名誉,反倒是种你自己都不清楚的委屈。” 王姒之不再纠结自己的排名,纤纤玉指摩挲榜首之位的那两个名字,问道:“你的两个妹妹,哪个长得更好看些?” 瑰流很认真的想了想,然后给出答案,“瑰清是冰山美人,只可远观,近看会有压迫感,她是高高在上的存在。狐媚子不一样,她是祸国殃民的主,是缱绻的温柔乡,她的狐媚,只要是个男人都会喜欢。两个人身上所体现的是决然不同的美,就好像对立的黑白棋子,是无法做比较的。” 同为女人,王姒之却听的心神摇曳,她很想看一看美人评榜首究竟是何等的天香国色,自己与其又相差多少。 再往下看,王姒之看见了很多熟悉的名字。 比如位居第三的,那位生在大靖王朝却生活在大奉王朝的女师,被大奉老皇帝毫不掩盖称作“清算人”的张济琪。 忽然,她笑眯眯道:“这个排第二十八的女人,是你身边那个叫作桃枝的丫鬟吧?还有这个第三十五的,是那个叫金栀的丫鬟?再低些,这个排第五十位的女人是叫轻雪没错吧?” 王姒之啧啧出声,“咱太子殿下真是好福分,丫鬟美婢全是美人评上的大美女,两个妹妹还都是天下第一的大美人。” 瑰流一时半会猜不透她的心思,心虚的撇撇嘴,“长得好不好看又和我没关系。一个大隋皇后在我身边,我哪有胆子沾花惹草。” 王姒之微笑道:“别啊,我这个大隋皇后哪有震慑力。否则你也不会把我丢在客栈,和李子昕去青楼买醉。” 瑰流不愧是“好男人”的典范,态度连忙转变,低声下气道:“没有下次了,真的。” 王姒之哼道:“再有一次,我就让雪球把你吃掉。” 瑰流脱下外衣,倒头躺在床上。 王姒之忽然想到什么,俯身从行囊里拿出个册子,见瑰流闭眼假寐,就直接把册子放在他脸上。 “嗯?” 瑰流疑惑将其拿起,结果下一秒就目不转盯。 武平榜首之位,秦芳。 而自己,和白衣拳仙姚眺,同列为天下第十。 王姒之打趣道:“武评前十的大宗师,了不起啊。” 瑰流点点头,一本正经道:“是有些了不起。话说,这武评是哪来的?” “昨天下午趁你睡懒觉,我去官府买的。” 瑰流坐起身,疑惑道:“这么关心武评?” 王姒之不说话了,主动坐在瑰流腿上,将脑袋靠在瑰流怀里。 天底下哪个女子不想要自己男人尽可能多得好处。让两大王朝瞻目的武评,终于可以让世人知道,天下第一大纨绔,不是整天游手好闲的混世魔王,而是历经千辛万苦才成就的武评大宗师。 王姒之一只手抚摸瑰流胸膛,闭上眼睛,柔声道:“你很累,很努力,我一直都知道的。” 瑰流不说话,爪子刚刚攀上饱满的高峰,王姒之突然站起身,鲜红眸子仿佛有妖光流转,她猛地把瑰流扑倒在身下。 “你想要,我都给你。” 王姒之眯起眼睛,对着瑰流脖子轻轻咬下。 “姒之,你......” 瑰流眼皮沉重如巨石,呢喃几句便昏睡过去。 她仔细凝视瑰流面庞,跃跃欲试。 今晚,她就要好好品尝一下武评大宗师的滋味。 wap. /106/106389/27637025.html 江湖篇 第一百章 先生馔酒食 稷土书院有斋舍七十二座,二十四位讲师,弟子三百六十人,百年前曾毁于战火,儒圣首徒游历归来后“撤故院大新之”,对院舍进行修整,修葺书楼,添藏书一万卷,亲提门匾,以青花岗石为碑座,集真、草、隶、篆笔法,复建碑廊。 书院有对联曰:“无市井之喧,有泉石之胜。” 和京城国子监讲求“为天下国家之用”的事功之学不同,稷土书院飘飘然若隐逸仙人,不讲“经世致用”,追求大道不过“明心见性”这四个大字,故在稷土书院求学的儒生越是悟义理,越是鄙世俗,很多人身上都有种“自负清高不出世”的傲气。 辰时初,晨钟敲响,有讲师带着浓重乡音传道受业解惑,有儒生双手捧卷,踱步轻读,腰间响起玉声琅琅。 与此同时,有位头发雪白的驼背老人,站在双层飞檐单门前,眯起眼睛,眺望远方。 院长远游天下,几十年杳无音信,稷土书院大小诸多事宜全靠这位老人打理,他既是副院长,又是除院长之外辈分最高的老先生,昔年作为儒圣张继霖的七十二位嫡传弟子之一,学问博古通今,天下难得。 老人视线尽头,忽然出现两道身影,一男一女,观其服饰,朴素自然又不失款款大气,尤其那男人,雪白长发披散,如此明显特征,天下不知者可谓极少数。 而瑰流这边,同样看见了书院大门口站着的驼背老人,敏感的察觉到老人身上肃杀的浩然气,便警惕道:“姒之,我若握刀就躲到我身后。稷土书院和朝廷没什么交情,咱们小心应对,先礼,实在不行再兵。” 头戴帷帽的王姒之嗯了一声,垂下的薄绢遮盖住她的脖颈,用以掩盖容貌,为的是不让人看见她那双鲜红的琉璃眸子。 瑰流直面老人,由远及近,逐渐登上台阶,作揖行礼道:“晚辈瑰流,见过濮老先生。” 王姒之款款施了个万福。 老人不言不语,向前缓缓摊开枯黄老手。 瑰流没有犹豫,摘下钝刀渌水,将其轻放老人掌中。 “你可以走了。”老人出声道。 瑰流愕然,好像有些没反应过来,“这这就可以走了?” 老人小心翼翼把渌水藏到衣里,瞥了眼瑰流,反问道:“不然呢?” 瑰流刚要开口,老人抢先道:“太子殿下是想说自己车马疲惫,想要进院休息?还是太子殿下远游至此,送刀之余还想看看稷土书院的风貌?若是前者,太子殿下乃千金之身,不会没钱住不起客栈。如果是后者,那恐怕要和太子殿下说声抱歉,稷土书院不是香火之地,是清幽讲学之所,任何人都不得以擅自进入,别说是太子殿下你,就算是大奉皇帝和大靖皇帝一起来,也不行。这是我老师的规矩,也是我师兄始终强调的规矩。既然是规矩,则绝对不能破。” “濮老先生说的这些话,晚辈自然懂的。此事不可强求,晚辈只有一事相求,望濮老先生成全。” 老人点点头,神色缓和,“但说无妨。” “恳请濮老先生将渌水放到张圣人的坟冢前,再代我和他老人家说一句话。“瑰流顿了顿,继接着道:“就说,人间从不缺少大风流,您的话,我会一直记得。” 濮姓老人摆摆手,不耐烦道:“知道了知道了。” 瑰流笑容苦涩,摇摇头,牵起王姒之的手,转身准备离开。 “站住!” 瑰流疑惑回头看去,只看见老人从衣里掏出渌水,说道:“刀,你自己送去。有话,你亲口和老师说。” “这是...允许我进院了?”瑰流有些发懵,鬼使神差便脱口而出,“您不是说不能破坏规矩吗?” “臭小子,给你台阶还不下!”老人抽了抽嘴角,冷笑道:“你以为我想让你进去?看在你和老师有缘,我自作主张让你进院,最多最多半个时辰,你必须出来,否则别怪我赶人。” “足够了。”瑰流点点头,拉着王姒之便往院里走。 “等等。” 老人再次拦在门口,眯起眼睛,看向帷帽遮容的王姒之。 “先生有何事?”王姒之清冷的嗓音从薄绢后响起。 “昨夜刚下过雨,院内泥泞一片,姑娘最好摘下帷帽,免得绊倒。” 老人目光灼灼,死死盯住王姒之。 “老先生您多虑了。” 王姒之往瑰流身边靠了靠,双手攀住瑰流手臂,柔声笑道:“这样就不怕绊倒了。” 老人怒道:“进院不示真容,成何体统!当年大靖王朝皇帝来此,脱袍换衣,方去祭拜老师。皇帝尚且如此,你这皇亲贵胄却如此不懂礼数!我给你两种选择,要么摘帽进院,要么就别进去!” 面对这位暴脾气的老先生,瑰流真是疲于应对,内心无奈叹气,表面却谦卑赔笑道:“濮老先生误会了。我这女伴,生来便丑陋无比,人见皆怕之,所以此番拜访书院,她才特意戴帽遮容,如此心细作想,应是对您和书院的尊重才对。” 王姒之微微不忿,轻踩瑰流一脚。 老人微笑道:“太子殿下好说辞。只是一向喜欢携美出游的太子殿下,确定身边这姑娘不是国色天香的美人?” 瑰流认真道:“濮老先生可不能管中窥豹。我这女伴虽然声喉如黄鹂清脆,肤若凝脂,但是脸却丑陋不堪,属于是黑灯瞎火可以下手的那种。” 这时,帷帽下的女子双手捧面,轻轻哭泣出声。 老人有些吃惊,指道:“这是何事?” 瑰流重重叹气,无奈摇头道:“可能是濮老先生刚才的话伤及了她。我这女伴本就因相貌丑陋而自卑,对此种话题极其敏感,一句话也不愿听。方才濮老先生说她是天香国色,可能她误以为是讥讽之语吧。” 老人有些着急了,“这,这你不赶快哄哄,一定要和她说清楚事理!” 瑰流点点头,装模作样在王姒之耳边说起话来。老人自然听不见的,但是一炷香过后,他看见女人不哭了,便舒心的呼了口气。 瑰流屁颠屁颠来到老人面前,小心翼翼道:“那濮老先生,咱们进去?” 老人没了先前的嚣张气焰,说了句“半个时辰”,带头领着二人入了院子。 瑰流去过国子监很多次,但是去这种儒家正统的书院,还真是第一次。斋舍并无称奇之处,椅子与讲台,儒生与讲师,和寻常乡塾没太大区别。但是走过东边碑廊的时候,瑰流就愈发觉得稷土书院的浓厚氛围。漆黑厚重的碑石上,刻文历久弥新,多是儒学著作和诗句,但也不乏三教精妙之处。穿廊后便登桥,一水中分,沿水两侧蒲团散落,瑰流放缓脚步,似乎想象出儒生落座蒲团,曲水流觞的清谈之景。 “我来这,除了濮老先生您,没其他人知道吧?” “你觉得我会把我的罪行公开出去?” 瑰流哑然失笑。 儒圣张继霖的坟冢位于稷土书院后山,非祭拜之日不可进,昨夜下了一场大雨,路途泥泞难行,王姒之果然有几次险些摔倒,后扶住瑰流才稳住。 路上,老人问王姒之是否养猫。 瑰流问起原因,原来是刚入院的时候,王姒之看见好几只院猫,便有些走不动路了。 至于院内养猫的原因,老人也解释说,洞田多雀鼠,盗粮猖獗,另外,养猫也算是对至圣先师那句“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的身体力行。 后山半坡,一座小小土包,甚至没有立碑,那便是儒圣张继霖的坟冢。很难想象,千古大风流的一代宗师,埋身之地竟是如此的不起眼。 老人拍了拍袍上的尘土,以示莫大尊重,作揖行礼道:“老师,有人找您。” 瑰流在土包前停下,摘下钝刀渌水,将其轻放在供奉的石板上,然后作揖行礼,沉声道:“晚辈瑰流,见过张圣人。” 书院高高的钟楼上,毫无征兆出现一位两鬓微霜的中年儒士,他笑意温纯看向后山方向,柔声道:“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 清风拂过,大钟忽然炸响。 钟声过后,整座稷土书院,落针可闻。 老人猛地回头看去,一时间竟热泪盈眶。 中年儒士的醇厚声音响彻整座书院,似乎在对某人发问,“听见了什么?” 瑰流闭上眼睛,久久回荡的钟声,石泉的喧闹声,风过树林的涛涛声,他不回答,似乎没有听见任何声音。 天空有声音滚滚落下,“是老师所说的人间寂静无声?” 瑰流摇摇头,“两百年以后,应该叫作润物细无声。” 天地寂静了片刻。 铺天盖地的浩然气压向那个头发雪白的男人,王姒之已经做好随时出剑的准备。 突然,站在她身边的濮姓老人怒气冲冲,转身大步离开。 而高高钟楼上的中年儒士,一步便来到瑰流面前,伸出手拍了拍瑰流肩膀,笑道:“不愧是老师看中的人。想不到我儒家七十二座书院,成千上万满腹经纶的儒生,还比不过一个糅杂百家的外人。” “既然老师选择了你,那我这个做弟子的又岂能不从?” 两鬓微霜的中年儒士,袖袍一挥,醇厚中正的浩然气弥漫整座后山,而其中一缕缕仿佛精髓之物,如百川入海,汇入瑰流眉心。 副院长濮林为何会百般刁难瑰流,不愿意让其进院? 又为何在听见瑰流的回答之后,大怒转身离开。 只因老师最后一缕魂魄现世后,曾短暂回院,下了一个要求。 便是对瑰流最后的考验。 两百年前的天下,狼烟烽火,大荒大灾,儒家为生民立命,追求太平之道,人间寂静无声。 而两百年后如今的天下,四季笙歌,六桥花柳,已然四海升平,但是尚有穷民悲夜月,尚存浑无隙地种桑麻,并非一切都很美好,所以教化之要,润物细无声。 瑰流给出了回答,是儒圣张继霖想要的回答,也是如今天下儒生人人皆不知的回答。 所以此时此刻,稷土书院的院长,儒家张氏圣人一脉的首徒,亲自馈赠儒家气运。 日暮时分,火烧云染透了半边天。 瑰流和王姒之走出社双层飞檐单门,相送的是稷土书院的院长和副院长。 即便副院长有些不情不愿。 瑰流作揖行礼告别。 中年儒士微笑点头,说道:“老师有一句话,要我送给我。” “先生请说。”瑰流恭敬道。 中年儒士清清嗓音,正声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副院长濮林冷冷道:“老师让我告诫你,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晚辈记在心里了。” 瑰流对眼前二位儒圣的嫡传弟子分别作拜。 分别的最后,中年儒士对瑰流说道:“道理全在书里,做人却在书外。老先生坐而论道,少年郎应当起而行之。书读百遍其义自见是不假,但如果不去躬亲力行,那就变成了死读书,读死书。这回去的路上,不妨多注意些风土人情,可以的话,写成一篇篇游记,我可是很喜欢看游记的。” 夕阳下,两道身影远去,影子斜拽长长的。 南向北, 返乡之路,凫雁满回塘。 wap. /106/106389/27637026.html 江湖篇 第一百零一章 意恐迟迟归 永霜十五年冬,大靖王朝正值腊月寒流,临近除夕,节日氛围浓厚,而边境战火却悄无声息的打响。 蒋字旗下二十万大军,除去京城被屠杀的一万余人,剩下的全部盘踞在边境战线,蒋家父子死后,军中群龙无首,争斗内耗严重,最终权柄由八位将军牢牢握住,表面虽一致对外,实则各怀鬼胎。 想要吞掉二十万大军谈何容易?皇帝瑰启和国师百般推演,布局二十一手,先手俗手妙手,抓住间隙,逐一击破,最后收官无敌。 只是即便这样,对大靖王朝来说仍是一次巨大的动荡,韬光养晦几十年的国力,怕是要为此折损小半。 这只是边境的情况。庙堂之上,当朝宰相庄天机大病不起,朝廷官员全都心知肚明,这位老人阳寿已尽,何时离开只是时间问题。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每日都会去往庄府,慰问这位大靖第一功臣。 除此事外,皇帝瑰启颁布诏书,钦定春闱主考官和副考官,并将本该于二月初九才开始的春试提早五天。春闱考试三年一次,重要性不言而喻,京城礼部为此事忙的不可开交,左右侍郎,甚至礼部尚书都开始亲力亲为,唯有皇帝陛下钦定的春闱主考官仍远游千里之外,仍没有回京复职的打算。 日上三竿,暖阳微醺。除夕还没有到,风里却已经有了香甜的烤红薯味和炒板栗味。一辆马车出了皇宫,挑了处僻静小道,很快就来到春仙楼。 楼内,狐媚女子还在懒床,有阳光照在了她的脸上,她便慵懒转个身,然后继续睡。 秦芳走下马车,出乎意料的身边竟然跟着瑰清。白日楼内很安静,大多女子宿醉一晚,此时都在休息。径直走上五楼,推开那扇雕镂精巧的扇门,秦芳第一眼就看见了案桌上剩下的酒。 见床上那人还在熟睡,秦芳微微皱眉,有些责怪意味道:“清儿,小狐媚怎么学会喝酒了,是不是你给教坏了?” 瑰清不说话,直直走到床边,探出纤细玉手,下一秒,猛地把被子掀开。 狐媚子顿时惊醒过来,连忙坐起身子,那双水润清澈的桃花眸子充满了懵懂和惊恐。 秦芳无奈叹气,快步上前,自家女儿明显是把气撒在了小狐媚身上,哪有这样叫人家起床的? 在床边坐下,有些不满的看了眼瑰清,柔声问道:“昨夜喝了多少酒?今天起得这么晚。” 狐媚子悄悄瞥了眼瑰清,恰好和她的冰冷目光对上,她当即认为自己一定是被嫌弃了,于是委屈撇撇红唇,情绪有些低落。 秦芳将这幕看在眼里,心里愈发感到心疼,柔声道:“酗酒伤身,以后不许再喝这么多了,听见没有?” 狐媚子小小嗯了一声。 秦芳扣住她的手,目光灼灼看着她,好像有种不容忤逆的意味,说道:“离除夕不剩几天了。今天就随娘进宫好不好?你不是最想和瑰清同吃同住吗?娘答应你。” 瑰清皱了皱眉,却没说什么。 “那,如果不去呢?” 那双桃花眸子眨了眨。 “不去呀。”秦芳歪头微笑,“五花大绑给你塞车里押回去。” 狐媚女子低下头,默不作声。 秦芳也眯起眼睛,有些难以遏制的愠色。她刚才那句话绝对不是玩笑话,今日来这,她是下了决定的,无论如何都要把狐媚子带回宫中。 秦芳之所以如此执意,不仅仅是想让她留在宫中作伴那么简单,更是为她的安全着想。庄天机时日无多,京城表面太平,其实已经不安稳了。瑰家和庄家的明争暗斗,绝对不能把一个无辜女子牵扯进来。 换句话来说,她怕小狐媚成为第二个陈璐瑶。 女子小心翼翼发问:“再等几天,行吗?” “今天必须和娘走。” 秦芳语气坚决,抓住女子雪白皓腕,微微用力,“小狐媚,娘最后把话讲清楚,今天不管如何,你必须和娘走!” 气氛剑拔弩张,低至零点。 这是秦芳第一次以如此强硬姿态,对狐媚子施加压力。 “娘,您先出去吧。” 却是瑰清说话了,面无表情盯着狐媚子。 秦芳仅是瞥了一眼自家女儿,心中大致了然,语气也柔了几分,“如此甚好,娘在车厢等你们。” 待房间只剩下两人,狐媚子抬起头,用湿漉漉的眼眸委屈地看着她,“清儿,你是不是嫌弃我了。” “是有些嫌弃。”瑰清转身看了眼案台,眯起眼睛,似笑非笑道:“我到底要不要告诉娘呢?说你和男人喝酒了。” 狐媚子顿时瞪大水润眼眸,不等她辩解,瑰清歪头思考道:“如果娘知道了,会不会很生气呢?” 狐媚子蔫巴着低下脑袋,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小声道:“别告诉娘,其他事我都答应你。” 瑰清在案桌旁坐下,恢复了以往的冷淡,说道:“他年前大概回不来。” 狐媚子不说话,忽然抬起头,一副不死心的样子,眼眸湿湿润润的颤声道:“我住哪里?” 瑰清冷冷凝视她,良久后问道:“你想住哪里?” 狐媚子跪坐在床榻上,可怜巴巴乞求道:“我想和清儿住在一起。” 瑰清站起身,往外走去,留下淡淡一句:“随便你。” 狐媚子愣了愣,心想刚才是不是自己听错了?清儿怎么可能答应? 忽然看见瑰清倚靠在门口还没有走,接着就听见一句冷淡的催促声,“快点梳洗,我不喜欢等人。” 狐媚子开心的下了床榻,忽然想起自己还藏了几坛名酒,转头刚要问问瑰清喝不喝,结果发现门口那边已经没了人影。 秦芳坐在车厢里,远远就看见自家女儿下了楼,待瑰清掀开帘子入了车厢,便笑问道:“搞定了?” 瑰清嗯了一声,并不多说。 秦芳有些惊讶,“小狐媚就没开什么条件?” “想和我一起住,仅此而已。” 秦芳牵起瑰清的手,后者往回缩了缩,然后也就任凭握住。 “你哥哥过年十有八九回不来,要是小狐媚不入宫,娘真觉得这年过的就没什么滋味了。一家人要是不能团团圆圆,节日再热闹,也只是徒增烦恼而已。” 秦芳轻叹口气,笑道:“今年的群臣大宴,你哥哥不在,连娘都不想参加了呢。” “还有啊。”秦芳轻弹瑰清眉心,颇有责怪之意,“除夕那天少喝点酒,别再像上次睡着了。群臣们虽说不会看咱们皇室笑话,但身为一国公主,自然是要注重礼节的。你还不知道你哥哥怎么在背后说你的吧?他说你是酗酒公主,很难想象平日里冷着脸的你,睡姿却那般可爱动人。” 秦芳知晓自家这个女儿的脾气,见瑰清脸色愈发冰冷,便不再提此话题,笑了笑,再问道:“昨夜娘亲去沁瑰宫找你,发现你不在,那么晚,宫内已经实行宵禁,你去哪了?” 瑰清冷冷答道:“娘亲能猜出来,就不必再问女儿了。” 秦芳不说话了,捂住心口,眼眸里似乎有点点泪光,仿佛瑰清那句话是凌厉至极的箭,恶意中伤了作为她那母亲的心。 瑰清无奈叹气,眼不见为净,干脆掀开帘子下去了。 秦芳愣了愣,笑骂一句“小畜生”,望着那道雪白倩影,心中却有暖意缓缓流淌。 方才问瑰清昨夜那么晚去哪了,其实她能猜出个大概,估计是自家女儿换扮成个翩翩公子,去春仙楼找小狐媚喝酒去了。 所以今日只要用此事胁迫,再添上些好处,大棒甜枣一起给,小狐媚很难不从。 只是不知道,自家女儿到底抛出了什么诱惑,昨夜才能以陌生的身份能让小狐媚心甘情愿陪酒。 瑰清不想说,那她这个当娘更不会主动询问。 当狐媚子从楼上下来,毫无疑问,就连铁石心肠的死士车夫都看呆了,有过短暂的失神。 瑰流为何叫她狐媚子? 她为何得以评上美人评榜首? 又为何能够让皇后娘娘冒天下之大不韪,提笔写出“祸国殃民”这惊骇世俗的四字评价。 她的狐媚,不是妩媚,是温驯淡定,是弱柳扶风,是万种风情,不刻意以媚态诱人,一举一动又极其蛊惑人心。 簪子流苏随着她不紧不慢的步伐微微晃荡着,发出碎玉般清脆悦耳的声响。狐媚子看见瑰清竟站在楼外等候自己,感到受宠若惊,放慢步子,好像一只懵懂不敢前进的小麋鹿。 而冰冷站立的瑰清,就好像正在狩猎。 秦芳双手托腮,趴栏饶有兴致看着这一幕。 狐媚子越走越慢,最终停滞在距瑰清不远的地方。 但是秦芳万万没想到,自家女儿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给小狐媚发了个甜甜的糖。 只因瑰清说道:“还不快走,要我继续等你?” 说完这句话,她依旧原地不动,而是等狐媚子来到身边。 最后,车帘子被掀开,两人一前一后登上车厢。 瑰清先坐,狐媚子有些犹豫,但还是鼓起勇气紧紧贴瑰清坐下。 马车缓缓驶回宫。车厢四角都放了碳炉,所以较热,被狐媚子这么一贴,实在太热,瑰清忍不住往一边挪了挪。 哪成想狐媚子成了狗皮膏药,瑰清刚挪,她就紧紧的贴了过去。 一连几次都是如此。 最后,瑰清忍无可忍,冷冷道:“离我远点。” 而狐媚子就用水汪汪的大眼睛看她,一副委屈不能再委屈的表情,声音颤抖道:“我冷。” 最后,瑰清也没能逃掉被黏住的命运。 秦芳始终笑而不语,她心知肚明,这种“折磨”对瑰清来说,恐怕才刚刚开始吧。 她也觉得有些闷热,便掀起厚厚车帘一角,霎时寒风吹进,火炭滋滋作响。 又飘来烤红薯的甜腻香气。 她怔怔出神,却是忘了放下帘子。 心中只想一人。 想他回家过年。 wap. /106/106389/27637027.html 江湖篇 第一百零一章 这样的兄妹 羊肠小道上,瑰流和王姒之被打劫了。 十几个魁梧山贼把两人团团围住,看样子不但要杀男灭口,还要抢女劫色。 说来也巧,瑰流带王姒之御剑飞行,打算在这边歇歇脚,才停留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从道路两边高高的干枯灌丛忽然蹦出来十几个大汉,几乎人手一把长刀,一看便知是惯犯。 这是瑰流第二次遭遇抢劫,想起第一次还是很小的时候,因为瑰清跌落湖中染上了风寒,自己便从广陵往家赶,走到路途一半,在荒山野岭碰到了山贼,仆从死了,行礼没了,马匹也被抢走了,结果最后硬是走了一百多里路,硬生生走回了家。 那一次是刀俎上的鱼肉,任人宰割,最后死里逃生。 但这回不一样了,天下武评第十的大宗师,即便目前来说只是徒有虚名,但仍是货真价实的五品武人。 眼下,气氛有些微妙。 瑰流和王姒之相互眨眨眼睛,都有些忍俊不禁。瑰流更是说了一句:“你来还是我来?” “我不会打架呀。”王姒之真诚道。 “这样啊。”瑰流歪头笑道:“那我救你,你做我女人?” 王姒之刚要说话,山贼堆里忽然冲出一个人,挥刀就砍向瑰流。 仅是一瞬间,他的身形如遭重击,在场所有人都清楚的看见,有一把玲珑飞剑瞬间透过他的胸口。 血雾随风飘散,腥味弥漫,满芳庭轻盈灵动,似与主人心有灵犀,发出阵阵颤鸣。 “都出来透透风吧。” 瑰流微笑道,身边忽然又多出三柄大小不一,形制不一的飞剑。 醉垂鞭,梧桐月,玉楼春。 就连王姒之都十分惊讶,她万万想不到,瑰流境界提升如此之快,十二柄词牌飞剑已经炼化四把。 要知道,每炼化一柄飞剑,就要必须破开一境,这样才有足够的穴窍去温养飞剑。 但显然,瑰流没有占常理,否则炼化好玉楼春,他对应该是六品的宗师境界。 想到此处,她情不自禁偷偷看向身边男人,内心悄悄道:“你还有挺多瞒着我的嘛。” 没人说话,风声陡然凌厉。 这一刻,瑰流终于发现了异常,怒吼道:“姒之,躲到我身后。” 四柄词牌飞剑猛地掠出,眨眼间贯穿数人头颅,诡异的是,本该鲜血飞溅的场面并没出现,取而代之是伤口处有漆黑煞气消散。 而那个被飞剑贯穿胸膛的山贼,不知何时已经站起身。 王姒之才反应过来,这些人,不对,已经不能称作是人。 就好像被某种邪术控制住了,行尸走肉般,没有生气。 忽然有一道清脆铃音在瑰流耳畔响起,一瞬间,山贼们仿佛得到了施令,僵硬举起刀。 仿佛是神仙手法,煞气铺天盖地笼罩了这片小天地,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听到凌厉刀声在耳边呼啸的那一刻,瑰流全力驾驭四柄词牌飞剑,画地为牢,暂作拖延。 瑰流吃惊之余还有疑惑,到底何人,竟能把煞气运用的如此熟练。 能不成是特意设伏于此,为的就是杀掉自己这个太子? 不过也就到此为止了,难不成你还能胜过吴佩弦? 铺天盖地的煞气,被一剑截断。 然后有对男女御剑凌空,低头俯瞰大地。 一个笼着黑袍的人影正在雪丛里仓皇逃跑。 瑰流驾驭四柄词牌飞剑朝他袭去,却始终破不开护体煞气,眼睁睁看那人就要逃远。 他没注意到身侧的王姒之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那双妖冶的鲜红眸子深处仿佛有什么在跳动。 原本还在疯狂逃窜的黑袍男人,忽然身子僵直,然后便是扑通一声倒在地上,暴毙身亡。 王姒之不可察觉的抹抹红唇,就好像饱餐了一顿。 这一幕把瑰流看惊了,待跳下飞剑确认黑袍男人已经断气后,便对王姒之产生了些怀疑,问道:“姒之,是你做的?” 王姒之低头抚摸怀中白猫,说道:“你觉得可能是我吗?” 瑰流恍然大悟,“难不成是雪球?!” 当即响起一声懒洋洋的猫叫,雪球对着瑰流极其不满地量出了爪子。 这样一来,瑰流彻底懵了。 难道是有人在暗中相助? 娘亲暗插在自己身边的死士?不应该啊,否则梵柯山那战就应该抛头露面了。 或者还有一种可能,是他自食恶果,被煞气反噬了? 瑰流缓缓蹲下,摘掉男人黑袍,结果就连他都觉得很是毛骨悚然。 没有尸首,没有肌肤,完全是血肉在跳动。 对于江湖武学,瑰流知道甚多。但对于这种类似邪教之法,从小秦芳就禁止他看关于此类的书籍,所以自然也就了解甚少。 只是不知道这黑袍男人是真正死绝了,还是像吴佩弦那种的阴阳家大修士一样,有还魂之术。 唯一知道的不好消息,是自己已经被人盯上了,这返乡的路必定不会好走。 若是自己孤身一人,多少次截杀也无所谓。可眼下,有王姒之跟在身侧。 这一次是侥幸,如果下一次碰见了姚眺之流的截杀,自己打不过又跑不掉,那么王姒之怎么办? 瑰流低头看着尸体,一时间心情沉重。 王姒之轻声提醒道:“抓紧赶路吧,此处危险,不宜久留。” 瑰流嗯了一声,踏上飞剑,想了又想,认真道:“姒之,从现在开始,我们要加快行程了。若是遇到任何情况,首先一定要躲我身后,其次我说什么,你一定要听话,不能执拗,尤其在关键时刻。” “知道。”王姒之敷衍道,又有些心不在焉,好像是在俯瞰脚下风景。 钦天监,瑰清手中握着断线的漆黑木偶,皇后秦芳站在一旁,若有所思。 国师微笑道:“好个吃人不吐骨头,不愧是五百年前的大隋皇后。” 秦芳微微皱眉,“国师难道就关注这些?” “哦?”小稚童反问道:“皇后娘娘可是察觉了什么?小生愚钝,还请娘娘明示。” “五百年前,十六国为何合纵讨伐大奉?无缘无故,便把矛头指向大奉王朝?” 秦芳注视小稚童,“国师不妨暂时屏蔽天机,然后再说说自己的见解。” “臣遵命。”小稚童袖袍一挥,脚下砖石忽然有序亮起,渐渐形成复杂又有序的星纹。 这是历代钦天监大观士,夜观星空,一点一点总结出来的能够短暂屏蔽天机的阵图。 小稚童踱步几圈,略做思量,然后对于秦芳的提问,缓缓开口作答道:“大奉王朝既不好战,也没有生出异端,所以被整整十六国作为讨伐对象,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我曾翻遍十六国史书,其中对于如何攻城略地的讲述甚多,但是出奇的都没有说明为何合纵讨伐的原因。我接下来说的话,仅是我的猜测,没有半点根据,但是我想,我和皇后娘娘的想法已经有十之七八是相吻合的。” 小稚童眯起眼睛,语不惊人死不休,“很简单,因为那十六国的军师,全部都是天上仙人的棋子。” “娘娘您是仙家老祖转世,应该知道有些神话,其实是真实存在的。既然如此,您不妨想想,在万年以前,仙人尚未出现之时,是谁在掌管真正意义的天下。” 秦芳不说话。 小稚童轻声吐出两个字,“神道。” 突然,星纹阵图的光芒骤然减弱,整座钦天监都受到影响。 小稚童压下国运大鼎里的动荡气运,微笑道:“皇后娘娘,其实即便我不说,您也是知道的。只是这毕竟是你我二人的猜测,若是不加以佐证,永远也无法认定这便是现实。” 秦芳脸色不太好,冷声道:“此事再也不提。国师帮本宫算算,庄老家主还有几日寿命?” 小稚童掐指算了片刻,然后给出答案,“最多不超过十天。” “说起来,娘娘真要对庄家赶尽杀绝?” 秦芳冷笑道:“乱臣贼子,千刀万剐也不为过。若不是看在庄天机鞠躬尽瘁一辈子的份上,陛下也念及君臣旧情,本宫哪里会等下去?早在杀死吴佩弦的那天,就应该给庄府抄了。” 小稚童笑道:“庄老家主何曾不知?只是对孙子太失望罢了。从刚刚入仕,到步步高升,再到当朝首辅,再凭一人之力将大靖王朝带入前所未有之大盛世,对于江山,他已经倾注了一辈子的心血,所以他绝不允许有乱臣贼子出现,即便是自己的孙子,也不行。” “所以咱们这位庄老家主偷偷下药,想把庄子墨毒死,但不巧却被发现,于是庄子墨逃出了家门。” 秦芳冷哼道:“城门我事先就设下了死士蛰伏,他庄子墨逃不掉的。” 小稚童大袖一甩,钦天监巍峨巨门大开,遥望远方天色,他漫不经心道:“逃了又如何?心比天高,不落实地,若非仙人辅助,难成大器。” 该做的也做完了,该说的也说完了,秦芳牵起瑰清的手,便要离开钦天监。 忽然,秦芳停下脚步,说道:“除夕那天,我会让人送份饺子过来,国师喜欢吃什么馅的?” “饺子啊...”小稚童仰头想了想,说道:“肉三鲜。” 秦芳笑道:“国师您吃了一百多年肉三鲜馅的饺子,就不腻?” 小稚童笑着回道:“一年一次,又怎会腻。不过若是再过个几十年,怕是就感到腻了。” 秦芳不再说些什么,和瑰清一起走出钦天监。 今天瑰清操纵傀儡时,有一个细节,被秦芳细心的发现了。 当年秦芳走了一趟光阴长河,看见瑰流从广陵道往回赶,被一众山贼打劫,是如何惊险的死里逃生的。因为印象过于深刻,所以对于那些山贼的长相,她始终是记得的。 而今天窥探见的瑰清操纵的傀儡,其身份不仅仅是山贼,更是当年差点杀死瑰流的那一众人。 秦芳自然是派人找过,想要报仇。 几番寻找无果,那时又忙着照顾染上风寒的瑰流和瑰清,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 可万万想不到,这些人全被瑰清抓住了,整整齐齐,不差一个人,全都被做成了傀儡。 原本秦芳始终以为,自己这两个孩子,只存在单向的爱,那便是哥哥对妹妹的爱。 似乎从小到大,无论任何时候,妹妹没有关心过哥哥。 爱不爱一个人,首先要明白他或她为你做了什么,如果只是一味的不闻不问,那便和冷血动物没什么差别。 秦芳一直以为自家女儿天性冷漠,对亲情漠不关心。 可渐渐的,她发现自己错了。自家两个孩子,存在的是一种双向的爱,只不过妹妹对哥哥的爱,藏匿的很深很深,就像是地下深层的暗流。 虽然对于袭杀误会一事,瑰清总表现出漠不关心和冰冷神色,但作为母亲,秦芳仍能从诸多细节感受到她的愧疚。 自瑰流远游后,好几次,总能看见瑰清酗酒后趴在桌子上,情绪低落。 而瑰清也总是插发戴簪,是瑰流亲手做的那支。 这次把所有山贼做成傀儡,更不必多说。 儿子有责任有爱,和他爹一样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女儿虽然性子冰冷,但始终在暗处帮助着哥哥,还有乖巧懂事的狐媚子,总是温驯的,善良的。看桃枝哭哭啼啼,看轻雪如何让主子吃瘪,看金栀蛇蝎心肠的吐槽,无论好坏,都为生活添了很多滋味。从仙家不远万万里来到这世俗王朝,从未想过如今能嫁为人妻,成为一国之母,更想不到自己有了个这么美好的家庭。 还求什么呢? 无非就是求让这些孩子,平安喜乐,无论贫穷贵贱,快乐的度过这一生。 再就是求求老天,下辈子还让继续当这些孩子的娘亲,当然,自家男人也一定不要变,不管那时候他还是不是皇帝。 一路没太多闲谈,瑰清回了沁瑰宫,秦芳回了自己的椒房殿。 她坐在自己那张小小案台后,拿起雪白小篆笔,沾满墨汁,在纸上写下瑰流和瑰清两个名字,然后横添一笔,将两个名字相连。 她停下笔,笑的很开心,“原来是这样的兄妹啊。” wap. /106/106389/27637028.html 江湖篇 第一百零二章 盛幕开场 一座古渡,江水湍急,沿岸巨石垒砌。撑船的是个老人,做了一辈子的渡夫,要价也不贵,渡江一人两个铜板。 渡口人山人海,全是要渡江的人,大多是当地的农民百姓,要过江入城。也有一部分人,背着重重行囊,全身风尘仆仆,一眼便能看出来是远游客。 瑰流和王姒之靠树休息,吸取教训之后,瑰流就再也不在荒山野岭的地方停留,歇脚一定要选在人多的地方,一方面人多的地方较为安全,一方面食饮也方便。 御剑飞行需耗费精神力,尤其还要驾驭诛仙这种充满灵性的仙剑,消耗无疑十分巨大。瑰流难掩疲态,脑袋靠着树干,闭上眼睛,只觉得太阳穴有什么东西在跳着,钻心般的疼。 王姒之自然看出他的异样,担忧道:“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御剑太费心神,有些乏累。”瑰流看着她的脸庞,笑道:“没事的,休息一会就好了。” 瑰流闭上眼睛,困意涌上心头。 恍惚的,香风涌来,原来是王姒之绕到瑰流身后,伸出纤纤玉手为瑰流按揉太阳穴。 好像有沁凉柔柔的渗了进去,抚平了躁动,头痛缓解了许多。感觉背后被两团软软的丰腴压着,瑰流闭眼享受道:“每当我爹批奏折疲惫的时候,我娘就会给我爹揉揉太阳穴,以前倒没觉得如何,现在体验到了,还真是享受啊。” 冬日暖阳晒的人微微发热,渐渐的慢慢的,瑰流觉得太阳穴不疼了,嘴角微微翘起,内心懒洋洋说道:“这才是人生啊。” 突然,王姒之说了句大煞风景的话,“你身边那几个丫鬟,比我揉的好多了吧?” 瑰流有些倦意,迷迷糊糊的,下意识便嗯了一声。 王姒之手上的动作停了。 瑰流这才意思到自己说错了话,猛地清醒,冒了一身冷汗,心里拔凉拔凉的,连忙解释道:“不是这样的,姒之你听我说...” “解释什么?”王姒之平静道:“丫鬟自然要会照顾主子,要是还比不上我伺候你,那还有什么用?” 这句话说的相当精妙,王姒之悄无声息便点出了自己的地位,是太子妃,更是日后的皇后,岂是那些丫鬟能比的?所以她不必为此生气,若是生气,反倒是自作比较,倒是自己心胸狭隘了。 瑰流见她竟然没有生气,还以为是她悄悄把火气藏在肚子里了,于是用肩膀轻轻撞了一下她,小心翼翼问道:“姒之,真没生气?” 王姒之微笑反问道:“和那些丫鬟们生气?” 不知怎的,瑰流忽然想起一件可怕的事实。 王姒之曾亲口说过,五百年前在大隋皇宫里,有许多女人都被她以不同的方法处死,然后便让人把她们尸体抛到野外。 那个被王姒之活生生封在水井里的女人,瑰流始终印象深刻。 现在陪在自己身边的,可不是那个柔柔怯怯的王姒之,而是冷艳如毒的大隋皇后。 当然这种说法也不准确,因为前世今生的恩怨纠葛剪不清理还乱,相当复杂。 只是有一件事情瑰流可以确定。 那就是,从今以后,再也不能造次了! 天大地大,老婆最大! 否则就会像五百年前那个大奉皇帝一样,活了一辈子,到最后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这就是正宫的压迫! 瑰流看了眼天色,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利索站起身,打起精神道:“继续赶路吧。” “这次换我来。”王姒之说道。 瑰流愣了愣,“你会御剑?” 王姒之从瑰流背后的剑鞘拔出诛仙,轻描淡写道:“你少瞧不起我。” 渡口数千人,全都看见有对男女高高御剑凌空,越行越远。 眨眼间,王姒之御剑过大江,御剑过大川。 她怀捧白猫,衣袂飘飘,身姿绝美。 瑰流站在她身后,不知不觉看痴了。 在天下格局大变的很多很多年后,中土大地会有一座巍峨高山拔地而起,有个上了年纪却不显老的男人,用上整整后半辈子,在巍峨陡峭的摩崖石刻上作了副画像。 画的是一位姿容绝美的女子剑仙,栩栩如生,呼之欲出。 后来,画像天下闻名,就连那位新登基的皇帝都不远万里来到中土大地,只为看画像一眼。 天下人都不知那画像女子是谁。只有一对男女经常站在仙人遗址的云海上,凭栏俯瞰人间,每每看到大地上最奇崛雄伟的高峰,男人总是笑道:“天下独一好看的女子剑仙,不还是被我拿下了?” 说着,自豪的跺了跺脚。 结果便是中原大地,云海滚滚下垂万丈。 女人怀中的小婴儿正在熟睡,被男人发出的动静惊醒了,当即大哭起来。女人狠狠瞪了一眼男人,一脚把男人踹下云海,低头温柔安抚宝宝。 而从云海高高坠下的男人,不偏不倚砸在了中土大地最高的山峰上,山体裂开一半,他却像没事人一样从大坑里爬起,一跃而起站到作画的摩崖石刻上,指着栩栩如生的女子剑仙,面对下面数万人,甚至好像面对全天下,豪情万丈喊了句:“看见没有?老子媳妇!!” 女人好不容易才把怀中小宝宝哄睡着,男人对天地一句大吼,又给小婴儿吓醒了。女人这次真是忍无可忍,抬手捏了把天雷,朝男人狠狠砸去。 男人随手将那道滚滚天雷捏在手中,揉成个球,高高举起手臂,大声笑道:“看见没有,我媳妇送我的礼物。” 他刚说完,就被雪白长剑贯穿心口,却没有流血。 男人龇牙咧嘴喊着疼疼疼。 王姒之恶狠狠道:“一剑刺死你。” 紧接着又继续哄宝宝睡觉。 当然,那个时候的天下,已经熬过了末法时代,是世人以仁德之心体察万物,是人人皆可坐龙椅,是大道之行,天下为公,讲信修睦,选贤举能。 而末法时代究竟持续了多久,上百年还是数千年?恐怕只有那对男女才知道。 毕竟,这都是后话了。 大靖王朝,皇帝和皇后走了一趟天下武庙。 阴暗的长廊里,两侧全是泥像。 一共一百零八位,又称作武庙陪祀,只有千百年来名动天下的武人,死后才可陪祀。 掌管天下武庙的文官,是不曾在武评上出现的八品大宗师,他朝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作拜,然后开始领路。 三人最后走进一处狭小漆黑的石头密室,文官将烛台到角落,然后站到密室中心的小水池,说道:“娘娘想知道的事,全在这里。” 武庙文官一拳砸向水面,怪异的是,水面并没有层层涟漪溅起,反倒以诡谲的漩涡将文官的拳劲完全卸掉。 漩涡越来越大,最后水面开始下降,露出一尊人面纹铜鼎。同样是气运鼎,和钦天监那尊体察万物的国运大鼎不一样,这尊小鼎,只为一人而铸,那便是瑰流。梵柯山得佛门气运馈赠,秦芳将已身大气运转嫁,最后在稷土书院得到最后一份气运,至此瑰流身负三教气运。 秦芳上前查看,铜鼎里有三缕不同的气运,汇而不容,保持着一种极其微妙的状态。 瑰启问道:“此象何解?” 文官答道:“陛下和娘娘看不出来,这儒释道三教气运看似相合又相离,纯粹自然,其实又掺杂了一份气运,只是转嫁气运之人手法了得,懂得如何屏蔽天机,将气运松松散散的藏在三教气运里,所以不容易被发觉。” 秦芳微微皱眉,“是何人的气运?” 文官摇头道:“不知。” 秦芳陷入沉思,很快心里想到一个人的名字。 “王姒之” “这掺杂进来的气运对太子来说,是裨益还是损害?” 文官说道:“正是因为此气运掺杂其中,故而儒释道三教气运不得正常融合,从目前来看,太子殿下一旦走上三教合一的路子,武道会彻底断掉,而练气一途,太子又没开始走,气运傍身却无用武之地,也就是说,这气运掺杂进去,倒是起了转承的作用,当然,等太子殿下彻底迈上练气一途,若是不能及时剔除此气运,那便是太子殿下练气大道上的阻碍。” 文官犹豫一下,轻声道:“这气运,倒有些像...” 最后那两个字,他还是没能说出口,因为极其忌惮,怕牵扯太深。 秦芳忽然想到什么,说道:“本宫看看王姒之的气运鼎。” “请陛下和娘娘和我来。” 想找到一个寻常富贵家女子的气运鼎不是易事,文官几经周折方才找到。 只是眼前这一幕,饶是连文官都有些不敢置信。 因为王姒之的气运鼎,是空的! 无论是何人,富贵也好贫寒也罢,只要自出生起,就会身负气运。 身负大气运者,往往是一代之大人物。 气运平庸者,一辈子也就平凡坦途,既没有大富大贵,也没有大起大落。 厄气运者,便会给天下带来灾厄。 但不管怎么说,人一旦诞生于世,是不可能没有气运的,鼎里也不可能空空如也。 文官忍不住道:“这王姓女子莫非不是人?” 但下一秒,他就否认了自己的猜测。 若这王氏不是人,又怎会被记载于此? 到底是何缘故,才让这王氏丢了气运? 文官惊疑不定,百思不得其解,反观一旁的秦芳,脸色如常。 对秦芳而言,如果鼎里还存在气运的话,那才是惊天怪事。 莲花洞天,百万荷花接连天海。 四大司仙齐聚,站在犹有一洲之大的莲座上。 而作为洞天之主的莲花冠道人站在高高的祀场上,双手负后,微笑道:“既然都到了,那便开始吧。” 百年一次的洞天大祀,请道祖落座。 wap. /106/106389/27637029.html 江湖篇 第一百零三章 火锅与雪,两两相宜 洞天大祭,为万年前道祖亲自定下的规矩,百年一次,意在传道授业解惑,以化万民,为道昌隆。 莲花冠道人站在祀台上,向鼎内投入昔年游历天下所得的天材地宝,双手高高端起,正色朗声道:“唯愿天道成,不欲人道穷。北都泉曲府,中有万鬼群。但欲遏人算,断绝人命门;阿人歌洞章,以摄北罗酆......诸天气荡荡,我道日兴隆!!” 大海沸腾如煮,荷花摇曳生姿,莲花洞天云雾翻滚,一齐涌向高高祀台的上方。 除了惊心动魄的水声便再也听不见什么,接连天海的巨大荷花上,整座洞天数十万修士屏息凝神,目光灼热,他们多是第一次参加大祭,只在道观或道宫里见过那供奉于最高位的太上老君塑像,谁也没有想过在有生之年竟能亲眼目睹那位祖师! 莲花冠道人停顿片刻,猛地伸出一只手,“有请道祖落座!!” 声音分明已经震彻整座洞天,但一道渺茫像是万年前的声音,忽然自天幕处滚滚落下,在每个人的耳畔炸响,“为何而来?” 一些心志不坚的修士竟是被震的七窍流血,踉踉跄跄差点跌入大海里。 莲花冠道人眼前出现自己的心魔,而已经道心坚如磐石的他,只是轻轻一拨,笑道:“让开。” 心魔瞬间支离破碎。 站在祀台下犹有一洲之大荷花上的四位司仙,也先后破除魔障,然后紧接着便是白玉京十二位修道有成的真人也陆续成功。 莲花冠道人俯瞰四周,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自家洞天数十万修士,最终解开心魔的还不足一成。 这时,天幕终于出现一道渺小至极的人影,甚至只能看清楚是一个黑点。佝偻老人哈哈大笑,“大梦谁先觉?” 老人悬于天幕,落座在小小蒲团之上。 “你这莲花洞天的修士,比起你那几位师兄所掌管的洞天的修士相差甚远矣。” 莲花冠道人笑道:“弟子不也比几位师兄差远了?” 老人啧啧出声,“这么一说,倒像是你的过错了。” 大袖一挥,老人正襟危坐,淡然道:“落座。” 莲花冠道人恭敬拜了再拜,落座蒲团。 万余修士,司仙之官,白玉京真人,作拜后全部落座。 百年一次的授法传道,正式开始。 —— 新年即至,气氛热闹,只有极少数人知道远在边境线上,爆发了一场惊天动地的战争。 边境战火绵延不变,双方投入兵力总计超过五十万,虞城,幽州,安邑,阴翟,一座座相连的军阵皆是尸体。一场大雪过后,天寒刺骨,鲜血结冰,远远望去,边线好像一道长长的赤红关隘, 战事何其惨烈何其悲壮,白骨无冢,怨魂哭诉,大靖皇帝亲自走了一趟佛家福地梵柯山,请求那位参悟佛法二百余年的老住持带着僧人远赴边关,无论敌我,超度亡魂。 而早此之前,边境战事刚刚打响的时候,死伤就已经相当惨烈。距边线最近的三关,竟有足足上千僧人双手托钵自发出关,来到天寒地冻的北方荒漠战场,坐在一具具尸体前,唱法超度亡魂,阵仗之大,甚至就好像是经忏法事最隆重的水陆斋醮。 大奉王朝掀起灭佛活动长达三十年,焚烧经书,推倒寺庙经幢,抓俘僧人强迫去做苦役,故而大奉道门昌盛,佛运衰绝。 铁甲浮屠老将王_震义,看见浩浩荡荡千人规模的僧人超度亡魂的场面,情不自禁大笑道:“我们这样的大靖王朝,国运福祚绵延一千年才对!” 于是,在道家洞天举行大祭的时候,梵柯山筹备超度水陆一切亡魂,普济四道六生的水陆道场也即将开始。 入冬的多事,有两个赶路人却毫不知情。 自从瑰流见识到了王姒之御剑的天资本事后,便成了好吃懒做的一方,坐在高高的飞剑上,悠闲晃荡双腿,名山大川的壮美景色收入眼底,烧麦包子收入口中。 其实对于王姒之会御剑这件事,瑰流只是有过小小的惊讶,更多的是可以理解,毕竟王姒之是剑主嘛。当然,王姒之从来没有亲口说过,只是瑰流从细枝末节中察觉出来的。况且在梵柯山一役中,王姒之更是驾驭诛仙贯穿吴佩弦的头颅,而自己在与蒋艾搏杀的时候,自己胸口中箭,又是王姒之远在梵柯山驾驭诛仙与自己一道同行,否则即便杀了蒋艾蒋儒父子,还有数千精锐铁骑,无数机床弩箭攒射,自己又怎么可能活着逃出蒋家的地盘。 可斩仙人的诛仙剑,原本是九境大宗师赵秉聂相送的,可其真正的剑主竟然是王姒之,天下岂有如此之巧合?所以很多时候瑰流就在想,是不是赵秉聂刻意为之,而且知道某些事情? 瑰流暗暗下定决心,若是再遇见赵秉聂,可得好好“兴师问罪”一番。 转眼又将一个大包子塞进口中,看见山下有一座不大的小镇子,瑰流含糊不清道:“去那里停一下吧。” 王姒之没有回应,玲珑修长的手指抚了抚雪球儿毛茸茸的小脑袋,飞剑忽然狠狠一个下坠,瑰流晃荡双脚的姿势压根就坐不稳,所以这突如其来的下坠差点把他给甩了出去。心有余悸看了看高度,这摔下去不得粉身碎骨? 于是瑰流艰难咽下包子,不满道:“你要谋杀亲夫?” 接下来王姒之的话,甚至比杀力最大的诛仙还有穿透力,瑰流瞬间噤若寒蝉,冒了一身冷汗。 因为他听见了一句,“又不是第一次了。” 飞剑在城外不远落下,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王姒之又戴上了帷帽,她轻声道:“你这么走走停停,除夕那天赶不回家的。” 瑰流哦了一声,嘀咕道:“那你不会再飞快点吗...” 王姒之可听见了,当即用力狠踩瑰流脚背,后者当即疼的抱脚跳了起来。她一把掐住瑰流耳朵,用力将男人拽到自己身边,眯眼微笑,在瑰流耳边轻轻吹风,“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瑰流哎呦哎呦的叫着,连忙求饶:“我说我御剑慢的像蜗牛,不对!简直比蜗牛还要慢!” 王姒之长长的指甲深嵌进瑰流肉里,加大手上气力,微笑道:“那我呢?” 瑰流疼的差点就要一蹦八千里,说话都不连贯了,颤声道:“惊才...惊才绝艳!” 王姒之这才放开他,弯腰将雪球儿拾回怀里,环顾一圈,镇子上冷冷清清的,估计是昨夜刚下完一场大雪的缘故。 想了想,她说道:“不如今晚就在这里过夜吧?” “过夜?可这天色尚早啊,还有很多赶路时间呢。”瑰流仰头望天,不知到是真的听不出话里深意还是故意装疯卖傻。 王姒之既没懊恼也没有纠结,轻声道:“那陪我去趟书铺?我爹喜欢看书,我想选一本作为远游的礼物送给他。” 瑰流笑道:“如此甚好。” 小镇子只有一家卖书的铺子,多是春秋经典和道家典籍,因为掌柜是几十年前科举落榜的儒生,仕途无望后便开了这么个小书铺子,年年生意冷清,勉强足够一人糊弄生活。 王姒之左选右挑,最后在《小窗幽记》和《菜根谭》两本书中犯了难,店掌柜也告诉她这两本全是好书,还真不好做出选择。 瑰流找了一圈艳情小说没有找到,回来看见王姒之犹豫不决,便拿起其中一本《小幽窗记》,笑道:“唯我道心清似水,任他世事冷如冰。不如这样,这本《小幽窗记》就由我这个女婿来送给老丈人。” “的确是个好主意。”掌管也轻声附和。 将两本书收好,本该付铜钱,瑰流却把王姒之支走,说刚才自己没吃饱,让她去买一屉小笼包。待王姒之走后,瑰流便在店掌柜耳边悄悄问道:“掌柜的,有无艳情小说?” 店掌柜当年可是作为书生进京赶考,不说圣人气象,但一生也算是一身正气光明磊落,怎可能售卖那种书?明显的,店掌柜脸黑了一圈,冷冷道:“本店没有,客官若想要,还请去他处找找。” 眼看人家要发火了,瑰流赔笑道:“好的好的”,付过铜钱就溜出了书铺。 刚要找找看王姒之在哪里,眼角余光就瞥见一个很像自家女人的身影。 原来王姒之早就发现了猫腻,半路又折了回来,靠在门旁,偷听二人讲话。 轻揉雪球脑袋,她的语气甚至比往日还要温柔,“那么多书不够你看?” 瑰流挤出笑容,“够,够看。啊不是,不看,不看。” 王姒之知道自家男人的秉性,瞥了一眼就不打算再继续追究,看了一眼天色,轻声道:“我饿了。” 饿了对她来说,是一句极其有趣的话。 “那咱去吃火锅?”瑰流小心翼翼道。 “也好。” 当然镇子上没有酒楼,也没有火锅,瑰流将整座小镇走了个遍,才借到个小小铜炉,又掏钱向主人家买了些冻肉和冻菜,在天寒地冻的外面吃起火锅来。 俄顷风定云墨色,渐渐的,小雪飘落。 雪花飘进滚烫的水里,瑰流看了眼天色,忍不住笑道:“这是我吃过最简陋的火锅,看来今天还真的要在这里过夜了。” 雪球儿蹲在桌上,正啃着一块刚涮好的鲜嫩牛肉。王姒之抚摸它软软肥肥的身子,温柔道:“吃吧吃吧,多吃点。” 不多时,大雪静静的下,小镇长长的街道,家家户户的房檐,镇子外连绵起伏的山脉,悄无声息变的雪白。 王姒之看着满身满头是雪的瑰流,想到了自己的样子,忍俊不禁道:“还真是狼狈。” 瑰流笑道:“你还不是一样?” 天地静悄悄的,除了漫天大雪之外只有旷野无垠的雪白,仿佛只剩这对男女,已经相濡以沫了很多很多的岁月。 wap. /106/106389/27637030.html 江湖篇 第一百零四章 大风起兮 两天时间一过,百年一次的洞天大祀落下帷幕。在场听道祖说法授道之人,内心所得皆盆满钵满,天底下还比这道祖亲授更大的机缘吗?故而这一小撮有幸得到沐浴清化的修士,日后成就必定无可估量,极有可能成为三教道家中作为流砥柱的那一批人。 传道授法结束之后,道祖没有离开,和莲花冠道人站在一处高高山巅,远瞰百万荷花之景,老人忽然轻声感慨:“你这莲花洞天风景最美,可惜最后却要落得个转瞬陆沉的下场。” 莲花冠道人沉默不语。 “不过也不要灰心。”老人拍了拍身边弟子的肩膀,笑道:“为师也不是言出法随的圣人,普天之大事,一切皆有可能。” “师父您不就是口含天宪的道家圣人么?”莲花冠道人小声嘀咕。 “闭嘴!” 老人一脚踹去,“聒噪!” 莲花冠道人悻悻闭嘴,再不敢贸然出声,安静立在自己师父身侧。 没来由的,莲花冠道人的屁股蛋上又传来一阵火辣。 “师父,这又是为什么啊?”莲花冠道人委屈道,还不敢揉屁股。 老人冷哼道:“听了为师传授道法,竟不能当场悟道跻身八境,可见你天资愚笨,朽木不可雕也。你那位司雨之仙,不出二十年就会跻身八境,到时候比你这个洞天之主的境界要高,我要是你,就把洞天之主的位置让出去,然后去世俗王朝随便找个地方挖个坑,把自己给埋了,一死百了。” 莲花冠道人明显只听前句不听后句,啧啧称奇道:“想不到我这司雨之仙的根骨如此好,真是捡到宝了。” “先不说别的。”老人双手负后,淡然道:“你可以找人任职春官和祝官了。” 莲花冠道人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扣扣耳朵凑近道:“师父你说啥子?” 老人轻咳两声,神色庄重道:“老子曰......” “嗯嗯。”莲花冠道人期待的竖起耳朵。 “让你他娘的赶紧找个春官和祝官!!!” 整座莲花洞天死寂了一瞬间,但是白玉京打坐的真人和正在睡觉的司雨之仙却被惊醒了。 莲花冠道人被震的七窍流血,一时间神志不清,迷迷糊糊向后倒去。 缓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能够站起身,胡乱擦了把脸,也不顾鲜血脏了雪白道袍。 “这回听清楚了?”老人瞥了一眼。 “听清楚了听清楚了。”莲花冠道人笑的龇牙咧嘴,五脏六腑还有劲气挥散不去,还真是疼啊... “只给你一年时间,找到合适人选任职春官和祝官。”老人顿了顿,略作思考,“这春官之位,为师倒可以给你推荐一人。” 莲花冠道人洗耳恭听,“师父请讲。” 老人遥望风景,似笑非笑,“那大靖皇帝的儿子,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人选。” “他?”莲花冠道人惊讶出声,随即摇头道:“梵柯山一役,弟子作为掣肘之人出现,他想必心存芥蒂。而且以他的性子,弟子不觉得他愿意春官之职。” 老人眯眼道:“所以说,这件事交给你办,无论如何,一定要让他担任春官,观普天之下,没有比他更合适该职的人选。” 虽然不解何故,但是见师父如此认真严肃,莲花冠道人恭敬作揖,“弟子谨记,这就去办?” 老人嗯了一声,淡然道:“先去京城找那皇后娘娘谈一谈,切记不可动手,否则你只能有去无回。” 莲花冠道人惊愕道:“那皇后娘娘不是已经修为尽散吗?” “修为尽散不假,但是皇宫底蕴深厚,明面暗里你知道有多少武夫和练气士?若你是八境,这一切对你来说自然不是威胁,可你只是七境,一境之差,天堑之别。” 莲花冠道人小心翼翼道:“那弟子走了?” 老人忽然想起什么,微微皱眉,欲言又止,最后挥挥手,“去吧。” 皇宫,山水禁制陡生波澜。 钦天监,小稚童打着瞌睡,脑袋一个下坠猛地惊醒,他眯起紫金眸子,踏出一步,来到高高宫墙之上。 与那道缥缈虚无的雪白身影遥遥对峙。 “洞天之主有事?” 莲花冠道人笑道:“贫道求见皇后娘娘。” 小稚童嗤之以鼻,“求见?破开山水禁制擅自闯进来,你说这是求见?” 突然,一道威严声音从深宫内传出,“让他来见本宫。” 莲花冠道人瞳孔猛缩,这大靖皇后不是已经丧失修为了吗?怎会...... 小稚童闻言微笑道:“既然如此,洞天之主随我来便是。” 沁瑰宫,狐媚子懒塌尚未起床,瑰清放下酒壶,杀气腾腾。 有个年轻道士正在深潭垂钓,忽然咦了一声,化作光柱拔地而起,返回皇宫。 一直侯在太子东宫的三个大丫鬟,不约而同离开自己位置。 还有一道从未露面的身影,悄悄移步至椒房殿。 一身大红袍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缓缓放下茶盏,高高掠到宫檐上。 一炷香的时间后,大靖国师把莲花冠道人带到皇后娘娘所居的椒房殿,环顾四周,尽是身影。 “这么多人啊。”小稚童兴致勃勃,笑道:“既然如此,也算我一个。” 他缓缓转身,和众多人一样,面朝大殿正门,面对莲花冠道人。 大靖国师,身后是某座仙家宗门老祖的年轻道士,再后是一身鲜红的大内首宦。秦芳身侧,站着三位太子身边的大丫鬟。 这还只是表面,十大天干和十二地支藏匿在暗处。 还有皇城大阵和八十万禁军。 此时此刻,莲花冠道人终于明白师父为何在自己临行前特意嘱咐一声。 即便一城皆敌国,但是他并不慌张,因为京城外,那一袭青衫已经落位,随时可以拔剑。 一个天下第八不行,但是如果再加上一个天下第六呢? 踏前一步,莲花冠道人笑道:“皇后娘娘何必摆这么大阵仗,我一个武评第八,岂能敌得过您这位第一?” 秦芳笑吟吟道:“第八?你若真是第八,道祖他老人家会不会把你扫地出门呢?” 秦芳一只手斜着托腮,眯起凤眸,抬起手掌缓缓摊开,犹有女帝之姿,微笑道:“敢问洞天之主有何贵干?” 莲花冠道人作揖道:“莲花洞天缺春官和祝官二职,师父说春官一职,天下除了太子殿下便再无合适人选,于是贫道才来此,请求娘娘应允,让太子殿下任职。” 此言一出,大殿寂静无声。 秦芳微微皱眉,“都说肥水不流外人田,你们道家春官不用自家人选,跑到世俗王朝来选人?况且太子为何是春官的最好人选,你给本宫好好解释一番。” 莲花冠道人摇摇头,“关于此事,师父并未解释,或许是天机不可泄露。” 秦芳冷笑道:“既然如此,洞天之主请回吧,什么时候能给本宫一个合理的解释,什么时候本宫再考虑此事。” “也好。”莲花冠道人轻声道,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身形渐渐消失。 京城外的路边酒摊,青衫中年人松开握住剑鞘的手,端起大碗灌了口酒。 “吓死我了。” 莲花冠道人出现在他对面的长凳上,笑容满面。 青衫剑魁不理会他,只是低头喝酒。 莲花冠道人像是自言自语,又好像是讲给他听,“我终于可以设立春官和祝官,这本该是好事,但是师父非要那年纪轻轻的太子去担任春官一职,还说普天之下非他不可,我就在想这根据何在?那太子如今是三教合一不假,但也不至于天下无敌的那种程度,能让我师父如此看重,他身上到底隐藏了什么?” 青衫剑魁放下碗,漠然道:“在这吃了瘪,之后你打算什么做?” 莲花冠道人向后放松身子,仰头望天,轻声道:“当然是亲自去找那位太子谈谈,不过毕竟有些过节,只希望不要一见面就打起来。” “方才我险些就要拔剑。” “嗯,知道。”莲花冠道人笑道:“我最后一句话说完的时候,皇后娘娘明显动了杀心,幸亏只有那么一瞬间,否则大殿里那么多人一起向我动手,我可吃不消。” 剑魁问道:“若是你今天真葬身于此,你师父会不会踏平大靖王朝?” “不会。”莲花冠道人甚至没有犹豫就给出答案,“如果我真死了,我师父不会给我报仇的。天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如果说我今天死在这里,那么言之我的道就是如此,命是这般如此,便如此顺其自然。” 酒喝完,剑魁负剑起身,“现在去哪?” “现在啊...我想想。” 莲花冠道人站起身,笑道:“师命不可违,现在就出发,去找我的祝官。” 忽然他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似要揽天地入怀。 那一瞬间,青衫剑魁从他身上感觉到了惊人的气象。 “故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孰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 莲花冠道人自言自语着道祖说法时最后自问的两句,忽然哈哈大笑,“忘了告诉你,我大概已经八境了。” wap. /106/106389/27637031.html 江湖篇 第一百零五章 你怎么不早点说啊? 御剑一路北上,不知不觉又是一整天时间,抵达雍州边界入了城,瑰流站了一天的双腿酸涩不已,于是走走道就捶捶腿肚,结果一个重心不稳就撞到了王姒之,而那对爪子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不偏不倚恰好触到王姒之“某处不太平”的地方。 好在王姒之只是骂了句“色胚”,懒得和他计较。 雍州四处环抱大山,地处险要,是京城挥师南下的必经之地,也是南北商行要道,可用“咽喉”二字来形容,朝廷曾多次拨款兴建此地,故而这里酒楼林立,繁荣盛极。 瑰流已经一整天滴水未进,见酒楼如见青楼,用四个字来形容那就是“欣喜若狂”,连下榻的客栈都没事先找好,拉着王姒之就往酒楼走,招呼店小二点了一桌子当地名菜,又要了两坛上好的花雕酒,等到店小二笑着摊开手示意交钱的时候,瑰流摸摸袖子又摸摸衣兜,尴尬咳了咳,不是没摸到钱,而是只摸到一个瘪瘪的锦绣囊子,是的,这一路所携的盘缠花光了。 没钱吃什么饭?想吃霸王餐不成? 于是店家带着整座酒楼上上下下好几十号仆役,把瑰流和王姒之哄了出去。 今夜满月当空,高高悬挂。瑰流蹲在街边,长吁短叹,一阵寒风吹过便拢了拢衣袖,当下他又饿又乏,别说穷的叮当响,压根就响不起来。 “姒之,你饿不饿?” “不饿。”王姒之言简意赅,望了眼皓月当空,说道:“今晚月色真好看。” 瑰流干脆后仰趴下去,就这么趴在大街上,也不怕别人笑话,自嘲道:“想不到本太子也有没钱吃不起饭的一天。” “你真的很饿?”王姒之问道。 “一天没吃饭,不饿才怪吧?”瑰流没好气道,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王姒之想了想,说道:“你会不会下棋?” 瑰流呆呆望着清寂的月亮,轻声道:“我只想吃饭。” 王姒之轻轻踹了踹他的身子,“会下棋,或许你就有饭吃。” “真的假的。”瑰流一脸狐疑,坐起身子。 王姒之说道:“我很小的时候来过一次雍州,有一条又小又暗的巷子,里面全是摆黑棋的,赢了就能从他们手上拿钱,若是输了就得双倍付钱。” 瑰流惊讶道:“像你这样的大家闺秀还去过那种地方?” “只许你勾栏听曲,就不许我陪我爹去下棋?” ““那王叔叔最后赢了还是输了?”瑰流小心翼翼问道。 想起了那段不好的回忆,王姒之脸色不太好,轻声道:“我爹喜欢赌大的,起先赢了很多,但是后来碰见个落魄书生,三盘皆输,赔了几千贯铜钱。” “几千贯?”饶是连瑰流这位不缺金子银子花销的太子都有些咂舌,呼出一大口气,喃喃自语道:“王叔叔啊,有钱也不能这么个花法啊。” “不过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也不知道那条巷子里还摆不摆棋。”王姒之有些犹豫不定,想了又想,然后蹲下身子一脸认真对瑰流说:“要不然你还是要饭吧。” 面对近在咫尺的绝美脸庞,瑰流眨了眨眼睛,“你要饭不是比我更合适吗?那些富家公子哥出手阔绰,咱不多要,一块银两就够咱俩吃住这个晚上。” 王姒之不甘示弱,笑吟吟道:“你不是饿了吗?凭你这张天下第一的脸,喝顿免费的花酒难道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正好没有睡的地方,你还可以在芙蓉帐度上一晚春宵,如此来看,倒是一举两得了。” “好啊,你不生气就行。”瑰流站起身,拍拍衣服灰尘,装模作样的环顾四周,“咦,这青楼在哪呢?我怎么没看见。” 王姒之“极为体贴”的微笑道:“刚才进城第二个街口右转。” 瑰流恍然大悟,“不对啊,我家小姒之住哪啊?不行,这可不行,我还是得去下棋,还是得去下棋。” 这也就相当于瑰流主动败下仗来。 王姒之显然心情很不错,红唇掀起一抹弧度,双手捧着雪球儿,率先迈开长腿,柔的像是狐媚的声音直直在瑰流脑袋里打转,“和我来。” 虽然王姒之对于那条漆黑阴暗的小巷有着深刻的印象,但那毕竟是很小时候的事,十几年时间,连雍州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更别说巷子里那些随时可能流动的棋人。 凭着小时候的印象,绕了好几个大圈子,王姒之才找到小巷。只是在繁华的雍州,越来越破败荒凉的小巷子显得格格不入。 “就是这里了,要进去吗?”漆黑深邃的巷子,连王姒之都有些犹豫不定。 “到都到了,不进去看看可就白折腾了。”瑰流搂住王姒之盈盈一握的腰肢,笑道:“知道你害怕,没事,有我这位武评第十的大宗师保护你,是不是突然感觉很有安全感?” 王姒之只是冷笑一声。 于是二人踏着薄纱似的月光走入小巷,走了很长一段的路都没看见一个摆棋的摊子。 瑰流不禁有些怀疑,“你确定当年来的是这里?” “一定是这里。”王姒之肯定道。 “那就再往里走走。” 两人又继续深入,不知走了一炷香还是两炷香的时间,仍没见到一个摆棋的。眼前是无尽的漆黑,环境是如此狭小阴冷,王姒之皱皱眉,有些心生不适,说道:“别走了,我们回去吧。” 说着,她要转头离开,却不知怎的被瑰流一把拉住。 “你看见他了,对吧?” 王姒之低头轻声道:“你赢不了的,他就是当年连赢我爹三盘的落魄书生。” “信我,别说三盘,便是三十盘我也能全赢。” 王姒之缓缓转回身,仍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红唇轻咬,小声道:“对不起。” “笨蛋,说什么呢?要说对不起的也应该是我,做男人的,没理由让自己女人跟着自己受苦受饿,连个住的地方也没有。等以后......” 瑰流不再说下去,突然欺身上去,把王姒之逼到墙壁上,一只大手牢牢牵制住她的双手并将其高高抬起,另一只手捏住她下巴,然后便是闭眼亲了上去。 王姒之忍不住闷哼一声。 良久之后,二人才终于“剥离”,王姒之觉得嘴唇酥麻痒痒的,她知道这是瑰流刻意的“杰作”,但即便再难忍,她最多只是抿抿嘴唇,因为她深知如果让这个男人得逞,他肯定会眯起那双丹凤眸子,用一脸欠揍的表情再加上轻佻的语句对自己说道:“欲求不满是吧?” 而瑰流见她半天没有反应,笑着由衷夸道:“行啊,还真是厉害。” 结果换来的就是王姒之“欲求不满”的用力一脚。 在小巷子深深的尽头,瑰流和王姒之终于凭借惨淡月光看清楚那个棋摊。 就如王姒之所说,摆摊的是一位落魄书生。 落魄到何种程度?连蜡烛或油灯都买不起,所以还让别人以为这里压根没有棋摊。 瑰流不打招呼就一屁股坐下,说道:“依你的规矩,赢了给多少?” 书生答道:“最少五个铜钱,先押在我这,你若输了直接变成我的,也省得麻烦。你若赢了,我双倍给你。” 瑰流从棋盒里捏起一枚白子,“先下棋,赢了我再给你。” “先给钱,否则不下。”书生斩钉截铁道。 安静了片刻,瑰流扑通一下站起身,对着月光要让眼前这个掉钱眼里的书生好好瞪大眼睛清楚,大声道:“你给我好好看看我这衣服,几个臭铜钱,难不成我还能不给你?” 书生显然是老江湖,不吃你这一套,冷笑道:“你若真有钱又何必费力展示衣服,一切都不如铜板砸桌的声音有说服力。费了这半天时间,敢情是个分文没有的穷光蛋啊,赶紧走赶紧走,别在这碍我眼。” 见被拆穿,瑰流不慌不乱坐下,将双指捏住的白子重重落在天元上,微笑道:“连油灯都买不起,又那么迫切要我给钱,你也一分钱都没有吧?” 书生哈哈大笑,“这么来看,是穷光蛋对穷光蛋了。” 瑰流已经捏住第二枚白子,笑道:“谁说不是呢?” 黑子落盘。 书生修长的双指也捏起第二枚黑子,盯着气焰嚣张的瑰流,笑道:“小巷摆棋十几年,我没输过。” 瑰流落下一子,说道:“整天和一帮老怪物下棋,我没赢过。” 瑰流顿了顿,补充道:“不过,我没死过。” 王姒之站在瑰流身旁,观棋不语。 只见双方落子飞快,纵横十九道上,密密麻麻尽是黑白。 借着微弱月光,王姒之勉强看得出来,是书生稍稍领先。 但棋盘之争如两军对垒,局势转瞬变化,很快瑰流又占据了优势。 王姒之不知道的是,瑰流从小就在秦芳的教导下学习下棋,少年时又经常在钦天监和国师拼棋,如今实力远超九段,堪比国手。 方才瑰流说了一句看似匪夷所思的话,让人摸不到头脑。 什么叫“整天和一帮老怪物下棋,不过我没死过?” 吴佩弦,谢射,姚眺,于家昕,哪一个不是老怪物? 这一路游历,何处不是棋盘?何时不在下棋? 九段?国手?和一句“没死过”比起来,狗屁都不是。 棋盒里的黑白棋子已经所剩无几,棋盘满满当当全是黑白颜色,到后来,两人落子极为艰难,每一步都需要字字珠玑,如履薄冰,小心再小心。 一局便是一个时辰。 以书生胜半目收场。 但紧接着第二局,瑰流杀出一招妙手,极为短暂就迫使书生投子认输。 要进行第三场的时候,王姒之忽然出声打断,“等一下。” 二人都疑惑看向王姒之。 只见王姒之摊开手掌,里面是一块银锭,月光下看起来是那么寒冷,又那么的炙手可热。 瑰流和书生不约而同咽了口唾沫。 王姒之看向瑰流,眨眨眼睛,真诚又无辜道:“我忘记我身上也有带些盘缠了。” 瑰流闻言,好像丢了魂,从石凳上瘫软到桌子底下,用死人语气阴恻恻道:“姒之,你怎么不早说啊?” wap. /106/106389/27637032.html 江湖篇 第一百零六章 国士遇我 入夜,大靖皇宫。 秦芳卧在美人榻上休息,闭上眼睛却是一幕幕在钦天监和莲花冠道人对峙的场景,自打回宫后,她始终心神不宁,寝食难安。 心事重重睡不着觉,秦芳干脆起身披了件外衣出去散心。 不知道瑰清和狐媚子相处的怎么样了?两人住在一起,以瑰清的性子,会不会发生一些矛盾? 想到这里,秦芳换了个方向,打算先去沁瑰宫看看,回来时再去趟太子东宫。 小小的檀香阁楼,瑰清双手绕到脑后拔出那支做工朴素的簪子,轻轻呼出一口酒气,压着铺散开来的青丝躺在竹席上。 而狐媚子坐在离她不近不远的地方,那双桃花眸子贼溜溜的,仿佛在等待什么时机。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见躺下的那人儿一动不动好像睡着般,她动作轻盈缓缓接近,不曾发出一点声音。 终于靠近了,细细端详那张有些可爱的睡容,狐媚子顿时心花怒放,鬼迷心窍的愈发凑近。 突然,瑰清睁开美眸,与狐媚子四目相对。 空气死寂,唯有阁楼纸窗被寒风吹打的沙沙作响。 狐媚子本以为她会发火,可瑰清只是缓缓坐直身子,醉意朦胧地趴伏在案桌上。从昨夜一直酗酒到现在,眼下她已经醉的不成样子。 才刚进阁楼,酒气扑鼻,秦芳皱了皱眉,步伐不自觉快了几分,待走到楼上看见瑰清一副楚楚憔悴的样子,又见地上摆满酒坛甚至没有落脚的地方,心里又惊又气又疼,连快步上前将她扶住,责备道:“你这孩子怎么又喝这么多酒?娘不是告诉过你......” 秦芳还没说完,瑰清却做了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动作,这位冰山美人闭上眼睛,仿佛疲惫至极,主动依偎进秦芳怀里。 从未见过自家女儿这般姿态,秦芳的心一下子便柔柔的化开了,柔声道:“下次少喝些酒,听见没有?” 瑰清小小嗯了一声,惨醉的她依偎在秦芳的怀里,就这么熟睡过去。 阁楼里静悄悄的,秦芳双手轻轻拍打瑰清后背,一如十八年前哄睡刚刚出生的小婴儿。 忽然,瑰清撒娇喊了句:“娘。” 秦芳笑意温柔,轻轻回答:“诶。” 如果瑰流见到这一幕,恐怕打死也不会相信,自己那冰冷到简直没有人性的妹妹,会在娘亲怀里撒娇睡觉? 楼外天寒地冻,楼内温暖如春。 久久后,秦芳小心把怀中人儿交给狐媚子,站起身掐灭烛芯,借着满庭月色走了出去。 去了趟太子东宫,和轻雪桃枝金栀三个丫鬟聊了一小会儿,她独自一人来到高高的内墙上,抬头远望月亮。 天底下有多少人会怨月亮“何事长向别时圆”? 突然,一双大手悄悄攀住秦芳腰肢,一道打趣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皇后不在椒房殿等朕宠幸,跑到这里干什么?” 感受到背后那人的体温后,秦芳放心向后仰去,靠在他的怀里,柔声道:“瑰清这小妮子,又在想她哥哥了,喝了好多酒。” “皇后不也是,日思夜盼,都开始埋怨月亮了。” 瑰启像小孩子一样戳了戳她的脸,抬头望着那轮满月,喃喃自语道:“可朕也是一样啊。” 雍州。 “喂,你站起来啊。”王姒之用脚踢了踢半死不活的瑰流,心里充满惭愧,自己怎么就没早点发现这块银锭呢? “本人已死,有事...”瑰流话还没说完,书生扑通一声跪在王姒之脚边,哪还有方才对弈时的意气风发,苦苦乞求道:“实不相瞒小人已经连续七天七夜没有进食,小姑奶奶行行好,赏小人一口饭吃,小人在这给您跪下了!” 说着还要去抱王姒之大腿。 这还了得?瑰流瞬间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一脚把书生踹到墙壁上,“哪凉快哪待着去。”,不忘拍拍衣服尘土,“姒之,咱们走!” “软的不行非要来硬的是吧?”一道阴冷声音从瑰流背后传来。 “想走?不交银锭,你们谁也别想走!” 书生站起身,手上不知何时多了柄剑,身上散发着凌厉的剑气波动。 瑰流眉头一挑,“呦,还是个剑修呢?” 书生摊开一只手,冷笑道:“今晚,要么交出银锭然后爬出巷子,要么死在我剑下。” 瑰流淡然道:“姒之,把银锭给我。” 王姒之把银锭交给他手中。 “对,就是这样!给我!”书生欣喜若狂,目光贪婪盯着月光下熠熠发光的银锭。 瑰流拿起银锭晃了晃,讥讽道:“想要?” “不给你。” 随即一脚把书生踹飞。 “区区二品剑修,装**呢?” 瑰流把银锭高高抛在空中,又摊开手掌接住,如此反复把玩,转身悠闲道:“酒足饭饱去喽。” 漆黑巷子里,两道身影逐渐远去。 而一脚被踹昏死过去的书生,在瑰流和王姒之离开后不久便清醒过来,先是仰望夜空发呆,然后把佩剑捧在怀里突然就开始大哭。 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 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 走出小巷,瑰流忽然停下脚步,喃喃自语:“一曲四调歌八叠,从头便是断肠声。当年大奉开国皇帝病重垂危,命人于床榻前歌《何满子》一首,只因声调凄惨咽,咽下那最后一口气后便溘然长逝了。” 月色高楼,此夜不知是谁在唱教坊曲,寂寥幽咽,满城凄静。 见瑰流始终止步不前,王姒之轻声问道:“要等他吗?” “嗯,此人棋力了得,只是失意太多年,不愿走出自己的画地为牢。我的身份,他大概能猜到的,若是他今日愿意走出巷子,我愿以国士之礼相待。” 王姒之摇头道:“棋盘劣势可以扳回,可是庙堂无戏言,一步走错满盘皆输,你就能保证他不会让你失望?” “当然不敢保证,如果我真的看走眼了,估计朝廷群臣会把我骂死,到时候再来个联袂告状,我爹又得忙个焦头烂额。”瑰流把自己给说乐了,心情不错的靠墙坐下,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管他呢?先做了再说!” 王姒之在他身边蹲下,关心道:“我去给你买些吃的?” 近在咫尺的大美人还能放过?瑰流一把拽住她,用力迫使她跌撞进怀抱,把碍事的雪球儿给拎了出去,眯起灵气四溢的丹凤眸子,不怀好意笑道:“精神食粮要不够了,怎么办呢?” 王姒之不说话,顺藤摸瓜在他脖颈上咬下。 纤纤玉手抚摸瑰流胸膛,她在他耳边吐气如兰,“真想把你吃掉。” 瑰流摊开手臂,无所谓道:“请姑娘自助。” 突然,一道轻咳声不合时宜的响起。 王姒之大脑一片空白,连忙从瑰流身上下来,在一旁站好,睫毛微颤的低下头。 兴致被打搅,瑰流狠狠瞪了书生一眼,怒道:“非礼勿视你懂不懂?” 书生很认真的想了想借口,“方才我...嗓子痒了一下?” 瑰流似笑非笑,“我现在拳头也有点痒,拿你按摩一下?” 书生连忙摇摇头,一只手悄悄摸到佩剑,生怕瑰流再那么猝不及防的动手。 瑰流重重叹口气,“算了,本太子大人有大量,不和你一般见识。” 走到书生面前,瑰流盯住他的眼睛,严肃道:“愿意跟在我身边混口饭吃?” 书生咧嘴笑道:“那也要看饭菜好不好吃啊。” 瑰流微笑道:“饭菜也许不好吃,但至少我能让你有资格,去让饭菜变好吃。” 刹那间,书生仿佛换了个人,死死盯住瑰流眼睛,冷冷发问:“敢问太子殿下,如何看待宣昭年间大奉皇帝捧玉玺请降?如何看待满朝文武死战不退?” “世人都说大奉皇帝出城请降是叛国投敌,可怜了一群忠心耿耿的将军和光禄大夫。”瑰流大袖一挥,骤然高声,“我却不这么认为!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究竟为何?难道宁死不降让叛军长驱直入京城,烧杀抢掠百姓?看似是自个儿的问心无愧,其实是蠢到无药可救的地步!你坐上那张龙椅,你就要想想你到底是为谁而坐?是为了看紫衣卿相的谄媚嘴脸?是为了纵溺后宫佳丽三千人?还是为了载入史册千古流芳?错!大错特错!是为了天下苍生,是为了黎明百姓!” “我再问殿下!皇帝捧玺请降之后,禁军兵败如山倒,将军皆战死,大奉正统大势已去!为何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还有无数金印紫授的高官显爵要操戈出城,自寻死路?文官上战场,岂不是天大的笑话!以为自己忠烈殉国,殊不知天下大骂其蠢!” “蠢?是够蠢的。”瑰流冷笑不止,“知道为什么那些史官大家每当著书立传写到宣昭年间时都要抨击怒骂吗?因为他们怕,怕以后的天下人人皆如此,怕国家幸之史家不幸。” 瑰流骤然大声道:“愚蠢,没错!这世上总有不为权谋而为忠义之人,何其愚蠢就何其壮哉!” 一瞬间,中年书生泪流满面。 扑通一声跪下,一字字咬牙,凄然泪下道:“张沽二十年深宫生活,怀帝冕而不见,奉宣室以何年?从今往后,张祜愿侍奉身侧,永世不离!” 瑰流向前摊开一只手,笑着轻轻替他说:“国士遇我。” 张沽握住他的手用力站起身,大笑出眼泪,“国士报之!” wap. /106/106389/27637033.html 江湖篇 第一百零七章 皇城案 昨夜一场大雪悄然而至,今早出门便是厚厚的积雪。一会儿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要去往庄府,故而扫雪一事时间紧迫,不容半点懈怠,于是由那位所有宫人见之胆寒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带头扫雪,那一袭鲜红大袍,在雪地里极为刺眼。 早膳一如往常是四个人,只不过少了一个人,又多了一个人。瑰启和秦芳坐在主位,一侧坐着瑰清和狐媚子,另一侧两个座位全部空着。 羹刚刚端上,热气腾腾,秦芳当即给瑰清和狐媚子舀了一小碗,柔声道:“趁热喝。” 狐媚子眨了眨水润的眸子,迟迟不动匙,只因她看见了飘在羹里宛如翡翠般透绿的芹菜,那是她最不爱吃的食物。 于是她悄悄拽了拽瑰清的衣角,并投去求助的目光。 “小狐媚,不能挑食哦。”秦芳托腮笑道。 瑰启低头扒饭,嘴里含糊不清道:“还好意思说,你和瑰清一个比一个挑食,这不吃那不吃的,这要搁乱世只能啃树皮,你俩就得被活活饿死。” 秦芳当即瞪了他一眼,“吃饭还堵不住你的嘴?” 瑰启变脸比翻书还快,立马赔笑道:“能,能。” 随后竟然再无一人言语,静的甚至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狐媚子早就习惯了这异样的氛围,自她入宫起一直以来都是如此。她双手捧起热羹,轻轻喝了一小口,将其放下后,目光下意识看向对面的空座位。 瑰清缓缓抬眸,也看向面前的空位。 而秦芳静静看着她们。 瑰启始终埋头吃饭,突然撂下筷子,重重叹气。 这无疑让这次早膳的气氛降到了冰点。 “来人,把这些大荤大肉撤下去,朕看着发腻。”瑰启沉声道。 马上就进来一批宫女,逐一将桌子荤物撤走,只是她们每个人心中都有同一个疑惑,要知道陛下平日里最喜欢大鱼大肉,蔬菜那可真是一丁点也不吃。可今日是怎么了,难不成陛下身体不舒服没有胃口? 接着,瑰启揉揉下巴,“这肉的滋味,是没以前好吃了。” 双手扣在桌子上,瑰启轻声道:“搁以前啊,每次吃饭都得把筷子攥的死死的,臭小子手也快嘴也快,大鱼大肉刚刚上桌,只要不抢,一眨眼功夫保准就给你剩个啃完的骨头。我这当爹的都一把年纪了,还得和他抢东西吃,不容易啊。有几次从他筷子底下抢到好肉,连忙塞进嘴里,那滋味叫个香啊。等他离家远游了,再也没有人和我抢肉了,我心想这不就是我的天下了?可这肉的滋味却也变了,发油发腻,没以前好吃了。” 狐媚子悄悄低下头。 瑰清默不作声。 秦芳也不说话,却是红了眼眶。 瑰启拿起筷子,吃了口蔬菜,扯扯了嘴角,“这菜还是一如往常的难吃。” 砰的一声撂下筷子,瑰启猛地站起身,指着那个无比熟悉的空位便破口大骂:“小王八犊子!说好的今年还一起挂春联呢?你不回来倒省事了,随便找个地方喝点小酒,再随便找个地方舒舒服服的一躺,可你爹我就得拿个梯子满皇宫的跑!你说实话!你是不是故意就想累死你亲爹?不孝!简直是大不孝!” “赶紧给我滚回来!!” 突如其来的暴怒咆哮把狐媚子吓的浑身一颤。 秦芳勃然大怒,“行了!要发疯去外面,别在这里丢人!瞧你给孩子吓的。” “朕不回来了!从今天开始,朕就等在城门口!他一日不回,朕一日不回!” 瑰启大袖一挥,大步走出宫殿。 对着那道背影,秦芳气的浑身发抖,大怒道:“不回来好,你就算死在外面也没人管你!这个年没有你,我们娘几个照样过!” 秦芳站在原地,双手捧面,良久之后挪开手,红着眼圈儿大呼出一口气,看向瑰清和狐媚子,柔声道:“我没事,你们走吧,” 随后秦芳回了椒房殿,叫退了所有的宫女。 大殿空荡的一瞬间,她再难掩盖颓势,一手捂住心口,缓缓趴伏在桌子上,浑身微微颤抖。 —— 雍州境内一家客栈,瑰流和王姒之从房间走出,恰好碰见张沽从隔壁房间里出来。 三人一起吃过早饭,瑰流自己去了趟官府,让张沽和王姒之等在客栈。 先前怕惹起瑰流的猜忌,张沽有句话一直藏在心底,现在和王姒之独处,他终于可以问出口。 “恕张沽冒昧一句,太子妃可是权臣王家之女?” “是我。”王姒之低头抚摸雪球,轻声道:“不过现在已经没有权臣王家了。” 张沽不再说话,遥望楼外远方,似乎回忆起十几年前那次对弈。 那位官大人手笔之大,还没落座就先交出一摞银票。 就是那一刻,张沽就已经想到,如此豪赌之人,日后极可能有大灾。 因为朝堂不是赌博的地方,纵观千古,最终位极人臣的那些人,谁的仕途不是走的步步惊心? 而王家府邸被抄家一事,即便他足不出巷,但听到风吹草动的那一刻,他下意识想到的不是那位出手阔绰的官大人,而是他身边跟着的小女儿。 出身本是大家闺秀,家道落败后就犹如无根浮萍,饱受世道的风吹雨打,漂泊不定。 她是如此的幸运,成为了太子妃,日后更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 可不是世间每个女子都能这般幸运。 比如张沽的妹妹,大奉正统时,爷爷是帝师,她是豪门望族的千金小姐,但当叛军持政后,在那场数万难民“宣昭北渡”时,她却被人推搡了一把,跌入水中。 张沽就在另一艘难船上,亲眼看着妹妹落水,挣扎,然后沉底。 那女子在水里最后吐出一口气,张沽听不见她说的是什么,他始终以为是她的遗言。 但在很久很久之后的岁月,当张沽已经从大奉王朝逃到大靖王朝,已经在那条阴暗巷子摆起棋摊,某一天,他偶然看见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对一个年轻男子娇滴滴喊了句:“哥。” 那一刻,张沽老泪纵横,仓皇逃开,像只狼狈老狗。 这也是为什么张沽明明赢了几千贯铜钱缺还过着穷困潦倒的生活。 如果他妹妹还在,他会拼命的赚钱!让妹妹嫁一个好人家,以后不受欺负。 可当这个世上至亲骨肉已不在,只剩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便是金山银山又有何用? 张沽不知不觉红了眼眶,笑道:“张沽问句不好听的,太子妃可曾眼睁睁见过亲人离世?” 王姒之并不恼,柔声道:“见过,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很久很久是多久? 五百年前的大隋王朝,她眼睁睁看着那个身穿龙袍的背影独自一人面对十六座王朝的铁骑。 张沽点点头,不再说话。 另一边,瑰流走了趟官府,没找到一个权高位重的大官,于是来到雍州府邸,一脚踹开那扇厚重黑漆大门,一屁股坐到门槛上。 扫洒庭除的仆役也是个相当有眼力的,见眼前这位公子哥衣饰不凡,不像是穷凶恶煞的歹人,连忙放下扫帚小跑着去通知管家。 不一会儿,管家就带人来了。 “现在立刻马上,把李晁给我叫出来,只给你们一分钟,我很赶时间。” 管家捻着胡须笑道:“敢问大人是何方神圣?此乃堂堂一州刺史府邸,由皇帝陛下昔年亲赐,便是王侯将相也不敢像您这般无礼啊。” 瑰流点点头,“没错,王侯将相是不敢擅闯。” 忽然,在场数十人全都惊呼一声,害怕向后退去。 一柄袖珍飞剑,空悬于管家眉心前。 接着,瑰流掐住下颚,缓缓撕开一张面皮,眯眼笑道:“你不妨猜猜我是谁。” 突然,一道怒不可遏的声音响起,“我倒要看看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擅闯刺史府邸!” 人群中不知谁轻声说了句“老爷来了”,然后这群人抱着看热闹的心态,纷纷向两侧退开,让出一条路。 年事已高的老管家闭上眼睛,大笑道:“歹人,你会遭到报应的!” “老伯伯,看清楚。” 老管家不解睁开眼睛,一瞬间,瞳孔猛缩。 原本还抱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仆役们,个个瞪大眼睛,一脸的不敢置信。 只见他们口中的“老爷”,扑通一声跪下,脑袋重重磕地,颤声咬牙道:“雍州刺史李晁,拜见太子殿下!” 太子? 是那位天下第一大纨绔的太子? 不知是谁先跪下大喊了句:“拜见太子殿下!”,然后人群齐齐跪下。 然后陆续有人慌忙跑到大门处,扑通一声伏跪在地上。 不多时,偌大一座院子,黑压压跪满了人。 瑰流仍然高高坐在门槛上,瞥了眼刺史李晁和管家,淡然道:“除了李晁和郗颛,别人可以离开了。” 没一人起身。 瑰流并不在乎,用脚轻轻踹了踹李晁下巴,“李刺史,这些年贪污了不少银子吧?一万两还是两万两?你现在自己去认罪,我可以和老爹求求情,不牵连你的族人。” 李晁泪流满面,猛地抬头,“殿下此言当真?” “你只能选择相信我,不是么?”瑰流笑道。 中年男人足足沉默了一炷香时间,说了声:“好”,然后站起身,脱下官服,跨过府邸大门走了出去。 瑰流骤然高声:“看见了吗?这就是你们拥戴的刺史大人!” 紧接着,瑰流死死盯住年迈管家,说了句惊天骇俗的话,“郗颛,你不会觉得当年放过我娘亲,我就会放过你吧?” 郗姓老人愣了愣,突然猛地大笑出声,指着瑰流近乎癫疯,“死胎来报仇,死胎来报仇啦!哈哈哈哈哈!” 大笑过后,郗颛看着面前这个白发如雪的男人,冷笑不止,“就算当年我把你娘亲杀了,你今天站在我面前,一样是没用的臭废物!想给你娘报二十年前的仇?我看还是让你娘今年除夕哭坟去吧!” 但就在下一秒,他再也笑不出来。 因为一个白发男人死死掐住他的脖子,笑容狰狞道:“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再说一遍。” 一瞬间,瑰就把他的脖子扯烂。 郗颛恐怕到死都想不明白,当初那个躲在女人身后逃避刺杀的窝囊太子,怎么好像一瞬间就变成了武道宗师。 瑰流深吸一口气,缓缓跨出刺史府邸大门,面朝家的方向,眼眶发红,轻轻喊了句:“娘” 曾经有一个男人在梵柯山出窍神游,被一幕幕心魔遮眼,也因此,他看见自己怀有身孕娘亲跪在太和殿里,眼神带着惊恐和乞求,卑微着对那人求饶。 那人一脚猛踹在秦芳肚子上,又抓起秦芳的头朝巨大红柱上狠狠砸去。 出窍神游的男人看见这一幕,嚎啕大哭,久久直不起腰,差点就道心崩碎,酿成大祸。 那人戴着面具,直到过了这么多年,男人的娘亲也不知道那人是谁。 但是被心魔遮眼的男人却看见了,最后一幕,在他把秦芳打的遍体鳞伤后,走出空无一人的太和殿后,他摘下面具,回头看了一眼。 也就是那短暂的回头,男人死死记住了他的样子。 在梵柯山,男人问老住持有没有一种神通手段能凭着对一个人的记忆就找到他,老住持回答他说确实有这样的手段,但无异于泄露天机,使用者会折寿。 男人于是就问会折寿几年? 老住持给出的确切答案,“最少最少也要折寿五年。” 即便如此,男人还是毅然决然要找出那人。 所以才会有个男人,把自己几天几夜的关在草庐里,等走出草庐的时候,神色枯槁,那张脸甚至比阴物都要惨白。 郗颛自以为天衣无缝,事后接受阴阳家大修士所馈赠的气运,成功跻身六品,隐姓埋名做个管家,悠哉悠哉再活个百年。 在他悠悠享乐的时候,有个男人背井离乡,被赵秉聂关押在剑气樊笼里,满身鲜血,体无完肤。有个男人差点被谢射一枪捅死,伤口只偏离心口半寸。有个男人经脉寸断,差点被酒痴打死。有个男人心如死灰,眼睁睁看着吴佩弦的古剑扶乩慢慢落下。有个男人与白衣拳仙对敌,差点就没躲过那出拳十二分气力的无敌一拳。 正因为他郗颛不知道,所以他到死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当年那个窝囊废太子能成长到如此地步。 瑰流回了客栈,把从官府带回来的一大袋银两全都作为盘缠交给了张沽,让他过完年抓紧入京。 一切办妥之后,瑰流长长呼出一口气,笑道:“终于可以继续出发了。” 待张沽离开后,王姒之忽然让他不要动。 然后,她抓起瑰流的双手,微微弯腰凑近,用灵敏的小俏鼻嗅了嗅。 瑰流哑然失笑,“你是狗啊。” 王姒之则一脸兴师问罪,“说清楚,干什么去了?” “去了趟官府,拿了些...银子?” 见他不正经回答,王姒之狠狠踩他一脚,冷冷道:“今晚别想和我睡一起。” 瑰流眉头一挑,“呦,这给你了不起的,你别求我就行。” 王姒之懒得理他,迈开长腿向外走去,跨过门槛的时候,她忽然顿了一步,耳根红透,眼神羞怒盯着那吹着口哨夺门而去的白发背影。 被衣裳遮住的臀部传来阵阵酥麻感,她不自觉咬了咬唇。 不远处,瑰流嘴里快轻哼唱一只小曲儿,“轻解罗裳,独上兰舟,姑娘你莫要娇羞......” wap. /106/106389/27637034.html 江湖篇 第一百零八章 新桃换旧符 出了雍州边界,再御剑飞过青州和槐州,距京城就不远了,只是这两州幅员辽阔,跨度极大,想要在短短两天时间横跨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瑰流站在飞剑上,火辣辣的屁股疼的他龇牙咧嘴。要说自家女人也太没有格局了,不就是轻轻拍了下你屁股吗?又不是掉块肉。怎么就用诛仙剑鞘报复呢? “死婆娘,等回家的,有你好看!”看着那道背影,瑰流在心里暗暗骂道。 王姒之骤然将飞剑速度放缓。 瑰流心虚地眨了眨眼睛,自己这次可都没骂出声,难不成这婆娘连读心术都会? 王姒之自然猜不到他那些小心思,伸出手,指向某处,说道:“你看那里。” 循着她所指的地方,瑰流向下看去,不觉一惊。 延绵不绝的山脉一侧,笼罩着一层若有若无的煞气。 “此处山水形胜,不应如此才对。”瑰流仔细观察片刻,认真道:“难道是钦天监大鼎里的山水气运出了问题?此事必有蹊跷,我得向爹娘说一说。” “你看的还不清楚。”王姒之说着,将纤纤玉手轻搭在瑰流肩膀上,“这次看清楚了吗?” 瑰流忽然觉得自己身处一种极其玄妙的境界,类似于阴阳家的“天人感应”,又很像是佛家经书上提及的“顿悟”,似乎自己想看什么都能看见,想听什么都能听见,就好像一尊俯瞰大地的至高神灵,随心所欲,想做什么都可以。 而他透过巍峨绵延的山脉,好像看见了...一口棺?总之煞气正式从那里冒出来的。 王姒之收回搭在他肩膀上的手,说道:“很有可能是王侯将相的墓葬。” “厉害啊。”瑰流揉揉下巴,啧啧称奇,不过所指对象却不是眼下这座藏在十万里大山中的诡谲墓葬,而是王姒之刚才“借给”自己的玄妙境界。 瑰流心中忽然有了个大胆的想法,小心翼翼问道:“姒之,你该不会比那些在江湖上活了几甲子的老怪物还要厉害吧?” “你干脆说我是天下第一得了。”王姒之想了想,又说道:“五百年前,你发现除了武道和练气一途分别对应的九个境界外,儒释道及百家也各有玄妙境界,并且将你触及到的玄妙境界悄无声息传给了我,方才你所感觉到的便是。” 瑰流愕然,“难道五百年前我除了是大奉皇帝还是武评大宗师?” 王姒之很认真的想了想,“大宗师的说法不对,应该说是大修士,八境还是九境?记不清了。而且那时候好像也没有武评,但你无论与谁对敌,好像确实没有输过。” 听完王姒之说的话,不知是不是一时间无法接受,瑰流久久无言,最后憋出一句:“我说这辈子怎么天赐愚钝,都怪上上上上上辈子是天下第一。” 王姒之笑道:“错啦,是上上上上辈子。” 伸手抚摸打盹儿的雪球儿,王姒之问道:“那这里怎么办?暂且不管。” 瑰流点点头,“嗯,不能轻举妄动,交给我娘和国师处理吧。” 于是二人继续御剑北飞。 转眼间好几个时辰过去,瑰流站累了干脆坐在飞剑上,百无聊赖的捶打腿肚。他有些后悔了,早知道早上从官府拿完银子去趟书铺好了,这长路漫漫没有艳情小说陪伴身边,还真是难熬啊。 忽然,瑰流瞪大眼睛,匪夷所思俯瞰剑下。 城里那个人影,有点像李子昕? 连他这个远游在外的太子都听说了春闱提前的大事,现在全国上至礼部,下至各省举人,全都忙的焦头烂额。你李子昕可倒好,堂堂春闱主考官,不赶紧回京复职,还成天混日子摸鱼? “小兔崽子,最好别是你,否则你看我怎么扒你的皮!” “姒之,方才的玄妙境界再借我一下。” 这次,王姒之不去触碰他,玄妙境界便转嫁到他身上。 凭着能够洞察世间一切都眼睛,瑰流看清楚了那人的相貌,很遗憾,并不是李子昕。 瑰流冷哼一声,“算你小子走运!” 王姒之疑惑道:“怎么了?” “没事,把一个人看成李子昕了。” 瑰流站起身,轻轻碰了下王姒之后背,看似不起眼的举动,却让没有反应的王姒之当即娇躯一颤。 “你干什么?”王姒之质问道。 瑰流笑嘻嘻道:“刚才你借我境界的时候不也是碰了我一下吗?我也得碰你才能还回去啊。” “你!”王姒之咬牙道:“我御剑时不能飞行,别打扰我!” “好嘞,夫君得令。”瑰流笑眯眯又坐了下去。 忽然,飞剑一个猛停,瑰流没连人带命差点没甩到天上去。 “虽然我知道你小肚鸡肠,但是也不用这样报复我吧?你这不明摆着谋杀亲夫吗?”瑰流喋喋不休,完全没有发现不对劲。 直到王姒之冷冷的声音响起,“你要做什么?” 瑰流猛地抬头,看见了那位相距极近的不速之客。 那身雪白道袍,还有那顶天下极少数人才有资格戴的莲花冠,是那位行事难以捉摸的莲花洞天之主。 莲花冠道人笑着不说话,大袖一挥,转眼间三人站在一片云海之上。 “太子殿下可以把剑收起来了。” 瑰流的确是收起了脚下的剑,却不是放回剑鞘,而是拿在手里,说道:“我和你应该不熟悉吧?” “熟悉倒也不熟悉。”莲花冠道人笑了笑,“青钱城见过一面,梵柯山又见过一面,哦对,我不是还送殿下金丹来着。” 瑰流哦了一声,“所以呢,你谁啊?” 莲花冠道人一笑置之,随即问道:“殿下是要赶回家过年吧?” “知道就让开,别做拦路狗。”瑰流语气淡漠。 莲花冠道人摇摇头,“这种速度,便是再多出四五天时间,殿下也难赶回去。贫道倒是有两张快行符,能让殿下两天之后刚好除夕那天就到家。” “说完了?”瑰流平静道。 莲花冠道人愣了愣,“说完了。” “那你可以走了。” 莲花冠道人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结果,扯扯嘴角,试图从瑰流脸上看出一丝破绽。 最后,只能心不甘情不愿接受这个事实的莲花冠道人冷笑一声,反问道:“殿下就真的不想家?” “我以前怎么没听说过莲花洞天之主是个大善人?既然如此,天底下那么多不能和家人团聚的异乡客,洞天之主不妨去帮帮他们,就莫要在我这里费心思了。” 瑰流双手拄剑,那副表情好像是在说:“你再不让开,我可就出剑了。” 莲花冠道人微微一笑,“有件事还要和太子殿下说一声,前几天我去了趟大靖皇宫,在椒房殿见到了皇后娘娘。” 此话一出,尤其提到秦芳,瑰流瞬间压不住气,森冷的语气充满杀意,“你到底想说什么?” 莲花冠道人收起那两张快行符,说道:“贫道的莲花洞天如今可以设立祝官和春官,家师亲点殿下性命,并言普天之下没有比殿下更适合春官一职的人。” “贫道也正是为了此事才拜访皇后娘娘,在皇后娘娘那里碰了壁,贫道这才跑过来问问殿下您自己的意见。” 莲花冠道人说的极其认真,一丝不苟。 瑰流由此想起春官的起源。 传说万年前,道祖有感于“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便创设春官和祝官,前者掌四季更替,后者掌天下福禄。 再到后来,儒家至圣颁布节气,春秋之序得以细划,例如惊蛰是万物之始,霜降意味着万物毕成。人族也因此在大地崛起。 而万年后的春官,不再掌管春秋之序,只是地位极高的虚职。 所以瑰流是在想不明白,一个毫无用处的虚职而已,为何莲花冠道人口中的师父偏偏要选中自己担任春官。 这背后的含义是什么? 瑰流问出了和秦芳一样的问题,“为何要选我做春官。” 而莲花冠道人也给出了一样的答案,“不知道,只不过师命不可违。” 倒不是莲花冠道人不想告诉秦芳和瑰流,而是就连他自己都没想明白,千百年来无所谓的春官,为何师父这次偏偏就如此看中?还非要从家门外选人,选了个世俗王朝的太子。 “不说的话,那就没得谈了。”瑰流淡然道。 “贫道也不指望第一次就说服你。”莲花冠道人跺了跺脚,笑道:“咱们来日方长。” 一瞬间,云海下坠,剧烈消散。 瑰流身形稳稳地站在诛仙剑上,大臂一伸,就把王姒之紧紧搂了过来。 “没吓到吧?” 王姒之摇摇头,脱离瑰流怀抱稳稳站住,轻声道:“他说的没错,没有转瞬千里的本领,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两日之内赶回京城。” 瑰流忽然想到什么,问道:“诛仙剑以杀力冠绝天下,其实速度不算快吧?” 王姒之点点头,“本来这柄剑就不算出众。” 不出众?能杀仙人还不出众?能剑斩酆都还不出众?瑰流怀疑自己听错了。忽然,他觉得脚下踩的剑好像在轻微颤抖,就好像...小孩子再哭? 王姒之微微皱眉,用力跺脚道:“闭嘴!” 诛仙剑哀鸣一声,然后便没了动静。 这场面给瑰流看傻了,这算什么?人剑交谈? 而且这最后一声哀鸣是怎么回事,敢情你被说委屈了? 王姒之看向瑰流,“问了这么多,你像说什么?” “我目前炼化的四把飞剑,玉楼春速度最快,甚至我每次驾驭它只能看见一道残影划过。我肯定是无法驾驭速度这么快的飞剑,如果你能用它御剑飞行,说不定真可以转瞬千里。” 说着,瑰流身侧出现一把萦绕盘旋的袖珍飞剑。 王姒之挑挑眉,“这么小?你没和我开玩笑?” 瑰流笑道:“你闭上眼睛。” 王姒之疑惑不解,但还是照做,闭上了双眼。 “可以睁眼了。” 王姒之睁开眼,只见脚旁出现了一柄和诛仙大小相同的剑,正是刚才的袖珍飞剑。 瑰流从诛仙跳到玉楼春上,笑道:“可大可小嘛。” 待王姒之也跳到玉楼春了,瑰流便将诛仙剑收回剑鞘。 “试试?”瑰流小心翼翼问道。 “若真如你所说的那么快,你千万要站稳。”王姒之叮嘱道。 瑰流嘿嘿一笑,“这还不简单?” 然后便紧紧搂住了王姒之,下颚抵在她柔软的肩膀上,当然也没忘记趁机揩油,对着她香嫩的脖颈轻轻咬下,贪恋地吸·允着她的香气。 “一剑刺死你得了。”王姒之不忿道。 毫无征兆,她轻轻跺脚,脚下飞剑猛地掠出。 若非开天眼,则根本捕捉不到画面,只能看见一道漆黑残影割破了天边,并且转瞬即逝。 风声在耳边呼啸,瑰流大声问道:“几天能到家?” 王姒之衣裙被吹的猎猎作响,她开心大声道:“除夕一定到!” 这一刻,男人心里搁着的重重心事都短暂化为乌有,他仰头大笑:“走走走!回家过年喽!” wap. /106/106389/27637035.html 江湖篇 第一百零九章 天青色汝瓷 后天便是除夕,于是今个儿一大早,秦芳便让桃枝和金栀出宫去市上采办年货。虽说在皇宫里,便是你想吃熊掌鹿茸也只是一句话的事,想喝什么酒,只要不是剑南烧春,也能不负期待地给你端上桌来,但在皇宫生活久了也是件极其乏味的事情,那便是没有人情味,菜肴也尝不出来烟火气,可能起初觉得山珍海味简直是人间美味,可往后习惯了这种日子就很难不觉得味同嚼蜡。就说享尽荣华的太子殿下,他整天最喜欢干什么?绝不是兴致一起,命令御膳房做一大桌子菜,再让宫女端酒,一喝便是一整天。太子殿下最喜欢做的事情,便是搂个哪家的大家闺秀,往京城里哪处不起眼的摊子一钻,专找那种“地摊美食”,照他的话讲,“天下酒楼都是店大欺客,想吃真正的山珍海味,就往小巷子小胡同里钻,准没错。” 有关此事,还有件很多年前发生的故事。 有一年秋天,太子殿下在江边喝酒赏菊,无意间看见有位眼眸带着江南灵气的闺秀女子也在赏菊。想起入秋螃蟹的味道极鲜美,蟹黄肥厚,入口甜而不腻,于是太子便请女子去江边酒楼吃螃蟹。酒桌上,女子自言是江南人士,小住京华已有些日子,家乡春秋不明显,此番入京便是想见见北方的秋天是否真如诗中所说的那样“满城尽带黄金甲” 消息很快传遍了京城,京城百姓都以为太子接下来就要循循诱导那懵懂女子“生米煮成熟饭”,但事实上,所有人都猜错了。也许是女子沾满江南灵气的清澈眼眸打动了太子,这位可以说是揩油过京城所有胸口微隆的美妇的太子殿下,请她吃过螃蟹后,便在酒楼告了别,并约好明天会带她逛遍真正的京城。 第二天,两人如期在酒楼前碰面。而接下来整整一天的时间,太子殿下带着她钻遍了京城的每一条巷子。褡裢火烧,火勺,烧麦,胡饼,油茶汤,各式各样的小吃,全是这位江南女子不曾见过的。而她和那些有“民间洁癖”的士族女子不一样,她很能放开身段,不会在意巷子里潮湿的泥土脏了裙摆和绣花鞋,不会在意红糖糍粑是黝黑枯瘦的老手做出来的,虽然是第一次逛巷子,但是她落落大方。 终于有一天,女子要回江南了,送别的时候,太子殿下便对她说:“和我一起逛过巷子的女子很多很多,她们和你一样出身名门世家,却不如你大方优雅。她们为了讨好我,会强忍洁癖,明明觉得巷子里的小吃很脏,可吃完东西后还要装出一副很开心的样子。她们怕身穿的江南金缕织造局的锦绣华裳脏了,怕脚上好看的绣花鞋淌了泥水,就像朝廷官员不愿任职荒夷之地,他们认为那种地方的人没有得到教化,是野蛮粗鄙的,他们怕久而久之,自己也会变得那样。” 太子对那位秀色可餐的江南女子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不要因为过惯了钟鸣鼎食,就忘记真正的生活。不要因为过蒙拔擢和宠命优渥,就理所当然地看高自己而看贬民众。” 这只是有关太子的一个小故事而已。 桃枝和金栀,一个是最受太子宠爱且恃宠而骄的丫鬟,一个是蛇蝎心肠腹黑可怕的丫鬟,在十几年侍奉主子的朝夕相处中,两人的关系可以说是很不如何,仅仅比桃枝和轻雪的关系好上那么一丁点。 所以二人出宫并行了一段路后,便分开各自行事了。 桃枝这边,她既作为最受瑰流宠爱的丫鬟,也对自家主子知无不尽。很快,她便轻车熟路找到一家酒摊,娇声笑道:“老伯伯,我要两坛醪糟。” 老人打酒的同时笑道:“我记得去年这个时候可是姑娘和一位公子一起来的,今年怎么就您一个人?” 桃枝脸上闪过一抹黯然神伤,接过醪糟,怨声怨气道:“老伯伯,你管的太多啦!下次再也不来你这买酒了。” 老人笑着捻了两把胡须,“姑娘不会的,姑娘是在为心上人买酒,老夫这酒啊,越喝越好喝,越喝心里越清澈,爱与不爱,有多么爱,让他喝一碗再问问,他保证把一心窝子话全部掏出来讲给姑娘您。” 桃枝摇摇头,“伯伯你误会了,我只是个小丫鬟。” 老人哈哈大笑,“丫鬟,谁家丫鬟打扮的像个贵人一样?姑娘您就甭想骗老夫了。老夫活了一辈子,什么人什么事没遇见过?您要真是丫鬟,那也是皇家宗族的丫鬟。” 桃枝一笑置之,付过铜钱便离开了。 想起刚才老人说的话,她不自觉看了眼拎在手上的醪糟。曾经有个男人半夜喝醉酒之后悄悄摸到她的床上,虽然什么也没做,但是却抱着自己说了一大篇子话。 他说:“男人酒后要是大声喊出一个女人的名字,如果事后他不承认,那就是酒后吐真言。如果事后他在各种威逼利诱下承认了,那就是酒后胡言乱语。” 桃枝忽然有些懊恼。自己侍奉在他身侧十几年,见过他无数次惨醉的模样,可从来没有听见过他喊任何一个女人的名字。 是他心里藏的太深了,还是他心里压根就没有女人? 桃枝抬起头,看见前方有好几对年轻男女手挽着手。她撇了撇嘴,失魂落魄低下头。 明年陌头杨柳色,今年公子何时归?归不归? 京城另一处,金栀迎面走来,不去理会一道道朝自己投来的目光。 那日独自面对武评第十一人,她为了给自家主子留出一丝喘息的机会,不惜折寿二十年也要重伤姚眺,刹那间满头青丝变的灰白,一如刚刚入秋的芦苇。 一心求死没有死成,回宫之后,她不想让那个男人感到自责愧疚,便想把头发染回黑色,可秦芳不允,她至今记得秦芳说的那句话。 “你凭什么不让他为你感到愧疚?一味心甘情愿地付出却不求回报,那不是痴情,那是傻。你说你是不是傻丫头?这点上桃枝就做的很好。你为他折寿二十年,可人生又有几个二十年能够挥霍?他亏欠你的,你就应该在他心上狠狠凿出一个窟窿,让他一辈子也不敢把你忘记。” “求回报么...”金栀喃喃自语。 她并不着急采购年货,环顾四周好像在寻找什么。终于,她看见一家高高悬着的牌匾上写着“半斤红妆”四个大字,便跨过门槛进了这家铺子。 没有犹豫,直接让店家拿出最贵的胭脂水粉,为了不耽搁时间,金栀交完银子就直接去往下一个地方。 裹着厚厚棉衣的老人正躺在后院的摇椅上晒着太阳,听到前院响起脚步声,眼睛睁开一条缝,看清楚来人后,哪里还管腿脚利不利落,唰的一声站起身。 稍等了片刻,他小心翼翼问道:“太子殿下没来?” 金栀摇摇头,面对这位连自家主子都很恭敬的古玩大家,她语气柔和道:“娘娘让奴婢问问薛大家有没有天青色汝瓷茶具一套?” 一听是“携皇命而来”,老人坐不住了,连忙道:“有一套天青色汝瓷茶具,是五百年前大隋皇帝私藏,此后又是历代皇室至宝,只是...” 只是什么?只是自己不想卖? 老人不继续说了,尴尬的笑了笑。 金栀自然熟稔老人心思,笑道:“娘娘知道薛大家不爱钱财,莫说万两黄金,就算是连城十邑也入不了您的眼。所以娘娘想用七百年前出土的黑釉双系罐来换您的天青色汝瓷茶具,不知薛大家意下如何?” 老人砸吧砸吧嘴,心里还是不太想换。 倒不是老人手上这套天青色汝瓷茶具更珍贵,但老人喜欢它的造型和颜色。“其色雅,风过雨霁,云破天青”,“其质润,如冰似玉,莹若堆脂。”又有那位大奉皇帝写诗夸赞道:“雨过天晴云破·处,者般颜色做将来。”,可见天青色汝瓷的迷人之处。 若说青花瓷是“云想衣裳花想容”,那天青色汝瓷便是“六宫粉黛无颜色”。 用这么一套绝美的茶具换一个漆黑的破罐子?哪怕那罐子再值钱,老人也不乐意! 见他久久不说话,金栀微微皱眉,要知道,七百年前的黑釉双系罐可是皇室最能拿得出手的古物,若是这还不能讨得老人的欢心,那套天青色汝瓷茶具可能就真的带不回去了。 “老不死的,一大把年纪了还死犟。”金栀暗暗骂道,忽然双手掩面,轻轻啜泣。 老人有些慌了,“姑娘这是为何?” 金栀哭的更加厉害,更咽道:“不瞒您说,奴婢此番来前皇后娘娘特意下了死令,如果奴婢今天不能把茶具带回去,娘娘便要杖责奴婢五十下,奴婢会被打死的...” 老人瞪大眼睛,五十下?!身强力壮的男人也扛不住五十下吧?一向贤淑的皇后娘娘怎会做出这种事? 老人虽然再心有不甘,但是人命关天呐,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况且那黑釉双系罐确实要比自己这天青色汝瓷茶具稀有太多太多,又能换到好东西又能救人命,一举两得,这么一看倒是自己赚满了。 老人只能以此来安慰自己,眼看女子哭的梨花带雨,那叫一个让人心疼,急的哎呦喂一声,说道:“姑娘您别哭了,我这就去屋里给您取去。” 金栀摇摇头,哭道:“我一条贱命而已,活着甚无意思,死了便死了,不值得薛大家救我,您止步,奴婢这就走。” “你瞧瞧你说的什么混账话!”老人又气又急,心疼的了不得,直在原地跺脚,怒道:“去他娘的贱命!在人命面前,就算一百套一千套一万套茶具也狗屁不是!” “你在这里等着,你要敢走,看老夫怎么被气死!” 说着,老人跛着脚快步进了宅子,不一会便捧着那套天青色汝瓷茶具出来了。 “谁说你贱命一条?是瑰小子说的?看他下次来我怎么教训他!别人怕他我还怕他不成?还有别说什么活着甚无意思,你才多大点啊,你看看我,半截身子埋黄土里了,不照样悠哉悠哉的活着吗?人呐,不能给自己找心事。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嘛。以后乐观开心点,听见没有?这套茶具你安心拿着便是,皇后娘娘肯用黑釉双系罐来换,反倒是我狠狠赚了一大把,你也就不用担心我的感受了。好了好了,耽搁太多时间皇后娘娘会生气吧?把茶具收好就赶紧回去吧。” 金栀抬起袖子擦了擦眼泪,重重点头嗯了一声,没有立刻接过天青色汝瓷茶具,而是正身对着老人,认认真真施了个万福。 “过几日娘娘会让人把黑釉双系罐送过来。” “嗯,我知道了。”老人笑道。 金栀收好茶具走出庭院,来到一处无人的拐角,将装有天青色汝瓷茶具的檀木盒子递给一道阴影,然后甩了甩被泪水打湿的袖子,怨声道:“非要让老娘哭给你看是吧?” 两件事情全都办妥,她直奔集市。 忽然,途径一家饺子摊的时候,她娇躯一颤,继而杀气腾腾。 路边摊坐着的那个白衣男子,新武评位列天下第十。 他身边还坐了个秀气女子,看起来不像是武夫亦或练气士。 姚眺心有灵犀抬起头,一眼也看见了她。 金栀眯起眼,“你胆子挺大啊。这里是京城,别说你一个天下第十,就算是天下第一想来,也得事前掂量掂量能不能活着回去。” “吃个饺子不犯法吧?”姚眺无奈道,全然没有想要出手的意思。 金栀站在原地沉默了好一会儿,忍不住出声问道:“你旁边的是你媳妇?” “怎么样?好看吧?”姚眺自豪道。 女子也对金栀羞赧一笑。 姚眺忽然问道:“你家公子呢,还没从梵柯山回来?” “狗拿耗子!”金栀冷笑道,大步离去。 椒房殿,秦芳打开檀木盒子,映入眼帘的是一套摆放工整的天青色汝瓷茶具,其“青如天,面如玉,蝉翼纹,辰星稀”。 这样一套茶具,如何能让秦芳愿以国宝相换? 因为五百年前大隋王朝残存的气运,便在此中。 wap. /106/106389/27637036.html 江湖篇 第一百一十章 公子何时归? 永霜十六年冬以来,这一日中原大地响起震耳欲聋的爆竹声,家家户户碎红满地,妇孺剪窗纸,男人挂春联。 京城家家张灯结彩,皇城御道高高挂起千盏大红灯笼,场面蔚为壮观。今日子时一到,城外十五座古钟将会齐齐敲响,京畿三州之地皆能听见。届时满城烟火,如诗所描绘“东风夜放花千树”,朝廷上的肱股之臣不论品秩高低,浩浩荡荡几千人全都沿御道步行入宫,由皇帝陛下亲设大宴礼待,整座白玉广场灯火如白昼,教坊司三千歌姬舞女琵琶箜篌洞箫乐师百余人,编钟编磐等黄钟大吕演奏百余人,还有美人评上国色天香的女子的剑舞,说书人口若悬河醒目拍桌,才子戏女登台演戏《临川四梦》,三州之地全可以听见那宏大天籁,庙堂千人全都能亲眼目睹那天下第一美人的芳容。盛事之大,甚至堪比几十年前那场皇帝陛下送给皇后娘娘的举国狼烟。 大清早吃过饭,轻雪桃枝等丫鬟开始扫尘,寓意“辞旧迎新”,扫去新一年的霉运,平平安安,岁岁平安。 桃枝跪坐床榻将珠帘卷起,大概是觉得不好看,便又散开帘子重新卷,一连几次,那双灵巧的纤纤玉手却越理越乱。 她自嘲一笑,“好像千丝万缕的愁绪,原来睹物思人最伤人啊。” 三个各司其职默不作声的丫鬟,几乎同时想起去年今日此时,那个头发还未曾雪白的男人宿醉一晚后斜卧在榻,一手拄着脸庞,眯起那双醉意朦胧的丹凤眸子轻吟诗词,如同忘忧天人。 世上哪有喜欢孤身远游不归家的男人? 哪有喜欢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的女人? 可偏偏有女子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偏偏有女子新帖绣罗襦,怨恨那金线绣成的鹧鸪成双。 以往过年虽然丫鬟们互相瞧不上眼,但有瑰流带她们出去玩,晚上回去正好吃年夜饭,所以气氛倒也融洽。可今年他不在,三个人各过各的,大概每个人心中都会想,一个年而已,倒也没有什么好过的。 金栀正在庭中扫尘,心不在焉,忽然听见脚步声,抬头一看是皇后娘娘来了。 秦芳走了一圈,笑道:“怎么没放爆竹?” 金栀低头轻声道:“回娘娘,每年都是殿下亲自放,今年......” 她不说话了,是啊,今年谁放呢?放给谁呢? “傻孩子。”秦芳伸手抚摸她的脸颊,柔声道:“只是过年见不到了,这年一过,再有个三四天他也就该回来了,你看看你,像个哀怨的小媳妇,扫个地都心不在焉,何苦呢?今年他不陪你们过,娘陪你们过,中午来娘这边吃饭,下午带你们出宫玩。” 金栀点点头,笑道:“那娘,等殿下回来的时候您一定得说说他,过年不回家,可是大罪。” 秦芳笑着摇摇头,“儿大不由娘啊,当年拽我衣角天天像跟屁虫的小孩长大啦。还有你们这些小丫鬟也都出落的亭亭玉立了,这么多年一晃眼就过去了,娘也要老啦。” 那一刻,金栀猛地察觉,眼前这个含辛茹苦把自己养育到大的女人不知不觉中已经有了白发和皱纹,她不再是可以活几百年的大修士,她只是一个普通妇人,柔柔弱弱,手无缚鸡之力,也会生老病死。 金栀怔怔看着秦芳,不知不觉红了眼眶。 秦芳温柔帮她擦去溢出眼眶的泪水,柔声道:“知道当年娘为什么从仙家来到这世俗王朝吗?修士追求大道,静心寡欲,闭关枯坐便是几十个春夏秋冬,他们不知何谓烟火气,何谓男女情爱,何谓骨肉亲情,追求大道麻木不仁,即便成仙了又如何?世界上还有比当神仙还无聊的事吗?若生命只有一次,何不看看另一种风景?娘慢慢变老,看你们慢慢长大。若生命正如佛家所说有轮回,我们有来生,了却此生也未必是种解脱。那天你杀姚眺时一心求死,娘远在千里外对敌,只能眼睁睁看着你折寿二十年,那一刻娘的心好痛好痛,娘今天之所以和你讲这些,因为你不像桃枝和轻雪,轻雪面冷心热,桃枝和她恰恰相反,反倒是你最为柔弱,容易胡思乱想。除了瑰清,娘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以后每天都要开开心心的,要是再天天摆张苦瓜脸让娘看了心烦,娘就把你送走,给你找个老光棍嫁了。” 金栀破涕为笑。 这之后,秦芳先去找了轻雪,故意哪壶不开提哪壶似的打趣问她要不要去游城隍庙,轻雪的回答相当干脆利落,“娘娘不必费心。”,秦芳虽然习惯她素来的冷淡语气,但对于她的不融洽用词还是有些不满,用力弹了弹她的眉心,质问道:“叫我什么?” 于是轻雪只好放缓语气,说道:“娘。” 秦芳最后才找的桃枝。 那袭桃红衣裙的尤物女子,坐在床榻上,见秦芳走过来,极有无礼之嫌地将身子转过去。 秦芳笑骂一句“死丫头”,知道她这是在耍小脾气。 走到她面前,秦芳眯眼笑道:“好你个小小婢女,见了本宫也不行礼?太子怎么就调教出你这种丫鬟,待一会儿太子沐浴更衣回来,我可要在他面前好好数落数落你的罪过。” 桃枝眨眼睛愣了愣,但眼里的光很快黯淡下去。她用一种近乎理直气壮的语气说道:“等殿下回来,奴婢就告娘娘的状。” 秦芳依旧笑眯眯道:“殿下正在泡温泉,正缺一个人帘外春寒赐锦袍,你这个做贴身婢女的还不赶紧去?” 桃枝撇撇嘴,“一点也不好笑。” 秦芳在她身边坐下,在她脸上亲了一口,笑道:“小妮子争风吃醋的不得了,这回满意了吧?中午记得过来吃饭,大过年的不许再闹小脾气。” 桃枝迟疑一下,小心翼翼问道:“陛下他......” “对啊,春联谁挂呢?”秦芳很认真的想了想。 “陛下不在就由奴婢来挂吧。”桃枝轻声道。 “不在?”秦芳愣了愣,捧腹大笑,“他怎么可能不在?活要面子的男人,本宫就不说他跪在本宫面前哭着道歉的事了。” 秦芳开心笑道:“今年少他一个而已,无关紧要,中午吃完团圆饭娘带你们出宫到处走一走,看看京城的年味。你也好好准备一下群臣大宴的献舞,教坊第一部的很多舞女可是很不服你的名头呢。” 见完太子东宫这几个丫鬟,秦芳自然是去瑰清那里瞅一瞅。 结果没看见瑰清,只有狐媚子穿青裙披狐裘正在院子里赏雪人。 没错,是雪人,只是秦芳昨天来的时候还没有。 秦芳轻轻握住她冰凉冻红的双手,轻声道:“想家了?” 狐媚子摇摇头,“那里不是我的家。” 秦芳柔声道:“哪怕不认,但他终究生了你娘,现在更是时日无多,不管怎么说,年后去看一眼吧,这样他也死而无憾了。” 狐媚子点点头。 “瑰清呢?怎么没和你在一起?” 狐媚子眨眨水润眼眸,并不回答。 显然有猫腻。 秦芳一语点破了,“去见秋荔了吧?” 原来梵柯山一役过后,十二地支出动了六位,把叛逃的秋荔抓了回来,并将其关在大牢最深处。 值得一提的是,这一过程中姚眺功不可没。 狐媚子刚想说话,视线尽头出现一道人影,秦芳笑道:“看样子已经回来了。” 待瑰清走近,秦芳笑问道:“没杀她?” “送了点酒和菜。”瑰清说道,看见地上的小小雪人,性子一向清冷的她忍不住说道:“好难看。” 狐媚子当即泪眼汪汪,抓住她的胳膊颤声道:“是我堆的。” “我知道。”沉默了好一会儿,瑰清轻声道:“我是说比起你堆的雪人,他堆的好难看。” 中午团圆饭,一大桌子坐满了人。 秦芳事先三天包了饺子,满满一大桌,有瑰启瑰流父子俩喜欢吃的牛肉馅,有桃枝喜欢吃的青椒馅,有轻雪和金栀喜欢吃的芹菜馅。 一盘盘晶莹透亮如玉的饺子如众星捧月般拱着铜火锅,开水滚烫,白气腾腾。秦芳见状开始往里下肉。 地方不算大,坐满一家人,年味一下子便上来了。桃枝和狐媚子两个人无反感有好感,两个人一问一答,桃枝玩心大发,像个狐狸精似的问了一系列刁钻问题,狐媚子懵懵懂懂不知所措,次次给出娇憨答案,引得在场众人欢笑。 秦芳给每个女儿夹肉,嘱咐不能挑食。轮到瑰启的时候,她故意夹了一大片放在火锅里滚烫烂熟的青菜,笑道:“陛下不是说吃肉没滋味吗?尝尝臣妾为您夹的肉。” 瑰启笑容僵硬,连说几句好。 所有人都喝了酒,狐媚子不胜酒力,脸色绯红愈发狐媚。金栀酒量也不好,有些晕晕沉沉。在场女子除了瑰请,只有轻雪喝酒时不以袖遮面,有种说不出的女子风流,瑰启便笑言:“不愧是我铁甲浮屠的大将军!” 酒量最好的瑰清,更是比男子还豪放,直接拎起酒壶仰头灌饮。 任凭肩膀被醉酒的狐媚子靠住,瑰清说道:“他不回来,省了坛剑南烧春。” 秦芳笑道:“省得我多包饺子了,连包三天饺子,真是累死个人。” 狐媚子醉意朦胧,娇憨道:“他是谁啊?休想抢走我的清儿。” 瑰清闻言,脸色顿时冰冷。 桃枝饮了一口酒,笑道:“偶尔殿下不在也挺好,起码可以睡个好觉。去年殿下参加大宴喝醉回来后,非要拉着我去夭江畔赏菊,大冬天哪来的菊花?我说给他听,他还不信,一个劲的犟现在就是秋天。我问他为什么是秋天,他说因为他很热,说完这句话后殿下又自己想了半天,最后改口说现在是夏天。” 此话一出,冷如瑰清和轻雪都有了些笑意。瑰启更是哈哈大笑,“还说你爹喝完酒失态,你这傻小子比我还离谱。” 金栀平静道:“殿下不回来挺好的,以往过年天天催奴婢缝制新衣,去年刚穿上新衣服,转眼间就有某个女人贴上去乱摸,今年不错,眼不见心不烦。” 桃枝笑眯眯道:“怎么能叫乱摸呢?殿下的胸膛硬得像块巨石,心脏砰砰有力,金栀妹妹没感受过吧?” 秦芳笑而不语,好一招杀人诛心。 不知不觉的,只有瑰启和轻雪没发言了。 看他只顾埋头吃肉,秦芳有些生气,在桌下踹了他一下。 瑰启连忙把肉咽肚,筷子一挥,气势好像有千军万马压阵,“臭小子不回来真好,没人和朕抢肉吃!” 最后,所有人静静地都把目光投向轻雪,。 只见轻雪放下酒杯,想了想,说道:“殿下不在的日子,清净了很多。” 她吐出一口酒气,忍不住说道:“但我还是想让他回来。” 原本欢声笑语的酒桌变的静静的,每个人都不说话了。 突然,瑰清猛地握拳,红着眼睛,红唇颤抖。 秦芳和瑰启面面相觑,自家女儿何曾有过如此失态? 门外忽然一道声音悠悠然然飘进来,“都烦我,那我走?” 一个男人跨过门槛,头戴一顶金冠,一袭白衣,笑眯起好看的金色丹凤眸子,风姿如仙。 行万里路,从永霜十五年入冬到永霜十六年开春,至此,只求问心有愧的南下游历结束。 wap. /106/106389/27637037.html 江湖篇 第一百一十一章 明日上坟,登门祭酒 那个白发男人笑吟吟坐在门槛上,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或许所有人都想过眼前此景,或许所有人都不敢去想,但除夕这天他真的回来了,风雪归人。 秦芳痴痴看着瑰流,自家儿子好像比上次见面更魁梧了,这一路该说是磨砺还是磨难呢?但他真的做到了,从一个声色犬马的废材太子变成武评第十的大宗师,便是天下人再不愿相信,但他们不得不捏鼻子承认,那个天下第一大的纨绔,练武练出来个了不起的名堂,竟然能和白衣拳仙对敌且位于不败之地。 就如次次离家万里后返乡,瑰流第一眼便看向自己的妹妹,即便她此刻已经心如止水,但他还是看见了她不曾有过的失态。 “剑南烧春给我留了吧?”瑰流对她笑道。 瑰清犹豫一下,冷淡道:“干嘛要给你留?” 狐媚子悄悄拽了拽她的袖子,就连瑰启都以为是自家女儿又在耍性子了,桃枝的脸色更是微微冰冷,唯有秦芳和瑰流,一个温柔笑着不说话,一个不知不觉红了眼眶。 曾有那么一天,秦芳找到瑰清,说了很多很多掏心窝子的话,待秦芳离开后悄悄折返回来,便看见自家女儿坐在亭子里,深深埋头。 有些深情是默默的,润物细无声,不知不觉流淌进那颗冰冷地把一切拒之门外的内心。 对瑰流来讲,什么最可怕?不是当年在青钱城差点被酒痴打死,而是怕自己用命护住的剑南烧春,她一口也不喝。就好像当年送出去的镯子,整整三年的心血,却被她摔的粉碎。 瑰流笑着看向瑰启,“爹,怎么感觉你又胖了?” 随即恍然大悟,“我懂了,原来是没人和您老人家抢肉吃啊。” “那正好,儿子回来了。” 很轻很轻的一句话,但是打在瑰启心上很重很重。“臭小子。”这个头发已经花白不成样子的男人低头揉了揉眼睛,自言自语:“哪来这么大风沙......“ 猛地拍桌,滚烫汁水溅出火锅,瑰启高声道:“愣着干什么?赶紧入桌!” 秦芳忽然皱皱眉,语气陡然冰冷,“姒之呢?” 瑰流半截身子向门外探去,悠悠道:“我娘都生气了,还不进来?” 在场所有人只见瑰流身子踉跄一下,好像是......被踹了一脚? 然后有个美人评上真正国色天香的女子出现在瑰流身边,一身雪白和瑰流如出一辙,胸前捧着一只圆滚滚的白猫,气质不落俗尘。那双妖艳美丽的鲜红眼眸平添了几分妖娆之感。 她将白猫放下,不难看出她很紧张,但是作为豪阀世家的女子,她自有大家气度,从容不迫对众人施了个万福。 秦芳长呼出一口气。拍拍胸脯,“吓死娘了,娘还以为你和姒之吵架了,然后你自己一个人跑回来过年了。” 瑰流眨了眨眼睛,怎么感觉这话说的有点不对味呢? 秦芳像是能洞察他心思一样,微笑道:“要真是那样的话,你也就不用回来过年了。” 瑰流扯扯嘴角,好一个女尊男卑的家庭,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要怪就怪自己有个不争气的爹,要是爹的地位比娘高,那么做儿子的自然跟着水涨船高。 圆桌本就不大,忽然又挤进来两个人,所以略显拥挤,但却更显出了年味。 瑰流早早就看准火锅里一块即将熟透的牛肉,刚从秦芳手中接过筷子,像是捕鱼猛地扎下,速度之快,瑰启根本反应不过来,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下锅的牛肉被瑰流塞入嘴中。 瑰流一口咽下,哈哈大笑,“上酒!” 因今日是除夕,家家吃团圆饭,所以宫女该回家的都回家,这也是大靖王朝开一代风气之先河。桌子上不知不觉没有酒了,除了瑰清一人独饮的那坛剑南烧春,秦芳站起身说道:“我去拿酒。” “还剩半坛,中午不用喝那么多酒。” 说这句话的不是别人,偏偏是整日酗酒的瑰清。 在瑰流的诧异目光下,瑰清把剑南烧春推到他面前。 知道自己这个妹妹从来都是仰头豪饮,瑰流受宠若惊之余打趣道:“不嫌弃我啊?” 话音刚落,瑰清又递给他一个杯子。 “当然嫌弃你,但你不许嫌弃我。” 瑰流愣住了,瑰清已经主动起身给他倒酒。 二人共饮半坛剑南烧春。 恰有一阵寒风卷帘吹进,瑰流立马低头揉揉发红的眼睛,轻声呢喃:“眼睛进沙子了......” 永霜十六年开春以来,这天除夕迎来一场久违小雪。 小雪静静的落,京城悄悄染白。吃过团圆饭,离晚上的年夜饭和群臣大宴还有好几个时辰,秦芳把王姒之和轻雪留下收拾碗筷,瑰流便揉着发撑大的肚子和三个丫鬟回宫赏雪去了。 走在小雪消融的青石板路上,左手牵桃枝右手牵金栀,瑰流借着些酒力轻声念道:“渺万里曾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桃枝笑了笑,柔声道:“道逢捕雁者获一雁,杀之矣,其脱网者悲鸣不能去,竟自投于地而死。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瑰流任凭她那双纤纤玉手伸入衣襟,自顾自说道:“当年我一个人走了很久很久的路去陇州,在那里海边滩涂我碰见了一个捕雁人,说起来有些好笑,还是他教我唱会这首词。” 回忆起从前,瑰流眼神恍惚,轻声道:“那段日子很想家,又不敢想家,每天只有念这首词的时候心才能宁静下来,一晃已经过了这么多年,记得当初还在陇州青楼听过歌姬唱这首词,先不说唱功如何,而是听者有故事。” 桃枝笑问道:“什么故事?” 瑰流没有笑,手指用力狠狠弹她的眉心,语气有些冰冷,“明知还故问。如果那个时候你在霜花城死了,我一定会把你忘得干干净净,一定一定。生死相依,去他娘的。” 金栀一脸漫不经心,瑰流忽然用力掐了掐她的腰肢,“说她没说你是吧?我对桃枝说的话,你也给我好好听着。若是再让我这个当主子的操心,我就狠狠罚你。” 桃枝那双侵入的手始终没有安分,顺势摸到瑰流温暖有力的胸膛,作为天下数一数二的杀人武人,她极为熟悉气息流转,悄悄摸准某处之后,她眯起眼睛,微微用力按下。 瑰流当即身子一僵,然后便觉腿软无力,幸亏得金栀搀扶才没有倒下。 “殿下虽然儒释道气运傍身,体魄却脆如薄纸,方才奴婢只是轻轻按了一下,若是以后对敌武评上那些擅长刺杀的宗师,殿下可就要小心了。” 瑰流站稳身子,严肃道:“如何淬炼体魄?” 桃枝想了想,忽然凑近瑰流耳朵,娇声软语道:“奴婢知道一种双修之法,若是殿下感兴趣,不如......” 金栀一把将桃枝拽开,冷笑道:“狐狸尾巴要翘到天上去了,收收味。” 桃枝并不恼,嫣然一笑,“呀,金栀妹妹吃醋了呢,殿下您还不快哄哄人家。” 这句话换个说法就是:“嗟!来食。” 针尖对麦芒,瑰流夹在其中,两边都是刀割般的锋利目光。 “放肆!争什么争?” 瑰流往后一倒直接躺进雪地里,随意薅掉一根枯草嚼在嘴里,悠闲道:“桃枝,今晚群臣大宴是不是有你的歌舞?” 桃枝很不拘小节的躺在他身边,嗯呢一声。 见金栀不愿躺,瑰流一把拽住她的袖子,迫使她扑通一声倒在自己身边。 “如此甚好,就让他们好好开开眼,教坊司三千舞女之首算什么?这天下第一舞女的头衔,必定是本公子身边的丫鬟。” “金栀,过几日江南金缕制造局会把半成的衣服送过来,我信不过他们缝制的手艺,所以刺绣蟒袍一事还是交由你来做,时间还是比较紧迫,这几天你就开工吧。” 金栀嗯了一声,轻声道:“奴婢冒昧问一句,殿下可是有什么重要安排。” 瑰流犹豫一下,还是不打算遮掩,轻声道:“过完年有很大可能要去一趟大奉王朝,可能一过正月十五就要出发,国师和我娘为我策划了一盘棋,那边有很多事情需要我这个做太子的亲自解决。” 桃枝怔怔无言,眼眶泛红。 金栀沉默许久,忍不住轻声道:“所以说是陛下和娘娘的意思?” “想要登基称帝,此番游历大奉是必须的。”瑰流呆呆望向飘雪的天空,轻声道:“我没有开疆扩土青史留名的野心,也对那张龙椅不感兴趣,历代皇帝是谁,和我存在着什么关系,我也不愿知晓。哪次去祖庙我也说不上几个皇帝的牌位,都是我爹一遍遍给我介绍,我再一个个贡香跪拜。除了当神仙,天底下最无聊的第二大事就是当皇帝,你看我爹天天累不累,他要是能养怡清净,也不至于现在这么苍生,我走的时候他的头发还没全白,这才几个月回家,他就已经满头雪白了。我家就我一个男孩,如果我不坐上那张龙椅,我爹就得被拘束在那个位置直到老死,所以我不做由谁来做?难不成将几辈祖宗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拱手让给外姓人?我走这一趟大奉王朝,如果能够活着回来,三十岁之前必定会登基称帝,那个时候我爹就能够休息了,能够天天陪在我娘身边,我爹吃过的苦,比我吃过的饭都要多,做儿子的,没理由不替他分担。” 见二女情绪都有些低落,瑰流笑道:“好了,大过年的不说这些烦心事,离晚上还早,等会儿我把轻雪叫着,咱一起出城逛一逛?” 桃枝和金栀同时嗯了一声,情绪仍是不高。 此去大奉王朝,路途遥远且凶险,归来何年? 瑰流双腿盘坐,恰有寒风吹过,树上落雪如乱梅。 “金栀,明日备件丧服放在我床前。” 瑰流闭上眼睛,心思清澈如溪水见底,他缓缓哼唱一首曲子,忧伤从内心的深潭里涌出,愈演愈烈。 “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仙人最有情有义之处,便是让世人死后保存魂魄,可以转世投胎。仙家修士的道侣去世之后,他们往往会来到世俗王朝,寻找自己道侣的这一世,有的又在一起了,又的却只能驻足远望,默默陪伴她一世又一世。 但无论如何,只要能再见到一面,那就是最好的。 可是她不一样,她的魂魄一点一滴燃烧殆尽,彻底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明天上坟,登门祭酒。 wap. /106/106389/27637038.html 江湖篇 第一百一十二章 回去回不去都是家 团圆饭后的杯盘狼藉全由秦芳带着轻雪和王姒之亲力亲为,这在帝王家的生活中是极其罕见的事情。轻雪负责拾捡碗筷,秦芳和王姒之负责洗碗刷盘,三人交谈不躲,但温馨浓浓,很有家的感觉。 和往年一样,瑰流要带着丫鬟出城游玩,轻雪自然不会落下,于是瑰流从太子东宫折返回椒房殿,抢走轻雪的同时还不忘打趣王姒之一句:“接下来就剩你自己了,看你怎么办。” 对于他的挑衅话语,王姒之甚至懒得抬头。待瑰流领着一众姹紫嫣红坐上马车离开后,秦芳看着她笑问道:“不生气?” 王姒之摇摇头,柔声道:“没什么好生气的,我知道他在弥补愧疚。” 秦芳又问道:“那轻雪呢,你会不会怪娘?” 这一次王姒之破天荒没有说话、 在吃过团圆饭后,秦芳为什么偏偏要轻雪和王姒之留下来?为什么就不能是桃枝和金栀?看似随意,但仔细想想便会发现其中值得推敲之处。 可能连瑰流自己还没有意识到,但秦芳已经做出了选择。 见王姒之不说话了,秦芳绕开这个话题,犹豫一下,试探道:“姒之,你想问什么,不要藏着掖着,娘看你自打进门吃团圆饭的时候就有些不开心。” 王姒之停下洗碗筷动作,轻声道:“娘,我爹......到底是怎么死的?” 一瞬间,漫天飘雪仿佛都凝滞不动,秦芳内心轻叹一声,从那天王龚乔一头撞死在红柱上,就注定这天一定会到来,她不忍骗王姒之,可不骗又能怎么办呢?难不成心平气和告诉王姒之真相,然后眼睁睁看着她变成瑰家的仇人? 秦芳觉得有些好笑,与其说是自己逼死了王龚乔,不妨说是你王龚乔以死相逼你自己的亲生女儿!道理是如此,就算自己没做错又如何?血淋淋的事实就摆在那里!所以这真相绝对如何都是开不了口的,必须一辈子烂在肚子里,就连瑰流也千万千万不能知道。 于是秦芳伸出双手抚住她的脸颊,撒了个弥天大谎,“你爹贪生怕死一辈子,最后却不愿苟活,临终前遗言只有一句,希望我能善待你。” 王姒之蓦然泪流满面,痴痴摇头,“不会的,不会的,我爹胆小怕事,怎么会......” 爱瑰流的是王姒之和大隋皇后,但是此时此刻伤心欲绝的却只有那个胆小怯弱的王姒之。 秦芳心如刀割,愧疚更深,把她紧紧抱在怀里,一遍遍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王姒之是在什么时候知道父亲死讯的?是南下去往稷土书院的途中,有个紫金之眸的小稚童,自言是大靖国师,随她和瑰流一起行了很久的路。小稚童用神通手法遮掩气息和身形,瑰流作为寻常武夫完全感受不到,而王姒之拥有玄妙境界,能够望穿万物,故而能够察觉他的存在。 一路随行,小稚童在秦芳授意下把王龚乔的死讯讲给了王姒之,算是让她提前有个心理准备,一直到御剑回京,王姒之都在慢慢接受这个事实,疗养自己内心的伤口,就如当初认命王家被抄的事实。很难想象看似这么一个柔怯的女子,内心却比天下大多数人都要坚强,即便听到了自己父亲的死讯,即便知道回京后能与父亲相见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她还是照常生活,不曾流露悲伤神色。 但没有人能够一直坚强下去,睹物思人最伤人,当她看见满满一桌子的人在吃团圆饭,当她想到去年在自己家里也是一家人其乐融融吃饺子下火锅的热闹场景,当她想到回京后与父亲相见的期待仅在几句话之后就成为了妄想,那一刻她是憔悴不堪的,她在饭桌上会聆听,会随众人一起笑,她会吃秦芳夹来的饺子,只是那双筷子,看不太清楚。 小雪下不止,天色很快暗沉,哭过一场后的王姒之坐在石阶上,紧紧依偎在秦芳怀里睡着了。 小火炉照着她脸上的新旧泪痕,秦芳轻轻替她拢了拢狐裘,把小火炉提近些,烤化了身上和头发上的积雪。 此时此刻,秦芳内心有个和瑰流当初一模一样的疑问,王姒之,你到底是谁? 五百年前大隋灭国的真相是什么,为什么出土于大隋皇宫遗址的竹简和史书残骸全有被焚烧过的痕迹?到底是何人再隐瞒着什么? 想要揭开谜团的答案,唯有亲自走一趟光阴长河,溯流而上回到五百年前,亲眼目睹那场灭国之战。 那套天青色汝瓷是大隋皇室的祭祀瓷器,大隋历代皇帝先后举行不下二十次封禅大祭,所藏大气运尽在这套茶具之中,就好比如今钦天监那口国运大鼎。即便历经五百年光阴,茶具之中的气运有大半折损,但是凭剩下那些气运也足够短暂地走一趟五百年前的大隋王朝。 秦芳忽然想到了瑰流,如今自己儿子身负儒释道三家气运,是近十年来气运最盛者,这个炙手山芋,如果能接住,就有资格去争一争货真价实的武评前十,如果没能接住,那便是惹上了杀身之祸。 如今瑰流的武道境界就如那空中楼阁,地基不稳,且有揠苗助长之势,即便是六品武人,但若对上那些在五品境界停留了许多年的武人,怕是十之八九都要不敌。 就连她这个亲娘都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自家儿子在练武上的天赋简直是平庸至极! 稍微在武道造诣上有些天赋的人,得到如此多的气运馈赠,跻身七品大宗师不敢保证,那怎么还得是个六品大圆满境界? 每每想到这里,秦芳就有些犯愁,难不成要像他爹一样,一辈子拼死拼活也只能是个中三品的武人?自己这么好的修道天赋,他为什么就没能遗传半点呢?有再多人的保护,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唯有自身足够强大,方能真正确保安全。 忽然,王姒之在秦芳怀里扭动了一下,懵懂睁开眼。 和那双鲜红眼眸相对,秦芳温柔道:“醒啦,冷不冷?” 王姒之摇摇头,轻轻挣脱秦芳怀抱,看见秦芳全身被雪打湿,她连忙将炉火烤热的狐裘披在秦芳身上,又心疼又愧疚道:“娘,对不起。” 秦芳摇摇头,“是娘对不起你。” 檐上正蹲着一只黑猫,灵性流溢的眸子盯住石阶上的二人,忽然又出现一只体态丰腴的白猫,二话不说就朝黑猫扑去。 黑猫灵巧躲开,跑开几步,转头看去,那双眸子像人似的饱含深意。它对白猫喵了一声,然后就走开了。 秦芳让王姒之回东宫精心打扮一下,稍后会让人把衣服送过去,年夜饭后的群臣大宴可是重中之重,今夜一过,全天下人都会知道太子妃的名字。 王姒之轻声叫了句雪球儿,结果一只又胖又圆的大白猫就从宫檐上跳了下来,厚厚的肉垫踩在雪里。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 将雪球儿捧起,王姒之揉揉它的脑袋,问道:“不在我身边好好待着,跑屋檐上去做什么?” 雪球儿懒洋洋喵了一声。喉咙里发出黏黏的声音,小脑袋来回蹭着王姒之的手,一下子就柔化了王姒之的心。 天底下还有比猫更会撒娇的动物吗? 抱着雪球儿,走在漆黑的宫道上,王姒之忽然看见夜色中有一抹雪白迎面走来。 眯起眼睛仔细一看,竟是那位冰山美人的公主。 二女迎面越走越慢,好像都刻意放慢脚步,在相距不到十步之距的时候,两个人同时停了下来。 如同那场万年前的初见。 瑰清率先开口,似笑非笑,“我该叫你什么呢,嫂嫂?” 王姒之还没说话,怀里的白猫忽然从喉咙里发出低吼,像是一种警告。 先前那只在屋檐上被它赶走的黑猫,此刻缓缓来到瑰清脚边,那双兽瞳不食人间烟火,漆黑且深邃。 瑰清伸出修长手指将它拎起,然后将它抱在怀里。 二女心照不宣,同时朝旁边的亭子走去,最终捧猫面对面坐下。 这次换王姒之先开口,“你不找赵秉聂算账?” “我不关心。”瑰清淡然道,黑猫在她怀里半眯着眼,惬意地享受着主人抚摸。 忽然,石桌上煞气翻涌,出现一坛剑南烧春。 “喝一坛?”瑰清笑眯眯道。 王姒之只是报以冷笑。 忽然,二女不约而同皱了皱眉,哪里来的这么大酒气? 只见一个醉醺醺的男人,正往这边凑近。你说他喝多了吧,他死死盯住这里。你说他没喝多吧,走路都走不了直线。 瑰清看着那道歪歪曲曲的身影,淡然道:“滥调陈词,该放下了。” 王姒之同样看向烂醉如泥的瑰流,有些笑意,“是啊,该放下了。” “照顾好他。” 瑰清起身走出亭子,消失在风雪中的夜幕里。 王姒之将雪球儿放下,出了亭子一路小跑到他身边,刚刚搀住他,就被吃了豆腐。 瑰流神志不清,嘴里含糊呢喃:“媳妇,来亲一个......别跑啊,再亲一下...就一下......” “干嘛喝这么多酒?”王姒之吃力地把他往亭子里拽,但男人就像千匹马也拉不动的倔牛,单凭她一个女人的气力根本无法与之抗衡,只能被拉着走。 “你去哪?!你给我清醒点!”王姒之真有些生气了。 “干什么干什么?!你别碰我!”瑰流大声嚷嚷道,随后又朝四处瞅瞅,心虚道:“媳妇你也看见了,不是我碰她,是她骚扰我,你可千万别和我生气啊。” 一瞬间,王姒之怒意全无。 她眨了眨眼。开始了一场有问必答。 “你媳妇叫什么名字?” “王姒之!” “好看吗?” “额嘿嘿,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天下顶好看的娘们!” “她哪里好?” “她叫的贼好!” “闭嘴!” 瑰流连忙用双手把嘴封死,眼睛在四周寻觅好久好久,确保没有自家媳妇的身影,双手才松开一条小缝,对王姒之乞求道:“我刚才说的那句话千万别告诉我媳妇啊。” 王姒之被眼前这个喝酒喝傻的男人逗乐了,笑着笑着就红了眼眶,然后双手捧面抽泣起来。 瑰流急了,连忙道:“姑娘姑娘,您怎么还哭了,这...这是为何啊?” 王姒之用肩膀狠狠撞他一下,抬起头破涕为笑,“告诉你媳妇,回去的是家,回不去的也是家。” wap. /106/106389/27637039.html 江湖篇 第一百一十三章 岁岁年年人不同 巧裁幡胜试新罗,画彩描金作闹蛾。 从此剪刀闲一月,闺中针线岁前多。 小雪渐停,月色盈盈,庭下如积水空明。王姒之坐在亭子里,只是稍施粉黛,却格外美艳动人。她身穿金丝绣线象征身份地位的王妃服,外披雪白狐裘,夜风吹拂,裙幅褶皱如月华流动倾泻在地。她及腰的青丝高高挽起,插上凤形雕饰的簪子,其尾部金缕流苏,声音清脆如碎玉。 一向气质如“清水出芙蓉”的王姒之,此时此刻仪态万千,雍容华贵如九天之凤,即便站在城墙上伫立不动,想必也会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瑰流迷迷糊糊的终于睡醒了,在床上翻滚了几圈,想到是不是快到吃年夜饭的时辰了,连忙清醒了几分,唤轻雪扶榻,金栀梳洗,桃枝换衣,一切妥当之后,他从妆奁取出那顶金冠,直直朝庭外走去,轻声嘱咐道:“你们现在就去。我稍后就来。” 瑰流拿着金冠来到庭院,遥遥远望看见气态雍容的王姒之,不知不觉看痴了。他忽然感觉穿着四爪蟒袍的自己有些配不上。 王姒之远远就看见了他朝这边走来,待他入了亭子,她把取暖用的火炉往桌子中间靠了靠,问道:“和那些丫鬟喝了那么多酒。” 瑰流外披厚重黑狐裘,一屁股坐在她身边,说道:“那些小丫鬟能喝多少酒?好久都没有酩酊大醉过了,难得过年还不痛快一次?” 瑰流转头凝望她的脸庞,久久无言,忽然鬼迷心窍轻声呢喃:“真香啊。” 王姒之心头一紧,连忙躲远他几分。 “脸上全是脂粉,我才不咬你呢。”瑰流把金冠放在石桌上,用一种命令口吻道:“给我戴好。” 王姒之微笑道:“方才不还唤丫鬟们梳洗更衣吗?这会儿又要臣妾为您束发戴冠,殿下还真是雨露均沾呢。” 瑰流长长的哦了一声,“你戴不戴?” 王姒之不说话,拿起木梳又将瑰流被风吹散的头发梳理一番,然后动作轻柔为他束发,双手小心翼翼捧起那顶天下人仰慕的金冠,轻轻为他戴好,最后插上一支朴素的桃心簪。 她后退几步,仔细端详眼前这个神仙姿容的男人,忽然有些小小的不开心,自己这身打扮真的配得上这么好看的男人吗,会不会受天下人诟病? 两个人心里有着一模一样的担心,殊不知在天下人眼中,他们是一对世间罕见的神仙眷侣。 “别动。” 瑰流小声道,站起来走到她后面。 将她轻轻抱住,温柔道:“回去的是家,回不去的也是家,我知道的。” 王姒之闭上眼睛。声音柔的像是小狸奴,“你还挺会骗的嘛,我还以为你真的喝醉了。” 毫无征兆,瑰流五指微微下陷,在她的丰腴饱满处狠狠掐了一把,王姒之幽幽呢喃一声,脑袋后仰靠在他的胸膛上,红唇轻启,媚眼如丝。 瑰流死死盯住那幽幽吐气如兰的诱人红唇,像是野兽般狠狠咬下。 王姒之当即发出一声闷哼,双腿发颤,若非男人将她死死钳制在怀里,怕是已经瘫软跪下。 良久之后,如胶似漆的二人才割舍开。 王姒之拿开披在身上的白狐裘,深吸一口冷气,尽量让自己恢复平静。 瑰流歪头笑道:“口脂都被我吃没了,不补一下?” 王姒之不说话,一人走回殿内重新咬了张猩红薄片,再度深呼吸一口气,这才彻底压抑住躁动。 她淡然回到瑰流身前,说道:“时辰到了,走吧。” 若说团圆饭是温馨和团圆,那年夜饭只有一个字,那就是“奢”,当然,在这之后的群臣大宴会将“奢”这个字诠释到极致。 山珍海味,金盏盛酒。秦芳和瑰启坐在主位,瑰清和狐媚子坐在右边,左边空位是留给太子和太子妃,然后便是轻雪桃枝金栀这三个丫鬟。 除了瑰流和王姒之,人都已经到齐了。 门外忽然响起噼里啪啦的爆竹声,碎红弹窗,两道身影同时跨进门槛,一人穿金绣蟒袍披黑裘,一人穿金绣云龙纹披白裘,一人头戴金冠,一人头插风簪。 秦芳打趣道:“穿的真是好大的威仪,陛下和本宫都自愧不如呢。” 瑰流笑嘻嘻道:“那娘把大红凤袍拿出来给姒之,爹您老人家干脆把龙袍和冠冕给儿子得了。” 秦芳瞪了他一眼,“放肆,还不快就座!” 瑰流撇撇嘴,这是这么个动作,让秦芳发现了端倪,用胳膊悄悄怼了怼身边的瑰启。 狐媚子眨眨眼看向瑰流,一眼就看见那嘴上残留的口脂。 方才啃完王姒之,他忘记擦嘴了。 瑰流瞧出气氛有些不对劲,怎么所有的目光都往自己身上打呢?他下意识抿抿嘴,当即有股甜腻在口腔中软软化开。 王姒之也想到了他忘记擦嘴的事实,脸色当即绯红一片,有些羞涩不敢抬头。 气氛很不对,秦芳还笑眯眯的像只狐媚,瑰启无奈只好重重咳了咳,说道:“动筷吃饭,一会儿都凉了。” 瑰流起筷如出剑,瞬间夹住鳜鱼身上最肥嫩的月牙肉,咬在嘴里入口即化。 瑰启不甘示弱,筷子直接插起酱汁淋漓的四喜丸子,一口吞下。 对于这对父子俩的饭桌战争,其他人已经司空见惯,秦芳还是一如既往给每个女儿夹菜,谁也不偏心。 就在这家人其乐融融吃着年夜饭的时候,有个年轻道士悄悄离开钦天监,离开宫城和皇城,一步踏出京城之外,来到京畿之地一处穷乡僻壤的小村落。 他在一户人家的泥土房屋前留步,透过糊纸的窗户,他看见了那道熟悉的忙碌身影。 是在包饺子吗?他很想知道,想要上前一步,却止住了。 天上又下起了小雪,落地即化,覆在年轻道士肩膀上。微弱烛火透过窗户,将雪映照的轻盈雪白,他席地而坐,平静看着那道时而走动又时而停留的身影,脸色平静,无喜无悲。 记得有一年,有个仙家年轻老祖在最意气风发的时候,游历世俗王朝,在一望无际的乡野遇见了那名娇俏如黄鹂的青葱女子。 那年花开正好,那年夏蝉吵闹,那年风吹麦浪,那年大雪压肩,那年他遇见了她。 只是忘了是哪一年。 为了大道亲手错杀了她,几十年不曾走出自己的画地为牢。登顶所为何事?这世上还有比追求大道更无情的事吗? 年轻道士紧紧闭眼,沉湎昔年岁月,死死咬牙,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忽然,他如遭重击,浑身猛地一颤。 身后,有个女子柔柔怯怯地碰了碰他的后背,嗓音极轻,“天寒地冻,来我家里暖暖吧。” 年轻道士不敢转身看她,拼命摇摇头。 女子见状先是回了屋,然后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水饺,轻声道:“过年吃碗水饺吧。” 年轻道士像是鼓足莫大勇气,抬头看向她,刹那间心魔大肆作乱。 女人在他眼中变成了丑陋的阴物。而他头戴莲花冠,一手持仙剑,一手持法印。 可这一次,他泪眼模糊,只是痴痴摇头,轻轻呢喃:“我心匪鉴,不可以茹。” 他拨调剑尖,刺向自己心口。 心魔灰飞烟灭,只剩女子双手捧着汤饺,眼神有些困惑,问道:“你怎能哭啦?” 年轻道士摇摇头,挤出一个笑脸,“新年快乐。” 女子有些羞赧,脸红地嗯了一声,小声道:“新年快乐。” 年轻道士这才想起,赶忙接过水饺,在女子的轻声催促下席地吃了起来。女子蹲在地上静静注视着他,忽然柔声道:“我......见过你吗?” 年轻道士如鲠在噎,低下头拼命摇头。 女子有些手无足措和焦急,“你怎么又哭啦?” 年轻道士狼吞虎咽,声音颤抖地含糊不清道:“饺子太好吃了。” 女子双手托腮,开心笑道:“慢些吃嘛,又没人和你抢。” 年轻道士重重点点头,依旧狼吞虎咽。 曾几何时,无论寒暑春秋,有个道士在清晨打拳结束后,都会去她那里吃上一碗做的热气腾腾的羊肉水饺。而她经常只是静静坐在一旁,看他吃的狼吞虎咽,笑而不语。 他一直陪伴她,直到她父母离世。 那天将后事处理好,他问她,愿不愿意远离人间,做逍遥道侣。 那时候的她伤心欲绝,于是说道:“好。” 那是年轻道士很多年很多年前的事,却是女子上一辈子的事。 生死重逢。 wap. /106/106389/27637040.html 江湖篇 第一百一十四章 酺来万舞群臣醉 烛火明亮的屋室,穿戴凤冠红袍的秦芳拿起那件产自江南金缕织造局的崭新龙袍,为瑰启解扣更衣。 大靖开国之初,钦天监老祖以五行中的水来附会王朝历运,故而称之为“水德”,因水在五行之属的代表色是黑,又故而皇帝朝服穿黑,天下百姓又称为“黔首”,历代皇帝沿袭此传统,直到永霜年号期间,权臣宰相庄天机和钦天监联袂上书,提出“两德并用”的主张被皇帝采纳,此后皇帝日常朝服定为明黄色,在参加大典祭祀时则穿更为隆重的黑色龙袍。 秦芳从桌上拿起那顶十二旒帝冕,轻轻将垂帘捋顺,柔声道:“当年山野初见,你穿的那般破旧,身边又没有护卫,我只把你当贫家人看,怎么也想不到你会是一国之君,更想不到我以后会变成皇后娘娘。” 瑰启微微弯腰,方便秦芳为他戴冕,笑道:“当年我也是鬼迷心窍,非要追求你这个让天下人闻之色变的女魔头,只是为了远远瞧你一眼就好几次差点丢了小命啊。扪心自问,如果重来一次,我绝不会相中你,因为代价实在太大了。但是你要问我后不后悔,我不后悔,并且我这辈子做过最正确的决定,就是送你一场举国狼烟,死皮赖脸把你追到手,骗你给我生了一儿一女。” 秦芳柔声道:“你把我骗到手是不假,天底下没有哪个女人是真的铁石心肠,任凭谁看见那举国狼烟都会心动,但是你说错了一点,生儿女是我心甘情愿,要不然你以为你能悄悄爬上我的床榻?” 她拉瑰启坐下,从妆奁里取出铜镜,向前伸出手臂,镜中覆着二人的模糊脸庞。 秦芳把脑袋靠在瑰启肩膀上,眼神温柔,“陛下好多白发呢。” 瑰启轻声道:“皇后也有皱纹了。” “是啊。”要是放在以前,秦芳无论如何都不会承认,可此刻她只是闭上眼,平静道:“陛下和臣妾都老了。” 子时整。城外十五座古钟齐齐撞响,震耳欲聋的沉闷声音回荡不止,京畿之地三州之内的百姓全部能听见。钦天监最高处的观星台上,小稚童挥了挥袖袍,沿皇城御道高高悬挂的千盏大红灯笼骤然亮起、刹那间满城烟火腾空,亮如白昼,如东风吹散千树繁华一样,仿佛“更吹落,星如雨”的诗中之境。在这开始之后,数千位朝廷或地方政绩卓越的官员,以及皇帝御笔钦点的肱骨之臣,浩浩荡荡开始沿御道踏红毯入宫。 在破天荒得到自家妹妹的允许后,瑰流和王姒之登顶衔月楼趴栏俯瞰,整座京城盛极致景尽收眼底。炸开的绚丽烟花在王姒之眼眸里柔柔的荡漾,她看痴了,轻声呢喃道:“我从没看见过如此热闹的人间。” 瑰流一手持酒碗,高高举起,酹酒人间,笑道;“正睹人间朝市乐,忽然天上管弦声。酺来万舞群臣醉,喜戴千年圣主明。” 王姒之当然不信他有这么好的文采,问道:“哪里剽窃来的诗?” “千金求诗嘛,向一个落魄书生买的。”瑰流得意洋洋“去年这个时候,我妙手偶得两句话,想不想听听?” “不想听。”王姒之言简意赅。 瑰流泼皮无赖般抱住她,在她耳边轻轻吹气,“并非人间最高处,却是灯火不夜城。” 王姒之幽幽发出一丝娇柔鼻音,凤簪颤动,声音清脆悦耳。趁此机会,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悄悄划入她的领口,再往里去,在滑腻肌肤上慢慢游曳王姒之咬住一根青葱手指,闭上眼睛,已经心甘情愿沦为待宰的小羔羊。 就在她睫毛微颤很是紧张的时候,瑰流突然缩回了手。 王姒之睁开水润诱人的眼眸,抬起头匪夷所思地看着他。 瑰流眨了眨眼睛,一动不动,道貌岸然的简直让人发指。 王姒之瞬间明白还是自己太天真了,再一次中了这个男人的诡计,她狠狠踩了踩男人的脚,打定主意日后在相当久的时间内绝对不会再让这个男人碰自己一下。 盛幕渐揭,笙歌渐起。 太和殿前的白玉广场摆放好数千张案台,根据官员品秩高低从前往后排列,越前位者官职越高,或者说对大靖王朝影响极大。有资格坐在第一排的,也是距台阶上的皇帝和皇后最近的,是正一品和从一品的官员,以及太子和太子妃,公主。因为大靖王朝所设正一品的太师、太傅、太保是虚职,宰相庄天机大病不起,故而有资格坐在第一排的官员只有两位从一品,分别是开府仪同三司和骠骑大将军,故而第一排只有五人有资格入坐。 稍次之的第二排,分别有辅国大将军,上柱国,尚书令和左右仆射,光禄大夫等二十余人。 第三排对应正三品和从三品,有中书令,侍中,六部尚书,国子监祭酒,御史大夫。 这些人,全是朝廷上叱咤风云的人物,他们的思想和决策,一定程度决定了王朝的发展方向和日后繁荣还是衰败的命运。 而这些人,即便对皇帝陛下忠心耿耿,对江山社稷付出一辈子的心血和汗水,但是当新皇登基的时候,他们有些人就必须去死。就像祖庙里供奉着的第二个灵位,也是大靖王朝的第二个皇帝,在他继位的第二天,就把一位德高望重的开国老功臣给杀了。 为何要杀? 因为“德高望重”这四个字分量太大,朝廷人人心向之而疏远皇帝。 自古帝王家,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一天深夜,瑰启得到庄天机病重时日无多的消息,他一言不发,独自一人来到祖庙面对众多灵位,在蒲垫上坐了一整夜,清晨天色蒙蒙亮离开祖庙之际,他有过一番自言自语;“老庄啊老庄,你说你病死也挺的是不是?若真到了那个时候,让朕下旨杀你,朕怎么下得去手?你死的好,你死的好啊!” 一入侯门深似海,历史上有数不清的天生大材和平步青云者,但是翻阅史书好好读读,最后能够善终的又有几人? 开府仪同三司,骠骑大将军,已经是必杀之人,为的就是让瑰流坐稳那张龙椅。 浩浩荡荡几千人鱼贯涌入白玉广场,黑色龙袍的皇帝和一身大红凤服的皇后已经坐在台阶之上的高位上。瑰流头戴金冠,侧卧在地,看着官员进场如蝗虫过境的壮观景象,优哉吃着甜枣,如同一尊忘忧天人。 王姒之坐在他身边的案桌,举止端庄,仪态雍容,就连她身后那位给自己儿子选媳妇的眼光挑剔了不得的上柱国都微微点点头,此女子天香国色,自有大家气度,甚至比年轻时的皇后娘娘也不遑多让。 忽然,瑰流看见一个人从人群脱身,径直向这边走来,就好像是鲤鱼跳过龙门,身前身后皆无人。 瑰流当然知道他是谁,开府仪同三司只是一散官之职,历代皇帝大多将此官职加给他们所忌惮的文武重臣,此官职虽是正一品,却无实际职务,但此刻朝这边走来的这个中年男人,是除庄天机外的朝廷第二权臣,本该有官名而无职事的开府仪同三司,在他手里竟能变成权柄滔天的职事官,可见此人心性和手段。 中年男人看见侧卧在地举止荒诞的瑰流,只是内心嗤笑一声,一个荒淫度日的败家子罢了,即便练武练出来个天下第十,也只是个空有蛮力的武夫,难不成真指望他坐在那张龙椅守国门死社稷? 很快,又有一人径直走到太和殿前的台阶下,和气息孱弱的开府仪同三司不同,他身形魁梧,步伐矫健,武人气息浓厚,是那位战功赫赫的骠骑大将军,此人憨厚木讷,几乎不通晓人情世故,在沙场上却作战勇猛,凶悍无比,对部下武将知根知底,用兵如神。他也是瑰流为数不多有好感的朝廷官员,不同于对开府仪同三司视而不见,瑰流站起来主动和他打招呼。 这位骠骑大将军憨厚到什么程度?太子殿下主动站起来和他打招呼,他竟然有些不好意思,傻笑着点点头。但他眼神熠熠,大概是武将的缘故,所以发自内心地佩服这位武评第十的大宗师。 台上的瑰启见到此幕,内心叹气一声。 秦芳小声道:“既然陛下看不出他的真假,国师亦是如此,那么就由流儿自己选择吧。” 瑰启不说话,眼神阴霾。留?宁可错杀,不能放过!千古多少帝王因为心慈手软,最后山河国破,狼烟烽火,正统坍圮,当年大奉正统覆灭不就是个血淋淋的例子吗?前车之鉴,后车之师,哪怕朕真的错怪了你,大不了朕每年清明去你坟头上祭酒! 大宴还没开始,这会儿瑰流已经喝了半坛酒。忽然,幽幽香气扑面,瑰流转身看去,刺眼雪白一晃而过,等他再看清楚,瑰清已经坐在了他身旁的座位。 要知道去年群臣大宴,这对兄妹一个在最左边,一个在最右边,中间隔着的哪里是人,根本就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一道清冷嗓音在瑰流心底响起,“宴会结束后来阁楼寻我。” 瑰流愕然,没看见王姒之挑了挑眉。 毫无疑问,在场数千人的目光大部分聚焦着第一排和高位之上的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 尤其是王姒之和瑰清,一个是太子妃,日后的皇后娘娘,一个是公主,两朝皆知的天下第一美人。 不多时,群臣都已入座。 太和殿广场,灯火如白昼。 皇帝和皇后站起身,走到高台中央处,一人持一棒槌,敲响那架掉漆严重的羊皮大鼓。 瑰流闭上眼,听着隆隆鼓声,神色庄重。 祖庙第一位灵牌的老祖宗为何能当上开国皇帝?为何能在那场双方兵力投入接近两百万的鹿原战役中连败十八场后取得决定性的胜利后问鼎中原?因为这架羊皮大鼓一旦敲响,不管你是大将军还是兵卒,无论青壮老病,无论有没有家,有没有媳妇孩子,一概死战不退! 开一国之天下何其困难?需要筑起多少京观,立下多少墓碑! 这便是我大靖王朝的气节! 永霜十六年除夕夜的群臣大宴,在皇帝和皇后敲响那架牛皮大鼓后,正式开始! wap. /106/106389/27637041.html 江湖篇 第一百一十五章 山桃艳如血 大清早,今天是正月初一,家家户户满地碎红还未清扫,白玉广场的数千案桌也是杯盘狼藉,昨夜灯火如白昼,烟花乱如雨,贺新年一夜后,整座城都在休息,街道上看不见一个人影。 可偏偏有个男人起的早,他沐浴后返回寝殿,转头看了一眼床榻上姿态诱人的熟睡美人和那只丰腴白猫,然后从桌上檀香木匣里取出那件金栀早早备好的衣服,更衣后悄无声息离开了。 他来到约定地点,已经有女子在此等候。 “想不到你昨夜喝了那么多酒,今早真能起来。” “怎么敢起不来。”瑰流轻声道。 昨夜群臣大宴结束后,他去阁楼寻她,还以为有什么重要事情,结果只是酗酒。 直至天蒙蒙亮,他才回宫休憩了一小会儿。 瑰清嗓音冷清,“东西带了吗?” 他点点头,“走吧。” 清晨阳光明媚,一男一女朝宫外走去,雪白缟素有些刺眼。 皇城西门,有车夫等待多时,是那位错杀道侣后入宫奉职的年轻道士。见太子殿下和公主殿下一同前来,他先是暗暗惊讶,随即就释然了。 瑰流为自家妹妹充当仆人掀开车帘,瑰清非但不领情,反倒打趣道:“下次干脆当脚凳吧。” 忽然,年轻道士猛地抬头,心头巨震,这一刻就好像是遇见了几十年前自己破境之时的心魔! 车厢内,瑰清轻声道:“下来。” 一只黑猫从车顶跳下来,用小脑袋蹭开厚厚的防风帘子,喉咙里发出黏黏的呼噜声,一步跳到瑰清身边,娇滴滴地喵了几声。 瑰清伸出玉指将它拎起,嫌弃地皱了皱眉,将它随意扔出车厢外面。 皇宫中的流浪猫很多,瑰流大概都见过喂过,甚至还会挑顺眼的抱回去让轻雪桃枝她们去养,只是这只身上没有一点杂色的黑猫,他从没见过。而且不知怎的,他下意识就想起王姒之的那只纯色白猫。 “你养的?” “不是。”瑰清言简意赅。 马背上的年轻道士竭力稳住心神,仍感到心有余悸,方才和那只黑猫对视的时候,己身大道摇摇欲坠差点崩塌。 哪成想黑猫刚被扔出去,就又自己跳进了车厢,在瑰清脚下讨好撒娇地蹭来蹭去。 “车厢又不是装不下它这么一个小玩意,带着吧。”瑰流说道,俯身弯腰伸出手要把黑猫捧过来,结果黑猫立马亮出锋利爪子,充满威胁意味的向瑰流比了比划。 “你这不知好歹的小畜生,我帮你说好话,你就这样对我。”瑰流骂道,抬起脚装作要把它踹飞。 “刚才是谁说要带着?这会儿就要揣走,翻脸比翻书都快。”瑰清微微俯身,修长手指掐住黑猫的脖子,将它提溜起来捧在胸前,用下颚抵了抵它的小脑袋。 瑰流一副见了鬼的模样,眼前这个女人还是自己妹妹吗?那个除了酗酒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的小妮子去哪了? 忽然,车厢前传出一道幽幽声音,“公主殿下抱着那只猫呢?” 瑰流有些不解,嗯了一声,问道:“怎么了?” “啊,没事没事,殿下别让它窜到前面来就好。” 瑰流更加不解,追问道:“为什么?” 安静了片刻,声音从前传来,“实不相瞒,贫道怕猫。” 瑰流闻言打趣道:“没想到堂堂仙家府邸之主竟然怕猫,这么说和你对敌岂不是只需要准备一只猫就可以了?亏你还是皇宫一等一的供奉,这件事我可得和我娘好好反应一下,我娘一定有办法治好你的毛病。” 年轻道士乐呵答道:“是毛病,得改,得改。” 可在内心里,他早就把这个太子骂了十万八千遍,就差问候祖宗十八辈了,你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你问那个钦天监小孩怕不怕这只黑猫?你问问那位大红袍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怕不怕?你问问全天下真正意义上的大修士大宗师,有哪几个不怕的? 当然,的确有一人明知而且不怕,那便是瑰清。 年轻道士遥远皇城门外,深吸一口气,轻声道:“殿下,咱们出发?” 瑰流心绪飘远,嗯了一声。 京城街道无人,马车一路奔驰出城,这之后的车程便有些遥远和颠簸了。 车厢四角皆放着炭盆,炭火烧的正旺,加之厚厚车帘密不透风,所以车厢比较闷热。瑰流脱下狐裘,打算推窗透透气,忽然停住伸出的手,转头问向瑰清,“冷不冷?” 依旧是清冷淡到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声音,“想开就开便是。” 瑰流忽然注意到她怀中的黑猫有些发抖,而瑰清又将它抱紧了些。 这时候,他才发现瑰清脚边的火炭没有燃起来,是佣人粗心还是方才上车的时候被风吹灭了?那一刻,他有些无奈,这个小妮子,冷你倒是说啊,非要故作清高的说一句:“想开就开便是”。 瑰流将自己盖腿羊毛毡子盖到她腿上,在把狐裘披在她肩上的时候,他看见自家妹妹面无表情的脸庞微微动容。 可是他觉得车厢内实在闷热,再加上一路颠簸晃荡,怕是再待一会儿都要晕厥过去。和瑰清说了一下,他就掀开帘子踩着栏杆跳到车顶,干脆找个能够靠着的地方坐下,寒风迎面,将一身闷热吹散,也吹散了他心中的一些阴霾。 马车行驶在一条积雪消融的泥泞小路,两侧大山环抱,连绵不见尽头。 这个身穿缟素,满身满头皆白的男人,双腿盘坐,轻轻哼唱那首曲调,他的声音悠悠扬扬,如黄鹂在桃花上婉转轻啼,是那般的悦耳动听,却莫名带着悲伤。 哼唱过后,他双腿盘坐,怔怔无言。 陈鹭瑶的家在哪里,有多远,他没去过,也不知道。他只知道那里离京城很远很远,道路很难走,是一处山清水秀的好地方,每年春天的时候,房舍后会有一颗好大好大的山桃树,花上有黄鹂,花开艳如血。 他不知道当年陈鹭瑶和家里吵架后离家出走到底走了多远多远的路才来到京城,但是在那么小的年纪就开始一人在外闯荡,她一定吃了不少苦头。之后的日子又被吴佩弦训练成一个伪装极好的杀手,这期间也一定很苦。等到了宫里,她又是因为新来的而总被那些资历较老的宫女排挤,即便有段时间侍奉过太子殿下,但她更是成为了她们眼中嫉妒的对象。 那时候的瑰流,欠下无数薄情债,多少豪阀女子和大家闺秀他都不在乎,更何况只是一位普普通通的宫女? 即便后来他和她在琼林花苑误见,往后的荒淫龌龊的岁月里,他也从未如何将她放在心上。 可就是这样一个普通出身的女子,却早早殒命,祸事甚至牵连到了父母。 那天在光阴长河亲眼见到她一点一滴的魂飞魄散,他哭的直不起腰。在那很久很久之后,当他清楚见她牺牲性命保全父母和自己的事实,当他从吴佩弦口中听见陈鹭瑶的父母已经死了,当他知道陈鹭瑶的死是无用的,那一刻,他只觉得眼前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他崩溃了。 陈鹭瑶最后一次短暂回家又离家的时候对父母说了些什么,秦芳不知道,年轻道士不知道,但是他知道。这个撑伞女子撒了个弥天大谎,说自己这么多年带回来了好多不同地方的泥土,给房舍后的山桃树添上,马上就回来。 失踪七八年的女儿好不容易回一次家,短暂停留后又消失不见,那对老夫妇直到死也再能没等到女儿第二次回家。 沿小道驶进一处小村落,马车放慢速度,最后在一处破败不堪的泥土胚房前停了下来。 大门贴着的红底春联还是去年的,饱受风吹雨打,已经剥落一半。 今天正月初一,给这户人家换上一副新春联,一对身披缟素的男女走了进去。 陈鹭瑶还有父母,全都葬在房舍后那颗山桃树下。 今年春天,山桃艳如血,可是人面已经不在。 这对男女敬过香,男人蹲地上开始添土。 他缓缓解开每个锦绣袋子。 这一路南下游历,无论他走到哪里,都要带走当地一把泥土,绿带城,青钱城,杏花镇,霜花城,梵柯山,甚至儒家稷土书院,他都悄悄带走一袋泥土。 只因她最后告别父母的时候,说的那句:“女儿带了好多好多不同地方的泥土,先去给屋后的山桃树添上,来年春天的时候肯定更好看。” 那个身穿缟素的男人就那么蹲在地上,将一袋袋已经看不清的泥土倒在坟上,轻轻拍打铺平。 他双手捂住脸,肩膀颤抖,细细呜咽的声音从指缝渗出。 陈鹭瑶,下辈子再不要喜欢我了,不值得。 、 wap. /106/106389/27637042.html 江湖篇 第一百一十六章,此卷收官,贺新春 永霜十六年开春以来,发生了两件轰动朝野的大事。 第一件事,皇帝陛下正式钦定春闱主考官和副考官人选,主考官李子昕回京复职,亲自住持春闱科举的诸多事宜,京城礼部贡院也在如火如荼的修缮当中。 第二件事,大奉正统皇室帝师之孙张沽由太子殿下引荐入仕,担任中书省下设的中书舍人,负责起草诏令。 位极人臣的庄天机大病不起之后,朝廷势力细分严重,党同伐异,故而有清高之志的官员也都被迫站队,庙堂如此乌烟瘴气,沙场更不必说,自边境“平叛”战争打响之后,每天都在死人,想要一口气吞掉蒋性三十万大军谈何容易,久而久之就陷入了一种老牛拉磨的缓慢态势,就在除夕夜群臣大宴即将开始的时候,那位兵部尚书都在处理边境前线送回来的军情,整个兵部府邸自正月初一起更是彻夜灯火通明,堆叠如山的军报军情所记载的多是小胜,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一锤定音。 那位生性木讷却用兵如神的骠骑大将军何不率兵参战? 道理很简单,因为现在朝廷表面风平浪静,暗地却如混乱旋涡,而他只要坐镇京城,那便是定海神针。 朝廷现状也就说明一个问题,太子殿下的大奉之行已经迫在眉睫。 正月十五那天,皇室全家一起出宫看灯,本是件高兴事,却不曾鱼龙混杂的人群中有人朝瑰流射出一支冷矢,幸亏被轻雪拦下,事后才发现箭矢上涂满剧毒,若是接触到皮肤,后果将不堪设想。行凶之人被蛰伏暗处的十二地支抓获后当场服毒自尽,导致这场突如其来的刺杀没留下任何线索。 节日一过,年味逐渐散去,便和往常没什么区别。 今天早膳结束后,皇帝陛下暂且放下手头事务乘车去往庄家宅邸。 那位躺在病床上位极人臣的宰相,全身发黑没有一点血肉,消瘦的只剩皮包骨,眼眶凹陷,颧骨突出的吓人。他颤抖地从被褥里伸出一只瘦如枯枝般的手,示意孙女把自己扶起来。 一直侍奉在爷爷左右从不废离的庄冰妍后退几步,摇了摇头。 床榻上病重的老人闭眼有气无力的呢喃,自古天地亲君师不可不拜,人无礼则不生,事无礼则不成,国无礼则不宁,我庄天机一辈子恪守君臣之礼,临死前岂能不拜? 他一点一点拖动身子挣扎着想要起身,庄冰妍连忙扶助他,焦急道:“爷爷,您就安稳躺着不行吗?” 门外突然传来声音,扶你爷爷起来。” 皇帝跨过门槛走了进来。 “我爷爷都这样了怎么起得来?!”哪怕此刻面对的是一国之帝王,庄冰妍依旧不肯让步,一如当初她宁愿跪死在稷土坛前也不肯认错。 庄天机瞪大眼睛,愤怒无比,浑身颤抖用力打了自家孙女一下,却轻若飘絮,不疼不痒。 “爷爷。”庄冰妍红唇颤抖,泪水在眼眸里打转,她咬着牙不情不愿将庄天机扶起。因为老人自己经坐不起身,所以她始终在身后紧紧抱住他。 老人气息极为孱弱,说不出话来,坐直身子之后,掸了掸衣袖,以示莫大尊重,双手作揖轻轻作拜。 那一刻,瑰启嘴唇颤抖,差点老泪纵横。 当年有个年轻人刚刚称帝不久,白龙鱼服参加王霸之辨的曲水流觞,和那位清谈名士一见如故。之后二人结伴游历,年轻皇帝渐渐发现这位名士很喜欢追名逐利,浑身充满世俗利诱的味道。自古读书人有两种,一种治国入庙堂,一种治世平天下,相较后者而言,前者格局较小,所求不过立名于天下,而后者往往以苍生为己任,为天地立德,为天地立功,而朝廷之上,从来不需要后者这样的读书人,恰恰需要前者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所以结伴游历的两人在最后分别的时候,年轻帝王主动坦白身份,向他伸出一只手,问道:“愿不愿辅弼朕创下丰功伟业?” 清谈名士握住他的手,自此,他不再是一个到处求仕的落魄书生,鲤鱼跃龙门摇身一变成为了当朝宰相。 但在往后相当长久的的君臣交往之中,年轻皇帝渐渐发现自己当初看走眼了,他不是那种生前求位极人臣,死后求千古流芳欲求在青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读书人,他是以仁德之心体察世间万物,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互不相欠的读书人,他登顶庙堂不是求财求名,他是为了能够看的更远,更好的书生治世。 这么一个胸怀天地的读书人,在担任宰相辅弼帝王之时,先后启用如今的开府仪同三司,国子监祭酒,中书令,尚书诸司侍郎,更是洞若观火将那位本是庄稼汉子的骠骑大将军提拔起来,从宏阔大事和细致微小处一并入手,先是解决了先帝在位时期遗留下的隐患,再是跟随皇帝南征北战稳定了山河版图。谁说百无一用是书生?自此大靖王朝国泰民安,四海升平。 永霜一年,乱世初现端倪,庄天机算无遗策,早就准备好应对方法,皇帝听从他的谏言划天下为二十道,不再依据山川之险,而是另辟蹊径使各个地域尤其是乱事频发的地方形成犬牙交错的局面,派遣刺史巡查天下,有效的增强了中央集权和对地方的管控治理。 当年许下一同创造丰功伟业的誓言,几十年后,这对君臣将大靖王朝带入史无前例之盛世局面,注定在青史上留下“君臣相宜”的美谈,可就是这么个已经功无可封的天下第一大功臣,属于他的世代已经接近尾声,还能弥留多久? 早在今天出宫之前,深居简出钦天监的国师就主动找到皇帝,留下一句:“老宰相撑不过今天。” 皇帝第一次在臣前流泪,便是在这位老人面前流泪。他和老人一样,掸了掸衣上尘土,双手作揖,弯腰拜别。 是的,拜别。 “和先生一起共事这么多年,朕很开心,辛苦先生了。” 老人摇摇头又点点头,闭上眼睛,轻声的呢喃只有他自己能够听见,“大道之行,天下为公,讲信修睦,选贤举能......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衿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货恶弃于地,不必藏于已,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自己不才,这辈子还是没能做到啊。” ———————— 深宫住久了总是很闷,王姒之今天本想让瑰流陪自己去京城到处逛一逛,只是话还没说出口,这个男人就火急火燎的去了国子监,看上去好像有什么很紧迫的公事。 无聊到不知道要干什么的她只好抱着雪球儿坐在庭院里发呆,但是总不能坐一天吧,总要找点事情干,于是她就想到了那个女人。 要不要过去和她说说话?王姒之有些犹豫,不去吧,又不知道还能干什么。去了呢,本就是冤家,也不知道和她有什么好说的。 犹豫了好一会儿,王姒之决定还是不去了,和那个冷冰冰简直不是人的娘们根本聊不了什么,有时间还不如在皇宫里到处走走看看,或是做做刺绣女红,若是做个小香囊送给男人,他应该会爱不释手吧? 要不......还是回家看看吧。 她站起身,呆呆站在原地,又问自己:“有什么好回去的呢?只会徒增伤心罢了。” 内心的答案一直告诉她不值得回去,但是她还是迈下台阶朝外走出。 因为王家被抄的缘故,王家宅邸所在那一条街都荒废了,地上铺着厚厚积雪无人清扫,甚至连一个涉足的脚印都没有。在喧嚣热闹的京城,这里好像一片抛弃之地,所有人都已经遗忘昔年富贵盛极的王家。 昔日满庭朱紫贵人的王家大宅,如今大门紧锁还贴有封条,透过门隙只能看见荒芜破败之景。 她沿整座大宅走了一圈,最后在大门前停下,她没有进去,非不能,实不愿。因为她知道,睹物思人才最为伤人。 她怀中的雪球儿软软的喵了一声。 王姒之有些疑惑,抬头望去,发现大门上方正中央高高的地方张贴着一条红底黑字的横联,字迹龙飞凤舞,虽算不上好看,但也别具一格,一看就是那个男人写的。 她微微垫脚,看清楚那三个字,“一家人。” 他没有告诉过她,她若是今天不到这里来,恐怕以后都不会来,恐怕一辈子都不知道。 他很爱她,虽然总是故意惹她生气,故意大大咧咧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但是她知道,他的爱全部都是悄悄的,从来不点明,从不拍拍胸脯自豪地说我为你做了什么什么,你看我多爱你。 爱情绝对不是付出之后必有回报的事情,真相恰恰相反,爱情经常是一种单向的,无私的,得不到回报,是有人心甘情愿为你付出。如果爱情只是一味的索取,一味地从另一半身上剥夺,从而满足自己,那其实只是对你自己的爱,是一种假象的爱情,是一种伪爱。 天底下有多少男女陷入这样的伪爱?有多少男人在吵架时候经常对女人说:“我为你付出了朕多,你就这样对我?” 铭心刻骨轰轰烈烈的爱情能有多少?很多时候爱情只是柴米油盐,点滴小事,于无声处起惊雷。 无可否认,遇见他,是她的福气。 在大门口台阶上坐了许久之后,王姒之眼眶发红走出那条荒废街道,怔怔望着熙熙攘攘的车马人流,忽然背后有人唤了她一声。 王姒之转头看去,是名姿容出众的女子,而且有种很熟悉的感觉,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她。 想起来了,眼前这个弱柳扶风的女人可不就是自家男人在霜花城青楼赎出的那位花魁女子吗?还是白姓小姑娘的姨娘。王姒之很疼爱小姑娘,在梵柯山上的那段时间没少和小姑娘一起生活,所以对眼前这个小姑娘念念不忘的姨娘的第一印象并不坏。 可就在下一刻,王姒之眯起眼眸,冷冷质问道:“你是谁?” 拥有玄妙境界的她一眼就看出来,身前女人躯壳下装着的却是一个男人的魂魄,和道家所说借别人身体还阳的“夺舍”很像。 女子微笑开口,嗓音轻柔,“我是谁不重要,我要告诉你的事情才是最重要的。” “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你把她弄到哪里去了?还回来!” 诛仙剑破开皇宫的山水禁制,被王姒之握在手中。 女子依旧淡定,笑道:“你现在就可以随便杀了我。除非,你不想知道你爹死的真相。” 王姒之痴呆原地,良久后才回过神,嘴唇颤抖,“你...你说什么?” 女人轻柔嗓音开口:“王姒之,你爹贪生怕死一辈子,当年就连你娘他都没有勇气去救,你觉得他是愿意落落大方的死呢,还是愿意苟且偷安的活下去?你爹王龚乔,早在出狱那天就一头撞死在柱子上了。正是咱们那位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逼你嫁入瑰家,你爹虽然苟活一辈子,但在嫁女的事情上一步不退,明明能苟活,最后却一头撞死。” “知道空口无凭,正好我还有些神通手段,就带你去光阴长河走一次。” 刹那间,王姒之置身光阴长河,溯流而上,溪水很快就倒映出昔日之景。 下一秒,溪水湍急,忽然变幻出一个暮暮垂朽的老人,他颤抖地向前抬起一只手臂,轻轻抚摸幻想中的女儿,轻声道:“姒之,千万别嫁。爹懦弱一辈子,没能护住你娘,爹不能再对不起你。” “爹!不要!!!”王姒之撕心裂肺地嘶吼,双手明明已经抓住水中老人的映像,却阻止不了老人的命运。 王龚乔,用尽全身力气,砰的一声撞死在了柱子上。 京城大街上,有个女人长跪不起,双手捧面,像是疯了一样的嚎啕大哭。 有人路过小声嘀咕道;“这是死了爹娘?哭的这么惨。” 是的,直到亲眼目睹撞柱的那一刻,王龚乔才在她心里真正的死了。 女人走到她面前,没有出声安慰,笑容恬淡,“欺诈,谎言,生离死别,这样的人间还有什么意思?何不剥离人性,重掌旧物?万年了,该拿起来了。” 王姒之双手剥离脸庞,缓缓站起身,鲜红眼眸黯淡无光,仿佛换了一个人,平静道:“你想要什么?” 女人压抑住内心的欣喜若狂,扑通一声跪在她脚下,脑袋重重磕地,“白仕荣愿侍奉在您身侧万年万年万万年!” 变得极其陌生的王姒之摇摇头,漠然道;“你不配。” 话语落下的一瞬间,白仕荣身体砰然炸开,血舞弥漫,断臂残肢散落街道。 她纤细手指微微探出,将他的魂魄寸寸捏碎。 “雪球儿。” 憨态可掬的白猫仿佛变得极其冷漠,那双鲜红渗人的眸子毫无生气,一口吞食掉魂魄,似乎意犹未尽,看了一眼王姒之,得到应允之后,便开始“大快朵颐”。凡是那些被它吞掉魂魄的人,全都人间蒸发不见。 她一双红眸望向皇宫,始终一言不发。 ———————————— 大靖王朝和大奉王朝边境上,北风卷地白草折,漫天飞雪中,两辆马车缓缓碰头。 车夫分别是某位仙家宗门的老祖,和那位统帅两百万骑军的大奉骠骑将军。 车帘掀开,秦芳走下马车,柔声道:“慢点下,别摔到。” 狐媚女子轻轻跳下马车,怯怯弱弱的,有些不敢抬头。 “别怕,和娘来。”秦芳牵起她的手,朝前面马车走去。 骠骑大将军翻身下马,掀开厚厚车帘,顿时草药苦气扑鼻。大奉老皇帝躺在榻上,旁边有一株奇珍仙草正在熏笼里燃烧。此仙草为当年大奉方师出海访仙所得,可用于吊命,也就是说仙草什么时候燃烧殆尽,什么时候便是这位大奉老皇的忌辰。 踏上车厢,秦芳不说话,将狐媚女子往前轻轻推了一下。 老皇帝吃力睁开眼,细语呢喃道:“孙女,来爷爷这。” 狐媚女子红唇轻咬,鼓足勇气,来到他身边坐下。 老皇帝颤抖伸出苍老褶皱的手,狐媚女子这次没有犹豫,伸出手轻轻握住。 “孙女?” 狐媚女子疑惑看向他,发现老人眼泪溢满眼眶。 “不要哭。”狐媚女子柔声道,用袖子替他擦拭眼泪。 “孙女?”老皇帝再次轻声唤道。 狐媚女子红唇紧咬,一言不发。 秦芳悄悄迈开一步,已经有些沉不住气。 喘了好久,老皇帝的气息已经极为孱弱,艰难出声:“孙女?” 这一次,狐媚女子没有再逃避,重重点点头,“嗯!” 老皇帝那只颤抖的手想要触摸她的脸庞,于是她微微低头将温热脸颊贴在他冰冷的手上。 “爷爷?” 已经睡过去的老皇帝再次吃力睁开沉重眼皮。嗯了一声,又闭上眼睛,柔声道:“爷爷睡会。” 恰有寒风吹开车帘,将熏笼里燃烧的余烬彻底吹灭。 那只放在她温热脸颊上的手颓然滑下。 永霜十六年春,大奉老皇帝在边境驾崩,京城千万百姓身披缟素,跪拜哀悼。 ———————————————— 瑰流去了趟国子监,处理了些老爹交给自己的公务事,顺便看了眼老祭酒极其器重推崇的那位年轻书生,在这之后又跑到京城礼部贡院亲自督察修缮工作,又和李子昕去江边酒楼撮了一顿酒,早上出宫,直到夕阳沉沉才乘车回宫。 累了一大天,枕在车里看着夕阳斜照,瑰流迫不及待想要回到那缱绻的温柔乡。此时自家媳妇能在干嘛呢,会不会生气,八成会吧,毕竟早上急匆匆走的时候看她有话要说。 忽然想起下午和李子昕吃饭的时候叫了不少女婢端酒,该不会染了一身脂粉气吧?要知道那娘们的鼻子像狗一样灵敏,但凡有女人往自己身上凑过她都能闻得出来。想到这里,瑰流有些坐不住了,虽然自己那是一点味道也闻不出来,但是这娘们可不保准啊,要不还是换身衣服再回家? 刚好李子昕的府邸就在这附近,不妨就去那里,于是瑰流让马车调了个头。 小半个时辰,不但更衣而且又沐浴一番的瑰流踏出李家府邸,钻进等候已久的马车。 一个白发年轻人,迫不及待回到太子东宫,嘴上哼着浪荡小曲儿,轻声唤着美人的名字。 ...... 一炷香过后,男人飞出院子,被雪白长剑贯穿心口,高高钉在墙壁上。 王姒之打破皇宫大阵和山水禁制,剥离出那份人性,那双鲜红眼眸没有任何情感地看了眼男人,最后登天而去。 永霜十六年新春伊始, 大靖第一权臣病逝,美谥号,千古文正。 大奉老皇帝驾崩,新帝登基不久,汝南王、楚王、赵王、齐王、长沙王、成都王、河间王、东海王发动叛乱,大奉皇室摇摇欲坠,史称“八王之乱”。 收官章, 此卷完。 wap. /106/106389/27637043.html 王朝篇 第一百一十七章 此间山水独好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终盛开。 道号“五尘”的莲花冠道人坐在一颗桃树下闭目凝神,身后站着的是那位莲花洞天的新任祝官。不远处,有位青衫长袍的中年男人蹲在河边,双手和佩剑一并浸泡水中。 突然,整座山寺的禁制被打破,有女子迈上石阶推开沉重的大门。 莲花冠道人睁开眼睛,苦笑出声:“何苦来哉?” 一个面容枯槁如鬼的男人,浑身死气沉沉,从女子身后走出,呆滞无光的双眼直勾勾盯住桃树下的道人,嗓音沙哑的像是几个月没开口说过话,“告诉我。” 莲花冠道人不去看他,心里哀叹一声,哀莫大于心死,这个被三教之家看好并押注的年轻人,本该在最好的年纪里意气风发,最不济也是一代宏伟王朝的帝王,现在却变成了这幅活不活死不死的鬼样子,悲也。 面容枯槁的男人怔怔呢喃:“不说是吧?” 此话一出,不知对方底细的祝官顿时如履薄冰,已经做好随时出手的准备。 蹲在溪水旁的中年男人也悄悄将佩剑稍稍紧握。 可那个站在大门处的男人,只是双腿向前屈下,扑通一声跪下。 男人无喜无悲,沙哑嗓音开口:“求求你,告诉我,我知道你有这个能力。” 莲花冠道人身后的女子祝官露出一丝讥讽的表情,只是转瞬即逝,她恨不得让全天下人都知道,快来看啊,大靖王朝的太子,天下第十的武人,莲花洞天最想要的春官人选,随随便便就给人跪下了! 莲花冠道人看向眼前跪着的男人,嗓音极轻,“能找到她又如何?她再也不是你身边的那个她了,男女情爱终归是大道上的阻碍,缘分至此,经历过就好,该放下了。” “你爱过吗?你自己不曾拿起,凭什么劝我放下?事在人为,拿你娘的狗屁缘分做托辞。” “这样吗?”莲花冠道人轻叹一声,自知多说无益,即便有心想帮,可毕竟真的没有那种神通本领,他刚开口想要拒绝,忽然有一道声音在所有人耳边如撞钟般响起,“王姒之在大奉王朝,一个月后会出现在青坟山上,那是她剥离最后一丝人性彻底登天的时候,也是你最后的机会。” “你是谁?”瑰流怔怔抬头望天。 “一个骑牛的老头,一个月后在青坟山,你会见到我的。” 天地异象逐渐消散,一切趋于平静,莲花冠道人内心惊疑不定,这王姒之到底是何女子?如果自家师父会出现在人间,岂不是说剩下那两位也都会出现? 始终一言不发的瑰清伸出手扯了扯自家哥哥的后背,语气淡漠道:“该走了。” 她没有去扶踉踉跄跄的瑰流,但是有意无意贴近距离,分明很短暂的路程,可那个男人却走了好久,最终才上了马车。 这一次的车夫不是那位入宫奉职的年轻道士,而是国师小稚童,确切来讲是他的三位分身之一。 刚进车厢,男人忽然脸色煞白,猛地呕出一大口鲜血,车厢内顿时腥味浓烈。他身体痉挛还想要剧烈咳嗽,瑰清将握着古玺的玉手放在他的后背上,得到柔柔气运的滋养,男人才止住痛苦神色,已然没有力气坐下,只是颓废地靠在车壁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瑰清嫌弃地看了眼满地的鲜血,但还是踩在上面,在瑰流面前蹲下,一言不发解开他的衣服。 瑰流的坚实胸膛上。层层包裹缠住的柔软锦缎渗出殷红血滴,瑰清动作轻轻将锦缎扯下,伤口裸露无遗,诛仙剑贯穿身体所造成的血窟窿,四周血肉外卷如花,即便已经过了三个月多的时间,但还是没有一点恢复愈合的迹象,更有剑气残留在伤口上无法剔除,就连皇宫最高明的医师都对此束手无策,当下只能用古玺中的气运来进行压制。 这一剑不仅差点要了瑰流的命,更是将瑰流辛辛苦苦攀爬的武道给斩断了,现在的他,全身上下就像是一座四处漏风的茅屋,积攒不住气机,板上钉钉是个废人。 因为伤口没愈合半分的缘故,所以一天十二时辰的时间要换药包扎二十四次,白天里大多是瑰清和狐媚子承担此事,夜间则由东宫的一众大丫鬟轮流执夜,只是本来就有剑气残留伤口,换药更是剧烈疼痛,所以瑰流几乎夜不能寐,只有天蒙蒙亮的时候实在精疲力竭才能小睡一会。 在车厢里给瑰流换好药,瑰清疲惫坐下,悄悄看去,那盈盈水水的眸子里充满的是一种怎样的感情?莲花冠道人一句“何苦来哉”,眼神满是悲悯,那是一种同情,也是一种可惜。可她,作为她的亲妹妹,即便一言不发,即便依旧是那么冷漠,但是那份心疼都已经要溢出眼睛。 天下从没有如此动人的女子,可是他麻木呆滞,活着也死了,看不见。 回宫的路上,瑰流的身体情况几次恶化,都被古玺中的气运所压制,但是这种治标不治本的疗法还能撑多久呢?大靖建国之初,扫荡诸侯大小国,收罗网尽皇室玉玺,直到瑰启登基,皇库仍有古玺十几个,本是为了弥补皇室气运所用,而短短三个月时间,为了压制瑰流体内肆虐的剑气,古玺已经被用去十之七八,眼下按照最好的打算,最多最多还能再撑两个月。 马车尽量避开颠簸,驶得很慢。瑰流难得的在路上睡着了。瑰清透过窗棂望着远山,手中握紧气运所剩无几的古玺。没有人知道,甚至连作为母亲能够洞察儿女心思的秦芳都不知道,在去年冬天,有那么一瞬间她曾下定决心,只是她最后心软了,即便那个时候出于误会她恨透了那个男人,即便她知道世俗的情感短暂又脆弱,只是庸人自扰,但她真真切切地舍不得离开,所以她最后还是没有将那份人性剥离出体内。 对世间一切都漠视相待的她,在有人轻轻敲开她的心扉之后,感情逐渐充盈。 而温柔善良无论身世命运如何坎坷都依旧热爱世间的王姒之,最后却要将人性彻底剥离,成为没有七情六欲高高在上的那位。 回顾这个男人的经历,何其悲哀。 上一次是亲妹妹让他心死,王姒之朝夕陪伴他,再次给了他那种活着的悸动。 这一次是王姒之让他心死,瑰清照顾他。 最应该留下的却选择离开,最应该离开的最后却留了下来,所以瑰清在自己心里对他说了无数遍悄悄话,每一次都是一样的,只有七个字,“我会永远陪着你。” 也正是因为这份许诺,所以她绝对不允许他提前离开自己,她一定要找到能够救他的办法。既然那个女人最后一次剥夺神性会出现在青坟山,那么此次大奉王朝,她必须要去。 京城红尘之景过后,日落月升。 眼下四月份,沁瑰宫桃花开的正好,狐媚子把一盏盏宫灯挂在桃树上,柔和的光芒透过花隙筛下,花影掩映在石桌旁那袭雪白衣裙上。 狐媚子轻轻从梯子上跳下,黏着瑰清坐下,小声道:“别想太多了,娘亲已经向天下征集名医,据说有位能够妙手回春的僧人被护送已经在来京的路上,还有龙虎山大天师的嫡系一脉有位道家真人也带着金丹正在路上,除此之外许多奇人异士也都开始往这里汇聚,那么多人在一起,一定能想出办法的。” “但愿吧。”瑰清轻声道。 见她情绪仍是不高,狐媚子轻声道:“喝酒吗?我去给你拿。” “喝了酒明天会碍事。”瑰清说着,随意拾起一瓣灼灼桃花,双手托腮将其贴在脸颊上,语气轻柔几分,“有你在的沁瑰宫,好像比以前更好看了。” 狐媚子撇撇嘴,有些理直气壮,“可不是嘛,你天天酗酒那么凶,要是没有我,谁把你抱上床,还给你换衣服盖被子,清理一地的酒坛,你就说,有我是不是你的福气?” 瑰清嗯了一声,“这么听起来好像也没有那么烦了。” 狐媚子顿时泪眼汪汪,双手攀住瑰清胳膊,伤心道:“原来你一直都烦我?” “你回答我,回答我。” 任凭怎么拽,瑰清就是不说话。 狐媚子着急了,若不是瑰清脾气不好得做事之前得掂量掂量后果,恐怕她早就一口狠狠咬下去了。 “你回答我,哪怕让我死心也好,明天我就搬出去住。”狐媚子凄然决然道。 “我烦你。”瑰清回答的相当干净利落。 狐媚子瞪大眼睛看她,久久无言。 吹拂的晚风在那一刻都凝滞了。 几乎是从牙齿里咬出的一句话,“我不相信!” “是啊。” 只见瑰清笑眯眯道:“我也不相信。” 狐媚子一下子愣住了,哇的一下就哭了起来。 是因为气恼瑰清的玩笑吗? 显然不是这样的。 她哭,是因为在这个花好月圆的晚上,瑰清终于给出了答案。 而且是她一直以来梦寐以求又不敢去想象的答案。 所以她才哭的愈加厉害。 瑰清有些心烦她哭的这么大声,刚想出言威胁,却又好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最后,瑰清说道:“再哭,你可就不是我的福分了。” 狐媚子当即用袖子擦擦眼泪,破涕为笑。 人间天幕处,有位鲜红眼眸的女子,凝望万家灯火,一言不发。 她随便一挥手,大奉王朝最奇倔雄威的山岳陡然下垂百丈,瀑布飞流,向南流入滂水,大水之下有凶兽,声如婴儿,名叫蛊雕。 东海入海七千里,一座山忽然高高翻起,海浪直掀万丈。山是兽也,状如牛,苍身而无角,一足,其光如日月,其声如累,其名为夔。 远离人间的偏僻孤峰上,有狐妖寂照清辉修行,身后八尾,第九尾已经初显端倪。更漏客栈有狐妖剥人心而食练出七尾,相当于八境大修士或八品大宗师的实力。而这只八尾狐妖,已然可以与九境大修士或是九境大宗师媲美。 只是它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一头通体雪白憨态可掬的白猫吃掉了。 在吃掉狐狸后,白猫一双琉璃红眸更加妖艳渗人。 王姒之好像是在捡棋子,随便将一位人间的八品大宗师活活溺死在夭江里,又随意将一位体魄脆弱的大修士活活丢入火海烹死。 万年前,在神道煌煌的时候,她便是那个睥睨一切的共主。 除了鬼物,世间的一切甚至是其它的神,都是她亲手创造的。 故而,她便是那最高高在上的存在。 万年前的神道共主! wap. /106/106389/27637044.html 王朝篇 第一百一十八章 此间山水独好(2) 大靖皇宫秘密召见三教百家和江湖人士,这其中鱼龙混杂,既有真真确确能够妙手回春的高人,也有滥竽充数想要混得好处的虚假货色,经过国师和皇后的亲自筛选,最终从百余人中挑选出六位的确有资格为太子治病的高人。 第一位便是那位龙虎山大天师嫡传一脉的真人,身上所携一枚可以起死回生的道家金丹,更掌握着道家晦涩典籍所记载的回春之术。 大殿里,瑰流躺在床榻上,身形比前几日消瘦的更加厉害。道家真人金丹也用了,术法也使了,就连秦芳都以为金丹霸道浑厚的内力可以将瑰流体内那些残留无几的剑气冲刷掉,但其实效果甚微,仍有剑气游曳于瑰流体内,要说好的地方,也只是稍稍弥补了气血和血肉,使瑰流看起来没有那么吓人了。 金丹没了,太子还没救成,这位龙虎山真人脸色苍白说不出一句话。万两黄金的宫中奉饷没有,龙虎山也回不去了,现在还能去哪里? 小稚童眯起眼睛,见他道心已有崩碎的征兆,一手微微按下,道家真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下一秒昏了过去。 “把他送回龙虎山?”小稚童问道。 秦芳微微皱眉,“国师的意思是?” “这人实力不如何,名头却响的震天,如今龙虎山如日中天,江湖人士也好,仙家修士也好,谁还敢不给龙虎山大天师一个面子?路上有他,好处诸多。” 秦芳目光一刻不离开床榻上昏睡的瑰流,淡声道:“依国师便是。” 小稚童微笑着挥一挥袖,倒地的真人就凭空消失不见,与此同时还有一人凭空出现。 是位托钵的僧人,袈裟破损,应是一名苦行僧。 他轻念一声佛号,整座大殿忽然梵音袅袅。秦芳这一刻才忽然想起来,几十年前自己刚从山上仙家下往世俗王朝的时候,就碰到过一位托钵而行的僧人,他不管前面是什么,只是闭眼一路西行。而记忆中的僧人,和眼前这位僧人是同一个人,只不过这次的僧人睁开了眼睛。 僧人缓缓开口,发出一股金石之音,“几十年前皇后娘娘问我钵中为何物,当时并非我不愿答,而是钵中空无一物。” 僧人不再说话,缓缓掀开覆在钵上的红布,只见一朵含苞待放的金莲安静睡在钵碗中。 “皇后娘娘,贫僧前来只为两愿。” “一愿佛门香火不断,大奉难僧有个去处。” “二愿再捐一份功德,问道骸骨山。” 秦芳猛然惊觉,厉声道:“你要散道?!” 僧人笑道:“皇后娘娘先说答不答应?” 只是秦芳还没说话,僧人忽然一步而起,强行把钵放到瑰流双手上,“嘿,答不答应也得答应。” 他后退一步,双手合十,笑容满面:“贫道还有一愿,愿天下人守住本心,净如琉璃,功德圆满,宏福一生。” 一位僧人立下宏愿,那便代表他真的要走了。秦芳谈不上多么伤感,轻声道:“明日起大靖王朝全境开放,广纳难僧,同时也会有轻骑候在中间地带,负责护送。” 僧人点点头,“那么问道骸骨山的事情,就麻烦太子殿下了,既然我小师弟愿意相信,我这个师兄也愿意相信小师弟的眼光。” 僧人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双手合十低头虔诚默念阿弥陀佛,一辈子所修的浑厚功德开始消散,化作一缕缕金色雾气涌入钵碗当中,化作滋润清澈的清水。 含苞金莲瓣瓣张开,最后呈现出一种怒放之姿。 “太子殿下可以死了。” 说完这句话,最后一份功德散去,大殿里再也没有了那位赤脚的苦行僧。 佛家梵语有言:“涅槃,也是圆寂,寂灭。 用人间的话讲,便是死亡。 秦芳咬着唇,一动不动,这何曾不是一种赌?赌自己儿子的生死? 万一....万一.... 她不敢想象。 也就在她刚要说:“再想想别的办法的时候”,一道刺眼雪白忽然撞到床榻前,高高举起胳膊,一记手刃贯穿胸膛,鲜血飞溅,她雪白衣裙上猩红朵朵如花。 男人断气身亡。 秦芳呆滞当场。 瑰清抽出鲜血淋漓的手臂,眼神恍惚,身子一软瘫痪地上。 大殿死寂一片。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没有任何异象出现,突然在某一刻,钵碗炸碎,清水洒溅,金莲也随之枯萎。 秦芳彻底崩溃,嚎啕大哭。 瑰清蜷缩在角落,全身微微颤抖。 远古十大神山的青坟山上,王姒之忽然眯起眼,警觉地盯着某个方向。 作为万年前的神道共主,到底是谁能让她如临大敌? 大靖皇宫里,有个男人疯了般的狂奔,从太子东宫一路跑到皇后所居的椒房宫,最终体力不支的他停在了椒房殿门前,用最后一点气力重重推开大门。 瑰清痴痴看着那人,眸子氤氲起了层朦胧雾气,轻咬红唇的功夫,眼泪就不由自主的流了下来。 秦芳坐在地上,哭的更加厉害。 瑰流顾不得休息,气喘吁吁来到秦芳面前,喘着粗气道:“娘,我在呢。” 话音刚落,男人就挨了个结结实实的耳光。 “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个混蛋玩意儿?”秦芳哭喊道,紧接着又狠狠扇了瑰流一巴掌。 瑰流被骂的一愣,更是被打的一愣,也不敢顶嘴,瓮声瓮气地低下头,像个大大委屈的闷葫芦。 秦芳像个哭的极其伤心的小孩子,哭着对瑰流又喊又打,好几次把瑰流推倒,后者也只能再爬起来乖乖蹲好,时间一点一点过去,终于秦芳哭累了,双手捧面只剩下幽幽的抽泣声。 脸已经被扇肿像是猪头的瑰流终于小心翼翼开口说话了,“娘,您消消气。” 秦芳放下手,哭的红肿的眼睛死死盯住眼前男人,“说!你错哪了?” “我错哪了...”瑰流吞吞吐吐,实在想不出结果,只好一个字一个字的硬往出憋,“儿子...哪都错了....” 这回答还能不挨打?果不其然,秦芳爆了句粗口,扬起手臂作势就要扇耳光,瑰流哎呦一声连忙挡脸求饶,“娘,儿子真错了,哪都错了,真的不能打了,再打该毁容了。” 或许是失而复得的珍惜,秦芳放下手臂,又哭又气道:“混蛋玩意天天让我糟心。你就不能快点跑过来?娘以为你死了,你知道娘有多崩溃?娘都不想活了你知不知道?” 眼看秦芳又要哭出来。那一刻,瑰流心痛的甚至不比被诛仙剑贯穿胸口差。这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如此轻易便将母亲抱在怀里,可事实上呢?总是这个娇小的女人在为这个身材高大的男人遮风挡雨,付出了所有,倾尽了所有,甚至心血都已经流干,却还要都用力挤出,煎熬人寿。 男人声音更咽,一遍一遍说着对不起 —————————— 大奉王朝,青坟山,察觉到那份可怕异象消失,王姒之看似自言自语,“被谁打伤的?” 她身后,土里忽然钻出一位布衣老人,右臂袖袍空荡荡随风飘摇,竟是独臂。 老人作为神道遗徒,万年光阴为了逃避仙人追杀,一直蛰伏藏匿在这座远古神山当中。本来他已经心死绝望,直到那天,一个鲜红眼眸的女人毫无征兆踏上这座山,她身上所散发的熟悉神性,告诉老人,这个女人正是万年前自己的主人。 布衣老人双膝下跪,恭敬回答:“回主人,被赵秉聂一剑所伤。” 王姒之揉揉雪球儿的小脑袋,淡然道:“给你九境,去把赵秉聂杀了。” 布衣老人眼神炙热,“定不辱命。” 仿佛只是随便施舍了一点恩惠,老人全身气息猛然暴涨,整座神山都有一刹那的颤动。 布衣老人身形瞬间消失不见。 高高山巅上,无形清风吹拂,王姒之一袭红袍,面无表情俯瞰人间大地。 万年前人族为何能在大地崛起? 还不是这位神道共主出于无聊而随便给予的福泽恩惠。就像她心念一起,便可以馈赠老人无敌于世的实力,就是这么简单。 她创造了人族,自然也可以随便毁灭人族。 那么神道为何会走向覆灭? 因为在那场持续整整三千年的大浩劫中,神道共主最终与那位酆都之主同归而尽,而神道共主也是最后一尊陨落的神灵,至此神道彻底崩塌。 万年后的今天,神道共主再次出现,那位酆都之主却依旧不知所踪,仿佛已经湮灭在万年的岁月长河当中。 这意味什么? 意味如果这位神道共主若是重塑神道,则再没有什么能够与之抗衡。 青坟山,作为远古十大神山唯一免于战火的遗址,可以连接人间与神道旧址,神道共主在人间还没“吃饱”,等吃饱的那天,便也是真正打通连接飞升神道的那天。 王姒之自言自语:“饿了。” 于是她随手一抓,天下某处一位正在闭死关冲击八境的山泽野修就这么被她抓住,甚至还没反应过来,魂魄就已经被吞食得一干二净。 她胃口极大,依旧没“吃饱”,于是又食掉了一位八品大宗师的魂魄。 她望的极远,面朝北方,看着那座金殿巍峨的皇宫。 已经变得极其陌生的她,缓缓抬起一只手,刚要将头顶那轮大日拽下,忽然怀中的雪球儿喵了一声。 于是她放下手,只是始终一言不发。 只因她尚未完全剥夺出最后那份人性,对那个男人依旧留有情感。 可是这份情感还能保留多久?不久后,她就会剥离出最后一份人性,然后打通人间和神道旧址的通道,步步登天而去。 她一定会变成那个毫无人性情感的神道共主。 wap. /106/106389/27637045.html 王朝篇 第一百二十五章 千古第二 永霜十六年新年伊始,大奉老皇帝于边境驾崩。新帝登基第二日就出现了“八王之乱”。如今大奉境内战火横飞,叛军如潮水涌过,护国军溃退不堪。短短几个月时间,叛军竟就已经取得整个大奉版图的半壁江山,与大奉皇室形成南北对峙的局面。 但这只是流于表面,家家皆知的消息,实际情况远比这要糟糕。 按照大奉朝廷的推算,坐拥三十余万大军的汝南王很快就会发起一次浩浩荡荡针对全线的进攻,为楚王麾下十万轻骑打开缺口,再由河间王的八万铁甲重骑彻底打开局面,这将直接威胁大奉都城。于是一道不曾从朝廷上流出的消息是:“大奉皇帝听从百官谏言,即日起暂离皇都,退居北部腹地。” 如今的大奉,就像失去一条腿的巨人,独木难支,已经摇摇欲坠。 “说起来如今的大奉皇室不也是乱臣贼子吗?几十年前正是今天这帮执政者覆灭了大奉正统皇室。这毫无征兆兴起的八王之乱,还真有些因果报应的味道。” 年轻道士收起卷宗,自言自语道。 始终闭目养神的瑰流开口道:“并非毫无征兆,反而很有迹可循。几十年前那一波叛军首领靠着齐心协力推翻了大奉正统的统治,那么问题来了,谁都出功劳了,谁的功劳都不小,谁来坐那张龙椅?最后坐上龙椅的人,想到自己是凭什么手段坐上这张龙椅的,他会不会害怕也有别人来推翻自己?所以对待那些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他不敢怠慢,便将大奉沃土全都分封出去,于是一个国家,一夜之后突然多出了二十多个势力庞大的藩王。这种国家格局无疑是潜在的巨大危险。即便后来历代皇帝有有心削藩,但只敢从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入手,根本起不到多大作用。” 瑰流下意识看向面对面的瑰清,说道:“于是有一天,潜在危险爆发了,在大奉老皇帝登基的第三年,诸侯祸乱,差一点就打到了大奉都城。那位大奉老皇帝的确有惊人的气魄和手段,竟能硬生生扳回几乎已是板上钉钉的失败结局,花费二十几年时间平定了叛乱。但要知道,这只是明面上敢出来造反的,暗地里到底有多少藩王也有谋逆之心,恐怕十有八九。我娘曾经和我说过,大奉的藩王制已经深深扎根国家土壤,和整个大奉的命运连在一起,一旦强硬铲除,必定惹来灭顶之灾。而倘若不铲除,又只能是慢性死亡。所以从藩王制度出现在大奉皇帝治国策略上的时候,就注定了这是个无解之局,注定了会有无数个大奉兴起最后又灭亡,注定这个国家会长久处于战乱,不可能长久安宁。” 瑰流双手握拳放在膝盖上,轻声道:“当初那位刚刚坐上龙椅的大奉叛军首领明明可以在酒楼设宴款待他那帮兄弟,等他们全都喝到烂醉如泥的时候,让人悄悄放把大火,门外再埋伏些蛰伏在暗处的杀手,这样一个也活不了。可那位皇帝还是没有狠下心这么做,我想他是舍不得,打下一座江山何其不易,毕竟是一起出生入死的袍泽。从这一点上看,他还是有些良知的。但是我始终有个疑惑,他当真没有政治远见,不知道早采取就被抛弃几百年的藩王制会带来什么后果吗?他当初草拟治国政策的时候,到底是内心一狠偶然写下藩王制,还是早就下定了决心,就非它不可了。” 瑰流突然眼眶通红。 “所以我们生命里出现的每一个人,到底是一场不经意的偶然还是早就预设好的必然呢?或者是偶然的必然,必然的偶然?那么王姒之离开我,到底是早就有结局的必然,冥冥天意注定,缘分至此,还是一场偶然,是我咎由自取,不小心把她给弄丢了?” 一万铁甲浮屠,在辽阔的黄沙大漠如蝗虫过境,路上碰上残余流亡的蒋家叛军,从不刻意追逐,只是近拉弓远射弩,能杀就杀,不杀也不要紧。 这也就反映出蒋家叛军已经被剿灭的差不多,剩下零星散散,难有威胁。 莲花冠道人站在马车栏槛内,亲眼目睹某位战将猛掷箭矢,贯穿了千米之外一个叛军余孽的胸膛。战将看见那一粒芥子黑影瞬间倒在莽莽黄沙上,放声大笑,对自己这次狩猎极其满意。 这声音很刺耳,至少他听起来是这样。 大漠黄沙固然壮阔,但是见多了,尤其是眼睛经常被风吹进沙子,就不太愿意去看。莲花冠道人感到索然无味,于是回了车厢。 他开始思考一个很多人都没有细细深究过的问题。 当初天下人知道蒋家父子死后,麾下三十万大军全部叛乱的事实,朝廷和国子监的声讨檄文甚至到了堆叠如山的地步,在这些义愤填膺的檄文当中,“蒋家叛军”和“乱臣贼子”这两个词出现最多,也最能引起天下之怒。 但问题就在于,这两个词用的当真妥当吗? 蒋家父子罄竹难书,必须要死。但是其麾下三十万大军,很多人都是无辜的,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谋反之心。 尤其是那些无名小卒,哪里知道什么权谋心术,他们能做的只有服从命令。 所以很多很多天下人口中的“叛军”,直到死前最后一刻都不知道自己究竟犯了什么罪,为什么要同室操戈。 于是很多人只能成为冤魂,在这片黄沙大漠游荡,既不属于大靖王朝,也不属于大奉王朝。 明明是大人物之间的权力斗争,野心斗争,但这些大人物在挑起惊天动地的战争之后,却趁着所有人都杀红了眼的时候不吭不响地躲了起来。 于是最终成为权谋心术牺牲品的,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卑贱人物。 显而易见,很多身居高位的人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们“命如草芥”。 为何所有人都无动于衷,莲花冠道人却感到如此厚重深沉,哀其可怜,伤其可悲? 因为天下不应该是这样子的,所有人都不应该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去牺牲别人,哪怕杀一人可救千人甚至万人。 所以当年旁听自己师父与那位杀性成佛的菩萨对辨的时候,莲花冠道人印象最深的一句话是:“千万人的命就是命,一个人的命就不是命?凭什么千万个人的命就一定比一个人的命要珍贵?” 那场并不正统的佛道之辨并没有胜负,古往今来儒释道三教之辨多是如此,几年有赢,那也是赢在了台面,却输在了背后。莲花冠道人仍记得在那场争辩的结尾,自己师父的自言自语:“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凭什么你能杀得?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曾经的他有些迷茫,因为活了几百年,但是这天下并不像师父传道受业解惑时说的那样,或者说完全是背道而驰。 他不敢往下想,因为怕大道会崩溃,他也知道一颗道心一旦开始动摇,就很难再成就真正的大道。 直到他游历大奉王朝时偶然参加了一场隆重的佛门法会,讲经说法是一个老僧,他至今记得老僧开口的那几句蹩脚大奉官话,“老僧三十年前未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师水。及至后来,皈依佛门,见山不再是山,见水不再是水。而今得个休歇处,见山还是山,见水还是水。” 也就是那刻,莲花冠恍然大悟,道心坚如磐石。 才走了多远的路,看了多少形形色色的人,自以为看见的是这个世界的真容,其实目光短浅,一叶障目。 以我观物,则物皆着我之色彩,则永远看不见这个世界的真容。 怎么办? 莲花冠道人在道家正统思想的主干上开辟出了一个小径,走出一条完全属于自己的大道。 那便是“我不求道。” 一旦有所追求,冥冥之中就会遵守一种规则,从而形成一种对生命的破坏,也就失去的自主性。 这和佛门的“性空”有异曲同工之妙,所以莲花冠道人几百年来也饱受争议。 有道家仙人对他破口大骂,称他是:“披着道袍修佛法,滚出道家正统。” 也有人称其是道家千年难出世的天才,有望另开一峰。 莲花冠道人被这些蝇营狗苟惹烦了,这才离开道家清净之地,开始游历天下。 值得一提的是,这场争议持续了几百年,而道祖却从未言谈过此事,似乎对此并不关心。 莲花冠道人此番大奉职行,一方面是道祖的授意,一方面也是顺从自己的心意。 因为还有诸多不解,希望再听一次老僧的讲经说法,即便大奉浩浩荡荡灭佛几十年,机会渺茫。 车厢内,莲花冠道人缓缓闭眼,开始打坐。 天下无人知晓,在那场道祖佛祖都亲临人世间的梵柯山大战结束之后,这两位高高至上的存在有过一次短暂交谈。 不是讨论佛道,不是讨论世间,而只是一次很接地气的交流。 其中道祖说:“我有个徒弟,有望称教立祖。” 佛祖便笑道:“这是第二个?” 道祖哈哈大笑,拍着佛祖的肩膀道:“放心,他不一样。” 何谓不一样,和谁做比较? 千年前,有个叫邹衍的书生,年轻时拜入道家潜心修行,天命之年受皇帝礼见,宣讲道法,一共讲了七七四十九天,和一般宣讲佛道法不同,邹衍自成一格,其言论惊天地泣鬼神,据说无数道家仙人为此俯瞰人间。 在这之后,他又于天下各地宣讲二十年,所到之地,观者如山,追随者众多。 他在道家正统的大路上另开了一条小路,便是世人所称的“阴阳家”,而他也被天下人称为“邹子”。 所以莲花冠道人被佛祖称为“第二个” 也因为阴阳家追求末法时代,与佛家势如水火,所以道祖才说:“放心,他不一样。” /90/90700/21086373.html 王朝篇 第一百二十六章 是非成败转头空 铁甲浮屠最多能开赴到大奉边境线五十里外,若是越过这条不成文的规矩线,这场护送可就变了“味道”。 还有半天车程,接下来的路就要一直步行,瑰流独自一人坐在宽敞的车厢,手上拿着一份大奉山水标注图,缓缓低头,陷入沉思。 如今大奉分两半,南部是虎狼之势的叛军,北部是苟延残喘的大奉皇室,好巧不巧,青坟山正好位于大奉南北交接处。而且因其独特的地理位置,自古以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据目前所掌握的消息,双方早早就在青坟山下的平原展开一场拉锯战,投入兵力共计三十余万,战事惨绝人寰,原本旷美秀丽的花草平原变成了人间炼狱,熊熊大火蔓延不绝,每一寸泥土都被鲜血浸泡成泥沼。 瑰流的脑海里出现一位女子的模糊背影,他的心蓦然刺痛。 这时,车帘掀开。 “我不是说自己一个人待会吗?” 瑰流将地图折起来收好,露出笑容。 “不喜欢和她待在一起。”瑰清言简意赅,在他身边坐下。 瑰流身体后仰,拢了拢袖子,看向窗外的万里荒漠,轻声道:“当初我离家出走之后,先是被狐媚子救,然后押镖去绿带城的时候认识了个大髯刀客,当时没多想,以为狐媚子只是长的好看了点的青楼女子,以为大髯刀客只是个略通武艺的江湖人士。谁能想到呢,我先后遇到的,竟然是对兄妹,一个是昔日的大奉太子,如今已贵为皇帝,一个是大奉的公主。我现在回想仍是觉得不可思议,那位大奉老皇帝苦苦寻找一辈子的孩子,怎么就被我轻而易举地全遇见了?记得国师很久之前说过一句话,求之有道,得之有命,求在我者也,得在外者也。瑰清,你觉得有没有道理?” 妹妹看着哥哥,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嘴角微微翘起,说道:“当初没少哭吧?” “哭?”瑰流远眺大漠,含蓄笑道:“咱娘可告诉我了,有人酗酒后趴在桌子上,嘴里念着我的名字,眼泪汪汪的。” 这一次,她脸色平静,破天荒没有反驳。 时值正午,大漠热浪滚滚,瑰清将外袍脱下,或是闷热的缘故,所以倒是有了些倦意,轻轻打了个哈欠。 “困了就睡会,这半天车程一过,接下来的路可就要步行了,风餐露宿,会很煎熬。” 瑰流拉上遮光的车帘,车厢内顿时昏暗一片。 他闭上眼睛,也准备小憩一会儿,完全没看见瑰清悄悄咬破了手指,在做着什么。 就在瑰流鼾声轻微的时候,瑰清毫不客气地用力拽醒他。 面对那茫然无措的眼神,她平静道:“脱衣服。” “嗯?” 瑰流揉揉眼睛,以为自己没睡醒出现幻听了。 但是马上他又听见了一遍,“脱衣服。” 见眼前男人像尊大佛似的岿然不动,瑰清立马伸出手,狠狠掐住男人的耳朵,长长的指甲深嵌。 男人立刻就疼的清醒了。 瑰清犹不罢手,用一种命令的口吻道:“脱衣服。” 瑰流疼的龇牙咧嘴,连忙道:“疼疼疼,先放手!” 瑰清松开手,竟是又重复了一遍:“脱衣服。” 瑰流有些发懵,不知道自己这个妹妹要干什么,于是试探性地脱掉了外袍,并且悄悄观察她的变化。 瑰清顿时眯起眼睛,杀气腾腾。 “都脱?”瑰流小心翼翼道。 见她不答,他只好硬着头皮把衣服全脱掉扔在一旁。 瑰清看见他一脸窘态,微笑打趣道:“害羞什么?东宫里那么多丫鬟日夜伺候你沐浴更衣,难不成你也这般作态?” 瑰流一听这还,反倒不害羞了,没好气道:“她们是仆人丫鬟,你是我亲妹妹,这能一样吗?” 瑰清微微扬起下颚,像女王般命令道:“转过去。” 虽很不解,但瑰流只能照做。 忽然,他感到背部一阵冰凉,似乎在涂涂抹抹,还隐约有些刺痛感。 “这是干什么?” 没有得到回答,他只能静心等待。 约一炷香,背后有道声音道:“可以了。” 瑰流回过头,就看见瑰清一脸疲惫,微微发汗。 瑰清喘了几口气微微定神,轻声道:“方才在你背后刻画一道符箓,几个时辰后会显现,若是浅淡几乎无痕,则资质太差,无法修心练气,痕迹越明显,说明资质越好。” 瑰流愕然,“你想让我当修士?” “有什么不好?你先前那副身体根骨不佳,无法修行,被迫只能走武道一途。万一这幅身体资质尚可,你也就可以当修士。我不会练武,练气一途我却可以帮助你。” 瑰清用绣帕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轻声道:“莫向外求,这句话,你应该比谁都明白。” 他怔怔看着自己妹妹,看着眼前这个疲惫不堪的女人,嘴唇微动,无声无响,千言万语结在心肠,最后只凝成轻轻的一声:“好。” 瑰清似乎消耗很大,语气始终轻轻的,“我先去休息了。” 她披上外袍,掀帘而出。 恰有大风吹过,灌进些细粒黄沙,停在男人脚边。 他俯身弯腰,抽出一个剑匣。 打开之后,轻轻抚摸,三尺青锋凉如水。 名剑“西天”,仙家剑谱排名第四,原是白徽宗历代掌门的佩剑,后被天资冠绝的女剑修黄茹炼化为本命物。 而既是本命物,也就是真正的适配,所以黄茹能够发挥出“西天”真正的杀力,这也是她能够稳居年轻一辈天下前十的原因。 修士都需寻找最契合自己大道的本命物,本命物由天命注定而并非事在人为。瑰流曾经看过很多仙家轶事,说有个男人的本命物是一株草,有个女人的本命物是土壤,于是俩人结为道侣,闭关双修,最后破关而出,双双跻身大修士行列,却没有开宗立派,反而甘愿做闲散野修,云游天外。 一般来说,契合己身大道的本命物品秩越高,修行大道也就越宽越广。像是一草一木,品质低下,没有人会瞧得起,反观若是一个人的本命物为剑,则被人高高尊称为“剑修”。 剑修的杀力是出了名的大,给人的刻板印象也是行事嚣张跋扈,所以女剑修黄茹才给瑰流特别深刻的印象。 男人双手握拳,搁置在膝盖上,心里有小小的紧张,如果自己真的能走上修士一途,那么自己的本命物会是什么呢? 自己娘亲的本命物是道家罡气,极其罕见。 自己妹妹本命物不知为何是那煞气,世间最霸道也最难控制的本命物,极容易噬主,以至于修炼煞气之人曾一度被视为邪教和天下异端。 自己的本命物又会是什么呢? 该不会是一株花,一棵树? 要真是这样,还有修炼的必要吗? 而且对的起瑰清的一番苦心吗? 若真是这样,丢人现眼,那还不如不知道。 瑰流一番思绪过后,沉默着走出车厢。 不久后,在车厢外面透气的莲花冠道人就惊奇发现,姚眺在教咱这位太子殿下打拳,不对,应该是咱这位太子殿下正在虚心向白衣拳仙求教。 那些最基础的拳架子,即便是不谙武道的他也能看出个大概,也就是说瑰流完全是从头学起,想要重新踏入武道一途。 看热闹的莲花冠道人突然不知怎的,惊讶一声,连忙掠向教拳打拳的二人。 他当然是把姚眺晾在一边,说了句“贫道失礼”,把住瑰流的脉搏。 “没有跳动...” 恍然大悟,莲花冠道人后退一步,笑道:“殿下有佛气,学武岂不是糟蹋了?” 姚眺微微皱眉,“你什么意思?” 莲花冠道人依旧把他晾在一旁,面对瑰流的疑惑目光,继续说道:“我从皇后娘娘口中得知,殿下是金莲重塑肉身,照理说本应该有脉搏跳动才对,可并没有。” 瑰流微微皱眉,“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莲花冠道人大声道:“殿下并非那金莲重塑,而是莲藕化身,所以才没了有心跳,也就是说,殿下并非真正意义上的人。” “金莲落藕,身处玄妙,似人非人,似佛非佛,故称活佛。” 瑰流自言自语道:“所以我是活佛?” 莲花冠道人正色道:“殿下此生大道亲佛,应该笃信佛法,方能有大成就。若是练武,简直白白糟蹋了这千百年都未必有的大机缘。” 瑰流嗯了一声,看样子兴致不大,敷衍回了句“再说”,便钻回了车厢。 他疲惫躺下,一时间有些头疼。 莲花冠道人让自己礼佛。 姚眺说武道修行十余年,便可跻身大宗师。 自家妹妹让自己走修士一途。 说实话,对于前两者,瑰流都不太相信,尤其是对莲花冠道人的话,谁知道这位洞天之主带着什么妄图。 唯一无条件能让男人信服的,只有自家妹妹瑰清,但问题是,自己真的能踏入修士一途吗? 和武道不一样,修士那是老天赏饭吃,求不来争不得,完全靠缘分和运气。 男人并不觉得自己的天资有多出彩,无论是短暂的上一世也好,崭新的这一世也罢。 他躺着躺着,便睡着了。 /106/106389/28947943.html 王朝篇 第一百二十七章 诸君新年快乐! 大漠黄沙,残阳如血。 瑰流睡的很浅,马车重重颠簸一下,然后停下,他缓缓睁开眼,觉得事出反常,便掀帘远望。 是一队斥候,大约二三百人,看盔甲形制不像是大奉王朝的正统军,在高高沙丘上一字排开,高举游弩,与铁甲浮屠遥遥对峙。 瑰流还没瞧仔细,刹那间漫天箭雨,漆黑一片。 两三百人的队伍,全是斥候轻骑,战力微弱不堪,何况还是面对天下第一的铁甲重骑。只是这份敢于挑衅的勇气,天底下实在是独一份。 须知大奉正统军绝不会如此轻率妄为,只有如今气焰嚣张的叛军才敢如此。瑰流对大奉正统不抱任何好感,但是对于乱臣贼子,则有一种厌恶心里,所以脑海里的第一想法就是,将这队斥候剿杀在这里。 铺天盖地的箭雨尚未落地,在莲花冠道人现身的那一刻,瞬间凝滞不动。 袖袍轻轻一挥,很简单的招手动作,漫天箭雨纷纷回坠。 沙丘上原本排列有序的几百名斥候刹那人仰马翻,不少人腹背中箭,从坡上滚落。 瑰流犹豫一下,钻回了车厢。 这队斥候是叛军无疑,只是能出现在这里,已经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在这几日里,大奉正统失去了多数山河,简而言之就是南北对峙的局面已经被打破,大奉皇室真正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 如果大奉皇室弃京城而逃的话...... 瑰流微微皱眉,这一神色恰好被掀帘而入的瑰清看见。 这时马车缓缓动了。 “是大奉叛军的斥候?”瑰清漫不经心问道。 “八九不离十。只是让我感到意外,一支二三百人的队伍,还是毫无作战能力的轻骑,胆敢挑衅近万兵力的重骑,就不怕被剿杀在这片沙漠里吗?犬躯虎胆,可笑不自量。” 瑰清那双媚眸子打量他,扬了扬下颚,“好了,时辰到了,脱衣服看看结果吧。” 瑰流一下子紧张起来,脱衣服的时候不仅双手微微颤抖,更是深呼吸了好几次。 露出既不消瘦也不健硕的上身,他几经酝酿,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咬牙转身将后背展示给瑰清。 只见光洁白皙的后背没有任何图案浮现。 但是瑰清看得一丝不苟,甚至为了看清楚,弯腰凑前再凑前。 她明眸微动,有规律可循,似乎在跟随着某种纹路。 看入神了,她冰凉手掌轻轻覆在男人背上,没有理会那一下颤抖,喃喃自语:“剑纹......” “好了,你可以穿衣服了。” 瑰流连忙穿好衣服,转身看向她,咽了口唾沫,小声道:“怎么样?剑纹是什么?” “找到契合你的本命剑,你就是剑修。” 瑰清马上就又补了句:“和你那位红颜知己一样。” “黄茹和我只有一面之缘,怎么就算红颜知己了,欲加之罪啊。” 瑰流颇为无奈,却根本没有思考瑰清这句话的真正含义,提这位白徽宗天才剑修难道只是为了打趣吗? “你资质尚可,所以在择剑的时候要挑剔一些,契合你的本命物也许千千万,一定要选择品秩最高的。” 瑰清说话的时候,自然地看向名剑“西天”。 瑰流后知后觉,小心翼翼问道:“你的意思是我可以悄悄炼化这柄剑?” 瑰清叹口气,无奈道:“别人的本命物无法强夺,我的意思是让你最低也要寻找这种品秩的本命物。” 瑰流愣了愣,指向自己:“我?” “这么厉害!” 瑰清毫不留情地泼了盆冷水,“其实很一般,不必沾沾自喜,那个女剑修也一样,平庸至极的货色而已,这种人还能排进年轻一辈的前十,可见全是些井底之蛙。” 瑰流眨了眨眼,这小妮子怎么了?至于这么嘲讽吗? 在这之后,二人互不打扰,瑰流继续翻阅有必要阅读的卷宗和资料,瑰清则慵懒趴桌,手指偶尔轻轻叩桌。 仅是一眼扫过,他这个当哥哥的就知道,自己妹妹这是馋酒了。 他也同样知道自己这个妹妹的秉性,于是说道:“狐媚子既有肺痨,你若饮酒无异于糟蹋她的身体,所以这一路都不许饮酒。” 面对这充满劝诫警告意味的兄长之言,瑰清破天荒没有出声争议。就连瑰流都感到匪夷所思,要是以往,这妮子肯定会冷笑几声,然后言辞犀利予以回击。 但此刻,瑰清只是看向他,眼眸平静如水,却充满了静态的温驯乖巧。 这当然不是她有意为之,而是狐媚子的皮囊,不愧是天底下所有男人都想拥有的温柔乡。 八千铁甲浮屠在经过刚才那群斥候所站的沙丘后,便完成了护送使命,接下来的路要一行人步行,直至入大奉境内才会有人接应。 姚眺,南诏公主,莲花冠道人,青衫剑魁,已经等待多时。 衣衫如雪的瑰流,缓缓从万人矩阵中走出,在途径最前方某个较为玲珑娇小的披甲身影时,猛地停下脚步,不再前走。 他嘴唇颤抖,却没能说出一个字。 作为主帅的女人毫不犹豫拨掉马头,转身离去。 铁甲浮屠纷纷转身,开始后撤,如漆黑潮水迅速退去。 眨眼间,平沙大地只剩下几人的渺小身影。 瑰流深吸一口气,不再让烦琐的思绪扰乱心神,出声道:“走吧。” 不是寻常行走,而是莲花冠道人一步千里的神通,几步之后就出现在大奉王朝最雄伟的关塞。 由于战时的高度戒备,所以几人很快就被拦下,并且被团团围住。 “不是说会有接应的人吗?”瑰流微微皱眉,感觉此刻肃杀的气氛有些不对劲。 突然,一道声音在他心里响起,“抬头看墙上的旗帜。” 跟随瑰清的目光看去,城墙上挂的根本就不是大奉皇室的旗帜! 可怕的事实,大奉最险峻的要塞已经沦陷了。 那么要塞后的三座军镇,可想而知已经变成了叛军养精蓄锐的地方。 莲花冠道人轻声提醒道:“殿下,此处不宜久留。” 眨眼间,巍峨城墙上已经出现了一排弓箭手,足有上千人。 眼下几人不仅被团团围住,更是成为了众矢之的。 “先离开这里再说。”瑰流沉声道。 最先出手的不是莲花冠道人,也不是青衫剑魁,竟然是瑰清。 一记手刃,就割下了一名兵卒的头颅。 城墙上瞬间万箭齐发。 瑰流下意识挡在瑰清面前,体内一缕剑气已经按耐不住。 青衫剑魁猛地拔剑,刹那间天地除了雪白剑光便再看不见什么。莲花冠道人趁此动用神通手段。 若是有人站在云海上俯瞰大地,就能看见这极为惊心动魄的一幕,大奉最巍峨的关塞城墙,被劈开一道足有百丈之宽的豁口,岩石融化。其后的三座军事重镇更是出现一道深百丈的巨大凹痕,殃及房屋军营者无数。 这便是青衫剑魁的全力一剑,若是放在沙场上,一剑能够破开千甲,便是万人敌的程度! 很快,就会有一道十万火急的军情连夜送往京城,被呈递上那张历代皇帝批阅奏章时用的桌子上。 而那张大奉皇室的旧龙椅,已经被搬出去焚毁了,甚至连大殿的一砖一瓦都被换掉。 这意味着江山易主,王朝更迭。 莲花冠道人领着众人一口气出现在千里之外,这里仍然是叛军的辖境,并是一片水汽潮湿的密林。 曾经瑰流翻阅大奉水经注得知,大奉南端棘林多生瘴气,闷热潮湿,野兽难存。 显然和当下的处境十分符合。 瑰流朝莲花冠道人投去无奈的目光。 “殿下,容我歇一会儿。” 莲花冠道人的额头满是汗珠,衣服看样子也湿了大半。 一行人只能在此地稍作休息。 瑰清因为手刃割下头颅的缘故,右手沾满鲜血,看起来有些渗人,很容易就被瑰流注意到了。 “刚才为什么先动手?” 瑰流一边问,一边拿出巾帕给她擦手。 “他拿枪端碰我。”瑰清言简意赅。 “这样啊,那的确该杀。”瑰流微笑道。 环顾一圈,莲花冠道人在闭目休息,青衫剑魁捧剑靠在树下,姚眺和南诏公主在卿卿我我。 暮色即沉,马上漆黑夜幕就会来临。 “饿不饿?”瑰流关切道。 瑰清答非所问:“这里是大奉叛军腹地,距离青坟山极远。” 瑰流嗯了一声,“等到了有笔有纸的地方,我就写封书信让鹰隼寄回去。照目前情况来看,大奉京城极有可能已经被叛军攻陷,所以想要入京,就必须有打回去。大奉皇室既然如此不济事,就只能靠咱们大靖王朝了。” “一定要履行承诺?”瑰清冷笑道。 瑰流摇摇头,“相互喜欢何其不易,所以才有人立下祝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宏愿。那南诏公主是个可怜女子,亲眼目睹国都破灭,好不容易找到了心上人,既然相互喜欢,就没有分开的道理。这个承诺,一定要履行。” 瑰清厉声道:“所以呢?!你要一个人深陷两大王朝的权力斗争中?连自己都无法照拂的人,有什么资格在意别人?!” 瑰流直视气愤不已的她,温柔道:“我都知道。” 这句话让瑰清更加恼火,她抬起手,作势就要扇男人的脸。 瑰流没有躲,一本正经地轻声道:“我说的知道,不是我认同你。而是我知道,你之所以生气,是因为心疼我。” 这一刻,仿佛清风都凝滞不动。 瑰清高高抬起的手,最终还是没有化作清脆的响声。 瑰流如释重负,微笑道:“刀子嘴豆腐心,说的就是你吧?” 啪! 瑰流呆愣当场,脸上逐渐浮现一个不大不小的鲜红掌印。 瑰清眯眼微笑道:“你说到底是不是我呢?” 99mk.infowap.99mk.info /105/105889/31766934.html 王朝篇 第一百二十八章 不太礼貌 谁能想到莲花冠道人的挪移神通反而使众人深陷大奉叛军的南方腹地,早知是这样的结果,还不如在关塞时杀出一条血路。如今几人置身的南方密林,广袤不知几百里,很难在短时间内走出。 与此同时,不仅一封军情火急火燎呈现在帝王政殿,被叛军首领过目,退居北方一隅的大奉薄弱皇室也收到了一封书信,来自万里之外的大靖王朝,并且还是由大靖皇帝亲自书写。 简陋的皇帝寝宫,中年皇帝接过这封牛皮浸染鲜血的书信,他不敢相信想要冲破叛军层层封锁把这封信呈递到自己眼前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要牺牲多少的谍报密探和死士斥候。 书信内容很简洁,只有潦草几句话,却让这位始终平静的中年皇帝忽然变得呼吸急促。他眼神炙热,把纸张攥得发皱的双手微微颤抖着。 如果能见她一面,此生死无甚憾。 这位刚登基上位就遭遇国破山河的中年皇帝缓缓走出寝宫,登上昔年平叛时遗留下的烽火台遗址,一眼远望,隐约可见南方山脉气吞如烟的轮廓。 直到此时大奉叛军攻陷京城,这位皇帝已经不再追求惊天地泣鬼神的政绩,也不再追求青史留名,成就千古一帝或开恩圣君。他知道属于自己的日子已经不多了,大奉皇室绵延几百年的国运福祚已经走到了尽头。湮没在历史中的王朝数不胜数,一张龙椅能值几个钱? 前半辈子做镖师,后半辈子当皇帝,他从没有抱怨老皇帝将这么一大堆烂摊子甩给自己,但他心里唯一惦念的,是完全没有印象的母亲和妹妹。 前线频频传来战败的军情,一封又一封汇报的书信叠在桌上,他没有看。还没捂热那张龙椅就被赶出京城,这种皇帝能有什么功过荣辱?一切一切,交给后世的史家评价吧。现在的他,只想要见她一面,哪怕就一面,远远望见而不说话,这辈子就算落叶归根了。 不见可悲,实则见了更可悲,因为他所期盼的妹妹,其实是瑰清,是瑰流的妹妹,而不是他的妹妹。 大靖王朝之所以送出这封书信,不过是为了帮助姚眺拿到那份南诏气运,而不是善人做好事想让这对兄妹久别重逢。 大奉老皇帝临终前如愿见到了狐媚子,那是秦芳费了好多口舌,软硬兼施才把狐媚子劝动。在这封书信寄出之前,秦芳问狐媚子愿不愿意见一眼哥哥,狐媚子只是摇摇头。这样的答案在意料之中,秦芳便不再劝。对于狐媚子而言,见面如揭伤疤,当断不断,藕断丝连,不如一刀断得干净。所以她不会把自己当做大奉公主,不会认那个陌生的哥哥。 大奉皇帝怎么也想不到,瑰流一行人如今置身南方叛军腹地。 为了掩人耳目,瑰流戴上了一张面皮,其余人都各有办法伪装易容。几人从瘴气弥漫的密林脱身后便悄悄入了一座小城。 由于是战时,城中实行宵禁,早中晚都有巡逻,并且城内外皆有驻兵,戒备森严。这距离战线极远的小城就已经压的人喘不过气,若是接近战场的咽喉重城,很难想象百姓的处境。 所有人都在客栈歇脚的时候,瑰流则悄悄动身了,只叫了姚眺暗中跟随。两人走遍了城中几乎所有的书铺,却没有买到一份有关当地的地图绘注。现在面临的主要问题是人生地不熟,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行动,否则凭借这里有位八境大修士,日行千里也不是问题。 白白忙碌了许久回到客栈。瑰流吃碗清汤面的功夫,不经意间抬头,发现客栈外有个皮肤黝黑的小女孩在扒门框窥探。 瑰流昔年游历陇州的时候没少遭罪,在落魄的时候更是和一群穷民相依为命,此后更是多次随亲爹微服私访,探查民情,所以仅凭小女孩一个怯弱的眼神,他就看出来她此刻的饥寒交迫。 是流民? 瑰流低头吸了一大口面,忽然心里咯噔一下,既然这里已经被叛军占领,就代表曾经必定发生过战火。难道是难民? 瑰流放下碗筷,吹了声响亮的口哨,笑着招呼门外某个方向。 小女孩慌乱蹲在地上,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小拳头握紧又松开,经过一番激烈的心理斗争后,她叹了口气,站起身准备离开。 只是她刚要迈步,就摔了一跤,马上就要滚下台阶,但是后背有股巨大拽力把她拉了回来。 原来有个男人很有欺负之嫌地踩住了她的衣角,所以她起身要走的时间才被自己绊倒。 小女孩摔倒后很快就爬起,眼神不和悦,却没有说话,只是抿了抿嘴就转身离去。 男人一步就跨到她面前,这下他终于看清楚小女孩整个人,全身上下满是尘土和污垢,只有那张脸还算干净,但黝黑黝黑的,实在算不上水灵好看。 四周无人,瑰流小声道:“进客栈吃碗面吧?” 小女孩盯着他四处打量,眼神依旧不和悦,但也小声道:“你不是大奉人吧?” 瑰流有些惊讶,更加压低声音,“你怎么知道?” 小女孩哼道:“不说乡言,官话还说的这么蹩脚,怎么可能是大奉人氏?” 她小心翼翼环顾四周,也更加压低声音,“你是大靖王朝的人?” 瑰流笑道:“请你吃碗面,别乱说出去好不好?” 小女孩心头一紧,猛地后退一步,眼神警戒,“你该不会是想杀人灭口吧?” 瑰流哑然失笑,“你是怎么一本正经说出这种话的?放心,我只是个商客,单纯想请你吃碗面。” “你我非亲非故,为什么要请我?”小女孩质问道。 瑰流的笑容消失了,怔怔出神,又挤出一个笑容,下意识说出了大靖官话:“你长的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小女孩当然听不懂,只是下意识看了看两侧街道,生怕这个说大靖官话的男人被别人听见。 男人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连忙蹲下身,笑道:“走吧,吃碗面。” 小女孩这次没有犹豫,点点头。 “你先走,我跟在你后面。” 于是一大一小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客栈。 瑰流又要了一碗面,只不过这次要的是牛肉面。小女孩突然扯了扯他的衣角,看起来神色紧张,瑰流心领神会连忙蹲下身凑近去听。 “来不及了,我得走了,再有一会儿就来巡逻了。” “巡逻就巡逻,你跑什么?”瑰流小声问道。 小女孩咬咬牙,还是没有说话,直接转身朝门口跑去。 只是她再次被瑰流拦住,男人告诉她:“放心,先和我上楼回房间,牛肉面我会嘱咐他一会送上来。” 这次不等小女孩说话,瑰流直接牵起她的手,把她往二楼领。 跟随着男人,小女孩最终停在房门前,她疑惑男人为什么不直接推门进去,而是要小心翼翼地敲门,并且好像还在询问着什么? 事实上瑰流在喊自己妹妹,因为今晚不打算在此过夜,只是短暂歇脚,而且为了避免张扬,所以没有入住那么多房间。 瑰流没有得到任何答复,所以不敢贸然进去,等待了片刻,刚要继续敲门,房门就被打开了。 开门的时候,瑰流愣了一下,显然还没适应瑰清这幅易容的男人模样。 瑰清低头看见了小女孩,微微皱眉道:“这是?” “不知道是流民还是难民,挺可怜的,带过来让她吃碗面。” 瑰流牵着她进了房间。 瑰清没有说话,重新坐榻,眼神再扫过一次小女孩,便不再看。 而小女孩的目光始终在她身上。 窗外忽然响起清晰的马蹄声,小女孩一下子脸色煞白,显然充满了惊恐。瑰流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愈发笃定内心的答案,悄悄来到窗前,目送巡逻的骑军逐渐远去。 这之后,店家刚好敲门送来了牛肉面。只是敲门声响起的时候,小女孩明显吓了一大跳。 瑰流端过牛肉面,来到小女孩身边,笑道:“一惊一乍的,干什么?” 小女孩摇摇头,叹了口气,心神稍定,拿起筷子开始吃面。 她边吃面,瑰流边守着,看她吃的狼吞虎咽,他始终犹豫要不要问出那个可能伤人的问题。 突然,小女孩把筷子一放,轻声道:“想问什么就问吧,就当是谢谢这碗面了。” 瑰流笑了笑,“你一直都在悄悄观察我?” 小女孩没有说话,眼神悄悄瞥了眼床榻旁坐着的那个冷峻男人。从进屋起,她便有意无意观察,显然这个全身散发冷气的男人比瑰流更惹得她关注。 小女孩收回视线,说道:“我后悔了,一问一答,反之你再问,我再答。” “好,你先问。” 即便得到了同意,小女孩仍是欲言又止,似乎有所忌惮。 “你放心,想问什么随便问,大不了不告诉你就是了。”瑰流说道。 小女孩把声音放小,窃窃私语道:“床榻上坐着的是个女人吧?” 瑰流怎么也想不到竟然会是这种问题,而且更让他惊讶的是一个小女孩,是怎么看出来瑰清精湛的伪装的? 瑰流小声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小女孩不假思索道:“那么细的腰,那么玲珑的身段,那么白皙的肌肤,而且眼神都是勾芡的,不是女人就是变态呗。” 瑰流笑着刚想说话,抬起头,然后识趣闭上了嘴。 小女孩后知后觉,迅速闭上嘴,埋头吸溜面条。 瑰清已经来到二人面前,拍拍衣服,点点光泽散去,原本冷峻的男人瞬间变成了青丝垂落的妩媚美人。 那双就如她所言的勾芡媚眼,死死盯住小女孩,瑰清玉手抵住下颚,身子微微前探,微笑道:“小姑娘,你父母呢?” 99mk.infowap.99mk.info /105/105889/31806746.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