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画江山》 第一卷 铁血襄阳(一) “轰!” 重达三百斤的冲车猛然撞击在包着铁皮的木制城门上,伴随着一声声沉闷的撞击声,城下的蒙兵们发出一阵阵野兽般的呼喊。 大楚睿帝升平元年秋天的这一次攻城,蒙兀国出动了二十万的大军,势在必得。 随着冲车的逼近,蒙兵们知道这一次的冲击关系到破城大计,无人再避忌城头砸下的滚石檑木,拼死向前,往城头逼射,一时间,箭若飞蝗。 “大帅有令,浇热油!” 从城墙正中的敌楼上传来一声声绝望的嘶喊,伴随着叫声,长达四里的城墙上,到处响起哐哐的鸣金声。 张守仁的心猛然一沉,只觉得心头涌起一阵难以克制的疲惫。 自从四年前成年,他身为襄城男子,义无反顾的披上甲胄,成为一个军士以来,这样的鸣金声还是第一次听到。 十年前,来自北方的蒙兀人开始攻打襄城,城头的鸣金声加上这一次,不过响起过两次。 第一次,敌兵在半夜突然犯境,在城头守望的更卒借助着城头的烽火,一眼只看到黑压压不见尽头的蒙兵队伍,大惊之下,便一起敲响手中的铜锣,向城内示警。 那一年,张守仁不过十二岁。深夜惊醒,听到城头传来一阵阵锣声响起,年幼的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变故。他几步窜上自家的房头,见看到城内火光四起,人声嘈杂,无数居民手持火把,往城墙方向赶去。 他原本很是兴奋,少年看到这样的景像,如同过节一般。只是看到爹娘脸上难以掩饰的惊慌和绝望,少年的心只觉得随着爹娘的脸色,一直下沉。 “守仁,和你娘呆在房里,不要出门!” 正值壮年的父亲不过是一个襄城小贩,看到儿子面露出从未有过的害怕,原本手足无措的他,反而立刻冷静下来。 他匆忙进房,翻箱倒柜找了半天,最后翻出一件破破烂烂的皮甲,费力的套在身上,又将一直搁在后院柴房的横刀取出,点燃家里的应急火把,以冷静的语调向张守仁母子吩咐道:“不要出门,不要怕。” “父亲……” 张守仁拉住父亲的衣角,这是正值少年叛逆期的他少有的亲昵举动。 他父亲一手拿着火把,另一只手倒扣着大刀,勉强伸出一根手指在张守仁的额头轻轻敲了一下,向他微笑着说道:“守仁,过几年就能加冠了,是男子汉了。不要怕!守仁,爹爹到城头打蒙兀人,你在家护着你娘。” “不要怕,守仁,你是男子汉了……” 张守仁一头按着城碟,看着下面如同蚊蝗一般的蒙兵,耳朵里却只想着当年父亲临出门时的话语。 那一夜,蒙兵攻城,城内猝不及防,以百姓配合军队死守,一直打到三天后,方才停歇。攻城战停止那天,蒙兵战死两万,伤五六万人,丢下了满地的尸体狼狈而逃。 只不过襄城百姓,青壮男子死伤过半,整整五万人死在城头。还有近十万人,身负重创。 惨胜之后,襄城内整整半个月没有停过哭声。时值酷暑,不少战死的士兵连棺材都来不及等到,为国捐躯的身体招满了硕大的苍蝇,肥大的蛆虫从身体里钻出,一股股恶臭开始在城内蔓延。 襄城统制,人称吕大帅的吕奂,下令堆集尸,在城外就地燃烧。 张守仁母子二人,苦寻三天,并没有寻到他父亲的踪迹。到是在后来焚尸时,看到父亲的残躯被几个深身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士兵抬起,扔进火堆。 因为害怕瘟疫,统制官严令百姓接近火场,意欲冲上前去的母子二人差点儿被吕大帅的亲兵当场处斩。 无奈之下,张守仁只得紧紧扶住哀哀痛哭的母亲,紧咬下唇,一直看到父亲的身体被大火吞灭,渐渐消失不见。 四年之前,他将母亲的棺木葬在父亲的骨灰身旁,披上皮甲,正式成为襄城守卒。 襄城位在大江上游,控制着数百里的江面,襄城不失,则敌兵不能继续南下。虽然三面环水,唯有正面的城墙暴露出来,易过难攻,北方的蛮国蒙兀国,一心想灭亡文弱的楚国,挡住成国铁骑的,便只有这不落的襄城。 襄城不落! “张队正,你发什么楞,还不快些命人往下浇热油。” 张守仁转头一看,见是本团的校尉胡烈。原本是粗鲁豪迈,不将生死放在心上胡烈校尉,此时也是满脸的焦急之色。 看到校尉如此,张守仁反倒镇定下来。向他沉声道:“城头没有多少热油了,如果一下子全浇下去,一会敌人大举登城时,就再也没有制敌的手段了。” “胡说,现在不用,一会想用也用不成!” “敌人就算撞破城门,里面还有角铁拒马,还有陷阵团的精锐弟兄阻挡。现下他们故造声势,好象要从城门大举涌入,不过是吓唬咱们。过一会,肯定还是要用登城车和云梯,登上城墙!” 周围的士兵被他们的争吵吸引,竟然忘了向城下发箭,都住了手,呆呆的看向校尉和队正。 胡烈见张守仁还是一副桀骜不驯的模样,便提起刀来,向他叫道:“你还不听令,我就砍了你!你阵前违令,就该斩首!” 张守仁将头一低,头顶的乱发被风吹起,向北飘扬。 胡烈浑身气的直抖,横刀在张守仁的脖子上一阵比划,却是无法下手。正在犹疑,却听到旁边的军士们大喊道:“城门破了,城门被撞破了!” 襄城向北的城墙,一共有三个城门,在他们这里,被第一个撞破。 胡烈猛一跺脚,骂道:“操他妈的吕大帅,让他把门堵死,他居然说害怕战后城里的商人会抱怨!” 张守仁冷笑一声,向他道:“有护城河,再加上十年来敌人都是用登城车和云梯强攻,他怎么也想不到,这次人家挖开河道,把河水泄尽,用沙袋填实,就这么直冲过来了。” 胡烈向他狠狠一瞪,向他骂道:“鸟毛还没长齐,就这么强横!” 他将手中的长刀在空中斜斜一劈,向团里的几个兵曹和别将叫道:“带一百人随我下城帮忙!” 又向张守仁叫道:“如你所言,他们就要大举登城,小子,你要是顶不住,就从城头上跳下去。” 这段城墙下头的包铁木门又发出一阵阵噼里啪啦的断裂声,城内城外的楚军与蛮军一起大叫,只不过一方是欢呼,另一方则是绝望。 随着蛮军的大叫,城门处的冲车被推倒在一旁,几个蛮人的百人队扔掉弓箭,拿起肉搏用的矛、大刀、铁锤,顶着城头射下的箭雨,往城内冲去。 城角下的蒙兵手持铁盾,拼命吸引着城上的箭雨,用高举的盾,为适才的冲车队和攻城的蒙兵掩护。 城头士气一跌,对面的蒙兵大帐显然立刻发觉,几十个身着红色衣袍,手拿彩旗的骑兵从大帐奔出,四散传令。 “队正,你看,蒙兀人们又要增兵。” 一名传令兵跑到张守仁对面,向他禀报最新的敌情。 张守仁正在聆听,一直劲箭自城下射来,直穿那传令的喉咙,一只铁制箭头透过那传令的喉节,冷冷的对着张守仁的脖间。 他扶着那传令兵的肩膀,目视着他年青的脸庞慢慢失去生气,喉间的鲜血直住喷射而出,有几滴打在自己的眼睛下方,使他不由得眨了眨眼。虽是一瞬间的事,却仿佛过了半天。张守仁盯视着那支箭矢,心道:“他和我差不多高,要不是他,这箭正好穿透我的喉咙了。” 战场上,死人只是平常事。只是这传令兵小伍跟随他已久,却也难免觉得一阵心酸。 他趴在城碟之间,躲避着城下飞来的箭矢,向下看去。适才不过两个万人队在城下,一半掩射,一半突前冲击撞击城门。随着大半城门被蒙兵撞开,又要调兵往城内冲击,又要对抗城头的楚军,已经力不能支。这个时候增兵,正好与张守仁刚刚的判断相合。冲车破城门,只是辅计,蒙兵主力,肯定还是要以登城战的方式来破城。 虽然是敌人,张守仁却也佩服这些五短身材,一个个面相凶恶的蒙兀人。他们不象楚军,每人都身披四五十斤的铁甲,而只是多半只是在长袍外套一件皮甲,头上也没有头盔,只是戴着兽皮毡帽,手中的弓箭也是粗制滥造,不成规格,城头的楚军却使用的全是精制的黄桦弓与神臂弩。 可是双方对射,这些蒙兵却一点也不吃亏。他们的箭又狠又准,多半都射在城头守兵的上半身,势大力沉,完全能穿透楚军厚重的铁甲。 “兄弟们,准备好拒木,滚石檑木。一会敌人登城时,再浇热油!” 他虽然振作起来,大声的吩咐自己的属下做好准备,内心却也很难相信,军心涣散,内外夹攻的襄城城头,可以确保不失。 对面的蒙兀传令兵来回奔驰,以旗号调动着军队。不过须臾功夫,蒙兀军阵中四个排列整齐的万人队开始调动。一队队蒙兀士兵右手持着牛皮大盾,左手扶着挂在腰间的武器和装满箭矢的撒袋,全力往城墙方向奔行而来。 与面露惧色的楚兵相比,这些来自北方草原的野蛮汉子,面对着惨烈残酷的战场,赤红的脸膛上,却满是兴奋之色。 距离城下不过里许距离,四万人开始还是缓步而行,待到城下五百步距离时,开始发力狂奔。 他们举盾、持刃,发出一阵阵狼嚎一般的呐喊。随着距离的接近,一架架云梯在这波涛一样的队列中开始缓慢升起。 第一卷 铁血襄阳(二) 大队之后,十余辆高过城墙,以方城形状,以大木绑扎成型,下有木轮的攻城车亦在缓缓向前。 这种车辆是攻城利器,不过并没有办法随军携带,需得每次攻城时伐木建造,很是不易。蒙军历次攻城,都可以用攻城车登城而上,与城头的楚军肉搏。只是因为这么高大的攻城车建造太过费时,往往等战事结束,蒙军也建造不了多少。 这一次,居然一下子便推出了十余辆攻城车,每车上载最少三百人。也就是说,最少三千人的精良战士将跳上城头,与城上的楚军肉搏。他们只消在城头搅上片刻功夫,大股的蒙军就会紧随其后,攀爬而上。 张守仁紧握手中的横刀,用力之大,手指骨节处噼啪做响。看着如海水般汹涌扑来的蒙兵,心中只是在想:“难道就没有办法了么?” 这一战自清晨开始,直至傍晚。城外的蒙军大将显然是久历战阵,初时只是派几个万人队来回奔袭,轮流攻城,中午之后,城头的楚兵已经开始疲惫,蒙军早晨攻城的万人队却迅速后撤,以两个精力十足的万人队掩护,以冲车撞击城门,终于使得城上楚军士气大跌。待此时四个养精蓄锐多时的万人队奔腾而来,漫天的尘土之后,又是十余架足有五丈高的攻城车紧随而来。 楚军将士立于城上,只听到蒙人特有的牛角号声与士兵们的嚎叫呐喊应和一片,天地苍茫,残阳如血,马踏血泥,漫天的箭雨收割着人命,方圆十里之内,竟如阿修罗场无异。 蒙军生力军团很快逼近,四万人排列开来,却是整齐划一,三里长的队伍黑沉沉一片,呐喊声早已停歇。立身,前列高举盾牌,后列弃盾持弓,射箭掩护,每十人为一正面,慢慢散开一条通路,让已经举高的云梯迅速前冲,架在城墙上面。连同适才攻到城下的两万人,此时襄城之下,已经聚集起六万多人的蒙军。每一里的城墙下,都有过万的蒙兵。如此的密度,自然会有巨大的伤亡,对方将帅如果排兵布阵,显然是势在必得。 随着这些后继蒙兵的接近,城上城下对阵的士兵足有十万人。宛若长蛇的城墙上下,狼烟滚滚,杀声震天。无数的蒙兵冲上城头,却又被砍落下来。城头楚军的弓箭手不住的猛射,密集的箭雨势若坚壁,不论是黄桦弓还是神臂弩,在这么近的距离内,对方又没有什么重甲遮挡,只要中箭,便多半透体而过,不死也是重伤。 只是蒙人太过悍勇,只是在最前一列的牛皮大盾牌的掩护下,后面拼死反射,也使得城头的楚军弓箭手时时中箭倒地。在已方射手的掩护下,靠近城墙的蒙兵已经将云梯架起,开始往上攀爬。 城头上寻常的楚兵身负铁甲,来回奔走,只有张守仁眼前,有二十余名大汉,上身**,下身也不过只穿着一条布裤,满身大汗,正在手持长达五米的拒木,将一个个架到城头的云梯用力推倒。在他们身后,又有十余人来回奔走,将堆积在城头的檑木滚石顺着城碟扔下去。 只是敌人过多,密密麻麻的云梯遍布整个襄城城头,推翻一下,对方又迅速架起一个,满脸血污的蒙兵只要能动,便口含利刃继续迅速攀爬直上,全然不将满天而下的滚石檑木看在眼里。 “队正,要守不住了!” 张守仁统领的小队约百余人,按大楚的军制,一队百人,有十名横刀手,二十名枪手,七十名弓手与弩手,经过这大半天的苦战,刀手与枪手加起来不过十余人,弓弩手也不过六十来人。 他们这个小队在三百人的团内,最是精锐。队正张守仁虽然年轻,却是武艺精良,带兵有方,全队百人无不服膺,队副胡光,十个火长也都是一时雄杰。用校尉胡烈的话来说,张守仁的部下,随便挑一个小兵出来,都可以到别的团里做队正。 虽然是长官爱护部下的夸大之辞,张守仁部下的强悍擅战也可见一斑。楚军以十人为一火,十火为一队,三队为一团,十团为一厢,设指挥使,三指挥使合为一军,设都兵马使。张守仁所在的第一军,便以他的小队最为出名。战时死战,闲时斗殴,无论是步战刀法,或是射术,都是一等一的精锐之士。 若非如此,襄城守备第一军的将军王彬也不会将他们安排在城门顶上的最紧要处。只是今日战局太过激烈,况且,连号称襄城第一智将的王彬,也未必料到张守仁敢于抗命不从吧。 此时他们脚下的城门已经被攻破,城外的蒙军如同蝼蚁般黑压压一片,杀不胜杀。各兵奋战多时,都是疲惫不堪。 张守仁听得属下叫唤,知道此时军心已经不稳。若非各人都是他精心训练出来的悍勇之士,只怕这处城墙早被敌人突破多回。眼见前方的压力越来越大,落在城碟上的云梯越来越多,趴附在上的蒙兵面色狰狞,稍一靠近,便拼命往城上攀爬跳跃,饶是城头上刀枪如林,他们却是不管不顾,其勇武至此,令楚军直觉其非人类。 他知道此时已经到了最后关头,不远处,敌人的攻城车已经渐渐逼近。此时还被人缠的这么吃力,一会成百的蒙兵直接跳到城上,直怕当场就要溃败。 “抬油锅过来!” 张守仁命令一下,一直守候在油锅旁的士兵立刻抬起大锅,往城边奔来。 虽然他们端的很稳,沸油经过时,还是有不少油珠星星点点的溅出,被沾到的楚军士兵,无不痛极而叫。 最前列的那些赤膊大汉知道油锅将至,此时也顾不得再抵挡敌兵,急忙躲开,任由那些抬着油锅的士兵们挤上前来。 “泼!” 负责泼油的兵士身着厚袄,手臂上也套着厚厚的抱腕。听得命令,便立刻伸手持勺,往滚沸的油锅里伸手一舀,待勺内装满沸油之后,便看也不看,用力往城下泼去。 “滋拉……” 城上的楚军先听到一阵阵沸油烫在人声的滋滋响声,然后便是一阵熏人的恶臭传将上来。各兵探头去看,只见附近的蒙兵一个个被烫的全身是骇人的大泡,正疼的满地打滚,连叫也叫不出来。不少仰面爬城的蒙兵被烫瞎了双眼,如同没头苍蝇一般在城下乱窜,惨叫连连,挥手抓扯,却将自己的队伍弄的大乱。 这样的沸油浇漓下去,就是铁人也承受不住。几轮热油浇过,蒙兵顿时不敢靠前。只是城头热油极少,掌握火候也并不容易。若是不然,只需一直不停的以热油浇下,敌兵休想靠前。 看到对方乱成一团,这一小股疲惫之极的楚军都松了口气。 张守仁皱眉凝神,看着越来越近的攻城车,却只是想不到办法。他正在发呆,却觉得城下的惨叫声渐渐止歇,低头一看,却见几个蒙人军官用蒙语大声呼喝,各蒙兵乱刃相加,已经将那些被烫伤的蒙兵砍成肉酱。 “呸,真是没人性。” 恨恨的骂了一句,站在张守仁身边的胡光猛吐一口唾沫,挥刀叫道:“兄弟们,打起精神来,这些蛮子又要往上冲了。” 此时已是酉时三刻,西方的斜阳渐渐没入远方的山背之下,夜色开始笼罩大地。 胡光将各人撵上前去,却也知道暂且没有危险,见张守仁立身不动,脸若寒冰,忙上前问道:“队正,下面不知道打的怎样了,要不要我下去看看。” 张守仁摇头道:“不必,你听城下的喊叫,还是咱们的声音更大些。城门洞窄,难以展开,守备的又都是我军精锐,不妨事。” 胡光侧耳倾听,知道他所言是实。胡烈是他族叔,张守仁不肯听命,使得城门失守,胡烈无奈之下只得带人下城,很是危险。因为如此,他心中很是不满。待到此时,方下放下心来。 他心中一宽,不觉向张守仁说道:“天就要全黑了,再顶住这么一会功夫,今天是月初,没有月光,敌人必退。” 张守仁苦笑道:“断然不会。敌人现下就想着一鼓作气,今夜破城。他们十年征伐,有望在今晚毕其功于一役,又怎会因天黑而放弃。” 仿佛是听到了他的话一般,对面的蒙军大阵中突然响起一阵号角声,角声呜呜作响,星星点点的火光开始燃起,过不多时,由大量柴草堆积而成的几百个火堆已经全数燃起,火光冲天,将襄城上下照映的通红一片,整个战场清晰可见,火光盛处,仿如白昼。 随着火光燃起,城下猛攻的蒙兵仿如得了信号一般,挪开挡路的尸体,狂呼猛叫,重新往上攀爬,纵是头顶落石如雨,却也是全然不顾。 胡光只觉得后背上又痒又麻,下身紧缩,一股难言的恐惧袭上心头。眼见对面的火推被大风吹的歪歪斜斜,忍不住向张守仁道:“操他娘,凭大的风就是没雨,若是下起雨来,将火推浇熄,让这些蛮子爬!” 这一天的天气说来也怪,自清晨起便是天色阴沉,朔风凛洌,偶尔也飘下几滴水珠,若是下起豪雨,自然是对攻城的蒙兵大大不利。怎奈天公不做美,风一直刮的不停,雨水却总是不见踪影。 张守仁心中原也是绝望,此时只见得对面的火光被大风吹的直往北飘,心中一凛,突然想到一个办法。 他一手抓住胡光的前襟胸甲,向他问道:“前几日,咱们要用砖石堵死城门,大帅不允,那些灰粉在哪里?” 胡光一头雾水,不知道在这个紧急关头,队正却为何问起这等小事。 心中诧异,却急忙答道:“队正,灰粉就在西侧民房内,因怕今天下雨阴湿,昨夜我还命人用草席遮住。想来其它各门,也是如此。” 张守仁心中狂喜,在他肩头用力一拍,微笑道:“胡光,没事了,襄城必定可以守住了!” 见他懵懂,张守仁却也并不多加解释,只向他令道:“带几人下城,带着百姓将房内的灰粉搬运上城。” 虽然并不知道主将是何用意,不过军令却是不可违抗,胡光应诺一声,立刻带了几个小兵下城。 不过多时,一百多百姓各自背负着灰粉上楼,乱纷纷卸下,放在城头。这灰粉极是肮脏,蔓草编织的麻包,很难将它全部包住。百余包灰粉放将下来,这一片城墙上已经是白茫茫一片,呛的各守兵一阵咳嗽。好在今日风大,不过眨眼功夫,灰粉已经顺着风势,吹向远方。 从百姓自清晨起就在城内挑石搬木,疲累不堪,不过却也知道城破之后绝无生路,是以不惧箭矢,拼死效力。此时将这些灰粉搬运上来,虽然不知用处,却只是默然肃立,等候命令。 张守仁拿眼看去,只见这些百姓或是健壮妇人,或是年老的男丁,还有十几个未成年的少年,都是满脸的灰尘血污,此时目光炯炯,正在等候着自己下令。 他心中又酸又热,却忍住情绪,沉声道:“前队刀手枪手后退,后队弓弩手掩护,诸百姓扛包向前,将灰粉倒下城去。” 第一卷 铁血襄阳(三) 众百姓自然听令,眼见前面的士兵让出道路,便以两人一组,抬着粉包上前,迅速拉开绑绳,将一整包的灰粉撒将下去。 开始时众人尚不觉其异,待十余包灰粉撒下,顺着北风弥漫开来,城头处尚且还好,城下方圆里许,已经是雾蒙莱塞的一片,数千蒙兵首当其冲,被完全笼罩在这灰雾之内,先是呛鼻大咳,继尔双眼亦被灰粉迷住,无法视物,大惊之下,狂呼乱斩,不少精锐蒙兵,没有死在楚军的箭下,却被自己人乱刀斩死。 张守仁趴在城碟之上,眼见奇计有效,心中大喜,急忙令道:“来人,往城头各处知会,让门的百姓抬上灰粉撒下去!” 他一个小小队正,这城头上统兵的大将不知道有多少,各人正自苦战,原也不会对他的计谋多加理会。他用谋之前,却也懒得多费唇舌,待得此时,整个城门附近的蒙兵已经不战而溃,城头各将看在眼里,正自惊诧,再加上张守仁的令兵一至,各将立时恍然大悟,立刻吩咐附近的百姓将储备的灰粉搬运上城,往城外倾倒。 不过片刻功夫,整个襄城城头全数站满了倾倒灰粉的百姓,数千人不停的将灰粉随风倒出,被强风一吹,立时吹向城外的正在攻城的蒙军阵中,一时间粉尘漫天,方圆十里之内的蒙兵全数没入粉尘之中,纵是那蒙兵大阵,亦是不能幸免。 襄城统制使吕奂原本已经绝望,下令亲兵回府,将家中财物装车,又令妻儿换过粗衣布服,准备逃难。此时眼见蒙人大阵全数被灰尘笼罩,乱成一团,他心中大喜,立刻唤来箭楼外侍候的众牙将,向他们令道:“你们立刻传令下去,命各将立刻打开城门,趁乱邀击!” 这人虽然胆小怕事,贪财好色,到底是一方守备大将,知道这灰粉顺风飘去,将那些蒙人弄的眼不能视,乱成一团,不过有利则有弊,这强风一直在吹,大团的灰粉已经飘向蒙兵主阵,若是不抓住机会,趁着蒙人在城下的六万大军乱成一团,迅速出击将他们击溃,等这些蒙人恢复过来,势必又会重新攻城。 他的命令一下,城头上两百余面大鼓迅即敲响,鼓声咚咚做响,其声震天,城上所有的楚军将士都是精神大振,转身下城列阵,预备冲出。 张守仁在城外蒙军乱成一团时,已经带着部下兄弟沿着城墙夹道冲下,与胡烈汇同一处,将冲入城内的千多蒙军全数歼灭。此时听得鼓若雷鸣,心中激动,向胡烈道:“校尉,末将愿为前部,出城冲杀!” 胡烈在城下奋战多时,手中的横刀都换过几把,全身浴血,便是脸上,都是血红一片,听得张守仁邀战,他横了张守仁一眼,斥道:“糊涂了?不等背崽兵冲出去,轮得到咱们?” 张守仁顿时恍然,低头歉道:“是末将一时迷糊。” 胡烈看着他一笑,用力拍向他肩膀,赞道:“守仁,用灰粉的计策是你想出来的吧?此战过后,你也该高升了吧。” “末将到没有想过这个。” “好男儿就得想着出人头地才是!你也是大楚的堂堂七尺男儿,怕什么!” 张守仁轻轻点头,向胡烈道:“是。” 此时两人对话如常,亲切温馨,全然不似适才在城头那么剑拔弩张。 稍停了片刻,两人听得东面城门处传来一阵阵欢呼呐喊,胡烈咧嘴笑道:“背崽军出去了,这一天,他们想来也是憋闷坏了。” 这背崽军的建制还是大楚先贤名将所创,全是在军中挑选最勇猛善战,武艺和胆识最精良的战士充当。在六万多人的襄城军中,有资格做背崽军士的,不过五百余人。今日苦战,原本该背崽军护住城门,或是随时出城反击,怎奈吕大帅害怕城破之后,自己落入敌手,便下令背崽军不得擅动,就在他所居的箭楼下待命护卫,准备随时带着他奔逃。 张守仁侧耳倾听,只觉城头的欢呼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响,显然是背崽军们大砍大杀,将城下的敌人打的落花流水吧。 别人欢呼跳跃,他的脸上却不禁露出一丝苦笑,心道:“无敌的勇士却要受制于怯懦的丑类,若不是如此,凭着大楚的国力,怎么被人打的节节败退,祖宗的江山被丢弃万里,偏安在这长江之南。” 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胡烈极亲热的拍拍他的肩头,向他道:“守仁,咱们是军人,想的太多没有好处。” “是,校尉大人。属下只是在想,今日之后,不知道蒙军还有没有力量再来攻城。” 胡烈皱眉道:“末必有了吧。蒙军也不过十余万人,人吃马嚼的,今日之战所耗物资很多,再想重新整顿,非得很长的时间不可。现下已经是深秋,再过一段时日,这大江边上天寒地冻的,人还好说,他们的战马上哪找草料去!” 张守仁心中不以为然,只觉得这一次敌人倾尽全力来攻,除了十万蒙军精锐,还有十万北地汉人仆军,用来挖路修桥,建立营盘,输送物资,他们的战马又是养了大半年,正是秋高马肥时候,下了这么大的血本,哪能一挫即退。 虽然如此,却也不便和胡烈多说,只是答道:“但愿如此。” 众人又稍待一会,城头上下来整队的兵士越来越多,终于有传令在城头喊道:“刀手和枪手突前,弩手在后,众兵出城,追击敌兵!” 胡烈点头笑道:“灰粉也散的差不多了,现下他们还是没头苍蝇一般,又被背崽军冲上一冲,阵形想必大乱,咱们也是时候出去。” 转头大声令道:“兄弟们,咱们让蛮子操了一天,现在出去操翻他们!” 此人粗鲁不文,却实在知道士兵的心思,此语一出,周围数千名楚军将士立时轰然大笑,齐声答道:“是,出去操翻这些杂种操的!” 鼓声仍旧响个不停,对面的蒙军大营,仍然是号角声声,只是此时的楚军将士听在耳中,已经没有了适才的惊惶。 挪开挡住道路的尸体,楚军将士以标准的鱼鳞阵法列队而出。 远处的蒙军火堆发出的火光已经被灰粉遮挡,模糊不清,到是此时的楚军,开始点燃火把照明。适才蒙人先被粉尘突袭,大半人没入其中,眼不能视,口不能言,各级的军官正在拼命收拢队伍,却又被五百名楚军背崽将阵形冲乱,待大队的楚军开拨出城时,整个战线的蒙军已经支撑不住,开始溃败。 蒙人到底是天下最强悍的军人,遭遇如此的困境,却是虽败不乱,在楚军大队人马追击之下,并没有一溃而不可收拾,边逃边战,不过退了三四里路,两边却是你来我往,十余万人刀刃相加,血溅黄沙。只是蒙人行伍已乱,多半是各自为战,没有章法,比之队列整齐,士气大涨的楚军,却是吃亏很多。 待对面的蒙军大阵又重新集结,号令前方时,楚军方才后撤回城。这一次交战,又有数千楚军战死当场,却也是留下了两万多蒙兵士兵的性命。 这一战足足十余个待时辰,第二天天色微明,城头执戈待旦的楚军将士亲眼看到对方阵营中的九旌大纛缓缓拔起,整个蒙军大阵开始往北移动,压迫了襄城长达半月的月牙大阵终于慢慢消逝不见。 自城东到城西,所有的鼓手都拼命敲响战鼓,所有的楚军将士均将手中的兵器抛向半空,纵声欢呼。 张守仁手扶城碟,强忍住眼眶中的泪水,仰天长啸,唱道:“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三千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四万多楚军执刀拍盾,应和着咚咚鼓声,一起唱着这首前朝大将所做的战歌。这一战虽然大胜,却也有两万大楚男儿再也不能站起,再加上城外被杀戮残害的百姓,城内死于流矢的父老,此战之后,母哭其子,妻哭其夫,襄城之内,必定是哀声四起,白烛处处。 “大帅有命,大开城门,各部出城搜索昨日不及入城的兄弟,死者收尸,伤者救治。” 眼见远方的蒙兀军队已经消失不见,城头上号令上此起彼伏,各部楚军开始卸下盔甲,轻身执刃,出城寻找昨夜激战后留在城外的伤患。 过不多时,城内百姓得到讯息,亦是蜂拥而来。大帅吕奂下令,为防敌军突然回袭,不准百姓出城,以防冲散军人队列。 第一卷 铁血襄阳(四) 此时朝阳初升,温暖明亮的光线照映在天地四周,只是放眼望去,方圆十余里内,到处都是断肢残臂,破旗死马,在城头之下,尸积成山,鲜血直浸入泥,已经是黑沉沉的一片。 幸好此时已是深秋,天气凉爽,到是不必担心如同上次襄城之战时,不过隔了一天,便有熏人的尸臭出来。 张守仁听闻命令,便下令部下的火长们开始整队。 各人都是累极,正横七竖八,睡在城头。只是训练精良的军人无需多加催促,一待军令下达,便立刻起身,肃立听命。 经过守城苦战,昨夜又出城邀击,一百人的队伍,此时已经是稀稀落落,余留下来的战士,也是身负创伤,只是在身上草草包扎,便有继续留守。 五十三人。 张守仁只觉一阵心酸,他的部下都跟随他多年,做战时虽然级别森严,无人敢于挑战他的权威,闲暇时,大家却是饮酒做乐,亲若骨肉兄弟。不过几天功夫,已经是阴阳两隔。虽然是军人百战为家国,九死而不悔,只是在活下来的人心中,却也能难以抹去的伤痛吧。 “胡光,你带着受伤的兄弟去城内包扎休息,过两天大帅必定会大犒三军,到时候要他们生龙活虎的出来!” “是,队正放心。” 胡光自己身上也是伤痕累累,知道张守仁安排他带队入城,也是对他有照顾的意思。若是寻常军官,必定感激非常。胡光却因为其叔胡烈身为校尉,总是疑心张守仁看在叔叔的面上方才如此。是以无论如何,他总是淡然以待,并不肯露出特别感谢的神情。 看着胡光领着一众伤兵下城,张守仁向几名火长令道:“咱们即刻出城!” 众人轰然应诺,卸下甲胄,弓弩手亦将手中的弓弩放下,手持短刀,相随而出。在城头时,各人只觉得天清气朗,万里无云,正是深秋好景色。 待鱼贯相随,出得城门,满眼只见伏尸遍地,破旗死马。饶是百战得生的铁血战士,也不由得都是心中一凛,均想:“熬过了今天,才总算不会落得个与这些死人一样的下场。” 张守仁眼见属下都是脸色铁青,知道他们心悯死者,哀及自身。这样的惨烈景象见的多了,若是不及时疏解,日后要么成为没有人类感情的死士,要么便胆怯害怕,以后再难当大用。 他心中略一思忖,便向众人道:“战士百战为家国,战死者均是为了襄城百姓,大伙儿侥幸得存,可不要忘了身死的兄弟们。” 见各人都面露感动,低头伏身,向那些陆续被发现聚集在一起的楚军将士的尸身行礼,他却又令道:“各人回头,看一看咱们的襄城。” 此时旭日初升,众人身处北面,回头一看,只觉阳光灿然,身后的襄城城墙高耸入云,巍峨壮丽,纵是被蒙军攻打多日,到处是破石残垣,却仍是不能有损于它的光辉。 只是城内传来若有若无的哭泣声,显然是城内的百姓得了家人亲属的尸身,难似抑制悲伤。 “兄弟们,若不是这些死难的兄弟,若不是咱们拼死奋战,这襄城内哭的可不止这么些家了。蒙军一路南下,杀人盈野,杀人盈城,北方数百城池,三千万大楚百姓,现在留存的不过十之三四。余者,或是被蒙人当做牛马役使,或是被当牛羊一相宰杀!房屋焚毁,耕田驰废为牧场,绫罗绸缎,金银玉器,全被掠走,我大楚的清白女子,被他们欺凌羞辱,前朝大宋,曾被金人灭国,公主后妃都被寻*****,若是这些蒙人冲入襄城,北方楚人的惨况,必定会落在襄城百姓头上。蒙兵此次落败,其实并没有伤及筋骨,匆匆退兵,必有原故。咱们需得振奋精神,准备再战!” 他所言的都是各人知道的实话,一众楚兵原本精神倦怠,心中惶怕,此时被他激起斗志,又想到蒙兵初次攻城,以襄城北面的楚人百姓为先锋队,几万名大楚百姓被皮鞭大刀直逼向前,死在守城楚军的手中,那种绝望与无助的眼神,至今令这些楚兵心中酸痛。 “各人听了,一字排开向前,搜索死伤的兄弟。” “是!” 他属下将士齐声暴诺,振奋精神,数十人一字排开,与大队的楚军遥相呼应,往前搜索。后面的城门大开,城内的男子渐次出城,赶着大车紧随其后,遇着侥幸未死的楚军将士,便以大车送回救治,其余的楚军尸首,以草席包裹,准备将来一起安葬。 张守仁眼见一具具的楚军尸体被包裹严整,放在一处,心中却想起当年自己父亲战死后连草席也没一张,就那么被草草扔入火堆,化为灰烬。 “若不是天气转凉,只怕他们的尸身,也是要如此处置吧。” 他昨日在追击敌军时,也受了轻伤,胁下被一个手持铁矛的蒙兵斜斜刺过,划出一道浅浅的血槽,因为创口不深,却也不必着急回城包扎,此时跟随在众军士身后,身心放松,却只觉得肋下一阵阵的刺痛。 虽然是脸色铁青,汗如雨下,却仍是强自忍耐,不肯进城歇息。他属下兵士虽然与他亲近,却也知道这队正脾气很是执拗,劝也劝说不来,也只得由他。 数万楚军先在城下四处搜寻,待到正午时分,已经离城十余里,正是昨夜与蒙兵鏖战之处。夜里纷乱,到也确实有不少楚兵负伤,不及撤回。呆笨勇烈些的,与退后的蒙兵力拼至死,机警灵醒的,便藏身于尸堆沟壑,此时见自家大队的兄弟出来,便知道蒙兵已经撤走,襄城无忧,却也顾不上自己刚离险境,身上带伤,忍不住一个个从藏身之所跳出,欢呼大叫起来。 “这位可是张队正么?” 张守仁正看着这些满脸血污的发笑,冷不防耳边炸雷也似的问话声响起,他扭头一看,却见一个红脸大汉骑在马上,正目光炯炯,盯视自己。 “我便是。” 那大汉斜视张守仁数眼,咧嘴笑道:“昨日队正妙计破城,又身先士卒,当先攻入蒙军队中。我以为队正必定是相貌奇伟,现下看来,却也平常。” 他声若洪钟,这般类似挑衅的话从容说来,丝毫没有避忌的意思。话音未落,张守仁部下的将士均是大怒,一个个向他斜眼瞪视。 张守仁个头虽较常人略高,却是略嫌瘦弱,不够精壮。再者眉眼五官虽然不能说是搭配的失常,却也并没有什么值得傲人的地方。倒是双眼中凛然有神,令人不敢逼视。 那汉子却并不在意众人的眼神,只又向张守仁道:“张队正,奉大帅之命,传你即刻去见他。” “是,谨遵大帅将令。” 张守仁垂首皱眉,向这汉子行了一礼,便准备随之而去。 他若是辩论一番,那汉子必定更加瞧他不起,此时见他落落大方,全然不将自己的话放在心上,神情谈然,如同适才被折辱的是旁人一边。 那大汉终于动容,拱手豪笑道:“好汉子!在下襄城背崽军校尉方达,见过了!” 此语一出,周围的楚军将士立刻动容。这大汉生的英武不凡,红色的脸孔上遍布刀痕,只是穿着的盔甲却只是寻常楚军将士的铁甲,却不是将军所着的明光铠。众军士原本只以为他是个寻常传令小兵,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竟然是背崽军的校尉。 出生入死,斩荆劈棘,有敌无我的背崽军! 自前朝大将始创背崽军制,背崽军便成为天下强兵之最,成为每个军人心目中神话一般的存在。 前朝少将军岳云,曾以三百背崽直入十万敌军阵中,那些纵横天下,灭除大辽,冲入宋朝疆域,视天下英雄为无物的强兵悍卒,竟然无有人敢挡其锋。 自那一战之后,背崽军渐渐成为一个传奇,时至今日,大楚禁军数十万人,也唯有面对蒙兀的襄城,还有背崽军的建制。 也只有襄城的铁血男儿,才不负背崽军这个称号吧。 看着众人又是崇敬,又是畏惧的眼神,方达咧一咧嘴,向着发呆的张守仁道:“张队正,快些起身,与我一同去见大帅。” “是,见过方校尉!” 张守仁到底还是年轻,终究忍不住心中激动之情,躬身向方达郑重一礼,然后方上马,落后方达一肩之地,随他同行。 微风轻拂在张守仁脸上,战场上的血腥气也渐渐远离,原本颠簸的土路亦是平整,马蹄声轻脆悦,道路两边柳树成行,不但杀伐之气全消,就是城中四处可见的白纸香烛,哭泣哀嚎之声,也是全然消失不见。 此处,便是寻常人等无法进入的襄城中心。 襄城乃是襄州首府,又是大楚的战略要地,不但有统制六军的统制使,还有刺史、监察御史、漕运使、推官、别驾,诸多官员的私宅及官衙均建于城中的靖安里内。 张守仁是寻常百姓人家出身,父母都是老实本份,自己长大从军,现下不过做到队正,哪里有资格进入靖安里这样的官绅大将才能往来的地界。他面对成千上万的敌军,未尝气短害怕,到时此处环境优美,道路两旁的行人非富即贵,到令得他心不自安,额头上渐渐露出些汗意来。 方达转身扭头,见他神色,便向他笑道:“守仁,不必如此。我初来此地时,也曾经胆怯害怕。后来一想,他奶奶的,别看这些人人模狗样的,一个个横的紧,其实若不是咱们,早成了蒙兵的刀下之鬼,咱们合该受他们的敬重才是。” 张守仁知道此人粗豪开朗,心胸坦荡,是以也老老实实答道:“末将在敌军阵前未尝害怕,只是到了此地,到觉得有些气沮起来。” “嘿,你必定是看了这些贵人们不拿正眼看咱们,所以有些害怕。其实他们也是心虚的紧,我同你说,前日我背崽营护送大帅回府,这些人一路上哭哭啼啼,怕的要死。城头一旦响动大了一些,他们便全身发抖,围拢上来,问大帅是不是要赶快退兵逃走。” 说到这里,方达猛吐一口唾沫,向张守仁挤眼道:“不必鸟他们,太祖皇帝当年都说过,百无一用是书生。没有我们军人,他们早就是别人的刀下鬼了。” 前朝时,文武分开,壁垒分明。武将不得识字,军队也都是破产农民和城市流氓组成,军人的地位很是低下。自大楚太祖皇帝建立新朝,改革军制,提高武人的地位,革除前朝的弊政,方才使得武人的地位有所提高。 虽然如此,因为太祖英年早逝,种种改革的措施多半是半途而废,到了今时今日,文官的地位又远超武将,整个楚军,军人的地位仍是不高。在襄城,还是因为年年打仗,军人还颇受敬重,若是到了内地军州,只怕更是境遇更是不堪吧。 第一卷铁血襄阳(五) “方将军,我好很多了。” 看到方达仍以关切的眼神看着自己,张守仁微笑道:“明心见性,为将帅者,唯心不易。方将军,末将省得了。” 他这么玄而又玄的话说将出来,到听的方达一楞。当下打了一下哈哈,两人不再说话,并骑直驱,一直到大帅府仪门前,方才下马。 方达到也不需要信牌,也不需人入内禀报,下马之后,便与张守仁自偏门入内,由正厅前的校场一路往西行,入偏门,进内院,直到帅府内堂阶下,方才停步。 自从入府之后,方达亦是不敢如同在外面那般随意。吕奂身为襄城统制使,统使六军上下,凡军都知兵马使下,均可由他自行处置。任你是统兵大将,万夫不挡的勇士,在吕奂帐下,却也不敢放肆。 “大帅有令,命方达与张守仁入见。” 这帅府内堂,并非张守仁想象中的那么狭窄。早有十余名将军在堂内就坐,每人案前上列酒菜,张守仁与方达一入堂内,便觉得酒香扑鼻。 “连日辛苦,现在蒙兵败退,襄城得安,本帅以水酒一杯,先与诸将军同贺。待朝廷封赏下来,再与诸将军痛饮。” 张守仁低头敛眉,站在堂前,并不可以抬头仔细的观察堂上与四周。一个小小队正,在这里是不可以偏失礼仪的。 统制面前失仪,便是死罪。 却听吕大帅劝酒之后,堂内响起一阵悉索的举杯饮酒声。他心中略觉不平,数万将士还在城外辛劳,这些统兵大将却已聚集内堂,饮酒做乐,期盼着朝廷封赏。 “张守仁,你可知罪!” 向诸将劝酒之后,吕奂突然在身前案上重重一拍,“砰”的一声大响,整个桌案上的酒菜都被这一震之力,拍的跳动起来。 张守仁原本低头侍立,此时被突然喝问,却下意识的抬头一看,只见吕奂满脸怒色,正在恶狠狠盯视着自己。 他曾经在大帅校阅时远远见过大帅数次,每次都见着吕奂满脸春风,白净的脸孔上全是温和的笑意,几时见过如此模样。 因为此事太过突然,他到也并不觉得害怕,只跪下答道:“末将知罪。” 上司问罪,无论自己是否明白,必须跪地认罪,这也是大楚军中的规矩。堂内诸将见他并不慌乱,从容认错,脸上多半露出满意的神情。 “很好,既然知罪,拖下去斩了!” 张守仁却也想不到大帅果真要斩他,心中又气又怒,原本的一点畏怯害怕,却也荡然无存。伏地向吕奂行了一礼,朗声道:“末将领死!” 说罢,解下佩刀,便待退出。 “大帅,念他昨日守城有功,虽然违反军纪,却也是为了打退敌军,还请大帅饶他一命!” 襄城守军共分六军,此时出来说话求情的,便是张守仁的直接上司,第一军的都知兵马使王彬。 他越众而出,先是恶狠狠盯了满脸桀骜不驯的张守仁一眼,然后方又跪下,向吕奂道:“大帅,蒙兀鞑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会回来,留他一条性命,也可杀贼。” 王彬既然出来求情,与他交好的诸军指挥,便也相随而出,一起跪下,向吕奂求告。 吕奂原本一脸怒气,此时却是显的沉吟难断。只向王彬问道:“王将军,你的部下干犯军令,本帅若不斩他,日后怎能服众。再有,此人确也立下大功,昨日若不是他首先抛洒石粉,襄城几乎不守。若不斩之,便要重赏。王将军,若你身处我位,该当如何?” 王彬心中一沉,知道今日大帅要斩张守仁,其实是正对着自己而来。若是保不住张守仁,军中必定人心不稳,都说他这个主帅无能。若是拼命保住了他,却也要有把柄落入大帅手中。 “当真卑鄙!” 王彬心中怒骂,却是一时也想不到措辞回复。正在犹豫间,却听旁边的第六军的指挥使魏聆风向吕奂道:“大帅,依末将看来,张守仁过不足以斩,功却不得不赏。罚以军棍,赏以军爵,如此赏罚分明,还有谁敢饶舌不成!” 此人一向与王彬的第一军不对,却不知道怎么会向着他说话。吕奂尚在迟疑,魏聆风却又道:“大帅,此人既然在一军犯法,就算是受赏,日后也很难立足。不如大帅将他发来六军,让末将严加管教。以末将看来,这张守仁虽然强项,却能在城上随机应变,做战时也能身先士卒,很有勇力。若是让末将好好**,将来或许也是大将的材料。” “如此一说,到也有理。这张守仁确是人才,就这么斩了,本帅也很是心痛。来人,将他带下去,打四十军棍。打完之后,充入背崽军中任别将。” 张守仁早就被押在堂下,只等大帅下令,或斩或打,都可立决而行。里面的争执,他到也听了个清楚,想到适才大帅号令将自己斩首时,方达并没有一点吃惊的模样,脸上到是似笑非笑,想必先打军棍,然后将自己充入背崽军的决定,是早已经决断好的。 他微微苦笑,却也不敢稍露抱怨的神情。大帅和将军们怎么勾心斗角,或是怎么处置自己,都可以随心所欲,无论是斩是绞,甚至大卸八块,自己都全无反抗的能力。在这个世界上,当家做主的自然是有实力的人,至于自己为保住襄城立下大功,却又算的了什么。 他如此排解自己,脚步蹒跚而行,一直到校场正中,等着行刑。在别人准备趴凳的时间,他抬头看天,见时间已是正午。 阳光很是刺眼,张守仁觉得眼角一阵酸涩,连忙低下头来,不敢再看。 “趴下,不要乱动。” 几个负责打军棍的执法吏将他按倒,剥下裤子,向他略一吩咐,便开始痛打起来。 “一,二,三……二十五……” 这几个执法吏显然是得了吩咐,军棍打的并不很重。就是这样,打到四十时,张守仁还是痛晕了两次。 见他面色惨白,额头上尽是豆大的汗珠,一个军校将他扶起,向他笑道:“这个药膏拿去,一半外敷,一半内服。最多三五天后,你就没事了。” 张守仁大是感激,向他道:“承谢,不知道老兄高姓大名?” “不必谢我,是适才方将军吩咐,将军要谢,谢方将军便是了。” 四名军校又将他驾起,带回内堂,吕奂到也不再训斥,只向他道:“张将军,你先回家养伤,今日责你,不过要给军中一个交待。其实本帅内心,也是很赏识你的。待你伤愈,便到背崽军中报道。” “是,末将得大帅赏识,一定以死效力,不敢懈怠。” 吕奂很是满意,将手中美酒一饮而尽,大笑道:“少年英雄!昨日石粉一抛,全城跟随,本帅即刻命人打探,是谁如此施为。张将军,你一人,救了阖城老幼。嘿,若不是有人在本帅面前嘀咕,说你先违了军令,本帅安忍对你先行责罚。” 张守仁听他如此道来,仿佛适才对自己要打要杀的人,却是旁人一般。转头看看王彬的脸色,却觉得神色难看之极。 他心头一阵茫然,只是拱手答道:“是,大帅错爱。” “好了,你可以出去了。” 虽然被提升为背崽别将,按级别来说,已经比一般的校尉还高上半级,却仍然没有资格在这堂上就坐。 只是就张守仁本人来说,对这种明争暗斗,唇枪舌箭的酒宴,也是全无兴趣。 他又向吕奂及诸位大将行了一礼,这才转身退出。 这内节堂也是大帅召见众将的所在,修的很是巍峨轩敞,台阶九级,张守仁过来时,尚是健步如飞,此时一步步往下挪动,只觉得屁股上的创口火烧火撩的痛,疼的他眼前金星直冒,差点儿就要跌倒。 “张将军,小心。” 张守仁一脚踏空,差点摔倒在地,却突然被一支有力的臂膀拉住,他转头一看,却见是第五军的知兵马使王西平。 他吃了一惊,忙稳住身形,向王西平道:“王将军,末将失礼!” 王西平是襄城守备军中有名的异数。不爱女色,不喜酒宴,闲时吟风弄月,是一位有名的儒将。不但不与其余的将军交结,就是对统制使吕奂,也是不假辞色。 很多人对他的傲气和风骨很不喜欢,只是此人善恤士卒,打仗时很讲谋略,他的第五军,是城内守军中死伤最少的一军。而且,此人的叔父是京师高官,不是结下深仇大恨的话,也不会有人蠢到与他公然做对。 王西平看了张守仁一眼,见他下半身血迹斑斑,此刻却是如临大宾的模样,不禁苦笑道:“张将军,不必太拘泥。” “是。多谢王将军。” “你受伤很重,我扶你下去,不算你失礼。” 他慢慢将张守仁一路扶下,直至阶下,方才笑道:“张将军,昨夜要不是你,城内数十万军民,能活下来的没有几个。我们私下里说起来,都是敬佩的很。” 张守仁苦笑道:“末将为人太过自信,不怎么听从军令。今日就是大帅斩了我,也是该当的。纵是立下了些许微功,也不足以抵罪。” 王西平微笑道:“你不必拿这些套话来敷衍我。今日之事,若不是算准了你有惊无险,我必定第一个出来求情。” 他见张守仁脸上并无表情,心中暗赞。伸手在他肩头上拍打一下,却又觉得莫名落寞。踌躇片刻,又向张守仁道:“你也不必将我的话放在心上。你此次加入背崽军中,成为大帅的亲信,想必他还会对你有所交待。我就要调回京城,襄城这里,就偏劳诸位将军了。” 张守仁大觉意外,不禁向他问道:“王将军,你高升了么?那五军由谁来统领?” “到也不是高升。襄城短期内不会再有战事,我此时走,也可以放心些吧。” 王西平回头往内堂看了一眼,又微笑道:“张将军,以后记得要与诸位将军多多亲近才好。” 说罢,又郑重向张守仁行了一个军礼,张守仁慌忙还礼,待他直起身来,却见王西平已经骑在马上,身边环绕着几十个亲兵,见张守仁看向自己,先是微笑挥手,然后方才打马离去。 第二卷 背嵬扬威(一) 张守仁虽然始终对他有一丝提防之心,却也知道他是襄城中难得的好将军。见他如此凄凉离去,不但大帅不来相送,就是其余的将军也不曾出门,只觉得心中感慨,却又知道自己人微言轻,决计不可涉足这一类的权势斗争。 他一路往外,几乎是一步一挪,帅府的亲兵原本就骄横的很,不欺付别人就是天大的善举。此时见他挨了军棍,痛苦不堪,不但没有人上来帮他,反而是指指戳戳,以他的模样来取乐。 “张将军,你可算出来了!” 张守仁刚出帅府大门,那方达便迎上前来,向他拱手道:“张将军,我已经听到消息,恭喜你了。” 张守仁苦笑道:“恭喜我大难不死么?” 方达道:“这是哪里话来。若是真要处斩你,哪用我过去传你。一个小兵到你那里,当场取了你首级,号令三军便是。” 见他满脸痛楚,方达突然醒悟,自责道:“我只顾为你高兴,却忘了你身受军棍,想必很是疼痛。” 他转头向自己的亲兵叫道:“快点去寻一驾马车来。” 说罢,自己扶着张守仁的臂膀,向他道:“张将军,从此咱们就是同僚了。过几天,咱们背崽军就要出城搜索撤退的敌人,尾随追击那些散兵。这个差事很是危险,张将军一定要好好养伤,到时候好与兄弟们并肩做战。” 张守仁忍着疼痛,先向他行了一礼,然后方答道:“是,还请方将军多加照应。” 方达笑道:“背崽军中与别处不同,一切均需靠你自己才行。” 两人边行边谈,已经到了靖安里的坊门之外,一辆大车早就等候多时,见张守仁出来,方达的几个亲兵七手八脚将张守仁抬上马上,趴仰在车厢内。待方达与张守仁话别之后,那车夫在马屁股上轻打一鞭,马蹄得得,向着张守仁所居住的城门永和里而去。 与居住着城内大多数高官富商的靖安里相对着的,便是张守仁所居住的永和里了。这里居住着襄城九成的破产流民,他们除了简陋的住处可以存身,再无家财。襄城内所有的苦力和小贩,均是出自此地。大道上沟渠纵横,臭水垃圾遍地,一到夏天,蚊蝇遮面,臭气熏人,稍微有些办法的人,都会搬离此地。 张守仁贫家出身,父亲原本也不过襄城小贩,战死之后,若不是得了官府抚恤,母子几乎难以存身。好在永和里虽然是穷人聚居,论起人情味来,却又与别处强过许多。十来岁的张守仁先是丧父,继而失母,若不是吃了百家饭,受了众人的帮助,只怕早就饿死了。因为这个原故,他虽然当上了百人队正,领取官俸,完全有能力到别处居住,却是不舍此地,只是花钱将老宅重新整修一番,又雇佣了一个老仆老黑打扫庭院,却也是过的逍遥自在。 连日大战,官府不好拿那些富商大族往城下做苦力,只苦了城内百姓。永和里的数万百姓全是最下层的贫民,自然是首当其冲,全数被调往城下听候使唤。今日战胜,军队出城打扫战场,百姓们却也得在其后相助。是以张守仁被马车拉回,街坊四邻全然不在,平时吵吵嚷嚷的大街上空无一人,对他这个伤者来说,倒也合适。 只是上车容易下车难,家里只有一个老黑,加上车夫两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才将张将军扶下车来,动作之时,难免嗑嗑碰碰,张守仁疼的龇牙咧嘴,苦不堪言。待入室之后,他又趴在房内床上,命老黄将自己下身的衣裤褪去,以清水抹净,敷上药膏,这才觉得火辣辣的臀部开始变的清凉,不禁暗赞一声:“这药膏真是了得。” 他累了几天,又身受棍伤,服药之后心里一片清宁,很快便昏沉沉睡去。 这一觉昏天黑地,从正午时分一直至天色黑透,方才幽幽醒转。 “老黑,做饭了没? 醒转之后,自然觉得腹若雷鸣,好几天没有象样的吃东西,自然是大呼小叫,立刻命老黑上饭。 此时房内只有灯油一盏,黯淡无光,诺大的居室只有一张大床,几张长凳,靠着西墙的山架上摆放着一些生活器皿,所有的一切,均是显示的主人的贫穷与乏味。 到是一张劲弓,几把刀剑,显然都是精工打造,挂在墙壁上被烛光映射的熠熠生辉,使人一看便知,主人家必定是军人豪杰,身手不凡。 那老黑听闻主人召唤,却是不慌不忙,只顾在厨房捣腾,乒乒乓乓过了半响,方才用一个坏了边角的木案,端着饭菜上来。 张守仁早就饿急,此时一见饭菜上来,心中大喜。只是注目过去,只是一碟炒青菜,一碟腌萝卜,一碗玉米糊糊饭,两个白面馒头。 “该死的老黑,我饿了几天,就用这样的饭菜来敷衍我?” “守仁,家里没钱了。这个饭菜,还是咱们自家后园种的,想要酒肉,得拿钱买啊。” “胡说,前几天才发的饷,再加上守城时,大帅为鼓舞士气,每个队正都发了一吊钱,这钱哪去了?” “平时你的钱都留不住,这会子就能留住啦?咱们街坊里有不少死在城下的,前日我到城下寻你,你早将钱米给我,让我分给众人。这时候又来寻我这老头的不是,守仁,你还差我两月的工钱没给哪!” 张守仁一阵气沮,知道这老头说的句句是实。他的俸禄其实不低,月俸一吊钱,米一石,当时物价低廉,一员钱够买半只猪的,只是他从小受众人的照顾,此时有些资财,自然要拿出来资助穷邻居。每月俸禄到手,除了留下自家开支,多半都散了出去。待此时自己想吃些肉食补身,却是寻不出钱来了。 他垂头丧气,被老黑一通训斥。好在这老头原本是捡破烂的流浪汉,被张守仁捡回来时,就剩下一口气了,此时衣食无忧,哪里能当真讨要工钱。 正自愁眉苦脸,吃着这些清粥小菜,却又听见门外脚步声渐次响起,却原来是众街坊城外事毕,收工回家。 众人都是来往惯了,门户不禁,见张守仁家中火烛亮起,想必是这个英轻英武的队正已经回到家中。各人这几天在城下来回奔忙,只是担心有熟识的军人死难,今晨又知道是守仁献计,击败敌军,均是觉得脸上有光,言谈之间,很是为他欢喜。此时见他回家,自然是一个个蜂拥而入,挤在张守仁房中,与他寒暄说话。见他屁股开花,趴在床上,各人都是最下层的贫民,却也不怕大帅治罪,一个个七嘴八舌,痛骂吕奂不止。 “守仁,这是今天咱们出城拉尸,大官富人们赏的肉包子。我今天见了一天的尸体,吃不下去,这几个肉包子,你吃了吧。” 张守仁原本被吵的头晕,此时听闻有肉包子可吃,精神大振,抬头一看,见是近邻的贞嫂,将自己包裹中的肉包子拿出,递将给他。 “贞嫂,这怎么好。” 贞嫂在他头上一拍,笑道:“平时不知道受了你多少好处,这时候还和我们客气不成。” 张守仁嘿然一笑,不敢再说,伸手接将过来,大口吞咽。他正吃的开心,却听院门外响起几声敲击声,各人均是诧异。这整一条街,各家窜门从不必敲门,不知道是何方神圣,在这个当口跑来要见张守仁。 “守仁,门外来了几个军爷,说是要见你。” 张守仁心中猜疑不定,却立刻向老黑吩咐道:“请他们进来。” 见他家里来了客人,众邻都知道进退,乱纷纷四散而出。张守仁不能起身,只得高声向老黑吩咐道:“老黑,快把客人请进来。” “是……”,“几位爷,这边请,晚上黑,走道窄,小心绊了脚。” 老黑一边大声应了张守仁的吩咐,一边延请客人入内,言语淳淳,很是有礼得体。张守仁听的一笑,想起他每日与街坊众邻说话时言语不忌,此时见了贵客,却又变成如此模样,却也好笑。 此时却不是取笑老黑的时候,随着一阵悉索声响,几个大汉自内室房门长身而入,带起的劲风将房内灯烛带的晃动起来,一明一暗的空隙之间,张守仁赫然发觉,原来前来拜访正是自己的顶头上司胡烈。 “校尉,请恕末将身上带伤,不能出迎。” 胡烈急步向前,按住做势要起身的张守仁,向他笑道:“张将军,咱们在一起多年,哪里讲过什么礼节。你身上有伤,不要乱动。” 又含笑道:“你现在是背崽军的别将,论说起来,已经比我高了半级,原该我向你行礼才对。” 张守仁惶然道:“这话末将可当不起。末将自入伍以来,一直在校尉的麾下,将军对校尉照应有加,若不是将军提拔,末将如何就能当上队正。总之,末将现下小有成就,亦是拜校尉之赐,绝计不敢骄狂傲上。” “好!我胡烈果然没有看错人。你小子并不忘本,好汉子!” 胡烈咧嘴大笑,在张守仁肩头用力一拍,斜着屁股坐到床上,又向他道:“守仁,胡光听说你调入背崽军中,当真是眼红啊。响午就出城找我,让我来寻你说项,看看能不能将他也调入背崽军中效力。” 见张守仁面露难色,胡烈面色一黯,沉声道:“怎么,不成么?” “胡校尉,不是我不肯帮忙。只是我本人尚未报道,背崽军中的情形尚且不知,委实不敢现下就打包票。” 胡烈点头道:“这到也是,是我们叔侄太过心急。” 说罢,扭头喝道:“胡光,还不过来向张别将行礼!” 胡光原本是张守仁部下的火长,两人地位相差并不是很大,此时守仁已经是背崽别将,等同于一厢的副指挥使,地位还在胡烈之上。胡光心中虽然并不服气,却也只得听命向前,向张守仁抱拳道:“胡光见过别将大人。” 说罢,低头弯腰,向张守仁长揖到地。 张守仁无法起身,只得温言向胡光道:“你我同事多年,日后不必如此客气了。” 胡光尚未答话,胡烈断然挥手,向张守仁道:“守仁,不必和他太过客气。这混小子骄狂惯了,也需得你这样的上司好生**。” “岂敢,胡光英勇善战,冲锋陷阵的能力远在我之上,此时我身任别将,在胡光面前,已经惭愧,又怎敢再言其它。” 胡烈叹道:“你提升一事,团里有不少混帐都不服气。说你是捡了狗屎运,老子听到了,都是当面啐他的脸。你从一个小兵干起,由伍长到火长到队正,哪里有半点投机取巧,全是凭的真本事。论武力,你不下任何人,论头脑,我这个校尉也远不及你。我早说过,你将来必定是要青云直上的。” 他斜了胡光一眼,嗤笑道:“这傻小子还不服气,你不想想,打仗能全靠一股子蛮力么。” 也不待张守仁答话,胡烈已经起身,笑道:“守仁,过几天你身子好些了,我下帖子来请你,请咱们团里的几个别将和兵曹一起,大伙儿痛乐一场。” “好的,到时候我一定到。” 胡烈展颜一笑,扭头向房外侍立的几个大兵吩咐道:“来人,将东西搬进来。” 几个兵士得了命令,立刻将放在走道的几个口袋搬将进来,胡烈待他们将东西放好,方才向张守仁笑道:“守仁,我知道你手头很紧,现下成了别将,自然要请一些同僚和街邻乐上一乐,手头寒酸了,人家不会说你,却会说我这个校尉不照顾老部下。这些东西你收下,正好用的上。” 张守仁大是感动,红着脸向胡烈道:“这如何敢当!” 胡烈挥手道:“不要扭扭捏捏,全是当兵吃军粮的,彼此没有个照应还成!” 他平日虽然也与张守仁关系很好,却也并没有如此亲近。这张守仁的居处,也是第一次来。只是此人外表粗豪,其实也是心细如发。不但没有尴尬,反而连消带打,嬉笑怒骂,利用与张守仁多年同在一处的便利,将两人的关系瞬息间拉近。他能以一个平民的身份,坐在校尉的位子上安如泰山,也正是因为善于处理人际关系吧。 “既然如此,我只好收下,校尉的好意,将来必有所报。” 胡烈将手一挥,不理张守仁的客套,带着胡光与几个亲兵径自离去。 第二卷 背嵬扬威(二) 待他出门,远远转过街角,那些适才躲出的邻居们方又回头,七嘴八舌,向张守仁道:“守仁,你的上司对你们还真是照顾。” 张守仁苦笑一声,却也不想多说。 无论胡烈心里究竟如何看他,至少在表面上,对他张守仁还算照顾,能有这样的上司,也算不错。 老黑却不理会众人,先行将那几个袋子打开,见是整块的生肉,还有一些精米,不禁大喜。向张守仁笑道:“刚才还嫌饭菜不好,这便送来材料。” 又转头向一个中年妇人道:“余大嫂,我这里锅灶窄小,不如拎到你家去做。” 张守仁微微一笑,也向那妇人道:“是啊。老黑的手艺太差,这些好东西让他来做,太也糟蹋。还是要麻烦余大嫂,为咱们做点好吃的出来。” 他们主仆二人一唱一合,这房里的人如何不明白。这余大嫂在前年刚死了丈夫,家里还有几个幼子,若不是张守仁一直明里暗里的接济,一家几口早已饿死了。 各人眼见余大嫂的眼眶发红,知道她心中感伤,连忙用话打岔,又让她与老黑去整治食物,这才无事。 张守仁自此在家中养伤,三日之后,已经可以勉强起身。原来就要去背崽军中报道,却被老黑及众邻居强留下来,逼着他又多歇息了几天,直到五日之后,胡烈下帖子来请张守仁赴宴,各人无法阻拦,这才由他。 老黑在院中将他的坐骑牵来,见张守仁已经换上背崽别将的服饰,鲜亮耀眼,很是精神。不觉夸道:“这官儿的衣服,就是好看。” 张守仁微微一笑,向他道:“其实听老人说,以前的武官袍服,很是难看。还是本朝太祖将武官定为九级十八阶,各以服饰和军衔区别,在战场上,兵士们也可以看军服军衔来听从军官的指挥,不象以前,若是本部长官战死,整营崩溃。”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向老黑道:“这么绝妙的主意,当真亏太祖能想的起来。可惜,太祖英年早逝,底下的人不明其意,只以为是为了让官儿穿了好看,穿的这么华丽。在战场上的作用,反而大大减弱。再有,校尉以上才有阶级,其实打起仗来,真正拼命和让兄弟们信服的,就是火长队正这样的小军官。他们不乱,整个军队都可以做到败而不乱,进退有据。” 老黑瞠目道:“你成天躲在房里,看太祖的纪传,却原来悟出这么多东西来。” 张守仁点头道:“不错。我读的兵书越多,越觉得太祖的兵法运用如意,存乎一心。而且,不但是军事,就是国计民生,甚至是消防水龙,排水沟渠,太祖都可以做出前人所不能的成就,真神人也。” 说到这,他神色一黯,叹道:“可惜,太祖统兵直攻入幽州,就要灭掉金国,使天下重新一统的时候,却病死于伤寒。他老人家对医生很敬重,在全国各处兴办医院,为穷苦人看病,自己却仍然逝于壮健之年,真是令人感叹。” 老黑也叹道:“医院原本是太祖用来救治穷人的,现在也成了官府和富人敛财的地方,穷人百姓还是看不起病。说起来,一朝天子一朝的做法,咱们又有什么法子呢。” 张守仁苦笑一声,翻身上马,向老黑道:“晚上我晚些回来,你小心门户。” “守仁,你到背崽军中上任后,就是官儿了。俸禄也是十吊钱一个月,两个月的俸禄就够在城北买个小院了。这里的邻居再好,到底不是官员来往的地方。你看那胡校尉,说是对你不薄,在你没有升职前,一次也没来过。依我的意思,咱们不如搬家吧。” “嘿!想必是有人暗中和你嘀咕,说我张守仁当官之后,必定会远走高飞。甚至狗眼看人低,以后不会和街邻们来往。老黑,你跟我多年了,你看我是那样的人?若是再敢用虚言来欺诈于我,小心鞭子抽你。” 老黑咧嘴一笑,向他道:“就是知道你为人,才敢乱说。换了别家主人,老黑早被打的满地找牙啦。” “你知道就好。” 张守仁抬手在马屁股打了一鞭,那畜生前腿高抬,差点儿将他掀落下去,他却是哈哈大笑,状若儿童。他在床上憋闷的久了,此时伤势痊愈,又能走动,当真是兴奋之极。 控勒着马在小院中绕行一圈,方才打马出门,往胡烈家中而去。 这一场酒宴却也没有什么特别,不过是旧日同僚齐集一处,把酒言欢。自胡烈以下,团里所有的校尉、别将、还有各队的队正全部到场。刚刚打了胜仗,团里的人又立了大功,被提拔升入天下闻名的背崽军中做别将,团内所有的将领自然都感觉脸上有光。 只是有个别将喝的多了,满脸通红的踱到张守仁身边,醉熏熏向他道:“张队正,我干了十六年,这才升到别将。咱们普通百姓不比世家子弟,想再升一级,都是很难。张队正如此年轻,就已经是背崽别将了,小将我好生佩服。” 这个人原本眼高于顶,从不将张守仁等人看在眼中。此时端着酒杯,上来敬酒,张守仁也不觉有一丝得意。 待他说毕,正要与他客套几句,却发觉此人眼角开始落泪,竟然嚎啕大哭起来。 胡烈喝道:“杨竟,你出什么丑!给我回来坐下!” 几个与杨竟相处很好的同僚连忙过来,立刻将拖到外室劝慰。过不多时,那杨竟两眼通红,回到张守仁身前,向他拱手道:“张将军,末将量浅,刚刚失礼了。” 张守仁心知众人对自己提升过快,心中定是大有意见。却也是想不到竟致于此。其实他本人在衣食上很是一般,反正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倒是这些有家室的人,特别在意功名利禄吧。 经此一闹,酒宴只得草草结束。胡烈将张守仁送到门口,拉住他手,再三致歉。 “校尉大人,你只管放心。等我到背崽军后,只要有可能,一定会将胡光调入。” 胡烈先是露出释然的神情,却是转瞬即逝。 张守仁心中明白,自己十六岁就跟随胡烈,现下胡烈还是校尉,自己的军阶却已经高他半级,若说一点也不嫉妒,那自然是不可能。 “若是无事,请恕守仁告退。” “啊,好好。” 胡烈单手在空手斜劈一下,算是和张守仁道别。恍惚间,竟有在战阵上统兵向前的气势。 张守仁心中一阵侧然,心道:“其实他的能力,应该并不在我之下。只是出身平民,又不象我这般的好运,才不能提升。” 这次击退蒙兀后,大帅吕奂的报功名单已经送往京师兵部,得到呈请升级的自然是高兴万分,没有在名单中有一席之地的,自然是失落的很。 大楚军人的提拔,只能依靠军功,这到是太祖立下的规矩,无人敢去破坏。当年如此立规,就是害怕官宦世家和豪门把持军队。 只是英明神武的太祖皇帝,却也想不到军法不管怎么森严,最终执行的,仍然是一个个有血有肉的普通人。无论如何,世家子弟的提升总比平民要快的多。 他心中茫然,策马徐行,刚刚在街口转角处拐弯,却差点儿撞上自另一处转过来的一队楚军。 “怎么骑马的,你瞎了眼么!” 张守仁正在安抚受惊的乘骑,一时并没有看清是谁,听的那人喝骂,心中大怒,急忙抬头看去,却是一呆。 原来这一队楚军,却正好是他的属下。 喝骂他的是一个伍长,身材高大,体格壮健,很是得张守仁的器重。此时他也认出被自己喝骂的原来是前任上司,心中又是惶恐,又是害怕。 见张守仁怒视自己,那伍长急忙抱拳跪下,向张守仁道:“属下冲犯将军坐驾,还口出不逊,请将军治罪。” 张守仁见是他们,心中欢喜,哪里还与他计较这等小事。 当下摆手笑道:“这也不能怪你。我刚刚在马上想事走神,原本是我的不对。” 见他还是跪在地下,便皱眉道:“你起来吧,哪里需要行这么大的礼数。” 那伍长讪讪一笑,站起身来,向张守仁道:“幸亏是将军你,若是别的将军,只怕我难逃棍责。” 张守仁点头道:“正是。你是太过鲁莽,不看清是谁就敢乱骂。别的不说,我这身军服你总该认的出来,辱骂上司,按大楚军纪,你该被仗打四十。” 那伍长吐了吐舌头,笑道:“是,小人知道厉害,下次决不敢如此冒失,得看清了服饰再说。” 张守仁沉着脸道:“太祖说过,军人保家卫国,绝不可滋扰百姓。官员将军你不敢得罪,百姓就好辱骂了么。” “是,小人失言,将军责骂的对。” 这一队楚军显然是从城外宿营而回,各人的脸色均是苍白无神,军服盔甲上染有泥土草屑,自然是因为在野地里露天铺着草席睡觉所致。 “你们是在城外刚回来么,外面的情形怎样?怎么只由伍长带队,火长们呢?” 他放下适才的事不说,一众楚军将士立刻释然。虽然不能如同以前那样,围住张队正言笑不忌,众楚兵疲惫的脸上却也露出笑容。 一个士兵见张守仁跳下马来,站在他们身前,连忙上前答道:“队正……不,将军大人,咱们是从李镇刚回来。蒙兀人退的干净,这几天都是风平浪静,没有敌踪。驻扎在北面的兄弟们陆续退了回来,到城内休息。几个火长进城后,就各自回家,让伍长们带我们回营。” 张守仁怒道:“真是混帐。我在位时,早就有令,士兵们不回家,火长和伍长们都不准回去。我刚一离职,就不把我的命令放在眼里。” 那士兵很是尴尬,张守仁责骂自己的现任上司,不论他威望多高,自己却也不能随之附合。 看着众人满脸疲惫,眼神中却仍是坚毅警惕,张守仁心中一阵自豪:无论如何,这是我带出来的强兵。 他挥手令道:“你们不必回营了。营里的军官统统不在,回营后,只怕要等明天才会有人放你们回家。就在这里解散,各自回家去吧。” 第二卷 背嵬扬威(三) 此语一出,几十个士兵的脸上均是面露喜色,乱纷纷向张守仁道:“多谢将军。” 到是几个伍长面露难色,向他道:“将军有令,我们自然应该遵从。然而团里的命令是让先回营待命。这时候解散,只怕有违军令。” 张守仁知道他们心中避讳,唯恐让人觉得他们仍然听从前任队正的话,害怕将来新队正上任,会开始清除异已。” 张守仁苦笑一声,向他们道:“不怕担心。胡校尉与两位别将,还有诸位兵曹大人,全数在府内饮酒。他们知道是我下的令,必定不会为难你们。” 见几个伍长都是面露不敢相信的神情,张守仁心中明白,想必是自己刚获提升时,军中有很多不好的说法。而此时,自己居然又与团里的高层将领在一处喝酒,在这些伍长和士兵的眼里,可能是双方尽释前嫌的原因吧。 不管怎样,这些士兵眼神中流露的信任的欢喜,却是令张守仁很是欣慰。他们拿着微薄的军饷,嫉妒和不满的心理却远不如那些生活更优渥的军官们。 “可能得到的东西多了,心里的贪欲就更强吧。” “将军,既然是这样,那我们就在这里解散了。” “好,各人回去好好休息。出战这么多天,一定是疲乏的很了。” 张守仁呆立原处,看着自己的属下们向着自己行礼之后,各自散去。正觉不舍间,却见适才与自己争执的那个伍长还在原处,便问道:“你怎么还不回去?” “将军,听说大帅要派背崽军出击,追随敌人的后队,查探消息。” “喔?” 那伍长面露关切之色,又向张守仁道:“将军,你受了军法,在家里呆了几天,不知军情。其实那天蒙兀大败后,并没有打算完全退兵。只是后退百余里,准备修整后重新攻城。” 张守仁点头道:“不错。我也说蒙兀经营多年,趁此秋高马肥之际前来攻城,不会因为小败就撤兵。” “大帅就是因为蒙兀人莫名退兵,心中不安,这才广派士兵,往北追击驻守。几天过来,蒙兀人退的厉害,昨天黄昏时分,游奕兵补充了物资,已经往北追赶。背崽军出兵的日期,只怕就在明后两天。” 张守仁心中感激,知道他如此留意背崽军的消息,自然是因为自己加入其中。 当下向他颔首点头,笑道:“你快些回家休息。虽然家人知道你平安无事,到底已经多日不曾回去了。” “是,小人的妻子适才就在城门迎接,说是家中已经备好酒饭,小人也等不得了,这便告退了。” 张守仁目送他跑步离去,原本意欲回家,却想起背崽军即将出发,心中不安。 他从军多年,从来不曾贻误军机。若是大军出发,自己却被落在城里家中,无论原因如何,都是一个污点。 想到这里,自然是心急如焚,当即在马屁股猛抽一鞭,往城外的背崽军驻地行去。 城内的道路平坦更实,马匹跑起来很是平稳,他到也不曾觉得屁股上的创伤疼痛。待这马一路急行,跑出城外,道路开始崎岖不平,很是颠簸,来回磨擦之下,屁股上的伤痕收口浅的,仿似又有磨破的迹象,开始火辣辣的疼痛。 他强自忍耐,勉强自己不去想它,只是拼命赶路,不敢停歇。 直过了半个时辰之后,方才到达背崽军的军营门前。 与他想象中的不同,这个天下精兵的营盘前,却并没有威武雄壮的士兵站岗巡逻,粗木制成的营盘大门洞然畅开,门口连一个哨兵都没有,他长驱直入,诺大的营盘内到处是嘻笑吵闹的声响,几十名光着上身的军人正在营内空地上摔角取乐,其余的士兵三五成群,或是在玩叶子戏,或是喝酒取乐,嘈杂喧闹,竟似菜市场一般。 此时不但没有哨兵通禀,就是那些军人,见到他这个身着七品上阶军服的将军,竟然全是冷眼相看,无人理会。 张守仁心中明白,背崽军身为大帅最信任的强兵,又身负帅府亲兵之职,骄狂跋扈惯了,别说他是一个七品上阶的军官,就算是一厢的指挥使,他们也未必放在眼里。 虽然无人理会,好在大楚军队的营盘建制都是相同,所有营盘主官的住处,一定是在营盘之南的正中。 张守仁骑马绕过场中的背崽军士,直趋营中主官的住地,直待到了大堂之外,方才看到两个衣衫不整的背崽军士兵,手按横刀,正在堂前侍立。 “这位大人,来此何事?” 虽然用的是尊称,上来盘问他的背崽士兵却是殊无敬意,几双眼睛在他身上描了几眼,便自转开,似是连打量也懒得打量。 “我是背崽军新上任的别将,今日过来上任。你们的方校尉在么?” “喔?别将大人?” 几个士兵用怀疑的眼光看向张守仁,上下打量一番,方才懒洋洋道:“方大人就在大堂议事,大人进去就是。” 张守仁微微一笑,也不与他们计较。确实,在这些孔武有力,一个个牛高马大的背崽军面前,自己的身形却是是太普通了些。 他跳下马来,自己将马绳扣在堂前马桩上,然后方才往大堂内行去。 站在堂前的滴水檐阶上,却听到那几个士兵议论道:“这人走的什么门路,怎么这个模样,也能来作背崽别将。” “定是哪家的官宦子弟,来咱们军里捞些好处就走,呸。” 见张守仁斜眼瞄来,几个兵士却也不怕,只是闭了嘴,似笑非笑。 “如果我身处他们的位置,或许也会怀疑的吧。” 张守仁苦笑一声,不再与这些兵士计较。虽然,非议长官,在楚军中是很严重的罪责。不过就眼前的情形看来,背崽营中的每个士兵都在违纪,想必这便是方达治军带兵的风格吧。 “啊,是张将军来了!” 堂外阳光耀眼,张守仁刚刚入内,只觉得眼前昏黑,根本认不出人影。他定住身形,正在适应,却觉得一双大手将他双手握住,一股酒气扑鼻而来,却听那人笑道:“张将军,我们等你多时了。大伙儿都说,你身受重伤,只怕赶不及这次出城追击蒙兀人了,怎料你这竟然赶来了。” 这么片刻功夫,张守仁的眼睛已经适应了房内光线,见是方达满脸涨红,正拉着自己双手,其余五六名军官,正踞坐在酒桌前大吃大嚼,不曾起身。 他轻轻挣脱方达双手,后退一步,向方达躬身行礼,微笑道:“末将张守仁,见过校尉大人。” 方达一楞,先是摇了摇头,然后方向张守仁道:“张将军免礼。” “是。多谢方将军。” “既然这样,张将军就算正式来军中报道了。明天背崽全军就要出发,张将军今晚不可回家,就在营中安歇。一会我便叫人带你去住处,如何?” “这是自然。末将听闻背崽军即将出征,立刻赶来,就是为了能随全军一起杀敌。” 方达“呃”了一声,一股酒气夹杂着臭气扑在张守仁脸上,见张守仁别过脸去,方达又笑道:“张将军,初来背崽军中,对军纪什么的,可能不大适应。不过,咱们背崽军就是这样,闲时做乐,战时拼命。时间久了,你就会明白。” 张守仁皱眉道:“是,末将一定会尽快习惯。” “好好,那么就坐下,和几个将军痛饮几杯,日后就是同僚,正好先亲近亲近。” 他一手将张守仁拉到桌前,又命房内侍立的亲兵添上椅子碗筷,见张守仁坐定了,方才向他笑道:“背崽军一校尉,两别将,四兵曹,原本缺你一个,现下可算齐了。” 又向几个闷头吃喝的军官叫道:“都住嘴,张将军今天刚到,大伙儿要认识一下,日后同衷共济,一起打拼。” 说罢,自己拿起筷子,一个个点将过去,每一报名,那军官便举起杯子,向张守仁敬酒致意,一巡下来,张守仁猛喝了几杯,竟然觉得有点头晕。 到得最后,方达抱起一个精致的酒坛,命人换上大碗,一一斟满,向众人笑道:“大帅说,背崽军全是酒鬼,这次要出征,先给你们送上几坛好酒,喝光了算。” 张守仁心中对这样的纵酒豪饮,很是不满。军中汉子,都以能豪饮为豪杰,每次打仗,优先赏赐的就是美酒。越是善饮者,军中越是传言其人勇武。 第二卷 背嵬扬威(四) “酒量和能打仗有什么关系?” 他经常在自己的队中训斥那些企图以酒量鄣显勇武的士兵,凡是醉酒闹事的,一律以大棍让他们清醒。 只是在这背崽营中,四周都是原本地位远高自己的高级军官,喝的酒还是大帅赏赐,张守仁也只得将不满咽下,勉力与这些粗豪军人应和,过不多时,就已经玉山倾颓,不胜酒力。 他醉的太过厉害,直到第二天清晨,一缕阳光照射在他脸庞上,几只秋后的苍蝇在四周嗡嗡围绕,方才清醒。 张守仁晃了晃脑袋,只觉得头疼欲裂,环顾四周,却是一个陌生的房间。他低头想了一回,才想起自己昨日来背崽营中,被一帮将军灌醉的事。 他急忙起身,在屋角处找到洗漱用的物什,在墙角的水缸内汲取冷水,痛痛快快洗漱一番,才觉得脑子清醒了许多。 信步出门,却见成排的背崽军士齐装带甲,手持兵器,已经开始在校场内列队。张守仁急忙回身,将自己的衣饰穿上,然后快步跑到校场阅台附近。 “选背崽军之法,取年四十以下,长七尺五寸(1.733米)以上,壮健捷疾超绝伦等,能驰骑彀射,前后左右周旋进退,越沟堑,登兵陵,冒险阻,绝大泽,驰强敌,乱大众者,名曰背崽之士,雄冠三军也。 这是当年太祖定下的选取背崽军的标准。不管大楚军队中多少派系和复杂的权力斗争使的军队越发腐败,这条规定却是死的,无人敢加以破坏。 五百多名身高体长的大汉齐集校场,每个人的脸孔都坚若磐石,与昨天散漫无序的景象相比,仿若天壤之别。 也只有这样的军人气象,才当的起“背崽军”这三个字吧。 张守仁心中一阵激动,急步走到校台之下,见方达等人已经换过铠甲,全身戎装,自己却仍是身着军官的常服,显的与众人格格不入。 他正在惶恐,将台上的方达却已经看到他过来,向他叫道:“张将军,快些上来。” 张守仁不敢迟疑,连忙顺着校台旁边的阶梯拾级而上,到了校台上,便立刻站在方达身旁。 方达转身低头,向张守仁笑道:“昨日你喝醉了,我已经派人往你府上,通传你要出征的事。还有,你的盔甲和武器,我也命人取来。” 张守仁心中一宽,大是感激,连忙向方达道:“末将谢过方将军。” 方达还没有回答,站在他左侧的另一名军官却冷哼一声,向方达道:“将军,可以开始了吧?无谓与这个撑不过三巡的废物多讲。” 他说话如此无礼,张守仁忍不住勃然大怒,拿眼去看他,映象中恍惚想起,此人原来是背崽兵曹石鄣,若不是自己这个过江龙抢了别将的位置,按理来说,应该是他这个资历最深的兵曹提升才是。 张守仁心中明白,却并不打算与这人计较。这石鄣说起来还是宗室,背后颇有实力,不是张守仁这样的小民百姓,可以抗衡的。况且,大帅用他而不是用这人,谁知道这背后还有什么权势争斗,还是少沾边的好。 那石鄣原本是打算在这将台上与张守仁大吵一番,最好弄的全军知道,让此人在背崽军中不能立足。谁料张守仁只是冷冷一笑,便别转过头,并不答话。他此时好比是动手时抡了个空,顿时有一种虚空无力的感觉,涌上心头。 方达身为主官,对下属的这种争斗,自然是清楚的很。他并没有阻止的打算,此时见石鄣一拳击空,满脸惶恐,不禁在心中骂道:“蠢材。” 心中暗骂,脸上却是光风霁月,仿佛全然无知,只是向各人笑道:“诸位将军,咱们这就颁布告示,宣示出兵吧?” 诸将一起躬身,答道:“是,请将军颁令!” “将军,奉队正之命,请示将军是否可以在此处安营?” 自十几日前,背崽全军在校场大阅,饮酒壮行之后,全军六百人,分做三队,成扇形在百余里方圆内搜索前行。 张守仁初来乍到,却并没有跟着方达行动,而是受命领着两队的兵力护卫方达的中阵。他属下的两位队正都是标准的职业军人,不管对他的任命是否服气,内心是否不满,最少在表面上,对张守仁的命令到是听从不二。凡行军布阵,开桥安营,都询问张守仁的意见,得到明确的意见之后,方才依命而行。 张守仁环顾四周,前方黄水苍茫,四周的枯草被北风吹拂飘荡,已经是一片初冬景象。 他们从襄城出发,半月间已经由大江至黄河,跨越千里,却无法得到敌踪。背崽军嗜血好战,此番出击,好似利刃出鞘,若不能伤人,便要害已。焦躁不安的士兵开始败坏军纪,抢掠平民,为了钱财互相殴打,有几次,都差点儿出了人命。 若是在以前的队中,张守仁必定立斩以肃军纪。然而这却是背崽军,除了校尉外,没有人有权力行斩令。他无奈之下,只得对违犯军纪的士兵施行杖责,可惜效果却是不大。 这些兵士都是少年入营,后来精心挑选,经过魔鬼似的训练,再加上战场上斩首十级以上的功绩,还有非凡的武功,才能入选。区区军棍,如何能令他们畏惧。几次三番下来,军纪败坏的事不但没有得到扭转,反而使张守仁原本就不足的威望直线下降,在背崽军上下,只怕已经是负数了。 “通传给你们队正,就在此处宿营。” 几个传令兵答应一声,便欲离去。张守仁皱一皱眉,向几个传令道:“还有,命大家抓紧时间,埋锅造饭,明日五更,便要出发。” “是,咱们这就去传令。” 张守仁冷冷一笑,从马上跳落下来,负手在大河边巡视查看。这时候正是黄河水枯之际,原本波涛汹涌恶浪涛天,此时却是平滑如带,宛如驯羊。 他大声吆喝,招来几个亲兵,令他们以羊皮筏充气,划过河去。 背崽校尉可以有十个亲兵,别将五人。张守仁上任之后,方达便将几个亲兵划拨给他。原本这些亲兵还很是高兴,以为跟着别将,可以多捞好处。只是张守仁为人太过刚直,不但禁止普通士兵抢掠民财,对自己的亲兵看管的更加严格。 普通士兵犯过,不过是责打军棍,这几个亲兵若是不老实,张守仁却是亲自动手,直打的他们鼻青脸肿为止。几次下来,众亲兵再也不敢怠慢他的军令。只是,对他的恨意却是与日俱增,难以消除。 此时天气寒冷,过河时难免要被河水打湿衣物,几个亲兵不敢抗令,嘴上却是嘀咕个不停。 张守仁并不理会他们,只是在岸边选一高地,负手而立。看着他们将羊皮筏子充满气,推下河去,几个人连滚带爬,上了筏子,开始用临时削好的船桨划动,往黄河北岸划去。 黄河毕竟是与大江齐名的大河,虽然是冬天水枯时节,却仍是宽过普通大河十余倍,站在岸上,可以极目眺望到对岸风光,待羊皮筏子开始在河上飘流,拼力往对岸划去,慢慢在河中变为一个不明晰的小点时,众人这才感觉到这条大河的雄奇伟阔。 虽然都是健壮军汉划船,又是风平浪静,这一来一回,也足足用了一个半时辰,待几个亲兵打着哆嗦返回时,天色已经由昏黄转为透黑。 虽然是临时宿营,两队的背崽军却并不敢怠慢其事。训练有素的士兵分批行动,挖沟建垒,砍伐树木,立鹿角、拒木,营盘栅栏,小小营盘的四周刁斗林立,烛火明亮,戒备森严之极。 张守仁试验过渡河速度和危险程度后,已经返身回营,虽然这些天多次见到背崽军宿营时的表现,却仍是忍不住在心中赞叹。 他的帐篷就在营地正中,待他回帐入坐,卸下盔甲,属下的两个队正已经到来求见。 “两位请坐,不必拘束。” 两个队正互视一眼,心道:“我哪里拘束了。” 却不得不答道:“是,多谢别将大人。” 见他们一脸郁闷,依次在自己面前坐下,张守仁心中暗笑。这两个队正都是背崽老人,对自己这样新来的别将并不买帐,只是出于军人听命上级的自觉,才事事请示。但是就他们内心而言,对张守仁并不信服。 “两位队正来此何事?” “张将军,听说你命令大伙早睡,明日五更便动身。不知道有何紧急军情,需要如此行事?” 张守仁淡然答道:“军行过十日,除了遇到敌人零星的探马,别无发现。军中军心已经不稳,若是不急寻战机,只怕咱们未战先乱。” 他这话极是有理。背崽军凶悍骄狂,士气饱满时急速出击邀战,本以为最少可以追到敌人的队尾,激战数场。怎奈一直到了大河附近,却仍是在不停的饶圈子,好似拉满了的弓弦,若不射出,便要伤及自身。 见两个队正默然不语,张守仁又道:“蒙兀军每兵最少三马,决心撤退,可日行数百里而不疲惫,依我看来,蒙兀兵在十日前就由唐、邓方向往东京方向退却,估计这会子已经回到蒙兀草原上了。所以,依我之见,与其在这大河边上徘徊,在敌人马屁股后面闻他们的骚味,不如咱们直扑东京附近,看看情形究竟如何!” 此语一出,两名队正立时大惊失色,同声道:“将军,此举太过冒险!” “为何?蒙兀兵跑的一个不剩,还有何险?” “将军,东京一带,是伪朝中心,数十万大军枕戈以待,纵是战力远下我背崽,却也不可觑。若是身陷其中,只怕难以脱身。” “是的,确实如此。况且,这么大的事,若是不请示方校尉,也很不妥当吧。” 张守仁冷笑道:“你们不是一向吹嘘说,背崽军天下精锐,纵是在数十万蒙兀军中,亦可杀入杀出,不在话下?” 两个队正听闻此言,只觉张守仁蛮不讲理,将平时大伙说的壮声威,涨士气的话拿来堵他们的嘴,却偏偏不能反驳。 总不能和他说,那是平时胡扯,当不得真的。 见他们面皮紫涨,难堪之极。张守仁知道这两人毕竟是职业军人,不善言辞,此次被自己逼的无话可说,已经是大获全胜。若是继续逼迫下去,只怕惹急了他们,反倒是弄巧成拙。 第二卷 背嵬扬威(五) 他将原本略显轻佻的神色收起,向二人正色道:“两位将军,请听说详细解说。” 说罢,长身而起,向外令道:“来人,将地图取来。” 自大楚太祖整军顿武,意在北方时,军中的很多细微处,都与以前不同。比如这皮制地图及推演战役用的沙盘,均是经过太祖改良制度,由京城致知院的学士们常年勘测汇制,很是精准。而学会用经纬度和罗盘看地图、海图,也成为大楚军人的必修课程。 几个亲兵听得命令,立刻将随身携带的羊皮地图取出,在帐内的几案上摊开。 “两位请看。” 张守仁满脸自信的笑容,用手指着东京,向他们笑道:“东京,是伪朝的国都所在,常人都以为蒙兀人和伪朝必定会以大军驻守,以备万全。其实不然,蒙兀人起于极北草原的苦寒之地,那里放眼全是一望无际的草原。在蒙兀人眼中,繁华的东京并不是安身的好场所,还不如在草原上幕天席地,更加舒服。是以,蒙兀人不愿居留于汉人地界,战事一了,战士们便想带着抢来的物品和女子,回到草原上享受。正因如此,蒙兀人的强兵,留在伪朝的很少,多半驻守在重要军州,防着大楚。襄城一战,除了从北方来的蒙兀主力,便是原本驻扎在扬州、徐州,还有东京及幽州等地的驻军。襄城一战,蒙兀军死伤极惨,虽不是大败而回,却也是伤了筋骨了。以我看来,他们留守的兵力,必定单薄,而且,断然不会留在东京这样的内地大城。而是必定放在与大楚交界的几个重镇,以防咱们大举追击。至于襄城方向,他们干脆放弃,反正咱们一不敢去攻打东京,二不敢越过黄河。” 两个队正均是征战十年以上的职业军官,如何不理解张守仁话语中的含意。两人均是眼睛一亮,凑上前去,手指地图,向张守仁道:“将军的意思是,敌人实其外围,虚其腹心?” “若是我们先行渡河,自北方绕道而行,至东京河面,再渡河往东京地面迎敌击之,必定能得大胜?” 张守仁大笑道:“两位将军,我正是此意!” 两个队正虽然被他英毅果决的表情和语气蛊惑,自己亦是觉得张守仁的看法极是有理,然而从军多年,棱角早被磨平,未虑胜,先虑败。 此行纵是大有把握,却是不是张守仁说的那么轻松。东京毕竟是敌人腹心,周边的驻军最少在十万左右,自己这一小股二百人的背崽军,就是个个勇武过人,就是敌人站着不动,也砍不死那么许多。况且深入敌境,消息不通,粮草补给断绝,稍一疏忽,就是全军覆灭的结局。 两人迟疑半响,虽然很是动心,却并不敢立刻答应,对视一眼,又向张守仁道:“张将军,我们也觉得将军所思很是有理。然而此计毕竟太险,大帅派我们出征,不过是尾随蒙军,看看敌人是不是当真撤走。咱们在这大河边上巡视多时,并没有遇着敌人,想必也是真的撤走。论说,此时回军襄城,就算有功了。若是渡河往东京去,成则大功可立,败了,咱们必定会被行以军法。况且,就算是我们不畏惧生死之事,也需为兄弟们的性命多加考量。” 张守仁皱一皱眉,向他们道:“敌人在东京附近,只有一些乡兵镇守,全无战力。京师中到是会有一些蒙兵和一两万人的强兵,不过他们不知道我们的底细,必定不敢轻出。” 他面色诚挚之极,见两人仍在迟疑,便又道:“两位不必担心。若是在东京附近,敌人调动大军,咱们也随时可以撤走。以背崽之能,难道还能被困死不成。” “可是方达校尉不曾知道……” “这不必担心!方校尉将两队背崽给我,就是由我统领。将来纵是干犯军法,也是我这个主官被罚,与两位无关。其实若是我断然下令,依大楚军法,你二人也需听我令行事。不过,我却不愿与两位争执,总要说服大家,这样行事起来,才更加的得心应手。” 两名背崽队正终于被他说通,在巨大的利益军功面前,难以抵抗诱惑,终于齐齐点头,向他道:“如此,咱们就遵从将军号令!” 当下众人计较一番,将行军路线、补给,辎重、医药等物准备停当,一直议到一更末刻,帐内的烛火换过一遍,眼见又要燃尽,张守仁这才打着呵欠,向他们道:“两位将军,还有三个更次不到,咱们就得动身,你们早些歇息,明天一早,便即过河!” 两个队正闻声而起,他们也是疲乏之极,张守仁如此体恤下属,倒也难得。两人依次行礼,倒退而出。 张守仁说服二人,只觉得满身轻松,惬意之极。其实背崽军中很是排挤外人,象张守仁这样,并不是从背崽小兵做起,而是直接调入做了别将,很难令全军上下心服。因为此故,他这样的襄城守卫战中的名将,在这里居然并不被人敬重,并不能做到令行禁止。 对他而言,最迫切的,就是领导背崽军得到一场大胜,坚立自己无敌名将的赫赫威名吧。 他从军已久,经历过无数场大大小小的恶战,对袭扰东京,到也没有什么担忧害怕,隐隐然,到有些微微的兴奋。 张守仁将帐中残烛吹灭,安然睡下,不过眨眼功夫,已经酣然入睡,无论前途道路如何坚难险阻,他竟似全然不放在心上。 酣甜一觉睡醒,不过才四更出头,却是再难入睡。当下爬起身来,穿衣束甲,整理兵刃,待他收拾齐整,整个营地里已经人声鼎沸,全营二百多将士多半起身,随军的厨师料理些熟食,让军士食用。油香肉香随风传来,令人精神大振。 他步出帐外,振臂舒腰,在营内绕行一周,见所有的士兵均是喜上眉梢,对可能危及性命的恶战却似浑不在意一般。他看在眼中,却也不觉得欣喜。本朝初起时,太祖不过是寻常布衣,天下纷乱非常,难以以常理治国。是以开国时,不禁军队抢掠敌国财货。象背崽军这样的强兵,更是以鼓励士兵抢夺民财自肥,以激励士气。事隔百年,大楚军队对这样的行径仍是较为纵容,却从没想过,北方虽然又丢掉了二十余年,然而北地百姓仍以大汉华夏后裔自居,以大楚百姓为荣。每次楚军过江征战,军纪败坏,甚至到了荼毒百姓的地步。因为如此,近年来征战得到的助力越来越少,原本活跃北方,与大楚官兵相为呼应的北方义军,也是对楚军渐生敌意,甚至有不少人一怒之下,投靠了伪朝。 张守仁对楚军这种恶劣的行径心知肚明,却也没有办法更改既定俗成的规据。各地的防御使、京城的枢密使都没有办地,他一个小小别将,还能翻天不成。 等东方的天空稍微露出一丝鱼肚白,半空中的启明星渐渐黯淡无光,消失不见时,两百多楚军将士已经一次渡过黄河,立身北岸。自从当年幽州事变之后,汉人楚军的足迹,还是第一次越过这条大河。 两队楚军以十人一小队的队列行进,整个队伍发散开来,全数骑马,声势却也不小。北方地貌与南方绝然不同,大河两岸全是灰黄的泥地,很是干躁。树木极少,连野草都显的矮小枯黄,不过两百多匹马的骑兵队伍,居然也扬起了漫天的灰尘。 北方残破。楚军队伍越过黄河之后,整整奔行了五天,绕道晋州地界,过洛州,直至滑州。沿途州县数十,百余年前,最少有两三百万的人口,现在满眼望去,村庄破败,绝少人烟。野狗豺狼遍地,到晚宿扎营安睡时,这些野兽绿油油的眼睛不住的在营地四周巡看,直到营内的士兵发箭追射,这才散去。 张守仁一路看来,只觉得触目惊心,蒙兀人在北方的破坏,他也只是耳闻听说,直到过河之后,穿州过府,眼中看到的,听到的,无一不是蒙兀人多年来在北方的暴行。蒙人凡破一城,除了年轻女子与工匠之外,其余军民则被赶出城外,以刀枪弓箭加以杀戮,不论百姓如何哀求哭喊,那些蒙兀人却是绝不容情,仿若魔鬼。北方数十名城,过千的州县,近三千万百姓,自从四十多年前蒙兀人兴起,开始攻伐北方,数十年丧乱下来,存者不过千万。 他心中恼怒愤恨,每常看到有村庄全无人烟,初时还很是怪异,待后来发现经常有全村布满尸骨,均是身负刀伤剑疮,显是被人屠戮而死。这些尸体或是趴伏于地,被人从重后砍死射死,或是仰面朝天,头骨森然,两只空洞的眼眶看向半空,仿佛在向后来人控诛着蒙兀人的残暴。 张守仁在战场上见的死人多了,却仍是无法接受整村整村百姓被人屠杀的惨景。见着他们的尸骨,一种说不清的情绪萦绕心头。 悲酸、害怕、愤怒…… 种种情绪夹杂在一处,使得他先是茫然失措,既而又愤恨难平,简直要失去理性。与旁人不同,他是在第一次襄城保卫战中失去父亲,母亲亦是因伤心过度,早早逝世。论起对蒙兀人的恶行的感受,自然要比旁人深刻的多。 看着一村又一村的尸体,或是已经成为枯骨,或是刚刚腐败,甚至血迹尚存,显然是这次蒙兀人败退时的杰作,看着这些尸骨,张守仁眼中一片模糊,竟仿似那些衣着破旧,惨死刀剑之下的百姓,就是自己的父母。 “这是军人之耻,请诸君牢记!” 张守仁身处滑州北端的郑县,眼见得黄河岸边废墟一片,大河边上的诸多村庄血迹末干,陈尸处处,有不少年轻女子赤身裸体,显是被**而死。 他脸上怒气勃发,虽然一路上见的多了,但是这尸体尚似有余温,敌人去之不远的景象,仍是让他愤恨非常。 天空小雨淋漓而下,四周灰蒙蒙一片,不远处的大河开始激起浪花,发出阵阵激流涌湍之声。 “将军,蒙兀人就如蝗虫一般,路过之地,人人遭殃。身为军人,最要紧的是冷静,将军还请息怒的好。” 张守仁扭头一看,见是第一队的队正李勇。 他不好驳他的面子,只得点头道:“罢了,全军也歇息的差不多了,命人鼓起羊皮筏子,咱们这便冒雨过河!” 第二卷 背嵬扬威(六) 此时天地间一片苍黄之色,连日阴雨,黄河水流比当初过河时激湍许多。李勇尚且没话,第二队的队正唐伟却插话道:“张将军,此时大河波涛汹涌,与我们当日渡河时不同。咱们是不是要等雨停风歇之后,看看情形如何,然后再渡河?” 张守仁转头四顾,只见那雨水虽是不大,却是密雨成线,细细密密的连成一片,笼罩在这一片天地之间。 他忍不住摇头苦笑,向唐伟道:“不成。秋雨难停,这五六天来,老天就没有消停过。咱们若是在这里呆着,暴露了行踪,让敌人大军围上来,还不如渡河更安全些。” 见两个队正脸上仍有迟疑之色,张守仁冷笑道:“你们必定是害怕去得回不得,若是河水大涨,咱们过河后无法返回,被困死在东京四遭。或者,河对面就有大军驻扎,咱们一过河就被发现,到时候难以脱身。我告诉你们,行军做战,最忌胆怯迟疑,为将军者,更不能畏首畏尾。狭路相逢,勇者胜!” 背崽军一向以轻勇彪悍闻名,两个队正此时被张守仁以胆怯畏战的罪名训斥,心中均是气恼,当下向张守仁齐声道:“既然如此,就请将军下令。” “很好,传令全军,立刻渡河!” 此时雨势发大,然而号令一下,全军将士却也并不叫苦,立时从遮雨处行出,充气放筏,不过片刻功夫,各人身上均已湿透。十二艘大筏子满载人员物资,缓缓放入水中,各人将自己的战马缰绳牵住,牵着战马一同渡河。 河水沽沽而响,激流不住拍打着战士们的盔甲,不时有大浪掀起,重重拍在战士身上。每当有稍大点的浪头拍来,全军上下均是心悬不已,唯恐船小人多,抵受不住。不论背崽军如何勇猛,却也承受不住如斯的天地之威。 等皮筏行驶到大河中央,船队前列眼尖的士兵突然齐声叫道:“敌军,对岸边上有敌军!” 张守仁心中一凛,急忙向对岸看去,烟水苍范中,只看到一个个小小黑点,正在对岸来回游走。 他微微冷笑,向身边的传令兵道:“传令下去,不准慌乱,不准叫喊。” 号令一传,原来略有骚动的队列立刻安静下来。唯有沙沙的雨声,和着河水的拍击声,声声入耳。 待筏子又往前行了片刻,岸上的敌人显然也是见到,一队队敌兵慌乱起来,四散奔走。张守仁打眼望去,少说也有两三千人,此时却被这一小队皮筏吓倒,乱哄哄如同没头苍蝇一般来回奔走。 此时筏过河心,风浪渐小,十几艘皮筏渐渐聚集一处。原本被河水淹没大半个身躯的战马也渐渐露出马背。张守仁挺身立于船头,估算着再有一柱香的功夫,皮筏便可靠岸。 他高昂头颅,扫视四周。见整个背崽将士并没有露出胆怯害怕的神情,不禁点头。 “传令,击鼓!” 随着鼓声响起,杀意弥漫。张守仁只觉得脑中热血涌起,身边虽然并不是自己原本的下属,却也是大楚最精锐的强军。当此之时,能与他们并肩而战,也是武人之幸。 他脱却上衣,展露出上身雄健凸起的肌肉,反手拿起放在筏上的投枪,大声喝道:“有敌无我,杀!” 这一瞬间,原本显的文弱,甚至是庸懦无用的张守仁,竟如天神一般,威风凛凛,势不可挡。 “有敌无我,杀!” 所有的背崽将士同声而起,均是手提投枪,一起与张守仁同声呐喊。 “张将军,今日才觉得你不愧是背崽别将!” 张守仁斜眼一瞧,见是自己的亲兵伍长,正以崇敬的眼神看向自己。 他微微一笑,扭过头去目视前方,口中却答道:“老子十六岁时就披坚执锐,上阵杀敌,身上的伤,全在胸前,没一条在背后,就是这样,老子才从小兵做到队正。你们这些鸟蛋,以为老子是靠关系爬上来的,以为我不知道么。” 众亲兵听闻他说,这才拿眼去看,只见他胸前大大小小十余处创痕,如同毒蛇猛兽般,盘踞舞动,背后,却是光洁一片,半条伤痕也没有。 各人耸然动容,齐声赞道:“好将军!” 他的伤痕,确是难得。也只有打起仗来,从来没有以背后朝向敌人的人,才能如此。 张守仁冷哼一声,喝道:“还看个鸟,各人把战马缰绳交给一个人拉好,其余人以盾牌护身,向敌阵掷枪。” 众人传下令去,却并不持盾,只是双手拿起投枪,站在张守仁的身侧。其余的筏子上,也全然如此。 背崽军都曾习双手投枪,两手一起扔掷,威力自然远远大过单手投掷。只是当着敌人矢石,敢于以肉体直面,却并不需要防护的,也只有与疯子一般无二的背崽军士了吧。 不远处的岸边,敌阵已经聚拢成团,稀疏的战鼓声亦是响起。 随着皮筏越来越近,敌人的形状亦是依稀可见。 “是伪朝叛军。” 破旧的盔甲,黑瘦的旗手打着伪朝的旗帜,人员配备也如同大楚军军队一样。最前列的是刀手,矛手,然后是厚厚一层的弓箭手。 每个人的心中都是一宽,虽然当面之敌十几倍于我,却是被公评为天下战力最差的伪朝叛军。若是换了同等数目的蒙军,纵是背崽军再勇猛善战,也必定无人可以逃生吧。 对面的叛军开始让弓弩手射箭,稀稀拉拉的箭矢先是全部落入水中,引的楚军将士一阵哄笑。待距离又稍近一些,便有大量的箭枝在战士的耳边划过,也有少数,插在楚军将士的身上。 好在除了张守仁外,旁人还没有疯到将盔甲卸下的地步,大楚军人的盔甲,却是当世最精良的铁甲,这些劲力很小的箭矢,根本无法穿透。就是穿透铁甲,也是所入不深,伤害很轻。 离岸两百步,张守仁傲然直立,双手紧握着两支投枪。 雨水直落,枪身冰冷。 一百八十步…… 一百二十步…… 八十步…… 张守仁双目圆睁,紧盯着对面敌阵中,一个骑马督战的军官。看对方的模样和姿态,最少也是个校尉吧。 运气,发力,躬腰,直身,依次抡圆双臂,用力一挥。 所有的动作一气呵成,两枝长三尺,各重五斤的投枪如闪电一般,在张守仁的双手中飞出,不过眨眼功夫,已经飞越这短短的距离,如同毒刺一般,直扎入那个军官的身体,洞穿而出。由于劲力太大,投枪之力不尽,一支插入地下,另一支却又浅浅扎在一个叛军身上,将他扎的惨叫连声。 “好枪!” 所有的背崽将士均是同声大叫欢呼,一时间,士气大振。而叛军却被这一打击弄的气沮不已,齐声叹息。 八十步的距离,对弓箭来说,只是很短的距离。对投枪来说,却是常人所不能及。张守仁投出的两枪,不但劲力十足,准头也是丝毫不差,是以这两枪之威,立刻将两千多叛军震住,令他们心胆俱丧。 “众军投枪!” 行至五十步时,河水渐浅,船身越发稳固,亦是投枪的最佳距离。 张守仁一声令下,两百余人四百多支投枪瞬间投出,带着尖啸飞向对岸。和轻飘细小的弓箭不同,每一支投枪都是势大力沉,发出巨响,数百支集结在一起的威势,纵是千万人的弓弩出队伍,也是远远不及。在首当其冲的叛军眼里,每一支投枪都带着可怕的尖锐响声,磨的发亮的铁头闪着寒光,离的越近,枪头越发的大,仿佛直冲着自己的脸,急速飞来。 在如此的重压之下,叛军原本就散乱的队形立刻溃散。中枪的人纷纷倒地,或是当即死去,或是惨叫哀嚎。 每个背崽士兵各自配有六支投枪,此时不需人令,两手轮换,激射不停,投枪如雨泄地,不住追击着四散奔逃的叛军,使得敌人的阵营越发混乱。任凭叛军军官如何威胁打骂,再也无法约束逃散的士兵。 第二卷 背嵬扬威(七) 这种投枪破敌法,还是传自南北朝时的大将陈庆之。此人是南朝大将,曾以七千强兵,以投枪术大破北朝十万大军,成为不世出的名将。只是因为投枪士兵需多年苦练,臂力眼力缺一不可,远不如弓弩手那般普及,到得现在,也只有背崽军还有这般神乎其技的投枪之术。 投枪一出,再有更近的飞斧,纵是在蒙兀人的军中,亦是令敌人闻风丧胆。 敌溃…… 承受不了压力的叛军终于全线溃败,将后背露给了轻松投掷的背崽军。刚刚还需要躲避箭雨的背崽军士越发轻松,不再追求投枪的速度,而是一个个瞄准了之后,方才掷出。 张守仁一枪一个,眼见着自己手中的投枪飞出,不住的洞穿敌军的后背,远方的血花四溅,惨叫连连,他却心如止水,直似盲聋。 待身旁的六支投将全数投尽,却是一支也没有浪费。虽然他勇力过人,却也觉得两支胳膊略有些酸痛。 他深呼口气,抢圆了胳膊,在空中抖了几圈,觉得轻快许多,又命人将自己的战马缰绳递来,稍待片刻,马背上的鞍桥露出,张守仁大步一跨,纵身上马,抽出束在马腹上的战斧,纵骑上岸。 在他身后,两百名背崽战士亦是翻身上马。 待全军阵形变幻,形成了一个尖头的三角形状,张守仁猛吸口气,大声喝道:“全军听令,追击敌军,杀!” 他一声令下,全军将士也随着呐喊,二百名精强战士,挥舞着长柄战斧,向着溃敌追击。敌阵原本就已经溃败散乱,此时再被背崽军从身后追击,只听得马啼声声,势若奔雷,叛军都是吓破了胆,哪里敢回头去看。 张守仁右手一挥,劈向一名奔逃中的军官,战斧自那个腰间划过,将他齐腰斩断。内脏与鲜血激射起来,将他全身喷的血红一片。 他自追击时起,已经亲手斩杀十余人。敌军的阵势整个被背崽军冲散开来,完全没有有效的抵抗。背崽全军已经来回冲击了数次,原本还敢还击的叛军已经将身上所有的武器和负重扔掉,拼命逃跑。他们不求比背崽骑兵跑的快,只求能够跑过同僚,救了自己性命就好。 杀戮,鲜血,死亡。 身着黑铁甲的背崽战士,并不因为敌人的哀号和请降就停止,无数个跪地投降的叛军,被背崽军毫不犹豫的挥斧斩杀。 只有百余名的叛军成功逃走,他们越过岸边的大堤,簇拥着一群人拼命奔逃,渐渐远离这一片修罗场。 “来人!” 在他左右护卫的亲兵队长闻声而来,向他问道:“将军,有何吩咐?” “带二十人,冲散前面的那队逃兵,将他们护卫的那些人抓来!” “将军,属下的责任是护卫你的安全。若是属下们走了,将军万一有个闪失……” “不要啰嗦,这时候我还能个屁的闪失。” 张守仁这一天来的表现,实在太让这些士兵心折,这亲兵队长扫视四周,叛军虽然尚有千人以上,却只是待宰的羔羊,无论如何,也不会给张守仁带来任何危胁了。如若不然,主将战死,所有的直接下属,都得同死。 他咧嘴一笑,点头答应,招呼了十几个正杀的性死的战士,一起打马急行,向着那一小队逃跑的叛军追去。 傍晚,背崽全军就在这东京城北二十余里外的大堤上歇息。 半空中,大雨仍是下个不停,天色晦暗之极。敌军新败,再加上从来就没有勇力与决心与楚军激战,无论如何,他们不会在这样的天气和时间,出城邀战的。 况且,张守仁抓住的人,也令他们投鼠忌器吧。 “这么说,你们都是这东京城的大人物了?” 跪在张守仁身前的五六个敌军败将,均是面无表情,满身血污。听到张守仁问话,只是眼皮稍抬,并不回答。 他们均是被张守仁的亲兵以斧柄砸碎了膝盖,这才肯跪在帐下。若是不然,纵是三五个人,也按不住。 “蒙兀人都这么强项么……好象生死,都与他们绝不相干。” 张守仁心中不安,以手掌轻轻拍击桌面,用来掩饰自己的犹疑。 白天一战,楚军斩首两千,敌军逃走的不过数百人。军中将领十有**战死,逃走的不过十之一二。 被张守仁派遣亲兵抓获的,却是一小队蒙兀人。护着他们逃走的几百叛军,被二十多个背崽战士吓的屁滚尿流,再也无法保护他们的安全。十几名蒙兀人没有骑马,在平地上与骑着战马的背崽军恶战一场,居然伤了五个战士,自己也大半战死。唯有眼前这五六人,力竭之后,被背崽兵以套索套住,生擒回来。 与他们做伴的,还有几个伪朝文官,十几个伪朝大将。 细雨沙沙,打在临时搭起的牛皮大帐顶端,惹的张守仁一阵心烦。 除了这几个蒙兀人外,还有三四百人的俘虏,全被看押在帐外雨地。他们丢盔卸甲,垂头丧气,脸色被雨水冲涮的惨白一片。适才背崽军搜罗他们身上的财物,对他们又踢又打,这些俘虏却是一言不发,只是眼睁睁看着自己身上所有的东西,都被人搜走。 这也是人之父亲、丈夫、儿子。 张守仁心中一阵凄然,却挥手道:“既然他们都不肯说话,都杀了吧。” 他身上的血污早就清洗干净,此语一出,又仿如一股强烈的血腥气,在所有人的鼻间弥漫开来。 今日他赤膊大战,又如此果决好杀,让所有的背崽将士为之心折。 原本对他的命令都要想上一想的唐伟与李勇,此时却恭恭敬敬的站在他身后,听他命令一下,两人同时跨前一步,向帐号喝道:“别将大人有令,将所有俘虏斩杀!” “是!” 在帐外看守俘虏的背崽将士一起暴诺一声,立刻上前,开始拖拽那些坐在雨地里的俘虏。 若是有敢挣扎反抗的,自然是一斧下去,身首两处。 说来也怪,这些俘虏明明知道自己就快被利斧加身,却是无一人敢于抵抗。一个个低眉顺眼,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同伴被拖到营地旁边的土沟前,加以斩杀。 张守仁往帐外一瞥,只见已经有十余人身首异处,鲜血沽沽而流,在火光的映射下,越发刺眼。 利斧砍中脖子的声响沉闷而令人恐怖,所有等决的死囚虽是面无人色,却仍是动也不敢动。排在阵列前面的,眼睁睁看着那些被拖走砍死的人,浑身发抖。排在稍后一些的,偷眼去看那些死人,脸上却有一丝快慰。 无论如何,要在最后才会轮到他们。这就么一点点的时间,也让他们觉得占到了莫大的便宜。 张守仁只觉心中刺痛,这些如同羔羊一般的士兵,却也是汉人后裔,原本的大楚百姓。先是辽人,然后是金人,最后又是蒙人,这些恶狼一样的蛮夷,不停的攻打中原花花世界,贪图汉人的金银绸缎,却正是因为汉人柔懦无用,在武力上远远落后他们的原故。 曾经拿刀弄剑,征服了草原和西域的汉人,曾经热血澎湃,使得无数蛮夷闻风丧胆的汉人,却不知道哪里去了。 他冷冷一笑,用力屈一屈指尖。 杀吧,用力的杀,无情的杀。只有鲜血才能荡涤这个民族千百年积淀下来的杂质。不但要敌人的血,也需要自己人的。 “大帅,大将军,饶我们一命吧!” 眼见被砍死的人越来越多,被押在帐外,离张守仁最近的,却是伪朝的一些大将。此时跪地求饶的将领中,为首的,正是白天被背崽军激战的那三千叛军的首领,一厢的指挥使。 此时,这个指挥使大人再也没有平时的骄狂与骄傲,他**上身,头发散乱,跪伏在张守仁身前,双手用力抓着被雨水浸透的泥地,仿佛在抓住最后一丝希望。 张守仁向他冷笑道:“身为统兵上将,无能无用之极。三千多人,被我们两百人打的屁滚尿流,你还好意思活在世上。你对的住那些被我们杀死的士兵么。一将无能,害死千军。就是我饶旁人不死,第一个也饶不过你!” 那指挥使绝望之极,却仍是忍不住大叫道:“我招,我什么都肯招,只要能饶我一命,让我当牛做马,给大帅你做亲兵,不,做奴才,不管做什么都成!” “留你也是无用。你知道什么?这些蒙兀人从东京返回草原,是为何故?他们为什么在襄城匆忙退兵,你又知道?伪朝在唐、邓、许、陈、海、扬,等州的驻军详情,你也晓得?嘿嘿,就算你想卖,我看,你也没有什么值得我收买的。” 见他还要再说,张守仁挥手道:“带他下去,给他一把刀,让他死的象个将军。” 几个背崽将士闻声而动,将那将军一路拖走,任他百般扭动求饶,身体在泥地里扭来扭去,象一条泥鳅一般,却仍是被强行拉走。 张守仁不再管他,扭头一看,见躲在帐角的那几个文官正在发抖,满脸惊悸。他心中一阵厌恶,只是细看之下,却觉得有一中年男子,虽然也是表面上装出害怕的神情,身体却平静如常,不似别人一般,将被处死之时,身体难以扼制的发颤,甚至会大小便失禁。 他心中一动,向几个蒙兀人喝道:“你们也难逃一死!” 几个蒙兀人显然懂得汉话,听了他的危胁,却是不屑一顾。有一个汉子终于张口,以木讷生硬的口吻答道:“我们蒙兀人,好比苍天下翱翔的鹰,除了长生天外,没有人能教我们低头。嘿嘿,想用斧子叫我们畏惧,真是太天真了。要杀就杀吧,若是皱一皱眉头,就不是草原上的好汉子。” 其余几个蒙兀人并不说话,都是微微冷笑,显是与说话的这人,意见一致。 张守仁诡笑道:“你们当然不怕死了。战士们,夺人性命,也知道迟早有战死的一天。不过,我已经知道你们这些人要做什么。嘿嘿,你们不但要被以残酷的手法处死,还把主子交待的事办砸了,死了之后,也没脸见你们的同伴。” 那蒙兀人眼皮一翻,显是不相信张守仁所说。 张守仁站起身来,伸手一指,向着躲在文官人群中的那中年男人道:“他们护送的,就是你!” 第一卷 背嵬扬威(八) 那中年男子先是一惊,然后又是茫然无措,只向张守仁喃喃道:“将军,你这话的意思,下官并不明白。” 张守仁适才手指着他,眼睛视线却是并没有离开这几个蒙兀人。适才手指时,这几个蒙兀人都是一惊,若不是膝盖被打碎,早就跳将起来。 张守仁一试成功,心中大喜。向着他们笑道:“两边交战,一般都不杀文官。你们以为自己虽败,却可以护得这人的性命,死了也无碍,对吧?现下我心里已经明白,这人若是肯讲出实情,我或是放了他,或是杀了他,总之不教他受辱。若是不然,我必定带他回到襄城,然后递送京师。想来,他必定是你们蒙兀人中的亲贵,这才能让伪朝动用大军,甚至由你们蒙兀武士亲自护送。若是被送往我们京师,游州过府的,在我大楚京师中遭受严刑拷打,那才叫生不如死。你们蒙兀国的脸面,也必定是大大受损。” 几个蒙兀人被他的言语激怒,怒吼跳跃,以蒙兀话痛骂,却因膝盖断裂,稍一动弹就是剧痛攻心,他们挣扎片刻,已经难以抵受,有一半的人,当场痛晕过去。 “好了,你不必为难他们。若是要杀了他们,就先请将军给他们一个痛快。将军要问我什么,我知无不言就是了。” 适才还在装傻的那个文官终于步出人群,看着几个蒙兀兵脸上豆大的汗珠潺潺流下,面露不忍之色。 他显是蒙兀人中的贵人,面色润白如玉,双手修整的很是整洁,身着伪朝的文官服饰,气质高雅之极,完全不似寻常蒙兀人那般肮脏丑陋。 张守仁看着这人,对方越是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他心中反而很是火大。忍不住讥笑道:“先生还真是悲天悯人!不过,就在这里,一渡河就能看到整村的百姓被你们蒙兀人杀死,肚破肠流者有之,身首异处者有之,不知道先生对这些死难的汉人百姓,有什么别样心肠没有?” 那人听他说完,神情却是一黯,沉声道:“国家兴亡事,苦的都是百姓。就是眼前的这些军人,脱却盔甲,又与百姓何异,唉!” 见张守仁仍是一脸嘲讽之色,显是并不信任自己,那人又苦笑道:“在下耶律浚,原是辽国契丹人,并不是蒙兀人。” 张守仁“啊”了一声,诧道:“你是辽人?” “是啊。故国已经亡灭近两百年,早就灰飞烟灭啦。” 张守仁怒道:“是辽人,就更不该为虎做怅。你们辽国与我们汉人虽然有过战事,不过两边也友好百多年,后来你们为金人所灭,又不干我们汉人的事。你既然帮蒙兀人灭了金国,报了灭国之仇,现下又帮着蒙兀人打我们汉人,却又是为何?” “嘿,辽国和大宋很好么。当年辽国就要灭国,向大宋求援,说是两国友好多年,请大宋看在多年相安无事的份上,出兵救援。谁料宋国不但没有派援兵,反而派了大军,前来讨伐,意欲分一杯羹。金国被蒙兀人灭国的时候,你们汉人虽然改了名,叫楚国,却又是派了大军过江,想借着蒙兀人的力量,收复中原。嘿嘿,只可惜,两次都是偷鸡不成反失把米,被人打的丢盔弃甲,溃不成兵。不但没有收复失地,反而是又割地求和,赔偿金银。” 这耶律浚到不愧是一个文人,立身帐中,侃侃而言,所说的话又都是实情,将张守仁驳的哑口无言。 他见张守仁虽然难堪,却不象别人那么面露杀气,只是脸色微红,显然也是为了汉人这两段不光彩的历史而愧疚。 耶律浚熟知人心,知道象张守仁这样的年青人心中,尚有残存的正义感,只需再加以言辞打击,或许能够逃出生天。 他心中迅速盘算,口中却是不停,又向张守仁道:“将军适才说,北岸有不少百姓死难。好象蒙兀人就是十恶不赦的恶人。不过将军若是读过史书,想必知道,自秦赵长平之战,坑四十万赵人,然后项羽坑杀二十万秦人,其后千百年间,每有战争,都是杀人盈城,杀人盈野。这还是大汉内斗,汉时,汉人武力强盛,将草原上的蛮夷打的落花流水,多少牧人百姓,死于非命?还有我的远祖,初时是大唐治下的小族,一向恭谨,后来是委实耐不住边将盘剥,这才造反自立。将军,难道大汉百姓的命是性命,我异族人的命,就不是命了?” 张守仁听他说完,心中有如急风暴雨一般,拍打个不停。此人言辞犀利,口材了得,说的桩桩件件,却又偏生是实,委实教人难以辩驳。 他屈手静坐,直到将两手的手指屈的发白,格格做响,心中直想:“为将者,其心不易!” 片刻之后,只觉得心思平静安宁,那耶律浚仍然在滔滔不绝的论说,只是那些话语,却如同游鱼在水,轻灵飘忽的在耳边转瞬游去,再也无法扰乱他的心神。 半响过后,张守仁微微一笑,打断耶律浚的话头,向他道:“耶律先生,我敬你是个有学识的人。不过,你不必再拿这些言语来乱我心神。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尚且不爱人,千百年来,死在天灾上的人,还少么。难道我也去和老天算帐不成?以前的事,不必再提。现下大楚和蒙兀互为敌国,我们汉人不是猪狗,不管你们蒙兀人或是契丹人当年如何,现下来欺付汉人的,是你们。耶律先生,我们还是以诚相待。你将这次襄城退兵,还有你们返回草原原委告诉我,我可以做主,放你回去。” 耶律浚大感惊奇。这个不过二十来岁的青年,竟然能明辩至此,就算是天下名将,积年老吏,亦未必能迅速从自己用诡辩织就的罗网中抽出身来。 虽是惊异,却是微微一笑,向张守仁道:“将军,不是我小瞧了你。你就是得了我的招供,擅自做主放了我这样身份的人,将来祸事不小。” 张守仁傲然道:“你不必再来言语来激我。我既然有了放你的话,自然会自己负责。你怕我说话不算,那么我将你递送京师便是。” 耶律浚眼神一跳,终于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年青人尚且还会讲信义,若是张守仁年纪再大上十岁,他就再也信不过了。 “好吧,请你屏退左右。” 他见张守仁迟疑难定,便微笑道:“将军,若是这点小事也做不到,叫我如何相信你的保证?” 张守仁点头道:“也是。” 说罢,向唐伟李勇令道:“两位请到帐外监斩。” 他说的客气,却也是叫这两人一同回避。 两个队正到也并不想听这一类的机密消息,身为职业军人,早就习惯了听从上司命令行事。至于两国大义,政治争端,还是少听少想的好。 只是张守仁如此行事,将来没有人证,他与这耶律浚到底说了些什么,却是无人知道。若是立了功劳,朝中有人还好,如若不然,只怕麻烦非小。 “将军……” 张守仁闻弦歌而知雅意,知道这两人担心自己。他到也不是没有考虑,只是僵持到这个地步,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亦是不能退缩。 自从当年父亲战死之时,他便开始了练心的过程。到了此时,已经没有什么事让他畏惧。 “两位请行,吕大帅和朝廷自然会明辩事非。” 对吕奂和朝廷到是很了解的两个队正到是齐齐叹了口气,一起向张守仁行了一礼,转身退出。 张守仁心中一阵感动,无论如何,同僚一月,所有人对他的态度已经开始改变。 听说耶律浚要招供保命,几个蒙兀人早就开始破口痛骂。张守仁听了半天,方才明白,这些蒙兀人虽然护送耶律浚,心中却也很是瞧不起他这样的文官。况且,不论是哪一个民族,都有“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想法,只是说法可能不同罢了。 “将这几人带下去,给他们一个痛快。” 眼见耶律浚冷色铁青,全然没有适才的轻松,张守仁心中暗笑。无论如何,这耶律浚身居高位多年,一向以蒙兀人的国相自居,却不曾想到,下面的人居然拿他当猪狗一般的看待。 经此一事,他就是还为蒙兀人效忠。但是自己的心理上,也要打一个折扣吧。 将那几个蒙兀人拖出,帐内已经空无一人,张守仁拉过坐椅,让耶律浚坐了,又命人将灯烛挑亮,才向他笑道:“耶律先生,在下洗耳恭听。” 自东京河边一战之后,张守仁率领二百背崽军,横行东京方圆千里,将四十多万伪朝大军调动的南奔北走,疲于奔命。 伪朝亦称大楚,自长江之北,幽州之地,西至陇右,全是伪朝天下。只是这个小朝廷得位不正,全然是蒙兀人扶植而生,无论对外对内,均需听蒙兀人的吩咐行事。每个州府,都有蒙兀人派驻的达鲁不花管理政务。 这些人野蛮惯了,在初得到北方土地时,居然有将整个中原变成牧场的打算。此时就算因耶律浚的劝告,放弃了烧毁所有房屋,拆平所有州城的打算,指望他们能理政爱民,却也是妄想。 因其所故,再加是伪朝中央亦是奸邪横行,就算是偶尔有清正官员想做些实事,亦是不可实行。整个伪朝贪污风行,政治腐败之极,军队亦是全无战力。 张守仁在东京岸边那一战后,并没有躲避敌人的主力兵锋,而是第二天天晴之后,带兵直进,在东京小高河外,以二百人直入敌军过万人的阵中,如同一把尖锐的尖刀,将敌人散的队形直接冲开,结果万余人的前队大阵崩溃,敌人四散而逃,直接冲散了自己后阵,光是踩踏而死的,就有千人之多。 这一战之后,敌人再也不敢因其人少而起轻视之心。东京是伪朝根本,不容有失。城内又没有蒙兀人压阵,伪朝军队自此不敢出战,唯有闭城自守,派遣使者,往扬州等处搬兵求救。 张守仁不理敌人救兵,在东京、洛城、准、蔡、许、陈等州四处横行,还趁着敌人不备,破了几个州城,十几个县城。诛杀伪朝官员数百,与敌迎战,斩首五千。 留守扬州等地的蒙兀人大怒之下,也顾不得南边会出兵征讨,调集了四十万伪朝军队,再加上两万人的蒙兀骑兵,自扬州返回中原,前来征剿这支在中原腹心纵横千里,如入无人之境的楚军。 在敌人大军压境后,张守仁却是不慌不忙,只带领着属下离开东京地界,往东面的邓、唐等地行动。 待敌军追兵赶到邓州附近时,这一小股背崽军却又横空消失,再也寻不到踪影。而当地的驻军却是不敢随追兵出击做战。自张守仁渡河之后,襄城的背崽及游奕两支精兵一起出动,在纵横千里的地界四处活动,杀官掠府,抓到机会,便与守兵做战。虽然声势远不如跳入中原腹心的张守仁部大,却也委实令这些地方的守将头疼。 也正是因为如此,等于得到援助的张守仁,也终于能带领部下,在新野郊外,寻得一处沼泽暂歇。 第二卷 背嵬扬威(十) 他们已经连续在马背上奔驰了半月之久,任是铁人也经受不住。若是还不休息,只怕没有战死,到要累死了。 “将军,汤煨好了。” 亲兵队长小伍亲自将热好的野鸡汤端将上来,送到张守仁身前。 见他扭头四顾,小伍笑道:“将军放心,所有的弟兄都已经在吃了。” 这些天来,张守仁在这两队背崽军心中,已经宛若天神一般的存在。千里纵横,四处奔袭,说起来简单,然而做起来却是凶险之极。稍有不慎,若是被敌人缠住,落入包围,若是上了敌人的当,掉入陷阱。 也只有这张别将,在千万人的军中尚且能头脑冷静,处事不变,一次次引领着兄弟们杀出重围,将几十万敌军引死狗一般,拖来牵去,却是伤不到他们一分一毫。 当日渡河一战,张守仁光赤上身,用枪如神,使得这些士兵心中明白,不论是勇力还是智慧,这个张将军都远在他们之上。再加上张守仁恪守古之名将的风范,士兵不饮,则他绝不喝水,士兵未吃,则将军亦要空腹。这样的平民将军风范,使得见惯了贵族将军的背崽军们,无不心折。 也因如此,这次在中原地区杀敌数千,除了抢夺贪官和伪朝府库的金银外,张守仁禁杀平民,禁抢民财的军令,居然也使得这些原本从不将军纪看在眼里的骄横士兵们一一遵从。 他几口将鸡汤喝完,只觉得鲜香扑鼻,其味入骨。已经十几天没有吃过热饭,经常在马背上痛嚼干粮的张守仁,简直要掉下泪来。 见将军吃的开心,亲兵小伍亦是欢喜。 他年轻不大,只不过比张守仁小上三岁。被挑入背崽军做亲兵,是他这个年龄的少年,难以想象的荣耀。 张守仁的五个亲兵,都是这般年纪的少年。而少年的心,是最敬重英雄的。赤膊大战后的张守仁,已经在这些少年心中,成为最具权威的存在。 “将军,这里的野物真多!比咱们襄城外太山里的还多。以后咱们打败蒙兀人,到是可以常过来打猎。” “是啊,咱们一进这大泽,里面全是野物,猪、獐、野鸡、野鸭、鹿,真是好多。” 张守仁据案大嚼,几个少年在他身边,兴致勃勃的讨论将来在这里安家,不需种地,就可以得温饱。此时夕阳西下,金灿灿的光线自西而来,将各人的身上照映的一片金黄。饭香和着人声笑语,令人仿似置身家中,安享太平,竟不似在荒郊野外,行军打仗一般。 听了半天,张守仁才知道这几个少年全是襄城外的猎户子弟,因为父辈善射勇武,早早的就在这二十年中的战事中丧身。只余下各家的孤儿寡妇,艰难渡日。若不是参军之后,又能拿饷,又有饭吃,只怕早就饿死了。 他听这些少年提起往事,虽然他们脸上均是灿烂的笑容,自己却听一阵阵的心酸。忍不住推开碗筷,长身站起。 几个亲兵见他神色不愉,立刻发懵。小伍陪起笑容,向张守仁道:“将军,是咱们吵到你了吧?小人们无礼,请将军恕罪。” 张守仁心中发酸,别转过脸,沉声道:“不是,是我想起了旁的事。” 又害怕他们起疑,连忙令道:“快,去把队正和队副,都请过来。” 小伍心中释然,立刻转身,带着属下分头往两队的队部去传令。 张守仁打发他离去,心中一时却想不起要与众将说些什么。眼见不远处几个队正、队副接踵而来,他心中大急,天气虽然已是深秋,却是急出满头的大汗来。 正没道理间,却见各将都是满脸疲惫之色,身上的甲胄亦是除去,只是身着破旧残烂的中衣,蹒跚而来。 他此时已经视这些部下为心腹,不免心疼。 只是看到这样的情形,却也教他想到了说辞。眼见各将依次来到,在他身前盘膝坐下,张守仁面露关切之色,向唐伟道:“唐将军,适才我见你走路困难,是不是前日自邓州突围而出时,受了伤?” 长官问话,唐伟连忙起立躬身,答道:“将军,末将没有受伤。只是在马背上时间久了,十几天曾好好休息,今日下马歇息,这双腿却突然不听使唤了。” 他起身之时,好象又碰到了伤处,不免龇牙咧嘴一番。 张守仁摇头微笑,心道:“唐伟与李勇二人,勇则勇矣,不过一没有心机,二来太过拘泥,自己吩咐他们不必太过客气守礼,却总是不听。” 见唐通一脸痛苦,勉强坐下。张守仁不再单独问话,只是扫视众人,向他们道:“诸位将军,我们自出襄城做战,再渡河,已经接近两月时光。渡河后,咱们在敌人数十万大军中杀入杀出,斩首数十,攻破的州县亦有数十,论起战力威史,只怕是天下闻名了。” 众将轰然而笑,皆道:“正是。别看蒙兀人夸耀勇武,让他们派二百人到咱们大楚内地试试?” “正是如此。咱们的功绩已经足以证明大楚军人的勇武。到是今日此时,得好好想想咱们如何回去。让大伙儿全数回到大楚境内,那才是使敌人面上无光,大大丢脸的事。” 见众将面露沉思之色,张守仁停住话头,只笑道:“你们好好想想,咱们该当如何回去。” 背崽军向来以武勇著称,这种用计的谋略之事,却是从末想过。此次张守仁果断带大家渡河,又带着全军纵横中原,已经将自己勇将兼智将的种子深深播入众人心中。到了此时,还有谁敢在他面前,奢谈谋略。 当下由唐伟李勇二人领头,各人一起笑道:“将军,这种事向来是将军一个人独断专行。如何回去,请将军示下便是,我们一定听令而行,不敢迟慢。” 张守仁似笑非笑,向他们道:“当初我过来时,你们不是说我只是靠阴谋诡道,侥幸得了战功,才能混迹到背崽军中么。怎么现在又非我的话不听了,难道离了我不成?” 几个下属大感尴尬,各人都是军人,不擅机辩,面对张守仁的指责,却也是无话可说。 张守仁见他们脸红脖粗,很是难堪,却也不为已甚。当下哈哈一笑,向他们道:“兵者,诡道也。将军要能勇,也需能用计。审时度势,因时而动,这才是名将风范。当时我赤膊而战,让你们先信服我的勇力,实属不得已而为之,其实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啊。” “是,我们日后一定常看兵书,多和将军学习。” “好了,诸位将军不必这么难堪。守仁不过是与大家说话,军中枯躁,大家的火气都是不小,说说笑话,同僚们言语不禁,也可增进感情。” 这到是张守仁的心里话。他带兵做战时,自然要令行禁止,然而平时在军营中,却并不喜欢太过拿大。士兵和下属将领也是人,一样有七情六欲,自己若是端足了架子,摆一副名将的嘴脸,怎么能让下属们真心爱戴。 这一点,他与绝大多数的楚军将领,都是不同。 众将知道他所言是实,均是面露微笑,心中都只道:“这将军确实平易近人,比方将军好相处的多了。” 却听张守仁又笑道:“几位将军,这些天来,攻州破府的,就算不准抢掠民财,想必也生发的不少。算起来,每个人抢的金银珠宝,少说也几十斤了吧?” 各将又是一阵脸红。好在被他取笑的多了,到也坦然。都是点头微笑,并不否认。唐伟一阵脸红,向张守仁道:“适才我称了一下我的财物,已经八十多斤。战马都快累的跑不动啦。” 张守仁取笑他道:“唐将军做战最是勇敢,每次破城,总是他第一个攻到衙门。却原来,是为了金银宝物啊。” 唐伟老脸一红,不敢辩驳。 众将嬉笑起来。这大半月来,每个人开始时还拿金银重物,到得后来,干脆将金银扔掉,用来迟滞敌人追兵。各人身上留下来的,全是上好的饰物,古玩、玉器,均是价值不菲。就是寻常的小兵,马腹上也是驮着重重的金银宝器。 楚军以前做战,不禁抢掠,然而下层士兵却也得不到太多好处,多半是在百姓身上搜刮,等若是割蚂蚁肉一般。寻常百姓,身上经常一个大钱没有,哪有什么财物可抢。只有中上层的军官和朝廷,才有权打开府库,或是抢掠大户人家。此次张守仁带着小股队伍,横行一时,抢到的财物公平分给全军,论说起来,比之以前打上一百仗抢的还多。 张守仁轻举双手,止住众将的笑语。 与适才不同,他此时已经是满面肃容。各人见他如此,亦是立刻噤口不言,等他说话。 “众位将军,适才我在营内转了一圈,发现不但是各位将军,全军上下所有人等,战马上背负的金银,多有百斤,少也有五六十斤。负责如此吃力,再加上各位体重,铁甲,兵器,每匹马负重在两百斤上。如此这般的重量,再加上咱们的马这大半月来一直奔行无度,其间已经死大小半,又重新抢了战马换上。各位细想,若是咱们逃命时,战马却跑不过敌人的,到时候被人围住,想跑,战马无力,想战,战士疲惫。到时候,就是全军覆灭!” 他此言最是实在不过。各人都是老行伍了,如何不知道其中厉害,一时间无言可答,各自低头沉思。 却听张守仁又道:“我知道众将得来钱财不易。大家都是普通人家出身,这些金银在贵人眼中,也当不得什么。可是在我们手里,却是几十年的俸禄啊。不过钱再重要,也比不过命,若是死了,金山银山又有何用?” 各人悚然动容,终于都点头道:“将军说的没错。不论咱们往哪突围,总归不能带上这些金银。咱们一会回去,就让兄弟们把金银先全数埋起,将来若有机会,再来挖取就是了。” “嗯,诸位将军如此通情达礼,守仁真是不胜欣喜。不过,可以让每个兄弟留五斤金银。若是不然,只怕有人要吃落在肚里,也要带点回去。” 众将喷然而笑,待笑声停止后,却也心惊。这个别将大人,如此通晓士兵的心理,不知不觉间,又使得众人甘心为他去得罪士兵,颁布严令。城府心计如此厉害,只怕在这别将位上,还是太过委屈了他。 张守仁将心中最为难的事安排妥帖,心中安慰,哪里去管众将如何想他。自己低头想了一回,方又沉声说道:“眼下大军齐集唐、邓一带,新野之南,亦有敌人的大兵驻守。他们想来是算准了咱们想从这里直突而出,返回襄城,是以军队布署,全在此处。” 第二卷 背嵬扬威(十一) 李勇点头答道:“不错。此地距离新野城三十里,敌人驻有马步军三万,将关隘守的严严实实。虽然过新野城百余里,就是咱们大楚治下,想要冲杀过去,我看是难于登天。” 唐伟亦道:“若是往邓州,敌人兵马足有十万,冲的过去,就有方达将军接应。可惜,万难冲过。唐州方向、信阳,都有大股敌军。咱们这些天来,搅的是天翻地覆,使得蒙兀人和伪朝丢光了脸面。他们下了血本,一定要将咱们擒住,才肯罢休啊。” 说到这里,各人都是面色沉重,低下头去。无论多勇猛的战士,在象他们一般连续征战了这么多年,那种疲乏和无助的感觉,已经深入骨隋,难以消除。再想到身边都是虎视眈眈,一心要将他们全数擒住的敌军,这种无力感便更加强大,令人难以自恃。 正在各人垂头丧气之际,却听张守仁嘿然一笑,向他们道:“些许小事,哪里值得如此。突围返回襄城一事,我心中早有定计,不足为虑!” 张守仁带着部下,在大泽内整整休息了三天。因为泽深草茂,四处搜寻他们的敌军并没有发现一丝一毫的踪迹。 待兵士与战马都恢复精力之后,这一小股军队又如同出柙猛虎一般,迅猛而出,在敌人防线最薄弱的西面,撕开一道口子,直插而出,又往东京方向返回。 除了张守仁外,再也没有人知道,他原本的突围路线,就是他带领着属下千辛万苦刚刚厮杀出来的东京。 敌人的大股军队,少量的精兵,还有蒙兀人的骑兵,全在邓州一带搜索着这一小队楚军,却怎么也想象不到,他们竟然敢断然回头,二百人轻骑而奔,直往东京方向逃去。 待敌军上下反应过来,这一队楚军早以日夜三百里的速度,三天时间就回到了东京城外。与上次相同,留守东京的仍然是老弱残兵,面对耀武扬威的敌军,只敢闭门自守,眼睁睁看着这股敌军绕城四周,呼喝叫骂,然后绝尘而去。就在当日渡河的地方,又从容离去。 尾追而来的蒙兀骑兵,到底是反应慢了两天,等他们渡河一路直追,张守仁早又再次渡河,与方达等部成功接头。六百人的背崽军加上两千游奕,纵是相同数目的蒙兀兵也不是对手,轻骑直追的敌军如何敢与他们接阵,只得眼睁睁看着他们一路南行,终于平安返回襄城地界。 如果说,上一次张守仁保住襄城的灵机一动,尚且不足以让他名闻天下,这一次的洛城及东京之战,却已经足以使他成为一个传奇。 距离襄城尚有十里路程之远时,全城的百姓早就全数出动,在官府的维持下整齐的排列在道路两边,欢迎他们心目中难得的大英雄。 自本朝太祖逝后,汉人一向被异族欺凌羞辱,偶尔得胜,也是守城或是以多打少。只有张守仁这一次行动,来回纵横数千里,两百人在数十万敌军中如入无人之境,不但打的敌人丢盔卸甲,整整两队的背崽军士,死伤的人还不到十人。 如此大胜,如此光彩、干净凌厉,完全没有枝节的大胜,在汉人的历史上,已经数百年没有过。 不但是身为主将的张守仁,每一个随军出征的战士,都得到了从末有过的尊重与欢迎。整个大楚虽然仍是重文轻武,身处前线的襄城百姓却深知军人对国家及百姓的重要性,无论如何,这一仗扬眉吐气,将数十万敌军及蒙兀人戏弄于股掌之上,这是值得骄傲及尊重的。 每个人身上都披上了百姓奉上的红绸,吹鼓手在前鼓吹引导,数千城卫军在周围警戒护卫,众星拱月一般,将张守仁一行送至城下。 待到得襄城城门处,由襄城兵马统治使吕奂领头,六军兵马使、各厢的指挥使,再有襄城知府、推官,各县知县,全数来到城外,一见张守仁到来,吕奂面露微笑,伸手虚按。 一时间乐声渐止,原本吵嚷不停的百姓也停止吵闹,静等着吕奂说话。 吕奂脸上浮现出一丝满意的笑容。二十年经营襄城的心血,并没有白费。不论朝廷也好,军人也罢。只有他吕奂,才是这一方土地真正的主人。 只是这一丝笑容转瞬即逝。 张守仁。这个年青人,二十一二的年纪,已经立下如此的战功。自己要如何安置他,将他放在什么位置上才能遏制这个年青人孜孜向上的野心。 不及细想,张守仁头顶着正午耀眼的阳光,已经行到他的身前。光线是如此的强烈,刺的吕奂双眼微微一闭,脸上却又呈现出一缕亲热的笑容。 “统治使大人,末将方达、石鄣、张守仁,前来缴令。” “好好好!诸将将军战功赫赫,扬我大楚国威,真是可喜可贺。” 吕奂迎上前去,亲手将方达跪呈的军令接去,然后方又将三人一一扶起,微笑道:“方将军,此次背崽军得了如此大胜,皇帝陛下也很是欢喜。听闻诸位将军获得如此大胜,陛下天颜大悦之后,诏命内使送来牛酒、彩果、绸缎,用来颁赐全军。至于三位将军,还别有赏赐。” 他终于扭转头去,目视着张守仁,轻捊自己仍然乌黑的胡须,向张守仁笑道:“守仁将军,了不得啊!现在朝野上下,均是在议论将军的大功。将军如此年轻,已经立下了与卫青,霍去病等名将一般的大功,此时荣华富贵必定跑不了你的,将来青史之上,也必定会留下将军大名。” 张守仁到得此时,方能抬头。与吕奂对视一视,只见对方面孔上满是亲切温馨的笑容,只是双眼黑不见底,闪闪发亮,自己不过看了一眼,就已感觉到对方眼神中的冷意。 他微微一颤,心道:“来了。” 木秀于林,风必揣之。 这一条古训,不论放到任何时候,任何朝代,果然还是适用的真理。 张守仁心中暗自感慨,却并不敢怠慢这个威权自重的统制使,吕大帅。他低下头,以诚挚的语调向吕奂道:“大帅,末将些许功劳,算的了什么。不过是侥幸进入敌境做战罢了。象是方达校尉,在邓州附近与十数万敌军周旋,不落下风。象是大帅,以六万余人依襄城抵抗蒙兀人二十人,使得这些胡人匹马不得过江。论说起功劳来,大帅才是国之柱梁。” 他的头,越发的低垂下去,用低沉的嗓音总结道:“总之,末将不过是小胜,等若在敌人身上挠痒的跳蚤。只要大帅能保住襄城,大楚就安然无事。将来青史留名,被后人景仰赞叹的,还是大帅,而不是末将。” 吕奂大是高兴。张守仁的这一番言辞,其实也正是他上表朝廷,力陈不可对张守仁提拔太速的理由。在他看来,他才是国家柱石。张守仁带着区区两百兵马,所得的荣誉却已经远远超过自己二十年来所得。 这怎么能让人心服! 况且,不但是他,城内六军的兵马使也是心中吃味,难以服气。大楚军中很重资历,两个月前,吕奂提拔张守仁一个小小队正为背崽别将,已经是越级提拔。现下听闻消息,朝廷中几位枢密使,再有各派的势力对张守仁都极感兴趣,只怕这小子进京陛见后,甚至可能被提升到与六军兵马使相同的地位,这如何能让众人高兴的起来。 既然此人还知道进退,不但没有志得意满,言语间还很是谦逊有礼,吕奂忍不住在张守仁肩头一拍,微笑道:“很好,很好。” 在这样的场合,到也不便多说。当下由吕奂牵引着张守仁的手,在城边与各级将领并文官见面。 在夹杂着嫉妒、羡慕、敬佩、冷淡,甚至是仇视的目光中,张守仁绕行一周,陪尽笑脸。原本就是虚礼俗套,却偏要笑的如同发自内心一般,笑的脸都酸了,当真是苦事一桩。待过百的襄城文武官员介绍已毕,张守仁已经是汗流浃背,苦不堪言。 此后一连三天,方达与张守仁三人,先是在统制府赴宴,与军方的要员把酒言欢,继而又是知府等文官邀请。可怜张守仁转战数千里,终于得回襄城,却每天都喝的烂醉,不得不在军营中留宿,连家都没有回过。 直待三日过后,阖城上下有头面的官员富商又合请过一桌,在席间将这少年将军灌的烂醉,整车的奉承话全数浪费,待到黄昏时分,各人也眼见没劲了,主家命几个仆役将张守仁送出府外,其余人等,也乱纷纷作鸟兽散。 张守仁脚踩着青砖制成的宽敞路面,眼前青葱翠绿一片,耳边是不远处传来的丝竹声响,身旁两个仆役小心翼翼的扶架着他,一直将他送到府墙侧门的乘骑处方止。 “你们回去吧,我自己骑马便是。” “将军,不需要我们陪同照料么?” “不必。”张守仁大着舌头道:“向你们主人说,我多谢他的款侍。” 那两个仆役见他虽然醉眼朦胧,说话到也还有条理,当下向他施一礼,便即退去。 待这两人离开,原本还站不直身的张守仁却立时挺直了腰,转身回头,看到青砖碧瓦,高耸入云,大墙之内,那些富贵豪阔的官员绅商们,仍在欢饮。 他在鼻间重重一哼,以矫捷的姿式翻身上马,重重一鞭,冲着自己家宅方向,急驰而去。 距离永和里越近,原本还略有些迷糊状的张守仁,神情却越发的清醒。 这三日来,张守仁原本要寻找机会,将与耶律浚会面的事禀报给吕奂,怎奈这大帅除了当日在城门处对他大加褒奖之外,连日饮宴,却只顾着与方达石鄣亲热。 张守仁数次想与他密谈,却总是被吕奂冷冰冰的拒绝。而那样的机密大事,自然不能在大庭广众下直说。 他想让方达代转消息,怎料原来还与他很是亲热,言谈不忌的方校尉,却也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至于那石鄣,更是嫉妒与幸灾乐祸的神情并重,令人生厌。 至于那些揣摩他即将提升,前来溜须拍马,或是奉迎拉拢,希望将他拉入自己阵营的人,只是教张守仁厌恶罢了。 有时候,他半夜警醒,到是苦笑连连。那吕奂大帅,不知道为什么怎么也看自己不顺眼。若是有意将自己拢入袖中,以自己这样一个小军官,难道还能拒绝他不成。 至于皇帝召见一事,于他而言,更是一点吸引力也没有。任谁都知道,当今的大楚皇帝,不理政务,不问国事,每天只狎游后宫,追逐女色。别说自己这样一个将军了,便是蒙兀人攻下襄城,他也是置之不理吧。 象他这样的皇帝,很是让人难解。不过想想前朝两个被胡人逮走,在冰天雪地里赤脚走路,苦不堪言的父子皇帝,他们在位时,又何尝管过国计民生,理会百姓死活呢。 也只有在恶劣的待遇降临在他们头上时,这些皇帝贵人们,才会觉得痛苦吧。 到是此次促成皇帝召见自己的势力,还值得研究一下吧。 当今天下,若论起权势最大的人,自然是丞相余波。此人居于相位三十年之久,以口密腹剑,阴沉多智闻名天下。自上一任皇帝起,就对他信用无疑,荣宠不衰。三十年来,什么太师、特进、开府仪同三司、彻候、上柱国等各种尊贵高贵的头衔,慢慢累加在他的头上,使得此人的地位安稳如泰山,再也无人能够撼动。 第三卷 帝都风云(一) 除他之外,便是以枢密院掌印使石嘉为首的另一派势力。石嘉身为近支宗室,按照大楚立国以来的传统,宗室子弟均需参军卫国,远支年长,厚重稳妥的,则入朝为枢密使掌印,太祖当年以这种手段,将兵权牢牢掌握在石家一门手中,再也无人能够兴兵做乱。 也正是因为如此,石嘉倚仗着军方和宗室的实力,才勉强可以与余波形成分庭抗礼之势。除他之外,哪怕是宗室亲王,在余波面前,亦是得卑躬屈节。 张守仁虽然是下级军官,却也知道,京师里的较量,自然会延伸到地方。当日军兵马使王西平被排挤出襄城,就是石嘉势力败于余波的明证。 他想到此处,不禁苦笑。自己愿意做一个简单的军人,最大的奢望就是成为名将,将兵十万,直入蒙兀草原,将华夏大患剿灭敉灭。然后刻石燕然,上书:大楚征北将军张守仁至此,假节,征伐蒙兀,胜之,斩首十万。 只可惜,朝中的政治斗争延伸至此,又有求和与主战派两派之争。吕奂对自己爱搭不理,甚至大是排斥,自然是因为他张守仁不但声名雀起,名动天下,还因为他主动攻入敌人腹心,弄的敌人狠狈不堪,也使得主战派的声威信心大涨,等若间接帮了石嘉等人的大忙。相比起来,身为余太师嫡系的吕奂,自然是心生不满,甚至要除之而后快了。 张守仁嘿嘿冷笑,心道:“若不是这两月将属下收服,使他们死心塌地跟着我,只怕这个时候,我早就身陷囹圄了。” 想到这里,他忽然觉得特别想家。那个小院,那株桑树,还有院中一坐上去,就吱吱做响的老藤椅。 “老黑他们,必定会怪我吧。” 张守仁不安的想着,手中的皮鞭又在身上用力一挥,骏马吃惊,更是加力奔跑,四蹄若飞,不一会功夫,便带着他回到了永和里坊门之前。 与他别处受到的重视与欢迎不同,永和里张府附近的几十户人家,除了脸上的笑容更加热烈的真挚些外,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 在他们看来,这个十几岁年纪时,就天天舞刀弄枪,在街市上挥汗如雨的锻炼,经常一个人打跑十几个流氓混混的张守仁,本来就应该得到现在这样的荣誉。 与那些高官贵人欢宴数日,张守仁并没有得到一丝的快乐,倒是自己花钱,花了猪牛酒果,请了街坊四邻过来,就在自家门前,摆上十几桌流水席面,耳听得各人守仁守仁的叫,却使得他真正的开心和愉悦。 那一天,酒意上涌的张守仁,咧着嘴向大家笑道:“当共享富贵!” “守仁,醒醒。守仁,醒醒!” 睡的香甜的张守仁被人用力推搡了几下,终于被唤醒过来。 “易安,是你啊!” 刚刚还有些恼火的张守仁,立刻眼大眼睛,翻身坐起。 一个士人打扮的青年,正坐在张守仁的床头,笑嘻嘻的看着他。见张守仁翻身坐起,他用力在张守仁胸膛一捶,却自己痛的大叫起来。 “守仁,你这家伙,真是一个莽夫啊!” 与别人的满口称赞不同,那个眉清目秀,甚至有些女子气质的青年,皱着眉头道:“你这家伙,真是太过大胆了。居然敢带着两百人,就突入到敌人的腹心。如果是我,根本不会理你这小队人马。命令弱兵守城,强兵把守关隘,再组织纯骑兵队伍,在各交通要道上把守,一得消息,就从四处合击追剿。哼哼,如果是这样,你得不到补给,也没有办法给敌人真正的打击。就是背崽军再精锐,也吃不起一次又一次的消耗。最多一月,我就能把你逼到山上去做流寇了。” 张守仁嘿嘿一笑,答道:“你当伪朝的那些官儿,还有那些蒙古人,都有你这般聪明么。”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张守仁这个大帽子轻飘飘送将过去,这个叫杨易安的青年,却也忍不住一笑。 两个好友一起大笑一阵,张守仁自床上起身,与杨易安一共坐下后,方向他问道:“易安,你不是在白鹿书院读书么,怎么跑回来了?” 杨易安皱眉道:“你真是糊涂了。秋闱就要开了,我不回来准备一下,就从书院去京城么。” “啊,对啊!” 张守仁恍然大悟,向杨易安笑道:“是没路费了吧?嘿嘿,怪不得刚刚那么关切,是害怕我回不来,你没处打秋风去。” 杨易安也不打话,伸出五指在张守仁眼前晃了一圈,笑道:“最少得五吊钱。吃饭,买考篮,笔墨,这钱省不下来。住么,我就住寺庙就好。” 他悠然道:“最好那些和尚比范文正公遇到的,更大方些才好。” 贫苦士人进京赶考,入住寺庙是最佳省钱之法。而自从范仲淹在寺庙居住,后来得中进士,最终成为一代名臣后,那些和尚对士子入住,却也并不排斥。毕竟这些人手握敲门砖,随时可以登龙直上,成为国家大臣。 张守仁先是默然,然后方向杨易安道:“这次不必这么辛苦了。我已经接到诏命,陛下命我进京陛见。昨日襄城转运使已经拨下十万钱,让我做路费。你和我一同起身,早些过去,也好温书。” 两人自幼一起长大,又都是自幼离难丧亲,相处起来,自然有许多相同的看法与想法。是以论起交情,已经与亲兄弟一般。 “十万钱啊?!” 杨易安顿时沉默下来。他与张守仁交情虽然莫逆,只是这个好兄弟做事越来越出色,无论守卫襄城,还是放马出兵,都立下了赫赫战功,眼看又是高升有望,手中钱财也越来充足。自己原该为他高兴,却不知道怎地,心头只觉万分的不服。他适才一进门,就挑张守仁出兵的疏漏,也是在隐隐然说明:若是我来,做的比你还更好。 张守仁心中明白,心头一阵黯然。他们的苦日子过的太久,突然有一个人发达起来,另一个有些难过,也是人情之情。要想做到以前的仁人君子所谓的不以物喜,不为已悲,实在是太难了些。 他伸手在床下摸索一阵,拉出一个小包来,向杨易安笑道:“这是一些珠饰,你拿去卖了,在我这里买个院子,也省得四处求宿了。” 杨易安伸手将小包接过,也不说谢,只是向张守仁笑道:“守仁,你眼看就要做大官了。不过我要提醒你一句,襄城最好不要回来。” 张守仁与他都是聪明灵醒的人物,如何不知道他的意思。当下郑重点头,向他道:“我明白。这一次,最好是能在别处任职才好。” 话虽如此,他却又叹了口气,向杨易安道:“只是此地是蒙兀人首攻之处,关系到大楚和汉家江山的存亡,我若是身不在此处,必定难以安心。” 杨易安冷笑道:“当今天子和宰执们都不当回事,天天歌舞升平。当年太祖立国,曾经痛骂南宋小朝廷,将那句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刊行天下,让天下人一起唾骂。谁料今日,天下又复当日之景像。太祖复收幽燕之志,尽付东流。而百姓苦楚,天子和大臣们又何曾放在心上呢。既然如此,我们又何必悲天悯人,过好自己的日子,也就是了!” 两人对坐叹气,半响之后,张守仁突然想起当日耶律浚在东京城外所言之事,便向杨易安一五一十道来。 “守仁,依我看来,蒙兀人的这个忽必烈,真是令人敬服。” 他见张守仁双眼一瞪,连忙笑道:“敌人是敌人,不过这个敌人,确实有些手段和想法。你想,他若是真的收了伪朝之权,改蒙兀人那种宗族会议式的国制,建立法统国号,正式称帝北方,再加上蒙兀人令人震怖的实力,我想,北方局势会很快安稳下来。再加上他修缮武备,力攻襄城的同时,全力入川,灭吐藩南昭,抄咱们的后路。如此这般,我大楚危矣。这样的人,虽然是蛮子、胡人,却也是大英雄豪杰!” 张守仁冷笑道:“那也得他先坐上这个位置再说。这次他们的大汗忽然得了急病,按蒙兀人的规矩,大汗重病或是身死,所有在外地的蒙兀人都得回到草原。这一次,多半是这忽必烈的长兄蒙哥继位为汗。那耶律浚说,这蒙哥对咱们大楚的江山到没有太大野心,只是想着我们的金银财帛。只怕到时候他必定会让使者来议和,朝中的议和派,也必定是势力大涨。” 杨易安瞥他一眼,笑道:“你也知道?这一次你在北方搅的天翻地覆,给咱们余太师添了多大乱子。你想那吕奂是余太师一手提拔,他能给你好日子过么。” 两人谈谈说说,虽然都是智计高绝人物,却苦于出身下层,对朝中情势殊无了解,并不知道如何是好。 到是张守仁想起当日襄城军兵马使王西平,此时已经被回京师,任禁军兵马使,他是官宦子弟,叔父曾任京城守备防御使,家族实力雄厚,若是能与王西平攀上关系,或许得以解开迷冿。 待到了晚上,张守仁留着杨易安饱食一顿,又知道他有安身之所,这才将他送出。 院门之外,月沉如水。杨易安再三盯着张守仁端详,张守仁被他看的浑身发毛,苦笑道:“你又来了,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杨易安沉吟道:“我给你的那本太祖本纪,其实是坊间流传的抄本。听说京城大内中,还有一本孤本,是太祖亲自手书传记,与坊间流传的绝然不同。你那么崇敬太祖,行事说话多与他相同,将来想想法子,将那本弄出来瞧瞧吧。” “你语不及义,是何居心?到底想说什么,如实道来。” 杨易安“嘿嘿”冷笑,向他道:“还不明白?帝王的话,是你这小军官随便可说得的?不要脑袋啦?当共保富贵,是太祖当年与旧宋宗室及大臣说的话,一语之扣,天下遂安。你这小子,不过立了些战功,得些赏赐,也敢乱说这个话!我知道你相信左右邻居,不过这吕大帅未必肯放过了你,正想方设法,找你的毛病,你这把柄不小心落在他手里,对景儿时,准保能要了你小命。嘿嘿,我若不是和你交好,早就一封书了,将你告了!” 张守仁初时尚以为他言过其辞,待送走了杨易安后,自己回房睡倒,猛然间想起自己中午饮酒时的骄狂之态,再有那话语中蕴藏的含义,若是真让有人心见了,添油加醋一番说将出去,就是小合得保,这辈子想有出头的机会,也是难了。 他全身汗水淋漓而下,后悔不迭,心中却也对杨易安敬服不已。这人自幼习学兵家法家之术,进京应考,也是考的策问一科,却比那些只知道背诵儒家经典,寻章摘句的儒生,强过百倍。 张守仁在家休养数日,又到大帅府讨取了文书,到转运使处领了俸禄路费,约好了杨易安,两人一共骑马上路,带雇了两个小童沿路服侍。虽然不如那些坐着怒马驷车,豪奴成群的贵人,却也是优哉游哉,不愁吃喝。这也是是两人成长至今,很是难得的享受了。 他们原也可以坐船西去,要比骑马快捷许多。只是杨易安为了贪图享受沿途秋景,风土人情,张守仁却为了观查各地的民情和军事防御的能力,测量地形,对照地图,一路上虽是游玩,却也收获颇丰。 第二卷 帝都风云(二) 他们走走停停,两千多里的路程,却也不觉辛苦。待到南京时,已经是十月中旬,秋风肃杀,离秋闱不过十天的时光。 大楚的南京,原是前朝南宋的临安,原本在太祖迁都东京后,已经罢废为普通城市。及至幽州事变,太祖暴崩,金人重新打了回来,继位为帝的太宗皇帝远不及太祖武勇,打打停停数十年间,终于又将北方全失。到今上时,本朝又是偏安江左的局面,再难振作。 虽然如此,为了显示本朝与前朝绝然不同,羞于偏安,那临安一名,却也是弃之不用,改临安为南京,其实是换汤不换药,徒惹人笑罢了。 “易安,你看。” 张守仁马鞭轻举,指着南京城门处的守卒,一脸怒色。 杨易安顺着他马鞭指处,抬眼一看,见是十几个守卒或蹲或伏,正在城门处玩叶子戏,只有两个老卒,倚在城门向阳处,一边打着呵欠,一边看着行人路引,不过略瞧一眼,就挥手放行。 张守仁气的浑身发抖,向杨易安道:“这一路上过的州县总有一百多个,个个都是如此。或是驻军名额不足,干脆以乡兵防备,或是疏于训练,成日游逛无事。我原以为到京师会好点儿,谁料竟然仍是如此。” 他压低嗓音,向杨易安道:“给我三千人,训练半年,每人一匹战马,我可以横行江南,无人能制。” “守仁,这种话你和我说说便罢了,可别与旁人乱说。” “这是自然。” 杨易安却不象张守仁那么怒形于色,他斜眼扫视一圈,方向张守仁道:“其实禁军不需要善战,只需能震住城内的野心家,使得京师安稳便是了。本朝立国时,禁军分为十军,每军却设两个兵马使,一个负责军械粮饷,一个负责操练管理,除此之外,还有什么防御使、团练使、转运使,枢密使,层层叠叠,纠缠不清。而且多半是以宗室子弟入禁军,外人不得涉足。前朝时,都害怕宗室做乱,不与掌握兵权,本朝却以宗室遏制外臣,压制地方,手段当真高妙。至于对外守备做战,自然是边境各城的城卫军为主。襄城的六万精兵,守城时面对蒙兀人尚且不惧,天下精锐又不止襄城一处,守仁,你多虑了。” 张守仁点头道:“这内外并重之法。唐朝内轻外重,宋朝内重外轻,本朝军制到很是合理,是以外敌频频,却能支撑至今,却也是制度之妙。” 入城之后,两人寻得一处驿馆,杨易安去报名应考,张守仁换下百姓衣服,着上军官袍服,骑马至兵部报道。 他们自余杭门入城,就在城门附近寻得住处。三省六部和枢密院,却是在七宝山西侧的皇城之内。张守仁身着七品上阶的武官袍服,整个人又是英气勃勃,虽然论说不上英伟俊美,却也是品貌非凡。 京城之中,年青的武官也是很多,象他这样品级的原也并不显眼。只是两相搭配,却也吸引不少城中百姓的眼神。 大楚的民风,却与以前不同,虽然儒学仍是大楚主流,其余的经世之学,却也重新盛行。男女之防,已经不如以前那般严苛。张守仁年少风流,使得沿途的大姑娘小媳妇秋波频送,媚眼连抛,若是他不是骑马,而是乘车,只怕那些香帕水果类的示爱玩艺,就要成车的扔上来了。 皇城守备,却比外城严格的多。连同宫城,周长十余里的皇城,里边有帝国所有的政治及军事机构。在三省六部西面,就是大内。能进入皇城的,或是在内办公的官员,或是驻守的禁军,所有的仆役杂工,都需由官员带领,说明原由才能入内。寻常百姓,只有在元宵灯节时,才能靠近皇城的朝天门,一睹站在城楼上的天子及百官的风采。 象张守仁这样的述职官员,不但要验过印信、公文,还需接受皇城守备禁军的盘问,方能入内。 若是稍有不慎,得罪了有执金吾之称的禁军军军,对方将脸一板,管你有天大的公务,随意挑出公文关防的毛病,就使人不得入内。 张守仁眼睁睁看着几个外地官员被一个队正模样的禁军军官呵斥,却都是诺诺连声,不敢顶撞。其中一个中州知府,若是在地方必定也是个一手遮天的人物,此时在这禁门之外,竟被人连声羞辱,那知府却是一言不敢置辩,连连赔笑。 待轮到张守仁时,那军官见他不过是个七品武官,便将脸高高抬起,从鼻间向他问话道:“你这么小小的官儿,必定是奉命来呈送公文。依我看,也不必进去,将公文呈交给我,派个小兵送到衙门就是,倒也省得麻烦。” 张守仁也不同他计较,只微笑道:“这位队正,我的事,必需要亲自去办才成。” 那军官很是不耐,伸手将他的关防拿过,嘟囔道:“什么要紧的事,若是想瞎混闹事,一会将你送到城防司去,让你知道厉害。” 顺手翻开一看,却如同见了鬼一般,双手一抖,连声惊叫道:“张守仁,你是张守仁!” 那关防是牛皮纸制,很是厚实,被他“啪”的一抛,立刻掉落在地。 张守仁弯腰将关防拾起,笑道:“我又不是三首六臂,你又何需如何。” 他与杨易安出襄城时,整个湖北路都已经传遍他的战绩功劳,每遇着军官模样的人,便有人窃窃私语,揣度猜测。象张守仁这样的年青军人,更是很受注目。他得意之余,却也不胜其烦,这才买了平民衣服换上,图个安静。待行到京畿路时,传言已经失实的厉害。什么张守仁是天上星宿下凡,能口喷闪电,撒豆成兵。他与杨易安直听的打跌,却也再不敢吐露自己姓名。 不料到得此时,不但是百姓如此风传,就是军人,听了他的名字,都是如此的反应。 被那军官一嚷,不但那些士兵乱纷纷围将上来,以敬畏的眼神看着张守仁,来回打量。就是路过办事的官员役夫,亦是停了脚步,乱纷纷议论。 张守仁身材颀长,眉宇间透着一股勃勃英气,原本就是品貌非凡,此时又被战功传闻夸大失实,所有人等虽然失望他不是身高九尺,体壮腰圆,却也是很欣赏他的气质体貌,大赞不已。 “张将军,既然是你,想必是来兵部和枢密院报道,小将不敢阻拦,这便请将军入内。” 那军官前倨后恭,不住弯腰打躬,拼命向张守仁结交示好。却也难怪,张守仁立下如此赫赫之功,是大楚开国百年来没有过的名将,此来京师,必是提升,没准就要做禁军们的顶头上司,这些人又如何敢慢待于他。 张守仁微微一笑,向围观的人群点头致意,更惹得众人连声夸赞。 他身份暴露,得以轻松进入皇城,只可惜,闻讯赶来的官员越来越多,最后竟然聚集起了数千人。 原本这些官员还能保持安静,到后来,隔着老远看不见的,开始喧哗吵闹,最后竟闹的人声鼎沸,有如闹市。 直到负责皇城和大内安全的殿前兵马司都被惊动,以为皇城出了乱子,出动大批禁军前来弹压,方才将张守仁与这些官员隔开。 那带队的指挥使哭笑不得,眼见各人散的不远,若是自己就这么离去,势必又会生乱。无奈之下,只得以一队人马将张守仁夹在队中,护送着往兵部交了公文,盖了印章,再将他送到枢密使院前,方才散去。 南京城内,除大内与丞相府外,就属枢密院最为重要。丞相是文官之首,而枢官院的五位枢密使,却是八十万大楚军队的统帅。皇帝是摆设,兵部不过是负责军官的资料档案,调派军服器械等琐碎事物。大楚军人的驻防训练,军官提升,行军做战,都需听命于枢密院使的命令。 枢密院,便是大楚军人心目中最为神圣的地方。院前广场广阔达千亩,代表禁军与各地驻防军的军旗依次排列在广场及枢院前门两侧。广场正中,有纪念阵亡将士的忠列祠,祠内供奉着楚军总神主牌,每年正旦,或皇帝亲临,或是太子代祭,追悼那些为国捐躯的军人。 就在忠烈祠的对面,一个不起眼的角度,矗立着大楚开国太祖皇帝石轩的雕像。以太祖的本意,在他身后,要每隔十年,增加一个帝国名将的雕像,以激励后者。这样的手段,要比凌烟阁绘像,更令将军们心动。 只可惜后世军人,还没有人位列于太祖身后。就算是开国从龙的元郧,尚且不敢如此,后世将军,更不会蠢到请求在太祖身后,为自己添一个位置。 经过枢密府兵的盘查,张守仁被带到枢院正中的清晏堂外侍立,等候传召。 帝国上下,也只有枢院的官员们还保持着立国时的勤奋与高效。不过盏茶功夫,已经有十数位将军模样的人,匆忙入内,又匆忙而出。各级将军在各自的营内,自然是说一不二的角色,到了枢院堂前,曾经是太祖亲自点兵布阵的清晏堂前,却是无人敢摆将军的谱。各自低头敛眉,来回奔走,惶惶然如同寻***。 张守仁看了片刻,只觉心中揣然。心道:“人言枢使们刻薄严苛,役使将军如同仆役,果不其然。” 所有的枢密使都是由文官担任,却没有军人敢质疑枢使的权威。生杀予夺尽在人手,有武人敢咆哮枢院,对枢使无礼者,立诛不赦。如此的严刑苛法,自然是要保有枢使的权威。 “宣张守仁!” 几个侍立在堂前石阶上的武士一起呼喊,虽然人少,倒也整齐划一,再加上这院前回廊的回声,简直势若奔雷。 张守仁曾在十万军人来回纵横,自然不会被这呼喝声吓倒。但转眼见别的将军,虽然喊的不是他们,却也将这些草包将军吓了一跳。 张守仁心中发笑,急忙拾阶而上,到了堂上立身报名,却听到里面轻轻传出一声:“准。” 他知道是枢使准他进入,却是不敢抬脚,直待那几个武士在他耳边又猛喝一声,这才急忙往内里行去。 “跪见!” 张守仁将欲跪下,却听上首传来一声低喝:“免!” 宣赞官明显迟疑了一下,待张守仁堪堪跪到地下,方才喝道:“枢使有令,张将军免礼。” 这么一小会的功夫,张守仁的后背已经沁出一层细汗。他不敢抬头,只是恭声谢道:“末将谢过枢使大恩。” 却听那声音笑道:“在这堂中,本枢使还是第一次免人叩拜。张将军,本使非是敬你职衔,委实是你军功赫赫,威震大江南北,甚至白山黑水,草原大漠,现下也知道你张守仁的威名。本使掌印十年,大楚开国百年,也没有人立下过你这样的功劳。听闻你从东京安然回到襄城,本使那晚痛饮三大白,当真痛快!” 第三卷 帝都风云(三) 这声音说话,又重又急,又有一股文人没有的痛快,听的张守仁激动不已。他心中明白,此时说笑不忌的,自然是在枢密使院掌印,曾经在军中服役位至校尉,枢使中的异数,枢密院掌印使,石嘉。 “院使大人过誉,末将不过是侥幸罢了。” “抬起头来!” 张守仁听命抬头,虽然不敢打量,却见这大堂虽是宽广,却是别无长物,空空如也。只有大堂正中,悬挂着太祖画像,画像之下,并立着五张坐椅,坐椅上端坐的,自然是五位枢密使。 以空旷的空间和直面而坐的办法,使得站立在大堂中央,接受盘问的下属,感受到一股绝大的威压。当初设计这个大堂的人,想必也是用心良苦。 枢密使不着军服,均是身着一品文官的紫色袍服,头戴长角蹼头,脚踩黑色官靴。坐在正中,年约五十,身材壮实透着一股军人才有的气质与坐姿的,自然就是石嘉。 石嘉见张守仁依命抬头,两只眸子并不躲闪自己的眼神,而是坦然而视,细细一看,只觉这年青人的眼神晶莹发亮,深不见底,眼珠转动间,一股灵气自眼中发散而出,令人见之而心折。 他心中暗自欢喜,却故意板着脸道:“张将军少年成名,又如此谦逊,实在是少年老成。” 张守仁老脸微红,欠身答道:“末将不敢。” 石嘉闷哼一声,怒道:“你以为我在夸奖你么?” 张守仁心中一凛,急忙答道:“不敢。枢使大人有何训斥,末将一定洗耳恭听。” “大楚军人,地方与京城驻军,共八十万三千有奇。上将统制使十三员,兵马使、转运使、防御使三百七十五人,其余指挥使、校尉、兵曹过万人。可有一人,能够带兵四渡黄河,迫数万敌人固守东京,不敢出战;又可有一人,纵横四十万敌军中,如入无人之境;又可有一人,所得资财,与兵士平分,使得属下军人,爱之如父母?” 他嘿然一笑,盯视着张守仁道:“这些都是侥幸不成!” 见张守仁并不答话,石嘉却又笑道:“这侥幸一说,倒也不是你一个人有此胡言。那吕奂上书枢院,说是不可对你褒扬太过,年青人,需要抑扬,再打磨一下,方可大用。就是适才,这堂内尚且有人,说你不过是侥幸罢了!” 他适才对张守仁大加训斥,张守仁知道他并无恶意,是以从容听训,并不紧张。待到此时,他已经满头大汗,大惊失色,心道:“这老头得了失心疯么!” 要知道这堂内并不是石嘉与张守仁两人而忆,象石嘉的话,原本是秘密不可告人,只适合在私下里言说。象他这样大喇叭一样,当着各人的面叫嚷开来。那么张守仁势必知道是谁迫害,是谁与他做对,将一切撕破开来,摆在明面。如此这般,吕奂等人反道没有顾忌,可以一意与张守仁做对。以他们的能力,纵然是张守仁名动天下,又能如何,还不是被他们玩弄于股掌之上。 他眼见石嘉还要再说,哪里还敢再听,急忙躬身,打断他话头,苦笑道:“大人训斥的是,末将知道。日后再有人说起,末将不敢自傲,却也不再妄自谦抑了。” 石嘉显是对他的态度很是满意,当下轻轻点头,微笑道:“很好。守仁将军年少有为,将来必定是我大楚军中的栋梁。北方的蛮子一年比一年嚣张,这次襄城可差点儿就守不住,老夫意欲调派兵马援助,却偏偏有人在其中做鬼,说什么一城一池之得失,无关大局。若是大动干戈,反而会危及根本,这真是可笑之极。襄城若失,大江失守,敌人顺流直下,建康城一失,南京又能挡住敌人的铁骑么?到时候,大家一起往海上避难吧!” 京师中关于和战的争执,一直未停,这些张守仁到是清楚。此时襄城大战,原本驻在樊城和合肥的驻军合该前来援助,怎料一直到敌人退走,援兵却是一个末见。而襄城主帅吕奂,却也似乎对守城全无信心,将最精锐的背崽军调为亲军,随时准备逃走。 战事结束之后,襄城上下回想起来,无一不是捏一把汗。大帅可以随时倚仗着背崽军的战力保护逃走,全城五六十万的百姓,还有六万守军,势必将玉石俱焚,无一幸免。蒙兀人凡遇坚城抵抗,一定要屠之而后快,象襄城这样力抗蒙兀二十年,使得其精兵强将战死城下过数万人的城市,只怕连年轻女子与工匠,都不会脱难。 各人原来只是以为吕奂无能,胆小怯战。待到后来细思起来,这吕奂虽然属于庸人一个,却也不曾无能到这个地步。况且以前襄城每遇战事,朝廷必定大军云集,与守军互为犄角之势。此次竟是一个援兵不见。再想想朝中太师一向主和,对主战派坚决抵抗的态度很是不满,曾经数次暗中派遣使者求和,却也是多次被主战的守将以通敌的罪名斩杀。两边的势力恶斗致此,什么国仇家恨,却也是顾不得了。襄城虽然重要,主和派却想着城池一失,可以借着襄城之失,大弹求和之调;主战派,却也要借着襄城之失,搬掉吕奂,激励全国军民抗争。两边均是同一个想法,于是一拍既合,竟将诺大的襄城置之不顾,只待城池失陷后进行自己的计划。 若不是张守仁误打误撞,只怕这时候的襄城已经成为鬼域,蒙兀大军横冲直撞,攻城掠地,奸淫抢掠,无所不为。 张守仁想到此处,一口气终就按捺不住,冷笑道:“大宋天子一心和蛮子求和,结果弄的国家板荡,本朝太祖立国时,曾言:敢言与敌议和者,立斩。今时此日,若是还有人敢言和事,枢密大人何不遵循太祖遗命,将其立斩!” 此语一出,石嘉当即大喜,堂内其余众枢密,或是击节赞赏,或是面带不屑,表情各异,心思不同,倒也令旁观者好笑。 “好,我朝就是要有张将军这样的好汉子,好男儿!象张将军这样的军人,就应该得到重要,这样,国家不愁无人矣!” 石嘉击节大赞,转头四顾,向众枢密笑道:“如何?” 众枢密皆点头道:“但凭掌印决断。” “既然如此,老夫就托大一回。适才咱们议功,张将军是临敌陷阵,破敌斩旗的头等大功,再加上是深入敌境,大长我军士气,甚至民心也为这次大胜所动,国朝四百军州,皆是传颂张将军的威名。如此名将,是我大楚立国后少有,合当大加奖赏。我的意思,是授以京城禁军第一军的兵马使一职,各位以为如何?” 大楚军制,最高一级是统治一方,统辖大州名城,甚至有民政权的节度使一职。不过此职自开国后,为了防止武将坐大,已经不再授人。节度使下,便是统管一城军事的统制使,统制使的副手有防御使、转运使、统制之下,便是属下有一万到一万五千人的军兵马使,兵马使下,是指挥三千人的厢指挥使,其下便是校尉、别将、兵曹。 这石嘉轻飘飘的一句话,立时令堂内所有人大惊失色。 张守仁亦是瞠目结舌,惊道:“末将如何敢当!” 禁军身负守备京城,护卫帝室的重任,每军都有足额的一万五千人,兵马使全是朝中世家权贵的子弟担任,张守仁在数月前不过一个队正,如何能担当的起兵马使这样的职位。 石嘉如此处事,倒教原本一心与他唱对台的那枢密使停了话头,微微冷笑,倒只要看他如何收场。 其余几人,或是石嘉心腹,或是他的好友,都知道此人脾气很是执拗,越是相劝,越是难以说明。倒不如闭嘴不言,静观其变。 “张将军,不必谦逊。你立下如此大功,什么军职当不得?历练几年,当个统制使亦非不可能之事。我已经禀报圣上,待你陛见之后,便下旨给枢院,正式任命。” 与指挥使这样的中下层军职不同,兵马使一职,最少要在表面上经过皇帝同意,并颁旨而行,以防人臣权力过大,危及皇帝的权威。 石嘉如此坚决,各人已经隐约间明白,张守仁任命军职,奖赏军功的事,已经成为主战派与主和势力间的一场角力,身为主战派首领的石嘉,无论如何也要让张守仁得到应有的,甚至是超乎其功劳的奖赏,用来打击主和派的气焰。 “守阙主事、书史令何在?” 两名青袍官员闻声而动,一起步上堂上,向石嘉躬身行了一礼,齐声道:“下官某在。” “你们二人,立刻书录张守仁的告身、枢密府令、制作印信。” “是,下官遵令。” 石嘉敛容正色,端坐堂前,提笔将张守仁的任命写了,交给这两个官员前去加盖印信,备档待查。待这任命书呈给皇帝,皇帝颁旨同意后,张守仁一跃十几级的任命,便算是板上钉钉,无可更改了。 张守仁知道,这种事自己决没有发言的资格。别看石嘉对他言笑不忌,鼓励有加,可若是自己不识抬举,扰了他兴致,只怕他弄死自己,如同踩死一只蚂蚁一般的容易。 可是依附石嘉,就等若与太师做对,那太师要弄死自己,也如同踩死一只蚂蚁一般的容易。 思来想去,只觉自己全身发痒,好象当真长出十几条腿来,真的成了一只蚂蚁,还是一只随时会被踩死的蚂蚁。 当下挤出笑容,按着礼仪谢过枢密提拔之恩,转身按剑,昂首出门。 不管如何,他张守仁总归不是摇尾乞怜的小人。亦不是被官职俸禄打动,就会得意忘形,不知进退的蠢人。这石嘉如此待他,显然是要把他拉入自己袖中,成为石党的一份子。而张守仁心中,无论战和两派,都并不足以让他倾心相托。 只是朝中赏派之争如此厉害,他又与余太师一党理念不合,如今看来,只也有投靠石嘉一条路可走。若是不然,两边无论哪一边和他过不去,都能让将瞬间击成齑粉。 “只怕枢密大人看出了这一点,这才如此没有顾忌吧。” 张守仁摇头苦笑,用力晃了晃自己脑袋,正要离去,却见有一青袍官员,急匆匆跑到自己身边,赔笑道:“张将军,石枢密有令,让下官知会将军,一会子石府宴请将军,请将军一定要赴宴。” 这人身着从五品的文官袍服,头戴展脚幞头,身着红色官袍,脚穿黑色厚底官靴,若是在地方,也是一州的知府位份,在这枢府里,想必也是有名号位份的官员,此时却被石嘉如同家中奴仆一般的使唤,跑的满头大汗,显是对石嘉的任何命令,都是不敢怠慢。 这官员将话传到,料想张守仁必定不会拒绝,当下微笑点头,向张守仁道:“将军听清了吧?石府宴客,最忌人迟到,还请将军早来。大家也早闻将军威名,渴欲结实,将军早些过来,也可与大伙儿亲近亲近。” “这位大人,守仁刚到京师,还末安置。况且,我与好友一齐过来京师,事先说好,枢府这边事情一完,就去寻他。他一个文弱举子,身上分文没有,在这京城里乱走乱撞的,我实在是不放心哪。” 张守仁皱眉叹气,好象杨易安这个青年男子如同小女孩一般,随时会被人拐卖。 那官员听的目瞪口呆,忍不住苦笑道:“既然这样,不如请贵友一起过来,想来枢相大人不会见怪的。” “不不,这如何使得。小将不过是一个小小别将,得枢相抬举,入府饮宴,已经是殊恩厚德,如何敢再带旁人前去。请大人回复枢相,过上几天,小将一定亲自登门求教,并谢今日不**之罪。” 话既然说到这个地步,那官员也不好再劝。只得苦笑点头,看着张守仁下了石阶,出了枢院大门。 第三卷 帝都风云(四) “此子风骨不凡!” 这官员吃了一惊,扭头一看,却见是石嘉与几个心腹枢密站在自己身上,用一种难以用言语表达的神情,正看着匆忙奔出,翻身上马的张守仁。 “石公,看来这个张守仁,并没有下定决心啊。” “不能为我所用,就需早除。石公,不若弹劾他一个骄纵不法的罪名,将他罢黜了事。眼下的情势,必定无人替他说话。” 几个人七嘴八舌,乱纷纷向石嘉进言。那个适才还被他们夸奖,言道是国之栋梁的张守仁,现下却又在他们口中被贬斥,甚至有性命之忧。 那官员听的满头是汗,知道这几个长官不避讳自己是件好事,可是还是忍不住胆战惊,汗透重衣。 “诸公,暂且不必如此。” 石嘉面露微笑,似是完全不将张守仁的无礼放在心中。在他看来,张守仁虽然名动天下,其实是个毫无根基的傻小子罢了。自从听闻此人大名后,他早就派人往张守仁家乡详细摸清了张守仁的底细。一般人或多或少,都会有些关系,唯有张守仁,他唯一的朋友,就是永和里的那些平民百姓。这样的人,投效与否,其实无关大局。倒是利用此人,打击政敌,方才是当前之急。 他微微冷笑,心道:“不敲打你一下,还真以为你是个人物啦。” 不管如何,张守仁不顾而去,还是轻轻的在石枢使的心头扎了一根刺。权倾天下数十年,除了那余某对自己不假颜色,其余不论位至宰辅者,或是方面镇将,见了自己哪有不拼命巴结的道理。虽然很是欣赏张守仁的梗直强项,也赞之以风骨不凡的考语,然而在他心中,却依然很是恼火,只是多年的养气功夫,使得他仍旧是泰然自若,并没有人可以在他脸上看出他真正的所思所想。 张守仁轻松将石府宴饮推却,心中却是纷乱如麻。就军人本份和大楚军中的传统来说,军人不该介入任何政治斗争之中,亦绝对不可以加入任何政治党派之中。正是因为这个教条存在,不少大楚军队在本朝建立后多次政争中保持中立,使得国家不致于因政争而陷入内乱,国祚得以在强敌迭至的乱世中得以保存,这一禁令,居功甚伟。 而就情感而言,大楚内外交困,境内党派林立,政出多门,国家政令不出都门,已经成为废纸;对外屡战屡败,只能维持守势,开国之际的尚武之风又渐渐消失,主战派的势力越来越弱,在当今皇帝治下,主和派的势力越来越大,已经首次凌驾于主战派之上。身为军人,自然渴望扬国威,长志气,勒石燕然,尽复旧地。如何能看的起那些畏敌如虎,言如称和的文人集团。 张守仁想到此处,只觉得心中彷徨之极,难以决断。他骑在马上,纵骑飞驰,一路奔出皇城,直到皇城之外,路上的百姓渐多,害怕冲撞了人,这才勒慢马速,尽力控制自己的情绪。蹄声得得,穿着打扮各异,服色不同的行人在他马头前慢慢行过,张守仁默然四顾,只觉得繁花似绵,人物如画。京城中的高官显贵,簪缨世家很多,各式各样的新奇货物自海外而来,各式各样的名贵锦缎自大楚各地运送而来。沿街的店铺叫卖声息不绝于耳,装饰华美的马车不绝于途,熙熙攘攘,热闹非常。 张守仁虽然亦是在城市长大,却也是初次到达这京师地界。大楚南京,人口多达百万,以丰厚的海外贸易和全国各地的商贸往来,再加上是皇室所在,每年有无数的贡赋源源而至。立国百年,再加上前朝经营,现下已经成为全世界最为繁华,人口最密集,建筑最华美,文化最昌盛的伟大所在。 南京城周长四十八里,大半是官员和平民所居的外郭城,城南,又建有更加巍峨雄阔的皇城,在太平山和御马营、西湖的环绕下,便是宫城所在。 外郭城虽然是平民所居,却也是华美壮阔,十八个城门大小不一,将京城与四郊牢牢联系在一处,每日清晨,四郊的菜农、果农便开始进京城内,或是沿街叫卖,或是送与菜市和果铺之中;稍迟一些,便是来自全国各地的商贩,或是以四马大车,或是船泊水运,将堆积如山的日杂百物,送入城内;等到官员起身上朝,街市上早就人声嘈杂,行人商旅热闹不堪,僧人道士夹杂其中,还有那来自外洋的蓝眼金发的夷人身着各式各样的衣饰穿街过巷,兜售着来自海外的货物。 张守仁先前还是骑马,待到了闹市中,只看的眼也花了,行人越来越多,骑马已经很难。他翻身下马,牵着缰绳在大街上慢慢行走。 “守仁!” 临近大佛寺的街口,张守仁正在茫然四顾,耳边却响起杨易安热切的呼喊声。他转头顾盼,却见杨易安背负考蓝,正向着自己微笑。 “易安,你不是去礼部投考了,怎么又跑来此地?” 杨易安悠然四顾,一边与张守仁并肩而行,一边笑答道:“那么点事,不过盏茶功夫就办妥了,闲着无事,想起我本来是要来这佛寺里投宿,不如逛过来看看。倒是你,为什么跑在这里,又是一脸的傻样,好象无处可去一般。” 张守仁苦笑道:“我到真的是无处可去。” 他左右顾盼一番,见没有扎眼的人物在身边,便低头轻语,将今日之事一一向杨易安道来,说到最后,杨易安已经是面色沉重,适才的轻松神情,已经消失不见。 “你这次惹大祸了!” 张守仁见他如此郑重,虽然自己也是如此担忧,却不肯随之附合,便故意做出一脸不在乎的模样,向他笑道:“不过是推了今日的饭,有啥祸事可言?” “嘿嘿嘿嘿!!” 杨易安连声冷笑,向着张守仁上下打量一番,满脸的鄙夷之色。半响过后,方才向他道:“你这家伙,难道自己不清楚么。你现在这个少年英雄,已经是站在风口浪尖上啦。推了石嘉的饭,余太师必定知道,你看吧,他必定会派人过来寻你,意图拉拢。我知道你这个人,石枢使你尚且不买帐,更别提这个太师了。他的人,你必定也是推掉无疑。这样一来,同时得罪了这两人,比得罪皇帝还惨。” “我不想惹事非,也不能沾惹这些东西。他们要升我的官就升,不想升了,我还回背崽军里当队正去。我的那些兄弟可是好不容易**出来,行军打仗都是万中选一的好手。我是军人,懒得理会别的,只要能让我带兵打仗,管他什么功名利碌。” “就怕你躲事非,事非却要来惹你。守仁,象咱们这样的人物,真的如同草芥蚂蚁一般,任人摆布的。罢了,事已至此,愁也无用。咱们见步行步,见机行事吧。” 两兄弟相视苦笑,知道眼前的危机,是以自己的能力无法解决的。能和权势对抗的唯有权势,现在张守仁只能被动的等待。 三日后,皇帝自内廷降旨,诏命张守仁入宫觐见。 与繁盛之极,气象瑰丽的南京城相比,宫城除了坚厚高大外,倒是显的简陋平实许多。当年太祖立国时,下决心减小宫室规模,革除宦官之弊,减少内宠人数,宫室营建,只是以为了服务朝会,处理国政为主。就算到了今日,后世帝王废弃太祖苦心,后宫中又是阉人横行,佳丽过万,这宫室的规模,却也一直是如此,并不能有太大的改变。 让禁军搜身过后,过台城、午门,便是朝会的大殿,麒麟殿。 殿前的九十九级台阶共分三段,石阶正中以盘龙石雕为饰,正中的大道唯有皇帝可行,官员只能从正中两侧分文武而上。数十米高的石阶上禁军林立,甲胄森严,再有龙旗招展,配合以**肃穆的宫廷正乐,身着红黑两色的文武官员,赤足急趋,弯腰低头,自正殿侧门而入,在大殿各依班将跪坐。 帝王尊严,一至于此,令天下英雄至此,无不催眉折腰,意气顿销。 “陛下有令,传召张守仁入殿。” 在正式任命之前,张守仁不过是一个七品阶的武官,这麒麟殿前,侍立的全是号称大汉将军的宿卫,每一个的官阶都不在他之下。是以不论他如何名震天下,即将得到封赏,也只能老老实实的站在殿外,等候传召。 内殿传召声一出,张守仁立刻整装,急步向前。至殿前,交剑,由御史及监门将军检视完毕,方才挥手命他入内。 张守仁还是第一次进入这样的场合,在两排大汉将军的注视下,低头直趋,弯腰而行。待眼角余光看到大殿两侧的红黑两色官袍的衣角,他心知自己已经到了国家重臣云集之地,任何重大的国策,至少在表面上,都是在这个麒麟殿上做出正式的决断。 也只有正二品上的文官或武将,才能身着象征着品级的官服,按剑而坐。 他后背心开始沁出细细密密的汗珠,纵是在百万军中,也未有如此紧张的时刻。与敌争战时,败了大不了丢了一条性命,在这朝堂之上,这些官员和皇帝,却是比百万敌军,更加的令人紧张和害怕。 “臣某,叩见皇帝陛下,谨祝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张守仁山呼舞蹈,到了大殿正中停下脚步,依着事先演练好的礼仪,向皇帝跪拜如仪。与诸位重臣直腰跪坐的姿态不同,张守仁在这一次召见过程中,只能跪伏躬身,不能抬头。以他的身份地位,是不足以窥探天颜的。 “卿将兵三百,横行中原,斩首过万,使北方蛮夷闻风而丧胆,诚为良将也。朕心甚慰,特赐卿绣衣、仪剑、彩仗、金银若干,以赏卿劳!” 这显然是皇帝在和自己说话,张守仁只听得前面嗡嗡做响,皇帝的声音沉闷迟钝,缺乏力度,不但没有帝王的尊严,倒好似中气不足的教书先生。 他不敢多想,急忙叩头,大声答道:“臣惭愧。些许微功,意致陛下如此厚赏,臣愧不敢当。” “国家赏功酬劳,原有旧例,卿劳足矣。。。。。。” 皇帝大概又勉励了张守仁几句,这不过是官样文章,君臣对白均是平乏之极,殊无亮色。 张守仁趴在大殿金砖之下,不无恶意的想:“皇帝昨晚征伐美女,今早起身,还得准备这样的官样文章,想必是很苦恼吧。” 当今皇帝,对国事全无兴趣,对美人的兴趣却是与日俱赠。皇帝上林苑内,拳养的鹿群每天都提供大量的鹿血和鹿茸、鹿鞭等物,供皇帝陛下补身壮阳。饶是如此,近来还是隐隐约约传出皇帝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可能即将大行的消息传闻。 身为武将,对这些帝室秘闻和政治斗争自然全无兴趣。 好在,不管朝局如何混乱,太祖开国时立下的储君择选规矩却是从来没有改变。嫡长子或长子继位的制度,已经形成法律。而皇太子在不曾登基时,权力受到限制,做什么事都需要报备给京城的各级衙门,皇帝与太子相安无事,只要太子不是傻子或是早夭,继位是迟早的事。也正因为如此,不管朝中权力斗争如何惨烈,皇子却总是置身事外,今上的几个皇子名份早定,不论皇位是否空虚,都不致于影响大局。 第三卷 帝都风云(五) 听皇帝稀里糊涂说了一大通,张守仁听的好生不耐。过了半响之后,方才听皇帝总结道:“可授卿禁军第三军都知兵马使职,供职京师,拱卫皇城安危,钦此!” 张守仁心中一动,不及细想,立刻叩下头去,大声谢恩。 一阵悉索声音响起,几双所着的青色布鞋出现在张守仁的眼前,他心知太监送上皇帝御赐的物品,连忙又叩了一下头,高举双手,象征性的接过几样物品,然后又叩谢天恩。 皇帝显是倦怠了,又含糊不清的吩咐了几句,令张守仁速去赴职上任,勤谨办差。也不待张守仁答应,御座方向已经传来声响,司仪官大声宣示,皇帝驾起退朝,群臣跪拜。 过了盏茶功夫,眼见其余的大臣依次起身,张守仁亦茫然站立,苍惶四顾。 看他如同三岁小儿一般,那股子茫然无助的神情,在这麒麟大殿中,显的无比的突兀的扎眼。就算说不上手足无措,亦是大失他眼下的身份。 各臣心中暗笑,均是想道:“这人年轻太轻,骤然得到大功,提到如此的位置,底气显然不足。嘿嘿,不知道将来要闹出什么样的乱子出来。” 更有心机深重者,均想:“枢使将第三军的重任交在此人身上,只怕也是看中他无根无基,没有势力,更好操控吧。” 皇帝转回内殿,朝会退散。诸臣开始陆续退出,张守仁愣怔了片刻,亦是开始拔脚向外。到殿门处,却被几个太监拦住。 为首的中年太监先依足规矩,向张守仁行了一礼,然后方笑道:“将军,咱家就是适才捧着御赐珍品,递给将军的人,将军叫我静公公即可。” 他呷呷怪笑几声,上下打量张守仁一番,方又道:“将军,咱们都是卑贱下人,厚颜来恭喜将军。” 张守仁不知他用意,只得下意识的一拱手,答道:“多谢静公公。” 他忘了手上捧的仪剑和绣衣,抬手之间,差点儿将这些物品扔落在地。急忙回过手臂,将御赐各物拢住,这么一来一回,头上脸庞已经满是汗珠。 一群太监什么样的达官贵人没有见过,一个个都是居移体,养移气,满脸雍容,哪象张守仁这般的慌乱无措。各人看在眼里,都是憋不住笑意,一个个噗嗤连声,笑将出来。 张守仁大觉尴尬,脸上不禁变了颜色。那静公公仿若不见,只站在身他前,不住的恭维贺喜,眼见众臣陆续离开,只有张守仁被这群太监拦在殿前,不能离去。 “小静啊。。。。。。” 张守仁听得这一声招呼,差点儿喷笑出来。眼前这一个一脸褶子的中年太监,被人叫成“小静”,这样强烈鲜明的反差,还真是叫人难以消受。 眼前这个太监,却显然不与张守仁同一想法。听闻那一声招呼,立时在脸上堆满笑容,弯腰躬身,笑答道:“太师爷有何吩咐?” 张守仁心中一凛,只觉得汗毛倒竖,浑身紧绷,费了老大的力气,方才能转身回头,向自己身后的太师看去。 本朝的太师一职,与前朝一样,都是文官的最高荣誉。本朝的太师,还身负着为帝室挑选继位人,规劝皇太子言行,甚至有提出罢黜的权力。余波,身为太师几近三十年,先帝还为太子时就昨是他的鼎力支持,方能顺利继位。今上尚在幼年,太师已经权倾朝野,到得现在,除了皇帝有意扶持的石嘉尚能勉强与太师抗衡外,大楚举朝,已经无人可以与太师分庭抗礼。 “末将参见太师。” 以张守仁的职位,原本应该向余波跪拜行礼,只是此时身入麒麟殿,人臣不管多么有权,也不可在此受下僚的跪拜。 见张守仁做势欲拜,余波轻轻一扶,将他扶住,上下打量一番,方才笑道:“不错,张将军少年英雄,俊伟不凡,英气逼人。在禁军这里磨磨性子,将来放到地方上,必定是我大楚的栋梁之才。老夫老矣,是没有机会见到张将军你大展雄图啦。” 此人生的品貌不凡,少年时,曾经以容貌名动京师,引的京中豪门富室争相引以为婿。现下虽然年过七十,却仍是身须挺拔,保养极好,不失当年风彩。 因见张守仁盯着自己打量,很是失礼。余波却是不以为意,只微笑道:“张将军新进为官,不知道皇宫里的规矩。这些太监困守宫内,不得生发。见了你们这些新进的贵人,上来讨好,要些利市,虽是陋习,却也是行之多年,连皇帝也没奈何了。” 他说罢一笑。见张守仁满脸窘色,便知道这个下层上来的年青将军囊中羞涩。眉头一皱,喝道:“来人。” 一语即出,两个身着青色仆役服饰的下人匆忙跑来,在余波身前垂首侍立。 “取二十两金过来,赏给静公公。” 张守仁倒也不是没有钱,只是没有想到,宫中近侍竟然公然勒索他这个功臣。一时窘住,没有办法。此时这余波要替自己付钱,他心中大急,心道:“欠了这个人情,可不是好耍的。” 余波见他脸色发白,满头大汗,他是久练成精的人物,如何不知道这个年青人的想法。当下微微一笑,向张守仁道:“守仁将军,不必与老夫客套,些许财物,还不放在老夫眼里。不过为了防微杜渐,严守文臣不得与武将结交的祖制,将军有空把这金子还给我就是啦。” 张守仁如释重负,立刻连声答应。眼见余府家人将一叠号票塞给那静公公,虽是太师的钱,那静公公却也全然不惧,坦然收下,笑咪咪纳入怀中,向余张二人道一声谢,洒然而去。 余波感慨道:“老夫幼时,宫内侍从尚且不敢如此,如今世风日下,诸事难为。老夫虽然位高权重,乡野传闻是说不二,其实也是拿这些人没有办法。若不是太祖立铁碑,太监不得言政,不得读书,甚至不准出宫门一步,宦官的祸乱,只怕又要起来了呢。” 他一派长者风范,与张守仁侃侃而言,缓步而行,既不刻意接近,亦是没有丝毫的架子,不过片刻功夫,就使得张守仁与他的距离无形中拉近不少。 只是张守仁哪里懂得这些政治上的争执,这一次他能顺利成为兵马使,还是听了杨易安的劝,去石府赴宴,虽然不肯明言投靠,其实也隐隐然算是石嘉派系的人。如今他立身在余波身旁,与这声威赫赫的太师言笑不禁,朝中重臣散出不远,各自看的清楚,已经开始议论纷纷。 张守仁心中大急,却又不敢说出要先行的话,正自急的满头大汗,却听那余波笑道:“你同老夫走在一起,没事也变有事。可惜了,老夫最喜欢将军这样的少年英才,看到将军这样的英雄,竟似见倒老夫当年一般。一时欢喜,倒怕要连累你了,罢了罢了,将军请自便吧。” 他嘿然一笑,又道:“自然,老夫托大了,张将军如此英豪武勇,怎么是老夫文弱书生可比。” 张守仁急忙谦逊几句,只是说了些什么,连自己也不清楚。 终于听到余波大笑,挥手向他道:“将军先行,咱们就此别过。以后皇城安危,还需将军多加小心。若是出了乱子,天大的功劳也遮掩不住。” 这样的话类似训斥,余波身为太师,却也不能干涉军方的事物。只是适才两人聊的投机亲热,张守仁听的一愣,却也不好反驳。当下诺诺连声,急步离开。 此番他得了正式任命,已经是正三品下的武官,大楚开国近百年来,提升如此之速的,也只有张守仁一人了。 驿馆自然不能再住,原本以为自己要回襄城,并没有在京居住的打算,不成想一下子就成了禁军的兵马指挥使,很多随身的物品家什都没有备办,他边行边想,也只得决定先回驿馆,拿了行李,知会杨易安后,就住到第三军的兵营中去。 其实以兵马使的身份地位,一般都在皇城附近备有府邸,象他这样要沦落到住进兵营的兵马使,倒也是开国以来的第一位。 “易安,你我就此别过,你一切均需小心。若有所需,到第三军来寻我便是。” 傍晚时分,已经有数十名第三军的军官,带着过百亲兵,将张守仁所处的驿馆围的水泄不通。一位副兵马使,带着转运使、军法使、厢指挥使等上层军官,前来参拜新上任的主官。京都中人,见惯了这种场面,倒也并不觉得稀奇,只是三三俩俩,围在驿馆旁边,指说议论。 杨易安眼见就要应考,前一阵子还拼命的送策文给京中大佬试阅,这两天却是窝在房中,脚步绝不出驿馆半步。张守仁只道他临阵慌乱,只觉好笑,倒也不疑有它。 留下几十贯钱,料想他就是落第之后,也足够使费,又将第三军的驻处详细告诉他之后,张守仁终于在一众高级军官的簇拥下步出大门。 “末将等,参见兵马使大人!” 此次前来迎接张守仁的军官,最低级别也是指挥三千人的厢指挥使、副使,以及厢一级的辅助军官。象校尉别将等一级的军官,根本就无资格参与此事。待见他一出驿馆大门,在副兵马使吴百慎的带领下,一起高声唱诺,向张守仁行礼。 这么一闹,围观的百姓越发密集,数千人的眼神一起盯着这个不过二十来岁的少年将军细看。京中百姓都是见多识广,哪一天不曾见得几个高官,然而象这样年青的兵马使,却也是头一回见到。从人稀奇之余,不免打听,待知道眼前这位将军,就是前数月行横行中原,搅的伪朝和蒙兀人灰头土脸,狼狈之极,赫赫威名,直传大江南北的张守仁时,数千百姓欢呼雀跃,兴奋之极。 张守仁升迁如此之速,心中原本就是老大的不自在。眼前躬身站在自己身前行礼的几位军官,均是衣着华丽,神态雍容,一派大将风范。论说起气质风度,京师的禁军将领原本就强过地方的将军甚多,张守仁一个小小的平民队正出身,如何能与这些世家子弟相比。他正尴尬间,却又听得百姓的欢呼叫喊,更加的惶恐无地。 众将官眼见这个年青的主官脸红过耳,却是无人肯为他排解,一个个笑吟吟盯着张守仁,并不肯帮他排解眼前的困局。 “将军,禁军往常迎接新主官,都是到私宅相迎,如这般在大街上迎接,却还是头一回。失礼之处,请将军莫怪。” 吴百慎到底是张守仁的副手,不可让主官太过难堪。况且他亦是新调入军中,很受这些军官的排挤,若是能和张守仁交好,将来也可以少受些气。 只是这人与张守仁一般,也是行伍中厮杀出来,凭着军功做到这个位置,虽然年纪不过三十出头,身上的伤疤却是比比皆是。只是与他的战功相比,处理这些人际关系的能力,却是弱上许多了。 张守仁听他话意,原以为是讽刺自己没有宅第,待见这个白面书生一样的副手满脸诚挚,方知他是一心为自己开脱,只是言辞不当,倒好象在讥刺一般。 他心中苦笑一声,只得自己打起精神,大声道:“众将官,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原想明日再召集诸位叙话,既然今日都来了,咱们这便到军官升帐!” 第三卷 帝都风云(六) 一军的兵马使位高权重,禁军兵马使负责京师的防御,肩负重责,地位超卓,升帐仪式都很隆重,一般都会邀请枢使坐镇,甚至挂有枢使虚衔的亲王,也会来上几个。象张守仁这般随随便便要升帐的,还是头一回。 “将军……” 张守仁知道各人是何用意,京中的这种习俗,在他而言不过是陋规。身为将领,不得参与政治之中,升帐视事,都弄出那么多的花样,欠下老大人情,将来还怎么秉正持公。 止住要劝谏的众人,张守仁当先上马,命各将的亲兵开路,自己纵骑入队伍正中,向着位于皇城西面的御马营而去。 他转头回身,见杨易安正含笑看向自己,便也微笑答礼。两人自幼相交莫逆,彼此的心思都了然于胸,只是此时,他看向杨易安的笑容,却是那么的陌生。 “可能是地位悬殊,易安他心里不自在了吧。等他考上进士,总要请枢相帮忙,给他安排个好点的差事,升迁也可容易些。” 自己虽然讨厌这种官场上的勾当,不过为了好友,也顾不得了。 张守仁骑在马上,任着身下的战马慢慢地跑着,思绪却不由得想起十余天前,自己到石府赴宴的情形。 与自己想象中的冷漠不同,石嘉在晾了他几天后,一待张守仁主动上门,倒也并没有摆枢相的架子,那种亲热与随意,仿若相待子侄一般。 只是,与他表面的作派不同,身为枢相多年,那种威势与上位者的高傲,却也是他的话语和姿态所掩饰不住的。 屏退旁人,石嘉将张守仁带入自己的书房。见张守仁如同傻子一般,盯着自己房中那些华美的金银玉器,御赐珍品,石嘉肚里暗笑。这个乡野小子,还想与自己摆什么气节,殊不知富贵人所爱之,能以气节自持,断然拒绝的人,又能有几个呢。 他也不与张守仁多加客套,劈头便道:“守仁,你需得助我!” 张守仁原本坐的拘谨,手持盖碗清茶,不知其味。他还是第一次与石嘉这样的大人物相处一室,乍听他言,盖碗的瓷盖在碗沿上重重一嗑,一声清脆的声音响起,他惊的跳起来,向石嘉道:“枢相,何出此言!守仁断然担当不起!” 石嘉温言道:“守仁,若论朝中的根基势力,你却是帮不上我。然则,国家多事,北面强敌虎视眈眈,朝中上下愿意苟安者越来越多。太祖开国时的漠烈之气越发消减,老夫看在眼里,只盼能出来一个英雄人物,振作民心士气。这个人选,守仁,你便是了。” 张守仁原待谦逊,却被石嘉以眼神止住,继续说道:“守仁,你不必过谦。你在这盛年时,立下如此大功。坊间朝中,都传颂你的大名。便是陛下在深宫里,也常听内侍宫人言说。嘿嘿,过一阵子,只怕都能编成话本,在坊间传说了。我每思想起古来名将,在你这个年纪时立下如此奇功的,也只有当年大汉盛时的霍去病了。犯强汉者,虽远必诛,这样的话,可很久没有人敢言说了。你想,若是将你与霍冠军联在一起,将大楚与强汉一并言说,对咱们朝野上下,那可是了不得的振奋。借着这股劲,老夫可以倡言皇帝陛下,重整军备,厉兵秣马,克日北伐,一举灭掉伪朝,与那蒙兀人会独草原,让他们见识一下,咱们汉人的武勇!” 张守仁被他说的**,看着石嘉的满头白发,枯黄焦瘦的脸孔上,已经遍布着兴奋的酡红,好似不胜酒力,行将睡去一般。 他原以为自己会被石嘉的语言所打动,跟着慷慨激昂起来,却不知怎地,只觉得心里空虚无力,石嘉的声音越发响亮,他便越发觉得惶怕。 石嘉的话,好象全然不将伪朝的蒙兀人放在眼中。诚然,大楚的国力很强,失掉北方三千余万人的户数,朝廷的收入不减反增,岁入一亿贯钱。海外贸易,还有在凌牙城的殖民地,台湾一岛也在开发,甚至建了行宫,以备不时之需。大楚的水师天下无敌,经常到北方骚扰敌军,甚至沿着江山,进入白山黑水,焚村烧寨,敌人调动不便,追之不及,只得看着大楚水师横行。大楚虽然与前朝两宋一般,无力建立大量的优良骑兵,步兵的战法和训练,还有将领对军队的控制,却又比孱弱的两宋强过许多。也正因如此,方能在蒙兀人二十余年的强攻下巍然不动,安然无事。 然而这一切的背后,却又是政府行政效率低下、冗官冗兵、皇室挥霍无度、民间重文轻武之风又起,曾被太祖皇帝禁绝的理学,又有死灰复燃的迹象。 除此之外,北方被蒙兀人占据,大楚失去了北方屏障,自长城一线,到西北平原,全数落入敌手。原本宋人遇到的窘境,现今又重新落在楚人的头上。蒙兀人凶横残暴,能征善战,论起骑射与勇武,远在当年的辽人与金人之上。西夏与西辽,已经被蒙兀击破,国破族亡。过半的汉人江山,落入其手,金帛女子,任其所需而伸手可得。再加上蒙兀人学习当年金人灭宋时的勾当,在北方扶植远支宗室,建号称帝,自称北楚。这些年来设官抚民,招募军队,治下亦有数十军州,实力大为膨胀。数十年来,南楚以长江横隔两岸,借助四川与襄城的险要阻挡敌人的铁蹄兵锋,蒙兀人南征北讨,并没有以全力攻楚,只要北方能够支付得起蒙人贵族的奢侈需要,北方的汉人可以供蒙人奴役,便已足够。 石嘉兀自在侃侃而谈,将自己的设想不住的向张守仁灌输。在他看来,蒙兀人粗鲁无文,不知兵法。只不过仗着游牧民族的先天优势,以骑射功夫侥幸打败了几个敌国。北方之失,也是因为大楚内部的原因所致。只要依着他的想法,一力主战,调集大兵,以三十万人自南京过江,二十万人自襄城出击,十万人出川攻陕,六十万大军一起出动,北方大局一年内可以安定,蒙兀人加起来不到二十万人,大楚军人就是不及他们善战,以三打一,总是够了。 第三卷 帝都风云(七) 张守仁听的头疼欲裂,却又不敢打断亢奋中的石嘉。这个远支宗室虽然曾经从军,又担任枢使重职多年,却没有亲自上过战场,根本不明白蒙兀人的可怕之处。况且,以自己从耶律齐那里得到讯自。蒙兀人自从击破花刺子模之后,西辽、西夏亦是全数平服,更有大汗亲弟拔都,以两万人直攻入极西之境,兵峰指处,尊贵的国王匍匐脚下,雄强千年的大国,拜服称臣,唯有离自己不过一江之隔的大楚坚持抵抗,二十年来,十余万蒙兀汉子死在了征服大楚的战事中。 如此的奇耻大辱,如此的艰难困苦,再加上江南之地,是全天下最有名的繁华之地,花花世界,富庶之极,如何教蒙兀人不食指大动,意欲吞之而后快。自从窝阔台汗逝后,其子蒙哥汗收拢在其余各地的战士,聚集草原各部的力量,麾下的能战之士已经超过三十万人,再加上伪朝军队,西域的色目军,回回军、过百万大军枕戈待命,意欲一战而平南。 局势如此严重,以大楚现下的情形,能守住眼前的疆域,就是上天护佑,偏偏眼前这位老人,满心想的却是挥师北上,恢复大楚极盛时的荣光。 “守仁,襄城一战,多亏是你献策驱敌……” 张守仁正自苦恼,却不料石嘉又将话题绕回他身上,抓到这个话缝,他再也顾不得石嘉恼怒,连忙拱手答道:“枢相,襄城一战,蒙哥汗染病暴亡,蒙人方才退兵。若非如此,光凭咱们襄城军人,未必能守的住蒙兀人的强攻了。” “喔?将军此语,老夫却不能苟同。襄城守了二十余年,哪一次不是血肉横飞,守的惊险之极,可是那蒙兀人拼尽全力,又有哪一次成功过?嘿嘿,兀那蛮子,根本不懂战法,只有一股子蛮力罢了。哪象我大楚将军,一个个精通韬略,只要全军同心,举国北伐,大事可成!” 张守仁微微苦笑。适才自己的话,显然已经让石嘉不悦。此时话题又扯回自己身上,若是再提起那蒙兀四王子精通汉学,幼读兵书,心计谋略非寻常蒙人可比,只怕眼前这个大赞自己智略的老人,会跳脚大骂吧。 他暗中长叹口气,向石嘉正容道:“枢相掌管天下兵马,身负国家安危重责。但有所命,末将岂敢推脱不从?况且我北方汉人受敌荼毒已久,末将愧为军人,亦是恨不得立刻收复旧土,重光我大楚江山,救我北方大楚百姓与水火之中。” 石嘉闻言大喜,大步行到张守仁身前,在他肩头用力一拍,赞道:“老夫果然没有看走眼,将军年少热血,虽然老成持重,仍然是我大楚的好男儿,汉家好汉子!” 着实夸奖他一番后,石嘉终于露出倦容。坐定之后,又与张守仁细说几句军中之事,终于端起茶碗,轻啜一口后,向张守仁笑道:“守仁,老夫年纪大了,精神倦怠,难以多谈。今日就说到这,总之上下同心,其利断金,这个道理,你需得想明白了。” 张守仁知道这是临别吩咐,石嘉位高权重,哪有空经常接见自己这个全无背景的小军官,当即连忙起身,在石嘉身前侍立,垂首答道:“是,枢相吩咐的是,末将明白。” “嗯,很好,你这便去吧。老夫已经正式表奏你为禁军兵马使,过两天便有旨意下来,你这几日,好生学习朝仪典范,不要到时候出了漏子。咱们的大英雄威震天下,可是天子面前,却也是不能出半点岔子的。” “是。” “好,你去吧。” 张守仁转身欲行,石嘉眉头一皱,好象突然想起一般,叫住张守仁,向他笑道:“守仁将军,你过几天,到第三军赴任后,和转运使韩文通多亲近些。老夫有事,是从不避讳他的,将军可明白了?” “是,末将晓得,一定与韩将军多加亲近。” 张守仁当时懊恼之极,只觉得自己原本以为可以与石嘉若即若离,不入其党,现下看来,对方却不管不顾,硬是将自己纳入党人阵中。 在坚守军中不结党,不参与政治原则的张守仁心中,这实在是一件难以接受的事。是以他含糊其辞,始终不肯明言向对方效忠,就算是不能得到重用,大不子回襄城便是。谁料对方手眼通天,自己尚未上任,就已经在自己营中安插了他的亲信心腹,用来左右自己。 一晃多日过去,张守仁眯眼看着紧跟在自己身旁的转运使韩文通,心中当真是腻味之极。只是来回打量,却见那些禁军将领们个个气饰华美,趾高气扬,一个个肥头大耳,油光满面,看起来哪里象个将军。况且,非但是这韩文通,只怕这些将军们,多半都是石嘉或是别的朝中大佬的心腹,若是不然,也很难在京师立足。 想到这里,他重重的叹一口气,心道:“前路艰险若此,不知道现下的这个决定,是对是错。” 他身处的驿馆距离大内和御马营甚远,一行百余人自外城绕行,自大瓦子穿行转左,在西湖边上打马而行。 此时正是深秋,满地的落叶被马蹄踏起,漫天飘扬。待清冷的西湖水面消失不见,青灰色的城门高耸入云,紧随在张守仁身边的吴百慎咧嘴笑道:“将军,过了城门,再走三五里路,绕过凤凰山,便是咱们的驻地所在了。” 一行人鱼贯入城,此地却与外城的纷乱繁乱不同,既是皇城所在,又等若是皇帝的御苑,由大内出来,往东不远,过御马营登凤凰山,远眺西湖景色,每年上元佳节时,皇帝带着后妃和皇子公主,一起登山赏灯,与民同乐,更是京城中极盛之事。 因为此故,这诺大的一片地方,除了连绵十余里的凤凰山外,便是以围幛围起的御马营,除此之外,任何民居与衙署均未设立。一则是保有这一片山光水景,二来,亦是为了方便禁军保护大内的安全,禁绝闲杂。 “此处风景绝佳,真人间胜景!” 第三卷 帝都风云(八) 张守仁贫家子弟,在襄城闹市长大,何尝见过如此的美景。连绵十数里的道路两旁,青山含翠,绿林荫蔽,珍禽异兽时现形踪,种种奇花异草,竹舍怪石,零星排列于途,论起风景之美,当真是世间少有。 主官大赞,其余诸将自然随之附合。只是各人对他并不信服,张守仁此时亦是绝无权威。是以奉迎和赞同的力度,很是低弱。再者,众将中有不少都是自幼就可以来此处游玩,风景再好,也是见的腻味了,倒是见了这个少年将军满脸的兴奋惊奇,很是好笑。 各人均是心中暗道:“当真是乡下的泥腿子!不知道走了什么狗屎运,坐上这个位置。可怜京中无数背景雄厚,资格极老的将军不能接任,却教这个小子捡了便宜。” 张守仁却是没有注意到众将的脸色,他初时被这壮美瑰丽的景色震惊,待后来看到人工雕凿的痕迹越发浓重,眼中浮现的,竟不在是如画美景,而是数以万计的民工挥汗如雨,大兴土木的场景。再想到前朝北宋灭国一因的花石纲,原本脸上的喜色不但尽数敛却,反而阴云密布,难以遏制。 自凤凰山一侧迤逦而行,沿途的军士及内侍模样的人越发多将起来,待众人骑马小跑了一刻时辰,不远方已经绝少树木,放眼看去,全是平坦齐整的草地。此时天气已经是深秋时节,草地却是修理的齐整青绿,越往内里,草场便越发宽广,隐约间又可听到势若奔雷的骑兵奔腾声,蹄声得得,又有杀伐金鼓之声夹杂其中,张守仁侧耳而听,竟如同回到当日纵横中原,陷身敌阵时的情形,一时间精神大振,向旁边的吴百慎问道:“吴将军,这是禁军在操练么?” 吴百慎咧嘴笑道:“真是怪了,禁军若不是皇帝校阅,一年也难得操练几回。张将军的面子当真是大,诸位将军以操练来欢迎呢。” 张守仁瞄向诸人,见众将均是面露得色,心中立刻明白,这些人哪里是有心来欢迎自己,纯粹是借着操练来给自己一个下马威罢了。 心中明白,却也知道这时候断然不能与这些将军反脸。自己威信不立,刑罚生杀的大权并不在手,这禁军兵马使处处受到掣肘,论起实际权力,只怕还不如地方上的厢指挥使。 当下干笑两声,也不回吴百慎的话,双腿狠夹马腹,纵骑狂奔向前,直入演练中的禁军大阵。 他身后的众将军都是养尊处优惯了,平时均是乘轿或是坐车,哪里肯认真骑马。所乘坐骑又多半是精挑细选的温驯良马,在城中悠然小跑到也罢了,在这尘飞土扬,轰然若雷鸣的战阵之中,这些马儿战战兢兢,哪里敢快跑起来。各将眼巴巴看着张守仁如同一支离弦之箭一般,直插入禁军阵中,身后披着皇帝御赐的绣衣,顺着风势鼓荡起来,虽然单人独骑,竟仿然也有常人难及的威势。 各将不敢怠慢,连忙拼命催逼着身下马儿追赶,只是一时半会,又哪里能追赶的上。待堪堪追到禁军大阵外围,却不知道位于大阵中心的张守仁说了什么,禁军将士高声呐喊,声浪一波大过一波,万岁之声不绝于耳。众将听的大惊,这张守仁只不过是个小小的禁军将领,不知道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言语,竟使得禁军将士高呼万岁。论说起来,这样的事情可大可小,若是被有心人抓住不放,只怕连项上的脑袋也保不住会丢了。 各人气急败坏,倒不是害怕张守仁会被如何,只是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各人身上的干系都是不小,张守仁再怎么说也是刚刚上任,就是皇帝猜疑,也疑不到他的身上。 那吴百慎也是从地方调入京师,不明不白的做了禁军兵马副使,原本这样的好事,也是轮不着他。上任之后,诸多将军对他都很不服气,明争暗斗,未尝中止,连带底下的中下级军官,甚至是寻***,都不怎么将他这个兵马副使放在眼中。此时张守仁不知道使了什么邪法,竟使得这些官兵纵声大叫,满脸兴奋崇敬之色,却教他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究竟是为何。 只是此时看到众将大惊发急,他却是心中大笑,反正自己调入不过月余,纵有处分亦不会重,倒是这些一直任职的军官们,弄个不好,会被上面重处。 人生乐事,无非是看着别人坐腊倒霉,吴百慎心中充满恶意的想着。他不紧不慢的跟着诸将之后,眼看着周围的禁军官兵 “张将军,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这是要谋反么!” “咱们该当即刻将他擒拿,奏明枢使治罪。” “如此僭越,只怕要下诏狱了!” 诸将赶上前去,均是两眼喷火,怒视着张守仁大声指责。 原本大楚的规矩,将领之间纵有争执,也绝不可以当着下级军官或是士兵的面争吵起来,违者重职削职查办,轻责也要被斥责禁闭。他们情急之间,却忘了这条军纪,一时间吵吵嚷嚷,言语不忌,却将围绕在旁的诸多禁军将士吓的目瞪口呆,原本高亢入云的欢呼声立时沉寂下来,整个草场鸦雀无声,只有几个高级军官仍在喋喋不休,指责着张守仁犯上不法,大逆不道。 张守仁却不似这些急脚猫那般沉不住气,任他们百般攻击,甚至开始污言秽语,他却仍是淡然而笑,并不显出恼怒的神情。 吴百慎早就偷偷站在张守仁身侧,拿眼去看他的神情。因见他并不恼怒,神色如常,只是嘴角轻斜,显着对那些将军们的藐视,这样不怒自威的神情,自己还只是在积年的大官身上见过,眼前的这个青年,下巴的胡须还只是浅浅淡淡,若有若无,养气的功夫却已经炉火纯青,当真教人佩服。 张守仁好不容易抓到一个话缝,笑吟吟向诸将劝道:““诸位将军,我们在此说话不便,不如到营内去说,如何?” “这就在处说,又有何妨?” “嘿嘿,想进大营掌令,摆将军威风么?只怕你这兵马使的位子,还没有坐稳,就得被剥职治罪了。” 第三卷 帝都风云(九) 眼见各人还是七嘴八舌,说个不休,吴百慎知道这时候若是出头,必收奇效。他暗中思量,这张守仁必定是疯子,适才的做为必然有他的道理。 他心中一动,忍不住站将出来,大声喀道:“都闭嘴!张将军是全军之首,就是做错什么,也自然会和上头交待。你们这些人当面顶撞辱骂上官,不知道已经触犯军纪了么?” 吴百慎到底早已接任,此时大声斥责,各官竟然不敢顶撞。再想想自己适才的表现,确实是触犯军纪,若是张守仁一意治罪,现在就可将他们全数拿下。各人心中凛然生惧,当下不敢再吵,只一个个退下几步,垂手而立。 唯有第一厢的指挥使仗着自己是帝室宗亲,仍然冷笑一声,说道:“咱们犯了军纪不假,不过张将军还是得大伙儿一个交待才成。” 张守仁终于忍耐不住,上前一步,向他斥道:“我给你留了脸面,吴将军又斥责过你们,现下还敢如此,大楚的军人,什么时候开始视军纪为无物了?” 他目视吴百慎,向他道:“召军法官前来!” 吴百慎身经百战,已经看出他眼中的浓烈杀气,吓了一跳,连忙劝道:“将军,这石将军也是一时情急,这才如此。不如将军好生解说一下,尽释误会,自然就无事了。” 说罢,向他使了一个眼色,暗示他绝对不可召军法官前来。 张守仁原本确实有杀人立威的打算,此时被这吴百慎一劝,又想到京师与地方不同,一厢的指挥使,确实不是自己可以擅杀的。他在心中叹一口气,脸上却微笑道:“我原也并不打算众将的罪。” 收起这个话头,他又转脸向众将笑道:“朝廷的法令规矩,我如何能不知道?适才不过是将皇帝陛下御赐的金银,转赐全军,命人去采买牛酒,大犒全军。将士们感激陛下,这才欢呼万岁,诸位将军不明就里,还以为守仁敢做什么大逆之事不成?” 他的面容上终于露出一丝狡猾的微笑,向诸将打了一个哈哈,大笑道:“就是守仁敢,禁军将士们都是忠于陛下的忠勇之士,难道还能从逆?” 各人这才恍然,他们一时着急,不曾细想。禁军将士长驻皇城,紧挨大内,如何不知避忌,怎么可能向一军主帅山呼万岁。适才的举动,不过是向皇帝表示感激。 吴百慎轻呼口气,心道:“虽然如此,这张守仁初来乍到,就如此的邀买人心,当真厉害。众军表面上感谢的是皇帝,其实心里敬的还不是是他!” 再看其余众将,一个个脸红过耳,难堪之极。禁军虽然军饷丰厚,到底士兵不能和将军相比,张守仁将得到的赏赐,一文不留,全数拿来犒劳全军,与众将平时的举措,高下立判。 况且,适才他们当着士兵的面与主将争吵,当真是丢脸的很。 “好了,诸位将军,这便随我入营,升帐!” 各将不敢再言其它,各自命亲兵传令,传召全军整队,就在主帅的大营之外,列成一个个方阵,等待张守仁正式掌印接令。 禁军第三军负责大内东面的安全,全军大半就驻守在这御马营内,少半驻守在凤凰山与西湖边上。这支军队战功赫赫,军号飞扬,是大楚军中少有的纯骑兵部队,还是太祖当年励志收复幽燕时所创。百余年来,第三军南征北讨,特别是在对南方土人的征讨战中,立下不世奇郧,武功之盛,京师十二军中,第三军当属第一。 也正因如此,守护皇帝大内的,除了御林军外,就属第三军挨的最近,驻地与大内宫墙紧紧相联,拱卫着帝室安危,这样的殊荣,也成为第三军全国上下津津乐道的骄傲。 第三军如此重要,历次主官接印的仪式也是极尽奢华,大事铺张。象张守仁这样,只是单人匹马,直趋入营,然后直接入节堂,由吴百慎代表第三军上下,奉上一个小小的黄樘木匣子,内里放着小小的一方铜印,就象征着张守仁正式成为第三军的第二十一任主将。 “众将免礼。” 眼看着大大小小过百名的将军在节堂内向自己躬身行礼,张守仁心中似悲似喜,却不知道是何滋味。 可惜,父母是没有机会,看到自己这么风光的一天了。 就是在一年前,带着百余人在襄城脚下巡逻时,自己的梦想也不过是能成为校尉,在城内得到街坊邻居的夸赞,那便足以光宗耀祖了。 他长嘘口气,沉声令道:“吴将军,请你到大营将台,开读诏命,全军上下,咸使知之。” 主将接印后,到大营正中的点将台上开读,这也是各军的传统。吴百慎应诺一声,立刻恭恭敬敬的接过诏书,双手捧高,以小跑的姿态,亲自到外面的将台上宣读。 顷刻之间,山崩海啸间的万岁声又立时响起。仿佛在向刚刚斥责张守仁的众将示威一般,这一次的万岁声比刚才更加响亮,良久方止。 见众将脸上阴晴不定,有脸色铁青者,有面红过耳者,张守仁潇洒一笑,向着匆忙赶回的吴百慎及众将道:“全军欢喜,今晚在帐外升起篝火,大犒全军,行摔角、比射,我要看看禁军将士的武勇,也愿与众将军把酒言欢,不醉不休!” 见众将默不作声,他收敛笑容,满脸诚挚,向各人道:“守仁年少,侥幸得了大功,得陛下赏识,授以兵马使一职。侥幸之人,不敢言其它。唯愿与诸将军共治三军,决不自专。然而若是军中有人冒犯军法,守仁也不敢不治其罪。再有,也请诸位将军不嫌守仁粗鄙,凡有条陈建议,一定要直言相告,守仁决不以言罪人。守仁是爱交朋友的,诸位将军日后与守仁多多亲近,自然就知道了。” 他这一番话,又含有亲近之意,又语带警告,连消带打,语锋锐利直接,显示着这个年轻的主将,有着与其年纪并不相配的机敏和果决。 虽然如此,帐中的各级军将,都是油锅里打过滚的老油条,张守仁表现的再好,在没有相对的实力背影与其相配前,无人愿意对他俯首称臣。 唯有吴百慎与韩文通两人鞠躬行礼,带着几十个小军官一起答道:“是,末将等谨遵大人将令。” 张守仁轻轻一笑,步下下帅座,向吴百慎笑道:“我初来乍到,竟不认识诸位将军,还请吴将军为我介绍。” 适才众将到他居住的驿馆迎他时,明明已经介绍过一次,此时他却说并不相识,显是因为适才众将对他无礼,太过尴尬,不若装做并不相识,重新介绍,既又保了他身为主帅的面子,又使得众将心中感愧。 吴百慎一面心中暗赞,一面笑道:“是,末将遵令。” 然后抬手相指,将参赞使、转运使、练兵使、中军护军、厢指挥使、副使,一一介绍。至于更下一级军官,连他也叫不出名字,只得令那些军军自报名讳,让张守仁知道。 “很好,大家日后就是同事,今晚就请大家全数留下,好好亲近亲近。” 张守仁身形较常人高大的多,在背崽军中尚且显示不出,此时立身在这大堂之内,到有大半的军官个子比他矮小。他满脸微笑,与众军官握手致意,拍肩寒暄,待众人全数报了名讳后,他便又再次邀留,让众军官全数留下饮宴。 吴百慎带着笑道:“将军初来上任,原本该咱们出钱摆酒,给将军接风。此地粗陋,将军已经出钱让全军饮宴,全军上下均感念将军德意。以末将看,将军也不必在此处喝酒了,咱们大伙儿请将军到城中最好的酒楼去痛饮一场,如何?” 他左顾右盼,等着众人应和。却听中军护军道:“末将年老,不胜酒力,张将军的好意心领,请恕竟不能奉陪。” 说罢,拱手向张守仁行了礼,干笑几声,竟然抬脚便走。 他是军中最老资格的军官,须发皆白,便是枢使在前,也未必镇的住他。此时他一带头,其余各高级军官亦是借口百出,纷纷告辞。 张守仁默然而立,皱着眉头看看各军官乱纷纷辞出,其余的中下级军官不敢如此,却也都是面露难色,呆立堂中。 待韩文通上前,紧盯着张守仁双眼,向他笑道:“今日叙话不便,来日末将必定请张将军到末将府中,痛饮几杯。” 张守仁点头道:“好,一定叨扰。” 待他离去,张守仁挥手令道:“各官各自回本队,带着兄弟们吃喝,不必陪我了。” 各将如蒙大赦,立刻辞出。 吴百慎见他意兴阑珊,不禁怒道:“这样也太无礼。别说将军是主官,便是末将来时,他们还设宴款待,怎么今日竟然如此!” 此时堂内再无别人,张守仁打量吴百慎两眼,见他满脸怒色,白晢清秀的脸孔上尽是怒色,两眼圆睁,仿似要喷出火来。 他心中一动,知道眼前这个副手,确实是真心相待。 “吴将军,你今年多大了?” 张守仁也不回将位,只在大堂左侧选了一张椅子坐下。他掩不住满脸的疲惫,不过这短短半天的功夫,简直累过在百万军中冲杀。 吴百慎一愣,皱眉答道:“末将今年三十四岁。” 张守仁点头道:“我在十六岁从军时,将军曾经率三百亲兵,冲入南蛮万人阵中,搅的敌阵大乱,当即溃败。后来,将军又曾至凌牙城,击败当地土兵,剿匪平逆,立下赫赫战功。论起资历来,将军比我要厉害的多了。南方军中都称将军为凌牙飞虎,将军成名时,末将还只是个小小队正。” 吴百慎不知道他话中用意,只得干笑道:“哪里,末将的小小微功,比张将军你差的老远。” 张守仁嘿然一笑,向他道:“不管功劳大小,你我的情形总之大大不同。以将军的战功,就是在南方任一个统制官,也足抵的过了。可惜,这么多年过来,你才当了一个兵马副使,本朝军中,没有背影的将军想要升迁,委实太难。” 他见吴百慎默然不语,显是赞同自己的意思,便又道:“我今年不过二十二岁,这个年纪,就是世家子弟,最多也只能做到校尉,或是副指挥使,辎重官,而我,襄城的贫家子弟,却做到了禁军兵马使。” 话到这里,其实已经明了。吴百慎资历远比张守仁深厚,却不过是他的副手,以张守仁这样的资历年纪,纵是有天大战功,那些将军们,又如何能够心服。 吴百慎见张守仁满脸忧色,不禁叹道:“其实,将军到地方为官,可能会更轻松些吧。” 张守仁苦笑一声,心道:“你以为我想留在京中不成。若是不应了石嘉,不知道什么样的祸事临头。当真怪了,不知道这石嘉为何一意要提拔我做这个主将。” 这些话,却是万万不能同吴百慎讲说。他脑中略一转念,便向吴百慎笑问道:“吴将军,听说你在南方做战时,勇猛之极,脾气很是暴烈,和你的模样大大不同。今日一见,到觉得你心思缜密,行事小心,传言与眼见,果然不同。” 第三卷 帝都风云(十) “嘿嘿,张将军,等你在禁军多呆几年,只怕脾气也会有所转变吧。末将原本脾气太过暴烈,得罪了不少上司和同僚,纵是战功掩着,也多了很多麻烦。八年前,末将叫吴猛,现下改名百慎,将军应知其意了。” 张守仁起身笑道:“时辰不早,咱们去我的居处饮酒细聊,如何?” 又取笑他道:“和我共事,应该不必百慎,若是换了一个背景深厚的,只怕将军要改名百惧了。” 吴百慎轰然大笑,向张守仁道:“将军虽然年轻,我却感觉与将军很对脾气。走,咱们俩去喝酒!” 第三军的军营营盘甚为宽广,除了外围的跑马场草场外,方圆五六里的地盘,全数被划为营盘的用地,不但军官们住的很是宽畅,就是寻常的小兵,亦是住的很是舒服。 张守仁与吴百慎在营盘内并肩而行,此时暮色已深,一团团篝火在营内士兵的房前点起,星星点点的火光,夹杂着士兵们的欢声笑语,再有酒肉的香气随着微风吹来,使得二人精神大振。 吴百慎的肚子咕噜一阵乱响,他摸摸下巴,向张守仁笑道:“大鱼大肉,名厨手艺,也比不如在军营里烤肉喝酒,摔角为乐。不瞒将军,我每临阵前,一定要吃一整条烤牛腿,不然的话,打仗都他娘的没力气。” 他与张守仁渐渐熟习,知道这个青年将军很是豪爽,不象那些普通的禁军将领,一个个死气沉沉,不象武将,倒似文官。心胸稍稍放开,便也忘了对方主将的身份,说话渐渐随意起来。 张守仁见他脏话连篇,与他的斯文长相判若二人,心中只觉好笑之极。不过他也知此人如此讲话,是隐然有将自己当做自己人的意思,心中感动,便向吴百慎笑道:“吴大哥,你若不嫌弃,叫我声老弟就好。若是不然,叫守仁也成。” 吴百慎斜他一眼,笑道:“很好!老弟,守仁,我一看你就知道一定能和你对脾气。咱们都是地方军上来的,就有个军人的样子和气度。那些禁军老爷们,我呸!” 他这些日子里,显然很受了排挤,当真是一肚皮的鸟气。若非如此,这个以做战勇猛见长的虎将,也不至于学会了勾心斗角,猜度别人的心思。此时被张守仁身上与他相同的气息所吸引,不过短短时间,两人竟没了隔阂,相谈甚欢。 待两人行到张守仁在营地的居处,只见一幢小院外,悬挂着几盏灯笼,亮光下,却齐涮涮站了整排的亲兵,个个挺胸凸肚,神气非常。 张守仁诧道:“吴将军,我今日过来,亲兵就选好了么?” 将领的亲兵,一般都是战场上保命的最后防线,有条件的都选取自己的亲族子弟担任亲兵。最少,也要在军中亲自选取忠心可靠的,以防着身边的机密走漏。象张守仁这样级别的将军,亲兵按例由一个百人小队组成,成员自然要他自己亲自挑选,方才可靠。正因如此,张守仁看到这些亲兵模样的人站在自己房前,很是诧异。 吴百慎亦是惊诧,向张守仁答道:“没有,我并没有挑选。其余众将,亦不会想到此事。我的亲兵,也是我在军中自己选的。” 两个心中惊奇,急忙向前,吴百慎脾气甚急,不待走近,便大声叫道:“你们是谁的亲兵,怎么在张将军门前站立?” 却见那些亲兵队形一闪,院门前的石阶上正有一个身着将军袍服的人,借着院前的灯光看书。因见张吴二人注目看向自己,那人起身站立,将手中的书交给旁边的兵士,拍手笑道:“是张将军来了么?” 张守仁一时却想不起这人是谁,只得含糊应道:“是。” 那人见张吴二人走的近了,便也迎上前去,笑道:“张将军怕是不认识我了。” 他的脸微微扬起,被灯笼的火光将他的脸映的通红,看起来年约四十,虽然长的英俊非常,却已经很现老态,微笑之际,两眼旁边,是细细密密的鱼尾纹。 吴百慎初来京师,也并不认识此人,只是看到这人身边的亲兵不少,料想是非富即贵,他以为是张守仁的知交故旧,心中不禁起疑,暗道:“这小子说他是襄城贫民子弟,怎么认识的人非富即贵,那枢使也对他青眼有加,难道他说谎不成?” 只是看着张守仁的脸色,却也是犹疑不定,显然没有认出这个将军是谁,不好招呼。 吴百慎眼见如此,只得先上前问道:“这位将军,敢问尊姓大名,在何处任职?” 却听那人笑道:“我是王西平,是禁军第五军的知兵马使。” 张守仁发了一呆,猛然想起当日在吕奂的帅府与王西平的相识之事。当日自己被打了军棍,还是眼前这个将军搀扶了自己一把。今日自己刚刚上任,这王西平又过来探看,消息传出,其余的禁军将领自然会猜想他与王西平的关系,在这个当口,无疑是一绝大的助力。 他心中大是感动,急忙上前,一躬到地,向王西平道:“张守仁见过王将军!” 王西平连忙将张守仁扶起,笑道:“这又何必。” “王将军,原本我应该过府去拜见才是,守仁失礼了。” “我知道你的想法,不必客气了。你是贫家子弟,我是世家,咱们世位太过悬殊,你当时身份不定,不好来找我。不然,就成了撞木钟,讨官职了。” 王西平的脸上,始终有一层淡淡的微笑。见张守仁很是激动,他便微笑不语,只扭头与吴百慎寒暄几句,待张守仁情绪回复,方才又笑道:“我知道你来京师,只是不知你住在何处,无处寻找。其实按我的本心,知道你这次立功不小,原本是想讨你到我军中做一个指挥使,不成想,这一下子,你的地位与我相同,平起平坐了。” 若是旁人说这样的话,张守仁必定要猜疑他的用意。王西平如此说,他便立刻答道:“王将军,升迁太速,不是好事。若是让末将来选,宁愿到你军中,做一个指挥使。” 吴百慎见他二人如此,知道王西平此来,必定是有要事与张守仁商谈。当下向张王二人打过招呼,带着自己的几个亲兵离去。 张守仁一面令人开房打扫,一面与王西平并肩而立,看着吴百慎匆忙离去。 “这个吴将军,你觉得如何?” “王将军,我与他刚刚相识,不好评说。” 王西平听的一笑,在张守仁肩头轻轻一拍,笑道:“不会轻易评价人物,很好,很好。” 两人进房之后,王西平屏退左右,向张守仁沉声道:“张将军,你知道你为何能做上这第三军的兵马使么?” 这个问题张守仁自己也想不明白,又如何能回答他。当下苦笑一声,向王西平道:“这件事,我自己也想不明白。我的功劳再大,其实也并不适合做一军的主将,不知道石枢使为何一力要推举我。” 有些话,就是王西平,他也并不好说。两人以前地位相差悬殊,张守仁虽然一直听闻王西平仁德,爱兵如子,对人仗义,却实在没有机会当面了解。除了在石奂帅府的那次谈话,两人从未有过交集,张守仁又如何能告诉他,这个兵马使,其实是强加在自己头上的。 却听王西平冷冷一笑,房内的灯光飘忽不定,将他的脸映射的一明一暗,看之不清。 “本朝的规制,禁军负责拱卫京师和帝室安危,直接受皇帝节制,十二军的禁军主将,一定要皇帝亲自挑选,在职的年限不得超过五年,受皇帝直接节制,外出做战,才受枢密院的指挥。石嘉虽然身为枢相,却并不能指挥如意。这些年来,他与余波斗的厉害,拼命在禁军中安插党羽。只是京城中豪族世家众多,凭他一人之力,根本不可能完全掌控。况且,皇帝不管多信任他,也不可能让一个人控制京城中的武力。否则,我去年也不会调回京师任职。” 他见张守仁听的发呆,不禁微笑道:“其实也不必想的太复杂。我们这些人,多半是两派都不相助,保住大局的稳定,使得大楚不会内乱,这样,咱们就上对的起祖宗,下对的起百姓,庶已无愧。” 张守仁心中惶乱之极,他委实想象不到,自己一个小小队正出身的军人,怎么一下子就成了如此光鲜的抢手货。今早余太师对自己青眼相加,石枢相对自己委以重任,现在,这个王西平又惫夜来访,显然是要自己加入他们的阵营,与石、余二人相抗,成为京师中第三方势力中的一员。 身处漩涡中心的人,却怎么也想不通透,为什么自己的地位一下子就变的那么重要。 张守仁看着王西平的脸,只觉一年不见,这张脸已经陌生许多。刀刻一样的皱纹,若隐若现的白发,显示出主人平时的劳心程度。 他苦笑一声,向王西平道:“身为军人,绝不干预政治。末将能躲则躲,实在不能,宁愿辞职还乡,做个百姓好了。” 王西平缓缓点头,笑容渐渐收起,原本和蔼亲切的目光,渐渐变的雾气蒙蒙,让张守仁再也无法看清。 “守仁,你并不适合做一个将军。最少,现在当将军还太早了。你不知道,很多事,包括战争,其实胜负不是在战场上,而是在阴谋家的嘴上,在酒桌上,在暗室内,在这些卑劣下作的地方决定。象你这样的汉子,应该在战场杀敌,以你年青的势血和锐气,为国效力。不要贪图富贵,现在你拿的太过烫手,会作害到你。肢体受伤,还能复原,若是心也受了伤,就再也难恢复了。守仁,你是我见过最棒的年青人,离开吧。” “王将军……” 王西平站起身来,向他笑道:“好了,我言尽于此,你万事小心。” “王将军,我并没有投靠石枢相,他要我做什么不对的事,我必定不做。” “孩子话!” 张守仁看着王西平推开房门,门外的月光很是明亮,将王西平的背影投映在房内的地上,斜长而扭曲。 他只觉心中那种难以抑止的疲惫感又袭上心头,难以仰制。再一次,他开始后悔自己不能坚拒石嘉的提议或恐吓,坚辞任命。 正要向王西平讲说,却见他转头凝视自己,微笑道:“我走了,有什么事,可以来找我。守仁,你要记得,好的将军不止是一个勇夫,还得是一个生意人,知道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利益。同时,赔本的买卖可坚决不能做,把自己都折上了,那可什么都做不成了。” 说罢,张手叫过自己的亲兵,吩咐道:“牵马过来,回府。” 第三卷 帝都风云(十一) 张守仁只觉他的话语中,颇有些警告的意思,只是自己无论如何,也不知道他究竟在说些什么。 他心头一阵光火,那股子犟脾气上来,便也不管不顾,硬着嗓子向王西平答道:“是,末将谨遵王将军的教诲就是。” 王西平叹一口气,不再多说,与张守仁并肩而行,向院外行去。 月光清冷,撒在这两人的身上。进房前,两人只觉得相交莫逆,一见如故,彼此间只觉得对方亲切熟悉。待到此时,虽然仍是以相同的姿式并肩而行,一种说不清的距离却横亘在二人中间,再也无法弥补其中的裂痕。 “好了,张将军,我这便去了。” “是,来日一定到王将军府中,聆听教诲。” 两个拱手告别,王西平翻身上马,在亲兵的护卫下扬长而去。张守仁默然而立,直过了良久,方才折身返回。 他的住处,虽然在营地内,普通的指挥使都不屑来住。其实比起张守仁在襄城内的住所,已经强过百倍。三进二十七间的大院,还有一个小小花园,傍着池塘和一从青竹围住的凉亭,再加上十几个配备好的仆人,已经让张守仁觉得舒服之极。 卧房的雕花大床,还有布置了几件古董的阁架,十几身制作精良华美的军服和盔甲。外间书房,还有历代将军留下来置之不用的刀剑,在张守仁看来,也是制做精良,所费不菲。 书画、古董、刀剑,甚至不远处还有美貌体帖的营妓,随时可以奉着将军的号令,前来侍候。这一切,都是他上任前就准备好了,专为他一个人而准备。 张守仁原以为自己会喜欢这一切,虽不沉迷,却也能安然享受。毕竟,出生入死,战阵搏杀,为的就是光耀祖先,荣华富贵。 只是,当这一切近在眼前的时候,他却只觉得困顿迷惑,失落痛苦。在那小小的庭院中,他低首徘徊,思索着自己这一年来的经历,只觉得如梦似幻,一种不真实的无力感萦绕心头,难以消除。 他只觉自己好似一只猛虎,被困于樊笼,只有在血肉横洒,铁火交错,一切只靠实力来左右的战场上,他才会觉得甘之如贻,坦然大方。 这一夜,他辗转反侧,难以安睡,脑中所思所想,均是这些时日以来发生的事,只觉得纷乱如麻,理不出一丝头绪。 待第二天天明,他依着在军营内多年形成的习惯,五更即起,先是绕着营地跑了一圈,然后又打桩,操练兵器,待他出了一身大汗,才看到营内的兵士三三两两出来,有气无力的操练。 张守仁冷眼看了半天,只觉得禁军的套路招式,多半华而不实,操练的态度亦是很成问题。别说不能和背崽军比,就是和普通的襄城守兵,也是差了老大一截。 这样的军队,如果是与蒙兀人野战,对方只需以一万重骑,就能将十二万禁军冲的七零八落,溃不成军吧。 张守仁摇头苦笑,心道:“就是这样的军人,石枢相也想用他们去收复河山?” 至于各级将领,原本应该在辰时初刻,统统前来节堂点卯报道,怎奈到了末刻,太阳升的老高,应到而未到者,竟占了军官的一半。 张守仁气的脸色铁青,当场便欲发作。只是想起各军都有背景,昨晚与今日的所为,想必都是有意为之。自己在没有确定权威,或是抓到什么大把柄之前,根本奈何不了他们。点卯不至,在战时可以杀头,在地方上,不是战时也要责打军棍,在京师,不过罚俸斥责罢了。 他无奈之下,只得隐忍。按下对军官的不满,自己挑选一队亲兵后,便打算自己先操练全营军士。 斥骂、鞭打、仗责、甚至交付军法,开革军籍,几月光阴恍惚间过去,张守仁累的苦不堪言,只是收效甚微。 这些禁军将士,都是世代入伍的军户世家。追述起来,有不少小军官,还是当年开国时的功臣后代,最下等的伙伕,没准都能攀上亲王的亲戚。他不顾情面,整顿军纪,加强训练的强度,除了没有成效外,还得罪了大批的禁军世家。 他自深秋入京,一晃小半年的光景过去,此时已经是大楚睿帝升平三年。按三年一改元的习惯,到明年,皇帝又要更改年号了。 只是今冬以后,皇帝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眼看是在世的时间少了,京城之中,暗流涌动,各方势力,或是加紧动作,或是隐忍待发,或是持中观望,这一切的一切,其实都着眼于张守仁这个小小的兵马指挥使一人身上,只不过,他自己懵懵懂懂,全然不知罢了。 这一天清晨,张守仁循例带着全军将士操练之后,难得兴致大发,着人写了一封书信,邀了应考中举后,任职吏部主事的杨易安,一起出游。 本朝的文官制度,却与前朝大大不同,前朝官员,十有**都是冗官,人浮于事。当年立国时,有鉴于前朝缺失,重吏而不重官,办事之人,都是吏员。官员数目大为精减,省下了大笔俸禄。只是时间长了,缺点却也显现出来。官员数目太少,办事不过画押,吏员承办了大量的公务,正式的官员反而无所事事,成了另一种形式的上冗员。而且,吏员的地位无论如何也不能和官员比,在操守上,也差了很远。论说起来,吏员贪污和浪费的钱,与前朝浪费在冗官身上的,也相差不多。 杨易安身为吏部主事,本来是应该忙于政务。其实上任之后,每天呼朋唤友,吟风弄月,逍遥自大之极。也就是每年到上呈公文总汇的时候,他才会稍稍忙碌一些。 张守仁在他中举后,曾经寻石嘉帮忙,只是那天石嘉看起来是满腹心事,虽然应了此事,却好象也没有放在心上。 张守仁原是担心,觉得杨易安一定会被派到地方任职,或是到州府任推官之类,或是直接做一个县的知县。不料过得几日,任命下来,杨易安却任了吏部的主事。中央六部中,以吏部为班首,虽然不如到三省宰相身边任清要官好,对一个新科进士来说,也是上佳的任命了。 欣喜之余,张守仁派人为杨易安送上贺仪,又几次邀他饮酒为贺,却总是被他以事忙推辞。后来见了几次,杨易安也都是来去匆匆,不及于张守仁细谈。 他二人自幼相识,交情深厚之极,张守仁见杨易安如此,只道是因为自己官职远大过他,使得杨易安心中不安,不能以往日的态度对待,暗中想了几回,均是郁郁不乐。这一次,借着邀他一起去看钱塘江潮的由头,也是想与他深谈一次,弥补裂痕。 “守仁!” 张守仁一早便发了帖子,时近正午,杨易安却迟迟不至,他心中闷闷不乐,以为杨易安必定推辞不至,待听到堂外有人直呼他的名讳,心中大喜,连忙抛下手中的文书,快步出门。 “你可算过来了,都这个辰光了,我以为你必定不来了。” 杨易安笑道:“我是算好时间,到你这里来用午饭。守仁,准备了什么好东西没?” 他一边说,一边很不客气的一屁股坐到张守仁的坐处,啧啧连声,用嘲讽的语气向张守仁道:“守仁,你这家伙,连椅子都弄的这么奢华,坐起来可真舒服。以我看,咱们吏部的尚书,也没有你这么会享福。” 张守仁见他如此惫懒,仿佛又是当年到自己家中,往床上一倒,混吃混喝的模样。他不但不怒,心中却着实欢喜。被杨易安这样嘲讽,在他而言,倒也是习以为常了。 当下只笑道:“这可不是我置备的,听说这样的椅子,还是从极西之地学来的做法,是我的前任备办,我可没有这么尊贵。” 又皱眉道:“好吃的?你这个主事,成天和朝中的官员混在一起,这京城中,有哪家馆子你没有去过,我这里又能寻出什么好的来不成。不过,老黑很久没有见你,很是想念。不若到我家里,让他烧几样家乡小菜,咱们两个对饮谈心,岂不是好?” 杨易安以前穷困时,每常到张守仁家里混饭吃,老黑的手艺不错,常常吃的他口舌留香,夸赞不已。此时听张守仁说起,却也是无可不可,只谈谈一笑,站起身来,向张守仁道:“你现下月俸是当年几百倍,随随便便,也能买一处好宅子,雇一些好厨子,什么歌伎啊,侍女之类的,也可买办一些。怎么还是住在营里,身边就留一些老头侍候。” 他闪开目光,勉强笑道:“你不知道外头怎么说你么?” 张守仁无所谓一笑,答道:“怎么不知道。说我是二百五将军,失心疯都知。矫情、虚伪、残暴、凶横,不知世事,迟早寻死的货。还说我阳痿不举,所以身边连个女人都没有。” “你也是个都知兵马使,如此行事,也难怪人家议论。” “嘿,你不知道么?其实是我整顿军纪,得罪的人太多,这些小人,巴不得我立刻被免职。我只有在私节上多加小心,政务上不出漏子,不然,早就被人攻讦了。就是这样,还有人天天盯着,只等着我一朝出错,就致我于死地!易安,虽然如此,我可是百折不回,打算和他们耗到底了。” 杨易安喟然一叹,不再劝他,两人并肩而行,一同往张守仁的居处行去。 第三卷帝都风云(十二) 其实张守仁适才的话,也并没有说全。他知道自己犯了众怒,连石嘉都很为难。其实论说起本心,他到是有意为之,只盼哪天石嘉不胜其烦,下令将自己调离。这样一来,又不得罪了真正的权贵,又能离开京城,海阔凭鱼跃了。 原本,这些话他也不会瞒着杨易安。只是这么许久过来,他也知道杨易安对仕途很是热衷,与自己很不相同。当日若不是他劝说自己,把不听命石嘉的坏处夸大,自己也怕影响了他的前程,这才勉强答应留在京师。张守仁每想起来,就觉得万分后悔。只是两人交情太过深厚,责怪的话,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说。甚至背地里想一下,都觉得自己小肚鸡肠,对不起朋友。 杨易安虽然只来过几次,倒也熟门熟路,到了张守仁家门前,也不待他让,自己便一闪进门。张守仁看的一笑,挥手让亲兵们回去,便也随他而入。 服侍他的仆役原本有十几人,张守仁孤身一人,用不了那么许多,发还给军中大半,只留下几个老头,打扫庭院,又从襄城把老黑接来,专给他做饭,虽然只是寻常的小菜,却是家乡口味,吃起来份外香甜。 “小安子,你有两月没过来了吧?好小子,富贵了就忘了老黑我了,得闲也不过来看我。” “老黑,我公务太繁,委实抽不开身。” “谁不知道,朝廷的官儿拿饷不办事儿,你唬老头我呢?” 杨易安刚一进门,便被老黑好一通数落。他倒是不恼,只笑嘻嘻解释一通便罢。待老黑又抢白一句,他脸上稍稍变色,又勉强解释两句,语气神态,却是没有适才那么自然。 张守仁没有发觉,进房之后,按着老习惯到得桌边,看到桌上摆放的几样小菜,却都是自己与杨易安都爱吃的。他心中欢喜,知道是老黑知道杨易安要来,特意加菜。 当下唤过杨易安,两人对坐而食,小饮助兴,酒桌上,只是说些旧日情形,喝到半酣,杨易安面带得色,向张守仁笑道:“人常说,富贵如我若浮云。守仁啊,真得了富贵,才知道那是酸丁不得富贵,放酸屁呢!咱们今日的情形,出则鲜衣怒马,入则起居八座,环肥燕瘦,环列身旁,那才是丈夫意气,人生快事。你呀你呀,不知道享受!” 张守仁苦笑道:“你以为我不想!只是眼下这个情形,我敢放纵么。况且,我每常用钱的时候,总想起在襄城永和里的街邻,若是大手大脚的,感觉对不起人。” 他这种想头,其实是贫家子弟乍一富贵的一种表现。象杨易安,则自然是另一种。 两人话不投机,匆匆用过酒饭,骑马出门。绕过御马营往西,自丽正门出得外城的城门,在狭小偏窄的外郭城中穿城而过,到得郊外十余里处,便隐隐然听了到巨雷一般轰鸣的潮水声。 再稍近些,空气中的湿度明显增加,两人的脸上均被一滴滴肉眼看不到的细小水滴打湿,杨易安刚留的八字胡上,已经挂满了细细密密的小水滴。潮水的声响越发的大,小山似的巨浪不住拍打着江岸,凶横肆虐,狂暴无比,仿若一头洪荒怪兽,随时可以冲上岸来,将所有观看它的人类,撕个粉碎。 两人骑在马上,细细欣赏这海天奇景。杨易安搜肠刮肚,想做首诗来,回去后给同僚欣赏。只是他幼年时就学经,在诗文上才力平常,想了半天,竟不能成句。 苦恼的摇一摇头,杨易安向张守仁点头致意,两人掉转马头,往城内方向返回。 “守仁,这可真是如画江山哪!” 看似感慨,看似无意,然而这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却使得张守仁如被雷击。那个藏在心底最深处的秘密,难道是自己无意中告诉了他么? 杨易安却没有注意看张守仁的神情,若是不然,立刻就会发现有异。 他只自顾自的说道:“守仁,你知道石嘉为什么一意要你当这禁军主将么?” 张守仁定住心神,摇头道:“我不知道,若是知道了,一定好好劝他,改变主意才是。” “嘿嘿,他不过是以为你年轻,好控制,肯听话。你想想,一个乡下穷小子,青云直上,做了大官,对他这个提拔的人,能不感恩戴德,言听计从么?” “他要做什么,能有什么做不到的,非得要我帮手?” “我先不同你说,你自己回营后,和那韩文通多聊聊,他自然会告诉你。” 张守仁怒道:“易安,你与我还能有什么不可说的?再有,你是怎么知道的?” 杨易安干笑两声,别转过脸,向他笑道:“你先别管,到时候,我自己会和你说个清楚。” “也好,我这便回去问那韩文通。” 张守仁本是聪明人,当日石嘉让自己与韩文通多亲近,他以为不过是石嘉告诉自己,他在自己军中有党羽,让他们守望相助罢了。只是自从自己入营后,发现这个韩文通为人做事,并不合自己的脾性,勉强敷衍了几次后,就再也不肯见他。这韩文通有数次寻自己说话,都被婉拒,现下想来,去见石嘉的那次,枢相大人也想必在为自己的不听话而烦恼吧。 他越想越惊,越想越怒,再看自己身边的杨易安,只觉得无比的陌生和害怕。入京之后,种种的阴谋诡计政治争斗层出不穷,被所有的禁军将领痛斥,他并无所谓,反正明刀明枪的过来,他谁也不怕。倒是那些暗室阴谋,小人行径,叫他头疼不已。现下看来,自己的这个好友,涉足其中甚深,知道的比自己还清楚。思前想后,真是令人心寒。 杨易安熟知他的脾气,自然知道他心中所思。他目视张守仁,向他笑道:“你我从小相识,虽然不曾斩鸡头烧黄酒,我却是当你亲兄弟一般。你信我,决计不会骗你就是了。” 张守仁点一点头,强笑道:“这话你说出口来,就是说咱们生份了。” “这到是,想当年我吃你的喝你的,坑的你被人满街追着讨债,你可一个屁也不敢放。” “我那是看你瘦小,生怕咱们吵起来,我火气上来,几下子就把你拆零碎了。” “我呸!” 两个人嬉笑怒骂,好象再无芥蒂,下午的斜阳照射在两人身上,泛起一团金色的光茫。 “易安,我回军了,过两天,我到你府上拜候。” “你干吗这么客气,我准定扫榻相迎!” 两人挥手告别,杨易安的脸上浮现着一抹得意的笑容。他自幼聪明,张守仁在他面前,就显的反应稍慢一些。况且,他年纪稍长,很多事,都是他帮张守仁拿的主意。虽然在经济上依附着张守仁,实际上,他却是一向以兄长自居。只要张守仁听他的话,把事情办妥,荣华富贵唾手可得,可要比现在,又要风光多了。 也正是因为这层得意,他冲张守仁点头致意后,便带着从人离去。而张守仁脸上的那层灰气和蔑视,他却是忽略不见。 如画江山……如画江山! 这个从耶律浚口中言说的大秘密,这个蒙兀人最高层才知道的大秘密,居然从杨易安的口中吐露而出,亏得自己当成国家兴亡的关键所在,一心要在关键时候,向皇帝亲自陈说。现下看来,自己肯定是这个秘密的关键所在,是以无论是石嘉,或是余波一党,甚至禁军中保守的世家一派,都盯紧了自己,不容出错。也正因如此,自己这几个月的胡闹,得罪的人那么多,就是无人能撼动自己。 “嘿嘿………” 张守仁暗自冷笑,也不多去想杨易安到底是为哪一边效力,反正此事看来也到了图穷匕现的时候,不愁他不将底盘掀开。 只是多年好友,竟落个被叛卖的下场,对方还洋洋自得,不以为耻,思想起来,情何以堪! 他满怀着忧愤与不满,回到军营。 “来人,传转运使韩文通过来见我。” 他回到营内时,天色已经很晚,太阳落到凤凰山的背后,释放着最后的一点亮光。往常这个时候,张守仁便不再见人,回到自己院中歇息。今日,他是委实忍耐不住了。 韩文通显是极为意外。他多次求见,这个将军不是在人多的时候见他,便是避而不见。张守仁是主将,居所外面亲兵林立,自己总不能破门而入。枢使交办的事已经拖了好久,若是再不能成事,只怕自己这个转运使就当到头了。 正百思而不得其法,今日张守仁却主动召见,当真是天降之喜。那韩文通不敢怠慢,立刻随着传令亲兵随之返回,待到得张府门前,天色已经黑透。借着灯光,他看到张守仁在院中摆放了一张小桌,上列酒菜,这个都知大人就坐着小杌子,借着微光,自斟自饮。 “矫情!” 韩文通在肚里暗骂一句,脸上却堆起笑容,快步向前,先向张守仁行了一礼,然后方笑道:“将军真是好兴致。” “啊,是韩将军来了,请坐。老黑,给韩将军拿酒杯来。” “多谢将军。” “寒舍简陋,酒菜也很简便,请韩将军莫怪。” “岂敢。将军相邀,是末将的荣耀。禁军中谁不知道,张将军你崖岸高峻,很少与同僚有私谊。象这样的对坐谈心,举杯小酌,寻常人可是求也求不到呢。” 张守仁知他是在讽刺自己,同时也暗示自己没有听从石嘉吩咐,与他多多亲近。 他也并不揭破,只微微一笑,举筷让道:“不必多说,咱们边吃边谈。” 如韩文通这样身份的将军,虽然不是钟鸣鼎食的大富之家,平时在家,也不至于吃的如此简单。他瞄两眼桌上的酒菜,勉强吃了几口,便放下筷子,讪讪一笑,向张守仁问道:“将军,不知道召末将前来,还有什么军令么?” 张守仁瞥一眼他的神色,只见这人白白胖胖的脸上尽是笑容,只是眼神飘忽不定,微微露出几分鄙夷之色。 他微微一笑,先自饮一杯,方才答道:“没有什么大事。只是前次,我有事去枢相府里,看他的脸色很是沉重,好象满腹心事一般。这一阵子太忙,我也没空打听。今天闲了,想起枢相吩咐,便召你前来,打听个究竟。” 韩文通听的大喜,他正在搜肠刮肚,想着法子将话题引向石嘉那边,却不料张守仁自己主动提起,他心中暗想:“你究竟还没有笨到家,知道枢相才是你荣华富贵的根本。” 第三卷 帝都风云(十三) 他打起精神,先在心里想好措词,然后方斟酌着答道:“张将军,其实石相烦恼,还应在你的身上!” “喔?这是何故?难道是我办事不妥,在禁军中丢了他老人家的脸面么?” “这到不是。张将军革除积弊,大力整训军纪,短短数月下来,军中面貌为之一新。我等同僚私下里议论起来,都很是佩服将军。” “韩将军不必扭扭捏捏,你我同是枢相赏识的人,有什么话,开诚布公的说。只要我张守仁可以做到,自然要让枢相满意才是。” 韩文通闻言大喜,当即站起身来,向张守仁道:“请将军寻一密室,你我二人促膝而谈!” “咱们到后院的凉亭就好,那里四顾无人,不愁有人偷听。” “好,好好!这样就更好啦。” 两人站起身来,张守仁亲自提着一盏灯笼,将韩文通引入后院亭中,两人密谈,这小小凉亭,到真的是绝佳的地点。 坐定之后,韩文通劈头就道:“张将军,你知道什么叫如画江山么?” 张守仁神色不动,略露一丝惊奇之色,沉声答道:“我不知道。这是一副画的名字么,是不是有名的画家画的?” “嘿嘿,这自然不是。” 韩文通料想张守仁必定不知,此时看他的反应,倒也正常。是以心中毫不起疑,只兴致勃勃接道:“不是画。其实,这如画江山是什么,谁也不知!” 张守仁不悦道:“韩将军,你这是拿我取乐么?” “末将怎敢。就是末将胆大,石枢相也不会如此无聊吧。” “那请韩将军从头道来。” “当年幽州之事,张将军应该知道吧?” 他一说幽州之事,张守仁虽然知道此事必定提及幽州,脸上却仍是不自禁泛起一丝向往与伤感的神情。 长叹口气,闷声答道:“这如何能不知。本朝太祖以布衣之身,在广州起事,不到五年,便掩有大江之南,攻入临安,将宋皇贬斥为平民,自立为楚帝。” 韩文通点头道:“是,这是宋光宗赵惇年间的事。” 张守仁平生最敬服的,就是楚太祖。现下提起当年的事,不由得心驰神往,又接着韩文通的话头,道:“当年太祖打下了江南的花花世界,以五年时间改革旧制,积蓄实力,五年后,以四十万大军挥师北伐,渡江后,每战必胜,半年内,克复中原,京师也由临安迁至开封。当时,中原沦陷多年,宋室腐败无能,只求苟安,万里江山,尽成膻腥!当年克复开封之事传遍江南,家家户户张灯结彩,供奉太祖牌位,大伙儿都说,太祖皇帝是天上真武大帝下凡,所以才能武勇至此。” “张将军有所不知吧?当年攻打开封的主力,便是咱们第三军。第三军的军号鹰扬,是太祖近侍主力骑兵,在朱仙镇外,一战击败金兵五十万主力的那一战,咱们第三军首先冲入敌阵,当者无不辟易,太祖见机,令全军齐上,金军抵抗不住,大溃而走。那一战,金兵陈尸三十多万,河水为之断流!” 韩文通是第三军的老人,自从入伍之后,就一直在这军内。提起太祖如何,他也罢了,这会子提说起第三军当年的战史,倒是如数家珍,原本因肥胖而略显无知的脸上,竟也是神采飞扬,兴奋之极。 张守仁听的高兴,用携带的酒壶满斟了两杯,递给韩文通,向他笑道:“来,我们满饮此杯!” “好,与将军饮了此杯。” 两人猛的一碰,细瓷酒杯“叮”的一响,两人相视一笑,仰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他们提起的这段历史,如果按照正式的公元纪年,应该是1198年。 张守仁只觉得一股又热又辣的感觉直冲下胃,引的全身都发起热来。他站起身来,将身上的衣袍扒开,向韩文通慨然道:“太祖真神人也!” “诚然!” “占据开封后,太祖并没有急着进兵,而是休养生息,主力与金国残部据河而对峙,分兵往永兴军、陕西路几地进兵,兵峰所指,敌人无不望风而逃,数月间,原本北宋的旧疆,除了河北、河东、京东等诸路,其余全数光复。” 韩文通叹道:“其实当年太祖若是打下开封后不停住脚,直接渡河追击,挥师直上幽州,那么天下大局可定。唉,当真是可惜了。” 张守仁冷笑道:“这其实是后世书生的见识,做不得准。韩将军,你想,太祖得国太速,不到十年,就打下那么大的地盘。各地要分兵据守,要派驻官员,要催饷收粮,打仗的事,哪有那么简单。开封一战,我大楚几年积聚的国力,几乎消耗一空。当年的金国兵强马壮,虽然不及开国初那么能战,打起来,又岂如书生眼里看的那么轻松。我看当年的战史,每常想,若是我张守仁,只怕不及太祖之万一。就是如此,当时的金国残余还有二三十万,金章宗还不停的从老家调集那些生女真前来助战。还有……蒙兀人也听从金国调令,那个王罕,带着三万骑兵自草原南下,就在大名府一带驻扎!太祖若是不分兵打京东路和永兴军、陕西路,咱们就是直攻河北,胜是必胜,可是敌人残而不死,依旧可以分兵袭扰,抄咱们的后路。依着太祖的谋划,断了敌人的羽翼,然后集中力量,给敌人雷霆一击,岂不更好?” 他自幼熟读楚太祖的本纪,对他佩服非常。韩文通适才非议一句,立刻惹得他老大光火,忍不住跳脚。 韩文通其意可不在与他分析本朝的盛衰史,当下摆手笑道:“张将军对太祖故事如此清楚,难怪能成一代名将。好了,末将心服口服。” 张守仁听的一笑,当下也不再与他较真,只微笑道:“太祖一年后自开封等地发兵,兵分三路,自将主力攻伐河北路。一个月内,连打十场恶仗,那王罕的三万蒙兵,也被他杀的片甲不存,三月内,咱们就攻到了幽州城下,围城半年,金章宗忧病而死,太子以素服抬棺出降,太祖纳之。幽州自从被石敬塘献给契丹人后,终于又回到了汉人手中。” 说到这里,两人均是苦笑。 张守仁叹道:“可惜进城后,太祖突然病重,药石无效,太祖皇帝不到四十,便崩殂大行。当时太子不在军中,统兵大将害怕消息走漏,国家大乱,无奈之下,隐住太祖病逝的消息,全军退回开封。可惜,太祖十余年的心血,一朝丧尽。那金国余孽见咱们大楚退兵,便立刻重新占了幽州,一直尾随到黄河北岸,这才停住。嘿,只可惜二十年光景不到,他们又被蒙兀人灭了国!” 这一段过往的历史,可以说是每个大楚军人心中最遗憾之事。其实以当年金国的残余实力,根本不足以对楚军有任何的危胁。只可惜太祖突然病逝,楚将不敢自专,只得退兵。若是守住幽州一线,以长城和关隘天险,再加上楚军的守城能力,蒙兀人未必有那么轻松的占领大半个中国。 幽州战事,还使得蒙兀人中的盖世英雄成吉思汗得以消除了最大的敌手。王罕在大名府战死,三年后,成吉思汗便召开了忽里台大会,成为蒙兀全族的主宰。其后十几年间,他南征北讨,灭掉金国、西夏、西辽、花刺子模,兵锋指处,天下无敌。而同时的楚国,连续出了几个庸懦的君主,国力大弱,终于被蒙兀人攻过黄河,长南以北的地盘,收复不过二十多年,又全告失去。 张守仁思及往事,只觉闷闷不乐,忍不住举起杯来,连续喝了几口。 “张将军,太祖逝世时,说了些什么,你知道么?” “太祖病重时,曾在床上长叹,道:可惜,可惜!再给我十年时间,改革政治,军制,教育,女真人算什么,蒙兀人又算什么!苍天何其不公,如此待我汉人,可恨,可恨!” “不错。这些话,确实是太祖所言。只是,还有些话,只有太子和当时太祖最亲信的心腹大臣才知道。” “喔?不知道是什么话?” 韩文通神色凝重,郑重答道:“那便是如画江山了!” 张守仁虽然听耶律浚说起这如画江山一事,其实具体的内容,那个契丹人也并不知情。只知道这如画江山,是楚国立国以来最大的秘密。历朝历代,都珍而重之的保护。除了当朝的丞相、太师,还有枢密使一级的显贵,等闲人,根本就不能知情。 现下楚国危贻,也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这个大秘密反而越传越广,就连外族人也知道,大楚的大内藏有一个太祖留下的大秘密,只要国家危急时,可以凭着这个秘密,保社稷,安国家。 只是传言虽然在暗中扩散,这个大秘密到底是什么,却仍是无人知道。 却听韩文通又道:“张将军,太祖临逝前,太子不在身边。病榻上,太祖环顾左右,长叹道:可惜吾儿不在,不然,凭我的教导,也能使他成为一世雄杰。唉,我总以为我最少还能活几十年,慢慢来,不着急,当真可惜。我的帝王术,如果不亲自教给太子,让他自己学,只怕没有什么大用了。” 他清清喉咙,又道:“当时,在太祖身边的大将们一起相劝,道是太子聪慧,必定能继承太祖遗志,使得楚国万年。太祖却笑道,万年?整个中国的历史,还没有万年呢,一朝一代要想万年,非得从根子上改。不过,这事我不动手,太子还小,让他自己学,是学不来的。众将心中也是明白,太祖的才力是上天所授,很多事是他亲力亲为,旁人只是遵命执行,并不明白,他的话,也自然有他的道理。各人自沉默不语,太祖却命人抬过一口大箱子,命人用封条封起,挣扎着起身,用笔在箱子上写了四个大字:如画江山。写完后,太祖颓然睡倒,向几个心腹大臣笑道:如画江山,江山如画。你们,不知道天下之大,山河之美啊。记住,将这个箱子运回临安,运送到一妥善地方秘藏,非有亡国灭种之危,不得开启。旁人不得靠近,不得打听,不得传言,凡有违者,一律斩杀!你们要切记,万一蒙兀人南下,大楚危急,使当时的丞相、大将军、枢相,会同商议,一致同意,然后奏请我当皇帝的子孙,一起开启,商量使用。这里面,有着救国治世的良策,不过所用不得法者,也有更大的危害,所以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要开启。” 太祖说完,已经是气若游丝,又等着众人立誓守密,绝不外传,一定将东西送回江南,妥善保管。 众将都是太祖在民间游历时相识,跟随他多年,感情很是深厚。此时眼见太祖就要大行,一则伤感,二来心里害怕。各人颤抖着嗓子立完誓后,太祖已经溘然长逝。各人伤感之余,为了稳住军心,也为了这重中之重的宝物,便立刻决定退兵。大军护着太祖的梓官和那箱子,一直南下,一直送到了临安城,也就是现在的南京城了。” 张守仁听的心神激荡,感念之极。太祖皇帝英武雄杰,他平生最是敬重,太祖大行前的那些话,仿佛句句都有深意。那个手书如画江山的箱子,既然太祖有那么郑重的遗命留传,里面肯定是有着可以让大楚重振雄风的宝物。 第三卷 帝都风云(十四) 一时间,他只觉恍然大悟。难怪石嘉信心十足,想着要恢复旧日河山,不把蒙兀人放在眼里。也难怪耶律浚在听说了这件事后,放下手中的大事不管,立刻命人护送自己返回草原。 他初闻此事,心中七上八下,一时在想:“不如与石嘉合作,取了那宝物,太祖说有用,必定可成。到时候恢复河山,把蒙兀鞑子杀的一个不剩!” 又想:“太祖吩咐,不得有亡国之危时,不能用。现下刚刚打退敌人的进攻,估计三五年内,蒙兀人都不会再来攻打大楚。现下取出来,不是违了太祖遗命么。况且,太祖说那个东西有利有弊,轻易开启不得。若是这么取出来,安知是福是祸!” 韩文通见他脸色又青又白,知道此人为自己言语所动,便趁热打铁,向张守仁道:“张将军,枢相的意思,你明白了么?” 张守仁听的一楞,向他道:“怎么?” 韩文通又好气,又好笑,跺足道:“张将军,你还不明白?太祖的遗物,就在你的管地!” 这件事,其实关节就在这里。张守仁隐隐约约,早就猜到自己必定是某件事的关键,杨易安向他说起此事时,他联系事情的前后,早就猜到。是以韩文通向他言说时,他倒也并不很惊诧,只是答道:“果然如此。石相把我安排到这个位子上,必定有他的用意,今日听闻,我才恍然大悟。” 韩文通点头道:“正是。本朝开国时,设有丞相、大将军、枢密使。丞相总领国家政务,统领文臣;大将军专管统兵出征,平时则不问政务军事;枢密使负责提调军队,管理全军。后来文帝改制,罢丞相,设太师,不设大将军,由太师管文事,枢使仍然总责军事。枢相大人早就想开启太祖遗物,怎奈余波老儿,却无论如何,也不肯应允。枢相的意思,东西既然在将军这里,不如咱们私下里开启,然后再上呈给皇帝陛下,到那时,木已成舟,余老儿就是不满,又能如何?” 他以期盼的目光看向张守仁,只等着他应诺一个“好”字,自己便可以立刻到石嘉府中报喜,立下这滔天大功,以后石嘉自然会高看自己一眼,升官发财,指日可待。 却见张守仁沉吟片刻,概然答道:“这件事关系重大,请韩将军容我考虑一下,过两天再给将军回信,如何?” “哎呀,张将军,大敌当前,国家随时有覆亡之险,大丈夫男子汉,做事一言而决,干吗这么不爽快!” “不急,不急。如此的大事,总得让我好好想一下,韩将军,这便请回,恕我不留了。” 韩文通见他满脸忧色,心知他压力太大,不肯立刻答应,也是人情之常。况且,这个张守仁年经过轻,想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大事,没有惊惶失措,已经是很了不起了。 当下站起身来,向张守仁笑道:“也好,张将军,你好好想想也行。” 他顿一顿,又笑道:“不过,时间拖的好久,枢相一直在布置大事,就等你这边的消息。可不能再拖多久了。” 张守仁点头道:“这是自然,请韩将军回复枢相,我一定早做决断。” 话已经说到这个地步,韩文通自然不好再催。当下由张守仁亲自将他送出,两人拱手话别。 韩文通的背影远远离去,在不远处的小道上消失不见。道路两旁的柳枝吹的顺风拂动,月明星稀,摇动的柳枝在地面上映射出斑斓流离的黑影。 张守仁心中烦恼之极。 现下看来,石嘉在选取自己为第三军主将时,早有预谋。他年轻根基浅,自然比那些功臣宿将更容易控制。况且,他也不是石嘉有嫡系和心腹,若是万一出了什么岔子,正好拿他来抵罪。 他此时已经冷静下来,他固然也想看看太祖留下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不过到底还是身家性命,更加重要。 与各方势力预料中的反应不同,张守仁并没有慌乱。送别韩文通后,他闭门谢客,任是一个外人不见。那韩文通忍耐不住,前来求见数次,都吃了闭门羹。 直到五六天后,杨易安终于忍耐不住,不待张守仁相请,便自己寻上门来。 “守仁,听说你闭门谢客,任是天王老子也是不见,究竟为何?” 杨易安进门之后,也不理会老黑的问好,劈头便向张守仁问话。 张守仁笑道:“还不是你那天惹出来的乱子。你告诉我的事,我回来后便问了韩文通,他果然一五一十全盘托出。” 张守仁满脸忧色,让着杨易安坐下后,又道:“此事关系太过重大。我想,就是枢相也不能行事。我若是依了他的令,取出东西来,将来有什么岔子,可不是就拿我顶罪么。” 他微微冷笑,愤言道:“我张守仁就算是贱命一条,也不能如此糟蹋了。若是石相一定能驱逐鞑子,恢复河山,我的脑袋任他去取。可是,依我看来,这东西一来不知是何物,到底有没有用且先别说,就是有用,凭着石嘉的能力权势,他能不受掣肘的用?” 话说到这,虽是杨易安,他却也硬生生将后半截的话收了回去。 杨易安何等聪明,当下微笑道:“你也不必和我弄鬼。咱们兄弟还有什么不能言说的?你不过是想说,皇帝无能,不似太祖英武。就是太祖当年,也想不到他的后人,会变成如此模样吧?嘿嘿,一将无能,累死三军,更何况一国之主乎?东西再好,也得人来用。现下的大楚朝局如此,指望什么遗物就能翻天不成?别人不说,我就第一个不信!” 张守仁默然点头,显是认同他的话。杨易安却是不打算在这个话题上深入讨论,只笑道:“现下看来,你是不打算依命将东西取出了?你可知道,石枢相费了老大力气,将你扶上这个位子,就是觉着你年轻好控制。若是你不听使唤,扶上来不容易,打下去可是太容易不过了。这事,你得好好的想清楚了。” “你还说这个话。当初若不是你劝我,我哪里就能老老实实留在京里。放倒外地,大不了还做我的别将,甚至贬为队正,哪怕是重新做个小兵,又能如何!” “我还不是为你好?枢相是何等人物,是容易违拗的么?” “算了,咱们兄弟不说这个了。你说说看,你是不是得了枢使的令,前来劝我?” 杨易安也不隐瞒,点头道:“不错。当日你不肯听命,枢使便寻过我,让我劝你。今日的事,我也是听了枢使吩咐,过来劝你。” 张守仁闻言大怒,当下站起身来,指着杨易安道:“易安,我张守仁待你不薄吧?你卖友求荣,这样的富贵就是得了,你就能心安理得?” “笑话,我在何处出卖你了,卖了几贯钱!” 此语一出,张守仁亦是默然。杨易安虽然不和自己商量,私下里和石嘉交结,可是无论如何,倒也提不上出卖二字。 只是,无论如何,心里不很舒服就是了。曾几何时,两个无话不说的好兄弟,竟然也闹成了这个地步。 杨易安见他怒气稍解,方才恨声道:“守仁,你也为我想想!咱俩一起长大,在襄城时,我是学生举子,你是个队正,地位还差不多。我在你那里得了帮助,心里一直感念,总盼着有天我中了进士,当了官儿,才好来报答你。谁知道,你一下子就立了那么大的功劳,眼见着咱俩之间判若云泥,一上一下,我是拍马也赶不上了。若是我不想想办法,多结交一些权贵大佬,何时何地才能与你并肩说话!没错,我现下是帮着枢相做事,可我又没有谋害于你,亦没有瞒你,否则,你能这么快就知道了?” 张守仁知道他的话不尽不实,还有许多细处隐瞒自己,不肯如实道出。虽然如此,他也不愿当真与杨易安翻目成仇。 当下只得温言道:“你太过急切了。我当了将军,还有不帮你的道理?” “咱俩根基太浅!守仁,你不知道,京城里的水太深,太浑,你的天性不喜欢这些阴谋伎俩,所以你虽然天生将才,在战场上战无不胜,在这京城里,你却是瞎子,傻子一般。同余波、石嘉这样的人比起来,咱们不过是食草的小虾,人家随口一吞,咱们就是死无葬身之地!” 张守仁点头叹道:“算了,我也说不过你。唉,只盼有一天能离了京城,到战场上一刀一枪,厮杀个痛快。在这里,我要憋屈死了!” 杨易安精神一振,笑道:“眼下就是个机会,你自己不想把握罢了。” “喔,怎么说?” “石嘉一心北伐,缺乏的是给下面振奋军心,打气的东西。只要起出太祖遗物,颁示全军,以太祖在咱大楚军中的威望,不论东西是否有用,必定能在一时间使得全军振奋。如此一来,军心民气可用,到时候提师北伐,打下几个城池,甚至灭了伪朝,他就得了天大的功劳。到时候,名垂青史,可比什么刘裕强的多了。蒙兀人厉害,可是他们大汗新丧,依着规矩,他们在选出新汗前,是不能动兵的。眼下,扬州等地的蒙兀人都往草原上撤回。北伐成功后,咱们先守城求和,守不住就退回来,反正北伐先成功了,以后的事,是前线将领做战不力,可与他枢相无关了。” 张守仁听闻此语,只觉得匪疑所思,不禁问道:“难道枢相一意北伐,不是为了我汉家江山,大楚朝廷,而是为了自己的一欲之私?北伐一事,光是军人要战死多少,还有北边的百姓,最少要有百万的生灵涂炭,他就不管不顾?” 杨易安噗嗤一笑,向他横眼道:“守仁,你真是和三岁小儿一般。相信我,象石嘉这样的大人物,心里哪有什么江山百姓,只要他能得了好处,管它血流成河!” 张守仁只是不信,喃喃道:“还有,蒙兀人选出新汗后,咱们在北边抵抗不住,难道凭着一条长江,还有渝州和襄城,就能挡得住人家数十万铁骑?” 杨易安很是不耐,沉声道:“你怎么还是不明白!先别说石嘉不知道蒙兀人有多厉害,大楚军中,一向还以为自己就是百余年间的无敌精兵呢。就是万一打败了,把事情往余太师身上一推,让他求和就是了。反正咱们有的是金银美人,送给那些鞑子就是,怕甚!” 他说的确是实情。其实楚国和蒙兀之间,早就有议和之说。江南水网纵横,人民众多,蒙兀人对管理人民和城池并没有经验,对江南的气候地理也很不喜欢,蒙兀上层,对南朝的态度,原也是以议和为主。 就在二十余年前,蒙楚之间多次议和,余波立主其议,石嘉当时势力不能与余波公然抗衡,眼看着和议将成,无奈之下,竟然主使自己手下的心腹边将,将蒙兀人数百人的使团全部斩杀。 事后,那边将上书朝廷,居然大义凛然,说是前朝以议和而亡,千载之下必定还招致骂名。本朝以武立国,哪有和蛮子议和的道理?此议一出,而且事情也已经被他做了出来,大楚军队又一向反对议和,余波竟然没有办法。无奈之下,也只得默认此事,只将那边将剥职为民,便算了事。 此事传回蒙兀,那蒙兀人虽然残暴,却向来最重信诺。南人如此对待他们的使团,使得蒙兀上下暴怒不已,而且此事一出,两边私下里的交往完全断绝,蒙兀贵族再也得不到南朝私下里的进奉,愤恨之余,将南朝大楚灭国的宗旨便确定下来,终于成了蒙兀人的国策,不灭南楚,誓不罢休。襄城第一次守城战,便是这大战的开端。 第三卷 帝都风云(十五) 张守仁想到这里,只觉得满嘴苦涩。自己的父母是襄城的安份百姓,就是因为朝中大佬的这些争斗,好端端的受了无妄之灾,丧身刀剑之下,留下张守仁孤苦伶仃,好不容易才活了下来。 他不禁暗自想:“若是和议成了,南北相安无事。阿爸阿妈还好好活着,我一家人在一起和和乐乐,就是日子过的苦些,也比现在强吧。” 摇摇头,想起北边汉人百姓受的屠杀苦楚,强迫自己将这个念头挤出脑外。 杨易安见他沉默下来,知道是被自己的言辞打动,便紧接着说道:“守仁,咱们穷苦出身,大人物的事情,咱们别管了,想管也管不了。他石嘉想要什么,你给他便是了。你不是怕他拿你抵罪么,这也不必担心。石嘉说了,此事秘密进行,不必惊动皇帝了。这第三军内,他一手遮天,消息断然走漏不了。他先来看过东西是否有用,若是无用,便也罢了。若是有用,到时候请旨取出,断然不会让你吃挂落。若是你还不能放心,他看过东西后,便可以将你调到地方上任职,是襄城,还是建康,或是渝州,都随你的意思。” 他语气诚挚,向张守仁又道:“你适才不是还说,巴不得早点离了京城的这龙潭虎穴。这样的机会,还向何处寻来?若是原来,依你的战功名声,你大不了就是到地方做个指挥使,现下平级调动,到了地方还是兵马使,同蒙兀人打起仗来,以你的才干,也可以手下的士兵和驻地的百姓少受了苦楚。将来打的胜仗多了,封候封公,荫及子孙,光耀门第,也不枉到世家走一遭。守仁,为国为民,为了你自己,这才是最好的做法。” 张守仁苦笑道:“若是旁人这样和我说话,我一早将他撵了出去。” “你我兄弟,还有什么话不能说不成。守仁,我不瞒你,我穷困的久了,实在不想回到以前的老日子了。现下的生活,我很满意,还想过的再好一些。我与你不同,你的性子沉稳安然,甚至说是木讷些。所以声色犬马,你不是很在意。我的性子跳脱轻佻,富贵后再穷困,我不如去死。” 张守仁看他一眼,只见杨易安说这些话,诚恳之极,显然一无所隐。他苦笑一声,很想劝他把聪明才智,用在兴复大楚,为民谋利上。 只是,自己想了一下,就是自己,又怎么能做到如此。圣人,不是普通人可以当的上的。若不是身背父母血仇,亲眼见了北边汉人的惨况,自己还不是也愿意安享富贵,做一个富家翁多省心,多舒服。 “好了,易安,我依你就是了。” “很好,我这便回去,告诉石相,让他晚上秘密过来。凤凰山的守军,只有你这个主将可以调动,到时候,你也得一起跟着才成。” . “好,就是如此。” 张守仁站起身来,双手按住杨易安的肩,向他凝视道:“易安,不管怎样,咱们是好兄弟。” 杨易安别过脸去,脸上浮起笑容,向他答道:“好兄弟!” 张守仁心中一阵黯然,放下手来,随便一挥,向他道:“好了,你快些去。事情重大,不能出纰漏。” “好,我这便去了。” 杨易安办成了这一桩大事,心中兴奋,也顾不上看张守仁的脸色,只又一拱手,便立刻匆忙出门,带着自己的几个从人,匆忙而去。 张守仁步行到门前,看着杨易安的背影,心中一阵凄然。 他喃喃道:“易安,你说我不善阴谋诡计,只会打仗,你不知道,我现下已经将这京城视为战场,你们,也都是我的敌人了。” 他的安排丝丝入扣,眼看着各人的表现,自己的布置显然没有问题。只是,想起杨易安也同别人一般,一起合起来设计自己,他只觉心中沉痛异常,差点儿就要哭出声来。 老黑和那些街邻虽然也很亲近,到底在见识和年纪上相差很远,这杨易安,张守仁一向当他如亲兄弟一般,他今日如此,兄弟之情已经荡然无存。 那石嘉说的好听,什么不会取出东西,也不会走漏消息,事情办完,就让他回到地方。其实,今晚若是看出东西有用,石嘉多办当场便要取走,自己已经同意他入内观看,又哪有坚拒的道理?若是翻脸,自己的罪可是更大。东西就是取了出来,石嘉为了振奋军心,也一定要公然宣示,在得到皇帝同意前,他一定会将自己的事全部告诉皇帝。 不管后果如何,他这个黑锅算是背定了。 “我岂能就这么让你们算计了!” 张守仁微微冷笑,断然挥手。这个小小的动作,使他斩断了心中最后一丝温情。不论如何,将军在战争里,首先要自保。保住了自己,方有机会翻盘。 “小伍!” “在!” 一阵甲衣的声响立刻响起。张守仁在背崽军时的几个亲兵立刻自厢房内奔出,在张守仁身后垂手侍立。 “依我的吩咐,你们分头行事!” “是!” 几个亲兵立刻出门,各自分头行事。 自当日中原战事后,张守仁率领的那两百人的背崽军,已经将他看成绝世名将,无可替代的首领。 张守仁奉命入京后,这些人原本多半要随他一起,倒是张守仁因自身前途未明,便强令他们留在襄城,不得跟随。况且,本朝很忌讳这样的事,士兵对主帅的敬畏和爱戴到了这样的地步,是一个很危险的信号。 当他发现京城中情形不对,自己身边一个心腹没有的时候。无奈之下,只得写信至襄城,先让这十几个亲兵自背崽军中退出,到京城来帮自己办事,打听消息。现下情势紧急,他的许多安排只得让这些十七八岁的亲兵去做。 看着那些脸上还着青稚之气的孩子,一个个满脸坚毅决然的神情,去做的事却并不是战场杀敌,而是卑劣下流的政治斗争,张守仁心中一痛,几乎要招手让他们回来。 “不论如何,此事一了,我一定要离开京城!” 下了这样的决心,仿佛心里要好受许多。此时不过刚过午后,虽然晚间有事,张守仁却也不肯疏怠。稍事休息后,便收束齐整,穿好衣衫,往军中节堂去料理军务。 好似得了消息一般,往常这时候,各级军将都多半不到。今日此事,自指挥使以上,第三军所有的军军全数来到,穿戴齐整,在节堂内外待命。 张守仁含笑而入,同这些将军一一招呼。 尽管心里鄙夷轻视,想到日后再难相见,张守仁心里竟有一丝异样的感觉。在一个地方久了,不论如何不堪,在决意离别之时,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也带有感情,更何况是一个个大活人。 那韩文通显然已经得了消息,见张守仁神色轻松,信步而入,他竟似心中一宽。当下也含笑迎上,向张守仁行礼问好,极是亲热。 他如此这般,旁边的众将好象一起得了信号,一个个均是弯腰躬身,向张守仁请安问好。 张守仁心中冷笑,心道:“石嘉唯恐自己当真在军中掌了大权,得了军心,将来不好处置。是以众将平素那么冷遇自己,他如何能不知道。以他的实力和手腕,若要真的相帮自己,这些下作的将军们,如何还敢给自己脸子看。” 他心中鄙夷愤恨,脸上却是不露半分。仍是笑吟吟与众将应酬,好象从无芥蒂一般。 待到主位坐定,看到吴百慎也坐在自己下首。张守仁微微一征,心中已经有了计较。这吴百慎与自己很投脾气,种种行事举措,也是个好军人的模样。 “吴将军,前日我命人到城外采买准备过冬的物资,军需官去了三天多了,一点消息也没有我。这些事,向来是由你来都办,如此的怠慢军务,你竟没有一点说法不成?” 吴百慎从未见过张守仁如此的大打官腔,一时征住,过了半天之后,方红了脸答道:“采买军需,向来需要时日。将军若是着急,末将派人去催促查问就是。” 张守仁盯着他眼,斥道:“我是兵马使,你是副使,咱们职份差的不多,我平素也待你甚厚,现下这样斥责你,你肯定说我摆官威,挑刺,并不把我的话放在心上,是吧?” 吴百慎愤道:“不敢,末将是副使,理当受将军的指派。将军有何吩咐,只管说来,末将一定去办就是了。” “很好,既然如此,你亲自去城外催办。一日办不好,你就在外一日,十日不成,你就得在城外呆十日。不然,我必定上书枢院,弹劾你办事不力,对主将无礼!” “是,末将这就出城!” 事出突然,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节堂内的气氛原本是一团和气,谁也不曾料想,主将和副将之间,突然闹到这个地步。 况且,张守仁与吴百慎虽说不上交情莫逆,却也是相交甚厚,张守仁突然如此,却是谁也想不明白。 韩文通原本也是大惑不解,待到后来,想到张守仁铁心投靠了石枢相,自以为日后要飞黄腾达,最少,要完全掌控第三军。象吴百慎这样的外来军将,而且又是仅次与他的副手,自己然是第一个打压的对象。 他自以为想的清楚,心里一面鄙夷着张守仁,一面微微摇头,将几个意欲上次劝解的将军拦住。 见他如此,旁人自然不敢再劝。万一惹怒了气头上的张守仁,当面讨一个难堪,又何苦来。 吴百慎愤恨之极,先躬身向张守仁行了一礼,然后急步上前,拿取军令。 张守仁虎着脸,将军令递交给他。却见吴百慎眼神中满是笑意,他心中一惊,却见吴百慎轻轻点头,嘴角也绽出一丝笑容。 “末将这便去了,盼着张将军大加振作,将第三军治理的铁桶也似。” 吴百慎转过身形,脸上却也变了一番神情,忍不住嘲讽了张守仁一句后,便匆忙离去。 张守仁如此待他,他心里却是明白。这个少年将军哪有旁人想的那么龌龊,显然是这两天有大事发生,他要提前支开自己罢了。如此重情重义,果真也值得两人相交一场。 第三卷 帝都风云(十六) 张守仁将营内的琐事料理一番,眼见日落西山,斜阳将墮,便向诸将笑道:“各位将军,今日天气甚好,我心中很是欢喜,请诸位赏个薄面,在我府中饮酒欢叙,诸位意下如何?” 旁人尚且不知如何应答,韩文通却连忙笑道:“好好,难得将军这么一邀,盛情难却,咱们就一起过去!” 有他一表态,各人亦同声道:“末将等多谢将军盛情,恭敬不如从命。” 张守仁露齿一笑,心道:“多谢么,那也不必了。” 当下他带着诸将,浩浩荡荡,往自己住处行去。 他一向俭仆,各将都以为他家中必定是家常小菜,怎料甫一进门,几桌的酒菜香气扑鼻,略扫一眼,便看的出自京城内的名楼大厨之手。酒桌两侧,还有艳丽美貌的歌妓侍女,侍候左右。 诸将都是大喜,均张口笑道:“这可太扰了。” 张守仁似笑非笑,向他们道:“军务已了,大伙儿放下肚皮吃喝,只管热闹。你们平素和我甚少来往,其实我这个人最喜欢热闹,相处久了,大伙儿就明白啦。” 各人得他一言,均想:“你若早些如此,也不至于闹到这个地步。现下石相有用你处,你还能在这个位置上。过得几天,只怕你就不知何处去啦。” 当下也不理会,各人依了主次坐下,初时还有些拘谨,几杯酒下肚之后,便邀三喝五,行起酒令。就是那韩文通心里有事,也被诸人强灌了几杯。 他见张守仁一直不肯多饮,各人碍着他的面子,也不敢灌他。心中警醒,连忙推却了几个同僚的劝酒,急步行到张守仁身边,向他笑道:“呃,张将军,石相一会就过来了吧?咱们也该着手准备了?” 他满脸的红润之色,张嘴说话时,一股酒气直喷到张守仁脸上。 “此事我已经与石相计较妥当,韩将军不必担忧。倒是这里,有多少信的过的人?韩将军,不可以让不相干的人坏了咱们的大事。” 韩文通略一迟疑,想着今晚要倚仗此人,便颔首答道:“这个请将军放心。第三军内枢相经营已久,与别处不同。这里饮宴的将军,都是枢相的人。” 张守仁打个激灵,心中暗道:“好家伙!” 又听韩文通道:“虽然如此,也需提防。余波那老儿,这几年加强在军中的动作,此人行事一向诡秘,手段也很厉害。老实说,最高层的几个将军我能保证,中级和下层的军官,可就难说的很。所以,将军行事,还需多加小心才是。” “嗯,很是,很是。” 他与这韩文通虚与委蛇,眼见着他又被不知情的将军拖过去饮酒,不由得心中暗笑。他的举措,若是这些将军全数在营内岗位上,便没有那么顺畅。 一直闹到半夜光景,石嘉带着从人,轻车简从,到得钱湖门内的军营正门外。 张守仁看一眼房内,除了韩文通还保持一丝清明之外,其余的将军都是东歪西倒,或是酣然而卧,或是胡言乱语,或是搂着歌妓调戏。 他冷笑几声,也不去换那韩文通,只向自己的一众亲兵吩咐道:“你们把大门守住,各位将军都喝的不少,在营内走动,太不成体统。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放出去。” 那亲兵队长也是第三军的老人,素有刚直之名,从军二十余年,才做到队正的位子。此时主帅吩咐,他往院内极嫌恶的看上一眼,向张守仁道:“是,将军请放心。” 张守仁点头一笑,向他道:“好,这里就交给你了。为了防着他们醉酒闹事,我给你军令,你就当着公务办好了。” 说罢,自己只带着三五从人,跨上坐骑,向着钱湖门方向奔去。 那韩文通虽然喝了不少,却因为影约知道今晚枢使有要事吩咐,他拢住了众人在此留守,却不防这些将军见酒如命,一个个喝的不省人事,自己虽然百般说辞,却也免不了被灌了个头晕。此时看到张守仁突然骑马离去,他心中一动,挪着肥胖的身子小跑到门前,向那亲兵队长道:“张将军去做什么了?” “韩将军,张将军并没说明去了何处。” “那好,快给我备马,我要追他。” “将军,不可。” 韩文通已经急的满头大汗,这小小的亲兵队长还敢阻拦,不由得竖起双眼,向他斥道:“你疯迷了不成,竟然敢挡我的路!” 那亲兵队长微微一笑,并不顶撞于他,只拿出适才张守仁给的军令,向他道:“将军,不是小人斗胆,实在是接了张将军的军令。将军说,各位将军都喝的不少,不可这样就在军营内乱闯。韩将军,你若是要出营回家,小人不敢拦,若是在军营驰马奔腾,小人可吃不了这个干系。” “胡说!老子在营内喝酒行走,也不是头一回了,让开!” “韩将军,太祖定的军法里,哪一条允准将军在军营内纵酒闹事的?” “你!你好,我不同你说,让开!” 那亲兵队长见他走路尚且困难,还要骑马,忍不住面露讥诮之色,伸手一拦,向他笑道:“韩将军,你站都要站不稳了,还是请回去歇息吧。” 说罢,使了个眼色,立时上来几个身强力壮的兵士,半扶半架,将不住挣扎的韩文通架将回去。 韩文通不住跳脚大骂,这些兵士却只当他醉酒闹事,全不理会。闹到后来,他自已也是无法,只得气哼哼重回座位,只以为张守仁害怕他抢了功劳,特意甩开自己,心中不住破口大骂,只待见了他面,一定要将张守仁重重折辱一番。 “末将恭迎枢相大人!” 张守仁将韩文通诸人安排妥帖,自己飞奔到营门处,正见着青衣小帽,便装打扮的石嘉。他急忙滚落下马,半跪在地,向石嘉行礼。 石嘉见他如此恭顺,不由抚须笑道:“免礼,张将军快请起来。今日老夫只是来闲逛,不要闹这些客套了,不然,第三军上下那么多军官,一个个行起礼来,别的事就别做了。” 说罢,自己呵呵一笑。待扫眼往张守仁身后看去,却是一个人影也不见。不由诧道:“咦,怎么就张将军一个人前来?韩文通那个狗头呢?” 张守仁极利落的一抱拳,站起身来,向石嘉笑道:“今天的事,我与韩将军计较过了,害怕人多眼杂,事情没有办妥前,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是以,末将设了一桌酒席,宴请留在营内的诸位将军。韩将军亲自做陪,与大伙儿喝的正是热闹。大人若是想见他,我派人去传他就是。” 又微微一笑,向石嘉道:“只是末将来时,韩将军似乎有些不胜酒力的样子。不如,我派人去弄顶小轿,抬他过来。” 石嘉知道自己属下的这些将军,讲起训练和打仗一个个都是外行,讲起喝酒玩女人,却是没有一个甘落人后。因为此故,他对张守仁的话并没有半丝怀疑。只是恼道:“这个韩文通,旁人不知道,他难道不知道今晚事大,居然还敢如此。” “枢相,韩将军也是好意。人多口杂,怎么知道消息就一定不会走漏。万一出了岔子,枢相尽管不在乎,可也要疲于对付啊。” 石嘉点头微笑,不好再驳张守仁。其实今晚的事,他早就安排妥帖,无数探马就在余波等人的府外探查,皇宫之外,也有探子监视,一有不对,立刻前来禀报,哪里需要他张守仁多费心思。 不过人家如此,也是一番好意,倒也不必太过计较。 当下只令道:“好了,既然是这样,就由张将军陪着老夫,往凤凰山上一游。” “是,末将合当侍候。” 石嘉的衣着虽然随意,关防侍卫却仍是一点不减。三百多人的亲卫环绕左右,将他围的水泄不通,除此之外,尚有一些虽然身着便服,却明显是将军模样的人物,一个个趾高气扬,大踏步在石嘉身后,紧紧相随。 张守仁在京中日子虽短,眼神微扫,却也认出,这数十人中,最少有两个兵马使,还有四五个副使模样的人物。由此看来,石嘉今晚虽然只是过来“看看”,动作却也是不小。 他并不敢看的太过仔细,只是略扫几眼,便挺直身形,左手虚让,右手按剑,引领着石嘉往凤凰山上而去。 这凤凰山是皇家名山,海拔虽也有三百多米,却经过两代朝廷数百年的修葺整饰,山道平缓笔直,全是用过百斤一块的大条石铺就而成,道路两边,柳树成荫,遮天蔽日,名花异树,珍禽异兽比比皆是,诚为皇室消夏避暑的胜地。 此时已是深夜,驻扎在山上的禁军早就得了张守仁的命令,点燃了道路两边的宫灯,将山道照射的明亮如白昼。数百人自山道迤逦而上,一直到半山腰供奉的真武殿前,就是石嘉这样的老者,也并不觉得疲惫。 “嗯,老夫上次攀这山来,还是半年前,随着陛下一起来赏灯。今日上山,腿脚比之当日已经略觉迟缓,还微觉心悸,毕竟是老了!” 他明明脸不红,气不喘,如此这般说话,却隐然有自得之意。旁边的诸多心腹,哪有不拼命奉迎的道理,当下谄词如潮,大帽子一顶接着一顶,轻轻飞落在石嘉头上。 张守仁于此道很不擅长,只是脸带微笑,侍立在旁。待各人的话稍稍停歇,他便向石嘉笑道:“枢相大人,是继续向上,还是到殿内稍加歇息?” 石嘉摇头道:“不必再往上了,就是在此处了。” 张守仁大感意外,这真武殿是皇室供奉真武大帝的地方,虽然皇家气派万千,毕竟也是在这小山半腰,是以这道观格局很小,不过三开门的一个小殿,除此之外,就是几间供皇帝和后妃更衣的小房。那太祖遗物很是重要,委实看不出能藏在这大殿何处。 他只是略一错愕,就立刻想通:“枢相,是有秘道山洞么?” 石嘉对他的机智很是欣赏,当下笑道:“不错。当年就是在此开挖了山洞。为了掩人耳目,这才说是修庙。张将军,请你屏退禁军守兵,以防走漏消息。” 张守仁点头道:“是。” 负责看守凤凰山的,正是第三军的一个厢指挥使。原本,这样的一个小山,最多一个校尉,领着二三百人,就足以护卫安全。楚国旧例,却是以一厢三千人的大军,将这小山围的水泄不通,上至亲王大臣,下到太监宫女,不论何人,不随侍皇帝,一律不能接近此山。适才张守仁上山时,那镇守此山的指挥使已经得到消息,急忙自山顶往上,待见着张守仁下令守卫大殿的士兵后撤,他急忙上前,向张守仁先行一礼,然后方笑道:“张将军,怎么有兴致深夜来此游玩?” 张守仁笑道:“今夜月明星稀,天气大好。我在家里饮了几杯,便带着从人好友,前来赏玩风景。路过此殿,有几位将军要拜真武大帝,我屏退左右,防着冲犯神道。” “是是,这也很有道理。只是,还请将军体谅下属才是。” “喔,这是何意?” “将军有所不知,这凤凰山虽然不在大内,然则也与皇家内苑相同,非随同陛下上来,等闲人是不得上山的。将军不知道这规矩,已经上得山来,末将看也就罢了。此事不传出去,末将就不必再往上报了,不然,将军只怕会有麻烦上身。” 这指挥使在第三军内的地位也很是独特,同一军的兵使一样,也是需由皇帝同意,方能赴任。这现任的指挥使,在这小山上已经驻守了三四年,等闲不准下山。算来无功无过,再过一段时日,他就能升级迁任,在这个当日,是断然不敢随意违反军令,放任张守仁这个主将随便游玩。 张守仁却也懒得与他多说,只挥手道:“我是第三军的主将,这里由我来做主。你回去休息,不必多管。” “将军,这如何使得!” “怎么不使得?若是你不听命,我立刻罢了你指挥使!你不是大楚军人么,不知道我大楚立国的根本就是主将对部下令行禁止,下属决计不能违抗。” 这顶大帽子压下来,那指挥使立刻不敢再说,只叹气道:“大人一时意气,只怕难逃朝廷的法度。” 他向张守仁施了一礼,便转身昂然而行,往自己住处去了。虽然围绕在张守仁身边的所谓“好友”,一个个明显非富即贵,这指挥使却是不管不顾,丝毫也没有看上一眼。其人刚直不阿若此,令张守仁敬佩非常。 第三卷 帝都风云(十七) “来人,搬开院内的铜缸。” 待那指挥使并守山的禁军离去,石嘉自暗处行出,指着真武大殿前摆列的一口巨大的铜缸,断然下令。 那铜缸足有四五百斤重,十余名石府亲卫听命上前,费了老大力气,那铜缸居然只稍稍移动,那些亲卫已经累的全身大汗,全身疲软。 “真是没用,换人再上!” 石嘉谋划多年,终于在这一夜得已得偿素愿,他心中着急,偏生这堵住大洞的铜缸很不知趣,让他足足多等了小半个时辰,方才挪开。 一个足有一张方桌大的黑洞显现出来,仿佛噬人的猛虎,只等着人落入口中。 眼见石嘉及其手下,还有那些心腹大将们都是面露难色,无人敢当先入内。张守仁露齿一笑,向石嘉道:“枢相,让末将先探路吧。” 石嘉正欲几个亲兵先下,又害怕这些保护他的亲卫们心中怨恨,张守仁主动请命,他不觉大喜,急忙道:“好好,这就请张将军先下去。” 他若真的如同诺言中所言那般,又如何能同意张守仁这样的万人领兵大将,亲身涉险。这山洞已经开挖多年,里面所藏的又是极重要的物品,安知当年放置的人,会不会设有什么机关暗器? 张守仁猛一转身,脸上已经冷若寒冰。 他手持火把,大踏步进入洞内,自台阶上逐级而入,石嘉等人在外观看,只见火光渐渐由强转弱,慢慢消逝不见。 过了半响,各人正心急如焚,却又隐约看到亮光,只得张守仁在洞内叫道:“枢相,请安心入内吧。洞内并无机关,只是石阶有些湿滑,请多加小心。” 石嘉闻言大喜,立时便几个亲兵打头,自己在亲卫的搀扶下,由洞口石阶往下行去。 各人依次而下,这山洞凿的极大,数十人鱼贯而入,却并没有觉得拥挤,待步下百余级的石阶,就是一个方园里许的大洞。 说来也怪,这山洞封闭如此,却并没有让人觉得有陈腐的气息,一丝丝微弱的冷风围绕在各人的口鼻之间,呼吸之间,全然没有困难的感觉。 这山洞耗费工程之大,令所有人为之咋舌。只是下来的人数渐多,燃起的火光越发明亮,各人四顾而看,这大洞中却是空空如也,唯有大洞正中,立着一个太祖的铜像。 这铜像显然雕刻的是青年时的太祖。年轻,英俊,朝气勃发,左手按剑,右肩背弓。各人仔细看去,只觉得太祖的双眼凛然有神,在火光的照映下,眼波流转,竟好似活人一般。 大楚太祖,在军人心中地位极其尊崇,下来的人除了石嘉全是军人,当下都是大惊失色,一个个跪将下去,均道:“臣等无状,惊动陛下,请陛下恕罪。” 过了半响,除了各人的沉重呼吸声外,再无别的异状。有胆大的将军抬起眼来,只见石嘉与张守仁早已经站起身来,张守仁脸色如常,石嘉却是脸色灰败,难看之极。 “枢相?” 几个兵马使身家性寄于石嘉一身,哪里敢让他出半点意外。各人见他如此,大急之下,也顾不得太祖如何,急忙原地跳起,几步赶到石嘉身边,向他探看。 石嘉却并不理会他们,只是手持一张明黄绸书,双眼死死凝视,并不稍转目光。直过了半响,方才悠然长叹,双手无力垂下,那绸书再也拿捏不住,飘然垂落。 此时,各人早已经看清,太祖发光的眼,不过是镶嵌在铜像里的祖母绿宝石,心中安定之余,也对石嘉的表情大是好奇。那绸书一落地,立刻有几人不顾忌讳,抢着捡起展开阅读。 看完之后,各人均是面面相觑,呆若木鸡。 这绸书上书的,却是太祖的遗诏,全是斥责之辞。太祖言道,当日留下这人传言,不过是因为北伐途中突然重病,担心身后有人造乱,将不利于国家。无奈之下,留下这个传言以稳定人心。种种举措都是为了当时的安稳,如果是后世子孙打开,显然是当政无能,朝局腐败,军人无用。举朝上下,不思以仁德爱民,以军纪整军,以武勇来打败敌人,以仁德来感化百姓,却想着虚无飘渺的遗物,当真是可笑荒唐。 诏书上语气极其严峻,那些将军看完之后,都是脸色难看之极。若是旁人斥责,倒也罢了,偏生斥责的是大楚军人视为军神的太祖皇帝,各将不管如何的丧失了身为军人的自豪,心里也是颇感难过。 首当其冲的,自然是脸色最难看的石嘉。他身为大臣,这诏书中除了斥骂后世的皇帝外,骂的最凶,责任最大的自然是他这个枢密院掌印使大臣了。只是石嘉历练数十年,心里早就波澜不惊,太祖骂的再凶,他不过是个死人,并无所谓。只是费尽心机,想尽办法,最终得到的是一通痛骂,心中酸甜苦辣,种种滋味,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好了,既然没有遗物,咱们再向太祖行礼,退出洞外吧。” 呆了半响后,石嘉终于醒悟。来到此地终就是很犯禁的事,得了东西也还值得,这会子屁都没有捞到半个,若是还在这里逗留,被人发现后,那可真是冤枉。 当下由他领头,数十人又向那铜像行了大礼,这才由石嘉领头,垂头丧气的出洞。 张守仁仍然紧跟石嘉左右,见他面色难看,张守仁却是笑吟吟向他道:“枢相,今晚末将可是尽了全力,枢相诺言,还请不要忘记。” 石嘉心头一阵光火,心道:“这人怎么这么不识趣!” 口中却是淡淡答道:“这是自然,老夫说话,还没有不算过。” 张守仁点头一笑,向他道:“枢相大人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末将很是佩服。” 两个相顾无话,出得洞来,一切如常,张守仁却好似突然想起一般,又向石嘉问道:“枢相,怎么杨易安不见踪影?” 石嘉很是不耐,气冲冲答道:“这人晚饭后就告辞走了,老夫还能强拉他来不成?” 张守仁点头一笑,再无别话。 当下各人顺着原本上山的道路,缓缓向下行去。与上山时各人筹措满志相比,现下的神情和气氛,委实低迷了许多。 张守仁看着众人,只见连同石嘉在内,一个个如同斗败了的公鸡一般,华丽的衣饰和将军的身份,这些平时好比时孔雀的毛饰,将这些大人物装点的神气非常,好象举手投足,都腹有韬略。若是普天下的大楚百姓,见到这些大人物如此举止行为,只怕会深深的绝望吧。 有时候,执常国家大政的,并不一定都是聪明人啊。不然,如何解释前朝北宋末年,朝廷竟然将数十万援助东京的义军谴散,不准他们与金兵做战,最终落得个亡国亡家的下场呢。 想想北国冰雪中,数千名身着长袍大袖,衣着华美贵重,双手纤白如玉,风神儒雅的南朝士大夫们,还有两个皇帝,在风雪与蛮人的皮鞭下,艰难行走时,他们心中是否后悔,自己以前太过高视自己,以画家的身份当皇帝,以乡村教师的身份当丞相,以屠夫走卒的本事做将军呢。 可惜,悔之晚矣。 张守仁微微冷笑,看向眼前这群达官贵人。若说他守襄城成功后,被吕奂召见时,看到朝廷命官、指挥使、兵马使这样的大人物时,还心存敬畏,那么到得此时,心中留存的,只是深深的鄙视。 数百人自山下迤逦而下,各人手中都是持有火把,将各人的模样照的分明,各人在接近山脚时,已经觉得事有不对,虽然山脚山仍然是黑乎乎一片,可是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气氛,与适才上山时决然不同。 几支火把在山脚对面点起。石嘉等人立刻睁圆双眼,大惊失色。 “来者何人,竟然敢在御山上持火行走,不怕王法么!” 各人明明被火光照的分明,那火把下的将军却是故意视而不见,仍然大声斥问。 石嘉神情上露出一丝难堪。他不好理会那个问话的将军,只是低头转身,向身边的张守仁斥问道:“你是怎么当的将军?怎么御林军的人会突然出现在你的营盘里?” 张守仁亦是显的愕然,只沉声答道:“枢相,末将并不知道。” “还不快问!” 石嘉不由跺足。今晚此事,什么也没有得到什么好处,如果不慎出了什么漏子,那可真是得不偿失。 “我是禁军第三军的兵马使,带同下属上山巡查,你是何人,怎么敢擅入禁军军营?” 那个御林将军一声大笑,并不回答张守仁的质问,只是向后将手一挥,大声叫:“点火!” 他一声令下,先是从他身边,然后从他身后,两侧,甚至这凤凰山的背后,一时间火光大声,五六千支火把次弟点燃,将这小小石山的四周,围的水泄不通。 石嘉扫视四周,只见持火的士兵和军军,都是御林军的打扮。他就是手眼通天,这皇家卫队却是油盐不进,无法打入其中。此时被他们围拢,显然是今晚之事走漏了消息,被有心人利用起来。 “奉太师命,传闻有人擅入禁军军营,不经陛下允准,入禁营御山,此进一查,果真属实。枢相大人,请不要为难末将,这便请随同末将一起回到大内营内,等明儿早朝时,枢相自己和陛下解说清楚。” 石嘉满脸愠色,恼怒之极。他为枢使毫以多年,统天下的大楚军人多半听他的调遣,在他面前,如同小儿一般恭顺,哪有人曾经敢如此同他说话。 只是此时被人捉住了把柄,皇帝虽然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将他如何,自己却也再没有脸呆在枢相的位子上了。敌人这一手,显然很是歹毒,而且摸准了自己每一步的行动,谋定而后动,终于在自己犯错的这一夜,将他牢牢按住,使得他不能翻身。 他目视身后的诸人,见各人都是满脸的茫然和震惊之色,显然是毫不知情。他轻轻点头,知道若是自己倒了,他们也必定讨不了好。这些人位高权重,跟着他多年,彼此知跟知底,想要改换门庭,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想到这里,唯一可疑的,自然就是这年纪轻轻,依附自己时间甚短,在朝中全无根基的张守仁了。 他嘿嘿冷笑,面露杀气,向张守仁笑道:“好,你很好。老夫一辈子打雁,没想到教你这小子啄了双眼。” 张守仁知他所想,也不与他多说,只努嘴道:“大人,你看这些御林将军的神情,好象立了天大的功劳,全然不将末将放在眼里。在他们眼中,何曾能看的起寻常的禁军将领,更别提我这样的贫家小子出身的人了。我纵然是想使唤他们,又岂能是我能办到的?” 晚上再补一章,意大利万岁!!! 第三卷 帝都风云(十八) 御林将军和士兵,加起来不过万人。比之多半是世家子弟的禁军,御林军人则全部是由当年的武郧之家的后人组成,一个平民百姓也见不到。中层以上的军军,有一半是宗室子弟。别说是张守仁这样背景的将军,就是石嘉本人,在他们面前也摆不了枢相的架子。除了皇帝和太师,这些人只怕是谁的帐也不买。太师余波,当年曾任御林转运,有此经历,方能在御林中稍有人脉,说话比普通官员管用些。 今日御林出动,如果不是皇帝下令,唯一的背后指使人,自然只能是余波了。石嘉与余波相斗多年,不曾想,还是折在了这个老狐狸的手中。 只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余波是如何知道消息,又拿捏的如此准确,一击就击在了他的七寸上。这个张守仁从不与余波多打交道,石嘉多次派人监视,张守仁绝没有与余波勾通的可能。 他到底是聪明绝顶的人物,想到适才张守仁的表现,心中已经明白。 忍不住转身回头,恶狠狠盯住张守仁,向他问道:“你好!你既然知道杨易安是余波的人,为什么不肯早些告诉我?” 张守仁无所谓一笑,答道:“枢相,为你背黑锅,或是为太师大人背黑锅,对我来说,还不是一样?况且,眼看太师比枢相更阴,更有手腕,不动声色间,就在你我身边布了厚厚的一层网,就等着收线的那一天。枢相大人,你和太师比,可要笨上许多了。” “这于你有什么好处?你是不是也投靠他了?” “嘿嘿,枢相,刚刚还说你笨!枢相,你知道你为什么要倒么?就是因为你在枢使的位子上太久,手中掌握的武将太多,尾大不掉了!统天下,皇亲宗室,统兵大将有多少,不是你的人还有多少?大家对你能放心么?你太跋扈,你野心太大。你想拖着五千万大楚百姓,为了你一已私利,踏上北伐的死路。人家打来,咱们不抵抗说不过去,可是实力不如人,为了一个人的私欲,把千百万人的命不当命,石枢相,你也太高看你自己了!” 他这一番话,憋在心里很久,此时被石嘉一引,立刻竹筒倒豆子一般,劈里啪啦将石嘉好一通数落。 石嘉原本还是气冲斗牛,一张老脸涨的通红,此时被张守仁指着鼻子一通痛骂,他原以为自己必定会怒发冲冠,不知怎地,待听到最后,只觉得越发虚弱,难以辩驳。 他低下头去,向张守仁苦笑道:“罢了,老夫经此一事,在朝中难以立足,以后的事,看你们这些少年的了。” 张守仁微笑道:“不敢当。” 石嘉白发苍茫,双目含泪,向张守仁道:“你投靠了余波,将来必定还会大用。不过,我要提醒将军,蒙兀人灭我大楚之心甚坚,求和只能保一时的平安,将来必定还有大患。做军人的,还要时刻想着打仗才行啊。” 张守仁看他如此,只觉得心中一软对这个老人再也恨不起来。他苦笑道:“大人,你还没有明白么?太师,他从不肯拉拢在朝的武将。禁军将领,为什么这么容易被你收在麾下,是太师手腕不如你,还是实力不如你?是太师知道避讳,不肯掌握军权罢了。象我这样的将军,没有根基,没有实力,还惹的一大帮人恨我,太师怎么会要我这样的人?我虽然早就知道杨易安暗中投靠了太师,却当真与我不相干的。” 石嘉瞪大双眼,向他道:“这杨易安我知道,他不是从小和你一起长大,他既然投靠余波,想必很是信重,难道就没有引荐你,或是暗中与你说明?” 张守仁低下头去,轻声道:“没有。” 石嘉恍然大悟,不禁仰头大笑道:“好!很好,老夫将死之人,见到张将军这样的好将军,也见到余波和杨易安这样的好手段,好谋略。很好,死也不亏!” 他正在仰天长笑,下面的禁军队列,却如潮水般分开,队伍正中,身着紫色官服杨易安昂首直趋,在众人的簇拥下,上得前来。 “石嘉,你多行不法,骄纵生事,今日在这御山上被御林将士当场拿住,你还有什么话说?” 石嘉斜眼笑道:“黄口小儿,也敢用这样的语气口吻,和老夫说话!” 他一生中除了最后这点不光彩事外,早点曾经带兵做战,颇获战功,中年之后,执掌枢院,大权在握,其气度修养,又岂是杨易安这样的后辈能比拟的。在他的气势压制下,杨易安只觉得心虚气短,难以如适才那般直言质问,大声反驳。 杨易安到底是聪明绝顶的人物,一征之下,已经变了口吻,脸上露出笑意,向石嘉笑道:“枢相大人有何罪,自然有皇帝陛下来论断。这会子,还是请大人好生合作,不要使小辈们为难才是。” “你是用何身份,和老夫说话?傍晚时,在我府中趋奉如狗,现下就咆哮如狮,杨易安,你变脸变的何其快也!” 石嘉词锋严峻快捷,其利如刀,转瞬之间,将杨易安又斥问的不能再发一言。张守仁在身边看了,虽然他斥责的是自己好友,却不知道怎地,自己却觉得痛快非常。 杨易安被石嘉斥责的难堪之极,呆了半响,只得苦笑道:“枢相,你是聪明人,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又何苦在言语上讨这点便宜?无谓让晚生为难,请随御林将士回大内吧?” 他又转过头来,向张守仁道:“守仁,你劝劝枢相大人。” 张守仁气极而笑,向他道:“易安,你这么将我卖了,现下还要我帮你?” 杨易安微微露出一丝窘色,却是转瞬消逝,他向张守仁慨然道:“守仁,我知道你必定怪我。其实,这官场上与战场一样,比的是心机智略。眼下,不过我略胜你一筹罢了。你放心,我就是富贵了,也不会忘了你。你怎么对我,我便怎么对你。你我的兄弟情谊,不要为了这点小事生份了。” 他如此无耻,张守仁气极而笑,当下也懒得同他多说,只是笑问道:“你青袍换了紫袍,升官了?也不忹辛苦一遭。不知道,太师大人私下计较,要如何处置我?” 杨易安面露得意之色,向他笑道:“守仁,太师很是大方,今晨就行文吏部,将我调入御史台为正四品下的监军御史。不然,我现下也没有身份立于此地啊。守仁,你听我说,你断然没有性命之忧,解下佩服,下来听凭发落,我一定保你无事。最多,削你军籍,回乡为民。咱们有的是钱财,你回家买些田地,做个富家翁,一样的舒服。守仁,官场如战场,你的阅历太浅,你的心肠太软,你的脑子太直,你不适合当官,做将军,听我的劝,回家吧。” 张守仁懒得理他,只是目视石嘉,向他道:“大人,他说的话到也有些道理。反正没有性命之忧,本朝与前朝一样,绝不杀士大夫,大人还是下去,听凭他们处置就是了。” 他听石嘉适才的话,隐隐然有死志,是以如此相劝。 石嘉惨笑道:“一辈子的老脸丢光了,活在世上不过是任人取笑的行尸走肉,张将军,老夫也曾是武人,大丈夫败了就死,有什么好说的。” 他面色不对,张守仁仔细一看,顿时大惊失色。急忙掀开他的外袍,只见心口之上,紧紧插着一柄小刀,刀声半截已经插入石嘉心口,鲜血从闪着寒光的刀身沽沽流下,不一会功夫,已经将石嘉的外袍染的血红。 “张将军,我死之后,难逃骂名。不过,北伐虽然暂不可行,但是对蒙兀人不可掉以轻心。你是聪明人,我想你早有安排,不会在这件事上倒霉。依我看,你不要呆在京师了,请旨到江北去,大楚的将来,就靠你们这些军人了……” 果然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石嘉毕竟是执掌军权的大臣,眼光远较平常人高明。此时抛下私利,为张守仁出谋划策,竟与张守仁自己私下里的谋算,不约而同。 张守仁只觉两眼一酸,一股热气再也收束不住,两行眼泪自眼眶中流将下来。石嘉环顾左右,原本的心腹大将见他自尽,不但无人上前,一个个还面露惧色,躲的老远,心中一阵感念,忍不住吟道:“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张将军,我今天总算明白,为什么人同情项王,原来一死甚难,世间人大多堪不破生死这一关,可悲,可叹。” 在他越来越低沉的话语声中,一个个禁军大将垂首束手,步下山去,任着御林军士将自己牢牢捆起,如待猪狗。 张守仁抱着石嘉,只觉他身体越来越冷,越来越冷,呼吸原本是急促低沉,待到后来,渐渐变的响亮,不过也就瞬息时间,便再也没有一丝声响。 他将石嘉轻轻放下,只觉心头一阵茫然。在战场上见的死人多了,象石嘉这样的大楚高官,死于内斗,这样的残酷和尖锐,直刺入他的内心,使得他原本以为波澜不惊的心中,鲜血淋漓。 “来人,将这个叛将缚上!” 他正在发呆,旁人却是忘不了他。一个御林将军伸手一指,几个士兵立刻扑上,意欲将他绑起。 第三卷 帝都风云(十九) 张守仁冷冷一笑,抽出长剑,略加挥舞,横劈斜砍,几个士兵哪里是他的对手,不过三五回合,便一个个被他刺死在当场。 “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手刃陛下的亲卫!” “是他们先对我无礼。大楚军令,士兵对主帅无礼,主帅可以当场格杀,不需审判。” “你是叛将,犯了军法,士兵可以拿捕。” “谁是叛将,叛了何人?” “你违反军令,私放石嘉上山,就是犯令。” “若是我事先请旨而行呢?” 张守仁与那个御林将军一问一答,其速甚快,旁人听的耳瞪口呆,待听到张守仁言道,此事是请旨而行,原本对他不闻不问的杨易安眼皮一跳,急忙发问道:“守仁,你请的什么旨,不要胡说。现下被绑了,你没有死罪。要是敢捏造圣旨,本朝不杀士大截人,可没说不杀将军,你小心了。” “易安,你不必担心。正如你说,官场如战场,自从我进了这个军营,早就将这里视为战场。你,太小视我了。” 杨易安皱眉道:“你说的什么疯话。” 正欲命人将张守仁拿下,却听得钱湖门外隐隐传来战马奔腾之声,稍过片刻,各人均觉得地皮震动,马蹄声声,奔驰若雷。 御林将士只是护卫皇帝,哪里经过什么战阵。此时见了如此声势,数百骑明火执仗,由钱湖门外的营门外直趋而入,直奔到凤凰山下,隐隐然将自己一围在场中,各人都是脸上变色,不知所已。 “王西平,你造反了不成?竟然敢带兵冲撞御林将士!” “杨大人,我不过带了几百亲兵,前来传敕,何言造反?” 杨易安听的一愣,惊问道:“什么敕令,我怎么不知道?” 王西平冷笑道:“这话真奇,朝廷的敕令要经你手么!” 说罢,不再理他,从自己怀中掏出一张浅黄敕书,宣读道:“太子殿下敕:石嘉并诸兵马使、宣慰使、指挥使,擅造御山,罪不可赦,着令禁军第五军兵马使带兵捕拿;御林将军石某,不得御命,擅出大内,亦一并捕拿,违者,做造反论,当场格杀。敕。” 他板着脸读完,向杨易安一招手,笑道:“监军御史大人,请看看,这敕书是真是假?” 杨易安如堕云雾之中,懵懵懂懂接过,看了半响,方咬着牙道:“是真。” “那就好。儿郎们,拿人。” 他带的全是自己手训的精兵,听他一声令下,立刻暴诺一声,跳下马去,将一众禁这将领并御林军的首领当场拿下,捆在马上。 王西平见杨易安兀自发呆,便向他笑道:“今晚的事,张将军早就派人秘密通传了本将,本将又上奏了太子,太子殿下断然处置,杨大人,你有何不满么?” 杨易安缓缓摇头,笑道:“没有,太子殿下圣明,王将军,张将军辛苦。早知如此,下官也不必跑这一趟了。” 这人翻脸比翻书还快,刚刚还气急败坏,现下已经平静下来,脸上尽是诚挚亲近的笑容。王西平盯视他半响,只觉得此人好似一条毒蛇,微笑的面容下是唁唁吐露的蛇信。他看的心中一寒,扭过脸去,向着手下吩咐道:“将这些人犯带回营中,明早请陛下发落。” 此间事了,王西平与张守仁相视一笑,当下由王西平带着所有人等离开,御林将士首领被拿,也各自退出大营。 这件事,张守仁自发觉不对时起,就暗中与王西平联络,定下计策,终于成功摆脱了自身的一大危机。任是余波或是石嘉,甚至他的知交好友杨易安,都没有发现这个高且瘦,黑且精神的的大个子青年,貌似憨厚的表情之下,深藏着这么多的心智计略。 人,只有在危险的状态下,才能激发出最根本的潜能。张守仁的这些功底,一来是自身阅历,他身处极其危险的襄城,每天都有人死于战阵,多年的血腥气浸染下来,又如何不知道人心险恶,政争残酷。二来,他自幼爱读兵书和历史传记,种种方法和手段,都深入内心,只是以前不知道利用罢了。 看着一片狼藉的凤凰山四周,张守仁心中感慨。经此一事,他已经由勇将过渡,有了真正成为盖世名将的基础和根本。 “守仁,很好,你很好。” 他正在沉思,却见杨易安笑嘻嘻步上前来,歪着头打量自己。 不知怎地,他对这个下流龌龊的兄弟,却是无论如何也恨不起来。 当下苦笑一声,拍拍杨易安的肩,向他道:“易安,我要走了。” 杨易安诧道:“走?你往何处去?若是我猜的不错,皇帝身体可能不行了,太子就要即位。你今晚的事,讨好了太子和军中的中间派,前途大好。只要消解了这件事,再不要轻易得罪人,在这兵马使的位子上安如磐石。过几年,请旨到地方做统制使,武人的路子,走到你这样,就是人臣之极了,你还要怎样?” 张守仁微笑道:“若是平常人,也知足了。不过,易安,你是知道我的。我对功名利碌,不是很放在心上。我自幼与蒙兀人有杀父之仇,母亲也间接算在他们帐上。现下他们内乱,是难得的好机会。我要请旨,到江北去,到伪朝去,想办法收复河山,积蓄力量,有朝一日,能够勒石燕然,封狼居胥,我就死而无恨了。” 他眼眶湿润,目视着杨易安,温言道:“易安,我们兄弟一场。大家以后各走各路,再无交集。今晚的事,我就揭过了,你意下如何?” “好吧。守仁,是我不对。” 从杨易安口中说出这样的话,也是难得。张守仁嘿然一笑,拍拍他肩,向他道:“你快些回去,向余太师陈说这里的事。不然,他必定会怪你和我有什么勾结。还有,易安,你要小心,不要风头太健,余波若是失势,不要落井下石。你要知道,小人是大人物所爱,不过,也同尿壶一般,用过了就得收起来。你若是想有大的成就,就不能成为三姓家奴。不然,人人看你不起,你很难翻身了。” 杨易安委实难以想到,自己的这个兄弟,以前一直以为他直肠直肚,没有心机。其实却机警深沉若此。 他重重一点头,向张守仁咧嘴一笑,答道:“好了。响鼓不用重锤,你放心吧。” 拱手向张守仁行了一礼,匆忙离去。 张守仁心中思绪万千。石嘉的尸体已经被王西平带走,自己适才手刃的几个小兵也被禁军们拖走,场中的血迹犹在,看起来,格外的触目惊心。 他原本就欲回家休息,准备第二天的勾心斗角。只是转念一想,自己呆在这里的时日不多,这凤凰山既然上去一遭,那真武殿和太祖的铜像,到还值得再去一看。 兴头一来,便吩咐自己的亲兵把守山道,他只带着小伍等人,又重新往真武殿那里而去。沿着旧道拾级而下,不多久,又站在了太祖铜像之前。 他一生最敬重太祖皇帝。今日此时,重重事情如走马灯一般,在脑中走来晃去。他凝视着太祖铜像,只觉得宛如生人。他禁不住想:“若是太祖在此,他会怎么做?” 呆立半响之后,原欲离去。只是突觉心中一动,沉思半响后,他指着太祖铜像,向小伍等人断然道:“来,搬开这个铜像。” 第二天天明,石嘉擅造凤凰山,被捕拿时自尽一事,传遍朝野。太师余波上表自劾,以擅发御林兵一事,请皇帝治罪。众多的禁军将领和御林将领,被朝廷逮拿治罪。 数日之后,皇帝诏命太子监国。皇太子监国后,立刻下敕,温言抚慰余波,大多数的禁军将领和御林将领,均未治罪。 这件大事,雷声大,雨点小,只是苦了大多数的中下层军军,这些天来食不安,睡不香,唯恐限入这种泼天大案之中,到时候死无全尸。待此事终于了结后,整个京师,均是松了口气。 张守仁安抚军心,将第三军管治的一切如常。在这次事件中,他这个外来的小子,捞分最多。使得原本就对他眼红的禁军将领么,越加的愤恨。 十余日后,太子终于在清秋殿召见这个平乱的大功臣。 与大朝的麒麟殿不同,太子虽然监国,却并不能使用那样的大朝正殿,甚至皇帝召见群臣的便殿温室,他也不能使用。 尽管如此,张守仁在俯首行礼后,仍然在太子的脸上,见到了志得意满,春风得意的痕迹。 “卿北征中原,北敌闻风而丧胆;执掌禁军,敉平国家祸乱,功劳甚大。孤初掌国柄,战战兢兢,还请卿继续为国效力,忠忱如初。” 这一套话,仍然是皇帝召见有功臣子时的套话。不过比之有气无力,满脸病色的皇帝,由年纪不过二十出头的太子朗声说来,却也有它感人的魅力。 张守仁叩下头去,向太子答道:“臣,鲁莽武夫,不知朝仪阁范,在朝为官,多有触犯国法之处。太子虽然褒奖,臣却愧不敢当。臣愿辞去禁军兵马使一职,到外州任职。” 太子显然是没有料到,张守仁竟然不顾自己的褒奖,一张口,便提出要自贬到外州。 与文官一样,能在京城任职,是无上的荣耀。京中的兵马使,完全可与外州的统制使比肩。张守仁刚刚立功,就自请外调,在本朝,也算是少有的事了。 这样突发的状况一出现,太子原本**肃穆的脸上,竟露出一丝惊色。他自幼生于深宫,长于阿保之手,读的是儒家的经书,从来不曾经历过真正的政治斗争。那夜之事,若不是他知道父皇就要逝世,太师和诸多的文臣都支持于他,再有,皇太子一旦名份确定,在本朝还没有被废除的先例,有这么多强力的保重,有众多谋士的帮助,他才敢下了决心。饶是如此,那一夜,他整夜都不敢睡觉。耳边总是隐约听到将士的呐喊厮杀声,一夜数惊。到了天亮,局势稳定,石嘉自杀身死,他监国的地位稳固下来,这才完全放心。 “呃,卿……张将军,你是能孤有什么不满么?” 张守仁落落大方,向太子施了一礼,答道:“臣岂敢!只是臣年纪太轻,缺乏历练。若非如此,也不会被那石嘉利用。有此一事,臣自知资历见识不足以在京任职,自请出京出自至诚,请殿下恩准。” 第三卷 帝都风云(二十) 如何处置张守仁,原本是太子和身边谋臣难题。这张守仁在禁军中得罪的人很多,以前还有石嘉这样强势的人物为他撑腰。石嘉一倒,禁军等若陷入了权力真空。这样的情形下,高级军官的意见,对太子一派来说,显的至关重要。至于张守仁,原本就是计划中要牺牲的对象,只是这个过程不是自己发动,而是他主动提出,到打了太子一个措手不及。 他目视左右,旁人却无法在这种场合为他提供意见。太子无奈,只得向和守仁问道:“既然这样,孤亦不愿勉强将军。将军,意欲往何处?” 张守仁心中欢喜。这太子没有经验,其实臣下提出要求,他只需说知道,让臣子退下,等着他决断就是。此时这太子被自己的言语逼住,竟当面询问自己去向,这可真是再好不过。 他顿首道:“殿下,蒙兀人亡我大楚之心不死。臣前次自中原袭拢回来,对伪朝和蒙兀驻军的情形,比之朝中诸将多有了解。臣的私意,是想回襄城,相机潜入敌境,汇制地图,联络义军,扰乱伪朝。若是殿下恩准,臣感激不尽。” 他所说的这些,大楚朝廷这些年来,倒也并没有停过。不少中下层不得志的武将,或是在边远地区为官的文臣,捱不下去,便自请为使臣,或是潜入敌境,随便联络几股义军,颁赐给朝廷诰令,便算成功。回朝之后,自然就有别的任用。 这些事,大楚朝中原本并不愿做。只是开国时,鉴于前朝对义军的态度所招致的恶果,太祖和开国诸将,都颇为痛恨。是以定下规矩,在敌境内心怀故国,起兵策应的义军,朝廷不得视若不见。因为此故,才有这些被朝中大臣视做劳民伤财,殊无做用的举措。而北方义军,声势也远不及前朝当年,曾经动辄号称数十万的义军,在现下的中原已经多半销声匿迹,偶有小股义军攻破州县,也被视为了不起的成就。 听闻张守仁要往敌境,太子也不觉愕然。转念一想,心中暗道:“这人也算聪明,知道军人得罪的人太多,职位太高,朝廷不好安置。此时要求出境,不过是避祸罢了。” 当下含笑道:“将军可想明白了,深入敌境很是危险。” “臣百死而不悔。” “很好。孤这就颁令,任你为唐、邓、许、陈四州宣慰使,凡四州所有军政大事,皆由将军决断。” 太子决断完毕,自觉去了一个心病,忍不住伸手打了一个呵欠,自觉不雅,急忙缩回手去。 他身边的内侍知道太子倦了,急忙张着公鸭嗓子叫道:“张守仁退下!” “臣张守仁告退。” 向太子的方向叩首行礼,张守仁倒退出门,只待出殿之后,方才转身。他目视左右,周围的大臣与内侍们均是以同情的目光看向他。 他微微一笑,心中却是充满喜乐。 “守仁,你怎么突然想起要举入敌境?我知道你的心思,不过,我已经与几位将军商量,一致保举你到兴元府去。你怎么也不同我商量,就出这个昏招。你这样的避祸,又是何苦!” 张守仁刚刚步出殿门,就在石阶上遇到了匆忙赶来的王西平。两人第一次见面,就是在吕奂府中的石阶上,想不到,在京城的最后一次会面,又是在清思殿前的石阶。 “王将军,其实我也不是纯为避祸。若是避祸,大不了调出京城,往兴元,或是西南,还是做我的兵马使。请旨往中原,实在是北方吃紧,不趁着蒙兀内乱的机会,我大楚将来必有亡国之祸。” 若是换了旁人,必定耻笑张守仁不自量力。王西平却是重重点头,向他道:“也好,提前做些准备,多了解山川地势,联结义士,将来打起大仗来,没准会有些用处。” 他虽是赞同张守仁的意思,其实话语当中,还是并不将张守仁这次出行当一回事。 北地糜烂已久,原本三千多万的人口,止有三分之一,又是一马平川,蒙兀大军随时可以从草原上回师南下,就是搞出什么局面,也瞬息间化做乌有。 见张守仁仍是满脸沉静,竟似不将自己的话放在心上。回想不过两年前,这个青年还是满脸稚气,自己不过扶他一把,他就满脸的惶恐,思想起来,也是趣事一桩。 当下向张守仁笑道:“罢了,论起见识心智,你远在我之上。前路如何,还得靠你自己。总之,万事小心,我在京城等你的好消息。” 两人拱手话别,自此别过。王西平辅佐太子即位,虽然军人不问政治,隐隐然却也有接任石嘉地位的实力。张守仁回到营中,将印信先行封存,待朝廷正式派来接印使后,封还印信,又到枢密院接了宣慰使的印信、节符,再领了二十万贯的经费,制作了旗号,领取军械物资,半个月内忙了个四脚朝天。 待一切办妥,正是盛夏时节。他在禁军内的亲兵,与他感情深厚的不多。何况深入敌境,很是危险。 “好好,你们都留步。” 张守仁任第三军的主将时日不久,况且卖力操练士卒,待他出营卸任时,前来送行的,不过寥寥数十人。 他在禁军内的亲兵,愿意跟随他的,不过十余人。好在,尚有小伍等背崽亲兵环侍左右,又雇佣了百姓运送物资,粗略看来,倒也不是特别的冷清和凄凉。 张守仁见那些送行的军官,一个个都是面带敷衍,他也不愿与这些军人多说,只是略略拱手,便让他们回去。 正欲出门之际,却见吴百慎匆匆打马赶来。驰的近些,便能看到他满头满脸的汗水。 “张将军,我可算赶上了。” 稍近一些,那吴百慎便面露欢喜之色,跳下马来,向张守仁埋怨道:“你既然决意要走,怎么不叫人寻我回来。你我同事一场,我最少也得为你钱行才是。” 张守仁微笑道:“这个当口,我们还是少见面的好。” 吴百慎先是一楞,既而恍然。 张守仁已经不再是他的上司,吴百慎的地位原本就很尴尬,历来在楚军各部中,主官与副手之间,很难相处的很好。象张吴二人这样的主官与副手,很是少见。此时张守仁就要离任,当然不愿意让吴百慎给新上司留下恶劣的映象。 吴百慎呸了一口,面色一暗,却不说话。这一次,张守仁的接任者是禁军系统的老人,这类将军,最排挤外地调入的军官。可想而知,吴百慎将来的日子,必定是难过的很。 “咱们今日就此别过,日后有机会,还会再见。到那时,再把酒言欢吧。” “唉,张将军,我原以为你会到地方上任兵马使,原本想,我干脆请调随你一起,不成想你竟然请旨到敌境去。其实在这样的情形下,敌境内很难有什么做为。你就算是心灰意冷,大不了卸甲归田,干吗这么糟蹋自己?” 这一番话,这些天来,不论是真心假意,已经有不少人问过张守仁。张守仁或是微微一笑,并不回答,或是大打官腔,以忠君爱国的大道理来应对。 只是对吴百慎,他却不愿意如此。 当下收敛笑容,向吴百慎正色道:“吴兄,破而后立。一张白纸上,才好做画。现下大楚境内情形如此,朝中政治斗争越发厉害,这一次,连太子都牵扯进来了。地方和中央的军队不同系统,争斗频生。打起仗来,枢使和地方的统制都有大权,枢使遥控,统制是文官出身,军队缺乏训练,自保还有困难,更惶论出击。学校、医院、军校等设置,徒具虚名,连西汉的太学都不如。还有太祖留下来的什么报馆、钱庄、法司等,现下多半是名存实亡,或是转变了职能。若不是江南年年大熟,我大楚的物品又是精奇华华美,海外贸易很是赚钱,我只怕现下的局面都维持不住呢。如此的局面下,若是皇帝能锐意改革,清除积弊,最多五年光景,以大楚的国力,自保是决无问题。十年之后,就能有实力北伐。可惜……” 下面的话,他再也不能宣诸于口。实际上,睿宗皇帝无能,太子也明显不是明君。加上朝中政争越发厉害,大楚朝廷想要振作,已经决无可能。这样的情形发展下去,楚国必定挡不住忽必烈夺去政权后的狂冲猛攻,陷落灭国,当在十年之内。到时候,大楚朝廷有强大的水师,还有凌牙门的海外殖民,不必如同南宋小朝廷那样,在崖山海面十几万人跳海殉国。皇帝和后妃大臣们可以逃到台湾和凌牙门。 只是数千万百姓却没有这样的幸运了,将在近百年的时间内,三家共用一把菜刀,沧为四等民族,驻扎的蒙古长官拥有领地内女子的初夜权,打死一个南人,赔一头驴。 每当想起自己在太祖遗物中看到的这些后世史实,张守仁就气的咬牙。太祖当年起兵反宋,招致不少儒臣的非议,认为宋室待太祖不薄,太祖却起兵夺了宋室江山,等若是乱臣贼子。 张守仁读太祖纪传时,心头亦是隐隐然如此觉得。现下他才明白,太祖在从后世而来时,发现自己身处在这个时代,这个大汉文明最危险的时代时,心头的那种焦急与愤恨。 江山如画,铁蹄践踏!汉人的哀嚎和求饶声响彻云宵。野蛮人用他们的铁血和蛮力,征服了拥有灿烂文明传承的伟大民族。 辉煌不再,尊严失尽。向来是这块大地主人的汉人突然发觉,自己的文明成就,竟成云烟。精致与华美,成为笑柄,宽袍大袖所显现的博大胸怀,自此之后荡然无存。一亿汉人,死伤近半,无数个以心血和智慧辛苦建造的城市,在大火中焚毁。板荡百年后,制度、思维、文化,都深深的打上了野蛮人的烙印。华夏文明,自全面沦陷之后,就一日不如一日,终于落在整个世界之后,被人远远的甩落。虽经历代仁人志士的追赶,却仍是无法恢复汉唐的光荣。 崖山之后,再无中国。 张守仁那一夜在真武大殿的地洞中呆立良久。无数的信息在脑中冲突,后世事物的新奇与玄妙,令他沉迷;现下的危险及血腥,令他愤恨;待到曙光微现,他看着微弱光线下熠熠生辉的太祖铜像,心中迷茫。 这一刻,他不知道他是太祖,抑或是太祖就是他。经过这一夜,两个今人与古人,古人与今人,奇妙的融为一体,再难分开。 他理解了太祖的抱负,得到了太祖的知识与智慧。也必须承担起太祖的责任与热血,太祖石矆的遗志,必须由他来完成。不然,太祖力图改变的历史仍然会重现于现在,屠杀与破坏,强奸与奴役,仍然会强加于自己的伟大民族头上。 正因如此,他必须由白手起家,建立起自己的地盘和根据地,在乱世中求得成功的基础。若是不然,蒙兀兵锋再度来临时,整个国家和民族将万劫不复。 他的话,虽然并没有明说。吴百慎自然不会明白。 “张将军如此忧心国事,不愧是我大楚良将。吴某不胜感佩。只是,吴某惭愧,舍不得这点官职和家小,不能追随将军。这样,我与将军击掌为誓,若是将军在北地稍有局面,吴某一定舍家为国,投效将军麾下。” 他是百战名将,论起战场上的经验,只怕比张守仁还要强过许多。资历班辈,也比张守仁深厚的多。此时如此许诺,又甘为张守仁之下,其操守胸襟,可比普通的将军调这百倍。 张守仁心中感动,当下伸出掌来,与吴百慎重重一击。 第四卷 逐鹿中原(一) “得凌牙飞虎一诺,胜得一万人队。” 两人慨然而诺,男子汉大丈夫,一切均无需再多言。 张守仁翻身上马,向吴百慎又施了一礼。回首遥望,只觉得京城中水气氤氲,树木苍翠,一派雍容华贵之气。 “唉!” 他也不知道为何,越是看着这繁华盛景,竟致长叹。当下不敢再耽搁时间,抢先策马而行,向众人吩咐道:“起身,往襄城!” 自当日与杨易安一同至京城时起,张守仁在京中已有大半年时光。这么一点时间,在寻常人不过是日复一日的轮转,而在他身上,则发生了惊人的变化。 如果说,半年前的张守仁是把刚出刀鞘的宝刀,锋芒毕露。那么,现在的张守仁,有如一汪深不见底的潭水,稍近一些,便让人觉得凉风习习,心生恐怖。 他来京时,不过与杨易安两人同行,孑然一身。此刻,却有数十名亲兵环绕左右,十几辆马车拉着御赐与采买的物资,迤逦而行。 一路上,虽然张守仁低调行事。但是因为他的声望及官职,各地州县的长官或是亲至,或是派出代表,在路边迎接。这种奉迎和寒暄,其实不过是一种变相的投资。张守仁此时等若是待罪发配,可是偏偏名动天下,在京城中翻云覆雨,好似插手到储位之争,又斗倒了枢相石嘉。其人实力究竟如何,又岂是这些中下层的官员可以揣摩的。 最安全的办法,自然是保持距离,又曲意奉迎。这样的走钢丝式的办法,最适用于本朝被流放外地的大员,各级官员们,自然是深谙此道。 张守仁初时还敷衍应付,后来终于不厌其烦,下令拔去旗号,车队分做几股,轻车简从,一路赶往襄城,及于大楚睿帝四年初秋九月,终于赶至。 如无意外,新帝即位的消息,必定将在这一段时间内传到襄城。大楚睿帝的年号,也将成为历史。 张守仁要做的,却是要在新君即位前就离开襄城。如若不然,新帝即位,四海升平,任何用兵或是可能引发战争的行为,都必须中止。自然,这一切均需得到襄城统制吕奂的支持与首肯。 “末将见过统制使大人。” 张守仁现在是正三品下的宣慰使,吕奂是正三品上,两人的品级相差不过半级,礼节上,已经可以分庭抗礼。 若是在半年前,张守仁见吕奂,需是参拜,需叩头,唱名,倒退。现下,不过是鞠躬弯腰,拱手行礼罢了。 按朝廷礼制的规定,吕奂亦需弯腰鞠躬,向张守仁行礼。只是在弯腰时,稍稍抬高一些便是。 “好好,张将军,你此去京师,又做出老大的事业来,吕某偏安于这小城之中,听闻将军的消息,竟然眼红不已。不由得感慨,早生华发,英雄气短啊。将来的大楚,还是靠你们这些少年人了。” 大楚境内,除了京师外,就属他统管的襄阳一路,还有西边的兴元府、成都府、广州府等几个名城大府,有“军”的设置。每军设统制使,管理人数众多的守备军队,进则征讨,退则守城,均由统制使自主决定。地位之重,朝廷寄望之厚,都是普通的守将或是文臣们无法比拟的。这吕奂的话,看似自谦,其实隐隐有警告及轻视之意。 话说的如此浅显刻薄,不但张守仁听了出来,就是其余做陪的各军兵马使,亦是明白。除了吕奂的几个心腹外,各人都是皱眉。 主将如此嫉妒小气,没有城府,真是下属之羞。 张守仁心中一边觉着好笑,一边仔细打量这个大楚朝内有数的统制使。半年多不见,吕奂的脸色仍然白皙红润,精神神情,都透着得意。眉眼间,慵懒无神,缺乏神采。与那些个精明干练,智谋度量都远过常人的兵马使相比,活脱脱是一个无能小丑。 “嘿嘿,朝廷可能就是看中了他的无能吧。” 本朝与前朝不同,设有可以统领驻地大军的统制使,用来节制兵马,不必事事上奏朝廷,遇着战事,可以收到指挥如意,凝聚战力的效果。只是,若是统制使稍有手腕和野心,很有可能形成尾大不掉的形势。现下看来,统制使的人选,朝廷也真是煞费苦心。 吕奂上前几步,借着与张守仁寒暄致意的手腕,成功化解了向这个小辈还礼的尴尬,心中很是得意,不由得抚须笑道:“张将军,你怎么想起要去中原招抚义民?这个事,可是难办的很啊。” “末将身肩王命,哪里敢顾得上什么凶险。再者,有吕大人在襄城随时接应,末将又何忧之有?” “好好,那是自然。本帅早就接到了枢府的密令,一定要接应好张将军的。” 他环顾左右,最终向襄城守备军第六军的兵马使魏耶风笑道:“魏将军,接应张将军的事,就交给你办了。” 魏聆风老大的不情愿,却只得上前躬身道:“是,末将遵令。” 张守仁却笑道:“其实末将此去,不过是观察唐邓许洛一带的民情,绘制地图,考察进兵道路。北伐之事,朝廷迟早会有决断。末将年轻,早早就做了兵马使,暗夜自思,每常自觉愧疚,是以有此次敌境之行。若是为了末将,引起大战,非末将之愿也。” 他的意思倒也明白,各人立刻了然于胸。吕奂心道:“这人也是聪明。知道根基太浅,在京中勉强留任,迟早出事。不若请旨往危险的地方行上一遭,这样回朝时,朝廷也不好太亏待了他。” 当下对张守仁大起知己之感,向他笑道:“好好,张将军的想法很对,本帅赞成。那么,魏将军,你就勒兵在边境,等张将军回来时,接应一下就是了。” 象这种派大官往敌境的事,楚军内部极少有人赞同这种办法。近年来,已经极少有张守仁这种官位的人出境。此次,襄城守备军就对张守仁的举措,很是不满。现下听他如此道来,各人均是将心放下,一时间气氛活跃,各人虽然对张守仁***式的升迁很是不服,可是到底是军中同仁,面情上的礼数却也不能偏废。当下由老上司王彬带头,各兵马使及下属各级军官,一起上来,向张守仁问好致意。 张守仁落落大方,既不因为某人刻意的冷落而不悦,亦不因为刻意的讨好而亲近对方,一圈过百人寒暄下来,襄城诸将中有早前就认识他的,均是在想:“这人城府变的如此之深,当真可怕。” 在众多达官贵人之中周旋半日,张守仁甚觉疲惫,猛然间看到胡烈站在外围,与一群军人正在说笑。他看到老熟人,心中欢喜,不由甩开旁人,大步到得胡烈身前,向他笑道:“胡校尉,你竟也来了?” 胡烈见他上前,很是意外,愣征一下,方才半跪行礼,向张守仁道:“末将见过宣慰使大人!” “胡校尉,你我是多年同僚,你向我行这个礼,我如何敢当。” 胡烈低头道:“当得。大人现下的官阶高过我太多,如果失礼,是有碍军纪的。” 见他如此,张守仁心中一阵黯然。伸手将他扶起,强笑道:“也罢。今晚我到校尉的府上拜访,到时候只叙私谊好了。” “是,到时候一定扫榻相迎。” 张守仁与他寒暄几句,突然想起一事,向他抱歉道:“胡校尉,我还有事与吕大帅讲,咱们晚上再说。” 胡烈急忙道:“宣慰使大人请便,末将的职责是护卫这里的安全,不敢擅离,请大人随意吧。” 张守仁点头一笑,转身离去。胡烈看向他背影,只觉心中又是羡慕,又是嫉妒。 吕奂正自寻找张守仁的身影,待看到他与胡烈这个小军官说笑,心中奇怪。待清楚原由后,心中却是惊奇防范。这张守仁如此肯拉拢人心,若是让他在襄城久了,不知道会惹出什么乱子来。因见他返来,便点头笑道:“张将军,你的职责重大,本帅不便久留。在这里设个便宴款待,然后就不留你啦。” 张守仁亦道:“是,大帅考虑的很对。我身负王命,自然不敢耽搁。酒宴也不敢领,末将家中还有些琐事需要料理,所带的物资配备,还需筹划,时间很紧,不敢再领大帅的好意了。只有等从敌境返回,一定赴大帅府上请罪。” 他如此着急要走,却正和吕奂的意,当下点头道:“张将军不愧是少年得志,做起事来就是雷厉风行。如此也好,吕某就不耽误将军的大事了。” 却又见张守仁面露为难之色,吕奂奇道:“张将军还有什么急需的物品没有备办么?只管张口,只要襄城有的,吕某一定帮忙就是。” “物品到是不需要了。只是末将此行颇有凶险,身边护卫的亲兵太少。想请大帅允准,将末将以前带的那队兵拨给末将带领,不如大帅意下如何?” 他身边不过数十亲兵,人数上也确实太过吃紧。 吕奂略一沉吟,便慨然道:“通天下的兵吃的都是皇粮,全是为陛下办事。张将军此行也是为了国家,要一队兵值得什么。不但你原本的那一队兵拨给你,就是那二百背崽,也交给你了。” 此人一向小气,今日不知为何,却如此大方。那背崽军等若是他的心头肉,等闲的将军想借用一下,都得求告多次,方能允准。象张守仁这样不提要求,他却主动相送,真是大方的出了奇。 只是这样的好事,张守仁哪里有推脱的道理。当下微微一笑,向吕奂道:“大帅如此忠忱国事,诚为我大楚之栋梁,末将不胜佩服,心感之至。” 吕奂哈哈一笑,将张守仁的高帽轻轻受了,又与他商讨几句接应往返的细节。待张守仁行礼而别,带着属下离开统制府,他才迅即收了笑容,轻轻冷哼道:“小家伙,带着几百人成功了一回,就以为北边无人,任尔横行了。上次是精骑骚扰,这次是去立足?打下几个州府,为大楚辟疆,到时候又升官?嘿嘿,只怕你这次,要做他乡的断头鬼呢。” 他是边疆大帅,所言自然不虚。虽然现下统天下都知道蒙兀内乱,蒙哥汗的两个弟弟争位,在漠北就要以兵戈相见,然而就因如此,四王子忽必烈对北地的重要性,也开始特别的看重。勒束部属,不准再随意屠杀,还下令伪朝改革官制,涮新吏治,收拢流民,两个万人队的蒙兀军人,仍然分散驻扎在中原腹地和重要军州,至于北地原本各朝的军人,也开始慢慢召集使用。什么赤马探军、色目军,论说战力,并不比大楚的正规军差。至于伪朝的汉人军队,也开始重整军伍,提升战力。张守仁若是以一年前的精骑袭扰,尚且不一定能成功。若是想以个人的能力,在大楚境外重新辟疆,更是难上加难。 “好了,众位将军,这个张将军不赏本帅的脸,酒席反正已经备办,大伙儿就偏了他的,如何?” 第四卷 逐鹿中原(二) 众将轰然暴诺,一起道:“这小子不知好歹,咱们自然要扰大帅的。” 吕奂在这里故做豪气,邀买军心,张守仁却是不管不顾,将车队物资安排妥帖后,便返回自己家中,遍探四邻。待晚间天色稍黑,便带了几个亲兵,骑马往胡烈家中而去。 胡烈也只是个下级军官,居处却比张守仁的老宅强了许多。一进十余间房的小院,青砖细瓦,院门处,还陈列着两个小小石狮,显示着主人家是武人出身。 “末将参见校尉大人。” 张守仁甫一接近胡烈家门,就看到胡烈带着其侄胡光,正在门前翘首相迎。他急忙翻身下马,到胡烈身前,弯腰躬身,郑重行礼。 胡烈见他如此,不由一阵心慌,急忙还礼道:“张将军,你不要如此。这个,下属如何敢当。” 张守仁嘿然一笑,向他道:“校尉还是从前的校尉,守仁还是从前的守仁。你是我的老上司,从我入伍那日起就带着我,如果我在你面前还摆上司的架子,传出去,我张守仁成何等样人了。” 这话说的入情在理,胡烈也不由咧嘴笑道:“这世道,象你这样不忘本的也少了。也只有在咱们大楚军中,还有这样的传统在。” 其实在前朝时,下属军官得到提升后,一般会避开原本的长官,以免双方尴尬。若是地位相差更加悬殊的,就是换帖兄弟,也要收回帖子,以示以前的关系断绝。还是太祖开国后,提倡将帅平等,军中袍泽要亲如兄弟。近百年光景下来,当年开国时的风气已经大半破坏,倒是这种对前任长官的尊敬,仍然是楚军的传统。 张守仁点头微笑,在胡家叔侄的簇拥下,入得院内。因见院内有一株柳树,枝繁叶茂,亭亭如盖,此时天气尚热,因见胡烈把自己往房中让,便笑道:“外面的风景很好,坐着也敞快,咱们不如就在这树下喝茶聊天,岂不更好?” “也好。胡光,去让人端上酒菜,摆到小几上,送到树下。” 说罢,又令人送来蒲扇,递给张守仁,几个人就坐在树下,闲谈聊天。待酒菜送上,各人饮了一巡,胡烈方趁着酒兴笑道:“守仁,你这两年突然做到这么大官,怎么还不知足,又想到敌境冒险。这功劳虽然大,可不是容易拿的。中午你走后,我看吕大帅等人看你的神色,好似一个死人一般。” 张守仁噗嗤一笑,向他道:“校尉,恕我说句狂话。不是我张守仁当日献计,只怕当时在场的将军大官们,一大半是死人了。” 他的能力确实如此,虽然也是酒话,并没有半分夸大之处。只是若是换了一年前的张守仁,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说这样的话。 胡烈稍稍愕然,却不自禁点头道:“不错。” “我带二百人,横行中原,伪朝数十万的大军,还有蒙兀人的骑兵,两边合力,对我穷追猛打,围追堵截,却没有伤倒我半分皮毛。” “可是此次与前两回不同。” “前两次,大伙儿不也是自谓必死么。校尉,我张守仁可不是那种平白送死的人。” 不同的地位,说出来的话自然有不同的效果。胡烈在与张守仁对面交谈前,对他的做法和思维很是不赞同。待这个现下的大楚名将活生生坐在自己身边,侃侃而言,那种绝世的名将风范和超卓的自信,立时将他征服。 他凝神皱眉,向张守仁道:“既然你这么说,必定有你的道理。可惜,咱们襄城守备军中,很少有人能够看出来你的想法,要不然,大伙儿多些人随你去,将来得了功劳,也能光耀门楣。” 张守仁知他意思,答道:“现下就算我心中明白,大伙儿也不能尽信。还是等我在那边有些局面出来,到时候,校尉过来,或是多带些人来,咱们并肩做战,刀枪上挣些功劳回来。胡叔,你是看着我长大,我张守仁为人如何,你自然知道。决不会吞没大伙儿的功劳,让大家白辛苦一场。” 胡烈大是意动。若是在襄城内按部就班的升迁,他已经年过四十,终其一生,大不了做一个厢别将,或是一个闲职,就已经到顶了。若是跟着张守仁这样升级极快的将军,没准就能挣一个五品武官的职衔退伍。到那时,可比现在的光景,有着天壤之别。 “守仁,不如你把胡光带上,如何?” 一别经年,那胡光的性子显然是沉静许多。他以前的脾气极是暴躁冲动,一言不合,就恶语相向。此时伴着其叔相陪张守仁,到现在只是微笑不语,静坐在旁,倒教张守仁意外之极。 此时胡烈点名说他,他也并不做声,只看向张守仁,等他发话。 却见张守仁踌躇道:“胡光经我推举,不是入了背崽么?在背崽里做事,是他以前最渴望之事,现下怎么会愿意与我同去?” “张将军,末将愿意随你去!” “喔?为何?” 张守仁含笑问道:“是因为同我去,更容易得到升迁么?胡光,多日不见,你沉稳的多了。” 胡光摇头道:“不沉稳不成。我到背崽军中,犯了十几次军法。最重的一次,被打了四十军棍。若不是我叔叔还有些人缘,加上将军你当时在京城做兵马使了,他们不敢得罪的太深,才放过了我。现下将军你要离去,官职大了半级,声威却弱了许多。我叔侄与你走的近了,很受吕大帅的忌讳。若是我的这个脾气留在襄城,只怕死无葬身之地。” “你知道你脾气不好,就不算真不好。” “不同。” 胡光咬牙道:“以前我忍,是知道还有机会。若是这次不随你去,坐困愁城,我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来。” 张守仁盯着他道:“我也有军纪,你知道的。当年我做队正,你是队副,我多次斥责于你。很多次,不是你叔叔,我也会重责于你。” 胡光傲然道:“你是出自公心,我不记恨。就是你当面打我军棍,背后我胡光说你半句坏话,不是男人。” 他这个话确是实情。当日无论被张守仁怎么处罚,不但在背后没有怨言,也绝不会寻胡烈抱怨。正因如此,他虽然桀骜不驯,经常违反军令,张守仁却仍是多般容忍照顾,正是为此。 “背崽军是天下精兵,能在背崽服役,是军人最高荣誉,你舍得么?” “张将军,你知道大帅为什么那么大方,就轻易的把你那两队背崽交给你?” 张守仁心中正隐约奇怪,听他一说,便急问道:“怎么,你知道其中原故?” 胡光冷笑道:“嘿,自从你带着他们征战中原后,这些背崽军人方才明白,什么是虎狼之师,什么是军人荣誉!那个,是在敌人阵中左冲右突,挥刀斩劈时才能得到的快感。看着敌人哀嚎倒地,鲜血四溅,那才是男儿本色。象襄城的背崽,平时偶尔出战游击,不离本城三天的范围,大战时,大帅唯恐他们受损,收在城里,预备着保护他全家逃走。平日里,欺男霸女,抢掠民财,欺付的是自己人。那不是虎狼,那是狗,是贵人家养的狗,那样的军人,有什么值得人羡慕!不但是我,背崽军中稍有自尊的军人,都时刻想着离开。咱们越不听使唤,吕大帅就越信不过咱们,要不然,将军能轻易要到他的心头肉么。” “好!你说的好!我立刻派人去见吕奂,让他把你划到我部下。你放心,我可决不会拿部下当狗来使唤!” 胡光霍然起身,直视着张守仁道:“多谢将军,从今日起,胡光一条性命,交托给将军了。” 张守仁心中极是兴奋。他纵然有千百条计谋,也需要得力的手下来做。是以晚上来拜访胡烈,不过是想借着他口,宣扬自己,将来稍有局面时,可以想办法到襄城来拉人。此时不但达到原本的目地,还又得了一员战将。再加上得知背崽内部不稳,将来必定可以招揽到更多的人使用,心中又如何能不大喜过望。 翌日清晨,张守仁带同三百余人部下,李勇唐伟胡光等战将,也不与襄城诸将告别,而是取了关防印信,直出城门,一路上的营寨哨卡见了他的关防,自然放行无阻。待北行了三百余里后,不但百姓绝踪,就是襄城的驻防军人,也不过偶尔有零星的探马哨兵出现。 “张将军,再往北或是东西两面,最多一两天的功夫,敌人的探马就会看到咱们。三天之内,必定有过万的大股敌人来攻。” 唐伟自前次跟随张守仁出征中原后,张守仁身为主将,名利双收,他却留在襄城,不但没有任何好处,还被吕奂猜疑排挤,此时被张守仁要了跟来,不但没有半分怨憎之心,反而欣然喜乐,神情精神,比之在城内时,强过百倍。 只是身为保守的职业军人,他并不明白张守仁这样大张旗鼓,毫不避讳的进入敌境,是何用意。早前,象张守仁这样的宣慰使,都是将领取的物资钱财,放在边境,潜入敌境后联络到义军,让他们自己想办法突出重围,前来搬取。象张守仁这样,大摇大摆的带着几十辆大车进入敌境,当真是从所未有。 张守仁见各人微露焦急之色,便向他们笑道:“各位将军,你们随我出来,是来敌境晃一圈就灰溜溜的回去,徒劳无功,回去后,也不过得些薄赏,还受到同僚的白眼?” “自然不是。我等随将军出来,便是知道将军有意在北方拓土开疆,如若不然,将军也不必费心费力,将咱们带了出来。” “那就好。那咱们不必担心这里的敌人。襄城四周的大城,不外乎就那十个个名城大府。他们的驻军全是伪朝汉人军队,极少骑兵,探马放出来,也不过是防着大楚军队出击攻打。其实这些年来,两边的局势是北强南北,咱们能守住本土就算有功,吕奂哪里有心敢攻过大江。上次我搅乱中原后,两个万人队的蒙兀人驻守东京,还有两个驻在扬州,防备建康统制。唐、邓、许附近,驻扎的大军全是伪朝军队。他们自保尚且有些不足,又哪里敢贸然出击呢。” 他这一番分析,正是根据自己前番出击亲眼所见的伪朝实情,各人都是清楚的很。当下均是点头,答道:“不错,将军说的对。他们的探马发现了咱们,还需回城报告。普通州县的主将,兵少将弱,不敢自专。要么回禀河南府的伪朝统制使,要么直接回禀东京,等着当地的蒙兀人决断。咱们就是大摇大摆从他们城下过去,这些守将也很少敢于出击。” 李勇更笑道:“跟着张将军在中原搅的那一次,可说是我背崽全军最光彩的事。这些守将不知道是咱们也罢了,要是知道,只怕烧香拜佛还嫌迟,又怎么会自己出来寻死呢。” 张守仁随他们笑了一遭,然后方正色道:“你们也不可过于小视对方。” 他想了一想,又笑道:“就叫战略上藐视敌人,战术上要重视。千里之堤,溃于蚊穴,可不慎之?” 众人面面相觑,这般新鲜的说法,倒是头一回听到。 第四卷 逐鹿中原(三) 却又听张守仁道:“此次出来前,我就打定主意,不恢复中原,决不还朝。我告诉你们,蒙兀人的乱子才刚开始。这会子他们还能在中原留有驻军,两三月内,这几个万人队还得调走。那忽必烈不甘人后,一心要做大汗。可是他为人开明,喜欢汉学。那些草原上的蒙兀贵族,对他早就不满。如果是蒙兀病逝后在大忽拉尔推举,他决无可能即位为汗。可是,以他的性格手腕,让他做一个普通汗王,就算是把汉人中原地区全赏他做封地,他也决不甘愿。这人手里有十个蒙兀万人队,再加上五万的色目军,实力虽然雄强,可是要往草原上和其弟阿里不哥争夺汗位,战争也不可能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打完的。少则三四年,多则五六年,不打个昏天黑地,决计不可能分出胜负。就算是他得胜了,也需得有时间休养生息。所以,咱们最少有五年的时间,不必面对蒙兀人的铁骑。如果不抓着这点时间,把中原收复,把防线推到长城一线,等蒙兀人内乱消止,近三十万的骑兵加上汉人附军,咱们大楚是决计抵挡不住的。到了那时,亡国也罢了,我汉人数千年传承下来的苗裔正统,一朝之间灰飞烟灭。如画江山,绵绣天地,就任那鞑子横行了。” 他说的如此郑重,各人想起上一次襄城之战时,若不是张守仁突有奇计,只怕城池早就陷落了。以二十万蒙兀铁骑长驱直入,踩踏在江南湿润而肥沃的土地上,无数的汉人百姓和楚军被敌人来回冲杀溃败,惨死当场。建康、南京、江陵、广州,无数富丽繁华的城市,如何能抵挡住这野蛮人的强大兵锋! 各人面色凝重,齐向张守仁道:“以我们这点人,能在边境夺几个小城,还有困难。若是想有大的动作,非得襄城守备军支持不可。以吕奂的为人,必定不会派兵。不知道将军有何奇计,能让我们在此地立足,然后攻州掠府?” “是的,北方义军号称有五六十万人,其实大股不过千人,小股几百人。在大河两岸来回游击,大军进剿则退,平时则打家劫舍以自肥。别说攻州掠府,他们遇到点大的寨子都是无法。将军若是指望整合义军,一来需要耗费时日,二来没有根基,得不到粮草支持,没有军械,整合来的乌合之众,还不如不要。” “人无利不起早。这些义军在北方初陷时,当真是满脸豪情和热血,与我大楚军队遥相呼应,指望赶走异族,收复河山。时间久了,咱们久攻不下,蛮子又在北方屠杀,北方汉人失望之下,早就失却了与大楚配合收复旧土的心思。现下的义军,不过是一群土匪,日子过不下去,出来打劫维生罢了。将军若是指望他们,窃以为早点改变主意的好。” 怀着正规军人对乌合之众潜在的鄙视和敌意,诸将都七嘴八舌,一起向张守仁陈说使用义军所带来的坏处。 他们衣甲鲜亮,器械鲜亮,军容军纪都是楚军中的翘楚,又如何能看的起那些土匪似的义军。张守仁斜眼看去,只见在那黄铜头盔下的一张张面孔上,写满了焦虑与疑惑。 他苦笑一下,暗想:“若不是我得了比这些人多上千多年的知识,只怕也是和他们一样的见解吧。” 当下清清喉咙,向诸将道:“于今之计,我们是有两件事。一,首在得人。武将是军中之胆,善战爱战的军人,却是一军之灵魂。一个小队百多人,队正能有几双眼?还是得靠英勇善战的火长们。是以,咱们要练兵,要有大量合格的火长和队正。这样,我军可以虽败而不乱,战败而不是溃败。其二,要练兵,要人,就得有根基。现下伪朝虽弱,却还有蒙兀人驻扎,咱们不可搞的动作太大。就算是能打下州县,也决计不可动手。咱们先寻一个地方立足,这个地方,就是先入大山。” 他目视诸人,沉声道:“靠天靠地,也不如靠自己。人必自救,然后方能救人。大别山绵延千里,上山结寨,先图自保。派人下山,连结豪杰,扩大声势,暗中积蓄力量。待时机一至,振臂一呼,到时候就是星火潦原之势!” 众人听的发懵,当世之时,除了落草的人,没有人愿意朝大山上跑。什么“上山打游击”、“星星之火,可以潦原”的说法,根本无人知晓。初闻张守仁打算时,各人都觉得匪夷所思,不肯赞同。待听完他的打算,又只觉他深谋远虑,所思所想,均是正确之极。 北方义军,本来就有不少是大别山里的土匪,在山上立寨自保,觑到敌军一个空档,杀下山去大抢一票便撤。蒙兀人全是骑兵,不擅山地做战,伪朝官兵亦是没有勇气杀入大山进剿。因为此故,绵延千多里的大山,荫庇了数量众多的平民百姓,富绅大户,以及杆子义军,成为一个冒险家的乐园。 大别山的地理位置,在后世湖北、安徽、河南的交界之处,以现今的安徽金寨县附近最为险要。有大军十余万挺进其中,剿灭当地武装,建立政权,那千多个高过百米的大小不一的山峰,秀丽的森林风光,山腰或山腹之中的农田桑林,竟然养活了大股的精良军队。成为一支插入中原腹利的锐利凶器。 张守仁要带领众人过去的,自然也就是那里。如果他是楚国首领,或是现下可以直接造反,夺了楚国政权,便不需如此。可是放眼天下,也只有到北方中原地区来夺取自己的地盘。如若不然,只能隐忍到十余年后,蒙兀铁骑踏入南方,整个南方大乱,烽烟四起之时,再来动手。只是,这样的代价太过沉重,为他所不取。 “咱们既然跟随将军,身家性命交托于将军一身。将军智略眼光,均是远胜我等,大伙儿还有什么疑虑不成?” 张守仁手下,能称的上将军的,也只有唐伟、李勇、胡光等寥寥三人。现下说话的,却是他的亲兵队长,小伍。 “小伍,你是什么身份,怎么敢和众位将军这么说话。” 张守仁刚刚斥责他一句,却听李勇等人笑道:“将军,我看以后就称小伍为伍将军吧。他年纪虽然刚过二十,可是也是你手下近百名亲兵的头领,咱们可敢好太过托大。” 眼见张守仁皱眉,各人均笑道:“这话咱们早就想说,一时不得便,请将军不要误会。伍将军说的很有道理。咱们论见识才干,哪一个比的上将军。既然随将军出来了,就不必在心里犯嘀咕了。不然,军心散乱,何以成军。” 张守仁苦笑一声,向众人点头称是。其实若论他的心思,巴不得众将中有人能与他争执,提出不同的见解,不论是否有理,也好过自己一个人孤孤单单。 那种天下只有一人的寂寞,真是要命啊。 小伍涨红了脸庞,倒不是因为旁人的那一声将军,实是因为张守仁点头同意,赞成了他地位的改变。他自从跟随张守仁征战中原那日起,就视他为天神一般的存在。张守仁一直拿他当小孩看,他心中很是委屈,此时看到张守仁轻轻点头,他不吝得了莫大的赏赐,心中的喜悦,委实难以用言语来表达。 他一骑当先,带着几个手下探路开道。张守仁选择的是并不避开大道,而是在敌人城池外扬长而过的走法。十几天过去,虽然带的辎重不少,每天日行百里下来,车队已经绕过了唐邓二州,,到了颖州地界折返向南,再过一天光景,就可以直入大山。 此时是初秋时节,天气极佳。清澈蔚蓝的天空下,这一支四百多人的队伍,在废弃的官道上沉稳而快捷的走着。 与其在荒郊野外鬼鬼祟祟的行走,给敌人充分的反应时间,倒不如就这么在这大道上长趋而入。 这些天来,沿途的伪朝官兵要么避而不战,要么只派出小股部队试探。三五百人,甚至千多人的伪朝军队,张守仁只需派出李勇等人随意带上百余背崽军出战,就可以轻松将敌人击溃。 最危险的一次,也不过是对方的唐州的一个指挥使,不经上官允准就带着三千人出战,企图以大搏小,吃下张守仁这一股车队邀功。怎料双方清晨遭遇,两百人的背崽军两个冲击下去,队形零落稀拉的敌军立刻崩溃,任凭各层将领如何部勒约束,那些连长枪都要扛不住的疲惫之兵,又如何能抵挡的了如狼似虎的背崽军人。 不论如何,背崽军毕竟是万中选一的勇猛之士,自幼就加入军中,都是三十左右的精壮汉子,可以负负百斤犹自健步如飞,投将出击,数十步内每枪必死一人,在这样的军人面前,有谁敢言与他们正面硬撼! 张守仁自禁军带来的亲兵,并不如原本在襄阳的那一队属下那般,亲眼见识过背崽军的厉害。一直待亲眼看到这两队背崽军与敌接战,这才知道,盛名之下,果然没有夸大失实之处。这些大多是年纪在十七八的少年,原也是张守仁精心挑选,是禁军中难得的贫寒之士,此时受了刺激,却并不气馁,一心要习武强身,将来与背崽将士,一决高低。 士气如虹,军心可用,张守仁自然满意。不过他也明白,现下一切是顺境之中,并未遭受困顿。只有在逆境中仍然保持斗志,打不跨也拖不散,只有那样的军队,才是真正的强军。 提升士气的办法,古往今来,或是诱之以利,或是以宗教、政见入手。唯今之计,一则是对军人许以重赏厚碌,二来,便是以民族大义感化教育,除此之外,便是以古斯巴达及日本,还有中国古代春秋时的办法,选取良家少年,自幼以职业军人方法来养育,以武和战为其终生的目标,以优厚的待遇安抚其心,便是张守仁赖以战胜蒙兀的最根本的定论。 至于武器,他在太祖留下的那个玩意中学到了不少制作办法。只可惜,要么需要大量的钢材,要么是现下的他,无力筹措的。什么火枪、火炮、钢弩、地雷、气球、飞机,看来是好,只是暂且无力备办。而且,在现今的条件下,他制作出这些东西,只是凭白便宜了敌人。敌人的实力远较他雄厚,财力物力人力,都是他不可比拟的。若是一个不小心,落入敌手,那时候就悔之晚矣。 征战天下,首在得人! 张守仁眼看着自己眼前的数十名少年,虽然他不过比这些少年大上五六岁,却只觉得这些少年青稚可爱,意气风发。略嫌单薄的身体和幼稚的神情,却正是这一小支队伍中最宝贵的财富。 张守仁正自思索,却见小伍带着几个骑兵,匆忙赶至自己身边,向他道:“将军,前方三十里左右,有一股敌人往咱们这里过来了。” 他精神一振,数日来不见敌踪,除了小伍等人在沿途侦探外,他又派李勇等人撒开大网,两百多骑兵在方圆百里内侦察护卫,严防唐、邓一带的敌人得了命令,前来追击。这几天来风平浪静,不成想,在自己就要潜入的山中,倒是来了一股敌军。 “是哪一支部队,看清旗号了没有?真是怪了,难道是从安丰那边过来的?” 小伍面露微笑,年轻的脸上满是不在乎的神情。他笑嘻嘻向张守仁道:“说也好笑。这支队伍没有旗号,没有盔甲和象样的兵器。大半是拿着绣旧斑斑的旧刀旧剑,还有什么铁叉锄头,长矛不过是用树枝绑着一个铁尖。他们吵吵嚷嚷,不成队列,属下看了,真是觉得好笑的紧。” 他描述的很是逼真,张守仁听了也是一笑。他略一思索,便知道这是山里出来的杆子队伍,也就是大楚朝廷口中的义军。 “小伍,你带着这几个人回去,打着我的旗号和节钺,让他们的头领先过来,与我说话。” “好勒。 楚军中,将军的大旗都各有规制。象张守仁是正三品下的高级武官,他的旗上绣一只色彩斑斓的猛虎,双眼炯炯有神,做势欲扑,端的是逼真之极,令人观之而凛然生惧。再加上他出京时,皇帝则给的代天行狩的清游旗及节钺,稍懂楚国规制的人,都必定能知道他的身份。 他眼看着小伍打马离去,身后跟着几个掌旗持节的亲兵,前簇后拥,威风凛凛的去了。他暗笑一下,心道:“这就是太祖笔记里说的:上位者必须以威武的护卫,尊严高贵的服饰,仪仗来鄣显他的地位。如若不然,在澡堂子里,一个皇帝和一个苦力,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那些什么天生的领袖气质,什么龙行虎步,纯粹是不知道政治的酸丁在胡扯!” 初看到这段话时,他还并不怎么理解。只有到得此时,看着这些鲜明高贵的仪仗和旗号,想象着那些义军汉子在旗号下拜倒的模样。却也不禁暗自得意。 衣饰、文字、礼仪制度,是每朝立国时的根本所在,正是这个道理。 只是,这些杆子义军的提早出现,却使得他原本思虑好的计划和打算,有了被破坏的危险。如何应对,还需重新再想过才是。 第四卷 逐鹿中原(四) 他单手勒着马缰绳,让身下的战马信步而走。自己则悠然看着四周的景色,只觉得树木苍翠,天空淇蓝,不远处,已经隐约能看到无数个若隐若现的山峰,一个个青翠碧绿,连同眼前的树木绿草连结成片,一股股清草和着泥土的味道,萦绕鼻间,使人心旷神怡。 “千年万载的基业,就肇兴于此地了。” 与太祖那种不在乎一家一姓盛衰的态度相比,张守仁此刻既然决心自己出头,打天下,定乾坤。潜意识里,自然还是想要自己子孙万代,永享富贵。象太祖那样的大德高义,他却是自觉学习不来。 “只是儿子却在哪儿呢。” 想到这个,他不禁窃笑一声。以他的年纪,在楚国原也该娶亲了。只是这一两年来,地位一变而再变,原本想给他保媒的同事瞬息间成了下属,只得偃旗息鼓,不好再提。一来二去的,就这么耽搁下来了。 他想起自己曾经心仪过的过象,想到自己将来的风光,她们必定会一个个甘愿投怀送抱,委身下嫁。想到她们眉目含情,眼波似水,对自已倾心服侍模样,到旖旎处,张守仁竟觉得脸颊上微微发红。 “唉,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想到这个千古名句,他适才还炽热的心,又瞬间冷却下来。无论如何,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他的思维转来转去,瞬息万变,待到后来,自己也觉得好笑之极。正微笑间,却见前头烟尘扬起,小伍带着适才的那队骑兵飞奔而来。 张守仁知道必定是起了变故,若是不然,小伍一定随着那队义军在前面列好队伍,等着自己。 “将军……” “沉住气,慢慢说!” 看着小伍满脸的尘土,脸上也是气急败坏的模样,张守仁不禁沉下脸去,向他训道:“一点小事就弄的如此模样,还想做大将军?” “是,末将知罪。” 待他平息下来,张守仁方气定神闲的问道:“怎么了?” 小伍气道:“那些人是什么义军,纯粹是杆子土匪。末将带着旗号过去,他们倒是认了出来。只是仍然满嘴的污言秽语,说是朝廷与他们断绝来往好几年了,什么援助都不给。倒指着他们打仗,这样的赔本买卖,他们是再也不做啦。他们说,让将军你识趣些,把文书告身留下,携带的粮草物资他们也笑纳了,看在东西的份上,就勉强接了任命。若是不然,自己来取,告身任命,也就不要了。” 话未说完,聚集在张守仁身边的诸多火长已经怒发冲冠,一个个怒道:“这伙贼人真是不知死活。将军,请下令让末将等前往击贼!” 张守仁轻一摆手,止住下属的吵嚷,向小伍问道:“他们有多少人?” “三百左右。” “有没有骑兵?” “没有!” 张守仁冷笑点头,向诸人道:“这些人狂妄惯了,蒙兀人不屑于来打他们。小股的伪朝军队,还不一定是他们的对手。他们武器虽劣,这里却是他们的根本。这么多年的便宜占下来了,难怪如此。” 他目视小伍,向他道:“你,带着所有的人上马,往击贼军。他们没有骑兵,我这里还有四个背崽军,其余一百余人,除了你们几十个亲兵,都是我在襄城带了几年的精锐。人家常说,他们武勇不下背崽。这些人,全交给你带,打败贼军不算什么。就是他们人数再多十倍,也不算事。我要你把他们全数斩杀,只留下五个人,全部削去双耳,让他们回去报信。听明白没有?” 小伍的脸涨的血红一片,盯着张守仁的脸看了半天,见他并不是拿自己说笑取乐,便郑重点头,向张守仁道:“是,末将明白。若是跑了一人,或是咱们这边折了一人,都是末将有罪。” 张守仁微笑道:“不要把话说的太满,做到或做不到,都是难说。人算还不如天算呢,我打仗到今天,也不敢说我每战必胜。好了,你去吧。” 他适才激励,现下又为小伍减压,这小伍很是聪明,如何能不明白。当下只觉得眼眶又湿又热,差点儿就要哭出来。他害怕张守仁看出来,急忙别过脸去,向着诸火长吩咐道:“各人上马,备好武器,随我前往击贼!” 张守仁此时出行,相随的全是楚军中的精锐。各人一听主将发话,立刻将自己的兵器全数备妥,翻身上马,以行军的队列排好阵形,待小伍一马当先,往前奔驰,各人便立刻催马攒行,跟随他狂奔而去。 “守仁,我不懂打仗的事,不过这孩子带兵成么?还有,唐爷李爷和胡光他们都不在,那个背崽兵大多在外面,你的兵能以少打多么?” 老黑缩在车内,看着张守仁决断军事,并不敢插言。直待一百多军士骑马离去,他才从车内探出头来,向张守仁小声问话。 张守仁知道他担心,当下温言笑道:“你不必担心。背崽军之强,是相对蒙兀人的。我手下的这队兵,确实比不上背崽,不过,就是和蒙兀人对拼,也差不到哪儿去。打几百杆子土匪,不算什么。” 仿佛在验证他的话一般,车队又向前行了大半个时辰,已经迎到了小伍派来报信的骑士。得知大胜的消息之后,张守仁并不在意,只吩咐人继续往前,一直到适才激战的平坡上,方才停止。 一百多楚军将士,均是骑在马上,人人脸上的血污却掩不住昂然的战意。在这一支人人手持长柄陌刀,陌刀的前端尖刺上,正滴着鲜红的血液。 背崽军都是身强力壮,使用的是沉重的长柄大斧,而张守仁的部下,原本是十人的长矛队,二十人的横刀队,七十余人的弓弩队。临行之前,全数改为骑马,除了身负弓箭外,人人均领用了五米多长,可以劈砍,亦可以直刺的陌刀。这种自唐朝流传下来的兵器,因为打造困难,步兵成阵列时,空间和使用陌刀的要求太高,在楚军中渐渐废弃不用。张守仁翻阅史料,知道这种唐朝的远战兵器,号称“樯橹成林,当者粉碎。”,其威力之大,在**的西域之战中,使得敌人闻风丧胆。虽然到了此时今日,并不适合做步兵的主战兵种,然而用做突击兵种,或是让骑兵使用,当收奇效。 张守仁跨骑在马上,冷场扫视四周。只见这小小土坡上,尸体遍地,血流遍野。就在自己身前,几具尸体横陈于前,一人的胸前被劈开,五脏六腑流了遍地;一人的头颅被斩了下来,不知从何处滚到自己马前,双眼圆睁,正兀自望向天空。他的战马,却并不知道这眼前的惨景,多么令人震怖,只因为主人停了下来,便开始刨着马蹄,开始吃着眼前带血的青草。 “将军,末将不辱使命。敌人三百五十四人,在左方十余里处与我军接战,一战即溃,往此处逃跑。末将以半圆阵驱赶追击,一路斩杀,最后剩下的两百贼众,被末将围在此处,全数击杀。止留下五人,依着将军的吩咐,削下双耳,放他们走了。” 张守仁满意之极,拍后小伍肩头,向他笑道:“你很好!你比我当年,强过很多。这战场不必打扫,让这些贼人的同伙家人前来收尸。你现下不要歇息,带着人四处巡查,看看贼人是不是敢立刻前来反扑。若是没有,就在前方五里左右,寻一处有水源地方,咱们安营。” 小伍得他一夸,兴奋之极,当下大声应诺一声,带着人去了。 此战过后,张守仁带着众人歇息一晚,第二天便往着大山之内,加速行进。只是山路崎岖,比之在平地长行走,耽搁了许多时光。 大楚睿帝四年秋十月中,张守仁带同收拢齐聚的下属,一起在大别山腹的一处空寨子内落脚。 这里,原本是山下一个富户的藏身之所,蒙兀军初来时,所有的官绅富户,要么逃往江南,要么躲入深山。待到得今时此日,官绅富户们多半下山,投靠了伪朝,一样当官发财。只有这大别山内和附近的一些地主,为了防范土匪,还多半在山中建有坚固的岩寨。 “将军,咱们日前将他们打的如此之惨,这些土匪还敢纠集大众,前来复仇。嘿嘿,要是他们是训练精良的军人,还真的是可怕。” 那一次小小交战,李勇等人却是没有放在眼里。他们随着张守仁立足之后,立刻带着属下,驱赶附近的山民,这些天来,总算是汇拢了五千多山民,帮着军人一起,搭建营寨,修缮房间。这寨子附近,原本就是那富户带着佃户屯田之所,土地虽然多年不曾耕种,仍然是黑油油的肥土。寨子建在山沟高处,有一条小河盘绕其间,是绝佳的立身场所。 那些山民,原本散落四周,刀耕火种,闲时打猎,日子过的很是坚难。被这些官兵驱赶了来,原本还很不乐意,待每家每户都收到了张守仁派人下山购买而得的农具,各家都是喜笑颜开,兴奋之极。 他们原本就勤劳质朴,只是北方残败,山地怎么也不及平原,每年所得,官府或是土匪要拿去大半,剩下的,糊口尚且困难,更别提买耕牛和农具了。 张守仁随便巡视一番,看到这些山民全家窝在简陋的窝棚内,房梁上吊着一块黑黑的盐巴,茅草铺就的床上,睡着一家老小。不少人家,全家只有一套衣服,大姑娘小媳妇,只能光着身子,用破被遮身。 他有自朝廷带来的二十万贯钱,再有背崽军上次横扫中原时得到的财物,约摸值五十万贯,全数提取出来,购买了铁钉、粗布、桑苗、蚕种,还有木匠工具,农具,耕牛,分数分发下去,命这些山民出工出力,自己纺衣,种树,统一建造房舍。反正山中多木多石,伐木采石,方便快捷,那些山民不过出些苦力,却得了诺大好处,无不交口称赞,每天在张守仁居所之前,称颂不已。 因为考虑要在这里藏身很久,蒙兀人就是不方便进山,也很有可能派着汉军进剿。就是土匪,亦是不可不防。张守仁下令下属不得惜力,要在这山沟入口,建造起以石头为墙,石头为塔的坚固城防。 各人得了他令,正督促着百姓下属,拼力建造,却有探马和收买的本地山民来报,道是上次被张守仁击败的那股土匪并不服气,这些天来大发英雄帖,邀请方圆数百里内的山匪聚集一起,要把张守仁这一小股官兵,全数斩杀在这大山内。 消息传来时,张守仁正抱着几本自己辛苦抄录来的珍贵资料,苦心研读。小伍识得几个字,拿眼去看时,只见那几本书上写着《杂交水稻栽培》《小麦良种的培育》云云。 小伍暗中纳闷:“知道水稻是什么,这杂交又是什么?小麦是北方人种的,良种又是什么?没听说良种也能培育的。” 张守仁却不管他心中嘀咕,自管自的将东西收好,任凭着众将出言嘲讽那些不知死活的土匪,自己却是一言不发。 半响过后,他收拾妥帖,方才转头向胡光道:“你说说看,这个事该当如何料理?” 他这次回襄城,只觉胡光外粗内细,心中颇有些想法。赞赏之余,也有意加强对他的培养,以期待将来他更加成熟,可以独挡一面。 第四卷 逐鹿中原(五) 却见胡光皱眉道:“按说,这点贼兵不算什么。等他们攻来时,我们的寨子早就修好,外墙和箭楼也修好,别说他们有几千人,就算是几万,这点小小的地方,施展不开,咱们借着地利之便,也足矣抵挡。” 张守仁点头笑道:“这是自然。我想也没有人会担心,咱们会败在这伙子贼人手里。” 胡光又接道:“打败敌人不难。难的是收其心,收其人,收其钱粮,为我所用。依我看,这些土匪大半是穷困的山民,活不下去,这才啸聚一起,在秋收夏收时,下山抢夺财物。伪朝官府也知道如此,他们闲时务农,打仗才聚集在一起,很难分的清是谁是贼,谁是兵。我们虽然能打,倒底外来是客。况且依着张将军的意思,我们是要扩大实力,收买人心,将来好下山占据州县,再图大的发展。若是只想在此当土霸王,就尽管打。如果想有大的发展,还是要和这些土匪谈和。当日的雷霆手段,我想他们也自怕了。不如将军派我带一小队人,去和他们的首领谈判。咱们给他们赔个不是,再给些钱粮,两边自然就和好了。将来以大人的声威,招纳这些土匪为我所用,岂不是水到渠成?” 李勇、唐伟并几个老成的火长,都只想着如何击溃敌人,却不曾如胡光这般,想的如此深远。待他说完,均是面露敬佩,齐道:“胡将军果然深谋远虑,佩服。” 却见张守仁笑道:“你仓促之间,能想的如此之远,也很是难得。只是,我却不能如你所说的这般处置。不但不会给他们钱粮,和他们谈判,相反,我要派李勇唐伟一起出击,趁着他们羽翼未丰,予以痛击。最好是将他们的首领全部斩杀,甚至屠村灭寨,杀个血流成河。” 各人都是行伍出身,战阵上滚打的厮杀汉。张守仁的话虽然杀气腾腾,各人也不吃惊。只是奇怪他又赞赏胡光想的深远,却又反其道而行之。 胡光很是不服,向张守仁道:“张将军,我的想法不对么,怎么你要如此行事?” 张守仁站起身来,在他肩头轻轻一拍,笑道:“你这家伙,还是这样的犟脾气,一言不和,就要反目。” 他见胡光瞪眼,又想说话,便将手掌一竖,止住他的话头,向他笑道:“你别急,听我一一道来。” “请将军明言。” “咱们外来是客,这些土匪骄横惯了。如果咱们示之以弱,他们必定是以为咱们怕了他们,将来我如何号令?此其一。” “嗯。” “二来,我要的是绝对的权威。在这里,你们都是我的下属,我说一就是一,没有人敢说二。如果以怀柔之策待这些土匪,就算是他们看在朝廷的脸面上,勉强听我号令,又如何能够令行禁止,全军一心,此其二。” “是。” “春秋时,各大国征战不休,取的都是远交近攻之法。我们身处山中,自然要以我独尊,建立起咱们的权威。至于山下和外地的杆子也罢,义军也好,我们鞭长莫及,自然是以怀柔为主。咱们要想有所成就,就一定要在很短的时间内,将这方圆数百里,人口数十万的大山完全统一在自己手里。这样,才能合其力为我所用。如何在最短的时间内,将几万土匪全数消灭?自然要有结盟,要有改编。然而在结盟和改编前,就一定要让他们见识到铁和血。大棒加胡萝卜,永远是最有效的统合之法。因其所故,我刚到此地,一定要以残杀立威,要以霸道行事。只有待张守仁这三个字,可止小儿夜啼后,才能再行王道。此其三。” 说到这里,各人已经全然明白。当下全部起身,向张守仁道:“是,末将等唯以将军马首是瞻。” 胡光更惭道:“末将与将军差的太远,以后绝不敢与将军争拗。” 张守仁温言道:“不妨事。你若成了闷嘴葫芦,我反而瞧你不起。我不是周厉王,不要你们道路以目。若是大家都有想法不说,我一个人不是神仙,难免会有出错的时候,咱们这点家底,可经不起折腾。诸位将军,还望各位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才是。” “是,末将等遵令。” “唐伟,李勇听令。” “末将在。” “你二人带着三百兵马,由山间小道往击敌寨。马蹄上裹草,人衔枚,待到了寨外,以飞勾入内,趁着斩杀。这一战,容不得半点闪失,一定要全胜!” “是!” 张守仁盯着他们,又道:“山路崎岖,战马难行。但是诸位不要爱惜马力,也不要害怕战马折损。咱们这一战要打的稳准狠,以少损伤战士为第一。战马没有了可以再买,战士的头掉了,可是接不回来。” 两人心中一阵感动,齐声道:“这是自然。将军爱惜士卒,咱们也视兵士们为兄弟,请将军放心就是。” 张守仁派这两人出战,就是因为他们个性稳妥,不似胡光暴烈。这一战是要打掉敌人威风,不过是和一些土匪做战,若是折损太多的人手,可真教他心疼。 他疲倦的挥挥手,向他们道:“都退下吧。胡光,你继续带人修理外墙,咱们主力出击,也得防人家来偷咱们的寨子。” 胡光自己知自己事,知道张守仁不派他出战的意思,心中也不抱怨。只是张守仁来修墙来磨他的性子,也真是让他头疼。 当下苦笑一声,应诺后去了。 “小伍,你别走,随我到寨内巡视。” “是。” 小伍随他出门,见张守仁满脸疲惫,不由劝道:“将军,我总是劝你不要太累。眼下战事已经安排诸位将军去打,你不如好生休息一下,调理精神。” 张守仁忍不住笑道:“你当我是为这一点小战事劳神?错了。我焦虑的是半年之后的事。半年后,咱们准当要下山,下山后要如何,我还没有想好。” 他紧锁眉头,不再理会小伍,只是兀自沉思。 练兵、练钢、铸造兵器、铜钱、桑树、织布、盐利、这些还都是明面上的事。政府架构如何重组,军队如何整编,这些才是重中之重。再好的东西要人来用,现下的北方居民由数十年前的三千多万,存留三分之一。不少村庄空无一人,原本的大州雄城,人口不过是以前的十分之一。若不是如此,他也不能轻轻松松的带着几百人,就穿越两千余里,到得此处。北方残破如此,如果不将这有限的力量整合到最大的作用,那么,现下的一切努力,不过是白费。 “或者,可以先练出十万强兵,渡江灭了楚国?” 他摇头。 跟随他出来的,全是楚国军人。潜意识里,以报效楚国为毕生的追求。自己又不似太祖那般,在南宋那样孱弱的国度里可以悍然起兵。现下的楚国虽然弊病百出,到底是太祖所立的大国,种种制度来自后世,国力再弱,可比当年的南宋强的多了。一时半会久攻不下,徒然消耗了汉人自己的力量,到时候,自己可就是千古罪人,万人唾骂的大汉奸了。 唯有在得到北方全境后,抓住有限的时机,扩大力量,在蒙兀人不能悍动自己的情形下,自立为帝,确定名号,然后才能南下灭楚。 这山寨倚山而立,只有一条窄小的山沟绵延入内,一条小河自半山腰的池塘里蜿蜒而下,激流清湍,山景秀丽,土地肥沃。外窄而内实,算起来,这方圆十几里的小小山谷,竟也可得五六万亩的土地可以耕作,也算难得。况且,在粮田之外,还有大片土地可以种值桑麻,可以得丝绸布服,也难得当初的那个大户挑中了这个好地方。 张守仁盘算半响,算起来,现下离秋种时间已经不远,要开始培育良种,再以以后式的不少精耕细种的办法,加上严密的统制管理,用种种的办法,来提高粮食的产量。 以山民的那种到了农时,就把种子漫无目地的抛洒在农地里,除了除除杂草,再也不管,任凭老天赏饭。这样的耕作法,一亩地平均产量,不过一二百斤罢了。就是老天作美,风调雨顺,最多不过三四百斤的产量。比之后世动辄过千斤,甚至千五百斤的产量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选种、细耕土地、调节水利、除草除虫,间隙成苗,这些后世农民看起来非做不可的事,在古代中国,却是极其少见。南方农民倒还好些,守着大量的河水,以各式各样的方式灌水排涝,北方农民,有时候十几里路不见一条小沟,官府不进行大规模的水利建设,以农民自身的力量来做,自然是绝无可能。是以在中国古代,北方农民除了在秦国时有良好的法规法例,保证精耕细作和水利建设外,再没有一个王朝和政府,愿意投入精神在此类事上。长久时间下来,农民自己也放弃了与土地的斗争,干脆放任不管,任凭老天赏饭。这样一来,稍有天灾出现,就会引发大规模的灾荒。而灾荒一出现,则又引起大规模的动乱,王朝的覆灭兴亡,就这样轮回不止,一直到中华文明渐渐衰落,许多先进的技术和文明成果,慢慢消失在文明的长河中。而西风东渐后,灿烂数千年的华夏文明已经成了裹小脚,留辫子的怪物,被文明起来的西方人所诟病不耻。 “小伍,让你们买的麦子,买来了么?” “买来了,一亩撒四十斤左右,算起来是六万亩地,咱们买了四十万斤粮,播种之外,一冬的粮也差不多了。” “好,你在每千斤里,选取一斤的麦子,送到我房里。” “是,一会就叫人去办。” 张守仁看着呆坐在树底纳凉的众农人,向小伍问道:“怎么回事?” 小伍也是纳闷,立刻派人前往打问。稍顷过后,便有一个亲兵过来回报道:“他们说太累了。日子过的苦也罢了,这样做牛做马的,还不如在家里过苦日子。” 张守仁闷哼一声,冷笑道:“果然如此啊。” 他也是贫家出身,原本对下层的民众拥有着天生的好感。只是后来看许多资料和分析,才明白,可怜人有可怜之处,也必有可恨之处。懒惰、随性、缺乏进取精神,特别是极端封闭和保守的小农意识,是中国农民骨子里的最令人痛恨的东西。 “人是苦虫,不打不行。小伍,派人上去,用棍子打,打倒他们起来为止。” 小伍面露难色,向他吃吃道:“将军,这不大好吧。” 张守仁将眼一瞪,怒道:“你不去,我过去如何?” 小伍不敢再说,只得点头道:“是,我这就带人过去。” 第四卷 逐鹿中原(六) 他得了将令,不敢再怠慢,只得带了几十人,一面持刀护卫,一面以大棍打向那些不肯再起身做事的俘虏。 棍棒打在人身,发出一阵阵噗噗的闷哼。不过片刻功夫,哀嚎求饶之声已经响彻山谷。开始还声言打死不再起身的众人,不过在头上被敲了几棒,立刻老实,一个个爬起身来,老老实实的依着吩咐,前去做事。 “将军,差事办妥了。” 张守仁点了点头,向小伍笑道:“你还小,在敌弱我强的情形下求发展,你要知道一件事:要以最快的效率来做事,而不是最好的。 小伍若有所思,虽然并不尽然理解,却也展颜笑道:“是了,我明白了。” 张守仁却又转过话头,向他道:“开垦耕地,平整山林,种树,播种,这些都是大事。以前有屯田校尉,我看,你就来做这个屯田校尉吧。胡光和你,一个暴性子,一个年纪还小,他去做中军护军,你就来负责屯田开荒。不要成天围着我转悠了,在这里谁还能谋害了我不成。” 小伍不敢反驳,低头应了。 “分垄要细,要深。不要让他们敷衍了事。要上好底肥,懂么?” “是,我知道了。” “我让人画好了图纸,寻了木匠,就地打造水车。这里的河水流量不小,足够灌溉这几万亩地了。建十个水车,分垄开渠,用水沟来灌溉水利,晓得了?” “是。” “做事要稳准狠,不能一味的心慈,但也不能一味的狠。拨给你五十个人,不做别的,就督管这几千人种地,过几个月,这大山里数十万人,都将归于我的治下。你升为屯田将军,还是专责此事。小子,每亩地少于五百斤的产量,我准用鞭子抽你。” 小伍吐了吐舌头,笑道:“将军打我,直接就打好了。这里是山地,再好的田也不能和平坝了比啊。平坝子上,一亩地五百斤就是高产了,这里要这么大的产量,不如杀了我得了。” 张守仁板起脸来,向他训道:“你懂什么。你知道秦人是怎么种地的?他们定下法律,保管耕具和耕牛,还有定时施种,浇水,除草除虫,一切都照最好的田,最好的收成来办。耕牛死了,保管的人有罪,县令都有罪。只有这样,才以那么大的地盘,养活了百万大军。千多年下来,咱们还不如古人呢!你放心,我必定选取最好的农具和种子给你,若是种不好田,就是你的罪过。你别当儿戏,就当是打仗。咱们全军的生死存亡,也在这种田上。你若真的不想做,我还是换人来过吧。” 他开始还有些玩笑的意思在,待说到最后,已经满面肃然,训的小伍不敢再插半句嘴。 待他说完,小伍已经站直身体,向着张守仁郑重道:“将军,只有战死的军人,没有临阵脱逃的军人。既然将军下令,我便拿这事当打仗来办。若是每亩低于五百斤,末将提头来见。” 不是杂交的小麦或是水稻,每亩高于五百,已经是了不起的成就。张守仁大是满意,于他击掌约定,待来年春收,验看成绩。 小伍心情紧张,张守仁却是心中有数。他踏看一圈,已经将各条水渠,积肥、挖沟排水等诸多后世农业的先进经验,全数用上。除了化肥农药什么的,委实没有办法,其余的各种举措,已经与后世无异了。 “此地山势险要,外面的东西运进来,很是不易。一百斤的物资,得四五匹马拉上来。咱们的马,可都是战马啊。” 张守仁转到山谷出品前,眼见数十匹马拉着几车新购得的急需物次,艰难向上,待拉到寨门前时,所有的马匹都是雾气蒸腾,疲惫不堪。 他皱着眉向胡光道:“快些派人买些驴子和骡子来,战马可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胡光苦笑道:“北边实在是太贫苦了。咱们襄城每月有两次骡马会,想买多少管够。这里,敲着锣鼓去买,还是没有。末将已经派人潜到信阳府附近去买,那里毕竟是大府州城,应该能买到一些。” “我让你派几个人,带一些山民,去寻藤条,搓成坚固的粗绳,你去办了没有?” 胡光一楞,歪着头想了一回,方想起是张守仁确是有过这个吩咐。 “末将事忙,竟然忘了。” 张守仁笑道:“这也是件大事。记得,要搓的坚固,要粗过儿臂,支持得住千斤以上的重量。” 胡光不知他的用意,却明白这人做事绝不会无的放矢,当下答道:“是,末将立刻就去备办。” 张守仁嘿然一笑,又看了片刻,便自离开。 这样的一个半山之中的寨子,上下很难,运送物资也难。如若不然,想那富户也不会轻易放弃这里。以他现下手中的实力,断然不可能做出钢丝来做拉索,可是这山有韧劲的藤条倒处都是,编织成粗过手臂的粗绳,以滑轮吊蓝绞索来运送人员和物资,可比马拉人扛的,要省力许多。这样一来,也能节省大量的人力物力,来做别的事。 山中风力极大,待麦子播种下之后,他还要着人在空旷处以石灰木板建造风车,轻便的运输马车,种种西方农民智慧的结晶,他也老实不客气的拿来用了。 科技的进步不会一蹴而就,却可以在细微处慢慢改变人的思维方式和做法。不论如何,一直到千年之后,中国农民仍然使用西周时发明的梨和独轮小车的落后局面,绝不能在他张守仁的眼皮底下发生。 一队两百多人的骑兵,趁着夜色中的月亮的微光,艰难行进在崎岖的山路上。 李勇和唐伟接了张守仁的将令,带着自己的全部属下,往击这大别山内著名的土匪武装过江龙王亮的山寨。这过江龙是郑州人氏,荒年时,逃入山中。因为家族势力很强,一门兄弟十几人先是欺男霸女,横行无忌。后来看到中原大乱,这山里没有人愿意认真来攻打,他兄弟诸人,推举了过江龙做首领,干脆拉起大旗,号称义军,收拢民众,打造兵器,平时在山里种地打猎,日子过的逍遥自在。遇着好机会,就带上几千喽罗,下山抢劫。 大半月前,他的前哨小队出山抢掠,不合遇上一队官兵。与以前南面派来的朝廷官员不同,这队官兵和带队的官儿,一不肯给钱给粮,二没有好言好语的安抚,上来一言不合,就刀兵相向,将他的几百部下,全数斩杀。杀戮之惨,事后跑过去看的几个大头领都是吓的头皮发麻。 惊惧之后,看着几个被削去双耳,吓的痴痴呆呆的部下。几个王氏头领私下里一商量,觉得绝不能失了这个面子,就向朝廷讨饶求和。若是不然,他们王家在这大别山里原本就是外来客,早就有不少杆子首领对他们不满。威风一丢,各人的手上可全沾满了当地山民的鲜血,到时候只怕死无葬身之地了。 他们按住消息,派人将尸体暗中掩埋,连亲属也不给知道。公开宣布的消息,只是寨子遇到了敌人,受了伏击,损失很小。 将消息传出后,他们就广发英雄帖,方圆几百里内大大小小几十个寨子,加起来总有几万的兵力,按他们的想法,对方就是实力再强,再能打,好汉也架不住人多。只要各个寨子稍给点面子,每家派几百人来,再加上他们自己的三四千人,凑上过万的大股军队,实力都足以下山攻下州府了,灭一个外来的小寨子,自然不成问题。 他们大举动作后,已经过去了三五天的光景,各寨的兵虽然尚没有派来,却大多答应。王亮与几个兄弟心中欢喜,这一日在寨子里大摆宴席,下狠心杀上十几头猪,二十多头羊,其余鸡鸭无数,窖藏的美酒也搬了出来,就在寨子中间摆开了流水席,让各头领带着属下享用。 王亮等人,也趁着酒兴在各酒桌间转了一圈,许诺打败敌人,抢得对方的钱财后,这样的宴席还要再摆一次。山寨中,只有这些中层以上的头领日子过的滋润,其余的小头目和普通的小兵,日子并不比普通山民强过多少。难得头领这么大方,各人都是欢声雷动,兴奋之极。 众人不知对方的底细,那天被放回来的几个小兵,早就被王亮等人藏了起来,不准露面。此时重赏激励之下,各人都是踊跃之极。吵嚷起来,好似对方那几百人,都已经成了刀下之鬼。 在这样的气氛渲染之下,自己寨子的实力又是方圆百里内实力最过强横,虽然防守很是薄弱,只是一道木栅栏围在山寨四周,可是好汉架不住人多,三四千人的士兵,又能谁敢来打他们的主意? 众人宽心饮酒,从下午斜阳西下时开始,一直饮到子夜时分。多半兄弟都喝的东倒西歪,互相搀扶着回到自己的宿处睡觉。一时间,寨子内鼾声大作。 王亮昏头昏脑,看着满场院的骨头残渣,吩咐人趁着扫了。明日就有别寨的将领带着兵过来,教人看到了不好。 他撮着牙花子,看着几十个老头晕天黑地的扫,自己心里突然一沉,叫过几个负责守夜的头目,向他们沉声道:“直娘贼的,吩咐你们不要多喝,你们见了酒就没命,看你们那黑脸喝的红扑扑的,一会守夜时被人摸了寨怎么办?” 一个小头目大着舌头笑道:“这几百里内,就属咱们寨子里人多。其余的寨子,多的千多人,少的才一二百人,谁敢来打咱们的主意?兄弟们虽然有了酒,可是提起刀来,三五把砍一个人,神仙也没法。” 王亮瞪他一眼,狞声道:“历朝历代打仗,死的都是你这样不知死的鬼。你再敢胡说八道,大大咧咧,老子把你沉到井里,让你好好醒醒酒。” 他凶横残暴,向来是说杀人就杀人。沉到井里醒酒云云,可并不是全然在说笑。 如此一来,五六个负责守夜的头目心中害怕,虽然站还站不稳当,却努力立直了身子,向他道:“请大头领放心,咱们必定不敢睡觉,提起十二分的精神去巡夜。” 王亮这才满意,重重的一点头,由着两个抢来的小妾扶着,头重脚轻的回房歇息去了。 他的部队完全是土匪武装,虽然也号称是复国义军,编制还仿效着大楚军制。其实完全没有训练编制过,打起仗来,挥舞兵器,向前直冲,就是他们的章法。打胜了仗,就四散抢掠,谁抢钱财和美女多,谁就有功。 这样的军纪和传统,散漫已久。王亮虽然凶横,待他一去睡觉。这些小头目也是满肚的酒,看着他拥着抢来的大家闺秀去享受,旁人如何能够心服。 那个被他危胁要沉井的头目吐一口唾沫,恨道:“他奶奶的,他们大头领穿着绫罗绸缎,床上睡着娇滴滴的小娘,吃的大块鱼肉,喝的上好美酒。咱们年年辛苦,只有逢年过节,才分几块肉打打牙祭。今儿难得,大家高兴一场,他还这么凶横。” “正是。咱们的寨子有谁敢来摸。他分明是闲着没事,寻咱们开心哪。” “不管他,一会吩咐下面的好好巡夜,咱们哥几个找地方睡去。大不了四更再起来,装个样子就是了。” 众人困意上涌,哪里管得上许多。步到寨子外面,将几十个巡夜的小兵叫来,严辞厉语吩咐了,让他们好生巡查,自己却呵欠连天,找个地方睡觉去了。 他们自以为想的周到,却不曾想,他们连王亮这个大头目的话都打了折扣,更何况是自己属下的小兵。 第四卷 逐鹿中原(七) 一见他们离开,那此巡查的士兵一个个如蒙大赦,或是三五成群,缩在寨墙背风处,咪着眼躲着秋夜的寒气。或是偷偷溜到寨子里面,趁着夜半无人,到厨房偷取没有吃完的食物和酒,在角落里享用。 唐伟与李勇已经出发两天两夜,途中只歇息了三四个时辰。沿途遇到的山民,全部被他们押在队中,以防着消息走漏。待到了敌人的寨外,他们眼见对方喝酒吵闹,心中不禁欢喜之极。张守仁吩咐过他们,要以最少的代价来给敌人最重的打击。对方如此不知死活,不但没有在远处步着暗哨,就是连巡夜的人,也是不见踪影。 两人都是职业军人,虽然明知对方不可能是布下陷阱,还是吩咐属下歇息,恢复体力。一面派了几个身体轻便的属下,顺着对方寨子的外围攀援而上,前去观察。 “队正,对方都没有一点防备。总共不到五十人的巡夜小队,大半都缩在寨子里面。这寨子方圆和咱们的差不多大。外围用木栅栏围起,左侧看起来是百姓的住处,右侧有几百个窝棚,属下等看到那些喝酒的士兵都钻了进去,显然是兵营无疑。内寨也并不大,寨墙也不高,虽然是石砌,却没有什么箭堡,看起来应该很好攻打。” 负责打探的哨探来回攀爬了两个时辰,待他们回来时,对面的寨子早就寂静无声。 唐伟与李勇对视一眼,相视一笑。 挥手让几个探子歇息后,他们各拿一支树枝,在地上划出对方的防御图来,稍加研究后,唐伟便笑道:“这个什么过江龙,只是个混混罢了。这样的防备,也难得他的寨子没有被人劫过。” “是,没有拒马也罢了,鹿角、箭楼、烟火,挡索,全部没有。军营里寨墙太远,内寨离军营太近,一乱起来,根本没有办法有缓冲的余地。” “唐将军,我看咱们不必摸黑杀进去。这样的乌合之众,不值当咱们冒险翻入。依我看,不如先肃清外墙,咱们攀援上去,然后大开寨门,用火箭射对方的兵营,对方一乱,必定四散奔逃。” 唐伟点头道:“不错。围九阙一,对方一见大门洞开,必定会拼命往大门处跑。到时候咱们虽然放开一条生路,可是在这途中,对方要死多少人,只有老天知道了。” “嘿嘿,张将军知道这种摸寨子的事,弓箭最是重要。咱们除了多带了投枪,还有强弓更弩,到时候兄弟们就拼命招呼吧。等下面的小兵逃的差不多了,咱们就收拾起来,去攻内寨。” 虽然说的是大票的人命,却仍是谈笑风生,浑不在意。那些被他们视为牛羊,要大加屠戮的寨内土匪们,当真不知道如何是想。 “好了,众儿郎,歇息够了没?” 到得此时,唐伟也不再顾忌被人听到,站起身来,在微弱的月光下,全身黑甲的他,身形高大,披风在微风下啪啪做响,宛如天神。 “将军,咱们歇够啦。进寨杀贼吧!” “好!我来发令!” 唐伟与李勇虽然都是队正,唐伟年纪稍大些,这种场合,虽然大事是两人商量决定,却循例由他来发令。 一队三十人的背崽战士,手持横刀,消消先摸近夜色中的对方寨墙。对方除了有几个小兵,在木板搭成的墙上木沿上巡逻,其余的都缩在墙角下。 “啪。” 一声钝响之后,几个小兵被他们用投枪射中,摔落下地,发出沉闷的响声。一伙二三十人的巡逻贼兵,听到声响,刚欲起身,却只得眼前刀光耀眼,一阵阵利器风声划过,各人只觉得自己喉咙间一痛,鲜血狂喷,丧魂落魄之间,便欲大叫。可惜喉咙被人割破,再也发不出声。 顷刻之间,外墙内外的巡守贼兵,已经被全数肃清。当先的几个小队迅即打开木墙,大队背崽军士进入内里,沿着木梯攀爬而上,站在墙内的木头外沿之上。 “点火,发箭,烧死这些狗崽子。” 对方的军营,全数是用木头和茅草搭建而成。此时正是秋高气爽,天干物躁的时候。两百多支强弓硬弩不过连射三五次,漫天的火光已经燃起,无数**的身影自梦中惊醒,奔逃而出。 “射,能动的就射。” 此时,不但是军人,就是营地内的百姓也惊散逃出。唐伟与李勇铁青着脸,向下属连下严令。 “咻……” 漫天的箭雨不住的向火场中的人群射去。背崽军士虽然不以善射闻名,却也是个个箭术精准。大半的箭矢飞向了场中的精壮男子,无数的贼兵中箭倒地,惨嚎连声。 他们喝酒之后,因为一个窝棚里要挤不少的人,虽然天气已经凉爽,却仍是脱了衣服睡觉。火光一起,便觉得灼热非常,好不容易逃将出来,迎接他们的,却是漫天的箭雨,绝不留情,勾魂夺魄! 前面的血雨喷溅,箭箭要命,后面是越来越大的火光,有不少来不及起身的贼兵被当场烧死,火舌添在人身上,烧灼着光溜溜的皮肉,发出一阵阵滋拉的声响,熏人的恶臭开始弥散开来,使得场中的贼兵越发害怕。 袭击刚起时,还有各级的军官拼命督促部下,用木盾抵挡敌人的箭矢,然后列队排阵,冲向敌人还击。到得此时,所有人均知道今晚已方必定大败,无力还击。明眼的人看到大门洞开,虽然外面仍是黑而沉静的夜色,却是唯一的逃生通道。 也不需要人提醒,也不需要头目们的呼喝。所有逃出火场的贼兵,开始拼命往大门处逃跑。他们扔掉手中所有的物事,只盼箭射在别人身上,好掩护着自己逃出生天。 二百多背崽战士并不因为敌人的惨叫和求饶就停止射击,他们每个人手中全是大楚精锐的弓箭,与蒙兀人和伪朝那些粗制滥造的弓箭相比,制作更加精良,制式一般相同,配置的箭矢都是相同的规制,使用起来,势大力沉,完全能穿透蒙兀人的皮甲,更遑论这些光着身子的贼兵了。 杀戮,箭若飞蝗。 鲜血四溅,死亡。 在杀红了眼的背崽将士身前,贼兵已经摞起了一层又一层的尸体。鲜血染满了土地,一片又一片的殷红,在火光下显的分外刺眼。 “停。暂歇。” 眼看场中的贼兵已经乱如马蜂,千余具尸体横七竖八,倒在当当场,其余大多贼人,由大门逃出寨子,潜入黑暗之中。已经吓破了胆的他们,绝无可能返身回来做战。 烧死的贼人也有数百,一股难闻的恶臭在寨中弥漫。 剩下的约千多人,已经吓破了胆,不少人拼命喊叫求饶,跪在当场,可惜箭雨不停,他们又重新站起身来,没头苍蝇似的乱跑。有的人不管不顾,只趴在地上诈死,只盼着箭雨不要落在自己头上。更有人吓的神经失常,屎尿齐流,呆立场中,不知所已。 待发觉箭雨停止,各人如蒙大赦,呆呆的看着对面木墙上静静站立,身穿黑甲,如同杀神一样的军人。 “你们听了,不想死的,在寨子里找些绳子,把自己捆了,到寨墙下面等候发落。” 正迷茫间,听到这一声吩咐,各人喜极而泣,均想:“这下可保住性命了。” 当下不由分说,先有一部份人隔断火场,一部份人寻得了寨子内库存的大股长绳,一个个咬牙切齿,抢先让别人将自己捆起来。急迫间,竟有不少人扭打起来,就想着好早点被捆绑起来。 这一股股长绳,好象是救命的符咒一般,在这些贼兵眼里,有着难言的魔力。 “将军,干吗要饶过这些废物?咱们每个人还有十几支箭,不如一气射完,把他们都射死得了。这样的废物,留在世上也是浪费粮食。” 一个背崽火长看不过眼,向着唐伟轻声问道。 唐伟将眼一横,斥道:“你不累,兄弟们也得累了。二十五个力的弓箭,射到现在,你抡一个胳膊试试?” 那火长果然将自己胳膊抡了一下,只觉又酸又麻,差点儿将手中的弓箭扔了出去。他如梦如醒,又向唐伟道:“有理,将军果然是将军。等咱们歇息过来,再把他们全射死。” 唐伟哭笑不得,向他道:“一会子还要攻内寨,要留些力和箭矢。你看,外面乱到现在,内寨也就是开始的时候有人出来,现下里面灯火全灭,肯定是想方设法,要挡住咱们。攻进去不是难事,难得的是不折损人手,明白了么?” 那火长这次终于恍然大悟,点头道:“不错。等咱们攻下内寨,再把这些贼人全杀光。” 唐伟差点暴怒,挥手将他赶开,自己转头向李勇笑道:“张将军下令咱们尽量多抓些军人俘虏,这可真不少了。” 李勇点头道:“不错。杀人立威也办好了,抓人也抓好了。这个差事算是差不多办妥了,一会子攻下内寨,就能回师了。” 两人谈谈说说,不过小半个时辰过去,场中所有的贼兵都已经自缚完毕,一大团麻花一样,呆在场中。 “各人听了,慢慢走到墙边,睡在地上,不准乱动,敢扭扭身子的,一律射杀。” 待这伙俘虏走到墙边,老老实实趴在墙边,又有背崽军士跳下墙去,将他们一律安排妥帖,依次趴好,东方的天际,已经有了一抹晕红。 “李将军,你看这内寨要如何攻打?” 天色渐渐明亮起来,山寨正中,以石块砌成的小型城堡渐渐显示出全貌。不愧是这大别山中最大的山寨,物力才力都很丰富,这小小内寨砌的很是高大,岩堡分明,上面隐隐约约有人持刃而立,随时准备着抵挡敌军的进攻。 李勇咪了看了半日,皱眉道:“看来咱们都低估了这过江龙。此人能屹立多年不倒,还是有些成算的。不管外面打的怎么样,他缩在里面始终不出来。如果咱们强攻,只怕要吃亏不小。” 唐伟恨声道:“困死他们得了。” “不成。这内寨也不小,里面肯定有不少存粮。” “放火?” “你傻了不成,这岩堡是石头砌的墙底,怎么烧的起来?” 唐伟长叹口气,正欲挥手下令强攻,却见那岩堡里用绳索吊出一人。两人一起见了,均是精神大振,当即下令将那人带来。 第四卷 逐鹿中原(八) 待那人走的稍近一些,唐李二人差点儿笑出声来。这人的神情鬼祟,两撇老鼠须又焦又黄,见他们打量自己,便拿着两只小眼不住的打量着唐李二人的神情,当真是猥琐到了极点。 “你是何人?” “小人张仲举,叩见两位将军。” 这人形状猥琐下流,现下又神情鬼祟。唐李二人忍住笑意,又一齐喝问道:“他们放你出来,是何用意?” 那张仲举是这山寨里管帐的师爷,倒也有些见识智谋。虽然内寨坚固,但也知道以对方的实力,只要放手强攻,自己这边强受,最多两刻功夫,内寨必定不保。敌人若是有些死伤,以他们的凶残手段,寨子里的人一个也活不成。 他想到这里,后背上泌出大滴的汗珠。虽然东家因为他聪明伶俐,待他不薄。不过拿命来回报东家的事,他可是绝不会做的。此人心机深沉,机智灵动。一想到后果可怕,当即脑子一转,便到了那王亮身前,向他道:“东家,眼瞅着敌人把外场收拾干净了,一会他们休息过来,体力回复,必定要来攻寨。咱们这里虽然还有三四百人,可万万不是这些凶神的对手啊。” 这王亮如何能不明白。他半夜惊醒,看到敌人来袭寨,原本要带人出击,只是登上石堡头顶一看,看到对方箭不虚发,打死自己的属下,如同杀鸡屠狗一般。再加上外面局势大乱,队列人心都是散了,就是他冲出去,也决计不可能重整队伍。人数优势发撑不出来,对方又占着地势之利,冲出去不过是送死罢了。想到这里,他只得按捺下来,双手死死抱着石堡外沿,看着自己的兄弟被屠杀。 待到天色微明之时,他害怕敌人的劲箭直射到自己这里,只得又下去,偷偷在寨子里的窗口往外窥探。待这管平潮来同他说时,他正是愁肠百结,不知道如何是好。 “你说的,我自然知道。可是对方如此凶横,咱们就是逃也逃不掉的。” “东家,我看不如派人去盘盘对方的底,他们要钱粮,咱们给就是了。” 王亮愁道:“人家有钱有粮,哪里是要咱们的这点家底。” 他将对方的底细原原本本的说了,那张仲举不住在心底大骂。自己的这个东家和下属,也太蠢了一些。大别山的这些土匪杆子,虽然只是志在打家劫舍,却也是挂着义军的幌子。南方的大楚,还是中原正朔,民心所在。对方是正经的朝廷大员,东家只要卖个面子,服个软,对方还能在此常驻不成?名号和钱粮却是大大的有,不比自己辛苦去抢要好的多。况且,别的杆子要是知道是朝廷官兵征伐这寨子,只怕不会派兵来援助,反而会落井下石吧。 他一边在心里痛骂这王亮呆傻,一边琢磨着道:“东家,既然是这样,就更好办了。对方要是来打劫,或是占山头,咱们就没有生路了。若是朝廷因为前次的事得罪了他们,前来讨罪,只需东家你服软认罪,答应以后好好效力,还怕他们不退兵?退了兵后,东家你还是这方圆几百里的霸主,借着小寨子都服你的声威,和朝廷的那官儿讨价还价,要些封赏,好来弥补今天的损失啊。” 他说的极是有理,王亮也是眼前一亮。只是又摇头道:“说是这么说,可是对方这么狠,派谁出去的好?” 张仲举笑道:“富贵险中求,既然是小人出的主意,那自己还是小人来做这个事。” 王亮喜道:“好,好好。师爷你向来只是出出主意,大伙儿都说你奸猾,没想到今天这么奋勇。这样,我们立刻用绳索吊你下去,由你去寻对方带队的将军说话。他们要啥条件,咱们不妨都答应下来好了。” 当下计较已定,就把那张仲举吊出内寨,一路狂呼小叫,被送到了唐李二人身前。 唐伟与李勇两人面面相觑,委实想不到对方居然还有一招,也不是请降,也不是邀战,倒是用以前朝廷与义军打交道的老习惯,开口先赔不是,然后还讨要起封赏来。 他们二人哭笑不得,盯视着眼前的这个奸狡小人,见他神色精明,料想也瞒不过,当下由唐伟沉声道:“你家主人不是什么义军!我家将军早就打探清楚,他不但不打蒙兀人和伪朝,反而是一直祸坏百姓。现下朝廷大军进驻,他不来拜见,反而要征集大军来攻打。这样的狂悖之徒,断然没有赦罪的道理。” 张仲举吓了一跳,眼见前计不成,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别的也说不得了。当下向唐李二人谄笑道:“朝廷法度如此,还有什么说的!小人愿意协助几位将军,擒拿恶贼。” 他转眼之间,就把前东家给卖了。唐李二人看着他脸,只觉哭笑不得。两人对视一眼,均觉这是个极好的机会。 唐伟向他沉声道:“你从逆叛乱,原也是死罪。这会子既然愿意投效卖力,便饶了你的性命。” 这张仲举虽然怕死,心里却是清明。一听这唐伟如此一说,心中暗暗鄙夷道:“老粗就是老粗,换个东家也是一样的粗人。这样的虚言欺诈,恐吓于我,以为我不懂么。” 当下连连点头,继续在脸上绽放着笑容,向唐伟连连点头,答道:“是,小人明白。小人的狗命得存,全是因为将军你宅心仁厚。” “好,你这就回去,告诉那王亮和他的族人,出来投降,既往不咎。不但饶他性命,还继续让他统领这个山寨,授给他指挥使的官衔,保他荣华富贵就是。” 唐伟吩咐完毕,见张仲举呆立原地,并不动弹,不觉怒道:“怎么还不去,寻死么?” 张仲举被他斥的猛一哆嗦,却仍是壮着胆子答道:“这位将军,若是想要兵不血刃,拿下这寨子,还是要请听小人一言。” 唐伟扬着下巴,呆着脸道:“你讲,讲的不对,小心你的人头。” 张仲举心中嘀咕:“这将军凭的凶横,一点不尊重读书人。象是王亮那样的强盗,还知道礼贤下士,从不这样待我。” 他心中把自己划到读书人的阵营内,却不知在唐伟等人眼中,他不过是个奸邪小人罢了。见他还是犹疑,唐伟将眼一瞪,右手按刀,张仲举吓了一跳,急忙道:“回禀将军,人常谓:反常即妖。现下大军围住寨子,随时能够攻破,取了那王亮的项上人头。将军对他不加责罚,反而诱之以重利。只要稍有脑子的人,都知道将军必定是言不由衷,是诱降之计罢了。” 他说的极是有理,唐伟转念一想,已知自己想的左了。当下也不计较他话语中的无礼之语,转颜向他笑道:“想不到你还有点见识,依你看,该当如何?” “把条件开的越苛刻,他就越相信。将军不妨让他交出军权,押着家属为质,为大军招降别的寨子。这样一来,他以为朝廷还有用他的地方,果真是有一线生机,能活命总归是好的,自然就敢出来投降了。” “好,很好。就这么去办,如何措辞,全由你来拿主意,只要将王亮全家诱出寨子来,记你的大功。” 眼看着他一摇一摆的去了,李勇向唐伟笑道:“看他的模样,这计管用么?” 唐伟无所谓道:“不管用,折的也是他的狗命,和咱们全不相干。叫儿郎们准备,执斧背弓,到寨子下面,将他们团团围住,加些压力给他们。” 又笑道:“孟尝君也曾经用鸡鸣狗盗之徒,得以成功。我看,这个张某人虽然猥琐,却也是有见识的人。他既然打了包票,我看他也很怕死,不会把自己的性命拿来玩笑的。” “不错,叫几个火长来,早做准备。” 唐伟眼中杀机一现,点头道:“不错。” 他们在这墙上商量妥帖,又见兄弟们都休息的差不多了。便吩咐众人整队下墙,留下少数的军人看守俘虏,其余大队散开,搭弓上箭,将那小小内寨,全然笼罩在弓箭包围之内。 “请大军稍退,让咱们打开寨门。” 一丝颤抖的声音传将出来,唐伟与李勇闻言大喜,挥手令道:“全军后退!” 此时已经时近正午,阳光耀眼,照射在背崽军士手中的兵器上,鲜亮分明,给着敌人以绝大的威压。 更令人惊心刺止的,自然还是场中无数伏卧的尸体和沽沽流淌的血迹。 “罪民王亮,斗胆抗拒天兵,今肯请将军准降,王亮必定感恩戴德,竭诚效力,朝廷天恩,敢不以死报之?” 唐伟听的一笑,心道:“这降词必定是那张某人的主意,说的到是可怜。” 当下在脸上露出微笑,颔着答道:“准降,王某人出寨!” 一阵吱呀声音响起,那内寨是用吊桥隔绝内外,此时既然头领决定投降,看守员桥的贼兵迅速放下吊桥。 木板打成,铁片围边的吊桥放下,在地上打起一阵灰尘。 唐伟等人不为所动,只咪着眼看着寨内里的那道铁皮包起来的大门。 敌人没有动静,并没有趁着吊桥放下就抢攻上来,王亮等诸兄弟终于放心。看来朝廷并不是一般的土匪,又不是来抢占山头,断然不会对他们这样的地头蛇痛下杀手的。杀了他们,还需费力再找人帮手,又是何苦。 各人只觉性命得保,均是喜上眉梢。 “来人,打开大门。” 吊桥之外,这寨门也是极为牢固,不但是铁皮包成,内里还用沙包堵死。若是适才唐伟等人按捺不住,想趁着敌人放桥时攻入,那么一下子强攻不下,必定要损失极重。 待沙包移开,那铁门吱呀一声打开,唐伟等人望里一看,只见还是那管平潮打头,几百个贼眉鼠眼的贼兵排列在后,正在张头探脑的向外窥探。 “统统出寨,既然投降,休得畏首畏尾,本将若要攻打,就凭尔等,抵挡的了么?” 李勇咤舌一声大呼,当真是威风凛凛。不愧是背崽军的队正,这一下军人气度,将军风范,立刻令那些没有见过真正职业军人的贼兵心折。 当下由张仲举打头,一个个都叫道:“将军莫恼,小人们出来了。” 一个个屁滚尿流,连爬带跑,奔将出来。 唐伟冷眼去看,只见这二三百人中,有一伙人衣着华丽,十几人被众人簇拥在其中,明显与常人不同。 “尔等之中,谁是王亮?” 一个身形高大,面相粗豪的汉子排众出来,颤着嗓子答道:“将军,小人就是王亮。” 第四卷 逐鹿中原(九) 李勇皱眉道:“你也是几千人的头领,样子也生的不错,怎么没有一点风范气度。” 当下心中生疑,那王亮不管如何怕死,到底也是几千人的首领,哪能如此形象。当下看向张仲举,只见他苦着脸呆立在队伍外沿,身边有一个脸色腊黄的汉子,虽然也是神色慌乱,眼神却是不乱,出寨之后,便拿眼打量四周,显是在寻找空档,万一有什么不对,也好迅即逃开。 唐伟刚要令下属动手,却见李勇冲他轻轻摇头。他心中一动,便改口道:“往外边走,到外边寻些绳子,自缚了,然后随咱们去见宣慰使大人。” 此语一出,那伙贼众心中更加安定。外墙那里,千多人绑在那里,若是官军打算杀光他们,又何必如何费事。 那脸色腊黄的汉子,开始开着几个人围在张仲举身边,站在外沿,此时众人被背崽军挟着往外,他心中安定,亦开始随着大队行走。 待行到场中,不少伏地的尸体挡路,旁边的军营仍然在冒着余火,贼众都是惊惊胆战,队形开始一乱。 李勇窥到一个空档,猛然一箭,射往那腊黄汉子胸前,口中猛然叫道:“动手!” 他的弓箭是三十个力的强弓,等闲人拉不到半满,此时他用尽全力,将弓拉开,那箭矢如同飞蝗一般,只咻的一声,已经飞到那汉子胸前,透胸而过。 一抹血花飞溅而出,那汉子两眼一呆,看向自己胸前,那箭矢早就透胸而过,他哪里看的到,只是看到自己胸前不住喷出血花,呆了片刻,便即颓然倒地。 那张仲举的脸上溅了一下的血花,先是呆了一呆,然后尖着嗓子大叫道:“寨主被杀了!” 喊出之后,立刻狂奔而逃,挡路的背崽军也不拦他,眼见几个贼从尾随而来,立刻挥起大斧,猛然一斩。 头颅滚滚而落,鲜血喷贱,哀嚎不止。 近三百人的贼众,在人数人比之背崽军还多,甫动手时,还从身底抽出短刀匕首拼命,可是自己兵器太差,对方身上的盔甲厚重坚固,偶尔一刀落在上面,迅速弹开,只是留下一个白点罢了。而对方武艺精良,身形高大,眼光敏锐,挥手之间,便是一颗头颅落地。 不过片刻功夫过去,贼众已经心胆俱寒,发一声喊,将手中的兵器扔下,转身便逃。只可惜,背崽军的陈式早就排好,他们拼死往外,又如何能逃的出去。偶尔有零星的贼众从缺口中逃出,也迅即被那几十个看守降众的背崽军士射杀。 小半个时辰之后,场中再也无人能够站立,所有的贼众或是身首异处,或是被斩的粉碎,场中鲜血流溅,骨肉成泥。 “将军,这寨子里有不少百姓充做苦工,昨夜咱们误杀了不少,现下如何?” “带着他们不便,杀之不祥,留下吧。” “刚才出来的,是贼众的男人,还有百多妇孺儿童,多半是贼众在山下抢来,强奸后生的小孩,如何处置?” 唐伟抹掉脸上的血迹,冷哼道:“这还要说?留下来给他们的老子报仇么?全杀了。” 一阵阵惨叫淾饶声自寨内响起,李勇苦笑道:“将军知道咱们杀害妇孺,只怕没有什么好脸色,我看将军年少气盛,不曾取妻,不如带几个漂亮的,献纳给他?” 唐伟笑道:“这你便不懂了。有些事,将军不好做,有损他的声名。其实咱们这么做,将军必定是赞成的。你别看将军年轻,其实成大事者必定心狠,将军能到今天这个地位,手中死的人少了么?你若敢那样做,我担保你屁股开花。” “将军,这寨子烧不烧?” “不烧,尸体也不要处置。他们邀了不少人来助战,正好让他们看看。这寨子将来没准咱们也要用,地方可比咱们的老营大多了。” “是!” “押解着俘虏,回营。” 这一战,大获全胜。背崽军人,除了在与敌人肉搏中战死三人,伤了十几个外,其余安然无恙。唐李二人心中慰帖,带着下属兄弟,押解着千多俘虏,往自己的老营返回。 就在他们离去的当天,有几股附近寨子的杆子头领来到,看到寨内惨景,又有逃出去的贼兵口说指划,将当日情形夸大了十倍。两百多的背崽军人,被他们说的如同天神一般。此事一出,一传十,十传百,不过十来天功夫,整个大山之内,所有的寨子均是知晓此事,传到后来,成了两百多官兵手持大斧,杀入寨中,五千多的土兵不能抵挡,被杀了血流成河,几千人伏尸当场,那王亮只是因为对官兵无礼,就落了个如此下场,被官兵点了天灯,又大块分尸,尸体还当了狗粮云云。 因其所故,当张守仁的宣慰使大令传到各寨时,再也没有人敢言说半个不字。方圆数百里的大山之内,一百多个大小不一的寨子,各人依着自己实力,或是带着铜钱,或是赶着牛羊,或是带着其余杂物,甚至兵器女人,珍奇古董,均是竭力奉献,不敢怠慢,依着张守仁指定的日期,向他所居住的天堂寨而去。 因为远近不同,有的山路很是难行,张守仁给足了十天的期限,一直到最后一天,最后几个最远的寨子方才来到。 “山野草莽,斗胆窥探将军天颜,不胜惶恐之至,今奉上……” 张守仁踞坐在寨内修建的大堂前的平台上,傲然不动,眼瞅着衣着不同,神态不一的山寨首领,匍匐跪拜在自己身前。 此时,他在这里落脚已近两月,已经是十二月初,天气转冷,却挡不住这寨内火热的气氛。两月光景,寨墙早已修建完毕,三里多长的石墙高达三丈,数十个箭堡巍然屹立,两三人才可操控的床弩陈列其上,射程远达里许,威力惊人。寨内的土地早就平整完毕,由张守仁亲自选取的良种早播种在内,绿绿的麦苗浅浅的探出头来,在冬日内显示出旺盛的生命力。 寨内的小城,亦是修建的坚固朴素,高耸入云。与普通山寨随意的规划建设不同,张守仁的这个天堂寨依足军事堡垒的规划,军营修建的坚实之极,靠近外墙,随时可以支援。农舍田家靠近农田,小河高处,还有一个依水而建的大型建筑,不知是何用处。再有已经开始兴建的吊索,十几个风车被凛洌的北风吹的吱呀转动,种种的新鲜奇特之处,令所有入寨的外人看的惊叹不已。 自然,这所有的一切,也是耗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张守仁的四十万贯储备,购买打造兵器,建设房舍,早就用的七七八八,那王亮虽然是大别山最大的土匪,家底却不足十万贯,令张守仁跳脚痛骂不已。 倒得此时,他眼见百多号一时的雄杰匍匐在自己脚底,心中却并没有什么喜乐之感。所有的傲气和得意,都是必须在这些人面情做出的假象。 为了求得发展,这大别山的力量必须得到统合,改制,什么寨子、杆子、土匪,还有各式各样的称号,均需一律取消。这大别山中,只有他张守仁一个人发号施令,只有他改背崽和亲军,统称的飞龙军,才能是正规的军队。其余的杆子土匪,全不需要,只需他们老老实实,为他种地产粮,生产需要的各种物资便罢,遇着战事,最多为他哨探消息便可。 十万头绵羊,打不过一百头狼。他不要这些全无用处的武装徒然消耗他的物资,浪费他的财力。也不会让他们来加入自己的武装。这些杆子土匪成军已久,种种恶习深入骨中,就是大力以军法整肃,还不如建一支新军。后世的戚继光指挥卫所军,怎么训练都不成,最后还是到自己家乡重招农民成军,这才练成了战无不胜的戚家军。 而这种种的举措,均需要钱财。以大别山自己的出产,虽然自己有种种先进的科学技术和组织,但是想要养起一支万人以上的精锐大军,没有三年的积聚,绝无可能。当前之计,是要迅速敉平内耗,将这些土寨子全数取消,然后迅速成立一支强军,在夏初收获时,下山抢掠。与这些土匪在州县边上的小打小闹不同,他不但要抢夺谷物,还要攻入附近的州县,抢夺物资和铜钱。 他看着这些土匪,心中沉思。一晃之间,一刻功夫过去,那些头目跪的膝盖生疼,却没有人吭半声。 “将军?” 小伍见不是事,俯身在张守仁身前小声讯问。 张守仁抬眼一看,向他笑道:“这些人无君无父,杀之不足惜,让他们多跪片刻,又有何妨?” 三百名飞龙将士傲然持刃,围在场外。还有新招募的五百新兵,**上身,在冬日里苦练。一股股杀气蒸腾而上,那些所谓的豪杰早就吓破了胆,别说多跪片刻,就是让他们跪到地老天荒,只怕也没有人敢放半个虚屁。 “都起来吧。” 各人如蒙大赦,连忙起身。 “你们都是附近的豪杰,头领。那王亮对本使无礼,本使派兵断然诛杀,你们有什么话说?” “将军英明神武,诛杀乱贼,我等心中不胜喜悦,进献物品,以为将军贺。” 张守仁露齿一笑,向他们道:“你们到还算的上忠义。” 此语一出,各人寻得了话缝,连忙大拍胸脯,向张守仁保证道:“我等心向朝廷,断然没有二心。今后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绝不会让宣慰使大人说出一个不字。” “正是。大人以宣慰使之尊,潜入大山,与我等义军同甘共苦,我等若是不竭力报效,还是人么?” 张守仁嘿然而笑,起身问道:“很好,你们都很忠义。那么,我来问你们,你们都有多少兵马?” “大人,本人金寨指挥,手下有雄兵一千!” “大人,本人迎松寨首领,手下有儿郎七百。” “大人,我有三百。” “我两千!” 这些人七嘴八舌,将自己手下的武装全数报出,或是三五百,最多两千余,加在一起,不到两万人。 他们的手下,全是衣衫破烂,不能遮体。闲时种地,战时出征,真是苦不堪言。到得此时,还成了他们邀买功劳,请求封赏的本钱。 张守仁心中鄙夷,禁不住冷哼道:“你们的兵,能战么?” 见他们面面相觑,又喝问道:“我这里只有八百人,你们合兵一处,敢来和我战么?” 第四卷 逐鹿中原(十) 他原本的三百飞龙,全是楚军中的精锐,比之蒙兀人都一点不差,新招的五百军人,也是这两个月来精心挑选的贫家子弟,以朝廷官兵的名义招来。全是身形长大,勇武过人。张守仁以优厚的报酬,严格的军纪,已经训练至今,战力虽然不到原背崽的一半,却也远远超过了这些头领的乌合之众。 飞龙军的盔甲装备,武器是当日带来的,盔甲是后来购买所得,少量已经开始由自己铸造,标准制式均是相同,质量远远超过寻常士兵使用的武器,更是远远超过这些土匪的木杆和锄头。 伙食标准,训练方法,甚至组织编制,都是当时最合理,也最先进。在这样一支杀气腾腾,瞎子也知道的精兵面前,又有何人敢言一个“战”字? 见他们满脸写满了“不敢”二字,张守仁微微冷笑,又向他们问道:“若是我个个击破,扫清你们,最多费时三月。你们要么远远逃遁,要么死在刀下,你们可信?” “将军宅心仁厚,必定不会如此。” 过了半响,方有一个大胆的首领回话。 “嘿。我是不会这么做。不是因为我宅心仁厚,而是因为时间紧迫,我要与伪朝做战,不值得在你们身上浪费兵力。你们据山为王,根本无礼大楚朝廷,心中也绝无民族大义。谁强,谁就是你们的主子。你们这样的人,死一百次也不无辜。” 他痛骂不止,各人却是半声也不敢吭。 “若是有人不服,我可以放你回去。我手下儿郎正觉手痒,拿着你们来练兵,到是不错。” 说到这里,张守仁微笑回座,不再说话。 这些土匪头子,早就被吓破了胆。若是寻常官兵,他们倒也不至于如此害怕。对方来了,不管多强总要退出。可眼前这股强兵,在这里建了诺大的基业,分明要以大别山为家。这样一来,要么和他们拼命,要么远远躲开。可是不管是哪一种做法,只怕到最近都逃不了一个死字。 正因如此,各人被张守仁骂土狗一样的痛骂,无人敢言一个不字。 毕竟,王亮的首级在自己寨子前挂了一个多月,几千具尸体暴实荒野,到现在还没有掩埋。在武力面前保持沉默,是所有聪明人的最佳选择。 张守仁目视张仲举,向他微微点头。 这个人虽然是典型的小人,却是张守仁身边难得的内政型人才。用来管帐,管理日常事物,却是一把好手。 得了张守仁的指示,他立刻微笑上前,向这些头目笑道:“诸位当家,王亮死后,其部千多人,被俘虏至此,每天干五个时辰的苦工,只有饭吃,没有工钱。干的稍慢一点,就吃鞭子。” 他啧啧连声,笑道:“张大人说了,以后打仗,不怎么杀人了。把人俘获下来,都来做苦工。还省了不少钱。诸位若是不听吩咐,我老管担心,只怕各位绵衣玉食惯了,捱不下这个苦啊。” 各人在进寨时,早就看到了这些苦力。他们正在鞭子责打下,拼命的做事。各人原是奇怪,从来不曾有人拿人当做牛马使用,朝廷大员怎么会如此做事。现下方才明白,原本战败被俘的人,要受到如此的苦楚折磨。看那些人的模样,当真是生不如死。 心寒之际,却又听张仲举道:“王亮的寨子附近,有万余百姓。我家大人以千人为一部,设村正,三千人为一曲,设乡老,万人为一镇,设屯田校尉。各位听明白没有?我家大人以军法屯田,将原本散乱的百姓组织起来,分田到户,五户领取一牛,收的田产,四成归我家大人,六万归于自己。除此之外,任何一米一粒,也不需交。你们这些人,打仗是不行了,老老实实,为大人耕田吧。你们回去后,编成户籍册数,将军人中的头目报将上来,咱们分别任命,或做村正,或是为校尉,大别山这方圆几百里内,还有十几万人可资利用,到明春时,大人扩军备战,你们的粮食也要上缴上来。若是有人督察不力,上缴的数目不足,到时候提头来见,可明白了?” 各山寨头目来时,都以为张守仁是要他们带兵打仗,各人虽然并不情愿,却是知道此事是朝廷北来之原意,无可商量。到得此时,却不曾想,这位大人是要他们放下手中的武器,老老实实的回家耕田。 各人意外之余,一时脑中扭不过弯来,心中又惊又怒,却不知道如何是好。 正愤恨间,却又听张仲举道:“你们的军队,不论多少,只留五十人。留下身轻体健,眼光繁锐的,充做跳荡。何谓跳荡?就是候察敌情,快速袭拢的轻军。算起来,你们的盔甲兵器,也只够装备这么多的轻军。各人回去后,要将部队遣散,留下盔甲兵器,由大人统一提调分配。” 说到这里,他嘿嘿一笑,向他们道:“自然。大人做事用人,从来是不惜钱财的。你们身为大头目,以后就不要做事了。统兵也好,耕田也罢,大人会统筹安排,不需你们费神耗力的。你们喜欢享乐,大人说了,你们的田,三成归大人,六成归农户,一成归你们。除此之外,你们原有的财产,全数留着,这次的进献,也带回去。大人还再给你们每人一百贯的赏赐。明春,大人去攻打伪朝州县,得的钱财,拨出一成来让你们统分。你们放心,大人得到的物事,可比你们小打小闹要多的多。算起来,以后你们全是富家翁,可比现在刀尖上讨饭吃,强过许多了。” 到得此时,各人脑中方才饶过弯来。这样说来,自己除了失掉地盘外,其实并无太大损失。那农田收成,原本就是极少,山地菲薄,年年收上来的,农户山民自己都要不够,自己手下的军士,也要种地才能够吃。年年打来的粮,也就将就维持,自己身为大头领,日子过的稍差些,觉得不值,过的稍好,下属不服。照这张大人的安排,自己不用做任何事,只需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就有大票的好处送上门来。盘算下来,自然是随他的安排更加合算。 见他们虽然欣喜,却仍是面露犹豫,张守仁知道症结所在,便张口道:“你们不用担心我卸磨杀驴,我若是这样做,不如直接扫了你们的寨子,连这一点我也省了。” 他步行下座,此时的脸色神情,却又是亲切了许多。站在这些面目可憎的山贼头目中间,好言抚慰,言道自己受朝廷委托,为了积蓄力量,打击敌人,不得不如此,将来下山后,必定奏报朝廷,给他们优厚的封赏。就是到得大楚南方境内,也必定是极受尊荣,比之今日强过许多。 在古代中国,得到朝廷封赏,成为官员,是很多人毕生的追求。毕竟做了贼,是令祖先蒙羞的丑事。而招安后,就是正经的义军官员,一上一下,绝然不同。这也是楚国多年来,就凭着几个诏令,就能招抚大量义军的原因。 他一打一揉,以武力胁迫,以富贵功名引诱,又有几人能经的住如此的手段。真正的雄强豪杰尚且抵受不住,更何况眼前不过是些寻常山贼。 各人思前想后,再无疑虑,终于一个个叩首下去,齐声道:“草莽余孽,能得大人如此厚待,还有什么话说,一切都听大人的安排就是。” 此事安排很是繁琐,那一日得到所有的首领臣服之后。张守仁立刻安排自己选定的屯田校尉,带着少量的护兵,往各寨之中,编户安民,改革水利、重播良种,翻新地垄。虽然做不到天堂寨那般的细致和完善,却也尽量比原本的粗耕滥种要好许多。 那些首领回去后,虽然是不情不愿,却在张守仁派出的飞龙军监督下,遣散军队,只留下五十人的年轻体捷的强兵,各处统一派遣到天堂寨,接受正规的军事训练。各部的长官,也多半由飞龙军派出成熟老到的军士,充做统领。 诸位举措,都很是顺利。只是张守仁手下到底人才太少,又暗中遇到不少掣肘,行起事来,不如在天堂寨便利。饶是如此,三月时光过去,整个大别山中,已经全然落入张守仁手中,再也没有人敢于挑战他的权威,哪怕是在暗室之中。 他的飞龙主力,已经扩充到三千多人。在这个时候,已经尽了他的全力。自朝廷带来的物资,已经消耗一空,若不是在大别山中寻到铁矿,连盔甲刀枪,也备办不了了。至于粮食,还屯积有十几万斤,用来供养他直接治下的三万余人,足够维持到夏收之时了。 他自十月入山,半年不到的光景,诸事顺遂,终于达成了他初步的目标,将进可攻,退可守的大别掌握在手中。 只是蒙兀方向,却不如历史上记录的那样发展。忽必烈虽然已经与阿里不哥争夺汗位,两边的争斗已经成白热化,僵持大半年之久,汗位一直空虚,阿里不哥身在草原深处的蒙兀兴起之地和林,忽必烈据于开平,以内蒙辽东和中原川陕全境相抗,阿鲁忽据于伊梨,旭列兀据于波斯,钦察汗国坐视不理,蒙古国已经距离四分五裂和大规模的内斗不远。 只可惜,虽然是剑拔弩张。蒙兀人的血性却还没有爆发,窝阔台汗死后,曾经有长达八年的汗位空虚,这个前例好象使忽必烈等人看到了协商解决的希望,双方虽然已经有兵戈相见的准备,却还停留在政治层面上的争斗。 他们按捺的住,张守仁却委实不能等了。就算是惊动了忽必烈,也决计不能放弃今夏先在中原地区地手的打算。 他也知道,在中原地区,直接随时面对蒙兀人的兵峰,必须要抓紧一切的时间,在忽必烈能腾出手来之前,将战线推进到居庸关一线,若是不然,哪怕让他占了东京,也是一场空忙罢了。 这一段时间,大楚本土内风平浪静。达官贵人和禁军将军们,仍然过着醉生梦死的奢华生活。石嘉不论如何,还有北伐的野心。而在他身后的几个枢密,上受制于皇帝,没有石嘉当日的权威,下受制于禁军将领,在京城中威令不行。在这样的条件下,枢府能维持住对地方军队的权威已属不易,更遑论提起北伐之事! 大楚睿帝已经在年前驾崩,太子监国数月后,成功登位,改元文德,自号平帝。一切的一切,都显示着,大楚已经由开初失去中原北方后的不甘和愤怒,转为接受现实,偏安南方。 在他们眼中,包括许多当初关心张守仁的禁军将领,还有襄城方向,都失去了张守仁的消息。张守仁在大别山中的成就,一来是自己不肯全然上报,二来,在他们眼中,这点小小成功,原也算不得什么。 襄城大帅吕奂,在密切注意张守仁的动向数月后,并没有得到张守仁四处征战的消息,反而一再接到张守仁请调耕牛农具的请求。他大笑之余,到也慷慨,下令征调五千头耕牛,以为交待。 南方富庶之极,这点物资根本不算什么。况且,以前每有宣慰使到北方,物资牛马什么的,也消耗极多,张守仁要的牛马农具,本也是朝廷用来邀买人心的惯技。 只是这些牲口物资运转极难,在张守仁没有打通颖州、唐州、邓州、信阳、新野等一路上州府的阻拦之前,吕大帅的慷慨也只能停留在襄城之内。如此这般,口惠而实不至,又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呢。 与前两年相比,张守仁带着几百人在中原地区搅起诺大的漩涡和风波相比,这两年南北双方风平浪静。蒙兀人暂时没有进兵的打算,占据着中原和陕西路、半个四川,好象小富即安,再也懒得马踏江南。而南方明显的打算偏安,再也没有恢复中原的计划。 只有张守仁,在大别山中,好似一只扑火的飞蛾,开始溅起一团团小小的火花。 至于是他把火花煽动的更大,更强,还是自己被烧死,身为当事人的他,好象从不肯考虑过多。 是的,任何一个中国人,只要有最基本的良知,待知道自己的民族和国家要遭遇如此之惨的境遇,个人的安危,也不是那么的重要了。 第四卷 逐鹿中原(十一) 只是,他心中知道的秘密,却注定没有人可以和他分享。他属下的将士们不知道未来前途有多么险恶,多数人跟随他之初,还是因为他可以给自己带来更多更大的享受,更强更尊荣的地位。 是的,横扫中原的飞龙将军,在他手下,又何愁得不到荣华富贵,让众人惊为天人,视为天神呢? 在山中屯垦数月,已经有少量的背崽军人心中不稳。在他们看来,要打仗,要打出名声来。就算是死人,就算是战败,只要能让敌人再次大大的丢脸,他们也就可以和张守仁一样,得到大名和朝廷的封赏了。 张守仁以厚赏、尊荣的地位、未来的期许来聚拢的这支军队,隐隐然有了不稳的迹象。好在,他在这里后征召的军人,在得到他的饷钱,他提高的地位之后,战力和士气有了明显的提高。小半年的苦训过来,论起实力,已经不在正规的楚军之下了。 大楚文帝元年四月初,距离张守仁决意用兵不到两月的光景。胡烈等襄城驻防军官,终于按捺不住他书信中的劝告,数十名军官化装成流民乞丐,艰辛转折,历时大半月的光景,这才到得天堂寨外。 “守仁,我原以为你这里必定是艰辛困苦,不成想,你这宣慰使节堂,搞的比我们吕大帅的还要威风体面。” 胡烈甫一进寨,就被这里的一切所震惊。与他相同,那些自襄城所来的将军们,又何尝见过如此的景像。 不说别的,上山途中,携带的物品不好上山,一个诺大的吊蓝垂落下来,一路上,以绞盘或是山涧水力托动,虽然少有颠簸,却是一路轻松向上,半点劲力不费,就到了半山腰的山寨门前。 寨墙坚固广博,三千多精壮士兵的训练,再有数百幢坚固厚实的建筑,苦工劳力,这种种的一切,都给了原本惴惴不安的众人以极大的信心。 在华美壮阔的节堂内参见了张守仁后,各人又以私礼相见。张守仁不顾身边有人,坚持以晚辈礼见过胡烈。胡烈感动之余,也很亲热的让张守仁陪伴身旁,一起在寨内巡看。 “这些是什么人,守仁?” 三四千人的劳力,在督察的监视下,正拼命的做着苦工。纺纱、平地、拉送铸铁、砌砖、甚至通厕,洗衣,全是由身着统一的蓝布衣服的苦力来做。 张守仁皱眉答道:“最早一批,是和我们争战的俘虏,然后就是不听招呼的山民、逃犯、伪朝的探子。半年下来,也汇集成这一批了。嘿嘿,天堂苦囚营现下是远近闻名,再也没有人敢轻易触犯我的法度了。这里是最多,还有龙翔、鹰扬两个大寨也有,加起来,五六千人是有了。” “他们就这样一直服苦役么?” “得看是什么罪名。轻罪一两年放人,重罪的,得服十年。校尉你放心吧,我这里断然没有虐待苦囚的事。吃饱喝足,卖力干活。吃了我的粮,想躲懒也是不成,鞭子就只管抽上去了。” 胡烈等人连连啧嘴,却也不好口出反对之语。张守仁在大山内开拓出这么大的局面,以这么少的人口,加上那么薄弱的经济,能养活这么多的军人和装备,没有一些狠劲和非凡的举措,又如何能够成功呢。 中国两周之后,再也没有大规模的奴隶制度。在古罗马拥有着全世界最多的奴隶,创造出巨大的财富时,中国的秦朝却在大规模的征发平民,结果引发民变,导致了王朝的倾覆。 张守仁遍观史册后,决定了连当年楚国太祖都没有敢于动用的战俘和罪犯的奴隶制度。在当时,是一种倒退的行为,可是,也是一种极其节省民力和财力的最佳举措。在可想见的将来,征战必定会更大规模,需要的物力支持也更为庞大,只有大量的俘获敌人,充做战俘奴隶,才能支撑的起农耕民族对游牧民族的战事。 事实上,古罗马极盛时的五十多万职业军人所组成的军团,士兵全是由自由人和贵族充任,每战之后,大家可以得到奴隶和财富,视战争为发财的机会和为国效力的荣誉。而在平时,他们只是训练和享乐,并不负担别的劳作。这样一来,战斗力自然是水涨船高,消灭了一个又一个身高体壮,或是兵强马壮的蛮族。 而同时期的中国,士兵平时要种地,训练的时间极短,打仗时还需自备武器和战马。在春秋时,国家养士,由中下层贵族组成的士,是国防的中坚力量。他们完全有财力和物力去追求战场上的荣誉。这样,就充份的保障了军队的战斗力。在春秋时,每个在北方或西南的小国,都有能力应付北方或南方少数民族的入侵。而到了汉朝之后,以罪犯、商人、破产农民来充做军人,却仍然让他们自己负担起自己的装备,从军,成了一种惩罚措施。久而久之,有羞耻心的百姓不愿从军,有钱有闲的贵族不屑从军,从军,成了下等人的标志。 就算如此,汉民族初期的上升力,保障了这个优秀民族在对外战争的胜利。强秦强汉和盛唐,中国的边疆一再向前推进,直到安史乱后,武人的形象被彻底败坏,加上宋朝的弱兵弱将,和募集破产流民当兵的国策,终于使得中国军队的战斗力和形象,一落千丈,一直到明末清末,都不能恢复。 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这样侮辱保家卫国军人的话语,在中国流传了千多年。成为军人之耻,国家之耻。 张守仁决意恢复士的制度,正如后世日本那般,不过是从中国学了皮毛过去,就培养出了优秀的武士道精神。中国的士人,一样可以恢复上古的血勇,一样可以知道什么国家和荣誉,什么是忠诚和责任。 而与士族制度相对应,在短期内由国家负责的大规模的奴隶制度,也是支持士族和战争的必然。 每当他想到战争扩大到北方和西域,那些浑身羊臊味的鞑子和金发碧眼的异族,成千上万的在中国的各地服着苦役,享受着皮鞭和木棍,而由他们生产和建设的各种措施,又反过来支持了中国的对外扩张战争,使得汉族这个农耕民族,不必为对外扩张而伤及自身,招致内部的反对,这真是何等美妙的前景! 只是,他心中明白,却不好对胡烈等军人解说。他的深意,只能慢慢的透露,在自己创办的学校中,让更年轻的一代去领悟和体会。 至于军人,只要懂得纪律和服从就好。把中国军人训练成德国军人那样的刻板和教条,让中国军人少一些市侩和狡猾,哪怕失去灵动这种中国人特有的智慧结晶,也是值得的。 风车、纵横交错的纤陌、金黄色,被麦穗压弯了腰的成片的麦田、甚至刚刚竖立起来的小型熔炉,都让胡烈等新来的军人,惊讶不已。 他们一时半会,还看不出来张守仁的精耕细作,还有先进的农业技术对未来的影响。到是对风车这样的新奇玩意,称奇不已。 三片大大的扇叶,在强劲的山风下转动着,轴机吱吱呀呀的带动,将一包包小麦辗成面粉。这样的东西,比中国农民自己的手工捣制,或是浪费牛马的石辗,强过百倍。 见他们满脸好奇,惊叹不已,如同小孩一般。张守仁看的大笑不已,向胡烈等人笑道:“诸位将军,这个玩意还不算啥。我带你们去看看,咱们的水力冲压机。” 各人已经被各种新奇的玩意吸引的心痒难熬,听他一说,便急忙跟随其后,饶过寨内的石堡,营房、库房,沿着河水,一直往北面的山峰上攀去。 这河水,原本就是半山的瀑布形成的池塘,冲涮而去。张守仁带他们去的,就是瀑布水流最迅猛的地方。 在瀑布下方,一排胡烈等人从未见过的建筑,居于其下。强烈的水流经过特殊的引领,将一排排铁轴飞快的推动着。铁轴下方,又有各式各样的铁器,不住的捶打着由塞进去的铁片。 胡烈张眼一看,就在这瀑布不远,这竖立着一排排的铁炉,经过熔炼的铁条,放在那些类似铁锤的东西下锻打,片刻功夫,就形成了刀、盾、枪、斧等形态。 他看的呆了,直站立了很久,觉得眼睛酸涩,方才转过眼光,找到张守仁惊问道:“守仁,这个是什么?施了法术么?难怪你的武器打的极快,短短几个月,就能装备起这么一支军队来。” 张守仁嘿嘿一乐,也不多加解释。这种东西看起来简单,自己也是琢磨了好久的图纸配置,方才试建成功。这个玩意,配合起后世的土高炉练钢法,自然能快速大量的生产出制式的武器来。 他拉过胡烈,向他指着一堆黑黑细细的玩意,笑道:“这个东西,才是这里的镇山之宝呢。有这个,敌人的重骑兵想突入我阵中,可是难的多了。还有,有了这个,再造出电池来,可以用无线发报来连络,比什么传令兵,侦察兵,还有信鸽,强过千倍。 胡烈惊问道:“这是什么?看起来,象是一根细绳,有这么大的能奈?” 张守仁笑道:“你捡起一根,拉拉看。” 他们身旁的几个将军,早就忍耐不住,听他下令,便立刻捡起,粗看起来,只有半根筷子的粗细,一个校尉伸手轻飘飘的一拿,却差点儿拿将不动,急忙用另一只手抄起,这才拿稳。 他惊道:“这个……这个是什么?怎么看起来是蝇子,拿在手里,仿若钢铁?” 张守仁笑道:“你们用手拉,或者用刀砍砍。” 那股铁绳也并不长,两人分开,开始用力拉动。这些武将虽不是万人敌,每个人随手也能举起几百斤的物什,先是两人,后来十余人齐上,却怎么也拉不断这铁绳。待到后来,各人拔出刀来,用力去砍,因为这铁绳上是泥土,各人的刀虽然都是利器,却也砍了好多下,方才将这铁绳砍断。 若是后世人,见到什么钢绳铁绳,自然不以为意。但在当时,又有谁曾见过这样的玩意。几十人仿若见到妖法,围着几堆铁绳看了半天,却总是想不出来,这是如何锻造成功的。若是让铁匠来砸,只怕要砸到地老天荒,也砸不出如此细而强实的铁绳。 它的制造方法,其实倒也简单。第一步先制造拉模板,用一种钻有大小不同的圆锥形窟窿的钢板,可以逐渐使铁丝达到要求的粗细。以瀑布作为动力,就在离开大瀑布只有几步的地上,埋下一个结实的架子,把煅成的钢板牢牢地固定在架子上。然后用瀑布巨大的力量推动卷轴,它就可以把铁丝拉长并卷上去。预先把铁做成铁棍,两头锉尖,然后把铁棍插在拉模板最大的窟窿里,卷轴一面卷一面把它拉出来,抽长再把松开,依次在较小的窟窿里,重复同样的操作。最后,就可以得到粗细不同的铁丝。 若是以人力,绝无可能成功。而制造出铁丝之后,可以制造尖刺,在与蒙兀骑兵做战时,频兵以铁丝网紧急布防,可以防备敌人的重骑突击,很是有效。 张守仁现在欠缺的,就是大量的铁匠、木匠、瓦匠,这些熟手工人,可不是一天两天可以培训出来的。况且,他也没有财力大量的购买铁块了。大别山内方圆极广,若是连外延的半山地都算上,足有过万平方公里的面积。就在张守仁立身的地方,后世的金寨县来说,其实在后世开发下,可用的耕地过百万亩,矿藏更是丰富之极。平均四百米海拔的大山里,可开采的矿藏有二十四种,其中以铅、锌、铁、铜、铍、铌为主,还有生金,银等贵重金属。只是在此时,张守仁实在没有太多的人力可供开矿,而且那个时候,金银只是奢侈品,并不是流通的货币单位。他只得全力开采方便的铁矿,除了在本寨服苦役的奴隶外,其余的大半都在铁矿里做矿役。就是如此,铁矿开挖后才是原始的铁石,还需再进行多次的熔炼,在没有得到山下的人力之前,只能供应小规模的军队装备。待打下周围的州县后,得到大量的土地和人力,才能支撑的起大规模的矿藏开挖。 第四卷 逐鹿中原(十二) 嗯,上传一章陪罪。之前的一些小发明,其实原本是想在这本书里加些趣味性,让大家感受一些现代气息。现在看来,适得其反,反而有着让众人恶心的反效果。我这个人最喜欢听从群众的意见,本来写书就是为了让大家看着舒服。既然大家不舒服,那么修改。自此以后,什么电器之类的,绝不可能出现在我书里了。不过,还是适当有些理念范围内允许的东西出现,我也事先会在书评区征求大家的意见的。 ==================================================================== 见识完这寨子内诸多新奇异景之后,众人均是心折不已。别的倒也罢了,那些一排排放列整齐,闪着寒光的刀枪和盔甲,却是未来胜利的保证。 由着胡烈带着,各人一一跪倒,向张守仁见礼道:“将军天纵之才,有神鬼莫测之机,末将等佩服。” 张守仁将各人一一扶起,微笑致谢。这一伙二十来人的军官,最小的军职也是队正。他急速扩充的队伍,急需要这些有经验的军官。无论如何,他们是值得邀买的。 他们眼前所见的这些,其实不过是最简单的机械原理。是张守仁最大限度利用大别山中利有的地理条件,加以利用,方才如此。其实若论本心,他宁愿训练出一支战守如意的铁军,以雄师十万,扫荡中原。只是自己实力太弱,时间又太过紧迫,许多事,是不得已而为之。 然而,不管如何,一定向人先展示实力和美好的前景。再下来,自然是示之以威。 想到这里,张守仁微微一笑,向众人道:“你们来的到巧,今天要行军法杀人。大伙儿随我到校场吧。” 他也不说是何原故,旁人自然不好询问。行军法,在军营内是最重要之事。他这个主官拿了主意,旁人自然也只有相随同去的份。 校场,就设在寨内极西,方圆五亩左右的校场四周,早就被数千飞龙军士围满。眼看张守仁来到,监斩官李勇急忙赶来,向他行了一个军礼,然后笑道:“将军,正好也快午时了,放号炮吧?” 张守仁盯着他笑道:“斩的十九个人,有三个是你下属,你不心疼?还尽自笑。我说,心疼的话,也不必装样,这也是人之常情。” 李勇摇头道:“这些人脾气太暴,耐不住性子,守不得军法。说起来,还是当年吕奂太过宠爱背崽,把他们的性子弄的躁了。在这山里猫了半年,就受不了了。斩了他们,稳住军心,再好不过。我干吗要心疼他们,新招的飞龙军虽然不如他们自幼习武,能打硬战,可是也都是顶尖的好汉子,一个打三个蒙兀的好汉子。我现下被将军提为校尉,手底下三百多好汉子,又何必心疼这几个人渣。” 他说的在情入理,张守仁亦点头道:“让你做监斩官,原是我故意为之。倒不是信你不过,是想让你明白,为将者,对敌人要狠,对自己人也得狠才成。现下看来,你很不教我失望。” “是,跟随将军久了,也学了不少。” 李勇也不客气,又与胡烈等人略一点头,便跑回监斩台,大声令道:“放号炮,斩!” 说罢,将手中的令牌扔下,大声令道:“斩,斩斩斩!” 此时已经是正午时分,虽然是寒冬之时,阳光仍然明亮刺眼。令牌掷下后,三声号炮响起之后,连续而猛烈的鼓声又紧接着响起,军法吏执着横刀向前,按着一个面色死灰的壮汉,向前一挥,刀身散发着美丽的弧线,一阵殷红的鲜血抛洒出来,人头落地。 拉人向前,挥刀。几个军法吏忙的满头是汗。校场四周,鸦雀无声。 待十九人全部被斩完,军法吏上奏李勇,李勇又下得台来,向台下肃立的张守仁禀报道:“启禀将军,犯军一十九人,全部斩讫!” “好!” 张守仁略一点头,自己大踏步上了将台。目视四周一圈,他的眼光所至,任是再勇猛善战的军人,也禁不住低头躲避。 他很满意斩人后的气氛。这几个月来,因为急需用人,偶有小犯军纪的军人,他都是隐忍不发。待到此时,终于能重整军纪,使得所有军人匍匐在他的权威之下,不敢稍加违抗。斩刑,可慎用而不可不用,正是这个道理。 “众将听了,日后还有敢妖言惑众,私逃下山者,这十九人,就是前例。” “是!” 张守仁微微一笑,也不再多讲。当下挥手令三军散了,他自己轻松的跃下将台,向胡烈等人道:“在我的内宅摆酒,为诸位将军接风!” 众人都是厮杀汉,见惯血腥。只是眼见十几个忠勇善战的将士,被自己斩死在校场上,很是心疼。眼见这张守仁嘻嘻哈哈,全不在乎,各人都是心中一寒,均是强笑道:“好,谢过大人。” 张守仁很是开心,适才的杀戮好象全不曾放在眼中,只是拉着胡烈,款款而言道:“你们来的真是及时。原本军中的火长一级,现下全是队正了。别将以上,没有适合的人选。再有,我要开此地开办军校,和京城的不同,咱们要教实打实的功夫,而不是贵族们用来升迁的台阶。再有,新兵训练要得力的军官,还有分散在大山中的五六千跳荡,他们虽不是主力兵种,好生训练,实力也要高出敌军不少,都是各寨里打惯仗的硬点子留了下来,需要的就是得力的好军人去**他们。等过两月大仗打了起来,需要你们的地方更多……” 他温言软语,将这伙子武人哄的好不高兴,不过片刻功夫,已经将适才的血腥抛在脑后。各人均是觉得,那伙子死鬼真是傻蛋,张将军这么英明神武,体恤下属,在这山里日子也过的逍遥,随时还能下山立功,将来回去,还不是大功一桩? 各人还隐隐觉得,张守仁如此的行事手腕,能力超卓,只怕并不甘于居于人下。不过,他没有实力自然不会造反,等有了实力,大伙儿随他做了开国功臣,只怕也是美事一桩啊。 自这伙军官来后,倒也真的如张守仁所说。飞龙军中,如得双翼。有经验的军官,不是靠一时半会的培训就能得到。总需要在战场上厮杀多次,统管过下属,才会有那种威仪气度。几十个军军充实到各处,飞龙军的实力自然是迅速增长,比之以前人手不足的境况,强过百倍。 待到了四月中旬,眼见麦子已经开始全部泛黄,沉重的麦穗低垂下来。张守仁骑马在山中绕了一圈,估算下来,今春收的麦子,足可养活大山内部的百姓,还可以足撑数万大军一年的用度。他敕令下属的各级屯田校尉,抓紧准备人手,一则收取自己的麦子,二来随时动员百姓,准备下山抢麦。 他自上山之后,只是在山内争夺权力,从未下山一次。因其所故,虽然伪朝知道有南方的宣慰使到了北地,后来却是渺然无踪。他们见的多了,也就浑然不当回事。倒是这大别山方圆这么大,哪一年都经常有土匪下山抢劫,今天过了几个月下来,居然没有一次匪警,各地方官欣喜之余,哪有人去管这其中是否有什么深意,自顾自的向伪朝皇帝报喜,道是今年风调语顺,连人和都有了,本朝兴旺可待,当真是吾皇圣德动天,可喜可贺。 在这一派歌舞升平声中,最为高兴的,不是伪朝的皇帝,却是蒙兀派驻东京的经略使,阿蓝不答。 伪朝的皇帝,其实不过是个幌子。他居于东京皇宫之内,用度什么的,全是由蒙兀人决定了,送到宫中,其余的军政财大权,全然在蒙兀的河南经略司手中。至于中原之外,由陕西经略、山东经略、河北经略等诸多宣抚或经略司来掌管。在蒙哥汗即位之初,原本的汉地经略大权,分散在蒙兀重臣手中。待蒙哥汗得了大权,为了收回汉地、中亚、波斯等地的大权,便派了自己的弟弟旭列兀到波斯,派忽必烈到燕京,总称别失八里、燕京、阿母河三大尚书府。忽必烈总领汉地后,即驻在金莲河上游,开设幕府,招募汉人书生做为谋士。他博采众言,设立抚司,开设屯田,优礼汉族的大地主和军阀。又统帅大军,绕道吐藩,过大渡河,金沙江,直达大理,一战而下。不杀不抢,在大理留下经略,将大理全境收入囊中,对大楚形成了南北夹击之势。 因其功高势大,甚得蒙哥汗的忌惮。蒙哥得病后,立刻下令夺忽必烈的经略,重新安插自己的亲信,令忽必烈到开平闲居,不准干涉汉地行政。 他逝世后,原意让阿里不哥即位,怎奈忽必烈势力已成,两边相抗不下。而忽必烈不曾动手的重要原因,也是因为河南经略,并不是他的下属。 今夏大熟,阿蓝不答兴奋之极。这几十年来,蒙兀贵族打下的江山,从东到西,上好的马也要跑上半年。因为大汗空虚,蒙兀诸王和众臣,都很捞了不少好处,什么珠宝玉器不曾见过?可惜,因为从不重视中原汉地,残酷的屠杀和破坏,使得中原再也难复当日的繁华。丝绸绵锻少了,珠宝玉器收罗的差不多了,唯有粮食,是一年比一年少了。 原本,蒙兀人吃的是牛羊,喝的是马奶,对农耕民族的粮食,很是不屑。但是这些年来,军队的规模越来越大,能常年放牧的牧民越来越少,男子一出生,就准备将来长大要骑马出征,蒙兀本土的游牧业,越来越衰败。随便一个蒙兀人都有金银珠宝,却是换不来吃的。让打仗的战士或是贵族再去放牧,想想也是可笑的事。到得此时,汉地的粮食和牛羊,就成了供应整个漠北的强心剂。 这些年来,中原和陕西山东等地,对漠北的供应越来越多,漠北对整个中亚和汉地的需要也越来越强烈。把汉人杀光,把北方变牧场的呼声,也越来越小。只可惜北方残破,任是历代的经略使拼命搜括,也不能让蒙兀的大汗和诸王满意。 幸好,今年老天保估,中原各地风调雨顺,麦子大熟。算起来,可以送往漠北的各种物资,要比去年高出两倍,这教阿蓝不答如何能不满心欢喜。 况且,现下正是和林与开平之间较劲的时候。数十万将士枕戈以待,需要的是什么?自然就是自己手中的物资。他与忽必烈素来不和,这些东西送给众人心服的阿里不哥大汗,可不就是大汗正式即位前的重礼么。 想到这里,他满身的肥肉都在颤抖。 坐在自己的经略府中,他发出一道道的命令。各军、府、州,一定要尽速收割,借着粮食丰收,多养牛羊,好来供应漠北。待各种物资装车之后,要迅速押运漠北,交割清楚。 “大人,开平的幕府传来命令,让咱们准备把秋收的麦子送往开平。还有,要把驻防在东京和扬州的大军,也调往燕京方向。” 阿蓝不答玩弄着手中硕大的扳指,喘着气道:“四王子还真是好胃口。钱粮也要,军队也要。问问他,还有什么要的,一起拿走嘛。” 第四卷 逐鹿中原(十三) 那传信的官儿是个汉员,哪里敢来答他的腔。只是哭丧着脸,侍立在旁,不敢答声。 过了半响,方听阿蓝不答笑道:“回复四王子,以前,他是总理汉地经略,我们都得受他节制。可是蒙哥汗逝世前,已经暂停了他的经略。在新大汗有明令之前,我不能受他的令。记得,要写的委婉一些,不可以语气太硬。去吧。” 眼见那汉官低头退了出去,阿蓝不答轻蔑的看他一眼,心道:“汉人全是孬种,和草原上的牛马一样,打上一鞭,就老实不敢放一个屁。也不知道四王子是怎么了,身边围的,全是汉臣。嘿,等新汗即位,看他到时候如何。粮草钱财,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给他。军队么,四个万人队,现下归我节制,虽然那些万户心向着他,不过在没有公然撕破脸皮之前,看他们如何调动。我不下令,谁也别想把兵撤走。” 他一心向着阿里不哥,对忽必烈的命令再三抗拒。忽必烈何曾受过如此的冷遇,心下大怒,左一道右一道的文书催逼,那阿蓝不答总是不理。此事闹腾了大半个月,总算是弄到路人皆知,阿蓝不答打死不肯从命,忽必烈此刻虽然掌有整个汉地北方和辽东,再有陕西路和半个四川也听他节制,却是拿这个阿蓝不答没有办法。兀自在开平的府中气的直喘粗气,却也只能暂且隐忍。 张守仁在五月初时,原本只欲在自己周边的州县动手。待听到这个消息后,却是心中一动,想道:“忽必烈此时调兵不动,非得隐忍。若是我在此时动手,搞的声势太大,敌人尚未动手,非得把大军压向我这里不可。况且,早早引起忽必烈这样的雄杰注目,在他还行有余力的时候,非得尽全力吃掉我方会罢休。” 转瞬之间,已经有了决断。当即拍手叫道:“来人。” “大人有何吩咐?” “传唐伟进来。” 唐伟此时已经升为校尉,张守仁身为宣慰,有着任命指挥以下官员的权力。虽然现下私自任命,将来回到大楚,也是有效。唐伟原本是背崽队正,升级为校尉,也算是升了一级,心中自然欢喜。 他靴声囊囊,大步而进,向着张守仁沉稳的行了一礼,问道:“大人有何吩咐?” “唐伟,能杀人否?” 唐伟哑然失笑,若是换了旁人,不免要问张守仁是否说笑,换了是他,只老实答道:“能。” 张守仁精神一振,拉过一张东京地图,向他笑道:“那好,就派你去杀人。” 他指着东京地图,向唐伟郑重道:“就是此人。他每天的行动路线,范围,我早就派着间龙去摸了个清楚。只是他护卫很多,而且都是蒙兀精锐,间龙只是探子,打探消息还好,动手就不成了。剑龙原本专管刺杀,可惜组建不久,得力的人不多。所以,这次的事就交给你带人去办。只可成功,不可失败。” 唐伟是职业军人,讲究的是在战场上正面的厮杀,象张守仁这样派人去刺杀敌人的大将,在他看来,很是阴险无赖。 可惜,军人讲究的就是的就是服从。 他也并不多讲,只向张守仁道:“要让间龙把行动路线和此人的特点,汇集成册,我好好研究一下。还有,要此人的画像。” 张守仁对他务实的作风很是欣赏,当即点头道:“这自然没有问题,明天早上,一切都会摆在你的案头。唐伟,记住,这件事关系到我军的行动大计,你就把他当成对阵中的敌将,要讨取他的首级,晓得了么?” 他原本也不需要向唐伟解释这么许多,现下说来,不过是让他古板坚硬的军人心理,得到一丝安慰罢了。 “主帅如此体帖,下属还有什么话说。请将军等着我的好消息吧,末将告退。” 唐伟转身退出,自去准备点检带同出行的下属。他原本想埋怨张守仁几句,上次斩的十九人,有三个是李勇的属下,五个是他属下,这八个人,全是精壮的背崽壮士,若是留了下来,此时带去戴罪立功,岂不更好。 只是转身回头,看到张守仁因为数日未眠而略显浮肿的脸,他无声的叹一口气,只得大步而行,不再多语。 “来人,传李勇。” “是” “来人,传胡烈。” “是” “来人!” 张守仁却丝毫不如唐伟想象中的那样疲惫,他虽然数日未眠,却仍是精神奕奕,发出一道道的命令,整个大别山内所有人的神经,都因他的命令,而紧张转动起来。 数日之后,一队化妆成商旅的车队,悄悄的自大别山中缓慢而出。 自从土匪少了许多后,伪朝官兵对大别山附近的监视亦是减弱了许多。这一个小小车队,并没有经历太多的困难,只是在山下平原绕了几个圈子,就很顺畅的进入大道,渐渐混入官道上的商旅群中,再也不显眼了。 这百来人,经过颖州、相州、毫州、历经半月,沿途还故意停留数日,做了几笔生意,终于在五月底到达东京。 在被守门的官兵盘查一番,敲诈了若干钱财后,一行十来人,连同商人带保镖,近百人的健壮汉子,终于入得城来。 世道艰难,土匪多如牛毛,稍大一点的商队,总得有几十过百的精壮汉子,才敢出行。这一小队商旅并不出奇,很快的融入了东京的大街小巷之中。 阿蓝不答勇拒四王子,一时间风头无俩。已经有使者自漠北来。未来的大汗阿里不哥对他的这种忠勇行为,很是赞赏。已经向他许诺,待将来正式成汗,一定把河南一路,封赏给他。 与忽必烈对整合整个汉地的兴趣不同,包括阿里不哥在内的蒙兀上层,对汉地的认识还是很浅薄。在他们看来,将封地封给重臣,重臣再上缴贡赋给自己,可比派官员统治,要自己打量要来的轻松许多。 阿蓝不答得了这个承诺,心中兴奋之极,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轻了几斤。他在汉地已经很久,算起来也有十余年了。近过四十,在蒙兀人来说,已经算是活了很久,现在也该到了为儿孙留基业的时候了。在这个时候传来这样的好消息,还真是令他欣慰。无论如何,他决意力挺阿里不哥为汗,哪怕是为了这个目地与忽必烈刀兵相见,也是在所不惜。 这一天,他连续传召了伪朝好多中央省部级的官员,交待政务。并且下令各地的驻军严加小心,至于小心什么,他并没有明言,各人却是心知肚明。 与他的坚定不同,伪朝的官员视所有的蒙兀人为主子,现下主子内部出现的矛盾,何处何从,还真的是叫这些官员们头疼啊。 “来人,牵马,回府。” 几十个来自草原上的雄壮汉子,得了他的令,立刻将阿蓝不答的坐骑牵来。这匹老马还是当年阿蓝不答跟随拔都西征时所骑,从草原上出发,经过漫长的征途,来回用时就接近三年。经达了大大小小艰难困苦的战役,却是存活至今,也算难得。阿蓝不答年纪大了,骑马虽然不觉困难,却也爱骑这样马力平稳的老马。是以不论自己现在如何富贵,这匹跟随他多年的战马,仍然是他不二的坐骑。 他踩在府中汉人奴仆的肩上,轻松的一跨,便自骑上了马背,心中忍不住暗自得意不已。那些汉人官员,年轻力壮,论起骑术来,只怕还比不上肥胖又年老的他。 轻夹马腹,向马儿用蒙兀语喝了几声。那马明白主人的意思,四蹄轻扬,带着他自府中大院,开始往外行去。 为了方便这些蒙兀骑士们骑马,东京城内原本各大衙门中的高大台阶和门槛,都已经锯掉。此时阿蓝不答带头,五六十个蒙兀骑士跟随在后,马蹄声声,骑士过处,行人无不闪避。 待到了经略府向西拐弯的第一道路口,这队骑士却遇上了麻烦。 东京城中,无有人敢阻蒙兀人的骑队,哪怕是伪朝的一品大官,他们的轿子遇到了蒙兀人的马队,一队要闪在路边,等着蒙兀人先过。 只是在此时,这些蒙兀人虽然挡住,却也发不出火来。挡住去路的,却是一匹拉车的健马。这马显然是受了惊吓,在这窄小的路口处不住的嘶喊,四蹄刨地,拼命前冲。若不是十几个大汉将它拉住,只怕早就冲到闹市,横冲直撞了。 “兀那蛮子,快些将马赶开。” “寻死么,敢挡住大人的去路。” 蒙兀骑士等的不奈,一迭声的斥骂。 阿蓝不答先是懒得理会这些小事,待这些卫士张口,他却笑道:“不要同这些蛮子讲,他们哪里懂得驯马。这些汉蛮子,骑牛还嫌快了。” 各卫士被他逗的哈哈大笑,阿蓝不答心情愉悦时,经常说些笑话,使得卫士们格外欢喜跟随于他。 “乃颜,脱脱,你们几个上前,教教这些蛮子怎么赶马。” 阿蓝不答心情大好之下,也不计较这惊马挡路,反而上前头的卫士下马,去帮着这些蛮子安抚惊马。 那几个蛮子显然是受宠若惊,一个个抬头笑道:“这怎么敢当,这怎么是好咧。不中不中,咱们自己来。” 几个蒙兀亲兵都通晓汉话,当即斥道:“汉蛮子,你要懂得赶马,就不会把它弄惊了。” 说罢,几人上前,有人按马腹,有人拍马头,有人用蒙兀话亲切的安抚这可怜的马儿。是的,在蒙兀人眼中,马匹远比汉人来的可靠和可爱,杀个汉人没啥,也就值一匹马。不过,认真计较起来,宁愿杀汉人,也不能杀马。 “动手!” 适才还手拉大车,拼命安抚惊马的打头的汉人,却突然暴喝一声,从宽大的衣衫后面猛然一抽,喝道:“兄弟们,动手!” 他们猛然间松手,那马还在前冲,那几个上前安抚的蒙兀人一下子被冲倒,正想大骂,却觉得眼前冷风一掠,自己眼前一黑,就已经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四卷 逐鹿中原(十四) 那个叫脱脱的亲兵却没有被撞倒,眼看着自己的同伴被人用大斧砍了脑袋,他心中大惊,急忙自身后抽出刀来,喝骂道:“要找死吗?” “杀的就是你们这些鞑子!” 又是一斧劈来,脱脱急忙拿刀去挡,却只觉得对方的力气太大,自己委实难以挡住。他眼睁睁的看着对方的大斧荡开了自己的长刀,一直向前,掠过自己的脖子,血花随着大斧的方向,猛然喷溅开来。 “好冷……” 这是他最后的意识,他的头颅在空中翻滚,正落在惊呆了的阿蓝不答胸前。 “护卫大人,叫援兵。” 阿蓝不答的亲兵不愧是蒙兀精锐,突然遇袭,却是不惊不慌,一边拼命抵挡这几十个大汉的猛攻,一边让人去呼叫援兵。 “咻……” 一阵箭雨猛然飘来,其势之大,竟然穿透了两个站位重叠的蒙兵。因为离的很近,正在肉搏,身处阵后的蒙兀人尚且不敢放箭,生怕伤着了自己人,却不妨这些蛮子如同疯了一般,也不顾前面自己的人性命,就站在适才的马车上,开始用一种泛着银光的弩弓放箭。 他们如此疯狂,倒也罢了,只是这弓箭力量之大,只怕射速和射程还在蒙兀人最好的射手之上。在十几个弩弓的打击之下,原本就抵挡不住的蒙兀人越发吃力,箭雨纷纷落下,一个个亲兵倒地惨叫。对方的肉搏兵种又拼命向前,自己这方是再也挡不住了。 “大人,你快逃吧?” 几个亲兵临死前的哀嚎刺痛了阿蓝不答的神经。逃?蒙兀人的勇士心中,没有这个逃字。他抽刀狂喝,大叫道:“汉蛮子有什么好怕的,他们人不比我们多什么,大伙儿拼力做战,打败他们!” 在他的激励下,原本都全无战意的众亲兵立刻激起了血勇之气,一个个狂呼大叫,拼死向前,与对方尽力奋战。 在他们的拼搏之下,对方虽然明显武艺高强,兵器也比他们沉重犀利,却也是吃了不小的亏,短短的一瞬间,有几个汉人被他们乱刀砍死。 阿蓝不答正在兴奋,却见适才第一个跳起来砍翻乃颜和脱脱的那个汉人立住了身,自车中抽出一把弓箭,正冲着自己微微冷笑。 那人拉满了弓,搭上箭矢。阿蓝不答远远看去,只觉得那弓箭最少也有三十个力,就是他当年,也拉不开这强弓。 “汉人里,也有这等英雄?” 这是他的最后一个念头。这箭实在来的太快,在他看到和想到的同时,沉稳而快捷有力的箭矢直飞而来,穿透了他的胸膛,也将他的武勇和热血带走。 “噗通……” 阿蓝不答颓然落地,迅即咽气。他一气,众蒙兵都是呆了。阿蓝不答近年来年老体胖,却也是蒙兀人中有名的勇将。若是不然,也做不到今天的这个位子。 想不到,他就这么被汉人轻轻一箭射死了。这个纵横天下,征途万里的勇将,就这么被射死了。 那些袭击他们的汉人,却不管这些勇士们如何发呆,各人趁你病,要你病。借着蒙兀人一呆,又狂冲向前,战斧频发,不过片刻功夫,这一队蒙兵已经被全数斩死。 “把兄弟们带上,不论死活。看看蒙兀人有没有没断气的,没有断气的再补上一刀。” 那射箭的汉人正是唐伟。他眼见目地圆满达成,目标连同护兵,一个也没逃脱,这自然是再好不过。若是不然,还得冒险去追赶,那可要冒着极大的危险。 他一声呼哨,二十个骑士从前方两侧的小巷中穿出。这队骑兵,无论战局如何,也不会动用,只等对方有人逃跑,立刻上前堵截。此时对方全死,自然是再也不用。 近百人的小队死了七人,伤十余人,却杀死了五十多蒙兀精兵,就是对背崽军来说,也是了不起的战绩了。 他们迅速收拢起自己死伤的战友,在每个蒙兀人身上补上要命的一刀或一斧,在确定不会有遗漏之后,迅速或是步行,或是骑马,瞬息间消失在这恐怖的杀场前。 阿蓝不达遇害的消息,迅速传到了漠北和开平。在漠北,是愤怒的指责,在开平,是欣喜之余,却也纳闷。 唐伟动手的地方,是经略府不远处的转弯口,过了这弯口,才是大道。因为离经略府近,平常的百姓不可能路过,整整五十多人的蒙兀兵连同阿蓝不答遇害,却是一个目击者也没有。唯有那些被几乎砍成碎块的尸体,证明了这件事确实就在东京城的腹地发生。 忽必烈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立刻派遣自己的心腹前往收拾残局,借着追凶拿犯的机会,将不服从自己的蒙兀官员和汉员捕拿。半月之后,整个东京和河南山东两路,再也没有人敢违抗他的军令。 如此一来,更坐实了是他派人杀害阿蓝不答的说法。愤怒的漠北方向,立刻召开了忽里台大会,选取了阿里不哥为蒙兀国的新汗。 阿里不哥继位之后,立刻下令,让忽必烈到和林,接受讯问。 忽必烈雄才大略,怎么会理会这样的命令。大楚文帝元年,公元一二六三年,忽必烈在开平召了忽里台大会,宣布自己即位为汗。 同时,宣布成立中书省,十路宣抚司,燕京尚书省等机构。他决意重用汉人,整束汉军。然而在汉军能用之前,自然还是以使用蒙兀大军为主。 夏八月,四万蒙兀军回到北方。同时,阿里不哥统军出击,双方加起来近三十万的大军,在吉利吉思附近交战。 骨朵、箭矢,重骑突击,毒烟,远射,游击…… 蒙古人在统一数十年后,终于又一次大规模的内战。那些用来对付异族,屠杀异族的手段,一样不少的落在了自己人的身上。草原上演绎着一场壮观之极的战争漫画。数十万骑飞奔如雷,天空中的箭雨遮住了阳光,鲜血被溅踏入泥,马蹄之下,尽是模糊的残躯。 双方激战多回,不分胜负。一样的数量,一样的勇武,一样是成吉思汗的子孙。在这样超强的实力面前,一切计谋和策略,都显的那么苍白和无用。只有铁和铁的碰撞,血和血的飞溅。 相恃月余之后,双方都是困乏之极,无力再战。如同约定一般,忽必烈引军回开平,阿里不哥引军回东胜州。 下面的战争,就是实力和实力的对拼。谁拥有更多的战士,谁有更强的战马,谁有更丰厚的物资,谁就是胜利者。 如果论地盘大小,金银珠宝的数量,自然是阿里不哥占据着绝对的上风。在这时候,蒙兀还没有正式分裂,他拥有着到叙利亚和波斯的辽阔土地,拥有着富庶的商路,还有蒙兀人几十年来积累下来的财富。而论起战士的忠诚,武将的勇武,还有主帅的谋略,则是忽必烈强过了阿里不哥。忽必烈是蒙兀人中少有的智谋之士,手下有刘秉忠、张文谦,姚枢这样的能臣谋士,还有阿术,合丹这样的盖世猛将,更加重要的是,他有汉地的资源。 他决意罢废伪朝,收拾汉军军阀,撤销世袭的诸候,将权力收归自己的中书省,就是为了汉地不但可以提供源源不断的战士,还有着丰富之极的资源。只要他能顶住阿里不哥的猛攻,再倚仗着汉地的资源供应,不论战争要打上多少年,最终获得胜利的,则一定是他忽必烈。 若是在历史沿着原本的轨道发展,则他的想法和算盘是一点没错。只可惜,这一段历史原本就偏了一点,现在,又以着更大的偏差,开向绝然不同的轨道。 “什么?颖州、唐州、邓州、蔡州、归德、信阳,全数失陷?” 刚从鲜血淋漓的战场上返回,得到的却是这样的消息,忽必列不禁勃然大怒。 “这是怎么回事,说!” 他在开平简陋的宫殿里气的发抖,不住的在殿中急步行走。 这些河南州县,早在七月时就已经失陷,而可恶的河南官员,却到现在才来禀报。 那个负责报信的汉官,已经吓的发抖,说不出话来。 忽必烈心中恼恨,却只得勉强放低声音,向他道:“这不关你的事,不要怕。向我仔细的说来。” “回禀大汗,贼众是大别山贼,自六月底突然自山中出来抢掠。这也是历年常有的事,咱们并不放在心上。” 忽必烈点头道:“是,不要说废话,说说是怎么打的败仗。这几个州,有两个是边州,加起来有十万大军,就被一群山贼攻下来了?” “大汗,贼众势大!开初,咱们也是以为不过是一伙山贼,河南行中书省并不放在心上,只是责令各地的守将,严加防范。说来也怪,每年山贼出来,都是在麦收时节出来抢粮,这时候粮食都已经收割入库,他们方才出来。我们私下议论,都说他们太蠢。” 忽必烈让他不要废话,这个官员偏偏慢条斯理,说的还是不着边际,他气的咬牙,为了不让这人害怕,却是忍着怒气并不说话。 那官员偷眼看了眼一眼,见他并没有发怒的表示,又壮着胆道:“谁知道,此次贼患却与历年不同,竟然是旗号鲜明,衣甲壮盛。过万贼兵甫一出山,就击败了大山附近的数万官兵,咱们败时,对方也不追击,只是扫荡大山附近的州县,抢掠财物。我们原以为他们只是抢夺财物罢了,想着大汗这边正是紧要关着,小小挫折,也不必禀报了。谁知道,就在七月中,对方突然开始猛力攻城,咱们的守将救援不及,被他们各各击破。旬月之间,名城大府,相继失陷。咱们河南行中书省,为了让大汗节劳,便决意征召大兵,凑起了十万军,往击逆贼。“ 说到这里,他又吞吞吐吐,言不成声。 忽必烈终于按振不住,跳将起来,将他的衣领一把揪住,喝道:“到底怎么了?” 那人吓的差点儿尿了裤子,却只得颤声答道:“回大汗,在归德府附近,我军与敌野战。对方实在太过利害,不过一个冲击,就用千多重骑,在咱们的大阵中撕开了一个口子,我军惊慌之际,敌军大举反击,王师溃败,不能成军。自此之后,敌人在河南腹地横行,靠着抢来的军械,连破州城。我们害怕东京有失,据兵固守。此时大汗既然回师,咱们就急忙前来禀报,乞盼大汗急速派兵回援河南。” “嘿嘿,你们好。你们瞒的我好。” 那官儿吓的丧魂失魄,急向忽必烈道:“小人不过是行中书省的一个小小尚书,所有的决断都是丞相大人们的主意,和小人并不相干。” 忽必烈被他说的一楞,想了一回,便推开他,笑道:“你这样的人,杀了我还嫌脏手。况且,也确实不是你能做主的事。” 他皱着眉头,喃喃自语道:“河南一路,就有我军二十多万,加上山东和河北,四五十万大军,竟被这小小山贼连破我十余州县,太不成话。对了,那山东的都督李擅,怎么按兵不动?” 自从立中书,废各地诸候后,象都督这样的地方军阀名称,早已经不复存在。只是多年积习下来,连忽必烈也忍不住称那山东万户李擅为都督。 “大汗,那李擅自众被废了都督后,很是不满。依老夫看来,他没准会有反意。” 忽必烈眼光一闪,点头道:“刘先生说的不错。这个李某,野心很大。他做都督,都于是山东王。现在废了诸候,用流官,再加上他的新官职不过是个万户,说起来是和我们蒙兀万户相同,其实还是低了几级,他心里不舒服,那是必然的。” 那刘先生,就是忽必烈的首席汉人谋士,刘秉忠。他年约五十,皮肤却是白嫩如玉,风神飘逸,婉若神仙中人。只可惜,此人一心为异族效力,忽必烈能掩有整个汉人天下,此人和不少汉人谋士,居功甚伟。 就个人能力而言,他是一个顶尖的谋士。就整个汉人民族来说,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汉奸。 “大汗,依老夫看来,这队贼兵,也必定是蓄谋已久,早有准备,不早不晚,正凑着咱们和北边打的热火时,他们就出兵了。” 坐在他下首的张文谦也点头道:“刘老说的不错。依我看来,阿蓝不答遇害之事,说不准和他们有关系。” 刘秉忠微笑道:“不错。这个计,取的是蚌鹤相争,渔翁得利的计策。嘿嘿,敌人这计行的又毒又狠,拿捏的也恰到好处。算准了我们必定不会隐忍,阿里不哥那边,也差着这么一个借口。双方不但不会细察,反而会如他所愿,交起手来。毒,真毒啊。” 他向着忽必烈,郑重道:“河南路的官员,没有人是他的对手。李擅那样的人,只是跳梁小丑罢了。倒这伙贼兵,不可小视,绝不可小视!” 忽必烈为难道:“可是阿里不哥现在离的很近,随时可能再与我交手。若是派蒙兀大兵去进剿,山路难行,也不能收到大效。” 他们正在计议,忽必烈的长子脱欢忍耐不住,跳起来说道:“父汗,汉人有什么值得忧虑的。交给儿子一万兵马,我们其实蒙兀人和他们一万对一万,也算瞧的起他们,到要看看,谁是真正的英雄好汉。躲起来放冷箭的,是女人!” 刘秉忠等人听到这样的言论,早就习惯。更何况,他们在内心早就将自己视为蒙兀一方,更不会为脱欢的话觉得刺耳。 第四卷 逐鹿中原(十五) 倒是旁人听到脱欢言道使计用谋的人是女人,是废物,心中老大的不自大。 忽必烈对这个儿子很是喜欢,不忍斥责。冷眼看到那报信的河南路官员仍然在殿内,就向脱欢一努嘴,笑道:“儿子,这个才是个女人,废物。刚才他说话没有条理,惹怒了我,你带他出去,打他一百鞭子,要狠狠的打。” 脱欢斜视那官员一眼,知道这是父汗有意支开自己,却也是无法,只得向忽必烈一躬身,答道:“是,父汗,我一定打的他灵魂出窍。” 说罢,提小鸡一般,将那官中提将出去,就在殿外台阶上,狠命打将起来。 忽必烈瞥了殿内众汉人一眼,见他们并没有因为自己儿子的话而着恼,便也懒得去陪不是。当下笑道:“各位先生,你们看,河南的情形该当如何?” 姚枢道:“河南是我们的根本,不容有失。依我看,还是要派大军回援。” 忽必烈沉吟道:“这样的战事,不光是勇力的事。我的意思,诸位先生中有哪位到河南主持大局,击剿贼兵的同时,还要防范李擅谋反。蒙兀将军,能做这样的事的人,太少了。” 刘秉忠摇头道:“蒙兀军不会受汉人的指挥,就算是我等,也不成。” “伯颜,派伯颜去吧。” 忽必烈叹一口气,向诸人道:“他驻守燕京,责任很是重大。不过河南那边事情紧急,只得让他带一万人回去,把麻烦解决了再说。” 刘秉忠点头笑道:“是了,伯颜将军是最好的人选。不过,大别山情形复杂,还要有一个好的汉将辅助才行。” “那么,就让刘整到河南做万户,带着他的兵去打山贼吧。” 这刘整也是忽必烈心爱的汉将,有勇有谋,为了出了不少有用的主意。为了这一股小小山贼,忽必烈竟派出了两员爱将,虽然出兵不多,也算是下了大本钱了。 他做完了这个决断,叹一口气,步到殿前,向着南方笑道:“不知道是哪位英雄,来拉我忽必烈的后腿。你不成的,你手底下没有我的蒙兀强兵,不成的,不成!” 他在北方的开平发出这般的豪语,与此同时,南方的张守仁却没有他这么好的心情。 得了十几个州县,将对方的府库抢夺一空,得胜太速,甚至到了自己难以控制的地步,在他心中,隐隐然却觉得不是好事。当初下山时,以他的意思,只要占了周围的几个小县,最多打下颖州,便即停止。 怎奈打跨了对方援兵之后,诸将信心大涨,憋了大半年的气,总算得到了发泄。在这样的情形下,他这个主帅也不好太违拗众意,只得趁着敌人腹地空虚,大举用兵,打下了等若半个河南的地盘。 河南的敌军一触即溃,实是因为这是原本伪朝的军队,将帅不和,士兵全无战意。若是遇上了山东河北的汉人军阀部队,亦不会胜的如此轻松。 在中国,国家的军队可以没有战斗力,将帅的私兵,却永远只认识将帅本人,功名富贵都系于主将一身,打起仗来自然奋勇的多。他原本极是担心,河北和山东的汉军军阀前来援助,到得此时,虽然放下了这种忧虑,却又更加担心北方的蒙兀人南下了。 “动静闹的这么大,忽必烈不是傻子。他必定会派兵南下!” 好比是高手奕棋,能够洞察先机者,方是得胜的一方。在敌手想着如何对付他的同时,张守仁自然亦要有应对之策。 他此时驻节于归德府内,距离东京不过三四百里的路程。若不是东京城是中原腹心,经营日久,城高壕深,他连东京也拿了下来。到得此时,三千飞龙军和跳荡军集于一处,就在颖州根本之地驻防。而在这归德城内,他只是留了一百亲兵,再有的,便是闻讯赶来,向他表示对大楚忠诚的义军了。 “嘿嘿,义军!” 张守仁自内心发出一声冷笑。这些义军,不过是活跃在河南连绵不绝的大山中的土匪山贼罢了。平顶山、商洛山、伏牛山、桐柏山,连绵千里,活跃着因为战乱和灾荒而聚集在一处的义军们。 他们打家劫舍,杀害平民,遇着官兵就躲,见了好处就上。自从张守仁率部从大别山上横扫而出,攻州陷府,他们就如同秋后的蚂蚱一般,成群结队从自己的地盘中飞来,汇集成片,竟然也集结了十来万的“大军”。 再加上投降的原伪朝军队,张守仁说起来,竟然也有了近二十万的军队。扩张之速,颇令胡烈等人兴奋。在他们看来,得了这么大的地盘,汇集了这么庞大的军队,张守仁和自己的功劳,已经到了大楚朝廷不得不重视的地步。若是南方再自襄城出兵,与张守仁部汇集一处,将山东和准南东西两路全数拿下,这样,打下的地盘和大楚相连,重整这些义军和降兵,实力迅速膨胀,蒙兀人现下陷于内斗,不可能全师来攻,这样一来,大楚全不费力,就重新收复中原故地,这样的泼天大功,岂不就轻轻巧巧的落在了手中? 再强的主帅也要下属的支持,方能成事。张守仁虽然可以利用自己的权威来说服他们,却必定会在诸将心中,埋下不和的种子。 思来想去,也唯有也先了众人。 七月中,他派遣众将带同军官,训练补充这些降兵和义军。 月底,调义军五万守归德城,其余十五万军,在归德北面的冲要之地立寨安营,以待敌来。至于他本人,则修书朝廷,请吕奂派兵来援,并接收唐邓等州。 胡烈、胡光、唐伟、李勇等心腹大将,全数带在身边,驻守归德。而飞龙全军,则退守颖州休整。 这样的安排,各人也无话说。飞龙军之前太过辛苦,除了战死战伤之外,精神上也极是疲乏,退到后方休整,原也应当。 诸将眼前自己身边大军云集,虽然衣着不整,兵器差劲,却也是自己平生指挥的最大的一支大军了。胡烈在襄城时,不过是个校尉,手底下三百兵马。在这里,全被张守仁委以统制大权,手底下六万强兵,驻守在归行前线。 眼前刀枪如林,旁边是猛将如云。胡烈志得意满,当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 只是说来奇怪,张守仁不肯往前线多调粮草和兵器,每一问他,便以虚辞推托。虽然营地内从未缺过三日以下的粮草,却总是教人不能放心。 这一日他眼见手下儿郎卖力苦练,心中高兴。因见兵器委实太过破烂,不觉心急。吩咐了几个副手,加紧督促,自己带着亲兵,匆忙自城外赶回,到城中的宣慰使府求见张守仁。 “胡将军,你来的正好。” 他未及开口说话,张守仁却劈头一句,向他道:“你来的好。你若不来,我也要去寻你了。” 胡烈心一沉,问道:“怎么?” “间龙来报,蒙兀军一万,探马赤军一万,自燕京出发,前几天就到了东京,休整几天后,兵锋直指归德。咱们再不走,只怕是来不及了。” “这如何是好?!” 胡烈大惊失色。若是说东京兵马出动,他必然并不动容,而张守仁所言的这两支兵马,都是蒙兀精锐。虽然区区两万人,却不下于东京城二十万人的战力。 “退。我已经命胡光带着人先走,等你到了,咱们正好能一同上路。退回颖州,看这些蒙兀人下一步的动向。” “这怎么可以?二十万大军在此,主帅和将军怎么能先退?” “必败之局,不退则死。” 胡烈恼道:“死便死了,没有军队未战,主将先逃的道理。何况,未必一定会败。” 张守仁微笑道:“你在军中多时,这些军人,纪律如何?战技如何?阵法如何?比如我们以一万人大败的伪朝军队,如何?” 胡烈默然半响,不能回答。 事实如此,这些所谓的军人,不过是土匪和山贼的集合,其中过半还是普通的农民,被裹挟而来。这样的军队,要说有战斗力,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那我们守城?” “粮草呢?连同城内居民,四五十万人,每天消耗的粮食是多少,你知道么?” 胡烈差点要哭出声来,张守仁的话句句有理,可是偏生就有地方不对,究竟是哪里不对,自己却说不出来。 却听张守仁笑道:“你的想法我知道。局面大好,东京在望,顶住这一仗,蒙兀人折损不起,没准就退兵了。到时候咱们把这支军队好好改造,用来克复东京,成就千年成代的伟业,对吧?再有,兄弟们自千里来聚义,热情似火,士气高涨,不能就这么把他们给卖了,对吧?” “对,太对了!” 张守仁却是转微笑为冷笑,向他道:“你们不知道吧?这些义气,这些士气,全是假的。大军之所以云集,士气之所以高涨。一来,是我用朝廷的诰命吸引了这些大大小小的头领们,二来,是钱。” 胡烈愕然道:“什么钱?他们是来对抗蛮子,打鞑子的,要什么钱?” “兵无饷不行啊!人家张嘴就是这句,你道他们是傻子么。开拔要钱,驻防要钱。胡将军,我们这次打下了十几个州县,得钱一百七十万贯,有一半用在这些吸血鬼身上了。而他们的所得,只有小半发给了下面。不过,就是只得了小半饷钱,这些在山里捱苦捱怕了的小兵们,也是喜笑颜开啊。” 说到这里,张守仁也是神情黯然,不觉叹道:“这些可恶的头目。所谓的大义和忠勇,不过是用来拢聚手下的名号罢了。他们待属下,不如一群猪狗。平时连饭也吃不饱,又哪来的战力。而这些普通的兵们,遇到了更普通更善良的百姓,也是一群狼,一群恶狗。校尉,你的同情心也不必滥用了。他们咎由自取,怪不得咱们的。我不过许下了二十万贯的赏钱,他们就悍不畏死,大包大揽,要在归德好生守城,好让咱们去防备山东的李擅。” “李擅,他也要出兵了?” 张守仁点头道:“不错。他终于忍耐不住了。不过,也是害怕忽必烈治他的罪吧。毕竟,老是按兵不动,很让人怀疑他有异志的。大军南下,打败我们的同时,未尝不会顺手把他也解决掉。他怎能不怕。” 第四卷 逐鹿中原(十六) 胡烈待知道到颖州也有仗打后,心中稍觉安定。这样一来,无论如何也不能算是临阵脱逃了。只是,心中想起那些热切而年青的面孔,却只觉得一阵阵的发酸。 张守仁拍拍他肩,叹道:“你不必如此。军人百战为家国,他们也算死得其所了。况且……” 他冷笑起来,喃喃道:“你当他们真的忠勇到不怕死的地步么?早就打定主意,打不过就跑,跑不掉就降。咱们若是留在此地,那才真是只有战死的份。” 他拉着胡烈,热切的道:“走吧。放弃这里,放弃中原。放弃不切实际的幻想。唯有破而后立,才能绝地而重生。捱过了这一关,咱们才有再重新振作的机会。” 胡烈终究不肯全然放弃,忍不住又问道:“吕大帅呢?他出兵了没有?” 张守仁面上露出一丝嘲讽的微笑,向他道:“出兵了。占了唐州,拥兵不前,上奏朝廷说,敌情不明,需防敌人攻袭后路,暂驻唐州,以观后事。朝廷的意思,也是准了他的。毕竟,和中原比起来,襄城更加重要啊。” “好吧,我与将军走。” 胡烈的声音并不绝望,只是有些惨然。自今日起,他方才放下心中的所有杂念,一心一意,只为张守仁效力。 两人出得帅府,带上所有的亲兵,连同所有的机密文案,关防地图,自南门悄悄而出,一路狂奔,往颖州方向而去。 在他们离开的第二天天明,驻守在归德之北的义军哨探,首先发现了蒙兀铁骑的先锋。 “蒙兀人!” 看到熟悉的皮袍,矮小的战马,野蛮的胡须和怪异的弓箭,所有的哨探均是大惊失色。这几十年来,蒙兀人已经成为了不败的神话。中原也罢,江南也罢,没有人可以抵挡住蒙兀人的兵锋。 只是回头看看黑压压的已方队伍,看看对方稀稀拉拉的队形,不过两万左右的骑兵,所有人的心中又升腾起了希望。 或者,蒙兀人不败的神话能在这里被打破呢。 号角声声,战士束甲。虽然是破败不堪,却也郑重的套在身上。不论这此人中有多少人是欺男霸女,无恶不做的恶徒,当汉人军队遇到蒙兀军队的时候,一种最基本的民族情感,仍然是他们愿意一战。 “结阵,持盾,准备迎战。” 十几万人的营盘乱哄哄的不成体统。勇气是一方面,训练和纪律又是另一回事。他们散漫惯了,并没有鲜明的纪律和容易识别的长官标识,人太多了,兵不识将,将不知兵,集结起来,完全靠着自觉。这样一来,形成一个最简单的阵势,都显的特别的困难。 “臭蛮子,就这样也想打败我们?” 伯颜是蒙兀人中少有在智勇双全的武将。在他的身边,是忽必烈的长子脱欢。两人并骑而立,在队形前方,静静的观察着对方敌军的情形。 待看到对面乱七八糟,不成体统时。伯颜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而年少气盛的脱欢,则忍不住出言斥骂。 “镇南王殿下,你愿意带一支轻骑,先去骚扰敌阵么?” 伯颜知道这个亲贵的脾气,若是企图以保卫他安全的名义,将他留在阵后,只怕他会一马当先,率先冲向敌阵。 于其让这匹野马自由撒开缰绳,还不如轻轻的控制他,让他沿着自己规定的轨迹来跑。 “好啊!伯颜,你真是知道我的脾气!” 脱欢笑逐颜开,在这一瞬间,不象一个从马背上长大的嗜血的蒙兀王子,倒象一个普通的顽童。 “那好,交给你三千人,不要离的太近,用毒烟先熏开他们。” “好的,你看着吧,我一定不负你的重托。” 脱欢轻松的答应了一声,点击伯颜交给他的三千轻骑,往着敌人阵前驰去。 义军战线随着这一小股骑兵的到来,产生了巨的骚动。只是在各级头目的喝斥下,方才勉强镇定下来。 蹄声得得,这队蒙兀骑兵开始逼迫,从容不迫的搭弓上箭,瞄准,射出。 他们不过是身着布袍,最多罩着一件皮甲,衣着与义军一样的随意和散漫。论起战术素养和纪律,却比对方不知道强出多少倍。 这些蒙人自出生那天起,就已经被准德培养成战士。不到六岁,就能在马背上倒立飞驰,十岁,就应该能射杀野兽。到得成年,手中已经不知道沾染了多少人或兽的鲜血。 他们的距离远远超出义军可以射到的范围,眼看他们停住战马,往自己这边漫射,不住有人中箭倒地。而义军这边的还击,却是稀稀拉拉,靠不到他们的边。 “前队的刀矛手掩护,后队的弓箭手上前还击。” 无奈之下,义军只得向前。然而他们稍一向前,对方就开始后退,后退的同时,仍然发箭。义军前进了几十步,却负出了几千人的伤亡。 “后退。” 进退失距,全无章法。 脱欢在心里评价了一句,眼看各人身带的箭矢都射的差不多了,便大声叫道:“好了,射出毒箭,回阵。” 蒙兀人的毒箭,是他们独特的发明。用各种毒药,甚至是巴豆,包裹在箭头处,用火点燃,发射到敌人的密集阵形中,借着风势,毒烟发散,使得敌人流泪后退,或是队形散乱。 此时风向适合,几千支毒箭夹带着阴毒的火苗,射向义军阵中。 “毒烟,闪避!” 喊出这话的人,不一会就被毒烟熏晕,而试图射避的人,却总是撞在自己人的身上。队伍,太过密集了。 “好了,告诉刘整,和我一起全军突击吧。” 脱欢的骚扰大见成效,十几万人的敌军已经混乱不堪,士气落到了谷底,是时候让蒙兀人的重骑出击了。在这样一望无际的平原上,在这个类似于草原的战场上,谁是蒙兀重骑的对手? 鼓声响起,一万探马赤军在右,一万蒙兀骑兵在左。而跑在最前面的,是蒙兀人的重骑兵。身着重甲,手持长矛大刀铁锤等各式重型兵器,奔跑起来,好象天边的奔雷。蒙兀人的重骑兵,不比西方重骑那样的笨重,却也比东方骑兵那样的孱弱,它的装甲和负重适中,使用它的战士勇猛善战,冲击起来,万马奔腾的声势,没有人敢于正面与它相抗。 “冲啊!!” 到三百步的距离时,蒙兀重骑口出发出了骇人的怪叫,战马的奔速被提到了最快,兵器开始前伸,向着敌人最柔弱和致命的地方瞄准。 “跑啊!!” 汉人义军,汉人的义军,汉人的军队忍受不住这样的重压,开始崩溃。 可惜,人腿是跑不过马腿的。三千蒙兀重骑率先突入敌阵,大刀劈砍,铁锤挥舞,一个类似魔鬼的草原骑兵,开始不停的收割着人命。 三千铁骑形成的洪流,瞬间将十几万人的厚重阵形冲散。好似一把尖刀切开了油腻的蛋糕,轻松,随意,不留一点痕迹。 不过转瞬之间,所有的蒙兀人和探马赤军一起顺着缺口冲了进来。杀戮,追赶,如同一次欢快的会猎。 在这样的平原会战,步兵唯有保持阵形,方能有与骑兵相抗衡的可能。一旦溃败,不论你如何奔逃,如何求饶,最终所等待你的,唯一的结果,只能是死亡。 一万蒙兀骑兵和一万探马赤军,从早晨的会战开始,一直冲杀追赶到傍晚时分,眼见日落斜阳,天色已黑,终于由伯颜下令,停止追杀。 方圆数十里的战场上,破旗死马,随处可见,而更令人触目惊见的,便是遍及数十里内的死尸。 十五六万人的汉人军队,没有抵挡住两万敌军的攻击。大半战死当场,只有不到五万人的残部,成功逃脱,进入到归德城内。 晚间,在蒙兀营内,厮杀了整天的蒙兀武士,仿若无事。一堆堆的篝火下,是一个个纯朴兴奋的脸庞。贵族得多少好处,将军得多少好处,他们全然不顾。他们所知道的就是,这一场好厮杀之后,必定会少不了自己的那份。金钱财宝人所爱之,这些草原汉子,对那些精致奇巧的物品,也有着远超过常人的喜爱。 脱欢与伯颜等人共居一处,远远躲开了一直向自己示好的刘整。在脱欢看来,汉人就是一条狗,不论他是怎样的将军,带的是怎样的军队。 “伯颜,这次打破归德,要屠城么?” “最好不要,大汗现在是用着汉地的时候,屠城容易引发大规模的骚动。当初咱们攻下中原,大肆屠城,不少汉军和汉人中的上层贵族,富户豪绅都逃到了江南。若不是他们,只怕这南楚很难支撑下去的。北方好不容易有些安定,可不能再用屠城来损伤。” 说到这里,伯颜微微一笑,向脱欢道:“这可都是大汗和殿下你的子民了,财产,女人,土地,全是你的。” 脱欢咬一口肉,无所谓道:“汉人和狗一样能生,杀不光的。” 第四卷 逐鹿中原(十七) 伯颜也点头笑道:“没错。四十年前,汉人被杀的不到一千万人,现下又有千五百万人,还真是杀不胜杀。象那党项人,当年和咱们打的凶,后来我们多次屠城,结果就灭了族。现下文字衣服族人,全没有了。盛极一时的王朝呢,就这么消失了。” 脱欢傲然道:“毁在咱们蒙兀人手中的,又岂止一个夏国党项。” “不错,加起来,也超过四十个国家了。” “旭列兀这个狗东西,一听说蒙哥汗死了,就从以达退了回来。听说在他身后,密昔尔人追了上来,打败了咱们的驻军,两三万人的蒙兀人,死在了那些蛮子的手里。说起来,咱们蒙兀人还从来没有这么丢脸过。” 伯颜摇头笑道:“他倒不是全然为了汗位,而是遵从咱们蒙兀的传统。大汗死了,不管多远的人要回到草原,重新推举大汗。他回来是为了参加忽尔台会议罢了。只是他想不到,传统已经被现实击的粉碎,忽尔台也起不了做用。真正起作用的,还是咱们各人手中的长刀。” 脱欢年纪幼小,这些事也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只是年幼好杀,酷好女色,与伯颜兴致勃勃的讨论,如果敌人抵抗的凶狠,那么破城后一定要杀光所有的人,并且搜罗美貌女人,分给全军上下。 他说的累了,便躺在火堆前睡了。伯颜看着在火光下映的通红的脸,少年的稚气犹存,只是眉眼间有着一股浓烈的杀气。 真不愧是我们蒙兀人中成吉思汗的后人。 伯颜在心中暗赞了一句。然后忍不住又想道:“密昔尔人算什么,眼前的这些汉人,才是真的难打。襄城守了二十多年了,死在四川和这个坚城之下的蒙兀人,加起来超过十万了。算起来,在全世界,在太阳照射到的地方,蒙兀人在哪里吃过这么大的亏。历经几代大汗,甚至蒙哥汗死在征伐汉人的途中,对方却仍然不为所动,全无投降的打算。最大的底线,也不过是赔款求和。 他正在沉思,却听到耳旁有人轻轻唤道:“招讨使大人?” 他转过头来,轻声问道:“怎么?” “归德城派人过来了。” 伯颜精神一振,笑道:“让他们来见我。” 十几个汉人被带了进来,神情困顿,满身血迹。想来,他们还是白天从战场上逃生的可怜人吧。 蒙兀人的字典里没有同情这个词,伯颜的侧隐之心转瞬即收,看着这些汉民,问道:“你们到这里,是什么意思?” “回大将军话,我们,我们,我们愿降!” “哈!” 心中残留那一点对汉人的尊敬,突然间消失无踪。伯颜盯着这些叛民,不客气的道:“你们的头领呢?要知道,叛乱的人,降了也要处死。” “回将军,这仗我们不能再打了。头领们得了南朝的好处,愿意卖命。我们可是无辜的,小人们家中,还有妻子儿女,出来打仗不过是想发点小财。今天白天,咱们被杀的太惨,好多兄弟就那么去了,留下家里的孤儿寡妇,可还不知道怎么办呢。” “少啰嗦,说说看,你们怎么个降法?” “将军,我们将城里的大头止都逮了起来,捆在城头。就等将军派人过去接收城池了。” 伯颜打量这些人的神色举止,知道他们不是诈降,心中一宽,暗道:“这件事,总算是漂漂亮亮的办完了。” 想到他们说的南朝官员也在军人,又问道:“那些南朝派来的官员呢?也被你们绑了,还是今天白天战死了?” “不,那些南朝的官员和将军们狡猾的紧,一听说大军来了,前天就带着人和财物跑了。首领们得了他们的好处,昏了头,竟然和大军相抗……” “他们跑到哪里了?” 伯颜不想听他多表功,只又继续问那些南朝官员的去向。 “他们去了颖州,说是颖州方向,也有敌军,他们去打那股敌人去了。” “原来是这样。” 伯颜轻松一笑,挥手让他们退下。 李擅原本是金国军人世家出身,在大楚攻来时,降了大楚,后来蒙兀南侵,李擅的祖父李全又降了蒙兀。被封为大都督,掌管着山东一路的兵权,号称世候。他的军队,虽然远远不如蒙兀军人,可是论起精锐程度,又决不在楚国的正规军之下。 “呵呵,他们是想去吃软柿子啊。吃完了一抹嘴开溜,到时候回朝还能立大功。这些汉人啊,什么时候能变的不狡猾一点呢。他们难道还不明白,这些小聪明和小智慧,只能保一时平安,到最后,终究是要付出代价的啊。” 好象听到了他心里的感慨,早被闹醒的脱欢斥骂道:“汉狗真是一肚子的花花肠子,非得用箭把他们射个对穿,才能真的看懂他们的心思。” 伯颜听的一笑,打量了脱欢一眼,心道:“他原来也并不是表面上的那样没有心机。” 想到这里,自己心里竟然一寒,当下打着呵欠道:“不理他们,咱们明早去接收归德。然后休息士卒,等着李擅那边的消息。” 脱欢咕哝道:“还有什么好消息不成,肯定是他打败了那些南人,然后找我父汗邀功。” 两个议论片刻,终觉不会再有什么意外,当下就在火边沉沉睡去。待第二天天明,两人带着大队士兵,开到归德城外,将几百个被逮的头目当场全部用马踩死,然后让所有的降军出城,放下兵器。待他们全无防备之时,两万大军一起动手,瞬息间将所有的叛兵全部杀死。 入城之后,虽然并不屠杀,到底还是抢杀了一天,这才停止。 夜晚,脱欢搂着两个抢来的美貌汉女,正自睡的香甜,却听到外面一阵吵闹,禁不住怒发如狂,跳下床去,拿着自己佩刀,喝道:“谁在外面?” 他的话杀机毕现,却听见窗外那人仍是平心静气,不为所动,只沉声答道:“是我。” “是伯颜。” 脱欢心中一凛,急忙开门,向他问道:“怎么了?” 伯颜面沉如水,大步入门,也不理会那两个惊起掩胸的女子,自顾自的坐在脱欢床前,向他道:“败了。” 脱欢大惊,向伯颜问道:“李擅败了?” “是的。他带了三万人,沿途驻防巡视,用了一万,与敌人在颖州城下接战时,还是两万对一万。” “那他还败了?” “是的。李擅主动进逼,敌人也没有守城,在外和他野战。实际上,我听人说,敌人的一万人,只有三千是主力,其余七千人,战力平平。” 脱欢只觉得房内躁热非常。这样的战绩,就是蒙兀人最精锐的战士,也不敢夸下这个海口。 “李擅现在怎么样了?” “他的兵折损大半,他的金盔都丢了。收拢残兵后,自己回山东了。” 脱欢忍不住脱口骂道:“这个混蛋。又回去保存实力去了。他以为只要他兵在手,我们就不会拿他怎样。混蛋,这样不出力的奴才,留着他有什么用。” 伯颜微笑道:“他这次还算卖力,山东路他能打的兵不超过五万,这次算是下了血本。他家一直独霸山东,如果实力大损,会有人杀他全家的。” “嗯,说到底,他还是担心自己的身家性命。” “这也是人之常情。现下的情形,咱们还是不要和这些世候出身的汉军将军反目的好。开平和幽州那里,有一半的主力是汉军和探马赤军。将来恶战连连,指望他们出力的地方很多。最少,也要靠着他们维持对南面汉蛮子的压力,才能腾出咱们蒙人的手来,和阿里不哥打恶战。” 脱观竟长叹了口气,向伯颜苦笑道:“可惜啊。咱们蒙兀好汉子的热血,竟然是抛洒在自己人手中的长刀之下。” 伯颜却不敢在这个话题上和他讨论。 其实不止是脱欢这么想,数十万的蒙兀将士,又何尝愿意同自己人刀兵相向。都是草原上长大的雄健男儿,大好的性命应该用来征服那些孱弱的农耕民族,怎么可以用来自相残杀!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不论是阿里不哥手下,或是忽必烈的部卒,蒙兀出身的士兵,很少愿意在这场内战中拼尽全力。而掌握了汉地和汉军,有着雄厚经济和人力资源储备的忽必烈,最终获得了这场汗位之争的胜利。 “王子殿下,于今之计,该当如何?” 伯颜口风一转,不想与脱观在这个话题上多加讨论,却转颜正色,向脱观问起征战大计。 脱欢微微一笑,向他道:“你是河南招讨使,刘整和我,都受你的节制。我虽然是王子,却不是一军的统帅,这个仗怎么打下去,还是该当由你来拿主意才对。” “也好。” 伯颜顿觉释然。他最害怕这个王子一时激怒之下,就要立刻统兵前去报仇。这股子南朝军队如此能战,为首的将领诡计多端,他委实不敢大意。 蒙兀人虽然勇敢,可也不是蛮干的莽夫。 “既然这样,我就派几个百人队往颖州那里哨探,和敌人稍加接触就撤回。到底要把他们的真实战力,试个七七八八。再有,让中原的这些汉官多派探子打听,把这些个南朝官员的底细打听出来。咱们刚刚打了一场大帐,将士们疲惫的很,这些南人刚刚打了胜仗,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咱们放些日子,让他们的骄狂之气再足上一些,到时候我大军合围,将他们一股脑全杀了。” 第五卷 颖州之战(一) 昏黄的灯光下,伯颜将双手一合,用力一击,原本红润的脸上一阵青白之气飘过。他虽然表面上镇定不惊,其实听闻李擅被人击败,连当年成吉思汗赏给李氏家族的金盔都丢在战场上,心中又惊又怒,难以自持。若是不然,也不会惫夜来寻脱观商议。 “你安排的都很好,我总听你的就是。” 伯颜听的一笑,双手在紫檀木椅上一撑,便站立起来。 “那么,我就回去歇息了。请殿下恕我无礼,深夜来扰了殿下的好梦。” 脱欢见他眼神飘忽不定,在自己身边的两个女人身上狠狠盯视了几眼,便笑道:“这会子吵醒了我,我也再睡不着。我骑会马去!” “好,殿下请自便。” “这两人女人,你带了去吧。可怜这归德小城,找了大半天,才找了这两个齐整货色。” 蒙兀人之间,转换女人如同财物一般,伯颜早就看中了这两个美貌女子,听闻脱欢相送,心中忍不住大喜。 他崖岸高峻,智计多出,是忽必烈手下第一等的智将。唯一的缺点,就是太过好色。 欣喜之余,当下向脱欢行了一礼,笑道:“恭敬不如从命!” 说罢,向那两个满脸惊惶之色,容颜秀丽的汉人女子道:“跟我来吧。” 这两个女子,原本是城内富户家娇生惯养的娇小姐,昨日城破,蒙兀人四处抄掠,虽然不是屠城,却也是一言不合便即杀人。军人冲入她们家中时,原本是要抢夺钱财,杀害男人,怎奈见了她们这样的绝色女子,知道长官们喜欢,抢了她们,可比进献财宝更容易得到奖赏。当下不由分说,如狼似虎一般的军人急冲而上,将她们驱羊赶牛一般,一股脑儿捆了,送到大营之内。 她们被脱欢挑中,两人被他强行**,正是痛不欲生之际,却又被这鞑子王子送给这满脸大胡子的大将,惊骇之余,两人对视一眼,均是打定主意。 见两人呆立不动,伯颜心中大怒,忍不住骂道:“还不跟来,等着挨鞭子么。” “狗鞑子,等我们化成厉鬼,来取你的性命!” 两人将脱欢放在榻边的刀剑一起拿起,出鞘之际,锵然做响。 伯颜与脱欢都是一惊,急忙后退,喝道:“放下刀剑,饶你们不死。” 两名女子也不打话,以决绝的眼神互相看了对方一眼,刀剑齐出,直对着对方的胸膛刺去。她们虽然不是武夫,却抱了必死之志,噗嗤两声钝响之后,已经将对方刺了个对穿。 鲜血喷溅,将床上的被褥纱帐染的鲜红一片。一抹艳丽的嫣红在两个美丽的少女脸上一闪即逝,生命的症状迅速消失,不过瞬息之间,两人已经香消玉陨。 脱欢呆了半响,方才勉强道:“汉蛮子就是这样,女人倒比男人更节烈,更不怕死。” 伯颜满腔怒火,却不知道找谁发泄。只是重重的向脱欢一点头,便自大踏步离去。 脱欢到底是年少的青年男子,眼看着昨夜还与自己同枕而眠的少女,转瞬间已经成了两具尸体,他手头人命极多,此时,竟也有几分侧然。 内室吵闹,外面的亲军早就一拥而入。只是看着脱欢呆若木鸡的模样,任是谁也不敢出声。 脱欢亲自将白色的纱帐拉下,盖在衣不遮体的少女身上,转身向亲兵们道:“拉出去,还给她们家人,好生安葬了吧。” 他眼见众人将两具尸体拖出,又有人拿着拖把清水,进来打扫,一抹抹血迹和着水渍,慢慢消逝。各人都以为他在伤心这两个美人的死,却不知道这个王子其实心中在想:“若是南人都这么难以掌控,就算打下了这万里江山,花花世界,蒙兀人就真的管的住么……” 蒙兀人在得了归德后,一则要休养士卒,二来不明敌情。伯颜等人为了稳妥起见,暂且按兵不动。只是侦骑四出,一边打听着这股南人军队的底细,一边用少量的轻骑队伍,在颖州附近邀战敌人。 说来也怪,这股在正面硬撼,将李擅打的大败而逃的敌军,在战后却是销声匿迹,不见踪影。蒙兀侦骑在颖州附近烧杀抢掠,指望城中前来追击,却是一个敌人的踪影也不曾看到。若是突骑到城下,还不及张望城内情形,就被一股股强劲的弩箭射的抱头鼠窃窜。 根据蒙兀人过往的经验,带队的百户官断定这一股楚军决意在颖州死守。这会子正是秋高马肥,蒙兀人的战力最高之时。楚军一般在此时,绝不会与蒙兀军人正面接战,一般都会深沟高垒,坚守不出。守上几月,等到第一场雪自天空飘落时,则蒙兀人自然退兵,到时想,楚军自然可以宣布胜利。 得到这样的结论后,几个百人队的百户官立刻派遣使者回到归德,向主帅伯颜通报敌情,并上禀自己的推断。 “殿下,依我看来,南朝军队,还是要故技重施。以颖州高城阻我兵锋,待三个月后,我们无奈退兵,他们自然就是大胜一场。” 伯颜手持羊皮地图,皱眉凝神,思忖着道:“他们看准了我们人少,若是强攻城池,损折必多。况且,急切之间,也弄不出许多攻城器械。是以,放弃归德,将十几万乌合之众丢给我们,精兵尽入坚城,以节省粮草。” 他微微冷笑,向脱欢道:“殿下以为如何?” 两人身处室内,一桌精致的汉人酒菜基本没动,倒是啃光了几根烤的焦黄的烤羊腿。脱欢此时,敞着羊皮袍子,手持一根羊骨,正啃的满嘴流油。 与那些渐渐腐化,喜欢汉人绫罗绸缎的蒙兀人相比,他仍然保有蒙兀人崇尚实用的特性。是以不论是精致的汉人菜肴,或是华美的衣饰,都不为他所喜。 或许,向往着祖父的荣光,才使他并不介意身上这散发着羊骚味的破旧皮袍吧。 整齐而有力的牙齿用力一咬,脱欢将一块羊肉用力咬下,大口咀嚼。 伯颜知道他正在思考,并不催他,只是耐心等待。 “伯颜,我的意思,攻。” 伯颜眼睛一亮,却又垂下眼睑,只沉声问道:“死伤会重?” “不妨事。让河南行省准备汉军,五万不够,就来十万。限他们一月之内,准备好云梯冲车,再加上劳工苦力,还有军人。就是用尸体堆,我们也要在冬天之前,把颖州攻下。” “襄城,咱们攻了二十年还没有攻下。” 脱欢笑道:“伯颜,你是故意考较我呢?襄城三面环水,军不可合围,只能强攻一面。颖州却只是内陆城池,虽然坚固,却比襄城差的远了。” “若是襄城军方向,或是扬州方向的楚军来援呢?他们那边的军队高层,早就有北攻之想。若是借着这个机会,以二十万,甚至更多的军队出击,我们是挡不住的。” “不可能。他们的皇帝刚刚即位,我听说,他喜欢画画,喜欢歌舞,喜欢精致的刺绣和美妙的音乐。这个皇帝,他会老老实实的留在他们的南京,宋朝的临安,不会想着和我们这些浑身是羊臊味的鞑子争夺残破的中原。” 伯颜面露讥诮之色,咧着嘴道:“听说那个皇帝,下昭天下,愿与天下臣民共享太平。好吧,就让他们先得太平好了。只要我们没有立刻南下的打算,这里虽然打生打死,他也绝计不会管的。” 脱欢点头道:“正是。一头狼领的羊群,和一头羊引领的狼群,是谁打的过谁?这个道理,草原上三岁的小儿也明白。况且,他们的军队,也远远称不上是狼。襄城守备军也好,建康的守备军也好,都战力低下,守城还行,想出来和我们野战?” 他掷下羊骨,长身而起,纵声笑道:“战就战!” 伯颜也是大笑,随之而起。他与普通的将领不同,是自幼就跟随忽必烈身边,最是忠心不二。若是旁的将军,忽必烈安排脱欢跟随,必定不乐。只有他知道大汗心中深意,每有大事,一定和脱欢商量,要相助大汗,使得这个少年王子迅速成长起来。现下的蒙兀国和以前不同,辟疆万里,封国无数,光凭拔都那样的武勇,已经不足以称雄天下了。武勇之外,一样需要韬略。 第五卷 颖州之战(二) “殿下,攻城之事,我来着手。殿下你可以引三千兵马,扫荡唐洛一带,待我将颖州围上,再把探马赤军拨给你掌管,让你带着他们和汉军,一起进山,将南人的老巢扫平。嘿嘿,他们以为山寨难攻,骑兵不好进入,咱们就以人数取胜,汉军没用,可是人多胆壮时,他们还是能打一打的。” “好,先隔绝他们和本国的联络,让他们慌神,然后端了他们的老窝,打压他们的战意。伯颜,你真是我们蒙兀人中的智将。” 伯颜老脸微红,不曾想脱欢如此夸奖。当下也不多话,向脱欢重重一点头,便自出去,安排大战前的准备。 他们在距离颖州数百里的归德大张旗鼓,准备进逼颖州,将敌人合围。在着手调配整个河南路力量的同时,又下令山东、河北两路派遣军队,往长江边上戒备,防止南朝军队北上接应。 此时正是忽必烈与阿里不哥战后的休整期,也给了伯颜等人聚积力量,一举解决这股祸患的良机。若是阿里不哥喘息已定,又重新与忽必的主力交战,那么所有的汉地军队、物资,都需保障开平幽州一线的蒙兀主力军团的供应,再也不能如此得心应手。 正因如此,伯颜知道他们拖不起,敌人敢于拒城死守,也一定是看准了这一点。在私下里,他不曾与脱欢讲起,其实若论自己的本心,对敌方大将的部署计划,很是佩服。 他每常在黄昏时刻纵骑出行,视察整个军队的战备情形,眺望南方颖州方向,总是在沉思,这个南朝大将,到底是谁。 张守仁却不知道,敌人大将如此的惦记着他。 自从带着胡烈等人,回到颖州之后,他在河滩上伏击了李擅的私兵,以极少的损失打了一个漂亮的大胜仗。 在此战之前,他虽然已经身为统兵大将,又带着众人在大别山中打下了一个大好的局面,夏初进兵时,也曾经击败河南路的守备汉军。然而无论如何,他不曾与强兵打过大规模的硬仗,他指挥的实力到底如何,胡烈等人却还是不能尽信。 待以一万人击故三万山东强兵,打的敌人落花流水,甚至李擅的金盔都在打扫战场时被捡起,挂在城头示众。众将待到得此时,方才真正对他心服口服。 现在的张守仁,只是欠缺一场正面对蒙兀人的大胜罢了。 在面对全军上下欢呼雀跃,山呼万岁之时,面对胡烈等人的交口称赞,张守仁只是骑在马上,挥鞭笑道:“李擅让步兵在河滩上,骑兵却在崎岖难行,遍布石子杂草的废道上冲击,不过是个蠢材,打败他一次和打败他一百次,都不值得夸耀。” 他面露沉思之色,向众将道:“唯有下一步对伯颜,才是真正的挑战。打败了他,短时间内,北方的蒙兀人再也不会南下,他们要留着主力,打阿里不哥。到时候,只有河南河北山东陕西几路的汉兵来和我们对抗,以后的事,便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了。” 他环顾左右,看着满面尘土疲惫之色的诸将,看着疲惫中带着兴奋之色的士兵,看着他们的盔甲上的血污和兵刃上的寒光,大笑道:“战吧,打败伯颜,让蒙兀人在这颖州城下,知道我汉人男儿的勇武。” 沉重的铁甲和兵器撞击在一起,发出锵锵的巨响,和着被张守仁鼓动起来的狂野叫声,眼前的这一支军队,终于好似来自远古的洪荒,好似黄帝、秦、汉、唐以来,那些征服四夷,击败无数敌人的无敌雄师的后人。 击败李擅,稳定军心,迅带修整守城器械,调补粮草,收缩防线,知会唐邓一带的守兵小心防备,在蒙兀人动作的同时,张守仁亦在急速准备。 这一场颖州之战,关系到整个中原的大局,胜则生,败则死。 待知得蒙兀人在大举动员,准备强攻之时,张守仁终于松了口气。他最怕的,到不是蒙兀军来攻,而最怕的,却正是他们不来攻。 秋收在即,蒙兀人分兵四出,入山、抄掠唐邓一带,将颖州的补给全部割断。然后围而不攻,耗过整个冬天。 若是这样,城中粮草就是还有,也必定与大别山脱节,大好局面,立刻宣告破灭,张守仁一年来的努力,也自然是全付诸东流。 可惜,蒙兀人内乱不止,委实是耗不起。不论如何,强攻也只能是他们唯一的选择。 大楚平帝元年秋九月,蒙兀人的包围圈日渐缩小,颖州与大别山、唐邓洛等诸州的联系日渐困难。正在此时,却传来钦使前来的消息。 自从夏初张守仁以势不可挡之势,将数十个州县风卷残云般的拿下,朝廷那边却是一直没有动静。唯有吕奂从襄城出兵,将临近的十几个州县占据,虽然物资户籍贯鱼鳞图册全被张守仁搬运一空,吕奂却如同立了大功一般,再三向朝廷奏表告捷,得了皇帝嘉奖。倒是张守仁,一点消息也无。 如此的薄待,早就令张守仁麾下将士心寒。 张守仁本人并不在意,朝廷对他的注意越小,越是方便他行事。只是麾下将士此时还视朝廷为正朔,在此时还不能完全将这腐朽的小朝廷完全抛却。南京方面如此行事,却也令他头疼。 待到此时,朝廷终于派来钦使,不论如何,就是没有实质性的好处,也是给旗下将士一个交待。 名份大义,在没有绝对实力之前,还是有着莫大效用。 张守仁念及如此,不得不派出精兵,将盘距在颖州附近和通往唐邓方向的道路打通。数十场恶战下来,死伤过千之后,方才完全将道路打通。 张守仁心疼之余,也在痛骂那钦使,早不来迟不来,眼看战云密布,大战将起,方才过来。 九月十日,整个颖州军民期盼很久的钦使队伍,终于来到。 数千人的队伍迤逦数里,代表皇帝的旗角华美艳丽,各式的辂车、披着绵绣的良驹、衣甲闪亮的禁军仪卫,一切的一切,都鄣显着皇家威严,大楚朝廷是汉人的正朔。 “臣,唐、邓、洛并河南路宣慰使张守仁,率中原军民,敬问皇帝陛下安好。” 适才钦使张开圣旨,宣读皇帝的德音。张守仁跪在众将之首,旁边是数十万人窃窃私语汇成的声浪,完全没有听清。 况且,那样胼四骊六的官样文章,让他细听,他也是听不明白。 “圣驾安好!” 那钦使知道张守仁听不清楚,便大着嗓门回答张守仁的问安。 张守仁听的一楞,这声音好生耳熟。 他忍不住抬头一看,却见那身着华美衣饰,手持明黄诏书的钦使,却正是杨易安。 说不清心里是何滋味,他站起身来,向杨易安展颜一笑。 “守仁,你现下可厉害了。本朝自开国功臣之后,还没有在世的郧臣被封为节度,你可是第一人!” 杨易安跳下马来,也不按官阶和规矩,直接步上前去,握住张守仁双手,歪着头打量他半响,方又笑道:“你以前又黑又瘦,象个皮猴,一点没有大将的风范。这么些日子过来,人白了不少,官威也有了。好家伙,现下当这个节度使,真象个样子了。” 他有些话,并没有直说。张守仁身上最显著的变化,还是眉眼中的那种绝无仅有的自信神采,还有那眼波流转中的睿智的光茫,这才是最令人敬服的统兵大将的气质。 张守仁却没有心思与他讨论这些,只是在他肩头捶打一下,笑问道:“你这家伙,不是说君子不立危墙,这颖州一带这么危险,你又是太师和皇帝的宠臣,怎么会派你做这个倒霉钦差?” 杨易安笑道:“这事不方便在这里说,咱们到你的帅府讲吧。” 第五卷 颖州之战(三) 又拿眼看着围绕在张守仁身边的精兵悍将,他啧啧连声,笑道:“张守仁大帅,请吧?” 张守仁也知此地说话不便,当即一笑,右手虚邀一把,向着他并身后的诸多使团成员笑道:“颖州城小鄙陋,物力不足,招待不周之处,尚乞诸位大人见谅。” 他以前不擅此道,此时说起这些客套话来,却是得体的很。 待引领使团入内,旁边是数十万百姓,因为久陷敌境,数十年来不曾见大楚的衣冠,这些使臣均是身着华美的朝服,衣饰甲仗都是汉人千百年传承下来,华美之极。众百姓看了,均是心神大震,激动之余,均是热泪盈眶,山呼万岁。 在这样的气氛感召下,众使臣及禁军,均是得意之极。一个个挺胸凸肚,昂首挺胸。 胡光站在张守仁身边,向他笑道:“你看看他们的样子,倒好象颖州是他们打下来的。” 张守仁瞪他一眼,低声道:“不但是你,咱们全军上下,谁再敢说这一类的话,当场擒拿问罪,晓得么?” 胡光吓了一跳,心中虽然不明所以,却仍是点头道:“是,末将晓得了。” 他这一年多来,眼看着张守仁一步步将实力发展扩大,心中对他敬畏非常,再也不是当年那个事事顶撞张守仁的莽撞汉子。也正因如此,张守仁将他带在身边,悉心培养,期待他将来可以独挡一面。 挤开一路上近似疯狂的百姓,张守仁率领着众将,将杨易安等人迎入府中。 与以前不同的是,象征着节度使尊严节、旗、仪卫,开始在张守仁府外列队,行使着节度仪卫的职责。 众人坐在一丈高的正厅中央,看着墙外影约可见的赤红的“张”字大旗,均觉如梦如幻,难以相信。 自唐朝中晚期,武人跋扈,祸乱中央,形成尾大不掉之势后,前朝两宋,对武人均是防范之极,唯恐再出现唐朝的枝强干弱的情形。数百年下来,除了将节度使做为荣衔颁赐给郧臣文官之外,再也没有授给武将。 本朝自开国时,太祖赐封了一批武人为节度,自第二代的文帝开始,就再也不曾将节度使一封授给在职的武人。武人在朝为枢密,在外州为统制,就是最高的荣誉。 现下,象征着节度使尊严的节仗就排列在张府之外,也唯有节度使这样的最高一级统帅,才有资格在军旗上留下自己的性。 “请天使上坐!” “请节度使大人坐!” 杨易安与张守仁均是心机深沉的人物,两个揣摩着对方,却并不影响两人在众人面前,摆出一副你谦我让,雍容大度的举止模样。 “众位将军,本使奉皇帝陛下命,七月便出南京,一路多有耽搁,两月时光,方才至此,今听闻大战将起,本使不胜鼓舞之至,本使虽然是文人,亦愿登城击鼓,为各位将军及颖州士卒高呼助战!” 若是寻常使臣,此时一定搬出皇帝的诏命,封赐诸将,然后将赏赐的财物搬出,以来邀买人心。他却绝口不提这些,只慷慨激昂,说出愿意与大军一起做战之语。 厅内诸将,虽然知道他的话不尽不实,却也不免觉得感动。 人在危难时,最喜欢有人相助,不论是不是口惠而实不至,总之都教人觉得欣喜。 当下由胡烈带头,众人起身,向杨易安抱拳道:“钦使大人身负皇命,乃是国家重臣,怎么可以身陷险地,还请早些动身,离此战场。” “怎可如此说,安能如此说!我也是大楚汉人,也痛恨蒙兀鞑子,能出一份力,便出一份力嘛。” “大人,自古文武分明,打仗是我们武人的事。大人只需准备好笔墨,将来为我们表奏当今圣上,求得功名,末将等就足感大人盛德。” 杨易安仰首长笑,半响,方才正容道:“众位将军如此看的起本官,这还有什么话说,这件事,包在我杨易安的身上。” 说到此时,厅内气氛大好,各人都是喜欢不禁,笑逐颜开。 却听杨易安转过话头,将一份份任务诏书拿出,当众宣读。张守仁既然封为节度,其麾下的将军自然大有封赏,一个也不曾落空。 至于那些内造的精致金银物什,绵绣彩缎,玉器官瓷,自然也是不少。 各人当众领了,均觉圣恩浩荡,感念不已。 正高兴间,却听有人朗声道:“钦使大人,陛下和各位枢使大人想必也知道颖州这里的情形,未知陛下有何对应之策?” 杨易安一愣,向着那人瞠目道:“这位将军不知尊姓大名?” 那年青将军略一躬身,昂然道:“伍定国。” 又露齿一笑,向他道:“刚封的指挥使。” 杨易安刚刚将诏书派发,在厅里的几十人,最小也是指挥使,哪里记得他。只是觉得这人眼熟的紧,年纪虽小,却是英气勃发,令人不可逼视。是以又笑问道:“敢问伍将军,以前在何处供职?” 张守仁见他追问,便欠身答道:“他原是我的亲兵队长。当年在襄城背崽军中跟随于我,在中原南征北战,很是得力。” 杨易安恍然大悟,自己曾经在张守仁身前多次见着这个小伍,只是当时他年纪太小,满脸稚气,自己并不曾留意罢了。 当下步下座位,走向伍定国身前,拉住他手,笑道:“好,很好!才这么点功夫,就被张大帅**的如此出色,当真是令我意外之极。” 伍定国知他为人,却是不愿与他多加客套。当下轻轻抽回手来,微笑道:“这些私谊,一会子再说不迟。现下末将却敢问钦使大人,颖州战事危急,皇帝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见杨易安迟疑,他又大声道:“我家大帅,带着几百号人马,在大别山上闯出了诺大的局面。登高一呼,又克中原数十州县,如此大好局面,不知道陛下打算如何料理?是建康守备并禁军齐出攻伐扬州、楚州、海州,直入山东,还是由襄城军大举出战,直攻东京?” 他一连串的疑问,正打在杨易安的要害之处,顿时使得他面色难堪,难以回答。 众将得他提醒,立刻恍然。 自从飞龙军下山以来,攻城掠地,朝廷一点消息也无。援军没有,粮草不见一根,铜钱没有一串,现下只是派了一个使臣,封了一些虚衔,然而实质性的好处,却是一点没有。 各人都老行伍,这些时日来,朝廷并没有用兵的打算,各人都是清楚。建康守备不但不敢过江,连例行的演练都暂且停止。唯恐刺激了蒙兀人,大举向建康方向用兵。而吕奂那个老狐狸,更是完全不肯与张守仁所部配合,只顾着自己抢好处,立战功。自从伯颜到河南以来,吕奂收缩防线,慢慢将兵力收回,以致于为了迎接使团,张守仁部还要拼死厮杀,打开通路。 想到这里,众人均觉羞愧。原本对张守仁的绝对尊重,对朝廷的鄙夷,就这么着被一点点的蝇头小利打动了不成? 当下回过颜色,一个个均向杨易安质问道:“是啊,大人,朝廷到底是怎么个章程?” “我家大人前来宣慰河南,局面大好,朝廷却不管不顾,太也让人寒心!” “些许好处,就能买得我大好男儿的腔中热血,朝廷也太小看人了吧?” “大人,若不是敬你为人,只怕末将现下就说不出好话来。” 杨易安的脸又青又白,难以回复这些质问。这些战守大计,以他现下的身份地位,哪里有插言的余地。若是胡言乱语,眼前各人明显不是傻子,哪里敷衍的过。 他一面强挤笑容,向诸人道:“此类国家大事,非本使可以预闻。” 一面掉转头来,向张守仁猛使眼色,让他解围。 眼见张守仁脸上似笑非笑,眼神盯着那伍定国,均是赞赏之色。杨易安心中恍然,原来这一场闹剧,却原来是出自张守仁的安排。 “嘿,这小子越来越阴毒了。” 他倒是不肯推已及人,自己明明阴狠无比,卖友求荣,却在这里抱怨张守仁手段阴毒。 只是,人在房檐下,不得不低头。这时候,说不得往张守仁使了几个求饶的眼色,再次恳请他出来解围。 张守仁知道火候也差不多了,当下伸了一个懒腰,站起身来,向众人喝斥道:“你们闭嘴。钦使大人远来疲惫,怎么就这么不知进退。” 杨易安如蒙大赦,连忙点头道:“是啊是啊,本官委实太累,改日再和众位将军商议。” 张守仁横他一眼,又笑道:“况且,钦使大人在朝中,不过是正四品下的监军御史,战守大计,自然有圣上与各位枢使决断,他又如何得知?你们岂不是问道于盲?” 这话说的当真狠毒,将杨易安损的无话可答。只是连连苦笑,仍然点头称是。 “好了,你们散去,我与天使还有话要说。” 各人被张守仁喝止,早已没有话说,此时得他命令,当下齐齐立正,向张守仁齐涮涮行了一个军礼,掉头便出。 伍定国行在最后,却听张守仁唤他姓名,急忙转身,到张守仁身前,问道:“大帅有何吩咐?” “你,下去后为使团准备好宿处,安排好关防。此时是战时,颖州虽然防备森严,也须防着有奸细混入城中,万一伤了一个天使的随众,都唯你是问。” 伍定国知他用意,急忙答道:“是,末将一定安排好关防,一定让使团住处,鸟不得入,虫不得出。” 张守仁被他说的噗嗤一笑,挥一挥手,让他去了。 第五卷 颖州之战(四) “守仁,你真毒啊!当年真是看不出来,亏你整日没有心机,天真淳朴的模样。呸呸,我以为我不是好人,今日才知,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杨易安与张守仁见面后,一直是众人围绕,此时张守仁屏退左右,房中只有他二人独对,气氛不免尴尬。 当年之事,毕竟不可能完全释怀。 杨易安毕竟是在官场中打滚的人物,心思灵动,立刻以言语嗔怪张守仁的行事,隐约间,又提起两人自幼的交情。他这般做法,自然是盼着张守仁能顾及过往情谊,不要太过难为于他。 适才之事,给这个春风得意的钦使一个老大耳光,使他明白,在这里话事的并不是天子,不是他这个钦差,而是眼前的这个张守仁,张大帅。 若是张守仁一时意气,将他扣住,朝廷可以不在乎他这个小小的四品小官,他自己可是在意的紧。 张守仁知他用意,当下微微一笑,亲自从暖壶中倒了一杯香茶,向他笑道:“你不必担心,适才的事不是对你,只是让众人明白,天子是靠不住的。” 他说话如此直白,杨易安何等人物,自然明白。当下瞠目结舌,向他问道:“守仁,你是打算立足中原,自立为王?” 张守仁无所谓一笑,向他道:“为王不为王的,只是一个称呼罢了。” 这话,等若是同意杨易安的说法,杨易安脸上又青又白,一时竟不知道如何措辞回复。 “你今日来,不止是想风光一下那么简单吧?” 他正在发呆,却见张守仁脸上似笑非笑,正盯视着自己。 钦使此来,自然要经过襄城,杨易安当初揽下差使,也确实有衣绵还乡的想法。此时被张守仁揭破,不禁老脸一红。 当下定一定神,向张守仁道:“其实我此次过来,是太师的吩咐。” “喔,愿闻其详。” “太师说,张将军当年横扫中原,现下又攻州掠府,诚为国家良将。若是不幸失陷在颖州,是为国家之大不幸,军心民气,必定大沮,是以,请将军带兵回师,迅速撤回,此其一也。” “嗯,还有,你继续说。” “其二,太师说道,国家与北方强敌,相安无事多年。前几年攻襄城之事,不过是蒙哥汗为了自己建立功名之举。现下,两个大汗争位,内耗不止,将来不管是谁得胜,也必定要止歇刀兵,用来修养生息。咱们若是安守本份,不与人家争战,将来也必定能保得太平无事。若是此时趁着人家内乱,就给人家添乱找事,将来人家不管是谁得胜,能饶的过咱们?上为天子,下为百姓,也要请张将军不要为了一已功名,祸患天下。” 杨易安的这一席话,想来是当时余波让他一定要如实转述,是以他磕磕绊绊说完,脸色已经是难看之极。 见张守仁面沉如水,安静如常,并无不悦的表示,他提着胆子,又强调道:“太师说,春秋时不伐丧,将军今日此举,乃是不义之战!” 张守仁终于按捺不住,长身而起,双目圆睁,怒视着杨易安道:“不义之战?龟缩长江之战,任蒙兀人糟蹋我大楚的如画江山,任他们杀害我大汉男儿,奸淫我大楚女子,就是义战了?!易安,你转告太师,他的话我听到了,我也请你带一句话给他!” 杨易安知道他的脾气,别的事也还罢了,提起与蒙兀人的战事,难免让张守仁想到父母。若不是自己根基浅薄,一心要为余波多做事,以立新功,断然不会来跑这一趟。 “你说。” “呸!” 见张守仁如同怒目金刚一般,杨易安强笑道:“这些话并不是我的主张,你呸我做什么。” 张守仁忍不住一笑,适才的愤怒渐渐消弥,坐定身子,啜一口茶,向他笑道:“不是呸你,是让你带这个字给余波老儿。” 杨易安目瞪口呆,半响过后,方道:“你这样一来,想回大楚,可就难了。” “不妨。不灭蒙兀,誓不还家。” “好吧,我如实带到。” 张守仁瞥他一眼,心道:“回去自然是要回去,不过是空身回去,还是带兵回去,那可是两回事了。” 正事谈毕,两人一时无话。张守仁见他冠带辉煌,面色红润白皙,两只手保养的修长纤细,光可鉴人,一时间感慨道:“易安,记得咱们当年,只愿做襄城的小军官和普通的官儿,弄几亩薄田,买两户宅子,毗邻而居,其乐融融么。” 杨易安精神一振,含笑答道:“今日此时,提起这些做什么。你现在是开府建牙的大帅,我也是朝廷倚重的官员,仕途之事,大有可为。若是你不要太执拗……” 张守仁摇头道:“提起这些,不是说我们如何。而是告诉你,北方太惨。我们两个孤儿,尚且能安身立命,长大成人。这北方中原的汉人,却是如同猪狗一般。稍有人性的军人,也不会坐视他们不理。” “也罢,人各有志,少年好友,我祝你成功便是。” 杨易安知道再难挽回,也不再多劝,只得敷衍了事。 却又展颜笑道:“守仁,你成亲了么?我三个月前,得太师保媒,娶了当朝翰林掌院林子通的女儿为妻。可惜,你不在京,不能请你吃喜酒。” 张守仁看着他脸,想起多年情谊,一个无赖少年,竟也为人夫,将来为人父,人生际遇转瞬即变,也令人嗟叹。 不禁微笑道:“这个你将来补上便是了。嫂夫人如何,你可满意么?” 杨易安很是得意,答道:“很好,贱内性格温柔婉约,长相也是中人之姿,大家闺秀出身,礼数上也很得体,我很满意的了。” 他如此模样,张守仁不禁失笑道:“只怕嫂夫人是天下绝色,断然不止是中人之姿吧。” 杨易安微笑不语,显然是认同张守仁的猜测。却又敛去笑容,向他问道:“你也老大不小,在这里,只怕很难找到相宜的大家闺秀,不若和我暂回京师,把终身大事定了再说,如何?” 他不过转瞬之间,竟又借着这个由头来劝,张守仁又好气,又好笑,顿足道:“我可不象你,要娶什么大家闺秀。两口子么,能过日子就成。等打败了眼前的这股蒙兀人,不拘娶一个良家女子,也就是了。” 杨易安见此人心如铁石,只得叹道:“好好,我不再说了。守仁,只是你的喜酒,我也喝不到了。” 张守仁“嘿嘿”一笑,答道:“你只要加官进爵就好,我的喜酒你喝不喝,也不打紧。” “我们兄弟情谊,不要因为一点小事就生份了嘛。” “你脸皮之厚,世所罕有。” “这也是你早知道了,何必现在又拿来说。” 两人谈谈说说,说些陈年旧事,不禁将眼前之事忘却。 待官样文章做足,杨易安带着没有完成真正使命的遗憾迅速离去。他的属下,被伍定国看守的甚严,不得出外。颖州百姓虽然心向故国,却不曾真正与这些人有所接触,待使团一走,战云密布,眼中心里,自然还是倚重着坐镇城中的张守仁。 杨易安离去不过十余日间,伯颜与脱欢的战备终于齐整。脱欢引数万大军,一直南攻,至颖州之西,折返攻掠唐邓。 吕奂所部,早就将主力撤回。一俟蒙兀人来攻,便迅即撤走,绝不交战。 待九月末时,伯颜带着属下主力,联同征集来的十余万汉军,将颖州城围的水泄不通。而脱欢亦是一直攻到襄城地界,方才留下驻军,自己带着主力返回。 到得此时,原本的大好局面立告反转。整个中原,只存留颖州一城。 按着蒙兀人攻城的习俗,伯颜轻骑四出,将颖州并大山四周的百姓尽数驱赶前来,一则以为苦力,帮着大军做些杂务。二来以从逆之名,将这些百姓中的健壮男子挑选出来,编为敢死队,以做攻城肉盾。 “伯颜,何时攻城?” 脱欢打下唐州后,不满足于这样小规模的接战,迅速赶回。此时与伯颜等军中大将并肩而骑,一起在颖州城外的高坡之上,眺望城池。 伯颜皱眉道:“大军刚刚调拨完结,军需物资还有些不足。你看这些汉军,乱遭遭的,没有几天功夫,不能成队列。” “他们不过是肉盾罢了,能拿着刀枪向前便是。队列什么的,也不打紧。” 脱欢旁若无人,身后就是过百名汉军大将,他亦是不管不顾。 伯颜眼见这些汉将脸色通红,有少数胆大的,还面露怒色。他却也看不起这些汉军,以脱欢的身份,自己也断然没有驳他话的道理。 当下微笑道:“虽然如此,还要谨慎行事的好。殿下,依我们的前议,你歇息几天,带着五千主力,并三万汉军,把敌人的根基毁掉,咱们再攻下城池,这里的战事便算了结了。” 脱欢点头道:“不错,如此一来,就不怕他们死灰复燃。我也不必休息,今日就点检人马,明早动身!” 他如此勇悍,不怕疲惫,不但伯颜在内,所有的蒙兀大将均是佩服。 “好,今晚就举行晚会,为殿下壮行。” “些许山匪,哪里要如此隆重。” 脱欢不以为然,在马屁股上猛抽一鞭,那马吃痛,四蹄飞扬,带着他飞奔而去。 第五卷 颖州之战(五) 他如此轻敌,伯颜不禁皱眉。这股南军的主帅,显然不同常人。之前的战绩倒也罢了,此时被大军合围,却是不慌不乱,城中如同死水一般,波澜不惊。伯颜并没有立刻攻城,一则是诸事未谐,二来,隐隐然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惶恐。 这种微妙的感觉,也只有他这样自幼打仗,在行伍中成长的人方能拥有。 “若是脱欢出了什么意外……” 这样的念头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使得他悚然而惊。 这一场战事的胜负其实无关大局。就算让对方在这中原立足,对蒙兀人来说,不过是将来再费一下手脚罢了。 若是忽必烈大汗喜欢的爱子出了意外,那可是得不偿失的大罪。 伯颜心中惶怕,几乎要叫脱欢返回。只是想到这个少年王子的脾气,再有大汗对他的嘱咐,他右手微抬,却又颓然收回。 “阿里海牙!” “我在!” “你带着我的亲兵,还有你们所有将军的亲兵,一起跟随大殿下,前去剿贼!” “是!” 对他的这个安排,阿里海牙显然极是意外。他身为伯颜的副手,统着这支由两个万人队组成的大军,一向负责参赞军机,攻城掠地。现下主帅居然派他跟随一个王子,前去攻打山匪。这样的差使,可并不能助长他的武郧。 不过身为军人,自然是以服从命令为首要之事,他微微一征,便立刻答允。 伯颜见他并不领会,只得在身耳前轻声道:“大汗派殿下来,不过是让他历练。敌人主力在此,山中想必空虚,殿下当无危险。只是事怕万一,你还是要小心谨慎才是。我把我们最精锐的亲兵都调拨给你,若有意外,当无办法向大汗交待。” 阿里海牙心中一凛,立刻答道:“是,王子有甚意外,我一定不会活着回来。” 伯颜咬牙道:“你死了,脱欢也得安然回来。” “是,我知道了。” 他们在此商议护卫脱欢的安全,当事人却是心无旁骛,一心只想着痛剿山匪,建立殊郧。只是在打仗之前,烈酒和美女,自然也是蒙兀人的最爱。 脱欢打马扬鞭,并非前往军营选捡人马,而是直趋百姓的营地,寻找美人。 这方圆十数里内,尽是衣衫破烂的百姓。他们满面菜色,神情惶恐,担心并害怕着眼前的战祸,那些当家做主的女人们,还在想着家中的田地,鸡鸭牛羊。唯恐没有人管顾,牲畜们饿着了,伤着了。 对蒙兀人脾气秉性很是了解的她们,故意衣不解带,不加梳洗,任凭头发枯黄,容颜憔悴。先天条件太好,长相过于出众的,还会故意将自己搞的肮脏无比,脸上涂满了黑灰。 饶是如此,饥渴的蒙兀人,每天还是必定三五成群,到百姓的营地,寻找女人发泄**。上至老妇,下到幼稚少女,经常被他们拖拽出去,**之后方才放回。 象脱欢这样的高层贵族,原本用不着自己前来寻找女人。自然会有下级将校为他办理这样的小事,自己只要回到居处,就会有洗白白的美女光着身子,在床上等他。 只是他今天心情甚好,闲来无事,便自己前来巡看一番。 他虽然是粗陋的草原蛮族出身,其实自其曾祖父发迹后,整个黄金家族早就是全世界最豪富的家族,全天下的精致物什,他也不知道见了多少。在开平时,身边的侍女就有好几百人,此时在战阵之中,也有过百的亲兵侍卫,服侍他的起居。是以享受惯了的他,一进入满地泥泞,苍蝇乱飞,茅坑的臭气和着拥挤的人群散发出来的体臭,差点儿将他熏晕过去。 强忍着心中的不快,他带着从人,绕过营地,得到木栅栏后的小小土坡上,借着夕阳的背光处,打量着光线下来往的人群。 正因如此,这一小队蒙兀骑士没有被营地的汉人们发现,得以让他从容观察。 看了半响之后,他一个满意的对象也是没有。心中怒气勃发,向众人道:“算了,回去!” 双腿略夹马腹,那得自西域的白马精壮无比,不过一个小跳,就轻松越过栅栏,跳到营地之内。 眼见有蒙兀人冲到营内,适才还有一丝和祥之气的营地,立刻大乱。无数的男人女人四散奔逃,嘈杂之声大起,无数灰青色的人影在脱欢眼前乱绕奔逃,令他眼花。 “真是和咱们打围时差不多,一声哨响,那些野猪、鹿、野鸡、兔子,就从树从草从里跳出来,四散奔逃。” 脱欢以极其轻蔑的语调总结一句,也不管旁人的应承,懒洋洋的往马屁股上打上一鞭,便欲离去。 那马正在调头,却不知道怎地,突然扬起前蹄,半只身子向后倒仰,脱欢猝不及防,整个身子向后一倒,堪堪就要摔倒在地。 他自幼长于马上,此时虽然危急,却也不慌,只是双腿紧夹,身止前冲,双手抱住马头,随着那股劲道之后,又往前冲。 这一仰一冲,终于将那股马力卸掉,安然无事。 脱欢甚是疼爱这马儿,虽然差点儿被它摔落,却也并不恼怒,只是笑骂它一句。便移目前看,却要看看,是谁挡了他的爱马,害的他差点儿摔落马下。 只见两个穿着青色布袍,头发散乱的汉人少年,正自发呆,面前有一个水桶,正在地上翻滚。适才这两人显然是挑着水桶路过,不提防冲撞了脱欢的坐骑。 脱欢正在皱眉,却听那其中一个少年惶声道:“大爷恕罪,小的们担桶太过吃力,低头行走,不防却……” 他正在求饶,旁边脱欢的亲兵却早就跳下马来,几个人将他们围住,也不等脱欢吩咐,便待拉下他们的上衣,将他们斩首。 冲撞蒙兀大将,还是一个死罪,更何况冲撞的是蒙兀人的王子。这些亲兵想起适才的险情,心中愤怒,忍不住推推搡搡,让这两个汉人少年快些跪下,准备受死。 “慢着!” 脱欢将手一伸,马鞭斜指,向适才开口求饶的少年笑道:“你说话很好听么,哪里人?” 那少年正在惶急,听他用半生不熟的汉话向自己问话,如同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急忙答道:“回禀军爷,小人们是山东人氏,前往扬州探亲时,不合被大军卷来。小人们家中有些家财,愿意报效大军以为军资,只盼军爷能饶了小人们的性命,小人家中必有厚谢。” 他惶急之间,并不刻意掩饰嗓音,此时不但脱欢听了出来,就是寻常的蒙兀亲兵,亦是听出他声音清脆悦耳,好听之极,哪里象是个男人的声音了。各人放眼打量,只觉得他身形瘦弱,脸上亦是乌黑一片,体态身形,却其实与少年男子隐约间略有不同。 各人挤眉弄眼,一起笑道:“你看,这小娘皮穿了男人的衣服,捆住了胸部,其实仍然看的出来。啧啧,有前有后,王子殿下真是好眼神。” 他们用蒙兀话说,那少女显然是听不明白。她此时心中着急,也并未发觉各人神色有异,只是又急语道:“这位军爷,小人冲撞军爷,原是该死,只是舍弟年幼,不曾劳苦,是以脱力失足,并非有意。请军爷饶了他的性命,只斩我一个便是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是动听,因为说快又急又快,直如珠玉落盘一般,清脆爽利。 脱欢阅女无数,早就看出她五容秀丽,身形修长纤细,只是不知道这黑灰掩盖下的肤色,却又如何。 他却懒得与这女子多说,只吩咐亲兵们道:“用这桶底的水,给她洗洗。” 那女孩还欲帮自己弟弟求得性命,却不防几个蒙兀大汉冲将过来,将自己架起,那强烈的羊臊气,差点儿将她熏晕过去。正在羞怒间,却有一只湿淋淋的毛巾抹在自己脸上,用力的擦了几下之后,便即离去。 “好,好好好!” 脱欢眼前一亮,右手用力一拍大腿,大赞道:“果真漂亮。这皮肤颜色,水嫩白皙,嘿嘿,晚上让我来好好掐上一掐。” 那姑娘的五官原本就精致小巧,配上白嫩红润的皮肤,果真是美艳之极。古人却没有后人的那些化妆和护肤品,寻常人家的女子,用些胭脂水粉便是不易,哪里能将肤色整治的漂亮。只有水土特别好的地方,方会出些肤色好的美人。若是不然,五官生的再漂亮,也是尽掩秀色,还不如现代一寻常的女子。 这女子肤色神情,绝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子可以拥有,脱欢心喜之余,虽然略略想起,却也并不以为意。汉人中,就是世家豪族的女儿,又如何能在身份上与他相比。 当下得意洋洋,向众人笑道:“好了,放了这姑娘的兄弟,把她放在马上,带到我房里去。” 几个亲兵得他吩咐,立刻上前,将那少女往马上一抱,几个将她牢牢扶住,不使她动弹分豪。 “姐!” 始终以倔强及仇视的眼神盯着脱欢等人,哪怕是面临被斩头的命运时,也不曾发声求饶的少年,终于凄然大叫。 他泪流满面,向那被众人慢慢带走的少女叫道:“姐,是我害了你。” “小怒,不要叫,大丈夫流血不流泪,忘了么?” 她宛然一笑,竟似全然不将自己的噩运放在心上,反而软语安慰那哭泣的少年。身下的坐骑渐行渐远,往着脱欢的营帐而去,而那少年,也被按在地上,不能动弹,眼看着自己的姐姐被一群蒙兀人簇拥着带走,那少年怒目而视,眼角竟似要流出血来。 “兀那小孩,起来,我赏你一锭金子,让你回家去。过几年大了,买个媳妇,给我们多生几个小崽子。” 眼前的这种情形,脱欢可见的多了,他丝毫不放在心上。 见那少年起身后,恶狠狠的盯着自己,不禁笑道:“瞧你那模样身板,还想寻我报仇不成? 第五卷 颖州之战(六) 脱欢向他冷笑道:“嘿嘿,看你的模样,我一只手也打倒了你。” 那少年低垂下头,冷笑道:“蛮子,只是一味的用蛮力。” “是么,你们汉人到是会用智谋,可惜,花花世界,大好江山,还不是落在我们蛮子手里。你的姐姐想必是大家闺秀,还不是让我这蛮子玩弄?” 这样的话,对这个少年伤害太大。脱欢一语既出,那少年身子摇了一摇,差点儿摔倒。 “我总是不信,我大汉自黄帝以下,从未被蛮子灭过国。眼下你们得意,是我朝还没有好的将军领兵来打,当年金国蛮狗也是凶横,还不是一样的打不过岳爷爷。” 见脱欢满脸的不高兴,那少年自觉语言上扳回一城,便又兴奋道:“这样的人已经有了,张守仁张大将军!你们蒙兀人不是厉害么,他带着两百人就在中原横行无阻,你们拿他没有办法。归德也是被打带人打下来的,差点儿就得了东京城!” 脱欢眼眉一挑,忍不住心中激动,向他沉声道:“这个张某人我倒是知道。不过,他再厉害,还不是被我们困在这里了?” 那少年黯然失色,又重新低下头去,不再言语。 半响过后,方才低声道:“那是义军们打的太差,十几万人打不过你们两万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脱欢心中大喜。他与伯颜多方打探,并不知道对方此次南攻的主力大将是谁。攻打唐邓等处,敌军早早退走,抓住几个小兵,也并不知道这里的军情。而寻常百姓,亦是一问三不知。大别山中纵然有知情者,可惜兵锋尚未攻入。 直到今日此时,方才知道,原来这次在中原闹出这么大一场乱子的人,却还是那张守仁。 “嘿嘿,是你!” 脱欢只觉得浑身的热血都沸腾起来。适才自唐邓等处回来的慵懒已经消散无踪,全然不见。身为一个战士,最渴望的事,莫过于与一个名将对正面的对决。 张守仁论起战功实绩,自然还比不上百多年前的岳飞,可是论起现下的声名势头,在汉人心中,已经不在岳飞之下。 若是能在正面击败这样的强敌,这样的名将,脱欢自然可以声名雀起,成为蒙兀人心目中的大英雄。 “小子,你说的是真话么?现下城中的主将,真的是张守仁?” 那少年自知失言,却仍是满脸倔强,向他道:“大丈夫岂能虚言欺诈!适才你强忍着不直接问我,我却从你眼神中看出你的意思。不过,爷爷虽然年纪幼小,却并不愿欺骗于你。如此这般,这才告诉了你。嘿嘿,就你的心机智略,也想在我面前用计?当真可笑。” 脱欢被他骂的狗血淋头一般,知道这小子气愤自己捉了他的姐姐,这才如此报复,当下忍住胸中怒气,向他笑道:“好,我们蒙兀人不喜欢做口舌之争。你不是佩服这个张守仁么,我必定将他捉住,不论死活,让你看看他的模样。” 那少年讥笑道:“就凭你?看你的粗鄙模样,说你会打兔子,下圈套,做个猎户还成,做统兵大将去打仗,还是省些力气吧。” 蒙兀人草原游牧民族出身,虽然自身并不避讳,象脱欢这样的黄金家族的成员,却已经开始小视自己的家族出身。听这少年的语气,显然是在家私下说惯了的,被人当成猎户鄙视,终究是难以忍受。 他怒气勃发,将手中马鞭扬起,在那少年脸上狠狠一鞭! 咝的一声,那少年的脸上,立刻被抽出一条长长的血丝。他虽然痛极,却是大声冷笑,不住用嘲讽讽刺的眼神,看向脱欢。 脱欢知他意思,不禁大声怒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在说,我只会用蛮力,肯定不是那张守仁的对手。” 那少年大笑点头,答道:“很是,很是。你有这样的觉悟,就早些逃吧。你别看你们人多,张将军初下山时,也就几千人,一样打败了河南路十几万大军呢。快些逃,免得到时候葬身异乡。” “呸!那是汉人,是没用的汉人!” 那少年只是斜着眼笑,不再答话。 脱欢只觉得他的模样可恶之极,却是拿他无法。若是这时候斩了他,虽然怒气稍懈,却也违了对那少女的诺言。况且,在决战前斩杀这样看不起自己的人物,对自己的信心,并无好处。 他渐渐熄了怒气,用马鞭指着那少年问道:“叫什么名字?” “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本大爷姓王名怒!” 脱欢哑然失笑,向他道:“瞧你的模样,最多十五六岁,也自称大丈夫。好,我叫脱欢,是蒙兀大汗忽必烈的长子,这一次我与你赌约,攻下颖州,擒了张守仁,是我赢,攻不下颖州,是你赢。” 那少年目光闪烁,歪着头向他问道:“你是王子?我拿什么和你赌,赌注是什么?” 脱欢狞笑道:“你输了,斩了你头,把你的姐姐赏给军人,任万人践踏。我输了,还你姐姐,赐你黄金千两,让你回家。” “好!” 那王怒脱口而出后,突又醒悟,向他问道:“你若输了,自己能不能保住性命,尚且难说,怎么来兑现承诺。还有,在这之前,你不能动我姐姐,不然,就是悔约!” 脱欢不成想被这孩子套住,自己想来,也觉得好笑。当下微笑道:“你放心,我们蒙兀人,还没有说话不算的时候。” 说罢,不再多说,只吩咐人将这王怒带到自己营中,好生看顾。 一路上,他也顾不得再挑选美人,只是打马攒行,一直又回到伯颜营中。 “这么说来,我们面对的,就是号称南朝第一名将的张守仁?” 伯颜的神情,却不如脱欢想象中的那么激动,只是淡然听完后,又重新坐回座位,请了脱欢同座后,两个少女温起马奶,一股浓郁的奶香味,弥漫开来。 温奶时的白气笼罩在伯颜脸庞四周,将他的神情掩盖,也掩住了他眼神深处的一丝不安。自从到颖州附近,虽然诸事顺谐,伯颜身为蒙兀人中少有的智将,却始终觉得心头不安,隐约间,总是觉得事情有些不对。 这种嗅觉,是野兽在被猎人围捕时赖以逃生的本能,也是只有伯颜这样的将军,方才能有的直觉。 “伯颜,你说咱们该怎么办? 脱欢却没有心情陪着他喝马奶,若不是全身激动的发抖,直到口干舌躁,他连碰也不会却碰那个盛着马奶的银碗。 伯颜沉思半响,终于将奶碗放下,雾气渐渐散去,脱欢看到的,却是一个充满着自信与力量的主帅。 “脱欢,不要急。越是对着这样的对手,越是要稳住。” “是,你说的有理。那你说,咱们该如何是好?” “我问你,咱们之前的安排,有没错漏之处?” “没有!” 脱欢不假思索,立刻回答。伯颜大是不满,竖起手指向他道:“不对,还是有错漏之处。我们太稳,太慢,而且又没有多用心打听敌情,延误至今时此日,其实是被这张守仁牵着鼻子走。我现下想起来,归德之战,他不是为了李擅,其实是为了争取时间,经营此地。待一切就绪后,在坚城下击溃我们,中原之地,我们就很难再争了。” “是,我父汗那边,绝计不能再抽兵力,阿里不哥,也不会等着我们收拾了中原,才来攻打。” “不错。前天有信使过来,现下正是用兵的好时候。草原上秋高马肥,阿里不哥休整已毕,必定在近期内,就要动兵。” 伯颜嘿然冷笑,向脱欢道:“你看,我们是不是被人家算计的很准,直拿捏到了我们的七寸!” 脱欢颓然道:“那么,我们真的拿此人没有办法?” 伯颜摇头道:“不然。我们虽然来的迟了,甚至于时间太紧。不过好在有弊则有利。就是因为准备充足,我们的力量也积蓄的很大。我适才想了一下,这张守仁无非是觉得襄城能守住,他也能守的住。我看,这次就让他知道,蒙兀人并不是攻不下襄城!若不是蒙哥汗突然病逝,上次襄城之战,我们也必定能破城。” “好!” 脱欢在自己膝盖上狠狠一捶,向伯颜道:“那么就让我做先锋,带队先攻!我看,就选在今夜就攻城,如何?” “不,这不成。咱们还是按着安排好的计划,你带人去扫荡山寨,我在此地攻打城池。殿下,这张守仁利害的紧,山中或许藏有他的主力,或是后手,若是咱们攻城不利,需得防着他从山中搞什么动作。这件事,还是需要你这样的大将前去,我才能放心。” 脱欢知道他的话,一半是实,另一半也是害怕自己在攻城时受伤。当年攻打花刺子模时,自己有一个小叔父在攻城时不慎受伤而死,曾祖父为之大怒,斩杀了当时负责攻城的大将,又下令将城内数十万百姓尽数屠灭,以为殉葬。伯颜的担心,其实也是有前车之鉴。 他霍然起身,向伯颜道:“很好,就这么办吧。” 说罢,转身离去,身上的铁衣锵然做响,不一时,便去的远了。 “唯愿长生天保佑,此战一切顺利。” 伯颜破天荒的失去自信起来,看着脱欢离去,不自禁的在奶茶碗中沾了几滴马奶,撒向半空,几滴纯白色的马奶在半空中略微飘荡了一会,便洒落在地,而伯颜的企盼,却好似随着适才的飘洒,飞向半空,一直往上,直到那布满星空的远大苍穹中去。 “来人,传令诸将,明早五更,攻城!” 伯颜断然下令,一个个传令兵随着他的命令,迅速离开,马蹄声声,将这位蒙兀主帅的命令传达下去。 友情推荐:[斗仙|作者天道士| 一本仙羽齐天录,彻底的改变了年轻医生蔡晟的命运,他从此踏上修真之路。 他勇斗蛇妖,只为了解救巴岩族人。 他引地火激战天魔,却将自己置于烈火岩浆之下~~ 他闯入远古仙阵,探访深海龙窟,于衍月峰顶挑战修真第一高手,未料遭到天妒,引来天难和鏖天仙斧的生死考验~~ 仙界绝罗天,蔡晟毅然挑战十大绝仙,却因为一件至尊法宝通天**,遭到了仙人的疯狂追杀,更是引出了来自远古的黑暗种族~~ 十大美女对他难掩倾慕,一国之后也为他疯狂,他有着不屈的意志,更有一颗永不言败,战斗之心~~ 第五卷 颖州之战(七) “你,出去吧!” 脱欢耳听得营地内一声声的传令,眼看着各营中杀猪放羊,做着决战前最后的准备。不知如何,却觉得心躁无比。 回到自己房中后,看到一个被捆住手脚的女子,他下意识的吩咐一句后,却才想起,对方根本不能行动。 他微微一笑,亲自上前,将那女子身上的绳索解开,见她并不如一般女子那样的大叫大闹,只是眼神有透着一股绝绝之色,脱欢心中一动,将她的手捉起,在袖中一摸,却果然是一把金色的剪刀。 “嘿,你是大户人家的女子吧。这个东西,是你们汉人家中的长辈,用来让女子维护贞洁的吧?” 脱欢笑嘻嘻将那剪刀拿在眼前,细细打量,只见那小小剪刀闪烁金光,上面条纹细密,做工精细,显然不是一般的铁匠作坊可以打造的。 见那女子并不做声,只是眼神中透着一股难言的绝望神色,适才拉拽之时,她的领口被脱欢拉动,胸前一抹腻白透将出来,动人心神。若隐若现间,一股难言的处子清香,在脱欢鼻间萦绕。 脱欢强行按住心神,将那女子的小手放开,只觉得指掌之间,一股滑腻之感。 他在中原汉地,强抢了许多汉女,只是仪容神态,气质模样,还没有人能和眼前的这个女子比肩。看她年纪,也就十七八岁,在如此的处境之下,却仍是保持着神态从容,并不慌乱。甚至,还有点落落大方的感觉。 若不是看到她眼神中的憎恨和绝望,脱欢只怕要误以为她心仪自己了。 他尴尬一笑,向她道:“好无趣么。女子和男人一样,也有欲望。凭什么男人能胡来,女人就得从一而终。你们汉人的规矩,好没道理。” 那女子睁圆双眼,显是没有想到眼前这个鞑子,突然一本正经的和她讨论起这些。 她楞了一楞,方才从容答道:“仪礼乃是我汉人千百年来立身的根本,若不是如此,和那些蛮族有何分别?数千年来,武力强横的蛮族不知道有多少,最终下来,还是我汉人屹立不败,就是为此。况且,人若是不能克制欲望,岂不是率兽食人,和猪狗有什么区别?” 这样的大道理,脱欢自然不是汉人的对手。寻常人,他尚且辩驳不过,何况眼前是明显自幼受到良好教育的大家闺秀。 他讪然一笑,轻声道:“我不和你辩,你们汉人的嘴啊,就是刀子。” “不过……”他神色傲然,又昂首道:“我们蒙兀人只相信手中的长刀!” 见她眼中闪过一丝慌乱,脱欢不知怎地,竟然有一丝得意。 “好了,我和你弟弟有个赌约,在赌约结束前,我不会碰你。我们蒙兀人最讲信诺,你不必担心了。” “你和他赌些什么?” 这少女适才还神态从容,现下听说爱弟与这个凶横狂暴的鞑子有赌约,竟然花容失色,急忙惊问。 脱欢原本要如实告诉于她,却又觉得与心难忍。他私下里觉得,这女子与普通的汉女不同,将来或许正式娶进家门,做个妾侍。她的弟弟,自己也定然不会下手杀害了。 当下只微笑道:“你别管了,反正他小小年纪,我不会难为他就是了。” 说罢,轻轻拍手,唤过几个侍女,向她们吩咐道:“将这位姑娘带下去,找些干净衣服,让她梳洗更衣。” “我不会要你们鞑子的恩赐!” “你不必和我强横,换的衣服,都是他们在这附近抢来的。女人,钱财,衣服,都是抢你们汉人的。我现下给你,不过是还了一点,你倒也不必放在心上。” 那少女显然没有想到,眼前的这个年青蒙兀人,竟是如此的直白无耻。看他那满不在乎的神情,却有一种独特的魅力在。 她自幼读孔孟之书,却不曾想遇着这种拿礼义经书当狗屁的人,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做答。 “你们汉人,就是歪歪肠肠子多。打仗还要讲礼义,老百姓还说什么不食周粟。嘿嘿,其实我看你们汉人的书,其实改朝换代的事那么多,都讲这些,你们汉人早绝种了。你们的大将,打起仗来,又要被皇帝和文官牵制,又要被这些劳什子的礼法约束。嗯,你们汉人的大将白起,那是一个真英雄。可惜,后世汉人,谁佩服他?都说他是屠夫。呸,打仗不杀人,那是将军么?我们蒙兀人辟疆万里,都要学你们汉人,哪里能打下这么大的江山。嘿嘿,等我父汗将叛乱敉平,数十万蒙兀大军南下,看你们孱弱的汉人,拿什么来挡住我们的铁骑?用孔子?经书?我父汗在山东,曾经在大成殿前射了孔子一箭,又能如何!”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一心要在这个异族少女面前,表现自己的睿智和与众不同。他潜意识里,隐约间也以自己的鞑子身份为羞,一心要让对方明白,他们汉人的东西,他也学过,只是不屑于与汉人一般而已。 眼见对方被自己的言辞说的无话可答,他心中得意。只是看着她神色惨然,心中却有些不忍。不自禁安慰道:“自然,你们汉人也并不蠢,也有好将军。眼下在颖州的那个张守仁,就不是一个蠢蛋。他能扔掉十几万杂碎,只带着精兵在这里死守,就是知已知彼,谋定而后动。他打仗打的好,是个好汉子。我要亲手斩下他的头颅,送给父汗。” 他侃侃而言,自以为得意,却不曾看见,适才被他用言语打击的神色惨然的少女,脸庞上却透出一股嫣红。 “张将军,他一定会击败你们。” 她打断脱欢的长篇大论,行了一礼,向他微笑道:“等将军打败了张将军,再来说话吧。我总归是相信,张将军是我汉人中的大英雄,不是你们能打败的。” 脱欢只觉得心头一股嫉意涌上,几乎难以自持。 “好吧,你下去。等我砍下他的脑袋,再来同你说话。” 他无力的挥一挥手,看着她悠然转身,随着侍女们退下。体态模样,诱人之极。他几乎按捺不住诱惑,要将她唤回。只是身为黄金家族一员的骄傲,阻止他做出背信之事。 “来人,给我送几个漂亮姑娘来!” 脱欢怒发如狂,在房中大吼大叫,直待属下急忙送来几个女子,让他泄欲,一直闹到三更,累乏了的他,这才沉沉睡去。 待第二日天色微明,他点检起五千名探马赤军和蒙兀军人,带同三万汉军,连同数万民伕,浩浩荡荡,一起往大别山中而去。而就在他动身之时,伯颜的大军亦是鼓声隆隆,十几万大军,开始着攻城前的准备。 张守仁立身之处,乃是大别山东北麓的紧要之地,周围联通后世三县七县,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交通极为困难。 脱欢一心要尽早赶回,是以催促部下,日夜攒行,若依平常行军速度,这几万大军最少需五六日功夫,方能到得大山外围,而在脱欢的催促之下,不过三日,便已经到达。 此时正是深秋时节,注目望去,却是满山翠绿,山峦叠嶂,秀美非常。 大山外围的农田土地,早就被留守的飞龙军将领带着各处的屯田官和百姓收割完毕,残留的麦杆被点火燃烧,一缕缕青烟在平地和坡田各处弥漫,熏人眼睑。 “怎么说?” 自进入大山后,脱欢自管心急,却并不肯长驱直入。将军之道,就忌心急气躁,他勉力克制自己,只是派出几千汉军,四散入山,一则看看敌人的虚实,二来也命他们抓些俘虏,以讯问敌情。 “殿下,我等入山后,原本在当年入山剿贼时的寨子,全数不见。只是各处尚有民居和农田。” “抓到人没有?” “没有。民居里空无一物,并无一人。农地里,都已经收割完毕。各处都是放火烧田,烟熏火燎,气闷的紧。” 脱欢甚觉焦躁,又问道:“那么,知道张守仁的老巢情形如何?” “末将等不得殿下吩咐,并不敢怎么深入。是以那边情形如何,实在不知。” 脱欢冷笑一声,知道这些人并不是因为没有自己命令,而是胆小怯战罢了。他心中思谋,这张守仁不管多大能耐,不得南梦朝廷支持,自己跑来这里开创基业。不论如何,他在这短短时日内,不会有太多的精兵。 颖州方向,应该是张守仁的主力所在。而在此处,纵是有兵留守,亦是杂兵。 他想来想去,终究觉得无所畏惧。因冷笑一声,向属下众将道:“既然这么着,敌人想必是龟缩一处。咱们直接进兵,往那张守仁的老巢。” 阿里海牙被伯颜派遣,前来帮扶脱欢。见他下令直入,心觉不妥,乃向脱欢谏道:“殿下,还是小心些好。咱们每天移营,主力拢在一处。分兵往各处数百里内扫荡,总能逮到一些百姓和敌人。得知敌人详情之后,然后再以主力与对方决战的好。现下并不知道敌人底细,长驱直入,若是万一中伏,虽然咱们不怕,只是稍有折损,却大损我军士气。” 脱欢摇头道:“安知对方不是以疑兵减寨之计,故意让我疑虑小心?颖州那里事急,若是不将此处的敌人迅速剿灭,大军回援,万一颖州出了什么差子,那才是要命。” 见阿里海牙还要在说,脱欢举手令道:“众将听令,大军拔营,直往天堂寨!” 他所居的大营,距离张守仁的主寨不过五六十里的山路,却是艰险难行,几万大军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蜿蜒而行,前军已经登上山头,后军却仍在沟底。脱欢勇悍之极,并不愿意留在中军,只身领着前军,在前开路。有时回首顾盼,看到自己脚底下已方士兵的头顶,初次进入这种大山征战的他,竟是觉得好笑。 阿里海牙心中担忧,并不肯依着脱欢的令,在后面殿后,而是手持铁矛,在脱欢身边,为他护卫。 第五卷 颖州之战(八) “殿下,这里好生怪异。” 山道越发的崎岖难行,艰难险阻之处,只容三四匹马并行,稍一拥挤,就有可能摔落崖底。阿里海牙自幼从军,心中的不安感觉,越发强烈。他终于按捺不住,纵骑上前,向脱欢言道:“还是暂止大军,派几百轻骑上去,看看敌情,如何?” “就依你的见解吧。” 脱欢眼见山势如此险峻,亦觉惊心。见属下诸将,虽然都是拥着蒙兀强兵良驹,却个个是面带忧色,他知道这些将军都是百战良将,此时担忧,亦是军人的直觉。无奈之下,只得应允。 阿里海牙见他答应,心中大喜,便待挥手下令,却听得后军一阵嘈杂之声,他心中咯噔一声,只觉得额头上泌出一层冷汗。心道:“来了!” 急忙注目后看,却见后面锋烟大起,漫天的火光冲向半空之中,浓密的白烟漫天飘起,后队的士兵宛若长蛇,淹没在浓烟之中。 “快派人过去查看,后队是不是遇袭!” 他不愧是久战宿将,并不慌乱,只是下令全军停止脚步,持刀拿盾,勉强结阵,静坐待变。 因为山道狭窄,下去问话的轻骑并不敢狂奔,只是提着缰绳,在山路上小心跳骑,刚行得几步,半空中一支冷箭飘然而至,直插入那轻骑后心,一缕鲜红的血花飘起,那骑士只闷哼了一声,便当即倒地而亡。 “列阵,持盾!小心防备!” 脱欢和阿里海牙知道是当真遇着敌袭,心中反而淡定。只要自己不慌,以蒙兀精兵的射术和战力,就是在这样不利的地形上,又怕得谁来! 只是他们警惕半响,前方却是一个敌人也并不曾看见。遥望四周,最近的大山亦有数里之远,人力绝无可能在山头上射来箭矢。而两旁的沟底亦是没有人影。况且,若是敌人敢在沟底向山腰上的军队仰射,那带兵的敌将,未免也太过愚蠢。 各人正自诧异,不知道适才的箭矢是从何而来,却又听得一声声嗖嗖的箭矢破空之声,划过长空,直奔自己身前而来。 大惊之下,阿里海牙急命脱欢的亲兵立刻结成盾阵,将脱欢牢牢围在正中。自已亦是在亲兵护卫之下,跳下马来,注目四看。 “将军,是那些悬在半空中的怪物,是它们向咱们射箭!” 大山两侧,有着一团团绿色的小小阴影,蒙兀人并不是山民,不知道那是何物,只以为是自己眼花,却不曾想到,那些原本离的很远的阴影,却如同得了神力一般,悬在半空之中,慢慢向自己所处的山道上划近。 而就在这些绿影之内,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人影处在其中,一支支夺命的箭矢,就是在这绿影之内,向着困在半山腰的大军射来。 蒙兀人尚且罢了,虽然心慌,却并不怎么害怕。只是手持木盾,不住格挡。然而那些箭矢锋利势沉,蒙兀人的牛皮木盾很是简陋,完全遮挡不了如同飞蝗一般的箭雨。不住有战士倒在箭雨之下,惨死当场。 蒙兀强兵如此,那些中军和后军的汉军,在并不严密的箭雨打击下,却是加倍的慌乱。身后是漫天的浓烟,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乱子,而身旁则是不断下落的利箭,这样的打击是这些完全没有组织和纪律的汉军无法抵挡的。 战场之下,一兵乱则十兵乱,十兵一乱,则全军皆乱。也不知道是哪个汉军带头,将自己手中的兵器一扔,大叫一声:“兄弟们快跑,不跑就没命了!” 如同多米诺骨牌一般,从他周围开始,整个汉军的队列开始崩溃。任是军官们拼命约束,有经验的老兵拼命阻止,却仍然无法阻挡这些士兵逃命的步伐。 若是在平地上,他们四散而逃,倒也是逃生之计。只可惜,在这半山腰的山道之上,一旦队伍大乱,完全没有队形的几万汉军,立刻陷入自相践踏的噩梦。 “殿下,汉军乱的不成样子了!” 阿里海牙一边挡着不住飞来的箭矢,一边大急大吼,向着脱欢道:“殿下,得想个办法才行!” 脱欢身边的护卫,手持的全是良匠打制的铁盾,倒也不怕箭矢。他自已安然而立,只是脸色又青又白,痛悔不已。 听得阿里海牙说完,脱欢向身后一看,只见无数的汉军死在自己人的脚下,或是被推下两边的山崖,当场摔死。就是侥幸能多逃几步的,也因为手无遮挡,被那些悬在半空中的怪物,轻松射死。 而最后面的后队,好象被大火隔住,虽然拼力想逃出生天,却也时无法可想。而不一多时,后面逃难的汉军却又拥向前面,将前面不愿也不敢向前的汉军推向火场之中,将那些最前列的汉军,活活烧死。 虽然距离很远,脱欢也仿佛能听到那些被活活烧死的汉军的惨叫声,鼻间,也仿佛有烧焦后的人肉的臭味。 他耸耸鼻子,向阿里海牙微笑道:“还好还好,若不是我在前面,把你们也带在身边,这时候我们的勇士,就要被这些废物拖累了。” 在这当口,脱欢还有心说笑,便是阿里海牙这样的猛将,也不禁佩服。只是想到眼前的情形,却又不免苦着脸道:“殿下,这个暂且不说,咱们还是想想,如何脱难!” “脱什么难?我不但不会后退,反而要继续往上,去强攻敌寨!” “殿下!” 阿里海牙大惊失色,向脱欢道:“敌人如此厉害,我们还继续向上,不是自寻死路么?” 脱欢冷笑道:“你不懂。汉人里有句话叫置之死地而后生。现下敌人的安排如此恶毒,就是想我们不战自溃,往山下逃生。这样一来,他们不死一人,就击退我几万大军。嘿嘿,这样的好事,也亏他们想的出来。” 他眼角猛然一跳,狞声道:“不是他们,是他。这个恶毒的计策,一定是那张守仁安排的守寨之计。哼,虽然我不知道他怎么把这些射手弄到半空,让我们不好还击,压着我们来打。可是,我脱欢也不是这样一败就逃的孬种。我就不信,他的主寨里,还能有多少兵马!” 这样的分析,倒也合理。阿里海牙看一下四周蹲在地上,勉强开始向半空回射的蒙兀精兵,不禁咬牙道:“也对。敌人主力出了大山,这是绝无疑问。若是不然,敌人以精壮的步兵自山下迎头痛击我军,我们这时候已经败了。” 根据他们的情报,张守仁的飞龙军前身正是束甲极重,装备极其精良的背崽军。而入山之后,也不知道张守仁从哪里搞来那么多能工巧匠,数千飞龙强军,亦都是身着重甲,手持利刃。论起甲胄之精,兵器之利,还远在蒙兀人之上。若是主力在此,此时自山顶冲下,以这样精强的步兵配合弓箭手,脱欢就是神仙,也难以脱难了。 抹一抹额头上的冷汗,阿里海牙大声令道:“全军起行,边战边上,往敌寨进逼!” 仗,打到这个地步上,他们再也不敢掉以轻心。不但防备着四周,就是连头顶,脚底,亦是小心翼翼,不敢怠慢。 张守仁原本打算在地上埋些铁钉竹签之类,后来因为铁器不足,竹子难伐,便也放弃。若是不然,只怕这些蒙兀人的脚底,又要受些苦头才是了。 他们战战兢兢,一路往上,那些藏有战士的平台,开始放弃对汉军的打击,开始一力追逐着向上的蒙兀军人。而汉军已经大乱,就是忽必烈亲来,也是没有办法收拢队伍了。 “你看他们,一直紧盯着我们,就是害怕我们强攻!” 脱欢如获重宝,急忙令道:“加速,敌寨空虚,等打了下来,这些怪物就再也射咱们不到。” 他们身处的地方,原本只是距离寨一半,还有五六里的山路,原本就很难行,再加上两边一直有弓箭手的射击,行军路上,不住有人倒地身死,惨叫连连。在这样的打击下,坚韧之极的蒙兀战士,却仍是不停脚步,一直向上攀援。终于在两个时辰之后,付出了趴伏一地尸体的代价之后,到得寨门之外。 此时夕阳西下,三千多残兵疲将,在光线的照耀下,一个个却是呆若木鸡。就是连追击不断的箭雨,也仿佛被他们所忽视不计。 足足三丈高的石墙,在阳光下巍然耸立,好象远古洪荒的巨人,浑身散发着自信和狂野的力量。而几千人的蒙兀兵,在它的威压之下,终于完全丧失了自信。 “这样的山道,这样的大山,他们怎么有这么大的人力和物力,在这里建起了这么高大的城墙?” 或许是太过吃惊,阿里海牙已经完全没有了适才的激动和慌张。只是眯着眼睛,用心打量着眼前的石墙,仿佛它是从天下掉落,是上天的神迹,而绝非人力可及。 “噗!” 一支劲箭直奔他来,倒是脱欢眼疾手快,抢在阿里海牙的亲兵之前,将箭矢挡住。 他是紧急之间,抢来的一个木盾,那箭头闪着寒光,竟是直插入内,将脱欢手持木盾的手掌射穿。 “啊!” 脱欢大怒,忍住巨痛,强行将那箭矢自手掌中拔出,那箭矢带有倒勾,将他的掌心带出老大一团血肉,巨痛钻心,差点儿令他痛晕过去。 “末将该死!” 阿里海牙惊醒过来,眼见脱欢如此,心中又羞又愧,不禁怒道:“殿下,我们叠人梯攻寨,不信拿不下来!他们到底是人少,必定无法抵御!” 脱欢此时,却是冷静无比。待痛感稍息,便向阿里海牙道:“没用的。寨墙太高,上面还有弓手,两边又一直不停,咱们的战士离了盾牌,就是人家的靶子。” “我只是想不明白,他们怎么能运送这些石头到这大山高处。” 脱欢竟是笑了起来,拍拍阿里海牙的肩,向他笑道:“你还爱钻牛角尖,这时候尽去想这个做什么。” 不待阿里海牙回话,便又咪眼笑道:“这是很简单的事。你看,那些悬在半空的怪物,其实是一个个大吊蓝,悬在半空,以绳索挂住,不知道是什么力量,使得它们能从容上下。一个吊蓝里足足装了十几人,便是运送物资,也该在两千斤左右了。嘿嘿,设计这个东西的人,当真了得。这样一来,省了畜力人力,运送起来方便快捷,还能装着战士,用来打击敌人。” 第五卷 颖州之战(九) 他忍不住转头骂了一句粗话,又向阿里海牙道:“算了,这一战我们败了。就算是重整旗鼓再来,这寨子也不是人力能攻打下来的。退兵,退兵!” 此言一出,不但是阿里海牙,所有听到的将领和士兵,顿觉如蒙大赦。 蒙兀兵不管有多强横,终究也是肉体凡胎,也畏惧死亡,只是天生的强悍和一支成熟军队的纪律,才使得他们勇猛敢战,不惧敌人。 此次交战,打到现在,连一个人影也不曾见到。普通的士兵又不如脱欢那样,想明白了此中的关节。只觉得敌人的打法和那些浮在半空中的怪物,太过诡异,简直不是人类。蒙兀人最忌鬼神,又如何能够不怕。 只此听得主帅下令,终于可以退兵下山,不但是士兵,就是连各级将领,均是觉得松了口气。 “殿下有令,退兵。” 随着脱欢的命令一下,后队的蒙兵立刻转而向前,中军散开,而前队的探马赤军转而向后,簇拥着脱欢开始向下。 劲可鼓而不可泄。如果适才在半腰时,脱欢就下令后退,那么蒙兵战意尚且高昂,待到此时,每一支半空中飞来的箭矢,都令蒙兵胆战心寒。 就是脱欢本人,也恨不得肋插双翼,立刻离开这个恐怖的战阵。 摸不到的敌人,才是最可怕的敌人。其实若是那些半空摇篮中的敌人就在石墙之上,对蒙兀人心理上的打击,就要减弱许多。 “后队小心防备,以防敌人追击。” 阿里海牙满头大汗,紧紧跟随在脱欢身后,却仍是败中不乱,每一着部署,都提防着敌人下一步的杀着。 “你很好,这一仗打成这样,还是怪我太过轻敌大意。若是早些派人来查明地形,知道此处如此险要,城防如此坚固,咱们就不会陷身在这里。” 阿里海牙苦笑道:“这怪不得殿下。按着咱们以往的经验,委实难以想到他们能在半山腰里弄出那么大一个城池来。还有这悬在半空中的大吊蓝,也不知道是用什么力量来回牵扯,还有,这么重的重量,难道是用绳索?这委实难解。殿下,这张守仁当真有神鬼莫测之谋变,我们这里还好,大不了退出山外,可是颖州那里,末将实在担心。” 脱欢亦是面带忧色,不觉摇头道:“不怕,伯颜比我稳妥的多,不会出事。” “嗯,也是。” 两人被几百强兵簇拥在内,其余的千户官和百户官四散统御属下,将脱欢牢牢护住,慢慢向山下移动。 半空中摇篮里的那些弓箭手,轮流射箭,竟也好象疲惫了些,箭矢渐渐稀疏起来。 阿里海牙大喜,振臂大呼道:“大伙儿加快脚步,冲下山去,那时候敌人就有千军万马,也奈何咱们不得。” 一将鼓舞,三军振奋,所有的残军都振奋起来,一起大声呼喝,脚下的脚步开始移快起来。不一多时,已经回到半山腰中的山道上,各人抬看去,山脚下的大火已经渐渐熄灭,无数如同蝼蚁般的汉军开始冲出火场,逃出生天。 此时天色渐黑,若不是山脚下的大火照明,各人几乎不能移步。山道艰险,甚是难行,稍有不慎,便会滑落沟底,跌的粉碎。 脱欢不觉在脸上露出微笑,心道:“敌人想演诸葛亮火烧藤甲兵的故事,却正好帮我们照明,这可真是弄巧反拙了。” 他原以为敌寨一攻即下,并没有做夜战的打算,松明火把之类,并没有随军携带,此时又并不是月半,月光甚弱,若是那大火熄灭,还当真是个麻烦。此时虽然光线微弱,好歹可以看到四周,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将军,你看!” “天啊!!!” 在他们身后殿后的士兵,突然惊惶大叫起来。脱欢心中猛地一沉,心道:“这个当口,敌人来追击么?不对,他们没有多少强兵,怎么会有余力下来追赶?” 蒙兀兵征东讨西,哪怕几百人面对对方几万强兵,也从未惊惶大叫,不知道这些百战勇士,看到了些什么,才会如此惶怕。 脱欢等人,悚然回头,只觉得身后一阵轰隆隆的响起,脚下的道路似乎都在颤抖。再回头一看,只见高处的山道上若隐若现的绿光呈现,稍顷过后,绿光增加,竟似有几千几万个光点,急速的向下冲来。 “这是什么鬼怪!!!” 此时不但是普通的士兵,就连阿里海牙这样的宿将,也是惶怕起来。 “火牛阵!” 脱欢不愧经常阅读汉人典籍和兵书,不过略一呆愣,就立刻想起在汉人兵书和故事中,无数次被引用的火牛阵一说。 他急欲大叫,想让各人结阵防备,却又颓然放弃。 这样狭窄的山道,又累又乏的士兵,丧失信心的将领,如何能抵挡几百甚至过千头疯狂的奔牛。 他目光迷离,仿佛看到了那些健壮之极,体重过千斤的蛮牛,直插入自己阵中,将属下的忠勇战士,踩踏而死。而它们的脸上,戴着汉人们彩绘的鬼怪脸谱,尾巴上则摇动着火光,惊惶的士兵被吓破了胆,乱纷纷的跳向沟底,宁愿摔死,也不愿死在这些怪物的脚下。 他低头苦笑,并没有发觉自己眼中已经含有泪珠。 “一将无能,害死三军。” 脱欢脑中只是回荡着这样的话语。敌人用计之奇,招数之狠,竟似完全料倒了蒙兀军人的战法,把这里的地形充利用,以不过几百人的弓箭手,就打败了蒙兀和汉军近四万人的大军。而就在脱欢等人以为最少可以败逃的时候,在这样狭窄的山道上,敌人由上冲下,使出了奔牛计这样的杀招。 “逃不掉了,与其死的难堪,不如自己了断。” 脱欢神智已经有些不清。他之前受了箭伤,失血很多,一天下来劳心费力,大悲大喜,身体已经承受不住,此时绝望之下,只觉得眼前发黑,再难支持。 他拔出忽必烈赐给他的大食弯刀,将刀一横,放在脖间,手中一紧,便欲自尽。正用力时,却觉得一股大力袭来,那刀一歪,便荡向一旁。 只是刀锋太过锐利,虽然只是在他脖间轻轻一划,一缕血光已经在夜色中绽放开来,几滴血珠滴下,竟是悉索有声。 阿里海牙在这样的绝境中,终于展现他百战宿将的一面。他挡开脱欢的弯刀后,也不理他,只是沉声令道:“所有拿着长矛、大刀,铁锤的,到后队来。殿下的亲兵,统统上马,不要理会前面挡路的汉军,遇着人便砍,一定要杀开一条血路,救出殿下。” 说罢,他手持一柄铁矛,厉喝道:“成吉思汗的后人们,长生天在上,让祖先和后人,看看你们的武勇!不要慌乱,随我往前,挡住这些怪兽。” 所有听到命令的将领,立刻将阿里海牙的话传将下去,一声声蒙兀语的命令,立刻在这山涧小道上轰响起来。 所有的蒙兀战士,不管是身受重伤,或是逃生心切,此时均是取出悬挂在马背上,或是自家手持的长柄兵器,默默整队,面对着越来越近的怪兽追击,却是不管不顾,开始迎着对方冲来的方向,向上而去。 第一拨阻挡奔牛的蒙兀队列,立刻被瞬息间冲跨,站在队列最前边的阿里海牙,被几头奔牛奔踏而过后,已经成为一滩血泥。 在他身后,第二道防线立刻被冲跨,第三道,第四道,待几百头奔牛冲击到第五道防线时,终于力竭不支。 一个百户官,浑身血污,将手中的铁矛自牛背插入那狂牛的后背,一直在它腹心中穿出,看着体形硕大的黑牛,颓然倒地,哀鸣不止,他不禁放声狂笑,向着头顶的星空,向着黑沉沉的群山,向着满地的同袍尸体,纵声大笑。 这是胜利者的笑声,却又是那么的哀切与沉痛。 是的,五千多蒙兀军人,没有杀死一个敌人,却大半死在山道上的飞箭下,跌死在山沟里,被自己人和奔牛踩死,而被征伐的敌人,却连一根皮毛也没有伤倒。 这样的惨败,自蒙兀人立国以来,还没有遇到过。 阿里海牙和几千千户官是站在最前列的军官,早就战死,余下的几个百户军点检人马,收拢队伍,帮扶着那些还有气息的伤兵起身,待他们踉踉跄跄,行到山脚下时,一个矮壮身体的百户官,跳上一个小土包,借着残火的微光,打量着这一支小小的队伍,默然数着人数。 “七百六十二人。” 他数的眼也酸了,来回数了三次,这才确定,足足有四千多人的蒙兀战士,死在这一条十几里的山道上。 “这里的山风,还真是强劲。” 他流泪不止,却抱怨着山风太烈,吹的他眼睛发酸,以至于流下热泪。 “殿下怎么样了,有谁知道殿下的消息?” 将队伍收拢之后,几个百户官立刻打听脱欢的消息。 蒙兀人的规矩,主帅如果战死,则下属的部曲需要一律陪死,如果当时陪着主帅战死,还能得到抚恤,若是主帅死了,下属还逃出生天,那么就要被以不名誉的办法处死。 是以无论如何,一定要知道脱欢的下落。如果他也战死了,那么这一小队蒙兀兵则必定要返身转回,面对敌人的坚固城堡,一直到战死为止。 第五卷 颖州之战(十) “殿下在他一百多亲兵的卫护下,一直向下狂冲,遇着挡路的,就用大刀砍杀。咱们在最后挡住那些狂牛时,我隐约看到殿下冲到了山脚,越过火场,离开此地了。” 虽然有人证实了脱欢已经逃出,众百户还是不能放心,一直待找到一些落在后面的汉军,知道脱欢确实逃了出去,虽然在下山中途,被反抗的一个汉军用铁矛戳中肩头,却并没有性命之忧。 “全杀了!” 没有遇到敌人,又被打的灰头土脸的蒙兀军人浑身的暴躁之气,待知道汉军中还有人敢向脱欢动手,几个百户官心中涌起不可仰制的杀意。 他们断然下令,七百多蒙兀残兵立刻动手,沿途斩杀,将两千多落后的汉军逃兵斩杀干净,这才又快速奔逃,一直向大山之外逃去。 “殿下,殿下!” 脱欢晕晕沉沉,趴伏在马上,自三天前逃下大山后,他的亲兵在山脚下重新找到了奔逃的战马,这一小队百余骑骑兵一路狂奔,不敢停留。在经历了这样的惨败后,就是勇武的蒙兀军人,也是心惊胆寒,草木皆兵。在这样的情绪下,他们并不敢爱惜马力,就连脱欢的伤势,也只是草草包扎,不敢就地寻找医生做进一步的处理。 见他晕沉沉的抬头,看向远方,那个唤醒脱欢的亲兵队长展颜笑道:“殿下,咱们逃出来了,你看,前面就是我们的大营!” 脱欢虽然疲惫之极,肩头和手上的创伤一阵阵的发热,却仍是提起精神,向那亲兵队长恶狠狠道:“回去之后,再敢说逃出来的话,就杀了你。” 那亲兵队长心中不服,却只得恭声答道:“是,我不敢再乱说了。” 脱欢见他的神情,却突然觉得一阵凄然,拍拍他肩,问道:“我的亲兵,战死了多少?” “殿下,您的三百亲兵,死了过半。现下留存的,不过百来人了。” “好生抚恤他们的家人,要厚赏。” “是,回去之后,就吩咐人办理。” “嗯。” 脱欢正在发烧,一阵情绪激动后,又陷入了半昏半迷的状态。身下的战马在崎岖不平的道路上跳跃前行,将他颠高又放低,他如同坐在一艘小船之中,晃晃悠悠,难以平静。 “伯颜若是打下了颖州,那么,我虽然被这张守仁摆布的如此之惨,这一战,仍然是我们大胜。” 晕迷中,他只能做这样的猜想。 以脱欢的认知来分析,距离他离开大营时,已经过了六七日。在伯颜十几万大军的强攻下,颖州城虽然经过张守仁的整修加强,料想也应该被攻破了。 一个时辰之后,他已经身处伯颜大营之中,被随军的军医悉心调治伤势。 来自极北草原的汉子,身体极是强韧,在经过清洗伤口的巨痛晕迷后,在清香的草药给予肌肤的清凉刺激下,终于悠悠醒转。 甫一睁眼,他便看到伯颜的脸凑在自己身前,满脸关切之色。 “伯颜,城攻下来没有?” 他并不理会伯颜的问好,急忙支起身来,问他战况如何。用力时,胳膊的伤处一阵巨痛,差点儿将他疼晕过去。 “殿下,你受伤极重,不要理会这些,好生养伤才是正理。” 伯颜并不回答他的问话,而是亲手将他扶低,又放在榻上。脱欢看着他脸色,只见伯颜神色憔悴,满脸的大胡子上,满是焦黄尘土。 他苦笑道:“行了,不必瞒我,想必是攻城不利。” 伯颜轻轻点头,答道:“是的。楚人的弓箭一向比我们优良,射的极远。这里自然也并不意外。不过,这还是小事。我军与楚军对射,其实并不吃亏。此次在颖州城头,那张守仁不知道怎么建造了一种极大的怪物弩箭,每一箭,足足有一支铁矛那么长,每射一箭,其声若雷,几十张大弩一起射击时,简直是天崩地裂。我们虽然也有床弩,射程和威力,却是远远不及对方,两方对射,我们吃亏甚大。” 他说的绘声绘色,脱欢却只觉心中大痛,差点儿又要流出泪来。 其实宋朝和南楚,皆重弓箭,各式的弩弓层出不穷,蒙兀人见的多了,并不奇怪。只是张守仁所造的大弩,威力巨大,却又只需得五六人操作,便能射击,而一箭射出后,其威力之巨大,穿透力之强,是当世之时威力最大的远射兵器。至于南楚和蒙兀的床弩,转运困难,太过庞大,一箭发出,需得几十人在旁奔走,而且机件构造,极易崩坏,通常连续射出几箭后,就需暂停保养。象张守仁那样的钢构床弩,一直不停的发射,巨大的声响几乎随着战事而一直不停,难怪伯颜以怪物相称。 这些天来,蒙兀人的云梯也好,冲车也罢,只要稍稍接近颖州城外的壕沟,便立刻被床弩射出来的弓箭射穿。经常有一队十余人的军人,被一支箭矢射的对穿,穿成长长一串,在那些人的平衡做用下,竟然屹立不倒,其实人早就死的透了。 这样的代威慑力,和站在原地的死人,给了附属汉军以极大的威压。开始时,他们尚且能在蒙兀人的逼迫下,拼死出力攻城,到几次三番,攻城不利,蒙兀人都被守城的飞龙军压着打时,他们便再也不敢卖力,就算是后头有大刀队压阵,也是畏畏缩缩,不肯拼死向前。 “还有,敌人有一种抛石机,远比我们现在用的先进。每次抛射,都是几千斤的石头漫天抛洒,我曾经想用攻城车挡住弩箭,强行向前,却都被敌人的抛石机砸毁。” 脱欢怒道:“那些色目人,不是说帮我们设计回回炮,一炮可以砸跨敌人的城楼么。” 他所言的回回炮,乃是西域的色目胡人,结合了阿拉伯与中原汉人的攻城器械,设计而出的大型发石机。每发一炮,都是过百斤的大石。在历史上的襄阳战役中,守城的将军吕文焕抗击蒙兀二十多年,虽然不得朝廷援助,襄阳却是稳如泰山,并不曾失陷。一直到忽必烈下令制造了这种大型的回回炮,在最后一次襄阳攻城战中,一炮将襄阳城头的城楼击跨,城中守兵大恐,知道守御不住,吕文焕开城投降,又一路上为先锋将,收拢了大批南宋军的旧部,南宋这才因之而亡。 可以说,回回炮在南宋的灭亡上,拥有着绝大的功劳。只可惜,张守仁利用后世的技术,加上先进的铸造工艺,制造了更先进,发射更轻易,射程却不在回回炮之下的发石机,这样一来,吃亏的反而是注重远射兵器的蒙兀人,也难怪伯颜等人,神情如此沮丧。 伯颜摇头道:“他们的抛石机我们不过五架,太过笨重,运输不易。攻城不利时,我下令他们向前,与敌人的抛石机对射,不过几个回合,就被敌人的砸毁。现下,除了用人命硬堆,我当真是想不到有什么好的办法。你回来的正好,这几天虽然攻城不利,可是好歹也将敌人外围的深沟和栅栏毁掉,那护城河也被用土堆平,我下令全军休息一天,明天从四面攻打,不过他们的利器有多利害,咱们总归能爬上城头了。” 他疲惫之极,与脱欢说上几句,便告辞而出,准备来日大战。这几天攻城足有十几次,有日战,夜战,甚至整日整夜的不停,却是在敌人的顽强抵抗下,收效甚微。在损失了大批人员和物资的情况下,甚至放弃汉军,以蒙兀人直接冲击,这才将颖州城的外围清空,可以直接危胁对方的城墙。 这样的惨烈和沉重的代价,虽然有着面对敌人名将会很难打的先期警觉,却仍然让伯颜难以接受。 原以为脱欢扫荡敌人根基,敌人主力全出,必定可以大获全胜。到时候,拿着战利品和俘虏来炫耀一下,激励已方的军心,打击对手,却不防,脱欢惨败,大队汉军逃散,回来的不过万余。而五千人的蒙兀强兵,也只逃回为不到千人。 他原本很是愤怒,也很心疼阿里海牙的死亡。待得知对方的守御方法后,却是心惊胆寒,只觉得对方变数之多,算计之准,委实令人害怕。 因为此故,他对明天的攻城决战,很是没有信心。只是身为一军主帅,无论如何,也不会将这种情绪让下属知道。他出得脱欢大帐后,便以一种信心十足,明日决战必胜的态式,巡视诸军。 待到得主营之外,看到从大别山中逃回的汉军与那一支蒙兀残军,伯颜破天荒的没有斥责败军,而是和颜悦色,到这些败军阵前,与各级将领亲切交谈,安慰那些蒙兀勇士,直言战败不是他们的责任,而是将领失职。甚至,他还到汉军阵中,鼓励了那些他瞧不起的异族弱军。 毕竟,明天的决战,汉军还是打头阵。只能希望这样的鼓励和安抚,能使得汉军将军们更加力一些,在攻城时,可以少顾忌些属下的伤亡。如果全军上下都不计死伤的猛攻,颖州城必定可以一战而下。 “一战而下,一战而下!” 伯颜仿佛念着什么咒语一般,骑在马上,斜眼看着不远处有如怪兽般的城墙。这几天战罢下来,对方的城墙上也是烟熏火燎,充斥着攻城后留下的残迹。城墙之下,尸体铺排了满地,虽是深秋,虽然有城群的苍蝇飞来绕去,发出烦人的嗡嗡声。 士气已经跌倒了谷底! 身为统兵大将,对自己属下士兵和将领的想法,伯颜自然是心知肚明。适才自己巡视全营时,尽管自己摆出信心十足的模样,属下的将军们和那些中下层的军官,甚至是普通的士兵,都并没有露出以前大战行将结束,就要战胜敌人时的那种嗜血欲战的状态。 这些天的攻防战,好比是打架时,总也打不到对方,而对方却总是冷不防的在已方的脸上打上一拳,虽然不致命,对这些战士信心的打击,却是越来越重。 待今天看到脱欢惨败而回,伯颜显的全无办法,又如何能让这些将士们,对明天的决战抱有必胜的信心? 未战先败! 残阳如血,破旗死马,原本永远是敌手战败后的景像,竟然会落在蒙兀人的头上么? 伯颜猛一摇头,血脉中固有的强悍与坚韧终于显露出来,不管如何,蒙兀人决不会半途而废。明天是胜是败,总归要用战士们的鲜血来证明。 待他巡视完毕,又下令将储存的原本用来战胜后犒赏三军的猪牛鸡羊一并放出,甚至还赏给了少量的美酒,用来提升士气。 美食美酒,是不论草原汉子,还是中原的汉军,都一样喜欢的好东西。夜幕初临时,连绵数十里的营地内,到处是欢声笑语,酒气肉香。在这样的刺激下,整个大营军人的士气,终于稍稍回升。 第五卷 颖州之战(十一) 脱欢在晚间时,精神已经稍有好转,肩头和手上的痛楚感觉,也减轻了许多。他披衣而起,眼看营地的情形,却也不禁赞叹,伯颜跟随忽必烈征战多年,素有智将之称,也是名不虚传。 他原本要令人带上被抓来的那个汉人少女,却又看看自身的伤势,知道对方必定会冷嘲热讽,便长叹口气,在自己帐外叫道:“来人!” “殿下,有何吩咐?” “那个汉女如何,这几天她过的怎样?” 他的管事管家满脸迷糊,自己的主子抢来的汉女,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却不知道他问的是哪一个。 脱欢扬手一鞭打去,骂道:“还能是哪个,就是我命你们好生看待的那个。” 那管家醒悟,也不敢叫痛,急忙答道:“殿下,她这几天过的很好。每天饮食如常,神色安然。只是有几次,她想打听弟弟的下落。小人们不得殿下吩咐,并不敢透露。” 脱欢微微一笑,答道:“很好。等明天之后,我倒要看看她们兄弟二人的神色如何。” 他到底按捺不住,偷偷溜到了关押那少女的营帐之外,借着微光,偷看了半响。只见她在帐内的灯光下,静坐如常,好似并不担心未来的命运。 因为害怕她自尽,帐内没有任何的铁器,连一根丝带也是没有。地上铺着厚厚的羊皮垫子,可以席内安睡。 脱欢看她的神情脸色,知道她休息的极好。心中高兴,不觉回头,轻声向那个管家道:“你做的很,等回了开平,赐你个庄子。” 这一瞬间,他的脸色变的极为欢喜。脸上的神情变幻不定,在灯光下时而温柔,时而甜蜜,那管家高兴自己得了赏赐的同时,也很是纳闷,不知道自己这个阅尽美色的主子,不知道为何变成如此模样。 “走吧,回去休息。我虽然受了伤,不能登城而战,不过为将士们击鼓助威,还是可以的。” 脱欢喃喃自语,仿佛在为自己的离去找到了一个借口,又好象在向帐内的美人解释,自己为什么不得不离去。 虽然他言称离去,却仍然在帐外呆立了半响,直到脚也站的麻了,这才狠狠一顿,拔脚离去。 在路上,他暗暗想道:“回去还是禀明父汗,查清她的底细,正式迎娶,这才配的上她。” 待回到帐中,他辗转难眠,一直到漏上五鼓,这才沉沉睡去。不过睡了一个多更次,他便被营内轰隆隆的鼓声惊醒。十几万大军开始整装束甲,击鼓召集,无数的云梯、冲车,盾牌,刀剑,被搬运出营,就放置在颖州城对面的大营外的空地上,以方便随时取用。 脱欢猛然起身,觉得身上的创痛好象又减轻了一些。他精神大振,急忙梳洗更衣,拿上兵器,骑上战马,等自己的属下准备齐全,便立刻整队往营外而去。 一股股铁与血的洪流,不住的往着营外的空地上集合。随着一声声军号声响,各级军官的嘶吼中,脱欢的这一小队人马,也溶入其中,再也分辩不清。 “大帅,敌人看来是要总攻了。” 随着对面营地内动静声响,颖州城内,自然也完全得知对方的动作。胡烈身为巡城大将,已经数夜未眠,此时眼见对方的动静越来越大,他心知对方总攻在即,不敢怠慢。急忙吩咐留守城头的下属小心戒备,自已却打马狂奔,直奔张守仁的帅府,向张守仁禀报敌情。 张守仁却不象自己属下那般,显的疲惫。他并不如普通的大将那般,遇着战事,变事无巨细,都要过问。将城防等细物分别让属下各将负责后,他每天仍然是按时休息,并不因为战事而打乱节奏。 胡烈来时,他正是刚刚起床,打了一套拳,额头上微微冒汗,用青盐和一个方形的木块擦完嘴后,正在用毛巾仔细擦着牙床上的痕迹。 自从知道要涮牙和后世对牙齿的保养方法和手段后,张大将军不免对自己原本的方式很是不满,只是在这个时候,浪费精力去制造牙膏或是牙涮,未免有些不合时宜。 也只能暂且将就啦。 张守仁在心里叹一口气,向胡烈笑道:“其实你不来,我也知道他们就得攻城了。昨天哨楼上来报,有大队的汉军溃军和小队的蒙兀人,自大别山的方向败逃回来。伯颜不是蠢人,知道如何再拖下去,对他极为不利。趁着这时候能攻到城下,士气并不是很低落时,迅即攻城,这是他的选择。如果我是处在他的地位上,也只能如此。” “是,大帅算无遗策,末将佩服。” 张守仁低头一笑,向胡烈道:“不要这么说话,我也不是神仙。” 他伸了一个懒腰,向胡烈道:“校尉,咱们这便上城去吧。” 他如此轻松,胡烈却是有些吃不住劲,这样的大战,他自幼从军,守备襄城之战,远比颖州打的要惨烈的多。只是这颖州城四面洞开,现下敌人又能攻到城下,四面强攻,这颖州城内,连同征发的民伕和守军,不过三四万人站在城头,力量相差太过悬殊,如何防守的住,却叫这个老将,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 “大帅,当着人面,不要叫我校尉了。” 张守仁站住脚步,微笑道:“怎么,有人说什么了?” “这到不是。只是现下你是大帅,我是你属下的指挥使,还这么叫,有些不大妥当。” 张守仁哑然失笑,沉思片刻,便答道:“也是。是我想的左了。只是尊重你,还叫你旧日的官号,其实你现在是指挥使,叫你校尉,反而是把你叫的小了。” 胡烈亦是笑道:“是这个理。我手下的兵听你这么叫我,都是在笑。” 趁着张守仁高兴,却又问道:“大帅,守城有什么良策么?不要学诸葛孔明,弄什么绵囊,现下就和我们说了吧。” 张守仁摇头笑道:“现下和你们说,你们也是不明白。比如当初我只留千多人守着老营,你们不都是不相信么。现下如何?” 他扬起头来,目视着东方喷薄而出的朝阳,长笑道:“今日战后,中原易帜,到时候,我在和你们好好解释吧。” 若是换上一人,断然无法叫属下将军心服口服,只是张守仁太过出色,属于将领在智谋和思维上,远远落后,各人吃的亏多了,也自然再也无人敢质疑他的决断。 此时他与胡烈已经走近城头,胡光、伍定国、唐伟、李勇等相随多年的诸将已经来倒,听得张守仁如此一说,各人原本有些忐忑不安的心情,立刻变的安然。 “大帅!” 众人齐齐抱拳,向张守仁问好。 “你们都凑在这里做什么?小伍,还不回你的南门!” 伍定国伸伸舌头,露出与他平时决然不同的俏皮神色,向张守仁答应一声,便带着自己亲兵去了。 其实李勇与唐伟各负责一门,也便各自离去。 各人原以为张守仁还要在这时候面授机宜,却不料他只是一如旧例,依然在这西门的城楼内坐定,观察着城外的动静。 “传军需官。” 他的军中,废除了转运使,只是设各级的军需官,在帅府之内,设总军需官。 “大帅,请问有什么吩咐?” “还有多少床弩箭?普通的弓箭有多少?大石、滚木、三角钉,沸油,这些都齐备了么?” 这个总军需官,还是张守仁想方设法,自内地军州内调来的人才。遇着的战事也是不少,象统兵大帅,在决战的清晨方才问起这些,他倒是头一回见。 他心中暗暗腹诽,却是老老实实答道:“回大帅,床弩箭还有四五千支,足够使用。石块滚木之类,也有民伕不断运用上城。只是普通的箭支,建造需时,这几天来耗费太大,我军又绝不出城做战,无法回收,现下还有不到五万支,很是吃紧了。” 张守仁皱眉道:“传我的将令,各兵将箭支汇总,交给各小队中射术最好的士兵使用。” 又向那军需官笑道:“你的差事办的极好,我很信任。以后有什么事,只需放手去办,并不需要事事来请示我。” “是,多谢大帅信任。” 看着他满脸犹疑的出门,张守仁摇头苦笑。这些中下层的军人,被人管束惯了,一旦放手,却是不知道如何是好。象这个军需官,是一个极佳的事务型人才,不过就自己对他的使用情形来看,保守有余而进取不足,也只得慢慢在暗中寻找更合适的人选了。 “大帅,敌人开始动了!” 他在城头,不过坐了小半个时辰,对面三里外的蒙兀大阵,已经开始向前移动。苦战数日,城墙外的民居早就被毁坏无存,就是树木草皮,业已荡然无存。 此时蒙军大队向前,西门处,伯颜布置了六万大军,南门四万,北门并东门,共是五万。一十五万军人,远远看起,扬起了漫天的尘土,黑压压的队列一眼看不到边,无数柄刀枪剑戟在初升的阳光下,散发着耀眼的寒光。 “嘿,还真的看出来,西门这里地势宽广,最易展开。虽然我布置了主力在这里,不过还是要从这里攻打啊。” 张守仁感慨一句,扫视四周,身边是四千人的飞龙主力并跳荡军中的豪杰。若论绝对人数,这点军力自然是远远不够守城。当初他决定死守时,诸将亦是有些微辞,张守仁只一句:当年张巡以万余人守睢阳,打了几年,使得安史叛军不得如意。大唐也得以苟延残喘,怎么今人不如古人么?汉人一代不如一代,成孬种了么! 如此一激,再有无数先贤守备孤城的先例,再加上他无敌将军的威名,这才将军心稳住。只是在此时,外围被敌人付出惨重代价夷平之后,十几万大军黑压压的直冲上来,这样的威势与压力,也使得刚打过几次轻松战争的飞龙军人,面露怯色。 第五卷 颖州之战(十二)解禁第一章 张守仁心中一动,因见敌人越来越近,看旗号仪卫,领头的当是蒙兀人中的一个千户官。他长身而起,步至城头,下令众军散开,自已手持长弓,将五个力的弓箭拉至最满,吐气开声,大喝道:“中!” 此时的蒙兀人,已经逼近城下百余步,各级军官正在呼喝大叫,下令下属将云梯竖起,准备登城,却见城头上有一披着青色披风,上绣大蟒的将军拉开大弓,一支劲箭随着他的大喝,直往城下飞来。 此时两军尚未接战,城上城下十余万人,双眼均是紧盯着这支劲箭,看着他飞向何方。便是那首当其冲的千户官,亦是看呆了眼。 “将军快躲。” 他身边的亲卫及时醒悟,及忙上前,趁着箭支未至,及忙挡在那千户官的身前。 看到这个情形,整个颖州城头,数万人一齐发出叹息声。 “噗!” 那箭支不偏不倚,果然飞到。将那亲兵胸口洞穿,那千户官被他挡了一挡,箭支并未穿透,只是在他胸前浅浅扎入,并没有深入胸膛。 他咬着牙,并不呼痛,只是将箭支拔出,狂呼大叫。为了防备张守仁再射,一边呼喊,一边打马向后阵狂奔。 那马先是小跑,然后狂奔,那千户心中大喜,眼看就要脱离出对方射术可及的范围,再也射他不到。正在此时,却只觉得后心一凉,一股大力穿入,他低头一看,却见一个铁制三角箭头,正从自己胸前穿出。 “啊!” 数万名蒙兀军人和汉军,眼睁睁看着对方大将,亲手两箭,夺了已方一名大将的性命,不由得发出沮丧的叫声。原本还略有回升的士气,迅速跌落。 “好,张将军神射!” 张守仁还未将弓箭放下,四周已经响起雷鸣般的叫好声。四周的鼓手兴奋之极,将数十面大鼓敲的山响。 伯颜与脱欢等人,在远处看的清楚,因见城头上的汉人欢声如雷,士气大振,已方的士兵,甚至是蒙兀将军,都是面带沮气。 脱欢怒道:“伯颜,让我过去,还他们颜色。” 他如此一说,伯颜身后的百战猛将,均是上前请命道:“请将军下令,让我们也去射他一射!看看是汉人厉害,还是我们蒙兀人的射术利害。” 伯颜紧咬双唇,向他们道:“打仗打的是全军,不是一个人的武勇。那个射箭的就是张守仁吧。我听说他自幼习武,在汉人中是一等一的好汉。我蒙兀人不惧他,可是他肯下城来和我们决斗么?殿下,各位将军,等我们拿下城池,到时候将他的头确下来,给我们做酒壶,到时候,岂不是更加的痛快?” 说罢,也不待各人答应,断然下令道:“传令全军,不计死伤,擂鼓攻城!” 他一声令下,身后的号手立时吹响号角,呜咽的号角声接连响起,后阵中的数百面大鼓亦是相随敲响。 最前阵的军人知道是主帅下令,立时大叫,各军中散开队列,一面使弓箭手向前漫射,一边有数万人的百姓在队中向前,吸引城头的箭支,一边用扛来的土包开始堆积土山,准备堆成土垒,方便往城头上与守兵对射。 城头之上,也不待张守仁吩咐,近千名神射手与二十张床弩,立时对着城下漫射。 “大帅,敌军距离一百步!” “大帅,敌军距离五十步!” “大帅,三十步!” 城头上人数到底太少,为了节省弓箭,又只是让射术极佳的士兵来射,如此这般,虽然杀伤力并不减弱,天空中飞翔的箭支却是稀疏的很。人多胆壮,跟随在蒙兀人身边两侧的汉军眼见如此,都觉得破城有望,一个个欢呼大叫,也是变的勇猛很多。 城头上的守军眼前敌人越逼越近,如同蝼蚊般黑压压一片,各人都是手心出汗,紧握着手中的兵器,只等着敌人登城时,与他们肉搏。 张守仁皱眉凝神,站在城头,眼见敌人越发接近,却仍是巍然不动,并不慌乱。 见他如此,城上守兵亦是心安,虽然不知道这大人有何妙计,却也觉心定许多。 “啊。。。。。。” 第一拨接近的蒙兀士兵,开始试图挪动城下挡路的木栅栏时,却不知怎地,发出一声声惨叫。不但是他们身后的伙伴,便是城头上的飞龙军人,亦是吓了一大跳。 只见这些手搭在栅栏上的蒙汉军人,一个个挥手跳脚,拼命呼痛,甩手之时,点点鲜血洒在空中,成百上千人一起甩起手来,形成了一团团的血雾,远远看来,却是显的妖异非常。 待到后来,城下三十步处聚集的敌军越来越多,却因为前队不敢前进而拥成一团。如此这般,却给了城头上床弩和弓箭手极好的机会。敌人站立不动,那可是极好的靶子,这样的机会不好好利用,那可真是太傻。 各人左右开弓,漫射不停,一个个瞄准了敌阵中明显是军官的目标而射,不一多时,已经有无数敌军与军官倒在血泊之中。 “传问前军,何故停脚不前!” 伯颜站在阵后,只觉得攻城战不会如此顺利,待看到这样的情形,不由得心急如焚,当即下令,传问前军原由。 “回禀大帅,前军回报:搬开那些木栅栏时,那木栅栏之上,缠有一道道的铁丝,还附有无数的三角铁钉,无论怎么着力,都被扎透双手。前军移动的将士,多半双手都被扎穿。因其所故,无法前行。前军的将军们请示,是否可以暂退?” 伯颜飞起一脚,将那亲兵踢翻,大怒道:“胡说,胡说!什么叫铁丝,明明是他们怯战,不敢前行!吩咐他们,用刀斩断木绳,继续前行!” 依着以往的经验,木栅多半是以木条或绳索固定,只要刀劈剑砍,就会立刻清除。这些天来,伯颜亦是看到对方城下有一排排的木栅拒马,竖立在护城河之内,他当时奇怪,不晓得对方弄这些没用的东西做甚,却不料,现在竟将他的数万大军挡在城下,任凭着头上的箭雨勾魂夺魄。 那亲兵是伯颜极信重之人,当即爬起身来,向伯颜道:“将军,不是他们胡扯。小人也是不信,上得阵前,眼看那些固定木栅的东西乌黑发亮,拿刀去砍,不但没有砍断,反而因为用力过猛,将刀口崩裂。。” 城下的栅栏,皆是张守仁下令用十数道铁丝缠制而成,坚硬非常,那亲兵手中的寻常大刀,如何能够砍断。 伯颜低头一看,只见那亲兵手中的大刀,确实是崩裂了几个小小的缺口。 他惊问道:“就是因为砍了一下,便即如此?” 那亲兵点头道:“正是。小人用力去砍,只觉得那铁绳受力绵软,不很坚硬,我大力去砍,力道回返过来,震的我臂膀甚是难受。” 伯颜呆看半响,终于将那亲兵的大刀放下。 此时不但是他,就是脱欢等人,亦是面露绝望之色。就在不远处的前方,十几万大军被几道坚固的木栅栏挡在城下,进退两难。而城上的床弩和抛石机,再有数千弓箭手,不断收割着蒙兀军人的生命。 血流成河,却并不是与敌人全力拼杀时所流。这样的血,当真是流的让每个蒙兀将士,心胆欲裂。 “来人,将这个妖言惑众的胆小鬼,斩了!” 伯颜突然转身,怒发如狂。原本就红润的脸庞上,已经涨的直欲滴下血来。 他一声令下,几个亲兵护卫立刻上前,将那个前去查探的亲兵架起,带将下去。 “将军,我说的全是实话!” 那个亲兵也不求饶,只是直筒筒的又声辩一句,便昂首挺胸,被带将下去。过不多时,那几个亲兵便提着他的头颅,前来禀报道:“将军,人已经杀了。” 伯颜拿眼去看,只见他双目圆睁,显然是死不瞑目。当下又是惭愧,又觉心酸。只摆手道:“拿下去,用针给他鏠上,装敛起来,将来带回草原安葬。” 他如此行事,脱欢大是不解,忍不住凑上前去,向伯颜轻声道:“这人明明说的是真话,你干吗斩他?” 伯颜将眼一瞪,脱欢在他眼睛深处,仿似看到一团火光一般。他从未见过伯颜如此,当下吓了一跳,急忙回转过身,不敢再和他说。 “传令,前队不前,斩前队,次队不前,斩次队。全军继续攻城,有敢停步者,皆斩!” 见几个掌旗官就要下令,伯颜又道:“令蒙兀军后撤,汉军在前,蒙军监阵!” 他原本想一阵克城,是以用蒙兀精兵来打头阵,现下局势演变成如此模样,只得放弃初衷。在他看来,汉军原本就是肉盾,在此时,自然是要拿十几万汉军的鲜血,来染红颖州城头! 几个掌旗官迅即下令,将伯颜的命令传递下去。 不过不多时,前队的蒙兵如释重负,一边抵挡着城头敌军的射击,一边往后阵而退。与此同时,心不甘情不愿的汉军开始由中军和两肋向前,充做前队。 与适才蒙兀人遭遇的一般相同,所有的汉军士兵,只要试图搬动那些栅栏,便立刻缩回手来,那些闪着寒光的铁钉,是那么的锋利和尖锐,就算是在手上缠些布条,也绝计不可能挡住钉子的穿刺。而一道道铁丝上,密密麻麻缠满了铁钉,无论如何,也寻不到任何空隙。如此几次三番,不论后队的蒙兀人如何催促,长官们如何恐吓,这些士兵们却是甘冒矢石,也再不愿触碰这些木栅。 “下令,尽斩前队!” 伯颜此时,已经如同凶神。站在最前列的汉军,足有数千人,他却下令将他们尽斩当场。那传令官乃是汉人,被伯颜吓的心胆欲裂,急忙转身,前去传令。 待命令传倒,虽然各级汉将心中愤恨,却是不敢违抗了。当下队列稍退,在城上打击不倒的地方,将三四千人的前队汉军,尽数按倒在地,一个个的斩首。 待几千颗或是逆来顺受,或是拼命反抗的头颅都被斩下后,那传令官又来请示伯颜。只见伯颜脸上略一抽搐,便令道:“全军再进,有敢不前者,再斩!” 第五卷 颖州之战(十三)解禁第二章 “是!” 那传令官大声回答,只觉得下身一阵紧缩,再也不敢在伯颜身边多呆片刻。 鼓声再响,汉军全阵前行,此次再到木栅前时,被吓破了胆的汉军终于不管不顾,有不少人将整个身体,压在木栅栏之上,人多体重,整个战线上过万汉军压在木栅栏之上,虽然吃痛不已,甚至不少人痛晕过去,却终于将这些木栅栏尽数移开。 伯颜眼见前方如此,不觉向脱欢狞笑道:“殿下,你看,再强横的邪物,也抵挡不住蒙兀人的勇武!” 脱欢却不似他这般信心十足,只草草答道:“是。” 伯颜却也无心与他多说,只是又注目回头,饶有兴致的看着那些汉军一个个如同赴死一般,将整个身体趴在那些木栅栏之上。 待木栅栏全部移开,整个攻城军队如同出了一口闷气,全军齐齐一声大呼,均是狂呼大叫,向前冲去。 他们所距城墙的距离,不过三十余步,疾冲几步,却又有无数战士倒在地上,惨呼不已。与此同时,城头又扔下数十个万人敌,一时间轰鸣之声大起,火光四溅,令得城下的蒙汉大军,心胆欲裂。 这万人敌,原本在南宋和金国做战时,就曾使用。以硝璜火药内置其中,以引线引爆,以薄泥胎裹住,因为一触就炸,很是危险,只是用做守城之用,而且还得用木框架稳固,使用起来很是不便。这些天来,守城的飞龙军一直没有使用过,蒙军便以为敌人并没有这种犀利的火器,怎奈此时靠近城下,先被木栅栏挡住,好不容易向前行时,却又被无数个随同万人敌一起抛下的铁钉扎穿双脚,队列为之一滞之时,敌军却连续抛击发射,爆炸在密集队形之中的万人敌,立刻将无数蒙军将士,炸的粉碎。 伯颜眼见如此,当真是怒发如狂,他气恼之极,却又无可奈何。敌人不论是火攻水淹,拒城不出,开城偷袭,这些战法他都是不惧。只是这城中的守将,却好似奇思妙想层出不穷,一直有一些他从未见过,甚至连想也不曾想过的妙招,来一一化解他的攻势。 “将军,是无数的铁钉扎了咱们将士的脚。” 伯颜大怒,斥道:“你们是死人么?就那么任铁钉扎?” “这些不是埋在地上,是城头用发石机扔下来的,三头都是尖刺,咱们只要碰上,就一定扎在脚上。现下前列又是乱了,再难整队。” 那报信的亲兵唯恐又被伯颜斩了,却又不敢说谎,只得畏畏缩缩,将一个得自前方的铁钉拿将出来,递给伯颜。 伯颜顺手接过,一时大意,竟被这小小三角铁钉划破了手,一缕鲜血自指间流将下来。 他翻来覆去,终究是想不出来,这种钉子是如何铸造出来。 看得半天,只得颓然将钉子扔掉,令道:“前队暂且后队,重整队列后,持盾防御城头,然后慢慢打扫地面,待收拾干净,再去冲城。” 此时双方已经战至中午,原本要与对手血战一场的伯颜,却还没有看到一个士兵登上对方的城头。 “命前队持盾挡住箭矢,后队不论用何办法,将地上的铁钉扫在一旁。” 此令一下,全军气沮无比。城头箭若飞蝗,在城下硬挺着被对方的箭雨漫射,死伤之重,自然可以想象。 正乱间,却听得全军大乱,无数人叫喊道:“妖怪!妖怪!” 伯颜大怒,霍然起身,喝道:“是谁敢乱喊乱叫,扰乱我军心?” 刚刚喝止,自己却呆若木鸡,看向空中。 只见蒙兀大军身后,数十个长达丈许,身上有五彩斑斓彩绘的怪鸟,就在半空中翱翔飞来。 “这是什么?!” 不但是寻***,所有的蒙兀将军亦是全数站起,呆呆看向半空。 这此怪兽,相貌狰狞,可怕之极,在空中摇摇摆摆,飘然而来。各人正呆看之时,脱欢想起前几日在大别山内看到那悬在半空的平台,心中不觉大惊,猛然叫道:“各人小心,这怪鸟没准会发箭。” 他一语既出,各人都是悚然而惊,立刻手持盾牌,小心翼翼。待这群怪鸟飞过,却是半点动静也无。而且飞的近了,各人都看出鸟身上无人,又哪里能发出箭来。 脱欢大是难堪,见各人盯着自己,却只得讪讪笑道:“是我太多心了。不过此时有这些怪鸟飞来,也太过奇怪。” 他话音未落,却见那些大鸟口中,却突然吐出一团团黑色的物事,在半空中迅即落地。各人正看的发呆,却猛然间听到一声声巨响,一团团火花自那些黑色物事中爆开,将首当其冲的士兵炸向半空。 随着大鸟不断吐出弹丸,不停的有爆炸声在军中大阵中响起,每一颗弹丸落下,便是十数人以上的死伤。 若是仅论起杀伤力,这些装填了黑火药的弹丸其实和城上抛石机的杀伤力相差无已。只是从半空中的妖物口中吐下,又轰然带着火光和巨大的响声,这样的心理杀伤力,却又无数倍于那抛石机。 士气已经落到谷底的汉军终于抵挡不住这样的打击,各人都是发出大叫,再也不理会军法,亦是不理会弹压的军官,各人将手中武器抛却,轰然四散,瞬间将整个大军的阵形冲乱。 “败了……” 伯颜喃喃自语,颓然转身。 “没有办法了么?” 脱欢抓住伯颜胳搏,向他吼道:“你不是智将么,身为父汗的那可儿,你一生没有打过一次败仗啊!伯颜,再想想办法!” 伯颜苦笑道:“没办法了。如果城中的主将不蠢,这时候肯定会开城而出,以主力追击,我军本来就已经大乱,再加上敌人的打击,无论如何是稳不住阵脚了。” 他摇头道:“张守仁又如何会放过这样的机会。况且,这个机会本来就是他辛苦营造出来。” 脱欢转头回看,只见颖州城的方向,城头的士兵已经开始向下,封堵严实的城门,已经拉开了一条细缝。 他痛苦地闭上双眼,良久之后,心情却仍是不能平复。一个接着一个的打击,让这个心高气傲的蒙兀王子,再也承受不住。 伯颜见他脸色红的仿似要滴下血来,不觉吓了一跳,连忙将他扶住,大声道:“殿下,这不过是一场小败而已,敌人实力很弱,等咱们回去,请大汗再派着重兵前来,一定可以打败这个强敌!” 到得此时,就连伯颜这样的宿将,也称张守仁为强敌,甚至,隐隐然有自己无法对付,一定要忽必烈亲自过来,再带上全部的大将和所有的强兵,才能打败敌人的想法。 伯颜如此,脱欢只觉心灰意冷之极,勉强站立身形,爬上战马,向着自己的亲兵们道:“走,先回我的营帐。” 伯颜急道:“殿下,敌人出来,我军败退,局势大乱。这里不能久留,咱们需得速速撤走。” “逃命么?我蒙兀的好汉子,什么时候学会逃命了?” 脱欢一句话,将伯颜噎的无话可说。他冷冷一笑,看着伯颜涨红的脸,又向他道:“我知道,若是我出了什么意外,你很难向父汗交待。没事,我去到营帐兑现了赌约,就会和你汇合,一起逃命。” 他挥动马鞭,让身下的战马急速奔驰,身后是几百名护卫的骑兵,牢牢跟随,将他护在阵中。 待回到空空落落的大营之内,只有十几个老弱的蒙兵和他的侍女家人,伴当亲随,见他打马回来,各人都是精神一振,迎上前去,向他笑道:“殿下,这么快就攻下城来了?” 那些老弱的蒙兵,都是当年跟随成吉思汗,征伐天下的老兵,见这些家人们如此询问,便一个个挺胸凸肚,大笑道:“咱们蒙兀人的兵锋,谁能抵挡?这小小颖州城,还不是一攻就下。” 脱欢看着他们,只觉得惭愧之极,不觉低头答道:“不是攻下城来,是我们败了。” 各人脸色一变,却又影影约约听到不远处的喊杀声,而这熟悉的叫声和追杀声,却是明显的汉话。 “殿下,既然败了,还不快些离开,为什来到此地?象我们这样的老头和平民,汉人们不会先来追杀我们的!” 脱欢点头道:“虽然如此,你们也要快些逃走。我身边全是精壮的亲兵,保我安全,你们却都是……” 话音未落,那些蒙兀老兵便都笑道:“我们曾经在几十万人的对阵中从容杀入杀出,这一点小小阵仗,吓不到我们。况且,不能跑的老马就该被宰杀,我们这样的老头,能战死沙场,更是我们的幸事。” 说罢,各人将手中的兵器拔出,一跃上马,口中狂呼大叫,不但不逃,反而向着颖州城下的战场疾奔而去。 脱欢只觉眼眶一热,向这些老兵默然一礼后,方才跳下马来,直奔关押着寻汉人少女的营帐而去。 他到得帐前,也不让人通报,双手一掀,便即入内。 那少女吃了一惊,见他神色惨然,两只眼睛紧紧盯视着自己,不觉惊问道:“你要做什么?!” “哼,我能做什么,我来放你回家。” 那少女喜出望外,当即站起身来,走近脱欢身前,向他道:“怎么?你们被打败了?” 脱欢不想出声,只是定定的看着她脸,微微点了点头。 “好,这可真是太好了!好吧,依着诺言,你需放了我和我弟弟,请王子殿下下令,放我弟弟前来。” 脱欢见她笑逐颜开,脸上眼中喜色不尽,心中不觉大痛。 只是他不肯违诺,当即转身,向外令道:“把那个叫王怒的汉人小子,带到这里来。” “殿下,你不去逃命,先来放我姐弟,虽然你是蛮人,也当真值得人敬重,请受小女子一礼。” 第五卷 颖州之战(十四) 那女子悠然开声,低低一拜。头上的青丝微微前斜,颈项露出一抹雪白,令脱欢心醉不已。 他忍耐不住,上前握住她手,低声道:“我打赌输了,没有话说。不过,我是蒙兀国大汗的长子,将来也一定要我做大汗的位置。我们蒙兀人不能让汉女做正室,不过,我愿意让你做我的第一大妃,只要你愿意,我先送你回家,然后派人上门提亲,怎么样?你嫁给我,一生的荣华富贵,唾手可得!” 那少女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又被他身上浓烈的男子气息熏的心慌。待听完他的表白,却只觉得心中愤怒,忍不住抬起头来,看着脱欢那在蒙兀人中难得的英俊相貌,断然答道:“不愿意!此生哪怕饿死沟渠,也绝不嫁给蒙兀人为妻!更何况,是为妾!” 她的话,有如利箭一般,将脱欢热切的心射了一个对穿。 适才,他明明是想说自己怎么重视她,爱惜她,多年习惯之下,却说出那样一番话来,就是被拒绝,以他的认识来说,也不知道自己到底错在何处。 “好,希望你不要后悔!” 她微微一笑,答道:“绝不后悔。” 脱欢猛然转身,不再看她。本欲大步出门,却总是迈不出脚步。半响过后,方才转身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王秀莲。” 脱欢若是汉人,自然会奇怪大户世家的小姐,会取这样俗气的名字,只是他在汉学上,也只是关心军事史书,哪里懂的这些。 当下点了点头,勉强笑道:“好,我记住了。” 他大踏步出门,在帐外吩咐道:“来人,将他们姐弟二人,一并送到汉人百姓的营中。” 说罢,自己翻身上马,又回头深深看了一眼眼前的这个小小营帐,却只觉得与她近在咫尺,却又远及天涯。 他踌躇半响,终于下定决心,大声令道:“走,退向归德!” 脱欢耽搁这么半天,颖州城内的飞龙军早就冲杀出来,对面的蒙兀大军阵形大乱,已经无组织有效的抵抗。虽然少数蒙兀军人各自为战,却又哪里是三千手持陌刀和六七千名手持铁矛,身披重甲的飞龙军对手。不过几通绞杀,有效的抵抗就已终结,剩下的,不过是一面倒的屠杀罢了。 张守仁屹立城头,并没有亲自出城追杀敌军。待看到敌人溃败之势不可终止,终于将心完全放下,默然屹立,自已独自一人,微微而笑。 不管如何,这一战终于胜了。 他以钢索悬拉战士,以滑翔机躲避在半山,待敌人入山之后,乃用战士将暗藏的木块野草,以油引火,烧断敌人退路,然后在敌人精神疲惫,无力再战时,放出寨内奔牛,以上凌下,终于大败侵寨的敌军。 而颖州此处,张守仁知道自己手下的精兵太少,不能与敌人力战。便使用种种先进的战法和武器,一点点的将敌人的耐心和士气消耗,最终又利用铁丝网和滑翔机,将敌人一战而彻底击溃。 为了保障铁钉、床弩、铁丝网等物的铸造,他连普通的兵器和战甲都停止建造,甚至连普通的箭矢都不能保证,待到此时,终于用这些蒙兀人从未见过的新奇兵器,打败敌人。 自此之后,他需要做的便是扩大战果,立足在颖州附近,以先进的农耕之法,扩大实力,涮新改革政治,以积蓄政治官僚的队伍,成立军校,改革军队制度,以最大限度的扩充军队的实力。最少在两年之内,他并没有攻陷东京的打算。 最少限度的刺激忽必烈,使他并不能下定决心,以主力来战,这也是最重之事。以眼下的实力,可以在一城一战中打败蒙兀人,若是将小规模的战争扩大成举国决战,张守仁自已心知肚明,他眼下还根本没有资格成为对方的对手。 “大帅,敌人一溃百里,我军大胜啊!” 他在城楼上一直思忖,不觉间时间匆匆而过,到得日落斜阳之时,胡烈等人带队而回。他虽然面色沉稳,并没有大胜后的狂热。而胡烈等人,却是如饮醇酒,兴奋之极。 “是的,我们先是全军追击。敌人全线溃败后,咱们以跳荡军的步军在后缓缓而追,飞龙军全军上马,以陌刀阵来回冲击,将敌人的阵线冲击出一道道巨大的创口。待到下午时,咱们放弃打击城下附近的敌人,一直追击他们奔逃的将领和骑兵,待追之不及时,又回头痛杀。嘿嘿,痛快!” “从来只有蒙兀人用这样的骑兵战法来打咱们汉人,这样灰头土脸,如同死狗一样被我们追杀,这可还是头一回!” “是啊,末将听说,他们的王子原本就身上有伤,后来被气的口吐鲜血,又差点儿被小伍将军一箭射中,只怕回去之后,也活不长啦。” 各人七嘴八舌,一面向张守仁上缴将令,一面议论纷纷,禀报战果。 其实不待他们细说,这颖州城外,连绵数十里的伏尸遍地,血水横流,那些军需物资,抛洒一地,这一切的一切,早就在向世人说明,汉人以少胜多,甚至出城邀战而大败蒙兀优势兵力的大战,就在各人的眼前,鲜明闪亮的存在着! “好了,下令全军回撤,派出游骑,哨探敌情。命城中百姓,民伕,将咱们追击时战死的兄弟抬回来,好生装敛了。还有马匹、军械,也分门别类,统统运回来。” 众人当即应了,各自下去安排。 此战过后,颖州至归德数百里间,成为双方力量的真空。伯颜大败之后,手中的力量已经极为微弱,提防着张守仁前来攻城尚嫌不足,更别提整兵再战了。他属下主力是蒙兀军人,伤亡大半,而十几万汉军逃散无踪,收拢回来的不过三四万人,战力薄弱之极,而河南、河北、山东等路的力量,短时期内,也绝计不可能再聚集起这样一支军队,供他使用。各地的世候手中的私兵,战力倒都是不弱,只可惜自从忽必烈打算建行省,加强中央集权之后,这些汉人世候均是心怀私意,并不肯真心卖命。山东大都督李擅出兵助战,又被打的丢盔弃甲,大损兵力,他如果遭遇,更使得那些普通的世候心惊胆战,再也不肯出力。 伯颜坐困愁城,无法可施。而忽必烈自开平接到他的战报后,大发雷霆,对他多有斥责之语。而对他请发主力南下助战一事,亦是拒绝。不仅如此,还令他收拢防线,依靠汉军的力量将归德守住,他手下的几千残兵,连同脱欢,要迅速回到开平和幽州等处,准备着在冬天到来前,与阿里不哥的大战。 不仅如此,忽必烈还要求河南等地的汉官,多收粮食、棉布,铁器、马匹,甚至是军人,送往北方助战。 在争夺汗位的大前提下,在整个蒙兀国纵横东西长达万里的地域之内,象张守仁战胜伯颜,打败一万多蒙兀军人的新闻,如同一颗小石子投入大河,不过激起了瞬息间小小ng花,稍顷之后,便又归于平静。 尽管伯颜在军报中,再三强烈张守仁的狡猾善战,属下士兵的勇猛,甲胄兵器的精良,还有那层出不穷的新鲜事物,特别是天空中飞翔的怪鸟,都引起了忽必烈强烈的警惕和兴趣。然而归根结底,在这个蒙兀豪杰的心中,这些不过是末技。战争,还是得看人,得看军队的质量与数量。他打败阿里不哥,整个蒙兀人的军队,他足可以调动四十万以上,加上汉地汉军,色目军,通古斯人,西域大食人,百万大军亦是不在话下。张守仁再能,他能凭借几十个怪鸟打败他百万大军不成? 当真是笑话! 这个雄主在北方确定国策,并不打算暂时以全力来对付张守仁这样的小股势力。只要防备归德与东京一线,就算是唐邓诸州再失给他张守仁,又能如何?没有长江的阻隔,还真想象不出,凭着几十个州县,汉人拿什么来阻止蒙兀人前进的步伐。 大楚平帝元年秋十月,蒙兀内战再起。 阿里不哥自吉利吉斯起兵,汇集了来自三河源头、钦察草原、通古斯密林的林中猎手所组成的十余万大军,趁着深秋草长,马匹肥壮之季,全军挥师东上,直奔开平杀去。 最新全本:、、、、、、、、、、 第六卷 剑指开封(一) 而一望无际的北方草原上,每个蒙兀战士,都有四五匹马相随,十几万大军和数十万匹战马,奔腾若海,将一切势图抵挡它前进步伐的障碍,拍击粉粹,夷平粉碎! 在当时冷兵器的战争条件下,拥有着精良武器,等若于坦克装甲车的战马,再有在做战时将指甲磨平,吹呼雀跃的蒙兀骑士,这样的一支军队,也唯有相同数量,一样善战的蒙兀军队,方能抵敌。 “殿下,大汗连发急使,令我急速至幽州一线,把守关隘。与北方大局相比,这里终究也算不得什么。” 伯颜退守归德后,连续请兵,忽必烈终是不允。他没有办法,收拢万余蒙兀残兵,三四万汉军,调集了大量百姓,修整归德城防,多用投石机、弩炮、甚至,还从当年征西域和花刺子模的库存里,找来了百余具发油筒和大量的火油。 有了这些,虽然不敢说反攻,然而守备归德一线的防御,在他看来也是足够了。敌人守城时,尚且靠着利器,攻城时面对着几倍的大军和大量的守城器械,人数太少,总归是不成的。 只是向南守住归德,西面有潼关天险,敌人最多只能在几路交界的大山和临山的州县中积聚力量,在伯颜看来,这样的战略纵深和人力物力,是远远不能同整个蒙兀大军相抗衡的。当年木华黎经略整个大金国的攻伐,只有万余蒙兀军人,两万多汉人军队,虽然金国腐败不堪,全无战力,倒底是人数太少,难以对对方有着毁灭性的打击。 现下的局势,不过是当年的重演。不过与木华黎不同的是,张守仁并不能得到楚国整体上的支持。大汗虽然没有明言,不过想来曾暗中派遣使者与楚国朝廷接触,对方就是不肯自毁长城,也决计不可能派兵增援。 而幽州方向,则是远远比着归德一线重要的多的战场。虽然有居庸关、紫荆关等险要的关隘,然而如果没有优秀的统帅防备,再雄伟险要的关隘,也不过是用来鄣显对方武勇的道具罢了。征金第一役,野狐岭一役,金国精兵足有六七十万人,背倚雄关,人多势重,却被十万蒙军打的丢盔弃甲,除了少数将领逃命外,所有的大军全数被灭,伏尸百里。几十年过去,那里仍然是骸骨遍地,磷火幽幽,令人观之而肠断。 正因有着种种的前车之鉴,忽必烈方才不管南方局势,就是冒着丢掉整个河南路的危险,亦是绝不可放弃河北汉地这样与阿里不哥军队直接交战的重要地域。 伯颜心中亦是明白,在接到大汗的信使催促后,便即打算整装北上,只是脱欢遭受大败,心中郁结难解。又加上身上的伤势不减,还有一些不便明言的原因,百般千折,总是不肯立刻上路。拖延半月之后,大汗的信使一拨接着一拨,言辞越发严峻,伯颜抵受不住,终于痛下决心,这个大王子不管是愿或不愿,总归要强行拉他上路才是。 “也罢,那我们今日动身就是。” 此一次,脱欢却并没有再摆出种种道理,不肯动身。待伯颜话语一出,便即答允。 伯颜不知道他派出的几拨寻找王秀莲的队伍都无功而返,是以绝望。他虽然不明就里,却是喜形于色,当下吩咐人道:“立刻准备好大车,要收拾的齐整舒服,好让殿下安睡休息。” 脱欢勉强笑道:“你也忒仔细了,我不过受些小伤,就把我看的如同女人一般。当年祖宗在征讨塔塔儿人时,被一箭射中喉咙,晕迷了一天一夜,后来还不是生龙活虎一样,又去骑马厮杀。” 他一心要效法成吉思汗,伯颜自然知道。当下连连点头,答道:“也好,大汗见你生龙活虎似的回到开平,一定欢喜的紧。” 脱欢的伤势,重在心病,其实若论外伤的轻重程度,早就该没事人一般。之所以淹留病榻,伯颜一直以为他是因为战败之事,郁郁不乐罢了。 “伯颜,你说,我们什么时候来报颖州之仇?我蒙兀人起兵以来,没有吃过这样的亏。” 伯颜皱眉道:“打败阿里不哥后,自然会来征讨张守仁。” “我实在是急不可耐!阿里不哥实力强横,我看没有几年时间,不可能打败他。不如等今秋战事过来,我们向父汗请兵,以十万主力来攻,断然没有打不赢他的道理。” “我们蒙兀人之所以纵横天下,无有敌手。就是勇猛的同时,也知道利用天下大势,将五个手指拢在一处打人,而不是分兵四散,任人击破。你说蒙兀人没有打过败仗,也是不对的。当年征花刺子模时,大断事官秃忽尔的三万蒙军,被花刺子模算端扎兰丁率兵围住,死伤过半。就是眼前,旭烈兀也在极西之地吃了大亏,几万蒙兀和签军,全数战死。可是当年的成吉思汗也好,现下的旭烈兀也好,都没有立刻就去报仇,而是隐忍不发,只有稳操胜卷之时,才会如同上天降下的雷电一般,突然出现在敌人身前。” 伯颜叹一口气,重重说道:“殿下,你在勇武上,不下祖宗。可是你的谋断,还是差了一些。等你回到大汗身边,好好和他学着,看大汗是怎么用兵打仗,怎么处理民政的。现下的蒙兀,和当年全然不同了,好生学着吧。” 脱欢被他说的无语,当下羞愧难当,不好再说。只得勉强站起身来,向伯颜道:“好了,咱们上路。” 两人一同步出脱欢住处,一路行来,穿过归德府原知府衙门的正厅大门,步下汉白玉雕刻而成的石阶,出仪门、正门,却不知怎地,又一起回头顾盼。 “归德应该不会有事吧?” 脱欢看着巍峨壮丽,还是始建于北宋时的府衙,显的全无信心。 伯颜皱眉道:“五六万的汉军,加上五千蒙军,阵势又收缩的很紧,归德又是东京前哨,城池坚固,很难正面攻破。守将阿术,虽然年老,经验却是十足,十来岁时,还曾跟随成吉思汗西征,我不相信有人能在他手里讨的了好。” 两人虽不能全然放心,却也只得急速离去。当日颖州战败,从前线逃回的万余败兵,两人带走一半,留下一半,交由阿术统领,防守归德。 由于本部早就离去,他们两人虽是带着随身的几百亲兵,绝尘而去。 秋日的阳光下,几个老实巴脚的农民,在田埂上歇息纳凉,眼见这一小队骑兵离去。那些布满老茧的黝黑的大手,却在暗中提起笔来,将这些骑兵的神态举止,人员数目,离去的方向一一记下。 “伯颜和脱欢等蒙兀大将,全数离去了。” 那张写的潦草却详细的情报,被誊写清楚后,在伯颜等人离去后的数日,已经呈在了张守仁的案头。 他居于帅府正中,此时战事已停,自胡烈以下,所有的大将均排列其下,静待他的决断。 “你们说说看,咱们是趁势攻伐归德,还是暂且休兵,整训人马,来年春天再战?” “大帅,兵马疲惫,敌人很难再战,我军也委实不能再打。” “正是。我军不过一万多人,精兵太少,若是急速扩充实力,只怕很难分兵守城。打下城池,也终究无法守住。那些床弩和投石机虽然厉害,可是建造不易,很难量产。否则,也还好让许多。” “是啊,要是那滑翔机能多造上几百架,每架多载几人,嘿嘿,那可真不得了!” 张守仁听他们议论纷纷,虽然以极小的损失打败了敌人十余万大军,这些将领却并没有骄矜之色,亦是无人脑袋发热,要趁机攻州掠府。他心中极是满意,待听到各人议论那些新奇武器,恨不得全军人人一个滑翔机时,却又是哭笑不得。 这滑翔机的构造原理极是简单,不过是利用空气动力学的原理,以上好原木和少数的钢铁构件组成。利用大别山上到处都是高坡的地利,只需人力推动,这些自身全然没有动力的大型飞型器,就会利用山风飞到一个可以平稳飞行的高度,在完成任务之后,又可以平稳降落。 张守仁原本是打算建造热气球,可是那需要更精密的器材和许多无法得到的配件,在现有的条件下,只得放弃。 至于滑翔机所使用的那种高爆弹,不过是用当时已经有的火药,稍加改进,以制做炮弹的方式制做而成。看似威力惊人,其实论起杀伤力来,还不如寻常的抛石机。 至于火枪火炮,对工业基础的要求实在太大,若是张守仁拥有整个南楚的财力物力,自然可以铸造成军,而在此时,实在是没有能力建造。 那些带电的铁丝网,则是由制做电报的电池后,又多造了一些强电流的蓄电池,将铜丝搭在铁丝上,电流直通,自然就有使人有痛灼感的效果。只可惜,象发电机那样可以制种高压电流的器械,以现下的科技条件,无法制造成功。若是不然,只怕就没有那么便宜,让敌人用身体硬压就压跨了铁丝防线了。 这些直到清朝,仍然是士大夫口中的奇技yin巧的东西,却使得张守仁以绝对劣势的兵力,打败敌人。 此时此刻,他麾下所有的将军士兵,不但视他为用兵如神的将军,亦视他为天上星宿一般。这些东西,等闲的工匠照着图样铸造都尚嫌困难,更别提一手发明,并无他人帮助的张守仁了。 听他们仍然议论,张守仁微笑道:“这些东西,好是好。不过没有钱粮,没有人力,如何大规模的建造?东西再好,也得有人来使用。是以无论如何,首在得人。” 胡烈上前一步,答道:“往北攻归德不易,不如咱们往攻唐、邓,再加上许州、信阳、蔡州、宋州,商州、长水、业阳,把这几十个州县全数攻下,背倚大别天险,以为犄角之势。再加上,咱们打通唐邓,就能和襄城一线联通成势,若能得到朝廷的信重资助,则大事更加可成了。” 旁人尚未发声,伍定国却上前一步,冷笑道:“胡将军,你又忘了前事了。我听说,朝廷私下里早就和蒙兀人有了约定,绝不会资助支持我们。甚至,蒙兀人要求朝廷向我们施加压力,让我们退回江南。若不是余波老儿,知道大帅绝不会听从他的调遣,信使早就派将过来了。” 他目视众人,又道:“当年岳飞之事,诸位可记得否?” 岳飞以宣慰使之职,收复襄阳、唐、邓、新野等六州之地,授清远节度使,后来讨平洞庭水军,收编六万降军,将岳家军的实力扩充为十万。后来他自襄阳北伐,连克中原大城,在东京开封附近的朱仙镇,大破金军,东京收复在望时,却被十二道金牌急召返回,置朝为枢密使,最终因不肯放弃北伐一事,被高宗以莫须有的罪名杀害。 时隔不远,此事又是武将心中最痛。伍定国此语一出,各人均是默然。朝廷对北征将士如何料理,各人都是心知肚明。胡烈适才的言语,确实太过一厢情愿。 张守仁心中亦是踌躇,若是此时打通唐、洛,敌人无力反扑,不但内可以联结大楚,外还可以危胁潼关,甚至打破潼关,直入陕西路,经略关中,亦是另有一番天地。 当日蒙兀灭金,亦是北路直下幽州一线,西边由黄河九曲直入关中,打破潼关,直逼当年金国的南京开封。 只是关中自从汉末以来,残破已久,自然条件太过恶劣,不下大功夫和本钱整治,没有办法支撑的住大规模的战争。 最新全本:、、、、、、、、、、 第六卷 剑指开封(二) 他思来想去,终觉眼前这几个月时间,还是只是颖州附近经略,巩固战果,屯垦理民,多治军械,扩军备战。归德一线的蒙兀人,倒是暂且可以不去碰他,阿里不哥战败之前,忽必烈绝无可能腾出手来,南下征讨自己。 “好了,现下的当务之急,还是安抚人心,整顿流民。蒙兀人在颖州附近横行霸道,烧杀抢掠,百姓受损极大。大别山中,各屯田校尉已经知会完毕,即将选取良种,输送至颖州附近,除此之外,颖州附近的十几个州县也势必将全数拿下,统算起来,也有十几万户,两三百万人口,过千万亩的农田,这一切,均需极大的人力物力前来支持方可。 在这个时代,尽管有前朝两宋,还有本朝大楚的重商之策,海外贸易频繁,种种珍奇货物,不绝于途。 然而不论是蒙兀也好,南楚也罢,张守仁心中清楚,得天下,打天下的最终结果,只倚赖于两个字:耕战! 蒙兀人在兴起之初,原本还使用的是骨刺箭头,也很少有盔甲铁器。待部族发展兴盛,知道了练铁之法,大量的铁制箭头和铁制的兵器盔甲的使用,方使得蒙兀军队战力提升,成为天下无敌的劲旅。 蒙兀军人在行军时,每个人拥有五六匹战马,轮流骑换,渴了饿了,均是服用马乳即可。这样的一支军队和整个部族,在对农耕经济的需求,自然是极小。待国家疆土越大,原本的战时打仗,闲时游牧的全民皆民制度,显然已经无法适应相应的战争局势。自成吉思汗使用常备的怯薛军以来,蒙兀国的常备军数量越来越多,到得今日,已经有数十万骑战之士,常年奔袭在长过万里的战线之上。在成吉思汗时代,已经重视对汉地的经略,以及经商来弥补草原物资的不足。到得此时,蒙兀人早就放弃了将整个北方汉地催毁,将整个华北平原改成牧场的愚蠢打算。粮食、棉布、盐、茶,这些蒙兀人的必需物资,再有上层贵族的奢侈品,无一不靠汉地和西域各处的殖民地来提供。 如果历史没有改变,阿里不哥与忽必烈争夺汗位的战争,并不是因为阿里不哥手下战士不够精良,也并不是因为阿里不哥是个无能的统帅。实在是因为忽必烈早早控制了汉地,在战争伊始时,就掐断了汉地对漠北的供应。阿里不哥越打越穷,到后事无法支撑,寻求西域的财力支持失败后,终于放弃抵抗,向忽必烈投降,承认了后者的汗位正统。 与此相应,整个南楚的局势在太祖当年的定计下,裁撤冗员冗兵,节省了大笔军费。再加上海外贸易的越发繁荣,整个大楚的岁入是一亿贯以上,除去朝廷用度和军费开支,每年都可节余大量的财力。 只可惜,太祖当年继承了富庶的南宋,财力充足,在农耕上畜牧业上,下力很小。今时此日的大楚,富者可敌国,而贫者仍无立稚之地。就是因为人力不可抗天,农民经常要饱受灾荒之苦。而粮食的不足,亦使得穷富分化的问题显的极为严重。一旦遇着天灾,政府不免要花费大量的钱财前往赈济。 繁荣的背后,掩盖着农民的痛苦。中国几千年下来,并不曾在实际意义上解决农民的问题,三百年一轮回的繁华与衰败,正因如此。 与中国相对应的是,欧洲的土地富沃,天灾极少,自罗马的文明被蛮族毁灭后,却又以罗马的继承人自居。经历了几百年的黑暗与徘徊后,从未发生因大规模灾荒引发的农民暴乱的欧洲,在坚强厚实的农业基础支持下,在文艺复兴的思潮指引下,开始了大踏步的前行,终于将一直领先世界的中国抛在身后。 张守仁与后世到来的太祖不同,太祖虽然亦知农业是当世之时的立身根本,却又在潜意识中,无法抹杀后世的工业与商业立国的影响。在太祖心中,大兴工商,才能兴国强国。却不知道,中国历朝历代,一向重农而轻商,并不是当时的人愚蠢,不知道商业流通的重要,实在是因为中国本身就是一个封闭的大陆,不似欧洲,分裂成若干个小国,在王朝的大一统后,立国的基础和稳定的最重要因素,自然是关系到几千万农人生计的农业。张守仁虽然是襄城市民出身,却是身居下层,眼里见的多了,农人之苦,农业对整个天下大势的影响之大,他自是心知肚明。 正因如此,他一进大别山后,首重之事,不是开炉练钢,亦不是烧制玻璃,而是选取良种,改革农田水利设施,设立严形峻法,以屯田校尉管理几百个寨子的数十万山民。大半年下来,虽然因为山地条件所限,却是获得了比平地上好良田仍然丰厚许多的收获。 经此试验,张守仁信心大增。他的夹袋中尽有后世改革农业的种种办法举措,只要善加利用,必收奇效。不但是小麦,还有那水稻、棉花等军国需用的紧要农产品,亦可大举推广先进的办法而善加改正。再加上那珍妮坊织法配合流传正广的黄道婆坊织法,只需保障吃食与衣着的产出,他就有信心养起一支百万大军。只可惜,那些良种与中国没有的品种,却仍是没有办法得到,只得慢慢设法。 当年秦国不过五百万人,所用的耕具与办法远远比后世落后,不过是倚靠着先进的管理办法与明确仔细的分工,就养活了百万大军。张守仁以前每观阅史书,总是感慨秦国得天下之速,简直似如天授,待看了来自后世的许多总结之后,方知道秦国的胜利与辉煌,绝非偶然。一头耕牛的死,居然会一直追查到县令,罚俸之余,还影响仕途。只有在这样的严苛的法条治理下,才能将一团散沙的封闭式的农业社会,发挥到最大的效能。 提起这些耕作之事,堂中的众将自然是全无兴趣。就是伍定国,曾经担任屯田校尉,后来又任屯田将军,管理几百个下属,四处奔波,选育良种,督查农田水利,甚至哪个寨子死了牛,亦要汇报到他的案头。只是军人生性渴望在战场上建立不世的武勋,象这样的事,他一旦卸下之后,便再也不会插手其中。 此时见张守仁讲到耕战之事,想想地盘日大,管理的的民众越发的多,以前任屯田将军时就不胜其烦,待到此时,若是仍让他专责此事,却是打死也不肯干了。 他满脸苦笑,见旁人不敢出声,只得向张守仁答话道:“大帅,人口变多,地盘变大,还需以专人专责,管理此事为好。最好,是单独成立部门,以收全责全力之效。” 张守仁摇头道:“部门越多,越办不了事。想那蒙兀人,有大断事官按大扎撒处理民政,有下属各官专理马政、军事、宿卫,各以专职,人数甚少。每有错漏,就是管事官的责任。大别山里,我是没有办法,山路崎岖狭窄,只是委以各屯田校尉分权,在这颖州附近,只需将民政尽委州官县令,不宜多添部门,徒耗官帑。” 他冷笑道:“我的州县官,还有下属的那些辅佐官员,需得按职责踏实办事,若是还效仿前宋和本朝的文官,在袖飘然,宛若神仙,实际的政务却只交给小吏去办―――我就让他们真的去做神仙!” 又见伍定国满脸释然,张守仁不禁失笑道:“你是我麾下一员猛将,我怎么舍得让你老去耕田。” 他站起身来,向众人道:“收整部曲,安抚伤患,厚葬死者,这些是当务之急,你们立刻去做起来。” 众将连忙躬身,向他答道:“是!” 眼见各人退出,张守仁招过一名亲兵,向他令道:“去唤张仲举来。” 那张仲举自从被李勇唐伟二人俘获后,凭着识得文墨,言语狡猾,心智多变,居然也在张守仁身边,搏得一个幕僚的身份。 众将私下里劝谏,这种小人唯利是图,断然不可信任。张守仁却是放声大笑,向各人道:“他唯利是图是最好不过,我一直让他有利可图,让他明白我这里才是利益最高之所在,他自然是一心为我效力。人么,知道趋利,便知道避害啊。” 自得颖州后,张守仁建牙称帅,地位声势已经与往日绝然不同。除了张仲举这样的实才,还有许多名士大儒、乡野隐士等蜂然而投。 他到不重视这些满口经义,却很少和道变通的儒生。只是蒙兀人最瞧不起这些文官,在他们看来,这些读书人手不能提,肩不能挑,打仗不行,做事也不行,真不知道世界上还专门有读书为职业的人。因为这种理念,自成吉思汗起,蒙兀人一直将儒生视为下九流。就算是忽必烈兴起后,重视汉族大地主与名士,却也是绝然瞧不起纯粹的儒生。故语相传,忽必烈曾经在山东亲手射了孔子像一箭,不论事情是否属实,却也是整个蒙兀统治阶层对儒家态度的一种体现。 张守仁亦是讨厌儒学的僵化与保守。只是他深知一点,在中国小农经济的社会条件下,交通不便,资讯困难,对那些目不识丁,不知道外界消息的农夫来说,能解读朝廷谕令和官府黄纸的,便是那些摇头晃脑,满口子曰诗云的儒生。 在影响力上,不论是佛,道,均不能与儒家相比的原因,便是因此。千百年下,儒学及儒家信条的各种行为规范,人生准则,通过儒生的嘴巴,流伟在中国民间,形成了根深蒂固的传承。 这种来自民间底层的力量,反过来影响上统治阶级,统治阶级为了迎合这种力量,则必然不敢在学说与思想上与儒学悖离。 这样一来,整个中国历史上,除了元朝以绝对强大的武力,漠视儒学外,在它之前的唐宋、之后明或满清,均是将天地君亲师挂在嘴上,绝对不敢稍有质疑。而元朝,亦是因为其在对儒家处理上的失败,决定了它早早退出中国腹地,返回漠北的命运。 这种自西汉就形成的儒家学说一家独大的传统,绝非是一个人能在短时间内可以改变的现实。张守仁了解这一点后,却并不如当年楚太祖那般苦脑。他毕竟不是一个现代人,对儒学在后世的失败并不是那么直观与痛切。 在他看来,适当的改良之后,反过来利用固有的传统力量,反而是绝大的助力,岂不更好?汉宣帝的话,他深觉有理: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 什么样的君主,使用着什么样的权力,张守仁决心以霸道整合天下,以王道来挂上幌子罢了。任凭是谁,敢质疑并动摇他手中的权力,则自然会遭受到毁灭性的打击。对这一点,现在已经深具自信的他,从未怀疑。 出城之后,过百亲兵簇拥着他,鲜衣怒马,狂奔而出。自城门一出,那些早知消息,前来侍奉的一众幕僚。那张仲举自然亦在其中。他与那些满脸谄笑,只以为是陪同张守仁前来游乐的儒生幕僚不同,他深知张守仁绝非是那种闲来无事,跑出城来游玩取乐的人。是以在看着张守仁谄笑奉承的同时,却也紧盯着他眼,等他的示下。 古人喜欢奴才,今人亦不能免俗。象张守仁这样半今不古的人,遇到张仲举这样体帖小意的奴才,心中却也欢喜。 与几个老儒寒暄一番之后,张守仁打马向前,示意张仲举跟随在他身后。 “仲举,听说你没事还喜欢填词弄诗,你好生风雅。” 张仲举听闻他夸奖,却也洋洋自得,当年自怀中掏出一本小册子,上书《拈花集》三字。他一边将这集子向张守仁递去,一边微笑道:“小人自幼开蒙学诗,苦心孤诣,略有小成。在这颖州城被围时,闲来无事,便又多写了一些。更巧的是,大人身边好些老夫子,可以拔冗指教一番。小人自己觉得,亦是略有小成了。这不,刻成了这一本诗集,还请大人雅正。” 张守仁左手控骑小马,右手接过那诗集,略瞄几眼,便递还给他,一面似笑非笑,夸赞道:“好,想不到我的属下幕府中,人才济济。连你张仲举,都能填诗做诗,吟风弄月。” 张仲举听他话头不对,不敢再来自夸,只是小心翼翼答道:“小人怎敢言风月,不过是闲来……” 张守仁回头瞪他一眼,怒道:“闲来?你拿着我的俸禄,很闲么?” 第六卷 剑指开封(三) 张仲举知机的快,立刻腾出手来,一面伸手将那诗集撕的粉碎,一面断然答道:“小人知罪。自此之后,再也不碰这些无用的东西。” 他如此知情识趣,张守仁心中大是满意,不觉点头道:“很好。我身边的积年老儒,诗词行家,难道还少?你这个人,强就强在知机善变,通晓大局。若是和他们一般,我要你做甚?” 主子如此交心的话,却令张仲举眉开眼笑,整个脸上的肌肉均是挤在一处。当下就向张守仁立誓道:“小人自此之后,一定为麾下出谋划策,敢不以死效力?” 他以狗头军师自居,张守仁噗嗤一笑,却也懒得与他多说,只是扬鞭道:“你看前面,被蒙兀人裹挟来的几十万百姓,来自北面归德各处的州县,这是他们送给咱们的财富。需得尽管编伍束民,选出勇猛敢战之士,充实军伍,诚恳多智之人,充做官吏,老实能干之辈,尽归田间。仲举,我操心的事太多,这些事,需得有信的过的人,眼力超卓的人,前去料理。” 他转过头来,目视着张仲举,郑重道:“会有几个老夫子,去协助你。要唯才是举,不可偏私嫉妒。不然的话,你的狗头必定难保。” 张仲举急忙点头道:“大帅目光如炬,英明神武之极,小人怎敢在大帅面前弄鬼。” “嗯,你虽然不敢,不过人力强不过制度。你亦知道,我手下有间龙,专刺探敌军情报。我不妨告诉你听,他们刺探敌情的同时,亦是有分司在颖州,专门监视我手下的将领和你们这些官员。你小心了,敢背地里捣什鬼,吃亏的总归是你。” 张仲举冷汗直冒,却也佩服张守仁这样直言不讳,当下收了脸上伪装,诚心答道:“大人,小人自从跟随麾下左右,就知道大人是盖世雄杰,将来必定是可以大有成就的。小人这样的草莽余孽,能有幸跟随左右,将来或许还能青史留名。小人也是人,虽然胆孔子小了那么一点,性子狡猾了一点,也贪财好色一点,却是不蠢的。既然跟了大人,就打算一生一世,唯大人马首是瞻了。” “好,很好。聪明的小人,确实强过愚笨的君子。仲举,你以后不要以小人自称了,称下官便是了。我已经行文各处,将你任命为节度推官了。自此之后,凡州县民政,就是你的责任了。” “小人……下官敢不以死效力!” 两人谈谈说说,不久又放慢马力,与那十几个幕僚会同一处。待到此时,张守仁却又是满嘴的先贤大儒,风光景致,甚至微笑着听那些儒生吟诗弄词,还插言赞上几句。一时间气氛大好。 此时天气正是深秋,叶落根深,一路上枯草寂寂,秋风肃杀,就是在眼前的这片土地上,不久前还有一场数十万人浴血疆场的拼死搏杀。 “大帅,那天在下就在城头助战,为我军将士擂鼓助阵,眼见那些大怪岛飞翔而来,在下琮以为是上天的异景,谁料竟然是大帅伏下的奇兵!这些怪岛威力巨大,大帅若是建上几千只,到时候飞临东京城上,东京必定一战而下,而大帅的威名,必将流传万里,千载之下,亦是受人景仰。” 仿佛受到了气氛的影响,一众文士的脸庞上,均是神情凝重。各人打叠心思,或是说些应景的话来奉迎张守仁,或是满心盘算,要赋上一首好词,用来纪念此事,将来必定能流传千古。 “各位老夫子,人生乐事不过是饮酒赋诗,各位都是高人雅士,不要说这些杀风景的话了。打仗么,是我们武夫的事,各位人品高洁贵重,不要被血腥气伤了雍容大风的气度才好。” 张守仁不愿与这些人讨论什么正事,轻轻巧巧地将话题岔开。张仲举知道他的意思,当下微微一笑,却又提起自己那本被撕毁的诗集来。 他如此灵巧机变,张守仁以赞许的眼神看他一眼,便将此事交由他来处置。自己招揽这些文人雅士,不过是为了装点门面,更方便快捷的获得政权上的合法与正义性。将来自己兴兵攻楚时,什么祭天文告,什么吊民伐罪,这些官样文章自然是他们来做。至于别的,还是让他们少操些心的好。 各人一路行来,越过当日战场不远,又行得三五里路,便是蒙兀军关押着二十余万百姓的大营。自大战完结,蒙军的粮草物资全被城内得到,这营内的百姓全是汉人,张守仁下令每日调拨粮草,按天划给,绝不多给分毫。因为如此,所有的百姓只能得到一天的吃食,自己距离家乡甚远,一路上又害怕得到资助,只好还留在营内,不敢离去。因为如此,张守仁也并没有布下大军看守,只稀稀拉拉,派了几百骑兵,来回巡哨,防着奸人做乱便是。 甫近营前,一股熏人的恶臭便弥漫天各人鼻间。无论如何,在这小小的营地内,挤入了几十万人的百姓,吃喝拉撒,俱在一处。几十天下来,不得休息,又如何有空浆洗衣服,洗濯自身的污秽。就是那些黄白之物,也连同各种各样的脏物,随意倾倒。如此这般,自然是其臭难当。 眼见如此,张守仁皱眉道:“各位先生,你们就在营外等候吧。气味如此不好,各位老先生身体均是太弱,不能和我这个武人相比。” 见他们还欲做忠勇状,张守仁断然摆手,阻住了这些人的话头,只向张仲举略一点头,只带着他入内。 他是平民出身,现下却又是满心的霸道。此时看着这沿着一条小河,蜿蜒十数里的营地内,污水横流,苍蝇乱舞,所有的百姓均是面露菜色,身形憔悴。任是他已经视人命为草芥,却也不免侧然。 待守营的骑将大多数百姓驱赶至一处,他纵骑到得一处高岗之上,向众人放声道:“尔等俱是我大楚百姓,汉人苗裔。今日被异族蛮人,虐待至如此地步,本帅身为大楚飞龙军节度使,实感心痛。” 底下,离他稍近些的,听的真切清楚,已经开始低声啜泣。稍远一些的,听得旁人转述,亦是悲泣。 一小股的声浪开始汇集成河,几百年来北地和中原汉人被战争和动乱割下的创伤,这几十年来蒙兀人的横暴,几十天来的悲惨境遇,使得这些人,纵声大哭。 张守仁满头大汗,终于领教了什么叫“哭声震天”。直待半响过后,哭声稍弱,他方又大声道:“本该即刻资助你们粮食,放你们归乡。只是我军与蒙军刚刚战罢,敌人惨败而归,你们若是还乡,以敌人的横暴,难免有不测之祸。而颖州各处,亦是久经战乱,良田荒芜,急需人来耕种。是以我将你们先留在此处,然后分别派遣至各处州县,由官府配发耕牛农具,划给房舍,提供农田。就让你们在此安家,如何?” 众人虽然面面相觑,张守仁却是不再多说,一边纵骑下岗,一面向张仲举道:“仲举,我已经有颖州一州五县,再有原本的大别山地盘,还要攻下亳州、宋州、陈州,加起来户数近十余万,人口亦有过百万,整个北方,河北、山东、陕西、四川、河南,再有湖北等诸路,加起来不过千五百万人,我这里是中原和准南西路的富庶之所,准水和江山穿越而过,平原沃土,一马平川。原有的州县官,一定是不能用了,我已经观察许久,重新挑选,令他们赴任。你任节度推官,总领文官政务,一定要好心去做。” 他紧紧盯着张仲举,见他目不转瞬,便又道:“成吉思汗以一部大扎撒,将过百万的蒙兀游民,捆绑在了一起。我今不用楚法,要用秦律汉法。儒学教授,已经将故书旧例整理完毕,你只管依例去做。不论是有人叫苦也好,甚至有心谋反也罢,哪怕是伏尸遍野,也总归要做下去。你懂我的意思没有?” 张仲举打了一个寒战,连忙答道:“是,大帅的意思,下官已经全然明白。” 他此时已经后悔,若是知道张守仁如此行事,一定不能接这个推官的职务。当年曹操与袁绍交战,军粮不够,只得令军粮官每天克扣,后来军士鼓噪,曹操立刻将责任推到了那军粮官身上,一斩以定军心。张守仁既然决意以严刑峻法,以残酷的手段来对待下属百姓,将来万一出了乱子,或是天下安定,修史著书时,难免又会将自己推出来做替罪羊。不论是身前的一刀,还是身后的恶名,都委实教人思之而后悔后怕。 张守仁却不知道他的异样心思,自管自的说道:“仲举,你只管放手做,有什么事,总归推到我的头上。我已经想的清楚,秦始皇落得个千年骂名又如何?中国还是由他一统,我华夏至秦之后,再也没有如同战国那般的惨烈混战。统一的趋势大过分裂。现下的局面,不会长远。要么是我打败蒙兀人,要么就是蒙兀人一统天下。成败,在此一举,凡仁人志士,绝然不会在乎自己身上的那点虚名。就是身后洪水滔天,又能如何!” “大帅……” 饶是张仲举心思灵动,却一时也寻不出话来回答。他乡下的秀才出身,家境贫寒,满腔的抱负却是无从实现。没有办法之际,只得入山投了杆子。此时得张守仁赏识,摇身一变,竟也成了节度推官,正经的朝廷命官。每当想起家乡那些父老鄙夷自己的眼神,就恨不得现在就换上官服,带上卫队,回乡下去炫耀一番。 待得此时,听得张守仁的胸襟报负,他也是读书人出身,如何能不明白。呆了半响之后,方才半真半假的泣道:“大帅知遇之明,信重之厚,仲举如何敢当,又如何回报!” “我不需你回报。你只需尽你的本份办事,就上对的起祖宗神灵,下也对的起我了。” 张守仁在他肩头拍上一拍,笑道:“不必做小儿女之态,你的这个模样,也与你性格脾气,很是不搭。” 说的张仲举一阵郝颜,他又吩咐道:“如此,我就回去。此间细务,由你来操办。” “是,请大帅放心。下官一定将这些百姓分的清楚明白,隔地安置。待种子农具全到了,就可以督促地方官员,安排秋播。” “好,很好。” 张守仁微微一笑,双腿一夹,便欲离去。 “这位将军,请留步。” 张守仁略一回顾,只见一青稚少年,正抬着看向自己。见自己眼光扫来,却是夷然不惧,坦然与他对视。 整个营地的百姓,全是战战兢兢,不敢抬头看张守仁一眼。却不料这十五六岁的少年,胆大至此。张守仁饶有兴味,看向他道:“你有何事,竟敢擅自唤我。” 那少年施了一礼,却仍是不卑不亢,只朗声道:“大人适才的话,小民全听的明白。大人的见识见度,原本不该由小民来质疑。只是,这些百姓全是那鞑子从这方圆近千里的几十个州县驱赶而来。或是全家大小,一起到此,或是抛妻别子,家口离散。大人若是以仁德待民,就需发放盘缠,愿留者留,愿走者走。如此这般,留着心甘情愿,必定竭诚效力。而离去者,亦是感念大人的深恩厚德,将来必有厚报。如此这般,岂不更好。” 他将这一通话说完,一张脸孔已经涨的通红。适才装出来的从容与自信,已经消失无综。待说到最后时,已经吭吭哧哧,不能成句。 因见张守仁似笑非笑,并不先答自己,只是在自己身上和身后的姐姐身上打量。那少年便又小声道:“大人莫怒,小民虽然饶舌,却也是为大人着想。” 见张守仁不置可否,他又红着脸道:“小民是很佩服将军的,以万余人败敌近二十万,如此神勇,古之名将亦不可及。” 张守仁微笑道:“蒙兀主力不过两万多人,还曾分兵五六千去大别山中。城下的主力,不过是临时拼凑的汉军,全无战力,一击就溃。如果不是有这几个蒙兀万人队在,我不需守城。开城与他们直接拼杀,也能一战而败之。这一场胜利,委实算不得什么。” 第六卷 剑指开封(四) 他神色一暗,又道:“小胜而已,如果因此而轻视了蒙兀人的国力和军力,就是我们自讨苦吃了。” 那少年忍不住又抬起头来,用极敬佩的眼光和神情向他赞道:“胜而不骄,将军有古人名将的风范气度。” “不必夸我了。嗯,你适才的话,虽然有礼,我却并不能听从。” “将军,这是为何?” “一者,适才我有言,蒙兀人凶横残暴,这些百姓若是回去,若是遭受迫害,就是我的罪过。二者,我这里百废待兴,正需人力。天以这数十万百姓赐我,哪有送回去的道理。” “可是将军,不少**离子散,人心难附。” “不妨事,法度之下,没有人情可言。不论是谁,触犯我的法度,就必遭受严惩。” 那少年涨红了脸,怒道:“当年刘玄德以爱民著称,曹操攻来时,数十万荆州百姓跟他一路,不肯离散。而曹操在徐州滥杀无辜,结果弄的天下骚然,士民离心。今天将军要效法的是曹操,还是玄德公?” 他又紧接着道:“将军这样的做法,与蒙兀人何异?” 张守仁并不着恼,只微笑道:“迂腐之见罢了。这少年,死在这城头下的,有不少人是蒙兀人强征入伍,用来做肉盾的哈沙尔队,又叫签军。蒙兀人征南讨北,经常在当地强征百姓,充为哈沙尔队。一万蒙兀,到经常可以左右十万的签军。我问你,这样怕死的百姓,冲掉了自己国家的城防,灭亡自己的民族,毁灭了祖宗留下的香火。那么,到时候又是谁的做法对呢?” 他说的全然是实,这些年来,有识之士自然也精研蒙兀战法,这少年在家时,摆沙图,看兵书,研习蒙兀人征伐之术,自然知道张守仁说的句句是实。 他辩白不过,气的两只眼睛鼓涨起来,溢满了泪水。 若是旁人,倒也罢了,偏生此时与他辩论,所持的观点截然对立的,却是他心中崇拜的大英雄,大豪杰。 在没见张守仁前,他想象中的,自然是如同赵子龙那般,英雄豪气,神枪无敌,纵横敌军阵中,无人能敌。而且还要爱民如子,对百姓亲切和蔼,令人如沭春风。 偏生到得此时,张守仁除了身形长大,其余亦是平常。除此之外,还显的心狠手毒,为利而不择手段,当真是令他失望的紧。 他憋了半天,终于还了一句,向张守仁道:“自古得民心者,得天下。将军欲为大事,首在得人!” “这又是笑话。秦始皇得了六国的民心么,刘邦得了江东的民心么?曹操又得了谁的民心?远的不说,这蒙兀人得了谁的民心?少年,得民心者得天下,不过是得了天下后,要得民心罢了!征战天下,靠的是铁和血,不是民心。” 张守仁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与他说上这么许多,他见识原本也与这少年相同,只是亲眼见的,得太祖遗物后学的,却是相反的东西。种种新鲜思维与固有道德理念的冲突,在他心中扭曲变异,冲突挣扎。 今日之事,若是老黑在此,又如何?这样的行事,不顾百姓的意愿,强迫行之,如此的手段和做法,与余波、杨易安那样的人,区别何在? 以大义之名,掩盖一切罪恶么? 他适才就在自己心中,质问着自己。却碰巧遇着这少年,如同积蓄很久的洪水,一下子遇到了宣泄的渠道。 “将军,舍弟年幼。见识浅薄,多有得罪,尚乞将军恕罪。” 他正在沉思,却又听得人向自己说话,移目去看,见一脸色黝黑,面容却是清秀姣好的青年,正在目视着自己。 没来由的脸一红,张守仁施了一礼,向对方答道:“无妨。令弟小小年纪,见识已经不凡了。我象他那般年纪时,刚刚入伍当兵,大老粗一个,可是什么也不懂。” 他哈哈一笑,又向这兄弟二人道:“弟弟的见识已经不凡,却不知道兄长如何?这位兄台,有什么可以教我?” “这如何敢当。” 对方先微微一笑,逊谢一句,然后方正容道:“将军的见解识论,也不能说错。不过,舍弟的说法,亦是不错。若论得民心者得不了天下,那么刘秀以何得天下?许多仁人志士,豪杰英才,不远千里,前去投奔势孤力穷的他,不过是他以仁德待人,以致豪杰倾心。我观将军所为,自然是急欲扩充力量,以便与蒙兀人相抗。这原也没错,不过在下要提醒将军,天下异能才俊之士甚多,将军的做事办法,众人看在眼里。合者,则来,不合,必去。将军不论如何,做事不可太过操切。或者,最少要在义理上占着先机。今日的事,将军还是有些道理的,就是这般做法,也可交待的过去。只是今后行事,还需多加考虑,不可太罔顾众论,一意偏行的好。” 他的话,清脆悦耳,一连声说来,不论是否有理,张守仁身边的人,俱是听的呆了。那青年眼见各人盯视自己,突有所悟,脸红之余,亦是慢慢警惕。 还好他此次化妆的好,旁人并没有看出破绽。而张守仁沉思之余,虽觉对方语言空乏了些,并没有实际的诤言,却也是难得的高见了。 当下跳下马来,执住那青年的手,恳切道:“这位兄台,见识果真非凡。” 那青年脸又是一红,急忙将手抽手,正色道:“既然将军觉得我的浅见是对的,不妨改弦更张,如何?” 张守仁喟然一叹,摇头道:“虽然如此,却仍然不能如同兄台所言那般。我之苦衷,在于力量太弱。以常理来做事,不等我将力量蓄积到可以与蒙兀人一战的时候,敌人的铁蹄必定已经踩到了我的头顶。到时候,说什么名声,又有何有?路程太远,马力太弱,我只能以非常之法,快马加鞭。” 他感慨一通,终于结论道:“在不得已的情形下,只能用夹心饼干的方法来做事。至于做的对不对,好不好,由着时间来检验吧。” 那青年奇道:“将军,什么是饼干?” 张守仁窘道:“这是西洋吃食,弟偶尔得之,记得其美味,不由忘形了。” 他又抓住对方双手,向他道:“兄台见识不凡,我这里的幕府正急需人才,我看兄台境况也甚是困难,与其到乡下耕田,或是为一小吏,不如到我的帅府去参赞军机,如何?” 这样的机会,对眼前这一对衣衫破烂的青年兄弟来说,当真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张守仁满意为对方必定是满口答应,却不料那青年又将手抽回,微笑答道:“我兄弟其实亦不是贫寒人家出身。只是在探亲路上,不合遇着蒙兵,被抓捕至此。此时的衣着打扮,不过是为了避祸罢了。将军宅心仁厚,却又是误会了。” “喔?竟是如此。” 张守仁倒退一步,仔细观看这兄弟二人的神情举止。却见他们虽然衣着破烂,面容憔悴,却仍然是满脸英气,身形挺拔。 当下不由道:“确实是我看走了眼,嘿,眼前有贵人子弟,竟然对面不识,真是瞎了眼了。” 那青年抿嘴笑道:“将军也不必如此过于自责,我兄弟这时候的打扮,只怕连我父母亦是无法认出,何况将军。” 张守仁甚觉遗憾,对方既然是大户子弟,那么从军效力的诱惑,自然是要小上许多。当下只得笑道:“这也无妨,人各有志,守仁不会相强。你我有缘,不可拿你们当寻常百姓看。” 他转身回顾,向自己的亲兵队长令道:“你一会派几个人,护送这兄弟二人到边境为止。” 那亲兵队长答了,他又向对面的青年道:“盘缠什么的,我亦会为你们准备停当。只可惜我公务繁忙,就不留你们久待了。” 对方不肯效命,他甚觉失望,此时不想多说,待见那兄弟二人点头之后,便待离去。 “将军,其实我适才想说,待我兄弟回家之后,禀明父母高堂,再来为将军效力。” 张守仁心中大喜,转身回头,又抓住那青年的手,笑道:“此话果真?” 他此时正是用人之际,手底下的武将也还罢了,有胡烈叔侄,唐伟李勇等人,再加上许多后起之秀,以眼下的军队规模,足够使用。只是文官辅佐之士,太过缺少,若是不然,他也不会轻易的把推官一职,就给了张仲举那厮。 这兄弟二人,弟弟也还罢了,兄长气度娴静,对答之间,甚有章法见识。若是将他招入幕府,用心培养,将来必定是一大臂助。 他满心要招揽这兄弟二人,其因正是为此。 那青年满心嗔怪,心中暗道:“这将军真是太也奇怪,老爱抓住人手。” 她是青年女子,如何知道男人表示亲热时,自然会有肢体动作。此时心中极是尴尬,只得又将手用力抽出。 眼光流转处,看到弟弟似笑非笑,不觉大羞。 却又向张守仁答道:“自然当真。将军都欲放我兄弟离去,又何必说些欺诈之语。” “好,甚好!” 张守仁满心欢喜,当下又令多派人手,要护得这兄弟二人安全。待安排停当,见他们就要离去,便又问道:“不知贤兄弟台甫,我糊涂的紧,差点忘了问。” “我叫王怒!” “好,小兄弟气宇轩昂,连名字也如此有气派,将来必定是一员虎将。” 张守仁心情极好,却是轻飘飘拍了一句马屁过去,惹的那王怒心醉神迷,傻笑不已。那年长青年见张守仁又目视自己,不觉有些害羞,却也轻声答道:“在下王秀。” 第六卷 剑指开封(五) “王秀……” 张守仁轻声念了几遍,见对方已经上马,便只得向他们拱手而别。见他们渐行渐远,方才微笑道:“名字这么秀气,象个女孩儿一般。嘿,不过他的手也够滑腻,若不是他如此见解气度,我真要当他是个女人了。” 他傻站片刻,终于想起自己亦有急务要办,便急忙翻身上马,下令随众跟随,留下那张仲举在营内分盘百姓,送往各州安置。 自此之后,张守仁一面以大量人力,在大别山中开挖铁矿,大量招募各种工匠,打造武器盔甲,一面招募壮年男子,以身长体壮,气力长大为标准,充实飞龙全军。与此同时,又以张仲举为首,带着一帮州县官员,在张守仁控制的境内,抢播秋耕。 自颖州一战后,张守仁分兵四掠,连占颖州周边的州县,待到大楚平帝元年冬,他已经占据六州三十余县,人口近三百万,打下了一个椭圆形的小小地盘。 这样的一个地盘,北东西三面,全数与蒙兀人的地盘相接,如同一只小船,被放置盆中,四面,全是汹涌肆虐的洪水,稍有不慎,便立刻倾亡。 而在南面,他与大楚的安丰府、庐州府相接壤。在地盘相连之初,楚国朝廷却并没有派遣人员或物资支持。而只是下了几道模棱两可的诏旨,又似表鄣张守仁扩疆拓土,立下大功,又似警告他不可再行妄动,以致激怒敌人。 若不是有前宋时,岳飞北伐辟土,却被奸臣谋害性命,致成千古奇冤的前例。难保大楚的皇帝与权贵们,会对张守仁这样桀骜不驯,又满怀野心的将领,采取什么阴私手段。 而现在却是恰恰相反,楚国上下,传遍了张守仁的英雄战绩,将蒙兀人的失败,夸大百倍。而张守仁,亦成了岳飞之后,又一个肯卖力北伐,而不惧强敌的英雄豪杰。此消彼长之下,楚国朝廷不肯全力北伐,已经被人诟病,更哪里有胆子下手去暗害在前方英勇做战的将领。 况且,不论是平帝本人,或是掌权的余波与枢密使们,也知道那个在前方呼风唤雨,完全不将他们放在眼里的张守仁,绝不是第二个岳飞。 说来也怪,这个张守仁却也不曾向朝廷讨要过一点物资。在这一点上,无论是一心享乐的皇帝,还是眼红张守仁立下不世大功的朝野诸臣,均觉满意之极。任他如何折腾,损的都是敌人的实力,不论他或胜或败,反正损不着楚国分毫,这样一来,便也由他去做,再也懒得理会了。 在掌握了众多的人口与不小的地盘后,张守仁分派官员上任,不用楚法,而另行颁布法度,训练精兵,扩充实力。在其间,又带领着几千骑兵,打了几个小的胜仗,甚至绕过归德,直插东京城下,使得河南路的蒙兀官员,均是惶怕之极。 在掠夺了不少物资和人口之后,却又迅速后退,只满足于实力上的补充,而不是地盘的扩张。如此一来,不但南楚并无什么不满,就是在天气日冷,甚至是在冷天雪地中,还与阿里不哥苦战的忽必烈,亦是大觉放心。 他使用的办法,不过是后世满清砍伐明国的枝干,数入河北山东,抢夺人口物资,却始终留着北京不攻的老办法。一来,可以在政治和版图上令敌人放心,二来,却又在最大限度上,削弱了敌人的实力,此消彼长,来年夏初,自然就是他真正动手之时。 军校、医院、学校、兵器坊、种种部门迅速设立,以先进的行政手段和管理办法,将同样名称的部门的效能,发挥到最大,在最短的时间内,积蓄实力。 待到平帝元年的冬末,春天即将来临之时,在所有飞友军节度使治下的土地上,均是开始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就是诸葛连弩了。” 张守仁捧起一把泛着蓝光的臂弩,轻轻一用力,便将那轻巧的弩弓拉开,放入五支短箭,略加瞄准,劲箭一一射出,全中靶心。 比起南楚装备的神臂弓与床子弩,这种弩轻便小巧的多。南楚的床子弩与神臂弩,前者需几十人方能拉动,射程高达四五百米,曾经射杀辽国大将,威名赫赫。只是与张守仁所建的床弩来比,笨重呆板,发射速度过慢;而神臂弩,虽然只需一人拉动,却是需要拉动全身的力量,以脚力来扳动。与张守仁仿制的后世结合了西洋技术,以诸葛连弩为伪名的这种钢弩相比,在射程射速上,均是差了许多。 “大帅,这是成批量生产出来的陌刀、钢矛,横刀、铁盾、每一支武器上,均有工匠和督造官的姓名,若有不合规例,或是质量差劲,则立刻可以捕拿匠人和官员。” 说话的正是总督造官墨徒。他原本只是大别山中的一个青年工匠,自幼以心灵手巧著称于乡里。只是在当时的社会风气下,普通的工匠社会地位极为低下,为人所瞧不起。倒是张守仁到此之后,在偶然间发现此人,便以墨家精神与后世的基础知识相授,什么几何与数学,工程与铸造学,一股脑的全数抛给此人。也亏得他孜孜好学,不以为苦,反以为乐。不到两年的功夫,手艺技巧,学识气度,已经远过常人。 张守仁见他长进,正好打败伯颜后,大兴工程,便委了他以督造官的重职,将一应的武器与民用器械的制造监督大权,一应相授。此人以墨子门徒自居,索性改名墨徒,一心要恢复战国时墨家的光辉,就连本名,亦是舍去不用。 在宋朝时,朝廷便设立了弓弩院,专责建造弓弩。不论是北宋或是南宋,均是缺乏战马,南宋初年时,刘光世一支五六万人的军队,战马不过三千余匹,而且都是身高矮小,又没有耐力的劣马。在没有办法建立起大股骑兵部队的条件下,宋朝以步兵为主,以重甲和强弓为首要的战斗武器。每遇战争,重甲武士在前,弓弩手在后,与敌接战。 这样的战法,亦被打败南宋,得了天下的楚国太祖所延用。在仅有的条件下,他也只能如此。重甲的步兵,配合重弓弩,若是敌人与这样的军队正面交战,倒也是很难战胜。可惜自从太祖和开国名将逝后,南楚的战法越发僵硬呆板,而对手却已经是以当世最先进的骑兵战法而傲然于世的蒙兀强军。再加上南宋也好,南楚也罢,建造兵器的部门一个比一个**无能,弓箭与武器的质量得不到保证,又一味的强调盔甲的笨重厚实和弓弩的强力,此消彼长,战争的天平已经越发不利于楚国。 张守仁是楚**人出身,其中利弊自然清楚的很。他一面减轻盔甲的重量,强调盾牌的使用,一面又减弱弓弩的力量,强调射速和精度。 再加上专职的武器建造部门和按姓名铸造,一面是制式和精准,一面是流水线式的生产方式。在最大可能上,节省了物资和时间。这样一来,方能使得在短短半年内,就武装了三万人的正规军队。 “大帅,都飘雪花了,早点回城中的帅府吧。” 几个亲兵,环绕在张守仁身边,脸庞和双手,均是冻的乌青一片。虽然加大了棉田的种植范围,却并不能在短时间内,完全解决治下几百万人的冬衣。在以前,穷困的百姓在过冬时,均是全家大小,在储存了足够的木材后,全家躲在房内,缩在床上,以破被遮体,整天整日的不出门。 而在张守仁治下,所有的百姓均需在冬天时,参加各种各样的劳役。或是挖沟挖渠,以改良水利设施,或是建造风车,马厩、畜栏、修葺道路,建造房舍,甚至被兵器坊和民器坊等部分征用,给那些熟手匠人打下手。官府虽然发给工钱,还有粮食酒肉,这些百姓在天气寒冷之时,却仍然是叫苦不迭。 如此这般,冬衣问题就非常严重。张守仁在发动治下所有的百姓与军人的情况下,迅速纺制,首先配给百姓冬衣,然后方是军队,待到此时,他身边的亲兵尚未配给。就是他自己本人,亦是还身着简陋的秋衣,配着冰冷的铁甲,每天清早起身着甲时,那甲衣就如同利刃一般,割的人手疼。 今日大雪一下,若是在帅府内还好,有几十个铜缸燃烧着炉炭,房内均是温暖如春。而这大帅,却偏偏在清早起身,用冷水浇洗身体后,着衣披甲,只带着十几亲兵,一路奔行,任凭那冷风直入胸膛,刺的人全身发冷,如入冰窖。 “这么点冷,就生受不得。你们过来,每人拿把陌刀,舞上一阵让我瞧瞧。这样一来,我也试过兵器,你们也暖和了,岂不是好。” 张守仁呵呵一笑,并不理会几个亲兵的抱怨。而是自己也拿上一把横刀,舞将起来。 他的亲兵,并不知道此人吸取了太祖得伤寒而早早驾崩的前车之鉴。学习后世某大将的健身之法,清早以冷水洗身,数十年不曾间断,而以高寿之年去世的养生之法。 在这个时代,任凭他怎么努力,也只能在草药学上将中医的理论和实践发展到一个极致。而如同西医那样的工业合成的医药水准,却是在短时间内不可能办到的。如此这般,万一得上重病,虽然中医亦非泛泛,却仍然不大保险。无论如何,对抗蒙兀的可能,就他自己看来,也只能是放在他自己一身,万一得了什么毛病,突然死了,那可真是大大的不妙。 蒙兀人的武器,因是骑兵战法,多半是讲究使用长的铁矛和重型的抛置武器。在蒙兀战史上,或是铁矛穿刺,比如成吉思汗的苏鲁锭,就是一种黄缨长矛。或是以铁锤砸劈,在大刀的使用上,却并不用心。 张守仁的部下,八成以上全是步兵,少量的战马,全部配给早期最精锐的,以他当年在襄城的部下和背崽军为主的飞龙前军使用。其余新扩的几个军,全部都是步兵。而步兵相战时,又能刺、又能劈,又可以排列成阵势,如墙而进的强力兵种,自然就是以陌刀为主,横刀为辅,再以少量的长矛队来防范敌人的重骑冲击。 “大帅,这些兵器很是合手,重量一致,刀口锋利。小人们舞动起来,与自己身上佩带的,一般无二。” 张守仁额头亦是冒出汗珠,他放下横刀,向各人笑道:“这便是制式打造的好处。不但是刀,还有盾牌和甲胄,都是一个制式。这样一来,零配件方便补给,维修起来,也很是方便。再有,战场上临时取用,也可比随便换上一件不同的,要称手方便的多。” 他转过头来,向着墨徒问道:“弓弩院、造箭院亦是如此。不但要保证质量,还一定要是制式相同,使用起来,随便哪一把都是得心应手。” 墨徒点头道:“这是自然,请大帅放心。不但这兵器坊如此,就是民器坊,亦是如此。所有的农具式样相同,重量亦同,发放下去,都是一般的使用。” “很好!” 张守仁重重点头,在墨徒肩头用力一拍,笑道:“你办事很经心,我很满意。” 墨徒微微一笑,并不在意他的夸奖。而是接口道:“大帅,既然夸我,还是放我去研发院的好。我的兴趣,还是在铸造新的兵器的那些好玩意上。比如那弩炮,我就很喜欢还有,那滑翔机,若是可以使用动力,自由飞行,那可比现下的这种,威力要大上许多。。不如放我过去,如何?” 张守仁笑道:“这可不成。少了你,这里我并不能放心。新东西虽好,却只能收奇效。而支撑我军战力的,还是这里。” 他虽然是个能工巧匠,却又如何能与满肚子后世知识的张守仁相比。况且,浪费很多精力和物力在新武器的研发上,并非正道。在眼下的物资条件下,能保证全军掌握着精良的武器,可比造出一门真正的大炮还要管用。比如适才他所言的弩炮,其实不过是一种集束的火箭发射器。在宋朝时,中国人已经开始将火药使用在战争之中。象是火箭,已经是后世火炮的雏形。只是当时的火药来源很小,制造不便,安全性极小。而火炮的铸造和使用,则需要大量的工匠和专业的炮手。在现实的条件下,能造出将几十支火箭集束发射,用来惊吓对方的战马,或是临时用来在战场上指挥通信,就已经是很了不起的成就。 第六卷 剑指开封(六) 正文第六卷剑指开封(六) 听了他的话,墨徒大为不满,却也知道他所言是实。只是微微一叹,转身走开。 他虽是无礼,张守仁却也不与他计较。当下带着从人,自己在这方圆数里的兵器坊内,转行检阅,直待在这里用过午饭,他方才又带人离去。 雪花飘飞,四周已经是白皑皑的一片。颖州城内,在战乱时,曾经拆房为木,以瓦为石。在战后,又只得花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加以重建。 虽然耗费物资,新建的房舍却是张守仁一手设计,现下看来,城市的街道整齐划一,高耸的四五层的砖式楼房,排列两边。 而在其余各州各县,为了节省资源,兴建的房舍亦是这样烧制砖石所建造的高层建筑。传统的中国建筑,总是以木料建造的低矮建筑,一旦失火,经常是全城不保。所以在南宋和现今的大楚,南京城内,总是常备着几百支水龙队,夜晚有专人报警,一旦起火,全城惊慌。 城墙上下,全是盔甲严实,手持长刀的飞龙军士,张守仁骑跨在白色骏马之上,与身后一小队的护卫穿城而过,马匹所踩踏出来的浅浅印痕,不一会儿,又消失在漫天的飞雪笼罩之下。 沿街夹道,房舍林立,每一层楼房内,居住着十来户人家。虽然没有玻璃,临街的窗户,却也是用薄薄的皮革覆盖,支开木窗,就可以观赏这漫天雪景,阖城风光。 张守仁在街道上驾驭着战马,轻轻小跑,看着楼房内隐约可见的人影,嗅闻着飘扬出来的菜香肉香,听着看着街角处,雪地中小孩子们的欢声笑语,竟似恍如隔世。 适才还观看着杀人的凶器,想着来年的战事,眼前却又是这般的太平美景。想着没有几天就要过年,到时候爆竹声声,烟花绚目,想到不免有许多这城内的壮年男子,将来要战死疆场,到时候,又难免是哭声震天了。 襄城,这个为大楚流尽鲜血的城市,每当战后,那种全城尽白,哭声震天的情形,会现于此地么。 张守仁情不自禁的打了一个寒战,排遣了这种消极的情绪,仰天长啸一声,大叫道:““你们看,朔风飞扬,雪花似绵,真个是天地间最令人赏心悦目的美景。” “不错不错。可惜,这里没有梨花,要不然咏一首千树万树梨花开,温一壶好酒,当真是人生至乐之事了。” 张守仁转头一看,却亦见一个全身雪白,骑跨马上,身后跟随着数十骑兵,正如同桩子一般,站立在雪地之中。 “你是何人?” 张守仁尚未答话,他身边的亲兵却全数抽刀出鞘,大声喝问。城中的守将,多办被往外面办事。伍定国往山中,查看防务,整编跳荡全军;胡烈被张守仁派住新建的讲武堂学校,担任校督;唐伟等人,亦是分别往其余各州驻守,在这城中,最高一线的武官不过是校尉,哪有人配带着几十人骑兵来做护卫。 “慢!” 张守仁将手一举,微笑道:“你们不要慌乱,这个,是我的故人!” 说罢,自己纵骑上前,到那将军身前,盯着那满是白雪的头罩笑道:“弄什么鬼,还不快些将头罩拿下!” 那人哈哈一笑,伸手一掀,盖在红色头罩上的白雪纷然向后抛洒,张守仁将眼一瞪,大笑道:“吴将军,果然是你!” 那人却正是当年张守仁在京城时的副手,禁军第三军的副兵马使,吴百慎。 见张守仁大笑下马,他亦是跳下马来,伸手将张守仁一握,向他笑道:“张将军,你的记性真是惊人。你我共事时间不是很长,你竟能听的出是我的声音。” “挚友一日交而终生为友,更何况我们共事也有半年哪。” 两人双手一握,又重重一拥,然后互视而笑。 张守仁心中欢喜,向吴百慎道:“我知道你迟早必来,没想到竟来的这么早。老实说,我这里局面虽然比在册里好过许多,却也是险境从生,稍有不慎,就是全盘皆输。” 吴百慎略一皱眉,向他道:“我只是当初以为你来避祸,打不开什么局面。我老吴岂是怕死,或是贪图富贵之人。妈的,当初在交址之地,统制官们一心要以和为贵,老子拼死厮杀,却落个骄兵悍将的恶名。什么凌牙飞虎,是他们编排我,就是说我是吃人的老虎。张将军,我一生最恨的就是蛮子,南蛮子奈何我们不得,打起来不过瘾,来这里,和你一起打鞑子,就是战死疆场,人生亦不过百年耳,能落个青史留名,值了!” “吴将军,你这个话,值得浮一大白!” “那还说什么,操,咱们上马,回你府里,好好喝上几坛!” 他在禁军的时候,做事小心谨慎,说话亦是小心翼翼,不敢乱说。待到得这里,却又是满嘴粗话,豪迈之极。张守仁这才明白,他当年为什么被人称为凌牙飞虎。 两个刚要翻身上马,吴百慎却似想起什么,突然停住脚步,向张守仁嘿嘿一笑,躬下身去,大声唱诺道:“末将,新任飞龙军颖州统制吴百慎,参见节度使大人。” 说罢,上前两步,将自己的任命告身,递交给张守仁。然后单膝跪下,等着张守仁查阅。 “百慎,何需如此。你也不要叫我将军,我也不叫你,咱们以后,就互相称呼字号就是了。” 张守仁急步上前,一面将吴百慎扶起,一面向他展颜一笑,待抓住那告身任命,略瞄一眼,便丢还给他,笑道:“吴兄,你也不是不知道我这里的情形,哪里需要这些。什么颖州统制,你来了,就做我的副手好了。” 他将朝廷的文告,浑然不当回事,吴百慎心中一面掂量,一边谨慎的措辞道:“也不尽然么。没有这玩意,这颖州城防严密,哪里就能轻易放我进来。” 张守仁眉头一皱,向身后的亲兵令道:“将这里的城门尉召来!” 那亲兵调转马头,急奔而去。 张守仁见吴百慎的脸上略带一点不自在,便急忙向他道:“吴兄不要误会,你若不信我,不会到这里来。我若不信你,不会让你当我的副手!” 他冷笑一声,又道:“朝廷是什么心思,我不懂么。不过是当年我们共事过,又委你以重任,指望你来掣肘我一下。他们知道,我这人是最重情义。胡烈到底是原本的官位太小,虽然我敬着他,他也没有办法说三道四。你就不同,咱们又有情义在,你原本的官位就低我那么一点。现下你任统制官,他们等你落脚稳了,下手就是封你做副使。” 他重重一哼,嗤笑道:“真亏他们想的出来。” 张守仁说的这些,吴百慎原本只是隐约间有些猜疑,只是自接到任命起,他就一门心思想到前线打仗,别的东西,原本在京师时需要郑重考虑的阴谋诡计,一概抛到脑后。待得此时,张守仁寥寥数语,就将朝廷的意思一语到破。他又是敬佩,又觉得胆寒。 自己低头想了一回,半响过后,吴百慎方向张守仁道:“守仁,你也知道我这个脾气。在京城时,差点没有把我憋死。既然投你来了,没别的,就是一门心思想来打鞑子。男儿百年,也落个英雄的名头,才不枉此生。你放心好了,我一不和你争权,二来也不要自己的嫡系,就带这么点亲兵,用你的兵,听你的指令打仗。你若是还不放心,我老吴调头就走,绝然不会你半句不是。” 张守仁慨然道:“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我再信不过谁,也断然不会不信你。还是那句话,不等朝廷指令,你直接做我副手就是。老实说,我这里有资历,打过大仗的将军不多,你来了,我高兴之至!” 这话说的光明磊落,大方之极。吴百慎心中高兴,在张守仁肩头一拍,笑道:“好!你还是当年那个兵马使,我老吴没有看错人。” 两人正自高兴,适才那亲兵已经将那城门尉带到张守仁身前,直挺挺跪了。 张守仁看他一眼,问道:“你知道你犯了什么事?” 那城门尉原本是张守仁在襄城为队正时,带出来的手下。原本不过是一个小小火长,带着五个兵。待到此时,已经是与校尉并肩的城门尉,心中对张守仁感恩戴德,最是服膺。 此时见张守仁问话,他先叩了一个头,然后方答道:“回大帅,我不知道。” “我曾经有令在先,没有我的手令和帅府的兵符,一兵不得出,一兵不得入。百姓入城,需有告身和路引,方能进出。这些,你想必明白?” “是,这是大帅严谕,末将知道。” “那么,吴将军入城时,可有我的手令,或是节度府下发的兵符。” “没有。不过……” “没有不过!” 张守仁勃然变色,怒喝道:“我信任于你,委你做城门尉,你居然不顾我的军令,擅自放人入城!” “大帅,吴将军有……” “我不是信不过吴将军!吴将军此次前来,我高兴之极。我现下是追问你的责任。你自己说,是不是违了我军令?” 此时,各人已经恍然大悟。吴百慎虽然有心求情,却也知道对方是借这个机会,加强自己的威信,削弱朝廷政令在将士们心中的份量。在这个当口,自己上前说话,未免也太不识趣。当下只得侧过身子,视若不见。 “是,我错了。” 城门尉已经知道张守仁的用意,心中虽然觉得自己冤枉,却也并没有觉得大帅做错。只是可惜自己大好头颅,要折在这样的事上。 “嗯,既然知错。打五十鞭子,罚为队正。以后立了一等战功,方能再升迁。” “队正!” 那城门尉含泪叫道:“还是斩了我吧。军法不见人头,吓不了人。” 张守仁大是感动,亲手将他扶起,笑道:“你这家伙,说的屁话。我有军令就行军令,哪有乱命的道理。不该斩的斩了,这样的军法,更吓不了人。” 说罢,挥手令人将他带下行刑。 第六卷 剑指开封(七) 张守仁转过身来,向吴百慎道:“你今天一来,就闹了这么一出,可千万别误会,绝没有对你用下马威的意思。” 吴百慎笑道:“这点小小阵仗,也是吓不到我。你也不会如此无聊,故意打属下来吓唬我,这种事,也只有那些脑子里全是浆糊的文官,才能做的出来。” 他这么一说,张守仁方想起来吴百慎曾经与自己说过,当年他到凌牙城时,当地的统制官惟恐他不听使唤,在他到任那天,特意行军法杀人。血淋淋的人头滚落在吴百慎脚底时,那个统制官自以为得计,却见吴百慎将那人头拎起,一把撕下耳朵,狞笑一声道:“大人行的好军法,属下佩服。只是属下自幼嗜吃人肉,这就却之不恭了。” 说罢,将那血淋淋的耳朵塞到嘴里,一通乱咬,血水和着碎肉渣子滚滚而下,当下将那统治官在内的一干人等,吓到晕倒。 自此之后,在凌牙城附近,吴百慎的名字,可以止小儿夜啼。 想到这里,张守仁忍不住哈哈大笑,与吴百慎两人翻身上马之后,忍不住笑道:“你既然说起这事,我一会命人割几只人耳朵,让你吃过就是。” 吴百慎大眼一翻,答道:“你道我爱吃那玩意?初来乍道,那狗官又不拿我当盘菜,不那样搞,老子吃屎的份也有。” 说罢,他又道:“守仁,我的名字又改回来了,还要叫吴猛!” 他眼神四转,目视这颖州城内,恶狠狠道:“前次大战,我没赶上,再有战事,教鞑子们领教一下我老吴的厉害。” 被他眼神扫到的将士,只觉得他双眼血红,杀气盈天,虽然没有半个敌人在场,却是有股无形的杀气和威压,令人喘不过气来。 这样的气势,也只有曾经在几十万大军中横冲直撞,视人命如草芥的统兵大将,方能拥有。 张守仁却是轻轻巧巧,将他的这股气势化过,在他肩头猛力一拍,喝道:“好,就叫吴猛!不过,能不能不要吓坏了孩儿们。你的亲兵也罢了,我的亲兵,可都是我**的好苗子,年纪一大,就放到队中去做军官。吓坏了他们,你可陪不起。” 吴猛诧道:“怎么,你不是办了讲武堂,专收十五六岁的勇猛少年入内,读兵书,讲战例,从早到晚,不停的操练阵法,还有从少林寺寻来的武僧,教他们习武强身。我在南面听说了,旁人不大在意,我可是知道,这讲武堂每期的三百学员一毕业,到军队里打上几仗,立刻就都是上好的将军料子!” 两人此时并肩而行,一同往张守仁的帅府而去。马蹄翻飞,将一股股白雪扬起,落在两人的脸上,肩上,只令人觉得清凉舒爽,心中愉快之极。 张守仁心中喜乐,因觉那马脚步打滑,却是不管不顾,只又轻轻一鞭,令它加速。奔驰之际,皑皑白雪在眼前飞速而过,令他孩子气大发,回头转身,向吴猛道:“来,咱们比比马术!” 吴猛粗豪惯了,张守仁虽是上司,又手握军权,生杀予夺全凭一心,他却是对张守仁放心的紧,当下不管不顾,大叫道:“老子在京城时,成天的勾心斗争,鸟蛋都要缩回肚子里了。既然来到这里,就一个猛字当头,你和我比马术,可是自找难看。” 说罢,自己亦快马加鞭,在这通往帅府的大道上,与张守仁你前我后,互相追赶。一路上,纵是有少量的行人通过,亦是觉得眼前一花,耳边传来战马的喘气声与飞奔声,待定睛一看,只见两团花影在前方忽焉不见,已经难寻踪迹。 张守仁步兵出身,虽然这几年一直勤练马术,还是不及在骑马十几年,马术超卓的吴猛。两人比拼半响,终究是落了他一个马身,方到达帅府门前。 两个跳下马来,大笑一阵。张守仁喘过气来,方才向吴猛道:“我不及你。就算再练上几年,我看我也不是你的对手。” 吴猛傲然道:“别说是你,就算是蒙兀人中的好手,也未必能和我比肩。” 张守仁默然点头,知道他所言是实。他今日初来颖州,城内街道不熟,自己拼力追赶,还是落他一个马身。看他的身形矫健,在马上与战马浑然一体,随着马的运动而转动身体,已经是马术中的上乘高手。 他心中一动,却先不做声,只吩咐自己的马夫道:“将我们的马牵下去,先慢慢溜一圈,让它们缓过劲来,然后再喂豆料。” 那马夫应了,将马牵走。张守仁目视吴猛,笑道:“走,喝上几杯去!” 吴猛将眼一斜,答道:“什么几杯?你骗别人行,我却知道,你当年在京城时,就没事爱自己喝上几斤。什么几杯,没的坏了咱们兄弟的情谊。” 张守仁微微一笑,向他道:“好,那就叫老黑先做菜,让人抱几坛上好的美酒来。” “这最好,不要细致的小菜,叫人送上大块牛肉,整只的鸡,我不爱吃那些什么小菜,就爱大块吃肉,大口喝酒。” 待他们在帅府院正堂中坐定,稍歇片刻,那老黑已经将酒菜备好。 窗外漫天的大雪,室内温暖如春,张守仁又命人剪来几枝梅花,放在室中,一时间,酒菜的香气和着梅花的幽香,更是格外令人沉醉。 “守仁,你有些不大象武将。” 酒过三巡,吴猛已经大了舌头。见张守仁脸上笑意盈盈,赏梅看雪,却不由得冒出这么一句。 这样的话,张守仁倒是头一回听说,很感兴趣。当下将自己手中的黄酒一饮而尽,向他笑道:“我也算咱们汉人中的名将了,就算没有颖州之战,或是将来没有什么成就,也必定能青史留名,你竟然说我不象个武将,这是怎么话说?” 吴猛打了一个酒嗝,闷声答道:“你在禁军时,还象个将军。后来,你要离开时,斗石嘉,防余波,然后一心求去,在那里,你已经不大象个纯粹的武将。今天一见你,这种感觉,更是强烈。” “可我还是带兵打仗的人啊。” “不同。有些人,就象我这样,心里只知道打仗。就算是防着人,斗心眼,也是极有限的事。你不同,这样的人,好象天生就有满肚皮的心眼,除了打仗,很多事存在你们心里。所以,表面在你们脸上的,就是这种天杀的表情。” 张守仁哑然失笑,答道:“你这样说,也太过笼统。” “不笼统,我说一个人,你就知道我什么意思。” “请讲。” “余波!” “这怎么可能,我怎么会和他相像。” 吴猛大着舌头道:“气质风范,确实很象。眉宇间的这种劲头,更是象了。不过,你比他强的多。他那种模样,一看就假的很,伪装出来的。你与人结交的时候,还是以诚意为先。况且,你眉宇间有杀气,这种杀气,可不是余波那样的文官可以装的出来的。” 张守仁摇头道:“总归是不准,全然胡说。” “哪里胡说。就你刚刚望梅赏雪的样子,活脱脱一个文人。适才进府时,还吩咐下人,千万不要扫雪,留着赏看。我说守仁,我记得你也是小兵出身,怎么还有股酸气在身上?” 张守仁亦觉茫然,自己歪着头想了半天,方才答道:“我喜欢看兵书,还有史书。别的,诗词歌赋,一概不喜。说我有酸气,胡说!” “反正有这么一股气,让我觉得很怪。说起来,有点儿不象人味的感觉。” 他这么一说,张守仁方才悚然而惊。其还是自己看多了后世的书籍和史书,有的时候,时空错乱起来,或是思维错乱,脑袋里种种什么哲学、政治学,经济学说,还有不同的政治体制,国家变迁,那么多和现世不同的东西全然放在自己脑中,乱七八糟,有时候,难免让他头疼不已。 适才,他就是想起一些不该想的事,脑子里走神,竟然让这吴猛看了出来。 他振起精神,一把将吴猛的杯子抢过,给他斟了满满一大杯,然后方笑道:“你这家伙,竟然敢骂我,罚你一杯。” 吴猛也不推让,将酒接过,一口饮尽。如此牛饮,就是他也承受不住,过不多久,就已经胡话连篇,沉沉睡去。 张守仁亦是头晕心跳,只是他政务繁多,又是信奉今日事,今日毕的箴言,当天的政务,绝不会拖到第二天去办。 “老黑,递一块醒酒石来。” “好的。” 老黑在木棂窗外,远远应了一声。声音透过窗户,显的沉闷而悠长。 因为当初守城时,好多木料被拿去修建栅栏和木垒,现在城中,各家各户多半都没有椅子,只留床铺。就是连张守仁房中,亦不可免。光秃秃的地面上,仅仅是以碎木镶嵌,成为简陋的木制地板,房间正中,放置了两个几案,适才的酒菜放置其上,已经是杯盘狼藉,不成模样。 待老黑将醒酒石隔呈上,张守仁伸手接过,放在口中,只觉得一股清凉之感,直入脑际,原本昏沉沉的思绪,亦是又开始变的清楚起来。 “守仁,你看这里乱的不成模样。你到侧室去办事吧。” 张守仁静立片刻,又觉得好过许多,方才点头道:“正是。你吩咐人,将文书全部送到侧室,我在那里办事。” 老黑答应一声,当即命几个下人过去,将几案文书备好,又自己进来,亲手扶着张守仁,往侧室而去。 这里,便是张守仁居住与办公的场所。与他一贯的作风相同,力求简朴和实用。一排五间的青瓦房舍,正中的三个开间,便是适才与吴猛饮酒的正室,也是他办公与会客之所。旁边的两间耳室,一间书房,闲来翻阅史书兵书,另一间则是卧室,内无别物,唯有刀剑悬墙,一张胡床临窗安放。 书房之内,也并不如富户大室,达官贵人那般,到处摆放着古董书画,唯有一个与房顶相齐的大书架,放置的,也无非是史书律令之类的经世致用的书籍。 第六卷 剑指开封(八) 他自进房起,便凝神聚气,提起精神,翻阅着一份份自四周州县呈送过来,州县官无法做主的政务。 再有,便是散布在六州的驻防军队,呈送来的日常军报。 至于间龙送来的前线谍报、内部日常侦视报告,则放置在案头最显眼之处。 为了提高行政效能,所有的文书以颜别,以最简洁的语气和制度化的语气报告,以收到最佳的效能。 儒家文书的华丽与冗长,是张守仁治下的飞龙军节度使帅府内,最忌讳的文体。与之相反的,便是法家的严苛与墨家的务实。 自他坐定时起,各州前来送交文书的信使、小吏,便一个个立身窗外,张守仁批复一件,便立刻有人接过,不得停歇,务必以最快的速度,递交回本州,即刻处理。 因人力的拖延ng费时间,在张守仁眼里,是最大的犯罪行为。一旦有人触犯,必将受到严惩。在这一点上,早就有人以身试法,再也无人敢撄其锋。 今日因为天降大雪,一直到天色全黑,房内点起火烛时,天空中仍然是断棉扯絮一般,不曾停歇。 “善哉,看来,我们的节度使大人,不但是名勇将,还是一个出色的官员。” 待亲眼看到,张守仁将最后一封文书批完,吴猛双手合什,大声称颂。 张守仁噗嗤一笑,向他道:“你酒醒了?” “是,早就醒了。在这里看你批了半天的文书,亏你坐的笔直,弄到现在,也不觉得困倦乏味。” “没有办法的事。我虽然想相信下属的官员,可惜他们并不相信自己。” “这也是因为你太过出色的原因吧。你自己想想,军政也罢了,那些新奇玩意,什么铁丝风车,还有天空中飞的怪鸟,这些可不是寻常人能做出来的。我是一个武将,别的不管,这些文官可是治理着众多百姓,很多细务,更显出人的能力。你既然是一个出色的上司,那么下属多倚靠你,也是人之常情。” 吴猛舒了一个懒腰,笑道:“守仁,我不知道你下属的将军们如何打仗。不过,你要是在派我出征时,交给我绵囊什么的,我可就宁愿做个小兵好了。” 张守仁苦笑道:“事实上,他们巴不得人人拿有我的绵囊,好一点不费脑子。有你这样的将军来,我才能更轻松一些,打起仗来,把握也更大一些。” “那就最好不过。其实,前敌对阵时,战机稍纵即逝,若是一切依着部署来,只怕会白白放过战机。前朝两宋,除了南宋初年,皇帝放任大将们去打,使得军队战力大涨之外,其余每遇战事,都布置阵图,使得宋军每战必败。这是前车之鉴,我朝早就弃而不用了。我只是担心你威信太重,智谋太强,有时候会太过自信,而下属们太过没有自信。无论是哪一样,对一支军队来说,都是危险的。” “好!” 张守仁击掌而赞,向着吴猛笑道:“这一番话,也只有你这样的统兵上将,才能感受的到,也只能是由你来说。” 他见吴猛面露得色,便又笑道:“中午是饮酒叙旧,不说正事。现下既然说到这里,我就正式同兄讲讲将来的安排。” 吴猛直起身子,正色道:“请大帅安排,末将是有命必从。” “也不必如此正经。只是,中午我说,要任命你为我的副手,这自然不会改变。待明日天晴,就召集各州镇将,齐集颖州。大概到后天,人也就全到齐了。到时候,登台拜将,使全军咸使知之。” “嗯,那我就多谢大帅的知遇之恩吧。” “除了任你为我副手,担任飞龙军节度副使外,还打算新立一部,由你来做主将。” 楚国军制,十人一火,百人一队,三队一团,十团一厢,三厢为一军。张守仁被拜为节度,节度军名,就是他自己的飞龙军号。这件事,朝廷算是给足了面子。以军号为节度,算是对张守仁赫赫战功的极大赏赐。 据吴猛月前自京师过来时,朝廷枢密院对张守仁军队的汇总估量,张守仁部有三军十二厢,除了飞龙前中后三军外,大别山内,有一厢守备,颖州城内,多加一厢城卫军。就算那两厢不计入飞龙军内,张守仁的飞龙军,亦有三军三万余人。虽然还不如内地一个统制官可以领六军的极限来的多,但考虑到他发展时间极短,占据的地盘亦是不大,更没有朝廷半文钱的援助,现下就弄出这么多军号,有这么庞大的军队,很让人怀疑这支军队是否是虚报番号,或是战力不足。 “大帅,这军队扩张太快,并不是好的办法。上次颖州之战后,枢密院参谋分院也做过沙图推演,觉得你之所以能战胜敌人,倒不是你的那些铁丝网,或是怪鸟投火油弹起了决定性的做用,而是蒙兀将领太重视那些临时拼凑的杂牌军队。他们太自信与以往使用哈沙尔队的成绩,在每一场战斗中,都试图流尽别人的鲜血,来铸造自己的辉煌。在颖州战时,十几万的军队中,只有不到两万的蒙兀人。又没有完全将队形散开,甚至连衔接都很有问题。那些杂牌汉军,原本就孱弱不堪,根本全无战意,在混杂一处的队列中,不但起不到成为肉盾攻城,掩护蒙军的作用,反而稍有一些不顺,就军心大沮,直至被你的怪鸟部队,弄到溃败而逃,最终,连蒙军主力,也被冲散,没有办法发挥战力。” 他微微叹息,笑道:“伯颜也是蒙军中的智将,这一次,惨败至此,固然是你用兵精妙,不损兵而大败强敌,然而,他自身的问题也很大,甚至在决战开始之初,就决定了败局。” 张守仁微笑着细听他说完之后,方才道:“其实他是有苦衷,我也是料到了他的苦衷和打法,才会那么做。其实,就算是不用滑翔机做致命一击,他们也攻不下来。而在城下劳师日久,只要我抓住机会,全军齐出,给他们重重一击,那么,当日的惨败仍然会重现。其实伯颜也算是不错,在阵前大斩大杀,逼的那些签军拼死向前,连我的铁丝网阵,也被冲破。说实话,我当时吃了一惊,不得已之下,才加强了天军的使用。那些三角铁钉,不过能阻此他们一时,比不得铁丝网有用。” 两人都是久历战阵,互相品味对方的话后,都觉大有所悟,忍不住相视一笑。 张守仁更是叹道:“当年楚军建制,原本是说要在厢一级的组织里,加以参谋军事一职,后来各级主将都害怕自己身边有饶舌的人,一致反对之下,竟然也不了了之。唉,若是此议一直进行,而不是只在枢密院中方有,那么楚军做战时,又自然会强上许多。” 吴猛笑道:“不是每一个主将,都如同你我这样,不惧人言,闻过而喜。嘿嘿,旁人不说,石嘉在枢院掌印时,何曾听过人言?那吕奂为襄城统制官多年,威福自用,打仗行军,都是他一言而决。在他身边安上几个统制参谋,进言不听吧,显的专断,不听打败仗吧,更是丢脸。这样一来,谁愿意在身边有参军?” 两个嗟叹一番,张守仁方又道:“这个事情不急,我这里现在也没有合格的参军人材,只得过几年再说。到是你,我打算成立新军,并不是说要不顾一切的扩军,或是多立番号,吓唬朝廷。嘿嘿,朝中诸公,也太小瞧我张守仁了。现下的三万飞龙军,全是步兵。只有前军有几千匹战马。我每思我们南人对北人的战例,都是因为完全没有骑兵,败则全军覆灭,胜则无力追击。而当年的大将们,对这件事,也是束手无策。” 吴言道:“大家也不是不想办法。可是我们南人没有战马,饲养的代价太过沉重,当年北宋改制,强迫民家养,经常弄到百姓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从神宗后,就再也不准如此。南宋时,韩世宗得了一匹一人半高的战马,就献给高宗,说道:这样的神驹,不是人臣敢骑的。你想,南人缺马如此,又怎么能有建制的成立骑兵!” 张守仁摇头道:“不然。其实各军中,不是完全无马。南方不管怎么缺乏战马,一只几万人的军队中,总会有两三千匹战马。可是诸将都不知使用,干脆就不去用它。或是留在自己身边,让亲兵们骑乘,打了败仗,好护着自己逃命。主将如此,各级的将领都是如此,马匹分散,全无威力。这样,就算是有马,也等于无马。岳飞则全然不同,他的岳家军近十万人,马匹不到一万,却是集中使用,成立一支建制骑兵。这样一来,战力大升,在最后一次北伐时,竟然能以骑兵打败金人的主力骑兵队伍,一战而使得中原大局逆转!” 吴猛笑道:“又有几个将军,能有岳爷爷那般的武曲星下凡般的才略!” 他斜视张守仁一眼,笑道:“不过你的才能,想来也比岳爷爷不差了。” 张守仁逊谢一句,笑道:“不说这个。既然你也赞同骑兵要集结使用,方能发挥出最大的效能。是以我决定,将所有的骑战之士,约有三千来人,都是我军的久战精锐。嗯,就称为突骑军,由你来做主将,如何?” “主帅有命,我自然遵从。再有,这样一支军队,肯定是要用在最关键的地方,将军如此信任,我还有什么话说。” “好!” 张守仁伸出手来,与吴猛对掌一击。清脆的击掌声在房内响过之后,张守仁却又笑道:“不过,你也不要自视太高。等过几天,你就知道我的飞龙全军,并不如同你想象中的那样。” 见吴猛似信非信,张守仁却也不再解释。两人一同用过晚饭,张守仁命人将吴猛带到安排好的住处,自此无话。 待第二天,天色晴明,城内外积雪甚深。无奈之下,又多等了两日,待平帝元年的十二月中,眼看离过年不过十余天时,方才派出使节,四处征召,将飞龙全军指挥使以上的军官,全数征召来颖州城内。 所谓的封坛拜将,自然也只是一句笑言。此时不比远古,大将出征,一切均由将领专责,君主对军队出征,极为重视。要修建高台,召集群臣和军队,正式将国家征伐的重责,交在某一个将军的身上。 自从汉武帝征发商人、无业游民、罪犯入伍后,中国的军人形象,越来越差,及到唐安史乱后,武将和军人,更是以一种极其恶劣的形象而存在。两宋对武将的防范,也是前车之鉴不远,实在太过惊心动魄的原故。 及至此时,楚国虽然在表面上并不歧视军人,其实论起社会地位和影响力,军人仍然是远在文官集团之下。 张守仁官拜节度使时,朝廷也不过是派了一个使臣,草草封诏了事。而吴猛这样由主帅私自任命的节度副使,自然也更别想有什么大的排场。 在帅府内,三个兵马使、十二指挥使、各军、厢的军需官、军法官,不过数十人济济一堂,只在帅府的正厅大堂内,先拜见了张守仁,然后由人宣读朝廷诏命,接着张守仁言明吴猛实为节度副使,并且即将担任新成立的越骑军兵马使。 待表面上的礼节一完,各将依着官位,一一上前见礼。 第一军兵马使唐伟,第二军李勇,第三军胡光。这几人,在投效张守仁之前,最高的官位不过是与校尉相同,此时见着吴猛这样的大楚名将,曾经贵为禁军副兵马使的大将,心中不免有些惴然不安。在不安之余,却也隐隐然有一份敌视与排挤。 唯有任兵马副使,又新兼任颖州城防守备使的伍定国,却以一种极其傲然的态度,与吴猛相见。 最新全本:、、、、、、、、、、 第六卷 剑指开封(九) “嗯,大家不必多礼,也不必与老吴觉着生份。咱们虽然是初会,我与张大帅却也是共事一场,相交甚好。今日此来,与其说是朝廷的意思,不如是说我老吴私下要来投奔张大帅,做一番事业。这个,是和诸位将军一样的心思。只是我晚来一步,不曾与大家在大山里吃过苦,还请众将军不要见怪。嘿嘿,咱们军人多说无益,今天先痛喝一场,大家熟悉,以后在战场上,自然能知道我老吴是什么样的人。” “好!” 不论这番话是否入耳,各人也是凑趣,一起轰然叫好。 “好了,大家一起坐下,商议明年的军情。” 张守仁令所有属下,一起坐下,待各人在大堂两边,盘膝坐好,他便笑道:“这次急召指挥使以上的将校,一起来颖州,一则是要任命节度副使,二来,就是议议明年之事。” 见各人都低头沉思,他微微一笑,又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咱们还是先听听张仲举带来的黄册,也好心中有数。” 说罢,招手唤过一名亲兵,令道:“传节度推官张仲举,度支李俊卿。” 这里的节度府大堂,是节度使召见诸将,布置军机的重地,任何人,没有宣召不得入内。更何况,张李二人,原是文臣。 “下官某等,见过将军。” 张守仁踞坐大堂正中,原本的木椅早就撤去,各人以草垫盖以粗布,聊以缓解身体的不适。见张李二人,躬身在下,张守仁微笑道:“请两位大人起身,看座。” 说是看座,其实也就是在他两人身底,又加了两个垫子罢了。 倒不是这一点木料也腾不出来,只是现下大兴土木,兴修水利,制造兵器,哪一处,都需要伐木砍木。一则是要保护自然环境,二来,也不能把无谓的人力物力,投在这一点小事上。张守仁讲究以身作则,自然不肯先事奢华。 “仲举,你先说吧。” “是的,大帅。” 张仲举洋洋得意,先咳了一声,然后方在怀中掏出一张黄纸,念道:“今飞龙节度治下,计有颖州、亳州、宋州、陈州、信阳、许州,凡六州三十一县,户数二十九万,丁口二百七十九万有奇。州县官并小吏,连同三老五更,州校、县学、军校、医院,巡吏,更夫,等并计一万五千余人,连同驻军三万六千余人,去岁半年,共消耗钱一百一十万贯,粮二百余万斤。全境动用民伕凡五百余万工,修路一万七千余里,桥五十四座,水渠河流……” 这些数字,枯燥乏味,张仲举一一念来,却是津津有味。这些数据中,他在其中出力甚多。许多机构设施,还有各地的大工,都是张守仁一念之间,却需得由他切实去办。就在数日之前,他还在许州的河滩工地上,整只腿浸在泥糨之中,辛苦之极。 这些,张守仁自然是看在眼里,心中明白。平常对他,自然是褒奖甚多。他此时却又唯恐堂上的这些老粗不懂,摇头晃脑的念完了,心道:“打仗打仗,没有钱粮,你们拿什么打!” 堂中诸将,却不似他想象中的那么狭隘无知。各人闭目将数字听过,均是暗暗心惊。 吴猛当先开口道:“大帅,这些可是当真么?这么多的道路桥梁,还有那河流水渠,还有学校房舍,怎么可能在小半年里,就建起这么许多?若是急着赶工,忽视质量,则必定在将来,要收其祸。” 张守仁摇头笑道:“你不明白,等过几天过了年,再兴大工时,我带你去看。” “是,末将一定跟随大帅前去眼见为实。” 张守仁目视那李俊卿,向他道:“你来说说细务。” 这李某人,是张守仁千辛万苦,在六州之内寻找而得,是当时之时,难得的一个对格物致知学感兴趣,并对几何数学很有造诣的一个士大夫。他不惜几顾茅庐,方才将这已经年过半百,一心要在家养老做学问的老夫子请出,聘为节度度支。 此时被张守仁点名问话,他脸上神色不变,亦是不象张仲举那样,掏出记录方能对答。只是自己在心中默然又重复几次,方才答道:“大帅,六州之内,原本官府计田七百五十余万亩,多半归于世家豪族所有。自北方战乱,粮田荒芜,世家逃难,富室破产,大帅来时,合计不过二百多万亩田,经过大帅多次掠来丁口,抓紧恳荒,现下还只是不足五百万亩田。下官与各州的司农官多次访查探看,小麦长势极好,预计来春必能大熟。境内百姓,可敷温饱,供养大军与官吏,亦是绝无问题。境内,牛三万头,骡马驴合计万余,皆为农耕助力。其余铁具农具,均由大人赏发,数十万具保养良好,来春使用,应无问题。其余矿山六座,使用矿工,皆为历次征战所俘获的敌兵充任矿工,计有三万七千余人,开采铁、钢、锡等矿,出产甚多,足可支用。兵器坊,去岁打造刀五万,盔甲两万余具,其余各式弩弓一万五千余,马镫、马蹄铁、箭矢,不计其数。” 张守仁闭目听完,半响过后,方又道:“各位,我军这里是如此。归德、郑州、东京一带,我亦查访清楚。他们的收成亦不会差,只是大半要送往北方,供给北方的蒙军和官民。百姓困顿,官吏亦是寒苦。驻军么,倒是还有那十几万人,不过都是乌合这从,当不得我大军猛攻。唯有归德一线,仍然驻有蒙兀军五六千人,还算是一股强敌。至归唐州、蔡州、邓州,我今之所以不取,不欲使西面的蒙军警惕罢了。若是要取,一万人,便足以取这几州。来春之计,各位以为如何?” 胡光上前一步,先道:“大帅,以末将之见,来春天暖之时,主力先取归德,下东京,据守黄河,与蒙军隔江而治。而偏师,下山东,取济南、益德、沂州、徐州,海州、扬州。这些地方,蒙军主力早走,不过是些汉人将领,首鼠两端,我大军雄视眈眈,这些人早就害了,只要我军兵锋一至,岂有不望风归降的道理?” 张守仁不置可否,只向唐李二人道:“你们有什么看法?” 唐伟道:“其实我军不宜扩张太速,以末将之见,还是取唐邓数州,就算蒙军在陕西路加强戒备,也是不妨。等我军再扩大实力,然后则再取陕西路便是。” 李勇亦道:“我与唐将军见解相同。归德与东京等地,敌人实力虽弱,我军想一口吞下去,却又得随时面对北下的蒙军。若是得了唐邓各地,背倚襄城,西胁潼关,退可守,进可攻,若是得了陕西路,再攻东京,下山东、准南,则可稳操胜券。” “两位将军,你们太过保守,”胡光不待张守仁答话,便又抢先一句,向他们冷笑道:“若是以你们的战法,没有三五年的功夫,不要想得中原。” 唐伟却不似他那般怒气冲冲,只闭目答道:“算了,一切有大帅做主。” 李勇也道:“正是。反正有大帅明断,你我只需提供意见,何需动气。” 他二人如此,胡光反倒不好意思,当下讪讪道:“是我的错,太易动怒。两将将军莫怪。” 三人一团和气,竟又坐下。张守仁苦笑一声,又问道:“还有谁有话说?” 却见伍定国拱手道:“以末将看,取东京不妥,我军实力不过十万,不可轻易面对北来强敌。取山东,亦是敌人腹心,由北而下,极是容易。不若,想办法打通陕西一路,方是正经。” 张守仁眼前一亮,身往前倾,正色道:“你的这个见解,仔细说说?” “大帅,攻归德,下东京,甚至全取山东准南,亦非难事。只是我军势力太弱,况且一直强军是打出来的,不是练出来的。地盘一大,怎么守?一下子招几十万人,哪有这么多的将军,这么多的下级军官?我军现下,当年的小小火长,都能做到校尉或是副指挥使。普通小兵,也是最少也干了队正。好比一张拉满了的弓箭,再拉一下,就要断掉。是以在这个时候,甚至明年一年,都不可与敌动干戈,佯攻几场,也就罢了。我军主力,应该直下唐邓,攻入潼关,打下陕西路全境,甚于是原本夏国的中兴府。西面是漭漭沙漠,北面是黄河九曲,当年成吉思汗,攻伐夏国时,若不是夏国君暗臣昏,武将不肯用命,也不会让敌人轻易攻破、关隘,就这么长驱直入。咱们得了关中全境,虽然不比盛唐时节,却是一个极大的缓冲之地,西可向四川,北可攻敌后方,南向则可与颖州一线联结,直下东京。若是经营得善,两三年内,可以依靠这些地盘,坐拥数十万带甲之士。 “不好不好。” 胡烈现下被张守仁派往军校,成天和沙图木盘军史兵书打交道。待伍定国一说完,他便摇头道:“我军的地盘,本来是一个鸡蛋形,力量团在一起,好比缩成一个拳头打成。如若是照你的说法,咱们一直往西扩,东面守,好比是一只翅膀的怪鸟,飞不起来,敌人一从黄河而下,切断西面和中原的联系,就好比鸟儿失翼,可再也飞不起来。” 他皱眉道:“大帅也说过,立足中原,进取东京,这是我们飞龙军立足的根本。” 这个策略,倒也确实是张守仁的打算。隐隐约约,也曾与他们说起。此时,却被胡烈拿将出来,如同尚方宝剑一般挥舞。 “胡烈,不必先说我的见解,且听大家如何说。” 张守仁轻声止住胡烈,又看向众人。 “大帅,归德那边,不足为虑,末将倒是想知道,蒙军的主力,又如何?” 此时说话的,便是以一百架滑翔机为主干,人数五百的天军,军号以天威的指挥使李天翔。他亦是张守仁当下统御下的襄城故旧,原本是一个十人火长。年青英俊,因为才干见识都远过常人,平素有些趾高气扬的模样。当年在襄城时,就是连张守仁,也时常不放在他眼中。张守仁爱惜他的才干,却也头疼于此人难以节制,与众将的关系不是很好,此人既然名天翔,便索性委他为天威指挥,平素单独驻扎,与整个飞龙军体制内,若即若离。 好在他也心高气傲,以为自己指挥的是能决定战局的精锐强军,对张守仁的这个命令,倒也满意之极。 见他发问,胡烈悻然回座,重重哼一声道:“这些军报里有,不会自己看么?” “军报不过是表面功夫。大帅属下的间龙团,人数几百人,却是一个比一个精明能干,撒下各处,以金钱美女刺探情报,我当初不以为然,现下才知道这是大帅英明,见识非凡。” 他转头向张守仁,扬着脸笑道:“大帅,到底有甚机密,不妨示下,也将末将等得以参赞军机,如何?” 此人如此桀骜不驯,张守仁心头也是一阵光火。不过他现下的涵养气度,已经远非当年可比。当下呆着脸一笑,答道:“间龙团不过三百余人,还有一半留在境内,哪有你说的那么邪乎。况且,我身为主帅,也是想打胜仗,还怕你们抢我风头不成?军报上所说的,你们知道的,我也知道,你们不知道的,我也不知。” 飞龙军队,实行着军报等级制度。以甲乙丙丁为等级,分级下达。其实到指挥使一级时,所知道的,也与张守仁这个主帅差之不远。 李天翔亦知张守仁所言是实,当下讪然一笑,道:“其实末将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前几天看了军报,得知那阿里不哥与忽必烈在奉圣州一带打了一个大仗,双方激战十几日,箭矢遮天,刀枪成林,无数的骑兵来回冲杀,血溅四野,这一战后,因天气寒冷,双方折损过大,均是回兵休整。以我看,蒙军两部打成这样,来春这一年,还要更加激烈。这样的情形下,忽必烈也好,阿里不哥也罢,甚至其余中立的蒙兀诸王,也都很难腾出来。末将认为,这样的情形下,我们不必顾忌太多。时机难得,失之难再得。不趁着这个机会,迅速抢占地盘,扩军备战,等他们打出个胜负,我们拿什么去同人家的几十万骑兵去斗?就一句话,不在蒙军回头打我们之前,将防线推到幽州一线,利用长城险关来阻住敌人在河北和中原的大平原上来回冲杀,让他们来断我们的粮路,阻断我们的通信,打乱我们的部署,让他们用汉人百姓填沟壑,以签军攻城墙,到那时,悔之晚矣!” 最新全本:、、、、、、、、、、 第六卷 剑指开封(十) 这人为人虽然骄傲,性格孤僻,此时,却也是说的慷慨激昂,满腔热血。 “好!” 吴猛环顾左右,见各人都是脸红过耳,热血沸腾,不由得击掌叫好。他一边扭头向张守仁一笑,以示歉意,一边又道:“我赞同李将军的话,好男儿就不能瞻前顾后,畏缩惧敌。若是这样,咱们都滚回南边,安心的吃太平粮,岂不更好?” “也不尽然,”张守仁急忙将吴猛的话头打断,笑道:“猛则猛矣,亦需谋略。若是一味求猛,兵法策略,岂不全是成空?” 轻轻将话头转开,他扫视堂上诸将,见各人多半已经没有说话,便自己总结道:“总之,来年对敌大计,众位的想法我已经全然知悉,至于如何对敌,我会有决断。” 说罢,微笑道:“难得一聚,大伙儿欢宴一番,然后再走。” 除了吴猛略觉遗憾,不能在这个军议上有所决定外。其余诸将倒也并无所谓,反正张守仁一向专断,做出来的决定却也是从未错过。不论来年如何的打,反正听他的就是。 待军议一完,各人欣然之至。此时已经接过年关,今年一年,各人跟随着张守仁,做出了老大成绩,上对的起祖宗神灵,下也使自己尊荣富贵。各人原本不过都是中下层的小军官,此时也都是鲜衣怒马,起居从容的建牙大将。俸禄田产,府宅家仆,这些张守仁均是没有亏待。这六州之地,豪强逃奔,无主之田甚多,一来方便招募安抚流民,二来,也正好是这些新贵的发财之所。 无利不起早,不论大义说的多么响亮,有现实的好处,总归是好的。 此时的诸将,均是铁心跟随,再也不将朝廷放在眼中。胡烈等人,已经将妻儿老小接至颖州,一并安置。只等将来打败蒙兀,最少也能与大楚分庭抗礼,众人都做个开国功臣,当真是美妙之极。 “大帅,你一切都好,就是太委屈自己了。你看这里,说好听点是简朴,难听点儿,简直是和尚庙。” “说的正是。大帅,椅子不置一把,其余的饰物全无,地板灰旧,用具古拙。您可是我们六州之主,建牙大帅,这么着委屈自己,可真是不象。” “对对,还有,大帅今年已经二十有四,也合当说一门亲事。这六州里,总该有些世家小姐,配的上咱大帅。还有,最少也该娶几门妾室,大帅就是要读兵书,红袖添香夜读书,也是美事啊。” “是啊……哈哈!” 这帅府正堂,摆下酒宴,各人饮了几杯,借着酒来遮脸,一起劝他。反正此处,也都是张守仁的故旧,也不怕他怒极翻脸。 张守仁自从到得这中原之地后,五更起身,舞剑,处理公务,晚间小酌几杯后,秉烛观书。居处简仆,不事奢华。就连身边的奴仆,也不过是老黑七八个人,洒扫庭院而已。 此时听诸将相劝,张守仁先巡行一圈,敬了各人酒后,方才笑道:“我这人也无甚喜好,唯爱打仗和读书。有仗打时,用心研习战局,没仗打了,处理公务,看看闲书。这样的生活,对我来说也极是有趣。你们不必再劝,我心中有数。” 他话锋一转,却又向着各人郑重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古来用兵成败,不外乎是将帅一心,与士兵同甘共苦耳。你们这些人,乍得富贵,心中欢喜,这也是人之常情,我不会阻止你们享乐。不过,过犹不及。若是大家一味贪图享乐,不思进取,美酒美人入怀易,失去也易。这眼前一切,得来不易,失去的却是极快。诸君,岂不闻:慢藏诲盗,冶容诲淫乎?” 各人随口劝他一劝,却不知道张守仁这几天,正在看的却是一位奇人的五卷论从,所获良多。那个王朝兴替定论,还有当时入城干部将士的腐化之快,令他心惊。原本就想教训诸将一番,倒正好他们开了一个由头,不由得他口若悬河,大讲特讲一通。 其实各人也不是傻子,今日军议时,诸将出谋划策,言语间甚至大有冲突,也正是因为知道富贵得之不易,需要努力为之而战的道理。 见他们都是愁眉苦脸,张守仁便笑道:“好好好,今日大家欢喜,我也不必多说。来来来,大家饮酒。” 各人举杯饮尽,均以为逃过一劫,却又听他道:“总之,诸位要谨守军纪,不可讳法。不然,今日欢喜之时,济济一堂,若是来年再聚,少上这么几个人,那可真是扫兴之极了。” “是是是,末将等不敢。”各人已经是汗如浆下,不知所云。 “好好,饮酒饮酒。” 张守仁满脸春风,如敬大宾。 此次,不论他如何再劝,各人却是终究不敢尽兴。当下草草喝过几杯,如同逃难一般,一溜烟四散而去。 至于散去之后,各人邀三喝五,以亲疏远近,再去重新饮过,却也是张守仁不得而知,若是不愿得知了。 吴猛见张守仁默然站于阶前,目送着自己这些心腹大将一一离去,一时间,竟觉得他落寞非常。有心上前与他交心,说上几句,劝上一劝。却又不知如何开口,一时间竟是踌躇难行。 他的身份特别,张守仁对他信任,这几日来,他却也觉出,此时的张守仁,断然不同于当年那般。无论是心机智慧,或是处事之道,与当日已经是绝然不同。有些话,或是某些做态,他已经是再也不能宣诸于口,或是体诸于形了。 “大帅,我也要走了。” 他走到张守仁身前,默然一礼,便欲离去。 “好好,过了初五,我去寻你,我们一起出城巡视。” 吴猛面露难色,向张守仁道:“我只理军不理民,巡行地方,我跟随一起,只怕不很相宜吧。” 张守仁霍然转身,盯视他道:“怎么,有人和你说过什么?” 吴猛吓了一跳,急忙道:“怎么会?!这飞龙军上下,谁不知道我与你亲近之极,我是你的左右手,得力臂助,哪有小人敢乱说什么。” 张守仁微微一笑,点头道:“说的是,说的是。这样,我只带你去巡视军营,安抚将士,军政分开,就不怕什么。” 吴猛嘿然一笑,向张守仁抱拳一礼,便洒然而去。 他去后不久,伍定国便如同鬼魅一般,突然出现在张守仁身后。 “将军,你将越骑军交给此人,能放心么?而且,我们飞龙军,本来以你一人为主,你却要任他为副手。将来,若是你不在军内,此人下了乱命,又该如何?” 张守仁并不回头,仍是伫立阶前,看着积雪笼罩下的颖州城内,默然不语,伍定国站在他身后,却不知道这个统兵上将,正在思虑些什么。 良久之后,张守仁方才回头,向他道:“此事,你不必多管。吴猛这人,我心中有数。他断然不会做出什么阴私鬼域之事。” “可是要防患于未然!将军以子侄待我,我断然不能看着将军你疏于防患,最后一世英名,却要毁在自己人手中。” 张守仁甚是不悦,却也不好和他发火,只是微笑道:“交代你不要管,你就不要管!上个月,你不听我的命令,私下里抓了几个校尉,严刑逼供。其中一人,还是在襄城时随我的旧部。定国,你是在背崽时跟我的,和我当队正时的属下,不要太过生份才是。” 伍定国猛然抬头,额上的却敌冠高高扬起,他并不躲避张守仁的眼光,与之对视。良久之后,倒是张守仁移开眼光,向他道:“好了。这几个人,确有贪污舞墨之事。你也没有冤枉他们,这件事,也没有在军中引发不满。你做的好。” “是。” “不过,你不要太过锋芒毕露。” “是。” “我没有亲人,你就是我的亲人。你要帮我盯紧每一个人,知道么?” “是!” 张守仁伸出手来,本欲在他肩头一拍,却又半途缩回。他背转双手,自顾自的在阶前转悠,半响之后,方向着伍定国道:“你的见解,看似正确。其实正如人所言,我军往西太远,扩张太大,好比大鸟失翼,力量散乱。不要害怕正面与敌人交锋。狭路相逢,勇者胜。我们怕了,难道他们就不来打了?今年不打归德,不打东京,不代表明年不可以。不但东京要打,山东、海州、徐州,扬州,都要打。” 伍定国停住身形,顿首道:“末将愿为前锋。” “定国,你以后多半不会以打仗为首要之务了。你是我的耳目,我的心腹。是我最信任的人。”张守仁回过头来,见伍定国面露一丝痛苦之色。他面色淡然,又向伍定国道:“你不必难过。不是所有人,都适合冲锋陷阵。你很勇猛,也很聪明。我有什么不测,我看这个担子,也唯有你才能挑的起来。颖州防备使,你先做着。将来设节度参军时,你是不二的人选。你要记住,正面的敌人可怕,背后的敌人更可怕。你好生体会我的意思,懂么?” “末将谨遵将军之令!” “好,你回去吧。” 伍定国在他身后,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方才转身而行。张守仁待他行远,方才转身,看着他踩踏而出一行脚印,喟然长叹。 他原本也不想让这个热血青年,早早陷在阴谋与酷刑,暗室与诡谋之中。可惜,他能完全信任的人太少。将伍定国放在各种各样的环境中熏陶训练一番后,便又迅速召回身边,委以重任,这样的处置,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了。 第六卷 剑指开封(十一) 因为如此,他心中时时愧疚,并不愿意直视伍定国的眼神。对方的眼神中,已经由单纯和热烈,转为阴冷与残酷。私下里,他很觉遗憾。 此后数日,除了在初一那天,又下了一场小雪外,一直是红日当头,晴空万里。待得初五,积雪虽然没有化尽,道路却因为修整的极好,而重新得以正常使用。 初六清晨,张守仁召来伍定国等人,跟随左右,在城门处与吴猛会合后,便一起往城北一百余里处的第一军军营而去。 “吴将军,在颖州过年,过的可好?听说你家口很多,不到四十年纪,都有五六个孩儿了。” 吴猛先是一笑,然后却又低头长叹。半响之后,方才答道:“是啊。现下都有三儿两女,我也算是家口众多,将来必定要子孙满堂了。” 张守仁愕然道:“那你叹什么气?” “老婆可能是在南方过惯了,北边的天气很不习惯。今年一年,咳个不停。医生说,是生子太多,把身子弄的弱了。” 在当时的医疗条件下,妇女一旦因为产后失调而引发很多的后遗病症,根本无法治愈,若是有什么不妥,就有性命之危。 张守仁默然半响,方道:“不如将嫂夫人送回南方调养,如何?” 吴猛勉强笑道:“不妨事。大夫说,开春就会好很多。将来再好好调治,就不碍事了。” 飞龙军制,所有校尉以上的军官,均需将自己亲属,送往军治的城池内居住,任何人不得违例。吴猛上任之初,便虑及将来可能有对抗朝廷的一天,便将自己一家大小,全数带来。此时若是因为妻子生病,就将她送回,却又害怕人有闲言,也只得做罢。 “那也好。颖州城内的医生,是全由官府聘请的名医,坐馆看病,医费由官府给付。这样,不怕老百姓看不起病,却也使得医生每天接触很多病例。况且,医馆内有草药局,花费大量人力金钱,四处寻购药材。嫂夫人的病,在这里尽可以治的好。” 吴猛咧嘴一笑,答道:“说的可不是。给你嫂子看病的,我看他的手段,就远远强过我们老家那边的庸医。” 两人谈谈说说,旁人或是身边低微,不便插嘴,或是只顾着赶路,四处查探有无奸细,提防关防,竟也无心打扰。 自清早出门,行得五六十里路时,已经时近正午。一行百余人在路边停下,却是有着驿站,见着节度大帅来到,那驿站的小吏吓的屁滚尿流,急忙上前趋奉。 这小小驿站,供应却也充足。路边的十余间砖泥瓦房,一字排开,房前种有桑树,平有院场,看起来清洁爽利,令人舒适。 房屋之后,隔着十几步的距离,却又是猪圈鸡场,内里卧着几头肥猪,几十只鸡正在鸡舍中低头寻觅着食物。 “不要杀猪。律令上言,月初宰杀一头,阉制以备来客。我们就吃阉肉,那鸡就按着规定,给我们宰上几只,不准特别,亦不许格外烧制。” 张守仁手捧浓茶,借着茶的热气,暖手暖脸。自己大声吩咐了那驿吏之后,因见吴猛四处探看,伸头探脑,甚觉好笑,当下向他道:“吴兄,在看些什么。看你的神情,到象是得了宝一般。” 吴猛笑道:“我也算走南闯北的人了。这样规制堂皇,气派十足的驿站,还是头一回见。我看这驿吏,很是卖力,这里清洁齐整,让人一进来,就觉得欢快。” “这有什么。整个六州内,几百个驿站,都是这般。养猪多少,场院多大,备有几匹应急的驿马,几点开门,几点歇息。这些,都有律令明文规定。” 他努一努嘴,看着那来回奔忙的驿吏道:“他月俸十贯,极其优厚。母猪产的仔,若是超出规定之外,便算他的。只是若是死了猪,瘟了鸡,他就有罪。剥去公职,发往山中挖矿,若是在路边修路,三年五年不等。” 呵了口气,又舒服的喝了口热茶,张守仁总结道:“诱之以利,然后以重罚震怖,没有人敢不卖力,也没有人可以不卖力。” “守仁,你打仗起来行,治理起民政来,也可比咱们南边的那些文人们,强过百倍。只是,”吴猛迟疑片刻,方才笑道:“只是有些过狠。我知道你在大别山内的苦工营,在里面也有人放出来的,人人都道,宁愿让人砍成一百块,可也不想再回去了。那些村流子,二楞子之类,在你营里关上一年,回家后,一拳打不出个屁来。” “这也是不有办法的事。我若不是心狠一点,手段辣一点,又如何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聚集起最大的力量?” 张守仁答上一句,又道:“你看这道路,宽五十步,先以黄土夯实,然后夹以碎石,再垫泥土,如此反复数次,平如境,坚如铁,虽遇暴雨而不损其形。我敢说,千年之后,这故道犹存。” 他冷笑一声,向吴猛道:“咱们朝廷,每年要花多少钱在河工,在修路上,你说说看,有我一半的成效么?” 吴猛道:“秦始皇修路几十万里,也是这样坚实。只是秦二世就亡了,不惜民力的教训,就是这样。守仁,你要谨慎。” “这也是正理。不过,秦是徭役无度,我却是以工代赋。咱们大楚,废除了前朝积弊的部份,却是没有一废到底。授给农人的田地,不多久,又被兼并。以后,我不仅按亩收钱,还要尽免农人田赋,每年由官府出头,以工代赋。 这样一来,官府又能有大量的人力使用,又可以使得农民负担减轻,两相其便的事,哪会激起民变。” 他嘿然一笑,又道:“不过,现下只能是设想。我治下的农人,种的都是我的田,用的是我的耕牛农具,自然要多出些力气,这些他们也没有话说。待到将来,确定田亩地数,不得买卖,不得转授。国家手中用工商之利,而使得农人轻松,不受兼并之苦,遇着大工徭役,官府以钱买力,愿出力者自愿而来,如此这般,方能使得农人歇肩,不再受这千百年下来却一般无二的苦楚。” 吴猛双手合什,吟道:“阿迷陀佛,善哉善哉。这些话,但愿有实现的一天。” “吴兄,你是将军,不要念这些佛号。不然,将军们都念佛,谁去打仗?” 两人说笑一阵,吃过酒饭,将欲上路,却见不远处有尘土扬起,过不多时,却见一个背插红色小旗的骑兵,一溜烟似的飞奔而来,直至这驿站门前,方才慢慢减速,待到了场院之前,方才大声叫道:“通传,前方三十里处有桥崩塌,行人或是改期,或是绕道而行。” 他并没有看到张守仁的帅旗,喊过话后,便欲离去。 “站住,瞎了狗眼了,没看到大帅在这里?” 张守仁的几个亲兵,立刻大怒,上前一步,将那传迅兵的马缰绳拉住。 “你们几个,嘴里抹了屎么,这么不干不净。不要以为跟着我,就能欺男霸女。” 张守仁勃然大怒,将那几个亲兵斥退,自己上前一步,问道:“前面是怎么回事?” 这一瞬间,吴猛心中欢喜,竟好似见到了一年多年,那个黑黑瘦瘦,在禁军营中孤身一人,自信无比,又宛若少年的张守仁。 “回大帅,前方的石桥不知怎地,突然崩塌,当地的百姓禀报了驿站,驿官寻得我们队正,队正命我们四处传迅,以免行人徒费时间。” 张守仁已经明白,却又问道:“那么,有人去通传给当地官府,前去修桥了么。” 那兵早就跳下马来,此时抹一下额头上的汗,也不知道是狂奔时热出来的,还是太过紧张所故。他跪在张守仁身前,低头答道:“是,早就去通传了。只是要修好的话,最少也得好几天功夫。小人估摸着,会先搭一个竹桥,以便行人通过。不过,那少说也得两个时辰。” “好了,你继续去传讯吧。” 张守仁温言令他起身,又见他上马离去,方才沉下脸来,向着自己的亲兵队长令道:“带我的符信,就地将县官免职,令县丞带人去修,三天内修不好,县丞也免职。桥上的砖石,必定刻有修桥督造官的姓名,立刻下令县尉将他抓捕,下法司审判定罪。” “是,小人这就去办!” 那亲兵队长应了一声,即刻拿了张守仁的信符,带着几个从卫,打马狂奔而去。 其余各人,面面相觑,却不知道如何是好。若是按着原本的行程,仍然往第一军的驻地,则路上少说要耽搁两个时辰,待赶到军营时,已经是半夜时分。而掉转回头,似乎亦是不妥。各人张大了眼,却是等待张守仁的决断。 “你们楞着做什么,收拾一下,准备上马。” 旁人尚未做声,伍定国却已经吩咐众人,准备上路。 张守仁大步上前,翻身上马,向着各人笑道:“还是定国知道我,决定了的事,则必定要去做。” 吴猛亦是相随上马,笑道:“在那边干等两个时辰,不如在这休息。” 张守仁摇头道:“我也想看看地方官员们应急和处事的手段办法,考察官吏。是以要现在就去,我说定国知道我的意思,就是在此。” “好,那咱们就现在动身。只是我是老粗,一旁看着就是,可不敢随便说话。” 张守仁转身一笑,也不多说,当下带着众人,打马而行。三十里路,不过半个时辰不到,便已经赶到。 这一处河流,甚是湍急。虽然是冬天枯水季节,却仍然是奔腾肆虐,其势凶猛。河岸两边,虽然有人通传,却仍是聚集了不少路过的官吏、士兵,百姓。两边黑压压的人群,却都正自看着河边发呆。 张守仁奔行到前,早有亲兵将围观的人群赶开,他定睛一看,却见几十个穿着官袍的官员,正以半只身子,泡在水中。 “喔,是吴禁。” 他不过略瞄一眼,就已经看出,那个满脸大胡子,站在水流最深处,半截身子泡在水中的紫袍官员,却是颖州刺史,吴禁。 在吴楚身后,是已经被罢职的县令、还有新任的县令,原本的县丞,在他们身后,是州府的佐辅官员,是州县两级官府中,所有俸禄在十贯以上的官员和吏员。 最新全本:、、、、、、、、、、 第六卷 剑指开封(十二) 一壶壶烧酒不停的递向河中,温暖着那些被冻的脸色发紫的人群。河中实在太冷,这几百人来回轮换,加上熟手的工匠在旁指挥,甚至也一同下水,饶是如此,也还是如同预料的那般,足足过了两个时辰,方才将一道竹桥由两岸修成。 眼看道路恢复畅通,两岸的人均是欢呼起来。 吴禁等人,吃力的爬回岸上,换过干净暖和的衣袍,又裹在被中,向着岸上生起的一团篝火取暖。 收拾齐整之后,两岸通行。军人在前,官员文士在后,百姓其次,秩序井然,不一时,便已经将积压多时的人群疏散开来。 张守仁的帅旗,早就收起。两边的人只看到一小队骑兵在这里看着修桥,待桥好之后,却也并没有急着通过,而是让给别人先行。各人身上都是有事,却也来不及猜他们是何用意,只是在路过的时候,都是看着那吴禁一干人等,拍手叫好。 “好了,我们走吧。” 眼看着行人渐渐稀落,天色也已经黑沉一片,张守仁终于下令,命众人起行。 待奔行十余里后,过百亲兵都是打起了火把照明,每隔五里,还有官府设置的路牌与松明照明,虽然月色暗淡,却也并不妨碍这一行人打马快行。 “守仁,他们这么卖力,不会受到处罚了吧?” 跑出这么远后,吴猛终于忍耐不住,向张守仁迅问。 张守仁微微一笑,只是,这笑容在火光的照映下,显的模糊不清。过了片刻,方才听他答道:“不,该处罚还要处罚,不会轻,不会重。” “这样,是否太不近人情。你看他们,一个个泡在冰水里。我看,今天下河的人,全要大病一场。” “那又如何?桥跨了,该着管事的人处理。桥跨了,谁是主官的官员,谁是造桥的监督,都是罪人。依着律令,州官罚俸一月,县官免职,造桥督官苦役一年,直接造桥的所有匠人,统统罚苦役三年。” 吴猛听的目瞪口呆,却也不知道如何质评。呆呆跟着张守仁跑了半天之后,方才道:“这些事我不懂,反正必定是你对。” 张守仁幽幽答了一声,吴猛听的不清,却也不想再说。 冷风嗖嗖,路边残雪不住的倒映在自己眼前,吴猛心中思绪万千,却又浑然没有头绪。呆了半响,却扭头吐了一口唾沫,心道:“你个呆鸟,只管打你的仗,尽想这些没用的做什么。” 一行人一直跑到子夜时分,方才接近了岩寨森严的第一军营地。 与传统的中国营盘不同,张守仁治下所有的部队营盘,不论是休息一天,或是驻扎一年,均需以土石堆砌,设拒木,铁丝,刁斗林立,森严之极。 这一切,均由所有的士兵和将帅一起完成,无人可以例位,营寨没有修好坚固之前,没有人可以休息。 而在平时,训练时也需有这种立营的课目。士兵们端着由方斗倾倒出来的重达几十斤的土块,来回奔走,堆砌,一直累到精疲力尽为止。 只有这样,才能保证在最短的时间内,建造最坚固的营盘。在这样的营盘面前,什么偷袭,夜袭,强攻,都必定要付出成倍的代价,方能达到目地。 “来的是什么人?” 隔着营地还有一箭之地时,放哨的士兵已经开始喝问。 “停住,再前行一步,立刻放箭。” 不等张守仁一行答话,营盘石墙上早就奔出一排黑影,灯光下,士兵手里拿的,明显就是张守仁刚刚下令制式配备,有效精准射程八十米,一次可以发射十箭的诸葛连弩。 “不得无礼,飞龙军节度使张守仁,前来巡视第一军兵马,守门尉何人,立刻开门迎接。” 待伍定国报上名号,亮出节度旗后,营门轰然而响,过不多时,已经洞开。 “好了,我们进去。” 张守仁向着吴猛低低一声,道:“唐伟此人,做事稳妥之极,他的营盘,应该是规矩最严的。今日一见,吴兄以为如何?” 吴猛点头道:“我当年在南方的营地,远不及他。” “嗯,咱们进去。” 两人交头结耳一番,立刻一前一后,在众人的簇拥下,往营内而去。 待到得营门处时,吴猛却是猛然一呆。 营地外,被高墙隔住,看不出什么,营地,唐伟手牵战马,立在士兵身前,在他身后,是兵马副使、各级的指挥使,副使,校尉,别将。各级军官数百人,立身在前,巍然不动,营内两边,数百支火把将营内照的通明一片。在军官身后,便是第一军所有的万余士兵,均是持刀拿箭,依着番号,排好队列,笔直而立。 却见张守仁一马当先,骑乘在前,至得唐伟身前,向他问道:“第一军齐至否?” 唐伟先躬身一礼,然后答道:“回大帅,第一军自唐伟以下,一万零五十五人,悉数在此。” “好,命演突击阵势。” 张守仁控马退后几步,至营地正中的将台旁,翻身下马,登上将台。吴猛见状,急忙亦是相随,在他身后,亦是上了将台。 唐伟听得命令,立刻回身道:“掌旗官,命全军演突击阵势。” “是!” 那掌旗官得了军令,立刻转身,以旗语号令。 过不多时,整个万余人的队列,开始分散组合,重新排列。第一排的便是陌刀手,三尖长刀,在火光下闪着寒光,横竖向前,如墙而进;而他们身后,是两排的持盾横刀手,在陌刀手留下的缝隙中,由他们来填补空位,阻挡趁隙而入的敌军。除了陌刀与横刀手外,还有一排的长矛手,他们个个身形长大,手中持有七米长的铁矛,在第一拨的防线被敌人冲破后,就由他们,集结成一个个如同刺猬的阵形,将敌人的严密队形,刺散,打乱。再在其后,又是一排横刀手持盾护卫,掩护着身后五排的弓弩手。 在纯步兵做战的条件下,制敌的利器,使得敌人洒尽鲜血,亦不能获得胜利的,就是使用着由炮弩、神臂弩,诸葛连弩等各种弩弓所组成的弓箭手方阵。 炮弩和神臂弩,一个由五六人方能使用,另一个也需有三人轮换,他们射出去的,或是含着火药的火箭,或是长达半米,粗过拇指的巨箭。每支射出,都可洞穿数人,缺点便是发射所需时间太长,而在他们身前,则是有一个个手持半臂来长,可以用手都可以接动的诸葛连弩。每个弩手,配有百支劲箭,一轮发射,便是十支。这样的配备,除了仅有一排的弓箭手外,其余都是发射又快又准又狠的弩手。 一万大军分列阵形,来回冲杀,以陌刀手、矛手来回掩护虚刺,仿佛眼前就有着蒙兀骑兵。演练中,时不时有人晕倒在地,或是被身边战友的武器打的头破血流,除了有军医官将人紧急拖下外,其余的士兵恍若未见,仍然继续着手上的动作,一直待将眼前的假想敌杀尽为止。 “好,没上过战场的兵,能练成这样,不错了。就是晕倒的太多,体质还是弱了一点。” 张守仁轻轻点头,先是称赞,继而又是不满。 他轻轻招手,将唐伟叫来,问道:“怎么,每天的定额饭菜,你贪污了不成。一个个有气无力的!” 唐伟听的发急,当下不敢应声,跳下将台后,却是几步跨上旁边的土台,站在鼓前,自己脱下上衣,赤着上身,向着身边的鼓手道:“全把衣服给我脱了,擂起来。大人不说一个好字,冻死了活该!” 一个鼓手听的眼红,几下将自己的衣服剥去,大叫道:“冻死迎风站,将军你瞧好了!” 说罢,还不等唐伟动手,自己先动起手来,在那车的大鼓上,用力一敲! 咚咚的鼓声激然响起,各级的将校军官一看,却见是唐伟在前,亲自打鼓。各人都是急了眼,大声喝斥士兵,来回动作的越发凶猛。不然有人被自己人的武器打倒,血流满地,却是无人敢哼一声,自行下去包扎。 待所有的动作又演练数次,已经又是大半个时辰过去,天色已经略略发白,一抹红色自东方渐渐显露,而那启明星,却仍是明亮如初。 “好了,好!” 张守仁终于满意,伸手喝止。待诸将重新又将队形排列齐整,汇集在将台之下时,所有的人,包括唐伟在内,均是头晕眼花,只觉力不能支。 “很好,你们武艺娴熟,身强体健。我很是满意,每人赏发一贯钱的俸钱,受伤倒地的,加赏一贯。” 此语一出,底下立时欢声雷动。 当世之时,一贯钱足抵大半石米,一家几口,若是省着点吃,都够吃上一个月了。张守仁出手大方,又有激励之语,让这些直心肠的军人,感激涕零。 “唐伟,你可以下去歇息,今日可以不再巡营。” “是,末将遵令。” 张守仁看他神情,显然未必当真听令,却也不再强调,只是又道:“昨夜众人辛苦,早饭令人多杀头牛,犒赏全军。” “是,末将代全军将士,多谢大帅恩典。” “不必谢我,你们的表现,足以得此。” 张守仁不待他回话,又道:“他们累了一夜,不过你不要让他们休息。今天再操练一天,依着往常的时间歇息,明白么?” 最新全本:、、、、、、、、、、 第六卷 剑指开封(十三) “是,末将知道。若是遇着战事,敌人可不会让咱们休息。” 张守仁满意一笑,不再与他说话,只是转身回头,向正自发呆的吴猛道:“走吧,吴将军。这时候往回赶,路上再查看一下青苗,也不枉费了这一天。” “好,我自然听从大帅的吩咐。” 张守仁自将台而下,也不知道是谁带头,过万军士齐声吹呼,万岁之声,不绝于耳。吴猛听在耳中,却突然想起当年张守仁匹马入禁军营内,那些士兵亦是高呼万岁。两件事,性质绝然不同,此时想起,心中却是滋味万千。 待出得营外,一行人上得战马,张守仁突然回头,向伍定国道:“最近比较闲,你也是第一军的兵马副使,这几天就留在营内,过一阵子再回颖州。” “是,末将遵令。” “代我巡行各部,问着军官老人们好。说我下次再来,不是来巡营,却要大摆酒席,谢他们为我带出了一支精兵。” “是,末将一定将话带到。” 此时,把守在营门前的守门校尉,却正是张守仁的多年旧部。听得主将如此交待,忍不住泪涌上来,他害怕别人看见,急忙扭转过头去。动作却是太大,引得各人注意,早已看的清楚。 “好了,我们走,回颖州!” 张守仁马鞭轻扬,打在身下的战马身上,那马歇息了一夜,此时精神十足,咴咴叫上几声,马蹄飞扬,带着张守仁一路狂奔,当先去的远了。 吴猛急急赶上,待接近张守仁身前,先看他脸色,只觉得精神奕奕,本想问他是否困倦,脑中略一思量,却先笑道:“将军令威,可至如此乎?” 张守仁听的一楞,答道:“老吴,你这是什么话。” 吴猛啧啧连声,笑道:“你要巡营的事,想必是早有知会。那大营中的将士,必定是一早起身,专门等你到来。咱们原本下午就可以到,却多耽搁了大半天,这样一来,他们可白站了那么久。可是队伍不曾散去,仍然伫立当场。我当时进营门时,可是吓了一大跳。我当时在想,咱们要是一直没来,他们是不是这么站下去?” 张守仁不等他自问自答,抢先答道:“会,我不到,没有我的命令,都得给我站下去。” 他的语气平淡从容,又被马蹄声遮盖的全无威势,可就这么一句话,让吴猛猛然间打了一个寒战。 他原本不过是说笑,却不料自己拿来说话的东西,竟然是事实。 呆了一阵之后,吴猛方又打起精神,继续道:“我明白了,只有你这股狠劲,才会有这种军官和兵士。” 张守仁点头道:“你手下的三军越骑,很多曾经是在大别山中练出来。那时候,可比现在还要困苦。我兵少,必须一个当十用,也是苦了他们了。” 他说的越是从容平淡,吴猛眼前,就仿佛见到了那些**练的不成人形的兵士。又打了一个寒战,接口道:“我不说什么,你给我这支强军,石头一样的军人,我不把他们用好,不把敌人拍个粉碎,我的脑袋我亲手割下来送你。” 张守仁点头道:“吴兄,你我知交,你又是我朝先辈名将。别的话不说,你的越骑,就是要打硬仗,甚至将来扩充了,和蒙兀人的重骑,正面硬撼!” “是!” “吴兄,我这样的练兵法,也是不得已。我知道你面恶心慈,待兄弟们极好。不过,你若爱惜他们,就仍然要如同我这样的练他们。” “是!” 张守仁悠然而叹,面带愁色,并不再说话,只顾催马攒行。吴猛不知道他为何突然如此,亦只得停住话头,直跟随他疾奔而行。 许多话,张守仁自然不会同他来说。一则是话不可尽对人言,二来,说了这个武夫也是不懂。中国先秦时,文武不分。贵族们分担了国家政务的同时,也负责对外的战争。 当时的大小国家,遇到战争,大小不一的贵族,准备好马车、武器,仆从,从各自的家中出门,汇集一处,与敌国摆开战场,如同杂耍般的打上一场,一边败了,认输,另一边也不会往死里打。 所谓退避三舍的故事,也正是发生在那个年代。 在那时,当年不是所有人能有的荣誉。战场上的军人,讲究的是宽容与气度,还有自身的武勇。打仗,也没有军饷或是赏赐,自然也捞不到任何的好处。相反,还需倒帖时间,武器,车马。甚至,是自己的生命。 而这些,全是由着大大小小的贵族们来承担。这些军人,被称为“士”。 待到战国时期,全民皆兵,原本的尚武与好战之气,被无休止的战争折磨的存身不住。同时,宽容与信任对手的习俗,也被秦将白起,彻底埋葬在了长平之战的深沟之内。 汉,以罪人为兵,军人开始并不仅仅是荣誉了。唐,军人造乱。宋,承继了五代的骄兵悍将后,开始招募灾年破产的流民为兵,并且在他们的脸上刺青,一旦逃亡,方便捕拿。 到这个时代,军人和罪犯,已经没有区别了。 楚太祖改革制度,号称要文武并重。在开国之初,这样的口号还能维持一时,待到后来,对武将和士兵的猜忌与防范,甚至是敌视与蔑视,又逐渐占了上风。军人的地位越发的低下,象杨易安那样的聪明才智之士,绝不愿进入军中效力,而权贵和开国将领的子弟们,却日渐无能,待得最后,襄城统制那样的重任,却落在一个无能的文官手中。 这不能不说是古代中国,总体走向衰落的一个重要原因。 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 张守仁自得颖州之后,分田割地,人人敬服。他手下的兵士军人,却并不能得到相应的敬重。而自从下定决心,实行耕战之术,而以严刑苛法,恢复先秦尚古之风,勇猛之气的时候,重立“士“的阶层,则做为张守仁立身根本的大计,开始实施。 每个飞龙军士,最底层的小兵,分为三级,最高级者,授田二十亩,不缴赋税,不需耕种,坐食其利。 而就这么一级,需要斩首五个来换。 火长,授田四十亩,不缴赋税,不需耕种,坐食其利。 队正,授田百亩。 校尉,授田三百亩。 校尉之上,则各依战务,各有加授。 如此这般一来,只要立下战功,成为最高一级的兵士,就有一年二十亩地的收成,白白由官府赠送。 也就是说,只要你在战场立下过战功,斩下过十五颗人头,就可以一辈子衣食无忧。 除此之外,那最高一级的军人,就称为士。任何人,除了官员和更高一级的士外,见着他,都需鞠躬行礼,以示尊众。 士,出门必须带刀。 士,有着官府颁赐的华美衣饰,房舍,有着郧章战刀战马。他可以傲啸乡里,横行无忌。 这样一来,则必定人人在战场上争功,在训练场上拼命。谁都想为了自己,为了家人,能得到这样优厚的赏赐,和这样的荣誉。 荣誉!唯有在胸膛中燃烧着热血,有着利益为驱动,有着百战之师一员的骄傲,有着身为高人一等阶层的荣誉和责任感的军人,才能成为一个国家的脊梁。 这些举措,都是张守仁苦思而得。除了一些礼仪和法令上的东西,尚没有完全实施外,授田计功之事,早就实行。 这也是他的军队,为什么那么勇而忘身,那么不畏惧辛劳的一大原因。这也是他不能太大规模扩充军队,只保留一支精兵的原因。 他的军队,不要孬种,也不要勇而无力的文弱之人,他要的是勇士,壮汉,在战场上能挟着人头飞奔,满脸血污,却飞枪夺人性命的豪杰。 这样的军队,只有秦朝的那只百万大军,可以抵敌!也只有来自草原上的群狼,可以做它的对手。 野蛮战胜文明,暴力打败礼仪,在这个乱世,唯有比敌人更暴力,更加的嗜血,才能保住炎黄的血统不受玷污,大汉的文明不受毁灭。 而让张守仁忧虑的是,他一手建立的这支军队和武士阶层,会不会反过来,在敌人没有破坏成功的情形下,将充斥着优雅和商业文明发展到极致,已经可以往工业文明跃进的华夏文明,毁在自己手中。 这一切,只能在将来慢慢再看,妥善修改了。 只盼着自己不象太祖那样,壮志未酬身先死吧。 他满怀心事,一路疾驰,待返回颖州城治地界后,方才放慢速度,时不时的跳下马来,在田地里查看青苗长势。 虽然不能有化肥农药,可是在当时,以张守仁颁布的法令办法耕种的田地,已经是最大限度的将农业现代化了。 残雪挡不住密集的麦苗,白与青在黄色的大地中,仿佛在争奇斗艳一般。麦苗厚实而健壮,精选的矮杆麦苗,不惧雪压,不会倒杆,在中原大地肥沃土壤的滋润下,正在疯狂的成长。 他一路行来,一路观看。并不如当时的皇帝及后世的土皇帝们那样,假腥腥的叫过几个老农,问收成年景,官员清廉与否。 在强力的统治手腕与制度管理下,他并不需要靠这些东西,来维护自己虚弱的自信心。 推荐《妖魔军火商》作者:张大牛。 看开头,和升龙道的上半部差不多,大家可以去看看。 还有《脸谱》点推都在我上,作者耍贱要我推荐,那就推吧。。。 第六卷 剑指开封(十四) 及至傍晚时分,张守仁带着吴猛,回到颖州城内。 “吴将军,辛苦了两天,累坏了吧?” 入城之后,张守仁关切的看向吴猛,向他询问。吴猛咧嘴一笑,答道:“你还不是精神十足?我猜,这两天拉下的公文,你必定是要批复之后,才会休息。” 张守仁笑道:“这是没办法的事,多年积习了。小时候家里家教甚严,有什么事,一定要做完了才准歇息。” 吴猛点头道:“好,别的我老粗学不来,不过这种法子,到是要用在我那几个小崽子身上。” 他向张守仁拱一拱手,便自离去。 待他身影去的远了,张守仁方转身回步,自己骑着战马,回想着这两天来的所见,只觉得诸事都甚是满意。以这样的态式,等春暖花开的四月,便可以调集人马,对归德一线的敌军大举进攻。 “守仁,你这小子,一去就是两天,累坏了吧。” 整个六州地界,几百万人,只怕也只有老黑,才敢这样叫他吧。张守仁忍不住微笑,脸上也是带出一丝疲色。 他跳下马来,向老黑道:“行了,少废话,快点给我弄吃的去。” 老黑先应了一声,见他大步往书房去,便又叫了一声,张守仁转身回头,见他神色迟疑,不觉问道:“老黑,你这个老叫驴,没事叫的山响,有事你就不敢吭声。看你的样子,一定有什么事瞒着我,快说。” 老黑见他的神情模样,心中欢喜。原本,他近来对张守仁亦是有些畏惧。自从到颖州以来,张守仁脸上的笑容越发的少见,处理事情,都是心狠手辣,老黑原是不知,后来常到街头巷尾溜达,和老人们说古记,讲笑话,原本融洽之际,待人一旦知道他是帅府的人,却一个个吓的脸无人色,再也不敢和他多说半句。 时间久了,他自然也不去惹人讨厌,自己躲在帅府,带着一帮小子打打马球,说古记笑话,琢磨菜谱,咪着眼在墙根洒太阳,一天也就这么混过去。等闲时,见张守仁在房内皱眉批公文明,那毛笔上鲜红的一点,使他害怕,看到张守仁落笔时,他就仿佛觉得有人头落地,一直要念上几声佛爷,才敢走开。 待得此时,张守仁露出与以往相同的亲近神色,他心中大觉慰帖,方才笑道:“是有件事。不过是我老人家多事,早早揽了下来,你最近又忙了起来,我不敢寻你说。” 张守仁将脸一沉,问道:“你不是答应人家什么求情的事了吧?我早就交待过,这种事你要一概不理!” 老黑见他翻脸比翻书还快,心中气沮,当下挥手道:“算了,不说了。” 张守仁知道自己语气重了,连忙又回过脸来,向他道:“一把年纪的人,说话这么不爽利。老糊涂了不成?” “不是,不过是件小事。和你手下的那些事,绝无关系。” “到底是何事?” “我前日上街买菜,遇着一个小子,满脸肮脏,不成模样。他拉住我时,连声叫着老爷子救命,我原以为是讨饭,打算给他一吊钱,却不料,他跪下来说:知道老爷子是帅府里大帅的老管家,别无旁事,只求能见大帅一面。” 老黑吭吭哧哧说完,一脸窘色,看着张守仁道:“我原是不答应,只说你身负几百万人的大事,哪有空见这么一个脏小子。只是那小子苦缠不休,说求见你有要事。守帅府的兵不让他进,看他的样子,也不给他传。委实没有办法了,才来求我。” 他叹一口气,拍手道:“老头子老了没用,尽惹麻烦,心肠又软,经不住人求。这件事我是应了,以后我再也不给你添这种麻烦就是了。” 说罢,以期翼的眼光看向张守仁,只待他发话。 张守仁原待婉拒,只是想起老黑难得张口,却也不难太过让他寒心。况且,那小子也不过是家里遭了什么冤情,跑来告御状罢了。敷衍他几句,然后交由下面的法司去办,也就是了。 当下点一点头,答道:“好,你让他到我房里来。” 见老黑满脸喜色,张守仁斥道:“还不快点去做吃的,再有,给我熬些浓茶,我要提神。” “是了,你等着就是。” 老黑喜滋滋的去了,张守仁并不如他害怕的那样,断然相拒,令他面子大增,心中也是明白,自己在张守仁心中,地位远远超过寻常的朋友和下属。 张守仁回到房中,略一歇息,用冷毛巾敷了一下脸,便即坐在桌前,展开文书批阅。不急之务,他便简单批复,细务繁琐之事,便先放在一边,留着一会看仔细了,再加以回复。 过不多时,便听到有人轻轻叩门,张守仁随口令道:“进来。” 那木门吱呀一声,便即打开。一股冷风趁机吹了进来,将房内的火烛和铜盆内的炭火吹的一明一暗。 张守仁被这冷风一吹,倒觉得昏沉沉的头脑清醒了许多。抬头看去,只见黑暗中站着一个人影,灯光昏黄,只依稀看的出,这是一个少年人,虽然身形高大,却是单薄的很。至于脸形,下唇上微微有一小撇绒毛,鼻子高耸,只是双眼间有一股暗影,看之不清。 他放下手中的笔,向着那少年微笑道:“你站近一些。” 那少年靠前一步,灯光正照在他脸上。张守仁略看一眼,很觉眼熟,却又一时想不起来。当下皱着眉头,向那少年问道:“你是何人,求见我有什么事?” 那少年扑通一声跪下,向他泣道:“草民王浩,见过大帅。” “起来,站着说话。” 张守仁皱起眉头,向他道:“看你年纪也不小了,我象你这么大时,都当兵吃粮了。你怎么还做这小儿女之态,成何体统。” 又问道:“究竟是何事?是你家里遭了什么冤情么,你同我说,我自为会你做主。” “大帅不记得草民了?” 张守仁原本就觉得他很是眼熟,此时听闻此语,注目细看,良久之后,终于想起。他站起身来,在这少年身边转上一圈,然后笑道:“你不是叫王怒的么,怎么就成了子鲁?嗯,老黑给你换上一身干净衣服,理发洗澡,干净了许多。嘿,我竟一时没有认出来。” 见他愁容面满,并不理会自己的说笑,张守仁大觉无趣,便重新坐定,向他问道:“说吧,有什么事?” “大帅,草民本名子鲁,不过流浪在外时,不得已而改名。自从拜别大帅,与家姐一同回乡,原本要禀明父母之后,就来投奔大帅麾下,为国效力。” “嗯,很好,那又出了什么变故。对了,你的姐姐?” 张守仁猛然一惊,跳起身来,向他道:“怎么,那天和你一起的,是你姐姐?” 王浩老实答道:“正是家姐。去年夏天,我在家听说大帅由大山内攻出,旬月间,连克名城,草民在家也曾习得武艺,听闻大帅如此,便动了投军的念头。” “嗯,少年热血,很好。” “可是草民出走后,家中乱成一团。家姐见不是事,便也带了几个随从,化成男装,出来寻我。” “我曾听你说起,你家也是世家大族,怎么连找人的人也寻不出来,要你姐姐一个弱质女流,出来寻人?” “嘿嘿,她可算不上是弱质女流。我家是军人世家,我自幼习武,我姐姐武艺还在我之上。家里虽然派了不少人寻我,可是我姐弟二人是一母所出,感情非比常人,她要偷偷跑出来找我,自然没有人可挡的住。” 他说到这里,张守仁心中已经明白。这王浩,一定是当年蒙军南下时,最早一批投降的汉人将领家中的公子。这些北地汉将,辽时为辽将,金灭辽时,又投了金、待成吉思汗兴起,又在张柔,史天泽等汉军高级将领的率领下,首先投靠了蒙兀。 蒙兀人入主汉地之初,并不知道建立有效的政治体制,设官立府。而只是将政权交给这些汉将和投降的汉军来处置。将这些汉军将领封为大小不一的世候,战时整军出征,闲时管理封地,等若诸候。 而这些汉将和汉军,却也并不辜负蒙兀人的信任,无论是忠心,或是战力,都并不在由唐兀夏人,西辽契丹,色目人所组成的探马赤军。历史上的蒙人灭南宋,打主力的,就是这些北方汉人降将。 崖山上,逼的十万宋人投海自尽,将南宋最后一个小皇帝逼的淹死,使得汉人政权在历史上头一回彻底灭亡的,就是汉将张弘范,也是第一批投降成吉思汗的汉人万户张柔的后人。 想到这一点,综合这少年身上种种的痕迹,张守仁冷笑道:“啊哈,我道是谁,原来是蒙兀万户世家的子弟呢,失敬,失敬啊。” 那少年的脸,瞬息间变的惨白。 半响过后,方才答道:“我家不是万户,不过是个小小千户罢了。嘿,就是如此,也是尊荣富贵,比较普通的汉人富户,甚至是寻常的蒙兀千户,也是强过许多。” “那你还来投奔我,男儿在世,求的就是荣华富贵,你家早早跟随了蒙兀人,属于他们极为信任的一派,只要你长大成年后,带兵跟着蒙兀人一起上阵打仗,立些功劳,升为万户也好,或是做宣慰使,甚至将来有什么行省,你做丞相,岂不是大富贵?” “将军,我敬你重你,不要嘲讽我了,好么?” 张守仁盯着他道:“你为什么要打蒙兀人,你不知道,你的衣食住舍,全是蒙兀人赐给你们的么?” “我不知道!我就知道,我这衣冠姓名,我的魂我的血脉,全是祖宗传下来的。不管是什么人,叫我干卖祖宗的事,我决不干!” “好,很好。既这么着,我信你。说说看,你来这里寻我,是为什么?” “我虽然生于膻腥之门,却也是幼读诗书,受圣人之教,怎么肯将大好清白之躯,委身以事胡人。原本,大楚和北方相安无事,也便罢了。待听到将军前来,意欲收复故土,我也是汉家儿郎,自然要想方设法,投效将军,以效微劳。” 张守仁点头道:“好,很好。你这样做的很对。只是,这和你现下来求有什么关系。你既然一心要为汉家江山效力,我必定是欢迎之至。却又有什么要求我?” “将军有所不知。前番我回到家中,禀报父母,意欲前来投军。怎奈我父大发雷霆,将我囚禁。月前,我正没有办法逃脱,心中困苦,家姐却派了她帖身女仆,偷偷前来见我。” “喔?她怎么了?” 其实张守仁心中,早已经翻腾似海。当日,那个与自己侃侃而言,见解非凡的清俊少年,却原来是一个乔装打扮的巾帼英豪。 想起自己再三握住她手,她那时的神情,明显是一个娇羞少女,可笑的是,自己意是全然没有看出。 此时听到这王浩说到关键之时,他心中虽然大是关切,面情上却并不肯露出分毫。 “将军,我姐姐的帖身女仆前来寻我,道是上次她偷偷出门,不成体统,不守闺范,我父已经是大为恼怒,自从我被囚禁之后,她又数次为我说情,言语中,对父亲很不客气。父亲大怒之下,决意将她许配人家。” “当真可恶!” 张守仁不知怎地,立时大怒。站起身来,气啉啉在房中转了一圈,方又道:“你再讲,你父如此可恶,她如何了?” “我姐打死不从,只是难奈父命,又被看守的极严。日前,父亲终于将他许配给了山东张氏,只等年关一过,就要迎娶。我听说之后,心中大急,不得已,打伤了家里好几个护兵,前来寻大帅相助!” 张守仁想也未想,立时咬牙答道:“这是自然,我一定要助你姐姐,使她不落入这些贼人之手!” 第七卷 血战归德(一) 王浩闻言大喜,当下弯腰躬身,向张守仁长施一礼,吐气道:“我今次此来,抱定了如果不成,就到江湖上寻些草莽好汉,去打救姐姐。将军既然应诺,可省了事了。” 张守仁见他一脸释然,忍不住笑道:“嫁人而已,你也紧张太过。” 王浩摇头道:“不然。我姐弟二人,自幼读孔孟之书,受先贤之教,心中华夷之防甚重,比之一般的世候之弟和百姓不同。那张氏,自张柔时起投奔成吉思汗,是四大汉人万户之一,我姐怎么可能嫁入张府,为鬼作怅。若是果真如此,她一定会寻死的。” 他面露得色,向着张守仁注目道:“我家是山东王氏,虽然本族大部在八王乱时避入江南,却也有不少人留在山东。象我们这样的世家,最讲究的就是忠孝节义,我一心要投效将军打鞑子,姐姐又何尝不是如此。初回家时,她还和商议,打算女扮男装,继续到将军麾下效力。” 说到这里,他神色一黯,这王浩终究是少年心性,时喜时愁,难以定性。 “你不必愁,你家在山东何处,我派一小队人马,潜入你家宅中,救出你姐便是。” 张守仁打了一个呵欠,到底是奔波劳累了两天,太过困乏。见这少年还要说话,便挥手道:“你先下去歇息,明日我派人带你到讲武堂中,让你系统的学习军法知识,你聪明灵慧,可惜年纪太小,暂时还不能当兵打仗。好生去学,将来没准就是一员大将。” 王浩少年心性,被他一通鼓励,惹的心潮澎湃,一心想要与张守仁多聊一会,却又见到俯身向案前,取过一纸公文,凝神细看,他知道张守仁位高权重,事物繁多,入府以来,就没有见来轻松过。少年心中,又是叹服,又觉得自己难以如此,怀着种种异样的心思,慢慢折身退出。 只是在临出房门前,不免又强调道:“请将军急速派兵,幸莫延误。” 张守仁挥手道:“放心,绝不会耽搁。” 王浩不敢再说,终于退出。 张守仁初时是念及他姐姐是难得的人才,待得知对方是女性后,延入自己幕府的打算,已然落空,虽然激于当时的好感和义愤,答应派兵相助,却已经隐约后悔。此时事物繁芜,没来由要为一个小子和姑娘折损士兵的话,却也未免有些说不过去。 只是自己又是大帅节度的身份,话已出口,却是再难收回。 待王浩出门后,他思量片刻,便即有了决断,待事情办完,一夜无梦,第二天天明时分,便即派人去寻来胡光。 “大帅,有什么吩咐?”胡光挑帘而入,赤红的脸膛是满是狂奔而至流出的汗水。 “胡光,你挑选五十个精壮的兄弟,我再派间龙中有经验的老手相随,与你一起去山东办事。” 张守仁看他一眼,见他兀自满头大汗,不禁笑道:“你也是堂堂一军的兵马使了,怎么还是这副模样?” 胡光擦擦脸上的汗水,苦笑道:“我以为大帅急召我来,必有要事,或许是有紧急军情。怎料得,是这样的差使。” 他自己拉过一张椅子坐定,向张守仁注目问道:“怎么,让我去汇制山东的木图?其实咱们现下有的,也差不多了。” 张守仁定一定神,看着他脸,笑道:“木图不紧要,只是来年可能要对山东用兵,最少,咱们也得防着山东的汉军世候们抽冷子对咱们下手。你这次去,一则要观察地形,谨记各处的山川地势,二则,访查民情,最好能直观各地的大小军阀是何情形。这些东西,是小兵们不懂的,非得你这样的统兵大将前去,才能有所收益。” 胡光郑重点头,答道:“诚然。大帅考虑的是,末将一会就下去准备。” 张守仁咳了一声,又道:“还有一事,你仔细听了。” 说罢,将昨日应了王浩一事说了,见胡光面露疑色,张守仁正色道:“莫要小瞧了此事。咱们可借着此事,打击山东世候,宣扬孔孟之道,民族大义。山东一地,除了李擅等大的万户世家,还有一些中小世候,全是手握私兵,战力远远超过普通的大楚官兵,咱们兵力薄弱,能分化,拉拢,利用,则可以收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奇效。” 见胡光听的木木呆呆,不明所已,张守仁沉声喝道:“你懂了么?上兵伐谋,你下去好生思量一下!” 胡光吓了一跳,虽然不明白这件事和分化整个山东世候有什么关系,却也不禁答道:“是,末将遵令!” 他起身向张守仁施了一礼,自去寻思“上兵伐谋”去了。若是寻常将军,只管听令去做便是,倒是他,却是实打实的将张守仁的话放在心中。如此这般,却果真让他在山东闹出一番较大的动静,这却是张守仁始料不及了。 其实这种小事,派一个队正就足以去办,张守仁派他过去,倒也真是存了让他熟习当地的环境人情,将来好独挡一面,专署山东一路的意思。 此事办完,张守仁想起那王浩前往讲武堂报道,却不知怎地,张嘴吩咐道:“来人,备马。” 底下的亲兵家人听了他令,立时将后院的战马牵来院前。 张守仁步下堂前石阶,抚摸着自己心爱的坐骑,见它摇摆尾,口中兀自嚼着上好的豆料,嘎嘣有声,不禁笑道:“到忘了这会子是你吃料的时候,是我疏忽了。” 那马伕燕小乙正相随在旁,此时上前凑趣道:“这家伙,今早一气就干了两斗干料,吃的凭香。俺在乡下喂马时,那些马儿哪有这样的福气,吃点青草便罢。偏大人府上的马娇贵的紧,没有上好的豆料就是不成。” 说到这,他啧啧连声,连声道:“一百多匹马,每天吃的,顶上一百多号人了。” 张守仁横他一眼,笑道:“你屁股又痒痒了?” 这马伕并非军人出身,军中的养马之人缺乏,张守仁自己府中,却只得从乡间寻了一个寻常的养马人前来照料。这马伕以前喂养的,全是寻常拉车的马,都是喂些草料便可。初来府中时,见不惯那些战马食用上好豆料,竟然暗中克扣,准备俭省下来带回乡下当口粮。后来被发觉后,张守仁令人将他抽的屁股开花,自此之后,便再也不敢。 此时听闻张守仁提起前事,燕小乙摸着屁股谄笑道:“大人的鞭子,抽的小人的屁股好生受用,说起来,还真是想它了。” 他知道张守仁断然不会以言语来罪人,调笑几句,被张守仁轻踢一脚,便也离去。 张守仁直待爱马嚼完口中的食物,方才拍拍它背,感受着爱马强健的肌肉的腹块,不禁微笑道:“小乙这个没见识的,只知道心疼草料,却不知道养育一匹合格的战马有多难。从出生起,就需要上好精料喂养,不能伤着它,每天跑多少,都有定规,跳步,冲刺,还有披甲,这些都是那些拉车的马能行的么。不说别的,这马儿在大别山里崎岖的山道上如履平地,可是费了老大的力气才行。” 大楚军中养育战马甚难,如蒙兀人那样,在诺大的草原中随便放牧,就可以得到良马。而自从辽国据有幽燕,西夏据有河套之地后,汉人再也无法有大规模的放牧战马的天然草场。宋神宗变法时,曾经逼迫百姓养马,使得无数人家破产,妻离子散,养马之难可见一斑。自己养育如此,而辽国也好,后来的金国也罢,都对宋朝和大楚实行战马禁卖的政策,无论花多少钱,也很难从这几个国家买到战马。在辽之前,因汉人自己可以养马,游牧民族和汉人王朝互市的主要物资,便是战马。而禁卖之后,使得两宋和大楚几朝,均是无力建立大规模的骑兵队伍,屡战屡败,使得禁马政策,愈发严格。 说来也怪,金人秉持了辽人不卖战马的策略,却是放松了对草原游牧民族的禁铁之策。在辽时,蒙兀人无力自己铸造铁器,也得不到铁石,打猎和打仗,都只能用骨制的箭头,更没有精良的武器和甲胄。而金人立国后,放松铁禁,使得草原民族,得到了大量的铁器,不但在战争潜力上大幅增长,也使得普通的民生有了显著改善,这种愚蠢的政策,却又不知是何原故。 张守仁上马之后,因见各人神色紧张,持刀弄剑,便笑道:“不必如此,今日并不出城。咱们就在城里转悠一圈,去吴副使的突骑营中看看,再到讲武堂转一圈。” 他扬起头来,看看东方,只见太阳刚刚褪去艳红之色,又道:“先到讲武堂,看看学生们这早晚如何。” 属下的众亲兵一声暴诺,惹的栖息在府外墙那一排桑树上的喜鹊扑腾飞起,吱喳乱叫,浑不知发生了何事。 张守仁一马当先,率先出府,其后数十亲兵,鱼贯而出。 他这帅府,原本也是颖州的刺史府旧址,选址正是在颖州城内正中。地势最高,四周也极是宽敞。为了方便驰马出入,又搬掉了府门的木槛,府门却是五开间的旧制,此时几十人蜂拥而出,马蹄翻飞,踩在青石铺就的地面上,当真是声若奔雷。 两边的商贩行人,早已习惯,一听声响,便立刻闪在一旁,看着张守仁一马当先,带着从人瞬息而去。 自从当日城头一箭之后,张守仁智略如何,百姓尚没有直观的感受。倒是那惊人的两箭,使得阖城百姓,甚至整个六州之地,交口而赞。节度大帅如此神威,好象也就是当年岳爷爷的枪挑小梁王,可以与之媲美。而古记不知真假,这张守仁却是活生生的近在眼前,出入之时,也不过带着几十个护兵,来回骑马,并不如寻常的朝廷大将和官员,摆足了仪仗护卫,百姓难以近前。 待此时张守仁从眼前飘忽而过,众人见他身着青色箭衣,腰跨横刀,若不是身着大将才能穿戴的明光甲,旁人甚至很难分辩谁是小兵,谁是大将。 再加上张守仁不好女色,不事奢华的名声在外,此时所行之处,不免是赞声四起。 主将如此受众人拥戴,属下的一众亲兵,不免挺胸凸肚,得意洋洋。张守仁转头见了,微微一笑,心中只是在想:“他们见了我是如此,其实不过是多奉迎几句,不会吃亏罢了。我保境安民,使得四方平安,又并不横征暴殓,使得买卖公平,城内居民安居乐业,日子过的比以前好过许多。他们自然要赞我几句,这也是人情之常。” 其实此时物议四起,不但是市民农人,甚至有不少的官员儒士,都建议张守仁就在颖州称王,向着蒙兀和大楚两面称臣,割据称雄。这样一来,蒙兀人无暇南下,自然乐意之极,而大楚无力北上,自然也是不管不顾。至此之后,颖州各处,均是在这张大帅治下,不需遭受兵戈之苦,安享太平之福。 这些想法,张守仁自然心知肚明,军队和百姓归心,一心拥戴,这自然是好事一桩。只是小胜既安,一心保守的思潮,却也需得大力扭转。 如何扭转,一则自然是实力和地盘越发扩大,别一则,就是得让众人明白,他张守仁决不会以小小的军阀地位便以为满足。需得让众人明白,他要的是天下。 他骑在马上,思绪百转千折,颖州城不过是个中等城市,纵骑狂奔的队伍不过在稍顷之后,已经赶至城西处的突骑军营。 最新全本:、、、、、、、、、、 第七卷 血战归德(二) 这支骑兵队伍,最少有七成是自张守仁入大别山后精挑细选出来的豪杰之士,之前有不少就是杆子土匪中的强悍之徒,经历过在山中长达半年的魔鬼训练,再有大把的银钱和赐给的田宅奴仆,每一个人均是敢战死战的亡命之徒,前番张守仁攻掠至归德,再有在正面战场打败李擅的三万大军,这支突骑军亦是飞龙军中的主力。 因为太过缺乏战马,无法大规模的组建骑兵队伍,张守仁决意以精博众,要以少量的骑兵队伍,在局部战场上对抗那天下无敌的蒙兀强兵。 有了这个决定,他方才以手中最强悍的主力,全部交由吴猛,正式组建成军。按他原本的想法,这突骑军需以高头大马,以泰西人那般的全身锁甲和钢板,加上罩住整个头部的头盔,再把战马以全身披挂,这样才是真正意义上的重装骑兵。只可惜,战士还可以通过挑选的锻炼来寻找,而负担起重达三百多斤的武器、装备、盔甲的战马,却是当时的中国无处寻找的。虽然不能如愿,却也是尽量减轻盔甲的重量,突出重点部位的防御,在战马头部加上防护,如此一来,也是当世之时,中国大地上最装备最为精良,战力最为突出的重骑兵了。 这样的重骑兵,虽然在机动性上比之中国一惯的轻骑兵要差上一些,在防护和冲击力上,却又强过许多。当年金人攻下宋朝时,使用的铁浮屠,拐子马,便是在防备上还要越过突骑兵的重骑兵。只是使用不当,被宋将以长刀破之,自此之后,中国便再也没有绝对意义上的重骑,这不能不说是在冷兵器战史上的空缺与失败。 蒙兀人西征时,征至匈牙利时,该国除了自己征集大军,又有波兰人三万人来援,蒙军主帅是身经百战的速不台和哲别,在正面战场相决时,蒙兀人无论是远射的重型大箭,又或是骚扰用的小箭,都无法伤到波兰骑士的重型板甲。好在速不台经验丰富,一看对方如此难打,干脆下令全军后撤,让波兰骑士误以为蒙兀军不敌,纵骑追赶,而蒙兀军全做两队,在两侧将三万波军全数包围,以小箭射伤敌军战马,然后重骑兵以长矛和铁锤击伤打死那些倒地的波兰骑士,象波军这样的重装骑士,主要是以正面突击来打跨敌人,面对敌人无休止的后撤,袭扰,毒烟,铁矛,终于溃败不敌,全军逃散。而蒙军一见对手逃窜,立刻放开通路,任凭他们逃走,一边以优势兵力打跨来不及逃走的敌人,一边轻骑追杀,波军队列散乱,溃不成军,装甲笨重,单兵做战完全不能发挥其战力,这一战后,主力尽陷蒙军之手,全国震动,连西欧的法国等诸多大国,皆是惊慌不已,整个欧洲即将面临着蒙兀铁骑无情的践踏。若不是窝阔台大汗突然逝世,蒙兀主力回到草原选取新汗,以当时欧洲落后的战术思想和战法,必定会惨败在蒙兀人手中。 有此一役,后世之人常以为重骑兵面对蒙兀轻骑全无办法,或是蒙兀人队中全是骑射手,而没有重骑。其实这都是后人的误读,蒙兀人不但有重骑,而且均是身强体壮,擅长勇猛之士,当敌阵无法突破,防御坚实,射手无能为力时,均是重骑兵以坚忍强悍的战意,不畏死伤,勇猛直前,而在蒙兀之前的匈奴等游牧民族,因为没有重骑兵来突破敌阵,威压敌军,仅以骑射手来做战,是以在战斗力上极其有限,并不能对中原王朝造成致命的打击和伤害。而蒙兀人不愧是一个天生用来征战的民族,在开初只用骨头箭矢打猎和征战的弱小民族,迅速壮大和吸取了各族中先进的战争经验和先进的武器,拿为已用,方才成为当世时普天下无人能敌的劲旅雄师。 张守仁决意投入所有的力量,一定要在飞龙军中建立一起一支精锐无敌的重装突骑,就是知道,在很多时候,步兵行动缓慢,对着游牧民族的骑兵队伍,守备有余而进取不足,就是能在正面战场上打败敌人,也无法扩大战果。这也是在蒙兀人初兴起时,金国或是夏国,甚或是花刺子模,都偶然打败过蒙军几次,却并不能扩大战果,而蒙兀人四散而逃后,又迅速集结,稍事休整后,强悍的战士就能又再一次对沉浸在胜利喜悦中的敌军以致命的打击。如此一来,敌军自然是大败亏输,一溃千里。只要飞龙军内有一支强悍的骑兵队伍,集中所有的战马和精良的战士,长年在马上征战,时间久了,自然就有一支可与敌人正面硬撼的精锐骑兵,进可攻,退可守,庶已可以一扫前弊。 突骑军如此重要,军营并没有设在别州,而是直接就在颖州城内,放在张守仁的眼皮底下,军中稍有动静,便可立刻知晓。吴猛是一员难得的大将猛将,却并不是跟随他打下基业的心腹,军中将领,对他多有猜忌之心,张守仁命他为节度副使,诸将并无疑虑,副使的虚职,并无作用,到是这突骑兵马使一职授与吴猛,使得众将心中疑惑,不知道张守仁是何用意。 与前些时日在第一军营外所见不同,突骑营的营门,却并没有那么大的规矩,张守仁一行数十骑,只在营门前略一停顿,那把守营门的别将并没有要求验明符信,就立刻放行。 张守仁见他一脸憨笑,立身营前,忍不住呆着脸问道:“这别将,怎么不加验查就放人进营?军中不比别处,怎么可以如此随意?” 那别将向他行了一个漂亮的军礼,然后方笑道:“末将虽然是在大别山中才跟随大人,不过也算见过大人几十面了,说句不中听的,大人的相貌别人还能伪装,这种气度神情,举止风范,是一般人能装的了的?因为如此,末将这才不必查验,就直接放入营内。” “喔?可是本使在第一军营前,守营的军将,虽然明明认得本使,却仍然认真查验,然后方才放行。吴兵马使当日也曾随行,他没有和你们宣讲么?” 那别将淡淡一笑,答道:“吴兵马使确实是讲了。对第一军的训练和军纪,很是赞赏。不过,他也说了,军人虽然一定要遵守军纪,却也不必太过教条。心眼活泛到不守军纪固然不好,不过一切全照着规矩来,一点儿血气和变通也没有,那也不是一个好的军人。” 见张守仁神色木讷,他也不知道这节度使大人是喜是怒,只是将心一横,又道:“其实末将也知道大人的意思,是要军人们眼中只有军规。只是,咱们到底是大活人,不是笨蛋和蠢才,若是连大人也要查验,那将来有人要对大人不利,只要符信下来,咱们也听命不成?” 他这话一出口,张守仁旁边的一众亲兵一起喝骂道:“真是大胆,当真无礼。” 有那动作快的,已经跳下马来,意欲上前将那别将擒拿。 张守仁面色一寒,喝道:“谁叫你们动手的?” 那几个亲兵讪讪停住,不敢再动。却听张守仁笑道:“你的话,近似狡辩,不过也不是一点道理也没有。当年周亚夫将皇帝挡在细柳营外,虽然得了赞誉,其实也得罪了皇帝。军队到底是谁的军队,他周亚夫也是迷糊了。” 说罢,哈哈一笑,不再与这别将多说。打马一鞭,冲过木栅营门,向内里而去。 每个将军都是不同的性格见解,张守仁自然不会苛求每人带兵的风格一般相同。军纪重要,不过打造一支有灵性,有着将领强烈个人风格的军队,也未必是一件坏事。他现在考究的,不是吴猛在这些小事上的作法,而是他整训军人,训练战术战法的手段方法究竟是不是与自己一般无二,能达到让突骑军在飞龙军中首屈一指的目标。除此之外,其余的小事便由得他就是。 这军营占地甚广,原本在颖州城内,很难寻得这么大一块空地以做营地。只是这些年来兵荒马乱,人口离散,城西这一片大量的民宅荒废闲置。前次战时,不少房屋被拆平,或是充做栅栏,或是修成壕沟,拆平了大片民宅之后,便空出这么一块地方,稍加修整,又建起大片的木屋做营房,其间有过千亩大的地方用做演武场,虽然比在城外寻一片地方做兵营还要窄小一些,却也勉强敷用。 由营门而入,一路西行,约摸过了小半里路,一路上的营房却是空空如也,待接近军营正中的校演场时,方才看到前面尘土飞扬,乱糟糟厮杀叫喊声渐渐响亮起来。 再稍近些,便见几千名突骑将士,骑于马上,身上披着的却不是制式的黑色盔甲,而是更加沉重的校演用的板甲,连同头部,均是深藏其中。而战马身上,也是披挂沉重,跑动起来,扬起了大片的尘土。 张守仁止住亲兵和营门守卫的通报,并没有太靠近正在进行战术演练的突骑将士。他咪着眼看了半响,待见到所有的突骑将士均是身负着两倍沉重于制式盔甲的板甲,手中拿着比平常重两倍的武器,却仍是动作如常,并没有显的特别疲惫,挥手动作之间,仍然中规中距,并没有特别的混乱。 只是除此之外,这些混乱中的骑兵殊无战法,一个个分成小队,来回胡乱冲杀,甚至连最基本的小队的队列也并不能保持,不少战士,只是凭着本能和自己的勇力,在胡乱砍杀。 他正欲前去讯问,却见吴猛亦是身着重甲,骑着战马巡唆到自己身前不远,向着几个连人带马倒在地上的将士大声训道:“你们这群小子,鸟毛没长齐,就敢在我面前强横。说什么队列训练,战术突进,现在看看,一个个成软脚虾了吧?都给老子起来,继续打。” 说罢,连吐几口唾沫在那几个将士身上,却是边吐边笑,又叫道:“老子有言在先,凡是训练时摔倒的,大伙儿想怎么就怎么,不想做孬种的,就好生照管自己的马,好生锻炼自己的力量,什么战法?真的打起来时,靠的就是自己有力气,战马靠的住,有这个基础,再练习队列。你们现下的实力,也就比楚军强一些,遇着蒙兀人,那只是一个死字!” 他如此蛮干,张守仁身边的亲兵均是看的咂嘴不已。再扭头看那几个陪同进入的营门守卫,均是一脸苦色。 张守仁招手唤过一个守门突骑,向他笑问道:“怎么,吴将军练兵,全是这般练法?” 那小校苦着脸道:“可不是。吴将军自从接了印,从不按以前的法子来练兵。都是让咱们拿着重兵器,战马都是戴了重甲,就这么从早打到响午。下午就举石块,练身体。这么些天下来,兄弟们一个个都累的吐血。人也算了,现下的突骑营中,就是战马见了吴将军,也得打哆嗦。” 张守仁听的发笑,仔细打量那突骑军人,见他虽然是在叫苦,脸上却是神采奕奕,精神十足,身上的衣甲颜色破旧,兵器破损,却仍然是掩不住的勃勃英气。 他又问道:“吴将军可曾说过,为什么要这么练兵么?” 那小兵精神一振,答道:“他说了,什么狗屁战法,阵形,到了战场上一个个是孬种的话,再好的阵形也没个鸟用。就咱样这群鸟人,也敢称什么精兵,他非得把咱们的卵子操练下来,挺的住的才是精兵,挺不住的就滚出突骑。” 说到这里,他嘿嘿一笑,向张守仁道:“这吴将军也是个猛人,校演场上可是一点情面不留。说来也怪,这样练法,咱们虽然是累的跟狗似的,心里却也是痛快。只盼着将来能在战场上,痛痛快快的厮杀一场,不能让这狗头低看了。” 他显然是和同僚在私下里骂过不少次吴猛,此时回张守仁的话,却也忍不住带出来“狗头”两字,待说完之后,猛然省悟,立刻吓的脸色惨白。 张守仁却恍若不闻,只低头沉思片刻,便笑道:“算了,这里不必看了。咱们立刻出营,不必打扰吴将军练兵。” 他如此吩咐,旁人自然不敢多说,一众亲兵在守营突骑的带领下,又从来路返回,迤逦而出。一众亲兵拿眼去打量张守仁的脸色,只见他微微带笑,显是愉悦之极。各人都是他一手带出来的,都知道他对军纪和队列操演要求极严。飞龙全军之所以屡败强敌,就是靠的军纪和战法。而今日吴猛这般的做法和说法,等若是挑战张守仁在突骑军中的权威,他不但没有半分恼怒,反而面露喜色,当真是奇之怪之,令人百思而不得其解。 张守仁心中却也是百味杂陈,一则以喜,二则以忧。喜的是吴猛这样的练兵法,显然很配合突骑这样性质的骑兵队伍,男儿热血,豪杰志气,照这样练法,到后来再加上阵法演练,突骑必定会成为一支无敌雄师。忧的便是将领的个人魅力太强,使得麾下将士归心,现下的三千突骑是张守仁手中的王牌,主力中的主力,对张守仁忠心不二,但是就怕时间长了,对吴猛也是言听计从起来,不免有些忧心。 “大敌当前,还是不要想这些无谓的事好。” 他心里嘀咕一句,摇一摇头,把这些不好的想法驱赶出去。突骑军中,有着大量的间龙细作,还有军正司下的军法官,再有各级的军官,都是跟随他时间很长的老人,料想各人就是对吴猛归心,也不会有什么大碍。 最新全本:、、、、、、、、、、 第七卷 血战归德(三) 极力扫除着心中的一点忧虑和成见,又忍不住自嘲一笑。自己不过是一个节度使,天下江山还不知道在哪里,就这么着疑心属下,每尝览阅史书,都嘲笑那些疑心病十足的帝王,觉得他们不智不明,自毁长城。现下看来,自己也不过这么点基业,就战战兢兢,唯恐被人谋夺了去,权势二字,果真令无数的英雄豪杰竟折腰啊。 一路蜿蜒而行,自城西荒凉处穿梭而出,绕过城内繁华之所,就在城墙边下,一排排青瓦楼房巍然耸立,除了小半是民用的学校之外,便是培训少年军人的讲武学校了。 颖州之内,首重武学。这讲武堂每年耗费了六州收入大量的金银米谷,收入的少年多半是精挑细选的坚毅果敢,聪明机灵的少年。各军中的军官和军人,多半是成年后招募,虽然百般训练,总归有着种种不足,唯有这些从九岁到十五岁年纪入学的少年,天真未曾雕凿,不明世事,成年后的陋习与胆怯,并没有在少年心中形成决定性的力量,只要从小以极其严苛的方法加以训练,少则四五年,多则七八年后,这些少年将投身军伍,成为张守仁军中的基础,为他征战天下,忠心不二。 以斯巴达式的训练方法,日尔曼人般的刻板教程,罗马式的战术素养,这支渐渐增多,以孤儿和贫家子充实其中的讲武堂,在张守仁心中,有着不下突骑军的份量。 一队队身形黝黑,面色表情已经脱掉稚气,满含坚毅与勇气的少年,桩子一般站在庭院之中。他们光着上身,还兀自带着冷水浴后的一滴滴水珠,寒风吹过,不少人的皮肤冻的青紫一片,却是没有人肯动弹分豪。 张守仁常来巡查,对这些场景见的多了。讲武堂内,每天早晨空腹跑步,然后冷水洗浴,站立一个时辰后,然后方能进食。他转头看了一眼操场中的沙漏,料想时辰已经差不多了,便翻身下马,默默的站在场边。 稍顷过后,几声沉闷的鼓声响起,场中的少年们开始活动起身体,不停的擦拭着身上的冻痕。这样的严寒天气,就算是天天如此,也须得小心防护,稍不注意,便会冻伤冻病。讲武堂内的淘汰率很高,少年们稍有不慎,违反军纪,或是跟不上进程,抑或是受伤得病,都会被淘汰。每个少年,被选取入学初,就会得到很多的荣誉和实质的奖励,虽然现在还没有人满一学年,但张守仁早就有命颁布,凡是可以成功升级的,每人均会有赏地和俸禄。甚至在将来,可以由官府下发奴隶,为其耕作。 孤儿们自幼受苦,贫家子也是饱尝世间冷暖,各人都知道机会不易,一旦熬过这一年,甚或是从讲武堂内毕业,成为军官,都对自己和家族有莫大的好处。是以无论如何困苦,各人都是咬紧牙关,拼命坚持。 “末将参见大人!” “学生等见过山长!” 胡烈虽然是这讲武堂实际的负责人,担任学正之责,而山长之名,却一直挂在张守仁的头上。他熟读后世史料,知道某个枭雄就是当年手握军校大权,将大量的优秀军官拉拢至麾下,使得军队归心,最终得掌天下数十年之久。这样的现成法子,张守仁自然是老实不客气的拿来用了。 “不须多礼,你们快些去进食。冷浴过后,身体很亏,早些吃些热食,不易受伤。” 张守仁满脸和祥的笑容,督促着这些少年们离去。虽然这些堪称恶毒的训练方法完全是他一手设计,可是论说起他结这些少年的照顾和关爱,却也是颖州城内旁人不可相比的。 因为如此,这些少年学子们,仍然是一个个毕恭毕敬地向他一一行礼之后,方才转身离去。 张守仁又转身扶起胡烈,向他笑道:“你也是,何苦向我行大礼。” 胡烈人过中年,却是丝毫未露老态,此时身手矫捷的站起身来,摸了一把自己下巴黑白相间的大胡子,向张守仁笑道:“礼不可废。我只是这个学校的学正,得让这些小猴子们知道,谁才是真正的颖州和学校之主。” 他意犹未尽,忍不住向张守仁道:“我听说……那吴猛在城西闹的很不成话!” 张守仁伸手一摆,向他道:“要叫吴副使。” “好吧,那就是吴副使大人。末将听说,吴副使接了突骑印后,威福自擅,闹的很不成话。” 张守仁见他神色不悦,显是因为自己刚刚情不自禁打了官腔,让这胡烈心中吃味的原故。他心中一动,先哈哈一笑,然后方才指着胡烈道:“校尉,你这也太过小气。” 胡烈自然知道他是何意,当下老脸微红,向张守仁道:“你适才和我打官腔,我只好如此。” 张守仁叹道:“我自然知道你是好意。不过,大家现下同乘一条船,当得上下同心,无端猜忌同僚,不是好事。你们和吴将军并不是一起出来,心中自然会有些芥蒂,这个我也明白。只是,吴将军少年时就在南疆征战,论起实质战功和经验,还在我之上。若是不敢放手用他,不如放他回去,也免得误了人家。” 胡烈虽然对张守仁评价吴猛的话并不服气,心中却也明白他说的对,当下重重点头,答道:“是了,末将明白。只是,他若是想搞什么花样,末将等却也容不得他。” 张守仁微笑点头,答道:“这个我自然也省得。” 当下不免又问了几句学堂的细务,胡烈为人老诚稳重,善于识人,若不是如此,当初也不会把张守仁这个寻常小兵,提到队正的职位上。此时由他来做学堂的学正,虽然进取不足,但守成有余,张守仁也自放心。 待听得胡烈说了半日,学堂内诸事顺遂,张守仁大感满意,不免夸上几句。见胡烈面露得色,张守仁却突然问道:“前些日子,我命人送来一个十五六的少年,名叫王浩的,他学的如何?” 这讲武堂内,学子已经过千,胡烈哪里能记得许多。当下愕然想了半响,却并不是首尾。只得召过几个负责学生籍贯和内务的军官,拿来入学记录,查询一番。 “大人,这个王姓少年,虽然体格不弱,性子也很坚毅,却是不知怎地,很难熬过最基本的课程。入学不久,已经病了几次,若不是大人令人送入,早就被淘汰了。” 那负责军官也不顾张守仁面色难看,当下直言不讳,又道:“依末将愚见,若不是成,还是让他退学了事吧。” 张守仁皱眉道:“虽然如此,他可曾叫苦?” 那军官苦笑道:“那到是不曾。说来也怪,他体格并不很弱,却很熬不得苦。虽然性子也坚毅,却是多病,这样下去,末将担心会出事。” “不妨事。过一段时间,自然就会好。” 张守仁原本是要探望这王浩一番,此时听闻他如此,却是改变主意。这王浩虽然是将门子弟,想来是自幼习武,却毕竟是世家豪富子弟,并没有捱过苦,受过罪。一旦遇着这样的艰难困苦,虽然不欲丢脸,死撑苦捱,身体却是经受不住,以致多病。若是他叫苦不迭,那自然罢了,可是他身为富家子弟,却并不肯就此退出,张守仁自然要给他机会,看他是否能熬过去。此人见解远远超过那些从小没有受过教育,还需从头学起的贫家子弟,若是果真是可造之材,将来也会是一员大将吧。 心中存了这样的念头,自然不便再去探看。他又在学校内自处巡行一番,因见一切如常,便自离去。 又过得几日,胡光得他吩咐,早选取了过百的精壮军士,来府中见过了张守仁,领了盘缠和情报地图等物,往着山东路去了。 此后数月,颖州一地风ng静,张守仁只顾着春耕夏收,操演军队,整饰官府,整日价忙个不休。 一直待到五月,张守仁正在颖州城外巡行,查看农桑,随他而行的,有颖州刺史,推官,同知,还有一群县令,去岁麦子大熟,今夏的稻田因为前岁大修水利,引水充足,虽然是中原之地,种植稻子的时间不如南方长久,经验并不充足,那些秧苗却是长势喜人,只待再成长一些,便可以插在水田里,等候秋天时收获。 北方情形,自去岁十月,忽必烈率诸路汉军与蒙古诸王所部再度北征。两军相遇于昔木土脑儿之西,阿里不哥先因所部外刺军队溃败撤兵。待阿速台率领的后继部队赶到,阿里不哥回军再战。其右翼被击败,左、中两翼与忽必烈军鏖战至夜仍不分胜负,自是双方引军后退,相峙于大碛南缘。是年冬末,忽必烈师还。大楚平帝二年春,据守和林的阿里不哥因粮饷不继,而由他派往察合台兀鲁思的阿鲁忽又拒绝听命,截留他征集的货物,因此愤而移兵西讨阿鲁忽。阿里不哥自知一旦挥兵西指,和林终将不守,所以临行指令和林城诸长老,许其举城归降忽必烈军。阿里不哥西徙后,忽必烈部果然兵向和林,将其收复。其后因天气尚寒,阿里不哥征阿鲁忽胜,引军将还,战马疲敝,很难与忽必烈再战,而忽必烈所部军马亦是疲乏瘦弱,战士累乏,无力交战。双方虽然引兵控马,互不相让,却也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大楚平帝二年春三月,忽必烈自和林返燕京,休整北方军马的同时,诏命:置江淮、江汉两大都督,东则李擅,开府济南;西则史权,开府邓州。 同时,燕京中书省亟命:“诸路市马万匹送开平府”,“诏燕京、西京、北京三路宣抚司运米十万石”,送至漠南沿线,很快完成了扼守大漠南缘、伺机渡漠远征的战前部署。 这一系列的动作之后,忽必烈又诏命燕京行省及各路宣抚使北上开平,会议军国大政。三月末,燕京省官毕集开平。本年夏季,除检核钱谷、充实省部、摧用辅粥外,还为汗廷中央和地方官府制定了若干具体的行政条款,行政中枢既经调整扩充,更明确地分为两个班子,以史天泽、张文谦等人留中,王文统,廉希宪等行省事于燕。 这一系列的动作,既有诏命选取武勇之士,重建和扩大怯薛军,征调马匹、粮石,以应对漠北的阿里不哥,又加强了李擅的地位,还有当年跟随忽必烈出生入出的北地汉将史权,带领少将北部精兵,整合河南汉军,开府邓州,兼制唐州等地。这个动作,于其说是防备对应的南楚的扬州与襄城别帅,还不如说是为了应对在颖州发展,占据六州之地,直接危胁到归德和开封等腹心之地的张守仁。 自从擒杀刘太平、霍鲁怀,击败浑都海后,关陇稍安,而对方败逃六盘山,往西而渡,得甘州等地,随时危胁到关陇旧地。阿里不哥失关陇后,粮食等物资日渐窘迫,将欲派遣大军西向,意欲重得关陇旧地。在这个当口,忽必烈并不是充实关陇,竟是加强了唐邓与山东等地的守备,对张守仁的重视,竟是在坐拥数十万精兵,人口数千万,富足无比的南楚之上。 张守仁原欲就在开春后用兵,当是时,忽必烈正与阿里不哥打生打死,很难有分兵的可能。只是他思来想去,以忽必烈之能,未必不曾想到这一点,而蒙军虽是激战,却仍然是战时动员之时,战马士兵齐备,若是忽然南下,十数日内就可赶到。只需调派出一支偏师,也足以对整编扩充不久的飞龙军造成致命的打击。 只有在开春之后,蒙兀战马最为疲瘦之时,而战士也刚停战不久,身体和精神累乏之时,而飞龙军也整训很久,战力提升,在这个当口动手,最为便利。 决定之后,张守仁一面紧盯着北方情形,忖度着两边战况布局,又命唐伟的第一军移师北向百里,兵锋直压归德,李勇率第二军,西向压迫唐邓,只留着胡光的第三军,留镇颖州各地。 如此这般,至少从表面看来,这个大楚的飞龙军节度使、唐邓许陈各州宣慰使张守仁大人,好象已经安份守已,坐守着自己方圆数百里的弹丸之地,安守着百多万百姓,几万强军,乐呵呵做起了军阀。 象他这样的情形,最是常见。现下的关陇、山东等地,手握大权,掌握强兵的,全是大大小小的世候军阀。这些军阀,最早的甚至能推到五代十国的乱世之时。辽来,他们降辽,宋来,降宋,金兵来,则降兵。现下蒙兀人最为强大,这些汉人世候军人世家,便一个个投了蒙兀,成为万户、千户、百户。 他们的军队,全是几百几十年来跟随的家兵,待遇优厚,战力强劲,甚至有的时候,能与蒙兀人打上一打,也不全然吃亏。忽必烈平定关陇,便是依仗的秦陇之地的大世候汪家。张守仁手握几万大军,在境内保境安民,商业兴盛,大兴水利土木,劝农工商,无论如何,都俨然失却锐气,不复进取。 最新全本:、、、、、、、、、、 第七卷 血战归德(四) 如此一来,两边的局势进入了一种微妙的平衡阶段。忽必烈虽然不信张守仁这样的人能甘心雌伏,却也不信他敢悍然攻打已经重新调整加强过的河南诸地。 只待收拾了漠北宗王,无论张守仁也好,李擅也罢,甚至汪家、史家、张家,这些汉人世候大家,他均要一个个的收拾,拉拢也好,威逼也罢,无论是谁想保持想对的独立与实力,都是休想。 这个对大一统和土地远比美女金钱更有兴趣的蛮人君主,虽然还在与漠北的不同政见的兄弟们苦战,心中却怀抱的是整个天下。 而与他对应的,被不少人视为汉人希望的绝世名将张守仁,此时正在初夏的阳光下,赤着双足,悠然的漫步的田间地陇之中。 “唉。” 张守仁苦着张脸,抚弄着青绿稻叶上的一片小小白斑,向身旁的刺史吴禁道:“虽然影响不大,不过这种毛病,惜乎无法可医。” 吴禁微笑道:“大人甚重农桑,都有些走火入魔。其实兴修水利,重施肥,捉虫,选种,咱们能做的已经做到最好。下官也是做过官的人,还没有见过和听说过哪一朝的官府如此的做法。至于农物和牛羊马匹有病,那只能是尽人事,听天命,还没听说过有什么药能医这些东西的病。” 他说完,其余围在一旁的官员们不免凑起几句,只是众人却不似他说话这般随意,均是劝张守仁节劳休息,不必操心太过,颖州各地,还指望大人云云。 张守仁苦笑一声,不再多说。这些人,如何又知道后世还有农药一说。他只是弯腰伸手,抹去膝盖以下的泥水,微笑道:“咱们去前面的村子里歇响,吃饭。” 众人都大觉轻松,随着这个节度使大人,俸禄虽然优厚,可是捞钱是断然不成的了,而且成日累的要死。今日一大早出门,足足逛了十几个村子,问民生,看农桑,家畜,询问吏治。张守仁一身短装打扮,满身泥浆,浑如一个寻常农夫。问话时,将官员们远远隔开,如同闲谈。各官离的老远,只见他在田间与一众农人谈笑风生,言笑不禁,众人都是满头大汗,唯恐哪个农人开个小玩笑,说上几句不中听的,那自己不但官位不保,还可能一家大小到大别山里挖矿,或是给军人郧户充做仆役,那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唤地地不灵了。 此时张守仁下令离开,各人如蒙大赦,均是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村中自有官舍,拨下定例招待官员,无须扰民。这一处村庄,却是外来灾民组建而成,一切均是以新规定制而建。一条直道就在这农田之外,连通官道,以碎砖石灰夯铸而成,明如镜,坚如铁,便是雨天亦是平滑如故。村内房舍,皆是青砖绿瓦,规制相同。与传统的前猪圈,后厕所的传统不同,所有的家畜与厕所,都与民居相隔较远,独立建造,虽然略有不变,亦好过雨天时粪水横流,肮脏不堪。 村中场院,均是以青砖砌成,洁净平整,一个风车在村头被微风吹动,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张守仁不恨人穷,最恨人懒。治下的百姓赋税很低,官府相待甚厚,就是不很得闲,大徭役做完了,自己村中还需时时整修,勤力打扫整治。若是哪个村庄民居乱七八遭,不成模样,纵然是温饱抑或富庶,他都会严责地方官员,毫不留情。 这样的行径,在地方官员看来,简直是蛮不讲理。村人只需温饱富足,知礼义遵法度,就无须再加多事。而这个张大帅,却是这般多事,建风车,修马车,这是利民之事,各人自然支持,可是修整场院,厕所,甚至猪圈,他都划制地方,亲拟草图,非得让众人依着他的规矩来行,虽然看起来干净不少,可惜也太ng费民力。 张守仁却并不知道身后众官的心思,他负手而行,踩在整洁平滑的青砖道路上,只觉愉悦非常。当世之时,不论是中国或是欧洲,都甚不重卫生防疫,以至瘟疫传染病横行,稍不注意,就是大量的人口死亡。在他治下,绝不允许百姓如猪狗一般的生活,亦不允许懒人的存在。 “草民等叩见大人。” 甫一接近村中的官舍,村中的村长便引领着村中数百男丁,战战兢兢跪伏在张守仁脚下。 张守仁治下,一则不惜财力,多加扶持,薄收赋税,以养民力。二则不惜民力,又以严刑苛法驭下。凡有阴谋不轨、谣言惑众、抗拒法度者,则必定受到极其残酷的对待。这一年多来,或斩或杀,或是举家为奴,或是罚做苦役,治下百姓惨死酷法严刑的,不知凡已。对张守仁,凡是敬守法度者,此时早就衣食不忧,日子不知道好过多少。而不守其法,甚至辱骂与他的,却经常是举家失踪,不知道是横死于狱,或是在山中挥汗如雨,充做苦役。 秦始皇时,亦是不惜民力,只是多半拿来做无用功,修陵造宫,百姓见不到好处,又被猪狗一般对待,自然是民心大愤。张守仁虽然亦是多用民力,却是厚待于下,法度虽严,却并不繁芜,比之当时秦国,自然好上许多。虽然如此,治下百姓听闻他名,一则以敬,二则以怕。此时见他到来,众人均是害怕胆寒,唯恐稍有不对,下场就会奇惨无比。 “好了,诸位父老请起。” 张守仁却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凶横霸道,将跪在身前的村长与几个长者一一扶起,笑道:“各位都是长者,无须行此大礼。” 那村长约摸五十余岁年纪,却是老态龙钟,此时颤颤巍巍起身,向张守仁陪笑道:“大人到咱们村里,当真是全村千多老小的福气,只是适才不准咱们出去迎接,只得在此等候,失礼之处,还请大人恕罪。” 张守仁笑道:“是我令你们不要出去,我只是和田里的父老们随便说话,并没有什么公务要说,要你这个村长出来做甚。” 见这村长满头白发,双手乌黑,指甲里镶满黑泥,显然是成日奔波劳碌,不得清闲,方才如此。因见他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张守仁心中侧然,不禁叹道:“村长你看起来很是辛苦,也该休息了。” 他原是好意,怎料这材长以为自己适才说错了话,正在害怕,听他这么一说,以后张守仁要处置自己,当下只觉膝盖一软,扑嗵一声跪将下来,泣道:“大人,小人知罪,不该胡言乱语,还请大人恕罪,可怜小人家中尚有老母需要赡养……” 张守仁哭笑不得,只得上前将他扶起,然后方笑道:“我是说,这个村子你治理的很好,看你的样子,也很是辛苦,你可以卸职休息了。给你加个民户一等,以后不必再捱苦了。” 民户一等,虽然不能与军户和官户比,却也是在赋税和徭役上大占便宜,只要评上这个等级,日后再也不愁温饱,很多最底层的小吏和乡野村官,日思夜想的,无不是这样的好事。那村长听闻张守仁要赐他民户一等,心中大喜过望,当下拜伏于地,泣声道谢。 张守仁将他扶起,又好生勉励几句,使得这村长在内的一众村民,无不感激涕零,心中均想:“这张大人如此爱民,怎么手下的官儿一个个如狼似虎,生生的把大人的清名弄坏了。” “这几户是怎么回事?” 他停步在几幢孤零零的小屋之前,虽然一般的高矮整齐,房内却是空无一物,只有一层木板打底,还放了几床破败的被褥于上。稍一接近,一股臭气熏人面庞,使人近前不得。 “回大人,这是四等民户,按例该当如此的。” 看着一众官员围绕在自家门前,几个面黄肌瘦的女人怯生生的躬身站在屋外,待张守仁眼神扫到,一众妇人带着自家小孩,纷纷跪倒,不敢答话。 “喔,原来如此。” 张守仁恍然大悟。民户等级中,只有逃兵家属,家中有人通敌、犯了死罪等重罪的家庭,被分为四等,无田、不得接受官府的封赏,要做最苦的活,不得与高等民户交谈,旁人同他们说话,均需躬身低头,种种细节,均是让人鄙视与折磨。 一旦沦为低等民户,除非家中再有人立下大功或是军功,只有二十年一转等,这段期间,还不能犯下任何错误,最是凄惨不过。 既然对方是四等民户,张守仁也不便再说,只是面露嘉许之色,以示这村长做的很好。信步而行,进入村中最为轩敞的官舍之中,命人送上饭菜,预备吃完之后,再到邻村巡视。 待饭菜齐备,张守仁举筷虚邀一番,众官连忙站起,以示逊谢。待他开始进食,旁人方敢动手。 房内一时间安静无声,唯有杯筹之声交错而响。正吃间,张守仁的亲兵折身入房,向他低语几句,却听张守仁将手中的碗往桌上一顿,大声道:“在哪里,带他来!” 他一向行事沉稳,喜怒不形于色,此时竟然如此失态,除了吴禁安坐如常,其余的州县官员均是吓的站起身来,不敢再吃。 张守仁见他们如此,不禁失笑道:“是我失态,不关你们的事。各位大人继续用饭,不妨事。” 虽说如此,旁人又怎能安坐如常。各人斜签着屁股坐了,只是看着他脸色,并不敢再随意吃喝。 吴禁却不理会,只低头仍是用饭,稍顷过后,竟是吃的满头大汗。张守仁见他如此,极是佩服,因笑道:“来人,吴大人喜欢这南蛮辣椒,命人再上一碟。” 吴禁闻言大喜,向张守仁拱手一谢,便又埋头用饭,对张守仁要如何,竟是全不理会。 “小将叩见大人。” 一个衣着破烂,一身乞丐服饰的年轻汉子,立身门前,却是向张守仁行了一个军礼,姿式漂亮之极。 张守仁眼前一亮,笑道:“你是胡涛,是胡光的堂弟,对吧?” 那军校显是想不到,张守仁居然记得他的名字,当下微微一征,半响过后,方答道:“大人真是好记性,小将正是胡涛。” “好,你越发出息了。看你这样子,是从山东辛苦赶回,这里的事完了,就回颖州城内好生歇息吧。” 胡涛身为军人,虽然只是个小小队正,却不似那些文官一般,对着张守仁就害怕惶惑,语不成句。此时听闻张守仁吩咐,他先是施礼一谢,然后方道:“多谢大人。不过,兵马使有令,向大帅通传之后,便立刻带着一拨兄弟回去找他。” 说罢,自怀中掏出一个腊丸,当即拍碎,掏出一封书信,递与张守仁观看。 张守仁也不顾他浑身肮脏,伸手接过,迅速览毕。看完之后,将手中书信一折,闭目沉思。半响过后,方才张开眼睛,盯着胡涛道:“胡光他做的对,一切依他的想法去做。你告诉他,不要害怕折损兄弟,血债终需血来偿。为了兴复大汉,些许折损是应该的。” 胡涛没来由的心一寒,却只默默点头,答道:“是,末将省得了。这便动身,去寻兵马使大人。” “好,很好。胡将军,不要怕辛苦,此事一毕,你就是立了第一等的战功。” 年轻人哪有不爱功名荣誉的,听张守仁这么一说,胡涛心中也是喜极,当下喜滋滋向张守仁又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最新全本:、、、、、、、、、、 第七卷 血战归德(五) 张守仁长身而起,向着埋头吃饭的吴禁吩咐。见他仍然据案大嚼,仍不住又笑道:“吴大胡子,你看你的胡子,都浸到了汤碗里,这可成什么话,斯文扫地啊。” 吴禁微笑道:“大人都能让兵马使去做小兵的事,我这刺史的胡子上染些汤汁,又算什么。” 颖州等地的驻军情形,自然都是绝密。不过,兵马使胡光数月来不曾露面,坊间早就有过传言。各州刺史在参见张守仁时,也曾有提及。文官虽然不管军务,却也在很多事物上需要与军方沟通,胡光身为驻守六州的兵马使,却从来不与这些刺史州官有过交集,各人早就怨声四起。 此时有这胡涛前来,又有前去寻山东寻找之语云云,这吴禁也是难得的聪明人,自然是一猜便出。想起前些时日,便寻胡光不得,只得去寻吴猛或是张守仁方才办事,他心中一阵阵的火起,见张守仁取笑,竟然不管不顾,说将开来。 张守仁这几年来,哪里受过人这样的气,当下面色一沉,便欲发作。因见各官都面露怯色,又知自己在分派胡光一事上,确有不是之处,当即忍住怒气,向吴禁道:“此是军务,你这个迂夫子懂得什么。”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身为一军的统兵大将,轻出境外,万一遇险,又该如何?大人总该知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是,这个我自然知道。不过山东之事,也非得胡光这样的大将才能办妥。” “但愿是如此。下官总望大人能够胜而不骄,善抚士卒。视军人如手足,这样手足才会卖力。这一点愚拙之见,尚乞大人不要见怪。” 他这阵子以来,总觉得张守仁身上多了骄慢之气,对待下属军人和属吏,总有些颐指气使,不象以前那般随和。今日见他对待百姓和气之极,便忍不住借着胡光一事出言相劝,其实看起来虽然面色如常,心中亦是打鼓。 张守仁身上有着军人的果决之气,亦有着帝王那样的戾气,杀伐决断,毫不留情。若是当真惹恼了他,只怕这六州之内,无人可以打救。 “吴大人果然是忠正耿直之士,请受我一拜。” 愿料想张守仁听完之后,纵是勉强不怒,亦是会做色而出。怎料他初时的怒气一掠而过,此时却是正容听吴禁讲说,待他说完之后,却是躬身一礼。 “这下官如何敢当!” 吴禁大惊失色,再也保持不住适才的恬淡从容,急忙避开身子,向张守仁道:“大人,折杀下官了。” 张守仁微微一笑,向他道:“你的性子刚直,眼光直觉都是敏锐,又很敢说,我看你将来就到我身边做节度参军,或者更适合你?” “下官还是愿为亲民之官。” “也好,我不勉强你。军务上的事,说也不说不清楚,不过你的话,我记住就是。此间事,我不管了,你带着各人多用心吧。” “是,下官敢不尽力?” “很好。” 张守仁向他一笑,不再去管那些官员,只顾自己翻身上马,也不换衣,只向着亲兵们吩咐道:“回颖州城。” 蹄声得得,百余匹战马奔雷也似的远驰而去,片刻过后,便只留下一缕缕烟尘在远方飘扬而上。 吴禁转身回头,看着一众神色各异的属官,微笑道:“继续吃饭。” 又吩咐那村长道:“适才的辣椒,再上一碟。” 张守仁一路上风驰电挚,心中却只想着山东与河南等地的情形。胡光此行,收获颇大,当真是出于他意料之外。当初派他前去,一是想让他多些历练,二来也只是让他观察当地情形,以备将来统兵入山东时可便宜行事。若是只为了救助那王浩之姐,也用不着派一个堂堂的兵马使去做这种小事。一个校尉前去,也是一般相同。 原本是无心插柳之举,现下胡光不但盯住了那王家姑娘,还暗地里做出许多大事来,此次派他前去,却是收了奇效。 他一边思索,一边向着身边疾驰的亲兵队长道:“派几个人,往各军、指挥、各州防御团练、讲武堂,遍传指挥副使以上的军官,前来我的节堂议事。” 那亲兵队长应了一声,当下指派了数十人四散而去,快马疾驰,前去传令。若是依着平时规制,自然是要到帅府的军正司请了印信,写成文书,然后派军正司的官兵前去传令。此时张守仁如此心急,却也只得事争从权。好在他的亲兵,各将全都相识,倒也不怕误事。 他们所处之地,相距颖州城池不过四十余里,这么一通狂奔疾驰,不过两个时辰,天色稍稍昏黄之际,便已经以达颖州城内。 入城之后,张守仁并不放慢马速,而是直驰入府,跳下马来,便大声吩咐道:“快传城内所有校尉以上军官,来帅府。” 他放下马鞭,抹了一下疾奔时冒出的汗珠,想了一想,又道:“速去传吴猛将军来见。” 还不待人回话,便又一迭声道:“快,快快!!” 他身边的亲兵也是随他疾驰而回,刚刚落马,战马尚在喘着粗气,却又听他如此催促,各人不敢怠慢,立刻跳上马身,又狂奔而去。 张守仁如此做派神情,很是少见。此时不但他的亲兵们鸡飞狗跳,四散传令,就是府中下人、佐吏,亦是心惊胆战,不知道出了何事。 “黑叔,看这模样,是不是要打仗了?” 王浩自入讲武堂学习后,一晃已经数月过去,原本白皙红润的脸庞,早已经变的黑红一片,细心一看,还有几道小小伤痕,刻在眉心。若是脱下衣服,上上下下的各式疤痕,少说也过了百条。这个富家少年,从一开始的困苦难熬挺到了现在,不但是老黑等人,就是张守仁与胡烈,亦是绝难想象。 与以往的那种稚气相比,现下的王浩身形挺拔,眉宇间露出的却是勃勃英气,还有无法撼动的自信与坚毅之色。站在老黑身前,足足比他高了大半个头,此时站在节堂外不远的阶下,与老黑一起翘首而盼,原本打算请见张守仁,问安之后便即返回学校,此时却见府内人仰马翻,乱成一团,他心中一动,知道必有重大之事发生。虽然经过这几个月的苦楚训练,到底还是少年心性,便立身不动,一心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大事。 “黑叔,你去打听一下嘛。” 少年自己不敢上前,因见老黑也是一脸懵懂之色,显然亦不知情。他无奈之下,只好使出对老黑的必杀技,哀声请求老黑前去打听。 老黑是个孤老,虽然与王浩叔侄相称,却是一心拿他当自己孙儿看待。此时见他一脸企盼之色,心中一软,叹道:“罢了,我算怕了你这个小猴子。你在这里老实呆着,不要乱跑,我去去便来。” 说罢,自己迈开双脚,背着双手,向张守仁的节堂而去。 他在这张府中,地位崇高独特,便是张守仁,也不敢拿冷脸对他。看他过来,虽然此时府内大乱,节度大人连下军令,召集军议,把守节堂的兵士却是无论如何也不敢拦阻老黑。见他晃晃悠悠过来,反到过去两个,将他一左一右扶了,慢慢搀扶上石阶。 “罢了,你们去吧,好生看守。大人早有吩咐,不得他令,闲人不得近前,你们可要小心差事。奄?” 老黑立定之后,在节堂正门的平台上喘着粗气,却是将扶他上来的两个小兵一通训斥。各人捂着脸笑上一通,都道:“这闲人可不就是你么。” “呸,小娃儿知道什么。天塌下来有大个儿的顶着,什么事也不能不吃饭。天色就要晚了,我来问问守仁要吃啥,误了吃饭,铁人也顶不住不是?” “对的,黑大爷您说的有理,快点儿进去吧。” 老黑也不过是同他们说笑,借着这点儿时间平息自己的呼吸。他又稍待了片刻,觉得心跳渐缓,精神恢复,方才整整衣服,往内里而去。 一边行,一边叹道:“老了,不过几年下来,连石阶也爬不得了。只怕再过几年,老子就要见阎王去了。只可惜,见不得守仁娶妻生子……” 他一边嘀咕,一边低头前行,此时外面天色渐渐黑沉,这节堂内尚未点灯,又是金砖铺地,很是硬滑,他一个不小心,只觉脚步一滑,差点儿摔倒在地。 正惊慌间,却有一双大手将他轻轻扶住。 “守仁,是你吧?” 张守仁正在堂内观看沙盘,心中算计着战守之计,却听得堂外有人说笑,又有人嘀咕着进得堂内,心中并不思量,便知道如此胆大之人,必属老黑。 若是换了旁人,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了。 他心中本是抱怨,待见到老黑龙钟老态,行路时一步一颤,又自言来日不多。不知怎地,心中只是一酸。待见他差点儿摔倒,自己急忙上前,将他扶住。 此时听得老黑询问,显然是眼神不好,看不清他,张守仁甚觉难过,急忙叫道:“来人,掌灯!” 几个仆役急忙奔入,将堂内四角陈列的聚耀烛台上的几百支腊烛全部点燃,不一时,这堂内便明亮如白昼一般。 “你这么大年纪,有事让人来寻我就是,自己爬这个台阶做什么!” 待仆役们将堂内烛火尽数点起,躬身退出,张守仁扶着老黑在自己的帅椅上坐下,忍不住大声埋怨。 “你成天忙来跑去,我哪里能空能见你几面。今天王小哥来看我,陪我这老头儿聊了半响的天,我寻思着,他必定是来打听他姐姐的消息。可怜他姐弟情深,还是来寻你问一下吧。” 张守仁很是不悦,忍不住怒道:“王浩这小子,太不知道轻重。” 老黑亦怒道:“怎么,有人来陪我这老头说说话,你不乐意了。当初你做队正时,闲了咱爷俩就在院子里喝酒闲聊,那会儿你不是统兵大将,可没有这么多架子排场。” 最新全本:、、、、、、、、、、 第七卷 血战归德(六) 他初时是假怒,说到这里,却当真长叹口气,向张守仁道:“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襄城,邻居们也不知道过的怎样。守仁,我随你多年,就是你有赤子之心。当年俸禄微薄,却总是拿了出来周济街邻。咱们爷们到弄的经常没啥好吃的,尽打饥荒。嘿嘿,这么多年,你可没给过我工钱哪。这一笔帐,得闲的时候还是要算算的。” 说到最后,老黑抚着张守仁肩,向他道:“别的不说,你还是快些成婚,生个小子出来,我给你带。” 张守仁见他如此,知道他年老思乡,不得排解,是以会多生事端,也不过是为了解闷罢了。倒是自己,平时太忙,也难得与老黑在一处聊天说话。他在此处,除了几个张守仁的旧部得闲偶尔来看一看他,平日里,也只不过是与帅府外的一些贩夫走卒聊些闲篇。人家敬他是大帅府上的人,说话间都带了小心,也令得老黑很是无趣。 “好了,我知道你是想咱们的街邻。等这一次战事了了,我就派人送你回去暂住一段时间。咱们的邻居有出息的,也一发带了出来,到我这里求个前程也好。” 老黑点头道:“你有这个心也很不错了,我很高兴。” 又问道:“怎么,你是说要打仗了?” 张守仁点头道:“这个不好和你说,说了你也不懂。不过,也确实要打仗了。而且是大仗,这一战之后,我要尽得河南之地。” 老黑啧舌道:“虽然是打鞑子,不过一想到咱们自己人也有死伤,我这心里啊,就很不是滋味。” 他缓缓起身,摇头道:“我老了,听不得这些事。你也忙,不必管我这老头子了。” 张守仁见他躬身向往,心中侧然,忍不住上前扶住他道:“死老头子,你才多大,就成天叫老。我和你说,好日子且在后面。等过几年,我局面更好,就派人把襄城故旧全接过来。到时候,你也有些伴儿陪你聊聊古记。” 老黑嘿然一乐,答道:“这个到时候再说,我说,你还是早点结婚生子是正经。” 张守仁苦笑道:“罢了罢了,我便依你就是。等这一战打完,就物色正经人家的女人,派人提亲成婚。” 此言一说,老黑自是喜不自胜。他还是在张守仁少年时就相随左右,虽云主仆,实与家人无异。此时见张守仁起居八座,开府建牙,富贵已极,在功名利碌上已经别无所求。所差的,不过就是娶妻生子,子子孙孙,连绵不绝。 想到张守仁回府之后,不是看公文,便是舞剑看兵书,要么就是看沙盘木图,身边别说少年女子,就是连中年仆妇也没有一个。闲暇之时,唯一的乐趣就是小酌助兴,月下舞剑。若是换了个人,如此少年得志,高官厚禄,别说一个两个,只怕百八十个侍妾都买进了府。他知道张守仁一心要打败蒙兀,中兴汉室,是以平素所有的心思,都用在了治理民政,修缮武备上,别说婚烟之事,就是穿着打扮,起居饮食,都是很不上心。 想到这里,他摇了摇头,苦笑道:“唉,这次就当你说的是真的。若是还敢哄骗我这老头子,说什么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我一定不依。” 张守仁连连点头,声声称是。他对着老黑,倒把那铁血心肠暂且收起。此生此世,父母早逝,除了这老黑与杨易安之外,再无亲人。因其所故,那杨易安虽然曾经谋害于他,他却总不肯翻脸成仇。而老黑企盼的这点小事,他自然也会做到。 况且,日后地盘大了,没准就会称王称霸,没有妻子和妾侍,生不下子嗣,就难免将士忧心,士民不附。在这个时代,统治者有没有后嗣,也是关系到政权稳定的关键之事。 他一边哄着老黑,劝他离去,一边连声保证,待送到石阶之处,远远看到吴猛狂奔而来,在帅府门前下马,正自拾阶而上。 “来人,送黑管家回房。” 几个卫兵不敢怠慢,即刻上前,将老黑小心扶了,往下而去。 张守仁见老黑一步步挪将下去,心中一软,忍不住又向他道:“告诉那王浩,这次一定能救回他姐姐,令他莫要心急。再有,让他不要寻你打听军务了,再敢犯,我命胡烈打他板子。” 老黑也不回头,只漫声应了,一步步下了六七丈高的石阶,被人扶着,往自己住处行去。 “张将军,老管家看样子身体不大好,还是寻些好大夫,开些补方,给他好好补补身子。” 吴猛满头大汗,急步上阶,一边抹拭,一边向张守仁笑道:“看适才他的情形,还算健朗,就是老人家爬高不易,脚步困难些,不妨事的。” 张守仁微微一笑,知道他是看到自己面带忧色,故意排解。 “且不说这些,咱们快些入内,我有大事要与你说。” “好的,我知道你这么紧急宣召,必定有事,是以不敢耽误,急忙赶来了。我军中的几个副手,也一会就到。” “很好,咱们入内稍待,等城内的各将军齐至,再来讲说。” 两人揖让而入,张守仁适才还急如星火,被老黑这么一扰,心中反而清宁,让吴猛在自己下首坐了,却并不急着说正事,而是与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些突骑军内的情形,过不多时,胡烈、伍定国等留守颖州的大将并各中级军官已然全数来到,各人入内时,大声报名而入,总以为军情紧急,堂内必定是情形火热,怎料只看到张守仁面带笑容,与吴猛正在闲话家常,各人看了惊奇,却也是不敢做声。 待见得此时能至的军官已经齐至,张守仁轻轻一咳,止住话头,微笑道:“今日大集城内的诸位将军,还令人通传了各地驻将,料想从今夜到明天响午,所有的各处指挥副使,防御团练副使以上的将军,将齐集城内。” 说到这里,他将话头一顿,见各将都面露兴奋之色,有那急性子的,已经伸拳跺脚,好似要与敌动手一般。 “你们猜的对!” 他踱下座椅,向着各人朗声道:“是要打仗,而是一战定中原!” 众将轰然起身,由吴猛带头,向着张守仁道:“末将等愿效死力!” “好!” 张守仁轻一击掌,向着众人笑道:“养兵千日,用在一时。诸位一闻战事将起,欣然而喜,甚至有急不可待之色。很好,我要的就是这样的将军。若是我麾下每一个小兵都能闻战而喜形于色,那也不枉我如此厚待三军。” 不待众人答话,又道:“近来,颖州并各州,都有儒者言道,现下境内安定,百姓富足,生民皆享太平之福。言下之意,要劝我偃旗息鼓,放马南山。只要蒙兀人不来打,我们也决不去打蒙兀人。这样两边安稳,也省得起了刀兵,血流飘杵。” “这纯是放屁!” “这些儒者,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就会捣乱!和他们辩还辩不过,真是好生气闷。” “大人,不如禁官民言政!” 各人七嘴八舌,无不痛斥。唯有伍定国缓缓站起,向张守仁抱拳笑道:“恭喜大人。” 张守仁神色不动,微笑道:“喔?伍将军是何意,我喜从何来?” “境内有些一说,大人又不禁商旅来往,这样的消息论调,敌人也想必知道。大人这几个月来,丝毫不露攻伐之象,仿佛只欲守成。如此一来,咱们自己治下的百姓固然以为大人有不思进取之意,就是敌人,只怕也放松了警惕之心。这样一来,咱们动起手来,岂不是事半功倍,更加的得心应手?是以,可喜可贺。” 除了张守仁外,各人先是面露惊异,继而均是惊喜。 待他说完,便一一起身,向张守仁道:“如此,真的要恭喜大人!” 张守仁挥手令各人坐下,喜道:“很好,定国这么有出息,我心里很是喜欢。他说的对,我这几个月是有意造成这种假象。甚至对一些劝我在此称王,割据不战的人,很是客气。这样一来,自然是物议沸然。我想,这件事骗不过忽必烈,那些镇将可不象他们主子那么聪明。虽然不会全然放松,不理会于我,却也当真是稍稍松懈,不会那么时时盯着我的动静。咱们虽然不怕,不过如果敌人的实力更弱一些,岂不是能少折损我的将士么。是以,定国说的很对,很好。” 伍定国得他称赞,却是神色不动,只拱手一谢,便即坐定。 张守仁却不理会,只又道:“今日我得胡光消息,驻守归德的原蒙兀大将带兵返回燕京,即将动身。城内留守的河南汉军自然不中用,忽必烈便从山东等地调入了不少汉人世候的万户大军前来。据我所知,带队的便是那张柔的后人,张弘范。” 数十年前,蒙兀初兴起时,就有几家北方汉人军阀投靠,因为投靠的早,又为蒙兀灭金立下汗马功劳,是以甚得成吉思汗信重。当时的蒙兀不过八十八万户,这几家汉人军阀世家亦得以列身其中,尊贵处不比蒙兀人差上一点。论起信重,亦是与蒙兀本部军马一般相同。忽必烈调回精锐骑兵,显然是准备着不久后与阿里不哥在大漠草原上的激战。而北地汉军不可轻动,在与南楚答成秘密和议之后,抽调山东两准等地的汉军回援河南,以汉人步兵对抗张守仁,攻取虽然不足,用做守城,却是强过纯粹的蒙兀骑兵了。 听闻是汉人世候兵前来,张守仁眼前的这些将军,却也并没有面露轻敌之色。当世之时,夷夏之防虽有,对汉奸却并没有后世那样的痛恨和鄙视。那些汉人万户,只是自认为是蒙兀的军臣,忠于蒙兀的政权,打心眼里并没有将自己放在汉人的身份上。除了姓氏和生活习俗,他们军队的战斗力,他们对蒙兀汗国的忠诚度,并不在真正的蒙兀人之下。那张弘范就是这一类军人的典型代表。历史上,他带领着北方汉军和南宋新附军,一直打到崖山,逼的陆秀夫抱着宋朝皇帝跳海身亡。而张弘范则得意洋洋地在崖山山刻石纪念,上书:张弘范灭宋于此。一些汉人军阀实力雄厚,对蒙元忠心不二,由此可见一斑。若不是蒙兀人在宗教和财政上太过信赖和依靠色目人,后世的蒙、色目、汉、南人四等之分,想来汉人还可以与色目人调换一个位置。 吴猛听闻此言,皱眉道:“这张某人,向驻河北一路,年前李擅被迫出兵攻打我们时,他奉命带着本部万余精兵南下,充实山东。听说,他与李擅并不和洽,两人时有矛盾产生。忽必烈将他调来河南,想必也是害怕两条恶狗自己先咬起来吧。” 张守仁点头道:“只怕也有这个用意。” 胡烈道:“嘿,咱们可不怕他们谁过来。伯颜是什么人,一样被大帅打的丢盔弃甲,几个汉人走狗,就想吓住咱们不成?大帅,你划下个章程来,咱们总归听命就是。” 最新全本:、、、、、、、、、、 第七卷 血战归德(七) 张守仁摆手道:“时势不同,情形不同,现下说不得当时的话。我们守城时,敌人攻城不易,敌人的心中,也是想着我们攻他们的坚城,他们也能守的住。那些河南汉军,让他们和我们野战争雄,自然是一遇到挫折就溃不成军。若是龟缩城内,无路可逃,可也是能拼上一拼的。若是我们自己都志得意满,不将敌人放在心上,岂不正是趁了他们的意?” 此语说的甚是严厉,已经近似训戒,自吴猛以下,所有的将军均是站起身来,低头道:“大帅教训的是,末将等是有些骄狂。” 张守仁不再做声,只是令各人站起,依次排开,站在内室沙图之前。 他的帅府节堂,原本是颖州刺史问案视事的大堂,甚是轩敞,虽是如此,他犹嫌偏窄,前两月打败敌人,腾出手后,便又调来几千民伕,重新扩建修耸。正堂八开十柱,足可容得下数百人同时军议,两间偏室,一间用来悬挂木图,摆列沙盘,另一间则悬挂着六州内所有官员佐吏和军官姓名的幔布,其余木案之上,则每天都有各处送来的军报,方便他随时调阅处置。 此时摆放在各人眼前的沙盘,足足费了张守仁两年的功夫,花费了大量金钱人力,结合了大楚的沙盘技术和情报,再加上这两年来的堪误与调整,论起精细和准确,已经是当世之时最为先进之物。 颖州至归德一线,均是平原,虽然有少许山地,却并不影响大军行进。两城相隔三四百里的路程,若是以每天六十里的行进速度,不过五六日就可攻至归德城下。前番张守仁突然自山中杀手,就是以三四千人的轻兵,突然杀到归德城下,城内尚且没有反应,连城门都没有封闭,就被占据。而此番的敌人却是不同往常,前次伯颜在颖州城下大败亏输,收拢了过半的败逃汉军,重新整训后,又可成军。河南一地,虽然再也无法重新结集调派大军,以五六万的原伪朝汉军,再加上张弘范所部的万多精兵,用来守备归德一线,甚至将兵锋撒向前线百多里,亦非难事。 张守仁部虽然都是精兵,也曾经打下过很多城池,却多半是趁着敌人不备,仓促之间直攻而下,若论起真正的攻城恶战,却是并没有太多经验。种种攻城利器,眼下只有数千云梯,过百辆冲车,再有便是弩炮等物。论起攻城的手段和器械,与蒙兀人也只是伯仲之间,论起攻克坚城的经验,尚且是远远不足。 此时各人眼觑沙盘,看着一个个象征着敌军布防的小旗移来动去,却是多半只在归德城四周,稍一遇警,便可全数龟缩入城,而归德城虽然缺乏河水,不能用护城河保护四周的城墙,却因为是河南腹心的重镇,张守仁攻掠东京的前沿防线,自从伯颜败逃至归德后,痛加整治,调用了河南行省数十万民伕之力,将城池加高修耸,挖了数十条壕沟,沿途以鹿岩木栅阻挡,大军展开前攻之时,必定将长时间受阻城下,难以近前。 看着归德城下一个个深沟长垒,张守仁不禁苦笑道:“伯颜当真是不耻于向敌人学习啊。在我手里吃了一回亏,现下可学的精了。我看这归德布防,除了有些东西他仿造不来,别的一概学了个十成。嘿嘿,当真有趣。” 他口中说着“有趣”,其实脸色铁青,神情难看之极。归德城在去年蒙军主力刚败时,其实大有机会一战而下。而当时张守仁顾忌忽必烈派兵南下,再加上自己力量太小,一口难以吞下诺大地盘,无奈之下只得放弃。而恍惚间数月光景过去,伯颜尽管奉调回了燕京,留下的防御设施和做战计划,却仍然是全无漏洞,完美之极。 就是他曾经败在张守仁手中,此时观看这沙盘的人,都是征战有年,戎马半生的老行伍居多,只消看上几眼,都已经是心知肚明。 胡烈跟随吕奂镇守襄城多年,论起守城,经验自然是与座将军中最丰富者。他看了半响之后,借着张守仁的这个话头,相随苦笑道:“论起守城,咱们襄城守备自然是经验最足。以为我看,吕奂大帅尚且不如这个伯颜,咱们若不是三面环江,只有一面对着敌人,可以集中兵力,以六七万的精兵守备,只怕还不如这归德城守的牢靠。” 他偷偷觑了张守仁一眼,忙又道:“自然,这伯颜的手段孔是和咱们大帅学的,不足为奇。论起真本事,还是咱们大帅!” 此语一出,众将亦急忙道:“自然,大帅是千古名将,伯颜这小子算的了什么!” 这马屁拍的山响,张守仁忍不住噗嗤一笑,向诸将道:“你们以为我犯难么?呸!别看他守的这么严实,我若统全军去攻,也就三五日光景,准保拿下。前朝两宋,大将也不少,可是老打败仗,为什么?皇帝下发阵图,将军按图打仗,一点儿错也不准有。你们想,这战阵上前变万化,哪能什么事都预料的周全?皇帝的阵图虽然完备,也得准许有变化才是。再说,皇帝懂个屁。两宋那么多皇帝,也就宋太祖还算是职业军人和上将,余子皆不足道也。他伯颜将我的防法学得个通透,我的攻法又如何?况且,临敌变化甚多,伯颜虽然是蒙兀名将,我也并不将他放在眼中,更何况是张弘范那小子!” 他适才脸色有些难看,却将众将吓的不轻。临敌之际,若是主帅没有信心,那仗也就不必打了。此时各人听了他话,心中宽慰之极,均想:“虽然有些吹牛,不过也只有他配吹这种牛皮了。” 张守仁却不知道眼前众人,正在腹诽于他。沉吟片刻后,又笑道:“我适才有些做难,你们知道为何?” 不等人答,又道:“我只是想,此战不但要拿下归德,连唐邓之地,我也一并要了。再拿下东京,就可得整个河南一路。到时候,与蒙兀人以黄河为界,建立水师防备,虽然一时半会儿不能如大楚水师那么实力强劲,可是蒙兀铁骑也不能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了。” 他设想的前景,自然是再好不过。若是真的能西据关陇,北守黄河,再拿下山东与两准之地,就与当年的残金片图相差不多。金国被大楚太祖赶到幽燕之地,虽然重新复国,也是实力大损。后来蒙兀人攻打之时,就凭着黄河与潼关天险,也死守了二十余年,以残金那样的实力都能如此,更何况是新生的飞龙军与赫赫名将张守仁。 吴猛道:“大帅,这样固然很好,可惜我们的强军太少。以六州之地,供养现下的兵力也是极限,若是放低些要求和标准,只怕还能得几万兵。” 张守仁摇头道:“民力如同树木,不可使用砍伐过度。若是竭泽而渔,百姓怨憎,只怕是适得其反。况且,我的飞龙军全是精兵,束重甲,持利刃,俸饷优厚。一个兵的标准,足抵大楚五人,大楚养兵也算是下本钱了,和我比尚且远远不如。若是我随意招些壮丁流民入伍,打起仗来以十挡一,没的丢了咱们的脸。” “那咱们以全师攻归德,然后分兵攻掠东京与唐邓之地?” “那也不成,史权不是蠢人。他虽然不是开国万户,却也是北地汉军,跟随着蒙兀人征战多年。灭西夏、征西辽,甚至远至花刺子模,他家均相随与役。咱们全军而出,他必定会抄我们的后路。等攻下归德,只怕颖州也残破不堪了。” 此语一出,吴猛吓了一跳,忙道:“这可决计不成。我不懂民政,不过也是看在眼中。颖州等处,论起富庶和大楚的几个大城自然不能相比。可是除了那几个大城外,我看大楚也没有几个地方比颖州强了。若是被人糟蹋一下,这两年的心血可是白废了。” 张守仁微微一笑,却忍不住想起后世一句名言,所谓坛坛罐罐舍不得,就打不到狼。颖州虽然会受到一些创伤,军中最重要的粮食物资,却可转移藏匿,想来也受不到多大损失。 想到这里,心中已经有了定计,只是笑道:“事情你们也知道了,我已经决意借着这个机会动手。明日等全军将官齐至,再来发令。今夜宿在城外的将军,不必回去,城内的,亦不得回去。明日之后,大伙儿就要动起手来,时间紧迫,军情重大,就委屈一下吧。” 众将自然听令,自被紧急召来,各人都料想有紧急军情,早就交待家人不必等候。此时大帅有命,不准回府,想必也有他的道理,身为军人,自然别无二话。 当即站起身来,向张守仁拱手行礼,倒退而出。 张守仁与吴猛并肩而行,一直到石阶之前,方才要与他拱手而别。却见吴猛转身低头,轻声问道:“你已经有了定计?” “是。只是此仗难打,若是我的想法出了什么岔子,只怕还是要全军压上,一起攻打归德才成。此战关系我军在河南的大局,绝不容有失。我观诸将,骄矜有余而谨慎不足,皆因我军这两年来无往而不利,诸将对我又太有信心之故。适以我先才故做难色,然后让诸将自己观看沙盘,知道攻打归德的困难。” 他嘿嘿一笑,向吴猛道:“便是你,适才也很是倒吸了几口冷气吧。” 吴猛也是嘿嘿一笑,答道:“旁人不知道,我却知道你这人绝不会无的放矢。既然紧急召唤我们过来,想必是有了全盘计划。是以适才如何,不过是配合你罢了。飞龙将军,战无不胜,你的这个法子只是一时之效。最好是得有一场苦战甚至小败,才能收到更好效果。” 两人齐声长叹,对视而笑。 其实真正无往不利的常胜之师,均曾有过败绩。而只打过一些小规模胜仗的骄将悍将,稍有不慎,便是惨败的结局。 “先罢了,哪有故意安排败仗的统帅。让这些家伙看看人家的城防,将来恶战几场,只怕也有些警惕了。” “说的也是,我先告退。此战之后,盼中原一扫膻腥,复我汉家天下朗朗乾空。” “这是必然!” 两人伸出手来,紧紧一握,相视一笑,拱手而别。 张守仁立身帅府石阶之上,眼看着数十员大将四散而去。自明日起,整个飞龙节度统辖下的数万大军将依着自己的命令而动作。十数日后,料想这天地间将有无数好男儿抛洒热血,颖州各地,也势必是喜忧悲乐各有不同,几家欢喜几家愁。 “生有何欢,死亦何悲。” 张守仁轻轻摇头,将自己脑中这种莫名的情绪驱赶出去。自从接到胡光的军报时起,他的脑子便急速运转,回到府中并不多久,全盘的计划已然成竹在胸。待诸将来到,他让各人说说看法,观看地图沙盘,不过是为了警醒诸人,令大伙儿不要轻敌便是。此时由各地传召前来的各级军官仍然络绎不绝,纷纷来到,眼看大战即起,此战过后,前景如何,便可一战而定了。 他满心的期盼与自信,却又不知怎地,有些焦躁难眠。自己知自己事,那些谈笑风生,对敌百万大军仍然坐卧从容的统帅,心中又会是如何的感受? 只不过是做给别人看罢了。没有哪一个将军,面对一场决定生死存亡的大战时,可以做到全然不将战事放在心上,那种气度风范,只不过是一种巧妙的伪装罢了。 及至天明时分,众将自兵马使李勇等人以下,纷纷齐至。原本空旷轩敞的节度使官衙大院内,充斥奔走着神色兴奋的军人们。过百名指挥副使以上的将军,还有各人所带的亲兵护卫,一时间热闹非常。 张守仁昨日便有准备,早就下令颖州守备使派出兵丁,将节度衙门附近商贩赶走,肃清街道。如此一来,不但寻常的百姓不能接近,就是那些闻讯赶来打听的军人家属,颖州官吏,亦是不得靠近。 众将自被齐集时起,已经知道兹重大,待看了眼前情形,纵是昨夜不知情者,亦是知道此番动静非小,大帅是决意全师出征了。 李勇会同唐伟等人,自中午赶到时,便开始求见张守仁,却总是不得其门而入。他们无奈之下,只得寻了胡烈等人打听,却也是不知端底。这一点究竟要打多大,如何大,各人却是如堕云中雾里,全不知道。 强烈推荐野草居士的《隐仙》石章鱼新作《品行不良》 最新全本:、、、、、、、、、、 第七卷 血战归德(八) 再看那节度副使吴猛,亦是只端坐在帅府左侧的耳房内,闭目养神,口观鼻,鼻观心,却似对眼前情形,全无兴趣。 胡烈见他如此,不禁撇嘴道:“定是大帅给他透了风声,他才如此。不然,怎么会一点儿也不着急。” 他其实也是误会。吴猛性子刚猛豪强,在南方与人共事时,不知道捅了多少漏子。后来被人排挤出南方军,调入京师,在禁军中好生折磨了一番自己的性子。到得此时,他心中明白自己不是张守仁的嫡系将领,各人对自己有些疑忌,这些距离,非得在战场上见过真章,才能弥补。此时此地,虽然他也焦躁不安,等着张守仁的决断,心中却是勉强压抑自己,不生事端的好。 一直待日头慢悠悠晃到正中,温暖中已带有一丝躁热的阳光洒在众人额头上微微冒汗,帅府的执事们送上酒饭,各人便只得胡乱入席,勉强塞些果腹。 一时吃毕,正乱间,却听张守仁的亲兵队长在节堂的汉白玉石阶下叫道:“大帅有令,各人速进节堂相见。” 众将轰然而起,一个个迅速整理好仪容,整齐划一的排在吴猛和唐伟等人的身后,等着主将们先行,然后随之而入。 吴猛先中暗叹,张守仁治军的理念与他很是不同。他在南疆做兵马使时,与麾下诸将兄弟相交,议事时,各人笑嘻嘻乱哄哄,并不讲究这些仪容军范,在打仗时,却也是个顶个的勇武。 现下张守仁的这些排场举措,倒果真是象个节度使了。甚至,有些与帝王相同类似。 吴猛握一握拳,抛却心中那些不安与惶惑,肃容道:“各人随我一起,面见大帅。” 这样的场合里,各人对他亦是毕恭毕敬,听他讲完,便都点头答道:“是,末将等遵令。” 吴猛抬脚先行,一步步跨上这三层九丈高的堂下石阶。以张守仁的本心,本来也不欲如此排场,只是当时监工这节堂的颖州守备使伍定国,却坚持如此,他也便依了。待到后来,发现所有入见的将军和官员,或是百姓儒生,登级而上前,尚且能语笑从容,待一级一级的石阶爬将上来,节堂的飞檐拱斗巍然耸立于眼前,堂前的石阶平台之上,侍立着数十名甲胄鲜明的飞龙军士,那散发着寒光的铁矛与横刀,摆列在自己眼前,任是镇州大将,或是升斗小民,无有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者。 如此一来,倒也让他很欣赏伍定国的想法与坚持,对他也是极为信任。 “末将吴猛,携飞龙将士,参见节度使大人!” 由明晃晃的室外,乍入室内,各人都是觉得眼前一暗,只跟随着吴猛一直向前,一直待行到张守仁座前,吴猛当先单膝而跪,抱拳行礼,其余众人亦是紧随而跪,大声见礼。 平常之时,张守仁也并不让各礼参见,今日其实是大校之时,决意动兵之日,只得如此。若是以前的宋军,只怕还要从监狱里拉几个死囚,斩了祭旗方可。 “好了,吴将军请起,诸位将军请起。” 各人起身之后,抬眼去看,只见张守仁身着朝廷颁赐的明光铠甲,一袭绣着巨蟒的青色披风,垂落于地。 因见众将拿眼看向自己,张守仁笑吟吟道:“各人的神情气色,可都了不得啊。李天翔、韩逸乔,你们两个,这会子走到大街上,会被人家当成屠夫的。” 李韩二人,均是一厢的指挥使,又都是二十来岁年纪,年轻有为,是飞龙军中的青年俊杰。此时被张守仁一说,各人拿眼一看,只觉两人脸色铁青,两眼圆睁,当真是杀气腾腾。那韩逸乔还紧握着自己手中的佩刀,指头关节,握的惨片一片。 “哈哈!” 由胡烈带头,各人均是哄然大笑。吴猛是客将身份,不便发笑,却只将上下嘴唇咬紧,憋的甚是辛苦。 “大帅!” 韩逸乔却不似李天翔以倨傲的神色来回应张守仁的玩笑,他是张守仁的襄城亲兵出身,素来与张守仁言笑不禁的,此时被他一通取笑,当下不顾自己的身份,叫道:“大帅,哪有临敌之前,取笑自家将军的主将?” 张守仁连咳几声,方自己止住笑意,向他们道:“不止你们,你看那几个小子,也不都是如此?” 他又正色道:“此战,确实是我军全军动员,主攻敌人的一场恶战。不过,大家也不必太过紧张。我张某人自用兵以来,还没有出过将兄弟们置于死地的损招败招。你们这些人,有不少曾经随我四出四入中原,在敌人数十万强兵镇守的腹心之地杀入杀出,现又如何?不都是好端端的呆在这儿么。” 此语大是有理,其实不但是李韩二人等青年将领,便是胡烈与唐伟这样的中年将军,历经百战,此时心中也难免惴惴不安,张守仁这一番饱含着绝大自信话语一出,各人都甚觉心安。 吴猛因见堂内情形渐渐和缓,因咳了两声,抬头向张守仁问道:“请问大帅,对敌方略,是否已经有了定论?” 他的话中,其实隐含不满。张守仁在见他之初,曾经坦言麾下将军想的太少,不能分忧。他吴猛一来,便可多些商议的对象,有所臂助。怎料此事决定打仗,不但是寻常的将军,就是连同吴猛在内,亦是不知详情,却也难怪他心生嫌隙。 张守仁看他一眼,微笑道:“去岁军议时,大的方针战略,本帅已经有了决断。今年情形虽然稍有变化,却也与去岁相差不远。是以,我只是将去年拟定的计划稍做改动罢了。未曾与诸将军多加商议,实是因我需要随着敌人的变化而改变细节,不可能时时召集大家一起议事。有失礼之处,还请众将军不要在意。” 吴猛微微点头,答道:“大帅为一军之主,凡有决断,全军上下均需尊行,哪有失礼可言。这一仗怎么打,还请大帅示下。” “唐伟李勇率第一军与第二军,本师亦随之而行,以两军的兵力,直攻归德!” “末将遵令!” “李天翔率第三军,与吴将军一起,移师主力到颖州附近,防备敌人的唐邓镇兵。” “是!” “至于信阳等州县,再有大别山内,由伍定国率领各州守备,连同山中的一厢守备,防守我军的侧翼。” “胡烈等讲武堂并各州守备官,均听从伍定国统辖,若有紧急军情,可率各州的讲武堂学生,再有各州的守捉将,一起与大军行动,与来犯之敌相战。” “末将遵令!” “我军的粮草补给,皆由节度推官张仲举在州内划给,各军的转运使一会便可以前往领取先期的装备与粮草物资。” “敌军的动向,番号,驻地,战力若何,一会有间龙指挥使派人下达分发,各人领取之后,好生研读,不可轻忽。” “是!” 张守仁面色如常,将军令信符分发下去之后,便笑道:“大军未动,粮草先行。虽然颖州城内的常平仓内,储藏有大量的粮食,却仍然需要搬运至各军营内。我算了一下,咱们的道路平整,大车很多,也得三日功夫,方才齐备。现下令牌发下,各人回去后就开始动作起来,三日之后,也就是平帝二年五月十七,第二军先往第一军的驻地靠拢,七日后,二十日那天,第一军和第二军正式往归德进发。众位将军,此战关系到我军之存亡,出了帅府后,各人不得回家,不得泄露我军动向,营内士兵立刻全部销假,齐集营地,任何人不得外出。可明白了?” “是,末将等明白,此战我军必胜!” 张守仁挥一挥手,道:“好了,可以下去了。” 各人闻言,均是转身倒退,意欲退出。 唯有李天翔朗声问道:“大帅,末将不过是第三军的指挥使,本军兵马使不在军内,亦是未置副兵马使,然而却有很多将军位列末将之上,让末将统领第三军,似有不妥?” 第三军的兵马使胡光不知往何处去,到底是犯了军法,或是被别做他用,别说是李天翔这样的指挥使,就是胡光的族叔胡烈亦是不知。 此事胡烈千方百计打听,却总是没有结果。此时听这李天翔讯问,便也不禁站住脚步,支起耳朵,等候张守仁的回话。 “怎么,你不是一向高傲,以为自己能力出众。本帅给你机会,单统一军,你反而不敢么?” 李天翔歪着嘴角,躬身答道:“末将有什么不敢的。只是,名不正则言不顺,末将现下不是请问大帅为什么要让我统军,而是说,让我以指挥使的身份来统兵,有些不妥。” 他如此狂傲,各人虽然明知他是这个德性,却都是忍不住大怒。 胡烈斥道:“天翔,我也算看着你长大的,没想到你这么不知体统。这个当口,大伙儿想的该是去战场杀敌,你怎么一心想着自己的官位?大帅说让你统领,便是由你来统管,难道还有人不听你令不成?” 他嘿嘿冷笑,又道:“我侄胡光虽然现下不明去处,不过想必是大帅派他公干,你这么急心谋夺兵马使的位置,不嫌太早么?” 李天翔开初弯腰听训,待胡烈说到最后,他却直起身来,脸上似笑非笑,向胡烈道:“胡学正,末将敬你是前辈,本不欲多说。不过,说我谋夺,却也不妥。古人云达者为师,没有年纪之分,也没有先来后到。我若无能,指挥使也无颜去做,我若有能,又如何不敢做这个兵马使呢?” 胡烈看着他这样的神情,只觉得可恶非常,再加上担忧侄儿,心中忧虑,更是怒上加怒,当即直欲一拳打在这小子的脸上,才能泄恨。 张守仁见闹的不象,轻咳一声,道:“胡兵马使是我派出去,勾当一件大事。大伙儿不必乱猜。胡学正,你先下去歇息,不必忧心。” “是,末将失礼了。” 胡烈横了李天翔一眼,犹自怒气勃勃,就这么扬长而去。 推荐:石章鱼新作《品行不良》野草居士的《隐仙》 最新全本:、、、、、、、、、、 第七卷 血战归德(九) 他是张守仁的旧日长官,偶有失礼,便是张守仁也不好多说什么。这李天翔竟敢得罪于他,旁人看在眼中,又觉得他蠢,又佩服他胆气非常。 张守仁沉吟片刻,方道:“你说的也有道理。本帅看中的是你的能力,历次军演,你的那一厢打的最好,做战最勇,你也算是智勇双全,又肯与士卒同甘共同,我很欣赏。” 他见李天翔满脸得色,心中微叹,终于将那一句:“若是脾气雍容大度些,能与同僚更合衷共济些,便更好了。”,收了回去。 以张守仁之能,自然不必担心害怕属下中有什么小动作,李天翔不管多能,也无法对他有什么实质性的危胁。倒是扶持一下这个狂悖小子,成为诸将心中眼里的另一根刺,却是更有益些吧。 想到这里,张守仁终做决断,令道:“一会便让节度参军颁令,令你为飞龙节度第三军代兵马使,去吧。” 李天翔心中狂喜,勉强压抑住自己脸上的表情,向张守仁深深施了一礼,答道:“大帅知遇之恩,末将决不敢忘。” 张守仁轻笑一声,挥手道:“去吧,好生做事,不要令我失望。” “是,末将告退。” 这一场小小风波,以李天翔得到胜利而告终。在旁观诸将内容各异的眼神注视下,此人昂然而下,不管不顾,当即自行出门而去。 除了韩逸乔等几个年轻将领,追着他去贺喜外,竟无别人相随。 “好了,你们傻看什么,还不快去准备。” “是。” 各人有气无力的答了一声,当即鱼贯而出。 “吴将军,你留一下。” 吴猛愕然回头,向张守仁道:“大帅还有事么?” 张守仁见众将全数退出,便步下座椅,舒适的伸了一个懒腰后,方向吴猛笑道:“我的这个方略,你没有疑问么?” 吴猛摇头道:“没有。以两军主力很威迫归德,看敌人下一步的举措。我的三千突骑和第三军,一定可以保得颖州安全。唯一可虑的,是山东李擅全军来攻,伍定国是否能顶住李擅的大军。不过,如果我部还在,随时可以应声而援,问题也不是很大。若是唐邓过来援兵,以我和李将军的兵力,一定可以击退。若是他们不来,我们随时也能去援助归德。你的这个举措,并无问题。” 张守仁嘿然一笑,向他道:“这个计划倒也确实是中规中距。京师内枢密院的那些参军们,只怕也会这样拟定吧。” 吴猛点头道:“或者也可以用计引诱张弘范出城野战,或是咱们干脆分兵,少数包围归德,敌人多半不敢出城,待唐邓兵过来,咱们半途邀击埋伏,打败他们,再以我军主力攻归德。这样的围点打援之法,当年太祖也曾用过。” “你的办法虽是好,可是却诱骗不到史权和张弘范这样经验丰富的大将。他们之间信息不绝,使者不断,一定会互相策应,绝不会偏师冒进,更不可能放弃坚城不守,出城和我野战。” “那你的想法,究竟是怎样?” “弃颖州各地于不顾,我军主力全集一处,在最短的时间内,强攻下归德!” 吴猛听闻此言,见张守仁满脸肃容,绝非说笑。当即吃了一惊,猛然叫道:“这怎么可以?难道适才你的部署,全是假的?” 张守仁盯着他道:“怎么不可以?” 吴猛张口结舌,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来为什么不可以。半响后,方道:“颖州这里,必定损失极大。” “无妨。城池就由他烧,民舍就由他破坏,我的大堂,让他做了马厩又能如何?他不能尽毁我的稻田,没法杀尽我的百姓。最多几月光景,颖州就尽得旧观。可那时,我可能得了河南全路,所得甚大,所失甚小,我为什么要怕?” 见吴猛沉思不语,张守仁又道:“你想,忽必烈派了两个汉军将领过来,就是利用他们经验十足,面对汉地百姓官员,善于安抚。时间虽短,却是收效甚大。两个汉将又都是北地汉军世家,交谊甚好,彼此间同声连气,绝不会坐视一方被攻而不理。我军人少,虽精而不众。我攻归德,他唐邓来援,我攻唐邓,则归德来援。我若分兵而战,力量更加薄弱。就是勉强攻下一边,损失必定极大。我想来想去,归德一线,城防坚固,地处要冲,比唐邓更加重要。而归德的军队,也比唐邓精良,人数亦多。那张弘范绝想不到,我会不管不顾,竟然张了大嘴,要强吃他这一口!” “原来如此……” 吴猛若有所悟,向张守仁道:“集中三军主力,我的突骑居中策应,打击敌人的机动力量,而伍定国所统领的大军,又该如何?果用他的一部,防备山东李擅的几万大军吗?” 张守仁摇头道:“他的任务,不是防李擅,而是留在其余各州,防着唐邓的敌军过于深入。若不能敌,则退出山中,保我根本。你的三千突骑,是我军战力最强的一部。你不需要攻城,而是养精蓄锐,等候时机。唐邓军听说归德被攻下,必定仓皇而退,到时候,就是你建功立业的时机到了。” 吴猛连连点头,怪笑道:“好的很,这样一来,我部野战的威力必能得以发挥,敌军多半是步兵,当主帅没有信心,全师溃退之时,遇着我这三千铁骑,他们虽然有五六万人,只怕也难以抵敌。” 张守仁亦是点头,不过还是笑道:“你的部下全是我的心尖子,可不要贪图大功,折损太过。” 吴猛道:“这是自然,我带兵,向来不喜欢用士兵的人命来充我的功劳。” 他心中喜悦,适才张守仁的安排,不过是寻常的战法举措。他心中隐隐以为不妥,却又说不出是何道理。待得此时,方才省悟。去了心中一块石头后,整个人都轻松起来。 当即向张守仁告别,笑道:“好了,你总算没有连我这个节度副指都瞒住。不然,等将来打了胜仗,我也要好好灌你一场不可。” “此事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我现下力量太弱,我虽然不怕眼前这些将军们泄密,可是调动时,难免会有些风言风语传出去,若是被人知道了我的计划,那可就万事皆休。” “好了,我省得了。此事除我之外,再无第二人知晓。” “如此最好。” 两人寒暄几句,吴猛将欲将时,却突然想起一事,忍不住瞪大双眼,向张守仁道:“你如何确定李擅不来攻伐?若是他引领着几万强军过来,我军主力不在,很难打败他的攻势。上次你在颖州城下打败他,依靠的是我手里的那几千强兵,又是你亲自指挥,利用坚城和地利之便,打跨了他。此人若是再来,以小伍的兵力和战法,只怕不是他的对手吧?” “这是自然,李擅要真的过来,除非是加上你的三千突骑,不然一定不是他的对手。” “这么好的机会,他会不来?” “吴将军,你了解他的为人么?” “怎么?” “此人是山东世候,实力强横之极。去年带的几万兵来攻我,原本也是被逼压不过,敷衍忽必烈罢了。他与张弘范等北地汉军将领不同,他家世镇山东,已近百年,山东一路,好似他家一家的地盘一般相同。忽必烈与前几任大汗不同,甚重汉地,收权,立官,要赋税,征调军队,这样下去,他李家在山东的实力越来越弱,眼看着地位就要不保。前番,忽必烈为了安抚于他,加封他为山东大都督,不过是给了他一个名义,别的好处一概没有。而且,显然易见的就是,忽必烈一旦打败了阿里不哥,以他的雄心壮志,必定是要南下攻楚,到时候,也必定要稳固后方,将这些汉军将领全数收服。到时候,李擅势不如人,又该如何自处?象他这样世候大家的将领,一向威福自用惯了,如何能忍得别人天天对自己指手划脚!” 吴猛道:“难道他要造反?” “正是。他久有反意。最近,几个北地汉军世候带兵南下,驻节在山东一段时日,山东境内不少小的世候汉军,也曾经与这几个大的汉人万户结好示好。他在山东的情形已然不稳,不趁着这个机会扯旗造反,等着忽必烈带着大军来剿时,再反么?” 张守仁微微一笑,又道:“况且,他就是犹豫不定,我也会帮他下定决心。以他之能,以他的刚愎自用,必定不把我放在眼中。他的想法,是要和我犄角相联,用我来吸引蒙军主力,为了确保这一点,他不但不会来攻我,还会适当的扶我一把。这一次,他就算不肯明着造反,也绝不会派兵来攻了。” “好,太好了!” 吴猛重重一拍自己大腿,喜道:“天时人和都有了,敌人纵是占了地利,也绝不会是我们的对手。这个时候,忽必烈又刚与阿里不哥战完不久,战马疲瘦,战士倦怠,不可能调集大兵来援。况且,阿里不哥现下回了吉利吉思,忽必烈不知道他的兵力部署,反而不如打起来时得心应手。守仁,你可真让人佩服。” 张守仁略显疲惫,向他道:“咱哥俩,就不要说这些客套的话了。只盼这一次战后,可以尽得河南一路,然后轻下山东,与蒙兵据黄河而对峙,不必随时担心他们的兵锋南下。我也可以多睡几个安稳觉了。” 吴猛见他神色,知道他要思虑的地方必定很多,太耗心神,当即拔脚便行,只回身向他道:“兵力调配,依次展开阵型的事,你交给我来办,如何?” “好,我对你自然是信的过。” “那我走了,你好生歇息一下。” 张守仁不再留他,眼看他气宇轩昂,大步离去,心中隐隐然,竟是觉得羡慕非常。其实他原本在襄城当军时,心中最大的念想,就是对做一任兵马使,纵横疆场,铁血兵戈。怎奈,现下坐在这个节度使的位置上,又身负着汉家江山兴衰之重责,一刻不能息肩,又无人可以与他共同负担,心中的疲累,决非常人可以想象。 他喟然一叹,亦步下节堂,往老黑的住处行去。别的将军,有帅府的知行执事们供应酒饭,倒是他这个主帅,没有传命,无人奉送。此时日已西斜,他兀自腹中空空如也。他神色难看,也是因为饿的太过。 一路负手行来,满眼的青砖碧瓦,墙上的爬山虎与喇叭花相交成片,青绿中夹杂着粉红黄紫,煞是好看。他绕过一道长长的粉墙,由一个月洞门而入,内里则是帅府的后花园,却是老黑等人精心整治,里面姹紫嫣红,亭台楼阁在一大片池塘中若隐若现,沐浴在一片金黄色的斜阳之中,当真是美丽非常。 推荐《隐仙》作者野草居士 最新全本:、、、、、、、、、、 第七卷 血战归德(十) 老黑带着一个少年,正在后园中整治草木,此时天天渐渐转暖,有些草花树木,需要重新嫁接修枝,他年纪老了,唯一的乐趣,便是在这后园中整治花草了。 张守仁看他神情投入,正在修整着一垄葡萄枝架,心中甚觉抱歉,却又不能以实情相告,心中委实难过。正踌躇间,却见老黑身边蹲着的少年,却不是那王浩是谁。 他当即斥责道:“王浩,你不在学里好生学习,跑来这里做甚?” 王浩尚不及答,老黑已经瞪大双眼,向张守仁道:“怎么,小皮猴子来陪我,你又不乐意?” 他此刻的神情,宛若一个护着孙儿的爷爷,张守仁看的又好气,又好笑,只得陪着小气,向他道:“我训他,也是为他好。” 老黑还欲再说,王浩却站起身来,落落大方的向张守仁施了一礼,然后方道:“山长,学生能来此地,是因为胡学正下了令,学堂暂时停课,命人各自回家收拾,准备在城外的校场集合。每个人给了半天的假,收拾衣物,和家人道别。学生在此别无亲人,只得来寻黑爷爷话别。既然山长不悦,学生这就告辞。” 张守仁见他举止大方,双目炯炯有神,黑漆漆的双眼直视自己,并没有丝毫的畏怯与不安。他心中歉然,自己面临大战,心情不安,却将怒火发在这个少年身上。 况且,适才的神情举止,与去年在那营地中见着的王秀一般相同,只是无论如何,自己当时也看不出来,那个瘦瘦小小,说话动辄脸红,声音秀气好听的男子,竟是一个姑娘家假扮。 他微笑道:“好了,适才我也是误会,以会你耽搁课业,跑来撞木钟。” 拉着王浩坐下,向他温言道:“你也别怪我误会,你以前确实是经常如此。不过,我听说你的身体越发强壮,武术骑术射术,都有很大的进步。至于兵法布阵,沙盘推演,更是学堂里最为优秀的一员。如此一来,我也为你高兴。你以后有空,可以常来,不妨事。” 王浩心中欢喜,张守仁是他的心中偶象,最为敬佩之人。以前还只是传说中听人提起,这半年多来,在颖州见张守仁处断公务民政,操练军士,演习阵法,上马管军,下马治民,竟是无所不能。他不过是一个少年,少年人又如何不敬佩这样的英雄人物。只是历次来张府中探视,竟是再难一见。张守仁不是巡视四方,就是忙到没空见他这样的小人物,只得寻了老黑,闲话家常。初时不过是敷衍老人家,此时爷孙两却也当真有了感情,隔几天不见,便是想的慌。张守仁此时的话,等若是给他开了一张最高级别的通行证,他如何能不欢喜。 少年心性,很难隐藏,他心中欢喜,脸上便带出笑容。张守仁坐他对面,见他神情如此,自己心头也是一阵喜悦。 算起来,不到十年之前,他也不过是王浩这样的年纪,便投身行伍,从最底层的小兵干起,没有人照顾,没有金钱贿赂上司,所有的苦活累活,他都得去做。烧火做饭,打扫营房,掏洗厕所,脏活累活,全是当时尚未发育完全的张守仁来做。几年历练下来,若不是胡烈赏识于他,慢慢提成队正,只怕现下的他,还是襄城的一个寻常小兵,每天操练,苦不堪言。 张守仁不好女色,不爱绫罗绸缎,不喜豪宅古董,正是因为那一段悲惨的记忆和辛苦之极的历程,在他心中历久弥新,很难忘怀。 “你身体可真是健壮多了。刚来那会儿,还夸嘴说,自己是将门之后,自幼习武,打熬的好身体。结果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 张守仁歪着头看了半响,见王浩将胸前挺的笔直,几块键子肉凸显出来,心中甚觉好笑,屈指在王浩胸前一弹,只听那王浩惨叫一声,急忙将胸一缩,再也不敢卖弄。 老黑在旁看了,不禁大笑道:“小皮猴子,守仁他拉的是三百斤的强弓,一柄投枪在百万军人直取上将人头,你在他面前显摆你那小身板,可不是自取其辱么。” 王浩又惊又羡,看着张守仁粗黑焦黄的手指头,羡道:“山长是怎么练的,学生也当真是自幼学射,怎么没有这么厉害。” 张守仁淡然一笑,答道:“我每天要用手指插黄豆,少说过千次,不管鲜血直流,还是溃烂发炎,都不停止。再有,指上吊上沙袋,屈指练习,没有一天停息过。再有,还要每天拉弓几千次,力道大小不一,锻炼手感力气。我记得,那时候我每天只睡三个时辰,除了习武,还要阅读兵书。” 他见王浩听的目瞪口呆,又道:“小子,不要看我有今时今日,好象是上天所赐一般。我常听人言,这张守仁打仗全凭运气,若是不然,必定如何云云。” 他面露讥诮之色,笑道:“自身没有实力的话,机会落在头上,又能如何?” “是,山长教诲的事。今日此事,学生毕生也不敢忘。” “只盼你当真明白才好。” “是。” 两人正说间,老黑却听的不耐,向张守仁道:“你巴巴的跑来,就是为了教学生么?” 王浩到他身前,嘻笑道:“黑爷爷,山长也是为了我好,学生很是感激的。” 老黑摸摸他头,笑道:“我如何不明白。只是这教学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儿,和你说的多了,你想的多了,反而不美。” 张守仁被他提醒,倒是想起来意,因笑道:“我过来时,吩咐人做了饭,料想你也没吃,所以来寻你一起吃饭。” 他踌躇一下,终于道:“老黑,大战将起,你随我一起往军中去。要安全一些,有什么要收拾的,可以收拾齐整,明天或是后天,咱们就动身往第一军去。” 老黑诧道:“你打你的仗,我自在家中照顾,你带我一个糟老头子,到前线做甚?” “这个你不须管,总之让你过去,也是为了你好。” “难道颖州危险?” “倒也不是特别的危险,不过,防患于未然么。” 老黑呆了半响,终于放下手中泥铲,苦笑道:“好罢。反正你才是这个家的主人,纵是有啥破损,心疼的也该是你!” 他这话,近似于赌气。张守仁哭笑不得,只得又好言相劝,到底拉得老黑与王浩一起,三人离了此处。一起用了晚饭,老黑在吃饭时长吁短叹,唯恐自己的庭院受到损伤,张守仁无奈,只得拿话安慰,待吃完饭,额头上已经全是汗珠,感觉比军议还要累些。 好不容易将老黑安抚歇息了,他与王浩二人,一起出门。出得门来,已经是满天星辰,一股凉风扑面而来,使得二人精神一爽。 “好了,你去吧。我还要校验沙图,调配军队。你跟随胡学正好生躲着。如果需用时,也会让你们拿起刀枪,与敌拼斗的。” 少年人,哪懂兵凶战危,听说他们可能也有仗可打,王浩兴奋非常,当下向张守仁拱手一礼,大声道:“是,学生一定不负山长的厚望。” “嗯,你还是要多加小心。” 张守仁看他一眼,见他浑不在意,只得叹气道:“你姐姐,就要救出来了。我估计,这一战打完,你们必定就能姐弟重逢。” 王浩这半年多来,一直朝思暮想的,便是担心姐姐的安危。什么问名,纳采,定礼,然后过门,最多也就半年光景。以姐姐的性子,若是真的要捱到上花轿那天还没有转机,必定会千方百计,自寻了断。他经常午夜梦回,吓的全身出汗。他多次想当面质问张守仁,只是在张守仁的积威之前,又哪敢口吐满之辞。况且,当日张守仁早有明言,他说话一字一诺,断然不会哄骗自己。一直待到此时,方从张守仁口不听得姐姐的消息,大喜之下,也不顾不得许多,当即转回身来,盯着张守仁颤声道:“山长,你说的是真的么?” 要是以前,张守仁必定斥他无礼,此时竟无心于此,只拍拍他肩,笑道:“我何曾骗过人,什么真的假的,真是孩子话。” 说罢,洒然而去,只留下王浩在原地发呆。半响之后,方才欢呼大叫,快步而出。 自这日军议之后,整个六州之地的飞龙军士,已经全数动作起来。最高一级的军议细节,普通中下层军官,自然不能知晓,只是兵力部署,驻防的地方,却是瞒不了人。五六日后,颖州驻军已经形成了一个尖锐的三角形状,张守仁自将第一和第二两军,是这个三角阵形的首端,而吴猛的突骑与李天翔的第三军,则互为两翼,护卫着张守仁的身后和颖州的安全。 就在飞龙军动作的同时,史权与张弘范安插在颖州境内的细作,也将这个消息迅即传回到自己主帅的案前。 颖州虽然严查奸细,导致北方和唐邓方向的来人,都很难在境内如意行动。只是不论如何,也无法完全禁绝商业上的来往和双方居民的亲友间的探访。如此一来,只要有心人想想办法,还是可以得到飞龙节度统管下所有城市和驻军的情报。 自然,这些东西只能是流于表面,需要将情报归纳总结,从千丝百缕的小动作中,分析对方的动作到底为何。 张弘范,此时人近中年,正是人一生中精力最好,体力和脑力最充足与发达的时候。他镇守北疆多年,还是在拖雷大汗当政时,便已从军。 自拖雷、蒙哥、到现下的忽必烈兄弟争位之前,张家一直是巍然不动,稳如泰山。不管是哪个大汗继位,总归继续向蒙兀人效力便是。好比是勤恳看家的狗儿,主人总会赏点吃食给它。是以自从当年张柔归顺成吉思汗以来,张家的实力越来越大,地位也是越来越多。 只是自从忽必烈与阿里不哥争位时起,张弘范这个现任的张家家主,就陷入了一种可怕的两难境内。 论起在蒙兀诸王中的影响和支持率,忽必烈远远不如阿里不哥。论起军事实力,阿里不哥得到了草原上诸王的强兵,还有其余几个汗国的支持,再加上得到了前任大汗蒙哥的怯薛兵,绝对实力,要远在忽必烈之上。而忽必烈用以与阿里不哥争雄的,除了他手中的十个不到的万人队蒙兵外,便是北地与中原各地的汉军世候军阀的支持。 与阿里不哥等人相比,忽必烈一向重视汉地,信儒臣,敬汉将,待之如同心腹手足,各汉臣汉将,原本在蒙兀大汗前如同猪狗一般,不过是被呼来喝去的奴才。倒是这忽必烈,自从受命经略汉地以来,种种措施规矩,已经慢慢汉化,隐隐然,有建立一个类似汉人王朝的希望,在各人眼前萌生。 张统范在忽必烈与阿里不哥公然决裂,两边既将开战之前,很是思谋了一番。想来想去,只觉得那阿里不哥轻视汉人,自己就是投靠,也比不得一个普通的蒙兀宗王让他重视。还不如投向重视汉地汉军,一心要建立继承中原法统的忽必烈一方,将来做一个开国功臣,名垂青史,必定是跑不了的。 推荐《隐仙》作者野草居士 最新全本:、、、、、、、、、、 第七卷 血战归德(十一) 张弘范心中有了决断之后,自然是上书效忠,为忽必烈刀头染血,拼死争杀。这两年下来,他带着本部汉军,也与漠北的雄师很是打了几仗,虽然很是吃亏,却也并不是没有抵敌之力。几番下来,终使得他信心大增,决意以死效命,博个富贵万年。去岁年尾,因为战事多半是在骑兵前进行,他的本部汉军在打完了守卫和收复和林的一仗后,显的没有用武之力。忽必烈又担心南方大局,派他带兵南下,先镇山东,现下又命他移驻河南,守备护卫归德。 论起本心,他心中亦是高兴之极。山东向来是李擅一家的地盘,象他这样的北地汉军世候,很难融入。以他的军功地位,让他向李擅低头臣服,那也绝不可能。他在山东镇州青莱等地,远远躲开身在济南的李擅,想尽办法,分化拉拢着山东本地的汉人臣候们,除了有少数几家靠近河北地的世候愿意与他结交,甚至齐州的镇将王家,还提出与他结亲。他当时为了打入山东世候的势力版图,也是立刻答允。待到今年,李擅却加强了对山东一路的控制,而忽必烈也放弃了原本的打算,决意对其进行安抚。如此一来,张弘范在山东的地位和地盘,就显的很是尴尬。特别是加封李擅为大都督后,至少在名义上,张氏家兵还要受李家的指挥,这是让心高气傲的张弘范绝不能接受的。 待后来接到调命,让他到河南行省做归行防御使,虽然官职未升,不远的唐州又有一个史权,也是地位与他相当,却是要比在山东时需仰人鼻息,要强过许多了。 入驻归德后,他整治城防,训练士卒,将自家的本部军队,安插在归德的险要之地。又多派细作暗探,查访着张守仁的动向消息。无论如何,他要守住归德这个东京南面的大门,如果失守,东京不保,河南一地全失,就算是逃得性命,也是很难向忽必烈交待的。 今年开春时,张守仁曾经试探性的将第一军往归德方向派遣接近,当时的镇将尚且是蒙兀将领,归德城在紧张一段时间后,终告平安无事。张弘范上任伊始,也对张守仁的动向很是警惕,待后来多方了解,听闻对方在颖州等处大兴土木,理境安民,军队规模也就保有的四万多人的水准之上,并没有扩军北攻的迹象和打算。他心中稍安,却也并没有与对方动手的打算。虽然没有直接亲眼目睹对方军队的战力,不过伯颜可是蒙兀名将,大将,统领那么多人的军队,还被打了个落花流水,他张弘范的家底就这么多,大汗也没有命令要剿灭对方,不如乐得个相安无事最好。心中安稳之后,没事听听曲子,玩玩老鹰,打打猎,吃喝玩乐,醇酒美人,日子过的了是逍遥可意。待到今时此日,却有几个在颖州城内潜伏的很深的细作来报,对方前几天突然召集大将,调动兵马,动作搞的很大,看来,这一次必定是要大打一场了。 他伸手摸了摸自己下巴,默默沉思。黑油油的胡子低垂柔顺,很是顺手。汉人蓄须的习惯,原本是要两边分翘,显的威武庄严,而蒙兀人的习惯是任其生长,并不理会。张家归顺蒙兀已久,很多生活习惯,甚至衣着打扮,也都渐渐蒙化,就连他下巴的这一小从胡子,也算是蒙兀化了。 良久之后,方冷笑道:“看来对方是要对咱们动手了。嘿,这个小子,占了那么诺大便宜,大汗且不理会他,他居然登鼻子上脸,越发的胃口大将起来了。” 张守仁年纪很轻,包括张弘范在内的很多汉将,对他的成功都是心存怀疑。总觉得这个小子不过是运气太好,打了那么几仗,居然也有了盖世名将的赫赫威名。 “不过是南边没人罢了。什么吕奂,范文虎,都是些什么人,又贪又暴,不恤士卒,就知道作威作福,才让竖子成名。” 张弘范轻声嘀咕一句,又向堂内的张氏家将们问道:“你们看,这事该怎么办?” 他的一个族侄素来粗豪,自幼曾跟随蒙兀大军东征西讨,在他眼中,除了蒙兀军人,其余统天下的军队,都不值得一观。当下听闻族叔讯问,不由叫道:“三叔,还议什么,咱们的家兵也有近两万人,再把这归德城附近的兔崽子们召集一起,人数远远超过他们,我就不信,正面野战,他们能打的过咱们。什么打败伯颜色,无敌名将,我看,不过是依仗城坚死守,伯颜又无心恋战,才会放他一马。这小子不知死,咱们就让他知道,什么是幽燕汉子!” 他卖力吼叫一通,却见张弘范默不做响,其余各人也是并不做声,甚至,有少数几个,还在眼中露出嘲讽之色,他心中大怒,忍不住又道:“怎么,咱们还怕了这小子不成?” “不是怕,是咱们守住归德就成,不必与这人正面交战。” “是啊,老五,你性子总是太急太暴,哪有放着坚城不守,跑去和人正面交战的。别的不说,总得多死不少人吧?这可都是咱们吃饭家伙,死一个,抚恤要钱吧?重招人要钱吧?遇事,要多想想!” 他兀自不服,还要争辩,却听张弘范哼了一声,骂道:“老五,你这个草包,不准再说话,给我老实坐下!” 张弘范是他长辈,又是张氏一族的族长,积威之下,这老五当即一个屁也不敢再放,只得乖乖坐下。 却听张弘范懊恼道:“一直让你们勤练兵马弓术,却不学兵法,现下看来,真是大误。” 他连连叹气,半响后,方才指着墙上的木图道:“你们看,据我的细作和派出去的探马来报,敌人在归德附近,结集了两万多兵马,还有一万多人,留驻颖州,你们说,这是为何?” 他适才大发脾气,言道各人不懂兵马,此时又问,却是无人敢答。等了半响之后,张弘范脸色铁青,森然道:“真是一帮废物。他用两万多人,摆在我的面前,一万多人摆在身后,还有一小部兵马摆在西面,是因为要联着史权和李擅。他的全军有四万多人,用来攻归德的,最多只有两万多人。那是因为他要保家,要顾后。如果全军押来,归德能不能打下不好说,老家却必定不保。这张守仁虽然年轻,却也是很稳重。” “两万多人?咱们可是有五六万人啊。要不是淘汰了不少老弱,只怕万人都有。两万人想吃掉咱们,攻下城来,也未免太瞧我们不起吧!” “莫非其中有诈?” 张弘范摇头道:“这倒也不是他瞧不起咱们。自从他带兵横冲直撞,二百人安然无事回到襄城之后,我就一直注意这个小子。他练兵确实有一套,行军布阵,军法韬略,也是中规中距,从示失误之处。不过,我看他也就是这么一点伎俩了。想靠着一点强兵,吃遍天下?嘿嘿,在我这里可以免了。就算是李擅和史权不动兵,我也可以依靠咱们手头的力量,稳死不出,一直坚守,等他死伤惨重,不能再战时,我再倾城而出,到时候,却看他又如何?” 他将手中一张薄纸轻轻抛落,冷笑道:“你们不知道吧,他的战书今天响午到了,激我出城和他决战。哈哈,这个小子,是不是当我张某人是傻子?当真可笑!” 他虎起眼来,向各人道:“各部兵马兵撤回城,检查粮草、弓箭武器,约束士卒,严查城门,捉住可疑的人,就地斩杀,把人头挂在城门!” “是!” “把备好的鹿岩和拒马,放至各城门之侧,战事一起,便可堵死城门。” “是。” 张弘范扫视诸人,冷笑道:“都给我提起百倍的精神来,万一有什么不对,就算是至亲也无亲了。你们,可明白了?” “请大帅放心!” “好,你们都下去吧。” 各人应诺一声,折身后退,张弘范回身返座,闭目片刻,又唤道:“来人!” 一个青衣小奴闻声而至,垂手道:“大人有何吩咐?” “将这书信拿出,立刻命人轻骑送往唐州,不可耽搁。” “是。” 那小仆轻声一应,轻手轻脚将案上书信取了,到得门外,立刻递交给房外侍立的中军将,由他安排递送。 张弘范呆坐于室,因见书信已经被放入竹筒之中,有五六个轻骑令兵,已经翻身上马,即刻就要送出。他心中满意,微微点头,心道:“不管你史某人如何想,我总归守住城池。若是你怠误战机,大汗自会寻你算帐。你我嫌隙再大,只怕你也不敢不卖力吧。” 正想间,却见自己的第三子轻手轻脚,正在门外隔着窗棂窥探,他心中一阵恼怒,喝道:“不肖子,鬼鬼祟祟,成何体统!” 见儿子吓的脸色发白,他正是恼怒,跺脚道:“还不快点滚进来!” “是是,父亲,我这便进来。” 张家是武将世家,张弘范乃是张柔的第九子,自幼耳提面命,习得武术兵法,乃有机会成为蒙兀人倚重的名将。适才房内受命的,无一不是张氏至亲,或是他的叔辈,或是兄弟侄儿,唯有自己的几个儿子,或是多病,或是不习兵事,竟然无有与会者。 张弘范想到这里,更觉心烦。端起身边几案的茶碗,轻啜一口,冷声问道:“你来做甚?” “回父亲,适才齐州王家来信,说是儿媳已经上路,只怕再过五六天,就该到了。” “唔。” 张弘范呆着脸应了一声,却觉一阵心烦。这一门亲,还是去年在山东时,为了与山东的世候汉将们打好关系,有意为之。他张家是河北路人氏,与山东路的汉将集团格格不入,订这门亲,也有两边和衷共济的意思。只是现下看来,那李擅拒不调兵北上助战,受命大都督后,越发的骄纵,只怕将来有甚不妥,自己还要带兵前去平乱。 历史上,倒也确实如此。李擅叛乱,据有山东,张弘范受忽必烈之命,前往平叛,围住了李擅据有的城池,强攻而下,使他成为元朝阵营中数一数二的汉将。 只是此时的张弘范,却是头疼无比。娶儿媳妇,自然是件好事。只惜这门亲事,完全是个政治婚姻。那齐州王家,虽然据有一州之地,也是赫赫百年的军人望族,只是身处山东军阀阵营,如果当真是结了亲家,只怕将来多有不便。 “不妨事……反正娶进门来,是生是死,自然是我说了算。” 张弘范冷笑两声,心中已经有了定计,冷眼扫了儿子几眼,只吓的他全身发软,双腿直抖。 “妈的,这也是老子的儿子,真是辱没了祖宗。” 他又在肚子里怒骂几声,方向儿子道:“听说王家的那个女儿,很不愿意嫁给你。这几个月来,几次想自尽。有一次,都割破了手腕,还把来护持的几个家将,打的满地找牙。这女娃子,听说幼读诗书,一手的好女红,还有一身的武艺。啧啧,看你这个模样,你自己想想,可配的住人家?” 他儿子翻翻眼皮,总算敢答话道:“儿子可也不想娶她。这样的悍妇,真娶回来,可不要闹的鸡飞狗跳。她既然这么好,让别人消受去吧。” 张弘范哭笑不得,知道儿子是惦记自己房中的那些美貌侍妾,大妇果真凶悍的话,只怕他以后想纳妾,或是专宠哪个小妾,就难如登天了。 推荐《隐仙》作者:野草居士 最新全本:、、、、、、、、、、 第七卷 血战归德(十二) 他自己也是个怕老婆的,此时对儿子倒也有了几分同情之意。面情上却是愈发恼怒,斥道:“你这没出息的,自己要是行的正,立的起来,怕媳妇做甚?” 他儿子翻了翻眼,嘟囔道:“你还不也是……” “小畜生,何敢乃尔!” 张弘范悖然大怒,他儿子也知道说错了话,将心里的话情不自禁说了出来,当下吓的一头冷汗,急忙跪倒,求饶道:“父亲,儿错了,请父亲饶恕。” 张弘范跺脚道:“你快去,告诉你老娘,准备迎亲。” “那她不守妇道,会打人怎么办吧?” 张弘范哭笑不得,跺脚道:“快滚快滚,此事我有分数!” “是是,儿告退了。” 眼看着他躬着身子倒退而出,张弘范重重一哼,却又无奈叹气。不管儿子怎么没出息,总归是自己血脉,将来承袭家业,还需靠这几个不成器的东西。 好在,大汗打败阿里不哥,整合了漠北之力后,放眼天下,谁人能敌?象张守仁这样的跳梁小丑,只怕瞬息间就成齑粉。至于南楚,若不是前任大汗蒙哥突然病逝,只怕也顶不住蒙兀大军的强攻。到时候天下一统,马放南山,儿子们不习武事,就安心的做个贵族,却也不错。 他心中慰帖,自已想了一回,半响之后,方又唤道:“来人,传前部千户官苏明安来见。” “是,大人。” 底下的人听了命令,不敢怠慢,立刻去寻那苏明安。不过一柱香的功夫,便听得门外有人禀道:“大帅,末将苏明安奉命来见。” “好,明安来了,快进来。” 比之对自己的那些家族亲属,张弘范却对这苏明安很是客气。此人年纪与他相仿,还是在其父张柔带兵时,便已经跟随左右,行军做战,很是谨慎小心,甚得张柔的信重。此时张家由张弘范为家主,对苏明安这样的元郧老将,自然也是客气尊重,不敢怠慢。 “见过大帅。” “唉,哪要这么多的礼数。” 苏明安一进房内,便向张弘范躬身行礼,张弘范虚邀一把,也便坦然而受。待他礼毕坐定,张弘范便劈头问道:“明安,我让你多派人手,注意李擅的动向,你做的如何?” 苏明安低头想了一回,半响方道:“李擅这人,虽然骄狂不法,对属下却很照顾。饷银按时发放,战死者多有抚恤,所以属下很卖力,境内也很安稳。现下的山东一道,对李擅都很尊重,不敢违抗他。除了济南府附近的几十个州县是李擅自己的领地外,大半个山东也是唯他之命是从。去年,李擅带着自己的三万多兵马,在颖州城外被张守仁打的大败亏输,从那之后,他便多集兵马,扩充实力。现下,除了他的本部兵外,加上听他指挥提调的世候军人,只怕实力是远在我们之上的。” 张弘范很是不耐,答道:“这些我自然知道。我现下问的,是此人有没有什么异动?颖州那边动静一出,我就派人给他送了军报,又禀报大汗,让大汗和他说话。这些天过来,只怕他也该有所动作了吧?” 又自己自问自答道:“只怕也未必就能让他动弹起来。去岁冬末,大汗和阿里不哥打的很凶,兵马折损的厉害,提调山东兵马,李擅带头抗命,说是南楚方向敌情不明,绝不敢听命调兵。大汗只气的咬牙,却是拿他没法。现下打这张守仁,论说军情紧急的程度,还不如漠北战事。他若不动,只怕我们也没有办法。” 苏明安含笑道:“据末将属下的探马所查,咱们的军报一至济南,这李擅却也是调集了本部兵,又移檄四处,说是要提调五六万人以上的大军,来报颖州之仇。” 张弘范点头道:“这个人一向不肯吃亏,去年在那小子手里吃了那么大亏,自己的金盔都挂在人家的城头上,被人取笑。今年这个好机会,他若放过,只怕也不是他了。我现在就是担心,若是剿灭了张守仁后,他趁着这机会抢下地盘,扩充实力。甚至暗中拉拢张守仁,让他投靠。若是当真如此,此人实力大涨,只怕连大汗也治不住他了。” 苏明安不安的挪动了一下身体,回答家主道:“这些事,咱们其实也不必管太多。反正兵来将挡,天塌了有大个子顶着,若是他真反了,大汗必定是有所动作。” 张弘范瞟他一眼,知道这个老实将军的见识也只是如此,自己所担心的,他绝对不会明白。心中了然,便也不再和他多说,只吩咐道:“明安,你是我家的老臣子,我的亲兵队,我最精锐的战士,还有那些最好的武器,还有细作暗探,全由你来统领。我取你长处,就是谨慎小心,让我放心!你一定要好生准备,来日大战,我需你助力甚大,你可明白?” “是,大帅只管放心。明安只教有一口气在,一定不会让南贼登上我归德城头。” 大战在前,属将这样说话,很是吉利,张弘范心中一阵不悦,却也不便斥责这个心腹老将,只淡淡答道:“你有这个决心便好,不过你是我家老将,我也不会让你有什么不妥。” “是,末将失言。” “好,你退下吧。” 苏明安适才所言,固然有他的道理。其实当时的实际情形,已经是汉军在中原汉地最重要的时刻。忽必烈的本部军马,全部排开在漠北、开平、和林、燕京一线。河北路和河南、山东等地,已经全是汉军的天下。若是李擅真有不妥,忽必烈唯一的办法,就是提调张弘范这样的汉军将领,前去剿灭。 “唉,乱七八糟的!” 他先是在心中叹息,继而又强打精神,想道:“乱世也是大丈夫建功立业的不二良机,现下情形如此,若是先败张守仁,再平李擅,这蒙兀天下,花花世界,万里江山,我张家岂不也要占上一小块地盘?” 自己嘿嘿傻乐几声,却又觉得不妥,急忙收声。连咳几声之后,传令道:“来人,传我的亲兵队,我要上城头巡视!” 片刻之后,已有几十个亲兵将他团团围住,自归德府衙迤逦而出,直至城下。由城头旁的石阶攀援而上,到得城头。 这归德府原本就是战略要地,名城冲要之所,历朝历代,都极重归德城防。此时张弘范立身城头,只觉得城碟宽大坚固,抚摸其上,冰凉的石块给他以莫大的信心和极其坚实稳固之感。放眼四周,数百个灯笼和火把将城墙四周照的通明,城角之下,全是密麻麻的壕沟长垒,林栅鹿角,再有数千精兵,横列城上,因见主帅来看,各各打起精神,挺起腰板,站的笔直。此时此刻,雄城就在他脚下,关隘险要,士兵精良,兵器耀眼,张弘范心中喜悦,不自禁笑道:“来吧,我到要看看,有多少人要在我这归德城头,浴血身亡!” 如他所盼,却不如他所料,十余日之后,当张弘范以为一切准德就绪,必定能打败敌人的两万多兵马,建立大功之时,却是赫然发现,一路上扫清他的少数外驻兵马,围攻他设置的小型堡垒,将他的探马骑兵一扫回城的那两个军的飞龙将士,却赫然变成了一眼看去,足有四万人余人的强军。 张弘范立身城头,只觉得额头汗水潺潺而下,再也无法稳住。这十来天下来,他的部队也曾多次与飞龙军交手,对方坚固而不过分的甲胄,制做之精良,防御之厚实,是他这支十夫长以上才有资格披牛皮甲的私军无法比拟的。敌人的军队,连一个普通小兵都穿有细柳叶锁甲,还有几个板状护腕、护胸,护膝,将身上的几个弱处,牢牢护住。这种甲胄的打造办法,近似于唐朝的明光铠,却又比明光铠的制造工艺,更加先进,对人体工学的了解,更甚一步。仅从外表上来看,这些披着黑色重甲的军队,手持闪着寒光的长兵利刃,行动起来,却如同一队队钢铁怪兽一般,将任何企图阻挡它的军队,压成粉碎。 这些天来,张弘范初时听闻驻在城外的军队一触即溃,大怒之下,连斩了几个前伪朝的指挥使一级的军官,却仍是弹压不住。无奈之下,只得下令全军后退,一律逃到城内,并不再试图与敌人在城外缠斗。而他自己,在压抑不了的好奇心的驱使下,亲自带着三千多本部骑兵,在一个黄昏时分,突袭敌人的一个位置比较突前的团。 三千对三百,又是骑兵,虽然敌人甲胄精良,战力超群,张弘范总以为必定能够将这一队敌军全歼在这小小的狭窄地形之内。等敌人援兵赶来,他的骑兵行动快捷,占了便宜就跑,张守仁就是卫青李靖再世,又能如何? 他自己在一小队骑兵的护卫下,先是下令几百个装甲较厚,手持着大刀、长矛、狼牙棒、甩锤等重型武器的重骑兵出击,期待他们可以一下子冲乱敌人的阵形,然后再用轻骑冲杀,射箭,好在最短时间内歼灭这一小队骑兵。 而对方的三百多人,初时遭遇到自己的这三千多骑兵时,却并没有慌乱,而是迅速展开队形,摆开长过一人的铁制牛皮盾牌,三百多人,在自己的骑兵面前,是显的那么微不足道,虽然是一样的黑色甲胄,一样的冷酷善战,手中的兵器仍然是一样的闪烁着寒光,却也显的不是那么可怕了。 “冲!” 张弘范至今记得,自己当时志得意满,充满自信的神情。他挥手之际,四五百个骑兵山崩海啸一般冲杀下去,口中乌拉拉的叫喊,脸上青筋直暴,可怕之极。这样的打法战法,与他们的蒙兀主子一般相同,这些骑士都是北地豪杰,幽燕好汉,马术和武术,都是个顶个的好手,张弘范深深相信,正面一突,敌人必定是一触即溃。 而敌军方面,领队的将领却也好似被吓傻了一般,除了开始时从容不迫的收拢队形外,此时面对着敌人优势重骑兵的冲击,却是一点反应也无。 想象中的飞蝗一样的羽箭并没有出现,投枪,也没有出现,眼看重骑兵突到了距离敌人不过十余步之远时,张弘范脸上立时显露出满意的笑容。 看来,这一小支队伍,是敌人的前锋队,并没有配备连弩和投枪,至于重型的远程攻击武器,更是不可能拥有。等自己的重骑兵杀入阵中,冲乱队形,那时候,神仙也打救不得他们了。 “要将他们全数杀光!” 张弘范恶狠狠的怒骂一句。这些天来,他的军队吃尽了苦头,原本计划内抵挡三天、五天,甚至拖上十天八天的部署,没有能够坚持一天以上的。敌我两军,好象两个角力的壮汉,拼杀在一起后,人多势众,看似更强悍一些的,却被人家轻轻一推,就完全倒在地上,不能抵敌。这样的结果,让自视甚高的张弘范难以容忍,亲自带着骑兵出战,寻找敌人的漏洞空隙,占些小便宜,也是出于一种被羞辱后的报复心理。 “啊……” 预料之中的惨叫声果然传来,接着,又是一阵扑哧扑哧的兵器戳入人体的闷响。只是,与张弘范想象中略有不同,此时,不是他的部下冲入敌人阵中,大砍大杀,而是几百名骑兵被如林的长矛和长刀挡在盾牌之前,纷纷扑倒在内。 张弘范呆了一呆,放下了让轻骑兵和骑射手跟随出击的右手。这样的强攻出击,又是在一个小小山谷内,若是敌阵不乱,自己的三千多人乱将起来,还不如重骑兵一部压上更好。 敌人适才显然是为了迷惑于他,三百多敌军手中拿的,多半是三四米长的陌刀,还有少量的长矛手,掩在横刀手之前。这样的配备,重骑兵在突入敌阵时,一定会受到敌人陌刀和长矛的伤害,不过在巨大的冲力挤压下,只要敌人的阵形被打开一道缺口,人数和马力的优势,就会让这次冲击,变成骑兵对步兵的一次单方面的屠杀。 兄弟们,看书要投票! 最新全本:、、、、、、、、、、 第七卷 血战归德(十三) 只是,适才在接近敌阵之前,敌人的长矛和陌刀却突然变长,由三米左右,突然变成了七米以上,这样一来,突前的重骑兵们猝不及防之下,纷纷被扎落马下,就算没有被长矛刺穿,也当即惨死马下。 面对着乱纷纷狂冲而来的敌骑,那个飞龙军的校尉一迭声的发布着命令。先是用一截加长的矛把刀柄,打了敌人一个猝不及防,然后却移开盾阵,闪开一条通道,让敌骑直冲而入。接着小旗一挥,前队的飞龙军又将阵形一围,三百人的飞龙军,竟然将四百多人的重骑兵又反包围在阵形之内。 近距离的做战,骑兵固然有着马身的优势,却也失掉了冲击力和面临着转身不便的尴尬。几番交手下来,力量更猛,盔甲更重,兵器更精良的飞龙军士,显然占据了明显的上风。一个个骑士被矛手挑落下马,接着就是刀手和斧手上前,几下子就结果一个。这些军人,明显受过严酷训练,武艺精良的同时,三个人一小组的合击之术,使得人数占据劣势的飞龙军人,却好象一直在以多打少一般。 眼见自己的精心打造出来的重骑兵被人围在阵内,砍瓜切菜般的大杀大斩,张弘范心中大急,当下再也忍耐不住,大声令道:“骑射手,派骑射手,快点去帮手!” 三千多人的骑兵队伍,除了五百左右的重骑兵外,便是一千多人的轻骑兵,和千多人的骑射手。轻骑兵在这个场所,派不上大用,只能留在张弘范身边,以待战机。而骑射手原本很难对大盾重甲的敌人造成有效的杀伤,只是在这个时候,却也是顾不得许多了。 尘土飞扬,战马嘶叫,千多名骑兵应声而动,在冲出本部阵前时,就已经取下自己挂在马身上的弓箭,取出另一侧箭壶里的箭矢,虚搭在弓弦之上,预备着离敌稍近些时,就可以打开发射。 因为事出紧急,蒙兀人教给他们使用的毒箭、毒火箭,均没有办法携带,只有那些用来破除敌人重甲的大箭,却是带了不少。眼前的敌人甲胄太厚,有些象当年西征时遇到的泰西骑士,连大箭也很难射穿敌甲。不过好在敌人没有配备那些可怕的连弩和投枪,尽可以从容靠近,瞄准而射。 带领这一千多骑射手的千户官,心中打着这样的主意,便一直下令靠近,一直待离敌五十步不到时,方才下令部下停住马身,准备瞄准射击。 就在此时,这个千户官仿似听到一声低低的嘲笑声,他茫然抬头,向前一看,却是肝胆欲裂。那个身着绿色披风的敌人校尉,正高举双手,在他身前,几十个帑手已经将那可怕的连帑端的笔直,正在瞄向自己这边。他正吓的胆寒,却又见敌人那个年青的校尉,竟然朝着自己咧嘴一笑,阳光下,那人的牙齿雪白,白光一闪。 “……” 他只觉得自己脑中一片空白,敌人连弩的可怕,这几天已经传的沸沸扬扬,渲染的十分恐怖。那小巧精致的黄色连弩,做工精致,钢制构件稳定可靠,木制的箭盒竖立在弩身之上,十只没有箭尾的弩箭压在其中,每击一发,只需以臂力重新一拉,就立刻可以再次击发。虽然在射程上这种小型弩弓远远不及原本大型的神臂弩和床弩,却也远远超过了人力拉动的弓箭。当然,偶尔有天生神力或是后天刻苦锻炼过的大将,可以在射程和穿透力上超过这种连弩,却也只是万分之之一的偶然罢了。 因为没有箭尾,这种弩箭的穿透力就显的特别的可怕,虽然影响了长程射击后的精准度,却在五十步到八十步的距离内,有着极其恐怖的杀伤力。又由于它击发容易,是以射速极快。那千户官引领着的是过千名骑射手,但是因为大意和轻敌,误以为对方没有弩箭,便接近到敌人不到五十步的距离之内,而在这样的距离内,有着七八十个弩手强行抽出与重骑兵的战斗,抬弩瞄准,以逸待劳,足可以在瞬息间将箭盒内的十只箭全部射完,过千只穿透内极强的箭矢,将是这一支轻骑兵难以逃脱的噩梦! “撤,后撤!” 不顾自己的手下比对方多出十余倍的现实,那千户官先是一呆,然后迅速打马后撤,狂奔而逃。就在他打马转身的一瞬间,对方的指挥官已经下达命令,在阵式最突前处,大多数在准备着射击动作的轻骑兵的胸前纷纷爆出血花,一声声钝响如同炸雷般在他们身后的同僚头顶炸响。惊惶失措的骑兵们忘记自己手中也有着可以与对方争雄的弓箭,乱纷纷拨马而逃,原本还象模象样的阵型和队列立刻混乱不堪,人挤马踏,混乱不堪。 敌人却并不愿意就这么放过这队骑兵,在这么近的距离,敌人又避不敢战,射手们连自身的安全也不必顾虑,原本还是半蹲着,在盾牌掩护下的飞龙射手一个个站起身来,举弩平射,不需瞄准,射出的弩箭在对方的密集阵形之中,总有某个倒霉鬼,会被急速飞来的弩箭射穿。 不过是一柱香不到的功夫,半数的骑射手成功的扭转了马身,逃之夭夭,而剩下的一半,则被对手在瞬息间射过的过千支留在了原处。或死或伤,血水浸不透黑沉沉的泥土地,慢慢流溢开来,向着飞龙军所处的低洼谷地流去。大半的战马失掉主人后,远远跑开,在不远的山谷上低声嘶叫,而少数的战马也被弩箭射中,趴伏原地,痛苦地鸣叫,等待着死亡。 解决了敌人骑兵射手之后,那指挥官并不以此满足,又指挥着属下更一步的收拢阵势,将剩余的百多名骑兵不住的压迫在一处,如果说适才这些重骑兵还以为自己人多势强,或可冲出敌人的阵形,或是等着张弘范派人来救,而现在,目睹着自己一方的援兵被对方轻松击退,所有的重骑兵已经绝望。在敌人如此紧密的包围下,在一边倒的战斗中,他们被全数歼灭,已经只是时间问题了。 张弘范的额头上,适才急出来的汗珠,已经全然冷透。这一小股敌人的强悍与善战,已经超乎他的认知以外。他从军以来,也曾与蒙兀骑士一起争战,对方的英勇,射术,组织纪律,层出不穷的战术战法,已经让他心折不已,认为蒙兀军人,是天生为战争而生,世间无人可敌的强军。而在此时,在这小小的战场之上,这一股汉人的军队,呈现出来的,是与蒙兀骑兵绝然不同的,另一层面上的战术战法,以他的经验看来,就算那一队重骑兵换成蒙兀骑兵,也必定难逃敌人的围杀。除非自己属下的那队轻骑,全换成更有经验,射术更好,也更加沉着勇悍的蒙兀骑射手,这一战他才有机会战胜敌人。 不过,以十倍的力量,蒙兀人才能打败由汉人组成的步兵队伍,在没有亲历这一战前,就算杀了他张弘范的人头,他也绝不会相信。 “大人,不好了!” “大人,快看!” 他兀自沉浸在对敌人战力的认知与思考之时,属下的近卫亲兵,却乱纷纷叫嚷起来。张弘范心头猛然一缩,抬眼去看,只见几里之外的大道上,一队几百人的飞龙骑兵,正不紧不慢的纵马向自己身处的方向驰来。 虽然没有领教过这些头戴着可怕的面具式头盔,手持陌刀的骑兵队伍的厉害,适才刚吃了大亏的张弘范,却已经是不敢领教了。 “走!” 他不好意思说出一个“跑”字,而是咬着牙,低声挤出一个走字。得他一言,剩下来的不到两千的骑士,全是大松了口气。这一股驰援而来的敌人的骑兵,看起来也不过四五百人,离的也还较远,可是有一股经历过多次战争之后,才能感觉到的无形的,威压绝大的杀气,已经让这股骑兵中经历过苦战大战的骑士们,后背出汗,心惊不已。 就是他们身下,更有经验的战马,也开始不安的嘶吼,在原地打转,不住的跳跃。 这短短一瞬间的功夫,张弘范自然也感觉到奔驰而来的敌手给他的压力,又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就要被全歼的重骑属下,当先在自己的马屁股上狠狠打上一鞭,叫道:“走!” 他当先开始逃跑,属下的骑士们迅速围拢在他身边,开始纵骑狂奔。不过奔出几里路后,对手的重骑兵已经奔上了他们适才所处的山岗之上。因为对手是着甲重骑,已方都是最多身着牛皮软甲的轻骑,对方的骑兵指挥官显然是觉得追之不及,当下已经止住追击,立身山岗上,等候着那一队飞龙步兵全歼敌人。 张弘范一路狂奔,一度不敢转身回头,唯恐回身一看后,敌人那些可怕的重骑兵仍然不紧不慢的追在自己身后。他逃回归德后,立刻下令紧闭城门,原本还显的雍容大方的备战工作,立刻变成草木皆惊。至于留在城外的一些深层次的防御部队,已经被他完全抛弃,不管不顾。 他当时不知道的是,对方那队驰援助的重骑兵中,就有他一直口称小子长,小子短的张守仁在。因为他打着旗号,斗大的张字令旗,就在两千名奔逃的骑兵之内。张守仁与吴猛二人,统领着本部的亲兵,再加上两队的突骑骑士,追之不及,只得在岗上目睹着这个归德的主将,苍惶而逃。 “大帅,按他们的军规,只怕是主将才有资格打旗。我看,那个裹挟而逃的将军,必定是你的本家张弘范了。” 张守仁取下铁制面甲,先大喘了几口粗气,然后方笑道:“这东西还真是戴不习惯。不过,几千人一起戴着玩意,防着被射中面门是一层,吓唬人也是另一层啊。” 他手中的面甲,有四个铁钩与头盔相联,只消灵巧地往脸部一罩,便可牢牢将整个面部护住,只露双眼和透气的鼻孔。比之西方骑士那种呆板和沉重的全罩式头盔,更加的灵巧精便,防护力却是一点不差。在吴猛等人的坚持下,又用烤制的方法,将这面具上画上各式各样的鬼怪,大白天的,有成百上千这样的骑士一起出现,都可将人吓出一身冷汗来,若是夜战冲击敌营,自然是更可令敌人胆寒。 “你是主帅,也不必戴这个玩意弄鬼了。” “我只是感受一下,适才戴着这东西狂奔一气,觉得有些气短,我想,鼻孔还可以再开大一些。” 与吴猛讨论了一下这面具的大小与功用后,张守仁才以极其轻蔑的口吻向吴猛道:“这个张弘范,自视甚高,其实不过是一个草包。吴兄,过几天,咱们就斩下他项上人头,挂在归德城头示众!” 张守仁评价人物,哪怕对手是奸佞小人,或是与他有深仇大恨,也只是恬淡从容,从没有用这样刻薄与仇恨的语气来说。吴猛听的一阵愕然,心道:“这张某人,只怕得罪守仁甚重。” 心中暗暗有了计较,只答道:“那是自然。” 他并不知道后世之事,自然不如张守仁那么的狂怒与生气。若是知道张弘范统帅大军,击败文天祥与张世杰的大军,逼的宋帝与十万士大夫一同跳海,然后在崖山立石刻碑,上书:张弘范灭宋于此。成为彻底灭亡汉人政权的最后掘墓人,而所带来的影响,对中华民族的文明进程有着毁灭性的打击,用千古罪人,遗臭万年来形容此人,一点也不为过。张守仁遍览后世史书,每看到崖山一事时,就切的咬牙,恨不得将这张弘范碎尸万段,适才所言,已经是颇为客气了。 “对了,张氏一门,皆不可恕,除了张弘范的族弟张世杰不杀之外,其余的人,到时候,一并关押,一起开刀问斩,晓得么?” 吴猛无所谓一笑,答道:“此战之后,中原之地千百万人,生杀都有你来话事,杀这小小的一家子,算得了什么。” 张守仁轻轻点头,将眼光转向右手处的小小战场,待看到最后几个重骑兵被几十柄长矛一起刺穿,惨叫着挑落在地时,不禁微笑道:“这个校尉,不得了啊。” 吴猛也笑道:“我们听了轻骑探马的回报,然后赶紧来救。原想着,咱们的这一团,被人全歼是绝无可能,列阵而守,必定能等到我们来救。只是怎么着也想不到,他们不但没有损失惨重,还将敌人打的大败亏输。就算我们不来,张弘范也奈何他们不得。” 最新全本:、、、、、、、、、、 第七卷 血战归德(十四) 正文第七卷血战归德(十四) 张守仁脸上的笑意越发浓重,向吴猛笑道:“今日之事,当真令我欢喜。虽然战场小,打的规模也小,不过我看了这战场上的情形,显然是先诱了重骑先入阵中,然后以合击和阵法困住敌人,接着又用弩箭射杀敌人前来救援的轻骑射手。若是我猜的不错,开始时,这个校尉一定没有用弩,我看阵前倒地死亡的重骑,全是被长矛和陌生刺穿,没有死于弩箭的。嘿嘿,这个小子,还是真阴险的紧。” “没错。若是他开头用弩,敌人的重骑防护比轻骑好的多,杀伤有限,加上重骑是来冲阵的,速度很快,用了效果也是不大。是以他藏起来不用,等敌人以为他没有弩,上来掩护救助重骑时,再用连弩杀伤敌人的轻骑。嗯,情况如此紧急,敌人数目如此之多时,他一点也不慌乱,指挥若定,想法和做法都是很对,很好,这个人,是个可造之材。只怕你的第三军代兵马使李天翔来打这一仗,也不过如此了。” 张守仁哈哈一笑,向吴猛道:“你也学会滑头了。属下有人才,对主帅来说是件大好事,我可不是吕奂那样的无能之辈,就知道猜忌属下。依我说,就是我们俩任何一人来打这一仗,也只能打成这样了。” 他又沉思道:“只是这种小规模的战事,发挥的是将军在小战场上的应变能力和战法,究竟在大局把握上,还有统筹能力上如何,还要考察一番才能知道。” 吴猛发自内心的答道:“这些事,没有你强的过你。你说的这些,这个校尉有你一半,就能成名将了。” 张守仁也不与他谦虚,只笑道:“看看再说。” 说罢,自己打马前行,吴猛紧随其后,两人一前一后,一直行到那团飞龙军前,吴猛抢先喝问道:“兀那校尉,到这里来!” 这一团飞龙军刚刚经历苦战,所有的战士多半脸带血污,神情萎顿疲惫,只是看着这一小队骑兵奔驰而来,却是半点不敢放松,一个个手握兵刃,紧紧盯着打头的张守仁与吴猛二人,只要稍有不对,便可立即动手。 却听那校尉笑答道:“这两位将军,不知道隶属哪部,先请报上军号,还有今日密语,否则,恕我不能听命。” 吴猛听的一呆,却也无法,清清喉咙,正欲答话,却听得这小队飞龙军中,同时有几人大叫道:“是大帅!” 那几人,显然是队正或是伙长之类的小军官,此时面露狂喜之色,一个个排众而出,抢出阵式,跪倒在张守仁马前,叫道:“末将等叩见大帅!” 张守仁拿眼去看,只觉得有些眼熟,却是辨认不出。他原本的襄城旧部和京师中带出来的亲信,或是继续在他的帅府供职,或是最少也做到了校尉,眼前的这几个,多半是大别山中招募补充,是以无法认出。 当下只微笑道:“起来,都起来。战场上,只行军礼,不要行大礼,早有明言,尔等忘了么。” 几个小军官到底又叩了几个头,方才一个个毕恭毕敬地站起身来,向张守仁笑道:“部下们好久不见大帅,一定要行过大礼,才觉心安。” 张守仁一向以严苛治军,并不要求部下们对他如何的拥戴。在他看来,一千个对他个人崇拜的军官下属,不如一百个严守军纪的军人。只是他名声太过显赫,战绩太过辉煌,对待下属又是厚待非常,只要听他的令,为他竭力做战,就一定可以富贵荣华,最不济,也是衣食无忧。如此一来,属下的军人们自然也唯他马首是瞻,敬佩非常,这些也是人情之常,张守仁虽然不很满意,却也只得接受。 那个校尉初时还喝问对方的军号与口令,待到此时,自然无需再问。他亦步亦趋,紧随着这几个军官身后,见张守仁与这几人对答完毕,方才横拳在胸前一拍,漂亮的行了一个军礼,然后方向张守仁道:“末将孟珙,见过大帅!”(孟珙是南宋末年的名将,按理早该死了,不过家言,不必太过计较,我很喜欢他,就用上一用了) 张守仁喔了一声,脑海中仔细想了一回,不记得这个孟珙何时跟随自己。他记忆力远远超出常人,只要是跟随他日久的旧部,哪怕是一时想不起来,只要对答几句,便可以想起对方的姓名。适才一个队正只不过讲述几件旧事,张守仁便记起他姓王名坚,还微笑着说出他一件丢脸的糗事,使得那王坚感念不已,几欲落泪。而这个孟珙孟某人,他却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出对方何时跟随了自己。 因笑问道:“你何时从军的?” 这样的问话,就等若盘问根底了。孟珙不假思索,立刻答道:“末将是睿皇帝时,大帅至大别山时,随着本家寨主一起效忠。初时入跳荡军中,在大帅下山之前,转了屯田校尉,后来又转为捉生将,在大山中剿灭山匪。因为立了些微功,战绩报到帅府,被今年新任的帅府参军事方子谦将军赏识,接见末将后,就下了行文,调入第一军中任校尉。” 张守仁的旧部,现下也分做几个山头。势力最强的,自然是他的旧部襄城兵,以胡烈叔侄为首,象那方子谦,亦是随胡烈一起来投的中级军官。另一派,则就是他在京师时的亲兵队和少数的亲信,这些人,势力稍弱,却是远比襄城一派更加团结。再有,便是从大别山中招募的军人。这一派,从军的资历较浅,人数却是最多,虽然现下多半是中下层的军官,却也隐然有与襄城及京师两派分庭抗礼之势。 军中有派别山头,这种事千百年下来,从未消失。只要有人,则自然有人际关系与小圈子的存在。这是纪律和说教无法制止的。哪怕是后世的那支铁军,也是按照番号,入伍年头等众多条件,分做若干派别。那开国太祖,屡次训斥,却也是无法可想。张守仁的军中,派别起时,他也曾经为之苦恼,后来再三警告,若是有人以派别之分,打压别系军人,甚至影响到军情大事,他一定不会轻饶。虽然无法在根本上杜绝此事,也只能最大可能的消除其不利和消极的影响了。 这个孟珙,看起来是哪一派也不曾依附,与那些一直随着张守仁征战的职业军人相比,他做为将军统领的日子太短,在大别山中打打山匪,在职业军人眼中,只怕也算不上可以一提的功劳。 想到这里,张守仁不禁叹道:“子谦做参军不久,帮我规谋划策,拔擢人才,做的好。” 又向孟珙道:“你今日的所为,我看的真切。以你之才,来日我还会有大用,你静待消息。放心,有才之人,终究不会终老下僚。” 孟珙先是躬身一谢,却是答道:“大帅,末将虽然胜了一仗,其实还是将士用命,甲胄武器精良,大帅传颁训练之法得当,若非如此,末将就是有再大的才能,又能如何?况且,此战我军死二十三人,重伤四十余,轻伤百余,末将也算不得有什么大功。若是大帅有心,来日再言升迁也好。若是骤然提升末将,末将宁死亦不敢从命。” 他的话,说的情真意切,张守仁略略一想,便知此人因为根基太弱,害怕提的太高太快,容易成为旁人的眼中盯,肉中刺。若是有人有心对付他,只怕就是升了官儿,却是难以自保。 当下微微点头,答道:“你想的也有道理,既然这么着,就还是先做你的校尉,将来有何适的位置,我自然会安排。” 他是一军统军大帅,麾下校尉级的军官足有几百人,孟珙虽然刚立大功,这一战下来,料想立功的军官不知道会有多少,到时和守仁是否记得,也未可知。不过他天生淡泊,唯愿保境安民便可,此番成为职业军官,带兵出征,却并不是他自己的夙愿,张守仁提拔也罢,忘记也好,于他殊无影响。 当下又行礼谢过,再也无话。 张守仁心中又默默念了几遍孟珙的名字,确定不会忘记后,便又向孟珙身后的那队正王坚道:“王坚,你看你浑身血污,有不少伤口,还站在这儿傻笑,还不快些去包扎伤口!” 那王坚原是山中猎户,自幼打猎为生,身上的伤口横七竖八,不知道有多少条。当初因为健壮敢战,被招入队中,张守仁也曾夸过他几次。二人还曾在军中比射,张守仁也不过小胜于他,当时赞不绝口。 飞龙军初次下山时,王坚参与攻克唐州一战,城门处,敌军数百人背倚城门,死守不退,城内的守兵开始登城而战,战鼓擂的山响,当时负责主攻的,并非飞龙主力,而是跳荡轻军。在装备和战力上,比之主力差了老远。各人正觉破城无望时,那王坚手持双刀,舞的雪花一般密不透风,边舞边叫,一人单身冲入那几百人的敌阵之中,当者无不辟易,在他的带引之下,飞龙军士一起强攻,终克坚城。此役之后,王坚很得张守仁的赏识与重视,一纸命令下来,就要命他为指挥使。只是王坚从小穷苦,进入唐州之后,手脚难免有点儿不干不净,被人查了出来,若不是张守仁念他立下殊功,只怕这会子尸体都**成骨了。 因为这么些乱七八糟的原故,张守仁对王坚也很是熟识,见他到现在不过是个小小队正,对自己也并无埋怨之情,反而面露憨笑,不肯离去。他心中感慨,却不愿对这个犯错的军人有什么许诺,只是又向他道:“你好生打,我前些日子回咱们寨子,所有的队正家里分了三个罪奴,百多亩山田。你放心,再也不会让你们受穷了。” 王坚面露惭色,又想向张守仁谢罪,张守仁却是挥一挥手,轻夹马腹,与吴猛并骑离去。两人正行间,却听着王坚叫道:“大帅,我部一团三百人,皆愿为前锋,先期攻城!” 归德一仗,为先锋的自然是死伤惨重,飞龙军虽然全师勇武,真正愿为前锋,为别人立功做垫脚石的,却也不多。 张守仁心中高兴,挥手答道:“向你们本部上官要求。你们放心,为我立功的将士,我绝不会亏待。” 在这些将士如雷的欢呼声中,张守仁与吴猛飞奔离去。他二人一直带着几百亲兵,来回巡查战线,而突骑主力,却仍是留在颖州。只是在日前,全军四万人已经部署到位,眼看就能合围归德,这才将突骑军也调了出来。两个接了突骑前部,正打算惫夜行军,到归德城附近哨探军情,半路上却遇着几个轻骑探马,言道有大股骑兵围了一团的飞龙步军,需人援助。这两人一个是全军主帅,一个是副帅兼骑兵主帅,却都是艺高人敢大,当即带了几百前部突骑,前来援助。只是孟珙等人打的太过漂亮,不等两人动手,张弘范已经落荒而逃,却也让很久没有上过战场和人动手的张吴二人,心中很是遗憾。 痛骂一番张弘范后,张守仁加紧了调集军队的步伐。早期用来迷惑敌手的部署已经不需再用,就算此时唐邓方向的史权听闻飞龙全军全数挥师北上,调集大军前来猛攻,也不是一天两日就可以赶至。 待得大楚平帝二年的五月中下旬时,归德外围的的所有障碍已经被一扫而空,四万多飞龙将士将归德城围的水泄不通,六七万人的归德守军,却是半步不敢离城,一夜数惊,只能被动消极的等候着敌军攻城。 张弘范原本还有偷营劫寨的想头,待看到对方在城下以石块土泥,只用一夜功夫,就建立起围城一周的坚固长垒,上立无数箭堡和床弩,再有巍峨耸立的投石机和几十门发光的钢铸盏口火炮,其坚固程度和火力之强,竟似不在归德城之下。 此情此景,不由得这个名门宿将心中慌乱,害怕不已。以他以往的认知看来,敌人围城,不管多么费心耗力,总会有些空隙和薄弱之处,可以想办法派人出城,联通消息,请求救兵,最不济,也可以在大势不妙之时,由主帅带着强悍的私兵护卫,冲出逃命。现下看来,敌人完全没有围三阙一,让自己逃命的想法,长达十余里的坚固长垒,将自己围了个水泄不通,在这样的工事包围下,敌人只需以少量的弓弩手加上工事和各种器械,就可以轻松守住长垒,不必担心自己集中力量,由哪一路突围。而自己,却时刻要担心敌人集中一处,以优势兵力攻打一面。 “世杰,你看如何?” 第七卷 血战归德(十五) 借着傍晚时天空残留的红光,再有渐次点燃的火把,张弘范轻声问着自己的族弟。张氏一门,除了他之外,以知名善战闻名的,便是这个年青自己五六岁,战场经验和临敌变化丝毫不逊自己的族弟了。 “依我看,敌人多半还是会从西面来攻。” “为什么?” 张世杰紧锁双眉,向堂兄解释道:“归德四门中,以西面的城墙最为薄弱,虽然多方修耸,还是不如其余三国牢固。再有,这一面的碉岩木栅虽多,地势却也是最多平坦,不象其余各处,高低平洼地貌各异,奔跑起来很是费力。所以,虽然你在这面布置了咱们的主力,依我看来,敌人还是多半从这里来攻。” “那依你来看,咱们该怎么守?” “依我看,其余三面只布置疑兵,或是老弱怯战之兵,我军主力,以我张家私兵,加上原归德城中能战者,得四万五千人,分做三股,轮番上城,每一战守御后,换人轮上。始终以生力军人为主力,那些守城利器,也全数搬来西门。” 张弘范摇头道:“不成,虽然他们多半从这里来攻,我却不能弃其余各门不顾。这里最多只将我家私军全数派来,再加一万人,分两班守卫则可。” “大哥,这样多半不成。” “胡说!敌军再强,面对这样的坚城雄关,也需三思而后行。他张守仁家底薄弱,我看他怎么舍得死伤惨重,来强攻我。再有,唐邓一带的史权,绝不会坐视我失陷归德而不管。若是我完了,他也有大罪。” 张世杰冷笑道:“大哥,这会子还指望史权,只怕是指望不上吧。开战之初,你二人以为敌半来攻归德,小半守备颖州。因此定了先守归德,袭拢拖住敌人,史权率唐邓兵,缓缓进军,以待归德城下的敌人疲惫,相机而动,断绝攻城之敌归路的打算。你二人太小瞧了张守仁,还想一战歼敌主力。现下情形突变,敌人主力齐至,竟弃老家与不顾,我看我军很难挡住敌人这番猛攻。若是大哥你听我的话,昨天敌人长垒不成,咱们就主力全出,冲开一道口子,弃归德,守东京,或许还有一线生机。现下,难了。” 张弘范恼道:“你若不是我亲堂弟,我一定以扰乱军心的罪名斩了你。” “那也无所谓,斩了我能打胜仗,这一颗脑袋借由你用,也是无妨。大哥,咱们张家这些年来赫赫扬扬,为蒙兀人立下的功劳,却是由汉人百姓的鲜血铺垫而成。我早就劝你,咱们也和李擅学学,大不了学张守仁,拥兵自重,与他和谈,或是两家合作,都是无妨。一笔写不了两个张字,两家携起手来,将来和蒙兀人打上一打,也是对的起咱们的列祖列宗,可你偏是不听。” “你懂什么!你也在北方见识过蒙兀人打仗,咱们中原河北所有的汉军加起来,只怕也有好几十万人,可是咱们是他们的对手吗?奄?别看张守仁这小子现下得意,我到要看看,他将来怎么对蒙兀人对抗!” 他挥手止住张世杰的话头,冷笑道:“你别劝我,我也不来劝你。这一仗打过之后,你去投张守仁也好,投南楚也罢,你去为汉家江山效力吧,我只保我家的功名富贵就是。什么汉人鞑子,成王败寇啊老弟!” 张世杰点头道:“也好。咱们河北张氏也算是名门望族,武人世家。两边都有人,将来不管哪边得胜,都可以不堕家声。” “我也是这般想头。如果蒙兀人还要内斗,或是归德守不住了,我大不也投一下南楚便是。” 张世杰轻轻点头,不再劝这个族兄,将身一折,已经没入暗夜之中。张弘范看他背影渐渐消失不见,心道:“你可真是糊途。咱们军人自然是有奶就是娘,哪边得势投哪边。现下蒙兀人势大,哪有就先投弱势一方的道理。我这里虽然危急,顶上几个月都没有问题。不管是大汗派兵来救,或是李擅与史权一起端了对方老窝,他都很难再打下去。嘿嘿,到时候,看你怎么和我说话。” 他打着如意算盘,心中规算着守城之法,想来想去,对方不管多强,总会在这样的坚城下一筹莫展。只可惜现下与城外失去了联络之法,不能得知城外详情,很是遗憾。 想了一个更次之后,虽然身体疲惫,精神却是越发亢奋。待回到敌楼之内,看到几案上有笔墨纸砚,一时兴起,竟提笔写道:“闻将军提师远来,欲与某会猎归德,素闻君之威名,闻君远至,某不胜欣喜之至。唯愿将军速来攻城,以便某早睹将军之风姿一二于阵前,归德防御使张弘范顿首而拜。” 这样一番书子,不文不白,文理不通,以他一个武人身份,略通文墨者,总算也将意思表达的清楚明白。待墨迹干后,他轻轻将这书子叠起,召来一个小校,令道:“将这个抄上几十份,用哨箭射出城外。” “是,末将立刻就去办。” 片刻之后,数十支带着响声的哨箭由各门漫射而出,过了一会,城下不远处传来嘈杂的人声,显是对方的士兵听到响声,前来捡取。 张弘范心中得意,想道:“我到要看看,你到底有什么雷霆手段,能在短期内攻下我的归德城。只要挡住你的三板斧,拖的时间越长,对你越发不利!” 他在上半夜射出这封书子,不过小半个时辰后,这封书子已经到了张守仁手中。张守仁初看尚且镇定如常,待看到后来,一口茶水喷将出来,竟是忍不住的大笑。 吴猛等人见他笑的怪异,便接过书子,细览一通。 这些武将,却不似张守仁那样讲究文法,看来看去,却不知如何好笑。只是觉得对方语多狂悖,傲慢无礼。当下一个个气的满脸通红,怒不可遏。 吴猛当先叫道:“大帅,敌人如此小瞧了咱们,不如早早攻城,让他们知道厉害。” 唐伟亦道:“吴将军所言极是。依我看,昨夜筑垒虽然疲惫,我军将士却是操练惯了,训练时筑垒修堡,用的材具比这个还要重上一倍。修完堡垒,一样可以再激战整日,毫不疲惫。大帅,不如趁夜攻城,反正火把火油等物,咱们可有的是。” 张守仁摇头笑道:“训练不比真的打仗,士兵心理绝然不同,这比不得的。况且,我部军人,有不少是初上战场,给他们少许时间,放松心情才好。” 又忍不住笑道:“这张弘范真是嫌命长。他还敢来试探我,想看看我究竟是何打算。他却不知,我原本的打算就是全军压上,以雷霆万均之势,血战破城!” 说罢,令道:“各人回去歇息,既然张弘范要战,咱们就和他战过。我要看看,是我的矛尖,还是他的盾厚。” 他的主帅,位于大营正中,各将安置本部兵马后,全数在他的外帐中听令会议。既然已经决定来日大战,各将也不多说,便依次施礼而退。 张守仁叫住吴猛,向他道:“我命李天翔带着本部三千人守护长垒,虽然坚固易守,兵力略嫌薄弱,为防敌人狗急跳墙,你带突骑兵镇守阵后,随时打退想突围的敌人。” “是,如此一来,敌人就是化身蝼蚊,也休想逃出一只。” “还有,你的突骑还需随时回援颖州。你需节省马力人力,不ng战。” “这是自然,请大帅放心。” 两人寥寥数语,交待完毕,吴猛便告辞退出。掀帐而出时,一个身着寻常百姓衣袍,腰间却按着宝剑的中年男子,与他擦肩而过。吴猛觑他一眼,只觉此人相貌平常,目光散淡,显然不习武功,却不知道如何这么一身打扮,潜入帅帐。再拿眼去看张守仁的亲兵,却见他们伫立不动,显是见多了此人来见,吴猛心知这必定是张守仁派往各处,打听阴私勾当的属下,便也不再打问,自去准备来日之战。 “末将见过大帅。” 那中年男子却是回身看了吴猛一眼,这才又重入帅帐,见张守仁正低头疾书,他急忙跪倒,向张守仁大礼参拜。 “喔,是璐羽,快起来。” 张守仁抬头一看,目光却是变的热切起来。急忙放下手中毛笔,向他笑道:“辛苦你了,这十天来回奔波了两千多里,看你的模样,可是萎顿的很。” 韩璐羽微微一笑,答道:“末将为大帅办事,说不上什么辛苦。” “好,这个暂且不说,山东那边情形如何?” “消息大好,大帅!” 张守仁精神一振,身体前倾,向韩璐羽急声问道:“究竟如何?” “胡兵马使已经动手,先期潜入的三百弟兄,和我们间龙又派去的二百多人,五百多人分做三股,袭杀了十五六个立场各异的世候千户,百户。” “好,很好。” “那齐州世候王枕派来的送亲队伍,被咱们打着李擅的旗号劫了,除了新娘子外,从人多半杀死,放跑了几个回去报信罢了。” “嘿嘿,李擅现下知道了吧,他又如何?” “李擅原本就有反意,咱们一动起来,他先是吃惊,后来大喜。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却是立刻调集兵马,说是有人企图谋反,先在济南府戒严,然后派兵轻取登、莱等地。又往青、徐各处,调兵集将。” 张守仁双手轻轻一拍,笑道:“成了。此人异志久蓄,今日乱起,我这里又大打出手,蒙兀人又无力南下,他不趁着这个机会动作起来,才真是活见了鬼。” 韩璐羽也笑道:“是,末将由山东安排人手,护卫着胡兵马使返回时,那李擅已经打算称王。就目前的情形来看,他多半是表面上要依附大楚,但是王号是肯定不可免。” 张守仁撇嘴道:“咱们大楚那边,可绝不会容忍武将异动称王。就算是李擅一心要投,除非他不称王,还是干他的大都督,不然,大楚不会接纳于他。” “他不过是要在大义上有个说法罢了。依末将看来,此人的野心不过是山东一地,最多兼并两准,割据一地,称孤道寡,便是他唯一之愿。” “你分析的很是。李擅这个人虽然桀骜不驯,其实并没有打天下的野心。正因如此,忽必烈才多次容忍,不肯将他立刻逼反。此次,你和胡光都做的很好,我很欢喜。” 韩璐羽轻一叩首,答道:“末将绝不敢言功。” 他自己知自己事,身为间龙指挥使,指挥着过千名身份不一,手段阴毒的间龙秘探,权力之大,触角之广,颖州境内无人能及。年初,张守仁分别成立军正司,专门刺探监视飞龙军人,又设捉生将,领执金吾与更夫,统管地方治安,捉查境内的不法官员与奸细。如此一来,原本间龙管辖下的很多职权,都分权给了其余部门。当时,间龙内部很是不满,有不少校尉级的官员,甚至叫骂不休。韩璐羽先是不动生色,只管让属下叫嚷,待后来各人的想法全数暴露,他将那些首鼠两端的下属一通痛斥,甚至发往偏远地区公干。至于那些闹的凶的数十名官员军将,当夜就由他带着几百属下,押到颖州城外,寻一处僻静无人的荒地,挖坑活埋。 最新全本:、、、、、、、、、、 第七卷 血战归德(十六) 此事做的极为隐秘,甚至在处决之前,他连张守仁也没有告知。待看到一只只伸出土坑的手僵滞不动,那些人全都死的通透,他才骑着快马,到张守仁的帅府禀报此事。 就是在今天,他想起张守仁那和善的笑容,几名嘉许的话语,那动作,神情,都是记得一清二楚,绝不敢忘。当时他走出帅府,发觉自己全身的内衣已经被汗湿透,被冷风一吹,立刻变的冰冷一片。他心中清楚的很,以他的权势,无人制约的行事手法,张守仁让他盯着别的官员,将军,其实被盯的最紧的,看的最严的,就是他韩璐羽本人。那天的事,若是他行事不果断,或是有犹疑之处,只怕被活埋的,便是他本人了。 有着种种教训和自省的韩指挥使,一则绝不敢在张守仁面前面露骄矜之色,不敢称功,二来也绝不敢培植在间龙外的任何党羽势力,也绝不敢和任何身处高位的武将文官结交。若是不然,吴猛适才,也不会连他一个指挥使级的军官,都认不出来。 “好了,你也不必太小心拘泥了。做你的这个位子,太跋扈不好,太小心也不好,懂么?” 张守仁终于不耐,板起脸来,厉声喝斥。 “是是,末将明白!” “好了,你去吧。” “多谢大帅,末将这便去了。” 不知怎地,刚刚张守仁满脸笑容,让人如沐春风时,韩璐羽却偏偏心中害怕,甚至怕的要死。待后来被他一通训斥,恶语相向,就差一脚踢来时,韩指挥使却是觉得眼前这个大帅亲切非常,对自己异常的信重与倚赖。 他站起身来,后退出门,带着极端的尊重与崇拜之色,慢慢出门而去。 “这狗东西。” 张守仁骂了一句粗话,无可奈何的摇一摇头,轻声而笑。待韩璐羽远离之后,张守仁提起笔来,又继续写道:“兵法虽云,倍则攻之,十则攻城,今我师兵不足君之半数,奈何君不敢出城而战耶?且与君语,吾之用兵,围城不避险地,将无怠心,则兵必致死。君既邀战,则来日与君决战!楚征北将军、飞龙节度使张守仁拜!” 说毕,自己笑了一回,派人将书子封好,吩咐道:“成了,射还给城上。我且学学宋襄公,与他来个仁义之战,明儿说打便打,说攻就攻,且看狭路相逢,勇者胜!” 且不提张弘范半夜被他的这一回书惊醒,心中且信且疑,大半夜不曾安忱而睡。待得第二天天色微明,却已经有数拨军将仓惶而至,鼓噪而呼:城外,敌人集结已毕,就要攻城! 张弘范披衣而起,仓促之间,连甲胄亦不得披挂,只是身着绵绸长衫,用绦条束住头发,便立刻由府中奔至城头,抬眼间一看,已经倒抽了一口凉气。 就在西门不到三里处,敌人已经排开阵势,密密麻麻,约摸三万人的黑甲战士,排成前中后的队形,正在准备攻城。 弩炮、盏口炮、抛石机、云梯、攻城车,冲车,一样样攻城利器,开始整齐划一的排开,等候着向前进逼。 而在军队之前,约有万多名衣着破烂,简直是赤身模样的男子,正在挥铲挖泥,给手中的麻包灌土。再有一些,便是三五人手持着t型长木,正在一小队一小队的集结,看模样,眼看就要向前进逼。 “这,这不成话,太不成话了!” 张弘范气的发抖,怒喝道:“西门这段城墙,一次最多能冲上三五千人,他摆开这么多军队在这里,一次又能冲上来多少,他这样打法,真是不成体统啊。” 其余张氏诸将,此时也都登上城头,眼见这个主帅兼家主,竟然说出这样的糊涂话来,一个个面面相觑,竟不知道如何答话是好。 一个家将小心翼翼提醒道:“大帅,咱们还是先别骂,你看敌人准备停当了,只怕立刻就要动手了。” 张弘范到底是百战宿将,此时已从开初的愤恨与不安中解脱出来。咪着眼看向远方,冷笑道:“他们是要以这些百姓民伕,填平壕沟,推开木栅栏,好方面向前摆开阵势。不妨事,咱们先用床弩和抛石机射上一射,让他们尝尝鲜,等他们推到城下时,再给他们来点更厉害的。” “大帅,要不要从其余城门增兵过来?” 张弘范摇头道:“暂且还用不着。我到要看看,他这几万兵马,能不能一起摆在这西门之下。嘿,他若真是摆开来了,我到乐得多送几个万人敌下去,让他们知道厉害。” 见诸将面带犹疑之色,他厉声喝道:“这是敌人的计策,故意以这样的阵势来压迫我军军心,逼的我自乱部署。他将我军主力尽数引来此地,再以剩下的兵马强攻别处,我又待如何?” 其实说来说去,也是他自己没有自信的原故。除了他手下的一万多私兵之外,其余的几万军马,委实难以让他信任。那些以被迫入伍的农民,市井里的无赖流氓,没有土地的流民,甚至是破产和在新朝没有得到任用,被迫从军混口饭吃的读书人,一个个都没有经过正统的军事训练,负甲则无力行走,持兵则歪歪斜斜,一遇强敌动辄投降,野战一溃千里,守城则远躲城碟,放这些人在城头,不过是壮壮胆子罢了。他现下已经将自己大半的主力放在西门城上,就是将别门的守军调来,也不过是添乱而已。 抛石机开始转动绞盘,一颗颗重达五六十斤的巨大石块被放置在斗盘之上,只待斩断拉索,紧绷的拉索向前一弹,这些石块便可以直飞而出,最远足可以飞出三四里地。现下敌人最近处的那些民伕模样的人,正好便在射程之内。 “发炮发炮,还在等什么?” 还不等石炮手们再调精准一些,被城下敌军压迫的有些神经质的张弘范迅即发令,一颗颗石弹飞啸而出,晃晃悠悠飞到半空,在飞出一个半圆型的抛物线后,大半落在了那些民伕的身前左右,只有一两颗砸到了民伕中间,砸死或砸伤了一些,微弱的惨叫声开始响起。 “调准,再射!” 几个石炮手立刻跑到各自的抛石机前,用心算准适才的误差,将抛石机的底座略加调整,乱了片刻,又是一轮十几枚石弹飞出,这一次,却是多半落在那些民伕中间,百多号人被砸死砸伤,哀号和痛苦的呻吟声,开始响亮起来。 “好好,床弩能射不?” “大帅,还是待稍近些吧,这么远的距离,床弩威力太小了。” 张弘范不再理会,只专注地盯着远处的那些民伕。却见他们顶着头顶如蝗般飞至的石块,虽然不断有人被砸死砸伤,这些人却似悍不畏死,仍然不停的先将木栅推倒,然后用土包填平壕沟,用器物扫除扔的到处都是是的四角扎马钉,不过半个时辰,虽然已经过千人的死伤,这些人却已经往前推进了里许。 而与此同时,对方的抛石机却也已经装置调射完毕,有着比归德城更多,射程更远,射准射距更方便的数十架抛石机的飞龙军,亦是开始抛射石块。与城头的重型抛石机发射大型石块不同的是,飞龙军的石块却是一个个经过简单处理的圆形石块,与城上发射的方形巨石不同,这些石块不过十斤左右一块,一次可以击发五六块,而且经过处理,一旦落地之后,还会弹跳伤人,每一发落在城头,就可令张弘范一阵心惊肉跳。 眼见敌人的火力越来越猛,城头上哀嚎之声四处响起,张弘范的亲兵不顾他反对,将他架起,拖入敌楼之内。 眼见敌人又向前推了半里,张弘范心急如焚,已方的抛石机已经被敌手打坏了几架,若不是他有先见之明,将大半的抛石机聚集在此地,只怕这时候天空飞翔的,就全是敌手的石块了。 在他的喝令之下,城头的各式远射弩机,开始发射,一根根威力巨大,足以将十几人串成一串的大型弩箭激射而出,向着不断推近的那伙民伕狠射。 面对着天空的石块,眼看着身边的同伴一个接一个的被砸的血肉模糊,再加上破空而来的长箭,动辄将好几个伙伴串在一起,在这样恐怖的打击之下,这逾万人的队伍终于开始散乱,有不少人扔下手中的麻包,开始往后逃跑。 “好,我道你们是钢头铁骨呢,却原来也是怕死!” 张弘范放下心来,不住向左右喝道:“出去传令,若有畏敌怯战者,斩!守住归德,人人有赏。” “传令,石炮手今日战后,每人赏钱十贯,牛酒不限!” 他一边一迭声的发令,一边观察着城外的情形。只见那蚂蚁般的队伍不住后退,已经散乱不堪,他心中得意之极,不免又下发几道命令,让炮手和弩手不顾死伤,加紧射击。 正看间,却见对面的黑甲军人,前队三千人左右,开始持弩向前,他大惊失色,叫道:“难道他们现下就让人向前冲?” 正疑惑间,却见那伙军人平端连弩,有几十个指挥官模样的人,正在向着溃退的那伙民伕喊话。片刻之后,因见民伕仍是败退不止,一个穿着红色披风的军官将手一挥,几千名弩手迅速击发,数千支弩箭齐射出来,嗡嗡之响,就是张弘范也听的真切分明。 在那样的距离上,弩手们从容射击,不过一发,就已经有千多人惨叫倒地。那军官又将手一举,止住射手再射,却又转身向着那伙败退的民伕喊话。 在他喊话的同时,几百个矛手慢步向前,将惨嚎倒地,一时未死的民伕一个个戳死当场。那股从容与冷酷的举止,就是远在数里外的张弘范,也是看的胆寒不已。 面对这样的打击和压迫,刚刚逃回的民伕们又只得扭过身子,继续向前。面对着后方这样无情的杀戮,还不如撞撞大运,看看天上的石块和弩箭,能不能放过自己。 张弘范怒骂一声,知道开挖的工事再也无法阻住敌人,他盘算片刻,知道再对这些人施加打击,白ng费自己的实力。当即断然下令,命令城头停止射击,所有的弩炮手和军人,躲到城角下,避开敌人的火力。 他这边一退,那边敌人的石炮却也停住了击发。一股军人跑上前去,开始趁着这个机会,检修破损的抛石机,搬运石块。 两边抛来射去,打了半响,归德城头死伤甚众,而敌人,却好似损失了连自己也不放在眼中的民伕。张弘范只觉胸口气的生疼,却是无法可想。 这样逼迫平民向前,以血肉和生命为攻城部队打开通路,正是蒙兀人一向的做法。张弘范在蒙兀军中见的多了,只是委实难以想象,这样的手段却会在汉人的军队中看到。 他知道过不多久,敌人就可以攻到城下。于是便也下令,让床弩手和石炮手偷偷上城,修检器械,又令人准备好各种近战器物,准备着与敌人近身肉搏。 最新全本:、、、、、、、、、、 第七卷 血战归德(十七)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城头的守兵又多次发石射箭,企图延缓敌手推进的速度。然而就在此时,在剩下的万多名飞龙将士的掩护下,其余各门,都出现了人数不一的民伕与少量的工程部队,飞龙军的帑炮远远多过归德守军,其余各门,又基本没有大型的守备器械,如此一来,其余各门的外围防线,被以着超过西门数倍的速度,迅速打破。 张弘范此时已经慌乱不堪,原本的自信已经消失无踪。眼前是几万雄师,顶着他猛烈的打击,正虎视眈眈,等着攻城。而其余各门,却也是处处告急,烽烟四起。如此一来,不但是西门这里很是危急,就是可以在西门顶住敌人的强攻,那些杂牌军人,是不是能顶住对手万人强兵对某一门的强攻,尚是未知之数。 他想来想去,终觉对手在这里摆下阵势,显然还是视西门为最重要的战场,至于其余各门,加起来也有五六万人的军队,无论如何,也可以顶住。 他叫过族弟张世杰,对他千咛万嘱,命他去提调其余三门的兵马,务必守住。而在这西门城上,则命自己的心腹大将苏明安亲自上城,带同一帮张氏将领,拼死守住。 双方清早便开始激战,待所有的外围工事,一律扫平,最前头的民伕队伍,已经推至城下数百步时,天色已经渐渐黯淡,一缕缕红色的阳光,温暖和祥,若不是这归德上下,有十几万人在做着殊死的争斗,却正是春末夏初的好时节。 “射,把这些不怕死的蛮子都射死!” 眼看那些蝼蚊一般的民伕,不畏死伤,将伯颜和自己千辛万苦修造的工事一一破坏,张弘范怒从心头起,戟指大叫,命城上所有的弩手弓手,一起向那些民伕漫射。 “嗡……” 需要三十多人才能发射的神风弩,射程足过八百步,发射的弩箭足有一人多长,归德城上,一共也就二十余部,这西门城上,拥有大半。主帅一声令下,所有的各式弩弓,一起发射,开始了对敌人的又一次打击。 “大帅,饶命啊。” 几百个民伕在接近城墙之后,却突然将手中所有的工具抛下,拼死向前。城头的射手们吓了一跳,急忙对准这些不怕死的民伕狂射。待他们奔到城下时,已经死伤大半,唯有十余人身上带箭,满身鲜血,如同一个血葫芦一般,立身城下。 几十个射手俯身向下,正欲将他们全数射死,这伙人却扯了嗓子大叫,各人再看时,却是依稀眼熟。待分辩清楚后,苏明安不敢怠慢,自己亲自到得敌楼之内,向张弘范禀报道:“大帅,原来这股子民伕,其实是敌人的哈沙尔队。” 张弘范听的一呆,问道:“就是说,这些死人都是我们的降兵?” “不错。大半是敌人向归德推进时,我们不少队伍一触就溃,有不少被俘的,再加上有一千多蒙兀人,被他们编成了两个万人队,充做哈沙尔队。” “怎么,还有蒙兀人在里面?” “听他们说,蒙兀人编在攻城的那个哈沙尔队里。那个队,都是身体还好些的,全部发了简陋的武器,用来先期攻城用。” 他所说的那伙蒙兀人,还是前番攻击颖州时因伤被俘的俘虏。在颖州半年多来,充做苦役,修桥铺路,开挖矿山,因为看守严密,连寻死都是不成。凡是想逃走或寻死的,必定落个奇惨无比的下场。什么骑木驴,点天灯,活剥人皮,种种残酷之极的手段,不会落在汉人俘虏的身上,对蒙兀人却是说用就用。当初被俘的蒙兀人有千五百多,现下只剩下千人左右,已经是人不象人,鬼不象鬼。今次来攻归德,张守仁派人迅问,是愿意助飞龙军攻城,力战而死,还是继续苟活,在这里做做苦工,这些蒙兀人当即大喜,一个个口若悬河,大拍胸口,均是保证愿意为大军力战而死,都道若是攻不下归德,自己就不是成吉思汗的子孙云云。 当时情形,甚是好笑,这些蒙兀人竟不似要去被充做签军哈沙尔队,到好象是为了自己的国家和族人卖力拼命,一个个奋勇争先,唯恐被拉下不要,仍然要在此地活撑苦捱。 张守仁因为他们士气高昂,决心效死,便将他们与此次被俘军人体格健壮的降军编在一处,发放了简陋的兵器,看守在飞龙军中,只等第一个签军队扫开外围,就用他们来做第一波的攻城队伍。 张弘范听完苏明安的解释后,只是呆苦木鸡,却不知道如何是好。以蒙兀人来做哈沙尔队,在他的认知里,是一件绝难想象的恐怖之事。若是一会子这些蒙兀人身着短袍,挥舞大刀,一个个冲杀过来,自己是射杀他们好,还是放之不顾的好?若是开城门迎他们进来,却又怕敌人趁机一并杀入,若是拒之不管,又势必要将他们全数打死,方才能休。 可怜的归德防御使想了半天,只觉得头大如斗。他不怕打死一百万个汉人,却害怕此时射杀这一千多蒙兀人,就算侥幸逃过此劫,将来到漠北时,那些蒙兀宗王也绝不会放过自己。 “罢了罢了,且顾眼前。一会如果蒙兀人冲来了,一样格杀。” 张弘范无力的挥一挥手,令苏明安出去。过了半响,却见苏明安动也不动,他奇怪道:“怎么?” “大帅,现下又有不少咱们的兄弟跑过来了。他们只是负责打开通路,没有武器,敌人也没有跟过来,不如想办法接进来吧?” 张弘范摇头道:“离的这么近,他们还剩下五六千人,一开城,乱起来,足够对面的敌军跟着冲杀进来了。况且,城下一乱,就算是能再关城门,也难保敌人会趁乱用云梯爬上来。不成,不能放他们进来。” “可是这些兄弟放下东西,空手跑了过来,在城下哀嚎痛哭,说是这几天来,没吃没喝,什么苦活累活都是他们干,都好象被抽筋剥皮一般难过。此时既然跑了过来,再也不敢回去,若是又落到那帮活阎王手里,不知道还得受多大的罪。他们说,若是大帅不肯相救,就留在城下不走。” “胡闹,不成体统!你去把他们劝开!” 苏明安满脸难色,他是张氏家兵中有名的厚道人,这样的差事,委实是做不来。 张弘范跺一跺脚,知道好言好语,很难“劝离”这些降军。当下挥一挥手,叫过本家一个悍将,向他道:“命人向城下发箭,这些死货不肯力战,被人俘虏,此时还有脸让我收留?不走的,都射死好了。” “是勒,我这就去!” 那将军领命而去,过不多时,城下已经是一片鬼哭狼嚎之声,因为聚集太密,身上又一点防护没有,几轮箭雨飞过之后,城下已经是横尸遍野,惨不堪言。 侥幸不死的,便又开始往飞龙军的方向逃走,边走边骂,当真是将张弘范的祖宗八代骂了个遍,数千人一起开声,到也是壮观之极。 张弘范脸色铁青,却是不管不顾,只盯着对面的那几万军人,心道:“他们也该上来了。” 却正是如他所愿,待这些签军们奔逃而回,被人押回看守之后。却又从营地中陆续新押出一个万人队来。 这一队人,却是明显比适才的那一队强壮许多,除了少数手持木棍之外,竟也多半拿了兵器,什么刀剑枪矛,形状各异,也绝无队形,被千多飞龙将士押出之后,便排在最前之处,开始乱哄哄的列队。 看着这些乱七八糟的军人,张弘范心中一阵恶寒,只欲呕吐。在他的认知下,汉人总算是开化已久,临敌做战,堂堂正正,就算是打败敌人后,也有屠杀和抢掠,在做战时,却很少如同蒙兀人那般的野蛮。待到此时,敌人算是无所不用其极,自己一兵未损,却已经将归德城外的防御全数破坏,而在此之后,却仍是以俘虏和败兵来做第一次冲击,如此的打法,在汉人的兵书历史上,却是从未有过。 他只觉疲惫之极,不自禁地在心中怀疑道:“我以为必定能守一个月,甚至更久,却不知道,这第一天的战事,我是否就会陷身丧命。” 他在那里自疑自伤,却不知道,他对面的对手,却并不如同他一般的看法。 此时列阵在西门外的,却是第一与第二军全师,再有第三军的一厢,连同张守仁的中军,已有三万出头。 原本在这样偏窄的城下,排开这样多的兵力,并无用处。人数再多,无法成一字型的排开,对城头的敌人压力不够,只是能多吸引敌人的火力而已。张弘范百思不得其解的原故,却只是张守仁想用三军轮流压上,好让所有的将士增加一些练习攻城的机会与经验罢了。 若是让张弘范知道竟是这个原故,只怕要气的吐血身亡了。 此时,张守仁带同唐伟李勇等人,一起立身全军之前,打望着归德城上乱哄哄如蚂蚁般大小的人群。 正在此时,负责第一次攻击的指挥使杜杲(南宋抗元名将,理宗绍定时,历任濠州(今安徽凤阳)通判、知州等,以功升兵部侍郎,淮西制置使兼转运副使等。其领导的安丰军和庐州两战,为宋元战争初期的著名战役,是城市保卫战的成功范例。)向前禀报道:“大帅,签军都准备好了,等他们一动,咱们就可以把盏口炮和神臂弩一起移往前面,到时候加上石炮,火力上应该不会吃亏了。依末将之见,我的一厢兵马,可以随着炮手们一起前进,紧押着签军队伍,一等机会到来,就可登城而战。” 张守仁并不做声,只目视唐伟。 这杜杲是唐伟麾下悍将,见张守仁并不答话,便又目视自己主将。 唐伟亦是第一次指挥这样的大战和恶战,心中激动。连咳了几声之后,平静的面庞上满是潮红之色。半响过后,又咪眼看了一会签军队伍,方笑道:“这伙人,受罪太多,这时候真是赶着去送死啊。” 说罢,点头应道:“允你所请!” 杜杲大喜,向着张守仁和唐伟抱拳一礼,转身前向。这般规模和程度的攻城战,他能率领所部,成为第一波攻击主力,显然是得了张守仁和唐伟的信重,方能如此。 张守仁却不理会他这点小心思,只是若有所思,看向前方。就在这些队伍中,有孟珙与王坚的身影,看来,他们所请的先期登城的要求,被其上官允准。 这样的智勇悍将,一会就将浴血城头,却不知道,有几人能存活到战后。 唐伟却不知道张守仁的心思,只微笑道:“大帅,这归德城被吹嘘的如何如何,我看也没有什么太难的。外围咱们扫清了,其余各门战力很弱,待我们这边一动,南门处也是佯攻一下,两边打击起来,只怕那张弘范顶不住啊。依末将看,可能这一战就破城了。” 张守仁只不答话,却是轻轻一脚,将自己眼前的一块小石子踢飞,唐伟从未见过他如此孩子气的举动,一时间呆住,不敢再问。 他自是不知,张守仁是心疼部卒,难免有些郁结难开。 半响过后,张守仁方勉强笑道:“你可能小瞧了张弘范,甚至,他自己也小视了自己手中的实力。” 最新全本:、、、、、、、、、、 第七卷 血战归德(十八) 他指着归德方向,向唐伟道:“你看,这城头上足有三万人,精兵也超过一万。我军一次可以登上去的,最多三四千人。敌人也有许多守城利器,和我军相比,绝不吃亏。虽然我军人人勇悍,无论是群战而是个人战技,都远超敌手。可是好汉难挡群狼,登城爬高之际,再强的身手也是没用。我想了一下,没有三五天的苦战,不把敌人的精气神都打跨,不把他们的弩炮全耗掉,我军很难一战而下。至于别处城墙,更加的高大厚实,兵力虽然是杂弱之兵,可是也是以逸待劳,以坚城提升了战力,我军的疑兵想破城,难矣。” 他说完之后,苦笑道:“我想起这一战要损折不少人手,很是心疼。” 唐伟劝道:“军人战死疆场,也是荣幸。况且咱们也不会薄待了兄弟们,不论死伤,都有厚恤。” “唉,不论给多少东西,人死如灯灭。” 张守仁很少露出这样软弱慈善的一面,到教唐伟不知道如何劝解。半响之后,方又道:“大帅,兵凶战危,是鞑子们要打咱们,大帅也不要太过忧伤了。” 他这一句鞑子,到是提醒了正自感伤的张守仁。想到蒙兀人的凶横残暴,视汉人如草芥,想到自己父母,想到惨死在蒙兀人手中的无数襄城百姓,张守仁面露杀气,冷哼一声,终于将这一点点慈悲心肠收起,向唐伟道:“慈不掌兵,我以前打的仗太顺,折损自己的人手很少,以至有今日之感慨。无妨,凡事皆有第一回。我本来想回帐内歇息,现下看来,到要亲眼看看,我军将士是如何为国捐躯的。你放心,这一笔帐,咱们一定还会讨回来的。” 两人讲说之间,李勇等人却也过来。这时候,张守仁却又恢复常态,仍然是一个满腹智计,惟利是图,冷酷无情的统帅了。 就在他们身前,过万人的签军队伍,却已经先行攻到城下,与正规的飞龙军不同,他们装备薄弱,没有防护,只有装备了弓箭的那些蒙兀人,还有着依旧可怕的战力。在蒙兀人的掩护下,其余的汉人签军居然成功的架起云梯,排成两队,开始登城。 “这帮兔崽子,这时候还真能打。” 张守仁等人看的眉开眼笑,想起当时俘虏这些人时,对方全是一战而溃,全无军人的荣誉感与自觉。到是此时,因为折磨怕了,又想攻城不论成或不成,自己不论生死,反正只要拼死向前,就可以不再遭受苦楚。在这样的想法支撑下,这些汉人签军也好,那些蒙兀签军也罢,均是奋勇攻城,勇不可当。 只是他们力量太过微弱,除了云梯和后面开始陆续开火的小口径盏口火炮发出轰隆隆的响声,对他们进行支持外,便再也没有别的援力可言。 城头上箭若飞蝗,一个个万人敌与震天雷接连不断的扔将下来,将城下密集的签军们炸的粉身碎骨,血肉横溅。而檑木、条石、滚油,这些常备的普通守城器械,也给全无防护的签军们以绝大的杀伤。 大半个时辰过去,天色已经渐渐黑沉,双方数万大军齐点火把,将这战场照的如同白昼一般。签军死伤惨重,禁不住后退,却又被赶上的两厢飞龙军驱赶向前。而飞龙军的抛石机与弩弓亦是全数压上,开始以优势的火力压制着敌军。 “好了,签军无力再战,逼下去,只能使他们崩溃。让他们退,我军主力上!” 张守仁看了半响,因见签军虽然也杀伤了不少敌军,甚至有几次小规模的突上了城头,却是始终没有给敌军真正的压迫感。若是这样打下去,签军死光了也不足惜,却是使得敌军士气大振的话,未免得不偿失。 他猛吸了一口气,先令签军残部后撤,然后又慨然道:“现下,就看我军将士的了!” 与适才乱七八糟,没有章法的签军相比,人数不过六千多人的两厢飞龙军,却给着城头上以更大的威压。 重甲,长盾,护住脸部,样式可怕的头盔;陌刀、铁矛、战斧、横刀、连弩,在夜色中闪着寒光。 如湖泊一样的沉静博大,如大海一般的汪洋泗虐,如江河一般的百转不回。 这是钢铁包住的战士,这也是钢铁一样的战士! 在他们身后,是不断击发的各式重型远射武器,打的城头上的军人们抱头鼠窜,在他们身后,是连接不断的攻城车与撞击城门用的冲车。 在他们的阵中,是无数个高高竖立的云梯,只等接近城墙,云梯前面的搭钩,就会牢牢的将城头抓住,保护着战士们成功攀越这高耸的城池。 轰! 数百个云梯终于搭住城墙,无数个战士如同黑色的洪流,瞬息间这白色的云梯填满。刀光闪烁,箭支飘舞,两支军队如同张牙舞爪的怪兽,瞬间就嘶咬在了一起。 比起战斗意志,素养,城上的军队显然要相差很多。初一交战,便有好几股飞龙将士攀上城头,与敌军拼死鏖战。论起单兵的做战能力,城上的士兵显然相差更多。经常需要五六人围攻一个,才能打败飞龙战士。 因为装甲厚实,却又并不特别沉重,除了死伤在滚油和条石檑木下外,普通的箭矢很难对飞龙战士有着致命的伤害。随着时间的推逝,飞龙军对城头的压制越发的厉害,而城墙之上的飞龙战士,也是越来越多。 “大帅,看这模样,可能就要攻下来了!” 李勇等人,并不知道张守仁适才的论断,眼看冲车与攻城车都压到了城下,攻城车上的射手们开始对城上进行着更有效的压制性射击,而冲车则开始在大力士们的推动下,猛力的撞击城墙。 城头上,已经有数百名飞龙将士立住了身形,开始拢在一起,慢慢形成战阵。只要他们再稳住一点时间,随后而上的援兵们,必定能将城头上的守兵撕开一道又一道的口子,最终使得城防崩溃。 “且看,且再看。” 张守仁心中自然也期盼自自己属下能一战克城,只是从他内心的直觉和理性的判断来说,敌人必定不可能就此败北,必定还有反扑之技。 正如同他所料一般,战局不过又过了片刻,从城头敌楼四周,却突然杀出了千多体格健壮,身形高大的敌军,他们手持前端燃烧着毒烟的枪头,不管自己身边的战友也被烟熏火潦,中毒流泪,而只是一路逼迫,用这种毒火枪将成功登上城头的飞龙将士们熏的难以张目,然后再用枪锋刺杀。 不过瞬息之间,数百名飞龙将士只得不住后退,或是惨死当场,或是跌落下城,只有少数运气好的,找到伙伴们留在城头的钩索,滑溜下城。 唐伟等人黯然道:“这便是飞火枪了。” 张守仁喃喃语道:“不错。以纸筒包在枪锋之下,配以毒药,事先燃烧,以毒烟熏面,以枪锋刺杀。这种武器,野战时用处不大,只有在守城时,威力很是惊人。” 与此同时,城头上因为逼开了这一次进攻,不由得士气一振,各兵拼死冲杀抵挡,一时间,飞龙将士竟是无人再能登城。 城头之上,仿佛有着无穷无尽的震天雷和万人敌,虽然面对着甲胄精良的飞龙将士,这些厉害的火器,却仍然能造成绝大的伤害。 与飞火枪配合使用的,却又是一种重达五尽左右的毒火球。这种火球是一种以烧燃为主,兼有毒气、烟幕、障碍、杀伤等不同作用的火器。使用时一般靠抛石机抛送。蒙兀人使用的火球主要是毒药烟球,其结构是用硝石、硫磺、狼毒、砒霜等十几种药料捣碎混合,再用纸、麻皮、沥青等材料涂裹在外面做成球形,重约五斤。使用时用烙锥将其包裹层锥透点着,随即抛向敌人,使敌人通过毒烟中毒毙命。据史籍所载,蒙兀军在围攻金国南京、蔡州以及西征波兰华沙等战役中,均大量使用过这种毒药烟球。 随着毒烟球被大量抛下,城头上下,一时间毒烟弥漫,无数将士或是晕倒,或是目不能视,呼吸困难。 虽然城头上也有不少军士被熏晕熏倒,却迅速被拉下救治,而飞龙军若是迟滞不救,时间久了,便是死症。 眼看战局不利,张守仁立刻下令,命前军两厢将士后撤。 “大帅,就这么罢了不成?” 细细听着不远处的喊杀声响,张守仁低头沉思,良久之后,方咬牙道:“我军受损甚重,不过敌人一样很是吃力。我适才派人巡查过了,这归德其余各门,抵抗很是微弱。由此可见,敌人将主力全数放在这里,若是不然,也不会打的这么坚决。” “那我们分兵别处,一同进攻,如何?” “不行,敌人调动自然是要比我们方便许多。我军来回奔走,敌人只需相机而动。归德四门,唯有这里低矮易攀,弃此地而攻别处,犹疑彷徨,诚属不智。” 见各人脸上都是有些轻微的紧张神色,张守仁拍拍身上的泥土,语意闲适,用极轻松的口吻道:“这一仗,打的就是血气和毅力,谁先顶不住?我看,必定不是我们飞龙军顶不住!传我的将军,再派两厢兵马,持续攻打。攻城的军士,以湿巾敷面,以防毒烟。” 适才是第一军的军人做第一波的攻击主力,此时将令一下,李勇立刻上前半步,大声答道:“是,末将这便派兵。” 战鼓隆隆而响,城头的士兵还没有来得及为击退敌人而欢呼,沉深的夜色中,又有数千军人,飞速插上,与退下来的那两厢军人擦肩而过,接下他们手中攻城器械,继续往城下来攻。 如此循环交替,飞龙军攻势如潮,竟是一夜未停。城上的守军原是分做两班,指望着轮流替守,节省体力,可惜任何一班都会随时顶不住飞龙军的强大压力,守城将领无奈之下,只得让一时需不着上城的守军倚城而歇,用些冷饭提神提力,稍有不对,便立刻上城助战。 这一仗打到天明时分,当东方的天空中洒下第一缕红色的光线的时候,天空中却仍是飞舞着无数的箭矢、火球,石块,两边士兵的喊杀声彻夜未停,血水顺着城墙内外,不住汩汩而流,淹入城角下的泥地之中,干涸之后,凝结成块,显的分外刺眼。 张守仁在这一次攻城战中,在石炮之外,又使用了铜制五掴的盏口将军炮,这一种简陋的火炮杀伤力极小,只能射出大小不一的泥制弹丸,只是每一击发,在这暗夜里发出的巨大响声,再有那抛射而出的火线,令得城上守军分外心惊,惊惶不已。 待日头挣脱了最后一丝束缚,散发着金黄色的光线,照耀在阳光下的这一小段归德城墙,已经是千疮百孔,破损不堪。甚至中间有一段,被一块大石砸的裂出一道窄小的缝隙后,又被飞龙军士以撞车拼命撞击,裂缝扩大,差点儿就彻底坍塌。还是城上守兵拼死以准备好的木块石块,加以填充加固,这才避免了灭顶之灾。 最新全本:、、、、、、、、、、 第七卷 血战归德(十九) 到了这时,飞龙军已经足足更换了四次攻城的队伍,每一股,都以生力军的姿态和攻击力出现在守军面前,每一次新的攻击,都令张弘范在内的所有守军将领心惊胆寒。 如此不顾死伤,不顾守兵最强的兵力就在此处,认准点,强攻不惧的做派和近似强盗的打法,令得守军上下,对自己是否能守住城池,产生了绝大的怀疑。 事前准备充足的守城器械,现下已经用了大半。若是敌人再这样不顾一切的猛攻下去,只怕真是神仙也再难打救了。 一夜未睡的张守仁等人,也是满眼的血丝。在他们身后,是超过三千人的伤兵队伍,正在接受过百多随军医生的救治。清醒的军人,还能压抑着自己,不发出呼痛声响。那些陷入昏迷或意识混乱的,不管是铁骨铮铮的硬汉,还是二十左右的青年,都顾不得将来的嘲笑,发出大声的呻吟声。 就在张守仁脚下不远处,一个稚气犹存,下巴上长着一层稀稀拉拉绒毛的青年军人,被巨石砸断了腰椎,正在发出若有若无的叫唤。若是仔细去听,想必是在呼唤家人亲人的名字。 一个医生在救治于他,不过显然是束手无策,不知道如何是好。他急的满头大汗,只是看到对方腰骨处血肉模糊,白森森骨刺从腰部穿出,心中已经明白,无论如何是救不了他了。 张守仁低头看了半响,神色已是难看之极。亲自蹲在那青年身前,问清了他住处姓名,方才令道:“他一会要是清醒了,奇痛无比。现下就让他去吧,他的家人,要好生抚恤。” 那医生含泪应了,自己退开。自有几个军校上前,闭着眼睛,用利刃轻轻刺穿了这军人的心脏,瞬息之后,那青年便停住了呼吸,仿似安然睡去。 李勇在第三阵攻击时,自己也忍不住亲身上前,被流矢射中胸口,入肉三分,若不是他身着上好锁甲,只怕也有性命之忧。 此时,他盘膝坐在张守仁身前,任凭医生先用剪刀剪断箭枝,然后用精巧的钳子钳出箭头,以药物消毒后,用清洁的棉布放上止血的药面,将他胸前包裹的严严实实。 他身为背崽军人多年,血腥惨烈的场面见的多了。经历过两次蒙兀人攻击襄城的大战,眼前的这个场面,原本也不算什么。只是不知为何,他只觉心痛难过,当看到跟随自己多年的亲兵被人用万人敌炸的粉碎时,差点儿支撑不住,要放声痛哭。 此时看到张守仁亲自安抚伤患,他忍住疼痛,开口向张守仁恳求道:“大帅,请下令暂退休整吧。打了一天一夜了,这样下去,铁人也支撑不住。” 张守仁神情微微一变,向着统计伤亡人数的几个参军问道:“我军死伤如何?” “大帅,战死的已经有一千余人,重伤者三千余人,轻伤者不计其数。” “李勇,你听到了,我军死伤如此之重。士兵亦是疲惫不堪,不过你想过没有,我军战力远过敌军,每死一人,对方若不是倚靠坚城,得拿十条人命来换。就算如此,他们的伤亡也该远在我军之上。依我看来,他张弘范的主力不到两万人,此时已经要有过半人失去战力。不趁着这样的机会继续压迫打击,让他回过气来,我军死伤会更重。” 他断然令道:“不必说了。再派两厢人上去,然后以火器和石炮与敌人对射。过了响午,让签军再上一次。我军大部吃饭休整,今夜再继续猛攻!” 一个传统中军官立刻上马,飞驰到第一军阵前,向唐伟等人传令。 张守仁自己也甚觉疲惫,他也是一天一夜未眠,那些军人在退回本阵时,还能坐地休息,小憩休整,而他身为主帅,却要始终奔忙,慰问伤患,指挥全局,比之寻常的小兵将校,却又多辛苦几分。 他骑上战马,又在战场四周巡视一遭,因其余各门的战事并不激烈,他只是略加巡查,便又回到西门阵前。 此次,他离的稍近一些,只在弩箭的射程之外,而敌人的抛石机发射出来的重型石块,虽然比昨天减小了密度,却仍然稀稀拉拉,落在他的四周。 “大帅,咱们再退后一些,这里太不安全了。” 他的亲兵队长紧随在他身后,眼看着一块巨石就砸在左手边的十来步边,他吓的脸色惨白,唯恐张守仁有了什么不测,可是自己绝对无法承担的大罪。 张守仁摇头道:“不妨事。我们骑着马呢,这石头飞行速度很慢,依我看,想要我的命是难了点儿。” 他极专注的看了半响,只见第五拨攻击的两厢战士,已经有数次在城头与对方形成了拉锯之战,若不是敌人多次派上生力军来助战,只怕已经能立住脚根。 他轻轻点头,知道敌人也是到了强弩之末,若是自己还有两万生力军投上战场,这会子就能破城。 只可惜,归德附近没有什么可以利用的山岗地形,此时风向也很难利用。不然,现下已经有两百多架滑翔机,每架虽然只有两个战士,如果能够穿越敌人的城墙,进入城内做战,必定可以令飞龙步军少流许多鲜血。 想到这里,他摇头叹气,虽然见识了许多后世的科技。什么火炮坦克,飞机军舰,好是好,可惜没一样是自己能造的出来的。这种木制钢构件的滑翔机,只能完全依靠地势和风力,万一有什么不对,也无法控制,在大山里那种地形和风力都好控制的地方使用还好,在归德这样的大战场上,只怕风力小小的开个玩笑,全部的天军就不知道飞哪儿去了。 现下这一支天军队伍,能做的最好的事就是战场侦察,其余的事,也确实是指望不上了。 这一次攻城战,激战一天一夜,第二天全天,飞龙军主力休息,却又派了远程攻击部队,一直对着城头施加压力,而剩余的万余签军,被齐集一处,捡起伤者的刀枪,分做几股,不停攻城。 他们虽然战力薄弱,城头上的守兵却也是苦不堪言,仗打到现在,就算一直没有动手,只站着看,此时也累的几欲瘫倒在地,不想动弹。而敌军却倚仗着人多的优势,分批进攻。第二天白天的战事虽然并不激烈,却是已经出现了几次险情。 待到晚间,有一个短暂的停歇。城头上的所有守兵,抓紧这一点点时间,吃饭喝水,打打嗑睡。满心以为,这一夜不会再攻,怎奈一个觉头还没有睡足。城下不远处,却又传来熟悉的铁甲声声。 待到此时,任是再傻的人也知道,归德城必定是守不住了。城头陷落,只是一个时间问题罢了。 上半夜,守军因为刚刚休息过,劲头十足,将连续三次的强攻都挡了回去,自己虽然损失惨重,却是勉强坚持了下来。 就在此时,张弘范却集中了西门处的三四千人,再加上自己的亲兵,全数上马,打开南门,意欲突围而出。 这一队骑兵还没有接近长垒,就已经被闻迅赶来的三千突骑军砍瓜切菜般的杀了回去。不过初一接战,突骑将士们手中长刀挥上几挥,就已经是几百颗头颅滚滚落地。张弘范在队列最后,眼看大事不妙,迅即回城,将前列的两千多兄弟扔下不顾。城外的这伙骑兵稍加抵抗,眼见对手如同凶神一般,这伙人原本就信心全失,哪里能够与突骑相争抵敌。不过三五回合后,大半人被斩杀在地,少数运气好的,早早跳下马来,扔了兵器,跪地请降,又没有被马踩死,便也被押到西门,直接做为签军的生力军人,准备使用。 如此一来,守备的实力越发薄弱,待到第三天天明之时,已经有无数飞龙军人攻上城头,立下阵势,在城墙上交战了不到半个时辰,局势已经呈现一面倒的情形。城头上的守兵越来越少,已经有不少聪明灵醒的,抛却兵器,开始往城内逃跑躲藏。他们跟随蒙兀军多年,知道这种血战攻城,最容易激起人内心深处残忍嗜杀的情结,若是跑的慢了,哪怕跪地请降,只怕也被人手起刀落,斩成两截。 “城破了……” 一声巨响之后,包铁的木制城门被撞的粉碎,堵门的麻包被冲上来的军人一一搬开,肃清门洞之后,潮水般的飞龙军开始直灌而入,待冲入城内之后,再由城下石阶登城而上,与城外攀爬而上的兄弟一起,将残余在城头的敌军全数肃清。 虽然主帅早就不见踪影,虽然已经守城无望,仍有不少张氏家兵,奋勇抵抗。经常在被砍翻之后,还有人抱住飞龙将士的下身,或是撕咬,或是徒劳的捶打撕扯。 这样程度的抵抗,也让见惯了局势不利就全师而降的飞龙军人,第一次近距离直观的感受到了敌人的武勇。 肃清城头后,全师直入,将椭圆型的归德城分为几块,大军全数入内,分别剿灭捕拿残余军人,蒙兀下属的文官、富绅、商人。 傍晚时分,张守仁在百多亲兵的簇拥之下,入城内夕照寺。是夜,烛火通明,杀声四起,归德,仍处于腥风血雨之中。 两日后,除了零星的袭杀事件,再也没有任何有规模有组织的抵抗事件。归德城内,流民遍地,破屋断瓦,到处都是刚熄灭的余火残迹。 这一战,飞龙军战死逾两千人,伤者五六千人,几乎每两三人就有一人带伤。杀出了血性和武勇的军人,同样也杀出了残暴与兽性。 三日之后,帅府下令禁杀掠,帅府中军持着张守仁的大令,当街斩了数十名酒醉后不尊军令的军人,鞭打数百人,城内秩序恢复,开始有人沿街乞讨吃食。虽然大帅有令,命各军帮扶城内百姓,却因为归德战事时,城内百姓敲打呼喊,搬运木石以助守军,飞龙军上下,对归德百姓恨之入骨。于是,虽然眼前流民满街,乞丐遍地,那些穿着牛皮军靴的军人却扬长而过,视若无睹。 同时,吴猛率军南下,至颖州接应艰苦留守的伍定国等人。 在他身后,第一军亦即将南下。同时,派军进驻归德各处属县,得宋城、宁陵、楚丘、穀熟县、下邑、虞城六县,原属唐朝睢阳、故宋南京的归德军府全境,落入张守仁之中。 驻军同时,征调徭役,修复归德府治,任命官员,拷问俘虏。 七日后,张弘范在一民居中被数百飞龙军团团围住,力战而降。请见张守仁后不得允准,长叹而坐,任凭处置。 八日,大楚平帝六月十日,天气转为炎热,城内出现若有若无的尸臭,张守仁下令全城百姓分为十队,治理人类与动物的尸体,限时抬出城外,挖万人坑以葬。 就在这一点,胡光与韩璐羽合为一股,率数百人,自山东路而回。 他已经被张守仁派出半年之久,这半年来,他在山东广结豪强,勾结地主,在山东路的诸多大山内,留下据点,名城大邑,亦都多有整治,间龙在山东的发展壮大,要有一半功劳落在他一人身上。除此之外,打听各军州情报,亲眼见识布防军队,甚至交结世候,策动说降,种种努力之下,虽不曾成功策反任何一个世候,却也对山东全数的势力分布,军力强弱有了更直观的了解。 他很自信,若是张守仁派他率第三军前来山东,他可以用一军之力,一年内得山东全境。 半年经营,一朝而动,一动,则势若奔雷。在间龙的掩护下,他率领着自己军内的亲信军人,一夜间在山东一府五州内一起动手,谋刺杀害了不同阵营的诸多世候,散步流言,逼的李擅不得不反。 昨天停电了,不但不能更,连通知也做不到了。对不起各位。 最新全本:、、、、、、、、、、 第七卷 血战归德(二十) 在他离境的时候,李擅已经不管不顾的蛮干起来,诛属下中不听命令者,提调亲信将领入济南府护卫,征集老儒学士,商议王号,废罢故蒙官员,改旗易帜,正是闹的沸沸扬扬之时。他与他的属下,分做三股,以行商和进香的名义,大摇大摆的离开了山东境内。 奔波十余日后,他到底没有赶上归德大战,待他到来之时,却正是全城数十万百姓全数外出,分为十队,编名齐户,开挖大坑,填埋尸体之时。 他带着车队,先是停在城门一侧,以为人流过后,就可以顺利入城。谁知半响过后,出城的人越来越多,不论妇女老弱,或是身负伤病,城内所有的居民均是挣扎而出,在一小队一小队的飞龙军人的看护下,开挖掩埋尸体。 响午的时候,天色突然阴沉,暴雨与闪电交错而下,这些百姓却是不得休息,仍然辛苦劳作。 胡光看了半天,心中很是不以这种举措为然。他在襄城也好,在颖州也罢,身为一个职业军人,绝不会将手中的长刀对准百姓,这是当年大楚立国时定下的规矩,不伤百姓,不理政务,一心只管打仗的军人,才是真正的好军人。 只是眼前此事,想必是只有张守仁才有权力下发这种命令。他虽然看不惯,却想着大帅必有道理,也只得强忍不动。 就在他站在城外的半天时间,已经有几百名原第三军的军官与军人认出他来,一个个跑上来请安问好。 城内的百姓看在眼里,只是奇怪这些骄横跋扈,勇毅果敢的军人,为什么会向一个身着旧袍,带着软脚蹼头的行商行礼。若是在以前,遇着这种怪事,这些百姓必定是围观打听,衍生出若干个流言版本,在坊间议论以为乐事。只是此时,头顶暴雨,手持工具,搬运着成千上万具弃尸路边,横死多时的尸体,还有猫狗杂物,炮弹石块,一个个累的不成模样,哪有闲情再去管顾旁人。 “将军,你可回来了。” “是啊,想死我们了。” 胡光治军虽然也很严苛,却因为年纪是三军兵马使中最为年轻的一个,平时对待下属时,相比于李勇唐伟二人,就少了许多架子。因为如此,下属的军人对他也是很为尊重的同时,也极是亲热。 “好好,你们辛苦了。” 胡光负手而立,看着这些下属们越来越尴尬的笑容,总觉出了什么岔子,却总是想不出来。 正乱间,一个搬运东西的妇人,却突然冲到胡光身前,泣嚎道:“大人,你一定是朝廷下来的钦差,大人,请给民妇申冤啊!” 她睁大双眼,满脸的鼻涕眼泪,双手紧紧拉着胡光的衣袍下摆,不肯松手。 胡光皱眉摆手,将几个上来想架开妇人的军人赶开,自己和颜悦色,向那妇人道:“大婶,我不是什么钦差。不过,你有什么事只管同我说,能帮你的,我总归会帮你。” 那妇人初闻他不是钦差,还面露失望之色。待听他肯做主时,却又露出喜色。只是,这股欢喜的神情,却又被极痛苦的表情所替代。 她原是东门处的一户寻常人家,守城时,家中的男人全被抽调至城下,帮助守军。象她这样的妇人,也时常被迫在深夜响锣呐喊,以壮守兵声势。城破之时,她的公公与丈夫当场被杀,飞龙军人进城后,又冲入她家,说她全家助贼附逆,将她家中的器物全数捣碎,至夜,又有几个军人翻越至她家中,将她强奸。在她抵抗时,又将她的婆婆与两个子女杀害,挖腹剖心,以为取乐。 胡光原也知道,打起仗时会激发人内心深处的兽性,会把军人变成野兽。只是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自己属下的军人里,竟也如此。 他气的脸色铁青,因为东门处就是第三军攻入和管辖的范围,当即便让这妇人寻找,将那几个士兵寻了出来,胡光将他们痛骂一番后,就下令该部的校尉将他们全部问斩。 军令下达后,那校尉和闻讯赶来的军正司的军法官,却是丝毫不动。虽然满脸难色,却只是不肯动手。 胡光勃然大怒,将那几个军官喝退,自己抽出腰间横刀,便欲自己动手。 “胡兄,胡兄,别来无恙乎?” 一个清郎干脆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胡光抬眼一看,却见是第三军的指挥使李天翔,正骑在马上,笑吟吟看着自己。 虽然他“胡兄”的称呼很是刺耳,却是此时胡光眼前身份最高的旧部,令他甚觉亲切。 “我很好,你怎么样,这一次攻城,可立了大功了罢?” 胡光颔首点头,又向他道:“你怎么管的军队,烧杀yin掠,竟是无所不为。这样一闹,和蒙兀人有什么区别?” 李天翔翻身下马,动作漂亮干净之极。他将马缰绳交给身旁的亲兵,皱眉笑道:“老兄这话可说的不对。蒙兀人是鞑子,杀咱们汉人是为了灭绝我大汉。我军杀的,却是依逆附凶的罪人,这怎么能相提并论?” 胡光气道:“百姓何罪?不过搬搬砖块,敲敲铜锣,就是附逆?” “然!若是每个城都象归德一样抵抗,破破之后,还有百姓助着贼兵躲藏,甚至揭挖拾砖,帮着贼兵巷战。他们既然敢这样做,就得承担这样做的后果。其实我劝过大帅,归德城内,除了年轻妇人、僧尼道士、儒生名士、还有熟手匠人之外,统统杀了!” 他咪着眼看向暴雨中如同蝼蚁的数十万人,微笑道:“大丈夫就是要这样,数十万人的性命于一念之间,多么爽快,多么刺激!可惜啊可惜,大帅有权而不用。说是破城时已经不禁杀掠,归德城内几万人做了冤鬼,教训也足够了。剩下的这些人,再让他们吃些苦头,也就算了。” 胡光气的脸色铁青,只骂道:“畜生!” 李天翔无所谓的一笑,答道:“老兄你是知道的,我一向如此。宁做真小人,不做伪君子。你看我不顺眼,可以到大帅面前直说。” 胡光道:“我一定会说,我要让大帅免了你指挥使的军职。” 李天翔洒然一笑,翻身上马,向胡光又道:“这几个人,就交给老兄处置吧。不过,兄弟们血战破城,没有对不起大帅的地方,没有对不起你胡光的地方,更没有对不起我李天翔的地方。他们也有家人子女,杀人时,大帅也没有下禁屠令,算不上是违反军纪。你自己看着办,若是下得了手,尽管下手便是。” 胡光拿眼看那几个跪在地上的军人,只见他们虽然略带惶怕之色,眼角眉梢,却仍是一股桀骜不驯之色。仔细看去,均是满脸满身的杀气。 他也是久战行伍出身,自然知道,这几个军人都是百战勇士,杀场中锻炼出来的魔头。将来再上战阵,一个人可抵挡十个新兵。 心痛之余,却仍是放不下那妇人所言的兽行,挥手向军法官令道:“斩了,斩了!” 几个军法官面色诡异,盯视了他几眼。这一次,却是不再违抗他命令。将那几个人带到背静处,一一按倒,手起刀落,全数斩了。 胡光挺身而立,心中知道,这一次斩后,自己在第三军再难服众,却只觉得绝不后悔。况且,适才斩时,身后的车内传来清脆的话语声,隐约间,胡光听到的是“斩的好”这三字。他微微一笑,心道:“就是将军做不成,这也值了。” 他挥手叫来一个旧部,向他道:“适才李天翔穿的是兵马使的紫色披风,这是怎么回事?” 那旧部呆了半天,方才答道:“禀将军,你离境太久,此次征战归德,大帅因为怕第三军群龙无首,便令李天翔代为兵马使。” 这人原本要替胡光叫几声屈,只是想到适才的事,却又咽了回去,不肯再说。 胡光“嘿”的一声,便懒洋洋倚为大车旁边,不再说话。 豆粒大的雨珠,不断的拍打在他身前,在泥地上打出一个个小小的漩涡,泥汁溅到他衣袍下摆,过不了多时,已经是湿淋淋的一片。 这一场雨,一直下到傍晚时分,城门处不断有人出入,堵的厉害。胡光一行,便也只得在这城门处呆了整整一天。 “王小姐,我令人想办法生些火来,烧些热汤给你垫饥,如何?” 胡光呆站了一天,自己全身酸麻一片,却不知怎地,跑到那大车的窗前,轻声问话。这种温柔语气,只怕是他自己也从未听起过的。 车窗内传来一声轻笑,一阵悉索声响后,似是车内的人向他行了一礼,然后方有一个年轻女性特有的清脆嗓音,向他答道:“这样大雨如注,却如何生火,如何烧汤?” 胡光一阵赦颜,只得拱手答道:“是,是我想的左了。” 那女声又道:“这一路以来,多得将军照顾。小女子心感不已,无以为报,唯愿将军以后再上战场时,一切平安。” 她说的这么客气,胡光却觉得心中一阵遗憾。自己嘴拙的紧,一路上十几天相处下来,对方又格守男女之防,一共不过与自己见过两三面,说的话也不超过二十句。眼看分别在即,却仍是这么生疏客套,难以接近。况且,对方是大帅要救的人,也不知道是什么关系。 若是大帅…… 他心中一阵黯然。无论如何,自己是争不过大帅的。 勉强提起精神,又笑道:“王小姐,委实抱歉了。过一会子,我就送你到帅府去。” 这一回,车内却是一点动静也无,再也没有半点声响出来。 胡光呆呆等了一回,直到确定对方再也没有回复的可能,这才转身离去。 这会子,雨却停了。天空中,太阳又如往常一般,炫目耀眼,光芒万丈。唯有遍地的泥水,还有天际的一抹彩虹,才能让人觉得适才确实是大雨如注。 眼看城门处来往的人员渐渐稀疏,胡光正要下令全数入城时,城内却传来一阵阵密集的马蹄声响。 奔跑所来的骑兵,全数穿着黄色战甲,披青色披风,意态雄强,顾盼自雄。只是年纪都只在二十左右,最大者也不过二十四五。 最新全本:、、、、、、、、、、 第七卷 血战归德(二十一) 胡光看的精神一振,知道是张守仁的亲兵队出城,那么,张守仁也一定身在其中。 他急忙向前,让在这队骑兵的身侧,自己只顾拿眼去看。过不多时,果然见着张守仁骑在马上,身旁跟着唐伟李勇等人,数十员大将相随身后,大队人马迤逦而来。 胡光上前几步,大声行礼道:“胡光见过大帅!” 按理,他要自称官衔方可,只是,适才听闻人说起,自己的兵马使一职已经被人取代,一时间,竟是茫然。无奈之下,只得自报姓名请见。 “胡光,你可回来啦。” 张守仁眼前一亮,立刻止住马身,翻身一跳,下得马来后急行几步,握住胡光双手,笑道:“足足过了半年,你可算回来了。” 说罢,笑着打量他一回,又道:“不错,可算长进了。以前满脸的暴戾之气,几句话不对,就翻眼,这会子看你,气度雍容,落落大方,眼神沉稳有力,举止神情从容自若,很好,我很欢喜。” 他当初派遣胡光出行时,也是有着让他到坚险之地,磨练一番的意思。此时看来,胡光的整个气质风度已经与当日绝然不同,这显然是人在顺境和强势的环境下,无法迅速改变的。 对张守仁一生最大改变的场所,也正是那龙潭虎穴一般的大楚京师。其间好处,他自然是再也清楚不过。 “大帅过奖了,末将怎么敢当。” 胡光缩回手来,又向张守仁身后的唐李诸人微笑致意,然后方又向张守仁道:“大帅,所交办的事,都办妥了……” 尚未说完,张守仁就将他话语打断,只笑道:“我一听你回来,就立刻赶来迎你,可不是要听你汇报公事。这些话,咱们过两天再谈。现下你只随我回城,咱们大摆宴席,好好痛乐一番。” 他亲自出迎,态度又如此和蔼亲切,胡光也很是感动。只是想起适才之事,却是不吐不快,当下收起笑容,将那妇人的遭遇说了,待到最后,不禁质问张守仁道:“大帅,你也曾说过,保境安民,使得天下百姓平安无事,那才是军人最高的荣誉。怎么我军现下都如同野兽一般,这可怎么得了?” 张守仁沉下脸来,半响过后,方向胡光答道:“有些事,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胡光将身一躬,只干巴巴答道:“那么请大帅为我释疑。” “义利之分,你可清楚?” “末将明白,义者,贤者达人所取,利者,奸佞小人所好。” 张守仁摇头道:“义利之分,没有你说的这么简单。比如为生民谋福,此为国家之利,操持者是贤人达士也好,奸佞小人也罢,所谋者是,则奸佞小人亦为是,所谋者非,则贤人达者亦为非。义有大义,小义,我今所谋者,是驱逐鞑子,复我汉家江山的大义,在此大义前,其余皆可牺牲。” 胡光知道他的话有理,却也觉得他的话有什么不对之处。只是哪里不对,自己却是无论如何想不出来。 正在此时,却听到胡光不远处的那车上,有人答道:“为大义而损小义,不知道何谓大义,何谓小义?对国家来说,张大帅在北地所行,是否小义?对被大帅属下伤害的百姓来说,大帅的行径是大恶还是大义?就算大帅的义大过百姓和朝廷的义,那么这样的烧杀抢掠,和蒙兀鞑子有什么区别?小女子人微言轻,不过这些话如同骨梗在喉,不吐不快,大帅若要见罪,只怪小女子一人便是了。” 这声音清脆悦耳,显然是一少女发出。张守仁目视胡光,胡光答道:“这位便是大帅让我带回来的王家小姐。” 张守仁眼眉一挑,又记起当日之事。想到那个侃侃而言,与自己争论时不落下风的清秀男子,却如何也不能与眼下的这种典型的少女嗓音相联一起。 他心中很是好奇,当下一边往车前行去,一边思谋着答道:“一路哭何如一家哭?我既然身担大任,些许恶名,或是祸害一些百姓,以致有伤天和,甚至遭人唾骂,却也顾不得了。” 一边说,一边已经行到车窗之前,略一迟疑,便将手一伸,将那车窗的窗帘打开。 一缕金黄色的光线,随着他的手,一起洒入车内。 隔着木制车窗的窗棂,他定睛一看,只见得一个美丽少女,正与自己对视。他“啊”的一声,急忙低头,口中道:“守仁无礼了,适才与小姐辩论的忘形,竟忘了男女之别。” “将军既然知道失礼,何不把窗帘再放下呢。” “好,好好!” 张守仁连声答应,又转过头来,伸手去放那窗帘。此时,对方亦是转过脸去,以侧脸与他相对。张守仁略看一眼,只觉得她美艳非常,却又气度从容,比之寻常的女子,自有一股不同的风味。 他一时看的呆了,竟停手不动。那少女不便做声,白皙的脸孔上,渐渐浸出一抹艳红。 “啊,比之当女扮男装时,相貌可清减的多了。” 张守仁看了半天,却突然觉得对方比之当日,过于消瘦了些,便不自禁嘟囔了一句。见对方的脸色渐渐露出怒气,两片薄薄的嘴唇紧紧抿在一处,他便突然醒悟,连忙将窗帘放下,不敢再稍有耽搁。 他呆了半天,见车内不再做声,显然是被自己适才的举动所激动。心中懊恼不已,想了半天,却是没有补救的办法。 半响过后,他突然福灵心至,急忙道:“王姑娘,令弟已经知道你即将到来。等你在这里歇息一段时间,我自会安排你们姐弟相见。” 这一次,可不用他再去掀开窗帘,一只玉手迅即伸手,将窗帘拉开,一张清秀绝美的脸孔上,满是焦急关怀之色。她急问道:“将军,舍弟现下在何处,为什么不让我立刻见他?” 她迟疑了一会,又张口道:“舍弟年幼,当初来投将军时,我很担心。这些日子以来,若是有得罪之处,尚乞将军不要怪罪于他。再有,此次我姐弟得以重逢,我得以保全性命,全赖将军之赐,只是将军位高权重,我姐弟无以为报,只能供养将军的长生牌位,祝将军长命百岁罢了。” 张守仁很是尴尬,呆了一呆之后,方道:“你不要把我看的如同屠夫一般可怕,成不?” 那少女低头道:“将军以霸道为治政之术,杀伐决断以利为先,我很想如同以前那般视将军,却也是不可能了。” 她如此一说,等若与张守仁远远划清了界限。以前相见一面,交谈甚欢的一点点旧日情谊,等若归零。 张守仁只觉自己身子晃了一晃,一阵头晕。他向来不好女色,怎样的美女也都并不放在眼里,此时却不知道怎地,竟是如此在意眼前这个瘦弱纤小的女子。 他也曾听说她在家时的情形,拒婚,以死相抗,甚至以一敌十,打退了几次前来强迫她家丁大汉。又曾当面数次领教她的学问见识,竟是好感萌生,待此时见到真人就活生生的坐在自己眼前,竟是爱苗滋生,情难自禁。 勉强定了定神,微笑道:“令弟现下并不在我军中,亦非为我效力。而是入了讲武堂,学习军法,练习武术。你若是不放心,将来接他出来便是。我今救你,只是为了派人扰乱山东局势,顺手帮王浩一个小忙。他是我很看好的大将之才,救你之因,亦不过就是如此。” “不过如此……” 她微笑点头,在车内福了一福,放下车帘,只是又道:“不论如何,总该多谢将军的。” “不妨事。” 张守仁也很客气的一答,不管她是否看见,依然是拱手一礼。 待他回到适才所立之所,却见所有的麾下将领,全部在冲着他挤眉弄眼,均是笑不可遏的模样。 他心中不爽,只是翻身上马,向着胡光道:“你跟我来。” 也不等胡光,自己打马一鞭,急急忙忙向万人坑处奔行而去。胡光见状,不敢怠慢,急忙亦是上马,急驰追去。 两人一前一后,奔行至那大坑之旁。 张守仁指着一堆推衣饰不同,神态各异的尸体,向着胡光道:“很惨,是么?” 胡光直倔倔答道:“确实是惨。” 张守仁仰天一笑,向他道:“你知道么,在北宋时,中原有多少人?” 胡光摇头道:“末将不知道。” “三千至四千万人。蒙兀南下过后,二十多年,先定河北,然后陕甘,然后打破金国的中都防御圈,杀人盈城,杀人遍野!等金国灭亡之后,整个江北,人口锐减到不足千万。胡光,你现在眼前不过这么点死人,这么一个大坑,可是在当年,人死了没有人掩埋,野狗吃的脑满肠肥,看到人都眼冒红光,丝毫不畏惧。你想想,死了三千多万人,这得多少个这样的大坑来掩埋?” 他说的声嘶力竭,冲天大叫。他们身处的地方,除了这两人外,再无旁人。是以他全无顾忌,将自己内心的压仰与愤恨,全数叫喊出来。 胡光从未见过他如此模样,当下吓的大惊失色,急忙拉住他臂膀,叫道:“大帅,队正,你不要这样。” 张守仁甩开他胳膊,又道:“你当我不知道么,现下我的属下里,有不少和你一般想法的人,觉得我太酷太苛,一点仁义没有。嘿嘿,你胡光知道我是什么样人?我善待邻里,尊重上官,和睦同僚,爱护下属,从不肯因小利而忘大义,不会钻在铜臭里出不来,你说,我是不是这样的人?” 胡光衷心答道:“你是。若是不然,也不会这么提拔我叔侄二人。” 张守仁已经是泪流满面,只呆呆看着远方的归德居民,喃喃道:“我也想只做个军人,我只想打仗,保境安民。你为什么要给我这么大的压力,把这么重的责任压在我一个人的肩头。你知不知道,你的未竟之业是多么困难,我每天睡不足三个时辰,拼了命的干,才熬出这么一个基业。就是这么着,前途茫然,不知道是不是能打过几十万人的蒙兀强兵。你说,我该怎么办,我应该怎么办。” 最新全本:、、、、、、、、、、 第七卷 血战归德(二十二) 胡光此时已经吓的呆了,张守仁以前不论遇到多么大的压力,受到多大的挫折坚难,都从未有过如此感情外露的时候。 想到张守仁创业之难,前途之险,身负担子之重,他亦觉心中酸痛,不禁自责道:“大帅,是我的不是。你何尝愿意如此,不行刑杀,不令人畏惧,多死的就是咱们的兄弟。” 说罢,又是扭过头去,泣道:“我只是不想我的手足兄弟们,变成两只脚的野兽罢了。” 张守仁此时心情渐渐平复,他心中也是暗自奇怪,自己何已至此。原本是要和胡光彻谈一下,却不曾想自己到先失态起来。 略一平复心情之后,他因向胡光道:“好了,我也没事了。总之你明白才好。老百姓,是群羊,怎么利用和驱赶他们的力量,是靠仁义和说教吗?没用,那得百年之功。我们有这个时间吗?没有。是以我只好用最短的时候,把手中的力量发挥到最大。这一次,未屠归德,下一次,降城免罪,一个不杀,不降者屠城。这是蒙兀人的招数,野蛮,恐怖,不过有效,非常的有效。” 他盯着胡光扭曲的脸,又道:“我大汉已经文明已久,可为什么打不过野蛮的鞑子,是因为这个时候,文明不是野蛮之敌。只有让我肃清草原,削除一切我大汉子民的隐患,到那时,再说文明不迟。这个时候,要铁和血,只要铁和血!” 胡光心中极为痛苦,却只得答道:“是,末将明白了。日后也必定不会再心生嫌隙,一定按照大帅的意思办。” 张守仁点头道:“你的顾虑也有道理。我不能让属下成为蒙兀人那样的野兽。这样,我以后会专门成立一支由俘虏担任的奴军,专司屠城。飞龙军人要学会自己排解战场上的压力,用更好的渠道来发泄,而不是用屠杀和强奸。这样的两足野人,我也厌恶。” 胡光大喜,当下跳下马去,跪在泥泞里笑道:“好,这下末将再无所求。” 张守仁也是忍不住一笑,向他道:“你也真是不贪功名利碌至此么?回来了,官儿没有了,地盘让人抢了,你竟若无其事?你知道么,你要斩那几个人,李天翔故意在众人面前与你唱反调,就是要夺你在第三军中的人心。他的招数可以说是有效,你今天杀的那几人,你在第三军中那么久的心血,算是白费了。士兵们,不会喜欢一个太过死板僵化和不珍惜下属生命的主将。” 胡光站起身来,拧去衣袍下摆上的泥水,向张守仁笑道:“你还是队正时,我就跟随你左右。你是什么以样的人,我能不明白么?你罢了我第三军的职务,最少也会还我一个相近的。待将来再有更好的缺,你也自然会优先考虑我。这李某在你眼中,只怕不及我地位之万一吧。” 张守仁微笑道:“好缺,你得靠自己的能力来取,我不会因为人情就给你。至于李某人,他有能力,我就会用他。不过信不信他,就是另外一说。” 他抬头望远处一看,突然笑道:“胡光,走,过去看看,那边在斩人。” 胡光怪道:“大帅,你眼前滚过的头颅,只怕也是成千上万了,斩人什么希奇,有啥好看的?” “这个有所不同,大大的不同。我问你,咱们除了杀过以前伪朝的指挥使,可还杀过什么大官了?” 胡光摇头道:“这到没有。上次颖州之战,也最多打死过敌人的千户官,还是大帅自己亲手射死的。” 张守仁诡笑道:“这一次可不得了,几十个指挥使级别的,还有一个汉军万户,归德防御使张弘范将军。” 胡光也是精神一振,笑道:“这么大场面,属下非得看看不可了。” 待到此时,归德城外听说要斩张弘范和张氏家将的人已经不少。不论是飞龙将士,还是那些辛苦一天的市民,听说要斩杀这样的蒙兀大将,汉将世家的家主,都觉得兴奋非常。不多一会的功夫,已经有数万人来到万人坑前,里三层外三层的拥挤着向前,想看看这个北地汉人名将,是如何被手起刀落,砍成两截。 张守仁与胡光到时,李勇等人已经带着人赶到,将刑场旁最好的一块场地上的人驱赶开来,见张守仁过来,各人都不敢再如适才那般拿他取笑,只是一个人噤口不言,等着张守仁发话。 “你们不必这样,我又不会让你们陪斩。” 看到各人噤若寒蝉,张守仁却是先笑将起来。待转头一看,因见不远处胡光押送过来的那辆大车,心中却是没来由的一痛。 “好了,可以问斩了。” 原本的打算,是要在午时将这伙人问斩,却因为大雨磅礴,无法行刑。张守仁却是不管什么旧规矩,依旧让人将这伙人犯押了出来,要在所有的归德城民前开刀问斩。 见着这伙人适才还是如丧考妣的模样,此时却是神情兴奋,如同饿狼见着猎物一般,两眼圆睁,双拳捏紧,神色兴奋之极。张守仁心中鄙视,向胡光挪嘴道:“你看,这些人死上十回,我也不会心疼。” 胡光也是大觉鄙夷,却始终不能如张守仁这般的冷酷,当下也只得苦笑一声,不回他话。 张守仁话已发出,行刑的军法官不再等候,当即立刻宣谕,将军正司处斩张弘范等人的文告宣示,一待读毕,便将张弘范脖子间的亡命牌拿开,准备动手“张大将军,饶命,饶命。” 一松开张弘范嘴上的麻绳,这个吓的全身发抖的大将军,连忙大声叫唤求饶。他拼命扭曲身体,向张守仁立身的方向大叫道:“我河北张氏,在老家还有兵,还有人,还有不少人在蒙军中效力,只要我投诚大帅,他们一定闻风来投,可以大大削弱河北路的抵抗啊,张大帅!” 见没有人回答,却又叫道:“我河北世候一向同气连枝,大帅将我斩了,只怕整个河北的汉军世候都会誓死与将军为敌,不死不休,请将军三思再三思啊!” 他声音凄厉之极,说的又极有道理,那监斩官不禁迟疑,拿眼去看张守仁。 就在张弘范身边,他的家族同谱中的将领们,小半随他一起哀求饶命,大半却是昂首而跪,不肯出声。因为听到张弘范叫的太过恶心,还有几个朝他横上几眼,神色鄙夷之极。 “还不动手?” 张守仁将眼一瞪,那监斩官吓了一跳,连忙挥手道:“斩了斩了,下面的罪人不管说什么,都不要等了!” 一个刀斧手和两个助手走上前去,两个人将张弘范按倒,只露出脖子,等他满嘴是泥,再也无法出声和挣扎时,那刀斧出看准一个空当,手起刀落,一抹寒光闪过,血光溅起,张弘范已经是人头落地,一缕冤魂,却是去找阎王求饶去了。 那刀斧手将他的头颅一踢,又让人解开下一人的绳索。这人却是张氏家将苏明安,他挣扎起身,先是向张弘范的尸体行了一个大礼,然后却又吐了一口吐沫,神色鄙夷之极。 张守仁大感兴趣,策马上前问道:“你叫什么,为什么又是拜,又是鄙视于他?” 苏明安见他装束,知道这人便是张守仁,以极其迷惑和敬佩的眼神看了半天之后,方答道:“拜他,是因为我身为家将,没有尽到职责,以致他暴尸荒野,是我的错,我跪倒认罪。我有负老爷子之托,是我不对。至于吐他,是我身为张家的家将,身为一个军人,我看不起他这样的孬种。亏他也是一军的大将,亏他也是老爷子精心挑选的继主,这样丢脸,我呸呸呸,到了地府,看他怎么有脸见老爷子。” 张守仁极感兴趣,向他笑道:“依你的说法,你就有脸了?” 苏明安傲然道:“我尽了全力,也没有丢张家的脸,我有什么不可见人的?” 他当日带领飞火枪队,数次驱赶成功登城的飞龙军人,其悍勇敢战,也给张守仁留下了很深的映象。 不觉点头道:“不错,你打的很好,这会子也象条汉子,我也佩服。” 见苏明安面露得色,张守仁却又道:“不过,你姓苏,是汉人罢?你卖身投靠蒙兀,对抗和杀害的是大汉的子民百姓,你有什么脸面去见列祖列宗?西湖有岳王庙,跪的是秦丞相,不过,他总算还没有公然以身事奉膻腥,与他相比,你又算什么东西?” 他说到这里,向苏明安呸了一口,喝道:“斩!” 自此而下,再无别话,一直待全数斩毕,监斩官上得前来,向张守仁道:“大帅,共六十三人,全斩了。” 张守仁点头道:“将尸体扔到坑里,封土后,用石碑刻字,就在这里竖好。” “敢问大帅,要刻什么?” “汉将张守仁,斩汉奸张弘范于此!” “是。” 张守仁看着他转身跑开,将一具具尸体抛落在坑里,一团团血花和着雨水喷溅而起,显的各外的恐怖可怕。 此时,所有的归德百姓均是鸦雀无声,不敢出声。 张守仁冷冷的扫视他们一眼,只觉得这伙百姓面目相同,分外可憎。所有被他眼神扫视到的,均是躲闪开去,无人敢与他对视一眼。 “此间事了,我们走吧。” 由他带着,一行百多人又全数上马,回返归德城内。 此后旬月,他的第一军会同吴猛的突骑,在颖州城外打了一个漂亮的伏击战,全歼了史权的主力。史权知道唐邓再不可守,便单骑而逃,饶过归德等处,不入东京,自己直渡黄河,寻忽必烈请罪去也。 至平帝二年八月时,张守仁又派遣胡光为东京招讨使,领第二与第三两军齐出,在朱仙镇打败了临时拼凑的河南行省派遣的大军,伏尸逾五十多里。因天热,一时间瘟疫横行。胡光无法,只得将军而回。 直待十月中旬,吴猛返回归德,张守仁心知东京再无力量抵抗,便令他只率本部三千余人,直插开封、祥符两县,东京城内一夜数惊,当夜打开北门,行省丞相并同千多官员,乘十余艘小船连夜而逃,东京光复。 自落入金国之手,已逾数百年的大宋京师,楚国东京,又重回汉人之手。 张守仁闻讯之后,心中欢喜,忍不住在庭院中长歌而啸,饮至大醉。酒醒之后,下令复东京为开封,令新任的第一军的指挥使孟珙为开封防御使。除此之外,刺州与各县县官,亦是走马上任。 最新全本:、、、、、、、、、、 第七卷 血战归德(二十三) 到此时,张守仁得开封府、河南府、许州、郑州、滑州、孟州、蔡州、陈州、颍州、汝州、襄州、邓州、随州、金州、房州、均州、郢州、唐州等所有原本宋朝的京畿、京西等路的所有军州。亦就是后来的河南一路全境。原京东东路的郓州、兖州二州,亦落入他手。 此时的张守仁,据有河南全间,北据黄河,南倚大楚,西叩潼关,东胁山东,已经有了当年后金时中都防御圈的所有地盘,无论是战略纵深,还是人力与物力资源,都与当日不可同日而语。 至平帝二年年底,张守仁派遣官员,成立新军,募兵养马,一副要挥师北上,讨伐河北的态式。 而忽必烈与阿里不哥,对他的崛起与战绩,却是呈现出完全不同的处理方式与方法。 阿里不哥是典型的草原宗王,打心眼看不起汉人,自然也看不起汉人的军队。在他的麾下,全数是草原上的蒙兀军人,还有来自西域甚至是大食、花刺子模的色目人,就是极少使用汉人。若非如此,以他的优势兵力,却在忽必烈单骑回和林之前,并没有大军大举南下,夺河北,定河南、山东,而只是派人经略关陕,只希望以关陕之地的物资供养他军队即可。 因为如此,虽然张守仁得了河南全境,在他眼中,其实与陕甘的廉希宪、山东的李擅,河北的董文炳、史天泽,甚至是忽必烈身边的那些汉人谋士并无区别。只要他打败忽必烈,这些汉人不管占了多大地盘,又能如何? 因为如此,待得知此事之后,他不过是派了一个小小的千户官,带上一些金银财帛,过黄河,经六盘山,绕过潼关,千辛万苦而来,开读阿里不哥的册书,却是封张守仁为河南行省左丞,让他听自己节制。 不过,这表面的官号之后,却是阿里不哥对中原物资的渴求。去岁到今春,他与忽必烈连番苦战,打了一个昏天黑地,两方死伤惨重,忽必烈却迅速得到了汉地的粮食和战马补充,恢复战力甚快。 而他的属下部队,却只能在漠北草原苦撑死捱,依靠着过去残留的物资勉强渡日。甚至有的时候,他这个蒙兀大汗,也要操持弓箭,亲自去打些猎物,以缓解粮食压力。 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他对张守仁最大的期望,并不是张守仁能北上攻掠河北,而是能够给他奉送中原的物资粮食,这才是他真正的目地。如果张守仁真的愿意效力,什么行省,甚至世候都督,就都允了他,却也没有什么打紧的。 只可惜,使团的正使被张守仁下令斩首,副使均是割掉耳朵鼻子赶回。阿里不哥气的发昏,却也是没有办法。 张守仁也曾想过,要以离间或是暂且敷衍的态度,来争取更大的战略空间。只是想到要与蒙兀人达成任何明面或私底下的任何形式和性质上的协议,他就无法原谅自己。 这一件事上,他绝心要做的象个男人,象一个莽夫,而不是一个政客。 与阿里不哥态度绝然不同的,自然是了解张守仁的忽必烈。在开始的轻视之后,他已经深切认识到,对张守仁北伐和恢复所有汉人失地的决心,已经没有任何幻想的空间。 开封一失,他已经开始命人在山西附近操练水军,七万多陕甘、晋的蒙汉士卒,开始奉命在水上苦练。同时,征集了各地的数万工匠船夫,以每天过百艘的速度,打造战船。 以忽必烈的毅力与决心,就等着彻底击败阿里不哥,解决后患之后,就要以五千战舰直下黄河,与潼关的驻军一起,在张守仁没有蓄积起绝对力量的同时,迅速将他打败。 至于同时在山东起事的李擅,兵锋已经直接危胁河北,却并没有被他放在眼里。李擅志大才疏,没有办法,没有章法来对他进行实质性的挑战和打击。只需以偏师牵制一下,将来收拾掉他,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与蒙兀方面的敌意与仇视不同,至少在名义上还是张守仁的故国的大楚,现下已经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表彰吧,张守仁之功已经不是人臣可以承担,任何加官和封赏,都不过是对方前进道路上的一个点缀罢了。而不加封赏的话,对方却克复了中原全境,复数十州几百县,人口数百万。如此的战绩和功劳,已经传遍了大江之南,甚至远在琼州和夷州,凌牙门的殖民地,都传颂着张守仁的大名。 在杨易安回朝后,所有的朝官和大楚平帝在内,都接到了他的绝密报告。杨易安以张守仁多年知交好友,加上颁旨使旨的身份论断,张守仁已经不可能再接受朝廷的节制。不要说削夺他的军权,调他回朝,就算是稍加约束,都是绝无可能的事。在当时,张守仁不过据有一州之地,都尚且如此,更何况对方现下拥有故金旧地,实力雄强,已经成为有别于蒙兀和大楚的第三方势力。这样的实力背景,再加上张守仁绝不是那种岳飞式的军人,而是一个军人与政治家的混和体,想打他主意,就算是权臣余波,也自觉没有办法。 情势就在这样尴尬的局面下,一直僵持到了年底。 朝廷思虑再三,终觉得在对方没有反意,或是暂时并没有谋反打算,又将战报图册表奏返回的情形下,不加封赏委实太过。 平帝二年十二月中,杨易安第二次身负钦使之责,往颖州而来。 在与上次绝然不同的冷清气氛中,他被飞龙军的颖州防御守备使伍定国派人接入城内。 开读圣旨时,也只有伍定国等人,陪伴着张守仁接旨。 除了加封张守仁为膘骑将军、知院事、武德大夫、上柱国等一大通乱七八糟的加官官衔之外,又有魏郡王之封。 大楚在爵位上的封赠,大致与宋朝相同。一般来说,文官加至太师,武官生封国公,就已经是人臣之极。郡王之爵,只是追赠而已。 此次,朝廷加封张守全为魏郡王,也是无奈之举。 除此之外,花酒表里,自不用说。盔甲仪仗,绵绣绸缎,金玉器物,摆满了张守仁的帅府庭院。 这些东西,自然是朝廷来邀买张守仁个人之用。至于飞龙军全军,将校平均每人有五贯钱的赏赐,则是用以邀买全军的军心。 可以想见,若是以朝廷和皇帝的名义,将这些金钱器物发放下去,就算是飞龙军忠于张守仁一人,这万岁的欢呼声,也必定会高入云宵吧。 收点起众多物品之后,张守仁却只是向管库藏的官员笑道:“朝廷的好意,咱们却之不恭,都收到府库里去罢。正好,仗打完了这几月,各处都在用钱,我正愁的慌哪。” 眼见杨易安简直要哭出来一般,张守仁向他眨眼道:“这钱也不是你家的,你哭丧着脸做甚?” 杨易安苦笑道:“话虽如此。不过我可不是来做散财童子的,这事儿要是这样办理,我回去非得吃挂落不可。” “朝廷也想的出来。想拿这几十万贯,来邀买我的军心?当真好笑,我能蠢到这个地步,召集三军说道,啊,这个,朝廷封赏下来了,大伙儿来领钱,领完了山呼皇帝万岁。” 张守仁似笑非笑,向杨易安道:“你怎么尽接这种倒霉差事,莫不成和我认识,朝廷就盯着你不放了?” 上回杨易安来颁旨时,曾以余波之意利诱于他,却被张守仁严辞相拒。总料想,不等打回江南的那天,两人是不得相见了,此时此地,这杨易安却又赶了过来,却教了解此人的张守仁大惑不解。 不论如何,他也绝不会公然的宣扬朝廷德威。打下这么大的地盘,建立起这么强劲的军队,朝廷全无助力,也没有雄心,自皇帝以下,全是以安享太福便已满足的酒囊饭袋,若是将军队拱手让给他们,把地盘上缴,他自己到是能弄个千古名臣,忠臣典范的名声,朝廷自然也不会亏待了他。可惜,张守仁并不是那种愚忠无能之辈,朝廷也是心知肚明。双方知根知底,却还白送这几十万贯钱来,张守仁自然也不与朝廷客气,自然是全数接收,至于怎么使用,朝廷管的着吗? 听得张守仁动问,杨易安却是连连叹气。他是成也张守仁,败也张守仁。当初劝诱朋友,投靠石嘉,他则暗中又投靠了余波,居中使事,甚至余波的信任。结果自第一次出使失败后,余波知他在张守仁面前再也讨不了好,虽然此人心机灵动,阴狠手辣,可惜,余太师却也不差。身边的走狗已经很多,留上这么一条随时会咬主人的狗,却是很难放心。 于是,在杨易安自颖州返回后,便立刻被余波弃之不顾,不再信用。 这一年多来,他官场失意,若不是早早与翰林掌院学士结了亲,娶了学士女儿,到底得了一些照顾,若是不然,此刻他早就被派到边远军州,做地方官喝冷风去也。 此次大事一出,他到是立刻举朝瞩目。除他之外,朝廷再也想不出来,到底有谁可以与张守仁这样的枭雄去打交道。 于是自决意使者那一天起,对杨易安的好评到是一日好过一日,什么少年俊杰,国家栋梁之类的高帽一顶接一顶的砸到他的头上。 此人的成功之处,就在于最善于见风使舵。自己的利用价值一日小过一日,虽然善投机,善机辩,善人际关系,可惜京师上下,见了自己如同见了过街老鼠一般,人人喊打则有他的份,好事却绝对轮不到他的头上。待到此时,他方才明白,使小手段和阴谋诡计,固然能收一时之效,若是想真正发达,还是要有强劲的实力和背景。 否则的话,就只能先当缩头乌龟,任人摆布了。 他知机的极快,风潮一起,便自己上了表文,请求做为使节,来颖州颁旨。临行之际,皇帝亲自召见,面授机密,让他相机而动,收买飞龙将领,邀买士兵人民,连接忠义的文人政客,以达到分化和削弱张守仁力量的目地。 此人当时就拿出自己所长,大拍皇帝马屁,什么神武英明,天纵奇才,高帽子不住奉上,对皇帝的要求,却也是满口答应。他自己知自己事,张守仁固然念及旧情,不会为难于他,可是对方是何等人物?自己要是真如皇帝所言那般,搞些小动作,就算不至于丢了性命,也势必会灰头土脸。只不过,皇帝终究是皇帝,做臣子的,还是要令皇帝开心才是。于是当时答应,也想了一些冠冕堂皇的办法主张,打定了主意,自己尽尽人事,张守仁怎么接招,可就是他的事了。 “嘿嘿,守仁守仁,你不必同我计较这些小事的吧?这个,也是朝廷的指令,我身为使者,又有什么办法?” 见张守仁含笑不答,他却又道:“这个,我也不是想来跑这一遭。只是我与你自好,众人皆知。况且,话说回来,你在此地做出这么大事业来,我也想来瞧瞧不是?” 说罢,自己转动眼珠,骨碌碌盯视着张守仁房内的陈设。只见四面萧然,各种陈设皆与张守仁当年住襄城时相差无已。 他呆上一呆,那个什么荣华富贵,位高权重,福荫子孙的应景话,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天气寒冷,张守仁这屋里冷个火炉也无,这可让享尽了尊荣的杨大人无以适从,呆坐了一会,已经冻的两腮乌青。 最新全本:、、、、、、、、、、 第七卷 血战归德(二十四) 张守仁却只不与他应答,自己盘膝而坐,眼观鼻,鼻观心,丝毫不动。自从打下河南全境之后,他便每天坚持如此,自省自己的战略安排,排兵布阵,政务措施有无错漏之处。一直待时间满后,方才能动。 适才与杨易安说的这几句,已经破了他例。待到此时,他却是再也不肯多说话了。 杨易安冷的哆嗦,两手不住搓动,却是不敢跺脚。他时时轻咳一声,时而站起转悠,观赏着墙上宝剑,轻声称赞几声,或是来回踱步,吸引张守仁的注意力。 大半个时辰过去,张守仁却是动也不动,直如老僧入定。 他心头火起,眼看着悬挂在墙上的河南地图,眼看着这数百军州,金钱宝玉,无数人民,现下全是眼前这个故交有拥有。 不要说郡王,就是他现下称帝,也是无人能奈他何。 想到这里,又想到自己身景况,不禁悲从心来。当初和张守仁过不去,无非就是想出人头地。本朝武将地位很低,他料想着自己好生谋算,巴结奉迎,就算张守仁做了兵马使,也能追赶的上。谁料想,现在一上一下,地位判若云泥,那也没有可比之处。 甚至说,张守仁要说一句返朝,只要杀了他杨易安全家,只怕皇帝和举朝的官员,想也不会想,当即就会应允。 他心中想到这里,悲愤之极,忍不住怒火中烧,待又看到张守仁仍是一脸和尚样,显然是轻视自己,连上次的境遇也远远不如了。 “张守仁,你这个小人,你欺人太甚了!” 他一把抓住张守仁的衣领,恶狠狠叫道:“你这小人,上次过来时,你只领有一州之地,情形不稳,你就对我还以朋友相待。此次过来,你已经俨然成了帝王,对我再也看不到眼里了是吧?” 张守仁将眼一抬,摇头道:“先不要说。” 杨易安更是火起,怒道:“不说?我偏要说,你有本事把我砍了得了。” 说罢,就这么着拉着张守仁的衣领,一举举一桩村的将自己与他相交的往事重提,说到动情处,当真是声泪俱下。如若是不知道实情的人进来,还真的以为是张守仁嫌弃旧友,太无良心。 半响过后,张守仁终于被他折腾不过。跳下胡床,轻舒双臂,向着满脸鼻子眼泪的杨易安道:“你不就是嫌自己官儿做的小了,心里不痛快么。瞧你这么点出息,男子汉大丈夫,富贵险中求!你在京师当趴儿狗,有用么?当的比你好的人,有的事!这次你来,摆明了是在朝中不得意,你当我是聋子不成。” 杨易安心中惭愧,低头道:“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我再怎么钻营,也不能和世家的子弟们相比,唉。” 张守仁眉毛一挑,直视他眼,问道:“有机会让你成为权臣,你干不干?” 杨易安精神一振,喜道:“怎么,你要回朝?” “呸!你还惦记着卖我求荣?” 见杨易安低头不语,张守仁哭笑不得,向他道:“易安,我在京师时,你卖我还说的过去。现下我是什么身份,你卖的成么?” 杨易安也知自己太过糊途,当下嘟囔着答道:“不立下泼天的大功,我怎么有机会成为权臣?” 张守仁努嘴道:“你看,这阶下的金银玉器,全归你。” 杨易安先是一喜,继而又道:“不中用。朝中势力错踪复杂,有些人贪钱,有些人却是钱收买不到的。你想用钱帮我铺路,我只能说心领,就不要糟蹋你的钱了。” 张守仁缓缓摇头,微笑道:“钱,不过是器物之一,我要帮你的,自然不止是钱。” 杨易安知张守仁必有所指,眼前一亮,几步窜到张守仁身前,摇着他肩,问道:“守仁,若是果真能助我,我将来必有所报!” 张守仁摇头道:“我只能给你个引子,究竟如何来做,还得靠你自己。再有,你成功后,需得全力助我。若是推三阻四,不肯趟我的浑水,到时候我手一翻,你可就有杀身之祸。易安,你我相交多年,只盼你将来不要自误。” 他这一番话,淡淡说来,脸上的神情从容之极,却只听的杨易安心惊胆战之极。 以杨易安对他的了解,知道此人现下说的,乃是深思熟虑后的决断,自己若是真有负他之处,必定会遭此人取了性命。 他稍稍思忖一番,便咬牙道:“富贵险中求,不冒杀头的危险,就别想有机会坐人上人的位子。守仁,你说吧,只要有机会让我摆脱现下的困境,你让我做什么都成!” 搓搓自己细嫩白皙的双手,杨易安咬牙笑道:“杀人放火又如何?!” “好。”张守仁微微一笑,向他道:“苟富贵,莫相忘?” “这是自然!” 两人此时所言,却是当年身为平民百姓下层军人时说过的话。只是风云变幻,人生际遇无常,在京师时,杨易安将这句话抛诸脑后,此时张守仁重新提起,亦是暗含讥刺。 杨易安却是不管不顾,只伸出手来,与张守仁重重一击,笑道:“一切都依你的安排就是。” “好!” 张守仁微微一笑,向杨易安道:“附耳过来。” 两人在密室计议商量,半响过后,杨易安方笑道:“守仁,你现下当真阴险狡诈,此事也亏你想的出来。” 张守仁默然良久,方道:“此类事,原本是奸恶之徒方才为之,史不绝书。今日我且行之,却看后人如何评价于我。” 杨易安展颜道:“以我看来,你最不济也能称王称候,先落个眼前痛快。身后的事,管的了那么许多么。” “我死之后,哪管那洪水滔天!”张守仁喟然一叹,负手而行,又向杨易安道:“身前身后名,我还是要的。今日与你所商,慎之密之,切切。” “你只管放心,此事纵是败露,我也只说是我一个人的主意。” 张守仁心中自是不信。此人是那种嘴上可以为朋友两肋插刀,遇着好事可以插朋友两刀的人,若是真的此计不成,他必定会一古脑全推倒自己身上,断然不会如他所言的那般仗义。 此事计较已定,杨易安稍待数日,当着人前与张守仁大吵数次,甚至拍桌摔碗,闹的不堪。他属下尽有些副使之类,甚至大楚的间谍细作,看的真切清楚。各人原本是受命来监视于他,若是此人不争,回朝后自然要弹劾与他,此时这人争的厉害,经常与张守仁争的红头涨脸。如此这般,各人又害怕张守仁怒极反脸,将大伙儿全数砍翻在这颖州城内。好不容易等犒赏诸事办妥,按着原本的计较打算,杨易安还要持节抚慰诸军,以争取军心,这会子他的随员却是无人敢于答应。虽然杨大人一副公忠体国,可以随时为国捐躯的壮烈情怀,旁人却都是有老有小,虽然贱命一条,却也不愿意就这么轻轻巧巧随着他一起断送。当下各人拼死劝谏,均道:大人公忠体国之心,吾等尽知,朝廷尽知,那张守仁凶横残暴,咱们还是忍让则个,待回到京师,奏明皇帝和太师,再来料理。 杨易安心中慰帖,知道这伙子小人回去时再难编造自己的坏话。虽然口说无凭,不过这眼前几十号人,各方的势力都有,想一手遮天,让自己顶黑锅,那是千难万难了。 当下又不免将张守仁痛骂几句,待各人脸色大变,惊惶已及之时,他方才笑道:“既然大伙儿都说那张某人是武人无状,不值得与他计较,本使也不愿在这里徒耗光阴,咱们这便回去,奏明圣上后,由天子来做决断的好。” 各人不免点头称是,当下收拾行装,也不与张守仁话别,只找颖州守备使伍定国开了关防路引,便即返回。 他二月时由颖州动身,半月之后,便即返回京师。 由余杭门入城后,他也不到枢院和太师府中报备,抬眼看看天色,向各部派遣的随员们笑道:“辛苦走了这么一遭,大伙儿也没落个好。这会子天晚了,若是依足规矩,咱们还得在驿馆里住一宿呢。我看,咱们也别这么傻,众人各自回去歇息,明儿到衙门把自己份内的差使交卸了,也就罢了。” 他是钦使,一切自然是他拿主意,纵是上头有什么责罚,也是由他来顶。既然他如此体帖关怀下属,众人还有什么话说。当下欢呼雀跃,四散而去。 杨易安笑容满面,眼见各人转瞬间散的精光,止余十几个自己府中的长随,相伴左右。 “大人,咱们是不是也回府?”因见他笑意盈盈,骑在马上发呆,他的长随总管禁不住上前讯问。 “回什么府,不回。我的事,不需你来多嘴。” 杨易安暴躁的答了一句,将那总管训的面无人色。出京时,他的老丈人已经对他很不欢喜,几个舅子也爱理不理。纵是自己老婆,也常以悲悯的眼神来扫视着他。此番,若是不做出一番大事来,那府中,又有什么立足之地给他! 男儿大丈夫,富贵险中求! 他在心中恶狠狠的念叨了一句,挥鞭打马,向众人道:“随我来,到宫门外求见陛下!” 钦使回京,皇帝原也是要召见。只是象杨易安这样的小臣为使,又办的是这种倒霉差使,最多由某个参知政事,或是枢密使接见一下,把差事交待清楚,在大朝的时候向皇帝卸命,皇帝温言勉慰几句,便算完了此事。杨易安身为京官,这些规矩不但他懂,他的这些随从自然也是清楚明白,此时听闻大人要去宫门外请见皇帝,各人都是吓了一跳,却是不敢出言相劝,只得紧紧相随。心中均想:大人没的是得了失心疯,千万不要连累我们才好。 他们由天街一路向西,过秘书省、太常寺,待到得三省六部门前时,落日的余晖之下,太师等朝中高官,正坐轿鱼贯而出。 杨易安在远处冷冷扫上一眼,喝道:“不必理会,快行!” 说罢,带着十余骑风驰电掣一般疾奔而去。 马蹄得得声中,余波自轿内伸头,奇道:“怎么有人敢在此处放肆?着殿前侍卫上前拿问!” 自从石嘉之乱后,太子趁势崛起,掌握了禁军力量后,登基为帝。而余波劳心费力,除了斗倒了政敌,便再无所得。相反,还暴露了自己在殿前班直中的力量,弄的朝野侧目,很是狼狈。 此人也是了得,先是韬晦认罪,将自己的手从整个禁军势力中缩回,再也不欲掌握镇守京师的那十万禁军。他如此识做,新即位的平帝又向来与他交好,对他极是信任,这几年下来,虽然他在禁军中的势力尚不如石嘉在时,对殿前诸班直的掌握,却是远胜往日。 他也并不将那一小队骑士放在心上,这里几百步远,就是大内宫门,想必也不会有人有兴兵造乱的胆子。吩咐一句后,便缩回轿中,冬日苦寒,说话便要天黑,他年纪老迈,精力不足,这些天来,除了料理政务,连皇宫也很少过去,下值之后,便立刻回府,不肯多有耽搁。 最新全本:、、、、、、、、、、 第八卷 抚境安民(一) 前朝睿帝时,曾特旨许余波在家料理政务,他却害怕树大招风,不敢如此行事,最近这些日子来,因为精力越发不济,倒是渐渐开了口子,允许一些亲近的朝官到他府中,禀报处断急务。 今上听闻之时,并无不悦的表示,只是派遣内使,提醒太师不要太过操劳。 想到这里,余波不禁面露微笑。孺子小儿,游幸无度,根本没有什么雄心壮志。虽然算不上是昏君,却也是对政务军务都全无兴趣。自己手操国柄这么多年,他倚仗之处甚多,哪里敢来得罪。 “什么是天子?老夫做官做到这个地步,与天子也一般无二了吧。” 余波在心中常做如是想。有时候,他未尝没有想过要更进一步,成为名正言顺的天下第一人。只是当年太祖虽然不防武人,后世的几个帝王却仿效宋制,对武人多有约束防范,楚军分做多少个系统,权力分散。他经营多年,也掌握不京师兵权。在地方上,各地的守备军也是分做好几个势力范围,他能掌握的也只是襄城一部而已。 他的大儿子可能是看出乃父有不臣之心,曾经造膝密陈,劝父亲经营此事。与预料中的反应相反,余波并没有勃然大怒,也没有斥责于他,而只是长叹一声,答道:“徐徐图之吧……若有可能,吾为周文王矣。” 这只是父子间绝密的谈话。在他的这种授意之下,担任军职,任京师禁军兵马副使的长子开始广结善缘,交结将领,意欲在余波握有大权时,将自己的势力牢牢扎入军队,然后待机而动。 余波等人扬长而去,距离他们数百步远的宫门处,过百名把守大内外围的御林卫兵却已经将杨易安等人围的水泄不通。 如林的枪尖直指着杨易安等人,因杨易安身着大红官袍,士兵们未敢造次,只是将他们团团围住,等候上官来处置。 在冒着寒气的枪尖之前,杨易安的随从侍卫们无一不脸上色变,面无人色。一个个翻身下马,垂手等候处置。 杨府势力,在京城中平常之极。莫说在这大内宫前惹下这么大的祸乱,就是在任何一个权臣府前,也不能如此造次。这伙子随从打定了主意,一会儿问起话来,要将责任全数推给家主,自己只当什么也不知道的好。 “尔等何人,竟敢在大内宫前放肆!” 一个指挥使模样的武官,身着盔甲,披着只有殿前班直才有资格穿着的紫色绣金披风,大步而来。 稍一近前,那武官却是一楞。打量了杨易安一眼后,方冷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杨钦使的大驾。怎么着,杨大人你也是翰林清要,朝廷大臣,你不知道擅造宫门、冲撞御道、殿前骑马无人臣礼,这些罪名落在头上,任你是再大的官儿,也担当不起么?” 他所言的这些罪名,只要有一条坐实了,以杨易安的现状,最好也得落个贬官外地,甚至罢为庶民的处断。若是果真数罪并罚,只怕流放凌牙门都有可能。 听了如此**裸的危胁,杨易安不为所动,只咧嘴一笑,向那武官道:“石将军,本官身为钦使,返京后要面圣回奏,然后方能回府。因看天色太晚,害怕宫门闭锁后不能入内,是以仍然骑马。” 说到这里,他皱眉道:“我记得,钦使按例是可以在御道骑马的,将军所说罪名,下官可不敢当。” 这石姓将军,是大内的殿前指挥使班的指挥使,专职统领御林军人,最受皇帝的信重,非宗室子弟不能担当。此人现下对杨易安如此恶形恶状,显然是因为杨易安当年出卖石嘉一事,令得这些宗室出身的将军们,很是不满。 这杨易安巧舌如簧,将自己的罪名全数辩驳,这石姓武官是直性子的军人,明知道杨易安所为很是不对,却是瞠目结舌,不知道如何回复。 当下呆了半响,方又答道:“这些姑且不论,大人所为,我自会禀报圣上和太师知晓,如何处置,由他们来决断。至于大人你,现下请回,宫门虽然还没有上锁,不过此时天色已晚,大人入宫面圣已迟,还是明日请早吧。” 杨易安盯视着他,恶笑道:“你是什么人,是什么身份?竟然敢阻钦使入宫面圣,你将太祖皇帝的圣训看在眼中了么?” 钦使回京,必须立刻面见皇帝,禀报所行经过,这原是大楚立国时的规制,为太祖亲立之法。只是这么多年下来,朝廷哪一年不派出过百的钦使,事有轻重缓急,若是所有的钦使一回京就要见皇帝,皇帝就是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有鉴于此,一般的不急之务,便由钦使先行禀过上官,然后在朝见时向征性的向皇帝奏明就是。杨易安此时抓住本朝的老规矩,大声向这武官质问,一时间竟将他问的无法应答。 眼见对方还在迟疑,杨易安知道拖的时间越长,对自己越发不利,当下挥鞭赶来挡在自己身前的御前侍卫,大喝道:“本官为朝廷钦使,现下要入宫面圣,谁敢阻我,便是欺君!” 说罢,不顾眼前刀枪如林,寒光遮眼,只是打马前行。 他如此坚决果毅,到教所有的侍卫们不敢阻他马步,他向前几步,众卫士便退上几步,只是不得上官命令,各人只得一直相随,此情此景,却也是好笑非常。 “罢了,你们散去,我带人跟随杨大人进宫。” 那石姓武官眼见不是事,只得驱散众人,命杨易安的随从在外等候,自己带了十几个侍卫,簇拥着杨易安一直向前,往大内行去。 本朝的大内,原本亦是南宋在临安城的行宫,方圆周广十余里,巍峨秀美,虽然没有大唐长安和北宋开封宫殿的壮丽大气,却因修建秀美柔媚的临安城内,山光水气润泽之下,亦是别有一番风味。 杨易安在一群官内卫士的簇拥下,由丽正门入内,绕过宽阔广博的大庆殿前的广场,到瑞诚殿后的端明门前,便是东北处的内朝所在。 “杨大人,你好胆色,我也不敢阻你,这便入内禀报当值的公公,圣上见不见你,就不是我所能言的了。” 杨易安肤色白腻,容颜秀美,少年时便有美男子的美誉,此时虽然结婚生子,却并没留起胡须,清秀俊郎不减当年。宫内的卫士将军都是武人,因见这少年得志的文人大官,适才在宫门处不畏刀枪,神色如常,驱散士兵如赶羊群,如此的胆色豪气,纵是一般的武人亦是不如。有此一事,各人心中对他的嫌恶无形中减了许多,到得这内朝宫门前,不免好生吩咐几句,让他等候。 杨易安知道对方是好意,当下略一弯腰,微笑道:“请将军务必说清,本使这会子来宫内求见圣上,实在是有了不得的大事。若不是如此,也决计不敢拿自己的前程耍乐。” 那石武官点头道:“想来也是。请大人不必着急,稍待片刻。” 杨易安拱手道:“有劳将军。” 看着对方靴声囊囊,渐渐远去。杨易安只觉后背心已然湿透,被冷风一吹,只觉寒气彻骨。他是文人出身,适才这点阵仗,若是在张守仁眼中,只怕如同儿戏,对他而言,实在是平生最赌博,最为大胆的冒险。 这宫门前广场空旷之极,天气又黑沉下来,不远处的宫殿深处,开始有星星点点的烛光点燃。 过不多时,有一队身着黄衫的小太监次弟来到,手中举着灯笼,拿着火把,将宫门处的灯笼一盏盏的点燃。各人眼见杨易安一队人孤零零的站在宫门处,心中均是奇怪,只是无人敢言,过不多时,又全数离去。 杨易安表面上安然自若,负手站在烛光之下,等候传唤。只是对方不过去了片刻,在他心中,却如同过了一万年之久,心中焦躁和惶怕之情,实为平生未经历的恐怖体验。 此人的生活和现状,原本也用不着这么豪赌式的行径来改变,只是他自小贫苦,长大后决不甘为人后。再加上此时的身份地位远远落于张守仁之后,儿时同伴青云直上,自己却如同一条狗一样混迹京师,仰人鼻息,象他这样心高气傲,野心勃勃的人,又如何能够忍受。 此事不成,大不了一事了之。 打定了这样的光棍心思,他反而渐渐安稳下来。心跳渐渐平复,呼吸渐渐平缓,就是原本刺眼的烛火,也变的柔和温暖。 又不知过了多久,方听到宫门内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还未见人影,就听到有个公鸭嗓子大声叫道:“官家有令,传杨易安到勤政殿陛见。” 杨易安心中狂喜,几乎忍不住跳跃起来。虽然勉强克制自己,用指甲直刺掌心,却仍是忍不住在心中大叫道:“大事可成,大事可成!” 他与张守仁商议的反间之计,虽然表面上看来无懈可击,证据动机全然确凿。那余波反意暴露已久,操持国柄多年,现下意欲再进一步,不惜勾结蒙兀,甚至与李擅、张守仁这样的北地军阀多有交结,其亲笔写就的书信,送去的金银,再加上未来好处的许诺,还有对自己在大楚朝野中势力的分析,每一条每一件,都是张守仁研究多日,想方设法,根据余波在南楚中现实的情形,精心伪造而成。 这些东西,虽然有模有样,却也经不起仔细推敲分析。不过张守仁当日与杨易安商议时,只是道:“当年秦丞相杀岳爷爷,证据就很充分么?” 杨易安何等人,当即就惊问道:“怎么,你看出来今上对余波老儿有杀意?” 张守仁笑道:“当日石枢相死前,我曾言道,枢相你做事不是不周密,势力不是不强大,可为什么落得个如此下场?无他,你功太高,势太强,在军队中盘根错节,当你越觉得你势力雄强的时候,就越是你最危险的时候。当今天下不比南宋,权相大将想一周遮天,强臣弱君,绝无可能。枢相你看不透的,就是这一点。易安,石嘉没有看透的,余波一样没有看透。若是睿帝还在,没准看着旧情让他致仕了事,而今上登基并不是得他的力,却是要顾忌他的势力,而余老儿却不知道收敛,常此以往,为人主的,能不忌惮,能不想着除之而后快?” 杨易安当即拍掌大笑,向张守仁道:“我懂了。今上现下就是缺一个借口,一个敢做仗马鸣的人!而偏偏余波势力太大,今上又很顾忌,不敢露出一点儿不满的表示。他这么一来,底下的臣子只当余波恩遇未减,又加紧儿巴结太师,如此一来,皇帝却又更加不敢对他动手。若是我跳将出来,皇帝只怕如同捡了宝贝一般,再也不肯放手了。” 张守仁点头道:“正是。若是你以别的罪名弹劾余波,只怕皇帝要先将你放逐了事。因为这种事情打不死他,余波的势力非同小可,自然会多方辩白,你一个小小五品京官,皇帝又不能死死站在你一边,自然要先拿你开刀,以给余波泄恨。可是你以谋反的罪名来告余波,兹事体大,皇帝自然可以行雷霆手段,一举将余某人的党羽全数扫清。到时候,你便是首功大员,皇帝不论如何,都会对你大加封赏,以平息朝野中对此事的不满。” 第八卷 抚境安民(二) 正文第八卷抚境安民(二) 听得张守仁如此开解,杨易安方抚掌笑道:“不但如此,他还会对我大加扶持,让我拥有自己的势力。因为如此,他才会将不满和对立的情绪全数落在我的头上,自己好置身事外。” “是的,这一点小小伎俩,以我当年在京师时见过皇帝一面的了解,他还是会做的出来。易安,这便是你的机会,也是你最后的机会。此事成了,你青云直上,几年之内,你就是大楚朝中炙手可热的大员。若是不成,诬陷大臣,最轻也是流放凌牙门。以余波的势力,决不可能轻轻放过了你,你要考虑清楚。” 杨易安微笑道:“其实就算是皇帝扶持我,也得靠我自己。若是万一余波倒台后反弹的力量太大,他还会将我推出来,让我来做挡箭牌。” 张守仁嘿嘿连声,笑道:“平帝应该是这个品性。他自己不敢也没有这个决心动手,有你这个他眼中的傻蛋跳出来兴风做浪,他肯放过才怪。” 两人当场大笑,定计而行。 此时杨易安终于成功求见皇帝,在余波一党反应之前,要力劝皇帝下定决心。这对他而言,绝非难事。 他在傍晚时分入宫,于勤政殿见到皇帝。不过半个时辰后,殿前指挥使、殿前卫、殿前羽林诸班全数被皇帝召来,一一交待。 过后不久,宫中兵马持节而出,直奔太师府、枢密院、并皇城各司,捕拿余波党羽。 与此同时,王西平等忠忱的禁军将领被召至宫中,由皇帝亲自下令,由各兵马使亲自带队,在禁宫中捕拿余波党羽。 是夜,京师中火光处处,杀声震天,京中百姓不知发生何事,一个个紧锁门户,不敢外出一步。 及至天明时分,自余波而下,数千党徒被全数捕拿,下狱之后,皇帝方道明原由,杨易安一下子便由不得宠的小臣,便为扭转国家社稷,查灭奸党的大功臣。皇帝因余氏一党全被拿捕,心中慰帖,龙颜大悦之后,立命杨易安入枢院,担任枢使。 同时,发内帑十万贯,赏赐此役有功将士,一时间,大内之外,万岁之声震天,皇帝踌躇满志,自命为盖世英主。 十日之后,远在颖州的张守仁已然知晓大楚朝中发生的巨变。短短几年间,两个老牌权臣相继倒台,朝中不免出现巨大的权力真空。而地方的各级文官也好,武将也罢,都茫然失措,不知道如何是好。在这样的情形下,杨易安不到三十的年纪,就身列枢密院中,为皇帝所信任倚重,隐然间,已经成为新兴权力集团的首脑。 他得偿所愿,兴奋之极,数月间在京城内广交重臣,收罗党羽。有几个言官与地方小臣,上表弹劾于他,奈何此人势力已经大长,皇帝又有意培植扶持,上书攻讦于他的,全被罢官免职。杨易安得意之余,因记起襄城吕奂是余波党人,又对张守仁多般打压,他心中感念张守仁此次定计助他,又因两人有攻守联盟,便急忙修书,令张守仁放在京师的细作送至颖州,询问大计。若张守仁有意,两人遥相呼应,再扳倒吕奂这个镇守边疆的重臣大将,他的地位则越发稳固,牢不可破了。 “糊涂!” 张守仁看完他的书信,怒极而骂。低头沉吟片刻,提笔写道:“石嘉、余波二人在前,吾兄可不慎哉!当日所议之事,吾兄已忘怀乎?” 写毕,立命人投书送往京师。 杨易安是有些得意忘形,不过所虑也是有些道理。吕奂守住襄樊一线,手握重兵,余波倒台之后,此人迅速上表朝廷,与余波划清界限,向皇帝表示效忠之意。如此一来,余波倒台后,他却并没有受到任何惩罚,仍在襄城统制使任上,安然无恙。 其实这样的处置方法,张守仁在动作之初,便已想到。朝廷的军事重镇,计有襄城、兴元、成都、建康、广州、凌牙城各处。除了京城中驻有十万禁军和御林军之外,只有襄城、建康、兴元三府军镇,各驻有六到八万人的重兵。因为是对敌前线,驻扎的军队都是大楚军中精锐,能征善战,骁勇之极。建康和兴元守将都是宗室将领,至于广州和凌牙城,军力且弱,统制官亦是没有门庭的普通官员,说话并没有底气,完全依靠不了。如此一来,皇帝需要一种微妙的平衡,不欲将所有的实力都放在一边,吕奂多年老臣,忠诚度上尽可放心,虽然能力有限,可是皇帝需要的就是他的无能。 与大楚皇帝的心思相同,张守仁现下最需要的,也正是大楚镇边大将是无能的庸懦之徒。若是吕奂被换,来了一个锐精图治,手握大军的统制大将,以襄城驻防军的战力,张守仁现下手中的实力也最多与之持平,若是两边起了争执,或是襄城及建康方向出兵北上,与他抢夺地盘,都是让他极为头疼之事。杨易安只要不得意忘形,保有住现下大楚边境的态式,上奉皇帝不欲多事的心思,下抚边将百姓安享太平,在朝中大力扶持自己的势力,再与张守仁南北和应,如此一来,则两人都可省心省力,一个努力向北开边,与蒙兀人争战;一个可在大楚朝中呼风唤雨,成一代权臣。 埋藏在张守仁内心最隐秘的盘算,则是将来开北不利,可以在杨易安的帮助下迅速南下,推翻大楚统治,自己整合南方的力量抗蒙。不过,这是万不得已的打算,他并没有向杨易安明言。 自得河南全境后,安置流民,劝民农桑,整训士卒,扩充武备,所有的一切均是有条不紊的进行。隔着一条黄河,蒙兀人在山西水军没有练好之前,也并无良策应对。这些时日以来,只有小股部队会在黄河中寻得守备部队的空隙,悄然过来突袭,而张守仁为了整训自己手中有限的水军,便也常下令部下过河袭击对方,烧村毁地,甚至偷袭县城,破坏对手的经济,双方你来我往,虽然并没有大规模的战事爆发,每天沿河两岸,却也是有无数的战士浴血沙场,非死即伤。张守仁在颖州处置完杨易安一事,又下令李勇为颖州管制,统领第二军及大别守备部队,镇守颖州一线。以唐伟为唐邓管制,统领新成立的第四军,与襄城南面相对,西防关陕。第一军兵马使孟珙镇守开封,第三军兵马使李天翔镇守归德,他自己与吴猛统领节度亲兵及突骑一部,西及郑州,巡查黄河沿线。 此时正是雨季,旬月以来,暴雨不停,此时的黄河却并没有经历后世工业取水的破坏,枯水时节亦是奔腾咆哮,此时又逢雨季涨水,浪头汹涌,河宽水涨,一眼看去,无数个高大的浪头排列的细细密密,自上游呼啸而来,奔流不回。 就在这黄河岸边,高高的土堤之上,一小队百余人的骑兵冒雨兀立,向着河中不住眺望。 水气蒸腾,雾气皑皑,大雨连成珠线,虽然这队骑兵人人极目远望,却只觉天地苍范一色,根本看不清对岸的情形。 吴猛在脸上猛然一抹,腮帮子上的大胡子抛洒出大串的水珠。稍顷过后,又觉得胡子上密密麻麻,全沾满了水滴。再看身前的张守仁,脸上亦是水流成线,只是他的脸上不象吴猛那般长满胡须,下巴上只是稀稀拉拉的一层短须,水滴经过脸上,很轻易的抛洒直下,滴入土中。 他心中焦躁,忍不住向张守仁抱怨道:“魏王殿下,这会子根本看不清啥,不如咱们先回去,等天气稍好时,再来看过,如何?” 张守仁回头看他一眼,笑道:“说了多少回了,不要叫什么劳什子的魏王。” 吴猛暗自一凛,心道:“毕竟是朝廷的爵赏,在他口中竟是劳什子。” 归德一战后,河南全境克复,大楚朝廷以劳赏爵,张守仁成为百年来第一位生前封王的大将,而他手下的大将,亦是各有封赏。按说,以吴猛的身份地位,原本应该只在张守仁之下,怎料朝廷嫌他不能牵制张守仁,又知道他铁心依附,无法拉拢,便只封他一个开国县男了事。 就是唐伟李勇等人,也是有开国县公之封,此时的飞龙军中,吴猛以节度副使的身份,论起爵位,只不过是与几个功劳很大的指挥使相同,朝廷打压之意,昭然若揭。 他嘴上虽然并不在意,其实心中仍然略有遗憾。封公封王,是武人一辈子的大事,光宗耀祖,从此祭祀不绝,千年万载,永留于历史长河之中。有着这样的心思,再看张守仁不着冠袍,不带仪仗,完全不将朝廷的爵位放在心上,吴猛一则佩服,二则,亦知张守仁不臣之心甚是坚固,难以扭转。 将来若胜,自己不下王候之赏,若败,自然是身败名裂。 想到这里,却不禁胸口发闷,禁不住吐气开声,叹了一声。 张守仁听他叹息,只回头扫了一眼,却又微微一笑,抬眼向前。 他自己不将大楚爵位放在心上,属下一帮得了爵赏的人,自然是上行下效,绝不敢佩带朝廷冠带,收授朝廷赏赐。便是那些放在江南的田产,亦是无人敢派人前去接收。 当日杨易安前来宣慰,先以财宝金帛爵位厚赏以安张守仁之心,再以五十万贯的厚赏交结普通军士之心,然后又以厚爵田产颁赐飞龙诸将,赏赐之厚,爵位之高,实为大楚立国以来少有之事。 若论功劳,张守仁领着属下辟土开边,乃是武人最高级的武郧,受这爵赏自然也是当之无愧。只是若论朝廷的本意,却是要以高官厚碌,田产子女以诱武将军人之心。此计连环阴狠,自然是刚刚被张守仁驱赶下台的余波一手策划。 人心不足,张守仁属下的武将,原本最高也只干到校尉,一个月领几十贯的俸禄,待后来随他潜入中原,仗越打越打,官也越做越大,与以往际遇,相差不是以道理计。只是当世之时,武人最高也就做到统制使,爵位封到开国县公,现下朝廷轻轻巧巧就将这些爵位赏给众将,富贵尊荣已极,就算是跟着张守仁开创新朝,立下泼天的大功,受赏亦不过如此。这样一来,还有谁愿意跟着他出生入死? 这计谋正中人心,不谓不毒。张守仁警惕之余,也对余波佩服之至。他一面禁绝诸将受爵,以防诸将产生骄纵懈怠之心,一面大颁河南田产,宅第,奴隶,以使诸人安于此地。 如此这般,方将此事揭过。好在,大楚的爵位不比后世难得,亦不是特别的尊贵,除了他这个郡王很是难得外,什么县子,县男,也不过是比州府官强上一些,论起地位和好处,远远不及明清两朝有用。 贵族之设,有益亦有害,对贵族爵位如何设置,张守仁自然也有自己的打算与想法,只是这时候来行此事,并不能收到很好的效果,暂且搁置不理罢了。 雨水兀自不停,张守仁正欲返回,却听身后转来一阵沉闷的马蹄声响,片刻之后,便听到有人大声道:“开封统制使,第一军兵马使孟珙见过大帅。” 第八卷 抚境安民(三) 他大着嗓门高喊,却因为河水奔腾之声过大,再加上雨线隔鬲,声音显的沉闷细小,只在这灰蒙蒙的天空中打了一个转,便即消逝。 张守仁调马回头,到得孟珙身前,见他浑身湿透,连油衣也没有一件,当下解下自己的油衣,披在他身上,笑道:“你这人,身子骨弱便不要过来,论起勤谨,我属下的大将你算头一个,何必非要到我身边侍候。” 孟珙的脸色青白一片,也不知道是被雨淋,还是感动,只是在马上用力顿首,答道:“末将听闻大帅到得郑州,这里是我的治下,末将合该早来麾下,只是连日大雨不断,河水暴涨,末将害怕大堤有失,连日召集民伕上河,不眠不休,加固加高,前日方才停工,安排了人留守看顾,这便赶来了。” 他一边说,一边意欲解衣,张守仁按住他手,沉声道:“你和我推让什么,我的身体,淋上几天几夜都没事。” 孟珙到底不肯松手,一直待张守仁的亲兵将一件油衣重新披在他身上,他这才松手。 他心中有事,虽然很是感动,却急着向张守仁道:“大帅,这里河水湍急,怎么一个民伕也没有看到?万一要是大堤有损,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 张守仁自小在长江岸边长大,这条大江虽然是世界第二大的淡水河,比之黄河要宽广许多,涨水时节,亦是凶猛咆哮,只是长江甚少决口,也从未改道,带给人民的苦难,远远不及黄河。因为有这种心理定势,他对黄河水患亦并不是有着很直观的体悟。其实黄河原本也是碧水清清,两岸树木葱郁,土地肥沃富饶。正因如此,黄河才能成为中华民族的母亲河,孕育了伟大的汉文明。可是也正因开发过早,利用过度,不注意环境保护,千多年下来,到了汉代时,河水就已经开始变黄,水土流失言重,上游的关中陕甘开发过度,黄河水又利用不上,大唐之后,兵火连连,原本的也号称天府之国的关中甘陕,竟变成了黄土高原,只能靠有限的水资源和雨水吃饭,民生困难之极。 他虽然掌握了后世的知识资料,却也不能无所不知,这黄河水患与千年关中的变化,此时却也不甚了然。 因向孟珙笑道:“你也太过紧张,我在长江边住了几十年,大水ng见的多了,哪里说出事就出事了。这里原本也有几千民伕准备,不过我看雨水过大,众人辛苦,便下令让他们下堤回去休息,只留些人在河岸上看着,万一有警,再来处置便是。” 孟珙顾不得客气,铁青着脸道:“大帅,你不知道黄河之害,不知黄河之危,这才有这样错误的处置!” 他也并不客气,转头向听呆了的王坚厉声道:“你是郑州防御使,也不知道厉害么?传我的将令,郑州方圆三百里内,每三丁抽一,各家轮流上堤,不等雨停水歇,不准回家。多备沙包、木桩,哪里决口,就调人往哪里堵。堵不住,就斩了负责的官员将领。” 因见王坚迟疑,孟珙不禁大怒,喝道:“大帅命我为开封统制,周围六州五十二县均是我的治下。寻常的民政我管不了,但是防河决水是民务,也是军务,你不听我的,我现下就下令斩你!” 王坚瞥一眼张守仁,见他面沉如水,不动声色,自己心中害怕,却又知道如果再敢迟疑,孟珙当真能让亲兵拖自己下马,当即斩首。 他把头一低,在马屁股上痛打一鞭,也不向张守仁告辞,便立刻离去。马蹄扬起之时,泥水点点,竟有几滴溅到了张守仁的脸上。 张守仁将脸上的泥水抹去,心中怒气腾然而起。他一向赏识下属的才干,对他们的冒犯也并不放在心上,此时此刻,竟是难以抑止自己心中的怒火。 当下向孟珙冷笑道:“你很好,威风的很。看来这开封六州,以后就是你的天下了。” 又道:“也罢,我这里容不得你。一会就下令,罢你的统制使和兵马使,天下之大,由得你去。” 孟珙将手一拱,抗声道:“大帅赏识知遇之恩,末将无一日敢忘。纵是杀了末将全家,末将也绝计不敢违抗大帅的军令。大帅适才所言六州之地归末将做主之语,末将绝不敢当。” 他见张守仁脸色铁青,不为所动,心中一阵惨然,当下摸摸索索,将自己怀中的佩印拿出,笑道:“这两枚军印,末将每日藏在身上,无有一刻敢忘怀大帅的倚重。既然大帅不信末将,那还有什么话说,末将这便交出印信,日后老死山中便是。” 张守仁听的意动,又知道自己适才所语过份,只是他身居上位多日,脾气度量,竟不如当初。虽然此刻后悔,却只是不肯出言挽留。 吴猛在他身边多日,知道此人的心思,当下笑道:“孟统制,大帅斥责你几句,你便掏印,若是以军法责罚你,你还不抹脖子上吊。男丈夫,哪里就这么小气了。” 他纵马上前,将孟珙的印信塞回,又笑道:“些许小事,哪里就值当这么认真了。” 被他这一打岔,气氛和缓,张守仁方闷哼一声,向孟珙道:“你来说说,为什么如此?” 孟珙答道:“大人是南方人,受大水苦害很少。末将却是自幼在黄河边上长大。末将今年三十来岁,却亲眼见了十几次黄河决口。末将留心史书,黄河自有史以来,已经决口凡千多次,就在两百多年前,黄河改道,沿岸百姓淹死百多万人。” 说到这里,他已经两眼含泪,泣道:“大帅,你不知道,黄河苦害生民久矣。这条河,又是咱们赖以为生的血脉,却又是苦害咱们的凶魔。利也弊也,全在于当政的官府是否重视。若是不然,稍有不慎的话,轻则沿河两岸的州县受害,重则千百里内,尽成泽国。” 张守仁听到这里,已经是大汗淋漓,此时再也顾不得适才孟珙无礼之事,只急声问道:“依你看来,今年水势如何,会不会造成决口?” 孟珙沉声道:“在这开封郑州沿岸边,一直到洛阳附近,末将都可保得。自从雨季一至,末将眼看不对,上游来水一次高过一次,末将谕令属下,带领百姓轮流上河,加宽加固加高,多备器械,日夜不停。光是郑州这几百里河堤,末将就准备了百多万个麻包,三四十万的民伕,几千人提锣巡视,稍有不对,立刻上堤。” “好好,你做的极好。” 张守仁连声称赞,额头脸庞上水珠流个不停,也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汗水。 孟珙不顾他的称赞,只沉声道:“末将只管着开封一线,数次去公文,督促其余沿河各州的主官,让他们严防死守,只是依末将看来,各州虽然也派人上堤,却多半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若不是大帅这会子过来巡视战备,末将是一定要到颖州去求见大人的。” 吴猛奇道:“黄河历年来都是如此么?怎么就孟统制知道厉害,其余的州县官儿都不当回事?” “吴将军,黄河也不是年年出事。这五六年来,就一直有惊无险。时间长了,只怕大家心都懈了。其实河防一事,十年无事不妨事,一年有事,就是百年的祸害。” 他略一迟疑,又道:“况且,河南原本的官员大多被免职,现下的官员大多是大帅由南方带来,对黄河之害并不了然。” 说到这里,各人已经全然明白。 张守仁不似吴猛等人,虽然听得孟珙说的严重,却也并没有觉得如何。他却想起后世黄河多次改道,明末时,开封被掩,黄河改道,城内三十七万人,淹死了三十四万。倭人侵华时,黄河被人为的炸开大堤,方圆千余里尽成泽国,数十年间不得回复元气。清朝时,设治河总督,每年花在河工上的银子都以百万计。饶是如此,黄河还是隔一阵便决一次口,每次都给沿河两岸带来极大的损坏。 想到适才自己还踌躇满志,一心想着战备大事,浑然不将这涛涛的恶水放在心上,若是万一哪里决了口子,凶猛的洪水直灌入肥沃的土地,将沃土冲成泥泞的荒地,淹死无数的农人百姓,冲跨房屋。春耕的一切努力被毁,收拢的流民势必再次ng,自己没有足够的粮食和财政储备安抚难民,要么放任流民离开,要么就得大杀特杀,才能安定人心。 想着这些可怕的后果,他立刻向孟珙问道:“周围各州,最不肯出力,防河最差的是哪几州?” 孟珙毫不迟疑,立时答道:“宋州刺史李思远,梁州刺史杨奇。这两人全然不理会我的行文,多般抵触,逼的我没有办法,还只得从我这里调配人手给他们的河防。” 张守仁解下腰中佩刀,向自己的亲兵队长令道:“拿我的刀,将这两人立斩,命二州州判接刺史一职,亲自上河防备。” 那亲兵队长应了一声,当时便要离去。孟珙却叫道:“不可。” 张守仁诧道:“怎么?” “大帅,适才就是你也不懂黄河之凶险。这二位刺史也是从南边过来,从未见过大河。大帅适才怪责属下,现下又暴斩刺史,末将窃以为大帅处置失当。” 张守仁身形一震,露出愧色,因向孟珙道:“非是你,几成大错。” 当即将人叫回,又转而向吴猛道:“此事重要,比打仗还要重要。说不得,要辛苦你这个副使亲自去跑上一遭。” 吴猛慨然道:“末将自然听大帅的号令。” “好,你这便去巡视各州,命各州主官放下手头别事,专心防河。” “好勒!” 吴猛应上一声,再不停留,只带着自己的数十亲兵,远离而去。 张守仁苦笑一声,向众人道:“此地风急雨大,一时会儿也打不起来,咱们统统回城。” 他带着一众将领,打马回城,郑州城池距离河岸甚近,但因风大雨急,道路泥泞,各人打马急驰,一直淋了一个多时辰的雨,方才回得城内。 因是为军务而来,张守仁此行并没有惊动刺史等文职官员。把守城门的卫卒只见一小队骑兵冒雨而来,原本要上前盘查,待看到是本城的最高镇守长官王坚带队,身后的将军却显然都比王坚官衔要高,几个守卒吓的发呆,急忙上前打开城门,将张守仁一行放入。 从即日起正常更新,和大家说抱歉。 最新全本:、、、、、、、、、、 第八卷 抚境安民(四) 待进入防御使衙门,张守仁换过淋的湿透的衣袍,用干布抹干头发,重新束起。 他负手步到堂前房檐之下,眼看着灰蒙蒙的天空,雨线如珠,仍然洒落不停。他无声的叹一口气,转身回头,在堂内中间坐定,捧着细瓷盖碗,任凭一缕清香滚汤的热气,扑打在自己脸上。 堂上诸将,除了孟珙是在大别山中方跟随于他,其余如胡光、伍定国、方子谦等人,均是自襄城与京师时就跟随与他。此时细细看他,只觉他脸庞及眼神,仍是那么年轻而自信,只是额头上已经有一层细细的皱纹,耳角边际,竟也隐隐有白发从生。 却听张守仁转头向胡光问道:“你编练新军,如何了?这一路只顾观察大河,检视水军,却不及问你。” 胡光自攻克开封之后,因各军都有统领,张守仁便令他以编练使的名义,挑选数千各军淘汰下来的伤残老兵,以为教官,选取一部份勇悍善的老兵,充做低级军官,在几十州数百县内,挑选精壮武勇之士编入新军。 对这样的差使,胡光自然不是很乐于承担。当日领军攻开封时,张守仁以他为行军总管,统领第二第三两军,原本就欲让他担任开封统制,成为对抗蒙兀的第一线主官。却因瘟疫一事,导致战事不利,张守仁又虑及李天翔在第三军内羽翼渐丰,若是让胡光统领旧部,以李天翔的个性,很难与胡光共事。思之再三,却只得调走两军,以新任的第一军兵马使孟珙防备开封。而胡光却也只得交卸差使,前去各处编练新军。 听得张守仁问话,胡光欠身答道:“回大帅,一下子要编练十个新军,人数太多,底层的下级军官和军士太少。现下虽然人员齐编,装备却只到位了三分之一不到,日常练习,只好用木刀木枪,效果也差。末将曾经问过墨徒,他说虽然开矿的矿工日夜不停,可是矿日开采出来,再运出矿区精练,然后打造成兵器盔甲,所需工力甚大,一时间,绝难齐备。他还道,若不是有水力冲压,便是杀了他头,他也不干这个差使了。” 张守仁听的一笑,骂上一句,然后方又问道:“依你看来,装备齐全,操练精良,然后可以派上战场,还需多久?” 胡光沉吟道:“以我看来,最少还需半年。” 张守仁道:“还需这么久?咱们练成眼前这几个军,也没用这么久。” 胡光冷道:“大帅,这几个军里,有多少老人,有多少打过仗的军官?别的不说,在大别山里剿匪实战,就打出了多少好军人。而且人少的时候,也方便。这会子一下就扩充了十个军,以末将看来,脚步急了一点。若是大帅不要精兵,莫说十万,就是五十万人半年内也有的。只是上阵打仗,效果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了。” 他虽然是顶撞张守仁,语气却是平淡冲和,全无火气。张守仁也知自己太过心急,当下也不在意,只笑道:“这一年其实也没有大的战事可打。编成的新军,可以往山东使,也可以往河北去寻战机。好的战士虽然要严苛的训练,却也是实战打出来的!” 这一番话,却是人人赞同,各人听闻之下,再无别话。 孟珙却问道:“大帅,你这次不辞辛劳,千里奔走巡查大河,检视我军水师,不就是为了西取关内之地,怎么又说没有大仗可打?” 张守仁摇头苦笑,答道:“一则是天时不利,二来是人和不成。” “请大帅示下。” 张守仁目视王坚,王坚醒悟,急忙挥手,令大堂内外侍候的仆役亲兵,全数退下。自己亲自上前,揭开墙上布馒,露出墙上的地图,然后在一边垂手侍立。 “王坚,拉开了就坐下,你也是一州之境的防御使,不要学的这副模样。” 王坚听的心头一暖,答道:“末将其实是以前侍候大帅惯了,是以如此。” 说罢,自己在墙边不远处,寻了一个木椅坐下,仍是准备随时侍应。 张守仁只觉无奈,因向他笑道:“你是我手下最勇悍的大将,日后不可如此。再有,你的城门守卒,有些散漫,日后要好生。” 王坚神色不动,笑答道:“大帅属下的敢死之士,何以万计,王坚又算的什么。至于郑州防备,末将一直是以实外虚内,外紧内松之法。郑州沿线,末将都布置强兵悍卒,再有间龙、捉生将、军正司等专职查察间谍细作的部门,郑州城内屡受战火,末将初到此地时,百姓一夜数惊,不能安寝。如此一来,如何能够安心以事生产?是以末将觉得,不必在州府县城内做出如临大敌模样,以安民心的好。” “好,很好。” 张守仁很是欢喜,赞道:“王将军不但知勇,现下也知道用谋。当初用你时,我还很担心你能不能象个大将的模样,现下看来,我是放心的多了。” 王坚被他夸赞,却也并不如何,只是微微一笑,欠身一礼以示答谢便罢。 张守仁却也并不多说,只看着墙上的巨大木图,沉吟道:“我沿河巡视,各地的情形都差不多。河水猛涨,根本看不清对岸的情形。咱们的水师都是自方招募而来的。有以前河南路的水师将士,精选勇卒留用,也有在河上讨生活的船夫,水贼。一共收了五六千人,船只也有过千,可以装载过百人的大船也有二三百条。我在沿岸看了一下,也亲眼看到咱们的水师运送将士过河。虽然水性不错,不过数量太少,船只太旧,一旦在河上与敌人的水师打起来,胜负不问可知。” 韩潞羽负责间龙,深知敌情,当即在张守仁身后答道:“据间龙的情报,敌人在浦州打造战船,日夜不停。都是可载百多人的大船,建造的精良稳固,前置搭勾,后有敌楼,我军水师太弱,与敌交战,必败无疑。” 孟珙问道:“敌人水师现下有多少人?操练如何?” 韩潞羽皱眉道:“敌人的水师原本是为在海上对抗大楚水师而设,只是多次交战,都被大楚水师打的溃不成军,根本不是对手。如此一来,敌人水师只在近岸守备,防着大楚水师骚扰沿岸。咱们起事占了河南全境,忽必烈立时调集七万汉军水师,又令人在山西打造适合在江河里做战的小型战船。依着咱们的细作传来的情报,浦州那里沿河口子,集中了几万工匠,日夜不停的打造。最多三个多月,敌人必定可以顺流而下。到时候,咱们的水师不是人家的对手,大河全被人掌控,我们过不去,可他们随时能过来,真是心腹大患。” 他正说的起劲,却见张守仁瞥他一眼,韩潞羽当即醒悟,立时道:“末将多嘴了。” 孟珙道:“韩将军说的也没错。不过,现下河水大涨,咱们的水师不便行动,敌人却也无法。再好的船再好的水手,在这样的河水里,也别想回去自如。” 张守仁笑道:“正是这个理。我原本很是忧心,想着要派兵过河,想办法突到浦州,毁了敌人的水师基地。现下看来,短时间内敌人必定无法骚扰咱们,等他们战船成了规模时,浦州在谁的手里,还很难说。” 各人都是统兵大将,如何不明白张守仁的话,当即均变色道:“大帅现下就想对关陕用兵?” 方子谦急道:“大帅,这可不行。依参军部的谋算,河南一地兵祸连结,咱们虽然得了河南全境,境内的百姓却也是伤了元气。现下扩军备战,已经是竭尽物力,若是再对关陕用兵,只怕财力物力,均不能支。” 张守仁微笑摇头,笑道:“我自然清楚,河南全境,最少要一年时间,才能恢复元气。这还是在我的治下,不然就是花上十年时间来恢复元气,结果如何,亦未可知。” 河南残破的程度,他心中自然清楚的很。在北宋时,这里是京畿所在,开封一府,就有人口近百万人,整个开封所在的京东西路和京西北路,还有京畿路数路相加,人口已过千万。而现下,整个河南全境,再加上山东路的两州,他治下的百姓不过三百余万人,只是前宋的三分之一。事隔多年,百姓元气已伤,蒙兀人又是横征暴敛,全然不加爱惜。整个河南全境的财政和农业情况,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张守仁自己属下的几万兵马,多半只能靠原本的颖州和大别山的财力来供给,别无他法。而新增设的官府机构,人员设施,还有加练的十军兵马、水师、学院,弓弩院和武器局等处,均需新打下来的各州财政来支持。如此这般,虽然在原本基础上减免了许多的苛捐杂税,百姓的负担仍然很重,如若再兴大兵,只怕不堪其扰,稍有不慎,就会激起民变。 蒙兀治下,多如牛毛的义军就是苛政所致,张守仁心知肚明,在颖州多年,先是打跨了大别山里多如牛毛的义军,在占据州县后,以强力的军队和严密的行政组织,将各地的土匪杆子清了个干净。再加上他治下百姓,上缴赋税低,享受政府的官牛农具,甚至子种都由政府下发。虽然劳役严重,但是无论修路还是水利工程,都是为百姓谋福,如此一来,自然不存在有民变的可能。 归德战后,十几万被俘降兵和伪官沦为奴隶,辛苦劳作,所得都归官府或是主人拥有,加上管束甚严,这些人原本又是身处社会上层,境况这般转变,当真是天上地下。虽然面临着铁链和刀斧,这些时日以来,还是不断有奴隶叛变,甚至造反。 张守仁自然不会担心他们能闹出什么大乱子来,当初在大别山时,也是有许多人不堪受苦,愤而反抗,待时间久了,才知道生不如死的滋味,再也不敢乱来。现下他属下十几个州府,一百多个县,这十几万人撒胡椒面一般的消融在四处,只要治理得当,再有强兵弹压,自然是风ng静。只怕大军一出,敌人袭扰,再加上这些人从中闹事,那便会一发而不可收拾。 只是这种以奴隶田产来巩固军心,赏赐给有功的将士和官员,以令属下死心踏地为他卖命,却也是飞龙全军赖以生存的基础。若是没有这个制度,他的统治便无以维持。 其余不论,光在大别山矿区内,每天挥汗如雨,拼死采矿的矿工,除了一部份是以金一聘用的熟手工匠外,大部都是犯法的罪徒及被俘的奴隶。前番攻克归德,以健壮签军为敢死队冲城,死伤惨重。对这个结果反弹最大的,却是张守仁手下的矿监与屯田校尉们。在他们看来,打仗反正要死人,于其让这些签军白ng死在归德城头,还不如让他们继续在矿区卖命,在田间劳作,一直到将他们最后一丝能量挤干为止,这样却是合算的多。 有了这样一支不需发饷,也不需任何奖励,只需供应三餐,便要付出劳力的奴隶大军,张守仁才可以在境内继续兴修水利,大量屯垦荒地,收获军粮。 如此这般,再加上境内普通百姓的赋税,只需一春一秋的两次收获,河南全境的官府大仓,便可堆满粮食,足以支持大军征战。 只是种子发何下发,耕牛数目严重不足,辕马更是只能满足十分之一的需求,铁矿日夜开采,仍然满足不了军需民用,每家每户都有种桑织布,却也是不敷使用,上次巡查唐州时,居然有不少百姓全家大小共用一条裤子……百姓如此之惨,军队却然要从百姓口中夺食,若是天下太平,所有的物力均致百姓富足,那可多好……不成不成,大楚就很富足,可是如果蒙兀鞑子难下,不,鞑子主力都不必南下,只要以山东河北河南陕西各地的汉军主力加上少量的探马赤军,便可以灭掉大楚! 最新全本:、、、、、、、、、、 第八卷 抚境安民(五) 他正想的发呆,堂内诸人却不知道他打的是何主意,只见他时而面露喜色,时而满面乌云,时而又咬牙切齿,当真是变化莫端,不知所已。 半响过后,幸得张定国在场,他是张守仁亲兵出身,跟随多年,自然知道大帅心思。当下上前两步,微咳一声,向张守仁道:“大帅,家有千桩事,先从紧处来。依我看,眼下当务之急,还是要防河抗灾,疏浚水利,多打农具铁器,甚至令军人帮助百姓,务期在最短时间内,以使河南全境恢复元气。” 他皱一皱眉,紧接着道:“现下的河南全境,好比是新生小树,不能摇动,一定要细雨轻肥,小心扶持,俟长成参天大树后,不论是伐薪取暖,夏日遮荫,庶已可以依靠矣。” 张守仁静静听完,然后嘉许道:“定国此语甚好,可以我的名义,写成公文,颁布各州县,咸使知之。” 他轻轻伸了个懒腰,叉手笑道:“今日座前,原本都是嗜杀好战的将军,铁血的厮杀汉子,却不料议的全是民政,当真有趣。早知如此,我不如齐集各州的刺史们,与他们商议讨论,岂不更好。” 众人都是一笑,孟珙欠身答道:“末将以为,统制一职确是武官,不宜干涉民政。不过,军民原本一体,无民则不成军,无军也不可保民。若是将军不懂民间疾苦,也不是好将军。” 又道:“郑州这里,其实情形还算好。大帅光复开封后,这里的守兵多半不战而降,末将过来接收时,还有乡绅用花红表里,郊迎十里,好生热闹。只是待安定之后,巡行地方,发现百姓家中多半以粗粮夹以野菜充饥裹腹,家境稍差的,连粗粮也不可得,只得以稻糠麦麸夹以野菜,甚至树皮,才能勉强活命。” 张守仁闻言叹道:“其实河南虽不及江南那么富庶,却也是沃野千里,境内山地不多,多半平原,又背倚黄河,南面准水,水利天时,均是富庶之地。官员无能,以致百姓如此吃苦,着实可恨!” 他长身而起,正色道:“今日来此,得益颇多。原欲渡河北击,此时方知是我用心过急,不顾民生河患。诸将,日后凡后民政事务,还需听从文官的意思来料理,不必多管多问,事事插手。” “是。末将等谨遵大帅的将令。” 张守仁就此折返颖州,于平帝三年四月,以魏郡王飞龙节度的名义下发制书,将治下全境正式分为河南、山东两省,任命吴禁为河南巡抚,张定国为山东巡抚。自此之后,原本大楚统制官兼理军民两政,属下将领多有干涉民政的弊端,不复重现于他治下。 “尔去巡抚许、滑、孟州,山东济州、郓州,安抚军民,修理城池,禁革奸弊。一应地方贼情、钱粮事宜,小则径自区画,大则报请定夺。” 张定国手捧制书,面露苦笑。他年纪轻轻,已经被任命为方面大员,心中却不知怎地,却只觉得不如当初跟在张守仁身边,做一个亲兵队长更加快乐。 自从当年由大楚京师跟着张守仁北上,数年间,历经恶战无数,军中但传小伍将军威名,那时候,人生快意之极,行走在颖州各处,看着诸军将士和治下百姓敬畏的眼神,直如夏日痛饮冰水一般畅快。 及至平帝二年,他被调离军伍,只是担任了半军半民的颖州守备使,虽然权力更大,甚至有权力肃清军纪,处置犯错的将军,却并不能带兵做战,笑傲沙场,隐约间,失落了许多。到了此时,连守备使也做不成,任了这个巡抚,却是文职。虽然治下数州之地,数十万百姓,却只是拥有管理民政的权力,军务战守大计,自己却是再也管不得了。 心中虽然有些不满,临行之际,却需到节度帅府向张守仁辞行。他看着一个个衣甲鲜亮,挺胸凸肚,钉子般站在府门内外的节度亲兵们,竟然大起羡慕之感,唯愿自己身为这支亲兵的队正,在大战时披坚执锐,奋勇杀敌才好。 进得帅府,验看印信关防时,一种难言的失落感更是缠绕心头。曾几何时,自己也是这支张守仁亲信部队的最高首领,负责着张守仁的安危,是心腹中的心腹。此时官儿越做越大,却是离得张守仁越来越远了。 “末将叩见大帅!” 他进得节度府的正堂侧室,向着正埋首文书堆中的张守仁大声请安问好。 “啊,是定国。” 张守仁抬头一看,因见是张定国跪在下首,便将手中毛笔轻轻放下,擦脸笑道:“这会子是什么时辰了?你竟来了。” “禀大帅,此时已经是申时末刻了。” 张守仁抬眼四顾,因见室内早就烛火通明,房屋外面,则是漆黑一片。 他舒腰起身,向着张定国道:“中午给了你制书印信,算来你准备行装,挑选随员,也需要好久时间。你的性子,必定是事情一完就来见我,然后动身。却不想你这会子就来了。” 说到这里,他微微笑着,亲手将张定国扶将起来,道:“也罢,来了正好,此时是用饭的时候,你我就在这里用饭。” 张定国自做人亲兵时起,就常与他一起用饭,这个邀请在普通军官自然是难得的恩典,对他来说,却也平常。 当下应了一声,便自出门,大声吩咐节度府中的下人进来摆饭。 因见张守仁两眼遍布血丝,疲惫不堪,张定国不禁问道:“大帅,你怎么累成这样?现下所有的地方官多半到位,大帅只管放权给下面人去做,何必事必躬亲?我记得大帅说过,诸葛丞相一生事业令人敬佩,只是不肯放权锻炼属下,以致身后无人,此为上位者之大忌,当日话语犹在耳,大帅怎么就忘了?” 张守仁苦笑道:“换了别人,我就和他打打官腔就好。不过是你,我也不来瞒你。我手下能打仗的将军不少,能管好民政的好官却是不多。” 他屈指道:“除了吴禁等人是我从江南带来,又有能力,对我又忠心不二的少数文官外,下余的多半是我打下河南和山东部分州县后,见我势大前来投效的读书士子,他们一无气节,二无能力,却是很有名望,我还不能不用。用之,则事事不成,需沙里淘金。三来,便是前朝降官,这些人,经验是有,不过气节全无,节操亦是可鄙,用之,还需时时防范,多加考察,有能并忠心者,方能继续留用。算起来,这大半年来,使用的九品以上官员凡千三百人,斥退近半,逮拿问罪的三百余,其余留用的,不到一半。这其中,还有许多有节操却无能力者,真是令我头疼。如此这般,加上黄河发水,各州县光是调动的民伕就过百万,且不得还得练兵备战,督管春耕,发运粮草。我还算好,张仲举等幕府的幕僚,都忙的卧病在床了。” 张定国只听的两眼发直,呆了半响后,方道:“还好大帅就要开科取士,明年必定就会好上许多。” “国家的实干人才,不是科举可以获得的。不过总归也是一个法子,慢慢调治吧。我已经命张仲举暂且不理事,让他以节度参军来知贡举。” 这个“知”,便是后世的代理之意。按常规来说,在张守仁治下进行科举考试,等若是大楚境内的乡试,应以一省之境选拔考生,以当地的最高长官或是朝廷下派的翰林学士为考官,方才合乎常例。现下张守仁以节度参军来权知贡举,显然是以他自己来为最高考官,将来这些考生跃龙门后,张守仁便是他们的座师。这原是明朝天子取士,为天子门生的办法,张守仁信手拿来用了,却使得张定国暗暗啧舌,佩服不已。 过不多时,府中仆投送上饭菜,在几案上排开,张定国亲自动手,帮着张守仁将眼前的物什收拾洁净,待看他坐下举筷,自己方才也在他对面坐了。 张守仁先吃了几口,然后方笑道:“定国,你也是方面大员了,我最倚重的巡抚,将来得了原京东路全境,也由你来统领大局。象适才那种事,你以前做得,日后还需注意。不然传到外人耳朵里,不免会议论你。” 张定国苦笑道:“大帅的意思职部明白,日后一定小心。” 张守仁唔了一声,便又低头吃饭。他饿的久了,眼前的清淡小菜,糙米饭,正是自己爱用之物,不免筷下如飞,放量大嚼,过不多时,便已将眼前的饭菜一扫而空。 待吃的一头大汗,方才心满意足,放下筷子,用毛巾擦了脸。放眼看将过去,只见张定国眼前的饭菜只略动了一点,便诧道:“你怎么就用这么一点,饭菜不合口味么?” 张定国满腹心事,哪里吃的下饭。听得他问,却只强笑道:“末将其实已经偏过了,这会子不过是陪着大帅罢了。” 张守仁如何不明白他的心事,当下站起身来,到他身前,歪着头打量道:“好小子,三四年前不过是个少年模样,现下已经是英姿勃发,风神俊郎,是个做大官的模样了。” 当年跟随张守仁之初,张定国却是瞧不起这个貌不惊人,势力微弱的年青兵马使,待张守仁有一次显露武功,将十余个看他不起的亲兵侍卫轻松击倒之后,少年人最喜学武,主官如此勇武,属下们方始归心,一竟效忠。 恍惚几年下来,不但张守仁很少有机会上阵临敌,便是当初想跟着他上战场厮杀的少年亲卫,却也是成为方面大员,转武为文。 见得张定国脸上神情,张守仁伸手在他肩上一拍,笑道:“我知道你的心思。当初让你做屯田将军时,你虽然卖力,却也是不情不愿。我为了安抚你,许你将来入幕府为参军将军,助我南征北讨。现下却食言而肥,派你做了文官,你心中有些遗憾和不满,我自然知道。” 张定国站起身来,苦笑道:“末将的这一点小心思,如何能瞒的过大帅。” 张守仁点头道:“适才你也见到了,我手里缺乏文官使用。你跟随我多年,我信你如左膀右臂。眼下的情形你也知道,黄河水发,两边都不能用兵。非得等春汛过去,才有可能交战。这一段时间,我必得好生调理内务,积蓄力量。忽必烈那边,眼下还有这些年的积攒可用,等他用光了这些年掠去的粮米金银,必定会发动水师,沿河而下,与我决战。若是不抓紧这段时间,将治下的地盘打理好,将来我拿什么与人家争雄?定国,好生去做。” 张定国被他又揉又捏,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张守仁对他又是亲近,又是信任他的能力,若是自己还一副怏怏不乐,不想赴任的模样,却也实在觉得对不起他。 再抬眼细看,只觉张守仁鬓角处隐约有白发,眼角皱纹越来越多,显是操心劳力,太过困苦,他心中一酸,心神激荡,忍不住躬身道:“大帅,京东路那边,一切有我。若是我做不好,便自己割了项上人头。” 张守仁在他肩头重重一拍,喝道:“小子胡言。我视你为子侄,对你知之甚深,你只要用心做的事,没有做不好的。” 他略一沉吟,又道:“你与吴禁不同。吴禁是一点军事不懂,是以我安排了一个指挥使过去,任他的巡抚中军,帮他理料地方治安。你却不同,巡抚治下可有一个指挥使的编制,你的三千巡抚中军,我一定让墨徒优先装备,你好生练兵,先把地方治好。然后配合李天翔的第三军,相机而动,李擅专权山东已久,却一直摆不平地方世候,北方给他的军事压力也不大,他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难免会向南方动起刀兵。这个时候,我可不想给大楚任何理由和机会北上。” “是,末将一定配合好李将军,相机夺取京东全境。” “你的主要职责还是守土抚民,懂么?” “这是自然,请大帅放心。” 张守仁略停一停,又道:“李天翔这人,能力很好,善于驭下。若不是有军正司管着,他的野心能大过天去。” 张定国点头道:“诚然。这人我看的多了,他与韩逸乔等年青军人关系交情莫逆,现下在第三军中已是一手遮天。不过这也不打紧,飞龙全军全是大帅一手带出来的,谁想谋逆,军人决不肯跟随。况且,全军的根基土地,奴仆家人,全在大人的执金吾掌握之中,就算是肯跟他谋逆,也得先准备全家拿问抄斩。” “定国,我适才的话,只是让你适当注意,并不是怀疑自己的心腹大将。其中关系,你好生琢磨。” “是。” “去吧。” 张定国此时心情,却已与适才进来时不同。张守仁虽然并没有如何开解于他,却不知怎地,任何人只要与他相处久了,便只觉很难不被他说动,也很难不按他的想法去行事。 况且,话语间又给他军权精兵,虽然只是负责弹压地方,抓捕盗贼之用,不是正经的野战攻坚强兵,却也让张定国心中慰帖许多。 当下向张守仁施礼拜辞,转身折回。待第二天天色微明,便自带着数百随从,前往郓州任上。 第八卷 抚境安民(六) 张定国心有不甘,其实张守仁亦是有说不出的苦楚。眼下治这么多州县百姓要吃饭,要种田,要铁具,要铜钱使唤,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哪一样不要他张守仁操心。倚仗着以前有一些家底,勉强支撑到现在,若是还不调理民政,加速发展,只怕不等人打来,他的治下就要大乱,别说那么重的徭役使唤,就是与民生息,不敢使用民力,也需得十年八年的光景,就这样,还不知道如何。 后人提起大宋的财力国力,都道是国富民强,文采斐然,若不是因为不修武备,怎么也不会让金人和蒙人得了天下。眼下的大楚亦是如此,坐拥江南之地,还得了原本无人管制的夷洲,前些年发兵得了凌牙城,贸易的船只一直到达非洲海岸。只是这样的商业贸易,富了商人,富了权贵,富了朝廷,平民百姓的生活,总归是要最基本的几样物什。 北宋之时,除了故唐的灵、夏并幽云十六州外,掩有华夏全土。制铁业,以元丰元年为例,全国产铁五百五十多万斤,河北邢州出产二百七十万、河北磁州出产一百九十七万斤,这两州,占了全国出产的四分之三。其余便是以徐州、兖州产铁共五十余万斤,山西的晋州亦出产六十万斤。除此各州之外,整个江南并不出产铁石。靖康后,宋室南度,铁器用度不足,原本是天下精兵之最,束甲最重的宋兵,在弓箭、盔甲、刀枪的铸造上,越发的吃紧,器物亦越发的粗糙。虽然南宋在对金国的战事中屡次战胜,却是因为当时有着几个杰出的大将,统领的士兵也对将帅有着绝对的信任,战力不降反升。其实论起单兵做战能力,已经并不如北宋时期。 待大楚太祖建立新朝,以精兵北伐,得山东河北的矿场,楚军之精亦是冠绝天下。奈何其后嗣乏人,大楚退守江南,便又面临着铁用不足的尴尬情形。整个大楚全境,年得铁不过百万斤,种种军用民用,都不足敷衍。不仅如此,铜钱之铸,需用的铅、锡矿产,也有相当部分在北方,因为如此,铸钱不足,政府只得用白银为储备,发行纸纱,境内百姓虽然敢于使用交纱,国际贸易时,却屡被拒用,其中尴尬,当真是一言难尽。 铁、铜、铅锡,这些都古时国计民生最重之矿物,大楚缺铁,也是其兵备不足以北伐,民用不足以使农民发达的一大原因。 再有,中国古时产盐,不外乎是池盐、井盐、海盐这几种。池盐向来产于陕西,井盐产于四川,海盐由产于河北、山东、两浙、准南、广东等处。出产最多,占盐类的百分之八十以上,而准南东路,亦就是海州、楚州、扬州等处,又占了海盐产量的百分之六十以上。 汉武穷兵,后收山林铸铁煮盐之利,国库乃富。古之帝王,素来重农轻商,而仅以盐铁二利矿监之利,便足以充实国库。盐铁之重要,可见一斑。 大楚境内,尚有留存的银矿出产,也有大量的海盐和井盐敷用。再加上海外贸易,金银用度,并不缺乏。而张守仁的治下,虽然在大别山中亦有铁矿,使用了大量的矿工日夜不停的开采,年产量不过二十多万斤而已。这样的出产,别说充实民用,就是全用来打造刀枪盔甲,也并不足用。 以前他还凭借着从大楚朝中得到的支持,再加上得到的河南府库中的财产,购买了一部份生铁,至于盐茶战马,只能用出产的粮食来换。 自李擅起事后,隔绝准南东路与河北的联系多日,张守仁顿觉压力倍增。他治下的百姓可以不要华衣美食,不需金银古玩,可是生活必须的农具和食盐,却是一天也不能少。 移李天翔的第三军至郓州等处,相机攻占山东,准南,也就是为了得到食盐和铁矿,这才是真正的重中之重。山东的登、莱二州,年出产万斤黄金,占全国出产的百分之九十以上,李擅之所以能富强甲兵,这也是个最重要的资源。 战争,有时候只为掠夺资源罢了。 大楚平帝三年夏。 疯狂咆哮了数月的黄河,终于安静下来。在张守仁治下的黄河南岸,因为沿河各州都严防死守。甚至在急急关头,飞龙诸军都被调派至沿河防备堵口,是以虽然今汛水大,却是有惊无险。除了几次小小决口,造成几十个村子万多百姓迁离之外,别无重大的灾情。 相比之下,黄河北岸的灾情却是要严重许多。大大小小过百次的决口,河水灌入良田,百姓流离失所达过百万人,淹没的县城便足有十几个。忽必烈远在开平,平时顾不上这些小事,待恶果酿成,他这才想起自己失了黄河之南的领土,赋税大少,此时河北也受了黄灾,不免使得今年的战备受到严重的影响。震怒之下,罢免了许多临河的地方官员,逮拿治罪,却是标准的马后炮,于事无补。 情况虽然恶劣之极,却并不能影响他整年的战略准备。在开平、奉胜州、燕京等处,到处是奔腾的骑士,天空下闪耀着刀枪的寒光,蒙兀骑士、色目战士、汉军将士,逾十万之众枕戈待旦,随时准备征战漠北。 除此之外,以招抚使廉希宪治下的陕西山西等处,已经在华州、浦州等地集结了七万大军,在新打造的战船上日夜操练,随时准备沿河而下,攻伐张守仁的河南之境。 以宗王巴春镇潼关,与对面的飞龙军第一军隔关对峙,若不是关中的蒙兀精骑要防备着六盘山守将浑都海的进犯,两万人的蒙人精兵随时能够出关而战,骚扰地方,破坏张守仁部的经济基础。而面对这样的危胁,攻入关中却又要面对着对方水路的危胁,而且潼关天险,易守难攻,张守仁部下的精兵不过四万余人,铺开在诺大的地盘上已显单薄,绝无可能集中兵力叩关而入。蒙兀人也并不是傻子,明白对方目前的态式只能采取守势,最多打打山东准南的主意罢了。 因为有着这种有恃无恐的想头,忽必烈居然有闲暇在燕京召开了大蒙兀国的第二次僧道辩论大会。他以蒙兀大汗的身份,召集了蒙兀治下,甚至是阿里不哥境内的僧人、道士、喇嘛等宗教流派的首领精英,在儒臣的主持监督下,以全真掌教***等道士对少林方丈等大德高僧,展开了一场激辩。最终,道士败,十九名道士当场被迫递发为僧,有一个年轻道人不服,高声向大汗质疑,最终被扔到火堆里,活活烧死。 在这场辩论之前,忽必烈还派遣使者,暗中入江西龙虎山,请问第三十七代张天师,当今天命何所归。种种举措,自是表明,这人蒙兀人的大汗现下是然还是一身的羊膻味,还在为漠北的汗位归属打生打死时,却已经开始准备着入主中原,掌控宗教,在舆论和习惯上,往中原的皇帝靠拢了。 只是这一切,却与在夜色下,行走在河北大名府境内的一群人无关。此时虽然是夏初,夜间却还是很凉爽,这一行十余人,却个个是满头大汗,一边急脚行走,一边不住的回头张望。 打头的是一个矮小汉子,环首大眼,身材粗壮。上身着粗布短襟,下身着裤,一双草鞋已经走的稀烂,虽然衣服染成了紫色,头上却只用一根麻绳束发,显的不伦不类。 衣着朱紫,原本是官员的特权,若是让传统的士大夫看到此人的这一身打扮,只怕又要摇头叹息,感慨世风日下了。 这人却是丝毫不觉自己的打扮有何不妥,旁人都是满脸惊惶之色,到是他开路在最前,却并不显的如何慌张。 只是在这荒郊野地里行走,身上的衣服被灌木从中的荆棘拉的破破烂烂,身上也是划出了一道道血口子,暗红的血红不住的溢将出来,这人虽然一脸的满不在乎,却也是时不时暗中龇牙咧嘴,疼痛不已。 他一边用手中的砍刀,不住砍向那些烦人的荆棘,一边向身后的众人龇牙笑道:“瞧你们那没出息的样。早就说了,大名府这边没有啥驻军,这里隔着河,不远又是山东世候们的地盘。蒙兀大汗料定了这边无事,驻军很少。别说咱们,就是那些打闷棍,甚至持枪弄刀做无本生意的好汉,这里都有不少。怕啥怕,真没出息。” 这人虽然长的一脸粗鄙,说出的话却是有条不紊,很是有理。话一说完,再加上这里四处不见人烟,满地都是野草,虽然影影约约有灯火烛光闪动,却也是相隔甚远,在这样的环境中,各人的心都懈了,被他言语一激,胆气却也上来了不少。 当即有人笑骂道:“唐三,你这家伙这时候且来说嘴,却忘了当初那狗蒙兀鞑子诏令一下,地方上谣言纷传,说是要拿咱们开刀问斩时,你那个鸟样,就差没有有尿裤子了吧?” 说话的这人,显然是这伙人的首领。此人身着的却是一身玄色道袍,头戴道冠,腰佩着一柄桃木剑,白阔的脸上低垂着三缕长须,当真是仙风道骨,气宇不凡。只可惜,仔细看去,他此时头上道冠斜了,衣袍破了,便是那桃木剑,也是断了一半,看起来,很是滑稽。 只是此人想来是素有威势,说出话来,那唐三也不敢辩驳,只是嘿嘿一笑,不敢回嘴。 那人见唐三不再多嘴,便自微微一笑,扬声道:“大伙儿都累坏了,且在此处暂歇。” 话音一落,便有人急道:“不可啊!李老大,这里还是鞑子的治下,咱们一伙人可都是钦犯,眼看就要到黄河边上,逃离牢笼,在这里被人抓人,那可真是冤枉。” 那李老大轻轻摇头,指着那说话的人道:“九龙,你只管放心。咱们这些人若是穿州过府的,难免让人拿了去讨赏钱。在这里,却不需担心。我们虽然是钦犯,不过那鞑子大汗哪有闲情真的派人拿我们。若是不然,从燕京到大名府好几百里呢,你当咱们真的是土行孙,会穿地?” 见那人还是不敢坐下,他却也不再理会,只顾着自己就地一坐,脱下布鞋揉起脚来,不多时,便哎哟连声,显然是揉破了脚上的血泡。 那九龙见旁人早就坐下,唯有自己站立,显是对老大不恭,此时抓到这机会,急忙上前蹲下,帮着老大揉捏起脚来。 他的手艺显然不错,过不多时,那李老大便哼哼连声,极为享受。待他揉毕,便笑道:“好的很。九龙,你去到我包裹里,取出干粮,分给大家食用。” “哎,好勒。” 这九龙等的就是这一声,闻言之后,急步窜起,到一个面黄汉子身前,夺过包裹,先取出几块点心,送给老大,然后不免给自己分了几块大的,方交与众人去瓜分。 那老大也是饿了,手中的点心早就又干又硬,他却是不管不顾,几口塞到肚中。看着众人还在狼吞虎咽,他忍不住叹道:“看看,都沦落到这地步了。想当初,你们是什么光景儿?天天的流水席吃个不休,横行街市欺男霸女的,弄的个天怒人怨。我劝过多少回,革了多少弟子,你们却总是不听。” 唐三一边猛塞烙饼,一边嘟囔着答道:“大哥,这话说的。你也知道,现下这七八人,都是你身边最得用的,也最不肯欺压百姓的,正因如此,咱们才保全了性命,跟随你逃出燕京。若是不然,只怕想跟随你,也不能够。” “唉,我也只是随口说说罢了。此番事败,虽然并不怪我,我思想起来,却还是有些遗憾。若是寇天师肯多听我几句,也不至于弄成现下这个光景。” 这群人,却原本都是道士。这李老大原本是富商子弟,家道中落后,正巧在邱处机见成吉思汗后,北方道门势力大涨,全真教、天师教横行一时,他是破落户子弟,哪里顾得了许多。当下带着一伙兄弟出家入道,抢了一个和尚庙,做起主持道人来。 第八卷 抚境安民(七) 当时北方的情形,道家势力太大,那掌教寇天师号称北天师,与南天师张家齐名,很得官府的照顾。再加上全真教亦是很有官方背景,甚至有帮着蒙兀人安抚人心的政治责任,于是一时间黄冠遍地,道观无数。佛道之争,自汉朝时便已开始,因为道家理论上的缺陷,道家节节败退,在民间的势力已是远远不如佛家。因为此故,道家便以走上层路线为法,在北魏时,便蛊惑了皇帝灭佛,唐朝和北周时,又是如此。待到此时,道门势力一大,难免又是泥沙俱下,不少市井无赖,无良小人混入门中,没有道观,便去抢夺佛寺,侵夺庙产,甚至勒索良民,横行城中无人可治。 那李文舟身为一伙人的首领,初期也是如此行事。不过此人天生聪慧,过不多时,便已知道道家如此行事,蒙兀人早就看不过眼,再加上蒙兀多信奉的是萨满教和喇嘛教,进入中原后,因为佛教与喇嘛教总有点香火情,当年成吉思汗与丘处机的那点情份,已经是快要不顶用了。此时道门不但没有能在上头说上话的,反而嚣张跋扈,已经到了快危胁蒙兀人统治的地步,李文舟想来想去,若是自己不小心行事,只怕将来没个好儿。 他打定主意,便留起胡须,打扮停当,没事施施符水,做做法事,甚至城中人家有为难处,免费施为,亦可商量。手下徒弟,多加约束,不听劝的,便即开革。如此一来,在燕京也博了个乐善好施的好名头。人前人后,真人长真人短的,却也逍遥。 待此时佛道之争时,道门还邀请他这个半吊子参加辩论大会,他当即吓的称病,并不敢露面。待知道论道失败,他却不如普通道士那样,鼓噪称冤,而是立刻收拾行装,准备逃跑。待忽必烈下令清理道门,抓捕道士没收庙产时,他已经带着这七八个心腹手下,逃之夭夭。出燕京时,附近百姓因觉他为人尚好,便没有留难,任他逃离。 此人由燕京一路南下,十几天来担惊受怕,朝起夜行,绝不敢在闹市中露面,就是想换了这一身袍服,也是没有机会。此时终于接近黄河岸边,可以逃离蒙兀人控制的地域,心中一松,却也要思索一下,将来待如何。 “整个北方,是不能呆了。就算是换过道士袍服,隐姓埋名,可是世上小人太多,我也算混的有头有脸,让人举报给官府,可就完了。受些罪不妨事,这两年可算是白辛苦了。” 他瞥一眼几个弟子身上背的包裹,里面却都是他们这些年的“辛苦钱”,一想到要全数被官府收缴,自然是心如刀绞。 “往南方,投大楚?” 这自然是上上之选。他总算也是做过道士,领有度碟。南方虽然理学盛行,却也并不排斥道门。那龙虎山上,还住着张天师呐。 “不成,不成!” 他自己便先摇头。这些年来,大楚对北投的官员也好,难民也罢,都采取极其冷漠的态度。一则是这些人多半是落难来投,是个麻烦,二来,也是多半惹怒了北方的蒙兀人,才落难南逃。大楚现下以偏安为最要紧之事,收留的北人多了,惹怒了蒙兀人可不是耍的。是以遇着北逃之人,先拷问一番,然后投入牢狱者有之,流放凌牙门有之,甚至逐过江去,任其自生自灭者有之。寻常百姓还好,象李文舟这样的钦犯,若是暴露出来,最好的结局,只怕也是得到凌牙城去充军种地了。 至于张守仁治下,听说法度严密,官府管理严格,治下的百姓各司其职,绝计不养懒汉。宗教一事,张守仁自是不信,境内的佛寺道观大量削减,现下要在他治下出家为道士,还得先交纳三千贯钱,用来购买官府下发的度碟。这李文舟是安逸享乐惯的人,张守仁的那些驭下办法,令他思之胆寒,如何胆敢以身涉险,前去自投罗网? 思来想去,唯有渡过黄河,直入山东,那边不少汉军世候,大半信佛敬道,自己有着正经的天师道的道号度碟,混口饭吃想来没有问题。 他一边打着如意算盘,一边倦意重重,过不多时,便昏沉沉睡去。周遭的下属亦是困倦之极,一个个倒头便睡。那唐三龇牙咧嘴,鼾声震天,唯有九龙不敢大意,强撑着脸皮,用警惕的目光注视四周。 过不多时,天空中曙光渐露,他急急推醒众人,不顾各人的抱怨,推推拽拽,拉着各人一直向南而行。 待中午时分,天气却又热将起来。夏日的太阳热辣辣的晒在各人身上,汗水如同雨滴一般,不如滴落下来。 唐三将身上的上衣脱下,露出一身乌黑的精肉,一边开路,一边抱怨。 “这直娘贼的天气!夜间格冷的要死,白天热的要死。” 李文舟眼皮一抬,正要训他,却禁不住喜道:“你们看,前面就是黄河了!” 各人随他臂膀一起向前往去,却见不远处水光涌动,暗黄色的河水在日光的照耀之下,竟也反射出粼粼白光。 “这可太好了!” 各人均赞一声好,人人喜上眉梢。渡河之后不论生计如何,总算不需担惊受怕,时时有性命之忧了。 燕京法会后,那青年道人被大汗亲口下令烧死,十数日间,过百名平素做恶多端的道人亦被烧死。临刑之际屎尿齐流,扔上柴堆后臭气熏人,这样的惨景各人虽然没有亲眼看到,却是听闻了不少。一想到自己可能被拖到刑场活活烧死,就是胆大包天,不惧刀斧的好汉,也禁不住背后热汗淋漓。 看到大河就在前面不远,众人急忙加快脚步,连滚带爬,不过半个时辰不到,便已经滚到了河边。 如同驴马一般,七八人趴在河边掬起河水,等泥沙沉到掌心,便大口饮尽。一直捧了十几捧水饮过,方才解渴。 待缓过劲来,李文舟却看着这眼前的河水发了呆。 此时虽然春汛已过,河水平缓,那时的黄河却不如后世一般,小儿都可横渡。此时放眼看过去,河面上水气蒸腾,波光片片,对岸的土泥堤岸虽然隐约可见,他忖度自己的体能和泳术,却哪里能游的过去! “唐三,九龙,你俩个体力还好,比这几个废物强的多,你二人一个向东,一个向西,却去看看有没有渡河用的小船。” 这两人虽不情愿,却也只得懒洋洋爬起身来,分头去寻找渡船。 这一去直到傍晚时分,唐三空手而回,九龙不见踪影。各人急的眼冒金星,正没道理处,却见河面上一只小小渔船悠然而至,船上撑杆的,却不是九龙是谁。 李文舟大喜,站起身来笑道:“好,我就知道九龙灵醒。” 旁人虽然大起醋意,却也是无可奈何。待船近了,各人方七嘴八舌抱怨道:“九龙,这么小的船,最多坐三四人,可叫咱们怎么过去。” 九龙不奋道:“你们去试试?方圆四处人家甚少,我走了十来里地,才看到一户打渔人家。这么一条小船,还是求爷爷告奶奶,给了一绽银子才换了来。若是不要,我也没法。” “乖乖,这么一条小船就用一绽大银!” “是啊,还没办法全坐上去。” 李文舟很是不奈,斥道:“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举,九龙不拘泥。若是平常,这船最多值几百个铜钱,可这时候不花重金,谁卖给你?没有船,咱们飞过去?” 他冷笑道:“嫌船小?当年金兵过河,不过是六艘小船,渡了七天七夜,一样把大宋亡了国。咱们这几个人怕啥,两趟就过去了。” 他断然令道:“唐三九龙燕小乙你们几个先过,对岸无事,九龙再过来接我们。” 这是摆明了让他们去做探路小卒,不过吃人的嘴短,一伙人都指着李文舟混饭吃,除了他之外,各人都是目不识丁的粗汉,九龙虽然为人阴沉狡猾,却也不能和李文舟相比。 当下各人依命上船,先是用撑杆,待水深之时,便大力摇浆,此时风ng静,水流平缓,各人来回换手,这一艘小船如飞也似,过不多时,便已到达对岸。 九龙和唐三先行跳下船去,在河岸高处张目了望,只见一从从低矮的灌木随风摇摆,方圆目力可及处,不见人烟。料想来,这一处河岸不是渡口,自然没有什么官道人家,便是打渔的渔户,也是不见踪影。 众人眼见安全,当下大呼小号,又由九龙一人摇船返回。这一次,却不如去时那船轻松,到底是黄河宽阔,一艘小船由一个人摇动,很是吃力ng起之时,一叶扁舟ng翻涌,看起来如同随时会倾覆一般。 直过了半个时辰之久,陈九龙已经累的脸色发青。李文舟忍不住夸道:“好,九龙你干的好,生受你了。” 陈九龙心里暗骂,脸上却是一副忠忱不二,为主效力的神情,慨然道:“老大说的这什么话,为老大办这么点小事算什么。我九龙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是没的说。” “好好。”李文舟脸上露出感动的神情,心中却暗道:“你吃几两米我不知道,我呸。” 当下一一上船,却也不再让陈九龙划船,连李文舟都亲自动手,俯仰之间,船如箭飞,不一时到达对岸。 脚踏上坚实的黑色泥土,李文舟心怀大快,忍不住笑道:“哈,此来顺利,运道不坏。看来,大事尽可行得。” 又扭头向唐三等人道:“好生随我将大事做起,将来虽然不能衣锦还乡,也能做个富家翁。” 最新全本:、、、、、、、、、、 第八卷 抚境安民(八) 各人千辛万苦所为何来,自然是为了随着他发财。这人长的风神俊郎,眉清目透,穿上儒衫象个读书有成的儒士,换上道袍则是仙风道骨,气度不凡。外貌如此,内心也是狡计多端,聪明多智,众人跟随于他,自然是为了多捞好处。 当下连连点头,齐声道:“一切都听李大哥吩咐。” 李文舟正色道:“以后不可用此市井称呼,大家都叫我道人的好。” 燕小乙上前一步,谄媚道:“不如咱们叫你李真人,更加威风。” “不可。真人可是要皇帝亲赐才可做数,咱们吹牛吹的大了,反而生事。” 李文舟心中得意,顾盼道:“人可都过来了?咱们稍事歇息,就可动身了。” “齐了齐了,就这几个人还能遗漏不成。” “好,这便动身。” “动什么鸟身,都站住了!” 李文舟踌躇满志,正欲带着各人起身,却听得耳边炸雷也似的一声呼喝响起。他听的一呆,转身回头,却看见只有半人高的灌木从里,竟突然窜起数十条身着灰衣,脸戴黑巾的大汉。虽看不见脸上神情如何,却是一个个手持着明晃晃的钢刀,刀光在太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寒光。 他初时一懵,脑子里一片空白,继而浑身一抖,心道:“坏了,遇到了剪径的强人。” 当年落魄时,他与唐三陈九龙等人也不是没干过这样的营生,对这一身打扮和做派自然是熟悉的紧。倒也亏他大胆,当下先是楞了一楞,又向陈九龙等人狠狠澄视一眼,然后方向对方笑道:“各位好汉显然是家中缺了钱米,前来寻人借些使费。我李某也是行惯江湖的人,这个忙自然是一定要帮。” 说罢,转头向唐三努嘴道:“把咱们带的黄白物事,全交给各位好汉。” 见唐三有些迟疑,他不禁怒道:“钱财是身外物,没了可以再赚。各位好汉在此,咱们自当竭诚效力,不要让他们费事才是。” 他既然下了命令,反正钱财都是他的,各人当着明晃晃的钢刀,却没奈何。当下只得将所有的值钱物事,一袋袋一包包的扔在这伙强人的脚下。算起来,也足抵的几万贯钱。 李文舟见那伙强人不言不语,只是持刀看向自己,他心中掂缀,暗道:“难不成要杀人灭口?按说不该啊,钱财到手,又没有走漏了模样,何必要多伤人命。” 心中虽如此想,却也害怕对方是残忍嗜杀之徒,不但要钱,也爱要命。低头想了一下说辞,又向那伙强人笑道:“各位好汉,在下所有的钱财全数在此,绝计不敢有半分隐藏。不瞒诸位,当年在下也做过这等营生。下面的事如何料理,在下了不需各位多行吩咐。反正钱财是身外物,今日没了明日可以再赚。行走江湖,交的就是朋友。各位如果不嫌弃,我李文舟愿与各位兄弟结交。咳,出门在外,谁没有个需要帮衬的时候,各位,我说的是也不是?” 这数十强人听他说完,却仍是不言不语。李文舟正急的冒汗,却见一个瘦长蒙脸汉子自强人中大步踏出,歪着头,上上下下打量着自己。他心中大急,暗道:“难不成他们还好男风不成!” 当世之时,中国人对同性恋并没有排斥的态度和想法。长相清俊的男人,经常被同性骚扰,也并不足以为奇。象李文舟这副长相的,也曾被人纠缠,此时见了对方如此做派,心中有这样的想法,也并不奇怪。 那瘦长汉子显然是为首之人,打量了李文舟半响之后,方微微点头。他身后的几个汉子好象知道他是何用意,当下过来几人,手持钢手,将李文舟等人团团围住。 这里是黄河岸边,又绝无人踪。李文舟等人料想逃脱不及,一个个都并没有逃走的打算,此时见对方围将上来,显然是要开刀动手,便即吓的脸如死灰。 若是寻常百姓,早就吓的哭爹叫娘,屎尿齐流。这一伙人到底见过世面,还多半手上都欠有人命,此时虽然害怕,却也并没有人太过失态。 “好好好,想不到今天随意潜行至此,却见了几个人才。” 那瘦长汉子手持长刀,指向李文舟,笑道:“兀那道人,我且不说我是谁,不过我手下正需人才使唤。看你模样是为首的人,你们胆色口才都很不错,想来也不会很蠢,依我的意思,便随我回去,将来为我效力。那什么劳什子道士,就不要做了,如何?” 所谓人在矮檐下怎敢不低头,李文舟当着对方长刀,却委实没有但子说出一个“不”字。 他料想这是一伙有地盘的强人山贼,看自己还有些胆色智计,要把自己掠回去入伙。反正将来见步随步,有机会逃下山去,仍然做道士骗钱使唤更加舒服。 脑中急速盘算,嘴上却是分毫不敢怠慢,当下连声答道:“在下无胆之徒,怎敢当得大王如此夸赞。既然大王看的起小人一伙,自当前往效力。” “好,很好。你们就随我去,将来总有富贵的时候。现下我手头有些紧,你们的钱财我还是收用了,等一段时间再发还给你们。” 李文舟连声道:“不值当什么,以后就是一家人,合当报效。” 那瘦长汉子却正是张定国,他自到郓州后,任命官员,训练巡抚中军,巡抚地方,安抚百姓,劝服农桑。至于地方豪强,流民土匪,则厉行痛剿之策。不过两三月间,治下的十余州数十县,已经比当日大有起色。按制在五月初收取了夏税,又以颁行的《商税条例》开始收取商税后,地方用度也是大有起色。只是第三军的治所亦在郓州,那李天翔又很是自傲,军政大事,军务上他一概不与张定国商议,地方政务却是多有烦扰。前月他又派兵与李擅交战,击败了对方主力,占了东平府和泰州。如此一来心气一高,行事更是骄狂。 前一段时间,因为张定国初到山东,此处与张守仁经营多年的河南不同,民生凋敝的厉害,虽然多方设法,四乡郊野仍有不少小股的匪患。再加上河北方向收取夏税时,仍然是横征暴敛,弄的民不聊生,大股的难民不惧刀斧,偷渡过河。老实的就到官府报道为农,健壮的便舞枪弄棍,潜伏地方,成为治安的心腹大患。 数月以来,从对岸大名府、开州、临清偷渡过的的强盗多如牛毛,剿不胜剿。偏生青州、德州、高唐、博州等山东临河州县,又并不在他治下。而潜入的流民匪盗,又从这几州流入曹、宋、济、郓各州,使得他不胜其烦。 这些原是民政,本不该那李天翔多管。怎奈十数日前,竟有一股千多来人的匪盗,夜间偷袭了第三军驻在济州的一个兵营,虽然第三军只有百来人的一小队,面对着对方的突然袭击,却是临敌不惧,不过几个回合,就将对方打的落花流水,斩首过百级,自己却不过战死数人。 虽然如此,李天翔却借着这个机会,移文张定国,大肆指责对方无能,又扬言要向颖州的张守仁禀报此事。甚至,他要建议由军队暂时接管,恢复飞龙军初占颖州各地时的以军管民旧例。如此种种,都令得张定国颇为头疼。按说军中最重资历,他现下虽然转了文职,却怎么说算是李天翔的军中前辈,此人如此狂悖,他心中怒极,却苦于被人抓了把柄,无奈何,只得将三千巡抚中军分散,派遣有经验的军官领队,化整为零,四下抓捕,一旦拿到盗贼,一律当场绞杀。如此整治了月余,各州的城池道路两旁,全是被绞死的贼盗尸首,令人望而生畏。 除了以绞杀震怖之外,又令人四处宣抚招安,凡投诚不问,出卖同伙者厚赏,被裹挟入伙的百姓授田安置,雷霆手段一弄,果然是四处安然无事。他又害怕北方再有流民过来,重起事端,除了在自己境内加强巡查外,又带同几十名心腹手下,乔装打扮,混入敌人境内,到河边巡视地形。待将来打下山东全境时,好派驻关卡,严查甄别,在入境时就加以管束,自然要比流民生事后再行管理,效果更加的好。 他在德州、高唐、博州等处巡行一圈,将渡河的河口道路,生僻小道均行记下。待在这青州境内时,却在河边遇着李文舟一伙。此时正是用人之际,他手下什么人都有,象李文舟这一伙假道士,最近从北方也跑来不少,见的多了。因见对方很有些胆色智计,因人才难得,便将他们略加恐吓,便一骨脑儿的带将回去。 他们一行百余人,先是在山野小径中昼伏夜出,然后化装成行脚商人,分做几波,凭着假造的关防印信,大摇大摆的混迹而出。 被裹挟在内的李文舟等人,有几次想呼喝求救,却总是不得机会。十余日后,便即由青州返回郓州。 待到郓州境内,张定国却也并不换装,只是将脸上的伪装去掉。李文舟见他去掉长须,洗掉头发上的灰迹,换上一身蓝色劲装,却是英气勃勃,看年纪,最多不过二十一二,年纪轻轻,却是气度沉稳,举止行事间,很有章法,显是身为首领多年。而他属下的那些汉子,却都是换上了牛皮战甲,胸前刻有一个“镇”字。 他们自然并不知道,这是张守仁领地里地方守备兵的标志。只是打眼看去,对方百来人的骑兵,进退有度,虽然看起来年纪都并不很大,却都是面带杀气,凶横强悍。 李文舟暗自惊诧,他却不知,这百来人的队伍是张定国的心腹亲卫,一个个都是打老了仗的军中精锐,莫说是寻常军人,就是对着蒙兀人也并不吃亏。以李文舟等人的见识,只知道对方是精锐的战士,若是换了一些沙场老兵来看,方能发觉这一小伙骑兵的厉害。 待到了州城附近,大道两侧却是悬吊着被处死的盗贼尸体,时间稍近些的,还并未腐烂,时间稍久些的,因此时已是夏季,天气炎热,白天的太阳一晒,超过几天的尸首便已经开始腐烂,尸体如同水融一般,稀烂腐败,蛆虫乱爬,臭人熏天。 若不是这些尸体悬挂在道路两边稍远两侧,只怕没有人能在这官道上走路了。李文舟等人一路看来,只觉得心惊肉跳,害怕之极。这样的手段方法,好象比之将人直接烧死,又更加的残忍酷烈。当世之时,中国人最忌就是死后还不能改土为安,这些人就算死而不知其苦,在一旁看的人,却是心惊胆战之极。 张定国看他们神情,自然知道这些人心中所想。当即撇嘴笑道:“我还道你们胆大,怎么一见这些,却也吓的跟什么似的。” 他见众人脸色铁青,不敢答话,便又道:“这些人,却是我下令悬吊上去的。这个法子,还是大帅相授,不过肯拿出来用的,却也只有我了。嘿嘿,敢在我这里为不法事的,不听我的法令的,却也只有在这里吊上一年半载的,然后把骨头拿去喂狗的命了。” 各人看他神情,却显然并不是说笑,当下先是胆寒,继而只觉胃部一部酸呕,有那定力差点儿的,便当场在马上呕吐起来。 除了他们这一队人之外,一路上流民模样的人不绝于途,看口音打扮,都是自河北路流落而来。 若是忧国忧民的儒生,或是悲天悯人的道人,不免要对眼前的景象发几句感慨,痛斥几句蒙人残暴,苦害生民。而李文舟冷眼瞧了半天,却突然向张定国展颜笑道:“恭喜大人。” 张定国转头向他看了半响,方问道:“喜从何来?” 最新全本:、、、、、、、、、、 第八卷 抚境安民(九) 李文舟只觉对方眼神凛然若有神光,尖锐刺人,自己勉励支持,才没有掉转头去。听得对方质问,便忙提起精神,小心答道:“小人虽不知道大人官居何职,不过料想也是魏王殿下手下的大将,大官。北方残破,无数百姓流民涌向河南和山东境内,虽然良莠不齐,难免有人作奸犯科,以致身死道路。不过,从另一面来看,人多了,耕田的人自然多了,行商的人生意也好做了,军队选取将士,也自然可以多抽取精壮的汉子入伍。官府的赋税收的多了,对百姓的好处也可以多上一些,如此,吸引的流民则愈来愈多。如此一来,魏王境内国富民强,兵多马壮,大人将军们也跟着升官发财,岂不是大喜之事?” 他清清嗓子,又道:“就算大人不喜欢升官发财,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安十万生民以置产业,使得百姓得以苟延残喘,将来史笔如钩,将大人的善德善行记上一笔,也是千载留美名,岂不美哉。” 这人也是端的了得,一番话说的滴水不露。不管张定国好的是名或利,总逃不脱这一番恭维的范围之内。饶是张定国崖岸高峻,性格阴冷,此时也是禁不住大笑。 “好,生受你这一番话语。我也不瞒你,不单是这一州,这附近五六个州府,几十个县城,数十万百姓,都是我的治下。你是个人才,跟着我好生做事,将来的富贵也脱不了你身。如此,岂不比你做道士弄鬼,要强上许多?” 李文舟早就猜出对方的身份高贵,却不料竟是如此的大官。他在燕京弄鬼时,高官贵戚也见了不少,不过对方将他的身份视倡优一般,歧视的紧,哪有人真正视他为可用可交之人。此人也是大户人家出身,虽然钱赚的不少,暗夜起身,也每常神伤,总觉得这一辈子这么交待过去,太也过不起先人。此时听得张定国话语中的延揽重用之意,不过片刻功夫,他已知道这是难得的良机。对方身份如此,自己只要随着他做事,将来为官一任,甚至拜爵封候,也未尝不是不可能。心中狂喜之际,当下滚身下马,也不管身在何处,当即在官道上叩首道:“从今以后,愿为大人效犬马之劳,以死报效!” 他如此识情知趣,张定国却也欢喜。张守仁当日所言官员不足之弊,他来到郓州之后,感受甚深。自己拼死卖力做事,却只觉得郓州各处并没有太大起色,不能和颖州相比,心中着急,四处寻访人才帮手。只是找上来的,要么是呆头呆脑的书生,要么就是陈年老吏,前者很有节操和为政的想法,着手时却一窃不通,好心也办了坏事。后者则黑心黑肝,脖子上架着刀也敢贪污,这阵子郓州各处的军正司的执法官砍脑袋砍的手都软了,却只是任用一批就得杀上一半。此时遇到李文舟这样的人才,又看他的手下或文或武,都是可用之人,心中欢喜,竟直接就加以延揽,也是着急太过的原因。 若是不然,依着张守仁的规制,官员和吏员都要先行考试,然后察访名声,最后才可以试用。这样的办法是仿效两汉时的贤良方正制度,任用的官员自然是以清官和好官为主,可惜现下统治未立,民心不附,真正有节操和本事的人并不肯出来做官,没奈何,只得先用小人,然后再言其它了。 此时见对方跪倒在自己马前,张定国左手持缰,右手虚邀,向他笑道:“何必如此,你要是可用之人,我自然会用你。若是无用甚至贪墨不法,将来军法也饶不得你,此事要紧,你需谨记在心。” 此人生性刻薄,此时虽然欢喜,说出话来却仍是句句诛心,难听之极。李文舟听的真切,却是满脸的兴奋之情,只是连声称是,又吆喝属下众人,一起下马行礼。 张定国摆手道:“都说不必。在我属下要实心任事,虚礼什么的,不必太过拘泥了。” “是是,小人自是听从大人的吩咐。” 张定国吟道片刻,便向他道:“以后不必自称小人。我一会就下令,命令为郓州的司户参军,署理州内的财物,发放官员俸禄,收取赋税,度支各县的财政,还有流民的安抚,钱物发放,也归你管。” 李文舟初时听的两眼放光,心中狂喜。这个张大人不知怎地,对自己如此信重,初来乍到,就封了这个什么参军的官儿给自己。虽然还不知道是几品官儿,想来也不会太低。毕竟权位高重,阖州境内的财政大权掌握在自己手中,这样的肥差想来可以大捞特捞,自己自从燕京出逃后,可万万没想到居然可以当官捞钱,这可真是做梦也要笑醒了。 只是打眼去看张大人,和熙的笑容背后,却是满脸的阴冷与无情。他心中猛然一紧,却先想道:“这大人主政这么大的地盘,治所就在这郓州,手下再没有人用,也不会让我这个外来的野道士做主持。” 他想到这里,已经是一头冷汗,当即向张定国道:“大人,这个小人可不敢当。不拘什么差事,先委了小人去做,待做出样子来,大人再来委任小人官职,更加妥当。” “不必,这里我尽做得主。我这便回巡抚衙门发令,你自己先到郓州知府的府前等候,一会得了令,就拜见知府,开始署理政事。嗯,我这里人手短缺,就这么着了。” 张定国说罢,心中惦记着几件大事,哪里有闲情与他多加纠缠,入城门后,自己带着卫队直奔巡抚衙门而去,却只留下两个兵士,带着李文舟等人往州衙而去。 李文舟只觉得事情不对,以他的聪明多智,却是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张定国为什么就这么重用于他。其实象司户参军这样的官员,不过是从八品的位份,地位卑下,职份却是重要。若是品行不端,或是不够机智的人来做,时日不久,就被发现。象李文舟这样的新晋官员,清要或亲民的官员,是绝计不会委他担任的。到是这样理财事繁官位不显的职份,自然是由他来做。做的好了,将来提拔不晚,做的不好或是贪墨,诛杀起来也不会手软。 如此这般,这个新上任的郓州司户参军稀里糊涂被带往州衙之外。他初时还以为这里必定是民穷城破,才会有任他为官的举措。待入城之后,满眼看去,却见城内市民熙熙攘攘,来往不绝,商旅小贩,充斥于市。休说是河北寻常的州府不能比拟,那股鲜活而充满活力的劲头,那种城市内各安其职,百姓官员奔走于途的奋发模样,纵是北地第一名城燕京亦不能相比。 这里,还只不过是张守仁治下的第三等州府。论起繁华富丽,自然与大楚的南京临安城不可比拟,纵是比之泉漳诸州亦是远远不如,论起人民安定,城市的活力,却比之大楚诸城亦不遑多让。 李文舟等人等到巡抚的正式公文任命,拜见州官之后稍事休息。第二天便换过了青色官袍,唐三等人亦摇身一变,成为司户参军属下的从吏,帮着勾当公事。那李文舟是何许人,一天时间,就将司户参军一职的弊端与好处打听的明明白白。心中虽然暗骂张定国把自己推在这个位置上,眼看着真金白银却不敢动手,心里委实难过,却又暗自警惕,绝不可见小利而失大利。他眼中看的真切明白,知道不但是这里,就是将来李擅的地盘也必定会全然落入张守仁手中,自己投效的这个大人甚得魏王信重,将来山东并准南全境也必定是由他来治理。只要讨得这个大人欢心,将来前途当真不可限量。 于是他打点起十二万分的精神,绝早起身,锻炼身体吐纳之后,便精神十足去处置公事。这郓州城是张定国治下的最重要军州,境内三万户十几万人,是北方难得的大州重镇,就是济南府亦不过如此。境内事务多若牛毛,而他这个司户官的事物又最是繁芜,也亏他打叠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每天带着唐三陈九龙等人悉心料理,再加上州府内的熟手老吏相帮,竟也是料理的滴水不露,漂亮停当。时日一久,竟是城内及各县的主官交口称赞,都道这个司户参军能力又足,待人接物又很有气度风范,将来必定不是池中物云云。 这一日他绝早起身,在街口带着一伙兄弟用过早点,便即前往府衙办事。他兴头到是十足,只苦了唐三等人,一个人眼睛熬夜熬的通红,却只得勉强提起精神,跟随左右。 待看到府衙门前的石狮,看着东方天际曙光初露,那唐三忍不住抱怨道:“大哥,原说是跟着你来享福,却不料每天这样苦撑活捱,吃不尽的苦楚。咱们做道士多好,每天学人念念经,事画符,最不济做做法事,那钱财就滚滚而来。到得晚上,咱们好吃好喝,喝酒耍乐,一伙兄弟还能玩玩双陆,看看戏听听曲,好生快活。现下可好,清早起身,每天对着帐薄,发放的钱粮数以万计,却没有一分一毫是自己的。那些上官催的又急,那些领钱物的官儿还没个好脸,咱们的俸禄虽然不低,可是领的钱财都没空去使,小弟识字不多,办事虽然勤力,却是出十分力办五分事,天天被骂个不休,这样下去,小弟委实捱不动了。不瞒大哥,小弟现下看到这府衙门前的滴水房檐,这小腿肚子就要转筋了。” 第八卷 抚境安民(十) 他说的虽然好笑,李文舟却是知道,自己一伙兄弟都是破落户子弟出身,懒人居多,油滑的居多,肯实力办事以图出身的少。这唐三还算是好,有什么话当面直说,而且也肯出力,就是能力和性子确实不适合做眼下的差事。至于其余诸人,暗地里不知道抱怨过多少次,有好几个,已经打定主意攒钱,只等盘缠够了,就要偷偷溜走。自己心知肚明,只是相处久了,不想伤兄弟和气,隐忍不发罢了。 今日既然这唐三当面挑明,他计较很久的事倒也可以借着这个机会讲明。当下不急不躁,笑咪咪向唐三道:“三儿,我记得你大名是唐威,是吧?” 唐三不知他用意,愕然道:“正是。大哥问这个做甚?” 他自己摸着脑壳,笑道:“这名字好久不用,自己都快忘了。” 李文舟正色道:“你家原本也是家境小康,是你爹赌钱输光了家产,你二叔又不是人,侵夺你家的祖宅。宗族父老欺你直肠子,根本没有人理会。你娘可是活活气死的,这我都没说错吧?” 唐三听的红了眼,怒道:“可惜他们人多势重,官府又护着,我一个人如何斗的过。” “你娘临死前,可拉着你手,让你好生上进,将来重光门楣。把她和你爹的灵位,重新奉回祖宅,可是有的?” “呃……” 李文舟变色道:“你现下天天只顾吃喝玩乐,一心当道士来光耀门楣吗?” 唐三脸涨的通红,却是不敢回话。半响过后,方吃吃道:“可是我的性子,委实做不来这样的事。” “这到也是。三儿,我现下还有些面子,已经问过了城内执金吾的王校尉,此人残疾之前,也是飞龙军内的军官,在军内还有些熟人好友。我央他写了荐书,荐你去军中勾当,有他的熟人照顾,你总吃不了亏。我看你孔武有力,将来在战场上一刀一枪挣个功名,又痛快,又能光宗耀祖,如何?” 这唐三现下只要能脱了此地,让他上刀山下火海不干,让他投军报效,却是小事一桩。当即便满口答允,取了李文舟怀中荐书,喜滋滋投军去了。至于其余诸人,除了三四个老成的愿意留下帮忙,也是各自去谋生路。 李文舟将这些人打发完,方向一直立身在侧的陈九龙笑道:“九龙,我知道你心思,刑名律令什么的,你一看就记得。条条框框,政治权谋,也是拿的起来。跟着我好生做,我将来有所寸进,总跑不了你的好处。” 陈九龙拱手笑道:“东翁这话说的,就是将来不发达,现下的俸禄也抵的上河北的一个县令了。当然,得是清廉的县令才成。” 他这么一改口,很合李文舟的心思,两人对视一眼,均是微笑。 至得州衙之内,先在自己房中办了一阵公事,等知府前来点卯时,不免又将李文舟夸上几句。从正堂下来,便开始有同僚开始拿着文书,提取府库物资,过不多时,又是四乡各县的官员上来,到知府那里报了告事,领了凭条,前来支领。此时正是盛夏时节,这府衙内虽然空旷清凉,却仍是热出一身躁汗来。 “你看,魏王说,秋收时减免一成的田赋。今年刚来的流民,由收五成改回收取四成。” 李文舟抖着手中的文书,素白的纸上并不是由毛笔书写,而是由印书机印涮而成,右下角则盖着鲜红显目的节度使印。 当世之时,活字印涮早就行之于世。却被拿来刻选诗集,文稿,最多的,却是印涮佛经。至于政府公文,仍然是用人手抄录,随意处置。中国政府的行政命令和组织的混乱,可见一斑。 虽然在去年就开始扩军备战,除了治铁练钢铸造兵器战甲有巨压力外,整个河南和小半个山东的魏王辖地,粮食却是最重要的资源收获。河南省在后世以十六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却养活了近亿的人口,一则是有现代的科技手段可以使用,二来便是中原腹地良田甚多,耕地利用完善,使得粮食丰收的原故。张守仁治下,现有扩充过的五军十五万人,每一军由原本的一万扩编为三万,设兵马使一,副使三;突骑军一万人,张守仁的节度中军一万人,这十七万人,由四万兵打过仗的老兵为基数,其余十三万人,都是由胡光花费了半年多的时间,精心训练之后,分拨给各军。除此之外,还有两个巡抚的六千镇兵,再有执金吾的一万多治安守备军队,再加上官员吏员,学校、医院,需要坐食俸禄的已过二十万。在得河南全境前,自然养活不了这么庞大数目的军队,而在此时,治下人口已逾三百万人,得山东准南全境后,还加多加一百多万百姓,如此一来,加上水利工程先进,官员勤谨负责,耕作的方式办法极省人力,以二十人养一人,分散在每一个百姓头上的负担,自然可以减轻许多。张守仁治下的商业并不发达,商税也不如南楚收取的十分之一,以致政府用度在金钱上并不宽裕,甚至很多时候是以物易物的原始方式。不过,这并没有影响到以米粮为大宗开支的军队和政府供给。 夏税收取之后,以开封和颖州为主的各常平府仓都装满了由各州收取上来的田赋,粗粗算来,今年开支已是足够,过得几月,秋税一收,则府库储藏丰盈,足以应付大规模战事用度。张守仁知道自己驭下甚严,是以严刑峻法治理境内百姓,有法而无恩,民心难附。是以田赋虽然不高,用度也刚刚足敷使用,便决意开始减赋。 “不错,魏王治下虽以法度,却不失圣人君子的仁德爱民之心,真是令人敬佩。” 这房内都是郓州府的各级官员,虽然减免田赋与官员无关,甚至张守仁治下不论官员贵戚,还是读书仕人均需纳税,不过历朝历代,特别是乱世之时,只闻统治者苦害百姓,横征暴敛,却未闻有在战乱时主动减税的君主。各人跟着张守仁办事,身家性命系于他一身,自然希望主上是一个具有深谋远虑和政治手腕的明主,眼下看来,这张守仁打仗打得,治理起领地也是颇有章法,却叫众人放心的多。 李文舟心中也是慰帖,当下抖着那文书,又宣扬赞颂一番,然后方才收起。这虽然并不是急务,他却决定大大操办,命人四处张帖告示,好生宣扬一番。 正乱间,却见十几个身着戎装,手按佩刀的军士昂然直入,领头的看胸前的符牌标识,显然是第三军的一个别将。 李文舟眼见他们直逼过来,不禁瞠目道:“各位将军,不知屈尊到我这里,有什么贵干?” 那领头的别将先不理会,只歪着头打量房内情形,因见十几个帐房正将算盘打的山响,低头登帐,其余十几个身着青绿服饰的小官,正在等候着下发的文书帐薄。他先向李文舟僵硬地一点头,以示招呼,然后清清喉咙,大声喝道:“奉飞龙第三军兵马使李将军令,郓州府库即刻封库。凡有度支领用物品,登记帐薄的各州、府、县官员,暂时返回。待启封后,再来办理。” 此语一出,堂内顿时哗然一片。不少官员都是由郓州下属的县治前来,在此等候公文批复,然后方可回去覆命。眼见事情就要办妥,这些大兵却悍然封库,却教这些官员急的没奈何。 当下由几个年老的官吏上前,询问封库原由,又好言好语,将众人的难处说明,总望这些军人宽容一二。 却见那别将仰起脸来,打着官腔道:“在下也是上命不由人,上头交办差事时有言在先,决计不可拖延误事。如果有甚不妥处,要将俺军法从事咧。” 他轻轻拍拍自己腰间佩刀,恶声道:“上头把俺军法从事了,俺就要把阻碍办事的人先喀嚓了!” 李文舟早就知道第三军的军官多半是恶形恶状,骄狂难以理喻。主将如此,自然是上行下效,全军上下都很难用正眼看人。这一年多第三军南征北讨,特别是在李天翔多次击败李擅,侵夺山东数州之后,全军上下更是耻高气扬,不将旁人放在眼里。 眼前这个别将,按军职品级,与李文舟相差不多,却是两眼朝天,不将各人放在眼中,便是明证。 他满嘴军法,手按佩刀,其余军士亦都是杀气腾腾。这满屋的官员哪里还敢做声,当即一个个由侧门溜走,不敢稍加停留。 因见李文舟与陈九龙端坐不动,其余的吏目官亦是不敢动弹,那别将圆睁双眼,怒道:“怎么,你们不听军令?” 李文舟笑道:“这位将军,下官是郓州的司户参军,一任钱粮甲马事物,均由下官来料理。下官不是不遵将军的令,只是大伙儿都是为魏王办事,不分军民。李将军下令封库,以下官的揣度,不过是要方便取用。将军奉差前来接管,却是对以往情形都不通晓,若是误了差使,却不是误了魏王的大事?” 他这一番话说的近情在理,那个别将行伍出身,被长官使命为安仓使,前来接管帐目,自己心里却是小鼓直敲,不能安心。适才那么暴躁,也是想到自己能力不足,唯恐办砸了差使的原故。此时见李文舟不以自己夺了权力为意,反而要实心相帮办事,当即喜上眉头,大笑道:“还是李大人知道好歹。别州、县的司户官一个个都好象死了老子娘似的,抱着帐本就走,根本不管王事要紧。李大人,今日之事我一定会上报给李将军,以求他封赏。” 李文舟摇头道:“千万不可如此。今日虽然相助将军,却不是为名利。若是不然,讨好了将军,可要得罪我的上官哟。” “好好,就依大人的话来办。” 郓州这里情形如此,所有第三军驻扎的防区之内,亦都相同。不过几天功夫,李天翔派出了过百名军官,将境内一府七州五十余县的财权抓入手中,钱粮物资源源不断,尽数送往了他的粮营之内。 他此时不过二十四五年纪,与主帅张守仁年纪相当。张守仁在襄城为队正时,他并不在张守仁的队中,而是由胡烈亲自统领。后来胡烈叔侄依附张守仁,带着旧部过江,李天翔一心要做一番事业,便也毅然相随,到得大别山中。几年功夫下来,当年的寻常小兵,已经成为一镇大将。属下雄兵数万,枕戈待旦,唯他之命之从。这样的成绩,使得这个襄城军人世家的子弟很是自豪,也使得他傲气逼人,眼高于顶。 这第三军原本是胡光为主,因张守仁派他潜至山东,一去半年,李天翔以代兵马使的身份,排斥异已,打击胡光心腹,且又带着第三军打了几场漂亮仗,使得这支军队上下服膺,对他的指挥再无异议。张守仁身为全军统帅,因见李天翔经营日久,威信已固,为着使得军队发挥最大的战力,便只得狠下心来,委屈胡光,正式委任了李天翔为兵马使。 如此一来,此人成为飞龙军系根基最浅,年纪最轻的一军统帅。志得意满之际,是否想更上一步,成为飞龙全军的统帅,却是不足为外人道也。 此时他端坐在第三军驻与郓州城内的节堂之中,甲胄整齐,额前劲项胸前腰间的丝带勒的整齐划一,紫色的袍服披在泛着寒光的钢甲之后,一柄横刀却是斜放在他双腿之间,主人的双手,正自握在刀柄之上。 第八卷 抚境安民(十一) 握刀的马手,手指修长,因握的很紧,双手指节间泛起一阵青白之色。稍过一段时间,那双手便放松开来,血手回到指尖,然后又是紧握,如此循环不止。 因为主将沉默不语,堂内的几个副使并各厢的指挥使亦不敢发言,只一个个端坐椅上,双手恭恭敬敬地放在膝上,整个堂内,安静肃然。 只有兵马副使韩逸乔与李天翔相交莫逆,两人一同从军,一起往山中跟随张守仁起事,便是连坐指挥使,亦是时间相差不多。只是李天翔现下为兵马正使,他为副使罢了。此人性格与李天翔绝然不同,李锐利直接,目无尊上,而此人温润包容,性子谦和,是以虽然地位变化,与李天翔的交情却并无太大影响。 因见此时气氛尴尬,不免站起身来,先依足规矩向李天翔行了一礼,然后方道:“大帅的这封书子,咱们都看过了。大帅言道,现下关中和河东一带的敌军,动作频繁,十几万人自关中各地调集至潼关及陕州、蒲州附近,河北各州,也有自燕京调派过来的几万精锐,大仗一触即发,咱们第三军不可在山东等ng战,一定要尽快将李擅解决,吞并准南,然后或是回师,或是推进至沿河防御。咳,总之大帅的意思,是要我们速战速决。” 其实张守仁的这一封书信,言语很不客气,书中道:“尔等挟三万精兵,月耗钱粮数十万,寸功未建,小战即言大胜,今命尔等,不可因循怯战,需及早敉平山东,击败李擅。若尔等无此能为,则孤亲自提兵来矣。” 李天翔面色如此难看,自然也是因为从未受过如此严责之故。书中虽然尔等,彼辈说个不休,其实军中上下都明白,李天翔素以独断专行闻名,第三军的战事指挥,全由他一人决断。张守仁的训斥之辞,自然是均向着李天翔而来。对这样一个战功卓著心高气傲的将领来说,这不吝是在他脸上重重的打了几个耳括子,其难堪之处,当真是难以言表。 凭心而论,李擅的军队虽不如飞龙军敢战善战,却也是世候家兵,累世效力的职业军人而组成,战斗力远远超过以前的伪朝官兵,也不在河北汉军之下,若不是主帅无能,指挥失措,被李天翔屡次抓到漏子,连打了几个胜仗,就是连三州之地也不能得。现下李擅知道厉害,缩回防线,将准南等远地弃之不顾,收缩了五六万人的精兵在济南府和泰安州、莒州、密州沿线布防,高沟深垒精兵密布,又有几千精锐骑兵来回策应,光是济南府一地,就有三万精兵,以第三军全军压上,也是奈何他不得。若攻其余州府,则其余各州必定来援,甚至直插李天翔的后方。敌人是守备乡土的山东本地强兵,战力士气非比寻常,稍有不慎,不但不能胜,反有大败之虞。至于青徐各州,也都有世候汉将镇守,或万余人,或三五千,也都不是那种一战即溃的弱兵,收取山东准南这战,委实教李天翔为难。而张守仁不管不顾,其余各军只负责训练保土,无过就有功,第三军现下做的最多,反而被责最深,众将想来想去,均觉气闷。 韩逸乔见各人都是面色愤然,便道:“这却也怪不得大帅深责。当时咱们请缨来战,都说以第三军一万人便足以扫荡山东全境,现下全军三万人,却是难建大功,也不怪大帅切责。” 李天翔缓缓点头,应声道:“不错。大帅的章程一向如此。不强迫你做事,不过你答应去做却做不到,自然也要被责罚。此事是我见识不周,小视了李擅和山东兵强,只以为凭着一已之力,便可以建立不世大功,今日之局面,实在是我轻敌之故。” 以他的性子,能说出这样的自责话语,实属难得。当下各人均站起身来,向他道:“将军何必如此!咱们一起向大帅建言,请调援兵来助战便是。” 李天翔摇头道:“不必。大帅既然对我加以责备,想必是因为我有这个实力以一人而定山东。” 他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心中暗想:“难道我真的远不及他,这一战该如何着手,却是怎么也想不到。” 嘴上却向诸将道:“你们先行退下,如何击破山东,我心中已经有了计较。来日开战,必有计相授。” 军中诸将,对他也很是敬佩信重,当下各人均是站起身来,向他抱拳行礼,贺道:“愿将军奇计成功,立不世之武郧。” 眼见众将一个个躬身退下,韩逸乔却凑到李天翔身前,向他问道:“你有什么计可破山东之贼?” 李天翔见他满脸忧色,却也并不瞒他,只点头道:“如你所想,我确是没有什么好法子。” “唉!那你说有什么奇计妙招。诸将之心现下安稳,不过耽搁一段时间你拿不出办法来,只怕于你名声有损。” 李天翔神色黯然,拍拍韩逸乔的肩,沉声道:“你不懂。” 说罢,长身而起,自堂上阶前负手而立。半响过后,却向韩逸乔问道:“我下令封了各州府库,调运钱粮,张定国那边,就没有半点动静吗?” 韩逸乔答道:“此事当真怪了。若是以前,咱们有什么事过了线,以军事干扰民政时,这张定国必定早早儿跳将出来,对你大加指责。这一件事,闹的沸沸扬扬,甚至有几个知府扬言要辞官不干,这张定国却只是善言抚慰一番便罢。对咱们这里,却是不管不顾,好象眼里没咱们这号人。你说,他是不是已经修书给大帅,告了咱们的御状?” 李天翔冷笑道:“果不其然。我做这件事,就是要试探一下。今日结果,却与我所料相同。” 他回转身来,向韩逸乔道:“大帅建立起这支军队,费了多大的心血力气?我现下在第三军内说一不二,连军正司的一帮人,都只得听我的令来行事。如此这般,自然会有很多人在大帅面前乱嚼舌跟,说我的坏话。” 韩逸乔急道:“大帅何等英明的人,怎么会信这等无稽的谣言。” 他又盯着李天翔双眼,急道:“你不会真的有什么不轨之心吧?” 李天翔背转过头,却只答道:“你信么。我虽然在第三军内能说一不二,那是因为我是大帅的属下,借着他的威名方能如此。大帅现下只要一纸调令,将我调离,你说,第三军的将军们,会起兵谋反吗?” “不会。” “不但如此,就算是大帅下令将我在军前处斩,又能如何?” “大家会替你申冤,如果大帅一意将你斩首,咱们也会遵命。只是必定上下离心,有不少人会辞去军职,回乡为民。” 李天翔点头笑道:“你都清楚,我能那么糊涂不成!” 韩逸乔稍稍放心,却又道:“那大帅此次的命令和张定国的异常,有什么不妥么?” “大帅是一军的主帅,是魏王。他虽然信我能力,却也不能不防我有异心。况且,对我有些小小责备,也是让所有人明白,大帅才是这支军队真正的统帅。我若经受得起责罚,奋发而破山东之贼,他信我用我,则上下人等更无话说。我若经受不住,或是谋反,或是一气弃职,大帅也可以向左右交待,他对我并无姑息。至于张定国那边,必定是得了大帅密令,让他在我用兵的这段时间,不要来同我为难。是以我无论做了些什么,张定国是必定不肯说话同我为难的。嘿嘿,他等着瞧我的热闹呢。” 这一番诛心之论虽然有些不恭,却是在情入理。其实张守仁虽然隐然间有李天翔所分析的那些深意,其最主要的目地还是让他能打败李擅。他身为主帅,想的自然还是下属将军能够按他的设想来打大仗,胜仗,而不是什么阴谋诡计。李天翔心中自然也是明白,只是此时的言语,却不免借机将自己主帅的脸上抹了一层黑,用意到底如何,只是他自己明白了。 韩逸乔听的发呆,脸上又红又白,半天过后,方向李天翔道:“那这一仗究竟该如何打?” 李天翔虽然觉得难堪,却也只得道:“你急什么。大帅表面上切责于我,实际还是对我寄有厚望。至于破敌之策,他必定还是会暗中修书给我,以授机谊。” 韩逸乔却没有理会他这点自尊心,当下只喜道:“如此,我就放心了。” 当下抱拳向李天翔一礼,笑道:“既然这样,我就回营准备,调集分散的队伍,准备大战。” “好,你去吧。” 看着他兴冲冲离去,李天翔目视远方,只见远方的朝阳正露出千万条金色的光线,蓬勃耀眼,绚丽非常。他却懒得欣赏如斯美景,只是喃喃道:“我当真就不如大帅么?” 此后十数天内,第三军依着李天翔之命,收拢军人,准备攻城器材,调拨钱粮发放军伍以振军心,到得八月初时,终于准备停当,开始由郓州、兖州等地集合,先是打败了沂州泰州等地的山东驻军,却是不加理会,而是北上直插济南,三万多人将济南府围了个水泄不通,昼夜攻打。 只是济南城由李家盘踞多年,经营修建,城池巍峨高险,守城的器械满府满库,城内的居民又是李家多年恩养,对外来的客军充满敌意。守城交战之时,全城鼓噪呼喊,其声震天,不少居居爬上城墙,或是破口大骂,或是挥击砖块,守城的士兵眼见家乡父老如此,自然是士气大振,第三军连攻了五六天,除了登城一次外,其余时间,连城角也是摸不到边。 正史上,李擅叛乱,忽必烈调集精兵平乱,也是费力颇多,以百胜将军张弘范率领河北精兵,攻打近两年时间,方才平定。 李天翔初时显是想攻对方一个出奇不意,在首攻受挫后,却也是办法不多。虽然有着许多新式的攻城器械,却因为士气不振,攻击不猛,城内的守军压力很小。连攻十余日后,城内守军眼见敌方士气不高,看守不严,竟由一个小校带着三百多人,夜间用绳子沿城而下,夜袭第三军的军营。虽然斩获不多,却使得攻城部队一夜数惊,鸡飞狗跳。 而损失最大的,却是那些放在最外围的攻城车、冲车、铁头车等攻城器械,这些花费巨额钱财打造的战车,被敌人一火而炬,烧成了灰烬。 李擅在第二天天明听得战报,亲自登城观看,因见百余辆敌人的冲车还在冒着灰烟,几百个负责保护的军人正被绑在营中施以鞭刑,惨叫声不绝于耳。他看的大乐,当即下令属下的骑将带兵出城,意欲趁敌不备突袭,这一次却没有占到便宜,出城突击的三千多骑兵被紧急反应的飞龙军挡住了兵锋,折损了五百多人后,带队的将领眼见情形不妙,便即带着人退回。 此后数日,飞龙军攻城的势头越发的减弱,而城中夜袭则越来越多。每天夜间,飞龙军中都是火光四起,虽然损失不大,却是将疲军弱,难以支持。 最新全本:、、、、、、、、、、 第八卷 抚境安民(十二) 与此同时,由山东各州齐集到济南附近的援兵开始对第三军施加压力,几番交战,虽然并不能胜,却也感觉这支强兵疲态毕露,无论是攻击还是防守,都已经不如当初那般,给他们以很大的压力。 痛打落水狗的事自然是所有人都爱做的,因为第三军不过三万多人,围城之时,空隙很大,于是无数信使带着请战合围的书信,借着围城军队的空隙,纷纷送至城内。 李擅比之他的属下将领,还是有着很大不同。他虽然是个无能之辈,却也知道眼前这支军队非可等闲视之,虽然现下看起来对方已陷入困境,却是要提防这是诱敌之计。于是所有请求合兵决战的请求,全数被他否决。 这一日他又登城远望,看了半响过后,方向身边的众幕僚道:“看起来,对方营中暮气众生,确实是无力再坚持下去了。” 各人听闻主帅如此论断,虽然其中有警醒者仍在担心,却也只得相随主帅的意思,一起捧场道:“诚然如此,看来不久就要撤围回军了。” 李擅冷笑道:“也不看我山东李家是什么样的实力,就想一口把我吞掉。” 他转回头去,向一个老成幕僚问道:“给那张守仁的书信,有什么回音没有?” 在李天翔初至山东时,李擅便向张守仁修书一封,言明自己对抗蒙兀和修好南楚的打算,意欲与张守仁订立攻守同盟,两家修好后,可以长保富贵。怎料那张守仁对他竟是全不理会,而他属下的李天翔更如同恶狗一般,疯狂进逼。李擅初时不把对方放在眼里,心想他不过万余人的军队,自己只要集结大军,还能怕他不成。 谁料几次接战下来,对方的一万人的军队都如同疯子一般,每次交战,都将自己的军队打的落花流水,溃不成军。从一支军队的做风,就能看出对方主将的风格。李擅有幸,也曾经和张守仁亲自交过手。只觉得对方领军做战时,不动如山,出击时,如同猛虎。小小接战,便令得他心头如负重石,很难再提起与对方交战的信心。他在山东反乱之后,不少人劝他趁着张守仁实力不大,在河南立足不稳时,抢夺他的地盘,他都严辞坚拒,看似以保土守城为乐事,其实不过是害怕与张守仁再次交手罢了。而在眼前,这支第三军又给他以不同的感受。如果说张守仁带兵打仗,还有兵法章程,还有松有驰,而眼前这支军队,却是上下一心,每次交战,不论已主有多少人,是何队形,占据什么地利,对方都是全师压上,疯狂猛攻,而且只要逮到已方任何的一点空隙,就会穷追猛攻,攻击一点不及其余,据称,那李天翔分析自己部队的战法时,只总结了三快一慢之说。所谓:行军快、进逼快、追击快,总攻慢。而李天翔所有的做战思想,便是一个:攻。 如此强敌,虽然眼下已经是强弩之末,他却并不敢掉以轻心,能够不战而息人之兵,从此两家和好,他能安享太平之福,整军顿武,死守严河一线,使得蒙兀人也无可奈何,从此将家为国,传山东之地给子孙,便已心满意足了。 面对着主帅期盼的目光,那幕僚很是惶恐,呆了半响后,方道:“这回还是同以前一样,对方的人收了书信,只说会禀报给魏王,然后,便是绝无消息。” 李擅咬牙道:“兀那小儿,欺人太甚!难道我李家就是泥巴,任他来捏?” 有几个李氏的少年将军亦是气愤不过,忍不住上前道:“大帅,咱们也不能让人看扁了,眼前的这股敌军显然已经撑不下去,只要大帅下令,命令全军合击,咱们背城而战,后面援军突袭,两相夹击,必定能击败敌人。” “是啊大帅,下令吧!” 李擅手下的将领,原本也极是畏惧飞龙军,怎奈此次守城,敌人被打的灰头土脸,眼见士气大跌,如果不利用这样的机会痛殴一番,又怎能苦心。 李擅也是沉吟,却委实害怕中计,呆了半响,只道:“再看看,估且待之。” 他是主帅,如此稳妥怯战,旁人虽不好说什么,却都是一脸的不甘。有那不知深浅的,还面露鄙薄之色。 李擅看了,心中老大不乐,却只是在城头观看,并不下令。 待得第三天夜间,城内突闻城外营中嘈杂之声大起,李擅还以为敌军要趁夜攻城,急忙奔上城头,却见外面营中灯火通明,烽烟四起,再仔细看去,却见是拔营起寨,收拾行装,显然是要撤围而去。 及至第二天天明,对面城下的军营内,已经是人踪难见,李擅初时还小心谨慎,只派少量军士,出城查看,待巡行方圆十数里内,只见断旗破车,还有丢弃的兵器、抛弃的军粮,甚至还有一些尸体,草草处置,浅埋于地,敌人显然是匆忙退兵,狼狈之极。 在发觉敌人果真是退却后,济南城内的少壮军人,再也按捺不住,纷纷请战,李擅初时还喝止众人,待后来其余各州的将领亦纷纷来报,道是他们开始追击敌军,每日最少接战十余次,敌人疲态毕露,难以支撑,若是大帅提大兵亲自来追,以绝对的优势将敌人包围,大军合力而战,可以使得这支危胁山东准南的强军全师覆灭。 李擅再也无法拒绝这样大的诱惑,他原本就是志大才疏,目中无人之辈。若不是屡次在飞龙军前吃亏,也断然无法忍得这么多天。此时得知对手已经是死老虎一只,却哪里还能按捺的住。当下点起阖城三万多精兵,命令全数近五千人的骑兵带着前追,务必将敌人阻在境内。 他属下的将领得令,一路狂飙而追,终在泰州将第三军的前军阻住。不过略挡一合,敌人便难以抵挡,开始依山立营,就地立栅挖沟坚守。那将军得意之极,一面派人向李擅报信,一面每天带着手下儿郎,骑马围营,在营地四周破口大骂,看他白马银甲,手持长枪,一时间也显的威风凛凛,状若天神。 围营数日之后,他自己和属下士兵冲击数次,都被营内的怒箭射跑,各州援兵,亦是源源而来,将这一股客兵围的结实。也亏这骑兵将军精神十足,因知李擅就要来到,便仍是每天前来骂营。这一日绝早,他看到远方尘头扬起,知道是李擅率领大军前来,便又单骑匹马,来到飞龙军营前,横枪骂道:“贱贼杂种,敢犯我山东地界,谁敢出营,与我大战三百回合!” 他在外面得意洋洋,却不知道李天翔在营内每天研习沙盘,看着营外各军的旗号,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他的举措。这一日眼见附近诸镇的强兵已然悉数来到,不远处的一股尘头漫天扬起,远远看了,只见斗大的“李”字在空中飘扬,李天翔不禁向诸将笑道:“好,人人都想捡咱们的便宜,吞食咱们这块肥肉。连同来到的李擅,山东准南诸路的强兵,已然悉数至此。” 他属下的副指挥使冯青咧嘴笑道:“只怕这一口会要了他们的命,噎死了他们。” 韩逸乔悠然笑道:“兄弟们憋了好多天的气,底下的校尉们都要弹压不住了。依我看,破敌之事,就在今天了。” 一个指挥使显是川中人氏,此时耸目搭眼,向外努嘴道:“那个瓜货天天在外面骂娘,还不带重样的,格老子的,真以为他是天上的神将了么。” 众人忍不住大笑道:“估摸着是话本看多了所致,当真可怜。” 北宋末年时,曾经有水泊梁山的好汉,在首领宋江的带领下,横行山东并河南各地,直接危胁当时的首都开封,官府用了诺大力气,才将这伙几十人的强人招安。宋江招安后,志得意满,曾经在东京城内走马耀威,使得京城人士敬服不已。宋亡之前就有关于梁山好汉的话本出来,街坊中宣讲传颂,大大有名。 此时各人看营外的那银甲白袍的将军,一副骄狂模样,满嘴单打独斗的胡话,却不是中了话本的毒么。 李天翔随着众人笑了一回,两眼却是杀气蓬勃,长身而起,恨声道:“谁去替我取这匹夫的人头来?” 众将轰然而起,齐声道:“他要战,咱们就陪他来打过。请将军下令,末将等均愿出战!” 李天翔知道这些天来的避战,老兵还好,新兵虽然知道是为了诱敌,却也有些伤了士气,此时对方有人送上门来帮着自己提升士气,却是求之不得。当下在众将中选取一个武力最高强的,向他令道:“你去,要是超过十合,胜了也不光彩。” 那将军听得两眼放光,因见各人都以艳羡的眼光看向自己,一张老脸涨的满面通红,当即拍向自己胸膛,大声道:“请将军放心,三合之类,必取那人的人头。” 他用的却不是飞龙军的制式武器横刀,而是两把黑油油的铁斧。楚军承宋制,军中将领多有使用双斧或长枪,此人也想必是自幼就习舞双斧,当此重要的战事时,便也不管军中规制,只提起两把各重三十斤的铁斧,雄纠纠地跨出帐去。 李天翔见他出得帐门,却又向自己的亲兵队长令道:“你带着三百游奕军,等他斩下敌将首级,便去冲击敌阵。记得,要猛要狠,最少要人人都斩下敌头,才准退回。” 那亲兵队长耸肩笑道:“此事太过容易,游奕军人个个以一挡十,斩几颗人头算啥。” 李天翔怒道:“敌人也是训练有素的强兵,你若太过小视敌人,折损了我的精兵,小心你的人头。” 他仿效张守仁重用背嵬破敌的故例,在自己军中选取勇武健壮的强兵,组成了一支三百人的重装骑兵,号称游奕。每遇大战时,便以游奕先行冲击,试探敌人实力,发现敌阵虚实。因为此故,这游奕军他视为心尖,等闲舍不得使用,便别提拿出来死战。 主帅如此郑重,实在是这一两年来迎敌前从所未有之事。那亲兵队长全身一震,知道此战干系到这一战役的胜败关键,便即沉声应道:“唯以死战!” “好,去吧!” 此时营外已是人身鼎沸,显是那奉命出战迎敌的将军已经出营,李天翔大步踏出帐外,在高处咪眼看去。 这一带却是泰山脚下,盛夏时节,群山青翠,几条小溪自山腰蜿蜒而下,水光潋艳。一阵阵山风带着新鲜的泥土气息,扑鼻而来,令人精神大振。 就在此处,十数万人类大军,就要展开生死血战。此战之后,便即可决定这一片土地归为何人所有。 胜者,青史留名,败者,只能令后人同情和遗憾。 李天翔心潮澎湃,决意不使自己的名字刻在战败者的一边。 眼见自己属下的大将已经挥斧冲上前去,对面的敌军亦已全数出营观战,鼓噪大呼,李天翔将手一挥,喝道:“击鼓!” 百余名鼓手得到命令,立刻挥臂狂击。 第八卷 抚境安民(十三) 震天的战鼓声中,那飞龙军的将军纵身长呼,手中的大斧如同雪花般狂舞不止,对方的挑战者伸手举抢来挡,第一回便被他劈断了长杆,还不等他闪避,第二斧已经将他由胸至腰,劈成两半。 那将军的战马吃惊不过,惨嘶几声,便拖拽着主人的半截身体,狂奔逃回。 “万岁!!!” 三万余观战的飞龙军士看的真切,均是纵声大叫,兴奋之极。那将军心中得意,举着手中战斧,向对面阵中指指点点,继续挑战,对方眼见自己一边适才败的如此之惨,各人正自气沮,纵有少量自负武勇的,亦是不敢上前。 如此这般,凡是被对方战斧指到的军人,均是低头揣眉,心中自惭。 眼见对方士气大跌,李天翔知道时机已到,当即挥手令道:“游奕军出击!” 营门处的军人立刻将营门大开,三百名早就上马等候的游奕军人立刻催马而出,先是小跑,待奔行到半时,各人抽出身上横刀,一面呼喝狂叫,一边打马狂奔,马蹄得得,三百余骑的声势,竟如同千军万马一般。 对面的敌军,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对方竟然敢开营出战。此时李擅的大部军马刚刚赶到,还未及列队整齐,几百名如狼似虎的敌骑却风驰电掣般的直冲而入,挥刀大砍,当者辟易。 游奕军是最第三军最精锐最武勇合战之术亦最精良的骑兵队伍,加之人数不过三百,此时冲入敌阵之类,就如同一把扎人的锥子,虽然并不使人受到致命的伤害,却是一锥一道深深的伤口,令人痛苦难挡。 他们马如龙,人若疯狂,不住地在敌阵内砍杀冲击,虽然在李擅等人的严令之下,不少山东兵马调整阵势,想要将他们留在阵中。只是仓促草率之间,竟然难以阻住这股骑兵的兵锋。 待厮杀到中午时分,李天翔估摸着游奕军人马俱乏,下令收兵回营。近八万人的山东诸镇兵马,方才松了口气。 李擅急的满头大汗,适才的小小接仗,对方竟又露出当日那股难以抵敌的疯狂气息,自己的本阵竟也差点被人冲破,若不是手下的几千亲兵拼死挡住,只怕那些疯子一样的骑兵,竟能冲到自己的身前来。 他思想之际,只觉得一阵阵后怕,不禁为自己这一次出击而感到后悔。只是到得中午时分,这队骑兵终告疲惫,冲杀之际不再那么凶猛凌厉,而已方的阵线,也在当场斩杀了过百逃兵和军官后,恢复稳定,对方冲杀的越发困难,终于退却。 眼看着一个个血人血骑,纵马缓缓离去,刀尖滴血,腰间悬挂着斩下来的人头,八万山东将士,竟无一人有勇气敢去追赶。 “将军,适才敌阵大乱,若是咱们全军出击,只怕已经击败了敌人。” 李天翔与冯青并肩而立,看着自己的强兵自敌阵冲杀而回,粗粗看去,只怕是一人未折,他心中充满着骄傲之情,听得冯青的话,隐然是在指责他的用兵。只是此时心情大好,却也并不在意,只随口答道:“我自有分数。” 冯青心中一阵光火,却也不敢再问,只得退向一边。 待李天翔接见过游奕全军,一个个加以抚慰,下令参军记录战功之后,方才向着诸将道:“我的章程很简单,打仗,最好是要全歼敌人,而不是击溃,使敌有重整军队,回复生机之可能。眼前的这大股敌人,阵势不稳,进逼不前,若是适才出击而战,固然可以轻松将敌击败,不过敌人必定大部逃走,几天内就能重整军伍。山东这里,却与河南不同。这些军人将领,大多是世代从军,虽败而不散,若是不能杀其主力,今日之战后,敌人仍有实力与我一较雄长,岂不是大费周章?” 冯青知道他此言有理,当下躬身一礼,向他道:“是末将孟浪,请将军责罚。” 李天翔微微一笑,答道:“无妨。有什么话直说,比藏着掖着来的好。” 他长身而起,令道:“今日敌军新至,必定不会主动进攻。咱们却也不必急,等他们以为咱们怯战死守,拖上几天,再与他们决战。” 他这边隐忍不发,李擅等人在经历了昨日惊慌之后,却也想当然的以为,敌营内的能战之兵,不过就是那数百游奕了。其余步战之卒,多半是士气低落,不能出战。若是不然,昨日明明可以趁势将已方击溃,却又为何没能出战?如此的大好战机丧失,只有两个解释,要么对方的主帅是个傻子,要么,便是有难言之隐。 李天翔此时也是海内名将,显然不是傻子,各人思想起来,显然便是第二种解释。一想到可以将数万敌兵全数在此击溃,俘获甚重,金银粮食上好兵器战马均可瓜分,各人都是兴奋之极。 飞龙军秉持着以强兵利刃和重甲好马保持战力的传统,重装步兵身负的重甲,都是从大别山铁矿山辛苦铸练而成,经过水磨冲压,精心打造,是当世之时最精良最坚固的战甲,其余的陌刀、铁矛、横刀、弓箭,都是当世良兵,山东镇兵与飞龙军几次接战,所得物品,总以获取对方的兵甲器物为最上。象飞龙军下等军官就可佩带的横刀,就是李擅也没有几把,其珍贵之处,可见一斑。 再有,便是很明显的车营内所装的辎重粮草,包括李擅在内,各人都是打老了仗的上将,由路上的印痕一看,便知道车上所装何物。再加上此次敌军入寇之前,曾经大举搜刮诸州钱粮,山东境内早有耳闻,各人粗略算来,敌营内最少也有三十万石的粮食,再有十几万贯的铜钱,这在当时的乱世,可是一笔了不起的财富。 若不是这些诱惑,却又教这些将军们,如何肯实心前来追击,一心要灭掉敌军,折损自家的兵马呢。 对于这些,李擅自然也是心知肚明。经历了一开始的害怕惶恐之后,他勉强定下心来,安排属下各将统领诸镇兵马,轮番进击攻打敌营。在一开始,敌军还勉强能战,打的进攻的兵马灰头土脸,待到后来,敌人的反击越来越弱,箭矢越来越稀疏,进攻的镇兵信心亦是越来越足。曾有几次,麾下各军都差点儿就能突入敌营,幸亏敌军的游奕军四处拼杀,将阵营稳住,敌人这才免受了灭顶之灾。 经过数日来的合围激战后,李擅终于相信敌人确实是山穷水尽,无力再战。他一面鄙薄自己,被敌人吓破了胆,一面连番下令,命令自己的本部兵马和亲信各镇移营向前,在这一片山谷之中,将敌营围的水泄不通。开始时,两军尚且相距离五六里的距离,待到后来,两军的兵营相距不过两三里地,甚至有的地方刁斗相隔不过一射之地,话语之声相闻。 隔的如此之近,两边每日交战不上,大战数起,小如互射弓箭,抛掷石块的小型战事,一日过百块。李擅曾想趁着兵势强横时,一战破敌,却屡屡受挫与敌营之前,教他好生气闷。 至于夜袭,断粮道,断水,种种招数,都试了一个遍,对手看似软弱,却总是教他无可奈何。 这一日清晨,他胸中气闷,想起大军云集,后防空虚,唯恐被人钻了空子。又觉得劳师远征,却拿不下敌人,当真急杀。 正思谋着如何克敌攻营的良法时,却见对面的敌营营门大开,几个身着盔甲的骑士正纵马往已方这边而来。 “莫不是要投降?” 他心中一阵狂喜,却又迅速否定了自己的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敌人虽然被围,却有大量的粮食,对面的营中还有几条小河,倚山而下,营寨以泥灰筑成,简直坚若城墙。只要对方坚守不出,就是再攻上一年半载,只怕也是徒劳无攻。 急忙止住意欲向对方发箭的士兵,他自己也带着百余亲卫,骑马越阵而出。待近得对方身前,却见打头的将军身着的是紫红色的战袍,他心中一凛,知道这必定是对方的高级将领。 再仔细看去,只觉对方当着自己强兵连营,还有身边百多兵张弓露刃的亲卫,却是丝毫怯色不显,脸上只挂着轻轻的笑意,其神色这轻松,绝无半天勉强之处。 他心中惊异,只控马稍稍向前几步,便向那将军扬声问道:“这位将军,清早过来,莫不是要投降么?” “不然。在下飞龙军第三军兵马副使韩逸乔,敢问将军名讳。” 李擅虽然心高气傲,却也只得先答话道:“某乃是山东大都督李擅。” 韩逸乔微微一笑,又行了一礼,道:“敬问李将军安好。” 李擅习惯性的挥手答道:“好好,多谢将军。” 然后方才醒悟,向韩逸乔问道:“将军既然云不是来投降,却为何来吾阵前?” 韩逸乔欠身答道:“既然不降,自然是要战了。” 见李擅面露惊疑之色,韩逸乔又道:“我军上下,深受魏王深恩大德,今战事不利,却是决计不会投降。今请李将军将大阵稍移,我军出营与贵军决战,不论胜败,总之上对的起魏王,下对的起士卒,便是我等为将者的福份了。” 李擅是何等人,自然已经听出,对方被围后苦无办法,要投降却是抹不下脸,也可能说服不了军中的主战派。今与自己的大军决战,打上一打,败了之后全军投降,也可以对张守仁有所交待,底下的主战军人,也自然无可说话。 他只略一沉吟,便已相信此事多半是实。况且,就算是对方虚言欺诈,自己手下的八万大军,却也不是做耍的。对方先是攻城不利,然后被围多日,就是铁人又能如何。 想到这里,确实是机会难得,若是这样长期的围困下去,还不知道要生出什么事非来。当断不断,自然反受其乱。 “好,很好!”他咬着牙向韩逸乔道:“回去通传给你家李将军,我等着他出营决战。” 韩逸乔又是一笑,其轻松写意,到好象这里不是要进行生死决战的战场,反而是春游踏青,与知交好友会文赋诗一般。 向李擅拱手一礼,便道:“如此,便在今日决战。” 李擅见他拨马返回,心中又是激动,又是惶恐。急忙回到自己的主营,下发令符,调集诸将齐集准备。 待看到对方军队开始沿着几个营门鱼贯而出,排成形态怪异的大阵时,李擅亦急忙下令,将原本是围营用的一字长蛇阵,改成八卦圆阵,两翼的军队,与中央急速靠陇。 第八卷 抚境安民(十四) 虽然清晨之时,毕竟是盛夏时节,不一会红通通的太阳已经变成酷烈的白日,热烈而不依不饶地洒在双方临敌的十一万军人的身上。 李天翔的阵势图还是张守仁亲授,中央的两万多主力重装步兵,形成突破的主力,每一步重步兵的距离,正好是三米的陌刀和铁矛的距离。如此一来,阵势便显的空旷分散,在人数上并不显的吃亏。两翼拉开,均是骑兵。阵形在宽度上比步兵密集,纵深却是长了许多。以两翼包击,中央突破之法,务求全歼敌人。 而李擅的所谓阵势,还是承袭着五代和北宋的遗风,摆的玲珑有致,井然有序。只是调动和应敌时,僵化呆板了许多。 李天翔眼见对方阵势,心中已经笃定许多。因害怕自己阵中的新兵没有经历过这么大的场面,他便身着全套的兵马指挥使战甲,身着跟着全副的仪仗卫队,纵骑在自己军中巡行一圈。 他也并不需要特意的宣讲鼓励,下属的士兵只需一看见他的甲胄与仪仗,便开始以脚跺地,口中发出欢呼请战之声。 待见下属战士都是士气高涨,要借着今日一战泄多时被困之恨,他心中很觉满意。回到阵前时,又召集起校尉以上的军官,向他们令道:“攻其一点,不及其余。我军人少,再是精锐也经不过久战苦战。是以前部攻击要坚决敢死,后续各队要勇**入,绝不可给敌人喘息收拢的机会。快猛狠,便是我李天翔部下儿郎的战术,尔等都记得了么?” 众将今日均是身披重甲,指挥使以上,都是持刃拿盾,位列与行伍之间。此时听得主帅训示,各人均暴诺道:“今日一战,务使第三军之名,威震天下!” “说的好!赐酒!” 与普通军队在战后赏酒的做风不同,李天翔的第三军,却都是在临阵做战前,赏给各部军官英雄酒,每饮之后,方才始进逼敌军。 血气上涌,酒气上头,在这个时候,自然是战士用命,势若疯虎。 对面的山东镇兵,却也闻得这一股浓郁的酒香,一个个却是面色古怪。原来这饮酒助威之法,他们与第三军交战时也是知道,后来倒也加以学习。只是自己的军人不争气,每次饮酒后,仗打的到不怎么英勇,酒疯却是加倍儿的撒将起来。无奈之下,这个法子却也只得放弃。 他们到也很有经验,闻到酒香之后,知道敌人就要进逼。当即刀出鞘,盾上持,阵后的弓箭手亦开始准备迎击。 “大帅,可以退后了。” 李擅满头大汗,不知道怎地,对这看似肯定会大胜的决战,心中却殊无把握,适才对方开始进逼时,他不知怎地却想起当年颖州城下与张守仁战时,自己被打的灰头土脸,连头上金盔亦是丢失的往事。待看到眼前的这三万铁甲战士,装束打扮却比当年的颖州城下更加精锐强劲,而那股说不出来的精气神,那种活力与霸气,却还胜过当日颖州军人。因为想的发呆,居然还骑马身处阵前,忘记退后。被亲兵一提,他立刻想起,对方的弩射漫射的恐怖,自己身处的这个位置并不保险,若是被人一箭穿心,那可真是冤枉。 被这股绝大的气势压迫着的,自然不止是他一个人。看着呈三列阵形,虽然人数还不到已方一方,气势上却直如排山倒海一般压迫过来,首当其冲的,自然还是那些站在第一列的山东各镇的士兵。 看着对方陌刀尖上泛起的寒光,行走时铁甲叶片的哗哗声响,还有那若有若无的喘息与扳动弩弓上箭的声响,当真是令人胆寒之极。 与信心满满的各级统帅将军们不同,凡是吃过飞龙军亏的士兵,却是对这支军队的可怕有着切身之痛。哪怕是将军们说的再多,对方显的再软弱,当着这支军队兵刃和箭矢的,却是这些曾经被打的吓破了胆的士兵。 “射!” 双方均是以步卒缓步向前,不论是激昂或是胆怯,紧张或是从容,壮怀激烈或是畏敌如虎,总归都有接近的时候。 待双方兵锋只距离两百步时,飞龙军的阵中,开始以弩弓激射! 在那时,以重装步兵在前掩护,大量的弓弩手在后漫射,是对付草原骑兵与其余步兵的最好战法。自宋以来,失去了建制骑兵的汉族军队,莫不如是。 两万四千人的飞龙军步兵,约有一万八千人的射手,敌方阵中,亦是足有六成左右的弓弩手。 在飞龙军齐射之时,对方的弓弩手亦得到命令,开始还射。 在这个时候,哪边的弓弩更加精良,射发的节奏和速度更快更稳更狠,便是致胜的关键。 天空中黑压压箭来箭往,无数支三角形箭尖的箭矢在空中飞翔一段时间后,便砰然落地,或是插入哪个倒霉鬼的身上,或是插在盔甲或盾牌上,又或是落入地上,并没有完成它的使命。 两百步的距离,弩弓击发快击三发,慢则两发,而且准头奇差。在山东镇兵中,均是用单个瞄准法,其实收效甚差。弩弓虽然劲头大,射程远,却因为发射时的后座力和飞行轨道的变线,能在两百步内瞄准射到人身,无疑是痴人说梦。张守仁在改良弩弓的平衡性与稳定性的同时,又改良射法。改士兵单个射击发为团队射法,射时,便求大致的方向和简单的弹道测算,每一射时,第一排射完,迅速后撤装填,第二排接上,待第二排射完第三排上,如此循环往射,务求快捷迅速,在最短的时间**出最多的箭矢。 这样的射法,还是为了对付在近距离内可以迅速突进的蒙兀骑兵所设。在对付移动速度很慢的敌方步兵时,这简直就是一场灾难。 飞龙军发射的箭矢如同飞蝗一般,成堆成堆的飞翔过去,势大力沉的箭矢恶狠狠地插入敌兵的胸膛。因为基数太过庞大,纵然是有相当一部份箭矢射不到目标,却也使得装甲不厚,盾牌多半使用木盾甚至无盾在手的敌军,面临着相当惨重的伤亡。 反观飞龙军这边的情形,对手因为人数上有着优势,使得空中飞来的箭矢一样为数众多。只是担负着近战任务,突击在前的全都是重装步兵。身上完全鱼鳞状的铁甲叶片覆盖的严严实实,除了外层铁甲外,内里还有一层丝绵战甲,箭矢就算是能透过铁甲,也多半被丝绵挡住,就算是扎入体内,因为有一层棉布随着箭头被一同带入,使得将来拔出医治时,可以最大程度的减少伤害和痛苦,使得许多伤兵可以短时间内恢复战力。 除此之外,每个人的手上,都持有以铁铸成,外蒙牛皮的盾牌,只要不是太过倒霉的人,对方箭矢所带来的伤害,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负责肉搏的双方战士,也很快接触在一起。 飞龙军的第一排战士,均是手持三米长,三尖两刃的锋利陌刀,他们排成整齐的队列,双手持刀,刀锋倾前,一排排雪亮的刀锋,如同砍瓜切菜一般,迅速插入对方的阵中,当真是如墙而进,当者辟易。 新兵第一队,壮勇果敢者第二列,老成坚毅者第三列,刀矛如林,阵列而突。在每一排的第一列,带着头冲击的,便是各团各队的校尉和队正,甚至有指挥使弃马入阵,亲自指挥。 对面的敌军早就在箭雨下被射的惨叫连连,队列混乱,在飞龙军绞肉机一般的攻势下,前排的战士一触即溃,惨败溃逃。在突破敌阵,获得一个足够追击的正面之后,全体飞龙军的步兵立刻变阵,由着这个缺口直灌而入,加深打击,使得敌阵首尾不能相顾,混乱越发扩大。而弩手则在少量的步卒和两翼骑兵的护卫下,紧随其后,用弩箭或弓箭精确打击射杀着逃跑中的敌军。 李擅原也没有认为,自己的军队能够将对手轻松击溃,却怎料,这些天来一直暮气沉沉,全无战力的敌军,此时临敌接战时,竟是势不可挡,自己手下的所谓强兵,一触即逃,全无战力。 待亲眼看到三四个山东镇兵,砍向一个飞龙军士,却只在对方的重甲上砍出一道道铁花,而其中一柄环首铁刀,竟然崩断!而那军人一声怒吼,先用陌刀刺穿一个敌军,然后弃陌刀不用,自腰间抽出雪亮锋锐的横刀,横劈竖砍,三五合功夫,已将围攻他的几个军人砍成碎块。在敌人尸首上抹干净血迹,然后收横刀回鞘,抽回陌刀,却又相随战友,继续突前。 李擅心胆俱裂,知道如果再不拿出办法,自己必定将如前几次一般,惨败而归。他一边跺脚,一边下令,所有的各州镇派出全部精兵,一定要将对方挡住。又一边下令齐集下属的骑兵,集中五六千人,迅猛突击,以期望用重骑兵的长武器和冲击力,使得对方的士气受挫,然后方便他调动大队合围,形成长久接战之势。 他也是武人世家出身,知道对方的束甲太重,用力太猛,这样的打法很是凶猛难敌,却也是耗力太过,如果接战时间一长,而自己这边还能形成阵式,调动优势兵力一直坚持与敌交战,那么对方疲劳之极的时候,就是自己获胜的良机。 马蹄声中,数千骑兵听他的命令,调集一处,开始向着奋勇冲杀的敌军步兵冲击。 李擅双手紧握,手顶的金盔亦是一抖一颤,无论如何,他也是身经百战的将领,知道今日胜败,委实在此一举。 在几千骑兵的突击下,大地为之震动,灰尘飞扬之际,几千李氏恩养了数十年的强悍骑士,终于突入到飞龙军的重甲战士身前。 “陌刀手退,长矛手上。” 随着一声声将令传下,占着步兵多数的陌刀手开始有序的退向后方,而由少数的长矛手开始向前。 与陌刀不同,每一个长矛手的腰间,均挂有一截矛柄,此时接到命令向前做战,他们也不待上官下令,便自己由腰间取下那截矛柄,因为是最末一截,以后矛柄中的开口比上一截的矛尖要大,只需轻轻一接,再加以旋转,原本三米长的铁矛,已经变成七米。 “竖!” 铁骑很快逼近,只是,在哗啦啦的声响之后,在他们的眼前,已经竖起了一片闪着寒光的铁矛之林。 奔腾的战马刹不住脚步,将这些目瞪呆呆的骑士带入了枪矛林中。除了连人带马被扎成血人和死马之外,再无办法突进一步。而有幸停住马步的骑士们,则看着如林而进的铁矛队列发呆,在这样的钢铁防线面前,哪怕是最悍不畏死的战士,也绝没有勇气直冲入内。 第八卷 抚境安民(十五) 铁矛手和陌刀手却不管他们是否害怕,在抑制了对方的冲击之后,由铁矛手当着正面,陌刀手围饶两边,先斩马脚,然后再砍死骑士,不过片刻功夫,刚刚看起来还赫赫扬扬,威不可挡的骑兵队伍,已经开始转为溃败。 欢迎您来思/源中文网 “完了,完了!”李擅喃喃自语,精神已快崩溃,“为什么会打成这样,为什么!” 欢迎您来思/源中文网 他属下的几个亲信将领,知道今日事已经不可为。为什么一场明显的胜仗会打成这样,此时却并不是他们要回答的要事。 欢迎您来思/源中文网 “齐集亲兵,往谷口,保护大帅回济南府。” 欢迎您来思/源中文网 “是!” 欢迎您来思/源中文网 最近李家和别家的镇兵老打败仗,在颖州时差点儿失了李擅性命。此时此刻,打惯了败仗要逃走的近卫亲兵,却显的并不慌乱。反正先是给大帅易服,然后几百亲兵簇拥着他一跳狂奔而逃。 欢迎您来思/源中文网 而别的将领,自然会在逃走时慢慢收拢队伍,使得大败之后,不至于太伤元气。 欢迎您来思/源中文网 只是此次,却与往常多有不同。 欢迎您来思/源中文网 李天翔选择决战的战场时,便是有意在这泰山的山脚下,选了一个很是宽阔,却只有一道狭小隘口可供进出的山谷。 欢迎您来思/源中文网 在适才中军突破敌军阵列,胜局已定时。第三军的两翼翼骑兵,早就开始动作。他们一边由左右进逼,进一步的打乱敌军阵形,一边进逼前进,一直突到山谷出口处,方才又开始回头厮杀。 欢迎您来思/源中文网 如此这般,当李擅被亲兵裹挟着突围时,四周全都是杀红了眼的飞龙骑兵,若不是亲兵们拼死护卫,他几乎要逃不出来。 欢迎您来思/源中文网 除了他侥幸逃出外,也有约三成的各州镇兵拼死突出。剩余的五万余人,要么被当场斩杀,要么就弃械投降。 欢迎您来思/源中文网 此战由早战至傍晚时分,方才停歇。方圆数十里的山谷之内,横七竖八的排列着两万多人的尸体。 欢迎您来思/源中文网 除了八成是山东各州镇兵之外,也有小半的飞龙军战士,长眠于此地。 欢迎您来思/源中文网 因为天热,李天翔只得下令,山东战死兵马,就地掩埋。飞龙军战死的将士,亦分开掩埋。 欢迎您来思/源中文网 冯青检点死伤,收容降俘,一直忙活到半夜,方才停歇。他不顾浑身血污,却又到得李天翔的帅帐之中,向他禀道:“李将军,此战,我军战死四千三百五十二人,伤七千六百余人。兵器、战马损失,尚无法列举。” 欢迎您来思/源中文网 李天翔微微点头,道:“死伤的兄弟,要好生抚慰。” 欢迎您来思/源中文网 他这句话,说的冰冷无情,只是纯粹以安抚军心的角度出发。冯青等人跟他久了,却也并不奇怪。 欢迎您来思/源中文网 当下又禀报道:“将军,敌人尸首亦检点完毕。敌人战死两万四千余人,逃走的约有三万余人,其余三万余人,皆被俘获。我军得敌粮七万余石,兵器五万多副,战马三千匹,其余各式物品无数。” 欢迎您来思/源中文网 众将闻言,皆是面露喜色。这一年来,飞龙军扩军过速,带来了很多问题。制式的刀枪铁矛,下发的很慢,训练用的箭矢和武器防具,也是越来越珍贵。每遇武器在非战时损坏,负责的主官要级级上报,一定要追查原因。所有的原故,都是因为铁矿不足,铸铁的匠人和打造兵器的工人虽然很多,却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此次俘获这么多兵器甲仗,虽然制式与军中不同,然而或是发给巡抚镇兵,或是地方上维持治安的执金吾,甚或是回炉重造,都能在相当程度上,缓解飞龙军铁石不足的窘境。而张守仁那边用度宽裕了,第三军上下伸手要武器时,也自然可以顺手的多。 欢迎您来思/源中文网 李天翔却不如众人那般欢喜,只冷哼一声,又问道:“俘获军官多少,找到李擅没有?” 欢迎您来思/源中文网 冯青面露不安之色,却老实答道:“回将军话,此战我军俘获敌万户世候三人,千户世候四十七人,其余什么都督、将军、百户官,不计其数。只是李擅不见踪影。据末将拷问所得,那李擅早就见势不妙,带着亲兵队伍冲击我军骑兵队列,只怕是早就逃走了。” 欢迎您来思/源中文网 李天翔恨恨一拳,猛砸在眼前的几案上,怒道:“跑了李擅,还得多费很多功夫!济南府前,我为了诱敌,将咱们的攻城武器都让他们烧了。这下可好,李擅一路跑回去,最少也能收拢一两万人的残兵,回到济南府内固守。虽然他们是败兵,没有士气,不过民心可用,如果拒城死守,只怕咱们要付出相当大的代价,方能攻克济南。” 欢迎您来思/源中文网 众将面面相觑,其实这一战打成这样,已经是打的漂亮之极。主帅在这里吹毛求疵,显是无理之极。但转念一想,这一战虽然打跨了山东各州镇将的主力,却是没有留下李擅,此人在山东根深势大,若不肯降,只怕还要给第三军带来诺大的麻烦。而魏王的王命,显然是要在短期内克平山东准南全境。如此一来,耗日持久,眼前李将军的烦恼,只怕是苦于无法向魏王交待罢了。 欢迎您来思/源中文网 与旁人不同,韩逸乔却知道李天翔为何如此恼怒。这一战,如何深入,如何诱敌,如何退却,如何包围,如何克敌,却都是张守仁给李天翔的书信中讲的分明。李天翔不过是按张守仁的指示来办。唯有如何擒令李擅,张守仁没有明言,李天翔也只得命令骑兵堵口时多加留意小心,却怎料,这李擅易装变服,居然跑了出去。这样的结果,让这个自视很高将军,无法接受。适才发火,实在是自尊心在作祟。 欢迎您来思/源中文网 他想到这里,只得出来圆场道:“这李擅已经失了大半的主力,就算是抵抗,也决无可能守住济南。依我看,咱们一面医治伤兵,一边派兵迅速攻占各州就是。” 欢迎您来思/源中文网 李天翔点头道:“山东这里算是完事了。准南各地,原本是蒙兀鞑子亲自镇守,是以没有立汉军世候,而现下的各州守兵,都是原本的伪楚官兵,战力低下,扰民可也,接战则绝无可能。以韩将军领五千人,直下海州、楚州、扬州;冯将军领五千人,下宿州,寿州、庐州。两位将军切记,一旦到了与大楚交界之地,便绝不可再进半步。就算是敌军败逃入大楚境内,亦不可追。两位将军,可明白了?” 欢迎您来思/源中文网 “是!” 欢迎您来思/源中文网 韩冯二人抱拳暴诺,领了印信,便自回帐歇息,等待第二天率领本部兵马,前往准南东路及西路诸州。 欢迎您来思/源中文网 待第二天天色微明,韩冯二人便已点齐兵马,一直往南而去。途中就算是有未归附的山东各州,这两人却也是理也不理。 欢迎您来思/源中文网 韩逸乔一路向南,除了在楚州沭阳打了一仗外,其余各州县均望风而降。蒙兀人任命的官员,既然对汉人没有民族气节,自然也不会对主子效死尽忠。只待飞龙大军一到,便即投降。韩逸乔自八月中动身南下,九月时,已经成功占据海州、楚州、泰州、真州、通州、泗州、扬州各处。此处是后世江苏苏北,在黄河二次改道之前,此地亦是渔米之乡,物产丰饶,土地肥沃,况且是准水之南,长江之北,境内水网纵横,又是建康屏障,是历朝历代南下攻伐的必争的兵家要地。境内多产鱼鲜粮食之外,又有占天下八成的海盐收入,是当时之时天下最富饶的地区之一。 欢迎您来思/源中文网 而冯青先是向南,继而往西,陆续攻占了和州、舒州、庐州各境。 欢迎您来思/源中文网 两人先后在十月初停止征伐,将收缴的各州县的地图、户籍,缴获的金银铜钱及各式物资,投降的官员及被俘的士兵,陆续送往颖州。 欢迎您来思/源中文网 张守仁欣喜之余,赐两人加官武郧,并各赏田宅土地奴仆。 欢迎您来思/源中文网 而在他们进军后不久,李天翔一面送伤兵及战俘回郓州,派遣少量的军士看守。又派了各指挥大将,陆续攻克了山东登、莱、青、密、济、徐各州。 欢迎您来思/源中文网 因为在此之前,各州能战的主力已经齐集泰州,被李天翔一战击败后,山东境内已经没有能战之兵。 欢迎您来思/源中文网 十六 欢迎您来思/源中文网 青州密州等地,虽然并不受李擅指挥而保有实力,却是看出大势所趋,并不敢相抗。在献出土地印信后,被李天翔送往颖州,由张守仁安插处置。 欢迎您来思/源中文网 他原欲在士兵稍事休整后,就以剩余的近两万大军,急攻济南。 欢迎您来思/源中文网 却不料仅在战后五日之后,便有一小队骑兵冒雨前来求见。 欢迎您来思/源中文网 “难不成是张定国也到山东来了?他来做甚?” 欢迎您来思/源中文网 而得知这一队骑兵是是胸前印有“镇”字的山东巡抚的中军后,李天翔却也好生奇怪。 欢迎您来思/源中文网 他在出兵前后,一意孤行,并不与张定国这个文官商议。便是连封取地方府库,征集军用物资时,也是先斩后奏,事后一纸文书交待了事。而在此时,虽然山东各州多半被他拿下,却是兵民不附,官员未立,在这个当口,张定国绝没有前来接收的道理。 欢迎您来思/源中文网 心中一边纳闷,一边令人相传那队骑兵的领队军官。 欢迎您来思/源中文网 待对方进来,因见是个校尉军职,他便懒得动身,只大马金刀,坐在帐内椅上受了对方一拜,在对方行军礼时,只是略一伸手,便算还礼。 欢迎您来思/源中文网 那青年军官心中怒极,却也并不顶撞于他。只是暗中站直了身体之后,方才向李天翔道:“末将巡抚镇兵第一厢第一团校尉王浩,奉巡抚大人之命,前来贵军公干。” 欢迎您来思/源中文网 “闲话不必多说,张巡抚命你来,所为何事?” 欢迎您来思/源中文网 “请将军待末将说完。” 欢迎您来思/源中文网 李天翔掸掸身上的浮灰,向着王浩冷笑道:“年青人,我统领第三军全军,每天接的战报,要处理的公务,不下千件。每天要见的人,又何止百人。如果每一个人都向你这么啰嗦不休,我还办事不办了?有什么事,不要虚浮,直接说来1 欢迎您来思/源中文网 他年纪也不过二十四五,因见王浩最多十七八岁年纪,口气便有些老气横秋。只是这一番话,虽然无礼难听,却也尽是实情。王浩思虑一番,便咽下腹中恶气,只躬身道:“回将军,巡抚大人让末将来禀,他已得了济南,擒杀了李擅。因本镇兵马不多,只能稳守济南附近州县,李部残余足有万多人,四散乡野,唯恐成患。还请将军迅速派兵往北,剿灭乱军,以助巡抚大人稳定山东局势。” 欢迎您来思/源中文网 李天翔吃了一惊,手中茶碗砰然一声,砸落在地。茶水茶叶溅了他一身,他却是浑然不觉。 第八卷 抚境安民(十六) 他呆了一呆,然后大声道:“胡扯!说他埋伏杀了李擅我信,说他占了济南附近州县我也信,怎么可能让他攻入济南城内,城内的守军都死了么?” 王浩冷笑道:“禀将军,巡抚大人其实是得了魏王之令。在大人引开济南守兵主力之后,由东平绕道至济南城下,先期乔装打扮,装成回城催粮的军队,趁乱之间夺了城门。城内留守敌军,多半是老弱病残,哪有力量守备。我军挥戈直入,一夜间就将济南全城平定了。” 他神色稍觉黯然,又道:“只是济南府城内,李家经营多年,百姓亦相助守兵抵抗。我军为了震服全城,以警来者,对平民百姓,也多有杀伤。” 其实他年纪太轻,说话时为尊者讳,并没有言明当时惨景。济南城内十余万百姓,两三万壮丁,经过两天两夜的绞杀弹压,生还者,不过十分之一二罢了。乱斗中,还有不少妇女儿童,或是被杀,或是被纵火烧死,其状之惨,让初经战阵的王浩终生难以忘怀。 李天翔却是并不理会这些。他下令各部攻伐州县时,早有严令。投降者不得妄杀一人,不降力战后被克的州县,唯有屠城。 因为如此,对王浩关于城内战局的话,他并不在意。只是喃喃道:“济南让他得了,李擅让他杀了……” 却也难怪他如此难过。他辛苦一场,先是诱敌,然后激战,属下兵士死伤惨重,最后却让人摘了桃子,得了最大的战功,却如何能教他不怒发如狂。 只是此人二十四五年纪,便已坐到了一军兵马使的位置,其气度涵养,却又怎以一般人可以比拟。 不过盏茶功夫,他便已神色如常。 叫人换过新茶,轻啜一口后,好整以暇的向王浩道:“既然如此,我即刻发兵。” “是!” 王浩对李天翔的这种态度,到很是欣赏。无论如何,私怨不能影响公务最好。在一个少年心中,却又怎么能理解这一桩桩一件件事,其中蕴含的深意呢。 待李天翔发兵调将之后,王浩命人将一个木盒奉上,向李天翔道:“李将军,这便是李擅的首级。” 李天翔点头道:“打开。” 王浩努一努嘴,那个奉盒的士兵便即将木盒打开。一个血淋淋的人头,却正是圆睁着双眼,无意义地看着帐内诸人。 因为天热,首级早就**,虽然有石灰掩在盒内,却仍然是恶臭逼人。王浩这阵子见的死人多了,这么臭的味道,却还是第一次闻到。 见他掩面欲呕,李天翔笑道:“孺子小儿!” 又见王浩一脸的不服,李天翔不禁斥道:“见一个首级,闻点臭味就这样了?当年我随大帅守襄城时,蒙兀人昼夜不停的来攻,城上城下,堆的死人都要和城墙一般高了。那味道,顶风臭十里!” 王浩虽然面露惭色,李天翔却也是懒得再理会于他。只是摆手令他退下,自己却暗自在想:“这下一步,却该让我做什么了?” 他在这大帐里思虑着张守仁对他的下一步任用,以考虑配合,使得主帅愉悦。王浩步出帅帐之后,却是别有自己的一番心思。 他是颖州讲武堂毕业的第一界学生,原本应该分配到各军之内,充任军官。却不料张守仁是何想法,竟亲自点名,将他派来山东张定国手下,只做了镇抚军的军人。他虽然小有不满,却因为山东毕竟是现下唯一打仗的地方,到底兴兴头头的来了。 到得山东之后,先是随张定国乔装打扮,打探济南府四周的情形。然后又装成济南守兵,骗开城门,杀敌立功。其间精采惊险处,不下于一本话本。 他的少年好生心思,已经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在修书给姐姐报捷之后,便向张定国讨了来第三军传讯的差使,却又是为了别一桩事。 待正事办妥,自大帐下来后。他便寻了当日的执事参军,详加打问,最终问得,蒙兀人的青州千户官王播,却是幸免为难,正在俘虏阵中。 因此处条件简陋,俘虏们虽然均是饿不着冻不着,却只是宿于席棚之下,与露天席地无二。再加上地域狭小,通风不畅,整个俘虏营中,当真是臭气熏天。 那参军眼见王浩捏着鼻子前行,便向他笑道:“这味道我也是闻不得,不过好在这阵子战事渐渐平息,不久就可以将这些俘虏分别看押,不必在一起了。” 王浩问道:“他们都如何处置?” 那参军笑道:“这是早有前例可问的。健壮的,无罪的,发往地方为奴户,在一定时间内,或三年,或五年,要将所产大半,上缴官府。或是发往各官、将军府上,任其使唤。健壮有罪的,则发往矿山、或是充为路夫、役夫,罚服苦役。也得满了年限,才能返奴为民。至于那些年老无用的,家人可赎则赎买回去,无钱可赎买的,就只好慢慢的捱吧。” 王浩大是不解,问道:“俘虏怎么区分有罪无罪。若是家有资财的大将上将,又如何定下赎买的份例?” 那参军两眼一挤,诡笑道:“既然和飞龙军为敌,自然都是有罪。眼前这几万俘虏,断然没有轻松回家的道理。至于那些身强体健的,发往矿山挖矿也好,或是兴修水利,修葺官舍,道路,又或是发往私人庄田为奴,总之要苦上几年,才能脱籍为民。至于那些冥顽不灵,或是手染人命的,自然要多苦一段时间才行。至于敌人的大将大官儿,能用的则为帐下使用,不能用者,给大量金钱赎买也成。反正咱们魏王行事,以利为先。” 他哈哈一笑,拍拍王浩的肩,道:“无利不起早么。就说我吧,官职不高,不过魏王赏的庄田房舍不少,家里还有十几个官奴服役,起早带晚给我干活,却是一分钱的报酬不用给。只是不准虐待,不准处以私刑,若说起来,和大户人家的佃农也差不多,就是不用给钱罢了。若不是这样,我在外打仗时,又怎么能不掂记家里的生计呢。” 王浩虽觉有理,只是此时涉及到的,却是自家父亲和家族族人,却是无论如何也点不下头。 两人在数万人的俘虏队中行来走去,身边跟随的兵士粗暴地将一众俘虏撵来赶去,符合王浩形象的,便押来让王浩过目。 两三万人的俘虏队伍,蜷缩在绵延数里长的草棚之内,蓬头垢面,状如乞丐。王浩顾目四盼,时不时查看由士兵押来的相似面孔,却总是不见自己父亲。过了半响,他心中焦躁,额头上冒出一层细汗来。 那参军也热的不行,早就将自己领口打开散热。因见王浩热的红头涨脸,衣服饰物却仍是一丝不苟,并不散乱。行走之间,仍然是举止从容,少年英俊的脸庞上,并不显露焦急之色。 他心中敬佩,暗道:“这不愧是讲武堂的优秀生。” 两人又巡查半天,由东向西,一直将俘虏营中翻了个鸡飞狗跳,却总是不见人影。检视自己的薄中,却又实有青州千户王播的名字在内。他心中纳闷,召来几个书记官,问道:“这王播明明在册,却怎么不见人影,你们查查登记册薄,看看他被分在哪一营。” 几个掌书记屁滚尿流去了,那参军向王浩道:“不必急,只要人在,左右能查的到。” 他事不关已,此时查的一身躁汗,便自拖过一条长凳,斜斜坐了,命人送上凉茶,饮了消渴。 王浩急的没奈何,却也只得在他对面端坐下来,等着众人查询清楚,再做打算。 不过盏茶功夫,几个书记官便已返回,向着那参军和王浩禀报道:“两位将军,咱们略查了一下,就查到青州千户官王播确曾被俘,与百户以上的俘虏一起关押。” 王浩急道:“那怎么就是寻不着他?” “将军莫急。咱们先是查到名册,然后又询问该管的校尉。现下已经得知,那王播早在三天之前,就被颖州节度府派人来提走,现下估摸着都过了归德了。” 那参军顿时恍然,拍腿笑道:“我原说也不至于寻摸不到,却原来是早被大帅派人提去。” 又只诧道:“却不知道大帅怎么知道这小小的千户官,又千里迢迢派人来提了去。这可真是怪事。” 说到这里,却突然挤眉弄眼,向着王浩笑道:“听说大帅去年曾经见着一个青州世候家的姑娘,很是喜欢。那姑娘也姓王来着,莫不是就是因着这一层的关系?” 旁边的几个书记官显然也是听过这些传言,当下都是注目一笑,有一个书记官显是略知内情,当下笑道:“这事儿我可是早听说过。听说那姑娘生的很是美貌,又有内秀,是大帅亲自下令,让胡光胡将军从山东救到颖州。一见之后,很是喜欢。只是那王姑娘对大帅一向是不假辞色,不然大帅早娶了她了。” “啧啧,大帅还是个情种。怪不得这么一把年纪,还不肯娶妻。” “可不是。说起这件事来,上头的大人将军们可是很急。大帅现下春秋正盛,到是无妨。可是过上十年八年,没有个接他基业的人,这一大摊子的人马钱粮,土地基业,可托付给谁?” “胡将军,从大帅出襄城就跟随了,多半是他。” “他怎么能行。咱第三军大帅都不让他带了,我看,多半是唐将军或李勇李将军。要不然,第一军的孟将军,也行啊。” “他们都不成,年纪都比大帅还大呢。依我看,咱们第三军的李将军,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了。” 这伙人,在这里议论纷纷,说的唾沫横飞。说起张守仁的身后安排,一个个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恨不得自己就是张守仁身边的幕府参军,为大帅决策解疑。 到得最后,甚至有提起劝张守仁现下就选取义子,或是强娶王姑娘之语,开始还是正颜厉色,待到此时,难免语带下流。 第九卷 兵者诡道(一) 第九卷兵者诡道(一) 王浩正襟危坐,并不插话,待各人说的兴尽时,方才冷笑一声,向着那参军道:“贵部治军如此森严,到教我开了眼界。” 见各人面露难堪警醒之色,有几个当即便欲开溜走路。 王浩弹弹自己膝前并不存在的浮灰,起身道:“这些话原本是家常,不过大帅毕竟是大帅,大家对他要有恭谨奉上之心。他是一军一境之主,好比是咱们的君父一般。你们在家里议论老子娘,也是这样的语气?” 一个老成些的书记官急忙附合道:“不错,王将军的话很是有理,咱们适才是有些过逾了。” 这些人其实对张守仁很是尊重敬爱,只是想起他年长未婚,未有后嗣,古人最忌此事,各人着急起来,不免要议论几句。话说的多了,却也难免有些荒唐不恭之语,此时被王浩一通训斥,众人醒悟,均知道今天的话若是被军正司的人听了去,可就没有眼下这么轻松了。 当下均是陪笑一通,一个个向着王浩行礼告辞,溜之大吉。 那参军也很觉无趣,见各人都已离去,便向王浩道:“其实大伙儿并无恶意,只是为大帅忧心,是以如此。”又紧接着道:“其实那王姑娘也是矫情,王浩面色如常,只微笑道:“男女之事,旁人又能知道端底。况且这是大帅的私事,咱们还是不要多说多管的好。大帅天纵英明,咱们想的到的,他能不知道么?” 这话到教那参军心服,当下也笑道:“这到是。大帅从小兵干到节度使,现下得河南山东诸路,势力之大,地盘之广,甲兵之富,已经是海内少有抗者,咱们这样的小人物,到替他操起心来了。” 两人笑过一回,那参军又道:“咱们且不管大帅那边,却不知道王将军与那王播又是怎么说?” 王浩起身笑道:“那是家父。” 那参军瞠目道:“那适才是咱们失礼了。” “不妨事。” 那参军又嗫嚅道:“那王姑娘?” “那是家姐。” 王浩答罢,年轻的脸上却也露出一丝不好意思的神情。张守仁对他姐姐颇有好感,这在飞龙军上层中是众人皆知和秘密。只是那王怡对张守仁以酷烈之道治下的作风手腕很是不满,对他从不稍加辞色。张守仁几次想托人提亲,又觉得很难成功,两边僵持,情形很是尴尬。 此次王播被人急如星火般的提到颖州,只怕也是为着此事。 想到这里,王浩在心中暗叹,心道:“大帅一世英明,此事也是糊途一时。姐姐若是肯定父亲的话,只怕这会子早就做了人家的娘子,双哪里会身在颖州呢。” 他在这里嗟叹埋怨一通,又同人道谢告辞,然后一路折回济南,自向张定国复命。至于张定国听到他叙述李天翔得知济南被攻后的神情举止,如何开怀,却也不是他所关心的事了。 自平帝四年春开始,一直到三年夏末,张守仁治下的飞龙第三军与山东李擅激战数月,终于击溃敌人主力,擒斩了李擅本人。自此之后,不但山东全境平定,河南与山东连成一片,与蒙兀人据黄河对峙,还得了准南全境十数州,数十县,得人口近两百万,金银米粮甲仗无数,光是合用的战马,就得了两万多匹。除了这些眼前的好处,还有山东境内年产六十多万斤极易开采的铁矿,准南的海盐,登莱二州的金矿,其余丝、麻、绢等产物,也多有增益。 若论起地盘广大,飞龙军以一节度管辖的土地,已经与当年金国被蒙兀灭亡前的残局相似,只是军队善战,政府高效,米粮甲兵亦是强于残金之时。 而大楚魏王、飞龙节度使张守仁的威望,也是威震海内,无人再敢轻视。 李天翔的第三军先是追剿残敌,协助张定国安抚山东,然后全军除了以少量军力部署在沿江防线外,主力北移,至山东沿河两岸的各州驻屯,防备北方蒙兀人的突袭。 其实众所周知,蒙兀人的骑兵队伍和汉军主力,此时正在北方草原与阿里不哥打的火热,河北境内,只有少量的汉军并色目军驻守。别说无力攻掠山东,就是防守河北,也是力有不足。 李天翔数次上书,请求张守仁放手,让他试探着攻向河北,却数次被严词拒绝。待到最后一次,文书往返,张守仁大是不耐,便派遣使者,召李天翔至颖州相见。 名为召见,竟似如同押解一般。先是传魏王均令,然后军正司的一队骑兵,不由分说将第三军的主帅府邸围了个水泄不通,领队的军正司官员,却是张守仁当年在大楚京师时的亲兵,最得信重。第三军上下将领听闻不好,前来探看时,一见此人,便知道此事绝无侥幸,亦无误会,绝对是张守仁本人的意思。 各人心中虽然并不服气,也不知道李天翔触了什么霉头,却也是惮若寒蝉,无人敢于阻挡。 李天翔却也光棍,当下便收拾好行装,命人传来韩逸乔,向他吩咐道:“大帅急召,却也不知道为了什么。此地离不了人,我一时半会可能回不来,你要好生看管手下儿郎,对面虽然兵力薄弱,却也不能小视,你晓得么?” 韩逸乔素以智将闻名,当着数万人的敌阵,谈笑从容,温文儒雅,并不露半点怯色。只是此人只可为副,不可为主,此时看着李天翔神态从容,即将离去,又将军务大事尽托于他,他心中却是空落落的不由自主。当下红了眼眶,辞道:“非我不愿,实不能也。第三军上下都知,我善谋而不善断,这三万麾下都是大帅辛苦聚集,又是胡将军和你带出来的强兵,交托在我手中,我若稍有闪失,百死也不可谢。李将军,不如召冯将军从扬州回来的好。” 李天翔不顾他神色惶恐,向他厉声道:“为将者岂可畏首畏尾!你若一直为田舍翁,便也罢了。现下在这个位置上,竟然敢怯害怕,若再敢提推让的话,我现下尚未离职,立刻就行军法斩你!” 韩逸乔浑身一震,见他神色虽然可怖,眼神中却带有一丝凄凉和担忧的神色,他两人相交甚好,岂能不知其意。当下脸上掠过一丝痛苦之色,低头答道:“是,我知道了,你尽管放心。” “那好,我这便去了。” “你放心,若是有什么不对,我一定上书为你力辩。” 李天翔从容一笑,答道:“我若能自救,则不需你。若我也没有办法,任你们怎么上书,也是无用。我的事,你们不必挂心,安心守土,不要让人逮了漏子就是。” 说罢,向着众人略一拱手,然后向那军正司的军官笑道:“走罢。” 他与张守仁一般,并无家眷。此时空身一人,只带了几个男仆带些帖身用具,并不需要马车,一行人翻身上马,被百多名军正司的骑兵围在正中,打马扬鞭,先是慢慢而行,待出了城门,上了大道,便一路急行,并不稍加停歇,一直待过了第三军的防区,这才稍稍放慢速度。 李天翔心中纳闷,左思右想,却只觉得自己稍有骄纵之态,并无不臣之心。却不知道大帅和这些军正司的军人,却为何要如此提防自己。 况且,飞龙军内层次复杂,军令森严,没有张守仁这个主帅的命令,便是带兵大将,也不要想随便用兵。李天翔就算是在第三军内很有威信,带兵打仗时得心应手,全军上下一心,却也并不能视第三军为自己的私兵。若是不然,凭着小小的百来人的骑兵,却又如何能够轻易将他从自己的治下带走。 “李将军,此地荒僻,绝无人家。离最近的驿站还有几十里路,此时天黑,是继续赶路,还是停下就地歇息,请将军的示下。” 这一日途中,因路遇一股四五百人的山贼,这一队骑兵百来余人,其实多半是文职军人,负责调查和押解犯罪的军官,论起战斗力来,比守备地方的执金吾尚且不如。其实自从分地管制,设巡抚,强化地方守备力量后,整个飞龙军的境内,成股的盗匪越来越小,更别提百人以上的大股强人。是以此次执行军务,只派了这一小队的百来名军人,按常理来说,已经是绝无可能有不开眼的盗匪来打这些军人的主意。 那军正司的带队军官一见强人如毛,喊打喊杀,他心中猛一激灵,便想道:“难不成是李天翔的死忠部下,装成盗贼,前来救他?” 他心中一凛,立时手按腰间横刀,只要李天翔神色稍有不对,便立刻将他斩杀。 正惶恐间,却听李天翔呼喝大叫,从容镇定,指挥着自己属下列阵备战,他自己又身先士卒,抽刀向前,百多人的骑兵士气大涨,各人抽刀出鞘,跟随他一起冲杀,瞬息之间,将那些队列乱七八糟的贼人冲散。 李天翔却是不依不饶,带着众人一直穷追猛杀,将大半的贼人杀散,斩首过百,人马俱乏,他这才停歇。 事后,那军正司带队的军官心中惭愧,上前向李天翔道:“今日多亏将军!” 李天翔冷笑道:“竟不知道你带的什么兵!遇敌之时,手软脚软,今日我若不在,你们就落荒而逃么?我飞龙军的名声,可不能毁在你们身上!” “是,末将回颖州后,一定向大帅陈说此事,军正司的官兵们,也要多练习打仗军阵之法,不能这样没用。” “是。” “还有,今日事,我要行文责问守土的地方官,要请大帅严责。畿内竟然还能有这样大股的盗匪,地方官是干什么吃的!” “是是,末将亦有此意。” 李天翔微微一笑,知道这军官只关心军法,侦辑军官,自己眼下说的,他也并不明白。 他只是心中纳闷,北方河防严密,境内的大股盗匪早就肃清,却不知道这一股盗匪从何而来。 看他们面黄肌瘦,刀枪破旧,甚至有不少人拿着锄头,这显然不可能是职业军人装扮,一开始遇匪时,他还担心是有人派兵装成匪盗,加害自己,现下看来,绝无这个可能。 究竟如何,却也只得到颖州时面见大帅,当面陈说时,再来分析查察了。 第九卷 兵者诡道(二) 只是因为此事,一行人耽搁了大半天的时光,稍稍向前又赶了几十里,却仍然是赶不到驿站。 环眼四顾,满目苍茫。此时正是乱世,数十年间,北方人口因战乱、灾荒、瘟疫、水患,横死大半。 张守仁治河南,为了统一管理,提高粮食产物,方便丈量土地,将以前的十村并做一村,三县并做一县,将畿内不少散乱居住的百姓聚集一处,也省了很多行政费用。当世之时,迁移百姓尚没那么多讲究,几间房,一张坑,加上些锅碗,政府还发放点粮食和农具,那些一村只有几户人家的百姓,自然是乐意之至。 待到李天翔路过这信州地界,早过了市集繁盛,百姓聚集之所。此时方圆数十里内,休说人家客栈,就是连野狗也不见一条。 放眼看去,但见荒草连天,藤蔓片片。偶尔可以看到几幢低矮的农舍,都已经年久失修,破败不堪。 李天翔心中微觉凄凉,以他这样刚硬坚强的性子,也是觉得眼前其景,太过惨淡,也太过让人悲凉了一些。 “不知何年何月,再见宋时的繁盛模样。可怜我汉家百姓,要受如斯痛苦。” “将军?” 那军正司的军官见李天翔不理会自己的问讯,兀自发呆,便又再一次问道:“将军,天色将晚,咱们是继续摸黑赶路,还是原地休息?” “休息吧。打了一仗,兄弟们都累了。再有,还有十几个伤者,精神也熬不下来。” 那军官面露难色,道:“可是这里地处荒野,只怕将军要受些委屈了。” 李天翔无所谓一笑,向他道:“我自幼从军,什么苦没有吃过。不过是露宿一晚,打什么紧。诸位,就在这里将就一晚吧。” 他这种职业军人的风范,再加上白天的表现,令得这一队军正司的军人们敬佩不已。此时听他如此吩咐,各人也不待长官应答,当即全体在胸前横握一拳,暴诺道:“是,谨遵将军之令。” 李天翔洒然一笑,就欲下马。他坐在马上一天,到底不是自幼成长于战马身上的游牧民族,此时觉得浑身酸痛,腰骨如同要折了一般,只是表面上还装的从容罢了。 “将军,看前面,好象有一座古庙?” 李天翔注目一看,却见朦胧的月色下,有一座黑沉沉的建筑横亘于前。他看看高度与建筑的形态,不觉点头道:“不错,这确实是座庙。” 各人都是大喜,均道:“这可再好不过,省得露天席地了。” 俗语说,看山跑死马。此处一马平川,除了这条耗费大量民力修成的坚实道路外,别无遮目的山川树木。各人骑在马上,地势又比较高,是以看着这庙很近,待一路跑去,一直跑了小半个时辰,天色已经黑透,这才到得这庙外。 “咦,庙里有火。”有个军正司的骑兵惊呼一声。 隔着不远,众人看到这庙的大殿内生着篝火,火旁影影绰绰,显是有不少人就在这庙内。 因白日遇着山贼,众人不敢掉以轻心。当下全数抽刀在手,一个个散将开来,将这庙围的水泄不通。 虽然动作小心到底是百来人还骑着马,过不多时,这庙里的人就已惊觉。混乱间,庙内篝火已经被人睬熄,庙里黑沉沉一片。 “里面是什么人,出来!” 因战阵已成,各人便张弓搭箭,沉声呼喝,命令庙内的人出来相见。 “你们又是什么人!” 庙内的人却也并不慌乱,火熄之后,看不分明,只觉得庙内人影纵横,似是也在摆出战阵,影约间,竟与庙外的军人形成对峙之势。 “我们是飞龙军节度颖州军正司,你们若是强人,尽快出来受缚请降,还能保有性命。” “口说无凭,请拿出证据。” 听说对方是军正司的军人,里面的人语气似乎客气许多,只是并不开门,却请求验看证据。 因觉得对方并不是乌和之众,李天翔稍一示意,军正司的领队校尉秦华略一点头,属下一个队正便掏出铁制信牌,粗声叫道:“里面的人看好了,可别手抖弄坏了它。” 所有军正司的官兵轰然大笑,均是乐不可支。 军正司横行军内,专治不法军人,其信牌就是根本。此牌就是根本,令牌一出,任你是统兵大将,也要胆战心惊。庙里的人如此行事,多半就是飞龙军内的同袍,是以那队正扔进牌去后,便拿他们取笑。 只见里面火折子的火光微微一闪,稍顷过后,便见火光又起,却是适才的那堆篝火又被人点燃。 “呵呵,诸位请进来说话。” 一个绿袍官员信步来到庙门处,向着外面的军正司军人们略一拱手,微微一笑,又道:“下官是登州刺史李文舟,里面是随行护军,请各位不必见疑。” 这小小古庙中,竟有一个堂堂的正四品下的刺史立身,却教李天翔等人听了一呆。 眼见对方衣袍整齐,腰间的鱼符铁牌在火光的映射下闪闪发亮,自己这方又是人多势众,料想也不可能有假。 当下由李天翔当先翻身下马,昂然直入,径自寻了一个靠墙的角度,盘膝而坐,闭目假寐。 李文舟眼见这个青年将军身披紫袍,竟然是兵马使一级的大官儿,却是自己这个新任的小小刺史不可以比拟的,眼见对方很是无礼,却也不同他计较。 因见秦华上来见礼,当下微微一笑,摸一下下巴新蓄长的胡须,向着秦华道:“荒郊野岭,寂寂无人之所,我原以为就我们错过了宿头,不得已在这里暂歇,将军却又因为何故?” 秦华虽是军正司的校尉,品级却比李文舟低了不少,况且对方是登州刺史,这登州新近被飞龙军所得,年产万两金矿,又有不少海产,富庶之极,如此重要之地的刺史,自然是很得信重的要员,虽然管不到军正司,却也不必没来由的得罪他。 当下郑重行了一礼,然后方直起身来,向李文舟道:“大人安好?哎,咱们错过宿头,却是因为一件意外。” 他将遇着盗匪的事详细说了,见对方神色郑重,便拍着酸痛的膝道叹道:“大帅励精图治,严稽盗匪,河南境内早就没有成群的匪盗,却不知道这一股贼人,从何而来。” 他自然并不知道,自己眼前的这个相貌堂堂,面目白皙的官员,原本也是从北方渡河而来,准备混不到饭就做贼的流民逃犯。此时听了他话,心中想起前事,正在暗道侥幸,却哪里能同他一起分析这盗贼从何而来。 李文舟自顾自想了一回,因见秦华正在发呆,便笑道:“左右是饿极了的流民,回复了大帅,请驻军剿灭平定就是。” 他这见解极是平常,秦华不免失望,脸上神情立时变的淡然起来。李文舟却是不管不顾,拉着他手笑道:“我是文官,理境安心,劝农兴桑,收税支赋,这是我的份内事。至于境内有盗匪,小股的是执金吾的事,大股的则由巡抚中军下来弹压,甚至请驻军料理,咱们却不必来操这个心。” 他放声笑道:“打仗我不行,烤肉我却拿手。你们过来之前,这只全羊正烤的金黄,油水都往下滴了,香气四溢。来来来,我令人抹上椒盐,咱们一起来吃。各位军正司的兄弟们,不必客气,出门靠朋友,咱们一起来吃过。” 此人久历江湖,现下又混迹官场,如何肯放过这个与军正司军人亲近的机会。当下谄词如潮,将一伙军正司的军人哄的眉开眼笑,过不多时,便一群群席地而坐,与李文舟及他的一众护军打的火热。 “来,送半片羊给那位将军和他的随众。” 李天翔抬眼一看,自己却也是饿了,见这个刺史很会做人,便只向他略一点头。他平时为人就很自傲,很少理会寻常官员。此时又正倒霉,哪里有心思与人结交,虽然李文舟一副刻意要结识的模样,他却也只是点头致意,命随众将肉吃了,自己却只喝了几口煮出来的米粥,便也做罢。 李文舟很是乖觉,因见李天翔神色郁郁,身边的几个亲随也是满脸官司。这些军正司的人又隐然间将他围在一起,便心知这必定是个犯事的将军。飞龙军内将军受责也是常有的事,以李文舟的为人,却是不肯等闲待之,失去一个与权贵结交的机会。 他在上次第三军收取各州帐薄财物时,并不消极而抗,而是与前来办事的军人交好,利用自己手中的职权,曲意奉承,待别州被搜刮一空时,郓州竟是安然无事,只是调走了一批米粮而已。 此事一过,不但张定国对他另眼相看,就是第三军内,却也并不因为他拖延推诿而怪罪,此人的圆滑和交际手腕,由此可见一斑。 张定国任人唯贤,因见他能力超卓,便将他由小小的司户参军,一下子提为登州刺史。 按例,刺史在任职一定时间内,要到颖州面见张守仁述职。此人也是了解,上任不过月余,就将治下境内官吏百姓弄的服服帖帖,霸道为辅,王道为主,弄的境内虽然没少交一份钱粮,却对这个新任刺史赞颂之声大起。 张守仁听闻其名,正苦于少了治政理财的人才,当下动了心思,宣召于他。于是李文舟心中一则以喜,二则以惧,诚惶诚恐之际,急忙上路。却不料,在这里巧遇使得一举成名的李天翔。只是一方不知另一方是何方神圣,一方却是懒得理会不相干的人,若不是一场意外,这二人,却也是相遇不相识了。 最新全本:、、、、、、、、、、 第九卷 兵者诡道(三) 一群人自辰时便已经饭毕,因为都是为了公务出门,一众人等并不敢饮酒,只是却不过李文舟的情面,小饮几杯,便已经觉得浑身酥软,难以支持。 秦华安排下几个下夜值哨的人,又见李文舟那边也安排妥帖,便放了心。因见李天翔背倚墙壁,一面的闷闷不乐,便慢慢踱将过去,向他道:“将军,其实也不必过于忧心。末将从颖州出来时,看大帅发令时的神色,也并不是如何着脑将军。只是当时说:这个人太过刚强自负,需得给他点教训。子谦,着人去将来带来,在颖州呆一段时间就会好一些,也未可知。” 李天翔心中明白,对方看似闲聊,其实这一段描述张守仁发令时的话语和神情,都应该是绝密之事,绝不可以对自己这样形同被逮拿的罪将讲。对方如此说话,其实应是白天时自己的表现让对方心折,是以敢胆如此行险。 自然,这秦华敢胆如此行事,也确实是因为自己的罪责不大,张守仁当时神色轻松,并没有发怒的原故吧。 想到这里,他心中略微放下心来,料想必定是张定国在大帅跟前很是说了他的坏话,是以大帅对他的独断专行很不放心,这一次断然下令召他回颖州,也是为了教训一下他罢了。 他心中感激,虽然是冷傲之人,也忍不住在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向秦华道:“此事,我很承将军的情。” 秦华摆手笑道:“最好不必。我们军正司干的就是得罪人的差事。咱们的头儿是帅府参军方子谦大人,他老人家接掌军正司后,半年不到头发可白了一半。嘿嘿,干咱这差事,不能和人有啥交情。将军你安然无事后,不必承我的情,把我得罪的事忘了,就算是照顾末将了。” 李天翔听的一笑,知道对方所言是实。军正司的人都是张守仁亲自过问挑选,最是忠直不过的,若是敢与军中将领有什么交情往来,那对这秦华的前途也是大大的不妙。 两人说完无事,秦华又命几个属下抱了几卷稻草过来,放在李天翔身后,又看李天翔的随从将携带的军毯盖在李天翔身上,不远处,又是没有熄尽的篝火,料想这个贵胄将军不会着凉受冻,他便放下心来,自己也寻了一个暖和去处,勉强半躺下来,不过片刻功夫,便已经鼾声大作。 随着几个官儿都进入梦乡,原本还有几处窃窃私语的聊天声,也渐次停歇。各人都在马上奔波了一天,俱已乏透了的。仲秋之时,白天夜晚温差极大,此时外面狂风大作,庙内却是温暖如春,在红彤彤的篝火映照下,过不多时,鼾声便此起彼伏,一屋的人均是进入梦乡。 众人入睡时,不过是辰时末刻,一个时辰一换班,待到子时,李文舟的护军中,上一班岗的军人早就累乏了,一看时辰已至,便抱着陌刀入内,将刀轻轻靠在门边,踮起脚尖,将下一岗值班的唐三和燕小乙叫醒。 两人正睡的香甜,被人唤醒后,满肚皮的火气,却也是无奈何。看着叫醒自己的人乐呵呵的窜入草堆,瞬息间便酣然而睡。 两人先是拿着门口的陌刀,轻声到得庙外廊檐下,立定了,看着漫天星辰,月色下,四野中寂寂无人。呵口凉气,唐三苦恼道:“原说跟着李大哥办事辛苦,当兵吃粮简单些儿。这才拿着他荐书参军,谁知道正规军不要咱们,说是没有从军经历,年纪又有些大了。没奈何,入了巡抚中军,料想不过是打打山贼,巡行地方,吃着军粮睡着大觉,也算是安生了。谁知道,打济南,咱们兄弟们编在前锋队中,差点儿没了小命。想趁乱捞点银子,却眼看着几个抢劫的兄弟被砍了脑袋。至于奸**人,那也是想也不要想。现在还得站门立岗,半夜起身,小乙,你还算好,哥哥我可是憋气死了。” 燕小乙听的噗嗤一笑,斜眼儿看唐三,只见对方黑眼黑脸,显是累的透了,便安慰道:“升你做伍长时,你不是乐的不成?当时怎么说来着?入伍这么点时间,就做了伍长,再过几年,没准儿能当将军呢。这话是你说的吧,现下不过吃这么点苦,你就怨声连天的,依着我说,你就被人当祖宗供起来,天天吃了就睡,睡了再吃,你就没啥可说的了。” 唐三也是一笑,搓搓手,将手中的陌刀往庙门处一靠,答话道:“其实也不过是随口儿说几句。适才刚被叫醒,火气大了一些。说实在的,飞龙军不能和那些能抢钱,抢女人的蒙兀鞑子比好处,不过论起饷银待遇,那可比北方的汉人军队,还有色目军都强,听说,比大楚军的待遇都好的多。” 燕小乙点头道:“没错儿。色目人和汉军不过是蒙兀人养的狗,能吃饱饭就不错。捞到好处的都是上边的将军,底下当兵拿饷的人,想发财,只有打仗时靠抢。这个得拿命去拼啊,一个不好,头上的七斤半可就完了。” 他悠然道:“看咱们,其实打仗时上头最疼惜下头的性命。丢些盔甲刀枪马匹钱粮都不打紧,最重要的是上头没把咱们不当人用,打仗时很是照顾。不一心真的折了,也有抚恤恩典。平时,饷钱米粮绝不拖欠,干到队正的,就可以分田地,得房舍,称为军士。在乡下横着走路,凭你是多有钱财多有面子的主儿,见着军士也得低头让路。这样的风光恩典,可比咱们当初在北边混日子强的多了。你现下是伍长,我是你的副手,将来你再有升腾,我也差不了。咱哥俩最不离也混个军士吧,到时候干不动了,回家享清福啃老米饭,也比乱混一辈子,最后没个了局的好啊。” 唐三嘿嘿一乐,默认了燕小乙对他的吹捧。他多年前便干过山贼强盗,这些年来习武不缀,身上的勇力和胆略,可比巡抚中军中那些新入伍的军人要强的多,看情形,将来还有的仗打,只要不是倒霉死在战场上,最不济也能干到队正退伍。 只是心中乐虽乐,却向燕小乙假撇清道:“小乙,打仗你没有我猛,可是你脑子灵光。咱们大帅带兵用人,可是最喜欢有谋略的人。” 他往庙中努努嘴,笑道:“那个穿紫袍的将军,我适才和人打听过了。原来就是第三军的兵马使李天翔。这个人我可早的说了,也见识过了,一向是桀骜不驯敢于犯上的主儿,当年胡光带第三军时,对他可是不薄,要不他能升的那么快?结果大帅就是赏识他是个智将,能打硬仗还能打巧仗,结果就硬是把胡将军抛到一边,让这人做了兵马使。” 见燕小乙听的两眼放光,目瞪口呆,唐三一时兴起,便怪笑着道:“还有咱们李大哥。咱们私下里说,他什么本事最大?就是眼光毒,嘴巴甜,肚里有坏水儿。嘿嘿,现下他摇声一变,就成了刺史。现下大帅听他名声,居然亲自召见,看吧,将来还有咱李大哥的用武之地。只怕他啊,干到布政使或是巡抚,都不一定。” 燕小乙也点头道:“可惜咱们熬不过苦,不然一直跟着他,好处可比现下大的多了。看那陈九龙,现下都做了刺史推官了。唉!” “甭,不同人不同命,别怨憎啥,不然越混越往下道上走。” 两个自幼相识,又从河北一起落难跑到山东。一起当兵行伍,这会子一起站岗值夜,谈谈说说,却是有说不尽的话题,如此一来,却也解了困倦,大半个时辰下去,竟是连个小盹都没有打过。 眼看时辰要到,唐三笑道:“还是说话儿熬的时间,看看,一会准备进去换班。” 正说间,却见燕小乙浑身一紧,两眼一直,唐三诧道:“咋了?中啥邪了?” 燕小乙抓着他胳膊,抖着嗓门道:“你看,快看!” 见唐三还在发呆,燕小乙一阵着急,扭过唐三硕大的脑壳,向着黑漆漆的远方,叫道:“快看,那一大群黑乎乎的,是不是人?” 唐三先是不敢肯定,待定睛细看片刻,却已经肯定。 当即浑身大震,几步窜到庙里,大叫道:“大伙儿快起来,情形不对!!!” 他天生的大嗓门,平时说话就比常人大上三分,此时着急上火,拼了命的吼将起来,真格是比敲锣还要响。 几句吼过,庙内所有上下人等均是惊醒,他们中军护军不过三十多人,由一个别将领队,见唐三满头大汗,面山紫涨,他却晕头涨脑,向着唐三道:“三儿,鬼叫唤什么?出了啥事了?” 唐三面目狰狞,窜上前去,在那迷糊别将脸上啪啪两个大耳括子,然后厉声道:“还不快醒,外面黑沉沉的压过来了,只怕有两三千人!” 此语一出,不但那别将吓的呆了,立刻跳将起来,就是秦华与李天翔等人,也是大吃一惊。各人急忙起身,抛掉身上的毛毯,几步跑到庙外,定睛一看,均是道得一声苦也。 此时虽然是深夜,却好赖有着月色照亮。借着微薄的月光,各人看的分明,就在两里开外,四周都是黑压压的一片人影幢幢,随着大片的黑影越压越近,沉闷的人声脚步声,已经清晰可闻。 间隔着人声脚步,还有些马蹄骡马的嘶叫声,兵器撞击声,亦是听的真切分明。 那巡抚中军的别将,此时也顾不上唐三打了他几耳光,拉着他手道:“怎么回事,怎么就这么突然压上来的?**的,唐三,你怎么值的岗!” 唐三一阵冤屈,自己一直与燕小乙说话,哪里敢合过眼,被这别将一骂,心中大怒,就欲还嘴。 只是适才急切间,他打上官几个耳光都可没事,这会子若是敢当众顶撞,按军法来说,就地正法都不冤枉。 燕小乙一阵着急,正要和解劝说,却听李天翔冷冷道:“夜色深沉,虽有月色不能及远。这个兵能隔着几里路就先发现,没等着声音传来才叫醒咱们,就已经很不错了。” 他是统兵大将,此语一出最是公允,唐三等人自是服膺。那别将也自无话,只喃喃道:“这可怎么得了,这可怎么办是好。” 李天翔眼中寒光一闪,喝道:“你以前是做什么的,怎么当上的别将?” 那别将老脸一红,好在天黑各人也看不真切,只是低声答道:“末将原是山工李氏的部下,任职是指挥副使,因投降了大军,张巡抚用人之际,便提携末将当了个别将。” 李天翔微微一晒,这才明白。当下也不与他多说,只是自己暗自头疼。 他当着秦华等军人的面,并不肯露出一丝慌乱神色。只是为将多年,敌我情势一看就看的真切分明。对方最少也有两三千人,合围四面,这么着压将过来,已经将这小庙围的水泄不通。 自己这一边,连着军正司并中军护兵,能打的不到一百五十人,而且奔波一天,又打过一仗,各人还没有缓过劲来,到也罢了,只是战马也是乏了,如是打将起来,必定冲击无力,甚至会马失前蹄。 若是此时将能走能跑的集结一处,攻击一点不及其余,只怕还有一丝生机。 想到这里,他不再犹豫,立刻令道:“所有健壮军人,挑选精良战马,护着李大人,随我一同突围!” 第九卷 兵者诡道(四) 他是统兵大将,做战经验丰富之极,众人哪有不听的道理。当下均是站起身来,披挂整齐,到古庙后院将坐骑牵出,套上马鞍,准备突围。 秦华眼见十几个兄弟还病歪歪的躺在墙角,虽然旁人忙的风风火火,他们却是连动也懒得动一下,他心中着急,急忙奔上前去,催促他们起身准备。 只是这些人奔波一天,身上又都是挂了彩,此时一眼看去,均是萎靡不振,难以支持,还有三五人发起了烧,满脸通红,又如何能够起身。 “来人,将他们扶起来,两人一马。” 眼见这些人自己骑不得马,秦华没奈何,只得吩咐下去,令人搀扶,以两人一马的办法突围。 李天翔伫立庙外,张望敌情,眼见敌人越逼越近,庙内却乱糟糟的闹腾,半天不见那秦华与李文舟出门,他心头一阵光火,大步入内,正听得秦华吩咐,便立时向他道:“秦将军,战马疲惫,以一马负一人急驰奔逃尚且勉强,若是以一马负两人,则两人连马,皆不可免身陷敌阵,无法逃脱。” 秦华听的一阵楞征,不禁呆道:“那怎么办?” 李天翔勃然大怒,道:“怎么办,要么都死,要么抛下他们,咱们先突出去。” 说罢,也不顾秦华正在发呆,他自己急忙上马,向着自己的亲随和那些已经上马的军正司骑士们道:“各位兄弟,敌人太多,咱们不可与之争锋。好在现下是半夜,我看敌人的队列混乱,武器也驳杂不纯,深夜围攻咱们,连火把也没有准备几支。最重要的便是,敌人没有骑兵,以我判断,这不是正规的军人,多半是乌合之众,打家劫舍的流贼强盗,昨儿白天被咱们给打的灰头土脸,现下寻咱们报仇来了。” 看着各人惊慌彷徨,满脸惊恐之色,李天翔微微冷笑,又急速道:“嘿嘿,虎落平阳被犬欺,咱们飞龙军人怕过谁来,这此贼寇算的了什么。今日暂避,大伙儿不要惊慌,如我适才所说的那般,咱们只要卯足了劲往外冲,必定能够平安无事。待明日调集大兵,再把这些贼人杀个屁滚尿流。” 其实对方一直在往这古庙逼近,虽然步伐不快,却是从相隔近三里地又逼近了半里,时间如此之紧,李天翔还要在这里长篇大论,鼓舞士气,实在是因为众人从睡梦中惊醒,眼见几千人把自己围的水泄不通,又累又乏加上心情慌乱,战马也是歇息不久,马力疲惫,如果不把士气鼓舞起来,战士拼命狠冲,从重围中杀出一条生路,那么这不到两百人的队伍,在对方几千人的围攻下,绝无幸理。 因为如此,李天翔才不顾敌人越逼越近,在这里抚慰人心,提升士气。眼见各人一扫疲态,精神振作,李天翔扫一眼庙内情形,只见秦华仍是呆头木脑,不知道如何是好。他心中大怒,心道:“若是我的部下,现下就斩了你。” 心中虽怒,却因为对方的身份特殊,只低声向自己的亲兵道:“你们几个进去,把那秦华悄悄驾出来,扶他上马。如果他叫喊抵抗,就用丝巾捆住他嘴。” 若是平常,他这个安排自然是不大可能实现。军正司的人,绝不可能看着他们的主官被缚。只是这个当口,李天翔以他身经百战的职业军人的风范和威望,将这些人完全收服于麾下,至少在逃出生天前,绝无人敢质疑他的权威。 几个亲兵听得吩咐,正欲过去,却又听李天翔苦笑一声,向他们摆手道:“不必了。” 几人回头一看,却见不远处突然火光大盛,敌人推进到不过里许的距离,粗略看去,果然如李天翔分析的那般,敌人只是些衣着破烂的流民贼寇,手中的武器也是驳杂不齐,有些人手持着刀枪盾牌,有些则是铁叉锄头,大半的人,甚至只是在手中拿着一根削尖的木棍。 这样的贼盗,原本是全无战力,完全不是职业军人的对手。只是对方人数太多,适才天黑看不清楚,现下突然有了火光,粗略看去,敌人最少也有三千出头,俗语说蚁多咬死象,不到两百人的军人,就是和手无寸铁的三千多人打,也是绝无胜理。再看敌人合围的阵势,却也是暗合兵法。在古庙这里地处平原,四面旷野无人,敌人每面都有七八百人,中间间隔的距离很有讲究,既不过份紧密,也不太过疏散,每个人的间距,都正好是另一个人手中武器可以够到的,如此一来,就算是飞龙军不顾一切,拼命向外突围,也必定会在突破五六条防线时,死伤惨重。 虽然如此困难,尚不足矣让李天翔放弃突围。真正对他们有着致命危胁的,却是火把最末处,有三百余兵骑在战马上的贼人。 远远看去,这些人均是手持专为骑兵使用的改良的厚背斜长横刀,静静地骑跨在战马之上,与前面的步卒队伍,相隔较远,并没有随着大队行动,却又是扼守在几处明显的大阵薄弱之所,只要等飞龙军一冲出缺口,这些看起来彪悍沉稳,明显有职业军人风范的骑兵,先是养精蓄锐,然后包夹追击着疲惫不堪的飞龙军人,无论飞龙军人如何勇猛善战,在实力相差和对手布局如此精秒的情形下,绝无人可以逃生。更何况,这里的飞龙军人,有一大半是没有经历过几次战事的军正司军人。 李天翔看的真切,其余的飞龙军人也是看的清楚。眼看敌人越压越近,将他们围的铁桶也似,不管对方的衣着如何破烂,手中的兵器如何可笑鄙陋,几千步卒和三百多骑兵的威压,却是严严实实的压在了他们的头上。 唐三等经历过战事的还好,有许多只是打过一两仗的军正司军人,已经吓的浑身发抖,无法遏制自己内心的恐怖。 勇气和不畏惧死亡的从容,并不是嘴上说说便可以得到,那是战士经历过无数次沙战血战,眼看着敌人和兄弟的头颅在自己眼前滚落在地时,看着鲜血喷溅时,看着马踏人泥时,才会拥有的战士所特有的体悟。 这些,是再多训练和鼓励,都无法给予普通人的经验,同时,也是一个懦夫在上过一百次战场都无法得到的。 一阵恶臭弥漫开来,几个士兵吓破了胆,屎尿齐流,又有几人,开始低声哭泣。 李天翔轻轻摇头,苦笑道:“这是什么兵,还敢四处纠查军纪。” 他挥手令道:“来人,将那几个哭泣哀嚎,立斩!” 他身边的随从亲兵,都是和他在战场上杀的血葫芦也似,千万人中敢骑马杀入杀出的勇士,这才有资格担任他的亲卫。此时见那几个人太过丢脸,心中早就愤愤,听得李天翔下令,便即刻恶狠狠冲将过去,将那几个人胸前的铁牌拽下,喝骂道:“你们也配带这个铁牌?” 那几人木木呆呆,也不反抗,任凭着众人将他们的铁牌拿下,上衣脱掉,然后喝令跪下,伸长了头颅,挥刀直落,鲜血直涌,人头落地,便即了帐。 李天翔冷笑一声,看着发呆的秦华一眼,又见不远处李文舟和唐三等人面色从容,并不害怕,他心中微微一征,然后便道:“看着他们,害怕畏死,便死的最早。不但被砍了头,将来让人知道,除名军籍,全家亦为贱民,呸,死也死的这么不光彩。” 他用威严的目光扫视周围惭愧的军人,因见没有人敢和他目光相对,便满意的点了点头,笑道:“其实打老了仗的人都知道,临敌之际,越是光膀子冲在最前面的,那刀枪还偏不往他身上招呼,就是嗑碰了一两下,也断然没有性命之忧。而那些越是怕死,躲在后面的,没准儿一支冷箭穿喉,就要了他的性命。适才这几人的下场你们也见了,响鼓不用重擂,你们知道我意思了么?” 众人如何不明,此时大敌当前,逃脱无望,李天翔身为统兵大将,三万人的主帅,年经轻轻,却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害怕惶恐,斩杀怯兵,宣讲道理,无非是指望他们这些人,能够不畏死亡,与敌人拼个你死我活,以不堕飞龙军战无不胜,勇往直前的威名。 各人心中感动,不少人激动之时,酸气上扬,泪流满面。各人均是抽刀挥舞,叫道:“奋力死战,报效大帅,不堕飞龙军威名!” 李天翔双眼也是一阵湿润,不过他是天性冷漠孤高,当下只是微微点头,以示对众人的表现满意。 他心中其实正在纳闷,眼前的这大股的步兵,明显都是临时募集的乌合之众,衣着和武器,还有站立时的形态神情,以李天翔的经历和眼光,自然一眼就可以看出,对方是绝没有经过军事训练和实战经验的流民百姓。 然而对方先是偃旗息鼓,马含枚,人禁声,甚至连火光也不用,就这么悄无声息的压将上来。然后利用地利和人数优势,摆下这个对突围危胁最大的大阵,显然又是最有经验和智慧,身经百战的优秀将领,才能做到的事。 以李天翔的自傲,以不得不承认,就是自己来做对方的事,也只能做到现下这样的地步。 况且,这些步卒显然是流民,他们身后的那几百骑士,却明显又是经历过严格训练和实战,身负杀气的职业军人。 尽管他们也是身着平民的衣服,却是拿着制式的武器,排列的阵势也是经验丰富的骑兵最方便接战和追击时的队形。 这些也罢了,这股骑兵却还有一股平民百姓和普通士兵的绝对没有的一种气质,一股无法伪装也没法掩饰的只有最精良的士兵和最自信的军人才有的气质,是的,是傲气。 这样的傲气,李天翔以前只有在张守仁身上,在胡光身上,在吴猛身上,在自己身上,在背嵬军和他的游奕军身上,才能看到。 他只觉得额头上冷汗连连,无法抑制。他并不畏惧死亡,少年从军,见过的死人只怕能装满一个校场了,好友兄弟,敌人仇家,死不过就那么回事吧。 只是身为一个以智将和诡战之道自诩的人,却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自己是如何落入对方算中,被人象捉乌龟一样,生生逮住,无力翻身。 这样的耻辱,可比让他死一百回,还要难受。 “算了,反正大帅不会放过他。” 在这个当口,他想到张守仁。以前他一向觉得,自己和张守仁相差不过一线,随时随刻,可以追赶得上,待到此时,想起张守仁时,只觉得心中安慰,再不惶怕。无论如何,他知道张守仁知道这里的情况,必定能查出原委,杀光敌人,为他和部下复仇。 张守仁,才是不可战胜和不可敌对的世间名将,无人能敌。 他缓缓抽手身上的佩刀,微微一笑,向着眼前的黑暗和微弱火光下敌人模糊不清的面孔,轻声道:“来吧,让我死的象个勇士。” 昨天无法进入作者专区,等了一个多小时没有好,只好没传,非失信。 第九卷 兵者诡道(五) 正要下令全军前行进击,却被人抓住胳膊,李天翔眼中寒光一闪,扭头一看,却是李文舟紧紧拉住了自己。 因见李天翔铁青着脸看向自己,李文舟竟觉心中一寒,他放下手,微微一笑,向李天翔道:“将军,事情尚未到绝望之时,并不需要拼死一搏。” “哦?”李天翔轻声冷笑,先将佩刀横在马背,心中打定了主意,只要对方说一句投降谈判的话,便立刻挥刀将他斩杀。 李文舟心中掂缀,知道这会子稍有不慎,自己便是身首异处的下场,脸上却是从容淡然,好似并不是身处险境,反而是闲庭信步一般。 他将脸转向敌人一方,并不看向李天翔。看着黑压压的敌军,沉声道:“将军,可知道观云望气之说?” 事观眼前局势,不论他此时说些什么,李天翔都想好了应对之辞。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个刺史竟有闲暇与他讨论起天文学说来。 微微一楞,李天翔狞声道:“我只知道观敌望阵,判断敌我强弱,寻得战机,歼灭敌军之法,观云望气,不过是术士骗人的伎俩,我如何能知!” 李文舟道士出身,有些不信道的儒生三不五时就寻他辩论一场,言辞刁钻刻薄,神情举止傲慢之极,李天翔虽然冷言冷语,却又如何能教他在意。当下从容一笑,向着李天翔道:“将军,其实呼风唤雨,凡人自然不能。但观看天色,判断晴雨,甚至风力方向,大小强弱,都可以以经验智慧来提前预测,诸葛亮所谓借东风,也不过是他知道观云看气,知道天气转变,方才可以。” 见李天翔面色转变,已经开始低头思索自己的话,李文舟便又笑道:“三国里有句话,不知天文,不可为将,正是此理也。” 李天翔之所以能在数年时间内成为名将,就是因其智计超绝,性格坚韧,李文舟的言辞,若是换了旁人,短时间内绝无可能从他布置的圈套中脱身。李天翔不过低头略想一回,便冷笑道:“兵法之道,运作之妙,岂是一个天文可以概括的。给我十万雄兵,黄河以南,我可以纵横无敌。管你雨雪大风,我一概可以依着兵力和地形,做出相应的判断。你就是知晓天文,又能如何?不知天文不可为将,当真笑话。” 他眼中怒火渐渐难以抑制,盯视着李文舟道:“眼下是这样的情形,你说起这个又有何用?” 李天舟眼中满是笑意,拱手答道:“将军适才的话其实才是正道。所谓天文者,究竟是兵法中的小道。将军奇正相辅,用兵若神,又何必在意这些小道。不过,虽然是小道小术,贫……不,眼下这场困局,没准可以由这小术上来寻得脱身之法。” 他适才说的快了,差点儿说出“贫道”这个往日的自谓之语。偷眼看了一下李天翔,见他并不在意,便暗自放下心来。 “你此话怎讲?” “下官观察天色,闻嗅空气,再看这风势越来越大,还有根据日子判断,最多不到半个时辰,咱们只要再拖一会儿,必定会有瓢泼大雨落下。到那时,雨水如注,遮蔽月色,天色晦暗不可见人,敌人的火把亦被雨水浇灭。咱们趁势突围,多半就可以冲杀出去了。” 这到当真是一个脱身妙法,若是果真如他所言,随时都会落下大雨,雨色中难以分清敌我,到时候一冲一杀,敌部多半是没有做战经验的流民,那时候必定会队列大乱,难以支持,以纯粹是骑兵组成的飞龙军,必定可以轻松逃出。 只是这一方法说来容易,做到又何其困难。李天翔伸手闭眼,感受着冷风中微弱的雨意,到也确如李文舟所言,风中湿气凝重,眼见确是要落雨。只是抬头张目,看向前方,敌人的队列已经推进到半里开外,虽然脚步越来越慢,渐有停步之势,却又将包围圈又紧了一些。依着李天翔的经验来判断,敌人的主将显然是要让部下暂喘一口气,先略停一下,然后便可以一鼓作气,冲杀过来。 再有,也可以利用这缓慢的推进,压迫飞龙军的军心士气,使得飞龙军自己就很溃乱,这也是省心省力,利用心理压迫的一种战法。 “不知道哪里窜出来的杂种,用兵之法,还真是滴水不漏。” 虽然骂了对方一句,李天翔却也不得不佩服,对方是将他手中的筹码最大最好的利用,使得李天翔这个智计百出的名将,竟如同风箱里的老鼠一般,无处可逃。 李文舟见他沉吟不语,便知道对方已经信实了自己的话,便又凑过头去,向李天翔耳语道:“我看对方也都是些流民,手中的武器都破败不堪,咱们这边是不是用些疑兵之计,阻住对方前行,两边只要略一僵迟,大雨一落,咱们就可以突围。” 就在此时,一直缓步进逼的敌人却突然止住了脚步,几千人顿足而立,一时间灰尘大起,随着大风刮将过来。 李文舟见状大喜,笑道:“看,敌人果然不敢进逼,心存犹豫。将军只消派人过去,言明利害,我想河南境内无有大股的匪患,这些人一定是从河北刚刚过来,心里未必不怕。咱们宣明魏王大帅的德意,安抚敌人军心,就算不能招降,也可略阻他们一会儿吧?” 他人虽精明强干,到底从来没有经历过战阵之事,并不知道敌人停步,是最厉害的举措。旁人到了罢了,李天翔的随从亲兵脸上已经紧张之极,一个个手握战刀,汗流浃背,知道一会敌人再次行动之时,便就是雷霆万均之势,再也无法阻住敌人奔袭的脚步了。 李天翔原也要和李文舟说明原委,让对方打消念头。转念一想,反正死马当活马医,没准真的能让他劝住对方,拖延时间。 因点头向李文舟笑道:“李大人说的没错,敌人果真是心存犹豫。咱们到底是官军,他们现下杀了咱们,等大帅听闻消息,震怒之下,又岂能有一人活命?” 见李文舟连连点头,他又面露难色,向对方道:“只是这种事情,非我所长。临敌对阵,是我之职,我不敢辞耳。然陈说利害,辩明道理,说动对方主动归降,以我看,还得文舟兄你去方可。” 若是李文舟一向了解此人,也不会落入他套中,这李天翔向来孤高自傲,除了张守仁外对谁也不曾服气过,却哪里说过这么多赞扬人的话。 “好好,此事是我提出,也自然需我去料理。” 李天翔觉得一阵愧疚,对方是个文弱书生,虽然看起来狡猾多智,能说会道,安知对方却又是怎样的做法。若是这人骑马到得近前,对方也不打话,一箭将他射个对穿,这人却也是死的真冤。 心中虽如此想,却也是无法再行说明,只是道:“好,我在这里,祝大人能够成功。若事可成,我一定向大帅力保大人!” “不敢不敢,下官这便去了。” 说罢,李文舟翻身上马,自己一手持火把,一手持缰,向着对方大阵缓缓驰去。待稍近一些,李天翔等人便听到他大叫道:“诸位好汉,不要厮杀,下官飞龙节度治下登州刺史李文舟,孤身前来,请好汉中能做主的,出来商谈。” 他声音高耸平和,字正腔圆,并没有一丝颤抖和害怕的表现。 李天翔睁大双眼,紧紧盯着对方阵中。只要对方射出一箭,或是对李文舟刀剑相加,他便立刻下令,冲杀过去,趁着兄弟们愤怒之时,也可以多杀几个敌人。 片刻过去,眼见是敌人最后的骑兵队伍中传下命令,前面的步卒散开,让出一条通道。 李文舟并不犹豫,而是放开缰绳,让一个流民牵了,自己左手拿着火把,右手抱拳,满脸微笑,隔的老远,仿佛可以听到他一直在和对方寒暄致意,满嘴什么兄弟们好,吃了没云云。 这样的情形,他这样的表现,不但引的流民们面露笑意,就是飞龙军中,自李天翔而下,均是面露笑容。 无形之中,两边对峙的紧张气氛,被减弱了许多。 他这样的表现,其实对飞龙军来说,有些自降身份,或是有些耻辱的味道。只是这人言辞从容,风度绝佳。进退之际,不象是被敌人胁迫,到好象是与街邻闲话家常一般的从容自若。 如此一来,那种屈辱感便减弱了许多。 眼看着他被人导引,一直到了敌人步阵之后,被一群骑兵一围,便再也没有了声息。 李天翔借着这个空闲,心中只是寻思。这里是数州交界之地,方圆百里内绝无人烟。有小股的强盗存身,还可以勉强接受。只是这样几千人的大股匪盗,却是如何逃过执金吾中的越骑的巡查?又是如何逃过所有的耳目,无声无息的在这平原地界存身?再有,就算是他们一直蛰伏不出,以致逃脱了当初的大举捕拿,却又从哪里搞来粮食,长期躲藏?若是躲了起来,却又为何在现在这时候大举出动,自现其形。 飞龙军现下得了山东准南,大片的疆域连成一片,西面的廉希宪虽然大练水军,随时准备前来攻打,却苦于河北方面并没有给飞龙军相应的压力,使得张守仁可以调集主力,防范着河东陕甘的来犯敌军。如此一来,结果反而形成了对峙之势,河东关陕的蒙兵不敢东犯,张守仁也因实机不到,不敢西侵,两边隔着潼关和黄河天险,竟形成了相峙无事的局面。 如此一来,在境内发展生产,清剿流民匪盗,便显的得心应手,兵力充裕。莫说是河南无匪,就算是新得的山东准南,也是绝少见着百人以上的流贼了。眼前这股贼人,侥幸脱得追剿,却在这个时候暴露形状,当真是教李天翔难以理解了。 若说是从河北新过来的贼盗,却又是如何大规模的从河防严密之处逃到内地,更是殊不可解。 心中想来想去,其实也已经想过多次,只是一直不得其解。此时思考,不过是为了缓解一下心里的紧张情绪罢了。 李文舟去了不过一刻功夫,在所有的飞龙军战士心中,却只觉得时间难捱之极。本来是有死无生的局面,被他这么一搅,仿佛却又有了一线生机。 各人心中期盼,又想他早点出来,知道对方是何方神圣,是何用意。又盼着他不要出来,多拖一点时间,使得老天保佑,天落大雨,让各人可以纵马冲杀而出。 就在这七上八下,心慌意乱之际,风势突然变大,片刻过后,雨点飘然落下,先是一星半点,然后连绵成线,最后狂猛凶暴,这样的夏末天气,原本是天空繁星点点,此时却是乌云密布,天降暴雨。 第九卷 兵者诡道(六) “这李文舟真是人才。” 李天翔在心中慨叹一声,却是大声向众人令道:“天落大雨,此突围良机。我带着亲兵在前,各位紧随我后,待敌人火把渐次熄灭,便以驱策战马,全力向西而冲。” 众人多半无话,眼前情形一看分明,若是不抓住这个机会逃出生天,就再也没有机会。 只有唐三和燕小乙等人道:“这可不成!李大人为了咱们去和贼人周旋,咱们若是抛下他跑了,这可成什么人。” 其余护兵也都是叫道:“咱们绝不能抛掉李大人,自己逃命。” 其实唐三和燕小乙还确实有些真情实意,不想抛开李文舟独自逃生。其余各人,不过是碍于军规罢了。飞龙军制,临敌战阵之时,主将阵亡而部属逃生,全部斩首。这条军规,在战场上还有些弹性可言,毕竟千军万马征战时,任谁也不能随时护得主将安全。而象护送李文舟这样的文职官员的差事,主官死了,下属居然平安逃了,等待这些护军的结局,自然是不言而喻。 这些人的心思,李天翔自然明白,情势紧急,他却也不和他们多说,只道:“你们随我一起冲,军法一事,我自然会向上头解释。” 看唐三等人的脸色,自然是不信他这个自身难保的罪将的话,他冷哼一声,向着秦华道:“你一会紧随我后,他们走不走,咱们不必管了。” 他忖度情形,众人集成一股外冲,到不如分散开来。唐三等人加起来也有近五十人,他们留守不冲,却正好吸引着敌人分散兵力,可以确保自己一行人顺利突出重围。 盏茶功夫过后,天下的雨线在天地间织成了一道道密不透风的大网,敌军手持的几百支火把渐次熄灭,李天翔知道时机就在此时,任是身经百战的军人,突然由明到暗,也会在短时间内陷入一种难言的惊乱情绪中,更何况对方大半是没有经过军事训练的流民。 他吐出口中的雨水,正要下令,却只见暗夜中传来纷沓杂乱的脚步声,李天翔心中一凛,心道:“难道对方知道咱们要趁夜突围,先行动手不成?” 却听不远处有人叫道:“李将军,是我。” 李天翔心中一宽,忙在黑暗中将手一摆,也不管人能否看到,就紧接着道:“是李大人回来了。” 李文舟却听见他话,急忙答道:“没错,是我。外面太黑,还请将军和我到庙里叙话。” “好。” 两人的亲随伴当,立刻先跳下马,躲在庙内,将火折子引燃,然后放在余热尚存的火堆上,各人只听得木柴噼啪几声爆响,一股火星跳将起来,过不多时,明亮的火焰就在这不大的古庙大殿内重新燃起。 李天翔手持战刀,凝神看那李文舟,只见他身上的绿色官袍已经被雨水淋的湿透,脸上的胡须也被浸透,湿沾沾的结成一缕缕一团团,原本白皙的面孔因为又湿又冷,显的青黄一片,看起来,当真是狼狈之极。 这当口儿,却没有空去寒暄安慰,他直接劈头就向李文舟问道:“李大人,这一股贼人究竟是打哪儿来的?围住咱们,又是什么用意。” 李文舟在雨中被淋半天,他不象武人那样,身着有着可以挡雨的牛皮战甲,虽然大雨如注,里面的内衣还不至于湿透,可以保暖。他身上的衣服早就从外至内,湿成一片,冷冷冰冰的粘在身上,当真是难受之极。 听得李天翔发问,虽然自己急欲靠在火边,烘烤一下,却也只得提起精神,向他答道:“将军,咱们原先的想头,却原来都是错的。” 李天翔身形一震,沉声道:“怎么?” “这一股贼人,却并不尽是流民,里面最少有千多人,是职业军人假扮。不仅是那些骑兵,还有很多隐在步卒队中,若是咱们强突,只怕是凶多吉少。” 李天翔只觉后背心又热又麻,额头上也是热汗淋漓,心中忍不住想道:“对方的主将到底是谁,若是北面蒙兀人的走狗,一定要想尽办法将他斩杀,不然一定是咱们的心腹大患。” 其实他也是高估对方,对方主将现下所为的一切,只是将他手中的资源最大化的利用起来。而李天翔不过是吃亏在双方实力太过悬殊,任他智计百出,也是无法可想罢了。若是两方实力相当,临敌对阵,只怕还是李天翔要略胜一筹,只是在这个时候,他信心大失,才会觉得对方如此可怕,诚为难以抵敌的劲敌。 李文舟见他面色凝重,并不敢再卖关子,当下又道:“咱们原以为他们是原本河南地境的流贼,或是因为北方大灾而跑过来的流民,其实都是错了。” 李天翔眼中精光一闪,道:“难道是从南边过来的?” 李文舟在腿上轻拍一下,叹道:“可不是么。咱们的主力和眼光,都盯着黄河和北边,谁成想,这一股人是从南边过来的!” 飞龙军在表面上还是大楚的军队,不过是由张守仁统领北伐罢了。因为北方强敌林立,南边风平浪尽,大楚全国上下,包括文臣武将和普通百姓,都以守成便为满足,全国上下,对北方故土绝无野心,也自然不会去打北伐功臣张守仁的主意。这几年来,虽然大楚高层对张守仁的功绩野心很是警惕,多次试图拉拢飞龙军回归朝廷,不过也只是在大楚最高的决策层有少数人知识罢了。这几年来,大楚的镇边守将,接到的指令无非是小心提防北兵,不得与蒙兀或是飞龙军起任何的冲突纠纷,务必要稳守平衡,以保两边平安。 这样的情形,飞龙军上下自然也是心知肚明。是以全军上下,也是全力提防北方强敌,镇守南方边界的,不过是少量的主力及一些地方警备治安的军队。 李天翔就是在适才绝望时,也没有面露惶恐,此时听得李文舟言道这一股流贼竟然是南兵假扮,渡过准水而来,却忍不住双眼圆睁,惊道:“难道是朝廷下令?” 他的话并没有说完,便立刻止住话头。 以他的身份地位,曾经参加过张守仁召开的参谋会议。会议中,只是纯粹由战役和战术的角度,来分析南兵突然入境,该如何应对反击,然后挥师南下。张守仁虽然并没有明说举行这种军事会议的目地,李天翔却也知道,飞龙军和大楚朝廷将来或者将有一战。而朝廷一面,一向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并没有飞龙军这样的进取兼并的心思,是以演示时,多半是以飞龙军主动入境为演习的主要指导方针。 若是朝廷颁布诏令,以讨伐叛逆的名义入境北侵,飞龙军一来是在战略上准备不足,必定吃亏。二来是在大义上无法向中下层的官员和百姓交待,措手不及之下,必定很难应对。 因此种种,李天翔才会在听说此事时,大惊失色。眼下飞龙军正是局面大好,只需提防河东关陕来兵的时候,若是南方从背后突然插上一刀,那可真是大事不妙。 李文舟缓缓摇头,答道:“虽然统兵的是大楚的一个指挥使,却并不能算是大楚朝廷授意。” “此话怎讲?” “唉,李将军,这事说来话长,不如请那将军前来叙话,如何?” “他敢来么?” “这却是他自己要求,我原以为他在说笑,看他神情举止,却是认真的很。” 李天翔微微冷笑,向他道:“我却也想知道,把我李某人弄的如此狼狈的,却是何许人也。” 说罢,向着自己亲兵令道:“去,到外面请敌人的主将进来叙话!” 那亲兵听令去了,过不多时,庙内诸人只听得外面一阵靴声囊囊响起,然后有人道:“大楚建康统制部下指挥使张仲武,奉命请见。” 李天翔厉声道:“请!” 此时庙内灯火通明,那张仲武在外面黑处久了,听得李天翔吩咐,便即入内。乍一进来,火光刺眼,便将眼睛一闭,半响过后,方才看到李天翔正手持战刀,看向自己。 他也顾不得一头一脸的雨水,便即躬身弯腰,向李天翔行礼道:“末将参见李兵马使。” 李天翔却也正在细细打量于他。只见此人身量极高,面色黝黑,脸孔上须发乱生,虽然被雨水浸透,却仍然是虬张横刺,显的极是坚硬。火舌一添一张之际,将这张仲武的身形一拉一涨,更是增其威势。 李文舟适才与张仲武会谈时,对方先是骑在马上,然后又是雨水浇熄了火把,看不真切,待到此时,看到张仲武立身在自己身前不远,足足高过他一头,便在心里暗自喝一声彩:“好一条黑大汉。” 李天翔看了半响,只觉得眼前这自称的指挥使,只怕是一个上好的勇将,冲锋陷阵,无坚不揣,若是论起智计,怎么也不能和将自己困了大半夜的那个对手联系在一起。 他心中惊疑不定,因问道:“可是你带着属下,又裹挟着南边各州的流民,偷偷渡过准水,将本使围困在此?” 张仲武并不抬头,只是闷声答道:“正是,末将奉命剿贼,因顾及百姓起事,无非是无法吃饱饭,是以不肯下狠手剿杀。上头几次催逼,都敷衍过去。怎奈末将安抚不成,流民起事越来越多,别的将军却不象末将这般心慈手软,直杀的血流成河。时间一久,末将的管地内流民四起,别处已经是安然无事。统制使大人震怒,便下令要将末将阵前处斩,以正军纪。没奈何,末将只得反了,带着属下兄弟,再有这些造反的百姓,东走西藏,偷偷渡过准水,想来投奔魏王殿下。” 他如此恭谨,连说话的语气都极是沉闷平实,李天翔心中一阵失望,却又喝道:“既然如此,你怎敢带兵犯上,将本使围困在此?不论是飞龙军还是大楚朝廷,知道你这样的犯上举止,岂能饶你!” “是,末将也并没有想过脱罪,只盼将军能够饶了末将属下的兄弟,末将则自刎向将军谢罪便是。” 说罢,他抬起头来,黝黑中带着一丝红润之色的脸庞上,尽是诚挚之色。见李天翔不置可否,他双眼含泪,拱手而跪,又道:“今日之事,全是末将的主意。白天,末将属下的兄弟们遭遇将军,激战一场后回去禀报了我,我知道身披紫袍的必定是兵马使一级的大将。心想,千里迢迢跑到河南境内,无人引见,上下不知端底,若是贸然穿州过县的,只怕立刻引来大军围剿,动静闹的大了,多有不便。是以想了这个主意,也想到将军多半会在这里歇脚,这才带着兄弟们过来。其实无论如何,末将也绝不敢伤将军和飞龙军的各位兄弟,只盼将军能只罪末将一人,饶过其余的兄弟们,则末将死了也甘心了。” 第九卷 兵者诡道(七) 李天翔初时也被他这憨厚的脸孔,诚挚的语气所打动。想到这人爱民如子,不惜自毁前程,甘愿成为反贼,也要相帮百姓,带着自己属下的兄弟,千山万水,逃到此地。观其行,听其言,当真是个义薄云天之士。一想到这人话里的意思,所谓不便,不过是害怕暴露其形,朝廷找张守仁要人,则张守仁必定陷入两难的境地,而突破楚军阻挡,又偷过飞龙军的防区,在这信州地界不久,就足以根据地形来判断李天翔的落脚地,又根据下属的报告,迅速制定了做战计划,这样的人,岂能是他表面上展露出来的这般的仁德和没有心机? 他微微冷笑,打量着张仲武,只觉对方的眼神并不闪烁,直视自己。虽然明知道对方围困自己,又不肯动手,只是为了让飞龙军的军队高层了解他的带兵手腕和高超的谋略,而不是表面上所言的原因,却总不能完全坚信自己的判断。 叹一口气,李天翔将张仲武扶起,苦笑道:“不管如何,你找我算是找对了,也可算是找错了人。” 见张仲武一脸的不解,李天翔歪一歪嘴,道:“这些身佩剑斧铁牌的军人,是我飞龙军中专司军法的军人,直属节度府管制。军中不论何人,犯下军法,都由军正司下来捕人。” 这一番话说完,张仲武顿时了然。眼前这个将军到确实是身居高位,只可惜,身陷囹圄,正是自身难保的时候。说找到了,就是他必定会向张守仁禀报此事,可以不必多生周折,说找错了,就是这人眼下的境况如此,他的话未必有什么好处,反而可能带来不可预测的祸事。 他心中一阵阵的光火,好不容易逮着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却遇着这么一个倒霉将军。 心里虽然懊恼,却道:“原来如此。不过咱们只求魏王能够收留,也不必在行动时引起地方官府的注意,闹出轩然大波,引的南边注意。除此,也别无他求,将军境况如何,并不要紧。” 他微笑着又道:“况且我看将军如此神勇,智计百出,魏王或许只是一时之怒,必定不会太过难为将军的。” 他若是说别的到也罢了,此时夸奖李天翔,却着实令他恼火。当下也顾不得在研究这张仲武究竟如何,只令道:“既然你是实心投效,该当如何,我现下也做不了主。你且约束部下散开,就地歇息,能躲雨就躲一下。待到明早,随我一起往颖州便是。” 张仲武微微一笑,躬身道:“我属下的兄弟们什么苦没吃过,就让他们在外面候着便是。” 李天翔眼皮一跳,也不做声。 因为局势诡异,虽然身上**一片,他却是衣甲不解,只靠在火边假寐。到是李文舟从容不迫,唤来随从,取出干净衣袍换过,又令人将湿衣在火前烘干收好,这才安然睡倒,鼾声大做。 一夜无话,李天翔心中有事,睡不安稳,待迷迷糊糊看到一丝红彤彤的光线,便舒腰长身而起。扫了一眼庙内的诸人,均是红眼兔子一般,似睡非睡。他微微一笑,知道各人心里害怕,并不能安睡。 再看李文舟身侧,那张仲武黑铁塔一样的身躯倒卧在一堆干草中,正是睡的香甜。李天翔当真是哭笑不得,自己一大群人被此人搅的不能安睡,他到是若无其事,浑不将眼前的尴尬放在心中。 当下命人将他们尽数换起,略整衣袍,也不整治早饭,便决意立刻动身。那秦华也是心中着急,在这里莫名其妙的耽搁一天,还有不少弟兄受了伤,回到颖州之后,也不求这次差使能够被记功,但求无过便已满足。 各人整治完毕,渡出庙外。因为大雨初霁,空气清新之极,再加上耀眼的朝阳冉冉升起,众人均是觉得心旷神怡,昨夜的郁闷与颓废,一扫而空。 再放眼去看那些南来的流民和士兵,却果如张仲武所言,就那么队列整齐的站了一夜,此时虽然不少人面露疲敝之色,张仲武只是一声令下,众人便立刻收拾停当,扔下那些木杆锄头等物,排成行军队列,准备跟着飞龙军一起动身。 李天翔见对方治军如此严整,心中也是敬服。那些职业军人到也罢了,流民不过是乌合之众,居然被他整治的如此听话,这其中有着多少手腕,多少颗人头落地,却也是必不可免之事。 至此再无别话,由飞龙骑兵打头,簇拥着李天翔在前,身后数千浩浩荡荡的南来逃军与流民队伍,穿州过县,一路往颖州而去。 若不是秦华与李天翔等人的身份,那些南来军人若是想接近颖州百里开外,也非得死战不休,还得运气绝佳才成。 及至颖州城外,眼见着灰色的城墙高耸入云,敌楼上坚着魏字大旗,李天翔嘘一口气,向秦华问道:“听说大帅曾有意迁王都于洛阳,诸位参军和大将也都有此意,怎料竟未成行?” 秦华微微一笑,答道:“这样的军国大事,我不过是个小小校尉,怎能知道端底。将军见了大帅,自行问过便是。” 得河南与山东全境后,飞龙军下一步的动身,不问可知。现下潼关在蒙兀人手中,洛阳已经成为距离潼关最近的大城。迁帅府王宫于洛,北可扼黄河之险,西向可叩潼关之险,加上名城要地,关隘险峻,就是旧朝遗留下来的王宫也比颖州那寒酸的帅府要华丽壮美许多,张守仁却迟迟不肯搬迁,却是不知是何用意。 见秦华并不肯说,李天翔似笑非笑,也不追问。以他罪将的身份,讨论这样敏感的话题,对方的回答,已经够客气了。 秦华见他神色,却也有些黯然。一路上他跟随这个赫赫有名的大将,只觉得对方虽然冷傲,却是一个当真有本事,有担当的好汉子。此时见对方神情如此,也颇觉遗憾。 当下讪讪道:“我曾听人说起过,大帅虽然有意迁至洛阳,却因为城内很多皇宫旧苑,享乐游玩之处甚多。大帅说,他搬进去住不好,不搬现成的,却去再修帅府,却更矫情。因着这一层顾虑,是以迟迟不肯搬离颖州。” 李天翔略一点头,答道:“原来如此!” 他知道这秦华必定不会拿这些骗他,张守仁也必定有过这么一段交待。只是以他的分析和判断,不离颖州,却绝没有表面上这么简单。 正在寻思间,却见十余骑的帅府亲兵队伍自城门疾驰而出,稍顷之间,便已到得自己身边。 “大帅传李天翔即刻到帅府相见。” “是,末将遵令!” 李天翔在马上躬身一礼,以示遵令。却又听那亲兵头目道:“登州刺史暂时入城至驿馆安歇,大帅有空再见。那个张仲武,随李天翔一起面见。” 李文舟拍马向前,向李天翔笑道:“一路多蒙将军照应,这一别不知何时再相见,唯愿将军受罚不重,再回山东,下官必定会登门拜见。” 自古庙一事后,李天翔对这个不显山不露水的文官,却也有了敬重佩服之感,对方的见识胆略,竟并不在自己这个统兵大将之下。论起气度修养,还在自己之上。此时重武不重文,大帅并不立时召见于他,也在意料之中。 当下他抱起双拳,向李文舟郑重道:“李大人言重。我在这颖州只怕要待一段时日,只要稍有可能,必定会到驿馆拜会大人,坐而论道,谈古说今,亦是人生乐事。” 他此时心情困顿,说的话却也带有一点暮气。李文舟不免安慰几句,然后方才带着从人离开。 李天翔眼见再无别话,便向那帅府亲兵头目道:“头前领路,咱们这便去帅府。” 谈吐之间,却又仿佛可见此人孤高自傲,不可一世的旧日风范。那亲兵看的一呆,忙答了一个是,当下打马在前,引领着诸人往帅府而去。 这颖州风光景致,李天翔当年见的多了,并不以为怪。今次回来,只觉得楼房渐多,行人如潮,其余酒楼茶楼之类,亦有增多。除此之外,街道越发宽阔齐整,路面也是洁净之极。这颖州不愧是张守仁得到后精心治理的第一个州城,论起规模气势,只怕已经不在大楚京师之下了。 他尚且好些,那张仲武却是第一回见着颖州城内的模样气势。那些高楼砖墙,在形状上与南方的楼房相似,却是以烧制的砖石砌成,料想在坚固和防火上,比之木制楼居高明许多。(南宋时,中国人就建造了许多高楼。临安城最高的酒楼,居然比皇宫还要高出许多。而宋朝皇宫建筑,又是中国历朝中最高的,宋人城市人口密度太大,不得以用高楼来解决民居困难,也导致经常有大火焚城,是当时的一大难题。) 再有整齐的坊市,脸色红润,神情快活的市民穿梭其中,叫卖声不绝于耳,当真是一副盛世景象。 放在南方的京师和建康、平江、泉州等大城,这颖州规模与人口与之相当,却也并不出奇。奇就奇在,张仲武当年也曾数次进入中原,那种萧条与衰败,却也是亲历亲见,这五六年间,一个城市居然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却委实不得不教他啧啧称奇。 至于城市规模之大,规划之精妙,市政之合理,环境之整洁,却不是他这个将军可以立时领悟的。于他而言,只是觉得这颖州气势恢宏,令人愉悦罢了。 一路上走走看看,过不多时,就在颖州城中最中心也是最热闹的闹市之旁,却听他身边的一个亲兵喝道:“兀那黑汉子,还在看什么,到了。” 张仲武虽然是大楚指挥使,在飞龙军中却并无军职。造反起事后,却也并没有穿着军装,那亲兵并不知道他的身份,便以黑汉子相称,却也并不是有意侮辱。 张仲武听得他呼喝,也只是微微一笑,心中只是奇怪,帅府怎么会建在这个喧闹嘈杂之所。眼看帅府旁的居民若无其事,并不惶然如临大宾的模样,仿佛也并不如何畏惧张守仁的威名。要知道张守仁治世以严苛残酷闻名,不但境内的百姓闻之胆寒,就是张仲武在南方时,也常闻其名。却不知道这颖州城的居民,傍虎而眠,却是丝毫不惧,到底是为何故。 心中奇怪,却见李天翔已经由帅府侧门当先而入,他不敢怠慢,急忙也跟着进入。 待到了帅府之内,却是任谁也不敢再骑马,各人依次下马,在帅府前的广场右侧等候。 张仲武放眼看去,只见三层二十七阶的汉白玉石阶上,钉子一般的站立着数十名衣甲鲜明的帅府亲卫,种种衣着不一,品级不同的文官武将,奔走不暇,或是神情愉悦,或是沮丧,或是不安,或是兴奋,表情不一,神色各异。偷眼去看,就是一路上镇静如常,并不以自己获罪而不安的李天翔,也是面露一丝紧张之色。 第九卷 兵者诡道(八) 他不禁悠然在想:“当世名将不出其右,这张某人仅以驭下之能,想来也比我高明许多吧。” 同张守仁相比,他到是并不惭愧,只是这院中的武将士兵,若是知道这个黑大汉竟然敢拿自己和魏王比,只怕会拿着刀柄,打落他满嘴牙齿吧。 正乱想之际,先前来传的亲兵已经覆命回来,先向着秦华笑道:“校尉,大帅这会子就不见你了,说你一路辛苦,让你早点回去歇息,若是再有差使再说。” 秦华先是脸色一松,然后却笑道:“大帅有没有说啥?我上的条陈,大帅看了没有?” 他原是帅府亲兵领队,最受信重,那亲兵原是他的属下,此时也不瞒他,只笑道:“你的条陈大帅看了,然后就往旁边一丢,说:小儿无知。又说:也难为他一片苦心。” 秦华先是一惊,然后又是一喜,因知道大帅既然看过条陈,对他路上的举止自然不会再有什么不满,当下便喜笑颜开,向着李天翔道:“李将军,一路上多蒙照顾,若是对末将有什么不满,末将先行谢罪了。” 李天翔无可不可,只挥手道:“你去吧,一路上多有辛苦劳累。” “不敢不敢,末将告退了。” 看着他带着自己一众属下退出,那亲兵敛了笑容,只道:“大帅传见诸位,他一夜辛苦,并没有休息,还请诸位长话短说的好。” 俗语云,宰相门前七品官,这亲兵头目是现下张守仁身前最得信重之人,眼见大帅辛苦,此刻却板起脸来,训斥李天翔这样的统兵大将,却也是甚是不该。 李天翔到并无所谓,张仲武却瞪眼道:“**大的孩子,你知道什么。” 那亲兵头目大怒,却也知道对方要被召见,到底是何身份也并不明白,当下只得隐忍不发,只道:“请两位随我来。” 张仲武嗤笑一声,并不以对方神色为异。到是李天翔眼中精光一闪,看向自己,使得他颇为忌惮。 两人相随那亲兵登上石阶,一路向上,到得帅府正堂,又稍待片刻,等着几个文书官员拿着一叠叠的文书出来,才听到里面道:“李天翔那小子呢?怎么还没有来?” 李天翔听得眼前一热,却是强自忍住,只急忙趋前几步,进入内堂,向着踞案而坐的张守仁拱手道:“末将李天翔,参见大帅。” 说罢,屈膝而跪,再不做声。 张守仁看他神情,仍然是那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倨傲模样,此时单膝而跪,是飞龙军中罪将待罪时的礼节,只是看他的举年表情,到好象张守仁犯了过错,他只是尊敬大帅,才勉强认罪罢了。 “你起来。” 李天翔也不客气,听得吩咐,便立刻站立起身。 张守仁眉头一展,脸间疲惫之色一扫而空,向着李天翔微笑道:“山东准南情形如何?” 这一问,甚是空范,再有当日李天翔却也曾经以文书禀报,提及山东诸地布防情形,张守仁这一问,却似全无道理。 李天翔却深知其意。张守仁属下的将军,多半是粗通文墨,甚至是有不少将军大字不识一个。而许多军机要务,却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说的清楚,而让文书代笔,一则仍然说的不清不楚,二来有许多机密军务,也不能让下级的文书官员知道。如此一来,有许多事,也只得当面陈说,方才说的清楚。 李天翔心中振奋,心道:“难道大帅召我,是因为文书说不清楚,特意要当面说清楚么?” 他先在脑中将乱麻一样的思绪理清,然后方道:“大帅,其实山东准南无事。” 他这一答,却也简单清楚。言下之意,便是仍然坚持以前的主张,若是不相机北伐,便是以第三军西调,与其余各军配合,相机攻入潼关,尽得河东陕甘关中之地。 张守仁面色一沉,斥道:“小子无知,当真是头倔驴。” 李天翔心头火起,答道:“大帅,别的事先不管。今天那秦华上了条陈,言道军正司军人全无战力,请求大帅将军正司编入军伍,严加训练,以备征战。怎么大帅也说他无知?” “我且问你,军正司是为了何事而设?” “稽查敌情,查察军中将领**不法事。” “喔,你也知道。那么军正司军人能不能打仗,有何要紧?我将军正司单独编伍,以使得军正司人与普通军人全无交集。若是两边合起来整训,日久必定生事,岂不是因小失大?几千人的军正司,却替我侦辑着十几万人的大军,他们战力如何,你当我不清楚么?那秦华中了疯迷,竟要改我制度,我骂他一句无知,尚是因为他一片公心,是以不加责罚,若是换了旁人,不拷打讯问,你当就能算了不成。” 张守仁站起身来,看向李天翔,见他若有所悟,便又道:“你自然也是一片忠忱之心。第三军整整五万人,这一年来打的仗又最多,是飞龙军最精锐能战的队伍。你带兵的方略又是以猛为主,是以属下的士兵并不安份。若是久放不战,不但士气挫折,也容易滋扰地方,不好管治。如果我不调用第三军来打仗,又是浪费兵力,又是徒生事端,对么?” 李天翔愧道:“正是此理,大帅言之极是。” 张守仁微笑道:“你在这一层的考量,自是无错。不过提及北上和西去,却是大错特错,我骂了一句,你并不亏。” 他拉着李天翔到得沙盘前,指着潼关向他道:“你看,这便是潼关。四面环山,秦岭将它牢牢护佑其中,山势险要,绝没有办法使得大军绕道而过。而叩关强攻,更属不智。潼关千百年来,一向是名城要隘,历朝历代无不重视,关城之险,储粮之足,任我飞龙军全师近二十万人日夜不停的攻打,也很难攻打的下来。而廉希宪手握近十万大军,七万水师,觊觎我黄河腹地多时。若是我主力西向,你道他是死人?若是他沿河而下,攻郑州,破洛阳,东指开封,我军困顿与潼关之下,敌人滋扰与身后,强敌窥视与潼关之内,一俟我军心一乱,便可前后夹击,我军纵是不败,亦是大受其损。大城失陷,府库受损,四周的农田百姓,能如之何?我辛苦多年,积聚的河南民力,岂不一朝尽毁?这一战后,我军力损,敌军志骄,水师时时打我沿岸,潼关的蒙兀精骑时时出关扫荡,我军疲于奔命,败亡之日不远矣!” 见李天翔面色死灰,显然已经知道厉害,他又冷笑道:“其实是忽必烈再也抽不出兵来。也可能是他见识不到这一层,不然,以少量的骑兵配合水师,时时往山东滋扰,乱我后方,西面主战,东面游击,多面征战,我军以步兵为主力,突骑不过万余人,如何抵挡?” 他看着李天翔,沉声道:“局势如此危急,你手中并无水师和骑兵,而竟然想着北上滋扰,惹怒对方。岂不是糊涂之极!” 李天翔愧悔不及,只低头道:“末将见识不明,还以智计高绝自诩,今被大帅点醒,当真惭愧。末将无能,不配做第三军的兵马使,请大帅将我治罪免职,别选贤能之士为主将。” 张守仁洒笑道:“你在第三军中,威望日隆,军正司逮你前来,这些天来有过百封为你求情的急件文书,都说你忠心不二,能力超卓,是第三军不可取代的主将。你看看,这么一来,我怎么敢动你这个兵马使呢。” 这一番话,却比适才的斥责要严重的多。李天翔猛一激灵,急忙跪下,泣道:“末将目中无人,以骄纵之心应对同僚,以放纵来笼络部下,这都是有的。不过末将早早就跟随大帅,心中对大帅敬服无比,从没有一丝一毫的不敬之心。对大帅知遇之恩,任命之重,心中无一日不感佩,绝无半点不臣之心。况且,第三军内也并非铁板一块,天翔也绝不敢将第三军视为自己的地盘。至于那些求情的文书,不过是同僚们看在往日交情份上,向大帅求情罢了。大帅尽可置之不理,下令将末将斩首,他们也绝不敢有半句怨言。” 张守仁微微一笑,将李天翔扶起,向他道:“我岂能疑你。若是疑你,便不用你了。你这人,我心中清楚的很。脾气虽然死硬,也很自视太高,不过终究是对我终心不二,绝没有异样心思。” 他见李天翔神情沮丧,知道是今天的事对他打击太重,难免在他心里种下不自信的种子。当下便拍拍他肩,笑道:“你一向只在第三军内做事,难免眼光小一点,看不到全局。其实以你的才能,若是能够综观全局,绝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李天翔脸上稍露神采,却又听张守仁道:“我就因你这个不足,是以先处分你一下。嗯,剥你第三军兵马使一职,以罚犯上不敬之罪。” “是,末将知罪。” “命你为帅府参军事,协助我襄理军务,以总观全局,为我助力。” 李天翔以堂堂一军兵马使的身份,却落个剥官罢职,充做小小参军,这自然是极重的惩罚。不过他知道张守仁其实并不怪罪,这样处置,可能是往大胜后的第三军头上浇一桶冷水,让大伙儿冷静一下,然后必定还会有任用。 当下便肃容答道:“末将一定紧随大帅,竭力报效。” 张守仁面露满意之色,向他道:“你的住处也安排好了,这便下去歇息,我会随时找你,以备咨议。” “是,末将这就去了。” 张守仁唔了一声,低下头去,向亲兵道:“让那个张仲武进来。” 又一抬头,见李天翔还在,便诧道:“怎么?” 李天翔思虑一番,方道:“大帅,那个张仲武看似粗鲁不文,全无心机。和末将言语对答之际,也显的忠义为先,体恤士卒,并没有什么异样心思。不过以末将对人的了解,这样的人最是可怕。人么,要么是圣人,要么是大伪。而圣人千百年间,才出过几个?所以,末将请大帅务必小心此人才是。” 第九卷 兵者诡道(九) 见张守仁无可不可,他心里一阵后悔。此时大帅正是忌惮自己的时候,没来由又多话,使得大帅不悦。 正打算退出,却见张守仁微微一笑,向他道:“你很好,我知道了。你去吧,这个人的事,我心里自有分数。” “是,那末将告退。” 李天翔顿首一礼,转身昂首而出,在甬道上正遇着张仲武,却见对方憨然一笑,向他道:“将军没事吧?” 这样的好意和真挚的表情,到是使得李天翔很是不好意思,不由得也笑道:“没事,小小处分而已。将军请进,大帅正等你。” 张仲武一边走,一边答道:“没事就好……李将军神武英姿,张大帅必定还是要大用你的。” 李天翔心中一阵感动,却也不和他多说,只自己大步迈出,招呼了几个亲兵,令人带着自己往处去了。 他自然并不知道,张守仁在得知张仲武一事后,以手加额,狂喜道:“天助我也。” 他调回李天翔,自然不会是因他屡次上书,惹怒自己。若是张守仁如此不能容人,也不会坐在今天的这个位子上。北方局势虽然糜烂,忽必烈和阿里不哥的战争已经进入第三年,失去了河南山东准南等地的财力和物力支持,忽必烈虽然有大把的精兵强将,论实力却也只是略高于阿里不哥。而阿里不哥却解决了西域的阿鲁忽,拥有着从漠北到葱岭的广大地盘,其余的诸大汗国,也在明里暗处支持他,两边因此实力相当,斗了个你死我活。看这趋势,原本是四年的双雄争战,还不知道要持续多久。 这样的战争,打的不是谋略,也不是士兵的勇敢,因为在实力相同的情形下,只要一方不犯大错,打的就是两个字:毅力。 只有一方精疲力竭,再也无法支持,轰然倒下之际,另外一方才会宣布胜利。只是,这样的胜利也是惨胜。 大局如此,河北更成为忽必烈必守的死战之地。若是河北有失,他已经捉襟见肘的财力物力,必定会受到更大更重的打击。在这样的情形下,基本上全是步兵,而且实力并没有强大到可以和蒙兀精骑对面硬捍的飞龙军,若是贸然进入河北,在那样的千里平原上,就算是百战百胜,只需要有一败,就是全军覆灭的惨败。 张守仁思虑良久,河北去不得,关陕有潼关天险,敌人还有着远比自己强大的水师,西向自然也是不可。 为了扩大战略空间,掌握更多的人口,也为了把握形胜之地,以备一朝尽灭南楚。调回李天翔,不过是为了迷惑敌人,以为第三军镇守山东,别无异动。 自然,这样的处置,是不是还有威震诸将,以试自己威令,让李天翔自己知道警惕,就只有张守仁自己知道了。 虽然确定了南伐一事,也知道楚军虽然装备精良,战力不俗,却是没有大将良将,指挥僵化,上层的皇帝和文官集团醉生梦死,无心武备,飞龙军以主力南下,必将得胜,却是苦于没有借口,若是悍然行不义之事,必教天下人冷了心肠,张守仁多年来经营的形象,也会毁于一旦。 就算是实力足以涵盖一切,教天下人闭嘴,也需要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若是总以霸道,不辅以王道,则上下离心,军队成为一只只会食人的怪兽,没有奋斗的目标,主帅也失去了人格魅力,这样的军队就只能打胜仗,不能打败仗,一朝失手,全师尽没。 他正在头疼之际,甚至想冒险动用杨易安这颗棋子,让他搞些事出来,以便让自己拿来做为借口。却又担心这一颗棋用过一次,便不可再用ng费了自己苦心孤诣,让杨易安成为楚国枢使的苦心。 在这个当口儿,却传来大楚内乱,将领反叛,一直跑到飞龙军境内的消息,张守仁不过呆了片刻,就已经知道这是天赐良机!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他也知道大楚内部问题从生,财富多半是被贵族、文官、商人、还有地主垄断,十每年海外贸易流入的大量财富,被宫廷和政府挥ng费,而学习两宋,不禁土地兼并,却使得占总人口七成的农民,只拥有不到国家一成份额的土地,其余多半沦为佃户,过着勉强温饱的生活。 幸好南方相比北方不同,北方因干旱无雨,甚少农田水利之事,而南方多雨,却肯于善作水利工程,什么排水和引水渠,水车之类,可保旱涝灾年不至颗粒无收。而中国的农民最是能忍,只要能吃一口安稳饱饭,就是吃了苦楚,也是不妨。大楚百多年来,旱涝无数,当时的政府在救灾上,还不如后世的清朝时知道厉害,政府会不惜余力的救济,小灾小荒,农民能挺便挺,挺不过,便造反起事。好在楚军精强,小小叛乱便即敉平,不致于扰乱大局。如此这般,敷衍过了百多年。 今上平帝即位后,一心做太平天子,唯愿天下无事。什么兵兴北伐,闻之头疼,地方政务,抛却不理。余波在时,还能由他做主,料理政事,不至耽搁。余波去后,朝廷新贵权重,便是那心恢鬼胎的杨易安。这人与张守仁定下攻守同盟,一心想着扰乱大楚,哪里肯实心办事。他又身兼数职,位高权重,除他之外的权臣,也都是庸懦之辈,不过一年多的时光,楚国朝政已经是腐败之极。而上行下效朝廷上层不愿意理会政务,耽于安乐。下面的州府县令,自然也是宴乐不断,安享太平之福。 结果平帝四年一场席卷大江南北的大旱,竟是无人理会。 土地减收,百姓叫苦不迭。官府催科却是不断,勉强能敷衍了,还有地主等在后头,就是倾家荡产,却也是承受不起了。 如此一来,自建康到襄樊,几路数十州,群盗蜂起,杀官破府,抢夺富户,闹的是沸沸扬扬。而到了这个时候,地方官员们才禀报中央,朝廷中枢也如梦如醒。 唯一的应对之策,便是剿杀。 正规的楚军,从未在北伐时建立功郧,在这样的围剿流民的战争中,却是无往而不胜。十几万大楚正规军奉命出动,四面剿杀。无数流民百姓,刚刚揭竿而起,便身首异处。 因起义的农民并没有造成太大的危害,也没有攻破大城,除了拥有细作密探,时刻侦辑各处消息的张守仁,很少有人知道大楚内地爆发了一场几乎危及根本的大规模的农民起义。 他之所以下决心打大楚的主意,也是知道对方刚受重创,人心离乱,此正是趁你病,要你命的良机。 这个时候,有一个楚国正规军的中级军官,带着大量的部下和义军前来投效,岂不是天赐良机? 眼看着黑铁塔也似的张仲武,张守仁面带笑容,看在旁人眼中,直如春风拂面。这个统兵大帅,大楚魏王,已经好久没有露出这样的笑容了。 政务繁多是一方面,感情并不如意,却也是一个原因吧。 “张将军为民请命,以致为奸佞不容,孤甚是痛恨。”张守仁盯视着张仲武,道:“只是朝廷自有法度,怎可擅杀上官,拉走部曲?” 其实现下大楚最大的奸佞之臣,应该是他安插过去的杨易安吧。 “回禀魏王殿下,臣原是建康管制属下。灾荒大作,流民四起时,曾经多次禀报上官,乞求朝廷赈济,如此一来,则灾民可得存活,必定不会再起事端。可是上官却多次将末将训戒,不加理会。待流民起事,烽烟四起时,却指责末将剿贼不利。” 他偷眼看了一下张守仁,,见对方不为所动,便又道:“其实所谓剿贼不利,不过是末将不肯杀人。建康镇军也好,朝廷派出的京中禁军也好,多半都是杀人如麻,所过之处,血流成河。真正的叛贼他们杀,不过是被裹挟的灾民他们也杀,甚至安份守已,不肯造反的还杀。大军过处,人头滚滚落地。他们又得军功,又可敉平叛乱。朝廷满意,众人加官进爵!只是苦了我大楚百姓,不反则饿死,反了则被杀。我也是贫家小户出身,知道普通百姓的苦楚。太平年景不过只勉强能糊口,遇着荒年官府不问,百姓如何是好?我因为不肯杀人,上头就要治我违抗军令,阴谋叛乱之罪。太祖开国时,留下哪一条哪一款,道是军人可以如此苛害百姓的?” 这一段话,他说的是慷慨激昂,声泪俱下。张守仁也是贫户出身,虽然身为襄城城内的居民,日子过的比贫民要好过许多,却也是对百姓的苦楚深有体会。此时见这张仲武如此,心中亦不觉一动。 只是观其颜色,忖其话意,加上之前对他的了解,这个张仲武却显然并不象其表面那样的粗鲁不文,胸怀大义。 当下他冷哼一声,向张仲武道:“你说的这些,我自然也是清楚。不过,你身为指挥使,也有向枢府直奏之权?为什么上官一刁难你,你便杀了使者,拥兵而反?还有,你怎么敢擅开府库以周济百姓?而且还用你自己的名义?这样的行径,本朝厉行禁止,以防武人市恩百姓,博取名望,以生祸乱!再有,你一个指挥使,幕府中养那么多儒士做什么?你知不知道,光凭这一条,你若是我的属下,我就能杀了你。嘿嘿,大楚是无事,上下相安,你没有办法,上头就算觉得你有什么不对,也懒得理会你。这次流民起事,你觉得你抓到机会,想大干一场,对么?只可惜,你属下的几千兄弟虽然能战,你又抓紧时间收拢流民,发放粮食武器,想着击败建康驻军,先行割据。凭着建康和平江等地的富庶,以你之能,进可南下夺京师,退也能够自保割据,南面而王。” 说到这里,那张仲武已经直起腰来,双目炯炯,若有所思的看向张守仁,再也没有开初那种憨厚无知的神情。 张守仁微微一笑,继续道:“你看不起建康诸军,那是你对他们深有了解,经常凭着几千人的兵力,就能和他们几万人缠斗,甚至在野战中打败他们。可是京师禁军中,有着王西平这样能守城,也能野战的大将,你却是所料不及吧?孤山一战,你被他击溃了主力,又流窜攻采石,结果建康军虽然不能野战,守城却是一把好手,你攻下采石,却在龙湾惨败,原部的几千精锐,几乎损折耗尽,积拢的近十万流民军,也只得两三万人。此后你一败再败,虽然冲出重围,却也只得渡过准水,逃到我的治下。” 张仲武知道对方已经将自己看破,嘴角一咧,轻笑道:“时不予我,大事不成。这还有什么话说,原本想,既然败了,就到将军这里讨口饭吃,底下的几千兄弟,是随着我千辛万苦逃了出来,不能就让他们当真落草为寇,只要将军肯收留,也能继续当兵吃粮,不致存身草莽。现下看来,竟是我害了他们了。” 他抱一抱拳,朗声道:“败军之将,没有什么话可说。魏王只管将我送往京师,凌迟时我叫一声痛,便不是好汉子。不过下属兄弟,却是为了我才如此,还请魏王不要太过为难,将他们发往矿山等处效力便是,留一条活命吧。” 最新全本:、、、、、、、、、、 第九卷 兵者诡道(十) 正文第九卷兵者诡道(十) 张守仁嘴角带笑,反向他道:“若是你,怎么处置这些人?” 张仲武略一沉吟,已经知道对方的意思。当下苦笑一声,答道:“此皆为死战之士,原本应该编入行伍,以为助力。只是这些人跟随我左冲右杀,都是我的心腹将士,除我之外,旁人再难驾驭。这些人中,小半是职业军人,彪悍勇猛,大半是起事流民中的精锐,桀骜不驯,为百姓则滋扰地方,为奴则誓死相抗,除了徒费民力财力,别无所得。若是我,必定下令全部处死,然后传首各处,以为造反者戒。” 张守仁轻轻击掌,笑道:“你还算是识趣,并不敷衍我。” 张仲武苦笑道:“魏王以法治河南,对境内百姓恩不多而法严苛,现下虽然开始施恩百姓,但没有几年功夫,绝不会聚拢起民气来。在此之前,绝不会自废法度,以使人有侥幸之心。” 他垂首道:“我全明白,只盼魏王下手前,不要折磨他们。” 适才提起大楚朝政**,百姓受苦时,此人尚且有些保留,到得此时,为部下和自己伤感,却是当真。 张守仁看着他满脸痛苦之色,知道时机已至,便道:“若是无人知道他们是流民贼军,又当如何?” 张仲武脸上掠过一丝不解之色,诧道:“魏王此意,我委实不解。” “大楚孱弱,军务不整,国民虚耗。除了商贸繁荣,民间日苦。而官员却是贪污不法,上行下效,军人只欲守成而无进取之心,训练敷衍了事,缺乏铁矿而致武器盔甲越来越是粗糙。现下我与蒙人隔河而峙,我过不去,他们也无力南下。难道教我这近二十万人的大军,闲置无事么?” 张仲武先是大惊,然后默然不语。半响过后,方道:“建康驻军六万,周围各军州也有四万守军,光是这一路,只守不攻的话,魏王以一年之期,未必能破。况且一旦攻建康,则襄城守兵必定不会坐视不理,六万多次对抗蒙兀的强军挥师而至唐、邓,危及颖州,大帅当如何料理?” 见张守仁微笑不语,他又道:“况且京师十二万禁军,还有诸路镇军近二十万,朝廷在沿准水和长江一线,足有四十万以上的强兵,大帅此时欲全取大楚,太过艰难,也很难成功。” “这可是你唯一的活命机会?你若我为先导,以你我对京师禁军和建康镇兵的熟悉,下石采,克建康、平江、直下京师,就是旦夕不可得,也可困住京师与地方的通路,再击败前来的勤王兵马,则天下可得矣。” 张仲武低头想了一回,摇头答道:“不成,这样太冒险了。孤军深入大楚内地,兵行不义,必使得大楚上下一心,此其一。兵法有云,五则围,十则攻。大帅的兵部兵力,也不及楚军一半,就算光建康与京师等处的兵马,也与大帅全军的数目相同。飞龙军再能打,比蒙兀人又高明多少?他们虽然骑马不擅攻城,可是弓弩之强,战士之勇猛,天下无人敢掠其锋,就这样,十年攻襄城,折损兵马无数,还死了一个大汗,连襄城的皮毛也没有伤着,更何况咱们是要渡江击建康,入京师。太险了,窃为大帅所不取。以大帅之能,再等三年,足可再练兵二十万,到时候以堂堂正正之师,以吊民伐罪的名义南下,楚军野战不是对手,大帅又可以用优势兵力围城而克,则长江以南,全为大帅你所有了。到时候,若是大帅留着我一条命,则末将必定会为王前导,虽身为霁粉亦不敢后退半步,请大帅三思。” 此时张守仁与他讨论军事,他便也老实不客气,便以大帅相称。因见张守仁并不在意,听完他话后,便长身而起,目视墙上木图,默然不语。 他表面镇定,其实心中亦是惶恐。人非草木,绝无人会对自己的性命漠不在意。此人以枭雄自诩,此次没有抓着机会,成其大事,心中本就郁郁困顿,投了张守仁,却不料对方对他的行踪了如指掌,重击之下,心中再也没有什么“大志”,对方却又在此时,提出南伐一事,隐约间,又有重用他的意思,却又是等若是死水微澜,将他的心搅的七上八下,等若被张守仁玩弄于股掌之上。 半响过后,却见张守仁转身回头,向着他郑重道:“我令人查过你的底。你幼年时,家中贫困,一场瘟疫,父母兄弟俱亡。你为了埋葬亲人,奔走哭号,费了半年功夫,才找了一个水漫地,勉强将一家几口,用草席裹了,草草安葬。这一经历,使得你性情大变,投军后,一个人做几个人的事。以你的身份背景,能三十来岁就做到指挥使,已经是难得了。不过,你运气不好,大楚这些年来,战事只是在襄城打,守城而已。你在建康军中,根本再也没有表现的机会。以大楚最重资历和背景的习惯,你在五十五岁出军时,能混到兵马副使,就算是祖上有德了。这样一来,你当然是郁郁不乐。在建康军中,你就是有名的不安份。若是无事也罢了,有事你肯定第一个冲在前面。无它,想出头罢了。” 张守仁看看他神情,又噗嗤一笑,道:“我的事,想必给你的刺激更大吧?我也是小家小户出身,却是一路风光,先是在中原以两百骑破敌数万,是我大楚军中几十年没有过的奇迹。我也是一路向上,直做到了京师的兵马使。然后就是北上河南,几年光景,又成了节度使,魏郡王。这样的风光,却教旁人得了,而且是一个二十来岁的毛头小子,你的心里,难过的紧吧?” 张仲武老实点头,答道:“我愤恨时,只觉得上天待我太过不公。我有绝不逊人的能力,却教我在建康军中困顿,若是换了我到襄城军中,做的不会比你差,甚至要比你强?” 张守仁斜睨他一眼,道:“果真如此么?” 要让一个心高气傲的人服气,却也很难。张仲武见他问,便答道:“适才我还以为魏王比我强的多,不过魏王如果要现下南伐攻楚,那就还不如我了。” 张守仁纵声大笑,良久之后,方道:“那便让你服气!” 他目视张仲武,问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大楚虽伤元气,却急不可图,对么?” “是。” “我来问你,我能立足河南、山东、准南,是何道理?” “蒙兀人自相残杀,无力南顾。而大帅你趁虎而入,据大别山而将养实力,一朝下山,便如暴虎凭河,敌人再敢相制。此后诸多事情,不过是顺水行舟,行而易举。其实我在建康军时,常进言渡江北伐,至不济,也要夸得两准之地,以为缓冲之地。怎奈大楚上下,全是畏敌如虎,大帅你得开封洛阳时,我还曾叹,时无英雄,竟教一小子横行。” 张守仁并不顾忌他言语中的不敬,只道:“你的话,很是有理。虽然你把我所为之事想的太过轻松,不过那是你自大惯了,我也不来和你折辩。我只问你,你适才说,我再等上三五年,再以大军南伐,则必定败楚。这个我很赞同,若是我手中有四十万精兵,大楚就是倾国防我,我也必定能破。只是我来问你,我既然能立足中原,就是抓了蒙兀人无瑕南顾的空档,你看那忽必烈与阿里不哥,还会打上三五年,等着我这只老虎再得了大楚全境,然后凭着庞大的国力,来与他们争胜?” 张仲武面若死灰,答道:“不会。以我看来,这两人已经露出疲态。相比而言,阿里不哥更是难以支持。一年之内,若是他不得实质性的外援,则必定失败。忽必烈只要一胜对方,就会全力来对付大帅你,到时候,能否守住中原尚是问题,更别提南下了。” 他自否其言,心里很是难受,忍不住又道:“可是就算如此,大帅你若是这时候攻楚,仍然是没有办法的。” 张守仁点头道:“这是自然。不过我适才也和你说过,百足之虫么,我一下子打不死它,我先砍它几只脚,它却又能如何?” 他手指墙上木图,断然道:“襄樊、建康等地,控大江上游,扼中原腹心,得之,与我的庐州准北等地联成一片,我随时可以挥师南下。而大楚失此地,则进退失拒,以后也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除此之外,这些地方全是大楚精华,膏润之地。物产之丰,收获之多,岂是元气大伤的中原山东可比?我得之后,民力物力财力,皆可与蒙兀一战!” 张仲武疑道:“这些地方如此重要,大楚岂能苦心为大帅所得?况且城防森严,易守难攻,大帅能得这些地方,京师都尽可攻下了。” 张守仁摇头笑道:“你不懂帝王心思。平帝此人,我对他知之甚深。此人胸无大志,只愿享乐。与北宋末年二帝,实有异曲同工之妙。我扬言攻京师,他必定会调集精兵,守备京师。待他精兵四集,准备迎击我大军的时候,我却已经得了诸地,与他言和了。我问你,以这样的一个人,是愿意和我继续打下去,还是言和了事?” “若余波、石嘉等人在,一则不会上大帅的当。二来,也会拼死反扑,与大帅死战到底。因为失建康、襄城,等若亡国。” “不错。此时大势天时,天授我之良机,若是我放着不取,难不成我连海陵王也不如?” 张守仁拍拍张仲武肩,笑道:“尔为我前部先锋也。” 张仲武木木呆呆,低身行礼道:“从此为王前驱。” 张守仁眼中寒光一闪,又道:“你的部属,仍然为你所用。你跟随我,必定会如你所愿,将来青史留名,绵衣还乡。若是还有异样心思,则你必定后悔。” 他竟会让张仲武仍然领有前部,这却是让对方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他眼光之准,分析归纳能力之强,判断之准,谋略之阴,心肠之狠,都已经让对方心悦臣服。只是这容人之量,用人不疑到了这个地步,却是让张仲武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的。 张仲武当即跪到在地,恭声道:“以末将之能,绝非大帅之敌。以末将之见,也绝不会如此的自讨没趣。大帅只管放心,末将一定竭诚效力,绝无二心。” 第九卷 兵者诡道(十一) 等了两天没看到上传vip章节的选项,先发一章公众。 张守仁知他是当真服气,便笑道:“很好,你先下去歇息,你的部下,暂时不可露面。我已经令人妥善安置,等过一阵子,我的计划发动,自然有用你的地方。” 张仲武知道他已经有了完备的计划,心中又是敬佩,又是惶恐,当下连连叩首,忙不迭的应了,待张守仁再无别话,方才退出。 待见他出门去了,张守仁长伸了一下懒腰,然后倚在房内的藤椅上,向着屏风后道:“你可以出来了。” 话音甫落,内间便忙不迭窜出一人,还没有站稳身形,便向张守仁扑腾一跪,赞道:“大帅英明神武,谈笑间又得一大将,下官当真是佩服之至。大帅之能,已经远在本朝太祖之上了。” 张守仁双眼一瞪,喝道:“闭嘴。早就训斥过你,不要一见了我就谄词如潮,有这功夫,多做几件实事,可比这个强多了。” 此人却正是眼下飞龙军中的文官首领,堂堂正正的魏王长史、节度推官张仲举。他位高权重,已经是节度府中除了张守仁外说一不二的人物,只是见了张守仁本人,却仍然是战战兢兢,如临大宾。每次相见,便忍不住要把大把的高帽子奉送,这也是他在大别山时的熟手活计,用起来纯熟精妙,常人必定着道。只是张守仁却深知此人是小人心性,能力虽有,却是品行不端,见了自己是这副德性,在下面却必定是趾高气扬,目中无人。是以不论他如何奉迎,却总是对他并不客气,甚至有时候故意训斥敲打,以防他别生事端。此人虽然狡猾,却也有着聪明人的好处,便是知道不可与人为敌,搞小动作小阴谋的时候,便比老实人还要更加的老实。这几年来,他东奔西走,张守仁主要精力是料理军各,民政矿产,修桥水利,这些繁琐困难的事,多半都交待在此人身上。张仲举却也是任劳任怨,加上颇有能力,按着张守仁交待的章程办事,居然也是成绩卓著,使得张守仁很是满意,官儿便也越做越大,他以一帐房先生,得为大官,人生际遇之奇,也不做二人想了。 对着他,只有说公事的时候,张守仁方才正襟危坐,平常闲谈,便随意的紧。因见他不敢再说,老实站在一边,便向他笑道:“我接见了两个将军,可是累的很了。对着你,便歪上一歪,你也坐下吧。” 张仲举面露谄笑,一面寻了椅子坐下,一边道:“大帅是信重臣下,方才如此。这样的荣宠,真是旁人所不及,臣下一则兴奋,二来当真是愧不敢当。” “你知道便好。听说你前段时间巡视河工,十几天泡在泥水里,不曾下堤,你也好生辛苦。” “臣下这也是该当做的,份内的事。” 张守仁似笑非笑,道:“份内事能做好,便已经很难得了。” 说罢,向外间令道:“来人。” 一个青衣小使应声而入,向张守仁道:“请殿下示下。” “去厨房说一声,给张大人熬一碗参汤来。” 那小使应命去了,张仲举而露感激之色,意欲起身而谢,张守仁忙摆手道:“不要如此,这样三番五次的,正事还说不说了。” 张仲举知道他疲乏的紧,便也不敢啰嗦,只道:“臣下谢过了。” 又道:“大帅的意思,臣下完全明白。” “哦?” “大帅让臣下在侧旁听,不外乎是让臣下知道,大帅不久后,必定会以大军南下。” “嗯。” “大军未动,粮草先行?大帅请放心,去秋今夏大熟,虽然天旱,南方苦了,咱们却有引水工程,官府又引着百姓抗灾,旱后虽然起蝗,也没有造成灾害。现下府库里堆满了粮食桑麻,得山东后,缺乏铁石的弊端也得到了缓解。大帅只管用兵,不论是粮草衣服,还是刀枪盔甲,一定都可以支持。” “很好,你做的很好。下去之后,就移文给吴禁和张定国,让他们暗中准备。不过,不要言明何事。” “是,这是自然。” 张仲举见张守仁仍然没有表示,他知道这一关难过。自己想了一回,反正都上了贼船,是死是活都得跟着眼前的这个大帅,当下便又道:“大帅是楚军属臣,以兵戈相向,一定要有过硬的理由。适才我看那个张仲武,便是大帅用来做文章的吧?” 张守仁笑咪咪一点头,答道:“和聪明人说话,果真不必费事。只是大文章我来做,小文章却是你来行。你懂我意思不?” 张仲举苦笑点头,答道:“臣下知道。凡举兵者,必有文告。以臣下的身份,自然是起草这份文告的不二人选。” “正是。你下去之后,便先拟好诏书。嗯,意思么,大体上就是大楚奸佞从生,苦害百姓,以致流民入我境中,攻伐我境内州府,滋扰地方,我入楚境,一是追剿流民,二来就是吊民伐义,以解百姓于水火之中。” “是,臣下一会便去草拟。” 张守仁竖起一根手指,令道:“记得要强调一条,我要攻入京师,以清君侧。至于奸臣是谁,不妨说是杨易安吧。嘿嘿,也把他推到风ng尖上一回,让他风光一把。” 对张守仁与杨易安的关系,张仲举却是略微知道一些,眼下这魏王大帅要如此处置,也不知道是何用意。他心里虽然不解,却也是不敢怠慢,当下连声应了。 事情交待完毕,他却并不告退,只看着张守仁,面带迟疑。 张守仁笑道:“你有什么话尽管说来,不要这副怪样。” “是。”张仲举下定了决心,答道:“以臣下来看,那个张仲武能力很强,野心过大。虽然他是服了大帅,不过这一类人,给他一点机会,他也绝不会放弃。大帅对此人,一定要小心任用,不可让其坐大。如若不然,只怕会有肘腋之变。” 张守仁轻轻点头,笑道:“那你看,李天翔如何,这人可也是出了名的桀骜不驯。” 张仲举答道:“不然。李将军不过是自傲一些,也有些刚愎自用。不过他一生最大的喜好,以我看来,就是打仗。打大仗,胜仗,成一代名将,这便是他的想头。对这样的将军,到不妨放心任用,不怕他生事。” “嗯,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大帅?” 张守仁向他挥手道:“我早命军正司的人,必定要紧紧盯着那张仲武。绝不会放任于他,他的属下我交还给他,可是他也别想再多增一人。不等他的心腹死光,他就别想做我的统兵大将。那人是个聪明人,迟早会把自己的私人部曲交出来,让我任命他做大将,好博取更大的功名的。” 飞龙军的军队,都是张守仁以完备的制度建立而成,中下层的军官也渐渐要由计武堂毕业的职业军官来充任。至于那些元郧大将,从龙老兵,自然也是非张守仁之令不从。任你是有天大的本事,到飞龙军中任职,也只得老老实实,听着张守仁的命令来做战,若是稍有私心,张守仁一纸手令,就能立刻剥职拿问。 李天翔一事,就充分证明了这一点。 听得张守仁要如此料理,张仲举自是放心。当下向张守仁行礼如仪,倒退而出。 张守仁见他去了,看看外头天色,已经接近午时,他腹中空虚,已经饿的头晕,与人谈话可比批阅文书更加费神,他知道精神支持不住,便将自己面前的参汤一饮而尽,然后令道:“来人,传饭。” 为了节省时间,他在中午时,便在这节堂内厢用饭,这早已经是府内常例,旁人也不以为怪。 只是今日话音一落,便有一个中年汉子含笑而入,在张守仁面前垂手道:“禀报王爷,适才后院传过话来,请王爷今日用饭时,还是到那边去。” 因老黑年纪已大,精力衰减,况且他是小门小户,料理不来这府中的琐碎事物。张守仁便聘了这人,做为府中执事管家。 其实王府中的管家,便是长史官,只是眼下的长史其实是文官首领,处理政务,这个管家无官无职,却是唯以照料管理魏王府中的一切事物为主了。 “好,这便过去。” 张守仁在这房中呆的乏了,却也正想走动一下。料想是老黑今天兴致来了,亲自烧制了菜饭,让他过去食用。 当下披衣而起,步出厢房门外。由着侧面的石阶而下,过了甬道,穿过几道院门,这才到得自家后院。 远远见了自己那一正两辅的居处院门处,老黑正自站在门前张望,在他身旁,却是一个丫鬟模样的年青姑娘。 张守仁远远见了,知道是王怡的帖身使女英儿。他心中欢喜,便加快脚步,到得两人近前,笑道:“怎么,是王姑娘来了么?” 老黑撇嘴道:“她哪里舍得过来。贵脚岂能踏贱步,人家是派英儿下帖子来了。” 张守仁对王怡有意,其实军中都已纷传,老黑等身边亲近的人,自然也是看的分明。 只是老黑是佃户出身,穷困潦倒之人。对世族大家子出身的王怡,殊无好感。见对方谈诗论赋,甚至舞刀弄枪,谈论兵书,更是脑瓜仁子都疼。而王怡对老黑的烹饪心得,乡野趣谈,也是兴趣无全。两人接触几回,便满眼看对方不顺,王怡还敬老黑是老人家,并不在言语上得罪,老黑却一提起她,便气哼哼的数落几句。他心中只是奇怪,张守仁其实在女色上平常,他自己也是贫门小户,却不知怎地,竟会看上这个大家闺秀。甚至屡次吃憋,也并不肯放弃。 最新全本:、、、、、、、、、、 第九卷 兵者诡道(十二) 当初王怡被胡光救到颖州,张守仁为避嫌疑,在自己府邸外隔了一道外墙,为她和王浩修了一个小院,让她姐弟二人自住。只是在墙上开了一道门,方便走动。 王怡初至时,因其弟在张守仁属下当兵,不得已也对张守仁稍加辞色,也不过是偶尔在一处吃饭闲谈罢了。 只是两人在志趣和见解上,相差实在太远,话题一谈到治政理民,行军布武上,却是各有见解,谁也不能说服谁。几次三番下来,都是颇觉无趣。近一段时间以来,那王怡之父王播被张守仁亲自下令,自山东提来。她一家亲人团聚,不免更没有闲暇应承张守仁。一晃旬月时间下来,竟是人踪不见。 以张守仁的身份地位,只要有意,多少达官贵人,甚至想娶大楚的公主,都不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对方只是一个败亡千户的女儿,却如果拿大,当真是心意甚觉,若是让外人知道,也是一件极难堪的事。老黑为此愤愤不乐,却也是当真有其因。 张守仁看老黑一眼,也不理会,只向那英儿笑道:“她自己不肯走动,只是辛苦你了。” 王怡虽然是女流,却只是喜欢习武练箭,身边的侍女也被她改了原本莺莺燕燕的名字,类似男子。 这英儿便是她最亲近喜欢的使女,也曾随她习武,熟读兵书,为人最是聪慧不过。只是相貌平常,比王怡差了许多。 因见张守仁上前说话,那英儿抿嘴一笑,答道:“我们做下人的,主人差遣办事,原是份内的事,况且不过走上几步,哪里说的上什么辛苦。” 此时正是正午时分,阳光刺眼,这英儿两眼略显斜长,被阳光一刺,两眼咪缝起来,鼻子也微微一皱,脸上却笑意盈盈,很是可爱。 张守仁与女性甚少打交道,殊无经验。与王怡主仆的对答,只怕已经是他与女性最亲密的行为了。 此时他鼻尖微微冒汗,统兵大帅的威严气度全无,只呐呐道:“也是,也是。” 老黑最看不惯他这没出息的模样,忍不住哼道:“那王家小姐请你吃个饭,就喜成这样?” 张守仁哭笑不得,却只好向他道:“你年纪大了,闲事休管。我的事,我自己自有分数。” “呸!你若听我的话,打听了谁家小姐端庄娴淑,派人去提了亲便是。哪里需要这样,不成个体统。” “我就要提亲了。” 看到张守仁突然很是自信,脸上也是喜欢不尽的模样,老黑反是吃了一惊,忍不住问道:“怎么,她改变主意了?” 张守仁也不理他,只向英儿问道:“今日是何事,她竟修书来请?” 英儿适才听到张守仁要提前时,身形没来由的一颤,此时已经恢复的镇定,只敛身一礼,笑答道:“主子们的事,做奴婢的原本不该管。不过来时倒是听小姐说过,道是家主爷已经回来一个月,青州家里的情形得了大帅照顾,也都是很好,并没有受什么损失。一提起来,老爷和小姐都很是欢喜。今日正好少爷也回来,大伙儿高兴,就说在家里设个宴席,请魏王爷过去,以示谢意。” 张守仁并不在意,只和英儿一前一后,往王府行去,一边走,一边笑道:“些许小事,只要大伙儿高兴就成。又何必来闹这些虚文,白白生份了。” 他为人旁人最是清楚不过,苛刻酷烈,很难饶人。被他抓到的降官降将海了去了,有几个人能如同王播一样的待遇?他此时不过说是些许小事,却引的英儿一笑。 笑毕,却又想起生份了,提亲等语,却又是低头一呆。 她在自己肚中叹一口气,暗自嘲笑着自己的非份之想。对方是大英雄大豪杰,岂是自己这样的小小使女能够亲近的。若不是看在小姐份上,对方哪有心思与自己闭嗑牙。 只是看到张守仁看向自己时的那种明朗的笑容,亲切的话语,那种亲和随和,仿佛家人一般的眼神,那种随意和亲近,却又总是让她产生着难以抗拒的好感。甚至有时候,她对王怡都很难讲的心里话,却情不自禁的唧唧呱呱的与张守仁讲了。 有时候,看着对方听的兴致盎然,她几乎要怀疑,这个魏王殿下,喜欢的就是自己了。 只是…… 唉,他就要向小姐提亲了。他们才是门当户对,男才女貌。小姐那么喜欢评议天下大事,阅读兵书地图,对天下大势有着独到的见解。以她的能力,加上美貌,又有哪几个男人不喜欢呢。却又有谁,会喜欢自己这样的小丫鬟。 不过不管是谁,只怕也不会是他吧。 她自艾自怨,几乎没有听到张守仁的问话。一直待他又大声重说一次,她才反应过来。 张守仁哑然失笑,向她道:“小小人儿哪来这么多心事?适才在想什么呢?” 英儿俏脸微红,摇头嗔道:“哪里想什么了!” 张守仁也不追问,只是一笑而罢。待看到对方手指上裹着一道布条,便皱起眉头,问道:“怎么,最近几天又射箭了?” 英儿垂头答道:“前儿小姐高兴,带着咱们,一起到城外射猎。我不小心,把手指崩裂了。” 张守仁微露怒色,道:“她自己喜欢便也罢了,老是拉你们。” 英儿在偶尔与张守仁闲聊时,却也偷偷抱怨过一些。王怡是军户人家出身,姐弟俩自幼习武学射,对技击之术和射猎,都很是喜好,而象她身边的这些婢女,却是小门小户出身,从小学的是女红刺绣,哪里喜欢拿刀弄枪。只是主人喜欢,身为下人的不得不凑趣罢了。 只是这个当口儿,张守仁提起此事,英儿心中却是一阵阵的害怕。张守仁不管如何对她客气,将来与王怡总归会是夫妻,两口子在枕边什么事不讲,若是将她的这些小小抱怨说将出来,只怕她的前景就是大大的不妙了。 当下便向张守仁行了一礼,咬着嘴唇道:“身为奴婢下人,咱们陪主子尽兴游玩,原也是份内的事。虽然奴婢笨拙,却也不得不勉为其难,并不敢抱怨的。” 张守仁诧道:“你这个小丫头,今儿疯迷了不成?” “王爷就要向小姐提亲,俗语云疏不间亲,原本的那些话,原也是奴婢闲时乱讲,其实并不当真。还请王爷不要放在心上,就当奴婢没有说过的好。” 她说到这里,脸已经涨的通红,眼中含泪,眩然欲泣。只觉得自己卑微可怜之极,却也是无法可想。 张守仁闻言一呆,眼看就要走到王府院中,却突然停住脚步。 半响过后,看着神情凄苦的英儿,却突然道:“你以为我要和你家小姐提亲?” 他纵声大笑,指着英儿道:“这糊涂丫头!我与你家小姐,一见面就争辩不休,跟两只乌眼鸡一般,你道我很喜欢娶只河东狮回家么。” 英儿看他叉腰大笑的模样,心中却是说不出的欢喜。被他取笑,便只是喃喃道:“适才听你说要提亲,难不成是别人?” 她眨巴着双眼,奇道:“你喜欢别家的小姐?那怎么没事就往咱们家跑?这真奇了,没有听人说过呀。” 张守仁只觉得哭笑不得,呆了半响过后,方才气道:“你好好想一下。我没事爱往你家跑,又不中意你家小姐,那我是为了什么?” 英儿呆道:“那你是为何?我家没有别的小姐了啊。” 张守仁只觉得自己鼻子也气的歪了,眼前的这个小女子,聪明时却也是机灵的紧,笨起来,却也是无可救药。 他原本也是很难开口,此时不比后世,除非是特定的场合和地点,男女之间公然示爱的,却也很少。虽然不似理学昌盛后的明清,男女之防甚重,由男女自己解决恋爱问题的,却还是有些骇人听闻。 只是想到就要提亲,而对方绝无拒绝的道理。他便微微一笑,禁不住向对方道:“傻丫头,我要提亲的人,我一直亲近的人,我喜欢中意的人,可不就是你么。” 此语一出,不但是英儿听的呆了,当场脸红过耳,答不出话来,便是张守仁自己,百万军中冲入杀出的人,却也是呆立当场,手足无措。 良久过后,他才回过神来,又道:“我今日就决意向你家老爷提亲,你可愿意?” 本来象英儿的这种身份地位,绝没有权力决定自己的终身大事。若是没有张守仁提亲,将来必定是王播某日一高兴,看某个男仆顺眼,就手儿就把英儿或红儿之类的奴婢赏了给他。 又或是王怡出嫁时,她做为陪房丫鬟,一起嫁到男家。或是做妾,或是将来由男主人再随意配给家里的奴仆小子,如此这般,便也过了一生。 此时张守仁以魏王、节度使的身份,竟向她这个小丫头求亲。就王播的角度来说,漫说是英儿,就是他的女儿王怡,也自然是满口答应,绝对没有不同意的道理。 即使没有这些规矩,求亲时自然也不需要询问英儿的意见。张守仁原也不好意思,此时既然已经言明,却不妨问上一下,看看对方是如何的想法。 英儿却哪里能答的出话来。虽然心里隐隐约约也想过此事,却也知道自己是白日做梦。对她来说,张守仁娶王怡时,能顺手将自己纳为妾侍,已经是她的福份了。却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对方竟果真向自己这样身份的奴婢郑重地求亲。 她呆呆的站了半天,脸色由红到白,再由白到红,当真是心情跌荡起伏,惶乱之极。 待回过神来,看到张守仁笑吟吟看向自己,却突然想到一件极可怕的事。不由得道:“魏王,不要拿这种来和奴婢说笑。” “大丈夫不出戏言,你几时看我说笑过,更何况是这种事。” 第九卷 兵者诡道(十三) 对方如此斩钉截铁,英儿已经信实了几分。想到上次替他缝衣时,他那种怜爱喜欢的眼神,心里也是明白,对方早就喜欢自己,一直往王府跑,却是为了接近自己。 正在欢喜之际,却又听张守仁道:“我是个贫家小子,眼里没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你不必担心自己的身份啥的。若不是走了运,成了什么魏王大帅,我现下只是个没父没母,吃上顿没下顿的穷当兵的,只怕你还看不上我呢。” 英儿急道:“不会的,不会的。你是大英雄,大豪杰,怎么是走运才当的魏王。况且,你人这么好,就算不是大帅,魏王,我也欢喜。” 她急切之间,却也将自己的心里话说了出来。一时间,羞不可抑。 见张守仁面露狂喜之色,却显是发自内心。她心中欢喜,只觉得浑身热的就要化去,忍不住又向张守仁道:“我先走了,适才你说的事,我极是愿意。” 她毕竟也不是寻常没见识的女子,此时竟当面应了张守仁所请。说罢,便自己用双手捂住脸庞,急步跑开。 张守仁心中欢喜不禁,看着她跑的远了,只觉得心中愉悦之极。他年纪也是很大,在这个时代,象他这样年纪的人,早就妻妾满堂,小孩都生了几个了。军人报国,也有迟婚的,象他这样年纪没有成家的,特别是身处这样高位,底下数十万将士眼看着大帅没有可继承家业的人,却又不是寻常人那般的可以只对自己负责就可以了。 如今此事已妥,娶的又是自己喜欢的那种温柔娴型的女子,虽然相貌并不出众,却也是再无遗憾了。 他一个人信步而行,过不多时,便进得院门,绕过一个小小花园,便看到一座三进的小小院落。 院门处,那王播与王浩父子,却正在等候于他。 一见他信步过来,连一个护卫也没有带,王播显是一楞,却急忙上前叉手一拜,恭声道:“草民王播,见过魏王殿下。” 随他之后,王浩亦跪伏于地,却道:“末将郓州镇军中尉王浩,见过大帅。” 张守仁心情愉快,当下步上前去,先将王播扶起,又向王浩笑道:“小家伙偏生礼数多,这里是私宅,何必如此拘束。” 又向王浩问道:“你怎么这会子跑了回来?若是没有军令,私自回来,小心你的人头。” 他虽是说笑,其实也有警告王浩不要恃宠而娇,任性胡来的意思。王播就这么一个儿子,听闻他如此一说,当下吓的脸无人色。 王浩站起身来,却并不以为意,只笑嘻嘻答道:“末将此次回颖州,却是奉了巡抚大人的令,护送几个官员,前来寻长史大人。” “喔,那就是护军任务了。你到讨巧,就便儿回来看看你父亲和姐姐。” 王浩嘿嘿一笑,不再辩解。却听张守仁又问道:“军中采取军衔制度,各人有什么话说没有?” 这些话,他自然也问过不少人。不过王浩的脾气向来是忠直,绝不向旁人那样,对他还稍有保留。此时见着,自然要问上一问。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全数进了院中主屋,在堂内坐下。张守仁坐了客座,王播拿捏着在主座坐下。见张守仁意态自如,显然是在自己宅中来往多时,一切都熟悉的紧。 他心中高兴,看来传言果然是实。若不是这个大帅喜欢自己女儿,凭着王浩这小子,那种骄纵性格,能老老实实经历了讲武堂几年的学习,然后毕业成为职业军官?他却是无论如何也不相信,想当然的,就把王浩现下的职位,与张守仁的照顾联系在一起。 再加上他自己也颇受照顾。看着自己的同僚好友故旧,一个个或是当日死于非命,或是被俘后被敲诈大笔钱财,家产充公,家人成为奴隶,当真是生不如死。而他自己,不但平安无事,那个恶狠狠的李天翔丝毫不敢为难。被俘后,立刻被人好生送到颖州,张守仁虽然没有见他,却是着人好生照顾,并不为难。这样的待遇,简直让他隐隐然以国丈自居了。 张守仁现下虽然并没有称帝,不过已经控制了中原山东准南千里之地,治下百姓已经五六百万人,二十万雄军虎视眈眈,境内百姓安守本份,农田水利道路桥梁,已经远比当时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和城市都更加的先进富庶。 这样的实力,只要他不出昏招错招,进取虽然看起来尚有不足,守成却是绰绰有余。当年的残金地盘还不如张守仁大,统治者也昏庸无能,官员**,百姓离散,军队全无战力,就这样,还凭借着潼关和黄河天险,硬生生守了二十多年。以张守仁的才干,军队的精良,土地的广阔和富庶,就是割据个几百年,看起来也不是一件困难的事。 至于大楚,摆明了是对张守仁全无约束之意,也没有收复故土的打算。无论怎么核算,此时跟随张守仁是一件一本万利,有利子孙万代的好事。做蒙兀人的千户,还有汉奸的骂名,做北伐名将魏郡王张守仁的岳父,那可是光彩之极,将来青史留名,也可以光宗耀祖了。 王播心中盘算,简直是想要放声大笑。原本给女儿说的亲事,对方也是世候之后,可女儿打死也不乐意,自己还曾发怒,觉得养了一个赔本货。结果现下到好,放弃了一个小小世候,却钩到一条大鱼,这样的女儿,还真是生的划算。 他心里开心,看到张守仁与儿子一前一后坐定,便吩咐道:“来人,唤小姐出来奉茶。” 奉茶的事,原本是奴婢们的差事,他此时叫王怡出来,自然是想着让女儿与张守仁多多亲近,以免日长梦多。 最好对方今天就提亲,那才是真正放下心来。 张守仁却不理他,只是与他稍许寒暄几句,便以处理公事的口吻,向他令道:“你当日为蒙兀千户,这是祖上的错。原本不能这么就算了,不过看在你一双儿女的份上,却也罢了。只是罚银却不能免,我不能因为你坏了法度。不然日后各人都有亲朋故旧,一个个都照顾起来,我也很难说话。” 王播只觉得一阵心疼,却也只得道:“是是,这是自然。” “罚银一万,金一千。我知道你家的家底,这不过是一半的家产。你破财消灾,助我军资,日后便算没事了。” 这样的数额,比之别的世候倾家荡产的处罚来比,确实是宽容了许多。王播将一颗心放下,连忙跪倒行礼,恭声道:“多谢魏王宽仁。” 张守仁无所谓一笑,让他起身。又道:“你罚银罚的少了,还是要效些力,这样人家才没有话说。” 王播又是一惊,忙道:“谨听魏王吩咐。” “我在颖州的讲武堂,成效很好。输送的军官很为我争气,这样一来,讲武堂的规模要扩大,学员要多招,才能敷用。不过如此一来,教官却是不足。我飞龙军中,能讲课又能打仗的军人不多,军官紧张,我也不舍得动用。你是军人世家,虽然打仗并不出色,想来依着我的教材,加上你的经验,教导学员还是绰绰有余。既然你都到了这里,不妨再把家人都接过来,就在这里安家落户,教上几年的书,到时候是回青州,还是留在此处,就由得你了。” 王播哪敢说一个“不”字,当下又恭声应了,再无别话。 张守仁将他处置,了了一桩心事,也是高兴。便趁着兴头,向王浩道:“你来说说,军人开始分军衔,下头都有什么说法?” 王浩欠身答道:“咱们军人不比那些儒士,拘泥守旧,食古不化。咱们只管方便好听就是,哪有那么多的说道。士兵先以年头分为战士、勇士、死士三等。以战功来赏爵,这样军职和爵位分开,做军官的可以通过士兵肩头的白杠来分清年头,通过胸前的铁牌来看职务,通过他衣服的颜色来看爵位,这样指挥起来,方便之极。” 他接过王怡递过来的茶水,喝上一口,也不品味,却又兴致勃勃的接着说道:“至于军官,从准尉、少尉到上尉,然后从少校到上校,从少将到上将,军衔由星、月、日来分,颜色由白、红、黄来分,一目了然,清楚之极。这样一来,虽然战阵时千变万化,本部军人常和军官离散,可是按着军规,士兵随时要听从上级军官的指挥,聚集一起再战。如此一来,我军必可指挥如意,上下一心,就算是打了败仗,也绝对不会一溃千里。这样的制度,可比大楚按衣服颜色,或是只有职衔,没有军衔的办法,强过百倍。兄弟们都说,也亏大帅想的出来。” “确实也亏他想的出来。”王怡在一旁听的久了,便也忍不住插口同意。 王浩话音甫落,却听到自己姐姐也相随而言。见惯了王怡与张守仁互相争论,甚至辩论的脸红耳赤的情形,此时竟然听到姐姐同意自己赞扬张守仁的见解,当真是稀奇古怪,诧异之至。 “怎么?对的就是对的,不对就是不对。我说这件事他做的对,可没说别的事也做对了。” 王怡的嗓音虽然清脆悦耳,却并不客气。好在张守仁被她贬的够了,也很有适应能力。 当下板着脸道:“我和你弟弟说的是军务,你又不是军人,不要胡乱插嘴。” 若是旁人,自然被张守仁的语气神态,吓个半死,再也不敢多嘴。王怡却知道他的性情秉性,绝计不会以言罪人。 当下撇嘴答道:“此处是私宅,我知道大帅辛苦,天天批阅公文到半夜。不过私宅谈的就是私事,大帅若是要处理政务,还请回到自己府中,到时候召我弟弟去,是训话还是打军棍,那我可就不管了。” 她说话又急又快,将张守仁噎的答不出话来。他一向也认为自己神武睿智,却不知怎地,在这小女子面前,却屡屡吃亏。 当下干笑一声,答道:“说笑罢了,又何苦这么当真。” 王怡冷哼一声,却又道:“既然大帅有兴趣说军务,我到想前上次的事,咱们没有说个清楚,今日正好要继续讨教。” 张守仁哪里有兴趣和她辩论,当下只呆着脸,却不知道如何应答。 王怡清清嗓门,却待说话。若是往日,自然没有人敢阻她的兴头,今日她父亲却是在场,自然不会容她胡闹。 推荐《狼情鼠义》 第九卷 兵者诡道(十四) 当下王播沉下脸来,向她道:“你怎敢向大帅如此无礼,太没家教。” 王播此时动怒,却也是真心实意。王怡虽然要强,学了一身本事,却也毕竟是大家闺秀,哪里有这样和人说话的道理。身为世家的小姐,却也是不大象话。 他却不知,王怡待人接物,均是彬彬有礼,偏是遇着张守仁,便会忍不住刻薄。其因却是因为在归德城中,她亲眼看到张守仁的部下滥杀百姓,又看到张守仁不以为意,然后又大杀特杀,斩杀了许多投降的军人和官员。而他的治下,也有不少被俘的军人和官员,被充为奴隶,挖山修路,辛苦之极。 以她的见识和胸怀,自然对张守仁的这些举措深恶痛绝,绝难接受。两人在颖州常常争执,其根本就在于此。 不过既然是他发话,王怡却也不愿和自己刚刚脱离大难的父亲争执,当下福了一福,向张守仁道:“适才小女子无礼,还请大将军莫怪。” 她虽是道歉,却还是语中稍带讥讽,王播心中不乐,张守仁却已经是觉得难得之至。 当下站起身来,回礼道:“岂敢岂敢,日后还请王小姐留情则个,不要再辩的我落花流水,仓惶逃窜了。” 各人都是听的大笑,当下由王播相让,依次入席。 酒过数巡,却见王播叹道:“眼前儿女俱在,也是老夫我的幸事。若是怡儿出嫁,竟然当真有什么不幸,而浩儿离家而走,也有什么意外,我就是留着这把老骨头,也是了无生趣了。” 说罢,却是当真流下几滴眼泪,慌的王怡和王浩急忙相劝。 过了半响,王播止住悲伤,向张守仁歉道:“小老儿倚老卖老,适才却是出丑了,还请大帅莫怪才是。” “你也是真情流露,我又怎会怪罪。” 王播却又道:“我只盼怡儿能寻得一个好人家,心甘情愿嫁了,我也算是了了一桩心事了。” 他是故意拿话来试探。却见张守仁若无其事,女儿却羞红了脸,嗔道:“怎么好端端的,又说这个。” “我也是对景儿的,想起来当初逼婚的事。乖女儿,现下我可不会如此了。你自己中意谁,便告诉我,我也舍得这张老脸,帮你提亲就是。” 王怡顿足叫道:“我谁也不中意!” 张守仁如此精明的人,此时安能不知王播的用意。他心中别有打算,却并不接话,只微笑停筷,看着王播发话。 王播见他如此,心中也不知道他是何用意,却也只得止住话头,不敢再说。 正僵持间,却听张守仁微笑道:“今日我来,一则是王翁相邀,二来,却也是要过来,向王翁当面求亲。” 这话一出,王怡呆若木鸡,王浩满脸笑意,王播却是啊也一声,跳将起来,喜笑道:“求亲?我自然同意,再同意也不过了。” 说罢,向王怡笑道:“当初你不肯嫁,因为对方是个庸懦之辈。张大帅可是人中雄杰,你还有什么话说?罢罢,我再替你做一回主,允了这门亲事。” 他以为王怡必定同意,大不了也是羞着躲开,然后自己先做主同意,再和她慢慢解说。 怎料王怡脸色苍白,却是决绝答道:“我绝不嫁他。” 王播又惊又怒,喝道:“你大胆!张大帅看中了你,是你的福气,你这糊涂女儿,你想害死我们全家么?” 王怡也知道此次与上次不同。上次可以用逃亲来躲开,大不了自己寻死便罢。这一次,若是真的惹怒了张守仁,却不是她一个人的事了。 虽然心中害怕,却又道:“大帅虽然严苛,也不会因为这件事对付我们王家,父亲你只管放心。” 王播只觉得双手气的发抖,这样的亲事,这个忏逆女儿居然还不愿意,她难道想当一辈子姑子不成。 当下指着她骂道:“你当真太不懂事,你要气死我么?” 王怡惨白着脸,答道:“你不过是为了富贵,难道是当真为我着想么?” “张大帅如此英雄,又很中意于你,你还有什么不乐意的?我贪图富贵,却也当真觉得这是一门好亲事,你若错过,悔之晚矣。” “除他之外,这世间也有许多好男儿。” 张守仁听到这里,心中已经雪亮。当日胡光护送她前来颖州,两人一路上多次遇险,胡光机警勇武,自然在王怡心中留下了深刻的映象。 再加上在归德城外,胡光为了救百姓性命,不惜同自己翻脸,甚至弃第三军兵马使的职位如草芥,在王怡这样的女子心中,其形象可比自己要高大多了。 再看胡光情形,虽然极力隐忍,却也数次有意无意间的透露出对王怡的关心。只是身为属下,绝没有和张守仁抢老婆的道理。如此一来,心中苦痛,可见一斑。 张守仁暗自发笑,想不到自己的行为,竟使得众人误会,这也罢了。却使得一对彼此有意的青年男女,沉在苦痛当中,却是自己的不是了。 怪不得这王怡一见自己,就如同见了仇人一般,想来不同意自己严酷的手段之外,也有恨自己堵住了胡光的求亲之路的想法吧。 他开心一笑,心道:“你既然看我不顺眼,难道我就很喜欢你这个母大虫?我张守仁自己够能奈了,不需要在家里弄个女孙武了。” 口中却是不紧不慢,向着王播道:“王翁,不必生气,此事并不打紧。” 王播满头大汗,急道:“请大帅莫急,我一定好生劝劝这个忏逆女儿,一定让她乐意。我先为她做主了,许了这门亲了。” 王怡气极,正要说话,却听得张守仁笑道:“你们都是误会。我虽然是求亲,却并非是向王小姐求。我所喜欢的,却是王小姐的帖身侍女,英儿。” 这一次不但是王播等人呆了,就是四下里站的仆役,一个个亦都是呆若木鸡。 当世之时,最重门弟,张守仁以魏郡王节度使之尊,居然向一个小小使女求亲,却当真是骇人听闻的怪异之事。 王播呆了半响,甩了甩头,却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出这个英儿到底是何长相。他吭吭哧哧答道:“大帅要她,这自然是可以。只是,只是,大帅是要纳妾?” 张守仁笑道:“非也。我至今并未娶妻,又哪来的妾。我喜欢英儿聪慧机敏,温柔娴淑,是以要娶她。至于门弟什么的,我的门弟本来也不贵重,我和她却是门当户对,再配合也不过了。” “是是……” “其实这样的事,应该让媒人过来,今日事有凑巧,我便先讲了吧。等我回去,便令飞龙节度留后吴猛前来保媒,这样可成?” “是是……喔,可以,这是我宅门之幸。” 张守仁哈哈大笑,终觉人生最重要之事得了解决,心中的愉快欢喜,当真难以用言语来形容。 因见王播呆坐席间,脸上肌肉紧绷,显然是从大喜跌到大悲,心中难以承受。又见王怡一脸轻松,并不以失去自己为意,显然是全无情意可言。 他心中轻松,此时看谁都顺眼的紧,也为自己这个决定而感到庆幸。当下又起身准备离席,却又向着王播笑道:“王翁也不必在意,我固然是你眼中合意的人选,却不是小姐喜欢的。强扭的瓜不甜,此是俗语,也是至理明言。” 他笑上一笑,又道:“不过塞翁失马,后福将至。我虽然不成,不过还有一个贵人,等着上门来求亲。不过这一次,却是当真来求你家小姐,你家小姐也是必定愿意的了。” 王播心道:“怎样的贵人,还能贵过你不成?” 却是满脸堆笑,答道:“这自然是再好不过,这个不孝女是我的心事,早一点嫁出去,当真是我的福份了。” 王怡却是理解了张守仁的笑容和话语中的意思,适才还浑不当求亲是回事的她,却突然在脸上掠过一抹飞红。 张守仁并不在意她的表情,却又不耐烦与王播多说,当下拱手告辞,只言政事繁多,便离席而去。 甫一出门,却见王浩紧随其后,不言不语,显是心中有着极是为难之事。 他这会儿心情愉快,便逗王浩道:“怎么,做不成我的大舅子,心里不高兴了?” 王浩苦笑道:“我知道姐姐不喜欢你,一直在发愁此事。今日终于心中了然,正是去了一桩心事,我哪里会不欢喜。” 他脸上稚气早去,肩头上的三颗白色银星闪闪发光,张守仁盯视于他,终叹道:“你历练的成熟了,不再是当年的小孩了。” 长叹口气,又问道:“说吧,你有何事?” 王浩低头踢飞花园小道上的一颗石子,向张守仁喃喃道:“末将肯请大帅,将我调离山东巡抚镇守中军,随便编到哪一个军内都成。” 张守仁脸上变了颜色,怒道:“怎么,嫌中军没有什么仗打,捞不着战功?” 最新全本:、、、、、、、、、、 第九卷 兵者诡道(十五) 他怒气上涌,难以抑制,又斥道:“你小小年纪,怎么和你父亲学?不要把功名富贵看的太重。越是不在意的人,越是唾手可得。” 王浩抬起头来,正视着张守仁的眼睛,亢声道:“我若是喜欢功名富贵的人,当初便不会从家中逃离。当时我青州王家,可是一州这主,有什么富贵能强过这个?” 他的话极有道理,张守仁略一思忖,便知道自己误会。当下点一点头,道:“是我一时想的左了,误会了你。” 又道:“虽然如此,也该打你的屁股。知道军中规矩吧?若是人人想调便调,随意之极,这是军队么?” 王浩满脸通红,又低头答道:“末将也知不是,是以适才不敢开口。” 张守仁笑骂道:“不敢开口你也说了,说吧,为什么要调?在那边有人欺付你是新人?这也是难免的事,哪里都是如此。你逃的了一时,又能逃得一世?” “到并不是如此。我身份特殊,身有军正司侦辑一职,各人又知道大帅与我家有些瓜葛,谁吃了雄心豹子胆,也不会敢来惹我。我想调职,到确实是因为中军没有什么仗打。山东的土匪流贼,早被一扫而空。隔着条河,北兵也无法轻易犯境。境内又被张定国巡抚治理的井井有条,眼看着光景一天好过一天,肯造反上山做强盗的人,可也没有几个。如此一来,我岂不是闲置无事?我在讲武堂每天只睡三个时辰,可不是想到山东闲的骨头疼。” “小家伙志向到不小。不过,现下飞龙军都在驻屯训练,也没有仗可打。” 王浩诡密一笑,向张守仁道:“大帅不必瞒我,眼看就有大仗可打,我早就知道了。” 张守仁吃了一惊,停住脚步,狐疑道:“你如何知道?谁向你走漏了风声?” 他脸上一阵青气掠过,怒道:“是谁敢泄露我的军机大事!” 王浩被他的神情吓了一跳,忙道:“没有人同我讲,只是我自己分析出来的。” “喔,怎么说?” “近日已来,山东各州一直在调动库存粮草,帐目上却是并不肯透露半点破绽。还有铁石甲仗,也是一直往准南各州运送。据我所知,这也多半运到了扬州各处。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不是要打仗,打大仗,却是为何?再有,兵马也不是未动,这段时间,第三军的各部借口剿贼,或是修整,由山东秘密撤出,调住准南各州,这却也是很明显的征兆。这种事,瞒骗的了老百姓,却是骗不过我。” 张守仁缓缓点头,答道:“诚然,你说的对。” 王浩又道:“其实不但是我,山东境内许多消息灵通的人,也都觉察出不对。好在张巡抚掩饰的好,借口频出,一时间还没有露出破绽。不过,末将以为,这么大的动作,也只能瞒的了一时,过上一段时日,想必又会有许多人知道。这样一来,敌人也不是没有细作,只怕是瞒骗不住了。” “不错。虽然我小心谨慎,定国也很会办事,不过这终究很难瞒的很久。你做的很对,我很喜欢。” 说罢,他拔脚便走,却听着王浩急道:“究竟末将能否调职,还请大帅明示?” 张守仁头也不回,答道:“你一会子到军政司,就说我同意了,调你到第三军。” 他也不理身后欢呼雀跃的王浩,心中已经是紧张之极。他调动兵马钱粮,事情已经做的很是隐密,颖州城内安然无事,莫说是寻常官员,就是帅府内,知道此事的人也没有几个。总道是水漏不通,却不料王浩这个楞头小子都能通过细节瞧出端底,若是换了有经验的大将,稍一分析,便知道他的这些动作是何用意。 好在此时动作不大,还在对方可以接受的范畴之类。就算是有小小疑心,也绝不会象王浩那样,就断定飞龙军将有所行动。 他一边想,一边急急回到节度府内,也不理会老黑的问话,便回到自己处置政务的节堂内,一边急急坐下,一边向人道:“来人,速传张仲举方子谦等人来见我。” 数日之后,山东境内飞龙军的调动基本停止,原本一直输送的钱粮,也开始放慢了速度和数量。 而不久之后,就在仲秋将至,秋收已经顺利完成之时,颖州城内传来喜讯,飞龙军的主帅,一代名将张守仁终于决定完婚。 在吴猛为媒,张仲举等人为迎接使者的隆重的婚礼后,魏王终于有了王妃,而诺大的一片江山地盘,也终于有了女主人。 虽然对王妃的身份有所不满,飞龙诸将和张守仁的方镇大员们都齐集颖州,向着主帅贺喜。 而在此之前,也传出了张守仁因李天翔骄纵跋扈,免其第三军的军职,仅仅贬为参军的消息。 李天翔这样的一员虎将,是飞龙军中最为擅攻的优秀将领,此时却被调离军职,闲居颖州,这也允分说明,魏王在连续征战了五年之后,终觉疲惫,看来是要下定决心,暂时沉迷在温柔乡里,享一享艳福了。 就在忽必烈等人放下心来,大楚朝廷为了给张守仁的赐礼而头疼时。新婚不久的张守仁,却是彻底不眠,在自己的节度府中,下发着一道又一道的军令。 娇小温存的英儿,婚后已经被人称为王妃而不名。她深夜起身,在一声声恭谨的请安问好中,到得帅府节堂之外。 眼见节堂内外行人奔走不停,四周的火光将节堂照耀的如同白昼一般,她却并没有常人的那般兴奋,却只是觉得一阵阵的心疼。 张守仁的身材原是极为魁梧,身形长大,体态匀称。而在此时,却是黑瘦干巴,体重一日轻过一日。 她没有嫁给她之前,看到的只是他诙谐体帖,温存轻松的一面。待嫁过张府,日夜相伴,方才知道,这个节度大帅的工作量,当真是非常人所能及。 几十个军州,三百多个县境,百姓众多,生齿渐众。而每天的政务,多若牛毛。张守仁虽然尽力将这些交给张仲举等文职官员来办理,却仍然每天需要处理几百件公文呈件。除此之外,还有数十万大军的军务等他料理,这是他的根本,绝对不可以假手旁人。 他累,每天凌晨即起,练武骑射,以保持精力。然后从早至晚,几乎端坐不动,不等熬到凌晨子夜,绝不肯将息。 新娘妻子,他也并不敢怠慢。他是真心疼爱英儿,总觉得自己陪她陪的过少,做丈夫的责任尽的不够。于是每天忙里偷闲,一定要抽出时间,陪她聊天说笑,或是出城游玩。 只是到了这个决战在即的时刻,他才彻底的抛下家庭和妻子,将全部身心,投入到了这个决定命运的大决战中。 胜,百姓多了几近千万,地盘又大了一倍有余。战略空间增大,拥有许多名城险地,蒙兀人再凶,就算是能重新打回河南,山东,也休想一下子把他一口吞掉了。而他,可以借着丰富的人力物力,不停的打造自己的军队。败一场不怕,败十场不怕,他在的威望和管制下,可以最大限度的使用着自己充足的力量,不论打多久,最后得胜的,必定是他。 若败,则困难倍增,局势要比现在险恶的多。他的精兵强将,将折损于对方的坚城之下,他积攒了好几年的财富,也要徒然的消耗一空。实力大损之后,北方的恶狼还在打着他的主意,南方却又要多一个骂他为不义,说他造反的大楚朝廷。对待草原群狼,朝廷还有畏惧怯战,不肯死战。而对付他这样的叛贼逆臣,却一定是痛骂之余,必将痛打。甚至于暂且和蒙兀人结盟,也要一定将他消灭。 如此一来,他经营多年的一切,可能会在短时间内,土崩瓦解。他若是个胜利者,就算有人对他不满,有人说他不臣,也只得暗中隐忍。而败了,则他什么也不是,光环退去,小人从生,军队不稳。不高压,则弹压不住,一味的高压,则人心尽失。 这一战对张守仁,委实是太重要了,太重要了,重要到不容有一点闪失的地步。原本什么都没有的他,却突然发现,自己居然输不起了。 他听到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便厉声问道:“子谦,是你?怎么,你还没有去传令给唐通,让他全师移动,不可拖延?” 张守仁在灯下皱眉,盯着沙盘上的一支支红色的小旗,每一支,都代表他的部署,他的军队的位置。 而唐通动作太慢,慢到了他不可接受的地步。 他的嗓门突然尖厉,大声道:“唐通是何用意?故主之情难消?他若不肯打,我便亲自前去,我不相信,第二军是听他的,还是听我的?” 他没有得到想象中的回答,却只看到一双白皙的双手,正端着一只青花瓷碗,放在自己的眼前。 热气蒸腾,他看不清楚,闻着香气,却觉得很是开胃。于是推开眼前乱七八糟的文书,接过碗来,大口饮着。 “不错,味道很香。” 他含糊其辞,夸赞了两句。却又突然想起有两件紧急的军务没有批示,于是放下碗去,又俯身在桌案之上。 待他又抬起头来时,却正看到他新婚的妻子,正微笑着看向自己。 张守仁心中一阵惭愧,站起身来,居然跳过桌子,握住英儿的双手,调皮的笑道:“你总说我身体不好,你看,我办事时精神十足,这么高的桌子,轻轻一跃便已经跳了过去。” 英儿抿嘴一笑,夸道:“是,我的夫君真是身手了得。” 又接着笑道:“不过,也还是喝了我亲手炮制的羹汤,这才能如此的精神!” 张守仁将她拥在怀中,闭紧双眼,感受着她的香气和温存。半响过后,方才低声道:“我一直就想有这么一天。有一双玉手,为我调制羹汤。而她,是真心待我,不为我的权势,我的财富,只是为了我这个人。” 最新全本:、、、、、、、、、、 第九卷 兵者诡道(十六) 见她喜笑盈盈,显是极为开心。张守仁却神色黯淡,向她道:“天下战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安享太平之福。我和你也不必住这种大房子,天天人来人往,吵的要死。人虽多,却没有几个交心的。我只盼和你一起住在一个小院子里,有老黑,再养一条大狗。邻居们都很好,大伙儿天天一处,彼此照应,真心相待。那样,可比什么都好。” 他摩擦着她脸上细嫩的皮肤,喃喃道:“你知道不,我很累。我真的好累……” 英儿心中酸痛,却用欢快轻松的语调答道:“你说的真好,那可也是我最想的日子了。天天被人王妃长王妃短的叫着,我真怕折福。还有,看一双双眼睛,只有畏惧,讨好、憎恶,就是亲热的眼神,你也不知道是真心还是假意。守仁,我好想做一个平凡普通的妻子。” 见他也微笑着点头,英儿又笑道:“不过,统天下的人看着你。你是英雄,你是大帅,这是你躲不了的责任。等你打跑了蒙兀鞑子,把咱们汉家江山收复了,你想怎么样,还不由你么。” 张守仁叹一口气,答道:“我也知道,适才不过是和你抱怨几句罢了。” 他挤挤眼睛,笑道:“你是我最亲近的人,每天睡在一起,若是还有话不能和你说,这成什么话。” 英儿没来由的羞红了脸,轻轻捶打了张守仁几下,便道:“我不吵你了,这会子是你最重要的时候,不要想着我。我在后宅,每天几十个人侍候,还少你一个不成。” “是。等我打完了这一仗,陪你到泰山看日出,游岱庙,向神灵许个愿,让你来年给我生个大胖小子。” 英儿轻轻啐他一口,便捡起汤碗,因见热汤已经冷了,却还有着大半碗没动。她心中不悦,却也不便再让张守仁再饮。只打定了主意,明晚过来时,一定要让他先把汤喝光。 见张守仁已经坐回了案前,英儿本欲离去,却突然向张守仁道:“守仁,我知道我不该说,不过我还是同你说了吧。” 张守仁见她神情郑重,便笑道:“你和我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尽管说吧。” “我适才见你发火,怀疑唐将军。我以为,唐将军还是一个小军官时就跟随于你,现下做到了兵马使,又是你亲封的中将军,他对你还能不忠?况且他的家属,全在颖州,一家老小几十口人,难道他能弃之不顾?我前日见了唐夫人,见她轻松自若,根本不知道这场战事的要紧,也说明唐将军并没有同她说过什么。以我的眼光,她想做伪,也绝无可能。唐将军行军缓慢,必定有他的原故。我想你还是不要先斥责他,问清楚了再说,免得寒了大将的心。” 张守仁以掌抚额,答道:“还是你见识的清楚,我忙晕了头,适才是有些太过紧张。” 英儿含笑点头,答道:“你知道就好。你适才的样子,可不是我喜欢的你。再有,老话说的好,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你和唐将军共事多年,他是怎样的人,我看你更清楚。” 她说完了话,知道张守仁很是忙碌,便轻着脚步离开,不肯再打扰他。 张守仁一直看到她下了石阶,被一行人打着灯笼送往后宅,这才转身回头,击掌叫来一个亲兵,令道:“追回方大人,让他先不要发斥责唐通的文书,行文问清楚了,再说。” 见那亲兵领命去了,张守仁颓然坐定。他观看着身旁的沙盘,低语道:“一切我都谋定好了,底下的事,一看你们,二看天命了。” 他在这里担心唐通,却不知道,唐通在几百里外的唐州,却也是心急如焚。 身为一个职业军人,他从没有质疑自己上司的想法。对飞龙军攻打大楚的意义,也是尽量避而不想。 不论如何,他只是张守仁的部下,是他的将军,是他的心腹。他只需要按张守仁的命令来行事,把张守仁交待的事办好,至于别的事,他不必想,也不敢想。 他执掌的第二军,也是飞龙军中最为稳重,战斗力最平衡的一支军队。胜不骄,败不馁,永远保持着淡定从容的气质。从整支军队的表现,也便可以知道,这支军队的主将,是一种什么样的性格。 自从接到张守仁的命令,他便将自己属下散开布防的三万大军,集中一处。他原本是在邓州署事,自接命后,日夜兼程,赶往唐州。 原本按照命令,早在两天前,他就应该覆命张守仁,报告他全军已经布置到位。 只是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虽然道路都是青石大道,不影响行军,却有一道桥梁被大水冲跨,为了重新修桥,这才耽搁了时间。 他深知张守仁的性格,知道他必定不会怀疑什么,在督促士兵重新修好桥梁,成功到达唐州的时候,他一直镇定自若,并没有显示出什么别样的情绪。 只是一直到接到方子谦代表参军处的询问文书时,他才真正的松了口气。 无论如何,张守仁还是当初的张守仁,这一结论,委实让他欣慰。 “末将自接命时,便召令全军。自邓州各处,前往唐州。原本应按时到达,却因暴雨突至,冲跨桥梁,以至耽误时刻。罪责在我,非在军伍。现全师三万人已经全至唐州,整军待命,以大帅之令,隐而不发。迟误军机之罪,还请大帅治罪。末将唐通顿首拜。” 眼看随行参军文书官将这一封书启写完,唐通亲自动手,烙上火漆。看着一队骑兵狂奔而去,向张守仁覆命。唐通手按腰刀,长吐口气。 “各人听了,约束部下,不得喧哗,不得外出。所有饮食排泄,均在此处。若是有人敢随意外出,暴露本军行踪,斩立决!” 他下完最后一道军令,便折身回自己的营帐。 士兵不会报怨,因为他这个主将,也会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陪着他们在这个山谷内的狭小营地内,一同等待着出击的时机。 藏剑于鞘,时机一至,它必定会划出耀眼的光辉。 大楚平帝四年秋十月,建康镇军指挥使张仲武,统帅六千强兵,突然自准水之南犯境,号称铲平王,攻击飞龙军的驻地宿州。 五日之后,宿州沦陷。张仲武引军东向,攻往徐州。 张守仁闻警大怒,诏命第三军还击。同时,移文至大楚朝廷,质问朝廷是否纵容这支贼兵入境为祸。 除此之外,文书中还攻击了大楚朝野上下,将朝中文武贪墨不法,以致激起大规模的民变一事,狠狠数落了一通。 十五日后,第三军因失去了主将李天翔,竟似不能野战。前锋两营六千人,与贼兵人数相当,激战后竟不能支,全师溃败而逃。 而第三军的管区太大,调集的这两营人马是就近召集,失败之后,徐州竟致空虚,这样的重镇名城,竟被攻陷。 张守仁闻讯后,立命封刀斩杀当日的两营指挥。又命第四军于归德东援,协助第三军补充防御空隙。 一支小小的贼军,竟将号称天下最强军的飞龙军搞的鸡飞狗跳,狼狈之极。大楚朝野上下,又是害怕这支流民军队给自己带来说不清的麻烦,忙着应付张守仁那封暴怒的文告,又是在暗中欢喜,各人都道:“原说飞龙军天下无人能敌,看来竟是虚枉?” 他们却并没有能议论太久。张守仁布局数月,一朝发动,自然是雷霆万均。那支攻陷了徐州的流民部队,并没有一直北上,而是折返身去,就在第三军的准南防区里,大摇大摆的穿城而过,自扬州西去,渡过长江,再次攻克采石。在采石呆了一段时间后,这支强悍的贼军,居然顺江而上,乘坐着几百支小船,来到了建康城外的龙湾驻扎。 这样的行动,已经是这支军队的第二次。城内的主将惊奇着张仲武的愚蠢,自然不会放过这上天送下来的功劳。 于是一声令下,全城守兵大半出动,准备在采石包围敌军,务求全歼,不可以让那个神经病张仲武再次逃脱,给自己带来更大的麻烦。 是的,他没有什么好怕的。对方不过几千人,拥有十万大军时,还不一样被击败?现下虽然没有了中央禁军的支持,可是他要用事实说明,建康驻军也一样拥有着强大的战力。 除此之外,北面的大敌居然被这一支小小的流民军搞的大乱,也允份说明,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的道理。 第三军没有了李天翔,不但攻击力锐减,好象连守城都很吃力。若是朝廷允许,他真想带兵北上,教那些顶着北伐名将和功臣的飞龙军们看看,什么样才是真正的职业军人。 踌躇满志之下,他也不等朝廷区府允准。反正敌兵犯境,事出仓猝,只要打败了敌军,大获全胜,还怕有人来寻他的麻烦,指责他违反军制不成? 吹了无数次军号,战鼓擂的山响,整理好了队列,四万人的建康守兵穿过城门,到得狮子山下的广阔战场上。 “真是胡闹。这张仲武也是正经的大楚将军,怎么弄成这副模样。” 在楚军眼前,却是一支破烂流丢,手中拿着各式武器,甚至有砍刀锄头的破烂军队。 除了表面上的破败之外,这支军队到也还有点军人的气质,看到守兵出城,便紧急列队,六千多人的队伍,转瞬间整列完毕,排列出整整齐齐的几十个方阵。 感受到了对面传来的肃杀之气,统兵出城的建康主将反到是放了心。他与襄城统制吕奂不同,并不是纯粹的文职官员,而是由武人出身,后来转的文职。与普通的文官不同,他完全能感受到,对面的那支军队,有纪律,决心,也有勇气。 “这是一支能战敢战之军。诸位将军,谁愿意打头阵?” 第十卷 纵横捭阖(一) 感受到对方的强大,这统制官却是更加放心。若是诱敌之计,断然不会用这么一支明显是嗜血和勇武的军队前来。 张仲武明显是自视太高,他攻破了飞龙军的几个城池,打败了敌军,就以为自己能够横行天下了不成? 不但是这统制如此想,便是其余楚军的将领,亦都是如此的想法。 对手不管如何强大,这么一点人数,只怕半天功夫,就可以全部消灭了。 “末将愿往!”第一军的兵马使李普郎应声而出。 身为建康守备第一军的主将,自然也有着打头阵的特权。楚军规制,第一军、指挥、团、队,在队伍序列上,要高于其余诸军。而指挥官的资历和能力,也要求是最好和最老的。一旦有事,则第一军的指挥官,等若是半个统治官。 他既然出来,旁人自然不会与他相争。 当下由统制下令,第一军的一万人开始向战线之前移动,一股绝大的威压之势,向着张仲武直逼而去。 张仲武眼看着对方越逼越近,不禁在心中骂道:“诱敌便诱敌好了,偏要我狠狠打上一场。浑不当老子的部曲的性命是命不成?” 心里抱怨,却是大声笑道:“儿郎们,老李的第一军攻过来啦。大伙儿对他可熟悉的紧,人家可是第一军,建康守备军中最精锐的啊。” 他话音未落,眼前的部下们就暴发出一阵阵的哄笑声。 是的,就是在几个月前,李普郎的第一军还在他们手下吃了大亏,被张仲武领着人在第一军的阵内杀入杀出,几乎全军被歼。 按着楚军制度,一支军队一旦被全歼过,番号就永远取消,不得再用。李普郎那一次吃了大亏,几乎是他军人生涯中最危险的一次。如果成为一支被取消番号军队的最后一任指挥官,李普郎是绝对没有脸面活在世上的。 他今日肯请命第一个出击,而绝不心疼部下的损失。一来是因为必胜之局,不用担心失败,二来也是因为有这个前恨,心中难以释怀的原故。 看着对手越来越近,士兵脸上的惶恐和紧张都可以清楚的感受到。兵器耀眼,早仗眩目,呼吸之声沉重可闻,脚步声震天撼地。 张仲武也觉得手心冒汗,手中的铁矛变的湿滑。他到不是害怕,只是敌阵之际,面对这样的场面,任是你心如铁石,也不能一点儿触动也没有。 “儿郎们准备,今天就让第一军的番号,在此取消。” 回答他的,却是近似于狼嚎一般的吼叫声。这是张仲武下属们独有的号角,军号,每当它响起的时候,便是一次不要命的冲锋。 待对方又逼近了一点,张仲武瞅准时机,将手中铁矛一挥,叫道:“随我上!” 他的带兵风格便是如此,从来不会说:“给我冲。” 而是一直说:“随我上。” 在他的带动之下,六千多人的军队如同铁流一般,蜂拥而上,瞬间之间,就将铁壁一样的第一军的队列冲乱。 张仲武如同一个高明的剑客,左冲右突,不断的在对方的薄弱处冲入,打击,扩大缝隙,然后又继续寻找,冲入,杀戮。 在他身后,是一群群不要命的疯子,好象自己的命不是命一般,他们没有精良的盔甲,也没有锐利的武器,却能跟在张仲武身后,不断的冲击着对方的阵形,虽然人数远远少过对方,却使对方一直感受着绝大的压力,仿佛自己一方才是弱势,人数少过对方。 不过小半个时辰,第一军的阵形已经被冲的稀烂,而它的直属主官李普郎早就丧失了信心,骑马溜走。 上行则下必效,在他的带领下,一群军人成了一群绵羊。他们丢掉武器,仓猝之际,甚至还脱下沉重的盔甲,扔掉盾牌,一路狂奔,向着本方大阵的方向狂奔。 “这么多人,武器盔甲远远精良过人,居然被打的大败亏输,连缠斗一会的功夫都没有,这便是我无敌的楚军?你是怎么带的兵,我必定会向枢府弹劾于你,罢你的官,剥你的职,让你用最丢脸的方式离开军队。” 建康统制气的脸色铁青,大声训斥着先行逃回的李普郎。在李普郎的身后,则是正在溃逃回来的残兵败将。 而在这些逃兵身后,却正是一群群笑的东倒西歪,正在捡拾着对方盔甲盾牌和武器的贼兵。 也难怪他们笑。六千对一万,才冲杀了几个回合,对方就挺不住劲,拼了老命的窜了回去。各人的刀剑没有抡过几次,身上还没有染到鲜血的把都是,而对方,居然就这样败了。 “这真是太过丢脸。” 那统制官也是意外,上次在流民大举起事时,建康守备军也曾出城剿贼,常常以少打多,并不吃力。也有苦战死战的时候,士兵们也并不如今天这样丢脸。就是打张仲武时,对方有职业军人,有谋士,有出色的将军,建康军也被打败,不过以少敌多,虽败不乱,也并没有这样的丢脸啊。 他自然不会知道。眼前这支军队,这几个月间,天天经历着地狱一样的训练,而他们的军官和将军,也在讲武堂里,学习着飞龙军以鲜血换来的战争经验,必求以最简单的动作,最根本的战术技术,给予敌人最沉重的打击。 再加上张仲武也是一个天才的指挥官,他出色的嗅觉使得他总能找到敌人最薄弱的地方,以有心算无心,虽然是以少打多,却使得敌人承受着远大于他部下的压力。 建康统制虽不知道原因,却也知道,眼前这支军队,看来并没有表面上的那么容易对付。 他一边下令,逮拿了几百个由前方逃回的士兵,当场问斩。如此这般,来激励士气。一面又令第一军不可后退,就算有不少赤手空拳的,一样往回冲锋,若是再敢逃回,逃一个就杀一个,绝不手软。 眼看着第一军又重新排好阵形,开始往敌军进逼,他们身后的三万人的楚军也一起动作,分开行动,隐约间,将张仲武围在了包围圈中。 “他娘的,要动真格的了。” 张仲武吐了一口口水,叫骂一声。呆眼看了片刻,便令道:“一会子还打第一军。刚刚吹了他们几百个脑袋也没用,刚刚打败过,心里更是害怕的时候,强逼着上来,能打个鸟蛋。” 他一边大声下令,一边向几个心腹军官示间,待他们接近了些,便小声令道:“咱们这点家底儿,可不能一次就打光了。一会我带人冲,把第一军再次打乱,趁着这个当口儿,你们就算能顶住也不要顶,带着兄弟们撤。趁着这乱劲儿咱们跑了,可比硬顶住再撤,要少死不少兄弟。” 他麾下的军官都是跟他多年,自然知道他的心思。虽然已经对张守仁心悦臣服,却并不能让这个野心很大的将领放弃私心。 在他看来,乱世中保命的不是钱,也不是土地美人,而是手中的军队。只要有这几千兄弟在,他张仲武进可以建立功郧,成就伟业。退也可以保全自身,绝不会有性命之忧。 吩咐好众人之后,他便带着一千前锋,径直冲向第一军的方向。几番冲杀,又将对方杀的大乱。 近万人的军队散乱不堪,不但乱了自己的队形,也同时将邻近友军冲散。就在建康军又以为将遭遇到失败的时候,张仲武的右翼在没有受到太大压力的情况下,突然崩溃,两千多人乱哄哄的退向江边,开始上船逃走。 好在前军打破了敌人阵形,看到后队混乱,便掩杀一阵,护卫着后队先退,待拉开了与敌军的距离后,稀稀拉拉的射出几百支箭矢,竟使得建康军不敢近前。 眼见看几千敌军从容逃去,建康守备军统制礼怒气勃发,面色铁青。 四万装备精良的铁甲楚军,竟然让六千出头的贼兵打败,而对方占足便宜后,在没有受到太大损失的情况下,居然从容离去,这样的结果当真令他不可忍受。 若是消息传出,让京师枢使们知道,不知道他的这个统制官,还能做上多久。 “来人,传檄诸州,大集州镇兵马,由庐州、镇江各处集结,不得让贼人重新溜走。” 礼想到对方流窜各处,攻城掠地,占了便宜就跑的作风。心中大急,自己之前还笑话飞龙军无能,此时方才知道厉害。 若是让张仲武成功逃走,那么下一步受到嘲笑的,便是他和他的建康军了。 好在他身为建康军统制,境内有六州的驻防军也一向由他节制。以建康城内的守备军为主力,加上各州最少可以集结三万兵马,以十倍于敌的大军包围敌人。他就不信,那张仲武还能生出翅膀不成。 他的军令连接而下,不住发往四处军州。与此同时,下令麾下水师肃清江道,穷追敌军。 大楚水师精强,不论是海上大船还是适合江湖用的小型战舰,都是当世最好的战船。水师的战法和水手,也是当世之时无人可比。 只是长江大河毕竟太过广阔,又没有先进的侦察和防御措施,大规模的军队进犯,水师自然不会坐视。然而象张仲武那样几千人的流寇,来回几十条小船就可以运入运出。水师指挥不胜其扰,却也是苦无办法。 建康城下一战,张仲武以诱敌之计,先引开了水师,这才进驻龙湾。战后逃走,居然就是在礼面前,用小船载着部下大摇大摆的离开。 而建康水师军中,随便来上几艘装有弩炮和火箭抛石机的战船,就能将他们全歼于江上。 最新全本:、、、、、、、、、、 第十卷 纵横捭阖(2) 礼大怒之余,也痛斥水师指挥。骂他江防疏散,纵敌为患。然后言道,若是还让张仲武抓着漏子,或是逃到江北,或是又杀上一个回马枪云云,到时候,必定先斩水师指挥,以谢天下。 如此一来,张仲武的几千兵马,将整个建康军七八万大军,加上水师的几百艘战船,统统拖在江南路狭小的的一块区域之类。 他也偏生有趣。张守仁给他的任务,到了这个阶段,无非是被动挨打,能拖则拖,绝对不要消耗自己的实力,与敌ng战。只要把敌人拖动,也使水师的目光注意在他身上,忽视江防,第三和第四、第五三军的主力近十万人挥师南下时,他就算任务完成,立了大功一件了。 只是此人生性是如何的不安份,哪里肯就这么老老实实算了。半月间,他依着张守仁教授的游击战法,敌进我退,敌退我打。反正这大片区域,半年前还是民不聊生,农民大股起义,张仲武领军起义,名声响亮,领着几千人在各州游走,百姓不但资助粮草,帮他引路,而且隔绝消息,使得张仲武进可以攻,退可以守,躲藏起来时,楚军经常两三天后,才知道他上一次的宿营地址。 如此这般,他与楚军大大小小激战数十次,居然有胜有负,占了老大便宜。到得此时,枢府早已经得到消息。除了切责建康指挥外,又决定征集更多的地方驻军,将包围圈围的更紧,更密,务必要早一点剿平这一股叛匪。 枢院如此大张旗鼓,统筹规划,自然比礼那般的胡来要强的多。在张仲武出现在建康城后一个半月后,大楚已经调集了近十五万的大军,除了京师的禁军只出动了两个军,主力没有动用外,江南和畿辅诸路兵马云集。除了绝大多数的步兵外,还有近两万人的骑兵,在这样优势兵力的打击下,张仲武可以迂回活动的范围越来越少,在遭遇敌人小部骑兵也吃了大亏的情形下,只得分散部队,化整为零,以苟延残喘,等待飞龙军的主力南下。 他心中有数,知道自己必定不会有事。整个楚军和京师枢府,却以为他穷途末落,必定要覆亡在即了。 于是乎,上下弹冠相庆,都庆幸这个悍将不知死活,落入罗网,从此之后,只怕是能消停一段时间了。 秋历十月二十五,却正是平帝生辰。依着旧例,皇帝的生日又叫千秋节,全国的官僚机构,一律放假一天。 这一天清晨,先由各殿阁学士、参知政事、枢密使领衔,代表全国的官吏士民,上表祝皇帝千秋万岁。 皇帝下诏嘉许君臣辛苦,因张仲武的事,特命从由内库中取钱十万贯,赏赐前线将士,至于参知政事和枢使,亦是各有赏赐。同时,下令全国士民休息,京师及各城金吾不禁,点灯放炮,以示应祝。 这些都是多年旧例,行之有常。各人按着老例办事,将皇帝的圣德玉音颁布。其实若是大楚境内的所有官员,都等着看到诏书休息,最晚的凌牙门,估计要等一个月后,才能收到诏书了。 只是这种事情,所有的官员百姓都知道按例该怎么行事,没有人会傻到真的等到诏书,再来休假。 大楚比之南宋相差不多,每年的固定节日很多。元旦、新春、中秋、清明,甚至皇帝生日,玉皇大帝的生日等等,都做为放假的理由,冠冕堂皇,正当之至,还有每年的例行寒暑两假,日子过的惬意之极。比之后世明朝时,朱元璋连一天的假也不肯给,小子们老老实实给我干活,那可真的是天差地别了。 及至中午时分,京中各衙门将应做的差事做完,除了在省部枢院中还有少量的值班人员,全部的各级官吏均作鸟兽散,各自呼朋唤友,游玩去也。 杨易安身为枢使,又得皇帝信重,他自己也是口密腹剑,很有权术手腕,不到两年光景,已经是大楚迅速冒起的权臣。只是到底资历太浅,其余枢使都是任职多年,杨易安不管多有势力,有些东西,却也不能用权术来解决。 比若今日放假,其余枢使便早早离去,他心中知道,自己在大处上占足了便宜,这些小节,倒是可以让让这些老头子。 官场生涯最是消磨,杨易安早年也是勤学仕子,好学不缀,每日捧着书本不肯放下。今日秋高气爽,他先是在枢院里处置了几件公事,然后竟兴致大发,命人寻得几本本朝的诗词集卷,一边观看,一边吟读。 他难得有此雅兴,只是太久不习此道,看着那些或是清新淡雅,或是志趣高远,或是忧国忧民的诗词,竟觉得颇是无趣。 “嘿,书生之见。什么三王五帝,尽用读书人,怪不得他只中了举子,却中不得进士。满腹牢骚,却不慎思已过,当真可笑。” 抛却手中的《秦观文选》,他站起身来,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然后咪着眼看着天边的斜眼,微笑道:“世事若是书生能行得,还要咱们做什么。书生空谈误国,妄自尊大,竟致如此么?” 只是看向四周,却都是粗通文墨的青衣小吏,听他说话,一个个虽然诌媚而笑,连连点头,脸上却是茫然之至,显然是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 他也觉好笑,当下看看天色,挥手道:“人家早早就乐去了,咱们可苦了一天。吩咐下面,给每人多发一千钱,算我的。” 说罢,见各人欢呼雀跃,他也很觉快乐。不论如何勾心斗角,大奸大恶,内心亦有柔软和慵懒的一面。他看着此情此景,想到一会这些人回家之后,呼朋唤友,斗牌看戏,听话本,玩双陆,看踢球,而自己也能和几个妾室,登望江楼而饮酒观景,人生快意舒适,不外于是? 他看向诸人,只见他们虽然快意,却并不离开,便突然醒悟,挥手笑道:“去去,不必管我。我只是再稍待片刻,便也走了。” 此时虽然时辰不早,却并没有到下值的时刻。他可以放这些小吏离开,自己却不便先走。虽然他现在声威赫赫,没有人敢找他的麻烦。不过毕竟还是有一些对头仇家,若是抓着他这些小节奏上一本,虽然拿他没法,却不免要影响在皇帝心中的形象。 各人得他吩咐,知道他再过一时三刻也能离开,便各自一一向他行礼,躬身而退,到了值房外头,却有一个红脸汉子,正领着几个穿着灰衣的大汉,用菠萝挑着几万钱,等在门口处。 高级官员赏赐一同值班的吏员,这也是国家常例。各人看到杨易安的赏钱,并不迟疑,一个个欢呼向前,报名领赏。那几个大汉身边却有人记数,领走一人,便记上姓名。 手持着沉重的铜钱,所有的枢院吏员均是喜不自胜。他们不比官员,收入虽然不低,这样的一笔赏钱,却也是等于是一笔横财。 各人均是交口称赞,笑道:“杨大人当真大方,这样的赏格,比除夕当值时的所得,也差不了多少了。” 那红脸汉子听得众人议论,便也笑道:“我家大人对人最是大方,各位领了赏,出去还得多念几声好才是。” 杨易安曾得张守仁的大笔资助,在京师中大洒钱财,交结遍布天下,一向有仗义名声。各人听得那红脸汉子一说,便均笑道:“杨大人的名声,还怕少了咱们这几张嘴?不过咱们虽然人微言轻,多念几声好却也是该当的,不然的话,岂不是太过小人。” 乱纷纷闹了小半个时辰,几十个值班吏员这才散尽。那红脸汉子意态闲适,负手慢慢向枢院的正堂而去。 与适才那种和蔼可亲的模样不同,此时若是看他,却是有着一丝谨慎与不安。 杨易安哄散诸人,自己却也是坐卧不安。此时天色向晚,房内却还没有点灯,他便命人搬出一张椅子,自己安卧于上,又捡起一本诗集翻看。 正迷糊间,却又有从政事堂送来的紧急文书。他起身坐定,捡开一看,却是建康前线奏捷,请求朝廷加拨一些粮草和银钱,用来犒军。 十九原本军务应该直接送到枢院处理,只此这一类的军报,却是由参知政事处置即可,送到枢院,不过是程序上的例行公事罢了。 杨易安展开军报,一边看,一边命人磨墨研笔。 他心中思索,看来这张仲武是必定是再也支撑不下。他心中明白,张守仁的飞龙军必定不会被这一股流贼搅的大乱。那个自小一起长大的兄弟,他太了解了。如果对方真的如此横强,他必定不会放任张仲武一直逃到江南。要么围而杀之,要么一定要收为已用。 虽然明白,却没有接到张守仁的明确信息。他只能揣度着处置,原本朝中在张仲武初至时,想着要发京师禁军主力,一起围剿,还是他力排众议,说是京师才是国家根本重地,绝对不能有失。禁军身负京师安危,不可轻动。因言之有理,京师上层中尽有一些保守老人,原本还对杨易安这样的青年新贵并不买帐,此事一出,到觉得他虽然年轻,却是老成谋国,值得嘉许。 “可。” 杨易安手中执笔,在砚台上轻轻一沾,在军报下方写下了自己的意见。在他之前,皇帝早就批过:“知道了”。他此时加笔,自然是顺着帝意来写就是。 写完,待墨迹稍干,他便向政事堂来人笑道:“临走,还来了这份军报,当真是给咱们多事。怎么,李参事还没有离开?” 那人也笑道:“原本都说要走了,偏偏这会子过来这玩意儿。没说的,处理了命人送到下面的部里,才能离开。” “如此也好,传知李参事一声,需得吩咐人小心烛火。” “这是自然。” 那政务堂小吏笑嘻嘻抱着文书离开,杨易安看着他背景,发了一阵呆,半响过后,方道:“来人,叫人让轿子到宫门外等候。” “小人给家主爷请安。” 那红脸汉子在阶下等了半天,到这时才瞅到一个空子,急忙到杨易安身前,先唱了一个肥诺,然后叉手下去,恭声行礼。 最新全本:、、、、、、、、、、 第十卷 纵横捭阖(3) 第十卷纵横捭阖(3) “喔,是你?” 杨易安眼前一亮,笑道:“这会子你怎么从下边庄子里上来?这会子也没有到交租的时候,难道出了什么乱子不成。” 那红脸汉子原本是笑嘻嘻请安问好,待杨易安一问,却苦着脸道:“回禀家主爷,按说本不该来烦你。只是下头的佃户狡猾,因快要到年底,小人在下头开始筹备收租的事。结果佃户们都说今年遭了灾,收的粮食只有往年的五停。纳了皇粮再足额交租,就连明年吃饭的米粮也没有了。他们说,要请大人务必宽仁一下,减免田租,以渡荒年。待明年多收了粮,一定多多交纳。” 杨易安初时还笑咪咪的听着,此时却已经怒气勃发,待他说完,便斥骂道:“我的田也不是好得来的,辛辛苦苦,勤劳王事,这才经营了几个庄子,每年收些田租渡日。皇粮他们交得,我的田租便偏生交不得?我原说我也是苦人熬出来的,对下面的佃户不要太刻薄,免得人说我忘本。却不曾想,人心都是个不足!” 那红衣汉子苦着脸道:“也不怪他们叫喊,委实是今年的旱情太过严重。一连三个月没落过一滴雨,上面不但没有赈济,应纳的粮还不能少一粒,大伙儿也确实是承受不起,这才鼓噪。” “呸。岂有此理,你进来同我讲!” 他要处理家事,旁人自然不便再听。见他主仆二人进房,便一个个散去四周,等他发落完毕,再侍候他回府。 杨易安与那红脸汉子,一前一后进入房中。那红衣汉子掩上房门,却已经是收了脸上笑容。 “韩大人,这一次竟是你亲自来了?” 这红脸汉子,却是张守仁手下间龙组织的主官韩璐羽。他一向是负责对外刺探情报,收买敌方官员,在敌人后方制造混乱,是张守仁最信重,也是飞龙军内最好的情报人员。 此人也是了得,经常以最高首领的身份,带着属下东奔西走,以身涉险。此时他装成一个庄户头领,只是将身形稍改,口音略变,却是常人再难看出异样。 “杨大人,我是奉大帅密令,前来江南勾当大事。” 杨易安眉头一皱,问道:“张仲武的事,也是他搞的名堂吧?他也没有与我知会,我却不知如何应付。没奈何,只好一动不如一静,暂且只让建康军去闹腾就好。” 他端起案上清茶,抚弄着盖碗,又道:“他命你前来见我,是什么大事?让我派遣京中禁军倾巢而出么?他想一战而得大楚,只怕是有些难。” 韩璐羽也笑道:“大帅只怕也没有这样的想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凭咱们的实力,现下想一口吞掉大楚,只怕是吞不下肚。” 杨易安精神一振,问道:“那他究竟是怎么个打算?” “究竟是如何,大帅自然不会全然说出。只是看他的意思,多半是得建康就成。至于大人这里,只需在咱们动手后,大集天下勤王兵马于京师,然后派遣名将大将,先期前往救援,在被飞龙军击败后,大人必务不要再次出战,死守京师便可。至于战后和议,也赖大人出力。” 他缓缓道来,并不觉得如何。杨易安却是越听心中越惊,沉着脸想了半日,只觉脑仁生疼。 这些事说来简单,做起来却是麻烦从生。他现在在大楚朝中并没有到一手遮天的地步。就算是他一手遮天,如果敢明目张胆的与敌人沟通卖国,又能如何?一样会被人发觉,然后身死沟渠。 不过好在张守仁的安排还算合理。飞龙军乍一过江,京中不派人马援助,那也说不过去。只是败后便束兵不动,而京中勤王兵马却是一日过多一日,哪能做视前方挨打? 想到这里,他苦着脸道:“守仁真是……韩将军,不如你想办法,先把我家人全数送到北方,这样我办起事来,也方便许多。” 今时不同往日,张守仁的势力越来越大,实力越来越强,不但是境内百姓,就是大楚朝野上下,也觉得他建国称制是迟早的事了。如此一来,杨易安也没有和他争强斗胜的心思。反正这两年来,也为他效力不少,逃到北方,凭着两人交情,就算有当日出卖一事,也不会待他太薄。 只是想到京师繁华,享受之盛,官儿正做的舒服,却要狠狈北窜,心中不免郁郁,说一出口,便长叹口气。 韩璐羽微微一笑,答道:“我来之前,大帅便言道,那个人一听我安排,必定就生起弃官北逃的心。你告诉他,来北边也可以,不过登州金矿缺乏矿工,到时候自然会安排他一家老小,一起去挖矿。” 杨易安摇头苦笑,知道自己把柄尽在人手,现在早就没有了讨价还价的本钱。若是惹怒了张守仁,自己不消说富贵荣华,就是想吃一口太平饭,也是难了。 当下苦笑道:“成了,韩将军,回去禀报你家大帅,我一定依足吩咐来做。事不管成或不成,我也总归对的起他就是。” 韩璐羽事已办完,此地不便久留,因起身笑道:“我这便走。不过不回江北,大帅派我过来,可不是让我只做信使。联络乡民,发展细作,战时破坏府库,刺杀将军官员,我要做的事很多,也比大人您难办的多啦。” 说罢拱手,就要告辞。见杨易安一脸愁容,他知道对方和张守仁自小相识,张守仁表面上冷酷暴烈,其实最重人情。将来不论如何,这杨易安必定不会当真去挖矿。便故意卖好,点醒他道:“大人,你只想着事情难办。却没有想过,我家大人是何许人也?你的事办不成自己倒霉是小事,大人的事可是天大的干系。如果没有把握,他就断然不会让你如此行事。依我看,大人你只管放心,将来时势发展,必定让你方便做事。” 他笑上一笑,又道:“再者说,大帅花费精力,使得大人你成为大楚权臣,怎么会让你为难,这么轻易就浪费了呢。” 杨易安经他一点,却也是恍然大悟。张守仁的语气和态度,明显是算准了他到时候是容易行事,必定不会太过为难,那什么挖矿云云,想必是此人料准了自己的反应,故意拿来取笑。 他颓然一笑,心道:“以前与他还可一争雄强,现下,已经是天差地远了。” 韩璐羽见他不悦,便也不再多说,只是振臂而出,口中嚷嚷道:“这差使小人没法做了,这便回去,大人自己该当如何,就自己去料理吧!” 一边说,便一边往外急走,过不多时,便已经出得枢院大门,往北宫门方向去了。 他有杨府信牌,旁人也不便管他,一众护卫就眼睁睁看着他离去。待杨易安一脸疲惫出来,各人只道他是因家事烦恼,便都上前劝道:“大人,佃户抗租也是常有的事,大人何必烦恼。只消移文至当地官府,自然会有官员下去弹压。” 杨易安连连拱手,勉强挤出笑容,以示谢意。他迅速离去,连晚上的灯节也没有参加。如此恍惚过了数日,便传来飞龙军三个军近十万人突然渡江,在京口击破建康军主力的消息。 因消息是半夜传来,只是以最紧急的传递办法,先行送入宫内。朝中的其余官员,并不知道。 第二天上朝之际,只觉得宫内外的守卫增加了一倍有余,均是甲胃分明,持刀弄剑,在朝官心惊胆战,由丽正门外,从一队队杀气腾腾的羽林军中穿过之后,却又分明看到,数百名指挥使以上的京中禁军将领,齐集在大庆殿外的汉白玉石阶之下。 到得此时,各人却仍是一头雾水。若说是宫掖中起了变故,有人政变推翻平帝,宫内却又是秩序井然,并不混乱。若说是寻常朝会,或是要征伐地方叛乱,这样的阵仗,却又是太过夸张。 况且,平帝即位以来,心厌兵戈之事。这几年来,北方有张守仁,南方海面也很不平静,地方叛乱也屡有发生。这些战事,平帝却是不感兴趣,全部置之不问,只是交给枢使们处置便好。 就是命将出征,犒劳三军,皇帝也是先由太师,后由各枢使轮流代表,象今天这样的场面,就是先朝睿帝时,蒙兀大举南侵时,也不曾见到。 数百朝官中,唯有杨易安心中有数。料想必定是飞龙军入境,楚军惨败之后,平帝慌乱,才会如此。 二十他心中只是掂缀,到底局势如何,使得皇帝如此害怕,大乱阵脚。 心中有数,脸上却也是一副惶恐和思索的表情。待依着班次,入得大殿,各人却赫然发现,皇帝居然已经坐在了殿内龙椅之上。 此事太过突然,实为大楚开国百多年来未有之事。大庆殿是大朝会时使用,皇帝总待众臣来齐,宦官催请后,方才驾临大殿。象如此这般,还没有等大臣到齐,就已经坐在殿中的事,当真是前所未有,怪异之极。 众臣却也故不上惊慌,参差不齐的行了礼后,便一齐拿眼去看皇帝。 平帝二十四岁即位,虽然得位不正,涉嫌宫变逼迫父皇睿帝,却也是正根的皇子,先帝亲封的太子。自小长深宫,接受正经的皇子教育。学文,则有殿阁大学士经心教授,学武,则有大内禁军的将领,全力辅导。是以不论他能力如何,文武之道,都是学有小成,若是不然,以大楚祖制,他也当不上太子。 学问之外,便讲究仪表和气度的养育。所谓居移气,养移体,龙子凤孙,讲究的是君人气度,就是头顶落雷,也不能惊慌失措。 所谓三代才能出一个贵族,就是指在气质和生活细节上的培养与训练了。大楚当今虽然不是英明君主,却也不是一个白痴。多年皇子和帝王生涯,也使得他具有一股压人的气度,举手投足之间,均有皇帝的气度风范。 平常时朝会时,皇帝都是正襟危坐,面无表情。只是一声声:“可,知道了。交有司办理。”声音四平八稳,绝无起伏。除非是逢年过节的朝会时,依例皇帝要抚慰群臣,以示亲近。到那时,皇帝或是赋诗,或是说些家常话儿,甚至讲两个笑话,声调才会有起伏,身形也会略动一些。 到得今日,皇帝虽然也努力要在御座上坐稳,却是并不能坚持。双手摆来摆去,寻得支撑点后,却又因为疲乏,来回倒换。双足亦是不住点地,竟不能有片刻安稳。 再看脸色,却是时而惨白,时而因怒上上涌而血红一片,时而又是青白相加。 群臣正诧异间,皇帝也不待几个心腹大臣相问,便颤声道:“张守仁这个贱奴,他反了!” 说罢,扔下一纸文书,又喃喃道:“五日前飞龙军渡江,说是要为民伐罪,以清君侧。大前日,在京口设伏,以三个军十万人,击我建康军并各州镇军主力。我师不慎中伏,与敌激战整日后而溃败。我师战死三万余人,被俘者近七万。此战过后,建康一路十数州,敌军如入无人之境。现下京口已失,庐州亦失,敌军第三军往攻建康。而建康城内只有万余守军,很难坚持。料想,失陷也是迟早的事。” 他适才说起张守仁谋反过江时,群臣并不害怕。反正楚军攻击不足,野战不力,用来守城,却是谁也不怕。大楚城池,都修建的坚固高深,城外的辅助设施一应俱全,城内的守城器械也是足备。在建康这样的大城内,还设立大仓,储备的粮食足够几年至十几年食用不等。敌军若想攻陷,必须得付出极大的代价方可。 而待皇帝说完,各人方才明白,建康军的主力早就被人全歼,现下在京师以北的大片区域里,飞龙军面对的是大片大片的防务空白,大楚再也没有能力阻止对方前进的脚步。 而对方得建康后,一路南下,高歌猛进,最多半个月,就能轻松推进到京师附近。在短时间内,大楚只有以京师的十二万禁军,而面对的,是人数略少,却刚刚打了一个大胜仗,号称天下劲旅的飞龙军。 枢使石重义怒道:“张守仁枭镜之心,我早知道。现下既然起兵谋反,那自然不用多说。臣请陛下立刻下诏,命襄城守军北上唐、邓,危胁敌军首府颖州;成都守备引军西向,以为支援、广、泉、洪都、各府守备,引兵来援京师。待大军齐集,约六十万数时,则敌人必定难以支持。纵然是飞龙军勇武善战,我大楚军人也并不是如同前朝两宋那般懦弱无用。全师压上,必然灭此丑类。” 他的话虽然掷地有声,却是略嫌空泛。各人也知道他说的是实,却总觉得缓不救急。 纵是皇帝本人,也觉得很难接受这样的安排应对。 他虽然并不愿意打仗,对张守仁收复的北方领土也全无兴趣,总愿做一个太平守成君主,便已知足。只是现下敌人攻来,屡克名城,甚至连江防根本的建康也被夺去。敌人得了这么多城池,凭着坚城固守,又当如何?纵是大军云集,连连征战,只怕也很难彻底扭转局面。 一想到敌人随时能够出现在京师城墙之下,他便不寒而栗。 “石卿所言,甚有道理……” 第十卷 纵横捭阖(4) 皇帝一边沉吟,一边拿眼四顾。待看到杨易安时,却是眼前一亮,因问道:“杨卿,你意若何?” 杨易安心中已是明白,张守仁果然是安排妥当。歼灭敌人主力之后,并没有急着就打下建康,而是围而不攻。京师的皇帝和重臣,却只道敌方并没有一下子攻下坚城的实力。而由京中派兵援助后,再行野战而破之。如此一来,京师必定空需,虽然攻之不下,却会使得京中上下心中惶恐害怕,就算以后集结大军,却未必再敢北攻。待张守仁抛去和约时,那便是水到渠成,再无问题。 只是张守仁只顾着自己的战略安排,却并没有考虑他的死活。或是虑而不周,没有想的那么深远。以他枢使的身份,加上朝野上下此时的心思,请派援兵,自然是一呼百应。然则待到大军云集时,他再坚拒出兵,岂不是首鼠两端?纵然是不疑他与张守仁有什么不妥之处,却也必定说他无能误国。 正为难间,却已经有几个言官不待他答皇帝的话,便已上前奏对,言辞激烈之极,都云禁军精锐,敌军现下还没有攻下建康,师老疲惫,不趁此良机赶紧出兵,与建康城内的守军里应外和,打败敌人,待飞龙军攻下建康,诸城联成一片,以逸待劳迎击王师时,则必定事倍功半,难以成功。 此语一出,却正是暗合皇帝与大多数朝官的心思。当下人言汹汹,大表赞同。 看到皇帝以征询的眼神看向自己,杨易安将心一横,上前道:“臣意以为,兵凶战危,不可不慎。现下敌人正是新胜势强之时,不可轻敌。不若急道诸路兵马,齐集京师,然后选良将统领出兵,徐徐而进,这样方能可保万全。” 他的这番对答,却是令皇帝深为失望。虽然几个知兵的朝官也对他的话表示赞同,却是扭不过圣意。在议定了选派的将领与出兵人数之后,便当廷决定,立时出兵,前去救援建康。 三日之后,由枢使石重义亲自领兵八万,诏命京师周围诸州镇兵四万人,并十二万大军,一起出征。 同时,快马疾驰至成都与襄城各处,命统制官大集兵马,往击张守仁境,以减轻建康战场的压力,也使得张守仁不敢往前线调派更多的援兵。 按着大楚朝廷的情报及判断,张守仁的飞龙军总数不到二十万人,唐邓方向,总得留三万人,开封、洛阳、郑州,最少要倍于此数,方能防住蒙人进击。而山东也需兵马镇守,算来算去,张守仁能挤出三个军的兵力,已经是发兵的极限。当日京口一战,只是打了建康军一个措手不及,以奇袭正,方才大胜。而此时京中禁军精锐于建康军,又小心谨慎,还有建康坚城这个钉子扎在敌人胸口,如此一来,就算不能得胜,也不至惨败之局。 石重义虽是文官,却已经担任枢使多年,是朝中仅次于石嘉的老臣。为人谨慎小心,由他统兵,也是取其但求无过,不求有功的小心。 十二万人的军队,身后还随时有援助的兵马补充,无论如何,也不会落个惨败的局面。 平帝四年冬十一月中,楚军与飞龙军相遇,战于汤山。 楚军十二万人,步卒十余万,骑兵万余。飞龙军却是纯粹的步卒,仅有少量的轻骑,在阵中策应。 只是与楚国上下的判断不同。张守仁在北方正面,只留下地方镇兵和第一军的万余人,扼守水道,其第一军、第三军、第四军、第五军,四军主力尽至于此,人数亦与楚军相同。 双方接战之初,第三军便在李天翔的指挥下,悍勇急进,先破敌人冲锋的重骑,然后直入敌人中军,冲乱阵脚。 若不是楚军两翼坚持不退,且有包夹之势,第一次接战之时,楚军就无法支撑,必定惨败。 主帅石重义因初战不利,便决定倚山扎营,坚守不出。以俟援兵再至,再行交战。他这般持重,飞龙军也是拿他没奈何。只得以大半兵力将他围住,又以曾经血战攻下归德的第一军调头北上,重攻建康。 这一战却是再也没有悬念,当初留下建康不下,不过是为了让这孤城吸引楚军来援。既然敌军主力尽至,却也不必再行保留。自清晨由李勇亲自指挥,三万将士如蚁而上,敌军奋力死战,到最后甚至阖城百姓均至城下助战,也是挡不住战力凶悍之极的飞龙军。 及至黄昏时分,诸门陷落,李勇在擒斩建康管制使**礼后,宣示魏王德意,张榜安民。逮拿趁乱骚扰抢掠的市井流氓,安置降军降将,任置官府。一应事物均是井井有条,是以建康虽然是大楚重镇,恩泽遍施民间百年,所有的市民百姓均痛恨飞龙军入境侵略,却也没有人傻到再和飞龙军做对了。 建康一陷,大楚京师震动,北上抗敌的石重义畏怯惧战,坐视建康失陷,天子为之震怒。当下便不顾杨易安等重臣劝阻,一面宣示京师戒严,一面严令石重义挥师进讨。因为京师中援兵渐多,便又命将发兵,又以三万人增援前方。如此一来,在汤山与飞龙军对峙的楚军,人数上已经远远多于对方。而统兵上将石重义经验丰富,在南方征战多年,其部下王西平等人,也是楚军中得力的能战之将。两边原本的平衡对峙之局,形将打破。 接到诏书后,石重义面露一丝苦笑。他也是大楚宗室,按着大楚的祖制,如他一般在军中多年,文武皆通,又是宗室子弟,提升原本应该极快。怎奈这么多年过来,一个个庸懦之才纷纷被提拔到京中任职。而他,原本被大楚武帝抚背而赞的:“吾家千里驹”,却困顿成都,偏于西南一隅,不得寸进。 直至石嘉倒台,原本打压他的势力冰消瓦解,他才由成都管制任上调任京师,先任兵部侍郎,然后尚书,然后为枢密副使,正使,一路风光,也堪算是青云直上。若不是杨易安升的更快,他必定是大楚朝中最为风光的权贵了。 好在不论时局如何变幻,朝中哪位权贵当权,都再也无人敢来为难他这个宗室掌兵枢使。而年轻的皇帝对他这个远方族叔也极是信重,待他与寻常大臣远远不同。他心里也是明白,余波与石嘉相继失势,朝中论起权势,竟然是杨易安这个由平民而擢升的小臣。皇帝虽然信任杨易安之才能,却在心底并不能把他倚为臂膀,唯有石重义这样的远支宗室,在地方担任军职多年,政事军务都是明白知晓,一旦朝廷有事,自然是石重义这样的臣子老成谋国,最为可信。 石重义深知帝意,此次命将出征,他以枢使之尊,统大楚地方及京师禁军几近二十万,战胜,则建康危局化解,统合南来援兵,可以轻松将对手赶过江去。战败,则建康之围不可解,而京师震动,甚至有亡国之危。 他自任枢使以来,留心北方战事,搜集有关于张守仁的一切情报,分析张守仁其人其行。对方以几百人北上抗蒙,在糜烂的中原腹地硬是打出了诺大的基业,军队也由几百人扩充至近二十万,一切的变化,不过是在数年之间。至于其军制法律政治文教,无一不精,每凡有何举措改变,无不切合实际,能将有限的资源发挥至最大的效能。他了解的越多,越觉得此人可怕之极,临阵排兵,总有出人意料之处。至于坊间传说的飞龙军武器精良之极,而且在颖州之战时,曾有天军从天而降,以至将蒙人打的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每次看到飞龙军的战报,石重义便难免汗湿重衣。 私底下,他很以飞龙军为忧,害怕将来对方一旦有空腾出手来,就会发大军南下,到时候,已经除了守城之外,几十年没有打过大仗的楚军如何应敌,如何避免在运动战中被敌人轻松吃掉,成为他最为担心害怕的事。 每夜,他在灯下推演默算之后,都会带着满腹的心事,难以入睡。几年下来,不过四十来岁年纪,已经头生白发,疲态毕现。 及至飞龙军当真入境,他反而沉静下来。既然最怕来的事情已经发生,倒不如镇之以静,从容应对。 与他多年分析的结果相同,飞龙军果然是从扬州渡江,以张仲武的义军吸引麻痹了建康守军,六万多精锐守军弃坚城不顾,被突然过江的飞龙军破于效野,建康城内因守军人数太少,势必难以阻挡敌人的攻势。而敌人围而不攻,显然是用的围城打援的故技。 当世之时,面对着后勤和士气的压力,极难用围城打援,围而不歼的计策。唯有张守仁的飞龙军,训练精良,士气强韧,常在重重困境中面对强敌而士气不沮,是以这样的打法,飞龙军在河南山东境内,尝以诱敌。石重义见的多了,眼下却轮到自己陷身其中。若是弃建康不救,难免被世人非议,被皇帝重责,拼全力往救建康,未必打的破敌人的包围圈,甚至为轻兵冒进,被敌所围,到时候竹篮打水一场空,两头皆失。 他权衡利弊,知道救建康则建康与自己两危,不救则失建康,自己则可以顺利的掌握战场主动。静以待敌,寻找最佳时机破敌。 至于朝中,虽然并不满意他的做法,几位一心要取代他地位的枢密副使指指下属,连番加以攻击。好在圣心对他尚且信任,虽然表面上切责于他视建康而不顾,却仍然保留了他主帅的位置,又派遣勤王兵马来援。加上四周州县的镇兵汇集,他麾下已经聚集起近二十万的大军。而敌人原本就在人数上吃亏,又分出一军之力前往攻打建康,建康虽不可守,但敌军力量却也更加分散薄弱,现下已经陷入攻击不得,退守乏力的窘迫境地。 现下在他帐下,已经齐集着军中指挥上以上的过百名大将,接诏之后,诸将振奋,纷纷请令,愿以前锋破敌,一战而歼灭来犯敌军。 私下里,他也觉得众将所言有理,楚军虽然很少野战,这些年来却也是南征北讨,战事不断,不论是做战经验,还是盔甲兵器,都是一时精锐,而负责指挥的将领,也是经验丰富的大将,猛将。楚军与飞龙军在河南时对敌的那些军队,有着天壤之别。他虽然害怕张守仁的指挥才能,却也认为,在这样的局面下,就算是孙武复生,在正面交手的情况下,也绝对拿不出更好的办法。 只是在下令之前,他却仍然踌躇不安,不能下定决心。国家命运寄于一战,太过冒险,以他持重谨慎的性格,很难下定这样的决心。 他自然不会知道,以他为帅,固然是大楚朝中不二之选,便是他的心腹大敌,也曾密信杨易安,让他力保石重义为帅。张守仁在信中言道:“以彼之能,固我师心腹大患,然非彼不能成我大事矣。若换别将,必轻兵冒进,或全力一攻,唯彼小心谨慎,必然不会浪战,决战。而彼迟疑之际,便是我破敌之良机矣。” 身为主帅,却被人猜度的如此清楚明白,却是是他石重义的悲哀。他唯一做错的,便是选择了以张守仁为对手吧。 “大帅,还请下令?” 斜阳西下,时至夏初,天气已经稍嫌闷热,石重义的帅帐因为避热,就搭在一座小山的脚下。四周绿树成荫,凉风习习,帅帐中虽然人数众多,拥挤的很,各人却并没有觉得闷热。 唯有石重义,手持诏书,目视诸将,却觉得额头汗水淋漓,背湿重衣。 第十卷 纵横捭阖(5) 这一战,委实干系太大,让他难以立下决断。 思来想去,他放下诏书,向着诸将道:“陛下虽然令我与敌决战,却并未限定时刻。为将者,需临阵决断战机。我观对面敌营虽然效以前稀疏,却仍然是刁斗森严,防备严整。” 他皱一皱眉,又道:“也难得他们,不过是临时扎营,却砍伐大木,以石料泥灰筑成高墙,箭塔,前挖深沟,营前设拦马墙。我军若强而突之,折损太大,奈何,奈何!” 主帅在决战前如此信心不足,却使得下属诸将面面相觑,不知道如何做答是好。 却又听石重义问道:“间军使何在?” “末将在!” “命尔打探消息,那张守仁现在何处?” “回禀大帅,前日有细作回报,张守仁留驻颖州,并未身赴戎机。现下的飞龙军中,唯有他的诸军上将坐镇。至于以何人为首,却并不清楚。” 石重义苦恼的一叹气,心中却是无论如何也不明白。飞龙军以张守仁为首,吴猛为副,这样的大战,张守仁并未前来也罢了,那吴猛却也不知踪迹,仿似失踪一般。 敌人越是这样,他就越是悬心。仿佛一个人走夜路,他越是什么都看不到,便越是害怕。 想到这里,终难决定,便挥手道:“对敌之计,本帅自有决断。诸位且去,等我军令便是。” 这一番却是完全不能令诸人信服,若不是石重义威望很高,在军中多年为将,只怕眼前就有人当面质疑。 因见诸将均是面带不满,转身离去,石重义却总是迟疑沉思,张守仁究竟身在何处,难道就在对面军中? 正思索间,却见自己的亲军中军上前,向他低声道:“大人,王将军求见。” “哦,他来见我?” 王西平原本是襄城军的兵马指挥使,奉调入京后,在当年石嘉一事上立下大功,被当今皇帝引为亲信。去年大楚境内锋烟四起,此人统率禁军,东征西讨,战功也最为显赫。依着圣意,原是要他离开军职,正式进入枢府任副使,却被他拒绝,只愿领兵做战,并不甘愿担任文职。如此这样的纯粹的军人思想和作法,在近几十年的大楚朝中,已经是鲜闻罕见。 因为如此,此人也成为禁卫第一军的兵马使,在京师十二支禁宫中,位置最高,军人素质最好,战力最强。此番出征,原是要留第一军拱卫京师,此时皇帝也派他前来,显然是对前线战事寄望很高,希望石重义能一击破敌。 待中军相传,不过是盏茶功夫,那王西平已然来到。依着规矩向着石重义见礼后,石重义见他面色苍白,便问道:“西平,你的咳喘病又犯了吧?虽说天热了,风餐露宿的太不容易,你原该留在京师调养的。” 王西平为人谦冲慈和,带兵时也很少用到刑罚,都是以身正而正人,是以最得军中将士爱戴。他身体并不是太好,春夏之交时常犯咳喘,此次发兵,原本是要让他的副手带兵,他去强行挣扎跟来,一则是自己想打这一仗,二来,第一军在他手中,可比别人带兵要更加的勇武善战,也非他不可。 他与石重义相识很久,知道对方是真心诚意关心,却不似别人说起他病情时,有些讥讽的味道在里,此时勉强一笑,向石重义道:“男儿大丈夫,这一点点小病算什么。” 虽说如此,却又是一阵大咳,苍白的脸庞上,溢出一丝潮红。 “来,坐下说话。” “主帅帐内,安有分庭抗礼而坐的道理。” “此处止有你我二人,不必讲这些虚礼客套了。” 石重义命人端来座椅,上置毛皮,让着王西平坐了,自己方也在他对面坐定,皱眉道:“你这会子过来,必定是要和我商议战事。西平,不怕你笑,我这个主帅,现下心里竟无成算。” 他按着自己大腿,手握成拳,重重一击,叹道:“这可太不成话。若是让别人知道了,必定笑我。” 王西平目视他眼,微笑道:“石帅,恕西平直言。若论临阵机变,寻求战机,灵活变通,你确实是稍弱了一些。” 这般的指斥主帅,若是换了旁人,就是石重义这样的好脾气,也断不能容。此时听王西平直指其非,却不自禁叹道:“诚然。我自己知自己事,你说的这些,确实非我所长。” 王西平又笑道:“然则手握大军,不动如山,动则以泰山压顶,必务一击而溃敌!大帅,你当的起稳、准、狠三字。你现下没有成算,没有信心,并不是你庸懦无能,而是敌人始终没有露出破绽。” “喔,怎么说?” “我来汤山数日,不但登高而眺望,也曾率轻骑而近逼敌营。甚至派遣小股骑兵,饶道敌后,还派了细作潜入京口、庐州各处打探消息。据我看来,敌人布营立阵,全无破绽。防线之稳,布阵之险,相同兵力下,大帅强攻则必败,现下倍与敌人,若是悍然而攻,胜改亦是难说。而偷营、断敌粮道,水源,投毒,纵火,谣言惑乱敌人军心,都并不足取。” 他又咳了几声,苦笑道:“这汤山是进逼建康的必经之路。敌人扼住这咽喉要道,利用周遭数条大河,又封闭京口等雄城要隘,我军饶道不可取,强攻亦不可行,真真是难。” 这一番话,却是藏在石重义心中多时。他身为大楚枢使,久战老将,又如何肯甘心困守此地,徒耗国家军饷!只是无论如何,寻不得敌人破绽,又不肯冒险一搏,以致于缩手缩脚,其中甘苦,寻常将领又如何能够明白。 此时听王西平一一道来,剖析的清楚明白,他不禁心中感动,向着王西平道:“君当真是仆知已矣。奈何诸将不晓形式,陛下亦不明白,在京枢使,也并不能完全明白我的苦衷。倒是杨易安这书生,还能明白我几分,曾经几次来书,劝我持重,不要轻率决战。” 王西平脸上掠过一丝诧色,却并不肯言语。他在襄城时,曾经试图照顾张守仁,加以提拔,对方却屡立大功,甚至名位在自己之上,照顾一说,也就提不上了。只是杨易安与张守仁的纠葛,他却知道一些。举朝上下,都以为杨易安与张守仁早就翻脸成仇,唯有他心中明白,以张守仁的性格经历,并不会完全与自小一起长大的好友成为仇敌,这两人之间,必定还有一些微妙的联系。只是这件事太过骇人听闻,稍有不慎,就会造成楚国朝廷内乱,是以他多加隐忍,绝不肯向人多说半个字。 此时听闻杨易安也劝石重义持重,他心中诧异,也觉得其中可能有诈,但因为害怕言多有失,只好闭嘴不语。 却听石重义又道:“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王西平逊谢道:“大帅必定已经有了定论,只是当着人多不便明白。末将才疏学浅,只能做为一军的主将,事关大局,决计不敢胡言。” “你们二人知心好友,何必如何。有什么想法,只管说来。” “以末将之见,全师强攻太过冒险,对方深沟高垒以逸待劳,若攻击不利,必定导致士气低落。到时候敌军反戈一击,我军纵然人多,也有战败的可能。” 他看一眼石重义的脸色,见对方并没有怒色,便又道:“其实我大楚王朝在境内征战,粮草充足,士气旺盛,士民拥护,敌军北来南下,征途遥远,士兵又多是中原人士,虽然军纪森严,士气高涨,可是水土不服,疯患必多。如是再继续这样僵持下去,襄城和成都的驻军汇集袭拢敌人后方,敌人粮草也未必支撑的住,再加上我朝不断有勤王兵马到来。如若不出我所料,三个月内,我王朝在汤山一地,就能齐集四十万大军。而到那时,张守仁又要担心蒙兀人抄他的后路,必定不敢再放这些兵马在此处,又得承受襄城驻军对唐、邓各军州的袭扰,就算是他天纵奇才,也无法应对这样的危局。到那时,就算是他能从容退兵,返回江北而不全师溃灭于此,就算是侥幸了。我大楚军人最善守城,虽然营盘不如对方修的坚固,不过人数众多,士气昂扬,只要大帅说明原由,在此相峙,绝没有被敌人击败的道理。漫说是这十万人还不到,就算是飞龙军全师十七万人齐集此地,咱们也没有守不住的道理。在守是战,还请大帅慎思熟虑。这些章程,便是末将浅见,还请大帅定夺。” 这一番话,确实是老成谋国,在情入理。无论从整体局部,还是两军的优劣特点来说,都是最佳的办法。 石重义听完之后,已经知道对方说的在理。只是自己略想一回,却也知道委实难行。他向着王西平苦笑道:“王将军,如是所想固然很有道理,却碍难全盘照此实行。” 他喟然长叹,又道:“我大楚王朝劲旅,除了建康军被灭,还有襄城、广州、泉福二州、成都府等处。这几处,广州、泉、福、洪都等地驻军,已经奉调南上,除此之外,其实各军州的兵马,多半集与此地。就连京师,连御林军在内,也不到三万人了。若是论起战力和精锐,此地的二十万人,是我大楚精中之精的劲卒,舍此之外,我们又待何人?坐拥二十人强兵,却懦弱不战,士林百姓,甚至我这麾下将士,将如何视我?主帅无有威信,则命令不行,到时候,只怕我一人失去军心只是小事,我军士气受沮,稍有不慎,我将如何面对列祖列宗?是以拥兵不战,与敌相峙之策,绝不可行。” “唉,末将亦知大帅苦衷。若不得已而决战,末将愿为前锋。” 石重义微笑摇头,向他道:“用你部为前锋,却也使得。不过,非为决战之故也。” 王西平眼前一亮,上身前倾,向他道:“此话末将不解?” 石重义道:“张守仁小儿,料想当今皇帝年轻气盛,朝中文臣不知军事,我必定顶不住压力,在没有把握的情形下,与他决战。至于细作所言,张守仁留驻颖州,我料想必定是他放出来的假消息。十几万大军渡江来攻我大楚,胜了,他就是一国君主,开国帝王,败了,实力大损,南有大楚兵戈相向,北有蒙兀人虎视眈眈,他欲做富家翁而不可能。如此重要的大事,他怎么会留在颖州安卧。” 最新全本:、、、、、、、、、、 第十卷 纵横捭阖(6) 王西平点头道:“有人说他是新婚燕尔,不舍娇妻。嘿嘿,我与他以前到也有些交情,知道此人能狠能忍,断不可能会了儿女私情坏了自己的大事。我意也是他正在飞龙军中主阵,就等着大帅去攻,好寻着咱们的破绽。” “所以我就不能中了他这个计!” 石重义负手起身,嘴角泛起冷笑,向着王西平道:“我军仇势就在于人多,为将者,不善于利用自己手中的筹码,那是蠢才,愚人。况且,飞龙军器械虽较我大楚为精,可是仓促渡江,不及携带。我却早已命人自各处调集抛石机,床弩,硬弩,在飞龙军营外高处建立高塔,以收居高临下的之效。我会将我大军分做几批,日夜不停,以各种器械不停的袭扰敌军,慢慢的填充敌人挖出的垒沟。如此,我又不停的与敌交战,敌人器械不如我,我军必定不断的小胜,而上可以使陛下稍稍放心,下可以锻炼士卒,也让诸军将军们心安。依我之算,一个月之内,要么他们仓皇退兵,我军可趁势而追击,要么就是他张守仁忍耐不住,要出坚营与我决战。到时候,攻守之势易转,以我大楚将士之善守,又岂能让他占到便宜?嘿嘿,他孤师悬于我境内,越打越亏,粮草武器补给不易,只怕到时候,想回去都不可得矣。” 王西平激动的满脸潮红,忍不住起身向石重义拱手行礼道:“大帅不愧是军中的老行伍,这一下,可当真不愧是算无遗策了。” 又道:“张守仁几无水师,少量的几千水师兵士和船只,必须留在黄河,以防蒙兀人突然侵袭。我军驻在南方的水师早就奉命北上,只要进入大江后,就能断绝飞龙军的南北联系,使得他们士气一落千丈!” 两人微笑对视,总觉这一仗算的极准,任是张守仁有通天纬地之能,也是无力回天了。 王西平发自内心的笑道:“我大楚有石帅在,好比赵国有廉颇,不要说飞龙军,纵然是秦国六十万虎狼之师尽至,又能如何!” 他崖岸高峻,从来不肯口出赞颂之言,在京师中,一向以冷面冷言闻名。石重义算是与他颇有些交情,也从来没有见过他如此说话。这一回,也委实是觉得不会战败,心情轻松,佩服石重义的原故,方会如此。 石重义得他一语夸赞,却也是兴奋的满脸放光,不禁答道:“将军岂不是我大楚李牧乎?哈哈!” 两人议定之后,又召集些老成的心腹大将,将这一番言语告之。众人中虽然有少量觉得大帅太过谨慎,到了畏惧敌人的地步,却也是觉得以这一番分析来打,绝没有失败的道理。各人行伍多年,也知道兵家有必胜之法则不必行险,反正这一仗的主帅是石重义,章程也由他来定,打胜了,各人有战功在身,跑不了功名富贵,纵是败了,这黑锅也是由他来扛便是。 当下均是胡乱应了,石重义又亲自写了奏折,向皇帝禀报自己的战守大计。平帝虽然年轻,却甚少血气之勇,加上京师众枢使,特别是杨易安均是以持重为第一重要大事,他便也在石重义的奏章上批复允准,只是不免嘱咐几句,只要稍有机会,就一定要全师压上,不可太过谨慎。 至于襄城方向,早就集结了四面州府的镇兵,加上成都府调派的精兵,吕奂亦是拥兵十万,在平帝与枢府的严令之下,随时准备突入唐、邓,打击张守仁的老巢。 到得此时,不但是皇帝和石重义等领兵大将,纵然是一直首鼠两端,与张守仁暗中勾结的杨易安,对这一战的胜负,却也是担心起来。 暮色昏黄,血红的落日已经失去了它白天时的炙热与威严,无边无际的黑色已经渐渐笼罩大地,等待着淹没那最后一丝红色的光芒。 天色虽然如此,十数万人类点燃的火把亮光,却把方圆数十里的战场照映的直如白昼一般。 在苍茫的夜空中俯瞰大地,这一小块闪亮的土地上,无数的人类在自相残杀,几百面牛皮大鼓不停歇的敲击,轰隆隆的鼓声之中,又有无数战士的呐喊声与兵器的撞击声,大刀砍入人体的喀嚓声,箭矢的破空声,投石机拉动时的吱呀声,巨石落地时的闷响,床弩穿破盾牌的巨响,人垂死前的惨叫声…… 整整五个军的楚军已经攻打了两个时辰,自午时打到傍晚,每个人的体力已经耗尽,在飞龙军的军营外,壕沟里,到处都是尸骸,破旗死马,鲜血成河。虽然如此,在没有得到退兵命令之前,自兵马使以下,每一级军官都身临前线,督促着属下的士兵拼死向前,向着飞龙军的军营寨墙处突进。而士兵的体力和勇气则早已耗尽,虽然自己一方战据着战场火力的优势,却并不能使得敌人后退半步,天空中飞过来的箭矢密度,也是依然不少。 在这五六天内,楚军由最开始的外围开始攻入,不停的轮番攻击,消耗着飞龙军人的力气与士气,甚至有一晚不攻,也是整夜的敲鼓鸣锣,必务要使飞龙军不得休息和放松警惕。飞龙军吃亏在人少,而楚军每次压上,少则三万,多则七八万人,飞龙军若是不全军顶上,则必定会吃敌人的大亏。况且因为渡江南下,在远程武器的数量上远远不及对方,若不是在精度和强度上都有改进加强,只怕早就没有还手之力。而楚军也依靠着这些优势,慢慢的蚕食推进,现下已经攻破了寨外的拦马墙,直接搭梯向寨内猛攻。 只是飞龙军不愧是百战精锐,无论是力气、战技,军纪、士气,甚至兵器盔甲,都高出楚军一筹。而负责防守的将军,也是百战良将,在人员调配和体力的储备上,远远超出楚军各级将领的想象。虽然敌军蜂拥而至,飞龙军却也是尽可能的轮番接战,顶住了敌人一波又一波的进攻。 最少,在眼前看来,这五万人的进攻队伍,是绝没有可能打破眼前那一道坚固如城墙般的营垒的。 “当当当……” 远方终于传来一阵阵无力的敲锣声。楚军上下心头一松,知道自己终于可以活着回到营中。 收取云梯,回射敌人,进攻的小队慢慢江集在一处,拢成阵势,开始慢慢后撤。在交战之初,楚军后退时,想不到敌营中还有精锐战士开营出来追击,很吃了几次大亏,如此这般几回之后,便再也不敢大意,力战后撤后,总是小心翼翼,不敢直接转身撤回。 与呐喊着的,在鼓声中叫骂着的楚军不同,飞龙军中却总是一片死一样的寂静。除了调兵与激励士气的鼓声外,再也听不到任何声响。那些身着玄色盔甲,头戴只露出双眼重盔的战士们,除了挥击武器时发出沉闷的用力声时,连一个字眼也不曾吐露。 生或死,攻或守,这些军人们依着上司的命令行事,而自己,只是一个个符号,尽可能的做出最正确的动作,挥出最狠的一刀,除此之外,就再也没有任何的动作和情绪。 王西平在近距离观看过自己属下与对手的交战后,却也不由得不感慨:“汝辈竟非人类乎?” 他一向以为自己下属的精锐敢战,已经是军人的最高境界。但是看着自己属下士兵,呐喊吼叫着冲向敌人,却总是被一个个沉默的军人挡在身前时,他不禁有一种感觉,仿似自己的属下只是一群玩着战争游戏,骑马打仗的孩子,而对面,才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职业军人。 生或死,胜或败,就是这么简单,并不需要付出太多的情感。 沉默的军人,才是最可怕的军人。 或许,也只有这样沉默似冰,冷酷如狼的军人,才能有剽悍无情,勇猛炽烈的蒙兀人,一较雄长! 眼看着楚军后退,矗立在防线各处的飞龙军将士这才不约而同的松了口气。这嘘声如此的不约而同,竟然啸聚成海,成了一声如雷似的闷哼。 楚军固然打光了最后一丝力气,而多日来不得休息的飞龙军将士,却又如何不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适才的这次进攻,楚军竟然已经逼入寨墙,开始搭设云梯,若不是飞龙军将士太过疲惫的原故,却又如何不能发起一次反击,将敌人远远赶开。 数万将士开始放松自己手中的武器,用腰间的毛巾抹拭着脸上的汗水。只是打了整日,这毛巾干了又湿,湿了又干,尘土飞扬,已经是油黑一片。各人却也顾不得许多,只觉得毛巾上带有一些人气,抹试之际,心头一阵轻松。 是的,不管多狠的军人,也珍惜自己的生命。也唯有珍惜自己生命的人,才会将自己手中的武器运用到最好。 “大帅有令,前方只留第二军的前军中军两万人,命他们坐地休息,除少数人哨探敌情外,其余人可以睡觉。” 随着一声声军令传下,奉命驻守的军人开始坐下闲谈,有累极了的,也不待后方的饭菜送上,便已经枕卧着手中的兵器酣然入睡。他们知道,过不了多久,敌人那边必定是锣鼓齐鸣,或是放炮射箭,到时候,想睡的香甜就是不可能的事了。 至于那些退到稍后方的军人,自然也免不了被噪音骚扰,只是因为离前方稍远,人心松懈一些。只要敌人并不是真的来攻,却也可以平稳的睡上一觉。 在他们行进途中,接近营内第二道寨墙处,无论是身上只佩带刻有姓名标志铁牌的寻常士兵,还是牌上刻有白黄红三色,以星月日分别身份的各级军官,均是举起手中的武器,默默地向着一个穿着小兵盔甲袍服,骑于战马上的军人行礼。 没有欢呼,也没有跪拜,也并没有狂热的气氛与繁琐的礼节。每个军人,都只是用眼神,用自己重重一握手中刀枪的动作,向着自己心目中最敬重,最佩服的统帅,行礼。 行礼,行军礼! 男儿之间无需跪拜,大丈夫拜天拜地拜父母。飞龙军中,已经正式废除跪拜的礼节,而战场军礼与平时的军礼也有所不同。只需紧握手中兵器,往自己右胸前重重一击,便是行礼。 而每当前线将士自前方返回的时候,经常将这简单的礼节,用自己响亮的一击,汇集成巨大的金属撞击声,直入云宵。 张守仁,无敌的统帅,带领麾下士兵未尝一败的常胜将军。也唯有他这样的将军,才会使得手下的士兵和将军们如此的信任。 目视着自己麾下的士兵们一一行礼,满怀疲倦,却又有稍许兴奋神色的回到营内,一直待饭菜的香气传来,士兵们的鼾声依次响起,他方才调转马头,往自己的中军营帐而回。 在他的营外,李勇、胡光、胡烈、韩璐羽、张仲武、张仲举、孟珙、张定国、韩逸乔依次环列,侍立左右。 最新全本:、、、、、、、、、、 第十卷 纵横捭阖(7) 第十卷纵横捭阖(7) 这一战关乎飞龙军,也关乎所有人的身家性命。与蒙兀人对敌,败了还能退入南方,侵魏国与飞龙军全力伐楚,胜则大势已定,败则可能失去眼前所有的一切。飞龙五军,除了吴猛率突骑与唐勇的第二军及第一军的前军留守外,其余将士,甚至包括张守国与吴禁的巡抚中军也全部奉调南下,与敌决战。就是连颖州讲武堂的几百名十五岁以上的学员,也在胡烈的率领下,全数来到。 他翻身下马,因见诸将脸色低沉,面带忧色,便朗声笑道:“做什么这般的脸色,这成什么模样。当年守颖州是什么局面,也没看到你们这副模样。” 各人原本都极是担忧,此次见他模样,听他话语,却是有着说不出的心安。自李勇以下,各人依次行礼,向着他笑道:“末将等见过大帅。” 胡烈是张守仁旧日上司,已经多年不经战事,此次在军营中苦战日,他竟仿佛是回到当年襄城守城战时,有一股说不出的兴奋。唯有自己属下的讲武堂儿郎,是将来飞龙军中的优秀军官,却也是多次上阵,很有一些死伤,令他心疼罢了。 只是此时他却一脸肃然,上前向张守仁道:“大帅,你自然不会领着咱们打败仗,这一战到现在很是坚难,不过咱们必定会胜,这个我从未怀疑。只是大帅傍晚时为了激励士气,亲身骑马到前线巡视,这也太过儿戏。俗话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大帅你是魏王,节度使,前面又不是顶不住了,何苦如此?” 说到这里,他咧嘴一笑,向张守仁道:“当年咱们对着蒙兀人,那样的凶神恶煞,吕大帅却躲在城中帅府,你几时见他到城头过,咱们还不是一样守住了!” 张守仁也被他说的一笑,放下手中的缰绳,向着诸人道:“我说你们怎么都是这般的神情,却原来是为了这件事。” 他信步往帐中行去,边行边笑道:“你们也太过婆妈,不是我说嘴,就适才的情形,我带着几百人冲他一下,楚军也奈何我不得。旁人不知道,你胡烈能不知道我自幼习武,几十人近不得身前?” 胡烈边随着他走,边正色道:“这个我自然知道。不过大帅不比当年了,当年身负的不过是几百人的性命,就算是自己有什么不妥,也不算什么。现下飞龙军二十万将士,管地里千百万百姓,可都是寄与你一身。别的不说,万一一支冷箭飞来,你教王妃怎么办?” 张守仁知道各人心意,便在帐中坐定,看着众人微笑道:“好了,李世民也有轻骑侦察敌情的时候,那还是在敌人的阵前呢。我今日所以跑到咱们阵前,不过是想看看兄弟们的模样举止,还能顶上几天。” 张仲武上前笑道:“末将以前不在军中,不知道厉害。这阵子跟大帅在营内,亲自与楚军交手,以末将看来,楚军也算精锐强军,是前朝两宋,甚至辽兵金兵所不能及。而大帅的飞龙军却还远在其之上,以末将浅见,若说进击,咱们是力有不逮,楚军想攻进来,别看他们今天打到了寨墙,可是离破墙进来,可还差了十万八千里呢。” 这一番话,说的帐内诸将都是一笑,当下均道:“张将军此言在理,确是如此。” 李勇也跟着笑道:“旁人不好说,以我的见识,再守一个月是绝无问题。” 他又沉吟道:“只是时间久了,咱们粮草不继,敌人士气越打越高,援兵越打越多,也是可忧。” 胡光也道:“别的也罢了,敌人水师最多再过十日,必定可以赶到,到时候建康至京口一线,全被封锁,咱们的粮草要从庐州转运过来,耗费过大,补给乏力,这才是当真可忧之处。” 张守仁在张仲武说话时,只是微微一笑,斜眼看他一眼,并不做声。待李勇说完后,也只是微一点头。只是胡光的话,他却微微动容,向着胡光笑道:“好,想到这一层,也是有进益了。” 说罢,先接过亲兵递上来的热茶,啜饮一口,又接着笑道:“我到不怕他们能攻进来。石重义老奸巨滑,绝不会出错。不过,他的性子也不够卤,打的不狠,攻的不坚决。折腾这么多天,才折腾到寨墙,那儿咱们的弩箭够多,射程够近,他们想打,很好,就怕他折腾不起。人一死的多少,攻的没起色了,他底下的将军们一闹,他又没主张了。这个人啊,适合守城,不适合主攻。” 胡光叹道:“不止是他,其实楚军中,多半都是这样的将军。吴猛吴将军擅攻,就被排挤的不行。大楚,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啊。” 张守仁笑道:“正是此理。他不善守么,咱们就非得让他攻,他不攻还不行。嘿嘿,天天吵吵闹闹,轮番攻打,想这样拖跨我,还早的很。不过,不等他如意算盘算到时间,咱们可不能再给他从容布置的机会了。” 他神采非扬,心中极是高兴。这一算攻楚算计,均是落入他算中,并无差错。算来最多再过一个月,就能全师回军,防范蒙兀人。而新得的大好土地,众多人口,将成为他的战备力量,兵员和粮食源源不断的送往中原,对蒙兀人,再也不必太过担惊受怕了。 众人见他高兴,知道必定是这一日新得了战报,便纷纷问道:“大帅,李将军那边必定有捷报,第三军的情形,究竟如何了?” 张守仁极是惬意的往后一倒,只觉得浑身酸软的肌肉一阵放松,身体的舒服加上心灵的振奋,让他几欲高呼。 只是当着这么多属下,却是无论如何也叫不出口,只得又坐正身形,向着众人笑道:“平江已克!” 此事他中午就已经知道,只是当时正在激战,却也不能通知诸将。此时自他口中吐出,众当当真是松了口气。 平江是大楚京师,前朝临安城的最大屏障,城高民多,极是繁华。以前归着建康军管,城内总有三万人的守军。此次在汤山交战,城内守军多半被调在战阵,城内守兵止余万人不到,极是空虚。然则毕竟是大城,城高险峻,若是守兵拼死抵御,破城也绝无想象中那么轻松。李天翔除率本部三万人不到,还有各军抽调的两万人,加上张仲武的几千部下为前导,三日前动身,算来连赶路休息,攻城时间不到一天不到。如此算来,当真是一攻即克。 胡烈身为讲武堂的教官,对战例典范最是用心。此时见张守仁高兴,便向他问道:“大帅,平江是个大城,守兵虽然不多,也不可能如此就轻松攻破,不知道李将军用的是什么样的妙法?” “嘿,说来简单之极。张仲武将军的属下,多半是这江南本地人,李天翔这小子,命人将建康军的军服发给他们,让他们换了,到了平江城下,只说是前面害怕城内空虚,调派援兵前来。他们都是江南本地人,军服番号,甚至带兵的军官都明显是楚军将领,那守城的将官如何不信。盘查了一下后,便即打开城门,放他们进入。” 他嘿嘿一笑,接着道:“这一进,这城门想再关起来,可就难了。” 各人这才恍然,均道:“善战者,动于九天之上。李将军这一下,可真是神来之笔。” 张守仁点头道:“不错。他没有攻城器械,连云梯都是一架也没有。若是强攻,别说一天,十天也未必打的下来。其实我原本让他试探着攻城,不行就绕道平江,直入秀州而进逼就师。平江一下,则后顾无忧,他必定是全师猛进。我料想,最多五天,他必定能逼到京师脚下。到时候,咱们眼前的这个石大帅,可就要凄惨的很了。” 因见诸将都面露笑意,他却肃容道:“咱们这一次攻楚,算来已经离胜局不远。襄城吕奂,他也不足为患。我留给吴猛那几万人,他必定不会辜负了我。吕奂此人,论能力不如石重义,论忠心还不如一条狗,他一败,要么降我,要么西逃投蒙兀人。襄城军主力一失,城亦不可守,不论是吴猛趁势而下,还是我得手后引兵西去,都绝无问题。不过饭要一口一口的吃,当务之急,一者是咱们要等李天翔的消息,这里绝不容有失。你们都很自信,却不可自傲。古人有云,骄兵必败,望诸君慎之。” 诸将均抱拳低头,向他道:“是。” 他又道:“二来,不但要守住,还要善用士卒,养精蓄锐。打的疲了,就算是敌人乱了,咱们抓不住胜机,打不跨敌人,让他们保有实力,也是不成。举凡种种,均需尔等用心,不可懈怠,若有轻忽以致出错者,多年交情,却也是顾不得了。” “末将等谨遵大帅之令,绝不敢懈怠。” “那好,都去吧。” 见各人乱纷纷退出,张守仁却唤住韩璐羽与方子谦二人,向他们问道:“北边情形如何?” 两个对视一眼,均摇头道:“现下正是打仗的好时候。咱们这边动手,忽必烈与阿里不哥也没有闲着,他们早前已经在漠北打了几仗,阿里不哥都吃了亏,和林丢了,他已经退到极北,忽必烈粮草补给不上,战马也很瘦弱,却也是追不上他。那阿里不哥却又不依不饶,带兵打他,两边这样一闹,免不了又是要纠缠一气,不等到打的累极了,停不下手来。” 韩璐羽却是抓住机会,要卖好给张定国,便笑道:“自从大帅委了巡抚,山东一境交给张定国将军治理,却是极好。现下山东境内,官员清廉,官府肯办实力,劝农亲桑,恢复生产,严守黄河。此次虽然巡抚中军过来,沿河却是留着好多的细作密探,还有少量的守兵戒备。一有风吹草动,不等官府发觉,早就有百姓禀报了上来。那蒙兀人除了在幽燕之地还有些耳目外,黄河南北,咱们的人穿州过府,如入平地,河北百姓都说,巴不得张王早点打过来,解民与水火之中。” 张守仁打断他喋喋不休的话头,沉着脸道:“间军者,刺探敌人阴私,禀报常人所不知者。你说的这些,年年逃过河来的人,要向我念叨几万遍,还轮的到你来饶舌?” 见他惮若寒蝉,不敢再说,张守仁便抚慰道:“不过你说的也是实情,不算谄媚。如此这般,我才能稍稍放心。我这里用了全力,如果忽必烈这时候抽冷子给我一下,那可不得了。” 方子谦笑道:“这也不大可能。大帅觉得吃力,忽必烈又何尝轻松。咱们年年打仗,却是越打越富,人越打越多。可是鞑子知道什么理境安民的事?蒙兀人恨不得把北方汉人杀光,耕地全变成牧场。现下他打仗,要衣服,要棉花,要铁器,要黄金,要粮食,要牛羊,只顾伸手,不肯让百姓休息。加上胡人治汉人,汉人原本就不心服,蒙兀人又残暴的紧,动辄杀人,哪里有半点恩惠给百姓?这样一来,谁愿意为他卖命?除了那些得了好处的汉人万户和千户罢了。这三年来,忽必烈和阿里不哥为争汗位,打的不可开交,漠北草原上尸横遍野,以前还有河南山东的财力物力支持着他们,现下除了河北关陕,竟无别处可用。蒙兀人,也是打的疲乏,越来越吃力了。以我看来,阿里不哥虽然得了其它各部宗王支持,却是口惠而实不至,若不是大帅为了换取军马,年年和他暗中互市,他早就撑不下去了。就算如何,以臣下看来,今年之内,阿里不哥要么投降,要么败亡,这是定局。而他败亡之后,才是忽必烈腾出手来,对付大帅的时候。” 第十卷 纵横捭阖(8) 他嘿嘿一笑,接着道:“只是那时候大帅坐拥两千万百姓,数千里方圆土地,几十万带甲将士,隔着黄河天险,咱们固然不能在平原上和他的骑兵争胜,可是他想打败咱们,又岂是那般容易?” 张守仁点头道:“此言有理。我之所以不惜被人骂成叛贼,过江伐楚,也是看到这一步,不得已耳。” 关于这一点,两人到是异口同声,一起答道:“大帅吊民伐罪,以有道诛无道,革楚命,济万民,此是上应天心,下救黎首的大善之举,安能以反叛视之?况且,一朝兴,一朝亡,自古无不亡之国,大楚兴,也是灭了南宋,难道能说太祖是叛贼不成?” 张守仁微微苦笑,心道:“太祖以如画江山付我,却知道我来为难他子孙时,不知道是何想法。” 想到这里,心中颇觉无趣,挥手道:“你们且退,我太过疲乏,要歇息了。” 两人对视一眼,知道大帅为难故主,心中尴尬自然难免。只是他们都是深沉狡诈之人,一心想的是功名利碌,现下主子如此得意,将来建立新朝,他们都是从龙郧旧,开国功臣,就这一点来说,也非得力劝张守仁将灭楚一事进行到底不可。 有些时候,当一个人拥有了一个集团,让这个集团为他效力的时候,他也需得为这个集团付出,回馈,并不是孑然一身时那般自由了。为上位者的得意与无奈,亦是如此。 自这一日后,楚军攻伐依旧,却总是不得其门而入,除了仍下一堆堆的尸首外,别无办法。唯有一次,王西平亲自督师猛战,以重木撞击寨墙,逼的守军开门力战,两军缠斗多时,方才给守方的飞龙军带来不少的损伤,然而除了王西平的属下外,其余楚军在攻击时,总是缺乏决死的意志与狠劲,加上高密度的交战,除了飞龙军疲乏外,楚军虽然是轮战,却也是难以支撑。 五日之后,在大楚平帝五年夏六月初十日,两军竟是停止交战,互相收拾死去将士的尸体,加以焚烧掩埋,随军医生加紧料理伤兵,轻者加以包裹敷药,重者不免送往后方治疗。 飞龙军修补损坏的工事,楚军竟也是不管不顾,只是在阵前叫骂,擂上一阵战鼓,射上几箭,便也做罢。 军中中下层的军官和士兵们尚且不知原故,只以为楚军疲乏,对方的将领们让士卒休整,中级校官以上,心中却是清楚明白,对方必定是接到了京师被围的消息。 “平江失守,敌军过吴江,陷秀州,得嘉兴、桐乡、海宁,过余杭而不攻,偏师制之,近六万贼军竟致京师城下。幸亏城中将士机警,在贼兵前锋不过距离城池里许时,紧闭京师诸门,鸣锣击鼓,数万禁军将士甚至皇宫内的御林卫士,大内侍卫,甚至更夫、巡吏,各部使唤的仆人下人,亦是持兵上城,百姓也在城下鼓噪呐喊,这才挡住了敌人第一波的攻打。” 石重义额头冷汗连连,面色铁青,目视着帐内二十余名各部兵马使,放下手中的文书,惨然道:“也是亏的敌人为了瞒住我们,轻兵绕道,什么攻城器械也没有带,甚至余杭稍加抵抗,便放弃不攻,这才这么迅速就插到京师城下。若不是城内守将机警,现下京师已经陷落多时矣!” 他终于忍不住号啕大哭,泣道:“罪臣无能,差点害的陛下蒙尘,身陷敌手。宗庙不幸,居然生出我这样的无能子孙。我有何面见太祖皇帝于地下!” 他拔出佩剑,猛然勒向自己脖间,又叫道:“不肖子孙,罪臣石重义自刎以射!” 幸亏他身边的亲兵早就看出他神色不对,一见他拔剑便猛然扑上,将他手中的佩剑抢将过来,扔在地下。饶是如此,因为他动作太快,太猛,还是在脖间拉了一条细长的创痕,几滴血珠溢将出来,骇人之极。 “大帅,兵战不力,非大帅一人之过!” “正是,是吾等无能,破敌乏术。” “大帅千万不可太过自责,敌人如此狡诈,非常人所能想象。” 诸将原本都是心高气傲,这些天来,以几倍敌军的楚军向着敌人攻击,怎料却是一点成效也没有见到,飞龙军轻松挡住了自己的攻势,仿佛还行有余力。一想到敌人阵中不过七万余人,就这样轻松挡住自己的攻击。当初大伙儿一力主战,要以全师与敌决战,大军压上攻击敌阵时的狂妄,若是石重义依了众议,果真如此,只怕这里的楚军早就溃败多时了。 想到这里,不免对这个持重谨慎的老将很是敬佩。现下京师危急,各人行止大乱,也需得这个老将压住阵脚,不然只怕消息一旦走漏,就会全师溃败。 只是他们安慰并不得法,石重义越是听他们劝说,便越觉得自己太过无能,不及张守仁之万一,自信崩溃后,只觉自己百无用处,活着也是无能为力,他一边听着各人相劝,一边只打定主意,一会稍有机会,还要挥剑自杀。 王西平在前几日强攻敌营时,虽未受创,却是太过伤神,自战阵退下来后,已经休养了好几天。此时病后初愈,满红潮红,显然是身体大亏,难以支持。 因见众将相劝而不得法,便连咳几声,然后方道:“请诸位将军暂歇,我有话讲。” 他身为禁军第一军的兵马使,资历深厚,很得众望,此时如此一说,各人便立刻闭嘴。 就是石重义,却也是回转头来,要看他说些什么。 “石帅,这书子上有没有写,京师现下的情形如何?” “只是说到京师戒严,陛下甚至命诸王上城领军。百官也需带领仆众协防,另外,便是令人趁着贼人没有合围时,潜逃出城,往南方各军州提调勤王兵马,也严令咱们不要在此耽搁,立刻回师援助京师。” 王西平脸上青白相加,只觉得心口发甜,胸口发闷。不禁想到:“大事休矣。” 只是却并不敢露出慌张神色,只静静道:“石帅不必惊慌,其实事尚有可为。” 石重义又喜又惊,忙道:“王将军,我方寸已乱,请你为我详加赞画。” “大帅,适才你也言道,这伙敌人虽然有五六万之多,却是轻兵南下,连余杭那样的小城也不攻,显然是没有能力攻陷。我朝京师经过近百年的修葺,城池坚固高大,外有护城河环饶,别说是六万没有器械的敌人,就算是眼前的敌军全至,再给他们器械,想攻陷京师,也绝非一时两日可以完成。” 石重义眼前一亮,当下起身挥手,叫道:“不错,很是有理。我适才只觉得京师必不可守,乱了方寸。其实京中尚有几万兵马,并没有到绝望之时!诸位将军,这便随我回撤,往援京城。” 诸将想想王西平的话确是有理,各人多半都是京城人氏,家小俱在,适才担心害怕,均是没有想到,六万多没有大量攻城器械的敌军,绝无可能在短时间来攻陷大楚京师这样的大城。听得石重义吩咐,各人都道:“末将等遵令,这便下令回师,全军南下,往救京师,护卫皇帝陛下。” 王西平却不料自己的话有如此的效果,心中发急,忍不住咳了两声,只觉得嘴里发甜,偷偷一看,却是吐了几口血出来。 他不敢让人知道,急忙用巾帕擦了,藏在袖中。 却是高声道:“石帅,各位将军,我的话还没有说完。” 石重义已经对他很是敬服,当下忙道:“王将军还有什么妙计,还请道来。” “大帅,诸位将军。各位有没有想过,敌军明知道短期内攻不下京师,却仍然以大军偷偷南下,不顾身后有咱们的大军,也不害怕身陷重围,难以回师?” 一个将军迟颖片刻,便答道:“敌军统帅是那李天翔,飞龙军中以善攻闻名。他此次率军南下,转战几近千里,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用计巧妙之处,心肠狠辣之处,统军严密之处,都竟似不在那张守仁之下。我看,他们让这李某领军南下,一则是看能不能趁势攻入我京师,一举灭了我大楚。二来,如果奸计不能得逞,则领军回师,断绝我大军粮道,阻我后援,然后前后夹击,一举将我大楚军中精锐主力,灭亡于此,如此这般,他们两军会师,再去攻打京城,则可轻易破城。” 王西平咳了两声,答道:“确是如此。不过,他们想的轻松,却未必能如此行事。我大楚养士百年,待士人不薄,境内城池,多不肯投降,打乱的军人,还会归于原部。他们越是深入,就越是困难。想断绝我王朝与京城联系,殊非易事。是以咱们不必慌张,一则是京师必然得保,二来咱们也一定可以自保。” 石重义急道:“眼下不是说咱们的事,回京勤王要紧!” “是,我说的正是此事。敌人一计连着一计,很是狠毒。大帅你有没有想过,我军突然开拔。全师南回,而京师被围一事也决计瞒不住人。到时候阵形变动,军心动摇,我军原本就不是飞龙军的对手,好在敌人善攻,我军善守,相峙于上经,必定无事。若是现下仓促间就拔营南下,只怕行不过百里,敌人追随攻打,我军必定溃败四散,难以成军!” 石重义原本以为他还有什么妙计可言,此时却又说出这样一番言语,令他气沮。当下呆坐回椅上,良久之后,方问道:“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以末将之见,回救京师也是必然。不若以半数十万人先回京师,余部在此与敌相峙。好在这么多天过来,咱们的营盘也是稳固的很,虽然军心不稳,敌人要攻过来,也是困难。如此这般,援兵可以回救京师,此地仍然是个相峙的局面,敌军不管如何辣手狠毒,咱们只要稳住了,拖的时间越久,对咱们越是有利。” 石重义尚在思索,其余诸将便已连声责难,纷纷道:“京师危急,皇帝陛下有难,王将军不思全力回救,却是畏首畏尾,只愿意以半数往救京师,莫不是心里打定了什么主意,要向那张某人卖好么?” 更有人道:“听说王将军与逆首张某有着香火情,现下回头投效,那张某人必定重用,加官进爵,指日可期。” 其实诸人都知道王西平不是贪图富贵胆小怕事之人,只是当着此情此景,人心大乱,一语不合各人的心意,便已经吵嚷起来。 王西平眼前这些兵马使尚且乱成如此,若是消息传到诸军时,还不知道乱成什么模样。他心中又是着急,又是担忧,忍不住又中一口鲜血溢出嘴角。 这一回,却是让各人看的真切。众人都知道他是心急国事,被激后方才如此,一时间心里感愧,便再也不便做声。 石重义眼见王西平如此,也知道他说的有些道理,全师开拔,军心不稳之际,虽然人数众多,但历史上几十万大军被几万人击败的事,比比皆是,楚军虽然精强,但是苦战这么多天,也是疲乏之极,加上军士大多是京城土人,家小俱在,心中忧急,敌人只要衔尾而追,却也是当真危险。 最新全本:、、、、、、、、、、 第十卷 纵横捭阖(9) 他心中拿不定主意,只觉得飞龙军太过可怕,以全军回救尚且不一定打过人家,半数而回,就怕被人在城下一举击破,又觉得不以重兵挡住眼前的敌人,被人一追,却也是大事皆休。再有又是担心自己被皇帝重责,将来难容于朝中。这些也罢了,就怕史笔如钩,自己成为大楚亡国的罪人,那真是百死而莫赎了。 正是七上八下,难以决断之际。营门处却是尘土飞扬,不过一个时辰,自京师已经来了十几拨的使者。 原来京城被围后,平帝心中慌乱,除了以他自己的名义,连下诏书、金牌令箭,又以枢府,兵部,甚至宰相的名义,接连下令,连派使者,务必要令石重义立刻回师,全军来救京师。 他害怕石重义畏怯迟延,便在诏书里哀声求告,言辞恳切,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让他以宗室身份,务必要想到宗庙社稷之危,紧急回来援助。 “吾皇年轻,长于深宫阿保之手,终无开国皇帝之勇毅之风。” 王西平在心中暗叹,又看石重义的脸色神情,知道对方以皇帝诏书为念,又觉得二十万大军未必就害怕衔尾而追的敌人,要行险一搏了。 “诸位将军,立刻去召集部下,暗中准备,咱们一边击鼓射箭,一边准备。待到今夜天黑时,暗中分批出营。待到明晨,也走出好远,到时候以强兵劲卒殿后,敌人若追,合当让他吃些厉害。” 众将亦是觉得如此是最好的办法,当即站起身来,向着石重义抱拳道:“末将等遵令。” 当此危难之时,各人心中又是慌乱,又是感奋,此时向着石重义行礼,竟有不少人流下泪来。 石重义看着各人走远,又见自己亲兵仍然站在他身边,小心戒备,便苦笑道:“皇帝依靠信重于我,我便是要死,也得解了京师之围再说,你们不必如此了。” 又见王西平矗立不动,便向他道:“王将军,我也知道你担心。不过当此局势,什么也说不得了。你赶紧下去,准备动身吧。” 王西平心中绝望,却仍是不肯放过最后一丝希望,自己想了一回,便向石重义道:“大帅,末将的第一军还称的上是全军精锐,不如迟走一天,为大军殿后,如何?” 石重义知道他担心大军崩溃,也是一片苦心。他的第一军也确实是精锐,当此之时,用来殿后也是最好的选择。 当下点头向他道:“好的,此事便依了你了。不过一日之后,你需加紧行军,追上主队。” 王西平点头答允此事,便即离去准备。 这一日午后,全营二十余万楚军已经全然得知此事。此次楚军的主力,大半都是来自京城的禁军,少数除了南来的勤王兵马外,也是京师附近的镇兵。此时听得后院起火,担心家人父母,不免慌张失措。当下合营鼓噪,要求立刻回兵。好在众将得了命令,安抚军心,准备撤回,连番劝导之下,军心方才少许稳固。 待到黄昏之后,王西平的第一军却是回到陈前,击鼓叫骂,一如往日。其实他军中也是人心不稳,担任这样的任务,极不情愿。若不是王西平威望极高,又言明大军非有殿后不可,这些军人也一定会鼓噪哗变不可。 至夜,楚军开始分批撤出,一路向南。初时尚且队例严整,待到后来,因为天黑暗夜,加上军心不稳,不免队列散乱,难以支持。 王西平骑马跟随大队,借着微弱的月光观察良久,只觉得忧心如焚。以这样的乱军和士气,只要敌军一个冲击,这二十万人只怕就成了漫山遍野的羊群,任敌宰割了。 他心中暗下决心,要在这里不止一日。最少也要坚守三天,为大军争取时间。 一边想,一边却是难以支持衰弱之极的身体。待到黎明时分,委实支持不住,终于朦胧睡去。 这一觉却是睡了半个时辰不到,待旭日升起,天光大亮时,他的亲兵却是急忙将他唤醒。 “这个张守仁,竟是如此狠辣。” 他一边连声咳嗽,一边翻身上马,急驰到阵前。待注目一看,却见对面敌营营门大开,黑压压的飞龙军人,正是鱼贯而出。 他惨然一笑,轻声道:“他安排的计谋,他自己也自然是清楚的很。我军的行动,如何能瞒的过他。” 片刻功夫过后,却见对面军中奔来一个背负白旗的军官,离的近了,他仔细一看,却见那军官胸前铁牌上有一枚黄月的半月,便知道是一个校官。 因吩咐自己的亲兵中军,向他令道:“你去,问问他过来是何用意。” 那中军得令,立刻打马向前,迎上对面来人,在马上一番问答后,便返回向他禀报道:“将军,那人说,他们飞龙军的大帅,想在阵中约见将军。” 不待王西平做答,他便气鼓鼓的说道:“敌人如此奸滑,不是好汉子。现下约见将军,还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请将军千万不前去。” 这中军甚得王西平的宠爱,又不过是十七八岁年纪,是以说话直率,并不隐讳。 王西平微微一笑,向他道:“为上将者,用谋不用勇。张守仁用谋如神,你原该佩服他,并不要骂他。” 见中军发急,他又道:“别的事也罢了,这种阵前约见的事,他不会用什么计谋。日后传开去了,对他的名声不利,魏王不会这么做的。” 说罢,严令自己的亲兵不可跟来,只是自己打马向前,往两军阵中而去。 待他奔出百步之后,对面阵中张守仁却也打马急驰而出,两人对面驱马而行,不过片刻功夫,便已经在两军阵中相遇。 王西平昨夜并没有如何休息,心中又是惶急,身体原又极差,此时打马奔行了片刻,已经是面色苍白,头晕止眩。待张守仁迎面而来时,却正是阳光刺眼,他呆了片刻,让过光线,又仔细看了张守仁片刻,方才道:“你也瘦的多了。为上位者,劳心费力,却不比当年做小兵时健壮了。” 张守仁苦笑一声,答道:“却不曾想过,与你再次相遇,是这样的场所,这样的局面。” 王西平淡然道:“各国其国,各为其谋,原本也说不得。” 张守仁恳切道:“王将军,我知道你的为人,绝不贪图富贵。只是我今日所为,却也是为了我汉人的江山,其中苦衷,你现下不知。待到了将来,必定就知道我所为此事,绝不是为了自己的尊荣富贵。” 王西平点头道:“你不是那种野心极大,一心要做皇帝的人。以你今时今日的地位身份,若不是为了抗御蒙兀,绝不会如此。” 张守仁喜道:“原来将军知我苦心,那可真是太好了。我知道京师被围,石重义必退,而将军你必定会自请殿后。与将军对敌,实非我愿,既然将军知我苦衷,却是省了很多麻烦。” 却听王西平答道:“世上的事,原本就是尽人事而听天命。我虽然知道你本意为何,却并不能就此放手。大楚虽弱,也不一定就会亡于蒙兀之手。况且,就算是将来亡与蒙兀,却也不能现下就亡于你之手。” 因见张守仁沉下脸去,他又轻声道:“一朝兴,一朝亡。现下的局势,我也知无能为力。不过,每一朝亡时,都要有忠臣义士,追随旧朝而去。守仁,我便是那样的人了。” 张守仁还要再劝,却听王西平厉声道:“你若稍敬我之为人,便不必再说。” 张守仁苦笑道:“我昨夜便已选定伏兵,在你们大军动身之前,便已悄然与半途埋伏。人数虽然不多,不过当着半夜,人心慌乱时,只要稍有动静,便是一溃千里。现下算来,大楚的二十万大军,已经四散奔逃。你的一万多人,最多阻我半日,这么多条人命,你又是何苦?” “他们身为大楚军人,原本就该保家卫国,身死疆场。男儿大丈夫,不一定要死在床上,为妇人怜!” 张守仁轻轻点头,终于答道:“好吧,那便成全了你。” 王西平再不肯回头,只沉声答道:“莫杀降兵。此地与北方不同,收拾心人,最为要紧。再有,莫要以为你飞龙军强,就与蒙兀人硬打。你若得大楚全境,五年后,以六十万大军,依强弩硬弓,誓师北伐,可摧枯拉朽,将蒙兀人灭族。若是只得江南半壁,需得先克关陕,得四川,然后积蓄实力,多练水师。以十年为期,先守而后攻,方能克全功。” 张守仁只觉双眼含泪,心中难舍之极,却也知道无法劝得眼前这个汉子回头,只得答道:“是,一切依你所言,你放心吧。” 眼见王西平渐渐离去,回到自己阵中。隐约间,却听得他唱道:“身既死矣,归葬山阳。山何巍巍,天何苍苍。 山有木兮国有殇。魂兮归来,以瞻家邦。 身既殁矣,归葬山阿。人生苦短,岁月蹉跎。 生有命兮死无何。魂兮归来,以瞻山河。 身既没矣,归葬山麓。天何高高,风何肃肃。 执干戈兮灵旗矗。魂兮归来,永守亲族。” 歌声远远传来,苍凉低沉,还夹杂着几声低咳。张守仁心中明白,此战过后,这个当年微笑着在襄城统制府内说话的和蔼将军,将再也难以相见,无法交谈。 他狠了狠心,迟疑良久,方才挥手道:“传令,全军进攻!” 至夜,这一战已经结束。唯有伏尸数里,血流成河。楚军当着数倍强敌,竟是死战不退,鲜有逃者。就是大局已定,必将败亡时,也是无人肯降,一直力战而死。若不是飞龙军盔甲精良,精练合战搏击之法,必定也会死伤惨重。 战后,张守仁命人寻得王西平的尸首,精心包敛,命人送回大楚京师,却也只是后话了。 最新全本:、、、、、、、、、、 十卷 纵横捭阖(10) 打败了王西平一军后,飞龙军全军压上,追击着败逃的楚军大队。而楚军主力大阵早被冲散,虽然王西平的抵抗为他们争取了半天时间,却在勉强整队后,夜间又被冲散。如此朝而复始,不过两三日后,楚军既不能前行,也不能停住脚步,只觉得无时无刻,都在被敌人袭扰。待一路过了湖州后,二十多万大军已经溃散,再也无力成军。 石重义身死乱军之中,其余各级将领,或是投降,或是被俘,或是战死,待几万乱军逃至京师城下,又被早就等候多时的李天翔率部全歼。 大楚平帝五年夏七月,在接到石重义的首级和吕奂偷袭唐邓,却被吴猛以突骑冲入阵中,导致全师溃败后,只身逃入关中的消息后,平帝终于绝望。 在宰相与杨易安等人的劝告下,平帝接受张守仁的议和条款。割西川、剑南、湖北、准南、.江西北路、建康、平江、湖州、徽州、饶州等各军州。自去帝号,称南楚国主。大楚在此战过后,失去近半国土和人民,军队溃散过半,实力衰弱之极,再也无力对抗张守仁的飞龙军。若不是张守仁顾忌楚国尚未全失人心,勤王兵马源源不断,飞龙军就算能战而胜之,也必定会陷入苦战,得不偿失,就是欲灭其国,也不是一件极困难的事。 “殿下,这是建康各地的士民劝进表文,请殿下阅看。” 自从解楚国京师围后,张守仁却感染热毒,不得已停留在建康养病。他的病实是操劳过度,又因战胜大楚,达成了预计目标后,心情放松,以致使病毒侵入,难以抵挡。 象他这样健壮的人,平素并不生病,只要一旦得病,却也是极是严重。开初几天,都是昏迷不醒。军中人心惶怕,不知道如何是好。 所有的上下人等,都害怕他一病不起,而飞龙军也必定要如当年大楚太祖逝后的楚军一样,溃不成军。而更为可怕的是,当年太祖之子虽然年幼,好在还立有太子,而张守仁现下却是没有儿子,又是昏迷不醒,连指定继承人的能力也没有,若是一旦身故,后果当真是不堪设想。 好在张守仁的运气极好,在医生的精心调治下,总算苏醒过来。因为身体极为虚弱,不能动身返回颖州,只得在建康停歇。 这建康却是历朝古都,王气郁郁。张守仁因病停留在此,却也给许多人想象的空间。待得知他苏醒之后,便有无数的儒士、百姓、军人、贵族、甚至是僧尼,以表文劝进。 其实继位为帝的想法,张守仁并不是没有。常人都有权力欲望,张守仁久居人上,连跪拜的礼节都想不起来如何进行了。让他奉别人为主,行礼如仪,那是想也不必再想。况且,他攻伐楚国,虽然得了大楚大片的土地军民,却终穷是民不正而言不顺。古代中国,讲究的就是礼节名份,孔子所谓:“必也正乎名”是也。他如果想使得领地内的百姓归心,士民效力,就非得有一个皇帝名号不可。 此事在他进兵大楚之前便已经有了决断。只待回到颖州后便立刻进行。祭祀用的天坛,仪注礼器,甚至官号爵位,朝廷典仪,都已经多半齐备。逼的楚国皇帝削去帝号,也正是为了此事。 只是心中虽如此想,却并不能宣诸于口,也不能一劝便即刻应充。中国人在这种事上,绝不能落人以柄,以免为天下人所笑。是以不论建康各地官民百姓如何劝进,他却总是谦辞,绝不答应。 “殿下,臣昨日去考察城中南朝各国的迹官,其实陈朝皇宫保留的完好。当日隋兵入城,并未加以破坏。后来南唐以建康为都,多加修葺扩建,宋兵灭南唐后,也并未破坏。臣入内观看后,除了稍嫌破败,需以几万工匠加以整治外,却也是华美堂皇,虽不如大楚皇宫那么金碧辉煌,却是比颖州强多了,就是比之开封旧宫,也是强过许多。况且,以颖州种种,也并不适合做为国都。不若就在此处登基,建国称帝,以建康为都,不是更好?” 张仲举眉开眼笑,一边看着张守仁皱眉喝着药汤,一面娓娓而言,力劝张守仁在建康即位登极。 张守仁也不理他,只将那苦口的汤药喝完,又懒在床上半响,方才道:“颖州自然不可为都。不过此地亦不可为都。江南好,只是会消磨男儿斗志,丈夫意气。楚国尚且有半壁江山,北边还有强敌环伺,我如何就能在此安卧,享太平之福?你不必多言,等我身体稍稍痊愈,便要返回颖州。” 张仲举不禁发急,大声嚷道:“殿下,名不正则言不顺。现下咱们在新得州县派遣官员,当地百姓士人,多半是阴奉阳违。就是去年受灾起事的各处,也有杀官造反,口称受诏讨贼的蠢货。若是殿下称帝,称是受了天命,帝号一建,那么人心自然敬服,却比现下要省事的多。不然,殿下始终背负着大楚叛臣的名声,谁愿意给一个贼做打手呢?” 张守仁苦笑一声,答道:“此事我怎么不知。只是大战方息,我军多有折损,以我之意,先要抚慰士卒,多加追恤。然后至开封,告庙称帝的好。” 他见张仲举还要再说,便举手止住,向他道:“我知道你也是忠心,不过此事并不着急。我有大军在手,就是楚国也乖乖雌伏,人心么,迟几天收拾也不迟。我意已决,北方强敌就在身侧,我一定要到开封即位,部署对蒙兀人的战守大计。留在建康,距离前方千里之遥,很多事处置不来,这要不得。” 待张仲举怏怏不乐出门而去,张守仁因叫过方子谦,向他道:“子谦,我大军现下都到了何处,部署如何?” 方子谦知道他精神一好,必定要询问此事,便急忙答道:“殿下,第二军与突骑打败襄城军后,以第二军前往四川,接管改编兴元与成都各处的军队,弹压地方。突骑留驻襄城,休整待命。第三军回镇山东,现下刚到扬州。军队疲乏,伤兵众多,走的很慢。第四军驻平江,提防楚军。第五军与节度中军四万人,驻在建康城内,拱卫殿下的安全。” 张守仁听了这片刻,已经觉得乏累,便放低自己脑后的枕头,闭目躺下。半响过后,方才道:“有几件事,需得立刻下令。” 方子谦连忙叫来几名书记官,伏案持笔,待他发令。 “一,收取新得各州县的印信,帐薄,派遣我境内能吏为巡按使,前往各地巡查,收取库藏金银铜钱,调拨粮草至各地军仓。” “二,我南来之前,便令中原各处招募兵士。再建五军,此事不可轻忽,立刻多派精干军官,往中原各处接受整训新兵。钱、粮、衣物,兵器,都要加紧提供,不可怠慢轻忽。” “三,再派密探,严查关陕及河北蒙兀人的动静,命第三军加紧回防山东。突骑不必留在襄城,大楚除了在京师附近还有些能战的兵力,其实主力多被我打掉。至于成都和兴元的几万军队,愿留者,可留驻原处,整编使用。湖北与四川各处,只留第二军镇守,便已经足够。” 他讲了这么许多,觉得非常疲惫,待看到文书写完,又用了印急速发出,这才稍觉放心。 方子谦见他面带忧色,便劝道:“殿下不必太过担心,北方动向,咱们一直查察,忽必烈的大半兵马,现下还远在漠北。就算知道咱们全师南下,想调兵来攻,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到的。待他能调此兵马时,咱们最少也回到中原和山东十来万人,凭何而守,他没那么容易打过来。” 张守仁只是觉得担忧,却也不便把自己心中的想法尽数向属下说出。只是低声道:“中原腹地,十分要紧。待新军编成,则必调第二军和第四军回来。军人,是要打仗才称的上精兵。新练军队,不打上几仗,是不能放心使用的。” 方子谦陪笑道:“这是自然。” 他看看张守仁脸色,终道:“殿下,前些天来,你昏迷不醒。军心不稳之极,臣与韩将军日夜侦察,军正司与间龙查到了许多将军和官员的举措。他们或是遣散家人,准备金银细软,随时潜逃。又或是暗中写信给南楚国主,请罪归降。甚至有些人暗中讨论,准备拥戴……” 张守仁自薄被中伸出手来,摇道:“不要告诉我他们要拥戴谁,也不必把这些人的名字说与我听。” 他苦笑道:“那时候我自己尚不能自保,也没有后人让人拥立,各人有些异心,这实在是可以原谅的。” “是,那时候不知道王妃已经怀有身孕,殿下有后。各人有些不好的想头,也确是人情之常。” “烧了,把你们的记录,还有搜到的书信,付之与炬吧。” “是……” 方子谦再也不敢多说,只是躬身退出。下殿之后,却也是暗中庆幸。其实张守仁病重之时,他也暗中企图拥立李天翔继任,只是在张守仁醒转后,方才又慌弱回头。他知道韩璐却比他老实的多,一心等着张守仁醒转,手中未必没有掌握着他图谋不轨的证据,正是一脑门官司的时候,张守仁如此处置,却也使得他放心不已。 张守仁目视他转身离去,忍不住微微一笑。这个近臣参军,心中隐藏着那一点点秘密,总是害怕自己知道。却不曾想,张守仁安排他们监视别人,却又如何能不安排人监视这些大权在握的高官大员。这些人在他重病时的所作所为,他心中自然是清楚明白,只是当时危急,人心不稳,若不是张守仁威望太高,又没有病危身亡,只怕早就有大乱子闹了起来。 想到这里,他额头上冒汗,也觉得身上的被褥厚重闷实,便抬手将那被子拉下一半,露出大半截胸口。 “好在英儿有了身孕。只要打败蒙兀人,就算我死也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 虽然如此设想,却想到英儿那娇小的身体将逐渐笨拙,在她的腹中,正孕育着自己的孩儿。 愉快的叹一口气,不禁又想道:“最好是男孩才好。若是生个女儿,还得悬心。不过好在我身体其实并无大碍,将来再生上十个八个的,也不是问题。” 他身体还很虚弱,一边想着,便一边昏沉沉的睡去。 虽然早就为王,他却并没有使用宫女,也自然没有太监侍候左右。此时距离建国称帝不远,早有大臣建议他使用宦官宫女,却都被他骂了回去。 无论如何,了解过后世情形的人,是不可能再残人身体,以为自己使换了。 看着他沉沉睡去,身边围侍的众亲兵依次退出门外,只留两个年幼警醒的亲兵侍奉左右,以备张守仁醒来时侍候。 最新全本:、、、、、、、、、、 十卷 纵横捭阖(11) 张守仁这一觉,却是睡的极为香甜。只是睡梦中,朦朦胧胧感觉有人低语说话,待醒转后,却果然是门外有人的低语声。 他心中极为不快,忍不住沉声道:“是谁这么没规矩,在我门外喧哗!” 房内的侍卫早就起身侍候,听得他生气,忙道:“是一个参军从事,半个时辰前跑来求见殿下,属下们回说,有军情自然有方参军等人处置。殿下身体虚弱,不能打扰。那个却只缠夹不清,李队正早就派人去寻方参军,却是寻不着,也正在生气。” 张守仁心中纳闷,什么样的军情竟使得一个小小的参军从事甘冒吵醒惹怒自己的危险跑来禀报。想到可能是北方有什么紧急军情,便令道:“快些传进来。” 众亲兵虽然不满,却也只得遵令,放那参军从事进来。 “臣……” “不必多礼,快些说。” 自从张守仁要建极称帝以来,发现身边近臣对他的礼节也越来越讲究,越来越郑重其事,平素里殿下臣下的说个不休,他心中很不耐烦,却也知道此事难免。只是此时军情紧张,这人适才在外面吵闹,此时却又要行礼如仪,却实在叫他耐不得。 那人也是急的很了,豆大的汗珠自额头腮下不住滴下。听得张守仁发急,便也忙道:“大帅,军情紧急。几位参军都依着殿下王令办事,寻不到人,只得来回禀殿下。” 张守仁厉声道:“快讲,不要噜苏!” “是,殿下。适才有郑州来使,求见殿下,说是郑州已经被围近一个月,近十万蒙汉联军沿江而下,登至城下,日夜攻打不停!” “啊?” “是的,殿下。此事千真万确。这人确实是来自第一军,适才臣下已经命人确认,此人是第一军驻郑州防御使王坚的参军,姓王名元吉,印信书信全对,书子上的笔迹也确实是王坚将军的。” “立传此人!快!” 张守仁心急如焚,郑州是开封西面门户,也是唐邓洛颖的北方重镇,若是郑州一失,敌人又知道中原腹地空虚,必定会长驱直入,到时候,经营多年的河南诸州失陷,很多营造院和文书机密,再有军人家属都陷落敌手,就是得了江南四川这么多的土地人口,也无法弥补的重大损失。 好在那参军从事知道自己一旦禀报之后,张守仁一定会立刻传见王元吉,因此把他就带在身边。张守仁一说传见,便立刻将他带了进来。 那王元吉进房之后,却是不管张守仁连声催促喝问,只顾着恭谨行礼,叩拜如仪,山呼千岁。待张守仁气的脸色发青,差点下令把他拖出去打顿军棍时,他才慢条斯理的说道:“殿下,郑州绝对可以守住。” 张守仁哭笑不得,向他喝道:“你知道什么,你这话,是你自己的意思,还是那王坚说的?” “话是臣下的话,不过意思也是王将军的意思。” “此话怎讲?” “王将军自到任,奉命防御郑州后,知道这里是兵家必争的要地。因而不惜民力,几年来将城池修的坚固严实。城内又多藏滚石檑木,城头多设投石机与床弩,城内粮食,随时都储藏着足够全城军民吃上半年以上。这样一来,就算是敌人拼死攻打,要打破郑州,却也是非常之难。” 他摇头晃脑的总结道:“是故,虽然蛮兵几近十万,郑州却安然无事,稳若泰山。” 张守仁看他的模样,差点儿想唾他一脸。也不知道王坚自何处寻来这个活宝,根本不懂军事,却也能赞画军事。 郑州虽然城高墙厚,防御的器械很是齐全,可是城小门少,守兵也不过万余,敌人近十万人,不分城门的昼夜攻打,王坚就是神仙,也未必能撑到现在。 因问道:“你从郑州过来,用了多久时间?” “敌军六月初五犯境,臣奉命潜逃往江南寻殿下报信。王将军吩咐,信使不能有什么闪失,天气闷热,最好是白天睡觉,下晚时趁着凉赶路。因为这样,路上消消停停的走了一个月多几天,这才在建康寻得了殿下行踪。” 他说到这里,不禁又道:“臣在乡时,也曾学得望气观云,此番南来,离建康城尚十余里路,就觉得城池上空青白之气相加,待入城后,看到不少父老在殿下府外上表劝进,这才知道原来是皇气盖顶!” 张守仁气的脸都青了,抖着手扶床半坐,突然想起一事,向王吉元问道:“你做王坚的参军,有多久了?” 那王元吉面露羞色,吭哧半响后,方道:“臣原是王将军的本家,早就投靠于他。他却只说臣不懂军事,不能跟他办事。偏偏蛮军攻来的时候,临危授命,说臣最靠的住,命臣前来报信。” 张守仁这才明白,原来这个活宝参军,却是王坚故意派来。他心中略一思索,已然明白。郑州军情虽然紧急,王坚却自信能够坚守一段时间,是以用托词骗这活宝参军慢行,待寻得自己时,南方战局已定,郑州的情形方不致影响到自己的判断。 他心中一阵感动,口中却骂道:“王坚你这个匹夫,郑州若是失守,我一定把你九族都扔进黄河。” 那看王元吉吓的发呆,他却也忍不住噗嗤一笑,向他道:“没你的事了,下去吧。” 却听那王元吉嘟囔道:“臣虽然是和王坚是同宗,却并非同族,尚乞殿下明鉴……” 张守仁也不去理他,只是勉强支撑起身体,下地踱了几圈,觉得自己可以行走,便命道:“来人,备马,立刻回河南!” 他身边的亲兵吓的呆了,并无人敢回答他的命令。张守仁将眼一瞪,喝道:“我的话没有人听了么?” 他的亲兵队长上前劝道:“殿下,大帅,你的身体太虚,好不容易才好了起来,若是路上受累受凉,再有个闪失,却是如何得了?” 张守仁怒道:“我再有闪失也死不了,立刻备马,随我到码头过江!” 他积威已久,虽然从不动用刑罚,却是没有人违背他的命令。各人见他坚决要走,便立刻到马厩牵马,也有几个人分头去寻张仲举和胡烈等人,让他们前来相劝。 这一处房舍,却是原本建康管制的府邸。张守仁站在房檐石阶上,一阵穿堂风掠过,便觉得浑身发寒。命人拿来夹袍穿上,方才觉得好了许多。 他只觉得一阵阵头晕,却勉强支持,不肯再随意倒下。一边自己怒道:“老子千军万马中杀入杀出,这点小病都受不住么?” 一边孤疑道:“王坚这混帐,如此行事,他把握当真这么大?其实敌人若是稍稍聪明一些,可以围而不攻,继续东去,打开封,或南下,打孟州,滑州、宋州、商州,甚至一路攻到颖州。我的腹地太过空虚,他们不知道么?” 他一边想着,一边拾阶而下,见到自己心爱的战马被牵到身前,便往马脖子上轻轻一拍,说道:“你今天可不要由着性子跑,我可承受不住。” 说罢,一边翻身上马,一边令道:“令诸参军极速赶来,令韩逸乔领第五军急速赶来,令李勇留一万人守平江,余部毕过江,传令给吴猛,急速过江。辎重粮草不必携带,到了河南什么都有。” 他飞快传令,见到几个留守的参军从事飞速记下,心中微觉放心,纵马奔驰,只觉得胸前郁闷,颠簸之际,差点儿呕吐出来。 勉强以极大的毅力忍住,在城中打马疾奔。他自入建康后,曾经有令,军民人等,不得在城中驰马扰民。此时自己打马狂奔,早有巡街的士兵看到,待上前阻拦时,却发现是魏王大帅自己在打马狂奔。各兵惊疑之下,却是并不犹豫,一边欢呼大叫,一边紧随其后,拼命追随。 待张守仁奔行到江边码头时,身后除了过百亲兵外,其余的节度中军和第五军的士兵,已经有过万人相随其后,到得江边。 张守仁经过这一阵狂奔,待到江边,眼看着熟悉的大江横亘于前,波光粼粼,碧波荡漾,一阵阵清爽的江风吹袭过来,心胸为之大畅,原本虚弱的身体,竟也好似强健起来。 他看着身边相随而来的士卒,心中一阵激动。这些军人,看到是他在打马奔行,便不管不顾,相随而来。有不少人显然是在梦中,也这么衣衫不整的跟随而至。 “诸位儿郎,中原传来急报,郑州被蒙兀鞑子围了,正在昼夜不停的攻打。我先过江,你们现下衣甲兵器整齐的,一会也征船过江,衣衫不整手中空空的,回营去集结,随着长官前来渡江。” 他顿上一顿,原本要说几句激励鼓舞的话,看着那些士兵沉默而充满信任的脸庞,竟觉难以出口。 “殿下,船来了。” 一艘官船自不远处的堤边摇摇摆摆而来,画舫似的船身,透过光线,可以隐隐看到窗舱内精致的摆设布局。 “做那个什么鸟船。我是当兵出身的粗人,享受不来。” 寻船的亲兵还想说话,却被张守仁的眼神瞪了回去,再也不敢出声。 此时正是正午时分,正夏时节,天气酷热难当。张守仁奔行一路,被江风一吹,加上心情振奋,竟是再也不觉身子难受。 眼见一艘可容十余人的小船划将过来,他便只带着两个亲兵牵马上船,向着岸边的过万军士微笑致意。 最新全本:、、、、、、、、、、 十一卷 天下一统(1) 各军原本都极是担忧他的身体,此时见他痊愈如初,只身匹马过江,与一个寻常军官并无两样,岸边的军人均觉振奋,心中欢喜之极,忍不住欢呼大叫,齐呼万岁。 张守仁自这一日匹马过江,到得扬州后,终因大病初愈,精神振奋之下,身体无事,一旦停歇,却又觉得很难支持。他休息了两天,却仍是骑马疾行,勉强赶上了正往济南而去的李天翔。当下将他带在身边,会同赶来的韩逸乔、胡烈、方子谦等人,往着河南境内而去。 此后大军知道消息,除了重伤士兵不能随行外,其余士卒虽然疲惫,甚或是身上有伤,却也是紧随其后,一路随行,待张守仁赶到颖州时,身后已经聚集起十万大军。 吴猛的骑兵自击败吕奂的襄城驻军后,便一直驻扎在城内,镇抚湖北一路,他所部均是骑兵,前次伏击吕奂时,原本是以唐伟的第二军为先,硬撼襄城军后,方由骑兵风卷残云般的进击。由此而言,他可以说是捡了一个天大的便宜,自己的麾下将士实力基本未损,便立下了赫赫战功。 他在襄城并没有休整多少时间,张守仁的命令接二连三的赶到,命他即刻回颖州,防备着敌人的进攻。吴猛生性粗豪,并不耐烦死守城池,在回到颖州,以节度副使的关防紧急召集各住后备军数万人前来颖州守城后,又急派使者,赴归德、唐、邓、洛、商、孟、许、陈、滑各州传令,命各州刺史召集平时为农,闲时训练,战时为民的府兵员,每次多则三万,少则数千,一律进城守备。城内严加盘查外来人员,防备细作间谍。 这几年来,飞龙军仗打的不少,特别在得了山东,取得大量易开矿的铁石矿后,铁器制品不再受矿产匮乏的陷制,而熟手工匠这些年来也越来越多,大量的精良兵器都归于正规军队使用,而淘汰下来的残缺破坏的兵器,再有历年征战俘获兵器,都下发给府兵操练使用。 中国历史上,元朝之前,人民均可以携带武器。唐时,对普通百姓携带任何武器都无限制。至宋,因五代武人为乱,国家以文治国,曾经有过禁止人民携兵的打算,却也在一场大讨论后,取消原议。只是不准百姓携带军队的制式弩弓罢了。宋朝陕西备边,以普通百姓为弓手,常常聚集数十万人。在对西夏的战争中,这些当地携带武器,知道基本战斗技巧的百姓,成为阻止西夏人进一步入侵的基石。 至元朝时,蒙人以异族入主中华,视汉人南人为三四等的猪狗,进行残酷的高压统治。他们则高高在上,以奴役汉族为奢华生活的基础。因为此故,蒙古人下令收缴所有的民间武器,禁止南人携带任何形式武器。这种规定,在其严格执行的时候,甚至普通百姓要三家才能拥有一把菜刀。 宋亡时,中华民族高贵的人文传承已被打断,破坏贻尽。而尽人民携带兵器,练习武艺,又使得汉族不要说保有尚武之风,就是连最基本的自卫能力也没有了。 这种混帐规定,却也被以后的明清两朝继承,中国百姓的懦弱与谨慎无能,亦越发严重。 仗剑长安,意气豪饮,游侠人间,不过是诗人诗中美丽的传说罢了。 张守仁知悉后事,心中每常郁郁。待自己稍有条件后,便仿当年唐朝府兵制度,在给境内百姓授田后,除了服劳役外,也挑选十八至四十的勇敢健二的男性,充为府兵。 这一次飞龙军敢以大半军力远征江南,也是因为留在中原和山东境内,有着经过一年训练,随时可以担付保卫家乡任务的府兵队伍。 待张守仁回到颖州后,河南境内十余州县,却已经集结起了三十余万人的府兵队伍。他们也是衣甲整齐,训练有素,只是在兵器和勇气,还有做战技巧上,远远不及正规的飞龙军战士罢了。 用以征战则有不足,用来守城,却也足抵一时之需了。 而吴猛本人,则率领本部骑兵,前往郑州援助守军。因围城的敌军过多,还有一万多蒙兀骑兵,几次交战过后,虽然在与蒙兀骑兵的冲斗中并没有落于下风,飞龙突骑的损伤却也不轻。 张守仁得知消息后,心中甚是心疼。当即下令,命吴猛领兵回撤,不得再与敌人硬撼。 因骑兵机动性极强,在知道张守仁已经回到颖州之后,吴猛心知河南大局无碍,便引兵缓缓后退,自郑州往南,州县密布,在一知道蒙人来攻后,王坚便以郑州防御和第一军兵马副使的名义,征调府兵守城,各州县设有县尉,也是守土有职,日夜登城戒备,是以敌人急切间攻不下郑州,却也并不能掩兵四进,攻州占府。吴猛倚城而退,那蒙兀骑兵在宗王巴春的率领下追击,却在孟州城下吃了吴猛反突,而突骑兵在城头箭雨的掩护下,也不再畏惧敌人轻骑兵的回射,越战越猛,若不是巴春见机的妙,断然后撤逃走,只怕要吃了他的大亏。 待回到颖州后,吴猛不敢停歇,命令突骑宿于城外,自己只带了几个亲兵,孤身入城,至魏王府中,求见张守仁。 他在厢房内足足等候了小半个时辰,方见张守仁行色匆匆,自内宅赶来。 吴猛一见他入房,也不打话,急忙跪倒在地,向张守仁诺诺道:“罪将吴猛,叩见魏王殿下。” 张守仁吃了一惊,急忙将他扶起,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吴猛浑身血污,却是孟州之战时染上,此时却也顾不得更换,张守仁看他如此,心中感动,忍不住叹道:“你可真是太过辛苦。” 又笑道:“你是打仗打的糊涂了么?杀的跟个血葫芦似的,见面就向我叩头,得了失心疯么?” 吴猛被他扶起,因他神色中并没有着恼的模样,仔细看去,竟似满面春风。他原本就该放心,却只是觉得眼前这人与当年在大楚京师中绝然不同,不可以表面来度之。 因讷讷道:“末将有罪。没有请示殿下,便领兵往击郑州敌兵。激战十余次,一万多突骑死伤近半,虽然杀伤敌人亦有万余,却大多是关陕的汉人军队,算不得数。论起杀蒙兀鞑子,只有两千人不到。” 张守仁也是心疼,脸上喜色消去,沉默半响后,方道:“这也是不得已的事。王坚守了很久,郑州城虽然表面上安然无事,却也是很吃紧了。如果不是你冒死带兵冲上几冲,几次搅乱了敌人的阵脚,使得他们不能攻城,王坚未必能守到今天。” 这话却当真是情理之中,吴猛请罪,却也并非此事。因先释然,又道:“末将未得殿下之命,私自以节度副使名义,命各州县齐集府兵,此末将二罪也。” 张守仁缓缓坐下,目视吴猛,苦笑道:“你一直口称殿下,又一直末将罪臣的。吴兄,咱们多年交情,其实大可不必如此的。” 吴猛低头道:“末将绝不敢当。殿下吊民伐罪,得大楚半壁,加之河南,山东,论起疆土、甲兵、声望,均当即正帝位,建国称号。日后,殿下就是陛下,是君父,末将是臣下,怎么敢当殿下这一声吴兄?这可万万是使不得了。” 张守仁心中恍然,那一股在建康时常有的孤独和寂寞感,油然而生。他是魏王大帅时,属下的文臣虽然也自称臣下,末将,或称他为魏王,或是大帅。神情举止却是自然的很,也透着亲热。而到了这个时候,所有人都知道他称帝在即,神情举止间,都多出了一股说不出来的味道。 是的,是距离感。是敬畏,不但是畏惧他的人,也是畏惧他身后那一股子说不出来的“天命。” 在他治下的百姓口中,他已经是一个半神半人的综合体。当年守襄城灵机一动,二百骑突进中原的豪勇,已经被渲染夸大了百倍千倍,原本残酷不仁的一面早就无人提起,代之而起的,确是他爱民如子,用兵如神。 他要做皇帝,他是皇帝,他也得是众人心目中完美的帝王化身。加诸在他身上的枷琐和传说,是他自己也不能改变,不能加以影响的。 呆了半天,两人一坐一站,对面无语。张守仁无可夺何,长叹过后,向吴猛道:“你先自请辞节度副使吧。” “是!殿下就要登基为帝,臣下如何敢当的起这个副字,殿下如此处置,臣当真高兴。” 张守仁心中明白,吴猛粗中有细,虽然表面上粗鲁不文,有时候甚至脏话连篇,心中却是清楚明白的很。此次事态紧急,吴猛也是头一回以节度副使的名义下令。只是事急从权后,却又要提防害怕自己忌刻。 是的,节度可以有副使,魏王能有么,皇帝还能有副皇帝么?若是有人象吴猛这样大权在握,威福专擅,那又该如何? 将此事处置完毕,两人都去了一块心病。当下气氛和悦起来,张守仁命吴猛坐了,向他问道:“此次你以万余人,冲击敌人十余万人的大阵,有何得失?” 吴猛端坐正容答道:“咱们突骑的斩马刀和圆盾,却实不错。身上的铁叶厚甲,也挡住不少刀砍箭刺。如若不然,也不能杀伤那么多敌人,自己损伤并不是很大。只是,咱们的骑兵毕竟是后出家当的和尚,念的却是歪嘴经文。论起骑术,与蒙兀人差的太远。两边的马都差不许多,只是人家纵骑奔跑时,马力节省了很多,速度也快上很多。自然,他们的盔甲很轻,一万多人只有少数分身上穿的是铁甲,拿的是大刀和狼牙棒什么的。其余的都身着皮袍,最多是牛皮甲,手中拿的也是短小的刀和铁鞭,临战时,只顾射箭,逼的近了,他就走,回头一箭,经常是正中喉咙。咱们有不少兄弟,就是这样被射死的。等咱们觉得太过吃亏,全军后退时,他们又返身追赶咱们,那箭矢不停的在咱们耳边擦过,运气稍稍不好,就被射中,骑兵奔跑时,一掉下马,不死也脱几层皮。他们的重骑兵衣甲比我们轻上许多,追赶咱们时,咱们往往很难逃脱,只得返身再和他们打过。” 他满脸怒容,重重叹一口气,骂道:“他娘的,这些畜生当真是难以对付。” 吴猛也是飞龙军中难得的骑兵将才。凭着他的经验和自身的魅力,在很短的时间内为飞龙军打造了一支骑兵强军。就是这样的猛将和大将,对着蒙兀人时也是这般的头疼,显没有办法。 张守仁安慰他道:“你以一万对十万,杀死这么多敌人,咱们是赚的大了。还有什么好遗憾的。那蒙兀人灭金国、夏国、西辽、哈刺子模,常常以十万人灭有百万大军的强国,征西一战,以两万人来回征战,一直往西打了几万里路,一路上,灭国无数,常常以两万对几万,十几万。把敌人打的丢盔弃甲,没有还手之力。你自己想想,咱们汉人和他们对敌,吃亏吃的多不多?如果不是倚仗着长江和坚城,大楚早就被他们亡了国啦。” 十一卷 天下一统(2) 吴猛先是点头一笑,然后又是愁道:“鞑子这么凶横,现下不过一万多正经的骑兵,就打的咱们这么难受。若是将来他们内杠停了,十万蒙兀骑士渡河来战,也确实是很难对付。” “不妨事。他们是北人,害怕潮湿酷热,况且咱们打不过野战,还能守城,他们想一个个攻下我的几百个城池?一百万人来攻还差不多!” 吴猛知他所言是实,其实历史上南宋被灭,攻打南方的主力是山东河北的汉人军队,真正的蒙兀人是少之又少。也正是因为骑兵不适合到水网密集的地方征战,而蒙兀人也不适应南方的气候所致。 心中明白,却只觉胸闷难当,不觉又拍腿怒道:“只是太过憋气!咱们汉人怎么就沦落到被鞑子欺付,没有还手之力的份上了!” 张守仁也叹道:“总归是唐末五代时,藩镇为祸太烈,武人失了民心,从此立不住脚。良家儿郎,都不再愿意习武当兵。自五代时起,军人在脸上刺绣,直如犯人。这样一弄,谁愿意当兵习武,骑马打仗?况且,咱们汉人丢了幽燕,敌人的骑兵可以长驱直入。又失了河套,没有养马的牧场。又没有城池山川之险,也没有良马可以骑乘,更没有愿意骑马射箭的好汉子,不被人欺付,那才是怪事。” 吴猛不免奉承道:“殿下现在对军人不薄,当兵几年,只要不是孬种,自行伍中回乡,就田产也有,地位也有,现下时日还短,看不出来太多,过上几十年,咱们中国就又多是好汉!” “没错,我意正是如此。汉朝时,中国强大,胡人敢闹事,在边境选点良家子就能打的他们屁滚尿流了。咱们也好生培养元气,只盼过上几十年,咱们老了,我中国一旦有事,振臂一呼,就是万万千千的良家少年,提三尺剑,扫平妖氛。” 吴猛咧嘴大笑,向着张守仁道:“愿殿下千秋万代,传国不断。” 张守仁微笑道:“自古无不亡之国。三百年一兴替,已成为我中华大疾。总该想个办法,真的传国不断,永享太平才是。” 又笑道:“不过这些事说来尚早。咱们还是先把犯境的鞑子赶出去,才是正理。” “正是。依着末将之见,这一次来攻打的敌人,一定是忽必烈前年就开始命令组建的水师。他们到未必知道咱们内地空虚,才趁弱来攻。依我看来,多半是水师整训多时,带出来实战一下,占着便宜就战,占不着便宜就走。郑州如此难攻,我军又戒备森严,料想那廉希宪可没那么傻,就等着挨咱们的打。” “不错。我自建康得信,唯恐是蒙兀大军来攻,或是河北强兵配合,自河南山东两路齐下,那样一来,我远在江南,这边诸多事情并无安排。敌人若是一下子占了我河南山东两地,那可是天大的麻烦。后来知道山东无事,河北并无动静,我心中明白,必定是敌人从浦州下水,由水师运送士卒来攻。” 他嘿嘿冷笑,向吴猛道:“看吧。这不过是为忽必烈先声罢了。阿里不哥势力越打越小,兵力越来越弱,我料想今秋时,忽必烈会大举进攻,阿里不哥不死即降,忽必烈解决了他。必定全师南下,令廉希宪带在关陕分两路来攻,关陕的汪氏世候汉军和蒙兀人自潼关而出,直逼我防守长垒,廉希宪率领他募集的十万水军,自黄河而下,攻我郑州也可,攻我开封亦可。而忽必烈则由黄河直渡,攻入山东,然后侧而向西,与其余各路兵马齐集来攻。这样的打法,真是两翼齐飞,任是哪一路,都不是我轻松可以对付的。到时候顾次失彼,我若不赶紧南逃过江,能不能保有首级,都是难说啊。” 吴猛又惊又怒,不禁道:“我军也有水师,敌人想轻松渡河,只怕不易。” 张守仁笑道:“咱们的都是小船,能载得百来号人,已经称为战舰。敌人的都是两三层的大舰,最下一层以隔板相隔,目不能视,耳不能听,只是一心划浆的浆手。中间一层是弓箭手和弩手,船只一近,他们依高临下,向着我水师将士射箭打炮,我们是由下向上还击,加上船小人少,怎么和他们拼斗?最上一层,是他们的精强战士,倚着船上敌楼,一边射箭,一边准备和咱们白刃相斗。他们轻轻一跃,就能跳到咱们船上,咱们的人,却得拼了老命,也未必爬的上去。嘿嘿,廉希宪的水师,他果真是造的好啊。” “可惜南楚水师尽在南方,此次伐楚,楚军水师至半途而返,不然咱们将他们招揽过来,可就不怕了。” “不然。大楚的水师纯是为海战而备。每年的海外贸易,需得大量的战船保护,至凌牙门各处的土地,也需水师保护。是以大楚水师都是海船,行走江河时,不甚便利,若是不然,也不会就用很少的不师防范江面,被咱们轻松过江。” 吴猛心中发急,却见张守仁却是神态自若,并没有面露急色。他因笑道:“殿下心中有了定计了吧?” 张守仁笑道:“若是一定了,也不会和你在这里讲说。” 他面露遗憾,向吴猛道:“伐楚是我飞龙军的大事,至于水师河防,我只是多备小船哨探。以防敌人偷偷过河就是。自今日起,一则编练新军,二来严整河边,打造船只。咱们只要顶住头几年,忽必烈与阿里不哥的争斗已经耗费了他们太多太大的精力,现下的蒙兀,虽然还是一个巨人,却已经是不良于行。顶住他的三板斧,我兵多钱多粮多,他却是打一年要比年衰弱。头几年是他打我,过几年就是他要求和,再过些年,就是我北伐幽燕,尽复故土!” “好!” 吴猛双掌一击,忍不住站立起身,向张守仁道:“末将愿为前部先锋!” “以将军之才,以将军之猛,不为先锋欲可得乎?” 张守仁又笑道:“愿在此与将军盟誓,将来长保富贵。我要做的是汉光武,而绝不是汉高祖。这一点,请将军放心。” 这一次的危机,却果真如同张守仁所料一般。在得知飞龙军主力齐集,甚至在不了解府兵与飞龙军建制的情形下,让来攻的蒙兀人误以为对方聚集了几十万的大军,因为害怕被包围歼灭,在凭着已方强大水师的护佑下,此次来犯的敌军却果真自行退去。 此一次后,张守仁编练新军,安抚民心,又将原本安置在颖州的种种设施尽迁于开封。 冬十月,发开封附近周边民伕数万,整修原北宋和金国皇宫,并修建相应的中书台阁省部官衙。 三月,张守仁与开封正式建国称帝。因当日以魏国而起,故新朝称魏,皇帝屏弃诸多吉祥的年号不用,决定这一件为章武元年。 月中,命侍中、开府衙同三司吴猛持金册金宝,立王英为皇后。 冬日的艳阳下,英儿的脸显的分外娇艳。原本不过中人之姿的她,产子之后,却越发的美艳可人,每一举手,一投足,都散发着母性的光辉和幸福妻子的魅力。 妃王氏昔承明命,作妃王宫,虔恭中馈,。履信思顺,以成肃雍之道;正位闺房,以著协德之美。朕夙罹不造,茕茕在疚。群公卿士,稽之往代,佥以崇嫡明统,载在典谟,宜建长秋,以奉宗庙。是以追述先志,不替旧命,使使持节兼太尉授皇后玺绶。夫坤德尚柔,妇道承姑,崇粢盛之礼,敦螽斯之义,是以利在永贞,克隆堂基,母仪天下,可不慎欤 十二月中,又命待中、中书令张仲举亲奉金册金宝,册立尚在襁褓中的幼子为皇太子。 继位告天的诏书一下,颁布四方,原本还局势不稳的江南各处,却以前所未有的合作态度,纷纷向新皇呈送贺表。 至于有少数儒生的非议,却也抵挡不过原大楚皇帝,现南楚国主奉上的国书贺表更具有说服力。 五年之后,南楚应供奉大魏不谨,以致张守仁震怒,南楚国主害怕,立刻派遣朝中大臣亲赴开封谢罪。 张守仁以极其宽仁的态度接待了南楚使臣,枢秘院的枢使杨易安。 “卿且起。” “臣谢皇帝陛下。” “卿此来,尔国国主尚强健否?” “国主年轻,年强体健。月前,尚骑马在宫中进行马球比赛。” “如此甚好。卿为南楚枢使,朕且问你,南楚可曾治甲兵,修城池,以备战事?” “臣启陛下,吾国自被陛下以大军征讨,自改国号,去帝号后。并不曾多募一人,多养一马。残破城池,亦不曾修治。” “喔?” “国主尝言,南楚与大魏情同父子,以陛下之仁,断然不会再为难小国。是以不需再募甲兵,修葺城池。” 张守仁轻轻摇头,微笑道:“卿回后,可上告尔国国主,自此之后,可以募兵,可修城池,可以多积粮草,多锻打兵器。” 在那一瞬那,仿佛所有人都看到杨易安身形发抖。 杨易安将头埋的更低,轻声道:“小国视大国如父,为子者决不敢疑其父。” “不然。朕虽如此,却不可保后世子孙如此。人行夜路,持兵可防盗贼。国家多募甲士,可保平安。命尔国主,依朕之语行事,朕断不疑。自此之后,魏楚两国,相安无事,永享太平之福。” 此时,不但是杨易安,便是殿中所有的大小臣中,均是感动。众人跪伏于地,向着张守仁叩首道:“吾皇仁德,臣等无不敬服。” 待诸臣依次退下,殿角深处,只有少量的心腹侍卫来回巡视时。张守仁痛快的伸了一伸臂膀,向着杨易安嚷道:“易安,这一身的大袍服,又重又闷,可把人憋屈死了。” 杨易安自地上爬起,微笑道:“陛下所着的衣服,千载之下,哪一件不是用成千上万颗头颅换回来的。还请陛下慎言,不要轻忽慢怠了他。” 十一卷 天下一统(3) 张守仁步行下自己的御座,拉着杨易安的手,向他笑道:“你又没有吃我大魏的官俸,怎么做这种御史的脸色来让我看?” 杨易安轻叹一声,答道:“昔年好友如此成就,我不希望他传国永久,绝不懈怠么?” “不。易安。想传国万代,靠自己一个人的勤劳是没有用的。你回想一下,哪一朝的开国皇帝,不是克勤克俭,辛苦办事。结果却又如何?后世的皇这长于深宫,哪知民间疾苦。没有几代下来,勇武帝王的后人成了孬种,睿智的父亲,却生了蠢如猪狗的儿子。” 杨易安皱眉道:“好了,我知道你是说谁。他毕竟现在还是我的君主,还是稍加客气一点。” 又道:“选良师,自幼教习,总会好的。” “没用的。他是皇帝,他没有约束。书本上的东西,能让他知道什么是得来不易?权力没有约束,终究是会使人变化。我想好了,绝不会让我的大魏,再陷入治乱兴替的老路上去。而不走老路,无非就是分权。其实我中国制度也是极好。只要稍稍加些改进,就不比那些色目人差了。” “色目人?没听说他们怎么厉害啊。至于你说的改进,我现下也略略看懂了些。你以太尉管理兵部,而兵部只负责军事文书,物资、甲仗、兵卒名册,也由兵部来管。行军打仗,做战出征,兵部向皇帝请旨,然后方可进行。而这样一来,兵部的地位可远远比大楚兵部无事可做的闲曹强的多了。太尉是文臣,掌兵而不懂打仗。枢使却都是武人,人数众多,研判敌情,行军打仗,将军们都听枢使的命令。而没有兵部的同意,枢使却也调不动一支军队。超过二百人以上的部队调动,如果没有通过兵部,就视同谋反。这样,兵权可就分散,将军们也不可以过问政事,决没有谋反的危险。这其实是大楚政治的改良,却也罢了。倒是你成立的什么内阁,又有中书令负责制,还有什么任期不得超过八年的死规定。这样,也不怕有权臣。监察制度么,你还是用的御史台,不过台阁分开,御史由士民官绅公推品行纯良,胆大直言的人来担任,不需要通过内阁的任命。这样,可真算分彻底了。” 他赞许道:“当年你就知道习武,我真的不解,你怎么会有这些奇妙的想法。” 张守仁尴尬一笑,转了话题,只向他笑道:“先委屈了你了,我的太师大人。” 杨易安瞪眼道:“我也是不合上了贼船。当初算计了你一下,现下看来,要被你如数扳回了。我在大楚也已经做到枢使,将来加个太子少师或太傅的荣衔退休,也是必定事。爵位么,县候也是跑不了的,何苦与你趟这个混水。” “你的把柄握在我手,你想下船,小心我推你入河。” 杨易安气笑起来,指着他道:“做了皇帝,人却转性成了无赖,这可真是太过奇妙。” 两人笑过一回,杨易安却又问道:“将来打算如何处置南楚?今天在这大殿上做的这出戏,我若不是知道是你,差点儿也要感激涕零了。” “这不过是仿周世宗的故例罢了。当年人说他仁德,让南唐如此行事,必不会再灭人国。嘿嘿,其实我什么不知道?做了这个位置,你怎么会当真容忍别人在你的睡塌前安卧!” 杨易安轻声一叹,道:“我便知道如此。” “不过暂且也不必吓他。他三十出头了吧?担惊受怕了几年,.再让他享上几年的清福罢。待将来擒了他来,也不会为难,修个大宅子,封他做个公爵什么的,好歹强过被蒙兀人掠到北方,做牛做马吧。” 杨易安却是精神一振,向张守仁问道:“蒙兀人已经连年求和,你打算如何料理?这几年,你先守后攻,以火药船破敌人水师,打破潼关,得了关陕之地,甚至河套养马地,也被你夺了回来。你重视军人地位,精选强兵劲卒,连连秋猎打围,锻炼骑兵的骑射。我在南边时,听说你一年两季渡河北上,将蒙兀人搅的痛不欲生。以前,还得以大股的步兵来配合骑兵,稳扎稳打,现下你麾下骑兵数量都有二十余万,正面与蒙兀人对敌都全不吃亏。接下来,你打算如何?” 张守仁信步而行,一直到殿门之处。杨易安相随其后,因见这建立在土坡上的宫殿巍峨高耸,开封城内的情形张目可见,便向他由衷赞道:“你治下的百姓,越来越富足,看他们的神情,衣着,当真是幸福之极。” “嘿。当年的宋朝不富吗?不敢打仗,怕打仗,不知道勇武为何物的国家,能富足多少年?” “大魏不会再走宋朝的老路,甚至,也比大楚强的多了。大楚是功亏一篑,然后便以守成为乐。又重商不重农,头重脚轻,始终不曾真正的强大。你的魏国,是秦汉唐之后,真正又一个强大的帝国了。” “不错。按着眼下的局面发展下去,就算是我现在就死了,大魏也会永远强大,再也不会受人欺凌了。” 张守仁终于脱下身上的袍服,向着杨易安道:“这件衣服,确实不是常人可以穿上的。不过,我还是要暂且脱下它来,来打好我的最后一仗。” 杨易安又是敬佩,又觉得嫉妒,怀着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他弯下腰去,向着张守仁道:“臣,在此恭祝陛下成功。” 大魏章武六年夏,魏帝下诏:朕闻上古圣王之政理,则教之以战,陈之以兵,盖不而服不顺也。故始于禁暴,终于偃革,斯不得已而用之。朕以寡味继膺鸿业。思于率动于静,归之教化岂要荒之外,弃为匪人,而弃育之中,视则如子?罔不遵我文轨,修其贡赋,岁时相望,道路抵属。而默啜素称桀骜,鸣镝於狼居;顷自怀柔,屡书於象魏。朝廷所以许其通好,议以和亲,使臣累斋缯帛,侍子令袭冠带,庶中国无事,长城罢守,戢戈而销剑戟者,朕之意焉。岂谓我盟不渝,尔约斯背,伊庭之际,遂敢侵轶,西北偏隅,尚闻啸聚,虽摧其精锐,而困於围逼:此不虞之失也,朕甚怜之。犬羊无亲,不可恃信而轻敌;熊罴有勇,咸能宣威而制胜。朕由是询卿士之奏,揽英雄之心,谋元帅而得佐军。恢远图而举长策,随时之义,其在豫乎! 诏下,命令全国动员。自河南、山东、关陕、河东,五路进逼。张守仁经过六年生聚,以步兵骑兵配合,在关陕河东的山地上屡败敌军,而超过三千万人的人口优势,丰富的矿物、盐、布匹、棉花、等各项资源,也被他充分利用。待到此时,他麾下已经拥有百万精良善战的部下。 诏下,皇帝御驾亲征。自将中军五十万,自河南、山东渡河。命李天翔为征虏大将军,将兵三十万,出关陕,河东。 他挑选的时间,却是夏秋之交,蒙兀人战马最为瘦弱的时候出征。渡河之初,一直到抵达燕京城外,蒙兀人却始终未敢正面与他交战。 七月,不战而克燕京,皇帝至燕京而涕下,下令在燕京建筑天坛,祝祷上天祈福的同时,也以天坛来告祭那些为收复燕京而死难的汉家男儿。 李天翔自太原北上,一路克大同、东胜州、丰州,兵锋直至漠北,蒙兀部落四散奔逃,无有敢与他交战者。 这里,却是秦汉时的长城故地,后世加以整固修建,李天翔下令留驻兵马,在此屯守,却并不以此满足,而是以这数州为基地,率大军主力,直插漠北。 一路上遭遇的小型部落,均被他击败,待打到蒙兀原克烈部左近时,方才遭遇诸多蒙兀宗王率领的精兵抵抗。 只可惜,此时的汉人军队,却绝不象自宋而后的那些军队那般的无能。蒙兀骑兵虽然在草原做战,又以精骑突袭,数万蒙军骑兵,在扬起漫天的烟尘后,总以为对方会害怕,惊慌,以致阵形混乱。 怎料待他们以为时机已到,开始用重骑兵冲击时,却发现对方的的主力藏在几千辆载送物资的大车之后。 而那些原本平平无奇的大车,揭掉伪装后,车身车厢,却都是以精铁镶嵌制成,骑兵的大刀砍在上面,只是确出一溜溜的火花,根本就伤不到车身分毫。 而车身之后,却又射击用的箭孔,敌人的阵中,开始用简易轻便的弩炮和抛石机还击。 蒙兀人冲突后冲,死伤累累,却只是徒劳的在对方的车阵面前,留下一具具的尸体。 鲜血,浸透了草皮。马蹄踏处,红泥翻滚,触目惊心。 而蒙兀人一向耐以争生的射术,却也在这样的阵前,无能为力。待他们三番五次,冲击不成后,魏军却自己打开车阵,以盾牌手在前,弩手在后,阵林而出,一时间,箭如雨下。 弩弓的特点便是射程较远,穿透力强,而张守仁改革射法后,几万名弩手三列而击,漫射敌阵,仅在片刻之间,已经将二十多万支箭矢射向了眼前正惊慌失措的蒙兀骑兵。 在弩手之后,却又是养精蓄锐多时的魏军精骑。 在失去决胜的信心,哪怕是这片草原都抛弃他们之后。蒙兀骑兵开始四散溃逃,无力支持。 他们逃了,那些牛羊,牧群,却是无处可逃。李天翔早奉帝命,务必要肃清草原,绝不可让这片大草原,再成为汉害。 沿途一路,他由克烈部往克鲁伦河进逼,烧毁帐篷,击杀任何敢于抵抗的蒙人。在进入草原半年之后,终于返回燕京。 盛大的献俘仪式,便在燕京城门进行。 这一战,李天翔俘获牧民男女老幼,共计五十余万,几是当时草原牧民的一半。牛羊马匹过百万头,漫山遍野,不可胜数。 张守仁兴奋欣悦之下,却也稍觉遗憾。虽然自己统率大军,敌人却只是吓的落荒而逃,除燕京不战而下外,他统率精骑,直下奉圣州、辽朝中京、大定府、兴中府、庆州。赶的忽必烈无处可逃,狼狈之极。 往草原去,有李天翔的大军在烧杀抢掠。带着手下仅余的几万人马,却无论如何也不敢和张守仁的几十万大军硬抗。 原本那些投靠蒙兀人的北方契丹、女真、汉族的贵族、军户世候,此时一个个与他翻脸成仇。 要粮,没有,马匹,没有,牛羊、没有。甚至兵器,铁石,也是休想得到半分半毫。他的军队,越打越弱,越打越少,他无论如何也弄不明白,为什么堂堂成吉思汗的子孙,在几十年前还横行天下,无人敢于分庭抗礼,到得此时,却只落的个如丧家狗一般。 甚至,连和敌人主力打一场决战的资格,也是欠奉。 无可奈何之下,他只觉逃入白山黑水,窜与深山老林,与那些通古斯野人一共,以射猎勉强渡日。日的尊荣富贵,一去不返,至于头上的脑袋还能保有多少时日,却也是不知道了。 张守仁虽然遗憾,却也是兴奋之极。此战过后,蒙兀的残余势力,只得往西逃窜,去投奔中国之外的其余汗国。最少,在相当长的时间内,大草原上,再也没有群狼的叫声。 献俘之后,张守仁便命将这些草原牧民分别安插,就在他们的祖先、亲人、兄弟祸害过的村庄旁边,让他们用自己的血汗,为族人犯下的罪恶来赎罪。 此事一毕,,张守仁便在燕京王宫中召见有功将领,欢饮之余,李天翔却是向他道:“陛下,此战虽获全胜,只是忽必烈尚未落网。臣乞五万精骑,穷追不舍,一定要将他的人头,献在陛下的脚下。” 张守仁略有酒意,自从入中原起兵已来,他已经决意再不饮酒,除非直捣黄龙,再来痛饮。此时诸事已偕,蒙兀人已经无法成为新朝的祸患,至于南方的楚国,不过是挥手之间,就成齑粉。待到此时,无论是谁,也不能成为他施展自己报复,依着“如画江山”来改造,建设自己心中理想国度的愿望了。 “太祖,我终不复你!” 在心中默祝之后,他方才转头向李天翔,见他跃跃欲试,虽然已经是年过三十,胡须满面的人,却仍然是满脸锐气,与他当年,并无不同。 当下笑道:“忽必烈身边最多还有一两万的残兵。他与阿里不哥争位,以致养虎成患。漠北宗王,原本就不喜欢他。后来被我打败几次,实力大损,威望大减,已经连一个寻常宗王都不如。就是他现下身边的人,也是靠着他自己建的几千怯薛军来拢着,要不然,早就四散奔逃了。你是我的统兵上将,曾领数十万大军为我扫平漠北。现下追这样的残兵败将,再让你去出马,是不是太过大材小用了一点?” “如此,末将没有仗打,只好向陛下请辞,回家做富家翁了。” “胡话。没有仗打?我为国家打造这么一支大军,就马放南山,刀枪入库么?战士不经历战争,却如何有铁一般毅力,虎狼一般的意志?我大魏以后,打仗不是扰民,不是穷民,要以战养战,以战富国,以战强兵。今日宴后,你便返回山东,过上一年半载的,带兵伐楚。灭楚之后,还要南下,一直向南,打到海边。朕不但要你收复汉朝交址故地,还要比当年更大,更远。” 他目视着李天翔,微笑道:“你还说没有仗打?” 也不待他答话,却又转身自己下首的一个青年将领,向他道:“王浩,你这次随朕北征,大仗没捞到几个,敌人跑的跑,降的降,朕很憋气,风光都让李天翔给抢了,你又如何?” 王浩沉稳一笑,答道:“文章憎命,臣身为军人,却是不信这个。陛下只要给臣一支骑兵,臣可以直打到西辽,打到蒙兀人所到过的地方,让全天下的人都看看!” “好,我看着你这小子一天天长大,现下象个大人样,也象个将军样了!这样吧,先给你三万骑兵,你去到林子里,把忽必烈给我揪出来。你办的好了,我再给你更多的骑兵,让你先年年肃清草原,等把这片草原扫平了,一点儿灰尘也不留下,我再让你往更远的地方去打,如何?” 王浩双眼一亮,当即在张守仁身前跪倒,大声道:“臣,谨遵圣谕。” 张守仁兴致很高,当即又问他道:“你会如何给朕抓忽必烈回来?” 王浩略一思索,便即笑道:“陛下记得三国时,袁氏二兄弟么?” “怎么,你还要用计?” “将士们的命也是命,能少死一个人,我都会用计。” “那你说说,如何用法?” “陛下,那林中,尽有些不开化的野人,也有些粗通文教,知道向圣朝入贡称臣。此时忽必烈入得林中,先是人多势众,又曾经是蒙兀大汗,还与那些野人语言不同而服饰相同。咱们若是大军进逼,那些部落必定会相帮忽必烈,打起来,势务多有损伤。况且剿来杀去,徒然使得更多的部落叛向敌方。我若是示之以好,抚慰那些中立的部落,打击那些助敌的部落,再以官位、金银来诱惑,若是不出我所料,数月之内,陛下必定会听到捷音。” 张守仁放声大笑,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在王浩肩头拍上一拍,道:“你很好,很好。小家伙,好生去做,将来青史留名,不在卫青、霍去病之下。” 大殿内,喧闹依旧,唯有张守仁一个人摇摇摆摆,到得后宫。 这一处宫殿,还是当年楚太祖北征时,居住的旧地。先是唐时节度府邸,然后又是辽人的王宫,接着又是金人的皇宫,多少年来,乱纷纷来来往往,汉人,不过是这宫殿的奴仆,待到此时,却终于成了主人。 他屏开侍卫,身边却是一个人也不带。自己折身返回,自寝宫里捧出一个黑沉沉的铁箱,来到宫中的荷花池畔,稍一犹豫,便用力将这铁箱往池中一扔。 “噗嗤”一声,一片水花溅起,那铁箱只在水面一闪,便已经沉入水底,再也不见踪影。 张守仁吐出一口酒气,却觉得头脑从未有过的清醒。无论如何,是再也不需要这只铁箱。 因为如画江山,就在眼前。 (全书完)※※※※※※※※※※※※※※※※※※※※※※※※※※※※※※※※※※※※某人的又一本烂尾文算是帮忙更新完了,对于某个懒惰到极点的家伙,我无话可说,当初的《大汉》就是我帮助全部解锁更新的,现在又多了一部《如画》,不知道下一部是什么?记得《唐风》还没有烂尾吧?如此想来,《如画》虽然烂尾,总算没有太监,阿弥陀佛! 某人正在构思新坑,据说被枪毙了好多,请诸位书友耐心等待一下吧…… 以上,血裔(锅锅)胡言乱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