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依稀共采薇》 第1节 梦里依稀共采薇 作者:荷妘 第一卷 第一章 离奇 我悠悠醒转时,偌大的屋子里只有一个妙龄少女侧向而坐。她松松的挽着两个环形发髻,穿着水红色的高腰襦裙,白色窄袖短衫,腋下系了一根淡黄色腰带。耳环晃来荡去,肩膀微微颤动,仿佛在压抑着哭泣。 我一时也反应不过来,只觉头疼欲裂,另外不知医院什么时候接待了古装剧摄制组,连带自己也成了人肉背景。我舒展了一下身体,这张柔软的床比病号床舒服多了。看在当龙套待遇还不错的份儿上,一会见了院方就不跟他们算账了。单看这层层叠叠的华服锦被,镶金嵌玉的床榻陈设,这个剧组的制片人也太舍得下血本了。 不过慢着,摄像在哪里?导演,剧务,灯光呢?怎么什么都没看见。等等,这戴着翡翠手镯的干瘦手腕是谁的?这一根根像鸡爪的手指是谁的?我动了动手指,那陌生的纤细的手指跟着动,这,这,这么瘦的身体怎么可能是自己?我大惊,在被子底下摸了摸身体,胸平了,小肚子也没了,这是神马情况? 我回想了一下,不过是因为连续两天加班,体力不支晕倒,在医院疗养几天,明天就该出院上班,怎么睡了一觉起来就瘦身成功了?这是哪门子的减肥魔法? 捂住因为激动而发烫的脸,我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左眼角什么时候多出一颗痣了?我老人家虽然胖,但脸上光滑的像剥了壳的鸡蛋一样,怎么可能有痣。难道是眼屎?揉了好几下都揉不动,我使劲一抠…… “啊——”好痛!我忍不住痛呼出声。 那少女扭过头,手里握着一把瓜子,嘴唇边还沾着瓜子壳,难不成一开始人家根本就没哭,是在前俯后仰的嗑瓜子吗? 我刚想坐起身,只听那少女一声尖叫:“小姐醒了!!!!小姐醒了!!!” 我心想这女孩也不过出演个婢女,自己比她好点,起码还演个小姐,如此便有些得意。 心里想着,翻身坐起,床下只有一双圆头绣鞋,不见我的麦兜人字拖。那婢女打扮的女孩子不过十五六岁年纪,容貌清秀,一双眼睛倒是灵动的紧。看见我起身,连滚带爬的跑过来跪下给我穿鞋。 “自己来自己来……”我很不习惯这种夸张的待遇,三两下套上绣鞋,附在她耳边说:“小姐,这是什么剧组?有明星吗?我们这种龙套工资怎么算?” 那女孩闻言抬头怔怔的看我,背后人影一晃,又进来个同样婢女装束打扮的女子,这女子姿容秀丽,看起来精明干练,跟我年龄相仿,不过二十来岁。她看见我,先是一愣,随即小跑着过来,先伸手在我额上一探,随即又捏住我的嘴巴让我伸出舌头,似乎我的体温和舌苔都让她满意了,才终于浮现出笑容,一欠身,恭恭敬敬的垂手说:“婢子来晚了,小姐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转过身又训斥先前那个女孩:“初蕊你好大的胆子,小姐醒了怎么不传医官,怎么不叫人来伺候?”初蕊战战兢兢回说:“棠璃姐,小姐刚醒,我也还没来得及通报。” 我一时没回过神,呆呆的看这两个女孩互动,只见棠璃和初蕊不知道嘀咕了些什么,初蕊便一溜小跑的出去了。棠璃扶着我坐到梳妆台前,伸手就开始整理我睡乱的头发,动作极其娴熟。 看着面前一排排古色古香的梳妆用品,玳瑁做的胭脂盒,贝母做的粉盒,精美绝伦的各色花钿,还有一块块剪裁小巧的金箔,我不由在心里赞叹,虽然偶尔公司也会接到珠宝展示的活动,但像现在这么近距离接触这么多好东西,我还是第一次。 棠璃打开台上五斗屉拿起一根并蒂莲花缠金丝步摇在我头发上比划,神情专注仔细,让我不禁再次感叹剧组耗资之大,演员演技之精湛。她揭掉盖在梳妆镜上的月白缎子,露出打磨清晰的铜镜,顺手放下我的头发,拿起一块象牙梳子开始梳理。我享受着这一系列的待遇,不经意间瞄了一眼镜子。 那个坐在镜子前面的人是谁? 我猛的站起,差点把棠璃撞倒。我扑到镜子前面,摸着自己的脸,镜子里反射出来的动作和我如出一辙,可是那张脸,那张左眼角有颗泪痣的脸不是我,那是一张从没见过的,陌生女子的脸! 这一惊非同小可,我脑子里飞快转过几个念头:被整蛊了?撞邪了?被人下降头了?做梦? 但身体发出的“我很好”信号和周遭触手可及的真实感让我马上又一一否认这些可能性,棠璃已经扶住我,关切的问道:“小姐,又觉得不适吗?初蕊已经去传医官了,婢子扶你躺下吧。”我反身抓住她的手,厉声问道:“这里究竟是哪里?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怎么会变成这个模样?到底你们谁在负责?” 棠璃见我声色俱厉,急忙跪下回道:“这里是靖国府,小姐前几日误食丹药,水米不进,医官们都束手无策,没成想吉人天相,小姐今日居然缓过来了。” 我只觉得头晕脑胀,棠璃说的话我不是听不懂,可是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我重又扑到铜镜前,摸着那张目前属于自己的陌生的脸,问:“那么,我是谁?”棠璃抬起头看我一眼,很是诧异:“小姐当然是靖国府的千金小姐。”我有些抓狂:“我问你我叫什么名字?!” 棠璃匍匐在地,低低的说:“婢子身份微贱,不敢直呼小姐名讳。” “你说吧,有什么敢不敢的,不过是名字而已。” 棠璃犹豫道:“小姐姓裴名婉。” 裴婉?我在心里默默的记下这个名字。 我又问:“那么,这里是哪里?现在是什么朝代?皇帝是谁?” 棠璃回道:“这里自然是京城,现在是东秦景和十八年七月十六,当朝天子乃是宣宗皇帝。” 历史上哪有东秦这么一个朝代? 宣宗是哪个宣宗? 莫非是架空? 穿越了??? 我不信,我不信自己睡了一觉而已,居然就魂穿了。这种比中五百万还低的几率怎么可能无缘无故降临到我这样一个普通女人的身上?我挣扎着,心想若是恶作剧之类的,只要上街看看行人建筑就可以知道真相。于是对棠璃说:“我心里闷得慌。你也别跪着了,陪我出去走走。”棠璃诺一声,连忙站起来三两下给我挽起一个简洁的发髻,又打开四扇对开雕花楠木衣橱,选出一件淡青色窄袖上襦,一条红底描金牡丹长裙替为我穿上。 穿过几道曲折相连的扶廊,便有一块照壁挡在面前。我刚要举步,棠璃说:“小姐,绕过这道照壁就是外三厅了。”我“哦”了一声,继续往前走,棠璃抢步上前说:“外三厅人多眼杂,老爷吩咐过,若无要事女眷们是不能去的。” 我无奈道:“我只是很想看看外面是什么样子。” 棠璃陪着她呆立一会,突然说:“若是想看看外面什么样子,小姐不妨跟婢子去一个地方。” 一路上的婢女仆妇都忙着张灯结彩,似乎府里有什么喜事。但忙碌的下人们看见我都立马屈膝施礼兼一副吃惊害怕的表情,我不禁问棠璃:“为什么她们见到我就好像见到阎王?”棠璃淡淡一笑说:“小姐严厉了些,所以她们会怕。”我又说:“那你为什么不怕?”棠璃默然,半天才回道:“婢子在府中已经除名,再过两日就要卖出府了。”我想调节一下气氛,笑着说:“少哄我,我看你落落大方,又守规矩又聪明,怎可能被卖?”棠璃看了她一眼说:“小姐说婢子心高气傲,伺候不周,所以要卖掉。” 啥?居然是自己魂穿的这个裴婉要卖棠璃?我有些尴尬,不知道说什么好。一时闲极无事,便问道:“我看府里这些人都忙忙碌碌的,是不是有什么喜事?”棠璃闻言眉头一紧,回说:“昨日琴姑娘中选,封了正六品宝林。夫人吩咐府里务必极尽喜庆,以谢皇恩。” “琴姑娘是谁?” “三夫人的内侄女,自小便借住在咱们府上。” 见她并没有欢喜之色,我心下觉得奇怪,正要细问,棠璃说:“到了。”举目一望,眼前是一座靠着围墙的假山,虽然不怎么高,但好在假山上又造有小亭。我爬上小亭,还嫌不够高,又爬到小亭中央的石桌上,裴婉的身体着实羸弱,走了这么一小段路而已,就已经让我气喘吁吁。 但见围墙外的世界,几条宽敞的大道上熙来攘往,形形色色的人穿着古装做着各自的事,经商、开店、侍佣、贸易、戏耍的都有。还有大量胡人,远远的都能看见他们那浓密的虬须卷发,城内毳毛腥膻,人气氤氲。朝东又是几处高宅,朝西再远一些则是挤挤挨挨的平民瓦房,正北中轴线方向还隐约能看到地平线上显露出来的皇城轮廓。 我心里明白,没有哪个剧组财大气粗到搭摄影棚搭到这个地步,我终于为自己的离奇遭遇找到了答案。 我,21世纪某广告公司的小小策划严薇,确确实实穿越了! 第二章 入戏 当初蕊带着医官忙忙赶到时,我已经在棠璃那里差不多把自己的处境弄了个清楚。 裴婉,是东秦王国靖国公的嫡孙女,父亲裴从简虽然没有世袭爵位,但也蒙皇室垂青,稳坐户部尚书这个肥差。母亲裴陆氏是漠北行军道大总管陆挺的女儿,也是裴从简的原配夫人。 裴从简有一弟一妹,弟弟裴从礼,娶得河东薛家小姐,生了一个儿子,名唤裴少俊。妹妹薛从敏,是庆王侧妃,有一女取名印月。 开始几年裴陆氏没有生育,便把自己的陪嫁侍女给了裴从简做陪房,一朝珠胎暗结生下女儿,取名裴娴,是为大小姐。今年芳龄18,仍未许配人家。 不久文宗驾崩,宣宗年仅七岁,太后把文宗宫里未受宠幸的正四品及以下妃嫔赏给众大臣笼络人心,裴从简得赐汪贵人,汪贵人深得裴从简宠爱,当年便一举得男,取名裴少庭。裴少庭勇猛机智,现年17,任陇西上府果毅都尉,现在随忠武将军刘子栋讨伐吐谷浑慕容超部。 裴少庭两岁的时候,裴陆氏有了身孕,这就是裴婉,地位矜贵,又是嫡出,从小娇生惯养,锦衣玉食自不必说。虽然排行第三,但因为裴少俊长她一岁,因此在家排行第四。 裴婉半岁左右,汪贵人又生了一个女儿,是为五小姐裴媜。 郡主萧印月最小,排行第六,今年刚满14。 六年前裴陆氏病逝。裴从简虽有两房夫人,但再没续弦。 裴婉在府中与裴媜最要好,吃穿住行都会参考裴媜和汪夫人的意见,行为举止也多受影响。上个月宣宗选妃,本来靖国府准备送裴婉进宫候选,谁知道裴婉听人说宫里制度严谨,后妃不可回家探亲,加之宣宗丑陋,便死活都不肯去,最后不知在哪里捣鼓来几颗丹药,说是吃了便可以飞升成仙。结果吃完便暴躁发狂,后来更是奄奄一息。 宫里催得急,没法子便由裴行俭做主将汪若琴顶替入宫,向圣上禀奏只说裴婉无福,突染重病云云蒙混了过去。汪若琴昨日得了封,裴行俭携汪夫人进宫道贺,太后赐宴,晚上才能回来。 棠璃细细的将近日的事说给我听,一边解开我的长发准备重新盘髻,我看一眼镜子里面的自己:头发向上梳起,露出光洁的额头,一张脸清丽绝俗,只是过于苍白,没半点血色,想是大病初愈之故;肤光胜雪,一双眼眸犹似清水,顾盼生辉,眉目间又隐然有一股书卷之气。虽没有倾国倾城之貌,但也是美人无双。 初蕊怯怯的站在门口通报医官来了,棠璃忙扶着我躺下,放下纱帘之后才让医官进来。我不禁在心里暗暗感叹,看个病都这么生人勿近,要是想出门上街打探情况岂不是难上加难? 医官隔着锦帕把脉,半天开口道:“小姐脉搏有力,经脉顺畅,不像有什么病。”棠璃说:“前几日小姐得了急病,都说险的很,劳烦医官诊的仔细些。” 那医官又摸了半天说:“小姐确实无事。若是不放心,在下开几味清火祛毒的药材给小姐服用,以保万一。”棠璃吩咐初蕊带医官出去开药,转过来见我百无聊赖的样子,便竭力安慰逗笑。 我心想,裴婉要死不活的躺在屋里,这么大的靖国府却只安排了两个婢女照顾,看来这裴婉要么是为人苛刻神憎鬼厌,要么是没入宫前途渺茫,所以下人们有的幸灾乐祸避之不及,有的趋炎附势攀高枝儿了。不然这么大的府邸,怎么着不安排十来个人伺候嫡出的小姐?倒是棠璃不错,举止端庄,应对得体,言辞之间不卑不亢,又确实关心裴婉的样子,如果一年半载回不去21世纪,那就留着棠璃在身边,起码头疼脑热还有人照应,有什么不懂的地方也可以询问一下以免让人看笑话。 可惜自己不知道为什么会穿来这里,也不知道怎样可以回去,不然随便拿几件裴婉的珠宝玉器回去都够吃一辈子了。好在自小语文学得不错,半白话半文言也难不倒她,大学里选修的话剧课不是白上的,平日里那么多古装电视剧也不是白看的,交流沟通起码没有太大的障碍,也算是一件幸事。实在不行,也只有步步为营,见招拆招了。 我想了半天,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反倒觉得肚子饿了。问棠璃:“有没有什么可以吃的,我好饿。”棠璃端起桌上的紫砂壶,倒了一杯香茗递上来,说:“小姐每日只用果蔬,不肯多吃一点。难得小姐有胃口,婢子马上吩咐下去准备膳食。” 我郁闷坏了,裴婉的怪毛病还真多。瘦的像竹竿一样还不吃三餐,怪不得吃颗丹药就扛不住了,要是换了我自己的身体,这种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那 还不得吃嘛嘛儿香,身体倍儿棒啊! 一会儿工夫,初蕊和另外两个婢女端着小饭桌进来了,我一看,碗盘都精致小巧,但全是几盘蔬菜,荤菜只有一碟火腿炖青笋,看着就没胃口,举起来的筷子又放了下去。棠璃察言观色,轻声问道:“这些菜不合小姐的胃口吗?”我点头说:“怎么没有肉?全是蔬菜,好像让我吃草一样。”棠璃倒还罢了,跟随初蕊进来的两个婢女听我说到“吃草”,居然扑通一声就跪下了,还带着哭腔说:“婢子知错了,求小姐饶了我们吧!” 啥?我反倒被她们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你们这是干嘛?起来起来,我又没怪你们,你们哭什么呀?起来!”初蕊看看棠璃,棠璃点头,初蕊把两个婢女拉拉扯扯的搀起来,那两张脸蛋上已然哭的满脸泪痕。 棠璃夹起一片火腿到我碗里说:“四小姐,先吃点垫着,婢子让她们换新的菜色来。”我也实在饿了,那火腿红润油亮,芥兰碧翠欲滴,黄粱米饭颗颗分明,香气清冽而扑鼻。我举起筷子就吃,一口气把那小碗里的饭吃的干干净净。 这下轮到几个婢女大眼瞪小眼了,那两个上菜的婢女看的忘记了走,就连棠璃都失去了那份从容淡然。几个人看着我把一摞碗盘搜刮的干干净净,张口结舌,目瞪口呆。我吃掉最后一颗饭粒,满足的放下碗筷,摆摆手说:“哎呀,不行了不行了,快叫她们不用换菜了,没想到蔬菜也挺好吃,我都吃撑了。” 几个人噗嗤一声都笑了,我这才发现四个人都盯着看呢,回忆起刚才风卷残云的样子,自己也忍不住发笑。两个婢女上来收拾了碗筷,棠璃又倒了新茶捧上来,我靠坐在太师椅上,初蕊半跪着给她捶腿。 我开始觉得这样的生活也还不错,吃穿不愁,衣食无忧,如果一辈子回不去了就这样生活到老也是可以的。毕竟我没什么本事,也没什么宏图大志,工作上还常常被总监责骂,哪有现在这么舒服。在那边也没有什么亲人,唯一的舅舅还为了爸妈留下来的房产勾心斗角。想到去世的爸妈,我的眼睛里渐渐充盈了泪水。大四那年爸妈因为车祸双双去世,留下我一个人和一套市中心的房。舅妈打听到房产升值的潜力很大,居然用种种手段逼迫我过户给舅舅。为了钱连亲戚情分都不顾,这样的亲戚,想来真是伤心。说起来,要不是我天性乐观,只怕早就自怨自艾,破罐子破摔了吧。 一只手伸过来用丝帕擦去了我眼角的泪水,是棠璃。她并没有说任何谄媚之词,只是用行动让我感觉到了异世的一点温暖。 “给我说说我以前的事吧,我什么都记不起来,一想就头疼。”我暂时不想对任何人说明自己的真实身份,自己不属于这个时代,但这个时代未必会了解。如果过早的表露出来,也许会被人以为是失心疯,自己可不能穿越到古代做个被囚禁的疯子。 棠璃轻轻的揉按我的太阳穴,一边说:“小姐以前么?小姐是府里说一不二的人,除了老爷和二爷,谁也拗不过小姐去。主母过世后,小姐原先由二娘养教,但后来老爷说二娘出身卑微,又改由三夫人养教。小姐自十二岁自立一房,外有十二个男仆,内有八个女婢,饮食起居一应有人料理,贴身事务则由婢子和初蕊照料。”我把喝完的茶杯递给她,笑说:“那我的性格呢?” 棠璃转身去续茶。初蕊仰头接上了话:“小姐要一直是今天这样,婢子们就有福了!”我问:“那今天以前我是什么样?”初蕊垂下头,继续捶打着说:“以前……小纯做的鱼小姐不爱吃,小姐罚小纯咽下所有的鱼骨;婢子曾经失手打碎了茶杯,小姐罚婢子跪瓷渣子两个时辰;还有棠璃姐,她言语顶撞小姐,小姐打了她一顿要管事把她卖了……”“初蕊!”棠璃出言阻止她继续说,又慌张的看我脸色。 我不语,心里却觉得阵阵发寒。裴婉这个女子,不过15岁年纪,如此优渥的生活环境,却培养出这样乖张任性的性格,家人不加管束,又是何等的骄纵放任!吞鱼骨,跪瓷渣,毒打,卖掉……细微小事都惩罚的如此厉害,如果做错了其他事是否会更严苛?这样一味的娇惯,究竟是爱她还是害她? 正想着,忽然一把清脆的声音响起:“母亲,妹妹真的大好了。” 我转头一看,两个女子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第三章 前事不堪 棠璃和初蕊微微躬身施礼道:“婢子见过二夫人、大小姐。” 二娘快步上来执了我的手说道:“婉儿,这些日子可吓坏我了!”说罢紧紧抱我入怀,似乎怕我会飞了似的。棠璃见我一脸茫然的样子,忙介绍说:“四小姐不记得了?这是二夫人和大小姐。” 二娘松开臂膀,仍捉住我的右手不肯放开。我细细看去,眼前的中年妇人三十来岁,明目皓齿,年轻时绝对是个美人,后面抿嘴站立的应该就是长姐裴娴了,她体形匀称圆润,眉眼如画,不说不笑也能微微看出脸上的两个梨涡。梳两个半犄角形发髻,只戴了一根百合花形状的羊脂玉簪,也穿着一件低胸月牙白短衫并石榴花蜀绣长裙,红色腰带系在腋下,长裙下隐约露出一对翘头绣鞋,雅致简洁又不失大家风范。 她道:“棠璃遣人来报,说是妹妹醒了。起初我还以为她们哄母亲开心,后来才知道是真的,现在看来,妹妹真的大好了。”棠璃吩咐初蕊搬来凳榻,又对二娘说道:“四小姐刚刚醒转,还不到两个时辰,老爷即已入宫,只怕不便通报。婢子自作主张,小姐的事暂未禀告老爷。”二娘点头道:“很是,还是你想的周到。婉儿既然醒了,只管好好照顾着,等老爷从宫中回来再禀告也不迟。”又说:“是否请过医官了?婉儿的病只怕要好生瞧一瞧。”棠璃回说:“医官已经看过了,说是已无大碍了。”二娘欣喜的说:“果真如此?真是老天庇佑!” 我心想,裴婉说不定已经死了,我只是借尸还魂的那个魂而已,这具尸真正的魂已经不知道去哪里了……但我只敢默念罢了,还是不敢说出来,毕竟所有人都以为裴婉吉人天相又活过来了,我要是贸贸然说出自己不是裴婉是21世纪穿越来的人,只怕所有人都会以为我是鬼上身。 裴娴轻轻拉了一下二娘说:“母亲,你这样握着四妹妹的手,她怎么会舒服呢。”二娘方才如梦初醒一般松开我,又尴尬道:“婉儿,我也是一时情切,莫要怪我。”我笑笑说:“不要紧,二娘也是关心我,我怎么会怪你呢。” 此言一出,二娘和裴娴都是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棠璃一边端上茶来,一边笑着说:“四小姐虽然忘了很多事,但自醒来以后,不单身体无恙,就连性子都已改了许多,刚才还命婢子准备膳食呢。”二娘惊奇说:“婉儿她,她自己说要用膳?”初蕊笑着端上茶来说:“可不是,四小姐还说想吃肉呢!”一直淡然处之的裴娴听到这话都忍不住说:“四妹想要吃肉?” 我见她们把自己吃饭这件事都如此津津乐道,只好继续装聋作哑。棠璃转到我背后,拿起两个鼓锤样的东西给我捶打肩膀:“四小姐自前年初便不再食肉,说是要升仙得道必先舍弃凡间烟火,今年更是一并连谷物蔬菜都不再食用,每日只吃极少的果子,老爷几次三番都劝不转,只得由着小姐。”初蕊半蹲在地上点起一柱檀香:“小姐身子孱弱,医官都说大半是因为吃的太少的缘故。今天小姐第一顿膳食虽然只是几份菜蔬,最难得是小姐有胃口。” 屋中间的麒麟四方熏炉青烟袅袅,我在心里暗叹一声,真是吃饱了撑的,这么好的条件不知道享受,学什么道升什么仙,现在小命不保,真正“升仙”了。 二娘说:“婉儿年幼,也不知是听什么人胡说这些升仙之道。”又转头问我:“你可还记得是什么人在你面前胡言乱语?还有那丹药,究竟是谁给你的?”我哪里知道这些,忙摇头装糊涂。二娘叹气道:“必定是那人,她表面很好,实际心里恨不得婉儿死——”“母亲!”裴娴提高了声音:“母亲,妹妹初愈还需静养,不如我们先回去——母亲不是说还要为妹妹准备滋补的膳食吗?”二娘自知失言,苦笑道:“也是。我反倒忘了。” 裴娴扶她起身,两人又说一些安心静养的话,便匆匆离去。 我看着她们的背影问棠璃:“二娘说的那个人是谁?”棠璃微笑说:“四小姐听错了,二夫人并没说这话。” “可是……” “四小姐,二夫人只是来探望小姐,旁的什么都没说。”她顿一顿,又说:“前事莫提,对现时的小姐而言,才是最妥当的方法。” 第2节 我第一次见她紧绷的表情,突然觉得这个世界,也许,也不是那么简单和轻松。钟鸣鼎食之家,或许也有见不得人的阴狠卑鄙。盛世华章的背后,说不定也隐藏着不少鲜为人知的黑暗丑恶。 “婢子伺候小姐休息吧,老爷回来婢子再去通报。”初蕊怯怯的站在背后说。 我确实也觉得累了,虽然没走几步路,没说几句话,却仿佛把一生的光阴都付诸流水,这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朝代的地方,成为陌生人的至亲,看刚才的样子生活中还有不少的暗涌,一向冲动的自己能否处理的好。还有,要怎么样才可以回去,如果回不去,我又该如何适应这里的生活? 想着想着,我迷迷糊糊睡去。 半醒半梦之间,似乎听见婢女们窃窃私语,我摇摇晃晃起来,不见棠璃初蕊,只得自己到处闲逛。靖国府好大的排场,庭院楼阁巧夺天工,一草一木皆极尽妍丽。我在花间徜徉,看到一个美妇正和官宦打扮的中年男人私语,只听得她说什么“顽劣不驯……触怒龙颜……老爷切切三思……”那中年男人缄默不语。我无趣,又转去别的地方玩耍,在一处曲廊上,又看到裴婉。我看着她,也不觉得突兀别扭,似乎她就是我,我就是她。她从贴身小衣里取出一个香囊,左看右看,十分珍视。 我看不太清,只觉乏味,便转身回房。刚刚坐下,裴婉就歪歪扭扭走了进来,她面色赤红,喘气如雷,侍女们不敢靠近,她疯狂的挥开棠璃的手,又似困兽一般左冲右突,屋里一片混乱,人仰马翻。 中年男人和美妇,二娘和长姐闻讯都赶了过来,好几个粗使丫头都按不住发狂的裴婉,最终由家将合力才将她制伏。裴婉被按倒在地,发髻散乱,钗环滚落,妆容尽毁,活像痴颠疯妇。她大力挣扎着嘶叫哭喊,言词不清,声音粗噶,我看到这种惨状,浑身战栗,地上垂死的人仿佛是自己,那强烈的求生欲望和满腹的冤屈如此强烈,再没有什么比“感同身受”这四个字来的贴切! 裴婉突然将头高高扬起,脖颈处青筋毕现,正正面对着我,她清秀的容颜此刻扭曲的鬼般可怖,她用尽全力扭动身体,分明有话要说,美妇却在此刻幽幽叹息:“天意如此,对老爷何尝不是幸事……”言罢挽起中年男人离去。裴婉脱力昏倒,二娘哭的声音嘶哑,长姐也唏嘘不已。 树倒猢狲散,墙推众人倒,家将侍婢一一离去,只有棠璃和初蕊奋力将裴婉抬上床。我见一切安静下来,又惊又怕的走至床边,裴婉突又睁开双眼,眼里血丝遍布,狰狞异常。她快如闪电般抓住我的胳膊,我禁不住一声尖叫…… “小姐醒醒,小姐?” 我被棠璃摇醒,睁开双眼,原来是个噩梦。我坐起,只觉浑身冰凉,没曾想梦中冷汗淋漓浸透了衣裳,两片嘴唇上下粘连,喉头竟似火烧。 初蕊唤粗使丫头打水以供沐浴,棠璃倒茶过来说:“小姐怕是魇住了,喝杯茶压压惊。”我抿茶,惊魂未定。 回味刚才的梦境,有条有理,连续贯通,美妇和中年男人的对话虽然不明白是何意,但她一定与裴婉有关,还有那小香囊,或者里面装的就是致命丹药?这一切都不像是简单的梦,反而像是裴婉魂灵给我的最后明示和预警。 莫非……莫非裴婉重病丧命不是意外,而是一场见不得人的阴谋?是蓄谋已久的一个圈套?裴婉发狂时想说的究竟是什么,她是不是已经知道真相?为什么她一介女流会痴迷修道?又听信了谁的话开始辟谷甚至以身试药?这一切像座大山般倾轧在我身上,我并不想占据裴婉的身体,却凭空要承受这个事件带来的后果。自己无法承受这种压力,但裴婉的惨状,托梦时诡异的收梢,似乎又无法置身事外。 我深深地感觉到,自己被这个谜题缠住了。 第四章 初领教 棠璃散开我的长发,漆黑如墨的发丝在水中散开,像一把浓密的羽扇。水雾氤氲中,棠璃慢慢撩起水花,搓揉着我的脖颈和肩膀,突然她轻呼一声,旋即命初蕊捧上一方四方瑞兽镶金琉璃镜,又拿起一块打磨过的小小月牙形铜镜,铜镜反射在琉璃镜上,清晰可见我的右肩下方有一块小小的火焰样胎记。 我不知所以,棠璃俯在木桶边低语:“小姐身上没有胎记,这胎记从何如来?”我也不知道,只得说:“一块胎记,有或是没有,都不要紧吧。”棠璃脸色一凛,挥手遣退了初蕊和其他服侍的婢女。 她四顾无人,又斟酌半天才开口道:“婢子发现小姐从清醒以后言语习惯都发生了变化,像是换了个人。婢子斗胆,请小姐明示究竟发生了何事?” 我嗫嚅:“没发生什么……再说,即使我讲,你也未必肯信。” “小姐以修道为本命,从不沾染荤腥谷物,食量甚小。从小,小姐受尽宠爱,性子难免骄纵,言必称本小姐,对二娘及大小姐从无恭敬之色。如今却一一反转过来,说话行事全然不同。尤其是…连自己身体发肤都一无所知,小姐到底发生了何事?” 棠璃做事小心谨慎,作为裴婉的近身丫头,日常她的细微变化都看在眼里,何况我穿越后明显的改变。眼看装糊涂没有用,我干脆豁出去:“我的确不是裴婉。” 棠璃大惊,我竹筒倒豆子:“我不是裴婉,我也不是这个朝代的人,我来自21世纪,可能我跟裴婉脑电波相似,所以穿越了。也或者裴婉是我的前世,上天安排我回来替换她。总而言之,我也不清楚究竟是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棠璃道:“何为穿越?” 我想了想说:“就好比你们的宣宗,他机缘巧合回到了文宗登基的时候。” 棠璃立刻说:“不可能,先皇登基时连皇后都没册封,宣宗皇帝尚未出世,怎么可能回到过去?” 我拍手道:“说得好,就是’回到过去’这四个字!”棠璃十分聪明,虽不甚明白,却也悟了七八分。 我自在水中嬉闹,棠璃将信将疑:“我东秦历来有巫蛊之术,民间传说甚多。婢子曾听人说若鬼魅附身,便会巧言令色让人无法分辨,但鬼魅极怕猎犬玄猫,一见这两物必定现形。小姐若是心中无惧,可否容婢子抱玄猫一试?” 裴婉身体突现胎记,我很难说究竟是为什么,不过有一点可以确认,那就是我并非鬼魅。想及此,我点头应允,初蕊便去二娘处抱来一只黝黑滚圆的猫儿来。 我见到黑猫,不但不怕,反而十分喜欢。我从小喜欢宠物,也养过不少小猫小狗,只是父母去世后,自己的生活都乱了套,哪里有时间去养宠物。现在看到这个滚圆的黑猫,说不出的喜欢高兴。也顾不上在水里,一把就把黑猫揽进怀里,亲昵不已。 棠璃此时一颗心才算放下,她柔柔说道:“小姐莫要怪婢子多心,穿越之事闻所未闻,何况小姐向来嗜服丹药,如今初愈难免神智未清。棠璃不知小姐是否是以前的小姐,棠璃只管遵照主母遗训,忠心护主罢了。” 一时洗毕,初蕊已将贴身衣袍披上,又拿来一件暗花烟罗衫为我穿上,下着紫绡翠纹裙,红色腰带依旧是系在腋下,披帛弃去不用,又额外加了一件软毛织锦披风。初蕊一壁穿一壁唧唧喳喳:“天都擦黑了,老爷也快回来了。小姐身子弱,初秋的晚上天凉着呢,务必多穿一些。”棠璃笑道:“就你知道的多。” 另有人进来撤去浴桶,棠璃又为我梳妆,她将我的头发分为两股,结鬟于顶,不用托拄,使其自然垂下,另外留出两缕来垂于肩上。她手法小心轻巧,务必使我感觉不到发丝的拽扯。我留心到台上一排发钗里有支小叶檀木制褐色凤首箜篌簪,便拈起来把玩。棠璃看我喜欢,为我斜斜插上。左右皆言佳人如玉,可惜我自己清楚,这么好的皮囊,并不是自己的。 掌灯时分,有仆妇通报说:“老爷回来了。”只听沸沸人声,不一时便来到门口。一个中年男人裹幞头,身穿紫色圆领窄袖袍衫,脚踏乌皮靴走在最前,一个三十来岁的美妇人紧跟其后,只见她容貌美丽,梳着高高的发髻,点缀着钗环步摇,两眉之间贴着波状花钿,着一件微露胸淡紫色金丝绣鹧鸪团花窄袖短衫,下穿一条草绿色曳地长裙,腰部系着一根红色腰带,还披着一条红帛。其余便是十来个仆妇侍婢,站在门外将小院天井堵的严严实实。 看清两人容貌,我又是一惊,和梦里的中年男子及美妇居然一模一样。棠璃忙迎上去施礼道:“老爷,三夫人。”我闻言心道,原来这男人就是裴婉的父亲裴从简。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我脱口而出:“父亲!” 裴从简见爱女虽然神情萎顿,面色苍白,但言语清晰,仪容整洁,一扫往日清高自负沉溺仙道的模样,便一把将我拥进怀里,老泪纵横,我顿生孺慕之情,反手抱住他也哭了起来。三娘见父女俩抱头痛哭,嘴角一扯,似笑还哭的滴了几滴眼泪。 底下人也见风使舵,哭成一团。 棠璃捧上丝帕,三娘先扯过一条拭泪,虽然她也并无几滴泪水。众人坐定,父亲问:“婉儿,你可觉得有哪里痛?或是哪里难受?有的话一定要告诉为父。”我微笑:“女儿已经好多了。”三娘插嘴道:“婉儿,修道成仙固然是好事,也要量力而行,以后可要小心。” 我凝视她道:“多谢三娘关心,婉儿以后都不会再做那种糊涂事。”我一口一个“婉儿”说的非常顺嘴,自己也觉得有趣。三娘又说:“先前你未免操之过急。等几日我再入宫时,替你求求国师,让国师引你入道,自然就水到渠成了。” 我听她的意思还是想诱使自己继续沉迷修道,更加坚定了她与裴婉之死脱不了关系的念头,存心想气气她,便笑的更甜:“那又不必,婉儿这次劫后余生,已堪破了生死关。人生在世,修道就是修缘,婉儿以后要珍惜世间缘分,再也不强求修行了。”父亲听我这么说,更加欣喜:“果真如此那就太好了!爹以前对你说,女儿家最重要的是贤德,没事跟姐妹们绣花弹琴多好,你就是不听,还怪爹不疼爱你,如今你自己想通那就最好不过了!”我暗暗瞥三娘,她皮笑肉不笑,只管低头细细品茶,也不言语。 一会儿工夫二娘带着长姐也过来,二娘先向父亲福了一福,三娘斜着眼看她一眼,没动弹,二娘表情淡淡的,父亲似乎也不以为意。 父亲并不多话,又担心我身体承受不了,坐了一会后就催我躺下休息。三娘突然说:“老爷不让媜儿出来看看她姊姊吗?”父亲面有茫然之意。三娘扬声道:“老爷先前怪媜儿闯祸,将媜儿禁锢闺房不许踏出半步,老爷难道忘记了吗?”父亲想了片刻,说:“几日了?”二娘忙小心回道:“已是第七日了。” 三娘依旧坐着,用小指上两寸指甲有一下没一下刮着面前的青瓷茶盏,叮叮有声。父亲看着她,叹气道:“要不是媜儿听来那升仙之术,婉儿又怎会以身试药?婉儿顽劣,娴儿与媜儿理当劝阻引导,怎能一味由着她胡闹?”三娘冷哼一声:“婉儿性子如何,老爷比谁都清楚。若是她存心胡闹,就算有十个媜儿也劝阻不了!老爷这是何苦,媜儿不过随我在国师面前讨了半天福报,回来说了几句禅语,就犯下了滔天大错。那婉儿平日里嚣张跋扈行事刻毒,就是年幼无知不加责罚吗?” 父亲听了这话,又气又急:“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你,你……”三娘冷冷笑道:“老爷也不必动气,天底下偏心的爹娘多了,不独老爷一个。”她越说越不像话,二娘开口道:“玉萼,婉儿是夫人嫡出,身子又弱,老爷多疼疼她也无可厚非。举目满城人家,上至天家,下至百姓,谁家里不是偏爱嫡出?你这样顶撞老爷又是何必?” “我不知道什么叫娣庶有别,我只知道尊卑之分。可惜二夫人只是陆家的家生侍婢而已,论起断文识字与皇亲贵胄的事,只怕玉萼还略胜一筹。何况,若不是搭上陆夫人这条大船,某人也配叫本夫人的闺名?” 二娘波澜不惊,似乎早已习惯这种刺耳的话语。我早知二娘是侍婢出身,但见三娘公然讽刺,父亲又无半句维护,着实觉得过分。 “三娘若是识文断字,必定知道兄友弟恭,长幼有序。二娘虽然出身卑微,好歹比三娘先进门,爹爹也给了名分。三娘服与不服,位份都摆在这儿呢。”我终于忍不住开口帮二娘。 三娘死死盯着我,那眼神里有怒有恨,更多的是不信。或许,裴婉从来都顺着她,跟她一样瞧不起二娘母女,她万万没想到二娘在府里居然有人帮腔,而帮腔的那个人居然是我。 她霍然起身,完全无视屋里老老小小一干人等,广袖长舒,将桌上一对青花底琉璃花樽打翻在地,转身就走。父亲呵斥:“玉萼,你站住,站住!”三娘一丝停留的意思都没有,父亲跺脚怒道:“岂有此理!”,却又紧跟了出去。 我无奈摇头,三娘受宠可见一斑。 二娘看我,说:“其实不必为了我开罪你三娘,我是侍女出身,阖府上下无人不晓。”我说:“难道侍女出身就该一辈子被人讥讽取笑吗?”二娘淡淡一笑:“这么些年来,我已经习惯了。玉萼是汪府小姐,又曾选入宫中,她高傲些也是常理。” 棠璃蹲下身拾捡花樽碎片,长姐看着她,却对我说:“妹妹开罪了三娘,只怕三娘必不肯罢休。”我笑笑说:“怕什么,她总不能吃了我。” 虽如此说,想起刚才三娘阴狠的样子,又回忆起梦里的景象,我还是经不住打了个寒颤。 第五章 灼灼其华 来这里十来天,我慢慢的习惯了繁琐的古代小姐生活。 有天,棠璃早早把我装扮起来,照例教我许多礼仪规矩。晌午时候,她留在屋里,让初蕊随侍我左右,去往偏厅用午膳。 府里的人都知道我活过来了,又神志清醒举止得体,也不再见我如见老虎。 初秋季节多雨,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味道,晨露晶莹,清风拂面,我的心情不知怎么就像这潮湿的空气,总有些说不出来的东西缠缠绕绕。 行至半道,雨突然大起来,我挽起披帛牵起裙角就往屋檐下钻。只管低着头跑,没留心撞上了人。 他一把擎住我两只胳膊,看清之后又赶紧松开道:“你怎么在雨里胡跑,初蕊也不带把罗伞。”初蕊忙欠身笑道:“出来的时候没下雨,再说偏厅又近,谁曾想突然下起来,倒像大暑天一样了。” 我一边慌慌张张整理衣服一边看去,他约莫十七八岁,长身玉立,五官深邃,眉眼清明,着一身月白长袍,腰间系绿色腰带,挂着两三个香囊,正嘻嘻笑着看我。他身边还有一个男子,二十上下,身材颀长,着一件浅绿家常袍子,银色腰带上只系了一块色双鱼玉佩,温润如玉,君子谦谦。两人都没有戴冠,只是束发而已。 初蕊先恭敬的向我介绍绿袍男子:“这是右千牛卫长史钟大人。”又对着我撞的男子说:“这是裴承奉,是小姐叔父之子,排行第三,小姐该尊一声三哥。” 承奉?我记得史书里记载是个文职,也就是八九品的小官。千牛卫长史是什么官我还真不知道。 那白捡的表哥伸手拈去我头发上沾的绒线,笑着说:“听说你患了忘症,我还以为是谣传,今儿见了我都不搭理,看来是真的了。” 我打掉他的手,叫了一声三哥。初蕊说:“承奉别诓小姐了,小姐赶着去偏厅用膳呢。”他听了这话笑道:“叔父唤我和承昭兄一同用膳,正好一起。” 初蕊要回去拿伞,我见雨已经小了很多,又耽误了这么多时间,想当初突遇大雨,文件袋、塑料袋、杂志、甚至提包都拿来挡过雨,何况秋季雨小,完全不用折返回去拿伞。披帛在身上晃来晃去的很累赘,我计上心来,摘下披帛折叠几下挡在头顶,俨然一把丝绸伞。 我转身对他们俩说:“我先走了,去的太晚只怕爹爹不高兴。你们随意。”说罢撒开脚丫子就朝雨里冲,刚跑两步,初蕊就追了上来:“小姐等等,淋坏了身子可了不得,等婢子回去拿伞!”我只管摆手:“你再跑回去拿伞,一来一去只怕要淋个湿透。反正雨小,路又不远,不要紧的。” 初蕊跟着我跑,一路指点路径。好在偏厅真是不远,跑了最多一百米远就到了。站在偏厅门口,初蕊摸我身上,只是披帛湿了,身上其实并无几处湿润,她自己跑的发髻散乱,湿的更多。 她不停的责怪自己,我心里暖暖,握住她的手说:“别怪自己了,我身上都是干的,有什么可担心的呢。”初蕊眼眶一下就红了:“小姐,你好不容易才康复,要是染了风寒可怎么办?”“乌鸦嘴!我晕倒那些日子你天天守着嗑瓜子,现在才知道担心我。你看我像那么娇气的人吗?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裴婉从今往后都会平安顺遂的!”我在衫子里暗暗握拳,再不要像以前的裴婉那么尖酸刻薄受人利用,再不要被人害死无处伸冤,再不要!再不要! 三哥和钟大人慢腾腾的跟过来,两个大男人居然等着仆妇送去罗伞,我在心里暗暗唾弃他俩。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我是打破脑袋也想不出,你居然会纡尊降贵在雨里狂奔。”三哥凑近来第一句话就是这个,我回他:“三哥不要把人看扁,天外有天,你想不到的事情还多着呢。” 丫头们出来看见我们几个,忙招呼我们进去。进门就看见父亲坐在上首,右边条案下首是二娘长姐,左边下首是摆张臭脸的三娘,三娘身畔有个女孩子,身着一袭粉色团锦琢花长衫,一条百褶如意裙。巴掌大的瓜子脸素面朝天,冰肌玉骨,颜若朝华。虽未成年,却已是风姿卓越,倾国倾城。她打扮的也并未如何刻意华贵,只项颈中挂了一圈赤金盘螭璎珞圈,光华四射,映得她越发娇艳。若说长姐是丰泽润美,裴婉是雅致清丽,那么她,便是熠熠夺目! 钟大人与三哥告了座,独我愣愣站着,父亲唤我入座,我才醒过神来。三哥噗嗤笑出声,低低说:“我看你不止是得了忘症,还得了呆症。”我恨恨回他:“总好过你得了笑症!”他正自鸣得意,突然听了我这句话,笑声便硬生生卡在喉咙里,像只被捏住脖颈的鸭。 父亲清清嗓子:“今日家宴,同贺贤侄承昭年纪轻轻,就升了正七品右千牛卫长史,日后前途必不可限量,可喜可贺,可喜可贺。”绿袍男子应声而起,长揖道:“姨父过奖了,侄儿必谨遵姨父教诲,尽忠尽力!” 我瞥见三娘一脸遮不住的笑意,心下了然,原来绿袍男子是三娘的侄儿。这钟承昭是个七品官,七品算什么品?芝麻官而已,需要特意祝贺么?父亲又说:“少俊,你比承昭出仕早,时至今日还是从八品承奉郎,你若是再不努力,等你父亲从鞑靼回来,我看你有何面目见他!” 三哥若蚊子哼哼般的答应一声,我偷偷发笑,他坐我对面,愤愤然盯我,我忙掩口做咳嗽状。 父亲听我咳嗽道:“这是怎么了?怎么好好的又咳?”三娘唯恐天下不乱:“妾身看她雨中混跑,罗伞也不撑,要不咳嗽也难。”父亲听了这话大怒:“随侍的人是谁?怎么没给小姐撑伞?” 初蕊吓的跪倒,趴在地上不敢说话。见势不妙,我忙站起来解释:“女儿只是口干的厉害,喝茶猛了些,呛住了,不关她们的事。”二娘坐我旁边,伸手摸了几下,含笑对父亲说:“老爷,婉儿衣服是干的,不打紧。她屋里几个丫头虽然毛糙,大事上还是不敢糊涂的。” 三娘妩媚一笑,端起梅花嵌银酒壶替父亲满斟一杯:“二夫人一向说什么就是什么。你说没事,那就没事了。”她这句话平淡无奇,但细想想却觉尖酸刻骨。二娘何曾在府里当家作主过,向来都是三娘说一不二,二娘只有遵从忍让的份儿,现时在家宴上说起,反倒像是二娘历年在家里作威作福一般。 长姐一直不开口,那粉红少女也缄默,两位哥哥都是外人,也都装聋作哑各自饮酒。我咳嗽一声,刚想讽刺她两句,二娘却在底下拉住了我的腰带,并微微摇了摇头。 父亲的声音响起:“婉儿在阎罗殿上走了一遭,又改了以往陋习,正所谓吉人自有天相,我这做爹的真是莫大宽慰。婉儿,以后切莫再让为父操心了。” 我点头如捣蒜,三娘只是冷笑。粉红少女突然站起来说:“姐姐染病,都是媜儿的过失,虽然爹爹说前事不提,但媜儿还是自责不已。”她举起手里的白玉高足杯道:“姐姐若原谅了媜儿,就请满饮此杯。” 先前我多少猜到了她就是裴媜,古话说有其母必有其女,就算她存心整我,我也不觉得意外。不过喝酒这回事,对于曾经常有饭局应酬的我来说,根本就是拿手戏。 “既如此,我失礼了。”我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液体入喉,才发现这是难得的葡萄佳酿,以前在超市买的那些解百纳干红之类给它提鞋都不配!如此好酒,若不趁机痛饮一番岂非暴殄天物? 我也拿起案上酒壶满斟一杯,站起来对父亲说:“女儿不孝,让爹爹担心,今日女儿有命能站在爹爹面前,何尝不是上天眷顾?女儿发誓再也不让爹爹愁苦悲伤,请爹爹满饮此杯!” 父亲掩不住的高兴,满满的饮下一杯。看着他激动的样子,我想起了爸爸,当我给他做饭,给他倒酒时,他也是这么高兴,他总是对妈妈说:薇薇是咱们俩的贴心小棉袄。可是,几年前那场车祸后,我就再也听不到他说话,再也不能给他倒酒喝了。眼前的这个爹爹,虽然疼我,爱我,但那都是因为我占据着裴婉的身体,如果有朝一日我回去21世纪,还会有这样一个疼爱我的父亲吗? 父亲又饮下几杯,借着酒兴问钟承昭:“你觉得我这三个女儿怎么样?”承昭愣了一下,回说:“三位小姐都是人中翘楚。”父亲又问:“那么,若是我与你钟家结亲,你喜欢哪一个?” 长姐一直半垂着头,我看不清她的表情,裴媜倒是大惊,三娘嗔道:“老爷醉了,这不是叫孩子们难堪嘛。”父亲说:“男婚女嫁,有何难堪?莫非你嫌我裴家配不上你们汪家?”三娘忍着气说:“老爷哪里话。只是这几个孩子从小认识,虽是表亲,却和亲生的差不多,老爷突然说起婚配,她们只怕都不愿意。” 父亲却扬声说:“老夫之女,不求配以名门纨绔,但求得配大雅君子,方不辱没其芳华!她们有什么不愿意?”三娘那表情,恨不得堵上父亲的嘴,父亲醉醺醺问道:“莫非贤侄一个也看不上?” 承昭看着手里的酒杯,不说是否,只吐出八个字:“桃之夭夭,烁烁其华。” 按我的理解,裴家三姝虽然都很美,但“灼灼”二字,给人以明艳夺目之感,在座当之无愧的恐怕只有裴媜。承昭既这么说,大概是看中了裴媜。 长姐听了这话突然抬头,直直的看着承昭的侧脸。父亲的确喝多了,他嘿嘿笑着醉倒在案上,二娘三娘吩咐人把父亲抬回卧房,两人都跟着去伺候,剩下我们几个小辈孤零零的在偏厅呆坐。 承昭神色坦然,依然伸手向侍婢取酒。裴媜板着脸坐着,这和她粉妆玉琢的样子极不匹配。她终于忍不住站起身,斜睨一眼承昭,拂袖而去。看来,还真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我的坐席离长姐最近,我听见她低低的念:烁烁其华,烁烁其华。像复读机似的念了一遍又一遍。她的脸上,明显有失望浮现。 自从我来到这个世界,我所接触的长姐是一位进退合宜的大家闺秀,她气质高贵,极有涵养,遇事也镇定自若,我一直以为没有什么事可以让她失态。 直到今天,她终于表露了些许感情,我猜想,或许和承昭有关。 第3节 第六章 襄王有心 半个多月过去,天气越发冷了,棠璃每日变着花样让我吃吃喝喝,身体丰泽了许多。 我自在后花园里荡秋千,棠璃坐在一旁做针线。她手工极好,心又细,绣的图样活灵活现,凡我用的衣料针线一应由她料理,她见我喜欢,再忙也亲力亲为,不肯假手于人。 每天吃穿住行都有专人服侍,说不舒服那是假的。不过闲极无聊时,又的确沉闷。最初的新鲜感已经渐渐消散,现在困扰我的依旧是怎么回去。我怀念我的电脑,我的psp,我的手机,我的八卦,我的流行音乐,我的可乐,我的kfc啊…… “三小姐原来在这里,让婢子好找。” 媜儿的侍婢合欢笑着欠身:“今日我们小姐随夫人出门了,走前小姐说棠璃去年做的鞋面她很喜欢,想让棠璃再过去描几幅花样。” 棠璃看我,微微摆手,我看她的样子是不想去媜儿那里,但媜儿说到底也是妹妹,她既然开口,又只是让棠璃画几个花样,我也没有不同意的理由。 只能委屈棠璃了,好在她一向温顺恭谦,见我同意便说:“我去唤初蕊来照顾小姐。”合欢笑着说:“还用你费心,我已经叫过初蕊了,她说马上就来。”棠璃无法,便丢下针线跟合欢去了。 我有一下没一下的荡着,秋千慢悠悠的晃着。后花园虽然草木未凋,莺舞燕啼,但放眼望去空荡荡的,总觉得没意思。俄顷,背后响起脚步声,没有说话,一准是初蕊那调皮孩子想吓唬我。 这小妮子自从发现我不再可怕之后,活波的天性也蹦出来了,整天问东问西叽叽喳喳,也难怪,十四五岁的年纪,以前谨小慎微连话都不敢多说一句,突然之间解了封,谁不是如释重负兴高采烈呢? 我也懒得回身:“别玩了,过来给我推几下,我累了。” 她见我如是说,显是看穿了她的鬼心眼儿。脚步顿了顿,走过来抓住秋千绳架摇了起来。 今早新穿的桃花云雾烟罗衫后领本来就低,晃来晃去渐渐半褪到肩胛。我仗着里面有抹胸打底,初蕊又是小女孩子,便不以为意。早起刚洗了头,只松松绾了个堕马髻,发丝垂落,更显慵懒。 秋千摇动的频率越来越小,渐渐停下。我半眯着眼靠在绳架上养神,思绪纷飞,想起曾经听过的歌,很是感慨,不觉吟出了声:“浮沉踏云巅,飞花拈指间,月奉金樽前,谁袖盈华年?”吟罢更觉凄婉,低低叹了一口气。 初蕊温柔的绾起我的头发,手指碰到脖颈的肌肤,不经意间轻轻滑动,触感冰凉。我反手握住她的手道:“怎么这么凉。”她还是不语,我突然觉得异样,握着的手骨节较大,青筋明显,分明是男人的手! 我甩开那只手,倏忽站起,转身看到背后的人居然是钟承昭! 他不徐不疾的坐在旁边的石凳上:“婉妹好兴致。”想起刚才衣衫半褪后背肯定被他看了个精光,我又羞又气:“你这是干什么?”“我能干什么?我刚走进这后花园,你就命我推秋千。尚书千金说的话,我总不能不听。”他平静的回答,似乎真的是我主动邀他。我整张脸像浸在热水里一样绯红:“我,我以为是初蕊,我并不知道是你……”他依然和缓微笑:“妹妹现在知道我不是初蕊,还要我推秋千架子吗?” 他那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就仿若刚才为我绾发、触碰我肌肤的人不是他。我看着他那云淡风轻的脸,恨不得上前给他几个耳刮子。他拿起棠璃放在石桌上的针线看了看,撇下说:“婉妹现下脾气真是改了许多,若是以前,早大哭大闹向姨母告状去了。” 我身子一僵,想起裴婉来。性格乖戾暴躁,喜欢体罚下人,对三娘媜儿唯唯诺诺,听风就是雨,沉溺修行,当真被欺负时只会大哭大闹,毫无城府算计。我的天,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极品,是谁培养出来的这种性格?我是做了什么孽要穿越到这样一个女孩子身上? 钟承昭又坐了一会子,见我默默无话,以为我生气了,便至我身旁赔笑道:“妹妹莫不是真生气了?”我蓦地抬头,他的脸庞近在咫尺,越发显得肤色皎然,颜如冠玉。我的心突突跳了起来,脸色一层一层的红上去,这个距离太暧昧,似乎再近一寸,他的呼吸就能扑到我脸上。 他这样的男人,言语平静淡泊,行动亲昵自如,仕途有望,又长得一身好皮囊,长姐对他有意,我此刻深深理解。进退自如,昵而不狭,如何不让长姐这种深闺中千金倾慕不已呢。 好在我是一枚看过无数小言的21世纪女青年,看他做出这轻佻的样子,羞到极致,干脆横下心来,笑的如春花灿烂:“钟哥哥言重了,婉儿不过是想起旧时的事,一时间失神罢了。”他见我既不尖叫失态,又不破口大骂,反而不知所措。 我故意向前凑近,吐气如兰:“桃之夭夭,烁烁其华。你不惦记媜儿了?”他猝不及防,急退几步,看着他窘迫的样子,我大出一口恶气,忍不住大笑起来。吓唬我?我可不是深闺里没见识的弱质女流! 承昭深深看我,正要开口,远远看见初蕊跑来,还没近身就高喊:“钟长史,三小姐,二爷回来了!现在外三厅呢!” 二哥?父亲的独子,三娘的心肝,他不是在跟着军队去青海那边讨伐吐谷浑部落了吗,他怎么回来了?难道战争结束了? 承昭挥手示意初蕊退下,微一颔首道:“回来的好,正好收一收你的性子。”我狠狠瞪他,他反而笑起来。“你自醒来还没出过内堂吧,走,我带你见你二哥去。”一听到可以去那神秘的外三厅,我一下子高兴起来,跟在他身后一路暗暗盘算,见了裴少庭应该说什么,假如还有其他人在场,该怎么称呼。虽然有“忘症”这个挡箭牌,也不能太失了礼数给父亲丢脸。 从后花园去外三厅,有一段路要穿过假山。承昭见我始终欢欣雀跃走在前面,眉头微皱,伸手拉住了我。我一惊,条件反射便要甩开,无奈他虽是文官,手劲儿却很大,甩了几下都徒劳无功,我又怕万一被路过的旁人看见,索性由他紧紧握住。 晴空万里,一碧如洗。行经之处红墙翠瓦,高楼华宇。墙外车水马龙,游人如织。他步履缓慢,似乎在欣赏秋景。我数番挣脱不了,难免有些恼:“你再这样我可叫人了!”他依旧不松手:“为什么说我惦记媜儿?”我没料到他问这个,一时怔住。是啊,只是因为他那一句“烁烁其华”,我跟长姐都认定了他喜欢媜儿。可到底他心里想的是什么,他指的是什么,我们其实都不知道。好在他只微笑前行,并不追问。 转过假山,已是外三厅侧门。好几个家将守在门外,门口还堆着些木制箱笼,想必是二哥随身物品。承昭一出假山便松开了我的手,任我野马游疆,他自负手踱步。 我气恼不已,偏要先他几步跨入厅内。 我站在门槛上,便看到父亲正坐在案首讲话,厅下站立几人,除了几个门客打扮的,就是三哥和另一个右手上臂裹着麻布,左大腿也裹着麻布的男子,想必就是二哥裴少庭了。 三人听见声响,都回过头看我,三哥倒还罢了。只见二哥穿着半新明光甲,腰间佩剑,左手将头盔抱在怀中。肤色偏黑,眉峰如剑,五官犹如雕塑一般深邃坚毅,笼罩着风霜之色,想是赶路已久。许是受伤的缘故,他的脸色异常苍白。但神情甚是清冷高傲,看清是我便扭转头去,并未多看一眼。 父亲见我笑道:“你到来得快,还不见过你二哥。”我忙走进来,施施然欠身,二哥面色冷峻,略偏头道:“妹妹不必多礼。” 他并无半点与我寒暄之意,我只好又讪讪走到三哥身边,三哥促狭的冲我挤挤眼睛道:“这下可有降服你的人了。”我恨恨掐他一把,因为我俩靠的近,旁人都没看见,三哥吃痛,又怕出声父亲责怪,只得忍住,瞪了我几眼。我得意的笑,抬头却见承昭正盯着我们,脸上表情无异,也不知道看到没看到。 只听父亲问:“圣上怎么说?” 二哥回道:“忠武将军此番平息慕容超部叛乱,逼其退至青海湖西五百里,功不可没,圣上特赐金玉带,金銙十三,加封从三品归德大将军。另有钱帛田地之赏。” 父亲静静听了,又说:“你呢,圣上怎么说?”二哥回说:“圣上体恤孩儿,已下旨让孩儿在家静养三月,期满再回陇西。另赐一柄白玉三镶福寿吉庆如意,用以嘉奖孩儿沙场勇猛。”说罢,已有副将恭恭敬敬捧上一柄玉如意来。 父亲忙下座接住,左右端详,赞不绝口。又对二哥说道:“你做的很好,不愧是我裴家的孩子。既然圣上让你静养,你就安心在家休养,等痊愈之后再去上任。” 二哥应了,又有门客说:“大人既如此能干,老爷为何不向圣上进言,求得在京城供职,朝夕侍奉天子脚下,也好过回那陇西苦寒之地,做个折冲府的副职。”父亲摇头道:“我这孩儿,性子倔强,不会逢迎。天生是沙场拼杀的命格,若是让他进京城供职,只怕他笨嘴拙舌,招来大祸也未可知。” 我悄悄抬眼看二哥,他似乎并不在意父亲说的话。父亲见他站着吃力,便说:“你母亲和你妹妹去了钟府探你姨妈,这会子独你二娘长姐在家,你有伤在身,也不必特意去见了。”又对下首家丁说:“扶二爷回房,另请医官来看。” 家丁诺一声,便有人上来扶,又有人出去请医官。父亲见我和三哥呆站着,便说:“你们二人也随你二哥去吧,承昭留下我有话说。” 我巴不得一声儿答应了,跟三哥出去。 第七章 平地风波盛 二哥的房间在府里最西头,三哥一路上喋喋不休:“二哥你这一年多没回来,家里可是天翻地覆:琴妹妹进宫做了宝林;我爹又去鞑靼找他们大汉打架了;钟家添了爵位,连承昭那小子一出仕就做了右千牛卫长史——还有四妹,她患了呆症!”他指着我哈哈大笑,甚是可恶。 二哥只管前行,头也不回道:“听说四妹病的厉害,是谁治好的?”我随口说:“我自己治好自己的。”二哥蓦地停下脚步,我差点撞到他身上,他淡淡道:“自己治好的?又是吃’仙丹’吃好的?”三哥在一旁他比比划划:“可不是自己治好的!上次说她病倒,搞不好是医官庸碌,找些搪塞之词也未可知!那天雨那样大,罗伞也不打,带着丫头在雨里混跑,就这样也没见生病,她这身子像牛一样壮——哎呀!”我咬牙切齿,狠狠踢上他的小腿。 二哥脸一沉:“还是这么不知事,动不动就喊打喊杀!”我想要顶他两句,不知怎的又被他无形的气场镇压了下去。三哥见状忙笑道:“四妹跟我闹着玩呢,又没真使劲。” 他瞥我一眼又道:“你已是及笄年华,过些时日也要许配人家的,难道就一直这么任性玩闹下去?”我咬住嘴唇一言不发,他继续说:“我不在家中,长姐柔弱,小妹年幼,你就该挑起家中大梁。你非但不管,还成天修仙炼丹,打鸡骂狗,成何体统?”我听不得他言语中的不屑和厌恶,气的扭头便走。 刚走出几步,三哥追了上来:“四妹,这是干什么,二哥也是为你好才说你几句,你怎么就走了?”“既然他说我就是为我好,那么你去挨这顿训斥吧!”我推开他,头也不回的跑了。 回去不一时便是晌午,棠璃还没回来,只有初蕊并几个小丫头在房里。二娘的丫头春熙来请用膳,我正在气头上,便推说身上不好没去。 等我睡了一觉起来,三哥已经在外间坐着,和初蕊说话解闷儿。 我看见他便没好气:“你又来做什么,还嫌我不够呆?”他嬉笑着说:“四妹怎么不讲道理,三哥可没有对不起你。你要是心里不舒坦,大可骂我几句出气。”我细想想,三哥对我确实很好,即使二哥刚才说那几句,听着虽然刺耳,但毕竟是为了我好,退一万步,也是说给裴婉听的,又不是真的在责怪我,我其实大可不必生气憋屈。可我刚才那么委屈是怎么了,难道真的是时间久了,把自己和裴婉混为一谈了吗? 三哥见我沉思,从背后拿出一个金珐琅五桃镂空圆盒来,伸到我鼻子下面转了一圈。“好香,这是什么香料?”我眼睛一下亮起来,这香味清远悠扬,又带着一股瓜果的甜,好像以前用过的安娜苏许愿精灵。“这叫香蜜引,是畏兀儿进贡给圣上,圣上又赏赐给妃嫔命妇的。”三哥打开盖子,取出一小块凝固的香料;“你看,就这么一小块。香气经久不散,实属难得。这是我从母亲那里好说歹说讨来的。” “皇后为什么要赏给婶娘?因为叔叔的军功吗?” 三哥刮了一下我的鼻子道:“你这呆瓜又犯忘症了,我母亲是皇后的姑母啊!”什么,皇后的姑母?那就是国丈的姐妹?等等,我面前这个整天嬉皮笑脸没长进的堂哥,居然有个当国丈的舅舅,当皇后的表姐??? 我捧着那个盒子,弱弱的问:“那你为什么还是个小小承奉郎?你完全可以依仗这层关系做个五六品官员吧?” 三哥捏起香料,狡黠的眨眨眼睛:“你以为当官是什么好差事?伴君如伴虎你没听说过?我这种人,不像承昭和二哥那么有学问有志向,我只希冀每日平安无事任由我吃喝玩乐罢了。” 哎哟,古代居然还有这种人?我一直以为只有我们21世纪的宅们才有这种想法,怎么古代人不是应该头悬梁锥刺股求个功名光宗耀祖的吗?为毛三哥连那些废柴二世祖的人生轨迹都赶不上,这还算是官二代富二代嘛! 我怔怔的看着他,外间伺候的小丫头锦心一掀帘子进来回道:“小姐,三夫人房的莲心刚才来说,棠璃姐姐不知怎的惹怒了三夫人,这会儿正拷问着呢。”三哥忙说:“这是什么话,三婶娘为何要拷问棠璃?”锦心只是支支吾吾说不清楚,我等不得听她说,起身便要出去,初蕊忙拿起我扔在椅子上的孔雀纹大红羽缎披风给我罩上,三哥说:“不要急躁,先看看再说,我陪你一起去。” 听闻三娘找棠璃麻烦,我心里如同猫抓,她行事从来极有分寸,怎么会无缘无故惹怒三娘?除非是三娘嫌这太平日子过久了,故意生事!我思及此,心中更是着急。 三娘屋外有几丛茂密的芭蕉,现下天气冷了,芭蕉也委顿了不少。走进正门,便听到三娘侍婢秋熙的声音:“你还是老实说了的好,不要不识抬举。夫人要是不高兴,谁都保不住你。” 我听得无名火起,三两步便进了屋子,只见三娘端坐在梨花木太师椅上,秋熙冬熙伫立一旁,冬熙手上还拿着一根家法。棠璃跪在地上一声不吭,脸上凸显红肿指痕,罗衫也凌乱,显是受过拷打。 我忍住气问道:“不知道棠璃做错了什么事让三娘你这么生气?” 三娘只顾翻来覆去看她手上的红蔻丹:“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你看我像是生气的样子吗?我不过替你管教一下丫头罢了。省得以后你许了人家,她这样手脚不干净的人跟了去,没得辱没了裴家的门风。” 棠璃听到“手脚不干净”这话,蓦地抬起头看着三娘,那眼神里的愤怒溢于言表。我护在棠璃面前:“三娘这又是什么话?什么叫手脚不干净?三娘是说棠璃偷了你的东西?我那屋里金的玉的大大小小的物件不少,全是棠璃收归拾掇,如果要偷,也是从我屋里偷起,怎么可能跑到三娘房里来做贼?” 秋熙给三哥和我奉上茶说:“四小姐也无需动气,棠璃自己不尊重,怪不得三夫人责罚她。”她语气轻慢,我听了老大不舒服,棠璃脸颊红肿,想说话却啐出一口血来。 三娘扫了她一眼,淡淡说:“还不服气?冬熙,接着打。” 冬熙诺一声,站到棠璃面前,我死死盯住她毫不退让:“你再动棠璃一下试试?”冬熙看我凶神恶煞的样子,不敢下手,只管回头看三娘眼神。 “看什么看,还不给本小姐搬个凳榻来!真是一日不打上房揭瓦,对你们亲厚些,便越发一点规矩都没有了!”我大声喝道,又扬手做出要打的动作,冬熙一惊,身不由己跪了下去。三哥见势不妙忙上来把我拉开:“有什么好好说,别丢了小姐的样子。” 三哥转身又赔笑道:“三婶娘历来是最宽厚的,没必要跟个丫头计较,她要是动了婶娘的东西,婶娘只管说,我叫人买了原样的送来。”三娘皮笑肉不笑道:“买?汪宝林转赠给本夫人的凤钗,只怕没地方买去。” 分明是故意刁难,我气的咬牙:“三娘丢的什么样的珠钗?在哪里丢的?当时有谁在场?”三娘冷哼一声:“是一只双凤纹鎏金银钗,东西虽不值钱,宝林心意难得。晌午我才从汪府带回来,睡了一会起来倒不见了。当时秋熙冬熙都不在,屋里只有棠璃。不是她,难道凤钗长了翅膀飞了不成?” 三哥坐到三娘旁边的椅子上笑着说:“怪不得二哥回来的时候三婶娘不在家,原来跟五妹回汪老爷府上了。宝林进来身子可好?有没有想要的东西,侄儿去搜寻着买了,也算是一点心意。” “那又不必,宝林在宫里锦衣玉食样样齐全——只是还望薛夫人进宫探望皇后时,能为宝林美言几句,我们汪家就感激不尽了!”三娘眉眼含笑,显然对三哥拍马屁的态度很满意。三哥忙说:“那是自然!都是自家人,理应如此,等我回去就告诉母亲,让她在皇后面前多为宝林进言。” 三娘听了这话,立身作势要欠身:“既是如此,我替琴儿多谢承奉了!”三哥忙忙示意秋熙扶住,顿了顿说:“三婶娘,那四妹的这个丫头……呃……”三娘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算了。看在承奉的面子上,就这么了了。” 我气的浑身冒烟,分明是欲加之罪,还仿若她吃了多大亏似的!我腾的站起,棠璃却拉扯我的裙角,低头看见她勉强笑着对我摇头,暗示我不要生事。初蕊半扶半拉着我,大约也是这个意思。 秋熙不知道俯身低低跟三娘说了什么,三娘笑的好一阵花枝乱颤。两人都用眼角瞄我,说不出的轻慢蔑视。 我深呼吸好几次,终于强迫自己咽下这口窝囊气。 第八章 中计 初蕊扶着棠璃在我外间的昙花小榻躺下,我又去里面拿了自己睡的粟玉芯苏绣软枕来,棠璃勉强撑着笑道:“哪里就那么娇贵,不过是挨了几下而已,不碍事。”我知道她是怕我担心,硬逼着让她躺下。 三哥站的远远的,笑道:“既无事,那我就走了。”我看看屋里的自鸣钟赶上去说:“现在都酉时初刻了,三哥不如留在这里用膳吧。”三哥摇头,从荷包里掏出那块香蜜引塞到我手里:“我也过府上叨扰好一阵子了,总不能拿二叔家当做自己的家。再说二哥回来,越发显得我游手好闲。这块香你拿着,过两日我又来探你。” 他转身走出几步,又回头说:“若是以前,棠璃就算被打死你也不会跟三婶娘说个不字。四妹,你这一病反而懂事了,通晓人情,像个大人了。”我在心里默念,二十五六的剩女和十四五岁的千金大小姐相比,可不就是大人嘛。 见三哥去的远了,棠璃撑起半边身子对初蕊说:“你呆站在那里做什么,还不拿熏炉来把香装好,难不成让小姐就捏在手上?” “熏炉里还有香呢,放进去怕混了味道。” “你不会去外边拿一个盒子来?这是宫里用的好香料,选个精致点的盒子。” 初蕊应了一声,从海棠搭扣香樟三屉箱里拿出一方崭新丝帕,平平整整铺开,我随手将香料放了上去,她才忙忙的出去找盒子。 她甫一离开,棠璃便挣扎着要起来,我忙过去扶住,她环顾左右,低低的说:“小姐可知三夫人今日所为何事?”“三娘故意诬陷你偷窃,我是知道的。但究竟所为何事,难道不是想要给我下马威吗?” 棠璃冷笑道:“若真是如此,她也不必大费周章了。”我听她话里有话,疑惑道:“难道还有别的缘故?”棠璃悄悄附耳道:“三夫人要婢子在老爷面前指认小姐你是李代桃僵借尸还魂的不祥之人。” 我差点惊呼出声,但马上下意识的捂住嘴。棠璃又说:“其一,就算小姐死里逃生有所感悟,也不会性子大变。尤其小姐对下人、对二夫人更是判若两人。其二,小姐醒来也十余日了,怎么忘症一点没有好转,医官又看不出病来。其三,小姐身上的胎记……照说这话不该婢子说,但小姐为何要告诉三夫人胎记的事?” “可我没向任何人透露此事啊!” “既然小姐没说,那除婢子之外,还有谁见过,小姐请细想想。” 我思来想去,终于记起一个人。 钟承昭! 今早在秋千架下,定是那衫子太宽大,半褪之时露出了背部,被钟承昭看了个正着!可是他怎么会马上就告诉三娘了去?难道他是三娘安插来故意挑逗我的?而且,他虽算是亲戚,毕竟是男子,他怎么知道裴婉以前就没有胎记? 我心里顿时涌起一股彻骨的寒凉,早先一丝暧昧的情绪也被隐隐的阴谋击得粉碎。承昭的城府有多深,恐怕不是我所能看透的。亏我觉得他还算一表人才,万没想到这俊朗的皮囊下面藏着一颗莫测的心。 我期期艾艾将那天的事告诉棠璃,没好意思说真话,只说无意间被承昭看到过背部胎记。棠璃皱眉道:“钟大人么?若说是他倒有几分可能。” “为何?” “三夫人家兄妹三人,夫人排行第二。长兄曾任太子中舍人,可惜英年早逝,所以将汪宝林托付给三夫人。钟大人的父亲曾任太子司议郎,后遭弹劾贬为晋阳县丞,钟大人便依靠三夫人和老爷,时常出入府中,以求扶摇直上。”棠璃慢慢说来,我差不多理解了,钟承昭虽是青年才俊,但毕竟家世衰落,若不靠着三娘这棵大树,又怎么能一帆风顺鲲鹏展翅?而为了讨好三娘做出通风报信蝇营狗苟之事,也就不足为奇了。 我俩私语一阵,初蕊捧着个缎盒进来,我和棠璃对看一眼,默契的闭上嘴。 第4节 父亲每天当完值回家差不多都是申时末,府里晚膳便定在酉时三刻。因为记挂着棠璃,我又推身子不适不想去。架不住春熙三催四请,只得安排初蕊照顾棠璃,自己带着小丫头锦心去偏厅。 菜色已经一一传上,我去的稍微晚了,但见父亲照例位居上首,右边是二娘三娘并两个姊妹,左边是二哥,我的席位在二哥旁边。我用眼角余光偷瞄二哥,他已换上家常灰色袍子,头发用布带束起,只插了一根平平无奇的银簪子,杏色腰带,没有腰饰。室内已燃起长明灯,灯光晕黄,犹如打了苹果光,照得他丰神俊朗,身姿挺拔。 厨娘小纯站在门外,她穿着一件淡绿色短衫,系着一条百花曳地裙,没有任何饰品,只熟练的安排丫头们上菜。我揭开案上的雕漆食盒,只见一小碟子开胃的梅子姜,一碟胭脂鹅脯,一份翠玉笋片,一碗芙蓉蛋羹,一盘酒炊鲈鱼,再一盘清蒸时鲜。另有丫头送上来梅花攒盒,众人都是一份饼,唯独我的是一碗米饭。我冲小纯笑,我不爱吃饼,难得她这么快便记在心里。 长姐与媜儿都是从小培养的大家闺秀,平时笑不露齿,吃饭也斯文秀气。父亲与二哥小酌了几杯,各自用膳。我闷闷的吃着,脑海里不时闪过棠璃说过的话,再看三娘时便存了恨意,她的一举一动似乎都充满了阴谋和算计,让我不得不防。 耳侧突然“喀啦”一声,我转头一看,原来二哥的筷子掉了。锦心忙半跪着捡了拿出去,小纯早已准备好了新的。锦心把新换的筷子恭敬的递给二哥,我这才记起二哥右边上臂有伤,连带着手腕也不太灵活,筷子自然也就拿不稳当。三娘见状起身来到二哥身畔,夹起一块鹅脯向二哥盘里放去。我知道三娘极宠二哥,当娘的为自己儿子布菜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便扭头吃自己的。 我一勺蛋羹还没喂进口中,只听二哥说:“母亲不必如此。”三娘笑道:“你手上有伤,又何必强撑,为娘替你布菜理所应当。”二哥伸出左手挡住道:“孩儿虽不才,乃东秦军人,岂有吃饭喝水要母亲喂养之事?若传到军中,孩儿如何自处?”三娘犹嗫嚅道:“自己家宴,岂有外人知晓?”二哥生硬回道:“天知地知,便如同天下皆知!” 三娘的脸色一寸一寸灰下去,她深深注视着二哥,欲言又止。父亲笑道:“玉萼你又何必为难少庭,他既不愿意,就罢了。往日在军中也是如此,你总不能随侍身边。”三娘诺一声,慢慢退回自己的坐席。 二哥谢过父亲,扶起筷子又开始戳夺。我夹起一片青笋,拿眼暗暗瞟去,他右手受制,用起筷子来实在勉强得很。二娘早吃完了在服侍父亲用饭;三娘默默的撕扯着一张饼;长姐安静的吞咽蛋羹;媜儿则专心的对付盘子里的鲈鱼。似乎所有人都对二哥的倔强视若无睹。 一时饭毕,又有各房丫头呈上新泡的信阳毛尖来。 父亲抿一口茶道:“前几日吏部侍郎傅准没了。”二哥道:“傅准与父亲年龄相若,怎么就没了?”父亲放下茶盏道:“谁说不是呢。他一向身子骨比我还硬朗,说没就没了。”三娘突然说:“老爷没听外边传吗?傅侍郎是撞上了邪祟,邪祟入体才疯癫至死。”父亲倒没说什么,二哥厌恶道:“母亲也是大家里出来的人,怎么也信这魇胜之术?” 三娘立时沉默不语,秋熙忙笑说:“二爷别不信,虽说是传言,但毕竟有个征兆,否则外边也不敢胡说。婢子听说傅侍郎被附身之后性格大变,不仅记不得事,身上还浮现出了妖印,好多人看见的。”二哥皱眉道:“你们也不知道从哪里听来这些无稽之谈,说风便是雨,若邪祟果真如此厉害,还要我们带兵打仗作甚?” 父亲正色道:“我儿虽勇,但邪祟之事历来有之,国师曾说过,当年废太后就是倚仗巫蛊祸害现今皇太后,幸而太后皇上有天帝眷佑,才幸免于难。”二哥听到“国师”两个字,脸上立时浮现不耻之色,但稍纵即逝。 我听她们说来说去都是巫蛊魇胜邪祟之类,心中暗叫不好。棠璃说过,三娘逼供就是为了让她反咬我是邪魔歪道,如今事虽不成,三娘未必肯善罢甘休。看来我不能再毛毛躁躁,有三娘在的地方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否则一不小心,很可能被她连骨头都吞掉。 冬熙提着一把童子采莲提梁壶进来,为茶碗挨个续水。父亲对二哥说:“你一路上风餐露宿,甚是辛苦,早早歇息去吧。”三娘说:“秋熙扶二爷回房去,再问问需不需换药。”秋熙应了一声儿,扶着二哥慢慢站起,二哥对父亲躬身道:“那孩儿就先回去了,父亲也早点歇息。” 他们二人一左一右朝门口走去,冬熙续水也到了我身边,她为了避让二哥,尽力留出空间,把锦心挤到一边,自己则紧挨着我。秋熙不知怎么右脚崴了一下,身子一偏带动二哥跟着往我这边倒,冬熙忙一手抵住秋熙,另一手的提梁铜壶却失了准度,壶嘴歪斜,热水倾泻而下,向我后背流进! 一股火烧火燎的疼痛由背后席卷全身,我顿时痛得跳了起来,在座所有人都大惊失色,父亲赶紧下来扶住我,三娘连连责打冬熙,二娘慌的吩咐快请医官,长姐拿起案上浣手的凉水递给三娘,三娘一边剥离我的长衫,一边将冷水浇在我已经红肿一片的皮肤上。我看不见二哥和媜儿,他们被闻声而至的侍婢们挡的严严实实。 三娘动作迅速脱我的外衫,我隐隐觉得不安,抓着衫衣不肯松手,父亲半搂着我道:“我儿不要怕疼,须除去衫子才能看清伤势。”除去外衫?背部受伤?看清伤势?那不就是要把背部露出来让家人看?那也就是要把背上的胎记露出来让家人看?胎记?妖印?邪祟入体? 我如醍醐灌顶一般大梦初醒,这是一个圈套! 从一开始,这就是三娘设好的圈套,她故意让合欢把棠璃调走,又安排钟承昭和我单独相处,就算没有看到我的胎记,我相信以三娘的本事她也可以随便找个由头给我安上罪名。钟承昭将胎记的事告诉她,她又为棠璃安上一个偷窃的罪名以期从棠璃嘴里得到更多的不利于我的说辞。只是她没想到的是,棠璃什么都不肯说,更不肯配合她演戏。那么现在,就由她自己和她的贴身侍婢亲身上阵,务必将我推到邪祟的角色里不得翻身! 我死命的抓住衣角,三娘脸贴的很近,她笑眯眯的轻声说:“婉儿,别挣扎了,挣扎只会伤到你自己。”父亲不明就里,急急掰开我的拳头。 我的外衫,终于被彻底褪去。 第九章 塞翁失马 外衫褪去后,三娘率先哎呀一声,登时把我从父亲怀里推倒,又拉着父亲退到几步之后。我心下明白,胎记的秘密是保不住了。 父亲不明所以,三娘惊恐道:“老爷快看,婉儿背上何来的胎记?”二娘看了几眼,也有些惧怕之色。底下一干侍婢丫头窃窃私语,颇有怀疑之意。秋熙见状说道:“难怪四小姐能死而复生,又不记得人事,性格大变,如今又出现妖印,哎呀,莫非……莫非四小姐也是妖孽?” 我脑袋里瓮的一声,完了,这主仆三人分工明确一唱一和,想要用妖孽之说置我于死地。在这种迷信的朝代,就是有十张嘴也说不清了。三娘得意的看我,吩咐道:“去叫十个家将来,不拘是谁,要那身强力壮的。”她这意思,分明是要我重演裴婉当初的惨剧,我不能,绝不能坐以待毙! 我撑着爬起来,众人都唬的往后急退,我冷眼看这些人,个个都面露怀疑、嫌弃、惊恐、憎恶之情,只有长姐,小纯,锦心站的还算靠前。我心想,若我此时做一个德古拉血盆大口的造型,只怕真的能吓破几个人的胆。不过,好玩归好玩,小命可就不保了。 我坐在地上,背部一阵一阵抽痛,这作死的冬熙还真下的去手。“小纯,扶本小姐起来。锦心,替本小姐赏秋熙一个巴掌!”小纯愣了愣,忙跑过来扶起我,坐到软榻上,可比地上舒服多了。 锦心应了,扬手便是一个脆生生的巴掌,秋熙刚想还手,我怒道:“你敢!这府里没王法了?烫伤了本小姐,不说延医问药,居然污蔑本小姐是妖孽!你一个下等婢子,仗着三娘宠爱,越发猖狂!你若是不服,本小姐便要锦心打得你服!” 父亲他们都傻站着,连三娘都没反应过来,可能他们想不到我这个妖孽居然还能稳如泰山发号施令。 我对三娘道:“三娘你养的好丫头!春夏秋冬四熙都是我母亲从陆府带过来的,母亲走得早,把婉儿托付给你养教,三娘不但不疼婉儿,反而任由秋熙冬熙两个丫头对婉儿肆意妄为,三娘你想想我母亲素日如何待你,你现时又是如何待婉儿?” 三娘正要反驳,只听厅外一阵喧闹,原来是家将到了。众侍婢让开之后,三娘从家将怀里抱过一只金黄色小犬道:“你休想妖言惑众,见识过国师亲养的灵犬之后再做道理!”小犬一跃而下直扑我而来,我虽然不怕猫狗之类,但见它来势凶猛,还是偏身让过一边。 那小犬形状酷似腊肠,毛多而短,只管围着我打转。我看它不像凶恶之辈,便伸手抚上它的背,它微微侧目,露出雪白獠牙,我忙摸上它的下巴,轻轻挠动,它昂着头,舒服的喉咙里发出咕噜声。 众人见我不怕,灵犬也未有动作,不免惊叹,窃窃之声四起。三娘脸色难看,我趁机对父亲道:“女儿自幼深受父亲宠爱,想女儿七岁那年高烧不退,父亲昼夜守护在侧,是何等焦虑?母亲仙逝,父亲不吃不喝,母亲在世时极爱食樱桃酥酪,父亲见此物与女儿抱头痛哭。这些父亲都不记得了?今日却任由他人指责女儿是不详妖孽,女儿实难承受……”我说到伤心处,不禁大哭,眼泪大滴大滴滚落。父亲见状不忍,正欲上前却被三娘一把扯住。 三娘冷笑道:“你也不必惺惺作态,若真不是妖孽邪祟,可否敢让我刺穿中指取血一看?”我虽不解其意,但无愧于心,便回道:“有何不敢?”三娘命家将将我牢牢按住,拔下头上的一根宝蓝点翠蝶形簪,拉起我的右手便狠狠扎下! 鲜血,一滴滴涌出,红的耀眼惊心。三娘脸色有异,又朝另一根手指扎去,五根手指被她扎了个遍,血依然是红的,并没有她所希冀的颜色。她只管发疯似的扎来扎去,十指连心,我已经痛得几乎昏厥。 长姐见势不好,忙跪下对父亲说:“父亲,女儿虽身居闺中,也听过丫头们说起妖印之事。民间传说妖印乃是蓝色黑色之印记,而妹妹背后的印记呈火焰形状,红的像火。灵犬与妹妹亲近,扎破中指所流之血又俱是红色,一一与妖孽之说不符。还望父亲三思!” 二哥挣脱家将拉扯,不顾腿伤也跪下说:“四妹幼年顽劣,如今九死一生,自然铭感天恩脱胎换骨,性格变化也不是什么奇事。如此便被污为妖魔,着实让人寒心!” 父亲早把蹲在我面前的三娘推开,将我搂入怀中道:“我的儿,那一碗酥酪为父终生难忘!难为你当时年幼,还记得你母亲去世时的事情。”我嘴角泛起一丝苦笑,我哪里知道这些,与裴婉有关的大事都是棠璃告诉我的,就为了防着三娘突然发难,想不到今天派上了用场。 我两手垂向地面,均是鲜血沥沥,父亲转头怒视三娘,三娘吓得拔去钗环跪倒在地:“老爷,妾身也是一时糊涂,妾身也是怕像傅家那样,所以才疑神疑鬼!老爷,妾身错了老爷!” 长姐望着我背后胎记又说:“父亲请看妹妹这印记,可不极似火焰?妹妹大病初愈,又凸显火焰胎记,当今圣上乃火德天下,谁说不是上天庇护,佑我东秦呢?这…莫不是大吉之兆?”她虽是疑问,但语气却已是肯定,府里一向敬重长姐娴静大方,她说的话多少有点分量。 底下人又唧唧喳喳起来,我只觉得天旋地转,凳子好像海绵一样,承受不了我的重量,开始歪来扭去。她们的脸仿佛在我面前一张张放大,再放大,再放大。 “小姐!小姐!”在一片惊呼声中,我终于晕了过去。 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躺在自己的沉香木雕花大床上,屋里一片明亮。我伸手想揉揉眼睛,发现双手都缠着布条,这才记起那惊心动魄的一幕,若是我反应慢一点,或者事先没有准备,又或者长姐二哥没为我说情,那么现在我躺在哪里,就很难说清楚了。 “小姐醒了?”一张又是紧张又是担忧的脸蓦然出现在我面前,是棠璃。她见我挣扎着要起身,忙一把扶住,侧坐在旁问道:“小姐可觉得身上好些?”我偏头一看,从胸至背已裹上一卷棉布,想必背后的烫伤已经诊治过了。棠璃见状说:“医官已经来看过了,说小姐气虚体弱,所以昨晚昏厥了过去。背后虽有烫伤,幸而不是沸水,不会留疤。承奉一早又拿了进上的药膏来,红肿已经消退了些。小姐十指也是皮外伤,平日注意不要擦碰,不几日也就痊愈了。” 她拿起蹙绣桃花椅枕垫在我背后,起身端来一碗药汤:“老爷上朝去了,临走千叮万嘱要小姐醒来莫忘吃药。”我看着那泛黑的药汤子,一时怕苦有些犹豫,初蕊这时掀帘子进来,见我端着碗不喝,忙说:“小姐放心,这药汤是婢子守着熬的,绝没有问题。” 我禁不住笑,仰头将药服下。初蕊将八仙过海雕花窗户一扇扇打开,棠璃又端上一碟蜜饯瓜条,我拈了一根入口,慢道:“昨晚的事怎么说?”棠璃半跪在床前俯身道:“小姐晕过去之后,老爷即刻命人绑了秋熙冬熙,扔在马房听候发落。三夫人禁足在房里,老爷说小姐一日不好便关一日,若不消气恐怕也不得出。” 我冷笑道:“那我这妖孽之名可算是烟消云散了,再也无需提心吊胆。”初蕊笑道:“可不是,现在府里都说小姐是火德圣人下凡,是上天派来佑我东秦的。人人都想沾一点小姐的光,现在谁还敢混说?”我扔下蜜饯道:“哦?如此说来,我还算因祸得福了?昨天晚上她们可不是这么说。若是昨晚我死了,倒真是亲者痛仇者快了!”棠璃忙上来掩住我的口说:“大吉大利,不敢胡说!” 我拨开她的手笑道:“有什么吉利不吉利呢,人早晚也是要死的。”棠璃嗔怪道:“小姐真是百无禁忌,只是老爷听了又要不高兴。”听了这话,初蕊忽然拍手笑道:“说起老爷不高兴,我突然想起,听说老爷昨晚赏了秋熙七八个耳刮子呢。打得她大气不敢出一声儿,只管磕头认罪。可惜我不在,若在的话我也上去啐她一口!” 棠璃正用犀角碧玉梳为我拢头,听见初蕊说话,便用梳子指着她道:“你这毛病还是不改,小姐面前还‘你’呀‘我’的,你忘了去年在三夫人屋里讨的那顿打了?”初蕊吐了吐舌头,笑的腼腆。 只听锦心在外厅问道:“厨房差人来问小姐醒了没,想吃点什么?”棠璃看我,我想想说:“也不拘什么,我只是口渴的很,做碗汤罢了。”初蕊出去说了,那厨房的小杂役丫头诺诺而去。 听见我说口渴,锦心泡了一杯庐山云雾送进来。我和颜悦色道:“昨晚可让你受惊了。”锦心惶恐跪下回道:“小姐说哪里话,都是婢子不警醒才让冬熙有机可趁伤了小姐,婢子心里悔的不知怎么才好,还请小姐责罚!”我笑道:“起来吧。你这傻丫头,就算你再怎么警醒,别人在暗我在明,一样是防不胜防。”初蕊突然问道:“听说昨晚你打了秋熙一个耳光?”锦心气色一下活跃了起来:“可不,小姐让我赏她,我便狠狠的赏了她一个耳刮子,打完我都手疼呢,够她受的!可算出了我们这些年受的气!”听她说的有趣,我们都撑不住笑了起来。 我看着她们三人,觉得心里暖暖,这种放松的状态,她们曾经大概都没有过吧。我为人人,人人为我,我这样维护她们,她们也同样敬爱我,这本就是人世间的法则,即使主人奴婢同样适用,可是为什么裴婉当初参不透这个道理,非要弄出个尊卑的款儿来立威,难道弄得人人都怕她、疏远她,才是她追求的最佳境界吗? 第十章 峰回路转 约莫在床上躺了十几天,后背和手指的创伤都好的差不多了。这段时日父亲天天都来,二娘长姐常来探我,三哥也三不五时来坐坐,就连二哥也过来过一两次,唯独媜儿从未踏足,只是每天让合欢来请安问询。 我不明白棠璃曾说“媜儿与裴婉极好”理由何在,媜儿现在对我的冷漠和疏远连棠璃也不明所以。 正值中秋佳节,皇上赏了一筐子江南进贡的大螃蟹,听小纯说个个饱满新鲜,清蒸了吃最合适。父亲便在家里的烟袅亭上设下螃蟹宴,除家里人外,还请了三哥和薛婶娘。 烟袅亭四面环水,左右又有几处小亭,跨水接岸,有曲廊相连可通。沿途路上种满了桂花,嫩黄的花朵隐藏在层层绿叶之下,经过看不见花,只有秋风摇落一树花香。 侍婢们早摆好了杯箸酒具并茶筅茶盂,父亲特意留空上首位子,我暗自猜度大约是留给薛婶娘的,她乃是河西贵族薛家之后,娘家已有无数皇亲贵胄,夫君是正二品辅国大将军裴行礼,侄女又是当朝皇后,身份尊贵,父亲自然把她尊在首位。 我一身家常装束,只披着软毛织锦披风靠着小亭栏杆看水,远远望见二哥拄着拐杖走来,媜儿只淡淡瞟了一眼,并无多话,反倒是长姐让绛珠去扶住了。二哥在我身侧坐定,他一向对我视若无睹,我也不敢亲近。 等了半个时辰,婶娘三哥还没有来,父亲去了正门等候,二娘到厨房打点,长姐远远的站在树荫下看鸥鹭,媜儿歪坐在岸边扶廊上。我捡了个软凳坐了,半俯在窗槛上掰下手中桂花蕊掷向水面,引的游鱼浮上来争抢。 二哥慢慢站起,拣了一个海棠冻石蕉叶杯,我看见,知道他要饮酒,因身边没人,便起身拿起案上鎏金梅花自斟壶来,二哥微笑道:“这是丫头们做的事,怎么能劳烦妹妹动手。”我斟上一杯递去说:“二哥客气了,兄友弟恭乃是本分。”二哥接过一饮而尽,我又满上,他复饮尽道:“有些日子没喝过绍兴花雕,颇有些想念。”,我笑道:“二哥沙场征战快意恩仇,有杜康作伴,还会想念黄酒吗?”二哥捏着酒杯的细脚处深沉道:“一个刚烈,一个婉转,各是各的滋味。” 我看他表情很是温柔,似乎真是余味无穷。不禁有些心动,便从他手中拿过那海棠杯自斟了一口,也不觉得有何特别之处。二哥望着我手中的杯子,脸色有些古怪,我才记起自己忘了古代男女授受不亲的大忌,虽然是同父异母的哥哥,也不能共用一个酒杯吧。如果恰巧唇印在同样的位置,岂不是等同于……接吻? 这样一想,我脸色绯红,忙掷了杯子,二哥也像被火烧了一样慌张收回眼神。 棠璃端着一个托盘上来,托盘里放着一个缠花玛瑙盏,她见二哥也在,笑着施了礼。二哥掩饰的问道:“你拿的是什么?”棠璃回道:“小姐身子弱,又连着两次受惊,螃蟹虽然好吃,但毕竟性寒,空肚子吃了只怕不舒服。厨房做了一盏冰糖燕窝,让小姐先暖暖肚子。” 我嗔怪道:“要你这么小心,人人都没吃,独我先吃,知道的说是你想得周到,不知道的还说是我们这房不守本分。”棠璃揭开盖子,笑着回道:“就怕有那起不明事理的乱嚼舌根,婢子一早就回过老爷,是老爷让做的。”二哥偏头看了看说:“原是应该的,妹妹身体要紧。”棠璃拿银勺子慢慢拨弄,又轻轻吹了几口递给我。 “我说姐姐怎么坐的那么远,原来在这里吃独食。”一把清甜的声音在棠璃背后响起,棠璃忙侧身行礼,我定睛一看,原来是媜儿婷婷曳曳走了来。 她淡淡笑着走近,翡翠撒花洋绉裙在竹桥上逶迤生姿:“姐姐跟哥哥谈的投机,没人管妹妹了。”我笑着把燕窝递给她说:“媜儿说哪里话,来的正好,这里有一盏燕窝,我们兄妹三人分食了吧。” 媜儿在二哥身旁坐下,端过那玛瑙盏看了看,冷冷笑道:“我母亲想要每日份例里多上二钱燕窝,爹爹犹说奢侈太过。爹爹真是疼你。”她虽面带笑容,但一丝欢喜姿态也无,又说起三娘要燕窝不得,明是冲着我来。棠璃见势陪笑说:“我们屋里也是没有的,只是今日吃螃蟹,又等得久些,老爷怕小姐腹内受寒增了病态,才吩咐下面做的。” 媜儿冷着脸,突又绽颜道:“果然还是姐姐房里的丫头细心,事事想的周到。姐姐这般体弱,是要有个贴心知事的人在身边,若非如此,叫我们怎么放心呢。”我正奇怪于她神情的变化,背后便响起一阵脚步声,回头看去,原来是三哥搀着一个三十来岁的美妇从后面的曲廊走了上来。那女子螓首蛾眉,杏脸桃腮。一身鹅黄色描金衣裙,绣着繁复的花纹,束一条白玉镶金彩凤文鸳带。凌云髻上一支镂空飞凤金步摇烁烁夺目,另又点缀四蝶穿花碧钿,彩凤明月耳珰,一团珠光宝气。就连一双绣鞋也描画着朵朵牡丹,尽显风韵姿态。 我心下猜想这就是那家世尊贵的婶娘了,还未动步,媜儿已经上前扶住了。二哥伤势虽在好转,但毕竟伤筋动骨,比不得我皮肉之伤。我见他起身艰难,忙一把搀住。媜儿嘴巴极甜:“婶娘贵人事多,这些日子也不来家里看看媜儿,媜儿真是想念的紧呢。”婶娘拉住她的手说:“我是想常来探你,只是府里事多,你三哥又是个没嚼子的马。”媜儿又说:“怨不得婶娘辛劳,谁让婶娘聪慧呢,又能人所不能。”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婶娘脸色舒展,显然媜儿的话很合胃口。我恭敬的欠了身,婶娘只是瞥我一眼:“你大病初愈,就无需多礼了。” 三哥撇了撇嘴,看见案上的玛瑙盏随口问道:“那是什么?”棠璃忙上前垂手回道:“是老爷吩咐给四小姐预备下的燕窝。”婶娘眉毛一挑:“今日不是螃蟹宴吗?”棠璃回道:“是。螃蟹性寒,燕窝是用来给小姐暖胃的。” 婶娘盯我一眼,无话。父亲此时已安顿好了席桌,差人来请。一行人便又穿过曲廊,去到烟袅亭坐下。 父亲果然请婶娘上座,婶娘推辞道:“都是自家人,何必如此见外。依我说,把那大团圆桌放在中间,也不必拘定坐位,他们孩子家,愿意怎么坐都行,大家欢欢喜喜,岂不更好。”父亲听了,忙命仆妇上来撤了案几,按婶娘说的重新摆了桌凳。 二娘今天特意穿了云雁细锦衣并烟水百花裙,紧紧束了袖口,头发也挽成盘桓髻,稳当而一丝不乱,显得干练简洁。她吩咐下人道:“螃蟹不可多拿,先拿八个来,其余仍旧放在蒸笼里,吃了再拿。”底下答应一声,送上来十个螃蟹。 二娘一面要水洗了手,一面站在父亲跟前剥蟹肉,头次剥好的便让与薛婶娘,婶娘道:“无需如此,自己剥着吃分外鲜甜——你现时身份不同,何须事事亲为?”,饶是一贯听熟了冷言冷语的二娘,闻听此言也略略尴尬,所幸三哥打翻了姜醋汁,二娘忙叫人换了新的。 秋天的螃蟹肉厚肥嫩,且味美色香,为一年当中最鲜美。膏蟹、肉蟹、大闸蟹等,都在中秋时节长得最好,一只只膏似凝脂,味道鲜美,余味无穷。虽然曾经也吃过,但是现代社会饲料圈养的螃蟹怎及古时候纯天然的螃蟹鲜香呢? 二娘手里正掰了个满黄的螃蟹递与父亲,父亲接过道:“艳君,你也吃些,不必管我。”二娘笑着摇头,只管伺候父亲,又命小丫头们去取菊花叶儿桂花蕊熏的绿豆面子来,预备大家洗手。 这些日子我冷眼看去,父亲虽然宠爱三娘,但三娘骄奢任性,又善于算计,父亲在她那里未必能放松。反观二娘,虽是丫鬟出身,父亲的衣食起居一应是她打点思量。但她从不抱怨,事无巨细又想得周到。 父亲剔了一壳子肉,趁人没注意递与二娘。二娘接过,背着身默默吃下。再转身时,脸颊飞起红霞,看父亲的眼神温顺憧憬,犹如少女怀春。大约是真爱极了一个人才能无怨无悔至此吧。 媜儿紧挨着婶娘,不时为婶娘斟酒夹菜,三哥落得清闲。二哥是没办法自己弄的,长姐早让绛珠洗了手在一旁剥蟹肉伺候着。我自己拿着个母的,真费力的敲打蟹腿上的肉。 秋熙悄悄上来,附在媜儿耳边嘀咕了几句。媜儿挥手让她下去,她一步几回头,脸上犹有泪光。婶娘见状问道:“这不是你母亲的丫头吗?哭的什么?”媜儿眼圈发红,强笑道:“并没有什么。”婶娘是何等女子,岂会看不出其中有事?她放下手里的酒杯道:“你是极懂事的孩子,不要憋在了心里,究竟所为何事?” 媜儿泫然道:“也没有什么,只是秋熙来回说,母亲病了几日,今日听说婶娘要来,早早的撑起来装扮,现时在房里哭呢。”婶娘惊道:“既然知道我要来,为何她反倒不来了?现在在屋里独自哭又是为何?”媜儿忙掩口道:“是媜儿说错了,原本没事。” 我听到她那么说,猜到她定是要借这场家宴解了三娘的禁足。果不其然,婶娘掷下筷子道:“这倒奇了,今日你若不说个清楚,我决计不肯罢休!”因她力道过大,乌木镶金筷子铿锵坠地,大家顿时安静了下来。 媜儿吓得起身跪下道:“是媜儿不好,婶娘莫要生气,原是媜儿错了!”她身子娇小,又是哭又是说,瑟瑟发抖,看起来好不可怜。婶娘一把扶起她说:“你何错之有?”父亲看不下去,咳嗽一声道:“媜儿这是做什么,中秋佳节,你哭哭啼啼成什么样子!”婶娘不气反笑:“哥哥也不用怪媜儿。我说呢,既是家宴,玉萼为何不在?问起下人,说是病了。既然病了,怎么装扮起来了又在屋子里哭?媜儿怎么什么话都不敢说?” 她又喝道:“少庭,你妹子不敢说,你说!”二哥只是一言不发。我和长姐见婶娘动怒,都站了起来,底下人也一声鸦雀不闻。 婶娘环视左右,指着二娘道:“你说。”二娘忙撇下手里的螃蟹,父亲许是怕二娘惹火烧身,抢着说道:“玉萼她妖言惑众,当众戕害婉儿,是我让她禁足的。”婶娘道:“戕害婉儿?这是从哪里说起?”父亲便把那日的事一五一十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婶娘缓缓坐下,想了半日,媜儿瑟缩着说:“母亲性子刚强,嫉恶如仇,也是听了外边传说,恰巧姐姐又出了那档子事。母亲怕傅府的惨剧重演,才一时冲昏了头,开罪了姐姐……” “这也无妨,本是为了阖家安宁。”婶娘说道,“只是玉萼行事鲁莽,不该对婉儿下手太狠。”媜儿一脸惶恐忙说:“母亲自小听国师讲经论道,说是邪祟之事不可心软,否则一旦反扑后患无穷,所以才多方试探——原是母亲错了!”婶娘只坐着出神,一桌子人都缄默陪坐。 秋风萧瑟,凉意一层一层上来了。 第十一章 肺腑(一) 丫头们上来把个人面前的螃蟹碎壳撤了下去,又捧了金丝攒盒上来。 小纯站在亭外报菜名:“金银蹄,鸡髓笋,糟香鹌鹑,石首鱼,八宝煨鸽蛋,虾丸鸡皮汤。” 二娘揭开放于父亲案上的捧盒,原来是一碗绿畦香稻粳米饭。父亲拨了半碗。媜儿连筷子也没动,婶娘夹起一块鱼肉放进她的碟里说:“你这傻孩子,饭也不吃,饿坏了身子又该怎样呢?”媜儿笑的勉强:“多谢婶娘抬爱,只是想起母亲受苦,媜儿食难下咽。” 我喝了一碗汤,假装没听见她俩私语,心里却如明镜。 一时饭罢,婶娘笑说:“这亭子里虽然好景色,但毕竟风大。几个女孩子都体弱多病的,不如回屋子里去吧。”媜儿欠身道:“婶娘如不嫌弃,就到媜儿屋里去吧。” 父亲只装作没听见,婶娘却笑着携了媜儿的手,既是以婶娘为尊,我们一大家子人不得不随着一起去了。媜儿和三娘、二哥都住在府里西边,媜儿与三娘同住一个院落,二哥单住一个院落。 第5节 三娘喜欢桂花,屋子前后都种满了桂花树,中秋时节,丹桂飘香,蔓延十里。还没走进,便闻到浓郁的清香。 “忽寝寐而梦想兮,魄若君之在旁。惕寤觉而无见兮,魂迋迋若有亡。众鸡鸣而愁予兮,起视月之精光。观众星之行列兮,毕昴出于东方。望中庭之蔼蔼兮,若季秋之降霜。夜曼曼其若岁兮,怀郁郁其不可再更。澹偃蹇而待曙兮,荒亭亭而复明。妾人窃自悲兮,究年岁而不敢忘。”三娘的声音凄婉缠绵,穿破墙阙而出。 媜儿哽咽道:“母亲天天诵读《长门赋》,感怀父亲宠爱,也深悔自己言行有失。”我心下不屑,不过十来天而已,若说三娘改了性子,我是决计不信的。但此时此刻,就算我有心阻止父亲进去,也无济于事了。 父亲神色感慨,已有七分动容。待我们进去,三娘已早早恭迎,她一改往日华丽颜色,只着一件素色如意云纹衫,家常绣衫罗裙,反绾髻上一根簪子也无,只手腕上戴着绞丝银镯。脂粉不施,低眉顺眼,越发显得楚楚可怜,柔弱无依。 媜儿顺势跪下道:“爹爹,娘亲已经知道错了,请爹爹看在她赤胆一片的份儿上,就饶了娘亲吧!”父亲沉吟不语,婶娘缓缓说:“舌头和牙齿还打架呢,一家子哪有不拌嘴的。”她转向我:“婉儿是个识大体的孩子,一定不会计恨长辈的无心之失吧?” 此时此刻,当着全家人的面,我还能计较什么?若是不顺水推舟,必然让众人认为我小肚鸡肠故意为难,但要我主动为三娘说项,那又未免显得我软弱可欺。打定主意,我开口道:“婶娘、爹爹明鉴,孩儿从无计较之心,只是母亲走得早,爹爹疼惜孩儿,必然有那起小人胡说八道。三娘那日举措突然,孩儿也始料未及。”说完我便低头做出泫然欲泣之色,再不肯多说半句。 父亲携了我的手说:“婉儿并无一句怨言,是我要给玉萼一点教训。”婶娘闻言笑说:“既是如此,就更无需责罚太过了。玉萼禁足已久,又深悔知错,哥哥就饶了她吧。”父亲本就极宠三娘,现在看到她敛容低眉的温顺样子,早已心房动摇道:“你可知道错了?”三娘飞快回道:“妾身愚钝,错怪了婉儿,妾身知错了。 父亲走进搀起媜儿,踱步到一幅九子贺寿图前说:“弟妹难得过府一叙,不如试试玉萼煮的好茶。”婶娘抿嘴一笑道:“很是很是,我也许久没喝过玉萼煮的茶了。” 我听棠璃说过,三娘煮的一手好茶,但自恃身份尊贵,很少亲自动手。父亲这样说,明是找个台阶原谅三娘了。三娘欢快的应一声,吩咐冬熙取小风炉烹茶,自己则去准备茶叶。 父亲和婶娘说笑着落座,我无意瞟见二娘,她眼里满蓄着浓浓的怨愤和不甘,但随即上前侍奉父亲,将情绪掩饰的很好。 三娘禁足的日子,府里大小事务由二娘料理。自三娘解禁后,府里又重新由她执掌。父亲每日在其房里过夜,恩宠更胜从前。 正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三娘辛苦装了几日淡定,便一如往常嚣张跋扈,对二娘长姐挖苦讽刺,对下人颐指气使,只是对我,碍着父亲的恩威忌惮三分。她对我怎样,我是不以为然的,拜她所赐我凭空得了个“火德圣人”的歪名,父亲又宠爱我,不怕她背后说什么闲言碎语。 时间一晃便是深秋,父亲整日忙忙碌碌,二娘长姐深居简出。三娘媜儿素来与我没有来往,二哥又寡言少语,偌大的府里,除了房里几个丫头,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只有每日里拿着柳宗元的帖子临摹度日。 父亲见我整日怏怏不乐,便差人在外面买了个会杂耍的男孩给我取乐。说是孩子,其实也有十四五岁,裴婉虽然刚过十五,但我毕竟是个二十多岁的成年人,所在他在我眼里只是个孩子。 那孩子初来之时瘦骨嶙峋,想是长期困顿窘迫之故,后来由初蕊锦心调理之后,渐渐显出骨骼清奇,容貌俊美的底子来。 棠璃细细问过,他从小被家人丢弃在死人堆里,靠挖野菜过活,后来家乡大旱,他跟着逃荒的人沿途讨饭来到西京城,幸而遇见个会杂耍的昆仑奴,看他可怜教了他三招两式,他便靠这个过上了饱一顿饥一顿的日子。 他跪在我面前,不敢抬头,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他吞吞吐吐道:“小的没有名字,别人,别人都叫小的,叫小的野狗子……”初蕊扑哧笑出声,他更加面红耳赤,我柔声说:“你别怪她,她不是有心笑话你。”他忙点头道:“小的不敢。” 锦心端上一碗冰糖炖梨羹说:“小姐给他起个名字吧,总不能咱们府里也跟着叫他野狗子,这算什么名字?”我吹了吹银勺子说:“你喜欢什么就叫什么好了。”锦心嗔道:“小姐又说笑,哪有我们下人给下人取名字的道理。”棠璃笑说:“小姐快别托懒了,就给他想个名字吧,不然平日里大家啊呀喂的,外人听见了笑话。” 我还从来没有给别人取过名字,正思忖着,门帘掀开,一股冷风涌来,绛珠打着帘子,长姐搓着手道:“好大的风。”棠璃忙上前帮着摘下她的大红羽缎披风,我含笑让座。 长姐坐定后说:“你们这里好生热闹。”她瞥见杂耍小孩,问我道:“这就是爹爹买回来的人?”我点头道:“正是呢,他从小一个人讨生活,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我这会子正犯愁取名字呢。”长姐微微一笑:“不过是个下人,有什么费脑子的,不拘什么顺口就好,倒把你难住了。”我听她言下之意容易之极,便向前微微俯身道:“长姐比我聪明,帮我一解燃眉之急吧。” 长姐用手指在我额头轻轻一戳:“往日你那么多鬼机灵,当真是吃仙丹吃没了。”她略一思考便说:“今日是十月初十,就唤他做双成吧,太过讲究了反而让人笑话咱们在底下人身上下功夫。”双成十分聪颖,听长姐如此说,早磕头谢恩了。 他即已见过主家,锦心便差人带了他下去。长姐将一双青葱玉手在小烘笼上罩着,我使个眼色,棠璃会意,旋身去内庭拿出一盒花钿,我接过递与长姐道:“姐姐别嫌弃,这盒子花钿是进上的,我从来没用过。”长姐诧异道:“这是做什么?”我诚恳道:“长姐对我好,我心里是知道的。以前我未免有许多对不住二娘和长姐的地方,姐姐不但不计较,反而多次从旁周旋帮扶,若是没有姐姐解围,我也没有今日。” 长姐看定我,微微叹气道:“虽然你行事不免乖戾刻毒,但说到底仍是我的亲妹,我怎么可能再次眼睁睁看着别人折辱你?”我心下感慨道:“但我对二娘和姐姐不敬之处甚矣,姐姐心底纯厚,包容至此,叫妹妹怎生过意的去?”长姐默然不语,半晌含泪道:“自从你发狂昏死,我就深深痛悔。虽则你着实可恼,但你我到底是一父所生的亲姐妹,夫人在时对母亲和我又极好,于情于理我们都该互相扶持。”她拿出一方丝帕拭泪,棠璃拿眼看我,我稍稍努嘴,她便找了个由头带着初蕊到庭前侍弄茶水。 长姐缓了缓又说:“也是我当初太淡漠,又听了些不该听的闲言碎语,事前事后都作壁上观,没有对你警示援手,才让你差点魂归地府……你醒来之后,对我和母亲不但不怨恨,反而恭顺亲近礼遇有加,真真让我羞愧不已。从那时我便起誓,虽不能助妹妹什么,但凭一颗真心对妹妹,也就罢了。” 我暗暗看她神情,倒不像是装出来的煽情,可见是肺腑之言。这倒与我之前设想的用些小恩小惠拉拢她有了出入,一时心里有鬼,便也语塞。 第十二章 肺腑(二) 长姐歇了一歇,拭尽了泪道:“你是家里嫡亲的女儿,吃穿用度从小便于我们不同,但我从无妒忌之心。”我握住她一只手说:“姐姐蕙质兰心,自然不会计较这些俗套。”她轻叹一声道:“虽是俗套,但架不住有心人从中挑拨。”她抬头想遣散丫鬟们,一抬眼才发现屋里只剩我们两人,一时又笑了:“你是怕她们笑话我吗,忙忙的就支走了?”我正色道:“姐姐既然对我赤心以对,我也自然一片肺腑。怕只怕隔墙有耳,被人听得三两句就胡编乱造了去,反而对姐姐不利。” 她眼圈又是一红道:“我只说你现在对我们好,没想到又添了几分细心,真是处处为我们想。”她咬了咬下唇,下定决心道:“三娘为人凌厉,媜儿心思多变,你平日里多留心提防着,莫要再起争执。”我笑道:“只要我不去招惹她们,料想她们母女也没那闲工夫算计我。”长姐冷笑道:“话虽如此,然则当初你为何会发狂濒死?阖府上下无人与你亲近,连你房里丫鬟也事不关己,妖印之说为何偏偏在家宴上出现?又是怎么散布出去的?妹妹细想想,这些怕不是一朝一夕的巧合吧?”我仔细回味她的话,倒有八分道理。 “你昏死时,三娘本想让媜儿入宫,没想到宫里下诏,说甄选之女年须及笄,媜儿不满十五,三娘无奈才让汪若琴顶替了去。” 我突然想起一事问道:“姐姐十八年华,爹爹为何不让姐姐参加遴选?” 长姐嘴角泛起一丝苦笑:“我本来对皇室无意,何况三娘精心布局才得了这个机会,怎么舍得让我抢了汪家人的风头?” 我听出这话里的味儿不对:“姐姐说‘精心布局’?莫非三娘正是为了让媜儿李代桃僵,我才……”我不敢猜下去,若是为了一个进宫待选的机会不惜抹杀一条人命,那三娘的狠毒,恐怕就超出我的想象了。 长姐点头低语:“三娘这些年来凡事不论对错一味偏袒骄纵于你,媜儿又从旁揶揄教唆,才让你沉迷修仙刻薄蛮横。汪若琴资质平庸尚且得封宝林,妹妹清雅脱俗,正值华年,又该得到什么样的荣宠呢?若不是你突然发狂,那宫里的位置就是你的!你以为三娘和媜儿没想到这些吗?” 我低头拨弄烘笼里的无烟墨碳:“媜儿知书达理,又貌美无俦,若是她进宫得到宠幸,对爹爹何尝不是好事,我也没有怨言。”长姐一把按住我的手道:“你好糊涂!媜儿年龄虽小,却冷血淡漠,心机深沉,决断狠辣尤胜三娘!若不是她为虎作伥帮着三娘下药,你怎么会在自己家中无故垂死?!” 我直觉脑子里砰地一声炸开,手底的烘笼都差点掉到地上。之前我本来或多或少猜到裴婉出事与三娘母女有关,平日棠璃也说过一些三娘所谓,但今日从长姐这不问世事的人嘴里说出来,让我亲耳听到真相,还是异常震撼。 我腾的起身,深深呼吸道:“姐姐这话从哪里听来的?”长姐也站起身道:“绛珠和冬熙本是乡党,中秋那日冬熙喝醉了……”后面的话她没有说,我也猜到是绛珠套了冬熙的话。她掰过我的肩膀望着我说:“婉儿,不要小看了媜儿,她要是起心害人,便有一千一万个主意,让人防不胜防。” 我反手捏住她的手臂道:“姐姐略略说细些,让我琢磨琢磨。”她牵着我坐下:“不知道三娘从哪里弄来的丹药,说是永生不老之物。明知道你沉溺修道,还堪堪让媜儿故意放话给你知道。你脑子单纯,自己在她们屋子里翻出那丹药服下,爹爹问起,到不关她们的事了。”我听得心惊胆战,便问道:“姐姐既然知道,为何不禀报爹爹还我公道?” 长姐脸上突显赧色:“妹妹之前与我甚少来往感情疏离,三娘做事滴水不漏,淫威又甚。况且时过境迁,只怕报知爹爹也无济于事。” 说起父亲对三娘的宠爱,我也深以为然。以父亲对三娘宠爱的程度,没有真凭实据单凭我们几个人一面之词。只怕父亲也未必肯信。 我怔怔坐着出神,长姐也只管把玩烘笼上的竹制提手,铜嵌琉璃金兽香炉缓缓溢出香蜜引的味道,屋内一时鸦雀不闻。呆坐半日,确想不出什么办法指证三娘,反倒弄得我自己六神无主。一时对长姐说:“姐姐说的话,今日我都记在心里,以后定当多留几个心眼。。姐姐回去嘱咐绛珠,切不可告知其他人知道,以免给姐姐引火烧身” 长姐慢慢掀动茶盏道:“那是自然,我们在明她在暗,少不得打落牙齿往肚里吞。”我知道,无论是谁遭人谋害侥幸逃生之后必定会想方设法反戈一击报仇雪恨,可是裴婉已经死了,我自己尚且借尸还魂自顾不暇,又该想什么样的办法去对付她的家人?照此看来,三娘和媜儿都不是等闲之辈,除了钟承昭,还不知道有多少爪牙心腹潜伏,单凭我一己之力,在这危机四伏的古代扮演好一个深闺小姐已属不易,又如何替裴婉讨回公道? 想来想去,少不得对长姐说:“姐姐说的是,我们都是闺中小姐,势单力薄,就算明知她居心叵测又如何与之抗衡?只有平日规行矩步,不要被她抓了把柄。长姐点头,脸色黯淡下去。我知道我这样说显是对三娘服了软,也许让长姐失望了,她何尝不想在府里有个强硬的依靠? 我伸手拉住她道:“姐姐不用担心,虽然我并不能扳倒三娘,但姐姐信我,若有折难,妹妹必定全力保得二娘姐姐周全!”长姐勉强笑着:“前日你为了母亲不惜屡屡忤逆三娘,我自然是信你的。” 话已至此,多说也无益。 我拿过桌上的花钿塞进长姐手中:“姐姐在宴席上为我说清解围,我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时机感谢姐姐大恩。”她正欲推迟,我按住她的手道:“金银玉器姐姐也有,衣裳首饰想来你也不稀罕,想来想去,唯有这府里没有的冬熙才配姐姐。这盒花钿是吐谷浑进贡的,三哥转赠于我,从没用过。姐姐若是不嫌弃,就拿着顽吧!” 长姐见我坚持,也就顺水推舟收了起来。 棠璃拿捏的好时间,正当我和长姐闲话家常时,她和初蕊端着点心进来。有关三娘的事也就放过一边了。 第十三章 云深不知处 冬月二十一便是二娘生辰,我让棠璃准备了一件上好的貂毛披风作为寿礼。二娘在府里地位低微,又长年受三娘压制,好东西从来没到过手,也轮不上。那披风由棠璃精心挑选,大气华贵,纯玄无杂,二娘拿到便爱不释手。“快坐快坐!春熙倒茶来!”二娘忙着让座,又吩咐春熙夏熙上茶拿果子。我环视二娘房里陈设简单,连我房里尚且不如,更遑论三娘那金碧辉煌的屋子。 春熙捧上一个雕花果盘,放眼看去只有贡梨苹果红枣等平常人家的普通果子,并没有其他稍稍珍罕的水果。 二娘欢喜的端详那件披风道:“这么贵重的皮毛,叫我可怎么受得起?”棠璃在我身后笑道:“我们小姐特意贺二夫人生辰,寿星若是受不起,还有谁受得起?”二娘笑道:“话虽如此,还是太奢靡了!”我捻起一颗红枣笑道:“既是生辰寿礼,奢靡一些也是理所应当的。” 二娘闻言笑的舒畅,她本就姿容俏丽,此时开怀一笑,更显无限风韵。 正寒暄着,二哥一掀帘子走了进来:“这么巧,妹妹也在?”他上身伤势几乎痊愈,只是腿伤迟迟不好,今年冬天又特别寒冷,皇上体恤,特意下旨恩准他开年回春后再返程。 春熙夏熙忙布座看差,二娘笑说:“我说今天喜鹊一早就叫唤上了。二爷贵脚踏贱地,让我们怎么过意的去?”二哥忙摆手:“二娘休要如此说。”他摸出一支香囊道,“我在吐谷浑得了一块玉佩,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二娘生辰,若是不嫌粗鄙,就留着玩吧。”说完将香囊递上,春熙早恭恭敬敬接了去。 二娘打开香囊抽出玉佩,我歪过身子看去,乃是一块光洁无瑕的和田美玉,但看精细的雕工,也应价值不菲。二娘眉开眼笑,命夏熙拿进内堂收好,又让茶说:“二爷试试这茶,这是今年新摘的墨雨银毫,这茶要趁热喝,凉了就苦。老爷昨日赏的,我还没舍得沏过。” 我看着她殷勤的动作,热诚的眼神,心下顿觉凄凉感伤。这墨雨银毫早在一个月前我屋里就有了,父亲居然在昨日才当做生辰贺礼赏给了二娘。虽是好茶,平日里我还嫌涩不愿喝,但在二娘这里就成了待客的珍品。二娘为了父亲任劳任怨,父亲却这样待她。二哥扫了我一眼,我看见他眼里也尽是悲悯之色,想是不愿揭穿父亲的把戏,可见於我心有戚戚焉。 正想着,锦心来报:“海宁沈老爷来了,老爷说请小姐出去见见沈家大小姐。”我正在努力回想棠璃是否跟我讲过那位沈家大小姐时,长姐走进来笑道:“怎么还在这里,沈小姐是你的手帕至交,你也不急着去看看。 二娘笑说:“婉儿大了,自然不似从前毛躁——不过你也该去了,毕竟是远客,久等不好。”二哥起身道:“我也有事要办,正好与妹妹同行。” 我们二人辞了二娘出来,并排走着,锦心走在我们后面。自从上次共用酒杯那事情之后,我只要单独和二哥一起就心下慌张,尤其是这种无话可说的场合。二哥因为腿伤走得慢,我便比他更慢;他放慢脚步,我也放慢脚步;他终于停住,我下意识的也驻步不前。 他虽未靠近一分,但看一眼他那深邃冷峻的面容,我就觉得心跳如鼓口干舌燥。他站定道:“你就这么怕我吗?”我咬住下唇不说话,他叹口气:“三弟都跟我说了,前些日子是我错怪了你。我一贯笨嘴拙舌,说话不中听,你莫要往心里去。” 我悄悄拿眼看他,他也正看向我,一时眼神交汇碰撞,又都各自慌张失措的扭过头。我心中暗叫不好,这种小鹿乱撞的心情算什么?他是裴婉的亲哥哥啊,总不该因为他长得好看就动了心,这跟明知是悬崖还往下跳有什么区别? 他走出几步,又回头道:“妹妹,我母亲她性格浮躁,前日里多有得罪,她不是有心要害妹妹,还望妹妹不要往心里去。”果然是母子连心,虽然平时看起来二哥跟三娘关系淡淡的,甚至有些疏远,但关键时刻,替她求情说话的还是最亲的儿子。 他似乎一定要我立即回复,我只有敷衍的说好。见我应了,他如释重负道:“多谢妹妹,那我先行一步。”我心中异常不爽,开始还撒谎说有事要办结伴而行,转眼就先走一步,分明是卸磨杀驴。我怔怔望着他一瘸一拐的身影,锦心在一旁轻声提醒:“小姐,老爷等很久了。” 我回过神,整整衣襟,随锦心前去书房。 在父亲书房我第一次见到沈云意,此刻她正笑着与父亲谈论一幅画卷。我未进门就听见她乳燕出谷的声音:“叔父听了又要不高兴,这分明是假的。”父亲说:“若说是假的,总要有个缘由。” 沈云意笑吟吟说:“周昉所画的仕女图衣裳简劲,彩色柔丽,以丰厚为体,叔父这幅笔触腻滞胶着,哪有平常的灵气在?何况这衬纸也不对。”她身边还有一个中年男子,一身商贾打扮,想必就是沈老爷了。沈老爷出言阻止道:“云儿,你才学了几年书画,竟然在你叔父面前卖弄,还不给你叔父赔罪!”父亲摆手,又拿起那副画细看,须臾叹道:“云儿说的没错,是我老眼昏花了。” 沈云意转身笑道:“叔父快别笑话我了,想我虽然与爹爹南来北往顽了几年,但毕竟是一介女孩儿,能有多少见识?若不是叔父故意考我,我怎么敢班门弄斧?”她这番话说得好像真是父亲故意拿赝品考验她的鉴画功夫一样,在裴府住着的几个月,我冷眼看父亲经常被外人蒙骗拿着高价买赝品,府里懂行的人也不敢说,父亲便常常当冤大头。沈云意声音软糯,说话不徐不疾,父亲闻言笑逐颜开,我也见识了她的圆滑玲珑。 沈老爷不经意瞟到我,我忙进去欠身施礼。父亲对沈云意说:“云儿,你们也有七八年没见了,可还认得?”她俏生生站到我面前,一袭夹袄蓝色襦裙,外罩一件月白短衣,蛮腰盈盈一握,看起来清淡素雅,却从衣服领边、袖口、摆角的绣工花纹等细节处显出华贵。头发用一根嵌绿松石花形金簪绾住,一双明眸顾盼生辉,眉不画而翠,唇不点而红,活力四溢,比媜儿还要娇俏几分。 她望定我似笑不笑道:“叔父又考我,虽则七八年不见,但大样子是不会变的。况且妹妹弱柳扶风,一颗泪痣又独特出众,便是人堆里见了也不会错认的。” 沈老爷笑嗔:“就你能耐,少说几句吧!”父亲看着我俩说:“我就喜欢云儿这性子,快人快语。我白养了三个女儿一个儿子,个个都是闷嘴的葫芦。现在也就婉儿在人面前还能说上几句——也不能跟云儿相比。”话虽如此说,父亲看我仍是一脸慈爱。 我只管抿嘴微笑,沈云意拉着我说:“听闻妹妹前日病了,可好多了?”我说:“多谢沈姐姐关爱,早大愈了。”沈老爷对父亲说:“说起这养病的东西,还是人参最好。我给世兄带了十只东北野参,个顶个有婴孩胳膊那么粗,全根全须,已经差人送到内院去了。”父亲连忙推托谦道:“世兄这是做什么,你们经商也不容易,来到西京,不说我没招待,反而给我们送这些贵重的东西。”沈老爷说:“世兄过谦了,不过是吃的玩意儿,又值什么?只要吃得惯,我再找去!”父亲忙道谢,我也朝沈老爷盈盈一拜。 眼看着寒暄的话说的差不多了,父亲便让我带着沈云意到府里各处转转。我们一同走出来,沈云意笑说:“可算是到了咱们东秦自己的地方了,这些日子鞑靼边境上风沙漫天的,简直要命。”我问:“姐姐才从鞑靼回来?”她说:“可不是,爹爹拿我们的茶叶丝绸和鞑靼人换皮草羊脂,那些蛮子,可把我熏坏了。 我听她说话有趣,忍不住暗笑。她和我走到西面鱼池旁,找了块干净石头坐下,又从腰间的小绣袋里掏出一小块奶白色的东西塞进我嘴里,酸甜适口,浓郁的奶香在味蕾间绽放,“奶豆腐?”我脱口而出,她笑说:“可不就是鞑靼的奶豆腐,原来妹妹吃过,我还当宝贝一样带回来给你呢。” 照理说这鞑靼并未与东秦有大型的商贸往来,吃穿用品一应没有在京城普及,只有边境处有两国牧民以物易物。这奶豆腐原是我在超市里经常爱买着吃的,穿越到东秦后并没见过吃过,可是这一切我又从何说起呢。 好在沈云意的注意力并不在我身上,她看着鱼池对面对我说:“婉儿快看,那人是谁?”我顺着她手指方向看去,鱼池对面有座小小的假山,假山下曲廊旁面朝我们的正是双成,他正在仰着脸变戏法,阳光透过树叶间隙洒在他脸上,显得他轮廓分明,清秀俊美。 另一个人背朝着我们,在花荫遮掩下只能看出是个女子,她不时抬手让双成向东向西,间或低低发笑。云意转向我道:“莫不是什么丫鬟侍婢哄情郎开心?”我忙说:“双成是爹爹买给我解闷的杂耍小子,才来多久呢,哪里就那么快谈情说爱了?” 云意用手指轻轻在我手背一捻道:“你呀,未免对底下人宽容太过了,哪有让他随意给人取乐的?何况既是叔父买来给你的,就不能让别人使唤了去。”她说完,蹑手蹑脚绕过鱼池,朝双成那边走去。我四顾无人,也只有跟了上去。 越是走近,越是听的清楚,那把清甜的声音可不正是媜儿?云意也停住脚步,伏在假山上,对跟在身后的我说:“看这穿着好像不是丫鬟,莫非也是你们家的小姐?你看她和那小子顽的倒是开心的紧。”媜儿虽然捂着嘴笑,但声音并不低,我遥遥望见,不禁汗颜道:“是媜儿。” 第十四章 采薇调 云意扭头问道:“是裴媜?”我默默点头,只见媜儿掏出丝帕示意双成走近,极其亲昵的为双成擦汗。 我俩面面相觑,云意脸上笑意渐浓:“男女授受不亲,这妮子越发胆子大了。”我极力想挽回颜面,分辨说:“媜儿还小,她不懂这个。”云意冷笑:“这话错了,有什么是裴媜不懂的?” 她这话说的极为轻蔑,我不知道她和媜儿又是什么时候结下的梁子。只见双成低下头,媜儿附耳轻语,两人靠的极近。我害怕再这么下去,这两人会做出什么更加意想不到的事来让沈云意看笑话,便故意踢动一块石子。 小石子踢踢踏踏的向前,滚进一片枯叶里,顿起一阵悉悉索索声。媜儿醒觉,一把推开双成朝我们这边高声喝道:“谁在那里?”我和云意躲的及时,她并未看到。 我拉着云意从背后的假山洞中七绕八绕转了出去,离的远了,云意甩开我的手道:“几年不见,你倒护着她了!”我看她脸上有恼怒之色,便赔笑道:“媜儿年幼不懂事,也没别的,你别恼了。”她冷笑道:“我恼什么?你倒是把往日的事都忘得一干二净了。你也别笑,人心隔肚皮,裴媜那蹄子总有一天让你哭!” 她说完起身就走,这花园的路她原是极熟悉的,倒把我一个人撂在原地进退不得。恰好棠璃半日不见我回去,循着碎石子路找了过来。 “花园子里寒风霜冻的,小姐在这里傻站着做什么?”她忙忙的跑拢,我缓过神来问她:“你来做什么?”棠璃递给我一个暖手的袖珍镶银小汤婆子说:“还说呢,沈老爷都要走了,还不见小姐和沈大小姐的影子,老爷让婢子出来找找。刚才看到沈小姐一个人走了,婢子猜想小姐大概在她后面。要变天了,小姐快走吧。” “棠璃,沈姐姐跟媜儿是不是有什么过节?”我扶着棠璃的手慢慢走着,棠璃笑说:“能有什么过节,不过是小时候争吵打闹罢了。沈小姐家的老宅子离咱们府近,主母和沈夫人又是金兰之交,沈小姐从小就爱在咱们这边顽。”我默默听了又问道:“依你说,沈姐姐这个人怎么样?”棠璃莞尔道:“沈小姐小时候就敢说敢为,是个性情中人。主母在的时候很喜欢她,还让小姐多与她亲近呢。”我总觉不是那么简单,沈云意既然性格豪爽敢作敢当,就不会无端端为了小时候的间隙记恨媜儿。但究竟原因何在,恐怕也只有云意自己知道 过了两三日,天色昏暗了下来,朔风四起,不一时居然下起鹅毛大雪。这是入冬后第一场雪,既猛且急。棠璃吩咐初蕊翻出过冬的各色被盖来,又嘱咐锦心烧旺屋中央的龙凤呈祥大宣德炉,自己则抽空去里间收拾出我的过冬衣服。 她们三个像勤快的工蜂,在屋里穿梭不停,我一时口渴又不好意思叫她们,于是自己起身去倒茶,过了好几个月的舒逸生活,居然连茶壶放哪里都不知道了。我正摸摸索索的找着,绛珠三步并两步走了进来,行罢礼后她顺手从多宝格上拿下茶壶给我倒茶,嘴上说:“棠璃越来越托大了,小姐要什么只管叫她们,犯不着自己动手。” 绛珠二十四五,稳重内敛,在府里地位与四熙比肩,是长姐身边第一得力的人。棠璃听见说话忙撂了衣服出来,见绛珠正伺候着,笑说:“我们刚说背着小姐偷会儿懒呢,姐姐就来抓现行来了。”绛珠知道她在说笑,因说道:“别胡闹,这雪越发大了,你们赶紧弄完让小姐进里间坐,冬日里受了凉可不是玩的。”又对我说:“我们小姐说今日下雪,晚上就不过来下棋了。让小姐早点歇着。” 我这才记起之前与长姐有约,便吩咐初蕊上茶笑说:“这么大的雪,叫个小厮来说声就完了,何必让你特意来跑一趟?”绛珠笑着推让:“我们小姐还等着婢子回话呢,婢子这就走了。” 她走后,我觉得眼皮打架困乏无力,遂伏案小睡,这一觉酣然无梦,醒时我们这边的忙乱也结束了,父亲早差人来说:风急雪猛,不必去偏厅用晚膳,想吃什么只管叫厨娘做了送来,各自便宜行事。 初蕊倒了茶,我只觉口苦,摆手让她换了清水。走至窗前,我推开一扇窗棂,外面已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域。寒风顺着窗户缝钻进来,立时让我清醒。锦心端了个软凳给内庭换上厚厚的布帘子,因为个子不够,站在上面踮着脚也够不到竹划子,反而摇摇晃晃差点跌倒。 棠璃笑说:“这可麻烦了,你就是我们几个中最高的,你都够不着,谁还行呢?”初蕊眼睛骨碌碌一转拍手道:“我有主意,你们等着!”说罢把门一开,一头扎进风雪里。锦心跟在后边嚷:“这么大的风雪,你也不披件衣服!”话犹未完,便被大风夹杂着雪粒兜头带脸的呛了回来。 屋里的金珐琅自鸣钟发出沉闷的一声响,戌时正了,有厨娘顶着风雪来送膳食,“也亏你们想的周全,这么冷的天还送了来,难为你了。”我对那中年厨娘说,“棠璃拿一吊钱来。”棠璃应一声儿打开妆奁拿钱说:“小姐赏你的,回去吃杯热酒。”那厨娘千恩万谢而去。 锦心提着那篮子说:“也不知道小纯弄的什么,沉甸甸的。”打开一看,却是一个小涮锅并风炉,还有各色荤腥时蔬,锦心翻了翻,最里面还夹着一瓶烧酒。棠璃帮忙把东西一件件放到桌上说:“这大冷的天在屋里吃围炉,正好不过了,只是初蕊那妮子怎么去了那么久?” 第6节 说曹操,曹操到。初蕊拉着一个人裹着一身银白冲了进来,带进一股凛冽寒风。我不禁打了个哆嗦。定睛一看,另外那个人却是双成。初蕊笑着说:“双成个子高,让他套上布帘的划子正好。”。 棠璃已把风炉烧的旺旺的,又煮了些肉菜进去,小纯调的好汤水,密不透风的屋子里顿时洋溢起浓郁的香味。双成三下五除二收拾好了布帘,又恭敬的帮着料理膳食摆放碗筷。 我冷眼看去,他简单的束着黑发,着一身普通藏青粗布衣裳,眉眼中虽然还蕴含着青涩,但俊美面容耀目摄人,举动中透出优雅无伦,所谓翩翩公子亦不过如此。想不到从小没人管的野孩子里也有这样出类拔萃的人,别说媜儿把持不住,即使是在21世纪见惯美男的我,再多看几眼只怕也要心弛神摇。 棠璃把煮好的菜夹到我的碟子,又倒了一杯酒说:“照理说不该让小姐喝酒,不这是今年第一遭儿的雪,就算是迎个祥瑞之兆吧。”我接过饮尽:“一个人吃饭有什么劲儿,你们都过来坐下一起吃吧。”初蕊笑着半坐在我身侧,锦心抿嘴笑着看棠璃,棠璃犹豫了一下说:“既然小姐说了,就都坐吧,只是别太声张。 双成进退两难的站着,初蕊递给他一个矮榻,他在一边坐下,离我三尺有余。初蕊又夹了一碗菜起身塞给他,他粲然一笑开怀大嚼。我细细咀嚼一块年糕,眼角却一直留意这二人举动。两人一来一往,举止极其熟稔,可见这些日子里背着我已经结下了儿女官司。 我放下碗筷,棠璃瞟见,立即停止进食起身沏茶。我摆手示意不用,自斟了一杯酒。双成埋头大嚼,我斜睨初蕊,她不时偷看双成,脸似红霞,小儿女姿态一览无遗。 虽然双成地位低下,但在这两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心里恐怕是最尊贵的情郎。如果钟情初蕊倒也好办,等到初蕊年龄大些许配给他就是。但依前日鱼池所见,媜儿恐怕已是动了真情,他和媜儿地位悬殊,自然不可能有何发展。但以媜儿的性子,若是知道初蕊的心思,只怕初蕊前景堪忧。我立时心中恼怒,既然已和媜儿那么亲昵,为何还要招惹初蕊?若是专情初蕊,媜儿那里又算什么? 饭罢,初蕊锦心收下案桌碗盘,棠璃燃起檀香驱散屋内饭菜味道。我半歪在昙花小塌上,懒懒的摆弄小指两寸长的指甲。双成一时无事可做,倒显得束手束脚。“小的给小姐变个戏法解闷吧?”他试探的说,我抬头瞥了他一眼,心里有些厌恶,莫非当我也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女儿家,变个戏法逗个乐子就勾引了去? “不必,等雪小些你就去吧。”我冷着脸道,他见我不悦,便噤声退到角落。棠璃看出点端倪,因笑说:“双成来了这些时日,还从没伺候过小姐。听说他会些家乡小调,不如唱着给小姐解闷。”我刚要拒绝,抬眼看见双成祈求的眼神,那双瑰丽宝珠般的乌黑眼眸里写满了纯真和无辜,让人实在不忍心去粉碎。 “卿尚小,共采薇。风欲暖,初成蕊,问离人,山中四季流转又几岁?卿初嫁,独采薇,露尚稀,叶已翠。问征人,何处望乡一枯一葳蕤?”他声音清澈,如山涧清泉缓缓流淌,我听着这凄婉的词句出了神,他反复吟唱这几句,声调逐渐拉长转低,终至无声。 “这是什么歌?”我回过神来问,双成神情凄凉道:“这是《采薇调》。以前讨饭的时候,遇到那些打仗的官兵们经常唱这个。胜的也唱,败的也唱。”初蕊没有听懂这歌里的无限伤感,犹自嘟嘴说:“淡淡的,有什么意思,另外唱个喜庆的来。” 这首歌分明是爱而不得的男子在感怀有缘无分的恋人,因为出征打仗被迫放弃了与爱人厮守的机会,最终心爱的女子嫁做人妇,永失所爱。词句悲伤,曲调低沉,承载了厚厚的相思和无奈。 双成从小挣扎在死亡线上,见惯了悲欢离合,所思所想都复杂得多。初蕊太单纯,白纸一张的她怎会懂得这些?这种极难融合的爱,又是否能走得长远? 双成看了初蕊一眼,那神情冷淡疏离。我只有暗自喟叹。 第十五章 晋怀寺外多巧遇 入冬连续的几场雪,让空气愈发干燥寒冷。每日都阴沉沉的见不到太阳,仰望天空,好像在看一张严肃的化不开的脸。 难得遇到一个晴空万里的好天气。湛蓝的天色发出柔和的光辉,澄清又缥缈,我一早披着织锦镶毛斗篷站在屋檐下,想起在东秦也差不多半年时光了,一直禁锢在靖国府里,因为不知道怎么来的,也自然找不到出路回去。渐渐的,我已经放弃了回去的想法,也慢慢的融入到了这个世界。或许,再过一两年,我也就和其他女子一样,出嫁生子,熬到死的那一天,除了满腹遗憾与秘密之外,再没有任何不同。 不经意间,沈云意只身一人出现在我的视线里,她穿着镂金百蝶穿花云锦袄,围着一条银白狐尾皮草,寒冷让她的脸色苍白,愈发显得樱唇红艳欲滴。甬道两旁的积雪已经清扫过了,露出微润碎石路面。云意提着翡翠烟罗绮云棉裙的两端,露出一双高至小腿的羊皮蛮靴。远远望见我便笑,真如芙蓉花开,明玉生晕。 “妹妹一天到晚待在家难道不闷得慌?”云意第一句话便是这个,我笑着说:“原是闷的,只是天寒地冻,也没处可去。”云意拉住我道:“我也知道,所以带妹妹出去逛逛。我已经禀报过叔父了,这就跟我走吧。”棠璃追出来问道:“小姐要去哪里?”云意回头笑道:“带你们小姐出府逛去。” 棠璃闻言说:“小姐且等等。”她旋身进屋拿出披风和幂篱说:“外面风大,小姐带着披风和面纱。”云意含笑看着她:“你是棠璃吧?经年不见,越发能干了。”棠璃微福了福身道:“谢沈小姐夸奖。小姐好记性,婢子正是棠璃。”云意拍了拍她的手,以示亲和赞许。棠璃又嘱咐了几句,我和云意便一同朝正门走去。 行至半路,正叽叽喳喳说这话,忽听耳边响起一个敦厚的声音:“妹妹要去哪里?”我扭头看去,二哥穿一件云纹罩纱浅色棉袍,腰间坠着碧绿竹节佩,长身玉立,这话正是他说的。三哥着一身百子榴花棉袍,也站在一旁,两人看样子刚从书房结伴出来。 我所认识的这几个男人中,三哥俊朗,但嬉笑间略显痞气。钟承昭温文尔雅,却阴沉难测。双成恐怕是最俊俏的,但又稚气未脱。唯有二哥,虽然沉默寡言,但稳重温和,像是山谷里一株挺拔青松,怎么看都赏心悦目。 云意微微打量了二哥几眼,微笑福身道:“海宁沈云意见过裴都尉,都尉大人安好?”二哥忽而笑了:“我说这位小姐为何这样眼熟,原来是沈家妹妹。”我注意到三哥从看到云意开始就期期艾艾的,一点往日洒脱姿态也无。云意看了他半天,撑不住笑出声道:“三公子不认识我了么?”三哥眼睛一亮,一副千言万语凝结在喉的样子,活像一只呆头鹅。 云意见状笑的花枝乱颤,三哥醒悟过来,挠着头笑说:“自从畏兀儿一别,已是三年未见,沈小姐出落的越发花容月貌了。”云意安之若素道:“两位大人若是没有别的事,小女子就先告退了。”二哥倒还罢了,三哥抢着问:“你们要去哪里?”我说:“沈姐姐带我出府逛逛去。” 二哥好听的声音响起:“妹妹很久没有出过府,出去转转也是好的。只是她身子柔弱,劳烦沈家妹妹多多照顾。也别玩的太久,宵禁之前定要回来。”他深深看我一眼,我顿时脸红耳热。三哥自告奋勇道:“她们都是柔弱女流,万一遇到宵小之类怎么办?今日横竖也不该我当值,我陪沈小姐和妹妹去吧。” 我看着三哥昭然若揭的举动,扑哧笑出声道:“沈姐姐才跟我说,父亲派了四位家将随行。再说我们坐沈家的软轿,你去了可怎么坐呢?”三哥嘿嘿笑:“我自骑马就是了。”二哥含笑寒暄了几句,将我们送出了门。 西京城内街道宽阔平整,纵横交错,两边建筑的门窗多用版门和直棂窗,门扇分上中下,上部高装直棂便于采光,且门窗框四周加线脚,栏杆也多用勾片栏板或用卧棂栏杆,其下护以雁翅板。看上去结构简单,朴实无华,却又雄伟气派,巍峨绵延。 云意见我撩起帘子看个不停,便笑着对我说:“你从小在这里长大,我还以为你看腻了西京城。怎么今天一出来,倒比我还像个外乡人。”我也顾不得她怎么想,第一次见到真实的古代城市,机会难得,自然兴趣盎然。 看了一会我放下帘子说:“许久也没出来过了,不免觉得新鲜。”她把我的手捂在掌中说:“我们先去灵元寺替母亲祈福,然后再去游玩,你说怎样?”我蓦地记起棠璃说过沈云意的母亲年前也去世了,沈伯父虽然纳妾,但除沈云意外一男半女皆无,沈家一直把云意当男孩子养大,她也因此得以和沈伯父一起走南闯北。我默默看着她,她也不过十六七岁年纪,却已经有了成熟的胸襟和气质,尤其乐观向上的特质,让我暗自佩服。 三哥拿马鞭轻轻磕响轿窗,我撩开帘子,他伸过头来说:“不是说要去寺里祭拜吗?前面就是晋怀寺了。”云意嗔怪道:“你在外头带着马车走,怎么东南西北都颠倒了?我们要去的是灵元寺,去晋怀寺做什么?”三哥闹了个大红脸,立时口吃起来:“那,那我命他们现在就,就去……” “既来之,则安之。又要费事去哪里?”云意拿手绢掩住口轻笑,三哥见她并未生气,放下心来,也嘿嘿傻笑。他们二人,一个在马上,一个在轿中,相对相望。我看着他们的样子,心下明白了八九分,三哥明显是喜欢云意的,云意看来对他也并不厌恶,若是他们真能结成良缘,倒也是一对佳偶。 一阵吵嚷声传来,打断了三哥的绵绵情思。我们不约而同的朝着声音的源头望去,只见一座寺庙临街矗立,正面寺名“晋怀寺”龙飞凤舞,里面屋檐高低错落,可见房舍不少,外墙绵延逶迤,几乎占了一条街道。一群人围在寺前,那嘈杂的声音正是从那里发出来的。 三哥命轿夫停在一边,我和云意戴上幂篱随他向人群走去。原来是一个恶少拦住了一架马车,嘴里还叫嚣着:“今日若不留下那小娘子,谁也别想从我李程身上讨到好处!”他身后一众十来个家丁夹枪带棒,也嬉笑着说些不干不净的话语。 我们从围观者嘴里得知,原来这李程乃是京兆尹李大人的长子,他家府邸临近晋怀寺。今日天晴,香客特别多,有个进香的小姐天姿国色,偏偏被李程看中了,惊鸿一瞥之下便纠缠至今,还堵住寺门不放人家走。那小姐带的随从不多,因而吃了亏。 三哥听完便怒发冲冠,我一下没拉住,他一把分开众人挡在那马车前面:“有没有王法了?青天白日,你还想欺男霸女不成?”那李程正得意,没曾想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来:“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来要老子的强?趁早滚一边去,别坏了老子的兴致!”三哥何曾听过这话,一眼又瞥见云意正看着他,英雄气概顿起 只见他向前一步揪住那李程的衣领恶狠狠道:“你有胆再说一次?”他虽是文官,叔父却是骑马打仗的武官。三哥从小耳濡目染,虽比不得二哥真刀真枪上阵杀敌,但比起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纨绔子弟却绰绰有余。 那李程吃痛,哎哟乱叫,手下家丁便涌了上来。眼看三哥不敌,云意脆声道:“你们只管打他,今日他受损一分,明日定叫你们全族连带同受十分!”那些人听见这话,又见我们几个穿戴不凡,便迟疑了起来。李程挥舞拳头道:“莫要听这女子胡说,只管给我往死了打!打死有爷兜着!” 马车里骤的传出一声娇斥:“刁奴,还不住手吗?!”李程愣了一下,又猥琐笑道:“小娘子莫要学那骂街泼妇,快快随我回去,保你荣华富贵!”我看那马车材质普通,车旁也只有三两个家丁,想是平民百姓之家。李程也正是欺负车中女子小家碧玉,才敢当街猖狂。三哥虽然勇猛,但毕竟寡不敌众,万一最后败了,这车中女子仍被抢了去,可就不妙了。趁他们乱成一团时,我悄悄走近那马车,掀起幂篱上的轻纱,撩起帘子对里面说:“姑娘快出来,我送姑娘回家去。”说完抬头一看,马车里居然有两个人。 豆蔻年华的少女一脸恼怒正襟危坐,她着一身淡蓝色高领棉袍,想是刚才气恼烦躁解开了两颗钮扣,些微露出线条优美的颈项和锁骨。发间点缀一支碧玉卧龙点翠金簪,虽装扮素雅却不掩天香国色,她不防有人揭开帷帘,神情颇有些诧异,美眸顾盼间华彩流溢。 另一个男子,我不知道如何形容见到他时的感受。他二十多岁,一派高贵大气,此时正眉头紧锁坐在车厢正中。穿着淡黄色罩纱棉袍,上好的暗花布料绣着雅致的竹叶,雪白滚边和他头上束发的羊脂发簪交相辉映。他听见我说话,抬眼正好对上我的视线,我只觉得他一双眼眸精光四射,通身有一股震慑于人的威严,浑若天神,竟令我有些不敢逼视。 我正进退两难,云意跟着过来,她扫一眼车里的两人说:“那姓李的召了大把的官兵来,你们若是不想在这厮手里受辱,就快下车跟我们走!”我扭头一看,远处果然出现大批官兵的身影,虽然京兆尹不过正四品官,还不如父亲和叔父的官职大,但远水解不了近渴,这李程的父亲掌管京城,他调动附近巡逻官兵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那少女闻言,柳眉倒竖道:“刁奴竟敢如此张狂!”我也顾不得许多,扯住那少女的广袖道:“姑娘,毕竟好汉不吃眼前亏,此时不走,若被那群人抓住,即使最终无恙,但也会一番折腾,姑娘冰清玉洁,何苦自取其辱?”我这番话说得急切,但那少女依然一脸倔强不肯动步,那男子起身拉起她道:“娷娷,她说的没错,我们走。” 我们带来的家将和李家的人打成一团,三哥脸上已经挂了彩,犹自逮着李程猛打,那李程鼻青脸肿,想躲没处躲。云意啧啧道:“想不到裴三爷除了诗词歌赋,还会点实在的东西。”说罢又扬声道:“三爷快走!” 三哥看见我们几个沿街边疾跑,抽个冷子撇下李程跟了来。那李程还想追,却被沈家的保镖拦住,又陷入混战。我边跑边回头看,那群官兵已经到了寺庙门前,李程和我们的人争相说个不停。 转过街角,我们跑进一条偏僻的小巷。一会儿工夫便听见大批呼喝伴脚步声接踵而至,旋即又快速远去,追击我们的官兵大约是朝前面去了。我们又躲了半天,四周一片寂静,间或有百姓悠闲的路过。 第十六章 惊变(一) 又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辰,确定再无追兵,我们几人靠在墙上都长舒一口气。看着彼此凌乱的衣裙和鬓发,都禁不住发笑。 我一边忍笑一边替那名为娷娷的少女挽起后脑垂落的发丝,她转身握住我的手轻声道:“多谢姐姐解围,请问姐姐大名,娷娷日后必当相报。”我忙摇头:“拔刀相助乃人之本分,何须言谢?”那黄衣男子缓缓道:“这位公子与我们素不相识却仁义无双,两位姑娘路见不平不让须眉。只是为我们兄妹二人开罪了京兆尹,难道不怕日后留下祸患?” 云意笑道:“公子无须替我们担心,倒是李家未必能全身而退。”黄衣男子看定云意道:“哦?在下愿闻其详。”云意踱步到三哥身畔,颇有些心疼的凝视他脸上的伤道:“这位公子家世显赫,他母亲将他视若珍宝,今朝回去见着脸上挂彩,必定要询问到底。若是追究起来,只怕京兆尹也要让她三分。” 娷娷好奇道:“公子若不介意,可否告知名姓?”三哥本想回她,抬头见云意正似笑非笑注视着他,便噤声不语,想是怕云意误会。我见状开口道:“我家姓裴,这位姑娘姓沈。”黄衣男子举止高贵,沉吟一阵问道:“姑娘与河西薛家是否相识?”我见瞒不过,笑道:“小女子婶娘正是姓薛。” 黄衣男子颔首,又看了云意几眼问道:“恕我眼拙,这位姑娘姓沈,不知是哪位大人家的千金?”云意朗声:“我家世代经商,没人出仕做官。况且也不在西京定居。”黄衣男子做恍然状笑道:“在下姓萧。”他只说一句话,想是希望云意顺水推舟接过话柄,云意却只嗯了一声,并不在意,也不追问。 萧公子略略有些尴尬,我忙解围道:“萧公子可是特意来礼佛的?”,他注意力被我转移,细细打量我了一下说:“正是。我与妹妹本想进香礼佛,不想遇到这等无耻之徒。好在脱身及时,否则定要像裴姑娘所说,即使无恙,也难免一番折辱了。” 娷娷扯住他衣襟说:“哥哥,不要提那等刁奴,说起来就心中有气。事情也办不成了,咱们回去吧。”她言辞举止娇憨无比,三哥看的出神,我见他傻状便狠狠的拧了他一把,他哎呀出声,大家都笑了。今早这一番争斗,弄的我们也兴致全无。拜别萧公子两人之后,三哥自去找医馆包扎,云意送我回府。 回去不久,初蕊笑嘻嘻的捧着几幅字条进来。锦心问道:“你什么时候学会念书写字了?乐成这样。”初蕊拿起那字条来说:“小姐看这些字写的可好?双成学了几天,说是字丑不给我看,我趁机偷了几幅来。”我拿过那字条来,上面歪歪扭扭写满了字,虽然笔迹拙劣,却清晰可辨一个“媜”字! 我忙一把揉了那些纸张捏在手里,云意疑惑道:“妹妹,有什么不妥吗?”我微微定神勉强笑道:“哪有什么不妥。”她哪里肯信,劈手便把那些纸抢了去展开,眼波流转笑道:“这就是你不对了,这么好的字怎么不让裴媜看看?”初蕊听着笑嘻嘻道:“沈小姐怎么知道的,双成的字就是跟我们五小姐学的。” 云意折好字条,慢慢抚平褶皱,我见她不防一把抢过丢进香炉里盖上:“小厮们的字有什么好看的,姐姐也是爱说笑。”云意只是笑,我怕她说出什么让丫头们听见,便拉了她到院子里闲逛。 活该是冤家路窄,走到一处拱桥,便遇到了媜儿。她怅然的侧坐在桥墩上,合欢垂手伫立一边。媜儿看见我俩便扭头一边,云意冷笑着推开我的手道:“看看,这就是你护着的人,见了你连问好也不会。”媜儿耳尖,冷冷一笑道:“沈云意,你不好好贩你的九国骆驼,又回来做什么?三天两头往这里跑,也不知道看上了谁?” 我拦不住云意,她走至媜儿面前说:“你说什么?”媜儿一脸厌恶道:“你跟野人混久了,也听不懂人话了?也难怪,商贾家里能养出什么知书达理的小姐?”云意不怒不急,微微笑道:“这话你说了七八年,也不嫌腻歪。纵然我不是侯门小姐,照样也能沾到叔父一点光。”媜儿起身怒道:“你也配提我爹爹?也不掂量一下自己,你真以为你们家隔三差五的送点小东西就能一步登天?我告诉你,贱民始终是贱民,你们沈家永远都是铜臭满身的贱民!” 云意脸色不变,袖出一物嫣然道:“你看看这是什么?”我定睛一看顿觉不妙,云意手上正是双成写的字条,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藏了一张在袖子里。媜儿瞄了一眼便猛的夺过去,脸颊顿起一片绯云。云意悠悠道:“我虽然是商贾家的平民女子,但这些个小厮的东西,就算拿一下我也嫌手脏的。” 媜儿恍若未闻,只是拿着那字条独自发呆,那神情又是羞涩又是欣喜,外界的一切似乎都与她无关。云意嗤之以鼻,我连哄带劝的让棠璃送她回去,免得再跟媜儿起争端。待云意走远,我转过身看着媜儿,她犹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紧紧攥着那字条不松手。 “媜儿,媜儿!”我唤她,她缓缓抬头,那双水晶般明净的眸子里书写着朦胧的憧憬和喜悦,那羞羞怯怯的样子,当真是娇艳无伦,天仙化人。“媜儿,把那字条给我。”我伸出手去,“双成虽好,只是未必与你相配。何况他来路不明……” “你懂什么?”媜儿眼神凌厉起来,“你们只道他身份卑微,小厮又如何?讨饭又如何?你了解他吗?你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没料到她突然爆发,不由后退两步道:“媜儿,你还小,以后见识的人还很多。何况你是尚书千金,婚事终究是爹爹做主,他是不会同意你与双成的,你何苦如此。” 媜儿看定我,冷笑在她唇上蔓延:“这是何必?你特意引沈云意过来,无非就是让她当面取笑我罢了。我曾哄你服下摄魂散,你恨毒了我吧?想出这种计策,你以为对我有用吗?”我望着她美丽的面孔,哑口无言。 “你恨我,我又何尝喜欢你?”媜儿扬起头,倨傲道:“你可知我有多厌恶与你相处?母亲让我与你亲近,每一日于我都是煎熬。”她看我不语又说:“尤其是你醒来之后,装出一幅亲和姿态,你瞒住了别人,以为也能瞒住我?若是想报仇,只管去告诉爹爹我毒害了你,无须在此惺惺作态!” 她言辞铿锵,丝毫不留余地。我无话可说,难道要我告诉她裴婉已经死了?难道要我告诉她我是不计前嫌真心想要融入这个空间?我纵有千言万语,现在也说不出一词半句。 媜儿一气说完,想是发泄了积压已久的抑郁。见我依然不言不语,她啐了一口,步履飞快的朝桥下走去。我不知怎么搞的,随着她的脚步机械的跟了过去。媜儿见我跟去,走得更快,就在快要走下桥的时候脚下一滑,居然顺着桥边河堤滚了下去。这一惊非同小可,我连忙扑过去想拉住她,没想到刚下过雪,路面就像沾满水的鱼鳞一样滑不留手,我们俩一前一后,跐溜溜的滚进了府里的人工河。 入水的那一刻,我听见合欢的尖叫声划破云霄。 我会水,水性还不赖。但我没有办法在这里施展本事,因为此刻我唯一的感觉就是冷,好冷,非常冷。虽然河里还没有结冰,但是刚下过雪,河水触骨冰凉,凉的我连四肢都感觉不到。尽管如此,我依然在刺骨的水里乱抓乱踢,期望能碰到媜儿。她才14岁,我没把握她一个深闺养成的古代女孩是否会水,万一不会,这样恶劣的环境下耽误一两分钟都必死无疑。 河水一层层荡漾着漫上来,我看见那些枯萎的水草在四周漂浮,甚至还有些朝我脸上冲来,我的头发已经全部湿透,金钗半歪着垂在头上,时不时随着摇动敲打一下我的脸。我挣扎着,喝进去不少冷水,合欢的尖叫一声接一声,我在水中沉浮,隐约抓到了东西,但我已经没有办法去确认那是什么。衣服吸饱了水,越来越重,拖着我向河底去。我的身体已经感觉不到寒冷,这并非好事。 河水突然激荡了起来,我想应该是有人来救我们了。我还能坚持着扑腾两下,尽量让别人知道我的位置。直到我看见二哥那张俊脸六神无主的出现在我面前,我所有的坚持都土崩瓦解。 怎么上岸的我不清楚,只看见河水在我身后均匀的向两边退去。众人七手八脚把我拖上岸,棠璃边哭边拍打我的背,直到我哇的一声吐出好多水。合欢哭着喊:“我们小姐在哪里?我们小姐还没上来!” 媜儿,媜儿,我心里闪过一丝慌乱和不详,但再也没有多余的力气思考。 第十七章 惊变(二) 二哥抱着我一路疾奔,我意识断断续续,只记得他边跑边喊“传医官快传医官”,那样子显是慌乱极了。我想要触摸他,却虚弱的抬不起手。冲回房间,医官早候着了。屋里烧的热烘烘的,锦心初蕊哭着给我换上干衣服,包起头发。棠璃又吩咐拿来七八个汤婆子塞进被窝,厨房接着送过来热腾腾一碗砂糖姜汤。棠璃喂我喝下后,医官便告罪请脉。 锦心请二哥去换衣服,二哥却不肯动步。他全身湿透,比我好不到哪里去。 他拧紧了眉头看着医官,我则深深的凝望他。这么冷的天气,他大可以留在岸上让家将们下水来救我,可是他却是第一个游到我身边的人,这说明,在他抵达河边的时候,他没有丝毫犹豫就跳了下去。也许他是为了救媜儿一时情急,那么他也可以把我捞上来之后就交给棠璃,无需一路抱着我狂奔,现在还留在这里等着医官的结果。 思及此,我心里一阵阵发颤,那种小鹿乱撞的感觉又来了,而且比任何一次都要强烈。我紧紧按住胸口,似乎这样就可以抑制这种触动。二哥见状忙拨开医官俯身问道:“你怎么样了?哪里难受?”我望着他黑亮焦灼的眼睛,心里居然泛起一丝甜蜜,但随即又提醒自己:这个人是一父所生的哥哥,不是别人,是哥哥!不光不能爱,甚至连想都不能去想! 二哥抓住我的手道:“你倒是说话啊,胸口呛了水疼的厉害?”我抽出手,勉强挤出笑容道:“我没事,不用担心。”他又是急又是气:“天寒地冻的,这么深的水,怎么会没事?你也太不小心了!” 外边有人来报说媜儿也救起来了,棠璃红着眼说:“小姐这里有我们,二爷去看看五小姐吧。”二哥这才仿若记起还有裴媜,忙嘱咐棠璃多加注意,扔下我转身去看媜儿,临出门时似乎不放心,回头一瞥,我正凝视他的背影,冷不防视线碰了个正着。二哥怔了怔,眼眸的颜色又深了几分。 我扭头向床里边,只觉得浑身沉重,鼻塞脑疼。这一刻,我开始憎恨上天的戏弄,如果刚才任我淹死在人工河里,或许就能回去21世纪,不用再费力的做什么千金小姐,也不用面对这里的一切,尤其不用,对一个绝对不可以动心的人动心。 初蕊又抱来一床被子,棠璃边铺边道:“你去打听一下五小姐怎么样了,还有两位小姐是怎么落水的,问得详细些。”初蕊抽了抽鼻子,哽咽着走了。棠璃掖好被角,又把炉子烧旺了些,我正迷糊着,听见长姐和二娘的声音。 长姐语调焦急:“这是怎么话说的,好好的怎么两个人都滚到河里去了?”二娘一行哭一行问棠璃:“你们跟着的丫头都是死人啊?看着小姐下去都不知道拉住,要是有个好歹,你怎么有脸去见主母?”棠璃也垂泪道:“原是我陪着小姐的,但当时小姐差我送沈小姐去,我因想着是自己家里,青天白日也不会有什么事,谁知道刚送走沈小姐就听这边闹起来了。” 二娘拿手帕拭泪道:“医官看过怎么说?”棠璃回道:“说小姐只是着凉需防着风寒,其他无大碍。”二娘听这话又哭起来:“这苦命的孩子,今年都病了三场了!次次都让人心惊肉跳,你说她万一有个什么,我哪有脸面去地下见主母?”长姐劝慰道:“妹妹流年不利,开了春就好了。母亲哭哭啼啼的,让人听了反而以为妹妹怎么样了呢。” 我听得真切,只是无力跟她们说话。棠璃说:“小姐刚睡下,要不然婢子这会儿唤醒她?。”长姐忙制止道:“受惊的人最忌一惊一乍,妹妹既然睡下,就让她好好睡。药煎好了也不必叫她,只等她自己醒。”棠璃应了,长姐又对二娘说:“母亲,既然妹妹无大碍,就让她好生休息。咱们还得去看看媜儿,不然那一位又要借题发挥了。” 她俩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想是走远了。棠璃坐在我旁边,不时拿手试探我额头的温度,间或叹息一声。又一阵脚步进来,却没有说话,棠璃问道:“你打听的怎么样了?”还是没有回应,半晌才听见说:“五小姐也没事。”我听声音才知道进来的人是初蕊。她声音低沉,与往常大不相同。 又有人进来,却是锦心的声音:“小姐的药煎好了。”棠璃低声说:“煨起来,小姐正睡着。”锦心忙应了,出去吩咐了又抽身进来说:“这可奇了,姐姐知道五小姐是谁救上来的?”棠璃问:“是谁?”锦心道:“是双成!听说当时一众家将下去没捞到五小姐,都说没得救。是双成潜下去八九次,自己冻得快死了才把五小姐捞上来。他自己拼了命不要,只管给五小姐扣喉度气,人人都说忠仆难得。要不是他,五小姐这条命只怕……” 初蕊突然恼道:“别说了!”锦心诧异道:“这又是怎么了?谁惹了你?”初蕊怒道:“没人惹我,就是不想听你再说!” 我虽然虚弱无力,心里却明白得很,初蕊先去打听时必定已经听到别人说起双成拼死救媜儿的事情,对于爱情,少女的心是最敏感的,她必定也猜到了双成与媜儿的情意,所以才这么沮丧低落。情路受阻,相思弦断,本来就是世上最痛苦的事情之一。听见锦心说起双成当时宁可不要自己的命也要救媜儿,于初蕊,是多么残忍。 棠璃猜出几分端倪,把这两个斗气冤家遣了出去。我扭头轻声道:“棠璃过来。”她以为惊醒了我,忙过来问道:“小姐要什么?”我想了想说:“你去把双成找来,不要让别人知道。”她应声而去。 双成来的时候,我已经撑着半靠在床上。他头发仍是湿漉漉的贴在头皮上,无声的证明在那场拯救中他并非一个旁观者。我只管盯着他看,好一张俊俏的脸孔,好一双无辜的眼眸,若不是身份地位的悬殊,若不是父亲曾经千叮万嘱要我仔细姐妹身边的人,我也不想就此粉碎他们的梦幻。 我只沉默不语,双成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片刻,我才开口道:“听说你拼死救起了五小姐,其勇可嘉。”他回道:“护救主人,是小的本分。”我捧着药碗将饮未饮,瓷碗上的斗彩莲花随着药汤的晃动摇曳生姿。 我忽而掷下药碗叱道:“你也知道媜儿是你的主人?”那瓷碗坚硬未碎,只在地上滴溜溜转圈。双成不防我扔下碗去,吓的一句话不敢讲。我厉声道:“既然知道主仆有别,你为何又对媜儿存有痴心妄想?”他蓦地抬头道:“小人并不敢!” “不敢?你写那些‘媜’字是何意?与媜儿人后亲昵又是何意?媜儿落水你拼死搭救,你敢说你没有别的念想?” 我严辞令色,就是想在气势上让双成臣服,继而允诺不再与媜儿纠缠,谁知他听了这话,反而一扫惧怕之色:“小的对五小姐一腔仰慕,并无半点亵渎不敬之意。小姐怪责,并非因为小的喜欢五小姐,而是因为在小姐和世人心里,小的身份低贱,不配喜欢五小姐!可是小姐想过没有,最终人死如灯灭,若不能与喜欢的人在一起,即使天下至尊,一生孤寂,又能如何?” 这话戳到了我的心窝里,让我酸楚不已。我掩饰的说:“也不用如此偏激,你少年俊朗,如何找不到如意佳偶?若是纠缠媜儿,只会让你们两人都愁苦不堪。初蕊对你一向有心,若是你愿意,我可以做主把她许配给你……” “小姐!”双成猛然高声,棠璃忙上前喝道:“小姐宽厚,你越发得意了,还不住嘴!”双成胸膛起伏,负气道:“正因为小姐亲厚,看的书也多,我以为小姐和别人不一样!没想到小姐也以地位身份论人,我是靖国府买来的,这条命就像蚂蚁一样任人揉捏,小姐要我生就生,要我死就死,可是就算这样,我的心依然不会改变!” 第7节 我怔在当场,棠璃不敢说话,四下里寂静无声,只听见门外有人压抑着哭声,棠璃箭步掀开门帘一看,初蕊蹲在门边正捂着嘴抽泣。她在门外哀哀道:“小姐,婢子不嫁人,就让婢子伺候小姐一辈子吧。”我叹口气,挥手遣退了双成。出门时双成见初蕊悲恸,隐隐有不忍之色。初蕊只管低着头,再不肯看他一眼。 棠璃皱着眉道:“双成未免胆子太大了,五小姐是什么人,若是知道他有非分之想,五小姐能饶了他?三夫人能饶了他?”我呆呆看着桌上的镏金掐丝麒麟送财摆饰道:“只怕媜儿早知道他这番情意,而且甘之如饴了。”棠璃一惊,随即道:“小姐有什么打算?” 我头晕脑胀,只道:“我能有何打算。父亲曾让我留心姐妹身边的人,就怕惹出什么不堪的事败坏门楣。如今双成这样说,想是与媜儿清清白白无愧天地,我难道出头棒打鸳鸯不成?再不济,还有父母爹娘,也轮不到我操心,随他们去吧。” 棠璃低头细细思量,初蕊压抑的抽噎声也消失了。我在脑海里纷至沓来的睡意中,慢慢睡了过去。 第十八章 惊变(三) 虽说丫头们照顾的无微不至,我还是染上了所谓的风寒。一连五天头痛欲裂,体温忽冷忽热,吓的棠璃初蕊她们天天请医官往这边跑。听说媜儿那边也是如此,好在她体格强健,比起弱不禁风的我又轻松了许多。 双成这段日子频繁跑到西院打听媜儿近况,棠璃说起时,我只做没听见。自从媜儿落水生变之后,他二人正如胶似漆,又岂是我能分开的?由门第身份来左右一双璧人的姻缘,在我曾经的世界里也是有的,只不过东秦更加严苛一些。我不过是走投无路,安心演好尚书家的小姐角色罢了,姐姐妹妹的感情纷扰还是留给父母去解决吧。 二娘长姐并云意过来探我,我半倚在床上,懒洋洋的不想喝那苦汤子,云意嗔道:“种下善因得苦果,这会子才知道任性了,快喝了吧。”她拿过药碗亲自喂我喝药。锦心进来笑说:“满府里都找沈小姐呢。” 云意诧异道:“找我做什么?”锦心笑着跪下,恭敬道:“恭喜沈小姐,沈小姐大喜了!皇上下诏,封了沈老爷做内府织造采办,又宣沈小姐入宫伴驾。这会子沈府的人正在外厅等着接沈小姐回府呢。” 只见云意拿碗的手一颤,药汤些微泼出去了些,棠璃忙双手接过药碗。云意转向我,她一张俏脸褪尽了血色,脸色煞白道:“除了叔父,我们家从来不与官宦结交,这是怎么话说的,为何突然就……”我也不解其意,长姐忙问锦心道:“你听明白了没有?沈府的人是怎么说的?”锦心回道:“听明白了,沈府的人说是宫里夏太监传的旨,现在府里已经有了一众羽林军及教习嬷嬷,只等着沈小姐回去。” 既然是宫里下旨,又有羽林军住进沈府,可见云意进宫是千真万确铁板钉钉的事了。事发突然,我望着云意道:“现在怎么办?”云意茫然道:“侯门宫苑,一旦进去就像被囚住的鸟儿,我是不愿意去的。”我低声道:“不然,让爹爹启奏圣上,收回成命如何?”长姐皱眉道:“妹妹此言差矣,皇上不会无缘无故点选云儿,想是有所耳闻倾慕已久。何况天家的话都是金口玉言,哪有收回之理?” 云意忽而忿然道:“若是我不愿意,即使皇上强迫也没有用,我可以随爹爹逃去边塞,或是出家为尼,再不济,一头碰死也罢了!”,二娘一直没出声,此刻开口道:“又何需赌气呢。既然圣旨已经接了,断然没有违抗的余地。你蕙质兰心,入宫以后若是曲意奉承得到圣上宠爱,你们沈家也就算是熬到出头之日了。”我望着劝云意入宫争宠的二娘,惊讶不已,二娘历来淡薄无争,也不在意金银珠宝等等赏赐,如今说出这话来,倒不像是她的为人了。 长姐和我想的一样,轻声劝阻道:“母亲,侯门一入深似海,云儿入了宫,若是受宠,自然万事大吉。若是失了势,可就生不如死了。”二娘眼眶微红道:“你们以为我不知道那深宫内院的苦处吗?我也想云儿嫁个如意郎君快活度日,可是皇命难违,云儿若真的抗旨,龙颜大怒,便有诛九族的祸患!” 云意听到‘诛九族’三个字,遂抬头看着我们,那眼神楚楚可怜,如受伤小兽般满是恐惧求饶。“云儿,你从小就活泼聪慧,可却因为出生商贾家世受尽闲气,如今皇上召你入宫,虽然未能遂你小儿女心事,但从此以后就是皇室的人了,若是你争气,能生下一男半女,封了娘娘,从今往后谁还敢小看你们沈家?”二娘紧紧拉住云意的手,言辞恳切。 云意缄默不语,我忧心道:“可是后宫自古多纷争,姐姐这样善良,只怕……”话犹未完,三哥裹着一阵风飞也似的进来,他无视我们其他人,一把抓住云意道:“跟我走!”云意眼中有泪,但仍端坐不动,二娘忙扯开三哥道:“三爷糊涂,云儿已经钦选入宫,现在已是天家的人了!你这样拉拉扯扯,被下人看见了成何体统?” 三哥甩开二娘道:“她一日没进宫,就有转圜的余地!”他说罢又拉起云意道:“走,跟我去回了那夏太监,就说你已经许给我了,我们今天就办喜事!”云意眼泪滑落,仍紧咬着嘴唇不吭声,三哥也不管不顾,硬拖着云意朝门外去。 “哟,我可是来的不巧了。”三娘的声音遥遥传了过来,她穿着夹棉云雁细锦衣,一对赤金缠珍珠坠子摇来晃去甚是显眼。她看着三哥和云意,故意问道:“三爷,这是怎么个意思?牛郎会织女呢还是梁鸿会孟光啊?” 云意忙甩开三哥的手,长姐上前赔笑道:“三娘请坐,媜儿可好些了?”三娘看都不看长姐一眼,只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答应。又侧头对云意说:“沈姑娘大喜了,皇上眼光如此独特,居然钦点商贾之女,历朝历代也未有过先例,这正是沈姑娘的福气。”云意盯着她,眼里隐隐有怒意,三娘捂嘴笑道:“不过我奉劝沈姑娘一句,宫里佳丽如云,皇上的兴致随时会改变。沈姑娘若无十分把握,还不如借故推辞,不要最后受尽冷落才追悔莫及。” 我心里暗叫不妙,云意性格是遇强则强,三娘在这个时候奚落她的生世,又刺激她宫廷难进,必定会激起云意的逆反心理。果不其然,云意听完这话,一扫之前犹豫感伤之色,冷冷道:“不劳三夫人操心,既然是天子下诏,想必云意还有几分重量,至于入宫以后受宠与否,那也是皇家私事,三夫人就不用做无妄的猜测了。” 三娘恼怒道:“你这话什么意思?怪不得媜儿说你目中无人,你现在连个选侍都算不上,也敢以皇家自居?”我看着三娘一脸的不屑,终于明白云意为何讨厌媜儿。她从小就被三娘媜儿为些无谓的事讥讽嘲笑,一直被她们看不起,事事争锋相对,换做是我,早就暴怒了,又岂能忍到今日? 云意拭掉脸上残留的泪痕,冷笑道:“算不算得上,也不是三夫人说了算。如果三夫人那么担心我会无宠,我倒不妨努力一下,为我们沈家争个颜面。”她此言一出,已是表明了心意,三哥顿时面如死灰。 三娘来这一趟本想打消云意进宫的念头,让她知难而退,万万没想到云意吃软不吃硬,反而下定了入宫的决心。她见大家都没有帮腔或是挽留的意思,便啐了一口,拂袖而去。 门外又来了人,隔着门道:“宫里的人催了,请沈小姐回府。”云意此时表情坚定,想是不再犹豫。她缓步走到我床前,笑着说:“好好养病,再别做这种得不偿失的傻事。”我哭着点头,她又对二娘福身道:“云意自小受夫人、二夫人照顾,无以为报,只愿二夫人身体康泰,福泽绵长。”二娘慌的一把扶起她来。 三哥慢慢走到她身旁道:“你,你……”云意转身凝望他,温柔道:“少俊。”我是第一次听她如此称呼,其他人大概也是,云意努力笑着说:“你性子太急,没少跟人争执。以后,可要改一改了。”三哥喉头耸动,极力压抑着哭意。 片刻,外面又催,云意深吸一口气,语不成句道:“我,我便去了,你多保重。”她说话间,面容虽保持着笑意,晶莹的眼泪却滚滚而下。 三哥后退两步,脚步踉跄。云意不再看他,只缓缓转身向外走去。三哥猛然上前疾走几步,将云意紧紧搂在怀里,他搂的那么急那么紧,云意佩戴的溜银喜鹊珠花滑落在地,啪嗒一声。 云意也不挣扎,安静的环抱住他。他们两个似乎忘记了屋子里还有我、二娘、长姐、棠璃、锦心一干人等,只是平静相拥,享受这最后的憩逸时光。 第十九章 惊变(四) 听沈伯父说,云意进宫即封为正七品御女,不几日,三哥也擢升为从六品工部员外郎。父亲在书房跟我说起时不禁唏嘘:“若不是因为你禀性柔弱,时常病病怏怏,只怕也能进宫跟云儿做个伴儿。”二娘在一旁给父亲斟茶道:“婉儿这样的性子,要是进了宫苑,只怕要被别的贵人欺负。” 父亲得意道:“这又多虑了,靖国府的女孩儿是何等尊贵,谁敢欺负她?”二娘说:“话虽如此,老爷忘了陈太妃前车之鉴了?想那陈太妃乃是齐宁长公主之女,先皇在时曾经何等宠爱?还不是被人找个错处幽居而薨。”父亲忙掩住她的口道:“我知道你是不想我送婉儿进宫,可陈太妃的事万万不可再提起!” 父亲近来对二娘亲昵了许多,没有避忌我还在场。二娘飞红了脸,把父亲的手拉下去道:“妾身知道了。”父亲又笑着对我说:“开了春你就满十六,也该是许配姻缘的时候了。”我顿时红着脸道:“长姐还没许人家呢,爹爹又拿我来取笑!”说起长姐。父亲眉头深锁道:“不知道娴儿想些什么,前几天少府监邱大人来提亲,她一口就回了。这孩子越大越不懂事,莫非要熬成老姑娘?” 我抿了一口茶试探道:“若是长姐有意中人……”父亲不等我说完即高声道:“无稽之谈!你们都是我辛苦养大的规矩女儿,岂能如此不尊重?自古姻缘都是父母之命,由得了你们自己私相授受?”我自知失言,又见二娘神情焦急,便撒娇道:“女儿不过是胡乱说说罢了,长姐端庄稳重,岂会有那种暗度陈仓之事?” 父亲脸色稍霁道:“虽则只是说说,也是无风不起浪。近来我听人说媜儿亲近小厮,可有此事?”我心里暗跳,不知道怎么回,二娘忙笑着掩饰:“下人嚼舌根的话怎么信得?媜儿在三个女儿中是最心高气傲的,老爷又不是不知道。我们私底下常说,不知道要什么样的少年才俊能配得上我们媜儿,她怎么看得上一个下人?只怕说一说都嫌脏呢。” 二娘时常受媜儿的气,此时却尽力维护,父亲颇信二娘的话:“若无此事便罢,若真有此事,那小厮也不用活了!”二娘赔笑:“老爷说的是,妾身平日里一定多注意着些。” 父亲再无他话,此事便放过一边,我心里对二娘的敬重也厚厚的又多了一重。 二娘呈上点心说:“家里的女孩儿都是知书达理的,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有私情,再说还有妾身看着她们呢,老爷只管放心。”父亲颔首,正要吃茶,远远地听见三娘高声吩咐:“帖子都看仔细了,不要漏了什么,东西采买多留几个心眼,要是弄得不好了仔细你们的皮!”底下人一片唯唯诺诺。 说着话就到了跟前,秋熙掀开帘子,三娘跟着进来,见我和二娘在,她脸上现出几分不耐。我装作没看见,二娘笑着让座,三娘也不客气,坐到父亲身边怨道:“媜儿及笄的事情妾身一个人忙的晕头转向,老爷这些日子倒忘了。”父亲见她一张粉脸微有怒气,反倒笑了,说:“你是个能人,媜儿的事情无需我操心,你自然能办的妥妥帖帖。” 三娘见父亲语气和蔼,便起身捏着父亲的肩膀说:“妾身还有一件事要请老爷示下。”父亲被她揉捏的舒服,眯着眼问:“何事?”三娘说:“妾身想请国师为媜儿主持及笄之礼,老爷意下如何?”父亲沉吟几许道:“国师恃才傲物,若只是为了媜儿及笄礼,怕是请不动他吧”三娘娇声道:“哎呀,老爷莫要管其他,只说行不行?”父亲笑着拍拍她的手道:“只要你请得动,自然是行的。” 他们二人笑语温存,我觑个机会抽身出去,才发现二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在外厅里默默坐着了。我走到她身边,看着她落寞的表情,不禁感慨万千,她见是我,忙挤出一副笑脸道:“你怎么出来了,里面要茶水吗?”说罢起身要拿茶壶,我按住她的手道:“不要,是我嫌里面太闷。”二娘复又坐下,我问:“二娘怎么不回房休息,这里反正也有三娘伺候着。” 二娘微微叹息道:“你三娘哪是伺候人的呢,只怕撒娇起来,还要老爷伺候她吧。”我看着她曾经娇艳的面庞,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二娘见我不语,笑道:“这傻孩子,又想什么想的出神?”我郁郁的看着她,她也不过三十五六,风韵正盛,可惜在男人的心里,贤良淑德往往抵不过一个狐媚眼神。 回去的路上,正撞见双成往下人房里走,我想起父亲说的话,心下一动忙叫住他,他回头见是我,有十二分的不情愿,但又不敢违逆,不得不随我一起。直走到一处幽静曲廊,我站住不走,锦心见状掏出一方丝帕垫在栏杆上,我坐下后,借故要吃果子,支走了锦心。双成见锦心走了,越发的不自然。 “听说媜儿这些日子身子康复的差不多了,你的功劳不小。” 他低声回说:“五小姐洪福齐天,原本就没大碍。”我微微侧身道:“难为你和媜儿居然投缘,只可惜……”,我故意按下话头不说,双成等了半晌见无下文,便问:“小姐说可惜,可惜的什么?”我佯装悲戚道:“可惜父亲已经为媜儿物色了佳偶,说是等媜儿及笄之后就定下亲事。” 双成听我说完道:“只要五小姐愿意,也是一桩好事。”我见他表情释然,可见他对媜儿万分信任,即使有人牵线搭桥,媜儿也决计不会同意。于是又说道:“爹爹看中的是鸿胪寺卿陈大人家的公子。陈公子出身名门,儒雅稳重,上个月刚升了六品青州别驾,前途不可限量。” 说完,我静静地看着前面的石子路面。双成沉默一会说:“小姐的意思我懂。小姐是提点我,癞蛤蟆别想吃天鹅肉。”我不防他说出这样的话来,想解释,又无从解释。他和媜儿地位悬殊,就算两人惺惺相惜情比金坚,也逃不出世俗的罗网。何况父亲已经放出话来,若是真的,便要用双成的命来换取媜儿的名声。我如何能看着他俩越陷越深? 树上的枯叶随风落下,悉悉索索,看起来萧条无际。双成开口说:“这些日子,小的仔细想过,五小姐金枝玉叶,绝无可能与我这种身份卑贱的人在一起。”他说的感伤,琉璃般明净的眼珠子蒙上了一层雾气,我忍不住想劝慰他,却又言语乏力。 他拾起一片枯叶道:“我并没有任何痴心妄想,只希望在五小姐出阁之前,陪着她,保护她,这就是我有生之年最大的愿望。”他说完这话,痴痴的望着那片枯叶,似乎那就是捧在掌心的媜儿。我默然,俄顷道:“可是父亲并不这样认为。他才跟我说,若你对媜儿的情意属实,便要你在这世上永远消失。” 双成仰起脸,微笑着,那浑身散发的高洁气质让我在心里怨恨他为什么不是一个富贵王孙。他说:“我第一次见到五小姐,她正为花簪掉进鱼池而气恼。我跳进鱼池为她捞起那枚簪子,她对我笑了一笑,那样子真美。”我默然,媜儿待人疏离,平日里总是淡然不乐,若是肯展颜一笑,那样子必定美不胜收。 “靖国府买了我来,原是要我为小姐解闷的,但我冷眼看去,小姐虽然偶有寂寥,却洒脱自如天性豪阔,老爷担心你闷出病来,原是担心错了。”他悠悠说来,“可是五小姐不一样,她每一天都是那样郁郁寡欢。后来她跟我说,她没有朋友,姐妹之间也不亲近。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听她那样说,我就疯了似的,只想让她开心,让她笑,只想让她以后不再那么孤独。” 他情真意切,我禁不住动容道:“可是父亲是绝不同意你们在一起的,难道,媜儿会不知道?”双成笑说:“她说,愿意跟我走,就算讨饭,也愿意。”我倒吸一口凉气,我是绝对想不到媜儿这样淡漠的人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双成苦笑道:“小姐,莫非你也认为我会带着她走?” 曲廊上风起,我理顺一缕头发道:“若是两情相悦,什么事做不出来?”双成低下头,似哭似笑的说:“她对我那么好,我怎么会带她走?难道我会让我心爱的人舍弃一切跟着我去过吃不饱饭的日子?”我愕然道:“可是若你们不离开靖国府,便永生不可能在一起啊!” 双成的声音在风里飘散:“我知道,我早知她是要嫁给达官贵人的,只是,我舍不得离开她,我只想多陪她一日是一日。等到她许了人家,我便求老爷开恩让我出府。小姐,你相信我,到时我自会离去,绝不会玷污五小姐一个指头,也绝不沾带靖国府一毫银钱!” 他这番话打乱了我原本想好的说辞,我以为他借着潘安美貌要死缠着媜儿不放,要么求些荣华富贵,要么巧舌如簧抱得美人归。但想来想去,也没想到他对媜儿竟是一腔真情,事事想得周全,我起先的想法倒是对他的亵渎了。 第二十章 意绵绵情思旖旎 夕阳是天空衍生的翅膀,当它飞遁时,便在一刹那间极其绚烂的盛开。我又站在屋檐下看风景,云霞满天,这一次却再等不来云意。 锦心低低的说:“外边冷,小姐还是进屋里去吧。”我呵一口气,白烟氤氲,在空中弥漫出一个抽象的符号。棠璃给长姐送鞋样回来,见我还呆站着说:“小姐怎么还在这底下站着,都快一个时辰了,也不怕冻着。” 说完两人连拖带拽的把我拉进房里,屋里暖流交汇,确实舒服许多。棠璃削了一个贡梨给我说:“大小姐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总是懒怠倦思的,越发清瘦了。”我问道:“莫不是病了?”棠璃说:“谁知道呢,大小姐又不让请医官。”她突然又想起什么,说:“婢子在二夫人园子里见着钟大人了,他还问起小姐。” 说起钟承昭,自从三娘故意用胎记诬陷我之后,我对钟承昭的好感就全盘覆灭,平日里见到都会躲开,实在躲不开才见个礼。连话也不肯跟他多说一句的。棠璃说起,我淡淡道:“哦,时常见面,有什么好问的。”棠璃笑道:“说是前些日子奉皇命去了外地,小姐病了他没能来探视,等有空暇就来看小姐,让小姐别见怪之类的,絮絮叨叨说了一些。” 初蕊正捧着个梅红匣儿,拈着一片蜜饯银杏吃,她嘟囔着说:“钟大人平日里总是冷着个脸,好像谁欠他什么似的。怎么现在提起咱们小姐反倒呱噪起来了。”锦心啪的打掉她的手:“还吃还吃,看你的脸圆成什么样子了?”初蕊毫不介意又拈起一片,棠璃笑说:“你们两个若是要吵嘴就趁早出去,不要扰了小姐。” 我摆手示意无碍,又问棠璃道:“他还说什么没有?”棠璃偏着头想了想道:“其他也没什么,就是问小姐想吃些什么顽些什么,婢子都回说不必麻烦了。”我点点头道:“你做的很是,咱们府里什么都有,不必麻烦他,也免得欠下一桩人情。”锦心正和初蕊争抢那个小匣子,回头说:“钟大人是怎么了,对别人冷冷淡淡的,唯独对小姐上心,莫不是有所意图?” 棠璃忙命她噤声道:“糊涂东西,这些话也是乱说的?”锦心吐了吐舌头,却听见有人在外面笑道:“什么话是不能乱说的?”言罢已有人打起帘子,二哥和三哥一起进来,说话的正是二哥,三哥郁郁寡言,想必还为云意的事闷闷不乐。 “两位哥哥怎么来了?”我又是喜欢又是紧张,自从落水之后再没见过二哥,听说吐谷浑军事告急,兵部常召他议事,回到家里三娘又要他日日守着媜儿,大概也没有时间来我这边。 三哥坐下便拿手揉弄着太阳穴,像是疲累至极,半眯着眼也不搭话。二哥含笑说:“媜儿及笄之礼将行,来找你商量送个什么贺礼才好。”我端过去一盘蜜饯瓜条道:“哥哥用些小点——及笄之礼送些什么,哥哥们自然比我懂,我哪里知道该送些什么呢?” 棠璃奉上茶来说:“一般的东西五小姐看不上,金银珠宝又俗了。”二哥拿过茶盏道:“长姐也是这个意思,她身子不好,让我们代办了就是。我是个粗人,想来想去也不知道什么是好的,我看老三倒清楚你们这帮姐妹的喜好。”他偏头看三哥,三哥无精打采道:“五妹喜欢的不过是市井玩意儿,要那淳朴而不蠢笨的,倒不值几个钱,就是难找。” 虽然跟媜儿实在合不来,搞得日子苦闷,但人面上的事情还是要做足的。我笑着说:“既然知道她的喜好,也就不算难了。明日哥哥带着我出去,咱们不动声色的买了东西来,让媜儿惊喜一番也是好的。”他二人顿了顿说:“就是这样。” 天色已经昏黑,初蕊提着烛盏进来,点燃了铜灯。借着昏黄摇曳的烛光,我这才看到二哥一直静静的凝视着我,专注时眼眸之中幻彩流离,像要把我刻进眼睛里。我被这样一双眼眸牢牢看着,几乎三魂七魄都要被牵走了。 三哥突然说:“四妹你看什么?二哥脸上有花?”我闻言忙慌慌张张低下头,只觉得脸上火辣辣一片,估计双颊已经红透。棠璃笑道:“三爷别取笑,我们小姐时常爱发呆的。”三哥没再说话。我静了静心,等脸上热度退下去才抬起头。 二哥埋头吃茶,三哥索然无趣的绞弄腰上的玉佩穗子。一时有人来报晚膳好了,我们三人便一同出去用饭。 第二日清早,二哥房里的小厮便来说让我早点收拾起来。辰时四刻,我忙忙收拾停当,绾了一个莲花髻,简单的插着那支凤首箜篌簪。穿一件苏绣月华棉衫,围着狐毛围脖,披上父亲前日给的银鼠皮披风便要出去,留锦心初蕊在家,棠璃跟着出去。 家里的马车很大,配有三匹马,厚呢子作帏,前面挂着厚厚门帘,车内还放置了一个火盆。棠璃在马车窗旁站着听唤,我坐定之后,剩下的位置自然是留给二哥三哥的。又等了一会,三哥歪歪扭扭上来,刚挨着我坐下就嚷:“不行不行,我头疼得厉害,昨夜饮酒太过了。我还是不去了。”我一把扯住他:“你不去怎么行?我们又不知道集市在哪里!”正拉扯着,二哥掀开帘子上来,见我拉着三哥衣角不觉愕然道:“这是干什么?” 三哥又把开始的话重复了一遍,二哥皱眉道:“早知道昨夜让你回去,留宿在这边你反倒喝的酩酊大醉的,像什么样子?”三哥索性大笑:“我也知道我不像个样子,你们要我像个什么样子?爱而不得,此生不见,我不能说,难道私下里喝酒都错了?”他言辞激烈,说话间脚步不稳,棠璃早招呼车下的小厮上来扶住。看样子他酒意未醒,我们只得让人扶了他下车回房休息。 送走三哥之后,二哥又复坐下。我们二人均是各自正襟危坐,眼观鼻鼻观心,纵使心里有千般翻滚万般悸动,也不敢越雷池半步。我是第一次坐马车,甫动起来时有些颠簸,我猝不及防,身子一动便要往地上扑去,二哥眼疾手快一把拉住,我借着惯性华丽的搡进了他的怀里。 初时,我只觉得一阵温暖,随即闻到他身上淡淡的一股类似檀香的味道。心里怦怦跳个不停,似乎心脏受不了负荷要飞出来。我两手抓住他腰侧的衣服,深深呼吸了好几下才稳住心神。二哥半抱着我,一只手轻轻顺着我的背脊:“好受了些没?”棠璃隔着窗帘问:“二爷有什么吩咐?”二哥扬声道:“没事,继续走。”说罢又扭头问我:“你身子虚,受不得惊,早知道就不要出来。”我把头埋在他怀里,静静的一句话不说。 他见我没话,一只手伸来轻轻抬起我的下巴,眼睛紧盯着我的眼睛,焦灼道:“怎么又不说话了?莫非心里慌的难受?”我正视他一双眼眸,里面蕴含了多少的怜惜疼爱,可惜我现时是裴婉,是他亲生的妹妹。他的感情,也是哥哥对妹妹的亲情。可是我呢,我现在对他,大概不是一句‘亲情’可以涵括的吧。 我摇头轻声说:“就是乏力的很,想靠一会。”二哥怔一怔,旋即解开袍子外面的披风,把我整个裹起来围住道:“你身子乏力为何不早说,为了媜儿还特意出门。冰天雪地的,再冻坏了可怎么办。”我默默双手呈环状回抱住他,些微感到他僵了僵。虽然看不到他的表情,这个姿势却可以清楚听到他的心跳。 “二哥。”我唤他,他嗯一声。我又说:“二哥身上好香,是什么香料?”二哥想了想说:“我一个行军打仗的人,哪里用什么香料。这些衣服都是营里带回来的,想是以前在驻地熏的苏合香。”我略动了动,问道:“这是什么香?”二哥下巴在我头发上摩挲了一下道:“苏合香是吐谷浑当地贵族用的,把它熏上,可以通窍开郁,辟一切不正之气。我们平日里冲锋陷阵,难免死伤,熏上也可以治尸虫传染,杀杀虫毒。” 我哦一声,头在他胸前蹭了一下。二哥顿了顿说:“婉婉,我娘亲她平日里对你刻薄,你不要放在心上,她也不过是个世俗女子。”我头一次听见他叫我婉婉,一时高兴仰起头道:“我自然不会记恨三娘。你刚才叫我什么,再叫一次听听!”他忙改口:“四妹。”我嘟起嘴不高兴道:“刚才明明不是这样叫的啊,再重叫一次嘛!” 他憋红了脸道:“婉婉,媜儿她性格倨傲,有时候也顶撞你,你……”我飞快的伸手掩住他的口道:“打住。今日出来,不要再提三娘媜儿。” 他眼神一暗,缓缓抓住我的手,眼光却射在了我的脸上。 我在他的注视之下,不禁脸上有些发热了,而且这潮热的感觉又连续不绝的蔓延开去,即刻便径直到了耳根。 第二十一章 偷得浮生半日闲 平日里跟着三哥的小厮带着我们到了一处集市,马车停好,我从二哥怀里钻出来,拿下身上他的披风,温顺的给他围上,正整理穗子,棠璃在外面唤,二哥应了一声看着我道:“咱们这就下去吧。”我嗯一声,他便扶着我下了马车。 外面一派繁华熙来攘往,做什么生意的都有,我跟在二哥身后,只感叹他的身影如此伟岸,对周旁商贩到不甚留心。正逛着,一队骑兵过来,打头的是个英俊男子,他抿着双唇,表情冷峻,穿着打扮与其他兵士不同,想必是个领头人。那些马匹左右都挂着木桶,沿途还有水滴流下,路人们忙纷纷避让躲闪,商贩也拖动摊子,有的货物散落一地,又有人互相推搡躲避马蹄,顿时一片慌乱。二哥把我护在身后,棠璃也被跟着的小厮家将护住。 我们听见路人议论纷纷,有人抱怨道:“年年冬天都要闹腾几次,这韩昭仪也太娇贵了,洗澡用什么水不行,非要用西郊的温泉水!”又有人说道:“快小声些,要是被当兵的听见,有你一受的!”那抱怨的人虽然忿忿不平,却顺从的低了声音。那队骑兵经过我们时,我发现棠璃侧过了身子,几乎是背对着那些兵士。等到他们远离了这条街道,棠璃才正过来。 我好奇的问二哥:“韩昭仪是什么人?”二哥也是摇头,那话多的商贩早说道:“姑娘一看就是深闺里养大的,不知道市井里流传有首歌谣吗?”我和二哥异口同声道:“什么歌谣?” 那小贩清清嗓子,低声唱道: 珍珠美,莺儿俏 千金但买美人笑 双生花蕾姿色艳 常使君王驻足看 雪姬畏寒洗温泉 蜜糖不若琴音甜 三千佳丽多国色 红颜骄纵任挥霍 他还要唱,二哥黑着脸拉着我往前走:“这种辱及后宫的歌谣怎么听得,早晚酿成大祸!”我还想听,却犟不过他,只得乖乖的跟他走。经过一个陶器摊子,我瞥见一个陶土做的娃娃,通体润滑,眉眼清晰,颇有几分媜儿神韵。 第8节 棠璃也看见了,因笑着拿起来道:“小姐看看这个像不像?”她跟着我半年有余,已和我十分默契。我笑道:“我看倒有六七分像。”二哥摸不着头脑,端详了半天才笑起来:“原来是像我们五小姐。” 我忙一把抢过来道:“这是我为媜儿看中的礼物,哥哥不要跟我争。”又吩咐棠璃快快付钱。二哥含笑看着我,我心里又是一凛,忙忙的越过他朝前走去。一个珠宝商铺门口摆着各种妆奁首饰,二哥看了半天,最后选了一对金镶玉手镯。我看见不远处有人举着草扎的棒子卖冰糖葫芦,一时兴起,牵着棠璃过去,把二哥撂在了后头。 冰糖葫芦裹着冰碴和糖碴,红亮剔透。那叫卖的中年男子虽然衣衫褴褛,却极有眼色,打量了一下我和棠璃,就满脸堆笑恭恭敬敬摘下一支递了来。我从贴身荷包里取出五十文钱,棠璃笑道:“哪里用的了这么多,一文钱就够了。”我说:“知道。你看他年纪不小,寒风里讨生计也不容易。”棠璃止了笑,看着我道:“主母当年也是一副菩萨心肠,若是她还在,知道小姐这样宅心仁厚,不知有多欣慰。” 二哥跟着过来,听见我们说话道:“四妹若是喜欢,就是全买下又有何难。”我拦住他正色道:“那又不必。他既然以此为生,我们偶尔帮衬他也就是了。像哥哥这样,必然使他懒怠,他好手好脚的,若是失了锐气,难道哥哥养他一辈子?”二哥缩回手,我见他面色尴尬,才醒觉自己那番话在人前丢了他的面子,存心要他高兴,便凑近压低了声音说:“知道你是心疼我。” 他抬眼,脸上凸显几分欢喜。我见他高兴,便觉得一阵雀跃,虽然理智依旧挣扎的厉害,却无法不顺从自己的心。 棠璃突然轻声说:“二爷,小姐,钟大人过来了。”我从自己的世界里抬起头,钟承昭正迎面走了来。他穿着藏青色如意云纹窄领棉袍,腰间挂着一个小玉蝉,往日在家里见他都未戴冠,今天却戴了一个小小的紫金冠。他本是容貌俊秀的风雅人物,远远走来,风姿绰约,当真如玉树临风。 因为他年长,又是亲戚,二哥便上前一步做了个半揖,两人见过礼之后又一番寒暄。承昭说是不当值,从千牛卫府到钟家在京城的府邸,这条集市又是必经之地。他一边说话一边拿眼看我,我半退到二哥背后,低垂了眼不搭话。 承昭又说了几句,突然转向我道:“四妹这些日子可大好了?我也没顾上来看你,千万不要记我的不是。”我从嗓子眼里低低逼出一句:“不会。”便又缄默不语。二哥笑说:“听说你外放了几日,只怕朝廷又有意升你的官了。”承昭苦笑道:“你以为是什么好事情?原是让我去恭王藩地做说客……不说也罢。” 二哥收敛神色道:“恭王不是公然宣称要自立为帝吗?皇上怎么不加讨伐,还让你去说合?”他似笑非笑道:“家父任太子司仪郎时曾与恭王交好,后来太子登基,贬了父亲。过不多日,又独独擢升我。帝王喜怒颇难猜测,也不知是福是祸。”二哥还要再说,他已经摆手道:“国事莫谈,国事莫谈。” 我们行走在川流不息的人群里,马车显得有些累赘。钟承昭似乎不经意说:“少庭多年未曾返京,四妹又难得出来一次,你们地形不熟,不如我带你们四处多逛逛?”二哥回头征求我的意见,我忙摇头道:“我与哥哥一起就行了。”承昭只看着我们笑:“自然是咱们兄弟姐妹一起的。”我本意是想借机摆脱他,此时反而无计可施。 承昭带着我们走南绕北,买下不少东西,又让随从们将马车停靠在一处宽敞的树下,他则带我们三人闲逛。我们一行人且行且看,不觉已是晌午。二哥忽的讶然出声,快步朝路边一处露天的面摊走去。 我不解其意,当下便呆站不动。承昭凑近身边低声道:“那日你如此风情,今天怎么变成了呆子哑巴。”我涨红了脸,看见棠璃站的远远的,便轻轻啐了他一口道:“少胡说,当心我叫哥哥打你。”他微微一笑,摇了摇头说:“当真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薄雾散去,承昭站在晨间的阳光下,像是笼罩着金黄光圈,俊美无伦。我有些心弛神摇,忙撇过头不看。二哥在面摊前唤我,我走过去笑道:“原来哥哥是饿了。”二哥已经叫好三碗汤面道:“你不知道,这家汤饼店的老板是从吐谷浑来的,我参军之前他们已经在京城做生意了,想不到现在还支撑着。他们的香料与别家不同,很是特别。” 我坐下挑起一筷子尝了尝,笑道:“原来是加了孜然,怪不得味道独特。”东秦说的汤饼,其实就是我常吃的面条。一般以清水煮熟,加以调味,好一点的便浇上以猪鸡羊肉为原料的各种浇头。作料不过是葱姜蒜盐胡椒之类,孜然倒是第一次吃。二哥笑道:“你又是从哪里听来的,这是安息茴香,又叫马芹,哪里是什么孜然。” 莫非是我没尝出来?我埋头又吃了几口,细细咂摸,分明是孜然。那店家笑着说:“的确是马芹,这位少爷好见识。”我脑子里转了一下也就释然,同样的东西在不同的地方都有不同的名称,好像土豆,又叫洋芋、芋头、马铃薯等等,在我以前接触到的世界里它是孜然,到了东秦就成了马芹,但不过是名字变换了而已,味道永远不会骗人。就好像我,在二十一世纪是我,到了这里就成了裴婉,可是不管怎么样,我还是我,我的灵魂没有改变。 那店家又送过来一盘粉蒸羊肉,这下轮到我惊讶了。想不到古代就有了我在二十一世纪常吃的粉蒸肉,我挽起衣袖拿起筷子,棠璃见我举动不雅,急的连声咳嗽,可我已经夹起来一块羊肉,这时再维护淑女姿态已经晚了,骑虎难下,我索性一口吞了。 香,真香,没有经过无数次工业加工的东西就是好。二哥忍笑递过来一碟生蒜,这个我可是没胆子试。承昭一直目瞪口呆未动筷子,此时悟过来之后才推过来一碗砖茶道:“味道虽好,也要少吃些,你那身体未必撑得住羊肉。” 我吃完嘴里那块羊肉后,喝一口茶道:“知道,我也不过就是试试味道。”话虽如此,我还是禁不住又吃了几块,棠璃干脆不管我。直到钟承昭实在看不下去,拿筷子敲掉我的筷子道:“罢了吧,少吃一点。要是喜欢日后我带你出来就是了。”二哥笑着问那店家:“你家这蒸肉做得好,小姐喜欢,可有什么秘方?”那店家早笑开了花道:“小的也不过用鲜肥羊肉以花椒、茄香等十向种调料靡粉腌制入味后,和面粉经武火、文火蒸制而成。简陋小店哪里有什么秘方?难得的是合小姐的胃口。” 我喝一大口砖茶,承昭脸色难看道:“吃这么多羊肉,回去闹肚子疼,姨夫怪起来你就知道了。”二哥劝慰道:“也不至于,她的身子比起以前好了许多。大冬天吃些羊肉御寒,想必无碍。” 承昭收敛了一些神色,对二哥缓缓道:“我看你几年未归,回来后倒是不怎么疼媜儿,对她,却宠的紧。”我与二哥听得这话,均是脸色一红。好在有随从过来,承昭便朝那边望,我端起茶碗遮住了脸,一时掩饰了过去。 第二十二章 未妨惆怅是清狂 那小厮走过来,却面生的很。见了我们打了个千儿,便伫立一边给承昭递眼色。承昭坐着又吃了会茶,侧身问道:“何事?”那小厮赔笑道:“少爷请移步这边。”承昭便起身过去,二人低声交谈。 二哥凑近来悄悄说:“那是他的贴身随侍,主仆两个一向同声同气,不知道今天又打什么主意。”我笑道:“管他呢,总是与我们不相干。”我吃了那些羊肉,以裴婉的身体来说,已经是勉力承受了。二哥笑着低头吃面,我推开面前的碗筷,只是一味喝茶。 只一会儿功夫,那小厮又退了下去,承昭落座,脸色已然有些晦暗。我看见他眼睛里的神采不再飞扬,取而代之的是一层忧郁颜色。便不禁问道:“怎么了?”,他愣了半晌,勉力笑道:“没有什么。”但语毕又有些呆呆的,和往常挥洒自如的样子判若两人,分明有事。 虽不知究竟是什么样的消息让他情绪低落,但终究不会是好事。我见他神色萎顿,倒觉得有几分可怜,便安慰他道:“若是有什么急事你便去吧,不用陪我们。”,他听了这话,突然恼道:“就那么想支开我?我便与你一起又能怎样?” 他声音颇高,不单我有些错愕,连带二哥与棠璃也怔住。二哥皱眉道:“表哥这是做什么,四妹不过是好心罢了,你冲她撒火又有什么意思?”我见承昭眼圈发红,忙拉住二哥不让多说。棠璃过来,先看看承昭神色,随之款款对二哥说:“二爷,小姐秉性柔弱,还需要多静养,咱们出来这么久了,东西也买齐了。婢子讨二爷示下,是继续逛呢还是回府呢?” 二哥想了想对我说:“咱们回去吧?”我点头,起身要走。承昭一把拉住我的衣襟对二哥道:“我有事要与四妹讲。”二哥与承昭对视,眉头紧锁,愠色明显,我不知道承昭要说什么,但也不想看到二哥在大庭广众之下失态。便挤出笑容对二哥说:“你去那边等我,表哥不会对我怎么样。” 二哥撤回目光转而看我,我回他一个歉意眼神,他是聪颖的男子,如何会不知我的心意。当下缓缓道:“说完就过来,我在那边树下等你。”我嗯一声,他与棠璃便朝来时路上走去。我坐在桌边,店家上来收碗筷抹桌子,承昭掏出一贯钱咣当扔在桌上道:“拿着这钱,走的远些。” 那店家拿起钱便走得不见人影,留下我和偌大简陋的一个面摊子独自面对钟承昭。我虽然有些慌张,但并不惶恐,我不信他这样饱读诗书的文人还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对我怎样。何况二哥走的并不远,若是他敢霸王硬上弓,只要我高声喊叫,二哥会冲出来把他打成肉饼也未可知。 阳光透过面摊的棚子射下来,光影斑驳。冬日正午,即使艳阳高照,仍然有七八分寒意。路上行人稀少,寂寂无声。我与承昭对坐,他只唤我一声“四妹”便又默然不语,我见他吞吞吐吐,心下恼火,抽身便要走。 承昭一时急了,只管紧紧拉住我不放道:“不要走!”我回头道:“不走难不成留在这里跟你一起喝风?”他踌躇不语,见我用力挣脱便脱口而出:“若是我来提亲,你可愿意?”他这番话说的又快又急,我却听得清清楚楚。 “四妹,若是我钟家上门提亲,你可愿意做我的妻子?”他不知从哪里得来的勇气,扳过我的肩膀直视着我说,“虽然我并无太大官职,但我会对你……”,我飞快出声阻止:“不要说了。”他住了口,只看着我,我只一径冷笑道:“若是我同意了,你又好告诉三娘我不知廉耻礼仪,与你私通款曲,想办法置我于死地吗?” 他满脸悲伤,一字一顿:“在你心里,我是那样的人?”我从他掌控中抽身出来,用力半拉下衣领,露出一片雪白肩胛,肩胛上一抹火红色胎记在雪白肌肤映衬下红的惊心动魄,胎记周围,还有一大片肌肤也是淡淡红色,触目惊心。我冷笑道:“还请表哥多看看,这是滚水留下的痕迹,若不是拜表哥所赐,我也做不到如此与众不同。” 承昭倒吸一口凉气道:“我不知道你居然伤得如此严重!”我拉起衣领,扣好对襟盘扣,淡淡笑道:“表哥想不到的事情还很多,无需如此惊讶。”他看定我,语气苍凉:“看来你认定是我在姨妈面前多嘴多舌,说了不该说的谋害了你。”我不以为意,他半俯下身子,脸庞离我近的只差一根绣花针的距离。急切道:“婉儿,我没有。” 我无惧直视他,眼睫毛似乎能刮到他的脸:“或许你真的没有,可是我已经付出了代价。要我涉险,绝无可能。”,承昭慢慢回身,一声叹息。他坐在桌旁,伸手拨弄那木制筷笼,浑身散发的忧伤悲凉,让我又禁不住心软问道:“刚才那人到底来说了什么?千牛卫府有事?” “无事。”他头也不抬淡淡回道,仿佛灵魂回落,又成了之前的倨傲男子。 身后传来脚步声,我回头看,二哥走了过来。“说完了没有?”他温柔问道,我点头,二哥瞥承昭一眼道:“表哥若是闲暇,不妨来家里一聚。”承昭恍若未闻,只轻微点头。我们走得远了,回头看他,他还坐在原地不动。那个身影,渐渐在天际下拉成一个模糊的黑点。 马车上,二哥问我:“他跟你说了什么?”我扯出一个笑容道:“也没什么话,就是问问以前身上的伤好了没有。”二哥明是不相信,但见我不说,也就没有多问。我默默的靠在车窗旁,想起承昭说的话。这个猜不透的人居然说要娶我,他居然有这种打算。 二哥伸手过来,我猛然醒觉。二哥温和道:“我以为你睡了,可不敢在车上睡觉,小心撞着头。”他放下车窗的帘子,又拨亮了盆里的火炭,无烟墨炭互相碰撞,噼噼啪啪跃起很多火星。车轮轱辘着朝前行驶,我望着他发一会呆,突然觉得自己万分可悲。 本身便孤苦无依,莫名其妙来到东秦,原以为一大家子人和睦融洽,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谁料到暗涌重重,身边尽是些不可靠的人,不可预料的事。若是不把他们当做真正的亲人,上天给予我裴婉的躯体,父亲长姐三哥对我极好,我岂非不仁不义?若说将他们当做真正的亲人,那我最最为之心动心悸的二哥,就耽于血脉相连,不可再逾越一丝一毫。 我闭上眼,只觉千百种心思涌来,不胜其烦。 闭目养神片刻,听见外面闹哄哄的,我便一把撩开棉帘子,只见道路两旁的两边的小贩嚷嚷着“赶紧的,又要下雪了”,慌乱而又飞快的收拾着货物。天气又阴沉了,漫天都是灰厚的浊云。枯树枝杈在冷风里晃荡,像一只只朝着天空伸出的瘦骨嶙峋的手。棠璃见我撩开帘子,忙笑着说:“小姐别冻着,外面风大。” 可不是,风呜呜的吼叫着,打着旋儿在街道上肆虐,仿佛一把把锐利的刀剑,能刺穿厚实的棉袄,更别说暴露在外面的皮肤。二哥替我放下帘子道:“针鼻儿大的窟窿斗大的风,夹冰带雪的,小心刮破你的脸。” 我又坐回到原先的位置,因为风急,马车走的很慢,好在车里有盆炭火,倒不怎么冷。二哥见我闷闷的,似笑非笑道:“出来还高兴着,这会又拉着脸。老大不小了,还这么随性。” 我听见他这么说,不得不做出一副欢喜样子来。他看一阵子,笑道:“罢了吧,我也替你累得慌。”我怅然叹气道:“也不知道怎么了,总觉得心里闷得难受,没什么意思。”二哥略想一想,便嘴角带笑道:“我说这个你肯定高兴——媜儿及笄那天正是元宵,朝廷明令撤了宵禁。若是兵部无事,晚膳过后咱们便出去看看花灯如何?” “真的?”我立时雀跃起来。二哥又说:“这个事你且放在心里,不可跟别人说。免得父亲知道,又不许你出去。”我连忙点头道:“那是自然,我又不是小孩子。”他看着我,一时失神,伸手摸着我的头宠溺道:“可不就是小孩子。” 我拉着他的手说:“可是媜儿及笄礼,我们出府合适吗?我怕三娘她……”二哥说:“不妨事,及笄白天便可礼成。咱们悄悄出去,也不会有人知道。何况有我在,母亲不会为难你。”他这么一说,我满心愉悦,只管拉着他的手傻笑,他也看着我笑,我二人两两相望,若是不知情的人见到,定会以为是情侣爱人。 想到可以见识一下元宵灯会,又可以与二哥单独相处,我脸上的笑容也漾了起来。承昭所说的提亲一事,自然也就抛诸脑后了。 第二十三章 雪骤 到家不久大雪便纷纷扬扬落下,虽是下午,太阳却早就收起淡淡的光,怕冷似的钻进了棉胎一样厚的云层,天际一片昏暗。 我们刚脱了披风坐定,锦心就从外边进来,搓着手呵气道:“这样大的雪,往年倒是没见过,只怕傍晚不到就能没过脚脖子了。”棠璃只抿笑着不搭话,锦心说完才看见我与二哥坐在那里,忙赶紧的做个万福。我示意她起身,问道:“雪下大了?”锦心说:“可不是,这会子越发大了。” 二哥闻言推开半扇窗,我顺着那缝隙望去,只见那茫茫的天地,一切都是白色的。若只是空气清冷也罢了,偏偏时不时一阵朔风吹来,直往人骨头缝里钻。二哥忙关上窗户,转身笑道:“我还说送你回来便过那边去,现在只怕要缓一缓,你们别嫌我坐在屋里碍眼才好。” 棠璃奉上茶来笑道:“二爷说什么这边那边,总不过都是自己府上,平时想二爷来坐一坐也不能呢。”我接过茶盏亲自递给二哥道:“哥哥这条伤腿好不容易才有了起色,若是出去吹了风,有什么闪失该怎么办?快静静的坐着吧。”又吩咐锦心:“抱床毯子来给二爷遮住腿。”二哥接过茶,含笑说:“你可知道父亲私底下怎么夸你的?” 我端起一杯热茶正要喝,听他如是说,便好奇道:“怎么夸的?”他笑着将茶一口饮尽:“父亲说你颇为乖巧懂事,二娘则夸你比长姐还有胸襟气度。”锦心抱着一床五彩团丝薄毯出来,插话道:“别说老爷夫人们夸咱们小姐,就连咱们底下人也一径的夸小姐,又仁厚又平和,遇到风霜雨雪的,小姐还给赏钱,说是底下人辛苦。不怕二爷笑话,私下里我们一群奴婢都说不知道前世烧了什么高香能够侍奉小姐呢。” 我听了这话,有些受之不起。来到东秦之后,我一没有宣扬主仆平等,二没有率先垂范,三没有普度众生,每天呆在家里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对社会没有一丝贡献,对人也没有恩同再造。他们若是不说,我是绝想不到居然会获得这么好口碑的。 二哥见我发愣,便说:“你也别太得意,想当初你也把她们欺负的够本。”棠璃见他说起以前,怕我不开心忙说:“二爷快别这么讲,小时候的事怎么能作数?小姐现在大了,以前的事就不要提了。” 我醒悟过来,想笑一笑,却又扯不动嘴角。 初蕊突然掀开棉帘子冒冒失失跑进来道:“小姐快拾掇一下,宫里来人了,指明要见小姐。”棠璃拉住她道:“混跑什么,没见着二爷在这里。”初蕊脸一红便要福身,二哥问道:“你莫不是听错了?宫里人找四妹做什么?” 初蕊小脸通红道:“婢子刚才在二夫人房里找春熙姐姐说话,突然外三厅有人来报老爷,说是宫里的那大人来了,指明要见咱们家眼角有痣的小姐。婢子心想,这可不就是说咱们小姐么?所以一路跑着回来告诉,只怕老爷马上就要小姐过去了。” 我与二哥面面相觑,均不解其意。我想一想说:“莫不是云意让人传话?”二哥沉思道:“若是沈御女传话,修书一封即可,就算遣人来,怎么会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又说:“管他是谁,既然来了,左不过去见一见。” 棠璃把我按在梳妆台前,逐一为我敷铝粉,抹胭脂。锦心早拿出一只炭笔细细为我描画远山黛眉,又在额心贴上莲花钿,再在两颊点上面靥。我扭捏道:“又不出门见贵客,弄这么妍丽做什么?”棠璃正色道:“小姐不知道,宫里来的人,恁他是谁都算贵客。何况现在也不知道来的是几品太监,若是太散漫了反而不好。” 我只有乖乖坐着任她给我插上三翅莺羽珠钗并珍珠玲珑八宝簪,别上流苏额饰,发鬓两边别上烧蓝镶金花细,挂上蓝色萤石耳坠,套上孔雀绿翡翠珠链,我从未如此浓妆,只觉得浑身俗艳不堪如坐针毡。 直到装扮完了对着镜子一照,才真正让我感叹。只见镜中人满头珠翠,盛装隆重。肤如凝脂,齿如瓠犀,一双眼眸蕴藏着淡淡水雾,眼角眉梢又带有几分羞涩,当真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我禁不住抚上自己的脸,裴婉真是个美人胚子,淡妆之时清丽无双,艳妆之后更是千娇百媚。 棠璃看来看去,犹说太素净了。二哥起初只在一边笑着看,最后却起身来到我身边。他拿起台上一盒玫瑰唇脂,含笑递给我,棠璃锦心见状借故拿斗篷走开了去。屋内的铜炉散发着热气,暖烘烘的热气熏得人萌生浓浓倦意。我抬起眼帘看他,隔着流苏看不真切。 他的手修长有力,骨节分明,手背上还有淡淡一道疤痕,想是战场杀敌留下的印记。我接过唇脂半伏在台上,对着铜镜用指肚快速涂抹着唇脂,玫瑰的香味悠悠洒洒,扑鼻而来。弄好之后,我站起来转了个身笑道:“今日这样子,可像个富豪小姐了。” 二哥只凝视我不说话,他的眼睛像一汪望不到底的湖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棠璃拿过一件织锦镶毛斗篷给我披上,锦心笑的眼睛也看不见,为我穿上灰鼠毛靴子说:“小姐平日里就是不爱施脂粉,婢子看着小姐今日装扮起来,比画儿上的美人还要娇艳!” “快住嘴吧,越发没正形儿了!”我嗔道,又拿眼偷瞧二哥,不知何时他已恢复常态,正坐在一边品茶。我暗暗失落,他的行为似乎又一次提醒我,须得要将心底种种情愫按下,尽数化为一片云淡风清。 还没来得及惆怅,就听外边有人传话,果然父亲叫我即刻赶去外三厅见客。棠璃撑起罗伞,二哥伸手拿了过去道:“你们不要去了,雪那么大,仔细崴了脚没人伺候四妹。”棠璃踌躇,见我点头,便顺从的送我们出去。 我住的屋子离外三厅稍远,府里虽然大,好在小径不少,我走在二哥左侧,一脚踩在雪地上只听见咯吱咯吱乱响,冷风飕飕,刮得光秃秃的树木风中凌乱。我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有些后悔没有走大道,虽然绕些,起码打扫的平整。 二哥尽力将罗伞偏向我,他与我保持些微距离,左手撑伞,右边肩膀露在外面,很快便落满雪花,渐渐又化成了水,渗进了他的嵌狐皮云纹大氅。我看在眼里忧在心上,他右胳膊的伤刚好不久,若是被这血水浸入感染,岂能有好的? 忍了半晌,还是抽个空子半偎进他怀里,又怕他不自在,自己先绯红了脸说:“哥哥不要误会,雪那么大,前面还有一程,若是染上风寒就不好了。何况咱们自家人,也无须顾忌别的。”他只是略顿了顿脚步,慢慢将伞换过右手,左手虚扶在我肩上,并无他话。 这样沉默的场景让我窘迫,之前他明明跟我谈笑风生,还用那样怜惜亲昵的口气叫我婉婉,现在不知是不是冷风吹了一阵,吹硬了他的心肠,又沉默寡言了起来。 想来也是,二哥在边关待得太久未近女色,我又时常有意无意暧昧不清,他不过十七八岁,正值血气方刚,一时冲昏了头脑也未可知。但他并不是那种藐视伦常色令智昏的人,到底还是谨言慎行了起来。 果然穿越不是好事,总是要让炽热的心受些折磨才算完。我自己也是,那么多人不选,偏偏对上他。想着这些,心中涌上一股股寒凉之气,抓挠的心脏异常难过,我禁不住紧紧抓住胸口衣襟,叹息出声。 二哥停住脚步,偏头用探询目光看我,我已能望见前面不远处既是外三厅,人多眼杂,绝不能授人以柄。便从他怀里挪出来,极力扯出一抹笑容掩饰道:“怎么还不到,快冻死人了。”他淡淡道:“前面不就是了。” 又往前走了几步,早有那眼尖的丫鬟跑上来一壁为我撑伞挡雪。我瞅见厅外值岗的都是穿盔甲的羽林军,心里便是一紧。待快步走进厅里时,只见一个四十上下的男子面向我站着,穿着枣红色暗花棉袍,系一块缠藤花方形碧玉佩,父亲正恭敬的答话。 他见我来了,上下打量我一番,忽而展颜道:“这位想必就是裴四小姐了?”他的声音像儿童一样稚朗,却又不甚清脆;像女人一样尖细,却又全无柔媚。我正怔着,父亲已经笑道:“那大人说的没错,正是小女婉儿。” 那大人见我福身,忙上来一把扶住道:“可使不得,小姐金枝玉叶,杂家受不起。”我听他自称“杂家”,抬眼又见他不生明须喉头无凸,顿时反应过来,原来这宫里的那大人是个宦官! 父亲在一旁笑道:“什么金枝玉叶,下官不过是仰仗天家眷佑,才有了这些年的基业。那大人受她一拜又有何妨?”那大人只管端详我道:“小姐面色苍白,可是有什么不足之症?”我心里烦着被他这样打量,又无计可脱身,只得回道:“之前感染了风寒,一直吃药,想是还未痊愈。” 他恍然道:“原来如此。”又看了我半天,连连颔首微笑,想是非常满意。转身对父亲说:“今时不比往日,小姐身子娇贵,裴大人可要仔细了。”我并未听懂他这话里的意思,只见父亲笑得合不拢嘴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我斜眼往左右乱瞟,希图能看到二哥的身影,可是直转的我眼仁疼也没见他在哪里。那大人清了清嗓子,又正一正衣冠,突然郑重其事道:“圣上口谕,裴氏上前听旨。”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只傻傻的杵在当下。父亲慌得一把拉扯我跪下,那大人念诵道:“皇帝谕:西京裴氏,恪恭婉顺,秉靡颜腻理之姿,呈沅茝沣兰之态。危如累卵之时,将伯助孤。今赐其佩玉一枚,以表孤未曾忘也,钦此!” 那大人念完,笑眯眯望着我道:“裴小姐,接旨吧!”我咬着下嘴唇,想不出皇帝下这道口谕给我用意何在。接旨谢恩后,一个内监捧着香楠木紫金合扣九龙匣上来,那大人打开匣子,取出一块玉佩,双手拿持着,用十万万分恭敬的神情递给我道:“小姐可要保重金躯玉体,来日前途自当不可限量。” 我嗫嚅着应了,微微扭头,雪花漫天,只见二哥站在厅外门旁,神色无尽苍凉。 第二十四章 恍兮惚兮 那是一块通透光泽的湖水绿碧玺瓜形佩,瓜身凸雕出层层翠叶和亭亭枝蔓。玉佩顶部有穿孔,系着一条明黄丝线,丝线上部又有鸟形翡翠结珠,结珠上下各有一组米珠。 那大人宣旨完毕就由父亲请着吃茶,我站起身,捧着那块玉佩坐也不是走也不是。那大人用茶盖轻轻刮着浮在水上的茶叶,看似不经意道:“听说府上还有一位身带吉兆的孩子,不妨也叫出来让咱家见识见识。”父亲一旁笑着说:“哪里还有别人?也是她了。” “果真如此?”那大人笑着一手晃悠画了个兰花指道:“坊间传说小姐有块胎记,极似火焰,浑然天成,正是东秦的好兆头。不是咱家奉承你,生下这么一个金尊玉贵的孩子,又知书达理又吉兆天成,你这小老儿也太好命了。”父亲又是笑又是命人准备宴席,我看着他们二人眉开眼笑的样子实在难受,便借故找个由头退了出来。 一出门便朝两边看去,二哥早没了踪影。我心里暗自喟叹,本来就愁肠百结顾忌重重,现在又出来个皇帝,莫名其妙的横插一杠,更是让我与他罅隙暗生了。 我无精打采往回走,不许旁人跟着,也没理会风大雪急。心里虚虚渺渺的,也不知道想了些什么。走了半截子路,才发现一点雪花也没往身上飘。这可奇了,我诧异的抬头,一张熟悉的脸庞引入眼帘。 二哥双唇紧抿,面无表情。他原本气质就极似坚玉,现在好似又凝结了千年寒霜,让我只觉心中寒凉不容喘息。印象中他永远只会用一双深邃眼睛看人,我也千百次的在心里祈望这双眼睛能多看我几眼,可是今天,他只看着前方的路,连正眼也不瞧我。 越走越觉得步子艰涩,我顿住脚步,忍住喉头哽咽道:“我想自己走一走。”他回的到快,就是语气里透着冷冽:“走总归是要走的,但不是今日。你若是冻病了,这罪过谁来背着?宫里要是怪罪下来,阖府谁受得起?”我听着他绵里藏针的话,只觉心头一股热辣辣的气浪涌上喉头,说话便带了哭腔:“别说冻病了,就算冻死了也是我自己扛着,绝不连带着别人一寸指甲!” 他听见我声音不对,又放缓了声调道:“说是不连带着别人,怎么出来还犟着不让丫头们跟着?你以为在冰水里打过滚,以后就再也不怕风霜了吗?眼见快十六了,出了阁也这么任性胡闹着?” 我听他说,便知道他听完宣昭必定是藏在了某个隐蔽处,直等到我出来横冲直撞,才又跟了来。明白他这番话是掏心窝子的关心,但最后听到“出阁”两字,也不知道触动了那根神经,再没忍住,当下便委屈的抽噎起来。 这一伤心哽咽收不住口,二哥手足无措,想劝慰又无从说起,急的在我身边打转,又防我沾上雨雪,举着伞绕来绕去。我索性狠狠的哭了一会子,直到气息慢慢平和,才抽出丝帕拭泪。 二哥见我不哭了,叹息道:“不过是白说说罢了,也值得你这么哭。”我本来吹了风身上就有些不舒服,刚才那么一哭更是难受,只默默不说话。二哥又说:“你收好了那块玉佩,可是皇上赐给你的,别迷迷糊糊弄丢了。”我听不得这句,一把拽出那玉佩的穗子,举手就朝远处扔了出去。 第9节 “管他是什么宝贝东西,砸碎了算完!”我赌气扔出去,二哥拦阻不及,转头对我怒目而视道:“你疯了!天家赐的东西是能随意糟践毁弃的吗?还说你懂事,怎么这么糊涂!”我一时气极,也对他歇斯底里吼道:“我不想为这么个死物弄得从今往后你我形同路人,我是为了谁任性糊涂,你明白不明白?” 我泪眼迷蒙直瞪着他,心下一片混乱撩杂。风呼啸未停,雪却下得更大了,四周寂寂无声,只听见那绵绵密密的鹅毛大雪落在地上的沙沙声。伞柄掩住了他半边脸,让我看不见他此时的神情。 他转脸过去,须臾再转过来,那目光落在我身上已是清冷寡淡。果不其然,他淡淡道:“你我至亲兄妹,血脉相连,永世不会形同路人。我自当待你极好,以尽兄长之谊。”我心中一凉,眼泪又止不住滚落下来。张口想说什么,却堪堪一个字儿也反驳不了。 “你拿着,我去找玉佩。”他将伞柄塞进我手里,我犹自想挣扎,破釜沉舟般顺势紧紧握住他的手。他并未抬眼看我,只是用一种决绝的姿态,从我手里抽出手去。我看着他蹲在那雪窝子里四处寻找那块御赐的玉佩,任凭雪花将他覆盖。 冬天本来就穿的厚实,饶是我开始用尽气力扔出去,也并没扔多远,况且又是逆风,积雪又厚,二哥找到时,那玉佩居然毫发无伤,在冰雪浸润下反而更加莹莹夺目。 “好生收好,这是全家人的命,玩笑不得!“他叮嘱道,我脸上的面妆已经被泪水消融的七零八落,大约很是滑稽不堪吧。我接过玉佩,鼓足勇气道:“哥哥对我难道就没有什么想说的?”,二哥眼光落在远处一棵青松上,淡淡道:“妹妹别这样。”,我见不得他顾左右而言它,紧逼道:“我怎样了?莫非我错了?” 他似乎万般无奈,只将玉佩向前凑近道:“四妹,你是少庭的妹妹,便是有错,也是为兄错了。”我促不及防他竟说出这样的话来,用兄妹伦常来约束我野马似的心,语气虽然平和,却好似一个热辣辣的耳光打在脸上。之前各种会心交融体贴缱绻,显然都只是我一厢情愿的美梦。 我接过玉佩塞进袖袋,贴着皮肤,冰凉的触感传遍了四肢百骸,不禁打了个冷战。二哥走在前面,像是回到了从前不容亲近的时候,每走一步,与我的距离就慢慢拉远。 到了门口,二哥要送我进去,我婉拒了。虽然明知他是对的,还是不可抑制的心痛难当。除非我告诉他自己的来历,或许还有一丝转寰,但他会信吗?他会不会以为是我处心积率编造的谎言,为了小女子的任性痴缠而存心陷他于不仁不义不伦? 我嘴角泛起一抹苦笑,天底下当真没有白得的好处,一切都是要付出代价的。棠璃见我倚在门边,顺着眼光见二哥正渐渐远去。略略迟疑,又露出笑脸道:“小姐进去吧,二爷走远了。” 刚进门,迎头撞见锦心,她见我面妆残退愕然道:“这是怎么说的,四下里到处是报喜的人,怎么喜主儿还眼圈红了?”,棠璃斜她一眼:“越发没规矩了,还不去打盆热热的水来给小姐盥洗!”瑾心吐吐舌头,打旋儿出去端了个缠银丝铜盆进来。 棠璃伺候我梳洗完,慢慢拔下我发间珠钗细细道:“才刚有人来报,说是圣上派了御前二管事那福大人来,特意来看小姐,还御赐了东西,这会儿喜事约莫传的阖府皆知了。”我将玉佩袖出让她收起,不想搭话,心中疲累不堪。 棠璃捧着玉佩细看了看,欲言又止。我看见了,便问:“怎么了?”棠璃踌躇道:“小姐,这瓜形玉佩蔓生多籽,寓意开枝散叶、子孙万代,若是圣上钦赐,只怕物有所指。不定哪日,或许就有宣召……” 开枝散叶?子孙万代? 我忽的打了个激灵,这意思,莫非皇帝想寻个由头让我入宫,成为三千怨妇中的一份子?一入宫门深似海,云意就是最好的例子。我宁愿在尚书府里做一辈子老姑娘,也绝对不要进入那尔虞我诈的宫廷。 正思忖着,父亲裹着一身寒气进来,脸上笑意浓重,收也收不住。我转过身去,拿起一把玉梳梳理头发。父亲由棠璃解下玄色大麾,还在外厅就扬声道:“万没想到圣上如此眷顾咱们家。那福说了,这回可是圣上钦点的他来送玉,由此可见圣上对你的看重啊。” 皇帝既然没有直接召我入宫,说不定并不是我想象的样子,也许他只是随手在他万千宝物里拿出一件丢给我,并非真有深意。我只沉默着梳理头发,有一绺头发绞住了,怎么也不顺,我咬着牙用力硬扯。 父亲还在那里说:“我明日要谢恩去,这会子过来嘱咐你两句,女儿家怕羞虽然没错,可是也要识大体。你刚才忙忙的就走了,好在他不介意,坐了一阵就走了。若是回去白话你两句,还不知道怎么好呢。” 我继续撕扯着那缕头发说:“巴不得他回去白话几句。” “这是什么话?平常人家修几世也盼不来的福分,你还冷冷淡淡的。”父亲语气不高兴,脸上还是笑开了花的。棠璃见我样子不对,忙赔笑对父亲说:“老爷知道咱们小姐是最知礼的,才刚是吹了冷风有些不耐烦,所以让二爷送了回来。” 父亲闻言撩起里间的帘子对我说:“哪里不舒服就传医官来看,别由着性子不当回事。”我埋着头低声应了,父亲坐了一会,又叮咛棠璃锦心等好生当差不可恍惚,便喜气洋洋的去了。 我见他走了,心里憋闷的难受,顺手把手上的玉石梳子扔在梳妆台上,金玉相错,发出啪嗒一声。棠璃闻声进来,见我神色不耐,也不敢多话,麻利的收拾起台上的妆奁。 我静静坐了半晌,心里平顺了些,四顾一下问道:“初蕊呢,怎么回来这一程子了也不见?”棠璃忙唤锦心进来回话,锦心说:“她还能去哪儿呢,总不过又去找双成,被雪阻住了没能回来。”棠璃忙拦住她的话道:“别胡说!焉知她不是去了大小姐哪里?” 锦心看我脸色不对,也不敢多说。我开口道:“去,找她回来。” 锦心忙应一声儿,飞奔着去了。 第二十五章 日日愁随一线长 不知道是不是锦心路上说了什么,初蕊进门便噗通跪下,我半倚在外间的紫檀木八仙桌旁,不说话,也不叫她起来。棠璃问道:“去了哪里,这会子才回来?”初蕊不敢答话,锦心回道:“奴婢找到她时,她正在花园曲廊底下逗鸟儿。” 棠璃端上一盏姜蜜水,低眉奉上。我接过来,慢悠悠吹去表面的浮沫。初蕊不比棠璃锦心老成持重。她本来年幼,性子又极单纯,常爱在我面前撒娇卖憨,我若是不沉着脸晓以颜色,只怕以后更管不住她。 我放下杯盏,冷声道:“你现在眼里还有我吗?”初蕊一听这话先怯了几分,低低回道:“奴婢心里一直以小姐为尊,绝不敢目中无人。”我一声冷哼提高了声音道:“棠璃跟着我出去,锦心张罗着清理庭院的积雪,你倒好,跑的人影不见。我回来这半天,若不是棠璃细心,连口热水也喝不上。才刚我出去,眼错不见你又跑的不见踪影,你终究是比我还忙!” 棠璃从未见我发火,此时忙说:“小姐当心气坏了身子,婢子来说她。”初蕊哭丧着脸道:“往日也是这样顽的,小姐都没说什么。今天是怎么了,果真是他们说的,小姐得了圣眷自然就不同了。” 我本来起意是想唬她几句,免得她一天到晚胡跑,落人话柄。谁料想她居然说出这种话来,句句都朝我心窝子戳!我当下心情激荡,啪的一掌拍在桌上,棠璃锦心忙说:“小姐仔细手疼!” 我厉声道:“说你几句你还满嘴里嘀咕,当真要人人皆知你胆大包天私会情郎,三娘过问起来赏你一顿嘴巴子贱卖出去才晓得厉害?!”她见我声色俱厉,又想起三娘的手段,顿时面如土色,带着哭腔道:“小姐,奴婢错了!奴婢不该出去混逛,但奴婢并没有做出苟且私会之事,求小姐开恩!”。 我并不作声,她半跪半爬的匍匐到我跟前,抱住我的腿涕泪横流说:“小姐,小姐,奴婢也知道羞耻,他对奴婢无心,奴婢再怎么喜欢他也不会自取其辱。奴婢真的没有,小姐信我!”我递了个眼神给棠璃,她会意,伸手将初蕊扶起来,柔声道:“并非小姐信你不过,府里嚼舌头的人多,你时常在杂役房周围晃荡,难免不被人编排什么话,要是传到三夫人耳朵里还有你活命的吗?小姐也是担心你,说你两句,你还不知好歹! 我端起姜蜜水慢慢啜饮,入口甜味沁入心脾,我却觉得有些苦涩。顿一顿道:“以后没有差事你就在院子里顽吧,不要总跑去别院,杂役房全是些男人,以后更是不准再去了!若是我知道了,不过是一顿家法,三娘或是父亲知道了,你知道是什么下场!” 初蕊到底是个半大的孩子,听了这话含着泪应了,已是吓得浑身犹如筛糠,我也不忍心再说重话。 棠璃哄得初蕊下去,回身含笑对我说:“小姐既然知道她没有私会双成,为何还要吓唬她呢?”我叹道:“她性子单纯莽撞,对双成又余情未断,如你所说,她居然三不五时还在杂役房附近晃悠,我若不敲打敲打她,真出了什么事该如何是好?” 棠璃点头道:“还是小姐大了,知书达理性子好,这要换了以前的脾气,才刚早命人撕烂她那张烈嘴了!”她话锋一转又叹道:“说起来,初蕊年纪小,确是容易受人唆使摆布。”我听她言语里还藏着话,便询问起来。 她犹豫道:“前些日子,初蕊说起,中秋前跟秋熙一起到帐房领月俸,结果出来时秋熙亲亲热热问了她好多话,她一时嘴快……”,说到这,她看了看我的脸色道:“她一时嘴快,就把小姐身上有胎记的事说出来了。” 什么?是她说出去的?我脑子里一下涌上钟承昭的影子,他那样感伤的说:“我没有”,而我却根本不给他任何解释的机会。我伤了他脆弱的自尊,还混然不知。 棠璃可能也想到这一点,低低说:“小姐,想是咱们之前错怪了钟大人。原是初蕊口快说漏了嘴,咱们却只扣在钟大人身上,白白让他背了黑锅。”我默然半刻,又想起他说要提亲的神情,满怀希冀的看着我的眼神,大抵那些话都是真的了。 香炉里焚着沉水香,满室虽然馨香一片,却让人觉得心里无端端的沉重。 从腊月二十四日小年节起,家里的下人们便开始忙年,扫房扫屋、置办采买,洗头沐浴、给树上挂上红色丝线,准备年节器具等等,随处碰见个人都是忙忙碌碌的,话也顾不上多说几句。 腊月二十八,父亲又带着我们祭祀财神、喜神、灶神、门神等诸路神明,借此酬谢诸神的关照,并祈愿在新的一年中能得到更多的福佑。 仪式又长又闷,我跪了半天,待祈福的仪式结束,便揉着膝盖站了起来。长姐跪在我旁边,穿着一件极其宽大的流云五彩丝线棉袍子,想是跪的难受,见我起来,也挣扎着要起身,我顺手扶了她一把,无意间手背触到她的腹部。 长姐突然极快的将我的手拨到一边,眉眼间遽然显出惶惶不安。我低声问道:“怎么了?”她梨涡浅笑,但迅疾又黯淡下去:“没怎么,妹妹弄的我痒痒。”不过是手背碰了一下而已,怎么会弄得她痒痒呢?我忆起她这些日子闭门不出甚少露面,心中存下了疑问。 她只是笑着,刻意与我和其他人拉开了距离,只由绛珠扶着静静的站在一旁。我有心要试探她,便拿了一炷香走过去,笑着说:“姐姐排行为大,请先上香。”话犹未完,行走中一脚踩到百褶裙的前裾,便趔趄着朝她倒去。长姐花容失色,绛珠忙挡在她身前,可我终究在众人惊呼中一手虚虚按在了长姐的肚子上。 虽然隔着棉衣,也能感觉触手处一片隆起。 身后传来父亲的声音:“怎么如此不小心?无碍吧?”长姐满脸苍白的看向我,她连呼吸都逐渐屏住,额角已有冷汗渗出。祠堂内外都满是人,这个时候我若是说出点什么没脑子的话,她必定万劫不复。 我望定她,哑声道:“无碍。”其他人都松一口大气,长姐紧张的看着我扶住她的胳膊,我压低了声音对她说:“姐姐莫怕。”她听我如是说,显是不会害她,这才放下心来,长长的喘出一口气。 三娘见我们窃窃私语,凤目流波,不知道又在想些什么诡计。二娘过来抚着长姐的脸颊道:“娴儿没事吧?”长姐强笑着点头。父亲说:“好了,你们也来给神灵、圣上、祖先敬香吧。别只玩不够。”我拉着长姐一起,用自己的身躯半遮着她的身体,躬身敬香后,便退到角落处,做出说梯己话的样子来加以掩饰。 这些动作我做的行云流水一气呵成,长姐垂着螓首默然不语,大有一切任由我摆布的意味。等我送她回到房里后,她四顾无人涨红了脸道:“妹妹,你无须勉强自己,我知道你心里也是唾弃我的。” 原来她以为我因为未婚先孕看不起她,虽然这种事情让当事者和知情人都不免难堪,但她哪里知道我在二十一世纪里早见惯了对自己不负责任的未婚妈妈,无情滥交者更甚。况且她也不是恬不知耻的女子,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我扶着她坐下,又去关好了门窗,绛珠原是在门外候着的,回身坐到她面前。她脸上的红已是满涨的像要飞出去,我拖起她的手道:“姐姐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她又羞又愧只不说话,我不禁伸手抚上她的肚子,从隆起的高度判断,腹中小孩恐怕已有三四个月了。 我又低声问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她还是垂首不答,我硬扳起她的下巴道:“姐姐这样缄默不语,难道就能遮下这桩事?”她眼角已有晶莹泪花渗出,犹自紧咬牙关不开口。 见我逼问的急了,她只幽幽一句:“一切都是我自作孽,与他人无尤,妹妹就不要再问了。”说完泪如雨下,一张俏脸凄苦不已。我颓然松手,思忖一下又说:“既然姐姐不愿意说,我也不再为难姐姐。只是腹中孩儿一天天长大,决计是瞒不住的。姐姐可有什么对应之策?” 长姐屋里熏着波律香,植物的清香悠悠扬扬充满每个角落。她的声音凄凄惨惨:“我哪有什么对应之策,左不过一死便罢了。”我愕然的注视着她,想不到聪慧如她,居然会打这样的蠢主意。 “姐姐不知道这世上有样东西,名为藏红花的?”我凭借着以往在电视里见到的古代药名试探道,长姐闻言却惊得双手紧紧捂住腹部,无助的对我说:“不要!妹妹,我求你,不要堕掉我的孩子!” 她梨花带雨,哭得气息不畅,还只管苦苦求我。那样子我见犹怜,莫说是男子,即便是女人见了也不忍心不答应。我心下有所触动,扶住她道:“姐姐不愿意堕掉胎儿,莫非是姐姐心上人的孩子?莫非那个人是……” 长姐又是一惊,大睁着杏眼看我,似乎在恐惧我即将说出来的名字。 第二十六章 花天锦地 长姐愁肠百结的瞅着我,似乎满腹心酸委屈都只想自己吞下。 我沉吟片刻,试探道:“姐姐,究竟——”,“妹妹!”她突然尖声叫起来,我一时不防,吓得心惊肉跳。她也意识到自己失态,微微调整了呼吸缓声道:“妹妹,不要再说了。若是有造化,能保得孩儿平安,我便是死也值了。” 我见她言辞坚决,不免起了兔死狐悲之感,怆然道:“姐姐糊涂,先不说这肚子遮掩不住,就算瞒过去了,生产之事又如何隐瞒?退一万步,即便身边的人都是瞎子,让咱们生下孩子,孩子日夜嚎哭,阖府上下岂有不知道的?父亲的秉性姐姐不是不知道,若是真恼了,姐姐的命尚且保不住,何况是新生婴儿?” 长姐听我如是说,一味啼哭道:“这孩子我是无论如何也不想堕掉的。可我想了良久,也终是没有万全之策!”我不禁蹙眉道:“须知男女情事,并非女子一人所为,姐姐为何要一味护着那惹祸的男人?” 她见我又把话绕到孩子父亲身上,欲言又止,似有千般惆怅堵在胸前,终于深深吸一口气,黯然道:“他早已说过是我自作自受。”我一惊,顿时怒道:“这是什么混账话?”长姐反握住我的手劝慰道:“妹妹,知道你是为我抱不平,是我自己作孽,也怪不得他。” 我见她孤苦无依的样子,心有不忍道:“姐姐何必为那种人守口如瓶?”她只闭口不答,我心下微有触动,计上心头道:“姐姐如此愚钝,即便我有心帮姐姐保得孩儿平安,只怕也无能为力了。” 我不过是见她母性满溢,口口声声为了孩儿连命也可以不要,便存心要用孩子的安危来诱出那混账男人的名头来。她果然中计,瞳孔里迸出光彩道:“妹妹有法子保得我孩儿平安?”我微带笑意道:“办法都是人想出来的,姐姐现在的危机,只要许配人家,自然就化解了。” 她本来用心聆听,却不料我说出这话。便失望道:“可是孩子现在都三月有余了,别人也都不是傻子。”她又低下头,伏在桌上,轻声说:“况且我也不打算嫁人……”我见她又快沉浸到自己的世界里,忙一把拉住她道:“姐姐无忧,既然要姐姐过的快活,孩子名正言顺,自然是想办法让姐姐嫁给这腹中孩儿的亲生父亲了!” 门框笃笃叩响了两声,绛珠扬声来报:“二夫人让两位小姐早早去正厅用膳。”我高声应了,又转头看长姐脸色。她阴晴不定,半晌道:“即便我肯,只怕他也不肯吧。”我听她说话反复,不禁冷冷道:“他若不肯,这孩子便真的留不得。姐姐说了这半日,原是真心不要这孩子。”她仰起头愕然道:“妹妹为何如此说?” 我松开她的手,起身道:“姐姐牙关紧咬,就是不肯说出首作俑者来。想必姐姐也知道,只要一味不说,拖到最后纸包不住火,孩子自然也是没命的。”她也起身,犹一手捂着腹部道:“妹妹说哪里话,我并无此意!”我作势走出两步,又道:“姐姐宁死不说,我也没有办法,即便我拼尽全力保下这孩子。他出生没有父亲,一辈子都是野种,仍然只会受人羞辱欺凌。到了那时,谁也保他不得。” 长姐听到“野种”二字,眉心微动,泫然欲泣道:“不是我不想说,只是说了也没有用。”她口风松动,我反手握住她道:“姐姐怎么知道没有用?”她满脸是泪看着我说:“那晚他原是喝醉了,睡在花园深处的石阶子上,我散宴便一路跟着他,只想拉他起来,没想到……”她脸色又绯红起来:“后来我让绛珠去送信给他,他的小厮回来告诉我,他说,他说……” 眼泪像泉水一般涌出长姐的眼眶,她无声的哭泣着,话不成句:“他说,是我自作自受,他原本便没有……喜欢过我,孩子他也不要,他从来就没有……喜欢过我,从来没有!”我脑中灵光一现,突然恍然大悟道:“姐姐说的可是钟承昭?” 她呆呆的看我,猝然大哭着点头。我心里嗡的一下,似乎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 原来那日小厮来报,并非公事,实乃私情。怪不得他脸色突变六神无主。后来更是说出提亲下聘的话来,想是为了以此断绝长姐的念头吧。虽然我对承昭并无动心,但他待人温和有礼的样子却刻在心里,常常在不经意间骗取我的同情与心软,现在却一波三折,对长姐始乱终弃,对我曲意利用,让我如何不恨得牙痒? 绛珠又叩响门框催促,我附在长姐耳边道:“姐姐放心,既都是自家人,反而好办事了。既然已有燕好之情,又有暗结珠胎,由不得他不认!”长姐抬起泪眼道:“妹妹,我的命在妹妹手里,此事紧要,千万别抖搂出去!”我微微用力拍拍她的手心道:“姐姐放心!” 用完晚膳,各自回去不提。 腊月二十九日,棠璃陪我去各房里请过安说过吉祥话,便回自己房去。双成早出去打听了,说是按习俗,三哥与钟承昭年初二才来给父亲拜年贺喜。长姐的事也不得不拖到那时候才能设法解决。 府中都换了门神,联对,挂牌,又新油了桃符,处处焕然一新。从大门、仪门、大厅、暖阁、内厅、内三门、内仪门、塞门,直到正堂,一路都大开着正门。两边阶下一色朱红大高照灯笼,点的宛如两条金龙一般,一派豪华喜庆。 大年三十,父亲和二哥进宫朝贺,行礼领宴。因为陆氏病逝,二娘三娘皆无诰封,因此女眷全都在家宴会。进宫朝贺回来,父亲又带我们祭拜祖先,这一次却不像腊月二十八祭神那日只在小祠堂内,而是开了宗祠再次祭祀,捧香献爵,焚帛奠酒。正堂前锦幔高挂,香烛辉煌。上面正居中悬着靖国公画像,披蟒腰玉,尊贵无伦,两边又还挂着几轴列祖遗影。 俟父亲拈香下拜,众人方一齐跪下,府中管事、家将、丫鬟、杂役等等,将内外廊檐、阶上阶下两丹墀内,花团锦簇塞的无一隙空地。裴婉是嫡女,因此我与二哥并排在父亲身后跪下,每敬完一炷香便起身,复又跪倒再说祝词再敬,只听见铿锵叮当金铃玉佩微微摇曳之声,和站起跪下等发出的靴履飒沓之响。 跪的次数多了,我开始觉得乏力,几次都显出力有不逮之态。二哥瞥见便伸手欲拉我一把。我自上次雪中他摆出一副义正辞严的做派之后,便也刻意避着他拉开距离。再说背后站着二娘三娘并姐妹和府里有地位的管事,我和二哥若是亲近半分也会有眼尖的人看到。此时,我装作不经意般拂开他的手,另一只手微撑地借力便站了起来。 仪式完毕,回到正厅,父亲在正位坐定,二娘三娘站立在侧,我和二哥、长姐、媜儿又一起跪拜叩头。父亲只笑道:“年头年尾都要磕头,也难为你们了,快起来吧。”一面说着,二娘三娘也盈盈拜倒,一起行礼。父亲又笑着说:“不过应个景儿,自家人就不要这么礼道了。”又叫春熙秋熙道:“快扶起你们夫人来。” 正厅两旁早设下了坐席,我见二哥与长姐作揖,正不解其意,父亲捧着茶杯说:“她们兄弟姊妹之间还拜来拜去的,太客套了,免了吧。”我这才明白原来是平辈间按着长幼顺序挨次归坐受礼。既然父亲发了话,我们也都免了礼数,各自归座。 又听见外面热热闹闹,原来是家里的家将管事小厮丫鬟亦一一按差役的品级地位在厅门外磕头行礼,父亲放下茶杯笑着指点着下面的人对二娘说:“你看看,打秋风的又来了。”二娘赔笑道:“都是老爷平日里和蔼,他们也是诚心来叩拜老爷的。”领头的管事跪在最前面说:“全托老爷夫人并少爷小姐的福,小的们才吃了几年饱饭,小的们就是忘了自己姓什么也不敢忘了老爷的恩情!今朝大年夜,小的们寻思也没什么好东西奉上,再则老爷也看不上眼——只有多磕几个头祈求天帝保佑老爷阖府安康顺遂,让老爷高兴高兴!” 这番话父亲听了很是受用,便呵呵笑着连连说赏,三娘此时也一团喜气道:“老爷宽厚,说你们平日里伺候的还好,今年也要照着样子来。依我说,一天到晚少装傻卖呆混吃充愣,自然有你们的好日子!”一壁高声吩咐秋熙冬熙散押岁钱和荷包并金银锞子。 厨房里一道道摆上了合欢宴,二娘三娘坐父亲两侧,我和长姐媜儿坐在西边,二哥坐东边。不一时桌案上便上了酒,媜儿先饮,饮完偏头看我,我正傻着,父亲说:“婉儿,虽则不想饮酒,这屠苏酒也勉强喝上一口,取个吉兆。”我这才会过意,忙端起来一气饮尽。二哥见我喝了,也端起来一饮而尽,最后是长姐,然后三娘、二娘、父亲依次饮下。我心里暗想,这酒喝的倒是奇怪,平日里吃菜饮酒都是先由父亲开始,顺序由长至幼,屠苏酒却偏偏反了过来,真是独特。 长姐想是有些孕吐,喝下酒后便有些反胃,父亲面有忧色道:“娴儿可是着了凉?”长姐抚着胸口点头不迭,父亲便叹道:“你这孩子,平日里总是不言不语,身子闷坏了可是大事!”长姐忙强笑着回道:“原是不碍事的,许是喝了凉的,所以闷闷的。” 父亲颔首道:“艳君别光顾着婉儿,也要好好照顾娴儿。”二娘忙笑着答应。我斜斜看父亲,长姐的身影倒映在他的瞳孔里,满是慈爱关心。 第二十七章 月影疑流水 除夕之夜,三娘让管事置酒于后堂大厅,又摆设好锦筵桌席,放下毡围暖帘,铺陈着锦绣毯兽炭火盆,又设下销金帏帐。通晚各处佛堂并灶王供前都焚着香,供着时鲜果蔬。父亲正房院内设着天地纸马香供,二娘三娘并我们几个子女居住的院落正门上也挑着大明角灯,两溜高照,各处皆有路灯。上下人等也都打扮的花团锦簇,喜气洋洋。 棠璃说按惯例晚膳后须得大家一同守岁,守岁之俗由来已久:除夕之夜,家人朋友互相赠送礼物,称之为馈岁;设下酒食共同分食,则称之为别岁;长幼聚会举杯共饮祝颂,又称为分岁;大家终夜不眠围坐一起以待天明,便称为守岁。年长者守岁为拜辞旧岁,珍惜光阴。年轻人守岁,则是为父母长寿而祈福。 往年裴婉桀骜不驯,即便除夕夜也只一人在房中焚香炼丹,不与家人亲近。今年既然是我代替了裴婉做这家的一份子,便由我来做好这大家闺秀该做的事。 年夜饭由外间厨房做好了一一传上来,有燕窝冬笋烩糟鸭子热锅、烙润鸠子、煎三色鲜、百宜羹、汁清杂胡鱼、蟹肉双笋丝、松树猴头蘑、五香腰果、三丝瓜卷、红烧麒麟面并大小菜式二三十个。 长姐皱着眉头,只看着这些菜便有呕的意思,更别说吃了。我将面前一碟藕粉桂花糖糕推到她面前道:“姐姐试下这个,既然受了凉,便不想吃饭也罢了。”她感激的瞥我一眼,拿着三齿小银叉叉起一块糖糕慢慢咀嚼。三娘忽而娇笑道:“娴儿这样倦怠懒食,倒让我想起一个人来。” 她坐的离父亲近,父亲听见便笑问:“你又想起什么人?”三娘似笑非笑道:“当年夫人怀婉儿时,倦怠不堪。因是夏日,每日里饭也不想吃,也只喝些香薷饮了事。”父亲一怔,眼神飘渺,想是忆起了往事,感慨道:“转眼都十六年了。” 三娘这话说得轻巧,虽然只用长姐倦怠引出陆氏,但人人心里想的不同,便各有各的侧重,父亲想起了夫妻情分,我和长姐却想到了腹内身孕。我微微侧头装作夹菜,与长姐对视一眼,彼此都觉得心惊肉跳。 第10节 一顿饭虽是山珍海味,却因着心中有事,吃得味同嚼蜡,食不知味。饭毕,丫鬟们上来撤下席桌,又拨亮了油灯,燃起了熏香。父亲因说:“我老了,一家人围坐炉旁的日子不知道还能看上几回。”二娘先嗔道:“这是哪里话,老爷正值壮年,还不到知天命的年纪,什么老不老的!”父亲面色微微放松,笑道:“管你怎么说,今年我是不能通宵守岁的了。明日还要进宫朝贺,就由你们来替我担了这些福分吧。” 二哥笑而不答,长姐伏在我肩上,借机将腹部藏在我身后。媜儿拿根小银签剔指甲缝儿,淡淡的不说话。父亲恰巧瞟见,便出声问道:“你这孩子也跟娴儿有样学样的,今日你通共说了不到十句话,又是谁惹了你?”媜儿神色如常道:“只许长姐懒怠,就不许我寡言么?” 三娘忙喝道:“这是说的什么,你父亲问你,好好回话!”媜儿打了个呵欠道:“天气冷了,越发困的厉害。”父亲终究是宠儿女的,即便媜儿如此他也不生气,反而带笑道:“若是困了就在里间偏厅榻上小憩一会儿,到了正点再叫你。”在父亲眼里,只有辈份的高低,而没有嫡庶之分别。即使是逢年过节也不讲究。在东秦看似庄严肃穆的繁琐礼仪下,恐怕是仅存的一丝温暖。 媜儿闻言笑道:“父亲说话可当真?那我就去了!”说完便笑逐颜开的向父亲拜倒,脚步迅疾的去了后面。 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二天。虽然除夕守夜是旧礼,但闷闷的坐着也实在无趣。父亲见我们几个都百无聊赖的样子,便道:“罢罢罢,你们都到正门看看烟火去。”二哥说:“我们也不小了,焰火花灯不看也罢,还是陪着父亲要紧。” 父亲起身笑道:“少给你老子说这些口是心非的话,你年许不回京城,在那蛮夷之地住着,能不想看看热闹?快去快去,只不准走得太远,照顾好姐姐妹妹要紧!”长姐在背后用力拉扯我的衣角,我会意,便起身给父亲道了谢福了身,搀着长姐一同出门。棠璃绛珠是随时都跟在后面的,二哥也单独走在后面。 走出正门,便看到万盏彩灯垒成灯山,漫天遍处都是花灯焰火,当真是金碧相射,锦绣交辉。大街小巷,茶坊酒肆都正门大开,齐崭崭的燃着灯烛。锣鼓声声,鞭炮齐鸣,百里灯火不绝,家家户户都悬挂五色灯彩。 街上游人如织比肩接踵,很多戏台子和扮神佛的人载歌载舞,舞姿翩翩,万众围观。歌舞百戏,鳞鳞相切。我们站在自家府邸出头的巷子口,身边是络绎不绝的人,长姐大声对我说:“这些人要一直鼓乐游乐,喧闹达旦,明日清晨才算圆满!” 我只仰头看着高处的花灯焰火,照耀了漆黑的天际。绛珠过来说:“小姐回去吧,外面太吵了,对身子不好!”她说话间微微扭转手肘轻轻用指尖碰了一下长姐的肚子,我这才意识到这么大的噪声对胎儿发育是非常不利的。便会意过来说:“姐姐别感染了风寒,先回去吧,我过会儿就来找姐姐一起守岁!”长姐由绛珠半扶着回去,棠璃便走到我身边候着,又帮我挡着身边的人。 我并没有回身看他,他终是慢慢走了过来。 苏合香的味道由淡转浓,我只凝神看着面前的人海,装出雀跃的样子。他叫我,我只做没听见。直到棠璃轻轻拉扯我的衣袖,我才不得不转过脸来。二哥张嘴说着什么,周围语笑喧阗,爆竹噼啪,我离他间隔两三步的距离,根本听不见。他见我没听见,又走近一步。不知怎的,我下意识退后了两步。 二哥定住了身形,看向我的眼神里有疑惑、诧异、不解还有失望,我心里五味杂陈,又想他过来又怕他过来。而他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再动步,就站在那个位置,离我几步之遥的地方,坚定的站成一棵树。 一夜人声嘈杂,我不知道站了多久,只觉得脚脖子酸软的厉害,棠璃也被人群推来桑去的隔开了,我叹口气,正想转身回去,几个布衣打扮的小孩举着爆竿朝着这边跑来,那爆竿上的炮仗噼噼啪啪燃的正旺,孩子毕竟是孩子,只管嬉笑吵闹,没顾着身边还有人,我一时躲避不及,眼看就要被爆竿的火星字冲到。 一双手稳稳的从背后伸来,将我拦腰抱起转了个圈,我看见四周的花灯和焰火旋转起来,璀璨闪耀,像是年少时坐过的五彩旋转木马。等我心思平定双脚落地时,那双手也默默撤去,我已经被更换了起先的方向,现时面朝着自家府邸大门,两个石狮子默默的瞅着我。而喧嚣热闹的人群则被挡在了身后。 棠璃惊慌的推开人跑了过来道:“小姐没事吧?”她着急的查看我衣服前襟后挂,生怕沾染上了火星。我抚着胸口道:“没事没事。”二哥沉声道:“哪有千金小姐看焰火看到人堆里去的?你也算是东秦第一人了!”他才刚于拥挤人潮中捞出我来,心急气盛,也是难免。 棠璃见我没事,恢复了以往沉稳道:“二爷别怪小姐,小姐平日里不出门,爱看看热闹也是人之常情。”二哥只冷着脸,若是以前,我必定撒个娇哄他高兴,可今时今日,他既远离着我,我又何必要上赶着亲近他?为了避他心里的嫌,我便是心里如火灼烫,也再不能自取其辱。 我徐徐抬起头来,他正看着我。我便对上他的视线,原本以为他会闪躲,没想到今次他居然直愣愣的看着,半点退让的意思也无。他的眼睛像一汪墨黑的寒潭,将我的影子深深镌刻进瞳孔里,我也被那样专注的眼神吸引的迷离起来。 如果,如果他不是哥哥,该有多好。心里这个念头又一次压抑不住的升腾起来,我凝视着他,便有千言万语也只能梗死在喉头,我不能说,对任何人也不能说,相比起长姐未婚先孕的事来,倾慕自己的亲生兄长,才是真正的羞耻。 月色如水,映照在我的绿色弹花暗纹锦服上,月牙白的金丝白纹昙花雨丝锦裙裾散在地上,像一层洒落的月光。棠璃咳嗽一声,我倏然醒过神来,再看二哥,他也些微有些不自在。棠璃说:“小姐,婢子喝了风,喉咙难受得紧,想先回去歇歇……”二哥居然抢在我前面应承说:“去吧!” 棠璃一向精明识礼,从来不会做出不分尊卑的事来,这时说喉咙难受要先回去,大概是以为我兄妹之间有嫌隙,故意留出空间。二哥既然抢着应承,约莫也确是有话要说。 我微微颔首,棠璃便去了。果不其然,二哥与我同肩并立,略有犹豫,还是说道:“你这些天为何一直避着我?”我不禁冷笑出声道:“哥哥说哪里话,我并不敢避着哥哥。”他听了急道:“你分明刻意躲着我!” 一个极大的焰火升上了夜空,灿然绽放出菊花图案,我站在天幕底下,波澜不起道:“那日在雪中,哥哥不是说兹事体大,要我做好妹妹的本分吗?离哥哥远些,不沾染哥哥清誉,便是妹妹的本分。”他见我轻描淡写,想是动了真气,一把掐住我的胳膊道:“你这算什么?” 第二十八章 山重水复 我第一次见他失态,心里情思翻腾,早顾不上胳膊疼,当下便想说出几句绝情绝意冷心冷肠的话来也抽打抽打他,但终究,还是舍不得,只用力将胳膊抽出道:“人来人往的,哥哥这又算什么?” 他松手,又踌躇道:“父亲说圣上有心召你入宫做女史,你意下如何?”该来的还是来了,皇帝居然向父亲放出口风,看来入宫之事十有八九。我略想想,又赌气道:“入宫自然是好的,不知道多少达官贵人盼都盼不来。” 说着,我避开人群朝正门走去。嘴上虽然说得好听,其实心里像一团小猫揉乱的麻线,焦灼无绪,只想找个僻静地方,静下来想一想对策才好。正门出来原本是一条宽敞大街,虽然宽,却不长,两边又有围墙隔着。原是朝廷赏给靖国公府邸的专属门道,平日里父亲上朝、家眷进出都可在这条短街上蹬车上马,显出独门独院的格局来,用以避开平民百姓,彰显公侯威严。 此刻我从街头的普通市街掉头往回走,二哥紧跟在身畔,犹自说道:“你见过多少世面,就知道入宫一定是好的?沈御女去了那些时日,也没见皇上有多宠爱,后宫倾轧暗斗,你能应付得来?”我走到一处柏树下,虽是严冬,柏树依然欺霜傲雪,树冠茂密。我站在树荫阴影处随口道:“总要试一试,未必我就不能。” 二哥恨极,凌厉道:“那见不得人的去处,一旦进去便永生不能出来,家人阻隔,天伦断绝,难道真是那么好的?”我只管张嘴胡说:“荣华富贵,皇家是头一等的,况且能为父亲脸上添光,当然最好不过!” 他瞠目道:“想不到你居然甘愿将一生断送,只为了虚名富贵!”又叹道:“也罢!”旋即掷出一物道:“我本想馈岁与你以保平安,如今看来,妹妹早晚是做娘娘的命,反倒是草民杞人忧天了一场!” 那东西摔在我脚下铿锵有声,他扭身背对着我一言不发。我一顿,弯下腰捡起那物件来。原来是一枚莹白色的戒指,乍看之下仿佛玉质,莹润天成。细细端详,又发觉这指环外壁刚硬坚毅,绝非温软玉质可以比拟。 我下意识的伸出手指,这非金非玉的指环戴在我纤长的指上,和皮肤骨骼说不出的契合,更难得是尺寸刚好合适。抬眼望着二哥沉默孤寂的背影,我居然眼眶发热,不觉流下泪来。 他闻见微声,忍了半晌,头也不回道:“这又是哭的什么?”我再也撑不住,上前从后环抱住他,将头埋进他宽阔的背,抽抽搭搭哭了起来。他深深叹息,静默片刻反手转身将我紧紧揽住。我微怔,他平日里不会这样主动,今天莫非真是被我的胡话刺激了? 我正有些受宠若惊之时,二哥在我耳边低语道:“你这样犟着又是何苦,以后真的做了后妃,可是要吃大亏的。”我原本只是说的气话,何曾真的想进宫邀宠,但二哥与我又血脉相连不可逾越,究竟我的症结比长姐和媜儿还要难以排解。 树影浓重,将我们二人的身影完全包围,若不走得十分近,从外间看不到树干下还站立有人。我刚一行哭过,又出了一身汗,冷风吹的树叶扑簌簌响,我打了个寒颤,二哥忙脱下披风,像上次在马车上一样将我裹住。 只是这一次,又能依偎多久呢? 情之所至,我喃喃出声道:“少庭,今时今日遇见你,究竟是我的良缘,还是孽缘?”他没听出我话里暗藏了自己并非裴婉的意思,只怔怔道:“你的心意我明白,只是,我有我的苦衷。”,我心中想着,他或者从前便对裴婉有心,也未必对我不动情,只是兄妹天伦像天堑一样挡在面前,又能如何与命运抗争? 我靠在他肩头,按捺不住心房的激荡,便低低的一诉衷肠道:“只要能每日在你身边,便是端茶送水,我也心满意足。”二哥抚上我的头,静静摩挲道:“别说傻话了,你早迟是要许配人家的。我劝阻你,只是不想你去那深宫内院,受常人不能受之苦处。”我抬头看他,他眼睛里也蒙上一层水汽,我动容道:“除了哥哥,我是谁也不嫁的!” 二哥眸子里掠过一抹苍凉,悠悠道:“小时候那么说,挨了主母一顿好笞鞭,又忘了,还只混说!”我脑海里顿时彷如一只狂奔的麋鹿跑过,带起一阵风暴,原来裴婉幼年也说过同样的话做过同样的事,原来我对二哥生情不单单是为了我自己,裴婉,还有冤屈死去的裴婉,我占据着裴婉的心脏,而她心里也有他的位置! 我徒自心中叹息,想起这离奇的遭遇和无奈的懵懂之情,酸楚不已,泪珠又如断线珍珠般滚落。 二哥低声说:“不要哭了,满脸是泪的,冷风吹上,又该喊脸疼了。”我呜咽道:“管他呢!吹烂了才好!”二哥把我揽紧了些,埋怨道:“大过年的,又混说话!”我只管放低声又哭又说道:“可不吹烂了才好,皇上才不要烂了脸的妃子。”他猛然一愣,又猝然把我推开一些,看着我的眼睛,惊喜交加道:“这么说,你可是不愿去宫里了?” 我推开他,抽出丝帕擦眼泪道:“吃也吃不好,玩也玩不好,一天到晚提心吊胆的,谁愿意去那里!”二哥搓着手傻笑道:“我原说你与别人不同,自然是不愿入宫闱的,才刚你偏还唬我!” 我收起丝帕,敛容正色道:“我心中自然是不想去,但愿不愿意也不是你我能左右的,倒是要想个什么法子来搪塞。”他也皱起眉头道:“现在也只是听说,也做不得准,但你思量的对,确是要先想个什么法子来,以免事到临头乱了阵脚。” 我们两个相对而立,正苦苦思索着,正门口突然跑出来个小厮,东瞅西看的发现我们站在树下,忙跑过来打个千儿回说:“二爷快回去看看,里边冬熙说三夫人正动气呢。” 二哥迅疾的瞥我一眼,我担心长姐的事情败露,忙跟在他后面一起进门回府。那小厮跟到二门便退下,冬熙已经在门口候着,见二哥来了,忙赔笑道:“扰了二爷好兴致,二爷别怪罪。”二哥沉声道:“母亲又是怎么了?”冬熙看我一看欲言又止,我知道她顾忌着我在场,便嫣然道:“既是三娘家务事,那我就……”二哥一把攥住我的手,不顾冬熙侧目道:“既是家务事,便无需避忌自家人。你只管说!” 冬熙见二哥态度坚决,便吞吞吐吐说了一通,原来媜儿适才到后堂并非小憩,而是为了抽出空来跟双成到后院山亭上看焰火。不巧被三娘逮个正着,三娘要责罚双成,媜儿不让,因此争执了起来,三娘不敢让父亲知道,气的七窍生烟,此刻正在屋里训斥媜儿。 虽然我早知道媜儿与双成有情,没料到她居然肯为了双成违抗三娘,这倒不像她平日为人,由此可见双成在她心中分量不轻,以后在处理双成的事情上我也要小心为上,以免媜儿发狠。 心里虽然想着,脚步却一点不敢放慢。须臾便见合欢和一众丫鬟远远的站在花厅外,想是三娘怕家丑外扬,故而把这些丫鬟支开。冬熙也在花厅却步,我和二哥一同朝里走去。 穿过扶廊,便是三娘房里正厅,二哥在前我在后,刚跨进门槛,一个粉彩百花茶盏咣当摔在我们脚下,碎片飞溅,二哥忙闪身挡在我面前护住。媜儿跪在堂前,秋熙伺立一边,三娘正骂着:“什么人你看不上,看上这么一个脏的臭的!”媜儿不冷不热道:“我倒是没闻见他臭,母亲又是怎么知道他脏的?” 二哥见三娘又要动气,忙上前拦住道:“媜儿还小,母亲好好说!”三娘瞅见是二哥,立马脸色悲怆珠泪横流道:“少庭,你可来了,你看看你妹子,她都干了什么好事!她堂堂千金小姐跟着个小厮混闹!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媜儿脸色不变,似乎三娘说的都是废话,与她无关似的。 三娘只是哭,我站在门口,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秋熙在一旁劝慰道:“夫人别气,小姐只是一时贪玩,等这阵子过去,小姐自然就缓过来了。”三娘一手指着媜儿愤愤道:“贪玩?有这么玩的吗?大年夜里跟那个猴儿崽子摸黑爬到后山亭去,这话传出去她还做人不做?” 她抬眼才看到我,脸色僵了僵,想是遮掩不及,便又放声嚎哭起来。她即已看见了我,我若再不上前抚慰,只怕于理不合。于是我踱步上去,盈盈拜倒道:“虽则如此,但我相信以媜儿性格,必定不会做出有辱门风的事来。请三娘宽心。” 三娘在媜儿处讨不到便宜,似乎在我身上找到了攻击的源头,冷笑道:“说起来那不要脸的东西还是你屋里的人呢,他的品行想必你是清楚的!或者,你领教过了,又唆使他引诱媜儿!” “母亲!”二哥怒道,“母亲说的什么话,妹妹好意相劝,你怎么又凭空污蔑?难道母亲还嫌摆弄的妹妹不够吗?” 三娘不知是否想起了什么,立时静默不语,屋里的空气似乎凝住了,间或听见她的几声抽泣。 第二十九章 节外生枝 明月如水,映照厅外一片雪亮。三娘屋外的桂花早已凋零,只剩下残存的树干和些许黄叶。 媜儿淡淡开口道:“母亲若是要教训姐姐,女儿就先回去梳洗了,不然父亲问起来,又是一桩官司。”三娘正呜咽着,听媜儿如此说,又急又气,箭步走到媜儿面前挥手便打,我站得近,忙挡住劝道:“三娘也是为媜儿好,说我几句,原是应当的。妹妹还小,又是年夜,三娘切切打不得!” 三娘剐了我一眼道:“你倒是会做人情!”我含笑道:“三娘要教训妹妹和我,什么时候不行呢,偏挑在今天,若是父亲知道了,反要说三娘不知礼数了。”她心思动得快,一瞬之下便了然于胸,冷笑道:“是了,若是你把这事传给老爷听见,媜儿和我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呢,倒是要你帮着隐瞒了。” 我心中涌起一股闷气,她向来蛮不讲理,此时我碍着晚辈的面子多方周旋,她还是一味不甘不满。当初毒害裴婉毫不手软,现时跋扈嚣张尖酸刻薄,不知此人良心究竟何在? 二哥温和道:“母亲也不必过于伤神,我在吐谷浑时,见着许多王公贵族取妃纳妾都是选的平民女子,千金小姐也有嫁给贩夫走卒的,只要两情相悦,门第倒不重要。”媜儿正半跪着摆弄玉佩上的如意垂结,听二哥如此说,脸上添了几分喜色道:“还是哥哥有见识!” 我心下感念他通情达理,不看重门第家世,这一点在官宦子弟中并不多见。三娘听见,仰头笑道:“罢罢罢,我居然生出这样一对好儿女!”旋即指着媜儿鼻子道:“我告诉你,别以为你哥哥帮你,就会错了主意!你若是死心塌地要跟那穷鬼,我立时就宰了他,你若情比金坚,便抱着牌位过一辈子!看你还跟我嘴硬!” 媜儿闻言,飞快的从地上爬起来与三娘对峙道:“你若杀了他,我便死给你看!”三娘气得浑身打颤道:“还轮得到你自己寻死?你现在便与我去回了你父亲,看他让你们怎么死!”又回身看我道:“你养的好细作,都攻到我房里来了,你想媜儿嫁给他,以后时时拿她的婚事当话柄来羞辱我?告诉你,少做春秋大梦!” 我深深吸气,压下心中怒火。二哥见我脸色难看,便对三娘道:“母亲多虑了,事关媜儿的名节,一切从长计议。我们谁不想媜儿好呢?这件事自然是不能让父亲知道的,母亲放宽心,我们一个字也不会吐露出去。” 三娘嗤笑一声恨道:“这会儿说起你们我们了,我倒是不知道你们是谁。说起来真是造孽,外人看我一双儿女男才女貌,都羡慕的紧,谁知道都是胳膊肘往外拐的东西!”这话说完,犹觉得不过瘾,又说:“别人家都是知书达理的千金小姐,仪态天成的公子少爷,偏生我们家活报应,小姐不像小姐,少爷不像少爷,天天招猫逗狗,连我也看不下去!” 二哥也不知道怎么了,刹那便动了气,沉着脸冷声道:“母亲可不是从前造了孽么?不然哪来今天的报应?”三娘闻言如遭雷击,脸色咻的苍白,定定看着二哥,二哥仍尖锐道:“我们劝了半晌,母亲都不解意。既然铁了心要禀报父亲,便请母亲自去。恕少庭有事在身,先失陪了!” 他掷地有声的说完,转身便走,我不敢看三娘和媜儿的表情,赶紧匆忙的福了福身,跟了出去。 月朗星稀,越是夜深越发显得空气清冽,天色蓝得像丝绒一般。二哥已经穿过花厅朝外走去,他曾经与我斗气,不管事大事小都会在不远处等着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与三娘致气,头也不回拂袖而去。我不知道是什么让他如此气恼,,如此决绝,但私下想来,他与三娘向来不亲近,甚至可说是生分。亲生母子能相处成这样,三娘的性格算是原因之一,但也不应当作为儿子违逆母亲的全部理由。究竟是为了什么,让二哥敢对三娘如此大逆不道,而三娘又隐忍不发呢? 我正想着,冬熙畏畏缩缩的上来问道:“四小姐,夫人可好了?”我略一沉吟道:“快了,你们去准备守岁的物件吧,留下一两个人在这里等着听唤便可。”她应一声忙吩咐下去。我借着院子里通明的灯光朝正厅去。 半道上途径园子里的假山,只见一脉清流从草木深处曲折泻于石隙之下。再进数步便平坦宽豁,假山两边建有插空飞楼,雕甍绣槛,皆隐于山坳树杪之间。我慢悠悠走着,便看见一个身影坐在山体阴影下的小石矶子上,隐约看轮廓像是二哥,我唤了一声,他却没有动。 我逐渐走近,因着想让他宽心一些,便笑着一手搭在他肩上。正要说话,没想到那人迅速的拉住我的手,用力一带一转,我便重心不稳摔在了他怀里。“想不到你跟少庭那么要好,居然认不出他的样子来。”这话说得慵懒随性,不是钟承昭又是谁?我挣扎着要起来,却被他牢牢抱住,我一时情急,又不敢高声,怕被人看见更难解释,便压低声音道:“表哥这是做什么,还不快放开!” 承昭身上有浓浓酒味,开口更是酒气袭人:“婉儿,我实在太过烦扰,只想你陪陪我,难道不行吗?”我终于奋力将他推开,正色道:“表哥若是酒后无趣,大可去花街柳巷寻乐子,犯不着特意来羞辱我!”他又伸手来揽我,见我闪身躲开,苦笑道:“别有千金笑,来映九枝前。听说妹妹很快要进宫做娘娘了,以后,是没有以后了。”我听他口气凄凉,不禁脱口而出道:“我是决计不去的!” 承昭先是一喜,随即又黯然道:“别骗我了。”我斩钉截铁道:“真的!”他一跃而起道:“真的?”见我点头,又是不信又是笑,扯住我的广袖道:“妹妹,你可知道我听说皇上对你有意,这些日子是怎么过来的?你对我冷冷淡淡,可我也不知是怎么了,中蛊一般,脑子里全是你的一颦一笑。妹妹,为何你要对我退避三舍?难道我真的在你眼里那么不堪?” 我看着月色下的他,昔日的丰神俊朗已经沾染了沧桑之色,想是焦虑憔悴多日,又想起长姐的事,心中略有所动道:“表哥暂且慢些诉说衷肠,倒是为长姐想个法子!”他愣道:“给她想什么法子?” 我小心的左右看看,四顾无人才低声道:“长姐腹中孩儿,表哥难道想不认账么?”他不提防我说出这话来,立时大窘道:“你……你是从何知道?”我扯起裙摆,挑一处较高的石台坐下道:“表哥莫管我从何而知,只说长姐的事如何处理?” 他酒意消退大半,直皱眉道:“早说过让她自行处理,她居然还告诉你知道,真是妇人长舌!”他语气极为不耐,对长姐全然无情,我怒道:“长姐一介女流,你若是不愿意,她难道还能对你霸王硬上弓么?既然已有燕好之事,你就必须给她一个交代!” 承昭瞠目,大约是想不到我居然直愣愣的把男女之事说的如此顺口,在东秦,就算是已婚的女子可能也不敢当着一个青年男子这么说吧。我脸色一红,也顾不得别的:“无论怎样,你都须得尽快将长姐娶进门!” 他脸色一沉,眼神阴鸷道:“若是我不肯呢?” “不肯?你为何不肯?那明明是你的孩子!”我急了,他若真的不肯,我一时还想不出什么办法挟制他。告诉父亲么?那纯粹是让长姐去死。告诉三娘?她只会欣喜若狂到处宣扬,长姐也是一死。那么,还能怎么办?我原以为对承昭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加以恐吓敲打,便能让他这种时刻盼着青云直上的人同意迎娶长姐,毕竟长姐也是正三品大员的长女,若是两家联姻,从中获取利益最大的还是钟家。 可是我没有想过,若是他不肯呢? 承昭见我眼神闪烁,越发轻狂道:“若是你,我便娶进家门散尽妾室。若是裴娴,我只能说愧对小姐美意。”我横眉冷对,他毫不在意,只仰起头对着明月吟道:“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夜色渐深,猎猎的风吹得他袍角飘动,当真是一枚风流人物,也难怪长姐把持不住。虽则是美男,但见他放浪形骸,立意不娶长姐,我便气从心来,忿然道:“亏你还是个男人,岂不知敢作敢当四个字?”他眼睛里蓦地迸出精光,一手便扭住我的下巴道:“为何你不去问问裴娴她干了什么好事?既然她敢做,为何又不敢当?”他的手指冰凉,酒后力道失控,捏的我下巴疼的好似火烧。 我正紧咬着牙关倔强不语,隐约听见棠璃锦心初蕊的呼唤声,那声音越来越响亮,想是守岁时间到了,父亲差她们几个来找我。四周寂静无声,只她们的声音听得真切,脚步声也渐渐拢近。 第三十章 兽炭化春灰 承昭脸上闪过一线凄凄,松开手道:“罢了,你去吧。” 因为下巴疼,我不禁用手轻轻捏着。承昭看见,不顾我的推搡,又捏住我下巴道:“弄疼你了?我原下手没轻重,你也不说。”他满眼满眼的心疼,看得我心都酥了。 棠璃的声音穿透山壁,我忙推开承昭道:“我不要紧!只是长姐……”他神色一敛,迅速出声阻止道:“莫要再说!裴娴的事与我无关,以后若再提起,别怪我连你一起唾弃!” 我愕然看看他隐入假山山洞里,不一会,棠璃与锦心初蕊便从另一头走了出来,见我愣着,棠璃忙上来给我披上大红羽缎披风,笑说:“今晚好月色,怪不得小姐在这里看的怔住了。” 锦心送上小烘笼,我捂着手道:“怎么找到这边来了?”初蕊提着琉璃小角灯笑道:“还说呢,满府里都翻遍了,就差一这块地界了。”我微微笑道:“差不多时候我自己就回来了,难为你们这么冷还出来找。” 一行人顺着来路往回走,有风拂过,树影斑驳,倏尔青山斜阻,转过山怀中,隐隐露出正厅一溜房檐的轮廓。顺着小路下来,便见到春夏秋冬四熙站在正厅门口,正准备焚香果品,院子正中一抬饕餮青铜大鼎,庄严肃穆。 父亲见我来了,笑着说:“这下齐全了,快来快来。”我过去依次坐下,长姐正在饮茶,我趁众人不备,偏着头悄声道:“我适才在假山遇见表哥了。”长姐手一抖,我赶紧扶住她的皓腕,长姐低低道:“他这个时候过来与礼不合,大年夜的怎能不在自己府上?也不知道是为了何事,你可问过了?” 我拿起茶盏,作势欲饮道:“他似乎是喝醉了。”长姐忙道:“要不要紧?”关心之情漾然脸上,我不知如何回答,只敷衍一句没有便扭过头喝茶,心里却打起了算盘:无论承昭对我是真情或是假意,他似乎是绝对不会自愿接受长姐的,照他的说法,那日醉酒乱性是长姐故意下套,他那样倨傲自负的男人,怎么可能低下头来屈服?既然如此,我又拿什么去说服他? 长姐碰一碰我道:“妹妹想什么?”我斟酌道:“长姐,妹妹无能,他还是不肯……”长姐好像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只愣了一愣,淡淡笑道:“妹妹无须为此自责,我早也知道,他终究是不肯的。” 见她故作镇定,面庞却微微发颤,我知道这次是让她绝了望,可我又能为她做什么? 子时午刻,父亲祭拜了天地,便回首道:“我可是要去歇下了,你们顽顽也便歇息吧,天明事情还多呢,别贪玩误了事。”我们都一一应了,他便在二娘的搀扶下走了。三娘吩咐下人别忘了关门关窗,不许再清扫杂物,不许丢东西出门等等,也跟着去了。 媜儿伸了个懒腰道:“可算完了。”合欢忙提醒道:“小姐,可不敢说这个字,犯忌讳的!”媜儿不以为意,长姐起身笑道:“你们慢慢坐吧,我可是要回去睡了。”我见她强颜欢笑,心中像针刺一般难受,虽然很想劝慰二哥,却又着实担心长姐,便说:“姐姐且慢,妹妹与你一同回去。”她也不推拒,只淡淡颔首表示同意。 室外冷风瑟瑟,虽然抱着烘笼,长姐还是缩成了一团,我解下披风给她罩上,她推辞着,自嘲道:“我这样的人冻病了岂不更好。”,我握住她的手道:“姐姐心里气恼,我岂能不知道?只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姐姐身体康健,我们才能再想权宜之计。” 第11节 她姣好的脸上流下两行清泪,凄凄道:“妹妹别再为难了,我自有主意。”我见她神色不对,生怕她做出傻事,忙道:“一切尚有转圜余地,姐姐千万不要胡思乱想做出傻事!”她扫我一眼便心知肚明,苦笑道:“妹妹多虑了,即便是为了孩儿,我也不会做出轻生之事。我因与绛珠商量,等元宵过后,抽个空子出府,绛珠有个舅妈在翠华山务农,且已寡居多年,我便投奔她去。” 我没想到她在走投无路时能想出这个法子,也不失为一种自保的良策,她又感伤道:“只是从今往后不能再父母膝下承欢,还望妹妹替我多尽孝道。”我拉住她推心置腹道:“姐姐别这么说,不到万不得已且别说离家的话。我们再想想。” 一夜辗转反侧,只听见自鸣钟报寅时正了,才勉强合眼。 早上在震耳的爆竹声中醒来,锦心正擦拭着五彩琉璃樽,见我醒了,笑吟吟的道:“大吉大利!万事顺遂!”我才忆起初一清晨要讨个好彩头,便笑着说:“万事如意!快倒杯水来吧,昨儿渴了一夜。” 这一番开门炮仗震得我睡意全无,抿了几口清水,披上小袄起来到窗前一看,只见外面晴空万里阳光普照,倒不像是冬天的天气。外面廊子里都是炮仗纸屑,碎红满地,灿若云锦,棠璃说这叫“满堂红”。说明了不准清扫,图个瑞气吉祥,喜气洋洋。 我转头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锦心回道:“巳时了。”我心里默算,平日里都在辰时起身,巳时相当于上午九点,我居然贪睡到现在!棠璃在侧边见我着急,便笑着说:“早起老爷和二爷便着了朝服进宫朝贺领宴去了,大小姐和五小姐都说身子乏不吃饭,三夫人一早出去了,只二夫人在家,因此没叫小姐起来。” 听她这么说,我才稍稍放宽心,便坐下道:“虽然如此,也该叫我一声儿。”锦心说:“小姐昨晚叹气了一宿,天要亮了才睡着,因此不敢惊扰小姐。”我唔了一声,不置可否。 初蕊从外面进来,端来一盏红枣茯苓粥并两碟精致小菜。我突然想起一事,便问道:“钟大人可曾来过?”棠璃接过调羹道:“钟大人明日才来吃年酒呢。”又笑着说:“老爷二爷领宴回来,还要祭过列祖列宗,方算受礼归毕,恐怕是晌午过后才得歇息。钟大人既是朝廷命官,同理也一样。” 我慢慢吞咽嘴里的粥,一时无话。 长姐闭门不出,直说身体不适吹不得风。媜儿那边也安安分分,没见什么动静。虽说是大节下,我却觉得府里冷清。 锦心抚掌笑道:“见着小姐闷闷的,我才记起,咱们房里原有一个逗趣解闷的人现放着,怎么偏倒忘了?”棠璃也笑道:“亏你想得到,常年不在咱们屋里伺候着,我也倒忘了这个人了。” 我心下知道她们说的是双成了,三娘既然知道了他与媜儿的事,也必须要做一个了断。因此吩咐道:“去叫双成来。”锦心推初蕊道:“别装模作样了,快传去。”初蕊只涨红了脸不动,棠璃笑骂:“平日里都是你在外边通传,这会子疯了,倒催起初蕊来了,快去叫了来。” 锦心一溜烟去了,少时又独自转回来道:“杂役房的人说今儿一大早双成就被五小姐叫去了。”我心里立时不自在起来,媜儿也太胡闹了,明知道三娘已经动了真气,还只由着性子跟双成厮混在一起。三娘心狠手辣,若是起了杀心,双成小命不保!这不是爱他,是害他! 我虽看不见自己的脸,但也猜想脸色阴晴不定,因此棠璃安抚说:“不如婢子去五小姐那里请他回来?”我铁青着脸道:“不用,他迟早要回来!”锦心初蕊不敢说话,棠璃看看样子,也不敢多说,只笑道:“老爷说明日请人吃年酒听戏,小姐喜欢哪一出?晚上点了灯婢子去取那花名册来让小姐先点上。” 我明知她想岔开话题,免得我在节日里恼怒不吉利。但心里总像隔着一块砖头,沉甸甸的,冰冷硌手。 第三十一章 奈何阻重深 我只在屋里静静吃茶,向锦心讨教刺绣功夫,间或摹几幅字帖。初蕊想是为了避嫌,主动提出去拾掇廊外的花草。约莫一个时辰后,双成便来了。 他惴惴的站在门外,不时抬头瞄一眼,我临摹完手上的字帖,舒展了身子道:“进来吧。”他踌躇着进来,也还是低垂着头不敢造次。我让棠璃收起字帖,又打发锦心道:“去厨房吩咐做一碗热热的甜汤来。”锦心去了,棠璃抱来青玉舒香枕让我靠着坐在榻上。 我第一次认认真真从头到脚端详双成,他的容貌实在是太出色,兼之身形挺拔如若翠竹,音色响脆犹似清泉,姿容之美,即便二哥承昭尤不能比肩,褴褛粗布也掩不住他的光华。这样一个人,偏生地位低下生世不明,真是明珠暗投,美玉沾泥,白白可惜了。 我掩住心底的叹息道:“你是想死还是想活?”双成一惊,不由自主的便跪了下去道:“小姐说笑了,谁不想活着呢。”我也不瞒他,直奔主题道:“三娘已经知道你与媜儿的事情,只怕府里留你不得。”他要说话,我摆手制止道:“我知道你舍不得媜儿,可三夫人的手段你也见识过,你再与媜儿纠缠下去必死无疑。虽则你们是惺惺相惜,但在外人眼里你图的不过是美人如玉富贵荣华。你细想想,你与媜儿何曾有可能?” 他敛容沉静道:“小姐的意思是?” 我接过棠璃奉上的茶,悠悠道:“你之前不是说过要走吗?现在,正是时候。”他抬头看我,只一瞬,眼神里的酸楚刺痛了我。我究竟这是在做什么?因为怕他被三娘整死,就活生生拆散他跟媜儿。我这样又算是帮他?还是害他?以后媜儿知道了,她本来对裴婉就有成见,又会怎么样的咬牙恨我? 正想着,双成缓缓道:“请小姐开恩,小的现在不能走,必得等到元宵过了才能。”棠璃俯身在我耳边轻语:“元宵是五小姐生辰。”我心中一动,难为他有这心思,不顾府里暗藏的杀机,只想着挨到媜儿生日后再走。 放下手里的茶杯,我微微搭手扶他起来,他见我面有怜悯之色,想是同意了,便复又跪下,重重的给我磕了一个头道:“多谢小姐成全!”我挥手示意他下去,筋疲力尽卧倒在榻上喃喃道:“成全?我成全了什么?我不仅成全不了自己,也成全不了他人,如今不过是将他赶出府的时间延后几日,我何德何能?竟换来他这么大的礼!” 棠璃默然道:“小姐替他瞒着众人,即便现在赶他出府也是为了保住他一条命。双成不傻,孰是孰非他自然清楚。”我们对视一眼,彼此都徒生几分伤感。 大年初二以后,父亲忙于请人吃年酒听戏,贺节来的亲友也络绎不绝,几乎踏破了门槛。我成天只和二娘长姐说话逗趣,或者同棠璃锦心初蕊等丫鬟赶围棋,抹骨牌。二哥与三哥也是天天忙着请人吃年酒,厅上院内皆是戏酒,依依呀呀的昆曲声穿墙而过,一连忙了几日,直到正月十一才算完了。 我从二娘屋里出来,走到穿堂画廊下,只见二哥正从另一处扶廊里出来,背对着我埋头走的正欢。我紧赶慢赶的上去想吓唬他,没想到武将就是不同,早早的便知道我来了,在我伸手拍他的时候,一把便被他攥住了手。 “多大的人了,还闹。”他淡淡说,我看他不甚高兴,也不好说什么,只一味装傻憨笑。他突然伸手朝我脸上拂来,我一惊下意识的闭上眼睛。二哥忍不住笑道:“你头花快掉了,这么紧闭着眼睛是要做什么?”我一听,忙羞得睁开眼,果然是鬓边一朵镀金蝶形珠花松脱了,二哥扶正珠花,犹笑吟吟看着我道:“今天打扮的这么艳丽,是要出门去?” “哪里有人陪我出门?还不是二娘说,逢年过年的不可太素净,所以才这么大红大绿的装扮起来。” 他略退后一步,细细打量我,我今天穿着一件银罗花绡纱长衣,外罩一件花样繁复的偏红勾勒宝相花纹服,下穿一条盘金彩绣棉裙。头上滟滟的插着云凤纹金簪并宝蓝点翠孔雀吊钗,那孔雀嘴里的吐珠原是进贡的东珠,皇上赏给了父亲一斛,父亲便拿了几颗给家中女眷打造了珠钗。此刻映照阳光,更加温润莹亮,熠熠生辉。 二哥看了半晌,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我所见过女子中:论妩媚,媜儿为最。论明艳,沈御女为最。论清雅,谁也不及当今皇后。可若是这几者共论,当以妹妹为尊。妹妹若真的入宫为妃,只怕无人能与你一争光辉。”,我明知他是真心赞赏,也禁不住嗔道:“我还当你老实巴交,原来私下里也对女子评头论足的。” 他微笑着,不免有些窘。我忆起这半年来的时光,意想不到能与他又和好如初,心中感念,便只管眼波流转望住他。冬意萧瑟,习习的风吹动了他的袍子,我的发丝,我与他彼此凝视,融融意浓。我是个没定性的人,只觉得此情此景辜负不得,便情难自禁抬起手抚上他的脸。 二哥不闪不避,任由我的禄山之爪在他脸上摩挲。我不安分的动作似乎触痒了他,他终于抓住我的手道:“手这么凉,还只逗人。”,说罢便顺势将我的手放在唇边呵气取暖,间或轻轻一啄。 我羞红了脸,他捉狭的笑道:“你也知道害羞。”,我伸出那只空闲的手作势要打,却被他也一把捉了,犹如珍宝般双手捧着。我头次觉得大冬天里也生出浓浓春意,熏得人昏然欲醉。 身边传来一阵草木窸窣声,我扭头看去,三娘站在不远处的转角,正一脸冰霜的看着我们。她穿着富贵双喜正紫棉衣、拖地烟笼梅花百水裙。此时正用力捏着拳头,头上的朝阳五凤挂珠钗簌簌抖动。她身后站着秋熙,茂密的灌木延伸到她肩头,声响正是由此而来。 我和二哥忙不迭分开两边,都有些不自在,难免现出惶恐之色。三娘冷冷的走近,每一步都像踏在我心里。她走到我面前,我垂着头,因为不知名的羞涩和惶惑,不敢抬起。三娘静了半天,二哥不语,秋熙不敢说,四周静寂,连呼吸声都听得清清楚楚。空气好像被粘胶黏住,沉沉的压在身上。 二哥清了清嗓子:“母亲……” “少庭,你四叔回来了,你父亲正到处找你,还不快去。”三娘根本不给二哥说话的机会,二哥愣了愣道:“四叔不是在鞑靼征战吗?怎么一声儿不闻倒回来了?” 三娘脸色已然恢复如常,和颜悦色道:“正是说呢,所以你父亲满府里找你。”二哥面有犹豫,大概担心三娘会为难我,三娘装作没看见道:“外边传三四回了,你倒是快去啊。”。见她催得急,我用眼神示意无碍,二哥定定神道:“既是如此,母亲好好照顾妹妹,我去去就来。” 三娘皮笑肉不笑的应了,转脸就用一副寡淡冷漠的表情瞪着我。虽然我觉得自己没有做错,但还是不由自主的心虚起来。三娘歇了歇,冷笑道:“你是主母亲生的,又长在书香门第。我想要请教一下,何为文姜之祸?” 文姜是春秋时代齐僖公的次女,与她的姐姐宣姜都是当时闻名的绝色美人。但齐文姜美则美矣,却不知羞耻,还未出阁便与自己同父异母的哥哥齐襄公私通,闹得沸沸扬扬。后来出嫁生子,偶尔回一次娘家又跟哥哥干柴烈火搞在一起,最后还谋害了自己的夫君。 三娘盈盈走近,慢悠悠道:“文姜寡廉鲜耻,勾引自己的亲哥哥。可怜齐襄公一代君王,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招致举国唾骂,人人不齿。婉儿,你自小也是饱读诗书的,没道理不知道这个故事吧?” 我一愣,随即脸像火烧一般灼烫起来。三娘这么说,明着是影射我了。秋熙嗤的笑出声,对三娘道:“夫人你看,四小姐怎么脸红了?”三娘笑骂:“没规矩的蹄子,你们小姐还未出阁,说起那男盗女娼之事当然脸红了,难不成还安之若素吗?” 可怜我站在当下进退不得,若论起来,三娘说的确实没错。我喜欢裴少庭,原本就是惊世骇俗不可接受的事情。可是我心里万千不甘又如何排解?我不是裴婉,却要承担裴婉的责任和义务,我与裴少庭并非血脉相连,却因着披了裴婉的皮囊不得不谨守禁忌寸步难行!裴婉何辜?我又何辜? 她说完话,又虚虚的一手抚上我的脸道:“论理,你这张脸确实不可方物。可是光有美貌又能怎样呢?”她忽的凑近咬牙低声道:“你害媜儿不成便想拉少庭下水?我生的儿子我自己知道,他绝不会做出那起没人伦的混账事情,你若是想借机害我,便是打错了主意!若是真想嫁给他,便是投错了胎!” 三娘声音虽低,却言辞冰冷,每个字都像一根冰凌深深扎进我的身体里,又寒又痛,只恨不得教我魂飞魄散。 第三十二章 风老莺雏 我强自忍着,手捏成拳,长长的指甲直嵌进肉里。 三娘又不咸不淡的说了些尖刻话儿,这才得意的走了。她何等聪明,知道如何能戳进我的心窝子,知道如何能催发我的羞耻心,知道如何诱起我的负罪感。等到她走远,我的眼泪才大滴大滴砸在地上。 不得不承认,她的话对我还是起了一些作用。回去后,我闭门不出在屋里自省了三天,却始终理不顺脑子里的缱绻情丝。即便我可以禁锢住自己的脚步,却禁锢不了自己远飞的心。即便心里明透的像水晶一样,明知不可、不能、不该,也还是无能为力。 正月十四也是个晴朗的好天儿,父亲命人在大花厅上摆了几席酒,又定下一班小戏,满挂着各色佳灯,又差人请了三哥一家并族中近亲。照例,正式宴席上男东女西,二哥与我遥遥而对,入座时笑吟吟的望着我,我正雀跃,忽忆起三娘的话,便脸色萎顿,报之以苦笑。 四叔星目剑眉,高大威猛,一望便是金戈铁马的将领,婶娘一如既往的高贵神气,三哥气色也好多了。跟着他们来的,还有一个异域打扮的年轻女子。 她前额的头发系成了八条小辫,八条小辫又分作两半,左右各四条,用彩色线绳在靠近辫根的位置上,把四条小辫捆绕在一起,一直绕到辫子的中下段,改梳成两条大辫。衣服也独特,不像东秦的女子上下两截分开穿,而是只穿一件连体天蓝色棉袍。她的皮肤并不白皙,可是浓眉大眼,明艳照人,兼之举手投足透着大气。我第一眼看到时,心里惊呼:这不活脱脱是个蒙古姑娘吗? 四叔告座之后介绍道:“这是鞑靼的郡主,名叫阿史那珠摩。”,父亲闻言作了一揖,阿史那珠摩倒也知事,忙起身回礼道:“我不懂东秦的规矩,若有失礼之处还望大人们海涵。”。父亲便笑问:“这郡主能听懂我们的话?”婶娘掩口娇笑道:“郡主不光能听懂我们的话,识文断字可谓无所不通。人家的父亲好歹也是大汉,培养起女儿来那是下了血本的!” 四叔又说:“她父亲所统领的都拔儿部被乌古斯部剿灭,只剩下她一人逃脱。”阿史那珠摩想起灭门之灾,脸色逐渐暗淡下去,婶娘忙宽慰的拍了拍她的手。四叔顿一顿又说:“自从鞑靼西可汗跟咱们讲和之后,圣上便下旨让我撤兵回京。乌古斯部与我们东秦井水不犯河水,本来八竿子打不着。活该这孩子跟咱们家有缘,偏偏在我饮马的时候看到她晕倒在一个大泥水坑里。她没了家人,留在鞑靼也是一死——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便带了回来。” 婶娘撑不住笑道:“他刚回来的时候,唬了我一跳,还以为出去打了两年仗,倒打回个压寨夫人来了!”一家人都笑起来,底下的丫鬟也捂着嘴偷偷发笑。婶娘转身看着她们笑骂道:“笑什么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心里边取笑我是个醋坛子。告诉你们,等你们一个个配了小子,有你们哭的时候!” 三娘与婶娘本是手帕至交,今见婶娘泼辣豪爽,便笑道:“罢了吧,亏你还是薛家的人,一点尊贵样子也没有。还没喝呢,倒上头了!”婶娘便也笑了,四叔亲昵的抚着她的背道:“她若是摆出那尊贵的架子来,只怕我早逃到边塞放羊牧马去了,谁还肯回来呢?”婶娘圆睁杏眼,拿筷子指着四叔道:“你敢!” 四叔大度的笑了,拨开婶娘的筷子对我们道:“你们看看,每每她压制我的时候,是最有皇亲贵胄的气势了!”我们都笑了,我看着婶娘,她那娇嗔的样子,看四叔的眼神,和二娘当初对父亲一模一样。怪不得四叔家里一个妾室也没有,以前我还以为是婶娘凶悍善妒,现在看来,却是这夫妻两个情投意合,忠贞不移的缘故了。 酒过三巡,长姐便告身体不适离席了,我也抽个由头跟了出去。长姐见我跟来,便笑说:“怎么也出来了?”,我上前拉住她道:“我还是不放心姐姐。”,长姐微微一笑道:“放心,他虽然不认我,孩子却认得我。即便是为了……”她顿住,抚了一下肚子又道:“我也不会有那傻念头。”我如释重负道:“姐姐想得开就最好不过了。”。 只一刹那,我眼角余光像是瞥见灌木丛旁有抹裙裾一闪而过,又听见窸窣有声,我忙撇了长姐追过去看,只怕万一是哪房丫鬟听见了我俩谈话,岂不坏事?我疾步过去,只见一只油光水滑的黑猫迅疾的一跃而去,这才放下心来。 长姐追过来道:“怎么了?”,我转身松口气道:“没事,是只猫。”,她也抚着胸口说:“我也听见声响,可吓坏了。”。我见她穿着一件宽松的玉香色罗纹锦上添花大氅,把肚子遮的严严实实。加之她平日体态丰泽,又不爱出风头,时时都韬光养晦。外人看了只说冬日穿的臃肿,绝想不到腹内还藏着官司。 席罢上茶,父亲与四叔、二哥、三哥自去书房高谈阔论。我与媜儿、阿史那珠摩随三位长辈到花园里赏红梅,边走边说话儿。 三娘说:“皇上后宫里不是还有一位吐谷浑的公主吗?听说是慕容超的亲妹子?”婶娘颔首道:“正是呢,我曾在皇后宫里还见过一次。”三娘来了兴趣道:“那外国的公主长得如何?可是像画上的一样红头发绿眼睛?”婶娘折下一支红梅道:“吐谷浑人说起来也不过沾了些异域血统,样子和咱们东秦人也差不多,就是眼睛深些鼻子挺些罢了。” 前面有一步阶梯,三娘牵起裙角仍只问道:“比起媜儿的模样来如何?”婶娘嗤笑道:“连汪宝林的容貌尚且不如,何况媜儿?当初原是她父亲战败求和时献给圣上的,本就矮了三分。现在她哥哥又作恶,没牵扯进去都算是造化。你想,就算是天姿国色,皇上又能有多宠她?” 媜儿好奇问道:“照婶娘这么说,这位公主倒是可怜的很。”婶娘应道:“说起来也的确可怜,幸好皇后仁慈常照应着,饶是如此,我见她还是怯怯的,一点后妃样子也无,想是受了不少欺负。说到底,谁让她摊上那么个老子娘兄弟?” 一行人想起那苦命公主的遭遇,同为女子,物伤其类,都不免默然。 甬道旁树树红梅都生得红艳欲滴,芳香四溢,三娘素来喜欢艳丽之物,便也伸手攀折,她个子娇小,踮了几次脚也没够上。阿史那珠摩在一众女子中个子最高,见三娘还在努力,便伸手一把折了,恭恭敬敬递给三娘。三娘接过,顺势拉住她的手道:“怪不得夫人喜欢你,你这孩子果然懂事。” 婶娘在一边笑:“不是我夸她,好歹也是鞑靼的郡主,金尊玉贵的。可是来了我家里这几日,当真是恭敬顺谦,一点不拿郡主架子。人前又不苦着脸,见谁都和和气气。我就喜欢这样大气敞亮的孩子。”她说话间拿眼瞟着我道:“依我看,虽然她不是汉人,却比起咱们东秦有些恃宠而骄,拿腔拿调的小姐明白事理多了。” 我初听这话只是一怔,慢慢才回过味儿来。中秋螃蟹宴时我比众人多了一碗燕窝,婶娘原就有些看不惯,兼之有三娘在一旁撺掇,只怕我在婶娘心里已经烙下了不明理不懂事,扮神扮鬼,娇气任性的记号了。 阿史那珠摩听见婶娘夸她,忙收敛了神色道:“夫人谬赞,珠摩遭逢家破人亡之祸,若不是老爷和夫人好心,现在也不知道在哪里挣扎。珠摩虽然是鞑靼人,也懂得知恩图报。侍奉夫人乃是本分,便是让珠摩以死相报也不为过!” 婶娘拉住她的手,感慨道:“若是换了别人,当日在皇上朝堂上早嚷嚷着报仇雪恨沸反盈天了。亏得这孩子识大体,知道咱们现在不便对鞑靼开战,硬忍着丧族之痛。难怪帝后并太后都直夸你。” 听见太后并皇帝皇后都交口称赞,再看阿史那珠摩,我便不禁肃然起敬。她只淡淡道:“鞑靼刚与东秦讲和,若只为了珠摩一族之事再开战,岂非陷东秦于不仁不信之地?况且我族与东秦素无往来,何德何能请动皇上搬兵?”三娘眼珠骨碌碌一转,笑道:“也不是没办法,若是你做了皇上的妃子,皇上自然会为你做主。” 婶娘闻言,瞪着三娘亮开嗓门道:“我说你是失心疯了!自先帝驾崩你从宫中出来,无论是谁你都一味想撺掇进宫去,珠摩是定然不去那深宫的!媜儿每天收拾的伶伶俐俐的,你怎么不送她去?”,她语气里带着明显的鄙夷之态,三娘略有些尴尬,随即道:“我倒是想,也要这死丫头肯啊!”秋熙本侍立在旁,此刻忙低声提醒道:“夫人,您犯讳了!”。三娘瞄见媜儿正一脸事不关己的样子撕着梅花瓣儿玩,哪顾得这些,气冲上脑道:“你看她,凡事都冷冷淡淡的,我给她说的话全当耳旁风,要不是看她是个女孩儿家,我早就每天一顿家法让她长记性了!” 她这话因为带了气,声音不自觉的放高了些,媜儿回头似笑非笑道:“你打啊,女孩儿家怎么就打不得了?”,秋熙死死扯住三娘的短袄,又拿眼神瞟婶娘,三娘顺着看见婶娘嘴角噙着笑,显是等着看笑话,也就强压下一口气,只当做没听见媜儿的话。 我素来在她们二人眼中是不讨好的,加上之前一番好意反被三娘奚落,便也按下热心肠。只不过此时若不加劝慰,情理上又说不过去,于是随口道:“明日媜儿及笄礼成,便是大人了,以前的小孩子心性自然就改了。”,三娘虽然不接话,面色多少和缓了些。 阿史那珠摩听见及笄礼,也来了兴趣。因着鞑靼没有这习俗,便絮絮叨叨东问西问,婶娘喜欢她,三娘想转移话题,两人也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讲起来。 第三十三章 上元及笄 第二日是元宵佳节,也是媜儿十五岁生辰。府里收拾的缛彩繁光,隆重热闹,道贺的人来了一拨又一拨。 午膳之后,我在自己屋里包好送媜儿的小泥人,初蕊便一头扎进来道:“小姐,晚上咱们去街上看花灯吧?婢子听人说,京城来了好多胡人蛮子,摆满了各种铺子,杂耍小吃唱曲的比比皆是,花灯也遍街都挂着,可热闹了!”锦心笑着啐道:“就你打听得细致,看花灯,不用在府里听差了?小心三夫人知道了,又是一顿嘴巴子!” 初蕊咂舌道:“你们不说,谁能传到她耳朵里去?”棠璃正擦拭着多宝格上的三彩马,闻言道:“咱们不说,就能防住隔墙的耳朵吗?你真是越活越倒回去了。”,初蕊怏怏的坐到我身边,我见她垂头丧气耷拉着脸,又记起二哥说过元宵夜要带我出去赏花灯,便拖住她的小手道:“好了,若是晚上得空出去,一定指派你跟着伺候。” 她听见转忧为喜道:“真的?小姐没哄我?”,我笑着说:“自然是真的,谁哄你呢。”她顿时笑嘻嘻的起来,锦心打趣道:“去吧去吧,让小姐把你卖给那些蛮子当小老婆才好呢!顿顿让你吃那些膻羊肉啊马奶酒啊什么的,反正你也贪吃!”,初蕊又羞又臊道:“你就胡说,我不把你这张嘴撕烂不算完!”,说完扑过去又掐又捏,和锦心滚成一团。 当时我们都欢欢喜喜,笑逐颜开。谁也没料到往后的岁月一语成谶,一句玩笑话竟然真成了初蕊一生的宿命。 等她们俩闹够了,棠璃笑道:“别只闹不够,快起来梳洗。今日五小姐及笄,别误了时辰。”,那两人脸红红的爬起来,又互相拍打了一番,才规规矩矩洗了脸拢了头。整理妥当,初蕊捧着小泥人随我先走,棠璃随后跟来,锦心照例留在屋里听差。 通往花厅的路,游廊曲折,阶下石子漫成甬路。我婷婷曳曳走着,来了半年多,跟着女眷也学会了在人前的步伐仪态。 行至半道,只听见身边传来嗡嗡之声,我不经意抬眼望去,却是一只蜜蜂正在头部附近盘旋,像是要找一处地方落脚。小时候被蜜蜂蛰过,我深知它的厉害。虽然只有一只,却同样不可小瞧了去。这要是被蛰上,疼倒不要紧,关键是一蛰一个大水泡,又疼又痒又肿,水泡破了还留疤。 我正要蹑手蹑脚绕开去,初蕊大惊小怪嚷起来,又挥舞着丝帕冲上来拍打。不知道她是怎么弄的,那蜜蜂朝着我正正飞了来。我也顾不得什么体面矜持,拖起裙角便没命的朝山坡上跑去,只想着赶紧跑到哪个厅里,让家将帮着驱赶。 突然前面甬道上闪出两个人来,像是刚从曲廊绕出来。我收不住脚步,整个人便没头没脑的冲进了前面那人的怀里。但旋即我又被整个的拎了起来,一张似曾相识的脸逐渐定格,“你是什么人?” “飞廉!不可无礼,快放她下来。”,另一个男子的声音缓缓响起,那名唤飞廉的武将极听从命令,我又咻的一声踩到了地面。初蕊气喘吁吁的跟上来,见飞廉仍单手封着我的领口,便涨红了小脸指着飞廉道:“放肆!你是哪房的家将?居然敢对四小姐无礼!还不松手!” 飞廉白了她一眼,他身后的男子发话了:“这位姑娘说的没错,你还不松手,等着挨军法么?”飞廉闻言,便松开手去,初蕊忙上前给我整理领口胸前揉皱的衣服,我一得自由,这才收拾起慌乱的心情,仔细看着眼前二人。 那飞廉二十来岁,着一身崭新铮亮的明光铠甲,佩剑束发戴冠,长身玉立,英姿勃发。身后的男子年纪大些,也不过四十出头,不知是不是眼误,我居然觉得他的眉眼和二哥有几分相似。他穿着鱼肚白的袍子,鹅黄色的偏衫,又披着一件四围龙锦绸的披风,腰间一条五指阔的玲珑玉带,鞋面上绣着二龙戏珠。束发未戴冠,却显得格外清雅疏狂,意气飞扬。 初蕊手忙脚乱的拾掇着我,忍不住道:“这是怎么说的,自己家里反而被欺负了,我必定要回老爷去!”我见眼前男子打扮与众人不同,周身衣饰用料均极其华贵珍稀,想必不是皇亲就是国戚,否则谁有胆子把鹅黄金龙穿在明面上?便压低声嘱咐道:“别白话了,这人来头不小。” 她性子单纯,向来又极护着我,当下只梗着脖子道:“任他是谁,都没有客人反欺负主人的理儿!”,飞廉听见,也冷声道:“她冒冒失失撞了来,谁知道是大家小姐?别说是我,换了别人,同样当她是刺客!” 初蕊火冒三丈,还要理论,我一把扯住,对面前中年男子微福身道:“虽不知这位大人名姓,但大人即赏脸来到我家府上,就是给阖家增光。小女子今天失仪,情非得已,还望大人海涵!”他上下打量我一番,微微笑道:“无碍。” 我站直身,又稍稍整理了一下衣着,嫣然道:“今日妹妹及笄之礼,花厅待客,小女子先行一步,望大人见谅。”,他饶有兴趣的注视着我,嘴角浮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在下也是为此而来,小姐若是不嫌弃,我等可否与小姐同行?” 他本是客,不识路理所当然。此刻我若是说不行,岂非不近人情? 同行路上,飞廉和初蕊在后面嘀嘀咕咕,不消说是在斗嘴。我与那男子客气寒暄了几句,倒是没什么别话。眼看花厅在前,三娘正站在外面安置宾客。她原是大家里出来的,认识的人多,又曾入宫封贵人,交际手腕自然比二娘高明,父亲也乐得把这些事交给她,自己享清净。 第12节 三娘不经意间看到我,眼睛顿时一亮,满脸笑意的快步迎了过来。我看着她脸上毫不做假的笑容和莹莹发亮的眼眸,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起来,什么时候三娘对我有了这等热情?我竟一点也不知道。她还没走近,便盈盈福身,口呼:“国师法驾,妾身迎接来迟,望国师赎罪!” 原是我会错了意,她哪里是来接我的,明明是来拜见国师的。思及此,我心里猛然一惊,本来猜到身旁人地位不低,没想到竟然是国师!我原以为,既为国师,德高望重,权倾朝野,必定是一位花甲老人,万万没想到,竟会是这位仪态飘逸的中年男子! 他向前几步,搀起三娘道:“裴夫人无须多礼!”,其他人见了,便都簇拥了过来,作揖的作揖,拜倒的拜倒,国师一时风头无两。父亲也来见了大礼,将其引为上宾,我冷眼观察,自国师露面后,三娘一直伺候在身侧,反倒主动把父亲扔给了二娘,这并不像她素日里争强好胜的性子。 须臾开宴,流水般的山珍海味依次呈上,众人先给国师敬茶,又给父亲敬酒,席间溜须拍马之辈甚多,吃饭是其次,吹捧得国师与父亲格外高兴才是正理。我偷眼瞧二哥,他一脸厌弃鄙夷兼烦躁之色,也不知道又是谁捅了马蜂窝。 须臾饭罢,众人又簇拥着国师和父亲去往正厅。只见媜儿一身红色金罗蹙鸾华服,显得花团锦簇,娇艳异常。头上的饰物一样也无,早已经跪在正厅候着了。婶娘、国师并父亲、三娘坐在上方,媜儿跪着一一敬茶。等撤下茶盏,婶娘起身散开媜儿惯常梳的双环髻,绾绾直上盘成凌云髻。三娘郑重的打开雕花红檀木锦盒,将一支白玉嵌红宝石双结如意簪交给国师,再由国师珍而重之的插到媜儿发间,由父亲将媜儿扶起,媜儿复又缓缓跪下叩拜致谢。众人争相说些吉利好听的喜庆之语,媜儿再起身向众亲友福身致谢。由此礼成。 一时礼罢,父亲和三娘忙着安置亲友吃茶,媜儿被合欢扶了回房。人多眼杂,我和长姐也抽空出来,免得多生事端。长姐因笑着说:“上元佳节,街上花灯如昼,妹妹往年也不出去顽,今日可要好好逛逛。”,我只浅笑不语,毕竟今日客多,身为家中唯一的男丁自然要殷勤应酬,谁知道他还记不记得曾经对我说过的话? 闷闷的在屋里坐了一会儿,棠璃从外间进来,附耳轻语道:“双成现时正向五小姐房里去,想是去祝生辰。”,我微微点头表示知道了,棠璃又自言自语道:“也不知道这位真走了,能不能收一收那位的性子。”,我猛然记起初蕊,便问道:“初蕊那丫头呢?”,棠璃也不知道,忙高声唤了锦心进来,锦心回说:“屋里上灯用的洋蜡没了,初蕊去管事房拿新的来,就快回来了。”。 我按下一颗心,脱下正装,又换上杨桃色蝶纹寝衣,随意披上一件家常罩衣,歪坐在昙花小塌上,拉拢了暖炉烘手,想是今夜不出去,也就无所谓穿什么。只是不知为何,心里惴惴的,像是有什么事没照应到。 第三十四章 东风夜放花千树 我正围在火炉边翻来覆去拆着九连环玩儿,二哥一掀棉帘子进来,见我换了家常衣服,反倒一愣道:“怎么这会儿倒换下衣服了?不去看花灯了?”,我冷不防他突然进来,倒有些又惊又喜,棠璃搬来软榻道:“二爷请坐——小姐正说着,二爷今天忙,怕是不得空儿。外头人多,也不敢混逛。所以换了衣服,还说一会早早睡去呢。” 二哥拉动软榻,靠近我道:“客虽然多,我认识的也没几个。再说前些日子也应酬过了,横竖有父亲在,我偷个懒儿也没人知道。”,又一壁催我赶紧换衣服换鞋,自己掀帘子出去。约莫估到我换好了,再负了手进来。笑吟吟的看棠璃为我挽髻。 我急急忙忙的拈起一只胭脂棒,抖出些许胭脂粉,在两手间拍匀了顺着腮边往上直到髋骨,二哥只笑道:“慢着些吧,慌什么。”,棠璃笑说:“小姐这种抹胭脂的手法婢子还是头次见,别有一种风姿。”,我笑笑,心想没有毛刷子,若是有的话我还能抹的精致些。腮红嘛,现代女孩谁的梳妆盒里没这个。 棠璃绾好了发髻,又抽身去拿披风。二哥踱步过来,看着我的手故作不经意道:“戴着还挺合适的。”,我一怔,才记起他说的是我手上的白玉指环,见他故意端着稳重的样子,也淡淡回说:“确实挺合适的。”,他虽然忍住得意之色,眼睛里却满是笑意。 出门的时候只有我和二哥。棠璃本来要同去,不料月信来了,难免有些不自在,我便嘱咐她在家歇着照看烛火。有二哥陪着,也不需带家将。二哥说过,出门带随从原是为了安全,若无那个必要便不须众星捧月般嘈杂显摆。 街上人潮汹涌比肩接踵,我们一融入人群便感受到元宵节的独特氛围。真如初蕊所说,好多杂耍、商贩、唱曲儿的、卖糖画的、人人都喜气洋洋,东奔西走看花灯猜灯谜,老人小孩也掺杂其中,还有大量胡人。我和二哥被挤来挤去,有几次都差点被挤散。 仗着人多,又夜色渐浓,我犹豫半天,终于瞅准机会拉住了二哥的手。他偏头看了我一眼,脸红红的,却顺势紧紧握住。没人知道,隐藏在车水马龙里的我俩十指紧扣。我那么用力,像要嵌进彼此的生命里,只怕一松手,他就会像手中沙,消逝不见。 不需要太刻意推挤,只顺着人群便能揽尽风光,走完一条长街,拐角又是一处空旷之地,一个巨大的花灯出现在我面前:那灯轮高约二十丈,外罩用锦绮流苏制成,华贵异常。又装点着金银玉器,一派珠光宝气。庞大的灯体上挂着各种式样的小灯,分别绘制着花鸟草虫,游鱼走兽。光照四方,宛若繁星。目测约有上万盏,簇拥起来真如天界仙树一般。 我惊叹道:“居然有如此硕大的花灯,我平生见所未见!”,旁边有人说道:“这个花灯是皇上特意打造放置民间,借黎民百姓之口为太皇太后祈福用的。难得九五之尊日理万机仍不忘一片孝心,罪过可惜二字都说不得了。”说完,一众人等都合十低声祝祷。 二哥皱眉叹道:“当真是火树银花不夜天,终究太奢靡了。”,我掩住他的口道:“还说,没听见周遭都是赞扬声,就你语出惊人。”,他握住我的手腕道:“世人哪知这道理,从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啊!我朝外敌众多,均都虎视眈眈,前线军士口粮军衣尚且不足……”,他还没说完,赏灯的人已经飞来白眼,想是嫌他话多吵着了。我忙拉着他从跪拜的人群中起身,绕到相对人少的街上。 “你啊,从前冲锋陷阵还嫌不够,好不容易回来过两天清静日子,还记挂着那些士卒兵丁。要是皇帝真的圣明,就该封你做个将军,起码也知道体恤下属。”我附在他耳边悄悄说,他只摇头道:“我并不想做什么将军元帅,我只是想为底下那些战死沙场的人求个公允。”。 我笑着刮他的鼻子:“这话又托大了,上了战场便生死有命,总不能尤人。”,二哥深深的叹了一口气,眼神越过我朝远方看去:“你不知道,我在那边的最后几天,朝廷断了粮饷,统帅有吃有喝,普通士兵只能自己去挖地瓜苦菜,那青海边塞苦寒之地,哪里有什么野菜可吃?不过凭运气猎杀野兽饥一顿饱一顿罢了。棉衣破旧,便剥下死人的衣服裹上,也顾不上忌讳害怕。皇上若是要我们继续追击,一路冻死饿死只怕不计其数了。” 他说着,又低头看着身上的玉青色龟鹤喜相逢大氅,忽又抬头对我说:“万没想到还能活着回来,我只当再见不到西京的月色……更见不到你了。”,我不禁紧了紧手指,似乎这样就能通过指尖将浑身的热气和力量传输给他。 他也反手握紧我,勉强笑道:“不说这些了。今日上元佳节,万不可辜负了。”,我见他笑的凄凉,哪里又高兴的起来,只不过他入伍以后难得回来一次,我若是也沉着脸,可不就真的白白糟蹋这么热闹喜庆的元宵节了。 前面热气蒸腾,家家摊前都围满了人,因着是夜晚,白烟氤氲格外显眼。我正好奇打望,二哥说:“你也长久没吃这个了吧?”,“什么?”,我不明所以。他灿然一笑,拉着我快步走到一个摊前,对那店家道:“一碗面蚕。”,我听到“蚕”字便骤然打了个寒颤,一声鸡皮疙瘩密密麻麻的起来。 他拉着我坐下,付了铜板,端了那青瓷大碗,边吹边递给我:“小心烫着,慢慢吃。”,我犹豫着接过,畏畏缩缩半眯着眼看去,那碗里稀稀疏疏点缀有碎肉青葱芫荽,还有十来颗珍珠汤圆大小的面团儿。色味俱佳,香气扑鼻。我又是好奇又是害怕,不禁问道:“这里面那样有蚕肉?”。 二哥突然傻住,哑然失笑道:“呆瓜,这是绿豆粉做的,煮糯为丸,糖为臛,杂肉做汤,面团又如人工造蚕,所以谓之面蚕。哪里是真的有蚕肉?”。周旁的人都哄笑起来,我窘的直想往地缝里钻。二哥也笑,我初认识他时,只当他是千年冰山万年积雪,不懂得笑,也不懂得爱,朝夕相处下来,才知道他原是冰山下的火种,积雪中的烈炭。只需要有心人耐心引导,就能爆发出别样热情。 我将碗递给二哥,他就着我的手喝了几口汤,我又夹起一颗面蚕,二哥笑道:“我这伤早好了,怎么好意思还让你这么费事伺候着。”,我硬鼓着喂他吃了,才放下碗筷,那店家老两口便乐呵呵的对着我们说:“举案齐眉好啊,以后日子还长,长长久久啊。”,他们竟把我与二哥当成了小夫妻,二哥此时仍镇定自若安之若素,我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扭扭捏捏的吃完面蚕,又与二哥一起去猜灯谜。他一路上指点花灯,激昂文字,兴致颇高。途径一个画糖人的摊点,我骤然停住脚步,却没提防二哥仍混在人群里朝前面走去。 画糖人的老头手艺十分精湛,我看的入了神。高手果然在民间,只见他先是在光滑冰凉的石板上面刷上一层薄薄的油,饴糖糖稀熬好后,用小勺舀起,快速的在石板上牵丝造型,勾勒出一只小猪的线条,因为糖稀在石板上很快就冷却了,他的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最后又用小铲刀将糖画铲起,粘上竹签,稍候凝结即成。他做一个卖一个,有条有序丝毫不乱。我混在一群小孩中间看的忘了形,不时拊掌大笑,间或惊叹连连。 直到人家打烊收拾起摊子,我才猛然醒觉自己在这里耽误了太多时间,抬头四望,哪里还有二哥的影子?我心下大骇,这京城地形我是一点不熟悉的,每次出来必定要有人跟着,否则便不辨东南西北,如今二哥不知踪迹,看灯的人又这么多,我要怎么才能回去? 惶惶然走了几步,还是只见人头涌动,却没半个熟悉面孔,我心中的慌乱又添几分。忽的听见有人唤“婉婉”,我惊喜交加,忙扭头四顾,只见一男一女有说有笑擦身而过,那男子嘴里便叫着“婉婉”。我颓然垂首,耷拉着脸不知前进后退,心下只埋怨,叫你眼贱,尽顾着看稀奇玩意儿,现在把一个活生生的人都跟丢了,活该把自己也弄丢了才好!又气又委屈,眼眶慢慢热起来。 “婉婉。” 又听到耳畔有人叫,我暗自不忿,这个“婉”字在东秦也算是个烂大街的名字了,怎么偏生今晚那么多。这不是故意气我么?我心中嘀咕着,那声音却又近一步:“婉婉。”,温和熟悉,不是二哥是谁? 我蓦地抬头,二哥正站在街边望着我微笑。他个子高高,又站姿挺拔,当真是公子世无双,想不在人潮中注意到他都不容易。甫一看到他,我心里顿时有了依靠,一放松下来,眼泪便夺眶而出。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辛弃疾这首《青玉案?元夕》,原本是我应付学业死记硬背来的,此时却在脑中不约而至。我的心像是稚嫩飞鸟第一次用翅膀掠过云层,懵懂的快乐和振奋的喜悦,在生命里瞬时划出一道深刻清晰的痕迹。 每个人的生命里,总会铭记住某一刻。也许在别人眼里都是过眼云烟,和吃饭喝水并无不同。可是只有自己才知道,那一刻带来的触动和震荡,即便耗尽一生的记忆,也磨灭不了。 我泪眼婆娑看向他,在层层叠叠的光影空隙里,那如玉的面庞熠熠生辉,满满的深情关爱清晰可见。他是喜欢我的,我从未像现在这样深信过 第三十五章 一夕得封九重天 我和二哥对望着,良久,他慢慢走过来。我扑进他怀里,又是哭又是笑,他搂住我深情道:“你可是在看糖画儿?”,我羞赧的嗯了一声,又马上为自己开脱道:“下次再不敢了,下次我一定紧紧跟着你。”。二哥宽容笑道:“无碍,你喜欢看糖画儿,以后我便陪你一起看。”。 我喜不自胜,只顾紧紧拉住他的手。他笑道:“你也着实贪玩,直看到人家打烊才舍得走。”,我低头嘿嘿傻笑,心里乐的犹似万朵繁花绽放。烟火一个接一个在丝绒般深沉的夜空里盛开,我俩携手并肩仰望,身边熙来攘往,我们却视若无睹,仿若天地间只有我二人,这盛世烟花也只为我二人燃放。 回府的路上,我一直缠着二哥给我哼个曲儿。他只推托着,说是粗人一介不会唱曲。被我缠的慌了,便笑说自己只会一支曲,且沉闷无趣怕我不爱听。我哪里肯放过他,便扭股糖似的又软磨硬泡。他瞅准四下里无人,低声哼起来。 卿尚小,共采薇,风欲暖,初成蕊。 问离人,山中四季流转又几岁? 卿初嫁,独采薇,露尚稀,叶已翠。 问征人,何处望乡一枯一葳蕤? 卿已老,忆采薇,草未凋,又抽穗。 问斯人,等到野火燃尽胡不归? 我听着耳熟,这不是双成唱的《采薇调》么,只不过二哥唱的比他还多了一阕。二哥唱《采薇调》时,表情无尽落寞,整个人起先的兴致都消逝不见,像是热腾腾的炭火被猝然泼了冷水,深陷其中不能自拔。我推他道:“哥哥也会《采薇调》?”,他收了愁思诧异望向我:“你怎么知道这是《采薇调》?” 我将双成的事一说,二哥叹道:“难怪了,这都是士卒们哼的歌,我就说你怎会知道。”,我不想他愁眉不展,便粲然道:“我给哥哥哼一个吧。”,他蓦然笑道:“你也有会的歌儿么?”。 “哥哥别小看了人!” 我在心里排捡了一下,流行歌曲肯定是不能唱的,情啊爱的都浮在面上,未免显得轻狂;红歌一类也不可以,东秦哪知道什么革命解放;又要怀旧,又要词曲古典有韵味,想来想去,不过只有几首罢了。 我清了清嗓子,低声吟唱道: 绿纱裙,白羽扇,珍珠帘开明月满 长驱赤火入珠帘,无穷大漠似雾非雾似烟非烟 静夜思,驱不散,风声细碎烛影乱 相思浓时心转淡,一片青辉,浮光照耀水晶帘 意绵绵心有相思弦,指纤纤衷曲复牵连 从来良宵短,只恨情丝长 情丝长,多牵伴,坐看月中天 凭着记忆唱完一曲《月中天》,也不知道有没有错词,有没有岔调。自己倒先羞红了脸看二哥,他瞳孔深深,不知道在想什么。见我唱完,醒过神来,便拊手道:“不错不错,又是在哪里学来的新曲子。”,他虽如是说,我却直觉的感到语气里的敷衍。当下有些不悦,又不好让他看出来,便闷闷的直往前走,他恍若不知,也只跟着来。 刚看到正门前那两个石狮子,就有一群小厮抢着上来满脸堆笑打千儿:“给四小姐贺喜!给二爷贺喜!”,我顿觉诧异,因着二哥为长,我与他一起时家里下人都是先给他行礼,然后才是我。今天这是怎么了,即便是过节也不至于乐得晕了头,乱了规矩。 我正欲发话,打头的一个外门上伺候的小子笑得眉眼不见道:“二爷跟小姐刚才不在,宫里来人宣了旨,四小姐才德出众,礼部采了年庚八字,擎等着三月进宫参选啦!” 这一下晴天霹雳,别说我撑不住,就连二哥的脸色也铁青了。他咬着牙道:“何人来宣的旨?”,外门上的小厮们个个精的跟猴子似的,见二哥脸色不对,呼啦啦便收了笑敛容回道:“是礼部侍郎宗大人,并尚仪局崔尚宫。”,二哥忽而冷笑道:“果然给足了面子。”,那些小厮都不敢搭话,只一个个低眉顺眼的让开了路。 跨进正门,二哥一把携了我的手道:“走,同我见父亲去。”,他全然丧失掉往日冷静,我挣扎道:“这会子见父亲说什么?”,二哥松开手,恨道:“很好,原来你心里早就盼着这一天!” 我见他冲动起来,便也气道:“好,我便与你去见父亲!就说你我有情,所以我不能入宫。让天下人耻笑你们,再让全家背上抗旨不遵的罪名!”,他听我如是说,顿时颓然,我心中不忍,又软声安慰他道:“哥哥别急,咱们想个办法,既不违抗圣意,又不任他鱼肉。”,二哥眼睛复放出光彩道:“你可有计?”,我抚平他胸前褶皱道:“还能有什么计策呢,左不过又是装疯卖傻罢了。”。 他心中燃起希望,便又握住我的手道:“婉婉,是我错怪了你,我也是着急。”,我何尝不知道他是一时气急口不择言呢,只是唯今之计,如何瞒过那好色的皇帝才是正经,再如法炮制装疯卖傻,是否行得通还待一说。如此想着,便也觉得心中烦躁忧虑,但见他为了我焦灼不安的神色,我便觉得什么都值了。 父亲喜吟吟的在正厅等我们,二娘一脸忧虑,三娘惯常对我是蔑视不屑。但见到我与二哥一起进来,她立时皱起眉头双眼含恨。父亲一见我,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上前就是一揖,我惊得忙上去搀他起来道:“爹爹这是做什么?”,他不到四十岁,平日里待人和蔼,又极疼我,在我心里已经把他当做自己父亲一般,如今行此大礼,当真是吓了我一大跳。 父亲本也不是真的要揖下去,加之刚动作起来就被我扶住,也就半推半就站直了笑道:“适才你不在,礼部侍郎宗毓来传了圣旨。”,我一听“圣旨”两个字心里就不自在,不自觉的便松开了手。父亲在这些方面是个粗心大意的人,犹自说道:“他一来便给我贺喜,说皇上对你赞不绝口,崔尚宫也说你温文娴雅,不愧为大家闺秀。别的不说,我只奇了,她们尚宫局的人是常年不出宫禁的,上哪儿打听来的这些?”。 二娘笑道:“京城里这三品大员家的孩子,有几个、是男是女、多大了、性子如何,宫里差不多也都知道。老爷这么说,想是又忘了。”,父亲拍着额头笑道:“对对对,先帝在时便是如此,正六品官家的女孩子都要造了名册报上去,一来看看谁家福泽厚,二来也让皇室有个挑拣。”,三娘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出来道:“既如此说,为何不见有人夸奖娴儿媜儿,单单拿婉儿出来冒头说事儿?前阵子皇上赏玉佩,这阵子就采了八字送入宫,看来这各人的福气还真是不一样!” 二哥突然进步跪下道:“父亲,四妹的病还未痊愈,此时仓促进宫只怕于她无益!”,父亲正笑着,听他如是说,脸上的笑容突然僵成一团,三娘忙说:“老爷别听他的,他能知道什么!婉儿前两月掉进那样冻的河里都没事,这身子早养好了。府里每隔几天便传医官诊平安脉,都说大好了。”,又转脸对二哥呵斥道:“这会子大节下说什么病啊灾的,不是存心找不自在么!”。 我看见父亲脸色渐愠,忙跪在二哥身边道:“爹爹开恩,哥哥也是关心则乱,女儿原是大好了!”,二哥扭脸看着我,眼神里迸射出来的愤怒和不解让我招架不住,心里好像有一块钝刀子在轻轻拨弄,划出一丝丝疼痛的感觉。我略略停顿,又泫然道:“女儿虽大好了,但还想在家侍奉爹爹并二娘三娘几年,加之时常胸口隐隐作痛,想是以前服食丹药旧疾未除,只怕进宫之后偶有失仪,便是天大的罪过了!” 父亲还没开口,三娘先抢着笑道:“这是说哪里话,知道你有孝心,家里还有姐妹并你哥哥照料着,没得为这个违抗圣意。况且宫里御医众多,个个都是国手,你还怕调养不好么?我劝你啊,放宽心些。圣上既然钦点,便是你天大的福气,抬也得抬进宫的,哪里由得咱们自己自艾自怜的。”,说着,她走近我身边,俯身搀我起来,极近极近的贴在我耳边低低说:“我绝不会让你们在一起的!就死了这份心吧!” 我抬头看她,她脸上犹带着笑,妩媚的嘴角微微上扬,却吐出这冷冰冰的字眼,像是毒蛇吐着猩红的芯子,一点一点的缠紧了我的脖子。父亲叹气道:“好孩子,你有孝心固然是好,可是咱们已经推辞过一回了,若再是巧言令色,只怕就是欺君之罪,其心可诛啊。” 咬住下唇,我已不知说什么才好,二娘适时解围道:“老爷,有话好好说,别唬着了婉儿。她还小呢,可不就只知道一味尽孝罢了,这也是她的一片心。欺君之罪从何说起呢?”,边说着,边搀起二哥来。 二哥犹自挣扎道:“可是妹妹她……” “再混说话,全家都不用活了!”,父亲一拍桌子怒道。 第三十六章 黑云翻墨未遮山 夜色铺天盖地袭来,沉甸甸的压的人喘不过气。 二哥还要顶嘴,我和二娘拼了命的给他递眼色示意他不要再说了,他才怏怏的低头不语。三娘防着二哥与我接近,特特安排了冬熙送我回房,又留下二哥训话。 我意兴阑珊的踏进房门,冬熙道一声安退下了。棠璃迎上来,满脸焦虑不安,仍撑着为我更衣洗漱。我又不是瞎子,怎么会看不出来。便拉住她问道:“怎么了?”,她踯躅片刻,正要开口,锦心打帘子进来,那情态也是一团慌乱。 见我已经回来了,锦心看看棠璃,欲言又止。我本就心里不悦,见此情景不觉冷笑出声道:“这倒奇了,如今我在这屋里还混成外人了。”。锦心忙跪下道:“小姐别气,是奴婢错了!”,我冷冷道:“你怎么错了?”,她抬眼看棠璃,棠璃叹气,整整衣服也跪下道:“原本不该瞒着小姐,只是怕小姐焦心。初蕊与双成这会子都不见人影,奴婢才刚让锦心去二门上打听去了。” 还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那边厢正为如何避免入宫头疼,这边厢就出了这么个幺蛾子!我黑着脸道:“五小姐那里去问过了没?”,锦心回道:“问过了,连着杂役房和丫鬟下房也找过了,一并都没有!奴婢刚从二门上打听道,说是,说是……”,她吞吞吐吐不敢说,我不耐道:“说什么?!” 锦心把心一横,干脆响亮道:“二门上说他们两个亥正初刻便一起出府去了,还说是奉命去找小姐和二爷!” 听了这话,我脑子里忽然空白一片。双成就这么走了,没求父亲恩典也没告诉媜儿,找个由头混出府就算了?初蕊又是怎么了,她是个藏不住事的人,怎么一点儿风声没有的也走了?何况这两个人根本就不是郎情妾意的一对,怎么会结伴私奔了事? 我脑子里乱糟糟一团,棠璃道:“小姐,婢子有句话不知道该讲不该讲。”,我回过神来:“你说。”,她沉吟道:“婢子已经看过,前儿大年夜小姐赏初蕊的一对玉镯子,她原是最喜爱的,好好放着没动。依婢子愚见,若是私奔,两人总要带些值钱的细软走,如今初蕊的东西竟一样也没拿走。或许双成是真的溜了,但初蕊并非如此。许是想趁着上元节与双成最后赏一次花灯也未可知——那妮子原是一根筋,对双成没断情的。” 锦心见我脸色渐缓,也跟着说:“奴婢去杂役房打听的时候,管事说双成去了五小姐处,他的衣服什么的也都撂在房里,想是从五小姐那里出来就再没回去。”,我心下一动,或许这两个胆大包天的少年人真的只是结伴出去玩耍,并非如想象的私奔吧?在东秦,私奔是大罪,没赎回卖身契私逃出府更是打死不论的,我想,这两人应该也不至于笨到这个程度。 “起来吧,跪着也不怕膝盖疼。” 她俩起来后,又复跪下道了贺,见我神情不喜,以为我还为初蕊双成的事情着恼,也不敢多说话。她们哪里知道,现时最让我头疼的是入宫一事,别的都还罢了。 锦心说:“要不奴婢再出去找找?”,我摆手道:“罢了,今夜京城不宵禁,谁知道他俩去了哪里?这会子都快子时了,更深露重的,上哪儿找去?快拾掇了睡吧,明日没准儿就回来了。” 她俩应一声儿,忙忙碌碌打热水来伺候我洗漱,重又加炭拨亮暖炉,燃上犀甜香。锦心照例回下房睡,棠璃还是在外厅小榻上睡。虽然我夜里也没什么需要的,门外还有粗使丫鬟值夜,但她总不肯留我一人在房里,怕我夜里备不住要什么身边没有人使唤。 我辗转反侧,想起宫里那道圣旨,究竟要如何才能避的开?皇帝为何一定要钦点我进宫?历来后宫都是半个沙场,我如何招架得住?何况我心里装着二哥,如何能做皇帝的妾室?若是不去,有什么后果?去,又是什么后果?我想来想去,全然没有头绪,禁不住长叹声声。 棠璃静静躺了半晌,柔声打破寂静道:“婢子原不该说这话,皇上宣昭也太仓促了。小姐只点了卯没过大选,去了怕别人看低。其实后宫里娘娘那么多,小姐原本也不是争强斗狠的性子,还不如在家里自在。”,我心里一热,她看出我不想入宫的心思了。 第13节 我索性翻身坐起,棠璃忙起来给我披上棉罩衣,我握住她的手道:“棠璃,不怕给你说实话,我是一点入宫的念头也没有的!”,棠璃任我说完,才细细道:“婢子知道,小姐且放宽心,这样吃不安稳睡不宁静的也于事无补。横竖还有一个多月,帝王心思是最难揣测的,谁知道这期间会不会就搁下来呢?” 我听她说的有理,稍稍放宽了心,便由她扶着又躺下去,混沌睡了一宿。 第二日清晨,因昨夜睡得迟,我便稍稍晚起了些。还没起身,门便被人擂的山响。棠璃开了门,媜儿一脸怒气闯进来,她冲到我床前怒道:“你把双成藏到哪里去了?”,我还未睡醒,正惺忪着揉眼,媜儿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厉声道:“说话啊!你把双成藏到哪里去了!” 棠璃忙上来劝解,却被媜儿推了个踉跄。 我顿生不悦,掀开被子起身道:“你吵什么?大清早的一来就兴师问罪,我好歹是你姐姐,成何体统?”,媜儿冷冷看着我道:“体统?我原就是个不识体统的人。少拿话来唬我,双成呢?杂役房的人说他昨夜根本就没回去!” 棠璃见我起的急不及穿衣,忙拿披风给我裹住,又对媜儿说:“五小姐明鉴,昨儿个夜里双成就不在府里了,跟我们小姐无关的!”,媜儿闻言,正要说什么,三娘又风风火火闯了进来,见媜儿与我对峙,便不阴不阳对媜儿道:“你这个缺心眼儿的孩子,人家郎情妾意一对儿都私奔了,你还在这里闹什么。” 媜儿脸色刹那变的苍白,只看着三娘道:“母亲说什么?”,秋熙跟在三娘身后,见此情景道:“五小姐,三夫人怕您为这事弄的不高兴,因此让奴婢一早便去打听了,二门并外门上伺候的人都说双成跟四小姐房里的初蕊私奔了,这会子府里正闹得沸反盈天的,老爷还下派人去抓呢。怕您不信,现在小厮们在咱们外厅里跪着擎等着问话呢。” 我听见这话,心里也像猫抓似的,再看媜儿,脸上已然褪去了血色,她也不管三娘和我了,直直的便朝外面跑去。三娘叫了两声没叫答应,忙让秋熙赶快跟着。又回身盯着我,也不避忌丫鬟,阴毒道:“我原是小看了你和你手底下调教出来的好人儿,我拢共一儿一女,都被你耍得团团转,若是再留你在府里,岂不是要骑到我脖子上来了?” 我张口欲辩解,却触碰到她蔑视怨恨的眼神,心中气恼,便硬生生把解释的话吞了下去。三娘冷哼一声,摔门而去,棠璃和闻讯而来的锦心忙不迭的闪身让路。 待三娘走的远了,锦心怯怯道:“初蕊昨夜一晚未归……”,我乏力道:“好了,我知道了。没听到她们说这会子阖府都知道他俩私奔了么?”,棠璃呈上刚沏的云雾茶道:“小姐也相信?”,我微微抿了一口道:“我信不信也没有用,现在既然已经大闹起来,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这好一阵闹腾,让我睡意全无,原本稍稍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左思右想也是无计可施,便想找二哥看能不能有个解决之策。加之昨夜他那样子我也着实不放心,又怕他误会我贪图荣华富贵,又怕他被父亲三娘好一顿排揎。他这种性子的人,原本就是吃软不吃硬,万一惹急了说出些大逆不道的话来,反而让我挂心。 穿好衣服,我便带着棠璃出去探个究竟。才走出一截子路,二哥便迎面走了来,棠璃万了个福,知趣的退到我身后五步之遥处,只做看花扶草之态。 二哥劈头便说:“你可知道双成与初蕊离府出走的事?”,我苦笑道:“媜儿一大早便打上门来问我要人,我怎么会不知道呢?”,二哥愕然道:“她胆子倒是不小,私相授受还做到明面上了!” “其实也不难理解。饶是旁人骤然得知这个消息也唬一跳的,何况她对双成情根深种。”,我缓缓说道,又拿眼深深看他。二哥似有所感,也望定我道:“双成与初蕊也是胆大,奴役之身居然敢挟带私奔!”,我淡淡道:“可知情之为物……” 二哥眼睛一亮,思索良久,忽下定主意低声道:“若是你肯舍弃荣华富贵,咱们也学双成初蕊!”,我一听此事非同小可,下意识正要阻止,心里却像有一片小小的羽毛在轻轻拨弄,弄得心房痒痒的,让人跃跃欲试。 第三十七章 除却巫山 天寒色青苍,北风叫枯桑。 厚冰无裂文,短日有冷光。 敲石不得火,壮阴夺正阳。 苦调竟何言,冻吟成此章。 人工渠里凋零的荷花枯枝阴沉出冬季的萧瑟,就像一面寒夜的镜子,透出冰冷落寞。二哥又近一步道:“我带你走,去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男耕女织!还有件事,我现在不便对你讲,你且信我……你我绝无颠倒伦常之错。” “可是父亲那里怎么说?” “顾不得了,火烧眉毛,且顾眼下!”,他打断我的话,又坚定道:“我绝不能再失去你!”,我心中的感动掩盖了理智,也没听出来“再”这个字蕴含的深意。只是忽又愁道:“可是我们跑了,朝廷怪罪下来,岂不是连累了父亲和全家?”,二哥登时默然,我抬手缓缓抚平他眉间的皱起的川字道:“总是有办法的,你也无须太过焦虑。”,其实我又何尝有万全之策,只不过因为还有拖延的时间,安慰他,也安慰我自己罢了。 棠璃远远的咳嗽一声,我忙撤开手去,只见老管事穿过扶廊直走过来道:“禀二爷,三爷来了,这会子在二爷书房里正吃茶呢。”,二哥说声知道了,又对着我低声道:“你且等我,我总不负你便罢了!”,我见那管事走的人影不见,便拉住他的手婉转道:“你也要拿捏好分寸,别让人寻了不是,反倒不好办了。”,他笑着点头道:“这是自然。” 我脸颊绯红,心内百味杂陈,一壁如小鹿乱撞,一壁如尘埃落定。止不住心中暗问,这便算是定了情么?他既说无颠倒伦常之错,想必另有隐情,莫非他是抱养的?我心中闪过这个念头,以前从来不敢这样想过,若是如此,反而许多疑团都能得到解释。二哥历来规行矩步,礼仪人也,若是与裴婉真有兄妹血缘,无论如何也不会对其动情,更遑论定情私奔?能让他做这种决定,想必不是亲生,兼之我在他心中还是有些分量的。 他别了我自去书房,棠璃慢慢走近,瞳仁清明望着我看。我被她看得心里发毛,便道:“怎么了?”她淡淡一笑并不答话,却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我心里没底,不知她是否看出了我与二哥间的端倪。但见她顷刻又恢复到静谧和顺,我也不好探其口风。 既然二哥这边无事了,当下最紧要的就是找到初蕊与双成的踪迹。我与棠璃又赶到三娘房里,不见其他人,只见秋熙捧着攒盒,冬熙侍立在后,三娘端坐着不紧不慢的挑选着珠钗。媜儿坐在一旁,可是精气神儿好像被抽走了,脸上妆容残褪,一张玲珑俏脸也黯淡无光。 见我去了,三娘似笑非笑道:“你来的倒快。”我微欠身请安,又走到媜儿身侧唤她道:“妹妹。”,媜儿怔怔抬起惨白的小脸儿,一见是我,突然站起身拧住我的胳膊声嘶力竭道:“你?是你!是你赶他走的,都是你!”,棠璃忙上来护着我,却不妨被媜儿发狂一推,摔了个趔趄。 我要去拉棠璃,媜儿又拽住我的袖子哀哀道:“你怎的那么狠心?你恨我就冲着我来,为何要向他下手?你难道不知道,他穷的叮当响,父亲又发了狠,要是被抓到是要没命的呀!”,我刚张口,三娘便冷冷道:“傻孩子,她若是不冲双成下手,怎么能让你变成这样失心疯呢?”。 媜儿力气极大,我一时扯不开,便索性道:“我若真的想害你,便把你私通小厮的事情告之父亲,何必如此大费周章,赔了夫人又折兵的?双成毕竟是男子,私逃出去总不过风餐露宿受点皮肉之苦!你现在跟我拉扯不清有什么用,我劝妹妹,还是想想怎么在父亲手里捞回他来是真!” 趁她愣神,我忙扯了衣袖道:“三娘既然不欢迎我来,近日我也不再叨扰,还望三娘好好照顾妹妹,别再煽风点火节外生枝才好!”,我与媜儿抓扯,三娘不劝,身边的丫鬟也视若无睹,棠璃倒地也没人扶起。我胸中闷气疯长,几句话说得又脆又狠,话毕也不管她们脸色如何,拉着棠璃便拂袖而去。 走出几步,身后隐约传来兵兵砰砰的声音,想是媜儿缓过神来发脾气摔了东西。棠璃边走边道:“五小姐是怎么了,真像是失心疯了!”,我惨然笑道:“双成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她可不是疯了么。” 途径二哥书房,我心下一动,想去看看他们兄弟两个说什么,加之许久不见三哥,寒暄一番听他说说笑话也是好的,总好过憋一肚子气。便遣了棠璃先回去,自己朝书房去。走得近了,才看见原先在书房伺候的丫鬟们都在外厅阑干上坐着嬉闹,见我来了,忙一窝蜂的请安。 我问道:“怎么不进去伺候?” 有那伶俐的丫鬟回道:“原先在里面的,上过茶后二爷便让奴婢们出来了。” 我心中纳闷,不知这两兄弟要聊什么梯己话儿,犯得着把丫鬟们都遣了出来。越是如此,越发好奇,便蹑手蹑脚往里走。我身体贴着墙往书房里瞅去,只见他们兄弟两个相对而坐正吃着茶,另外还有一个人背对着我,那熟悉的背影正是承昭。 不知道他是不是感应到了什么,忽而扭头朝这边看过来,我忙一闪躲在花窗后,心跳的咚咚的,庆幸自己没有大咧咧进去。若是只有二哥三哥在,我便嬉笑怒骂没有避讳。可是承昭在场,我心里倒有些顾忌。 我怕他那灼热的眼神和失控的情感,如果他见了我,当着二哥三哥面前说点什么情深意浓的话来,我才真的有理说不清。 “你那两个妾室不也是解语花么,何必强求不属于自己的。”二哥语气淡淡的,想是对承昭心有芥蒂。 承昭感觉到了他语气里的寒冽,冷笑道:“比起我,你似乎更没有资格这么说吧。别说今时皇上召她入宫,就是没有下诏,你又能怎么样?你以为四妹真的就是她么?别忘了你的身份,你们的身份!”。 二哥三哥都没出声,承昭又尖酸道:“说起来也是奇事一桩,每每你上心的女子都会被宫里召了去,先是有她,现在又是四妹,你的喜好与皇上居然一致,也是天大的福分。哈哈哈……” 承昭的干笑还没结束,便听到“砰”的一声尖锐巨响,那是茶盏碎裂的声音,不知道是他们当中谁摔了杯子,我惊得下意识猫下了身子。屋内随即静默,又是一室难耐的静默。有丫鬟听见声音从前厅过来,我忙做手势示意让她们下去。 “四妹的性子,和凌云还真有些相像,爱屋及乌,难怪你会舍不得。”,这是承昭的声音,他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凌云是谁?爱屋及乌?他的意思,莫非是说……不,不可能,绝不是什么爱屋及乌,二哥对我,绝不是! 我听见二哥怒道:“你也太放肆了,怎么敢直呼皇后闺名?!”,承昭戏谑道:“放肆?我哪有你放肆?我不过是叫她的名字而已,你呢?你可是亲近过这个人的!”,皇后?我忽而忆起二哥曾对我说过,“若论清雅,天下无人能与皇后并肩”,我屏住呼吸,心中有股凉意慢慢升腾起来。 三哥此时也开口说道:“二哥,你舍不得的到底是四妹还是她?若是她,我劝你死了这条心吧,要是被人知道了,咱们阖族的脑袋都不够砍的;若是四妹就更不行了,兄妹僭越伦常,与禽兽无异啊!”,二哥缄默不语,里面传来椅子拖动之声,想必是谁站了起来。 承昭趁热打铁道:“退一万步说,若皇上朝令夕改,也还有我等在这儿。就算我娶不到四妹,她早晚也要许配人家,总不能由你这亲哥哥挡在前头。况且你们血脉相连,永世也没有可能。你喜欢清丽的女子,我可以帮你寻觅,前些日子我还见过眉眼极像她的。四妹不过是性子像,容貌可还是天差地别。” 二哥突然幽幽道:“你前日不是进宫探宝林吗,可曾,可曾见过……她?”,他的声音到最后趋于呓语,若是离得稍微远一点,也许就听不见了。我躲在花窗后,离他不过几步之遥,又怎么可能听不见。我倒是希望自己听不见,可是他吐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像毒蛇一样蠕动着钻进我心里。 “她么?见是没见着,不过听闻又病了。进宫这两年她时常犯病,身子虚弱,那位初始虽然宠她,也不见得长久。”,承昭慢悠悠说道,似乎事不关己。二哥的声音急促起来:“又病了?是什么病?严重吗?太医是怎么当的?皇后的身子是开得玩笑的吗?”。 就算是个聋子,大概也能听出他话里的关切。虽然我没看到他的表情,但是我能猜想的出来,那张我熟悉的脸上,现在定是写满了焦灼。而这些焦急的心情,都是为了那个闺名叫做凌云的薛皇后,都是为了她! 手笼本是御寒暖手之物,此刻我双手捂在里面却失去了温度,冷的像冰一样。 承昭的声音带着嘲弄的笑意:“这些事情谁敢打听?你若是想知道,问老三,他见她的机会比我多了去了。”。 三哥插话道:“皇后自进宫以来就是如此,身子时好时坏的,生育之后更甚了,太后屡次找太医来看,也看不出什么毛病。” “我回来那日在含元正殿见到她。她气色很好,我才放了心。不过几月,为何,为何又病了……”,二哥的声音说不出的凄苦,想是心疼的厉害。 我颓然半歪着靠着窗下花台,只觉得脸上湿湿的,伸手一摸,不知何时,居然已泪流满面。 第三十八章 弦断谁人听 这是我所认识的那个腼腆微笑的男子吗?这是那个跟我说定要带我一起男耕女织的男子吗?这是那个我一直珍藏在心里视若珍宝的男子吗?我的心里像是有几万匹野马在践踏,什么矜持,什么尊严,什么爱,统统被蹂躏的粉碎! 可是他对着我的时候,那神情不像是假的,他的坚毅,他的善良,他的温存,都不是假的啊! 会不会是我心胸狭窄小题大作了?我拼命的为自己、为他寻找着借口。对,事情尚未分明,我不可以胡思乱想,也许他只是因为曾经的感情而放心不下,因着皇后孱弱,礼仪上的客套关心罢了,毕竟他是那样一个温柔长情的男子啊。 我胡乱擦掉泪水,正想起身,突然听承昭道:“说来也是兆头不好,她那年不想进宫,硬生生装病拖到上元节之后,太后下懿旨三催四请了,薛家才送她去。我还记得我跟老三、琴儿全帮着你们说假话骗姨父。那年人太多,她贪图看糖画儿跟我们走散了,你给她买的指环琴儿也拿掉了……原以为此情可寄,唉,可怜你们情深几许,却拗不过一道圣旨。” 我耳旁嗡嗡乱响,眼前金星乱冒,只觉得刹那间便四下里寂静无声。 她贪图看糖画儿走散了,我也看糖画儿看入迷跟二哥走散。 二哥给她买指环,二哥也送了我指环。 为什么,为什么连经历都那么像?若是没有这些相似的经历,二哥还会对我动心吗?或者,那晚灯火阑珊处的定情,也不过只是爱屋及乌的过渡?那是什么样的女子,让他在两年之前宁愿出征打战也不愿留在京城?又是什么样的女子,让他见到与之相似的我之后宁愿背负僭越伦常的骂名也不肯再放手?难怪他拥着我说:“我不能再失去你了。”,我以为是他几番挣扎之后的感言,没想到一个“再”字还蕴藏着这等曲折故事。 不知道是不是在石头上坐久了,四肢百骸里仿佛卷起浪潮,一浪高过一浪的冷上来,直透到心里去。慢慢的,又能听见周遭细微的声音。 二哥疼我,也不过因着我与薛凌云的相似罢了,原本我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又有何理由妄想融入其中呢。既然天命如此,岂非人力可以挽回,我又在难过什么呢?我自嘲的安慰自己,想牵动嘴角笑一笑,脸上的肌肉却僵得连动一下都难。 其实人若能无知无觉的活着,又何尝不好。 “小姐你怎么坐在这里?寒冬腊月的地上凉,冻坏了可怎么好?”,我机械的扭头,看见锦心跑着过来,嘴里大惊小怪的呼喊着。屋里那三人想是听见了,也跟着出来。看见我半坐在花窗下,脸色都是一沉。 锦心是用跑的,因此最先过来扶我,她一边用力拖我一边埋怨道:“小姐也真是的,寒天冻地的怎么就坐在花台子上了呢。”,又转脸对二哥他们道:“三位爷且搭把手,小姐好像冻的僵住了。”,二哥闻言悟过来,忙上来扶,我轻轻拂开他的手,脸只侧向一边。 承昭见状推开三哥二哥道:“我来。”,二哥呆呆退至一旁,承昭微微用力,便将我拦腰抱起。口中说道:“锦心在前面走着,选条最近的路回去。我看四妹冻得厉害,要好好回去暖暖。” 他虽是男子,却也沾亲带故,锦心确实抱我不动,承昭安排的极妥当,三哥又不便再换手,因此也不顾忌男女之别,只管任他抱了。走了一段,他低声问我:“四妹,你可是都听见了?”我看着后面垂头紧跟着的二哥,上下两片嘴唇就像是被粘住了一样,一句话也不想说。他见我不语,叹气一声,又紧紧的将我抱住,向前走去。 我窝在房里五天,哪里也不去,谁也不见。 听棠璃说,长姐不出门也就罢了,成日里只顾做针线,攒下一堆东西,我寻思着她也快要找准机会走了;双成和初蕊杳无音讯,父亲也并不像我们想的那么恼怒,也许在他心里不过走失了两个下人而已,也不值得怎么找;媜儿一天比一天瘦,竟是大病了一场,心气神儿也无形中低调了不少。 至于二哥,他来看过我,我却不愿意见他。锦心见我态度坚决,也不敢放他进来,他只得隔着门棂儿跟我说话,当着丫鬟们能说什么呢,无非是保重身体之类。我也不应声,只蒙着头装睡着了,什么也没有听见,什么也不说。 我不能接受他带给我的伤害和欺骗,即便我在现代的社会见惯了如过眼云烟般的爱情,但我不能接受自己的初恋也是如此,尤其不能接受自己在他心里只是薛皇后影子的这个事实。送上门的果然是不会被珍惜的,我这不是活该应了这句话么。 我想他,很想他,每天睡时都在心里一遍一遍勾勒他的样子,每天醒来都疯了似的想见他,每天都在不经意间默念他的名字,可是我不要见他,我怕我会不由自主想起那个横亘在我们之间的女子。 少庭,少庭,你骗得我好苦! 棠璃端来百合杏仁粥,看着我吃了两口道:“这些日子小姐受罪,二爷也受罪。每日在五小姐和小姐之间两头跑,两头不得好。奴婢从没见过二爷这个样子,小姐好歹见他一见。” 我放下银勺,怔怔道:“从未见过?两年前薛家送皇后入宫,二哥难道不是这个样子吗?”棠璃也怔住了,半晌回道:“小姐若是问起这个,奴婢也真不知如何回答。只是那时二爷虽然伤心难过,毕竟年少,哪里真正懂得何为甘苦?依奴婢看来,小姐这些天来拒人于千里之外,二爷可比当年手足无措多了。” 听她那么说,又想起二哥焦躁憔悴的样子,我眼圈一热便忍不住滚下泪来。棠璃叹息一声道:“这又是何苦呢。” 我忽然想起一事来,便拉了棠璃的手道:“棠璃,你告诉我一句实话,二哥到底是不是三娘亲生的?” 棠璃一听这话,唬的魂飞天外,一兜子跪下道:“好祖宗,快别混说!” 我见她惶恐不安,苦笑道:“究竟是也不是?” 她又好气又好笑道:“怎么不是?三夫人娇贵,生二爷时请了全城最好的医官和稳婆,生产时叫的半座城也听见了。” 因为怕长时间关门闭户的闷得慌,棠璃特意开了一小幅槅扇,透过槅扇可见触目处皆雪白一片,不知何时竟又下起了大雪。絮絮厚厚的,一层一层盖下来。 我心里仅存的希望随着她的话一点一点灰飞烟灭,既然是亲生兄妹,又如何能逾越伦常的深渊?难道他入戏痴了,把我当成薛凌云的替身,竟然忘记了我俩之间最大的距离就是血缘? 棠璃见我脸色灰败,正欲安慰,院子里突然传来重重的脚步声,然后听到锦心在外面说:“二爷来了!”,棠璃道:“说曹操曹操到,这不就来了。”我急忙说:“不许让他进来!” 棠璃为难的看看我,又看看外面,到底还是不敢违逆我,隔着门对锦心说了我的意思。 锦心应了,脆脆道:“二爷还是回去吧,小姐睡下了,一时半会且起不来呢。”二哥说:“不妨事,我等她起来。”锦心又说:“那奴婢给二爷撑把伞来!”二哥说:“不必,站站就走。” 这一站就是大半个时辰,棠璃趴在门缝上看,转脸对我说:“这雪真大,二爷也不撑伞,就这么直挺挺站在屋檐下,真是可怜见的。”她历来是个有心人,每说一句,我的心肝就七上八下的颤一下。 “哎哟,二爷怎么倒了!”棠璃忽然惊呼一声,我心中又惊又怕,再也坐不住,拉开门一个箭步便跨了出去。 他笔直站着,浑身上下要么被雪覆盖要么湿成一片,乌黑的发髻此刻也都被雪花侵占,就连长长的眼睫毛上都是雪珠。此刻我心疼他都来不及,哪里顾得上责怪棠璃撒谎骗我。 我像鸟儿投林一般扑过去,扶住他的那一刻又是难过又是心疼,他冻得手僵脚僵,连说话都不利索,还抖抖索索的抬手为我拂去飘在脸上的雪花,那手指像冰凌子一样寒气逼人。我只觉得喉头有一股子气流冲上来,眼泪到底忍不住,扑簌簌直往外涌。 棠璃和锦心帮着我把二哥攒撺进了屋,我亲自脱下他湿哒哒的大氅,又去衣橱里拿了他平日忘在我这里的鹧鸪报喜缎绣氅衣,棠璃一壁忙着添炭、灌汤婆子,一壁嘱咐我:“自己的身子还虚着呢,才刚出去又扑了风,快坐着暖暖手,横竖有我们伺候着!” 我哪里肯听,只顾着为他脱去湿衣服复又穿上氅衣,忙忙碌碌,一颗心都恨不得扑在他身上,他也满眼都是我,我只觉自己走来走去都走不出他的瞳孔。忙停当了,棠璃拉着锦心说去吩咐厨房熬姜汤,出去时撂下了棉帘子关上了槅扇,留下了我跟二哥两个人。 四下里没了旁人,他看着我,我看着他。 “怎么傻成这样,大雪天的站在这里是要做什么呢?”我禁不住怪他。 他哑着嗓子道:“婉婉,我若不来,怕你从今往后再也不理我。” 第14节 第三十九章 花明 听见这话,我心里只觉得一阵阵心酸,一阵阵愉悦,如天鹅交颈般融合,“值得”这样鼓噪乏味的两个字,一直在我脑海里盘萦打转,为了这个人,来到异世吃的苦,受得罪都值得了! 深深凝望之后,二哥几乎与我同时扑向彼此,我们紧紧拥抱在一起,变换着角度以便更深的接触。他的怀抱那么温暖,我只想抱的紧些,再紧些,如若能刻进彼此的骨骼里才最好!让那些曾经的巫山之云沧海之水都见鬼去吧,我也不是不能容人的,若他能从今往后真心对我,我也能忘记过去事,只珍惜眼前人。 可是突然,他没有征兆的推开我,怔怔的又冷静了下来。 是想起薛凌云了吗?是突然发现我的感觉和薛凌云不一样吗?是突然记起这是不同的两个人了吗?我的心骤然痛得无法言说,就像溺水之人一样呼吸困难。 他见我双眼含泪,大有见怜之意,又试探着握住我的指尖道:“婉婉。”我抽手出来,忿道:“你当我是什么?”他不防我说出这话来,立时神色愕然,我微微平复心情,抽出丝帕拭掉脸上的泪痕,本想绕过心里的坎儿敷衍几句,却不料话一出口便不由人:“青梅竹马?情根深种?若不是被我撞破,哥哥还打算骗我到多会儿去?” 二哥露出纠结的神色,缓缓道:“你果然还是计较的。” 我冷冷一笑:“计较?你未曾对我说过实话,又如何怪我计较?” 他渐渐隐去眉间的喜悦,只闷闷坐着不说话。我本来一腔热忱,想着若是他软语温存几句,或是言语激烈为自己辩白一番,也就把这件事撂过不谈。没想到他居然不置一词,这感觉就像是随便我怎么猜忌怎么伤心也无所谓。沉默寡言虽然稳妥,此时却不合时宜。 铜嵌琉璃金兽香炉里不时发出细微的兽炭爆裂噼啪声,流动在空气中的烟雾娉婷袅袅,铺天盖地的馥郁香味像是要把我团团紧裹,让人觉得呼吸都不畅快。 静了半日,他终于出声道:“我不如承昭三弟会说话,你要这么想我也没有法子。我只单单能说,若我真是存心骗你欺你,我便死无葬身之地!合了你的心意也便罢了。” 我骇然,忙伸手捂住他的口,又是气又是恼:“你这么说,分明是陷我于不义!若是我有这等心意,我也死无葬身之地!” 二哥无语,只幽幽叹了一口气道:“这又是何苦,莫非真要我把心挖出来给你看你才信么?” 他这话说得情真意切,我听得一阵阵悸动。可是想起薛皇后,便如同兜头浇了一盆雪水,冰洌彻骨。我一时也噎住,即便明明是真心,此时说出口却都成了假意。二哥与我愁肠百结对视着,又呆呆坐了一炷香的样子,他看着软纱窗棂上糊的如意罗纹花样子喃喃道:“我总不负你便罢了……” 又是这句话,之前这话曾让我感动的一塌糊涂,现在时移事易,还可以轻信吗? 我还未开口,门口便传来锦心棠璃的声音,我慌慌的用袖子擦掉脸庞残泪,唤她们进来。锦心捧着一个红木托盘,里面安放着两碗姜汤,一个四仙铭文攒盒。走近一看,攒盒里装着几样果脯并小块饴糖。 锦心见我看攒盒,忙笑着说:“本来一去就让给我们弄的,但那里现等着熬五小姐的药,冬熙说是怕串了药性,非要让她们弄好了才给我们弄。因此回来晚了。”我丢了攒盒盖子,淡淡的也不说话。 棠璃本意是想留出余地让我与二哥解开心结,但见我双眼红肿,二哥神色黯然,大概也猜到疙瘩越来越死越来越多。当下也不多说,只端出姜汤道:“二爷小姐趁热喝,起先受了寒,须得滚滚的喝上一碗。” 二哥接过去,勉强笑道:“难为你们专门跑这一趟,其实也不用仔细,我在陇西时常风里来雨里去的,倒也惯了。”棠璃笑着从托盘里取出攒盒来,爽利道:“二爷这是哪里话,既回了家,断然没有风吹雨打不管的理儿。何况二爷是在我们这边受的寒,就算二爷体壮不顾惜身子,我们小姐心里又怎么过意的去呢?” 她是说者有心,我俩是听者有意。一碗姜汤喝的苦辣酸甜,五味俱全。 锦心本来正蹲着拍打棉帘子脚跟处凝结的雪块,突然“哎呀”一声仰头道:“是了,奴婢才刚听她们说,老爷把大小姐许给钟大人了!”我和二哥都唬了一跳,二哥忙问道:“你在哪儿听来的?”锦心见他认真问起来,忙撂了棉帘子,恭敬回道:“是二夫人房里的丫鬟夏熙说的,老爷与二夫人商量,说是三夫人替钟家提亲,问大小姐可愿意。” 我只喝了半碗姜汤,此刻听了忙也问道:“知道不知道大小姐那里怎么说?”锦心回道:“听说二夫人和大小姐都是愿意的,老爷极欢喜。三夫人约莫明日去钟府商议,左不过这个月钟家就要来送聘礼了。” 忽得了这个消息,我心里不免诧叹。承昭原是不肯的,那狂狷的性子说起长姐来满是一脸厌弃,为何现在突然又转了心意主动提亲呢?罢罢罢,只要他肯,便是替裴家解了天大的围,又何须执拗在缘由上。长姐如此倾慕他,即便他此时无情,等到明媒正娶做了夫妻生下孩子,天长日久,保不准举案齐眉鹣鲽情深。 我长长吁出一口气,心里的石头算是搁下了一块。 二哥看看天色,起身道:“我也来了好半日了,既然妹妹身子无恙,我且去了。”棠璃锦心忙笑着送他,我等她们走出去,才起身跟在后面,默默的站在门边眺望,一双眸子追随着二哥的背影,直到那高大落寞的身影消失。 棠璃回身见我这样子,温和道:“小姐,外面冷,进去吧。”我恍然回过神,只见她一双明眸只在我脸上打转,自己不觉,原来又有泪水滑落。锦心兀的低头拿起靠在墙角的红头竹抓篱细细扒拉门口甬道上的雪,棠璃扶我进里间坐下,挪到我身侧道:“小姐这是怎么了?奴婢看着今日与二爷反到愈发生分了。二爷向来对咱们是极好的,若是错了一星半点的,小姐莫非一点也不能体谅?” 我兀自强撑着,心中游离着隐隐的疼痛与忧愁,棠璃这话虽平淡无奇,我却生生觉得禁不起。她只知道我和二哥生分,哪知其中缘故,何况二哥言语闪烁,我也不知道这条情路究竟该不该走下去,又如何走下去。 窗边瓶樽里插着的几株腊梅,傲骨峥嵘,被室内的暖气一烘,香气便向更深幽处去。 棠璃轻叹一声,依旧笑着端起攒盒,把我爱吃的瓜条朝着我这一方。我看着那个八角形的攒盒,釉色明艳,画风淡雅,美中不足便是有一处小坑。骤然记起初蕊在时极爱这种小食,偶有一次与锦心打闹,手中攒盒滑落而出,当下便撞出一个坑来,莫不就是眼前这个? 我正看着,棠璃一瞟眼便觉出不对,忙跪下道:“是奴婢们不好,这个攒盒原是摔坏了,一时失察忘记丢弃,望小姐赎罪。”我单手扶她起来道:“这又算什么罪呢,只是这个盒子,看着分外眼熟。”,正说着,锦心扫完了积雪进来,外厅一向有粗使丫头,但棠璃锦心二人总嫌别人做的不仔细,事事都身体力行,才换来我每日都能过的那么舒坦。 见我问起,锦心神色凄惶道:“这个攒盒,原是初蕊嬉闹时磕坏的。”提起初蕊,我们三人心中俱是一阵心酸,她自上元节失踪至今已是第七日,不单父亲手下的人没找到她,连我拜托二哥三哥并相熟的亲眷都没能打听到她和双成的消息。最后见到他们的就是上元节那天在二门和外门当值的小厮,可是就连他们也说不清这两个人出去之后究竟朝哪个方向去了。也难怪,那一天全城松戒,看花灯的人屯街塞巷,张袂成阴。便是十分留意,也容易跟丢了去。 棠璃眼见锦心要失态,忙正色道:“别混说了,小姐本来就体弱多思的,你又要惹起她伤心不成!”锦心忙忙抬手拭泪,挤出一张笑脸。想起初蕊在时娇憨可爱,活泼动人的样子,我心里也十分伤感。不见了她,这屋子里没人聒噪,我常觉得冷冷清清,如同老屋残垣一般萧条。 忽而有人在门外笑道:“这屋外边扫的也忒仔细,倒是一点雪趣也没了。”我一听这脆亮的声音便知是长姐,正欲起身出去迎接,她倒一掀帘子进来了。我忙上去扶住,只见她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烟霞紫绫子如意云纹衫,外罩一件镶白狐皮罩衣,又系着翠纹织锦斗篷,言笑滟滟,神采奕奕,一扫往日凄苦之态。 我心知她是为着姻缘之事欣喜,虽不知承昭究竟为何突然转了性子,还是替长姐高兴。于是整一整衫子,笑吟吟做了一个万福道:“给姐姐贺喜了!” 第四十章 强说欢期 甬道上结了薄薄的冰,又铺上一层白雪。雪花如絮般飘着,整个裴府一片沉静。室内炭火燃烧熊熊,气氛惬意。 长姐又羞又喜扶我一把道:“妹妹听说了?” 我站直了道:“自然是听说了,这些天我也身子不爽利,竟没去恭贺姐姐大喜。” 她脸上绯红道:“我也没想到他竟能回心转意,倒不用去那荒山野岭投亲靠友了。” 她娇羞起来,眼波流转,梨涡若隐若现。我轻轻抚她的脸颊道:“这些倒是其次,姐姐得偿所愿,孩子名正言顺才是正理儿。”长姐垂下眼帘,翡翠梅花钗上的坠子窸窣作响。 “我也不懂他想些什么,之前还……现在遽然让三娘传话说要娶我过门,问我可愿意?我还被唬了一跳。” 我笑着掀动茶盖,茶香余韵飘散,长姐又说:“现时我的事是结了,你的又当如何?” “我有何事?”,“少装糊涂。”长姐蹙眉,又斜眼看看周围。 我说:“棠璃锦心就和我的心腹一样,姐姐有话只管直说。”长姐这才说道:“我听母亲说起,三娘日夜在媜儿耳旁教唆,说是你存心教初蕊狐媚并诱骗双成私奔,你听这话,可不是立意要媜儿与你决裂么?” 我早知三娘绝非善类,但又没料到她竟然会不分青红皂白到如斯地步。媜儿对双成用情至深,突遭背叛必定刻骨铭心,三娘阴狠,把媜儿的一股子急火攻心引到我身上,势必让媜儿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借刀杀人,这步棋真是下的高明! 长姐又说:“若是真说起来,你的难题层叠曲垒,比起从前过之而无不及。媜儿这里倒还罢了,可是宫里的事怎么办?难道你愿意去那里与人争强斗狠一较短长?” 我摇头道:“我不愿意。只是,躲明是躲不过;跑,便是欺君大罪;姐姐尚且有地方避,我却如何是好?” 长姐沉吟半天道:“不如托病?”锦心奉上新鲜水果道:“去年七月大选,小姐正是因着狂症托病未曾参选。今年3月内选若还是这个说辞,只怕不妥。”我也觉得锦心此言有理,当下托着腮思虑,都说君命难违,我又顾忌着裴府,若皇帝一味要宣召,也真个是避无可避。 若是不称病,又想让皇帝漠视我的存在,大概只有两条路,要么东秦改朝换代,要么我不存在这世上。想到这里,自己也心下一骇,怎么会想出这些来。但刹那似乎又看到一缕微光穿破厚重的黑暗,灵光突现。 西方有罗密欧与朱丽叶,东方有梁山伯与祝英台,都是以死抗争,捍卫自己的爱情与尊严,最终在九泉下团聚,没有任何人能束缚他们。 我自然是不想死,也不想二哥死,可是装死却不失为一个很好的办法! 棠璃见我垂首想了半日,轻声道:“小姐可要用些果子?”我仰头问道:“昔日的丹药都放在哪里?” 长姐与棠璃锦心俱是一惊,我忙笑道:“不为别的,你们且听听这招能否行得通?”听完了我初略的计划,三人面面相觑,都有些不敢置信。长姐出了一会子神道:“不妥不妥,一则这假死药不好找,二则走漏了风声九族都要陪葬。妹妹心里即便再怎么不喜欢,也无须如此冒险啊!” 锦心也愁道:“纵使一时瞒了过去,往后怎么办?京城是不能住了,若说住在外边,不防被人看到,也是死罪!”棠璃闷声不吭,也面露担忧之色。 我左右为难,怔忪的伸手要茶吃,不觉碰翻了原本放在面前的茶盏,灼热的茶汤溢出了杯沿,烫的我手背立时红肿起来。长姐“哎呀”一声忙抢过手去料理,棠璃心急,去雪地里抠出一大块冰来为我敷上。锦心则去内室找上次我烫伤时三哥送的药膏。 长姐一边拂去我手上的茶叶末子,一边轻启朱唇慢慢吹气。我看着她妩媚的面容和温柔的举止,想不通这样的女子为何承昭就是不喜欢?她轻声道:“你看你,还是这么毛毛糙糙的。万一留了难看的疤,看谁敢要你?” 我听她如是说,突然又有了对应之策。自古皇帝只爱美娇娥,若是我毁了这张脸,凭着一张东施无盐之貌,皇帝必定敬谢不敏! 只不过我刚说出口,棠璃便正色道:“罢了吧,祖宗,别一天尽想着没正形的事儿。在圣上宣召之后毁了容貌,便是对天家大不敬,别说小姐不能全身而退,便是靖国府也得被千牛卫踏到尘埃里去!” 见我神色灰败,锦心不忍道:“自从小姐大病初愈,也不炼丹服药,也不形容萎顿,奴婢们只说小姐这下子活的有精神头了。万没想到宫里一纸宣召,又让小姐吃不下睡不着。奴婢们没什么见识,只是担心小姐身子撑不住,天子是九五之尊,说什么就是什么,原本是没有转圜的。但凡小姐想开些,也不至于这么辛苦。” 她正说着,父亲派了人来,说是宫里又来了人送东西,叫我去谢恩领赏。我心里虽然不情不愿,动作可一点也不敢迟滞,换衣服上妆只是须臾而就的事。只怕拖得迟了,无意中得罪这些宫里来的“贵人”们,回去说点不咸不淡的暗箭伤人,我并无惧,只是不能连累了裴府上下。 尚仪局崔尚宫在元宵节时已经来过一次,只是当时我并未在场,因而今日才算是第一次相见。我见过大礼,又谢过皇帝赏赐的绫罗绸缎珠宝玉器,才细细看她。崔仙至三十来岁,容貌清秀端庄,穿着一件浅绯色碧霞联珠对孔雀纹小袖短棉襦,下身束宫缎素雪绢裙,梳着简洁古典的锥天髻,环钗佩饰,样样齐全。她不过是一个正五品的尚宫,服饰华丽妆容精美已至如此,远远望去便是一团珠光宝气,近身更觉玉动珠摇熠熠夺目。 她身后四个宫女,皆是一样穿戴,均着淡粉色对襟半臂高腰棉襦裙,从腰间穿过的红色系带打着细致的结扣,双环望仙髻上没有头饰,一切都保持着惊人的一致,唯有一对儿不同的耳坠显示出她们是有着各自性格的女孩子,而不是宫廷复制出来的木偶。 崔尚宫笑语盈盈执了我的手道:“早听说小姐貌似谪仙,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我忙躬身道了福说:“尚宫谬赞了,小女子资质平庸,怎担得起如此盛名?宫中贵人才真是美艳无双,小女子不过是投尚宫眼缘罢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对于自己刻意而又自然顺溜的谦和逢迎感到不习惯。有时候一番话说下来,自己都觉得心中腻歪。不知何时,我也学会了虚与委蛇,明明是厌恶这种场合的,却不得不扮上最真诚的笑容去面对。 崔尚宫攒起明亮的目光看着我道:“小姐真是会说话,也难怪即将添位后宫。还望小姐受宠之时,别忘了替仙至在圣驾前美言几句才好。”她说笑间脸上却没有一丝喜悦,可见平日里这种话说的极其熟练顺口,并非真的对我寄予厚望。 所幸她既已将东西送出,也便是完成了使命,只寒暄了一阵子便又款款离去,临走时我轻声问起云意的近况,她略眯眼一扫,皮笑肉不笑道:“沈御女么,听说当今正令皇后拟制,不日又要晋位更衣了。小姐无须担心,沈御女虽然出身微贱,但皇后仁厚,皇上又宠爱的紧,现时在宫里正炙手可热呢。” 深宫里俱是些跟红顶白之人,云意的性子素来是爱憎分明的,容貌那么明艳,家世却又那样低微,若是不经意间得罪了那些出生王宫贵胄的妃嫔,岂不是要吃大亏?现今听崔尚宫如是说,想必云意在宫里正得盛宠,倒也没有人敢跟她过不去吧?如是想着,我心里微微松动了一些。 崔尚宫走出几步,又骤然回头嫣然道:“小姐生的这般清丽脱俗的模样,通身又这般风流做派,真是老天眷顾。”她说“老天眷顾”四个字时刻意咬重了发音,我不是傻子,自然听出有异,只不过她用意何在尚不分明,我只有装作羞涩,垂下螓首揉捏起手上的丝帕来。 她的身影慢慢隐去,我长出一口气,倒向一旁的红木太师椅坐下,父亲来到我身边道:“这些日子身子可好些了,怎么总是感染风寒?幸而是在家里,还可以慢慢调养。若是进了宫还是这样,只怕早就挪到冷宫去了!”我撅着嘴赌气道:“正是呢,女儿本来身子就弱,若说不想进宫,爹爹又不肯!” 父亲疼惜的抚摸我的头发,缓缓道:“我儿,并非爹爹有意送你进宫,实在是皇命难违。你姑母就曾说过,不要让我们裴家的女孩儿做萧家的媳妇。我但凡还有别的主意,都不会舍得送你去那深宫禁地,永世不得乐享天伦。” 他又深深叹息,脸上显出疲累老态。他是那样一个男人,活得隆重而惬意,并且时刻都捧出一腔热情来呈现一个为父为夫的男子所应有的风采与承担,然而此时我分明感到那隐藏在他眼神深处的忐忑与悲伤,如绕梁之音挥之不去。我直觉的感到,其实父亲并不快乐,他虽然整日簇拥在妻妾儿女之中,却在天长日久的扮演着一个他自己并不喜欢的角色。 第四十一章 游子寻春半出城 回到房里,长姐已经走了,棠璃差了锦心去送,自己却端立在屋里等着我。我进门便见到她一脸肃色,也不知为了何事。 见我坐了,棠璃便掩了棉帘子后的门扉,又让门口值守的丫鬟不许放人进来,我正纳闷着,冷不防她一头跪在我面前道:“这里没有旁人,小姐若还当奴婢是个贴心的,就请给奴婢说句实话,小姐宁死不去宫里,是不是心里装了人?” 我见她言辞恳切,素日里又知冷知热,稳重谨慎,早已当她是自己亲姐姐一样,既见问起,也就爽快的一口认了。 棠璃又迟疑着低声问道:“那个人,可是,可是二爷?” 我低头不语,俄顷道:“是。” 她蓦然扬起头来,眼睛里竟是悲凉与不忍:“小姐糊涂,二爷与小姐虽不同母,却是亲生骨肉,如何能共结连理?!这事要是传了出去,小姐与二爷在东秦岂有立锥之地?” 我嗫嚅道:“我与他即便没有世俗羁绊,也是走不到一起的。他心里,原是只有薛皇后的。”此话一出,自己只觉得眼眶酸涩难当。 棠璃讶异道:“小姐怎么知道的?”但她随即又道:“既然小姐清楚,为何还要这么自苦?五六天了,小姐吃的少睡的少,说话更少。她们只说小姐在惧怕宫廷幽深,可是婢子知道,小姐心里一定有事。” 我勉强使自己的嘴角勾出一个弧度,只觉得词穷。心里疯长的思念是伊甸园里的苹果,闪亮莹泽,引诱我渴望细细去品尝。但是倘使我真的放任去感受,那欢快的感觉又立即变成无尽的空虚弥蒙,阴沉沉的压在心上,无尽的伤痛似乎要将我全部吞噬。 棠璃能看出来,未必别人不能看出来。我是不是真的太放任自己了,若是他真的心属于我,那么抗争也是值得的,可是他这样反复无常的行径,又要我如何去权衡利弊? 我撑着头,良久只是无言。 二月二日新雨暗,草牙菜甲一时生。轻衫细马青年少,十字津头一字行。 二月初二这一天,天气晴朗的像是六月灼日。父亲破天荒的带着全家人出外踏青,一家人分乘两辆马车,父亲、二娘三娘乘坐一辆,我们小字辈的乘坐一辆。 媜儿一路上都低垂着头,全然无话,连二哥也一并不搭理。长姐怕父亲起疑,强撑着也出来玩耍,她已有四个月孕,胎像稳定,此时正紧靠着我。好在官道平整广阔,并不觉得颠簸。 我对二哥心有芥蒂,他又顾忌皇家威严,与我互不往来已有多日。今日同坐一辆车,相距甚近,于我而言竟恍若隔世。 长姐轻轻撩起一层帘子,扭着头对我说:“也不知道是要去哪里踏青,这早春时节还寒着呢,妹妹也穿得太单薄了些。” 我穿着茜红萝花抹胸,外罩一件浅绿色镂金丝蔷薇花纹短襦,齐腰系着一条烟云百褶裙,出门时棠璃拿了件迎春罩纱,我嫌太累赘便没有穿。 此时听长姐这么说,二哥的眼神便若有似无的瞟了过来。我忙笑道:“我原是这样体热的人,即便冬日里睡觉也习惯摆着两条胳膊出来的,不妨事。” 长姐颔首道:“虽如此说,还是太小孩子心性了。” 她又扭头朝外面看着,我们的马车已经接近城门,两边商铺渐次减少,行人也相对稀疏。长姐忽而“咦”了一声道:“那个人莫不是双成?” 我还没看到她手指的方向,媜儿已经把我搡至一旁,自己飞快的掀起车窗帘子,只朝外面望了那么一眼便大喊道:“停下,快停下!”车夫赶紧勒住马缰,车未停稳,媜儿便一跃而下。 二哥随着跳下车去,我急忙让长姐留在车上,自己也跟了下去。 媜儿朝一个俊秀挺拔的人影奔去,我跟在后面,单看那人侧面确实有些像双成,可是通身的打扮和举手投足间的气质又相差甚远,连我都能看出不同来,媜儿居然不能,可见真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 我看着她像小鹿一般将那人撞了个趔趄,俄而又挥动粉拳擂向那人胸口,幸好父亲他们乘坐的那辆马车已经过了城门,否则看到这从小冷冷清清斯文淡漠的女儿这个样子,不知道要瞠目结舌到何种程度。那人身旁有好几个随从,立时便将媜儿隔了开来,其中一个还扬起了马鞭作势欲打。 第15节 二哥见情形不对,身形一掠便擎住了那随从的手,我紧赶慢赶也到了面前。媜儿痛哭失声,还犹自挣扎着。我忙撼她道:“媜儿你看清楚!他不是双成!”媜儿闻言睁大迷蒙泪眼,这才仔细打量那人,巴掌大的俏脸皱成一团,分外楚楚可怜。 那人并不生气,只是诧异道:“这位姑娘是认错人了么?”我回身做了个万福道:“请公子见谅,只因我妹妹近日不见了一位朋友,关心则乱,因此认错了人。”他听罢“哦”了一声,也不计较。 二哥放开那随从,又瞪了围着媜儿的那几人。那些人原都是些狐假虎威仗势欺人惯了的,见二哥面色不善,我们又要走,便旋身将我们拦住出言道:“你们好大的胆子,冒犯了驸马想就这么走么?” 驸马? 东秦公主众多,先帝的姐妹,也就是现在皇帝宣宗的姑母,嫁在京城的就有七八个。宣宗的姐妹就更是多了,听闻先帝后宫妃嫔九百人,有封号的公主就有三十多个,至于那些深隐于后宫永巷,没名没姓没封赏的,就更不知道有多少了。 我们的家将随从起先不知发生了何事,加之媜儿素来脾性古怪,贸然不敢跟来。现在远远的见情形不对,也就三五成群的拥了来。有那起满城里晃悠的精细小厮躲在背后低声对我说:“这人是顺平长公主府的驸马,当今面前的红人。小姐劝二爷当着心,千万别起了事端。” 我倒是没觉出有什么,那位面若冠玉的驸马反而出言阻止手下人道:“休得无礼!”那些人见他发了话,一个个的便诺诺退至一旁。 他言笑晏晏道:“公子小姐衣着华贵,不似普通人家……车厢挂着的风灯上写着‘裴’字,可是裴尚书家的贵戚?”二哥搂着媜儿又劝又哄,根本无暇搭话,我只有硬着头皮回道:“户部尚书正是家父。” 他笑着点头,又闲话家常道:“今日可是去郊外踏青采薇的?”我应了,又想起父亲的马车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了,脸上便露出几丝焦灼之色,驸马倒是观察仔细,自己先笑了说道:“看我这人,居然忘了,既是全家踏青,怎能因为我而羁绊这么久,罢了罢了,你们且去吧,若有闲暇崔某再去府上拜会。” 我与二哥嘴里谦着不敢不敢,连拉带拽的把失了神的媜儿拖上马车。长姐伸手扶我上车,急急道:“怎么样了?我远远看不分明,是双成不是?” 我道:“不是,姐姐原是看错了,那人是顺平公主的驸马,长得与双成倒是有几分相似。” 一直懵懂的媜儿此刻忽然悟过来了似的,抬起眼皮狠狠的剜了长姐一眼,虽不说话,但那阴狠之态让我和长姐都打了个寒颤,二哥见状,微有愠色对媜儿道:“你这是做什么?原是一家人都护着你,你还不足,这会儿长姐也是好心,你瞪的什么?” 媜儿咬牙道:“我知道,你们原是想看我笑话的,如今看到,可满意了?” 我看惯了她这样子,又知道她对我成见颇深,便扭过头去不加理会。长姐泫然道:“媜儿你这是什么话?我只是一番好心,谁知道不是他呢?”二哥温声道:“长姐不用理会,媜儿原就是这样偏颇的性子。”又侧脸严厉道:“怎可对长姐无理?再是如此,小心我禀告父亲!你现在若不吃点苦头受点教训,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我见他发了怒,少不得又转过身来劝解道:“好了,你也小声点,让外面的丫鬟小厮们听见了,多给媜儿长脸呢?”他斜睨我一眼,虽是不忿,声音到底压抑了下去。 驾车的马夫原是惯熟京城内外道路的,不一时便扬鞭跟上了父亲的车。二娘站在马车旁望眼欲穿,见我们到了,早一步上来扶了长姐,眼神只管碌碌在长姐腹部打转。 我情知不妙,但见长姐含笑若素,二娘又一脸关切神色,心里慢慢咂摸出味儿来:二娘是长姐的亲生母亲,父亲对她又不过如此,长姐便是二娘在府里的全部依靠。虽则未婚先孕不足为外人道,但毕竟母女连心,只怕二娘早就察觉出来,并且和我一样,全力为她遮掩周全。 父亲坐在一处树荫下,远远招手唤我们过去,早有丫鬟摆好小绣凳,我们只管一一坐了。父亲笑说:“年年习俗如此,花朗节民间以刀尺、百谷、瓜果种籽、迎富贵果子等相问遗,咱们家人多,反而没那么讲究,不过挑菜踏青罢了,也遂了你们心愿,出来透透气也好。” 二娘笑着打开提盒,拿出一盒面果子散给我们道:“来,迎下富贵果子。”我接过一个蝴蝶形状的面果,刚咬了一口,便有丫鬟捧上托盘候着,见长姐掩口放了面果上去,我才悟到原来迎富贵果子就只能吃一口,剩下的反倒不能吃了。 岁岁春草生,踏青二三月。虽说初春时节,花蕾还未怎么绽放,但春风和煦,光线适宜,看到这青草依依、清水涟涟的景色,真是让人油然一股喜不自胜。真正是逢春不游乐,但恐是痴人吧。 “父亲,时候不早了,挑菜采薇吧。”二哥朗朗道。 我正微微前仰后合与长姐说笑,不经意间对上二哥的眼神,他那双漆黑眼瞳深邃如渊,透着细小如针的锋芒,扎得我心里一慌。 第四十二章 知君秉性甘薇蕨 长姐推说春乏,二娘一心照看长姐,嘘寒问暖,早没了玩耍之心。媜儿还未从才刚的挫败中缓过神来,无精打采的坐着出神。三娘历来是身娇肉贵的,娇嗔的要父亲陪她。 一家人带着随从奴仆轰轰烈烈出门游玩,最后却只有我和二哥去挖薇菜。 我从来没见识过这等节日,自然觉得新奇有趣。那薇菜根茎粗壮,表皮褐色有绒毛,茎的顶端越往上走越形成一个好似豆芽瓣的螺旋状的矩圆形,根状茎粗短,直立或斜生。 空旷郊野上或疏或密尽是野菜,我挖的甚是起劲。 父亲高声叮嘱:“不过是个意思罢了,不要贪玩磨破了手!”又让二哥看着我点,怕我被裙裾绊倒在田坎上。 二哥见我乐此不疲,反而拧了眉头冷冷道:“你还真是心里不装事的,这快要进宫做娘娘了,果然喜形于色。”我住了手中的小鹤锄回望他,他眼睛里尽是浓浓的醋意与不悦。 我很想说几句狠话噎住他的嘴,但思量了一下,竟然想不出来。罢了,富贵日子过久了,连句刻薄的话也不会说了。平时对着下人都和颜悦色的,何况是面对自己喜爱的人,笑里藏刀又怎么做得出来。 “说中了你的心思,你倒恼了?”他又开口,带着几分讥讽之意。 我忍了忍,终究受不了这种委屈,反驳道:“皇帝宣昭难道是我自己求来的?我与你同样不知情,我又何其无辜?哥哥一说带我走,却又顾忌重重;二说永不负我,却又念着旧日所爱;三说不僭越伦常,却又同属裴氏血脉!你说,我要如何做,才能合了你的心意?” 他听了,只无声无息。良久道:“原是我错了。” “你错了,我也错了。是我太荒唐,居然对你动心。你是我的亲哥哥,即便不愿入宫,也不能拉扯上你,我可不是疯了!”我低低说道,手中的动作不觉停下了,只怏怏的用锄头划着泥土。 二哥眼神一晃,攥住我的手腕:“你说的到底可有一句真话?分明是你拿兄妹之情阻隔你我,我已说过,你我并非至亲,为何你就是不信?” 他手劲极大,捏的我手腕发红,我挣开道:“那你告诉我,何为‘并非至亲‘?” 他却又不接话,眼中漫出的欲言又止和伤痛,把我的一颗心搅得天翻地覆。 好容易压抑下心里的翻腾,我静静道:“既然说不出口,便不要说了。父亲说的对,皇帝说出来的话原是金口玉言,即便没有血缘横亘在前,也没有转圜的,你我何必自苦。” 言毕,我又举起鹤嘴锄继续刨掘薇菜,嘴上虽然平静无波,心中却着实难过,每挥动一次锄头便如同农夫耕田般下了死力气,二哥看我弄了几下,终于伸手过来抢去我手中锄头,我还要抢回来,他身手灵活,个子颀长,我哪里争得过他。远处父亲他们看着,只道兄妹嬉戏打闹,谁知道我们二人心里都藏着一腔憋屈难当。 我踮着脚抢了几次都不得手,便也搁下不管,自顾自蹲下用小石块刨菜。二哥起初存着逗弄我的心思,本还有些许笑意,见我始终板着脸,顿觉索然无趣,也蹲了下来。 我见他蹲下,便刻意往外挪了挪,没想到他也跟着挪过来,我瞟他一眼道:“这是做什么?莫非我要做娘娘了,便连站过的地方都连带着金贵起来了?” 他假愠的瞪了我一眼道:“就是这张嘴厉害,别的地方倒是笨的紧!”说着咬牙弯曲食指在我脑门上轻轻一磕,那神情分明又气又爱。我几乎不敢正视他的目光,只是依旧拉着脸子作出一副寡淡样子。 眼前的薇菜都挖的差不多了,连地面的泥土青菜都被我翻了过来,二哥见我机械的在地面上划拉,便伸手出来夺去我手里的石块道:“婉婉,若是我有万全之策,不连累靖国府,又能带你全身而退,你走是不走?”我蓦然扬起脸来,他一脸严肃,不像是哄我说笑。 走是不走?我自然是愿意跟他走的,可是转念一想,我又隐去刚浮出的憧憬,沉着脸道:“你可辨得出你面前的人是谁?若是模糊,我便告诉你。是裴婉,不是薛凌云,你记清楚了。” 二哥脸色稍稍受挫,但又低声道:“我知道。我要带走的是裴婉,不是别人。”我心中一阵雀跃,但又强力压抑道:“现在说这话,谁信呢?”言罢意欲起身。 不料他一把按住我的身形道:“你听我说!”见我扭身望着他,他略略迟疑,缓缓道:“为了被皇权夺走的人,为了虚枉的功名利禄,我已连遭两年的报应。只要回想起在陇西的凄风苦雨,那些没有军粮只能挖薇菜果腹的日子,便恰如在黑暗深渊里爬行!你可知道,每一次征战后,只要有命在,我都会和那些战士们远远的望着西京,想着心里最后一点仅存的眷恋,然后每每晚霞落尽,我就周而复始的陷入那命定中的黑暗。” 他脸色苍凉,声音里蕴含着无尽萧瑟,瞳孔像一个幽深的漩涡,我不由自主被他的讲述深深吸引了进去。 “可是我又见了你,你可知道,当你第一次扑进我怀里的时候,我满心里的喜悦悸动,犹如鸟儿盼到了早春的第一场绽放。我退缩不前,因为你太纯良,因为你有着无以伦比的清澈婉约,我不能将我所受到的苦楚加诸于你的身上。可是我错了,你是一团火焰,照耀着我脚下每一步泥泞的路和远处的行程。什么加官晋爵,什么光宗耀祖,什么神明责罚,它们加起来也抵不上你的一滴眼泪!” 他深深吸一口气道:“婉婉,我已想好万全之策。随我走吧,随我离开这外表繁华实则满目疮痍的地方,它让你我双双经受着不能言说的磨难。我曾经失去过一次,人能有多少个‘一次’?我再不能失去你了。若是你也被他夺去,我真的不知人生还有何意义!” 我听出最后几个字声音有异,倏然仰头,他眼眶已兀自红透。 这番话情真意切,我若再不为所动,除非是铁石心肝的人。他怅然叹息了一声,仿佛无尽的委屈、伤心与孤寂都含了进去。 我看着他泪水滑落,不禁心里揪成一团,主动伸出手去握住他的,婉声但坚定道:“我随你走,我随你走!” 二哥没料到我如此爽快,一时怔怔颤声道:“真的?你可想好了?与我一起,或许再不能安享富贵,或许日日像这样挖薇菜吃苦头……”我迅疾的掩住他的口,含泪道:“只要你真心待我,不要把我当做她,我无怨无尤!” 他掩去我眼角滑落的泪珠,慨然道:“我没看错,婉婉,我终是没有看错你!”我百感交集,温热的泪水一点一点的滴落在他手心,他一手捧着我的脸颊,又一手拢着我道:“别哭,以后都不要哭,有我在,万事有我。” 我啜泣着问道:“可是你说的万全之策又是什么呢?确信能保得全家无碍吗?”二哥怜惜地凝视我道:“看你哭成什么样儿……自然是稳妥的,那位虽然万人之上,可是却有一个人刚好能管得住他。” 我略略思索,脱口而出道:“你是说太后?” 二哥点头:“不错。太后极信风水巫蛊,当年陈太妃就是因着这个被幽禁致死。”我微微蹙眉道:“可是这与那位召我入宫有何联系?莫非哥哥要拿巫蛊之说做文章?那岂不是自寻死路?” 二哥宁和微笑道:“知道,我又不至于笨到如斯地步。我因想着,那位召你入宫皆是因为坊间传说妹妹有火德胎记,所以才不等大选,径直内选了事。若是有人在太后耳根旁进言,说妹妹这胎记不过是烫伤留下的疤痕,并非吉兆天成,太后不喜,再求琴妹妹多多从旁周旋美言,可不就躲过去了?” 我静静思量,二哥说得对,眼下要平安无事躲过这一劫难,也只有一物降一物搬出太后来了。 “至于这吹风传话的人选?” “你放心,琴妹妹性子聪颖,有的是办法。”二哥顿一顿又支吾道:“况且她原本也不希望你入宫去吧,只怕那位会轻了宠爱……” 他言词镇定,娓娓道来,想是深思熟虑,事有八九分。 我按下一颗扑腾跳动的心,抬手擦去脸上的泪珠,收起悲戚的脸色,喁喁道:“哥哥既然已有对策,为何不早点告知与我?害的我这些日子食不安稳睡不安寝。” 他带着几分歉意道:“不是我故意瞒着你,我这主意也是才想出来,还未万分稳妥之时不便告知你,若此事不谐岂不是让你更误会我。况且这些天来你一直避而不见,好容易见了三五次,你又执拗着连话也不肯多说,人多眼杂的,我如何讲与你知呢。” 我听他言谈间已有笑意,可见心里芥蒂已消。忍不住含笑嗔道:“说来说去,又都怪到我的头上。还说要带人家牧马放羊男耕女织。错个一星半点的,就被你好一阵排揎,谁还敢跟你去呢?” 他知道我是说笑,轻轻一哂,大是志得意满。 父亲见我们耽搁的久了,便吩咐随从高声呼唤起来,我和二哥站起身,各自整一整衣襟,揉了揉蹲麻的膝盖,相视一笑,仍旧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来,一起捧了薇菜,向家人走去。 此时春光甚好,老树枯木俱都发出新芽绿枝,软风拂面,我的百褶裙裾被风吹拂,呼啦啦像一朵盛开的白莲花。人处此景,便似若盈盈欲飞。 第四十三章 重壤永幽隔 不几日,父亲果然黑着脸回来道:“不知道是哪起混账王八黑心窝子的,遍地里吹了风,现时宫里说婉儿背上的胎记不是胎记是水泡疤,这可不是胡说呢么!” 三娘听见“水泡疤”三个字,捂着嘴扑哧笑出声,见父亲转了脸瞪她,忙回道:“老爷别气,是不是胎记圣上自有公论,老爷还怕阻了婉儿进宫之路不成?”父亲道:“妇人家知道什么?圣眷恩隆,大半是因为婉儿这个胎记。现在谣传说婉儿不是吉兆天成之人,便那和普通女孩儿有何区别?皇上心里岂能自在?” 我心里暗喜,就是要他不高兴才好呢。又听二娘柔声说道:“皇上金口玉言,即便心里再不自在,也没有收回成命的理儿。” 父亲怅然道:“皇上怎么想是不知道,不过太后那里……前日宝林让亲信捎了口信,说是太后很不喜欢” 我绞着手里的丝帕,装作怯懦之状。三娘是汪若琴的亲姑母,闻言蹙眉道:“又把琴儿也掺和进来了?要是被宫里知道了,她能落个好吗?”父亲抚慰她道:“宝林深受皇上恩宠,再说太后不满圣上频繁纳妃是阖宫皆知的,岂能怪到宝林头上?” 三娘舒展了眉头道:“既如此说,不日宫里必定会派女官来查看真伪。”父亲叹气道:“难就难在这里,若是派人来看倒好了,我听宝林的口气,似乎太后对谣传深以为然,不待细查便要皇上撤了圣意!” 二娘婉转道:“不若老爷见了龙颜,据理力争一番,看看能否劝服圣上、太后?” 父亲顿显不耐之色:“这话可是发昏了!太后圣上不怪罪便是祖上积德的大造化了,还敢据理陈述?我可是不要命了罢!” 二娘脸上飘起红云,忙噤了声。三娘笑着瞄了她一眼道:“姐姐以为那金銮殿上坐的真是泥菩萨么,可别痴心妄想了。” 这声叫的我诧异万分,我来了这大半年,从未见过三娘对二娘尊敬礼遇过,更遑论一声“姐姐”,当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我觑眼看二娘,她也是一脸错愕。 三娘脸色不变,揉着父亲肩膀亲热道:“老爷也别太着急,咱们靖国府是东秦的开国功臣,又是世家,皇上未必就会因为这个降罪。妾身再去求一求国师并宝林,请他们多留心着些,必定能大事化小。” 父亲拍拍她的柔夷,欣慰道:“还是你最知心知意。” 身后,二娘的叹息声却越发显得沉重了。三娘眼睛里掠过一丝嘲讽,转瞬又逝,只站直了身子笑着对二娘说:“娴儿刚许给了承昭,正是大喜事;圣上又隆恩浩大,婉儿必定还是会平安入宫。姐姐如此悲叹,又是何苦呢?” 此时已是落日西坠,空中的霞光折射在三娘一双桃花媚眼里显得格外璀璨耀目,可是我知道,这样一双美丽的眼睛却属于一个凉薄的主人,而这个主人,正是千万百计要推我入宫,阻隔我与二哥的人。 父亲的眼神一层一层深下去,我忙笑着把话岔开道:“爹爹容禀,女儿若是有福,进宫伺候皇上也便罢了。若是无福,还请父亲体谅,不要急着许配人家。女儿还想多服侍爹爹几年呢。” 三娘嗤道:“听听,又说孩子话了。” 父亲肃着脸正要对我说什么,突然厅外照壁之后人头浮动,传来一阵奔逐喧哗之声,合欢惊慌失措的跑进来:“不好了夫人,小姐她——”她不防我们俱在三娘屋里,在看到父亲的那一刹那,硬生生把余下的话咽了下去。 她一头进来,嗓门又高,我们不免都惊了一跳,三娘登时怒道:“没眼皮的贱蹄子,跑什么跑?小姐怎么了?”合欢忙跪下,答非所问道:“老爷,夫人,双成,双成找到了!”她口齿打着颤,整个人也战栗不已,似乎十分恐惧。 我见父亲不悦,忙道:“找到便找到了,捆起来下放在马房里不就得了?你也太不长进了,这么忙忙的来回,显是多大的事?”合欢仰起脸看着我,神情古怪道:“捆不得了!”二娘温声道:“你素来是个懂事干练的,今儿是怎么了?别急,慢慢说。” “才刚大小姐在花园里跌了一跤,把老爷赏的簪子掉进废弃的地窖里。大小姐便叫花农撬开了那个地窖,谁曾想看到,看到双成他,他死在那里面了!才刚大小姐已经吓晕过去,五小姐也,也……” 我闻言心底又惊又痛,手上一个力道不准,捧着的青瓷茶盏哐当摔落在地。二娘忙搀住我,急道:“花园那边还有什么人在?”合欢回道:“二爷已经去了。”我脑子里飞快的回过神来忙问道:“那里面除了双成,可有……可有……”说到后面,我自己都不敢启唇,只怕说了出来,便会得到那可怖的答案! 初蕊,初蕊,我心里这两个字终究只敢在喉头打转,万一她也在里面,万一。 合欢先是茫然,随即明白过来道:“里面再无他人!” 听她如是说,我一颗心才算从嗓子眼里落回原处,自双成进府,我甚少唤他到面前伺候,因此虽然心里凄凄,终究不至于太过悲痛。 双成虽只是买来的小厮,但死在靖国府的花园地下,死因不明不白,若是传了出去,被那有心的人加油添醋,只怕会给靖国府扣上草菅人命的罪名。顾虑到这一层,我们忙忙的由合欢带路往花园里去。 一路上父亲铁青着脸不说话,三娘缓过神来,扬声怒骂道:“不过是死了一个私逃的下人而已,死了便死了,为何还会惊到娴儿媜儿?你们是怎么伺候的?又不是什么稀奇玩意儿,两位小姐去那种地方,你们不会拦着?” 合欢不答,只诺诺称罪而已。 甫到花圃,便见媜儿着一身月白寝衣,披散着头发站在地窖上方,二哥在一旁,正半扶着她。从侧面看不见她的表情,只看见她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下面,失魂落魄,状若女鬼。 第16节 见我们一行人去了,守候在周围的家将丫鬟忙一一行礼。父亲挥手道:“罢了,这是怎么说?”府里的总管事李大才恭敬的垂着手上来回道:“回老爷,前些日子私逃的小厮找着了。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发了昏,居然藏在这地窖里面,这地窖早些年就没用了,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进去的,外面钉了铁钉,里面出不来,想是活活饿死的。” 媜儿身子晃了晃,似乎风吹便倒。我移到她身边,握住她的一双手道:“你怎么穿这么点就出来了,小心吹了风着了凉。”又脱下自己身上的素色百合织锦披风给她披上,二哥看看我,叹息一声低低道:“本来刚吃了药睡着呢,听见一声儿便跑了出来,谁也拦不住。” 媜儿眼神涣散,并不看我们,仍直瞪瞪的朝底下看。 农历二月,日头一下山便四处渐次昏黑,有人点起火枚子挨个给灯笼点上火,晚风一起,幽幽暗暗的烛光里便摇曳起来,人影憧憧,显出几分可怖。 地窖的盖子被掀在一旁,露出表面的青苔和泥土。我虽然觉得心中忐忑,但还是顺着媜儿的视线看了去,只见几个家将正在费力的搬动一个人,那地窖很小,处处逼狭不堪,几个人搬动起来连转身都难。 父亲抚额,脸色已是阴沉难当:“女眷们都回去,这会子守在这里看什么,死个人有什么好看的?”又高声吩咐各处的丫鬟们:“带你们小姐回去,晚上多几个人值夜。” 合欢壮着胆子去拉媜儿,却被媜儿扬手推开。正当这时,双成被人拖了上来。 在几盏灯笼的映照下,他双眼微睁,嘴唇紧闭,脸色灰白,曾经如玉的脸庞像被雨水打过的白纸一样塌陷下去。没有穿冬衣,身上只着薄薄的亵衣,虽不过十来天而已,却已经有八分残破。搬动时有人不小心撩开了他的衣服,肋骨一节一节看的分明,皮肤紧紧裹在骨节上,枯槁消瘦,不成人形。 府里那起专管丧葬的人上去摸了摸,又周身看了看,躬身回道:“回老爷,没有外伤,仅指尖有残留的血迹,约莫是自己刨挖土石所致。小的看过,确实应该是饿死的。” 我听他那么说,心中一酸,不禁落下泪来。他就那么去了吗?在我们四处寻找他的时候,谁能想到他居然就在我们的脚底下?这处废弃的地窖靠近花园后墙最角落处,原是推积花肥之处,平日里就人迹罕至,何况元宵前后天气阴冷,更没人到花园深处去了。即便是他高声呼救,只怕也没人能听见。 可是他究竟是怎么进去的?为什么初蕊不在身边?他来府里不过几个月光景,从未与人结怨,若是被人谋害,为何又没有伤痕?重重的疑问在我心里集结,慢慢凝成了团。 媜儿脸色苍白不似人色,只紧紧捏了拳头,强撑着一声不吭。 三娘掩面道:“可怜见的,想必是一心私奔慌里张里,失足掉进去晕了。外面的人不知道,以为盖子残破,倒把这出口又钉上了。” 言罢又道:“各人的命数也真是说不得,要不是为了初蕊那小蹄子,又怎么会落得如此下场?现在大节刚过,便倒腾出这事来,这是给谁找晦气呢?” 她这句话让父亲一个激灵,起先还有些悲悯之色渐渐隐去,半晌沉声道:“好!好!自己往死路上走,还有什么好说?”又转身吩咐李大才:“扔到乱葬岗子去!在府里各处焚艾喷酒,没得沾染了晦气!” 李大才诺诺称是,父亲转身就走,二娘三娘忙跟上,又示意我们也跟上。我扶着媜儿,她看到双成的那一刻已经全身脱力摇摇欲坠,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撑着她未曾倒下。她眼神幽深的只在双成身上打转,二哥不忍,拥她入怀道:“妹妹,不要这样,若是想哭便哭出来,不要憋坏了自己。” 良久,媜儿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轻笑,那笑声像是从地狱深处爬出来的鬼魂啼哭,又像是垂死之人辗转床榻弥留时刻不甘的惨号。 猎猎风起,直吹得她一身月白衣裳裙裾翻飞,这诡异场景,让我不由倒退两步,浑身不寒而栗。 第四十四章 一片伤心画不成 媜儿扯起一抹惨淡的笑,低低道:“哭?我为何要哭?哥哥以为我会为了这么一个私奔致死的下人伤心?” 花圃里风声呼啸,虽然有不少家将随从在场,但仍觉得鬼影憧憧,我不禁打了个冷战,看着媜儿虚弱的样子,似乎随时都会晕倒,二哥与我忙簇着她往外面走。 她嘴上虽不退让,却频频回首四五次,直到走出花园拐上扶廊,再见不到那灯笼晃动中照耀的僵直人形,媜儿眼中的不舍和悲恸才似夕阳西下最后一抹晚霞,随着时间流逝逐渐湮没,最终被绝望的黑暗一点一滴蚕食鲸吞。 把媜儿送回房,二哥一边给她掖好被角一边对我说:“你也受了惊,快回去好生歇着。我这里照看媜儿,让合欢送你回去。晚上多叫几个人在房里伺候守夜,免得害怕。” 我嘴上说着不怕,身上却寒浸浸的,合欢早打起琉璃小风灯等在门外。 出了这样的事,二娘早吩咐下去满府里到处挂着灯笼,各处都派了人通宵守夜,一时府里灯火通明,到处有人。我深深体会到,有光明的地方,真的能让人心安定。渐渐的,也就不那么心惊胆战了。 合欢提着灯笼抖抖擞擞道:“咱们小姐胆子也忒大了,站在那地窖口大半个时辰,也不怕冲了邪祟。大小姐连看都没敢看,一会子不到便晕了过去。”我心里微动,忙道:“最先发现双成的可是大小姐?” “是呢。正是因为大小姐吓晕过去,才传的阖府皆知。那起子没心肝的偏跑到咱们房里来回小姐,害的小姐才吃的药又呕了出来,衣服也没披一件就冲出去了,谁也拦不住。” 媜儿,我心里叹息,即便人人都说他与初蕊私奔负了你,你听到他的死讯,还是痛心疾首如斯啊!淡漠精明如你,也依然有弱点死穴,你对他的心思,又岂能伪装呢? “我到长姐房里去看看,你吩咐小丫鬟叫棠璃过来伺候。”我止住脚步道,又言语温和:“你回去吧,媜儿那里也要个知冷知热的人,就不用再跟来了。” 合欢躬身应了,将小风灯递给我,自己一头去了。 走不过几步路,便到了长姐屋后,我从后廊进去,只听得里面寂寂无声,我想着大约是长姐还没醒转,便放轻了脚步。小丫鬟要通传,也被我示意制止。 转过纱橱,却见长姐倚在牡丹窄榻上,半搭着一床红锦团丝薄被,手里不知捏着什么,犹自牙关紧咬,静静思索。绛珠一旁恭立,也不敢出声。见我来了,长姐才回过神来。 我半坐道她身旁道:“姐姐没事吧?我听说姐姐吓晕过去,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又不好忙忙的过来,直等到父亲走了才抽的空。”长姐眼睛红肿,见我问起,眉头舒展道:“我没事,只是当时骇住了。父亲才刚也来看过了,我原是体壮的,不妨事。” 我抚着被子上的红色团花图案,那团锦绣工精巧,花萼瓣蕊栩栩如生。我柔声道:“姐姐,今天这事,究竟是如何起的?” 她叹息道:“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今日的事就像被人牵引一样。日头西斜了,我偏生想到花园里边去采那几朵佛手蔷薇,结果新泥滑脚,丫头们没扶住,不小心就跌了一跤。偏巧头上戴的镶金牡丹花簪磕了一下,顺着那地窖盖子的缝隙掉了进去。你知道我是个不多事的人,若是别的首饰倒也罢了,偏生那簪子是爹爹去年生辰时给我的,少不得叫花农撬开地窖……余下的,你也知道了。” 我见她神色慨然,又担心对胎儿不好,少不得安慰道:“姐姐也别忧心了,这原是他的命。”谁知一向温婉的长姐眼神凌厉起来,正要说什么,瞥见一屋子丫鬟,欲言又止。 绛珠会意,把屋里人一股风似的都撺了出去,自己也顺手关了门扉守在外面。 长姐凝视着我,松开一直捏紧的右手道:“这是花农在地窖里找到的,妹妹猜会是什么?”我定睛一看,原来她捏在手里的是一团揉皱的布料,料子并不精细,又沾染了深红污渍,还混有尘土黄泥,脏破不堪。 我不解的望向长姐,她将布料放在薄被上,慢慢抚平理直。等那布料还原真实模样时,我登时惊得目瞪口呆,不由自主的站起身来,绊倒了身边的软褥绣凳犹不自觉。 那布料上的深红污渍原是一个个歪歪扭扭用血写就的“媜”字! 长姐凄然道:“你现在还相信他是自寻死路吗?”我张口结舌说不出话,长姐道:“我想了半日,那花园地窖原是封死两三年的,即便他想从后园翻墙出去,必定事前观察仔细,怎么会落进那里面?此为其一;二门并外门的小厮都说他们两个结伴出去,为何双成还在府里?难道他自己出去了又悄悄折回来?由此可见必然有人说谎!此为其二;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若他真的与初蕊私奔,必然两情相悦山盟海誓,怎么会在临死之前写下媜儿的名字?此为其三。” 我听着长姐分析,心里仿若有一面大鼓不停擂响,不由脱口而出道:“姐姐的意思,双成是被人谋害的?” 长姐微微颔首道:“我就是这个意思。”她怜惜的抚着那布条道:“不怕你笑话,这布条是花农从双成手里揪下来的,我当时看了,心里便难受的紧,醒来还好一阵哭。你说到死都念着媜儿的人,怎么可能会跟初蕊私奔?” 想起双成饿得奄奄一息仍咬破手指在衣襟上写“媜”字的惨状,初蕊至今不知是死是活,我也不禁落下泪来道:“初蕊原是对双成有情不假,可是也明白他心里只有媜儿,我三番五次敲打她,她也知道分寸。谁知道上元节后府里闹起来,无凭无据的,只得任由别人混说了。” 长姐定定神道:“咱们想得到,未必别人想不到,只不过既然有人一口咬定,又只是两个下人,没等清查就盖棺定论了。说到底,还是有人不愿意细查。”她伸出手来,缓缓的立起三根手指。 我脑中灵光一闪道:“是她?” 长姐点头:“除了她,没人与双成结怨到这个地步,也没人下得了这狠手!”我怆然坐下,只觉人心难测,悲愤难当。 长姐又叹道:“人死如灯灭,谁家府上没些个血腥谜案。我现在只发愁这事要怎么对媜儿讲,若是瞒下去,有朝一日媜儿知道了……况且双成死的那样惨……”她说着说着,又抬起手拭泪。 他说:“小姐,小的给你变个戏法解闷可好?” 他说:“她每一天都是那样郁郁寡欢。后来她跟我说,她没有朋友,姐妹之间也不亲近。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听她那样说,我就疯了似的,只想让她开心,让她笑,只想让她以后不再那么孤独。” 他说:“我早知她是要嫁给达官贵人的,只是,我舍不得离开她,我只想多陪她一日是一日。” 我转动着无名指上的白玉指环,想起双成曾经对我说过的话,只觉得心里像有一把钝刀子来回凌迟,疼的忍不住泪如泉涌。 长姐见我哭的伤心,反倒转过来劝我。我们商量了半天,还是决定把这件事告诉媜儿,我想,这或许也是双成的遗愿,媜儿作为他最爱的人,有权利知道这一切真相! 夜深月淡,月光洒落在庭院门口,与昏黄的灯火互为映衬。行走途中可见树木枝叶的缝隙间有淡淡的月华渗出,风吹枝摇,显出未知的幽暗。 透过朦胧的碧纱橱,我看见媜儿静静地躺在床上,似乎已经睡了。长姐问了合欢几句话,我们便准备离开,另选时候来。 “长姐且等等。”媜儿的声音虽柔弱,却坚定的透了出来。 我扶着长姐进去,媜儿披着苏绣百合薄棉寝衣,已经半撑着坐了起来。她连番生病,又受此重创,实在形容枯槁,不复往日娇艳。 长姐见她这个苍白样子,又忍不住落泪,媜儿自己反倒不以为意,咳嗽了几声,淡淡道:“两位姐姐这个时候来,必定有什么要紧的话说,为何不说就要走?”我凑身坐到她身边道:“也没什么要紧的,只是怕你身子弱受不了惊吓,特意过来看看。” 媜儿瞟一眼垂泪的长姐,又看看我,突然冷笑道:“我可不是病糊涂了,你们怎么会对我说实话呢,我这不是自己打脸么?姐姐请便吧,我身子不好,不能相陪了。”言罢翻身睡下,还赌气拿被子蒙住了头。 我见她这个样子,倒把一开始设想的先寒暄着慢慢循序渐进说出这事实来的念头都打消了,病极下猛药,倒不如快刀斩乱麻一次来个干净! 长姐见我伸手,犹豫着不肯,还使眼色给我意欲让我再缓一缓,我仿若未见,沉声道:“合欢出去!”合欢见我脸色不善,忙带着一众丫鬟仆妇下去。 我俯身对着媜儿说:“你想知道的事情,最好自己起来看个清楚。” 媜儿的身子在锦瑟暄天丝绒被里弯成一个虾米的形状,她在被子下面战栗,仿佛已经预知即将知道的残酷事实。 我夺过长姐袖袋里双成的血书,掀开媜儿的被子,用力拉她起来,将那被鲜血染红的布条掷到媜儿怀里:“你不是怪我们不跟你说实话么?说了你能承受得起么?!你自己好好看看这是什么!” 媜儿在打开布料的一刹,视线急速抽离崩散,茧结剥裂。 她双唇急速抖动,却说不出话来,只一遍又一遍抚着那方残破的布料,万般爱怜的在脸上摩挲,似乎那块脏脏的破布便是双成莹润的肌肤,抚之摩之,不忍释手。 长姐怪我太过心急,偏身坐到媜儿身边道:“妹妹,这是我在他身边找到的,因为怕被父亲见到责怪你,所以私下收了起来。妹妹,他若是真的负你,也不会临死还念着你的名字。他……他实在是死的凄惨……”说到后来,长姐已经喉头哽咽。 媜儿蠕动干裂的嘴唇,反复低吟:“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她脸色煞白,却又泛起诡异的红晕,如同苍凉天际一枚红似血的末日。我未曾见过这种表情,一时也怔住。 第四十五章 天教心愿与身违 长姐流着泪摇撼媜儿道:“妹妹,妹妹,你别这样,你别吓唬我!”媜儿回过神来看着她,喉头耸动,终于发出一声呜咽,憋了大半日的眼泪奔涌而出。她哭得毫无顾忌,且痛且急,几次呼吸不畅,那种心头痛楚撕裂心肺,我在旁听着,不觉已是泪流满面。 突然,媜儿止住哭,推开长姐道:“是谁这么狠心害他?是谁?”长姐一时语滞,只斜眼看我。她唱白脸,我只有扮作黑脸。因此深吸一口气缓缓道:“虽不十分确定,但大约是三娘。” “你说,什么?”媜儿突然暴起,紧紧攥着我的衣衫,逼视我的眼:“你胡说!”我任她抓扯,长姐忙劝解。她此刻像只受伤小兽一般陷入疯狂,又岂是轻易能拉开的。长姐在一旁急道:“媜儿,你听我说,真的是……” “住口!你们都住口!不是她,不是她不是她!”媜儿捂着耳朵歇斯底里的尖叫起来,她一双黑曜石般的明亮眼眸此刻失了神色,彷如空洞。 她转身推落一桌茶盏,瓷器碎裂声叮叮当当不绝于耳,忽又指着我咬牙切齿道:“是你!我知道是你!你见不得我对他好,你见不得我高兴!要不是你赶他出府,他怎么会死?他怎么会死!!” 我知道她此刻已是伤心欲狂,下意识的需要找一个人来弥补三娘戳出来的漏洞。我不怪她,一个失去挚爱的女孩,如何能接受那幕后黑手是自己母亲的事实?我恍惚的想,她在潜意识中,也势必认为全家只有我这个可恶的姐姐才是真正的坏人吧? 媜儿胡乱挥舞的指甲在我脸上划出了一道伤口,灼热的痛感让我清醒:“你疯了吗?”我按住她一双手斥道:“三娘是什么样的人难道你不清楚吗?双成与你亲近,三娘岂能容忍?她若是不杀了他伪装成私奔的样子,又如何让你死心?” 房门咣当一声被推开,三娘着一身绯色寝衣站在门口,三千青丝随风扬起,如遗世牡丹般妖艳夺目。 “好,很好!现在都欺负到我头上来了!”三娘厉声道,父亲与二哥的身影也从门后绕出来,三娘如见了真佛,匍匐倒地抱住父亲的脚踝失声痛哭道:“妾身有什么错,要在晚辈面前遭此大辱?妾身自问抚养婉儿尽心尽力,又为娴儿谋得好夫婿,妾身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裴家,如今她们居然不分青红皂白,公然在媜儿面前污蔑妾身!老爷,难道妾身不是正室,就该任由他人欺辱吗?妾身没法活了,老爷……” 父亲穿着雪白寝衣,想是歇在三娘房里听见这边动静便一起过来看个究竟。此时见我推搡得媜儿怯弱不胜,三娘且说且哭,加之先前府里死了人,一时间千头万绪脸色闪烁阴晴不定,大踏步上前对着我挥起了手。 我躲闪不及,脸上便火辣辣的挨了一下,父亲还要再打,长姐惊呼一声抱住父亲的手哭道:“爹爹,女儿错了,求爹爹看在嫡母的份上饶了妹妹吧,妹妹是无心的!” 父亲听见“嫡母”两字,神色一怔,顿住手仰脸长叹道:“婉儿,你可知道为父此刻有多失望?我以为你大病一场便懂事知礼了,想不到你居然用了大半年的时间来演这场戏!玉萼脾气不好,有时候难免骄纵任性了些,可她是你的庶母,是你的长辈!无凭无据,你怎能随意污蔑她?此事可大可小,要是传的不堪,你是想要她的命啊!” 我咬住下唇,万没想到事情会成这个样子,时下已脱离我预计的路径,欲辩无从,唯有垂首不言。 父亲见我不加争辩,眉头不由拧起。三娘哭道:“府里上上下下,谁不知道我向来是丫鬟不离身的,我哪来的机会害人?我若是见不得他与丫鬟秽乱,赶出去也就是了,何必冒险杀生?况且那小厮原不是我房里的,不过见过一两次罢了。他浑身无伤,想必是极熟的人才能哄骗出来。究竟是谁有那起男盗女娼见不得人的把柄在他手里,怕他走漏风声杀人灭口,反倒把罪名栽给我?” 她这话说的既委屈且尖酸,一屋子人的眼光不由自主都朝我瞄来。我心下一沉,姜果然还是老的辣,兜了个圈子又往我身上绕过来了。 父亲终究还是疼我的,只一个耳光也显出愧疚来。他咳嗽一声道:“以后谁也不许再提这件事!若是再让我听见风言风语,仔细你们的皮!”长姐忙跪下称是,三娘犹自哭喊:“老爷,难道这样就算了吗?妾身的委屈就白受了吗?” 二哥一言未发,只坚持着搀起三娘,眼神沉沉的朝我这边瞥,我也不知怎么了,心里突然咯的一下,便觉得渐次焦躁不安过来。 三娘终是哽咽着随父亲走了,媜儿早蜷成一团重又缩回被子底下。长姐拉着我出去,不过几步路,二哥便从后面一把抓住我的胳膊道:“我有话对你说。”长姐讪讪道:“少庭,妹妹她不是故意的,你——” “长姐,更深露重,你先回去,我不过问妹妹几句话罢了。”二哥话语清冷,透着不容反驳的姿态。 无法,长姐一步三回头的去了。 此刻已是子时过半,深寒料峭,他目光沉静,似有一层雾蔼,倏然道:“为什么?”我只觉心中有什么东西沉到了底,他怀疑我,他也同父亲一样以为我是蓄意污蔑三娘! 我拢一拢鬓发,温声道:“我与长姐细细思量过,双成之死绝非意外——” “所以就一定是我母亲?”他打断我的话,语气里隐隐有着鄙夷之意。 我竭力抚平心里的潮涌,静静道:“哥哥一向比我聪明,路子也比我广,如果哥哥要查,自然能查出来。” 他低首,忽而轻轻冷笑出声:“查?你可知那是我亲生母亲?如果你与我……她便是你的婆婆。你曾经答应过我不与她计较,现今却又步步相逼,难道她真的让你这么恨,为了一雪前耻不惜罗织罪名大义灭亲?” 我心口阵阵发烫,只觉得喉头发痛,哑声道:“你心里原来是这么想的?”他并不看我,只冷声道:“我知道母亲以前对你不好,但她毕竟是长辈。我希望你能尊重她,不要再处心积虑布下局来与她为敌。” 处心积虑?布下局来? 第17节 我浑身血液陡往上涌,泪水漫涌上面颊,“你也有眼睛,你也有心,你自己不会去思考不会去审视吗?布局?你说是我布局?我在你心里原是这么不堪的?” 他眉头蹙起,眼眸里的寒意渐渐聚得浓重:“我自己的娘亲,我是清楚的。她虽然为人刻薄,却断不会做这等丧尽天良之事!况且她也没有理由这么做!妹妹,谁是双成熟悉且不设防的人?谁又最希望我母亲遭遇不测?曾经你便杀伐决断,如今更甚了。父亲都说不许再提,你又何必摊开来讲,自取其辱?” 他居然以为是我,居然会以为是我!! 我的心虚弱而空茫的跳动着,月光印照着他冷漠的面孔,一股寒意从我心底泛起,刺骨的寒流荡漾在黑色的深渊,熄灭了我曾经熊熊燃烧的热情。 那么多的眼泪纷纷坠下,我紧咬着唇,不肯发出一丝儿哽咽。 此刻在他面前,我连哭泣也不愿示弱。 景和十九年三月十二,便是宫里内选的日子。 父亲皱着眉告诉我这个时间时,我淡淡付之一笑。 之前为了避免入宫精心策划,如今虽然有了成效,却没了努力的方向。皇帝不再特意宣召,想必是太后的不悦与流言蜚语让他失了猎艳之意。我想,若是趁热打铁,也许真的就能脱离宫籍,只可惜我的羽翼已断,喙爪皆损,日日囚在深宅大院,没有旁人相助,无论如何也避不过去。 二哥再没来看过我,我也没去找过他,他从骨子里对我的不信任让我心灰意冷。 直到三月十日,宫里为了迎我派来了大批的女史宦官,府外也驻扎着千牛卫和龙武军。我心里的火焰又小小的冒出了头,若是不逃,金丝鸟的生活便要持续一辈子。甘心吗? 前思后想,也顾不得别的,我避开身边的女史,抽个空子草草写了一封简信让棠璃辗转交给二哥。棠璃回来只说二哥接了信,并无他言。 当晚子时,身边随侍的人都睡下了。我脱了绣鞋,悄悄掀开槅扇翻了出去,膝盖摔的生疼,我只捂着嘴蹑手蹑脚朝信里约定的沧浪亭去。沧浪亭便是最早棠璃带我去的那个亭子,白天我便探过,那里挨着一截外墙,守卫稀疏。以二哥的身手,携我出去不是难事。 我在亭里翘首盼望,直等到卯时破晓,也没有等到一个人影。整夜簇拥着我,环抱着我,映衬着我的,是层层叠叠无穷无尽的苦寒与黑暗。他的心当真像铁石一般坚硬,为着我一时的冲动,便不顾往日情谊。赌气至今,还不肯放下心中执念。 当我盛装坐在梳妆镜前,由女史们为我簪上皇帝赏赐的五凤朝阳金镶翡翠珠钗时,我只觉得心里一片麻麻的茫然。随手捏住的象牙蓖梳齿尖朝内,狠狠的在手心里挤压出一个个细细密密的印记。 三九般的清醒在疼痛中油然而生,裴少庭是一场绮丽的幻境,满足了我情窦初开时的一切幻想,大半年来,我痴痴的而又诗意般徜徉在绚烂的情节里。难忘是那心痛无力的凄楚,拼了命地握住却是一场空。 情与爱,爱与恨,人性在暧昧中交颈纠缠。我再也不心慌意乱想着各种方法去躲闪即将到来的命运,若是命数已定,谁能躲得过?比如之前还同甘共苦,一瞬之间形同陌路,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宿命?谁能与命运为敌?谁能逃出自己的宿命? 任我号哭,由我辗转,不肯助我,不愿救我。 他对我,也不过如斯而已。 三月十二,户部尚书府进嫡女婉,年十六,姿性聪慧有殊容。体怯弱,帝甚怜之,进更衣。同年,其兄自请戍边御敌,帝嘉其忠勇,允之,加封振威校尉,遗之以银带銙九。 ————《东秦帝王纪?奏章合牒?景和十九年?宣宗》 第二卷 第一章 争花不待叶 淅淅沥沥的细雨一直未停,冲刷的整个正明宫像一幅迷离的水墨画,雨水周密的覆盖住这座恢宏的皇家宫殿,并未因为地位的高低而厚此薄彼。 慕华馆是离承恩殿最远的一处宫舍,也是正明宫里最偏的所在。因为我入宫之后即大病一场,皇帝美其名曰赐我一处静谧之地安心养息,其实是怕我重病沉疴牵连他人。 入宫已是两月有余,除了进宫当天和其他内选的女子跪在承恩殿,远远的瞥见龙椅上的那一团明黄的模糊身影,便再也没见到东秦当朝皇帝宣宗萧琮的影子。 内庭的人想是知道我不得宠,处处怠慢推诿。其他馆所宫廷有专门的人送水、膳食、花鸟、帐褥等,我们却要自己去拿,倘若时辰晚了些,便什么也没有。棠璃锦心作为随身侍女跟着我入宫,现在却不得不一切自食其力。时间久了,自然有那起小太监及宫女唧唧咕咕背地里抱怨,我虽然不在意,锦心却看不得,时常语言弹压着,才略略好了些。 我靠在朱红阑珊前,默默凝视着远方此起彼伏的宫殿飞檐。心境一如这漫天细雨,飘飘洒洒,尽是牛毛般的疯涨思绪。风悄悄地鼓动着我身上轻盈的丝制襦裙,那随风而动的宽大衣袖,成为了此间死气沉沉的潮湿氛围中惟一的自由。 棠璃从后面为我披上一件衣裳,笑着说:“小姐今日有口福了,沈更衣遣人送了一碟糕来,说是御膳特意做的时令点心,用新鲜桃花研磨为汁调和而制,又撒了新鲜花蕊花末。沈更衣特意嘱咐了,让小姐用玉筷时小心着些,免得衣服沾染了桃花粉不好洗褪。” 我转过身笑道:“沈姐姐那里总有许多新鲜东西。” 棠璃低头喃喃道:“小姐将息好了身子,也会有圣眷恩隆的那一天。” 我扯出一抹微笑道:“你知道我是不愿意的。” 她极懂我的心事,劝道:“这宫里向来不乏趋炎附势落井下石的小人,若是小姐一直这么守拙避宠,只怕难免被人欺负。既然现在木已成舟,也就顾不得别的。若是有机会,小姐就算不为自己,也要为靖国府打算。” 我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她拥着我朝前殿走,檐下稀疏站着几个神色黯淡的宫人,懒懒地注视着眼前铺天盖地的雨雾。不及走近,便听见锦心正与人争吵。直转过走到前殿,看见锦心正与一个宫女对峙,地上滚落一地糕点和瓷碟碎片。 棠璃沉声道:“你们吵什么?不知道更衣体弱,见不得喧哗吵闹?” 见我来了,锦心忙道:“玉樱打翻了沈更衣送过来的糕点,奴婢说她两句,她还不服气!” 我不作声,慢慢侧躺在梨花木贵妃榻上,玉樱见我并未出声责骂,当下梗着脖子对锦心说道:“原本就不是我打翻的,为何要我服气?” 玉樱三十左右,原是拥月殿郭充衣的侍女。专门伺候充衣郭鸢绾头盘发,后来不知怎么触怒了郭充衣,一顿毒打之后扔到暴室。也是她的造化,近来不断有妃嫔入宫,皇后体恤,不愿再从民间挑选女子充实掖庭,说是生生拆散一家天伦太伤阴鸷,便让掖庭局选出有经验、过错小的宫人分派到各处馆所当值,玉樱因此分到我的慕华馆。 我看在眼里,默不作声。锦心道:“适才只有你我在场,我刚转身拿茶盏,这碟点心便摔成这样,你还敢说不是你?” 棠璃看看我脸色,温声道:“玉樱,若是你打碎的,认了便是。更衣性子温婉,也不会责罚你的。” 我端着青玉茶盏出神,忆起小太监们给我说过,歌谣中“双生花蕾姿色艳”,说的正是双生姐妹郭鸢、郭芸。郭家是江南织造大家,只因三代伺候过皇帝南巡,因此颇得宫廷垂青。 郭鸢进宫不久便升为从四品下充衣,对于不是出身官宦之家的女子来说,四品已是登峰造极的位份。相同的容貌,却有不同的待遇,她的妹妹郭芸与她同时进宫,现在不过是个五品贵人,仍屈居她之下。 “棠璃妹妹,你初进宫,只怕还不清楚宫里的规矩。若是我犯的错,我必定承认,若不是我犯的错,我又怎么敢胡乱应承哄骗更衣呢?”玉樱不冷不热道。 好一张利嘴! 听说郭鸢甚是得宠,玉樱在她那里待过不短的时间,眼高于顶也不奇怪。只可惜不该那么没眼色,以为我懦弱可欺,不分尊卑的闹将起来。 我回过神来,见玉樱有恃无恐,锦心气的跺脚。便缓缓笑道:“别说棠璃锦心初入宫不懂规矩,便是我也不太懂的,倒是要向玉樱你好好请教请教。” 玉樱一时愣住,见我仍笑着,不知道这话是真是假。我撩动茶盏盖子,轻轻吹去浮沫道:“我在家中的时候,虽是小门小户,但底下人都知道谦称一声‘奴’以示尊卑有别。如今进了宫才知道原来宫里的规矩是这样的:宫人宦官只要稍稍有些脸面,就可以在有位份的人面前称‘我’。棠璃是我的近身,位份本来高过你,只因入宫资历浅,如今还要称你一声‘姐姐’。这些个规矩我原是不懂的,想必是我孤陋寡闻。还有些什么我没听说的规矩,玉樱姑姑有了闲暇,不妨一一道来,免得本更衣以后得见龙颜,不懂规矩反失了体面。” 玉樱面如土色,忙不迭跪倒在地,“奴婢该死,奴婢失言,请更衣赎罪!”又狡辩道:“奴婢碰也没碰过那碟点心,之所以口不择言忘了规矩,全是因为锦心诬赖奴婢!” “诬赖?”我淡淡笑道,“棠璃已经说过,原本你自己认了,我也不会有何责罚,不过一碟子糕点,碎了便碎了,当差久了,谁能没有个失手的时候?” 玉樱仍犟嘴道:“更衣怎么不问问锦心便把这罪名扣到奴婢身上?锦心当时也在,焉知不是她打碎的?” 我心里清楚,锦心在我身边大半年,为人耿直不阿,若是她做错了事,必定如实回报一力承当,岂有为这个撒谎遮掩的道理?玉樱这丫头眼神闪烁,说话避重就轻,点心必定是她弄洒在地的。现在死鸭子嘴硬,不过是欺负我在后宫没有地位,若我不是入宫便封了从五品更衣,只怕更要骑到我脖子上来了! 我见她油盐不进,不免心头火气,随手把茶盏朝地上一撂,冷声道:“说你一句,你倒还出十句来了!我不过敬你是宫里的老人,才跟你好好说了半天,你却一味狡辩!我既为更衣,又是一馆之主,难道连随意处置你一个内侍宫人的资格都没有了么?” 慕华馆里约莫有十来个小太监,一个管事太监,此刻分为两拨,正去往尚宫局领我当月的衣裳首饰,及内侍监领取馆内所用。余下七八个宫女围在一旁看热闹,见我摔了茶盏,忙齐齐的跪了一屋子。 玉樱嘴里还嘀咕着,我挑了挑眉,存心要在这帮人面前立威。便厉声道:“锦心给我撩起她的袖子来!” 锦心正一肚子气,见我发话,巴不得一声儿答应了,麻利的攥住玉樱的手腕,翻起袖子来。只见袖口边缘靠内里的地方有一小片明显的粉红印渍,我冷眼看她:“这是怎么说?” 玉樱抖抖擞擞道:“这是…这是……” “怎么抖的这样厉害?还是本更衣替你说吧!沈更衣赠与我的这碟糕点,原是花瓣研磨为汁调和而制,又撒了花蕊花末,沈更衣还特意叮嘱说这种粉末容易沾染衣物不易洗去。你刚才还说碰也没碰过,那现在这粉红印记是什么?!” 锦心早拉起她的袖子来闻了闻,“没错,这正是桃花的味道!” 玉樱眼珠遽然转动道:“是了,这是奴婢采摘桃花时不慎沾染到的!” 我闻言怒极反笑:“哦?原来如此。既然能沾染上如斯明显的汁液,想必好一片桃林。” 玉樱偷偷舒了一口气,以为将我瞒过。 我话锋一转厉声道:“你还狡辩!春雨连绵三月,正明宫内桃树不发,你去何处采摘的新鲜桃花?” 玉樱顿时抖如筛糠,说话间不禁流下泪来:“更衣恕罪!都是奴婢该死……更衣饶了奴婢吧!” 我见到她这个样子,反倒不气了,只笑道:“哦?你何罪之有?” 玉樱哭道:“奴婢眼皮子浅,许久不见这么精致的糕点,原本只想偷拿一块,不料衣袖宽大,反把整碟打翻,奴婢一时胆怯所以不敢承认!奴婢知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求更衣恕罪!” 我眉毛一挑,冰冷道:“哦?这会子知道认错了?莫非在你们郭充衣面前,你也是这般推三阻四抵死不认的么?” “她哪里敢在郭充衣面前做这等事?郭充衣可没裴更衣您这么好的性儿,几句话下去,认不认也要被打个稀巴烂!” 我抬头看去,原来是慕华馆中管事的八品宦官李顺带着小太监们回来了。 说这话的正是李顺,他虽然与棠璃差不多大,却已进宫十来年了。如今管着馆中大大小小二十来号人,为人精明干练,平日里嘻嘻哈哈,但做起事来一丝不苟,对我还算恭敬,并未因为我不受宠而阳奉阴违。 玉樱见李顺回来,更是伏在地上不敢声张,李顺躬身笑道:“更衣体弱,请暂且歇着,让小的来教训她!” 我微微颔首,李顺转脸便向玉樱凌厉道:“宫女们在分配各宫之前,都是有教引嬷嬷教规矩的,难道说你进出一趟暴室,越发学的连规矩都忘了?打量咱们更衣性子敦厚,便拿腔拿调起来!还敢与更衣顶嘴,这要是还在拥月殿,你的舌头还要不要?” 第二章 谁念西风独自凉 玉樱哭丧着脸说:“奴婢不是有意的,奴婢挨不得清苦,所以才一时糊涂……” 李顺一晒道:“这话就没理了,难道我们的吃穿与你竟不一样?别人耐得住,就你耐不住?罢罢罢,既然慕华馆容不下你这尊大神,咱家即刻便去回了掖庭局,把你调到其他得脸的贵人面前,让你从此吃香喝辣,也让裴更衣眼前清净!” 我见他个子矮小,年纪轻轻,教训起人来却头头是道,威仪十足,忍不住心中暗想,棠璃虽然老成稳重,但毕竟初来乍到,于宫中事物多有生疏;锦心虽也是我的心腹,但她口快心直,未必能担当大任;眼下我手中再无成器的侍从,李顺若是调教的好,倒不失为一个得力的帮手。 锦心拍手笑道:“就是这样吧,反正慕华馆粗茶淡饭,也委屈了你!” 我见玉樱哭得凄惨,额头在大理石地面上磕的砰砰作响。心里油然不忍,便喝住锦心道:“没看见李公公正教训着呢,要你多嘴多舌的?” 李顺眼观六路,见我眉目间已有缓和之态,转而说:“裴更衣仁厚,从不朝打暮骂,即便现在清苦些,就凭这性子,总有荣宠隆长的一天!你也是在宫里当差十余年的,换个贵人试试?冲你今日这通顶撞,皮不揭了你的!还不赶快给更衣赔礼伏罪,看更衣能不能饶了你!” 玉樱跪着挪到我脚边扯着裙裾,匍匐着号哭赔罪,只说不愿意去别的宫殿。 我微愠道:“东西原不是什么要紧的,我只见不得人说假话!我馆内的人难道我不知道么?我未承恩宠,让你们也跟着我一径受这些委屈,我又怎会对你们苛责为难?原本你认了,最多说你几句,何必弄成现在严刑逼供的样子?” 她不答话,只肩头耸动哽咽难言。 玉樱伏在我脚边,双环髻已然散乱,不过三十许人,乌黑秀发间隙已有两三根银丝清晰可辨。一双手虽然白皙,却更显出手背横陈的粗糙纹理。宫人在宫里操持太多,再辛苦也不敢吭声,命攥在别人手里,只期盼能平安度过余生吧。 思及此,我微声叹息,伸手便想扶她起来。 锦心见状嘴一撅道:“更衣就是这样,几句话一说又心软了,这怎么行!” 我正待说话,殿外响起一把清凌凌的声音:“锦心说的不错,妹妹未免也太好糊弄了些!” 细雨微斜,几个宫人打着罗伞,簇拥着两个华服美人渐次走近。为首正是沈云意,她穿着一身色彩明丽的苏绣织金香色襦裙,外罩一件缠枝芙蓉花绢罗纱衣。惊鹄髻上插着的碧玉迎春双合长簪格外显眼,垂下数串细细的金片流苏珠珞,一步一晃,窈窕非常。 身旁女子着水绿色黄蕊蝴蝶嬉花锦绣襦裙,半腰处绯色系带结成精致的蝴蝶活扣。容貌娇美,身形偏瘦。通身没有别的首饰,头上只斜斜别了一支镂金兰花簪,与云意的满头珠翠形成鲜明对比。行走时飘带翻飞,越发显得纤腰一握,我见犹怜。 她们一行人踏步进来,底下人又慌得跪成一团。 云意挥手示意他们起来,棠璃忙让座看茶。 云意拉着那绿衫女子对我笑道:“你先别管那贱坯子,先说这个妹妹美不美?” 那绿衫女子见我走近,慌得忙忙行礼。我一把搀住说:“美则美矣,只是未免打扮的太素净了些——不知道妹妹怎么称呼?” 她声音低低如蚊子哼哼道:“嫔妾周浣娘……” 云意轻轻推了她一把笑道:“早先给你说的又忘了,我就见不得你这样谦卑的性子。大声些说难道裴更衣会吃了你?” 周浣娘顿时满脸通红,迭声道:“嫔妾不敢僭越!” 云意撇嘴一笑,对我说道:“浣娘与我几乎同时入宫,同被圣上封为御女,平日里我们就像自家姐妹一样。你不在的时候多亏有她陪我,在这深宫里才有个说话的伴儿。” 第18节 我微微颔首,大家落座,锦心已奉上新沏的云顶雪峰来。 云意接过茶盏,慢条斯理合着手中杯盖道:“李顺过来。” 李顺忙垂手敛容上前,云意下巴朝着玉樱一挑,淡淡道:“我看这个宫人倒是伶俐的很呢,不知道是内庭哪位教习嬷嬷调教出来的?” “回敏更衣的话,玉樱原是郭充衣宫里的,犯了事下放在暴室里。因着皇后娘娘慈悲,又选了出来服侍裴更衣。” 云意冷笑道:“我说呢,看起来年纪也不小了,果然是别人挑剩了撂给妹妹的!你也越发懂事了,内庭送来这样忤逆的人你也就一声儿不吭的收下了?” 李顺忙赔笑道:“原本慕华馆人手就少,就这样都只是勉强够使呢。” 我也笑道:“我也用不了这么多人,碍手碍脚的,白放在宫里也嫌吵闹。” 云意正色道:“妹妹这话又糊涂了,妹妹既为五品妃嫔,即使平日里没什么分派,馆内也该留足人手!一则这是历来的规矩,二则也不让人小看了去!妹妹好歹是靖国府的嫡小姐,怎么能任人欺负蒙骗?依我看,这宫人伶牙俐齿,倒是要让她长点记性,不如掌嘴二十小惩大诫,妹妹觉得如何?” 我拉了她的手婉声道:“知道姐姐关心我。原本不是什么大事,她们日夜操劳可怜见的,弄碎了糕点也不是有意为之,说她几句也就算了。况且棠璃锦心又是极省心的,要那么多宫人宦官放在殿里,进进出出的,我还嫌聒噪呢。” 浣娘见我说的真切,念了声佛道:“裴更衣真是菩萨心肠!” 云意瞪她一眼嗔道:“既如此,你们俩还真是五百年前修来的缘分,两人都一样耳根子软,只知道一味忍让!” 我笑道:“史书曾说,太宗欲以吕端为相,或曰:‘端为人糊涂。’太宗曰:‘端小事糊涂,大事不糊涂。’决意相之。妹妹愿以吕端为鉴,但凡能学到他一星半点大智若愚的样子,也就罢了。” 云意狠狠扭了我一把:“这么厉害的嘴皮子,怎么不用在管教下人身上?只会引经据典笑话我们这些没念过私塾的!” 我笑着躲闪,眼神交错间只见浣娘一脸懵懂,只顾垂首绞弄蝴蝶绦子。我心下微动,若有所思。 云意笑着抿了一口茶,突然皱眉道:“这是什么茶?” 锦心忙回:“是奴婢在内庭司茶膳新领的云顶雪峰。” 云意道:“你去领的?是谁分派给你的?” 锦心不知何意,老老实实答道:“是那公公。” 云意喃喃:“那福虽然油腔滑调,这些事情上从来不敢马虎……” 我犹不解其意,正要开口,周浣娘细声细气道:“姐姐何不问问领回来的这些东西是何人保管的?” 玉樱蜷缩的身子一抖,战栗道:“是……是……是奴婢。” 云意并不正眼看她,只怒道:“你们这些奴才的胆子越发大了!”话音未落,她便反手砸了杯子,青瓷碎渣四处飞溅,旁边的人忌惮她的威势,也不敢躲。 她与我虽然位份相当,但进宫半年有余,皇帝三不五时常去她的云台馆留宿,大年刚过又赐了封号“敏”,也算是炙手可热的宠妃了,说起话来自然比我有分量。 宫里都是些见风使舵极会看眼神行事的人,见她动了真气,都跪倒在地告罪不已。 云意冷声道:“我知道你是慕华馆头一个能说会辩的,没有真凭实据你也不会认罪!顺茗,带两个人到她们的屋里去搜,有什么越了份的一应带上来!” 她身边一个打扮出众的宫人应个是,带着人退了下去。 玉樱面无人色,只嚎啕着哀恳:“敏更衣饶了奴婢吧!” 云意并不理睬,只转过脸来对我道:“妹妹,你被人蒙骗了!这哪里是什么云顶雪峰?我品着不过比最末等的毛尖好一点罢了!那福锦心不敢偷梁换柱,这贱人倒敢!她今日既然敢做这等事,明日还不知道怎么忤逆!妹妹你心地纯善,在这些人眼里反而成了软弱无能的主子!” 正说着,顺茗和其他人抬着一个大托盘进来。里面零零总总放满了首饰玉器、金银倮子、荷包钱袋并茶叶糕点等等。 她躬身回道:“回敏更衣,这些都是在慕华馆宫人寝中搜出来的,通通是裴更衣份例之物。” 我见状又气又恼,那托盘中好多东西连我都不曾见过,想是根本不曾呈献到我眼前!我平日里自问待宫人们不薄,她们居然做出这种欺上瞒下中饱私囊之事!如是想着,不免让我一阵心寒齿冷! 云意拿起一个精致的龙凤呈祥镂空紫檀木盒,怒道:“这样的东西你也敢偷?”棠璃眼尖,忙道:“这是咱们小姐封更衣时帝后赏赐的一套宫妆攒金莲花首饰!” 玉樱吓得连连磕头道:“奴婢不敢,奴婢只是看这个盒子精致便斗胆拿了!更衣饶命,奴婢并不敢昧下首饰啊!” 我冷笑道:“好一个买椟还珠的识宝人!紫檀木何其珍贵?其质坚硬,其味芬芳,华丽内敛,乃是木中之王,非数百年不能成材!尤其宫廷所用雕琢精美,随便也值千金,你倒是识货!” 周浣娘蹙眉道:“即便不是名贵之物,帝后赏赐的东西焉能由宫人私自拿取?这人实在胆大包天!” 我听她们这样说,愈发觉得胸口堵得慌,李顺赔笑说:“娘娘们说的是,后宫之中岂容蝇营狗苟?既然人赃并获,便由娘娘们发落!” 云意目光清亮,对李顺说道:“这会子你装没事人来了,早前是做什么的?慕华馆大小宫役都归你管辖,如今出了这种丑事,莫非你之前真的不知道?” 李顺垂下头恭敬回道:“宫女与宦官历来各行其事,小的不敢说不完全不知道……小的难辞其咎!” 我半伏在椅背上,心里一片茫茫。我本将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我以为我是慕华馆的一家之主,馆内所有人的安危荣辱都由我来照拂决定,也正因为如此,我才事事宽容,处处妥协。为的,只是别人也可以真心一片对我,就像我在靖国府时与棠璃、锦心、初蕊她们相处一样。 原来这世上,并非你对别人好,别人就会知恩图报,人,也分太多类。 云意轻拍我道:“妹妹,现时人赃并获,你说怎么办?” 我别过脸去:“自然是按宫里规矩办。” 第三章 暮雨逾春庭 云意支着下巴,三根手指上的翡翠戒指与嵌红宝石金戒指相映生辉。她徐徐道:“我倒是没遇过这种不要命的奴才。李顺,你在宫里十数年了,宫人私下截留主人的东西,按罪该如何处罚?” 李顺踌躇道:“小则仗责,大则……处死。” 玉樱听到如是说,“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急急跪着上前抱住我的腿。 我正烦躁,递了个眼色出去,锦心便将她拉开。 顺茗呵斥道:“作死的东西,娘娘们还未裁定,你反哭闹起来,不要命了么!” 玉樱的哭声戛然而止,她死死的用手捂住嘴,不敢再发出任何声音。 慕华馆内鸦雀无声,雨点打在琉璃瓦上,一片沙沙声不绝于耳。云意不说话,是想让我亲自处罚玉樱,在下人面前立威;浣娘一看就是谨小慎微的性格,也不会哗众取宠;棠璃锦心李顺等人身份低微,更是不敢多嘴。一时间众人视线都聚集在我身上,等着我做出决定。 我坐直了身子,环视一遍跪着的众人,只觉得眼眶一阵干涩,似乎没有办法睁大眼直视这个红砖碧瓦的世界。不知为何心中顿时酸涩难言,周遭的寂静让我逐渐沉淀出不一样的历练与心情。 半晌,我静静道:“玉樱杖责三十,送返掖庭局发落。其他人累同犯事者,前事不计。如若再敢有下次,必定严惩不怠。” 云意戳了我一下道:“这样也算是责罚?你可知帝后赏赐的东西若是丢失,追究起来你要承付多大的罪名么?这些小蹄子们个个都是些没眼色的,这次若不狠狠惩罚,难免还有下次!” 她这么一说,底下求饶声瞬间此起彼伏。 我疲惫的摇摇头,周浣娘见状打圆场道:“姐姐,若是把她们统统拘走受刑,谁来服侍裴更衣?既然裴更衣有意饶了她们,想必她们也懂得知恩图报,以后再不敢了。” 云意看着那些瑟瑟发抖的宫人们,森然道:“也罢,留着你们的命好好伺候裴更衣。若是有不服气想吃廷杖去暴室的,只管再来偷!” 李顺跟人拖了玉樱下去,又有宫人上来收拾了碎杯渣子。棠璃新沏了茶奉上笑道:“二位娘娘消消气,试试我们更衣从家里带来的茶!” 云意接过笑道:“说来我也太不沉稳了,过来一趟便闹得鸡犬不宁。知道的说我是真心为了妹妹着想,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到慕华馆砸杯子显威风来了!” 众人听了都笑起来,唯独我心中不畅,脸上只淡淡的。 云意撇头瞄见了,唇边笑意渐渐隐去:“妹妹。”她执了我的手道:“妹妹是不是怪我自作主张了?” 我因想着人心难测才不免悲春伤秋,并非与云意置气。现见她问起,忙收了脸上的阴霾道:“这是说哪里话,姐姐雷厉风行,我羡慕都羡慕不来,怎么会生气?” “那你?” 我扯起一抹苦笑道:“只是感慨罢了。我自问待这些人不薄,没曾想私底下居然把我当成了好糊弄的傻子。” 云意望着殿外稀疏的雨滴,淡淡道:“这算什么?若是你得了皇上的宠爱,见识的稀奇古怪事儿才多呢。你也不必为了这种人生气伤神,我刚来的时候,那些人欺负我家里没有达官贵戚,也变着法子折腾过好多次。妹妹你也知道我是不服软的人,狠狠的惩治了几回才好了。也怪不得我现在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究竟是这宫廷容不得软弱的人。” 她缓一缓,又说:“浣娘是皇上南巡时带回来的,皇上也不是不宠她,只因家世微薄,进宫两年多还是御女,竟然一阶未进。底下人先前也是阳奉阴违,兼之其他妃嫔排挤,她当时的日子竟比你眼下还难十分。” 周浣娘侧过脸去,约是想起以前的事,眼眶微微有些发红。 云意勉强笑道:“好在浣娘心地单纯,自己忍忍也就算了,并未在心里腹诽,所以圣眷并未减退。云台馆离她的揽春所不过一箭之地,我来了之后与她十分投缘,时常互相照应,现在渐渐也好多了。如今你来了,又添了姐妹,今后更要守望相助,多加照拂才是。” 我一一应了,她二人又叮嘱好好养生,又敲打宫人不得怠慢,直坐了半日,才起身去了。 待她们走远,棠璃笑道:“沈更衣的性子倒是一点儿没变,越发干练了。”我望着远处消失在雨幕里那一素一艳两个窈窕身影,怅然若失。 我自进宫之后便没出过慕华馆,两个多月,便是没病也闷出病来了。棠璃见我每日烦躁不安,也很是焦虑。 又过了几日,雨势渐渐有停息的趋势。 棠璃从内庭司果膳领了时令鲜桃回来,见我怏怏的歪在贵妃榻上,举起托盘便半跪在我面前笑道:“这是从南粤进贡的蟠桃,想是敏更衣吩咐过了,除了云台馆、慕华馆、揽春所各有五个之外,别的馆所都没有,只有各殿娘娘们才有。更衣尝尝!” “物以稀为贵,姐姐倒是时常想着我。” 我拿起一个桃子,突然又没了食欲,只怔怔的用力捏着,汁水渗了出来,我却浑然不觉。锦心正给我捶背,见状道:“小姐多少吃一点吧,入宫之后越发瘦了,要是老爷和二爷知道了不晓得有多心疼!” 她蓦地提起裴少庭,恰似一双利爪在我快要结疤的伤口上狠狠的挠了下去,又慢条斯理的揭去面上那一层皮,再均匀的揉上一把盐,那又痛又涩的滋味让我嘴里发苦,禁不住浑身战栗起来。 棠璃见我脸色苍白,忙斥道:“混说什么,还不给小姐拿水净手去!”锦心吐吐舌头忙忙去了,棠璃放下托盘,踌躇着低声道:“小姐莫非还放不下么?难道小姐忘了最终他也没有回应……” 我心里掀起的惊涛骇浪就在她这一句话之间化为乌有,满腔的萧瑟索然。是啊,那个寒夜,最后的机会,他到底也还是没有来。他宁愿我孑然一身离开,也不愿意用公正的心去思考原谅。放弃我,就像放弃一盘未下完的棋局,放弃一副未收笔的丹青。 说到底,我在他心里,不过如此之轻。 我怔了半天,起身走到窗前,雨势愈来愈小,我突然渴望那种雨丝拍打在脸上的冰凉感觉。遂转身道:“我要出去走走。” 锦心正端了一盆温水进来,见我脸色肃穆,想劝又不敢劝,陪笑道:“即便要出去,也先盥了手,披件衣服。”我不语,仍由她们服侍着。临了套上一件月白色掐丝蔷薇天蚕纱罩衣,棠璃举着罗伞,陪我第一次踏出慕华馆。 外面的空气果然不一样,潮湿清新,还夹杂着春末夏初的尘土芬芳,我像是魂魄无处可依附的傀儡,在站进雨雾中的那一刻,终于接了地气。 先帝在世时曾经为了周太妃一个梦而扩建正明宫,修成之后比之以前规制更大。增修宫阙依山而建,雄伟壮丽。正殿含元殿座落在三米高的台基上,整个殿高于平地四丈。远远望去,背倚蓝天,高大雄浑,慑人心魄。 我远远眺望着含元殿,那一处处飞檐凌空卷翘,翠绿金黄两色琉璃瓦即便在雨雾里也如同粼粼波光。重檐殿顶上攀爬着无数金龙,金鳞金甲耀目眩眼,在烟雾氤氲中活灵活现,似欲腾空飞去。 这里,便是我一辈子生活的地方了吗? 我抚摸着身边高大的朱壁宫墙,这一条路虽然宽阔辽长,却被夹在了两边高耸入云的宫墙里,即便呈现一派盛世华丽之气,却难掩禁锢其中不得自由的事实。 过了夹道往西转去,便见大小殿宇绵延不绝,五步一座高楼,十步一座亭阁,长廊如带,迂回曲折。这些亭台楼阁各自凭借不同的地势,参差环抱,廊腰缦回,檐牙高啄。 棠璃轻声道:“小姐,这里便是后宫其他寝宫所在。”我微微颔首,棠璃又道:“论起来,咱们慕华馆也太偏了些,等以后小姐大愈了每日给皇后请安,还得走好一截子路呢。也不知道当时是哪位娘娘的主意!” 我做了一个嘘的手势道:“既逛到了这里,便一切谨言慎行。”棠璃微微一愣便马上反应过来,自知失言,忙的应了。 我们尽量挑偏僻的甬道走,走不多远,便看见一处配殿,想是哪位娘娘寝宫的后殿,别的都罢了,那配殿外圈起来的小花圃里种满了紫薇,五六月间正是花期,花开繁盛,馥郁芬芳,望之闻之俱让人心旷神怡。 待走的近些,才看到这些紫薇顶上罩着一层毛毡子,那毡子由木条树枝撑起,为紫薇花挡住了风雨,只间歇偶有几滴雨水飘洒在花瓣上,终归无伤大雅。花圃地上又有好几条排水沟,将雨水尽数引走,以免雨大烂根,毁了这些花。 我不禁叹道:“紫薇花耐旱怕涝,兼之风雨摧残,这样一弄倒是万无一失了,真真是个有心的惜花人。” 棠璃举着罗伞道:“小姐小时候不是也喜欢紫薇花么,还自己簪了满头让主母看呢。” 我闻言一愣,怅然道:“小时候么……我都忘了……走吧。” 棠璃簇着我向前走了两步,我瞥见花圃外的甬道上零落了一些紫薇花瓣并残枝落叶,在水流蜿蜒中绽放着最后的美丽。我一时心动,便蹲下拾捡起来,一一抛入花圃中。 不过几支残花,却让我惆怅难言,唯合掌念道:“从来处来,到去处去吧。下一世,切记莫再沾染尘埃。” 棠璃还未说话,另一个声音已经缓缓而起:“你是谁?” 第四章 迈迈时运扬 第19节 随着那一声询问,一个人影从偏殿西檐下旋了出来。 我本意是出来散散心,并不想与任何人发生接触。此时避之不及,只得硬着头皮望去。 那人也未打伞,径直走了下来,我定睛望去,原是一个富态的五六十岁岁的老太太,一头银发纹丝不乱,眼眸深邃明亮,脸上却少有皱纹,使她看上去精神矍铄,神采奕奕。 她头发上只有几支素净珠花,穿着打扮甚是简单,也不知是哪宫的老嬷嬷刚睡了中觉起来。我见她只穿着一层白衫便走到雨里,忙让棠璃把伞撑给她,老太太也不客气,开口问道:“你是谁?怎么也学别人来摘我的紫薇花?” 我初听廊下第一声“你是谁”极像是男子嗓门,待老太太走出来,声音却迥然不同。我心中微有些诧异,但四周无人,许是自己听岔了。 我示意棠璃把她拥到屋檐下避雨,笑道:“嫔妾是新进宫的更衣,适才走到这边,看见一地零落的紫薇花,因此捡起来抛到花圃里,质本洁来还洁去,让它重归故土也好过被人肆意践踏。” 她若有所悟,忽而笑起来,拉住我慈祥道:“这话说得在理,你是个好孩子,不像那些贱蹄子就知道偷摘我的花儿,又不好生爱惜!” 棠璃抿嘴笑道:“这位嬷嬷好生有趣。”老太太愠道:“你笑什么?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想着你主子是更衣,我这样的粗使老妪叫不得她一声‘孩子’!告诉你,老太婆这把年纪了,便是孙子也比她大,如何叫不得?” 她鼓着腮一脸不悦,越发显得鹤发童颜,我笑着说:“老人家别见怪,她不是这个意思。” 一阵风起,拂动屋檐下九重垂天珠帘呖呖作响。我看见老太太身子瑟缩,便脱下身上罩衣为她披上,棠璃急道:“更衣你身子不好,吹不得风!”我微微侧目道:“哪里就有那么娇弱了?” 那老太太笑着看我:“更衣别白费功夫了,老太太我只是大安宫的粗使仆役,更衣即便对我再好,也讨不到什么彩头。”棠璃有些不悦:“嬷嬷这话岔了,我们更衣秉性惜老扶幼,并不是想在您身上讨什么好处的!” 她只眼神炯炯的望着我,我也不在意,婉声道:“这屋檐底下风大,嬷嬷别光站着,还是进去加件衣服吧。”她嘿嘿笑着,犹如娇憨顽童,扯了我的衣角问:“你叫什么名字?住在哪个宫?带我去玩玩可使得?” 我大为诧异,不知道这老嬷嬷是什么来头,居然敢在当值时说走就走。于是为难道:“我住在慕华馆,小姓裴。嬷嬷想去看看原本也不是不行,只是近日雨多路滑,万一嬷嬷有个闪失,我怎么过意的去?嬷嬷还是等天放晴了回明了主事贵人再来吧。” 殿里传来一阵哗然人声,她扭头回去看看,虽满脸的不乐意,仍道:“那也罢了,这些小蹄子们又在找我了,等几日得闲我再去你宫里玩,可不许诓我!”我笑道:“自然不敢诓你。” 老太太披着我的罩衣笑眯眯去了,出来了大半日,我与棠璃也转身准备回去。恍惚间一个挺拔的身影从后殿一隐而没,再定睛时,哪有半个人影? 我问棠璃:“刚才可有其他人在?” 棠璃撑起罗伞诧异道:“小姐看见别人了?奴婢竟没半点知觉!” 我自嘲道:“原来如此,想是我的病越发重了,居然凭空看出人影子来。” 棠璃与我一前一后紧挨着走,叹息道:“小姐哪里有什么病,真要说起,还不都是心病。” 我横她一眼道:“你如今也跟锦心一样,越发口无遮拦起来了!” 棠璃半拉着我的胳膊仰脸笑道:“小姐不高兴了?喏,这不是嘴巴子?只管打着撒气!只怕撒了气这场病才能顺遂的好起来呢。” 我轻轻拍在她脸上道:“你是知道我的,何苦说这些话,没得刺心。” 她见我神色黯然,又挑拣着一些平日里在宫里听说的喜闻乐见的各种事情说给我解闷,说笑间自回宫不提。 自那日之后,我时常跟棠璃出去转悠,慕华馆地处偏僻,我又入宫无宠,附近便几乎碰不上什么人。虽然阴雨连绵不见晴朗,但毕竟五六月间,气温逐渐回升,加之素日我多是捧着各类书卷修身养性,再不想儿女心事,身体也逐渐强壮起来。 又一日,我与棠璃散心回来,刚走至正殿门口,便见顺茗站在门廊下。 她见我回来,笑着朗声朝里面回道:“裴更衣回来了!”锦心等人即刻拥出来,将我一阵风似的簇了进去。 云意端端正正坐在花梨木交椅上,手里捧着我没绣成的一副蝴蝶嬉春图,见我来了便嗔道:“一时不叫人看着你,便出去撒欢儿了!自己的身子不知道爱惜,稍微好一点就满地界闲逛,偏等着我来才安分些!” 我知道她是一心为我好的,也侧身坐在椅子上,笑道:“难为姐姐时时心里有我,这连绵雨天也常来探望。只可惜我这里也没有什么好东西孝敬姐姐,倒让姐姐见笑了。” 云意笑着拈起针线,闲闲道:“没得说这种打嘴的话,我小时候叨扰你们家的东西还少了?光是你的衣服鞋袜我也蹭了好几箱子,凡是我喜欢的,你哪样没给过我?这会子扮起外人来了!” 我支着下巴歪坐着,手腕上的嵌蓝宝石双龙纹金镯缓缓向下滑去,所到之处激起肌肤的一片凉意,我也懒得取下,任由它熨帖在肌肤上,久了却仿佛和皮肤温度融在了一起,再不觉得激寒。 云意见我形容懒怠,柔声道:“若是乏了便到寝殿睡去,不必撑着在此陪我。” 我虽是懒懒的,却也没有睡意,心头忽然想起一事,便轻声道:“姐姐,你说皇上为何要召你我入宫呢?他这后宫三千,难道还不足么?” 云意手中针线一顿,怔道:“你……你还不知道皇上是谁么?” 这话问的稀奇,我疑惑道:“难道姐姐的意思,我应该认识皇上?” 锦心奉上流霞花盏,笑着道:“不怕敏更衣笑话,我们跟着小姐除了受封当天远远的见过皇上一次,到现在也没那福分得见天颜呢!” 云意恍然道:“原来如此,我说呢。你那么聪慧,若是见了皇上,不用我讲,你也自然知道为何他会召你我入宫了。” 她这一句话挑起了我的好奇心,我便放了茶盏,只扭住她的衣襟不放,撒娇道:“姐姐别卖关子了,快告诉我吧!” 云意仍由我装傻扮痴,就是闭紧了嘴巴不肯说,我呵了呵手,正准备挠她痒痒,负责看守前殿的小太监进来回说有两个小老太太在殿外候着。云意诧异道:“哪里来的老太太?找裴更衣何事?” “她们说自己是大安宫的,还说裴更衣一听就知道了。” 云意转向我道:“大安宫是太皇太后的寝宫,妹妹是何时结交了那里的人?” 我见她疑窦浓浓,便把雨天拾花一事草草说了,又唤锦心:“去带嬷嬷进来,好好说话,别唐突了人家。” 锦心回个是,打个旋儿便带了两人进来。 前面那个正是那日说要来慕华馆玩玩的嬷嬷,她同那日一样,穿着极为朴素,发间只绾了一根白玉簪。她身后的嬷嬷年纪约小一些,也有五十上下,着石青色团锦琢花对襟襦裙,别一对烧蓝镶金杜鹃花钿,容长脸儿,狭长细眼,自有一种庄严恭谨的气势。 那老嬷嬷见了我,便笑着上前要拉扯,锦心忙提醒道:“这是皇上封的裴更衣娘娘!”她言下之意是要那两位嬷嬷向我行礼,那年纪小些的嬷嬷瞥了我一眼道:“更衣娘娘?奴婢朱槿,不才忝列内侍安人。” 她言简意赅,说完便目光平视,既不福身,也不言语。 李顺曾经说过,安人乃是内侍宫人中一品位阶,是皇帝、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皇太子和太子妃的贴身宫女或掌事宫女。她虽是奴婢之身,但身为一品,便是父亲在,只怕也要忍让三分,更何况我这个小小的五品更衣? 我心下一动,忽然记起,朱槿是安人,在宫女中地位已是非常尊贵,刚才却走在这位年老嬷嬷的后面,按常理来讲,这位老嬷嬷可能与她身为一阶,也可能比她地位更高! 我见两位嬷嬷年纪都不轻,又敬她们是伺候太皇太后的贴身之人,有心不当一般奴婢看待,便抬手道:“不用客套,二位嬷嬷请坐。” 那老嬷嬷麻利的坐在我们身边,自顾自一味拉着我说笑,又见云意绣的一手好针线,只管啧啧称赞。云意素来也不介意这些礼套,见她活像个老小孩,只笑着与她闲话。 朱槿并不坐,棠璃又奉上茶,她接过后放置一边,只淡淡道:“裴更衣这里倒是清静。” 我微笑道:“是,慕华馆是后宫最僻静的一处宫舍,平日里的确静谧的很。” 她望着正与云意攀谈的老嬷嬷,眼里尽是温暖之意,忽又问我:“裴更衣也喜欢紫薇花?” 第五章 摘尽枇杷一树金 我正侧身推过一格龙须酥给老嬷嬷,见朱槿如是问,便笑道:“也不是特别喜欢紫薇,只是大凡花果之物,都必得满身泥泞,历经挣扎才得见天日。又辛苦舒展,吸收日月精华才可盛放。期间还有虫蛀、天灾、人为砍摘等等险阻,究竟要经过多少磨难才得绽放?在我看来,竟是比人活一世轻松不了多少。因此格外怜惜,舍不得它们流入泥淖。” 云意取笑我道:“嬷嬷看看,不过一树花,她倒说出多大的道理来,果然时时不忘显摆自己是念过书的!” 朱槿脸上神色略有松动,似笑非笑道:“裴更衣这话果然与众不同,别人都知道咱们太皇太后喜欢紫薇花,巴不得天天把‘喜欢紫薇’这四个字贴在脸上讨老祖宗的喜欢。裴更衣虽不明说,却让听得人都知道你怜花惜花了。” 老嬷嬷吃着龙须酥含糊道:“我早跟你说了,这是个老实孩子,你就不信……” 朱槿含笑道:“您说的是,毕竟是大家闺秀,想来裴陆两家养出来的孩子也奸滑不到哪里去。” 我闻言稍稍有些诧异,她怎么知道裴婉是裴陆两家联姻的结果?但转念一想也就释然:妃嫔宫人一入宫籍,必定查明家世记载在册,这两位嬷嬷既是服侍太皇太后的贴身侍女,打探这些消息也易如反掌。 老嬷嬷正吃茶,忽的撂了茶盏不高兴道:“这是什么茶,如何喝得?”我瞥一眼锦心,她忙回道:“家里带来的茶都沏完了,今天沏的是宫里领的。” 朱槿忙上前一步,道了声得罪,欠身拿了茶盏轻轻一抿,缓声回道:“这是陈年的次等龙井,裴更衣倒是能吃苦。” 我徐徐吹散茶盏上的热气:“也没有什么苦不苦的,我分位低微,吃这茶是应该的。” 云意不悦道:“你又忍气吞声纵容宫人放肆了?什么叫‘分位低微’吃这茶是应该的?咱们既然是天子妃嫔,无论受宠与否,都应该保有天家尊严!妹妹就是太仁厚了,事事为人操心,岂不知别人并未为你着想?” 我捻起一枚腌渍紫姜,笑语盈盈道:“姐姐这话原是极有道理的,但她们现在并不敢怠慢我。只是尊卑有别,我不过是默默无闻的更衣罢了,岂能与其他娘娘们份例相当,相提并论?” 朱槿颔首道:“果然是知书达理的人,这席话说得很是知分寸。” 棠璃细心,吩咐锦心撤了龙井换上香片来,老嬷嬷扬声说:“有分寸是好的,不过也不用受这种罪,改日让朱槿给你送些好的来。” 我连声说不用,朱槿道:“裴更衣别推辞,也不是为了更衣一个人,万一帝后摆驾慕华馆,用这种货色接驾岂非大煞风景?” 转念一想也确实如此,我这里吃的喝的虽然比宫外好,但在宫闱中还算下等品相。若是万一有什么身份高贵的人驾临慕华馆,我拿出这些东西来,体谅的便说是我有心无力,不体谅的只怕要责怪我寒酸小气。 “如此,裴婉在此先谢过两位嬷嬷。” 我微微福身,老嬷嬷安然受之,朱槿扶了我一把道:“裴更衣也别客气。奴婢听闻更衣馆内辖至之地有几树金丸枇杷,现在正是果熟之期。那枇杷旋摘着吃甚是甘美,不知更衣可否让奴婢尝个鲜儿?” 我笑道:“嬷嬷喜欢有何不可?请——” 几人说说笑笑来到慕华馆东侧一处碧波湖畔,远远见到几棵枇杷树叶大浓荫,整齐美观。丛植于湖边草坪,成熟的枇杷果实金黄显眼,在密密的树叶间簇簇成群。 云意叹道:“连月阴雨,这几棵枇杷居然能结如此多的果子,真是得天独厚。” “果木中独备四时之气者,唯有枇杷。”我举头望着硕果累累的树枝,不禁说道。 老嬷嬷啧啧道:“果然阖宫只有慕华的土清清净净,才能孕育出此等果实。”朱槿赔笑道:“可是现在便要采摘么?”老嬷嬷笑道:“若更衣们不嫌咱们老婆子腌臜,便采些下来尝尝。” 我唤了随侍的小太监进宝,他拿着一根细长竹竿,见我唤了,忙动作起来,口中说道:“打果子时总有枝叶果子坠下,更衣们与嬷嬷且避一避。” 进宝用竹竿敲打了一阵,觉得不足意,索性撂了竹竿挽起袖子,噌噌几下便爬上了树。锦心在树下举着篮子接枇杷,间或嘱咐他小心。 朱槿看了一会道:“这两个人我像是从没见过。” 棠璃陪笑道:“难怪嬷嬷会眼生:进宝是上个月进宫的小太监,因为慕华馆人手少,才拨了过来。锦心与奴婢都是裴更衣的陪嫁丫头。” 朱槿颔首道:“原来如此。” 锦心提着竹篮跑过来,半跪着奉上道:“请更衣与嬷嬷尝尝鲜!” 那一篮枇杷果多且大,果圆且黄。朱槿率先伸手进去拿起一粒,细细剥去外皮,捏住果蒂恭敬递与老嬷嬷,老嬷嬷登时感慨道:“我就好这一口鲜果子,难为你时常留意宫中花树。” 正吃着,两个面生的宫人急急忙忙赶了来,见我们正攀谈着吃枇杷,便敛容垂手站在三步开外。 老嬷嬷皱眉道:“终究不让人清闲一刻!你去告诉她们,我现时得了趣,断然是不回去的!” 朱槿诺诺称是,宫人在她耳边喁喁细语。再转来她已收起惬意神色,肃然道:“大安宫传召,更衣们且替奴婢照看一下太……太婆婆,奴婢去去就来!” 我与云意俱说无需客气,朱槿忙忙的去了。 云意剥了一粒枇杷道:“这金丸枇杷味酸又甘,汁多肉厚,确实爽口提神。”我拿起棠璃准备的手帕擦拭了手道:“虽然好吃,毕竟是生冷之物,也要适可而止。” 说话间我轻轻夺去老嬷嬷手里攥着的一支枇杷串,她老大不乐意道:“你说了任由我吃,现在又舍不得!”云意和我见她赌气的样子宛若孩童,都忍不住笑起来。 我道:“嬷嬷。这雨天地湿,站得久了只怕腰膝酸软。不如回慕华馆去喝杯热茶,我让她们为嬷嬷装一篮子枇杷带回大安宫吃可使得?” 她扬起脸来哀恳道:“让我再吃几粒,好吗?就几粒罢了……”她辗转哀求,我却又忍不下心来,便笑着递给她几粒道:“嬷嬷说话算数,只吃这些,余下的我让他们给你装起来。” 老嬷嬷嘬嘬的吸食果汁,一边随手将果核丢掷出去。 她将枇杷果核随意吐掷,因是慕华馆内苑,一行人都不在意。我让棠璃为她撑着罗伞小心伺候着,自与云意懒散信步,絮絮闲话。 忽听有人“哎哟”一声,回头一看,只见五六个宫人簇着一个女子,团团将棠璃和老嬷嬷围住。我顿觉不好,忙与云意过去察看。 那女子杏眼桃腮,顾盼生辉,一双柳眉画成比翼双飞状,眉梢直飞发鬓,虽然艳丽非常,却显出几分刻薄。此刻正捂着脸颊哎哟称痛,头上别着的一团鸳鸯戏水镶金点翠珠花簇簇抖动。她身边的宫人穿红戴绿,提着竹篮,想必也是闻风来摘枇杷的。 云意一眼瞥见,低声对我说道:“这是比我早俩月进宫的张月婷,江西按察使的女儿,性子极其刁钻,不知皇上怎么看顺眼了,居然封了贵人。”她顿了顿又说:“她来慕华馆摘枇杷居然不让人通传禀报,可见多么恃宠而骄!” 她语调里满蕴着蔑视,及走至跟前也只是微微福了一福。 “这不是敏更衣吗?怎么,你也听见风儿来慕华馆采枇杷了?” 我正向张贵人施礼,她却仿若我是空气一般,只皱着眉头对云意说话,她身边的宫人也毫无礼数,只管在棠璃和老嬷嬷面前指手画脚加以斥责。 第20节 我心里兀自恼怒,这人好大的架子,即便我分位低过她,也不至于被她如此轻视!不过是个贵人罢了,这般嚣张傲慢,在后宫中焉能长存? 云意浅笑道:“嫔妾没有姐姐那么好兴致,不过是——” 她未说完便被张贵人打断:“好了好了,我可没那么多闲功夫打听你来做什么。我只问一句,这个老太婆是你们谁手下的?” 我见她咄咄逼人,便上前轻移一步,不动声色将老嬷嬷和棠璃护在身后,笑语盈盈道:“贵人息怒,这位嬷嬷是大安宫伺候太皇太后的近侍宫人。” 张贵人眼眸一抬,浓黑的睫毛像一把小羽扇忽闪道:“这话骗谁呢?太皇太后身边近侍宫人年龄最大的不过是朱槿嬷嬷,哪有这样老死不中用的?” 她漫不经心瞄了我一眼,半抬起绚丽的石华广袖掩口嗤笑道:“这位想必就是久病沉疴的裴更衣吧?你分位低微,又一直在慕华馆将息着,没见过世面,不知道这其中原委也难怪。” 话语一转,忽而又厉声道:“只不过你们想用这种伎俩瞒过我,未免也太愚不可及!容香,拉那老贱婢过来跪下掌嘴!” 第六章 穆穆良朝至 张月婷身边一个耀武扬威的宫人高声应了,便来我身边抓扯老嬷嬷。云意一把捏住她的手腕道:“不长眼睛的东西,更衣是你能拉扯的吗?” 张贵人冷笑道:“这话岔了,难道只许裴更衣纵容馆内的人用果核砸本贵人,就不许本贵人身边的人拉扯一下她了?敏更衣,别以为皇上赐了你一个‘敏’字,你就真的敏辩慧捷起来。说到底,你还是在本贵人之下!” 她这话说的云意又气又急,我见她涨红了脸几次欲辩都忍了下去,便猜到她是不想在慕华馆吵闹起来,给我添堵。 我看着张贵人毫发无损的脸颊,忍下一口气做小伏低道:“原本是妹妹的不是,我们玩的忘了形,一时没看到贵人姐姐来了。嬷嬷也不是有心要惊扰姐姐,实在是没留意。,好在姐姐宽宏大量又并无大碍,妹妹替嬷嬷向姐姐陪个不是,请姐姐看在她年纪不小的份儿上,就饶了她这一遭吧。” 说完,我深深的做了个万福,只盼张贵人小事化无,她却不依不饶道:“今日谁来求情也没有用,想我金尊玉贵,任由老贱婢戕害而不作为,传出去岂不让六宫的人说我没用?” 云意气的转过脸去,我见她口里不干净又蛮不讲理,也动了怒:“嬷嬷能有多大的力气?便是砸了你也不是有意为之,贵人如果气不过,自可到大安宫找太皇太后求个说法,何必在此动用私刑为难一个老人?” “哟,这话说的伶俐,你以为我不敢去大安宫找太皇太后?去,肯定要去,不过也要打完这个老贱婢再说!”张月婷厉声道,“容香,你长在那儿了?还不给本贵人打!” “谁敢?”我厉声喝道,张开双手将老嬷嬷护在身后,锦心棠璃早护住我,容香扬起手却不知朝哪儿下去,一时间剑拔弩张。 进宝一溜烟从树上下来,陪着笑脸打千儿道:“张贵人好,我们更衣知道张贵人喜欢吃枇杷,刚嘱咐了小的摘了新鲜的枇杷给张贵人送去,没曾想贵人倒来了。”说着举起竹篮,里面满钵满坛的装着黄澄澄的圆大枇杷。 张贵人劈手将竹篮打翻,枇杷骨碌碌滚的遍地都是,不少顺着草茵滚进了碧波湖里,发出咕咚的声响。 “这会子才知道打圆场献殷勤,晚了!”张贵人一脚将进宝踢倒在地道:“本贵人就不信凭你们护着,我连个奴婢都不能教训了!” 她怒气冲冲推开锦心,踹倒棠璃,两人俱不敢躲闪反抗,挥手便朝老嬷嬷打来,云意离我们两步之遥,此时护救不及,我心里想着即便她不是太皇太后的近侍,即便没有朱槿的叮嘱,我也不能让这样上了年纪的老人在我慕华馆被张贵人掌掴,受这等奇耻大辱! 张贵人来势汹汹,下手极快,我也不及多想,迅疾的将老嬷嬷挡在身后,硬生生受了张贵人这一巴掌。 “啪”的一声脆响,众人皆是惊呆。 她这一巴掌下手极重,我只觉脸上火烧火燎,疼痛难言。我正欲反击,老嬷嬷惊呼一声,反手将张贵人推了个趔趄,云意也怒道:“张月婷你太目中无人了!裴更衣是靖国公府的嫡千金,怎能容你打骂?!” 张月婷也没想到我挡在前头吃了巴掌,起先还有些呐呐,直到老嬷嬷发怒推了她,又梗着脖子闹起来:“老贱婢居然敢打我!”又转头招呼剩下的宫人,“你们都死过去了?眼看着我被人打么!” 我们一行因是在自己寝宫内,所以没带几个人,顺茗回云台馆为云意添衣,身边除了棠璃锦心便只有进宝。张月婷身边五六个宫人摩拳擦掌,倒是显得我们寡不敌众。 云意已经站在张贵人面前,挡着不许她再走近,张贵人忌惮她几分,不敢动她,只嚷嚷着让宫人打。棠璃锦心和进宝与她们对峙推搡,一时吵嚷喧闹,鸡飞狗跳。 我也顾不得脸疼,只将老嬷嬷护在身后,她附在我耳边声音细如蚊蚁道:“你为我得罪了这位贵人,撕破了脸不怕么?” 我扭头看定她那满头银丝,想起已经过世的奶奶,心里油然一股亲切。温声道:“这样蛮不讲理喊打喊杀的人也配叫贵人么?嬷嬷放心,即便没有朱槿嬷嬷的嘱托,我也断然不会让她伤害你!” 老嬷嬷眼眸闪过几许赞赏,轻轻颔首道:“好孩子,果然是个好孩子!” 忽听有人唱喏:“皇上驾到————” 张贵人一听皇上驾到,忙转身如小鸟般飞了过去,我与云意忙走在前面深深福身,余下的人看到那抹明黄影子都匆忙的跪成一片。 万籁俱寂中听见张贵人的抽噎,她一行哭一行说:“臣妾来慕华馆为皇上摘新鲜枇杷,没曾想刚踏足进来就被慕华馆的宫人打了!敏更衣和裴更衣还帮着宫人打臣妾,臣妾的陪嫁丫鬟们不懂事,只知道替臣妾出气,没留心和两位更衣的宫人推搡了起来……皇上……” 宣宗萧琮醇厚的嗓音煞是好听,他缓缓道:“你说有宫人打你,是哪个宫人,你指给朕看看。”他着一身明黄九龙戏珠袍,外罩香罗透明薄纱,戴蛟龙错金紫冠,身材颀长,挺拔如松。因为低着头哄张贵人,我看不清楚他的连脸庞,只是莫名的觉得熟悉。 张月婷满脸是泪,仿佛真的受了极大的委屈。她指着我身后的老嬷嬷道:“就是她!她看见臣妾走近,故意用枇杷果核扔到臣妾脸上,裴更衣和敏更衣不但不责罚她,反而一起责怪臣妾!臣妾原想着宫中枇杷新熟,第一捧应该献与皇上,没想到裴更衣居然自己吃了起来,皇上……” 云意早说过她极受宠,此刻更是楚楚可怜,一双柔夷紧紧贴在萧琮胸膛,声音婉转犹似黄莺,说话间又是委屈又是娇嗔。我无意中抬头瞥见朱槿站在萧琮身侧一言不发,心里便凉了半截,她都不敢为老嬷嬷出言求情,何况别人?难道就任由萧琮偏爱张贵人,不分青红皂白要了老嬷嬷的命吗? 我正思量着,萧琮的声音没有半点波澜,只问道:“依你之见,该如何处置?” “老贱婢以下犯上理应处死!裴更衣与敏更衣欺辱臣妾,无视宫规,最少也应当处以杖责,扣除份例!还有她们底下这几个宫人,通通要处死!”张贵人声音甜美,说的话却恶毒不堪,像毒蛇嘶嘶吐着芯子。 我生怕萧琮顺了她的意思,金口一开便无转圜,忙上前一步跪倒在雨地里:“皇上容禀!这老嬷嬷并非有意冒犯张贵人,况且年事已高,难免举动失措。慕华馆一干人等也是为了保护臣妾才与张贵人的宫人起了争执,还请皇上开恩!”说完我重重的磕了一个头,泥水糊在额头也管不了了,只希望这与我连面也没见过的皇帝能通情达理放过这些人。 萧琮微微笑道:“这是你宫里的嬷嬷?” 我诚惶诚恐道:“不是。她说自己是大安宫的嬷嬷。” 萧琮又问:“她说?”他忽然笑了起来,“既如此说,你与她并非深交了。为何敢出言为之求情呢?你不怕朕迁怒于你么?” 我心里盘算了一下,此时任何争辩都不如拍马屁来的实在有效,便婉声道:“臣妾不怕。臣妾在闺中便听闻皇上是千古一帝,即便对奴仆下人,也从不会未明真相就妄下结论草菅人命,皇上英明睿智,兼心怀天下,更不会随意迁怒于人!适才奴婢所说句句是实,还望皇上明鉴!” 云意也哀恳道:“皇上,臣妾可以为证,张贵人所说确实有失偏颇!” 张贵人蹙眉道:“皇上日理万机,哪有这么多空闲听你们胡说八道?”她见萧琮没有反对,便得意道:“来人,把这老贱婢拖去暴室仗毙,省得污了皇上的眼!” 她话音未落,下巴便被萧琮捏住,这一捏快如闪电,便是谁也没想到。这也并非是亲昵亵狭的举动,因为萧琮眼眸的怒火便是我也看得清清楚楚,他手上的力道一分一分加重,张贵人又吓又痛,连句囫囵话也说不出。 骨节碎裂声轻轻响起,萧琮嫌恶的将张贵人摔到一旁,冷道:“贱人该死!”他这一发作极为突然,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云意也吓得跪下。 萧琮朝我这边走来,我深深的埋下头,额头上有泥水滴下。 只听见他自责道:“孙儿来迟,让皇祖母受了惊吓,请皇祖母责罚!” 静默片刻,身后老嬷嬷的生意缓缓响起:“琮儿,何须如此动气。” 我登时倒吸一口凉气,原来我在紫薇花架下偶遇的这个老嬷嬷居然就是当朝太皇太后!随即又懊悔不已,我早应该想到的!能在大安宫出入自由想走就走的人,能让朱槿嬷嬷随身服侍尊敬有加的人,可不就是大安宫之主太皇太后吗? 我偷偷侧脸看云意,她也是一脸不敢置信,其他人的神情也可想而知。 张贵人惊骇万分,一张俏脸全无人色。身上的石榴红对联珠福字襦裙满是泥污,她倒在雨幕中,云鬓散乱,珠钗委地,满身泥水既不敢擦拭也不敢动弹。 朱槿上前扶住太皇太后,不经意瞥了我一眼,“咦”的一声道:“裴更衣这半边脸是怎么了?” 我听她这么说,不由得抚上脸颊,这才意识到被张贵人掌掴的脸颊红肿了起来。太皇太后听到,一手便扶了我起来道:“好孩子,若不是你替我挨了这一巴掌,我萧家三四辈子的老脸也要被这疯妇糟践了!” 萧琮冷笑着看向张贵人道:“贱人竟敢如此放肆!”他个子高挑,我又半垂着头,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他说:“张氏大逆不道,冒犯太皇太后,贬为庶人,即刻赐死。张氏父兄处死,一族余者革职削爵,流放岭南。”顿一顿又说:“拔了她的舌头,赐给她的家人,让他们知道以后该怎么说话。” 羽林军应了,拖了张氏下去,她下巴已经脱臼,拼死求饶的语言也化成了含糊不清的支吾,她手足瘫软像堆烂泥似的被羽林军拖走,草地上只留下了被踩踏的痕迹。 第七章 独拥馀香冷不胜 太皇太后又转身对萧琮说:“琮儿,今日全靠裴更衣和和敏更衣的人拼死拦着那疯妇,这孩子的好处你也见着的,哀家腆着老脸跟你讨个情,为着一巴掌,哀家要你晋她的分位,还要你给慕华馆赏赐,不算逾越吧?” 萧琮温和道:“皇祖母说得是,朕便晋裴更衣为从四品上美人吧。赐一千金,明珠一斛,玉如意一双,上造锦缎百匹为封赏之礼。”又道:“今日慕华馆随侍之人各赏百金,你们以后也要好好伺候美人。” 众人诺诺谢恩,朱槿笑道:“恭喜裴美人!” 太皇太后想了想说:“还是太小家子气了——也罢,等她侍寝之后再说封赏吧,这会子且这样了。”她拔下头上的白玉簪递给我道:“哀家出来的匆忙,也没什么贵重东西,这根簪子你拿去,算是老太婆贺你晋位之喜。” 我忙跪倒道:“太皇太后折杀臣妾了!” 朱槿接过簪子插在我头上,一壁用衣袖擦拭我额头的泥浆,一壁说道:“这是和阗进贡的白玉美人醉卧簪,价值连城,若不是你与太皇太后投缘,便连见一见的福气都是没有的。” 太皇太后笑着合掌念了一声佛道:“还是你知道我的心意,哀家就是看着她说不出来的喜欢。” 我盈盈拜倒重新施了大礼:“贱妾何德何能能得此封赏?请皇上、太皇太后受臣妾一拜!” 萧琮安抚了太皇太后,忽而冷声道:“你还要跪到什么时候?” 我不明所以,只见云意缓缓起身道:“谢皇上恩典。”她声音平平直直,仿若没有半点感情在里面,全然不见昔日豪迈洒脱。 萧琮哼了一声,握住我双手笑道:“裴美人,你的病可是好了?” 我几乎快跟不上他跳跃的思维,唯有低头回道:“谢皇上关心,臣妾感染的只是风寒,已经痊愈八九分了。” 他瞥了一眼云意,转过脸来语气松快道:“来人,送太皇太后回大安宫!” 太皇太后见他握着我手亲昵无间的样子,呵呵笑道:“正是呢,我这老婆子在这里杵着可不是碍事么?朱槿扶着我,那个小猴崽子——”,她指着进宝道:“别光顾着乐呵,替哀家提好那竹篮,枇杷甘甜,哀家要回宫慢慢品去!” 太皇太后一行的身影逐渐远去,萧琮松开我,径直走到云意面前:“你可无碍?”云意福了一福道:“谢皇上关爱,臣妾无碍。” 萧琮伸手欲搀住云意,她看似不经意的后退半步,堪堪躲过了。萧琮脸色冷冽起来,转身将我扯进怀里道:“美人,朕想去慕华馆坐坐。” 他拖着我就走,棠璃锦心连忙跟上,顺茗还没回来,云意身边没人伺候,只能自己撑着罗伞。她脸上淡淡的,似乎也并不在意。我挣扎着说:“皇上,姐姐一个人在这里呢!”萧琮冷笑道:“敏更衣喜欢这雨雾湖景,一个人不是更好么?无人打扰,正好欣赏!” 我心里疑窦丛生,不是说云意颇为受宠么,怎么现下看着竟像是两人在赌气?他突然沉着脸转身就走,一众宦官忙不迭的躬身在前面两边开路,执拂尘的、提香炉的、打罗伞的,个个淋的狼狈不堪,只有萧琮近身三品大宦官康延年垂首跟随,镇定自若。 萧琮的手掌包着我的手,在潮湿的雨丝里温暖无比。他个子颀长,我几次三番偷偷瞄他,都只能看到他的侧脸。我总是觉得此人十分熟悉,但又说不出到底熟悉在哪里。 他眼角一瞥便发现我的把戏,似笑不笑的说:“想看一会儿到你寝宫里慢慢看,这会子路滑,小心跌了跤,朕可不是太医。” 我忙红着脸收回目光,低着头看路。鞋面上描金挑绣的仙桃鹧鸪鸣春图案浸了水,红色的鞋尖显出了比鞋身更深一层的红来。每一步踩在碧翠的草坪上,都像踩在我的心上,他说要去慕华馆,究竟是为了与云意赌气,还是真的要临幸我?若是与云意赌气,我还可以从中周旋替云意说话;若是要宠幸我,对着这样一个完全没有感觉的人,我要用什么样的借口才可以躲避? 李顺领着慕华馆一帮人在殿外等着,见我与萧琮牵手而归,便齐刷刷跪在雨地里接驾。萧琮皱了皱眉道:“都起来吧,雨地里跪着接驾做给谁看?”李顺乍听这话苍白了脸,不知道哪里做得不对又惹得这位爷不高兴,好在萧琮再无多言,牵着我直入寝殿,其他人也不敢跟进来。 我心里突突的跳,生怕他二话不说就要临幸我,忙挤出笑容说:“皇上刚从雨地里过来,未免吹了些风,臣妾让奴婢沏壶茶来驱驱寒。” 我见他坐在沉香木雕花大床上,面无表情。言罢便要起身唤棠璃,不料萧琮从背后一把扯住我的裙带,我站立不稳踉跄着往后倒,好死不死正跌入他怀里。 一时惊魂未定,我禁不住短促的尖叫了一声,下意识的拼命挣扎。萧琮紧紧压制着我,腾出右手捏住我的下巴道:“你在怕什么?你厌恶朕?” 他的眼神惆然若失,手上的力道不自觉的加重。 我清晰的感到疼痛,在恐惧中反而慢慢冷静下来,我不能这样糊涂,不能在萧琮面前表现出强烈的反抗,这样的抗拒非但于事无补,反而会让他产生猜疑,张月婷就是个极好的例子,我不能像她那么蠢,害了自己的同时还连累靖国府所有的人! 缓了缓心神,我尽量挤出声音来:“皇上,您弄疼臣妾了。”随之慢慢伸出手搭在萧琮的手上,所有动作尽可能的温柔,尽可能的亲昵,只是为了让萧琮放松,让他减少对我的伤害。 果然,他听到我婉转且有些沙哑的声音,怔了怔,忙松开了手,我下巴从前到后已有两道红痕,他大概也没想到自己手上的劲儿这么大,略有些歉意道:“朕,刚才失神了……” 我忙敛整仪容,盈盈跪下道:“请皇上治臣妾的罪!” 萧琮微微后仰着靠着青龙床柱,鲛纱帐幔逶迤垂地,他的脸在纱帐后若隐若现:“治罪?你何罪之有?若是说你厌恶朕……” “不是的!皇上,臣妾怎么会厌恶皇上!”我忙脱口而出为自己辩护,妃嫔厌恶皇帝?这是多么大的罪名,我又不是傻子,怎么会默认下来? “哦?你的意思,是对朕有意了?”萧琮的嘴角似乎牵动了一丝。 我愣了片刻,这叫我怎么回答?若是说不喜欢他,毫无疑问是弥天大罪,自己问罪不说,还会牵连整个靖国府陷入血海地狱;若是说喜欢他,不禁违背了自己的良心,也实在难以让人信服,谁会对连脸庞都没看清的人一见钟情?何况刚才我还挣扎的那么剧烈。 不及多想,我重重磕了一个头道:“皇上容禀,臣妾自小养在闺中,读多了圣贤之书,难免有些迂腐。家父兄长也教导臣妾:非礼勿言,非礼勿视,非礼勿行。适才皇上骤然亲昵,实乃臣妾十六年来从未经历之事,一时惊慌失仪,并非有意冒犯天家威严,还请皇上赐罪!” 我伏在地上,额头重重抵在大理石雕琢成的千枝莲花上,身体簇簇发抖,似乎真的诚惶诚恐。良久,我听见萧琮轻叹一声,随之是衣袍沙沙声,一只手伸到面前搀我起来,他温声道:“美人弱不胜衣,这地面冰凉,你怎么禁得住。”我缓缓抬头,终于看到了他的脸。 “你……你……萧公子?!” 眉目如画,威仪自成,这不就是当初我在晋怀寺外马车上偶遇的萧公子吗?见我惊叹出声,他微微有些得意,颔首道:“是我。裴姑娘,难道现在才知道萧某是故人?” 他居然是我与云意三哥当初偶遇的萧公子,萧公子居然是微服出宫的宣宗皇帝!怪不得之后不久云意便被宣召入宫,怪不得三哥能突然升了员外郎,怪不得他要赠我玉佩,怪不得那福带来的口谕里有“将伯助孤”四个字!我怎么就想不到,怎么就想不到这一层! “臣妾当初并不知道萧公子就是皇上,请皇上恕罪!”我重又拜倒,脑子里却如同被捅掉的马蜂窝,嗡嗡乱响。他既然钟情云意,为何又要宣我入宫,难道那次偶遇之后,让他起了同拥娥皇女英之兴?可是我入宫之后他一直淡淡的,还将我迁到这么偏僻的慕华馆,若不是我与太皇太后结了缘,只怕今日也并不能够得见天颜。若是说火德胎记舆论造势,可是太后已经不喜欢了,他为什么还要坚持内选我充实后宫。他急着宣我入宫到底是为了什么? 第21节 萧琮扶起我道:“美人,你急人所急,温婉贤淑,朕怎么舍得怪你。”他虽然这么说,脸上淡漠的表情却始终没有改变。 我并没蠢到相信他这种口是心非的话语,只是心里疑团急待打开,我上前半步,与他若即若离,娇嗔道:“臣妾论容貌论德行,样样都比不上沈姐姐的。皇上既然有了姐姐,为何还巴巴的宣臣妾进宫,姐姐珠玉在前,反倒衬得臣妾像东施无盐了。” 我离他极近,说话间仰起脸来看他,萧琮看着我的眼睛,眼神里迷离恍惚,有簇火苗慢慢升腾。“美人肤色莹莹如玉,又纤腰一握,阖宫无人匹敌,何须自喟自叹?”他说话间已伸手揽实了我,我见势不妙,忙扭捏着挣出来,红着脸道:“皇上,咱们说话归说话,可不许这样拉拉扯扯的,让宫人们看了笑话。” 萧琮微微一笑,侧坐在青金瑞兽雕漆椅上:“看来你宫里的顺人并没教过你这些。” 我拿起梅花式填漆小几上的碧玉壶,斟了一杯自己酿的梅子酒奉给萧琮,略略有些怅然道:“慕华馆地处偏僻,臣妾初入宫就患了风寒,哪里配有顺人呢?”萧琮正饮酒,闻言扬声道:“康延年!” 康延年垂着手从幕帘后面出来,恭声道:“皇上。” 萧琮却又不理他,只对我说:“这梅子酒不错,是司酿膳新出的吗?”我见康延年进来,想必萧琮不会有别的心思了,我也松了一口大气。因而笑着回道:“司酿膳光是准备皇室御酒都忙不过来,臣妾怎好意思再去劳烦她们?这些梅子酒是臣妾和慕华馆的人自己摘的新鲜青梅,加以砂糖并上好竹叶青酿出来的。皇上若是喜欢,臣妾外殿还有。” 萧琮面色如常,饮完一壶梅子酒,才缓缓说道:“你说好笑不好笑,裴美人的慕华馆里居然连个顺人都没有。”康延年回道:“今年宫里骤添了好几位娘娘,又并有皇子公主诞生,各宫的娘娘们都说宫人不够使,皇后又不许在民间征集宫女,这就委屈了新进宫和位份低的娘娘们了。” 萧琮看定他,皮笑肉不笑对我说:“美人,你看看他,朕不过问你宫里为何没有顺人,他居然跟我絮絮说了这么一堆。” 康延年闻言立即跪下道:“奴才该死!” 第八章 春潮带雨晚来急 萧琮侧向而坐,我站在他旁边端着玉壶,正好从上而下看个清楚。他的五官粗犷深邃,与裴少庭的温润俊秀不同,如果说裴少庭是油画里挺拔正直的青松,那么萧琮就是素描里卓然不群的胡杨。 康延年膝盖刚挨地,萧琮就扬声道:“起来吧!” 我冷眼看着,康延年在萧琮眼里还是很得脸的。虽然他对萧琮恭敬有加,却并不卑躬屈膝竭力逢迎,观之萧琮也是如此,即便礼数上二人是主仆,但并没真的把康延年当成奴才看待。 康延年起身凑近一些道:“皇上,奴才这就让掖庭给裴美人选一个妥帖仔细的顺人来,再多挑几个机灵懂事的宫人……” 说话间萧琮瞄了我一眼,又说:“你传话下去,别的美人有什么,裴美人是一样的。” 康延年不动声色道:“是,是,若是他们敢怠慢,便自己到施刑司领板子去!” 萧琮这才淡淡笑了,转身望着我道:“你还有什么想要的,只管说。今日你立了大功,皇祖母要朕重重赏你。” 我想出宫!我想回去! 这句话如鲠在喉,在我的嗓子眼里转了几次,终于咽了下去。 云意说过的话又浮在我脑海里,“这是不行的啊,从没听说过有进了宫还能回归民间的,要回去,也只能是骨灰回去,若是赏了全尸能埋入祖宗坟地,那就是皇家开了天大的恩,咱们家烧了八辈子的高香了。” 萧琮见我闷闷的不出声,伸手将我扯进怀里,我一惊之下又要挣开,却被他牢牢箍住动弹不得:“你想要什么宝贝物件想了那么久,莫非要朕把国库都拱手送你?” 他玩笑着刮了一下我的鼻子,我的脸颊噌的一下红起来。 康延年笑吟吟问道:“皇上今夜可是要留宿慕华馆?” 我顿时如坐针毡,萧琮却起身正色道:“不必了,朕还要去大安宫看望太皇太后。虽然她生性豁达,但毕竟也是耳顺之人。美人别怪朕不解风情才好。” 我巴不得他别在慕华馆留宿,忙低下头恭顺道:“臣妾岂敢有这等想法!太皇太后凤体要紧,皇上无须顾忌臣妾,臣妾恭送皇上。” 萧琮蓦然皱起眉头道:“朕看你的样子,倒是很希望朕快点走。” 我愕然的仰起头,他满脸的不悦不像是装出来的。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啊,反抗不行,恭顺也不行,常言道伴君如伴虎,这只笑面虎究竟打的是什么算盘? 寝宫空气冷的令人窒息,萧琮面容冷峻,仿若怒气萦怀。我实在不懂他是什么意思,只有硬着头皮呐呐道:“皇上,臣妾不是那个意思。” “罢了,摆驾大安宫!”他不耐的挥手打断我的话,康延年忙退后几步朝外间唱喏:“皇上起驾,摆驾大安宫!” 送走了萧琮,再转身回来时众人已换上了欢喜的神色。 李顺带着慕华馆的小太监们跪了一屋子,动容道:“恭喜娘娘,贺喜娘娘,娘娘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棠璃和锦心也跪下磕头道:“奴婢给娘娘贺喜了!” 我见她们都含着泪,也不禁红了眼眶,忙掩饰道:“都起来吧。” 众人起来后说说笑笑,无非是说我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先是结识了太皇太后,又除了张贵人,再有皇帝青眼相加,从今往后在宫里可是平步青云了。 唯有我自己心里清楚,这一切其实都不是自己想要的,虽说一入宫门便与裴少庭再无缘分,锦衣玉食又无人不喜,但毕竟要与人分享同一个丈夫,谁会心甘情愿?若是有机会做普通妇孺,我还是不愿意为妃为嫔。 后宫历来是传播消息最快的地方,不过半日,便有各路妃嫔的赏赐接踵而至。锦心拿着一本黄缎镶边册子进来,笑着给我过目:“这是今日领的各路赏赐,有皇后赏的玉浮雕荷花鳜鱼玉佩,韩昭仪赏的红麝香串,刘淑媛赏的玲珑点翠镶珠银簪,陆充华赏的金丝香木嵌蝉玉珠,还有郭家姐妹送的一色攒金牡丹首饰……” 她又翻了翻,忽然“咦”了一声道:“慕容美人送的是一盒上等金樽苏和香,这怎么拿得出手?”棠璃正指挥着小太监摘下殿前的半幅幔帘清洗,听到这话开口说:“听说这慕容美人在宫里很不讨好,因为是敌国吐谷浑的公主,平日里便不招太后待见,帝后也不怎么睬她,宫里更无人与她往来。今年晋位的娘娘多,怕是这位美人已经倾尽所有了,今日这香说不定都是压箱底的呢。” 我颔首道:“原本宫里日子就难过,你们别忘了,咱们是靖国府出来的人,前几个月是怎么熬的?更别说她是吐谷浑人了,只怕也被欺凌的够惨。”又嘱咐锦心道:“以后不可混说,这位美人地位够尴尬的,即便一盒香料也是别人的心意。” 锦心本来善良,听棠璃说起那位慕容美人的窘境便有些过意不去,此刻忙应了。忽听门外有人抚掌笑道:“罢罢罢,从今往后奴婢只服了美人!” 朱槿带着一个约莫二十四五的女子走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宫人。棠璃等人忙笑着迎上去道:“嬷嬷来了,嬷嬷请坐。” 朱槿笑着对我福了一福道:“奴婢奉了皇上及太皇太后之命,为美人送来一名顺人。” 她转瞬肃色道:“嫣寻,还不见过裴美人。” 嫣寻屈膝一福到底:“奴婢嫣寻,见过裴美人!裴美人万福金安!” 我递了个眼色,棠璃会意,搀起嫣寻道:“姑姑请起!” 朱槿告了座,语气温和道:“奴婢原以为美人只是一时机缘巧合才能讨得太皇太后高兴,没想到妙人果然有妙处,美人存了这仁厚之心,在宫中如何不招人喜欢呢?” 我忙笑道:“嬷嬷言重了,裴婉何德何能敢称‘仁厚’二字?若说仁厚,太皇太后才是敦厚礼仁,人之表率!” 说起太皇太后,朱槿禁不住笑道:“说起咱们这位太皇太后,真是让奴婢操碎了心。她老人家平日里不喜有人前呼后拥,最爱穿嬷嬷们的衣服出去晃悠,若遇上那起不长眼的东西,难免对她呼喝,就如今日处置的张氏……太皇太后也不是不会收拾人,只不过现在年纪大了,越发的菩萨心肠,说到底是狠不下心罢了。” 她顿一顿,棠璃奉上青化寿字茶盏,朱槿取过茶盏笑道:“美人别笑话,奴婢向来是没规矩惯了的。” 我今日见她与太皇太后形同姐妹,同出同进,便猜到她在整个正明宫的地位应该不低。她又是贴身伺候太皇太后的人,和半个主子差不多,位份低的妃嫔也比不上。别说是我,只怕皇后宫里对她也是礼遇有加。 听她一说,我便笑了,只婉转道:“嬷嬷说哪里话?嬷嬷不计较我这里简陋,常与我说说笑笑,倒是裴婉的造化,平日里想着嬷嬷来也不能够。若是嬷嬷在慕华馆规行矩步,那才是把裴婉当做外人呢。” 朱槿抿茶道:“这话说得知趣,裴美人果然不是那起恃宠生娇的人。” 她闲闲饮完,棠璃又奉上一个鎏金云龙托盘,我笑着说:“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还望嬷嬷不要嫌弃。” 朱槿揭开盖在上面的绯缎,明灿灿的黄金露了出来。朱槿撂下绯缎,浅浅笑道:“无功不受禄,奴婢怎么敢收美人这么重的礼?” 我也抿了一口茶,莞尔道:“嬷嬷不用过谦,若不是嬷嬷引了皇上过来慕华馆,只怕我今日难免受辱,更不能保得太皇太后周全。就连这好茶,也是托嬷嬷的福,司茶膳才送来的。” 朱槿隐隐面有得色,仍笑道:“美人都知道了?其实都是太皇太后的意思,自从上次紫薇花架下惊鸿一瞥,她老人家便觉得美人甚合眼缘。如今不过让奴婢去引皇上来见美人,希望能借此为美人晋位。至于张氏么,活该她作死!平日里没机缘得见太皇太后也罢了,偏偏撞到太皇太后面前犹不自知,皇上的脸都气青了!” 我缓缓伸手抚着册子上的黄色锦缎,想起那个临死前下巴脱臼连话也说不出来的女子,隐隐然有一股怜悯,遂淡淡道:“嬷嬷说得是。” 朱槿笑着起身道:“既然人送来了,奴婢就先回去了。嫣寻六岁便进了宫,这个年纪的宫人里她是头一个妥帖稳当的。”又对嫣寻说道:“今日出来太皇太后已经说了,从今往后你就是慕华馆的人,你要尽心尽力伺候美人,别给大安宫丢脸。” 嫣寻福身应了,朱槿身后跟着的宫人忙将金条收起,簇着朱槿离去。 我细细打量嫣寻,她身着一袭素装襦裙,容貌平常,却有一双剪水秋瞳,眼眸流转间颇有神采,很是温端大方。我素来不喜欢那种把刁钻精明写在脸上的人,嫣寻虽然看着外表普通,但既然是太皇太后亲自挑选的,必定也不是俗物。 她见我上下端详,稍稍表露出一些局促之意。我和颜悦色道:“你是服侍过太皇太后的人,必定是个稳妥懂事的。我初来宫里,很多人不认识,很多规矩也不懂,棠璃锦心虽然是我的陪嫁丫鬟,同样也是一窍不通。既然太皇太后指派你来伺候,我自然是很放心的。以后慕华馆大小事务还要你多多照应着才是。” 嫣寻忙跪下恬然道:“娘娘言重了,服侍娘娘原本就是奴婢职责所在,自当尽心竭力以报娘娘万一。” 我让锦心扶她起来,锦心笑说:“姑姑要是在慕华馆待久了,自然知道咱们娘娘的好处,这头一个就是不用咱们跪来跪去的。” 棠璃道:“娘娘原本就不是靠责罚下人来立威的,但你自己也应该知道规束,别一天胡天胡地的给娘娘惹事。” 锦心吐了吐舌头,一屋子人都撑不住笑起来。 嫣寻道:“娘娘今日既然得了封赏,明日是一定要去给太后并皇后请安的。否则难免被人钻了空子,说娘娘恃宠生骄,失了礼数。” 我闻言颔首道:“这话极是,好在有你提点着。”又不禁问道:“太皇太后那里不去么?” 嫣寻道:“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嫌人多呱噪,几年前就免了晨昏定省之事,嫔妃们日日只去长信宫和紫宸殿请安,所以多数竟不知道太皇太后长什么样子。” 我恍然道:“原来如此。”又嘱咐棠璃锦心:“嫣寻嬷嬷是正明宫的老人,别以为跟你们年龄相仿就混玩混闹,以后行事都要向她请教。” 嫣寻谦恭着说不敢,棠璃笑道:“才说娘娘宽厚,娘娘就拿我们立筏子了。在宫里谁敢混玩混闹呢,还不都是娘娘惯的。” 第九章 自在娇莺恰恰啼 一时笑过,底下又传膳上来,锦心端来净水让我盥手,嫣寻拿了素色大方帕平整放在我膝盖上,又取了丝质混绫香色巾掖在我脖子里,这才恭敬的递了茶让我漱口,然后捧了饭碗上来,我笑道:“原来有这么多规矩的,往日都是棠璃她们伺候着净了手便吃饭,也没弄这些。” 嫣寻浅笑道:“娘娘位列四品,这些是一定要的。况且这也算不得什么,娘娘没见着韩昭仪的排场……其实各位娘娘喜好不同,饮食起居也难免有分别。” 她中途转了话锋,虽然看似天衣无缝,我却听出她话里像是有所顾忌。 日渐西沉,茜纱窗上树影凌乱,园子里有蛐蛐一声接一声的“嘶嘶”鸣叫,那声音细小密集,与连绵小雨沙沙之声互为回应,好似一只看不见的手在心窝里慢慢揣摩。 第二日清晨,我前往长信宫去给太后请安。自慕华馆往长信宫须途经后宫正宫,一路请安当值的妃嫔、女官、宫人络绎不绝。往日我困顿在慕华馆,并未见过这么多人,那些人也没见过我,只有或好奇或诧异或疑问的目光梭梭飞来转去。 羽林军和大小宦官守在长信宫外,几扇殿门迤逦洞开,赤色朱壁宫墙下着一色襦裙的宫人们垂手而立,静默恭定,即便是户外,也无喧哗之声。织金银万福字纹的红毡从长信宫正殿门中直铺出来,看不见尽头的殿里明黄华丽。 妃嫔们按位份高低静静站在殿中,等候太后晨起召唤。 打头一人戴着燕居的双凤翊龙冠,附以翡翠,上饰一条金龙、翊以二珠翠凤,皆口衔珠珞。前后又缀有牡丹花、花蕊翠叶栩栩如生。着一件大红色金罗蹙鸾华服,缨络垂旒,玉带蟒袍,下面着一条百花裥裙。因为我位份不高,站在妃嫔中间也只能看见她窈窕的背影,料想她就是皇后薛凌云无疑了。 约莫站了一刻钟,寝殿里绕出一个宫人来,小跑两步到皇后面前,垂手道:“太后昨夜没睡好,这会儿正不自在。太后说今日不必请安,请皇后和各位娘娘都散了吧。” 皇后“哦”了一声问道:“传太医了吗?” 那宫人笑着回说:“传过了,说是思虑伤神,故坐卧不宁,究竟不碍事。” 皇后又叮咛道:“虽如此说,你们也不可大意。” 那宫人忙深深福了一福应了,皇后便转身对妃嫔们道:“太后身子不适,没得在这里吵着她老人家。走吧。” 皇后甫转身,我便觉得眼前一亮,她眉眼间若蹙若颦的娉婷姿态,美的扑朔迷离,却又如临水照影,动静各不雷同,竟有一千种妍丽,一万种风华,让人总也看不真切,只觉得眩人眼目,不容错失。薛凌云的美貌,果然百闻不如一见! 她身边站着正得宠的韩昭仪和珍淑媛,韩昭仪并未盘高髻,只散散挽着堕马玉倾髻,长发如一股乌黑芬芳的泉水在脖颈间弯转,华美得令人呼吸凝窒。她说话间侧过脸来,明眸朱唇,容光慑人。 珍淑媛着一身粉色霞锦藕丝绣草头虫襦衫,搭配月牙凤尾罗裙甚是相得益彰。她梳着反绾惊鹄髻,低眉顺目的站在韩昭仪身后,一举一动都恭谦自守。她的肤色与韩昭仪一样白皙,却又胜在透亮莹泽如淡淡月华,虽然未笑,话语间却带着悦色,嘴角弯弯,一张俏脸竟若月夜里盛开的一支鲜艳腊梅,逐层逐层的美过去。 三美在列,同为如玉佳人,珍淑媛刘娉穿着打扮并不如皇后和韩昭仪华丽,却独占先锋拔了头筹。 一众妃嫔跟在皇后身后出了长信宫正门,我正跟云意浣娘说话,皇后突然问道:“裴美人何在?” 我闻言立刻排众而出跪下行礼道:“嫔妾慕华馆美人裴婉参见皇后,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皇后笑吟吟道:“快扶美人起来,这地上湿气逼人,如何跪得?” 嫣寻忙遵命扶了我起身,皇后又细细打量了我几眼道:“你小时候本宫曾在靖国府见过你一次,你那时还小,现在都长成窈窕淑女了。” 她不禁轻叹道:“可见岁月如箭,催人速老。” 我在家时便听说薛凌云比裴少庭年长三岁,即是大裴婉五岁,充其量也才二十一二。大好的桃李年华,竟然在她嘴里像是枯叶朽木一般。 韩昭仪扫了我一眼,盈盈笑道:“依嫔妾看,裴美人这走路的样子,行礼的身段……啧啧,通身的做派与皇后倒是有几分相似。” 我脸上微微一滞,好厉害的韩昭仪!我不过是个普通妃嫔,地位未稳,人心未测,她如何能在后宫妃嫔面前说我与皇后有几分相像这种僭越的话来?若是皇后多心,岂不觉得我故意在她面前装模作样,凸显出她年华逝去,历经沧桑? 我轻轻推开嫣寻,重又跪倒正色道:“皇后娘娘德容无双,母仪天下,盛名满京华,嫔妾对皇后娘娘的敬仰之意溢于言表,若是嫔妾能与皇后风华有几分相似,便是嫔妾几世修来的福气,只是莹烛之光,又岂能与皇后娘娘的日月之辉相提并论?” 第22节 皇后亲自上前扶了我起来,眉间隐隐有悯色:“昭仪也只是随口一说,你何须如此介怀。”韩昭仪掩口笑道:“裴美人也太过小心谨慎了,不过是夸你一句,倒吓成这样。” 她虽然嫣然发笑,底下一众妃嫔却个个正容敛色,无人敢笑。我心知韩静霜在宫中圣宠不衰,恩隆深重,否则萧琮也不会隔三差五让羽林军并千牛卫到西山取温泉水供她沐浴,此刻她虽然笑的灿若桃李,心里却难免没打什么算盘。单单从其他妃子恭敬沉默,处处顾忌的面色看来,也知道她为人跋扈飞扬,未必是容人的。 好在韩昭仪兴致索然,笑罢便撇下我与其他妃子闲聊。皇后淡淡道:“本宫今日要随国师礼佛抄经,你们也不必跟着了。都回去吧。”又对我亲切道:“你先回去,本宫有了闲暇再去看你。” 我忙躬身应了,一席人恭送皇后銮驾走远,便各自散去。 嫣寻棠璃顺茗高举着罗伞,云意挽着我,浣娘与侍女珠儿走在一旁,三人低低的说些昨日的事。只闻得雨水匝地,棠璃忽然附耳过来道:“娘娘你看,那不是琴姑娘么?”我仰起脸来,未及回应,汪若琴已满脸笑容穿花拂柳而来,亲热的拉着我的胳膊道:“四妹,远远地看不真切,果然是你!” 若是没有其他妃嫔压制着,汪若琴的容貌也算是极好的。一双丹凤桃花眼微微上挑,顾盼间略显慧黠,此刻泫然欲泣,眼角似噙了泪,更衬得一双眸子灵动润泽。可惜无论是皇后还是其余几位得宠的妃嫔,容貌都天仙化人,只衬得汪若琴的美丽艳俗了起来。 我是第一次见到她,并不知道她与裴婉昔日情谊几何,但见她盈盈欲泣的样子,想必也还过得去。汪若琴挽着我的胳膊便不松手,外人看了,只当我与她许久未见姐妹情深,我却觉得这种黏粘的热情别扭得很。 汪若琴拉着我,把云意挤到了一边,罗伞边缘的雨滴间或打在我的胳膊上,渗进薄薄的罗纱,冰凉寒颤。正胶着难分时,陆充华走过,略略顿住脚步嗤道:“汪宝林,这救命的稻草来了,可要抓紧着些,千万别松手啊。” 充华陆乘莺肌肤润泽,体态匀称,增之一分则胖,减之一分则瘦,灵蛇髻上一枚精致的红翡滴珠凤头金步摇斜刺里探出来,珠珞玲珑,与她娇艳欲滴的面庞相映生辉。怪不得世人说:“珍珠美,莺儿俏”,淑媛刘娉的美貌当得起“珍”字封号,而充华陆乘莺也的确俏丽不可方物。 汪若琴身子一僵,旋即楚楚可怜躬身一福道:“嫔妾愚钝,姐姐这话的意思,嫔妾竟不懂。” 陆充华站在伞下,身姿娇娆,悠悠道:“妹妹不懂我的意思又有什么关系,只要懂昭仪娘娘的意思就行了。”言罢冷哼一声,径自走了。 汪若琴身形瑟缩,攥着我胳膊的手越发收紧,恨恨道:“妹妹走罢,这里冷风如箭,没得吹干了肌肤。” 我有些吃痛,便从她手里挣出胳膊来笑道:“妹妹正要去敏更衣的云台馆,琴姐姐若是得闲,不妨同去。” 云意冷冷笑道:“嫔妾说句话美人别不爱听:虽然美人与汪宝林是闺中姐妹,但在宫里还是要依宫里的规矩,美人怎可在六品宝林面前自称妹妹?若是被别人听见,不免贻笑大方。汪宝林,你素日是最爱在这些称谓上下功夫的,你说是不是?” 汪若琴一怔,旋又笑道:“是,嫔妾见了美人,一时高兴的忘了形,是嫔妾失仪了。”斜飞的雨丝打湿了她的散花百褶裙,布料紧紧贴在她的小腿上,她呐呐的垂下手去,那样子柔顺谦卑,我见犹怜。 我看着于心不忍,她却深深福了一福,转身走了,透过千丝万线织成的细密水帘望去,背影单薄柔弱,竟似满负着无尽伤痛与悲怆。 我不禁问云意道:“你我姐妹从未在意过这些名号,姐姐这是做什么?” 云意毫不在意我质问的口吻,淡淡付之一笑,只吩咐嫣寻棠璃好好撑着罗伞,一壁将我拥往云台馆。 第十章 闲阶银光惊玉人 回了慕华馆,刚换上干燥衣物,雨势便愈越愈大,渐成倾盆之势。狂风大作,伴之电闪雷鸣。水流如注顺着飞檐的兽形瓦当急急倾泻下来,哗哗之声不绝于耳。不过巳时日中,天色却昏暗的如同夜幕降临, 总是无事,锦心守着后殿,嫣寻和棠璃顺茗等在前殿外廊上候着,我与云意横卧在八瓣牡丹锦榻上听着急雨如注,浣娘负手站在殿外檐下,间或低低的叹一口气。云意示意顺茗为浣娘加衣,低低对我说:“每逢雷雨天气,她就这个样子。”我轻声问道:“这是怎么了?” 云意眼神暗下去:“想家了。原先皇上还劝慰着,见她总那样,现在也懒怠理了。”我看一眼殿外那个孤零零的人影,听见云意说:“她原是内海的采珠女,皇上见她貌美,又性子温敦,一时兴起便带回了宫。如今兴头过了,也看的跟马棚风一样了。” 我讶然出声:“怪不得之前与姐姐打闹,说起吕端为相的典故,她竟全然不知。”云意苦笑道:“浣娘跟我说过,她家中只有老父一人,平日里穷困窘迫,竟连平民百姓的家境也比不上。连她这样的深闺女儿都要抛头露面采珠为生,哪里有机会念书识字?” 正说着,浣娘回身进来,见我们卧在一处说话,便拉了小软春锦凳坐过来,笑道:“姐姐们说什么体己话儿,也说给我热闹热闹!”她因为家世微薄,平素非常注意口齿措辞,即使在我和云意面前,曾经也是嫔妾娘娘不离口,被云意狠狠说了几次才扭扭捏捏称起了姐妹。相处的时日久了,大概是觉得我和云意都不是那种城府深沉满腹心机的人,又都是坦诚对她,才真心的亲热起来。 我伸手把她头上的珠花紧了紧道:“没说什么,不过聊聊刺绣的手艺。” 云意会意,岔开话对我说:“妹妹什么时候与汪若琴私交甚深的?” 我无言以对,自来到东秦我便没见过汪若琴,更谈不上私交,只是这话要如何开口?棠璃眼尖,见我沉吟不语,便笑着上前道:“其实在靖国府的时候美人与汪宝林也没什么来往,更衣你也知道,咱们三夫人向来性子有些古怪的。” 她说话点到为止,云意颔首道:“那倒也是。不过我看妹妹似乎对汪若琴很有怜惜之意,妹妹难道还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吗?” 我不好说什么,微微笑道:“姐姐知道我向来是个没心眼的,看见她楚楚可怜的样子,便不忍心了。究竟她是什么样的人,还真是不清楚。” 浣娘正拿着针线对着绷子上的鲤鱼戏莲刺绣查看针脚,听我如是说,便将穿着红丝线的银针用力按在绷子上道:“可怜么?姐姐是没见着她发狠的时候!” 云意坐起,伸手轻按在她的肩上道:“何必为了那个狐媚子动气?” 浣娘见我一脸迷惑的神情,便絮絮开来:“汪宝林看似甜美柔弱,实则欺上媚下心机深沉!那日敏姐姐与我闲聊中不过私下称了一句陆充华的名讳,宝林当时在旁也是有说有笑,谁知散了之后便去陆充华面前告状。好在陆充华性子豁达并不计较这些,这事才算过去。若是换了韩昭仪,敏姐姐岂能全身而退?” 我略微诧异:“可是适才雨中所见,陆充华与汪宝林似乎也不怎么融洽。” 云意冷然道:“原本两人有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亲眷关系,充华还颇为照顾她。只不过陆充华为人豪阔,不爱算计,与汪若琴不是一路人。后来也不知道汪若琴在韩昭仪面前说了什么,害的陆充华在后宫姐妹面前被韩昭仪好一顿排揎,自那以后便与汪若琴生分了。” 窗外雨越发大了,敲得瓦片与庭院中的芭蕉哗哗作响。我复又躺下道:“如此说来,汪宝林在正明宫也算韩昭仪的心腹了?” 浣娘噗嗤笑出声道:“她倒是想呢!可惜韩昭仪也不过当她是一颗棋子罢了,敲打完了陆充华,便把她撂过一边了。”她又笑道:“她见裴姐姐说咱们要去云台馆,她不便跟着来,脸色就难看成那样,只怕心里又不舒服了吧。” 云意抚着我的鬓发,低声道:“照说你本不该进宫来趟这浑水,只不过君命难违,也不得不处处小心。我且告诉你,这宫里别人还罢了,你切记提防着珍淑媛刘娉。和她比起来,其他人不过是纸老虎罢了。” 珍淑媛?那个美冠后宫的女子? 我晒然道:“她看起来很是谦恭低调,怎么会?” 云意道:“低调倒是真的,至于谦恭么?你以为汪若琴为什么会在韩昭仪眼里一文不值?还不是因为她的崛起影响了珍淑媛在韩昭仪心中的地位,珍淑媛是何等自矜身份的人,岂会让汪若琴这个蠢才在她之上?” 说着话儿,棠璃撩起门上挂的月色茜纱进来,打起火折子点燃四盏八仙过海琉璃宫灯,笑着说:“今儿这天色可真吓人,好好的竟狂风暴雨起来,这会子正晌午呢,看着跟晚上似的。” 云意和浣娘议论着手里的刺绣,我起身朝外看去,暮霭沉沉,昏天黑地。嫣寻见我出来,忙起身跟在我身后,檐下水流如同一幅小小的瀑布,我不禁伸手进去探寻,水的力道撞击着手,居然有些许痛意。 嫣寻轻声道:“娘娘仔细手凉。” 我恍然抽回手来,忽然偏头对嫣寻道:“嫣寻你听,什么声音?” 嫣寻听了听,波澜不惊道:“奴婢耳背,没听出什么声音。” “不对,我明明听到有微弱的呻吟和哭喊,你再好好听听!” 嫣寻道:“娘娘许是听岔了,那不过是雷雨之声罢了。” 再仔细听时,哗哗的雨声覆盖了一切,并没有其他异声。我怀疑自己确实听错了,雨声沥沥,偶尔发出似人叹息之音,慕华馆地处偏僻,加之天色昏暗,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嫣寻拥着我正要进去,浣娘走了出来,她手里拿着茶盏,巧笑倩兮递给我道:“姐姐连冰糖杏仁茶也不喝就出来看雨景,究竟这黑漆麻乌的有什么好看?”我正要去接茶盏,一道闪电划过天际,照的小小的慕华馆四处一片雪亮。 浣娘唇边的笑容骤然凝固在脸上,瞳孔圆睁,气息混乱,瞪着园子里一处地方牙齿咯咯上下打颤,我掉头过去,殿前的白玉拱门下赫然显出一张血肉模糊的脸,它吐着鲜红的舌头,脖子前仰后合,眼窝处只有两个黑洞,狰狞恐怖到了极点! 闪电稍纵即逝,四周又恢复到之前的昏黑难辨。 浣娘两眼一翻便晕了过去,她手里的茶盏咣当摔成碎片。我乍一见着这样恐怖的场景,后背冷汗沥沥而下,直把贴身小衣都濡的湿透,喉咙里的声音也不受控制,禁不住的连连惊声尖叫起来! 嫣寻一手扶着我一手勉力拉着浣娘,高声叫道:“棠璃!李顺!” 一声闷雷在耳边炸响,李顺已经带着小太监们跑出来,嫣寻身子也在颤抖,却极力自持着吩咐下去:“带几个胆大心细的去拱门附近查看,若是有可疑的人只管拘了来!快去!” 这一惊非同小可,我半瘫在云意怀里浑身无力,只听得她焦急的询问和嫣寻的回复。棠璃哭着打来热水,锦心早飞也似的跑去催小太监传太医,珠儿吓的手足无措,全靠顺茗指挥着为浣娘捏掐人中虎口。屋里一时间穿梭不停,人仰马翻。 云意亲自用热水为我擦了脸和脖子,棠璃又端上来四物安神汤,我抿了几口,又坐了一阵子,看着满室辉煌明亮的灯火,才感觉心里好受了些。 不一时李顺回来报说:“奴才们在四周翻了个遍,半个人影儿也没见着。奴才想着许是那装神弄鬼的人腿脚利索,便又追到主宫,今儿个雨势太大,除了各处替娘娘们当差的人,也没见着旁人了。” 听了这话,守在殿里伺候的宫人们面露惧色,怯怯道:“不会真的是有鬼吧?” 云意怒道:“混账东西,混说什么?这世上哪来的鬼?即便有鬼,冤有头债有主,你们美人素日与人无怨,为何要找到慕华馆来!” 其中一个宫人壮着胆子说:“更衣难道不知道吗?玉樱姐姐昨儿个死在暴室了!” 我和云意闻言脸上俱是一变,云意微微探出身子道:“你且上前来,这事是怎么说的?” 那宫人忙上前拜倒道:“奴婢昨日下了值去浣衣局找同乡,她与奴婢闲话,说是昨晚上玉樱姐姐突然自缢在舂米房里,还说她临死前发了狂,叫嚷了不少娘娘的名讳,还把自己脸上挠的全是伤痕,放下来时脖子也快勒断了。” 雨声减小,我心里却一阵阵寒上来,不自觉的蜷缩成一团,云意忙喝退那宫人,对我温言道:“妹妹别怕,先不说那人是不是玉樱,即便是,妹妹宅心仁厚,也没什么可愧的。况且这世上神鬼之说都是众口铄金之言,妹妹饱读诗书,难道还会被小人的这点伎俩骗过去么?” 忽听悠悠一声长吁,原来是浣娘醒转过来,我们都顾不得别的,统统围在她身边。只见她星眸微睁,初醒来还有些惊慌失措,直至看清我与云意,便一手攥着一人,泪珠儿滚滚而出道:“神天菩萨,可吓死我了!” 第十一章 有情芍药含春泪 皇后派来问安的人走后,天色又逐渐放青。那恐怖的一幕仿佛只是慕华馆的一场梦魇,一切都归于无痕。 我正打算遣人送浣娘回揽春所静养,呼啦啦来了三个美人及一众宫人。打头的正是汪若琴,她双眼红肿,一见我就眼泪滴答道:“听说美人受了惊吓,唬的我中饭也吃不下,一行哭一行赶了来,美人无碍吧?” 我脸色苍白,仍浅笑道:“无碍,有劳宝林挂心。” 汪若琴拭去泪珠道:“嫔妾行至半路,遇上姜嫔与陶彩女,她们也说要来看看美人,嫔妾就自作主张带了她们来,美人不会责怪嫔妾吧?” 姜嫔和陶彩女忙福了身,我笑道:“这是说哪里话,平日里我也想着妹妹们来坐坐。”又扬声道:“给姜嫔、汪宝林、陶彩女看座!” 姜嫔十七八岁,浓眉大眼,顾盼神飞,她一坐下便蹙着眉头大喇喇道:“这是怎么说的,青天白日的还撞了鬼?” 云意眉头一皱,陶彩女恰巧看见,便拉扯着姜嫔的衣襟笑道:“姜嫔姐姐快别说了,怪吓人的,别再惊扰了美人。” 姜嫔悟过来,笑道:“正是呢,嫔妾一时口快,美人别怪罪才好。”她这才像刚看到云意和浣娘一样,笑语盈盈道:“原来敏更衣和周御女也在这里。” 云意起身微福了一福,浣娘也撑着要拜,姜嫔见她脸色惨白,忙按住她道:“安心歇着吧,哪里就这么紧要了。”她这一举动,倒让我对她平添了几分好感。浣娘谢过,一时又上了茶和蜜饯果子,众人便闲聊起来。 虽然云意浣娘平日与汪若琴并无交往,彼此可能也看着不顺眼,但在后宫之中,妃嫔们都是极有涵养的,即便斗得你死我活,表面上也笑容满面。况且沈周二人与汪若琴之间也算不得什么大的芥蒂,加之在外人面前都想做出和睦的假象来,因此也相安无事。 忽然李顺恭敬的进来跪在廊下道:“回美人的话,皇上听闻敏更衣受了惊吓,已经驾临云台馆,这会子云台馆的人正等着接敏更衣回去呢!”云意垂着头也不知道是喜欢还是别的,长长的睫毛投影在脸上,现出一小片阴影。 李顺跪着也不敢催,还是顺茗上前道:“更衣,皇上等着呢。”云意这才仿若大梦初醒,披上罩衣坐上软轿去了。 汪若琴忽然笑道:“依嫔妾看裴美人与周御女似乎才是受惊之人,皇上一着急倒是只顾着敏更衣了。”我瞥见浣娘身形一滞,陶彩女道:“或是禀报的人弄错了、说漏了,也未可知。”姜嫔嗤道:“谁有那个胆子?分明是皇上宠爱敏更衣,打量谁不知道呢?若不是她出生商贾,只怕分位早不止更衣了吧。” 浣娘道:“姐姐明艳照人,皇上宠爱也是理所应当的。”她声音细弱,听起来十分无力。汪若琴嫣然道:“周御女这话的意思,是说裴美人的容貌比不过敏更衣,所以活该不受皇上宠爱了么?” 她笑吟吟说完,又顺手拈起一枚蜜饯入口,似乎刚才只是在说今日天气不错之类的闲话。浣娘从锦榻上翻下来,一张俏脸犹如白纸一张:“美人恕罪!是嫔妾失言,嫔妾并不敢有此等念头!” 我不等她躬下身去便探手搀她起来:“妹妹难道不了解我么,我并不计较这些。”她起身时一双杏眼满含泪水,又怕我见了不高兴,忙忙的用衣袖擦了。 姜嫔笑着用团扇指着汪若琴道:“素日里别人只说你是个多心的,今日我算是见识了。” 汪若琴似笑非笑道:“嫔妾也不过顺着御女的意思说罢了,怎么就扯到嫔妾多心了?嫔妾可不敢对敏更衣和裴美人指手画脚。” 陶彩女只抿了嘴品茶,浣娘越发的拘谨起来,我悄悄握住她的指尖,用力的捏了捏,希望能借助自己手心的热度让她宽心。 恰时李顺又在殿外躬身回道:“娘娘,大安宫打发宫人来问娘娘怎么样了。” 我立时起身道:“快请!” 李顺引起来一个三十来岁的宫人,她进殿拜倒见过礼后,不徐不疾道:“太皇太后说,雨急路滑,她老人家就不过来看您了,等天气放晴了再来看娘娘。另让娘娘要什么只管说话,别掐着省着的委屈了自己。太皇太后还说,今日娘娘受惊了,等查出事情的因果来,必定给娘娘一个交待。” 嫣寻已经上前扶起那宫人,我笑道:“难为姑姑特意跑一趟,请姑姑回去代嫔妾给太皇太后问好,明日嫔妾便去大安宫请安。”又吩咐道:“赏。”棠璃早拿来一锭黄金,宫人自诺诺拜谢离去。 那宫人在的时候,汪若琴等人都虚虚半坐着,一改之前闲适慵懒之态,直至她离去,姜嫔才松懈下来说道:“嫔妾入宫三年也没见过太皇太后的面儿,美人入宫三月便得此殊荣,当真是好福气!” 陶彩女笑着附和道:“正是呢。” 汪若琴道:“美人是大家里出来的嫡小姐,招人喜欢也是难免的。” 姜嫔脸上一僵,待要说什么,又灰着脸闭口不言。我见状笑道:“什么嫡啊庶的,还不都是爹娘的孩子,不过是太皇太后泽被六宫,看着我吓得没了魂,可怜我罢了。” 陶彩女模样乖巧,娇小玲珑,巴掌大的瓜子脸上嵌着黑曜石般明亮的眸子,此刻点头道:“听说太皇太后是极慈祥的,可惜嫔妾们没福得见。若是美人再去请安时,请务必帮嫔妾们在太皇太后面前美言几句,祝她老人家身体安康!” 姜嫔也附和着,独独汪若琴噙着蜜饯沉默不语,我本来与她们三人没什么来往,此刻能说的话也都说尽了,气氛便冷了下来。又干坐了半晌,陶彩女起身笑道:“姐姐们走吧,叨扰了美人这些时候,也该回去了。” 我笑着佯留:“再坐一阵子吧。” 汪若琴起身道:“坐了这一阵子,也该回去了。美人且静养着身子,嫔妾改日再来探望。”姜嫔也起身告辞,我支着额头有些犯晕,浣娘撑着身子道:“姐姐,这会子雨小了,我也回去了。”我见她脸色不好,也不便强留,一时间几人又都走的干干净净。 嫣寻见没外人,便扶着我躺下,又支好青镂玉枕,低声道:“娘娘躺一会吧,刚才受的惊吓也不小。” 第23节 我沉声道:“依你看,究竟这事是怎样?” 嫣寻略踌躇道:“若说是厉鬼索命,奴婢是不信的。这正明宫里有几处是干净的,怎么不见被债主索了命去?”我微微点头道:“是这个理,我也正这样想着。” 锦心道:“汪宝林也忒势利了,之前娘娘在慕华馆养病两个来月也没见她遣人来问一句,现下得知娘娘升了美人,便急吼吼的来了。偏生娘娘稳如泰山的,看她惺惺作态还周旋着!” 我笑道:“依你说倒是把她打出去么?” 锦心老大不乐意道:“那种人不结交也罢,若是没有太皇太后眷顾着咱们娘娘,她能一听说娘娘受了惊就跑了来无事献殷勤?还处处排揎着周御女!” 嫣寻听了道:“论理这话也确实不该说:汪宝林跟红顶白指桑骂槐的性子在这后宫已是出了名的,多少人恨得她牙痒痒,只是逮不着错处。” 棠璃正好送了浣娘回来,见我们正说笑着,便凑近低声道:“娘娘。”我见她神色肃穆,似乎有什么正事禀报,便止了笑问道:“怎么?” 她缓缓的伸出手,掌心里放着一枚鎏金多子葡萄别针。 我伸手取过,试探道:“外面捡的?” 棠璃点头:“奴婢送周御女出去,顺着一溜宫墙看过来,这别针在墙边的草涝里,不仔细看真留意不到,若是雨再大些,就冲到水沟子里去了。” 嫣寻凑近些看了看道:“娘娘觉得这别针是哪里来的?” 我拿起那枚别针对着宫灯照去,只见紫水晶做成的葡萄籽累累喜人,触手处一片顺滑,弯折之处做工精巧,并无半点磕绊,一见便知是内造上品。 “沈姐姐和浣娘是没有这个东西的……我这里甚少有外人来,不过是大安宫的嬷嬷们和今日这些妃嫔,这别针造型别致可爱,嬷嬷们戴着不合身份,想来不会是她们的。若是汪姜陶三人的,不见了自然会派人出来找。咱们且等一等,看看势头再说。” 嫣寻颔首道:“娘娘所虑极是,若不是那三位的,便盘问一下馆内宫人,若还都不是失主,便只有一个人是……” 我仰头看她道:“那张鬼脸的主人?” 嫣寻沉默但坚定的点头道:“娘娘,这后宫历来不乏装神弄鬼设计害人的诡计,虽说娘娘并未与人结怨,焉知那人针对的不是敏更衣或者周御女?再不济也是对着慕华馆的人下黑手!” 稍时,锦心装作不经意的问遍了馆内的人,没人承认丢过东西或者首饰。原本普通九品宫人也没有资格得到内造的鎏金玩意儿,就算主人赏赐也要留档记录。何况这多子葡萄寓意开枝散叶多子多孙,又岂会有人赏给宫女这个? 李顺并嫣寻出去打听了,汪姜陶三处并未遣人出来寻东西。 中午那一顿闹腾,弄得鸡飞狗跳,我心思恍惚,也懒倦吃饭,只喝了半碗荷叶笋片粥,斜斜躺在沉香木雕花大床上,拿了那小别针在手里摆弄。 嫣寻她们吃罢饭,又进来服侍。我懒懒道:“你们也去歇一歇,今日都吓得够呛。留下当值的守在殿门就好,不必都拥在这里。”棠璃笑道:“让姑姑和锦心去歇着吧,奴婢还是在这里,娘娘要茶要水,我也好伺候。” 我点头默许,她便守在床旁,安静的执着拂尘,间或驱赶那些我都看不见的小虫子。 “不知道是什么人在暗处嫉恨,使出这样下作的手段!这宫里现时是越发可怖了,小姐若是不早一点想办法邀宠,只怕会被人揉捏在股掌之间!” 棠璃闷闷道,我只不做声,她又低声说:“小姐若是不喜欢他,自然有一千种法子回避,可是如今咱们已是过河之卒,若不前进便会任人鱼肉吞噬,况且小姐身后还有靖国府老老小小,小姐万万不能再想着他了……” 她在无人时总是按以前的习惯叫我小姐,为我操劳思虑也煞费苦心。一个不喜欢“他”,一个不想着“他”,已经将我的心思说尽。我便是再不懂事,也知道与裴少庭绝无可能,况且已然进宫为妃,又怎会抵触萧琮引起轩然大波呢?只不过要我刻意邀宠,又太难为了我。 我伸手抚摸着湖蓝色叠丝薄衾上的锦绣木樨花纹,淡淡道:“我知道,这是我的命。” 棠璃手势一顿,哑声道:“小姐……” 第十二章 无意承欢荐宝床 窗外雨声渐小,我翻身向里昏昏欲睡。 棠璃初始还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见我想睡,便住了口静静守在身侧摇着拂尘。 室内静谧如夜,万籁俱寂。 忽听萧琮的声音响起:“这么早就睡下了?” 棠璃忙拜倒直呼“皇上千秋万岁”,我初时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快速将手里的鎏金别针塞进枕头下的褥子里,翻身起来深深福道:“臣妾失仪,未及接驾,请皇上恕罪!” 萧琮伸手扶起我:“是朕不许她们通报,况且美人春睡本是一景,何罪之有?” 我略略有些不自在,他的手掌温热有力,体温隔着薄薄的罗衫一层层的传上来,似乎手掌已经贴在了肌肤上。我站直了身子,抽出手来略退了两步,恭声道:“皇上怎么来了?不是在沈姐姐那里吗?” 萧琮大马金刀的坐在雕花大床上,似笑非笑道:“朕听闻你受了惊吓,特意来看你。你不问问别的,反倒质询起朕来了。”见我唇边的笑凝住了,又说:“杵在那里做什么?还不过来!” 我心里拿捏不准,悄悄儿瞟了一眼康延年,他只垂着脸像木偶一样恭立,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萧琮脸色一沉,我忙不迭的朝前去,不料忙中生乱,鞋尖踩上寝袍的下摆,立时站立不稳摇摇晃晃的扑倒在他跟前。 萧琮不动,只冷冷道:“美人这招虽然有趣,但也不要时时拿出来玩,须知山珍海味也有吃腻的时候,何况这等伎俩。”我趴在他的膝盖上,又羞又气,忍住疼痛便要起身,却又被萧琮一把按压下去。 我伏在他的腿上,他却一手按在我的背上,懒懒的靠着烟灰紫色团花大软垫,若是平常夫妻,便觉得温馨自然,而我与他不过见了几次面,脸熟尚且谈不上,何况这么近的距离,这么暧昧的姿势。 我满脸通红的硬挣起来,再看他时,眼里已有了些许柔软,不似刚才那么冰冷漠然。他见我强行起来,也不生气,只向我伸出手来,似探寻,又似邀请。 嫣寻捧了白玉五彩春草纹茶盏上来,见康延年与棠璃都敛容垂首,又见萧琮正朝我伸手,便按下言语,默默退至一旁。我心里正乱成一团,萧琮突然探出身来一把攥住我的手,再微微用力就将发怔的我拉了过去。 我用眼角瞟见嫣寻将茶盏递给棠璃,自己躬着身极轻快的走到屋子中间,往绿釉狻猊香炉里添了一把香,盖严了顶盖,又拉下层层叠障的鲛纱帐,三人便静静退了出去。 萧琮视若无睹,只含笑看我,看得我心里一阵阵发毛,这个阵势似乎是逃不掉了。他伸手揽过我的腰道:“‘婉’,是你的名字?”我勉强笑着点头,萧琮不经意的挑起我寝袍上的蝴蝶结活扣系带,又道:“你跟云意交好?” 他直呼云意闺名,而不是惯常的“敏更衣”,显出他对云意的确与别人不同。我踌躇着不知用什么办法来解眼下的燃眉之急,萧琮忽然拉开我的寝袍,笑道:“若是她的好姐妹得了宠,不知道她心里怎么想?” 我一听这话不对,忙止住他探索的手掌:“皇上这话臣妾不明白,莫非皇上适才又与姐姐赌气了?”萧琮面色一愣,旋即推开我冷道:“你好大的胆子!”我见他言语中带有怒色,便跪倒道:“请皇上恕臣妾直言,皇上其实是钟情沈姐姐的,不是么?” 只听见他呼吸一窒,俄顷道:“你还知道什么?” 我顿一顿,见他脸色逐渐和缓,便试探道:“臣妾自小与沈姐姐一起长大,她性子虽倔,却是个很好的人。臣妾不知今日沈姐姐又是为何冒犯了皇上,让皇上大雨天的从云台馆出来,但请皇上不要责怪她,更不要因为这样而宠幸臣妾,让沈姐姐伤心。” 萧琮愠道:“朕是何许人也,岂会为了小小一介更衣而做出举止失措之事?你入宫三月,至今仍未服侍过朕,偶尔传召你都三退四辞,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见话头又转到自己身上,不免有些局促道:“臣妾身子不好……” “身子不好?朕见你在雨中还在大安宫附近漫步,精神可是好得很呢!” 我扬起脸来愕然道:“皇上那天也在?” 萧琮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似乎很满意我被揭穿:“朕候着皇祖母午睡,便见你与宫人贼似的在大安宫后殿乱晃,朕本来要出去逮你,皇祖母不许,这才作罢。你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就能瞒了过去?说!究竟为何要称病不承宠?” 我嗫嚅道:“臣妾没有……” 他站起身来,越发显得跪在地上的我瑟缩成一团:“朕既然好好问你,你便好好回。不要跟朕打马虎眼,否则朕将你交给皇后昭仪,结果如何你自己掂量。” 我额角有些微冷汗流下,虽说养病是实,但此刻若是一味说身子不舒服只怕是忽悠不过去了,况且万一触怒了他,圣旨一下让我去冷宫养病,岂不是这辈子也毁掉了?我过的冷清些倒是无所谓,可是靖国府怎么办?父亲风风光光的送我入宫也盼着光宗耀祖,结果艰难险阻都还没出现,我先自乱阵脚!这样不行,我必须得赶紧想个辙找个借口! 萧琮见我半天不开口,又恼了,提脚便要走。我心里一惊,这一走只怕再也不过来了,别看之前钦点赏赐弄得多正式似的,那也难保不是顾全父亲的面子,单看我进宫俩月他没来过一次就知道他对我的情意有多寡淡,如今为了和云意赌气来找我,我偏又不遂着他。现在恼了保不齐找别的妃嫔出火,对云意或是对我都没有裨益,只怕日后我越发连句话也说不上,如何保全自己,保全他人? 说时迟那时快,我重重磕了一个头道:“皇上开恩,臣妾确有欺瞒之罪!” 萧琮止住脚步,沉声道:“说!” 我抬起头来,眼眶已经红透:“臣妾愚昧,见着沈姐姐对皇上一往情深,便私下发愿,绝不与沈姐姐争宠让她伤心!臣妾入宫以来,多得沈姐姐照拂,才得以周全度日。臣妾只想将皇上当做神邸一般供在心里,间或有福见上一面,便是臣妾几世修来的福分了。” 萧琮不意我说出这话,诧异道:“你居然这样想?” 我的眼泪奔涌而出:“臣妾知道皇上并未高看臣妾,所以臣妾也从不敢奢望得承雨露,只求皇上万事顺遂,沈姐姐盛宠不衰,臣妾便是永生孤寂独居慕华馆,也无怨无悔了!” 萧琮搀起我,已有几分动容:“由来宫里女子你争我夺,无不是想要朕的宠爱,婉儿你居然为了云意主动避宠,真是让朕刮目相看!” 我见他改口叫我婉儿,显是深信不疑,悬着的一颗心才慢慢放下。萧琮将我拥进怀里道:“婉儿,朕当初为了让云意开怀而召你入宫,你不怪朕?” 我脑子里喀喇一声轻响,似乎有什么东西断裂,之前我还百思不得其解,想萧琮既然有了云意为何还要拉扯上我,现在他亲口说出我才明白,原是云意入宫郁郁寡欢,他为了让云意高兴,便下诏召我入宫,期盼着有了我的存在,云意的欢笑能够多一些。 那么我的一生呢?我的人生轨迹和安排呢?就为了这样一个理由,沦为别人的陪衬,断送的干干净净? 我听见自己颤着声道:“臣妾不敢埋怨皇上,臣妾一生能为皇上执帚,是臣妾全家的福气。” 很好,很好,我居然还能咬着牙说出这种冠冕堂皇的话来。 萧琮微微叹息,揽着我的手臂箍紧了些:“也不知道为什么,别人说起这种话只教朕觉得烦腻。但从你嘴里说出来,朕便觉得情真意切,竟然很是受用。” 我心里的酸凉还未褪去,此刻只僵直了身子任他抱着,他以为我还是为了云意刻意抵触,便嗤笑一声用手指轻轻在我脸颊抚摩:“婉儿性子温婉柔媚,又进退有礼,实乃朕不意之福。” 他指尖所到之处,温热触感便淡淡袭了来。我目光越过他的肩头,远远望着桌上影青蕉叶纹饰联珠花瓶里插着的的一束紫薇花,枝叶繁茂,粉紫相杂,倒是蓬蓬勃勃的绽放着。 萧琮轻轻吻上我的脸颊,我耳畔一热,惶然躲闪,遽然与他面对面吻个正着。萧琮眼眸一暗,吻的力道更加缠绵,我被动的接受着他的需索,心里却彷徨不定,躲还是不躲? 今日已成骑虎之势,我还可以躲吗? 肌肤忽然一凉,寝袍被他渐次拉开,我心里惶惑,微微用力一挣,肩头轻薄的罗衫已经松松的滑落了半边,露出月白苏绣广玉兰抹胸。半个肩膀和大片的背部肌肤暴露在空气里,骤然显出莹泽雪亮的白来。 我实在难以投入,却又拒绝不得,萧琮见我揪着寝衣两边不松手,哑然失笑,轻轻的在我拧紧的手指上印下一个吻,又沿着锁骨向后背细细密密的吻了过去。突然,他顿住嘴唇的游弋,用手指抚着一处肌肤问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胎记?” 我透过旁边摆放的锦春绣花镜屏折射出的影像看到他所指之处正是那片火红印记所在,便拉起寝衣,侧过头去说道:“是呢,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长出来的,臣妾只记得大病一场之后就有了。” 萧琮显然对眼前的火焰状胎记很有兴趣,一手又将我的寝袍拉了下去,兴趣盎然抚摩那块红印道:“婉儿肌肤白皙莹亮不在珍淑媛之下,又有这等天赐胎记,红白相衬,倒是香艳的很。” 第十三章 脉脉遗芳媚寝情 萧琮的气息越来越重,他紧紧贴在我背后,渐渐已有蓬发之意。我窘的不知如何是好,顾左右而言他道:“臣妾为皇上奉茶。” 他却不许我起身,手从背后伸出来,在我周身探寻。我涨红了脸道:“皇上,臣妾尚未沐浴焚香,况且是白天……” 萧琮左手环着我,右手食指轻轻按在我嘴唇上,在我耳畔嘘道:“卿卿勿言,莫负良期。” 鲛纱帷帐委落在地,萧琮的赭色金丝九龙缎袍在窸窸窣窣中滑到地上,满室芬芳清远的苏合香让人沉醉。他紧紧拥着我,并不给我半点思考和躲避的余地。我下意识的推搡着他,却随着他连绵不断的摸索碾压,逐渐有着些许的意醉神迷,那带着晕眩的感觉让我微微颤抖,他温柔而又热烈的动作,使我在刹那的疼痛之后陷入迷堕。 四下里寂寂,我的头刚好顶在白玉雕龙枕上,每每萧琮动作时,百会一带就觉得硌的难受,我努力在他的压制下移动身子避开玉枕,却引起他更激烈的爆发。带着两人的呻吟与喘息,偶尔有汗滴滑落在身上,激起一阵战栗。 多子葡萄别针上凸起的紫水晶隔着锦缎清晰可辨,随着萧琮的反复冲撞在我脑后若即若离,我在意乱情迷中舒展两手将它拨开,萧琮的眼眸黑的发蓝,我看不透他在想什么。他见我怔怔看着他,略有些停滞,哑声道:“这种时候,你喜欢看着?” 我骤然反应过来,忙歪着头朝外面,脸颊红的似火。他将头埋进我的脖颈,细细噬啮那片柔嫩肌肤道:“卿卿体态如云似棉,朕真想……” 我全身的血液都在那一瞬往脸上涌去,这就是嫣寻提过的闺房密语么?即便我在那一世也从未与人欢爱,现在反而借着裴婉的身体听到这样变相赞美的私密话,也不知道是高兴还是尴尬? 萧琮身材颀长结实,一点也不像养尊处优的废物皇帝,我虽然从未见过他骑马射箭,想必操练起来也不会差。毕竟他六七岁登基,在太后的垂帘听政和朝臣藩王的虎视眈眈下,历经十几年沉浮磨练才有今日,若是不能文武兼治,只怕早在多年前就已经被废黜。 此时他像只不知餍足的枭兽,一味攻城略地。起先我还能听到窗外淅沥雨声,到后来如同坠入迷梦的幻境里,只管与他十指紧握、蜜意交缠,哪里还能留意到外面的世界是阴是晴、是夜是昼…… 我醒来时,萧琮还在身边。 外殿和廊下已经燃起了宫灯,寝殿里不知何时也点了两盏青纱明灯,暖暖的光透过薄薄的纱橱,点缀出满屋的光影疏离,晦暗不明。 第一次见到萧琮是在晋怀寺外,那个混乱的场景让我并没有心思多看他一眼,而他却在那一次接触之后改变了云意和我的命运。我不禁有些怅然,究竟是应该怪他,还是怪这叵测的命运? 原本不是这样的,我设想的平淡度日不是这样被禁锢在宫殿里,我希冀的是两个相爱的人在一起快乐到老,那么即便我不能回去,也不至于费心伤神。可是现在随波追流发展成了这样,我成了萧琮的妃子,还与他有了夫妻之实,我现在应该怎么办?还能怎么办? 我心中感概,思绪激荡难平,不由借着光影细细看他。 他有着高挺的鼻梁,悠长的睫毛,眉眼间自有一股男儿的英气,有些像裴少庭,又有些像裴少俊,既斯文又冷冽,当真是说不出的好看。 他睡得不踏实,薄唇紧抿,眉头拧起,辗转间竟然还在微微叹息,似乎睡梦中也不能得到片刻放松。我突然对这个男人产生了一些异样的情愫,即便他是一国之君东秦帝王,也依然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也同样有棘手难断进退两难的迷局。 纵然他再怎么雄才伟略,他也同样只是一个凡人。 我伸出手,在他眉间抚摩,不知不觉竟将他当作了裴少庭,只想抚平他眉间愁绪,让他从此展颜。 直摸了半晌,胳膊露在空中都凉了才悟过来。自己先红了脸,立马抽出手臂翻身下床,捡起被萧琮扔在地上的薄绸碎花寝衣披在身上。外间听见动静,嫣寻的身影即刻闪现,她低着头在纱橱外轻声问:“娘娘要什么?” 我怔了怔,也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只觉得身上黏黏的都是汗水,便轻声道:“我要沐浴——” 第24节 “沏壶清淡的茶来。”身后萧琮的声音响起,嫣寻忙应了,传了话下去。 我只觉身子一凛,一时不敢回头,萧琮淡淡道:“由来只有朕事后走的,没想到在你这里还颠倒过来了。” “臣妾并不敢。”我硬着头皮答道。 “不敢?”他笑起来,“那你还忙着离了朕去洗浴?朕看你是身在曹营心在汉。” 我听出他笑语里含着微微愠意,只有转过身做娇羞状道:“臣妾身子汗津津的,怕皇上见了不舒坦,所以才想去盥洗一下,哪有皇上说的那么文绉绉!” 萧琮慵懒的躺在雕花大床上,伸出手道:“你来。” 我看着他裸露在外的半身肌肤,忆起适才的缠绵悱恻,不觉脸上羞红更甚,慢腾腾走过去坐在床沿。 萧琮看着我,耐人寻味道:“朕所历之女数十,只有你与云意并皇后三人是燕好之后就起身盥洗,余者都恨不得与朕分秒相守一刻不离。皇后有洁癖,云意不惯与人同睡。朕想知道,婉卿又是为何?” 我些微有些愕然,却不敢表露出来,云意留宿靖国府的时候,每每都是与我同榻,从未听她说过不惯与人睡。难道云意对他竟然全无动心,甚至欢爱之后都从来不与他同床睡吗? “婉儿初次承宠难免血液粘结,又不愿意让皇上醒来看见的还是这样一具粘稠的身子,所以才打算在皇上安睡之时先去冲洗一下。并非是要离了皇上。”我调整好呼吸,缓缓说道。 萧琮挑眉“哦”了一声道:“你果然想得细致周到。” 便传棠璃打热水,我在外偏殿快速的擦洗了一番,棠璃锦心伺候着我,也不敢说话,只用一双询问的眼神看我,我羞涩的扭过头去,两人脸上便显出了了然的笑容。 一时换罢,嫣寻躬身捧着嵌螺钿黄花梨玫瑰托盘进来,我拿起和阗白玉茶盏双手奉给萧琮,他依旧躺在床上,半支了身子,接过去喝了一口便递给我道:“像是新进贡的碧螺春,你尝尝。” 我不好推辞,只得接过来也抿了一口,只见杯中白毫显露,色泽银绿,望之犹如白云翻滚,闻之清香脉脉袭人。 嫣寻像是什么也没看见,无视萧琮的裸露和我的窘态,又捧着茶盏默默退了下去。 康延年在殿外试探问道:“皇上可要洗漱更衣?” 萧琮深深看我一眼,我忙垂下头绞着床边帐子上的水碧玲珑翡翠流苏,听见萧琮说:“罢了,今夜就留宿在慕华馆吧。” 康延年应一声儿又退了下去,在外面不知道嘀嘀咕咕吩咐着什么。 夜色渐渐深了,下了整天的雨,月亮外围都罩上了一层轻纱似的薄雾。萧琮听着屋檐下雨声滴答,揽着我轻声道:“你从前可曾见过接连三月雨势连绵不绝的?” 我摇头道:“臣妾虚长了十几年,竟从来未见过。” 萧琮叹气道:“今年这雨势奇怪,竟无一日停歇,满朝并国师都说是天帝发怒,要朕拿活人去做祭奠,成日家围追堵截着进谏,如今一提上朝朕便脑仁疼。” 人牲?我骇然坐起道:“满朝文武居然会相信这等无稽之谈?” 萧琮眼睛里闪过一丝亮光:“婉卿也觉得天帝发怒是无稽之谈?” 我惊觉失言,但见他并不生气,便缓缓道:“臣妾陋质,从小却也看了些书。书上记载天晴下雨原是气候变迁使然,非关天帝之事。” 萧琮面有喜色,拉过我的手感叹道:“满朝酸腐也读了不少书,却没有人敢像婉卿这样说上一句话!皇后一味悲天悯人吃斋念佛;云意虽然见多识广,却始终藏愚守拙;昭仪淑媛等更不必说!后宫中多是庸脂俗粉,只知道千方百计讨好朕,却不知道朕要的究竟是什么!” 我脑中灵光一线,婉声道:“皇上想要的可是红粉智囊?” 萧琮看定我,似乎重新认识了一次,缓言道:“知我者,婉卿也。” 我作势要拜,口中说道:“臣妾失言,请皇上降罪。” 还没跪下去就被萧琮一双手稳稳托住,他温声道:“爱妃所言甚合我意,何罪之有?况且你才来宫里多久,就跟着她们学的满口‘恕罪’、‘有罪’的,以后别这样,让朕也觉得不自在。” 他言辞温和,一字一句极其亲昵温存,我抬头便对上他深沉的眸子,脸色又一次红透。 萧琮倒是没注意,也披了明黄丝绸寝衣翻身起来,我忙蹲下给他提拉上软缎睡鞋。他拉着我坐在彩绘龙凤神兽纹红木桌旁,若有所思道:“朕自那日遇见你们姐妹后,回宫便有些牵挂,后来云意入宫,无论朕如何对她,她始终都是淡淡的。” 我心里些微有些怅然,仍笑道:“沈姐姐原就是那样的,虽然看着像是淡淡的,其实心里火热着呢。皇上别怪臣妾说话不好听,上次张氏那件事,全靠沈姐姐拦在前头压制着,皇上赏了臣妾和慕华馆众人,独独漏了沈姐姐,皇上让姐姐的面子往哪儿搁呢?” 萧琮轻咳一声道:“这话错了,云意是不在意这些的。朕知道,她原本是只云雀,是朕把她圈进了宫里,做了不能高飞的囚鸟。” 他顿一顿又道:“她虽然不能违抗朕,但是可以用这种方式来怨怼朕。可是她何曾知道,朕与她一样,也是这正明宫的一只囚鸟。她还可以怨怼,朕却永远不能愤懑。” 第十四章 慕华旖旎刻漏长 萧琮双眸远视,脸色晦暗,显是心潮翻涌。我待要说些什么抚慰他,又不知道能说些什么,只有默默的陪他坐着。 萧琮靠在椅背,屈起手指在桌上笃笃叩响,郁郁道:“高山有崖,林木有枝。忧来无方,人莫之知。” 我接口道:“人生如寄,多忧何为?” 他微怔,扭头看我:“朕说话时别人都不敢多嘴,偏生你接的倒快。” 我挤出一抹笑容道:“臣妾别的本事没有,就是死记硬背的东西多。皇上不嫌弃,就当臣妾是个故纸堆好了!” 萧琮哑然失笑,捏着我的脸颊道:“朕有了你,当真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我不觉心中一凛,对他充满了悲悯之意,这样一个在世人眼中杀伐决断的帝王,想要一个真心对待的女子居然这样难!骤然涌起的酸楚感掐住了我的喉咙,让我红了眼眶。 萧琮见我掉泪,一把将我抱在大腿上坐着:“好好的哭什么?” 相同的氛围,相同的语气,我突然有一种错觉,仿佛此刻抱着我的人不是萧琮,而是裴少庭。我不禁反手将他紧紧环抱住,耳厮鬓摩之间,想要抱住这种感觉,让他永远不离开。 萧琮抚着我的背道:“这些日子朕也没来看过你,朕知道你受了委屈,以后再不会这样了,朕会好好对你。今日是你侍寝头夜,民间所谓的洞房花烛,可不许再哭了。” 我止了眼泪,仍吸着鼻子,萧琮环顾左右没见着锦帕,便拉起明黄绣龙寝衣的下摆为我擦拭,我扑哧一下笑出声推开他道:“皇上当臣妾是小孩子么?臣妾可受不起。” 他抱着我不松手道:“你体态曲线玲珑,又纤秾得宜,即便想装扮成小孩子也没人会信。”说着便轻轻吻过来,我忙不迭避开他道:“皇上,臣妾新承恩宠,身子还不太适应,能不能……” 话犹未完,我已被萧琮打横抱起,他大踏步朝雕花大床走去,凑在我耳边低低道:“越发没规矩了,朕偏要你。”我被他抛在锦被上,闹了个大红脸,兀自絮絮道:“皇上保重龙体……” 萧琮已翻身上来,将我双手压在头侧恨恨道:“你以为朕已是老态龙钟了吗?再要呱噪,朕便要你好看!”我来不及思量他所谓的好看是指什么,已被他深深吻住,兼之他十指并用,渐渐便如坠云端,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在萧琮的眼里看见自已被欲望熏炽的容颜,已不复从前青涩模样。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我在心底喟然:少庭,我们真的回不到从前了。 空气微凉,绿釉狻猊香炉里的金樽苏合香渐渐燃尽,淡薄的清新香气随着床榻的摇曳一浪一浪轻拂在身上。苏合香还是原来的苏合香,我倔强的保留着这唯一与他有关的东西,却到底物是人非事事休,究竟陪在了别人的身侧。 萧琮的手脚搭在我身上,微微有些鼾声。虽然已有肌肤之亲,我还是觉得别别扭扭,想要推开他,又怕惊醒了他,只得数着良久的一声更漏期盼着天明。 渐渐地,睡意席卷而来,我也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皇上,皇上……” 我在康延年轻声但坚持的呼唤中醒了过来,萧琮也醒了,他半撑起身子,扯起锦被护住我的身子“唔”了一声,康延年恭敬道:“皇上,卯时正了,您该起身上朝了。” 萧琮又仰面躺下,斜着眼睛看我,我柔声道:“臣妾起来伺候皇上更衣吧。”萧琮按住我道:“你且睡你的,自然有人伺候朕。” 康延年一挥手,宫人鱼贯而入。萧琮净了面,又拿青盐漱了口,换上冕袍,玄衣黄裳,蔽膝、佩绶、赤舄等无不精美绝伦,袍上满绣日、月、星、龙、山、海、火为图案,又缀以金饰。萧琮面目清俊,穿上朝服,更显得不怒而威。 有宫人为萧琮拢头发时却怎么也不如他的意,他只微一皱眉,那宫人便吓得双腿发软跪了下去。我这么躺着也不是个意思,又怕他大清早的就发怒,待会到了朝堂更带着坏脾气,便披了寝衣起来道:“给我吧。” 那宫人战战兢兢把玉花象牙梳呈给我,我一手握住萧琮的头发,一手执梳慢慢为他梳理,他的头发稠黑浓密,像是握了满满一把墨在手中。我将梳子叼在嘴里,两手拧转将他头发分为几股,逐次拧紧再聚合一起,最终在头顶拢成一个发髻。 萧琮使了个眼色,康延年忙上来道:“请娘娘把梳子给奴才吧。”我骤然醒悟,我此刻已是四品美人娘娘,叼着把梳子在嘴里成什么样子,岂不是让萧琮和宫人们看笑话么? 我讷讷的松开口,萧琮笑而不语,康延年忍着笑用手掌接住梳子。我囧的不知如何是好,稳了稳心神,装作若无其事的拿起通天冠,抚平冕板,将通天冠罩在萧琮的发髻上,左右卡紧,再将一根白玉镶金笄贯穿进去固定住冠身,十二旒垂珠润泽明亮,随着萧琮的动作晃晃荡荡。 康延年忽然跪下笑道:“奴才给皇上贺喜,给娘娘贺喜!” 我和萧琮都摸不着头脑,康延年喜气洋洋道:“皇上您且留心听听,有没有什么和往日不同的?” 他这么一说,宫人们都敛声屏气,我和萧琮侧耳细听,四下里静谧无边,并没有什么异样。萧琮突然起身,倒唬了我一跳,他拉着我的手激动道:“爱妃你听,没有雨声了!” 我这才悟过来,自我进宫之后就滴答不绝于耳的雨声这会儿真的没了! 萧琮拉着我就往殿外大步流星奔去,我只穿着寝衣就被他拉了出去,事到临头也管不得宫人内监惊诧的目光,我捏紧了寝衣两边,跌跌撞撞跟着他,他的喜悦感染了我,也感染了所有人。 外面洒扫的宫人见萧琮冲出来,都唬的跪下。 萧琮和我停住脚步,雨,是一丝也没有了,虽然晨间的空气还有些冷冽,虽然时间尚早,但曾经昏暗晦涩的天幕已经转成蓝色,天际还隐隐现出金光来,显而易见,很快便会日出东方。 笼罩在东秦为时三月的阴霾,终于消散了! 康延年跟出来,他善于揣摩萧琮的心思,不等萧琮发问便躬身道:“这雨是昨儿个夜里停的,直到今晨约莫有三个时辰了,想是不会再下了。” 他停下来,见萧琮没说话,又笑道:“还有件喜事奴才一并回明万岁,西北战事平定了。刘将军率部打到了吐谷浑的都城,裴娘娘家的哥哥活捉了慕容超。也是昨儿个夜里兵部报上来的。” 萧琮转头看我,我在他的拖曳中寝衣半散,白皙肌肤骤然暴露在室外冷冽的空气里,背上火红一片显得更加妖艳。我听见宫人们既惊惧又艳羡的窃窃私语,连康延年都啧啧称奇。 嫣寻低眉笑道:“往日听闻娘娘的胎记正映照咱们东秦火德天下,奴婢还半信半疑,昨夜娘娘承宠,今晨便骤然风停雨收,又定了西北,世上哪有这么两全的事儿?可不正是托皇上的洪福、娘娘的洪福么?” 自古以来是人都喜欢听吉利话,帝王更不例外。 萧琮闻言喜不自胜,捏住我的双肩,激动道:“爱妃真乃祥瑞之人!”又扬声道:“平日里随侍宝婕妤的都有谁?” 嫣寻一怔,忙回过神来恭敬道:“回皇上,是奴婢与棠璃锦心,内监是李顺。” 萧琮对嫣寻笑道:“你是个稳当人,朕把婕妤交给你,你们要恭敬伺候着,平日里忠心护主,自然少不了你的好处。” 康延年笑着进前一步道:“恭喜娘娘晋婕妤之位。娘娘的福气是天赐的,咱们万岁也是天子,可见民间盛传的姻缘之说也是有源可溯的。” 萧琮只含笑用一双眼睛盯着我看,我羞道:“皇上光看着臣妾,就不用上朝了么?” 康延年面色一紧,却见萧琮依然笑容满面,忙跟嫣寻递眼色,嫣寻会意道:“皇上,清晨有雾,想必是个晴朗的天儿,娘娘体弱,在外边站久了恐沾染寒气……” 萧琮笑道:“朕光顾着宝婕妤秀色怡人,倒是忘了这岔。罢了,你进去吧,朕下了朝再来见你。” 我含笑深深一福,萧琮的仪仗卫便簇拥着他渐渐远去。 康延年呼出一口气道:“我的娘娘,您可真是什么都敢说呢!才刚那话要是被有心人传到太后耳朵里说娘娘恃宠而骄,又得生出一场事故!” 嫣寻扶了我起来笑道:“咱们娘娘素来与人不同,别人一句话要在肚子里打千百个转,娘娘倒好,想什么说什么。康大人,以后好歹顾惜着咱们,要是有人在皇上耳边放软刀子,千万帮娘娘兜着!” 康延年道声“不敢”说:“姑姑折煞我了,娘娘左有太皇太后眷顾,右有皇上新宠,哪里用得上奴才?若是用得上,奴才自当尽心竭力的伺候!姑姑请娘娘进去吧,娘娘封了婕妤,奴才也要去后宫知会一声。” 我含笑道:“公公慢走。” 嫣寻望着康延年的背影低声道:“康公公是皇上的心腹,皇上还是郡王时便由他贴身伺候着,平日里各宫娘娘都给他三分薄面。” 我点头道:“放心,我有分寸。” 棠璃遣散了周围的宫人,两人拥着我朝寝殿去。 我心下微动,对嫣寻道:“你向来老成持重,刚才怎么好不好的说起什么火德祥瑞来了?这话要是传了出去,岂不是让人说咱们怪力乱神么?” 嫣寻轻语道:“娘娘在宫里无人倚仗,唯独太皇太后对娘娘青眼有加,奴婢说句僭越的话,娘娘可曾想过,太皇太后百年之后又靠谁去呢?” 我见她语重心长,不由心里也是一凛,慢慢坐下,接过锦心沏好的茶,有一搭没一搭的吹着热气。 嫣寻道:“这后宫原是你死我活之地,娘娘不去害人,难保别人不害娘娘!如今雨势骤收天色初霁,正是老天给娘娘的运气,换了谁也是要趁着这机会自矜身价的,况且谁不喜欢吉瑞之兆?奴婢不过是顺了皇上的心,帮娘娘把这话说出来罢了。” 我垂着眼皮道:“话虽如此,只怕太招摇了。” 锦心向来心直口快,此刻蹙眉道:“娘娘现在还计较这些!好在这日子落在了娘娘头上,万一昨晚是别人侍寝,只怕这会子就没娘娘什么事了。何况娘娘别忘了这胎记说起来可好可坏,祥瑞顺遂总好过被说成是不祥之兆吧!” 我忆起在靖国府时三娘处心积虑设下的局,不禁打了个寒颤。 室内的鲛纱在阳光的折射下现出潋滟的波光,恍惚间让我以为自己竟置身于湖光山色之间。 我倏忽有了光阴流转的错觉,似乎自己已经在这里活了几十年。骨头缝里镶嵌的,都是正明宫的阳光和尘土。 第25节 第十五章 甲光向日金鳞开 太后居住的长信宫飞檐列栋,丹垩粉黛,一一列具。前次因为雨雾天气没有看的仔细,今日借着阳光细看,才觉恢宏华丽。殿台角上的瑞兽排着单行队,挺立在垂脊的前端。龙、凤、狮子、天马、海马、狻猊、狎鱼、獬豸、斗牛、和行什十样俱全,使得长信宫既规格严整又富于变化,庄重与生动两相和谐,宏伟与精巧双双统一。 汉白玉台阶上的万字红锦金毯漫漫延伸至上殿,红毯的尽头便是长信宫正殿,此时洞开的幽深殿门使得高耸的殿堂平添了一层神秘气氛。 依礼跪拜之后,太后便传起身。 我站在下首几位,微微仰头看去,太后端坐在双凤朝阳的团刻紫檀座上,一袭正紫色宫装显得她分外肃穆庄重。皇后着一身正红蹙金凤穿牡丹罗袍恭立在旁,风姿绰约。其余各妃均敛容垂目,正襟危坐。 “听说皇上新封了婕妤,是哪一位?” 太后抚摸着手里油光水滑的一只西洋哈巴狗,漫不经心道。 我忙越众上前跪下道:“嫔妾婕妤裴婉,给太后请安,太后万福金安!” “你姓裴?”太后似乎有了兴趣,“可是河东裴氏靖国公裴元的孩子,3月内选的那个?” 我跪伏在地婉声回道:“回太后的话,嫔妾正是靖国公的孙辈。” 太后“哦”了一声,令宫人扶我起来,又赐了座,这才微露笑颜道:“你祖辈为我东秦浴血奋战战功赫赫,如今你哥哥又屡立奇功,当真是将门之荣。听说你身子不甚好,坐着回话吧。” 因为皇后等人都还站着,我谢了座,也只敢虚虚沾了一点椅面。 韩昭仪笑道:“妹妹进宫三月,不声不响的晋了婕妤,还获封号‘宝’,可见皇上对妹妹有多宠爱。” 一对双胞胎姐妹离我最近,其中一个带滴翠耳坠的含笑说:“听闻婕妤昨夜侍寝,今日雨就停了,宫里都说婕妤是祥瑞之人,立了大功,故而皇上封了‘宝’字。” 太后眉头微蹙,我一眼瞥见,忙起身恭敬道:“嫔妾不过是妄生了一个独特的胎记而已,能有什么功劳?风调雨顺是东秦列祖列宗在天庇佑,若要说起,也是太后素日里仁慈体恤,泽被苍生积下的功德!” 太后眼波在我身上绕了一绕,面色和缓道:“阴雨连绵,苦的都是老百姓。你们都是锦衣玉食养大的,娇生惯养,哪里知道田间劳作靠天吃饭的辛苦?全靠着祖宗的福泽,现在雨是住了,皇上还不知道要为了安民赈灾的事忙成什么样。你们也都收起性子,好好伺候着皇上,别没事尽传些闲言碎语。” 妃嫔们都诺诺称是,太后用保养得益的手梳理着哈巴狗的长毛,淡淡道:“皇后这些日子把佛经收一收,皇上辛劳,你要用心管着六宫,别再传出些有的没有让哀家听了心烦。” 皇后躬身道:“太后说得是,儿臣自当谨记于心!” 韩昭仪一行笑一行娇声道:“太后放心,皇后仁厚耳朵软,还有嫔妾呢!嫔妾也会帮皇后分忧,该罚的就罚,该赏的就赏,必定让皇上太后得享清福!” 我听到她一把娇滴滴的声音响起,心里不禁捏了一把汗,太后如此威严,一众妃嫔未经传唤无人敢高声说话,她居然放声说笑,难道就不怕太后不悦吗? 我悄悄窥视太后,只见她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你先管好自己吧,没得给皇后添乱!” 韩昭仪上前一步不依不饶道:“太后,皇上虽然忙于国事,可是忙里偷闲还去婕妤妹妹宫里歇息,嫔妾怕扰了皇上雅兴,昨儿个原本做了时新的鳜鱼也不敢遣人去请皇上,难道嫔妾还不算懂事的么?” 太后笑道:“你身为九嫔之首,这点大度之心原是要的,怎么还邀起功来了?” 韩昭仪脸色一暗,随即又笑若春花:“太后您忘了,昨日可是嫔妾的生辰呢,皇上召了宝婕妤侍寝,便把嫔妾忘到九霄云外了。” 她说话间眼神像刀子似的在我脸上飞快的剐了一眼,我原本在她说昨日是她生辰的时候有些慌乱,却又在她恨意到来之后镇定下来。萧琮要留在我那里,并非是我求来的,即便与她的生辰冲撞,我也没有必要为此自乱阵脚诚惶诚恐,因为在以后的日子里,谁知道还会遇上多少娘娘的生辰?多少娘娘的忌讳?我只要小心谨慎,不主动招惹是非便罢了。 话虽如此,我还是做出惊惶的样子躬身道:“嫔妾新进宫,不知道昨日是昭仪娘娘的生辰,臣妾失仪,还望昭仪娘娘不要怪罪!” 韩昭仪冷笑一声,并不理睬我。反倒是皇后怕我尴尬,笑说:“也不怪你,本宫听康延年说,是风狂雨骤不便出行,皇上才留在你那里。并非有意要误了昭仪的生辰吉时。” 皇后虽是说给我听,实际上也是说给所有人听。薛凌云无形中为我解围,我心里却辨不出是什么滋味。 太后端着福寿全牙白汝窑瓷盅,慢条斯理饮着,也不说话,皇后也不敢催请。半晌,太后道:“我也乏了,还得睡会回笼觉,你们且去吧。” 皇后应了,却不动步,底下人也不动步,我便也毕恭毕敬的站着。 一盏汤水饮尽,太后便微微闭了眼睛。这时,皇后才轻声道:“太后请歇息,儿臣告退。”底下人呼啦啦福身道:“嫔妾告退!”这才慢慢按序退了出来。 走至外殿廊下,我微微松了一口气,我身旁的岳才人笑道:“怎么姐姐也害怕么,嫔妾还以为只有嫔妾这等凡人面见太后才会失措,没想到姐姐这样的神人也会如此呢。” 双胞姐妹中的一个闻言转过身来,用手中团扇指着岳才人怒道:“才刚太后说什么,这么快你就忘了?嘴里不三不四的,什么鬼啊神的,存心让娘娘们听见了不自在吗?” 她说话间滴翠耳坠在阳光的折射中晃动出别样神采,云意悄悄在我耳畔说:“这是充衣郭鸢。” 岳才人一张小脸吓的煞白,我看了心中不忍,便赔笑道:“她不过是说了一句玩笑话,也不是存心的。以后嘱咐她不许再说可不就行了,充衣别与她一般见识。” 瞥见岳才人感激的神色,郭鸢越发来劲儿,笑道:“婕妤这话错了,正因为娘娘们存了慈悲之心,才让她这么大胆子!况且怎么是嫔妾与她一般见识?太后教诲言犹在耳,皇后昭仪尚不敢忘,她反倒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这样的人若是不责罚,岂非显得后宫中人个个都是没规矩的?” 韩昭仪身边的宫人抱琴过来道:“各位娘娘,为了什么吵嚷起来?” 郭鸢索性越众而上在韩昭仪和皇后面前如此这般的说了起来,岳才人眼泪涌出道:“婕妤好歹救救嫔妾,嫔妾真的是无心的!” 抱琴冷笑道:“这会子知道错了,才人早先怎么不好好掂量一下再说话呢?” 她是韩静霜的家生奴才,韩昭仪盛宠,她也跟着有了脸面,虽然只是个奴婢,行事说话却堪比半个主子,此时教训起分位低微的岳才人,也没人吱声,岳才人更不敢反驳。 云意低声鄙夷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皇后听完郭充衣加油添醋的话,并未动气,只说道:“岳才人确实不够警醒,不如就罚抄金刚经十遍修身养性吧。” 韩昭仪冷笑道:“怪不得太后常说六宫无矩,全是皇后惯出来的。这样现摆着犯忌讳的话,皇后也轻描淡写的放过?” 皇后也没计较她言语顶撞,只淡淡笑道:“那么依妹妹之见要怎么处罚?” 韩静霜眼中寒光一现,闲闲道:“若皇后问起嫔妾,嫔妾的意思便是杖责五十,以儆效尤。” 我倒吸一口凉气,杖责五十?宫中刑罚森严,掌刑内监下手轻重全看主子心意,若是韩昭仪有心杀鸡给猴看,便是个精壮男人也要打得半死不活,何况手无缚鸡之力的岳才人? 郭鸢的双胞妹妹贵人郭芸面有悯色,低声道:“岳才人也是无心之失,昭仪娘娘饶了她吧。”郭鸢眼一横,将她拉到自己身旁道:“你懂什么?娘娘教训人要你多嘴!” 长期的雨水将宫殿外围的草木冲刷的异常洁净,四处弥漫着清新之气,皇后轻轻紧了紧身上的长袍,静静道:“既如此,妹妹觉得怎么处置妥当,就怎么处置好了。本宫原也不如妹妹雷厉风行。” 我心中骇然,堂堂一国之母居然如此软弱,还有其他妃嫔在场,韩昭仪的位份并不是最高,皇后就任由她随意处置岳才人,韩静霜锋芒毕露居然到了这种地步! 岳才人面如死灰,两个宫人上前便要拖她下去受刑。 我见势不妙,上前几步行了大礼道:“岳才人皆是打趣嫔妾才多了一句嘴,并非有意要拗着太后的意思,还请皇后看在她是初犯,又身子单薄,从轻处置吧!” 皇后正要搀我起来,韩昭仪忽的喝道:“大胆裴婕妤!皇后已经将此事交与本宫处理,即便打死也各安天命!你三番四次阻挠,莫非也想吃板子?” 她并未跻身妃位,却口口声声“本宫”,严格算来也是僭越大罪,但众人神色如常,想是她如此自称由来已久。 皇后手势一僵,我微微抬眼看去,她平和的脸上已有了明显的尴尬之色。 一股子清冽冷香袭入鼻腔,一直沉默寡言的和妃擦身上前,扶住皇后的手笑道:“昭仪这是怎么了,岳才人也不过是说错了一句话,你排揎她一顿也好,教训她一顿也罢,拉回晗风殿处置就是了,何必在长信宫殿外大呼小叫的扰了太后清梦?何况这会子天刚定了,皇上太后尚且喜气洋洋,你就先喊打喊杀的,不是本宫说你,岳才人这条命折了事小,冲了皇上的喜气事大。” 和妃平时很少露面,话也不多,此时几句话软硬皆施,反而深得人心。 珍淑媛也笑着说:“和妃娘娘说得是,谁不知道韩昭仪是刀子嘴豆腐心,说的厉害吓唬吓唬岳才人罢了,哪能真的下狠心呢。” 她这番话显而易见是为韩昭仪辩护,和妃并不搭话,只伸手作势扶我,又看一看皇后脸色,见皇后颔首才真的扶起我来。 第十六章 咬碎银牙不须惊 我早先也听云意讲过,和妃是萧琮十五岁时纳的第一位妃子,世出名门,德容兼备。 她比皇后年纪大,又比皇后先进宫,皇后未进宫时六宫都是由她暂理,说起来比韩昭仪更有资本自傲。但她却从不倚大,举止娴雅有礼,进退间又以皇后为尊,维护位份低的妃嫔,不媚从气焰嚣张的韩昭仪,不禁让我增添了一层敬意。 韩昭仪似乎也有些忌惮她,气焰无形中消褪了几分,但仍愠色满面道:“和妃姐姐的意思,倒是要妹妹怎么做才好呢?” 和妃扶正我头上的珠钗,看着殿外宫人内监忙碌的身影淡淡道:“昭仪妹妹向来聪颖,怎么这个节骨眼上反问起本宫来了?” 韩昭仪咬着牙笑道:“好!好!好!姐姐不愧是和妃,果然事事以和为贵!” 她连说三个好字,虽然面上含笑,却语带阴森。我觑到周围的妃嫔都有些瑟缩惧怕,冷眼看去,只有珍淑媛刘娉神色如常,正漫不经心的在韩昭仪身后整理自己的裙带。 皇后拉住和妃的手道:“好了,本宫那里有御膳新做的酥酪,和妃随本宫去紫宸殿吧,至于这里,昭仪自有分寸。”她巧笑嫣然,极力想缓和这剑拔弩张的气氛,我心里暗叹,这还像是统治六宫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吗?分明只是一个委曲求全的滥好人罢了。 和妃想是习惯了皇后这样子,也微笑道:“既如此,是嫔妾有口福了。”举步时又旋身对跪下地上簌簌发抖的岳才人说:“你的位份虽然低微,但也是帝王的妃嫔,不要动不动就吓得失了天家仪态。况且也不是什么大事,皇上皇后向来是积福的,你自己认个错,不要让昭仪难做。” 我便是再笨拙,也听得出来和妃是在维护这些个受韩昭仪欺压的低等妃嫔。话里的意思说才人虽低,仍然是帝王的妃子,不可任人欺凌;况且也不是什么不能逆转的大罪,条条款款说的清清爽爽,若是韩昭仪依然率性而为,随意处置,只会显得她自己大惊小怪不懂规矩。 岳才人磕头如捣蒜,口里直道:“嫔妾错了,都是嫔妾不好忘了讳,嫔妾再也不敢了,昭仪开恩!” 和妃轻笑一声,扶着皇后蹁跹而去。 韩昭仪气的手掌成拳,骨节处隐隐发白。抱琴忙为她披上大红织锦蹙金羽缎斗篷,轻声安慰道:“娘娘保重身子,何必为了这些事置气!” 郭鸢也上前托住韩昭仪的手臂道:“和妃历来这样,娘娘不必理会,该怎么发落还怎么发落,难不成谁还敢说个不字么?” 我闻言不由皱起眉头,既然皇后与和妃都有宽恕之意,郭鸢还一味怂恿韩昭仪严惩岳才人,究竟矛头指向谁?岳才人并不受宠,平日里也不是哗众取宠之人,只因为今日偶尔吹捧了我几句,就被韩昭仪抓住由头,当成正经罪名治了起来。若是和妃不出面调解,真的把她打死,以后宫里谁还敢与我走近?谁还敢为我说半句好话? 我不禁冷笑,这场戏排场真大,拉上宫里的妃嫔作陪,当真是杀鸡给猴看! 韩昭仪紧紧咬着下唇,半晌道:“好得很,如今本宫反倒里外不是人!” 无人敢搭腔,韩昭仪又想了一阵,回身道:“各位妹妹都看到了,如今并非本宫办事不利,乃是皇后与和妃息事宁人,不许本宫追究。以后你们想要怎样混说只管说去,本宫也管不了!若是太后震怒,自然也与本宫无关!” 她又莞尔对我道:“今日让婕妤见笑了,婕妤在皇上面前可不要笑话本宫才好。” 我忙躬身回道:“韩昭仪言重了,昭仪辛苦料理后宫,嫔妾怎么敢有此等念头!” 韩昭仪哼一声道:“昨日本宫生辰,亲手做了紫玉云片糕与妹妹们分甘同味。妹妹们和睦,大都给了本宫几分薄面,只有裴婕妤与沈更衣莲步未至。想必,是本宫的内监们通传不力了。” 她微一侧面,对抱琴道:“叫人去查昨日去云台所和慕华馆通传的是谁,这等不警醒的奴才,连件小事都做不好,查出来通通打发去暴室!” 抱琴高声应了,拿眼斜睨我和云意。 我心里一片了然,韩昭仪果然是冲着我来,现在越发攀扯上云意。想必近来在萧琮身边得宠的人都是她的眼中钉,能打压一个是一个!我按下心里的烦躁,不禁冷笑,韩静霜如此不知收敛,在后宫倾轧中又能走得多远?若是遇见深藏不内的腹黑对手,岂非连骨头都会被人吞掉? 我不禁又瞄了一眼珍淑媛刘娉,她也正在看我,两人眼神汇集,我似乎能听见刀锋相错的金石铿锵之声。 云意轻声道:“昭仪息怒,嫔妾原本也要来为昭仪贺寿,只是身子不耐烦,怕扫了娘娘的兴致,所以只遣人送了贺礼,还望娘娘勿怪才好!” 韩昭仪重点并不在她身上,笑着对我说:“裴婕妤,你昨夜承恩便连连封赏,本宫还没贺你晋位之喜呢。” 我微微福身道:“嫔妾谢过昭仪。” 珍淑媛嫣然一笑,缓缓道:“婕妤必定有什么过人之处,哄得皇上如此欢欣,听说今日皇上留恋慕华馆,连早朝都差点误了呢。” 郭充衣面带鄙夷沉声道:“自然是有过人之处的,不然皇上怎么会流连忘返,一并连昭仪生辰也忘了呢?” 韩昭仪摆手道:“今时不同往日,本宫虽然受宠,到底不新鲜了。不过本宫自进宫到现在两年有余,从来没有本事能哄得皇上误了朝时,本宫也不敢一味顺着皇上误了朝时,想必裴婕妤与众不同,你们且看她脖子上的情挲印……说起来,只要皇上喜欢,又有什么不可以。” 我闻言忙捂住脖子,想必是萧琮昨夜情迷,在我的脖子上嘬下了缕缕红痕,清晨洗漱时我没察觉,此刻竟然被韩昭仪看出来了。 脸,刹时便红到了耳根。她们几人相视而笑,周围的妃嫔们也掩口偷笑,兼之窃窃私语,看我的眼神也变了味儿。侍寝初夜能哄得皇帝忘记宠妃的生辰,还差点误了早朝,可见有多么缠绵床第,可见那侍寝的人有多骚!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巧笑嫣然着把我奚落了个够,我心里寒气层层,看来这顺着萧琮留恋床第的名声是传远了,她们都嬉笑着看我的笑话,我偏不能恼,偏不能让她们得意! 心里虽这样想,我的身子还是不禁晃了晃,一双手立时便扶住我,我回头一看,是浣娘。她神色坚毅,两手冰凉,却有力的撑着我不要倒下。 我的脸色大概也很是难看,韩昭仪见状满意的嗤笑了一声,眼波流转道:“本宫也乏了,回去吧。”她只字不提跪着的岳才人,岳才人也不敢起来。韩昭仪狡黠的眼神从我苍白的脸上一扫而过,倨傲的神色又在她娇艳的脸庞上重现。 众人前呼后拥的簇着她去,竟比皇后的阵仗还大三分。我默默的扶起岳才人,她已是冷汗淋漓,竟如死里逃生。 “婕妤……”岳才人声音细弱,几不可闻。 “婕妤大恩,嫔妾感激涕零。”她撑着向我拜谢,又向郭贵人拜倒:“嫔妾谢过郭贵人!” 第26节 郭芸反倒有些局促,她身边的宫人扶起岳才人,郭芸微笑道:“嫔妾不过帮着说了句话,又有什么可谢的。”她又看看我,尴尬道:“家姐多事,原本不要紧的一句话,生出这场事故来。连带婕妤与众姐妹受惊,还望好歹看在嫔妾的面子上,不要与她计较。” 我见她举止有礼,言辞亲和,与充衣郭鸢全然两样。又扫视一遍余下的几个妃嫔,也不知道各自归属后宫哪个阵营。便莞尔道:“妹妹说哪里话,即便是郭充衣多了句嘴,也是为了提醒众姐妹不得犯讳,感激她尚且来不及,谁能与她计较呢。” 云意冷笑道:“可不是要感激她么,她闹这一出让裴婕妤的名声传遍六宫了,‘一味媚上承宠’,多好的头衔!” 郭贵人温和的脸上显出赧色,支支吾吾道:“家姐刁钻,又过于敏感了些,并非有意要冒犯婕妤,敏更衣……” 我微笑道:“嫔妾不过承宠一次而已,从未有意媚上惑君。所作所为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嫔妾也相信郭充衣并非有心针对我,公道自在人心,终究是无碍的。” 云意斜睨我一眼,神色间颇有些不满意。 我只做没看见,挽了她的手亲热笑道:“咱们也走吧,今日风和日丽,姐姐陪我去御花园逛逛,我自来了还未去过呢。” 云意不情不愿我拖着走,走至半道终于甩掉我的手道:“真是不明白妹妹心里想些什么,郭鸢虽然明面上说是岳才人犯讳,实际却是在欺负你,你居然也吞咽了下去!” 我笑道:“姐姐,难道要我当着其他人的面甩她几个耳刮子才好吗?郭鸢是韩昭仪的人,姐姐比我清楚,若是现在不忍着,得罪了韩昭仪,谁能保得住姐姐和我?” 浣娘上前也劝慰云意道:“敏姐姐,郭鸢只是韩昭仪的利爪,她现在如日中天,连皇后都三避其锋,何况你我?宝姐姐也是为了大家着想才处处忍让,姐姐也且忍忍吧。” 云意拉住浣娘道:“你看看她们今天说的这些话,句句往人心尖子上戳,全是些骂人狐媚惑君的混账话,当初便用这一套奚落你,现在又扣到婉妹妹头上!” 我狐疑的看着浣娘,浣娘脸色煞白道:“宝姐姐不知道吧,曾经这些话她们也对我说过,我是采珠女出身,地位低贱,皇上带我入宫已经是轩然大波,何况连着宠幸三日。韩昭仪曾经对我的羞辱,比今日对姐姐更甚十倍百倍,那些话刻毒阴损,一句句都是刀子。” 我握住她的手,触手冰凉,我明白她的心境,也懂得她的痛楚。刚才在一众妃嫔面前我也同样被韩昭仪淡淡几句话羞辱到无地自容,或许,这就是她给我的下马威! 第十七章 映帘梦断闻残语 时如流水逝如飞,流年未逝已成殇。时光荏苒,于我而言,这飞逝如箭的一个多月不过是白驹过隙,浅透三分逍遥、七分寂寥。 自初次承欢之后,若说盛宠也谈不上,后宫鲜艳水灵的女子实在太多,依我看来,萧琮对谁都不偏不倚。只不过他隔三差五也来慕华馆留宿,尤其喜欢与我谈天说地,偶尔也会借古讽今,试探我的见识,我只管见招拆招,婉转逢迎着他,倒也在宫里相安无事。 每日在长信宫和紫宸殿晨昏定省已成惯例,我记挂着太皇太后,却又不便在众多妃嫔散时直接去大安宫,毕竟我已是韩昭仪心里的一根刺,凡事太过招摇只会对自己不利,因此每每在黄昏时分从慕华馆出来抄小径去大安宫给太皇太后请安,时常陪着她老人家说说话解闷,也算聊表心意。 一日黄昏,从大安宫请安出来,我的心里沉甸甸的,仿佛坠了一坨铅。 朱槿的话犹在耳旁:“太皇太后这次是感染了风热,吃什么也不香,一天天的倦乏,太医开的药方她又嫌苦的厉害,好说歹说才进一点子,这样下去终究不是办法。” 慕华馆内殿竹影参差,苔痕浓淡,窗外竹影映入茜玺纱来,满屋内阴阴翠润,几簟生凉。我闲闲坐着,正和嫣寻说起这件事,却见棠璃慌慌张张的进来,神色闪烁不定,我有些诧异,棠璃向来是镇定的,怎么今日如此慌乱? 嫣寻笑问:“你今日怎么跟个慌脚鸡似的,谁跟在你身后讨果子吃呢?”棠璃挤出一丝笑道:“没什么事,才刚差点绊一跤,心里突突的。” 话音刚落,就听见殿外有颇高人声,李顺忙忙的跑来回话道:“回婕妤,羽林军统领顾大人在外面未经通报要闯进来,被奴才拦下了,他直嚷嚷着说要找一个人。娘娘看……” 我瞥一眼棠璃,她脸色阴晴不定,只把手搓揉衣角上的绣金芍药,直把漂亮的芍药花搓成了皱巴巴的一团还不自知。 我心下了然,笑道:“请顾大人进来。” 李顺诺诺去了,我温声道:“棠璃,你去里面把皇上赏赐给我的布匹锦缎整理一下,选出几匹颜色鲜亮的给敏更衣和周御女送去。” 棠璃瞬间释然,忙应着旋身进了内殿。 嫣寻道:“娘娘也猜到棠璃与这位顾大人有关联?” 我道:“你看她慌里慌张的样子,分明是在避人。她前脚进来,这位顾大人后脚便跟了来,若说两人没有瓜葛便是连锦心那粗心的妮子也是不信的。” 嫣寻沉思道:“也不知道顾大人所为何事?棠璃所来是个沉稳的,也不至于犯了事被羽林军统领追缉,若不是为公……只怕是私事。” 我点头道:“棠璃不是那起招蜂引蝶的人,许是其中有些咱们想不到的缘故。不管怎样,先让她避避也好。” 顾飞廉进来的时候,我靠在偏殿的八仙过海紫檀木小几上,手里端着一盏锦心刚呈上来的白玉荔肉汤,拿着小银勺子慢慢挑里面的荔枝肉吃。 他拱手躬身道:“卑职羽林军顾飞廉,见过宝婕妤娘娘。” 我顿住手里的银勺,使了个眼色,李顺便推过一把软木大漆官帽椅,我笑道:“嫔妾虽不知顾将军驾临慕华馆所为何事,但也无需如此客气,请坐吧。” 顾飞廉并不坐,只沉声道:“卑职适才惊扰了娘娘,实非有心,还望娘娘不要怪罪。” 我冷眼视其举止,倒也行事谦和有礼,容貌英俊,长身玉立,一身崭新明光软甲衬托的他如同天兵天将,威武不凡。 我笑道:“这是哪里话,顾将军日夜拱卫皇室安全,功不可没,实乃国之重臣,嫔妾感激尚且来不及,哪里来的怪罪之意?” 锦心忽然“呀”了一声道:“这位顾大人好生眼熟,莫不是咱们五小姐及笄时陪国师来过靖国府的那位大人?” 我怡然含笑道:“这才看出来么?你的眼神也太差了些。” 锦心怪不好意思:“奴婢也只是远远隔着席桌看了几眼,哪能记得那么清楚。” 顾飞廉也恍然大悟,忙告罪道:“卑职之前鲁莽,冒犯了婕妤,婕妤恕罪!” 我笑着说无碍,又再三再四请了,顾飞廉才告了座。他几次三番有话要说,都被我拿话岔开了。直到锦心送上茶来,他终于忍不住起身道:“婕妤娘娘,卑职有件事想请问娘娘……” 终于说到正题上了,我与嫣寻交换了一个会心的眼神,莞尔道:“嫔妾入宫资历尚浅,不知将军有何事能用得上嫔妾的?” 顾飞廉深深一躬道:“卑职有个旧时相识,名唤棠儿,不知是否在慕华馆当差?” “棠儿?我的内侍里倒是没有这个人。嫣寻,馆内有这个人吗?” 嫣寻笑道:“不瞒将军,慕华馆里没有叫棠儿的人呢。” 顾飞廉眉头拧起,喃喃道:“她的模样我是不会看错的,许是,许是她改了名字……”我见他疑窦重重,存心要断了他的念想,便让锦心召出馆内所有宫人,让他一溜儿看过去。他又活泛过来,直盯着屋子里随侍的宫人,也不避嫌,一个个下了死劲儿的端详, 顾飞廉看来看去都没有他要找的人,便垂着头不言语。我暗里发笑,我早已遣了棠璃出去,他怎么可能找得到呢? 半晌,顾飞廉道:“棠儿二十来岁,模样齐整,和卑职从小一起长大,卑职找了她十来年,娘娘好歹替卑职留心!” 我笑道:“将军放心,我一定替将军留意这个人,只是不知道将军找这位棠儿姑娘究竟所为何事?” 顾飞廉郁郁道:“娘娘不必知道,总之是顾家欠她的太多。” 嫣寻与我对视,彼此都有些不解,我淡淡笑道:“将军原来是性情之人,放心,若是有这位姑娘的音讯,嫔妾一定通知将军。” 顾飞廉临走又深深一拜,眼神犹自在殿内穿梭。我看着他的样子,倒像是真的关心棠璃,不像是装出来样子哄骗人的。 棠璃踏进殿里,见我歪在昙花小凉榻上打量她,走近笑道:“娘娘这是怎么了,像是不认识我似的。” 我含笑看她:“可不就是不认识你了么,棠儿姑娘。” 棠璃闻言脸上的宁和像潮水般迅速退了下去,她有些嗫嚅道:“娘娘叫谁呢,奴婢不明白。” 我半撑起身子,拉着她坐下道:“快别跟我装了,顾大人到底是你什么人?你又为什么要躲着他?” 棠璃仍挣扎道:“奴婢从没听说什么顾飞廉,娘娘许是听错了!” 我和嫣寻忍不住发笑,锦心也噗嗤笑出声说:“姐姐这是怎么了,昔日只有我做这种傻事,姐姐今天也和我一样了!”棠璃犹不自知,嫣寻笑道:“棠璃妹妹,娘娘只说顾大人,可没说顾大人的名讳,你要是从来没听说过,这‘飞廉’二字又打哪儿冒出来的呢?” 棠璃灰青了脸一言不发,锦心凑近打趣她道:“好姐姐,你还是招了吧,那位顾大人提起姐姐便心急火燎的,想必对姐姐有意的很呢。” 我见棠璃眼色冷冽,毫无半点喜悦羞怯之意,仔细观之反倒有几分恨意,忙喝止锦心道:“没眼色的东西,看不见棠璃不喜欢了!” 锦心见棠璃脸色不好,忙止了笑,呐呐道:“不过是打趣姐姐几句,姐姐怎么就恼成这样?” 我虽然也是一肚子的疑问跟好奇,但还是关心棠璃的心情占了上风。我拍拍棠璃的手道:“这里左右没有外人,若是你愿意,便说出来大家排解排解。若是不愿意,你放心,我们自当今日从未听说过棠儿这个名字,以后也不许顾飞廉接近慕华馆半步!” 七月流火,今年因着之前连绵的雨季作为铺垫,降低了暑夏的燥热,室外虽然也有蝉鸣声声,却更多的像是无力的哀叹,哀叹这个并不太热的夏季还未过完,自己的一生便要从头再来。 棠璃叹出一口长气,缓缓道:“奴婢原本姓李,父亲是前朝的太常少卿。嘉和二年八月初六,我父亲因牵扯陈太妃巫蛊案被人告发,朝廷将我全家成年的男子腰斩于市,女子充为营妓,彼时奴婢不过五岁,也被发配到漠北军营里去充当杂役。” 她说的平淡,我却听得心惊,五岁的小孩子能做什么?不给她死路,却让她在军营里众多虎狼的觊觎与骚扰下慢慢长大,然后承负起营妓的命运,这是何其残忍的举措! 棠璃继续说:“也是奴婢有福,七岁那年,遇到了主母。”她说起裴陆氏,眼里瞬时充盈着柔光:“主母与老爷到漠北探望陆老爷,见我少年老成又身世可怜,便不顾老爷的反对极力将我搭救出去带回了西京。后来皇上当政的第三年,查清了陈太妃一案乃是有人栽赃诬告,为陈太妃昭雪沉冤,也还了我李家清白。可是我的父母、我的哥嫂、我李家上上下下二十八口人,都回不来了,都回不来了……” 她的眼泪簇簇而下,濡濡浸湿了膝盖头喜鹊报春百褶裙的布料,她哽咽道:“还有我那三岁的弟弟,也被发配到西蜀蛮荒之地,走在半道上就没了,小姐,他才三岁,才三岁啊!他们说他半夜里烧的滚烫,嚷嚷着要娘亲,可是我的娘亲,在父亲行刑的那天就一头碰死在牢房里了!” 棠璃终于控制不住捂着脸痛哭起来,泪水像小溪一样在她的指缝里蜿蜒,我忍不住抱她入怀,眼泪也似断线的珠子一般无法止住。锦心趴在桌上抽噎着,只有嫣寻还强自忍着,红着眼圈哽着喉咙来劝慰我和棠璃。 棠璃稍稍止了哭泣,擦净泪水道:“你们知道那告密的人是谁么?” 第十八章 无事不登三宝殿 我虽然不知道告密的人是谁,但此刻从棠璃的神色和顾飞廉的那句“顾家欠她的太多”,也猜出顾家决计逃不了关系。 棠璃咬牙道:“正是顾飞廉的爹,中书舍人顾章!顾家与我李家原本一墙之隔,我父亲时时对他礼遇有加,没想到老匹夫为了升官发财居然满口胡咬!父亲不过机缘巧合为陈太妃解过一次签,就被老匹夫污蔑为‘勾结叛党,巫蛊弑主’的罪名!” 嫣寻恨道:“历朝历代都不乏这种不要良心脸面的人,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便用莫须有的罪名替人罗织,比如大唐的周兴、来俊臣,顾章与他们一般无二,无耻无良,也不怕遗臭万年!” 我叹道:“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为读书人!顾章如此行径,不怕朝野侧目么?” 棠璃冷笑道:“怕什么,人家现在升了三品太原尹,外放在山西做了逍遥的地方官,儿子也是羽林军统领,听说还打算送小女儿入宫选妃,可见这世道原是没有天理报应的!” 锦心此时擦干了眼泪道:“我看那顾统领还像好人,才刚你不在,他还说找了你十来年,只是想不到他有这么一个狼心狗肺的爹!” 棠璃此时泪痕已干,她起身冷笑道:“他便是找到我又能如何?能还我一家团圆人丁无恙吗?若是不能,还说那些没用的做什么?” 我见她态度坚决,想必是灭门之痛刻骨铭心,即便顾飞廉存了天大的善心,与棠璃而言也是没有转圜余地的,便对嫣寻锦心说道:“你们都记好了,以后若是有羽林军在附近晃荡,都避让着些,若是他们问东问西,只管一应说不知道!” 锦心应道:“娘娘放心,奴婢这点子警醒还是有的,奴婢即刻便传话下去!” 棠璃看着我们,眼眶又红起来,兀自划拉着窗棂上刻着的花团锦簇图样,低低说道:“我原本以为顾章外放去了山西,从此自当眼不见为净,没想到顾飞廉在宫里当差,反倒避无可避!” 我坐起道:“这有何难?以后若是在宫里碰见了那顾飞廉,你一口咬死自己是靖国府的家生婢子便是!他不见了你十几年,你的音容相貌他哪里能记得那么清楚?你是我慕华馆的人,我就不信,牛不喝水强按头,他还敢逼着你自认是李棠儿不成?” 嫣寻也安慰棠璃道:“你放心,左右有婕妤娘娘替你做主。你素日是个极懂事的,这会子何必自苦?还不快把眼泪擦尽笑起来,所喜这里没外人,要是被别人见着又是一通事故!” 东秦明律:若非国丧,宫中嚎哭是大罪。适才我们几个已是犯了大忌讳,此刻嫣寻一提醒,都忙擦尽了眼泪。锦心出去端了热水,回来时便换了笑脸。棠璃伺候着我净了面,我微微用力捏一把她的手,轻声道:“早晚替你报这个仇!” 她抬起头来,眼眸里又蓄满了希冀的光彩。 外殿侍奉的宫人绢儿进来万福道:“启禀婕妤,广明殿的慕容美人前来拜会婕妤娘娘,此时正在馆外等着呢。” 慕容美人?我纳闷道:“我与这位美人并没有什么交情,便是前些日子晨昏定省也没见着这个传说中的吐谷浑公主,此时专程来慕华馆拜会,不知道又是为什么而来?” 嫣寻打发绢儿去请,又对我说道:“慕容美人在宫里地位尴尬,太后明令不许她晨昏定省,人人都避着她,并没有什么来往密切关系交好的妃嫔,今日前来拜会,许是为了她哥哥也不一定!” 我蓦然醒悟,那日康延年说过,裴少庭亲手捉了慕容超,可汗被逮,吐谷浑能否保住还是两说。慕容美人既是吐谷浑的公主,必定对自己的家国十分关心,此刻直奔慕华馆而来毫不避忌,想必也是关心则乱。 棠璃引了慕容美人进来,我因不知她品行如何,便端坐在紫檀团座上,任嫣寻为我缓缓摇着羽扇,我自漫不经心看着手腕上的嵌红宝石错金石榴缠枝手镯。 等到慕容美人进殿后盈盈福身,口里呼道:“嫔妾美人慕容黛黛,见过裴婕妤!” 我这才似要起身犹未起身笑道:“美人何须客气,快快请坐!” 慕容黛黛谢了座,略略抬起头来,我平视过去,看到她的样貌:十七八岁的年纪,五官平平,鼻梁高挺,眉眼清淡,犹如一幅极淡极淡的水墨画。她双唇紧抿,笑意清冷疏落,眉宇间皆是淡淡的失意与悲怆。若不是有心人,还真难看出其浑然天成的一番气度风华来。 她见我端详她,眼睛里便闪出几分自傲来,不卑不亢道:“嫔妾陋质,让婕妤见笑了。” 我和颜悦色道:“慕容美人出自贵胄,大气华贵,何须自谦若此呢。” 慕容黛黛神色一怔,继而愤愤道:“婕妤何必取笑嫔妾?嫔妾国破家亡,又何来贵胄一说!” 我突然悟过来,平日里与其他妃嫔的客套话在慕容黛黛身上未必适用,她身负和亲重任,嫁到东秦之后父兄却又起兵造反,萧琮怜惜她一介弱质女流不问国事,才让她安然在宫里度日。即便这样,她也极其不招太后待见,连晨昏定省都明令不许她去,她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的窘况可见一斑。 如今即便是我心存善意,稍微一言不合,在她心里,也是故意讥笑讽刺的吧。 第27节 我本有心谦让,见她犹有恨意,便淡淡道:“美人这话在慕华馆说说就得了,出去了千万管住嘴。美人是吐谷浑的公主,更是圣上的美人,岂不闻嫁鸡随鸡之语?美人的国,便是东秦;美人的家,便是这正明宫。如今美人说出‘国破家亡’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来,究竟是故意让人曲解误会,还是存心诅咒我朝呢?” 慕容黛黛大骇,负气的神色全然不见,半跪着苍白着脸儿说道:“嫔妾若有此心,纵使天打雷劈,身披斧钺之刑也不敢说半个不字!” 我抬了抬手指,嫣寻忙扶起她来。 长生殿的四品大太监张德贵在殿外恭敬回道:“宝婕妤娘娘千岁,娘娘万福金安!” 我笑道:“张公公可是又得了什么喜事儿了,笑的眉眼不见的——棠璃还不看茶!” 张德贵腰身躬的更深,笑意浓浓道:“可不给娘娘报喜来了嘛,皇上酉时初刻在太后宫里侍孝,约莫戌时三刻便要驾临慕华馆!” 今晚也要过来么? 按萧琮对后宫那不偏不倚的态度,平日里每宫都有机会沾染雨露,但哪个宫也没有接连侍寝的福气。 我替萧琮算过,上个月皇后身子不适,他在我这里留宿四次,韩昭仪的晗风殿留宿了九次,云意的云台馆五次,浣娘的揽春所两次,郭鸢的拥月殿三次,刘娉的乐成殿三次。剩余的几天随性而为,也不知道是哪宫的妃嫔服侍他。 我虽然进宫几个月,正经算起来也不过做了一个多月的妃子。萧琮这个月在我这里留宿四次,已传的阖宫皆知我受宠,昨儿个他刚来过,今晚却是为了什么又来,这倒不像他那不咸不淡的性子了。 嫣寻见我沉默不语,笑道:“张大人真是个福气人儿,笑起来就跟那画上送喜庆的弥勒老爷似的,怪不得皇上器重您!” 她一打岔,我倒从思绪里拔了出来,婉声道:“不论叫谁来也罢了,有劳张公公特意走这一遭。”便叫嫣寻放赏,又让李顺带了他去偏殿吃茶。 慕容黛黛一直站着,张德贵走时她不自觉的缩了缩身子,看起来甚是惧怕这位皇帝寝宫的首领内监。我见她总不开口,又不清楚她的来意,便按下心来,只管拿些家长里短刺绣针织的事闲闲与她聊着。 夕阳渐渐西沉,因着萧琮要来,殿外摘下来琉璃宫灯,换上了五十多盏纱绢制成的水红灯笼,缀着明黄璀璨的流苏穗子,盏盏如斗,夜风吹拂,照得地上光影离合,明亮的影子反倒有些红到惨淡的凄凄意味。 起先我还搜肠刮肚说些闲话,但见慕容黛黛始终愁眉不展,又不肯开口说明来意,一味的拖延着时间也不是办法。 我轻咳一声,嫣寻会意,扬声道:“婕妤,一会子皇上便来了,婕妤先沐浴更衣吧。” 我微微颔首,起身道:“今日本想与美人彻夜长谈,可是皇上圣驾不时便至,嫔妾若是不梳洗一番未免大不敬。美人自便吧,恕我不能奉陪了。” 慕容黛黛紧紧抓着黄花梨透雕鸾纹椅,指甲都快要嵌进木料里了,只涨红了脸不开口。她身边的宫人棕发碧眼,鬓发卷曲,想必是从吐谷浑带来的心腹,见她始终不说话,我又作势送客,急的浑身打颤,噗通一声便跪在我面前。 “宝婕妤,求求您救救我们可汗吧!” 那宫女哭着抱住我的腿,嫣寻棠璃用尽了力也拉不开她,慕容黛黛也唬了一跳,只管喝道:“琥珀你不要命了,还不松手!” 琥珀一行哭一行说道:“公主你还犹豫什么,这会子不给宝婕妤说,难道真的等到可汗被处死的时候再说吗?” 我止住嫣寻棠璃,吩咐她们关了殿门,温声对琥珀道:“你且松手,有什么慢慢说,我是不会跑的。” 慕容黛黛面如白纸,缓缓走到我面前,也屈膝跪下,我忙伸手去搀,她却倔强的坠在地上不起来:“宝婕妤,我知道我来这里也只是白白让你讨嫌。可是我只有哥哥一个亲人,现在你哥哥抓了我哥哥,还要押到西京来送死,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我只有求你!” 琥珀松开手,头在地上磕的砰砰作响:“宝婕妤,她们都说您是祥瑞之人,皇上最听您的,张贵人宠极一时,得罪了您便全家抄斩!您行行好,让皇上放了我们可汗,公主和奴婢一辈子感激您的大恩大德!求求您,求求您救救我们可汗吧!” 嫣寻闻言立时喝道:“放肆,混说什么!张氏冒犯太皇太后,罪不容诛,关我们宝婕妤什么事!” 我一时啼笑皆非,萧琮最听我的话?张贵人一事,我何时说过什么,他又何时听过什么?可见宫里误传误听之风盛行,不知道将我究竟传成了什么样子。 “美人你起来吧,我算得上什么受宠呢,这种事你要求皇后或是韩昭仪才有希冀啊,我不过是个婕妤,人微言轻,军国大事皇上怎能听我的呢?” 慕容黛黛撕下了端着的倨傲面具,扯着我的裙裾哭道:“嫔妾不曾承宠,在帝后面前又是罪人,韩昭仪没有落井下石便是慈悲了!嫔妾现今在后宫一句话也说不上!婕妤你恩宠正盛,又有太皇太后眷顾,裴将军又是您的亲哥哥,比起嫔妾荣耀百倍!万望婕妤慈悲为怀,替我哥哥说句好话,饶了他一命吧!” 第十九章 婉娇黛晦轻轻语 我扶起慕容黛黛,她哭得梨花带雨,即便容貌平凡,也让人我见犹怜。 我扶正她的珠花,柔声说道:“我哥哥为人正直,即便虏获了你们可汗也是尊重有加,必不会容人侮辱。况且皇上仁厚,也未必就会要你哥哥的命,美人何必如此自苦?” 慕容黛黛泣不成声:“婕妤不知道,我哥哥已是第三次起兵被抓了,俗语说再一再二不可再三,这次皇上只怕是动了真怒,若是押解进了西京,我哥哥的命必是保不住的!” 我心下盘算,若真的是她所说的那样,她来求我,其实于事无补。慕容超三番四次反叛,已是不仁不义,萧琮盛怒之下明令即刻绞杀也不一定。况且后宫不得干政,我便是再恃宠而骄,也不敢替一个素未谋面的逆国可汗求情。‘ 慕容黛黛拉着我的胳膊哀哀求道:“婕妤,嫔妾只有哥哥一个亲人,求婕妤开恩,让裴将军放了我哥哥吧!” 我闻言侧目,怪不得她在宫里不招人喜欢,这样糊涂的话也亏她说得出口!若哥哥因为妇人之仁私下放走重犯,不但他是死罪,便是我和靖国府也得跟着陪葬! 嫣寻也不悦道:“美人在宫里四年了,怎么还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来?别说婕妤娘娘不肯,即便娘娘肯了,裴将军乃国之良将,又岂能做出私放重犯的事情来?” 慕容黛黛扬起头来,瞪着嫣寻狠狠道:“成者为王败者为寇,我知道你们都想看慕容家的笑话!可是你别忘了,再怎么说我也是主子,你不过是个奴婢,怎么敢随意插嘴?” 我与嫣寻俱皆哑然失笑,这样蠢钝的女子,连好意歹意都分不清,也难怪入宫四年尚未承宠,只怕在萧琮面前连句暖心的话也不会说吧,倒真是白白可惜投胎在帝王贵胄之家了。 琥珀见我面有厌弃之色,忙求道:“公主不会说话,娘娘不要怪罪她!公主不敢求裴将军放了可汗,只求娘娘费心,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让裴将军照拂着可汗,别让他受那些零零碎碎的罪!” 我扫了一眼琥珀,她衣着虽与东秦宫人一样,却扎着满头的小辫子,形容活泼,别有一种俏丽。 慕容黛黛仍要争辩,琥珀拉了她的衣角示意她不要出声,慕容黛黛眼神在我和嫣寻身上打了几个转,勉强笑道:“婕妤别多心,嫔妾并非有心责难姑姑。还请婕妤费心,照拂我哥哥周全!” 我微微颔首道:“美人无需心急,我哥哥断然干不出凌辱可汗的事来。论理美人还是到长信宫和紫宸殿多走动走动,太后与皇后都是念佛积德之人,多求求她们,比求我更有效用。” 慕容黛黛颓然道:“若是有用,嫔妾早就去了。太后她老人家从来不见我,皇后也不过多念几声佛罢了,嫔妾也是不得已才来打扰婕妤的清净……” 紫铜雕青鸾翔飞云的烛台上烛火点的久了,积满了珊瑚般累累的烛泪,间或噼啪一下,灯花爆出小小的火焰。棠璃在外面叩响殿门道:“婕妤,浴池已经备妥了,请婕妤入浴!” 嫣寻应了一声,拿眼看慕容黛黛。她主仆二人面面相觑,有心再多求几句,又怕误了我接驾的时辰,不得已道了万福,讪讪的去了。 嫣寻笑道:“婕妤现在知道这位美人为何不招太后喜欢了吧?” 我淡淡点头:“去化仙池吧。” 慕华馆内有一个据天然岩石雕琢而成的浴池,引宫苑后方骊山温泉入池,虽不像韩昭仪宫里的浴池用蓝田美玉造就,但池尾也有一尊白玉仙人托玉盘的雕像,意为承接天水而入内池,谓之神仙天露,因而该汤池名为化仙池。 进水处是五尊半身紫曜石鸾鸟,自骊山取就的温泉水从五尊鸾鸟喙中徐徐注入池中,池底用青玉雕琢着千枝石榴多子图案。我褪去衣衫,慢慢沉入浴池。裸足踩在花纹上,能清晰感知玉石的脉络走向,每一步都那么稳当。 池水温软滑腻,随着我的舒展荡漾出细微的波浪,棠璃向池子里撒着五色花瓣,嫣寻则将玉杵碾碎的珍珠倾倒进来。我浸在盈盈的珠汤里,仿若自己也化成了一条鱼,真想学着游鱼沉溺到底。 嫣寻用象牙篦子细细的为我梳理头发,轻声道:“婕妤是否打算向皇上进言?” 我捧起一把池水,白皙的掌心里一片清澈微蓝:“进言?我又不傻。” 棠璃笑道:“慕容美人也真是病急乱投医,该说不该说的都在娘娘面前说尽了,当真是一点避忌分寸也没有的。” 我道:“也不知道她听了什么人的话,现放着正经的菩萨不去求,居然跑来求我。我若是傻愣愣的答应了,以后查出来便是欺君叛国的死罪。我若是不答应,徒然又在后宫多了一个敌人。这倒是做好的一石二鸟之计。” 嫣寻道:“即便多一个敌人也好过做那起没脑子的事情。娘娘若真的替慕容超求情,只怕将来在东秦都无立锥之地了!” 我叹道:“正是这个理——慕容美人也实在无用,不过几句话,蝎蝎螫螫说了这半天,还不如她身边的宫人审时度势会看人眼色。” 身后遽然响起萧琮的声音:“什么宫人会看人眼色?” 我心里一激灵,便知道他定是不许守在池外的锦心进来通报了,便微微潜下去转过身来,只露出脖颈以上。眼见嫣寻与棠璃面有惊慌之色,忙笑着说道:“臣妾正与她们说私房话呢,皇上偏生耳尖听见了。” 萧琮饶有兴趣道:“什么私房话儿?” 我脑中灵光一现,盈盈道:“臣妾正逗她俩,说若是她们有幸生在西汉成帝时,每每待赵合德入浴,便能哄得汉成帝袖出百金。天长日久,通晓成帝眼色,何愁不能攒下一笔体己钱呢?” 萧琮朗声笑道:“这有何难?莫非婉卿以为朕不能效法汉成帝一馈千金么?” 笑罢扬声道:“人来!” 康延年从七巧莲宝帷帐后敛容走出,我忙潜下水去,只露出一双眼睛。隐隐听萧琮说赏,嫣寻棠璃谢恩不迭。 五步之外的紫铜错金仙鹤炉中散出的淡薄轻烟徐徐直上,一双猿顶双花烛台外罩着蟠桃图案的大灯罩,萧琮缓慢的褪去玄色绣金龙长袍,眼睛只直视着埋在池水里的我。 他一挥手,嫣寻棠璃皆躬身垂首无声地退了下去,只传来化仙池殿门关闭的“吱呀”一声。 我骤然之间又慌了神,忙游到池尾仙人雕塑后,准备借着阴影的遮掩爬上岸来,萧琮的声音沉甸甸的传过来:“你做什么?” 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背上,我慌乱的攀着仙人的裙裾,上下不得。萧琮负手悠悠走过来,半蹲下捏起我的下巴,一股浓浓酒气扑面而来:“玉骨生凉粉汗轻,冰绡拂拭雪肌明,婉卿,往日你如此知情识趣,今天躲什么?” 我见他已有醉意,惶然回道:“臣妾适才只顾说笑,忘了君臣之礼已是大不敬,现下衣衫不整寸缕不着,更是对皇上不恭,臣妾想,想穿上寝衣……” 他轻轻嗤笑一声,顺着石梯走了下来,抖落身上的薄衫,只一个伸展,便如箭鱼般在池水里围着我自在穿梭起来。我搂着双肩,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直到他自己大约觉得将我逗弄够了,这才靠着玉石错边的温泉池畔懒懒道:“过来。” 眼前的萧琮神色淡然,一双曜石般的眼睛闪着熠熠的光,我踩着石榴花纹慢慢靠近,温暖的水波在我身体两侧滑行。萧琮脸上有些红晕,双手紧紧搂住我的肩,让我不能动弹。 他胸膛的肌肉和我裸露的肌肤因着温泉软糯的触感黏/热的贴在一起,亲吻和爱抚也变得潮潮的,让人心底发颤。 整个化仙池静静生香,默然无声,只闻得哗哗的温泉水流入池的声音。 萧琮忽然凝神看着我笑道:“你这回怎么不推拒了?” 我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双手软软撑在他的胸膛上,连身子也随着亲吻的深入紧紧相贴。他笑吟吟的看我,我顿时羞得无地自容,忙忙推开他朝一旁游去。萧琮“哎”了一声,揽实我的腰:“不过白说一句,看你恼成这样!” 他含住我的耳垂,含糊道:“你知道我今日为何要来你这里?” 我在恍惚中回道:“皇上虽是一国之君,难免也有由着性子的时候,臣妾岂敢妄猜妄议?” 他更加用力的吮吸,又用手轻轻掐了我一把道:“朕知道,你对待六宫谦和有礼,从不争风吃醋,着实委屈了你。但今日何须在朕面前装这种端庄样子,这宫里正襟危坐如履薄冰的女子太多,朕不要你也流俗!” 我卡住他上下游弋的双手,借助浮力半骑在他腰上,红了脸嗔道:“既然要嫔妾不端着样子,皇上也别拿出帝王的款儿来吓唬人!” 他被我钳制住,想要动作又使不上力,无奈笑道:“瞧瞧,也不知道谁吓唬谁.才夸了你就忘形,哪有你这样龙凤颠倒的?” 我已是熟透了的柿子,只管佯装着恨恨道:“皇上若还是卖关子,嫔妾也就只有得罪了……” 话音未落,萧琮已搂住我在水里打了一个旋儿,将我压制在身下道:“今日早朝,兵部呈上归德大将军刘子栋的折子,说是吐谷浑残余势力全部剿灭,裴少庭冲锋在前勇不可挡。朕想着,怎么着也要来你这里走一遭告诉你这个消息,让你欢喜欢喜,别只在朕没来的时候偷着哭鼻子。” 是这样的么? 我看着萧琮浅笑的脸庞,他对我不可谓不好,虽然不能专宠,但尽到了一个帝王丈夫的责任。我不爱他,自然也没有独占之心,也不会夜夜在孤寂的夜里哭泣,然而这一切于不明真相的他来说,却是那么的值得心疼与尊重。 我痴痴的看着他,瞳孔里印出的却是另一个人的影子,那样的苍凉,那样的冷冽,背对着我低低的吟唱着《采薇调》。 曾经的执手相看,曾经的暮暮朝朝,全都变得那么的遥不可及。萧琮的手温热细腻,抚摸着我身上的每一寸,温柔的亲吻着我的肌肤,我却觉得心里那么空那么空,像是一个巨大的黑洞,残缺了,便再也补不起来。 第二十章 昼明佳境光绕鬓 寝殿内高悬的明黄鲛纱混绫腾龙帷帐依次垂落委地,金丝楠木雕花大床雕刻着象征开枝散叶的子孙万代图案,我与萧琮躺在床上,同盖一幅赤色织锦福字不到头的薄被。 室外已有鸟啼阵阵,西窗下宫灯盏盏,在清晨的黯淡天色里犹如星光。我才翻身,萧琮便醒了,两相依偎了一会。他抚着我的小臂悠悠道:“夏日七月也不见炎热,当真是四季紊乱。” 我静静躺在他胸膛上,挽起他的一丝黑发道:“前几个月雨势太久,减弱了暑气,再过两月许就好了,皇上何必忧心伤神。” “再过两月?”萧琮低低笑了一声,“爱妃真是后知后觉,再过两月又快初秋了,若是酷热起来,岂非依旧是时月反常?” 我道:“是是是,臣妾愚钝,皇上圣明……” 他听出我话里的无赖,笑着捏住我的脸颊道:“朕就知道你是表面上宁和贤淑,骨子里桀骜不驯的。实告诉你,朕之前早遣人查过你的底细,十人有九都说你喜炼丹药又冷僻倨傲,不堪入宫为妃。可是朕见过你,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所以才避重就轻,最终将你选了进来。” 青铜宫人抱鱼立灯里的蜡烛燃到最末,灯花吡拨一声暗了下去,我安静的靠在他怀里,不敢去回忆曾经的偶遇给我带来的一系列变故,他是帝王,凭着自己的心性决定世人的命运,而我只是叵测天地的一颗棋子,被动的一步步走进意料不到的局面。 萧琮扳起我的头,凝视着我的眼睛,一手轻轻在泪痣上摩挲:“真是奇怪,你明明豁达,却长着一颗泪痣。” 仿佛为了呼应他似的,我忽的流出了一滴泪水。萧琮慌了手脚,扯起锦被的边角为我擦拭,又问道:“这是怎么了,朕哪句话又戳痛你了?你连哭的理由也与众不同么?” 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何忽然流下泪来,像是身体里另外一个多愁善感的女子在驾驭着这一双眼睛似的,萧琮抱紧我,低低叹道:“你年纪尚小,为何总是一副世事淡然的模样。朕不见你也罢了,每每见到你,就像是认识了千万年似的。一见你蹙眉,便总是这里疼。” 他拉着我的手指在心脏上转圈,我舒展手掌,贴在他的心房:“后宫佳丽三千,个个艳惊天下,皇上这颗心怎么疼的过来?” 第28节 萧琮捏住我灵活的手指,轻轻樶在嘴唇上一啄:“她们不一样。” 我哪里肯信,抽出手来起身披上罩衣,坐到梳妆镜前梳理头发:“皇上这话,不知道在多少姐妹的枕头边说过,这会子又拿来哄臣妾。” 他见我说出这样的话来打趣,便负气翻身朝里面睡去。 我从铜镜里见他如此,心里暗自发笑,这样的举动哪里像是二十六七的帝王,全然是一个赌气的顽童。但转念一想,虽然他不是我心里藏的那个人,但也是我名正言顺的夫君,兼之身份特殊,我若是太不识抬举,未免给自己找不自在。见他恼了,少不得又笑嘻嘻的凑上去哄他。 萧琮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安静垂下犹如稚子。我爬上床去,伸手在他眉眼上轻轻划过,见他没反对,又顺着鼻梁向下,抚上嘴唇,越过下巴,在他坚实的胸膛上打圈圈。他虽然皱着眉,却忍不住痒,憋不住笑起来攥住我的手说:“朕有时候真想撬开你的心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别的妃嫔见朕恼了,都抖抖擞擞跪着求饶请罪,谁敢大喇喇的梳洗,偏你一点惊惶也没有,还来逗朕!若不是知根知底,真要怀疑你是哪里瞒天过海混进宫来的蛮子……” 我见他笑了,舒了一口气道:“臣妾就是蛮子,只要能哄得您开怀,蛮子便蛮子吧!” 萧琮反手将我搂住,沉声道:“朕喜欢你的性子,和朕在一起时动若脱兔不拘小节;和其他人相处静如处子温文有礼。真真是大户人家养出来的女子……若是朕三年前遇见你,该有多好。” 三年前?三年前东秦的大事便是立后,莫非萧琮为立后一事有所后悔?他对薛凌云难道还不满意?我心中疑惑,又不便发问,坐直了身子笑道:“三年前臣妾才十三,还是个没长全的黄毛丫头,皇上才看不上呢!况且臣妾算什么大户人家,皇后薛氏才真是满门的皇亲贵胄呢。” 萧琮低低哼了一声道:“薛家?他们也该知足了。” 我见他神色不悦,便下床来唤人服侍盥洗,又对萧琮说:“臣妾一会儿要去长信宫给太后请安,不能伺候皇上,还请皇上恕罪。” 萧琮一手半支着头侧躺在床上,看着嫣寻为我梳头盘髻,淡淡道:“朕知道,百善孝为先,谁为这个怪你呢。” 嫣寻细致,将我脑后细碎的短发一缕缕的用小爪笠夹住,再用黑缎似的长发弯过去恰巧遮住,仔仔细细绾成了一个灵动的随云髻,又小心的将太皇太后赏赐的醉卧美人白玉簪插好。 萧琮笑道:“有了这支簪,婉卿这一把黑发可值万金了。可惜朕讨了几次,皇祖母都舍不得给,现在反倒让你得了便宜。” 我转身看着他慵懒俊秀的脸庞,也笑着说道:“皇上不给赏赐,还眼红着太皇太后的东西,喏,您要是想要,臣妾转赠给您不就是了。” 萧琮下床提拉上二龙戏珠皂色缎鞋,走到我身后,嫣寻忙退到两步之后。萧琮双手搭在我肩上,微微俯了身在我耳畔说道:“转赠?别说这支簪,就连你从头到脚都是朕的,朕还红什么眼?昨夜也不知道是谁红了眼在朕身上活蹦乱跳的……” 他坏笑着在我肩头捏了一把,极其亲热狎昵。 我红着脸轻轻啐了一口,又嗫嚅道:“臣妾失德,让皇上昨夜为臣妾破了规矩……” “规矩?什么规矩?”萧琮愣神,我莞尔道:“皇上从来不在谁宫里连续留宿的,难道皇上忘了前天夜里圣驾也在慕华馆么?” 萧琮眼神冷冽起来:“笑话!朕想怎么样便怎么样,哪有什么规矩?别说两夜,即便是一月,只要朕喜欢,谁敢说半个不字?”他眼珠一转,问道:“莫非有人风言风语编排你的不是?” 我盈盈一福,似笑非笑道:“臣妾已经落下了邀宠媚上的坏名声,自然不怕人编排。但皇上若真的在臣妾这里接连留宿,只怕臣妾面对的就不止是风言风语了,皇上才说心疼臣妾,难道是骗人的?” 萧琮搭住我的手,问道:“你才侍寝几次,谁这么红口白牙的说你邀宠媚上?” 我半是羞涩半是娇嗔的白了他一眼道:“还说呢,臣妾侍寝初夜晨起脖子上那么多红痕,摆明了是皇上故意的!韩昭仪即便不打趣臣妾,臣妾在那么多嫔妃面前也是无地自容的!” 萧琮唇边的笑意逐渐淡去:“静霜说你邀宠?” 我装作不知,讪讪道:“臣妾失仪,也难怪韩昭仪教训。” 萧琮冷哼一声:“她也越发骄横了,皇后尚且没开口,她倒越众教训起你来了!还说了些什么?” 我仓皇掩口,扯住萧琮明黄寝衣哀哀道:“臣妾不好,臣妾多嘴说错了话,皇上不要追究了,韩昭仪也是为了臣妾好才施以教训!” 萧琮见我不肯说,便叫起棠璃道:“你们是跟在娘娘身边的,韩昭仪都说了些什么?”棠璃支支吾吾也不敢说,萧琮将我的玉花象牙梳扔到地上,怒道:“你们怕韩昭仪,就不怕朕吗?” 嫣寻见萧琮龙颜大怒,忙跪下从给太后请安说起,直到岳才人一句无心之失差点送命,郭鸢拿着鸡毛当令箭,韩静霜在众人面前羞辱我痴缠床第,她口齿清晰,一五一十的将上次韩昭仪刁难一事说了个透彻。 萧琮脸色沉沉,看不出想什么。良久,他一挥手,嫣寻棠璃忙退了下去。萧琮看着我,问道:“为何你不告诉我?” 我低着头为襦裙打结,淡淡回道:“皇上希望臣妾说什么?” 即便不抬头,也能感觉到萧琮的视线铺天盖地逼迫而来:“一个多月了,你受了委屈,为何不告诉朕?” 我轻轻挑起衣带上最后一根穗子,嫣然道:“皇上为了朝政辛苦,难道下朝后回到自己的家里还要忍受妻妾的怨怼和责难吗?况且韩昭仪是卫国公韩坚之女,臣妾若是不能忍受,与韩昭仪顶撞起来,一边是卫国公,一边是靖国公,让皇上如何是好?与其让皇上这样为难,臣妾宁愿一辈子受委屈也不说出口。” 他走近,伸手撑住我两边肩膀,将我上下左右端详了个够,这才又拥我入怀喃喃道:“朕知道皇后淡漠六宫无矩,静霜任性刁蛮,其他人或是别有用心或是一味逢迎吹捧,朕早看烦了。难得你身家显赫还如此顾全大局!婉卿,你是第一个将后宫喻为家的人,朕直到今日才真正体会到,只有你,只有你是真心为朕着想!” 我埋首在他怀里,颤声道:“不是还有沈姐姐吗?” 萧琮仰头叹道:“敏更衣么?朕不遂她的意,她便冷冰冰的,究竟朕何曾欢愉过?这后宫只有你、她、周御女是朕亲自选进宫的,敏更衣性子倔强,从不肯退让迁就半步;周御女又太过怯懦,朕去十回她倒有八回在暗自饮泣!婉卿,只有你,朕每每只有在你这里才觉得轻松舒逸,不用担心外戚干政,不用担心太后独大,也不用耐着性子做小伏低。你这小小的慕华馆,来一次朕心里便热乎一次。” 他将平常惯说的“云意”换成了“敏更衣”,于细微处显得生疏,这让我惆然生出颇多感慨。 我对少庭没有云意对三哥那么深的情愫,萧琮对我好,我安然接受,也想着回敬他。云意却不然,她时时刻刻记得是萧琮拆散了她和三哥,她无法投入的逢迎自己憎恨的男人,而我,却可以逢场作戏,哄得萧琮以为我是真心实意,连自己也逐渐被圈绕进去。 第二十一章 锦瑟无端五十弦 萧琮陪着我去长信宫给太后请安的消息转瞬传遍了整个正明宫,素日里没有往来的人像是平地里冒出来的一样,每日朝贺请安的人都快把慕华馆的门槛踏破。 各种赏赐源源不绝的送了进来,每每康延年出现在通往慕华馆的宫道上时,都伴随着各种各样艳羡嫉妒的目光。我知道萧琮用心良苦,为了不让我被六宫看低,可谓给足了面子。 他不是嗜杀成性的人,派了右丞相薛远沽去陇西说服慕容超,后来又昭告天下放他回国,颇有些七擒孟获以理服人之意。虽然我并未在萧琮面前说半个字,慕容黛黛却以为是我进言之功,特特搜刮了她宫里还算看得过眼的东西给我送来,以示谢意。 我再三再四的澄清自己无功不受禄,她却不肯信。我见实在推不过,少不得一一收了下来。待她走后,云意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适才慕容美人的脸色你可看见了?” 我正吩咐棠璃收起广明殿送来的两匹绸缎,莞尔道:“自然是看见了。” 云意用团扇掩口笑道:“她见你不收这些个零零碎碎的东西,居然有些恼意,难为你还按捺着与她周旋。若是谁给我脸子看,我不连东西带人撵出去才怪!” 我看着李顺在殿外将所收赏赐一一记档,淡淡道:“姐姐知道我也不是为了贪图她的东西。” 我从福禄寿雕花托盘上拈起慕容黛黛送过来的玉佩道:“姐姐看这种玉佩又值得多少呢?”云意接过去粗略一看便嗮道:“不过比市面上卖的略好一点,究竟是不值钱的玩意,她也好意思拿出手特特来送你!” 我知道云意见多识广又熟知货物贸易,她说不值钱定是不值钱。但慕容黛黛宫里原本就少有赏赐,只靠进宫前的梯己及每月份例在宫中度日,囊中羞涩由来已久,今日送来的一块玉佩、两匹绸缎并一套首饰,成色颇旧,也不知道在哪里翻箱倒柜找出来的。 “姐姐,你进宫一年何曾听说过广明殿有过赏赐的?她一心感谢我,即便东西不值钱,也是个心意。再者,我若是不收,以慕容黛黛那小气的性子,又要以为我看不上这些东西有意轻慢她了。我何苦给自己找别扭?” 云意停下手中团扇,微笑道:“妹妹愈发懂事会做人了,看来我替你操心都是多余的。听说今晨皇上又赏了你一颗夜明蛤,连韩昭仪都没有。” 她说的轻描淡写,我却觉着脸上微微有些发烫,呐呐道:“姐姐,你知道我不是有意要与你争宠……”云意淡淡一笑:“这说的是什么?既是妃嫔,哪有不想皇上宠爱的。况且你也知道,我并非属意于此,何来争宠一说。” 她当着我并不避忌,昔日明艳的脸庞上好似罩上了一层淡淡的轻纱,几许惆怅抑郁,不复往日欢快。 案几上的金珐琅凤求凰小薰炉里焚着我素昔爱用的苏合香,轻烟袅袅缕缕,缓缓散向殿阁四处,淡薄如雾,益发显得殿内静谧宁和。云意愣了半晌,忽而笑道:“愁眉苦脸的做什么?我一个人不开心也倒罢了,难道还要搭上你么?皇上对你好,我是巴不得的,你自己也要争气,别丢了靖国府和陆家的脸面。” 我见她说的洒脱,也收起怅然的心绪,笑道:“姐姐放心,我虽然不成器,也不至于上不得台面。再说了,若是遇上无法排解的事,我还有姐姐在呢。” 云意见我笑了,欣慰道:“能与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是最普天下最幸福的事情。我如今囚在这里也没别的念想,看见妹妹每日欢欢喜喜,想必与皇上两情相悦,我见着这样,也觉得心里宽慰。” 她这句话像一把利剑戳进了我的心里,伪装的笑脸虽然惯性的扯起嘴角,心里却好像被人飞起一脚踹了个结实,苦涩的味道在周身流淌。两情相悦?我苦笑着转身,手足无措,只得就近拿起一把银剪子装作不经意的修剪窗下的那盆紫薇。 殿外忽然人影憧憧,我的余光卷触到一抹海棠红的浮影,还未出声,嫣寻已经恭敬请安:“珍淑媛万福金安。” 我目光微抬,正好迎面对上刘娉那双幽深的明眸。 她着一身缕金百蝶穿花桃红云缎裙,外披一层半透明的的浅樱红披帛,笑意款款,越发显得肌肤白腻,眉目如画。往昔她韬光养晦,极为注意宫中礼节,今日见了我却只是盈盈颔首,并未躬身福礼。 云意蹙起眉头,却不得不福身请安,不情不愿的唤了一声“珍淑媛安好。”刘娉站在殿前不动,灿若春花道:“臣妾奉太后之命,请宝婕妤到长信宫走一趟。” 我心里升起不祥预感,仍笑道:“淑媛请坐,不知太后召嫔妾有何教诲?” 刘娉笑语盈盈:“这个么,嫔妾也不清楚,婕妤何须多问?去了便知。” 我见她没有按例请安便已知有变,不过思来想去,自己也未曾做错过什么事,清晨请安时尚且无事,距今不到两个时辰,为何突然又宣昭? 云意按住我的手,轻声道:“任他如何,去了便知。我陪妹妹去。” 刘娉抿嘴笑道:“敏更衣这话糊涂,太后又没有宣你进殿,你去了不是徒然自讨没趣吗?”云意不理她,只携了我的手并排出去。 走在路上,我看着甬道两旁的幽幽绿草,掐指算起入宫至今也有四个多月了,萧琮对我,其实不坏。相比起其他妃嫔漫长的等待与蹉跎,我的命运其实要好很多。也不知怎么的,想起萧琮,我心里的不安与烦闷渐渐便平息了下来,脚下每一步似乎也踩的更为坚定稳固。 但在踏进长信宫门的一瞬,我的心还是骤的提了起来。 太后着一身绛色五蝠秋喜长裙,脸色铁青坐在上首。两边依次是皇后、和妃、裕妃、宁妃、韩昭仪,其余妃嫔皆自站立。刘娉款款福下身去,温声道:“回太后,嫔妾幸不辱命,将宝婕妤给您带来了。” 我听她这话说得蹊跷,倒像提审人犯似的。福下身去还未起来,便听见太后冷冷道:“哀家怎么生受得起你的大礼?” 我一听不好,忙顿了起身之势,深深跪下不敢言语。太后冷哼一声,半晌道:“宝婕妤,你可知哀家今日召你所为何事?” 我茫然道:“嫔妾不知。” 韩昭仪甜笑一声道:“太后听听,宝婕妤何其无辜,居然什么都不知道呢。”旋即又沉声道:“宝婕妤,你深沐皇恩不知感恩戴德、结草衔环,反而恃宠生娇干预国事!你可知罪?” 我怔忡道:“昭仪娘娘说的是嫔妾么?嫔妾从不曾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呢!” 韩昭仪转向太后道:“太后您看,嫔妾先前说裴婕妤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您还不信。如今您亲自审问,她还敢胡辩呢!” 我见她有意挑拨,忙磕了头徐然道:“太后容禀,嫔妾虽然不成材,也知道牝鸡司晨天下大乱,况且后宫明令不得干政,嫔妾怎会、又怎敢以身试法?既然韩昭仪口口声声说嫔妾有负圣恩,嫔妾斗胆,还请太后明示!” 太后缓缓的盯着我的脸,像是想从我脸上看出蛛丝马迹来,我跪的笔直,全无惧怕畏缩之态。 韩昭仪见太后半天不发作,按耐不住喝令左右:“还不押了那逆贼的妹子上来与她对质!” 逆贼的妹子?我心中顿时了悟,原来是慕容黛黛惹了祸。既然牵连到我,必定还是为了慕容超一事,可是慕容超是萧琮下旨放掉的,六宫消息灵快,不会不清楚,那么现在兴师问罪的又是为了什么? 皇后见韩昭仪说的不堪,些微皱眉道:“昭仪,皇上并未下旨褫夺慕容美人的位份,你这样称呼起来未免有失妥当。” 太后也点头道:“霜儿,今日是你第一次参与后宫事务,跟着和妃她们好好学着,你那脾气收敛着些吧。” 韩昭仪见太后发话,讪讪道:“嫔妾就是见不得裴婕妤这恃宠而骄不可一世的样子——既然太后说了,那嫔妾遵命就是。” 晗风殿的两个宫人将钗环散乱的慕容黛黛推了进来,她一个踉跄便倒在我身边,我情急之下忙扶住她。上午她来慕华馆时尚且衣裳鲜亮喜笑颜开,不过两三个时辰,居然泪痕满面容颜憔悴,其中折辱可想而知。 四下里窃窃之声顿起,皇后坐不住了,语气里掺杂尽了一丝责问:“韩昭仪,本宫不是让你好好照看着慕容美人吗,怎么她反像是受了拷打似的?” 韩静霜小嘴一撅,娇嗔道:“皇后让嫔妾小心圈着她,嫔妾哪里敢违抗半分?她自己不争气,寻死觅活的弄成现在这幅德性,与嫔妾何干?”她又瞪着慕容黛黛道:“你说!本宫可曾碰你一下?” 慕容黛黛听到韩昭仪的声音,瑟缩着身子低低回道:“嫔妾的伤是自己弄的,不关昭仪娘娘的事。” 我扶她的时候便瞥见她脸上有一道划痕,血丝已然凝固,只是被颊边发丝遮住看不分明,宫中女子若是毁了容貌便等同于丢了性命,慕容黛黛即便性格再古怪,也绝对不可能自己弄出这样的伤痕来! 太后不耐道:“好了,你们果真无聊,今日若是为了追究这些闲事,便不要打扰哀家清净。” 皇后见太后不悦,忙起身福道:“儿臣失仪。”随后注目于我,平静道:“宝婕妤,有人向太后秉呈,说你贪图慕容美人的贿赂,不惜插手国事,魅惑皇上放走了吐谷浑的可汗,你可有什么要自陈的吗?” 韩昭仪见我虽跪着仍傲然,太后静默吃茶,其余三妃皆作壁上观,哪里还将皇后的轻言细语放在心上,起身便朝我喝道:“既然无话可说便是认了!来人,给本宫除去她身上的钗环步摇,打发去暴室修身养性!” 第二十二章 长恨人心不如水 韩昭仪身边的宫人闻言蠢蠢欲动,颇有些狗仗人势之意。 太后看着茶盏里徐徐升腾的热气出神,并不出言阻止,韩昭仪得了意,越发傲慢起来。 和妃轻咳一声,起身福道:“太后,宝婕妤怎么说也是名门望族之后,若有违逆之处,也须得查清之后由帝后定夺。如今无凭无据便发落到暴室,只恐难以服众。嫔妾斗胆,请太后三思!” 太后微微颔首,鬓上的碧色缠丝玉搔头微微颤动,划过清冽的弧线:“还是你省得事,霜儿……未免浮躁了些。” 她清瘦的脸颊上显出一丝缓和,沉声道:“宝婕妤,你有什么要说。” 突如其来的惊惶过后,我心中反而一片静谧,贪图慕容黛黛的贿赂?慕容黛黛私囊里有几斤几两,只怕后宫众人比我清楚得多,也亏她们能编排出这么荒诞的借口!太后聪颖,也不可能不知道这其中的猫腻。, 思及此,我略抬头看向太后,见了我的镇定无惧,她的疾言厉色反倒收敛了,不言不语,冷眼看去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似乎此事全权交给六宫,她只是旁观者一样。 我复又拜倒,再抬头时便换了神色,不慌不忙道:“回太后,嫔妾自问身居慕华深居简出,伺候皇上也恭守妇德,不敢逾越半分,玩笑之语尚不敢说,何况国事乎?昭仪既然口口声声嫔妾干政,可有凭证?” 第29节 韩昭仪轻蔑道:“她就在你面前,还不算凭证么?” 我微微一笑,婉声道:“慕容美人现在这个潦倒样子,说出来的话能有几分可信呢?嫔妾虽不介意与美人对质,只怕旁人要误以为昭仪动用私刑,逼得慕容美人污蔑嫔妾,反倒于昭仪清誉无益呢。” 韩静霜嘁道:“你以为凭着伶牙俐齿便可以蒙混过去吗?”扭头向里道:“还不滚出来,拖拖拉拉的等什么?” 我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张德贵畏畏缩缩的在明黄的幅布后探了个头,见韩昭仪娇咤,忙垂着手恭恭敬敬出来。珍淑媛笑道:“张公公,今日劳烦你了,请你把之前对昭仪说的话再对着太后和各位娘娘们说一遍。” 张德贵瞥了我一眼,见我正看着他,皮笑肉不笑道:“婕妤莫怪,奴才也是实话实说。” 他清清嗓子,缓缓道:“奴才前日奉皇上圣旨去慕华馆宣召,正撞见慕容美人与宝婕妤相谈甚欢,慕容美人还再三再四的对宝婕妤叩拜。之后便听说皇上下旨放了吐谷浑的可汗,奴才心想,从前皇上提起吐谷浑便怒发冲冠,还说过绝不姑息,这次怎么堪堪的就转了主意?奴才食君之禄,也害怕皇上一时被人迷惑失了英明,因此回明了韩昭仪。” 郭鸢冷笑道:“听听,连奴才都知道忠心护主,婕妤居然不知道!” 和妃身旁是裕妃,她容颜美丽,性格直爽,却常常被韩昭仪抢了风头和宠爱,此时见张德贵也沦为韩昭仪爪牙,不免嗤道:“张公公如此忠心细致,平日里本宫居然没看出来。” 张德贵恭敬道:“裕妃娘娘夸奖,奴才万不敢当!” 我见太后不言语,摆明铁了心要历练后宫众人。心下微动,便浅笑应对:“张公公既然见到我与慕容美人相谈甚欢,可曾听到我们说了些什么?” 张德贵狭长的眼睛眨了眨,回道:“慕容美人与婕妤笑容满面,携手相谈,婕妤亲口答应慕容美人游说皇上放了吐谷浑的可汗不是么?婕妤以为奴才眼皮子浅,只顾着领赏没听见,可惜奴才是皇上的奴才,和皇上有关的事情奴才都留心得很呢!” 我双唇蠕动,轻语了几句,又朗声道:“张公公果然忠心!” 我前几句有意将声调低至呓语,除了靠的最近的几位妃嫔,别人很难听见。张德贵见我身边的妃嫔发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便呐呐道:“婕妤也别骂人,奴才所说都是大实话,为了皇上的英明,即便得罪了婕妤也在所不惜!” 我只抿嘴笑着不说话,向来懦弱的浣娘出列躬身道:“太后圣明,婕妤并未出言不逊,请太后容嫔妾为宝婕妤复述一遍。” 太后也是人,同样也有好奇心,她漫不经心的掸去衣袖上的一根头发丝儿,略显闲适的点头。 “张公公好伶俐的耳朵,你站在慕华馆正殿门外,由李顺传话通报,殿外至殿首紫檀团座相距甚远,若非朗声通传不能听见,你如今头头是道,也不知道是天生耳聪呢还是为了伺候皇上特意长出来了好一双顺风耳?” 浣娘说完,轻轻一福又默默站到一旁。座下轻浮点的妃嫔已经忍不住嗤笑出声了,张德贵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犹自强辩道:“奴才耳朵灵醒,有关皇上的事自然小心再小心!这也没什么错吧,几位娘娘何至于取笑奴才呢!” 和妃冷笑道:“你真是个好奴才,婕妤顾着你的老脸提醒你呢,你居然一点不知道!既然你当日在慕华馆外尚能听清宝婕妤与慕容美人的谈话,今日太后亲自闻讯,你在殿中反而不能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听清楚宝婕妤刚才那几句低语,可见刚才所说十有八九言不符实!” 张德贵紫涨了面皮不说话,只拿眼偷偷觑向韩昭仪,珍淑媛惊讶道:“张公公,你可是长生殿第一个拔尖儿的,怎么见了太后反而笨嘴拙舌词不达意起来?”她言下之意,是说张德贵见了太后畏惧心慌,因此才没听清我低语的几句话,想替张德贵开脱,务必将罪名扣实在我身上! 张德贵乍的白捡了这个台阶,忙跪下回道:“奴才该死,奴才胆小上不得台面儿,奴才有负太后圣恩!” 他虽是这样说,有了和妃之前那番话,殿中众人谁信呢?太后也面有厌弃之色,不耐道:“好了好了,下去吧!” 韩昭仪一时气极,起身指着我嚷道:“你以为凭着舌灿桃花的本事便没人能挟制你了么?” 一个人款款从妃嫔中走了出来,急切道:“太后仁慈,必是不会为难婕妤的!婕妤何必强撑呢?” 我只听声音便知那是汪若琴,郭鸢掩口笑道:“连自家人都出来劝慰了,可见所言非虚。” 汪若琴走到我身畔,满脸忧戚之色,关切道:“婉妹妹,你还是照实说了吧,虽然你是一片好心,可那慕容超毕竟是敌国可汗,妹妹怎能因为妇人之仁让皇上铸成大错呢?此时在后宫中若说出真相,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若是太后震怒,将妹妹交与刑部,在朝堂之上追究起妹妹的过失,那又如何是好啊?” 我缓缓抬头,见她眼角眉梢掩藏不住的春风得意,淡淡道:“汪宝林要我说什么?嫔妾适才已经说过,并未因慕容超一事向皇上进言半句,国家大事嫔妾也从未置喙,真相?这便是真相。你若是不信,大可请皇上示下。” 汪若琴讪讪道:“嫔妾哪有婕妤这等福气日夜得见龙颜呢?” 她安然站在我身侧,半透明的薄薄披纱里隐约透出丰润的肌肤,缕金线的浅桃红罗裙平添几分娇媚之色。她头上斜插一只鸾鸟朝阳珠钗,那鸾鸟嘴里衔着的玛瑙珠子沛然如水,火红晶莹的光芒似水波漾起,精工细琢,一看便知名贵非凡。 以她六品宝林的位份是没有这样名贵的东西的,即便萧琮曾经宠爱过她,也不至于逾越如此。 我眼神在韩昭仪身上一转,便心中了然,说道:“汪宝林自嫔妾进宫从未踏足过慕华馆,只在上月来过一次,还是与姜嫔陶彩女一起。嫔妾以为汪宝林看不上慕华馆简陋,没想到宝林竟然时时刻刻仔细留心着嫔妾殿里的动静呢。” 六宫众人皆知我承宠不过一个多月,汪若琴在我抱病时并无往来,萧琮恩宠浓厚时她又上赶着献殷勤,便都露出了些许不齿的神情。 汪若琴面色不变,仍絮絮道:“皇上既然只听妹妹的,妹妹只该拼死相劝,怎么还挑唆着皇上做出这等放虎归山之事?那吐谷浑皆是蛮子,如今可汗全身而退,必定轻视我东秦……” 我再不能容忍她胡说下去,沉声打断道:“宝林可是亲眼目睹嫔妾唆使皇上放谁不放谁?” 她没料到我猛然出言打岔,微愣神之后道:“婕妤,嫔妾也是一番好心,期盼着婕妤自称其罪,也好过严刑拷打之后才吐露实情啊。” 我睥睨左右,冷哼道:“皇上何等英明,岂能因为后妃进言便改变决策?况且说句僭越的话,慕华馆赏赐众多,慕容美人究竟有何宝物能让嫔妾甘愿犯此死罪?宝林并无真凭实据,仅凭自己猜想,一来便絮絮叨叨,究竟是觉得嫔妾愚钝不堪呢,还是以为皇上昏聩至此?” 太后神色微动,蹙眉道:“汪宝林,你说了这么多,可有什么凭证?” 汪若琴眉心猝动,跪下回道:“太后明鉴,既出了这种事,嫔妾一时心急,又担心婕妤,因此并未深虑。婕妤她年纪尚轻,受人蛊惑也是难免,还望太后从轻发落!” 发落?连罪名都还未落实,便着急忙慌的要从轻发落了,我不禁冷笑起来。 太后略想了想,便唤过一个内监来。那内监屈膝听了吩咐,忙忙出殿而去。须臾又旋身回来,附在太后耳边轻语。 他退下后,太后冷着脸盯着韩昭仪:“哀家在长生殿和慕华馆的人都说了,事实正如朝堂上所说,皇上存着仁德之心,又兼顾着吐火罗几国的脸面,因此才放了慕容超,宝婕妤侍奉皇上时‘慕容’两个字也没说过。这就是你特特跑来给哀家禀报的急事?” 韩昭仪灰着脸蛋,犹自嘟囔道:“难道嫔妾不想皇上好,不想东秦好嘛?这话是慕容美人自己说的,兼之张德贵那个狗奴才一力作保,汪宝林又言语恳切,嫔妾才会请太后圣断的。” 太后冷道:“你这个脑子里什么时候才能装事?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怎么不好好问问再做结论?忙忙的召集了六宫,结果冤枉了宝婕妤。你是九嫔之首,怎么连这个道理也不懂?” “太后!这也不能说明宝婕妤就没有过失嘛!太后您想想,她进宫才四个多月,就从更衣晋为了婕妤,皇上夜夜流连慕华馆,连万年蛤都给了她,难道这也是平常之事么?” 第二十三章 香肌铮铮烈烈骨 韩昭仪扯着太后的佩带,撒着娇只是不依。 她是卫国公韩坚的女儿,母亲王氏正是当今王太后的妹妹,即是说,韩昭仪是太后的侄女儿,萧琮的姨娘表妹。她声音娇娇婉转,犹如一只美丽的黄鹂鸟儿,只是如今烈火烹油到如斯地步,猜想也未必能风光到多久。 太后轻轻拍掉了她的手,正色道:“宝婕妤是靖国公的嫡亲,封为婕妤也是正礼并无逾越。至于侍寝……”她偏过头看向皇后,皇后身边的宫人娟姝忙屈膝回道:“这个月宝婕妤统共侍寝六次。” 太后微点了点头道:“皇上偏爱是有的,也不算太过。” 我今日只穿了一袭素淡的浅绿色襦裙,并未披帛,衣上浮着极浅的广玉兰花纹。发式亦是最简单不过的螺髻,只饰一枚镶碧玉的普通银钗,耳间点缀一对小小的水滴状缠丝玛瑙耳坠,额头没有妆点花钿,通身素净淡雅,毫无惹眼之处。 太后素喜简洁,此时瞩目良久,面上有淡淡笑意道:“还不扶了宝婕妤起来。” 侍立两旁的宫人还没上前,郭贵人离我最近,伸手一把扶起了我。 太后道:“昭仪虽然性子急躁,也是为了国家大体。今日之事有失细询,哀家知道你受了委屈,哀家自会教诲昭仪,你也别耿耿于怀才是。” 我见她有意护着韩静霜,即便心里再委屈也不敢表露出来,敛容恭敬回道:“昭仪也是为了皇家的体面才会怀疑臣妾心存不轨之心,终究都是为了皇上,嫔妾并不委屈。” 太后颔首道:“很好,你也是个懂事的人。” 她斜睨皇后,薛凌云一直沉默寡言的坐着,间或转动一下手里的十八罗汉镂空檀木佛珠,除了最开始说过韩静霜一句半句,到现在也没有什么响动。见她形如死水的样子,太后许是有些不耐烦了。 “皇后,佛祖可敬,但也不用时时不放。你若是真有孝心,拿出三分魄力来管治后宫,勿需哀家如此伤神费力,也是大大的积了功德,岂不比你念一百次经来的好?” 皇后面色沉静,起身回道:“儿臣无能,让太后受累了。” 太后欷歔一声,又看向萎顿在地的慕容黛黛:“送美人回去养着,哀家见不得这幅拷打红娘的模样!”有宫人应了喏,将慕容黛黛扶了出去。 我怔怔的站在一旁,看着慕容黛黛毫无声息的任人扶走,物伤其类,心中沉沉地有痛楚肆意蔓延,恍然不觉太后说了什么、众人又是何时散的。 回过神时云意与浣娘一左一右在我身侧,均用关切焦虑的眼光注视着我。 长信宫历来是各代太后所居宫殿,教条森严,管束极多。除恭人、安人、尚宫外,其余宫人送妃嫔到此,都只能在殿外等着,无昭不得入内。嫣寻此时见我们出来了,忙迎上来与我们走在一起。 汪若琴来到我面前,屈膝一福道:“嫔妾有罪,让婕妤受苦了!” 我缓过神来,揉了揉僵掉的脸颊,缓声道:“宝林何须自谦,留心慕华馆一草一木不正是韩昭仪为宝林安排的职责么?你协助昭仪管治六宫,本是功臣,又何罪之有呢?” 汪若琴一愣,似乎不相信这话是我说的,云意冷笑道:“你以为婕妤还是靖国府那个任人摆布出卖的傻蛋么?当初你跟着裴媜唆摆得她滥用丹药差点送了命!如今还嫌不够,在宫里反倒头一个站出来拾掇她!汪宝林,你七岁起便住在靖国府,裴家待你不薄,也亏你下得了手!我很是想问问你,你的良心何在?你的妇德何在?” 云意忍了汪家许久,今日又见汪若琴有心害我,一时急火攻心,也顾不得还有他人在场,一番话说的夹枪带棒,劈头盖脸的直砸向了汪若琴。 周围瞬时寂静,汪若琴一张甜笑的脸迥然冷了下去,她身旁的宫人声音清冽:“敏更衣,我们宝林虽是办错了事,但终是一片好心。适才在太后身边,宝林位份低微尚且拼命求情,敏更衣既与婕妤交好,当时为什么不帮着婕妤在太后面前求情呢?” “梦柳,不可胡说!”汪若琴忙出声阻止,又小心的看我脸色道:“嫔妾错了就是错了,无关好意坏心。梦柳不知礼数,嫔妾回去一定严加管教!” 云意不怒反笑,明媚的容颜犹如初升明月,光辉闪耀,不可方物,“求情?我知道婕妤一定无罪,为何要慌里慌张在太后面前求情说项为婕妤落实污名?人说做贼心虚,我们不是贼,也勿需心虚。倒是有些人,这一次没有得逞反而漏了馅,再扮不了柔弱无辜的样子,只怕夜夜都要焦躁的睡不好觉呢!” “啪啪啪”,几声连续的击掌让我们都住了嘴,这是长信宫不成文的规矩,是内监和宫人提醒众人太后小憩,周围不得喧哗吵闹。 一干人等悄无声息走出长信宫的地界儿。 闲极无事,加之适才之事让我胸中烦闷,我索性与云意浣娘信步闲逛,说些家长里短的话解闷。桃花开尽的青草深处,各色鲜花在空气里烈烈的绽放,似有释放不完的热烈和嫣红一般,连阳光也被熏得柔情似水起来。 前面的甬道两旁栽满了梧桐树,青翠树叶隔开了并不繁盛的炎热。一汪碧水在两旁蜿蜒,水声咕咚,游鱼间或可见。踩在小径的六方青石块上,清凉之意由足下蔓延全身,荫荫如水,馥郁成香。 “前面是谁的寝宫?清凉阴荫,真是个好地方。”没了汪若琴在身边聒噪,我的心情也好了几分,不禁随口问道。 浣娘笑道:“姐姐平日不爱过来走动,也难怪不知道,前面顺着左边那条甬道绕进去,就是珍淑媛的乐成殿了。” 说起珍淑媛刘娉,我不知怎的突然就想到她若无其事言笑晏晏的样子,心里仿佛吞了一大把石灰,噎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大大的不舒畅起来。 云意没看出来,只瞅着我恗然道:“你现在确实妥当了许多,适才在长信宫那样子的阵仗也没吓着你,口齿伶俐,倒把韩昭仪气了个半死。只不过眼前都是自家姐妹,你还强自兜着忍着说笑,到底要憋到什么境地才是个头?” 我踮脚拽下一束白玉兰来,将鲜嫩的骨朵簪在云意发鬓旁:“”姐姐别担心,我向来是个直肠子,事情过了就过了,我本来没有做错,也不必把这些莫须有的罪名放在肚子里酝酿,白白自己苦了自己,倒是称了那些人的心! 浣娘接过我递过去的玉兰花,轻嗅着花香羡慕道:“宝姐姐真是豁达,难怪皇上那么喜欢你。今日的事若是换了我,只怕……”她声音越说越低,渐渐地脸上显出悲伤的表情。 我搂了她瘦弱的肩膀笑道:“你还不足呢,皇上冒天下之大不韪接你进宫,要不是忌惮着韩昭仪她们那张嘴,只怕你的位份早就晋了。前儿皇上还跟我说你对珍珠有讲究,一般的明珠怕你不稀罕,要特特赠你一斛新进贡的东珠呢。” 浣娘眼神发出灿烂的光,粲然道:“姐姐别哄我,是真的么?” 云意伸出纤纤玉指,轻轻戳了一下她嗔道:“看看,看看,说起皇上就疯了!”浣娘见我点头,满脸的阴霾一扫而光,顿时便笑意盈盈起来。 云意看着她娇弱雀跃的背影,携了我的手轻轻说:“你看她多么容易满足,皇上不过偶尔提起她,便喜欢成这个样子。”我慨然道:“其实越是简单的人,活得越幸福。” 我转眸看向云意,别有深意道:“姐姐现在这么不快活,安知不是想的太多的缘故?” 云意顿住脚步,微微发怔道:“我也不是不明白你的意思,姻缘天定,即便不喜欢也要忍耐。可是每每见到他,我便想起以前没进宫的日子:大江南北,我和爹爹扬鞭骑马,划桨赛舟,多么的逍遥自在!可是他凭着自己一时的喜憎,说让我进宫便进宫,说让我爹爹做织造便做织造!我们父女相依为命,曾经是多么的快活?如今我进了这见不得人的地方,生生将一辈子都耗了进去;我爹爹在那个小小的官位上,每一日都过得如履薄冰!妹妹,换做是你,你会喜欢吗?对着他你笑得出来吗?” 她声音极低,说到动情处,不禁流下两行清泪,我心中怔忡,才知她对萧琮的怨恨并非全是因为三哥的存在。沈家父女向来如闲云野鹤,忽的被圈禁进了皇家范围,远游是永无可能了,便连言行举止都少不得一一改了过来,正如云意所说“一辈子都耗尽了”,面对始作俑者萧琮,刚烈如她,失意如她,又怎么可能按下高傲的心去曲意奉承? 嫣寻见我和云意都有悲戚之意,忙轻轻咳了一声。我醒悟过来,这里虽然隐僻些,到底也是宫道,加上走在前面的还有提香驱虫的内监,万一被别有用心的人看见云意落泪,少不了又要拿着这事做筏子。 我收敛心神道:“这里起风带沙的,吹迷了姐姐的眼睛。顺茗,还不拿锦帕来给你们更衣擦擦,疼的更衣眼泪都出来了。” 顺茗忙上前跪着奉上锦帕,云意会意,拿起丝帕拭尽泪水,笑道:“我这是怎么了,在婕妤面前落泪,当真是糊涂了。”我也笑着说:“姐姐哪里就糊涂了?都是这广明殿四周景色如斯闲惬,把咱们都看迷了,怎么怪姐姐呢。” 走在前面的浣娘忽然慌慌张张的喊了一声,我与云意对视一眼,忙赶了上去。 只见浣娘歪在甬道旁的草地上簌簌发抖,珠儿见了我和云意,便哆嗦着指着前面的草丛道:“蛇、蛇、有蛇!” 内监们忙四下里打草,提着艾草熏香咋呼着在草丛里穿梭,赶出来不少蛐蛐蚱蜢,间或惊起宫人们的尖叫。我微觉不妥,见他们鸡飞狗跳闹的沸反盈天,便欲出言阻止。 我才走出两步,还不及开口,便听见有宫人恭敬道:“珍淑媛万福金安!” 第二十四章 絮乱丝繁天亦迷 刘娉弱风扶柳般的走了过来,云意忙扶起浣娘来请安道福。刘娉见到我盈身一福道:“宝婕妤安好。”我含笑伸手虚扶了她一把,她却不着痕迹的避开了与我的接触,只微笑道:“原来是宝婕妤在这里嬉戏,怪不得声闹震天。” 我听她话里有话,蹙眉道:“哪里是嬉戏呢?适才走到这边,草丛里蹿出一条蛇来,周御女被惊吓到了,所以内监们才会张罗起来打蛇。没曾想他们动静太大,扰到淑媛了。” 刘娉面露惊讶之色,问道:“那么周御女可是被蛇咬伤了?怎么不传太医?” 浣娘摆手道:“劳烦珍淑媛挂心,嫔妾并未被咬到!” 第30节 珍淑媛微微点头,柔声道:“乐成殿这一段路草木茂盛,夏季蛇多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只不过昨日内监们打草熏磺那么大的动静也没找出一两条蛇来,今日怎么这么凑巧就蹿出来一条吓唬人呢?还好周御女无事,若是真的怎么样了,嫔妾在皇上面前怎么交代才好呢?” 她拉着浣娘的手,一副关切至深的样子。她平日里与我们几个相交甚少,此刻关怀备至,使得浣娘受宠若惊。云意见状,脸色便不好看,略挤出笑意道:“但凡飞禽走兽都是自己长了爪子的,它要去哪里便去哪里,昨日没出来,未必今后不出来。这一截路段属乐成殿辖内,淑媛平日里还是多留心些,伤着咱们不要紧,别伤着了宫中其他贵人才好。” 刘娉眼波流转,殷殷笑道:“敏更衣这话说得乖巧,这宫里谁不是贵人?嫔妾确实要多留心着些,平日里来来往往的人那么多,也没见有人说遇到长虫猛兽。许是周御女看花了眼,也许是她犯太岁。别人未必有那种时运,未必又这么娇气。” 浣娘的手还执在她手里,此时听她不阴不阳的一番排揎,脸颊飞起两片红云,抽走也不是,顿住也不是。 我漫不经心使一个眼神,嫣寻忙上前弯腰去掸浣娘裙角的尘灰,刘娉避忌灰土,立时便松了手。我婉声道:“周御女虽然年纪轻,也是极稳重的,况且当时这么多人在场,看错必不至于。敏更衣也是好意,这宫里就连猫儿狗儿都是尊贵的,伤着了谁也不好。” 珍淑媛从贴身宫人佩鸳手里抽出团扇,缓缓摇着走近一步,盈声道:“婕妤指点的是,嫔妾陋质,有幸得婕妤教诲,不胜感念。” 她眉眼间皆是精明闪烁,越是笑的妩媚越让我有些不寒而栗,她看定我的双眼,以团扇掩口轻声呢喃:“你进宫时日尚短,承宠一月便能扶摇而上位居婕妤,可谓手腕高明,揣测得当。” 我微微有些愕然,刘娉谨慎,平日便是做样子也算恭谦低调。这会突然的袒露心扉,不知道究竟又有什么暗地里的算计? 云意向来耳聪,听见这话露骨,登时便柳眉倒竖道“你说什么?” “婕妤一来便魅惑皇上,借着太皇太后的手算计死了月婷,阖宫皆知你的厉害,你说你是不是天生媚骨,心肠歹毒?”刘娉又进一步,几乎与我贴面,作势与我亲热攀谈,言语间却愈发刻薄起来。 月婷?我心里飞快的回忆的被萧琮下旨抄家灭门的张贵人,原来刘娉不光因为韩昭仪,还因为她与我不谐。 嫣寻直觉的想上前护住我,却被佩鸳挡在身侧。云意斜刺里插过来,一把撑住刘娉微倾的身子,沉声道:“珍淑媛,你别得寸进尺!” 珍淑媛慢慢慢慢抬起头,一张脸灿若春花,附耳道:“婕妤得享专房之宠,真是裴家的福气。也不知平日里是不是床第之事揣摩的多了,沉稳老道,难怪皇上对你爱不释手,夜夜同欢呢。” 这种话已是极其露骨等同打脸了,我涨红了脸,正要回敬她几句,心里忽然涌上一种惶惶然的不踏实。刘娉从来不是这么轻浮外露的人,这番话若是郭鸢或是汪若琴说出来,显得那么自然而然。可是现在说这话的是素昔滴水不漏的刘娉,从她嘴里说出来,就似乎蕴含了无尽的阴谋,未知的事态和直觉使我急速的冷静了下来。 但云意已经忍不住了,她原本就挡在我与刘娉之间,此时一手格在刘娉胸前,横眉冷对道:“珍淑媛,天气暑热,婕妤身子弱,闻见腌臜气味便受不了,你别走得太近。” 她这话也说得直白,全无敷衍迁就。 刘娉脸色微微作青,显然就要作色,忽地又变了脸色,把一身怒气沉了下去,嫣然笑道:“敏更衣还是这么冲的脾气,想必行走江湖的草莽习性还是改不了。也难怪,你出身低微,好不容易攀上宝婕妤这棵大树,可要牢牢抱住,别失了准星栽下来才好呢。” 云意已经气极,听见这话更是火上浇油,我见她脸色不好,怕她一时冲动做出傻事伤了珍淑媛,便拉扯着她朝后退。恰巧这时,刘娉惊呼一声,生生朝一旁草丛上跌去,瞧着像是被人猛推了一把,我看向云意,她也是措手不及,只迅疾对我低声道:“不是我!” 我也知道不是她。虽离的这么近,云意却并无动作,刘娉竟然毫无征兆的跌倒,便是傻子也看得出她是自导自演。 我冷笑道:“珍淑媛这是做什么?莫非要在我的面前演一出苦肉计么?” 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淑媛是有身孕的人,在婕妤眼里至于如此不堪吗?” 韩昭仪从通往乐成殿甬道上闪身出来,身后浩浩荡荡跟着一群人。 我心里不踏实的预感顿时变成了现实,刘娉何时有了身孕,为何竟然秘而不宣?韩昭仪既然在乐成殿,为何适才刘娉也不提起? 我与云意浣娘飞快的交换了眼神,三人俱是惊诧疑虑。 举目间五色九龙伞迎风招扬,翠华盖、紫芝盖华贵艳艳。众人让至两旁,现出一抹明黄身影。我心中暗叫不妙:萧琮,他居然也在这里! 萧琮快步走出,搀起刘娉,温声道:“你有没有事?”又扬起头来:“快传太医!” 内监诺诺而去,萧琮面向着福身的我和云意浣娘,冷哼一声,不说免,也不叫跪。只搂着刘娉温柔劝慰,又问韩昭仪道:“珍淑媛有了身孕,是何时的事?” 韩昭仪回道:“也是今儿早上诊平安脉时知道的,因为皇上还未下朝,淑媛又想着让皇上惊喜一回,因此让臣妾按下未报。没想到才刚外面吵闹,淑媛怕我动怒,自己出来看个究竟,竟然让敏更衣有了可乘之机!” 萧琮睨了云意一眼,又定睛看我,冷漠道:“你有什么可说?” 我平稳了呼吸,平静回道:“臣妾无话可说。” 韩昭仪冷冷发笑:“婕妤平日那么伶俐的口齿,今日捉贼拿赃,终于也无话可说了么?” 我面色不变,宁和道:“臣妾无话可说,是因为臣妾相信敏更衣断然做不出这等下作卑劣的事。” 韩昭仪眼眸中射出森冷的光:“宝婕妤,说话最好过一下脑子,本宫适才看的很清楚,你被敏更衣挡在身后,可是看不见她动手没动手的!” 我扬起头看向她:“臣妾没看见,难道昭仪娘娘就看见了?” 韩昭仪秀容板起,冷然道:“宝婕妤,你不相信本宫说的话么?也难怪,皇上宠你,你何曾将本宫放在眼里?” 浣娘见韩昭仪语气阴森,忙跪下磕头道:“皇上,不是敏更衣推倒珍淑媛的,臣妾看的分明,不是的!” 萧琮见她未语泪先流,满是不耐道:“你哭什么?既然你说看的分明,那你告诉朕,是谁动手推淑媛的?难不成她自己知道有孕,还故意往石子路上胡摔?” 浣娘张口结舌,呐呐的只说不出来,她也不傻,看见萧琮抱着刘娉,刘娉此刻又爆出有了身孕,就算在场所有人都看见是韩昭仪与刘娉设下的圈套,只怕萧琮也不会信。此刻便“是……是……”的凝滞了语言,说不出旁的话来。 萧琮见她说不出来,只是一味的流泪,便扭过头去再不看她。只凝视我道:“敏更衣恣意妄为也就罢了,怎的你出身大家也是如此?淑媛恭定谦和,人人与她交好,你们与她不谐,不来往也就是了,为何要如此残害于她?你可知皇嗣有损,即便无意,也是抄家灭门之罪?” 我抬起头来,他对我还是眷顾的,几句话明面上是在斥责我,实际上还是为我着想。心中一暖,正想好好辩一辩,太医李献良与药倌背着药箱急急赶到,萧琮挥一挥手,抱琴便扶了刘娉坐下,李献良把脉时周围呼吸不闻,众人皆不敢发出任何响动。 一时诊罢,李献良连连道喜,我心里顿时一个咯噔,起先还想着若是韩静霜与刘娉装神弄鬼,我还有机会扳回局面。李献良乃是皇后的御用御医,他医术精湛堪为国手,此刻他说刘娉有了身孕,便是不容置喙的事实了。 刘娉脸色微变,哎哟出声,萧琮紧张道:“淑媛,可是疼的厉害?” 珍淑媛弱不胜衣的躺在萧琮怀里,嘤咛道:“嫔妾只是受了惊吓,有些微微的腹痛。不碍事。”她又挽了萧琮的手急切道:“敏更衣与宝婕妤素来待嫔妾极好,适才许是脚滑失手,必是无意的,还望皇上不要责罚!” 韩昭仪趁热打铁,扶住刘娉一旁胳膊问道:“淑媛,事关皇嗣,兹事体大,若有不适千万不可撑着!” 珍淑媛喉头耸动,似乎忍着哭意,哽咽道:“嫔妾并不敢以卑贱之躯让皇上烦心!”萧琮甚是动容,拉着她不住劝慰。 韩昭仪面有得色,美眸流转,淡淡道:“佩鸳。” 佩鸳忙上前,韩昭仪道:“既然周御女说不出来,适才你也在场,你说,淑媛说了什么,又是谁推倒她的?” 佩鸳面上有泪,此刻垂手恭敬回道:“奴婢不该欺瞒皇上娘娘:淑媛劝婕妤不要在此吵闹扰了昭仪小憩,可是婕妤非说乐成殿附近有蛇,要内监们大张旗鼓的闹起来。淑媛走近软语求了几句,敏更衣不但不依,还取笑淑媛靠一身媚骨侍奉皇上,说了好些不堪入耳的话!淑媛不忿,敏更衣便突然发难,将淑媛推倒了!” 我与浣娘几乎同时出声斥责道:“你胡说!” 第二十五章 怀璧其罪人多妒 韩昭仪眉头拧成了一个结,又冷冷逼视云意:“敏更衣公然推搡珍淑媛,戕害皇嗣。宝婕妤周御女就在身侧,居然不加阻止——” “皇上别怪婕妤,千错万错都是嫔妾的错!嫔妾领罪就是,与宝婕妤、周御女有何相干?” 云意见萧琮不加问讯便认定是她出手推倒刘娉,任凭韩静霜信口雌黄,可见对她草率若此!已是气的哽住,几乎要哭出来,也不顾韩昭仪话未说完,径直便一口认下了。 萧琮沉着脸,我见他容颜铁青,脸上越发有怒气浮现,他恼我不要紧,若是恼云意又该如何转圜?两人都是那样倔强的性子,谁能从中周旋过来? 一思及此,我忙以首叩地,:“皇上圣裁,敏更衣虽不是大家闺秀,却也知书达理,嫉恶如仇。况且淑媛有孕之事昭仪才刚说了,阖宫之中除昭仪外并无他人知情,更衣又怎会存有戕害皇嗣之心?这里内监宫人众多,就算更衣有心害淑媛,也不会蠢到当众行凶!皇上乃是天下英主,还望皇上查明真相还敏更衣清白!” 韩昭仪冷笑道:“清白?何谓清白?既然珍淑媛宫里的人你们信不过,当着皇上的面,本宫就挑一个你们宫里自己的人来说清楚!” 她的目光在我身后一众人身上穿梭,纤手一抬道:“周御女谨小慎微,她身边的人想必也不敢在皇上面前说假话,你,出来给皇上说清楚,刚才究竟发生了何事?” 她指着浣娘身后的珠儿,珠儿颤颤巍巍起身到萧琮面前跪下。 萧琮长眸微睐,冷冷道:“昭仪叫你说,你便仔仔细细的说。若是胡编乱造,朕摘了你的脑袋!” 韩静霜眯着眼睛笑道:“皇上历来雷声大雨点小,一味的仁厚。只怕这样她们也难免信口雌黄呢,依臣妾愚见,不若先送去慎刑司打一顿再做理论。” 珠儿听到要用刑,“啊”的一声尖叫,瞬时泪流满面哭道:“奴婢不敢说谎,确是更衣动手推淑媛的!” 云意顿时面如白纸,摇摇欲坠,全身的骨架仿佛撑不起身子,顺茗忙一把扶住了。 珠儿自浣娘进宫便拨来伺候,虽没有顺茗嫣寻等老成稳重,但也是尽心竭力服侍着浣娘。如今突然血口喷人,也让我一头雾水浑然不知所以。 浣娘气极叱道:“贱婢怎敢污蔑更衣?” 萧琮黑了脸,额上青筋暴起,伸手一个耳光将浣娘打翻在地,眼睛却望定我道:“你们商量好了的是不是?朕待你不薄,你居然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寒朕的心!” 众人见萧琮动怒,齐刷刷的跪了下去。 我怆然微笑,平静道:“皇上心寒臣妾并不敢辩,只是古语有云:‘商,商量裁制之谓也’,事发突然,臣妾三人确实担当不起。” 韩静霜这一次总算是抓了个正着,冷笑道:“婕妤既然熟读诗书,可知‘妇人专以柔顺为德,不以强辩为美也’?宝婕妤,人人口中都赞你温宁恭谦,敏更衣今日大逆不道,你居然不加阻止纠正,反而纵容小小的更衣戕害皇嗣后妃,简直其心可诛!” 浣娘捂着浮肿的脸,仍抢在我身前,带着哭腔求道:“皇上,宝婕妤与敏更衣不是有心的,还请皇上恕罪!” 韩昭仪掩不住唇边的笑意,扬声道:“周御女,你分位低微,想必是受她二人挟持,皇上给你一耳光已是恩赐,你还替她们求情?真是不知所谓!” 萧琮回身望着云意,像是希冀云意能为自己辩驳。但云意紧抿了嘴唇,打定主意不争不辩由他处置。萧琮看了半晌,长叹一声,语气陡地转转,冷冷道:“敏更衣既然如此言行鲁莽,是要好好静静心,你就在云台馆思过吧。” 云意唇角骤然漫上一缕凄凉的笑意,重重磕下头去,复起身时已脸色如常,淡淡道:“臣妾谢主隆恩。” 韩昭仪见萧琮没有要重惩云意的意思,眼珠一转,不失时机道:“敏更衣,皇上宠幸你才赐你封号,怎么你反做出这等愚驽的事来辱没圣恩呢?你如何能担得起一个‘敏’字?” 萧琮眉头一皱,补充道:“褫夺封号,降为彩女!” 韩昭仪终于舒坦了,我看得见她眼角眉梢藏不住的快意,刘娉也微微一抿嘴唇,若有似无的现出一抹笑意。 彩女,是宫里最低的位份,仅仅比没侍寝没封号的侍御好一点。陶映柔温存美丽,一曲胡旋舞无人可比,可即便圣眷恩隆,因她是浣洗宫人出身,也只封了彩女,在宫里处处做小伏低。 云意平日性格直率,那些对她不满的人,随便拎一个出来都是满腹的花花肠子,又有哪一个是好相与的?如今见她势如山颓,必定欢天喜地,不知要想出多少招子来磋磨她! 浣娘咚咚磕头道:“皇上,敏姐姐冤枉,皇上开恩啊!” 佩鸳冷笑道:“周御女这话可是又要诋毁我们淑媛?淑媛身怀龙种,小心的不知怎么爱抚才好,御女既然说沈彩女冤枉,意即是我们淑媛自伤其身了?” 浣娘哽咽道:“嫔妾不敢有这种念头……” 韩昭仪不耐的抽出罗帕,轻按了一下额角:“周御女也是越活越回去了,哭哭啼啼的成什么样子?你出身寒微不懂事,怎么婕妤平日也不教导教导?” 萧琮的视线在我脸上一转,视若罔闻,扭过头去对刘娉温声道:“你不要紧就好。” 众人簇着刘娉,她间或细不可闻的呻吟让李献良的额头也有虚汗淌下,萧琮脸色沉得快能滴下水来:“究竟淑媛的胎像怎么样?” 李献良反复沉吟,开口道:“淑媛的胎像强健,并没有什么不妥之处。只是淑媛说腹内隐痛,微臣细细诊断也看不出是什么原因,或是淑媛受了惊吓,因此心神动荡,龙胎究竟是无恙的。” 韩昭仪板着脸道:“李大人,可要为淑媛好好把脉,淑媛的父亲为我东秦开疆拓土,若是淑媛有碍,本宫看你怎么对得起皇上,怎么对得起东秦!” 萧琮道:“好了,你今日的话也够多了。” 韩昭仪不料萧琮出言奚落,脸上顿时红一阵白一阵,呐呐的住了口。 佩鸳搀扶着刘娉,一副忠心护主的模样,愤然道:“淑媛性子温和,从来不与人结怨,对婕妤也恭敬有加,不知道为什么婕妤要这么对淑媛?” 我听不得这样有恃无恐的话,斜睨她一眼,她眼中毫无哀伤之意,反倒精光四射,想必以为此次定能连我也拖下水,一偿韩昭仪与珍淑媛的夙愿。 抱琴举起团扇为韩昭仪挡住从树木叶缝里射来的日光,落井下石道:“婕妤既然说乐成殿外有蛇,为何来了这一阵子也没人见着呢,莫非婕妤打蛇是假,诱珍淑媛出殿才是真?” “还不住口!” 萧琮怒喝道,抱琴吓的一个激灵,复又跪倒,额头触地连连叩头。众人面面相觑,皆不敢声张。 我面朝萧琮,缓缓道:“臣妾若说于此事毫不知情,皇上肯信吗?” 萧琮沉着脸,看不出喜怒,只负手踱步到我面前,双眼直视着我,似乎要看进我灵魂深处,把那个所谓的真相挖出来。我不闪不避,迎上他的目光,坦坦荡荡,光明磊落。 四周鸟语花香,绿荫满地,若不是现在这种逼供的氛围,该是多么美的情形?清风拂过,周围大气不闻,像是只有对视的我和萧琮二人,我满身满心的惶惑愤懑一点一滴的退了下去。只是不知为何眼前一闪一闪,似乎天旋地转不能自主,胸口又闷滞起来,涌上一阵阵欲呕的冲动。我强自撑着跪好,深深呼吸着清新的草木之气,又稍稍稳定了一些。 良久,萧琮伸出一只手来,众人都清晰的听见韩昭仪倒吸了一口凉气。我心中欢喜,若是三人同时坠入陷阱,起码我还能够圆滑相对,仗着萧琮的宠爱全身而退,必定能抽空子寻找救扶云意的机会。 伸手过去,萧琮顺势扶了我起来,低低道:“你若说没有,朕便相信你没有。” 我仰起头来,正对着他情深款款的幽深眸子,一刹那的恍惚,似乎心里绽放了一朵娟秀优美的玉兰花。他话里的信任,仿佛已和我相携走过一生。 第31节 所谓相濡以沫,不外如是。 虽然隔着树荫,正午明晃晃的阳光却像能穿透一切似的,铺天盖地朝我眼中涌来,金星乱窜,我身形一个踉跄,便神智恍惚起来。 萧琮眼疾手快,抱住我喊着我的名字,一声声爱妃变成了婉卿,我能听见他焦急的呼唤,还看见云意和浣娘顾不得的扑过来摇撼我,嫣寻也急的变了脸色。 这是怎么了,是要死了吗?可是临死前我还没见一见二哥呢;要是死了能回到过去吗?还是又要去到不知名的世界重新来过?我唇角微动,哭笑不得,纷至沓来的万千思绪让我头痛欲裂,眼皮子也越来越沉。 一股清冽的幽香在鼻腔底下浮动,我那混乱的头脑像是松散的士兵遇到了将领一样,顿时又清醒起来。微微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萧琮那急迫的神色,他见我睁了眼,也忘了适才混乱的事情,忙扶正我的身子,李献良收起手里那只雕龙碧玺玉瓶,躬身退到一旁。 萧琮小心翼翼扶正我的头,轻声唤道:“婉卿,婉卿。” 我抓住他温热的手掌,艰难开口道:“臣妾这是怎么了,怎么好好的晕过去了?” 李献良微笑道:“娘娘红光满面,并无病恙之兆。许是跪的久了,中了暑热。”萧琮闻言深深的看了韩昭仪一眼,韩昭仪何曾见过他这种严峻的神色,为了洗脱嫌疑忙扬声道:“李献良,还不快快为宝婕妤诊治清楚,杵在那里光说几句话是做什么?” 李献良应了喏,道了声得罪,嫣寻便将我的手腕托起。药倌儿正欲为我绑上红线由李献良隔空把脉,萧琮却沉声道:“事从权益,李太医就这样诊吧。”他很自然的从嫣寻手里接过我的手腕,亲自擎着让李献良诊治。 第二十六章 始知伶俐不如痴 李献良三十来岁,此刻低了头专心诊脉。 宽大的浅绿石花广袖滑到我的手肘处,露出雪白莹亮好大一片肌肤。我依偎在萧琮身边,只做小鸟依人,万事不管。 “婕妤娘娘并无大碍,确实受了暑热。”李献良收回手一揖道。 萧琮如释重负的样子让我心中一暖,李献良起身整整衣衫,又跪下回道:“恭喜皇上,恭喜婕妤!” 我心中一颤,恭喜?还未回过味儿来,萧琮忽而含笑道:“可是?”他欲言又止,李献良抬头道:“回皇上的话,宝婕妤已有一个月身孕!” 萧琮面色如沐春风,捧起我的脸道:“婉卿,你可听见了?你怎的这么娇憨,便连有孕也不知道?” 我仍愣愣的,珍淑媛忽然轻声道:“恭喜婕妤了,婕妤承宠月余,居然就有孕月余,当真是天大的福气!” 她说话向来点到即止,韩昭仪悟过来,接了话头道:“果然,皇嗣纯正非同小可,李太医,你可要诊实了!” 我顿时羞怒交加,沉声道:“昭仪这话是什么意思?莫非昭仪怀疑嫔妾的清白?”韩昭仪瞥我一眼,似有若无的摇了摇团扇,悠悠道:“婕妤,你有孕之事太过突然,本宫也是为了龙胎慎重起见,不过让李太医诊实而已,你又何须动怒?” 萧琮铁青了脸,紧紧攥着我的手逼视韩昭仪道:“静霜,你今日实在太多嘴了!朕的孩子,难道朕不清楚来历?平时你口无遮拦也就罢了,今日再敢胡说,朕必不轻饶!” 韩静霜何曾受过这种重话,立时垮着脸子退到一旁,李献良吐字清晰,一字一句道:“皇上,龙脉关乎社稷,微臣并不敢胡说。初次燕好便受孕,如此凑巧之事自古也不罕见,所谓‘跨门喜’便是由此而来。” 萧琮已是喜上眉梢,此刻只顾欢喜,全然忘了别的。韩昭仪竭力咬着下唇忍着气道:“皇上,即便婕妤有孕,今日的事难道就不该盘问清楚吗?皇上别忘了珍淑媛也是有身子的人啊!” 萧琮不意韩昭仪出言铿锵,此时脸色难看,缓缓扭头瞪着韩静霜,韩静霜毫不相让,扯着刘娉深深一福道:“臣妾请皇上还珍淑媛一个公道!” 刘娉眼眶泪水滚滚欲出,却柔声道:“昭仪,嫔妾胡打海摔惯了,不要紧。宝婕妤身子一向不好,现时有孕,正要皇上好好照顾周全才是。” 见刘娉一味卖乖,我更加紧紧靠着萧琮,哀哀戚戚,瑟瑟发颤道:“臣妾何时有了身孕,自己竟然不知,并非臣妾有心欺瞒皇上,还望皇上恕罪!” 萧琮只是笑,抚着我的脸颊道:“你身怀龙裔,功在社稷,又何罪之有?” 我微笑低下头,看见浅绿色的裙角在地上拖曳,似山头一抹萧萧绿意。衣裙上的广玉兰浮凸花纹,每一朵都是春意盎然的清新。一针一线,千丝万缕,多少蹉跎的岁月方能织就这样一匹不同寻常的美丽。而我也像这一抹绿色,因着面对随时随地藏匿其中的陷害,焕发出了别样的生机。 韩昭仪并无子嗣,此次本想倚仗珍淑媛有孕让萧琮严惩我等,不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也有身孕的事全然在所有人意料之外,刹那便抢走了刘娉的风头,更抢走了萧琮的关怀。 气氛尴尬,康延年见韩昭仪已是气的脸色发白,忙上前赔笑道:“这会日头正毒,何不请了各位娘娘去殿里?宝婕妤与珍淑媛站的站,跪的跪,也该歇歇了。” 萧琮颔首,又见云意与浣娘仍跪着,浣娘左边脸颊隆起五个清晰的指印,红肿一片。约是心中不忍,缓声道:“你起来。”浣娘战战兢兢抬起头,见萧琮面色和善,这才敢颤巍巍的起身。 云意面色平静,既无眼泪,更无凄凉,似乎萧琮对她所做的褫夺封号、降黜位份、禁足云台馆等等都是她所期望的一样。佩鸳的栽赃,珠儿的背叛,没有人可以为云意作证,韩昭仪和刘娉是志在必得! 我望着韩昭仪脸上昭然若揭的得意轻蔑之色,又瞥见刘娉巍然不动的样子。心里不忿,便靠向萧琮柔声道:“皇上,即便是姐姐失手推倒了珍淑媛,她也全是无心的。皇上已然小惩大诫,石子路面冰凉硌人,跪久了怎么好呢,让姐姐起来吧?” 众人不敢搭话,即便韩昭仪跋扈如斯,见我现时风头正劲,也只是侧目撇嘴而已。萧琮刚才虽然盛怒,却又被我有孕的喜气冲淡了怒气,加之他心中原本就有云意,此刻见我开口,虽不出声,也未反对。我见他的样子便是默许了,顺茗忙扶了云意起来谢恩不迭。 萧琮携了我的手慢慢走着,絮絮的说些话,又派人通传六宫打赏,传旨让太医监醅药护胎,尚宫局重新粉饰慕华馆、订做衣裳首饰,我甜笑着一一谢恩回应。 偶一回头,刘娉并未跟过来,她静静站在和煦微风里,玉颜皎皎,却夹杂着苍白透明,好似一块冷玉。 甫回到慕华馆,萧琮便让人给我铺陈好座榻,又再三再四叮嘱嫣寻棠璃等不可由着我贪凉。我笑着推他:“臣妾又不是不懂事的稚子,皇上多虑了。” 萧琮顺势拉住我的手,也半坐在榻上道:“朕知道你省事,可就因为你极省事,朕才担心你事事委曲求全,照顾不周全咱们的孩子。” 我见他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我的腹部,窘迫之心顿起,忙扯起榻上的五色孔雀锦薄被掩住道:“皇上膝下已有皇子公主,怎么还像是初为人父一样,看的臣妾毛毛的。” 萧琮戏谑道:“依你说,朕不管你倒好了?” 我拉住他的绣龙云纹腰带,轻轻晃了晃道:“臣妾有福,得皇上照拂,恩宠比天。按理臣妾不该说……”我有意顿住,看萧琮被吸引住才低低说道:“韩昭仪说的没有错,刘家为皇上保疆卫土显赫一时,如今珍淑媛有孕,皇上理应多宠爱她才是。” 萧琮起先饶有兴致听我说话,及听完,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朕宠爱谁不宠爱谁,难道还要受人挟持?保疆卫土?我朝将士谁不是这样?莫非只有她刘家才有这等忠心?你哥哥裴少庭每每战役都冲锋在前,刘子栋以为山高皇帝远朕不知道,上报军功时总把自己列在前头,后几次瞒不住了才列上了你哥哥的名字。若不是刘娉贤淑温良,朕早臊的他老脸不保了!” 我揪住他的腰带,用小指甲轮番刮上面的花纹,萧琮见我不悦,转而抚慰道:“你们裴氏一族是很好的,从不为朕的江山社稷添堵。你高祖品性高洁,你祖父正直豁达,你父亲谨小慎微,你哥哥和伯父是不可多得的猛将,就连最不成器的裴老三,也是嫉恶如仇的少年俊杰!” 我听他夸了一大堆,抬头勉强笑道:“这么说,我们裴家倒是没有皇上不熟知不喜欢的人了。既然如此,臣妾可要做个庸妇,替家人向皇上讨赏!” 萧琮揽过我去,轻笑道:“赏,赏。朕最喜欢的,就是你非俗物。若然你与她们一样,朕何必如此疼惜你。”他的神色又暗沉下去:“朕想不到,她居然敢众目睽睽之下欺辱珍淑媛,当真是辜负朕的钟爱。” 我有心替云意辩几句,便说:“皇上并未细查,仅凭一面之词便断定沈姐姐做出败德之事。臣妾当以项上人头担保,沈姐姐连龌龊话也没说过一句,更何谈动手呢?” 萧琮身子一凛,推开我道:“今日之事朕不怪你,但你怎的不分青红皂白帮她开脱?如今你怀有龙裔,还可以像往常一样浑说吗?你说她没动手,为何淑媛会摔到一旁?朕与昭仪看的清楚,当时并无他人,若她是冤枉的,为何无人为证?为何她自己不辨?便是佩鸳冤枉她,那周御女的宫人呢?难道她也冤枉你们?” 我怔住,宫里人俱皆忌惮韩昭仪的淫威,谁敢出来作证?珠儿反戈相向,更是让云意百口莫辩,她那样清高的性情,见萧琮误会至深,心中负气,又如何肯为自己辩解? 可是这些话在这种时候,我能说吗? 恰逢嫣寻捧上雨过山青色成窑茶盏来,见萧琮动气,我又情绪冲动,忙堆笑道:“婕妤有了身孕,难免气浮些。婕妤终究不是这个意思,皇上别动气。” 我见她给我使眼色,忙敛了心神,挤出笑容道“臣妾年纪轻不会说话,皇上别怪罪。沈姐姐脾气直爽,暑天浮躁,或是与珍淑媛有些言语不谐。彼时为了搜打那条长虫,众人惊惶是有的,保不齐退让闪避时有人撞到了淑媛。臣妾的意思,究竟不是沈姐姐有心要祸害珍淑媛,还望皇上息怒。” 萧琮盯着我蝎蝎螫螫说完这番话,舒展了身子,面色些微和缓:“朕知道你与她交好。但皇嗣有损,不管有意无心,皆是罪大滔天。朕今日对沈彩女已是法外开恩了,换了太后,她活不过今天!” “可是……” “爱妃,不要仗着朕宠爱你!够了,真的够了。” 我轻咬下唇,见萧琮余怒未消,知道多说无益,便哑了嗓子颓然不语。 言语间,他已走近,呼吸喷在我的后颈窝里,我不禁缩了缩脖子。 萧琮怃然道:“你若是不快活,终究于孩子无益。” 我心里一颤,孩子,是啊,我已是要做母亲的人了,想到腹内有一团柔软的小心肝,我的整个身心都粲然起来。眉目间也松动些许。萧琮的手轻轻抚上我平坦的小腹,他的手温暖柔和,覆盖在我的肚腹上。一家三口,说的就是这样吧。 我终究是按下了那颗争辩的心,忍耐等待,总会有改变的办法。 明亮的光从屋檐明瓦中射下,投下一地剪影,萧琮和我靠得那么近,那么近。 第二十七章 风光冉冉东西陌 起早闻得窗外鸟语莺啼,喳喳呖呖。殿中众人熙来攘往,喜气洋洋。 嫣寻棠璃含笑上来为我更衣,萧琮早已上朝去了。 他并未听我苦劝,只派了康延年去乐成殿里宣赏,自己整夜留在慕华馆,不曾踏足乐成殿半步。如此一来,又是一石激起千层浪,我心中喟叹,与刘娉的怨愤又深了一层。 昨日之事太过意外和突然,便连我自己也几乎不能相信,不过一月有余,一个小小的生命就在我腹中稳稳的住了下来了。我下意识的抚摸小腹,嫣寻见了,笑着对棠璃道:“娘娘是有身子的人了,往后饮食起居一应要仔细。” 棠璃应了,恰巧锦心端着一盏粥进来呈上。嫣寻接过,揭起盏盖看去,却是一碗山楂莲子粥。她撂了盖子,皱眉道:“这粥是谁叫做的?”锦心不明所以,笑着回道:“我去御膳说娘娘昨日受了惊,兼之受了暑热,她们便做了这一碗粥来定神宁气。” 棠璃凑近瞥了一眼,跺脚道:“你真糊涂!山楂是活血化瘀之物,有孕之人服食不得,谁给你做的这个?怎么不连碗给他兜了过去!” 锦心一张脸吓得雪白:“我哪里知道这些?真真是我作死!” 我任由嫣寻为我束上腰间钩织绛红同心结丝穗腰封道:“哪里就那么严重了,想必御膳也不是有心为之。清晨不论用些什么也罢了。” 嫣寻扬眉道:“去换一盏莲子粥来,清清爽爽便好。” 她又转脸恭声对我说:“皇上临走时吩咐,娘娘好睡,勿需叫醒。这头三月胎像最易动荡,还说让娘娘也免了每日的晨昏定省,只管好好将息着身子,太后与皇后那里不必挂心。” 我心思一转,问道:“乐成殿那位也是这样?” “没有,皇上旨意未明,今晨那位还去长信宫请安呢。” 我抿了一口新沏的普洱,棠璃见了忙也撤下换了淡茶,我“哎”一声还未说完,她先笑道:“娘娘别大意,等娘娘诞下龙裔,想喝什么不行?” 我无语凝噎,当真是当做大宝贝来伺候了! 临近晌午,日头晴明,虽说祥瑞之语都是空事,但的确自我侍寝之后便再没下过霉雨。 我喝了一碗鸡皮酸笋汤,不想再用别的。虽然天气不热,心里却总是觉得絮絮的,没什么兴头。正懒懒卧在东偏殿的凉榻上看书,忽然传来一阵窸窣的脚步声,听起来人还不少,有人唱喏:“皇后驾到!” 我一个激灵,忙撂了书翻身起来,棠璃吓得叫一声“祖宗”,赶紧的扶住了。 皇后穿着广袖的紫金百凤纱衣款款走了进来,那纱衣袖口与衣领都镶有一道金色滚边,正红牡丹花纹的锦绫披帛搭在双肘处,杏色百褶长裙更显卓然。一十二尾含珠凤钗愈加衬得她仪态端庄高华。 她身后跟着和妃、裕妃、陆充华、郭贵人,汪若琴、姜嫔、陶彩女紧随其后,众人见过礼,皇后便含笑携了我的手道:“宝婕妤为皇上孕育子女,当真功德无量。” 裕妃也笑道:“听闻皇上一夜流连慕华馆,那位又要跳脚了。” 和妃瞥她一眼,裕妃忙掩了口吃茶,锦心端了酸梅汤及新湃果子缓步进来,莲步徐徐,唯恐撒了满地。 众人浅笑着接过,汪若琴深深一眼,笑道:“这不是锦心么,真是女大十八变,模样出脱的越发好了。” 锦心皮笑肉不笑道:“谢宝林夸奖,奴婢正是锦心。” 汪若琴又盈盈笑道:“婕妤真会调理人,嫣寻持重就不用说了,锦心棠璃都调理的跟水葱儿似的,难怪皇上喜欢待在慕华馆呢,当真是秀色可餐。” 这话我可真不爱听,她明着夸我,实际又在皇后和后妃面前把我往狐媚惑主的路上推,现在越发牵扯上殿里女侍,多心的人听了还真以为我故意用女侍们来牵住萧琮的腿。今日我若再不反击,还真让人以为我是个草包,难免以后被人看低了去! 我左右一打量,淡淡道:“宝林别夸她了,她们毛毛躁躁的,也只是让皇上见着不烦心罢了。就这样也配叫水葱儿么,那宝林殿里的梦柳又该叫什么好呢?” 梦柳肤色白皙,即便与汪若琴站在一处也不逊色。虽然穿着与普通宫人一样,但一袭淡粉色的荷花抹胸格外显眼,她风鬟雾鬓,发中点缀着零星的宝蓝珠花。眼眉之间与众不同画了一点红砂,别有一番俏丽。 众人闻言皆回首打量梦柳,姜嫔笑道:“果真,梦柳这妮子拾掇出来,真是娇俏不让妹妹。若不是这一身宫人装束,只怕皇上见了还以为是哪位眼生的姐妹呢。” 我小口酌着酸梅汤,看着汪若琴脸色刹那铁青,初试牛刀,顿觉心中霎时清凉无比。她低低说了句什么,梦柳苍白着脸儿忙躬身退了出去。 汪若琴勉强笑道:“贱婢不知礼数,让娘娘们笑话了。宫里有宫里的规矩,怎能随意更改装束?嫔妾让她回去换了妆容再来。” 在座诸人不免嗤嗤发笑,皇后想是看惯了,只淡淡与我叙话,不外是自己多保重身子,处处留心仔细,一切以龙裔为上。她言笑晏晏,说起我腹内孩子亲切自然,当真像是问询自己亲姐妹一般关怀备至。 我听嫣寻说,薛凌云和萧琮有一个孩子,但那孩子两岁了仍不会说话,每日只会依依呀呀,薛凌云也不甚疼,反倒是和妃心疼得紧,当做心肝宝贝般爱怜。据说薛凌云懦弱,小皇子被宁妃生的长公主欺负,从来也不维护。某次被和妃撞见,虽说都是小孩子家打闹,到底把长公主好一顿教育,连带宁妃也被狠狠排揎了。从那以后,小皇子便由太后做主送到和妃宫里教养,薛凌云也更加心无旁骛安心念佛。 我对皇后原本便没有敌意,如今她坐在我的对面,容貌举止高雅无俦,更让我有高山仰止之感。想起二哥对她的痴恋,不由浅浅苦笑。她是远天云外的一抹烟霞,而我充其量不过是清晨绿叶上的一滴露珠。也难怪二哥念念不忘,凭我如何比得过? 我终究也只是个替身而已,除却巫山不是云,如何比得过? 浮瓜沉李,夏蝉垂鸣。转眼已是景和十九年九月十二,萧琮不喜频繁改动,年号自登基以来便无更替,太后为这个说过几次,倒也不了了之。 我依旧住在慕华馆,因怀着四个月的身孕,不喜嘈杂烦扰之声,兼之慕华馆远离正宫,又有独立温泉泡浴,景色宜人,独为一宫。萧琮来过多次,为了云意的事我总淡淡的,他心里不舒服,渐渐的也不怎么来,我倒落得轻松自在。 晌午用过膳食,便在东偏殿小憩,不料一觉睡得香甜,醒来已是黄昏时分。 第32节 我正待叫嫣寻进来伺候,隐约听得外头有人说话的声音。我侧耳细听,像是李顺在回报什么,大概又是康延年来询问胎像吧。 晚风徐徐而至,穿堂而过,带起殿内鲛纱帐随风轻舞,如水面波澜隐隐波动,浅青色纱帐里仿佛裹了倾国美人,在充溢着花香的风中翩翩然。我被这奇妙的景致吸引住,一时竟忘了唤人。 忽然有轻微的脚步声靠近,我只觉得眼前一晃,萧琮已经来到塌前。我慌得闭上眼睛装睡,他也未曾察觉。只感觉他的呼吸声越来越靠近,最终撩开我的额发,在额头轻轻一吻。 我心头一热,缓缓睁开眼,恍惚是真的才醒转。 萧琮一张俊秀冷冽的脸遽然映入眼帘,他离得那么近,几乎鼻子贴着鼻子。见我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他唇角勾起一抹笑意,轻轻啄在我的唇上,那么温柔,充满怜爱。 我怔一怔,旋即揽了他的脖子回应,心里只是一阵阵的悸动难言。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如果他对我像对云意浣娘一样,那么我也不用看到他就搞得自己心里这么难过。如果他肯狠下心来冷淡我,或是新鲜劲过了无视我,那么我也可以在午夜梦回时坦然自若,不用拷打着自己的良心问自己心里究竟装的是谁! 萧琮不意我会回应,一时愣了神,悟过来后紧紧搂着我,口齿也热烈了起来。我一边接纳着他的缠绵悱恻,一边听见他急促的喘息,忙红着脸推开他道:“皇上,您不要您的孩儿了?”言罢抓起他的手放在已经微微有些凸起的小腹上,萧琮也红了脸,嘟囔道:“知道,朕自有分寸。” 又耳厮鬓磨了好一阵,我刚披了轻薄的素锦纱衣半坐在榻上,便听见康延年在殿外回报道:“启禀皇上,揽春所周御女求见。” 萧琮面色一沉道:“她来做什么?不见!” 康延年应了诺,少许又反转道:“皇上,周御女在殿外长跪不起。” 我一听浣娘跪在外面便急了眼,牵着萧琮的衣角哀哀求道:“皇上……” 萧琮见我哀求,扭头不耐道:“她究竟又有何事?” 康延年踌躇,见我示意,便清清嗓子道:“周御女说沈彩女日日倦思懒怠,身子越发虚弱,周御女想求皇上开恩,免了沈彩女禁足之刑。” 他边说边微抬了头觑萧琮的脸色,我怕萧琮生气,正要开口,却听见萧琮平静道:“她若是愿意跪,便尽管跪。你出去告诉她,只别在慕华馆给朕的孩子找晦气,要跪,便回揽春所去!” 第二十八章 庄生晓梦迷蝴蝶 康延年垂首退了出去,我心中悲愤难平,起先的缱绻温存刹那都抛诸脑后。果然君心难测,起先为了云意才召我入宫,如今云意不肯逢迎,便把她当做烂泥般践踏,兔死狐悲,我如何能置之不理? 信步至窗台边,我不经意拿起银剪修理一树探进殿来的粉红紫薇。 萧琮默默饮茶,静静注目于我。我有意拂过一支开的正艳的花骨朵,红白相衬,更显肌肤凝滑白皙。我知道萧琮正看着,略略把玩之后手腕一动,在萧琮欣赏的目光中一剪便将那支紫薇齐根剪了下来,掐在手中掷于地下。 他微愕然道:“爱妃不是惜花爱花吗,这又是为何?” 我若无其事继续修剪道:“这一支太过艳丽,未免有招摇之嫌,臣妾虽然爱它,却不得不剪掉它,这也是为了其余的花朵能够并步齐驱。况且盛放的再艳丽又能如何,若是没有护花之人,终究要掉入泥淖。臣妾想,不如在它最美的时候了结了它,何尝不是大爱一种。” 萧琮何等聪明,搁了茶盏走近几步,将我拥入怀中,轻声道:“朕知道你心中为着沈彩女的事,总是不平的。” 我有意让他觉察出我的抗拒,笑道:“皇上说哪里话,臣妾得蒙圣眷,何来的不平之心?沈彩女虽是无心之失,毕竟大错已成,即便一辈子禁足云台馆终老到死,也是皇上的恩典。” 他的手从后圈了上来,直把我紧紧搂住。 “云意性子太倔,朕不是不给她机会自陈。那日你也见了,众人面前她毫不收敛,只管与朕顶撞!静霜是什么人?朕若是不治她的罪,静霜一定会捅到太后面前去,到那时无论云意属意如何,都是灭门死罪。” 我阖上眼,只做不答。萧琮微微叹息:“朕若是不喜欢谁,只管做出宠幸无度的样子,自然有人让其不得安生。若是朕真心喜欢的,反而每一步都要珍之慎之。怎么连你也不明白,朕这样做也是为了她好。” 我微微睁开双眸,昏黄的阳光下,萧琮的身影那样难掩寂寥,唯有我的影子在旁边,两相糅合,才稍稍显得不那么冷清孤寂。 或是他也看见了,更用力的揽紧,低低道:“你有了身孕,要学会抑制自己的心性。若是你喜欢……”他顿一顿道:“朕撤了沈彩女的禁足便是,让她随时过来见见你,让你欢喜,也算是将功折罪。” 他再不说话,只沉默埋首在我颈窝。殿外宫人高悬起薄纱宫灯,烛光荧荧闪烁,无数星芒在我眼中迷离璀璨,兽首里吐出的烟雾缭绕氤氲,缥缈如置身仙境。 我静静抚着他圈在我肚子上的手背,不知道他究竟是否清楚云意是被冤枉的,但我知道,此刻的他,终究是心疼我的。 今时今日,还能奢望什么呢。 不几日,萧琮果然说到做到,撤了云台馆的禁足之令。薛凌云不过问,韩静霜不敢管,唯有在太后耳边日日吹风。太后闻听云意残害皇嗣,很是震怒,好在有了我的前车之鉴,也不全信。便召了后宫有位分、说话管用的妃嫔到长信宫问话。 恰巧我服侍完太皇太后用药,正捧着新摘的葡萄浆果。她拈起一枚道:“往常只有朱槿记得哀家喜欢这些时令果子,现在多了个你,哀家也算有口福了。” 我恭敬的将九龙云纹雕花紫檀托盘放在榻边,奉上丝帕道:“阖宫的人都知道孝敬您,只是怕您吃了生冷身子不舒畅,嫔妾粗生粗养惯了,顾不得那么多规矩,所以才敢给您摘来吃。您别取笑我才好呢。” 太皇太后虽然贪嘴,近来胃口却有些留滞,因此用了两三颗便伸手取过丝帕擦拭嘴角,无不遗憾道:“这浆果味儿是好,可惜每次弄得一手一嘴的汁水,哀家近日又脾胃寒凉,便是玉皇大帝的蟠桃也得忍住嘴了。” 她拍着床榻道:“老了老了,真是不服老也不行了!” 我笑道:“看您说的,您的寿岁和您的福泽是一样的绵延无尽。这就嚷嚷着老了,那起积古的老人又该如何呢?” 葡萄的甜香沁人心脾,太皇太后想吃,又不敢吃,直嚷道:“拿走拿走,换了热热的茶水来!”朱槿笑着上前端了果盘下去,我心中忽然记起在靖国府时百无聊赖,曾钻进父亲的书室里看过不少杂七杂八的书。 此时记起一个饮食方子,忙对朱槿说道:“太皇太后食欲不振,想吃生果子又怕寒凉。不如这样,每日取新鲜葡萄适量,将其洗净去梗去籽,用干净的纱布包了挤尽汁水,再将那汁水淘澄净了煮开,加上砂糖调匀。每日啜饮,但不论几次了。” 朱槿笑道:“好婕妤,这方子可是有什么妙用?” 我偏着头回忆了一下,笑道:“此汁有和中健胃,增进食欲的功效。适用厌食诸症。《本草经》1载述:葡萄主筋骨湿痹,益气,倍力强志,令人肥健,耐饥,忍风寒。久食,能轻身不老延年。” 太皇太后笑道:“难为你为了我这把老骨头还去翻医术,真是个有心的孩子。” 我扶了她的手道:“您有什么好东西总记得我,难道嫔妾就不该为了您用点心思吗?” 说笑间,一抹红色的身影俏生生的闪了进来,我正纳闷是谁那么大胆,进出大安宫不经通报,却见朱槿早迎上去恭敬做了个双福道:“长公主万福金安!” 我抬眼望去,迎着耀眼的日光,她打扮得很是特别。头上像男子一般戴着紫金冠,同萧琮一样用羊脂白玉的簪子笄住头发。身上穿着一件大红色绣金烟雨墨凤箭衣,腰上束紫金带,配着同色的红色洒金裤,足蹬一双皂色小蛮靴。晃眼一看,真像是刚从外界儿打猎游耍回来的王孙公子。 我骤然记起史湘云来,她现在这样子装扮,特立独行,活脱脱就是一个假小子。 我笑着起身见礼,她一把扶住嘻嘻笑道:“咱们都是故人,婕妤何须客气呢。” 我闻言一怔,再抬头时便带了七分探究,面前的女子娇艳惊鸿,竟似一朵盛放的木棉,既有亭亭玉立的美丽,又有豪气干云的英气。只是说不出来的眼熟,我看了半晌,太皇太后笑道:“别理这个猴儿精!” 她忍不住“扑哧”道:“裴姐姐,难道你真的不认识我了吗?” 朱槿也忍不住笑,仍引向我道:“这是顺平长公主。” 听她叫了一声“裴姐姐”,我顿时恍然大悟,她就是萧琮亲妹,当初在晋怀寺外被京兆尹儿子李程觊觎美色,差点掳了去的萧娷娷! 太皇太后纳闷道:“你们什么时候见过的?” 长公主直给我使眼色,我会意道:“之前公主进宫谒见太后,嫔妾有幸见过一面。” 太皇太后笑道:“这孙猴子时常不来看我,今日一来便这幅打扮,哀家乍一看,还以为是琮儿下了靶场回来呢。” 长公主抿着嘴笑道:“您不是嫌孙儿聒噪,不喜欢么?孙儿即便来了也只敢在殿外看看,不信您问问朱槿嬷嬷,孙儿究竟来过没有呢。” 朱槿脑子向来转得快,此时接上话道:“来过来过,长公主但凡回宫,先不先的就来大安宫外面转悠,只是每每不凑巧,有时您正好睡下,所以竟未回报。” 太皇太后很是疼爱长公主这个孙女,也不计较是真是假,携了手让她坐在榻上,我恭敬站在一旁,太皇太后瞥见便说:“你是有身子的人,况且我这宫里也不计较那些虚礼,你也来坐着。哀家看着你们两个心里欢喜。” 我告了罪,虚虚坐了一点。寒暄的话还没说两句,长信宫便派人来传。 太皇太后皱起眉道:“三不五时的总叫去那里,什么意思?那檀香烧的烟熏火燎的,有身子的人怎么受得住?”我见她有阻挠之意,忙起身福道:“太后从不无故传召,想必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才唤嫔妾去。” 她见我没有拒绝的意思,叹气道:“可怜见的,哀家通共就你这么一个顺眼的,她还不叫你消停!去吧去吧,太后也是个面黑心软的,你小心谨慎些,自然就好了。” 顺平长公主笑着拉了她的手道:“皇祖母要是不放心,孙儿陪着去不就行了?”太皇太后闻言也展颜道:“说得是,恐怕这宫里也只有你这个伶俐鬼才能哄得她笑了。那么你便同去,等你母后训完了话你们再来这里。哀家有好东西留着给你们吃,便连你皇帝哥哥也没口福的!” 我笑着谢了恩,与顺平长公主一同出来。她说说笑笑,与我全然不生疏。走过一片蔷薇架,那蔷薇花叶茂盛,香味清远馥郁。她随时摘下一枝来别在我的发间,歪着头端详笑道:“丝纶阁下文书静,钟鼓楼中刻漏长。独坐黄昏谁是伴?紫薇花对紫微郎!2裴姐姐,我皇兄虽不是紫微郎,但你如花娇美,哥哥又宠你爱你,可不正应了这首诗吗?” 我红了脸道:“长公主与驸马不也是两情缱绻鹣鲽情深,就会取笑嫔妾么?” 顺平长公主半嗔半笑:“我的是我的,你的是你的,我就笑话你,莫非你不欢喜么?”我啧啧道:“人人都说公主伶牙俐齿,这会子也开始耍赖了。” 她只是笑,我忽然忆起一事,摒退左右低声道:“去年皇上与长公主出宫之事无人知晓吗?”她脸色一紧,环顾四周,凑近道:“姐姐切莫声张,我与皇兄出去的事决不可让外人知道,便连太后、太皇太后也要瞒着!” 我见她神色严肃,忙颔首道:“这个自然,公主只管放心。”她这才转了笑脸,慢悠悠继续走着,我不经意问道:“那个李程鱼肉乡里,难道就这样放任不管了?” 长公主哧道:“看来你真是不知道,我与皇兄回宫的第二日,皇兄便抄了他们家,京兆尹及府里男子发配漠北,妇人充作官婢。至于李程,他罪恶满盈,听说腰斩于市那天西京城人人叫好呢!” 彼时赤日当空,树阴合地。我闭了闭眼,似乎能闻见一地的血腥味,忍不住弯下腰干呕起来。 第二十九章 怜卿甘做及时雨 嫣寻慌的上来一阵捶背抚胸,半天才好转过来。 我拿起绢子拭嘴,不好意思道:“让公主见笑了。” 长公主摇头,微有愧色:“你有孕在身,是我糊涂了,怎么跟你说起这些,害你恶心半天。” 我抚着小腹笑道:“她在里面快三个月了,正是让嫔妾孕吐的时候,与公主何干。” 她好奇的伸手触碰我的肚子,又笑着说:“裴姐姐,你说这孩子在肚子里是什么模样?她在里面都做些什么?” “那么小能做什么?总不过是吃喝睡觉罢了。” 她俯下身去直视我的肚腹,天真无邪道:“别只顾着吃吃喝喝的,早点出来吧,姑姑等着你呢!” 我笑着拉起她道:“公主别眼热嫔妾的肚子,你也要趁早为驸马添丁才好啊。” 她脸涨得通红,半天娇嗔的憋出一句:“我还小呢!” 一路无话,直到了长信宫,太后的近侍玉竹嬷嬷早上前来托了长公主的手,又示意嫣寻跟着进来服侍。 众人见过礼,我才看见殿里珠玉围绕,虽只是十来位有地位的妃嫔,却一个个花红柳绿,衣香鬓影,早早的端坐在太后周围。 我显是来迟了,所幸长公主蹦跳着蹿上了太后的紫檀座,一头扎在她怀里。太后本阴沉了脸,此刻拿手摩挲着长公主的头笑道:“几时来的?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 长公主仰起头笑道:“未时来的,才去皇祖母那里请了安,着急忙慌的就过来了,路上碰见的宝婕妤。”她又笑道:“儿臣年纪再长,也是母后的孩子,就算母后不疼儿臣,儿臣也不敢不来孝敬。” 皇后念声佛道:“长公主越发懂事了。” 太后拧了拧长公主的脸颊,眼角的皱纹都笑开了:“懂事什么?都适了驸马的人还跟个调皮蛋似的一味胡闹!” 话虽如此,她又忙着叫玉竹铺上芙蓉簟让长公主坐,又唤人上茶和时令鲜果子并糕点,言谈间一直拉着手不放,对萧娷娷的疼爱溢于言表。 韩昭仪冷眼看了一阵,轻咳了几声。太后回头见我还站在殿中,淡淡道:“宝婕妤向来失于走动,如今有孕在身,整日坐着对身子反而不好,还是站一会吧。”又示意道:“你就和珍淑媛挨在一起,哀家看着你们姐妹两个倒像娥皇女英似的。” 众人脸色俱是一凛,又都不敢言声。我明知太后心中不悦,不肯赐座是给我下马威。故意让我站在刘娉身边,让众人看着我俩虽都怀有龙子,却一坐一站,高下立见。 我心里郁闷难言,却不得不谢了恩,由嫣寻扶着挺直了腰杆站在刘娉身旁。刘娉端庄的坐在软和的玉兰簟上,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连余光也不带看我一眼,只仔细聆听着太后的话。 太后一时与长公主笑罢,再对着底下众人便换上了冷漠威严的神气,“哀家也不跟你们转圈子,前几日珍淑媛在乐成殿外摔了一跤,你们都听说了吧?” 众人唯唯诺诺,我心里骤起一片寒凉,萧琮的话在耳边回荡,“若是太后有意立威,云意就是灭门死罪”,顿时便悬起了一颗心。 太后又问:“哀家听霜儿说起心里唬了一大跳,珍淑媛既有了皇家子嗣,理应万般小心才对,怎么好不好的滑了一跤?幸而没有大碍,若是皇嗣有损,你们谁赔得起?” 我垂着头捏紧了手里的绢子,心里七上八下。 刘娉这时恰好起身跪道:“嫔妾该死!”韩昭仪眼波一扫,嗐气道:“怎么是妹妹的错呢,分明是有人故意使坏,才让妹妹跌倒的!”她言语间有意无意朝我瞟来,裕妃轻笑:“昭仪妹妹又来了,大天白日的,谁敢推倒珍淑媛?可不是公然不要命了么?” 韩昭仪又一茬没一茬理着手里双面绣团扇摇柄上的红麝珠穗子,淡淡道:“谁知道呢,或许真是豁出命去不要了也未可知。” 顺平长公主端着茶盏问道:“珍淑媛也有喜了?既这么说,当真是罪恶滔天,只不知道是谁吃了雄心豹子胆?”她雪白修长小葱儿一样的五指印在碧青的福寿安宁茶杯上,显得晶莹皎白,莹莹生辉。 韩昭仪见她问起,嗤然笑道:“可不是呢,既然公主问起,嫔妾少不得说句僭越的话……” “既知道僭越,你还在太后面前说的什么?!” 萧琮的声音骤然响起,回荡在空旷的长信宫里,嗡嗡有声。 第33节 听见他温厚的声音,我下意识的扭头看他,不知为何,眼眶里竟湿热一片。他三两步便上了正殿,脚步之快,急的追在后面的康延年都冷汗汩汩。 众人忙起身跪拜,他抬手说免,又扫了一眼在座各人,稍一躬身道:“母后。” 太后持了他的手笑道:“皇上怎么过来了?今日宴请肃王,你们兄弟情深,皇上不是要在承天门迎接他吗?” 萧琮恭敬道:“前锋来报,肃王的车马须得酉时才至城外,朕特地来向母后禀报,以免母后空等半日心里烦躁。” 地上的赤金镂花大鼎里焚着大把的檀香,浓浓的味道不绝如缕,静静散向各处。我手中一片湿滑,极力压制着胃里的翻腾,嫣寻扶着我,见我额上已有汗珠渗出,便抽出锦帕轻轻擦了去。 萧琮进来时便见到刘娉坐着我站着,此时众人除太后外虽都站着,但毕竟因着他来了。若是他没来,我是否要站到众人散去也未可知。 当下萧琮便冷声对嫣寻道:“糊涂东西,宝婕妤孕育着朕的孩子,你这随侍近身是怎么当的?就让婕妤这样干杵着吗?” 嫣寻忙跪下告罪,我并不敢说是太后不肯赐座,便换了谁也不敢说。 太后瞟了我一眼,我忙堆出满脸的恭顺平和来,她抱起簇在脚边的西洋花点子狗,吩咐道:“没听见圣上说什么吗?给宝婕妤看座。” 我谢了座,听见刘娉微微侧头道:“婕妤真是姗姗来迟,后者有福啊。” 我也不傻,前次林荫路上一役,我便知道她行动做派若是与平日不同,便是鬼点子上头的时候。即便此时她再说什么刺激我,我也只做没听见。 萧琮凝视着我坐了,才回身问道:“韩昭仪,适才你们在说些什么?” 韩昭仪忙福身回道:“臣妾与长公主逗趣,并不敢说什么。” 顺平长公主正拈了藕粉桂花糕吃,听她这么一说便呵呵笑道:“韩昭仪好坏的记性,刚刚你不是说有人冲撞了珍淑媛的龙胎吗,怎么倒又忘了,说是和我打趣呢?” 萧琮闻言一时面色不善,韩昭仪见长公主口无遮拦,一张脸登时吓得刷白,揭她底子的人偏偏又是顺平长公主这个惹不起的烫手山芋,想顶不敢顶,想驳不敢驳,便苦着脸赔笑道:“这不正是太后问起,嫔妾才多了句嘴吗?” 萧琮眼神在她身上转了个圈,也不追问。只说道:“今日母后这里人这么齐全,怎的不见宁妃?” 提起宁妃,太后微微蹙眉道:“福康病了,宁妃日夜忧心,是哀家没有传唤。”萧琮道:“这孩子也不知怎么了,一日也不让人省心。” 福康长公主是萧琮十八岁上得的第一个孩子,现年七岁。据说宁妃怀孕时失于调养,福康又是早产,生下来虽然粉妆玉琢,到底在身子骨上欠缺了许多,延医问药竟未断过一日。宁妃只有这一个公主,自然爱的跟心肝宝贝一样,平日里也不怎么让她出曲台殿,为着照顾福康,宁妃也深居简出,甚少像其他妃嫔一样时时出来逛着玩。 如今萧琮说起,皇后便笑着回道:“说是前儿贪吃糯米团噎住了,也没大碍,就是不想进食,近日也好了些,皇上请放宽心。” 萧琮也不甚为意,轻撩月白底金龙袍子侧身坐到太后身边,对韩昭仪说道:“既是太后问起珍淑媛的事,你便详细说说,朕也好听个仔细。” 韩静霜原本以为萧琮既问起宁妃,必定把刚才的事撂过一边,此时正如释重负伸手去取茶盏,不料萧琮话锋一转又绕了回来。 她缩回一双纤纤玉手手来,望着萧琮和太后,紧咬下唇欲言又止。萧琮眼波一横:“怎的不说了?” 韩昭仪似下定了决心道:“宝……” 萧琮微微侧目,她便噤声不敢再说下去。萧琮冷哼道:“朕劝你回忆清楚了再说,莫要在太后面前指鹿为马,失了体面。” 言下之意,明是袒护着我,要韩昭仪好好掂量一下究竟要如何说话才妥帖。 我仰头感激的望向萧琮,他恰巧说完话转脸看我,那原本冷冽如冰山一样的眸子在触到我的视线后,便如同春日消融一般汩汩溶解。我喉头微动,咽下一口酸涩的涌动,越过花团锦簇的一众妃嫔,在这到处充溢着阴谋和暗箭的后宫,他的目光便是我最好的支持与后盾。 韩昭仪脸色阴晴不定,终于低声说道:“那日打蛇的内监宫人乱哄哄的,想是谁不中用碰倒了淑媛妹妹。” 太后对这个答案似乎并不满意,问道:“宫人不中用,便重重打死!为何皇上降了沈氏的位份?若是沈氏有罪,为何皇上如此轻饶?哀家听说当日宝婕妤也在,皇上近日又撤了沈氏的禁足,这到奇了,究竟都有谁牵涉其中?” 我恍惚间瞥见顺平长公主听到“沈氏”二字眼睫忽忽一闪,萧琮已经朗朗道:“宝婕妤与珍淑媛皆是有孕之人,沈氏在旁未能照料周全,让她二人受了惊吓,因此获罪降黜。近来她日日思过祷告,朕见她悔过之心拳拳,便撤了禁足。说起来,还是内监驱赶不力,为着一条长虫闹得沸反盈天,倒让那起无事生非的人说是后宫争风吃醋谋害皇嗣。朕已经明令下去,谁再说起这事丢了皇家颜面,朕必定重办!” 韩昭仪蹲下去的身子一震,半天似乎都起不来,还是太后授意,由抱琴将她扶了起来。她起身时眼里已经含了一汪莹莹泪水,想是从来没受过萧琮这么重的话,如鸦翅的睫毛覆盖之下,已是颤颤巍巍有了湿润之意。 众人皆不敢开口,太后虽不太信,但见萧琮言辞坚定,也不便多问,当下解围道:“肃王约莫有五六年没回过西京了吧?”说起肃王萧祢,萧琮冰封的脸上微有笑意:“差不多。” 顺平长公主拊掌笑道:“祢哥哥小时候不喜蹴鞠,只爱玩投壶,皇兄你还取笑他是女孩子呢!” 太后笑的宁和:“就你记得清楚,孩提时候的事可别在肃王面前说起。肃王性子腼腆,你素来口无遮拦,大庭广众的没得让人家难堪。” 长公主笑眯眯道:“儿臣知道!” 第三十章 琥珀杯倾荷露滑 肃王的车马一走一歇,第二日清晨才到西京。 太皇太后、太后、萧琮与皇后长公主诸人在承天门亲自迎接。礼仪隆重,声势浩大,仪仗銮车绵延百里,旌旗飘飘,对肃王的重视可见一斑。 筵席开在上林苑的兴庆宫,此处依山傍水,殿阁辉煌。凉风徐徐,觥筹交错中赏尽骊山美景,是何等的赏心乐事。 萧祢年轻,尚未聘娶王妃,加之沉默寡言,寒暄罢便冷清的坐在一侧。诸人祝语说完,韩昭仪击掌,箜篌丝竹之声清凌凌奏响。舞姬旋转着翩然起舞,歌伎击节而唱,众人皆享受着佳肴美酒,或窃窃私语,或把酒言欢,间或有顺平长公主爽朗的笑声充溢其间,端的是其乐融融。 我坐在中间偏上的位置,独用一张黄花梨木矮几,坐在我下首的便是陆充华与郭贵人,刘娉与郭鸢恰巧坐在对面,也省了互相见了不自在。我趁众人饮宴欢畅,偏了头寻找云意和浣娘,嫣寻见了,趁着斟酒的空子对我说:“娘娘别看了,那两位位份低微,这种场合是来不了的。” 我微微叹气,却见萧琮含笑看我,忙又换上畅意的神气,与众人举杯共饮。太皇太后不时让人将面前的菜式分赐给我和刘娉,萧琮也夹了我素昔爱吃的菜让康延年送过来,如此来往几次,连肃王也起身道:“听闻两位娘娘有孕在身,原本该好好将息。萧祢何德何能让皇上如此爱重,当真惭愧。” 太后笑道:“咱们萧家的人没这么娇气!你守着滇南几年,少年老成,边陲如今无战事,都是你的功劳。让她们出来见见世面,跟着沾沾福气喜气,何必这么客套!” 萧家都是美人坯子,萧琮如是,萧娷娷如是,便连带兵打仗的萧祢也是如此。肃王萧祢不过十八九岁,清俊脱俗,颇有些北齐兰陵王之风。在我眼里看去,他不过是个半大孩子,却能在几年之内守住滇南,平息南诏造反之事,当真是威严天成,英雄出少年。 不一时,宁妃笑着来回:“福康来了,这会儿在外面扭捏着不肯进来呢。” 顺平长公主闻言笑道:“这又是怎么了,好不好的,这小不点怎么不敢进来了?”太后白了她一眼道:“还说呢,不就是因为你在这里嘛?那孩子胆儿小,向来最怕你聒噪,你在这里坐着,她如何敢进来?” 长公主笑道:“母后别打趣,看儿臣怎么哄她进来。”她说到做到,端了一碟子茯苓豆沙糕风儿似的出去,一时便把福康公主连推带哄的拾掇了进来。 只见富康公主小小的个子套着胭脂红的纱衣,飘带上的宝相花纹由鹅黄、明绿、豆红等色密纹而成,近来看着便觉得整个人一团柔嫩喜气,圆圆的小脸纯净明朗,虽然身子孱弱,行动间却很有大家风范。 她盈盈见过礼,乖巧的偎在宁妃身边。宁妃因来的晚,又是三妃之末,此时便由宫人导引着坐在我的上首。福康坐在我和宁妃之间,虽然只有七岁大小,做派却端庄稳重,可见宁妃平日教导得当。我见了她很是喜爱,便挟起一块风干鹿肉给她吃,她低着头道谢,接过鹿肉想吃又不敢吃,只看着宁妃。 宁妃偏头笑道:“宝婕妤好意本宫心领了,可是福康脾胃弱,向来不敢多吃荤腥,适才出来时又喝了一碗药,现在更不敢吃这些乱了药性。”说罢将肉干挟到自己碗里,福康恋恋不舍的放下筷子,犹自看着那肉干,看样子是很想吃的。 太皇太后一眼瞥见,笑声爽朗道:“宁妃也太过小心了,福康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哪里就那么不经事了?况且肃王难得一聚,今日家宴,不必这么拘束。”话这么说,又让朱槿把自己桌上一碗肉糜蛋羹传到宁妃面前:“这碗蛋羹嫩嫩的很好,孩子家也别太拘着了。我这老太婆吃得,难道福康还吃不得了?” 福康起身谢了恩,扶起银勺吃了几口。韩昭仪也命人捡了面前几样小点送过来福康面前,福康正欲探向一碟果子狸,动作却又戛然而止。我离得近,分明听见宁妃轻咳一声。 韩昭仪面色不好看,扬声道:“公主怎么不吃了?莫非担心嫔妾选的菜不合胃口?”福康毕竟是小孩子,呐呐的不知怎么回应,宁妃堆了笑脸答道:“福康许是吃撑了。浪费了昭仪的美意。” “宁妃,太皇太后才说过,这是家宴,别拘着福康。你老是这样拦着挡着,连用膳都管束着,对公主未免太严苛了些。” 太后淡淡几句话,倒让宁妃不好再说什么。只起身应了是,再不敢约束福康。我笑着将自己面前的藕粉桂花糖糕、糟鹅掌鸭信、鸭子肉粥等菜色堆到福康面前,不动声色的换下韩昭仪送来的河西羊羔肉、风干果子狸等不易消化之物。 宁妃投来感激一瞥,我浅笑以对。 又杯盘交错一阵,太皇太后笑着说:“哀家这把老骨头坐久了不舒服,要先回去歇歇。你们且玩着,只不许太出格。” 太后也笑道:“儿臣送您回去。她们年轻,儿臣在这里坐着她们也不自在,反而玩不尽兴。” 这番话便是两后下席回宫之意了,众人忙起身诺诺恭送。 送罢太皇太后并太后,小心谨慎的后宫诸人才嬉闹起来,韩昭仪和郭鸢率先奉了酒娇滴滴的上前敬献萧琮,萧琮来者不拒,红光满面,更显英伟。 我挟起块糟香鹌鹑,光看着就又涌上一股翻腾,忙撂下去,只捡了一块腌紫姜。嫣寻怕我难受,特特送了一小碟子腌青梅轻声道:“皇上让御膳的人送来的,只娘娘桌上有。” 我含了一颗青梅,满嘴满心的酸爽剔透,胃里舒服了不少。斜睨刘娉,她并未举杯,正看着韩昭仪和郭鸢在萧琮面前撒娇昵笑,瞳仁憧憧,郁郁寡欢。我微一挑下巴,嫣寻旋即会意,高捧着缠丝白/玛瑙碟恭敬的转向刘娉。 刘娉不防嫣寻送了一碟青梅过来,微微愕然之后微笑道:“难为你们婕妤有心。只不过这满桌的酒菜,嫔妾觉得样样俱是山珍海味。婕妤吃不惯,嫔妾这样没见识的可喜欢的紧呢。” 我心里顿时无名火起,她还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的性子!当下也笑着说:“妹妹说哪里话,这些菜式原是御膳为肃王准备的,自然都是佳肴珍馐,嫔妾要不是因为皇嗣动的欢实,也很想一一尝遍。”萧琮正与郭鸢说笑,此时听我说肚里孩子动的欢,便撇下郭鸢关切道:“爱妃是否觉得辛苦?若是难受就先去歇着,不必强撑!” 我起身端庄一福,额前配饰的流珠穗子贴在肌肤上,凉意浅浅,“臣妾谢皇上关爱,皇嗣强健,臣妾撑得住。”言罢我又莞尔道:“臣妾多谢皇上赏赐青梅,要不然臣妾还真的要在肃王面前失礼呢。” 萧祢举起手里的玉螭纹卮杯笑道:“既然是皇皇兄赏婕妤的,怎么婕妤不用?” 我不徐不疾回道:“回肃王的话,珍淑媛也有身孕,况且青梅是皇上所赐,嫔妾居长,理应与淑媛分甘同味。” 萧祢不置可否,一饮而尽。众人皆笑道:“这话有理”。 刘娉听到说青梅是萧琮独独赏赐给我的,脸色黑的更甚。我坐下后,故意拿眼大大方方看她,对应上她阴沉的目光,我越发的表情矜贵,再也不肯退缩半步。 酒过半酣,萧祢忽然说道:“今日欢宴,怎么不见元倬?” 萧琮淡淡道:“他还小,来了也没什么意思。” 元倬便是萧琮与皇后的孩子,两岁多了还不会说话的那个男孩儿。我所知道的也只有一个名字,平时嫣寻从不说这些,想必皇家的隐私谈论不得。后妃们提起元倬都跟哑巴了似的,连一直说笑不绝的长公主都闭了嘴。我看到皇后脸色微微黯淡,似乎这孩子是皇家的耻辱。 惟和妃笑道:“难为肃王有心记着,三皇子还小呢,来了又恐他胡闹,所以留在建始殿让乳娘哄着,嫔妾见他睡了才出来。” 萧祢“哦”了一声,便不再问,众人都松了口气,又歌舞说笑起来。 我向来耳朵好使,隐隐的听见有孩子啼哭声传了过来,起初我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但那声音越来越近,逐渐便连兴庆宫众人都听见了。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须臾便有宫人及乳娘满头大汗的抱着一个嚎啕大哭的男孩儿出现在殿门,和妃一见便失声道:“元倬!” 元倬穿着一件红底黄边的肚兜,下着同色洒金裤。脖子里带着一条黄澄澄沉甸甸的璎珞圈,那鹅黄穗子配衬的是一块晶莹剔透的美玉。此时他正大张了嘴哀哀哭着,眼泪鼻涕糊了满脸,便连鞋子也踢掉了一只。 和妃果然如传说的一样,顾不得萧琮、肃王、皇后等在场,起身便迎出去,从宫人手里接过元倬,“儿”一声“肉”一声的哄了起来。想是见惯了和妃宠溺元倬的样子,加之元倬这种先天之疾确实可怜,因此萧琮等人皆不在意。 那孩子今日也不知怎么了,在和妃怀里一刻不停的哭闹,两条肉唧唧的胳臂不停的推搡着和妃柔弱的肩膀,张大了嘴哇哇哭着,含糊不清的声音甚是洪亮。顺平长公主捂着耳朵嗔道:“都是祢哥哥不好,说什么不好偏说元倬,现时元倬来了,我看你怎么办!” 元倬吵闹起来动静颇大,那哭喊一声声的能钻进人的耳朵里,萧琮想动气又不便动气,毕竟是自己的孩子,又那么小,难道做父母的还能怪一个两岁多的孩子爱哭吗?我瞥见皇后的面色愈渐苍白,却不肯伸手去抱一抱自己的儿子。其他人更是不可能自讨苦吃,一时间殿中只有元倬的哭闹声声震天,无人肯向和妃伸出援手。 第三十一章 蜂团蝶阵乱纷纷 元倬不知为何伸长了脖子看向我这边,我心下思索,又瞥见福康正飞快的吃着东西,脑中顿悟,想是元倬看见了福康,想与福康一起玩耍也未可知。 我缓缓站起,向和妃伸出手道:“和妃娘娘,不如让嫔妾抱一抱三皇子吧?”和妃见萧琮不悦,元倬又哭闹不休,正哄得焦头烂额,此时忙笑道:“宝婕妤你是有身子的人,三皇子胖大,只怕……” 我笑道:“他能有多重?不碍事的。” 接过元倬,我手底下骤然一沉,这孩子被和妃养的白白胖胖,已经超出了正常两岁孩子的体重。也难怪和妃担心,元倬确实皮实的紧。我搂紧了他,无视他的挣扎乱踢,将他放到福康面前。 果然,孩子最喜欢的永远是孩子。 元倬见了福康,登时声音小了许多,渐渐地平静下来,自己抹了脸上的泪,又试探着伸手去抓福康。福康不耐的挥手打掉元倬的手,自顾自的吃着奶油松瓤卷酥。元倬又瘪了嘴要哭,我忙哄他道:“元倬乖,福康姐姐吃完了就跟你玩好不好?” 他可不管那么多,福康不理他,立时便犯了混,转身过来用劲儿推我。吓的和妃、裕妃都变了脸色,嫣寻忙抓住他胡乱挥舞的双手,一径求饶哄劝。郭鸢冷笑道:“嫔妾还以为宝婕妤多有本事呢,还不是一样制不住三皇子?” 我并不抬头,一边哄着元倬一边冷冷回道:“皇上是真龙,三皇子是龙子,嫔妾只愿为皇上分忧,郭充衣什么时候听说过有人能制住龙子的?” 郭鸢原本簇在萧琮脚下,五彩流光裙裾委垂在地,美不胜收,但一张俏脸顿时失了神采,萧琮恨恨瞪她,一脚掀开她道:“你这张嘴越发会说话了!”韩昭仪瞥一眼刘娉,想是希望刘娉排揎我几句为郭鸢解围,偏偏这时刘娉像个闷嘴的葫芦一样,只垂了头赏玩面前的鸳鸯莲瓣纹金碗,一并连元倬的哭声也无视。 我抱着元倬拍着他的背哄他,不防被他一把抓下发髻上的白玉美人簪来,和妃忙阻道:“快,快夺下三皇子手里的簪子!那是太皇太后赐给婕妤的宝物,轻易损毁不得!” 话未说完,只听金玉撞击之声,元倬已经将那只太皇太后赏赐的无价之簪投掷于地,与白玉地砖相撞,一折为二。 和阗白玉材质本就稀有,一根玉簪的用料绝对不比一件同样材质的挂件少。相反,由于簪子要做成细长之状,且贡献皇家,不能有任何断裂和瑕疵,因此无论是在选料,或是制作工艺上,都比一般的玉石挂件要求来得更高。 这只美人簪,纯正滋润,精光内蕴。因着其名贵非凡,若非重要场合,我几乎不曾佩戴。今日宴请肃王,我才郑重的从妆奁里取出戴上。如今望着躺在地上横尸两截的玉簪,所有人都瞠目结舌,连带歌姬舞姬都静了下来。 和妃吓的一骨碌跪在萧琮面前:“皇上息怒,皇上息怒,三皇子不是故意的,他还是个孩子,他……”往日她口齿清晰伶俐,如今为了这支簪子颠三倒四,可见她对元倬何等护惜,也可见这支白玉美人簪是何等珍罕! 韩昭仪“呀”的一声:“这可是先皇西征时和阗王献上的稀有之宝啊,宝婕妤你也太不小心了,太皇太后特意赏赐与你,三皇子年幼,平日也不知道和妃娘娘是怎么教导的,但你怎么能让他抓握着玩呢?” 我此时欲辩无从,萧琮已有醉意,见韩静霜如是说,元倬又仍在哭闹,心头火起抓着案几上的越窑莲瓣纹大盘便扔了下来,哗啦脆响,我下意识一把将元倬紧紧抱进怀里,他小小的身子惊成一团,让人又爱又怜。 殿中虽然人多,却鸦雀无声。韩昭仪乖乖的住了嘴;和妃心急如焚又不敢争辩,直挺挺跪着动也不动;皇后更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我看着她这个做亲娘的,不由声声叹息。 第34节 将吓得发抖抽泣的元倬交给嫣寻,自己上前跪道:“皇上,簪子是太皇太后赐给臣妾的,如今损毁,都是臣妾的不是!臣妾愿意领罪。” 皇后与三妃站立不言,唯有刘娉的声音幽幽道:“婕妤,这簪子是先皇遗物,婕妤既得了宝贝,为何不好好珍藏,反而让三皇子任意拿取呢?虽然三皇子地位尊贵无比,婕妤姐姐也无需为了讨好他而置先皇于不顾啊!” 言下之意,我为了溜须拍马什么也敢拿给元倬玩耍,尤其这美人醉卧簪乃先皇之物,更见罪不可恕!我心里的暗火一股股往上冒,原来萧琮离得远没看见也就罢了,身旁这些人难道都瞎了?明明是我抱着元倬时不小心被他一把拔下簪子,这会儿反而死活要让我承认是自己故意拿簪子给元倬玩的无稽之谈! 隔着远远的坐席,萧琮的声音遥遥传来:“你也知道请罪?你可知这簪子贵重无比,如何能让稚子玩耍?” 好好好,既然你们都作壁上观,我也不傻!所喜自己生就一张利嘴,还不至于任人鱼肉践踏。 “臣妾失仪。三皇子明朗活泼,又贵为龙子。若是他喜欢,臣妾有什么好东西也愿意给他。臣妾心想,簪子再名贵也不过是死物,若能哄得三皇子破涕为笑,即便是先皇在世也是愿意的。只是臣妾愚钝,没料到三皇子年纪幼小,把持无度。一时猝不及防,因此犯下大罪。皇上若是要怪,就请怪罪臣妾,与三皇子、和妃无关。” 我言罢深深的叩首,再抬头时隔着水帘般的额饰,看不见萧琮的表情。 萧祢此时起身将元倬抱在怀里,逗弄着他圆润的脸盘朗朗笑道:“簪子再贵重又值得什么?哪有元倬这么个大胖小子宝贝?婕妤引咎自责,风止可观,非吾等所及。” 又听顺平长公主也开口求情说:“皇兄,宝婕妤又不是有心的。再说她一力承担,实乃冰壶秋月,莹彻无瑕。况且您忘了,她肚子里还有咱们萧家的子嗣呢,做母亲的人谁不疼爱孩子,您忘了母后是如何疼爱您的了吗?” 良久,只听萧琮缓声道:“都起来吧——虽是如此,若不责罚,便显得朕太偏心。便罚扣宝婕妤半年俸禄,以儆效尤。” 萧琮说话间风华含而不露,贵气逼人,一点点的不经意,以及一点点的捉摸不透;汗牛充栋的温文尔雅、车载斗量的风度翩翩,无一不在提醒众人:他是真命天子九五至尊,更是天下第一人。 我谢了恩,拾起地上断为两半的白玉美人簪,康延年已经快步上前接过。我慢慢起身回席,萧琮温暖赞许的目光悠然而至,虽然隔着长长的殿阶和坐席,我却能感觉到他温和关切的心。是的,即便如何,我也不能让他的宠爱丢了颜面。 殿中各人的注意力都被嬉闹的元倬吸引,无暇他顾。福康吞咽下最后一口奶油酥,又饮下一大口杏仁茶,满足的叹了一口气。这才意犹未尽的朝元倬伸出手去,元倬见她有动作了,就像孙悟空见了如来佛一样,止住胡闹破涕为笑。 福康抽出袖袋里别的吉祥如意纹四方丝帕,徐徐为元倬擦尽脸上的鼻涕泪水,开口说道:“哭吧哭吧,再哭姐姐不跟你玩儿了!”元倬又皱着脸要哭,福康拧上他的腮帮子笑:“哄你呢,走,姐姐带你捉蛐蛐玩去。” 我见元倬虽口不能言,却能听见别人说话,不像是天生的聋哑。耳边听得福康低声玩笑:“又哭又笑,黄狗撒尿!”我不禁扑哧笑出声,好在附近没有旁人听见,兼之元倬闭了嘴不哭,萧琮兴致又起,殿里众人便都欢歌晏晏起来。 宁妃的眼神随着福康上下左右移动着,一刻不离,见福康吃了好些东西,又要带着元倬出去玩耍,顿时慌了神道:“你毛毛躁躁的,怎么能带着三皇子出去玩呢?万一摔着了,可不是顽的!” 福康笑道:“母妃放心,福康只和弟弟在殿外玩耍,绝不走远。” 饶是如此,宁妃仍然不放心,我见着两张粉雕玉琢的小脸上写满了失望不乐,笑着对宁妃说:“娘娘让她们玩去吧,孩子嘛,在这种宴席上也难免无趣的很,嫔妾正好觉得胸口闷,跟着她们一起出去透透气,娘娘放心。” 宁妃关切道:“婕妤妹妹,你可要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她们,不论是谁,若是出了差池,可没人能担待得起。”她说话间手里的象牙雕花箸朝着韩昭仪的方向轻轻一拨,我立时会意,含笑点了头,悄悄带着两个孩子退了下去。 绕过飞金嵌银的朱紫殿门,才算离开了欢宴沸腾的内庭院落。 兴庆宫气局虽小,但绚丽华美超过正明宫。我缓步出来,只见宫殿大小主次分明,高低错落,大型廊院组合复杂,正殿左右翼以回廊形成院落,转角处和庭院两侧又有楼阁和次要殿堂,并在中央主要庭院左右再建纵向庭院各一至二间。下部砖石甃砌,金钉朱漆,每扇宫门都雕刻有龙凤飞云。上列门楼,左右有朵楼和阙,都覆以青绿琉璃瓦及线条流畅的瑞兽瓦当。 旁边的东海池碧波盈盈,和煦日光洒在水面,粼粼如金。我靠着白玉阑干,看着两个孩子戏耍,嫣寻和宁妃的近身采茵与一干宫人内监在旁守护,孩子特有的娇憨银铃声不绝于耳,一切都显得温馨宁和。 “婕妤娘娘。” 我扭过头去,迎着耀眼的阳光看见面前站了一个高大的人影。 第三十二章 银汉无声转玉盘 顾飞廉面色严峻,躬身礼罢,与我保持着合体的距离:“婕妤娘娘好兴致。”我淡淡一笑,又回过头去看着福康和元倬,不置可否。 “娘娘。”他又唤我。 我微微窝在阑干的转角处,沐浴在并不算炎热的阳光中,舒服问道:“顾大人忙于宫中守卫与皇上的安全,今日擅离职守,究竟有何事要问本婕妤?” 他见我问的直接,也不绕圈子,开门见山道:“末将想见棠儿!” 我举起手背遮住刺眼光线:“顾大人是否记错了?本婕妤似乎曾说过,慕华馆并无一个叫棠儿的女子。” 顾飞廉沉声道:“婕妤的陪嫁侍女棠璃,原本姓李,曾是官婢出身,莫非娘娘不知道?” 我的脸色渐渐冷凝起来,横了眼波问道:“顾大人这话好生蹊跷,棠璃本是我裴府的家生奴才,打在她娘亲肚子里时就是靖国府的人。何来的官婢出身?” 顾飞廉眼里绞着难言的疼痛,他半跪下道:“婕妤娘娘,末将找她找得好苦,许是天意,才让末将又在宫里遇见了她。娘娘,我求你,让棠儿见一见末将!” 我冷笑道:“大人何须行此大礼?我已经说过,慕华馆并没有这个人,靖国府更没有这个人。大人非要说我的陪嫁丫头是李棠儿,也不知是何居心?” 顾飞廉霍然起身,眼眸里已有了恨意:“娘娘莫要忘了,飞廉虽无能,但若是要彻查棠璃身世,还不算太难!” 我见他态度坚硬,又忆起棠璃那日哭的何等凄惨,不禁起身直立,言语里也透出了难耐的恨意:“查?好,很好,顾大人最好仔细查查,查查李家二十八口人是不是白白送死!查查李棠儿的三岁幼弟是殁在西蜀的哪一家驿站!查查李棠儿在漠北的行营里受过何等侮辱欺负!不过本婕妤提醒你一句,你要查,顺带连着你老子顾章的老底也查一查,看看你们顾家人的肠子是不是黑炭做的,还有没有脸再见李家的人!” 顾飞廉张口结舌,愣愣不能语。良久,也不管我有什么反应,径直旋身而去。 我目中尽是阴翳,便连这山映斜阳天接水的美景也无心欣赏,福康见我不悦,懂事道:“宝母妃,咱们回席上去么?” 我拉了她软软的小手道:“福康还想玩吗?” 她笑:“自然是想玩的,母妃平日都不肯让我这样玩耍。” 元倬见福康拉了我的手,不肯示弱般也抓住我的裙角咿呀有声,虽满嘴的含糊不清,却让人心疼得紧。我蹲下身去半搂了元倬道:“宝母妃知道元倬是听得懂的,元倬乖,以后跟福康姐姐时常来宝母妃宫里玩耍如何?宝母妃宫里有好大的温泉池,还有一汪湖泊和很多果树呢。” 福康听了,扭股糖般黏上来巴着我问道:“宝母妃住在哪里?我一定和弟弟去玩!” 采茵陪笑道:“公主,宁妃娘娘会不高兴的,公主还是静心养着身子才好。” 福康满脸的笑意像退潮一般消失下去,我侧目道:“福康究竟得了什么病?为何宁妃娘娘一直要将她圈在曲台殿里不许出来走动?” “我没有病!”福康脱口而出,采茵忙打岔道:“公主快看,好大一只蝴蝶!” 究竟是小孩子心性,福康听说有蝴蝶,蹦跳着呼喝内监捕蝶,元倬也从我怀里挣了出去,我忙叫嫣寻亦步亦趋的跟着,生怕她俩有什么闪失。 采茵四顾无人,半蹲下为我整理被孩子们踩的皱巴巴的裙裾,低声道:“婕妤娘娘别再问了,福康公主不能随意出来,宁妃娘娘是有自己道理的。” 我见她似有难言之隐,也不便再问。由她扶着缓步朝宴会的殿阁走去,其间细细想来,这其中的疑窦甚多,我虽然不曾亲身经历,也与之无利益冲突,但细细想来,却觉得前尘往事与眼前情景羼杂纠葛,如九连环般纠结难拆,今天是我,明天便是你,人人如履薄冰,事事难以揣度,如同颠扑不破的一个怪圈,实在难以挣脱! 鼎沸人声逐渐扩大靠近,我却觉得越来越寂寞,当真是众人皆醉我独醒,此时此刻不言情。 欢宴盛大,直至月出方休。宴罢之后,萧祢与顺平长公主拜别太皇太后与太后,各自出宫回了自己的府邸。 是夜,萧琮酒醉,驾幸紫宸殿。 我走在回慕华馆的路上,甬道两旁都是郁郁的花草,馥郁的香气随着夜色蔓延至无边。内监提着宫灯在前开道,嫣寻扶着我的手小心谨慎。途经大安宫,我本想进去请安,探门的内监回报大安宫宫门紧闭,想必太皇太后已经睡下了,也就作罢。 只见满树的紫薇花夭夭盛放,更可贵是几种颜色皆有,如火似雪的辉映着彼此。隐隐见得前方也有灯火凸现,及走近才看清是棠璃与锦心出来接我。她二人见了我们,快步迎上来对嫣寻笑道:“姑姑辛苦了,让我们来伺候娘娘。” 嫣寻浅笑道:“辛苦什么,服侍娘娘是婢子的福分。你们倒是来的巧,好生扶着。” 棠璃上前扶了我,轻声问道:“皇上今夜不过来吗?” 我在席上饮了些玫瑰露,稍稍有醉意,此刻摇头道:“帝后和鸣。”棠璃聪明,见我寡言少语,便不再多说。锦心也过来扶我,忽然诧异道:“娘娘的白玉美人簪呢?” 嫣寻闻言回头道:“还说呢,黄昏时为了这支簪娘娘差一点获罪。”当下便将来龙去脉殷殷讲述了一遍,我能感觉到棠璃的手指逐渐收紧,将我的胳膊抓的牢牢的,似乎害怕一松手我便要飞了。 锦心后怕道:“还好有王爷和长公主求情,娘娘,以后咱们别戴那支簪了!”我在宫灯昏黄的光照下小心的迈着步子,苦笑道:“不戴?只怕又有人说我蔑视皇家赏赐,大逆不道了。还和以前一样,热闹的时候偶尔戴一戴吧。也不知道能不能修补好,我竟不知是先皇的东西,可惜了。” 月亮如冰轮初升,渐渐显出圆润的轮廓来,清辉习习,四处都明亮了许多。棠璃给我披上银丝素锦披风,我握住她的手道:“棠璃,如今这条路,我走的还好吗?”棠璃满眼的心疼难过,噙着泪强笑道:“只要是娘娘想要走好的路,都能走的平趟顺遂。” 锦心见棠璃落泪,“嗐”了一声道:“往日都是你嘱咐我们不敢在娘娘面前落泪,如今你倒第一个犯起讳来,可不是活该打嘴吗?”棠璃忙忙拭去眼角泪痕笑道:“偏生这会子你眼尖!” 说笑间便到了慕华馆,李顺早吩咐人点上檐下的和合二仙大呼喇翅宫灯,照出一殿明亮,又迎上来打千儿请安并吩咐人伺候。我笑道:“哪里用得着呼前拥后的,夜深了,你们也去歇着吧,留下嫣寻她们照顾着就是了。” 李顺也笑,身体的弧度越发恭谦。 我歪在紫檀座上,已有五分睡意,锦心送上醒酒甜汤,轻抿一口,淡淡清香满盈于口,那种甜而不腻的清冽口感顿时让我清醒不少。 见我多饮了几口,锦心笑道:“这里面调味的不是砂糖,是姑爷出使南粤带回来的荔枝蜜,大小姐想着娘娘有了身孕吃什么都不香甜,因此格外留心,今儿个中午遣人拿了帖子,待掖庭审视之后送了来。” 我放下手里的珊瑚红描金汤盅,想起长姐约莫也是大腹便便了,不由抚着小腹低声叹息道:“长姐临产也就是这几天了吧,难为她心里还惦着我。” 嫣寻伺候我沐浴完毕,换上锈红小朵金丝木香菊的柔纱寝衣。我睡意全无,忽然有了兴致想看一看如水月色,推窗小视,夜色苍茫,发蓝的天幕无边无际似一汪幽深海水,间或有晶莹闪烁的星宇或明亮或黯淡。 彼时满耳蝉声切切,静无人语。 我跻拉上乳烟缎攒珠软底睡鞋,轻手轻脚的朝庭外走去。因是在慕华馆内,夜又不算太深,因此披散了头发,也懒得绾起。嫣寻跟在我身后,拿一件云烟如意水漾红罩衣。 风起,轻柔拂面,有落英悠然飘坠。我仰起脸,那零星的花瓣打在容颜上,不疼,反倒觉得簌簌发痒。 忽然听得庭院里有细微的脚步声,我心里疑惑,莫非是萧琮,转而一阵欢喜,若真是他,当真对我钟情非寻常帝王所及! 还未转头过去,嫣寻已经躬了身子道:“肃王爷!” 萧祢不防我们两人深夜出来闲逛,微微有些愕然。他原本跟顺平长公主一同出宫,为何又匆匆折回?我见他身边并没人伺候,也不知他究竟意下如何。他虽然年纪小,毕竟也是十八九岁的男子,我忙退后两步福道:“嫔妾失仪,惊了肃王雅兴。” 萧祢欲笑不笑,微微一揖道:“原来这里现在是婕妤的寝宫。” 我听他话里有话,笑着示意嫣寻为我披上罩衣,婉声道:“肃王这么说,好像曾经来过慕华馆么?” 萧祢弯下腰抚摸一支在晚风中摇曳的紫藤花,避开了宫灯的光线,面部被阴影笼罩,低声道:“先皇在时,慕华馆是我母妃的寝宫。” 嫣寻附耳:“陈太妃。” 我心中微微一凛,怪不得宫里诸人每每得知我住在慕华馆便是那副古怪的表情,也难怪慕华馆地处偏僻,却有着其他宫里没有的温泉湖泊,原来竟是陈太妃曾经住过的寝宫! 先皇在时,陈太妃宠冠六宫,所有吃穿用度比皇后过之而无不及,据说先皇一颗心都扑在她身上,把其他妃嫔都视之为无物。陈太妃出身尊贵,乃是齐宁长公主之女,论起来也是翁主。又说她性格温柔,待人和顺,是一等一的美人。却不料为何被人污蔑以巫蛊之术祸乱后宫,由皇后,既现在的太后明罚暗保,下令幽禁寝宫。先皇驾崩,陈太妃郁郁寡欢,不久也神脱而死。 萧琮成人后虽查清陈太妃是遭奸人诬陷,毕竟人死不能复生,如今故地重游,想必肃王心里很难平复。 第三十三章 轻罗小扇扑流萤 萧祢沉浸在对亡母的思慕中,低声问道:“慕华馆地处偏静,婕妤住的还习惯吗?” 我笑道:“蒙肃王过问,嫔妾住的很好。” 萧祢也不看我,伸手在白玉阶上拂过,又审视周围陈设,半晌道:“自我母妃过世之后,慕华馆便荒芜起来,难得婕妤将这里照料的甚好。” 他于月色中偏过头,清晰的眉目在月色中越发俊秀:“本王深夜来访,虽只是感怀母妃故居,却也不合礼制,还望婕妤不要声张出去。” 我嫣然道:“肃王放心,嫔妾不是那种多嘴的人。” 萧祢嘴角牵起一抹微笑,抬手一揖,翩然离去。 我看着他在夜色中孤寂的背影,颇有几分二哥的影子。正感慨万千,嫣寻上前低声道:“娘娘进去吧。虽然肃王年幼,毕竟也是藩王,娘娘理当回避,今日之事虽坦坦荡荡,但被人看见了毕竟不好。” 我颔首一笑,扶着她的手回去,不经意仰头,却看见无数萤火虫在低空盘旋,星火之光,却在夜色中如斯明亮诱人。我不禁伸出手去,想要握住一把。嫣寻发笑道:“娘娘也喜欢这些小孩子玩意儿。” 我轻笑一声,索性举起团扇去扑。那流萤灵活异常,又兼飞舞在半空,岂是我能轻易攫取的?不一时便香汗淋漓,却一无所获。 嫣寻忙着上来扶我道:“娘娘小心,您肚子里可还有个宝贝呢!” 我笑着推她:“哪里就这么娇贵了?太后也说我失于走动,如今正好活动活动筋骨!” 嫣寻不敢大意,见劝我不听,便随着我的身影亦步亦趋。我扑着扑着,心里渐渐涌起一股苍凉之意,即便萧琮再怎么宠爱,即便我再怎么不在意,我依旧只是他众多妻妾中的一员而已。他不会,也不可能日日与我厮守,像一对平凡夫妻。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这首宫词对于现在的我,是多么贴切的写照。 有风乍起,紫薇旋转如雨,打在衣裳和肌肤上,像是最特别的妆容。我孤然直立,两手平举,迎着风吹来的方向,任由轻风卷着轻薄的布料拂在骨骼上,触感若有似无。偶尔有夜莺鸣唤一声,像音符划过这清辉如水的夜色。 良久,我放下手臂,微微叹气。 叹气未绝,身子却不经意间被拥入一个宽厚温暖的怀抱。 “皇上?”我并未转头,却能从身后人悠悠而至的龙涎香猜到他的身份。 第35节 “你为什么要叹气?”萧琮的声音淡淡,揽住我不松手。 我避重就轻道:“您不是驾幸紫宸殿吗?” 萧琮将我转过来,面对面似笑非笑道:“皇后要念佛经,朕不耐陪她,加之担心你在饮宴上受了委屈,所以特特来看你。这个理由,你满意吗?” 我眼眶湿热,强自笑道:“臣妾哪里有什么委屈?别说那些杯子盘子是皇上的,便是臣妾也是皇上的,皇上要砸要打,多少不得?” 萧琮捏起我的脸颊道:“看看,还说不委屈,朕今夜要是不来,保不齐你心里又窝下多少小心思,又要给朕多少黑脸子看了。” 我娇嗔道:“皇上还未酒醒呢,尽说些醉话!” 萧琮皱着眉诓哄道:“还说!朕一见你踮着脚尖扑流萤,一颗心都悬在嗓子里,多少酒意也吓醒了。你私下竟是这样顽皮,倒让朕刮目相看了。”他又喃喃道:“你刚才的样子,遗世独立,似乎在等待清风将你带走一样。朕,只觉得满心的不舍得。” 我一时羞涩,依偎在他怀中不愿动弹。 “喏,你看。” 萧琮缓缓松开些虚捏成拳的右手,萤火虫的光芒从指缝里流淌出来,在幽蓝的夜色里分外显眼,原来他竟不知何时圈了一只萤火虫在手心里。我也不知是怎么了,这一刻心里欢喜的无以复加,回身抱住他,只是无限感念悸动。一切美好来的太快太猛,远远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他对我竟有如此心思,让我心头思绪涌动如同潮水,一波一波永无停歇。 有飞鸟扑簇簇的落在碧青的树上又转瞬高飞,幽幽的虫鸣让萧琮也愈发抱得我紧紧。两情缱绻,夜色弥蒙深沉。 是夜,萧琮抱着我一宵酣睡。 第二日清晨听说有吐谷浑进贡,不到正午,萧琮给各宫的赏赐便源源不断,我正洗净了头发梳理,萧琮便遣人送来苏合香二奁,精金筘环六指,各色时新宫缎各十二匹,各色异域进贡饰品四盒。 我从铜镜中见着来人是张德贵,满腔的恶心与厌弃涌了上来。只做没看见,全然不动,任由嫣寻梳头。待他躬身站立良久,嫣寻梳好了精致的飞燕髻,才淡淡道:“劳烦张公公了。” 张德贵躬身笑道:“娘娘说哪里话,这些布匹首饰,全是皇上亲点的,皇上知道娘娘喜欢苏和香,特意命掖庭选出上好的送来。还说,昨日皇子吵闹,让娘娘没好生尽兴。今日这些虽不是什么珍罕物件儿,只求能搏娘娘一笑。” 嫣寻一边细细的为我篦头,一边冷笑道:“张大人这张嘴真是比蜜还甜,只不知道这话是皇上说的,还是张大人为了哄娘娘开心说的?” 她从小长在宫里,又是太皇太后宫里的人,与康延年张德贵等人极为熟稔,说话也不像旁人那般避忌唯诺。 张德贵打着哈哈道:“自然是皇上说的,奴才哪有胆子编排出这些来?” 我戴上红珊瑚垂扇玉步摇,细密的红色珠珞像一道小小的门帘垂落在鬓边。我漫不经心问道:“张公公服侍皇上多久了?” 张德贵一愣,随即回道:“奴才从前是长信宫的回事太监,太后说奴才办事勤俭稳当,又拨去承恩殿掌案,蒙皇上不弃,奴才到长生殿当差,满打满算也有十年了。” “十年?”我在镜中看着自己修饰完毕的脸,莞尔笑道,“既然十年了,公公怎么还没学会带眼识人呢。” 张德贵如遭雷击,一张笑脸顿时苦起来。低着头不敢言声,半晌嗫嚅道:“娘娘恕罪,奴才那次也是奉韩昭仪之命,奴才并不敢有心顶撞婕妤娘娘!” 我奇道:“哦?原来竟是韩昭仪屈打成招让张公公出来指认本婕妤的么?” 张德贵想是知道萧琮对我的宠爱早已远远胜过韩昭仪,此刻笑得比哭还难看,忙伏下跪道:“奴才不敢这么说,只是,只是奴才既然在后宫当差,难免受人摆布差遣,随波逐流。说什么不说什么,也由不得奴才,婕妤娘娘是宽厚的人,自然不会与奴才计较!” 嫣寻笑道:“张公公这话说得巧,当初恨不得治死我们娘娘,如今竟全是因为‘身不由己’四个字!况且什么叫‘不会与奴才计较’?做奴才的犯了错,该免就免,该罚则罚,奴婢在宫里当差也小二十年了,还是头一次听说有奴才替主子拿定了主意的!” 张德贵面色紫涨,自顾自的扇了一个大嘴巴道:“奴才该死,奴才说错了话,都是奴才该死!”一径求饶不迭。 我睨他一眼,徐徐道:“张公公,你伺候皇上向来尽心竭力,原本是你的乖觉之处。后宫纷争众多,本婕妤也不是不知道你的苦楚。可是你打量着我性子温敦就去韩昭仪处告密陷害,未免失了分寸。若是倚仗着皇上宠幸便胡作非为,终究不是权宜之计。君心难测,以后皇上究竟会偏向谁护着谁,我也不敢说。” 张德贵重重磕头,只会嚷道:“奴才该死!奴才再也不敢了!” 李顺携其他内监在殿外伺候,此刻见张德贵狼狈称错,那些受过他刁难折辱的便嗤笑起来。我轻咳一声,嫣寻笑道:“张公公这是怎么了,娘娘跟你说笑,你怎么反倒自己打起嘴巴来了?” 张德贵惶惶然抬起头,见我含笑示意,这才战战兢兢站起来。 我端起锦心送进来的保胎药抿了一口道:“糊涂,还不赏。” 嫣寻会意,让李顺带张德贵去偏殿领赏。张德贵口称不敢,见我确无它意,才跟着下去。 锦心忍不住问道:“娘娘就这么放过他吗?” 我嫌那药汤子酸涩,拈了葡萄入口道:“敲山震虎,有这个效果便行了。” 宫中历来明争暗斗,此起彼伏,何曾有一天停息过?张德贵这样的奴才,贪图平步青云,稍有风吹草动便沉不住气,与韩昭仪沆瀣一气,不但成不了大事,反倒早早的露了自己底牌,让我有了防备的空隙。韩昭仪性子躁辣,常常只会逞一时口舌之快,反倒不如刘娉和那些不露声色暗箭伤人的女子可怕。 不过转身的功夫,康延年又亲捧了一个葵瓣彩锦盒送来。对于他我是极为尊重的,因之其在萧琮跟前灼手可热,也因为他正直仁厚,从不狐假虎威。 我从他手里打开那碧合锁扣,白玉美人醉卧簪便扑目而来。 “这是?”我不禁讶然出声。 康延年笑道:“皇上昨晚已经就此事启禀太皇太后并太后,两位都说簪子虽是先皇之物,却又不比皇嗣重要。婕妤有芝兰高洁之志,又善分轻重。因此皇上命宫中能匠妥帖修补,依旧将这只白玉簪赐还婕妤,以示嘉许。” 第三十四章 心无悦兮君不知 嫣寻恭敬的将白玉簪取出,交付与我。我高抬双手接过,只见玉簪从中断裂之处已被金片严密包裹,细小的金钉卯若不留意很难看出。玉簪棱线依旧奔泻豪放,精巧玲珑。虽有瑕疵,仍不愧为一代名簪! 康延年告喏离去,嫣寻为我打散了头发,重新盘髻仔细簪好,润洁的白玉笄在发髻里婉转,像穿过乌云的白色月光。与清秀娇艳的脸颊映衬,更显雅致高华。 我正揽镜自赏,棠璃进来回道:“娘娘,府里有家臣求见。” 府里,即是靖国府娘家了。萧琮有旨,但凡妃嫔,正四品以下,一年可允其家眷进宫探视一次。正四品以上则不在其列。若是内务府及掖庭审视无误,萧琮又准了,便是一个月进宫探视一次也成的。 此法度在前朝闻所未闻,皆因太皇太后说:“后宫妃嫔三千,皇帝未必能个个宠爱,若是再阻了人家天伦之乐,未免显得皇家只重法度,没了人伦。”萧琮极其孝顺,闻言便重新为宫闱拟了这一道圣旨,也乐得臣子们三呼万岁。 从进宫至今,我因生病之故,又防着别人说三道四,向来也未见过家人。如今有家臣求见,也不知道是谁。 我转过身问道:“可知道来的是谁?” 棠璃道:“是右千牛卫长史钟大人。” 钟钟承昭与长姐成亲后住在靖国府我是知道的,但此刻为何是他来探视我?难道不该是父亲或是二娘才对么?即便是三娘或是三哥也比他来靠谱些吧。莫非长姐生了?可是算日子应该还需几天才足月,我心里骤的一紧,难道长姐的胎像有了异动? 嫣寻虽不知为何,但见我面有焦灼之色,忙吩咐:“还不快传!” 钟钟承昭进来的时候,庭院已经有羽林军列队,李顺和其他内监守在殿门外。虽然钟钟承昭隶属千牛卫,也是宫畿职务,但毕竟是男子,萧琮再大度,也不可能只留后妃与家人相对相处。每每有人探视,便有两队羽林军守护在侧,一来防止宫闱丑闻,二来也为了不让家眷四处走动,乱了宫里的规矩。 钟钟承昭着一身杏色薄袍,乳白腰带上坠着两个鹧鸪啼春锈红香囊,举手投足间一贯的稳重大方,清爽俊逸。 见过礼后落座,他低着头恭声问:“闻听婕妤娘娘贵体抱恙,不知现时可好些了?” 我微微含笑道:“有劳钟大人挂念,本婕妤已经大好了。” 钟钟承昭道:“即这样,便是臣等的福气。” 他说完这句,便沉默的坐着,我等的心里焦躁不安,便婉声道:“钟大人来探视嫔妾,不知可是家里有什么要紧的话?” 钟钟承昭微一怔,回道:“没有什么要紧的。岳丈大人偶染小疾,不便面见娘娘,又为着进宫探视机会难得,因此让微臣前来,问问娘娘可有什么要嘱咐示下的。” 我顿时揪起一颗心,仓皇问道:“父亲怎么样了?要紧吗?医官怎么说?” 钟承昭缓缓回道:“娘娘勿需担忧,岳丈大人延医问药多时,已经好多了。” 我吁出一口长气:“父亲虽然体壮,毕竟年龄摆在那里,二哥在边地戍守,家中没有男丁,一切都仰仗钟大人操持周全。” 钟承昭接过棠璃奉上的茶盏,微笑道:“这是微臣分内之事,娘娘放心。” 我抿着酸梅,又问道:“二娘进来身子如何?她常惯操劳,终究对调养无益。”钟承昭笑道:“娘娘多虑了,二娘也只在岳丈身上下功夫,家里的事毕竟不用她亲自动手。况且还有姨母。” 说起三娘,我蓦地回忆起进宫前,媜儿那张怏怏苍白的脸,忙微倾了身子问道:“媜儿现在如何了?” 钟承昭放下茶盏,叹道:“五妹大病初愈,急煞了一家人,近来也才缓缓将息过来。” 恰好锦心从云台馆送东西回来,见钟承昭说起媜儿一拖至今,失声道:“我的天神,五小姐为了那人居然病到如今?姑爷,你可别是哄我们的!” 我瞥了锦心一眼,锦心忙捂了嘴站到一旁,钟承昭别有深意的看着我:“娘娘进宫之后,越发有天家仪态了。”我笑道:“钟大人别说客气话,锦心这人就图个说话敞亮,也不过过脑子,说到底都是无心。” 钟承昭凝视我道:“娘娘说这些话,是不是又要以为微臣会在姨母面前添油加醋?” 我忆起胎记一事曾对他的误解,想必他也为此事郁郁难平,又想到他虽然表达感情的方式激烈了些,究竟对我也是很好的。便带了几分歉意道:“表哥,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见我改口叫表哥,显然是服了软,神情徐徐柔和下来,半晌轻声道:“他……对你好吗?” 我心知钟承昭所说“他”是指萧琮,又见他似有情动,正不知道从何说起,恰巧棠璃上前为我揉捏肩背,便舒展了身子眼波流转道:“表哥看看慕华馆的陈设配置,再看看棠璃锦心的吃穿用度,自然知道皇上对我好不好了。” 棠璃今日刚巧穿着一袭新裁的淡红素罗裙,双环望仙髻上插着粉粉的珠花,耳尖一对明珠铛随着捶打的力度而摇曳,手腕上也套有一个金镯,此时听我说起,抿嘴笑道:“娘娘别拿奴婢们打趣,姑爷是真关心娘娘呢!” 又对钟承昭说:“皇上对娘娘十分宠爱,姑爷回去请告诉老爷并夫人小姐,奴婢们在宫里,不能回靖国府伺候老爷,必定全心全意服侍娘娘,以报答老爷大恩,请老爷放宽心!” 钟承昭呐呐的,低声道:“也是,我也知道皇上必定会很喜欢你的。” 我见他蹙眉低语,情不自禁,只恐他有失仪之态让人看了笑话,忙岔开话来笑道:“算起来长姐生产之日就是这几天了吧?” 钟承昭脸色蓦地一暗,沉声道:“娘娘记性真好,就是这几天了。”他顿一顿,又凝神望着我的小腹说:“听说娘娘跨门有喜,也有两三个月身孕了吧。” 我面颊微微发红,整理衣袖遮住肚子,掩饰笑道:“正是呢。” 一时寂然无话,似乎可说的都说尽了。对于钟承昭,我始终是心有芥蒂的,他提起长姐和孩子毫无喜悦欢乐之情,更是让我心内惶然。 终于,他喃喃道:“真好,四妹你的孩子,一定是顶聪明顶可爱的。” 他面色凄楚,反让我生出几许唏嘘来。又是一阵默然过后,我勉强笑道:“长姐送来的荔枝蜜,清甜不腻,我很喜欢,难为你们费心。” 钟承昭眼睛一亮,脸上现出欢喜的神色:“真的?你很喜欢?” 我端过面前的汤盅笑道:“现下饮的也是这个呢,比砂糖爽口的多,表哥也知道我不惯喝桂花蜜,每每保胎药喝过口中酸涩,饮一些荔枝蜜倒是舒服许多。” 锦心见我们说笑晏晏,忍不住笑道:“娘娘就是嘴刁,前几日在甜汤里加了点点桂花蜜就不肯饮用,直说絮絮的腻人。奴婢们正犯愁呢,如今姑爷送来的荔枝蜜倒是解了大围!” 棠璃也笑道:“原本娘娘就喜食荔枝,只不过怀胎之人不宜多用。昨日奴婢送了些蜜到太医监,几个国手都说姑爷送来的荔枝蜜调和了南粤纯正蜂蜜,只取了少许荔枝入味,手法新奇,又于身子无损,娘娘可以随意服食,也难怪娘娘会喜欢了。” 钟承昭的眉目因为众人说我喜欢那荔枝蜜而显露出喜色来,他面色浅淡而温和道:“只要娘娘喜欢,就不枉微臣从南粤千里迢迢带回来了。” 我颔首笑道:“难为你。只不过长姐不喜欢荔枝的味道,你给她带的又是什么?” 钟承昭只一晒,轻描淡写道:“她什么都不缺,自然不需要我带什么。” 什么都不缺?宫里的一应所用都高于靖国府,既然长姐什么都不缺,难道我还会缺了什么?钟承昭这话,分明是敷衍之语,他语气里对长姐的无视显而易见。 听了这话我只觉刺心,便正了神色道:“大人既是嫔妾表哥,又是嫔妾的姐夫。虽然宫里什么都不缺,但于情于理,嫔妾都感激大人的心细如尘。只是,长姐分娩在即,你的心思多少也应当收一收,公务再忙,也要好好体贴照料着她,不要伤了她的心。” 钟承昭见我神色不好,也明白我的意思,微一拱手道:“娘娘训斥的是,微臣自当谨记。”话虽如此,却依旧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 我只作不觉,微笑道:“表哥既然知道,那就最好。” 他见我并未有恼色,神色沉静下来,温柔道:“四妹,你自己身子要紧,我只担心你的性子……在这里,始终不免磋磨,无论如何,也要沉静以对,保自己周全。” 我略略颔首,又笑道:“表哥极难来一次,何必说些深沉的话语。”转身从塌边小匣子里取出一方布料道:“这是我为小侄儿做的,表哥看喜欢不喜欢?” 那是一幅鲜亮的石榴红线杏黄底色缎面,我用不甚出色的绣功绣出了百子千孙福字不到头的花样,一针一线织就的肚兜,拿在手里便觉得喜庆快活。 钟承昭捏着小肚兜,笑道:“这可是你自己做的?” 我不好意思道:“确实是我做的,做的不好,只是一番心意,其他的赏赐等长姐诞下孩儿我再定夺。” 他将肚兜宝贝般收起,欲言又止道:“四妹,若你是她……” 我急急出言阻道:“表哥,我是皇上的后妃,若是我诞下孩儿,皇上也必定不会小气,自然是会重重赏我。” 钟承昭不防我反应如此之快,一时无言以对,神情凝滞,仿佛被极寒迅速霜凝冻住的一片绿叶,沮丧而颓然。 第36节 第三十五章 嫦娥应悔偷灵药 我看着他惆然的脸,也有些许不忍。 只是,他也应该明白,如今我与平时不同,已经是萧琮的妃子。红墙内外,咫尺天涯。他再如何恋恋不舍,也不过是黄粱一梦。何况我的心意何曾在他身上停驻过?除夕之夜那番冷冰冰的话语实在无须我再说一遍。 钟承昭大口的咽着茶水,像是陷入沙漠中极渴的旅人。棠璃与锦心面面相觑,终究不敢出声。嫣寻静静的垂首伫立,也似乎无知无觉。 似乎过了良久良久,自鸣钟铛的一声,惊醒了一屋的人。钟承昭勉强笑道:“微臣糊涂,还有件喜事差点忘了启禀娘娘。” 我也如释重负,欣然笑道:“喜事?” “是。岳丈保媒,三弟择日便要迎娶鞑靼郡主阿史那珠摩。” 这个消息带来的与其说是喜悦,不如说是惊讶更合适。我讶然倾身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三哥……他同意吗?” 钟承昭不意我有如此反应,面带疑惑道:“听说那边府里薛夫人早定下来了。我虽没问过,但三弟并未推拒,似乎是很喜欢的。” 门外咕咚一声,我忙朝外看去,云意煞白着脸儿站在西窗下,脚边滴溜溜滚出一堆外皮红的耀眼的石榴来。 我暗叫不好,忙止住钟承昭的话,起身迎了出去。顺茗和其他宫人着急忙慌的捡着满地洒落的石榴,云意穿一身浅紫色襦裙,愣愣的在风口里站着,衣袂飘飘,似欲乘风而去。 她仿佛没有见到我一样,只对紧随其后迎出来的钟承昭微微一福。我笑道:“这是沈彩女。”承昭也忙还礼不迭。 云意脸上淡然索寞,轻声问道:“贵府三公子有小登科之喜了吗?” 承昭没看见我挤眉弄眼使眼色,恭声回道:“谢沈彩女过问,确是如此。” 云意闭口不言,半阖着眼睛思索,身子越发显得单薄。俄顷,她脸上挤出微微的笑意:“嫔妾也算与贵府相交一场,今日贵府大喜,竟没有什么可做致贺之礼的。” 她褪下手臂上戴的嵌蓝宝石东珠金粟臂环,苦笑道:“裴府有钱有势,自然也不稀罕什么珠玉之物。这只臂环金贵也有限,却是皇上赐给嫔妾的。请大人为嫔妾转交,以表庆贺。” 钟承昭代三哥谢过,躬身接了过去,又对我说:“时候也差不多了,娘娘安心保养龙胎,微臣先行告退。”我此时一颗心俱在云意身上,也顾不得与他寒暄,眼见他一步三回头随羽林军走远,我忙搀起云意笑道:“姐姐怎么来了也不说一声?” 我料定她已经听到钟承昭说的话,三哥既然同意迎娶阿史那珠摩,想必婶娘在其中出了不少力,但归根到底三哥也并未强烈推拒,否则依他的性子,若真的挣起来,婶娘也未必挟持得住。 云意待钟承昭一走,脸色便恍惚起来。她反手拉住我,肌肤入骨冰凉:“妹妹,你听到了,他要成亲了。” 我眼见她要失仪,忙轻轻摇撼她道:“沈姐姐!” 她忽地抬头,目中那永远簇簇燃烧的光芒熄灭了大半,她冷冷凄凄的笑着,哑声道:“你知道,无论我对他的心意怎样,终究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她声音渐次低下去,像是从喉咙深处呜咽出声:“他原是不可能等我的……” 云意没有眼泪,只一双明亮的眸子里全是倦怠疏离,弹指之间便显出疲态来。我不知如何开口劝她,只有静静牵着她,任她无声微笑。 一殿的人不知所以,都也不敢吭声。 尚服局的穆司衣和女史们来送新裁的衣服,眼见我们站在庭院中间伫立不动,穆司衣便上前满脸堆笑道:“虽是大暑节气,毕竟花荫下凉,两位贵人娘娘怎么在这风口里站着?” 我见她捧着几件摺叠熨烫好的衣物,恍然记起萧琮之前说过,孕期日久,往日的衣物难免不合身,他已经令尚宫局加紧为我添置新衣,想不到今日倒送来了。 顺茗见来了人,云意仍怔怔的,便越前扶住云意笑道:“婕妤娘娘适才让锦心送来一瓶好蜜,我们彩女说实在无以回报,所喜云台馆内的石榴成熟,因此摘了一篮送来,望娘娘不要嫌弃。礼虽轻,只是彩女的心意。” 说话间,云台馆的宫人便将一筐捡起的石榴奉了上来,棠璃接过。穆司衣并不知我与云意交好,此时嘴角一撇,轻笑道:“沈彩女从来不肯示弱半分,如今怎么也知道攀起高枝儿来了?” 我听不得这话,当下冷声道:“穆司衣真有闲工夫,不说尽本分为本婕妤试衣,反倒揣摩起后宫妃嫔的性子喜好来了。看来待在尚服局做个小小的司衣,还真是委屈了你!” 穆司衣立刻警醒自己说错了话,忙屈膝赔笑道:“瞧奴婢这张嘴,真是连话也不会说了!”嫣寻饶是老成持重,也见不得她这溜须拍马的恶心样子,因嗤笑道:“可不是,穆司衣想是年纪大了,想着回京城的府邸共享天伦,渐渐的连宫里规矩也忘了!” 宫里明令,尚宫局各职不得超过五十岁,皆因但凡过了五十岁,女子必定眼花神晃,无力专注精细手工。穆司衣虽然保养得当,也四十有余,如今被嫣寻呛刺了几句,面色虽然难看,却也不敢还嘴。 我见云意神色不好,想是也无心逗留,便附耳道:“姐姐先回去歇着,妹妹打发了她再来云台馆看望你。”云意痴痴点头,由顺茗紧簇而去。 我看着她的寥落身影,叹息一声,自古多情空余恨,姻缘半点不由人。云意挫败的心境我又何尝没有经历过?那种厚厚的酸楚,浓浓的灰心,一点一滴浸入心田,直将茂密成长的女儿心事覆灭于一旦。如同铺天盖地的火山灰席卷而来。 抬头,天空是灰烬,低头,脚下是灰烬,只留下一颗勉强喘气的心。究竟身居何处,究竟苟活为何,都渐渐的忘记。忘记,对于无力对抗命运的我来说,真是一味治病良药。 我缓缓合上那双波光潋滟的眸子,长睫轻颤,抚上小腹,那里有一个生命在慵懒的歇息。我静静微笑起来,有几乎不可见的淡淡苍惘与寞然,仿佛悄无声息地降下的一场霜冻,苍白茫然。 就是这样了吧,这辈子。 收了心思,俯视众人,我居高临下道:“穆司衣也等的够久了,呈上来吧。” 那凉滑的浅绿色鲛绡捧在手中,犹如陷进一汪碧波。触手凉爽/滑/顺,其上又缀有朵朵白色广玉兰,我细细看去,领沿腰间亦有繁复凸纹,均为手工绣成,状极工巧。 我不禁笑道:“这衣裳绣工精致,针脚细密,毫无堆叠板结。这布料也光泽润滑,有一种自然浮凸的手感,触手之处却又毫不滞涩,真如清风流泻,碧水潺潺。穆司衣,你好巧的一双手。” 穆司衣见我爱不释手,松了一口气,忙笑道:“此衣乃是用新缫的原色桑蚕丝挑绣而成,因皇上叮嘱过娘娘喜好浅绿色,又爱广玉兰花纹,因此奴婢彻夜赶工,才做出这么一件夏衣来,娘娘若是喜欢,便是奴婢天大的福气了!” “哦?”我翻看着衣裳的颜色,不经意问道,“我听人说鲛纱都是青绿色的,为何这一件是浅浅的绿?可有什么来头?” 穆司衣一时哽住,吞吞吐吐道:“鲛纱颜色虽然单一,偶尔,偶尔也会有一两匹异色。因此,因此才更显珍贵。倒是没有什么,什么别的来头……” 我虽对她突然而至的笨嘴拙舌有所微诧,但也无损于我对这件衣裳的喜爱。当下便由嫣寻褪下身上的纱衣,换上了新衣。 夏季衣物本来不刻意多加刺绣补花,尚服局多取印、织、染之术,惟恐绣纹繁复厚重,使后宫穿者言及溽热不适。又多用飘逸绸纱,以免布料重垂,行动间显得呆板。 我穿上这件衣服,款款走了几步,当真如飞燕在世,翩然欲飞。 “穆司衣当真好手艺,叫我怎么赏你才好呢?”我盈盈落座,端起素面淡黄色琉璃茶盏轻轻吹去表面的浮沫。 穆司衣道:“奴婢为娘娘造衣,乃是奴婢的本分,如何敢讨要赏赐?” 我嫣然道:“这话虽说的在理,毕竟让你辛苦一场,我如何过意的去?”便叫嫣寻道:“把皇上赐我的烟云水墨团扇拿来。” 嫣寻应一声儿,拿了团扇出来。穆司衣听闻是皇上赏我的,倒也乖觉,跪下双手高举接了,口中只道:“奴婢虽死不能报婕妤万一!” 我掩口笑道:“这说的什么话,我还有事情拜托你呢,如今你这么一说,反倒让我不好开口了。” 穆司衣又是一脸谄媚道:“娘娘说什么托付不托付的,能为娘娘做事,奴婢求之不得!不知道娘娘要奴婢怎么做?” 我随手拿过锦心捧在怀里的保胎药,不徐不疾咽下,又取过温水漱口,拭净了嘴角的水印,从棠璃手中的玫红小匣子里拈了鸡舌香含着,这才笑道:“也不是什么要紧的。我长姐即将诞下麟儿,我原想着,不知道送什么东西才好。今日见你手工了得,犹如织女得天梭,便想着让你私下为我做几件孩子的衣服,选料和绣法,我想你应该也知道如何才妥帖。如是做的好了,我自然知道怎么赏你。” 穆司衣先是一愣,忙躬身满口答应,花枝乱颤道:“婕妤娘娘只管放心,此事便包在奴婢身上!” 第三十六章 莫道身闲总是诗 我打发了穆司衣便赶去云台馆劝慰云意,没料到她已然闭门不出。我想着她需要时日去冷静沉淀,便又日日差人去问询请安,谁料一连五日,云台馆始终没有动静。 我心下惴惴不安,携了嫣寻又亲去云台馆探望。嫣寻敲了半天殿门,顺茗才苦着脸出来回道:“彩女说身子不舒服,天天卧床不起。谁也不想见,奴婢看这个样子,即便是皇上来了她也敢推的!” 我怏怏归去,云意是个难解的倔强脾气,得知三哥与阿史那珠摩订亲的消息也不知道要多久才能舒缓的过来。心中烦闷,不禁叹息一声接一声。 嫣寻劝我道:“婕妤,沈彩女是聪明人,假以时日,必定会豁然开朗。” 我道:“我也知道,只不过她如今郁郁不乐,如何能在皇上面前复宠,又如何能在宫里立足?” 嫣寻静默,低声道:“娘娘多虑,或者沈彩女原本就不愿复宠呢?” 我一怔,停住脚步转向嫣寻道:“你都知道什么?” 嫣寻并不看我,只自顾自淡淡道:“奴婢是婕妤的近身,婕妤交好的人,奴婢也愿意为之效力。只是奴婢生在宫里,长在宫里,看多了悲欢离合、新旧更替。奴婢斗胆说一句,沈彩女并不是第一个为情所困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我静静审视着她,想从她的神情中察觉出什么包藏祸心的蛛丝马迹来,但我终于失败,她托着我的手肘,慢慢的陪我走着,一身的云淡风清和超然淡薄只让我自愧不如。我轻拍她的手背,心里感慨万千,身边除了我自己从靖国府带来的人,恐怕也只有她对我是赤胆忠心的了。 忽见前面甬道上人影憧憧,笑语喧天。 见我走近,一个身影带着笑声闪了出来:“宝婕妤万福金安。”我一见是郭鸢,正纳闷她今日怎么转了性子,嫣寻已经笑着屈膝道:“郭贵人金安!” 恍然大悟原来是妹妹郭芸,怪不得她会主动给我请安,换了姐姐郭鸢,她又如何肯? 我扶起郭芸,笑道:“原来是妹妹在这里玩耍。” 郭贵人一笑,正要回话,另一个声音徐徐响起:“嫔妾给宝婕妤请安。” 我定睛一看,刘娉站在面前,小腹微凸,着一身淡黄轻纱,更显得肌肤白皙无暇,容貌美而不妖。 “珍淑媛也在。”我淡淡回道。 刘娉轻笑:“不止嫔妾在,昭仪娘娘也在前面,宝婕妤不上去招呼一声吗?” “淑媛妹妹既然说了,我又怎能不照着办呢?”我微笑着从她身边掠过,来到韩昭仪面前,微微一福。 韩昭仪正掐了一朵鲜艳的牡丹花在手里,见我来了,似笑非笑道:“哟,本宫可不是看花了眼?这位不是宝婕妤吗?你怀有帝裔,不在慕华馆好好将息着,跑出来做什么?你如今身娇肉贵,本宫如何敢受你一拜?” 我淡然置之,也不接话,任她逞口舌之快。 汪若琴掸了掸衣袖上若有似无的浮尘,笑道:“宝婕妤真是好福气呢,如今这肚子已经显出模样来了。人说肚子尖尖,一定生儿子。昭仪娘娘你看,宝婕妤这一胎莫非是个皇子?” 韩昭仪沉着脸不声不响,郭鸢在她身边,此时嗤笑一声道:“汪宝林,你若是羡慕宝婕妤,你也学着邀宠啊。你们原是一家人,要见皇上一面何其容易,不像嫔妾们山长水远的,莫非宝婕妤也不肯分你一杯羹?” 汪若琴脸色暗淡,低低道:“充衣别取笑嫔妾了,嫔妾已经许久没见着皇上的面了,只怕皇上根本不记得嫔妾这个人了。” 韩昭仪眼里尽是玩味之意:“按说这人呢,真的是不可同日而语。就像先帝在时,周太妃何曾受过宠幸?不过是偶沾雨露怀了身孕,一下子便母凭子贵。” 韩昭仪的眼神在我身上转了一圈,又轻蔑道:“即便怀有帝裔又怎样?你们以为先帝是当真喜欢她吗?还不是因着她有个争气的肚子!到最终那孩儿没保住,先帝还不是说黜便黜,说诛便诛!” 我听她说的极不吉利,手心微握,指甲嵌在手心的肉里,仍垂首恭敬直立,好像韩昭仪说的就是周太妃的故事,并未指桑骂槐撼我半分。 韩昭仪见我一脸波澜不惊,想是不解气,又恶狠狠道:“依本宫说,但凡后妃都要以德行为重,不要以为怀了龙胎就沾沾自喜,需知自己有几斤几两。况且,母凭子贵是那么容易的吗?也要你有命生得下来才算!” 这话何其恶毒! 我怒从心起,忍了又忍,仍受不了这赤裸裸的诅咒!正要抬头反驳,却听有人开口缓缓道:“昭仪训斥的是,嫔妾们一定谨记。只不过昭仪乃是太后表侄,皇上表妹,命格贵不可言。为何昭仪娘娘直到如今也不肯要孩子,莫非真如宫中传说为了如花娇颜所以不肯受孕吗?嫔妾斗胆,请昭仪娘娘为了江山社稷,暂将美貌放逐一旁,待诞下龙子,嫔妾自会求皇上为昭仪搜寻美容良方!” 我遽然将涌到嘴边的话压了下去,珍淑媛刘娉!我怎么忘了还有她呢。 韩昭仪虽是为了排揎我出言不逊,可是刘娉同样怀有帝裔,她素来心高气傲,即便平日里处处忌惮附和韩昭仪,可这种时候,哪个做母亲的能容得下别人对自己腹中孩儿如此不加掩饰的咒骂? 别说众人没料到,便连韩昭仪也变了脸色,斜睨刘娉道:“你说什么?” 珍淑媛微笑道:“昭仪娘娘美貌冠六宫,这些日子想必为了帝裔忧心操持,脸色都不如以前明艳了。嫔妾那里有皇上亲赐的冰肌白玉膏,只些微擦拭一点便可舒缓倦色。嫔妾这就遣人去取来奉送昭仪。” 说的好!这话听着虽婉转逢迎,实则讽刺韩昭仪自己不能生养便妒忌他人,况且后宫女子多以色侍人,这不是拐着弯骂韩昭仪不如其他后妃美艳鲜亮吗?刘娉果然是笑里藏刀的一把好手! 我咬着牙根忍住笑意,正欲上前添补几句呛呛韩昭仪。不防眼前一晃,“啪”的一声脆响,再定睛时刘娉已经捂着脸颊跌坐一旁! 韩昭仪右手高举犹未放下,此刻面有怒色,仍嘲笑道:“本宫老了,自然是脸色不好!但淑媛你青春少艾,本宫就赏你面若桃花,如此一来,皇上可喜欢的紧呢!” 所有人一时不防,待反应过来皆俱瞠目结舌,韩昭仪好跋扈的性子! 且不说宫里向来有打人不打脸的规矩,即便要打,刘娉是从二品的淑媛,又有封号,位列三姬,与关中侯同爵位,韩昭仪如何打得?况且刘娉身怀有孕,即便是皇后见了都礼让几分,韩昭仪却视她为草芥,说打就打,让天家的威仪往哪里摆?让珍淑媛的脸面往哪里搁? 陆充华已然上前护住刘娉,与珍淑媛的侍女佩鸳将刘娉扶起来。刘娉左脸上凸显出五个清晰的指印,便连半张脸也微微发肿,可见韩昭仪下手之重! 陆充华快人快语道:“韩昭仪,珍淑媛怀有帝裔,即便她言语间顶撞了您,您只管禀报帝后,如何私自打得?” 韩昭仪早扔掉了手里的牡丹花,此刻漫不经心看着指甲上火红的蔻丹,淡淡道:“本宫乃九嫔之首,太后又命本宫协理六宫,珍淑媛以下犯上,直指到本宫的脸上来了,若是本宫不示意惩戒,难免你们个个都跟着有样学样。” 她又哼道:“陆充华,现在,你不就是第一个站出来与本宫顶撞的人么?” 我历来喜欢陆乘莺性子直爽,此刻见韩昭仪又排揎上她,便上前笑道:“珍淑媛不会说话,犯了娘娘的忌讳,实则也并非有意顶撞。还望昭仪娘娘息怒。” 韩昭仪好整以暇对左右道:“看看,才说完呢,又冒出来一个。” 第37节 郭充衣笑的奸诈:“宝婕妤这话嫔妾真是不爱听,犯了娘娘的忌讳?娘娘美艳不可方物,何来的忌讳?若不是珍淑媛闪了舌头,娘娘又怎么会小惩大诫?” 郭贵人性子温婉,见她姐姐挑起我的刺来,忙陪笑道:“宝婕妤也是想息事宁人,毕竟人多眼杂,传了出去对昭仪娘娘颜面无益啊。” 刘娉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极力自持道:“是嫔妾不会说话,触怒了昭仪娘娘,嫔妾该死!” 韩昭仪此刻便连眼角余光也不扫她,只对我说道:“宝婕妤,郭充衣刚才说得你可听见了?忌讳?你倒是说说本宫的忌讳是什么?” 我见她眼里闪着熠熠的光彩,想必自以为拿了我的把柄,每一次的杀鸡儆猴终于盼到了最终的目的,终于可以找到借口收拾我了。 我知道她此刻玩味的看着我,最希望的便是我痛哭流涕、恐惧求饶,我偏偏不这样! 微微敛容,我刻意突出肚子朝她走了两步,盈盈福道:“当着后宫众姐妹的面儿,人人听得仔细清楚,珍淑媛不过提起要送白玉膏给昭仪,便让昭仪暴怒。嫔妾想,必是昭仪娘娘对白玉膏过敏,或是厌恶那股子白濑味儿。淑媛不知道,自以为那是极好的东西,上赶着要给娘娘,这才让娘娘一时失了分寸。” 韩昭仪不以为然,我又低眉道:“娘娘若是没有忌讳,那么珍淑媛又是缘何受罚挨打?嫔妾实在不明白郭充衣这么说是什么意思,难道她意指昭仪娘娘随性而为,无视宫中法度?嫔妾不敢妄猜,还望昭仪恕罪!” 郭充衣面色一凛,冷笑有声道:“婕妤娘娘一张嘴真如刀子一般锋利!嫔妾为人,昭仪娘娘是最清楚的,嫔妾有什么便说什么,何曾心里装过这些不上台面的心思?” 我也微笑回应:“既是如此,自然是最好不过。充衣心里坦坦荡荡,又何愁昭仪娘娘会多心呢?” 韩昭仪终于不耐道:“行了!各位妹妹都不要争了。今年这些花色良莠不齐,全无百花齐放之景,本宫看了实在闹心!” 这里是晗风殿到长生殿的必经之路,甬道上嵌着打磨成六棱的汉白玉石块,两旁夹杂种着一树又一树蔷薇和牡丹,姹紫嫣红,在或恢弘或精致的殿前开的艳丽无比,香气馥郁,相距甚远也不影响花香的散漫。 如此赏心悦目的美景,在韩昭仪眼中却成了闹心之物。 我忍不住暗笑,兄弟阋墙窝里反,刘娉失于控制,果然才是韩昭仪最致命的软肋。 第三十七章 一枕新凉一扇风 这一日,我斜倚在东偏殿窗前的榻上看书打发辰光。晌午日头逐渐毒辣,我逐渐也不想出去闲逛,除了去大安宫问安,便是偶尔浣娘过来说笑几句。 棠璃拿着鸡毛当令箭,总说萧琮怕我贪凉,死活要给我盖一袭石榴色华丝薄被,连身下卧着的玉兰簟也软软铺上了一层纱,说是隔住寒凉。湖水色秋罗销金帐被银钩勾起,那弧度颇像一个咧开的笑脸。昙花小榻上堆了三四个湖绿缎子绣广玉兰的越棉掺决明子枕头,绵软舒服,枕之清心明目。 长姐前日生了个儿子,母子平安,父亲进内探视时说起外孙便笑的合不拢嘴。奈何孩子尚小,长姐又在月子,因此即便我心里痒痒,也不得相见。我托穆司衣做的衣服尚未完工,嫣寻去催了几次,她都说一时找不到好料子,又或是所用丝线不合规制,每每神情慌乱,只管搪塞。 我翻了几页书,渐觉无所事事。便支起了身子要水喝,锦心小跑着捧了五彩花蝶冰纹大碗进来:“娘娘请用!” 我望着那个比我脸还大的海碗,哑然失笑道:“你跑什么,这是饮牛呢?” 锦心抬起头笑道:“娘娘别怪罪,只因娘娘秉性体弱,又怀有身孕,因此大暑天也不敢用冰。奴婢知道娘娘其实最喜欢凉爽之物……” 她觑见我笑,便放心道:“奴婢用这种海碗盛水,每隔半个时辰用新汲的井水浸着,奴婢想,海碗口大,寒气不易长存。不过是取些凉意让娘娘舒服些,究竟于娘娘的身体无碍!” “果然是个好奴婢,事事想的周到!” 萧琮身形未现声先闻,转瞬大踏步进来,见我要起来福身,忙一把撑住我的肩膀含笑道:“婉卿与朕何须如此客套?” 我望见他额头微微有汗渗出,忙拿了自己的绢子为他擦拭,又端过锦心为我新湃的凉水呈上道:“皇上走热了,想必也渴的厉害。所幸这水只有凉意并无寒气,请皇上饮用。” 萧琮接过咕嘟嘟便灌下去大半,饮罢道:“真是酣畅!” 我忍笑接过碗去,萧琮偏头瞥见,也撑不住道:“朕知道你想什么,你心里想着朕贵为天子,怎么也和市井贩夫一样,只管牛饮,毫无风雅之量?” 我拖着他的手娇娇笑道:“您也未免太看不起臣妾了。男子汉大丈夫,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原是应当的。这也不会因为您是九五至尊就有所改变,难道是皇上就应该裁量着气度过日子吗?臣妾实在不能苟同。” 萧琮眼睛里放出光来,也不顾锦心在旁,一把将我揽过抱在大腿上坐着:“皇祖母曾经爱说一句话:‘各有因缘莫羡人’。朕今日才知道,这话竟有极大的道理!” 我推了两下徒劳无功,也安然偎在他怀里道:“您每每日理万机,原本就极劳累,若是到了臣妾这里还不能展颜,臣妾也实在愧为人妇了!” 萧琮明澈的眉目间带着烟华鼎盛的倦色,他揽紧我,又抚上小腹道:“婉卿,朕听闻大姨生了个儿子。你说咱们的孩子是女儿还是儿子?”我笑道:“皇上自然是喜欢儿子的,若臣妾生的是女儿,还望皇上念在素日情分,多多海涵。” 萧琮立时不悦道:“混说!即便是女儿朕也是极喜欢的!”又转而欢喜道:“女儿多好,民间说女儿是爹娘的小棉袄。你想,你产期在冬日,待朕下朝后,从大雪纷飞的外界踏进你的慕华馆,一眼便看见咱们的孩子嘻嘻笑着,那是多么贴心暖肺的滋味?” 我静静偎在他身上,虽不言语,却满心欢喜憧憬。他描述的那样温馨,我,他,还有未出世的孩子,冬日严寒,外面天寒地冻滴水成冰,我们一家三口却在暖意融融的屋里相视而笑,这是多么好多么好的画卷! 萧琮忽又想起什么,问道:“大姨得子,你可送了什么?” 我笑道:“能送什么?臣妾一切都是皇上赐的,左不过给姐姐赏些金银玉器聊表心意罢了。” 萧琮取笑道:“这也太生分了。你自己难道就没有梯己的东西送去?” 我大笑道:“皇上这话羞煞臣妾了,想臣妾一分一毫俱是皇上给予,岂有梯己之说?” 萧琮也笑道:“朕就知道你一向抠门。来人……” 康延年应声而至,萧琮道:“传朕旨意,赐千金为右千牛卫长史钟承昭洗儿钱,另赐各色布帛十匹,洗浴金盆一个,檀木小弓一把。恭贺靖国府公含饴弄孙之喜!” 康延年领了旨意,自去掖庭吩咐置办不提。 萧琮闻着我发间的味道,喃喃道:“不知为何,朕一来你这里就舍不得走,你每每却又偏要赶朕走早点离去。” 我见他说得痴缠,脸上一红道:“臣妾不敢!” 萧琮只管嗅来嗅去,渐渐口齿含混,喘息声重。我忙不迭推开他道:“皇上!” 他悟过来,忽然笑道:“朕又失态了,朕真是来不得你这里,一来便和毛头小子似的,只是玩不够。” 我笑着嗔他,说笑着又取来酸梅汤与他共饮。殿内四角的白银缠枝莲龙纹四足铜鼎里放置的冰块缓缓散发着凉意,萧琮坐着吃了几个新湃的石榴,忽而记起:“这石榴好新鲜,朕记得谁宫里就有几颗石榴树来着?” 锦心嘴快,回道:“沈彩女的云台馆就种着石榴树。” 我阻拦不及,萧琮脸上已有微微神往:“云台馆?朕有些时日没去了。也罢……” “皇上,臣妾为您弹奏一曲箜篌可好?”我忙忙打断他的话。萧琮回过神,我笑的一脸宁和。 我刻意微笑着抚着肚子。他果然改了主意,转而道:“也罢,就让她静静思过。朕还是多陪陪你和孩子。” 我殿内的这架小箜篌,是太皇太后所赠,由黄花梨木制成,形如半边木梳。琴箱下端镶有蝴蝶形骨饰,角形曲木上端为螺旋形琴首,琴弦一端拴于下方横木的弦钮上,另一端系于曲形共鸣槽的背部。共十三弦,以弦长有别而音高低不同。外表美观精致,曲木两侧雕刻有对称的凤凰、云头和花卉纹饰,并刻有端方的楷书,通体并无漆饰。 我见萧琮发话,放下心来,款款告了座,左手托置箜篌,右手弹弦发音。 一曲罢了,萧琮击掌道:“婉卿这一手箜篌,真真不亚于当年陈太妃!” 我按下弦来,轻声道:“皇上谬赞,嫔妾何敢与陈太妃相提并论?” “此曲闻来声声慢,水长山高漫云烟。一弹一拨似观马,一颦一笑犹堪怜。美人才情惊天下,红袖添香赛神仙。箜篌七十二弦柱,一弦一柱蕴华年。婉卿,你玲珑剔透,当真日日都有惊喜给朕!” 萧琮赞叹不绝于耳,我微笑着陪他说话闲聊,又伺候着他小睡。直到他睡得沉沉,这才悄无声息的走了出去。 康延年自在寝殿等着伺候萧琮,锦心随我出去,至无人处不解道:“娘娘不是一直担心沈彩女性子倔强不易复宠吗?今日皇上提起,多好的机会,娘娘为何要岔开呢?” 我叹气道:“若是云意喜欢,我自然千百个愿意帮她复宠,可是你也看到了,如今她这个样子,若是见了皇上,必定又是百般抵触不愿,徒然让皇上不悦!即使她虚与委蛇,究竟心中难过,也于自己无益。我适才岔开话题,也是为了不让皇上看到她郁郁寡欢的样子,免得给她招来无妄之灾。” 锦心恍然大悟道:“难怪呢!奴婢就说娘娘素来不是争风吃醋的,为何今日偏偏不帮沈彩女,原来还有这些个缘故!” 她又问道:“那娘娘现时要去哪里?” 我冷哼道:“去哪里?自然去尚宫局瞧瞧穆司衣为本婕妤做的事情做好没有!今日连皇上的赏赐都下来了,我看她当着我得面儿还怎么搪塞!” 锦心应一声儿,忙得上来托了我的披帛紧跟其后。 自慕华馆去尚宫局,乃穿过皇城直到东南角。从纱行至后宫正宫、晨晖门,再穿过一条牙道,便是尚宫局各位女官女史居住当值之地。 因嫣寻去大安宫为太皇太后送蜂蜜,棠璃留驻殿内,我便只带着锦心及两个内监同行。甫走到一扇西窗下,便听见里面传来嘤嘤啼哭之声,边哭边说:“她们怎么那么狠心?你是掌裁剪缝制的,毁了你的手,你以后在宫里可怎么活?” 另一个声音镇定许多:“哭什么?也未必见得就好不了,不过是淋了沸水发了肿,过几日许就好了。” 那哭泣的女子又说道:“过几日就好?这是皮肉,又不是旁的,用沸水浇成这样,还要你日日裁剪衣料,你连剪子也拿不了,如何拈针动线?况且又不许请太医,这是暑热天气,烂了可怎么是好?”说完便一味压抑着哭泣。 锦心竖着耳朵听到这里,已有几分按捺不住,对我说道:“也不知道得罪了哪位娘娘,居然用沸水浇手,可不是要了女史的命么?”我示意她噤声,又继续听下去。 “妹妹别哭了,自古生死有命。她便逼着我,我也不能做那些欺上瞒下的事。若是我有命,熬过这一劫。若是我时运不济,死在了这里,妹妹以后便要自己照顾自己,切记韬光养晦,万万不可与人争之短长!” 我不禁心底称奇,这人受人折辱如此,难得的是毫不刻毒怨怼,心境平和,逆境也不失之皎洁气节。 “姐姐!”那人愈发悲切的哭起来。 第三十八章 无瑕白玉遭泥淖 那哭声未绝,便有脚步声响起,显是有人进了屋子。 “书秀,你真是作死!如今四海升平,和和乐乐,你这是哭的哪门子丧?”又一把凌厉的嗓音乍然。 哭声戛然而止,只剩憋不住的抽噎和那个镇定女声:“陈典衣息怒,书秀也是思念亲人,这才有感而发。” 陈典衣冷笑道:“你少跟我扮这些个姊妹情深!魏夜来,我看你也实在活得不耐烦了,穆司衣让你裁衣,那是看的起你,你居然推三阻四,莫非你以为尚服局当真只有你一双巧手不成?” 魏夜来淡淡道:“我并不敢妄称巧手。” “陈典衣,你看看姐姐这双手烂成这个样子,如何可以裁衣捻线?”书秀终于按捺不住,语言中已夹带了明显的愤怒。 陈典衣呵呵发笑:“这又如何?魏夜来是能人,自然能别人所不能之事,烂了手算得了什么?便是瞎了眼只怕也同样绣得出浮凸花纹,裁得出碧波鲛纱呢。” 她话锋一转,厉声道:“快快染出浅绿鲛纱来,否则延误了给婕妤娘娘的衣裳制作,你就是有几条命也不够赔的!” 我听见她这话说得恶毒,兼之提到浅绿鲛纱,不禁皱了眉。 魏夜来道:“奴婢染不出浅绿鲛纱,请陈典衣治罪。” 陈典衣怒极:“既然染不出,天家还要你这等混吃等死的人作甚?便让本典衣帮你把一张光吃饭不做事的嘴也缝起来算了!” 言语间屋内已有了异动,书秀的哭泣求饶声与陈典衣的叫骂混为一谈,间或夹杂推搡走动之音,魏夜来却只是不吭声。 锦心咂舌道:“娘娘你听,这不生生成了滥用私刑?” 我略一思忖,冷道:“何止滥用私刑?这出李代桃僵的戏演得真是巧妙,我险些被穆司衣蒙混过去了!” 微一转身,不意轻薄的鲛纱被窗下几枝横亘出来的枝杈挂住,立时便勾出了一个小洞。锦心轻呼一声,也顾不得听墙根,便过来与我整理。 恰逢几个女史提着湿哒哒的衣服出来晾晒,见我冷着脸站在西窗下,有伶俐的忙撂了手里的桶上来请安。里面的人听见外边人声哗然,也急忙出来。我安然受众人福身问安。 待一众女子起身,我淡淡瞥去,站在最前面的女子身着玫红襦裙,花枝招展,眉目间闪动的俱是精明强干之意,我笑笑:“这位想必就是陈典衣了?” 陈典衣听我问起,忙恭敬上前一步回道:“回婕妤娘娘的话,奴婢正是典衣陈蓉。” 我虚扶一把,含笑道:“素闻陈典衣深得穆司衣真传,一手刺绣艳惊天下,本婕妤今日总算见着真人了,果然是百闻不如一见。” 陈蓉受宠若惊:“婕妤娘娘谬赞,奴婢怎么当得起!” 有人搬来了梨花小榻座,我缓缓落座,微有笑意道:“本婕妤身上这件鲛纱长裙,据闻就是穆司衣与你共同制出,当真华美无伦,清雅非常。我很是喜欢。” 人群里有人面色不对付起来,有性子轻浮的已然面露鄙夷之色,我扫了一眼,心中有数,只假装没看见。陈典衣见我夸她,如何不喜?当下便腆着脸笑道:“奴婢也没别的本事,只会缝缝补补,娘娘喜欢是奴婢的福气!奴婢愿为娘娘效犬马之劳!” 我笑道:“当牛做马倒是不必了。只不过这身衣裳刚好刮破了一个小洞……”我牵起衣角示意道,“本婕妤正想劳烦陈典衣为我修补一下呢。” 陈蓉告罪上前,托起衣裳细细看去,越看眉头蹙的越紧,脸上已显出惶恐不安来。我佯装放心道:“既然这衣服出自陈典衣之手,想必小处修补也不在话下,本婕妤喜欢这衣裳的紧,你现时便与我补好吧。” 陈典衣抬起头苦笑道:“娘娘,这鲛纱极轻薄飘逸,又浑然天成,如今破了洞,就像是破了格局,只怕是补不得了……” 我立时皱了眉道:“这衣裳何等华贵?只因是皇上赐予以护龙裔,我才告罪上身。帝后崇尚节俭,别说鲛纱刮破了这么一个小口子,即便是撕开两半,你也应当有法子补好。否则帝后怪罪,不说这衣服补不齐全,反倒显得我这么轻浮奢侈,暴殄天物了!” 陈典衣哆嗦着跪下道:“奴婢愚钝,请娘娘宽限几日,奴婢一定想法子补好!” 第38节 我已经知道这鲛纱长裙并非她所经手,若是宽限时日只怕又要为难那真正的妙手之人,一念之下如何肯应? 此时冷然道:“你一时说无法缝补,一时又让本婕妤宽限时日,究竟你有没有本事能补好这衣裳?” 陈典衣嗫嚅着说不出整句,身后一位穿水蓝色纱裙的女子款步上前,盈盈拜倒道:“启禀宝婕妤,鲛纱稀有难纺,如今婕妤娘娘身上这件鲛纱刮出破洞,若要缝补如初只怕棘手。奴婢请娘娘的玉旨,让奴婢为娘娘绣上花朵加以掩盖,虽不能十全十美,但愿能继续穿披。如此一来,不必丢弃此物,也不损及娘娘颜面。” 我抬眼看去,那女子一袭水蓝色衣裙,领口用月白丝线绣了几朵精致的雏菊,身材纤如柔柳,发式亦简单,只是将前鬓秀发中分,再用白玉象牙小梳随意挽于脑后,缀上两枝碎珠发花,莹然一种清新端庄之美。 虽心中有数,仍发问道:“你是?” “奴婢尚服局左掌衣魏夜来,见过宝婕妤,娘娘万福金安。”魏夜来重又躬身福道。 我暗自瞥她行为举止端庄大方,又见她言语间最难得是不卑不亢,便立时心生几分好感。 “夜来?名字倒是不错。却不知比之魏文帝爱妾如何,抬起头来看看。”我言辞温和,只凝神望着她道。 魏夜来应了是,缓缓抬起头,我只觉悠忽一亮,眼前的女子虽娥眉淡扫,却显得秀雅绝俗,自有一股轻灵之气,肌肤娇嫩、神态宁静,说不尽的温柔可人。 我含笑对锦心说道:“你看看人家的做派,温婉宁舒,再看看你这毛糙的性子,真是不服不行。” 锦心也笑,又说道:“娘娘别只顾着看掌衣娘子的脸,也看看人家的手才好。奴婢偷觑了一眼,可不跟猪蹄儿一样了,当真是糟践美人。” 魏夜来闻言,情不自禁将双手放到背后遮掩,却不敌锦心死拉活拽,加之怕我动怒,只得乖乖的伸出手来。只见她一双手臂雪藕似的,手腕以下却如酱鸭子一般红肿难辨,十指像腌渍过的胡萝卜,间或有黄水从破皮处流出。 我何曾见过如此惨状,当下心里翻涌,不禁干呕阵阵。 魏夜来忙跪下称罪:“奴婢丑陋,污了娘娘的眼。奴婢死罪!” 陈蓉见有机可乘,便责骂道:“魏夜来!你明知娘娘身患有孕,还将一双龌龊手爪显在娘娘面前,若是娘娘不适,你担待得起吗!” 开始站在魏夜来身边穿石青色衣裙的女史见我不语,双腿一软跪下哽咽道:“娘娘开恩,姐姐不是有意要恶心娘娘的,皆因姐姐近日做不出陈典衣要的东西来,才受了刑罚弄成这样!姐姐的手很巧的,娘娘身上的……” 话未说完,陈典衣已经一巴掌打在她背上,高声骂道:“上不得台面的贱蹄子!娘娘没传你,你居然敢上来浑说!” 众人为之侧目,我虽干呕的不能言语,却看得清楚明白。此刻见陈典衣颠倒黑白,便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指着陈蓉,锦心灵性,立即喝道:“娘娘怀有龙裔,皇上叮嘱切忌喧哗吵闹,人人不敢高声说话,偏你陈典衣一人能耐!再者,这女史有错,自有娘娘管束教诲,再不济,还有尚宫、司衣,何时轮到你动手打骂?当真是越活越糊涂!还不快住了嘴!” 陈蓉怨毒的剐了锦心一眼,不巧被我看见,我立时大怒,只顾忌着尚宫局人多眼杂,按捺道:“尚宫局人人的手都是天家的宝贝,若不是皇上太后,谁也无权于手用刑!陈典衣,你倒是给本婕妤说说这是怎么一回事!主子娘娘们没动手,你们尚服局的人倒耍起性子,还私下动用酷刑来了!” 陈典衣见我动怒,又抚着肚子,便筛糠样的回道:“娘娘,不关奴婢的事啊娘娘……” 锦心素来说话狭捉,此刻道:“咱们婕妤娘娘是有身子的人,见不得陈典衣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样子,陈典衣也不必急着撇清,皇上正好在慕华馆小睡,不如请陈典衣与魏掌衣一同到皇上面前,慢慢说个清楚。” 这一句话平平无奇,也甚合体制。陈典衣却吓得跌坐在地上,叩头求饶道:“奴婢错了,奴婢不该为虎作伥!都是穆司衣胁制奴婢,是她让奴婢烫坏魏掌衣的手,奴婢受人管制不得已而为之,真的不是奴婢的主意啊婕妤娘娘!” 内监们撑起伞挡住徐徐射下的阳光,我坐正了身子,接过宫人呈上的安神汤,抿了几口,微阖了眼。厌烦极了这种无意义的求饶称罪,肚子里的孩子似乎也烦闷之极,连连翻动。 听到陈典衣说让魏夜来加紧制浅绿鲛纱,我心里已经猜出几分端倪来。想必是魏夜来巧手一双,尚服局的人借她的精妙手艺冠以自己的名号来博得主子的欢心。可是我想不明白的是,既然她性子如此平和无争,为何在穆司衣要她继续为我做鲛纱衣裳的时候会遭到她的拒绝? 我收敛了神思,平和问道:“魏掌衣,你实话告诉本婕妤,究竟为何穆司衣要如此罚你?” 魏夜来俯身回道:“奴婢无能,染不出穆司衣要的布料,延误了为娘娘剪裁衣物。” 我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又笑道:“魏掌衣性子温恬,原本是很好的。只不过若是太过礼让,便成了懦弱可欺。染不出布料并不是什么大事,却差点毁了一双玉手。若是下次再有什么不如穆司衣的意,岂不是连小命也要断送在这宫墙之内?” 第三十九章 岁月随影踏苍苔 魏夜来身子微微一颤,仍平和道:“奴婢不才,谢娘娘提点。” 我见她实在不说,想必对我不放心,也难免忌惮着穆司衣的淫威,便命内监传医官来,又问她一些无关紧要的话,专等着穆司衣来。 早有好事之人将此事禀告穆司衣,不一时穆司衣便飞奔而来,远远见我闲闲坐着,魏夜来又正回报,立时铁青了脸。 “宝婕妤娘娘何时来的?怎么不命人通传一声?夏日暑热,在女史们房里难免味道腌臜,娘娘还是请移步尚服局正殿吧!”穆司衣虽没有好面色,对我仍挤出满脸笑意。 我见她来了,冷声道:“你来的正好。本婕妤也想请教你,如今天家仁厚,帝后尚且不忍从民间选取宫人隔绝天伦,为何你们尚服局内反倒别有洞天?” 穆司衣狡黠回道:“娘娘此话,奴婢竟不知何意。” “你不知何意?”我不禁发笑,命锦心托起魏夜来双手道:“穆司衣,你不要告诉本婕妤这烫伤是魏掌衣自己弄出来的!” 穆司衣毕竟比陈典衣经历的多,此刻也不着急,只道:“奴婢并不知道魏掌衣这伤是如何而来,前几日催她染制材料,她只说做不了,奴婢是个嘴笨心软的,见她不做,便另派人做了。究竟何时魏掌衣伤成这样,奴婢全然不知。” 我不怒反笑:“既如此说,竟是陈典衣诬赖你了?适才在这里的人都听见了,陈典衣是怎么说的?” 锦心朗声道:“陈典衣说魏掌衣的伤是穆司衣命她用沸水烫出来的!” 穆司衣念了声佛道:“皇天在上,这样没良心的话也是胡说的?陈典衣,往日我待你不薄,为何你要这样信口雌黄?分明是你担心魏掌衣心灵手巧危及你的司衣位置,背着我作了这起龌龊勾当,如今婕妤娘娘在此,还能由得了你抵赖吗?” 陈蓉不防穆司衣临阵倒戈,顿时瞠目结舌,眼泪滚滚而出道:“穆司衣,奴婢历来都是听从你的吩咐,你为何要这样陷害奴婢!” 穆司衣冷笑道:“陈典衣,你何苦在娘娘面前演苦肉计,你以为这样婕妤娘娘就会任你迷惑是非不分吗?” 我冷眼看她俩狗咬狗,若是魏夜来不肯说,真相便永远不会清楚。陈蓉既然是穆司衣的心腹,也未必不会横下一条心保全穆司衣。 正争执难分时,嫣寻找了来,见这份阵仗,先笑着说:“娘娘让奴婢好找,怎么不言语一声儿就来尚宫局了,皇上醒了,正传娘娘呢。” 我徐徐起身,穆司衣忙高喊:“恭送宝婕妤娘娘!” 我微一斜睨,道:“穆司衣好乖觉,本婕妤确是要走,不过,尚服局滥用私刑一事,我自会向皇上禀明。” 眼见穆司衣眉头一皱,我心中快意:“此外,魏掌衣,这件鲛纱衣裳除了你似乎无人可补,你也要随本婕妤一起走,为我补好这件衣服。” 果然,穆司衣急速说道:“魏掌衣现在这个样子,若是面见圣颜实在太僭越了,宝婕妤娘娘若是要补好这衣服,您快快脱下来,让奴婢为您效劳就是!” 嫣寻喝道:“大胆,你是要娘娘在大庭广众之下更衣不成!简直荒唐!” 言罢,嫣寻扶着我便要转身,穆司衣抢着上前跪下道:“宝婕妤,您大人大量,此事就不要惊动皇上了吧!一来皇上国事为重,不必为了这等小事烦心。二来魏掌衣手伤难看,皇上见了必定不喜。三来娘娘年轻,不知道这宫里私底下都有责罚之事。若当真论起来,只怕谁宫里也难撇清,娘娘为了小小掌衣得罪宫中诸位娘娘,也不划算。婕妤娘娘您说是不是?” 我听完她那一铺拉的话,冷冷笑道:“嫔妾还要多谢穆司衣的提醒了,当真是一发而动全身呢。” 穆司衣颇有得色道:“韩昭仪娘娘奉太后之意料理尚宫局,自她入宫以来,所用衣裳服侍一应由奴婢负责,昭仪娘娘时常对奴婢照拂有加,因此奴婢也从不敢懈怠。有些事情娘娘心知肚明便罢了,也无需拿到明面上摆着,徒然让其他娘娘不自在。” 我顿时一股无名之火升腾起来,嫣寻却拉了我的衣襟道:“婕妤娘娘,皇上等着呢。何必在此多费口舌?” 我知她别有用意,便淡淡道:“也罢,既然昭仪娘娘对穆司衣青眼有加,本婕妤便不让皇上知道也无碍。穆司衣,你好好照顾着魏掌衣,鲛纱名贵,若是旁人做不好,便只有她了。本婕妤不希望她再有任何闪失。至于陈典衣滥用刑罚之事……穆司衣聪明,自然知道如何处理。” 穆司衣大喜,叩头道:“奴婢知道,请娘娘放心!”陈典衣哽咽难言,连魏夜来及书秀等人也各自都是一脸惊讶不解兼不屑之态。 回慕华馆的路上,甬道两旁的青苔已漫漫的铺陈了起来。我望着那微小却蓬勃的绿意,心里总是不平。嫣寻见状劝慰我道:“穆司衣时常用手下女史精妙所制冒充自己的手艺,胆大妄为也不是一两天了,宫中早有耳闻,但一来无人敢举报其事,二来有韩昭仪在她背后撑腰,因此也无人敢管。婕妤若是见不惯其为人,以后不理她就是了。您有身孕,且放宽心,勿需与她置气。” 我的话语虽低,却清晰的字字入耳:“你不知道,适才魏夜来与女史屋内密谈,说自己不做违背良心的事。况且她性子我看是极好的,不像争名逐利之徒,此时不肯顺着穆司衣,只怕这事情背后有蹊跷。” 嫣寻思索道:“或许魏掌衣不想自己的手艺再被穆司衣窃取,一时不忿才拼死抵触呢?” “如你所说,穆司衣平日里极善于偷梁换柱为自己脸上贴金,想必魏夜来充当筏子也不是一日两日,为何她以前默默顺从,偏偏在染制浅绿鲛纱时誓死不从呢?” 嫣寻沉默片刻道:“娘娘是怀疑鲛纱有问题?” 我抚摸着身上的衣裳,噙一缕微笑在嘴角,淡淡道:“也不知道是不是,终归回去后便换下来,确保无虞。” 锦心嫣寻神色凝重,忙应了是,簇着我脚步加快朝慕华馆而去…… 第二日,棠璃奉我之命去传了魏夜来缝补鲛纱。 来时却是两个人,穆司衣笑的春花灿烂:“宝婕妤娘娘,皇后娘娘说了,以后六宫新进的东西都先由您与珍淑媛挑选。这不,奴婢奉韩昭仪之命为您带来了新进贡的绸缎呢。” 我不防她也跟了来,反倒被将了一军。当下也不好说什么,淡淡道:“有劳穆司衣,看座。” 恰时浣娘也在,见嫣寻取出那件浅绿鲛纱衣裙,惊异道:“这就是鲛纱么?” 我叹息道:“正是呢,这么名贵的绸缎,居然被我不小心刮出了小洞,简直唐突了宝贝。” 浣娘上前牵起衣服细看,越看越赞不绝口道:“鲛纱名贵难纺,动辄撕裂刮花,虽十名女子日日不停赶工,半年也才得一匹。嫔妾看这衣裳缝制及绣花的手工,即便是在禁中织造坊内也是一等一的,想见其缝裁之人,该是何等灵秀剔透!” 我唇角卷起一抹笑意,温和道:“妹妹此番话鞭辟入里,倒可算得上此人的知己了。” 穆司衣见我们闲话,忙忙展开绸缎道:“请宝婕妤娘娘过目!” 我携了浣娘的手,缓缓起身同看新呈的绸缎。有一匹嫩黄色五福连珠喜鹊花纹的尤为显眼,我手指在上面拂过,穆司衣陪笑道:“宝婕妤好眼力,这匹软缎乃是湖湘进贡,布料柔软平滑,绣工线条洒脱纯熟,最难得是颜色搭配鲜亮,与娘娘的娇艳最相匹配!” 我不置可否,与浣娘煦煦说些琐事,一边冷眼看魏夜来。 她坐半在小杌子上,低着头端详着鲛纱,时而双手上下飞舞。虽然两手已经缠上了纱布,却丝毫不影响她动作的灵活轻快。棠璃在旁替她拈线穿针,间或低低闲话两句。魏夜来只抿了嘴浅笑,偶尔回应,一举一动都极为端庄和气。放眼看去,说不上有多么艳丽夺目,亦看不出有怎样的机智聪慧。只在小心谨慎中悠悠透出寻常的安静淡然,五官清秀,动静皆是贞宁之态。 不一时,嫣寻从大安宫回来,笑着福身道:“回宝婕妤娘娘,奴婢适才在大安宫替宝婕妤娘娘请安,太皇太后偏生翻出来一件去年的雀裘来,说是看烟花时沾了火星烫出了几个小孔,因那雀裘难得,扔了又怪可惜的。奴婢一时嘴快,说起尚服局的女官们个个有一双巧手,太皇太后便命奴婢去速速请来。奴婢正说来回了婕妤去一趟尚服局,这可巧了,原来穆司衣在慕华馆呢,奴婢竟不用去请别人了吧?” 穆司衣一愣道:“太皇太后要补雀裘?” “正是呢,只不知道穆司衣会不会界线?朱槿嬷嬷说那件雀裘是定要界线才成的。”嫣寻依旧满脸笑意,穆司衣顿时喜道:“奴婢不才,界线是会的,虽不说精妙绝伦,也可谬称得心应手了!” 我也笑道:“既然穆司衣会界线,就不必去请你们尚宫了。穆司衣,你可要好好表现,太皇太后要是高兴了,你可就算是立了大功一件,飞黄腾达指日可见!” 穆司衣早欢喜的不知如何是好,凭她的资历等级历来都只在六宫妃嫔间混迹。宫里有规制,太后的衣着配饰尚且由各局尚宫料理,何况太皇太后?这真是想瞌睡捡了枕头,正是献殷勤的大好机会。她也不待大安宫的人来请,忙忙的跟了棠璃一阵风似的拾掇了东西。 临走前,穆司衣似有顾忌的回望了一眼,见魏夜来寡言少语,只顾低眉顺眼的缝制鲛纱,我又与浣娘交谈甚欢,微微犹豫,到底没抗住飞黄腾达的幻想与诱惑,转身去了。 第四十章 堪叹时乖玉不光 待穆司衣去的远了,我展起那匹黄色湘绣绸缎,不经意问道:“依我看这绣花也并无出奇之处,为何湖湘总督还巴巴的当做好东西进贡了来?” 浣娘笑着摇头道:“嫔妾也只是听说湘绣昂贵难得,却也不知道是怎么个稀有法?” 一时室内寂寂无声,魏夜来埋着头缝补着鲛纱,手上未停,清冽的嗓音却缓缓响起:“湘绣图样要求精细,每每先由绣娘勾勒于蜡纸之上,又用一根细如发丝的小针按照绣稿刺出匀称的小孔,每一处刺成之后,再将已经裁好的真丝缎面放于蜡纸底部,这才在缎子上临拓出绣样来。” 浣娘轻叹:“皇天菩萨,居然要这么费事!” 魏夜来笑道:“周御女不知道,费事的还在后头呢。” 我仔细看她,见她用拇指和食指的指甲拈着针,小心的描了几针,又娓娓道来:“但凡用作湘绣的丝线都先浸在荚仁液里,待煮沸蒸发后,再裹以竹纸反复拭擦。” 因棠璃陪穆司衣去了大安宫,便由锦心为魏夜来充当下手,此时听魏夜来说得如此繁杂,不禁奇道:“这是为何?” 魏夜来浅浅一笑道:“唯有用竹纸拭擦之后,才能使丝线光洁平整,不易起毛。另有绣织花线,每根线须经染色,使之显出深浅变化,绣成之后自然凸显深浅不一的晕染色泽来。” 浣娘抽出那匹绸缎道:“既如此说,这喜鹊便是湘绣的极品了?” 魏夜来只放眼一看,便回到:“这喜鹊绣样擘丝极为精细,细若毫发,湖湘俗称这种绣品为‘羊毛细绣’,确实精美绝伦。” 我暗自赞叹她手、眼、口三者都精于技艺,不过一瞥便能说出这些绸缎与绣工的来历特点,手上的活计又一时不停,当真是超群之辈。 “俗话说,湘绣是‘绣花花生香,绣鸟能听声,绣虎能奔跑,绣人能传神’的,我往日总是不得其解,今日听闻魏掌衣一番话,才真个是茅塞顿开了。”我含笑夸赞道。 魏夜来忙停了手里的活儿,起身屈膝道:“奴婢不过是对针织略懂而已,岂敢在婕妤面前班门弄斧?” 我伸手扶了她起来,和颜悦色道:“魏掌衣何须如此见外,我也是真心赞你手工卓绝,并不是假心假意的试探你。” 她也是聪明人,见我放了话出来,只垂着头不答。我趁热打铁道:“魏掌衣为本婕妤做成的这件鲛纱衣裳,凉爽轻柔,本婕妤很是喜欢,待你缝补好了这个小洞,本婕妤自当日日穿着。” 魏夜来忽的仰起头,眼睛里迸出一点光亮,她正色道:“奴婢有句话,憋在心里很久,不知当讲不当讲?” 我笑着抿了几口安神汤,鲜亮的蔻丹在指甲上莹莹闪烁:“魏掌衣有什么便直说吧,本婕妤也不是那起小肚鸡肠之人。” 魏夜来却又有几分踌躇,犹豫再三终于说道:“娘娘已有身孕,若只是贪凉喜穿鲛纱之物,凉则凉矣,未免失于轻薄,不若纯棉布料吸汗妥帖。况且鲛纱不耐绣花,针脚稀薄,袖裾固然显得飘逸,却又失了刺绣本身一番浮凸玲珑的好处。奴婢斗胆,请娘娘以后便将这鲛纱收起,改穿薄棉衣裳。若娘娘仍是嫌热,便穿着素纭绉纱也是好的。” 第39节 果然,她终是不希望我穿那件鲛纱衣裳的。 我听她说完,微笑道:“魏掌衣好意本婕妤心领了,只是这鲛纱乃是皇上特意为嫔妾所赐,若是我搁置不穿,反倒显得我这么没规矩,不知道进退呢。” 魏夜来听我如是说,脸上掠过一丝焦虑,但稍纵即逝,也不吱声,又告了罪坐下继续修补起来。我见她再不说话,也由得她去。大概像她这样宁和的女子,也总在不经意间一点一滴释放出倔强的气质,有锋芒而不尖利,有弧度而不呆腻。 恰逢李顺带了个小内监在殿外跟嫣寻回话,我听见了,便朗声问何事,李顺恭敬回道:“小成子家境不好,一家人擎等着他的月俸度日,近来他爹又病的重了,家里捎话说就在这一两天。想请娘娘开恩,容他回家服侍他爹终老。” 那小成子呆立一旁,双眼红肿,想是哭过了。 我沉吟道:“先不忙。” 小成子顿时灰青了一张脸,李顺陪笑道:“是,原本也没有内监随意出宫返家的规矩,奴才这就带他下去。” 我摆手道:“本婕妤不是这个意思。” 众人都凝神听我怎么说,我缓缓对小成子道:“这会子也过了午时,你上哪里去请腰牌出宫?我因想着,你既家境不好,未必能请得动好大夫,或许老人家命不该绝,换了医馆还有得救。李太医是西京人氏,晚上下了值必是要家去的。横竖不急在这一时,你和李顺先到太医监去请他,就说本婕妤说的,让他今晚替你爹爹诊治看看。明日一早你请了腰牌,再回去尽孝心不迟。” 小成子早腾的跪下涕泪横流,叩头谢恩不绝,嗵嗵声直传至内殿。 浣娘笑意里掺了几分敬佩,温声道:“姐姐真是菩萨心肠,对下人都那么慈悲体贴。” 我笑得那样宁静,微微叹息着抚上肚子道:“他虽然平日里没服侍过我,毕竟也是慕华馆的人。可怜天下儿女心,我只期盼着我的孩子以后也能这样对我,我便日日茹素,勤念阿弥陀佛,也值得了。” 说着,我见魏夜来愣愣坐着并无动作,想是补好了衣服,便探身过去拿起放在脚踏上的鲛纱细看,只见破洞处已然绣上了一朵广玉兰,若不凑近细看果然看不出破绽来。 “魏掌衣果然好手艺,双手伤成这样还能够飞梭引线,不过片刻,你居然已经补好了!”说罢我便作势要披上,魏夜来眼疾手快,一把将鲛纱衣裳抢了过去,紧紧揉在胸口。我们皆不防她有此动作,锦心已挡在我面前,我惊愕道:“魏掌衣,你这是为何?” 魏夜来紧闭双目,似在天人交战拼死挣扎,终于吐出一句话来:“娘娘,这衣服穿不得!” 众人闻听此言皆是一凛,我虽早有预料,但见沉稳如魏夜来都失了仪态,不免仍有些心惊肉跳,夏蝉凄切,我身上的毛孔忽忽的便透出了蓬勃的暑热。 浣娘立时喝道:“魏掌衣,你胡说什么?这鲛纱是皇上赐予姐姐的,如何穿不得?” 魏夜来跪下缓缓道:“鲛纱是皇上赐的不假,可这染色却是经由奴婢之手,奴婢死罪,只求宝婕妤娘娘不要再穿这件衣裳。” 我扶着浣娘的手慢慢坐在紫檀座上,温润的玉兰簟透着些微的凉意,渐渐传到身上来了。 “魏掌衣,本婕妤知道你是外柔内刚之人,必不会做出伤天害理之事。这里都是我的自己人,你照实说,勿需避忌隐晦。” 魏夜来横下心来,声音里带着颤抖:“前些日子,穆司衣拿了一匹鲛纱要奴婢染色,奴婢曾问过她,鲛纱极难染色,若是染成,绝对不可用于贴身之物,以免对人体有损。但穆司衣说这鲛纱是皇上赐给慕华馆做暖阁窗纱的,因此奴婢大胆,私下用朴硝将鲛纱漂成浅绿。” “朴硝?”我和浣娘异口同声问道。 魏夜来点头道:“是,朴硝与硝石不同。朴硝属水,味咸而气寒,其性下走,不能上升,乃阴中之阴也。因此奴婢在染成之后再三再四的问过穆司衣,她都说并非用作衣裳帕饰。可是后来她又让奴婢照着人体轮廓将那匹鲛纱裁剪出来,奴婢当时已觉得不对,只因等级低贱不便过问。近日听闻她们居然将那鲛纱绣上花纹交予娘娘穿着,奴婢惶恐,虽不能与之对抗,却再也不肯为她们染料,因此才被烫坏了双手。” 锦心颤声道:“如魏掌衣所说,朴硝乃阴中之阴,而宝婕妤娘娘怀有身孕,若是时常贴身穿着这种布料,岂不是?岂不是……”后面的话她已说不出口。 微风习习,空气闻来却带着温吞的热疫,我强行压制下胃中翻腾踊跃的恶心,似乎从一个噩梦里挣扎着醒了过来。这是我第一次正面接触到倾轧迫害,这样的场景让我恐惧并且深深为之厌恶! 魏夜来愧色深深道:“奴婢无能,原只想着与世无争韬光养晦,未能早些提醒宝婕妤娘娘,让娘娘受苦了!” 我微微摇头,示意嫣寻扶她起来:“魏掌衣,你性格端方,若不是她们欺人太甚,只怕你仍能忍耐下去。只是我不明白,为何你适才都不肯说,这会儿又怎么愿意对本婕妤推心置腹了呢?难道你不怕本婕妤转出去便在穆司衣面前将你此时说的话和盘托出么?” 魏夜来抬起头,目光莹莹如火星跳跃,坚定道:“娘娘宅心仁厚,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奴婢不信这样的宝婕妤会是一个笑里藏刀阴狠狡诈的人!” 原来如此! 我兀自笑了,莫以善小而不为,莫以恶小而为之。古人诚不欺我! “穆司衣好大的狗胆,居然敢这样算计姐姐!” 浣娘咬牙切齿,一字一句几乎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我冷道:“所以说我们竟都是死人,被人家在背后谋害成这样!咱们还只是见天儿的吃喝玩乐,一味的呆玩呆憨!” 嫣寻见我冷笑,忙上来替我抚着胸口道:“娘娘切切放宽心,有身子的人最忌讳忧思动怒。好在咱们知道的早,娘娘和皇嗣都无大碍,以后自然时刻提防着那边的人。娘娘千万不要动气,别如了那些人的意!” 我听她说的有理,兼之自己也不自觉的按捺着怒火,渐渐收敛了心神,对魏夜来道:“魏掌衣,你空有一身的好技艺,却在尚服局被压制的无法翻身,本婕妤今天问你一句话,你可愿意来我慕华馆当值?” 我原以为魏夜来会一千一万个愿意,她却苦笑着摇头道:“奴婢谢过宝婕妤的好意。奴婢还有个妹妹也在尚服局,奴婢若是走了,穆司衣难保不磋磨她。况且奴婢一身的技艺师承家母,若是离了尚服局,手艺就荒废了,奴婢实在不忍,也不愿……” 她说着说着,一双神采妩然的清水妙目好似燃尽了火的余灰,渐渐暗淡无光,阒然失了灵动之气。虽然勉力笑着,语气却是无尽的萧索失意。 第四十一章 倦倚西风夜已昏 我见她声音虽低,言辞却坚定不移,也罢了调她到慕华馆当值的念头,只吩咐嫣寻平日多留心着些,务必保她周全。 鲛纱一事因为无凭无据,即便扳倒了穆司衣,于我并无半分好处,反倒有打草惊蛇之虞。因此当时在慕华馆的几人也商议了,便当做从不知道此事,各自守口如瓶,等着韩昭仪那头还有什么动静。 自珠儿反口之后,浣娘身边没有得力的人,我寻思着在自己身边找寻一两个稳重的去伺候她,却一直没有合适的人选。加之近来韩昭仪又犯了老毛病,一味的怕冷怕寒,即便三伏天气也裹着两层衣裳,萧琮便起了怜惜之意,日日命人从西郊取硫磺温泉水进宫为她驱寒。 又让浣娘为韩静霜亲选珍珠捣为珠粉入浴,说是可以延年益寿长存美貌,也不知道从哪里听说来的歪方子,连累的浣娘日日奔走于揽春所与晗风殿之间,竟无半日有空。 我见她实在辛苦,又无知冷知热之人在身侧,便遣了棠璃去照顾她,自留了嫣寻和锦心在慕华馆。 萧琮来时已是傍晚,我正和嫣寻说笑着试衣裳,萧琮温柔道:“今日觉得可好些了?怎么不多躺着将息,这么有兴致试起衣服来了?” 我含笑见过礼道:“这些都是您赐给臣妾的,若是臣妾连这点子兴致都没有,岂不是浪费了圣上的一番美意?” 萧琮斜倚在昙花凉榻上,噙着笑意看我:“朕就知道你若是兴致高昂,便是星星也愿意去戳一戳的。” 嫣寻锦心皆忍俊不禁,我拿着天水碧的云雁细锦长裙在腰上比一比,微微笑道:“您就是这么取笑臣妾,臣妾若是踮着脚去戳星星,和猢狲有什么两样?” 萧琮大笑着揽过我去,轻轻抚上凸起的肚腹道:“说话越发口无遮拦了!” 我只笑着扭捏,萧琮不经意道:“你这身衣服挺别致,是尚服局做的?”我彼时正穿着一件薄薄的月白棉布衫子,领边袖口滚了绿色的镶边,上面细细的绣着几株秀丽挺拔的竹子,竹枝竹叶栩栩如生,阵脚细密,皆出自魏夜来之手。 低声应了,莞尔道:“皇上看这绣工可还鲜活?” 萧琮些许偏头看了看笑道:“朕也不懂你们喜欢的这些,终究都是好的。只不过你往日最怕炎热,今日怎么又穿了这件棉布的?” 我道:“臣妾原本也是一味贪凉,后来听尚服局魏掌衣说,绸缎终不比棉布吸汗贴身,因此便换下了鲛纱。” 萧琮奇道:“这也怪了,平日里旁人那么劝诫你,你未必听得进去。如今不过一个女官说的话,你倒是奉为至理贯彻起来。当真此人有如此能耐?倒让朕起了好奇之心。” 我偎在他身边,盈盈道:“魏掌衣贞静沉稳,尤其一手剪裁绣织巧夺天工,臣妾以后的衣物一应想由她代劳,不知皇上……” “这有什么难的,你若是喜欢,便由她专职为你量体裁衣便是。”萧琮用指头缠绕着我鬓边青丝,满口的答应。我娇娆的伏在他膝上,低低絮道:“臣妾蒲柳之质,能得皇上如此宠爱,当真是三生有幸。” 萧琮捧起我的脸来,感慨道:“若说有幸,朕何尝不是时时感念。人生在世,原本只要有一个知己足矣,朕也算知足。”他拥着我,紧紧的黏腻着,像是不觉得热一般。 送走萧琮后,又用过晚膳,我只觉懒怠不起,昏昏然躺在凉榻上,半寐半醒间从混沌的梦里惊觉,才发现萧琮坐在一旁看着宗卷。 我忙下床拜倒:“臣妾不知皇上驾到,臣妾失仪!” 萧琮哪里容我跪下,一手便扶在肘弯处将我托了起来:“朕见你好睡,没舍得惊醒你。” 我见他眉头不如往日舒展,扶起我后又自顾自看着那几页宗卷,便端起三龙腾天褚色成窑茶壶来,踱步到他身边,一边斟茶一边轻声道:“皇上今日怎么下了朝还看这些宗卷呢?也不知道用过晚膳没有?” 萧琮不答,只蹙眉翻看。我见他面色不愉,也不敢多说徒生是非,便出了内殿,叫过康延年来询问。康延年见我问起,咳气道:“原本从慕华馆出来挺兴头的,也不知道怎么的韩昭仪接驾时辩了几句,又有人呈了个加急的折子上来,看完就成这样了!一便连太后皇后那里都不去,奴才看着担心圣躬有失,想着婕妤您时常还能逗天家笑一笑,便簇着天家又转回来了。何曾有心思用膳?只是社稷事重,奴才也不敢进言。” 我听完皱眉道:“原来是这样。虽然老话说民为重,国家次之,君为轻。但皇上乃一国之主,岂有不为黎民苍生保重龙体之理?” 便吩咐嫣寻去御膳房传几样清淡小菜来,我自去偏殿酒坊里斟了一壶自己酿的梅子酒端到内殿。一开始都没有什么,我自己也不觉得害怕。但甫踏出偏殿,看见一弯上弦月照着窗棂,好似珍珠的迷离光泽淌了一地。因为入夜起风,廊下的戳脚子烛火一盏盏明灭不定,照的地上好似平添了许多人影。 我心里忽然有些惊惶,想起那次雷雨天见着的恐怖人像,顿时一阵鸡皮疙瘩涌上来,簌簌的直发毛。 锦心候在门口,见我有些发颤,忙上来拥住道:“娘娘怎么也不叫一声,自己去倒酒了?殿里粗使的宫人这么多,再不济还有奴婢,夜色浓重,您又是有身子的人,皇上要是看见了又要怪奴婢们偷懒了!” 我捂着胸口笑不出来:“当真,我真是傻了,才刚自己把自己也唬了一跳,现在身上还寒浸浸的。” 锦心白了脸,不禁伸手摸我的肚子。我只摇头说不碍事。 恰时嫣寻从御膳房回来,身后的宫人提着两个红木提盒恭敬垂首。见我们在外面站着,不免都有些疑惑。我担心锦心大着嘴巴说出去让人笑话,自己先挤出笑容举起手中的六面刻花狮扣六脚锡壶道:“咱们殿里的酒再不喝,只怕连刘伶太白也要驾鹤而来偷了去呢。” 锦心没好气道:“您就是这么不知道保养将息,皇上必定是不许您喝的,即便谁来也罢,您只有干看着的份儿!”她说罢只嘟着嘴,众人都只抿了嘴笑。 我命人都守在殿外,自己蹑手蹑脚进去,拿起蒙素丝的檀木小锤为萧琮轻轻捶打肩膀,他如梦方醒,回过头来道:“几时了?”我看了看自鸣钟,笑道:“还不到亥时。” 萧琮“哦”了一声,撩了卷宗懒懒的靠着椅背。我放下小锤,揽住他的肩膀道:“皇上这是怎么了?今日似乎特别乏力些。”萧琮拉过我的手腕放在唇上,喃喃道:“没有事。” 我见他不说,必是有所顾虑。便笑道:“既没有事,臣妾便斗胆求皇上一件事。”萧琮不意我主动求赏,唇边的温和略略有些凝滞,缓缓道:“你又想要什么?”我听他说“又”,猜测韩昭仪约莫是接驾时索要赏赐或是提出了非分要求,才使得他如此兴致索然。 当下便堆出最温柔明亮的笑容道:“臣妾想陪皇上共用晚膳,求皇上恩准!” 萧琮一愣,意外道:“你求朕陪你用膳?” 我笑的羞涩:“正是呢,今晚臣妾原本是用过的,谁知道这会子又觉得腹内饥饿起来……皇上别笑话臣妾才好!” 萧琮忍不住笑,温柔道:“你现在是双身子,比平日饿得快也是正理。朕笑你做什么?”言罢又道:“也罢,朕原本想坐一坐便去长信宫,既然你开了口,朕断没有不答应你的理。” 我见他应允了,便双声击掌。嫣寻和锦心提了那食盒进来,在软绒福字珊瑚桌布上放了两双杯筷,先打开一只青釉印花多子盒将菜端上。乃是一碟海虾肉拌芹菜,一碟鸡丝拌王瓜,一碟冷拌鲍鱼,一碗栗子莲子胡桃炒三仁,一碟清炒豌豆苗,并一大碗清炖火腿。 萧琮一一看了,对嫣寻道:“这几样菜虽然素净清洁,可你们主子怀着身孕,怎么能吃的这样清淡呢?” 我忙婉声道:“御膳日日送的都是鱼翅燕窝来,臣妾满肚子油腻,临了宵夜还要吃荤不成?况且吃了重荤之后,吃些清淡的才是极其有味的呢。再说这几样菜有哪样是真的素了,还要怎样的荤呢?” 那鲍鱼下面铺垫的乃是龙须菜,萧琮极爱吃,奈何嫣寻锦心正按规矩试菜,便笑道:“哪有那么多规矩。” 一眼瞥见我头上插着一根家常银簪子,便顺手取了下来,用食绢擦了擦尖尖那头,在碟子里戳了一根龙须菜,一偏头送到嘴里吃了。我当下惊道:“皇上!”萧琮举筷笑道:“你这根簪子是银的,一试便知有毒无毒,哪里用得着那么麻烦。你吩咐御膳送来的菜都是朕爱吃的,别打量朕不知道你的小心思……皇祖母原没错疼你。” 我并没有理会他说的话,只起身为他布菜,间或自己吃一筷子。原本是没有胃口的,为着让他用膳逼着自己也做出食欲旺盛的样子来,不知不觉倒用了好些。 萧琮也似乎忘记了之前的不快,一会儿功夫便用罢起身。我忙让锦心沏茶来,萧琮笑道:“奇怪,朕每每来你这里,吃的也多些,睡的也舒服些。” 我红了脸轻轻捶打他,被他一把拉住手团进怀里。正腻歪着,却听重重人生纷至沓来,嫣寻忙出去打探究竟。 不过眨眼之间,顾飞廉的盔甲明晃晃出现在殿外,康延年也跟着进来。两人神情严峻,面有忧戚之色,我心中先咯噔了一下,萧琮顾不得我,上前急问道:“何事?” 顾飞廉抱拳下跪道:“微臣无能,请皇上保重龙体!” 萧琮更急了:“莫非太皇太后?太后?不,不,究竟是……” 康延年叩头道:“皇上,太皇太后和太后福泽绵长,并没有什么事。” 萧琮吁一口气,恢复了帝王的威严:“你们吞吞吐吐,究竟所为何事?!” 康延年低声道:“皇上……” 萧琮怒喝:“说!” 二人俱是一抖,连我也吓了一跳。只听 顾飞廉回道:“韩昭仪殁了!” 第四十二章 露凝霜重渐倾欹 我站在萧琮背后,只看见他身体明显的晃动了一下,忙上前扶住,萧琮铁青了脸喝道:“杀才!胡嚼什么!适才静霜还好好的,怎么就殁了?!” 康延年见他如是说,也不敢辩。 顾飞廉满脸凝重回道:“微臣不敢欺瞒圣上,韩昭仪是在玉暖池入浴时突遭变故的,贴身宫人说当时还有一位贵人在场,末将听人来报,斗胆将玉暖池封了起来不许任何人进出。只怕此刻六宫也得了讯,末将不敢耽搁,特来请皇上示下。” 萧琮想是无力回天,逐渐定下神道:“事发突然,你做得很好。” 第40节 玉暖池是晗风殿的私用温泉汤池,韩静霜怕冷畏寒,四季殿中都暖如春日。尤其喜欢在玉暖池悠哉乐哉的浸泡硫磺温泉,想不到她向来最喜欢的销魂所竟然成了阎王殿! 萧琮听顾飞廉禀完便立时直奔晗风殿而去,临行时他担心夜深,兼之我有身孕,不许我跟去。但昭仪位居九嫔之首,阒然殒命事关重大,我若是不去,于情于理也说不通,仍命李顺备了肩舆紧随而去。 甫到晗风殿外,便听见里面嚎哭有声。 夜色沉沉,晗风殿檐下的宫灯在风中微微摇晃,摇曳出一地流离的光影,羽林军的盔甲和持在手中的长戟刀剑间或闪烁出冰冷的光。韩静霜是卫国公韩坚的独女,王太后的侄女,地位尊贵,殿外早布下了重重羽林军守候。 我下了肩辇,见太后与皇后的华翠云凤肩舆也停在殿外。没来由一阵心惊肉跳,只得勉强镇定心神,萧琮转身道:“你还是不要去了。” 我见他神情悲痛,又岂肯独善其身,戚戚道:“皇上为韩昭仪的事忧心至此,臣妾怎能置身事外?况且既然来到殿外,万万没有不进去吊唁的道理。” 萧琮见我决意如此,也不勉强,拉了我的手在掌心,一同迈步进去。 烛火中,昏黄的大殿内已经悬起了雪白灵幡,香烛的气味沉寂寂的直朝人眼睛里熏来,韩昭仪停灵在正中,各宫妃嫔或站或跪,呜咽着挤挤挨挨站了大半个殿堂。 晗风殿的宫人哀哀哭着伏在地上为韩昭仪焚烧纸钱,纸灰飘散飞舞,太后就站在棺椁旁边,脸色苍白,却全然不避。皇后在她身后,似乎欲劝无从。 众人见萧琮进殿,除了见礼之外,哭泣之声越发大起来。萧琮也不理会,松开我直奔棺椁而去,皇后见到他,眼圈儿一红,硬生生忍下去屈膝一福。萧琮迅速伸手一搭一扶,对太后说道:“朕来迟了。” 太后听到萧琮的声音,整个人才像活过来了一般。她木然的眼珠一动,大滴泪水便滚落出来,哑声道:“琮儿,霜儿她……”玉竹嬷嬷忙敬献上丝绢,萧琮接过为太后擦拭泪水道:“母后节哀!” 猛不防抱琴斜刺里冲出,跪倒在萧琮面前悲愤难平道:“昭仪娘娘是被人害死的!求皇上明察!” 此言一出四下皆惊,萧琮也沉了脸道:“怎么说?” 抱琴一身缟素,悲切道:“太后皇上明鉴,昭仪虽然体弱些,毕竟调养得宜。况且昭仪是懂水性的,去年夏日昭仪还能在龙首湖中游个来回,小小的玉暖池深不及四尺,若不是有人在昭仪沐浴的温泉里下了毒让她手脚乏力,如何能困住昭仪?昭仪又何至于会好端端的在自己宫中溺毙?” “你说静霜是溺毙的?!”萧琮又惊又怒,“朕以为她是心悸旧病复发,怎么会是溺毙的?!” 太后已擦拭净了眼泪,又恢复成了那个不怒而威的小老太太。此时由皇后和玉竹嬷嬷扶着斜倚在韩昭仪时常偎靠的紫檀木折枝梅花塌上,一手揉着太阳穴,一手指着抱琴咬牙道:“你站起来说话,究竟你都知道些什么!是谁要害昭仪?” 抱琴瞥了我一眼,瑟缩着一行哭一行说道:“是揽春所的周御女害死了昭仪!” 这一惊非同小可,汗珠立时从毛孔里争先恐后的涌出来,汩汩的顺着额角滴下。浣娘?怎么会是浣娘? 我听见抱琴哽咽道:“韩昭仪今日总说身子不畅快,早早便命奴婢备好玉暖池。奴婢想着十月天气,若是洗温泉只怕于身体无益。但周御女却说韩昭仪体质怕寒,即便泡一泡也无碍。又和宝婕妤的侍女一起为韩昭仪捣碎了珍珠倒进池去,奴婢因殿中有事没有随侍昭仪入浴,谁知道不一时便听到这种噩耗!” 我立时出言阻道:“抱琴,昭仪香消玉殒,兹事体大,事情真相尚未查清,你岂能在太后皇上面前信口开河?周御女负责为昭仪配置珠汤,这是皇上钦准的,况且昭仪入浴所用东珠全是掖庭精挑细选,又何来毒物?” 抱琴双目含泪,却冷笑道:“宝婕妤娘娘自然说的很有道理,可当时奴婢被昭仪支出来打听皇上驾幸何处,玉暖池内殿只有周御女和宝婕妤的贴身侍女棠璃在,奴婢出去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昭仪便殁了。婕妤娘娘你倒是说说,哪里有这么巧的事情?!” 皇后此时扬起眼眸向萧琮道:“此事不光是六宫家事,还牵涉到卫国府,请皇上宣周御女及棠璃来问个清楚!” 萧琮颔首,冷道:“传。” 浣娘和棠璃苍白着脸色被羽林军押到殿外,再由内监如临大敌般提了上来,我心中惶惑,这么快便定了罪吗?是谁准许的? 郭鸢满面悲切出列拜倒:“嫔妾第一个赶来晗风殿,所见一切如抱琴所说,嫔妾不敢轻易放她俩回去,因此命人将她们看押,请太后皇上治嫔妾罪!” “你做得很好,何罪之有?”太后不容萧琮说话便赞许了郭鸢的行为。郭鸢谢了恩起身,眼神从我面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浮现在眼眸。 浣娘何曾见过这种场面,当下胆怯不已,呜呜哭着跪趴在地道:“皇上,嫔妾冤枉,嫔妾没有谋害昭仪!” 太后历来喜欢高贵端方的女子,对萧琮从外面带进来的人颇多微词。浣娘出身卑微,连小家碧玉尚且谈不上,加之性格怯懦,从来都不为太后所喜。太后见她哭得哀哀,反而怒道:“你没有?若你没有,昭仪为何殒命?!” 浣娘抬起泪痕遍及的脸庞,身体抖动的如同风中的荷瓣:“太后明鉴,嫔妾只是奉皇上之命为昭仪剔选东珠,况且嫔妾与韩昭仪无冤无仇……” “你虽然与昭仪无冤无仇,难道就不兴你为了别人戕害昭仪吗?”刘娉踏着灯光款款而至,跨过殿槛时,她刻意挺了挺肚子,站在殿门旁的陶彩女忙扶住她。 刘娉盈盈见过礼,萧琮皱眉道:“你又来做什么?有身子的人怎么都往这里跑?” 刘娉含泪道:“韩昭仪对嫔妾照拂有加,好好地突然就去了,嫔妾若是不来吊唁上香,何以为人?” 我见太后微微颔首,想必这话说到了她的心里。刘娉又说:“昭仪乃九嫔之首,如今被人谋害香消玉殒,行凶之人当真胆大包天!嫔妾求皇上查明此事,还昭仪一个公道,也还六宫一个安宁!” 皇后叹道:“宫闱之中出了这种事,当真让人心惊胆寒。” 我看着那具棺木,只觉得刺眼,烛火再明也掩盖不了阴森之气。 萧琮铁青了脸,瞪着浣娘道:“你还不说?” 浣娘只顾哭,唯有棠璃仰头回道:“皇天在上,奴婢与周御女只一心一意服侍韩昭仪,并不敢有半点僭越,又何来戕害之说?” 郭鸢冷笑道:“这就是宝婕妤的贴身侍女了,当真有其主必有其仆,生就一张利嘴!” 太后听不得这个,当下便哼道:“利嘴么?只怕这个时候不好使罢!人来,先赏她掌嘴二十!” 我心里一痛,忙跪下求道:“太后恕罪,棠璃性子直,并非有意冒犯!求太后开恩!” 太后看见我,怒气更甚,按捺着面上的不愉道:“你急什么?这人是你的近身侍女,此事你也逃不了干系,哀家还没审你,你到替人出头!你是天家的妃嫔,不是奴才王,哀家且告诉你,别总拿自己的膝盖不当一回事,什么人你也值得跪?”又喝令道:“赏!” 我被郭贵人扶起来,内监拿着掌嘴的木牌朝棠璃走去,她面无惧色,反倒是我不忍心看,紧闭了双目仍能清晰听见耳边噼啪有声。手掌紧握成拳,长长的指甲嵌进掌心,一丝一丝牵扯着疼。 二十下打完,棠璃两颊红肿不堪,我怨怼的看着萧琮,他却不理我,只问浣娘道:“现在你能说了?” 浣娘愣愣看着棠璃吐出两颗牙齿,此时见萧琮问起,声泪俱下道:“皇上,嫔妾的为人难道皇上不知道吗?嫔妾在宫中京中皆无亲眷,又有何人可以私相授受传递那所谓的毒药?况且害死昭仪对嫔妾有何好处?” 刘娉冷声道:“怎么没有好处?这宫中嫉妒怨毒韩昭仪的人也不是没有,难保不是她为了争宠或是泄愤让你下此毒手!事成之后替你邀宠或是许以财物,自然人不知鬼不觉!” 浣娘哭道:“何曾有过这种事?珍淑媛你为何要冤枉我!” 我看得见棠璃眼里迸出恨意,却苦于脸颊红肿无法成言,浣娘一味喊冤,也并不能为自己洗脱半点。我又急又气,偏听见郭鸢说道:“若说起来,阖宫皆知宝婕妤与韩昭仪不谐,这侍女又是宝婕妤从娘家带来的,偏偏宝婕妤一向又与周御女交好……” 晗风殿中顿时静寂起来,沉默得过分,夜宿的鸦雀凄凉地一声啼,引来风声沙沙作响。 月光倾泻,透过牡丹花开描金屏风落在地上,将我的影子拉的淡淡昏黄。我看着刘娉和郭鸢,这两张美丽绝伦的脸上隐隐现出跳跃的嗜血之意。 第四十三章 玉山将倾纱帛碎 我眉心微动,心中怅然,即使我避世自处,终究她们还是绕到我身上来了。 来不及思量,太后已沉声道:“还不跪下!” 抬头看了看暮气沉沉的天色,我深深吸一口气,缓步行至殿中,跪在棠璃浣娘身侧。 皇后婉声道:“请母后恕儿臣多嘴,宝婕妤出身大家,凡事知其可为知其不可为。如今昭仪骤然殁逝,六宫心寒,儿臣以为此时若是凭猜测定人罪过,必然人人自危,于后宫安定无益。况且……” 她的眼神在我身上打了个转,轻声道:“母后您看她这么大的肚子……即便不为别的,只为龙裔……” 郭鸢嘴角一撇道:“难道帝裔反倒为她所用不成?” 萧琮闻言不语,只阴沉沉的瞥了郭鸢一眼,郭鸢吓得双膝一软跪下,笑得比哭还难看道:“嫔妾失言,嫔妾不该妄自揣测!” 夏日草木旺盛,晗风殿内外多栽种着各色花草,氤氲的气味幽幽迷漫。珍淑媛平静道:“郭充衣也是情急,并非有心诋毁宝婕妤。只是宝婕妤才派了贴身女侍在周御女身边,昭仪娘娘就无辜受难,莫非真有这么巧的事情?” 太后冷道:“你有什么话说?” 我见太后神色不豫,暗自思忖了一下,回道:“周御女与嫔妾交好不假,正因如此,嫔妾见她身边没有得力的宫人,才指派了棠璃过去。如太后所说,韩昭仪突遭不测,嫔妾难逃干系,但嫔妾与此事确不知情,人命关天,嫔妾心中即便再多伤痛自责,也绝不敢胡乱应承下来!” 珍淑媛似笑非笑:“昭仪遇难,身旁只有周氏和婢女,若周氏不能说出子曰,只怕难以蒙混过关,卫国公那里也决难交代!” 浣娘哭道:“珍淑媛要嫔妾说什么?硫磺水是羽林军在西郊温泉取的,东珠是掖庭送来的,连花瓣皂角都是晗风殿的宫人预备下的。嫔妾与平日一样只为娘娘操持碾珠粉,在晗风殿中并不曾多行一步多说一句,又怎么敢谋害昭仪娘娘?” 一个怯怯的声音响起:“或许那珠汤本身有问题,未必是周御女有心谋害昭仪娘娘,不知查验过玉暖池没有?”我扭过头,看着说话的陶彩女,她娇弱无依站在刘娉身边,腰封的穗子在她手里快拧成麻花了。 萧琮即刻命人取水查验,顾飞廉从晗风殿内室出来,捧着一个五彩雕花漆木盒子,沉声回道:“末将在玉暖池内室夹墙里找到了一盒珍珠,不知道做何用处,请皇上、太后过目。” 李献良已经检查过韩昭仪的尸首,此时禀报道:“昭仪娘娘实乃溺水而亡。只是……” “只是什么?”太后向来器重李献良,此时忙问道。 李献良略一踌躇,缓声道:“昭仪娘娘在世时,微臣曾为她诊过脉。她体内先天不足,脏腑虚寒,因此怕冷畏寒甚于旁人。适才微臣为昭仪验体,昭仪体内积破坚散,乃是三焦火郁上升之像。微臣浅薄,实在不知为何会怎样。” 正说着,内监捧了水碗进来,萧琮示意,李献良忙用银针探水,我在萧琮身旁,清晰的看见银针毫无变化,可见水质无毒。我刚刚松了一口气,却见李献良挽起袖子,用手指蘸水放入口中。 他脱口而出道:“这水里有大量的硝石!” 萧琮闻言皱起了眉头:“温泉水全是从西郊五华山汲取,何来的硝石?” 李献良恰时从顾飞廉手中接过那漆木盒子,捧出一把珍珠细细把摩,忽而手中力道渐大,将其中几颗珍珠一分为二,他不顾众人侧目,急道:“皇上,这不是珍珠,这是北帝玄珠!” 太后讶然:“北帝玄珠?” 李献良肃色道:“正是!北帝玄珠正是硝石的一种,《本草》上说,北帝玄珠辛、苦、大温、无毒,正常人偶尔服用有药石之效,微臣也甚少见过……若是长期浸淫在硝石与温泉硫磺升腾的热气中,大量吸入这种气雾,对心房刺激极大。韩昭仪体性虚寒,若是猛然接触硝石,便会心脉紊乱,血气上涌,很容易便会有晕厥之忧!可是,这应当是晗风殿从掖庭取来的东珠啊,怎么会混杂了怎么多的北帝玄珠……” “这,这,分明是有人知道霜儿喜浴温泉,故意设局谋害她的呀!”太后且急且痛,说话间不禁又泪如泉涌。 萧琮抚慰太后,又沉声问道:“这盒珍珠是谁在保管的?” 浣娘目瞪口呆矍然变色的样子让我生出不祥的预感来,果然,她低低道:“是臣妾……” 萧琮只用眼角瞪了浣娘一眼,反手怒极将漆木盒子掷在她面前,哗啦一声,珍珠轱辘辘滚得遍地都是,无人敢说话,更无人敢躲避,但妃嫔们脸上惊恐刻意的表情却像在表明,那些鱼目混珠的珍珠不是死物,而是要吃人的妖怪。 皇后对李献良和顾飞廉道:“你们出去。” 二人对觑一眼,忙躬身退出。 此刻浣娘已经收了泪,我见她心如死灰的样子,不禁骇然,忙恭声道:“皇上明鉴!如李大人所说,这北帝玄珠便连他也少见,宫里如何得来?若是有人取获,必定要费一番功夫,宫外有东西传进来,不可能无人知晓。皇上何不命人详查此物来历,必定能事半功倍!” 刘娉轻笑一声,我扬起眉来,正对上她刻毒而自得的眼神:“嫔妾一向与韩昭仪交好,昭仪罹难,宝婕妤以为嫔妾为何会无故晚来?” 心里骤然像是被谁捏住了一样,刘娉志在必得的神情让我不禁恐慌,她又有什么鬼把戏,又找到了什么陷害我的借口? 果然,刘娉微抬下颚,佩鸳从后闪出,双手高举过头捧着一个暗红匣子跪在萧琮面前。萧琮不耐道:“有话便说!” 刘娉脸上闪过一丝不甘与嫉愤,随即又平静道:“嫔妾得知昭仪出事,先去了一趟慕华馆,趁宝婕妤不在,找到了一些东西。”她眼波流转,对萧琮道:“皇上或许会感兴趣。” 萧琮揭开那匣子的盖,我虽跪着看不见,却清晰听见皇后倒吸一口凉气。 太后立时暴怒,随手抡起手边八仙过海闹罗汉酸枝藤萝几上的如意摆饰便朝我砸过来,好在她伤心欲绝,力气太小,玉如意在我眼前几步便落地摔碎。碎片四溅,难掩一众妃嫔压抑的惊呼之声。 我大着肚子跪在地上,横竖也是躲不过,况且也不敢躲,索性挺直了腰板。萧琮回过头道:“母后,虽然这东西是在慕华馆找出来的,也未必与她有关,母后何必如此动气?” 太后一气之后又摔坐在紫檀座上,怒道:“皇上!即便你再怎么宠爱裴氏,也不能任她荼毒后宫不管不顾吧?她是一馆之主,慕华馆里藏匿禁物,她会不知情??皇上今日若是不能秉公办理,便让哀家随霜儿去了吧!” 萧琮不言,微阖了阖眼,再转向我时已然一脸伤痛无奈。 我没有哭泣,清者自清,若是他人不信,即便我哭垮长城,同样不会有人信。 萧琮走到我面前,将那个匣子缓缓放低,我看见里面装满了大大小小的珍珠样的固体,想必就是所谓的北帝玄珠了。不禁冷笑,刘娉,端的是好计谋,一边布局杀人,一边栽赃陷害,两处不落空,两处都妥帖! 我不待萧琮问,凝视他平静道:“不是臣妾。” 萧琮脸上的伤痛一层层荡漾开,我不知道他相不相信我,我只能用这最简短明了的话证明自己的清白。 萧琮直起身,想说什么,耳边传来刘娉的叹息:“奈何铁证如山……” 我淡淡的笑了,铁证如山么?我确实是不知道这铁证何时飞入了慕华馆,更不知道晗风殿的变故由何而起。如今在明处被暗处的人算计,当真是罪名如山避无可避。 浣娘见众人对我责难,呜咽之声渐小,只用一双通红的泪眸死死盯着萧琮看,萧琮却不理会。渐渐,浣娘面色白的像纸,不待人喝问,骤然出声道:“我原本就是采珠女,只会剔选珍珠,韩昭仪时常羞辱我,我不喜欢她,可是皇上你要我伺候她,我便伺候她。她恨毒了宝姐姐,恨她运气好,恨她被你宠爱,更恨她怀了龙种!你们想害人,何必为难宝姐姐?要命,拿我的去就好了!” 众人不意她直白的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来,俱皆骇然。我也被她的突然爆发唬住了,忙一把捂住她的嘴。浣娘扯下我的手来,泪流满面道:“皇上,你不记得在江南说的话了,你说浣娘是温善的女子,你说会永远保护我,可是你终究是不相信我的,在你的眼里我和别人有什么不同?你终究是在骗我!” “大胆!”太后怒喝道,“还不撕了她的嘴!” 第41节 我怕浣娘被宫人羞辱,竭尽全力按着她不让她说,然后她的力气在这一刻却大的惊人,腹内的疼痛骤然如闪电般划过,我被孩子猛烈的动作吓住了,僵直了身子,不敢再靠近浣娘大力拉扯。 萧琮脸色沉沉,看不出情绪波澜,宫人见他不发话,尽管太后怒气冲天,也不太敢对浣娘做出什么出格的动作,只陆充华和郭贵人婉声劝道:“周御女快请罪吧!” 浣娘又哭又笑:“你若是爱我,为何要推我到这悬崖边上任人污蔑?你若是不爱我,为何要软语温言哄我入宫?往日你冷淡无视我也就罢了,现今你居然以为是我害死了韩昭仪?” 萧琮唇角泛起一丝苦笑,却正色道:“周御女,休得在太后面前放肆!” 太后已经气糊涂了,连连冷笑道:“好,好,好,哀家活了这四十多年,还是第一遭看见罪女对皇家呼喝,皇帝束手无策的!” 刘娉轻盈一福道:“皇上宽厚,请皇后主持大局!” 皇后历来软糯,此时也没个主意,太后瞟了她一眼,越发的嗤之以鼻:“还任由她说什么?人来,将罪妇周氏裴氏及这个贱婢一同下狱,交刑部发落!” 萧琮沉声打算道:“宝婕妤未必有罪,且身怀六甲,尊贵无伦,暂令禁足慕华馆,无诏不得擅自提审!” 我留神听着,萧琮却再无下文,想必是默认了将浣娘和棠璃送交刑部之事。后宫妃嫔历来犯事都在掖庭审责发落,除非特别恶劣才送交刑部,萧琮此举,是决意不会保全她了。 浣娘愣愣呆了半晌,殿内静静的,只能听见太后难平的喘息。浣娘痴痴笑道:“萧郎,萧郎,我伴你两载,在你心中居然是这样歹毒狠辣的女人?” 我被浣娘的模样震撼住了,萧琮对我的偏爱和对她的漠视,不知不觉间形成了极为明显的对比,我虽然是比较好运气的那一个,却也忍不住泪盈于睫。 第四十四章 鸟啼花落人何在 萧琮见状,眼中渐渐浮起一层不忍,皇后心慈,忙温声道:“周御女,事情还未结论,你何必为自己加增忤逆之罪?还不快向皇上太后请罪!” 刘娉的深青色缀石榴红芍药暗纹襦裙在我面前晃动,她微声道:“是啊,周御女,虽然你没有宝婕妤这样的圣眷,皇上毕竟还是念及旧情的,起码没有立刻令人将你仗杀,你怎么不知感恩呢?” 我闻言心道不好,浣娘已然情思浮动急躁,刘娉刻意拿我做比较,岂不是故意在刺激她? 当下我沉声道:“承蒙皇上信任,嫔妾不必以有孕之身去刑部大牢受刑。昭仪身故一事兹事体大,嫔妾相信刑部必定会仔细追查,如何发落周御女皇上尚未开金口,倒是让珍淑媛费心了!” 刘娉脸色一僵,冷笑道:“宝婕妤教诲的是,嫔妾自当谨言慎行。” 殿下的羽林军已经奉命上来了,其中两个提了棠璃下去。待萧琮示意,才有人朝浣娘走去,似乎要捉她下殿。 无人宣召令我们起身,浣娘神色麻木,却自己摇晃着身子站了起来,在一众驯服的妃嫔中显得格外显眼,我怕太后更加盛怒,忙伸手去拉她,却拉了个空。 太后气的捶打紫檀座的扶手:“反了,真是反了,罪妇居然如此大逆不道!” 萧琮屡屡被太后责备,脸上挂不住,面色中的不忍像墨滴渗入水中,消散无痕。他喝止道:“大胆贱人,无有宣召,谁准你起来的?!” 这一声“贱人”如霹雳在耳边炸响,我的脸上都像被刀子凌空割了一刀似的火辣,更遑论此刻伤心欲绝的浣娘。 我离浣娘最近,忙又尽力伸手去拉扯她,指尖刚够到她身上水绿色薄薄的裙边,手中却遽然一空,浣娘轻盈的身影像小鸟一样飞了出去,直奔韩昭仪的棺椁,事出突然,棺椁旁烧纸哭泣的宫人内监拦之不及。 我脑里轰然,像是有人拿着大锤重重砸在天灵盖上:“不好,快拦住她!!” 话音未落,一声闷响,那抹水绿色的身影悄无声息的滑落到织金毯上。棺椁、五龙金柱、墙上尽是四溅的鲜血,众人尖叫之声不绝于耳。 我喉头发干,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指着浣娘,手指颤抖,身子瑟缩着软绵绵委地瘫坐。只听得太后骂道:“贱妇拿死要挟皇家,简直忤逆大罪!居然还敢玷污韩昭仪棺椁,哀家岂能容她!” 萧琮第一时间下意识上前几步,似乎要查看浣娘伤势,听到太后说这话,身形又止住了。直到李献良快步上来探过浣娘的气息,才不忍的闭上眼。 我一直捏着地上铺的织金毯,此刻见李献良摇头,萧琮又那副表情,想是浣娘凶多吉少,顿觉心如刀割,双手无力一松,像是全身的力气都不动声色的被一丝一丝抽空,眼泪奔涌而出,哽咽不能自已。 浣娘竟然以死明志,她居然这样傻! 太后厌恶的拿丝帕遮住额头道:“没死便送去刑部,死了就拖去乱葬岗打发,畏罪自尽,以为是多高明的法子?如斯轻贱,即便死了能换回昭仪的命么?哀家素日常说这种轻浮的女子不能入宫,不能入宫!皇上就是不听!今日让她在宫里血溅五步,没得让人说咱们皇家草菅人命,真真不知贱人居心何在!” 我远远看见李献良轻轻阖上浣娘的眼睛,羽林军奉了太后懿旨上前将她拖了下去,当她气息全无的身子被人拖着从我身边经过时,那死灰似的脸颊刺痛了我的心,胸中的气息急促攒动,我终于忍不住“哇”地一声伏在地上哭了起来。 郭鸢此时已经起身,正在太后身边劝慰安抚,此时见我痛哭失态,故意道:“哎呀,宝婕妤也太悲天悯人了,这是为了罪妇哭么?她害死了韩昭仪,又在太后面前自尽犯讳,这样的人死几回也是不够的,宝婕妤你怎么还……” 太后不耐道:“哭哭哭,就知道哭!哀家痛失霜儿,如今这贱人自尽,皇上偏私,余党尚未察知,哀家找谁哭去?” 萧琮行前几步将我从地上扶起,拉住我的手,紧盯着我的眼,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婉卿,休要生事。” 我见他眼圈里红湿一片,想必也没料到浣娘会用这样决绝的方式来证明自己的清白,心里苦痛惊骇,只怕不在我之下。 浣娘,浣娘,你怎么这么傻,你以为死就能证明你的清白吗?现今生事的人根本当这场变故不存在,你的死也似乎只是畏罪自尽,不过是个不和谐的意外音符罢了。如此轻率冲动,人死万事空,你要我上哪里去帮你,要我上哪里去救你? 窗外夏虫鸣噪不已,众人窃窃私语,素日与浣娘交好的妃嫔也有偷偷抹眼擦泪的。我抬头看去,那棺椁上猩红的血色刺得我眼眸如同要瞎了一样的疼痛难忍。 太后歇一歇,又道:“皇上,裴氏不过是怀了身孕,又不是吹不得风站不直腰,你何必一直扶持着她?你别忘了,霜儿身死,凶物可是从慕华馆搜出来的!她也是嫌犯之一!” 萧琮置若罔闻,握紧我的手毫不放松。他 历来和善,兼之顾忌卫国公王家一脉在京畿与边关的势力,在太后面前孝顺恭谦,从未说半个“不”字。此时明知太后要治罪于我,还在大庭广众公开加以偏袒,对我用情至深可见一斑。 我忍住心底撕心裂肺的痛,强迫自己止住哭泣,浣娘已死,我若是再恣意嚎哭悲恸,非但于事无补,只会让自己陷入更深的迷局。兼之为着萧琮的这份宠爱,我也不能让他为难! 狠狠的将委屈与悲愤抑制在心底,我牙根紧咬,压抑着喉头涌动的悲愤,从萧琮手中抽出手来,扮出笑脸朝太后拜倒道:“嫔妾受惊,一时失仪,并非有意抵触太后,请太后恕罪!嫔妾自问行事坦荡,不曾作恶。如今昭仪骤殁,嫔妾愿回慕华馆为昭仪诵经祈福,不再踏足馆外。祈求上苍保佑皇上能早日找到真凶,为昭仪娘娘洗雪冤屈!” 我心里留着一句话:今日这个仇是结下了,若是有造化让我逃出生天,救出棠璃,我一定会好好的跟刘娉郭鸢算算这笔账! 大约刘娉和郭鸢没料到我能强自将胸中激荡抚平,都是面色一紧。唯有皇后与和妃露出些微赞许笑容道:“宝婕妤大家风范,不愧是名媛淑女。” 刘娉嘴角抽动,似笑非笑,正想说什么,忽听殿外一阵人声喧哗,须臾之间朱槿嬷嬷扶着太皇太后颤巍巍的走了进来,众人跪拜不迭,连太后和萧琮也忙忙上前迎接。 太后赔笑道:“母后怎么来了,夜深露重,况且霜儿新丧,您的身子不好,没得冲撞了。” 太皇太后喘着气冷笑道:“哀家要是不来,岂不是让人说哀家老糊涂了,连自己家的孩子殁了也不来看看?”她说着话,撂开太后殷勤搭扶的手腕,缓步走进内殿,在韩昭仪棺椁旁由朱槿代劳上了一炷清香。 俄顷,太后引座,太皇太后慢慢坐下。这才有内监唱喏:“平身。” 我是戴罪之身,众人都起来,我仍然跪着不动。太皇太后不做声,半晌冷道:“哀家瞅见那棺椁上有血迹,是怎么个事?” 太后忙回道:“回母后,适才谋害霜儿的贱妇畏罪自尽,撞在那棺椁上了。” 太皇太后“哦”了一声,又道:“既然罪妇身死,宝婕妤跪着又是为何?” 郭鸢向来无事也要献上三分殷勤的,此时见太皇太后沉着脸问话,有心要在众人面前将我踩下去,忙答道:“回太皇太后,谋害韩昭仪的人犯中有宝婕妤的贴身侍女,珍淑媛又在宝婕妤殿中搜出了凶物,太后问起,宝婕妤难以自清,因此……” “因此怎样?”太皇太后漫不经心的掀动着茶盖问道。太后叹息一声道:“宝婕妤平日里虽然稳重,今日之事却难逃干系,皇上已法外开恩暂时令她禁足,还望母后不要心疼才好,毕竟手心手背都是肉,霜儿不能白白送死。” 太皇太后撂了茶杯,转向我问道:“哀家素日看你甚好,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情来?” 我没料到她正色问我,心中想到平时情同祖孙的她也不相信我,顿时眼泪汩汩而出,哽咽道:“嫔妾并未做任何伤天害理之事,若此言有假,嫔妾愿以腹内孩儿起誓:皇天在上,嫔妾裴婉若存害人之心,今日踏出晗风殿便遭天打雷劈,横死当场!” 萧琮见我说的负气狠毒,不禁连连咳声,言语中便有不愉:“朕并未说你什么,何苦拿自己和孩儿赌气!” 郭鸢见我全然没有往日的镇定自若,又见太皇太后和萧琮语气中都有责怪之意,索性放开了落井下石道:“皇上消消气,皇上圣眷浓厚,宝婕妤居然毫不领情,还说出这些话来,如此不尊重帝裔,也不知存着什么心思。” “砰”的一声,太皇太后拍在桌上,对郭鸢厉声骂道:“哀家和皇上问话,有你三番四次插嘴的地界儿吗?!郭全是不是舒逸日子过久了不知道教养女儿了?怎么你和你妹妹全然两个性子?别打量哀家老了由着你们闹就什么都不知道,整日里装狐媚子骗琮儿的就是你!” 郭鸢惊得苍白了脸,双膝一软跪下梨花带雨般的求饶,太后见太皇太后动气,少不得与皇后和妃等唯唯诺诺加以抚慰劝说。 唯有刘娉低声回道:“太皇太后明鉴,郭充衣也不敢说是宝婕妤谋害的昭仪,只不过铁证如山,那北帝玄珠是从慕华馆搜出来的……” “放屁!”太皇太后喝道,“慕华馆从前是什么人住的,你们不知道?” 太后闻言似乎想起了什么,脸上蘧然变色。朱槿嬷嬷忙安抚太皇太后道:“您消消气,适才还在喊心口疼,这会子发了一通火,越发难受了,让奴婢好好跟珍淑媛说。” 太皇太后颔首,朱槿转了头对刘娉微微一福正色道:“老奴得罪。淑媛年纪轻,不知道先帝在时住在慕华馆的太妃有喉痹的老毛病,历来用北帝玄珠做药引,宝婕妤搬去慕华馆时,馆内并无特意打扫清理,今日说是搜宫搜出来的,谁知道这些个是什么时候的陈年旧物?况且韩昭仪也有不足之症,难免晗风殿没有备上几颗。太皇太后的意思,这些也算不得铁证如山,宝婕妤有孕在身受不得惊吓,倒是先审清楚那犯事的宫人要紧。” 刘娉何时受过这么重的话,当下退到一旁不敢言语。我明白,虽然太后气急攻心,但萧琮和太皇太后仍是信任我的,因着这份沉甸甸的信任,心里更加百味杂陈。 殿中万籁俱寂,头顶琉璃瓦上传来细微的沙沙声,一场雨不知何时,悄然开始了。 第四十五章 今朝花树恋华年 十月二十三日,韩昭仪下葬。 听闻这场葬礼声势浩大,萧琮对外宣称韩昭仪在洗浴之时突发心悸病,棺椁殓衣都按着一品夫人的等级制成,随葬物品极尽奢华,听说这是太后极力要求的,萧琮顺着她的意思,她才肯劝说卫国公一家。 我在慕华馆禁足,无人敢来探望。棠璃音讯全无,尽管我自身难保,每日仍是心急如焚的挂虑着她。锦心自然是比我还急的,只不过顾忌着我,终日忍耐着戚色。 自从浣娘自尽那一夜我腹内骤然疼痛之后,这些日子总是或明显或隐约的觉得腹内有些不妥。萧琮忙于国事与安抚卫国公,也顾不上我。嫣寻请李献良来看了两三次,他只说受了惊吓,需要慢慢调养,终究也说不出具体是哪里不对。 他是萧琮指派特意为皇后诊脉疗治的御医,我也不能事事都去找他。况且连他都说无大碍,御医监里更无人敢说出一个确切的症结来。 二十五日那天傍晚,云意悄然而至。 彼时嫣寻正伺候着我喝安胎药,忽听李顺来报云台馆的宫人送东西来,一抬眼宫人已到了殿中,李顺微微躬身退了出去。我正纳闷,来人将头上轻纱一撩,我才看见原来这宫人竟然是乔装打扮的云意。 十数日不见,她又瘦了一圈,妩媚依旧,眼睛却像两颗桃般红肿,脸色也白得像玉一样通透苍凉。 我们二人彼此凝视,俱各含着眼泪,无语凝噎。还是嫣寻上前一福,悄悄出去顺手掩上了殿门,我才悟过来。 撂了手里的药碗,我巍巍站起身来,云意早快步上来扶住我,哽咽道:“我这些日子糊涂,竟然让你吃了这么大的苦头!”我也忍不住哭道:“姐姐快别这么说,我能吃什么苦,只是浣娘她……” 云意手上的力道加重,吸着气逼住眼泪,银牙咯咯作响道:“我知道,浣娘不会白死,咱们早晚跟她们算这笔账!” 我落泪道:“是我没用,当时没能拉得住她。” 云意松开我的胳膊,凄凉道:“你真傻,她一心求死,你能拦得住吗?是咱们不防,中了别人的奸计,那些人原是想将你连窝端,只是没料到皇上对你居然如此爱护宽袒……” 她幽幽苦笑道:“你可知道,这次你真是捡了一条命,太后盛怒,若不是皇上不顾一切护着你,别说是你,只怕连靖国府也完了。” 我听她如此说,喉头一紧,心中百感交集,红了眼圈道:“我并没有……我也相信浣娘没有……只是当时千夫所指,皇上顾了我,便不能顾她……终究都是我不好,没能早些识破刘娉!” 云意眸中也带了恨意:“我早知道她不是省油的灯,只是没料到贱人如此猖狂狠毒!想必是为了韩昭仪在众人面前掌掴她一事记着仇,如今在晗风殿上演这出一箭三雕之计,郭鸢也未必撇得清!” 她激愤难平,言语间声音不免大了些,我忙一手轻轻捂在她朱唇上,“嘘”了一声。云意脸色阴沉道:“怕什么,早晚也是要算计到我们身上来的,我倒是等着看她又有什么主意。” 腹内忽然升腾起一股奇异的感觉,像是孩子翻身踢闹,又像是有只软拳头在肚子里旋转着按压,我不禁缩了腰,想要抑制这种感觉。 云意扶住我,换了焦虑神色:“这是怎么了?我正想问你,四个月都过了,怎么看着脸色反倒越发不好了?” 我抓起茶碗喝了几口茶,喘气道:“也没什么,不疼不痒,就是觉得肚腹里面怪怪的,想是无碍吧。” 云意又是心疼又是责怪:“这是说的什么话,做娘的怎么能这么不上心?孩子究竟是好是坏,总要让御医诊实在了才是,你怎么倒像是无所谓似的?”她抚上我的肚子:“孩子是娘亲的心肝宝贝,妹妹你总是大而化之,未免也太不在乎它了……” 她言语无心,我心中却是一凛,是这样的吗?我对于这个意外到来的孩子在他人眼里原来是这样冷淡随意吗?陪伴在萧琮身边半年,不争宠不妒忌,他对我的这种行为归结为“性子恬淡识大体”,可是真的是这样的吗?如果身边的人不是萧琮,如果我肚子里的孩子按着我自己的安排到来,我会不会还是这样淡然处之?会不会还是这样可有可无? 慕华馆的鲛纱斗帐和绡金卷羽一如往常,清丽脱俗,濯然生辉。云意的呢喃间,我看见纱橱外淡淡映出的花树影子,树冠轻曳,花气袭人。 “妹妹?妹妹!”云意轻声唤我,我回过神,云意温声道:“我是趁着外面羽林军换防进来看你的,这会子只怕他们又布下防了,我还得装做宫人溜回去。你好生将息着,皇上宠你,韩昭仪的事情早晚要水落石出,你只管养着身子,别跟自己过不去就是。” 我颔首道:“姐姐也要好好照顾自己才是。” 云意淡淡笑道:“放心,从今往后,咱们都要养好身子,不然暗箭未至,咱们自己先败了,岂不让人笑话!” 我拉了她的手道:“我如今出不去,姐姐好歹帮我打听一下棠璃的下落,若是有什么叫人速来告诉我,我已然保不住浣娘,不能再保不住她!” 云意点头道:“这个自然,你放心!” 她从后殿走后,寝殿中死气沉沉的安静,嫣寻在殿外问道:“娘娘可要洗漱?”我知道她是提醒我该让云意离开了,便打起精神道:“进来吧。” 嫣寻“吱呀”推开殿门,和随侍的宫人进来服侍我洗漱躺下不提。 一夜辗转不得好睡,拂晓时刚眯了一会儿,便有人传顾飞廉求见。 第42节 我困顿不堪,披着寝衣半靠在沉香木大床上,嫣寻放下珠帘,顾飞廉便隔着珠帘在外间跪拜。 几日不见,顾飞廉满脸胡渣,遥遥得见深深一揖。 我见他此状,心中便不畅快:“顾将军,嫔妾仍为罪妇,将军一早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顾飞廉似乎听不见我语气中的不耐与嘲讽,只麻木道:“婕妤,棠儿都认了,她说害死韩昭仪是她一人所为,刑部已经判了大辟之刑……” 我从未听过这个词,登时疑惑道:“大辟?” 嫣寻声音里夹带了凄惶:“娘娘,大辟既是死罪!” 我自一惊,身上素纱织就的寝衣顿时被汩汩渗出的汗水濡/湿,连早起来不及整理的几缕额发也粘腻的贴在了肌肤上,我挣着起身道:“棠璃怎么可能做这种事?这是谁判的案?难不成生生的屈打成招吗?” 顾飞廉垂着头,低低一笑道:“娘娘这话说得奇怪,棠璃若不一力承担,娘娘怎么办?” 嫣寻立即出声呵斥道:“大人休得无礼!” 顾飞廉仰起头来,眼睛里精光直逼向我:“不是吗?棠儿一介宫人,她与韩昭仪能有什么深仇大恨?如今韩昭仪身死,周御女身死,连棠儿都要死!唯独婕妤娘娘你安然无恙,末将不知该贺喜娘娘福泽绵长呢,还是该恭贺娘娘终偿所愿呢?” 我颓然坐倒,不禁心凉,他以为是我借浣娘棠璃之手铲除韩昭仪?这宫里究竟还有多少人像他那样以为?究竟还有多少人看着我的背影指指点点责骂我恶毒无状? 嫣寻见我脸色不好,忙高声唤来锦心拿安胎药,又对顾飞廉冷笑道:“婕妤娘娘怀有身孕,况且又一夜未曾好眠,棠璃是娘娘陪嫁的宫人,娘娘心中焦虑又有谁知道?顾大人虽然唯亲者痛,但今日说些话未免太不合时宜,不如暂且请回,待娘娘身子舒畅了再说吧。” 顾飞廉忿然,不免高声道:“婕妤,你莫要以为能瞒得过天下人!须知公道自在人心!总有一日真相大白!” 我寞然端坐,任由他被骇白了脸的李顺请下去。 孤独寂寥,像是缠身的蟒蛇一圈圈肆扰上来,我枯坐着,直到锦心压抑的低泣传来,我才如梦初醒。她捧着的药汤已经凉透,褐色的液体里荡漾着一环扣一环的涟漪,锦心的泪水不时滴答进去,溅起些许微澜。 我木然的从锦心手里端过那碗安胎药,嫣寻劝阻道:“娘娘,药凉了。”她又从我手里婉转拿走药盏,我怔怔道:“什么时辰了?” 嫣寻持重,看了自鸣钟回道:“刚刚辰时,娘娘要用膳吗?” 我摇头,吩咐盥洗更衣。 嫣寻问道:“娘娘是要出去?” 我心里有事,不禁点头。嫣寻急忙道:“娘娘,禁足期间,娘娘不得擅自外出,否则宫规森严……” 我淡淡笑道:“我一定要见皇上!” 嫣寻见我执意,反倒急了,跪下拉住我的裙角红了眼圈道:“娘娘,奴婢知道娘娘担心棠璃的事,可是韩昭仪与娘娘向来不谐,致死的药物又从慕华馆搜出来,娘娘就是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棠璃独自揽下这滔天大罪,就是一心要保全娘娘!况且刑部既然审明,断没有改判的道理!皇上下旨令娘娘禁足,已是法外开恩冒天下之大不韪,娘娘若然一意孤行,只怕与自己无益,也辜负了皇上和棠璃的一片心啊!” 我只觉脸上一阵冰凉,泪眼模糊中见嫣寻锦心都默默抹泪,自己也止不住叹息,是啊,棠璃和萧琮都是为了我,而我这个好手好脚思维健全的人,究竟又能做些什么?如今困在慕华馆,和笼中之鸟又有什么分别? 第四十六章 枝间时见子初成 尽管我再三再四的求见萧琮,他仍然没有来见我一面。 得知棠璃斩立决的那一日,天际下起了瓢泼大雨。汪若琴和陶彩女冒着大雨特意来告诉我这个消息时,我四肢冰冷手足无措,哭都哭不出来。 棠璃无微不至的照顾我,为我受过三娘的责骂,为我当过挡箭牌,为我的儿女心事操心挂肚……她是我在异世里第一个亲近的人! 如今,我连求情都找不到人,连她最后一面也见不到,我什么都不能做。 似乎在突然之间,所有和我亲近的人都不见了,上天入地,遍寻不着,我无意识的咬着食指的屈起处,生死离别,果然从此两茫茫…… 她二人猫哭耗子的掉了几滴眼泪便离去,我却没有泪水,嫣寻哭着又用之前的道理劝慰了我好一时。我痴痴呆呆的看着锦心在殿外掩口悲恸,心中只是无尽的怅惘,“莫以善小而不为,莫以恶小而为之”这样似是而非的大道理在脑海里打着圈,却怎么也理不顺。 脑中像充盈了满满的浆糊,腹内异样难忍,我蜷缩着随身一歪,衣服鞋袜一样不脱,便这样邋遢着模样昏昏沉沉睡了去。 梦中迷蒙,得见人影憧憧。 和我长相一模一样的女子,和裴婉长相一模一样的女子,两人笑嘻嘻结伴同行。我跟在她们身后,看见她们亲密无间,说笑晏晏。忽而双成又从旁边闪出,青涩俊朗,依稀还是旧时模样。浣娘和棠璃也不知何时拖了那两个女子的手,几人只管说笑,全然看不见身后蹑蹑而行的我。 我心内诧异,越走越近,那名酷似裴婉的女子猛然扭头,瞪着我森森道:“这是你来的地方么?”她脸色潮红狰狞,我不由一惊,冷汗便淋漓而出。浣娘迅疾掩面,哭泣道:“姐姐怎么来了,如今我这个样子,是万万不能见姐姐的!” 在梦里,我忘了她是已死的人,此时见她,又惊又喜,止不住脚步朝几人走去。几人见我冲过来,都做鸟兽散开,浣娘一味用手遮面躲着我,恍惚间双成脸色苍白如纸,飘飘然似要离去,我又舍了浣娘去拉双成,触手却是一片虚无。 “我们都是走了的人,难道你也要跟着来吗?”那个和异世里的我长相一样的女子淡淡开口道,我迷糊中倔强道:“你们都是我亲近的人,你们去哪里,我便跟着去哪里!” 棠璃脖颈间缠着一条大红的丝线,她凝视我微笑浅浅,却哑声不语。其他人都不见了踪影,唯有那女子转身道:“这话糊涂,谁是你最亲近的人?你肚里那个才是呢。皎洁既同君子节,沾濡多着小人面。大凡害人的都有蜘丝马迹,你要放聪明些,不要再等到失却了才知道后悔心痛,为时晚矣。” 往日里我自诩聪明,此情此景却似乎猪油蒙了心,只一任的知道点头摇头,道理都记不到心里去。棠璃终于费劲的挤出了一句话:“走!”随即她脖子上的丝线一松,整颗头颅便歪在了一边,鲜血喷涌,恐怖惊心! 我尖叫一声,自梦中惊醒,猛然起身,但见四周火烛通明,嫣寻守在榻前杌子旁,此时被我突如其来的尖叫吓得一个激灵,忙搂住我道:“娘娘醒醒,娘娘是梦魇住了!” 我大汗淋漓,手心湿热一片,因着害怕和悸动,紧紧拉住嫣寻道:“我看见棠璃了,我看见她了!还有浣娘,还有我自己!” 嫣寻忙抽出手捂住我的嘴道:“娘娘快别说胡话!” 她眼光四下里一扫,骂着那些竖着耳朵准备听故事的宫人道:“还不给娘娘打水盥洗,光杵着怎么当差?” 在寝殿随侍的宫人几个转身,便捧来热水洗漱,又送上新熬制的安胎药。我心里慌乱,没有心思用药。身下铺就的玉兰簟往日触手生凉,现在却像火毡子似的让人心里烦闷淤积。 嫣寻一边让人温着药,一边服侍我洗漱饮水,我将漱口的水吐在芙蓉金盂里,哑声道:“你一个这么忙,锦心去哪里了?” 嫣寻叹一口气道:“娘娘睡着这半日,锦心哭死过去两回了。她和棠璃最好,劝是劝不动的,奴婢做主让她先歇下了。娘娘要是有要紧的话问,奴婢叫人去传她就是了。” 我呆呆的想了一想,茫然摇头道:“没有什么,你做的很好,原是让她歇歇最好。” 嫣寻打量了我几眼,犹豫道:“论理奴婢不该说,但既然事已至此,娘娘徒然伤心也是无用。况且大凡心疼娘娘的人都瞒着这事不敢说,汪宝林和陶彩女偏冒着大雨来回报,看着心急火燎的样子,生怕娘娘不动胎气!” 她说道“事已至此”四个字,我心里一动,泪水便怏怏而下。嫣寻忙收了口,一句多的话也不敢说。 往日的欢声笑语在慕华馆渐渐消散,我捧着越来越大的肚子,几乎每日都能感知到那种异样的骚乱和震动,太医奉命来过几次,却又都说胎像无碍,其余一无所获。 棠璃的死亡慢慢被宫廷遗忘,我的禁足之令却莫名其妙的一直未曾撤销。浣娘激愤自尽不过十来二十天,却似乎过了一生那么长。没有人敢来探望我,更没有人记得我,萧琮对我的宠幸,好像也就在这个秋末戛然而止。 一日清晨,我怏怏的坐在庭院里晒太阳,不防一队羽林军簇着两位女子翩迁而来。我以为又是哪宫的妃嫔没事做奉刘娉之命来奚落我,扬眉定睛,却是许久未见的三娘和媜儿! 我立时起身,不由得欣喜满面。虽然我与她们并不亲近,好歹也是家里人。 三娘站定,对我施了一礼,不咸不淡道:“娘娘好兴致,这个天儿正该晒晒太阳。”我伸手要搀她,她却一扭身子自己站了起来。倒是媜儿搭住了我伸出来的手,让我不至于那么尴尬。 “娘娘大着肚子,还是坐下吧。”媜儿微笑宁和,我有些不适应,眼前这个明艳端方的女子,真的是那个半年前还因为误会对我恨之入骨的妹妹吗? 我忙让她们进殿看座,三娘笑道:“我们听说娘娘现在不受宠了,又被禁了足,还是你婶娘在皇后面前求了半日情,帝后开恩,这才让妾身能见娘娘一面。” 她讲话直白露骨,我知道她的为人,兼之我现在禁足不受宠确是事实,因此不以为意,嫣寻和锦心却不禁皱起了眉头。 三娘又道:“听闻娘娘早先很受皇上宠爱,却不知怎么搅进了一趟浑水里……娘娘老实告诉我罢,韩昭仪的事你究竟知情不知情?” 嫣寻见她说话逐渐不堪,清了清嗓子道:“裴三夫人,既然您是进宫探婕妤的,须知后宫有令,非礼勿言。” 三娘脸阒然阴沉,瞥一眼嫣寻,见她穿戴与普通宫人不同,说话不卑不亢,便又转瞬笑道:“是是是,妾身失仪,这位是?” 我忙道:“她是我的教引姑姑嫣寻,曾是大安宫的人。” 三娘也是入过宫选过妃做过贵人的人,自然知道“大安宫”三个字的分量,此时笑容又舒展了七八分:“嫣寻姑姑是大安宫提拔出来的?难怪这么规行矩步,啧啧,真真前途不可限量!” 嫣寻微微福身,算是对三娘的夸赞做出了回应。 我岔开话题道:“不知道长姐和孩子现在怎样?身体可调理过来了?” 媜儿闻言抿嘴道:“长姐身子早康复了,那孩子白白胖胖的逗人喜爱,爹爹每日不知要抱多少遍呢,只是不够。” 三娘略有不悦之色,旋即插嘴道:“光你爹爹疼爱有什么用?要承昭肯疼他们娘俩才行!” 我静静抚摸着魏夜来为孩子做的小棉鞋不说话,承昭,我素日对他说的话竟然全听不进去,现时已是做了父亲的人,对长姐和孩子还是不咸不淡,究竟要闹出什么事来才甘心? 锦心送上茶来,媜儿笑道:“还是你伺候着姐姐么?你倒是勤稳。” 锦心也不防媜儿会夸赞她,登时有些反应不过来的意思,我笑道:“人家常说大一岁都不一样,以前我还不怎么信,现在见了妹妹这端庄稳重的样子,真真是士别三日自当刮目相看。” 媜儿微微一滞,手腕轻灵转动,放下茶盏道:“姐姐雅致端方,是妹妹的好模子,妹妹若是长年累月没有长进,也未免太不成器。” 三娘见我们寒暄言笑,低首抿茶,也不作声。 半晌,她意兴阑珊道:“妾身有件事想请娘娘做主,只是不知现在说这个是否僭越了。” 我见她意有所指,兼之专程前来,即便帮不上也要努力一试。 挥退四周服侍的宫人内监,我诚恳道:“三娘若是有事不妨直说,我自当尽心尽力。” 三娘扬眉看了看我,眉间紧蹙的都是犹豫与不信,还是媜儿低声道:“哥哥在青海驻守,据闻常常被刘子栋刁难,每每冲锋陷阵必须在前,即便病痛伤重也不得幸免……” 我只觉得心脏像是一个千疮百孔的筛子,被一根又一根长而锐利的刺透过每个小孔扎的透透的,少庭功在社稷,为何会被主将欺凌?莫非真的功高盖主,又或者因着刘娉和我的这层关系? 十指凉凉的,取茶的姿势便不禁呆滞了。三娘见我沉默不言,嗤然道:“妾身以为娘娘必定会念着旧情照拂少庭,想不到娘娘在深宫享尽了荣华富贵,早将家里人的事情抛掷九霄云外了!” 第四十七章 小簟轻衾各自寒 我碍于少庭的面子,对三娘刻意的嘲讽置之不理,温言解释道:“三娘你是知道的,宫规森严,不许私传消息说三道四,兼之有些事若是有心压制,是传不进来的。并非是我有心不管家里,确实是不知情。” 三娘冷冷道:“娘娘说的自然是对的,只是现如今怎样才好?边关苦寒,原本就不是人待的地方!妾身也求过老爷,可老爷总说男儿志在四方——他一个文官哪里知道刀枪无眼?若是少庭有个三长两短,靖国府就算是绝了后,妾身怎么有脸去底下见祖先?娘娘与少庭兄妹情深,妾身想来想去,也只有来求一求娘娘,或许娘娘念着过去少庭对你还不错,能够施以援手……” 她语气里含着淡淡的嘲讽,我悠忽回忆起待字闺中时,被她察觉到我与二哥有情,顿时脸上便火辣辣的,讪讪道:“您别着急,这事也急不来,等我见到皇上,自然会想办法……” “娘娘现在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现在禁足之令一日不撤,娘娘如何在天家面前为少庭求情?等到皇上消了气,只怕少庭早遭不测了!” 庭外几株高大的凤尾竹摇曳作响,那个熟悉感念的身影似乎近在眼前,却又若隐若现。 我回忆起那个梦魇,心中惶惑,难道真的要再一次失去至亲至爱,我才懂得抗争与挽救吗? 锦心气不过,做了双福道:“既然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依夫人的意思,倒要娘娘怎么办才好呢?” 三娘斜睨她一眼,想是压着心底的气恼,挤出笑来:“锦姑娘跟着娘娘进了宫,现在越发出息了。妾身能让娘娘怎样呢?左不过想出法子来解解燃眉之急罢了,说到底,少庭也是裴家的根苗,轻易折损不得。娘娘总不能只顾着自己吃香喝辣,就全然不管了!” 话糙理不糙,二哥确实是靖国府的支柱,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别说我悲痛欲绝,只怕家里人都要死过去一回。 心中想着,便拦住锦心愤怒的身形,浅笑道:“三娘说的是,听三娘如此说,似乎已有对策,不如说出来,我能做到最好,若是做不到,言明之后咱们再想办法。” 三娘展颜一笑,媜儿忽然局促起来,伸手拉住三娘衣襟道:“母亲别说了……” 三娘挥开媜儿柔荑,毫不避忌道:“既是如此,妾身也就直说了。媜儿大了,早该许下婚盟,可是你也知道,她素来心高气傲,是不是个人也配不上。妾身的意思,不如让她进宫来陪着娘娘,一来跟娘娘做个伴。二来在皇上面前娘娘不好说话,媜儿伶俐,她在也好为少庭的事多多进言。” 随着天气渐冷,我穿的也不免厚重起来。加之殿内层层升腾的炭木暖意,便是全然不走动,只呆呆坐着也不觉得寒。但此刻听到三娘如是说,我身上却又瑟瑟的透出冷意来。 心底冷笑,正说呢,她们母女何时有了这样的好心?分明是打好了算盘,要把媜儿送进宫来,借着在我身边的地利,若是见了萧琮,自然是百般讨好逢迎,只要萧琮松动一点半点临了幸,便等着晋位份赏封号。到那时,卸磨杀驴,我自然也就没什么用处了。 我的视线缓缓移出,探向殿外广阔的天空,尽量不让她们看出我情绪的浮动。半晌,我淡淡道:“三娘的意思我明白,只是父亲那里怎么说?宫里只怕也不好打点。” 三娘见我说话松动,喜的不知怎么才好,全忘了规矩:“老爷能有什么说的?你难道不知道,只要媜儿好,就是少庭好,只要少庭好,就是靖国府好,谁能说别的?况且妾身已经跟皇后提过,皇后喜欢媜儿的不知怎么才好,宫里自然是没有人敢多嘴多舌的!” “哦?”我冷笑道,“既然皇后都应允了,三娘还跟我说什么呢?我答应不答应又有什么分别?” 媜儿见我有几分怒气,嗫嚅道:“皇后娘娘说,虽则她允了,但说到底妾身是娘娘的妹妹,还是要问问娘娘的意思……” “我能有什么意思?如此甚好,我现时在皇上面前说不上话,媜儿美艳绝伦,若是能讨皇上欢心,让二哥脱离苦海,也未曾不是一件好事。” 我毫无感情的说着话,转瞬沉沉道:“只不过宫门一入深似海,媜儿若真的晋了位份,就要和我一样,与三千佳丽共享一个丈夫,还要应对后宫重重倾轧……三娘,这样你也愿意?” 第43节 三娘脸上的笑意消退了些,话语间也带了抱怨之意:“这样做还不都是为了少庭和靖国府么?娘娘若是中用,妾身何必送媜儿进宫呢?” “裴夫人,您别忘了,娘娘是宝婕妤,如今虽然禁足,位份还在,尊贵不减,裴夫人说话还请掂量掂量!” 嫣寻实在看不下去,媜儿忙拉住三娘道:“母亲,别胡说了,娘娘不高兴了!” 我极力忍让着,眼眶却有淡淡的酸楚红晕。我自入宫,受过多少惊吓,面对多少算计,她们不问,不管,不理。却只想着皇宫如何富丽堂皇,后妃如何光宗耀祖。棠璃身故,她们似乎无知无觉,我怀着孩子担惊受怕,她们连一句关怀的话都没有。如今打着救助二哥的旗号,忙忙的要来与我分一杯羹,其心何在? 三娘瞅见我面色不好,略略有些尴尬,随即起身道:“瞧妾身这记性,皇后千叮万嘱让妾身见见娘娘便罢,不可久留,妾身居然痴痴待了这半晌。” 她拉起媜儿福身道:“妾身这就与媜儿去紫宸殿——娘娘既然开恩,妾身便放心把媜儿托付给皇后,还望平日里婕妤娘娘顾念着一家亲姐妹的份儿上,多少照拂着她。” 我有些乏力,只困顿的点头。 待她二人走远,拨开手底的小棉鞋,我微微向后靠去,嫣寻忙拿了团花靠枕支着,我一阵阵的齿冷,却说不出别样的话来,我已然到了这个雪上加霜的地步,她们还要来争一短长! 嫣寻默默的揉捏着我的膝盖,锦心不忿道:“娘娘,三夫人明是要送五小姐进宫争宠,您怎么能听之任之?” “你没听见她说已经禀报过皇后了?皇后喜欢媜儿,早已一口应允下来,我能如何?” 锦心恨道:“三夫人从来便是这样,娘娘你如今禁足受苦,她进宫探视不说向皇后求情,反倒趁虚而入送五小姐来,当真一点人情味儿也没有!” 嫣寻终于忍不住叹气道:“若是裴夫人一心要这样,何必娘娘出面阻拦?后宫佳丽三千,皇上未必就会专宠,况且后宫佳丽无数,哪一个是好相与的?你让娘娘省点心吧,还嫌娘娘这些日子不够伤心烦忧么?” 锦心住了声,呐呐抬头看我,我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心中惴惴难息。 明明知道三娘与媜儿二人一个贪婪,一个狡黠,各自有着各自的心机,我却没有办法拿出对付刘娉和韩静霜的勇气去抵抗她们对我的伤害。为什么?我也不是很清楚,即便她们和旁人一样对我虎视眈眈,在我的眼里,始终还是有那样一份感情在。 或许,因为她们是我的家人,也是少庭的至亲的人吧。 我低头看着自己未曾染色的指甲,五根手指在光线下有一种透明的苍白,暖阳暧暧,秋意阑珊。 日子便是这样一天复一天的过去,我从来不打听媜儿是何时封了从四品下充衣的,也不过问萧琮何时才对慕华馆解禁。说到底,我对于他,始终有着隐隐的隔阂和疏离,加之浣娘和棠璃的惨死,更是在潜意识里为我们之间的那堵墙添砖加瓦。 自然而然,萧琮对我莫名其妙的冷遇也渐渐变得理所当然。他要困我在正明宫,我也无计可施。有时想起,若诞下孩子他也不闻不问,那才真的好笑。也不过轻轻一哂,举目看着窗外澶淡的天光云影,将每一次不安的悸动埋进肚子里。 第四十八章 可怜辜负好韶光 淅淅沥沥下了三天的雨在傍晚时分终于停了,雨后的水珠晶莹剔透,自花草树木屋角檐下点滴滑落,空气亦多了几分清新气息。 我静静的拿剪刀修剪着颓败的紫薇,日日如此,便不觉得枯燥无趣,仿佛这是习惯,习惯了便成自然。 “娘娘,该用膳了。”锦心低声道。 我看着御膳的人送上一碟碟吃食,些微有些诧异:“平日我的份例不是这样的,怎么今天送来这么多?” 嫣寻本来在收拾我的被衾,闻言从内殿出来看了看,皱起眉头问御膳打头送膳的人:“娘娘禁足后按例是六菜一汤,其余报呈另加。今天的是十二菜两汤加甜品若干,不是慕华馆的份例,你们是不是送错了?” 御膳的人恭声道:“没有送错,除婕妤娘娘的份例菜品之外,新增的菜色都是飞寰殿裴充衣吩咐的,上头点了头,奴才们不敢不遵!” 我与嫣寻交换了眼神,均自有些不解。媜儿自晋位后并未来慕华馆走动,她待人冷淡,我在家里便见识过了,今天无端端的为我加菜,也不知又是几番意思? 待御膳的人退下,我端坐上首,嫣寻细心为我布菜。 腹内孩子逐渐长大,早就不再孕吐,可是即便这样,我也吃不下多少。 浣娘和棠璃的死像是两颗钉子牢牢的将我钉在耻辱柱上,良心日夜拷打着我,我救不了她们,眼睁睁看着她们为了宫廷争斗为了我送死,我只能哭泣,无用的哭泣,懦弱的在被窝里辗转反侧,甚至不能对始作俑者大声的呵斥! 嫣寻低声唤我:“娘娘,请用膳。” 我回过神,夹起碗里那块鹅脯,复又搁下:“我没有胃口,撤了吧。” 嫣寻眉头皱成一团:“娘娘,您有半个多月没好好吃东西了,别人有孕都只添白胖,您如今却清减了。长期如此,您的身子怎么受得了?帝裔的身子怎么受得了?” 帝裔?我不禁齿冷,皇帝都不管我和它了,这个帝裔即便留着又有什么用? 锦心也劝:“娘娘好歹吃一些,便不为别的,只想着肚内的孩子。” 我仍然摇头,摆手示意她们撤了膳席。 嫣寻叹气,锦心却不肯,倔强道:“如今您已经不是一个人了,您可以耍性子难过不吃饭,难道您还要拉着腹中胎儿和您一起吃苦受罪?” 她拿起银筷,飞快的夹了一碗菜蔬递给我道:“您别忘了,您的命现在也不是一个人的,是棠璃丢了自己的命换回来的,难道小姐真的那么狠心,说不管就不管了吗?” 嫣寻怕我难过,忙呵斥道:“胡说什么!” 锦心的话,话糙理不糙,没有错,我的命原是棠璃换回来的,如果不是她一力承当只求速死,我何曾能像现在这样悠闲的端坐养胎? 我从惨淡的愁云中抬起头来,伸手接过碗盏道:“她说的对,原是我太任性了。无论如何,现在我只剩了你们两个,我有个好歹不要紧,你们不知道又要受多少磋磨。” 细细咀嚼着齿间的青笋,清香中夹杂了几分苦涩,我为何会落到这个地步,我原可以曲意奉承着太后皇后并萧琮,哪怕我肯退让一点,肯邀宠一点,肯算计一点,也许浣娘和棠璃都不会死! 棠璃,棠璃,想到她,我的胸口连呵气都痛得揪心。 满腹心事的用着膳,一个清甜的嗓音响起:“姐姐万福金安。” 我一扬眉,媜儿风姿绰约的出现在眼前,一身蔷薇粉襦裙,以薄雾烟绿色拖地烟纱为披帛。风髻露鬓,淡扫娥眉,她的发髻左右累累各插三支碧色的白玉响铃簪,走起路来有细碎清灵的响声,行动间如娇花照水,潋滟若滴。就连她身边四个宫人也衣着华丽,鲜活可爱。 我看着媜儿,她的年轻鲜活映照得我越发枯萎憔悴,彼时她大约是正明宫最受宠的女子了吧,不禁轻叹,可见萧琮对她有多用心,更可见萧琮对我有多凉薄。 媜儿黝亮的眼眸慧黠地转动:“今日我让御膳为姐姐加了几道菜,不知道姐姐吃得惯吃不惯?” 她言语间仍是以“我”自居,并不像其他人言必称“嫔妾”,不知道是进宫时日尚浅忘记了规矩,还是故意在我面前显摆。 我不以为意,笑道:“御膳的菜色我差不多都吃过,自然吃得惯。只是妹妹新来,若是有什么不适应的地方,还是要多多留心,时时听从其他人的提点才好。” 锦心布座,媜儿浅浅笑着坐到我的身侧道:“这是自然,我还小,要请教的地方太多,姐姐别嫌弃我呱噪。” 嫣寻早奉上茶来:“请裴充衣用茶。” 媜儿接过,漫不经心的掀动茶盖,轻轻一嗅道:“姐姐这里的茶可不太好呢,想必是禁足久了,底下人难免怠慢。皇上刚赏了我一斛上好的初秋茶叶,赶明儿让锦心来我的飞寰殿取,也让妹妹借花献佛,表表心意。” 她这么一说,明摆着是激我不如她得宠,我面上唰的觉得飞烫,仍宁和道:“难得妹妹有好东西仍惦记着我,皇上宠你,你更要时时小心周全。” 媜儿微笑着,取过银汤匙,为我满上一碗酒酿糯米丸,徐徐道:“姐姐教诲的是,若不是皇上宠我,哥哥也不能逃离那个苦差事。” 我虽提防着她,此刻听她提起二哥,又好了伤疤忘了疼,忙忙问道:“你对皇上说了?怎么样?二哥能否调回京畿?” 媜儿叹气道:“说过了,不过皇上说,哥哥对吐谷浑的地形并战事熟悉,轻易撤换不得。我好说歹说,也不过是换了职位,不再做那该死的冲锋官儿了。” 我心里急躁,恼道:“难道别人就坐不得他那个位置?干么非要把他定在那里!虽说目前兵戈不起,到底仍是苦寒之地,和往常有什么大的区别?” 媜儿歪着头玩味的瞥我一眼,嫣然道:“姐姐是有身孕的人,也不必心浮气躁。哥哥虽然没有调回京师,可毕竟不再受人挟制。加之喜事将近,也算是对他这些年凄苦驻守的回报吧。” “喜事将近?”我的思绪被挑动起来,“什么喜事?” 媜儿甜笑着道:“瞧我,巴巴的来给姐姐说这个喜讯,东拉西扯的居然都忘记告诉了——父亲为哥哥择选了翰林院许大人家的千金,哥哥不日即将返京完婚。” 手中的碗盏阒然一抖,险些没捧住,嫣寻忙伸手接过。 “姐姐没事吧?都是我不好,没有早些告诉姐姐,看把姐姐喜欢的!”媜儿一手搭上我的手腕,盯着我缓缓说道,她的手指冰凉,唇角笑意弥漫。 她是知道的! 我突然十分肯定,媜儿是知道我心意的!她知道我对二哥有情,才故意说这个消息给我听,她比其他人都聪明,自然知道什么样的事情才能让我真正夜不能寐心神不宁! 我勉强镇定住心神,尽力平静道:“二哥也老大不小了,娶得如花美眷,自然是好事。” 媜儿笑意更深更浓:“是呢。妹妹在闺中曾见过许小姐,她貌美如花,又机敏淑德,与哥哥真是般配。父亲母亲喜欢不说,连哥哥这样冰山般的人也喜欢的很呢。” “是么?”我淡淡的笑着,心里却像压上了一块无形的大石,又像凌空悬置在悬崖上空,沉甸甸喘不过气,却又没着没落。 媜儿要对我表达的意思,是说二哥对我没有心,之前都是逗我玩耍,我一朝入宫,他更是如野马放开了缰绳,如今父亲为他千挑万选选中了许家小姐,二哥喜欢,所以高高兴兴回来完婚。即便我对他情深如斯,在他心中不过是一片云彩,袖子一挥便了无影踪。 就是这样了吧? 在我入宫前的那个晚上,凄凄切切空等了他一夜,不是早就知道他的心意了吗? 媜儿莫非以为这样几句话便能打击到我,让我悲痛欲绝吗? 我早就知道了,早就嘲笑过自己,何须等到她今天来揭穿这个早就戳破的伤疤! 我接过媜儿手里的酒酿甜汤,无动于衷的小饮了几口,抬头对她说道:“今日这酒酿做的不错,妹妹不尝一点吗?” 媜儿大概没预料到我平静无波的说出这种闲话,笑容顿时凝住了。 锦心忙上前布好碗盏,为媜儿勺满酒酿。 我静静喝完,取锦帕拭净了嘴唇,好整以暇的看着媜儿。她脸上逐渐显出不豫之色来,只有一勺没一勺的拿银勺在碗里打转。 “媜儿,我如今是禁足未撤的罪人,即便你顾惜着我是你姐姐,也要为自己着想,轻易不要过来了。”我想起这一茬来,和气说道。 媜儿撂了银勺,嗤笑道:“不是我夸嘴,即便所有人都不准来慕华馆,单单我就可以。” “哦?” 媜儿袖出一块精致的腰牌,巧笑倩兮道:“这是前儿皇上单赐的腰牌,除了含元殿进不去,即便是承恩殿、长生殿我也去得,遑论慕华馆了。” 我也只睨了一眼那腰牌,发自肺腑道:“皇上真宠爱你。” 媜儿脸上一红,胭脂的颜色越发鲜艳,她低声道:“我也知道,他确实对我很好。” “比双成如何?”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这句话脱口而出。眼瞅着媜儿温柔娇艳的脸飒忽凝成了冰,我懊悔不及,忙歉声道:“媜儿,对不住,我不是有心的……” 媜儿忽然绽放出冷冷的笑意道:“姐姐有心无意,我自然知道。双成很好,但我现在嫁的是皇上,自然夫君为大。我也不怕告诉姐姐,双成的事我对皇上坦诚过,皇上都不计较,姐姐何必时时放在心里?” 我恨不得自己打嘴,眼看着她渐渐好转过来,也不像往日那么尖酸敌对,我自己却不会说话,一句话直捅进她的心窝子,怎么能怪她对我有成见呢?我也确实是个没悟性的二楞子啊! 第四十九章 沉酣一梦终须醒 媜儿言罢起身,迤俪的裙角在光洁的地面上打了个转,似一朵弧度不圆满的花瓣。 她似又想起什么,转身笑道:“姐姐,有件事我一直很想告诉你。” 我抚着肚子惘然道:“什么?” 她浅笑:“说起来也活该打嘴,原是做晚辈的死也不能说的。只不过我见姐姐如此大度健谈,倒又忍不住。” 我见她有心卖关子,反倒按下了歉意拳拳的心,淡淡道:“妹妹若是不想说,便把这秘密吞进肚子里,何须说出来大家难看。” 媜儿掩嘴抿笑:“若是不说,只怕姐姐一辈子也要腹诽呢。” 自她一来,我便有心遣退了身旁人,只留嫣寻伺候,就怕她说些不着三四的话。我的顾虑果然还是有用,她显然还留着什么杀手锏,就等着最后一击。 我淡笑不语,只令嫣寻锦心撤走碗盘。媜儿也不言语,漠然安静的等着宫人忙进忙出的拾掇归整。 待到一切宁静下来,嫣寻奉上新茶,和锦心一同退至殿外。 媜儿终于按捺不住,回旋两步绕到我身侧,低低道:“姐姐,这件事你一定很有兴趣。我哥哥……不是父亲亲生,乃是我那不成器的娘亲和野男人的种。” 晴天霹雳! 第44节 我惊的呐呐不能语,望着失态的我,媜儿齿间满满的噙着都是嗜血后的快意:“姐姐,你可知道,哥哥与我一母所生,你我一父所出,而你与哥哥却并无半点血缘!可是你们都不知道,即便爱的山崩地裂,你们仍然以为自己是兄妹!” 她看着瑟瑟发抖的我,哈哈笑的像一只狐狸:“姐姐,你害死了我爱的人,自己也同样无法得偿所愿。你说,这是不是一报还一报?” 我蓦然起身,一把揪住媜儿的衣衫,胸口起伏汹涌,似升涨的潮水:“你胡说!” 媜儿不屑的拂开我的手,重又款款坐下道:“胡说?谁会拿自己母亲的清誉当笑话?” 我见她言辞不假,自己再过脑子一转,往日二哥对我的纠结矛盾便不难解释,他约莫也是知道自己身世的吧?所以才会对我的缠绵爱意动心,也因此在我和世俗舆论之间,才会那样难以取舍。 我当初怪他,若是亲生兄妹,他那样冷静自持的人,为何要对我的浓情蜜意屈服迁就,害我越陷越深!还想着若真的不顾一切,他又为何要畏首畏尾,迟迟不能给我一个肯定的答复! 现在想来,原来症结就在这里。他顾及着三娘的名声,不肯告诉我真相。而我又步步相逼,让他招架不住。所有的挣扎纠缠,原来都是因为这个! 为何是这样? 我设想过千百种可能和假象,独独没有想到这一种! 如果一早知道,我何必这样矛盾,少庭又何须如此挣扎? 如果,如果,仓皇中我的手碰触到凸起的肚腹,心在瞬间凉透。 能有什么如果,世上最缺的便是回头草,事已至此,即使有千万个如果可能,怀有萧琮骨肉的我,又如何回得去? 媜儿的笑声原是如银铃般动听,可是此刻却显得那么刻毒无状。我费力的扭头看她,她也正漫笑着凝视我。视线碰触之处,各自有各自的凄凉悲愤。 我不知道媜儿为双成的事是如何的误解我,心中的困恸屈辱却如岩浆一般铺天盖地袭来。她是知道的,她是知道我对二哥心意的,可是她宁肯看着我们二人苦痛挣扎,宁愿让她自己的亲哥哥失魂落魄,都不肯说一个字让我们解脱! 我歪坐在紫檀座上,无力道:“为何你要告诉我这些,便让我一辈子不知道又如何?” 媜儿笑的漫出了眼泪:“如何?我的好姐姐,你不会以为我忘记了双成是怎么死的吧?如果不是你,他好端端的怎么会活活囚死在花圃里?母亲要我入宫,你可知道,我为何会答应她?” 彼时,我不用猜测都可以回答她:“因为你对我的恨。” “没错。就是因为你,因为我恨你,所以我要在你身边,让你每一天都提心吊胆,让你无法安枕入眠,我要你时刻提防着我的存在,我要你尝尽双成所受的每一分苦楚!”媜儿咬牙切齿,美丽的脸庞上闪烁着异样的光彩,犹如一只捕捉到猎物的小兽。 我气息难平,胸口像有人大力拍打,不禁厉声道:“你要我说多少遍,双成的事我同你一样是全然不知情!” 这些话在愤怒癫狂的媜儿面前是那么的苍白,她不屑一顾道:“姐姐,我原以为你有胆做,便也有胆承认,不想你从始至终都不肯认,笑里藏刀,比之于我更甚!” 忍无可忍! 忆起和少庭之间竟是因为这些才天涯永隔,我心中的无名火便熊熊燃烧,直能将我烧成一把灰烬。我恨不得一句话噎死裴媜,起身便猛了些。脚下一阵虚浮无力,似乎是踩在厚重的棉花堆上,找不着落脚的踏实处。 今日让我深思困扰的事情太多,心潮涌动,连呼吸都困窘。 孩子似乎感知到了我的激愤难平,在腹中翻江倒海的闹将起来,酸痛排山倒海般袭来,满嘴尖酸刻薄的话重又咽了下去,我捂着肚子,慢慢的滑下紫檀座,视线也在一明一暗之间恍惚着闪现出不同的影像。 耳边传来媜儿的尖叫声,嫣寻的脸庞若隐若现,由是如此,也就刹那的事,我彻底丧失了意识。 醒过神时四周灯火通明,我半歪在某人的怀里,床前一溜跪着四个太医,另一个正躬着身为我把脉。 众人见我醒了,都是一脸惊喜之色,我抬起眼皮都觉得费力,想说句囫囵话也只觉嗓子干哑难耐,未说话先咳嗽,经由背后的人好一阵抚摩才缓过来。 嫣寻和锦心跪在床前,眼眶红湿,极力忍着眼泪。我见状强笑道:“哭的什么,不过是一时没顺过气,哪里就那么厉害了。” 身后那人沉声道:“胡闹,厉害不厉害是你说了算的吗?” 这声音何等熟悉,我心口上蓦的涌起一股酸楚,不必回头也知道他是谁。待要说话,忽然记起媜儿说二哥不是父亲所出,又即将成亲,还喜欢对方的很。细细的一根心弦便又酸涩难当起来。 恰时把脉的太医细声细气报道:“回皇上,婕妤娘娘的胎像滑阻两滞,并不稳固,不知平日里都用的什么安胎药?” 我心下一沉,往日御医把脉都说胎像强健安好,为何今天却又翻了案? 李顺忙呈了我往日服食的安胎药方子上来,那位太医细细看了,奇道:“照理安胎药物并无不妥,为何娘娘的胎像如此奇炯?”他又问道:“敢问娘娘平日爱吃些什么东西?或是两相克阻也不一定。” 嫣寻垂首回道:“娘娘一向吃的甚少,近来更是茶饭不思,今日只用了一些寻常膳食,连果子都不曾吃。” 身后那双手从腰际穿过,毫不避忌,紧紧搂我在怀中,他语气里带着恼意:“为何不吃东西?你恼朕,莫非想一便饿死朕的孩儿?” 我酸楚凄凉难以自持,满腹委屈涌上喉头。自我禁足之后,原以为此生不复相望,没想到一时昏厥,萧琮却又得了消息忙忙跑了来,还亲自扶持着我把脉诊断,当真似一切从未发生,我俩之间也从未有过罅隙。 他见我不答,也不顾忌旁人在场,硬生生扳过我的脸,正对着他的。 月余未见,萧琮依然丰姿隽爽,只是形相清癯了许多,我不知道自己现时是什么样子,大约是蓬头垢面形容憔悴的吧。思及此,我挣扎着脱离他的手掌,将脸深埋在他胸口,泫然欲泣道:“臣妾粗鄙之态,不敢污秽龙眼!” 萧琮长长叹一口气,将我搂的更紧:“为何你总是如此让朕揪心。” 他身上淡淡的龙涎香,那么近,近的彷如心贴着心。 我似乎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他,此时听到他带着抚慰和心疼的嗔怪,鼻子一酸,差点就嚎啕大哭起来。 百爪挠心的感觉并不好受,我一阵阵的发颤。少庭与我缘铿一面,原是天意弄人,即便认真要怪,也怪不到萧琮头上。萧琮的怀抱那么宽阔,我要如何去怨,如何去恨? 我情不自禁双手伸出搂住他的腰,紧紧捏着两边的衣角不松,眼泪在眶子里打转,因顾忌着下面跪着的人,仍强力自持着。 那位年轻的太医早已把完了脉,抽手低声道:“回皇上,虽然胎像略呈不稳之像,好在帝裔强健,并未损及根本。婕妤娘娘日后多加调理,应该无大碍。只是有句话微臣多嘴一说:娘娘身子虚弱,切忌心神动荡。像今日这样情绪大起大落,尽量少些为好。” 萧琮扭过头问我:“你是怎么了?朕原安着好心,让你跟自家妹子说话解闷,怎么好好的就昏厥了过去?” 我四顾未见媜儿身影,想必萧琮为了避嫌已经让她先行离去,便强笑道:“原本是说笑来着,可能是我自己身子不好,高兴的过了头,便人事不知了。” 萧琮玩味的看着我,看那模样是不甚相信,但终究撂过一边,一手抚着我凸起的肚子,叹息着对那位年轻太医道:“好好为宝婕妤诊治——如今庸碌之辈太多,任谁朕也不放心,也就是你还让朕宽慰些。” 此刻,若说不为所动当真是假话,我虽然对他有些许不满些许埋怨,都在此刻烟消云散,他总是在细节处无微不至,生怕没有照顾好我。他终究还是我的夫君,是我托付一生的人。 我不能再像以前那样随波逐流,这样的人,即便不能完全属于我,起码也要让他一世将我放在心上,让我自己在他心中与众不同。像陈太妃之于先帝,虽不是皇后,仍能虏获君心! 那太医微仰头回了个“是”,我这才看清他的脸,一见之下不禁恍惚,这张清秀绝伦的脸庞闪现着另外一个人的影子,那么脱俗俊秀,那么的形貌昳丽,除了身形小一圈之外,乍眼一看,活脱脱就是双成在世! 我微微有些惊惧,不自觉的缩进萧琮怀里,萧琮紧张的抚上我的肚腹:“又难受了?” 我惊觉自己失态,明知那太医不可能是双成,嫣然摇头道:“不是,臣妾御前失仪,无地自容。” 萧琮的手温暖宽厚,他捂着我的指尖轻声道:“你为朕受苦了,朕都知道。” 我心中一动,指尖的暖意徐徐漫及周身,这番情意不论真假,此时也不能与之相悖。我有意回握住他,手指轻缓滑动。 萧琮面上现出喜悦之意,握着我的手朗声道:“从今往后,慕华馆不复有禁足之说,婕妤想去哪里,想和谁戏耍,都由着她,谁也不许违逆!” 窗边的紫薇花在夜风中轻轻摇曳,花茎活像美人的细腰。我看的痴了,听得萧琮温言道:“以后就让崔钰负责看护你的胎像,他是长公主驸马的胞弟,娷娷的小叔子。才从西域回来,医术了得。朕看他虽年轻,却十分老成。” 我浅笑着应了,再看崔钰,他已经躬身退到后面,与一众身着暗色朝服的御医相比,更显丰神俊朗之态。 第五十章 高原变迁山河改 再醒来时已是白昼,秋日暖暖的日光顺着琉璃瓦斜着照进来,透过窗纱洒进殿中,光影疏离间,闪闪烁烁,映衬着慕华馆仿如潋滟的海市。 微醺的光照,让人心情大好。 嫣寻伺候我更衣刚毕,云意便笑语盈盈走了进来,彼时我正对着镜子描画花钿,从铜镜中看到云意的俏丽身形,不禁笑道:“姐姐好早。” 云意含笑道:“妹妹不闻早起的鸟儿有虫吃么?我若是起的晚了,怎么能赶上第一个恭喜妹妹呢?” 我描好了花钿,扭头笑问:“恭喜什么?我有什么值得恭喜的?” 云意走近,一手挽起我黑亮如瀑的长发道:“你没见昨日皇上盛怒,饶是裴媜正得宠也唬的脸都白了,只怕余下的魑魅魍魉再不敢造次。依我看,如今皇上对你的宠爱比之从前更甚,妹妹略施小计……” 我正感念萧琮对我的爱重,忽听云意如此说,便淡淡道:“姐姐原来以为我是装出来的。” 云意小心的觑着我的脸色,怔道:“难道不是?” 我略略颔首,她反应过来,面色逐渐苍白,忙的扳正我,双手捧了我的肚子急道:“你怎么如此不小心?若是伤着了孩子可如何是好?” 她左看右看,比我这个亲娘要焦急十分。我笑着扯开她的手道:“这孩子强健的很,没有大碍。姐姐这么心疼它,没得折它的寿。” 云意黑着脸看我,恨声道:“尽混说!哪有这样说自己孩子的?我看你真是一点也不知道心疼,不如生了之后让我来照顾,免得跟着你这没心没肺的娘亲吃苦!” 我只淡淡微笑,拿过妆奁上的碧玉簪子插到发髻上。云意又问:“你倒是跟我说说实话,究竟裴媜说了些什么?好好的把你能气晕过去?” 手中一抖,那簪子便失了准星,尖的那头划过头皮,引起一阵战栗的刺痛。我笑意未减:“没什么,不过是故意说些戳心窝子的话来伤人。是我不中用,一时没压制住气血上涌。” 云意不信,却也不再过问。只扶了我起来走动,笑道:“可算是能出来走走了,我真怕这大半个月憋坏了你和孩子。” 踏出慕华馆的苑墙,我是真的觉得新鲜,长久的困顿在一处,夜半无人时的惊惧啜泣,枯坐出神时的怅惘心伤,将我的鲜活青春和快乐折损成了一枝颓败的残花。 宫苑里多得是各式各样的花园,我和云意在去长信宫的路上途径一处。云意从枝桠横出的枝条上折下一支新发的秋茉莉,为我别在鬓边,粉白的花蕾盛开在漆黑的发间,像一朵小小的雪球。 我摸了摸发间:“姐姐,若你有了孩子,会不会觉得心中宽慰一些?” 云意诧异的望了我一眼,略略怅然道:“孩子?我怎么会有他的孩子。” 我伸手出去,轻轻勾着她束腰上的穗子:“姐姐,其实皇上对你我也算不薄,既然已无力回天,何必不忘过往?” 云意脸色略滞,淡淡道:“谁不忘过往了?我只是没有你那么好的脾气。一见到他那张脸,没来由的堵得慌。别说承欢邀宠了,便是多亲近一些我也觉得别扭。” 我心底悲嘁,脸上便现了三分颓色。云意忙笑着轻轻推搡我道:“尽想些没边儿的事,何必非得咱们两人都受十月怀胎之苦?如今你有了这个孩子,便如我得了宝贝一样,我是真的喜欢。” 我知道她所言不假,知道她还需要时间去消化心中顽疾,便也不再提。 这是我禁足大半个月后第一次踏进长信宫,陈设依旧,恬淡的波律香冉冉氤氲,越发将幽深的宫苑烘托出几分神秘来。 太后端坐上方,对着跪拜行礼的我只斜睨了一眼,嘴里淡淡说“免了”。 我不是不知道太后对我仍有芥蒂,只不过韩昭仪新丧,她又是长辈,便也装作无知无觉,闻言起身。 太后摸着怀中的西洋哈巴狗,缓缓道:“皇上昨日跟哀家说了,霜儿的事刑部彻查,乃是你身边的宫人因抄家之祸记恨皇家所为,与你并不相干。哀家知道,你本性是好的,只是糊涂了些,一味的只懂得取悦顺从皇上,连身边留了这个大的一个祸患也不知情!若是你警醒些,何曾会出现这种惨事?” 满座众妃嫔皆低着头不敢说话,我更是做出谦卑歉疚之态。 太后又道:“原本皇上一早便要撤了你的禁足之令,是哀家不许。你不杀伯仁,伯仁因你而死!让你多禁足几日,磨练磨练也未尝不可。宝婕妤,你不会怪哀家多事吧?” 我忙做了个深深的双福道:“太后仁慈,对嫔妾小惩大诫,嫔妾万死不能报其恩德,若是敢存此等忤逆念头,当真是天地不容了!” 太后的眉头略略舒展,皇后浅笑道:“宝婕妤很会说话,这才是识大体的样子。” 玉竹嬷嬷便来扶我,太后道:“如今你怀有身孕,太医也叮嘱不可神思动荡,你自己要留心,为皇家开枝散叶绵延子孙,便是将功赎罪。你看看珍淑媛,她一天憨吃憨睡,身子养的白胖,帝裔的根基想必也不差。你若是闲的无事,便多到乐成殿走动走动,看看她是怎么将息的。” 我瞥一眼刘娉,她正甜笑着,几日不见,身形丰腴了许多。想来韩昭仪和我这两个眼中钉被拔掉,于她确是一件心旷神怡之事。 她也轻飘飘的瞅了我一眼,那脸上虽然带着笑,眼神却瞒不了人,说不尽的得意和轻蔑。 我熟视无睹,只承着太后的话诺诺应了,又顺着太后的意思与众人陪着小心说话,半晌才退了出来。 皇后慈蔼,才出殿门就安抚我道:“你别多心,本宫知道你断然不会伤天害理,昭仪新丧,太后也是伤恸难安说话才重了些。” 我忙俯身回道:“嫔妾不敢!” 裕妃大喇喇道:“还是妹妹受宠,前几日阴霾漫天的,妹妹一解了禁,今儿早上便雨过天晴了。圣意难测,妹妹现在没事了最好,省的咱们跟着提心吊胆…” “就凭你这口无遮拦的性子,圣上没罚过你,还不算宠?”和妃微微侧过头出言阻道:“你别只一山望着一山高,咱们羡慕你还羡慕不过来呢。” 裕妃撅了撅嘴,她性子爽快,说话直白。平日若有言行失妥,全靠和妃从旁帮衬提点着,今日又是如此,众人倒都习惯了,互相对视抿笑便散了。 走出没两步,刘娉拦在我面前。汪若琴扶着她,陶彩女郭鸢等人簇着成众星拱月之势。 第45节 刘娉凝视着我浅浅的笑,凸起的肚腹越发显眼。我没来由的心里一股寒意,由嫣寻扶着后退两步,云意原本在我身侧,此时上前向刘娉福身问了安,借此站在我面前,有意无意护着我。 刘娉不向我请安,只淡淡笑道:“嫔妾身子笨重,失于礼数,还望宝婕妤不要责怪。” 我淡淡道:“我自己也大着肚子,推己度人,怎么会怪妹妹。” 郭鸢笑的灿烂:“宝婕妤是最知道礼数最体贴人心的,君王恩宠满盈,婕妤贵不可言,不然怎么逆天大祸独善其身呢?” 我似乎看见郭鸢那张樱桃小嘴开合间放出暗箭无数,脚下不防硌着石子,便有些踉跄。汪若琴面有焦虑之色:“婕妤娘娘小心,龙胎宝贵,娘娘千万别出什么事!” 郭鸢冷笑:“说的是,婕妤这一胎非同小可,婕妤可是要千万小心保重,没得出什么事咱们担待不起。” 又低声道:“若没有这个孩子当挡箭牌,皇上怎么能轻易就相信了呢?连自己亲妹妹都能算计进去,别说咱们了。” 没人是聋子,云意脸色一暗要争辩,我已经先一步横身跨出去,伸手将她揽到身后。直视郭鸢道:“郭充衣,你适才那句话是对本婕妤说的?” 郭鸢看了看刘娉,后者漫不经心的转动着无名指上的嵌红宝石翠玉戒指,全然不把我放在眼里。得到这样的讯号,郭鸢掩口笑道:“嫔妾一直是跟婕妤娘娘说话呢,莫非娘娘禁足久了,连耳朵也不好使了?” 我泠然一笑,神色不变,渐渐松开嫣寻的手。 郭鸢距我不过两三步之遥,此时见我正色,不由得退了一步。 我徐徐在她身边绕了两圈,忽地站在她面前,微笑向她:“郭充衣,原来你不把皇上太后放在眼里。” 郭鸢脸上的笑凝滞在唇边,急促道:“娘娘心里不畅快,何必拉上嫔妾?嫔妾几时不把皇上太后放在眼里了?” 我道:“太后与皇上都相信嫔妾为人,金口玉言,昭仪之事与嫔妾不相干。郭充衣你今日字字句句都与皇上意思相违,究竟是不把本婕妤拖下水誓不罢休呢,还是真的无视天家威严?” 郭鸢脸孔霎时雪白,几乎倒抽了一口冷气,不由自主道:“婕妤别胡说,嫔妾哪里有那样的胆子!” “即是如此,皇上太后都不责难嫔妾,郭鸢你不过是从四品充衣,分位低微,居然仗着本婕妤性子温敦有心欺凌于我!是谁给了你这么大的胆子,敢公然在我面前顶撞妄言?!咱们今日便去求一求皇上,看看嫔妾是不是该被人这么泼污水!” 我面色一沉,声音陡地透出冷凝。又向嫣寻努一努嘴,她是宫里经久的姑姑了,什么阵势没有见过,立刻屈一屈膝拔腿便去禀报。 郭鸢见我动了真气,又见嫣寻渐行渐远,想必是去禀报萧琮。额上登时便有细密的汗珠渗出,战战兢兢福身求饶道:“嫔妾嘴贱不会说话,都是无心之失,娘娘大人大量,求娘娘召回嫣寻姑姑吧,娘娘饶了嫔妾这一回!嫔妾再也不敢了!” 汪若琴也附和着求饶,凄切道:“婕妤娘娘您看,郭充衣已经知道错了。皇上向来宠您,如今这样郭充衣可怎么好呢?若是龙颜大怒她还活不活呢?您就大发慈悲,饶了她这一遭吧!” 我理也不理,只管冷笑不语。 饶了郭鸢?她可是韩昭仪和刘娉的左膀右臂,含沙射影,指桑骂槐,栽赃陷害,什么事没对我做过?怎么从来没见她饶过我? 刘娉不防我一改往日得饶人处且饶人的软糯性格,顿住了手里的小动作,几乎不能相信,目光瞬时从我周身扫过,像是不认识我,适才的骄色荡然无存。 我平静的扬眉看她,不闪不避。 两个身怀六甲的准娘亲,此时在长信宫外围剑拔弩张,当真可笑可悲至极。 第五十一章 心肝似冰襟袖冷 彼时秋光正盛,长信宫宫苑外围及庭院的繁花已落。一树树翠绿的树叶都已然泛起轻而朦胧的黄来,便连山石及甬道两旁的厚密苔藓都被秋意熏出了一层浅金的镀色。 刘娉冷笑道:“这里也没有外人,宝婕妤也不用做出那副委屈的模样,一言不合便去禀报皇上,当真是恃宠而骄!如今你究竟想要把郭充衣怎样?” 我眼神扫过在场诸人,除了云意茗顺之外,便是刘娉郭鸢和汪若琴诸人的宫人内监,我看着汪若琴,刘娉这话明摆着说汪若琴也是她一头的,想着她从小在靖国府长大,多受父亲二哥照拂,如今居然如此对我,我与云意皆掩不住鄙夷之色。 我噙了一丝微笑:“珍淑媛这是说的什么话,嫔妾对事不对人,原本就没想要把郭充衣怎么样。至于皇上如何处置,那是天家的事,嫔妾不敢妄自揣度。” 刘娉轻咬下唇,许是孕期浮躁,不如往昔镇定,俏丽的容颜上已有几分怒色,仍冷笑道:“你唆使宫人谋害昭仪,阖宫皆知。不过是因着你仗着专宠蒙蔽了皇上,才得以瞒天过海。如今宫人人人道路以目,太后也未必真的信你!” 我宁和道:“嫔妾清者自清,何须计较路人侧目?皇上与太后何等聪颖贤德,如何能不知道嫔妾是被人冤枉的?天家不过是为了六宫和睦才按下这件事来不发,倘若真的彻查,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莫非珍淑媛觉得自己就能独善其身?” 刘娉脸色不好,伸手掐了一朵万寿菊在掌中,只见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旋即平和道:“嫔妾愚钝,如何能猜透婕妤娘娘的心思?娘娘心机深沉,早前嫔妾居然无知无觉,今日才算真正领教了。” 云意扶着我走至山石旁,选了一块平坦处,铺了自己的锦帕让我坐下。她微有些不屑道:“若说心机深沉,论资排辈,宝婕妤在六宫中只怕连末梢也轮不上。” 我淡笑道:“姐姐说的是。珍淑媛沉静聪慧,又擅长借力打力之道,以后本婕妤还要多多向她学着些,免得再出现前日那样的事情,赔了夫人又折兵,本婕妤徒然伤心伤身,还贻笑大方。” 郭鸢见刘娉与我针锋相对毫不避让,一点也不像顾及她的样子,张口凄切道:“珍淑媛救救嫔妾!” 刘娉睨她一眼道:“妹妹慌什么?咱们这么多张嘴难道还怕说不清楚?皇上是明君,不会听信一家之言——况且说错几句话算什么了不得的大罪?” 她在我面前有恃无恐,一扫韩昭仪在世时唯唯诺诺的低调样子,想必母凭子贵,近来虽未晋位,但在六宫中位置渐重,声势渐隆。 便让她再嚣张一会儿吧,我只低眉婉转一笑,也不言语。 嫣寻做事向来妥帖,不一时我便远远看见銮驾上方一片鹅黄云顶,当下便站了起来,捂着肚子皱眉道:“郭充衣,本婕妤对六宫众人从来重话都没有一句,究竟是哪里做的不对,让你如此恨我,非要将我置于死地而后快?” 郭鸢一怔,随即道:“宝婕妤,嫔妾何曾有这种念头?” 我朗声道:“从嫔妾入宫,郭充衣你为了迎合韩昭仪,便对嫔妾诸多刁难取笑,嫔妾不懂宫中规矩,又生性懦弱,自然事事退让。然嫔妾有孕之后,郭充衣你与珍淑媛也暗中腹诽嫔妾腹内孩儿并非龙种,这样的奇耻大辱,嫔妾也忍气吞声未曾声张……” 刘娉与郭鸢神色俱是一凛,彼此对视,眼神交换间刘娉盈盈道:“宝婕妤别听底下小人误传,嫔妾们对帝裔绝不敢有半分不敬。” 我和煦一笑:“哦?不敢?‘孩子谁不会生?若是皇上日夜宿在我这里,一年半载便能添丁弄璋,保管半点掺杂的都没有’郭充衣,这话你听着可熟悉?” 郭鸢略愣了神,惨白着脸摆动双手道:“这里哪里听来的谣传,嫔妾哪里敢说这样的话?” 云意快意道:“郭充衣别急着撇清,只要召你殿里的宫人对质便知。” 汪若琴不言不语,皱紧了眉头不知在想什么。 郭鸢恨道:“宝婕妤何须如此,您看嫔妾不顺眼,责罚嫔妾便是,反正除了皇后及几位后妃娘娘,您的分位如今最高,随意找个由头便是!” 云意冷声道:“素日里婕妤对嫔妾们的礼让难道都是虚的?莫非在郭充衣眼里,宝婕妤是这样是非不分争风吃醋的人么?” 我越发焦虑难安,上前意欲拉住郭鸢的手,诚恳道:“郭充衣想必对嫔妾有所误会,咱们都是六宫中人,理应守望相助,若是嫔妾有做错的地方,还望郭妹妹不要计较,咱们便化干戈为玉帛如何?” 郭鸢见我起初不肯妥协,又见刘娉成竹在胸,便恢复了往日骄横,满脸恼色不减。此刻见我说笑间伸手上前,早不耐的一把挥开道:“婕妤别猫哭耗子了!” 我身势一颓,“哎哟”一声便朝旁边歪去,云意动作敏捷,一把从斜刺里伸出手来扶我,但我身子笨重,已不复往日轻盈,以她的力气断然扶不住。 去势太猛,我连带着云意一起朝地上摔倒,身边骤然响起分贝颇高嗓音各异的尖叫声,周围人数不少,想来萧琮已经到了。我紧闭双眼,心中宽慰,萧琮既然来了,适才那些动作他应当全部见着了,我这一场戏总算是没有白费心思。 就在即将触地的瞬间,云意迅疾的一个侧翻,结实的将自己摔在了石子路上,而我,重重的砸在她身上,引起她一阵痛苦的呻吟。 我慌张不已,吃力的翻身起来拉她:“姐姐你怎么样?姐姐?” 云意勉强笑道:“我没事,你怎么样?” 饶是她尽力微笑,仍疼的齿间嘶嘶作响。我心疼的眼泪夺眶而出,只哽咽着说不出话。 一双温暖的手从腋下穿过,毫不费力将我提起,不必回头,那熟悉的龙涎香早已告知我来人是萧琮。 茗顺和康延年忙着扶起云意,我扭过头,萧琮铁青着脸,薛凌云在两步之遥,媜儿也在。皇后已令人传唤太医,萧琮揽着我站定,这才微微松开手去。 看来嫣寻并未直接去承恩殿回禀萧琮,而是去了紫宸殿奏请皇后,说了什么我不知道,但是她成功的让皇后请来了萧琮,以后即便太后问起来,六宫事宜仍是先由皇后做主,我并没有有意扰乱圣听,自然也不算僭越。 我慌着要请安,萧琮却拉住我道:“你有没有怎么样?摔着没有?” 我摇头,眼中泪光莹莹:“嫔妾没有事,全靠沈姐姐垫在下面,嫔妾与孩子都无碍。” 萧琮的眼神从云意身上滑过,见她摔得不轻,动容道:“沈彩女恭谨贤德,以一己之身保全宝婕妤与帝裔,其心可嘉。”他微一沉吟,“封沈氏为正四品芳仪,以示嘉励。” 这才是不意之福,云意挣扎着福身谢过恩。太医也恰巧赶到,顺茗便扶了她去一旁诊治。 皇后已然出声道:“郭充衣,你怎么敢推搡宝婕妤?难道你不知道她怀有身孕?” 郭鸢早已跪倒在地,此时见皇后责难,冷汗汩汩而出,膝行至前抱住萧琮的腿痛哭失声:“嫔妾没有!皇上,嫔妾只是挥了挥手而已,丝毫不敢用力,谁知道宝婕妤竟会摔倒的?” 萧琮沉声道:“依你的意思,是她自己摔的?” 郭鸢埋着头哭泣,没看见萧琮表情,含糊道:“宝婕妤对嫔妾不满,如今竟然用这等伎俩算计嫔妾,皇上,嫔妾是被冤枉的!” 汪若琴见她说的不得要领,忙打圆场道:“皇上,宝婕妤怀有帝裔,郭充衣即便是再愚钝也不敢出手推搡,大约是宝婕妤自己脚滑……” “脚滑?珍淑媛也有五六个月的身孕,你倒是让她在六棱石子甬道上走一走让朕看看如何个脚滑法?别忘了前次珍淑媛摔倒在晗风殿前时,你们可不是这样说的!” 萧琮怒不可遏,又转向郭鸢,“朕与皇后听的明明白白,宝婕妤要与你化干戈为玉帛,你又是如何回应的?” 我眼前一花,刘娉的千禧蝶恋花桃红衣裙在面前闪过,她近前深深福身道:“皇上,郭充衣心直口快,也是一时不防说岔了,并非是有心冒犯宝婕妤。汪宝林也可以为证!嫔妾等人适才都在这里,至于宝婕妤是如何摔倒的,请皇上明察。” 刘娉与我孕期相当,也是将近六个月的身孕,此时福身施礼,明显看出吃力。 皇后不忍,轻缓道:“皇上别急,咱们慢慢说,如今她们二人都有身孕,珍淑媛贤良温谦,切不可厚此薄彼。” 萧琮不言,算是默许了。皇后只一个眼神,娟姝便扶了刘娉起来。 皇后问道:“慕华馆的姑姑适才来回报,说是你们一言不合起了争执。本宫与你们一同从长信宫出来,起初都还笑语盈盈的。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怎么好好的就闹起来?” 我眼见着刘娉要说话,忙赶在她前头愧疚道:“回皇后,是嫔妾不好。听了郭充衣几句话,一时按捺不住便争了几句。都是嫔妾涵养不够,嫔妾知错了。” 萧琮一挑眉毛道:“郭鸢说的什么?” 他不问还罢,我啜泣道:“皇上别问了,终归是嫔妾不好!” 嫣寻此时跪倒回道:“请皇上为婕妤做主!郭充衣当面顶撞婕妤,说是婕妤娘娘害死了韩昭仪!” 刘娉厉声阻止道:“大胆奴婢,帝后尚未问及,你怎么敢擅自回话!” 我越是见她失去往日镇定,心中越是快意。此刻如何能让她为郭鸢辩驳?登时不顾身子笨重跪倒在萧琮面前,泫然道:“嫔妾德行难以服众,皇上还是下旨责罚嫔妾吧!” 萧琮亲手扶了我起来,铁青着脸对众人道:“朕平日待你们宽厚,不是让你们无事生非的!怎么,韩昭仪的事情是朕说得还不够清楚?” 第五十二章 隔江坐看桃花尽 我嘤嘤哭泣,拉扯着萧琮的绣金龙纹衣袖道:“皇上别为了嫔妾怪罪他人,原是嫔妾不好,养虎为患犹不自知,怪不得她们背后议论:‘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嫔妾无颜再见皇上……” “不许胡说!”萧琮呵斥道,一脚踹开郭鸢,“静霜之事朕说过不许再提,是谁给了你这么大的胆子?” 郭鸢被猛然踹翻,一时六神无主,眼神直朝刘娉看去,刘娉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正要说话,云意喘着气撑着说道:“这些又算什么?连宝婕妤肚里的龙裔她都敢质疑,还有什么是郭充衣不敢说的?” 萧琮切齿道:“此话当真?” 云意道:“嫔妾何曾对皇上说过谎话?” 萧琮脸上的阴霾渐渐浓重,他还未出声,郭鸢已经撑不住“哇”一声哭出来,嘴里胡乱说着“嫔妾知错”。 媜儿嗤笑:“这可不必审了,自己已经招了。” 皇后轻轻拍打媜儿的手背,示意她不可妄言。我哭得更加隐忍,萧琮疲惫道:“你胡闹过多少次,朕都没有责罚过。如今污水又泼到婕妤身上来了,当真你是见不得她有孕。往日静霜妄言,朕已经晓谕六宫不可无事生非。朕待你们宽厚,没想到你们背地里竟然如此阳奉阴违下手狠毒!” 云意低声道:“阖宫皆知宝婕妤胎像不稳,切忌忧虑多思。如今闲言碎语那么多,什么脏的臭的污水都往婕妤身上泼……” 萧琮双眸向我一扫,我只管半捂着肚子哀哀哭泣。 他脸上登时闪过心疼的神色,怒道:“贱人言语污秽,又恶意推搡,桩桩件件针对宝婕妤,居心险恶。分明想置朕的孩儿于死地,朕如何能容你!” 刘娉见萧琮动怒,料想郭鸢此罪不轻,忙道:“请皇上息怒!皇上是明君,如何能听得一家之言?怎知道宝婕妤不是有心欺辱郭充衣?沈彩女向来与宝婕妤交好,她说的话怎么信得?” 媜儿笑道:“淑媛说岔了,皇上刚金口封了沈芳仪,淑媛怎么还满口彩女彩女的?再说了,若是因为沈芳仪与姐姐交好就信不得,那淑媛与郭充衣历来同出同进,淑媛的话又怎么信得?” 我略有些愕然,媜儿与我向来如同水火,此时不落井下石我便阿弥陀佛,万万没料到她会拔刀相助。她声音清甜,说话有条有理,面餍上常带三分笑,即便此时冒冒然插嘴也无人怪责。 第46节 皇后颔首道:“是了,裴充衣虽然年轻,这话却说得在理。珍淑媛,你说是宝婕妤欺辱郭充衣,这又是怎么回事?” 刘娉潸然泪下:“郭充衣性子浮躁,曾经为了维护韩昭仪与宝婕妤拌过几句嘴,如今昭仪新丧,郭充衣悲恸难抑,适才与宝婕妤说话便提了几句,也不是有心冒犯。谁知道宝婕妤遽然发难,怪罪郭充衣不说,也不知怎的好好的便自己摔了……皇上皇后明鉴,汪宝林乃是宝婕妤表亲,她总不可能作假,求皇上一问便知!” 汪若琴不意被刘娉推到风口浪尖,禁不住萧琮发问,却脸色难看支支吾吾不开口,我见惯了她趋炎附势墙头草的模样,此时心中有底,故意哭出声道:“姐姐,婉儿对不住你,没曾想把姐姐也牵扯了进来,千错万错都是婉儿不肯忍让,姐姐就照实对皇上说吧!” 萧琮揽了我瑟瑟发抖的肩膀软语安慰道:“婉卿为了自身清白与贱妇争辩,何错之有?快不要哭了,小心伤了孩子。” 我依偎在他怀里,切齿冷笑,“婉卿”和“贱妇”这两个词比对起来,孰轻孰重,汪若琴心里自有掂量。眼波流转间捎带了尖锐的锋利,只用余光瞟了汪若琴一眼,她身子一凛,终于应声跪倒。 “回皇上的话,宝婕妤和沈芳仪句句属实,一切都是郭充衣有意为之……” 众人表情不一而足,郭鸢又惊又气,实在料想不到汪若琴阵前倒戈,她尖叫着朝汪若琴扑去,十指长伸,厉声道:“贱人!本充衣往日如何待你,你居然诬陷我!”被内监们压制住后,又连连叩头道:“嫔妾冤枉,皇上!嫔妾没有做过!” 刘娉焦虑道:“皇上……” 萧琮道:“是你说汪宝林可以为证,朕依了你,如今事情明朗,你又待如何?” 刘娉噤了声,萧琮已经不再看她,只带着一抹难言的倦色道:“充衣郭氏,诋毁后妃,谋害帝裔,罪不容诛。朕念在其父曾为我东秦立下过汗马功劳,贬郭氏为庶人,赐白绫全尸。” 他历来待人敦厚,却是金口玉言,说一不二,众人何曾见过他如此疾言厉色。纵使皇后仁慈,也不敢出言劝阻。 郭鸢瘫倒在地,一味哭喊求饶。 我瞥见刘娉唇边泛起浮光一般浅淡的苦笑,回天无力么?浣娘撞死在韩昭仪棺椁前时我也有过这样的感觉,明明知道是被人陷害,却不得要领求救无门。郭鸢于刘娉不过是一枚过河就可以拆掉的拱桥,而浣娘于我,却是如云意一般的好姐妹。刘娉此刻心中的痛楚又怎及我当初一分一毫? 我看着郭鸢被内监拖下去,刘娉咬着下唇,再没有求情。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又如何救她呢? 萧琮睨一眼刘娉,冷冷道:“淑媛,你怎么说?” 刘娉苍漠一笑:“嫔妾与郭充衣交好,即便不曾参与,也难逃连坐之罪,嫔妾……” 她脸色苍白如纸,声音越来越哑,身形也越来越低颓,几乎眨眼之间,那抹纤弱的身影便滑落在地,像一朵凄楚的花瓣被风雨拍打,无力抵抗的姿态显而易见。 皇后先慌起来,连连唤太医,又转身对萧琮求道:“淑媛向来恭谦温良,进退有度,此事难免有误会。既然始作俑者已经伏法,皇上也为宝婕妤出了气。且念在淑媛有孕的份儿上,暂缓一缓盘问,若是帝裔有恙,岂非得不偿失?” 我也握住萧琮的手,感泣道:“皇上为了嫔妾大动肝火,嫔妾已经无地自容,如今若再为了嫔妾伤了帝裔,嫔妾当真是万死不能偿其罪了!” 萧琮不言,转而携我的手,声间轻而如微风,温柔的一片片拂在我的颊上:“若是有人伤你一分,朕必回报她十倍百倍。” 我心头一凛,萧琮他居然真的对我如此! 不知何时,有细细的雨丝飘来,宫人内监忙撑起伞辇,萧琮命人送皇后等人回宫,自己亲自送我回慕华馆。 雨丝夹杂着风声,打在琉璃瓦上飒飒轻响。玉帘低垂,苏合香轻渺地从锦帷后漫溢出一丝一缕的白烟,迤逦袅娜,弥漫在华殿之中。 我娇弱无助的靠在萧琮怀里,窗外几棵翠竹渐渐褪了颜色,台阶回廊处的广玉兰也谢了许多,再远,便是望不透的的天。 良久,萧琮低声道:“今日是朕第一次亲自下令赐死后宫中人。” 我微微垂首,声音里带了明显的歉意:“都是嫔妾失德。” 他伸手扭过我的下巴:“朕不怪你,是她们欺人太甚。” 我眼里有泪花闪烁:“虽然如此,只怕太后知道了必定怪责嫔妾兴风作浪……” 萧琮冷笑:“究竟是谁兴风作浪,太后心中清楚。况且谋害皇嗣原本是株连九族之罪,朕如此待郭家,他们只当感恩。” 我拉扯了一下垂落在地的浅绿竹报平安华衣,哽咽道:“皇上为嫔妾动了杀念,嫔妾感怀于心,只是不知如何回报才能替皇上消了这份杀孽。若说伤了阴鸷,便请皇天伤在嫔妾身上……” 他温热的手掌已经捂在我唇上,将后面的话尽数堵了回去:“别胡说,朕是天子,何曾惧怕这些?朕只担心……” 见到我询问的眼神,萧琮松开手,望着我淡淡道:“朕只担心你也和她们一样,天长日久,对朕只像应付差事,并无半点真心。” 我直直看着他良久,声音放的柔缓,主动揽了他修长温热的颈道:“不会的,嫔妾和她们不一样。” 萧琮微倾了身子,靠在红珊瑚床柱上,仰头看着我,微笑道:“怎么个不一样?” 我偏着头想一想,自己先羞怯笑了,附耳道:“真心一个也难求,皇上对我好,我自然真心对皇上好。” 萧琮眼中有喜悦和感念的神色:“你向来冷清,像一株竹。朕从没见你热情似火的时候,今日是你自己说的,真心一个也难求,可不许矢口!” 我嫣然道:“您说这话也不怕别人笑,历来只有三千后宫惧怕恩宠不在的,哪有做皇上的害怕妃子忘情绝爱的?” 萧琮轻轻喟然一声,含情望着我道:“你总是比别人看的透彻,正是因着这份透彻,朕才害怕某时某刻你就会撂开手不管不顾,若说以前朕被他人的美貌所吸引,如今遇着你,朕才明白何谓情之所钟,即便你变老变丑,也丝毫无损在朕心里的地位。” 我一时哽住,氤氲中眼眶渐渐浮起红潮,所有的语言在此时都苍白到无法自持,唯有更紧的揽住他,像揽住自己所有的希望与梦想。 也不知过了多久,缠枝芙蓉翠叶熏炉里那一抹香似乎燃尽了。 我伸手探过去,枕侧已经没有人。 嫣寻与锦心闻声进来笑道:“皇上刚走不到一个时辰,不许奴婢们打扰娘娘小憩,娘娘睡得可好?” 锦心跪在床榻前,我拉住她的手道:“锦心,皇上赐死了郭鸢,咱们给棠璃报了仇!” 锦心哽咽道:“娘娘,娘娘怎么那么傻,怎么能用帝裔做饵冒这么大的险呢?” 嫣寻也近前蹙眉道:“不是奴婢说,娘娘想要报仇多少计谋不得?何苦用自己的身子冒险设套?奴婢不过去紫宸殿转了一圈,回来便见您和沈芳仪摔在地上,还好有祖宗保佑,否则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我动容道:“我何曾不知道这是个笨法子,可是她们向来狡黠,凡事深思熟虑,哪有那么巧的机会让我报仇?况且事发突然,若不是她们堵着去路,我也不会灵光一现想出这个旧招来。你们可记得当初在晗风殿外,珍淑媛也是假装摔倒,当时还不知道她有身孕,饶是皇上宠爱我和沈芳仪,还不是同样重惩?若不牵扯到帝裔,有什么罪名能让郭鸢速死,刘娉失势?” 嫣寻深深叹一口气道:“娘娘,虽说以彼之道还之彼身,但也不能不顾及自己。帝裔何等尊贵?以后万万不可如此了。” 我含泪笑着点头,心中对腹内孩儿有一千个一万个抱歉。 在这深宫之中,虽然有萧琮对我的爱重,但他也不能每时每刻保护着我,只有我自己,和这个孩子,才是真正安身立命的根基。 第五十三章 碧云引风吹不断 第二日天色尤早,我用过膳食不久,便有大安宫的宫人前来传召。因之现在有孕,萧琮又百般叮嘱过,所以我与嫣寻李顺弃近道小径不走,宁可从敞亮的宫道上绕道而行。 途经龙首湖,微风和煦,湖面泛起粼粼如金的波,迎面款款的划来一只船,船上有伞,媜儿坐在伞下。 船头旁有几个梨园宫人在为她吹乐助兴,媜儿穿一件蔷薇粉高腰襦裙,月白披帛,懒懒梳着一个螺髻,鬓边低垂的头发被风轻轻撩起,浑身上下每一寸肌肤似乎都荡漾着美丽与魅惑。 她远远看见我,一丝笑意挂在嘴角。我停住脚步,等着她的船靠岸停驻。 合欢扶着她下船,媜儿似笑非笑浅浅一福,我扶了她起来,嘴里说:“自家姐妹,何须如此客套。” 媜儿道:“姐姐好早,这是要去哪里?” 我道:“日头高悬,这算什么早,我正要去大安宫问安。妹妹好兴致,今日来游船赏湖,清晨露重,怎么不多穿一些?” 她淡淡一笑:“谢姐姐关爱,穿的多累赘,我还没那么不中用。” 一时无话,气氛冷凝,媜儿似又想起什么:“上次姐姐忽然晕厥,吓得我不知怎么才好,后来听说姐姐自己兜下来了,倒是没有牵扯我,当真奇怪。” 她既然自己提起来了,恰好我也有心结未解,便摒退众人,缓缓问道:“正好,我也有一事不明。妹妹与我,说白了是心结深种,你不是恨得我牙痒么?为何要在帝后面前替我解围?让我被珍淑媛揭穿岂不是如了你的意?” 媜儿轻轻嗤笑,皓白的手腕拂过湖边丛丛茂茂的秋海棠:“姐姐是我的对手,就算要害要杀,也是我裴媜的事。刘娉算什么东西?我岂能容她在眼皮子底下放肆!” 我一怔,她竟是这个意思。 她并非有意助我,而是在她心里,谋算我的事情,她可以做,别人不可以。微微苦笑,这个小妹果然和以前一样腹黑,也亏得她在我面前如此直接,将仇视我的态度明明白白告之于我,比起其他虎视眈眈的人又显得坦诚了几分。 二人散后,媜儿径直去了承恩殿,许是等着萧琮下朝好随身伺候。 我有些怅然,低着头慢慢走了好半晌,才踏上大安宫平滑坚硬的白玉石低阶。 眼尖的宫人早飞快的跑来扶,朱槿嬷嬷责备李顺道:“你们娘娘身子越发明显,怎么不备个肩銮抬着?” 我笑道:“嬷嬷别怪,是嫔妾自己想走动走动,一味憨吃酣睡对胎儿也无益。” 她亲自搀了我进殿,太皇太后半歪在烟灰紫色团花软垫上,眯着眼把玩一块和田青白玉双面阴刻寿字玉佩。 朱槿捏了捏我的手背,欲言又止,上前轻声唤道:“太皇太后,宝婕妤来了。” 连唤了三次,太皇太后才如梦初醒般睁开眼,我略抬头望去,太皇太后神色疲惫,眉间若蹙,不复往日矍铄欢快。 她坐直了身子。声音倦怠不已,在空旷的大殿里回旋,显得那么不真实:“宝婕妤,你可知罪?” 心中咯噔一下,我忙近前跪倒叩首:“嫔妾愚钝!” 太皇太后揉着太阳穴道:“皇上御极十数载,宽厚克己,甚少与后宫妃嫔红脸,可是你,昨日却让皇上在后宫开了杀戒!你告诉哀家,郭氏究竟有没有必死之罪?” 我顿感一身燥热,额角也有微微的汗水渗出,若是太后盘问,我还能巧言令色与之搪塞,可是太皇太后向来待我极好,我如何能敷衍哄瞒?只有硬着头皮回道:“回太皇太后,郭氏谋害嫔妾确是实情,皇上当时气极,金口一开,嫔妾劝阻不及……” 我伏在汉白玉石上,硕大的肚腹贴着冰凉一片,蜷缩着像一只虾米。 “太皇太后,您向来最疼宝婕妤,她现在大着肚子,跪久了怎么好呢?您大发慈悲,让她起来回话吧。”朱槿的声音在耳边回荡。 “住口!正是因为哀家平日疼她,才不能眼看着她走歪道不管!”太皇太后一把将手中玉佩撂在黄花梨木小矮桌上,朱槿嬷嬷顿时噤了声不敢再说。 “韩昭仪殁了,周氏撞棺自尽,郭氏赐死……短短一两月,正明宫的血腥还不够多吗?即便她们心胸狭窄,孩子,你可是祥瑞之人啊!为何你就容不得她们?” 我喉头哽咽,禁不住哭道:“太皇太后明鉴,嫔妾并不是狼心狗肺的人!韩昭仪惨死;真相未查,累及周御女;嫔妾无能,没能劝阻皇上保全郭充衣。桩桩件件,嫔妾同样悲痛欲绝,可是这一切并不是嫔妾做的,嫔妾处处自省,更不敢以祥瑞人自居……” 嫣寻见我痛哭,忙跪倒叩首道:“启禀太皇太后,自昭仪娘娘殁了,宝婕妤娘娘每日吃不好睡不好,究竟何曾松快过一日?连几位太医都说娘娘忧思太过,恐于身子无益。太皇太后看她憔悴清减成这个样子,也不像有害人之心的人啊!” 她是大安宫长大的宫人,自幼跟着朱槿在太皇太后身边转。她说的话,有时候比起我这个妃嫔更有分量和可信度。 太皇太后略顿了顿,缓声对我道:“不是哀家信不过你……唉,如今事端频起,宫中又盛传皇上宠你颇有当年先帝宠陈太妃的样子,你是大家里出来的,知道后宫专宠意味着什么。” 我泣不成声:“陈太妃贞静尊崇,嫔妾何敢与之比肩?况且先皇贤德,皇上圣明,何曾因男女之爱忘却国家大事后宫伦常?不知什么人传此谣言,当真是居心叵测!” 太皇太后静静凝视我,须臾道:“罢了,哀家便信你一次。料想你也不是轻狂之人,起来吧。” 朱槿得了信,忙和嫣寻一左一右架起我来,我泪痕满面的谢了恩,太皇太后拉了我的手道:“郭氏虽然乖戾,但皇上下手确实狠了些。依我的意思,应当审清楚再做计较。谋害皇嗣是灭门大罪,别说明面上推来推去,就算当面说句重话只怕也要掂量三分。” 她冷不丁的觑了我一眼,意味深长道:“哀家知道,后宫佳丽三千,皇上只得一个。保不齐有人看你眼热下绊子,可是皇上宠你,你越发应该自持,别让人得了空隙说你不知分寸进退。哀家老了,只望在有生之年看到六宫和睦,多享几年子孙绕膝之福。你是个伶俐孩子,不消哀家多费口舌。” 我垂了首不敢说话,郭鸢虽然是咎由自取,但也是我谋划已久的时机。太皇太后历经三朝,何等老辣,什么把戏能瞒过她?不过介乎说与不说之间。若是存心要我好看,此时我又焉能端坐于此。 大安宫偏殿向南皆是大窗,朱漆镂花长窗处满糊的明纸透进外面暖浮的阳光,照得满殿明亮。太皇太后沉吟道:“你得空去探一探小郭氏,我看着那孩子还好,不像她姐姐一味拈酸吃醋兴风作浪。” 我微微蹙眉道:“太皇太后吩咐嫔妾不敢不从,只是郭氏因嫔妾而死,此时嫔妾去探郭贵人,只怕……” “哀家知道你怕小郭氏见你生恨,不过人既然死了,就算你处处避忌也无济于事。倒不如你亲自去劝慰她几句,若是她知趣懂事,前事便一笔勾销。若是她怨声载道,便是个不醒事的。从此撂开,人也怪不得你。” 我婉声应了,拭净了泪痕,端庄陪坐在太皇太后身侧说话。 不一时,有宫人奉上釉下五彩春草纹盅来,太皇太后扫了一眼道:“糊涂东西,宝婕妤有孕,喝不得哀家的陈年老茶。” 朱槿笑道:“您放心,不是茶,是热热的安神汤。” 我接过彩盅盈盈道谢,太皇太后对嫣寻说:“你要警醒,平日你们娘娘缺什么短什么,你就去掖庭要,掖庭没有或是越了矩,你便来哀家这里取。” 嫣寻应了,太皇太后叹息道:“我见着你又想起一个人来,皇家子嗣单薄,不慎重是不行的。” 旋即对朱槿道:“打发人去乐成殿传哀家的话,就说珍淑媛为郭氏的事受委屈了,让她安心养胎,宫中所供跟宝婕妤一样,短什么要什么只管开口。那孩子秉性柔弱和顺,也别屈了她。” 我听到“柔弱和顺”四个字,当真是哭笑不得,连太皇太后都被刘娉蒙住了,可见她伪装的功夫有多么的好,难怪入宫两三年便连连晋位。 朱槿欠身应了,自吩咐妥帖的内监宫人去乐成殿传旨。 第47节 我陪坐半日,又告退去长信宫请安。 殿中氤氲着浓浓的药味,玉竹嬷嬷客气道:“宝婕妤请回吧,太后身子不适刚睡下,奴婢送您出去。” 她不待我多说便托着我的手肘送我走出殿门,悄声道:“您多担待,太后心里不痛快,谁也不想见。您好好将息着,等太后心里顺了奴婢便来回报。” 我唯有低声道:“嬷嬷费心。” 归去途中,嫣寻安慰我道:“您别烦躁,近来宫里确实动荡了些,太后是念佛的人,难免触景生情。” 我道:“知道,只是我又逃不了干系,总觉得心中闷闷的。” 她垂头不语,半晌拂开眼前垂落的枝条,笑吟吟道:“您要是嫌闷得慌,奴婢去梨园召宫人来为您舞蹈娱兴。” 我只淡淡笑,眼见距离郭贵人居住的摘星殿越发近了,我的脚步渐慢。 第五十四章 树头花繁众香浓 摘星殿位于拥月殿西侧,格局相仿,亭台楼阁一样不差,整体却小了许多。 郭鸢好强自私,自己占了拥月殿,独独将小一号的摘星殿留给了自己的亲妹子。好在郭芸不计较,又娇憨单纯,两姊妹才得以相安无事。 踏进庭院,我蓦地瞥见康延年半躬着身子在里间伺候,他既然在这里,萧琮必定也在。 我下意识的想要避讳,刚扭过身要走就听见后面有人请安。康延年在里面听见了,也三步并两步出来问安。 这下是走不了了,我略滞了滞脚步,少不得转身带笑:“康公公也在。”康延年一脸的笑:“皇上来探望郭贵人,奴才随驾伺候,不敢远离。” 我点了点头,既然他说了,我此时若不给萧琮请安万福,断然不能私下离开。 内殿一片静谧,两旁伺候的宫人见我进来也只是忙忙的问双安做万福,连请安几个字也都从腔子里憋出来似的小声。 我不知所以,却放缓了脚步,极慢极慢的走到纱橱后边,正待伸手撩开垂落两旁的珠珞帘子,却一眼瞥见萧琮侧坐在沉香木大床上,正对着床上的人软语说话。 郭芸单薄的身形在华衾堆叠中显得格外瑟缩,她半坐半歪着靠在萧琮身上,身子蜷缩成虾米的姿势,一双细幼的手臂紧紧抓着萧琮的手,肤色如玉,搭在湖蓝色叠丝薄衾上越发显得白皙柔弱。 “你静心养着……何苦跟自己过不去……” 萧琮的声音那么温和宁静,侧脸上洋溢着掩饰不住的关爱之情。 我的心里忽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像是被钢针快速的扎了一下,生生的疼起来。 郭贵人悲戚道:“皇上,兔死狐悲,家姊她……”她言语间哽咽难平,萧琮环了她的身子许以安慰:“放心,横竖与你不相干,朕知道你和郭鸢不同,朕对你的心意也不同。” 郭芸听到这句话,不禁仰起脸来,愁眉深锁的荷瓣小脸上流露出深深的感动与爱慕,和郭鸢一模一样娇媚的脸上焕发了异样的光芒,我看着萧琮揽紧了她的肩,眼睁睁看着他在她苍白的唇上轻轻一啄。 四肢酸酸涩涩,尤觉得手心发凉,我这个局外人挺着肚子滑稽的站在一对璧人背后,看不下去。心底骤然惊觉,自己居然连多看他们一眼都觉得要窒息! 嫣寻诧异的望向我,小声道:“娘娘,您哭了?” 我不解回望她,我何曾哭过?可是伸手在眼角一抹,手指上显出湿漉漉的模样。 我顿时慌乱起来,这是怎么了?我为什么会悄无声息的流泪? 手忙脚乱的擦拭着眼泪,不意间手肘撞到珠帘上,窸窸窣窣的玉石相撞之声在静谧的空间里显得那么突兀,惊醒了里面缠绵依偎的两个人。萧琮并未回头,带了愠色道:“朕不是说了郭贵人要静养着吗,耳朵都聋了?” 我乍听这话,喉头微微上下滚动,将一口悲怨之气硬生生压了下去,也不辩解,隔着帘子慢慢跪倒:“嫔妾惊了圣驾,请皇上息怒。” 萧琮听见是我的声音,骤然回头,脸色略有些尴尬。他扶正了郭贵人,起身便朝我伸出一只手,我心中酸痛难言,越性装作没看见,撑着不起来,口中说道:“嫔妾不知道郭贵人身子抱恙,贸贸然闯进来惊了圣驾,请皇上治嫔妾的罪!” 他见我没有搭着手起来,越发急了:“朕以为是她手底下的宫人没个规矩,说话才重了些,又不是存心委屈你,还不起来!”一手便将我提溜了起来。即便我身怀六甲身子笨重,于他而言仍然像提一只小猫般轻而易举。 我半垂着眼帘不言不语,萧琮温声道:“你身子不便,怎么过来了?” 我咬了咬牙回道:“郭充衣的事,嫔妾是罪人……嫔妾特来看看郭贵人。” 提起郭鸢,郭芸的眼里闪过难以抑制的悲伤,她哽咽着要下床问安,萧琮忙舍了我一把按住她道:“今儿晨起才退了烧,这样折腾做什么?她原不在乎这些虚礼,快躺下!” 我冷眼看着他安抚郭芸,心底掠过一阵苍冷而落寞的叹息。不过如此,我以为我会不一样,其实在他心里,又有谁会不一样?昔日那些温暖的话语,保不齐也曾对别人说过千次万次。专一?对于帝王来讲,何为专一,何为一心一意,只怕从诞生之时便没有这样的理念吧。 我不过是进宫晚些,勉强算得上和他有故交,加之现在怀了孩子,因此才会处处享受他的温存体贴,看到他关爱郭贵人,我居然开始有了怅然若失的感觉。难不成这样便真的昏了头以为自己是他一生所属一生所牵?最是无情帝王家,一早便知道如此,我又何必自欺欺人的以为他会高看我一眼? 萧琮凝视我,我垂下头,收敛眼角眉梢掩饰不住的惆怅失落,再抬头时已经落落大方:“郭贵人有皇上如此关爱,嫔妾真为郭贵人开怀。” 郭芸泪眼婆娑:“嫔妾得蒙皇上垂怜,何等有幸!” 萧琮不答,玩味的看我。我淡笑屈膝道:“既然妹妹有皇上照顾,想必也无大碍,嫔妾就不在这里惊扰皇上了,先行告退。” 郭芸因郭鸢的事气急攻心病了一夜,此时怯怯弱弱,也只在床上道了福。我不知道萧琮是什么时候来的,他看着我走,也并未说一句别话。 我直着腰杆,努力保持仪态万千的端庄步态,如此这般,即便萧琮注视着我的背影,也看不出我的脆弱与难堪。 踏出摘星殿,浸浴在明亮的光线中,脸上热热湿湿,那是眼泪,我很清楚。 借着看景的理由偏头拭净了泪痕,我不由苦笑,之前都无所谓的事情,现在却觉得不能接受似的,果然孕妇是最容易东想西想的。 嫣寻小心的觑着我的脸色,低声道:“娘娘脸色不太好,还要逛吗?”我尽力咧开嘴挤出一丝笑容:“是吗?许是今日走的久了。也罢,回宫吧。” 嫣寻得了这一声,催促李顺去备肩銮,我和她一前一后挨着慢慢的走,不时说笑几句。 空气虽然渐渐清冷,但日光如轻纱覆盖在身上,亦有暖暖的触感。 绕过紫薇园,略走出几步,嫣寻忽然顿住了脚步,顺着她的眼神望去,却是刘娉和贴身宫人佩鸳在八角亭下坐着晒太阳,远远地站着几个乐成殿的宫人内监。 她向来警觉,此时听见脚步声,早扭了头看过来。总之是避不过,我索性迎面上去,微微笑道:“珍淑媛倒是会享福。” 刘娉懒洋洋扫了我一眼,也不请安,也不生气,只道:“宝婕妤何尝不会享福呢?” 我笑一笑,也不在意,侧身准备绕过去。却不防刘娉道:“宝婕妤且等一等,嫔妾有事想请教几句。” 我“哦”一声,宁和道:“不知道我有什么能为珍淑媛排解的?” 刘娉微努了努嘴,示意佩鸳退下去。看一看我道:“宝婕妤可是从拥月殿过来?” 我道:“拥月殿?珍淑媛怕是弄错了,拥月殿现时已经空置,一座空宫,本婕妤去那里做什么。” 刘娉用丝帕掩口笑道:“婕妤娘娘说的是,嫔妾居然忘了,这郭充衣不是被娘娘法办了嘛,女人新丧,戾气未散,娘娘自然是不敢去拥月殿的。” 我瞥一眼她,冷寂了神情道:“淑媛向来知分寸进退,怎么今日信口开河起来?” 刘娉嘴角扬起一抹得意的嘲笑,作势轻轻打了一下自己的脸颊:“嫔妾该死,居然又忘了,郭充衣可不就是因为不会说话顶撞了婕妤才赐死的吗?嫔妾怎么也晕了头,该死该死……” 我忍一忍道:“既然没有别的事,珍淑媛便好好晒太阳吧。” 举步欲走时,衣袖却被刘娉拉住。我转过脸正迎上她艳丽魅惑的面孔:“婕妤这就走了?难道婕妤没有话要对嫔妾说吗?” 我甩不开她的手,语气便凝重起来:“我唯有一句话对淑媛说,若是淑媛以为今日还可以以其人之道还置其人之身,就会错了主意。宫廷里推来搡去的把戏已经够多了,淑媛就算拽着我倒明日去只怕也无济于事!” 刘娉松开了手,不齿道:“婕妤费心了,你这一招苦肉计未免也太拙劣了些,嫔妾还不至于念念不忘。” 我莞尔道:“是呢,不过嫔妾心中本就没什么算计,只有将就珍淑媛以前的把戏新壶装旧酒,谁知道竟然有用呢。” “呵呵”,刘娉冷笑出声,“原来如此,婕妤娘娘居然记恨良久,到如今才发作,是嫔妾小看了你!” 我低眉笑道:“若不是你步步紧逼,我何须如此费神。” 耳畔环佩叮当,刘娉已起身走近,我量她也不敢对我怎样,依旧镇定看她。刘娉将我上下左右仔细打量,忽然卸下一身精明,怅然叹息道:“你并没有我美,为何他如此宠爱你?为何他视你与我不同?——若不是他处处维护包庇,凭你入宫这些风波,即便你有十个脑袋,只怕也掉的差不多了。” 虽左右无人,却难保她没有设下别的局。 我并不正面回应,只道:“嫔妾确实没有出色之处,只不过皇上恩泽六宫同享,并未厚此薄彼。淑媛如今身怀六甲,何须自怨自艾。” 刘娉似乎没有听见,怔怔道:“我这一胎如何能和你比得?你肚子的孩子是活凤凰生金龙,我肚子的就只是个普通孩子!我知道他是想着你的,有一日临幸他居然叫着你的名字!那么清冷的人却对你爱若珍宝,六宫众人谁不恨你?” 她怨毒的看了我一眼,怨声道:“皇上以前对我是极好的,他总夸我貌美,又难得淑良,你看他赐予我的封号便知道他有多么疼我,可是为何又冒出一个你来,我不甘心,为何我是珍,偏你是宝?” 我无言以对,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爱,何时发芽,何时升腾,何时覆灭,原本就是千变万化无法揣度的。情不起所起,一往而深。我何曾料想过萧琮对我会有这番情意,便如我同样料想不到我对少庭是何时动心何时深陷。 我只沉默不语,嫣寻又在一旁候着,远远的李顺也同人拿了肩銮来。 许是不愿让人看见软弱之处,刘娉收敛了怅惘的神色,复又沉稳道:“婕妤别会错了意,嫔妾并非向宝婕妤诉苦。嫔妾今日既然见到婕妤娘娘,便顺便说一句话:即便婕妤走得再快,嫔妾不才,将来的深宫之路必定陪伴婕妤左右。婕妤可要走踏实了,别爬的太高,跌的太急。” 我收敛心神毫不畏惧,盈盈浅笑道:“好,有珍淑媛相伴,本婕妤也不至于寂寞。人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我会尽力走好每一步,而珍淑媛你,自然也要小心着些。” 刘娉冷哼一声,微屈了膝福身离去。 我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蹒跚身形,禁不住叹息:以她的美貌聪慧,若是嫁个官宦人家,或是皇亲国戚,何尝不能成就一段佳话?偏偏她的丈夫是一国之君,一颗心应对着三千佳丽,如何分的过来?她亦不过是一个渴望夫君疼爱的普通女子,却因为这份过于执着的渴求和希冀,焕发出刀锋一样逼人凛冽的敌意。 第五十五章 琉璃为殿月为风 “娘娘,您看这个花色的香囊可中意?” 魏夜来的声音唤回了我飘散的神思,她在我的庇护下如今已晋身典衣,此刻正捧着一盒的精致香囊笑吟吟的看着我。 摘星殿一别,又是两日。他并没有来,也没有遣人传话。 我的唇角漫起一抹疏离的笑意:媜儿俏丽,汪若琴甜美,郭贵人娇弱,陶彩女温顺,加之皇后三妃在侧,陆充华姜嫔随侍,他分身无术也不奇怪。我究竟算什么呢,在刘娉眼里我是最刺眼的眼中钉,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终究并没有得到安稳和宁的生活和爱情。 有笑声传来,我扬眉看去,云意蹁跹而至。 “我来的可是不凑巧了,妹妹殿中又领了什么好东西?我这一来倒像是巴巴的讨东西来了似的!” 我要起身迎她,却不防她三两步上前将我按住。 她只扫了我一眼便收敛了笑,蹙眉道:“好好的怎么又愁容满面的?思虑太过于孩子无益,我说过你多少次,莫非你就一点听不进去?” 我强笑着扭过脸去:“哪里愁容满面了,不过是没笑罢了。” 云意掰过我的下巴,正视我道:“敲瞧,眼睛都红通通的还跟我犟。我看你是长日未照镜子,睁眼说瞎话,没得打嘴!” 她也不比我大多少,偶尔也冲动愤世,却总是在细微处对我关爱有加,像我的一只手,一只眼睛,纠正着我每一次漫不经心可能带来的伤害。 郭鸢赐死后她当时忍住未发作,过后却曾愤怒的质问我:即便郭鸢该死,我为何如此狠心要用孩子做饵? 当时愤怒的表情历历在目,云意不计较自己的得失晋位,忘记了后背上大片蔓延的淤青,她只恨我为什么要牵扯上腹中无辜的胎儿。我费了多少的唇舌才抚平她的暴怒与气愤,却不得不答应她,从此以后绝不会再用孩子做为与人暗斗的筹码。 我勉强笑着,她忽然记起什么,摒退了身边的宫人,附耳道:“我听人说,汪若琴近来常去飞寰殿……” 我皱眉道:“她因为郭鸢的事在刘娉面前是不中用了,如今刘娉未倒,她的处境堪忧,若想平安度日,势必要找一个新的靠山。” 云意冷笑:“正是呢,她俩原就是亲戚,如今更是水乳/交融了。裴媜新宠,皇上疼她的不得了,我看那样子反有越过你的势头,汪若琴眼睛倒还不瞎!” 我忆起媜儿在眼前炫耀那块腰牌的样子,萧琮真不知道是何等宠爱她,心头漫上一股难言的疼痛。嫣寻察言观色道:“这些新做好的香囊是皇上令司服局送来的,别的娘娘都还没有,沈芳仪帮着挑一挑什么花色形状的最适合娘娘。” 云意见我郁郁,惊觉失言,忙换了神色温和道:“妹妹如今有孕不能侍寝,皇上虽然宿在别处,终究对你还是不同。别说凡是这些东西先送来你这里,便连前儿个还说等你诞下帝裔便迁去主宫正殿,可见这份荣宠别人是比不上的。” 我心知她是安慰我,唇角淡淡噙上一丝笑,不同?有什么不同?萧琮身边最不缺的就是各种美貌伶俐的女子,擅于逢迎者有之,机敏善辩者有之,娴熟端庄者有之,我深陷其中,早就不是最新鲜的那一个了。 脸被云意轻柔抚上:“妹妹,你爱他,是吗?” 我一抬头,铜镜里印出我的样子,花团锦簇的衣饰堆叠,一袭浅色挖云金丝调绣华衣,难掩女子脸庞上流露出的失意与寥落。 云意见我不答,低低道:“你爱他,所以你见他宠爱裴媜,才会那么寥落。你见他抚慰郭芸,才会心酸落泪……你只告诉我,是也不是?” 第48节 她的声音像根翠羽,在我喉头反复撩拨,我微微低首,一滴泪倏然落在手臂上,瞬间被华衣吸噬。 “妹妹……”云意欲言又止,“自古无情帝王家,妹妹是闲云野鹤一般的人,既然进了宫苑,自然要想开,何必自苦?” 我挤出笑来:“姐姐说笑了,我何曾苦来着?皇上宠谁不宠谁,皇后三妃尚未多嘴,何容我这小小的婕妤置喙?” 云意叹息:“你何必跟我撒谎,难道你越发连我也信不过了?” 我有泪在睫:“不是我信不过姐姐,便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难过。他对我好,我便想对他好,可是有这么多人和我争着抢着对他好,我又算得了什么?有时候我想,既然这样的烦恼,不如走了的干净!实话对姐姐说,我原本不是东秦的人,我是南方人……” 云意一把捂了我的嘴,仓惶的四下里看看,左右宫人都离的较远,这才松了口气道:“冤家,快别胡说!我打小和你一起厮混,难道我不清楚?什么南方人,南粤正造反呢,你便和皇上赌气也不敢说这种话,作死不选好时候!” 我拉下她的手:“姐姐,其实我并不是裴婉……” 云意沉了脸道:“再胡说我可走了,管你是哪里的!管你是谁!” 我止了话,唯有苦笑。 云意不忍,又缓和道:“妹妹往日炼丹制药,日夜想着飞升,差点把命都丢了。我原说你改了,怎么好好的又撒癔症?妹妹想一想,你怀着身孕,皇上对你又疼爱,有多少人眼红,又有多少人黑了心肝想害你?如今你不说步步小心,反倒自己信口开河起来,要我说你什么好?” 她向来对我像亲姐姐一样,即便话语重了些也都是真心为我好。我喟然道:“是我太任性了,姐姐教训的是,飞升只说原是无稽之谈,是我晕了头。” 正两相欷歔时,锦心冒冒失失跑进来回道:“不好了,小姐快去看看,五小姐跟裕妃娘娘在龙首湖畔吵起来了!” 云意登时立身道:“慌什么?别乱了规矩,慢慢说!” 锦心比手画脚的说了一通,我和云意才听出点意思来:媜儿在龙首湖泛舟,恰逢裕妃,两艘香舟相遇,媜儿的船在前,裕妃在后。按说媜儿位份低微,应当喝令船工减速让裕妃先行,可是她偏偏反其道而行之,不单不慢下来,反而几次超到前面,丝毫不肯相让。裕妃是个急脾气的人,停船靠岸时便喝住媜儿训斥了几句。 我了解媜儿的性子,约莫又是不阴不阳的损了裕妃,裕妃一急眼,这才争闹起来。我略思忖,裕妃虽然心眼不坏,毕竟也是三妃之一,若是媜儿太过放肆,只怕裕妃急起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媜儿便要吃亏。 云意拉住我道:“你急什么?裴媜那蹄子不受点教训怎么知道天高地厚?你不方便出面,就让裕妃娘娘替你教导教导她,何乐而不为?” 我还是觉得不妥:“姐姐别说笑了,媜儿年幼,顶撞裕妃这罪名可大可小,她是父亲的心头肉,万一有个好歹,我也于心不忍!” 一行人紧赶慢赶到了龙首湖,远远便见着裕妃面前有人跪着。走近一看,还真是热闹。 不光裕妃与媜儿在,簇拥在旁的还有汪若琴,陆充华,陶彩女。 我与云意上前请安,我赔笑道:“不知道裴充衣如何顶撞了裕妃娘娘,让娘娘这么大的火气?” 裕妃回头见是我,当下冷笑道:“宝婕妤来的正好,本宫没能耐管教你的妹妹,还是由宝婕妤你亲自管管得好!” 我忙温声道:“裕妃娘娘息怒,娘娘德行出众,六宫无人不服,嫔妾何敢在娘娘面前管教他人?只是裴充衣年纪轻,说话行事未免轻浮了些,并非有意顶撞娘娘,娘娘大人大量,何必和她计较?没得气坏了身子。” 媜儿听见这话,略抬了头看我,裕妃怒道:“本宫罚你跪着,莫非你不服气?你横着眼睛这是看谁呢?” 媜儿嘴角扯起一抹冷笑:“适才娘娘罚嫔妾跪着,也并没有说连眼睛也拘住了不许动,这会子怪起来,嫔妾不胜惶恐呢。” 裕妃看着我道:“宝婕妤你看看,这就是你的好妹妹,她就是这么跟本宫说话的!本宫敬你们姐妹是裴家的女儿,你们就这样回报本宫?” 陶彩女脸上泛起惶惶的怯懦:“裕妃娘娘,您快消消气吧,万一皇上来了见到您责备两位裴娘娘,只怕……” “本宫怕什么?本宫不信皇上宠她们,一并连宫规国法都不管了?” 裕妃说话嘎嘣脆,又快又直,我脑中嗡嗡响,这事本与我不相干,何时她又满口“她们、你们”的? 云意见我无故被牵扯进去,低声道:“宝婕妤的为人娘娘是知道的,不光对几位娘娘恭敬有加,对咱们这些位份低的也时常照拂。裴充衣虽然与宝婕妤是姐妹,但不住在一起,哪有妹妹跟人起纷争,姐姐千里传音便能知道的?若是知道了,也必定会拦着裴充衣,不许她胡来……” 裕妃听她如是说,脸上稍有霁色。汪若琴却又淡淡道:“沈芳仪,依嫔妾看,你和宝婕妤才像是一对亲姐妹,谁说她两句你都要护着,裴充衣反而显得疏远了。” 姜嫔嗤道:“那是自然,汪宝林也不想想若不处处讨好宝婕妤,芳仪这个位置是怎么晋的?” 她们几人挤眉弄眼的低声窃笑,我心头无名火起,诋毁我可以,侮辱云意就不行! “芳仪这个位置怎么晋的,各位心里不清楚吗?沈芳仪为了保全嫔妾与帝裔无损,用一己肉身充当布垫,皇上亲口封姐姐为芳仪以示嘉励。各位姐姐妹妹笑的这么别有意味,莫非质疑皇上处事不公?或者当时换做你们,在场哪位舍得冒着白滑玉背留疤的危险?” 我朗声说话,眼锋凌厉环视众人,姜嫔的笑容噎在嗓子里,陶彩女脸上也讪讪的,唯有汪若琴平静道:“婕妤娘娘不要动怒,姐姐们也是无心。现下裕妃娘娘与裴充衣的事才是正经。” 第五十六章 东风袅袅泛崇光 在乌黑浓密的惊鸿髻和珠翠明珠的映衬中,汪若琴的脸庞隐约显出几分璀璨。我只扫她一眼,转身对裕妃低声下气道:“起因嫔妾已经知道了,裴充衣不知尊卑之分冒犯了娘娘,原是我裴家没有教导好。嫔妾也不敢为她求情,只求娘娘拿出素日的菩萨心肠,不要和她一般见识,以后嫔妾定当好好管教小妹……” 裕妃原本就是直肠子,此刻怒气倒又消了一些,我委曲求全的赔笑,替媜儿扛下一半的不是来,她道:“原本也不值什么,只是她牙尖嘴利,错了不认,着实可恶!” 媜儿扬眉又要说话,我忙上前喝道:“还嫌闹得不够?还不快向裕妃娘娘请罪!实告诉你,今天你遇到的是裕妃娘娘,若是以前的韩昭仪,尊卑不分,你这小命还要不要了?” 我从未大声呵斥过媜儿,何况是在众多妃嫔面前。但我此时若不制止她,天知道她又会说出什么不合规矩的话来,与其让她在别人手里受辱,还不如自家姐妹说她几句,大不了她生我的气,也好过得罪后宫中人。我暗自揣度,希望媜儿能够自己的良苦用心。 媜儿的脸色倏然阴沉,低低的说了一句:“嫔妾错了,请裕妃娘娘息怒。” 裕妃见我责备媜儿,反倒有些尴尬,摆手道:“算了,本宫也不是小气的人。你入宫时日尚浅,年纪又轻,这次就算了。以后多跟着宝婕妤学些规矩,比什么都强。” 媜儿低低应了,裕妃便在一群人簇拥中悠悠离去。 我伸手去搀媜儿:“起来吧,裕妃走了。” 媜儿拨开我的手,扶着合欢站起来,先扫了我一眼,再直视汪若琴道:“表姐一直在船头戏水,莫非没看到那是裕妃的船?” 我一听话有蹊跷,忙拉住欲走的云意。 汪若琴眼波流转,静静道:“我只顾着看那船桨带起的水波,确实未曾留意。” 合欢忍不住了,一步跨出道:“小姐在船舱弹奏,不知道外面的事。表小姐一直在外,船工快慢也是听从表小姐指派吧?裕妃娘娘的宫人又不是纸糊的,表小姐难道就真的认不出来?” 汪若琴睨她一眼,高傲道:“合欢,你也未免太大胆了,凭你也配质问我么?” 我将气恼的合欢摒了下去,悠然道:“汪宝林,合欢不配,本婕妤配吗?适才媜儿问你的话,你倒是好好说说。你入宫的时间比我们都久,裕妃娘娘身边的人你不会认不出来——除非你故意认不出来!” 汪若琴淡淡一笑,不以为意,“嫔妾一时玩性大发没留意周遭,况且裕妃娘娘宫人众多,站在船头的未必是贴身伺候的,嫔妾眼拙不认识也不稀奇,婕妤咄咄逼人,莫非觉得嫔妾与裴充衣走的太近,故意要挑拨我们姊妹关系?” 我和云意都不禁皱了眉,汪若琴历来谨小慎微,便连我也是头一遭见她当面言语顶撞。说到挑拨,刚才我当着众人呵斥了媜儿,汪若琴几句话四两拨千斤,不但避重就轻,反而让媜儿对我的不满更甚。 云意冷笑道:“偏你还知道是自家姐妹,怎么做些事情从不顾姐妹情分?” 媜儿扬起明净的脸庞,对众人道:“我不是傻子,亲疏还分得清。谁也别打量我年纪轻,在我这里就能讨到好处。惹急了我,谁都别想好过!” 她那清澈明净的眼眸里带着几分嗜血的狠意,我只觉身上一阵寒凉。 回到慕华馆,魏夜来还没有离去。她和嫣寻扶了我坐下,见我皱着眉捶打腿部,又蹲下轻轻为我揉捏脚踝。 我推辞道:“何敢劳烦魏典衣为我做这些事,让锦心来便是了。” 魏夜来盈盈笑道:“婕妤何必跟奴婢客气。” 慕华馆已经不当她是外人,嫣寻服侍我饮下安神汤,轻声道:“娘娘觉不觉得汪宝林今日有些古怪?” “古怪?她今天何止古怪,简直脱胎换骨一般。” 我勉强喝了几口便放下汤盏,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味觉出了问题,近来安神汤的酸味似乎越发重了。 嫣寻道:“按说汪宝林既然阵前倒戈背弃了珍淑媛,要想在后宫安身立命必定要想个万全之策……” 我蹙眉沉吟:“沈芳仪说过她近来常在飞寰殿走动,想必媜儿就是她选定的靠山。但今日听合欢一席话,似乎媜儿顶撞裕妃又是汪若琴有意为之。她有什么企图,这么做又对她有什么好处?这就让我纳闷了……” 锦心插嘴道:“表小姐心胸狭窄,也许是五小姐得罪了她,她想给五小姐个下马威也不一定!” “胡说,你以为这是家里,责备几句就能算了的事?今天的事如果处理的不好,裕妃发起火来,媜儿轻则禁足扣份例,重则……”我住了口不再往下说,汪若琴波澜不惊的脸庞在眼前闪现,我总觉得哪里不妥,却又找不到突破口。 魏夜来忽然轻声道:“娘娘,如果汪宝林依旧是某人的一颗棋子呢?” 我迟疑道:“你的意思是?” 她垂首继续捶打,淡淡道:“奴婢愚见,如若汪宝林与人反目只是演给众人看的一场戏呢?” 心下一惊,我骤然反应过来,珍淑媛刘娉! 如果是她借我之手除掉了曾经与她在韩昭仪面前争宠的郭鸢,又让所有人以为汪若琴与她反目,借机减少或是打消我对她的防备,人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只要汪若琴平日挑拨媜儿与我相争,或是抓住我的把柄,让我在宫中孤立无援,再伺机而动,必能一击即中! 汪若琴今日故意让媜儿与裕妃起冲突,也是算清楚了我必定会前往劝解,无论我帮不帮媜儿,都会在媜儿心里再添上一根刺!如果我没有去,六宫势必风传我为了避嫌连自己亲妹妹都不管不顾,岂不让人齿冷? 况且还有萧琮,若是这些风言风语传到他耳朵里,他又会怎么想我? 想到他,就想起他对媜儿的宠爱,我心里翻腾,忍不住俯下身子干呕。几人慌了手脚,忙放下手里的事来照顾我。我呕了几口清水,喉头舒服许多。坐正了身子,接过嫣寻递上的温水漱口。 嫣寻稳重道:“您别想了,总之以后步步小心,奴婢们都警醒些,务必让您平安诞下皇子再说别的。” 我默不作声,虽然我对汪若琴并没有什么感情,但媜儿与她从小玩闹着长大,想必交情不浅,她帮着刘娉对付我,又何至于用媜儿做饵?如此吃里扒外,性情凉薄,着实让人心寒。 魏夜来推拿敲捏的恰到好处,让我酸软疲倦的身体舒逸不少,我暂且放宽了心,好奇道:“你好像对推拿有独到之处,不知师从何人呢?” “娘娘过奖了,什么独到之处,不过是小时候跟着父亲学过一点罢了,能为娘娘略尽绵薄之力,也是奴婢的福分。” 锦心见魏夜来谦虚,笑道:“娘娘身子越渐笨重,常常夜里唤着腿疼,依奴婢说,魏典衣咱们是知根知底的,为人又和善,不如调过来伺候娘娘,等诞下龙子再回尚宫局,一来图个放心,二来说不定皇上娘娘高兴,还能升你做司衣呢。” 嫣寻瞥我一眼,见我并无异议,也笑道:“虽如此说,也要魏典衣点头才行。别说娘娘喜欢,就是咱们也喜欢。以后多了个知心的帮手,锦心也好偷懒了。” 众人都撑不住笑起来,魏夜来腼腆道:“近来司服局没什么大的差事,伺候娘娘孕期奴婢是愿意的,只要娘娘别嫌奴婢笨手笨脚……” 我当然是愿意的,她心思缜密,做事小心,性格正直坦荡。和嫣寻一左一右,正好拱卫我。别的不多说,起码可以让我怀孕期间在衣食上放心。 不几日,又听说萧琮为乐成殿添了人手,还赏赐了不少东西。我还没怎样,姜嫔反倒气哼哼的。 彼时她和陶彩女一起坐在我的下首,放下茶盏道:“嫔妾特意来长长见识开眼界的,怎么娘娘居然连个消息都没收到?同样都是怀着皇子的人,为何皇上赏赐了那边,独独冷落这边?” 我闲来无事,正为萧琮绣一幅腰带,听她口气埋怨,淡淡道:“这也没什么。往日赏赐我的东西也未必赏过乐成殿,风水轮流转,何况珍淑媛前段时日因为郭氏还受了委屈惊吓,皇上心疼她也很自然。” 陶彩女轻柔道:“婕妤娘娘就是这么温敦的性子,怪不得姜嫔姐姐最喜欢来您宫里请安。” 温敦?我记得萧琮说过,最喜欢的就是我与世无争的样子,喜欢我不给他任何压力的淡泊,即便我心里一千一万个在意,也要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吞,否则便沦为庸人,与其他女子无异,自然也就失去了那一份独特的吸引。 姜嫔撇嘴道:“说起来,珍淑媛怀有帝裔,皇上宠她也就罢了。飞寰殿那一位又值得什么?亏她还是婕妤娘娘的亲妹妹,不知道提携别人也就算了,连自己姐姐都不尊重,嫔妾听说她可是从来没给娘娘您请过安呢!” 上用的明黄绸缎在手掌中滑动,我低头用牙咬断了金线:“我不过是个婕妤,底下的姐妹勿需请安问福,她没来过,大约是不喜欢这里偏远,也算不得什么。” 姜嫔见我依旧淡淡的,自己倒存了几分赧色,说笑一阵便和陶彩女离去。 殿中静静的,又绣了一阵子,渐渐觉得眼花缭乱,各种各样鲜活的线在眼前穿梭,腰腹也酸软不堪。我止了针线,将腰带捏在手里,一只手朝后撑在檀木椅子里面,将肚子稍稍前突,这才觉得好了些。 锦心上来抽了我手中的腰带嘟囔道:“别人都骑到您头上了,偏您还有心思做这个。” 我瞪她一眼,劈手夺了绸缎道:“别听风就是雨的,媜儿受宠,那是她的福气,别只一味胡说。” 恰好嫣寻收拾了我从娘家带的东西出来,笑问:“娘娘别理她。且只看看这些东西怎么拾掇?奴婢也不知道哪些是娘娘要的,收拾出来好归置,奴婢也该为娘娘预备生产的衣/裹了。” 她和内监们抱着那些衣服钗环一一让我过目,很多东西许久不见,便觉得像是第一次见到般新鲜,正看着,听外面有人响亮的唱喏:“皇上驾到!” 我只觉得好笑,冷落我几天又不声不响的亲自驾临,这位爷当真觉得打一巴掌给个甜枣是个好戏法,翻来覆去在我这里玩这一招,也不嫌腻歪。 众人请安罢,萧琮问道:“摆了这一屋子的东西是做什么呢?” 我浅浅笑道:“都是嫔妾旧时的物件,找出来好归置,不然东西多了,反倒弄得糊里糊涂的。” 他听了“哦”一声,撩起袍子便坐在暖炕上,沉声道:“正好,你慢慢归置,朕看着。” 我从嫣寻手里接过杏仁茶奉上去:“您今儿个怎么有空过来走走,也不提早派人通报,嫔妾这里乱七八糟的,让您看了笑话。” 第49节 他接过茶盏,看了我沉静道:“就是要不通报才好呢,若是提前知会了你,有些物件儿可能就看不到了。” 第五十七章 碧梧栖老凤凰枝 这话他说得古怪,我听着别扭。 看他的脸色也不太好,沉默片刻,我淡然一笑:“嫔妾的东西无非是家里陪嫁、宫中赏赐,若是有什么皇上看得上的物件儿,拿走了便是。” 萧琮没有接我的话,只是目光炯炯盯着那一地的箱笼看,看的我心里发毛,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原本这些东西只是大略的查看归类,如今萧琮来了,反倒不得不挨个打开,每一样都先呈给他看过方罢了。 我见他像抓贼一样认真,索性赌气坐到一旁继续绣手中的龙纹,偏生他眼尖瞄见了,张口便问:“这是绣的什么?” 我半晌回道:“皇上的腰带,嫔妾绣着玩的。” 他偏过头看看,嘴角卷起一抹取笑:“嗯,确实只能绣着玩。” 我一时羞怯气结,龙纹难做,便是尚服局的人也要小心再小心,即便我绣工不好,怎么说也是一番心意,既然他看不上,那我撂开不做便是了。 他见我面有恼色,又忍不住笑道:“脾气变得这样坏……好好绣着,明年夏日朕等着用。” 我见他又展颜一笑,自己倒不气了。也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总觉得像是大冬天里站在阳光底下,暖暖的,让人心里舒坦。 正要说话,萧琮忽然指着刚呈上打开又准备拿下去的一个锦盒道:“且慢,把这个呈上来!” 捧盒子的锦心一愣,把那盒子抱着,傻怔怔站立,眼神只管朝我瞟来。我心里纳闷,她向来伶俐,今天怎么犯糊涂了。 我嗔怪她:“糊涂东西,皇上让你呈上来你便呈上来,看我做什么!” 锦心趿拉着慢吞吞的上前跪下,将手中的雕花八仙过海红木盒高高举起。 萧琮一把打开,我好奇是什么让他留心。忘了之前还和他赌气,也偏过头去看。 大红绉布上,静静躺着一只银白色指环。 是大年三十那夜,少庭给我的指环。 所有人都以为是哥哥给妹妹的馈岁,只有我心里清楚,那是定情之物。 因为我对少庭的怨愤,也因着宫廷种种不便,入宫不久我便让棠璃将它收了起来,时间久了,我都渐渐淡忘。没有想到今天偏偏翻出来了,偏偏又让萧琮看到。 “这是什么?”他阴沉着脸问。 我若无其事的瞄了一眼,如实回道:“娘家哥哥送的指环,让嫔妾戴着玩儿的。” 萧琮捻起指环,在手里掂量细看,忽而冷笑:“既然是你哥哥给你的新鲜玩意儿,怎么从来没见你戴过?” 我听他语气不善,只有颤颤巍巍起身回话:“这些东西原是在家里胡乱戴着玩的,也没个体制规矩。加之入宫赏赐太多,嫔妾的头面首饰到现在也穿戴不过来,因此皇上看着眼生。” “非金非银,非石非玉,天底下也难再找到第二件……宝婕妤,你不天天戴着,岂不是辜负了送东西的人一片苦心?” 他从未这样称呼过我,我心里疑惑,抬了头望他,他正拧了眉毛看我。那张熟悉的脸上布满了阴霾,一片暖阳乍时又消散的无影无踪。 我迟疑道:“嫔妾不明白皇上的意思。” 他漠漠然睨我:“不明白?” 忽然他举手一扬,我只听见“叮”一声,那枚指环便不知道消失在殿中哪个犄角旮旯去了。 殿中众人齐齐跪下,无人敢言。 我禁不住讶然出声,顿时忘了他在面前,转身便想去找。 手腕忽然被萧琮大力拉扯住,他咬牙切齿问道:“朕已经得了实情,你还不说实话?到底是谁给你的东西,值得你这么宝贝?” 我见他满面苦痛之色,好像我捅了他的心一样,手腕疼痛,心头亦是一酸,不禁哭道:“您从谁那里听了这些闲话便来嫔妾这里撒气,那东西原本就是哥哥送给我的,您要是不信,只管去问哥哥!” 萧琮怒不可遏:“问你哥哥?你哥哥现在吐谷浑境地,怎么问?况且你们兄妹同气连枝,怎见得他不会说谎维护你!” 我手上微微一抖,坠着朝地上跪倒泣道:“皇上究竟听谁说了什么,只管叫来对质,嫔妾规行矩步心中无愧,事无不可对人言,嫔妾绝不能容忍如此奇耻大辱!” 萧琮松开手,颓然坐倒:“你还狡辩!若不是你自己身边的人告诉朕,朕怎么知道你有这件东西,便连颜色、质地,桩桩件件都能吻合,你还跟朕要强!” 他越说越气,扬手将暖炕小桌上的东西一应挥到地上,盛杏仁茶的珐琅盅“咣当当”在地上打转,泼了一地的乳白液体。 身边人? 难道是媜儿?媜儿知道我喜欢的人是少庭,她不可能在萧琮面前说出三娘的秘密,更不可能让少庭惹上杀身之祸,她便再怎么腹黑狠毒,亲生母亲和唯一的亲哥哥还是要顾及的。 那么会是谁?除了媜儿,还有谁知道我带过这样一只指环进宫? 我逼视锦心,她趴伏在地瑟瑟发颤。也不会是她,她是我身边最忠心的丫鬟,况且她也知道那指环是少庭送的,就算她要害我,也不可能选这样一个契机。 我实在想不出来,却听萧琮道:“既然你要对质,好,康延年!宣沈芳仪、裴充衣、汪宝林即刻来见!” 康延年应了喏,早有执事内监飞奔了去宣。 我直直跪着,心乱如麻,其他两人还好说,如果汪若琴知道内情,依她的性格,只怕在萧琮面前根本不会顾及兄妹情分,如果她和媜儿联手,我更是百口莫辩,害我不说,势必要害死少庭! 怎么办?怎么办? 我想了又想,少庭的身世隐秘,媜儿应该也不会自爆其辱,横下一条心,不管汪若琴说什么,我只一味啼哭,横竖不认便罢了!除此之外,我也想不出什么别的办法。 须臾。身畔传来环佩叮当之声,三人出现在殿外。 萧琮只一个抬眼,汪若琴便跪倒哭道:“皇上饶命,嫔妾该死,皇上饶命!” 果然是她!我厌恶的看向她,她又抽泣道:“妹妹,都是我不好,我不该多嘴多舌害了妹妹!” 我登时驳道:“表姐说的什么话?” 汪若琴哀哀道:“前几日嫔妾同裴充衣闲话家常,她说起妹妹有一只特殊的指环,嫔妾听了觉得新奇,今天在皇上面前便说漏了嘴……” 媜儿脸色涨红,喝道:“表姐胡说什么!姐姐的指环是我哥哥送的,难道这又有什么不妥?” 汪若琴抬头凝视媜儿,惊讶道:“五妹,你早先不是这么说的,你不是告诉我那指环是四妹进宫之后,她的心上人偷传进宫送与她的定情之物么?你还说四妹天天日日望着那指环,对那人念念不忘的!” 媜儿又气又急,怒道:“你胡说!” 萧琮脸色铁青,眼看就要发作,云意忙柔声道:“皇上且消消气,既然裴充衣和汪宝林两人言语都有出入,此事定有蹊跷。” 萧琮道:“你们三个要么和她交好,要么是亲眷姐妹,朕念在她身怀六甲,宣你们来就是要问清楚,究竟有没有私相授受这回事!” 我眼见媜儿气愤难平,那激愤的样子不像是装的,分明是汪若琴从她口里套出话来再肆意捏造。心里反而松了一口气,汪若琴既然不知道实情,胡编乱造的事情总有破绽,她一心害我,连媜儿也牵扯进来,媜儿不是省油的灯,如果真要对垒起来,全盘皆输的未必就是我。 忽而一阵纷至沓来的人声,衣香鬓影中,皇后在妃嫔簇拥中踏进殿来。 众人请过安后,皇后道:“皇上这又是怎么了?宝婕妤又犯了什么事?” 萧琮不耐道:“你来干什么?还带了这么些人,嫌这里不够吵?” 皇后见他言语不善,忙赔笑道:“皇上不是让人传召汪宝林吗?彼时珍淑媛和陆充华也在,见皇上传的急,只怕有什么事,她二人回了臣妾,因此臣妾才忙着赶过来。” 又是刘娉!此时我心里真是恨刘娉恨的牙痒,汪若琴与她沆瀣一气,真是不达目的不罢休啊! 周遭窃窃私语之声不绝于耳。萧琮只手支颐,烦躁不胜:“够了!” 众妃嫔立时噤声不言,眼神却在我身上溜来溜去。 云意跪倒在我身边:“皇上明鉴,妹妹绝对没有做出那种不知羞耻的事,嫔妾可以为证!” “你如何为证?”萧琮冷笑着看向她。 我的手掩在宽大的裙裾中,暗暗拉扯云意的衣角示意她不要说了,但她却深吸一口气道:“嫔妾相信宝婕妤,嫔妾愿以命为证!” “沈芳仪,画虎画皮难画骨,你虽然与宝婕妤情同姐妹,但以命为证非同小可,皇上还在这儿呢,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 刘娉挺着肚子边说边喘,不胜怯弱。 宁妃瞥她一眼:“珍淑媛,你是有身子的人,少说几句吧。” 萧琮直勾勾的瞪着我:“朕待你不薄……你说,朕只想听你如何狡辩!” 我扬起泪痕满布的脸,毫不避讳直视着他:“因是贴身小物,知道的人很少,凡知道的都清楚那是哥哥为嫔妾所赠的馈岁之礼,如今好端端的怎么成了私相授受的定情之物,嫔妾百口莫辩。” 萧琮扶额:“你百口莫辩?很好,既然是裴少庭送你的东西,可有人证?” 我哑着声音道:“本就是兄妹互相赠与,皇上觉得什么人才算证人?” 皇后挑了挑眉,端庄沉着的脸上恍然晃过一丝颤动。 媜儿刚要开口,萧琮喝道:“你住嘴!” 人群中已有性子轻浮的妃嫔隐隐嗤笑出声,眼泪顿时从媜儿娇颜上蜿蜒而下,她勉力忍住,直咬得牙齿咯咯作响。 皇后缓和道:“本宫听了这半天算是明白了。话说捉贼捉赃,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东西,让皇上生这么大的气?” 康延年苦笑道:“是一枚指环,适才皇上龙颜大怒,已经扔了。” 皇后蹙眉道:“糊涂,还不找出来。” 底下人见萧琮并未出言阻止,忙忙的满屋子搜寻起来。 汪若琴饮泣不停:“都是我不好,妹妹,都是我不好……” 我望着汪若琴,她一脸惶恐怯弱,浑身战栗,若不是熟知她的秉性,真的会以为她是无心之过。 云意忍不住讽道:“宝林为了荣华富贵荣宠绵长,什么事做不出来,又有什么错?” 汪若琴怨毒的看着云意,口中却示弱不已:“沈芳仪,嫔妾知道自己糊涂,嫔妾不该在皇上面前抖搂出妹妹的事情……嫔妾知道妹妹伤心,芳仪触景生情感同身受……” 裕妃掩口嗤笑道:“你可不是糊涂了,触景生情这话也是胡乱说的?沈芳仪在闺中时经常走南闯北,莫不是在外面也有……” 皇后咳嗽一声,裕妃忙住了口。 云意脸色骤然苍白,我眼看不好,忙用力按住她瑟瑟发抖的手,微微摇头,示意她不要中计。 萧琮阴沉的审视并排跪着的我和云意,见汪若琴欲言又止,气极反笑:“好,好,又牵出来一个!还有什么朕不知道的,你都说出来!” 第五十八章 旧恩恰似蔷薇水 我有心觑了觑刘娉神色,她满面快意,想必此刻通体舒泰。 约莫汪若琴在心底掂量了一下,找不出云意的把柄,最终道:“嫔妾不是那个意思,嫔妾愚钝,本来是想说沈芳仪时时眷顾宝婕妤来着。” 萧琮不耐道:“好了,说些废话何用?你说,谁是那个奸夫!” 这是什么话! “奸夫”二字像把利刃,在我心上割开一道深深的伤口,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他从未对我说过重话,我也以为我们互相信任早有默契,没料到他居然说出这样粗俗侮辱的字眼,我虽然垂首跪着,却能感觉到周遭的指指点点,脸上也像被人扇了无数个耳光一样火辣。 第50节 汪若琴嗫嚅道:“嫔妾听说,好像是家中小厮……” 骤听此语,我简直想仰天大笑,她们居然能编出这样的笑话! 小厮?当真是查无对证的事情,靖国府来来往往数百个小厮,就算要查要找,也未必清楚是哪一个,盘查的时间久了,只会让萧琮对我的鄙视加深。身为妃嫔,与奴才牵扯不清,说出去谁不看我的笑话?既能中伤我,又查无对证,真是好计! 我默默捏紧拳头,收敛心神。既然她捏造出的都是无稽之谈,我还怕什么? 云意端然出声道:“你说的小厮,莫非是双成?”旋即又捂住口,有悔之莫及之态。 我不意她说出这种话来,惊愕之下扭头看她,却见她正对我使眼色,又瞄一眼媜儿。我心头豁然开朗,只默了声不说话。 汪若琴甫时不料云意会说出人名来,想是也不及思考,脱口而出道:“正是呢!连沈芳仪都知道名姓,想必不会错了!” 萧琮气的脸色发青,恨恨的望着我,十指成拳咯咯作响。 刘娉厌恶道:“亏得皇上宠你,你居然与家中小厮私通,进宫之后还私相授受!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汪若琴呐呐道:“那人不过是个奴才,好吃懒做,耍赖使泼,什么不干?这样下作的人,妹妹何须时时不忘刻刻记挂?私相授受不说,还把私情之物视若珍宝……” 我此刻已经完全放松,她越是把双成说的不堪,媜儿脸上的阴沉越是沉重一分,只是众人都围着我,无人注意到她。 我颤声道:“表姐怎知道的这样清楚,莫非表姐也见过双成?” 汪若琴见云意脸色苍白惶恐之极,越发口无遮拦:“嫔妾未入宫之前便听说妹妹的事了,虽未曾见过,想必能入妹妹法眼的,即便偷鸡摸狗,也是个风流倜傥的人儿吧!” “够了!来人!”萧琮一声怒喝,长身而起。 皇后见他怒极,温声劝阻道:“皇上三思,此事难以偏信,皇上金口一开便无转圜!若此事当真,便将宝婕妤粉身碎骨也不值什么。若此事子虚乌有,宝婕妤含冤,皇上又当如何?” 我见气氛已然胶着,想要的效果也已经达到。此时便起身复跪,郑重行了大礼,涕泣道:“皇上盛怒,嫔妾并不敢忤逆强嘴。只是媜儿并未说过这等胡话,汪宝林口口声声嫔妾与奴才有染,究竟有何凭证?若说一枚死物便能污人清白,嫔妾想请问一句,在场各位谁个宫里没有从娘家带来的东西?难道那都是不清不白的?” 我略缓一缓,又镇定道:“况且,双成是表姐入宫后被父亲买回来的小厮,常年只在外房打转,嫔妾不喜欢看杂耍,很少使唤过他。不知道表姐所说‘以前听说’是哪个以前?‘好吃懒做的奴才’又是哪个奴才?” 汪若琴仍辩道:“可是连沈芳仪都说了……” 云意此时恢复了往日的神采,轻蔑道:“嫔妾不过故意说了一个死人的名字,也犯得着你当做把柄牢牢握住不放?” “死人?”众人不禁讶然出声。 我唇角勾起一抹漠然的笑意:“此人在嫔妾进宫之前与丫鬟相约私奔,不料猝死府中,阖府皆知。试问表姐对我的行踪既然了如指掌,还清楚我入宫后仍与他来往密切,怎么会不知道他早就死了呢?嫔妾敢问一句,活人如何与一个死人私相授受?” 汪若琴瞠目结舌,实料不到云意说那句话是故意丢掷的鱼饵。 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萧琮望向我的眼神刹那柔和了许多。 媜儿剐了汪若琴一眼,冷语讽道:“这个人死了,还有另一个,靖国府的奴才多了,表姐可要仔细慢慢的想。保不齐就能找出个毫无破绽天衣无缝的来搭配给宝婕妤呢。” 众人虽不敢搭话,但眼神交递,言语低议间都显出了对汪若琴的蔑视来。 指环虽小,好在通体银白,光芒闪烁,在大理石铺就的地板上分外显眼。不一时,便有内监恭恭敬敬捧着奉到皇后面前。 薛凌云一瞥之下便长出一口大气道:“阿弥陀佛,幸好臣妾来了,否则岂不是让皇上冤枉了宝婕妤?” 所有人都不明就里的转向她,薛凌云盈盈一福道:“皇上不必宣召他人了,臣妾可以为证。这指环确是裴家二公子赠给宝婕妤的。去年择选馈岁之礼时老三还跟臣妾提过,说裴二公子从西域带回来一枚指环,他眼热得很,二公子却不肯给他。原来是给了自己亲妹妹的。” 这是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便连我也大感意外。汪若琴大气不出跪趴在地,拱起的脊背更是抖的如风中残柳。 刘娉沉声道:“皇后未曾亲眼所见,此指环未必是彼指环……” 一直未出声的和妃打断了她的话,面色厌恶:“事关天家清誉与宝婕妤清白,皇后乃一国之母,她说的话岂有儿戏?” 媜儿缓步上前,柔声道:“皇上您仔细看看,这样特殊材质的指环天底下能有几个?别说奴才们得不到,就连一般的官宦人家只怕也难一见。这个就是嫔妾哥哥带回来的,难道我的话您也不相信么?” 我见萧琮脸色稍缓,放下一身稳重,膝行上前抱住萧琮,泣不成声:“表姐恨嫔妾夺了皇上的宠爱,嫔妾不敢争辩。可是皇上您是清楚的,嫔妾何曾争宠,何曾邀媚?嫔妾不明白,嫔妾一心在皇上身上,难道错了吗?嫔妾究竟做错了什么,要被自己的表姐如此污蔑诋毁?难道真要嫔妾与腹内孩儿血溅当场,表姐才甘心吗?” 汪若琴阒然扬头哭道:“不不不,不是我不是我,是媜儿,是媜儿告诉我……” 媜儿眉头一拧,朗声道:“笑话!宝婕妤是我亲姐姐,我就算再没脑子,也不会说出这种话来。况且皇上宠嫔妾并不比姐姐少,我何至于要如此下作陷害姐姐?分明是你立意挑拨我们姊妹关系,害不了姐姐,便又要害我?!” 萧琮沉了脸不言,俯身望向我,低低道:“既然只是一个玩意儿,朕扔了它,你慌什么?” 我在一刹那出现了恍惚,是啊,我在慌什么?不过就是一枚长久不戴的指环,我为什么会觉得心都被揪紧了一样难受? 心乱如麻,怎么说,到底要怎么说? 少庭那漠然惆怅的脸庞在脑海里时隐时现,那是我曾经最爱的人,我要怎么说才能在精明的萧琮面前既保全自己又保全他? 萧琮见我缄默,不禁冷哼。我脑中灵光一现,忙叩首回道:“嫔妾不敢说……” “朕既然问你,有什么不敢说的?说!” 我以首磕地,语若游丝:“嫔妾与哥哥从小要好,哥哥在边疆驻守,长年难得回来。边塞苦寒,又常有敌寇犯边,哥哥生死难测,嫔妾睹物思人……” 虽是编造的谎言,却又全是事实,我说着,想起少庭伤痕累累的样子,禁不住泪如泉涌。 萧琮仍沉稳道:“这也是人之常情,为何你不敢说?” “嫔妾和裴充衣曾经都求过皇上,想着将哥哥调离青海,但皇上不允。嫔妾想着,留着这些东西,也算是留个念想,万一哪天哥哥真的……但这些话,嫔妾如何说出口?主将调动乃军国大事,嫔妾怕皇上生气……” 他一手拉了我起来,又宣云意起身。虽未说话,观其面色已经信了八九分,只是余怒未消,面色铁青。 “汪氏蛇蝎心肠,诋毁后妃,意图忤逆……” 我看向萧琮,他的样子平静之极,淡淡几句话,我听起来却似乎沉重万分。皇后轻声提醒:“皇上,汪宝林罪不至死……” 汪若琴不哭不闹,只怔怔的等萧琮发落。 萧琮偏首问我:“依你如何?” 我一时呐言。我对汪若琴的恨意远没有对郭鸢的那么深刻,若是让她死,此时也不过是几句话的事情,可若真是那样,也不过让正明宫又多了一条亡魂,父亲和三娘又该怎么看我? 汪若琴发髻委顿,金钗在旁侧半垂不垂,那模样狼狈可怜之极,我觑萧琮的神色并非有置她于死地的意思,便顺着他的心思哀戚道:“汪宝林虽然可恶,毕竟是嫔妾的表姐,皇上仁厚,看在太皇太后、太后两位老佛爷吃斋念佛的份儿上,不要再为嫔妾手染血腥了!” 萧琮舒一口气,闷声道:“你倒是会卖乖。只是不罚无以服众!” 媜儿排众俏声道:“嫔妾愚见,汪宝林铸成大错都是因为闲的慌,有工夫编排这些,不如去掖庭学点规矩。再说了,既是爱说闲话惹的祸,皇上赐她一碗哑药,让她从今以后说不了话便罢。” 萧琮略一思忖,唇角微勾:“也罢,就依你。留她一条贱命。” 汪若琴身子一颤,绝望的神色从周身蔓延开来。她嗓音极甜,民间歌谣“蜜糖不若琴音甜”说的就是她得天独厚的嗓子,如今被媜儿一句话毁了,从此不能歌唱不能说话,萧琮虽没有要她死,却将她贬到掖庭做事,从此断了宫里的荣华之路,简直比死还难受。 云意轻轻捏一捏我的手,附耳道:“你现在知道裴媜的厉害了。” 我泛起苦笑,从刚才媜儿和萧琮对话我便大约的领略到了,她在萧琮面前并不十分避忌,说话行事都率性而为,奇怪的是萧琮并不觉突兀,可见两人感情也不是皇帝与妃嫔之间的例行公事。 再看刘娉,她隐身于其他人之间,毫不显眼,几乎看不到了。 和妃恬然道:“好了好了,这可又是飞来横祸,宝婕妤今年可是犯了太岁?看样子要去灵符应圣殿多请几炷平安香才好。” 我平静以对,再看萧琮,他却偏了头不再看我,只跟别人说话。 “皇上。”我轻轻的唤他,他湮没在一众妃嫔的叽叽喳喳中,似乎听不见。 心中酸凉,我看得出来,他还是有芥蒂的,对我的不信任一点一滴渗进血脉。我解释不清,也无从争辩。 随他去吧,一切等到生了这个孩子再说,劳心劳力,我也实在支撑不起了。 第五十九章 醉里且贪一晌笑 冬至那日,按东秦旧例,皇家设宴宴饮群臣。 皇后三妃和几位有头有脸的妃嫔去了,我产期将至,着实不便,便告假不与列席。 戌时刚过,暖阁中燃着无烟兽首炭,温度渐渐升高,叫人微微生了汗意。我脱了鞋坐在榻上捧着幅红色水绫绸缎底面绣一个吉祥如意胖娃娃,持着针线久了,捏针的指尖微微发涩,便唤了锦心拿水来盥手。 锦心半天没见回来,我禁不住又唤了几声,门楣一响,萧琮撩开帘子走了进来。 一时间万籁俱寂,我与他静静相对,门外虽人影憧憧,却鸦雀不闻。不防炭盆里的炭“哔剥”一声响,我回过神,忙下地蹭鞋要道万福,他的身躯却挡在面前,将我抱个满怀。 浓浓的酒味带着香料的磅礴,幕天席地的将我卷进一个深深的漩涡。 我怔怔的被他紧紧抱着,恍然如梦。 “朕想你,朕好想你。” 他摩挲着我的背,在我耳边喃喃,反复着这一句话。 “我也是,我也是!”那一刹那我差点便脱口而出。 但,终究抑制住了自己汹涌的感情,我轻轻将他推开:“皇上您醉了。” 萧琮与我面对面,脸上的红潮仿佛在诉说着君王宴饮时的放肆。他愣了一下,看着我,许是我脸上刻意的冷清平淡让他清醒,他忽然笑了,自言自语道:“朕真的是醉了,原来是你。朕还以为到了飞寰殿。” 周身的血液在那一刻冻成了冰,他居然把我当成了媜儿!他居然对媜儿说出这样的情话!他居然这样对我! 我倔强的看着他,极力装出漠然的样子,却掩不住身子瑟瑟发抖,他不再看我,抽身歪歪扭扭的便要朝外走。 这算什么? 我心里的寒凉快要将我湮没,这算什么?巴巴的把我宣入宫中,就为了宠幸一段时间,然后怀孕生子,从此老死不再过问?这就是我即将面临的一生? 刘娉齿间的锋利,媜儿眼神里的嘲笑,汪若琴的快意,还有那么多那么多曾经将我当做假想敌的女人,似乎争先恐后的冒出来,争先恐后的扯我的头发,朝我脸上吐口水;践踏我的孩子,轻蔑他,恐吓他,让他一辈子都见不到我,让他蒙受着屈辱长大! “不……”我从喉咙深处低低的发出这个音符,再扬眉时,萧琮已经走到门口,正举手去撩那一层帘子。 “不要!”我凄厉的叫出声,拔腿从后面紧紧抱住萧琮的腰不松手,他被我突如其来的声音唬了一跳,想转身却又动不了。 “不要走,不要离开我……”我的脸颊贴在他宽厚的后背,泪雨滂沱,几至泣不成声,“我不要你走!” 这是我第一次跟他说话不用“嫔妾”“皇上、您”等等束缚人的字眼,这也是我第一次在他面前哭的如此示弱如此真实,我顾不上什么仪态,也顾不得什么端庄,究竟是因为害怕失宠后的潦倒多一些,还是害怕失去萧琮多一些,我也分辨不清。只隐隐的预感若是让他踏出这一步,今后我的世界必定黯淡无光。 我紧紧箍着他的腰,感觉萧琮僵直的身子逐渐放松。 他沉一沉道:“松开。” 我倔强:“不!” 萧琮劲儿很大,硬掰开我的双手,离了他的身子,我的心顿时像是被投掷到万丈深渊一样,轻飘飘的。 他转过来直视着我,放开了我的手。 我浑身凉透,是我太傻了,他还是要走的,即便我再怎么放下自尊去挽留,大腹便便的孕妇又怎么和娇艳欲滴的美人相比,他腻味我了,腻味我这别别扭扭的姿态,腻味我这所谓的清冷淡薄,我只是一杯白水,喝完了便喝完了,没有任何余味。 莹莹的灯光照射在他的脸上,透出几分深深的沉静稳妥。我哀怨的松开手,向后退了两步,不愿让他看见我脆弱无助的样子,深深的埋了头,却控制不住大滴眼泪连绵落下。 绯红鞋面上满绣着石榴多子图案,我的眼泪间或几滴洒在上面,将那一重红色越发浸的暗沉。迷离的宫灯下,脚前现出了一片阴影。 他的声音近在耳畔:“你抬头看朕。” 我摇头,泪水飞溅。 我如何敢抬头看他?他的猜疑、避忌,全都是对的,我原本就不是忠心于他的人。此时此刻的失声痛哭,也掺杂着各种凌乱的头绪,又有几分是真心实意? 在愧悔和惶惑中,我被萧琮揽进了怀里。 第51节 他的怀抱温暖踏实,在来不及反应中,我的慌乱转瞬即逝。 “为什么你总要这样端着?朕不是你的依靠吗,为什么你什么事都不告诉朕,什么事都要朕自己去猜,要朕自己去想?婉卿,你可记得当初你说过‘你与别人不一样’,朕一直等着,等着你的改变,可是你总让朕失望!” 我哽咽道:“嫔妾不祥,总是牵扯出说不清道不明的事端……” 萧琮叹气:“事到如今,你还是不知道朕为什么生气。” 我紧紧抓着他胸前的明黄料子,脑中一片空白恍惚。 我不如云意,不如媜儿,甚至不如刘娉…… 那是一方最晴朗的天,如今却因着我剪不断理还乱的往日情怀布满阴霾。那是一个对我寄予过希望和托付的人,如今却为了保全怯懦无能的我而焦头烂额。 他抚上我的头,轻轻顺着脑后蜿蜒而下:“那些又算得了什么大事?朕只怄你心眼太大!朕宽慰郭贵人几句,你便笑言朕对她荣宠极深。你那样淡淡的样子,莫非从来不把朕放在心上?这次指环的事,皆因你素日里鲜对朕讲真话,若非如此,朕又何须兴师动众?在你心里,朕是昏庸无能听信谗言的人吗?朕恼你,是因为你总是虚与委蛇,从不肯对朕坦言!” 璀璨的宫灯下,殿内摆放的晚香玉和旋覆花一层层的渲染开绚丽的浓彩。我埋首在萧琮胸前,听他说道:“朕饮酒从来不醉,怎会连你与裴媜都分不出来?筵席未散,朕便念着来看你,你却这样寒朕的心……” 我一时感怀,抽泣道:“还说!您伤起人的心来,何尝不是千刀万剐般的厉害?” 萧琮纳闷道:“朕自问将你视若珍宝,何时舍得伤你,偏你还委屈?” 我忆起他在摘星殿对郭芸的柔声安抚,对媜儿的格外高看,对刘娉的周到赏赐,心里便不痛快起来,别别扭扭道:“您是天子,自然记不得那些琐事。” 萧琮用手捏住我的下巴,轻轻抬起道:“别打岔,到底为了什么事?” “没事。”我说完,想着自己怎么也逐渐沾惹了拈酸吃醋的毛病,倒先羞红了脸低下头去。 他偏偏又掰起我的下颚来,饶有兴趣的看了半晌,忽然露出笑意道:“适才朕故意说起飞寰殿,让你伤心了。可是为的这个?” 我绯红了脸:“您别混说,没有的事,嫔妾怎么敢犯善妒之罪?” 萧琮勾起唇角,凑近在我唇上轻轻一啄:“婉卿娇羞,媚不自胜。” 我顿觉周身血液上涌,脸上的红潮只怕都要飞出去,忙的一把推开他。却不防被他勾住手,又重被他紧紧抱住。 “朕乍见你淡漠的样子,心里就有气,真想将你嵌进怀里,又怕太过用力伤着咱们的孩子。稍微揽的虚一点,心中又不自在。你答应朕,以后在他人面前也倒罢了,在朕跟前可要像今日这样,想哭便哭,想闹便闹,别让朕空对着纸扎的美人儿就好。” 萧琮言语间自然流露出来的温柔让我如沐春风,先前的委屈别扭一扫而空。和他豁达的性格相比,倒显出我的小心眼来。 腹内孩儿猛的踢了我一脚,萧琮与我贴身站着,自然也有些感触。他戏谑道:“你看,这可不是朕胡说,连孩儿也怪你了!” 殿内静寂,间或有不知名的鸟在树的枝桠叽喳一声。我抽了抽鼻子,还觉得委屈,想哭,却止不住心中暖意涌动。 门楣外有人影轻微晃动,萧琮朗声道:“别杵在外边了,还不打水给你们娘娘盥洗!” 锦心的声音脆脆的应了,不一时便打帘子进来,身后的宫人鱼贯而入。 萧琮丢开手去,歪着坐上芙蓉小榻,带着三分酒意直勾勾看我,嘴角带笑。 锦心初进来时还小心的偷看我与萧琮的神色,见我与他之间掩饰不住的脉脉含情,倒比往常更胜几分,斗胆说笑道:“皇上很久没有来过了,奴婢看皇上有些酒意,今夜可是顺道来娘娘这里喝杯茶的?” 宫人正服侍我净手,我略偏了头道:“没正形的东西,皇上宽厚,你倒忘了规矩!” “骂她做什么?”萧琮懒洋洋道,“朕来了这半日,你也不说好生服侍。奴婢说要奉茶,你还拦三阻四。莫非你图清净,连杯茶也舍不得给朕?” 我知道他是说笑,沥净了手上的水,取过厚厚的面巾擦手笑道:“古人有云‘静夜不眠因酒渴,沉烟重拨索烹茶’,嫔妾还只不信,哪有这样不识趣的人,自己夜半三更睡不着,非得吵得别人给他烹茶吃。今日皇上算是让嫔妾开眼界了。” 萧琮撑不住笑:“就是这样顽皮!朕惯着你,你越发蹬鼻子上脸!” 第六十章 雨后全无叶底花 萧琮笑意朗朗,萧疏轩举,湛然若神。 我洗净了脸庞上的泪痕,借着煦煦的热气狠狠敷了把脸。夜来拿了新研磨的紫茉/莉花粉为我匀面,萧琮笑问:“这么晚了还梳洗的这么齐整,是要去哪里逛?” 我回过头娇嗔道:“谁要出去逛了?难道在您面前非要蓬头垢面的才好?” 他接过锦心奉上的香茗,微阖了眼睛,捉狭道:“你便是拾掇成天仙朕又何乐而不为?只不过你产期将近,若想着胡闹,朕断然不可依你。” 他故意将“胡闹”二字咬的缓慢,眼神在我周身梭巡,脸上挂着坏笑,我初初没明白,等悟过来便闹了个大红脸,起身作势要擂他。 刚走了几步,便因着步履蹒跚,不小心打了个趔趄。好在并未摔倒,只是心里唬了好大一跳,后背黏黏的出了些冷汗,心也似乎快从腔子里蹦出来一样。 我自己还好,殿内其他人都吓的白了脸。我刚想开口调笑几句,忽觉小腹坠涨,往日那股奇异的的感觉又升腾起来,而且趋势越来越明显。 萧琮见我捂住小腹表情僵硬,脸上的笑容刹那凝固,忙的一跃而起将我扶住。 “我……我腹中好难过……”我声音发抖的从腔子里逼出这句话,便再难成句。汗珠从额头大滴大滴渗出,须臾便浸湿了额发。我浑身虚软,像一堆泥似的瘫在他怀里。 锦心毕竟是个没成亲的女孩子,顿时慌得手足无措,好在夜来镇定稳重,忙高声唤人传太医,一众宫人内监打水的打水,奉汤的奉汤,传唤的传唤,在殿内忙碌穿梭 萧琮握紧我的手,焦灼不安道:“这是怎么了?不是下月才满么?为何难受成这样?”又想起什么,“嫣寻去哪里了?素日不是她贴身伺候你吗?这会子上哪里受用去了?” 我见他额角青筋毕现,想是又气又急,咬着牙回道:“皇上别怪,是嫔妾让她去御膳吩咐宵夜……” 萧琮见我说话艰难,心疼道:“朕知道了,快别说话。” 腹中的动静越发频繁,似乎胎儿就要破腹而出,我心里隐约觉得不对劲,却又害怕又紧张,禁不住牙齿咯咯打颤。 酸,涨,似乎有一只手死命的拖着我,要将我坠进炼狱的深处。 我惊惶的抓着萧琮的手臂,睫毛闪动的像脱体的蝶翼。他一壁斥责御医怎么还没到,一壁温声哄我:“别怕,朕在这里陪着你,别怕!”在他的软语温存下,我渐渐平息下心中的慌张,只是依旧无法遏制席卷而来的恐惧。 崔钰的身影很快出现,他见我大汗淋漓瘫软无力的样子,忙上前一揖算是为礼,转瞬取出一枚绛红色药丸喂我服下,又搭上我的脉搏,不一时,眉间簇起漠漠的愁云。 我见他脸色有异,心里便打起了鼓。 萧琮问道:“怎样?是要生了?” 崔钰摇头,抿紧了唇,又让我张嘴看了看舌苔,兼之眼眸瞳孔,半晌沉声道:“娘娘觉得疼吗?” 我艰难摇头,崔钰又问:“可是只觉腹中酸涨无比?” 萧琮见我点头,忙道:“这是何故?” 崔钰没有直接回答,只说道:“下月才是娘娘产期,况且今日异变也并非生产之兆……” 萧琮急了:“那究竟是怎样?碍不碍事?” 崔钰沉吟道:“娘娘胎动实属异常,不瞒皇上,娘娘之前便常感酸软,若是饮食无碍,便是娘娘体质虚弱,不宜受孕。依微臣拙见,帝裔能保到如今实属不易,今日只怕……” 萧琮见崔钰吞吞吐吐,骤然出手扣住他的手腕道:“别胡说,都八九个月大了,朕不信你没办法!” 崔钰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旋即道:“办法是有,不过是个险招。” 萧琮道:“快说!” “皇上也知道帝裔都八九个月大了,微臣说句冒死的话:俗话讲‘七活八不活’,今日娘娘胎动剧烈,乃是帝裔最后的挣扎。若是此时冒用催生之法,只怕帝裔还有得救。否则,十月期满,生下来的就是死胎……” 我乍听此话,简直如晴天霹雳一般,三魂七魄好像都不知去了哪里,心里说不出的苦辣辛酸,我的孩子,我自认在我肚内被我周全保护着的孩子,怎么会天天时时面对着这样一个凄惶危险的局面? 我自问身体不弱,穿越到裴婉身上之后更是万千宠爱于一身,吃吃喝喝从来都由棠璃锦心精心照顾着,裴婉的身子弱我是知道的,可那都是一年前的事情了,这一年来我时不时的偷偷锻炼着,做做拉伸,练练瑜伽,别的不说,比起东秦后宫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子不知道强健了多少倍。 可是为什么还会这样?为什么连皇后那样孱弱的身子都能生下元倬,我却连腹中的孩子都保不住?难道,难道我真的中了别人的暗算而不自知? 殿外传来一声压抑的低呼,我艰难抬眼望去,一抹蓝色奔了过来,我才看清那人是云意,她已经到了眼前。也不知道是谁多嘴去云台馆报了信,想是她忙忙赶来,不及梳妆,只散散挽着发髻,披着罩衣,脸上尤有泪痕。 萧琮知道她与我极好,见状也不忍责怪。 云意拉了我一只手贴在面上,极力忍住哭泣,喃喃安慰我道:“妹妹别怕,有皇上在,皇上会为妹妹做主!” 我勉力扯出一丝笑意,听见萧琮说:“既然如此,那就快用催生之法保住帝裔!” 崔钰微仰了头看我脸色道:“娘娘并未满期,又未腹痛,此时用催生之法乃是违逆天命,若是造化大,自然母子平安,若是……微臣也不知道大人与孩子能保得住谁,又保得住保不住……” 萧琮倒吸一口气,看看我,又看看我凸起的肚子,满脸不忍之色。我腹内酸胀越来越烈,但见他两难的样子,强忍着道:“总要试一试的,帝裔为尊,嫔妾不要紧。” 云意忍不住哭道:“妹妹可是糊涂了?崔太医都说没有把握,胡乱试了万一有个好歹怎么办?” 萧琮狠狠瞪我一眼,紧紧捏住我的手道:“芳仪说的是,你混说什么!只要你在,要孩子多少不得?” 似乎下定了决心,萧琮扭头对崔钰说:“朕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务必使得宝婕妤平平安安!” 崔钰淡漠回道:“这个好办,只要娘娘每日服药抵御着腹内的尸气,到了阵痛那天产下死婴便可。虽然元气受损在所难免,性命总是无虞。” 四下死寂,我周身冰凉。 都说孩子是母亲的宝贝,是女人心脏最柔软的地方。怀胎十月,多少母亲忍受着各种苦难为的就是最后能够顺利分娩,为的就是能够让腹内这一团小小软软的心头肉得见光明,为什么别人都可以?偏偏我就不可以? 殿外忽然间人声喧哗起来,须臾,康延年带了一个宫人进来回话,萧琮见我泣不成声,又为外间嘈杂烦躁,加之酒意尚未全然褪去,立时抓起成窑五彩茶盅便掷在地上:“眼睛瞎了?拖出去砍了!” 那宫人抖擞着回道:“皇上!皇上!奴婢是来给皇上报喜的啊皇上!” 我听着声音耳熟,云意附耳低语道:“是刘娉身边的佩鸳。” 萧琮一顿:“说!” 佩鸳高声道:“奴婢给皇上报喜,珍淑媛为皇上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小皇子!” 刘娉生了? 我与云意互看一眼,彼此苦笑。这样狠毒的女人,害死了韩昭仪,害死了浣娘,害死了棠璃,可能还有更多我不知道的人被她害死!然而她,居然平安诞下了孩子,还是皇家最重视的男丁!我呢,我何曾害过人?便连郭鸢也是忍无可忍之下才顺水推舟让她死的,这样老天便不能容我?这样便要我用孩子作为代价?为何害人者反而顺风顺水?为何被害者处处避让反而无处可退? 萧琮还是欢喜的,一扫适才的颓色对我道:“婉卿你听见了?朕又有儿子了!这才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你且放宽心,不要伤神了!” 我明白他的意思,我的孩子保不住,刘娉的孩子却平安落地,东秦皇室依然喜气洋洋,并不会因为我腹内孩子能否降生有所影响。 佩鸳道:“娘娘酉时二刻开始发作,皇上正宴请群臣,奴婢们不敢惊扰。小皇子是戌时初刻生下的,母子平安!这会儿太后娘娘已经在乐成殿了,特吩咐奴婢来请皇上。” 萧琮正是喜上眉梢的时候,蓦一转头见我神色黯淡,又敛了容色道:“朕自有计较,你且回去。”又对康延年说:“你去乐成殿服侍太后,该怎么说你自然知道,该赏珍淑媛什么只管重重的赏。朕稍后就来。” 康延年应了喏,退出大殿时飞快的瞥了我一眼,神色里蕴含的怜悯让我止不住的心酸落泪。 萧琮又极力安抚我一阵,终究架不住乐成殿的人三催四请,犹豫再三之后对我道:“朕且去乐成殿走一趟,看过孩子便过来。” 我强撑着半支起身子道:“您快去吧,珍淑媛刚生了皇子,您还在嫔妾这里待着,让淑媛心里怎么想呢?嫔妾虽然是没福气的,总不能连带着珍淑媛也心里难过。况且嫔妾这事也不急于一时,有崔太医和沈芳仪在,您只管放心去。” 萧琮轻叹一声,扶了我的肩微微用力,似乎想将周身力量灌注给我,我淡淡笑着望向他,视线所及之处却禁不住渐渐模糊。 暖阁的床榻上浮镂着色色人物花鸟的图案,是双宿双栖的鸳鸯和夜莺,错金图样也漫漫的精雕细琢着并蒂莲花和多子石榴,柔情缱绻,情思邈邈,原本是多么的和谐美满。 云意的手滑滑腻腻,想是被汗水湿透。 她为我擦拭泪痕道:“妹妹,你要想开些,孩子还会有的,咱们留得青山在。” 我握住她温润的手,心里似有所依附。拼尽全身力气对崔钰道:“崔太医,现在皇上已经走了,你务必对我说实话。我的胎像究竟是怎么个症状?到底救得救不得?” 第六十一章 纵得他年为此去 崔钰正收拾着药箱准备告退,不防我问出这样的话来。略略怔了怔道:“微臣先前已经说过了,娘娘体质特殊不宜受孕……” “是吗?”我冷哼一声,禁不住苦笑,“我自己的身体,莫非我不知道?适才你吞吞吐吐,只把原因往我身子上推,究竟是什么原因,崔太医大约是知道的,只是不愿意讲罢了。” 第52节 崔钰平静的合上药箱盖子,淡淡道:“娘娘年轻,又深得皇上宠爱,孩子自然还会有的。何必为了莫须有的事耿耿于怀。” 云意本是个七窍玲珑心的人,见我问的蹊跷,也不禁道:“崔太医若是知道什么,为何不据实回报?” 崔钰淡漠的脸上现出一丝笑意:“微臣只是个五品御医,有什么事敢不据实回报的?婕妤的脉寒凉无比,本就不易受孕,微臣也不知道娘娘用了什么手段强行受孕,但这样的体质能怀胎八个月已经是神迹。” 我辩解道:“本婕妤在闺中也常请平安脉,并没有不妥之处。入宫初始怀有身孕,亦可见身子强健。为何安胎日久,锦衣玉食反而有了寒凉之说?” 崔钰狭长的眸子扫过我,微微嘲弄道:“娘娘的意思是微臣诊断不力?” 我一怔:“本婕妤也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事有万一,还请崔太医多多担待。” 他的神色缓和了些:“适才微臣不想伤了皇上为父之心,有句话还没有说。娘娘脉象寒凉,以后只怕也难以受孕。” 我身子一震,几乎坐不住,双手死命的捂住小腹,眼泪终是簇簇而下。 崔钰见我如此,也有不忍之色,说出的话却不饶人:“逆天而行的事情,终究行不通。娘娘是聪明人,何须微臣多费口舌。” 云意原本愁容满面,听了这话一时气结,当即便要发作。 我也很是酸痛气恼,却碍着崔钰是顺平长公主的小叔子,闹起来彼此都不好看,加之以后还有用得着他的地方。只得忍住哭泣拉住云意哀哀道:“姐姐别恼,清者自清,不用跟他一般见识。” 云意见我这般,按捺下怒气温言相劝。崔钰不以为意,开了几副安神的药,让锦心跟着去抓药熬制。 锦心前脚出去,嫣寻后脚进来。 云意耐不住,呵斥道:“你去哪里了?宫里这么大的事,没一个稳妥得用的,素日里我还夸你能干懂事,今天慕华馆都快翻过来了,我就不信你不知道?” 嫣寻低声应了。吩咐其余人出去,关了寝殿中门,红了眼圈到床边跪倒道:“奴婢回来晚了,奴婢幸不辱命!” 我身子乍轻,酸胀感似乎也漫漫褪去,道:“问出来了?” 嫣寻点头道:“是!以往伺候汪氏的人要么赐死,要么分派到暴室——听闻是得罪了裴充衣的缘故。奴婢在浣衣局找到梦柳,她起初不肯说,奴婢用送她出宫相诱,她才招了。郭氏汪氏与娘娘做对,确是受了珍淑媛教唆不假,但奴婢以为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奴婢终于知道娘娘为何时常觉得腹内酸胀难忍了!” 云意虽不明就里,此时却比我还着急:“你快说!” 嫣寻咳了声气,咬牙道:“有人买通了掖庭的人,将娘娘所用草药尽数用泡过鳖甲的水泡透,再烈日曝晒,而后为娘娘熬制安神汤!鳖甲寒凉,娘娘每一次饮下的安神汤,说是安胎药,其实都是催命符!” 原来如此!! 怪不得御医查不出来安神汤有异,怪不得那安神汤喝的越多我越难受,怪不得崔钰说我体质寒凉无比,她们居然用了这么隐蔽的方法来暗害我和孩子,天长日久,何逊于慢性毒药? 我心里隆隆作响,眼中泪珠翻滚,却按压下心中暗涌,问道:“问出来是谁的主意吗?” 嫣寻摇头:“似乎不是珍淑媛她们,只是此人的行径机缘巧合被珍淑媛撞破过,梦柳也是在汪氏身边听珍淑媛提过一次,珍淑媛还说‘咱们隔岸观火,坐山观虎斗’,奴婢冷眼看着,梦柳不像在说谎,想必是另有其人。” 除了刘娉,还有别人,居然还有别人! 想到还有那么多人躲在暗处露出狰狞的爪牙等着我,后背涌上骤然一股寒意,周身瞬间栗栗起了细密的疹子。 不惧怕?如果正面这些挑衅,我自然不怕。但最难便是“未知”两字,全然不可预测,不可防备的感觉,像个巨大的陷空洞般横亘在我面前。 锦心喂我喝水,闻声颤道:“好狠毒的人!”她立时愤而旋身,“我告诉皇上去!” 我见她莽撞,喝道:“回来!” 锦心眼圈都囫囵红了,直瞪着我道:“难道奴婢就任由别人欺负戕害小姐不成?小姐是个菩萨心肠,奴婢可不是!” 嫣寻拉了她回来,我训斥道:“说了你多少次,还这么毛毛躁躁!这是后宫,不是府里,你以为我心里好受?无凭无据,你去皇上面前指证哪位贵人娘娘?” “奴婢把梦柳拉到皇上面前对质,便连珍淑媛也由不得她不招认!”锦心愤然道。 我的语气清冷而坚决:“胡闹,即便你拉了梦柳去皇上面前又能如何?汪氏已遭贬黜,珍淑媛刚诞下龙子,梦柳并不清楚始作俑者究竟是谁,你冒冒失失去陈情,谁会理你?又有谁会相信一个宫人的话?” 锦心懊恼不堪,见我语态坚决不许她去,无计可施,团团走了两圈,抽抽噎噎哭了起来:“就算不知道在汤里下药的是谁,珍淑媛总不是无辜的!小姐怀胎十月如何辛苦,以后万一真的怀不上……难道就这么算了?” 我心中酸痛凉意一阵复一阵,我如何不恨?算了?怎么可能就这么算了? 嫣寻伸手搭在锦心胳膊上:“小声些,宫中灵丹妙药国手无数,身体寒凉又不是调养不过来。再说娘娘也不傻,那安神汤早就没喝了。” 锦心抬头觑她一眼,哭声未停:“现在没喝又能怎样?适才崔太医说帝裔已经受了损伤,要是不尽快催生,绝难留到平安生产之日了!可是如若催生,小姐和帝裔的性命他又能不能作保,你说怎么办……”说到后来,锦心索性放声痛哭。 众人闻言,面容上的忧愁如春草漫漫延伸出来。我极力让自己不要陷进无底的愁思,振作道:“哭什么,原本我让嫣寻悄悄去查找刘娉勾结汪若琴的把柄,不意她打听出了这事。可见老天还是庇护我的,好在我一早觉得那药汤古怪,从头俩月开始便没有饮用,如若催生,想必问题不大。” 腿上皮肉忽然生疼,我“哎呀”出声,云意才悟过来。她一开始便挨着我坐,手掌替我揉捏腿脚,这会子不知道想什么想的出神,下手便重了。 她见我吃痛,忙着松了手:“什么问题不大?催生乃性命攸关之事,怎能说得如此轻巧?刘娉贱人,明知有人谋害你和龙裔还冷眼旁观为虎作伥,亏她也是为娘之人!如若你腹中胎儿有个好歹……”云意眉间骤然蕴了浓浓的恨意,“妹妹看着,我必定让她血债血偿!” 我伸手掩了她的口,四下里张望一番,漠然笑道:“姐姐放心,孩子一定会平安落地,我又怎会如她们所愿?刘娉此时风头正盛,何苦自己去触霉头。我现在最担心的只是那暗中下药之人,纵观六宫,似乎无人与我不谐,不知究竟是谁恨我如此,要连带将孩子一并毒害?” 嫣寻道:“娘娘这话差了,娘娘深沐皇恩,又怀上龙胎。后宫众位娘娘谁也没有这样大的福气,即便与娘娘并无过节,也难保有那起心眼小的心生妒忌嫉恨。” 云意转向嫣寻:“你们主仆二人私下里原来也不笨,还知道去探一探刘娉的底。只是如今之事怎样才好?我一听见有人用这么阴毒的手段害妹妹,心里恨的直想抓出那人来活吃了!” 我微皱了眉道:“此事决不能善罢甘休,当真以为我和善,便可以任意践踏残害么?待我平安诞下孩儿,再和她们好好计较!” 云意蹙额道:“催生之法太过冒险……” 我心里早有决定,此时更加坚决。这个孩子,是我与萧琮的结晶,我不舍得让它在肚腹中慢慢等死;万一我的身体真的被鳖甲损伤不易怀孕,它更是我在后宫安身立命的根本!世间万事,原都是险阻重重,若非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以后的事我没有把握,但现在这个孩子一定要生下来! 我收敛心神,对云意,也是对嫣寻锦心说道:“我一时不防,让孩子受了荼毒,已经是极大的罪过。现在它在腹中还活着,便是菩萨保佑让我将功折罪,若是我害怕冒险听之任之,当真与亲手杀了它无异!你们难道忍心看着我十月怀胎产下死婴吗?” 云意顿足道:“莫非你以为我不让你冒行催生之法是害你么?难道你没听崔太医讲,你腹中胎不足月,你又并无腹痛生产之兆,若是催生,母子平安倒好,万一只能保其一个,或是两个都保不住怎么办?那个时候命悬一线,谁为你拿主意,谁来替你筹谋周全?” 母性的情感压倒了我所有的理智冷静,我的腹中隐隐作痛,几乎不能多想,攥了云意的手在掌心郑重道:“姐姐,若真到了生死攸关的当口,请姐姐务必帮我保住这个孩子。” 云意的眼里隐约有泪光闪烁,她哽声道:“你是决定了?” 我沉缓了气息,静静道:“是。” 第六十二章 向人含笑背人涩 “胡闹!真是胡闹!” 萧琮听我禀报决定冒险生下孩子,当即气急败坏。 我并不抬头,保持着坚决的姿态:“嫔妾一定要产下这个孩子,还望皇上成全。” 萧琮嗐气道:“你真真是不要命了,听不见太医说的什么?你身子弱,朕如何能为了一个已死的孩子再让你丢了性命?” 我听他这么说,立时扬声道:“谁说孩子死了?今早它还在腹内踢腾,若是嫔妾不管不顾,才真的是存心让它死呢!况且嫔妾虽然瘦,身子骨却扎实,哪有那么容易就丢了性命的?” 我们二人都忘了宫廷内轻易说不得“死”字的规矩,言来语往,和寻常夫妻争执家事毫无分别。崔钰和一干人等伫立一旁,也不敢劝阻多言。 萧琮拂袖道:“朕懒得和你辩,怎样都可,唯独涉险催生万万不行!” 我和萧琮相处大半年,渐渐清楚他是吃软不吃硬的人。之前因为崔钰说过催生有性命之虞,萧琮惧怕我有个好歹,因此宁愿弃车保帅,让孩子胎死腹中也不敢轻易催生。 可是我想的与他不同,他是皇帝,只要他愿意,便可以有无数的女人为他生孩子,算来算去都不差我一个。可是我呢?如果崔钰所说非虚,那么要调养好身子摒除鳖甲之寒只怕也是天长日久的事情。刘娉已经生了皇子,我可以想象到她的气焰之盛,若要与她制衡慢慢缠斗,我能够为自己增加的砝码也只有这个孩子。 我打定了主意,走近萧琮身边,主动拖了他的手娇声道:“皇上,难道您不疼嫔妾吗?” 萧琮转身捏了我的肩道:“这是说的什么话?就是因为朕疼你,所以才舍不得让你犯险!” 我缓缓依偎在他胸膛,酝酿好了情绪,哽咽道:“嫔妾爱重皇上,更疼爱与皇上的孩儿,只要有一线生机,嫔妾都舍不得让它不见天日……” 萧琮攥了我的手,沉沉道:“朕何尝舍得……只是两者舍其轻,保住你才是第一要紧之事。” 我有心跟他讲讲剖腹产的原理,又担心鸡同鸭讲词不达意,在心里囫囵转了几圈,忽然忆起父亲书房里曾有本古书记载过剖腹产,便字斟句酌道:“嫔妾幼时曾看过一本古医书,书中说到,医圣华佗四海云游,在某地曾遇到过像嫔妾这样的难题,华佗为产妇服下麻沸散,然后剖腹取子。过后缝合伤口,产妇康复如初,只留下一条疤痕而已……” 崔钰眼中精光一现,似乎对我说的这本古书很有兴趣。 萧琮的手在我后背抚摩,语气里含着满满的不放心:“那都是书上写的,难保真假。况且华佗何等妙手?岂能与御医监的庸才们相提并论?” 崔钰沉不住气插嘴道:“皇上别说的御医监里便无良臣似的,剖腹接生本就艰难险阻,并非凡人无能,就算圣人也不敢轻易为之。如今比之古时条件优渥,婕妤娘娘又勿需开膛破肚,不过喝下一碗催产药或是艾草灸体,风险如何与剖腹相较?” 萧琮手势一顿,瞥了崔钰一眼道:“你胆子越发大了。” 崔钰并不畏惧,只低了头淡淡道:“您说的不在理,微臣心里别扭。” 我冷眼看去,崔钰此刻对萧琮说话的语气及体态,不像个普通的臣子,倒像极了娇嗔的女儿家,颜如玉,面如花,可惜生为儿郎,当真是合了“别扭”二字。 想必萧琮与崔家关系不错,也不理论,只揽了我絮絮的劝,我只不依,一味娇憨耍赖,到最后萧琮松了口道:“若是御医监有人医术卓越愿意承担,朕便允了你。” 御医监那帮食古不化的老头子,个个把官位看的比命还重,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谁会冒险替我催生? 我嘟了嘴老大不高兴,萧琮唇角带笑:“朕可不是没答应,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我见他一时不肯松口,也只有假意应了再做计较。 待萧琮离去,我只留了嫣寻在旁,唤住崔钰:“崔太医起初不是说催生之法有多么多么危险么?为何今日皇上说了御医监的庸医们几句,你就变了口风呢?” 崔钰不防,愣了一刹道:“皇亲国戚的身子都是矜贵的,别说催生这样的大事,即便头疼脑热也得小心再小心。若是一句话没说到,有了闪失微臣担当不起。况且说清利弊,也不过是尽本分罢了。” 我见他牙尖嘴利,说话滴水不漏,暗道此人不简单,只怕除了萧琮示意,他是不会答应我的。脑中忽然灵光一现,微微笑道:“是了,崔太医也是小心为上。不过既然书中有所记载,想必也确有其事,只不知谁有那等缘分,能承了医圣华佗衣钵,替本婕妤一解燃眉之急。” 崔钰面容上渐渐泛起探索神色,半晌问道:“娘娘所说的古书,不知书名为何?” 我心中拊掌,就怕他没有兴趣,若是有兴趣,只待我用21世纪的知识山吹海侃,不怕哄不倒他。 略略回忆,我道:“似乎叫做《青囊书》。” 崔钰已惊呼出声:“此书失传已久,我穷全府之力四处寻觅不过得了十之四五,其中并无记载剖腹接生之说,莫非娘娘手里的是全本?敢问娘娘从何得来?” 我狡黠道:“山人自有妙计,崔太医不闻本婕妤在闺中最爱神仙方术么?只要虔心焚祝感动上苍,寻什么东西不得?” 崔钰眼眸骨碌一转,忽而收敛了容色道:“娘娘无端端提起这书来,只怕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我也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不瞒你说,我希望能由你为我施行催生之术。” 崔钰道:“娘娘未免太看得起微臣了,想御医监国手众多,崔某何德何能敢忝列其上?况且看皇上的意思……” “崔太医,帝裔已经成形,今早还在我腹中侧身,你让我如何忍心弃它于不顾?即便帝裔或我只得其一,我也必定事先嘱咐,务必不牵连到你。况且你也说风险虽有,未必全中,若然生产之后我与帝裔平安无事,皇上又该如何欢喜?崔太医又该何等荣耀?” 崔钰一晒:“娘娘这是逼微臣就范吗?” 我柔声道:“崔太医身份尊贵,又兼皎皎之节,嫔妾怎么敢?不过是希望崔太医念在嫔妾初为人母的份儿上,好歹帮嫔妾这一回。”我看了看他的脸色,又缓缓道:“嫔妾虽没有什么好的,自当奉上《青囊书》作为酬谢之礼。” 崔钰眼中闪着奇异的光芒,旋即含笑道:“想那《青囊书》何等稀有,若真是在娘娘手中,娘娘如何肯拱手让人?娘娘这是唬我呢。” 嫣寻端了一盏荔枝凝露蜜过来,闻声道:“崔太医可别胡说,你刚从西域回来不知道,咱们娘娘本就上天眷佑,尊贵祥瑞,进宫不久便止了三个月来的酃雨,皇上都开了金口称赞,‘宝’字封号也由此而来。娘娘既然说出口,定然不会赖账!” 我接过蜜来轻咂一口,“我又不是医者,再宝贝的书于我何用?” 崔钰略一思索,露出洁白如贝的齿:“既然娘娘是天仙化人,不知还从古书里看过些什么?” 我暗中发笑,这是想试试我的底细么?即便你如何聪慧,在医术上造诣多高,又如何与耳濡目染过万千知识的我相比? “既然崔太医有兴趣,我不妨再说一个。书中记载在西域以西有个大秦国,很多人染上头风,时时头痛欲裂,兼之失明者众。后来有医者凿开患病之人的头部,取出里面蠕虫,从此疼痛立消,便连失明也一并治好。” 我见崔钰默然聆听,淡笑道:“因着是医书,我也不甚留心,具体如何操作也不记得了。还望崔太医莫怪。” 崔钰的目光转瞬间被点燃,沉默良久,他终于开口道:“剖腹产子、凿颅取虫等事常人闻所未闻,便是一般医者也少听过。娘娘年纪尚轻,又长居京城,也不可能亲身经历……不怕娘娘臊我,我不是不信,也不是不想要那本书,只是皇上的意思娘娘见着了,万一有个好歹,微臣全族只怕也难逃牵连。” 我阖上福字五彩盅,低声道:“自古富贵险中求,我都不怕死,崔大人莫非还怕断了官宦之路?何况崔大人医术高明,我又何惧之有?” 第53节 崔钰一双眼在我身上打转,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自己已经打定了主意,一定要迫使他答应替我做事,不光让我平安诞下孩子,还要让他想尽办法为我调理身体,必要时也可以将有人下毒改变我体质一事告诉他。 他收回目光,“娘娘纤弱之躯居然蕴藏如此坚定意志,微臣始料未及。” 我抚上隆起的肚子,怫然道:“凡为人母,谁不是勇者?” 崔钰起身一揖道:“既然如此,待娘娘禀过皇上,微臣便可准备催生汤了。此事宜早不宜迟,请娘娘自己拿捏。” 我心头一喜,这便是答应了么? 我道了“是”,笑语清脆道:“那么便有劳崔大人了!” 他也笑了,目光落在我脸上,凝神片刻,似乎自己惊了一跳,忙忙起身告辞而去。 嫣寻见我长久坐着,腰间如意下垂着的流苏绺子打了结,半蹲着身子替我整理,口中道:“这位崔大人好生奇怪,一开始死活不依,现在为了本书倒松了口。” 我似笑非笑,头也不抬:“他又不傻,《青囊书》是华佗毕生心血,此书将华佗毕生心血、行医经验一一记载,乃是医者至宝。别说是他,便换御医监任一太医,只怕也狗颠儿似的来应承。” 嫣寻笑道:“既如此,崔大人性子古怪孤僻,娘娘又何必跟他多费唇舌?换个人岂不一样?” 我轻言道:“如何能一样?崔钰是驸马府的人,世出贵族,又刚回东秦,不依附于宫中任意一位娘娘,对我没有加害之心。他虽年轻,但看皇上对他的器重便知道医术不差,我嘴上虽说不怕,心里难免恐惧,有个稳妥的御医在身边,也踏实一些。” 嫣寻接口道:“这倒不差,只是皇上那里怎么说的过去?” 我早已喝完了那盅蜜,此时望着盅盖上的闪金福字出神,缓声道:“暂时不要说。等到催产那天,待我喝了汤药,你再去禀报。” 嫣寻诧道:“只怕皇上知道了龙颜大怒……” 我叹息一声,“管不了那么多了,总不能眼睁睁让孩子死在腹内。” 终是无话,一把吐谷浑所贡的苏合香在座侧的错金天竺双耳铜炉里煦煦燃烧,似有若无的淡淡轻烟丝丝缕缕没入空气中,一声接一声的喟叹中,连我的面容亦愈加显得迷离起来。 第六十三章 乳燕雏莺频弄语 去乐成殿送贺礼的人是李顺和锦心,他二人回来时一脸晦气,想必在乐成殿受了好一顿排揎。 彼时我正等着崔钰的催生汤,见李顺恼色不减,锦心不言不语,还间或抹去眼角残留的泪痕。便皱了眉道:“好好的怎么哭了?谁欺负你们了不成?” 锦心话到嘴边又忍住道:“原没有什么,左不过是有些狗眼看人低的。” 云意道:“好奴婢,你主子娘娘快生了,便是受了再多的气也须得忍着,等到她生下帝裔,看谁还敢轻看你们半分。” 锦心勉强笑笑,道:“奴婢不怕被人看轻,只求娘娘母子平安无事。” 说话间,崔钰已经悄然而至。 药盏转瞬送至眼前,浓浓的药味氤氲而来,我扶住嫣寻手中的药盏,缓缓靠近唇边,我动作越慢,便越觉那琉璃药盏似有千斤重,褐色接近暗红的药汤在轻颤的手中晃出一圈又一圈涟漪。 云意忽然抓住我的手腕紧张道:“妹妹,不然……不然不要喝了,孩子以后还会有的!” 我的心在一刹那间产生了动摇,还有二十来天就足月了,当真今天不生的话,它能不能平安挨到那一天去?刚才它还踢了我一脚,万一我不喝下催生汤,明天就感觉不到它的存在呢?失去它,即便以后还会怀孕,失去的这一个也永远回不来。漫漫岁月,我能承受后悔带来的痛苦吗? 崔钰的声音遥遥传来:“想想你要的结果,不要多想旁的。” 我摇摇头,将所有的脆弱与犹豫抛诸脑后。 闭上眼,深深呼吸,在众人或担心焦灼或淡漠平静的目光中,借着嫣寻的手将催生汤一饮而尽。 沙漏滴答,日光一分分明亮起来,明晃晃地照到地上。天气日渐寒冷,风声飒飒作响,天色明澈如一泓碧水。 内殿静得像一潭死水,我躺在榻上,小腹已经开始阵痛。 那种痛,一开始隐隐约约,像小蛇在身上蜿蜒,抓捏不着。后来慢慢明显,现出狰狞的面孔,仿佛刀绞一般,让我好几次不由自主的屏住呼吸。痛的那样凛冽,像是有双无形的手在腹中翻江倒海,无数的洪流在我体内奔腾,冲撞的每一寸骨节都快要碎裂。 云意紧紧握住我的右手,不停为我擦拭脸上的冷汗。我腹中急痛欲裂,连含参片的力气都没有。 云意急的快要哭出声,质问道:“她怎么疼的这样厉害?究竟怎么样?” 崔钰的声音稳如泰山:“生孩子都是这样,沈芳仪无需惊恐。”又对我道:“娘娘且忍耐一阵,等微臣示意才可用力。” 我艰难点头,云意又等了一刻,见我痛的冷汗涔涔,不禁催促道:“还不快去禀报皇上!” 崔钰并未阻止,想必时间也差不多了。嫣寻应一声儿,忙唤了锦心去宣政殿启奏萧琮。 恰好这一刻疼痛稍减,我挣扎着吩咐:“就说我突然阵痛发作,万万不可如实禀报说是催生所致!” 锦心喏一声,和李顺慌慌张张去了。 产婆和接引宫人得了消息,也顶着风飞奔着过来。那产婆熟练的安排一切生产所用器具,又吩咐人多多的烧滚水,准备剪刀并襁褓被褥。 疼痛又一次袭来,我用左手紧紧攥住身下柔软的鱼戏莲叶驼毛毯,残余的冷静告诉我,崔钰既然如此镇定,想必问题不大。我心中一喜,似乎再痛再苦也有了奔头。 我在巨痛中辗转,忍耐着想要坠力向下的欲望。直到听见崔钰说了声“用力!”,产婆上前解开我的裙带亵衣,我才如同蒙了大赦一般开始用尽全身力气去挣扎,崔钰绕到暖阁外面,隔着影红洒花簇锦软帘不停催促着我:“娘娘务必忍住疼,生产时间拖得越长,帝裔的性命越是危险!” 他的声音在耳畔环绕,我偏头看着那软帘簇簇而动,仿若一个红色的空洞。寝殿内宫人穿梭不停,产婆也急出一脸大汗,我已经痛的昏沉,频频用力仍不得要领,只记得在最后堕入黑暗之前,听见剪刀相错清脆的一声响,婴儿响亮的啼哭声似有若无的在脑中嗡嗡徘徊。 我神思一泄,手指自然松开,疼痛与疲惫最终席卷了我。 睁开眼时,仍是白昼,我仿佛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浮生一世,好像在梦中尽数走遍。 云意见我醒了,忙扶住我道:“还不躺着,可是受了大罪了。” 我环视周围,只有平日的宫人伺候着,并不见嫣寻和孩子。我急了:“姐姐,我的孩子呢?你们把它抱到哪里去了?” 云意含笑道:“看把你急的,公主那么小,你又晕厥过去半天,不让奶娘喂她吃奶如何是好?” 说话间殿中垂下的幔帘被人掀开,两排宫人内监盛装敛容站立,唯有一个眼生的宫人怀抱着小小的襁褓坐着喂奶,旁边微笑伫立的是嫣寻。见我问起,嫣寻忙抱了孩子给我看。 粉红色皱皱的小脸现在眼前,五官清晰可辨萧琮的影子。 我下意识的抚上肚子,那里平坦一片。曾经在里面的生灵,如今便是眼前这一团小小软软的女孩儿么?我也不知是怎么了,瞬间产生了极大的失落。曾经与我血肉相融的孩子,让我甘愿冒险的孩子,在我脑中勾勒过千万次的孩子,现在真实的出现在面前,为什么我会觉得怅然若失,不复怀孕时的踏实稳定? 云意见我不说话,蹙眉道:“妹妹,你嫌她是女孩儿,不喜欢么?” 我微微摇头,撑着伸手抱过她来。 她有一头浓密的黑发,虽然短,却带了一点自然卷,像我;黑而纯净的眼睛,弧度挺顺的鼻梁,微翘的嘴唇,像她的父亲; 许是打断了她吃奶的兴致,在我怀里略停了停,她便嚎啕起来。小脸皱成一团,声音响亮,泪水像条小溪似的在脸上蜿蜒。 我手足无措,说不出来的心疼骤然升腾,下意识的拍抚着她,嘴里发出“哦哦”的声音,想要哄她不哭,只是于事无补。 云意从我手里抱过女儿递给奶娘,按了我躺下道:“打头不敢给孩子吃奶,喂她喝了好一顿清水,这会子想必饿的厉害,让她先吃饱了你再抱吧。” 我又想起一事,忙问道:“崔钰呢?孩子有没有事?他有没有好好诊诊?” 云意嗔道:“罢了哟,你操的都是什么心。要是你和孩子有个什么,谁还敢优哉游哉的在这里闲着?不光你好好的,孩子也健康得很,一点没有被寒毒荼害的症状!真真是神授之命。” 我遥遥望着吧唧有声的孩子,手里捂着汤婆子,这才注意到内殿里多了那么多人。虽然无力,仍挣扎着想坐起来。 云意道:“皇后亲自来看过孩子,你还在昏睡,她坐了一会子才走。这些人都是太皇太后和太后吩咐下的,因着下雪了,不便过来,让你好生养着,放晴了就来看你。”她看了看自鸣钟又说,“这会儿过了快两个时辰,皇上也快退朝了。” 殿内熏炉又增添了不少,室内温暖如春。 有宫人奉上汤药,我趴在云意身上就着她的手喝完,早有小宫女备下锦缎软靠靠在雕花床柱上,又在外间焚了一室清淡的香。 云意为我缠上厚厚的额带,一壁絮絮道万不可受凉,一壁命人多备几个汤婆子,复又命人给奶娘炖肘子发奶。我见她忙进忙出,对我和孩子无比上心,不禁心中宽慰。她对我的好与别人不同,没有利益牵扯,不为盛衰变迁,当真是装不出来的。 忽而听得外面庭院人声鼎沸,“恭迎皇上”“给皇上贺喜”之声不绝于耳,知道是萧琮来了。云意迅速的为我整理了一下仪表,将鬓边乱发撩到耳后,便盈盈在门口拜倒接驾。 萧琮进来时,眼角眉梢的喜气笑意遮都遮不住,他虚扶了云意一把道:“朕忙于国事,有劳爱卿为朕照顾婕妤。” 云意淡淡笑着说不敢当,身子却避忌着退到一旁。 萧琮抱过孩子,笑逐颜开道:“这孩子长得玲珑,像你!” 我见他真心喜欢,一扫之前惘然若失的感觉,自然也是高兴的。他把孩子交给奶娘,侧了身子坐在床沿上,把我的头抵在他的胸口,叹息着道:“你受苦了。” 我道:“嫔妾不苦,只可惜是个女孩儿,只怕太后和皇上不喜欢……” 萧琮轻笑:“老人家是喜欢男孙一些,不过朕喜欢女儿,福康身子不好,宁妃不让她出来走动,如今你生了女儿,也算是朕的幸事。” 我仰起头,定定望着他,一时四目交汇,忘了今夕是何夕。 云意笑道:“小公主还没有名字呢,请皇上赐名及封号。” 萧琮悟过来,开怀道:“正是呢,今日兵部上书,南粤叛乱平定。公主的封号……就叫永定。至于小字……” 他瞥我一眼,“玉软云娇,意真高洁,唤做玉真吧,萧玉真。” 玉真仿佛听到我们在说她似的,忽而哇哇大哭起来。萧琮立即起身去乳娘手里抱过她来哄着,那样子当真疼爱的紧。 我斜倚着床柱,目光笼罩住萧琮。他看玉真的目光那样的温暖坚定,全无半点不耐,周身笼着如愿以偿的光晕,似乎这一切就是梦寐已久的幸福与希望。 第六十四章 安稳锦屏今夜梦 御前行走内监将玉真的封号小字记在玉牒上传了出去,一时间馆内的宫人和萧琮随身的内监们在殿外黑压压的跪了一庭院,齐声给萧琮贺喜。萧琮高兴,便百金千贯的赏了起来。 听闻我醒转无恙,后宫众人原是要来看看我和玉真,但萧琮怕人多了吵闹让我受惊,便明令头三天一概不许闲杂人等靠近慕华馆,只许御医御膳等进出。 直到三日过后,崔钰言明并无大碍,萧琮又点了头,一众妃嫔才敢跟了过来,连宁妃也架不住福康撒娇,带了她一并过来。 郭贵人逗着乳娘怀里的玉真,笑着对众人说道:“永定公主额头饱满,浓眉大眼,端的是粉雕玉啄。” 裕妃凑过去看,拿手在玉真脸上轻轻一捏笑道:“好滑腻的皮肤——最难得是不哭闹,这一点比福康小时候可是好多了!” 我见宁妃脸色一暗,忙漫声道:“裕妃娘娘别夸她,适才还哭闹个不休呢,想是这会儿累了才止了哭。嫔妾还想着,永定长大了若是有福康一半乖巧就谢天谢地了。” 裕妃噗嗤一笑道:“福康乖巧?你是没见着她两三岁皮实的那样儿,和野猴儿似的,永定要是像她,不把慕华馆翻过来不算完呢!” 众人都笑起来,连宁妃也嘴角含笑,想是忆起了福康小时候的样子。 正吃着茶,和妃道:“宝婕妤,等永定满了月,抱她去紫宸殿给皇后磕个头吧。你发作时尚不足月,皇后担心你和孩子有个好歹,亲自去灵符应圣院给你们母女求了平安签,还发愿一年茹素。这份恩典,总该是要去谢恩的。” 我还不及答话,裕妃接口道:“正是呢,连那位生皇子的也没有这份儿殊荣,皇后倒是对公主上心得多,确是应当去磕个头谢恩。” 云意听到“皇子”“公主”二词泾渭分明,当即拉下了脸,我忙笑道:“娘娘说的是!”又吩咐宫人端上栗子糕,酥炸奶油卷,陈皮梅,九层桂花糖等吃食上来,才算岔过去。 陶映柔向来温顺娴静,又跳得好一曲胡旋舞,很是讨萧琮喜欢。听说前几日刚晋了她为才人,此时她也与众人一起说笑,忽然“咦”一声道:“怎么不见裴充衣?也不见陆充华?” 从她们一进来,我已经瞥见莺莺燕燕里没有媜儿,想必她也不屑与众人一起来我这里锦上添花。 宁妃道:“陆充华在乐成殿……你们也知道,珍淑媛的性子是不放心别人的。” 我正惊异陆彩莺何时得到刘娉如此信任时,裕妃又笑起来:“裴充衣虽然是宝婕妤的亲妹,可是两人性子真是天差地别。果然嫡出和庶出的就是不一样,这样的场合也使小性儿,当真是不识大体!” 和妃扬声道:“裴充衣病了,别混说。” 我也宁和微笑:“妹妹差人来过,确实是病了,是嫔妾让她安心养着,不必拘于一时。” 裕妃撇一撇嘴,捻起一枚腌渍梅子入口,不置可否。 众人未走,萧琮又来了。当下一片花团锦簇将他拥住,唧喳不停。 第54节 萧琮摸了摸福康的头,问了宁妃几句闲话。转身对我道:“朕还担心你这里太过冷清,想不到慕华馆地气如此旺盛。” 永定刚吃过奶,沉沉睡去,萧琮想抱又怕惊醒了她,疼爱之情溢于言表。和妃含笑道:“也是皇上来得巧,嫔妾们叨扰了宝婕妤半日,正说去乐成殿看看珍淑媛并小皇子去呢。” 萧琮眉间一动,道:“正是,朕这两天为着毗沙门天王一案头疼,倒把这茬给忘了。” 裕妃嘴快:“毗沙门天王不是菩萨座下的神将么?怎么犯下案子了?” 萧琮不语,康延年察言观色回道:“京城出了个能人,会些个呼风唤雨撒豆成兵的把戏,便说自己是毗沙门天王转世化身,要众人供奉于他,不光吃喝嫖赌样样不落,还让人找齐一百个童男童女说是要炼化仙丹。” 我闻言当即道:“这就可见是假的了,神佛一类是最慈悲的,怎么可能荼毒生灵?” 众妃也道:“阿弥陀佛,这不是伤天害理么,哪有菩萨拿活人炼丹的?” 萧琮在蟠龙紫檀椅上坐了,嘴角漫起一抹凉意:“尔等妇孺尚知此人不实,朕何尝不懂?虽然罪证确凿,但擒获那人虽易,惩治却无从下手。” 我不禁奇道:“这是为何?” 萧琮道:“那人周身纹满了毗沙门天王像,便如护身符一般。每每将其擒获,他都撕破衣衫露出天王纹身,官吏无人敢亵渎神灵,竟至无从下手,眼睁睁看着他大摇大摆离去。” 东秦世人历来崇尚佛道之教,也有精怪妖魅之说,对于菩萨画像或是雕塑,往往顶礼膜拜,生怕有一点不恭,连带虔心礼佛学道的人也跟着地位尊崇起来,国师便是最好的例子。 郭贵人咋舌道:“天王宝像确是不能亵渎,这可如何是好?” 云意冷笑:“纹身不过是一件死物,难道这样便束手无策任由那人无法无天吗?” 萧琮瞥一眼她,沉声道:“依你怎么着?” 云意道:“趁他不备,绑起来扔进大牢,该如何惩治便如何惩治。” 萧琮听完,冷哼一声再无言语。众妃嫔见他不悦,也不敢多嘴,一时间殿内便静的怕人,只有福康吃糕点的声音间或传出。 我心下喟叹,云意的性子快意恩仇,原是极好的。但萧琮既为一国之君,处事便不能不三思而后行。 毗沙门天王,也传是北地多闻天王。寺庙中供奉的多为身穿甲胄,右手持宝伞,左手握神鼠的神将形象。“毗沙门”意译即“多闻”,比喻福、德之名闻于四方。座下有夜叉及罗刹,用以制服魔众,保护普天下黎民的财富,有的时候被视作统率魔族的鬼神之王。 东秦笃信鬼神之说,若是按着云意的法子办,虽然简单,但却隐患重重,一来那些捉人的官吏难免不会为那人身上的天王像胆战心惊;二来此人既然已有了小气候,难保拥趸不四下里捅娄子生乱;第三,恐怕也是萧琮最担心的,便是某些食古不化的朝臣会用君王暴戾,亵渎神灵之由在朝堂上给萧琮出难题。 我见众人不敢出声,萧琮又满脸不豫,便打破僵局笑道:“皇上南征北战,什么时候被难倒过?况且这等鸡鸣狗盗之辈,何须皇上费神,不过拈指之间便能收拾了他,咱们这些女流之辈才真是多虑了呢。” 有人附和起来,凝固的气氛稍稍流转,萧琮又想起刘娉和小皇子,便俯身坐在榻旁对我道:“你好好歇着,想要什么只管说。” 我含笑望住他道:“世上的好东西嫔妾都有了,还要什么呢。皇上只管去瞧小皇子,嫔妾倒是想去乐成殿贺喜,只是去不了。” 萧琮淡然一笑,正准备直起身子,我低声问:“您晚上还过来吗?” 他身形一滞,唇角勾起笑意,也低声道:“来,只要你开口,自然要来。” 一行人出去的时候,卷起厚厚的棉门帘子,我觑见漫天飞舞着轻盈洁白的小雪朵,随风轻扬复落。室内却热气袅绕,仿若两重世界。 第六十五章 闲坐小阁看新晴 月上中天,庭院内一地月光如泄,更添清冷。 萧琮进殿坐下,我见他坐下,才在他身侧的花梨木椅上虚坐了。 萧琮抚了我的手道:“你刚诞下孩儿,何苦起来迎朕,搞这些虚套。” 我微笑道:“哪有那么娇贵,听闻珍淑媛诞下皇子第三日还挣着为皇上鼓瑟逗趣,嫔妾这又算得了什么?” 萧琮一哂:“你足不出户,消息倒还灵通。” 锦心呈上茶来,萧琮皱眉道:“这么晚谁想喝酽酽的茶?” 我轻笑道:“看也没看便以为是酽茶,您当真觉得嫔妾会这么没眼色?” 萧琮揭开茶盅盖,里面是用首乌藤和红枣泡制的茶水,首乌藤性味甘平,能养心安神,通络祛风。他也不禁笑了:“果真,朕是想当然了。” “一杯茶水,皇上想当然不要紧。若是那毗沙门天王案皇上也落了窠臼,只怕当真有进退维谷之虑。”我抿了一口茶,试探道。 萧琮手势一顿,抬眼看我。我神色如常,屏退了身边诸人。一时间宫人都在外间候着,寝殿内唯有我和萧琮。 “爱卿似乎话里有话。”萧琮收起笑容,“有话不妨直说。” 我宁和道:“嫔妾有心为皇上分忧,只是怕落了牝鸡司晨的话柄。” 萧琮嘴角漫起一抹笑:“你连朕都不怕,还怕这个?快说,不要吞吞吐吐。” 我见他直截了当,不禁莞尔,越性道:“嫔妾愚见,那人纹了毗沙门天王宝象在身上,正是利用了我东秦子民尚佛的心理。若是贸然抓捕,只怕众人不服。” 萧琮道:“嗯,是这个理。” 我道:“世人尊敬畏惧的不过是天王宝象,并非旁的。若是让他没有法子露出宝象震慑他人,要抓要杀岂不是容易得多?” 萧琮沉吟道:“这个朕也想过,只是此人在拥趸心中已有不凡地位,若是抓捕惩办,最好师出有名。” 我道:“用童男童女炼丹,难道不是最好的罪证?” 萧琮叹道:“自古也有用人来炼丹的,虽然大恶,在教众心中却算不得什么。” 我略一思忖,拊掌道:“既然如此,便用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不是自称天王化身么?咱们宫里可还有一位菩萨呢!” 萧琮恍然大悟道:“你是说国师?” 我拿起一柄玉轮在腿上滚动,婉转道:“俗话说兵来将挡,天王是菩萨的座下,任他是谁,也逃不出这个套。况且不是传说那狂徒还有些撒豆成兵的本领么,让国师出面降住他当真再合适不过了。” 萧琮忽而又道:“但那纹身始终是个隐患……” 我含着一颗紫姜,满嘴的甜辣,道:“遣些身手好的将其捉拿,在九门里连着衣服一顿乱棒,务必将皮肉打得稀烂,看不出纹身为止。然后再行审讯之事。虽然狠辣了些,但跟他伤天害理的罪孽相比,也算是轻的。” 萧琮逐渐有些喜色:“这算什么狠辣,只是朕投鼠忌器,原本简单的事倒束手无策,现放着国师不会去找,还为这事伤脑筋这些日子。” 我柔声道:“您是太忙了,什么事都堆在您身上,怎么能不焦心呢。” 萧琮望定我,略略有些痴迷道:“朕不过随口一说,难得你记挂着为朕分忧。今时今日,朕才觉得离你近了些。” 他又靠我近些,笑意煦煦道:“朕今晚留在慕华馆陪你。” 我推搡他道:“嫔妾又不能侍寝,您陪我做什么,没得让人腹诽嫔妾贪多嚼不烂。” 萧琮揽住我的肩头,戏谑道:“还说,除了侍寝你脑子里就不想别的。朕愿意多陪陪你和玉真,谁敢多嘴多舌?” 说话间,他拉过我的手放在唇上,那种浓浓的眷恋之意让我心神荡漾,连含在嘴里的紫姜也忘了,萧琮见我沉醉,嗤笑一声,我才回过神来,兀自羞红了脸。 二日清晨,天际浓云密布,颇有黑云压城城欲摧之势。 乳娘抱了玉真在偏殿喂奶,我自觉身子无碍,也撑着慢慢过去看她。玉真吃的吧唧有声,活像个奋勇的小战士。 锦心笑道:“还别说,咱们公主的做派真像个皇子!” 嫣寻忙“嘘”一声道:“千万别在沈芳仪面前混说,你没见昨儿个裕妃娘娘说了一句,沈芳仪脸上便不好看起来?” 我微笑道:“姐姐对玉真的确比我这个亲娘还要上心十分。” 嫣寻道:“沈芳仪对娘娘和公主真是很好,就是脾气冲了些。奴婢看皇上其实也不在乎娘娘生的是不是皇子,公主仿佛更好些。” 我望着玉真因为用力而显得通红的小脸,自觉心满意足,含笑道:“女儿何尝不好?不用争权夺利,更不必担心皇嗣之争,只要金尊玉贵的长大,适一个匹配的驸马,人生美满,未尝不是幸事。” 耳旁忽有人道:“你这样想就对了,本宫先前还担心你会因为珍淑媛诞下皇子而闷闷不乐,如今看来倒是本宫妄自揣度,妹妹果然豁达。” 扬眉间薛凌云已蹁跹而至,我忙扶着嫣寻拜倒,皇后疾步上前搀起我道:“妹妹无须多礼。” 我盈盈起身,才发现她身后还列队着一群身穿异域服装的女子。 皇后笑道:“她们是高昌国使者带来的乐师舞者,本宫已经看过几次,确是有些新意,不比咱们宫里的木讷。今日特意带来给妹妹逗逗趣,你别怪本宫自作主张扰了你的清净才好。” 我含笑道:“皇后有心照拂嫔妾,嫔妾感激尚且不及,何来的抱怨?” 皇后颔首,温和道:“本宫还派人去飞寰殿传唤裴充衣到此一同观赏,妹妹不介意吧?” 我神色不变,唇角噙笑道:“嫔妾自然没有异议,只是媜儿患病,未必肯来。” 皇后牵了我的手,微一努嘴,娟姝会意,屈膝呈上一个雕花捧盒。 我不解其意,皇后打开捧盒,从明黄缎料上取出一枚莹润美玉:“你生了永定,宫里的赏赐是宫里的,这枚玉坠是本宫私物,在灵符应圣院供了一月,如今单独赠与永定,望她平安顺遂的长大。” 我忙福身接住,入手一片冰润,可见这吊坠并非俗物。 皇后笑道:“说起来咱们本是亲戚,永定又乖巧,本宫原想额外多赏些东西,只是珍淑媛知道了又要多心,因此便罢了。” 我婉声道:“皇后记挂着永定,已经是她天大的福气,并不在于赏赐多少。” 皇后浅笑,拉着我朝正殿走,边走边说:“本宫知道你们姐妹二人有些罅隙,不过你听本宫一句劝,好歹她是妹妹,即便有不当之处,你也多忍让着些。毕竟千年修缘才能成为一家人,下一世还不知道有没有这种缘分。” 我不意她能费心在我和媜儿之间调合,又说出这样暖心暖肺的话来,不禁凝神看去。薛凌云体态婀娜,顾盼间姿态婉转,通身透出一股淡淡的柔悯之意,怯弱不胜,悲天悯人,难怪二哥念念不忘至今。 她是那样空灵的人,却终日在菩萨面前数着佛珠诵读着枯燥冗长的经文,婉拒着不让萧琮近身,更不参与宫中争斗,身上的檀香味一日浓过一日,这样凝重的气味,便连太皇太后与太后都未曾明显。如花的年纪与死水无澜的心境,是那样的格格不入。 我在心底叹息,无由的居然心疼到快要落泪。她却毫不自知,举手投足间恬淡轻灵,恰似另一个世界的人。 乐声悠悠,高昌舞娘翩然起舞,她们个个穿着极薄,轻纱遮面,好在慕华馆内暖炉众多,虽是三九节气,仍然热气蒸腾。乐者有的手持琵琶,有的敲击手鼓,还有人弹奏着中原不常见的都他尔和热瓦甫。丝竹之声清冽雅脆,又不乏珠圆玉润,当真是宫内罕见。 歌舞升平之中,媜儿的身影在殿前浮现。她甫一走近,便屈膝轻笑道:“嫔妾给皇后请安,给婕妤请安。” 皇后微笑颔首,锦心忙扶起了她起来。 媜儿入座,淡淡笑道:“恭喜姐姐喜得公主,妹妹不胜欣喜,只是病的不逢时,前几日竟不能来给姐姐道喜。” 我明知她是撒谎,也不说破,只吩咐宫人好生伺候。 皇后略坐一坐,起身温言道:“本宫还要去灵符应圣院还愿,裴充衣,你替本宫陪宝婕妤观赏歌舞,如何?” 媜儿漆黑恬美的眼珠微微一转,不觉神色阴沉了几分,口中依旧镇定道:“嫔妾遵命。” 柔软的丝竹重又响起,六位舞娘额上贴着云状绛色花钿,斜戴着四方形的金丝小帽,黑发如云披散在肩头。黄蓝两色的艳丽长裙在旋转中温柔起伏,腰肢柔软,似开了一朵朵丰艳妩媚的花。 媜儿牵袖掩唇饮尽葡萄美酒,看也不看我,只对高昌乐师道:“选些清雅的细细奏来,别只图个热闹。” 乐师面面相觑,大约是不知道华服的媜儿是什么位份,竟然敢在我面前挑三拣四。 我并不在意,银勺在盛燕窝的金盏里翻动,淡淡道:“依充衣的便是。” 那为首的高昌乐师也是个伶俐人,当下停了喧杂的配声,只取了琵琶,清清静静的撩拨着,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乐声像是层层暮色,清冷中带着华美,点缀的琵琶声美得像幅画。 “媜儿,你还没看过你的侄儿呢,让乳娘抱来给你瞧一瞧吧。”我打破僵局,唤人传召乳娘。媜儿向上挑起的唇勾勒出一朵笑纹:“我不愿意让皇后的美意被辜负而已,姐姐似乎以为我多么的想来阿谀奉承呢。” 我手势一滞,重又笑道:“你我本是姐妹,何必闹得好像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 媜儿端详我片刻,淡淡笑道:“有没有深仇大恨,见仁见智罢了。这一刻你当我是妹妹了,早前作什么去了。” 我听她语中大有讥讽之意,知道她仍然心结深种,解释不清,也只做不觉。依然找些琐事谈笑。 那帮高昌乐师也有随身的仆役,其中一个不知怎么,在调试箜篌时蓦地挑断了一根弦,“铮”的一声扰乱了宁和完美的琵琶声,我微皱了眉,乐师们见势不妙,都伏地请罪起来。 第55节 第六十六章 一载黄粱同一梦 箜篌弦断,其声尖锐刺耳。 我皱了眉,那帮高昌国的乐师便跪伏在地,为首的一边责打那侍婢,一边求饶道:“贱婢扰了娘娘们的雅兴,回去小的便将她打死不论,还求娘娘大人大量饶了小的们这一遭!” 嫣寻见不得他那谄媚恶心的样子,扫他一眼,蔑然道:“两位娘娘还没说话,你先喊打喊杀,当真目中无人!” 乐师一愣,忙松了手陪笑道:“这位姐姐教训的是,小的是猪油蒙了心。” 那侍婢看起来年龄不大,露在面纱外的一双眼睛却沧桑疲惫,手掌满是皲裂伤痕,可见平日里处境艰难,此时恐惧缩成一团,不会开口求饶,慌乱中飞快的瞥了我一眼之后便垂头瑟瑟发抖。 我看着不忍,便道:“又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乐器调试,多有不意之音,何须如此责打于她?” 媜儿道:“没规矩的东西,侍婢笨拙是你调教无能,亏得姐姐刚生了公主见不得这些,换了我,连你一同拖下去杖责才是!” 那侍婢身子蓦然一震,不知是害怕还是别的,微微仰了头看媜儿,媜儿冷笑道:“怎么?莫非你不服?” 那乐师忙遣了侍婢出去,又逢迎起媜儿来。 媜儿骄纵惯了,兼之容颜娇俏声音动听,随云髻上斜插的东陵玉缠丝曲簪随着窈窕体态微微而动,我一时竟忘了出言弹压。恰时乳娘抱了玉真上来,我便令乐师们重新奏乐清唱,复又抱过玉真给媜儿看。 媜儿虽然言语间显得狠辣无比,仍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女孩儿,此时见玉真莹润可爱,也禁不住偏了头来看。 她脸色初霁,不由用手指逗弄玉真,嘴里嘟囔着什么,全然没有往日针锋相对的凌厉姿态,我见状忆起皇后的话,便软语道:“媜儿,玉真还小,你是她的姨母,若是有什么地方我疏忽了,还望你能多加照拂。” 媜儿不置可否,却也没有反对,我顿感欣慰,她毕竟也不是六亲不认心肝黑透的人,皇后说的也对,这一世是姐妹,下一世不知道有没有这种缘分。以后的日子还长,这块冰山总要慢慢融化。 坐的久了,呼吸未免有些腻滞,我起身更衣,觑见廊外雪白一片,不知何时雪竟然下的这么大了。银白的雪像梨花花瓣一样悄无声息打着旋儿坠落,偶尔一两处枝头红梅探出头来,更显娇艳。 一直在殿内待着,出来时我只套了件瑞草广袖双丝绫鸾衣,此时倒觉得有些冷,好在锦心随侍在侧,为我披上件浅灰的狐裘。又握了我的手呵气道:“今年这雪还好,去年在家里那场雪才叫大呢,小姐可记得?” 我记得,如何不记得。 和少庭一起走过积雪覆盖的院落,萧琮赏我的那一块玉佩被我赌气掷出去的时候,若不是积雪够厚,只怕早砸得连渣儿也没有了。 锦心又说:“那时候在家里,二爷还常过咱们这边逛,有一次小姐生气,二爷在雪地里杵了大半天小姐也不许开门……” 那一次,就是为着萧琮下诏,我和少庭赌气,他在院子里站着,浑身被雪浸的湿透,饶是当时我忙着给他换衣服取暖,过后腿疾还是发作了…… 锦心絮絮的说这话,全没注意我的神思已经飞到九霄云外了,忽然她“咦”一声道:“小姐你看,檐下好像跪了一个人。” 我抬眼望去,偏殿东南转角处确实跪着一个人,再仔细一看,仿若就是高昌国乐师带来的侍婢。 她跪在雪地里,身后是偏殿的石阶,雪地寒彻骨髓,她穿的又单薄,此时双手高举着行囊撑着跪直,抖得好似风中残叶。 我顿时沉了脸道:“亏这些蛮子想的出这些折磨人的办法,当真可恶!” 锦心问道:“奴婢这就去叫她起来?” 我“嗯”一声,想一想又吩咐道:“给她找件御寒的衣服,天寒地冻,便是奴婢也不可如此欺凌。” 锦心应了,我见她跨出槛去,自己也折身回到正殿。 媜儿正抱着玉真逗弄,见我折返,忙不迭将玉真交给乳娘,似乎不想被我看到她对玉真的喜爱。 我淡淡一笑,脱去外面套着的狐裘鸾衣,里层着一件浅绿玉兰如意暗纹短襦,淡黄色洒金裙长及脚面,走动起来前侧分开的裙岔里些微现出一抹月白色软绉棉裙,恰如月华映着花蕊,连媜儿也禁不住多瞄了几眼。我心中暗笑,夜来的手艺越发精进了。 斜躺在昙花小榻上,我微笑道:“恕我不能坐着相陪,妹妹也请自便。” 媜儿起身道:“姐姐歇息吧,我来了半日,也该回去了。” 我挥一挥手,嫣寻便命人止了乐声。 “妹妹以后多来慕华馆走动走动,毕竟咱们是一家人,若是有什么,摊开来讲清楚也罢了,省的外人说三道四。” 媜儿不言,微屈了膝一福便要离去。 忽然的,从庭院里爆发出隐隐的哭声,因为隔得远,听得不真切,但却像是锦心的声音。我坐起身来,连媜儿也一脸惊诧,嫣寻忙遣宫人出去查看究竟,不过眨眼功夫,锦心拖着那个高昌侍婢飞也似的进来跪下。 我见锦心做事不安稳,正待出言教训几句,锦心却不管不顾道:“小姐你看看她是谁,小姐你看看她是谁!” 她从来不会这样颠三倒四,此刻似乎情绪激动不能自已,我见她说话囫囵,又兼之泪流满面,心里先“咯噔”了一下。 嫣寻见势遣退了面面相觑的高昌乐师和其他宫人,只留了几个素日妥帖稳当的在旁服侍。 媜儿复又坐下,奇道:“你这蹄子越发没规矩了,凭她是谁,哪有你这样逼问主子娘娘的?” 那侍婢垂着头,她的面纱已经被锦心扯去,面前的青玉石板上滴了一圈泪。 我缓步上前,越是走近心中越是忐忑,面前这个女子无疑是我和锦心所认识的,但先前我也打量过她,形容外貌分明是个陌生人。那么她究竟是谁,才会让锦心如此失态? 捏住了面前侍婢的下巴,我抬起了她的脸颊。 我听见自己倒吸了一口气,这张面颊上满是与年龄不相符的风霜痕迹,皮肤粗糙,容颜沧桑,不复以前的活泼稚嫩。即便是这样,摘去了那层遮挡的面纱,我依然第一眼就认出了她。 初蕊,是初蕊,是一年前神秘失踪音讯全无的初蕊啊! 我几乎不能相信,怔怔的望着她,终于同锦心一样难以自控的流下了眼泪。 初蕊的泪默默滑下,却开口道:“娘娘,您刚生下公主,千万别为了贱婢哭坏了眼睛。”她的嗓音粗噶沙哑,哪里还是以前那个叽叽喳喳贪吃多话的小黄莺? 原以为双成既死,初蕊必定凶多吉少,没想到她能够性命无恙,这确是万万想不到的,只是眼前的豆蔻少女如此沧桑老气,不知道中间受了多少折磨! 一思及此,我的眼泪更甚,颤抖着伸手将初蕊拥入怀中。她在甫碰触到我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将我的腰肢双手紧紧环抱,放声悲恸了起来。 嫣寻命人关了殿门,又上前劝慰道:“既是故人重逢,应当高兴才是,娘娘仔细哭坏了眼睛。” 我们只顾着哭泣,不防媜儿冲到面前,一手拎了初蕊的领边厉声道:“为何独你活着?” 这一声极大,吓的不远处的玉真“哇”一声大哭了起来,乳娘忙着哄玉真,众人不意惊吓到了她,都收敛了哀愁极力隐忍,哭声渐小。 我掰开媜儿的手,将初蕊从地上拉起来。媜儿眼圈泛红,我只瞥她一眼便知道她又忆起了惨死的双成,原本以为这个黑锅我会背上一辈子,初蕊的失而复返,或许是我解开媜儿心结洗清自己最好的契机。 我复坐在媜儿身侧,锦心带初蕊下去换下被雪浸湿的衣物,宫人呈上温热的毛巾,我擦尽泪痕,令乳娘抱着玉真下去。沉声道:“妹妹,双成的事你一直都不相信我,今日也是老天有眼,让咱们得见初蕊,待会儿当着妹妹的面,咱们好好问个清楚。” 媜儿擦尽了脸,只垂首吃茶,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却见她描成鸦青色的睫毛微微颤动,茶盅也只在唇边做样子。在即将揭晓的真相面前,她似乎极力压抑着奔涌的情绪。 不一时,初蕊换了整洁衣物上殿来,复又敛容屈膝行过礼,这才低声道:“奴婢适才便听着二位娘娘的声音耳熟,没想到真的是小姐和五小姐。奴婢能够得见二位小姐一面,死也值了。” 我见她身子孱弱,便令赐座。初蕊死活不肯坐,最后推不过,才靠着熏炉在小杌子上坐下。 “这一年你去了哪里?为何会变成高昌国的侍婢?”我在心里掂量了半天,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 初蕊脸色一凛,抿了抿嘴唇道:“上元节那天,奴婢原本是去吩咐杂役添银蜡,半路遇见……”她瞥一眼媜儿的脸色,嗫嚅道:“遇见了双成,他正要去五小姐那里辞行,奴婢在院子里刚和他说了几句话,忽然的就被人打晕了过去。” 我脊背上一阵阵发凉,却听初蕊继续说道:“奴婢醒来的时候在一个麻袋里,只听得有人说‘弄死了怪可惜的’,奴婢惊骇,当时便挣扎大叫起来,只是没有用。” 泪水滴滴答答的从初蕊的眼眶中滚出,她道:“他们把奴婢卖给了胡人,奴婢几次想逃都被抓了回去,上元节后几天,那些胡人商队便回了鞑靼。奴婢被转手卖了好多次,只是逃不出去……” 她的声音越说越小,像是从腔子里挤出来似的,我侧脸看媜儿,她呆呆的凝视着面前虚无的空气,似也听的傻了。 第六十七章 暗香浮动月黄昏 说到伤心处,初蕊闭口不言,只默默垂泪。 她原是花朵一样娇艳的女孩子,在府里虽然充当侍婢,但因着年纪小,众人还算照拂她,何曾想过好端端的在府里会突遭大祸,被人贩卖辗转于众多蛮人手中? 我虽不忍触及她的痛处,仍不得不问道:“你可知道是谁将你卖出府去的?” 初蕊摇头道:“奴婢不知道。” 我心中隐隐的希望一夕破灭,当事人都不知道始作俑者是谁,我又如何能惩罚胆大妄为的三娘?又如何洗清媜儿对我的误会? 初蕊顿一顿斟酌道:“小姐何不问一问双成?他当时与奴婢在一起,只怕他看见了是谁。” 媜儿脸色一僵,我叹息道:“你有所不知,他与你同日失踪。等我们找到他的时候已经太迟,他早已去了。” 初蕊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去,声音颤抖道:“小姐说什么?” 我为着不刺痛她二人的心,尽量挑拣着平和的字眼,此时何尝愿意再说第二次?只声声叹息罢了。 媜儿终忍不住问道:“怎么你不是同他一起私奔吗?” 初蕊听到“私奔”二字,唬的从小杌子滑下跪趴在地道:“小姐明鉴,奴婢便是死也不敢动这等念头!况且……”她仰了头看媜儿,凄凉道:“双成对他的心上人痴心一片,对奴婢本没有男女之意,又怎么会与奴婢私奔?” 我长吁一口气道:“这便是了。妹妹,如今你可信他了。” 媜儿眼神闪烁,似有泪盈于睫。她颤声道:“那日究竟是怎样,你细细说来与我知道!若是有一个字捏造,我定不饶你!” 初蕊磕了一个头,沉声回道:“五小姐及笄那日宾客众多,擦黑时候奴婢去杂役房催发银蜡,折回的路上在苑外见着双成。奴婢问了几句,他说是五小姐传他去见,正好他也准备辞行,正犹豫着不知如何开口,所以在苑外徘徊着……” “可见是你胡说!”媜儿顿时急了,“那日我及笄礼成,一片忙乱,何曾传过他?” 初蕊叩头道:“奴婢所言句句是实,奴婢何必要捏造已死之人的话?” 我按制住媜儿,命初蕊继续说下去。 初蕊道:“奴婢和他说了几句闲话,恍惚听见身后一声冷笑,奴婢刚要转头,便被人打晕了过去。” “你说听见有人冷笑?”我沉吟道,“能在咱们家中内苑待着,想必就是府里的人,你可还记得是谁的声音?” 初蕊眼中掠过一丝犹豫,吞吞吐吐道:“奴婢记得不太清楚,好像,好像是三夫人……” 媜儿怒极,“砰”的一掌打在酸枝木小桌上,震动的茶盏偏倒,水迹顺着木桌的纹路四散蜿蜒。 合欢忙道:“小姐仔细手疼!” 媜儿咬牙道:“我娘亲不是那样的人,贱婢竟敢污蔑主母!” 我道:“妹妹急什么?这些都是陈年旧事,不过白问问罢了,妹妹如果觉得初蕊胡说,遣她下去也就是了,何必伤了自己?”说完我便作势要锦心带初蕊出去,媜儿忙制止道:“不许走!今日定要你说个清楚!” 我斜眼睨她,她眼眶潮红,已是极力隐忍。我心力疲乏,见她为了双成的事痛苦成这般神情,亦不觉心软。 于是柔声道:“初蕊这一年来颠沛流离,受了那么多罪,想要查清真相的苦心不比妹妹少。她说的应当不假,如果真是有人假借妹妹的名义哄骗双成,那么此人不但清楚妹妹与双成的关系,还必定筹谋已久,是非要置双成于死地不可的。妹妹细想想,府里众人谁与双成有如此深仇大恨?又有谁能如此一手遮天?” 媜儿眉心微动,只垂首不答。我故意漫声道:“妹妹聪颖胜之于我,自然心知肚明。这件事尘封已久,也不必摊开来讲。” 她骤然出声道:“不可以!此事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我有心撩拨,堪堪道:“妹妹以前便以为一切是我指使,我也习惯了,你就当是我作孽好了。双成再好也不过是个奴才,何必还要追究?” 媜儿倏地定睛看我,冷笑道:“姐姐无需激将,知道我关心则乱莫衷一是,如今也不过是讨我一句准话而已。” 我淡淡道:“若是追究,‘不负如来不负卿’,只怕妹妹难以两全。” 媜儿微一踌躇,旋即道:“是不是她,也要你有法子试探出来才算,现在说这些,未免言之过早。” 我捋一捋鬓角垂下的珠花,默然片刻道:“若我真有办法试出来,妹妹又当如何?” 她目光中的疑虑渐次深邃,寞然道:“若不是你便罢了,从今往后我自然敬你。若是他人……你又何须管我这些。” “那就好”,我仰起头,眸光坚定而沉静,“初蕊,你的苦不会白吃,我定会还你清白与公道!” 高昌国使者离开的时候,我留下了初蕊,对掖庭只说她服侍的合我心意,并不曾提及她曾是靖国府旧人的事。 第56节 有媜儿在萧琮面前撒娇,府里亲眷探视的日子不久便定了下来。 “说过多少次了,皇上也该少来嫔妾这里几遭。绵延皇嗣是大事,您在嫔妾这里端的是空掷时光。” 我细心地剥着手中一个蜜橘,对萧琮打趣道。他虽然忙于国事,隔三岔五仍在慕华馆留宿,每次相拥而眠心满意足,全然不顾六宫妃嫔空房独守之苦。 他只笑吟吟道:“你替朕解了天王案的难题,堪为一字师,即便一日来个三五次又有何妨?” 我故意叹口气道:“还说呢,嫔妾日日担心被人指着脊梁骨骂牝鸡司晨,您偏偏不在乎。其实宫里各位姐妹都是极聪慧的,尤其是珍淑媛,她又何尝不知道解决的法子?也就是嫔妾傻,不知道避讳。” 萧琮牵过我的手,颇有欣慰之色道:“正因为你对朕说真话,所以朕视你不同。即便她们孔明在世,朕又要这些事后诸葛何用?” 我抽出手来,低头抚一抚玉真的面颊。这孩子极爱睡觉,常常吃到一半便在乳娘怀里沉沉睡去,我问过崔钰,他说这是婴孩的通病,也不乏有寒毒的一点余孽。 我有意道:“皇上别这么说,嫔妾受不起。珍淑媛生的可是皇子,功在社稷,嫔妾如何与之比肩?” 萧琮的手指绕着我散落在脖颈间的几绺碎发,温柔道:“谁计较这个?朕不会因着她生了儿子便看重她,更不会因为你生了女儿而看轻你。况且‘功在社稷’这话也是好说的?她值什么?” 我敛容道:“珍淑媛美冠六宫艳绝天下,这样的人还不值什么?那嫔妾才真是无地自容!” 萧琮嗤笑道:“倾国虽然难得,也不是顶要紧的。前阵子她脾气见长,不过因着朕多来你这边,便在乐成殿摔东砸西,打量朕不知道。” 我不禁咂舌,以前我被污蔑与慕容黛黛勾结,全因太后潜伏在后宫各殿的人通报并无此事,我才得以全身而退。如今萧琮也对六宫私事了如指掌,当真不知道东秦皇室在后宫有多少眼线。 我一时无言,倒不知如何接话才好。良久,我轻若无声道:“崔太医说刚做母亲的人难免心浮气躁,原是不由自主的,皇上就算看在珍淑媛父亲的份儿上,也别介怀才好。” 萧琮冷笑道:“若说不由自主,为何你依然恬静淡雅,不失本性?朕看她进宫的时日久了,反倒不知道规矩是如何立起来的。说起她的父亲,朕更是……罢了,没得说这些扫兴。” 我心下略略解气,看来刘娉虽然生下皇子,在萧琮心里却并未母凭子贵。刘子栋想必也不争气,否则凭借他在青海镇守的地位,萧琮便是做样子也会将刘娉捧于掌心。 萧琮吃了一瓣蜜橘,俄而笑道:“裴充衣前几日求朕,说思念母亲,朕已经准了让裴夫人进宫探视了。” 我只淡淡“哦”一声,又掰开蜜橘呈上:“妹妹年纪小呢,想念家人也是难免,皇上肯照拂她,实在是我裴家的福气。” 萧琮不接蜜橘,偏头看我,似乎要从我的神色中看出说这话是真是假,我岂能不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便添了几分娇嗔道:“只是您事事都依着她,岂非有心骄纵?落到别人眼里,不知心中何等酸涩……” 锦心捧了赤金牙云盆来为我盥手,红滟滟的玫瑰汁子在荡漾中越发浓烈的散出香气,我将双手浸入其中,红白相宜,十根削葱指白皙如玉。 待我用温热的雪白面巾拍打手中水痕时,萧琮的唇边终于噙了笑,略一挥手,我撂了面巾,打发众人在外间伺候,只留了嫣寻在旁。自己则侧身乖巧的坐到萧琮膝上。 “你说的‘别人’是哪个‘别人’?朕怎么听着有股子酸溜溜的味道?”萧琮搂了我的腰肢,一脸盎然笑意。 我挣不开,越性用干净的手指在他额上轻轻一戳,只狡黠的笑而不答。 各自默默,只两两相望,所有的情思都掩映在疏眉朗目间。 他长吁一声,将我的头牢牢按进胸膛,低声道:“切问花开几日长?最怕凋零,徒惹忧伤。年华已逝岂重来,生在尘埃,莫负时光……婉卿,我对你虽不是一见倾心,但这些时日下来,连我自己大约也不知道我有多么爱你。” 他语气极为平淡,似乎在说一件不相干的事情。我却不由得全身一凛,他说他爱我,像普通人一样说“我”,像是平常夫妻在月夜倾吐胸臆,究竟我造化几许,值得他这样对我! 我百感交集,不由伸手抚上他的脸道:“我何德何能?” 萧琮凝视我,眼眸像一泓不见底的潭水:“若我省得情从何起,也不至于如今一往而深。” 他伸手握一握我的指尖,道:“你总是我掌中珠罢了。” 他很少如此郑重其事,我低低垂下眼帘,精心描摹过的睫毛下覆盖出深沉的影子。我宁和的依偎在萧琮身边,觉得殿中的暖意一重重上来。 虽已入冬,却繁花似锦、盛意无限似的,周身都是春意融融的温暖。月华如一掬清水,将庭院中侍立的人拖出细细长长的影子。檐下垂挂的宫灯随风摆动,将银白的雪地衬出水红的颜色来。 第六十八章 露晞明朝更复落 三娘入宫的时候并未如往常般大妆大扮,她没有诰命封号,如若穿的太过艳丽又忌惮着宫中闲言碎语及零碎的规矩。因此随羽林军出现在飞寰殿的她着一身香色斗纹大氅,有雪花洒在肩头,规矩平常,不说话时连气质也沉静素雅起来。 她缓步进殿,抬眼瞥见我,神色上的诧异便掩饰不住,只不得不上前见礼,秋熙忙的跪下请安。 我睨一眼她们,不等三娘发问,自己先盈盈笑了:“我听说三娘今日进宫探视妹妹,特意抱了公主给三娘看看。” 三娘落座,丰润的脸颊皮笑肉不笑的扯出一抹笑意:“是了,臣妇听闻充衣病了好些日子,忙慌的来了,也没先去给婕妤娘娘贺喜。” 我轻轻地吹着银匙中的鹿梨浆,慢条斯理道:“府里不是早贺过了么,也不打紧。” 三娘忽的一笑,目光灼灼望着我:“娘娘如今应当在自己宫里好好养息——谁不知道娘娘未足月便产下公主,这还不到半个月呢,反倒走动的勤了。娘娘还是要悠着些,否则伤了身体,以后看着充衣为皇家开枝散叶心里怎么好呢?” 她语气轻慢尖酸,我唯在心中叹息,即便她换了衣着服饰,依然改不了秉性。 见她倒像是反客为主下了逐客令一般,锦心当即漫声道:“三夫人的好意咱们小姐领了,只是皇上体恤,昨日特意让乳娘抱公主到飞寰殿给三夫人见见,小姐不肯,说怠慢了三夫人,不然谁愿意坐在这硬邦邦的椅子上呢。” 我登时呵斥道:“锦心!” 锦心撅了嘴退到一旁,乳娘抱了玉真过来,三娘撇一撇嘴算是看过。恰时媜儿从内殿出来,母女重逢,自然闲话不断,我只端坐一旁微笑以对。 左不过半个时辰,嫣寻遣人来接我回去。 媜儿虚留了几句,三娘自然还是眼睛长在头顶上,我笑着用些“汤药凉了不好”“要回去添衣”辞了出来。 滴水成冰的回廊下,锦心一边替我围上皮毛斗篷和厚厚的狐皮围脖,一边气哼哼道:“小姐太能忍耐了,她那样不知避讳,分明想故意气小姐,您现在是婕妤娘娘,她连命妇都算不上,您怎么不好好排揎她几句!” 我扶着她的手登上暖轿,顺手拉她一起坐进去,唇角带一抹笑意道:“急什么?小不忍则乱大谋,今晚才是见真章的时候。” 回慕华馆不过小睡了一会,醒来天色已然黑透。 我翻转起身,嫣寻服侍我换上家常的浅绿团福暗纹长衣,细声道:“沈芳仪来了,在外间坐了好一阵子。不知道盘问了锦心什么事,奴婢看着这会儿她的脸色很不好。” 我眉头微皱,三娘的事原为家事,顾忌媜儿的面子,我并没有告诉云意其中缘由,连知道内情的几个人我也令之三缄其口。她这个时候来,恰逢我计划实施的时候,怎么会那么巧,我又如何蒙混过去? 不及多想,云意在外间听闻我醒了,已经莲步徐徐走了进来。 我笑道:“姐姐来了怎么不叫醒我?让姐姐枯坐半日,当真罪过。” 云意盯着我看,脸色阴晴不定,直看得我面上讪讪的,才开口道:“好妹妹,你果真当我是姐姐?” 我听她言语里含着隐隐的悲戚,当下唬的握住她的手道:“我与姐姐从小同吃同住,比亲姐妹还胜三分,姐姐何出此言?” 云意苦笑:“那么我问你,若是有人欺凌我,你当如何?” 我坚定道:“欺辱姐姐便如同欺辱我一般,我自然要以牙还牙!” 云意眼中锋芒一闪,冷声道:“既然如此,妹妹知道我沈家与汪玉萼势不两立,裴媜更是毒害你的帮凶,为何你偏要维护她母女二人,弃我于不顾?” 我大骇道:“我何时维护过她母女二人?” 云意眼睛里像是装满了冰渣子,扫我一眼,我便觉遍体生寒,她缓缓道:“听说初蕊找着了,去年你们府上那桩疑案,原是汪玉萼倒腾出来的?” 她见我张嘴欲呼,又道:“别难为锦心,是我逼着她说的。你手底下好歹有那么个人敢对我说真话,不像你,一味的做菩萨奶奶。” 我见她此番动气不比往常,只得将事情原委挑紧要的说了,一并连皇后劝慰我的那些话也说了。云意从鼻子里哼一声道:“汪家人攀扯薛家也不是一次两次了,皇后自然要帮着她说话。莫非她吃斋念佛,便要所有人都跟着修身养性,被人打了左边脸,还要主动把右边脸也伸过去不成?” 我忙伸手遮住她的唇,又凝神听了听外面的动静,嫣寻会意道:“娘娘放心,外间只有锦心,余者都在门外伺候着。” 我恳切道:“姐姐生气,无非怪我没有告诉姐姐,我因想着媜儿当初才十三四岁,三娘作孽到底也不关她的事。不瞒姐姐说,今夜便是我与媜儿共同设局引三娘说出真相,不然,我在媜儿心里永远都是杀害双成的罪魁祸首!” 云意挪开我的手,嗐气道:“你是真傻还是假傻,裴媜怎么会为了一个小厮和她娘亲反目成仇?况且裴媜对你不敬也不是一日两日,哪有那么容易反转的?今日汪玉萼在飞寰殿,又焉知不是她们母女对妹妹你设下的局?” 三娘处事毒辣,命人秘密杀死双成,连着误打误撞的初蕊也被卖到胡地受尽折磨。我忆起双成死的那日媜儿神情,端的是肝肠寸断,万万是装不出来的。 云意摇头:“我知道你想辩裴媜用情至深,可是妹妹为何不想,裴媜若是对双成还有情意,怎的不殉情或是青灯古佛做姑子去?如何又能答应汪玉萼进宫为妃?” 我的神色微微黯淡下去:“正是因为她以为一切是我主谋,才要进宫来对我赶尽杀绝。姐姐也知道媜儿那腹黑的性子,我如今又添了玉真,刘娉和余下的人还不够应付,若是再加上媜儿,当真要首尾难顾了。” 夜风一起,殿外渐次寒天冻地起来,寝殿中的地龙早烧了起来,炭盆里红火的兽首炭偶然发出轻轻的“哔剥”碎声,反让暖意更旺。 良久,云意轻叹一声,将我鬓边散乱的发别到耳后:“你知道分寸就好,万不可顾此失彼。” 彼时,锦心在外轻轻咳嗽一声,我心下了然,要了披风穿上。 云意道:“妹妹自己小心,我先回去了,明日等妹妹细细说来听。” 我原以为她会执意和我一起去,没料到她主动提出要回云台馆,云意看穿了我的诧异,淡淡道:“那种人事,没得叫我看了恶心。” 飞寰殿伺候媜儿的姑姑是绯墨,此刻正在殿中侍立,见我出来盈盈一福,轻声道:“充衣请娘娘到飞寰殿一聚。” 我略一点头,由嫣寻陪着前往。 进了飞寰殿,穿过两个小庭院,便是媜儿寝宫内室。我们一行人脚步极轻,加之事先媜儿叮嘱过,因此一路上遇见宫人内监也只是默然见礼而已。 绯墨带我和嫣寻到内室旁侧一架多宝格后隐藏着,从多宝格的缝隙看去,飞寰殿寝宫外间正中摆着一架楠木云纹小翘头案,案几上放着热酒小吃,两付碗筷,媜儿与三娘把酒言欢,合欢立于一旁伺候。青花缠枝香炉里微微的现出寥落的雾,被暖气一熏更透出一缕若有若无的清幽香气。 三娘想必得知媜儿受宠,得色难掩,已有八分醉意,唇齿间含糊之意频生。媜儿面无表情,只一味劝三娘饮酒。 绯墨上前屈膝道:“充衣不善饮酒,这会子只怕出了一身汗了,不如到后室更衣,让合欢先伺候夫人吧?” 媜儿见绯墨回来,便扬了眉,一双眼在室内梭巡,视线在我藏身的地方定格,冷冷清清的眼神,让我心里都发凉。 她进去之后,三娘便趴伏在案几上,像是酒意不胜。紫金阆云烛台上燃着的销金硬烛已经接近尾声,合欢灭了几只燃到头的,烛光便迷蒙幽微起来。 此刻外头西风卷地,霍霍的风声似呼啸的巨兽狼奔豸突。三娘打了个冷战,迷糊中抬起脸来,殿内只余了她一个人。 “人呢?这屋内也太暗了,来人,快添银蜡来!”三娘不耐,遂高声道。 依声而动,有一个宫人跨进殿来,三娘呵斥道:“死到哪里去了?平日里你们就是这样伺候充衣的吗?” 那宫人一言不发,手拿一把银蜡,身形也没怎么动作,便到了三娘身边。 因着殿内灯火昏暗,她甫近身,三娘便骂了起来:“本夫人还没睡呢,你们倒受用偷懒去了,这会子散了发髻做什么?晚上不用伺候了么?”她性子原是记蛮横刁钻的,此刻借着酒意,伸手抓扯那宫人的头发便要责打。 忽然的,那宫人将头一偏堪堪躲过三娘的抓扯,蓬头散发露出一张惨白的脸庞,只是一瞬的电光火石,三娘像被毒蛇咬到般火速松开手,并且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我与嫣寻互看一眼,彼此心中了然,铺垫了这么久,这场戏,终于开始。 第六十九章 聚敛魂魄无贤愚 不知何时,飞寰殿两侧的窗户逐次打开,四通八达的殿堂内无处不有风来,无尽的穿堂风在秋冬尤为凛冽,刹那间就消散了室内的暖气,吹得帷幔翻飞,烛火尽灭。 初蕊蓬头散发而出,阴森道:“三夫人,您是要添银蜡么,奴婢给你呈上来。” 三娘一直以为初蕊和双成都已死无对证,此刻浑身发颤,指着初蕊嗬嗬有声。 初蕊又近一步,幽幽道:“三夫人,您不是要奴婢死么?奴婢死的好惨,他们把奴婢罩在麻袋里活活杖杀,奴婢的脸都碎了……” 说话间,凌厉的风吹拂开初蕊披散的发,露出一侧血肉模糊的脸颊,饶是知道做戏,在这样昏暗的仅靠月色照明的阴森场合,乍一看见,我也不禁心惊肉跳。 三娘惊惧不已,连起身也忘了,吓的从软榻上跌落在地,只撑着连连倒行,口中求饶道:“我并非存心要你死,初蕊,你要怪便怪双成,是他连累了你,并非是我!” 风在室内穿梭,其声如殒萧瑟凄厉。初蕊缓缓跟随,风鼓动起她的衣袖,一步步踏近,更显可怖。“你不要过来!不要过来!”三娘以袖遮面,颤抖着发出呵斥之声,“来人,来人啊!” 她声嘶力竭的呼喊并不奏效,初蕊冷笑道:“哪里还有人来?三夫人,今日你便同奴婢一起到地府去说个明白吧,双成还在阎君座前等着您呢!” 窗在开合的空隙发出吱呀之声,冷风肆意闯入,横冲直撞。终是迎面而来,似一只瞎眼的鹰,不着痕迹的入骨清寒,在月下清辉中,摇动满室鬼影纷乱。 初蕊伸手向三娘,满面血泪,十指弯曲如钩,见者为之胆寒。 三娘终于撑不住惨叫道:“初蕊,初蕊,是我对不住你,你饶了我,你饶了我!” 第57节 初蕊面上的血液从颊上滑落,狰狞异常,她哑声道:“那么你告诉我,双成是怎么死的?我是怎么死的?” 素日狡猾的三娘在酒意的催发下,失了一贯的狡黠沉稳,此刻忙不迭道:“他是自己找死,不能怪我——我不能让一个杂役骗走媜儿,他怎么配得上媜儿,他怎么能存那种心思!” 初蕊沉声道:“所以你就假借五小姐之名哄他出来,然后命人杀了他?” 三娘道:“若不如此,天长日久,假若他们做出苟且之事,我汪家颜面何存?” 初蕊且哭且笑:“那么我又何辜?为何要命人连我一并打死?” 三娘不敢看她,颤声道:“我只计划要双成死,谁料到你们当时在一起的?既然媜儿不肯忘情,也只有委屈用你来做筏子。我并不是存心要害你,初蕊,尘归尘土归土,你快回去,每逢阴节死祭,我必定亲手为你烧纸焚香,你饶了我罢!” 初蕊住了手,笃定是百种滋味涌上心头,一时竟怔了。 三娘见她呆立,觑了空子从地上爬起来便往内室逃去,不防撞在媜儿怀里。 三娘如见了真佛,抱住媜儿惊慌道:“快,快命人点起烛火,快!” 我见火候到了,缓步从多宝格后闪身出来。绯墨与合欢逐一关闭门窗,点亮烛火。灯火明亮下,三娘见初蕊仍站在原地,青玉石板上明显的现出影子,抬头又见到我,登时倒吸一口气,不由得松开了媜儿。 媜儿唇边笑意森然:“娘亲,是你,果然是你!” 三娘霎时面孔雪白,哑声半晌,终颓然苦笑道:“千防万防,家贼难防。你为了那个杂役,居然如此算计,让你娘当众出丑!” 媜儿瞳孔深深,冷冽道:“娘亲何尝不是一直在算计我?” 三娘不言,忽又仰头凝视我,齿间迸出森冷的恨意,“是你怂恿媜儿这么做的?亏你有心思,找出这么神似那贱婢的人来讹我!” 我冷笑道:“承蒙三娘夸奖,我不过有心思罢了,如何比得过三娘有手段?在媜儿面前既杀了双成那个眼中钉,又拔了我这个肉中刺,一箭双雕,堪称女中诸葛。” 三娘狠狠瞪我,锦心已闪出替初蕊摘去面上的伪装,擦净血水,初蕊端步上前,屈膝一福道:“贱婢命不该绝,不望今日还能见到三夫人。” 媜儿扳正三娘,幽声道:“初蕊并没有死,死的人只有双成。娘亲,为何你要这样心狠,为何你一定要他死?” 此时,凡是留在飞寰殿寝宫的人都是知晓内情的,三娘见众人眼神闪烁不一,或鄙夷或不屑,已有几分恼羞成怒,当下厉声对媜儿道:“他不过是个乞儿出身,仗着几分颜色,便妄想攀附上你,这样的混账不杀留着何用?如果他没死,你又怎能有今日的荣华富贵圣眷优渥?” 媜儿似不认识三娘般,良久,一滴泪缓缓从她眼角滑落:“娘亲忘了,女儿曾经说过,娘亲若害死双成,女儿定不独活……” 三娘脸色一凛,旋即气道:“你要是想死便死去,就当我没有你这个女儿!不过你也别得意,你为了那贱人殉情,皇上知道了,靖国府上下都随你入土,既然登台唱戏,便要唱足全套,连同这位娘娘,谁也别想往外摘!” 她唇齿犀利,口中说到“这位娘娘”,一手便指向我,眼神里更是含着无尽恨意。 我全然不惧,上前道:“三娘既是妹妹亲母,怎能说出这样的话来?皇上并非昏庸之君,妹妹更非无智之人,今日之事,不过让三娘还我并双成初蕊二人清白而已,何来妹妹殉情,靖国府陪葬一说?况且说句狂话,我与妹妹圣眷正浓,即便有人在皇上面前说三道四,皇上也未必肯信!” 媜儿双肩抖动,似乎关闭在殿中的寒气即将摧毁她的身体与精神。我近前搂住她,又说道:“三娘是我们的长辈,按理这话也不该我说。不过你明知道当初妹妹看他与别人不同……为何不能像父亲那样赶他出府也就罢了,非要活生生将他饿死?你这不是在妹妹心里剐肉吗?一条人命在三娘眼里莫非真就那么不值钱么?” 我说的激愤,不免有些心悸疲惫,嫣寻忙扶住我道:“娘娘消消气,既然事情水落石出,便交由裴充衣自己处置好了。此刻更深露重,娘娘还请移驾回宫吧?” 如是,后面的事我已经不好再插手。初蕊虽恨,毕竟已平安回到我身边。至于死去的双成,媜儿究竟如何对待三娘,那也不是我能操心的事了。 一夜沉酣,清早醒时,通身舒坦如释重负,苏合香的清冽舒爽在空气中如细雾弥漫。 嫣寻伺候我洗漱,含笑道:“娘娘好睡。” 我“嗯”一声,嫣寻又道:“昨夜锦心和初蕊姑娘嘀嘀咕咕,下半夜才睡下,这会子只怕还没起,要奴婢遣人去叫起吗?” 我摆手示意不用,锦心与初蕊从小便在靖国府一同长大,姐妹情谊自然不比旁人,可惜棠璃已逝,不然此时她们三个不知道要欢喜成什么样子。 想起棠璃,我不免心酸,眼圈儿一红,滴下泪来。嫣寻服侍我这么久,察言观色也知道我想什么,见我此刻落泪,柔声道:“逝者已逝,娘娘还是要多多保重身子才是。如今皇恩浩荡,娘娘应该多笑,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悲戚。” 我懂她的意思,深宫禁苑,人人筹谋算计,我不过一时运气好得了萧琮的爱重,若是太过随性而为,只怕时日久了也难以自保。伸手接过她拧好的温热面巾敷在面上,抹去泪痕,将心酸惘然也一并抹去。 这一日我打算在馆内好好和初蕊叙旧,并未特意穿戴,就捡了家常衣服头饰,淡淡的描了妆。对镜自照时,忽的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一切都是梦境,自己并未设身处地,就像萧琮曾经说过的“随时随地可以撂开手去”。 这个念头一上来,我自己也骇了一跳。恰逢乳娘抱了玉真过来,织金弹花襁褓明艳可爱。我牢牢抱她在怀,须臾不舍放手。这个不满一月的婴孩,是我与这个世界的联系,是我明确自己真实存在的证据。 “娘娘抱松些……”乳娘见我双臂用劲,当下便有些着急,嫣寻忙上来轻轻拉开我的臂膀道:“娘娘想什么想那么出神,公主该哭了。” 我悟过来,这才松了力道。乳娘见我放松,忙从我怀中将玉真抱了去。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诞下玉真后我一直没有奶/水,崔钰说我体质寒凉,即便有奶/水最好也不要喂与玉真。万般无奈,连想要自己哺育女儿的念头也不得不一并打消。乳娘是谦王府送进宫的,原是等着伺候谦王侧妃的孩子,可惜那孩子生下来几天便夭折了。她长相不美,仅算端正罢了,好在她对玉真极好,照顾备至,倒是让我省了不少心。 喝过红枣茯苓粥,锦心和初蕊羞怯的出现在殿前:“奴婢们昨夜睡过头了……” 我撑不住笑:“早知道你们两个凑在一起便是话痨,睡便睡罢,谁等你做什么事呢。” 初蕊近前跪在我面前,抱了我的脚道:“小姐,不,娘娘,棠璃姐姐已经不在了,您留下奴婢做个粗使丫鬟服侍您吧!” 锦心怕我不答应,也上前求道:“小姐,奴婢和初蕊都是从小被父母卖到府里的,也算是半个家生奴才,小姐若不要她,她现在能往哪里去呢?” 我挽了初蕊的手,温声道:“我身边贴心的人就这么两三个,你回来了正好呢,谁说不要你的?” 初蕊神色一喜,正要说什么,忽听外殿悠远,有人唱喏:“太皇太后驾到!” 第七十章 睡起宛然闻众笑 听闻太皇太后驾临,我忙起身相迎。 她来的突然,我只穿着家常一袭梨花白笼烟岫云衣衫,披散着头发,懒散慵怠,实在不成样子。恰好窗下暖龛里一盆万寿菊开得正艳,我顺手折了一枝,花枝为簪,将长发绾成一个简洁的髻。 刚出寝殿,太皇太后已在众人簇拥中来至面前,我蹲身盈盈一福,朱槿闪出将我扶起,太皇太后笑道:“哀家闷了好些时日,今日新晴,可算能出来逛逛。” 我也笑道:“嫔妾正说等您身子好些便抱了永定来看您,不想今日您竟亲自来了。” 太皇太后落座,环视了一圈皱眉道:“你这宫里也太素净了些,怎的也不见添宫人?” 我亲手奉上刚煮好的杏仁茶道:“皇后常说,由俭入奢易,由奢返俭难,嫔妾深有体会。慕华馆只有嫔妾一人居住,即便添了永定,有这些宫人内监也足够了,不必大费周章再添人手。” 太皇太后轻叹一声,对朱槿道:“人人都说她诞下公主必定横添骄横,哀家偏说不是,果然不是。”她又对我道:“你这孩子没给哀家丢脸,哀家很喜欢。” 我笑着抱过玉真给太皇太后看,她道:“这孩子圆头圆脑的,看着喜庆!”便令看赏,又道“福康也乖巧,就是宁妃一朝被蛇咬,不大肯让她出来玩;元倬可惜不会说话……珍淑媛那孩子不知怎样,太后倒说是极好的。” 我恭谦的听着,太后并未来慕华馆,却已经去过乐成殿了,我与刘娉,或者说我与刘娉的孩子在她心里孰轻孰重,答案已经不言而喻。 太皇太后瞥我一眼,又道:“太后跟哀家提起,珍淑媛诞下皇子,想要皇上擢升珍淑媛的位份。” 我手势一顿,旋即笑道:“太后的意思是?” “昭仪之位悬空,太后想让珍淑媛晋昭仪之位。” 我低了头,耸一耸眉心道:“既然太后有这个意思,皇上自然是肯的吧。” 太皇太后笑起来,搁了茶盅道:“琮儿何曾肯呢,昭仪那个位置,他原是属意你的。太后一时提起来,他虽未拒绝,也还是按下不表。” 我淡淡道:“嫔妾何德何能,万万不敢跻位昭仪。皇家男丁珍罕,如今珍淑媛一举得男,晋位也是常理。” 太皇太后愈加笑得和婉:“哀家知道你不计较那些虚的,不过若皇上真的晋了她的位份,你心里是不是也酸的很呢?” 我有些发怔,一时竟未听明。 见我出神,太皇太后抿了口茶,转而问道:“永定的小字有了没有?” 我忙回道:“皇上赐名玉真。” 太皇太后默念了两遍,笑道:“虽然是极寻常的字,但咱们皇家取名字是要取个中正平和、大气端庄的意思,所以那些冷僻的不会用,这也罢了。哀家只纳闷为何皇上赐了封号‘永定’?听着倒像是藩王的名字,一点柔婉也无,可见是欢喜昏了。” 我掩口微笑,朱槿回道:“听说公主的封号是有来历的,公主出生当天正是南粤叛乱平定之日,皇上一高兴便赐了这个封号,寓意我朝昌盛,边疆永定。” “如此?”太皇太后奇道:“哀家居然不知道有这个缘故。永定有这个命数,当真是祖宗眷佑。” 嫣寻上前收取残茶,听太皇太后说起,含笑道:“只要是皇上的孩子,命数自然都是大吉大利的。” 但凡上了年纪的人,任凭年轻时如何精明聪慧,都是喜欢听奉承话的,何况嫣寻这话说的虽平常,却搔到做祖母的痒痒上,听起来顺耳顺心,说不出的慰贴舒服。 当下太皇太后便笑骂道:“原说你是个老实人,怎么也跟那些猴儿精学会咂嘴咂舌讨主子欢心了?” 嫣寻笑道:“还不是因为太皇太后宽厚,奴婢才敢多嘴多舌。换了别的主子,谁敢插嘴?是嫌嘴巴子吃不够呢。” 太皇太后笑道:“行啦,在哀家面前放肆也就算了,太后面前可要谨言慎行,她不像哀家这么老发昏。你们自己要警醒,没得给你主子找不自在。” 嫣寻忙敛容正色应了,太皇太后又坐了一阵子,逗了会玉真,也就去了。 待太皇太后銮驾远去,锦心不忿道:“娘娘刚才听见了,太后都去过乐成殿见过小皇子了,可是咱们这边连个声儿也没听见!” 我轻声叹息:“皇上曾经说过,她老人家是喜欢男孙一些的。” 嫣寻沉吟道:“其实太后喜欢小皇子也不稀奇,谁家的老人不是更喜欢男孩儿呢?奴婢只是担心,珍淑媛早先便与娘娘争锋相对,如今见了娘娘,只怕更是要横着走路了。” 我捋一捋鬓边散碎的头发,笑言道:“她便横到天上去,我不理会便是了。咱们这位虽然是女孩儿,也是堂堂正正有封号的公主,珍淑媛便是胆子再大,也不敢公然挑衅。况且我满肚子的寒毒未散,正没处撒气呢,她若是来触霉头,也别怪我不留情面!” 嫣寻点头道:“正是这个理儿,娘娘从前未免懦弱了些,即便为了公主,也要刚强起来。” 正说着话,李顺蹑手蹑脚上来回报:“昨儿个娘娘回来后,飞寰殿那边一夜静悄悄的没什么动静,听说起早宫门刚开,飞寰殿的人便把裴夫人送回去了。” 我默默听了,斜坐着慢慢绣一件玉真所穿的抱袄,手指翻动间,手下的花朵也有了几分魏夜来的神韵。 李顺以为我没听见,唤道:“娘娘……” 我停了手里的针线,略想一想道:“裴充衣怎么说?” 李顺恭敬回道:“进宝在飞寰殿外守了一夜,没见裴充衣出来,便连晨昏定省也没去。” 嫣寻道:“昨日之事,只怕裴充衣受挫不少。” 我怃然垂首,抚摸着怀中绵软的抱袄,“饶是淡漠自私如她,也未必愿意接受亲母便是杀人主谋的事实。况且她心思细腻,难免勾起往事心生苦楚——一夜无事,她大约是不会做傻事了,静一静也是好的。叫进宝回来吧。” 李顺应一声,自退去吩咐不提。 因着宫规森严,各种零碎规矩条例不得不遵从,我又让锦心唤了初蕊出来,让她带着初蕊去掖庭将姓名来历祖籍等等一应归档,又吩咐她们去尚宫局各司量体裁衣,为初蕊分配膳食、衣服、被面、胭脂水粉等。 两人一去就是半天,回来时已接近午时。嫣寻恰好去尚服局取玉真的新衣,便由锦心初蕊伺候饮食。 御膳房呈了午膳上来,一碟麻油鸡,一盘清烧红菇,一碟烧卖,一盘煎鸽子,一海碗百宜羹,一盅四物汤,并一碗小米红枣粥。 初蕊先勺了一碗四物汤递上来,锦心掰开一个烧卖,看一眼问道:“这里面的馅儿是什么?” 领膳食回来的是绢儿,此刻忙回道:“回姐姐,御膳说是鸭子肉和薯蓣丁。” 薯蓣即是山药,除湿补脾,益肾强阴。鸭肉温补,平时吃可以除痨热骨蒸、消水肿、止热痢,凡体内热气旺盛的人食之更宜。 思忖不过在一刹间,我停了羹勺,问道:“是单给咱们的,还是别的宫里都有的?” 绢儿才十三岁,幼小单纯,此时满脸赧色道:“奴婢没留意,奴婢现在就去问!” 我唤住她,“回来!这会儿去问什么,没得让人闲话咱们小题大做。” 锦心道:“鸭肉温补,为何娘娘吃不得?” 我冷笑道:“你懂什么。鸭肉是属凉性的,常人吃起来很好,我却不能。虽然生玉真是顺产,毕竟月子还没满,此时吃鸭子肉岂不是寒上加寒?即便烧卖里鸭肉不多,我也不能不防着,没听崔太医说我体质寒凉么?一时贪嘴不防,最后肚疼难受苦的可是自己。” 锦心顿时气道:“莫非是御膳有心的?” 初蕊道:“不管有心还是无意,这碟烧卖娘娘还是不要用了。” 我颔首道:“这个自然。”推开那个缠丝青花碟,“御膳做这些小点心是不错的,一会你们几个吃了吧。” 第58节 锦心应了,又另外为我布菜。 乳娘抱着玉真坐在最侧下首,面前小案上摆着是发奶的通草炖猪蹄。她咂舌道:“以前谦王府侧妃娘娘生了孩子之后,明令厨房月里不准做鸭子,说是吃了鸭子便会手脚发软无力,走路也会像鸭子一样手脚抖动,难看受罪。怎么宫里倒是没有这些规矩的?” “谁说宫里没有这些规矩的?” 说话间嫣寻满面焦灼的踏步进来,她见我正端着汤碗,烧卖一个未动,这才大大松了一口气,“奴婢从御膳过来,她们说咱们宫里已经领过了。好在娘娘没吃鸭肉烧卖,御膳那些人着实活的发昏了!” 我将眸光投向她:“这是各宫都有的?” “是,听说慕容美人想吃鸭肉,叫宫人去御膳吩咐了。不知道那些人是嫌麻烦还是不懂得避讳,今天巴巴的给六宫都做了鸭肉来!” 锦心道:“当真是坏了规矩,明知道娘娘还在月子里,居然就把鸭子剁吧剁吧的送了来,奴婢这就去御膳好好排揎她们几句!” 我心觉好笑,御膳的人长年累月伺候帝王,不会笨到忽略这些基本的忌讳。这样的疏忽,不知道又是哪位大仙盘算好了小九九,假借膳食不声不响的害人。只可惜那无宠的慕容美人,无缘无故又将被人推到风口浪尖了。 我见锦心毛躁,便制止道:“你忙什么?既然是六宫都有,别忘了面前现放着还有个炙手可热的珍淑媛呢。要罚要杀,由她宫里的人打头去,咱们何须出面?” 嫣寻笑道:“是了,那位现在气焰越发起来了,若不是她使坏,自然要闹得沸反盈天。若是那边没有动静,这鸭子打哪儿飞来的,答案也就呼之欲出了。” 我温婉含笑,选了自己喜欢的菜色慢慢咀嚼。 雪势收敛,天色初晴,一汪碧澄澄的天纯净无杂,轻柔的阳光如软缎般静静铺满宫里每一个角落,庭院内十二株腊梅开得分外红艳。 第七十一章 山青花欲燃 刘娉恃宠而骄的程度,出乎我的意料。 她让佩鸳端着那盘烧卖到长信宫演了一出忠心护主的戏码,太后震怒,当场下懿旨斩杀御膳房相干人等,又命玉竹嬷嬷去广明殿将慕容黛黛劈头盖脸好一顿痛骂,贬慕容美人为宝林,择日迁出广明殿移居长亭所。 嫣寻道:“珍淑媛产子之后,似乎将数年的隐忍一并耗尽,现在显出本性,当真是不可一世。” 我听了也只是一笑,并不理会。 萧琮知道时懿旨已下,该杀的也杀了,该贬的也贬了,他来慕华馆时和我提起,脸上并不好看。 我怜惜慕容黛黛在后宫孤苦无依,怕萧琮再罚她,便劝慰道:“慕容宝林也不是有心要犯忌讳,她是夷人,又未曾生养,哪里懂得咱们的规矩?太后既已小惩大诫,皇上就别生气了。” 萧琮是下了朝直接过来的,此刻换下朝服冠冕,只穿着一身填金刺绣夹棉长袍,身姿挺拔,光华耀目。 他道:“朕何尝不知道这个。只是皇后软糯,一任嫔妃胡闹,凡事又由太后定夺,她只一味念佛不管,六宫竟似无主!” 我见他说起皇后满心怨言,有心要报答薛凌云对我的照顾,便含笑道:“皇后才多大年纪?况且在闺中便是宽厚人,都说人的本性是极难改变的,您要她一夕变得杀伐决断,如何是容易的事?” 萧琮逗弄着玉真,叹息道:“朕又不要她如何狠辣,只是裁决宫闱之争难道就不能果决一些?” 我道:“六宫众人多为贵族士胄出身,皇上也知道投鼠忌器,皇后如何不懂?便如慕容宝林这件事,太后盛怒,珍淑媛委屈,慕容宝林又是那么个出身,皇后如何敢拦敢劝?也只得由着太后的意思罢了。” 萧琮点头,忽而问道:“朕听闻那日的鸭子肉是都有的,你可吃了?” 我嗔道:“这会子才想起嫔妾来,晚了,早用完了!” 萧琮有些发急,将玉真交于嫣寻道:“政务太多,朕一时浑忘了!怎的别人都知道多心问一句,偏你傻的用完了?随侍的人都死过去了?” 我有心逗他,忍笑道:“不就是盘烧卖么,味美甘甜的,嫔妾哪知道有这么多讲究?怪不得近日行走起来摇摇摆摆不由自主,我还当是生育之后绣鞋不合脚,原来是吃了鸭肉的缘故。” 萧琮信以为真,脸色发白道:“当真?摇摇摆摆?” 立时便要宣崔钰,扭脸又见众人极力忍笑,才恍然大悟,落座戏谑道:“你这是唬朕呢?朕不信你聪颖的跟猢狲似的,能被一碟子烧卖哄了去?” 我听他又用“猢狲”二字做比,立时拉下脸佯怒道:“谁是猢狲?御花园子里成天讨果子吃的才是猢狲呢!如果嫔妾是猢狲,那玉真便是小猢狲,皇上呢?皇上是……” 萧琮每次来我这里,都只留几个贴心的伺候,不像在其他妃嫔宫中,上面两个人说话,下面站着一溜子煞风景。 此时嫣寻站在下首伺候,见我说的兴起,忙咳嗽一声,我醒过神来,面前的人虽然亲和,毕竟是九五之尊,何曾有人敢在他面前大胆妄言,还猢狲来猢狲去的? 萧琮早伸手一把将我揽过去,恨道:“再胡说,朕割了你的舌头!怕不怕?” 我见他又气又爱的样子,心里有了底,撒娇扮痴道:“割去好了,最好泡在您御用的酒里,每日喝一盅,也算是您心里惦记嫔妾了。” 这句话出口,细若游丝,软软糯糯,那种极亲热极熟稔的感觉,便是我自己也唬了一跳,萧琮眸色深沉,搂我更紧,贴在我耳边沉沉哑声道:“你又不能侍寝……何必逗我……” 我斜眼见乳娘抿着唇忍笑,自己红了脸,从萧琮怀里挣出来,捋一捋头发道:“别闹,咱们说正经的,嫔妾有一事想请皇上示下。” 萧琮见我挣开,略有些扫兴,半卧在榻上懒懒道:“又有什么鬼主意了,讲吧。” 我怕他硌着,拿了自己用的腊梅花蕊装的新荷色弹花枕头,垫到他头下道:“再过几日便是小皇子满月之期,嫔妾因想着,太后喜欢极了这个孩子,必定是要大操大办的。” 萧琮略点头道:“正是,从生下来到现在,礼部拟了好些名字,母后一个也没看上,可见她有多重视。” 我略低了头,婉转道:“嫔妾想,既然小皇子满月办的隆重,玉真满月就不要再操办了……” 萧琮闻言骤的扬眉,凝视我道:“这是什么话?娉儿的孩子是皇子,莫非朕的玉真就不是东秦公主?” 我拖着他的手道:“嫔妾不是这个意思。” 萧琮黑了脸:“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敛容整衣,盈盈拜倒道:“请皇上容嫔妾说句僭越的话:如今边关各处虽有良将镇守平安无事,但粮道遥远险阻,又兼拖拉欠缺,嫔妾哥哥是做过兵卒的人,曾说过每每粮饷到达之日,兵士已经餐风露宿忍饥挨饿多时,天长日久,边关如何安定?” 萧琮面有诧异之色,我越性竹筒倒豆子:“玉真生在皇室,从小锦衣玉食,也不差这一场盛大的满月酒。嫔妾不敢妄言时政,但斗胆求皇上将玉真满月所需费用折成军饷,发向南粤也好,发向滇西也好,就当是我朝将士分甘同味,共贺玉真满月之喜。” 殿中一片静默,底下人早随我跪了一屋子。 半晌,萧琮干咳一声道:“这些话你都从哪里听来的。” 我回道:“嫔妾闺中有个婢女,去年被人拐了卖到蛮地,前些日子被嫔妾找了回来。她做过胡商的女奴,亲眼看见过将士们饥寒交迫的样子……” 他下了榻,扶我起来,带着埋怨道:“什么你都知道!什么你都操心!即便边关缺饷,还有朕,还有朝堂臣子,哪里用得着牺牲玉真的满月?” 我见他口气里虽然带着几分责备,行为举止还是顾惜我的,自己也放了心,低声回道:“嫔妾只是想尽份心,也为皇上和玉真积福。” 萧琮将我的头埋入胸膛,一字一句道:“难为你不生分,什么话也敢说……你为朕好,朕省的。” 我情不自禁抱住他的腰,暖意在周身四肢百骸游走,那样和煦,似乎熏然欲醉。 良久,自鸣钟“咣”的一声,像是蓄意要惊破缠绵的情意。 随着自鸣钟的回声,康延年的声音从帷幔外平平响起:“皇上,宫人来报,太后请皇上移驾长信宫小叙。” 萧琮一走,锦心顿时活泛起来,撮着牙花子道:“这会子小叙什么,左不过又是珍淑媛为了擢位份在太后面前撒娇罢了。难为咱们这位爷,天天的国事缠身,还得应付着那些心怀鬼胎的。” 嫣寻笑话她道:“这会你又机灵起来了,刚才娘娘谏言时,是谁趴地上流冷汗呢?” 锦心讪笑:“皇上天威,奴婢也是担心娘娘。” 我道:“你担心我,我才是担心你呢。说话没个把门的,就凭你刚才撮牙花子说那话,就够死几辈子的了。还好意思教训初蕊,我看你也要到掖庭去学几天规矩,越发的倒回去了。” 锦心正絮絮对初蕊道“要学着些、宫里不比家里、不合适就要杀头”等语,不防我呛了几句,顿时羞红了脸道:“奴婢也只是在内殿才胡说几句,奴婢知错了。” 我也不是真的要训斥她,见她已经知道失言,淡淡说笑间也就带过去了。 正喝着新熬的燕窝粥,绢儿打起了帘子,云意夹着一阵寒气进来道:“今儿外面好冷,妹妹幸亏没出去。” 锦心忙上去帮着顺茗脱下云意的狐皮大氅,露出里面穿的娟纱金丝绣花长裙来,纤腰处挂着块上好的羊脂玉玦,随着走动微微轻晃,更显云意体态窈窕。 她含笑坐在我身侧道:“你不是说要常下地走动才好得快么,这么早就歪在榻上做什么?” 我让嫣寻再盛一碗粥来给她,一边微笑道:“姐姐知道我懒,偶尔走走罢了,天寒地冻的出去走有什么意思呢。” 云意接过印莲瓣纹象牙碗,嗤笑道:“听说又有人拿了那软弱可欺的慕容氏当柿子捏,当真是我不犯人,人常犯我。” 我静静舀一匙银耳喝,道:“慕容黛黛母家若是东秦贵胄,也就没有这些事了。” 云意闻言怅然,放下手中银匙道:“慕容宝林受尽欺负,却极尽忍耐能屈能伸,浣娘若能像她,也不至于白白枉死……” 我接过玉兰花汁子浸泡过的雪白面巾,擦拭了嘴角,惆怅道:“浣娘虽然柔弱,性子却是极刚烈的。太后憎恶,皇上轻蔑,要她承受着冤枉和委屈而活,想是不能的。” 云意仰起头,眸中流光滑溢,大有伤神之态,尽力维持出一个淡淡的笑容道:“妹妹说的没错,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或者让浣娘撑到如今才是最痛苦的,不如一了百了。” 说到寥落处,我二人互相凝望,俱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第七十二章 勿忘细碎案 我与云意说着话,绢儿在窗外招手,锦心觑见,三两步出去,两人嘀咕半天。 一会儿锦心打帘子进来,神神秘秘道:“两位娘娘刚才还夸慕容宝林忍得,谁知那人竟不识夸,才刚在长亭所悬了梁,还好发现的及时。” 我与云意互看一眼,俱是吓了一跳,云意道:“可是为了什么?” 锦心道:“谁知道呢,说是也没人问,和妃娘娘先遣人去把慕容宝林训斥了一顿,这会子正哭呢。” 我道:“绢儿不老成,这样的热闹也去看,别人看见了又要说咱们宫里幸灾乐祸。” 云意叹息道:“那也是个苦命人呢,被父兄和亲送了进来,皇上不喜欢,压根儿就没碰过,到如今越发混的连上脸的奴婢都不如了。” 我起身整衣道:“姐姐别叹气了,虽然慕容黛黛只是个不受宠的宝林,毕竟也是吐谷浑的公主,估摸着这会儿皇后也过去了,咱们也别耽搁。” 云意道:“急什么,你没出月子,原本不用去,我去看看就行了。” 我笑道:“这还有几天呢?妃嫔寻死非同小可,合着六宫都去就我一人养着,于情于礼也说不过去。” 云意恨的在我额上一戳道:“真真你是个无事忙!” 我略梳洗了一番,绾了轻俏的飞天髻,一支金嵌碧玉长簪,银钱细长丝丝坠落随风扶摇,光洁明透的莹雪珍珠在发间轻晃,身上覆一袭红若朝霞的软毛猩猩旃披风,扶着嫣寻的手和云意登上肩銮。 长亭所在正宫西北角落,与慕华馆恰好成犄角之势。因着长时无人居住打理,杂草丛生、花木凋零,肩銮一经靠近,草木萧疏之气夹带着风霜便隐隐扑面而来。 云意掩鼻道:“那些奴才也太懈怠了,好好的搞得跟冷宫似的。” 我撩起小窗上的帷幔,看见殿门附近空荡荡的,不见任何肩銮软轿,唯有三个内监守着殿门,其中两个正大呼小叫掷骰子赌大小,另一个低着头看不清楚在干什么,三人连我们的肩銮过来了也没瞅见。 李顺见我不悦,微一努嘴,进宝便一溜烟儿跑过去,一人脑袋上拍了下道:“看不见宝婕妤和沈芳仪来了,还只玩呢?” 那两个内监正赌得兴起,冷不防被进宝打断了,其中一个耍赖,另一个便揪着进宝道:“任他什么宝婕妤贝婕妤!你扰了我的骰子,你便赔我!不赔,爷爷今天就揍死你!” 李顺黑了脸,厉声喝道:“没眼色的东西,见了宝婕妤娘娘不说磕头请罪,还说出这样混账的话来,小命是不想要了!” 那三个内监转脸见李顺虽然年轻,却穿着正七品内监服饰,立时蔫了,扔了骰子磕头求饶起来。 我下了肩銮,漫声道:“想必你们在其他娘娘宫里享福惯了,所以眼里并没有我,这也怪不得……” 那两个赌钱的内监发颤道:“小的们是刚从掖庭舂米处调出来的,有眼不识泰山,认不得宝婕妤娘娘,并非有意冲撞!还望娘娘饶了小的贱命!” 我瞥一眼李顺道:“宫中邀赌,责罚的规矩是怎样,你便怎样处置。” 李顺应了是,那两个先前还蛮横的内监立时吓的魂飞天外,扑到我脚下跪着求道:“娘娘饶命啊!小的再也不敢了!” 我理也不理,进宝和其他人拖了他俩到一边,我抬眼看去,长亭所殿门再无其他人拱卫,显得寥落冷清,真如同一座冷宫。 那个先前低着头的内监反应过来,上前打千儿跪下迎道:“小的名叫小查子,是从广明殿跟过来伺候慕容宝林的。小的给宝婕妤、沈芳仪请安,两位娘娘千秋安好!” 我微微颔首道:“起来吧,怎么皇后娘娘她们还没过来么?” 第59节 小查子略诧异道:“皇后娘娘来这地方做什么?小的们未曾听说皇后銮驾要驾临长亭所啊!” 云意道:“不是说你们宝林悬梁了么?” 小查子“哦”一声,似恍然大悟道:“回娘娘的话,宝林悬梁的事让太后她老人家大发雷霆,因此无人敢来探望,娘娘还是第一个呢。” 我没有接话,只侧耳听着,预想中的人声喧哗并没有出现,只有女子嘤嘤的哭泣和旁人的呵斥若有似无。 “怎么和妃娘娘的宫人还没走么?”我偏头问道。 小查子脸色灰暗,支支吾吾回道:“适才建始殿的姑姑来教诲过慕容宝林,这会子在里面的是珍淑媛娘娘的宫人……” 云意看小查子道:“这可奇了,是谁都可以欺凌你们宝林的?” 小查子讪讪道:“娘娘们是知道的,宝林闯了大祸,珍淑媛娘娘很是气恼,所以……” 我轻蔑一笑道:“即便气恼,也轮不到一个宫人来教训慕容宝林,你们当差的也越发胆小怕事,连规矩也不顾了!” 说话间,我与云意脚步不停,直朝内殿深处走去。长亭所年久失修,连内殿廊中都有枯枝败叶尘土。绣鞋踏上去,走不多时便薄薄的覆了一层灰。 “奴婢刚才对宝林说的那些规矩,宝林可是要好好的学学,不要再这样不尊重,让咱们做奴婢的也看不起!” 那刻薄的唇齿,即便隔着窗棂,我和云意也能听出是刘娉贴身宫人佩鸳的声音。 慕容黛黛只是哭泣,佩鸳又道:“前些日子就因为你贪嘴,害的珍淑媛娘娘差点着了道。依奴婢说,太后这样责罚你也算是宽厚的,想不到你不知道感恩戴德,反而要在宫中自刭给皇上太后找晦气!东秦建朝几百年,何曾有过你这样不知道好歹的妃嫔?” 她说的难听,我不禁蹙了眉,与云意一前一后走了进去。 慕容黛黛寝宫布置简陋,连像样的陈设也没有,连窗棂糊纸有几处破了口的,也没有补好,冷风从四面八方倒灌进来,我紧了紧身上的披风道:“在殿门处便听到里面训斥声声,我还以为是慕容宝林在教训奴才,没想到原是奴才在教训宝林。” 佩鸳面皮一红,对着我和云意屈膝见礼。慕容黛黛双眼红肿的半卧在榻上,这么冷的天气只盖着一床薄被,侍女琥珀侍立一旁,也是满面的泪痕。 我不理佩鸳,只来到慕容黛黛身畔坐下,看着她喉间深深一道红痕,转脸问琥珀道:“太医怎么说?” 不问还罢,一问起来,琥珀泪如泉涌道:“何曾有太医来过?太后说公主大不敬,不许传太医……” 佩鸳嗤道:“横竖死不了,又吓唬谁呢!太医监的大人们那么忙,谁有那闲工夫来伺候你们主子这样的?” 我顿时挑了眉,冷声道:“本婕妤问话,有你插嘴的地方?珍淑媛就是这样教导宫里奴婢的?” 云意面上的鄙夷之色比我更甚,故意道:“妹妹不知道么,如今六宫盛传珍淑媛即将擢升昭仪一位,新贵炙手可热,便是乐成殿的一条狗,这会子也要昂着头充起老虎来的!” 佩鸳紫涨了脸,眉眼间的恨意遮掩不住,终出口道:“奴婢蠢笨,原是奉珍淑媛之命来训斥慕容宝林,两位娘娘既然看奴婢不顺眼,奴婢回去复命便是,只犯不着牵扯上珍淑媛!她是极忍让的人,不比两位娘娘爽利决断!” 何为爽利决断,不就是变着花样讽刺我和云意心机深沉,手段利害么? 我与刘娉并未撕破脸,人面上还过得去,佩鸳又是她身边第一贴心的宫人,原本我也只想训斥上几句便算了,没料到佩鸳仗着有刘娉撑腰,居然敢当众顶撞,置我的颜面于无存! 我哼一声道:“我和沈芳仪说你一句,你倒是敢回十句。珍淑媛当真是忍得住的,既如此,我若不能让你长长记性,便是妄担了‘爽利决断’这个名头!”我扬声问:“做奴才的顶撞主子,按例如何?” 嫣寻见我如此说,早恭敬上来回道:“轻则掌嘴,重则仗挞。” 我笑着对云意道:“她好歹也鞍前马后伺候着珍淑媛,责罚重了也不好,不如赏十个嘴巴子以儆效尤,姐姐说如何?” 云意如何会反对,只点头道:“给她点教训也是好的,不然以后规矩全乱了。” 佩鸳见我动了真格,犟起脖子道:“奴婢并未顶撞二位娘娘,娘娘要打要罚奴婢不敢强辩,只求娘娘赏个明白!” 我掖好慕容黛黛的被角,冷笑道:“好个牙尖嘴利的奴才!既说不敢辩,还要求个明白?也好,你既然要本婕妤说明白,我且问你,太后懿旨,究竟是黜慕容美人为宝林,还是打发去冷宫?” 佩鸳不答,琥珀代她回道:“是降了位份。” 我慢慢说道:“既然不是打发去冷宫,宝林便仍旧是正六品妃嫔,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你一个宫人跳着脚指着鼻子羞辱,况且适才说慕容宝林‘横竖死不了’,你也是宫里老人了,皇上还时常忌讳呢,你自己品一品,你值什么?这是做奴才该说的话吗?” 佩鸳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虽然无宠的妃嫔在宫里墙推众人倒已是不争的事实,但摆到明面上,奴才仍旧是奴才,主子依然是主子。即便是位份最低的彩女,也容不得做奴婢的冒犯。 第七十三章 金灶初开火 云意关切道:“既是犯了宫里忌讳,责罚便是了。妹妹生育不久,金尊玉贵,何须与奴婢一般见识,气坏了身子可是大大的划不来。” 我也只冷哼一声,再不说话。 李顺上来要带佩鸳出去掌嘴,佩鸳脖子一梗道:“不劳公公贵手,奴婢自己走得!” 我见她如此顽固刁横,存心要立威,当下道:“不必带出去了,就在这里赏吧,也算给慕容宝林压惊。” “啪啪”声清脆的在佩鸳脸上响起,原本宫中掌嘴有专门的刑器,此时也不及去取,便由李顺亲手施刑。 我冷冷逼视着跪在榻前的佩鸳,李顺下手不算重,但她在刘娉手下作威作福惯了,何曾受过如此责罚?此时白净的脸上已然泛起红肿之态,十个耳光打完,连发髻也散乱了。 众人皆知我向来豁达,未曾见我说过一句重话。如今亲自下令掌嘴,想必是动了肝火,皆是敛容垂首,殿内大气不闻一声。 佩鸳肿了半边脸,上前含糊着谢恩。我浅笑道:“回去复命时若珍淑媛问起,大可如实回报。珍淑媛知书达理,不会不懂得宫里规矩。如若你主子心里不忿,让她来慕华馆找本婕妤便是。” 佩鸳哪里还敢仗着小聪明还嘴,此时也只唯唯诺诺说不敢躬身退去而已。 我将手笼在暖炉上,只是觉得不暖,问琥珀道:“这殿中如此冷,怎么就这三两个暖炉?甬道上的残枝败叶也没有人打扫么?” 琥珀回道:“公主才迁来几天,也不知道这里为何是这样的。” 我见她浑噩不知情,便令人传了小查子来。小查子回道:“长亭所原本就是一处废殿,所缺所需奴才第一日便报与掖庭,只是没人管。如今宝林闹了这么一出,太后震怒,更是……” 我转头看向慕容黛黛,她低头微微恻然,如清露含愁,说不尽的悲怆伤痛。 云意道:“你不会跟他们说,太后又没贬宝林去冷宫,以后也未必没有邀宠的机会,他们如此趋炎附势,不怕有朝一日自食其果吗?” 小查子讪笑道:“这话沈芳仪说得,奴才如何说得?” 我握住慕容黛黛露在外面的手,肌肤冰凉透骨,我不禁打了个寒颤:“这样薄的被子如何使得?琥珀也太粗心了,没得冻病了宝林!” 琥珀只默默垂泪,我见这个光景,心下也明白了几分。落草的凤凰不如鸡,说是迁出广明殿,连带着器具铺盖一应没有带出来,只怕主仆几人是被赶出广明殿的吧。 云意也不忍心,注目慕容黛黛道:“太后想是动了真气。这屋子四面漏风,倒是比冷宫还荒败些……也不知你何时才能熬到头。” 慕容黛黛强撑着要起来拜谢,我和云意慌得按住她道:“这是做什么,才从鬼门关上回来的人经不起折腾,快躺着!” 慕容黛黛一手一个拉住我和云意,泪水奔涌,想说话,喉间却发不出声音。那道绯红的勒痕发出刺目的光,让人心惊肉跳。 我见不得这样凄惨的场面,自己也红了眼圈。 云意柔声劝道:“你也真是傻,何必跟自己斗气。蝼蚁尚且贪生,只要保住一条命在,要什么不得?况且即便你解脱了,也不过亲者痛仇者笑罢了。以后万万不可再做傻事,没得带累了你宫里忠心的奴婢。” 琥珀扑倒在床榻前哭道:“奴婢死不足惜,公主千金之躯,何曾受过这样的羞辱?如今老可汗已经不在了,可汗也不知所踪,公主千万千万不能再轻生了,您要是有个好歹,奴婢倚靠谁去?” 主仆二人抱头痛哭,一时间凄惨莫名。因着长亭所人迹罕至,我们也由得她们肆意放声,直哀哀哭了好一阵子,我才示意嫣寻拉开琥珀,轻拍慕容黛黛手道:“你安心养着身子,回头我让人给你送些东西来。这屋子里着实冷的慌,这么躺着万万要不得。” 她眼神中满溢着感激和动容之色,苦于说不出话,便用手指在我掌中写字作答以示谢意。 又虚坐了一会,嫣寻轻声道:“娘娘和沈芳仪出来也久了,只怕宫里有事找不到二位娘娘,不如先回去,等奴婢们拾掇好了长亭所,二位娘娘在再来。” 顺茗也道:“这殿里通风,坐久了别说慕容宝林,只怕婕妤和芳仪都经不住。” 我一掐指,出来确实好一阵子了,毕竟太后不喜欢慕容黛黛,若是被人拿这个做借口,又是一番事端。 踏出殿门时,小查子跟在后边相送。我偏头吩咐李顺道:“太后虽然不许传太医,慕容宝林好歹也是皇上的妃嫔,不闻不问终究不妥当。你去请崔太医来,就说为我请平安脉,让他悄悄到长亭所为慕容宝林看看。” 李顺道了是,我又道:“小查子留心着些,别再让你们宝林做傻事。如果真的有个三长两短,皇上过问时谁也担待不起。”小查子毕恭毕敬应了。 冬阳高照,衬的人周身酥软。我与云意弃肩銮不坐,两人互相扶着,慢慢的走在甬道上。 云意轻声问我:“慕容氏虽然可怜,妹妹也无需这样用心。太后既然不喜欢她,你这样照拂周全,让人知道了岂不是要怪罪妹妹故意与太后作对?” 我留心着避开甬道上的残枝敝叶,缓缓道:“姐姐担心的我何尝不懂?但慕容黛黛虽然毫不得宠,毕竟也是一国公主。两国邦交转瞬千变万化,难保东秦没有与吐谷浑和睦相处的一天。如若慕容黛黛被磋磨死在了宫里,叫皇上以后如何对外国交代?” 红底金丝鹧鸪绣鞋的鞋底很薄,踩在落叶荒草上,明显能觉出破碎的触感。云意唇齿明澈,含笑道:“你想的很远。很好,皇上没有白疼你。” 我握住她的手道:“姐姐别只说我,我知道姐姐从小云游天下,真知灼见比起我来过之而无不及。” 云意牢牢拉住我道:“别说这些子废话,我是铁了心不管这些的。只是若有人敢欺负你,我才要她好看。” 虽然刚过晌午,北风却一直不断,吹动着树叶相互碰触的声音,在空旷之处回声交撞,更觉凄凉。 我吃不住这寒气,和云意又上了肩銮。一径走出长亭所,拐过一道夹廊,眼前豁然开朗,座座宫殿主次分明,高低错落,廊院交错纵横,正殿左右翼以回廊,转角处和庭院两侧又有楼阁和较小型的殿堂,红墙绿瓦,金钉朱漆,这便是到了正宫的地界了。 我和云意只顾拉扯着闲话,不防前面夹道上也转过来一架肩銮。嫣寻眼尖,一眼瞅见那架肩銮旁跟着伺候的人是合欢,忙向我禀报了。 我打起帘子来,却见合欢也正踮着脚对肩銮里的人禀报。 云意一拉我的衣角道:“你看着,那不知好歹的小蹄子说不准要抢咱们的道儿。” 这条夹道并不宽敞,媜儿从东面过来,我要朝东面去,如若并驾齐驱,势必挤得死紧,除非一边先停了行程放下肩銮让另一方先过。 我们已经走进夹道,媜儿的肩銮也在咫尺之间,抬銮的内监们面面相觑,不知道是该走好还是不走好。 云意道:“你是婕妤,她是充衣,无论怎样都是你为大!”当即便叫内监们放开了只管走。我叹道:“她毕竟是我妹妹,何必争一时之气。” 云意轻轻一嗤,恼道:“这是什么话,你适才的果断去哪里了?为何你每次遇到裴媜就跟软脚虾似的,怕她什么!” 我道:“何曾是怕她呢?只不过不想与她争执罢了。” 这边厢我与云意说着话,那边厢肩銮却早已停了。合欢打起厚厚的棉帘子,媜儿娇小的身形现了出来。 我与云意都住了口,只看着眼前看似弱不禁风的女子。 媜儿年轻的容颜好似一朵初初绽放的粉色蔷薇,双眼明澈,犹如露珠清光,在瞬间便吸引了旁人的眼眸,她那一张芙蓉胭脂面似颦还笑,在我与云意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她的肩銮已经顿地。 媜儿略略低头从肩銮中走下来,韵致纤丽的身段与黑绢般的长发渐次显露在呵气成冰的清冷空气中。 我与云意互看一眼,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就在我们猜测的同时,媜儿盈盈一福,神色凝重,嗓音和婉道:“嫔妾飞寰殿裴氏,请宝婕妤娘娘先行。” 我惊得怔住,连云意也傻了,媜儿态度转变太过突然,我二人俱被她吓到。 媜儿见我不答,又重说了一遍。我如梦方醒,忙吩咐嫣寻命肩銮继续前行。媜儿姿势不变,极为恭谦的闪身一旁目送我们的肩銮。 经过她身边时,我反倒有些不好意思道:“天气寒冷,委屈妹妹了。” 媜儿并未抬头,只言之凿凿:“嫔妾不委屈,如今天气更冷,娘娘才诞下公主,还应多多歇息调养才是。” 我心中一热,想再说些什么,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言辞。云意窃窃道:“她莫不是撞了邪吧?我看着怎么都不像她往日的为人啊?” 我淡淡收回目光,隐约猜到了媜儿变化的原因,心下漫起一阵快意,原本是一点,随着肩銮的晃动,我脸上的笑意也一点一点扩散地大了。 第七十四章 花月不曾闲 坐在暖如春日的殿中,越发的忆起长亭所的冷清窘迫来,我吩咐了锦心初蕊拿些慕华馆多出的棉被棉衣及各种杂项,只不要声张,暗地里给慕容黛黛送去添置,以解燃眉之急。 太后召萧琮果然应了锦心的说法,是要在小皇子满月当日加封刘娉为昭仪。但萧琮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不爽快答应,让太后非常不高兴。 岳才人坐在我下首的小杌子上,一边替玉真的抱袄带子打穗子,一边叽叽喳喳说着宫中传言。 她自打被我从郭鸢手中救出来之后,便坚定不移的成了我这边的人,虽然之前碍着我几起几落来往不多,但每每得了什么新鲜话题,也会遮遮掩掩到慕华馆来八卦一番。 我偏了头看她手里一把配线,柳黄翠绿,松花桃红,各色俱备。岳才人手脚麻利,又不时添加着丝、绒之物,等闲间就打好了一把穗子。 第60节 我笑道:“我宫里的人都不会打穗子,想不到居然这样费事。” 岳才人咬断手里绷着的一根线,盈盈笑道:“嫔妾家里做的营生是伺候皇家贴身玩意儿的,像那些玉佩香囊珠宝,但凡能配穗子络子的嫔妾都会。娘娘不嫌弃,以后需得什么只管叫嫔妾就是。” 嫣寻送了茶来道:“岳才人真是心灵手巧,咱们这些奴婢看了半日也不会。” 岳才人忙欠身接了茶笑道:“姑姑别打趣了,我这点小手艺又值得什么。” 我冷眼见她在嫣寻等人面前并不拿大,说话行事也有几分样子,不像那些给了几分颜色便要蹬鼻子上脸的,便和蔼道:“原本咱们进了宫也不需要做这些,只是自己闲时顽罢了。你做事精细,赶明儿我见了皇上,也叫你过来给皇上的玉佩打个新络子如何?” 岳才人进宫两年,统共也没侍寝几回,她位份又低,连萧琮的面也不容易见到。此时见我说起,顿时喜出望外道:“娘娘如此想着嫔妾,嫔妾一定尽心尽力不给娘娘丢脸!” 我浅笑着拈起她打好的一根攒心梅花的络子,看似无心道:“也不知道珍淑媛那边怎么样了,不到满月之期,我也不好去呱噪……” “珍淑媛殿中每日迎来送往,拍马屁的怕是要把乐成殿的门槛都踏平了!娘娘只是没看见,太后喜欢小皇子,每日都有珠玉赏赐,吹拉弹唱,日日笙歌不绝,啧啧……”见我问起,岳才人毫不保留的说了一堆。 我“哦”了一声,丢开络子,半歪在海棠春睡椅上,那椅子上铺有一张白虎皮,是前些日子萧琮赏的。说是怕我生育之后腰腹酸软,坐不得硬椅子,别的垫饰又生冷,听崔钰说动物皮毛最好,因此从国库里找出这张虎皮来。 岳才人见我抚摩着洁白的虎毛,俄而笑道:“嫔妾说句僭越的话,太后喜欢毕竟赶不上皇上喜欢,珍淑媛那么得势,这么珍贵的白老虎皮还不是照样在慕华馆里铺着的?” 我知道她有心逢迎,却也觉得自己承受得起。即便这话说的不伦不类,我也安之若素。 就着初蕊手里的薄胎瓷碗喝下四物汤,锦心又呈上一个六格捧盒,不外乎甜嘴的奶油酥、蜜枣、桂花糖、香糖果子、蜜煎雕花等,我笑道:“这汤又不苦,备这些个做什么。”随手拈了一颗蜜枣,慵懒的靠着听岳才人絮絮的说话,外边忽然响起一阵骚动。 不用我吩咐,锦心机敏,立即打帘子出去查看。稍时,她苦着脸进来道:“娘娘……” 话音未落,从她身后蓦地钻进来一个被墨绿披风兜头裹住的矮小身影,我只觉眼前一晃,那团身影已经扑到我怀里,娇声道:“宝母妃……” 岳才人闻声忙不迭抖掉手中的丝线,起身道:“福康公主!” 福康也不理她,只往我怀里钻,嘴里说道:“外面好冷!”我忙搂过她,又唤嫣寻去拿织锦羊毛毯,锦心把暖炉拨的旺旺的,初蕊送上热热的汤婆子。 我抚上福康的额头,轻声问道:“是谁跟着你的?怎么你母妃肯让你大冷天的出来?” 锦心道:“皇天菩萨,哪有人跟着?才刚进宝他们没认出来,还想拦住来着,也不知道公主是怎么绕过来的,亏她识得路!” 我闻言也是一惊,忙推开福康问道:“是底下的宫人跟丢了?还是你一个人出来的?” 福康被我推开,半晌不言语,见我打发人要去曲台殿向宁妃禀报,这才眼眶儿红红拉住我的衣袖道:“我就坐一会子,宝母妃不喜欢,我这就走!” 她裹紧披风,起身就走,我看着蹊跷,忙让嫣寻拦住她。福康见有人拦,一下子狂躁起来,左奔右突,像只受伤的小兽直往门口窜。我越发觉得不对,迭声叫人挡住她,最后还是撞在李顺怀里,被他一把拦腰扛起。 福康拼命捶打着李顺的背,嘴里嚷着:“狗奴才快放我下来!放我下来!”李顺的后背被她捶的倥侗作响,只不敢放手。 岳才人吓白了脸道:“这是怎么说的?福康公主这是怎么了?” 我过去按住福康道:“福康,不许胡闹!宝母妃已经知道你是自己溜出来的,你不闹我便替你想办法瞒住,你要是闹的话,我立即叫人去请你母妃过来!” 福康毕竟只是七岁大小的孩子,又极为害怕宁妃,当下被我三两句话便镇住了。我让李顺把她放下来,紧紧攥了她的手坐到榻上问道:“你乖乖的,告诉宝母妃究竟是怎么了?” 福康在起初挣扎时已经涕泪横飞,此时哭花了一张小脸道:“母妃要我去珍淑媛那里,我不愿意,母妃硬逼我去,我就偷偷跑出来了!” 我接过初蕊打好的热毛巾,一边给福康擦汗水和眼泪,一边问:“宁妃娘娘要你去乐成殿干什么?” 福康抽抽噎噎道:“她们说我弄伤了弟弟,母妃一定要我去给珍淑媛赔罪……” 弟弟? 我略一思忖,忽然惊道:“你是说珍淑媛的小皇子?!” 福康嗫嚅道:“是。” 我神色大变,拉住福康道:“你怎么弄伤他的?要紧吗?太医怎么说?你父皇知道吗? 福康见我连连发问,想是有些害怕,又哭道:“我何曾弄伤过他?昨日我随母妃去看弟弟,我不过就是抱了一下,弟弟哭起来就罢了手。谁知道一会就有人出来说弟弟脖子划伤了,珍淑媛不高兴,我说我没有,母妃就打了我……” 她扯了我的衣裙哀哀道:“母妃从来没打过我,昨日居然当着那么多人面打我,今天还叫我去乐成殿赔罪,宝母妃,我不想看珍淑媛和她宫里人那副恶样子,宝母妃……” 我将她搂进怀里温声哄了好一阵,叫锦心陪她到偏殿去陪玉真玩闹兼吃点心才哄得她破涕为笑,欢快的跟着去了。 待福康出去之后,我叮嘱岳才人道:“妹妹且坐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岳才人见我要走,有些发急:“婕妤娘娘要去哪里?万一福康公主又闹起来,嫔妾如何哄得住?” 我和婉道:“福康悄悄出来,宁妃娘娘必定心急如焚四处寻找,怎么样我也须得去禀报一声。妹妹不是一直苦于没有机会在宁妃面前尽心吗?福康是宁妃的心头肉,今日得巧遇见,她是孩子,妹妹只要有心,如何哄不得她开心?若是她开心,宁妃娘娘自当对妹妹刮目相看,妹妹觉得如何?” 岳才人听我如是说,转念一想喜道:“果真,嫔妾真是猪脑子,若不是婕妤娘娘提点,嫔妾当真万事不成!” 我一笑置之,命李顺备下软轿,即刻便朝曲台殿赶去。 甫到宫门,便见得里面一片人仰马翻,宫人内监来往穿梭不绝,呼唤福康之声不绝于耳。 通传,宁妃早哭红了双眼,此刻见了我,勉强维持住端庄仪态,哽声道:“让妹妹见笑了,福康那孩子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找了快半个时辰也不见。” 我装作不知,劝慰道:“可曾禀报过皇上?” 宁妃摇头道:“还没有,本宫想再找找看,福康顽劣,保不齐去了哪里玩耍,实在找不到再启禀圣上。” 我道:“福康好好的怎会不见的?娘娘宽厚,也该盘查盘查底下的人,难保是她们只图玩耍没跟好公主。” 宁妃欲言又止,吞吞吐吐道:“妹妹今天过来是?” 我做恍然状,笑道:“嫔妾坐月子这些天,也没去乐成殿贺喜珍淑媛。和妃娘娘严谨,裕妃呢又大大咧咧,嫔妾和那两位娘娘都怪生的,今日特来请教娘娘您,想问问嫔妾送什么贺礼合适?” 宁妃听完,心不在焉道:“也不拘什么吧,难为你想得到,你和她差不多时日生育,也没见她问过送你什么贺礼。” 我有意哀怨道:“嫔妾如何跟珍淑媛比呢?毕竟那位是皇子,我这边不过是个女儿罢了。” 宁妃闻言微微一怔,徐徐道:“妹妹也这样想的?” 我接过宫人敬上的茶放到一边,垂首怫然道:“嫔妾自己是极喜欢女儿的,只是太后喜欢男孙,便爱屋及乌,连那位也尊贵无比了起来。嫔妾何曾奢望那位向嫔妾道贺,不过期盼往后皇子位极人臣时,她能念着嫔妾一点薄面,让永定平安度日罢了。” 宁妃凝神听着,不由道:“皇子又如何?本宫不信她敢对公主不敬!” 我有心道:“明面上自然不敢,但如今事事以小皇子为大,借着那婴孩闹出点事来也未必没有。孩子们在一堆玩闹是没规矩的,万一有个磕磕碰碰,珍淑媛定要不依不饶起来可怎么办?千防万防只怕防不住,嫔妾有个好歹倒是不怕,就怕公主受罪。” 宁妃听的近似痴了,茶盅在手中浑然忘记往嘴边送。 第七十五章 轻飏度朱户 我瞥见宁妃出神,也缄口不言,只静静吃茶。 良久,宁妃犹豫道:“若是皇上不信,只怕有人想使坏也难!” 我一字一句道:“即便皇上英明,娘娘别忘了,还有太后呢?太后疼爱皇子人所皆知。再说了,娘娘岂不闻‘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假若公主撞进有心人的圈套里,别说咱们这些为娘的死无葬身之地,只怕公主都难以全身而退!” 宁妃眉间扑簇簇一跳,想是记起福康的事,顿时焦躁道:“依妹妹说该当如何?孩子们在一起玩耍谁也拦不住,总不能让她们姐弟一辈子不碰面吧?” 我叹息道:“嫔妾每每思及此也时常头疼。孩子天性纯良,原本磕碰一下也是小事,就怕背后的人心怀鬼胎借机生事,背地里下黑手可就难说了……” 宁妃倏然惊起,一迭声的唤人快去四处寻找福康。她愁眉不展,住了口不说话,我也不好再说。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曲台殿派去各处寻找福康的人陆续回来禀报,宁妃的脸色随着每一声“没找到”一点一滴苍白。 我只做不知,疑惑道:“福康不过是贪玩罢了,说不定一会也就自己回来了,娘娘怎的如此紧张?” 宁妃看向我,六神无主:“妹妹不知道,福康她,她昨日在乐成殿闯了大祸,本宫让她今日去给珍淑媛赔罪,谁知道这孩子倔的很,趁人不备悄悄跑了,眼下也不知道去了哪里,福康脾气倔强,万一有个好歹,可如何是好?” 我道:“福康乖巧懂事,能闯什么祸?娘娘可别听人胡说!” 宁妃道:“小皇子脖子上的划痕清晰可辨,当时又只有福康抱过他,若不是福康,又会有谁?” 我道:“珍淑媛怎么说?她忍心怪罪福康么?” 宁妃叹道:“珍淑媛当场便心疼的哭了,皇子尚小,本宫也过意不去。福康还急赤白脸嚷着她没有,本宫一时气急,便打了她几下……” 我嗐声道:“娘娘不该打她!福康能有什么坏心眼?就算划伤了小皇子,也不过是小孩子没轻没重,究竟算不得什么。况且也未必就是福康,谁知道会不会是哪个宫人没服侍好闯了祸,倒栽赃在福康身上呢?” 宁妃将信将疑道:“妹妹是这样想的?” 我徐然道:“娘娘将福康教诲的很好,她虽然年纪小,但行事做派已有天家风范,何曾遮遮掩掩胡搅蛮缠过?再说,福康是长公主,皇上一向疼爱,即便闯下无伤大雅的祸事,皇上也不会怪罪,她又何必说谎?” 宁妃落下泪来:“还是妹妹明事理,本宫何尝相信福康会这么冒失?只是珍淑媛的几个宫人都言之凿凿,由不得本宫偏袒……” 我蹙眉道:“但嫔妾记得福康并未养下指甲……” 宁妃恍然:“从昨日起福康一直闹别扭,本宫气急了,居然忘了这一桩!”她转向宫人道:“这些日子可有按时为公主修剪指甲?” 她的贴身宫人采茵曾经和我打过交道,闻言上前回道:“娘娘不是说怕公主睡觉时划伤自己的脸吗?奴婢们每隔五日必定为公主修剪指甲,算起来明日又该铰了。” 我道:“这便是了,娘娘你想,既然每五日修剪一回,福康的指甲能长到哪儿去?周围又有宫人看着,总不成福康拿簪子去划破小皇子的肌肤吧?” 采茵见宁妃着急,插嘴道:“宝婕妤娘娘说的没错,福康公主打小儿就听话懂事识大体,和三皇子在一起玩儿那么多次,何曾伤过他一丝一毫?如今不过抱了抱小皇子,又有那么多人在旁边看着,哪里就那么容易弄伤他了?也不知道是谁那么黑心肝,看咱们娘娘好脾气,硬栽赃到公主身上!” 宁妃默默一想,脸色不好看起来:“本宫急糊涂了,这么浅显的道理也没明白过来。白白的委屈了福康!” 我奇道:“怎么在元倬上面还有两位皇子的吗?嫔妾入宫一年许,竟无缘见过。” 宁妃脸色顿时笼上一层淡淡的阴霾,采茵瞥她一眼,略哽咽道:“和妃娘娘曾经生育大皇子,三岁上殁了……咱们娘娘头一个也是皇子,原本胖大可爱,谁知道月子里就……” 宁妃强笑道:“陈年烂谷子的事了,说它做什么?没得让宝婕妤笑咱们矫情。” 从采茵说话的语气和宁妃的神色上看,那两位夭折的皇子只怕都不是单纯的死亡,极有可能,也是宫廷争斗的牺牲品。怪不得宁妃那么紧张福康,时时形影不离,无事不许福康单独玩耍,原来是曾经经历过丧子之痛,再也不敢让唯一的女儿落入未知的黑暗陷阱中。 我见她神色寥落,又操心福康,心有不忍,离了座屈膝福道:“嫔妾万死,请宁妃娘娘恕罪!” 宁妃唬了一跳,忙伸手搀我起来道:“这是怎么说的,妹妹好好的为何如此?” 我坦率道:“不瞒娘娘,福康现时正在嫔妾宫中。” 宁妃手势一顿,绷紧了面孔道:“妹妹说什么?” 我更加谦恭:“福康公主和娘娘赌气,躲进了嫔妾宫里。嫔妾担心娘娘焦急,却又不知道娘娘究竟气消了没有,因此不敢直言。还望娘娘宽恕嫔妾不实之罪。” 宁妃冷笑道:“妹妹从进来到现在,看着本宫为了福康焦虑不堪而不说实话,莫非是抱着看笑话的心思来的?” 我敛容恭立道:“嫔妾何曾有那样心思?福康适才对嫔妾讲说她被乐成殿众人冤枉,娘娘也不相信她。嫔妾与福康投缘,若贸然送她回来,只怕福康心寒,一并连谁也不信了。以后再有这样的事时,咱们又去哪里找她回来?二则,若娘娘见了福康一时气恼,又责罚起她来如何是好?嫔妾两头为难,所以才知而不言……” 采茵劝慰宁妃道:“娘娘不看别的,公主在气头上奔出去只投靠宝婕妤,也可见宝婕妤娘娘素日为人了。眼下得知公主行踪才最要紧,奴婢这就遣人接公主回来。” 想是采茵在宁妃心里是个稳重妥当的,此刻她几句话一说,宁妃神色也和缓了些:“本宫也知道妹妹是个好脾性的人,只不该一味顺着福康胡闹,早该遣人来回了。” 我原本也不担心她会真的因为福康和我置气,此时含笑道:“嫔妾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呢,只是福康那倔脾气娘娘比嫔妾清楚的多,平日还像个小老虎似的呢,这次受了大委屈,谁敢惹她?” 宁妃心中大石落了地,舒了口气道:“后宫波纭诡谲,本宫确实不敢轻易让福康接触宫中众人,这孩子多灾多难,难得妹妹与她投缘,今后还望妹妹将福康当做自己的孩子一样,本宫有考虑不到的地方,还望妹妹多多费心!” 我正要回话,却听有人来报:“皇上驾到!” 宁妃和我面面相觑,也不知道是谁怕事多嘴禀报了萧琮。均自屈膝见礼,萧琮风风火火进来,见我也在,顺手一边一个将我和宁妃拉起,旋即问宁妃道:“福康找到了没有?” 宁妃点头道:“福康和嫔妾赌气,跑去宝婕妤宫里藏起来,妹妹这会正过来告诉嫔妾呢。” 萧琮松了一口气道:“才刚有人来报说福康跑丢了,直急的朕连折子也看不进去。朕看着这孩子素日里倒文静,今天怎么跟野马似的,朕见你平日里多闲着,也该好好管管她!” 宁妃脸颊飞起红晕,忍耐道:“皇上说的是,是嫔妾疏于管教。” 萧琮不理会,转了脸又训斥我道:“大冷天的不拘派谁来说一声就是了,你刚生了孩子还没满月,整日东奔西跑的像什么话?听说前儿个还去长亭所了?胆子倒不小!” 第61节 我听得他言语中的怒气,不知道又在哪里吃了火药,不觉仰了头看他。 萧琮越发揪紧了眉毛,俊秀的脸颊带着怒气:“事事都有你,哪里热闹你就往哪里钻,也不顾及自己的身份!” 他何曾在外人面前对我疾言厉色过,此时一通呵斥,直让我有些莫名其妙晕头转向起来,宁妃自身难保,也不敢相劝。 萧琮见我愣愣的,又道:“还杵着干什么?” 我反应过来,低声道:“皇上有什么吩咐?要嫔妾去哪里?” 萧琮冷道:“这话问的真是蹊跷,去哪里?你说去哪里?曲台殿是你的寝宫?” 面红耳赤,一汪眼泪倏然涌起在眼眶里,我极力忍住,屈膝一福,却觉得膝盖酸软乏力,几乎站不起来。嫣寻忙上来扶了我,主仆二人怏怏回返。 半道上嫣寻劝我:“娘娘别伤心,皇上向来对娘娘疼爱有加,今日或是朝堂上有烦心的事,兼之福康公主和小皇子的事着实让人上火,所以才对娘娘说了重话,终究还是为娘娘好的,娘娘没见连宁妃也被训斥了?可见皇上不是单单对娘娘发火的。” 我不言声,忍了又忍,随着肩銮轻微的摇晃,几滴清泪还是浸到了膝盖上的纯狐毛护膝里。 第七十六章 世间惟君知 宫里众人见我红着眼眶回来,也不敢多问多说,但背地里腹诽猜测已是难免。 入夜时分,我哄着玉真入睡,让乳娘抱了她下去,自己拿了她的虎头棉鞋比花样子,嫣寻在旁侍奉道:“娘娘今日辛苦,还是早点歇息吧。 我微微颔首,手底的黛笔捏久了,也觉得指头晦涩。俯身挑亮了灯花,却见一只小小的蛾,扑腾着朝火焰里钻。我拂手驱走飞蛾,盖上琉璃灯罩。那飞蛾又转回来,在灯罩上下左右乱撞。 我望着那飞蛾出神,恍惚间,似乎那飞蛾就是我自己。曾几何时,我也同这小物一样,没头没脑,只管朝着心底的火焰飞去,浑不顾会烈焰焚身粉身碎骨。少庭也好,萧琮也好,都是命中的魔障,我虽能维持平淡若水的表象,却终不能隐藏波澜渐生的心境。 一只手从后面伸出来,握住我停滞在灯罩上的手,我微屏了呼吸,转身便要下拜。 萧琮动作历来快过我,此时只轻轻一捞就将我禁锢在他双臂之间。 他轻声道:“玉真呢?” 我谦恭回他:“才刚哄着睡了,皇上要看,嫔妾这就传乳娘抱来。” 萧琮捂了我的嘴道:“不必,让她睡。” “还在生气?”他温声道。 我摇头,平静道:“嫔妾不敢。” 他笑:“别装了,眼圈儿都是肿的,想必又是狠狠哭过了。” 我扯了扯嘴角道:“皇上这回算错了,嫔妾是为玉真描鞋样子描的久了些,不免眼花缭乱,狠揉了几下,因此才这样。” 萧琮见我始终拉着脸不给他笑脸,自己大约也觉得没意思,讪讪的松开我入座,恰好初蕊呈了甜汤上来,他只瞥一眼便蹙眉道:“黑黝黝的,谁吃这样的东西?” 初蕊不知所措,慌乱间捧着芝麻糊只拿眼看我,我端过碗去,也不管他,自己取了银勺吃起来:“本来也不是给皇上准备的,这样廉价的东西,原是嫔妾想吃。” 萧琮凑近些看我,又伸手过来在我脸上一抚,我略退了退道:“您干什么?” 萧琮大笑:“朕见你一直平和端稳,就像戴着张面具般,想摸摸你这张面皮到底是不是假的。此刻见你娇嗔,倒像真的了!” 我见他展颜大笑,撑不住松了紧绷的防线,剐他一眼道:“早先还吃了火药似的,这会儿又打趣起来,当真是君心难测!” 萧琮略收了笑声道:“朕知道你肯定为刚才在曲台殿的事情记恨着呢,忙着过来宽抚你,换成别人谁有这福气,你还不知足。” 银勺子在金碗里划拉,将黑稠的芝麻糊翻过一圈又一圈,我低了头道:“也不知道您是怎么了,好好的就发火。平日宁妃娘娘何等温顺贤良,您说责怪就责怪,又搭上我……” 他的声音蓦然沉沉:“你知道母后这几日召朕说的是何事?” 我婉声道:“嫔妾如何猜得出?” 萧琮道:“母后怨朕过于宠你,以至冷落六宫。要朕不可专宠,免得后宫失和,外戚不满……” 太后对小皇子的偏袒和对玉真的漠视原本就如鱼骨鲠在我喉,此时旧事重提,不免让我闻言气极。 我赌气拿勺子撞击碗底,铿锵有声:“您何时‘过于宠信’嫔妾了?何时又‘冷落六宫’了?嫔妾怀胎十月,又不曾霸着皇上,您召幸其他妃嫔的时候,嫔妾更不曾有过半句怨言,如今不过是想擢升珍淑媛做昭仪罢了,既担心六宫不服,便去问那些不服的人,何必挑嫔妾出来做筏子?” 萧琮嗐声道:“你看看你,朕不过白说一句,你就急赤白脸的!这么高声大嚷的,成何体统?” 眼泪在我眼眶里打转,我努力噙着只不让它掉落,却仍旧不免有一滴掉进面前的金碗里,转瞬渗入芝麻糊中不见踪影。 萧琮叹息道:“朕不是不知道你委屈,只是太后字字句句义正言辞,朕替你说一句,太后便驳回十句,今日朕挫你的锐气,也不过是在人面前做做样子。背上偏私的名头朕不怕,朕只担心宠极等同害极,若太后借故要治你,朕如何是好?” 我心中感念,抬头间见着他眉目俱是清愁,不觉伸手出去,在他眉间抚摩,萧琮抓了我的手,轻轻在脸上摩挲:“你就是这样天真,人的烦恼岂是只手可以拂去的。” 我红了脸要抽回手去,他只攥着不松,呢喃道:“已是做母亲的人了,这么害羞……朕说的话你可听清了?还只赌气呢?” 我点头嗔道:“知道了,谁敢和您置气呢。太后她老人家不喜欢嫔妾,嫔妾自当有错改之无错加勉,务必不给您丢脸。” 萧琮很是受用,抚上我的额头道:“如此,你笑一笑给朕看看。” 他与我素来亲密,有时也不避忌,嫣寻锦心随侍惯了,也见怪不怪,只初蕊瞠目结舌,似乎不能相信面前嬉皮笑脸的人便是坐拥天下的君主。 我尴尬的瞪了萧琮一眼,故意说道:“这是折杀嫔妾呢,嫔妾又不是褒姒能够一笑倾城,皇上想看美人笑,珍淑媛惊为天人,嫔妾遣人去请她来为皇上欢歌一笑。” 萧琮听到“珍淑媛”三个字,欺身上来拧了我的脸颊道:“人家是醋坛子,你如今倒越发成了醋瓮!”他下手毫不留情,拧的我生疼,我越性扭了身子拿银勺子作势打他,又引得底下宫人一众侧目。 是夜萧琮又留宿在慕华馆,一夜浓情私语不提。 千挑万选,太后终于为刘娉所生的四皇子选定了名字:元伋,取《尚书大传》中“伋然渊其志也”的意思。 刘娉“温敦谦和”,很是讨太后欢心,兼之众人吹捧,她虽未正式位列九嫔三姬,却俨然后来者居上,吃穿用度比之于我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玉真比元伋小几天,刘娉在太后面前以节省宫中用度为名,使得太后下旨两个孩子的满月一起操办。也即是说,元伋满月宴那日,把玉真的满月顺道搭上。 我接旨时,脸上笑意盎然,心里却恨得牙痒。 即便一开始我决定用玉真满月宴所耗费用捐为军饷,那也是我为自己女儿积福,心甘情愿。何曾想居然无人与我商量半句,便让刘娉借机指手画脚,轻描淡写的抹去了玉真出生以来的第一次盛大的庆贺,还要我捧着太后懿旨欢笑着叩头谢恩! 这样的颐指气使,我如何忍得! 那日清晨,云意早早过来,帮我给玉真穿上贴身的小棉服,铁青了脸道:“这算什么?咱们玉真的满月难道还要沾她的光不成?” 玉真是我生的,我如何不气?此时也只咬牙道:“这是太后定下来的,即便委屈玉真,也改不得。” 云意撂开手里的大红富贵团圆襁褓,抱了玉真道:“咱们不去那劳什子满月宴!都是皇上的孩子,谁比谁低一等呢?就她生的金贵些,以为谁不知道她心里的那点小九九?打量着生了儿子就能把你压下半个头,做梦呢!” 正说着话,康延年手下第一得力的内监小孟子带着一众人等送了玉真满月的贺礼来,我瞥了一眼面前的各色捧盘,不外乎金银玉器珠宝之类,唯有一只翠色的玉笛分外显眼。 我顺手拿起来问道:“这是?” 小孟子笑道:“这玉笛是太皇太后赏的。” 云意闻言看了看我,转瞬笑道:“太皇太后倒是别出心裁——这么说来,元伋也有了?” 小孟子笑的愈发谦卑:“回沈芳仪的话,太皇太后并未特意赏赐四皇子,只太后赐了一只夜光杯价值连城。” 我心里早有准备,也料到太后对元伋大费手笔,此时也只一笑了之,将玉真递给乳娘,起身敛容谢恩罢,唤嫣寻出来接了赏赐收好。 肩銮已经备齐,我扮出极尽的美丽,抱起玉真和云意一起朝承天门而去。 第七十七章 吹彻玉笙寒 承天门建在正明宫的中轴线上,三宫九殿五门,巍峨堂皇。门内中轴线上又建有太极、两仪两宫,前者为定期视事的日朝,后者为日常视事的常朝。外国来朝,冬至设宴、颁布政令、大赦天下等均在此举行。 我们的车马肩銮依次穿过两仪门、朱明门、太极门、嘉德门、承天门,这才来到承天门正殿前。 皇后身边的四品大太监夏长喜早已在此等候,见我们渐至,忙上前吩咐跟随的人道:“快引宝婕妤娘娘的车马去文德殿。” 我在里面听见他的声音,撩起帘子问道:“怎么又要去文德殿呢?” 夏长喜见我发问,忙小跑过来回道:“给婕妤娘娘请安!皇上有旨,四皇子与永定公主的满月宴改设在文德殿!” 嫣寻奇道:“太后懿旨不是说在承天门正殿么?” 夏长喜觑一眼左右,凑近低声道:“可不是么,太后喜欢极了四皇子,下旨在承天门操办满月宴,但太皇太后说历来祖宗家法就没有这么办事的,皇子皇孙再尊贵,满月也不能在承天门设宴。为了这,两位圣人还争了几句,最后还是皇上出来调停,挪了地方。好嘛,太皇太后今日推说身子不适,干脆不来了!” 锦心见夏长喜亲厚,直白道:“夏大人在皇后身边当差,也不知道珍淑媛有没有因为这个缘故去找皇后闹别扭的?” 夏长喜闻言讪笑起来,只顾左右而言他。 承天门洞开,凌厉的北风呼啸着在轿身周围打旋儿,乳娘小心的裹紧了玉真的抱袄,我扬眉道:“问那么多干什么,既然是皇上的旨意,小心遵从便是了。” 锦心忙应了是,嫣寻放下帘子,一行人又朝文德殿转去。 文德殿位于承天门之西,其后又有垂拱殿,正门以砖石甃砌,另开有五门。两侧设御廊,以杈子和水渠将路面隔成三股道,中间为皇帝所用御道,旁人则须从两侧通行。整宫金钉朱漆,雕刻龙凤飞云,屋顶都覆以琉璃瓦,华美非常。 下了车马又进肩銮,直到进入内殿花厅,宫人们才放下銮轿,嫣寻上前打起帘子,我略低了头出去,嫣寻又接过玉真,乳娘这才出来。 席上人多,后宫约六成妃嫔都来了,筵席按着位份高低直摆到了花厅里去。云意与我入殿,里面早已是莺歌燕舞花团锦簇,珍馐美酒逐一呈列,舞姬乐师极尽所能,旋舞高歌,当真酒池肉林不过如此。 萧琮和太后皇后还没有到,刘娉和我既为皇儿的母亲,自然各据一方首案。我与各妃见礼罢,抱着玉真落座,斜视对面空旷一片,也不知道刘娉要收拾打扮成何等美艳才来 宁妃笑着逗弄玉真对福康道:“你看妹妹多可爱,以后你再耍性子,你皇父可就光疼妹妹不疼你了。” 福康撅了嘴依偎在我腿旁,黑亮的大眼睛转也不转的注视玉真,半晌抬头问我道:“宝母妃,妹妹怎么不对我笑一笑?” 我腾出一只手给她拿酥果子吃,一边笑道:“妹妹还小呢,还不懂得怎样是笑。” 裕妃凑近看我和福康,噗嗤笑道:“本宫看着这股亲热劲儿,福康倒像是宝妹妹你生的,和宁妃没什么瓜葛似的。” 我深知福康是宁妃的心头肉,裕妃说话口无遮拦,生怕让宁妃多心,正要分辨,却听宁妃和婉道:“宝妹妹这样疼惜福康,是福康的福气。姐姐如果也肯这样疼她,妹妹倒是求之不得。” 裕妃道:“哟哟,又把本宫套进来。你生的这样的伶俐鬼,还让我们都疼着她,分明是要她把天翻过来了!” 众人闻言俱忍俊不禁,我于人群中一眼看见媜儿,忙唤她过来。 媜儿扭捏着走进,脸上也说不出是喜欢还是惆然,明艳的脸颊上笼着一层淡淡的霜,好似一个傀儡般的偶人,即便随着众人欢歌笑语,却显得那么不真实。 裕妃曾与媜儿有罅隙,此刻见我唤她,旋身便回到自己的坐席。 我知她是直脾气的人,也不在意,只示意媜儿坐下。 媜儿屈膝谢过,斜斜的在我旁边虚坐半席。福康瞥她一眼道:“她是谁?长的倒是和宝母妃有点像。” 媜儿略扬了下颚回道:“嫔妾是飞寰殿充衣裴氏。” 福康小孩子心性,随口一问,也没想要媜儿作答。当下置若罔闻,只扭股糖似的在我身上磨蹭,哀哀闹着要抱一抱玉真。 我担心媜儿难堪,又操心福康太小抱不稳玉真,正犹豫着,却听殿外隆重而盛大的礼乐响起,伴随着一声接一声的“皇上驾到,太后驾到,皇后驾到” 众人跪拜礼成,我站的略前,起身瞬间,我以为自己眼花了。 刘娉抱着襁褓站在皇后身侧,分明穿着韩昭仪曾经的五翚三凤绛红正装裙裾,朝云近香髻上插着四尾红翡滴珠凤头金步摇,意气风发,美艳绝伦。每走近一步,那红色翡翠的光华就盈盈一烁,像要刺瞎人眼一样。她居然敢在这种场合僭越至此! 但我终究还是没瞎,又见着萧琮着赤色九龙袍,戴通天冠;皇后戴金累丝嵌珠宝九凤钿,大红蹙金双层广绫长尾鸾袍拖曳于地,二人执手而上,倒显出万分恩爱。 平日里感情淡的好似清水一样的帝后,今日却在众妃嫔面前现出鹣鲽情深和鸣铿锵的姿态。执手相看,这样的温存,不光是我,众妃嫔都有些面上讪讪。 心里刹那闪过千百种滋味,今日也是他演给太后看的一场戏?不,我在心中断然否决,这恩爱浓浓的样子是装不出来的。又或者,是我看错了?他和少庭一样,虽然日日在我身边流连,心却在另一个人身畔缠绕,他隐藏着自己真实的情感,只将一切转嫁到和薛凌云相似的我的身上,难道他对薛凌云居然深情款款如斯? 第62节 微怔之下,便有无数愁思蜂拥而来。好在云意轻咳一声,我蓦然醒转,意识到在这种场合悲春伤秋是多么不合时宜的事情,立时收敛了心神,勉力支撑着抱玉真上前谢恩。 刘娉与我同级而立,却用居高临下的目光怜悯的注视着我,我只做不见。 一时祝词说罢,席开宴盛,太后于觥筹交错间道:“珍淑媛与宝婕妤二人均为皇家绵延下了子嗣,开枝散叶,各自有功。” 我与刘娉均谦称不敢,太后目光在我身上一扫道:“自霜儿过世,昭仪之位空悬已久。九嫔岂能无首?还是要另立昭仪才是。” 众人皆诺诺,萧琮彼时正在皇后耳畔轻语,太后见无反对之声,又道:“三妃之下,唯有宝婕妤和珍淑媛位份高些,又都出身大家,知书达理,偏巧又都为皇上诞下麟儿……” 和妃笑道:“正是呢,别的姐妹到底还是缺了些历练,从‘珍、宝’二位妹妹中择选出昭仪来最合适不过。” 太后和缓微笑:“哀家的意思,珍淑媛收放自如,该温敦的时候绝不泼辣,该果决的时候绝不怯懦,哀家倒是喜欢的很。宝婕妤性子恬静,凡事明哲保身,若为昭仪,并不能帮到皇后三妃什么。况且她到底年轻了些,未免失于浮躁孟浪,哀家不是很看得来女子柔弱清高的样子……” 我遥遥瞥见萧琮脸色一僵,自己脸上也觉得有些挂不住,奈何不能发作,忍了忍道:“太后圣明,嫔妾资质浅薄,自知不能与珍淑媛媲美……” “如何不能?”萧琮离座道,他长身玉立,眉眼间俱是朗朗清辉:“你谦恭忍让,既不邀宠媚上,更不欺凌弱小;你聪颖决断,几句话替朕解开乱麻迷雾,让朕平息了天王案;你替朕生儿育女,替朕在太皇太后面前尽孝,便连玉真满月,你都替朕着想!” 他说话间已然到了我的身侧,一手扶我起来,对太后道:“母后,宝婕妤曾说过,要将玉真的满月所得赏赐全数捐为军饷,若儿臣答应,她一应将公主满月筵席都要折为银钱!这样的女子,不计较得失,心怀朕的天下黎民,难道还当不起‘昭其仪,以示尊之’的名号吗?” 我不意他在众人面前如此维护,一时竟反应不过来。太后沉了脸道:“如此牝鸡司晨,更加不可以擢位加封了!” 萧琮见她胡搅蛮缠,沉痛道:“母后!” 皇后见势头不对,起身打圆场道:“两位妹妹各有千秋,都是皇上身边的如花美眷。若是皇上喜欢,封两位妹妹同为昭仪便是了。” 太后“啪”一声将银筷拍到案上:“胡说!依你这样,皇上若喜欢,同封两位皇后也可以了?” 宴饮之乐戛然而止,众人噤若寒蝉。 昭仪不过是妃嫔之位,人数多少,完全取决于皇帝的喜好,西汉时汉元帝曾将冯婕妤与傅婕妤同封为昭仪。而皇后则不同,自古以来母仪天下者只得一人,这是人人都知道的浅显道理。太后如此说,明是故意刁难了。 薛凌云微抬了头瞥一眼太后,也不争辩,仍柔声道:“儿臣不会说话,都是儿臣不好,母后何必如此气恼?今日是您两位孙儿满月,母后应该高兴才是。” 第七十八章 莫辞劝盏酒 太后沉着一张脸,无人敢劝,唯有刘娉分花拂柳上前,抱着元伋勉强屈膝福道:“太后息怒,皇上息怒,嫔妾知足常乐,此生得以为皇上洒帚奉栉,已是嫔妾祖辈意想不到的福气,嫔妾万万不敢与宝婕妤娘娘争夺昭仪之位。还望太后与皇上保重圣躬,千万不要因为嫔妾失了和气。” 她泫然欲泣,说的万分恳切,元伋忽然又大声哭闹起来,不仅太后不忍,便连萧琮也有动容之意。 太后抱过元伋,叹息道:“不过一个昭仪的位份罢了,她为你生了儿子,子嗣乃国之根本啊,难道还不值么……” 皇后见她神色松动,赔笑着上前拍哄元伋并温言劝解。 我注目刘娉,她生育之后略微有些丰腴,倒越发衬得唇红齿白,肤色莹然如玉。此刻微勾了头,小鸟依人,楚楚可怜之姿比当日汪若琴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乐声再起,在我耳中却变了滋味,萧琮早松开了我的手,拥在太后身侧,与薛凌云、刘娉一起哄着元伋,恁的如一副合家欢图。 如今四下里都摘的干干净净,唯有我好似始作俑者一般愣愣杵在当下。没有人命我入座,也没有人敢拉我一把。 眼眶中有雾气若有似无的浮现,我拼命忍住。倏然,一只小手握住了我冰凉的手指,是福康。 “宝母妃,宝母妃……” 福康稚气的声音低低响起,我略偏了头,触到宁妃静谧的眼神。福康拉了我入座,宁妃偏身道:“皇上向来粗心,约是见着元伋啼哭便忘了妹妹还站着,你不该计较这许多,自己入席便是了。” 我强笑称是,宁妃又劝慰道:“婕妤虽然低于昭仪,但皇上宠爱胜于常人,也不必与她去争那昭仪虚位。妹妹听本宫一句劝,皇上始终是拗不过太后的,妹妹谨记修身养性才好。” 我低声道:“嫔妾知道,娘娘费心了。” 我捡了最小的冻石蕉杯,热热的饮了一杯梅花酒。萧琮约是记起我来,眼神在殿内梭巡,我望定他,举了杯盈盈做遥遥相贺之态,他面上泛起喜色,许是见我若无其事,便以为我真的大而化之。 福康拉了我的衣襟,郁郁道:“宝母妃,皇祖母对弟弟真好。” 我揽了她入怀:“弟弟太小,因此你皇祖母和皇父都疼他,福康小时候也是这样的。” 福康推开我道:“宝母妃哄我呢,妹妹也小,怎的不见皇祖母疼她?” 玉真在乳娘怀里睡得香甜,额发乌黑绢绢,那样可爱见怜。 乐声回旋中,陶才人袅娜而出,衣衫轻薄,一圈细而华美的纯金链系在腰间,进退之间金链上挂着的配饰相撞发出悦耳的金玉之声,引人注目,越发显出杨柳细腰不盈一握。 她跳的乃是一曲《凌波舞》,身姿柔软端庄,于舞动间翩然欲飞。 一时舞罢,陶才人上前屈膝,皇后笑道:“陶才人舞姿超群,果然阖宫无人匹敌。” 太后素日并未留意过低等妃嫔,此时见皇后说起,也注目一阵,问道:“怎么不是舞姬么……她姓陶?可是御史大夫陶谦的什么人?” 裕妃掩口道:“不过是有福同姓罢了,她原先是掖庭的宫人。” 陶才人蓦然脸上一红,我知道太后素来最不喜欢的就是萧琮封赏地位低微的女子,浣娘如是,云意如是,裕妃抖出陶才人的老底来,只怕今日陶才人使尽浑身解数也未免能讨到好。 皇后笑道:“陶才人虽然出身低微,但很是聪慧,又谦恭自守,儿臣看着还好。” 太后闻言“哦”了一声,又看了几眼躬身瑟缩的陶映柔,破天荒道:“难得是纤柔又不妖媚,可怜见的,赏一斛东珠吧。” 她从来不曾封赏位份低的妃嫔,陶才人一时竟怔住,和妃宁婉道:“这可是天大的恩典了,陶才人,你还不磕头谢恩?” 陶映柔这才悟过来,伏地叩首不已。 刘娉笑道:“太后今日好兴致,不如嫔妾也讨个彩头,为皇上太后鼓瑟一曲?” 萧琮正饮着新晋的葡萄酒,此时笑道:“一个人鼓瑟有什么意思?还要搭配些别的才好。” 他微一眨眼,道:“宝婕妤弹的一手好箜篌,不知道古琴如何?” 我见他问,起身福道:“嫔妾不才,些微会一点皮毛。” 萧琮狡黠的笑:“会些皮毛也罢了,你们二人合奏一曲《高山流水》如何?” 我和刘娉不约而同对视一眼,脸上同时僵住,亏萧琮想得出来,我二人势如水火,他居然让我们琴瑟合奏《高山流水》知音会! 正尴尬的时候,朱槿扶着太皇太后颤巍巍进来,难得的是国师也跟在身侧。众人忙不迭跪拜福身见礼,太皇太后居中坐好,笑道:“哀家服药,来的晚了,并非不挂念两个曾孙,皇上和太后别放在心上。” 太后诚惶诚恐道:“儿臣不敢。” 萧琮笑道:“皇祖母嘴上这么说,不知道心里怎么想。约莫是担心朕向您要贺礼狮子大开口,因此才这么晚到,也未可知。” 太皇太后乐不可支:“呸,亏你还是皇帝,跟哀家要东西,也不怕臊!” 众人皆自赔笑,太皇太后见我和刘娉仍站着,奇道:“哀家进殿就听见你们在说鼓瑟弹琴,热热闹闹的,怎么哀家来了反倒不提了?” 国师虽四十上下,却容颜温敦俊秀,看不出风霜痕迹,此时专注于我和刘娉道:“如此说来,能听见二位娘娘仙乐,臣有福气了。” 早有乐师搬了琴瑟上来,我已无从推辞,只得按捺下心中的厌恶,温声道:“既然皇上有此雅兴,嫔妾遵旨便是。只怕学艺不精,让大家笑话。” 刘娉瞥我一眼,眼神凌厉。她早早调好瑟调,开始了前奏。 我虽然很久没有弹奏过古琴,偏偏平日练习的正是《高山流水》,此时倒也不慌张。端正坐下,摆正古琴,双手熟稔一挥,圆润古朴的音色便从指下滑出,随着琴瑟的合拍,曲中有了三分真切的感慕,像是俞伯牙真的遇见了钟子期,高山流水,惺惺相惜。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隐隐觉得,随着琴声深远,太后的脸色越发苍白难看。 悠悠曲终,帝妃尽兴。人人觥筹交错,笑语欢歌。 “当真想不到,你我会有今日。”刘娉趁着周围笑语喧哗,低声道。 我不看她,回道:“今日不过合奏一曲,有何稀奇?你我俱为妃嫔,为妻为母,没有什么是料想不到的。” 刘娉嘴角上扬道:“你可知昭仪已是我的囊中物?” 我睨她:“与我何干?” 刘娉作势为我整理衣带,十指撩动若葱:“妹妹就是这样恬淡,呵呵,我为昭仪之日,必定好好照拂妹妹。” 此女何等嚣张! 我为之气结,她还真是一旦得势便猖狂无匹,仗着太后宠爱元伋,狐假虎威如斯,当真不把我放在眼里,一并连我背后的萧琮也不顾忌了? 太皇太后喂福康吃奶油酥,扫视我与刘娉道:“你二人倒还谈得来——哀家令皇上挪了地界儿给两个曾孙办满月,你们为娘的不会恼吧?” 刘娉抢先道:“嫔妾怎么敢?元伋是皇子,祖宗保佑着他福大命大,不拘在哪里都是一样。只是永定公主满月与元伋一起操办,嫔妾着实过意不去,宝婕妤别计较才好……” 她字字句句“皇子”“公主”,不过是在我面前炫耀自己生的是男丁罢了,又说什么过意不去,也不外乎想多刺激刺激我,让两位太后并帝后以为我心存怨言又眼热她。 我瞥见国师淡淡的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只收敛心神,扮出最诚恳的笑意道:“嫔妾有什么好计较的?民间说弄璋是喜,弄瓦也是喜,都是皇族的血肉,嫔妾能蒙祖宗庇佑生得永定,已经是天大的福气!况且两个孩儿满月一起过,既不没节俭之风,又喜上加喜,嫔妾高兴还来不及呢!”我睨一眼刘娉,一字一句道:“元倬是皇上与皇后嫡子,他都没有在承天门设过满月宴,其他人又如何受得起?” 果然,刘娉脸色顿时铁青,元倬虽然天生残疾,但皇后年轻,还会再有孩子。即便刘娉有命胎胎生儿子,若无变故,今后也不过封王封爵,“嫡子”这个阶梯却永远也跨不过去! 裕妃最喜欢看热闹,憋不住笑道:“怎么你们两个最文静的人,扎到一堆儿却好似变了性子似的,一个急吼吼的,一个酸溜溜的。” 皇后嗔怪道:“本宫看两个妹妹都是极好的,都像你这样咋呼才叫好么?” 太后道:“行了。”转身朝太皇太后试探道:“母后,儿臣想让皇上擢升珍淑媛为昭仪,您看?” 太皇太后并不接话,只淡淡道:“哀家看今日珍淑媛这身衣服倒眼熟得很,像是霜儿以前封昭仪时的朝服?” 太后尴尬道:“是。” 太皇太后又看了看刘娉头上的步摇,悠然自得的逗弄元伋,缓缓道:“既然你都让她穿了昭仪朝服并金步摇,六宫封赏的事情不是由你说了算吗,还问哀家做什么。” 太后脸色一红,嗫嚅道:“儿臣不敢。” 太皇太后瞄一眼萧琮道:“皇上喜欢呢,就晋她的位份;不喜欢呢,便另说。咱们这些老婆子,也管不了孙儿家后院的事。” 我不知道萧琮心里是怎么想的,玉真又忽然醒转,一味啼哭,我哄着玉真,耳边只听萧琮笑道:“九嫔无首,确是应该早立昭仪,也罢,既然太后喜欢,皇后也说好,那就封娉儿为昭仪吧。” 周遭骤然响起的一迭声的“恭喜珍昭仪娘娘!”,像雷声轰轰。 萧琮为何要这样做?我原是不在意这个位置由谁来坐的,只不过萧琮坚持了这么久,在我心中早就认定他是为了我才不肯让刘娉的位份在我之上,如今忽然松口,真是像刘娉起先说的,昭仪一位早已是她的囊中之物。我一时觉得无法接受,脑中空白一片,竟不知如何是好。 待众人贺完,太皇太后笑道:“哀家也有一事,想讨皇上金口一开。” 第七十九章 因风入舞袖 却说太皇太后忽然也说有事要求萧琮,萧琮道:“皇祖母但说无妨。” “哀家想着,自皇上登基以来,妃位之下夫人位空悬十数年,等同虚置,长此以往也不妥。皇上自己的妻妾,皇上自己清楚,若有德行超群服众之人,便擢升为夫人,否则,便令礼部重新考议妃嫔品制,废除夫人之位,没得空置薪俸让人眼热。” 萧琮沉吟道:“不过是宫闱小事,何必给礼部再添重任。况且夫人乃开国高祖所立,如何能在朕的手中废除?” 皇后道:“太皇太后此言,儿臣也曾想过,只是以前宫里妃嫔较少,又甚少名门之后,儿臣也不便对皇上说。” 我看着他祖孙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眼中俱是精明灵动,不像事有凑巧,倒像是两人早串通好似的。刘娉刚刚加封,若要擢升其他人为夫人,太后若然拦阻,倒显得过于偏袒刘娉,未免露出小家子来。 萧琮与太皇太后此举,到有几分欲扬先抑的味道。 我忽然间释然,心里便也揣测到什么,只隐忍了腔子里噗通的心跳,若无其事吩咐着乳娘哄玉真入睡。 刘娉像是倏然明白过来,有些诧异的回望我一眼,又看向太后。太后面色也不好看,“其实偶有妃位空置,也不算什么。若是为了不让夫人之位空置便令皇上仓促决定人选,似乎有揠苗助长之嫌……国师怎么看?” 国师嘴角轻扬,缓声道:“臣此来是为皇子公主送宝刹开光护身符,至于娘娘们晋位之事,请太后恕臣不敢置喙。” 太后耐不住道:“贵为夫人,要系出名门,德行高洁,本分善良,并无骄奢淫/逸之恶名……” 第63节 萧琮笑道:“即便皇后三令五申,宫中仍多爱奢华……似乎有点难选。” 此时福康正在萧琮膝下剥着金桔,抬头无邪道:“这有什么难的,宝母妃就节省得很,难道不可以当夫人吗?” 宁妃忙制止道:“福康!你皇父与皇祖母说话,你插什么嘴!” 福康撂了金桔,撅嘴道:“谁让皇父说难选的?儿臣又不知道什么是夫人,反正儿臣觉得宝母妃就很好!难道宝母妃就做不得?” 太皇太后拉了福康过去,抚着她的脸颊道:“小福康伶俐着呢,便是多嘴哀家也喜欢。” 彼时众人皆瞩目于我,我因为要照顾玉真,脂粉不施,又怕珠玉之器无意间伤了她,只穿着一袭素淡的棉裙,头上三两只浑圆玉钗并零星珠花。在一群姹紫嫣红的佳丽中,端的是朴实无华。 我敛眉正色,恭敬的凝视萧琮,不说自己行,也不多嘴说自己不行。 她言语凝滞,强笑道:“母后的意思是怎样?” 太皇太后道:“裴家世代清廉,无贪赃枉法之事,家世不错。听说裴家大小子在青海驻守,吐谷浑不敢犯边?至于这孩子嘛,婕妤之位站的也够久了……呵呵,哀家不敢揣测上意,不过白说说罢了。今日冷得厉害,哀家要回宫歇歇。” 太后仍苍白辩驳道:“裴家的确家世清白战功卓越,照理说封宝婕妤为夫人也无不可。只不过她性子太过淡薄,儿臣担心她不能辅佐皇后。” 太皇太后朗声笑道:“又不是封妃位,要她辅佐引导皇后做什么?” 太后不意太皇太后句句驳回,别扭道:“母后既然有了人选,儿臣也不敢驳。” 言尽于此,太皇太后飘然离席,留下太后一脸铁青。 萧琮自然是喜笑颜开的,当即道:“今日桩桩件件俱是喜事,宝夫人,你还不上前向太后叩头谢恩?” 我整理仪容,对太后下拜行稽首大礼。太后扬了脸道:“皇上且慢!哀家听这个‘宝’字实在觉得别扭,既然昭仪为‘珍’,夫人再循旧时封号,听起来似乎容不得珍昭仪似的。不如另换封号,既不委屈珍昭仪,也方显出新意。” 萧琮一怔,许是没料到,刘娉款款道:“皇上向来看姐姐与别个不同,即便沿用旧时封号,嫔妾也不敢觉得委屈。” 太后冷笑道:“如此更不可以了,宫里没有恃强凌弱的规矩!” 我见她又开始拉脸子,忙屈膝回道:“嫔妾不敢妄自尊大,一切任由皇上太后做主!” 太后道:“其实有没有封号也不算什么,婕妤连越三阶封为夫人已是越了规矩……” 我蓦地一震,看来太后的意思是想连我的封号一并抹去!若是没有封号,一个空头的夫人和有封号的昭仪地位能有几许差别?她终究还是向着刘娉,总是不想我位居其上! 萧琮打断她道:“母后喜欢哪个字,便封哪个字,母后看可好?” 太后白了他一眼,面餍上现出一丝笑意道:“依哀家?哀家倒是喜欢那些花啊草的,拿那些字给她做封号,皇上可会同意?” 她眼角俱是笑意,众人却不敢笑。 良久,太后问萧琮道:“听闻慕华馆附近种满了广玉兰,‘兰夫人’如何?” 国师闻听“兰夫人”三字一愣,缓声道:“前朝周太妃曾经被先帝封为兰妃,且兰妃不得善终,这个字终归不太妥当……” 萧琮蹙眉,旋即道:“婉卿喜欢紫薇花,朕与她初遇也是在紫薇园,便封薇夫人,母后觉得如何?” 太后还未说话,刘娉看似关切,先声夺人道:“薇乃是青草一株,如何做得姐姐的封号呢?还请皇上三思!” 太后眸子蓦然一转,笑道:“哪有那么多穷讲究,便依皇上的!就封薇夫人!”又刻意对皇后道:“太皇太后适才也说过,无须让薇夫人料理六宫事宜,以后便让珍昭仪跟着和妃多学着点,也懂得眉高眼低。” 皇后并和妃喏了,众人虽明白太后欲抑先扬,也不敢不把戏做足,又一一朝我道贺。须臾歌舞又起,欢歌笑语不绝于耳,一杯接一杯的酒在我面前的琥珀杯里满斟,到最后我不得不悄悄倾倒于坐席的毯子上。 玉真早由乳娘和锦心抱回慕华馆了,我托词要回去照顾,悄悄离了酒至半酣的人群。 走到文德殿外的回廊上,冷风一吹,才忆起大氅丢在了正殿。嫣寻让我等在原地,自己转回正殿去拿。我扶着雕龙大柱有些踉跄,酒意突突的往上涌,因在拐角处,向外远眺也看不到什么守卫宫人,反倒满目皆是的灯光透过厚密的松柏闪闪烁烁,越发觉得天旋地转。 眼看着站立不稳,忽然有人将我稳稳扶住,手掌传来的温度透过不算厚的团锦琢花衣衫渗入肌肤,男子的气息扑面而来。 我以为是萧琮,借着酒意依在他肩上,柔声道:“好好的不在里面,怎么出来了?” 他不答,只轻拍我的背。 我忆起刚才所受的屈辱,刻意维持的死水无波掀起了滔天大浪,紧紧握了他的手苦笑:“你看见了,我也不知道究竟要如何才能讨她欢心……似乎无论我怎么做她也不会笑一笑。我并不想这样,我也想好好的,可是她总是不喜欢……” 我喃喃的说着,话音刚落,自己忽然骇出一身冷汗。 萧琮勤于行军操练,手指与掌心交接的骨节处有四个茧,虽不至于硌手,也感觉得出。身后这个人的手细腻平滑,并没有半点习武的痕迹。 他不是萧琮! 我的酒意吓醒了大半,猛力推开面前的男子,定睛一看,面前的人衣带当风,儒雅斯文,不是国师又是谁呢! 我窘的手足无措,又忆起他在东秦至高无上的地位,忙勉力一福道:“嫔妾失仪冒犯国师,嫔妾还以为是皇上……” 他神色淡漠,与我对比鲜明,“臣四十许人,若然生女只怕也与你年龄相当,薇夫人实在无需如此紧张惶恐。” 我只觉满面火热,窘迫的连话也说不出,恰好嫣寻取了大氅出来,见国师与我站于一处,顿时放慢了脚步,轻声唤道:“娘娘……” 我如得了大赦,踉跄的扑过去,嫣寻扶住我,屈膝道:“奴婢见过国师。” 国师并不看我们,只道:“去吧。” 跌跌撞撞朝花厅而去,我脸色苍白难看,嫣寻忙不迭把手中的大氅披在我身上,道:“都是奴婢不好,来去耽搁了时间。” 我酒兴发作,只觉浑身无力,加之在国师面前吐露了几句真话,又羞又怕,一来自己酒后失于轻浮,二来担心他原原本本告诉太后,不由自主便有些失魂落魄。 嫣寻碰到我的手有颤抖的冷,发急道:“娘娘不要紧吧?”我勉力摇头,扶着她的胳膊慢慢往外走,偶一回头,那抹萧肃的身影仍在原地,负手而立,苍岩若松。 第八十章 寒鸦栖复惊 回到慕华馆,后背已觉湿黏黏一片,顾不得馆中众人的朝贺,草草沐浴罢,一夜酒酣沉梦。 醒来天光大亮,各种赏赐陆续送到,竟似流水般呈上,摆满了外殿。 我斜倚在榻,懒得不想起,锦心焚了一炉香,半跪在榻前的矮脚蹬上,喜滋滋道:“今儿一早宫里都传遍了,小姐封为夫人,这可是无上的荣耀!” 嫣寻端来漱口温水道:“自皇上七岁登基,夫人位一直悬空,如今也有一十八年了,昨日封夫人位,在宫里还是破题第一遭儿呢。” 我用青盐漱了口,小口啜饮着蜂蜜水,平静道:“乐成殿那边怎么样了?” 嫣寻上前低声回道:“说是也没什么特别的动静,就是后半夜因为四皇子哭的厉害狠狠责打了乳娘和伺候的宫人。” 一抹笑意在脸颊浮现,我道:“难怪,憋得难受,也得让人家有个撒气的由头。” 锦心道:“千算万算,娘娘现在依然高她一头,可见老天是有眼的!” 我怫然道:“你只现在知道高兴荣耀,我想起来却觉得一阵阵后怕。若是她做了昭仪而我仍是婕妤,你们觉得以刘娉的性格会轻易放过我吗?她虽然表面娴静温婉,实际却并非善罢甘休的人!” 嫣寻道:“娘娘说的是,也不知道那位施展了什么手段,哄的太后如此偏袒,竟像是当初对韩昭仪一样宠溺了。” 初蕊捧着攒盒进来,听我们说起,轻声道:“别的奴婢不知道,皇上对小姐情深意重却不是假的,若不是圣意体贴,小姐难保不受委屈。” 几个人都点头,锦心笑道:“昨晚喝的那样醉,下銮的时候嫣寻姐姐差点扶不住,好在皇上早早的派人传话命奴婢们准备热汤沐浴预备着,就怕娘娘酒醉。” 我也觉得脸上火烫,昨晚并未多饮,却思绪万千,酒不醉人人自醉。因掩饰道:“玉真睡醒没有?” 锦心道:“公主早醒了,这会儿抱着在外面逛呢。” 我抬头看见天青色窗橱外的天色昏暗欲沉,像是要下大雪的样子,便道:“这么冷的天在外面做什么?玉真才满月,着了凉可是玩的?” 嫣寻笑着正要回话,云意的声音遥遥传来:“知道你心疼女儿,是我说的不敢让玉真像你似的体弱,因此捂得严严实实抱着在外面瞎逛一圈,这也就进来了。” 她抱着小襁褓进来,脸上挂着笑意,“我偏要抱着她四处走走,让那些嚼舌根以为公主不如皇子的蹄子们看看,到底谁笑到最后,谁最尊贵。” 我笑道:“罢了哟,姐姐还嫌我招的人不够多是怎么的。” 伸手接过襁褓,抱袄裹的很好,云意又用披风护着。玉真一张小脸红扑扑的,乌溜溜的大眼睛眨巴着正四处看。 云意侧身坐在我身旁,似笑非笑道:“你是个泥菩萨样的人,玉真横竖是靠不着你,我可不是好相与的,人若犯我一尺,我必回她一丈。当初是谁背后嚼舌头说玉真不如四皇子的,我今天就抱着玉真挨个打脸去。” 顺茗回道:“娘娘是没看见,芳仪抱着公主才到正宫地界儿,那溜须拍马的人跟狗撵兔子似的蜂拥着上来,尤其是新进宫的那几位,娘娘有孕那些日子不见她们来嘘寒问暖,听说昨夜娘娘封了夫人,都腆着脸来凑趣……” 云意扭头想正色训诫顺茗几句,却憋不住笑道:“素日里说你稳当,当差久了,说话越发没个把门的。什么叫‘狗撵兔子’?谁是‘狗’?谁是‘兔子’?爷们儿说的粗话,你也跟着混说!” 众人都笑起来,进宝却慌张的在殿外跪下,惶惶然道:“可不得了,三皇子找不见了!” 我惊的坐起,忙问,“慢些说,怎么回事?” 进宝见我没着外衣,头也不敢抬,颤声回道:“奴才去浣衣局取蒸干的衣服,看见建始殿的人正没头苍蝇似的找三皇子,像是说三皇子在和福康公主闹别扭,身边的人一个不防,便不知道跑去了哪里。这会儿闹得沸反盈天的,也不知道找到没有。” 元倬天生胆小,又不会说话,两岁大的孩子懂什么,这会儿负气,也说不准究竟去了哪里,皇后与和妃又不知要焦急成什么样子,况且又扯上福康,宁妃也不知如何自处。 我心里发急,忙道:“你去,打听皇上是否知道此事,另外和妃娘娘并福康公主现在何处,打听到了赶紧来回。” 进宝忙喏了,飞也似的下去。 我草草的笼上外衣,也顾不上挽发髻梳洗,随便拿起妆台上一根玉簪盘起长发,云意将玉真交给乳娘,也焦虑道:“今日天寒地冻,看样子又要下雪,元倬那么小,能跑到哪儿去?” 嫣寻忙着给我套上披风并遮帽,犹豫道:“太后不是说不让娘娘管宫里的事么,娘娘身子还没大好,这会子冒着风去,只怕又要招人口舌。” 我顾不得道:“便让那些人说我假惺惺献殷勤去吧,也管不了那么多,我只担心元倬万一有个好歹,皇后与和妃怎么办?你们没听见进宝说是因着福康元倬才不见的,宁妃势单,无论如何我也要走这一趟。” 云意也罩上披风,携了我的手道:“我陪妹妹一起去,好歹有个照应。” 我点头,又吩咐锦心初蕊留下照顾好玉真,嫣寻随侍,便忙忙的上了暖轿。 永巷直通通的,呼啸的北风夹杂着小小的雪粒劈头盖脸打过来,抬轿的内监连个躲避的地方都没有,我在暖轿里捂着手炉也只觉得冷气一层一层浸上来。顶着风走了一程,进宝刚好打听了回来,嫣寻些微揭开一点门幔回道:“皇上并几位娘娘现时都在建始殿,这就过去?” 我点头道:“嗯,今日天冷,辛苦外面抬轿的人,回去我自然有赏。让他们别只埋了头走路,眼睛睁大些。保不齐在路上遇到三皇子,若真是那样,便是皇天保佑,他们三四辈子的老脸都有光。” 嫣寻应了,内监们得了这话分外卖力,暖轿又笔直朝前,不一时便到了建始殿。 我下了轿,又等到云意从暖轿里出来,两人刚进正殿,便见萧琮负手背向着殿门,皇后端坐如常,和妃失了往日大气镇定,间或嘤嘤啜泣。宁妃愁眉不展站在满脸是泪的福康面前。 我心里一沉,想必元倬还是没有找到。众人大气不闻,见我和云意进来,也只默默见礼。 上前见过萧琮,我见他脸色铁青,也不好多问,只婉声道:“皇上保重圣躬,羽林军和宫人内监都出去找了,元倬还小,想必也走不远。” 萧琮不答,恰时顾飞廉上殿来回,只说还没找到。 萧琮咬牙一字一句道:“找!接着找,找不到一个个都提头来见!” 福康见他的样子可怖,不由捂着嘴哭,萧琮冷哼着指着她道:“哭?一会找不见元倬,有你哭的时候!” 我见他动了真气,也不敢多言。 缓步至和妃身侧,她穿的一身鹅黄色连绵不绝纹样的双锦夹衣,我低头看见手臂处竟然都被泪水濡的湿透了,可见她有多心痛多着急。 我掏出绢子替她拭泪道:“姐姐别急,那么多人出去找,一时半会就有消息,姐姐现在哭成这样,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怎么了呢,快别哭了。” 和妃握住我的手道:“元倬向来听话的,他胆子小,从来也不敢一个人出去,这可如何是好?都怪福康不懂事,这可如何是好?” 和妃平日何等华贵大气,如今竟然语无伦次起来,眼见她将怨气撒到福康身上,我忙宽抚道:“姐姐,小孩子家玩闹起来没个分寸总是有的,嫔妾小时候还经常跟妹妹打破头呢。元倬大福大贵,不时定会找到,姐姐别只哭泣,还是想想他平日里喜欢去哪些地方。” 和妃止了哭,细想想仍是发愁道:“他那么小,哪里有什么喜欢去的地方?” 我低了头,绰约看见福康脚下一双软缎绣花鞋,极艳的桃红色夹金丝面,鞋尖上绣着两只小小的蝉,蝉须上缀着的细小银珠随着福康身子的抖动而颤抖。我怜意顿生,上前揽了福康于怀。 福康哽咽着刚要说话,宁妃低声道:“妹妹别惯着她,她实在是皮紧了,皇上今日龙颜大怒,断然轻易不会饶了她。” 第64节 饶是说的这样狠心,她那红肿的眼眶还是显露出了浓浓的担忧。我叹道:“姐姐这又是何必,福康与元倬究竟为什么闹起来?” 宁妃手里捏着一个香坠儿,此刻听我问起,没好气的将香坠儿撂到案几面上,“还不就为了这么个劳什子!原本玩的好好的,元倬要这个香坠儿玩,福康不给,两个祖宗争了半日,本宫原想着哄哄便好了,谁知道眼睛一花就不见了元倬!” 我探手取了那香囊在手,原本宫廷御造的香囊外面多了一个络子,金线配着黑玛瑙珠儿,一根一根打成络子,颇有华贵之气。 福康低低道:“弟弟要这个,我没给,弟弟就哭闹不休,一会儿连人也找不着了。” 萧琮听见,倏然回身捏了那香囊摔出去,我怕他一气之下伤了福康,忙坠了他的胳膊道:“皇上别急,公主不懂事,嫔妾慢慢教她,皇上千万不可动怒,以免有损龙体!” 萧琮低头看我,又瞥一眼皇后,皇后仍旧一副沉静如水的样子,他的神情渐渐黯淡,最终丢开我的手,颓然坐下。 我想不通皇后为何如此淡漠,或许,萧琮亦是。 第八十一章 眉上霜华浅 天色越来越昏暗,风声凄厉的打着旋儿在亭台楼阁每一处可以穿梭的地方盘亘。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我远远望着殿外惶恐慌乱的人群,心里沉甸甸的。 当雪势渐大时,和妃终于耐不住了,她起身便朝殿外奔去,陶才人站在门边,见势忙拉住她道:“娘娘要去哪里?” 和妃厉声道:“本宫要亲自去寻本宫的孩儿,你松开手!” 众人眼见她已思虑欲狂,拉也不是,不拉也不是,唯有围成一团将她堵住,絮絮劝导。 我站在萧琮身侧,他也是一脸疲惫之色。元倬才两岁大小,全无自保之力,今日雪狂风大,这么多人出去也没找到他,只怕是凶多吉少。 和妃越是失态,福康越是害怕,小小的身影瑟缩着躲在宁妃身后,只露出半个脸探出来。宁妃也紧张的捏紧了衣摆,大约是怕萧琮龙颜大怒会将福康怎样。 殿内暖炉簇簇,温暖如春,可室内的空气却像是凝滞了一般,没有半点人气人声。 外面突然喧哗了起来,我心里咯噔一下,若不是找到了元倬,羽林军和宫人们断然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人声鼎沸。 众人望眼欲穿中,一个略显臃肿的身影被宫人簇着出现在殿前,我怔住,元倬并没有如我预想中的那样出现,眼前的女子分明是媜儿,可是她的肚腹为何会在一夕之间变得这么凸出? 媜儿特立独行惯了,也不向众人见礼,双手箍着肚子,只费力踱步到萧琮面前,发上尤有霜雪,却笑颜如花。 即便萧琮宠她,此时也不免皱眉沉声道:“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扮着玩!” 媜儿嫣然道:“嫔妾若不扮这个样子,如何还皇上一个胖大小子?” 她慢慢松开一只手,浑圆的肚腹凸的更加明显,众人惊惶诧异之中,那团突起忽然蠕动了一下。媜儿拉开狐裘,一把乌黑束发露了出来,随之是头、身子,直到狐裘分开两边,元倬短小而胖大的身子仍然紧紧坠在她身上。 媜儿苦笑道:“皇上就干看着么?” 众人这才纷纷醒过神来,我离得最近,忙探了身子扶住元倬,他双目微阖,隐隐发出香甜的鼾声,竟是睡着了。 萧琮道:“我来。”已轻巧抱了元倬于怀,和妃疾步过来,看着毫发无损的元倬,且喜且惊,似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的。 媜儿这才施施然一福道:“嫔妾在外见着三皇子,不敢有所拖延,忙忙携了他来。风雪盛大,飞寰殿的暖轿半道又坏了,因此将三皇子藏于怀中,以嫔妾体温护着,还望皇上宽恕嫔妾不敬之罪。” 萧琮与和妃骤然得了心头肉,如何肯怪罪媜儿,和妃一把拉了媜儿的手道:“难为你想的周全,何来不敬之说?只是妹妹在哪里碰到元倬的?他是一个人呢,还是有旁人在侧?” 媜儿刚要回话,不防一阵咳嗽,直咳得眼泪也流出来,自然是无法回答。绯墨在旁忙恭敬回道:“回娘娘的话,充衣听说三皇子不见了,忙让奴婢们一起出去寻找。路过撷芳园时,还是充衣眼尖,远远瞥见梅树下有个人影。奴婢们赶过去看,正是三皇子在树下躲雪,身畔倒是没有旁人。” 萧琮抬了头,注目媜儿,欣慰道:“你倒是聪明,知道去僻静的地方找寻。” 媜儿拿绢子捂了嘴,痛快咳了两声,柔声道:“嫔妾小时候跟哥哥姐姐赌气,也常爱往人少的地方钻,如今也只是凑巧罢了。” 说话间,元倬揉了揉眼睛醒过来,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好端端的突然咧开嘴大哭起来,和妃急的不知如何是好,又怕他是身上有伤痛说不出口,慌得一叠声叫传太医。 建始殿内又乱作一团,和妃贴身的宫人早拿了驼毛纺织绒毯为元倬保暖,又有人端了热水给元倬擦身,还有端茶送水的,呈小吃零嘴的,给皇后和妃敬安神丸的,伺候萧琮更衣换茶的。 媜儿静静退下来,云意扯一扯我的衣角。我会意,悄悄随着她绕到一排人身后。云意见左右无人注意,低声道:“这事有蹊跷,我看事情不像裴媜说的那样。”我不作答,按下她的手势,又随众妃一起等在当下。 太医俄顷即至,萧琮挥一挥手,皇后随即沉声道:“既然元倬找到了,不相干的姐妹都回去吧。今日天冷,各自关好宫门,小心烛火。” 众妃忙喏了,宁妃带着福康想走又不敢走,只看萧琮的脸色。我见萧琮并没有要惩治福康的意思,便大胆拉了福康试探着朝殿外去,萧琮睨我一眼,也只默不作声。 甫出宫门,宁妃“唉哟”一声便歪了过去,好在采茵机警,一把搂住了。福康吓得抱住宁妃的腰直喊:“母妃你怎么了?” 宁妃也紧紧抱住她,泪眼婆娑道:“我的儿,本宫还以为今日过后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知道宁妃是因为后怕导致浑身乏力,这种感觉我也曾经有过,所以能够感同身受。只不过此时仍在建始殿外,和妃今日骤失元倬,已经认为是福康所为,一时之间方寸大乱急痛攻心。宁妃若然哭起来,被好事之人加油添醋,和妃心里只怕更不痛快。 我拉了宁妃的袖口道:“姐姐别这样,元倬平安无事,是大喜。姐姐千万不敢掉泪……” 宁妃醒悟的快,忙擦了泪笑道:“可不是,本宫糊涂了,只顾着后怕,倒忘了规矩。” 刚走出两步,嫣寻眼尖,一眼瞥见媜儿的身影从殿门中晃过去,忙轻声提醒我。我对宁妃和云意道:“姐姐先回去吧,裴充衣暖轿坏在半道上,此刻顶着风雪回去只怕要受寒,妹妹过去照应几句。” 云意有些不悦,也不好说别的,怏怏的跟了宁妃走远。 李顺察言观色,听见我如是说,腿脚麻利的赶去把媜儿拦了下来,我撩开暖轿窗上的厚重布幔,微笑道:“妹妹若是没什么着急的事,不妨上来,我送妹妹回飞寰殿。” 媜儿有些讶异,又看见除却慕华馆众人再无旁人,缓和了脸色微屈膝道:“姐姐要回宫照顾公主,嫔妾怎么敢耽搁姐姐?” 我见她虽然恭谦,却仍旧生分的很,也不免叹息。原本是一家人,为何会搞到如此地步?即便我有心化干戈为玉帛,她却始终像是喂不熟的鸟儿。 嫣寻许是见我脸色黯淡,便对绯墨说:“暖轿坏了,便再去传新的来,要充衣顶风冒雪的在永巷里行走,可是大大的不妥。” 绯墨道:“奴婢也知道不妥,可是充衣怕等久了三皇子挨不住冷,所以才执意步行过来。原本充衣就风寒未愈,今日回去只怕又……” 媜儿眉梢一扬道:“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绯墨噤声不敢多言,媜儿又咳嗽起来。我见她执拗得很,索性下轿拉了她的手,低声道:“这么冰,你还和我犟!以前在家里咱们就算再斗气,也不至于这么生分,约莫是你还因为那事怪我,怪我让你看透了三娘…… 媜儿蓦的抬头道:“不是那样,姐姐别胡说。” 我越发紧紧攥住她的手道:“若不是为了这个,你怎么会连我的暖轿都不肯上?你怕我会害你?” 媜儿凝视我,也只是一刹便移开眼神道:“不是不敢,只不过飞寰殿与慕华馆一南一北,今日雪势甚大,我不想你为了送我在路上耽搁。” 我心头一暖,便不管是真情假意,她肯替我着想,已经是很大的改变了。 拖了她上暖轿,我厚着脸皮紧挨着她坐下道:“妹妹说这句话,便是想着我的,我更不能让妹妹你在雪地里踯躅独行。” 媜儿瞥我一眼,坐开了些道:“你也别这么说,我也不是全为了你,若是你受了凉,苦的只是我的侄儿。” 我不以为意,又凑近些诚恳道:“不管你是为我还是为了玉真,总之以后也就这样,姐妹间有什么便说什么,你恨我也好,看不顺眼也罢,说出来总好过烂在肚子里。” 媜儿拿手推我,些微有些恼色道:“你这是干什么,怪别扭的!” 我正笑着,忽然触手间觉得一片硬硬的冰凉。低头细看,原来是媜儿的狐裘一角结了冰,媜儿见我察看,忙掩饰着将衣角拂到身后。我却警觉起来,拽出那一角问道:“这是怎么弄的?” 媜儿有些慌张道:“还不是被雪花浸湿了,有何奇怪。” 我看着媜儿惶惶的眸子,潜意识的感觉这一切不像她说的那么简单。建始殿外有一湾浅浅的湖,围着后苑蜿蜒成一条蛇状,近来天气虽然寒冷,湖面却还没有结冰。 和妃喜好在小地方下心思,后苑通向甬道的必经之路是一弯竹桥,夏季酷暑,在桥上小亭里把酒临风,取湖水幽幽凉意,当真风雅不过。但那竹桥稍稍偏矮,若是衣裙长些,或是在桥上蹲过,又不免使衣物沾水。 但凡冬季布料沾水,雪风朔朔,必然会凝结成冰,媜儿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偏巧暖轿坏了,她又表功心急,这才露了破绽。 我稳一稳心神,正色道:“你老实说,元倬是不是你抱走的?” 媜儿一怔,低声道:“你胡说什么?” 我也压低了声音:“你若是没有事先去过建始殿,这狐裘上的冰霜从何而来?你说是雪花浸湿了……”我用力按压一下那块冰硬的裘皮:“你在外面站一天试试,看能不能硬到这个程度?” 媜儿望我一眼,垂下螓首不语,我又道:“你别唬我,这狐裘分明是被水浸湿过,飞寰殿到撷芳园一转都没有池子,便是有,也有围栏挡着,除了建始殿后苑那湾浅湖,哪里还有水?你还不对我说实话么?” 给美妞们的话 今日有事更不了,明天下午一定更新 对不住了各位美妞~~ 第八十二章 惊鸿照影来 半晌,媜儿缓缓道:“元倬是我抱走的。我碰巧经过,见他在竹桥上进也不敢,退也不敢,身边连个随侍的人都没有,一气之下,我便上去抱了他回飞寰殿,直到闹起来,才送他回来。” 我不意她这么爽快说出实话,自己反倒一愣,因问道:“你‘一气之下’?你气什么?” 媜儿咬牙道:“和妃妄称疼爱元倬,我看着并非如此,今日大雪,建始殿那么多人居然无一人照料元倬,那竹桥下面湖水虽浅,掉进去也不是顽的!皇上也是,这段日子得了元伋,便喜欢的晕了头,一发顾不上元倬!薛姐姐原本不愿意进宫,他偏要立她为后,如今看的跟马棚风一样,早知如此,还不如嫁给我哥哥,不要这母仪天下的空头衔,一心一意的过日子岂不更好!” 我瞠目结舌,她从未在我面前吐露胸臆,今日也不知是我的软磨硬泡起了作用,还是她在这深宫里待久了也压抑的厉害,总之当她说完时,自己面上也有些怔忡。 我定定神道:“快别胡说,仔细外人听见了给皇后招来祸事。况且皇上与和妃对元倬的疼爱不是假的,今日的事只是凑巧,你没听见是元倬和福康置气……” “置气?两岁大的孩子懂得什么是置气?亏我往日以为你聪明,原来也这样蠢笨!和妃乃是三妃之首,建始殿的排场不比紫宸殿小,后苑怎么可能连个守卫的内监也没有?况且冬日,便是在咱们家里河渠附近也有人巡视,元倬又小又好动,保不齐专往小河湾上去,和妃何等老辣,她手下的人也不是草包,难道会想不到?” 我道:“照你的意思,倒是和妃故意不在后苑设防,有心听之任之?但和妃素来当元倬若掌上明珠,疏忽大意又说不过去。” 媜儿冷笑道:“你不会当真以为和妃会将元倬视若己出吧?” 我诧道:“妹妹的意思是?” 媜儿捋一捋鬓边的珠花,“姐姐难道不知道当初皇后的位置是太后应承给和妃的么?若不是为了制衡薛氏一族,三年前天家如何会钦点薛姐姐这样一个豆蔻少女入宫为后?和妃自十五岁起便为太子良娣,谁也没有她待在皇上身边的时日久。如今她也二十有六,眼看着年华不再,若是有后位相陪只怕心里也踏实些,偏偏这一切又被人捷足先登,你觉得她会不恨夺走她皇后位置的人么?她会将仇人的孩子当成宝贝?简直笑话!” 我没想到还有这一层缘故,呐呐道:“我一直听说是皇上感慕薛凌云才貌德智俱为翘楚,因此晋位皇后。” 媜儿眼神一闪,微有些茫然道:“你看他像是那样意气用事的人吗?他会为了儿女私情冒天下之大不韪吗?薛姐姐再好,也不可能还未入宫便册封为皇后,皇后又不等同妃嫔,况且还有太皇太后和太后做主……” 我见她神色黯淡,便推心置腹道:“即便你是心疼皇后与元倬,也万万不可再像今日这般造次。太后年富力强,皇上也并不昏庸,宫里眼线众多,皇嗣必不会有所闪失。你年少有宠,脾气又冲,不知道多少人在暗中眼巴巴等着你出错。你听我一句,今后万不可鲁莽行事了。” 媜儿只垂首不答,我又温言安抚道:“俗话说:滴水穿石。和妃带了元倬这两年,点点滴滴,只怕也看的和亲生的没两样,必也不敢、不会做出狠毒之事。况且咱们说这么多,还不都只是猜测?事实究竟如何也并不清楚。” 媜儿瞪我一眼:“罢罢罢,若真是指望你的话,只怕哥哥连尸骨也要烂在青海湖边了!” 她见我不解,转瞬凌厉道,“亏你入宫时日还比我久,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活到如今的?皇后之位被夺去,和妃会不恨么?对元倬她自然是不敢亲自下手,但顺水推舟难道也不敢?便如今日,若我没有经过,元倬掉进湖里,轻则染病,重则丧命,他又是个哑巴,就算有命在也说不得。和妃素日在人前对元倬呵护备至,只怕都是表面功夫,若是真有不测,人人只会怪皇后不知爱护亲儿,谁会想到去怪责她?” 我从来没有怀疑过和妃的人品,这会儿听媜儿说,想起刚才萧琮对薛凌云那沉沉的一瞥,似乎又有几分道理,一时间脑子竟像是转不过弯似的,只觉宫中样样波纭诡谲、翻云覆雨,也不知说什么好。 四周静寂,只有风声和内监们靴子踩在雪地上的咯吱声。媜儿见我不语,大概以为我不相信,赌气道:“你若觉得我是为了邀功请赏故意把元倬抱来抱去,只管告发我就是。皇上也好,和妃也罢,要怎么罚便罚,我也不怵!” 我醒过神,忙掩了她的口道:“我看你才是真糊涂了,这样的事还大声嚷,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刚才在殿上的机智伶俐丢去哪里了?还是一碰上我就非得要炸了锅才算完?” 媜儿掰开我的手正待说话,暖轿忽然一颠触地,我和她都差点从软垫上扑下去,媜儿的额头更是撞在了暖轿顶子四周的横杠上,立时就鼓了一个小包。 我见媜儿呼痛,气不打一出来,掀开帘幔便喝问道:“你们是怎么当差的?!” 事发突然,六个抬轿的内监早吓的放下暖轿并排跪在雪地里,一迭声的称罪,嫣寻唬的忙扑上来问:“娘娘磕着哪里没有?要不要紧?” 我没理会,只怒道:“先前还说体谅你们辛劳,这会子倒上脸了!若轿子里坐的是皇上,你们脖子上的东西只怕也不想要了!” 李顺见我动怒,又瞥见媜儿额头红肿,也吓得不轻,赶忙着下死劲踢了其中一个内监几脚道:“混账东西,平地里走着也打趔趄,当差当成狗脑子,真个不要命了!” 那内监也不敢躲,只慌乱回道:“奴才被风雪迷了眼,一脚踩岔了,求薇夫人裴充衣饶奴才一条狗命!” 李顺嗐气道:“伤了两位贵人还有什么可说?擎等着领好儿吧!” 周遭宁静,都等着我发落。我见几人诚惶诚恐,兼之雪地奇冷,众人趴在地上都瑟瑟发抖,心中略有不忍,但伤的是媜儿,她头一遭和我这么亲近,眼看着说的入巷,却遇见这么个无妄之灾,我总不能因着一味不忍便委屈她。 第65节 正犹豫之际,媜儿道:“算了,多大点事,也值得喊打喊杀的。”她摸了摸额头,淡淡笑道:“就当是姐姐给我开门红,让我以后也跟姐姐一样,成为皇上眼前炙手可热的大红人。” 我放下帘幔扭了头看她,她笑容恬淡,云淡风轻的样子并不像在说反话。 身后响起一阵清晰的脚步声,显是有人由远而近,嫣寻早早道:“崔太医。” 崔钰的口气似笑非笑:“原来是陈姑姑,那轿内定是薇夫人无疑了。怎么,薇夫人喜欢在路上赏雪景?” 我在轿内笑道:“崔太医可是因为那本《青囊书》与我生气呢?话语里好大一股子辛辣味道。” 崔钰绕步到轿前,隔着帘幔道:“薇夫人好兴致。” 我道:“坐久了晃的难受,便让他们停一停。崔太医可是刚从建始殿回来?元倬怎么说?” 崔钰道:“夫人聪颖,微臣刚替三皇子诊过,除了气息略微浮躁之外,并无大碍。” 我不觉放下心来,连媜儿也长吁一口气,轻声道:“我只担心适才在路上让他受了寒,若是无碍最好,不然当真是我的过错。” 我从未与她如此亲近,彼时见她真情流露,也觉得心中蔼然,又瞥见她额上红肿,有心要显示一下做姐姐的关切,便浑然忘了别的,微撩了帘幔对外道:“崔太医,裴充衣适才撞到了头,肿了好大一块。你略走近些看看碍不碍事。” 媜儿还要推托,崔钰已经领命走近了些,从帘幔的空隙处望出去,他清俊的容貌在雪色中越发冷清疏离。 媜儿也瞥见他,忽然便怔住了。 我在蓦然间醒悟,浓浓的悔意席卷而来。崔钰长得酷似双成,而双成又是媜儿的死穴所在,我居然忘了这一层!曾经朝思暮想的人猛然出现在眼前,不知道媜儿心里波澜涌动成什么样子! 果然,媜儿哑声道:“这位太医看着眼生,未请教素日是在何处供奉?” 崔钰不远不近站着看她的伤势,淡声道:“微臣任职太医监,往日专门伺候薇夫人龙胎。” 媜儿眼角挑了我一眼,我岔在中间,说话也不是,不说也不是,便听崔钰道了声得罪,“裴充衣伤势无碍,不过是碰了一下,待微臣回去开些外敷的花油送去飞寰殿,约莫三五日就看不出痕迹了。” 我道:“如此便好。” 媜儿倏忽捂着额头道:“果真无碍?为何我头晕的厉害?” 我唬了一跳,忙问:“刚才还好好的,这会儿觉得晕?” 媜儿弱不胜衣道:“嗯,天旋地转的,难受得很。” 崔钰也有些不防道:“微臣适才不便,也没替充衣仔细诊,若是头晕目眩,只怕震了脑子,倒是要躺下来好好看看才是!” 我闻言忙吩咐赶紧去飞寰殿,直到媜儿卧在软榻,崔钰才告罪进殿细诊。 我接过合欢呈上的茶,有一搭没一搭的掀着茶盖,耳朵竖着听里间媜儿说什么。她却沉默着,任由崔钰把脉查看。隔着镂空的檀木画壁,从仙子们灵动的衣裙飘带的空处,我能看到媜儿虽一言不发,眼神却随着崔钰而动,间或黯然垂首。 第八十三章 冰雪为卿热 萧琮因着我的面子,加之媜儿娇憨,便也留心照拂,飞寰殿所用所享一应都是好的。 泡的茶水是皖西进贡的祈红,深褐的茶叶一簇簇在滚水里绽放开来,绽出原本红润的色泽来,轻轻一低头,便闻得到那股馥郁的茶气。 绯墨不知其中缘由,但合欢是明白的。初见到崔钰那一刹,她也有片刻的失神,直到我咳一声才悟过来。此时见我一直不喝茶,惶惑道:“四小姐,是不是这茶喝不得?奴婢马上去换过一种来!” 我道:“这茶很好,生热暖腹,养蓄阳气。” 说话间我抿了一口茶水,嫣寻轻咳,趁合欢不备低声道:“娘娘素来与裴充衣不睦,如何能在飞寰殿随意饮水?万一有什么闪失……” 我笑:“以前或许会,但现在她不会这么笨。” 嫣寻恍然:“娘娘是说之前裴家三夫人那件事?” 我颔首道:“媜儿不傻,我对她如何她心知肚明,只不过碍着以前的争执和心结放不下面子罢了,到底还是自家姐妹。” 嫣寻叹服道:“娘娘连她母女二人戕害您一事都看的云淡风轻,真个有容人雅量,就怕别人未必领情,白糟蹋了您的这份心。” 我含笑摇头,崔钰闪身出来,我忙止住嫣寻,问道:“怎样?” 崔钰凑近,唇边闪过一抹嘲笑:“微臣技拙,诊不出裴充衣有什么不妥之处,或许娘娘劝她几句,让充衣别太娇贵,头自然就不晕了。” 他如是说,我已知是媜儿装病了。见他说得轻浮,我正色道:“尽说这些个酸溜溜的话什么意思?即便不碍事,你也仔细瞧瞧,千万别留下疤痕之类。” 崔钰笑,又低声对我说:“就是额头稍稍肿了些,皮都没破,不会留痕。微臣看裴充衣眼神倒是灵动的很,盯着我像防贼似的,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个头晕法能晕的这么机灵。” 他在我面前说话向来尖酸,自催生玉真之后倒也不见外,我是习惯了。此时却一阵酸涩,媜儿不惜撒谎装病,那么贪婪的看他,生怕看不够似的,这份心意不仅无法言说,还被他误会轻蔑。若不是三娘当初狠下心肠从中作梗,媜儿又如何会有这样卑微的一天? 崔钰走后,媜儿在里间唤我,我知道迟早也避不过,索性对她道:“你也不用问,我但凡知道的都告诉你。你可记得去年踏青采薇,出城时你拉扯的那个人?那是长公主驸马崔霖,崔太医正是他的亲弟。皇上说崔太医技艺独到,才从西域学成回来,恰好我有了身孕,便指了他服侍。并非我有意瞒着你不引荐,你也知道他像谁,我只是担心你把持不住便是杀身之祸……” 媜儿看着我,黑亮的眸子慧黠闪烁,“我说什么了么?招你蝎蝎螫螫说这么一堆。” 她翻了个身,背对着我,良久,平静道:“即便再像,也不是原来那个人……这点子分辨我还是有的。” 我见她这样,再说什么也是寥落了。 冬日夜长,即便还不到睡的时候,在熏人欲醉的暖氛中也容易打瞌睡。我怕睡的太早夜里不安生,吩咐了锦心拿针线来做。做了几针,又觉得眼睛酸涩,渐渐睁不开。 不过歇了一盏茶的时间,萧琮在夜色中倏忽而至。 他一进来便道:“爱卿辛劳,朕听闻这几日风雪天,你得空还常在各宫闲逛。” 看过了六宫各人的寥落孤寂,此时见到萧琮的笑脸,我便如得了冬日暖阳般踏实稳定。 替他解开黑狐裘大氅的系带,柔声笑道:“又在哪里听来的消息,您在嫔妾身边安插的眼线还真是不少呢。” 锦心抿嘴笑道:“这几日皇上常遣人来问话,是奴婢回的。” 萧琮笑道:“喏,你的陪嫁丫头也算朕的细作么?” 我浅浅一笑:“别总拿嫔妾打趣——三皇子究竟好些了没有?” 萧琮闻言叹息道:“那日不过跑出去的时候顶了风,打了一阵冷嗝也就踏实了,好在裴充衣把他裹的紧实。不过他这样一闹,和妃定要自责自遣面壁礼佛几日,如今暂由皇后亲自照料元倬,等和妃满了自责之期再送过去。” 我默默听着,又问道:“紫宸殿有干练的嬷嬷没有?若是没有便让照顾玉真的两个嬷嬷过去。” 萧琮笑着刮我的鼻子:“皇后那里什么没有,要你操心。” 我见他轻浮起来,笑着不理他,回身把桌上摆下的针线收起来,又吩咐初蕊奉茶。 萧琮嫌屋内暖气烧的热,连外面那件衣服一并脱去,我嗔他不知保重,拖了他进内殿,拿了惯常穿的褚色团蝠便服逼着他穿上。 服侍他扣领口的时候,两人贴得极近,萧琮乘势捏一捏我的手道:“那日元倬找到后,朕听得你不回宫歇着,非要自己去送裴充衣。是为博个贤德的好名声么?这倒不像你平日的做派。” 我专心扣那复杂的蟠龙扣,淡然道:“她的暖轿坏了,众人都只一乘,总不能让她在檐下枯等或是雪地独行。” 萧琮道:“今年冬日极寒,你刚出月子,若失于调养不是玩的,让底下人跑勤快些重新送一顶暖轿也罢了。依朕的意思,那日连建始殿也大可不必去,身子最要紧,珍昭仪也没去。” 我听他总是有意无意提起刘娉,心里不自在起来,松开手道:“我如何跟珍昭仪比呢?她自己哺乳四皇子,身子骨自然是第一要紧的。” “看看,又恼了!”萧琮佯怒道,“朕还不够给你兜着么?她是昭仪,你是夫人!母后的意思你不是不明白,朕那样提携你护佑你,你今儿不说顺从一些感激朕,还跟朕‘你’呀‘我’的顶撞起来,成何体统!” 我莞尔道:“偏要‘你’呀‘我’的,您听着刺耳,去乐成殿听珍昭仪乳燕出谷的歌喉便是!” 他探手抓牢我,笑意逐渐深了,附耳轻语道:“伶牙俐齿、活蹦乱跳的,想是可以侍寝了……” 我顿时面红耳赤起来,推开他啐道:“亏您是一国之君,就是这样不正经,也不怕宫人们看了笑话!” 他只是一味坏笑,手中力道不减:“只得咱们两个,谁看得见?况且朕临幸妃嫔,有什么正经不正经,谁敢笑话?” 我抵死不从,想要费力挣出来,却在他绵软温热的怀中不得要领。他在我脖颈处来回摩挲,喃喃道:“好香,你又熏的什么香,比苏合好闻。” 哪有什么香?生了玉真之后我从不在身体发肤上用香料,身上明明是一股母乳的味道…… 我羞的脸都快涨破,正扭捏着抗拒他不安分的双手,却听康延年在外轻唤:“皇上,皇上。” 萧琮擎住我的胳膊不让我挣扎,一边密密麻麻吻下去一边含糊道:“何事!” 康延年回道:“回皇上,珍昭仪娘娘请皇上去乐成殿看看四皇子。” 萧琮顿住了覆在鸾衣扣的手掌,略紧张道,“四皇子又怎么了?” 康延年的声音道:“珍昭仪说四皇子一直哭闹着不睡,怕是受了惊,想借皇上天威去震一震。” 萧琮松开我,沉吟道:“这话蹊跷,怎么就受了惊?” 康延年的声音平静的像水一样:“乐成殿的人说四皇子见了不干净的东西,因此一味啼哭。” 我心里明白这是刘娉为了不让萧琮留在慕华馆的诡计,想用鬼神之说绑住帝王的身心,如此下等的手段也使出来,她真是江河日下了。 反手扣好寝衣,我照样躺着,也不多话,只静静留心萧琮的反应。 萧琮皱了眉,“太医怎么说。” “太医倒是说无碍。” 东秦虽整国崇尚神佛鬼怪的说法,但我冷眼看去,萧琮却是头一个厌恶这种传说的人,我虽不知为何,却些微能窥见一些他的心意。 萧琮还在思索,又有宫人来回说乐成殿派人来请,萧琮平日里最烦躁就是被催请,此时不悦道:“小孩子哭闹是难免的,太医都说无碍,何必特意来回朕。让昭仪好好养护四皇子,朕明日一早便去看望。” 他侧身睡下,也没了欢爱的兴致,将我一双手捂在他胸前,阖上双眼不说话。 夜色寂静,有风撼动着窗棂,不知哪处宫殿没有关好门窗,远远的传来门扇开合的吱呀声。 我婉转劝道:“皇上还是该去看一看,虽然小孩子哭闹常有,但毕竟……” 他骤然睁眼道:“不要说了!朕平生不喜就是被人算计要挟。晌午还好好的,这会儿刚歇下,就这么巧看见不干净的东西了?” 我噤口不言,萧琮许是怕我委屈,又放缓了道:“知道你为元伋好,是朕说的重了。” 他叹息一声道:“这段日子不知是怎么了,几个孩子轮番惹事,唯有玉真乖巧,没让朕操心。” 我正要说话,忽听康延年又来回:“皇上,乐成殿宫人佩鸳求见。” 萧琮扶额道:“问她什么事。” 康延年诺一声,我听见外间窸窸窣窣声,佩鸳跪倒道:“四皇子这会子哭得越发厉害,昭仪娘娘全没了主意,求皇上去见一见,或许真龙现身,妖魔就自退了。” 三番四次来我这里聒噪,我已隐隐按捺不住,萧琮先忍不住气道:“朕起先说的不够明白?朕已经歇下了,明日再说!” 佩鸳涕泣道:“薇夫人,奴婢知道您与昭仪娘娘素来不睦,但求您不为别的,只看在四皇子年幼,经不起邪祟磋磨,请薇夫人让皇上移驾乐成殿吧!” 她不说还罢,如今一来,我索性坐起身冷笑道:“照昭仪的意思,正明宫里还有邪祟不成?别说真龙在这里守候着,魑魅魍魉不敢侵犯。即便真有什么,又如何能让皇上去直面,冲撞了龙体如何使得?珍昭仪也是糊涂了,请皇上有什么用,还不打发人去请国师!” 第八十四章 攀折他人手 萧琮见我动气,按了我肩膀道:“你跟她计较什么,朕心里有数,说这些乌七八糟的,也不过是想让朕去一趟罢了。” 他扬声道:“没听见薇夫人说什么?还不请国师速去乐成殿。” 康延年应了,拖着佩鸳一同下去。 隔着层层珠幔,我看不见佩鸳的表情,但可以想象得到,当她回去加油添醋时,刘娉的脸色会是什么样子。 辗转之间,萧琮早已入睡,而我只是睡不着。 第66节 翻转身,便看见他眉眼间的紧蹙,连在睡梦中也未曾有一丝缓和,我未曾见过他在朝堂上君临天下睥睨众生的样子,他在我面前,似乎一直都是家常夫君,宠溺着,宽容着,连生气发怒都留有余地。 萧琮在我的摩挲中醒来,迷糊着用手拍着哄我:“怎么不睡了。” 我望着他睡眼惺忪的样子,忽然的就觉得心头涌动起来,探手揽了他的脖颈,将头凑近靠着,恰似交颈鸳鸯一般缠绵。 萧琮呓语了几句,反手搂住我,呢喃道:“若是有人触你霉头,我一定替你做主。别做无妄之想,快睡。” 我自然知道他是会保护我的,只没想到睡的迷迷糊糊他还操心这些。这样的男人,进为帝王,退为檀郎,阴差阳错托付于他,对我而言,或许是一生的幸事。 清晨早醒,萧琮犹在梦中。殿外宫灯并未熄灭,想是天色还未大亮。 初蕊值夜向来睡的轻,见我起身,忙上来问:“娘娘要什么?” 我轻轻摆手,蹑手蹑脚起来,怕惊醒了萧琮好梦,便挪到床尾下地。绣鞋在脚踏另一侧,我不及去取,光脚踩在织锦羊毛毯上,偶有一趾越了界碰到地面,些微寒气袭来,转瞬又被殿内旺盛的热气席卷而去。 散开如瀑的长发,将桃木雕花的梳子浸满桂花香泽,顺势而下,每一缕发丝都浸润了香泽。 我细细梳理着头发,初蕊在旁捧着盛放桂花香泽的盒子,“小姐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这会还不到辰时,该多歇息一会才是。” 我微微笑道:“反正也是睡不着的,没得翻来覆去吵醒了皇上。” 初蕊道:“也是,小姐对皇上真用心。” “这算什么用心,皇上对小姐那才叫真个用心呢!”锦心从侧殿闪出,端着梳洗的金盆。 她打起雪白的巾子,恭敬的递给我:“按说,皇上虽然年轻,行事却稳重,文韬武略,哪一样是输人的?一百个人里面只怕也挑不出一个比得上。小姐刚入宫时冷冷清清的也就算了,现在一年不到便升了夫人,若还是清汤寡水的对皇上,别说皇上心里别扭,就连奴婢们也不忿!” 我正擦脸,听她那么说,玩笑着拿手里的巾子轻轻抽在她脸上道:“你这蹄子,大清早的便说这些,原来暗地里早看中了皇上,要不要我对皇上讨个情,也收了你放在宫中?” 锦心红了脸,接过巾子啐道:“亏您是大家小姐,天家的夫人,居然拿奴婢取笑打趣儿!” 初蕊笑着推她道:“可不是说中了么,脸都红透了!” 锦心也撑不住笑,想一想道:“我可不是自己往树上撞么,现如今皇上最宠爱的就是咱们小姐,咱们小姐也心心念念都是皇上,奴婢在她面前夸皇上,可不是忘记了咱们小姐是御赐的醋瓮么……” 我笑道:“再胡说,小心吃嘴巴子!” 锦心才不怕我虚张声势,又道:“小姐别总是温吞水一样,皇上一片真心,您总要不辜负才是。” 我情不自禁朝里间看去,虽然视线被画壁遮挡的严严实实,看不见萧琮的睡态,但心里却如同四目交汇一般,不自觉的浮出笑容。 我们主仆几人素来是说笑惯了的,此时也不免嘻嘻哈哈一番。直到萧琮在里间咳嗽,才各自噤了声,服侍他起身洗漱用膳不提。 长信宫内照常肃穆,我站在三妃身后,恭谨聆听太后训诫。 太后大约依旧是看我不顺,从踏进宫门那一刻,就没正眼瞄过我。只在听得众人叽叽喳喳说起昨晚元伋哭闹一事,才坐直了身子问道:“哀家听人禀报,说元伋见了不该见的东西,可有此事?” 刘娉在我身侧,此时安分道:“许是底下奴才们胡说,究竟是不是,嫔妾也不敢妄言。” 太后道:“你且说来听听。” 刘娉屈膝应了是,上前一步与我平列,“昨日晚膳过后,元伋都好好的。后来是乳娘抱着朝偏殿去,在回廊上就嚎哭起来,怎么也劝不住。” 太后问道:“问过乳娘没有?” 刘娉蹙眉道:“问过了。乳娘说也没见着什么,就只突然觉得半边身子寒浸浸的。还没悟过来,元伋便吓的哭了。” 郭贵人胆子小,立时道:“哎呀,莫不是撞了邪?” 太后不语,宁妃冷然道:“宫中向来供奉有菩萨天王宝象,又有真龙天子镇着,还有国师拱卫,怎么会好端端的起了邪祟?” 太后颔首道:“宁妃说的不错,宫里是没有什么邪祟的。” 陶才人仗着太后对她另眼相看,大着胆子道:“嫔妾老家有种说法,小孩子神智清明,最怕与什么冲撞,又或是有人不安好心下了巫蛊,这些就是菩萨护卫不了的了。” 太后闻言道:“这话有理!”又吩咐玉竹,“你去钦天监,传哀家的旨意,让他们细细推算谁与四皇子生辰相冲。” 玉竹领命去了,太后凌厉的眼神只在众人身上梭巡,静默良久,忽然问道:“皇上昨夜宿在何处?” 娟姝是替皇后留心彤史并六宫侍寝事宜的,此刻瞥了我一眼,垂首回道:“回太后,皇上昨晚临幸慕华馆。” 太后冷哼道:“怪不得,亲儿病了,哀家说皇上怎么看也不看一眼,原来是在薇夫人那里绊住了脚。” 我已然面红耳赤,又苦于无从解释,只得忍耐着。 皇后温厚,替我解围道:“皇上喜欢永定公主,常去看望,偶尔留宿慕华馆也是有的,想必不是薇夫人有意为之。” 太后唇边噙着满满的讥讽,“想看女儿,如何不能召到长生殿去,偏要亲自去慕华馆?皇上一个月去别宫几次?一个月又去慕华馆几次?若是细算起来,哀家都觉得面上羞愧。” 我竭力忍着屈辱,只听刘娉说道:“姐姐清丽婉约,又心智出众,皇上喜欢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嫔妾们并不敢求皇上一视同仁。” 太后很不高兴:“皇家的事,开枝散叶永远为大,专宠是万万不能的。薇夫人,哀家知道皇上宠爱你,但你自己也应当有分寸,刚出月子,身子还没好,不要忙忙的自荐枕席。免得让底下人笑你不尊重,其他的姐妹脸上也不好过。” 我顿时大窘,这样的话便如同当场打脸一般,我屈膝道:“嫔妾不敢辩,但自嫔妾有孕以来,皇上留宿都是和衣而卧,并未行夫妻之事。昨夜四皇子哭闹,皇上原本也是要去的,只是更深露重,雪又未停,皇上当时已经歇下……” “所以你就一发拴住皇上的腿,不让他出慕华馆了?”太后忽然厉声道,众人都是一惊。 我跪下道:“嫔妾并不敢如此僭越!” 太后怒容满面道:“不敢?昨晚乐成殿的人三催四请,他只在你宫里不动身,皇上是何等贤明的人?若不是有人耍狐媚子手段,至于如此轻重不分?” 我百口莫辩,玉竹又来回说:“属羊的贵人与皇子相冲”。 别人都还罢了,陶才人先哎呀出声道:“若是嫔妾没记错的话,薇夫人正是属羊呢。” 我睨她一眼,她忙瑟缩着住了口。 陷阱,又是一个布好的陷阱。无论昨晚萧琮去还是不去,于她们而言都没有大的影响,属相冲撞?钦天监?只怕都是说辞罢了,刘娉早早的布下了局,便连玉竹也未必没有份,陶才人更是欲盖弥彰。 太后脱口而出:“哀家就知道……” 她猛然截住自己的话,森然道:“薇夫人,你好大的福气,四皇子都承不起!” 我无奈道:“六宫属羊妃嫔,不止嫔妾一个。况且生肖属相,乃是父母命定无力改变。若是因着这个让四皇子受了惊扰,嫔妾不胜惶恐。” 刘娉刻意温言道:“许是姐姐福气太大,元伋承不起。他是晚辈,原本是不及姐姐福泽的。也不要紧,慢慢的就好了。” 众人窃窃私语起来,太后冷笑:“昭仪的性子也未免太好了,元伋是皇上的儿子,岂能让妃嫔的运势盖过他去?” 皇后怜悯道:“太后,薇夫人说的也不是全无道理,宫中属羊的多了,不如人好好查查。” “查什么查?属羊的人是多,可是有几个像她这样风头正健的?余下那些不过庸碌度日,谁能冲撞得了哀家的皇孙?定是她沾沾自喜,自诩运势旺盛才会冲撞元伋。前几日风雪天元倬跑丢的事情还没查清楚,你还替她辩?” 皇后被噎得不敢再说,太后略一思量,徐徐道:“哀家今日吃斋,也不罚你别的,省的皇上再来跟哀家求情。扣去半年俸禄,无事不得在乐成殿附近走动!”她扭转头去,再不看我一眼,“领了旨便出去吧,哀家见不得。” 我明知她借题发挥,却不得不叩头谢恩,极力压制的眼泪在眼眶里攒动。我抬袖擦去泪痕,也泯灭了眼中的无奈之色,缓缓离开长信宫。 第八十五章 玉钗敲砌竹 第八十五章 大安宫内有一池人工湖,为着安全,水深仅仅过膝。太皇太后喜欢花草鱼虫,虽是冬季,却有能工巧匠安置下一盏盏羊脂白玉雕琢成的白莲,满湖皎洁浮起在碧水间,碧绿荷叶也由上好碧玉雕成。 每日清晨有宫人倾注清露于碧玉荷叶之上,露珠滚动,折射璀璨光华,风荷曲卷,绿叶田田,活像是真的荷塘一样。 “你那婆婆就是这样的性子,脸硬心软,分明没有坏心眼,说话却总不给人留情面。” 太皇太后背向着人工荷渠,在手背上抹着玫瑰雪花膏,对我说道,“哀家平日里都不爱和她多说,她是什么都好,精明好强,就是嘴巴不饶人些。你看哀家的面子,不要和你婆婆置气。” 我接过她手中装雪花膏的镶金盒子递给朱槿,宁和道:“嫔妾受太后点拨几句,这是嫔妾的福气。别人求也求不来的,嫔妾并不敢抱怨。” 太皇太后微叹气道:“你这孩子就是这点好,识大体,又忍得,不仗着哀家和皇上喜欢你就人五人六。若不是朱槿回来说起,哀家也不知道你这些日子受这些委屈。” 彼时我半屈了膝虚坐在太皇太后身侧,闻言起身恭谨道:“嫔妾不委屈。” 太皇太后凝视着我的脸庞,渐渐浮现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侧身对朱槿道:“你看像不像?” 我不明就里,朱槿浅笑回道:“其实容貌也不十分像,就是身段做派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 我也不清楚她们二人说的“像不像”是指什么,只得低了头吃茶。 太皇太后见状温言道:“哀家不跟你打哑谜,你的模样和你母亲裴陆氏只有四五分像,神韵倒像的有八九分。” 我诧异道:“您见过嫔妾母亲?” 朱槿掩口道:“何止见过,几乎成了一家人。” 太皇太后颔首道:“你母亲贤淑仁厚,聪颖美貌,又兼之出身世家,从小常常进宫来玩,原本是入宫为妃的不二人选。” 我从未听家人提起过这些,因此奇道:“嫔妾从未听父亲提起过,但既然如此,为何母亲又嫁到了裴家?” 看着我讶异的样子,太皇太后道:“你父母是指腹为婚,你娘亲又是个认死理的人,说是姻缘之事已然天定,抵死不愿入宫为妃。” 她淡淡说完,也不知想起了什么,神色怅然,默默的撕着手里一瓣蜜柚。 我满腹疑团,也不敢多问,她见我默然不语,反倒自己笑起来,“哀家老糊涂了,跟你说起过世的人来,罪过罪过。” 我陪笑道:“母亲过世时,嫔妾还不懂事,如今听您说几句,反倒觉得亲近。” 太皇太后许是觉得我说话合她的脾胃,索性畅言道:“你母亲很好,先帝在时很喜欢她,可惜她自己不愿意,否则后宫独大,也没陈妃周妃什么事了。” 朱槿呈上茶点,“岂止没有周妃陈妃什么事,照着先帝当时的劲头,只怕连中宫的位置也屈指可得。” 太皇太后并不怪她多嘴,只扫了我一眼道:“皇上宠你虽不及先帝对你母亲用心,但放眼六宫,你也算独占鳌头了。你只说太后为何偏偏看你不顺眼,如今可明白了?” 我恍然,照朱槿的说法,母亲在先帝心里的位置独一无二,若是母亲应允入宫,只怕王氏便不可能成为当时的皇后,现今的太后了。 母亲嫁给父亲之后,得不到的永远最珍贵,难免先帝不曾朝思暮想,太后那样好强的人,如何能忍受自己的丈夫想着别的女人?只怕心中恨了一千遍一万遍,只苦于无法下手罢了。现在我又入宫,萧琮又那样对我,夫君的心里没有她,现在儿子的心又被情敌的女儿占据,她治不了已死之人,难道还治不了我? 我有些怅惘,想不到中间还有这样一层,这几大贵族世家当真是牵牵扯扯纠葛不断,不是这家有那家的情谊,便是那家有这家的缘分,利害制衡,一发而动全身的事看来还真不少。 正默默揣度着,忽听耳畔有人慌乱回报:“启禀太皇太后、薇夫人,皇后娘娘忽然病倒了!” 朱槿怕太皇太后受刺激,撂下手里正剥的蜜柚道:“慌什么,拣紧要的说!” 那内监慌的跪倒在地回道:“今日新晴,几位娘娘有兴致一起游园,也不知怎么的,皇后娘娘好好的便晕了过去,现在御医监的太医们都赶去紫宸殿了!” 大安宫的人向来训练有素,沉稳干练,如今此人慌的几乎语无伦次,可见皇后情势之险急! 我也有些发急:“皇后有心悸的老毛病,莫不是突然发作了?” 太皇太后道:“这病可大可小,当真说不得!快,传銮驾,陪哀家去紫宸殿!” 紫宸殿内充斥的浓浓药味氤氲沉沉,宫人们面色惊惧穿梭匆匆,裙带飘忽间惊起阵阵冷风。 我扶着太皇太后下了銮驾,曼姝红着眼圈上来跪迎,太皇太后示意免礼,问道:“太医怎么说?碍事不碍事?” 曼姝哽咽道:“说是极险的,又诊不出究竟是什么病,现在只得拿人参吊着……” 太皇太后气的连连用龙头杖触地道:“废物,一群废物!” 我忙劝慰道:“您别着急,小心心口又疼!”又问曼姝道:“李太医不是一直伺候皇后的病吗?他怎么说?” 曼姝道:“李太医说是心悸病发作,治不了根的,只能缓缓养着。崔太医又说不是,两位为这个正在偏殿争着呢。” 第67节 我皱眉道:“这是什么话,他们两位是御医监拔尖的太医,这样还诊不实,别人更指望不上了!” 说话间已至内殿,众妃嫔或坐或站,都守在寝宫外面。此时见我和太皇太后进来,忙一一见礼。 太皇太后问道:“怎么只有裕妃和宁妃在?太后和皇上怎么也没来?” 刘娉婉声道:“太后今日在灵符应圣院守斋,和妃娘娘陪伴在侧,一日之期未满,嫔妾们都不敢去惊扰。皇上国事缠身,也不敢贸然去禀报。” 太皇太后道:“怎能不去禀报?若是皇后有个好歹……” 刘娉更加恭谦:“嫔妾原本也这样想,但几位太医都说,皇后娘娘的病虽然来的险,好在于性命无忧。因此才暂时没有向皇上和太后禀报。” 我听她这样说,想是已经问过太医了。裕妃也道:“嫔妾当时都吓傻了,亏得有昭仪在。” 我瞥见刘娉颜上掩不住的得色,微笑赞许道:“妹妹处变不惊,不愧是武将之后。” 刘娉并不在意我的夸奖,只略扯动嘴角道“不敢”,算是敷衍。我也不在意,恰好媜儿红着眼睛迎上来唤我,也就将话岔了过去。 “姐姐。”媜儿拉了我的袖子到暗处,“薛姐姐这是怎么了?好好的就病倒了,还这么厉害!她们才刚说是中了巫蛊,姐姐以前是修过仙的,姐姐有没有什么法子救救薛姐姐?” 我心中一凛,原来在我们没来之前,这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妃嫔们居然在谣传巫蛊之祸了! 忽闻得人声嘈嘈,我忙止住媜儿,拉着她绕到人前,却见太皇太后扶额而坐,裕妃对我道:“妹妹,灵符应圣院的小法师来报,才刚太后,太后也晕倒了!” 还未来得及思忖如何开口,陶才人忽然跪在太皇太后面前,涕泣道:“太后与皇后病得蹊跷,连太医也诊不出,可见并不是身体抱恙,嫔妾一直不敢说,现在却不得不说,既不是病,便是有人从中作梗,只怕下了诅咒也不一定,还请太皇太后圣断,找出那下了咒的物件,或许便能唤醒太后与皇后了!” 刘娉冷声道:“陶才人,你胡说什么?六宫上下谁不盼望太后与皇后安好,谁会做出这等禽兽不如的事来,快快退下,不要惊扰了太皇太后!” 陶才人含泪仰起头道:“嫔妾也知今日僭越,只是嫔妾生受太后大恩,不得不报!嫔妾乡里素来有这种说道,嫔妾甘愿领罪,只求太皇太后下旨搜宫!” 裕妃觑着太皇太后脸色道:“陶才人说的也不是全无道理,以防万一,便搜一搜也是好的……” 太皇太后沉吟道:“先帝曾经说过,若非大事,不可轻易搜宫。一来让底下人耻笑天家自曝家丑,二来容易横生事端……” 她问宁妃和我道,“你们二人怎么看?” 我见宁妃避而不答,便屈膝回道:“嫔妾愚见,太后与皇后一前一后晕倒,首要的仍是请太医诊治。至于巫蛊之说,嫔妾未曾涉猎,更不敢多言。” 刘娉道:“姐姐这话就过谦了,谁不知道姐姐进宫前是羽化未成的半仙呢,姐姐精于修道,不会不懂得这些吧。” 一直沉默的宁妃此时道:“何苦说这些,如今皇后昏睡未醒,太后那里也不知道怎样了,究竟如何是好?” 太皇太后望着寝宫里进出的宫人太医,脸色阴晴不定,终于开口道:“传哀家旨意。” 她顿一顿,眼神漠漠望向天际:“搜宫!” 东主有喜,今日惶恐断更 亲爱的们~原谅我~ 第八十六章 不肯栖寒枝 搜宫一令既出,围拥在紫宸殿的妃嫔们都奉旨留在原处,身边随侍宫人也不得离开紫宸殿半步,以免有通风报信之嫌。至于那些还没到紫宸殿问安的各宫,太皇太后已命朱槿悉数派人去守着,等搜宫完毕,才准四处活动。 一时人人自危,趁着太皇太后更衣的间隙,妃嫔们聚在一处不免窃窃私语。 刘娉身边是不缺人奉承的,陶才人、姜嫔、新进宫的许良人、顾常在都在她左右争抢着服侍。 嫣寻悄声道:“陶才人此举像是又受珍昭仪唆使似的。” 我颔首道:“我何尝不知道这个?兴风作浪的,想必又是看谁不顺眼,或者冲着我来也未可知。” 媜儿在我旁边,此时缓缓道:“只要皇后身子康复了,管她害谁!” 我示意她不可妄言,轻声道:“你是一片真心对皇后,只不过这话说的太轻浮,小心被人拿去当做献媚资本呈给那位。” 媜儿冷笑道:“姐姐以为我会怕她?她爹不过是低级武将出身,给咱们府上当家将都不配。便升了大将军,上战场还不都靠着咱们哥哥?她如今也就是肚子争气罢了,又不是皇上真心喜欢,不知道她成天狂的什么!” 她说话直白干脆,虽然很多时候我的想法和她差不多,却总要在肚子里面转几圈才说出话来,不像她,敢说出心里真实的想法。 郭贵人莲步轻移,微微焦虑道:“薇夫人,依您看皇后的病到底是怎么了?这一回怎么发作的那样厉害?莫非像陶才人说的那样,真有巫蛊?” 我偏了头看她,“妹妹不敢胡说,皇后福大命大,一定不会有事。再者宫里多有供奉,哪有那么容易就瞒过了菩萨给皇后娘娘使坏的?” 宁妃听见了,和煦道:“本宫也是这样想,皇后从入宫起便吃斋念佛,没少放生宽赦,神天菩萨在上,必是不会让她有事的。” 众人都连连称是,宁妃又附耳道:“昭仪与陶才人一个红脸一个白脸,打量着谁不知道。如今搜宫又不知道要搜出什么乱子,当真浑水摸鱼。” 我淡然处之:“姐姐放心,咱们清清白白,不怕她有什么歪念头。” 嫣寻低低道:“奴婢心里总觉得悬吊吊的,锦心是个急脾气,初蕊又说不上话,就怕有人使坏,李总管孤掌难鸣……” 宁妃略有些发急:“谁说不是呢?本宫身边只有采茵警醒,偏生她今天也在紫宸殿,若真有心使坏,照顾福康的那几个宫人只怕都招架不住。” 彼时,裕妃陪着太皇太后出来,大大咧咧道:“妹妹们聊什么呢?” 我浅笑以对:“左不过和姐姐一样,为皇后娘娘祈福罢了,这节骨眼上,谁有闲心聊什么呢。” 裕妃道:“也是,太后在灵符应圣院歇息,有国师照看着,咱们还可以宽一宽心。皇后娘娘这会儿还没醒,也不知道御医监的人是干什么吃的!” 言语间,娟姝从寝宫闪出,在太皇太后面前跪道:“太皇太后,皇后娘娘醒了!” 众人闻言俱是一喜,太皇太后撑起身道:“快扶哀家进去!” 裕妃宁妃和我忙上前伺候,刘娉也跟着进来,其他位份稍低的便都在寝宫外等候。 寝宫内六尺宽的沉香木阔床边悬着鲛绡七宝罗帐,帐上遍绣洒珠银线海棠花,薛凌云躺在海棠深处,越发显得若隐若现、飘飘渺渺,如处海市蜃楼一般。 崔钰在一旁伺候,见太皇太后走近,和一众宫人都跪拜于地。 太皇太后坐在皇后身侧,抚上她的额发,怜惜道:“好孩子,你觉得可好些了?” 皇后苍白的脸上勉强扯出笑容:“都是孩儿不好,让皇祖母受累。” 太皇太后叹息道:“这是说的哪里话,自己都成这样子了,还这样客套。” 皇后面无血色,说话颇为吃力,太皇太后便止了她道:“你刚醒,快别说话,只管好好将息着。” 她斜了崔钰一眼道:“哀家眼拙,这位太医是?” 崔钰回道:“微臣崔钰,御医监四品太医。” 太皇太后微有愠色道:“怎么平日伺候皇后的李献良不在?让你这样年轻的太医服侍皇后,他也算会躲懒了!” 我见崔钰面上一紧,怕他在众妃嫔面前尴尬,便赔笑道:“您这话可就委屈几位太医了,李太医何曾躲懒呢?嫔妾适才还听说他在偏殿与其他太医商议药方呢。” 我觑见太皇太后并无不悦,又道:“这位崔太医虽然年轻,医术是极好的,皇上也很器重他,御医监既然让他诊治皇后娘娘的病,想必是有几分把握的。” 太皇太后沉吟道:“既这么说,你诊实皇后的病因了没有?” 崔钰恭敬道:“皇后的病原是先天的,看着症状像是心悸病,实际气血两亏,是大虚之症。” “你只说碍不碍事?” 崔钰平静道:“可大可小。” 太皇太后还要再问,却听内监唱喏:“皇上驾到!” 萧琮健步如飞进来,也不管底下跪倒一片,微躬了身算是给太皇太后见了礼,便半伏了身子轻声问皇后道:“梓童,你怎么样?” 皇后本自闭眼养神,此刻睁开眼睛,勉强道:“臣妾失仪,让皇上操心了。” 萧琮握了她的手道:“不,是朕不好,朕忙着处理吐谷浑的战事,底下那群混账奴才又不禀报,朕知道时都快急疯了,见过太后无恙,朕便马不停蹄赶来紫宸殿……” 他是一点不避讳,皇后冷凝的脸上却泛起一丝青白,她扭转头朝向内侧,越发喘息的急促。 太皇太后嗔道:“皇上真是急性子,底下跪着一群嫔妃,也不说先叫她们起身。” 萧琮见皇后无碍,又有崔钰在一旁伺候,便松了口气道:“是朕疏忽,都平身吧。” 他瞥见薛凌云扭头向内,又对太皇太后道:“人多烦乱,不如都出去,让皇后静养。” 太皇太后颔首道:“还是皇上细心。” 我虽然知道他向来对后宫温和亲厚,但见到他此时为了薛凌云焦灼关切的样子,心里又有些不是滋味。 萧琮并没有特别留心我,他落座后问众人道:“是谁陪着皇后逛园子的?” 裕妃和刘娉忙屈膝回道:“回皇上,嫔妾们随侍皇后左右。” 萧琮瞥一眼她俩,“皇后好好的为何晕倒?” 裕妃支支吾吾道:“起先皇后娘娘兴致都好好的,后来,后来也不知道怎么了……” 刘娉婉声接道:“皇后娘娘说心口有些闷闷的,想热热的饮一口茶,谁料到风炉上的水还未滚,皇后娘娘便晕了过去。” 萧琮沉吟道:“想是心悸的老毛病,冬天发作的狠了。” 刘娉蹙眉道:“但太后一向身子强健,今日也忽然晕倒,这可就不知道是为什么了。” 裕妃插嘴道:“才刚不是说,许是有人下了巫蛊么?” 萧琮眼角飞了她一眼,“你们搜宫就是为着这个说法?” 殿外有嘈杂人声,隐隐约约传到寝宫来,康延年躬身回道:“启禀皇上,大安宫的人在云台馆和飞寰殿搜出了……”他略一迟疑,道:“搜出了一些东西。” 我蓦然心惊,云意和媜儿! 媜儿看向萧琮,萧琮脸色阴晴不定,“有这样的事?呈上来!” 几个宫人毕恭毕敬的托着一方捧盘上来,里面是两块纯色玉玦,每块上都有歪歪扭扭的鲜红痕迹,不像纹路,倒像是符咒。 萧琮拈起其中一块,“庚子八月初七……这是皇后的生辰。”又拈起另外一块,只一瞥便撂下道:“太后的生辰八字也在上面。” 他淡淡的笑,脸色却有几分森然:“这又别出心裁了,算是个什么戏法?” 裕妃耐不住诧异道:“皇后和太后的生辰八字描在玉玦上,这玉玦又碎成两半,必定不是什么好的,想必诅咒就是因此而起!” 姜嫔瑟缩着看了媜儿一眼道:“云台馆和飞寰殿,住的可都是皇上盛宠的人呐!她们为何要陷害太后和皇后呢?” 云意并不在紫宸殿,许是拘在了云台馆。媜儿见说这玉玦有一块是在自己宫里搜出来的,当下睥睨姜嫔道:“嫔妾从未见过这种东西,一并连这种物件是作何用的都不知道。姜嫔既然见多识广,不过瞥一眼便知道这是巫蛊之物,想必别的她也比嫔妾知道的多吧!” 姜嫔顿时大窘,呐呐道:“嫔妾哪里知道,嫔妾只是……” “裴充衣,姜嫔不过猜测一句,皇上还没说话呢。你若是心中无愧,又何须急躁。” 刘娉不紧不慢对媜儿说着话,却拿眼角瞟我,带起一阵寒意。 我想着这一次总算是没沾上自己,要是为云意和媜儿求情也好说些,不待萧琮发话,我上前屈膝道:“皇上,裴充衣虽然年轻,却也知道有所为有所不为,这种巫蛊之术她是断然不会做的,嫔妾斗胆,求皇上明察!” 萧琮不语,也看不出神情有什么深意。太皇太后闭目养神,似乎一切都交给他去处置。 宁妃平日与媜儿并无往来,此刻想是顾及我的情分,也道:“沈芳仪还罢了,裴充衣深沐皇上圣恩,锦衣玉食,万事不缺,又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情来呢?” 第68节 一直站在刘娉身后的顾常在忽然说道:“是呢,裴充衣与薇夫人姐妹是皇上最宠爱的女子,连沈芳仪也跟着沾光不少,这份恩荣常让嫔妾们羡慕不已,她们还有什么得不到的?还有什么理由要害皇后娘娘呢?” 陶才人怯怯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刘娉喝道:“大胆,你这话分明是说她们谋害皇后是为了中宫之位了!” 萧琮眉心一跳,仰了头看我,我微微摇头,也不知道此时的他能否静下心来相信我和媜儿,还有无辜被牵连的云意。 第八十七章 蹑足风波里 太皇太后蓦地睁开眼道:“皇上还没定夺,你们就像市井女人那样争执起来,有辱天家颜面,成何体统?” 众人噤声,萧琮缓缓道:“宫中最忌巫蛊之术横行,如今从你飞寰殿搜出这东西来,你有何话说?” 媜儿的藕粉色裙摆委顿在紫宸殿月白色的玉石地板上,犹如一朵娇艳的花瓣,随着她的体态而动,流泻/出一地风华。 “嫔妾自幼与皇后结识,说句僭越的话,便是亲姐姐也不如她和嫔妾亲近。况且嫔妾自问在皇上眼中还不到独一无二的程度,退一万步说,嫔妾若真谋害了皇后,于自己又有何益?嫔妾何苦做这等损人不利己的事?” 媜儿凝视萧琮,一字一句说的清楚。 顾常在是顾飞廉最小的妹妹,年十五,身姿玲珑,容颜若花,入宫以来也算得萧琮宠爱。素日不声不响,此时却掩口笑起来:“充衣自己在皇上面前排不上位子,可是还有一位排的上位置的亲姐姐呢。况且姐妹相残的事,充衣不是做过吗?嫔妾入宫之时便听说充衣与表亲汪氏的纠葛,当真吓煞人呢。” 媜儿的眼像刀锋一样在她脸上划过,顾常在讪讪的住了口。 刘娉柳眉一挑,看似为我分辨道:“不许胡说!薇夫人和裴充衣虽然是姐妹,裴充衣此举也未必就是受她唆使,再说还有云台馆沈芳仪……” 陶才人道:“谁不知道沈芳仪与裴充衣不谐,若不是为着同一个人,她们怎么可能同气连枝?前几日太后当着后宫的面给夫人没脸,为着这些起了歹心也未可知。” 这三人一唱一和,分明将我往风口浪尖上推,我眼见太皇太后与萧琮的脸色愈发难看,自己实难忍耐,上前与媜儿并排跪下道:“几位姐妹说这些话,嫔妾着实承受不起。嫔妾另有几句话,想向皇上及太皇太后坦明。” 萧琮望着案上的茶盅,静静道:“你说。” 我深深吸一口气,“嫔妾陋质,却懂得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嫔妾每日修身养性尚且得不到太后一眼眷顾,做这样巫蛊诅咒的邪门歪道又有何用?若说嫔妾闺中修过仙,有幸与之神交,便熟知这些诡计,又是大大的冤枉!鬼神之类,原是天地精灵,若然真实存在,断不会任嫔妾做这等有损阴德之事!” 微侧了脸看太皇太后,她是吃斋念佛的人,虽然精明聪颖,却也信鬼神之说。此刻许是觉得我言之有理,正悄然颔首。 萧琮并不说话,一张脸绷的像拉直的面板,我一个字一个字道:“若然这世间没有鬼神,嫔妾即使日日诅咒,夜夜行蛊,又有什么用?” 我重重磕下一个头:“嫔妾是什么人,皇上最清楚,这样的邪门歪道,别说嫔妾不屑,便连裴充衣与沈芳仪,嫔妾也是可以一力担保的!请皇上明鉴!” 静默,殿中无人出声。 似乎过了很久很久,萧琮的九龙穿云履显在我面前,他亲手搀我起来:“朕并未怪罪过你,何必如此。” 我注视着他的眼睛,轻声道:“但您刚才在怀疑嫔妾,不是么?” 他扭过头不看我,只对太皇太后道:“皇祖母,您以为如何处置?” 太皇太后皱了眉道:“无风不起浪,若这样轻巧的放过去,未免让太后与皇后齿冷。若是责罚,便是诛九族的大罪,人命关天,究竟这玉玦从何而来,一时也不能偏听偏信。” 裕妃道:“皇上可要替嫔妾们做主,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若是不查个水落石出重重责罚,只怕以后……” 媜儿打断了她的话:“嫔妾斗胆,求皇上赐玉玦一观!” 刘娉厌恶道:“裴充衣,怎么说你也是待罪之身,如何敢这般理直气壮?” 媜儿直直跪着,只用眼角扫了刘娉一眼,清声婉亮道:“皇上乃是嫔妾夫君,皇后如同嫔妾家姐,嫔妾自问对夫君与姐姐问心无愧,即便神佛菩萨在眼前,嫔妾也心底坦荡。如此这般,嫔妾为何不能理直气壮?” 我瞥见萧琮微抬了下颚,打量着媜儿,似乎从来不曾认识她。一双黑亮的明眸像要把她看穿似的,半晌,一点头,康延年忙捧了玉玦在媜儿面前。 媜儿伸手拈起一块,细细看了,又呵一口气,用衣袖在玉玦上用力擦拭,冷笑道:“皇上您看,这玉玦倒是普通,不过表面平整光滑,按说颜料涂在上面是不容易留住的,偏生这些字符擦也擦不去。” 萧琮拿起丢在案上的另一块玉玦,照着媜儿的样子呵气擦拭,果然不见红色染料褪去半分。 媜儿道:“嫔妾听兄长说过,吐谷浑有一种草,榨出来的汁液鲜红,若然用于书写,无论在何种材质上都可以永不褪色。在这玉玦上画符的人想必担心普通的染料会被磨损褪色,因此格外用心,选择了这种特殊的汁液。” 顾常在掩口道:“裴充衣这可是不打自招了呢,吐谷浑的东西,除了你们裴家,谁还有本事弄到呢?” 宁妃见她轻狂,耐不住出声道:“慕容宝林还是吐谷浑的公主呢,咱们宫中与吐谷浑有牵连的只怕也不止一个两个。” 我渐渐明白了媜儿的意思,莞尔道:“我们裴家是有一个在吐谷浑边境驻守的哥哥不假,但哥哥人微言轻,轻易不得进京探亲,更别说私相授受。珍昭仪的父亲是嫔妾哥哥的主帅,顾常在若是不懂这里面的门道,大可以请教珍昭仪。” 我缓缓扶正鬓边的珠花,心平气和道:“皇上问裴充衣的话,按说连两位娘娘也不得插嘴。顾常在是才进宫的人,大约是不太懂规矩的。帝后仁慈,也不会一一见责。只不过大是大非面前,顾常在可要谨言慎行,不要处处自以为是。” 萧琮道:“你说的极是,今年新进宫的人,大多不如以往。” 他看着我,或许是为着刚才对我的一点点歉疚,眸子里满满都是关切。 顾常在灰白了脸,大气不敢出一声儿。刘娉见状道:“嫔妾父亲忙于战事,从不曾留心这些花草鱼虫的小事,这些年来,嫔妾也未听他说过吐谷浑有什么特殊的花草……” 媜儿轻蔑道:“你父亲忙于战事?嫔妾可是听说昭仪的父亲在军中自诩为国丈,一应战事不出,只分派手下军士冲锋陷阵,他老人家可是养得好身子呢!” 萧琮闻言禁不住嘴角轻扯,刘娉颜面上过不去,顿时柳眉倒竖,但旋即又按捺下去,平静道:“有劳裴充衣费心。” 我见媜儿失于急躁,款步上前道:“皇上,裴充衣适才说这颜料特殊,也许可以从这里入手。嫔妾的哥哥与昭仪的父亲都在吐谷浑为皇上守卫边关,慕容宝林又是吐谷浑人,嫔妾愚见,请皇上从嫔妾等人查起。” 萧琮拉住我的手,动容道:“朕都说了不曾怪罪你!” 我道:“瓜田李下,嫔妾不能避嫌。若此案不能彻查,嫔妾与妹妹难以在宫中立足,更不能清白为人,请皇上圣裁!” 萧琮见我执意,撂开手负气道:“好,朕便好好清查,严惩不贷!也正一正这宫里拈酸吃醋栽赃陷害的歪风!” 他对太皇太后道:“朕无能,后宫多有猜忌戕害之事,让皇祖母烦心。” 太皇太后一直缄默不语,此时叹息道:“哀家原想着,皇上生性温和,对六宫极少疾言厉色,这样的帝王,必然会拥有和睦的妃嫔。如今看来,是哀家老了,这些孩子们,哀家看不透,也猜不透。皇上想怎样处置,便怎样处置吧。” 紫宸殿的药味越发浓重,氤氲着朝每个人的脸上扑。萧琮脸色沉沉,手里捏着那块玉玦,眼神却在我和刘娉身上穿梭流连,或许此时他的心中也明白我与刘娉的纠葛,只是无法真正偏袒哪一方。 眼前的两个女子都是他孩子的母亲,都是他宠爱的妃子,原本针锋相对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却没料到因着他一味的息事宁人,反而演化成如今的剑拔弩张。 裕妃觑着他的脸色道:“皇上既然下旨,不如传刑部……” “你有脑子没有?传什么刑部!宫闱之事,还嫌闹的不够大?” 萧琮厉声喝道,裕妃平时不拘小节惯了,此时被劈头盖脸呵斥上,不免嘀嘀咕咕退了下去。 毕竟是九五之尊,须臾之间,萧琮的眼神凌厉了起来:“来人,将薇夫人、珍昭仪、裴充衣、沈芳仪并慕容宝林,摘去钗环,暂拘入大理寺关押,没有朕的旨意,不得与任何人接触!” 刘娉胸口急速起伏,梨花带雨道:“皇上的旨意,嫔妾并不敢违抗,只是元伋尚小,嫔妾每日哺乳从未间断,如今嫔妾身陷囹圄,元伋何辜?” 萧琮已经不再看任何人,阖了双眼道:“委屈你了,朕自会命人安排妥当的乳娘。清者自清,你也不必多言。” 太皇太后道:“昭仪,你素日是极懂事的,哀家都知道。事情尚未明了,只得委屈你们。” 这几句话看似轻巧,实则给了刘娉天大的面子。刘娉压抑住哭声,即使再不情不愿,也只得同我们一样跪地谢恩。 第八十八章 山重疑无路 大理寺的夜极静,一钩清浅的月悬在天际,夜色蓝的发黑。从拘禁的窗望出去,甬道两旁的石座阶灯里的烛火明晃晃照着满地的亮。 我等虽是待罪之身,却并未定罪,萧琮待我们还是好的,只暂时褫夺了我们锦衣玉食的资格,并未有冷言冷语或是皮肉之苦。拘役的囚室打扫的格外干净,连案桌也换了齐整的。几位妃嫔骂不得打不得,却又要限时找出巫蛊的源头,无处下手,想必大理寺的官员也很是头疼吧。 我从进来便独处一室,也不知道旁边的牢狱里关的又是谁。 “砰”的一声清脆响起,像是有人摔碎了茶盏。 我收回目光,听见刘娉的声音,“大胆的奴才,这是什么东西,也敢拿来给本昭仪饮用?” 有女婢回道:“昭仪娘娘,皇上的旨意,几位娘娘在拘役之期,都只按选侍的份例……” “滚!都给我滚!” 纷乱的脚步声,显然周边伺候的女婢都被吓的跑了。刘娉歇斯底里的呵斥声在寂静的静室里显得格外刺耳,有人笑起来,是媜儿,“来了大理寺,你还当你是昭仪娘娘么?素日里人人都夸你沉静淑宁,今日看来,若那些说话的人不是瞎的,就是你太会装了。” 我静静的听着,媜儿的声音很清晰,想必离我不远。 刘娉反唇相讥道:“你算什么?小小的充衣也配和本昭仪说话?就连你那不可一世的姐姐,处处跟本昭仪斗狠,如今还不是一样沦为阶下囚吗?” 听她提到我,我一晒道:“沦为阶下囚的也不止我一人,既然大家都在囚中,难道你还想争出个胜负来不成?” 刘娉笑出声来:“胜负还用分吗?施以诅咒的玉玦是在飞寰殿和云台馆找出来的,那什么草又是吐谷浑独有,分明是薇夫人命其兄长采摘了送进京谋害皇后与太后的。桩桩件件,不都是你薇夫人指使的吗?” 我也意识不到,自己听了这话居然禁不住苦笑。少庭,他会舍得伤害薛凌云一分一毫吗?就算是为了我,他会吗? 云意的声音在我的左侧缓缓响起:“人在做,天在看。昭仪娘娘莫非真的以为颠倒黑白会没有报应?” 我轻唤出声:“沈姐姐,你还好吧?” 云意道:“妹妹放心,我还不至于那么容易被人折辱。” 媜儿道:“这案子看起来千头万绪,其实审起来也不难,只要皇上问话内务府和掖庭的进出录档,谁家里有人进宫,谁又在掖庭拿了东西,自然是查得出来的。” 刘娉冷笑道:“大理寺的人都死绝了,要你自作聪明!班门弄斧的事做的再多,也未必能讨皇上欢心,更不要妄想摆脱巫蛊的罪名!” 我听她俩唇枪舌剑,也不免为刘娉的转变感到迷惑,当她还是珍淑媛的时候,那样的隐忍伪装,并未和人犟嘴,也从不当面责罚下人。言行举止不仅合规矩,还很是得体谦恭,所以也怪不得太后与太皇太后都被她瞒过去,频频为她说好话。 可是自从她生下元伋晋位昭仪之后,简直可以用性情大变来形容,不光颐指气使,还越发的沉不住气,哪里还是我初入宫闱时小心提防的那个强敌?莫非权势地位不光能让男子趋之若鹜,便连女子,一夕站在高峰,也免不了得意忘形为之疯狂? 一阵复一阵的咳嗽声打断了她们的话,我听出那是慕容黛黛。她嗓子沙哑,想必风寒久久未愈。 她激烈的咳着,声音像倒刺在金属上刮蹭,分外的刺耳。体谅她是病人,我们三人都忍耐着,独独刘娉耐不住道:“每日里装模作样,也不见真的去死?将本昭仪与这等贱人囚于一室相提并论,也不知道皇上是怎样想的!” 我虽然也觉得这咳嗽声刺耳,却不至于想的这样恶毒,当下禁不住鄙夷道:“珍昭仪越发干练了,不过半年多的光景,到是有了昔日韩昭仪八九分的气度风华,当真让人为之侧目。” 云意有意接茬道:“昔日韩昭仪气质卓越,肤色胜雪,宫中多有效仿,可是假的毕竟是假的,哪有那么容易学到十足十的?只叹美人薄命,当初她殁的不明不白……” 说起过世的韩静霜,刘娉却收了口并不接话,静室里逐渐安静了下来,只有炭火噼啪声和慕容黛黛压抑的咳嗽声。 我也不清楚萧琮从午时起便将我等五人关押在大理寺的静室里是做何用意,不许旁人接近,却又不见提人去审问。说是按选侍的份例,却又安排了女婢伺候。妃不妃,贼不贼,好几个时辰,就这么不明不白的关在静室,当真搞不懂他想的什么。 夜晚清冷,静室里的被褥虽然是新的,也不过是寻常人家的棉絮,和我们素日的锦被比起来,显得粗糙不堪。 我也是睡不着,只披了被褥靠坐在床头,却听见女婢小心的劝慰着刘娉,“昭仪娘娘好歹披件衣裳,更深露重,这样坐着可不行啊。” 没听见刘娉说话,我清咳一声:“来人。” 有女婢小跑着过来,跪下问道;“夫人有什么吩咐?” 我打量着眼前的女婢,十七八岁年纪,穿着极简单的衣服,衣料普通,并不像宫里所用,想必是大理寺的女婢。连宫里的侍婢一应不许与我们接近,看来萧琮这次也是动了真气。 我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婢并不敢开锁,只隔着木栅栏恭敬回道:“奴婢盼秋。” 我望向外面漆黑的夜,又问:“现在什么时辰?” 盼秋回道:“回薇夫人,刚过亥时三刻。” 我“哦”一声道:“珍昭仪怎么了?” 盼秋小心的觑我脸色道:“昭仪娘娘嫌被褥简陋,既不肯盖被,也不肯加衣,又打开了风窗,只着中衣端坐,奴婢们怎么劝都不听。” 我闻言冷笑,心中了然,如今我们几人一同困在这里,陶才人顾常在未必能成气候,刘娉故意如此,无非是想染上风寒从大理寺出去,仍由她自己指挥若定。 第69节 略略一顿,我道:“这样可不行,若是昭仪病了,皇上定然怪罪你们几个女婢照顾不周,你们又不是宫里的,到时连个说情的人也没有……” 盼秋慌了神,膝行几步到近前:“求薇夫人救救奴婢!” 我低声道:“我出不去,不能向皇上禀报,难道你们也出不去?昭仪既然不肯加衣,你们职责所在,自然是要如实向大理寺禀报的。这也要本夫人教你么。” 盼秋面露难色,惶恐道:“珍昭仪娘娘适才说,若是有人嘴巴不严四处乱说,她必然会重重惩处,奴婢怕……” 我拿起木案上的瓷水瓶,给自己倒了一杯清水,含笑道:“昭仪不过是说的厉害罢了,未必会对你们不利。倘若她真的病了,便会连累四皇子失于照料,皇上龙颜大怒,到时候抄家灭族……孰轻孰重,你们几个倒是应该好好掂量掂量。” 盼秋略一思量,便叩头道:“奴婢知道怎么做了,多谢薇夫人指点!” 她旋身欲走,我唤住她道:“回来!”抹下手腕上唯一的玉镯,递给她道:“进来时身上只得这个镯子,好在成色不错,你先收着。” 盼秋推拒道:“奴婢有幸伺候薇夫人几日,是奴婢天大的福气,奴婢万万不敢收娘娘的东西!” 我看她言语间还算有进退,不像一般的庸碌之辈,便隔着木栅栏硬塞进她手里道:“不是白赏给你的,你替我留心着那几位贵人,若有需要什么便通融些,另外慕容宝林受了风寒,你顺便向上禀报一声,虽然她不得宠,好歹也是嫔妃,告诉你的姐妹,不可让人轻慢了她。” 盼秋道:“娘娘放心,奴婢省得!” 一夜无眠,好不容易有了睡意,却又在辗转间似乎遭遇了纷至沓来的梦境,各色人等的面容在脑中飞快的穿梭,唯有萧琮和玉真的容颜那么清晰明定,像是我的避风之地,藏身之所。 天色大亮时,盼秋提着食盒开启了囚室上的铜锁。 我还窝在床榻上,炭盆里不知什么时候被女婢们加好了银炭,室内好歹是暖的,被褥间淡淡的霉味却让我没有胃口。 盼秋拿出食盒里的饭菜道:“夫人多少用些。” 我看向她道:“昨夜昭仪的事,可曾禀报了?” 盼秋道:“奴婢报知许大人后,许大人不敢耽搁,连夜进宫禀报了。” 我起身披上大氅,“宫里头怎么说?你们消息活泛,想必是知道的。” 盼秋扶我道:“许大人回来并未说起。不过奴婢听说皇后娘娘悲天悯人,恳请皇上不要再查此案,但皇上盛怒,在昨日娘娘们进来之时,已经命羽林军将各位娘娘贴身的姑姑抓了起来。” 她有些犹豫,低声道:“据说几位姑姑先是比对字迹,再来被拷打的很厉害……裴充衣身边的合欢姑姑都昏死过去好几次了,只不知道招没招……” “什么?” 我手中的粥碗歪斜,白色的稀粥在桌上蜿蜒。 第八十九章 芙蓉滴寒露 盼秋忙扶正了粥碗,跪下道:“是奴婢浮躁了,不该对娘娘说着些,娘娘千万保重身子!” 我抚着胸口,定了定神:“起来回话。”又问:“皇上性格温和,怎么会不分青红皂白拷打起宫人来了?” 盼秋踌躇道:“奴婢也不甚清楚,好似是陶才人说夫人您辜负皇上的荣宠,当众自请进大理寺,是给皇上没脸……”她觑着我的脸色,生怕我动怒。 果然,刘娉虽然暂时收敛了锋芒,她的爪牙却依然锋利。而我呢,口口声声与刘娉针锋相对,其实已经落了下风。 交好的几人除了宁妃和岳才人,其余都同我一道身陷囹圄。宁妃为了福康向来是明哲保身不肯多说半个字的,岳才人身微言轻,况且不为萧琮所喜,也未必能出上力。 萧琮不动嫔妃,却在奴婢身上撒气,也不知道嫣寻与顺茗合欢受了多少皮肉之苦?我长叹一口气,此时此景,才觉察到自己的无奈。平日只是顺其自然见招拆招,真正遇到陷害与阴谋时,也只有靠着运气与萧琮的一点眷顾,自己能为自己和他人做的,当真少之又少。 “薇夫人,大理寺卿许大人请薇夫人到堂上一叙。” 打头的囚室女婢进来传话,盼秋忙道:“娘娘还没用早膳呢!”那女婢斜睨盼秋一眼道:“娘娘现下不是正明宫的娘娘,而是大理寺的待罪之身。说句不好听的,许大人要提人犯过堂问话,还得等人犯用过膳才行?” 盼秋虽然忌惮那女婢,却也为我争辩道:“即便如此,也不能人犯人犯的叫起来!娘娘并未定罪,陈姑你怎么可以这样大不敬?” 她既然敢如此说话,自然是风向有了转变,萧琮既然下旨提人审讯,大约是于我不利吧。否则,以她们察言观色的本能,如何敢对我僭越? 抑制了盼秋,我淡淡道:“劳烦这位女官带路。” 她瞟我一眼,笑道:“还是薇夫人识大体,这种时候,就不要白费气力梗脖子。” 我只深深的看她,穿上衣服,随她朝外去。 长长的囚室甬道一片静谧,踏出那方静室,慢慢走去,逐渐看到云意和媜儿,她两个的囚室挨的很近,此刻都站在木栅栏前望着我;慕容黛黛卧在榻上,蜷成小小一团,想来是病的厉害;最外面的是刘娉,她端端正正坐着,正悠然自得的梳理着如瀑黑发。 我顿足在她面前,刘娉依旧头也不抬,婉声道:“薇夫人好走,听闻大理寺卿许大人是个铁面无私的官儿,您自己保重,嫔妾不能侍奉您左右了。” 我默然冷笑,轻蔑道:“你认为你赢了,所以如此自得。不过凡事总有意外,也未必事事如你所料。” 刘娉放下手中的木梳,微撩了眼皮看我,浅浅笑道:“薇夫人能平安回来再对嫔妾说这些话吧,嫔妾可是替夫人担心的很呢。” 她的笑容那么美,说是艳冠六宫真的不为过,可是曾经谨小慎微的假面一经击破,越发的肆无忌惮。这样的美貌,却蕴然一股森森寒意。 整个囚室除了七八个女婢再无他人,入口处远远可见几列羽林军和千牛卫攻守着大门。那女婢领我到门口便退了下去,两名眼生的女官早在外面等候,见了我屈膝万福,然后一左一右在我身侧。 我等着她们将我带去大理寺的大堂受人盘问,却不料被左拐右拐的带到大理寺后苑。跟在身后的羽林军只剩了一队,眼见前面是一处僻静的院落,我心中疑窦丛生,再也不肯往前走。 正色诘问那两个女官道:“你们是哪里的女官?不是说要带本夫人去大堂问话吗,现在怎么走的越发岔了?究竟要去哪里?” 她二人互看彼此,其中一个开口道:“薇夫人,奴婢们是御前尚义。今次是皇上密令奴婢带娘娘到后苑一叙,因顾及着其他几位娘娘,不得不托词大堂提审,还请娘娘恕罪。” 我还未悟过来,一抹明黄的身影已经现在眼前。在这样寒冷的清晨,他的气息扑面而来,那么熟悉,熟悉的好像刻在我骨子里似的。 我盈盈屈膝见礼,“嫔妾待罪之身,不意还能得见天颜。” 女官们远远退下,只有康延年在旁伺候。萧琮站在我面前:“婉卿,你不用这样生分。朕密召你来,也是有些话要对你讲。” 我道:“皇上是否要问这起巫蛊之祸臣妾是否置身其中?” 萧琮伸手扶起我,“你很聪明,想必你也知道朕拿了你们几个的宫人。” 我淡淡道:“哦?那么敢问皇上,可曾问出什么来?” 萧琮负手道:“若是问出什么,你们几个还会这般清闲么?朕也没想到,这几个宫人都像是铁打的,什么也问不出来。” 我心中骤然升起一股反感,故意道:“皇上现在越发果决了,朝堂上的杀伐决断都用到小小的宫人女婢身上来了。” 萧琮瞥我一眼,忽而冷笑道:“这话说得真好!朕在你心里一向都是这样,要么无能,要么暴戾,总是费力不讨好,不是么?” 我扭过头不接话茬,许是容颜上的不屑让萧琮动气,他愈发严厉道:“太后与皇后菩萨心肠,有人这样害她们,难道朕生气不应该?朕想护着你让你回避,你却偏要置身是非之中!朕不愿意伤了你们的体面,不过拿几个宫人开刀,你也冷言冷语!朕处处顾全你,你却偏偏不领情!你记住,朕乃一国之君!朕今日便告诉你,朕身边不缺温香暖玉,你若想一味的欲擒故纵的牵引朕,便是会错了主意! 便知道他是赌气,也经不住让人泪盈于睫。我不禁屈膝哽咽道:“您说的话这样重,嫔妾受不起,嫔妾也并未有欲擒故纵之心……” 萧琮不再管我,依旧冷笑道:“每每将朕的怒火勾起来,你又赔小心,越发显得是朕心胸狭窄,容不得自己的女人似的!”他转瞬道:“这魇胜之术,究竟你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冬日寒冷,又起了薄雾,树的枝桠在远处影影绰绰,好似鬼魂伸出的枯瘦手爪,风吹晃动,越发孤凄清冷,直触的心头一阵阵凄惶。 我半跪着,身上的大氅歪了一边在地上。朔风吹过,我经不住打了个寒颤,“皇上明鉴,嫔妾最多也就是平日里和皇上使小性子,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如何敢牵涉其中?嫔妾自觉问心无愧,又不想皇上背上偏袒的名头,所以才在众位妃嫔面前主动愿入大理寺彻查,皇上若是怀疑嫔妾,大可以将嫔妾交与许大人发落就是!” 萧琮剐我一眼,恨恨道:“你的意思,还是朕太愚钝,是朕误会你了?” 我垂首低语:“嫔妾不敢。” 玄色水貂毛大氅伴随着萧琮身上的龙涎香暖暖的盖了上来:“朕一向引你为知己,虽则无刻骨之事,却觉得神魂相契。朕并非怀疑你,只是你历来做事未免失于冷漠,全不领情,让朕不由得寒心。” 我借势握住他的手,那样的暖,一时百感交集,软语道:“是我,都是我不好,我不该总想着端着娘娘的样子,忽略了皇上的心意……” 萧琮脸上的沉沉暮霭消散不见,更紧的反握住我的手,想说什么,却忍不住笑道:“你确实端的厉害,知道的说你是朕的妃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朕的礼教嬷嬷。” 康延年虽然低着头,我却能看见他面上肌肉忍不住牵扯,想是强忍着笑意。 萧琮顺着我的目光看去,骂道:“杀才,你笑什么!” 康延年打了千笑着回道:“老奴看着皇上和娘娘一会儿剑拔弩张一会儿你侬我侬的样子,当真从未见过,忍不住替皇上和娘娘欢喜。” 萧琮啐他一口,转而问我道:“你在里面可曾她们几个说什么?” 我想一想道:“并没有说什么,只不过昭仪妹妹嫌静室简陋,住的很不习惯。” 萧琮拉着我朝后面的院落走去,缓缓道:“自从生了元伋之后,她也娇贵了,倒失了往日质朴之风。” 我慢慢跟随着他的脚步,一步一步数着台阶,宁和道:“妹妹诞下皇子,宽松些也是应该的。况且往日韩昭仪在时,比她还要奢靡,宫中也不是供不起。” 萧琮见我提起韩静霜,顿了脚步道:“霜儿……她自小便是如此,朕看惯了,倒不觉得有什么。” 他转侧道:“元伋昨夜哭闹不休,太后已经发话,要朕放了昭仪出去。” 我道:“放昭仪出去也不是不行,不过,若是单单只放她一个,嫔妾倒是无所谓,只怕伤了其他妃嫔的心。” 萧琮上了一级台阶,叹息道:“朕何尝不知道——太后在灵符应圣院晕倒,兹事体大,国师自请闭关谢罪,朕反倒不好命人去搜查了。” 我听他话语里说的有另一层意思,忙携了他的手问道:“皇上的意思是?” “朕,怀疑太后晕倒与皇后发病并非是巫蛊魇胜,而是有人包藏祸心。” 第九十章 锋芒微微绽 我低声道:“皇上既这么说,可是有什么破绽让您看出来了?” 萧琮道:“正是因为毫无破绽,朕才觉得可疑。” 他推开后苑的门,拉了我进去,留康延年在外等候,“和妃昨日对朕说,太后起初在灵符应圣院没有任何异常,但晕倒的时候却和皇后几乎在同一时刻。” 我明知他不信鬼神之说,故意漫声道:“既说是因为中了歹人的诅咒,自然是在同一时间了。” 萧琮皱眉道:“朕以为你是后宫中唯一不信邪的人,怎么如今连你也这样讲?” 我婉声道:“嫔妾哪里知道皇上是这般用意?即便嫔妾特立独行,在您面前说话还是要小心谨慎,随大流总不会错的。” 他定定看着我,淡淡笑起来:“好好说话,别总跟朕打太极。” 我屈膝一福道:“嫔妾原本也是怀疑的,但事关沈芳仪和裴充衣,又不能多嘴辩护。昨日清净一夜,嫔妾感慨良多,若说只是谋害皇后,还可说是为了陷害妃嫔觊觎后位。可是连太后也牵涉进来,只怕又不是想像的那么简单。” 我见萧琮沉吟不语,又大胆道:“嫔妾斗胆推测,这次所谓的巫蛊之祸不是一个人做的,倒像有同谋似的。不然,皇后与太后相隔两宫,如何能像掐着时辰一样晕厥过去?” 萧琮道:“正是。皇后乃薛氏嫡亲,太后是王氏一族的主心骨,若她们有个三长两短,朕万万不能向薛氏一门及卫国公交代。河东薛氏与太原王氏枝繁叶茂息息相关,男子多为封疆大吏,女子也大都是武将之妻,追溯起来,连朕的皇位也是卫国公力保下来的。” 我道:“您的意思,那人的用意居心叵测,竟有至皇上于两难境地之心?若是卫国公或者薛家因此不满皇上,事情闹大,或有逼宫之祸?” 萧琮点头道:“朕也希望是自己多虑了。皇后孱弱,吹了冷风撑不住也是有的。但太后身子强健,风寒也甚少染上。朕怀疑她是碰了不该碰的,或者被人下了药。” 我想一想,道:“和妃娘娘随侍太后左右,她有什么发现吗?” 萧琮道:“她素来镇定,太后昏厥后多亏她料理得当,太后才能那么快复苏。只不过连她也没觉察出有什么,只说太后饮过一杯水,她却也饮过,并无不妥。” 我叹息道:“如此,竟成东秦第一悬案了?” 萧琮微微笑道:“所以朕来问问你,朕知道你是不信鬼神的,和你说起话来不至于那么憋气。” “皇上错爱,嫔妾受之有愧。那所谓的巫蛊玉玦从嫔妾的妹妹和挚友宫里搜出来,嫔妾有一万张嘴也说不清。” 萧琮握了我的手道:“朕信你不是这样的人。” 被一个和自己亲近的人肯定和信任,是多么不设防的喜悦与感动?我只觉四肢百骸都热络起来,不免情思荡漾,依偎在他胸口。 萧琮搂了我,低低道:“朕七岁于内忧外患中即位,日日如履薄冰,成年后励精图治,却仍擎肘于太后和外戚。这次的事,若不能查个明白,不光是朕在太后面前颜面全无,只怕连你与芳仪充衣都不免被一网打尽……” 第70节 我默默听着,撑起来道:“嫔妾听闻皇上拿了婢女的字迹去比对,可有什么突破?” 萧琮捡了一架干净宽大的椅子坐了:“没有相同的,个个写的歪歪扭扭,竟似天书一般。” 我道:“女婢的比对过了,还有我们这几个嫔妃呢?皇上仁厚,为何不让我们一起参与比对?” 萧琮道:“朕也不是没想过,只是怕寒了你们的心。” 我缓步到他面前,盈盈跪拜道:“皇上在朝堂上杀伐决断何等气概?如今为了嫔妾们处处顾忌,虽是帝王仁心一片,但外人看了,倒似皇上懦弱,连后院起火都不能压制似的。嫔妾请皇上,该断则断,不必顾虑嫔妾几个。” 他半晌没有说话,终沉声道:“朕知道,在你眼里,朕不像高皇帝与先帝,没有雷厉风行的手段,也不会高瞻远瞩的审决……” 我见他如是说,想是又误会我的意思,也顾不得别的,捂了他的嘴道:“您又胡说了,我何曾是这个意思?” 萧琮掰开我的手,并无怪罪之意,“你们都是朕的妻妾,是朕最贴身贴心的人,和外面那帮臣子如何比得?朕只想着善待妻儿,没有想过要将刀剑对准你们,若没有确凿罪证,朕绝不忍心动你们其中任何一个!” 我抱紧了他,感念的说不出话。“最是无情帝王家”,曾经有多少人对我说过这句话,如今看来,无情的究竟是帝王,还是帝王背后的社稷江山? 康延年在外道:“皇上,太后娘娘到大理寺了,请提几位娘娘过堂一叙。” 萧琮疲倦道:“她老人家总是不愿意保养的,竟亲自来了。” 我也无言以对,与萧琮缄口凝望,朔风萧瑟,竟有几分生离死别之意。 出乎我意料的是,太后并未在大理寺刑堂居高临下,而是带了三妃在后堂端坐。连我们去了也客客气气,甚至还一一赐座看茶。我不知道被人怎么想,我自己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清楚这小老太太葫芦里卖的又是什么药。 谢恩坐定后,和妃道:“太后仁慈,不愿意见到打打杀杀血腥之气,因此请几位妹妹坐在一起喝茶,希望妹妹们能自己坦诚相见,也好过损了六宫的脸面。” 我瞥见刘娉在听和妃说话时右手托着茶盏,左手拿茶盖轻轻拂去面上的一层水沫。和妃说罢,刘娉放下茶盏,屈膝柔声道:“嫔妾谢过太后赏茶——嫔妾自小便受家父教导,行仁义之事,秉慈悲之心。嫔妾虽万死,不敢有违父命,更不敢辜负圣恩!” 太后颔首:“你是很好的,哀家知道。” 剩下三个见她说话讨喜,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萧琮轻咳一声,打破了僵局,“太后如此礼遇你们,你们不肯说,难道真要上了刑具才肯?” 裕妃嘟嘴道:“这样的弥天大罪,虽说不确定是谁做的,但定是她们其中一个无疑了。太后娘娘与皇上太宽厚了,只怕让其他姐妹们心中不忿呐。” 和妃不言,宁妃静静道:“太后和皇上自有道理,姐姐何必不平?” 裕妃道:“妹妹你就好了,四皇子和永定公主都在你曲台殿教养着,我连个孩子影儿也没捞着呢!” 她说起孩子,刘娉眉间一凛,哀哀道:“太后,元伋他……” 萧琮道:“元伋玉真由宁妃辛苦照顾,并无半分不妥。” 太后道:“哀家带了两个孩子过来,现时正在旁边房间里由乳娘抱着玩。你们想见孩子,便先招供了此事再说。” 我想见玉真,想的心里发疼,这巫蛊的罪名究竟要怎么才能洗脱?一时千头万绪,当真是捋不顺。 我离座叩首道:“嫔妾待罪之身,原不该在皇上与太后面前多嘴,但凡事讲求真凭实据,便是天家也不会仗势凌人。嫔妾求皇上,让嫔妾几个笔墨比对,看谁的字迹与玉玦上一致再作计较。” 太后沉吟道:“比对一下也是好的,皇上你看呢?” 萧琮面无表情,谁也不看,似乎谁也不值得他相信,“传笔墨!” 媜儿凝视着萧琮,第一个提笔写出了皇后的生辰,我们几个人都上前拿笔写了相同的字,便连慕容黛黛也写了鬼画符似的字来。两相比对,确实都大有出入,并没有与玉玦拓片字体相似的。 太后有些迟疑,这样的结果想必也出乎她的意料:“那些奴婢的字迹大理寺和礼部都辨识过了,也不是她们。现在这些也不是,莫非当真审错了?难道谋害哀家和皇后的另有其人?” 裕妃当即道:“太后,宫中谁手里都不止十来二十个奴才,不是自己,总归还有别人。这样比对如何能看出什么?薇夫人也是真聪明!” 和妃瞥了她一眼,开口道:“你以为太后不知道?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必定做的万分隐秘,若不是吩咐贴身的人,便是本尊无疑。像你说的,什么奴才都能托付,阖宫皆知,又如何能诡计得逞?” 裕妃被和妃呛了一鼻子灰,苦着脸不再说话。 萧琮心烦意乱,端了茶盏在手里又不喝,我望住他的手势,脑子里忽然灵光一现,微笑起来:“皇上,右手写字不稀奇,嫔妾左手也能写,嫔妾愿意与众姐妹两只手一同比对。” 说话间我有意斜睨刘娉,她的脸色瞬间苍白,不过眨眼的功夫,又恢复常态。可这一切又如何能逃脱我的眼睛?普通人擅用右手,都是左手端茶盏,右手执茶盖,刘娉在人前一贯也是用右手,但刚才从她端茶盏的手势中,我隐隐觉得,她其实于左手也是精通的,否则不会用这样别扭的姿势来饮茶。 萧琮见我坚持,便也依了。我慢慢描了几个字,媜儿也写了,云意提笔的时候,刘娉一壁和裕妃低低说话,一壁作势起身,不防脚下踉跄,直扑进裕妃怀里,连裕妃手中茶盏也撞的合在了身上。 裕妃慌了神道:“不是嫔妾,是昭仪自己摔的!” 刘娉站了几下站不直,我见犹怜道:“是嫔妾不防扭伤了脚踝,冒犯了裕妃娘娘,还请皇上太后恕罪!” 宫人慌的扶起裕妃和刘娉,刘娉手腕处衣料湿透,茶叶零星的沾在上面,疼的眼泪打转,嘶嘶的吸冷气。 眼见唯一的线索也被她故意掐断,这个样子也是不可能硬要她用左手写字了,难道就这样放过她? 我心里发急,忽然听见隔壁婴儿啼哭阵阵,越来越洪亮。 ………………………………………………………… 对不起等文的诸位 妘妘确实有客观原因更不了 不是有意要断更 万分抱歉 第九十一章 卿卿徒奈何 宁妃裙尾摆动,已绕到廊后抱了婴孩进来,“四皇子越发爱哭闹了,必是想念他母妃了。” 说来也奇怪,她抱着元伋哄着,元伋的哭声慢慢的小了下去。 萧琮看着她欣慰道:“宫中有变,这几个孩子都在曲台殿,辛苦你了。” 宁妃抱着元伋上前,盈盈一福道,“皇子公主都乖巧听话,嫔妾不辛苦。” 刘娉望眼欲穿,伸手欲接过元伋,宁妃轻盈转身避开道:“妹妹慢着,本宫有话要问。昨日本宫为元伋沐浴,看见他左手小指上有一处红痕,水洗不掉,很是稀奇,妹妹可否告知本宫,究竟用何染就?本宫也想为福康点一粒美人痣呢……” 刘娉闻言脸色一变,慌乱怔忡之情掩饰不住,萧琮亦是铁青了脸道,“抱来朕看!” 宁妃从抱袄中抽出元伋的左手朝向萧琮,清晰可辨一抹红点,鲜艳欲滴,和玉玦上的颜色相差无几。 我道:“这红色看着真鲜亮,倒好似那玉玦上的一样。” 众人原就疑心重重,此时听我一说,都有些恍然大悟似的。 刘娉脸色难看,大约确实是没有料到元伋身上会沾到颜色,加上她平日的左膀右臂不在身边,萧琮的脸色又沉的能滴下水,便显出些惶惑神色。 她离座屈膝道:“元伋在嫔妾身边时,并无发现有任何斑点染色,怎么到了宁妃娘娘宫中反而有了这些,嫔妾也不明白。” 宁妃淡然一笑,抚弄着元伋抱袄上的穗子:“嫔妾跟着皇上多年,嫔妾是什么样的人,皇上知道。” 萧琮脸色稍缓,望定宁妃,带着几许肯定深深道:“朕知道。” 刘娉有些慌乱,又辩解道:“薇夫人言下之意是要置嫔妾于万劫不复之地,小孩子身上带点颜色,许是宫人收拾笔墨时没弄干净,又如何知道那一定就是玉玦上的染料?” 我安然道:“宁妃娘娘都说水洗不掉,嫔妾不过妄猜一句,昭仪急什么?” 萧琮转过头看着刘娉:“朕记得你于丹青并不擅长。” 冬日天暗,大理寺不比宫中,没有那么多灿若明月星辰的宫灯照亮,光影梭梭,越觉得阴森寒意一层层上来。 元伋又开始哭,洪亮的啼哭声闹的人脑中嗡嗡作响。刘娉见萧琮如是说,太后的眼神也凌厉起来,忙跪倒在萧琮脚边道:“嫔妾冤枉!” 我见她乱了阵脚,不复往常端庄持重,嘴角不免扬起一丝冷笑:“宫里暖如春季,放开了抱袄也是有的。玉真手上鞋上还常沾上茶渍糕渣,元伋身上沾点什么也不奇怪。” 刘娉恨得咬牙道:“你们几人串通诬陷我,也不知道在哪里弄的东西给元伋抹上,便往嫔妾头上扣罪名!” 我道:“昭仪这话岔了,事发突然,嫔妾几人是与你一起进的大理寺,皇上明令不许人探望,嫔妾几人又分开关着,如何串通?况且昭仪心里有气,骂嫔妾几人可以,怎么连宁妃娘娘也信不过?元伋是男丁,历来好动也是有的,昭仪又宠他,什么都带着他,皇子灵性,说不定是自己弄了,昭仪不知道罢了。” 众人都没觉出味来,唯有媜儿瞥我一眼,嫣然一笑,接话道:“必定是昭仪娘娘抱了四皇子在旁边看热闹,不防四皇子自己觉着好奇,手足乱蹬胡乱中触摸到也未可知。” 太后忽然皱眉,望着我和媜儿厌恶道:“可见是你们胡说了,元伋才多大点?他如何能自己触碰那些东西?再说,这样显眼的物件,昭仪一定妥善放置,如何能让元伋靠近?” 她语速极快,显出对我和媜儿的不屑,又对刘娉道:“你说是不是?” 刘娉如释重负:“正是,獾草放的那么高……” 她蘧然收口,却已经来不及。都是聪明人,又何须直白点透? 众人哗然中,刘娉面如死灰。 我虽然也有在语言上设套引刘娉中计的意思,却万万想不到太后会先发制人,绕着圈子把刘娉兜进去。她素来对刘娉不错,便是刘娉自己大约也没料到这一着棋。 我看着太后阴晴不定的脸庞,心中不禁一阵阵后怕,她那样深的城府,能在前朝如云佳丽中稳坐后位,如何是我等小辈能揣摩透的? 云意冷冷的笑:“昭仪,你可是自己招了。” 萧琮也料不到,他心中的刘娉原本是最端庄淑宁的,“是你……” 太后已抓了身边的茶盏掷了过去,刘娉仍陷在巨大的震撼中呆若木鸡,茶盏砸中她的身体,“哐当”落地。 “贱人!枉皇上和哀家如此疼你,你竟然做出这等大逆犯上之事!” 和妃忙劝阻道:“太后仔细手疼,要打要罚吩咐宫人就是了,您别动气,为了这样的人不值得!” 萧琮回过神,哑声道:“你……没有什么要说的?” 刘娉怔怔的,半晌道:“成王败寇,贱妾能说什么?只不过贱妾并非有心要害太后与皇后,贱妾恨的只有一个人!” 她目光如炬,瞪着我道:“由来都是你和我争,母家的荣耀你要争,皇上的宠爱你要争,后宫的位份你要争,就连怀孕生子你也和我争!我恨,恨自己父亲不争气,恨自己不能做皇上心里的人,可是你又凭什么?” 我没有辩驳,一个女人,若最爱的男人心中没有自己,那份苦楚是什么样的,我懂得。 萧琮痛心道:“你就是因为这些不值一提的琐事要捏造巫蛊之祸害她?你可知宫中行魇胜之术罪是要抄家灭族的?她的家人何辜,她又何辜?” 刘娉痴痴笑道:“和她交好的有几个是良善之辈,便是死了又如何?皇上这样宠她,怎知她没有事情瞒着皇上?” 我忙道:“嫔妾并不曾欺瞒皇上!” 媜儿冷笑道:“昭仪别指东打西的,只怕你就是希望我裴家灭门才好呢,若谁有幸得皇上宠信,或是母家战功卓著,便是裴家的下场。这样,朝廷你父亲一人独大,便再也没有人敢劝他戒除骄奢,掖其锋芒了。” 萧琮听得此话,当下面上一凛,背过身去森然道:“你一个人如何能算计两处,还有谁是同谋?” 刘娉垂着头跪伏在地,一言不发。 萧琮一脚踹翻了案几,厉声道:“说!还有谁!” 除太后外,众人皆被他的雷霆之怒吓的跪倒。刘娉仰起脸,精致的脸苍白成透明的玉色,一双美目含着泪,娇/啼婉转道:“嫔妾糊涂,一切皆系嫔妾一人所为,与旁人无关,嫔妾愿受斧钺之刑!求皇上成全!” 萧琮怒极反笑,牙缝里迸出几个字:“想死容易,你还想不想保住你的父兄?” 刘娉惊愕之中叩头在地,嗵嗵作响:“皇上,嫔妾罪不容诛,但求皇上看在元伋的份儿上,饶了贱妾的家人吧皇上!” 太后恨道:“你身居深宫,若没有里应外合,哪里弄来的那劳什子草?况且哀家与皇后大约都是被人下了药才会晕厥,毒妇想以一人抵过其余同党之命,痴心妄想!” 太后再不看萎顿在地的刘娉,问道:“皇上打算怎么处置?” 萧琮阖上眼,“交予大理寺,供出同党之后再行处决。” 第71节 恰好和妃轻声道:“皇上三思,刘子栋仍是青海一带驻军的大将军……” 萧琮扬声道:“那又如何?后宫兴魇胜之风,朕难道还须投鼠忌器不成!” 话虽如此,他的样子虽然坚定,神色间却有几分踌躇。 媜儿轻轻凑了我的肩道:“看着吧,又舍不得了。” 我瞥她一眼,她眼底尽是隐忍的不满与气恼,当真吃醋的紧。 我冷眼看着,萧琮是那样柔软心肠的人,对刘娉也是有感情的,有元伋这一层关系在,又顾忌刘子栋拥兵在外,只怕他又下不了狠心。与其如此,不如我来占这个先机! 我膝行上前,深深叩首道:“皇上,边陲要塞,原是国之篱墙,刘子栋向来拥兵自重,皇上此时处置昭——刘氏,只怕风声传到青海,刘子栋万一与吐谷浑残存力量勾结起来造反,岂非祸起萧墙?” 我想,我给萧琮的这个台阶应该还是很合适的,他虽然满脸不悦,却已有些松泛。太后也从震怒中冷静下来,略迟疑道:“她谋害皇后与哀家,便是死一百次也够了。只不过刘子栋统帅千军,确实有些棘手。” 我觑见皇上和太后的神色,盈盈道:“今次太后圣明,招嫔妾几人私下见驾,其中结果只有在座几位娘娘知道,大理寺竟全不知情。嫔妾愚见,不若将刘氏一并带回宫中,由掖庭的人审问,另派人看守。就说刘氏病重思念父兄,再遣人请刘子栋回京。只要他离了青海,没有调兵之权,到了西京城,一切还不是皇上说了算吗?” 萧琮眉心微动,我谦卑道:“嫔妾妇人之见,只望皇上和太后不要笑话。” 太后想一想,约莫有些笑意:“虽然蠢笨,也不失一个周全的法子。” 和妃在旁道:“薇夫人的提议确有可行,只要吩咐下去,宫中嘴紧不漏风声,大事可成。” 刘娉蓦然扬眉,歇斯底里道:“裴婉,你这贱人,贱人!居然挑唆皇上想害我爹爹!你不会得逞的!贱人,我爹爹不会放过你的!” 我看着她,她也算失去控制了,越是这样吵闹,越是加速毁灭自己在萧琮心里的形象,若是往常,她不会想不到这些,不过今日,我算是大获全胜么?约莫是这样吧,否则她怎么会被刺激成这个疯癫样子? 宁妃抱着元伋道:“本宫劝你小声一些,大喊大叫有失仪态,四皇子刚睡着,你想吵醒他吗?” 刘娉望着近在咫尺的元伋,不禁伸出手作势要抱,慢慢的,双手慢慢的又垂落两侧,泪如雨下。 看着她这样美丽的女子颓然泪下,我不是不忍心,但她三番四次为着莫须有的罪名将我置于死地,我又怎么可以一直隐忍不发?若我狠不下心,次次容忍退让,今天跪在堂中烂泥似的女子,又怎知不会是我? ………………………………………………………… 家里猫坏了,两天上不了网… 本来就让亲们抱怨了,还这样不消停 泪奔 第九十二章 夕殿下珠帘 我们跟随萧琮与太后回宫,对大理寺只说误会一场,宫中已将真凶惩办。 我假借询问玉真近况,特意与宁妃同乘一辆马车。 她甫见我便笑:“你可是要送礼巴结本宫来了?” 我也笑:“娘娘哪里看得上嫔妾的东西?都是嫔妾借娘娘的光罢了。” 宁妃含笑道:“你也不必多言,本宫知道你要说什么。” 在颠簸的车上不好施礼,我勉强万福道:“娘娘即便知道,嫔妾也还是要千恩万谢的!若不是娘娘机警,给嫔妾一个由头,今日在皇上面前候死的难保不是嫔妾。” 宁妃道:“你本来就聪明,本宫不过是抛砖引玉罢了。” 我道:“娘娘若说是玉真身上有红点,嫔妾万死不能脱其罪,嫔妾感激娘娘,给了嫔妾母女一条生路!” 宁妃怀里抱着元伋,单手扶起我道:“你若没有做过,生路必然就是你的。刘氏做贼心虚,否则也不会让太后和本宫试出来!” 我道:“太后她老人家心思缜密,嫔妾自愧不如!平日里看着她对刘氏如同对当初的韩昭仪,人人只当她疼爱刘氏的紧,万想不到她老人家还留着这一手。” 宁妃嘴角浮起一抹淡淡的苦笑:“若她这样容易被人利用蒙蔽,如何能坐镇六宫,安享太后之位?” 我默默点头,凑近看了看,元伋睡得正香,广额方颐,端得是周正英武。宁妃见我注视元伋,问道:“妹妹没有见过四皇子么?” 我坐回去,淡淡道:“刘氏向来视我为仇敌一般,如何肯让嫔妾靠近半分。” 宁妃有些意外,但随即劝慰道:“妹妹也别计较,刘氏是刘氏,元伋是元伋,出了这样的事,这孩子想来是不会再跟着亲娘了。也不知道皇上会让他认在谁的名下,妹妹怎么看?” 我从纷乱的思绪中抽身出来,略想想说:“皇后与和妃共同养教着三皇子,姐姐和我又都有自己的孩子,在嫔妾位份下的姐妹大多低微且未生养,估计太后与皇上也不会放心把四皇子托付给她们。如此一来,便只有裕妃娘娘了……” 宁妃微微摆手道:“不会。裕妃性子虽然豁达,但粗心大意,抚养皇子兹事体大,容不得半点疏忽,皇上未必想不到这一层。” 我道:“既如此,只怕太后会将四皇子留在长信宫亲自教养了。” 宁妃怔一怔,“太后爱男丁,估计也就是这样了。” 天气新晴,一路肃静无波。再踏进这红砖绿瓦的正明宫,却于恍惚间似乎嗅见暗藏的一股肃杀之气。 萧琮怜悯慕容黛黛患病,加之我从旁周旋,虽未复她的位份,却将她从长亭所迁居到揽春所,托付主宫位芳仪沈云意照顾。 刘娉死也不肯供出谁为同谋,萧琮一气之下将她幽居乐成殿,佩鸳在我们回宫那一日便已杖毙,刘娉身边素日贴身的宫人内监也在一夜间全体消失。乐成殿内只有零零星星几个老练的宫人,殿外却是大堆羽林军驻守,用萧琮的话说,“苍蝇也不许飞出来一只”。 太后因为刘娉的事对我的态度有着些微改观,自己也说单字封号不成体统,因此在上元节这一天将我的封号“薇”字改为“奉薇”,取微子箕子不食周粟,采薇终南山麓,不改节操之意。 一字之差,荣耀却增添了无数。但究竟快乐不快乐,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罢了。 翌日午后,气色明媚,阳光暖暖的洒在正明宫的每一寸琉璃瓦上。 宁妃带了福康过来闲坐,恰巧云意也在,宁妃正抱怨梳头的茉莉香泽用完了,冬日百花不发,又没有别的可以添补。 我唤嫣寻拿出自己素日用的桂花香泽给她,“嫔妾素日用的,娘娘不与嫔妾见外,嫔妾才敢给娘娘,换了别人又要怪嫔妾不知天高地厚了。” 宁妃笑道:“你的东西必然都是好的,只是本宫以后不敢再跟你抱怨什么——好像本宫是专门来要东西似的。” 我道:“秋日里做的多了,白放着也是可惜,娘娘不嫌弃就好。” 嫣寻送上香泽,进退间袖口上缩,露出深深几道鞭痕。 宁妃拉了她的手看了看,有些惋惜道:“你们素日都是妥当持重的,白白为了刘氏受这种无妄之灾,连带你们主子也跟着面上无光。” 嫣寻和顺的回道:“奴婢们是贵人脚下的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只要娘娘们没有吃苦头,便是奴婢们的福分。” 我道:“她和顺茗琥珀还好说,就是裴充衣身边的合欢惨些,听说都下不得床。” 云意冷笑,“裴充衣身边的宫人内监大约跟着主子趾高气扬的得罪了不少人吧,难得进去一次,别人自然是要格外高看,好好款待的。” 宁妃奇道:“怎么裴充衣很是傲慢么?” 我嗔云意道:“娘娘别听姐姐胡说,裴充衣年纪小呢,有时候性子古怪是难免的。” 云意瞪我,偷偷在底下扭了我一把。 宁妃见我们嬉闹,微笑道:“那日你们被送去大理寺后太后才过来,登时震怒,发懿旨说锁了你们的贴身宫人拷打,又不许通报大安宫,便连皇上也不好劝。说到底,皇上何曾松快过?你们年轻,还是要多多揣摩圣意,替皇上分忧才是。” 我诧异道:“怎么拷打宫人不是皇上的意思么?” 宁妃瞥我一眼道:“皇上白疼你一场了,他是什么样心肠的人,难道你不清楚?” 我已知是自己错怪了萧琮,此时也不好说别的,只得在心里念了一千遍佛,祈愿皇后早日康健,也算是赎了我屡屡顶撞萧琮的罪过。 福康从偏殿蹦跳着出来道:“母妃,宝母妃,我和锦心把妹妹哄的睡了!” 虽然我的封号变了,福康还是习惯叫我宝母妃,说了她几次改不了,我们也都算了。 宁妃揽过她去,疼爱道:“你还要母妃哄着睡呢,怎么能哄妹妹?” 福康仰起头道:“母妃常说福康不懂事,刚才锦心说‘若是福康公主能哄睡小公主,福康公主便是大人了’,今日可知道福康的好处了吧!” 见她天真烂漫,众人都笑了。 我低声吩咐嫣寻几句,抚一抚福康的双平髻,理顺了她发髻上的丝带,闲闲的和宁妃云意说着话。 嫣寻从寝殿带出来一块青白玉带通天孔的蓝田小玉蝉,玉质细腻通透,雕琢精美无伦,玉蝉活灵活现。福康一见就喜欢,捏在手中不肯松开。 我见她小脸如玉,忍不住轻轻捏了一把道:“福康今日是大人了,宝母妃就把这玉蝉送你好不好?” 宁妃忙制止我道:“妹妹素日给她的东西够多了,别惯着她!” 云意笑道:“奉薇夫人宝贝多着呢,娘娘别推辞,天天带公主过来玩才好,看她哪天好意思说不赏。” 我拿起玉蝉看了看道:“可惜没有穗子……福康若是随身带着,只怕还要打个络子罩住才不冰手。” 锦心道:“娘娘可要请岳才人?” 我含笑道:“还是你记性好,岳才人打络子手艺一绝,那就速速去请。” 锦心应了退下去,我又吩咐宫人送了枣泥山药糕、松瓤卷酥、鹿梨浆等吃食给福康做零嘴,宁妃与云意则一人一盏冰糖燕窝粥。 宁妃尝了尝,笑道:“说也奇怪,总觉得妹妹这小厨房做的燕窝粥特别可口似的。” 我道:“娘娘过奖了,嫔妾自从大理寺出来,心性也收敛了不少。每日闲着无事便专研些吃的喝的打发日子,浸燕窝宜用冷清水,发出来的口感滑溜细致,御膳的人多用热水发浸,虽然缩短时间,但口感略粗些。” 宁妃放下燕窝盏,叹息道:“你这样细致,又冰雪聪明,太后不许予你协理六宫之权当真是屈才。” 我一笑而过,权作没听见,掰了卷酥喂福康。 也不过一炷香的时候,岳才人便跟在锦心身后进来请安。我见她眼眶红肿,心里暗生疑窦,“好好的,你哭什么?” 岳才人神色委屈,仍掩饰道:“嫔妾没有哭,只是适才出门被风眯了眼。” 福康以前便见识过岳才人的手艺,此时放心将玉蝉给她。 岳才人接过玉蝉看了看,说:“接穗子容易,就是再打个松花桃红的络子才好,既不冰肌肤,颜色又配公主。” 宁妃颔首道:“那就劳烦妹妹了。” 岳才人见宁妃发话,忙起身福一福,这才又坐在小杌子上拈起线来看颜色。 锦心憋不住话,在我耳边轻语道:“岳才人还是哭了的,顾常在仗着新宠,当着下人的面给岳才人没脸!” 我缓缓道:“怎么个没脸法,说来听听。” 锦心诺一声,屈膝回道:“这个月兰林馆的银碳先送了与岳才人,顾常在不高兴,便在殿中指桑骂槐说岳才人入宫这些年光占着位份不生养,还说岳才人别的不会,只会利用下贱的手艺捡高枝儿爬……” 云意听不得,皱眉道:“这样的话也敢说,妹妹不会给她几个嘴巴子?” 第九十三章 光滟初映人 岳才人顿住手中的活计,隐忍道:“嫔妾家世卑微,如何与她比?况且她与陶才人交好,现在她们又正受皇上宠爱……” 福康见岳才人哭了,便不高兴道:“谁受宠爱?比得过我宝母妃吗?她们欺负你,你怎么不告诉我?我替你做主!” 她个子小小,却自有一番天家气魄。 我和云意忍不住笑,宁妃拉她进怀道:“祖宗,你能替谁做主,左不过保全你自己罢了!” 福康从宁妃怀里挣出来:“她们说岳才人是下贱手艺,可是这些络子穗子我都在用,母妃,难道因为我用了这些东西,我也就下贱了吗?” 我哄她道:“那人说着玩呢,并不是真的。” 第72节 福康不依:“母妃别以为福康不明白,她们不过就是嫌岳才人替母妃做了点事,自己没本事攀龙附凤,只会变着法子挤兑人!我没听见也就罢了,今日既然知道了,少不得去会一会是何方神圣!” 我不意她居然这等刚强,倒有些喜出望外:“好孩子,难得你这样嫉恶如仇!” 宁妃感叹道:“快八岁了,的确懂事不少。” 岳才人却跪下求道:“公主为嫔妾好,嫔妾都懂得!但求公主不要去,嫔妾家道中落,都靠着嫔妾素日接济。若是惹恼了她们,嫔妾只怕以后在宫中的日子更加艰难……” 我折下一朵粉色文心兰别在福康发上,又千哄万哄,吩咐锦心带她出去玩。. 宁妃问我:“这顾常在是什么来头?明知道岳才人是为你和本宫才偶尔做些女工,居然说话这么难听!” 我道:“嫔妾听说顾常在是羽林军统领顾飞廉的幼妹,可惜她十五岁的如花年纪,却已经学得一身的拈酸吃醋,仗势欺人。” 宁妃拉下脸说:“本宫还当是什么皇亲国戚府中的,这样的不知轻重!她哥哥办事稳重,深得皇上信赖,她就这样给她哥哥长脸?” 我叹息道:“谁说不是呢?难为岳才人和她同住一宫,虽然位份高过她,却……唉,只怕平日也没少听些风言风语。” 岳才人虽垂首不语,膝盖上铺着的鹅黄缎子却濡/湿一片。 她的容貌才气皆不如新晋的常在顾妍,萧琮从来对她不多看一眼的,也难怪处处被挤兑。而顾妍,毕竟于我没有大碍,岳才人虽然受屈,为着棠璃和顾飞廉这一层关系,我也只能劝慰她要识大体,忍让退避。 然后,事实又一次告诉我,若不掐断幼苗,姑息养奸,吃亏的只有自己。 接连几日,锦心都将外面听来的闲话回来说给我听。 有说我阴险狠辣,干净利落的收拾了珍昭仪,既免了己身魇胜大罪,又削去了第一争宠对手。 有说我狐媚惑上,早与萧琮有约在先,否则如何能在大牢中安之若素,在太后诘问下镇定自如。 还有说我是精怪化身,略施法术就让珍昭仪乱了方寸,胡言乱语,让她糊里糊涂做了我的替死鬼。 无论哪一种,听起来都不是好话。 锦心并进宝在宫中混的八面玲珑,有心打听这些言语的源头,也不是难事。 我相信萧琮是不会理会这种流言蜚语的,而我自己,其身正,自然也不惧怕。但,假话传的越广越久,就越有可能让半信半疑的人转变风向。太皇太后与太后是相信鬼神的,三人成虎,我不得不防。 又是一个晴天,魏夜来做了新的冬衣送来,做工绣花都是极好的,我却嫌料子颜色艳丽了些,蔷薇粉,那样嫩嫩的颜色不适合我。 我知道媜儿最喜欢粉色,便拿了送去飞寰殿,出来时媜儿执意送我。 因为天极晴朗,连迎面来的风也显得不那么凌厉,玉真在肩辇上却总是不安分,哼哼唧唧的,闹得我是半点办法也无。 乳娘跟在一旁踌躇道:“公主许是不喜欢这样的摇晃,娘娘不如让奴婢来抱吧?”我不肯,自己下了肩辇。说也奇怪,玉真便不闹了。我哑然失笑,原来这孩子是不喜欢自己的母亲坐轿子坐车的。 我抱着玉真慢慢踱步,媜儿间或说笑几句。嫣寻和乳娘跟在身边,进宝带着两个提熏炉的内监在前开路,一堆宫人内监跟在后面。这一次出来,也算得上声势浩大了。 不过走了一射之地,我和媜儿说话便经过兰林馆,因着岳才人的缘故,我有意放慢了脚步。 一个尖锐的女声格外出挑:“自己没本事邀宠就到处告黑状,别以为攀了高枝儿便能一步登天,如今这势头不好说,别赔了夫人又折兵才好呢!” 我不禁冷笑,这可不是正赶上了么? 众人面面相觑,却听见里面又说:“平日里咱们劳烦做个小物件什么的,都推三阻四,拈不动针,拿不动线。那边说一声,倒跑的跟狗颠儿似的,果然人家是娘娘,伺候起来就不一样!” “你说谁跑的狗颠儿似的?”另一个声音激愤的响起,我听着倒像岳才人身边的人。 “咱们都是奴婢,谁敢说谁呀?怎么,你出来接话,难道你们家主子就是这种人么?” 我听着岳才人的宫人不顶事,咳嗽一声道:“嫣寻,你去看看,是谁在宫中大呼小叫的,连着她们的主子一起叫出来!” 嫣寻何等聪慧,也知道我今日要刹一刹顾常在的气焰,应声去了。 紫檀肩辇平稳的放了下来,我慢慢坐下,抱玉真于怀,她已有睡意。 媜儿嗤笑道:“姐姐,这东风压倒西风的事咱们也见得多了,怎么偏今日有闲心管闲事?” 我看向她道:“若妹妹被谣言缠身不得挣脱,你当如何?” 媜儿的笑意更浓:“若是我深陷其中,必然快刀斩乱麻,对始作俑者晓以颜色!” 我转过脸来,注视怀中玉真,快三个月大了,她初出生时皱皱的五官慢慢长开,双眼闭合,已经快睡熟了。 没有错,一味的仁慈并非安身之道,唯有快刀斩乱麻,对始作俑者晓以颜色! 我端坐在肩辇上正对兰林馆宫门,岳才人是最先出来的,姗姗而来的才是顾妍。 待众人施礼罢,我道:“适才本宫路过兰林馆,听见里面吵闹喧嚣,言语间似乎有些不干不净,究竟所为何事。” 岳才人踌躇道:“顾常在的宫人淑兰说话颠三倒四,嫔妾的宫人听不下去,所以辩驳了几句。” 我瞟一眼那名为淑兰的宫人,她垂着头不敢说话。 顾常在不容她多说,直起身道:“淑兰说话颠三倒四,那也应当由嫔妾管教。什么时候需要劳烦岳才人的奴婢代劳?娘娘明鉴,分明是岳才人的宫人无事生非,这才争了起来。” “哦?”我看向顾妍,淡淡笑道,“进宝,你耳力好,刚才听见什么,给顾常在再复述一遍。” 进宝坏笑着应了是:“奴才记得不全,娘娘别怪奴才蠢笨。”他清清嗓子,“劳烦做个小物件什么的,就推三阻四,拈不动针拿不动线。那边传一声,跑的跟狗颠儿似的,果然人家是娘娘,伺候起来就不一样。” 顾妍脸色变了变,进宝又道:“顾常在,奴才还记得几句,您要听吗?‘自己没本事邀宠就到处告黑状,别以为攀了高枝儿便能一步登天’。” 淑兰听见进宝复述第一句时就吓得跪倒在地,顾妍还强自撑着:“奴婢间斗嘴,原是什么粗鄙就说什么,娘娘若是要计较,那牵连的人就多了。” 我轻轻拍着玉真,漫声道:“顾常在的意思,还是本宫小题大做了?” 顾妍咬牙道:“嫔妾不敢!” 我下巴轻抬,对淑兰道:“本宫问你,你平日劳烦谁做小物件别人不肯的?又是哪边传一声就跑到狗颠儿似的?还有,高枝儿是谁?告黑状的又是谁?” 淑兰哪里敢回答,只叩头如捣蒜,嘴里不停告饶罢了。 媜儿漫不经心看着手指上的红蔻丹道:“还能有谁呢,定是这些狗眼看人低的欺负岳才人好脾气。这会儿知道求饶了,当初怎么不把嘴巴管紧些呢?” 我肃色道:“本宫知道,岳才人不大得宠,所以你们底下人难免跟红顶白。兼之岳才人络子打得好,有些人看着眼热便动了歪脑筋想劳烦她……” 我睥睨底下一众人,居高临下道:“岳才人她是皇上的妃嫔,既不是尚宫局的女官,更不是一般粗使奴婢。这一点,本宫希望你们须牢牢记住!若是以为什么人都配支使她,便会错了主意!” 底下人一片唯唯诺诺,我又道:“若说岳才人攀高枝儿……没错,皇上的香囊络子,福康公主的玉坠络子,永定公主的抱袄穗子,都是岳才人给做的。天家喜欢她,皇上愿意抬举她,她便攀得起这个高枝儿!你们若是有人不服,尽管来争这份荣宠!私底下嘀嘀咕咕,指桑骂槐的下做事情趁早少做!” 眼见着顾常在抢着要说话,我用眼角瞟她一眼示意她住嘴,“兰林馆只住了你们二人,岳才人虽非一宫主位,但毕竟位份较高。本宫若问话,自然是由她先答。顾常在,这点规矩难道你都不懂吗?” 顾妍冷笑:“嫔妾位份低微,不懂规矩也情有可原。可是娘娘你未及妃位,怎么也能自称‘本宫’?莫非娘娘也不懂规矩?” 我未说话,媜儿忽然噗嗤一笑,注视顾常在道:“姐姐乃是一宫主位,又生育了公主。虽然未及妃位,但夫人加上封号,便同无封号的妃子等阶一样,为何称不得‘本宫’?顾常在,你果然不懂规矩,我原以为士族出身都是大家闺秀知书达理,今日一见,原来并非如此。” 媜儿的位份比顾妍高出不少,顾妍碰了一鼻子灰,又辩驳不得,气得扭过脸去。 进宝恭敬道:“娘娘,那这嘴巴不干净的宫人如何处置?” 我瞧着顾妍:“呼喝吵闹,以下犯上。便杖责四十,以儆效尤。” 媜儿犹笑道:“姐姐还是太慈悲了,按宫里规矩都可以打死不论的。” 顾妍白她一眼,犟嘴道:“娘娘若然要罚,请连着岳才人的宫人一起罚,不然如何公平?” 第九十四章 世间皆浮屠 “公平?”我冷笑着,自觉唇齿间都蕴着凉意,“依你说,人若被狗咬一口,应当连人带狗都打死,才算公平是么?” 媜儿温言道:“姐姐是什么身份?她是什么身份?公道自在人心,姐姐惩治个宫人,跟她费什么话?” 她扬眉道:“拖远些打,公主才睡着,没得惊醒了她。” 那淑兰想必是顾家的陪嫁丫头,此时顾妍恨得眼睛都能放出刀子来,我有意提醒她道:“顾常在,你若是管不住底下人,只管去请皇后和妃娘娘示下,再不济,还有宫里的教习嬷嬷。成日里闹的鸡飞狗跳,像什么样子?知道的说你年纪轻没历练过,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这做主子的和奴才一起胡闹。这话要是传到皇上耳朵里,可就不好听了。” 顾妍恨道:“嫔妾没有娘娘这样大的威势,自然伏不住人!” 我看她言语中仍是愤懑重重,不免皱了眉道:“良药苦口,本宫看在你哥哥对皇家忠心耿耿的份儿上有心想要提点你,你却仍是这般轻浮毛躁。怎么,本宫说话还要拣你顺耳的才行?” 顾妍叩头说“不敢”,回心髻上斜插着一根莲花金簪在光线折射下十分耀眼,我看着眼熟的很,一时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我正思索,却听身后柔柔一声:“奉薇夫人金安。” 陶才人袅娜的身段从旁闪出,请过安后,她怯怯道:“嫔妾与妹妹从前受珍昭仪胁迫,不得已才与奉薇夫人顶撞,还望奉薇夫人大人不计小人过,饶恕嫔妾等不恭之罪。” 我哑然失笑:“妹妹这样说,好像本宫今日是来兰林馆泄私愤的。” 陶映柔屈膝福道:“嫔妾如何敢存这样的念头,只是顾常在性子浮躁,进宫时日又短,皇上还说且由着她呢,娘娘今日为这个训斥起来,传出去只怕底下人乱嚼舌头,对娘娘清誉无益。” 媜儿听了这话,立时道:“皇上说‘且由着她’,说的是且由着顾常在无伤大雅的小毛病,并非是皇上有心纵容包庇她所有的过失。今日之事,陶才人你并不知晓缘由,此时出来力保顾常在,未免有些不合时宜吧。” 陶才人浅笑道:“裴充衣教训的是。嫔妾不必详细问过,大致也能猜到,既然痛打奴才,必定是有什么不妥当。或是言语顶撞了主子,或是办事毛躁不合上意,左不过是奴才的错,责罚就是。” 我上下打量她道:“陶才人果真聪颖,只不过顾常在性子莽撞,若不教训,只怕以后还要生事。” 陶才人屈膝不变,低声道:“往日嫔妾等依附着珍昭仪,也是为了在宫中生存。谁不知道嫔妾家世微薄,在宫中不得不事事仰人鼻息?唯有顾常在与嫔妾还能在一处说说罢了。娘娘,顾常在与岳才人不谐也不是一日两日,无风不起浪,如果闹将起来,未必能分出对错。顾常在已经知道错了,娘娘慈爱,若顾常在今日言语无状冲撞了您,还请娘娘宽恕。” 她说的万般温柔,姿态又那样谦卑,连我都不好意思再说重话。 嫣寻伸手把玉真头顶处的抱袄掖好,温声道:“娘娘,今日虽有日光,但露天寒冻,久了恐怕对公主不好。” 我略略颔首,道:“的确,今次不知不觉在外面待的久了——也罢,陶才人,既然你与顾常在交好,就由你替本宫好好教导她尊卑上下的规矩,以后若是再让本宫看见她的丫鬟这样不知天高地厚,定然连她一起责罚!” 陶才人躬身应了,顾常在也伏地谢恩,我们的肩辇已经抬了起来,正要起步,陶才人忽然朗声道:“嫔妾前些日子受了风寒,听闻上元节是裴充衣的生辰,本以为皇上要为充衣庆贺。却没想到这一天皇上为奉薇夫人择了新封号,举宫同庆,当真是双喜临门。嫔妾给奉薇夫人贺喜,娘娘千秋千岁!” 我登时怔住,上元节那一天萧琮只顾着为我赐予封号赏宴,并未为媜儿庆贺十六生辰之喜,我并非不觉得亏欠了媜儿,只是她既没有表露出什么,我又被一连串的事情缠绕着,一时便忘记了给她补上。 彼时内监们已经踩着整齐的步伐行进,陶才人婉转的声音仍在耳畔。 我略转了头,瞥见顾妍脸上掩不住的幸灾乐祸,陶映柔缓缓直起身子,眼光追随着我,并无半点卑微惶惑。 我扭转身子,媜儿与我同乘,神色如常。 我抱着玉真,只单手拉了媜儿的手道:“你别听她胡说,皇上本来是要为你庆生的,只是那日事情太多便搁下了……” 媜儿奇怪的瞥我一眼道:“生辰年年都有,有什么稀奇的?我本来就不在意这些,他若心里有我,天天都是生辰盛宴,他若心里无我,便是生辰也是虚套。” 她微微泛起笑容:“姐姐不会以为我蠢到听不出陶才人话里有话吧?这些隔山打牛借刀杀人的伎俩,我见得多了,姐姐别忘了我娘亲也是宫里出去的。” 看着她明媚的脸庞,我忽然想起云意来,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和沈姐姐究竟是怎么的,闹得这样僵?” 媜儿蓦地沉下脸,“谁愿意和她闹?许是我和芳仪八字犯冲,我本来就不像姐姐这样好人缘,与人合不来又有什么稀奇!” 我情知自己又摸了老虎尾巴,自己也觉得讪讪的。直至到了慕华馆,哄了她好一阵颜色才逐渐好转。 媜儿道:“那什么顾常在陶才人,不过凭着身段妙曼,凌波舞跳的好。究竟又有什么大出息,皇上倒很喜欢似的。” 我接过锦心呈上来的热杏仁,缓声道:“我知道妹妹心高气傲,看不上她们,但妹妹细想想,若是她们没有过人之处,如何能哄的皇上宠爱?” 锦心凑上来送果碟,红红脸儿道:“她们都说陶才人在床笫上很会服侍皇上……” 我顿时绯红了脸,啐她道:“又在哪里听墙角听出这种话来,越发轻狂了!” 媜儿嗤之以鼻:“狐媚之术,我向来是瞧不上的。” 嫣寻整理着玉真的东西,低声道:“话虽如此说,但陶才人今日说话,奴婢咂摸着倒有些绵里藏针的意思。” 第73节 我道:“我何尝没听出来,她最后那句话明显是挑拨我与妹妹,只是我心中奇怪,虽然她们只以为刘娉病重,并不知道她实则获罪,但如此有恃无恐和我对着来,似乎背后还有靠山。” 媜儿也斟酌道:“若说她们往日依附刘氏,那现在刘氏‘病重’,她们也该收敛才是,怎么反而猖狂这许多?姐姐现在这么一说,我也觉得中间有些蹊跷。要么是皇上应承了她们什么,要不然就真的还有幕后观音。” 我饮了一口杏仁,“除了金银珠宝,皇上还会应承她们什么?妹妹别忘了,刘娉可是还没供出同党呢,太后昏厥,若没人里应外合,如何做得到这样准时?” 她垂下头想自己的心思,我又记起顾常在头上那枚莲花金簪,恍惚间总是想不起来,便开口问底下人道:“宫中可有哪位娘娘喜欢莲花的?” 嫣寻想了想,几乎和锦心异口同声道:“和妃娘娘!” 媜儿偏了头看我,“姐姐问这个做什么?” 我心里大悟,原来顾妍那只金簪曾经是和妃之物,怪不得觉得眼熟。但和妃素来也不见得与刘娉有什么来往,怎么会无缘无故赏她身边人东西? 难道? 冷汗顿起,我只觉得后背一阵阵发凉,若与刘娉私下勾结的人是和妃,那么她的目的是什么?刘娉铤而走险,为的是扳倒我,和妃这样冒险,为的是什么?她已经主宰了六宫事宜,太后也当她是长媳一样看待,萧琮敬她,皇后信她,宫中无人对她不服,如果真的是她,她觊觎的又是什么? 我将心中疑虑慢慢说给媜儿听,媜儿的神色阴晴不定,半晌,媜儿道:“姐姐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如果真的是和妃,她这样做的目的只有一个。” 我自己也隐隐的猜出来了,只听媜儿吐出两个字:“皇后。” “和妃虽然实为六宫之主,但薛姐姐仍然是名正言顺的一国之母,若薛姐姐刚强起来,后宫实权就会回到她手中。姐姐,记得我曾经和你说过,皇后的位置原是和妃的,只是因为薛家的势力,皇家才改了主意。姐姐你想,这些年来,太后为何仍然让和妃帮着薛姐姐料理后宫?还不就是为了安抚她?若薛姐姐一日一日成熟起来,要和妃乖乖交出实权和元倬,她如何能够忍受?” 我摆手道:“妹妹轻些,我不过是猜测,也未必就是真的。” 媜儿吁一口长气,“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刘娉除了她父亲在边疆占了些便宜以外,家世也不过如此,为何她敢屡屡与姐姐作对,而且一次比一次恶毒嚣张?现在想来,果然是背后还有隐藏更深的人在支撑着她,否则,以咱们靖国府的威势,她怎么敢?” 她越说越气,声音却始终压的很低。我看着她,其实有很多时候,我都觉得媜儿和云意很相似,一样的心高气傲,一样的清高自许,只是她与云意不同的是,她的眼中,随时都蕴含着出身名门的坚毅和傲慢,更掺杂着英气与柔美混糅的风姿。 第九十五章 疏雨妒佳人 出乎意料的是,一直到春末夏初,宫中都平安无事。似乎隐藏的敌人已经深深的潜伏了起来,而越是这样按兵不动,我心里越是惴惴不安。 玉真一天天长大,逐渐显出活泼好动的天性。半岁多的孩子,每日清晨醒来会依依呀呀,直到把周围睡着的人都吵醒;和其他皇子玩的时候,若福康元倬拿走她手中的东西,便要嚷着我听不懂的话直到把东西还给她。 天气渐热,给玉真穿的也薄了起来,她便在乳娘怀里胡蹭,试探着要朝地上滑去。彼时萧琮也在慕华馆,一见失笑道:“你瞧她的样子,看着倒像一岁的孩子。” 我剥着今年第一捧新摘的枇杷,“您还说呢,这才多大点就皮的不得了。宁妃姐姐前日还说比福康当年都顽皮,嫔妾只怕以后管不住。” 萧琮伸出手去抱玉真,把她放在靠墙的榻上坐着:“小孩子就是要皮些才好,宁妃说这话是逗你的,福康当年着实胡闹,只怕谁也比不过她去。” 我递一颗枇杷果肉到他口中:“嫔妾听说刘子栋在离京城四十里的地方停滞不前,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萧琮嚼着果肉,淡淡道:“便是听到什么风声也晚了。” 我故意道:“万一他临时起意又回青海呢?” 萧琮看着我笑道:“你何时变得这么傻了?青海路途遥远,一来一去便是大半年,况且他已经在京城范围,朕若不能瓮中捉鳖,岂不是让天下人笑话?” 我道:“但皇上若是因为刘氏获罪便设计招大将回京候死,嫔妾怕朝臣难免闲言碎语……” 萧琮逗着玉真:“有些事,朕只是没有对你说。刘子栋屡屡临阵脱逃,滥杀有功将士,克扣军士粮饷,兼与边界小国私通,他被参奏已不是一两次,宣政殿现在还放着一摞众大臣参他的奏折。婉卿,朕不会饶了他!” 我心中稳妥,婉声道:“嫔妾于国事一窍不通,只是担心皇上被人非议。既然刘子栋自作孽无损皇上清誉,嫔妾也就放心了。” 他回转头,似笑非笑:“于国事一窍不通,别的六窍玲珑剔透便够了。” 我甜笑婉约:“嫔妾何来的玲珑六窍呢?只开得两三窍能哄的皇上高兴便是积德了。” 萧琮微一勾手,我略挪近了些。 凑近了看,他清俊的面庞上淡淡的笼上了风霜,少年老成,这话虽不该用在二十多岁的成人身上,但我看着萧琮,心里冒出来的就是这个词。 “你近来确实蠢笨了不少,晚上待朕教你如何七窍玲珑。” 他笑的狡黠,我猛的悟过来,一时羞红了脸,垂了头赌气不理他。 萧琮不置可否,逗得玉真咯咯的笑。 春雨潺潺,轻轻的雨声在琉璃瓦上颇似一曲合奏,我坐在榻边的软椅上剥着枇杷,看萧琮盘腿在榻上逗玉真玩,这样其乐融融的景象像一幅剪影,永远的镌刻在我的记忆里。 春日万物复苏,皇后的身子也好了些,虽然仍是孱弱,但毕竟不再命悬一线;太后为子嗣着想,又大选秀女入宫晋封;不几日再传陶才人有孕,晋位美人。如是一来喜上加喜,萧琮便被绊住了腿,来慕华馆的次数虽然不见少,比以前却渐次稀疏了。 闲来无事,我抱了玉真去曲台殿和福康玩。 福康正习字,远远见我便欢喜的撂了手中的毛笔跑出来:“宝母妃你来了!妹妹给我抱抱!” 宁妃追出来,见是我,松了口气笑道:“福康越发野性了,平白的撂了笔跑,吓了本宫一跳。” 我将玉真递给锦心,叮嘱道:“好好看着,别让福康公主抱滑了手。” 福康欢天喜地的和锦心进殿去了,我对宁妃道:“如今春光正好,姐姐也不带福康出来走走。下了学还练字,难为福康坐得住。” 宁妃笑道:“就是因为在学上不肯好好练字,我才罚她临摹几个帖子。谁知道你一来,她又偷懒了。” 她拉了我在殿前桃花树下赏花,看看四下没有外人,低声道:“妹妹听说了吧,陶映柔有孕了。” 我折下一支桃花:“这样大的事,传得阖宫皆知,自然是听说了。” 宁妃道:“她位份低微,原本没有孕育龙嗣的资格,宫中盛传她以狐媚之术迷住皇上,夜夜笙歌,这才有了身孕。如今还没问及她的过失,她倒升了美人,当真恼人!” 我道:“皇嗣单薄,就算她仍是才人,有了身孕只会赏不会罚。”我转身注视宁妃,“姐姐想开些,陶美人出身卑贱,‘美人’只怕已是她晋位的极限,即便皇上再怎么宠爱她,也越不过祖制。” 宁妃叹息道:“我倒罢了,只是我替妹妹不平。妹妹正当年华,美貌聪颖,进宫也才一年多,皇上怎么这么快就转了性,又去宠信那些上不得台面的蹄子!” 心里一阵阵惘然涌上来,我静静站着不说话,清风拂过,桃花的香气扑在面上,太过浓郁,似乎呼吸都不畅起来。 宁妃大约察觉到自己说话不妥,忙拉了我歉疚道:“我也糊涂了,跟妹妹说这些干什么?妹妹别多心,皇上许是贪个新鲜,无论怎样,皇上还是宠妹妹多些的!” 我微笑以对,正要说些什么换个气氛,却瞥见嫣寻急急的身影,她素来沉稳,少有惊慌失措的时候,此时脚步踉跄,显然走的极快。 她也瞥见了我和宁妃,忙快步走近,屈膝问安后快速道:“娘娘快请去飞寰殿看看皇上和裴充衣,才刚有人来回说充衣中了蛇毒,这会子正险的很!” 我和宁妃俱是大惊,我忙问道:“这会子还不到夏天,哪里来的长虫?充衣身边伺候的人呢?怎么就让她被长虫咬了?” 嫣寻道:“奴婢也不清楚,娘娘还是快去看看吧!” 宁妃也急了,“春日里的长虫毒性最大,这可怎么了得?快,我随你一起去!” 事出突然,抬肩銮的内监也不敢怠慢,脚步飞快的便到了飞寰殿。 甫进内殿,抬眼便看见一群妃嫔中,萧琮灰白了脸一言不发坐在沉香木大床边守着媜儿,我与宁妃忙上前见过礼。 我看着萧琮脸色不好,正要问话,一旁候着的御医汪誉为略上前一步道:“微臣斗胆,请皇上先歇息半刻,臣等自会尽全力医治裴娘娘!” 萧琮只是摆手,眼神迷蒙,凝视着昏迷中的媜儿,似乎此刻除了媜儿,所有人都不在他眼中。 我们见状也不好在内帐逗留,都退到外面候着。 须臾,我见崔钰退下来,忙问他道:“充衣中的毒碍事不碍事?皇上的脸色怎么那么难看?” 崔钰皱眉道:“皇上被长虫咬伤了,脸色能不难看吗?” 我和宁妃几乎同时倒吸一口凉气,宁妃急的脸色煞白:“不是说中蛇毒的是裴充衣吗?怎么又说皇上被咬伤了?” 崔钰嗐气道:“是皇上被长虫咬伤了,裴充衣为了救皇上吸尽了伤口上的蛇毒,可是那条蛇毒性极大,充衣因此昏迷不醒。” 我心里也急的像在沸水上煎熬一样,“那么皇上现在怎么样?充衣又当如何?” 崔钰道:“皇上已经服食过蛇药,现在不碍事了。幸亏裴娘娘当机立断,否则耽误稍久,皇上都恐有性命之虞。至于裴娘娘……” 他看了我一眼,神情迟疑道:“微臣尽力就是了。至于能不能醒过来,也只是看她的造化。” 我顿觉天旋地转起来,一向对自己医术颇为自负的崔钰都这样说,媜儿当真是生死由命了! 崔钰又小声对我道:“您千万别太难过,适才臣奉旨为裴娘娘诊脉时,好像诊出了喜脉,只是诊的不分明,这个节骨眼上也不敢对皇上说。” 见我惊得目瞪口呆,宁妃诧异道:“妹妹怎么了?” 我一时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崔钰见我怔忡,朗声道:“奉薇夫人也不要太忧虑,裴充衣体格健壮,微臣们尽力救治,说不定一两日便醒转来了。” 我也知道他是宽我的心,但是此刻,却连苦笑也不会。 第九十六章 锦幄初顷暖 萧琮只命康延年到各处报媜儿的病势,自己的伤反而按下不表。 大安宫不许通报,怕惊了太皇太后。因着这样,皇后遣曼姝来看过,问过话便回去了。和妃裕妃陪太后在灵符应圣院烧香,也只遣了宫人来问话。 我和宁妃在贵妃椅上一左一右坐着,面前是跟着萧琮媜儿一起游园的妃嫔,其中有顾妍,还有新入宫的几个御女常在。 宁妃问:“皇上好好的,怎么就被长虫咬了?甬道上这么多伺候的人,羽林军和内监们是死的吗?怎么那么巧就让皇上撞见,究竟当时是怎么样的。谁来告诉本宫?” 这些御女常在都屈膝称罪,其中一个穿桃花云雾烟罗衫的生面孔应声答道:“回二位娘娘的话,皇上是为了摘一朵新开的芍药亲入花丛,一时不防才被长虫咬伤的。” 我扫了她一眼,容貌清秀,举止大方,看面相倒不像是搬弄是非的奸诈之流。 小孟子在旁忙回道:“这是新入宫的梅彩女。” 梅彩女也识趣,拜伏道:“嫔妾彩女梅莹,给二位娘娘请安!” 我道:“你说皇上是为了摘一朵花进到草木深处的?” 梅彩女垂首恭敬道:“是!” 宁妃和我交换了一个眼神,冷笑道:“本宫记得皇上素来不是很稀罕这些花儿草儿的,再说,皇上看上什么花不能让内监去摘,非要自己去摘?分明是你们贪恋春景,怂恿皇上玩的纵了性,这会子胡乱找些借口搪塞本宫!” 余者见宁妃如是说,都吓的跪地道:“嫔妾不敢!” 其中就有人七嘴八舌道:“是顾常在要皇上去摘那朵芍药,嫔妾们实在不知情!” 我目光冰冷,直直的看着顾妍。她迎上我的视线,刹那便像被火灼烧似的,转开头俯首称罪:“嫔妾也是无意,嫔妾不知道宫中居然还有长虫,嫔妾罪该万死!” 宁妃支着额头道:“哦,看来还真有内情啊。本宫被你们七嘴八舌吵糊涂了,梅彩女,你来说!” 梅彩女应了是,柔声道:“嫔妾们随行游园,看见在草木深处有一朵芍药开的特别鲜艳,顾常在很是喜欢,便求皇上赏给她。皇上当时兴致很高,不用内侍自己踏进花丛去摘,谁知那芍药根边就卧了一条长虫,弹起来便衔在皇上右手臂上……” 我和宁妃掩住口中的惊呼,梅彩女面有赧色的垂下头:“嫔妾们没见过世面,当时都吓糊涂了,一团乱的只知道叫羽林军传太医。幸好裴充衣彼时也在谐春园一角赏花,听见动静飞奔了来,嫔妾们还没回过神,已经见裴充衣为皇上吸毒咂血了。” 媜儿不过是替萧琮吸去毒液已经昏迷至今,若萧琮被咬后无人及时救治…… 我不禁后脊背上沁出一层寒凉,止不住后怕:事出紧急,这群少不更事的女孩子已是六神无主,若不是得媜儿舍命,等御医赶到再做施救,只怕我现在看到的就是萧琮的棺木…… 我连打了几个寒颤,宁妃也感同身受:“妹妹,我现在才觉得身上冷汗一层接一层的。今日幸亏有裴充衣果决舍命,否则靠着这群不成器的,咱们今日如何能再见天颜?” 她扭头睨见顾妍,气不打一处来:“春季里蛇虫鼠蚁最多,你们不知道照拂皇上周全,反而由着自己性子让皇上以身犯险!顾妍,真个是皇上宠你,你越发不知进退,你就这样回报天恩?” 我冷哼道:“姐姐跟她说什么,拖了下去先关着。待咱们把这件事问清楚了启禀太后,太后自然知道如何惩治她。” 顾妍慌了神,忙膝行向前抱住宁妃的鞋叩头道:“求娘娘饶了嫔妾吧,嫔妾也不知道会这样啊!若是太后娘娘知道了,嫔妾一家还能活命吗?” 听她巧言令色我便心头火起,一掌捶在桌上:“事到如今,你还不知死活!光知道你们顾家能否活命,就不管皇上和我裴家的命吗?” 第74节 嫣寻见我生气,忙劝道:“娘娘慢慢说,仔细手疼!” 宁妃抖开顾妍,鄙夷道:“你素日不是最喜欢扮狐媚子哄皇上吗?裴充衣生死难测你是不是心里很舒坦呢?皇上此时的样子你也看到了,若是裴充衣醒不来,本宫看你能有多大的本事让皇上眉开眼笑!” 顾妍浑身筛糠似的抖着,我早不看她,扬声道:“来人,将顾常在送回兰林馆好好看着,若没有皇上的旨意,不许她踏出兰林馆半步!” 宁妃见我打发了顾妍,又忧心道:“怎么说皇上也有伤在身,这样守在病榻边也不合适。妹妹平日与皇上亲近,好歹去劝一劝,让皇上保重圣躬要紧!” 我心中本就七上八下,此时应言而起。 清淡的日光照着窗,似蒙昧的珠光流淌在帐幔之间。虽是白昼,但气氛森然,宫人进出间带起的风卷动一室浓朱淡绛,内殿好似笼罩在一片无形的暗色中。 我走到萧琮背后,轻声道:“皇上,您守了妹妹这么久,也该歇息一会儿,让嫔妾在这里照顾妹妹吧!” 良久,萧琮开了口,往日/爽朗的声音此刻变得如许伤怀:“婉卿,换做是你,你会这样舍了命的救朕吗?” 不待我回答,他又自言自语道:“你或许会,也或许不会……我只是不知道……我竟辜负了她那么久……” 我百感交集,一时哽咽,扶上他的肩道:“皇上,既知道曾经辜负,那么等妹妹大好了之后,您真心对她便是。” 萧琮抚摩着媜儿的手,低低道:“大好了?朕能看到那一天吗?她还会醒过来吗?” 我道:“会的,一定会!崔太医医术高明,媜儿一定会好转的!”这话,说给萧琮听,也说给我自己听。 萧琮不置可否,半晌,他疲惫道:“行了,你退下吧。” 不知道为什么,在他说出这句话的刹那,我的眼眶泛起酸涩的潮,心中说不清的疼渐渐袭来,密密麻麻像夏日里最小的虫子叫嚣着挥舞着钳子在夹我的心。我极力的告诉自己,这种怅惘的感觉是因为媜儿,因为妹妹生死不明的境况,所以我才这样的难过。 但是即便如此,止不住的茫然无措仍旧默默的席卷过来,心里像挖空了似的失落。 我好像,错过了什么;又好像,失去了什么。 这感觉如此清晰,清晰的让我心生恐惧。 一步一步从里面走出来,我仿若走了一个甲子那么长。 飞寰殿内熙熙攘攘,外面庭院黑压压站了许多宫人,殿内也多了几个人,云意,陶美人,陆充华,还有些见风使舵的嫔妃。 云意迎上来:“妹妹脸色怎么这样苍白?” 我抚上自己的脸,苍白么?我自己却不知道。 宁妃问道:“皇上怎么说?” 我收敛心神,缓缓入座道:“皇上还是不肯歇息,执意要守着妹妹。” 宁妃与其他人面面相觑,叹息道:“裴充衣不顾自己性命英勇救驾,当真是难得,皇上疼她也是应该的。只不过龙体抱恙,若是不眠不休,只怕于圣躬无益啊!” 我道:“姐姐说的话妹妹何尝不知道是这个理?但皇上的脾性姐姐也清楚,劝是劝不动的。” “仅是‘劝不动’怕是不行呢。”陶美人的肚子已经微微腆起,她近前柔声道:“嫔妾们心里也想替皇上分忧,但皇上如何听得进去嫔妾们说的话?皇上平日最宠奉薇夫人,这个时候嫔妾们也只有靠夫人。若夫人都说劝不动,那嫔妾们又作何指望?岂不是让人笑话皇上白宠了夫人一场么?” 我静静凝视她,如何听不出她话里带刺? 因为心里怅惘,自己说话也不免尖酸了些:“皇上天恩泽被六宫,对谁不是一样宽厚?妹妹宫人出身,却聪慧异常,从彩女到才人不过一年的事情,又以从六品位份承宠有孕晋位美人,其实说起来,皇上为了妹妹也算越了祖制,只怕他更宠妹妹一些。不如请妹妹替本宫走一趟,或许皇上看在妹妹与顾常在交好的份儿上连她一并饶过也未可知。” 出身永远是她的软肋,陶美人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被我噎的说不出话。 宁妃见状打圆场道:“皇上性子倔强,只怕轻易劝不动,本宫已经遣人如实回禀太后,想必一阵子就要过来。皇上仁孝,太后的话不会不听。” 说话间,却见康延年疾步出来,“各位娘娘,裴娘娘醒过来了!” 他顿了顿,又悄声道:“奴才给众位娘娘提个醒,皇上刚才已经金口封了裴娘娘为月华夫人,娘娘们进去时说话切记小心些,别让皇上不高兴。” 第九十七章 心惘胜霜寒 众人一时鸦雀无声,似乎连时光都凝滞住。 我醒过神,也顾不得问别的,匆匆走进内殿。媜儿果然睁开了眼睛,只是虚弱的连说话也费劲。 崔钰熬药未归,汪誉为正对萧琮说着什么,萧琮面带喜色不住点头,看情形是缓过来了。 众人不敢太近前,唯有我和宁妃走到萧琮身后,萧琮闻声转过身,喜不自胜:“太医说媜儿这条命算是救回来了!” 我听他唤一声“媜儿”,再见他那如获至宝的样子,又是放心又是酸涩,屈膝道:“妹妹吉人天相,恭喜皇上!” 萧琮微微点头算是赞许,转身又拉起媜儿的手问道:“媜儿,你怎么那样傻!” 媜儿一脸迷茫,似乎不记得发生过什么,半晌才艰难道:“嫔妾这是怎么了?” 萧琮将她的手贴在脸上,温柔道:“你为朕吸除蛇毒,自己晕过去了。” 媜儿“呀”一声,如梦初醒,“皇上您没事吧?”她挣着要起身,萧琮一把按了下去:“你躺下,朕好好的,倒是你自己,差点将小命送出去!” 宁妃道:“妹妹,这几个时辰皇上一直守着你,就怕妹妹有个好歹,现在妹妹醒过来了,皇上也才能安下心呢。” 媜儿道:“嫔妾死了没什么要紧,只要皇上安康。”她看着萧琮,无比倾慕和缱绻。 萧琮动容,紧紧搂了她在怀中,宁妃见他俩喁喁细语,掩口轻声道:“月华夫人已经没有大碍了,咱们别在这里杵着,都出去吧。”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云意拉出去的,她蹙眉道:“妹妹,皇上的心思瞬息万变,你自己要想开一些。” 我强笑道:“什么想开不想开,媜儿受宠,我是替她高兴。” 云意撇嘴道:“快算了吧,我看你满肚子酸水都快冒出来了,不过强行压制着罢了。” 我尽力扯出一抹笑容,恰好太后一行人赶了来,免不了繁文缛节,也就将我心中的苦涩遮掩了过去。 一晃七日,夜晚渐渐黑的迟了。 我伏在架子上绣一匹素锦,准备在乞巧节呈给太后作为馈礼。嫣寻举着一盏灯进来:“娘娘歇歇吧,这日头虽然没下去,毕竟天色暗了,绣的久了伤眼睛。” 我轻轻扎下喜鹊尾巴上的翎毛,问她:“玉真吃了吗?” 嫣寻放下灯盏道:“乳娘才喂过了,公主吵着要睡,正哄着呢。” 锦心捧了金盆进来让我盥手,见我还绣着,也站在一旁侍立。我无意间瞥见她欲言又止,俯下头换线:“又想说什么呢,遮遮掩掩的做什么,有话便说。” 锦心眉心紧蹙:“皇上接连七日都没来了,这可是从来都没有过的,小姐也该去承恩殿看看皇上,即便宠幸五小姐也不至于连小姐也混忘了吧?这样算怎么个事儿?” 我停住了手里的针线,他七日都没来了,这七日,他一下朝便去飞寰殿守着媜儿,恩宠之浓,比我当日更甚。可是要我去找他,找到了能又做什么呢?让他来慕华馆看女儿?还是让他将转了的心再移回来? 他若爱我,自然会来,若是不爱了,我去了又能如何? 我做不来,究竟还是做不来啊。 锦心见我沉默,自知说错了话,捧着金盆再不敢多嘴。唯有嫣寻劝慰我道:“锦心不会说话,并非是皇上不宠爱娘娘。月华夫人是为皇上中的蛇毒,皇上宅心仁厚,自然要守到月华夫人痊愈才能心安。” 我点头表示知道,夜色渐渐袭上来,也没了做针线的心思。 刚洗过手,李顺进来回报:“飞寰殿的绯墨姑姑来了。” 绯墨进来,面带喜色屈膝道:“给娘娘贺喜了,娘娘母家二爷从青海回来,今儿晌午已经进京了!” “什么?”我又惊又喜,二哥回来了,一年不见,二哥回来了! 绯墨含笑又说:“我们娘娘跟皇上说,想召家人入宫团聚,皇上刚才也已经准了!这不,我们娘娘命奴婢即刻来回娘娘,让娘娘也跟着高兴高兴!” 我欢喜的不知如何是好,锦心也道:“辛苦绯墨姐姐跑一趟了,许久未见二爷,咱们娘娘自然是高兴的!” 绯墨走后,我已然有些坐不住,满脑子都是她的话,二哥,少庭,阔别一年,他回来了,我又能再见到他! “看把娘娘喜欢的,终究是亲兄妹,以前在府里赌气成那样也全忘了!” 锦心打趣我,却如一盆冷水浇在我头上,脸上的热潮刹那间便退了下去,我泥塑木雕般坐着,所有的喜悦在一瞬间化为乌有。 是了,我居然晕了头,我居然忘了,是他不肯接受三娘的罪孽,因而迁怒于我,也正因为他那样的冷漠和误解,我才会成为萧琮的妃子。 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朦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我在琴弦上拂动,飘飘渺渺,泠泠的弦歌在寂寂的夜里显得那样凸出。 一曲罢了,我有些恍惚,萧琮和少庭的影子在面前交替,我也不知道谁在先,谁在后;究竟谁是眼前人,谁是心中愿? 不日,萧琮赐宴飞寰殿,我自然盛装赴席。 这是媜儿痊愈之后我第一次见萧琮,远远瞥见他神采奕奕,也不知道媜儿是如何的本事,能让他整个人似乎都鲜活起来。 我到的时候,二哥恰好更衣,父亲与三娘在下首,见我到了忙离席请安。我道:“皇上特赐家宴,父亲勿需如此客套,快请入座。” 父亲躬身应了,这才携三娘入席。 一番言语寒暄,我心中有事,始终心不在焉。 过了许久,终于听见身后一声:“奉薇夫人安好。” 周身的血液仿佛在弹指间涌上了头顶,我只觉得口里又干又渴,身体也僵直起来,动弹不得。 媜儿言笑晏晏:“姐姐这是怎么了,哥哥给姐姐请安呢,姐姐没听见?” 我艰难的转过头,少庭霍然就在眼前。 还是那双明亮坚毅的眼眸,还是那张俊美漠然的面孔,眼前的人与一年前别无二致,只是多了绵绵的沧桑颜色。 他那样深深的看着我,我所有的防线一瞬间瓦解无形,心底压抑的浪潮汹涌而来,狠狠拍打着四肢百骸,我几乎不能自持。 原来爱过和没爱过,差别真的如此之大。 他又唤:“奉薇夫人安好。” 我颤声道:“哥哥……不必多礼。” 萧琮的笑声朗朗传来:“你们兄妹如此客气,看着倒像外人。” 二哥道:“君臣有别,娘娘是天家的人,臣自然不敢僭越。” 心跳的好快,我极力按捺下躯体里四处乱窜的激动,收敛心神,尽可能的镇定下来。 把酒言欢,我不时偷瞄二哥,只是食之无味。 酒过三巡,萧琮忽然笑起来:“裴爱卿,听闻青海蛮荒一带不乏奇珍异宝,你可有为二位爱妃准备什么?” 二哥一怔:“微臣回京述职走的匆忙,并不曾准备什么珍宝,是臣疏忽了。” 媜儿娇嗔道:“皇上,宫中什么珍宝没有,您要这样逗哥哥?他是行伍之人,哪里懂这些虚礼!” 萧琮别有用心,虽是回应媜儿,却看着我道:“是了,朕也不过说说,若是还有什么指环手钏之类,也好给你留个念想。” 他这话已有所指,神色也异样,而当时的我,却没有意识到。 席罢听曲,我告了罪到偏殿醒酒,锦心随侍。 媜儿跟了过来,喝退众人低声道,“你是不是疯了?适才那情形,瞎子才看不出你的心思!” 我愧然道:“我一时身不由己……” 媜儿怒道:“皇上虽然好脾性,姐姐也别自己往刀口上撞!哥哥难得回京一次,你若是想害死他,尽管在皇上面前‘身不由己’!不是我说姐姐,平日里懦弱窝囊也就罢了,这会儿是什么场面,倒发起相思病来了!” 第75节 我也知道自己刚才错得离谱,此时更是被她噎的面红耳赤说不出话。 “媜儿!”二哥宽厚的身影横在了我们之间,“有你这样对姐姐说话的么?” 媜儿见二哥出来,忙拉着二哥退后了两步,“哥哥站这么近,怎的也不避嫌?” 二哥瞥她一眼:“又不是在皇上面前,自家兄妹有何不妥?” 媜儿凶道:“什么自家兄妹!你俩的事还想瞒我?如今姐姐已是皇上的妃子,还对你牵肠挂肚的,皇上若是知道了,你们要命不要?” 二哥听到“牵肠挂肚”四个字,禁不住转了头看我,媜儿一把扯了他道:“哥哥等散了便回去吧,留父亲与娘亲在宫里陪圣驾便是。哥哥别忘了,许家小姐还盼着哥哥呢!” 这话像密密麻麻的针一样扎进我肉里,我颓然转过身,是了,待字闺中的许家小姐还等着二哥去下聘礼,他的婚事拖了这么久,早该办了。 “婉婉……”他唤我,我的腿立即像是生了根似的,一步也迈不开。 “婉婉,皇上对你很好吧?我听说,你是后宫最受宠的女子。” 我酸涩道:“是,皇上对我和媜儿都很好。” 二哥轻轻的笑了,“那就好,不枉妹妹一心入宫。” 我心里压抑许久的憋屈涌了上来,我旋身直视二哥道:“不枉我一心入宫?二哥这话说的好轻巧!原来入宫之前的事情哥哥竟然都不记得,果然是贵人多忘事!” 二哥温和笑道:“是微臣失言,娘娘入宫原是天作之合。” 许是想念积累的太多太厚,我忍不住笑,脸颊冰冷:“若不是天作之合,哥哥怎会亲手将妹妹送与皇上。” 他愣住,上前一步问道:“此话何意?” 媜儿挡在他面前,气极道:“你们都疯了不成?这是什么地方?说些胡话做什么?” 我伸手拨开媜儿,这个答案我等了太久,今天若是不问,只怕此生也未必有机会再讲。 “入宫前一夜,沧浪亭,你为什么不来,为什么不带我走?” 二哥目瞪口呆:“婉婉,你何时告诉过我啊?” 我嗬嗬有声,泪珠蜿蜒:“你何苦还要伪装,难道不是因为你以为我诬陷三娘杀了双成,所以恨我如斯!棠璃当日回报,你看了信笺默然不发,我在沧浪亭等了一夜,你没有来,难道不是最好的答复吗?” 二哥脸色灰败,他怔怔道:“可是,你进宫前一天,我并未见过棠璃……” 第九十八章 怅徨忆文姜 庭院里悠悠远远的传来琴瑟声,媜儿来拉我:“姐姐走吧,曲儿都唱上了,别让皇上起疑心。” 我不动,只对二哥道:“那日你没有见过棠璃?这是什么意思?” 二哥也急了,“你说让棠璃传话,可是我并未见到棠璃,你进宫前几日家中虽然忙乱,但我每日必定会有两三个时辰在议事厅和寝卧,难道棠璃会找不到我?” 我脑中嗡嗡作响,他没有见到棠璃,换言之,也就是他并没见到我写的那封信。那封求他带我一起走的信究竟落入了谁的手中?棠璃又为什么回来不对我说实话? 媜儿一边拉我一边道:“你们要叙旧什么时候不得,偏要捡今日在皇上眼皮子底下?棠璃死无对证,姐姐现在已经贵为夫人,你们这样腻歪,皇上见到如何得了?” 我已然懵懂不知所以,巨大的心理冲击让我摇摇欲坠,我孤独伫立,天地间似乎只有我和眼前悲怆不已的二哥。我终于向前,像以往在府中那样,双手扯住他的衣角,凝视着他的眼眸,只没了当初的撒娇痴缠,唯有流不尽的眼泪和后悔罢了。 二哥满面隐忍,他不是傻子,自然也明白了当初我和他一定有人从中作梗,只是此时一切均已成为定局,又如何挣扎的出? 他的手缓缓放低,终于在惘然无措中环绕了我,我更加哭的不能自己。 “哼!”有人冷哼,重重的摔下帷帐,我只看见一个明黄的背影拂袖而去,柱子旁边是瑟缩的合欢。 媜儿骇然,合欢吓的发抖:“皇上见夫人久久未归,要奴婢前面带路看个究竟……” 媜儿又气又急,挥手一个巴掌脆响的打在合欢脸上:“这点心眼也没有,真是白养你了!”,合欢连哭也不敢,忙跪下叩头求饶。 “姐姐还杵着干什么?还不快跟我去向皇上解释赔罪!” 解释?赔罪? 我有什么可解释的,事实就像萧琮看到的那样,我心里始终有少庭,即使我已为人妻母,他始终在我心里,若是不见,压制在心里也罢了,可是乍见到他时的惊喜惶惑,是无论如何也遮掩不了的。 媜儿摇撼着我:“你们疯了,还想要连带全家吗?你连玉真也不管了?” 她声嘶力竭,我如梦初醒,我真是疯了,怎么会在这样的场合失态?萧琮万一动怒,金口一开,全家都得赴死! 牡丹亭唱的正酣,我与二哥尾随媜儿进殿,远远觑见萧琮脸色如常,和父亲正说着什么。见我们回转,父亲埋怨二哥道:“皇上恩赐臣等进宫探亲,你和两位娘娘兄妹情深也要有个度,怎的去了这么久?君臣有别,万万不可乱了规矩!” 萧琮摆手:“无妨,他们许久未见,难免亲近。” 他抬眼看我:“奉薇夫人,你说是不是?” 见他绝口不提刚才一幕,我心里有鬼,只得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算是作答。 媜儿举起酒杯,有心道:“得蒙皇上圣恩,让嫔妾能与家人在宫中相会,自小姐姐和哥哥是最亲近的,兄妹相见,呱噪的话说也说不完,因此耽搁的久了。”她又笑吟吟说道,“都是皇上宽厚惯的,嫔妾替家人谢皇上恩典!” 她一饮而尽,萧琮笑了笑,嘴唇沾杯,并无多话。 曲终人散时,萧琮特意将二哥召至一旁询问战事,父亲得空对我和媜儿说:“咱们家已经够荣耀了,为父不求你们为家里光宗耀祖,只要你们姐妹同心互相扶持,平平安安度日,便是为父最大的心愿!” 三娘犹豫着想替媜儿理一理衣带,但见媜儿对她始终苍白淡漠的样子,便放下手道:“你们父兄都在朝为官,二位娘娘多少照应着些。” 我见此光景,也知道媜儿是因为双成的事不肯原谅她。便率先应了,又问父亲道:“二娘和长姐还好吗?府里都好吗?” 父亲看着我,含笑道:“托娘娘的福,都好。” 他道:“一年不见,娘娘越发清雅,不知道永定公主胃口可好,吃的可香?” 外戚请安问好,问及未成年的公主皇子,不能直喇喇问身体安康与否,最多能问问胃口和性格,这也是不成文的规矩。 我知道父亲想着外孙,也莞尔道:“玉真乖着呢,小胳膊小腿跟雪藕似的,乳娘也好,几顿喂的均匀,从生下来到现在小病小痛一应没有。今日不巧她睡下了,父亲下次入宫,我让人抱来给你看。” 父亲乐得合不拢嘴:“这就好这就好!” 时光如梭,似乎不过略说了一会话,三个时辰便过去了。 我与媜儿跟在父亲等人身后,父慈女孝,俱各都是恋恋不舍。二哥趁人不防,悄声道:“婉婉,你……还是找个适当的时机跟皇上解释吧,你身处深宫之中,君王的爱重是立身之本,不可因为我把你耽误了……” 我仰起脸看他:“我们是兄妹,难道不能亲近一些吗?” 二哥深深道:“你知道,我并不当你是妹妹。” 我胸中激荡:“即便如此,你依然要去许家下聘,不是吗?” 二哥凝视我,眼中有沉沉的哀痛,他勉强一笑:“怎么会。” 我不做声,眼看着他们出了承天门,朱漆大门缓缓关闭,那抹熟悉的身影逐渐消失, 媜儿站在我身边,叹息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往昔你们说我与双成是冤孽,如今见了你和哥哥我才明白,生离比死别又能好得了多少?” 她拉了我一把:“姐姐走吧,皇上那儿总要有个交待的。” “交待什么?” 媜儿有些意外:“皇上已经看到哥哥与你相拥,如果丝毫不加解释,我怕皇上会暗里生疑,你也见他拂袖而去的样子了,不像是心境平和。” 我淡淡笑,“此地无银三百两,皇上又怎么会信?” 媜儿绕到我面前:“你也太有恃无恐了,难保没有其他人知道哥哥身世的,若是翻了出来怎么办?” 我心存侥幸:“不会有人知道的,皇上大不了怪我举止不端,在哥哥面前孟浪罢了。” 走出没两步,李顺仓皇的迎上来:“娘娘不好了,陶美人的胎保不住了!” 我瞥他一眼:“她的胎保不住和本宫有什么关系?你急什么?” 李顺慌张的擦着脑门上的汗水:“可是,可是陶美人宫中说是因为吃了咱们宫里送去的枇杷,所以才腹痛如绞,这会儿眼看着要落胎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混账!谁让你们给她宫里送枇杷的?” 李顺喉头滚动,冷汗似乎擦不尽:“娘娘没有吩咐,奴才们怎么可能给陶美人宫中送吃食?可偏偏宫中各处未进枇杷,只有咱们宫中有枇杷树……皇上下旨传娘娘速至陶美人处。” 我不禁冷笑:“只因本宫苑中有枇杷树,这桩无头公案便要栽赃到本宫身上吗?” 我和媜儿赶到陶映柔宫中,她的呼痛呻吟声正绵延不断的从寝殿传出来,正殿只有萧琮与和妃在,庭院里呼啦啦跪了一地宫人。 和妃急的念佛:“眼看着快四个月了,好好的怎么会这样?” 淡淡的血腥味扑面而来,萧琮面色铁青,抬眼瞟了我一眼,眼底尽是锐利,我心知不好,忙近前请罪道:“嫔妾刚送走家人,听说陶美人胎像有变,不知究竟是怎么了?” 萧琮复念道:“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了?”他冷笑起来,手指屈起在桌上叩叩有声。 和妃道:“陶美人有孕,馋嘴吃了几颗枇杷,不过一盏茶功夫就疼成了这样。”她吁气道:“妹妹,陶美人虽然素日里跟着刘氏给过妹妹不少难堪,但也罪不至此啊!” 我忙屈膝道:“嫔妾并不曾因罅隙小事怨怼陶妹妹!”又正色道:“和妃娘娘如此说,莫非以为是嫔妾有心要害皇嗣不保?” 和妃扭过脸不答,萧琮冷着脸问我:“那你说,她宫中的枇杷是哪儿来的?” 我道:“陶美人害喜想吃酸的,难免遣人四处搜寻,至于这些枇杷是哪儿来的,皇上应该问陶美人身边宫人,嫔妾着实不知情!” 媜儿帮着我说话:“皇上三思,姐姐宫苑中有枇杷树是阖宫皆知的事情,若然姐姐想要害人,也不至于不打自招这样蠢笨啊!” 和妃淡淡的笑:“奉薇夫人何等聪明,越是这样,越是让人意想不到。” 我扬起眉直视和妃,她端庄的面容曾经是这座深宫里以和为贵的菩萨宝象,如今在我眼中却格外的狰狞凶悍,犹如夜叉恶鬼。 她站在萧琮身边,居高临下,眼神中却宁和无波,好像真的无心针对我似的:“合欢,你先前对本宫说过些什么?现在不向皇上禀报,更待何时?” 我与媜儿齐刷刷看向在庭院里等候的合欢,合欢噗通跪下,颤抖着膝行上前:“奴婢,奴婢……” 媜儿恨的咬牙:“合欢,你脑子糊涂了,你能有什么话向皇上禀报?还不退下!” 合欢被媜儿一吼,反而伶俐起来,“奴婢陪月华夫人在慕华馆时,常听奉薇夫人时不时提起后苑枇杷甚好,还说等孝敬过皇上就给各宫都送些去……” 我不怒反笑:“如此就能证实是本宫蓄意伤害陶美人吗?” 合欢不敢看我,以头伏地道:“奉薇夫人因为珍昭仪的事对陶美人和顾常在很是不满,奴婢亲耳听见奉薇夫人说她们是……是养不熟的贱人……” 这句话的确是在慕华馆说过,不过说话的人不是我,而是媜儿。 我忍了忍,我不能当着萧琮的面为自己反驳然后拖媜儿下水!和妃说不定也是这个主意,媜儿近来盛宠,若是能将我们姐妹一网打尽,正合她的心意! 陶美人的惨呼越来越厉害,萧琮眉心直跳:“奉薇夫人言行失德,但如此也不能证实就是她。” 和妃颔首道:“是,这奴婢也是对皇上忠心。前几日她害怕奉薇夫人举止失当才悄悄来回嫔妾,是嫔妾的错,白白让陶美人受苦。” 她有意无意对合欢道:“你还有什么要禀报的,没有的话便下去吧。好好伺候月华夫人,你们飞寰殿的好日子还长着呢。” 合欢抬起头,瑟瑟发抖,咬牙道:“奴婢往昔在府中时,隐约听三夫人责怪奉薇夫人重蹈什么罪过,奴婢也不懂,只知道三夫人很是气恼,还说若是皇上知道了便是抄家灭门的罪过……” 媜儿厉声道:“合欢,你还敢胡说!”萧琮瞥她一眼,她的话便咽进了肚子里。 我的心在腔子里突突直跳,隐隐觉得害怕极了,合欢居然说出这种话,她居然要牵连全家人进来! 萧琮的眼神像鹰隼一般凌厉:“到底是什么?” 第76节 合欢尽力思索,终于,她说出了让我惊骇之极的几个字:“是了,是文姜之祸!” 第九十九章 沉疴竟难返 汗流浃背之间,陶美人的惨呼声戛然而止,太医和产婆战战兢兢回报:“回皇上,陶美人昏厥过去了,龙胎,龙胎已然保不住了……” 和妃见萧琮不语,挥了挥手让他们退下。 殿内只有我们四人,萧琮站起身,脚步沉沉。 他抬高我的下巴,凑近低声道:“你告诉朕,这不是真的。” 看着近在咫尺的他,那样哀痛的眼眸,和二哥一模一样。 忽然之间,我恨极了自己。 如果一开始我想尽办法挣脱,也未必不能摆脱入宫的命运;如果在萧琮的柔情蜜意中投之以桃,也未必不能相敬如宾过一辈子。可是我在做什么啊,我究竟在做什么啊?我不知道自己要什么,我不知道什么对的,我只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放纵着自己的灵魂,游移在爱我的两个男人之间,一点一滴的伤害着他们! 许是见我缄口不言,萧琮松开手:“你这样对我。” 他忽而一笑,高高扬起手:“你这样对朕!” 我闭上眼仰起脸,等着这个意料之中的巴掌,只听见和妃与媜儿的惊呼,却不见巴掌落下,我微睁开了眼睛,萧琮仍然站在我面前,手势未动,或是我看晃了眼,恍然间似乎有泪在颊。 媜儿扑上去抱住他的手:“皇上,是合欢那贱婢诬陷姐姐的,她怨恨嫔妾素日严苛,所以捏词污蔑!皇上,嫔妾家世清白,怎么可能有文姜之祸这种不/伦之事!” 萧琮森然道:“既然怨恨你,为何要诬赖她?” 媜儿一时语滞,呐呐不能言。 萧琮推开她:“朕亲眼所见,绝非空穴来风!” 和妃道:“皇上,虽然此事未必是真,但无风不起浪,若传了出去,只怕有损宫闱清名。” 萧琮冷声道:“怎么传的出去?” 他看向和妃:“将刚才那个女婢堵了嘴拖出去乱棍打死!无论是谁,若敢多说多问一个字,一并打死不论!” 和妃一凛,也不敢多说,应了声是便出去遣人。 萧琮眼中掺杂着各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有失望、气愤、喜爱,和厌恶。我一直跪在殿中,并不曾为自己辩白半句。我无法为自己辩白,也不知道如何辩白。我只是跪着,好像这是我唯一的姿态。隐匿的情感一朝得见天日,似乎便掏空了心神。 他不说话,等着我开口。 媜儿涕泣着,慢慢跪倒在萧琮脚边:“阿琮,你原谅姐姐吧,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姐姐她,她并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她没有辜负你,姐姐是清白的!” 她叫他“阿琮”,我回过神来,在没有外人在场的时候,媜儿居然称呼萧琮为“阿琮”,这需要多么浓厚的感情才可以让一个妃子这样亲昵而不避忌的称呼自己的帝王? 我的唇角泛起苦笑,这就是报应吗?少庭迟早会成亲,有自己的妻子儿女,和和美美福寿绵长;而萧琮,已经有了能亲昵称呼他小字的人,有了比我亲近一百倍真心一百倍的裴媜。 我呢? 眼泪像是从心里泛上来的一样,我哽咽到无法呼吸,苦涩难言。 萧琮望着我:“婉……奉薇夫人,事到如今,你没有话要对朕说吗?” 我深深的叩下头去,伏拜在地。 我有什么话可以说?即使我可以巧言令色哄的他回转,但自己的心呢?他的心呢?还能回到从前吗? 良久,我听见萧琮轻轻的说:“媜儿,你起来。” 媜儿不肯,萧琮叹息一声,对她,也是对我说:“她并不真心爱我,我宁愿她像沈云意那样远着我,也不要她伪装出来的柔情蜜意。如此毫无破绽,已是对朕最大的辜负。” 他的声音沉着笃定,想是已经有了打算。 媜儿声音发颤道:“阿琮,你饶了姐姐,饶了我的家人吧!姐姐入宫以后修身养性,并无半点不轨之心,我求你,阿琮,我求求你!” 萧琮道:“韩昭仪暴毙、郭充衣获罪、珍昭仪巫蛊、陶美人落胎……”他笑起来,格外凄凉,“朕饶了她多少次?帮过她多少次?到头来朕换来了什么?她连一点真心都不曾对朕啊!” 媜儿道:“阿琮,我知道你是恨姐姐辜负你的心,可是当初姐姐身边并没有你啊!就连我曾经,不是同样喜欢过别人吗?情之所起,谁能控制得住?阿琮,你能原谅我,就不能饶过姐姐吗?” 我惊骇的抬起头,媜儿是不是疯了,她怎么敢在萧琮面前说起当年喜欢双成的往事?萧琮既然能因为我对二哥的情愫大发雷霆,难道就不会因为她的昔日情窦龙颜大怒吗? 萧琮的手在颤抖,我离他那样近,仿佛能听见指关节咯咯有声。 “你们能一样吗?” 他深深吸一口气:“你入宫伊始便自陈于朕,你说你不敢对朕有半点不敬欺瞒,朕可有容不得你?而她,她为朕生儿育女,看起来对朕真心爱重,可是心里却装着别人,到如今还钟情别人!那人是别人也罢,居然还是她的亲哥哥!人/伦颠倒,不知羞耻,她还有何资格做朕的妃子!” 我的泪水止不住的在脸颊涌动,心内已是一片断壁残垣。他那样的恨,恨的每个字都咬牙切齿! 我膝行到萧琮面前,啜泣道:“嫔妾自知死罪,但嫔妾家人无辜,兄长也不知道嫔妾私心。嫔妾不敢求皇上一句‘原谅’,但求将嫔妾千刀万剐可以消除皇上怒气,可保家人性命!” 萧琮冷笑的看我,“若不杀他以正纲纪,你打算置天家颜面于何处?朕现在多看你一眼都觉得恶心,如何会脏自己的手?” 他要杀少庭!我惊骇的不知如何是好,忙伸手拉扯住萧琮衣袍一角哀求道:“皇上,嫔妾哥哥对天家并无半点不敬,当初也是嫔妾一厢情愿,求皇上饶哥哥不死!” 他冷哼一声将我踹倒,正待开口宣康延年进殿,媜儿猛然道:“皇上,嫔妾不敢辩说姐姐对哥哥没有情意,但你若执意要杀嫔妾家人,嫔妾与腹中孩儿也只能随他们而去!” 萧琮硬生生止住手势:“你?” 媜儿倔强道:“我已有一个多月身孕!” 萧琮脸色变幻不定,不过俄顷之间,和妃传了旨意回来,见我匍匐在地满脸是泪,大约也猜到了什么。 她道:“皇上打算如何处置奉薇夫人?” 萧琮迸出一句话,“事关天家颜面,以后谁都不许再提!” 和妃很会观人脸色,忙躬身屈膝。 他看看媜儿坚毅的表情,最后眼光落在我身上,“你的心思太多,不适合哺育公主,永定就交给月华夫人抚养。慕华馆幽静,你,就在那里静修吧。” 他传了康延年进殿:“传朕的旨意,陇西上府果毅都尉裴少庭乃国之栋梁,镇守青海有功,特晋为归德中郎将,即刻启程返回军中,无诏……不得踏入玉门关半步。” 媜儿见他法外开恩,大喜过望,连连叩头谢恩。 我愣了神,不由自主十指成拳,尖尖的指甲嵌进肉中,疼痛难忍。 他不杀我,却不许我见女儿,更将我幽禁在慕华馆;他提拔二哥,却让他即刻离开,以后更不许踏足中原! 留住我一条命,却把我像笼中鸟一样关起来,不再爱我,不再疼我,只是要我活着,零零碎碎守着漫长的岁月,他的打算,就是这样吗? 在我茫然无主的时候,萧琮走近我,扯下我腰间佩戴的玉佩,那枚碧玺瓜形佩是他当初赏的,也算是入宫前的聘礼。 他握玉佩于手中,淡淡道:“朕再不想见到你。” 言罢,玉佩被他重重摔在大理石铺就的地板上,粉身碎骨。 我的心随着那声脆响骤然一紧,像是被看不见的手捏住了心脏,撕心裂肺的疼痛席卷全身,我止不住的颤抖起来。 第一百章 午梦千山过 不知不觉,夏季已逐渐到了尾声。 很长一段时间,我的心里都反复回放着萧琮离去时的情形。 朱漆大门缓慢阖上,发出厚重的回声,他在门外负手而立,并没有回头看我一眼。挺拔的背影凝成一个苍凉的手势,无声的谴责着我对他的辜负。 白天还承盛宠得以与家人相聚,擦黑便成了幽禁之人情分全无。想必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已然成了六宫的谈资,也不知道又生了多少猜疑和口舌。 玉真在媜儿身边,有云意和宁妃从旁周全,我很放心。 慕华馆中只剩嫣寻和锦心,其余人等都不见了踪影。即便我问,嫣寻也不许锦心细告诉我,只说媜儿要去了初蕊和乳娘照料玉真,其他人的去处,不外乎这个宫那个宫,六宫历来缺人手,大概也不会太亏待了他们,只让我不要担心。 我知道她是怕我难过,烈火烹油的日子一旦消逝,殿中便冷得彻底。 虽然是夏日,我也不太有胃口,但锦心和嫣寻操持着殿中一切,浆洗衣物,缝补打扫等等琐事很是劳心劳力,日日清粥小菜,眼看着她们清瘦下去我却无能为力。 一日抄完经书,我瞥见御膳送进来的两菜一粥,分量少也算了,菜蔬还不新鲜!看着锦心和嫣寻隐忍的面色,我心中油然腾起万般愧疚。 锦心埋着头缝补一条滑线的毡毯,经此一变,她沉静了许多。想是宫中知道我无法翻身,在各处也受了不少脸色和闲气。好在还有嫣寻,她是长在宫里的人,素日在外尽力弹压着,也只是保住彼此一时清净罢了。 嫣寻见我抄完了,忙撂了手中的活计给我打水净手,我背对着殿门,只见光影一晃,便听见玉鞋在地上咯噔咯噔的声音。 这么久了,人人都知道萧琮是盛怒之中令我幽闭。人情冷暖,谁还敢来看我呢? 锦心已经屈膝道了万福:“和妃娘娘金安!” 我手中雪白的绢子不由自主的捏紧,和妃在我面前坐下:“妹妹抄经书呢?小心伤了眼睛。” 我屈膝福道:“娘娘关爱,嫔妾不胜惶恐。” 和妃淡淡一笑:“妹妹说笑了,快起来吧。” 我起身侧立一旁,和妃挥手遣退嫣寻锦心,莞尔道:“妹妹也不必腹诽了,本宫只是偷偷来瞧一眼妹妹是否安好,并不是落井下石来的。” 我道:“娘娘圣明,嫔妾已形同废人,即便落井下石也不过一条命而已,其余,嫔妾也没什么可让娘娘再看笑话的。” 和妃笑的祥和:“本宫知道你恨本宫,恨我让你失去了皇上的宠爱,恨你自己带累了母家的尊荣。是不是?妹妹看起来像无根浮萍,一切顺势摇摆,实际上却很有头脑,兼之结党营私巧舌如簧,皇上又特别信你。若你没有倾慕他人,本宫真是扳你不倒。” 我并不理会,她也不介意,又道:“你是聪明人,总该知道究竟是什么害了你。就算本宫不挟制利诱合欢,你早晚也会露出马脚。妹妹,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兄妹乱/伦是何等丧尽廉耻之事?妹妹读尽诗书,竟然全不理会。皇上仁厚,对你手下留情,只说你顶撞忤逆,其实,也是为了保全你全家上下的颜面。” 我漠然以对,和妃道:“妹妹刚承宠的时候,像朵鲜艳的紫薇花。言行恭谨,进退合度,本宫很喜欢你。本宫还想着,妹妹足够聪明,自然会了解这后宫的规矩,也定不会让本宫日后惋惜……” “规矩?”我忍不住冷笑出声:“谁也不能越过娘娘的地位,这就是规矩对吗?” 和妃看着我,怃然道:“你这样想?” 我迎上她的目光:“娘娘以为嫔妾应该怎样想?” 和妃垂首,抚平裙带上的褶皱:“本宫和你一样年纪时,也曾年少气盛,以为在他身边只有得宠和不得宠两条路走。若他不喜欢,我便千方百计去讨好。若别人害我,我必定千百倍回报!但是后来,太后告诫本宫,辅佐圣君,须要知轻重辨忠奸,断不可小肚鸡肠,以一己之私毁东秦百年基业。” 我嗤之以鼻:“娘娘的意思,嫔妾受宠等同于毁掉东秦的江山?” 和妃不徐不疾道:“你知道吗?当初韩昭仪宠冠六宫,并不是因为她的美艳能迷惑皇上,而是因为她是韩家的人,她母亲是王家的人。可是你入宫以后,宠爱逐渐越过了她,也越过了王家的尊严和皇族的骄傲!” “韩昭仪殁了之后,妹妹始终一人独大,你想想郭鸢、刘娉、还有更早的张贵人,凡是和你争的,最后都不得善终,这些风声传了出去,朝臣会怎么想?短短一年啊,你居然从更衣晋为夫人!这样的殊荣,历朝历代也不曾有过!” 她看着半信半疑的我:“皎皎者易污,这深宫之中本就应当维系一种微妙的平衡,谁也不能专宠,才能让母家在朝堂上互相制衡,臣子间的比较与争取也才会永存下去。皇上对你的宠爱已经打破了这种平衡,何况还有月华夫人后来居上?无论你们是否有意为之,裴家有两女,稍加点拨便可成权倾朝野之势,而这些,都是太后不能容忍的……” 我直视她道:“所以娘娘一直暗里算计,其实都是太后的意思?都是为了保持后宫和前朝所谓的平衡?” 和妃略颔首,掩上了蟠龙茶盖,“七姓贵胄,唯有萧家和王家才是正主。皇后薛氏一脉功高盖主,原是不容许有子嗣的,元倬若被立为太子,薛氏便要踩在王氏的头上,太后如何能留得他的命在?好在皇后她极其厌恶元倬,所以本宫才有幸抚养元倬,也削去了天家的顾虑。” 我面上泛起了嘲笑:“如此还是世人误会了娘娘。娘娘害人,居然是为了救人。” 和妃摩挲着无名指上的红宝石嵌金戒指:“本宫知道你未必会信,但这一切,我闷了太多年,今日倒说了个痛快。” 我缓缓坐下:“娘娘既然瞒了这么多年,何不继续隐瞒下去,为什么要告知嫔妾?” 和妃望向窗棂边摆放的新鲜花朵,“你很像我,像十年前的我。” 第77节 她神情恍惚,像是回到了十年前的豆蔻华年:“我才进宫的时候只晓得儿女情长,和柔妃斗的你死我活……” 我不禁问道:“柔妃?” 和妃别有深意道:“柔妃姓王,景和十一年殁了,谥号是恭顺僖端淑贵妃。” 我咋舌道:“这样多的封字!” 和妃冷笑,顿一顿道:“到死都摆着这样尊贵的架子!当时裕妃宁妃还只是嫔位,只有我与柔妃是妃位。她容不得人,我便想着自己安分守拙即可相安无事,谁知她竟不允!平日里势同水火也就罢了,本宫的大皇子小小年纪,一时不防竟也被她谋害夭折!” 我掩住一声惊呼,和妃瞥我一眼,泪光弥漫:“所以本宫说妹妹好福气,那么多人打着你的主意,居然也能平安的生下永定。” 我也是有孩子的人,若是玉真有什么闪失,我同样无法承受。提起夭折的大皇子,和妃满面满身便都是苦楚和伤痛,我一时设身处地,对视无言,只觉得悲辛无尽。 似乎过了很久,和妃长长叹息一声,不再说自己的往事,“你与刘娉争斗,本宫并非不知情,只是太后按下不发,颇有坐山观虎斗之意,本宫又怎么敢置身其中?巫蛊一事,刘娉下药害的只有皇后。太后昏厥,原是伪装出来的。” 我再也压抑不住惊讶的心:“什么!” 和妃拭去颊上的泪痕:“太后眼线之多,超出你我想象。当日刘娉远不如你受皇上宠爱,所以当宫人来报乐成殿有异时,太后便拿定主意要借刘娉之手除掉你。你细想想,你那时无凭无据,若不是宁妃突发治人帮了你,妹妹今日焉有命在?” 殿门紧闭,为了掩人耳目,只微微开启着一扇窗,夏末的空气还很炎热,我却觉得如同置身三九冰窖,冷汗顺着脊背滑了下去,原来还有这种事,太后害怕后宫出现专宠的局面,居然在背后推波助澜为虎作伥! 忽然,我脑中一闪,睁开眼道:“娘娘既然是太后器重的人,为何要把这些秘密都告诉我?” 和妃摇着团扇,扇面上的绣金线蝴蝶翩翩欲飞:“本宫相信妹妹一定有东山再起的一天,与其让妹妹到时费心思来算计本宫,不如本宫亲口告诉妹妹其中缘由。” 我并不信,试探道:“只怕娘娘因为大皇子无辜夭折一事,对太后也有些许不满吧?” 果然不出所料,和妃顿时攥紧了贵妃椅的扶手。半晌,她凄惶道:“本宫不介意她将皇后的位置留给薛氏,本宫也不介意韩静霜屡屡顶撞,本宫只想为皇儿讨个公道!他死的不明不白,太后却偏袒柔妃,直到柔妃病死都不许本宫质问一句!还有陶美人这一胎……本宫想不明白,她是吃斋念佛的人啊,怎么忍心对自己皇孙下手?” 我已是毛骨悚然,太后,她居然这样狠毒! 她那样憎恨我的母亲,用那样冠冕堂皇的理由来算计我,如果玉真是个男孩会怎么样?不,我连想都不敢想! 我看着和妃,在阳光洒下来的光柱里,说起她过世的孩子,她的神情和天下所有爱子心切的母亲没有分别。那种疼惜,那种想念,那张不能为之报仇雪恨的痛苦面容,一点点浸进我的心底,好似点燃的狼烟,犹如鸣响的警鼓,提醒我,万万不能让自己和自己的孩子走到她那一步! 是了,每每都是在别人的暗算下勉强立足,每每都让身边的人为我操心,如今这一切因果曝露出来,难道我还不能洞察其中的奥妙,还要任太后鱼肉吗? 我垂首思虑,缓缓开口道:“可惜嫔妾如今自身难保,否则,嫔妾一定设法让皇上贬黜柔妃位份,将其尸骨迁出皇陵为娘娘解恨!” 和妃霍然抬头:“妹妹此言当真?” 我一晒道:“娘娘所作所为并未伤天害理,即便算计嫔妾也是太后授意不得不为之,嫔妾虽然恨娘娘,但不至于黑白不分。” 我嫣然一笑:“不过皇上那样恨嫔妾,嫔妾如何能翻身呢?” 和妃停下了手中的团扇,招手示意我靠近,低声道:“皇上并不是喜怒无常小肚鸡肠的人,妹妹可知道为什么那日皇上如此震怒?” 我淡淡道:“难道不是因为嫔妾入宫前心有所属吗?” 和妃摇头道:“月华夫人以前也有心上人,为何皇上偏不怪她?” 许是见我一脸迷茫的样子,和妃以扇掩口道:“皇上最恨别人欺瞒他,更恨女人倔强不温顺,妹妹如果肯向皇上低头服软,只说自己幼时糊涂,皇上或许会回心转意。” 我苦笑道:“谈何容易。” 和妃神秘一笑:“皇上这几个月来并没有忘记妹妹,前儿个侍寝的顾常在还抱怨说,皇上夜里叫了妹妹的小字。” 第三卷 第一章 陌上寒烟翠 我掐着夏末初放的紫薇花,紫色的液体在手指中蜿蜒,“难保不是顾常在听岔了。况且即便如此,嫔妾依然身处幽禁之所。” 和妃道:“说到底妹妹也没犯下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过。皇上虽然盛怒,也不至于绵延怒气好几个月,依本宫看着,这些天紫薇花开,皇上倒是有些隐隐的思念妹妹。” 我松开手,拿起丝帕擦拭掉手中花朵的汁液:“不是还有月华夫人陪侍在侧吗?” 和妃浅浅一笑:“月华夫人是你的亲妹,她什么样的脾性你还不知道?皇上因为救驾一事是很宠她,但她毕竟轻狂惯了,不若妹妹端庄娴静,兼之现时有孕,很多时候并不能顺着皇上的心意,皇上也不过是竭力忍着罢了。” 我微笑着试探:“即便月华夫人不懂得迎合皇上,还有陶美人顾常在等一干新人,皇上未必记得起嫔妾这种戴罪之身。” 她捏紧了团扇的柄,指甲刮在上面嘶嘶有声,“皇上这几个月忧心国事,又兼之妹妹落罪,眼见着憔悴了许多,太皇太后有心要替妹妹求情,却每每被太后挡了回去。本宫看她的意思,是不打算让妹妹再走出慕华馆的。” 我淡淡笑着,有心道:“嫔妾如今在此修身养性,当如世外桃源一般,出不出去也没什么分别。” 和妃并不相信,只直视我道:“妹妹若是一个人也罢了,可是永定公主呢?月华夫人呢?和妹妹交好的宁妃沈芳仪呢?宫中时时有暗箭,妹妹难道没有私底下结怨的人?你只管偏安一隅,就不担心她们几个人的安危?” 我心头一凛,她绝不会无故说这些话,我忙问道:“娘娘是否听到什么风声?” 和妃踌躇道:“前几日福康无缘无故落了水,还好救得及时,宁妃差点吓死过去……” “什么?”我惊道,“宁妃素来将福康公主看的紧,福康怎么会落水?” 和妃道:“妹妹问本宫,本宫又问谁去?当日宁妃救过妹妹,不知道又是谁受了指使,要除了宁妃的心头肉来出气。” 她睨着我:“宁妃的心头肉是福康,妹妹的心头肉呢?月华夫人肚子越来越大,如今自顾不暇,妹妹就不担心永定公主?” 乍一听到这话,我的头皮发麻,心惊骇的像要飞出体腔一样,冷汗贴着背脊汩汩而下,连手心都是黏黏的湿热。 玉真,我的掌上珠!那副柔软的小身子,那样软糯的咿呀声,那双灿若明星的眼睛,那股淡淡的奶香……若落水出事的是她,我又如何能活得下去? 和妃觑见我的神色,淡淡道:“所以本宫的意思,妹妹还是要想法子出去,重新获得盛宠才是。” 我黯然道:“娘娘亲手将嫔妾送进来,如今让嫔妾再出去,如何是轻易做得成的事?” 和妃一声叹息:“这是本宫最后悔的事情。若妹妹仍得盛宠,不知道太后此时该何等头痛?” 我已觑见她明显的怨愤,只装作不知道:“娘娘何必这样说,如今陶美人和顾常在不是一样圣眷优渥么?” 和妃将手中团扇一拍,挥走几只草蚊,“妹妹殿中也太寥落了——陶美人落了胎,皇上确实怜悯得紧,不过也就那样。至于顾常在等人,贪小失大,终究不成气候。” 我忽然想起一事,因问道:“之前刘氏被贬黜在乐成殿,顾常在和陶美人依然敢顶撞嫔妾,不知道可否也是娘娘授意?” 和妃脸上淡淡起了红晕,略有赧色道:“并不是本宫看得起她们,只是当初既然奉命要拉妹妹下马,总是需要几个先锋官的……” 她既然肯对我说实话,我也并不打算穷追猛打,于是莞尔道:“如今娘娘大功告成,后宫无专房之宠,几分天下,太后应当满意了才是。” “满意,她自然是满意。”和妃面上泛起一层冷淡的笑,“可是看到她那样满意,我心中却堵得慌。 我瞥一眼她:“娘娘在嫔妾面前说这样的话,不怕嫔妾告密?” 和妃道:“妹妹若是那样的人,本宫今日就不会坐在这里和你闲话家常了。” 我微低伏了身子:“嫔妾谢娘娘青睐。” 和妃看了看殿中的自鸣钟:“本宫来了这么久,也该回去了。本宫知道一时你也未必会信,不过妹妹已经到了这种地步,本宫若是害你又有什么好处?妹妹幽禁不能出去,若是肯放下姿态,托月华夫人求求皇上,也未必没有翻身之日。” “娘娘说的如此简单,须知皇上的性子向来执拗,嫔妾只怕……” 和妃掩口道:“你怕什么?若不是皇上睁只眼闭只眼,本宫如何能进来慕华馆?再说了,虽然妹妹宫里门庭寥落份例削减,但竟没人敢上门放肆,殊不知正是皇上不许人折辱妹妹的缘故?” 我垂首不言,和妃掐落一朵紫薇,左右端详之后簪在我的发髻上:“这样清雅的美人,也难怪皇上念念不忘。” 我抚上那朵鲜艳的花朵,“娘娘今日一席话,替嫔妾解了许多疑惑。若不是娘娘明言,嫔妾只怕永远蒙在鼓中。” 她的笑容含着无尽的凄凉:“本宫以前一直以为自己顾全大局,但自从皇儿……本宫才惊觉自己只是太后座下的伥鬼!她喜欢柔妃和韩昭仪,她们就可以独步六宫为所欲为,什么平衡左右,全是为了王家独大的借口罢了。只是除了她们,皇上又没有特别宠爱的外姓女子,直到妹妹入宫。” 我四顾左右,谨慎道:“娘娘慎言!” 和妃也意识到自己失言,换了笑脸道:“是了,本宫许久不见妹妹,是有些忘形。妹妹若是性子倔不愿服软也罢了,只好好养着身子,总会有后福无穷的时候。” 我起身相送,在她推开门的刹那,我声音虽低却清晰道:“嫔妾若是再获圣恩,娘娘当如何对嫔妾?” 和妃微一怔,随即斩钉截铁:“本宫绝不再替太后谋害妹妹,只当阳奉阴违而已!” 嘴角拉起弧度,我笑的意味深长:“嫔妾若有来日,定不负娘娘今日推心置腹之语,势必孝顺太后,使其凤体安康以替娘娘分忧。只望娘娘,不要忘记了今日这句承诺。” 和妃蓦然转身,低声幽怨道:“本宫的孩儿,多年前正是死在今日,本宫永远不会忘记!” 我深深万福,“嫔妾知道了,多谢和妃娘娘教诲,恭送娘娘!” 和妃踱步出去,偌大的庭院里都是她带来的宫人,她扬声道:“奉薇夫人日日抄写经书为皇上祝祷,分外辛苦。若是慕华馆的人需要什么,你们要格外仔细些。” 底下人应了,和妃回过头,正对上我的目光,她点一点头,我微一福身,我俩的协议算是就此达成。我只觉得心中特别的平静,反倒不那么怅惘了。似乎缠绕的羁绊被无形的手解开,没了畏惧,没了得失,也没了惶惑不决。或许每个人的生命里都有这样一段旅程,原地踏步这么久,也该豁然开朗了。 第二章 唯待东风疾 嫣寻听完我嘱咐的话,略有些惊异道:“娘娘当真要这样做?” 我喝着殿中陈积的茶,涩涩的,并没有多少茶味。 “你按着本宫的意思去飞寰殿告诉月华夫人就是了,若不是真的要那样做,我又何必吩咐你?” 嫣寻有些愁虑:“但如果事成,奴婢怕伤了娘娘玉体……” 我将茶盏递到她面前:“你知道这是什么茶?” 嫣寻道:“这是去年的信阳毛尖,旧时的茶,存的再好也有股子霉味。奴婢无能,未能替娘娘张罗好茶叶。” 我慢慢搁下茶盏,和缓道:“并不怪你。我也知道你和锦心在掖庭受了不少闲气。奴婢在外受气,就是做主子的没本事,若是我依旧得宠,咱们又怎么会沦落到饮这种陈茶的地步?叮嘱你的事只管去做,我心里自有分寸。” 嫣寻看着我,见我毫无改变退缩的意思,咬一咬牙退了下去。 锦心拿着银剪拨灯花,期期艾艾道:“小姐,您有什么事不能让奴婢去做,还要嫣寻姐姐特意跑一趟?” 我如何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无非觉得我既不使唤她,便是不放心她。当真论起来,锦心算是我身边第一忠仆,只是她坦率急躁,眼中揉不得沙,若是气急与人争辩起来,难免说漏嘴走漏风声。依我现在的处境,凡事多个心眼总是好的。 转首瞥见锦心脸上的委屈神色,我唤她走近,拉了她的手道:“你是我从家里带来的,能有什么瞒着你?”我又特意压低了声,“和妃昨日训诫我,顺带告诉我福康公主不明不白落了水差点丧命。” 锦心“呀”一声叫起来,我忙掩了她的口:“你看看,我还没说完你就咋呼。正因为这样,我才不敢吩咐你去做事。实告诉你,我想念玉真的很,所以让嫣寻去媜儿哪里问问近况。嫣寻在宫中毕竟比你资历深,夜里去飞寰殿万一遇到值夜的盘问也好回话。” 锦心这才放下心,又道:“原来小姐是放心不下公主,也难怪,奴婢的确不如嫣寻姐姐做事细致。只是小姐适才那样神秘,奴婢还以为小姐当奴婢是外人呢。” 她面上浮起笑容,又四处打扫整理,显是心中平和安定,我也静静躺下,不作他想。 清晨,我刚醒来翻身,嫣寻就上前伺候,“奴婢昨夜回来的晚,娘娘已经睡下,所以奴婢并不敢扰了娘娘清梦。那边已经按娘娘的意思交待了,月华夫人让娘娘只管放心。” 我微微颔首,自己蹬上软底绣鞋,拿了青盐漱口,锦心在外面回廊上烧热水,整个慕华馆再无他人。 我走出内殿,置身于光明亮堂的庭院中,远远的可以看到殿门口守卫的羽林军交叉的剑戟。除了嫣寻和锦心每日按着时辰出去领必要的东西之外,我们是出不去的。 我心情大好,微微的笑了,这样笼中之鸟的晦涩日子也快要过够了。 又几日,锦心领了烧火的木炭回来,叽叽喳喳道:“奴婢刚才在掖庭杂役处见着李公公,他可瘦多了!杂役处那起狗眼看人低的东西见着娘娘失了宠,就什么重活儿都让李公公干。连奴婢领个木炭也爱理不理的,想当初他们可都是上赶着几筐几筐的银碳给咱们送来……” “你也说是‘想当初’了,宫里的人就这样,趋炎附势,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正临摹着兰亭序,淡淡道:“李顺如今怎样了?可有别的宫里要他去的?” 锦心摇头:“别宫里的娘娘,大多都嫉妒娘娘曾经的盛宠,不冷言冷语对咱们就是性情宽厚了,哪里还会主动要咱们宫里的旧人去服侍?再说李公公今日还问起娘娘安好,言辞间很是恳切,奴婢看他也是念旧主的。” 第78节 我微微颔首道:“知道了。每每也就是你出去一趟,咱们几个还能听见些新鲜消息。” 锦心道:“说起新鲜消息,奴婢还碰巧听见一个!” 她神神秘秘道:“国师早前奉旨为皇上炼一颗福寿万年丹,可是说也蹊跷,前日神丹炼成之后怎么也请不出来。后来国师扶了乩,仙人明示要对皇上用情忠贞的女子亲手从丹炉里取丹以示诚意,这福寿万年丹才能达成功效!可是那丹炉里面烈火熊熊灼热无比,双手进去岂不是要化为焦炭?因此宫中妃嫔虽多,却谁也不敢贸然主动替皇上取丹。” 我正提笔写一个“之”字,闻言久久不能下笔,笔尖饱满的墨汁滴了下来,氤氲成一个小而显眼的墨团。 嫣寻笑道:“娘娘听锦心胡说呢,谁知道又是哪个多事的乱嚼舌根被她听岔了。” 锦心见嫣寻质疑,急了:“我哪里胡说了?原本月华夫人是愿意的,但国师说须避忌有孕之人,加之皇上坚决不肯,因此才罢休。此事从前日到现在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娘娘和姐姐没出去,所以才不知道!” 我瞥一眼锦心:“好了,即便神丹取不出来,自然有人愿意为皇上的福寿安康去冒险,你安心做你的事,别跟其他宫的人一起胡说。” 她嘟囔道:“哪里有人愿意的?那些娘娘个个惜命如金,这些日子都不敢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生怕被太后皇上钦点,眼见着神丹要在丹炉里炼化了……” 我心里发烦,不由得揉了那张染墨的宣纸,嫣寻忙铺了一张新的,劝诫锦心道:“如今娘娘被幽禁了这么半年,与世无争也挺好。以后你出去,有什么事听着就好,别跟着搀和。宁愿咱们辛苦些,千万别给娘娘揽下是非。” 锦心脸一红,忙回道:“这是自然,我并不敢在外面胡言乱语,可不就是听了搁肚子里,回来告诉娘娘罢了。” 我总也写不好字,只觉得手中滑腻腻的都是汗,于是干脆撂了毛笔端端坐下,只听庭院中有羽林军报:“飞寰殿月华夫人有吃食送与奉薇夫人。” 嫣寻闻声出去拎了食盒进来,锦心跟着打开了食盒盖子,里面只有单层,放着三只冰皮月饼,我们三人面面相觑,还是嫣寻最先伸手一一将其掰开,我看了看,里面并没有夹什么东西,不过是豆沙馅儿而已。 锦心道:“这样三四趟盘查的送来,还以为五小姐给咱们什么好东西呢。三个月饼……如今还不到中秋呢,晚上赏的什么月啊!” 我忽然想通了,顿时忍不住笑起来,也亏是媜儿,怕羽林军查出什么坏了事,拐弯抹角的想出这样的暗语。 我打发锦心去沏壶热茶来配月饼,附耳对嫣寻轻语几句,嫣寻登时明了,转身收拾起晚上要用的东西。 入夜三更,我笼上了月牙色的衣裙,披散着头发,摘去了身上所有的首饰,描着清淡却精致的妆。双手早已在百合花汁液里面泡过,举手投足间白皙肤色尽显,又格外带着一股淡雅香气。 锦心看不明白,一边为我贴花钿一边问:“小姐,这么晚了,您是打算悄悄出去?” 我抿了抿红色唇脂,静静道:“你不觉得这样笼中鸟的日子已经过的够久了么?” 嫣寻进来轻声道:“娘娘,月华夫人遣人来接娘娘了。” 我描完最后一笔眉峰,转身看着她们二人道:“本宫沉寂许久,如今该不会潦落的像个女丐吧??” 嫣寻笑道:“娘娘说笑了,娘娘原本就天姿清雅,容颜姣好。又兼静心许久,更添沉稳端静。” 我嫣然一笑:“如此就最好,总不能让他看着蓬头垢面的我更添厌恶。” 不见萧琮亦是半年许,若真如和妃所说他惦记着我,那么他惦记的一定不是现在落难邋遢的我,而是以前那个独占风华的奉薇夫人。我越是于不经意间显露出美丽幽怨,就越是有可能挽回败局。 殿门外停着飞寰殿的软轿,小小一乘。 周围的羽林军即便看着我出来,也并不敢多加盘问。我心中有异样的滋味,看来这段日子,我虽然失势,媜儿的威势却愈发壮大了。 软轿载着我朝灵符应圣院去,越是临近,我越是觉得冷,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后背如爬满了芒刺般让人战栗。 嫣寻像是察觉到我的惧意,伸手握住了我放在扶手上的手:“娘娘,原先奴婢劝过娘娘,娘娘只是不听。如今既然与月华夫人定下来了,此时想必皇上也快惊动了,娘娘已经没了回头路,只能一步一步走下去。” 我勉强开口道:“知道。本宫只是想,靠这种方法重得皇上的恩宠,会不会太无耻了些。” 嫣寻低声道:“他人争宠献媚的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娘娘这算什么?况且娘娘之前太慈悲,不省得这宫中有多少虎视眈眈的人,因此才被人抓了把柄。依奴婢看来,娘娘对皇上是真心实意的好,只是娘娘当局者迷,辨不出来罢了。” 我心口猛然一紧,当局者迷,果然是当局者迷吗? 幽居这段日子,除了日日思念玉真,我想的最多的便是萧琮。我担心他恨我,担心他气坏了自己的身体,我想过很多次他的样子,夜晚辗转反侧也多是在空气里临摹他的样子。 他本是万乘之君,生来便身处万花丛中,又加上我冷清淡漠不屑钻研,之前的日子,他对我已经算是极力包容迁就,当我犯事的时候,也是一应保全。而我,将这一切看做理所当然,输了真心,又如何能让他对我一人专心? 三更已过,夜色逐渐沉沉了下来,抬轿的内监大气不闻,只有衣袍摩擦之时发出的声音,唏唏嗦嗦的微响。 第三章 火炽宜堪舞 以前虽然也与众人去过灵符应圣院多次,但炼丹房还是头一次踏足。 青铜铸成的丹鼎兽首衔环,四面皆铭刻着仙鹤仙人图案,正中开阖有四四方方一扇小窗,大约就是平日取丹用的出口。 国师缓和道:“月华夫人交代过,务必要保全娘娘的玉手不受烫伤。此鼎内有乾坤,娘娘因此勿需惊惧。” 我低低叹道:“嫔妾也知计拙,让国师不齿了。” 他微笑道:“你我两家交情匪浅,又何必说这些。况且娘娘不过是为了复宠,又不是伤天害理。娘娘素来孤洁,若不是万般无奈,也不会出此下策。臣自知微薄,一直无缘为娘娘效劳。今日能为娘娘做点琐事,也算是臣的造化。” 他转身打开丹鼎上的小窗,一股炽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娘娘请看。” 我走近细看,只见那丹鼎中有三层夹层,中间与最外面一层灌注着清水,又有一支莲叶般的枝桠在丹鼎中心受烈火炙烤。国师按动隐秘的机关,几乎毫无声响的,莲叶移至小窗旁,只是仍在夹层中,若非站在丹鼎小窗正面,是看不到这枝桠移动的。 我转头看向国师,他仍是温和注目我:“丹药早已炼成,只是恰好受月华夫人所托,因此才瞒下不发。皇上来时,娘娘只管私下按动机关,取丹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不会伤到娘娘的。” 我屈膝道:“多谢国师成全!” 国师单手扶了我,柔声道:“娘娘若真的有心要谢臣,不妨满足臣的一个心愿。” 我略有些怔,没想到他的要求提的这么快。但箭在弦上,此时他便是要星星月亮我也少不得硬着头皮答应了。 “国师的心愿是什么?” 他淡淡含笑:“无功不受禄,等娘娘恢复了往日的盛宠再说吧。” 说话间,听见外殿一阵喧哗,在这寂寂的夜里显得那样突兀明显。 国师示意我噤声,我会意,背向大门跪在早已备好的蒲团上合十祝祷。 不明显的脚步声已经到了丹房门口,我甚至听见了萧琮对国师的“嘘”声,我那么想念他,真到了见到他的时候却不得不按捺下心里的激荡,佯作不知。 我闭目婉转道:“妾身裴氏,自知有负君王圣恩,此生无福随侍君侧,妾身不敢奢求为皇上奉笤持帚,只求上苍感念妾身真心一片,让妾身为皇上取出福寿万年丹。妾身愿意以双手为筹请出仙丹,求神仙成全!” 我重重磕下头去,明知是戏,却依然情真意切。 身后鸦雀不闻,我站起身来,深深呼吸,将丹鼎小窗打开,熊熊烈火簇拥着盛放丹药的莲叶柄,丹鼎内部烧的通红,猩红的炭火时不时迸裂,充作染料的檀木燃烧后产生的浑浊气息席卷而出。 那样猛烈的火势翻腾在眼前,丹丸就在莲叶中,如果没有机关,必定要双手入鼎中心才可以触到莲叶,可是凶猛的火舌那样猖獗,稍有不慎就有烧毁双手的危险,便是宫中身手最好的侍卫也要掂量一下。 萧琮就在身后看着我,他没有出言阻止,是想着我一定没有这个胆子,或是干脆袖手旁观看我究竟是不是演戏。 我徐徐伸出双手,毫不凝滞的探入丹鼎。 众人倒吸冷气的声音此起彼伏,伴随着萧琮一声怒喝:“愚蠢!” 电光火石之间,我蓦然想到萧琮是不信鬼神之说的,若是之前制造的“必定有情之人才能于火中取丹毫发无伤”的舆论瞒过了宫中的其他人等,但在萧琮面前如何行得通? 我动作不慢,丹药已在手中紧握,连机关也已经按了回去。丹鼎夹层触手只是滚烫,若动作迅速,并不至于被灼伤。可是若我真的毫发无伤,在这样灼热高温的丹炉里取出丹药,萧琮又如何会信?他必定会遣人检查这个丹鼎,那么我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将白费,失去他的怜惜和思念,以后更是万劫不复! 我眼看着萧琮疾步上前,来不及了! 几乎是同时,我毅然将双手贴在了丹鼎内部,皮肉烧焦发出的吱吱声和糊味立即传出来,神经末梢在刹那麻木后迅速的感应剧痛,锥心般的疼痛袭上来,我条件反射般抽出手,双手已是血肉模糊。 萧琮扶住我摇摇欲坠的身子,咬牙道:“十指连心,你怎的这样愚蠢!” 我疼的冷汗直冒,眼泪狂涌,忍住疼痛勉强道:“这丹药对你如此珍贵,我总要试一试的!” 摊开双手,朱色丹丸完好无损,我松一口气道:“还好,幸不辱命……” 萧琮看着我,复杂的情绪涌动在那双黝黑眼眸中,我在他怀里,康延年命人传太医,宫人嘈杂的奔走,这些似乎都与我与他无关,我只知道,我又在他温暖的怀里。 他还是那样俊朗,却清癯了许多。以前那样温和的面庞,似乎也淡漠了很多。我尽力想将他的样子刻在心里,许是长期清淡饮食身体虚弱,又许是再见到他如释重负,双手的疼痛慢慢消逝,他的样子模模糊糊,我逐渐看不清楚…… 我在一片低语声中醒来,只见媜儿挺着大肚子坐在床沿上吩咐着什么,锦心眼尖,红着眼睛扶我起来道:“娘娘可醒了!” 我的神智逐渐清醒,忙转了头四处看,媜儿含笑道:“皇上才走了。” 她俯低了身子低声道:“姐姐也真是的,不是都安排好了吗,怎么偏巧又烫伤了手?” 我并不答她的话,低了头看自己双手,严严实实被白布包着,虽然烫伤的疼痛又明显起来,但看她们的神情应该还不至于太严重。 嫣寻端了药膏上来:“娘娘醒了便要换药,这是崔太医千叮万嘱的,否则万一留了疤就不好了。” 我这才看见里里外外站了黑压压一屋子人,不时有人穿梭传话,和之前殿中的冷清寥落反差极大。 崔钰告了罪上前,绯墨忙扶着媜儿到一旁坐下。崔钰一圈圈的撤下白布,他离我极近,压低了声音道:“深更半夜在灵符应圣院烫伤了手,您又唱的哪出戏呢。” 我疼的吸气:“少胡诌,这会儿深夜起动了你,少不了你的赏赐。” 崔钰细致的刮着药膏,酷似双成的面颊上泛起了笑:“赏赐?依微臣看娘娘的赏赐倒是快到了。” 我横他一眼,媜儿恰巧咳嗽了两声,崔钰回头道:“月华夫人怎么又咳嗽了?微臣给你开的枇杷露您没服用?” 媜儿偏着头不看他,绯墨回道:“用了,只是晚上霜露重,娘娘来的路上吸了几口凉气,所以又咳嗽。” 我道:“我原本没有大碍,妹妹怀着身孕,快回去歇息吧!” 媜儿注目我道:“不妨事,我还有话跟姐姐说呢。” 崔钰听她这么说,手中的动作也快了起来,敷好药,缠上干净的纱布,他也就和太医院的一干人等退下去了。 嫣寻带着绯墨锦心和其他人都退了下去,只留下我和媜儿在寝殿里。 媜儿换了个姿势坐着,有些酸溜溜道:“姐姐跟崔太医倒是不避讳,嘀嘀咕咕说那么些话。” 我道:“他不过是以前为着父亲那本《青囊书》不当我是外人罢了,妹妹也知道,若是在宫里被人谋害,最容易下手的便是御医。我拉拢他,也是为了咱们好。瞧你的样子,是他伺候你的胎伺候的不好?” 媜儿蹙眉道:“好是好,就是他那个样子长得……姐姐知道,我对皇上现在是绝无二心的,但看久了崔太医总是觉着心里烦得慌。” 她的神色略带着惆怅,但转瞬又道:“我看皇上刚才的样子,姐姐的苦肉计是奏效了。” “皇上刚才什么样子?” 媜儿笑言:“皇上抱着姐姐回来,又是心疼又是恼怒,一个劲说姐姐愚钝,无稽之谈也相信。又让康延年吩咐掖庭多派些人来伺候,他亲眼见着姐姐伸手入丹炉,总归是心疼感动的紧,不枉姐姐烫伤这一双柔夷了。” 我温声道:“就是要皇上亲眼看见我为了他入火窟,才能冲淡他对我的怨恨。还好有你,若不是你从旁周旋,我便有良策三千,也不可能见到他。” 媜儿腆着肚子:“宫中只有你我姐妹相依为命,姐姐若是有失,我也孤掌难鸣。况且姐姐对皇上的心思拿捏到位,若不是皇上依然挂念着你,又怎么可能一听到我说你今夜要冒险取丹,他就亲自忙忙的赶去了?” 她又笑道:“我还担心姐姐想不明白我递给你的时辰呢。” 我也忍着疼痛笑道:“如今还不到中秋,你巴巴的送月饼来,岂不是暗示应该晚上去灵符应圣院么,又恰好三个,我便姑且猜做是三更好了。” 媜儿道:“你是不知道那些羽林军有多么难应付,我就防着他们审查,总共放了六个月饼。在外面被他们拦下时,掰碎了三个让他们查去。另外,我要不是私下拿了皇上腰牌狐假虎威,又怎么能轻易接了姐姐出去?” 我苦笑道:“皇上这样防备着我,也算有心了。” “幽禁着姐姐也是当初,今日过后,只怕就宽松多了。” 我想起一事,问道:“国师那里你说清楚了?可千万不能走漏了口风。” 媜儿道:“放心,我自有计较。” 她忽然抚着肚子“哎呀”一声,又见我看着她的肚子,红了脸道:“八个多月了,总是喜欢踢打,等生下来交给姐姐养着,我是惯怕小孩子的。” 我嗔她说话不知轻重,她随手拿起茶杯抿一口,撂下道:“我喝不惯姐姐这里的茶,这会子也快五更了,我也要回去眯一会。姐姐好生养着,天明了事情就多了,消息传得快,只怕门槛也要被踏破呢。” 第79节 眼看着她走出殿门,锦心扑进来跪在我面前哭道:“小姐做这种事怎的也不早说?奴婢若是知道断然不肯让您以身犯险,您要是有个好歹奴婢怎么有脸去见老爷?” 我手疼的厉害,便示意嫣寻拉她起来。嫣寻关了寝殿的门,我低声劝锦心道:“我不是有心不告诉你,你也知道宫里多少人盯着咱们想看我的笑话?取丹若是事成,自然还有可图。若是不成呢?在宫里稍有不慎便是杀身之祸,知道的人自然越少越好。” 嫣寻也安抚她,又对我道:“奴婢看皇上虽然一直板着脸,但该吩咐的一件不落下,可见对娘娘还是有心。娘娘何不趁热打铁,天明求见皇上以求宽恕呢?” 我摇头正色道:“万万不可!正因为皇上对我心有微动,这时候才不能操之过急,若是我一醒来就腆着脸去求见皇上,他自然会以为我先前所做一切都是为了复宠,并非真心……皇上和我之间最缺的,就是一颗真心。所以,不光是我要继续韬光养晦以待时机,就连你们也要处处谨慎,切记不可轻狂浮躁。” 她二人互看一眼,都俯身道:“奴婢知道,奴婢一定遵从娘娘教诲。” 第四章 春闺梦里人 天光放亮,经过一夜折腾,兼之双手疼痛难忍,我睡的断断续续。 有人轻手轻脚来到榻前,捧起我的手。 我睁开眼,只见云意美丽的眼睛里蕴着厚重的忧虑和泪水,她见我醒转,忙拭去眼泪道:“你醒了?疼的厉害吗?” 嫣寻上前扶着我坐起来,我对云意道:“好些了,姐姐别难过,不几日就全好了。” 云意拿手指头戳我额头:“这么大的人了,还信道士和尚的无稽之谈,什么火中取丹全身而退,偏你也信!” 我淡淡笑道:“国师既然这么说,便试一试也好,总归帮皇上取出了仙丹,伤了手也不算什么。” 云意道:“我们私下都说,必定是丹药炼坏了,国师假托神仙之口说请不出来。反正六宫也没人敢主动请缨,皇上素来又对丹药淡淡的,久了也就不了了之。谁知道昨夜听说妹妹去了丹房取丹,唬的我心都跳出来,苦于宫门下了锁出来不得,直熬到清晨。” 我道:“姐姐对我好,我自然是知道的。但我幽居在此,姐姐闯进来岂不是与羽林军好一番交涉?” 云意没好气道:“你为他受那样的磋磨,还能睡得一塌糊涂,真是个实心肠的人!我告诉你吧,外面的羽林军一早就闹哄哄的撤了,慕华馆从今日起进出自由,也算是没白烂了一双手!” 我喜上眉梢:“当真?那我可以去飞寰殿看望玉真了?” 云意点头道:“虽然皇上没有嘉奖妹妹,但撤了卫兵,又默许出入,已是松了口了。” 我半睡在流云枕上,想着云意这些话。萧琮并没有传旨封赏,想必仍是对我心结未解,但又撤了守卫免了幽禁,等同于无声的勉励。幸好我并没有急着谄媚邀功,不然依他的性子,怎么能够接受,只怕也不会退步。 嫣寻端来早膳,我不过瞥一眼便知道风水又轮流转了,往日的大米稀粥换成了玉田碧粳米,连小菜也精致丰富了许多。 云意亲自取了银匙喂我喝粥,一碗粥未完便听见外面人声嘈杂,镂空画壁前人影晃动,却是宁妃带着福康、岳才人进来。 岳才人一见我就道:“阿弥陀佛,半年不见,娘娘怎的瘦成这样?” 宁妃快步上前按下我去:“妹妹只管躺着,你我勿需这些虚礼。” 今晨不过是羽林军撤走罢了,并非萧琮下旨明示撤去我的幽禁之刑,若是有心人从中挑拨,擅自进出慕华馆也是要担下罪责的。但宁妃却毫不避忌,岳才人也敢跟着一起来,可见并未视我为外人。 我心中感激,福康早簇在我身边,满口“宝母妃”亲昵的叫个不住,我双手缠着布,扶不得她,便温声道:“我记得福康是最贪睡的,这么早过来,可曾用过早膳?” 我又唤锦心:“带公主到偏殿用些小点,挑一些软糯爽脆的,不易消化的不许给公主吃。” 锦心应了,带了福康下去,宁妃感慨道:“还是妹妹心细,仍记得福康脾胃不好。” 我道:“姐姐何尝不是聪慧心细呢?只是姐姐孤掌难鸣,如此小心谨慎仍躲不开暗箭。” 宁妃听出我话外有音,似乎也有很多话如鲠在喉,只是碍于云意在,又忍住了,我会意道:“沈芳仪是嫔妾手帕之交,信得过。” 宁妃这才道:“妹妹突然获罪,皇上怒气绵延好几个月,月华夫人脾气又甚是骄纵,我们连个问的地方也没有,稀里糊涂的过了些日子,还是沈芳仪去问了缘由出来。” 我不知如何作答,云意道:“和妃娘娘说妹妹因为陶才人落胎一事言语不恭顶撞皇上,以致龙颜大怒。” 我心下坦然,和妃还是遵从萧琮的意思,给我留住了几分颜面。 岳才人道:“嫔妾们也不是十分信的,娘娘素来恭谦和蔼,又怎么会顶撞皇上?必定是陶才人顾常在拿着落胎的事情做文章诬陷了娘娘!” 诬陷?自然是有人设了圈套引我跳的,只不过陶才人顾常在等人虽然乖戾跋扈,却做了太后的伥鬼尤不自知。 宁妃见我不置可否,缓缓道:“上个月福康生辰,我不过一时没叮嘱到,她就掉进了荷花池里。好在以前服侍妹妹的小太监进宝在荷塘里清淤泥,幸得他水性极好,这才救了福康上来。” 她捂着胸口心有余悸,我问道:“那他可曾看见福康是如何落水的?” 宁妃摇头:“他正埋着头清淤,说只听见扑通一声,什么也没看见。”她顿一顿道:“奇怪的是,福康落水竟然没有呼喊求救,好似糊涂了一般。事后我细细的问她,她竟什么都不记得。妹妹,这事我想了又想,不可能是福康自己贪玩掉进荷花池,必定是有人趁本宫不防备,用药迷晕了她,再抛进荷花池意图谋害!可是皇上他,他却说我想得太多……” 我回想和妃说过的话,沉吟道:“姐姐说的是,如今夏末秋初,荷花都败了,荷花池畔人烟冷清,福康便是再贪玩,也不会去那儿。” 云意道:“公主不比皇子,不参与社稷之争。如果有人起心谋害公主,必是与宁妃娘娘有过节无疑,母子连心,公主若有好歹,娘娘必定苦楚不堪,那些人好毒的心肠!” 宁妃叹息道:“本宫无能,时隔一月也没查出来。原是我大意了,以前跟妹妹交好时也没见生出什么事端,不防竟被小人钻了空子。所以妹妹适才说福康贪睡,我何尝不知道她贪睡?只是如今我去哪里,若不带她在身边,难免心惊肉跳不能神安。” 她越是惆怅自责,我越是担心玉真的处境,福康七八岁了仍有人敢对她下手,若是面对我那不满一岁的孩儿又当如何?媜儿虽然强势,但自己也即将生产,若她产下孩子,阖宫都要忙得团团转,又怎么可能时时处处顾及到我的玉真?她那么小,说也说不得,走也走不得,完完全全是无依无靠的一团柔弱。 我忽然有种隐隐的直觉,有人耐心的伏在黑暗中,就等着旁人懈怠时给我致命一击,用我的孩子,作为摧毁我的一记妙招!我不能,绝对不能坐以待毙,绝对不可以让人有可乘之机! 略略思忖后,我道:“姐姐也别自责太过,好在福康无恙,这桩事倒是可以慢慢细查。说起来,嫔妾也担心玉真的很,若是能像姐姐这样自己教养公主就好了。” 宁妃柔声道:“妹妹考虑的极是,自己的孩子还是自己带在身边最踏实。若妹妹身在其位,我也不用这样提心吊胆。” 我微笑道:“许久不见太皇太后,今日既可以出去,姐姐若是无事,不妨与嫔妾一同去大安宫请安。” 宁妃自然是肯的,连带福康云意和岳才人也跟着一起。清晨的露水带着草木的芬芳,濡/湿了众人的鞋面,福康蹦跳着走在前面,曲台殿的宫人内监如众星拱月般寸步不离护着她,可见宁妃一朝被蛇咬的恐惧,越发坚定了我要将玉真留在自己身边的决心。 太皇太后面容依旧,只是鬓间的白发又多了几缕。 我不顾手上的伤痛,跪伏在地行了大礼。 太皇太后饮着茶,缓缓道:“皇上让你幽居思过,想必你心中也有不少怨言,难怪清瘦成这样。” 众人都不敢开口,我伏在地上不起来:“嫔妾粗笨不会侍奉皇上,让皇上和太皇太后气恼,都是嫔妾的过失!皇上让嫔妾幽居已是天大的恩典,嫔妾日日焚香祝祷尚且不能报其万一,如何敢有怨言?” 这样的话说的如此顺口,一面是我心中确实感激萧琮的情意,一面却是为了在太皇太后面前尽快恢复以往的恩宠。 我听见太皇太后轻轻笑道:“哀家白说一句,看你怕的。你是什么品性的人,难道哀家不知道?快起来吧。” 朱槿扶了我起来,太皇太后赐了座,众人都谢过入座。 太皇太后端详我道:“瘦了好些,必定是被掖庭刁难,吃苦了。” 我起身回答:“谢太皇太后关心,嫔妾受天家庇佑,不曾吃苦。” 太皇太后向我找一招手,我会意,走到她面前。她拉起我的双手道:“裹的跟粽子似的,只怕不透气,这些天虽然天凉了,晌午还是闷闷的热,叫御医多开些冰片薄荷,烧伤就怕捂起了炎症。” 我屈膝谢过,她又示意我坐在面前的软凳上,“哀家前日还跟朱槿说,皇上和你恩爱起来如胶似漆,过几日又打架拌嘴,就跟民间的小夫妻似的,当真是一对冤家。” 福康插嘴问道:“皇奶奶,什么是冤家?” 太皇太后笑着抚摩福康的头:“一时见不得,一世离不开,这就是冤家了。” 一时见不得,一世离不开。 众人都在陪笑,独我咀嚼着太皇太后这句话,萧琮和我,当真是一世冤孽吗?每每我犯了事或是涉了嫌,他将我冷落也好,禁足也好,幽禁也好,总不会像对别人那样冷酷无情毫无转圜,而我呢,自以为对初恋忠贞无二,在幽居的日子里,抄写佛经,养花喂鸟,浮躁的心冷却下来之后,日日惦记怀念的却是和萧琮在一起相濡以沫的日子…… 一语惊醒梦中人,我默默掉下泪来,太皇太后惊讶道:“好好的怎么哭了?” 我记起此行的目的,越发哽咽道:“太皇太后如此疼惜嫔妾,嫔妾一时感怀……可是嫔妾如何也当不起‘冤家’二字,嫔妾言语失度冒犯了皇上,皇上连公主都不许嫔妾教养,可见皇上心里对嫔妾何等厌弃!嫔妾幽禁多时原是应该,只是永定她,永定……” 太皇太后忙拿了绢子为我拭泪,“好孩子,可不敢哭,现下你不惧火势为皇上鼎中取丹,皇上嘴上不说,心中感动的不知什么样呢,你单看看撤去守卫恢复份例便知道,他怎么会厌弃你?” 我怯怯道:“可皇上并未下旨宽恕嫔妾,嫔妾甚至不敢去飞寰殿看一眼公主……” 朱槿低低的叹息:“奉薇夫人也太老实了,如今圣上既撤了守卫,便是默许夫人在宫中走动了。” 太皇太后沉声道:“你懂什么,皇上一日未下旨,她便一日都不得去看望公主,这原是她懂事知礼之处,正应勉励才是!” 宁妃察言观色道:“太皇太后,皇上在幽禁妹妹之前,命人将永定公主抱去了飞寰殿。古语说,母子连心,妹妹正是思念公主,才食不知味体态消减。月华夫人虽是亲姨娘,到底不如自己亲娘照顾的周到,况且又身怀六甲……” 太皇太后抬起手道:“不必说了。” 她转头向我:“哀家也见不得将人母子生生分隔的事,你既然可以进出自由,又复了夫人的份例,皇上心里便是原谅你了。月华夫人快生了,也难免照拂不周全,既这么着,公主跟着你也是应当的。” 我不意太皇太后这样爽快应承,登时大喜过望,刚跪下磕头,便听她说:“今儿个可巧,皇上怎么也来了?” 第五章 心似双丝网 乍一听闻萧琮进殿,我的心怦怦直跳,慌乱的掉转身子施礼,却不意右手碰在了软凳旁的高案条腿上,“砰”一声,原本就火烧火燎的手立时疼的钻心,我极力抑制住,牙齿咬的咯咯作响。 施礼毕,萧琮也不看底下人,自顾自和太皇太后说话,云意捧起我的右手问道:“适才碰疼了吧?” 我忍住泪摇头,却听太皇太后说:“你们问过安都退下吧,奉薇夫人留下,哀家还有话要问。” 待众人恭敬退去,太皇太后道:“你坐下回话,身子这样单薄,又有伤,别让人说哀家苛待了你。” 我谢了恩,虚虚坐了半边,连头也不敢抬,不知道为何,总觉得面红耳赤,无颜直面萧琮。 太皇太后道:“那日你去灵符应圣院,可是和谁商量过?怎么那么巧就知道四更天是取丹的好时辰?” 我听她发问便知她是在帮萧琮问了,也好,省的我再费心等待时机。 “嫔妾不敢隐瞒。嫔妾虽然幽禁,但两个侍婢日日去掖庭取柴挑水,一来二去便听说福寿万年丹请不出来的事,又说没人敢为皇上取丹。嫔妾因想,嫔妾废人一个,不能侍奉皇上身侧也罢了,总不能连取丹也不能吧?因此嫔妾在这件事上留了心,又因为月华夫人见嫔妾素日粗茶淡饭过的辛苦,遣人来送了些精致吃食,嫔妾便死缠着苦求,让月华夫人告之其中详情,又央她调开羽林军,因此得以成行……嫔妾心急,一时顾不周全,擅自离宫并非有意冒犯皇上天威,请皇上恕罪!” 萧琮负手背向而立,太皇太后又问:“这也罢了。你可曾听说须是对皇上有情之人才能取出丹药毫发无伤?你虽取出了丹药,但双手灼伤,这又算什么?” 说实在的,这些问题我已经问过自己多次,务必不会有任何迟疑停顿。 我颤巍巍起身跪倒:“嫔妾大不敬,请皇上与太皇太后恕嫔妾死罪!” “哦?”萧琮一笑,“怎么个死罪?说来听听。” 我见他发了话,越发斟酌了语气,婉声道:“嫔妾只信天命缘分,不信鬼神之说。为皇上取丹,嫔妾明知会灼伤双手甚至残疾,但嫔妾愿意为皇上去做。” 我分明瞥见萧琮捏在手中的佛珠一紧,心知有效,又道:“嫔妾以前愚钝,总以为皇上对嫔妾不过如同宠溺其他妃嫔一般,因此总是淡淡的,没有细细体味皇上的情意。直到,直到嫔妾幽居慕华馆,日日抄经念佛,宁神修心,才发现原来皇上对嫔妾是多么好,而嫔妾自己又是多么糊涂错失了皇上……” 萧琮对我的好一幕幕浮现在眼前,禁不住眼前一片模糊,便是戏假也情真。 我啜泣道:“嫔妾知道以肉身进入丹鼎,必不可能毫发无伤,但嫔妾爱重皇上,即便身残被人非议,只要能为皇上取出丹药,嫔妾也要斗胆试一试!” 萧琮深深的叹一口气,沉沉道:“朕并不看重丹药,你何必如此冒险?” 我泪中带笑,淡淡道:“只要是对皇上好的事,再危险,嫔妾也做。” 他转过身来凝视我,忽而拉下脸问道:“你又哄朕?” 我抬起头,正视他的目光,“若我有半句假话,甘受天打雷劈。” “呸呸呸!大清早的说这样晦气话,阿琮你也不拦着她!”太皇太后拍打着桌案说道,萧琮虽不发话,脸色却渐渐和缓,嘴角轻微一撇,似笑非笑坐在了太皇太后旁边。 太皇太后让朱槿扶了我起来,“你俩这么久没见面,一见面就跟乌眼鸡似的,尽说些死啊活的!奉薇夫人脾气这样孤傲,今天能直抒胸臆着实难得,皇上,她这样实心肠对你,过去还有什么事是放不开的?若说陶美人小产是她造成的,哀家断然不信……” “朕也不信。”萧琮扬眉道,“但她目无王上,恃宠倨傲,连朕都敢顶撞。朕让她静心思过,偏要杀一杀她的锐气!” 太皇太后一声轻咳:“也不知道你们两个冤家结下的是何等无头公案,罢了,哀家管不得,你有没有福气,全看皇上的意思了。” 她径直起身绕进殿去,临行有意撤去了所有侍奉的宫人,只留我和萧琮二人。 我垂首低声道:“嫔妾思过半年,已经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第80节 “哦?”萧琮冷笑,“你错在哪里?” 我低低吟道:“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我旧时心高气傲,莽撞幼稚,直到失去了才明白,原来最好的,最爱的,一直都在身边。只是我眼中揉了沙子竟看不见,如今时过境迁,也不知道以后我还有没有这个福气和您朝夕厮守……” 我诵念的万般感慨,又出自真心,情到深处,不觉泪如泉涌。 萧琮也是缄默许久,终究,他轻叹一声:“你回去吧,朕想一个人静静。” 我忍住眼泪应了是,躬身退了两步,萧琮忽然又道:“你何时学会了甜言蜜语?这样违心之论,不觉得与真心有悖吗?” 我喉头一阵酸涩酥痒,忍不住痛哭出声:“皇上不信便罢了,何必说这样刺心的话?我若是假惺惺哄你高兴以求荣华富贵,我便天诛地灭!” “天诛地灭?百年之后谁不是天诛地灭?你今日对朕说的这些,谁知道有没有对裴少庭说过?” 我看着他冷笑的面孔,心中顿觉荒芜一片,是了,他是不信我了,我又急又怕,他不信我,那我怎么办?我甫惊觉自己爱的人是他,若他真的不再相信我,我怎么办?玉真怎么办? 我越想越急,眼泪扑簇簇的如断线玉珠滚滚而出,萧琮偏也不说话,只坐在上首静静看我。 沉默,良久的沉默。 或是心如死灰,陡然间我也不知为何骤生了轻生之意。 擦干面餍上的泪,朝向萧琮郑重行了大礼,我尽可能平静道:“皇上如此说,已是不信罪妇半分了。罪妇虽深爱皇上,但德行有失,无福伺候皇上,还愿皇上善待玉真,保重圣躬,罪妇九泉之下,亦当为皇上祝祷祈福,望您顺遂安康。” 我说的平缓,待最后一个字说完,起身便朝庭院中的玉石荷花池疾奔而去,那玉石荷花池周边雕栏全是坚硬玉种围成,若是全力撞上,可不是顽的。 我自己也深知其中利害,但思及在灵符应圣院时萧琮焦急的模样,此时寻死也不失为一记险招。若他真的疼惜我,自然不会让我赴死;若他冷了心肠,我也生无可恋,我若是死了,自然再不会有人针对玉真,自己说不定还能回到那个世界。 荷花池已在眼前,我的脚步丝毫不停滞,只不敢直面死亡,不由闭了眼睛。 想象中的剧痛并未发生,萧琮轻身一掠,我便一头撞进了他柔软的怀中。 他胸膛急剧起伏,想是后怕极了,稍一平息便推搡我怒吼道:“你疯了吗?” 我只有见到他如此气急败坏的样子,才算真正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他是在乎我的,他还是在乎我的。 我反手箍紧了他的腰,哑声哭道:“你不是说我花言巧语吗?我如此不知好歹,你怎么不让我去死?” 萧琮身子一僵,终放低了声道:“我,我舍不得……我以为你待我如同我待你一样,为什么你要骗我这么久?” 我哭的不能自抑:“我没有,我是爱你的,只是我一直都不知道……” 萧琮猛然将我从他怀中挣出来,诧异道:“你刚才说什么?” 我呜咽道:“我是个大傻瓜,这半年来我天天想着你和玉真,我不能没有你们……” 萧琮脸上已然显出明显的喜色,他一把拉了我的手道:“你再说一遍?” 他无意识的手劲极大,捏得极紧,我一吃痛便尖叫起来,根本语不成凋。 只听殿中有人拊掌:“好了!” 太皇太后眯着眼睛笑出来,“朱槿还一个劲的让哀家开解你们,哀家就说只要你们两个凑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的多说几句自然就好了。看,这不就好了么?” 萧琮忙松开手,我疼的嘶嘶倒抽冷气,他又是焦灼又是欢喜,含了笑扭头一旁唤人传太医。我又不傻,眼见这个光景,也知道他心中阴影十分多半去了八分,剩下的两分只要我平日多多俯就,自然也能去除。 太皇太后剐萧琮一眼道:“皇上也不是毛头小子了,怎么行事还这样莽撞?这样风吹吹便飞走的娇弱人儿,你也下得了这样重的手。” 我斜斜的偷瞄萧琮,他虽没显出往日恩爱情浓的样子,却也正在觑我,两人视线胶着,又都各自忍住欢喜转开头去。 我站在玉石荷花池旁侧,碧波粼粼的波光碎影里倒映出我半截身影,窈窕蹁跹,梨花带雨,亦是别样的楚楚可怜;何况我还年轻,又有如花容颜,此时神清气爽,更显妩媚光滟。 一池绿玉羊脂,在我的眼中,仿若真的绽放了。 第六章 笑中隐刀锋 有崔钰的独门秘药,又换洗敷药的勤,手上的伤也不再像前几日那样火烧火燎疼痛难忍,纱布也轻薄了许多。 “姐姐没见皇上这两天的神色,那可真是雨过天晴,姐姐大大的有本事呢。” 媜儿斜倚在贵妃榻上,十鲜果品、蜜饯甘果满满摆了一桌,她只不想吃,懒洋洋磕着葵花籽。 我瞟她一眼:“又醋意大发了?不然你去他面前告发我,再逐我去冷宫好了。” 媜儿拈起一枚葵花籽掷向我,娇嗔道:“皇上又想亲近你,又觉得面子下不来。日日像黄毛小子一样坐立不安,我看着都有气,说也说不得了?” “说得说得,别人说不得,独你说得。”我浅浅一笑,注目她凸起的肚腹,“你不知道,自从福康公主莫名其妙落水之后,我便担心玉真和你的孩子。你性子太骄纵,在宫中又没有交好的妃嫔,我若是安心念佛,万一你们有个闪失,我该如何自处?” 媜儿啐我:“尽想些丧气的,哪里那么容易就被人害了?姐姐好不容易出来,自然要多承恩宠,好好待阿琮,若是还跟以往的事情牵扯不清,我便是白帮了你,孩子生了也不许认你这个姨娘的!” 我含笑道:“放心,我只担心若是我对皇上太过痴缠,你又受不了,到时埋怨起我来,我可吃不消。” 媜儿撂下手掌里握的一把葵花籽,正色道:“这话糊涂,只要姐姐是真心实意对他好,我又怎么会计较?别人说我性子娇贵,不过是因为我敢顶撞皇上,但凡那些狐媚子有一个是真心爱重皇上的,我也不会不高兴,每每看着皇上四处雨露均沾,我便心中火起,明明都是些逢迎之辈,他偏也要!” 我怔怔的看着媜儿,她那样明艳,带着天生的不可一世的骄傲,或许正是这样的直白和勇气,才让萧琮对她另眼相看。那么我呢,萧琮对我,又是为了什么如此青睐? 绯墨呈上茶点,媜儿唤我,我晃了晃头,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总有一天,我会让萧琮亲口告诉我,那样爱我的理由究竟是什么。 在飞寰殿用过午膳,我带着玉真回去。行至半途,正巧碰见和妃与陶美人并顾妍从长信宫出来。 我将玉真递给乳娘,扶正被她抓歪的发钗,有心迎了上去。 陶美人远远见我,躬身一福。我早知道她心性极是沉着的,但也没料到在误以为是我使她小产之后,还能礼数周到,对我如此恭谦,此人城府之深只怕不在当日刘娉之下。 我微微颔首,又对和妃道:“娘娘金安。” 和妃含笑:“秋高气爽,妹妹近来可好?这会儿抱着公主可是要去长信宫给太后请安的?” 我浅笑道:“谢姐姐关怀,嫔妾等刚从飞寰殿出来。嫔妾粗笨,太后未曾召见,嫔妾是断断不敢贸然前去的打扰她老人家的。” 我见和妃面色疲倦,不免问道:“嫔妾静心日久,未曾聆听太后教诲,姐姐适才从长信宫出来,想必陪太后诵了一段经吧?” 和妃点头,抚摩玉真头顶道:“正是呢,太后怜惜陶美人失子,今日从清晨开始便诵读地藏菩萨本愿经,希望那孩子早日超度以获善果。” 我忆起太后种种阴狠手段,如今又做此掩耳盗铃之事,不由淡淡一笑:“姐姐,太后果然是菩萨心肠呢。” 和妃会意,也笑道:“正是呢,那样繁杂的经文,太后全然不觉得疲惫,反倒是本宫蠢笨,倒显出倦色来了。” 我掩口笑道:“太后何等慈悲,若不多念几遍往生咒,只怕夜夜也不能心安入睡呢。” 我二人各自心知肚明,相视浅笑。 顾妍得宠多时,想是打量我不过复了位份,终究恩宠不再。此时见我与和妃闲话,斜着眼觑我道:“嫔妾刚才见娘娘亲自抱着公主,娘娘手伤未愈,如何能抱公主呢?娘娘手疼事小,跌了公主事大,莫非娘娘久居冷僻,连这样的道理也不懂了?” 原本是乳娘抱着玉真的,但玉真哭闹不休,一定要我抱,所以我才交叉着双手尽量避开伤口抱着她走上一段路。此时我刚复位,顾妍便当众出言不逊,我又岂肯容她? “嫔妾眼拙,这位妹妹是?” 我并不看顾妍,只望向和妃道,和妃漫声道:“她是新晋的顾贵人,从前是常在。妹妹清修已久,贵人多忘事,也难怪认不得。” 我讶异道:“只是区区五品贵人么?嫔妾见这位妹妹口气严厉,又当着姐姐的面指责嫔妾,嫔妾还以为她是皇上新晋封的哪位娘娘呢。” 顾妍顿时面红耳赤,仍辩道:“嫔妾唯恐公主玉体有损,娘娘做的不对,难道嫔妾还不能提一句吗?” 我呵呵发笑,睥睨她道:“本宫乃是永定公主生母,从一品奉薇夫人,今日之事错没错尚无定论,即便本宫有错,还有皇后并三位娘娘教诲。你算什么?和妃娘娘与本宫言谈甚欢,轮得到你来置喙?” 顾贵人见我来势汹汹,这才觉得不妙,直用眼神去瞟陶美人。我看在眼里,分明知道她二人沆瀣一气,只佯作不见。 果然,陶映柔轻声道:“顾贵人冲撞了奉薇夫人,本来应该重重责罚的。但今日太后尚且吃斋,只怕闹将起来让她老人家着恼。知道的说是顾贵人不懂礼数,不知道的只怕要非议奉薇夫人骄横,于娘娘清誉无益。” 我早知道陶美人必是要帮着顾贵人说话的,此时又搬出太后来压人。若我不能用言语将她弹压下去,只怕以后次次都反会被她压制。 思及此,我笑语晏晏,“陶妹妹最得太后喜爱,自然是最会揣摩太后心意的。但不知妹妹可曾听说,佛家上乘便是‘用霹雳手段,显菩萨心肠’?” 陶美人气息一滞,我婉声道:“宫中尊卑分明,顾贵人竟敢在和妃娘娘眼皮子底下以下犯上,原本她不过口舌之孽,本宫并不在意。但如若不加惩戒,只怕宫中人人以太后慈悲作为借口,一一效仿,反倒为太后她老人家增添不少烦恼……” 陶美人急道:“太后慈悲……” 我厉声打断她的话:“正因为太后慈悲,咱们做妃嫔的才更要有自知之明,若是事无巨细都搬出太后她老人家来,也是一种大不敬!陶妹妹,你最知礼,你说是不是?” 陶映柔看了看我,不再争辩,默默的伫立不语。顾贵人也知道我要拿她做筏子了,立时慌了神,对和妃道:“和妃娘娘,您帮嫔妾说句话啊,嫔妾不是这个意思!” “是不是这个意思都不该以下犯上!”和妃冷眼道,“顾贵人是太受皇上恩宠了,青天白日当着这么多人连奉薇夫人也冲撞了,这话要是传出去,本宫协理六宫的名声只怕也要坏了。” 我温和笑道:“姐姐说的是,嫔妾不敢多嘴,一切全仗姐姐做主。” 和妃想一想道:“扣去顾贵人半年份例如何?” 我一晒,依旧宁婉道:“姐姐说什么就是什么。不过顾贵人心气太高,迟早还会冲撞其他姐妹。嫔妾想,不如让她在此处为陶美人夭折的皇子诵经十卷,一来为自己积福,二来也让过往的人识一识规矩。” 和妃颔首:“也好。” 顾贵人已经气歪了脸,碍于我与和妃的位份又不敢抵触辩解,生生受了我一记回击,不情不愿的伫立当场等着侍婢去拿经书。 长信宫外人来人往,我让她在此处诵读经书,就是要让其他人和太后都看看,今时不比往日,我已非以前那个时时处处顾全大局忍气吞声的裴婉,若要在我面前挑衅,我,奉薇夫人,既然有本事从冷宫出来,自然也不会再心慈手软手下留情。 和妃既处置了这件小事,对我淡淡一笑,错身而过。 陶美人低眉顺眼跟在她身后,恍惚间我分明见她的眉梢一挑,在我身上掠了一掠。 第七章 好风频借力 回宫之后不多时,派出去打探消息的进宝便来回报,我静静听他说着,看来这些人又想趁着我立足未稳为我扣上罪名,连带深居简出的太后也要按捺不住了。 我默默坐了一会,绾了头发换上干练衣裙,打扮的清清爽爽,亲自指挥着小厨房的御膳师傅作羹汤。不过一两个时辰,一切菜品样样齐备。 我将殿中贴心的宫人内监全唤来仔细吩咐了,又让李顺和进宝一个在勤政殿候着萧琮下朝,一个去大安宫请太皇太后,不管如何装傻卖乖,务必要将二人请过来。 朱槿搀着太皇太后来时,殿内已经摆好了饭桌,只等萧琮一到,即刻布席上菜。 “今儿是怎么了,你这样的孝心?” 太皇太后最喜欢美食的,见我特意去请,必定不会是普通御膳相待,此刻拈起海棠果吃着,满脸欢喜。 我在她身边的小杌子上坐下,仰头回道:“嫔妾得以和玉真团聚,全靠太皇太后和皇上宽厚慈悲。嫔妾手上的伤虽然不重,只怕开了春才能大好,嫔妾一颗感恩戴德的心实在等不到明年去,今日看了几页古人的膳食册子,一时技痒,便让小厨房依样画葫芦做出来,只盼能让皇上和您一乐呢。” 太皇太后吐出核来笑道:“怪不得,原来哀家是托皇上的福。” 我伸手接过她吐出来的果核,嫣然道:“可不能这样说,嫔妾是诚心实意请您来品一品,若是做得好,嫔妾便赏厨子。若是做的不好,就当嫔妾班门弄斧,您老人家千万别怪罪。” 说话间,萧琮的銮驾也到了。 这是我头一次主动遣人去请他,自是心中惴惴,怕他就此看低了我,但见了面又放下心,他一脸的春风得意,并不像不高兴的样子。 待进了内殿,嫣寻为萧琮宽了衣净了手,我手上缠着纱布,一直在旁边恭立,不时嘱咐几句。 萧琮摘去九龙金冠,换上家常衣衫,自己扣上了领口处的几颗纽子,又一挥手,嫣寻和其他宫人忙不迭退下去。 他朝我勾勾手指,我凑上去问道:“皇上有什么吩咐?” “你今天……好香……”萧琮凝视着我,“朕抱抱你可好?” 我兀自红了脸愣神,萧琮见我没动静,垂下手道:“也是,依你的脾性,是为难了。” 第81节 我吞一口唾沫,上前几步,慢慢伸手搂住萧琮。 我并没他那样高,脸颊只能在他脖颈处不住摩挲,说不出的亲热熟稔,仿佛他从没离开过我一分一秒。许是我疯了,我原以为自己是自制力很好的人,甫接触到萧琮温热的胸膛,心中却像休眠的火山砰然爆发,无法自控。 或许是我从来没有过的主动示好让他意外,萧琮的身子僵了僵,将我推开一掌的距离,随即又勾住我的腰向前一带,我一声惊呼未出,他的唇已经覆了上来,剩下的慌乱惊愕便咽在了嗓子里。 沉香木大床近在咫尺,他却耐不得那几步之遥,侧身翻滚在厚厚的驼毛织锦毯上。 我微微战栗,他辗转的吻接踵而至,两只手将我紧紧搂在怀中,间或松开手看一看,像看着失而复得的宝物,无限爱怜,低低叹一声又覆上来。 我脑中像是千万只烟花共同绽放,一片轰轰作响,双手被他胳膊紧紧箍着,半点挣扎的余地也没有,只能任由他纵情亲昵。 他在我耳边轻轻咬噬,动情道:“我还要什么神丹,你就是我此生的神丹。婉婉,我,我那样爱你。” 我一把紧紧揽住他宽阔的背脊,欢喜,一点一滴渗心里来。 我是爱他的,在他靠近的时候没有无奈和怅惘,只是一味的欢喜和羞涩;他是爱我的,不然也不会说出这样缠绵悱恻的话,不会在我面前失了帝王分寸,轻狂的像个乡野村夫。 不知道缠绵了多久,只听见帐外有人轻咳,我才如梦方醒。 那把忍笑的声音分明是锦心:“皇上、娘娘,太皇太后问何时可以用膳?” 我娇嗔的瞪一眼萧琮,“你去回太皇太后,皇上更衣,即刻就来。” 萧琮笑嘻嘻的单手撑起身子,一手绾起我脑后散发,我轻咬下唇:“半年而已,你如何变得这样孟浪……” 萧琮也回我一句,“半年而已,你如何变得这样热情似火?” 我瞪他:“又混说,我何曾有?” 萧琮点一点自己嘴唇和身体:“还说没有,你自己看,可被你啃咬的肿了没有?” 我哪里好意思细看,佯装生气穿戴整齐率先出了内殿,萧琮洋洋得意颇有得色,也跟了出来。 见萧琮出来,嫣寻和锦心忙督着内监抬过食盒子,便命布席,一样又一样布了上来。 太皇太后念一声佛,狡黠笑道:“皇上更衣拖拖拉拉一个多时辰,哀家总算不曾在慕华馆饿死就是。” 我大是羞赧别过脸去,萧琮笑道:“皇祖母说笑了,快看看奉薇夫人准备了什么好吃食。” 菜品已经布齐,萧琮面前放着一碗燕窝煨鸡丝、一盅冬笋肥鸡热锅,一碗攒盘里烧狗肉、一碟锅塌鸡丝、一品晾羊肉。 我让嫣寻把云片豆腐、三鲜丸子、口蘑烧鹿脯等清淡软烂的菜色放在太皇太后面前,“这回的菜色多是北地里的名菜,和咱们西京城的口味大不相同,皇上和太皇太后尝尝看,若是合口,嫔妾隔日再做。” 我自己拿不得筷子,便指挥着锦心嫣寻,“象眼小馒头又软又暄,放在太皇太后面前。”、“给皇上勺一碗鸡皮酸笋汤,开胃。”、“羊肉稍稍一凉便不好吃,撤了吧。” 待太皇太后和萧琮吃过一阵,我又命人换了新的菜色上来:百合小米粥、椒糖芥菜丝、花生仁拌香干、虾米炒菜苔、糟鹅掌、小葱豆腐丁,还有一碟宫爆三鲜豆。 萧琮喝着粥直发笑:“难为你想的出来,一顿饭天南海北的,还有什么地儿的吃食你没张罗到?又有重油重荤又有清淡下饭的,御膳往日虽也这样弄,总觉得不如在你这里吃的可口。” 我正为太皇太后布鸡茸虾仁酥饺,见他发笑,自己也觉得开心,太皇太后也顺势笑道:“哀家看这孩子尽在细微处用心,不像别的妃嫔就会拿些金啊玉的讨哀家欢心,虽然也是尽孝,总不如她这样仔细。” 内监另外端上大海碗,里面盛着一大碗羹汤,黑黝黝的很是粘稠。 萧琮皱眉道:“朕不吃鳝丝。” “嫔妾知道皇上不吃鳝丝,这是鱼皮、瑶柱、鱼翅、肥鸡并猪蹄熬出来的浓汤,又将海参、嫩姜、青莴苣、冬笋切成细丝烹煮而成,请皇上试试味道。” 我递一个眼神出去,锦心快手快脚用准备好的器皿盛出一碗来。 萧琮接过碗去,看了看纳闷道:“这个器皿倒别致,不像是碗,倒像一个桶。” 我嫣然扬声道:“皇上金口玉言,这‘一统(桶)江山(姜参)’可不就是在皇上面前吗?” 底下人事先都受过嘱咐,见我一说,犹如得了号令,都跪下齐呼:“皇上千秋万岁一统江山!” 萧琮意想不到,一时大悦,又见我在太皇太后面前得脸,更是喜欢:“赏!” 饭罢撤去碗盘盏碟,复又换了清茶解腻。 我见二人都有尽兴之意,便微微收敛了笑容,宁和道:“皇上与太皇太后喜欢就好,嫔妾并不求什么赏赐……” 锦心抬起头,焦虑道:“娘娘,皇上高兴,顾贵人的事您怎么不告诉皇上,万一太后……” 我厉声道:“多嘴!皇上面前胡说什么!” 锦心吓的噤声不敢说话,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殿中一时鸦雀无声。 萧琮一挑眉毛,疑惑道:“顾贵人什么事?太后又怎么?” 第八章 鸳梦恰沉酣 我陪笑道:“原没什么事。锦心不老成,胡说的。” 太皇太后搁下了手中的汝窑青茶盏,“你是个老实孩子,你宫里也都是些本分人,到底有什么事,你不说,哀家和皇上也不是查不出来。” 嫣寻怕我受责,上前道:“皇上明鉴,太皇太后明鉴,奉薇夫人刚刚复了位份,凡事生怕与别人争执顶撞,一直谨言慎行,并不曾有任何不轨不敬之处!” 太皇太后注目她道:“这个哀家知道,顾贵人怎么回事?你来说。” 嫣寻斟酌了一下语气,缓缓道:“今晨娘娘去飞寰殿探望月华夫人,回来的路上遇见顾贵人,她当着和妃娘娘的面叱责娘娘不该抱着永定公主,说‘娘娘受伤事小,公主跌了事大’,还说娘娘在冷宫里待久了不识得规矩,糊里糊涂说了好些难听的。娘娘一时激愤,便让顾贵人诵读经书为陶美人夭折的皇子祈福……” 她叩头道:“奴婢发誓娘娘虽然受辱,但对顾贵人并无半句重话,只是让她诵念经书以示惩戒。谁知,谁知…不过扭头的功夫,宫中便传言说奉薇夫人并无半点协理六宫的权力,又才从冷宫出来,视宫规为无物,居然敢越俎代庖责罚顾贵人云云,听说顾贵人还要请太后做主将娘娘重新幽禁……” “谁敢?”萧琮扣下手中茶盏盖子,冷笑道,“究竟是谁视宫规为无物?你是从一品夫人,即便没有协理六宫之权,难道还不能责罚一个小小贵人?” 我已然噙了泪,哑声道:“嫔妾毕竟之前获罪,并不敢与众位姐妹起冲突,今日之事是嫔妾欠妥当,原是不该抱着公主的,只是公主哭闹,嫔妾没办法才忍着伤痛抱她,也难怪顾贵人责怪嫔妾,万一公主跌了不是玩的。皇上别怪顾贵人……” “胡闹!一介贵人而已,算什么上得了台面的东西,也配责怪你?” 太皇太后怒道:“怎么她还有理了,还去求太后了?” 嫣寻忙回道:“听说顾贵人心有不忿,加之又是在长信宫外诵读经书,因此惊动了太后。” 我盈盈道:“顾贵人是羽林军统领顾大人的妹妹,嫔妾并不曾想过要重罚她,皇上也犯不着为了嫔妾跟太后顶撞。嫔妾本想着这件事撂开手去也就算了,只是锦心这样不争气!” 太皇太后反倒剐我一眼道:“主子老实,就要靠伶俐的奴才才不至于处处吃亏!你罚那贵人诵经,既做了惩戒,也不算严苛,哀家觉得就极好。以后就要这样拿出夫人的样子来,别和皇后似的一味老好!” 我垂首蹙眉道:“嫔妾名不正言不顺,不敢再于后宫规矩置喙。” 萧琮了然于胸,安抚我道:“朕知道你甚是惧怕太后,有朕在,不碍事。” 太皇太后道:“光是‘不碍事’又能如何?皇上没听见后宫谣言四起,要将奉薇夫人置于四面楚歌之地?” 她只手支颐,“皇后病体孱弱,素来又不管事;裕妃不中用;宁妃又是尊弥勒佛,和妃一个人料理六宫难免吃力……” 萧琮拊额道:“朕竟忘了!既有人指责你越俎代庖,朕下一道旨意让你与和妃一同协理六宫便是,让那些闲人无处说嘴,太后自然也不能为难你。” 我心中暗喜,这顿饭总算没有白忙活,抖了衣裙跪下道:“嫔妾知道皇上与太皇太后心疼嫔妾,让嫔妾协理六宫事务也是为嫔妾设下一道护身符,嫔妾感激涕零,嫔妾一定会好好跟着和妃娘娘学,不辜负皇上与太皇太后一番苦心!” 萧琮含笑道:“扶你们娘娘起来。” 锦心忙应了扶我起身,萧琮望着我笑,对太皇太后说:“皇祖母,今儿这顿午膳价值不菲,孙儿和您都亏了。” 众人心中俱是畅快,不由都附和着笑了。 待茶散送走太皇太后以后,萧琮进了内殿。他坐在沉香木大床上,拍着旁边的床沿对我说道:“过来坐下,朕有话问你。” 我依言坐下,萧琮道:“你老实告诉我,顾贵人为何要顶撞你?” 他的语气轻若无物,不像谴责,倒像是试探。 我心中一跳,立即道:“您信不过我的话?” “不是我信你不过。”萧琮轻柔的牵了我的手,生怕触到伤口,“顾妍位份不高,何以你一复位就敢跟你顶撞?还当着和妃的面儿?顾妍不是找死不看时候的人,她究竟与你有何过节?” 我对着他深情款款的眼神,真想将和妃曾对我说过的话一股脑儿告诉他:顾贵人和我能有什么过节?无非也是和陶映柔一样,受了太后挑拨指使罢了。太后那个老毒妇,见不得他姓贵胄的女子受宠,但凡有了苗头便以“六宫制衡”为由痛下杀手,陶映柔出身卑微没有外戚之忧,又是她的得力爪牙,可即便如此,太后一样可以为了扳倒我杀掉她腹中的孩子! 可是我怎么能告诉萧琮? 即便我恨死了太后,可那毕竟是他的母亲,我如何告诉他太后对和妃的狠心,如何告诉他太后对皇孙的漠视,如何告诉他太后对于王氏一族荣耀的迷恋?即便我能狠下心告诉他,他会信吗?那是他的母亲啊,他会相信我所说的话吗? 我的声音在喉头深处打着旋寻找出口,终于我想到一个理由,“皇上,您真想知道顾贵人憎恨嫔妾的原因吗?” 萧琮道:“是。” 我站起身来,背向着萧琮,信口捏造着亦真亦假的托词:“皇上宠爱嫔妾,和皇上宠爱顾贵人,有区别吗?” 萧琮的声音沉沉:“当然有!我对你,是爱。对其余人,不过是一时兴致罢了。” 一刹那,几乎只是一刹那,我很想多问一句题外话“那么对媜儿呢?” 但我终究忍住了,现在不是问这些的时候。 “是了,皇上对我的宽厚已然超出了帝王家的限度,皇上对我的疼爱也超出了对六宫妃嫔的程度,顾贵人是女人,是皇上的女人……” 我转过身,望向萧琮,凄然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皇上还记得吗?” 萧琮脸上的神色闪烁不定,终于他叹息一声,向我伸出手。 我陷进他的怀抱,听见他说:“我也说过,爱极便是害极。可是我忍不住,不知道为什么,就好像中了你的蛊毒,我总是舍不得让你走远,舍不得让你吃苦。我总觉得,你,你就是我的血肉……” 我心中动容,他待我这样好! 我伏在萧琮胸口,思绪起伏不定,差一点便要将真相脱口而出,极力忍住,却忍不住且涩且甜的眼泪。 萧琮硬扳起我的下巴:“以后是威风凛凛的奉薇夫人了,还只是柔弱不堪,再这样哭,别人又要骑到你头上。” 我哽咽道:“人家又不是因为害怕才哭,原是听了你的心里话太高兴了。” 萧琮闻言将我揽的紧紧,脸颊触碰到我脸上两行泪,也不知犯了什么毛病,飞快的伸出舌头在我脸上舔了一下,我“哎唷”一声向后退:“你干什么?” “人家都说欢喜的眼泪是甜的,此言不虚,真的好甜。” 萧琮眯着眼睛笑,我又是好笑又是好气,用缠着纱布的五指戳向他的脑门:“那是脸上擦的茉莉香粉,自然是甜的!” 他道:“我不管,凑过来些,我再尝尝。” 兴之所至,我捧起枕头边上的香叶荷包接二连三掷向他:“不害臊,亏你还是当今皇上,和那些地痞小子有何区别?” 萧琮功夫极好,挥指间便夹住了所有的荷包香囊,又一个纵身将我扑倒在手工绣成的金线鸳鸯枕上,一张脸到处乱拱乱触呵痒,引发我控制不住的尖声傻笑。 蓦地,萧琮抓了我胡乱挥舞的手腕道:“婉婉,真好,我好喜欢你这样,真的,好喜欢。” 我扭头啐道:“你也昏了头,难道喜欢我像个疯婆子吗?” “不,你一点也不像疯婆子,今日的你才是鲜活的,才不是以前那个冷冰的人,只有这样我才能相信你的心里有我!” 萧琮定定望着我道:“婉婉,从此以后,朕不许你心中再有他,你的心里只能藏着朕,朕不许你再想他,不许!” 他用“他”字指代少庭,我心中微动,不免带了怅惘之色,“是,自然不会再想别人。” 萧琮扳正我的头,“你看着我,此生此世,不,永生永世,你的心里都只有我!” 我在心底叹息,从遇见他的那一刻起,我的人生便不由自主。无论他是因为什么召我入宫,如今一切的发展都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萧琮想不到他终究冷落了云意而亲近我,我也想不到终究托付一生的人会是他。 第82节 萧琮灼烈的眼神那样凝视着我,我的神魂仿佛一瞬间就被拉进了他的身体,“好,永生永世,我心中只有你……” 我不愿意叫他皇上,又不想与媜儿同样叫他阿琮,叫一声萧郎又觉得不吉利,就怕“从此萧郎是故人”,因此支支吾吾半天,也不知道如何称呼才对。 萧琮也察觉到,一晒道:“你那样通古博今,什么书都看的人,还你呀我的,人多了谁知道你叫的是谁?” 我歪在他怀里,尽力思索一通无果,索性笑起来:“当真不知道如何称呼你才是好的。” 萧琮任由我软绵绵躺在他身上,“有次你叫了一声‘夫君’,软糯甜脆,我很喜欢,就那样叫吧。” 我唬了一跳,坐直了身子道:“皇上与皇后才是夫妻,嫔妾想是昏了头胡叫,皇上别见怪。” 萧琮皱了眉:“才好好说几句话,你又生分起来。” 他扯了我躺倒,沉思良久,问我:“你知道皇后为什么对朕这样冷淡,为何一味念佛不问事?” 我听他这样说,似乎有什么隐秘的苦衷要对我讲,便收敛起嬉皮笑脸的神态,怯怯道:“我只听说皇后起初无意入宫,加上薛家功高盖主,皇后想要不低调,只怕也不能吧?” 殿内氤氲的苏和香清雅悠远,萧琮又不说了,指缝在我发间穿梭。 良久良久,滴漏轻轻一声,萧琮艰难开了口,“其实,元倬……是不该有他的。” 第九章 盈盈一水间 萧琮这话说的蹊跷,我表面波澜不惊,心里却打起了鼓。 他说这样的话,莫非也知道太后当初本意?既然他知道,皇后也必然知道。可是从皇后的角度看去,在太后的逼视下千难万险生下元倬,即使他身带残疾,亲生骨肉,也不至于如此漠然视之啊! 萧琮语气低沉,“皇后初初入宫,冷清冰洌,全然不肯俯就。朕昔年气盛,又听太后说她必定心有所属,朕一时不甘其辱……” 他顿住不说,我联想到元倬已经两岁有余,而薛凌云入宫也才三年多,即是说入宫不久便有了身孕,但如果如萧琮所说薛凌云初期不肯谄媚就范,那元倬是如何怀上的? 忆起薛凌云万事皆空的态度,我脑中猛然火花四溅,当下脱口而出道:“难道,难道是你……” 意识到不妥,我立即掩住口。萧琮看我一眼,眼中尽是无限的悔意和痛苦:“是。是朕强要的她。” 我惊得翻身坐起,薛凌云那样爱二哥,即便她不得不为了家族利益嫁与萧琮,心里还是有疙瘩的,萧琮如此行径,如何不教她心寒齿冷?萧琮也傻,后宫佳丽三千,明知道皇后对他心有芥蒂,为何要急于一时以至夫妻反目至今? 我语调干涩发颤:“你的意思,元倬就是那一次,就是那一次……因此即便事过三年,皇后依旧这样不喜元倬,依旧对你虚与委蛇?” “是。”萧琮笑的苦涩,“朕不能再伤她,所以听之任之。只是,她这辈子怕是不会再原谅朕的。” 看着他那样的后悔自责,我将手轻轻放入他手中:“夫君,你喜爱皇后吗?” 萧琮捏一捏我的指尖,仰望着帐中悬挂的香囊幔带,“曾经是很喜欢的,她那样博学清雅。云意也是,初见时明艳活泼。我一直想着她们应当能驱散我心中的阴霾,可是也不知道为什么,除了你和媜儿,这些进宫的女子全都变了,变成了朕不喜欢的样子!一个个表面上对朕恭顺温柔,其实心里隔的好远,身子是热的,心却是冰凉!” 他的语调越来越低沉,那样多的疑惑和无辜,似乎一个触点便能失声哭出来,我抱住他轻轻拍哄,像抱着我的性命般仔细,“那都是陈年往事了,不要想了,夫君,我总是在你身边的!” 萧琮慢慢反手搂住我,像抓了救命稻草。脸颊靠在我颈窝处,直到沉沉睡去,终不再说话。 我偎着他小憩了一阵,总也睡不着,只觉得胸闷,心里为了萧琮和薛凌云的事情堵得慌。 悄悄起身,在外间八仙过海大桌旁坐定,嫣寻呈上清茗:“娘娘劳心劳力,怎的不多睡一会儿?” 我叹息着抚上自己的脸:“嫣寻,我是不是老了?我怎的觉得自己一下子老了好些。” 嫣寻低声道:“娘娘从来不曾设计盘算别人,今日是头一遭,自然觉得有些不畅快。只是娘娘若不先发制人,难道又等着像以前那样被人召去问罪再求自保吗?娘娘别忘了,伤痕犹在,娘娘切不可动摇。” 我看看缠满纱布的双手,再望向里间隔着画壁的床榻,自己也骤然充满了力量。我的夫君,我那在外杀伐决断对内却温柔心肠的夫君,我不能再让他被人伤害,也不能再伤害他。 微微一笑,捏紧了手中的杯盏,我的语气坚毅起来,“是,既然出来了,便不能任人再送我回去!” 陶美人等人并不知道我在太皇太后与萧琮面前演了一出好戏,还只怂恿着顾妍在当夜承宠时往萧琮耳边吹枕边风。 不是我自视甚高,萧琮对我信任之深,只怕放眼宫中并无第二个人可以与我并肩。顾妍一番挑拨离间只换得萧琮的冷眼和厌弃,自此不许她再侍寝,太后与陶美人始料不及,却也轻易不敢再动我。 按太医医嘱,皇后的身子逐渐调养的好些,虽然仍是孱弱,终是能够见见众位妃嫔了。 她瘦的好像一副画,苍白的全无人气。 我行过大礼,皇后浅笑道:“早听说妹妹重获恩宠,只是本宫身子不好,一直未能召见,妹妹别见怪。” 我看着瘦骨伶仃的她,心里想的却是若少庭见了她这个样子,会心疼到什么程度? 少庭,呵,薛凌云是他遥远的梦,他又何曾不是我年少时的一个梦? 皇后身边站着一个着青色衣裙的少女,相貌极美,却看着眼生。见皇后坐起来说话,伸手拿了一件夹袄为皇后披上。 皇后轻声道:“见了奉薇夫人也不见礼,真是没规矩。” 又对我道:“妹妹别见怪,这是舍妹行雨。” 我知道薛氏的小姐身份矜贵,位份低一些的嫔妃只怕都不如她们气盛,闻言温声道:“皇后的妹妹便同嫔妾的妹妹是一样的,又没有旁人在,见礼不见礼的又有什么要紧?” 话虽如此,薛行雨还是屈膝福了福。我忙让嫣寻扶住,“本宫手上有伤,妹妹也别客气,咱们坐的近近儿说话还方便些。” 皇后颔首道:“也是,殿中只你一人,咱们又是世交,就懒得弄那些虚礼了。” 我们依言入座,叙了一会子家长里短,我又将近日宫中琐事处置一一告诉皇后,皇后欣慰道:“本宫身子孱弱,辛苦和妃数年,如今皇上圣明,让妹妹共同分担六宫事务,这样才好,本宫也放心。” 我吃着茶,漫声道:“原本月华夫人也要来看看您,但她产期在即身子笨重,因此不能同行。话说回来,嫔妾资历尚浅,月华夫人生产需要准备些什么,皇子与公主的贺礼又应当什么区别,还请皇后娘娘示下。” 皇后咳嗽几声,含笑道:“妹妹今日问起本宫来,本宫真是一问三不知。说起来也是罪过,本宫空占着皇后的头衔,竟是一事不问。以往这些全由和妃料理,妹妹倒不如多请教她。” 薛行雨为皇后捶捏着双肩,听她咳的厉害,娇美的脸上笼着淡淡的忧愁,不由道:“阿姐少说几句话吧,才吃了药还不好好歇着!”她瞟我一眼,竟有些不悦之色,姐妹情深,想是厌恶我扰了皇后清净。 我已经见过皇后,该禀告的也都禀告了,礼数上是一点过失也没有的。此刻察言观色,便笑道:“是,皇后娘娘身子刚刚大愈,嫔妾也不敢没眼色,请娘娘好好养着,嫔妾先行告退。” 甫走出紫宸殿,曼姝赶着上来福道:“皇后娘娘说,小姐年轻不懂事,还望娘娘不要与她一般见识!” 我笑道:“薛小姐与皇后娘娘姐妹情深,是本宫没眼色呆的太久,叨扰了娘娘清净,怎么还敢埋怨薛小姐?” 曼姝笑道:“奴婢们都说奉薇夫人是最大度的,必定不会为了这些小事计较。但娘娘说尊卑有别,不可唐突了奉薇夫人,因此催着奴婢来说这几句话。” 我转身欲走,忽然心中一动,“本宫看着薛小姐美貌无匹,就是年龄尚幼,不知道许过人家没有?” 曼姝道:“小姐年少,还不曾许配人家。定国府自皇后娘娘以下只有这一个女孩子,府里宠的跟凤凰蛋一样,只怕等闲人家轻易也配不上。” 我点点头,慢慢朝回走。 一路迎来送往的宫人内监络绎不绝,但无论他们手中是多繁杂的活计,又抑或赶着去办多紧急的事情,在见到我的肩辇时,俱各停步敛容、躬身万福,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我忽然有了一种置身山巅观者苍茫的感觉,身处高位所带来的快感如同呼啸的潮水一般汹涌而至。难怪太后如此固执的守护着王家在东秦的地位,只怕任谁也难保不在权力的诱惑下失去定力,濒于疯狂。 嫣寻看似不经意道:“那位薛小姐倒是真的美貌。” 我单手支颐,随着微微摇晃的肩銮步子道:“的确美貌,薛家的女孩子金娇玉贵,难为的是极好的气质,让人见之忘俗。” 嫣寻口气平静:“是了,府里只剩下这样一个宝贝女儿,定国公一定舍不得将她许的太远吧。” 我对上嫣寻意有所指的眼神,她话中暗藏的意思我何尝不懂得? 薛凌云清高孤洁,又与萧琮那样冷淡,除了守着皇后的位子之外帮不上薛家任何忙。太后步步紧逼,只怕薛氏也有了别的打算,薛行雨娇嫩可爱,送她入宫讨好萧琮也不失为绝地求生之策。 只是如果这样,我置于何地?我裴家又置于何地?我还没有将王家的气焰打压下去,难道又要分身应付薛家? 我摇了摇头,罢罢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车到山前必有路,总之留心着一步步走下去便是了。 第十章 星月更迭频 北风渐渐起了,秋意一层浓似一层,庭院里的桂花树像浮动的花海,风吹过,摇落一地金黄。 媜儿就在这几天生产,她在萧琮的宠爱下逐渐丧失了警惕性,往日的警觉全部转赠给了我,自己每日挺着大肚子,有孕万事足,唯有骄纵刻薄不改。尤喜在萧琮面前撒娇,兼之呼喝宫人,好在除此也没有别的恶习。 我害怕有人恃机加害,特意交代宫人,她的医药饮食全部小心再小心,连所著衣服也都由魏夜来小心检查过再送去。至于媜儿我更是管束的严格,几乎同进同出,就怕出什么岔子没法向萧琮和父亲交待。 “日日这般繁琐,当真怕煞人!姐姐如此小心,不如把我关在寝殿里才好!” 媜儿极为不耐烦,对我也不免常发脾气。一时恼了,也不管是御花园还是宫道,有人没人,张口便来。 我忍得住气,再说不过十日之内她必定生产,只要她平安生下麟儿,便是再刁钻刻薄的话我也受得起。 倒是宁妃觉得气不过,私下道:“妹妹何必这样迁就月华夫人?你们虽是亲姐妹,但宫中国手如林,又有那样多的宫人服侍,妹妹实在勿需这般辛苦讨气受!” 我笑道:“她性子倨傲,闺中便是这样。如今怀着身孕更是心浮气躁,我若是不多照拂着些,也不知道哪天便平白无故得罪人。” 宁妃道:“看她这个样子,若是生下皇子定然封妃,到时候位份在妹妹之上如何使得?” 我手上的伤口渐渐愈合,任由嫣寻为我拆去纱布换药,对宁妃道:“嫔妾不在乎这些,姐姐别担心,若妹妹封妃,也是皇家恩典,更是裴家之福。” 我瞥一眼外面,嫣寻会意,挥手招了其余人下去。 “不瞒姐姐,这些日子我总是觉得心惊肉跳,就怕出什么闪失。” 我与宁妃俨然莫逆之交,和妃之前对我讲过的我也原原本本告诉了她,初始宁妃想起自己无辜夭折的二皇子也气的不行,后来冷静了,才慢慢将怒气按压下来。 她见我神色不豫,低声道:“妹妹担心她会对月华夫人下狠手?” 我点头道:“此事并无征兆,只是有些防备也好。” 宁妃疑惑道:“虽然妹妹专宠让她心中不畅,但皇上对月华夫人恩情有余,私情有限。加上裴家鼎盛,想必也不至于?” 我不欲说出先帝与我母亲的一些往事,只叹息道:“正是因为裴家鼎盛,我姐妹二人同为夫人,左右逢源,外界竟有些飞燕合德之言语。何况四皇子生母既死,长大必定肩负王家的兴衰。若妹妹生的是皇子,以她现在的声势,五皇子压过四皇子也未可知。太后那样精明,不会没想过这些,她脑子里现在盘算的,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 宁妃也默默出了一回神道:“你说的很是,王氏一族既没有受宠的妃嫔,自然也生不出有出息的皇子。难怪太后一意抚养四皇子,也有这样一层期盼在里面。” “已是做了太后的人了,还这样工于心计狠毒无状。似乎只要有她在一天,便不能容忍他姓外戚耀武扬威,更不容许他姓女子所生的皇子当上太子!”我看向宁妃,沉吟道,“姐姐是赵郡李氏,只怕也在太后猜疑忌惮之中。” 宁妃冷笑道:“我也不是没受宠过,但凡皇上略微待我好些,太后便召我去训诫一番,要我‘正色端操,以事夫主,清静自守,无好戏笑’,我也无可奈何,在皇上面前只得眼观鼻鼻观心,渐渐皇上也冷淡了。现在忆起,换做柔妃与韩昭仪,即便喧闹于御前她也只做不知!如今不是妹妹告诉我,我竟永世不知太后是这等用意心肠!” 我噙了微笑:“姐姐知道就好,如今换做她在明,我在暗。咱们且自己防备,不让她知道便是。” 宁妃点头,复又宛转言笑。不多时,忽有长信宫传召翩然而至。 “太后终于记起我来了。”我淡淡笑道,宁妃攥了我的手腕,“过了这些日子才传召你,必然不是好事,妹妹切勿只身前去!” 我轻声道:“迟早是要去会一会的,好在不是龙潭虎穴,我自己省得。” 长信宫浓郁的檀香味道熏得我开始怀疑这不是太后寝殿而是灵符应圣院的别苑,茶水添了两次,太后才姗姗而来。 她瞥我道:“哀家诵经时间久,你倒有耐心。” 我不卑不亢道:“太后宣召,便是再久嫔妾也该静心等着。” 太后端了茶水入口,“皇上近来常常在慕华馆留宿,可有此事?” 萧琮待我亲厚,日日留宿,我也并不像以前那样劝说他雨露均沾。此时太后问起,我自然柔婉回道:“是。皇上说慕华馆清净。” “清净?哀家看是狐媚吧!”太后绷着脸,重重阖上茶盏盖。 若是以前,我早唬的自呈其过请罪不迭了。只可惜今时今日,我已非吴下阿蒙。 我缓缓屈膝,口中婉转:“嫔妾知道太后是怪罪皇上没有雨露均沾,可是皇上的性子太后也是知道的,向来说一不二,嫔妾日日都劝,皇上只是不听,嫔妾是臣,皇上要来慕华馆,嫔妾何敢多说一句?” 第83节 太后冷哼:“哀家看你是半句也没有劝过吧?皇上圣躬关系国家社稷,如何能在妻妾身上浪费精力?” 我不以为意,微笑道:“太后时时为了江山社稷劳心劳力,当真是国之典范。嫔妾轻浮,只想着为皇上轻歌曼舞解解乏,远不如太后想的周到。” 太后乜斜了眼瞅我,正要说什么,内殿忽然传出婴孩啼哭之声,玉竹忙扭身进去抱了四皇子元伋,太后伸手接过,也顾不上对我训斥,拍哄起元伋来。 我犹自屈着膝,蹲的久了,膝盖一阵阵酸麻。 太后哄着元伋,间或瞥我一眼,却不叫我起身,明显是有意为之。 我在心头冷笑,比起她对待和妃与宁妃的手段来,跪多一阵子又算什么?我受得住! 元伋越哭越厉害,太后也有些不耐烦,许是觉得我杵在殿中碍眼,便挥了挥手算是打发我出去。 她宣召我到长信宫,分明是兴师问罪,却连话都懒得与我多说一句,又有意在宫人面前露出怠慢鄙夷之色,大概想借此让我脸上挂不住。我偏偏不入她的局,一路上面色依旧,谈笑自若,全无自愧自苦之心。 宁妃还在宫中等我,见我无碍才松了一口气道:“我真担心她看你不顺眼,又凭空编排些故事出来,见到你没事才好。我出来的久了,也该回去了。” 我谢过她的好意,又唤人带福康来与宁妃,福康与玉真正玩的酣畅,一时不愿意撒手,不情不愿的闹起了别扭。我和宁妃齐齐上阵,刚刚哄得她有些松动,便见李顺白了脸跑进来。 “两位娘娘,可了不得了!”李顺脸色白得像刚摘下的棉花,双手不住搓动,像是站也站不住似的浑身打着颤。 我与宁妃都直起身子:“什么事你谎成这样?” 李顺额头不断渗出冷汗,连声音也颤的不成:“四皇子殁了!” “怎么会这样?刚才本宫在长信宫还见太后抱四皇子来着,怎么就殁了?你听清楚了吗?是不是真的?什么时候的事?” 我最先反应过来,李顺苦笑道:“奴才就是有一百个脑袋也不敢胡说这样满门抄斩的话啊!确实是真的,就刚才的事儿,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现在全宫都传遍了!” 宁妃骤然拉住我的衣袖道:“妹妹,这事情只怕有古怪,莫不是太后……” 我低声道:“不会,宫里那样多的人都看见了,我只在长信宫大殿上坐了一会,连四皇子的衣角也未曾碰到。况且元伋是王氏以后的依靠,太后断然不会为了撒气便自毁长城!” 宁妃紧紧搂住福康,叹息道:“这宫中的孩子想要平平安安长大,怎么就那样难?” 我镇定道:“且不管别的,姐姐快与我一同去长信宫吧!若是去的晚了,只怕连皇上也要以为咱们全无心肝了!” 肩辇备的很快,我上了辇,在内监急进的步履中拔下头上明晃晃的金雀钗,摘了手上的金手镯和宝石戒指塞到嫣寻手里,宁妃在一旁看着,也有样学样摘去了艳丽显眼的首饰。 从刚才离开长信宫到现在折返,不过一两个时辰,我却觉得这座往昔庄严肃穆的宫殿在刹那之间便变得阴森凄惶了起来。 萧琮的身影那样落寞,我一眼看见,只觉得心里发酸,这皇宫中多少始料不及,多少明枪暗箭,最后的结果却都要他来承受。他甚至根本都不知道,他身边的女人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包括我、包括媜儿、包括他自己的母亲! 我屈一屈膝,他哑声道,“你来了。” 还没等我回答,歪坐在萧琮身边,原本好似抽干了气力的太后猛的坐直了身子,抓起案上摆放的果盘劈头盖脸的朝我砸了过来。 第十一章 夜暮缘鸦栖 那果盘里摆放的是回鹘进贡的香雪梨,个个沉重多/汁,大如拳头,砸在身上一阵钝痛。 殿内大气不闻,谁也没料到太后会突然发难。 我一时招架不住歪坐在地上,萧琮急了眼,“母后这是干什么?” 太后暴怒:“干什么?她是克死元伋的贱人,皇上还留着做什么?” 又来了,又是这一套,我心内冷笑不已,表面却泪如泉涌,“嫔妾不知做错了什么让太后如此生气?四皇子夭折,太后心痛不已,嫔妾感同身受,可是太后说嫔妾克死了四皇子,这,这又从何说起啊?” 萧琮眉心拧成一个结,竭力克制道:“母后,朕早就说过属相相克乃是无稽之谈不可尽信,为何您还要因此怪罪奉薇夫人?” 太后直勾勾瞧着我,恨恨道:“无稽之谈?这贱人明明知道元伋与属兔的相冲还假惺惺来请安,贱人若是不来,他怎么会死?” 我泪眼朦胧道:“嫔妾知道太后素来不喜嫔妾,因此宁愿背负不敬的罪名,也不敢贸然进殿请安,这一点和妃娘娘与宁妃娘娘都知道。只是今日乃太后金口宣召,嫔妾又怎么敢不来?” 宁妃也明知故问道,“宣召奉薇夫人时嫔妾也在,太后既然不知,莫非是底下人假传懿旨?” 太后闻言,口中的叫骂顿时噎住了好些,众人虽不敢声张,但觑见她脸色也可知一二,渐渐有窃窃私语之声。 因为太后大包大揽,又兼之元伋生母刘娉和外公刘子栋的缘故,萧琮对这个孩子的喜爱也有限,此时虽然悲恸,但不至于像太后那样歇斯底里轻重不分。 他看似烦恼不已,无意间瞥见我和宁妃素净的装扮,赞许道:“你们有心,很好,无愧六宫表率。” 其余人等面上皆是一凛,这才记起满头珠翠与首饰在这样的场合是多么的格格不入。 和妃素日装扮大气沉稳,也没什么不妥。裕妃却喜欢花枝招展,想必也是闻讯匆匆赶来,一支粉色绢花尤其扎眼。此时虽也为了皇子夭折啼哭,终究显得有些虚情假意。 她性子好强,见萧琮随口赞这么一句,便低声道:“妹妹真是操碎了心,又要替皇上取神丹,又要顾着怎么打扮合适,真是……” 萧琮冷哼一声,裕妃犟着脖子还要说,我柔声道:“皇上才真是操碎了心,嫔妾只恨不能为皇上和太皇太后分担万一,想必姐姐心里也定是这样想的。” 和妃解围道:“现下怎么打扮有什么要紧?等太医出来问明了四皇子过世的缘由才是正理。” 崔钰最大的优点就是镇定,即使看到我歪跪在地上,满地骨碌碌的梨子,他连眼角也不会眨一下,“是天花。” 刹那间一阵骚动,簇拥在殿中的妃嫔和宫人都显出几分惶恐瑟缩。 萧琮闻言惊道:“诊实了?” 崔钰有些不悦,似乎萧琮不应当多问这一句,“若无十分把握,臣决计不敢说。” 太后的额角有薄薄的汗水渗出,她喃喃道:“不,不会是天花,他的福泽这样厚,不可能得天花!” 她的指尖倏然指向我,“是你,是你这贱人克死元伋!不是天花,就是你!” 我趴伏在地,嘤嘤啜泣,既不反驳太后,也不为自己辩解。越是这样的时候,我多显出一分柔弱,萧琮对我的偏向也就会增加一分。 萧琮沉声道:“母后,崔太医的医术您还信不过吗?即便你不喜欢奉薇夫人,也无需这样斥责她吧!” 他不再理会太后的责难,一手扶我,“你手上有伤,起来。” 我顺势起身,扬起泪痕斑斑的脸庞:“皇上不必顾惜嫔妾,先问问崔太医怎样处理才是。宫中人口众多,天花传染又极快,若不加以抑制必会酿成大祸!” 萧琮温柔道:“你放心,朕知道。” 天花传染非同小可,崔钰奏请长信宫众人暂时不得离开宫门,并立即将元伋安葬、焚烧随身物品,宫中派发药物熬煮艾叶等等,期望以此能够遏制住宫中诸人的恐惧与慌乱。 在崔钰的建议下,众妃嫔鱼贯而出,太后伤恸,萧琮陪着她安抚不迭,宫内复又哭声震天。 妃嫔们出来的脚步迅疾而又纷沓,想必听见“天花”二字就吓破胆的人也不在少数,长信宫,只怕要清净一段时间了。 回宫途中,我与宁妃一前一后坐着肩辇,云意跟岳才人都是小小一乘软轿在左右。 宁妃道:“这真是祸从天降,妹妹不过奉旨去请安,也能遇上这样的事情。” 我叹息道:“我受点气又算什么?可怜那孩子,金尊玉贵的养着,轻易还见不得,居然得了天花。” 宁妃也一阵叹气,云意道:“妹妹这阵子守着月华夫人还不知道,四皇子约莫早有些症状了,前两日嫔妾还听内监说四皇子身上有小疹子,密密麻麻的,听得起鸡皮疙瘩。” 岳才人接口道:“沈芳仪说的嫔妾也听到一些,但长信宫说是乳母吃了不该吃的东西致使四皇子有些无关痛痒的反应,谁也想不到会是天花啊!” 我下意识沉声道:“大道上人来人往的,放仔细了,别胡说。” 话虽如此,我自己却陷入沉思:太后何等仔细的人,怎么会不让太医好好诊治?若是发现得早,能挽回元伋的一条命也说不定!除非,除非发现的时候元伋已经病入膏肓,与其让太医诊治到最后还是一死,不如放手一搏,用这孩子的命作为武器! 属相相克,在信奉鬼神风水的东秦是多么大的罪过?可是她怎么会想得到,我之所以又一次在懵懂中侥幸,全是因为,她的儿子、当今帝王是根本不相信这些的人啊! 我抚上胸口,想明白了这一层,才觉得心跳是多么快,好像一面被急速擂打的鼓,千军万马从上面踏过。 元伋因为是得天花死的,虽是秋季,却并未停灵太久。灵符应圣院日夜诵经,又打蘸超度七八日,这才逐渐消停下来。 我手上伤口已然结疤,虽然依旧疼痛,但已经可以灵活动作。 殿中各处又灸烧起艾叶来,烟雾缭绕。尽管他们已经尽力注意,仍旧有些微微的呛。 我坐在梳妆台前,锦心摘下我的明月耳珰,嫣寻取下我的发簪,一头长而直的黑发如瀑布般蜿蜒而下。 嫣寻抿嘴笑道:“娘娘天生丽质,连头发也这么美。” 我抓一把发丝在手中,怅然若失。美?女为悦己者容,我美给谁看? 萧琮自元伋夭折后便没踏足后宫,一是忙于朝政,二来也是怕触景伤情,再有天花来势汹汹,朝臣皆劝说他保重圣躬,在风波平息之前只怕也不能见到。 锦心看出我闷闷不乐的样子,“娘娘若是闷得慌,不如出去略逛逛,每日只在宫中着实无趣。” 我垂下头,打量着铜镜中倒映出的自己,“这可是胡说,天花肆虐,太医监的人没发话,谁敢出去闲逛。” 嫣寻沾上桂花香泽,轻轻篦着我的头皮:“飞寰殿那边来人送了一柄玉梳,说是月华夫人给公主的,娘娘连日忙碌,现在可要看看?” 我“呀”一声,“瞧我,这几日混忘了去飞寰殿看媜儿,她产期将至寸步难行,也不知道烦躁成了什么样子?不行不行,明日你们记得提醒本宫,本宫说什么也要去陪陪她。” 嫣寻和锦心均含笑称是,又褪去我的外裳,铺好被褥床罩,吹灭了两盏宫灯,缓缓放下鲛纱帐,服侍我入睡。 睡下不知多久,我隐约听见耳边有女子的哭泣声传来,那哭声幽怨凄厉,深更半夜的,听得人汗毛倒竖。 我略等了等,哭声未止,反而越发诡异。我实在害怕,撩开纱帐唤锦心来听,但锦心竖着耳朵也听不见哭声。 “许是娘娘太累了吧?”嫣寻也跟着进来,她同样也没听见什么动静。 是吗?我抚上额头,静一静之后,哭泣声确实消失了。 也许真的是我的幻觉吧,这样寂静的深夜,谁敢装神弄鬼大声啼哭呢,可不是自己找死么?我这样想着,心里稍微平息了些。锦心怕我害怕,拖了毡子到我床下铺好,自己盘腿坐着守护。 我刚躺下,又是一阵清晰的哭声传来,我翻身坐起,却见锦心也一跃而起,想必也听见了。嫣寻原本在外殿值夜,此刻推开门道:“娘娘,飞寰殿月华夫人要生了!” 说话间,一个平日在飞寰殿做洒扫的宫人呜咽着冲进来跪下:“娘娘快救救我们娘娘吧,我们娘娘生不下来!” 原来后面这一阵清晰哭声就是她发出来的,我急忙问道:“好好说,怎么生不下来?” 那宫人哭道:“产婆说娘娘腹内胎儿是坐位,势必是腿先出来,她们不敢硬着接生,眼见着娘娘痛死过去了!” 我气坏了,一边披外裳一边沉声道:“绯墨呢?怎么不知道向皇上禀报,这样没用!召太医了吗?太医怎么说? 那宫人见我恼怒,“哇”一声哭出来道:“太后说生孩子都是这样痛过来的,不许咱们宫里的人去禀报皇上,此刻绯墨姑姑和其余几位姑姑都被太后关在宫里不许出来,奴婢是庭院洒扫的没人看着,所以才能溜出来报信。太医……太医……就没见到太医……” 第十二章 热油煎美玉 飞寰殿并不似我想象中的冷清,相反,挡在殿门的人还不少。 我要进殿见媜儿,陶美人的侍女喜慧拦在前面:“奉薇夫人去不得!太后有旨,为免月华夫人染上天花,无干人等一律不能进去!” 我冷笑道:“你既然在这里,陶美人必然也在。她能进去,本宫为什么不可以?” 喜慧赔笑说道:“陶美人是奉太后旨意特来照料月华夫人生产的,自然可以进去了。” 我道:“本宫协理六宫,又是月华夫人亲姊,谁也拦不得本宫!” 喜慧躬身更甚,“娘娘千金之躯,奴婢自然不敢拦阻,只是太后懿旨已下,娘娘贸然闯进去,万一月华夫人有什么好歹,奴婢没办法像太后及陶美人交代。” 我见她伶牙俐齿一味消磨时间不让我进去,心里已是烦躁的牙痒,“月华夫人还没生产你便说这样的丧气话,莫不是谁让你存心诅咒不成?锦心,给本宫掌嘴!” 锦心应个是,嘴巴子啪啪的打了上去。 第84节 情势紧急,我睥睨众人:“还有谁要拦本宫?” 底下一片静默,我再不看众人,携了嫣寻的手直奔内殿。 远远的,我看见陶美人静静坐着,像无事人般喝着茶水,耳畔传来的却是媜儿撕心裂肺的呻吟。 她也见了我,含笑一福道:“娘娘怎么来了?” 我也懒得多说,急忙问道:“月华夫人怎么样了?禀报皇上了吗?太医呢?” 陶美人神情自若,和缓道:“皇上连日为四皇子夭折和国事烦心,太后的意思,现在不必特意去禀报,待月华夫人产下龙胎之后再禀报不迟。至于太医嘛,宫中四处天花肆虐,太医们分身乏术,只怕一时半会儿还来不了。” 我一听便急了:“混账!此刻是月华夫人的胎重要还是遏制天花重要?太医监的人怎么轻重不分?快去再请,若再有推托者,看本宫回明了皇上不摘了他的脑袋!” 我要朝里走,却被陶映柔拦住道:“里面血腥重得很,娘娘千金之体,可不敢沾染了。” 我拨开她的手:“本宫千金之躯,还会怕一点子血腥之气?” 但那血腥气着实浓郁,我一步一步走向媜儿,心里怕极了。她仰躺在沉香木大床上,脸色比刚刷好的宣纸还要苍白,甫一看见,我真怕她连呼吸也停顿了。 绯墨在她的床前,隐忍着安排其余人忙着忙那,见到我,她的眼泪涌出来道:“娘娘终于来了!” 我心里像有千百根刺在扎一样,密密麻麻的憋屈和心疼。 绯墨道:“发作都一个时辰了,龙胎是坐位,产婆不敢轻易叫娘娘用力,娘娘流了好多血,这阵子又疼晕过去了。” 我望着媜儿全无半点血色的脸庞,“是陶美人不准你们去请太医的?” 绯墨点头道:“刚发作的时候太后就遣陶美人来了,说是不让闲杂人等带了天花进来,实际是将飞寰殿封了起来。她们如此刁难,咱们娘娘若是顺顺当当,最多是多疼一会儿,这会子只怕也生了,可是,可是娘娘胎位不正……” “不用说了。”,我摆手道,“嫣寻,你告诉李顺,让他去请崔太医来,无论他在为谁诊治,无论有多紧急,也让他立即到飞寰殿来!” 嫣寻欲言又止,须臾低低道:“娘娘忘了,崔太医今日下值回驸马都尉府了,这会宫门已经关了,只怕不好请到。奴婢愚见,不如去请李太医。” 我回过神,“也好,你让李顺速速去请!” 绯墨又道:“我们娘娘这样子着实让人心惊,娘娘还是尽快去请皇上做主才好。” 太后故意刁难,崔钰不在宫中,我也是急糊涂了。绯墨这样一说,我立时有了主意,“好,你在这里守着月华夫人,留心着陶美人一举一动,本宫这就去请皇上!” 我刚跨出一步,就听见低低无力一声:“姐姐”。 绯墨和产婆异口同声道:“娘娘醒了!” 我忙坐到媜儿身边:“快别说话,免得牵带着肚子疼!” 媜儿苦笑道:“我也料不到是这样的疼,怕是要将小命断送了。” 我不敢告诉她腹内胎位不正的事,强笑道:“胡说什么,生孩子哪有不疼的?你且忍着,凡事听产婆的,保你生个乖巧伶俐的孩儿。” 媜儿眼眸里闪着光彩,“我与阿琮的孩儿,自然是乖巧伶俐的。” 她四处张望,带着些许怒气,“阿琮呢?当真要等我疼死才来么?” 她一生气,反倒恢复了些血色,我心中大慰,接过绯墨递来的参汤喂她:“还说快疼死了,发脾气倒是有劲儿呢!快喝点,免得等一会发作的厉害你又没力气了。” 媜儿皱眉,勉力喝了几口,问我:“姐姐,我怎么觉得下面湿的厉害,是不是流了好多血?” 我哪里敢说实话,但见她精神还好,哄她道:“生孩子都是这样,没有不流血的,我当初生玉真,翻来覆去疼晕过去几遭,现在还不是好好的?” 媜儿听我说着,忽然尖叫一声:“好疼!”整个人顿时缩成了一团虾米,一群人慌的劝她舒展开身体以免伤了胎儿。 我猝不及防,手足无措只是不知道怎么办,产婆声音发颤道:“娘娘别看月华夫人精神足,那是因为她身体健壮,换做别人早不行了!娘娘还是快催催太医大人吧,老奴着实害怕,老奴担不起这个责啊!” 我脑中原本一片混乱,被产婆一说倒清晰了,传太医,请萧琮,这是刻不容缓的两件事,我模模糊糊意识到,如果萧琮不来,媜儿母子堪忧,但只要萧琮来了,媜儿一定会平安生产! 陶美人看着我匆匆忙忙出来,问道:“娘娘是要去请皇上吗?” 我忙乱中瞥她一眼:“月华夫人呼号的这样厉害,妹妹端坐许久颜色不改,怎的毫无心肝?” 陶美人含笑道:“月华夫人受生产之苦,嫔妾心里虽然着急,却于事无补。何况嫔妾也不敢忘了太后的嘱咐,若是嫔妾像娘娘这样关心则乱,又如何守得住飞寰殿呢?” 媜儿呼痛一声高过一声,我冷声道:“本宫不欲与你废话,待月华夫人平安后,本宫自会向妹妹讨教。” 陶美人道:“月华夫人胎位不正乃是天意,这是历朝祖宗不想要这个孩子,太后顺水推舟有什么不好?娘娘这会儿急赤白脸的去惊扰圣驾,只怕也是亡羊补牢。娘娘怎的就不明白?” 我心头火气,她竟敢说出这样僭越的话! 飞快旋身,我一手指向陶美人鼻尖,口吻冰冷:“本宫顾念你曾经也失去过孩子,不与你计较,你若是再拦着本宫颠三倒四,别怪本宫对你不客气!” 陶映柔一怔,也是没想到我气急败坏全不顾规矩礼仪,我冷冷的看着她,毫无半点谦和忍让之意,她终究退到一边不再言语。 我到承恩殿时,萧琮批了一夜的折子已经睡下,康延年犹豫着要不要通报,我心里慌乱惶惑到了极点,也不待通报,推开紧闭的殿门朝里喊道:“皇上,嫔妾有要事启奏皇上!” 里面值夜的内监小跑出来,脸吓的煞白:“哎哟,奉薇夫人,这么晚皇上已经睡下了,有什么要紧事明日再说吧,这惊了圣驾的罪过奴才们可担不起啊!” 我推开他们,径直朝萧琮寝殿去,他面朝里沉沉睡着,看样子确实很是疲累。换做别的事我断然不敢也不会打扰他的好梦,可是媜儿待产情况危急至此,太后着意刁难,我不求他又能求谁? 我硬生生将他推搡醒,哭的不能自己:“夫君,媜儿她,媜儿她胎位不正,她,她……” 萧琮初醒时的怔忡和迷茫刹那间消散,他一跃而起道:“什么,她要生了?” 我潸然泪下:“是,发作至今已有两个时辰了!” 萧琮初是一愣,紧接踹翻一个跪在地上的内监怒道:“混账杀才,怎么没人通报?” 那内监筛糠样回道:“皇上息怒,飞寰殿无人通报,奴才们也不知情啊!” 我哽咽道:“是太后不许飞寰殿的人通报,怕扰了皇上歇息……” 萧琮的脸色阴晴不定,我垂首低泣,只看见他宽松的袍子摇曳在地。俄顷,他复了往日镇定神态,拉了我的手道:“去飞寰殿!” 承恩殿到飞寰殿的路并不远,内监们已经打起了十二分精神,脚底生风,萧琮和我仍嫌他们走的太慢。 萧琮踏进飞寰殿便皱起了眉头,空气中的血腥味道浓的化不开,毫无遮掩的可能。 陶美人梨花带雨迎上来:“皇上,您可来了,月华夫人叫的好惨,嫔妾实在不忍心。” 她嘤嘤哭泣,显得极关心媜儿,和起先单独与我相处时判若两人。 我冷眼看她,萧琮道:“怎么样了?” 陶美人抽泣道:“李太医刚才看过,说月华夫人胎位不正,实难……” 我松开萧琮的手朝里走去,萧琮也想跟进来,被陶美人拦住说:“月华夫人正生产,按照祖宗规矩,皇上乃真龙天子,岂能涉足产褥之地?” 萧琮踌躇着顿足不前,我不再停顿,只身进了内殿。 第十三章 玉殒再难觅 嫣寻和绯墨都在,见我请来了萧琮,绯墨喜出望外,趴在媜儿耳边道:“娘娘,皇上来了,皇上在外面等着您和小皇子呢,您可一定要坚持住啊!” 嫣寻直朝我递眼色,低声道:“李太医说月华夫人这一胎太险,奴婢刚才守在这里,倒出去的血水就有好几盆。月华夫人疼得死去活来也不见小皇子出来,只怕,只怕有性命之虞……” 我唬的忙道:“别胡说!” 嫣寻闭口不言,只蹙着眉。我见媜儿似乎连眼皮也撑不起,又听嫣寻这样说,心里的惊吓非同小可,忙握了媜儿的手道:“妹妹,妹妹你睁开眼睛看看,皇上还等着见妹妹呢!” 媜儿的眼睫毛微微颤动,紧阖的眼皮睁开了一条缝,我大舒一口气:“妹妹,我知道你受苦了,可是现在正是关键时刻,若不尽快生下孩子,孩子便会憋死在你腹中,妹妹,你可一定要撑住啊!” 媜儿眼眶泛泪,凝视我吃力道:“姐姐,你们别哄我,我自己知道,我是真的时日无多了。” 我掩上她的口:“尽瞎说,生孩子都是在鬼门关上走一圈的,姐姐难道不是这样过来的?” 媜儿唇角扯起小小的弧度:“姐姐,别瞒我了,我听到太医说这个孩子胎位不正,我这样辛苦也没生下来,自然不会是假的了。” 忽然,她痛得抓紧身上的毡子,咬出下唇一片斑斑血痕。我急出一身冷汗,却完全不能替她减轻半分痛苦,当真只有到了此时,才真正明白什么叫做无能为力! 产婆掀开被褥,嘴唇抖擞着不敢说话,我情知不妙,不忍看,也不敢看,忙迭声道:“快请李太医!” 李献良一直在外殿回话,萧琮问的仔细,他也不敢有半点隐瞒。此时内殿咋呼起来,他忙跟着进来看了媜儿的情况,脸上豆大的汗珠就没停过,我见他喉间一阵吞咽,想必也是惊惶之极。 却听李献良战栗道:“微臣斗胆,月华夫人的胎像……请奉薇夫人移步。” 我听他那副口气,俨然是凶多吉少,浑身顿时像被泼了一桶冰水似的,骨头缝里都透出寒意来。 刚要举步,却被媜儿一把攥住了我的手,“不要走,姐姐,不要走!” 我看向李献良,无奈道:“李太医,皇上在殿外等消息呢。” 李献良会意,叹一声抽身而去。 我转向媜儿,忍着泪道:“我不走,好妹妹,你没生下孩子,姐姐就不走。” 媜儿脸上全无人色,白的近似透明,额发黏/腻的粘在脸庞上,连双眼也凹陷下去不少。 她喘息着,用尽全力吸了几口气,再用力坠下,抓着毡子的双手青筋突现,可见用了多大的力气,产婆急的双手乱撮,只是不见孩子的头出来。 我背过身去失声恸哭,无尽的悲痛席卷着我的全身,媜儿正经历着一种怎样的疼痛和无望?我甚至都不敢想! “姐姐,姐姐……” 我飞快的用宽大的石花广袖擦去泪水,转过脸来,媜儿脸上闪过一丝古怪的笑容,她声音极微弱,“姐姐,我从前害过你,为什么你还对我这样好?” 我道:“还说这些做什么?咱们是亲姐妹,你做过什么我都不会计较!” 媜儿艰难的笑笑:“姐姐,你来,我告诉你。” 我俯下身,将耳朵凑近媜儿的唇,她一字一句道:“姐姐,我走了,宫里还有一个人可以帮你。国师,他,他是我哥哥的亲生父亲!姐姐,你记着,他不会害你……” 这于我虽然也是惊天的大秘密,但我更多的是从媜儿的话中听出她俨然有交待身后事的意思,我骇的仰起头道:“你胡说什么?什么走不走的!你忍心看着孩子以后没有娘亲吗?” 媜儿的声音低微,逐渐趋于呓语:“姐姐,这孩子大概也是不想要我这个娘亲吧。我没有半分力气,你替我保住这孩子,他以后就是姐姐的孩子……” 我后背一阵阵发凉,不觉手足发软痛哭出声:“你疯了,你自己的孩子自己都不管,还想要谁去疼爱他?” 此时听见内殿乱哄哄一团,萧琮也有些慌,陶美人再拦也是无益,他终究还是撂了祖宗规矩奔了进来。 媜儿一见萧琮双眼便放出光芒来,她颤巍巍伸出手抚上萧琮的脸:“临死……还能见你一面,真是福气……” 萧琮约是没料到情况如此凶险,又急又痛,按捺了怒气温柔道:“不会,你不会死,我在这里,你不会死!” 萧琮搂住媜儿的头,“你不要泄气,听产婆和太医的,那么多女人都能诞下孩儿,你也可以!这是咱们的孩子,难道你不喜欢?” 媜儿抓紧萧琮的胳膊,眉眼都是眷顾:“我怎么会不喜欢,只是,只是,我怕我会害了他……” 她偏了头避开萧琮递过来的参片,眸子里尽是期冀:“阿琮,你告诉我实话,你是不是因为姐姐才喜欢我的?” 我心中一凛,听见萧琮答道:“不,你是你,婉婉是婉婉。我爱婉婉,我也同样,爱你!” 他答的那样诚恳,那样自然,我绝不会相信他在撒谎,媜儿也是。 她笑得灿若春花:“我也是,我也是,阿琮,我那么爱你。” 陶美人微微撇嘴,似有不屑之意。她站在萧琮身后,却料不到被我瞥见。 第85节 产婆呼喊道:“月华夫人,您快用力啊!” 媜儿忽又燃起了斗志,牙间咯咯作响,她的汗水和血液好似已经流干,她的力气也已耗尽,但她依然愿意为了萧琮这句话奋起一搏。 她的样子让我想起回光返照四字,我突然骤升一股寒意,我害怕,非常非常害怕,就在媜儿用尽全身气力的时候,我却恐惧的浑身打颤。 几个产婆突然同时惊呼一声,脸色极其难看,而媜儿的动作在这一刻,同时凝固。萧琮所有的表情也在刹那间停滞,我看见媜儿所有的气力烟消云散,她的身体软瘫得好像抽去了所有的筋骨,她的眼睛闭的紧紧的,她的牙齿也从嘴唇上松开。 她已经没有了气息。 我拼命捂着嘴压抑着哭声,却遮掩不了压抑悲恸时喉头的哽咽和骨骼的轻响,众人哭做一团,唯独萧琮愣愣坐着,怀中紧紧搂着媜儿。他不相信,他甚至没有流一滴泪,可是我知道,他的泪在心中已经酿成了滂沱大雨。 “皇上,皇上!”产婆擦着额头的汗珠,“皇子还活着,可是……老奴不知道如何处理啊!” 我于悲恸中醒过神,对了,媜儿拜托我保住她的孩子,我就一定要保住她的孩子!可是她的孩子既然活着,产婆为什么不抱来给萧琮看? 我强撑着起身,嫣寻扶着我到媜儿下半身的方向,产婆一脸苦相揭开被褥,我脑中轰的一声巨响,差一点就踉跄倒地! 那孩子,那孩子居然是腿先出来! 产婆望着使劲乱蹬的小腿,战战兢兢道:“娘娘,这如何是好?月华夫人羊水早就破了,皇子此刻还活着,可见真是菩萨庇佑啊!但,但如若再拖延,这皇子必定会窒息的呀!” 我从惊骇中挣扎出来,是了,媜儿的胎是坐位,这孩子必定是腿先出来才会要了她的命,可是现在媜儿已经死了,孩子却还活着,难不成置之不理,让这个无辜的孩子殉葬不成? 不能!这是媜儿的骨血,是媜儿用命换来的孩子,绝对不能眼看着他窒息死在媜儿的身体里,若媜儿活着,也必定不会愿意用孩子换自己的命! 主意已定,我跪在萧琮面前,忍住悲恸道:“皇上,皇子还活着,可是现在头还深陷在月华夫人体内,嫔妾请皇上做主,剖开月华夫人腹部,取皇子出来!” 陶美人掩口惊呼,萧琮直勾勾看着我,“你说什么?” 我抹去眼泪道:“嫔妾请皇上开恩,剖开月华夫人腹部,救皇子一命!” 萧琮嗬嗬笑起来:“你要朕剖开媜儿的身体?” 李献良见状道:“皇上,奉薇夫人所说也有道理,月华夫人已经去了,可是皇子还活着,若不剖开月华夫人,皇子势必窒息而亡啊!” 萧琮冷的像一块冰:“就是这个坐胎害死了她,是吗?” 我眼看着那孩子的小腿动的越来越慢,急的焦头烂额,也不管萧琮喜欢不喜欢,“李太医,你精通医术,必然知道从何处剖才能不伤到皇子,你来!” 李献良觑着萧琮脸色,哪里敢动步,嘴上说着“微臣、微臣”就是不敢下手。 陶美人哭泣道:“龙胎未出世便害死了月华夫人,必是祖宗不忍见这样场面,才要收了他回去。娘娘,月华夫人尸骨未寒,你怎么忍心剖开她的身体?” 我眼见那孩子不能活,又急又怕,扑到萧琮面前抱着他的膝盖痛哭道:“皇上,皇上你开恩,媜儿已经没了,可是稚子无辜,你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也跟着陪葬啊!皇上,才刚媜儿还说极喜欢这个孩子,这是她和您的孩子呀,难道你要媜儿死不瞑目吗?” 萧琮抬起头,对上我的目光,他的神色略略显出几分缓和,我顾不上讨他的旨意,“李太医,快,快动手取出皇子来,快呀!” 李献良是个圆滑的人精,见萧琮始终不开口,哪里敢以身犯险?此刻嗫嚅道:“娘娘,皇上不下旨,微臣不敢亵渎月华夫人躯体。况且微臣双手都是汗,实在,实在拿不稳医刀……” “我来!” 身后响起崔钰的声音,我泪眼朦胧转过身,他健步如飞,也不向萧琮请安,也不开口讨圣旨,只躬身对媜儿的躯体道了一声得罪。 第一刀下去的时候,萧琮的身体晃了晃,我仍跪在他面前,抱住他的腿泣道,“皇上,走了的人已经走了,可是活着的人仍然要活着!皇上悲痛难抑,嫔妾何尝不是?但请皇上做主,查明究竟是谁故意拖延时间不许飞寰殿通报!” 萧琮阖上眼睛,一滴泪滑了下来,“不用查了,是……太后。” 第十四章 大梦终须醒 我跌坐在地。不自觉的攥紧了身下的驼毛织金毯。 陶美人怯怯道:“太后也是好意,近来天花肆虐,人多杂乱的,万一飞寰殿的人染上天花如何是好?只是,只是万万想不到月华夫人会是坐胎,这,这当真是谁也料不到的。” 此刻,我的眼泪俱已哭干,也没有力气和她争。 “哇……”婴孩洪亮的啼哭声骤然响起,产婆喜不自胜,飞快的将孩子裹紧擦净递给我道:“恭喜皇上,恭喜娘娘,是一位小皇子!” 我接过那苦命的孩子,他有着卷卷的黑发,像我们裴家人;眼睛明亮如泓,又像极了萧琮。 我流着泪抱他侧向给萧琮看:“皇上您看看。” 产婆也擦了把汗道:“皇子五官端正威武,手足有力,体壮貌端,正是有福之像啊。” 萧琮偏了头向里,明明白白的不想看。我将媜儿的孩子递给早在一旁守候的乳娘,跪伏在地道:“皇上,嫔妾知道您心中悲伤,可是他是媜儿用命换回来的孩子,您不能这样厌弃他啊!” 萧琮搂着逐渐冷却的媜儿,一言不发。 崔钰净了手侍立在侧,蹙眉道:“月华夫人虽然胎位有异,但微臣早有应对之法,若不是今日突然发作,微臣又恰好不在宫中,也不至于白白搭上一条命……” 萧琮脸色阴沉:“哦?” 李献良惊出一身冷汗,忙说:“皇上明鉴,崔太医虽然医术高明,但微臣自信也非庸碌之辈!微臣奉旨赶到时,月华夫人已经发作一两个时辰了,皇子滑进产道不可逆转,并非微臣未尽全力啊!” 崔钰道:“臣在家中接到娘娘旨意,不敢有稍时耽搁,快马加鞭进的宫门,谁料到还是没能挽回月华夫人……” 我喃喃道:“是了,若是一发作便能通知你赶回来,也不至于这般田地……” 我看向陶映柔,苦笑道:“陶美人,你当真是一片忠心对太后啊。” 陶美人脸色乍变,潸然泪下道:“嫔妾受太后所托,岂敢有半分不恭不敬?况且太医们都忙于诊治各宫各处的天花,实在并非嫔妾有意拖延不报。” 萧琮心灰意冷,低语道:“出去吧,你们都出去,让朕静一静。” 这一晚的夜色深得可怖,我几乎迈不开步,全靠嫣寻和锦心拖着我才能缓缓而行。 走过那段似乎永远也到不了头的回廊,外殿已经来了很多人。 宁妃迎上来:“妹妹,月华夫人她……” 我嘴唇发粘说不出话,陶美人屈膝一福,哽咽道:“月华夫人殁了!” 一片哗然,有人叹息,有人低泣,也有人幸灾乐祸。 和妃道:“适才宫人们来报,本宫还不信。月华夫人身体强健,这一胎又怀的颇为轻松,谁知道好好的就香消玉殒了,可惜,可惜!” 她拿了绢子擦眼泪,又道:“皇后这些天身上不爽快,本宫暂时还不敢贸然禀报,妹妹别怪本宫,本宫实在是不想她再劳神。” 我的泪水潸潸而落,“皇后和媜儿交好,娘娘不告诉皇后是对的,万万不敢再因为媜儿的事让皇后身子有损。” 裕妃眼圈儿红透,“本宫虽然不喜欢她,但想起她受的是这样的罪过,也不忍心……” 身边位份低的妃嫔纷纷献殷勤给裕妃拭泪,独独云意递了绢子给我:“娘娘节哀。” 我心中一松,似被千万利爪狠狠撕拉抓挠着,抽搐着疼的连气也喘不均匀,恍惚中周围的人影都晃悠起来,我再也站不住,直朝地上滑去。 “娘娘!”“妹妹怎么了?”“传太医,传太医!” 一迭声的呼喊和纷杂晃动的人影,这便是我昏过去之前所有的印象。 几日后,月华夫人出殡。 体制自然按着妃位来,萧琮体恤,极尽盛大。 父亲与女眷不敢恸哭,只在我单独召见时老泪纵横,三娘哭的死去活来,口中不少抱怨之词,我不争辩,也不生气,只默默流泪,任她摇撼我大病初愈的身子。 若不是我最后那几日因为天花的事疏于防范,媜儿大约也不会枉死,即便是凶险万分的坐胎,若我令崔钰连日当值,又或者我亲自守在飞寰殿,那么也不至于拖拖拉拉好几个时辰,白白断送了她的命。 媜儿的丧事办妥后,我神思恍惚,又昏昏沉沉睡了十来日,一并连宫中中秋赏月执蟹的盛典也避过。 迷迷糊糊过了几日,自己觉得头脑中清醒不少,身子也没那么沉重倦怠,便起来要粥喝。 李顺听见我要吃饭,喜的抓耳挠腮,麻利儿的催促小厨房做了粥呈上来,“崔太医说娘娘这是心病,心病还得心药医。娘娘这几日凝神汤只怕也喝腻了,尝尝新做的小米粥,这粥稠稠的,最是养人!” 我闷闷的喝下小半碗,心里想着媜儿的孩子,开口待要问,嫣寻先说道:“这些日子皇上吩咐将五皇子一直养在咱们宫里,乳娘都是现成的,嬷嬷们也能干,五皇子身体可强壮着呢,娘娘只管放心。” 我“唉”一声,心里空落落的,像是少了什么。 嫣寻又道:“皇上天天都来,只不巧娘娘总是在睡。崔太医说娘娘是伤心过度,不必用药,由着这样睡几日自己就好了。听了这话皇上才放心,今儿也是刚走一阵子,还是太后遣人来请用午膳才走的。” 我怔怔道:“难为皇上还记得我。” 嫣寻含笑为我掖紧了领口处掩着的大手帕子,“皇上疼惜娘娘,原本就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月华夫人既已仙去,这宫里也就只有娘娘是皇上的知心人,皇上不关心娘娘关心谁呢?” 我也说不上是怅惘还是宽慰,心里那一块空缺好似又补了起来。 刚夹了一筷子千丝,便听见有人爽朗道:“妹妹倒是会将养,这段时日忙死咱们两个无能之辈了!” 宁妃和云意说笑着进来,宁妃对云意说:“本宫就说妹妹该大好了,你还只不信,如今知道伸手要吃的,便是好了!” 云意含笑道:“娘娘聪颖,看奉薇夫人的气色确实是大好了。” 嫣寻忙唤人搬了椅子过来请她俩入座,宁妃斜斜坐在床沿上,望着我面前的小饭桌道:“吃的这样简单,难怪皇上不放心,特特的命我给你送些东西来。” 她招招手,采茵和顺茗提着食盒上前,宁妃揭开食盒的盖子,是一碟琥珀核桃仁,一碟子糖醋拌雪里红,一碟海虾肉拌芹菜,一碟子椒糖芥菜丝、一碟糟鹅掌并一盘小葱拌豆腐丁儿。 “你别看没有大鱼大肉,这才是皇上心疼你的地方。”宁妃将海虾肉拌芹菜放到我面前,撤换下我开始吃的一碟五香千丝,“皇上怕你没胃口不想吃东西,让我专门在御膳拣几样清爽开胃的小菜,大油大荤不许上,怕你见了就厌烦。说句僭越的话,咱们这位爷现在行事也洒脱,但凡只要合了你的胃口,便是想吃星星月亮也得去给你摘。” 我也知道萧琮是真心疼我,不觉噙了喜色,“姐姐又说笑,福康呢?” 宁妃道:“我怕你嫌她呱噪,让她在偏殿看弟弟妹妹去了。” 云意给我布菜,“和妃娘娘犯了旧疾,妹妹身子也不爽快,皇上便让宁妃娘娘主持大局,谁知道宁妃娘娘怕我偷懒,一并连我也扯了进去,从月华夫人丧礼到中秋赏月,桩桩件件都是大事,我真是无能之辈,每日忙的焦头烂额,只盼着妹妹快些好起来替我卸了这千斤重担。今日可见佛祖还是疼我的,这不,妹妹果然好了。” 我见她说的俏皮,忍不住扑哧笑出声,宁妃拊掌道:“阿弥陀佛,可笑了!才刚进你慕华馆的大门,本宫还以为进了阴云密布的雷雨司呢!” 我才要说话,又见一个人进来,后面跟着提食盒的人。 “宁妃娘娘金安,奉薇夫人金安,沈芳仪万福。” 娇滴滴的陶美人说起来话来也如黄莺出谷,端的一把好嗓子。 宁妃略蹙了眉:“你这是?” 陶美人笑吟吟道:“太后听皇上说奉薇夫人胃口不佳,特意令嫔妾为奉薇夫人送些吃食来。” 她下巴微微一抬,喜慧提着食盒上前。陶美人伸手打开食盒:“这是一碟蟹黄烧卖,这是一碟虾仁芝麻卷,外带醉蟹黄泥螺,糟鸭蛋各一色,都是太后钦点的。” 我冷冷看着她:“辛苦妹妹走一遭了。” 陶美人神色更加谦卑:“嫔妾不辛苦,嫔妾因为月华夫人一事深感自责,能为奉薇夫人尽一点绵力,也是嫔妾的福气。” 她竟然还有脸在我面前提起媜儿!她怎么敢! 我握住银匙的手猛然一紧,很快又放松,我尽力微笑道:“既然妹妹已经送到,也可以回去向太后复命了。” 陶美人抬起头,一张娇艳的脸庞上现出怯懦,“嫔妾不敢回去复命。” “怎么?” 陶美人道:“太后叮咛,要嫔妾务必看着奉薇夫人用膳,否则不许回去复命。” 云意按捺不住,冷笑道:“你不会回去说奉薇夫人已经用过膳了吗?” 陶美人轻轻一福道:“太后对嫔妾恩重如山,嫔妾不敢捏词伪造。” 第86节 我淡淡道,“既如此,你便仔细看着吧。” 我放下银匙,扶起镶银乌木筷,挟起一块芝麻卷,慢慢嚼着吃了,又令锦心剥了一颗糟鸭蛋,挑起里面的蛋黄入口。宁妃想劝又不好劝,想拦又来不及,眼睁睁看我嚼碎吞落肚中。 “陶妹妹,现下你可以回去复命了。别忘了,替本宫谢过太后赏赐。” 陶美人笑容甜美,盈盈道:“看着娘娘如此好胃口,嫔妾也为娘娘高兴,嫔妾这就告退了。” 宁妃见她走远,实在忍不住道:“若不是这贱人为虎作伥,月华夫人也不至于……妹妹管她能不能交差,做足样子打发她走就是了,万一这些菜里面有什么……” “没那么简单。太后让她来,难道仅仅是送吃食的吗?姐姐,你们看不出,我心里却是透亮。太后是让她来看看我有没有因为媜儿的事心生愤懑口出怨言,她以为我会梗着脖子与她硬碰硬?我可没那么傻。” 云意面有忧色,轻轻拍我的手道:“宁妃娘娘也是担心你,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我笑道:“姐姐没见着我用的全是银器,哪里那么容易就着了道。” 宁妃道:“话虽如此,还是太鲁莽了。” 我道:“姐姐放心,月华夫人刚刚过世,皇上嘴上不说,心里对太后已经有了疙瘩,眼下正是笼络人心讨皇上高兴的时候,她既然巴巴的遣陶美人来送食盒,又怎么会不打自招在饭菜里面下药?” 云意嗔我道:“现在一副精明样子,起先弱不禁风昏睡半月的又是谁呢?” 锦心刚掰开一个满黄的螃蟹递过来,我闻言笑着推给云意道:“话可真多!吃吧,这样好的螃蟹一年少似一年了。” 云意不接螃蟹,拿桌上的筷子轻轻敲打我的手腕:“手腕一灵活便知道掰螃蟹吃,脑子一灵活还不知道想什么呢。” 我收敛了笑容,用筷子夹碎一个烧卖:“不管想什么,都要先吃饱饭。没有精气神,什么也做不了!” 宁妃注目我,良久叹道:“这话说的极有道理,妹妹终是浴火重生了。” 第十五章 素手掩太极 彩绸绣花宫灯一盏一盏被吹灭,阳光漫上来,重重的绡帏帐上晃起无尽的涟漪。 我推醒萧琮:“昨儿五皇子百日宴,嫔妾看您也并没有多饮,怎么一早还只顾贪睡。” 萧琮翻个身,嘟囔道:“你回来倒头便睡,朕批了大半夜的折子你知道不知道?让朕消停一会儿吧,横竖今日不用早朝。” 我忍着笑为他覆上喜鹊报喜提花棉被,自己披了小衣下床。 嫣寻见我醒了,忙端了温水供我盥洗。我拿青盐擦了牙,又漱过口,锦心早拧了一把热热的毛巾递上,毛巾热腾腾盖在脸上,似乎全身的毛孔都打开了,通身舒泰。 嫣寻问我:“可要服侍皇上盥洗?” 我摇头道:“皇上昨儿夜里批折子熬了大半宿,总归今日不用上朝,由着他好好睡一觉。” 嫣寻会意,手势轻轻一挥,一旁侍立着等待为萧琮盥洗的宫人鸦雀不闻的退了下去。 “也不知怎的,总觉得这天色越发冷起来了。”我在手炉上捂着手,看着锦心指挥其余宫人抬小饭桌。 嫣寻为我挽起头发,松松绾了一个盘云髻,“昨儿下半夜下了好大的雪,娘娘睡得香甜,许是不知道。” 我道:“是了,昨儿元澈的百日宴,我多饮了几杯,皇上还说我一回来倒头便睡,可见真是醉了。” 说着话,我抚摸着梳妆台上小小一把玉梳,那是媜儿之前差人送给玉真的,可是我一直没有机会看。直到她身故后,我才取出这把梳子来,当时不免又是一番痛哭。 即便是现在,想起元澈百日,她便走了百日,心里的酸楚又岂是轻易可以抑制的? 嫣寻像是能看透我的心思似的,缓声道:“月华夫人不在了,皇上又淡淡的,五皇子能够依靠的也只有娘娘了,娘娘既是五皇子的姨妈,又是他的嫡母,宴席上多喝几杯也是应该的。” 我握紧了玉梳的齿,那梳齿的顶端打磨的极为圆滑,捏在手心里一点也不疼,却有着丰沛的充实感。 嫣寻又轻声道“娘娘今日要去长信宫请安吗?” “去,为什么不去?” 嫣寻道:“可是太后每每说话都那样尖酸,皇上也说娘娘其实可以不必去的……” 我轻笑道:“正因为她那么尖酸,我才要让皇上看看,究竟是她变本加厉还是我不知礼数。” 长信宫内温暖如春,莺莺燕燕簇拥在殿中,馥郁的脂粉香气伴随着殿中的檀香气息熏人欲醉。 我见过太后,坐在宁妃下首。 太后慢慢的喝着参汤,虽然是四十许人,袖口下缩处露出的一双皓腕依然胜雪,“今日雪这么大,难为你们有孝心还来给哀家这个老婆子请安。” 裕妃接话道:“给太后请安是咱们积福的事,就怕太后嫌烦不想见嫔妾们,既然太后许咱们请安,便是下刀子也要来的。” 太后带了些笑意,瞄她道:“什么时候也学的这样乖滑。”又道,“前两日你举荐的那几个歌姬昆曲唱的着实不错,难为你想着哀家喜欢听曲儿。” 裕妃拈了枚杏干吃吃的笑,“太后喜欢就好,嫔妾只会于吃喝玩乐上尽些孝心罢了。” 宁妃因为和我交好的缘故也不受太后待见,此刻只是陪着笑并不多言,太后偏挑出她来问话:“福康近日可做了功课?哀家听师傅说她调皮得很,不肯静下心来看书写字,你要时常管束着她!” 宁妃起身屈膝一福应了是,太后半歪着身子靠在小矮桌上,拿眼角打量她,“宁妃,哀家记得你今年也才二十四岁吧。” 宁妃一怔,回道:“是,嫔妾今年虚岁二十五了。” 太后嗤笑一声道:“二十四五,正是绽放的花朵呢,怎么皇上一个月也不去你那里一次?” 我眼睁睁看着宁妃的脸颊倏然红透,又飞速的苍白。 太后道:“你和奉薇夫人那样要好,怎么就不会跟她学学如何拴住皇上的腿?成日里只围着福康打转,岂不是白白荒掷了青春岁月?你还年轻,若是像奉薇夫人那样会哄皇上开心,子嗣绵延也是迟早的事。” 又拿我出来做筏子! 没有哪一天不是这样,在妃嫔面前,笑语盈盈的说我有多得宠,说我有多么会讨萧琮欢心,说我多么有本事,让其余人的牙根酸倒,满肚子都是怨气和酸水。如此三番五次,自然将我推到风口浪尖不能自保。 我放下茶盏,佯装听不懂她话里的轻蔑,屈膝道:“嫔妾是服侍皇上的人,讨皇上欢心也是分内的事,并不敢担太后夸赞。况且嫔妾年纪轻,浮躁孟浪之处也有,不如宁妃姐姐端庄稳重。全靠皇上与太后担待着,不嫌嫔妾愚钝罢了。” 太后冷笑道:“听听,就凭你这一张利嘴,‘愚钝’二字也委屈了你!” 我道:“嫔妾听闻先帝之所以万般宠爱太后,正是因为太后德行出众,口齿敏辩。嫔妾这点小伶俐,只怕还入不了太后法眼。” 先帝在时,先是宠幸妖艳的周太妃,后是专宠温顺柔美的陈太妃,王太后虽为皇后,不过是萧王两家政治联姻的工具罢了,又何曾受过先帝半分宠爱? 明知道这话不能说,我便偏要说! 我似笑非笑抬起头,正对上太后恼怒的目光,端着参盅的手也因为用力微微绽起了青筋。 是了,她恼了,是因为我这话戳了她的心窝子,先帝不宠爱她,便是贵为太后又如何?可她又不能当场发作,若是此时恼羞成怒,岂不是当众承认自己从未被先帝宠爱过? 玉竹咳嗽一声,“太后,这参汤凉了,奴婢撤下去吧。” 太后一怔,随即面色缓和,将参盅递给玉竹,又若无其事道,“都起来吧,不过是说说闲话,不必这样拘礼。” 我盈盈一福,入座笑道:“这些日子天花得以控制,全仗御医监众太医们不眠不休,若非他们勤勉,嫔妾们也不敢随意走动。” 裕妃道:“妹妹说的是呢,不如赏他们些什么,也算是嘉奖了。” 我望向太后,“皇后娘娘与和妃娘娘俱皆抱恙,嫔妾不敢擅自做主。” 太后单手支颐,淡淡道:“皇上已经赏过了,你们若是觉得过意不去,随便赏些什么就是了,勿需请教哀家的意思。” 众人都欠身应了是,太后忽然问道:“月华夫人过世一百天了吧?” 裕妃回道:“是呢,昨日五皇子满一百天,月华夫人可不就是过世一百天了么。” 太后喃喃道:“原来才一百天啊。” 她一双眼睛像鹰隼般盯向我:“她过世才满一百天,奉薇夫人就穿红着绿起来了,谁能想到月华夫人会是你的亲妹妹呢?可见,真是人死如灯灭啊。” 我一愣,因为元澈刚满百天,我特意穿了一件水红色撒花烟罗蜀锦衫,原是想借着红色添些喜气,没想到这也成了一桩罪过。 众人的眼神都聚焦在我身上,有那起不老成的妃嫔面上已浮起了鄙夷之色,我脸上烫烫的,忍了忍心头恶气,婉声道:“皇上为了月华夫人身故一事痛心疾首,嫔妾若日日穿的素净,只怕皇上见了触景生情,于圣躬无益。嫔妾虽是月华夫人亲姊,更是皇上枕边人,嫔妾心里即便再难过,也不敢在皇上面前表露半分,因此不得不在衣着装饰上也处处用心,唯恐让皇上起了悲思……” 我略带了愁绪,低低道:“嫔妾的苦心,别人不明白,裕妃娘娘是最明白的!” 裕妃睁大了一双杏眼,“本宫最明白?” “若不是裕妃娘娘时常陪太后说笑,又为太后召歌姬唱曲儿解闷,太后如何能忘记四皇子夭折之痛?这三四个月来,太后悲恸难抑,寝食难安,裕妃娘娘想必感同身受,可是裕妃娘娘依然能强压悲痛事事为太后着想,这和嫔妾为皇上着想有何区别?所以嫔妾说,裕妃娘娘是最能明白嫔妾的。” 我徐徐说完,悲不自胜,脸颊已有泪珠滚落。 宁妃动容道:“妹妹心思细腻,我等自愧不如。” 太后有些出气不匀,尽力和缓道:“是了,哀家为了元伋日夜愁烦,也亏得裕妃用心。”她面向我,“可怜你有这份心思,是哀家冤枉了你。” 我嘴上说着不敢,心里却一阵冷笑,她那样看重元伋,还不照常笙歌不断,我虽然穿红着绿,倒没有听小曲儿的心思。两相对比,究竟是谁没心肝一些,众人只怕也心知肚明了。 回宫的甬道清冷积雪,宁妃与我同坐在暖轿中。她终究耐不住,忍笑道:“今日妹妹不软不硬的几句话,当真让人心里痛快!” 我歪在暖轿的窗户杠子上,懒洋洋道:“咱们是痛快了,有些人心里可是堵得很呢。” 宁妃道:“咱们心里堵了这么些年,如今也该换换风水了。” 我低声道:“姐姐说的自然是没有错,但太后也不是那样轻易可以对付了去的,如今忍着没发作也是忌惮着皇上对你我的恩情。姐姐没看见她今日气色么,想必恼的紧,只怕又要怂恿什么人掀起风浪了。” 宁妃凑近了些道:“和妃这段日子总推病,我估摸着她与太后的不谐只没摆在明面上罢了,这风浪怕是掀不高吧?” 我笑道:“姐姐贵人多忘事,和妃是明哲保身了,但还有一位新进的陶美人呢?她家世卑微,没有外戚之患,怕是比和妃用起来更加得心应手呢。” 宁妃皱了眉道:“但陶美人的孩子是被太后弄掉的,难道太后不怕陶美人反咬一口?” 我不答话,伸手整理身上的貂绒披风,问宁妃道:“姐姐看我身上这件披风如何?” 宁妃不解,“你的东西都是皇上千挑万选的,自然不会差。” 我抚着油光水滑的貂绒,“她能带给陶映柔的荣华富贵就好似这张貂皮,让人一见便知道是好东西,不忍割舍。” 我又仔细从戏如牛毛的紫色貂绒中揪出一根黑色的毛来,“而陶映柔为了荣华富贵所作出的牺牲就是这根杂毛,隐在浩如山海的貂绒中,可以忽略不计。” 宁妃叹息道:“各人的心性不一样,各人的命也就不一样。” 我携了她的手,“咱们与她不一样,姐姐为了夭折的二皇子,我为了枉死的亲妹妹,即便前方千难万险,少不得也要硬着头皮迎战了!” 宁妃敛容道:“那是自然,陶美人可以为了荣华富贵不顾念骨血,我不能!” 我觑着她的脸色,缓缓道:“况且她们还意图谋害福康……” 宁妃脸上的肃杀之气更甚:“这笔账咱们慢慢算吧,宫里的日子,总归还长得很呢!” 我得到她这样肯定且坚决的答复,含着笑道:“是了,宫里的日子还长,且慢慢磨吧。” 缓缓松开手,我撩起轿子的帘幔,触目处乱琼碎玉,好一片冰雪风光。 第十六章 瞬息数余载 玉真六岁那年,我二十二岁。 和妃说到做到,五年多来一直称病抱恙,不为太后所用。反倒是陶美人,因为屡屡被我阻断晋封的道路,便越发与太后亲厚。 皇后长年缠绵病榻,萧琮为了消除自己心中的孽障,下令有生之年不再选妃,希望以不拆散百姓天伦为念,替薛凌云祈福消灾。 第87节 这几年来,陶映柔及其余人等每每挑衅都被我和宁妃毫不留情的挡了回去,除了太皇太后薨逝,宫中并无大事。 这日春光甚好,我与宁妃、云意、岳才人并慕容宝林于御花园赏花,几个孩子在眼前蹦蹦跳跳,玉真和元澈是一路,两人都爱说爱笑,活泼的像永远不知道累。福康十四了,俨然已是婷婷少女,八岁的元倬依旧喜欢跟在她身后,黏人的像个跟屁虫。 岳才人因着福康的缘故,被宁妃特意换到曲台殿偏殿居住,也因为这样,才脱离了顾妍那张叽叽喳喳不知进退的利嘴。顾妍年轻活跃,前几年又复了宠,封了瑞嫔。岳才人老实本分,虽不受萧琮宠爱,却也不招萧琮讨厌,去年下萧琮体恤她勤勉,也晋了正五品嫔位。 此时岳嫔看着福康笑道:“公主的玉坠穗子不配这身衣服,嫔妾回去重新做一套。” 宁妃笑着打趣:“罢了吧,她的衣裳那样多,五颜六色看得本宫眼晕,难不成你每件都给配个同色的穗子?” 岳嫔道:“不好说,嫔妾尽力罢了。” 云意掩口道:“既这么着,妹妹别忘了三皇子、五皇子和永定公主,福康公主的穗子要换新的,他们姐弟的也不能少。” 岳嫔略有些发怔,尴尬道:“这是自然,只是……只是……恐怕要费些时日……” 我见岳嫔当真,也忍不住笑,“谁准你这样辛苦的?沈芳仪逗你呢!” 岳嫔腼腆道:“嫔妾笨嘴笨舌,能够逗的几位娘娘笑一笑也是好的。” 说笑着,迎面也过来一大群人,打头的却是裕妃和陶美人。 几个孩子走在最前面,对面一群人见了忙不迭的见礼。 宁妃见过平礼,“今儿天好,几个孩子嚷着要出来玩,没想到姐姐也有这样好的兴致。” 裕妃瞥见我,瘪嘴道:“两位当家娘子都出来了,阵仗真是不小。本宫就没有妹妹这样好的福气了,皇后与和妃抱恙,皇上又不授本宫协理六宫之权,也不肯让本宫教养元倬,如今几个皇子公主都在妹妹身边,本宫闲的无聊,不出来逛逛又能如何呢?” 宁妃佯装没听见她酸溜溜的抱怨,我近前笑道:“元倬又不会说话哄姐姐开心,留在姐姐身边只是给姐姐增添烦恼罢了。姐姐与其这样自怨自艾,倒不如和陶美人商量商量,让她时常带六皇子到姐姐宫里去玩,岂不更好?” 陶映柔乌黑浓密的睫毛闪动了几下,柔声道:“元晟太骄纵,皇上又心疼得紧,一应不许打骂责罚,嫔妾管教起来吃力的很,裕妃娘娘若是肯帮嫔妾管教他,嫔妾求之不得呢。” 裕妃听完摆手道:“罢罢罢,你那个混世魔王还是留给你自己管教吧,本宫可不想自己给自己找烦恼!” 陶美人应了声是,抬起眼帘看我,眸子里颇有几分得色。 她娇俏柔怯,会逢迎,会示弱,又擅舞蹈,一曲胡旋无人可比。因着宫女出身,更加不必顾忌外戚乱政,太后和萧琮许是想着这一层,对她并没有防范忌惮。 可是我并不傻,我不相信她真的愿意遵从太后的意思,做个没有意识的傀儡。可是我又想不明白,若是为了争宠,她也不至于对我这样仇视,若说不单单是争宠,那么她又是为了什么敢以小小美人之位与我明争暗斗,内里蕴着层层杀机呢? 我想不出,看着她在裕妃身边谨小慎微的模样,我只能隐隐觉得这个人不是那样简单。 “妹妹想什么那样出神?” 宁妃轻轻一拉我的衣袖,我蓦然回过神,“没什么,就是看着陶美人身上这件衣裳着实精致的很。” 云意冷笑道:“她和瑞嫔一唱一和哄的皇上高兴,宫里时兴的东西自然有那起狗腿子送上门去,想不精致显眼也难。” 岳嫔道:“陶美人的肚子争气,小产不过半年又怀上了,可见是天意要她得子。好在她为人还不算跋扈,若是换了瑞嫔……” 云意淡淡道:“什么天意要她得子?不过是胡旋舞跳的好,皇上喜欢,就常去她那里留宿罢了。妹妹要是也会这些旁门左道,还愁留不住皇上么?” 岳嫔苦笑一声,“嫔妾哪里会这个?人说胡旋舞要从小学起才能精通,嫔妾二十有三了,人老珠黄,即便现在想学也是来不及的。” 宁妃拣了块朝南的石凳坐下,“你才二十三便说人老珠黄,本宫三十岁了,岂不是一根枯木?” 岳嫔吓的脸都白了,噗通跪下连连叩头道:“嫔妾失言,嫔妾嘴笨,嫔妾……” 宁妃示意采茵搀扶她起来,温和道:“本宫不是怪你不会说话,只是想告诉你,人都是会老的,皇上喜欢的也并非一味只是年轻貌美。陶美人也是二十许人,她能获得皇上宠爱,并不是只会跳舞那么简单。” 她笑语盈盈:“你们跟着本宫也怪拘束的,去四处赏赏花吧。” 云意、岳嫔及慕容宝林均知道宁妃是有话要单独对我讲,于是纷纷四散而去。 宫人呈上茶具,我也坐下,吩咐人看紧那几个满地撒野的孩子。 宁妃瞥我一眼,“妹妹,你觉得陶美人凭的什么能从妹妹眼皮子底下争宠呢?” 我侧身道:“她看起来倒是很温顺,或许皇上和她在一起觉得轻松。” 宁妃浅浅的笑,脸上浮现出两个小小的酒窝:“宫里传言她擅于床笫之术,妹妹觉得如何?” 我的脸色不自觉微微发红:“就算传言属实,皇上也不会单单因为这个对她青眼有加吧。” 宁妃向前伏低了身子,看似不经意从梅红匣儿里拈出一根冬瓜条:“前几日本宫陪皇上下棋,皇上说起,陶美人也擅对弈……” 我略想了一想,忽然领悟道:“陶美人是宫婢出身,怎么会擅于棋艺?莫非……莫非她的身世有假?” 宁妃拿着冬瓜条在石桌上划来划去,“妹妹也想到这一层,当真与我不谋而合。只是不知道这位陶美人还会些什么,妹妹若是有空,不妨问问皇上。” 我道:“刚才我还在想,这位陶美人与我从前并无瓜葛,究竟是为了什么要与我作对?若是因为太后指使,她那样聪慧的人,不会看不出连和妃都不肯再为太后卖命,她又凭什么和我对抗?” 宁妃偏着头沉吟道:“妹妹以前是不是与她有过过节?” 我苦笑道:“说来惭愧,我竟然全无印象,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起,这位陶美人异军突起,代替了刘氏的位置,似乎更比刘氏小心阴沉,让人防不胜防。” 遥遥的花丛里,玉真与元澈、福康的笑声朗朗震天,就连元倬也咯咯咯笑个不停,我叫人捡了点心拿过去,又吩咐不许她们玩的太疯。 宁妃默默看着我做这些事,禁不住感慨道:“妹妹当真疼他们……若能无欲无求,就这样守着他们长大,该有多好。” 我握住了她的手,“以姐姐与我今日的地位,要保护她们也不是难事,只是万事总要小心再小心,咱们辛苦些也罢了。” 宁妃注目我,缓缓道:“妹妹,我母亲上月进宫时说起,皇上今年三十一了,朝臣已经联名上奏,请求他早立太子。” 我一怔,随即道:“这样早?” 宁妃叹息道:“早?先皇三十五岁驾鹤西去,皇上七岁登基,你说早不早?” 我知道宁妃家是七大贵族之一,赵郡李氏又是世袭的侯爵,她在闺中听到的各种消息比我这个冒牌货嫡小姐不知道详细多少,当下恳切道:“妹妹当初耽心炼丹修仙,于这些竟一无所知,还望姐姐可怜我,多多少少再说些。” 宁妃和婉道:“你别笑话,我母亲虽也是大家闺秀,却喜欢留心五花八门的消息……” 我笑道:“这才是伯母八面玲珑之处呢,我羡慕都来不及。” 宁妃道:“先帝最早立了太后的长子为太子,谁知那位皇子不幸战死沙场。期间其他妃嫔也有生下皇子的,先帝只是不太喜欢。后来周太妃得宠一段时间,与太后同时有了身孕,太后生下当今皇上,周太妃的皇子却夭折了。再后来便是陈太妃的皇子……” 我脱口道:“肃王?他那样小的年纪!” 宁妃道:“是呢,先帝病重那年皇上六岁,肃王才几个月。” 我道:“不是还有庆王恭王吗?先帝弥留之际,他们比皇上年纪大吧?先帝就没考虑过立他们为太子?” 宁妃忙伸手掩了我的口,四下里看看,小心道:“这话可不敢乱说!恭王谋逆,庆王狡黠,肃王勇悍,都不是你我可以妄议的主儿!况且先帝虽然喜欢肃王,毕竟肃王年纪太小,余者都不如皇上,他可是先皇嫡亲的儿子!” 我道:“即是说,就算恭王庆王等人年纪大些,毕竟只是妃嫔所生,不如皇上是太后亲生,地位尊贵,被立为太子也是情理之事。” 宁妃点头道,“先帝所宠爱的陈太妃,性格柔顺懦弱,无论如何也是争不过太后和王家的。” 我记起陈太妃的死因,怫然道:“可惜先帝那样宠她,她居然会想不开施行巫蛊之术诅咒皇上……” “你信吗?”宁妃忽然问我,脸颊上浮出淡淡的风霜之色。 我愣住,她怎么会这样问? 第十七章 孺慕思绵绵 早春的空气那样柔和,一层一层透着草木花香,还有青春勃发的味道。 我挨着宁妃坐着御花园的凉亭里,远远望着聚集的人丛。 一边是在花丛徜徉的云意等人,繁花似锦,美人如画。一边是嬉戏玩闹的孩子们,无忧无虑,天真无邪。 宁妃再问:“妹妹,你相信陈太妃真的会诅咒皇上吗?” 我想了想,终究疑惑着摇头:“我不知道。” 宁妃低下头,很快又抬起来,“妹妹,你没有见过她,所以你说不知道。可是我却知道,凡是和她接触过的人,就不可能相信她会这样狠毒。” 我道:“陈太妃在世的时候姐姐也只是几岁的孩子,难道姐姐和陈太妃相处过?” 宁妃默然,半晌道:“她那样美,那样善良,为了一个不知道来历的病重孩子可以与太后顶撞……我不相信,我从来都不相信她会做出这样的事……” 我默默看着她,她的眼里噙着泪水,我递了自己的绢子给她,并不想开口打断她的追思。 “我五岁那年,父亲随先帝西山狩猎,我一时贪玩躲进了装畿重的箱子里,原以为他们一上山便会打开箱子,谁知道那样不巧,上山恰逢大雨,我就在箱子里被关了两天。” 宁妃望向我,苦笑道:“我很蠢是不是?” 我开口道:“小孩子谁没做过傻事?后来呢?” 宁妃道:“五六岁的孩子,被关在黑漆漆的箱子里,呼喊求救也没人搭理,两天两夜,水米不进,自然是害怕恐惧到了极点。第二天下午我便发起了高烧,迷迷糊糊的什么也不知道。直到第三日清晨雨过天晴,先帝狩猎开始,这才把我放出来。” 我松一口气道:“总算得救了。” “哪有那样轻松?”宁妃喃喃道,“虽然我才五岁,但突然从箱子里冒出来,在那些大内侍卫眼里便和刺客无异。当时无人知道我是李家小姐,太后也说事有蹊跷,不如斩杀以儆效尤。” 我倒吸一口冷气,“她怎能这样做?” 宁妃冷笑道:“是啊,一国之母,谁知道竟是这样暴戾的性子?幸而陈太妃当时也在,她怜悯我年幼,一力阻止太后,不惜言语顶撞,这才换得先帝垂怜,让人送我回府医治。” 她深深道:“我永远记得,她挡在我身前对太后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这样的女子,又怎么可能诅咒自己爱人的孩子?” 我幻想着当时情景,似乎也见到了一代宠妃的高华风姿,不禁心生仰慕道:“我没有姐姐这样的福气,不能得见陈太妃的绝代风华。” 宁妃收敛了面颊上的凄苦,略带些笑意道:“何须羡慕我呢,你母亲难道不是绝代佳人么?据说陈太妃和你母亲还有七八分相似呢。” 她虽是有口无心,我却不想接这个话茬,转而道:“姐姐入宫时日不短,太后有没有认出你来?” 远远的,福康拉着元倬慢慢的走近,宁妃脸上带着笑,低声道:“她害的人那样多,哪里记得一个山村野孩子?” 她招手唤几个孩子过来吃点心,福康与元倬背后是踯躅独行的元澈,玉真呢?我偏了头朝后看,没有玉真,我唬的站直了身子向前疾走两步,还是没有看见。 我额上的冷汗一下便冒了出来,明明是四个孩子在一起玩,怎么会偏偏不见了玉真? 福康已经踏上凉亭的阶梯,我忙问道:“福康,妹妹呢?妹妹怎么没有和你们在一起?” 福康拿起茶杯喝茶,“妹妹在后面呢,和元澈一起的。” 御花园虽广阔,却是一片平原花海,起伏不大。触目处并无玉真小小的身影,我骇的手足冰凉,宁妃也发觉不妥,忙问元澈道:“玉真呢?玉真在哪里?” 元澈看着我,委屈道:“姐姐和树玩,姐姐不和我玩!” 我握住他小小的手掌,急的不行:“姐姐怎么不和你玩?姐姐怎么跟树玩?” 元澈也不回答,只回头一指,“姐姐在那棵大树下面。” 我看见远远一排树木,也顾不得元澈说的究竟是哪一棵,忙提了裙角疾奔过去,服侍的宫人内监不知所以,也忙忙的跟上。 奔的近了,我看见玉真抱着其中一棵树,耳朵贴在树身上,似在聆听什么声音。 看到她安然无恙,我的心才稳妥的回到原处,随即而来的却是一阵恼怒,我拉起玉真问道:“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你知道不知道母妃有多担心你?” 玉真看见是我,小小的身子扎进我的怀里,低低道:“母妃,树里面有人在哭……” 跟来的宁妃闻言吓了一跳,“这孩子胡说什么呢,别是冲撞了什么吧?” 第88节 我抱起玉真,她面色平静,双眼明澈,双手勾了我的脖子,又说:“母妃,树里面真的有人,我听见她哭了……” 宁妃忙道:“快送公主回去,请国师过来看看!” 我并不想闹大,摆手道:“不用劳烦国师了。小孩子幻听是常有的事,送她回去歇着。”又嘱咐锦心道:“让公主喝碗热热的牛奶,哄她睡觉。” 众人簇着玉真去了,我盯着面前这棵树,这是一棵很普通的银杏,只是因为年成久了,树干很是粗大,估计要三四个人才能合抱。 宁妃扯了扯我道:“妹妹,咱们走吧,树荫下面怪渗人的。” 我道了一声好,却不由自主的学着玉真的样子,将耳朵贴在了树干上。 静谧,只是一片静谧,耳边只有御花园的叽喳鸟叫和孩子们的欢笑声,树里面什么声音也没有。 我直起身子,笑着对宁妃说:“什么声音也没有,这孩子是皮痒了,明明是自己贪玩,怕被咱们责怪,便编出这样的胡话来。” 宁妃苦笑道:“树都是实心的,里面怎么可能有人?我听见她那样说话,只觉得自己身子都寒浸浸起来,偏你还敢去听。” 恰巧云意等人也跟了过来,几人说说笑笑,便把这桩怪事撂下了。 次日天阴,我不许玉真出去玩,因着她头日说谎的事,罚她在宫里练字。 萧琮下朝过来,玉真正糊了一手的墨,张牙舞爪的跟我闹。 “我不写嘛,我不写嘛!” 她娇滴滴的嚷着,萧琮心疼不已,“不写便不写吧,正是玩闹的年纪,你这样管着她也不妥。” 我嗔他一眼:“皇上就知道惯着她,六岁大了,怎么不该练字?且不说福康元倬,便是元澈也比她争气,人人都会几个字,她呢,就会个‘天、人、大、小’,别的一概不会不认识,就会跟我闹!” 萧琮搂过玉真,问道:“你母妃说的可是实话?其他人都比你识的字多?” 玉真撅着嘴道:“父皇,识字慢些有什么要紧?人各有志呀!” 谁也料不到她人小鬼大的说出这一句,萧琮和我都撑不住笑起来,我捏一把玉真圆嘟嘟的脸颊道:“听听,就会这些歪理。” 萧琮笑道:“这样的口齿和滑头还不是跟你学的,教坏了朕的女儿,现在你倒不认账了。” 我奉上新沏好的茶给萧琮,将玉真从他怀里拉出来,唤人带她下去洗手。玉真临走前还回头再三再四道:“父皇,你告诉母妃,不要让我再写字了,墨在手上很难洗掉的,我怎么吃点心呀!” 萧琮忍着笑打发她去,“父皇知道了,你快去洗净了手回来吃点心。” 他注目我道:“这孩子玉雪可爱,偏你也忍心吼她。” 我坐在他对面,静静的用小银锤砸核桃,剔出核桃肉递给他道:“还有个更聪颖懂事的孩子,偏您也舍得不闻不问。” 萧琮的脸色逐渐淡漠,他放下手中满握的核桃肉,似乎有些百无聊赖,更加不打算开口接话。 我继续砸着核桃,略分了神看着庭院里来往的宫人,白裙红襦,不乏青春貌美多者。现下说是为了皇后的病不再选妃,以后呢?万一皇后薨逝,太后要选王家的女子入宫,萧琮会如何处理呢? 元倬不能说话,自然不可能继承大统;元澈虽然乖巧,但在萧琮心中始终是害死媜儿的元凶;宫中子嗣便只有陶美人的儿子元晟,萧琮若是立他做了太子,我和我的孩子以后还有立锥之地吗? “哎呀!”我惊呼一声,原来在砸核桃的时候想着心事,不留神便砸到了自己的手指。 萧琮牵起我的手道:“怎么样?怎么这样不小心?” 他忙唤人传太医,几乎同一时刻,内殿隔断悬挂的珠帘后面扑出一个小小的人儿,“母妃,你疼不疼?孩儿给你吹吹!” 是元澈。我忍着疼抚摸他的头道:“母妃不痛,一会儿就好了。” 萧琮乍一看见他,脸色并不好,“你躲在这里干什么?” 我怕他吓着元澈,便想护着元澈在我背后,可是元澈偏从我身后走出来,跪在萧琮面前道:“父皇,孩儿在里面小睡,听见父皇来了,来不及走避,请父皇恕罪!” 萧琮平时并不留意他,连话也少和他讲,此刻听他说话有条有理,俨然小大人状,便稍稍和缓了脸色道:“既是父皇来了,你怎么不出来请安,躲在你母妃屋子里成何体统?” 元澈毕竟还小,听见萧琮话里带着责备,眼眶立即涨满了泪水。我温言道:“您不喜欢他,孩子自己心里也清楚。回回您过来,他都自己避开,为的是不让您见着他心烦,哪里是有意不向您请安?” 萧琮哼一声,不置可否。 第十八章 恍然终成痴 我不许任何人告诉元澈他不是我的亲生孩子,更不许在他面前提起媜儿难产的事,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我亲生,以为玉真是他的亲姐姐。 元澈有的,玉真不一定有;但玉真有的,元澈一定要有。我尽一切去疼爱他,只希望能够全力弥补给他那份缺失的双亲挚爱。 此刻这个出生便失去母亲,而后被父亲无端厌恶的可怜孩子跪在我面前,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 我恨死萧琮摆的这张臭脸,趁着给他布茶点的机会在他手背上捏了一把,朝含着泪又不敢哭的元澈努了努嘴。萧琮瞪我一眼,我同样瞪着他,萧琮无奈,随口对元澈道:“起来吧。” 嫣寻忙扶起元澈来,元澈灰败着小脸站着一动不敢动。 萧琮不看他,咬了一口茯苓糕,“里面夹的什么馅儿?不像豆沙,别有一股清甜。” 我道:“别处都是豆沙馅儿,您吃也吃腻了。这里面夹的是去年秋天收下的金桂,淘澄净了拌上砂糖腌渍好,总共只得了一小罐,专门给您留着用的。” 萧琮看着我,脸上带了喜色,“你为朕也算用心。” 我笑着自嘲道:“嫔妾人老珠黄,若再不留心些,这会子母子三人还不知道在哪里自求多福呢。” 萧琮拧上我的腮:“你这样的娇艳容貌也说人老珠黄,那三个岂不是成了老太婆了?况且你这样讲,莫非质疑朕只是贪图你的美貌?” 我打下他的手来,微红了脸,“说话便说话,动手动脚的干什么,孩子还在这里呢,你这当爹的也不怕臊!” 萧琮哈哈大笑,却见玉真踢踏着奔进来,一头扎进他怀里,乱拱乱蹭道:“父皇抱,父皇抱!” 萧琮宠她已经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当下答应着一把举起来在殿内打着旋儿玩,玉真咯咯咯的疯笑,元澈退了几步避过,脸上的黯淡更见深重。 我叹口气,因着萧琮泾渭分明的区别对待,这孩子异常懂事早熟,每每见着萧琮疼爱玉真等人,起初还凑上去撒娇,几次冷钉子碰下来,便学会默默站在一旁犹如路人,只有那眼中间或闪烁的泪光告诉我他对父爱的渴望和不解。 我招了招手,元澈慢慢蹭过来,我拿起一块茯苓糕递到他手里,揽了他在怀中,抚摩着他的脸颊道:“你姐姐是女孩子,所以父亲对她宽松些。你是皇子,以后是要封王封爵的,你父皇对你严厉,是不想你学你姐姐这样疯疯癫癫的。” 元澈低低道:“可是母妃,我宁愿和姐姐一样。” 我更紧的将元澈抱进怀,自己也无法自圆其说。萧琮对玉真,对福康,对元倬元晟都是万般疼爱。独独对元澈,冷淡的态度任何人也看得出。 若是媜儿在,他或许会是萧琮最宠爱的儿子,可是天意弄人,媜儿既不能疼爱他,连萧琮也对他那样冷漠。稚子无辜,他又错在哪里? 我忍住即将掉落的眼泪,元澈乖巧的反手摸上我的下颚,“母妃,没关系,父皇喜欢姐姐,就和喜欢孩儿是一样的。” 这样懂事的孩子,叫人如何不心生怜惜? 玉真与萧琮的嘻嘻哈哈声传了过来,我看见元澈眼中的羡慕,那样浓重的羡慕,压得我心里沉甸甸的。 云台馆的仙鹤是萧琮特意令人饲养的,姿态闲适高洁,让人见之忘俗。其中有一只白羽胜雪,偏巧尖尖的喙是鲜红色的,更显得珍稀罕见。 此刻云意见我带着他们姐弟去了,忙不迭的安排桌椅,令人上茶上果子上糕点,自己抱了玉真在怀里,心肝肉的唤起来。 玉真好动的跟小猴子似的,哪里肯让人抱着静静的坐一会儿?又听见仙鹤鸣叫,早从云意身上扭下来,伸手抓了满把的榛子跑到庭院边上看仙鹤去了。 云意历来偏爱玉真,玉真自小也不与她见外,云意因笑骂道:“又不是属猴的,怎么行动跟个小猴儿似的?顺茗快跟着去伺候着,小心别碰着哪里。” 又扬声对玉真道:“慢些跑,别跌了回来哭闹!” 我牵了元澈的手,“你怎么不跟姐姐去?” 元澈仰起脸,晶莹的眼眸里全是与稚气不相符的稳重,“孩儿没有请母妃示下,不敢在沈母妃殿中乱跑。” 云意原本与媜儿不谐,对元澈也淡淡的,此时惊异道:“我不是听错了吧?文绉绉的,这是小孩子说的话吗?” 我递了奶茶给元澈,叹息道:“这孩子懂事的早,我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云意端详着元澈,问他:“沈母妃叫人带你同姐姐一起去看仙鹤好不好?” 毕竟只是孩子,哪有不贪玩的?元澈正喝着奶茶,忙丢下奶盅眉开眼笑连声说好,宫人带了他下去,云意望向我道:“难为你教的这样好。” “我哪里额外教过他什么?玉真和他同吃同住,师傅也是同一个,偏没有元澈一半懂事。” 云意笑道:“玉真那样受宠,自然刁钻些。元澈嘛……他懂事些也好,起码你轻松一些。” 我盖上元澈喝过的奶盅盖子,淡淡道:“这样委曲求全的懂事,我总觉得对不住媜儿。” 云意看了看四周,轻声道:“你还是不打算告诉他裴媜的事?” 我道:“是。他那样小,因为皇上不宠他,已经被人低看一等了,只是因为心里以为是我亲生的孩子,终归有点底气。若是告诉他他生母是因为他难产死的,他父亲因此而厌弃他,而我不过是他姨母。你觉得,他能承受得了吗?” 云意想了想,也叹一声道:“罢了吧,这孩子也够命苦的。” 我俩默默的坐了一会子,云意忽又笑道:“对了,慕容宝林新练了一曲舞蹈,跳起来甚是可观,要不要叫她也来坐坐,顺便给妹妹跳一曲看看?” 听她说的新奇,我也起了玩心,正要答应,忽然听见庭院里一阵喧哗,遥遥传来玉真的嚎啕声。 我跟云意都骇然不已,忙起身奔了出去。 却见一群宫人内监围着玉真,另外有人驱赶仙鹤,我拨开人群,云意慌的揽了玉真入怀,一迭声问:“伤着哪里没有?痛不痛?” 顺茗发颤道:“公主用石子投掷仙鹤,那仙鹤便啄了过来,奴婢们护卫不力,惊吓了公主,还请娘娘责罚!” 我看见玉真身上脸上并无伤痕,再听见是她用石子投掷仙鹤引得仙鹤发狂,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训斥她道:“我看你真是皮痒了!平日里母妃是怎么跟你说的?这些飞禽都是兽类,不能靠得太近,不能挑衅斗狠,你都当做耳旁风了?” 玉真觑见我发火,又见云意不吭声,索性放声大哭起来。宫人们跪了一地,讨饶请罪之声不绝。 我忽然记起元澈,扫了一圈人群里并无他,顿时渗出一身冷汗,“五皇子呢?五皇子在哪里?” 宫人们面面相觑,有人说:“刚才喂食仙鹤时五皇子都还在的,现在不知道去了哪里……” 我放眼望去,云台馆庭院深深,树木郁郁葱葱,哪里有元澈的人影? 云意哄着玉真,质问宫人道:“既然喂食的时候都在,必定与公主在一起,这样近的几步距离,五皇子什么时候不见的你们竟不知道?” 顺茗道:“那仙鹤突然发了狂,奴婢们都着急护卫公主,没,没注意到五皇子……” 我厉声道:“什么叫做没注意?难不成你们都围在公主身畔,五皇子身边就没有一个人留心伺候?” 顺茗吓的连连叩头,其余人等俱皆战栗不敢回话, 这样的情景也不用再回话了。 我心里明白,宫人内监在遇到危险的时候下意识的都去护着玉真,并非忠心一片,而是因为她是萧琮的心头肉,若是有了一丝损伤他们都担待不起。可是元澈呢?元澈虽然不受宠爱,毕竟是堂堂东秦的皇子啊! 我气的浑身发抖:“好,好,好!好一群忠心护主的奴才!公主固然要保护,皇子又怎能被弃于不顾?混账!简直混账!” 云意第一次见我如此动怒,颇有赧色道:“妹妹,是我宫中的人不省事,我一定重重罚他们,只是现下咱们如何是好?” 我又急又气又担心,一瞬间手足无措,忽听见远远一声“母妃”,触目几丈之处有几棵成荫的芭蕉,芭蕉后面闪出一团小小的绛色,是元澈! 他一身的灰土,想必跌过跤。此时壮着胆子哭着跑过来抱住我的腿直喊母妃,我也禁不住泪水滚滚而出,紧紧搂着他不松手。 云意哄罢玉真又劝我道:“好了好了,五皇子安然无恙就最好了,你们母子这样哭作一团,不知道的还以为怎么了呢,擎等着太后训斥么?快别哭了。” 元澈听了云意的话,拿衣袖为我擦拭脸上的泪:“母妃,是孩儿不乖,孩儿害怕所以躲起来,不是故意让母妃担心……” 我紧紧抱牢他,似乎一松开他就会被周遭虎视眈眈的各种危险抓住,我那样害怕他受到伤害,像当初担心玉真那样。可是玉真现在已经有那么多人疼爱怜惜,元澈呢,除了我,这宫里还有谁是真心疼爱他的呢?还有谁是真心想要保护他呢? 我看着元澈身上的灰土,看着他小大人一般的举动,心中的酸楚和愤怒无法言表。 第89节 我将元澈抱起,心里暗暗起誓,从今往后,我绝不可以再让他这样直面恐惧,不可以再让他遇到危险的时候被人遗弃,不可以让他孤零零的躲在芭蕉树后。总有一天我会让他得到萧琮的宠爱,让他在宫里立足,让他堂堂正正的做东秦的王爵,或者,做东秦的皇帝! 第十九章 擢青出于蓝 紫宸殿常年药味弥漫,在氤氲的气味里待久了,好人只怕也要熏出病来。 我服侍皇后服了药,又细心擦去她嘴角的药渍。 皇后今日精神颇佳,徐徐道:“难为你,帮着宁妃协理六宫那么忙碌,还来伺候本宫。” 我笑道:“这是嫔妾的本分,有什么难为的。” 曼姝将皇后扶了起来半坐着,我为她垫上鹅毛绒里子的抱枕,皇后咳嗽几声,掩了胸口道:“本宫的病怕是好不了了,大约也就是这几年了吧。” 我递了冰糖雪梨给她,婉声道:“哪有这样说自己的?您身子柔弱,素日里又操心太多,焉知不是病从心起?但凡放宽心,也不至于这样。” 皇后笑道:“本宫这样懒散,你还夸本宫操心。本宫若是真的肯于六宫事务上心,只怕早就不在了。” 我见她说的如此不吉利,正要语言诓哄,忽见娟姝苍白了脸进来,字斟句酌道:“启禀皇后,府里来人禀报,说……说……” 皇后见她吞吞吐吐,不禁问道:“府里说什么?” 娟姝道:“今日天刚擦黑便不见了二小姐,后来在二小姐的绣楼上见到她留下的一封书信,原来二小姐竟离家出走了!” 皇后“啊”一声,心神荡漾,又猛烈的咳嗽起来,我忙凑近扶了她,在她背上抚摩顺气,皇后挣着勉力道:“书信里说的什么,你可问了?” 娟姝顿一顿,似有千般为难,终呐呐道:“二小姐说,她势必不会入宫为妃,老爷逼的急,她也只有背负不孝之名一走了之了。” 皇后又急又气,“胡闹,胡闹,她手无缚鸡之力,如何能单身独行?万一遇见登徒浪子或是歹人如何是好?” 我见她咳的脸颊发红,忙按了她道:“您且别急,贵小姐必然走不远,安排下人手去追也就是了。况且她那样聪明机警,朗朗乾坤,也未必会让歹人有可乘之机。” 皇后攥了我的手腕道:“妹妹不知道,我那妹子性子倔强,从小争强斗胜,心气极高。如今父亲既逼着她入宫不遂,必定会找个远远的地方藏起来,这一来鱼入大海,又能去哪里找她?” 我也茫然,初遇那位薛行雨薛二小姐便见识过她的脾气,五六年下来,她也有十八九岁了,只是没想到她这样志气,竟为了不愿入宫私逃而去。 劝了皇后好一阵子,辞别出来,嫣寻低声道:“薛府果然有让二小姐入宫之意。” 我道:“当初她年纪甚小,可是已然有桃李之姿。如今成年,更不知是何等倾国之貌。她抵死不肯入宫与其姊共侍一夫,这份孤洁的心性更为难得。” 锦心道:“这位薛小姐不声不响的离家出走,倒是替娘娘少去了一番烦恼。” 我微微蹙眉道:“我烦恼什么,若是皇上喜欢她,我也随着喜欢,不过如此罢了。就算没有她,现下宫里的美人儿还少么?皇家子嗣重要,皇上雨露均沾,我又能说什么。” 锦心笑道:“话虽如此,醋坛子还是打翻了!” 我忍俊不禁,含了笑伸手拧她的嘴,说笑间经过承恩殿,却听见欢快的羌声鼓乐绵绵而来。 锦心面带鄙夷,啐道:“陶美人那个狐媚又在跳舞勾皇上的魂儿了!” 我低声喝道:“别胡说!” 进宝在一旁伺候,见状道:“娘娘,锦心姐姐没胡说,确实是陶美人奉召伺候皇上去了。” 我道:“她是美人,再怎么狐媚也轮不到你们议论。亏你俩自诩在宫里混的八面玲珑,连这点道理也不懂吗?” 锦心嘟了嘴道:“奴婢就是气不过,前儿个夜里明明是娘娘侍寝,要不是陶美人吹羌笛吹了大半夜,后半宿皇上能走吗?她有什么能和娘娘比的?除了跳舞,还有什么长处?” 我闻言怫然,萧琮与我的感情自然是磐石不移,可是再好吃的菜吃久了也难免不想换换口味,陶映柔最惯于做小伏低,从不违逆萧琮的意思,恰如一泓潺潺溪水,虽不如我在萧琮心中地位,却也不知不觉占据了一席之地。 嫣寻见我不语,对锦心沉声道:“还只混说,若让人听见拿了你去见皇上,还得要娘娘费事保你出来。” 锦心吐了吐舌头,不再吱声。 走过承恩殿外的甬道,柔和的宫灯光照透过殿前的梧桐斜斜映照下来,光影闪烁间可见殿外守护的羽林军与内监宫人,人虽然多,却都大气不闻,只有悠扬的音声和萧琮的笑声毫无遮掩的往人耳朵里钻。 我的心越来越沉,不行,陶映柔承恩事小,元晟受宠事大。即便不为自己,我也要为了元澈和玉真另作打算。 夜深,从云台馆出来,夜风带着鲜花的香气轻拂而过,我心里平复了许多。 又过五日便是宁妃生辰,曲台殿摆了盛宴酒席,流水似的珍馐美馔呈上来又撤下去。因为平息南粤叛乱之事已到尾声,萧琮兴致很高,凡是有人敬酒他都来者不拒,杯杯一饮而尽。 酒过三巡,诸人都面炀耳热,我朗朗笑道:“空有丝竹之声,未免太枯燥了呢。” 萧琮带了几分酒意道:“说的有理,近日政务繁忙,也未能好好欣赏歌舞,不若让陶——” “皇上和宁妃姐姐若是不嫌弃,嫔妾愿举荐一人,为皇上妙舞一曲。”我有意打断了萧琮的话,偏不让陶美人有一曲舞蹈的机会。 宁妃为萧琮满斟一杯,笑道:“妹妹向来心思细腻,既然这么说,必定已有所准备了。” 萧琮拈了樱桃入口:“成日看着陶美人的舞蹈,美则美矣,也缺了新鲜。也好,你既有心,朕不能不赏这个面子。” 我盈盈福过,清脆的三击掌,轻柔的丝竹之乐顿止,须臾,节奏鲜明的羯鼓羌笛声又起,萧琮笑道:“好,这个曲子新鲜。” 我道:“陶美人昔日舞蹈惯用天竺乐,虽然动听,不免奢靡。嫔妾选用龟兹乐,一起一落间只求清脆悦耳,这些五弦琵琶、竖箜篌、哈甫、羯鼓等也都是上次高昌国使者留下的,跳胡旋舞用这些伴奏最正宗了。” 陶美人斜了我一眼:“娘娘有心了。” 我浅浅笑道:“妹妹贵为美人,还为了皇上如同舞姬一般辛劳,本宫不过是心思想的细致一些罢了,终究不如妹妹有心。” 她面上一紧,索性扭过头去不答。 层层叠叠的珠帘幔帐后面,一抹纤细的身影正随着乐曲翩然起舞。 那舞蹈的女子一头辫发,点缀以金花为首饰,特别戴着一张面纱,容貌若隐若现,脸颊被薄薄的面纱挡住,只露出狭长妩媚的眉眼,在舞蹈的时候顾盼神飞,配合着异域的音乐,更显神秘诱惑。她身佩玉缨,脚踏蛮靴,胡服翻领窄袖腰间系一根细细的玉带,紧窄的衣裙勾勒的苗条纤弱的身段越发妙曼。 我留神看萧琮的神情,他放下了樱桃,看的仔细,间或拊掌道一声好,已然被面前舞蹈的女子吸引。 随着乐曲节拍越来越快,那女子从珠帘后蹁跹而出,她动作轻盈,玉臂轻舒,两脚足尖交叉,左手叉腰,右手擎起,全身彩带飘逸翻飞,裙摆旋转为弧形,裙衣斜曳,步伐也旋转的更快。 忽而一声羯鼓,万籁俱寂,那女子已呈飞鸟停歇状,实在美不胜收。 众人一怔之后,皆是拊掌叫好,独独陶美人脸色铁青,难看到极点。 萧琮注目我,含笑道:“难为你知道朕的喜好,为朕找得这样善舞之人。” 我也笑道:“皇上先别夸奖,且评评这位妹妹舞姿如何?” 萧琮喟叹道:“弦歌一声双袖举,回雪飘飘转蓬舞。左旋右转不知疲,千匝万周无已时。这样欢快刚硬的胡旋舞,难为她舞步轻盈,旋转起来又似翩若游龙,胜过陶美人多矣,当真可称是一绝! 陶美人螓首低垂,我起身笑道:“皇上好眼力,可见我东秦沧海并无遗珠了。” 萧琮不解道:“此话何解?” 我只掩嘴浅笑,宁妃单指抚着脸颊道:“这位舞姬身形看起来倒有几分眼熟……哎呀,莫不是舞姬?”她环视左右,豁然开朗道:“是了,皇上,莫非您还没有看出来眼前人是谁么?” 第二十章 生波亦无妨 萧琮呵呵发笑,一扬手,面前的樱桃盘倾翻,掉落一地晶莹果实,“上前几步,摘下面纱。” 那女子娇娇怯怯走近,道了万福却不敢抬头起身,也没有伸手去摘面纱,只是簌簌发抖,似乎紧张至极。 我笑道:“妹妹第一次离皇上这样近,想是敬若天神,紧张也是难免。不过皇上令你摘下面纱,你怎的不遵旨呢?” 那女子言语轻微:“嫔妾,嫔妾容貌平庸,怕,怕污了皇上龙眼……” 我看向萧琮,含笑道:“妹妹害羞呢,皇上您看?” 萧琮兴致大增,哈哈大笑丢了酒杯,亲下了座走到她面前,一手拉了她起来,另一只手便揭去了她面上的轻纱。 薄如蝉翼的面纱一去,众人一阵哗然,原来那舞姿出众的女子竟是被萧琮冷落多年,甚至都快被后宫诸人遗忘的慕容黛黛。 慕容黛黛十四岁被父兄和亲送进宫,距今也有八年多了,她容貌并无出众之处,又受刁难冷遇多年,难得的是一股皇家的高贵风华却犹在。 萧琮一怔,想是记不起来她是谁,裕妃先咋呼起来,“怪不得跳的比陶美人还好,原来是她!慕容宝林本就是胡人出身,这胡旋舞由她来跳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慕容黛黛腰肢纤细不盈一握,此时与萧琮近距离对视,脸颊通红,平淡的眉眼中反倒显出几分处子的青涩可爱来。 我看得出萧琮眼中的笑意,盈盈举杯道:“嫔妾恭喜皇上重得佳人。” 萧琮听见我说话,松开手去,带有几分喜色道:“是了,这慕容宝林原本就是朕的妃嫔,只是国事繁忙,她又住的偏远,朕竟忘了。” 宁妃掩口窃笑:“是,慕容宝林冰清玉洁,抱残守缺这些年,难为她从不抱怨争宠。” 我笑道:“嫔妾也是机缘巧合才知道她擅于舞蹈,也亏得嫔妾无意间窥见了,否则这样妙的舞姿咱们岂不是无缘得见?” 萧琮听我们都在夸赞慕容黛黛,又见她一曲胡旋舞宛若天人,也忍不住和蔼道:“你怎的也不在朕面前走动?这些年可受过苦?” 经过我这些年的言传身教,慕容黛黛已今非昔比,她全然不提这些年所受的委屈苦楚,温婉道:“嫔妾不苦,只因嫔妾是罪臣之妹,着实没脸在皇上面前走动。” 萧琮啧一声,“你哥哥不肯归顺那是他的事,你不过一介深宫女子,与你何干?” 我要的就是萧琮这句话,当下正要填补几句,却听陶美人娇笑道:“皇上既然喜欢慕容宝林的舞姿,以后常宣她跳就是了。今日是宁妃娘娘的生日,皇上可不能怠慢了寿星呢。” 她笑吟吟的看着萧琮,萧琮醒过神,也笑道:“那是自然,朕这点还省得。” 我眼见陶美人言语作梗让萧琮丢开了慕容黛黛,忙道:“慕容宝林今日一舞,讨得皇上和宁妃姐姐开怀一笑,皇上难道没有什么赏赐吗?” 宁妃在萧琮面前,将一盘切的极薄的金箔牛肉摆在他伸手可以够到的地方,“慕容宝林向来简朴,别的舞姬尚且用珍珠做纱帘遮面,她是妃嫔,却只有一层薄纱……” 萧琮握一握她的手,又注目我道:“既然你们都夸她性子沉静难得,好,那就赏她一副纯金金花面具,以资缠头!” 他将自己比作普通看客,无疑也是将慕容黛黛比作舞姬,“缠头”二字一出,众人都笑起来,我看向慕容黛黛,萧琮虽是无意,这样说毕竟略显得轻贱了些,我怕她当场拉下脸来坏了大事,忙唤人拉她更衣入席。 好在她只是盈盈谢恩,脸色如常。换了衣裙进殿后,又再拜谢皇恩,这才坐到我身边。 我轻声道:“皇上多喝了几杯,说话不如平日那样正经,妹妹别往心里去。” 慕容宝林为我斟上葡萄美酒,恳切道:“若没有娘娘指点提携,嫔妾便是死也见不到皇上的面,即便皇上和娘娘责骂嫔妾,嫔妾都甘愿领受,又何况今日皇上体恤,娘娘帮衬,嫔妾何来的多心?” 我见她言语得体,全然不像以前那样轻重不分,心下宽慰,又见萧琮频频注目她,便示意她去为萧琮敬酒。 慕容黛黛看了看我,低声道:“嫔妾永远不忘娘娘大恩。” 我淡淡一笑,望着萧琮身边簇拥的各色佳丽,心里的怅惘像浓雾一样层层漫了上来。 当晚萧琮宿在曲台殿,宁妃是向着我的,她也并不希望陶美人利用她的儿子再在萧琮面前装模作样。 一夜枕头风吹过,第二天萧琮便宣了慕容黛黛侍寝,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但凡心情烦躁或是闲极无聊,必定是宣慕容黛黛歌舞一曲,陶美人也善舞这一点似乎正逐渐被他遗忘。 一日晨起,长信宫请安刚罢,太后忽然问起慕容黛黛的事,裕妃嘴快,噼里啪啦一通说。 太后瞥一眼慕容黛黛,皱起眉头问我:“你既举荐提携她,可知她是吐谷浑的公主,她哥哥是我东秦的心腹大患?” 我正襟危坐回道:“慕容宝林比嫔妾还早进宫,原本就是皇上的妃嫔,她擅于舞蹈,嫔妾不过是让她有机会在皇上面前献技罢了,谈不上举荐提携。” 太后冷笑,有意打击我道:“她虽然是皇上妃嫔,不过是做做样子随便封的,若是以为靠着她便能得势,只怕就打错了算盘。她这般平庸的资质,皇上怎么可能对她有兴趣。” 我见慕容黛黛被太后一席话弄得无地自容,笑着接口道:“正是呢,太后也说皇上对她没有兴趣,那就更加不必有所担忧了。” 太后脸色一凛,剩余的话像梗在了喉间,一时竟一言不发。 其余人起初还各自说着话,此时见她脸色不善,我又似乎全然不怕的样子,也都静了下来。 第90节 须臾,太后问宁妃道:“近日六宫没什么事吧?和妃抱恙,倒是让你辛苦了。” 宁妃忙起身回道:“嫔妾不辛苦,有奉薇夫人从旁协助,事务处理起来倒也顺手。” 太后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她协理的真好,连仇敌的妹妹也推到宠妃的位子上了,你在旁边只会呆看,自己还有没有脑子?” 宁妃脸上一白,忙屈膝道:“嫔妾愚钝,请太后息怒!” 我见太后无端端为了慕容黛黛的事发脾气,想是陶美人又灌了不少迷汤,当下也屈膝道:“太后息怒,皇上喜欢歌舞,也只是在烦闷时才召幸慕容宝林,并没有过度宠爱。况且,我国与吐谷浑是和是战,现在还很难说……” 太后抢白道:“皇上烦闷,自有陶美人伺候,要这吐谷浑的贱婢献哪门子殷勤?” 她瞥见慕容宝林泫然欲泣,面带鄙夷啐道:“出去!哀家的长信宫何等尊贵,别平添了晦气!” 慕容黛黛脸色惨白躬身而出,我并不在意太后的恼怒,浅浅一笑:“陶美人如今贵为六皇子生母,还时时像舞姬一般伺候皇上左右,嫔妾自然不介意,却怕堵不住宫里的流言蜚语,说什么陶美人宫人出身改不了秉性,让六皇子平白受委屈。” 太后气极,说话间捶的桌案通通作响,“自古红颜祸水祸国殃民,你熟读诗书,会不懂这个道理?你一个人狐媚也就罢了,如今又添一个会跳舞的妖精,当着要诳哄的皇上奢淫无道吗?” 嫔妃们都吓得跪倒一片,我仍只是屈膝,并不下跪,“嫔妾与皇上心心相惜,并不曾狐媚惑主。至于太后所说红颜祸水,想是指妲己妹喜之祸。嫔妾不才,读过几本书,嫔妾不信区区女子可以扰乱明君的心性,分明是商纣夏桀暴/行逆施,却把亡国的罪名推到女子头上。当今圣上仁厚宽和,不肯因为慕容超谋逆便连坐慕容宝林,这正是皇上英明之处,嫔妾不觉得皇上因此便是奢淫无道,太后是皇上亲母,又怎么会这样以为呢?” 太后气的张口结舌,找不出话来辩驳我,却听陶美人道:“娘娘,太后也是忧心皇上,你怎么可以这样颐指气使质问太后?” 我还来不及驳她,太后已然醒过神,立时大怒道:“区区一介夫人,竟敢在哀家的长信宫放肆!哀家问一句,你敢回十句,简直恃宠生娇目中无人!” 第二十一章 沉舟触玉矶 我笑得越发谦恭有礼,“嫔妾并不敢对太后存不恭之心,不过就事论事多嘴了几句,太后要是不喜欢听,嫔妾以后引以为戒就是了,万望太后息怒,保重凤体要紧。” 太后越发冷笑不已,“好一张利嘴,哀家今日倒是想看看,皇上身边的人哀家到底能不能动一动!” 宁妃蓦地仰起头道:“太后,奉薇夫人不老成,说话触怒太后,嫔妾下去一定狠狠责罚她!” 太后嘴角一扯,“交给你又不了了之?哀家可不愿意后宫乱了规矩。” 她冷冷注视我,像猫捉耗子般戏谑道:“在皇上眼里,奉薇夫人可是立了大功的,哀家要是纵容这股子歪风,只怕还应该好好赏你才是呢,只不过……” 我哪里能容她说完,立时抢白道:“嫔妾原不敢争功,但太后金口玉言,您说要赏,嫔妾斗胆,请赏嫔妾一粒逍遥丸吧。” 太后且惊且怒,“你说什么?” 我道:“嫔妾既立了功,还请太后怜爱,赏赐独门逍遥丸。” 太后看着我,不复端庄凌厉姿态,双手也微微有些发颤,“你从哪里听来的?哀家何曾有过这样的药丸?” 我淡淡道:“昔日陈太妃巫蛊被禁,多得太后垂怜,每隔五日赏赐一颗逍遥丸,陈太妃无疾而终,未尝不是逍遥丸保佑她无病无痛么?可惜肃王只懂征战沙场,竟不知道向太后叩谢这样天大的恩典。” 太后的眼眸里几乎要放出飞箭来,我只做不知:“太后素来吃斋念佛,慈悲之心举国皆知,肃王年轻顽劣,也亏得太后将他视如己出,陈太妃泉下有知,不知如何感激涕零呢。” 我说完,便听那一众溜须拍马不明就里的妃嫔顺着杆儿的恭维起太后来,太后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忽然按着额角道:“哀家头痛的厉害。” 玉竹忙扶了她进去,须臾出来道:“太后身子不适,各位娘娘请回吧。” 走出长信宫大门,我拭去额角冷汗,手心里早已是湿/滑一片,宁妃跟上来道:“妹妹这是糊涂了么,太后分明是想责罚妹妹,妹妹怎么还敢开口讨赏?” 我等她并排同行:“若不及时讨赏,此刻不知道是吃板子还是关冷宫呢。” 宁妃不解道:“这话何意?那逍遥丸又是什么东西?” 我停住脚步,唤宫人退下,只余宁妃与我二人踱步,“逍遥丸是前朝禁物,功效与五石散类似……” 宁妃掩住惊呼,睁大了眼睛道:“可是方才明明听你说太后是垂怜陈太妃才赏她逍遥丸,怎么这逍遥丸却是这样的东西?” 我嘴角噙了轻蔑道:“让陈太妃吃药成瘾,五脏虚空,死都不知道为何,可不就是太后垂怜吗?” 宁妃道:“可是,可是坊间传说陈太妃是思念先帝郁郁而终的呀。” 我道:“人只要死了,怎么死的还不都是太后说了算?” 宁妃思忖片刻,握了我的手道:“你好大的胆子,既然知道这是太后的诡计,怎么还敢在她面前提起来,你是不要命了?” 我一笑:“姐姐忘了,咱们这位太后虽然狠毒,却最注重平衡之术。若是无缘无故将我处死,她便是不怕皇上发怒,也会顾忌我哥哥和伯父。裴府虽然在七大贵族中低调处事,但惹急了也不是那样好相与的。” 宁妃摇头道:“你还是太冲动了,即便她不能当面将你怎样,未必就不能私下害你。” 我走出两步,无不感慨道:“她私下里也不知害了我多少次,今次我主动出击,也不过被逼无奈。她并不清楚我从何得知陈太妃死因,或者会投鼠忌器,反倒能让我安然无恙。” 宁妃沉吟道:“也是,不过你究竟从何得知这样隐秘的事?” 我但笑不语,找了其他的话题岔开。我自然有我的法子,却不能对她说,并非我信不过她,只是知道的人越少,对那个告诉我这些秘密的人才越安全。 御书房的耳房内,元晟正摇头晃脑背诵《三字经》,他和元澈差不多大,吐字清晰,抑扬顿挫,陶美人显然下了不少功夫教他。 玉真和元倬蹲坐在小杌子上,两人互相显摆自己香囊上的绣花和璎珞,元澈则规规矩矩站在我身边。 萧琮拊掌道:“好,背的这样烂熟,果然是朕的儿子!” 陶美人喜上眉梢,忙拉着元晟谢恩。 萧琮意犹未尽,一眼瞥见玉真,“玉真,你近来可有好好温习功课?” 玉真仗着萧琮疼爱,手上摆弄璎珞穗子,头也不抬,“自然有的,夫子都夸我聪明呢!” 萧琮笑道:“你有多聪明?怎么不在父皇面前显摆显摆?” 我接口道:“皇上听她胡说呢,她那样顽皮,若不是夫子怕被她缛下一把胡子来,才不会违心夸奖她呢。” 萧琮哈哈大笑,玉真涨红了脸站起来道:“母妃总是这样瞧不起人,儿臣也会背《三字经》!” 萧琮偏道:“今日元晟已经背过了,父皇不想再听《三字经》,你为父皇背一背《千字文》吧。” 玉真平日苦背《三字经》,就是为了在萧琮和其他人面前随时可以出口成章滚瓜烂熟,这点小心思平日里倒也派上了些许用场,至于今日,却有些措手不及了。 她一听萧琮要她背《千字文》,登时苦了脸,扭扭捏捏道:“那个,那个孩儿背的不熟……” 我笑道:“看看,漏马脚了不是?平日里您让孩儿们背的都是《三字经》,她便下了死力气背熟之后撂开手不管。现在您让她背《千字文》,可真是为难她了!” 玉真见我取笑,赌气道:“背就背吧!” 她瞟一眼元澈,后者偷偷朝天上指指戳戳,玉真咳了咳开始背:“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冬藏,冬藏……” 她又看向元澈,我瞥见元澈用嘴型提示她,只装作不知,玉真又背上来两句:“闰馀成岁,律吕调阳。云腾致雨,露结为霜。金生丽水,丽水……” “金生丽水,玉出昆冈。剑号巨阙,珠称夜光。果珍李柰,菜重芥姜。” 元晟在陶美人身畔,此刻见玉真实在背不出来,忍不住脱口而出。 陶美人赞许的看着元晟,却假意斥责道:“永定公主背书,要你多什么嘴?” 萧琮制止她道:“哎,玉真背不上来,元晟能背出来,正是这孩子伶俐聪颖之处。你若是为了这个责怪他,朕是不许的。” 他抚摩上元晟的头,笑着对玉真道:“元晟强过你,你可服气?” 玉真撅了嘴扭头一边,嘟囔道:“这算什么稀奇的,元澈能背的还多呢,我连他都不服,还会服元晟么!” 我不想陶美人看笑话,因斥责玉真道:“胡说什么!元澈元晟都比你小,且都比你用功,你不说好好跟着夫子学,就会跟你父皇顶嘴!” 萧琮伸手揽了玉真过去,轻轻刮她的鼻子道:“你母妃说你这些话可是有道理的,须知兄友弟恭,有不足的地方就应该诚心跟着你弟弟学,不要总是摆出姐姐的款儿来。” 玉真横了元晟一眼,在萧琮怀里撒欢儿道:“那人家就是默不出《千字文》嘛,咱们换个别的!” 陶美人浅浅笑道:“既这么着,皇上不如考考公主的《孝经》。” 玉真皱着眉头,可见也是背不出的,萧琮便笑道:“若是你能找出人来替你背诵,也算你过关。” 我心中不快,陶映柔既然敢提议,自然是因为元晟背的熟,萧琮顺驴下坡,大约也是想给元晟露脸的机会,让他在兄弟姐妹们面前讨个好彩头。 萧琮欢畅言笑,并未注意我的表情,倒是陶美人抿着嘴对我笑,像是胜券在握。 这几个孩子历来与元晟不在一起玩,因此并不熟稔,感情也淡淡的,玉真又是极其好强的性子,此时见萧琮说这话,虽然为难,却也没有耍赖,只走到我身边道:“母妃,我要弟弟帮我背!” 我看向元澈,元澈摆着小手道:“儿臣不敢在父皇面前放肆……,儿臣不敢……” 他那样紧张,都是因为萧琮平日对他不假颜色的缘故。我拉住他小小的手掌,抚平他衣裳上的皱褶,郑重道:“元澈别怕,你若默得出《孝经》,不妨帮你姐姐一回,母妃担保你父皇一定会喜欢你的。” 元澈看着我,晶莹的眼眸里写满了犹豫,却又充盈着期待和希望:“母妃,若是儿臣默出来了,父皇会喜欢吗?” 我点头道:“你父皇最喜欢用功的孩子,你要是帮姐姐默出来了,你父皇一定喜欢。” 玉真拉扯着元澈朝萧琮跟前去,元澈跌跌撞撞间回头看我,我也望着那寄托了无限希冀和厚望的小小身影,微笑着点了点头。 …………………………我是烦恼的分割线…………………………………… 亲们,我发现自己真的是挖坑埋自己啊,当初贪多嚼不烂的又是穿越又是种田又是宫廷,结果写到五十多万字才发现自己一点点中心思想都木有……我还是适合平淡的文风平淡的日子啊,这样你害我我害你的宫斗文简直太残害脑细胞了……你们告诉我,我该怎么办啊啊啊啊啊啊啊!!!!! 第二十二章 襄王应有梦 元澈背了开头几条,萧琮或是觉得事有凑巧,不是很相信这是他的真本事,又要他背纪孝行章第十篇。 元澈偏着头想了想,开始背诵:“子曰:‘孝子之事亲也,居则致其敬,养则致其乐,病则致其忧,丧则致其哀,祭则致其严。五者备矣,然后能事亲。事亲者,居上不骄,为下不乱,在宠不争。居上而骄则亡,为下而乱则刑,在宠而争则兵。三者不除,虽日用三牲之养,犹为不孝也。’” 萧琮还是冷着脸,缓缓道:“死记硬背也没什么可以夸嘴的,你懂这些话的意思吗?” 元澈一怔,我抢道:“他还那么小呢,您别这样为难……” 陶美人盈盈笑道:“娘娘,皇上怎么会为难五皇子呢?知道便知道,不知道皇上也不会怪他。” 她言下之意,是断定元澈不会,我忍下一口气,正要劝元澈,却听元澈问道:“父皇是要听繁复的意思还是简略的意思?” 萧琮眉毛一挑,似笑非笑道:“怎么还有得挑吗?” 元澈不苟言笑道:“孝者,人伦至善也。儿臣日日背诵铭记于心,若是不明白意思,岂不是枉为人子。只是这段话太长,儿臣怕父皇听得心烦……” 萧琮道:“那就拣简略的说。” 元澈言简意赅:“子女孝顺父母长辈,应当随时随处,而不应流于形式。” 我不意他这样争气,心里一块大石顿时放下。 萧琮斜倚在靠枕上,轻轻敲击着矮桌边缘:“何为不流于形式?” 元澈道:“在平居无事的时候尽其敬谨之心,在奉养的时候当尽其和乐之心,父母有病时要尽其忧虑之情——”他忽然停顿,俄顷道:“总而言之,对父母长辈的孝顺必须出于至诚,发自于心。” 萧琮静静听完,扭了头问元晟道:“你哥哥可有遗漏的?” 元晟点头道:“有的!皇兄还漏了两句。父母离世的时候要在尽心备办一切,以后祭祀的时候更要庄严肃敬,尽子女思慕之心。” 萧琮嘴角扬起,陶美人喜不自胜,我见元晟终究还是比元澈更讨他喜欢,又瞥见陶美人竭力压抑的得意,心里像吞了苍蝇似的恶心。 “你既然会背诵全文,自然也是知道全文释义的,对不对?”我灵机一动,问元澈道。 元澈低着头,低低的“嗯”了一声,我有意提高了声音:“既然知道,为何你父皇问起来还支支吾吾的?” 萧琮听见,注目过来。元澈低声道:“孩儿不愿在父皇母妃面前提起‘辞世’二字……” 第91节 我道:“为什么不愿意?” 元澈吞吞吐吐道:“儿臣巴不得父皇母妃永远康健,让儿臣没有尽那样孝道的时候。所以儿臣不愿说。” 我看着他思虑的样子,再看看元晟的天真,玉真和元倬一脸的懵懂,几个孩子的心智高下立见。 萧琮听完,默不作声,半晌道:“只是孝顺罢了,终究难成大器。” 我见他着实顽固,也禁不住生气,带了几分挑衅道:“百善孝为先,‘只是孝顺’?” 萧琮盯着我笑:“护儿心切了么?” 我嘟囔道:“皇上太能戳人心窝子!需知高堂俱在,在这孩子心里不知是多大的福气?元澈一腔热辣辣的孝心,在您眼里居然值不得什么。” 萧琮愣了神,也不知是否想起了已逝的媜儿,终于缓缓伸手道:“来。” 元澈顺着龙涎香飘散的痕迹走到萧琮面前,远远看着竟似云雾缠身。萧琮抚上他的头,破天荒低低夸了一句:“好孩子。” 元澈的眼眶里涌出泪来,他扯住萧琮的衣角哽咽不能言语,萧琮的眼睛也有些潮红。陶美人脸色唰一下铁青,须臾又笑道:“五皇子真是聪明,这么小便知道如何讨皇上喜欢了。元晟,还不跟着你皇兄学学,别只懂得死读书,一点也不讨人喜欢。” 我淡淡笑道:“妹妹何出此言,皇上昔日对六皇子的喜爱难道还不够吗?你也别担心,皇上对哪个子女都是一样疼爱,不会厚此薄彼。” 萧琮点头道:“正是。” 他接下随身的一块九龙玉佩,对我道:“朕将此物赠与元澈,你替他收起来。”我谢了恩接过,他又道:“元澈好学,是可造之材,你要谨记,时时不忘督促他。” 我俯身道了是,玉真早嘻嘻哈哈上前来索要萧琮的香囊等物,嘴里嚷着弟弟背出来等于是她背了出来,一时间玩玩闹闹,也就将劝学的苦时辰糊弄过去了。 垂杨袅袅,柳絮翻飞,我在灵符应圣院替皇后上了香,进了打坐的禅房,国师已遣人呈了茶上来。 我和国师说着话,聊一些无关紧要的修炼之法,四下里寂寂无声。我递个眼色,嫣寻会意,悄然退到门外。 国师仿若没有看见,仍指着面前大小各异的朱金漆盒道:“这盒子木质紫藤,取自婆罗门,香质似酒,欲盖弥彰,能驱邪避恶,用来装天王保心丹最好不过。” 我伸手取过那小小的盒子,拿在手中端详,“是么,国师真是细致,连什么盒子装什么丹都要斟酌。若是有人向国师讨要过丹药,国师必然也是记得的吧。” 国师不动声色:“臣炼制的丹药都是敬献皇室的,每一颗都有记档送往掖庭留存,光靠臣的脑子,其实是记不住的。” 我放回那紫藤盒子,淡淡道:“一般的丹药您自然是记不住,可是逍遥丸呢?” 他略有些讶异,“夫人年纪轻轻,从何得知前朝禁药逍遥丸的?” 我道:“您何必知道本宫的消息从何而知?您只要告诉本宫,您还记得吗?” 国师干咳两声,笑道:“自从先帝不许宫中服食逍遥丸,臣已经很久没有碰过那些药材了,久而久之,连怎么炼制也忘了。” 我也笑道:“这么说,先帝驾崩之前国师就没再炼制逍遥丸了?” 他点头道:“正是。” 他果然没说实话! 我不禁皱了眉,先帝驾崩后,陈太妃是被逍遥丸无声无息害死的,国师说先帝驾崩前就不再炼制逍遥丸,分明是在说谎! 我仔细想了想,还是不能操之过急。细细的打探,旁敲侧击才是正经,实在不行,我还有杀手锏备着呢,今日不能空手而归便是。 端起茶盏,我微笑道:“国师看在我家祖上的面子,曾经帮过本宫,本宫也答应国师替国师做一件事,不知道国师现在想起来要本宫做什么了吗?” 国师抬起头,我正盈盈笑着看他,他似乎有些愣神,直望得我低下头去,才醒悟道:“臣锦衣玉食,其实也不缺什么。只不过……” “不过什么?” 他顾左右而言他:“娘娘精通古琴,是么?” 我不防他这样问,老老实实回道:“略懂而已,谈不上精通。” 国师温和的脸庞上泛起一层异样的光芒:“臣正技痒于此,斗胆请娘娘移步琴室,切磋切磋如何?” 放眼现今宫中,只有国师历经两朝,若说宫廷和太后的秘密,只怕除了他也不会有人知道的更多,思来想去,即便觉得不合适,我还是答应了。 灵符应圣院的琴室小小一间,却布置的非常雅致,甫进门我便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 “苏合香?”我脱口而出,国师回望我,“是,你最喜欢的苏合香。” 他笑的恬淡自然,虽然有备而来,我却隐隐的觉得不自在起来。 第二十三章 神女并无心 面前的焦尾琴显然是珍品,我抚上琴弦,却有些不舍得下指拨弄。 没警觉之时,国师已经在我对面坐下,我一惊,他却安然抚上琴弦,拨动间,深沉的古琴声流淌而出,他弹的那样专注,酷似少庭的容貌近在咫尺。 我心里像打鼓一般擂动,骤然记起他是少庭的亲生父亲,可是自己此番的举动又算什么?若是少庭知道会不会怪我?一思及此,我立时慌得转了身不去看。 一曲终了,国师醇厚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弹的是什么?” 我为自己没来由的心慌而觉得羞愧,此时只顾摇头。好在国师也不在意,只对我道:“你也弹一曲。” 不知道他从何时改了称谓,不再“臣”和“娘娘”,而是像平等的人一样称起了你我。 我道:“还是算了吧,又何必班门弄斧,在高手面前献丑呢?” 国师笑道:“这样耍赖可不行,无论怎样也应当弹一曲以示诚意。” 我拂不过,便递上茶给他,莞尔道:“既然一定要逼人献丑,可别笑话。” 这样刻意的柔顺娇媚,便是连萧琮也未曾经历过。 看着他含笑饮下茶去,我净了手,坐正了身子,这才慢慢调起调子开始弹,普通的一曲《淇奥》,是我所会的几支曲子中为数不多的一首,国师看着我做这一切,略略有些神色变幻。 我一边弹,一边柔声问国师道:“妾身听闻昔日陈太妃也是极通音律的,不知道国师有没有见识过?” 国师怔怔的听着乐声,说道:“陈太妃么?她也算不得精通音律。” 我见他终于肯搭上话,忙道:“即便她不精通音律,先帝独宠总是不会错的?” 国师道:“若论起来,确实宠冠六宫。只不过先帝究竟是不是真的喜爱她,也只是天知道罢了。” 我听这话蹊跷,自己先想了一回,他意有所指,莫非陈太妃并不是先帝最爱?不过无论是不是,她是太后用药毒死的总不会有假。 “既然这样独宠,必定一手遮天,又怎么会被人诬陷她下蛊诅咒皇上呢?” 国师奇怪的瞄了我一眼,“一时逍遥丸,一时陈太妃,前朝的事,你好像倒是很上心?” 我忙笑的更甜,:“闲来无事,多知道一些东西总是好的。” “你入宫时日也不短了,需知多说多错,知道的越多,越不是保身之法。” 我见国师说的严肃,不禁红了脸,想问的东西问不到,设计好的步骤也没用,国师这里似乎完全没有突破口,难道是我的判断出了偏差? 我心不在焉,正要辩解几句,国师忽然道:“你弹错了!” 他伸手过来,迅疾抓住我的指尖在另一根弦上轻轻一拨,“错了一处,便索然无味了。” 国师松开手,浑然没见着我强压怒火的神色,“若是她在,必定不会错一星半点……还是不一样,果然还是不一样……” 我明知故问道:“您说的‘她’是谁?” 国师回过神,带了些许骄傲神气道:“哦,是我年轻时认识的一名女子,她不但聪颖美貌,还精通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样样都是最拔尖的。” 我嫣然道:“还有这样十全十美样样齐全的人?可是要为我引荐一下了!” 国师的视线落在我的脸上,黯然道:“十几年前她就不在了。” 我惋惜的“哦”了一声,恰时一曲弹完,室内默默无声。 苏合香的味道像一把钥匙,反反复复在心头的锁上撩拨,我坐了片刻,着实闷得慌,端了茶杯在手里,又将杯身转了个圈,这才饮下第一口茶。 国师看到我饮茶的手势,神色大变,隔着薄薄的春衫,胸膛有了明显的起伏。 我偏巧在这个时候起身告辞,国师忽然道:“你今日无缘无故问起这些旧事,不会是兴之所至吧?” 我闻言停步,嫣寻忙到门口守住。 “国师,我知道你和我们裴家渊源不浅,求你为我指点迷津。” 国师看我:“你有什么迷津?又为何需要我来指点?” 我抱着豪赌的心理在他面前坐下,“我开罪了太后,若不能捏到她的把柄,我与公主随时可能性命不保!国师,我已经听说昔日陈太妃是死在太后手里,我只想知道这一切是不是真的?” 他微微眯起了眼睛,打量我道:“怪不得清高自许的奉薇夫人会为我这个糟老头弹奏一曲,原来是有求于人。” 我顾不得他言语里的戏谑,又凑近几分,双手交叠支着下巴,软语道:“您就告诉我吧。” 国师看着我交叠的手,眉心微动。 或是我凑的太近,国师脸颊渐渐泛起红潮,他伸出一只手,慢慢的,慢慢的触到我的脸颊,他用手指摩挲着我眼下的泪痣,我想着自己的来意,忍住把他掀翻的念头任他抚摩。 渐渐,国师的眼里显出晶莹的雾气,我低低道:“玄远,你想灵月了吗?” 他闻言大震,恍惚间竟然将我一把拉起抱入怀中,嫣寻在门外,隔着一层帘幔,她不可能知道琴室里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挣扎,没有尖叫,我只是任由他牢牢抱住,听他絮絮而又热切的叫着“灵月”这个名字。 陆灵月,先帝萧霆的梦中情人,国师杜玄远的青梅竹马,更是贤良淑德的裴陆氏。 朱槿在宫里服侍太皇太后四十多年,什么事能瞒过她的眼睛? 陈太妃是怎么死的,别人不知道,难道太皇太后和她贴身的宫人也不知道? 也难怪太皇太后一死,太后便撵了朱槿去茂陵守梓宫,以为从此宫中便无人知道她的底细,可是她又怎么能想到我会悄悄派进宝去接了朱槿回来?就算被人知道了,一个奉旨守陵的老嬷嬷,感怀宫中贵人的体恤,三五个月回宫一次叩头谢恩又有什么大不了的?萧琮那样宠爱我,又怎么会在这些小事上计较? 朱槿不光知道陈太妃的死因,还知道先帝对裴陆氏的可望而不可及,还有国师近水楼台的痴缠,可惜那样一个钟灵毓秀的女子最终还是遵从了父母之命,嫁给了指腹为婚的裴从简,留给两人的只是无尽的思念和遗憾。 弹奏之前必定净手焚香,双手交叠,饮茶的独特手势,这些都是陆灵月曾经的标志,在爱她发狂的国师眼中,即便是外貌迥异的女子,只要和她有相似之处,都会勾起一些思绪来,更何况我,四分的容貌,六分的神韵,此时在国师的眼里,如何不是活生生的陆灵月? 我轻轻道:“玄远,皇后赏了我逍遥丸,我该怎么办?” 国师大骇,撑住我两边肩膀道:“你记得,此药凶险,万万不要服用!” 我恍若梦呓:“可是兰贵妃日日服用,我若是不服食,只怕皇后责怪。” 国师眼中的焦距已经有些涣散,“兰贵妃离死不远尤不自知!我若知道那毒妇还想害你,我是绝不会应允为她炼丹的!” 我柔柔道:“玄远,我不曾怪你,只是皇后那样仁慈,我实在不能相信她会毒害兰贵妃和周贵妃。” 其实我并不知道周太妃是如何死的,但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况且国师喝下了致幻药,正是不设防的时候,多问一句也是好的。 国师脚步开始踉跄,想是茶里的致幻药作用太强,他喃喃道:“仁慈?呵呵,周贵妃生了个好儿子,她不死,皇后就得死!” 我扶住他,还想多问几句,他却反手将我箍住,尽全力想拥紧我,此时若有人闯进来,我当真要堕入万劫不复之地。好在他手臂的力气越来越小,只一迭声的低呼,“灵月!灵月!” 我用了一点点力气便推开他,嫣寻闻声进来,低声道:“娘娘没事吧?” 我整理着被揉皱的衣裙,“没事,快把他整理好,出去就说国师犯困,要休息一会儿。” 第92节 嫣寻应个是,和我一起将国师拖到琴室的小榻上,整理妥当之后,我朗声道:“既如此,本宫就不打扰了,国师请随意。” 嫣寻对门外的小法师道:“国师犯困要小憩一会,你们留心伺候着。” 主仆二人直走到慕华馆境地才松下一口气,我抚着胸口直后怕,嫣寻道:“娘娘的事可办妥了?那药量不打紧吧?” 我思忖道:“崔钰最有分寸,应该是无碍的。” 嫣寻捏一把汗道:“娘娘这一步棋也太险了,万一国师向着太后,又或者娘娘下药被他发现……” 我不胜其烦道:“谁愿意无事生非呢?你看太后那个样子,恨不得生吞了我去,我自己不想办法抓住她的把柄,难道抱着元澈玉真混吃等死?” 嫣寻叹气道:“她老人家也不知怎的,就看着咱们宫里膈应,难不成但凡住在慕华馆的就都是不顺眼的?” 她又期期艾艾道:“国师对您……没什么吧?” 我知道她担心什么,含笑道:“他钟情的是我母亲,并不是我,你觉得像他那般孤高的人会对我怎么样呢?” “你们主仆二人在门口站着说什么悄悄话呢?”云意跨出门来,笑吟吟道,“等了半天不见你回来,我正说回去呢,可巧你就来了。” 我和嫣寻默契的闭口不言,都迎上去说笑起来。 我想歇一歇 这段时间写这个文,自己越写越觉得平淡无味,可能一开始人设都有明确的方向,结果到了第二卷就纯粹为了宫斗而宫斗了。 我其实不适合大包大揽,一开始贪得无厌想把几个题材都糅合进去,结果到了一半才发现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把男女主角的精彩都抹灭了。 我写不下去了,虽然大纲摆在那里,但我真的不想为了凑数而涂鸦。 在将来的某天我会接着填完这个坑,但是现在,我真的不想用这样枯燥的东西来辜负你们。 谢谢一直追文的妞们,这是我第一次写文,漫天撒网,半途而废,让你们失望了,实在对不起!! 好!我继续更! 亲爱的流年无怨、麦清歌、ffff0000、阳娜、tianru以及其他支持我的妞们: 谢谢你们的鼓励,我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两天没有更新,是觉得自己写的太散漫,这样的文笔和故事不足以以飨读者。 所以我很窝囊的想弃文…… 但是你们这样支持我,这样烂的故事也支持我。 我还有什么好说? 如果我不继续写下去,不写到完结。 我怎么好意思面对曾经追文收藏打赏的你们? 从明天开始我继续更新,直到填满这个坑。 就算是个平淡的坑,起码也要善始善终。 谢谢你们! 第二十四章 与虎共谋皮 清明的天空点缀着漂浮的云朵,间歇有风吹过,那蓝的耀眼的天幕便好似绸布一样动荡起来。 我搂着元澈在庭院里习字,玉真嘻嘻哈哈跟锦心初蕊打闹。 真是个不学无术的孩子啊,我情不自禁的叹气,还好是个公主,若是个皇子,真不知道如何担得起她父皇的爱宠。 元澈习字极是用心,稍稍复杂的字多教两三遍也就能写的有模有样。这样的好学聪颖,若是媜儿还在,他一定会是萧琮心底里的宝贝。 “娘娘,国师来了。” 嫣寻面色有些慌乱,我早料到国师一旦清醒便会兴师问罪,也不大慌张:“既然来了,便请进来。” 杜玄远缓缓进了庭院,他今日束起了披散的发,一根银簪管束住了简单的髻。他还不到四十,平日养尊处优,兼之惯常静心打坐,身体发肤保养的与三十出头的男子差别不大。和萧琮走在一起,若说是两兄弟倒也看不出破绽。 我也只是瞥他一眼,继续指点元澈。 他见我举止如常,缓声道:“臣昨日求了几枚平安符,今晨特地给皇子公主送来。” 我道:“既只求了两枚,又何必送到慕华馆来?皇上的子嗣不止元澈玉真,国师此举是要将本宫置于火上灼烧么?” 他不在意我话里的责备,轻声道:“其他皇子公主自然也是有的,娘娘何须这样小心。” 我不搭话,微微一低下颚算是让了座。 杜玄远看着元澈写字,笑道:“五皇子这样好学,娘娘有福了。” 我道:“他好学是生来的脾性,本宫只求他长大后懂得进退分寸,并不奢望倚仗他享福。” 杜玄远的视线停在我脸上:“若真是无欲无求,娘娘前日又何必处心积虑来套臣的话呢?” 我神色一滞,好在伺候的人都站得远远的,便是元澈嫣寻听见也无妨。 “国师怕是记错了吧,前日本宫来灵符应圣院为皇后祝祷,兴之所至弹了一曲,之后国师困倦,本宫便告辞了出来。至于什么套国师的话,本宫避嫌尚且来不及,又何曾做过?” 杜玄远见我不认账,也不动怒,只指着元澈面前的临摹字帖道:“这是一个‘诚’字。五皇子,你要谨记,若是有求于人,必定要坦诚以对才能事半功倍。” 我知他话里有话,板着脸道:“元澈年幼,未必听得懂国师的话。” 他清浅一笑:“是了,五皇子听不懂,便让有心人听去,也算是提醒。” 我道:“国师今日过来,就是为了和本宫说这些闲话的?这倒不似你平日作风了。” 杜玄远双目好似鹰隼:“娘娘所作所为又何曾似平日作风?” 我眼见是避不过,索性让锦心带了元澈下去和玉真一起玩耍。 周围的人都照看着两个孩子,嫣寻知道我有话说,也找了个由头下去督管茶点。 杜玄远定定的望着我,虽是隔着两个石凳,眼神却像是紧紧贴着身子似的,让我好不自在。 “你想知道什么,大可以问我,何必用药让我昏了头,以为你就是她?” 我也知自己作为有失妥当,但碍着面子也不便即刻服软认错。杜玄远既问起,我只低头不答,装作听不见罢了。 他见我不答,伸过手来,似乎想触碰我,我倏然避开,略略有些恼怒道:“原本是本宫做事鲁莽了些,国师若是怪罪本宫,本宫也无话可说。只不过国师若以为这样就算抓住了本宫的把柄,可以任你为所欲为,只怕又想的太天真了!” 杜玄远喃喃道:“你是这样想的?你以为我会要挟你什么?” 我道:“国师对本宫母亲的厚爱,本宫已然知晓了。但母亲是母亲,本宫是本宫,本宫希望国师不要混淆了才好。” 他蓦然仰起头,眼中精光四射:“是么?那么是谁对我下药让我以为她是灵月?是谁投怀送抱伪装成灵月?又是谁叫我‘玄远’叫的那样动情?若你全然无意,那么你究竟想要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我见他浑身战栗,像是气极恨极,他是少庭的父亲,他深爱的也是陆灵月,我以为岁月经久,除了在幻境中,他应当已经能够淡然面对这段感情。可是我却没有想过,不过一次伪装的试探便能让他失态至此! 我收敛心神,平视他道:“太后的秘密,我猜你一定知道。” 他眸子里的神采黯淡了下去:“你这样对我,只是为了知道太后的秘密?” “是。除了陈太妃的死,还有周太妃的皇子……” 杜玄远忽然惊悚道:“你说周太妃的皇子?” 他骤然摇头道:“周太妃的儿子生下来便夭折了,这是阖宫皆知的事,这里面能有什么秘密?你便是恨太后,这样的猜忌也太不着边际了!” 我如何会再轻易相信这些冠冕堂皇的话?略略迟疑,我还是决定按着自己的直觉赌一次。 换了轻缓神色,伸手轻轻拍着他的手背,我温柔道:“可是你莫忘了,是你告诉我‘周太妃生了个好儿子,她若不死,太后便得死’!” 杜玄远脸色变幻不定,他看着我道:“是我说的?” 我掩口而笑:“不是你说的,难道是周太妃的鬼魂说的?” 恰时嫣寻送了茶点上来,我叮嘱她道:“国师今日特意过来为本宫讲经,你去殿门上吩咐了,若有其他娘娘来逛来邀,一律替本宫回了。若是皇上过来,便早早来报,免得本宫听国师讲得入神,迟了接驾,坏了宫里的规矩。” 嫣寻应了,退下去吩咐左右。 我揭开茶盖,扑鼻的清香迎面而来。 “好茶。”我含笑递了茶盏给杜玄远,他没有接,只道:“我越来越不懂你的心思。” 我见他不接,收了手势,自己浅浅抿了一口茶,“本宫说的很明白,本宫就是想知道陈太妃的死因和周太妃皇子夭折的详细始末,如是而已。” 杜玄远凝视着我:“你知道不知道,光是凭你这句话,我便可以禀告太后治你个以下犯上大不敬的罪名!” 我望着他笑:“是,本宫自然知道,可是本宫想着,国师总不会这般无情。” 他喉头滚动,显是心头挣扎,终于,他低低道:“你怎么知道我就不会?” 我挽了衣袖,推动一碟杏脯在他面前,“国师即便讨厌本宫,多少还是会念着本宫母亲的情谊。否则,当初若给足了摄魂丹的分量,又如何会有本宫今日?” “你——”杜玄远张口结舌,一时竟发起了怔。 我道:“两年前汪玉萼找你要摄魂丹,你不能拒绝,又不想我死,因此给的分量只有七成,是也不是?” 杜玄远艰难的点头:“你怎么知道?” 我莞尔道:“媜儿曾向我坦白摄魂丹一事,我不过稍稍留心去查证了一下。你大约也知道我的脾性了,只要想查,也不是查不出来的。” 他看着我,怔忡道:“你居然这样细心,难怪我没有提防到你。” 我依然笑着,又推了一盘甜枣在他面前:“你又何须提防我呢?算起来咱们两家也是故交,我断然没有害你的道理。况且……”我抬头看他道:“不怕你生气,这些年你在东秦的威望已经大大不如先帝在时,如今尚且如此,若几十年后换了新君又当如何?” 杜玄远不动声色,我趁热打铁道:“太后一族现在是权倾朝野说一不二,可是她毕竟犟不过皇上。元倬残疾,元晟出身低微,我虽不敢说元澈一定能做储君,但论起来他的可能终究要大过别人。何况,国师也知道皇上是如何宠爱我的了。爱屋及乌,总归有些帮助。” 杜玄远低低一晒:“娘娘这是在臣面前夸嘴来了?” 我笑道:“皇上宠我,还用得着我自己王婆卖瓜吗?” 杜玄远扬眉道:“你现在说这一堆,无非要我看清眼前形势,倒向你这一边对付太后罢了。” 不待我说话,他又说道:“我只是不明白,太后虽然暴戾,却也没有对你步步紧逼。为何你现在反而一定要扳她下去?岂不知螳螂挡车自不量力的道理?” 我冷冷道:“难道真要人为刀俎的时候才想起反抗?那样岂不是太晚了。” 他缄口不言,我注目元澈玩闹的身影,“若不是她从中作梗,媜儿怎么会死的那样早?元澈又怎么会被皇上厌弃?你好歹与汪家也有渊源,难道你不明白媜儿是汪玉萼的心头肉?她死的不明不白,你心里就一点涟漪也没有?如你所说,太后阴狠暴戾,谁能保证她不会一时兴起将我母子置于死地?” “你怎会这样以为?太后与你并没有深仇大恨……” “与我是没有,可是与我的母亲呢?”我深深的看着杜玄远,“先帝的掌中宝心头月究竟是陈太妃还是我母亲,旁人不知道,国师与太后难道也不知道吗?” 杜玄远默然,拈起一片杏脯轻咬一口,许是有些酸涩,又撂进面前的银碟里。我端起装甜糕的青瓷花盘,在他面前徐徐放下:“我不求你立时三刻告诉我答案,只要你念着我裴家些许好处,为我母子指出一条生路,婉婉自当感激不尽。” 第93节 他脸上挂着淡淡的苦笑,和缓道:“我若是告知你一切真相,只怕此身万劫不复。” 我见他说得凄苦,不由动容,一时也找不出理由再近一步,正默然间,杜玄远像突然醒悟一般,在石桌下握了我的双手迅疾道:“我为你扳倒太后和皇上,立元澈为帝如何?” 什么?这句话恍如晴天霹雳,我像是被毒蛇咬噬一般挣开手去,惊骇的说不出话。 “若元澈为帝,你便是太后,到时垂帘听政,何愁不能根除心头大患高枕无忧?”他絮絮说着,眼中迸出奇异的光彩。 我骇的好似不认识眼前这个人,这样的狼子野心,他居然会妄想除去萧琮改朝换代! 他见我惊骇莫名,收敛了神色,温柔道:“怎么,吓到你了?” 我努力的挤出语言:“你,你怎么会冒出这样的念头?我从来也没有想过要做太后,从来也没有想过!” 他的脸上渐渐浮起失望,“你若是只求自保,又何须要我出手。” 我颤声道:“我本来就没邀你出手,只不过求你告知我太后的秘密罢了,谁知道你居然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 杜玄远忽然笑起来,“大逆不道?呵呵,彼此彼此罢了。” 他凑近我,不知为何换了轻薄的神色,“熙熙攘攘,皆为利往。娘娘若是真想从我这里找到太后的把柄,最起码也要给一点甜头。否则,我这样的尊贵荣耀,有什么理由要冒着抄家灭族的危险去帮你?” 我凛住,只觉浑身僵硬,难道我的算盘打错了?难道我这一把赌输了? 半晌,我艰难道:“我以为你不是这样的人……” “我是!”杜玄远生硬的打断我的话。 他看着大好春景淡淡的笑,笑的我心里一阵阵发毛。 第二十五章 幼子更堪怜 数日后的一次晨起,我在镜中看到了一根白发。 萧琮替我揪了那白得发亮的发丝,打趣我道:“近来你教养两个孩子太过劳累,这一根白头发是替你向朕讨赏呢。” 我付之一笑,自己拿了篦子细细的篦头发,又让嫣寻看看还有没有白发没揪掉。 萧琮见我淡淡的,以为我不高兴,打岔道:“朕头上也痒起来,你别弄了,替朕篦一篦。” 我信以为真,忙按着他坐下,细细的把头皮篦了一遍,他的头发浓黑如墨,哪里有半根银丝?我篦完了,索性双手在他的头发里穿梭,替他按摩起头皮。 元澈知道萧琮昨晚留宿在殿中,此时早起来了,他早膳也顾不得吃,穿戴整齐在寝殿的外间候着请安。萧琮和我用完早膳才知道他一直在外面等,萧琮倒感叹了几句难得。 我拉了元澈的手,“怎么就你一个人给父皇请安,你姐姐呢?” 元澈笑道:“姐姐还在睡呢。” 萧琮摇头道:“谁要是能让玉真改了这懒散的毛病,朕便服了。” 我嗔他道:“嫔妾以前要纠正来着,不是你说小孩子家正是玩耍的年纪,不让我管得太紧,现在倒又埋怨起来了。” 萧琮自己也忍不住笑,“你说的是,是朕太纵容她。” 元澈扭捏的笑,踮起脚尖为我插上一支杏花:“儿臣今日起得早,这是刚绽放的杏花。” 我含笑扶正杏花,拉了他到萧琮面前,柔声道:“你常说想让父皇抱一抱,今日你父皇刚用了早膳,正好克化一下。” 萧琮略略有点别扭,但转瞬也按捺下去,举了元澈起来,不由笑道:“哟,这小子看着个子不大,长的倒是瓷实!” 毕竟是血肉相溶的亲生父子,萧琮很快便有说有笑,视元澈不啻于元倬元晟了。我在一旁看着元澈脸上掩不住的欢快笑容,他是破天荒与萧琮在一处嬉戏,心里的快乐可想而知。 待萧琮携了元澈与玉真去紫宸殿看望皇后,我也闲了下来。总之是无事,便在庭院里搭了软榻,看锦心嫣寻一起腌渍蜜饯。 宫人们把新摘下来的杏子淘洗干净,有人说:“我是喜欢吃杏子。”,也有人说:“还是葡萄好吃。”更有品级稍微高一点的说:“高昌国进贡的哈密瓜才叫好吃呢。” “吃吃吃,就知道吃,娘娘什么时候短过你们的吃?” 锦心声音高亢,连笑带嗔,自己又忍不住道:“去年皇上赏给娘娘的一盘挂绿荔枝才叫珍稀美味呢,只你们没福……” 嫣寻笑她:“你自然是有福气的,谁不知道你巴巴的跟在娘娘身边一天就为了吃一颗挂绿呢?” 锦心红了脸,撑不住笑。 我斜倚在榻上,静静的看着她们,其实若每天都是这样无忧无虑的过日子,多好。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人轻轻推搡着醒来,眼睛一睁开,便看见满脸是泪的元澈。 我唬的翻身坐起,这孩子从小老成,很少在我面前哭闹,此时满脑门的汗水混着满脸的泪,显然伤恸不已。 “元澈,好孩子,你这是怎么了?” 我拉过衣襟上的绢子为他擦眼泪,元澈却定定望着我哽咽道:“母妃,孩儿到底是不是母妃的亲生孩子?” 这话像一个炸雷在我耳边轰响,我看向他身后,却见初蕊跪在地上,嫣寻和锦心咬着下唇一言不发。 我收敛了心神,竭力语气平淡道:“你自然是母妃的亲生孩子,这还用问?你不是和父皇去探望你母后吗?怎么一个人回来了,姐姐呢?” 元澈从我手中挣出来,完全不理会我的话。 他睁着大大的眼睛,无辜而又悲伤道:“母妃,你还骗我,你还骗我!” “母妃没有骗你,是谁又在你面前胡说八道了?”我佯装生气问道,元澈哭得那样悲伤,眼泪好像流不完一样:“是母后亲口告诉我的,陶母妃也说了,我的亲生母亲在我出世那一天便被我克死了!” 皇后?我一时竟恍惚起来,薛凌云为什么要在元澈面前说出这件事的实情?人人都知道在元澈面前避讳媜儿难产这件事,为什么偏偏是薛凌云? 顾不得想别的,我忙跻拉上软履,拉住元澈后退的身子说道:“你母后病了这样久,她昏昏沉沉的,说的话如何作准?况且母妃那样疼爱你,你怎么能听信别人一面之词?” 元澈挥开我的手,哭的几乎噎住:“你不是我的母妃,你只是我的姨娘!我的亲生母妃为了生下我才会死!父皇和皇祖母也是因为这样才讨厌我!” 他说完就跑,他的动作那样快,我抓不住他,只得一迭声叫李顺进宝赶紧跟上去。 随着元澈狂奔出去,庭院里一片寂静。 我的心那样痛,这个秘密埋藏了六年,只是为了更好的保护他不被伤害,孰不知皇后轻轻巧巧一句话,便要毁掉媜儿和我的孩子。 初蕊抽抽噎噎道:“娘娘,您别怪皇后娘娘,这话不是皇后娘娘提的,是陶美人给皇后递了话把儿,皇后才说漏了嘴。” 我冷声道:“你跟在五皇子身边,陶美人说话不对劲你怎么不拦着?” 初蕊一愣,旋即挥开五指在自己脸上狠狠的扇下去:“奴婢没用,都是奴婢没用!” 嫣寻看着情势不对,小心觑着我的脸色道:“娘娘,即便陶美人说话故意挑拨,初蕊也不敢拦着,毕竟一个是主子,一个是奴婢啊。” 我也是急糊涂了,没顾及初蕊的身份便责怪她,此时嫣寻一提醒,我才醒悟过来,忙拉住初蕊的手不许她在掌嘴。 初蕊的两颊上指痕明显,我宽慰她道:“是我不好,我气糊涂了,这事不怪你,原本你便是有心也管不着的。只是这事的来龙去脉你得给我说清楚了,我心里自有计较。” 初蕊涕泣道:“原本皇后见着公主和皇子是欢欢喜喜的,谁曾想侍疾的陶美人好好的感叹说‘五皇子这样聪明伶俐又懂礼数,可见奉薇夫人有多用心教养他,只是可惜……’,皇后听了便问她可惜什么,陶美人支支吾吾说了句‘可惜月华夫人没福气’,原本这话到这儿也就算了,偏皇后伤心说了句‘媜儿如果还在,看见她的孩子这样争气,不知道该有多喜欢’。” 我听了这话气的摇头道:“元澈这孩子心重,没有的事尚且要掂量,现在皇后说这么明白,岂不是更让他心神不宁么?” 初蕊道:“正是,皇后话刚说完便后悔了,可是五皇子已经听进去了,拉着皇后和陶美人,硬是要她们说个子曰出来。” 锦心插嘴道:“皇后素日是极稳重的,难道就直通通的都说出来了?” 初蕊嗐气道:“皇后自觉说错了话,又是惭愧又是担心,早咳得不像话,那些什么五小姐难产是被五皇子克死的话全是陶美人说的,偏巧皇上听见动静进来时她都说完了,五皇子受不了,推开皇后就跑,奴婢看见皇上脸色不善,也来不及解释,便追着五皇子回来了。” 我气的浑身战栗:“好个陶映柔,我就知道她没这么简单,绊不倒我,便在我的孩子们身上下功夫,好,好,实在是好!” 嫣寻默默思忖着什么,踌躇道:“娘娘先别担心五皇子,他虽然一时接受不了,毕竟只是小孩子,奴婢们去护着他的安全便是。倒是皇后那里,娘娘还是去看一看才好,五皇子失手推了皇后,皇上未必高兴,加上陶美人在旁添油加醋,即使不怪罪娘娘,只怕也要怪罪五皇子。” 我的头脑冷静下来,嫣寻分析的没错,元澈还小,以后还可以慢慢哄,就当是长痛不如短痛,早知道早好。 可是陶映柔着实可恶,既然在皇后面前故意提起媜儿,让向来心里不装事的皇后脱口说出真相,自己反倒撇的干干净净。如今元澈受激,对薛凌云做出不恭的动作,虽然只是个孩子,可是在有心人嘴里却难免不会演化成忤逆顶撞之举。元澈才刚刚得到萧琮的一点慈爱,难道还要让他既受委屈又受屈辱吗? 嫣寻锦心上前整理我的衣裙,我顺手挽起耳边脑后的散发,正触碰到发间元澈为我插的那朵杏花。 春光无限好,陶映柔却存心让我不痛快,很好,也是时候会一会她了。 “去紫宸殿。” 第二十六章 呦呦雌鹿鸣 偏殿的宫人用银铞子熬着吊气的人参燕窝粥,人参的甘甜味道淡淡飘进寝殿。 虽是兴师问罪,但在萧琮与太后面前,我还是收起不悦的神色,佯装诚惶诚恐。 太后不理我对元澈的辩护,只冷声道:“皇上才对他好些,便狂成这样,皇后也敢推搡。还好他现在年纪不大,若是再大些,还怕忤逆犯上的事会少吗?” 我低低道:“他一时受激,才会发作了小孩子脾气,并非有意要冒犯皇后。” 太后提高了声调:“受激?受什么激?皇后的话难道错了?他难道不是月华夫人生的?还是他没有克死月华夫人?” 她每说一句,萧琮的眉头就紧一分,陶美人在一旁阴测测的笑,皇后咳嗽的声音一声声传出来,像响鼓在每个人的心头擂响。 忽听曼姝惊叫一声,我心里一跳,萧琮已先众人奔了进去,却见薛凌云趴伏在床榻上,螓首散乱,咳的气息紊乱,曼姝手里捧着一方锦帕泣不成声,我朝那锦帕看去,触目处只见殷红一片。 太后双目中精光四射:“皇上,这逆子克死了亲生母亲,现在又冲撞皇后,难道你就听之任之吗?” 萧琮见着薛凌云呕血,怒气渐渐浮起,我明知辩解无用,只得恳求道:“皇上,稚子无知,元澈并不是有意冲撞皇后,都是嫔妾管教无方,嫔妾以后一定好好管束他!” 萧琮刚张口,太后抢先道:“你管教无方,自然也要受罚!只是这逆子气的皇后呕血,此事断断不可轻饶!” 我不睬她,噙了泪跪倒,望住萧琮:“皇上,元澈是你的亲生骨肉……” 陶映柔轻声道:“是啊皇上,三皇子有旧疾,元晟又顽劣,以后东秦还指望着五皇子呢,您就从轻发落吧!” 萧琮听了她的话,果然冷笑道:“指望他?莫非朕以后再没有子嗣了吗?这样硬的命,留在朕的身边倒真是祸患。” 太后闻言脸上掠过一丝满足,皇后忽然动了动,气若游丝道:“是嫔妾身子不争气,不关元澈的事,皇上不要为难他。” 太后厌弃的瞥了她一眼:“少说几句话吧,如何处置皇上自有分寸,你何必插一嘴,还嫌皇上不够担心?” 萧琮诓哄皇后一阵,又责令众人退出寝殿,以免扰了皇后静养。 我见事态趋于失控,气苦道:“元澈素来乖巧懂事,若不是陶美人故意在他面前提起生母难产一事,他又怎么会狂性大发推搡皇后?太后既然秉公,嫔妾求太后一并将陶美人治罪!” .太后翘着莲花指,修剪合宜的十指上都染着淡淡的豆蔻,她洋洋自得,“怎么叫故意?皇后既然开了头,陶美人为皇后伺疾,她人微言轻,五皇子威逼着要她说,她难道还敢违逆?治罪?为何要治罪?五皇子克死生母原本是阖宫皆知的事情,众人替你隐瞒这些年,不过是给你情面,并非是必须遵从的金规玉律。奉薇夫人,哀家希望你明白这个道理!” 我恨得眼睛里几乎要冒出火来,却辩不出话。 萧琮沉沉道:“人呢?” 我听他的语气极为不善,一时也慌了神,早把兴师问罪的念头抛诸脑后,膝行上前抱住萧琮膝盖道:“皇上,元澈骤然得知身世,又怕又惊,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皇上,嫔妾并不敢为他求情,但求皇上看在他生母的份儿上,饶恕他这一次吧!” 陶美人怯怯道:“是啊,若不是五皇子这样的命格,只怕月华夫人现在还在呢……” 我气的柳眉倒竖,心里压抑的不甘委屈和愤恨一时控制不住,拣了萧琮身畔的五彩汝窑茶盅便掷了过去,“月华夫人究竟是怎么故去的,别人不清楚,你心里还不清楚吗?你怎么还敢在本宫面前肆意诬蔑五皇子!” 茶盅失了准星,在陶美人面前摔的粉碎,她顿时脸色煞白,一派楚楚可怜。 太后气的浑身哆嗦,“皇上,你看见了,奉薇夫人恃宠而骄不成体统,在你面前尚且如此,背着你又是什么样子?” 第94节 我嗬嗬发笑,泪水盈面:“体统?什么叫体统?六年前太后故意将月华夫人困在飞寰殿就是体统?月华夫人以命换命产下元澈,你们却千方百计要害他,这就是体统?他一个六岁孩子,被你们步步紧逼,现在还说他故意忤逆,这就是体统?他是皇上的亲骨肉,他是你的亲孙子呀,你怎么能?你怎么能!” 太后厉声道:“逆子命格悖逆,原本就不应忝列于皇室,你居然还敢说哀家的不是!原来你早就心存怨怼,可见是蓄谋已久,还不定有什么阴谋诡计!皇上,这样你也不管吗?” 我从未在萧琮和太后面前失态至此,萧琮见我痛哭,有心宽恕道:“婉婉,元澈的事再说,你先回去。” 太后气极反笑:“皇上你居然眼看着她顶撞哀家而不加惩治,哀家这张老脸还要它做什么?好好好,哀家不管,咱们东秦早晚别毁在这狐媚子和贱坯子手里!” 萧琮抬起眼看她,那眼中的疲累厌倦让人惊惧,“母后,媜儿是怎么死的,朕知道。” 太后不防他说出这样的话,一时怔住,陶美人不敢说话,萧琮静静道:“你们别再无谓争闹了,大不了,朕撵了元澈出宫便是。” 我惊道:“元澈贵为皇子,如何能放逐到宫外?” 萧琮不看我,只沉声道:“你回去。” 我不知道他想什么,但见他言辞坚决,已无半分转机似的,自己先灰了心,硬了心肠叩伏道:“皇上若要撵元澈出宫,嫔妾不敢争辩,但元澈年幼,若是出宫,嫔妾必是要随行的。” 萧琮不答话,只吩咐左右:“去找出五皇子来,带到朕御前。” 我晕头转向的走出紫宸殿,只觉一切都被无形的手捏得扭曲,触目处天旋地转。 刚下了几步阶梯,便见宁妃和慕容美人闻讯过来,宁妃一把托住我的手腕道:“妹妹这是怎么了?怎么脸色难看成这样?” 我哽咽的说不出话,嫣寻大致将萧琮的意思说了,慕容黛黛道:“皇上这是要干什么,皇室血脉何等尊贵,怎么能撵出宫去?” 宁妃思虑道:“元澈年幼,断不能在宫外教养。皇上不是这样糊涂的人,大约是有别的深意。你先回去歇一歇,我进去再劝劝,皇上原本宽厚,只架不住有人往岔道上引。” 我强忍着点头谢过,她们也只是略劝了几句,便忙忙的进殿去了。 嫣寻扶着我上了步辇,皱眉道:“本来是小事,竟被太后这样小题大做。皇上说那话或许有其他意思,娘娘刚才却不该凑趣。” 随着步辇的摇晃,我已经冷静了下来。回想起刚才负气,自己也觉得气极失态,只是覆水难收,若元澈被重罚,我也不能独善其身;如他真的要出宫,我也只能陪着他才能求一个心安。 元澈被带去已经三四个时辰,我来回踱步,心里忐忑不安。 天色一点一点黯淡下去,我倚在阑干雕花大柱旁定定的朝外看,萧琮不许我出去,我只能在原地等待。 暮色蔼蔼,一道颀长的身影缓缓走近,夜凉的风掠起他袍子的边角,扑扑的,一搭一搭,像被减去羽翼无法展开的鸟翅。明黄的袍子在日光下曾是那样耀眼,却也被这夜色吞噬殆尽。 我心里凉透,却不得不问:“元澈呢?” 萧琮静静看着我,一言不发。我心痛的快要窒息,骤的从低矮的阑干处跃下,狠狠咬住他的肩膀,眼泪奔涌而出。 “你好狠的心,你居然下得了手!你居然下得了手!”我呜咽着控诉,悲恸欲绝。 “朕把他关在御书房里思过,有羽林军守着,没有人能对他下手。” 我蓦然仰起头,萧琮充满了怜爱,“婉婉,你太冲动了。” 我松开牙齿,嘴里有微微的血腥味道,我那样气,居然把他咬出了血! 萧琮的神色冷清而理智:“朕曾经跟你说过,身为天子,也有万般无奈。朕的皇位是王家扶持起来的,所以即便母后如何颐指气使,朕也决不能与她相悖,起码现在不能。” 我哽咽道:“可是她那样对元澈……” 萧琮抚上肩头,微微皱眉道:“她不能容忍他姓的血脉有机会做储君,这一点,你比我更清楚。” 我大惊失色:“原来你都知道!” 萧琮苦笑道:“知道又如何?朝中群臣多为王氏爪牙,朕若是不对母后事事顺从阳奉阴违,今日坐在龙椅上的便是恭王庆王一流了。”但他旋即又振奋道:“好在朕布下了一张网,现在收拢还不是时候。再等等,会有一网打尽的那天。” 我愣愣的望着他,“那么你从小冷落元澈也是为了他好?” 萧琮脸色一滞:“也不全是,媜儿为了他死,朕心里还是有芥蒂的。” 他不待我说话,又道:“朕近来常想,如果他这一生能够平平安安的做一介富贵闲人,又有什么不好?” 我望着他,深深道:“可惜他已经出生在帝王之家,没得悔改。” 萧琮凝视衣袍上的龙纹,任夜风在脸庞上拍打,良久良久。 第二十七章 世事难两全 夜色浓浓的罩上来,屋里熏着的苏合香已经燃尽。 萧琮握住我的手,静静不语,我的手贴在他的胸膛,能够感觉到那里面有一颗疲惫但搏动有力的心。 “婉婉,你们母子继续留在宫中,迟早要与母后交锋,我实在无法每一次都偏向你。” 我紧紧依偎着他:“是,我也知道。” 萧琮叹一声,“若是真让元澈出宫,一来我不放心,二来你誓必要跟着去,我也不舍得。” 他扭了头看我:“婉婉,你可否与陶美人一样?若是能讨得母后欢心,或许还有转圜。” 我冷了脸道:“别说我为了媜儿不肯,即便我肯,太后会容得下我们母子吗?你是仁义宽厚,可别人未必都是既往不咎的!” 萧琮默然,许是想起了太后小气记仇的性子。 良久,他道:“皇后的病怕是不中用了,小姨私自离家,她又无意揭开了元澈的身世,这两桩事像是雪上加霜,今日竟然咳出血来,太医诊过,说怕是熬成了痨病。” 我抚着他的肩膀,看着自己刻下的两行牙印,低低道:“我听说薛家有意送薛二小姐入宫,二小姐不肯,因此才跑的。” 萧琮道:“是么?我已经下旨为皇后祈福不再选妃,怎的薛家还这样。” 我试探道:“难道你一点风声也没听说?” 萧琮摇头,“内忧外患,我没那样心思。况且小姨在我眼里就是个孩子,如何能变为枕边人?” 他见我如释重负,伸手将我深深揽进怀里,动情道:“只有你在身侧,我才觉得心安。” 我紧紧偎着他,听他叹息说:“元澈今日受激,我看着倒沉静阴鸷了起来,这不是好势头,你要想个法子疏导疏导他。我最担心便是他受不住,自暴自弃,反倒辜负你我为人父母的一片心了。” 我点点头,禁不住负气道:“若不是陶美人说的那些话,元澈也不至于这样苦楚。你既然知道她是太后的帮凶,为何还要偏听偏信?” 萧琮有些困意,恍惚道:“阿柔还好,她只是柔弱怯懦,不得不听命于母后罢了。” 我不意他对陶映柔印象这样好,顿时大失所望,“她这样好?原来是我枉做小人。” 许是听出我语气里的不满,萧琮翻身搂住我道:“你什么都好,就是心眼略略小些。你也说后宫争斗不断,阿柔若是没有一点心机,如何保护她自己和元晟?婉婉,得饶人处且饶人。” 我牵挂着元澈,也无心争风吃醋,只惴惴道:“那么元澈的事究竟如何处置?” 萧琮宁神道:“母后有心重惩……” 我气的翻身背朝着他道:“自己的孩子分明先受了委屈,却还要被太后折腾凌辱。都说不哑不聋难做家翁,你也当爹的也太省事了!既然如此,索性都撂开手不管,随便太后如何处置,大不了,我陪元澈一起去地下见媜儿!” 萧琮哑然失笑,扳过我的肩膀道:“元澈是我的孩儿,母后有心重惩,我却不能真的重惩。只是若继续留他在宫中,迟早会在立储的事情上出岔子。若说让他出宫做个富贵闲人,你又不情不愿,况且也不安全。” 他想一想,郑重道:“朕想效法汉帝,封元澈为藩王,让你陪他到封地去。” 我睁大了眼睛,萧琮又安慰我:“你也别急,朕想过了,元澈出去,元倬倒罢了,元晟自然也要跟着出去。到时阿柔也随元晟去封地,一来免得你疑心,二来两个孩子都离京城远远的,母后也不至于再生出事端。” 我半撑起身子,望着他道:“可是如此岂非如了太后的愿?皇子们都去了封地,她再给你找些王家的美人,生了皇子名正言顺的做太子,你也正好两不得罪!” 萧琮轻轻刮着我的鼻梁,“昔日是何等聪慧,怎的现如今倒傻了?母后的算盘打得精,焉知旁人就不是?” 我恍然大悟,笑道:“原来你是这个意思,若我和陶美人各自随孩子去了封地,七家自然会争先找机会送人入宫承宠,谁也不会闲着,谁也不会让着谁。” 萧琮道:“正是,到时候七家你争我夺,母后有得忙了,又怎么会再计算宫外的你们?” 他思虑的极周到,为我和元澈的后路安排的也不落人口实。直到现在,我才真正明白为何他会在太后面前说让元澈出宫的话,原来他早就洞察一切,故意在太后面前演一出戏。 我心下释然,佯怒道:“这主意你是早打好了吧,撵了我这个醋坛子,接那些新鲜年轻的进宫,正好左拥右抱,享尽齐人之福!” 萧琮捉了我的手在颊边,笑道:“你放心,你走了之后,我自当惜福养身,夜夜笙歌也不过做做样子罢了,食髓知味,庸脂俗粉又如何能与我的婉婉相比?” 我贴着他的胸口,想起即将面临的离别,淡淡的愁绪涌上心头,萧琮低低道:“婉婉,我只是舍不得你。” 我叹一声,回应他道:“我也是。” 他犹豫片刻,又道:“不然,咱们另外再想别的法子?” 我掩上他的唇,“这已是最好的法子,既能堵了攸攸之口,又能让太后挑不出刺儿,对元澈也是一种历练。” 萧琮欣慰道:“你不怪我就好。” 我勉强挤出笑容,“明知道夫君是为我们好,我又怎么会责怪埋怨?” 萧琮语气酸涩,“我虽然不是那样喜欢元澈,但他毕竟是媜儿的骨肉,若是任由母后胡来,我和你便对不起媜儿。如今,送你们去封地虽不是万全之策,也能保得你们万一。以后元澈长大,贵为王爵,那时王氏便再也奈何不了你们。” 他倏然紧紧搂住我,“婉婉,你要明白我的苦衷!” 我如何不能理解?即便贵为帝王,也不是随心所欲所向披靡的,他和普通人一样,也有苦衷,也有掣肘,也有不情不愿。他无法公然与太后对立,却暗里尽了所能去保护我和元澈。 我枕在他的胳膊上,说不出的缱绻难舍。 够了,有他这份心,足够了。 隔了两日,萧琮传召元倬元澈元晟去宣政殿受封。 我换了素净的衣裳,褪下首饰珠玉,只在发髻上别了一枚没有珠毓的和田碧玉簪,戴一对水头极通透的翡翠玉镯,既肃穆端庄,又不失身份。 元澈低声道:“不过是几步路,母妃不必亲自去送儿臣的。” 我拉着他的手,蹲下身去看着他的眼睛,“好孩子,为了你这一声‘母妃’,母妃也是要亲自去的。你父皇为了你费尽心思,只不能对外人言说。不要怪你父皇,他是爱你的,你现在还小,未必能够体会,但母妃希望你能体谅你父皇的难处与苦心。” 元澈伸手抚上我的脸,“母妃,父皇说我……说我母亲是宫里最美丽的女子,是吗?” 我不意他提起媜儿,心中苦楚,“是,你母亲笑起来犹如春花灿烂,她那样有活力,身份又尊贵,确是宫中最美的女子。” 元澈的声音低沉下去,“可是因为我的出生,她却死了。” “不!”我捧住他的手放在心口,“你母亲原本是可以平安生下你的,她,她是被人故意耽搁了召太医的时辰……” 六年前的血腥味道又氤氲起来,铺天盖地的血色,媜儿苍白的脸,每个人额头上的汗,萧琮的恸哭,陶映柔的鳄鱼眼泪,太后的狞笑……所有的一切都那样清晰,那样让人不可遗忘! 元澈捏紧了我的手:“母妃,我母亲究竟是怎么死的?你告诉我,是谁故意耽搁我母亲生产?是谁?” 是太后,是太后! 这句话奔涌着朝我的口齿间扑去,我却不能说出口。 今天正是元澈封王的日子,群臣齐聚,太后的銮驾也在宣政殿,如果我告诉了元澈,稚子护母,他必定不能忍住质询的心。到时在大殿上与太后顶撞,萧琮的一番苦心就全都白费了! 我不能,现在还不是时候! “母妃,你一定知道的,你告诉我啊!”元澈的声音那样急促,将我从思绪中拉了出来。 我静了静心,平静道:“元澈,如果母妃告诉了你,你会怎么做?” 元澈咬牙道:“我要杀了他,一定要杀了他!” 我问:“怎么杀?”,我拎起他佩戴的西域匕首,“用这个吗?你的力气有多大,你确定可以一刀毙命?还是说你确定可以有机会刺下那一刀?退一万步说,你杀了他,杀人偿命,你怎么办?母妃怎么办?通通为那个人殉葬吗?” 第95节 元澈眉头蹙起,眼泪大滴大滴涌出来,他是个聪明孩子,不会不懂得鲁莽行事的后果。 我抚着他的头道:“你母亲的仇一定要报,只不是现在。你父皇今日封你为王,不日咱们母子便要离开京城去你的封地,等你长大了,兵强马壮,不再被人鱼肉,到那时母妃自然会告诉你一切真相。” 元澈仰起头,泪痕满面,“母妃,你是要孩儿忍耐到那时吗?” 我点了点头,抹去他脸上的泪,“时势艰辛,母妃忍了这么些年,你父皇也是。你读了那么多书,卧薪尝胆四个字总是懂的。” 元澈怔怔的,恰巧萧琮派人来催,他深深吸一口气,迅疾站起身,理平了衣袍上的褶皱,又正一正玉冠,伸出手给我,,郑重道:“母妃,咱们走吧!” 第二十八章 脉脉一水盈 在朝臣心照不宣的贺声中,元倬封了西京王,元澈是昌德王,元晟封为陈留王。 三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就这样赏了封地,世袭罔替。 陶映柔的眼圈红肿,想是狠狠哭过,我心中袭来一种莫名的快意,有意到她面前道:“妹妹眼圈怎么这样红肿?妹妹家世低微,又出身贱籍,如今天恩浩荡,让元晟和元倬元澈一般封了王,这是你陶家几辈子也修不来的福气,换做是别人,笑都来不及,你还哭?莫非是嫌陈留王这个头衔还不够大?” 宣政殿廊下并无旁人,威武的护军都在十步之外的距离,正殿中贺声四起,纷纷攘攘的让人忽略了在外等候的妃嫔。 陶美人仰起脸,冷冷一笑,“嫔妾家世卑微,但陈留王却是嫔妾与皇上的骨血,娘娘身份再尊贵,终究也不是昌德王亲生母亲。” 我并不生气,萧琮和元澈对我那样好,此时此刻,我有什么必要为这种挑衅生气? “是不是亲生母亲有那么重要吗?”我居高临下望着陶映柔,“孩子封了王爵,母妃就跟着去封地,元倬因为残疾留在京中,和妃自然也留在宫里陪伴圣驾。至于你我,不都得离开西京城吗?” “嫔妾不明白。”她低低道,“哪有娘娘这样的母亲,巴巴的在皇上面前求着要未成年的孩子出宫,还牵连上别的皇子。娘娘就不担心,皇子们均各年幼,离了皇上和皇城,他们会变得怎样?” 我淡淡的笑:“龙生九子,孩子的秉性是天注定的,该是怎么样便是怎么样。况且即便今时今日不去封地,满了十二岁还不是同样要出宫另择王府?” 陶美人还要说什么,眼见和妃走过来,便红了眼眶道:“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封起藩王来了,娘娘还能留在宫中照顾西京王,嫔妾就……就……” 和妃劝慰她道:“你想开些,皇上这样做,肯定是对两位小王寄予厚望。若都像元倬这般留在京中挂个虚名,如何能成就一番事业?塞翁失马,又焉知非福呢?” 她语气极和蔼,犹似春风拂面,陶美人渐渐收了哽咽之意,我与和妃相视而笑,和妃道:“妹妹倒是心胸开阔,一点儿也不似愁绪缠身。” 我笑道:“愁也是一日,笑也是一日。皇上下旨封王是天大的恩典,若是愁绪缠身,倒似嫔妾不知好歹了。” 陶美人看着我,良久浅浅一笑,鬓边一只金步摇微微颤动,“娘娘这话说的很对,嫔妾都是皇上的女人,皇上说什么都是对的,咱们遵循便是。” 我注目遥遥参差的正明宫,环绕的飞檐转阁,鳞次栉比;殿前的龙尾道,阶梯麟麟。这是我曾经的家,我和夫君、孩子的家,而在不久的将来,我即将离开,带着我孩子,隐藏起旺盛的欲望和希冀,蛰伏在安全的地方,等待最好的时机。 临出宫前一天,皇后召我去紫宸殿问话。 她宫里现时是一刻也离不得太医,药味弥漫,娟姝曼姝的眼圈也从来就没消过肿。 我一眼瞥见太后也在,心里便有些不自在,勉强行了参见之礼。 “妹妹快坐,坐!”皇后见了我,虽是竭力招呼,却愈发显出力有不逮之态,我扶了她的手腕,顺势坐在床边的软椅上。 太后坐在紫檀座上,离皇后那样远,像是害怕所谓的痨病会飞到她身上。 她微笑对我道:“如今元澈封了王,你可是要跟着他去封地享福了。” 我少不得做出恭谦之态,蹙了眉道:“享福不敢说,只是以后教导他更吃力些,太后娘娘也知道,小孩子总是怕父亲一些的,如今皇上让我们母子出宫,只怕元澈更加胡天胡地了。” 太后想是怕我赖着不走,撇嘴道:“难不成在宫里养着就能转了胡天胡地的性子?依哀家看,他那日冲撞皇后就已经显出了本性,想来以后也未必成器。皇恩浩荡,既封了王,便爽利的出去,说不定在封地还能有一番作为。” 我笑得恬淡,“是,想必皇上也是这个意思。” 皇后平缓了喘息,斜倚在凤尾大床的镶金栏柱上,拉了我一只手道:“妹妹,本宫并未怪过元澈,相反,正因本宫造下了口孽,才让他为了生母的事痛苦。一切都是本宫的错,妹妹,他还那样小,你要用心去教他,万万不可让他堕入自怨自艾的漩涡……” 她的手掌在被窝里捂了半日还是那样冰凉,我心中一凛,忙点头答应,“娘娘放心,嫔妾自当尽力。其实娘娘也勿需自责,月华夫人的事,早也罢晚也罢,终归是要让元澈知道的。” 我瞥一眼太后,有意道:“正如太后娘娘所讲,既是事实,便无所谓说与不说,元澈早些知道,也省得长大之后嫔妾多费口舌。” 太后哼一声,慵懒道:“你倒是学乖了。实话告诉你,哀家要不是知道皇上下得这等狠心,早替皇上处置了那逆子!如今他倒是因祸得福,蜀郡富庶,又离西京不远,皇上终究还是偏向你奉薇夫人的。” 我晦暗了脸色:“太后这样说,嫔妾可是不敢当。西京王留驻京城,陈留王得封赵郡,这两处还比不得山高水远的蜀郡么?若是细论起来,只怕元澈得的封赏还是最次的呢。” 太后眼里有压抑不住的快意,萧琮虽然封了蜀郡给元澈,但蜀道难行,又时有瘴疫,远不如京中热闹富庶,赵郡四通八达。在外人眼里,萧琮如此厚此薄彼,厌弃元澈之意昭然若揭,便连太后等人也无半分异议,只差拍手称快。 皇后低低道:“皇上原本不是这样无情的,想是为了媜儿伤透了心。妹妹,你别怪他。” 他这样处心积虑的保护我们母子,我怎么会怪他? 碍着太后在眼前,我也不便对皇后说实话,只做出郁郁寡欢的样子,应付着说几句话。 太后终于耐不住紫宸殿内的药味,仪态端方的去了,临行留下玉竹,美其名曰伺候皇后和我,实际上谁都知道她的用意。 皇后眼波流转,并不在意杵在床边的玉竹,“妹妹,本宫怕是不中用了,等你和元澈回来,还不知道能不能见着本宫……” 我掩住她的口,“娘娘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皇上说了,特许嫔妾母子两年进京一次,那时娘娘早好了!只要嫔妾进宫,就一定带着元澈来看望娘娘。” 皇后嘴角泛起一丝苦笑,“但愿如你所言。” 她咳嗽两声,似乎又想起什么,“妹妹,你此去蜀郡,路上帮本宫多多留心。若有能打听到行雨的下落,一定要告知本宫!” 我蹙眉道:“薛小姐还没找到?” “这妮子幼时跟家里的护院学过一点皮毛,腿脚灵便,兼之头脑灵活,也不知道此时跑到哪里去了……”皇后叹息道:“父亲担心薛家的清誉有损,成日家怒火三丈。唉,别的不说,本宫只怕她受人诱哄欺骗……” 她又止不住的咳嗽起来,这一次咳的挖心掏肺,脸都涨成了猪肝色。玉竹唬的朝后退了几步,直退到寝殿门口,连声的叫人传太医。 皇后趁这个机会,忽然止了咳嗽,低声而又迅疾道:“若是我不在了,求你你替我保住元倬,无论如何替我保住他!” 我不意她咳嗽是装出来的,一时怔住,皇后看着我的眼睛,低低道:“他不是残疾,他会说话。” 我根本来不及多问一句,玉竹已经旋身进来,皇后继续趴伏在床榻上放声大咳,太医也提着药箱战战兢兢跟进来。 我慢慢起身,揣着满腹的疑问和震惊,在薛凌云充满期盼和寄托的眼神中退出了紫宸殿。 殿外,蓝天白云,鸽哨划破寂静,完整的天际被斜斜的鸽群逐层分隔。 第二十九章 余年总须臾 奉召回宫是个草长莺飞的季节,颠簸了十几日,总算又踏上了平坦宽敞的宫道。 看着镜中的容颜,我似乎能够感知到岁月的流逝,辗转间只是不舍。 元澈与我同坐一辆马车,他伸手掩上了我手中的小钯镜,“母妃,不用看了,你是最美的。何况久别重逢,父皇高兴还来不及。” 他知道我隐隐的担忧,说出来的话那样的熨帖人心。 我浅浅笑一笑,“母妃二十九了,况且六年不在你父皇身边侍奉,他也未必会见之则喜。” 元澈笑道:“母妃这就是说笑了。如果父皇不在意母妃,何必每两年召见一次,临行又依依不舍的?” 我扶正他的玉冠道:“你父皇每两年召见一次,全是因为心底记挂着你,母妃也是沾你的光。” 元澈不答,含了笑看我,“母妃,父皇这样对你和儿臣,也算有心了。” 我道:“你明白就好,只不要挂在嘴上,也不枉你父皇一片苦心。” 马车忽然停住了前进的步伐,元澈掀了帘子问道:“什么事?” 我顺着帘子的间隙看出去,原来已经到了延喜门外,另一队亲兵侍从也要从中穿过,恰好和我们的队伍挤到了一起。 延喜门的护军愣了神,不知道该先让哪一队过去,那边队伍里早闪出几个内侍,指手画脚的呵斥起来,“陈留王的马车你们也敢拦下,不要脑袋了?” 元澈皱了眉回头告诉我,“是元晟的马车列队。” 我想一想,拉了他的衣角道:“告诉外面的人,让他们先走。” 元澈有些不甘,“儿子比陈留王年长,母妃比陶美人位尊,咱们何必忍让于他?” 我柔声道:“傻孩子,元晟越是跋扈,朝臣们越是口舌纷纭,让他自己生受着去吧,咱们别淌这趟混水。” 他很听话,当即点了头,唤过亲兵来嘱咐了几句。 陈留王的马队耀武扬威的穿过延喜门,我遥遥看见一辆华丽非常的六驾马车簇在队伍中间,想必正是陶美人座驾。 待他们的马车远去,元澈才令我们的队伍重新出发,远远望去,我们的队伍安静肃穆,马车朴素无华,倒似跟在陈留王后面的亲随一样。几个城门的护军都知道这是我和元澈的车驾,不免窃窃私语,言语里不乏敬仰之意。 元澈坐在马车里,耳朵却灵的很,他欢喜的告诉我:“母妃,你可听见外面护军说的话么?” 我道:“你听见他们夸赞你,心里觉得怎么样?” 元澈笑道:“自然是通身舒泰。” 我含笑道:“这样就好,你们几兄弟年纪尚小已经身居王位,朝臣们原本就颇多非议,俗话说先出头的椽子先烂,咱们回回奉召回京都低调行事,不和陈留王争锋,正是为了韬光养晦明哲保身。如今凡是见着你行事的,无一不夸赞赏识,你说,这是不是比争着谁先过城门更快意?” 元澈道:“是,母妃都是为了儿臣好。” 我抚上他的脸庞,“你如今都十二了,母妃能为你做的一日少过一日,终究还是要靠你自己争气。” 元澈英挺的面颊上闪过异样的光,他猛的向前扑倒抱住我的膝盖道:“母妃,儿子争气,但求母妃不要离开儿子!” 我扶他起来道:“你是母妃的倚靠,母妃怎么会离开你。” 元澈低声道:“儿子自己心里清楚,父皇总是喜欢元晟多些,以后万一立了元晟为太子,儿子只怕更无立锥之地,到那时,母妃为了自保,只怕,只怕……” “你怕母妃会为了自保疏远你?”我宁和道,“你也真傻,母妃虽不是你的亲生母亲,可是却把你当做自己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儿一般疼爱,母妃既然敢和你离开皇宫,自然也打定主意不怕艰难险阻。即便你姐姐,你父皇,这世上所有人都离开你,母妃也不会离开。” 元澈不再说话,紧紧攥了我的手,手心的热度一阵一阵袭上来,周身温暖。 马车又停了,这次是到了掖庭外的宫门。 元澈下了马车,又小心扶着我下来。嫣寻锦心早跳下车上来搀扶我,近近的听见一声:“母妃!”,一抹翠绿的身影旋即扑进了我怀里。 宁妃和云意站在大理石砌成的台阶上望着我们笑,玉真还是那样毛躁,我猝不及防,险些被她撞个趔趄。 “母妃,母妃,孩儿好想你!”玉真揽着我的脖子不松手,还是元澈上去拉了她的手下来,“姐姐,你弄疼母妃了。” 玉真睁着大大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元澈,又是笑又是闹:“澈弟,你长这样高了!” 她一手拉着我一手拉着元澈,大说大笑,极是快活。 我松开她的手,走到宁妃和云意面前微微欠身一福:“多谢两位姐姐这些年替妹妹照顾玉真。” 云意托起我的手腕,含笑道:“宁妃姐姐受得起,嫔妾可受不起,你那个顽皮的妮子时常被我训斥,大约她心里是恨极了我的。” 玉真听云意说话,早转了身过来抱住她不盈一握的腰肢,“沈母妃为我好呢,我岂是那种不知好歹的?” 宁妃只端详我道:“好像又瘦了些,蜀地凄苦,妹妹还要尽心抚育昌德王,当真是受苦了。” 我笑着看她:“受苦说不上,只是那蜀地的茱萸着实厉害,我只怕了这一点。” 宁妃欣慰道:“回回见到妹妹这样好的精气神,我心里也大感宽慰。” 我道:“有人只道我母子二人在蜀地再无出头之日,必定晦涩难言,我偏不依,偏要欢欢喜喜的!” 云意笑道:“正是这样,妹妹气度高华,岂是那样容易被糟践的?” 第96节 宁妃拉了我的手道:“咱们边走边说吧,先去长信宫请安。皇上也快下朝了,一会在慕华馆见不着妹妹,又该着急了。” 想起萧琮,我心头一热,不自觉的微笑道:“皇上哪里是着急见我呢,他不知道有多挂心他这两个宝贝儿子。” 云意接口道:“妹妹和陶美人去封地这些年,皇上甚少在后宫留宿,如今朝中议论纷纷,请皇上立下太子,可是宫里总共就这样三位皇子,当真个个是宝贝。” 我漫不经心道:“又有人进言让皇上立太子了?” 宁妃道:“嗯,听说是卫国公起的头。” 我看着玉真和元澈说笑的背影,低声道:“卫国公?他们前两年送进来的王美人好像并没有子嗣,这会子急吼吼的催皇上立哪门子太子?” 宁妃道:“是,我也正觉得奇怪。好在你回来小住,咱们还能商量商量。” 说话间到了长信宫外,云意道:“你们进去吧,太后见我不入眼,我也懒得臊一鼻子灰。” 她翩翩而去,我拉住疾行的玉真,“母亲和你宁母妃并你弟弟要去给太后请安,你乖乖的跟着来,不许胡说八道。” 玉真撅了嘴道:“母妃,人家不喜欢皇祖母宫里的味道,还有皇祖母总拉着脸子,孩儿不喜欢……” 我道:“别胡说,给你皇祖母请安是规矩,由得你喜欢不喜欢的?”又叮嘱元澈道:“你也记得,昔年在你皇祖母面前是什么样,今日也一样。” 元澈点头,“母妃放心!” 长信宫内飘荡的依旧是熟悉的檀香,太后做了这样多的亏心事,若不是日夜焚香祝祷,只怕连一个囫囵觉也睡不安稳。 她一双眼睛像刀子似的在我脸上刻画,缓缓道:“好像是瘦了些,你们看呢?” 宁妃道:“是瘦了。” 我抚了抚鬓边微微毛躁的头发,愁道:“元澈不懂事,怎样教养都不成材,嫔妾日日心焦,所以……” 太后提高了声音:“是吗?哀家看着元澈倒是挺好。” 她叫人搬了凳子到跟前,又招手示意元澈到近前去坐,元澈大喇喇坐下,我怒道:“你皇祖母给你赐了座,你怎的也不知道谢恩?” 元澈乜斜着眼谢了恩,自顾自的和玉真隔空逗趣,我愧道:“元澈顽劣,嫔妾无能,让太后见笑了。” 太后笑的舒畅,摆手道:“不妨事,一晃也是五六年了,这孩子身强体壮,这便好过别的了。” 她和蔼问元澈道:“你在蜀中住的可好?缺不缺什么?想要什么只管跟皇祖母说。” 元澈咧开嘴笑道:“皇祖母说的可是真的?” 太后道:“自然是真的。” 元澈一跃而起,拊掌道:“那皇祖母快把母妃留下吧,孙儿每日玩耍,母妃都多嘴多舌,孙儿竟没一日玩的畅快,如今皇祖母既然疼孙儿,便留下母妃,不要让她在孙儿耳边唠叨!” 我气的脸色发白:“你这孩子小小年纪便学着玩鸟斗狗,母妃说你几句还不爱听,这会儿又在你皇祖母面前丢人,看我回去怎么责罚你!” 太后掩口笑道:“爱玩是孩子的天性,你管他这个做什么?” 她那匿进了唇角细纹里的幸灾乐祸如此明显,我越发凄苦道:“太后帮嫔妾多教诲教诲元澈,嫔妾实在管不了他!” 太后一味欢笑,有意拍了元澈肩膀安慰道:“你想玩什么,爱玩什么,只管去玩,你是皇子,又是藩王,什么玩不得?你母妃也是操心过虑,杞人忧天了。你只管顽去,若是你母妃敢说你,你便来告诉哀家,哀家为你做主。” 元澈越发喜悦,连萧琮也不去见,当下便要去蹴鞠场玩耍,太后唤了几个贴身内监一路跟着伺候,连玉真也一并去了。 待孩子们退下,太后又慢悠悠问宁妃道:“皇上春秋鼎盛,怎么哀家听说朝堂上有人公然进谏,要皇上早立太子。近来都是你在皇上身边伺候,可有此事?” 宁妃闻言起身恭谨道:“嫔妾听康延年跟皇上说过一次,好像,好像是定国公提议如此。” 太后若无其事道:“哦,是这样。也不知道皇上属意哪位皇子?” 宁妃笑道:“皇上的意思,现在立太子还早了些,一来三位皇子年纪都还小,二来刚封了藩王不久,若是又立太子……” “封藩王和立太子又不相悖,况且元倬已经十五了,伺候的女官都现放了几个,还小吗?” 我见她开口打断宁妃的话,必是有备而来,于是故作踌躇道:“西京王年纪是够了,但是他身带残疾,想必也不能封为太子,至于元澈和陈留王,确实是太小了。” 太后转动着手中的檀木佛珠,那佛珠长年累月被人的皮脂润泽,一颗一颗饱满平滑。我和宁妃不敢言语,默默吃茶,良久,太后忽而诡秘一笑,缓声道:“也罢,事到如今,告诉你们也无妨。” 第三十章 红烛泪尚清 沉寂的殿中响起太后平静的嗓音:“元倬会说话,你们知道么?” 我明明白白瞥见宁妃眼眸深处的震惊,她一定是不知道的,可是元倬扮了这么些年,太后又怎么知道?来不及多想,我颤声道:“西京王会说话?!太后,这,这怎么可能?” 太后转着手中佛珠,淡淡道:“他小的时候,有人给他服用咽喉麻痹的药草,因此不能说话,稍微大了一些,又听信别人胡说,自己甘心装哑巴。要不是伺候他的女官是哀家亲自挑选的,只怕哀家这一辈子也被蒙在鼓里。” 我心中大骇,元倬的秘密,想必也是皇后与和妃共同的秘密,怀着对元倬的母爱,这两个性格迥异的女子歃血为盟,只为了让他在别人眼中毫无价值,因此才能保全性命至今。可是太后,她居然懂得从元倬最亲近的人入手! 伺候元倬的女官,朝夕相处,肌肤相亲,情到浓处元倬难免会露出马脚,她居然有这样细密的心思! 我望向宁妃,她也正看向我,我微微摇头示意自己并不知情,她也满脸惊愕。 “和妃不老实,瞒了哀家这么久,哀家念在她服侍皇上多年,又尽心尽力养育元倬,因此法外开恩,只将她幽禁在建始殿,此生不许再见元倬,亦不得再踏出建始殿一步。” 宁妃讶然道:“难怪这些天不见和妃,原来……” 太后显然很满意这番话对我和宁妃带来的惊惧与警示,她缓缓用茶盖撩动着水面的浮叶,吹一口微扬的热气,“元倬是个聪明的孩子,皇上曾经说过,若非他身带残疾,应当是太子的最佳人选。如今证实元倬是受和妃蛊惑假扮哑巴,哀家和皇上也不打算责怪他。以后便由哀家亲自养教他,不知道你们意下如何呢?” 宁妃低头不语,我试探道:“嫔妾们自然是唯太后马首是瞻,西京王现已成年,又是故皇后嫡子,想必皇上立储君是属意于他的。” 太后唇角微勾:“你倒乖觉。” 这一切来得这样快,我虽极力陪着镇定说笑,心里还是不免茫茫然。 离了长信宫,我回到慕华馆梳洗,沐浴的香汤早就备好,我顺着石阶缓缓走下汤池,浸泡在芬芳的池水中,我又一次感觉到自己的无助与无能。 嫣寻为我搓洗着肩膀,轻声道:“既然西京王已经由太后教养,想必立太子一事已是志在必得了。” 我默默的掬着水,淡淡道:“看来当初离宫避险这步棋走的也不是那么正确。” 嫣寻道:“娘娘何出此言?” 我道:“俗话说见面三分情,当初我和皇上一心要保住元澈不被太后戕害,却恰恰忘记了这句俗语。如今元澈与朝中众臣全无来往,连皇上也是两年才见他一次,父子之情只怕是越来越淡。” 嫣寻道:“可是当年娘娘带皇子出宫也是迫不得已,兵行险着,原本后果就是不可预料的。” 热气蒸腾的温泉雾气中,锦心闪身进来:“娘娘,皇上才刚遣人来,说,说王美人心痛难当,请娘娘先歇息着,他稍迟些再来慕华馆看望娘娘。” 我“哦”一声,心中涌起淡淡的酸。 说不失望,那分明是假的,可是若说有多么撕心裂肺,又过于夸张了。经年下来,我和萧琮之间早已不是热恋男女的痴狂疯癫,更多的,是家人之间的体谅关怀,推心置腹。 湿漉漉的长发好不容易才拍得半干,我印上额心花钿,正描着黛眉,锦心又进来报说:“娘娘,国师大人求见。” 我顿了手中笔势:“他来干什么?” 锦心道:“国师大人说,这些年娘娘和昌德王一直在蜀地,蜀地多有瘴气巫蛊,他特意求了两道辟邪的护身符,奉皇上之命送来。” 既是萧琮的意思,我也不好推。 杜玄远踱步进来,依旧是仙风道骨,不减往日隽秀清雅。 我端坐在梳妆镜前,松松挽着绿云乌鬓,除此,只缀以数朵雪白的栀子花。 年纪大了些,我反倒不那样在意宫中的礼教,兼之他是内臣,因此也不必太过拘束。 想是没料到我会在内殿见他,杜玄远的神情明显有些怔忡。 我别上一只精致的珍珠耳坠,在似明或暗的帷帐后面盈盈道:“国师请坐。” 杜玄远吐出一口气,缓缓道:“娘娘既然回来了,为何遮遮掩掩,不以真面目示人?” 我笑道:“六载风霜,本宫已非昔年佳人,国师见了不免心生烦闷,倒不如不见的好。” 杜玄远冷笑一声,低声道:“娘娘可以效法李夫人不见臣等,但娘娘难道能不见皇上?若然皇上见得,臣又何惧之有?” 我伸出一只皓腕,轻轻撩开挡在他和我之间的帐幔,湿发委顿,在脖颈处间或有清凉的触感。 容颜,其实是没有大变化的。 换了旁人,十指不沾阳春水,日日服用上好东珠磨成的粉末,伴以灵芝银耳高丽参轮番服侍,佐以宽心愉悦,只怕也难衰老。 果然,他定定看住我,忽而展颜道:“若是风霜老妇都似娘娘这般模样,天下的女子只怕都争着想求一求沧海桑田。” 我笑道:“国师大人这般嘴甜,想必当年对太后也是如此逢迎吧。” 杜玄远止了唇边的笑意,冷凝道:“娘娘当我是什么人?” 我不接他的话头,恍若未闻道:“国师不是说奉皇上旨意送护身符来吗?如今符既送到……” 他忽然说出一句让我心惊的话:“娘娘难道不希望昌德王当太子?” 我按捺住心里的震惊,仰了头道:“放肆!立长立嫡原是历代的规矩,如今皇上属意西京王,昌德王自然心悦诚服,你说这样的话,莫非是要置本宫和昌德王于不仁不义之地?” 杜玄远淡淡道:“左右都是你的心腹,又何必冠冕堂皇?难不成去了蜀地几年,娘娘当真成了朽木一般的人?” 他说话干脆,我气的扭过脸去,他见我满脸不悦,顿一顿又温声道:“西京王虽是故皇后的嫡子,但如今已归属太后之下,若是他做了太子,以后你们母子如何立足?” 我道:“即便他做了皇帝,太后也要顾及我是他的母妃,顾及天下人攸攸之口,断断没有肆意妄为的道理!” 杜玄远慢慢走近,在我面前的软凳上坐下,我为了避嫌刚要起身,却被他一把抓住了手,“‘断断没有肆意妄为的道理’?你简直把太后想的太简单了,我告诉你,先皇驾崩,她立即下药害死了陈太妃,你知道这是为什么?你以为她真的只是因为嫉妒?” 我浑身战栗,却抽不出手去,杜玄远看着我的眼睛,沉声道:“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吗,叫你的宫人退下,我告诉你,我把一切都告诉你!” 我颤声让嫣寻退下,杜玄远笑道:“你若是一直这样温顺听话,我也不必这样费劲。” 我用尽全力抽出自己的手,冷冷道:“你要是想说就赶紧说,皇上一会就过来了,到时候你我都说不清楚!” 他道:“皇上?他这会儿被王美人缠的神魂颠倒,还会想起你?你后悔过吗,跟着一个不是你亲生骨血的孩子去了那样远的地方,你以为现在的你还会是皇上心尖尖上的人吗?” 他笑的那样不怀好意:“你可以为了昌德王的前程来迷惑我,你可以为了保他的命远离皇宫,你可以隐忍这些年,难道不都是为了昌德王即位正统为了你们裴家的荣华富贵?” 我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几步,勉力镇定道:“我们裴家从来没有干过沽名钓誉伤天害理的事情,我所做的一切也只是为了元澈和自保!” 杜玄远凑的那样近,“既然你当初那么想知道太后的秘密,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东秦帝国最大的秘密,一旦揭开,太后非死不可。只不过,你必须付出点什么,我才安心。” 他揽住了我的腰肢,我已退无可退。 杜玄远的手指在我的肩头摩挲,声音低的好似呓语:“你不是很想她死吗,她死了,你妹妹的仇,你们裴家的仇,都能雪清,从此以后,你也不必回封地,再也无人能够害你……” 他的的声音和手指好像有魔力一般,我渐渐被他蛊惑,觉得他所说的都有道理,但心底残存的意志还在抗争,几个人的身影不断的在心头缠绕闪现,萧琮、两个孩子、媜儿,还有,还有少庭! 我一个激灵,从杜玄远的魅惑中挣扎出来。 “你放开我!”,我并不想被其他人知道,只能低低呵斥。 他很意外,或许意外于催眠术的失败,又或许意外于我不妥协的意志,但他仍然不曾松开臂膀,他紧紧将我抱在怀里,“我不能再失去你,这几年,你过的好日子,留下我一个人,又留下我一个人!” 我听见他那一个“又”字,不禁惭愧,他爱陆灵月,已经爱到堕入魔障,连清醒的时候也将我认作是她,抵死不放。 我的眼泪滴落下来,滴在他的肌肤上,我喃喃道:“可我终究不是她。” 第97节 杜玄远发了狂似的箍紧我,“我不管那么多!你就是她,再没有人比你更像她!” 禁锢的感情一旦决堤,便如同汹涌的洪水,咆哮着冲击,辨不出任何方向。此刻的杜玄远便是如此,一夕放纵,便连任何后果也不顾了! 我又急又怕,又不敢让人看见这一幕,只得拼了命低吼出自己的秘密,“可是曾经和我相爱的人是裴少庭,我又如何能够再接受你!” 他终于松开了手,怔怔的退了好几步。 我飞快的整理好自己的衣裙和头发,唤嫣寻进来呈茶,好在一切虽然惊心动魄,费时却并不长。嫣寻如同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看见,呈了茶后便又站在门口候着。 杜玄远仿佛不敢置信,讷讷道:“你刚才说的话,难道,难道你已经知道他是我的……” “我知道。” 勿需多讲,聪明人之间总是有看不见的默契。 平静下来的杜玄远脸上显出了明显的愧意:“我……” 我打断他,“国师刚才要告诉我的话,现在可以说了吗?” 我并不想听见少庭的生父因为言行孟浪而向我致歉,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尴尬,我宁愿就此略过不提,宁愿如此。 第三十一章 石破天惊 春日的夜风总是和煦,即便吹不进深宫内苑,至少也能在空中拂动一丝波澜。但今夜的墨色特别浓厚,走在天空下面,一丝儿光亮也迸发不出来。 萧琮仍在批折子,我辞别了出来,顺着承恩殿两边的墙沿儿往回走。 进宝道:“娘娘请上轿。” 我摆了摆手:“本宫想自己慢慢走回去,你们都撤了吧,留下嫣寻就好。” 一时间众人散去,只有嫣寻扶着我的手慢慢的走。 我望着隐在树叶里闪烁的宫灯,问嫣寻道:“你说我到底该不该去?” 嫣寻轻轻为我披上织锦披风,“依国师大人对娘娘的心意,未必会害娘娘,今日他既相约,必是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非得娘娘亲眼见了才作数。娘娘若是不去,只怕心结难解。” 我心里有了计较,便携了她避开巡视的羽林军和宫人内监,绕到了灵符应圣院门口。 杜玄远遥遥见我,朗声道:“奉薇夫人好虔诚的心,为了皇上深夜也来取仙丹,皇上必定万福万寿,不枉娘娘辛劳。” 我知他是说给其余人听,只略笑一笑,跟着进了丹房。 远近俱是他的亲信,杜玄远看着我,低声道:“你果然有胆量。” 他对外面伺候的人说道:“娘娘与本座要为皇上诚心祝祷取丹,你们不得喧哗打扰。” 我道:“什么胆量不胆量的,不过是箭在弦上罢了。国师不是说要带我见一个人吗?什么人?” 他问我,“你若是见了这个人,听了她说的话,必定忍不住要帮她,可是若真的帮她,或许此生富贵荣华都会灰飞烟灭,你还要不要见?” 我莞尔道:“这话奇怪,什么人能有这样大的威力?况且我与她有什么关联?” 杜玄远淡淡道:“跟你是没有关联,只怕那时你还没出生呢。只不过和皇上太后有点牵扯罢了,你想不想知道?” 掩了门,他道:“你以前搜集那些关于太后的恶行,最多让皇上厌恶她,实质上并不能将她怎么样,可是如果皇上知道了这个人的存在,太后就完了,彻底完了。” 丹房供奉的天师座下有一扇暗门,杜玄远当着我的面揭开了那扇门。 我稍稍有些迟疑,若要下去,只怕万一他不顾与少庭父子之情,对我起了狼子野心,我岂非插翅难逃?若不下去,那么今日冒险前往,又所为何来?难道一事无成,又继续回到蜀郡等待下一个两年吗? 不能犹豫,死活也就是这样了,我把心一横,顺着那暗门下的木梯爬了下去,头上的光亮也在瞬时被黑暗吞噬。 杜玄远紧跟在我身后,打起一个火折子点亮墙上的壁灯,我这才看见地下的空间是一个长长的通道,通道两旁堆着各种矿石,还有一些箱子。 我顺着通道前行,很快就到了尽头,除了矿石和箱子,再无他物。 我的心跳骤然加快,没有人,既是说他是在哄骗我,脱离了宫人内监的簇拥,我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莫非他想,他想…… 我猛地转身,杜玄远近在咫尺,我强自镇定道:“国师大人说的人呢?在哪里?” 他伸出手,拂去我额上的汗,“你怎么出这样多的汗?” 我下意识向后退,后背撞上墙面,杜玄远一愣,随即会意,含笑道:“你想到哪里去了。” 他揭开其中一口箱子,金银珠宝耀目的光华在烛光的映射下熠熠生辉,他问我:“你觉得这是什么地方?” 我没好气道:“这分明是国师大人藏宝之地,只是不知道为何要带我来这里?” 杜玄远颔首道:“正是,就算有人悄悄跟着我下了这地窟,也只会以为这是我贪心敛财之所,绝难发现其中秘密。” 他伸出手,在我身后的墙壁夹角处摩挲,我看见他用从不离身的戒指截面在墙壁某处一摁、一转,我身后的墙壁忽然就旋转了起来。 原来地道里面还有一道暗门,触动的机关又那样奇巧,当真出人意料,隐秘之极。 这一次,换做他走在前面,他脚步很轻,我也不由跟随着蹑手蹑脚。 第二层通道七拐八拐,我在心里暗暗算着方向,若是在地上,此时大约已经到了御花园的花海之下了。 杜玄远停了脚步,前面是一间小小的暗室,这大约就是地道的尽头。 他恭敬道:“臣杜玄远恭请周太妃圣安。” 周太妃?前朝美冠六宫的周贵妃?飞扬跋扈的周贵妃?她不是死了吗?不是说她产下死胎被先帝打入冷宫,而她自惭其罪早就纵火自焚了吗? 一阵幽怨的哭声隐隐约约传过来,那样凄惨,听得人心里像被利爪抓挠般,既惶恐,又心酸。 我紧紧拉扯着杜玄远的衣角,这样阴暗冰冷的地下,这样怪异的场面,饶是我自恃大胆,也有些招架不住。 暗室里面的人只是哭,杜玄远又道:“太妃娘娘,臣今日带了一个人来见您。” 暗室的门砰然打开,一个女子的身影现出,“是哀家的儿子来了吗?哀家的儿子!” 她的头发花白,脸庞已经有了很浓重的风霜尘土,却遮不住倾城国色,只是腰部以下似乎全无力气,仅靠着一张滑动的床榻在暗室左右移动。 我心里怦怦直跳,我不知道杜玄远带我来见这个前朝废妃是什么用意,我更不知道他为何要把她藏在这深深的地底,她和太后又有什么关系?她和萧琮又有什么关系?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她的腿又是怎么了?” 杜玄远怜悯的看了她一眼,对慌乱的我低声道:“她的腿是被太后活生生打断的,那场自焚的火也是太后着人放的。” 周太妃万分失望,哭泣着哀号:“哀家的儿子,儿子,你到底在哪里?太后,太后,你好狠的心,你把哀家的儿子还给哀家!” 她哭得那样凄惨,我心里酸痛难言,杜玄远道:“你知道太后为何一定要杀了她,为何一定要杀了陈太妃?” 我隐隐有了一个猜想,只是这个猜想太过大胆和荒谬,我甚至都不敢仔细去想。 杜玄远却不肯让我受到冲击的大脑有缓冲的时间,他看看凄凉悲哭的周太妃,又看定我,语调平淡的问我,“娘娘博闻强识,有没有听过一出戏叫《狸猫换太子》的?李宸妃的儿子变成了刘妃的,刘妃成了太后,她抱来的儿子便是皇上。” 周太妃蓦地抬起头,眼眸里是无尽的恨意:“当朝皇上是哀家的儿子!是哀家的儿子!” 我骇的几乎站不住,忙扶住墙壁才稳住摇摇欲坠的身子,杜玄远继续说道:“昔年贵妃有孕,太后害怕中宫地位动摇,于是佯装假孕。可是空肚子终究是生不出孩子来的,因此太后与亲信密谋,在贵妃生产当日将孩子抱到太后处,装作是太后所生,而贵妃身边,只撂下一个死婴。” 周太妃喃喃道:“可是她却不知道,哀家昏厥之前明明看见自己生的是个儿子,怎么会一转眼就成了女孩?哀家听到别人说她产下皇儿,哀家才知道自己遭了暗算,可怜我的儿子,我的儿子竟然成了她的!” 我颤声道:“所以太后一定要你死,就是为了掩人耳目……” 周太妃抬头看我,这才问道:“你是谁?你是谁?” 我忙福了一福,“嫔妾慕华馆奉薇夫人,见过周太妃。” 她眼睛里迸出光来,“你是我儿子的妃嫔?” 杜玄远道:“是。皇上与奉薇夫人鹣鲽情深,兼之她与太后也有血海深仇,因此臣斗胆带了她来见一见太妃。太妃保重凤体,早晚有沉冤得雪的一天。” 她显然很信任杜玄远,也不多问,哭泣过后,自己理顺了鬓边的白发,靠在墙上微微坐直了身子,问我道:“你现在知道哀家是谁了,你打算怎样处置哀家?” 我惶惑道:“太妃言重了,嫔妾并不敢冒犯。” 她低低的冷笑,“你嘴上这样说,心里也不知道怎样想,哀家如今狼狈不堪,即便皇上见了也未必相信哀家是他生母。你正好去告密揭发,倒是大功一件。” 周太妃在地下不见天日躲藏几十年,日夜思念萧琮啼哭不已,为母之心倒是可怜。我并不介意她语调尖酸,只是还有些疑惑,我并没有见过周太妃,总不能她说自己是就是,总要有些凭证才能让人信服。 杜玄远约是猜出我的疑虑,去周太妃拿了一样东西回来,我接着通道的烛光仔细看去,原来是一块璎珞,里面嵌着一块鸽子蛋大小圆润的羊脂玉,那玉上偏还刻了一个小小的“蓉”字。 周太妃道:“这是先帝赏赐,哀家从未离身,你出去随便找一个老宫人问一问便知真假。” 她又招手道:“你过来。” 我踌躇着靠近,周太妃低低道:“你是皇上的枕边人,哀家问你,他后腰处可有一小块淤青的胎记?” 我脸微微一红,后腰原是个暧昧的位置,若非肌肤相亲,在这样礼教森严的朝代还真是不可能看得到。 略想了想,我只是想不起,周太妃又叹息道:“哀家在这地下藏了半辈子,只想着能再见一见自己的儿子,若当朝皇上不是,那哀家毕生的希望都落空了。国师既然说你与那贱妇也有血海深仇,哀家便信你,哀家的冤屈,便指望你了。” 我想起一事,问道:“太后既然抱走的是你的儿子,为何还一定要杀死陈太妃?” 周太妃又落下泪:“哀家自知是太后抱走了孩子,便由着性子在先帝面前胡闹,先帝震怒,将哀家打入冷宫。陈妃……她可怜哀家尚在月子里便被打入冷宫,因此特地来探望,也是哀家不好,将此事原原本本告诉了她,谁知道这样竟会为她惹来杀身之祸……” 我竭力劝慰她一阵,在地下所费时间颇多,未免宫人起疑,待得周太妃平复了,我便跟在杜玄远的后面钻出密道。 丹鼎里的丹早就炼好,此时装模作样祝祷一番,也就功德圆满。 我偏了头问他:“为何你恰好能在火海中救出她来?” 杜玄远道:“或许是机缘。” 我不信,“或许是你早知道太后的谋划,为免有一天鸟尽弓藏,刻意为自己留下一着杀手锏。” 他不反驳,只道:“你说过,等到人为刀俎的那一天才想要反抗,什么都晚了。” 我将赤红的丹丸装在金盒里,吩咐嫣寻进来拿好,外间已经备好了肩銮,入夜而来,夜深而去,谁会留心一个偶尔回宫小住的过气夫人? 实在不好意思 最近几天都在外出差,因为天天在外面洽谈学习,没有时间码字更新。 等我出差结束就会尽快完结,最迟7月10号全部写完,实在不好意思。 第三十二章 画楼情切 萧琮伏在我的腿上,双目微阖。 我揉捏着他的双肩,大我整整十岁的他,终日忙于国事,清隽的面容显得苍老不少。 萧琮反手抚上我的脸颊,“立元倬为太子的事,母后都跟你说了?” 我覆上他的手,淡淡道:“是呢,刚回来那天太后就说了。” 萧琮歉意道:“朝臣纷纷奏请立太子,朕不胜其烦。元倬已经成年,元澈元晟都还小,朕……” 第98节 我心里想着周太妃的事,为太子册立倒不怎么上心,见他满面愧疚,便收了心宽慰他道:“元倬是你和故皇后的嫡长子,如今又生的体格端方,能说会道,立为太子也是情理之事,嫔妾并不会为了他做太子就心存不满,元澈也不会。” 我一壁说着,一壁去了竹篦为萧琮通头。 萧琮翻了个身,让我取掉玉簪发冠,依旧枕在我的膝上,“皇后没福气,不曾听见元倬叫一声母亲。” 他忽然有了几分怒意,“和妃胆大妄为,为了留住元倬在身边,居然敢做出这等荒谬的事情,可恨,可恨!” 我松开他的发髻,十指插进他的发里,慢慢按压着他的头皮,缓缓道:“可怜天下父母心,和妃出此下策,未曾不是保全元倬。夫君也知道,她始终是疼他的。” 萧琮环住我的腰肢,低语道:“朕身边的人,好像都戴着一张面具,每当面具被撕下来时,又众说纷纭。时日一久,真的不知道谁是对的,谁是错的。这种感觉……让人恐惧。” 我默默用竹篦梳理他的头发,听他说:“你说过,人生像是一池流水,而人的命运便是浮萍。流水将你推去哪里,你便在哪里安心扎根。这番话,朕感悟良多。” 我道:“夫君感悟出了什么?” 他淡淡一笑,又不肯说了。 锦心打起半边帘子,送了南粤进贡的蟠桃进来,我心里一动,柔声道:“也不知道他们给太后宫里送去没有,皇上不如亲自去一趟长信宫。” 萧琮冷淡道:“若是没有先给长信宫送去,他们如何敢送来这里。” 我越发温柔道:“夫君怎么又不高兴了?是不是嫔妾说错了什么?” 萧琮挽住了我的手,低声道:“其实你又何必委曲求全,这些年了,太后编排你的话还少吗?” 我道:“怎么说她也是长辈,又是夫君你的母亲,即便她对嫔妾再不好,也是嫔妾做的不够,又算什么委曲求全呢?” 萧琮摇头道:“她逼得你离宫,又戕害朕那么多未出世的孩子,近日朝堂上定国公更是时常顶撞,若没有太后授意,他焉敢如此?朕真的都不免要怀疑,她究竟是不是朕的母亲,为何总是要与朕作对!” 我讶然道:“定国公与夫君顶撞?但不知所为何事?” “何事?朕要加封祢弟,他头一个站出来不肯,还说了些不伦不类的话,嚷着要太子监国!” 我沉声道:“这可不是大逆不道吗?太子还是个毛孩子,况且皇上春秋鼎盛,要他费心监哪门子的国?” 萧琮也冷笑道:“如今是越发不像话了,巴不得朕今日就死好让元倬即位大宝似的。” 我掩住他的口,“夫君也糊涂了,这种不吉利的话也是随便说的?定国公既然这样不守臣子本分,在朝堂上公然顶撞夫君,嫔妾看他这个公爵的封号也是不想要了!” 萧琮摘去一片蟠桃叶子,“祢弟已经用兵符控制了边关的几名大将,不惧王氏作乱。只是京畿里的守卫大多是王氏子弟,朕要想个法子偷梁换柱,又不得打草惊蛇……” 他看着我道:“你说,如何能调动这些人远离京城,让朕安排自己的心腹?” 京畿守卫各岗各位的调动非同小可,若有改变,王氏一族必定会知道,到底要找个什么借口才能将西京的守卫大换血而不被心存谋逆的人怀疑呢? 狩猎?不行,如今不是狩猎之期。 御驾南巡?不行,萧琮在这个节骨眼上不能离京。 珠帘碰撞的清脆响声在耳畔响起,玉真拉着元澈进来,“父皇,母妃,澈弟在外面不敢进来呢。” 她旁若无人的爬上榻,偎坐在我身侧,窃笑道:“澈弟胆子真小,见父皇母妃说话,半步也不敢走近。” 我嗔她道:“你弟弟贵为昌德王,哪里像你这样轻浮?他见父皇母妃说话,自然是要避开的,你以为都跟你似的没规矩。” 萧琮不许我训斥玉真,问元澈道:“怎么不让人通报一声?” 元澈垂首恭谨道:“儿臣读史记有一句话不甚明了,因此来问母妃,也不是什么要紧事,不敢扰了父皇母妃清净。” 萧琮“哦”一声,“你是几个兄弟中书念的最好的,书里有什么话是你不明了的,讲来听听。” 元澈抬头瞥我一眼,回道:“儿臣看书,看到一句‘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若此言不虚,那古往今来的聚义之辈也不免被名利所累。儿臣想,史记上的话总不会错,追名逐利也是人之常情,只是儿臣心里总觉得与从前念过的圣贤书有悖,因此想不明白。” 玉真噗嗤笑出声道:“澈弟真有学问,这样的话也要想半天!” 萧琮也微笑道:“难为你这样用心,只怕你母妃也想不明白。” 我拉直了元澈挂在腰带上的香囊穗子,含笑道:“你父皇说的没错,母妃也想不明白,倒不如撂开手不想这样,学你姐姐这样尽情玩耍几日吧。” 元澈似乎并不介意,躬身应了是,玉真跳下榻来,拉着他道:“澈弟,我带你到沈母妃宫里看仙鹤去,小时候咱们最爱看仙鹤了!” 萧琮并不反对,唤人捧着蟠桃伺候他俩,元澈便跟着玉真去了,临走时回头望着我挤了下眼睛,似乎意有所指。 我忽然灵机一动,吩咐锦心道:“你和进宝守住殿门,再不许别人进来。” 我又让嫣寻近前,轻声吩咐了几句,一切妥当,这才对萧琮道:“夫君,元澈提醒了嫔妾,嫔妾想到办法了!不若托辞泰山封禅,且说皇上国事缠身,令各贵胄族里出挑的子弟陪同太子前往,另外放出风声,就说此去同行的人回京必定加官进爵。熙熙攘攘皆为利往,京中各处守卫俱是贵族子弟,谁不想再官高一级?如此,只怕应者济济!” 萧琮细细想了想,翻身坐起道:“这倒不失为一记险招,容朕再斟酌斟酌。” 我蹙眉道:“但太后仍在宫中,只怕……万一她暗地里告知定国公真相,嫔妾只怕定国公会趁机发难……” 萧琮眉间有淡淡的愁色,“你说的没错,这样处处算计朕的母亲,若是听到风声必然不会顾及朕的处境!” 我觑着萧琮脸色,故意为难道:“但太后是皇上生母,若是将她软禁,嫔妾只怕皇上不忍……” 萧琮叹息道:“朕也不明白,她为何总是要算计着朕,为何总是心急着要提携太子,难道她真的以为朕这样没用?难道太皇太后的称号真的会好过太后?” 我抚着垫在榻上的玉兰簟,淡淡道:“或许皇上太过英明,未必是太后想要的。” 萧琮蓦然瞪着我道:“你说什么?” 我并不惊惧,依旧平静道:“夫君英明神武,有自己的抱负和决断,处理国事游刃有余,并不需要旁人置喙。但太后对于权力和荣耀的欲望太过旺盛,这种欲望得不到宣泄,她只能寄希望于东秦下一个不能自处的帝王。” 萧琮狭长的眼睛里骤的带了杀气,他捏了我的肩膀,“说!你都知道些什么?” 我的肩膀被他捏得生疼,忍着疼痛道:“夫君,我永远不会害你。你静一静,让我慢慢说给你听。” 他逐渐松开手,脸色阴晴不定。 我望住他,缓缓道:“王氏一族跋扈这么多年,太后为什么不曾惩戒?太后为什么容不得其他姓氏的妃嫔得宠?太后为什么忍心让一些皇子夭折母腹?太后为什么一定要培植储君并且亲自教养?夫君,你只以为她想广大门楣,只以为她是自私而已,可事实真的只是如此吗?” 萧琮死死的盯着我,一言不发。 “夫君,不要再骗你自己,你也知道她的目的不只是普通的荣华富贵,她想垂帘听政,或者说,她想谋朝篡位!” 萧琮潜藏在心里的猜测被我说中,他一把攥住我的手,“是谁告诉你的?你是从哪里听来的这些话?” 我看着他颀长的脖颈迸出了青筋,心疼道:“嫔妾在后宫受太后百般算计羞辱,又眼睁睁看着她用兵权要挟皇上十数年,难道嫔妾心里会不清楚吗?” 萧琮摇头道:“不,不是的,她是朕的母亲,她不会这样对待朕,她只是要朕给予王家无上的尊贵,只是这样而已!她怀胎十月才生下朕,她怎么可能如此狠心,为了外人算计朕的皇位?她不会,她不会!” 我深深呼吸,一字一句道:“因为她根本不是皇上的生母!” 萧琮仰起头,惊惶茫然道:“你说什么?你胡说什么?你知不知道朕立即就能杀了你!” 我抽出梳妆台山形架上的波斯匕首,跪在萧琮面前,双手高举道:“嫔妾听到一个故事,是关于皇上的身世。皇上如果愿意听,嫔妾自当知无不言。皇上如果不愿意听,尽可以一刀要了嫔妾的命,嫔妾绝无怨言!” 那把波斯匕首还是萧琮赐给我的,锋利冷冽,可断金玉。 我低着头,看不见萧琮的表情,我只是想赌一赌,赌他对我的感情,赌他对真相的探寻。 手中忽然一轻,匕首竟然被萧琮夺了去。 我心里一凉,他还是不愿意直面这样的震撼吧?叫了三十几年的母后,一夕变成了毫无血缘的陌生人,换做是谁,只怕也难以接受。那么,对于这个秘密直言不讳的我,在他眼中,是不是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呢? “铿”的一声,萧琮将匕首钉在了榻上,玉兰簟被撕裂出一个大大的口子。 我的心又暖了,抬起头,他直视着我,面色已然平静,“你说,朕想听一听。” 第三十三章 尘埃渐皈 金龙池的荷花连绵菡萏,微风吹过,那菡萏的花骨朵儿擦着水面,漾出一圈接一圈的涟漪。 我坐在湖边的凉亭里,远远看着玉真和元澈在湖边戏水。 嫣寻递上新沏的茶,“娘娘,移植到大安宫的枇杷树已经结果了。” 我点点头:“你遣人去告诉宁妃娘娘,她自然会安排宫中采摘。叫咱们宫里的人别去碰,以免落下犯上的罪名。” 嫣寻应了,我叹息道:“昔年太皇太后最喜欢新鲜枇杷,她老人家若是还在,该有多好。” “太皇太后老人家即便还在,也同样算不到姐姐会有离宫的一天。” 陶美人蹁跹而来,笑吟吟道:“姐姐怎么也沦落到湖边赏荷,伤春悲秋了?” 我瞥她一眼,“本宫人老珠黄,有这样一天不稀奇,不知为何妹妹也来作伴了?” 陶美人在赵郡多年,养尊处优,体态丰腴不少,此时笑道:“嫔妾原是不得闲的,只是皇上召元晟去讲讲见识学问,嫔妾无事,因此来金龙池散散心,不想就遇见姐姐了。” 我淡淡一笑,抿茶不语。陶美人觑见玉真元澈,掩口笑道:“昌德王还跟个孩子似的,姐姐就由着他么?怎么不管管?” 我不以为意,“妹妹别笑话,再怎么说元澈也不过十二三岁,本来就是个小孩子。况且他贪玩斗胜妹妹也不是不知道,在太后面前尚且如此,本宫怎么管得住。” 陶美人轻轻一哼,自得道:“昌德王聪明懂事,姐姐何苦这般自谦?陈留王倒是个读死书的,嫔妾每日哄着他去玩他都不肯,少年老成,如何是好?唉,当真一言难尽。” 她眼波流转,捋一捋明珠耳环,盈盈道:“嫔妾听说姐姐把太皇太后身边的老嬷嬷朱槿接回宫了,不知道姐姐用意何在?” 我道:“太皇太后的祭日又快到了,朱槿熟知老圣人的喜好,自然是为了祭奠参拜时事从权益。妹妹以为是为了什么?” 陶美人叹道:“姐姐虽与嫔妾一样长年不在宫中,可是对宫里种种事情都了如指掌,嫔妾当真自愧不如。” 我厌恶她鬼鬼祟祟的行径,用眼角扫了她一眼,“不在其位,自然不谋其政,妹妹虽是皇子生母,毕竟位份低微,宫里的事情还轮不到妹妹插手,大可不必自愧不如。” 她一怔,旋即自如道:“姐姐说的有理,是嫔妾想多了。” 恰时春夏交接,凉亭四周的花草树木勃发绽放,随风带着一阵阵清香。 正百无聊赖,远远看见裕妃过来,我忙起身相迎,裕妃笑着走近,“两位妹妹好兴致,阖宫都知道这金龙池的水景是最好的。” 陶美人起身施了礼,含笑道:“裕妃娘娘从哪儿来?倒像是微微出了些汗似的。” 裕妃坐下,抽出绢子擦汗道:“你们果然是躲清静来了,不知道皇上在承恩殿龙颜大怒么?还好这会儿太后把皇上请到长信宫去了,不然还不知道承恩殿那帮子内监宫人保不保得住脑袋呢。” 陶美人讶异道:“皇上为何发脾气?该不会是元晟触怒了龙颜吧?不行,嫔妾得去看看!” 裕妃按下她道:“不关陈留王的事,是太子……皇上问他功课,听说是一问三不知,皇上骂他是草包一个,太子不服,顶撞了几句。你们也知道皇上的脾气,登时就摔了端砚,还要责罚太傅和太子伴读呢!” 她忙忙的喝了一口茶,“本宫原本在御前伺候,皇上一不自在就喝令旁人退下,我连忙的出了承恩殿,这会儿没有宣召也不敢去皇上面前现眼,好在太后得了消息把皇上叫去了,不然牵连的人可就多了。” 陶美人听见和元晟无关,立时就松泛了,眉眼带了笑意,语气却焦虑道:“太子受罚也不是小事,娘娘不如去劝皇上消消气?” 裕妃摆手道:“罢了吧,何苦自己讨罪受?你们俩长年累月不在御前,不知道皇上的脾气是越来越暴躁,本宫是不去的,要去你们去。” 陶美人的侍女喜慧道:“三位娘娘不必焦虑,皇上是最孝顺的,太后娘娘既然保了太子,必然是万事大吉。” 我心底冷笑,太后出面就万事大吉?只怕这样的好日子就快断送完了呢! 陶美人不过一句客套,我更是连客套话也懒得说,因此说归说,三人都没动弹。 裕妃忽然看着我道:“妹妹,本宫记起故皇后在时,曾经有个跑丢了的妹妹,不知道你找到没有?” 我忆起薛凌云的嘱托,不禁喟然道:“这些年能找的地方都找了,只是没有。薛小姐今年也二十多岁了,也不知道还在不在人世……嫔妾真真愧对故皇后……” 裕妃随口道:“薛家这些年不景气得很,连赵郡李家都比不上了,遑论裴家王家。” 第99节 我听她拿裴府做比,正想驳她几句,忽见李顺疾步过来,“各位娘娘万安,娘娘,皇上有旨,让娘娘去长承恩殿面圣!” 裕妃面上一凛,“不知道又为了什么,妹妹,自求多福吧!” 我做出苦脸,令嫣寻锦心照看着玉真元澈,自己跟着李顺前往承恩殿。 萧琮站在梧桐树下,斑驳的光影在他脸上映出流动的影像。 我遣退了宫人,缓缓走至他身旁。 萧琮见了我,一言不发,只将我紧紧揽进怀中。 “朕真不想再多看她一眼!真不想再多叫她一声!”他低低在我耳边切齿,且恨且痛。 我轻声道:“但还不是时候,对么?等到京中各处守卫换血万无一失之后,夫君才可以向她摊牌。” 萧琮深深吁出一口气,我又问道:“国师那里,您都吩咐好了吗?朱槿和……太妃,您见到了吗?” 他“嗯”一声,夹着浓浓的鼻音。 我的双手抚上他的背,“国师当年从火场中救她出来,大约是于心不忍,也可能是天理昭彰。况且您后腰的淤青胎记那样淡,嫔妾都不曾留心看出来过,她既然知道,应当不是说谎。” 萧琮的呼吸深深,将我搂的越发紧,“先帝和朕居然都被太后老妇骗了,她好大的胆子……” 母子之间的纽带,若不是疼惜怜爱,便只能由血缘来维系。周太妃几十年来在地下生活,损了容貌,变了性情,唯一没有变化的便是对萧琮的思念和爱。是不是亲生母子,单单凭心和感觉,是能分辨出来的。 萧琮道:“待到元倬去泰山封禅之日,便是朕一雪前耻之时。朕一定要将王氏一族连根拔起,将王氏打入民籍,再不许以贵族自矜!” 我从容道:“夫君说的没错,太后屡屡选拔入宫的王氏女子,都只是为了王氏加官进爵的棋子。例如柔贵妃、韩贵妃,她们对夫君半点真心也没有,如何能忝列妃嫔之位?” 萧琮冷笑道:“贵妃?生前都只是妃和昭仪,若不是太后一意孤行,朕何至于赐予她们这样尊贵的谥号?等到王氏铲除之日,这两人的封号一律褫夺,棺木一应从陵中掘出另葬薄地,朕不许王氏再出半个贵族!” 我心中拊掌欢庆,和妃,她应承我这些年,我终于能实现对她的诺言。 萧琮一手抚上我的额,“婉婉,此事若成,朕必定以你为后。” 我捉住他的手掌,他的肌肤温热柔软,一如当年。 “夫君,只要你善待元澈与玉真,婉婉便心满意足。皇后之位,婉婉从未觊觎。” 他不应允,死死拉住我道:“余生如斯,唯有你在身侧我才可得片刻安心,若你不是后宫之主,他日必定还会有人对你虎视眈眈,我绝对不允许再有这样的事情出现!” 我不再反驳,或者真的如他所说,只有明白的知道彼此在身边,才能获得片刻安宁休憩,不再惊慌失措,不再茫然惶惑。 伏在他胸前,我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 第三十四章 势在股掌 太子代萧琮泰山封禅,元澈回蜀郡的时间顺理成章的推迟了一个月。封禅祭天,意味着帝王将确立储君的无上地位,太后和定国公很是得意,不疑有他,也不计较我和元澈的羁留。 太子临行在即,一日,我正要去长信宫给太后请安,恰好宁妃来慕华馆探我。 她遣退了身畔人等,悄声对我说道:“这几日宫中琐事众多,我不得闲,有桩事要妹妹费心。” 我道:“姐姐但说无妨,何须如此客气?” 宁妃一脸苦相道:“近来我听到不少关于太子的传言……” 我心里一惊,莫非我与萧琮的计划走漏了风声?不然宁妃从哪里听来的传言? 却听她期期艾艾道:“妹妹你听说没有,太子近来很宠爱一个人……” 听她如此说,我心头一松,笑道:“原来是为这个,莫非是太子妃来向姐姐诉苦了?” 宁妃苦笑道:“女人的心都是针尖尖做的,拈酸吃醋也是常有的事。只不过太子妃告诉我的这些话,听得我心里都发颤,不得已来找妹妹讨个办法。” 我听她说的晦涩,不由问道:“姐姐这样说,莫不是太子宠爱的女子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 宁妃看了我一眼,憋了半天道:“若是女子不妥当倒好了,妹妹当真没听到东宫的传闻么?” 我道:“姐姐何时学会这样吞吞吐吐了?有什么事情是你我姐妹不能明言的?” 宁妃叹息道:“看来你是真不知道了……太子近来宠爱一个名唤如意的人,已经到了每日必定食同案寝同榻,片刻不能离身的程度,听太子妃说此次封禅也要带着她。” 我递上茶盏道:“姐姐是替太子妃担心么?太子历来便不喜欢太子妃,姐姐也是知道的。” 宁妃嗐气道:“但那如意是个男人!” 我又是惊讶又是错愕,一时竟愣住了,宁妃道:“太子不喜欢太子妃,宠爱别的侍妾,原本也是无伤大雅的事,可是他偏偏宠爱的是一个男宠娈童,这,这要是传出去如何了得?” 我忙安抚她道:“姐姐快别生气,太子何时有了断袖之癖,怎么从来竟没听过?皇上知道这事吗?和妃与裕妃呢?” 宁妃道:“皇上那里没人敢回,建始殿形同冷宫没人理睬,这风声原是裕妃放给我的,她那样子可是幸灾乐祸了!” 我闻言道:“姐姐信得过我,把这样的事情都告之我,只是不知道姐姐要我做什么?” 宁妃踌躇道:“太子原本不这样,如今肆无忌惮,要是朝臣们知道了必定要闹的沸沸扬扬,妹妹,你看在他是皇后嫡子的份儿上,多少替我劝诫一下他……” 我笑道:“姐姐长年在宫中,又因着福康的关系,不是跟太子更亲近些吗?怎么反倒要我去劝诫。” 宁妃叹息道:“妹妹不知道,福康招了驸马之后,太子便不怎么来曲台殿走动了,加之前几日我为这个说了他几句,他心里不自在,反倒越发生疏了。” 她挽了我的手道:“妹妹,你向来比我会说话,皇上又器重你,我在宫中也只有你是一条心,你去劝劝太子收敛些,只怕他还听你的。” 她言语甚为恳切,我又忆起皇后与和妃的情意,便不知不觉的点了头。 东宫修饰华丽,处处可见紫檀沉香,雕廊画柱,时新鲜花的芬芳香气飘荡在殿中,竟比后宫还要旖旎几分。 太子见我和元澈去了,忙起身相迎,我心中略感慰藉,他还是有礼教的孩子,或者说起话来不会那样艰难。 他笑吟吟道:“许久不见宝母妃和澈弟。” 我也笑道:“是呢,嫔妾走的时候太子还不会说话,今日一见,已是翻天覆地了。” 太子略有些赧色,“宝母妃取笑,只可惜我不日将去泰山封禅,不得陪在宝母妃身边尽孝。” 我嘴上虚应着,只顾四下里看,却见一个羸弱纤细的背影在内殿纱帘后晃动,便递了个眼色给元澈,笑道:“嫔妾听说太子宫中的纱幔都用的进上的素锦裁成,今日一见,果真华丽的不动声色。” 元澈已经走到内殿纱帘处,不经意撩起帘子道:“母妃说的是这种帘幔吗?” 太子呼之不及,那帘后的人儿已经露出了庐山真面目。 那人着一身浅蓝的锦袍,乌黑茂密的发束在玉冠里,粉面含春,娇娇怯怯,体态纤弱风流,若不是宁妃事先说起,我怎么也不相信这样的妙人儿会是一介男子。 元澈手足无措,我有意嗔他道:“怎么这样冒冒失失的,冲撞了你哥哥的女眷,还不放下帘幔来给你哥哥请罪!” 太子听我说道“女眷”二字,脸上阴晴不定,元澈作揖道:“三哥,都是小弟冒失,还望三哥赎罪。” 太子挥挥手,强笑道:“不碍事。” 我含笑道:“你什么时候收了这样一房可人,竟瞒着不带到母妃宫里来,若是你弟弟的性子,早牵出来满宫显摆了。” 太子面紧道:“宝母妃,他,他不是女子……” 我诧异道:“不是女子?这样美的人儿,怎么可能不是女子?太子,莫要戏耍嫔妾!” 太子朝内殿方向看了看,带着几分痴迷道:“宝母妃,他是男子,我不哄你。” 元澈“啧”了一声,太子骤然变了脸色,“他虽不是男子,可也是我的爱人。若你们这样便要看轻他和我,我也无话可说,唯有送客两字!” 我瞥一眼元澈,微笑对太子道:“太子说哪里话,古往今来,喜爱男风的也不乏王侯将相,谁要看轻谁呢?” 太子神色逐渐缓和,呐呐道:“但宁母妃她们都训斥我,在她们眼中,如意是低贱之人,她们一定要我把如意逐出东宫才满意……” 我抚上他的肩膀,轻声道:“你宁母妃出身正统,难免迂腐些,但她也是为了你好,你别怪她不会说话。” 太子望住我道:“宝母妃,你不会和她们一样吧?你不会也是来劝我撵如意出去的吧?” 我佯装不快,“瞧你,草木皆兵了不是?经年不见,又听说太子变化颇大,嫔妾特意带元澈来看看太子,并无半分恶意。太子要是不喜欢,嫔妾告辞就是。” 太子忙扯住我的广袖,歉意道:“宝母妃且坐,是我多虑了。” 我转怒为喜道:“正是了,嫔妾并无厌弃如意之心,太子又何必疑人偷斧?说句僭越的话,太子从小与嫔妾亲近,怎么大了反而疑神疑鬼的不相信人了?” 太子见我并无责备之意,不免有些喜上眉梢,忙解释道:“不是儿臣不相信宝母妃,确是因为其他人等反复呱噪,儿臣不免有些烦躁。宝母妃和澈弟这般体谅儿臣,儿臣再也不敢有所疑心了!” 我和元澈坐在他左右,元澈只顾拈合意的果子点心吃,我见太子的样子像是油盐不进,便笑道:“元澈还小,不懂风月,嫔妾可是过来人,像如意这样娇俏的模样便是女子也难得,亏你也寻的出来,只不知道是哪里人士?” 太子脸上飞起一抹红晕,嗫嚅道:“他是梁郡人,原是定国公府里的内臣,儿臣说了宝母妃别笑话,儿臣见着他之前从不好男风,也不知是不是前世冤孽,定国公带着他来过一次东宫,儿臣一见着他就跟丢了魂似的,还是定国公体谅,将他送与了我……” 我面色依旧,闲闲的跟他说话,心里却惴惴不安,定国公无事献殷勤,绝对不是什么好事情! 当日下午,我去了曲台殿,宁妃忐忑道:“想不到这男宠竟然是定国公送给太子的,不知道他居心何在?” 我道:“居心何在?姐姐细想,其一:太子迷恋男宠品行不端,必定会遭百官弹劾,这糜烂东宫的臭名声传出去是早晚的事,皇上的颜面何在?其二:若是太子即位掌握大权,身边有这样一个对之言听计从的人,太子还知不知道何为江山社稷?其三,退一万步说,若是皇上震怒另立储君,元澈和元晟谁的胜算更大?姐姐别忘了,前些日子你告诉我的,陶美人便是梁郡人,入宫之前也是王氏的家眷……” 宁妃愤愤道:“正是呢,这贱人隐藏的好深,明明是不用坐罪入宫的,她却偏偏入宫为婢,可见早有预谋!既然这样,妹妹不如直接告知皇上,让定国公那老匹夫空欢喜一场!” 我思忖道:“早晚要说的,姐姐容我想个万全之策。况且太子稚嫩,对那男宠又极为依恋,总要想个法子让他自己走出来。” 宁妃无奈,也只得按捺下去。 六日之后,太子与一众贵族少年同行相伴去往泰山,京畿安防全部换上了萧琮的心腹。下朝后萧琮来到慕华馆匆匆一叙,脸上都是掩不住的喜色。我知他大事将成,也不便将定国公窝藏祸心、太子宠信娈童的事情讲明,只是遮遮掩掩的提及了一些陶美人在宫中的跋扈作为。 萧琮牵了我的手,“你贵为夫人,若是她有顶撞,尽管责罚便是,朕自然为你做主。” 我笑道:“哪里就至于那样了,她生了儿子,性子跋扈些也在情理之中。元澈虽然懂事,毕竟不是我亲生的,我有什么资格去找别人的麻烦?” 萧琮肃色道:“话不是这样说,元澈虽不是你亲生,却已经过继给了你,你是他名正言顺的母妃,况且你我夫妻情深,并非其他妃嫔可以相比,朕怎么能让你受委屈?” 我淡淡一笑,“这些年的委屈都忍过来了,如今箭在弦上,难道嫔妾还会因为忍不住而坏事么?” 萧琮宽慰道:“你总是想得仔细周到,等朕几日内铲除大敌,不再有擎肘之虑时,必然会给你个交代!” 我撇嘴道:“你也知道我是不在意这些的,既然你都说夫妻情深不同他人,又何必说这些来臊我?只要你大权在握不再受太后王氏挟持,我就心满意足了。” 萧琮揽了我入怀,静静抚着我的发髻,“这些年,你几起几落,难得的是心里毫无怨言,竟如同刚入宫时一样宁静清慧。” 我道:“其他姐妹不也一样么,夫君只是凝视着我,忽略了别人罢了。” 萧琮略偏了身,轻轻刮我鼻子,“难道你不喜欢我眼里只有你?” 我牵住他的衣襟,窃笑低声道:“喜欢,很喜欢。” …………………………………… 近来工作任务压力山大,原本想用五十章结尾的,但因为缺少时间,加上对亲爱的妞们夸下了海口,现在不得不缩到三十五章就烂尾了…… 是我不好,自己没有安排好时间,每天临时码字更新,对妞们太不负责任,如果以后有时间,我想我会再续几章作为正式的结尾吧。 总之都是我不对,让追文的你们受委屈了…… 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