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行健系列之人之道》 十四、暗夜斩人(上) 看了一眼前面的金锁桥,公义组组长黄纯仁没来由地打了个寒战,下意识地按在藏在外袍下的腰刀柄上,小声向边上的朱务乾道:“小朱,你说的那三个人靠得住的?” 朱务乾是个身材单薄的年轻人,在尽是世家子弟的公义组里,也十分不起眼。这一次他却是难得的受到黄纯仁的另眼相看,不禁有点受宠若惊,小声道:“黄大哥放心,这三个人刚从西原来投奔我爷爷,本事好得不得了,我亲眼见的。” 黄纯仁没有说话。朱务乾的爷爷朱先生,是个雾云城有点名望的殷商,特别是与西原一带生意做得甚大。西原这个遥远的地方,对黄纯仁这样一直生长在雾云城的公子哥而言,不啻天涯海角,已经是个神秘的所在。从那儿来的人,只怕真会有点本事。 正想着,朱务乾忽道:“黄大哥,他们来了。” 来的是三个人。与黄纯仁想象中有些不同,这三个人居然都颇为年轻,与黄纯仁年龄不相上下。和黄纯仁不同,这三个人都扛着一根枣木棍。现在的雾云城虽然不似当初那样有禁夜之令,但也有武器管制令,任何人不得携带开锋的武器夜行。只不过公义组自命无法无天,向来不把这条禁令当回事,一直暗藏武器。这三个人却不敢如此大胆,也可能没钱置办武器,所以带着可以当扁担的枣木棍。 早知道给他们备三把刀了。黄纯仁想着,迎上前去。几个公义组的组员也跟了过去,朱务乾抢在了最前,小声道:“魏怀贞,你们来了?” 魏怀贞站住了。他将枣木棍往地上一拄,向朱务乾行了一礼道:“朱公子。” 看到魏怀贞与后面的文德、陈嗣仓二人,朱务乾暗暗松了口气。这个公义组聚集了雾云城一些有钱有势的世家子弟,在朱务乾看来,能够加入这个组织,乃是自己无尚的荣光。以往他向来都被组中那些大佬看不上眼,被他们呼来喝去,这回却大受看得,不禁甚是得意。见魏怀贞对自己也甚是有礼,他忙道:“魏怀贞,这位便是我们黄大哥。你们若能干掉那杀人鬼,黄大哥绝不亏待你们……” 没等朱务乾再许什么愿,黄纯仁已踏上一步,向魏怀贞拱拱手道:“魏先生吧?在下黄纯仁有礼。” 黄纯仁是兵部侍郎黄士列之子。黄士列在朝中向来有“油浸水晶球”的诨号,说的便是黄士列这人八面玲珑,极其油滑。黄纯仁虽然当得上一个“纨绔子弟”的风评,但受乃父影响,颇有城府。他听朱务乾说这三个西原来的人极其了得,不管是不是真的,现在都不可失了礼数,这样才能让他们肯出力。 魏怀贞也拱了拱手道:“黄公子,我等已听朱公子说了原委。虽然我三人识浅艺粗,但黄公子有命,我等岂敢不戮力向前。” 黄纯仁听朱务乾说这魏怀贞三人来自西原,还只道是几个只会好勇斗狠的蛮人,谁知魏怀贞相貌儒雅,说话也甚是妥帖,倒是有点意外。他道:“如此甚好。那杀人鬼阴险狠毒,魏先生不必留情。如果见到他,格杀勿论。” 魏怀贞听得黄纯仁说什么“格杀勿论”,心中也有些异样,心想朱公子到底交了些什么朋友?这黄纯仁虽然是个世家子弟,但也不是卫戍,怎么可以随意杀人?但自己实是在人矮檐下,不得不低头。此次前来雾云城投靠朱先生,也多亏朱先生收留。朱先生的孙子有求于己,这点事自然不能不从。反正棍子在自己手上,自己不去杀人便是了。他也含糊答应了一声,问道:“敢问黄公子,那杀人鬼几时会来?” “这个不得而知,但今晚应该会出现。” 魏怀贞没有再说什么。收人钱财,替人消灾,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他并不想杀人,但那个杀人鬼如果想杀自己的话,自然也得全力一斗。 公义组上下好几十人,尽是黄纯仁、朱务乾这些二十啷当岁的世家子弟。他们年轻力壮,家世甚好,生性好武,但又吃不了军校的苦,因此结党成群,每到天黑便走街串巷,四处闲行。若是有行人落单的,便聚集侮弄,如果有年轻女子,更是不肯放过。卫戍对这些恶少大为头痛,多次想搜捕他们,但黄纯仁颇有点才具,将公义组整治得纪律甚是严明,加上极为熟悉雾云城的地形,因此卫戍虽然知道有这么个作奸犯科的公义组,却怎么都抓不到他们。同时也影影绰绰知道公义组里尽是些世家子弟,自然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就这样,公义组在雾云城算是横行了好几年,以致城里有句闲话叫“上半夜执金吾,下半夜公义组”。执金吾是维持雾云城治安的卫戍旧称,把公义组与执金吾并称,可见公义组的嚣张了。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公义组会一直这样嚣张下去,直到黄纯仁这样的公义组头领随着年龄见长而失去兴趣。然而就在上个月,公义组遭到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挫。 那是上月初七。当时天气还热,雾云城很多城民因为家中太热睡不着觉,所以干脆将床帐搬到外面来。公义组在这个时候,自是最为活跃。当时公义组的副组长带了四个人到了金锁桥边,等着黄纯仁带另一群人过来,两股人合在一处后好同去找乐子。 虽然靠近城西繁华的西市,但很久以来,金锁桥一直被当成斩杀死囚的所在,因此诨名为奈何桥。由于位居要道,白天自然人流不断,但到了晚间就极为冷清。公义组自命无法无天,而金锁桥一带因为到了晚上少有行人,因此公义组总是将此地当成聚集之处。就在等候之时,从桥下突然翻身跃上一人。 “杀人鬼。” 这句话便是那时传出来的。 一发现突然跃上这个人时,那公义组的副组长也吓了一大跳。待发现只有一个人,顿时便恼羞成怒,当即拔刀上前。在这些世家子弟眼中,平民百姓全都一文不值,杀了也就杀了。然而就在那副组长正要挥刀砍去之时,桥下跃出之人突然从背后拔出一柄长刀。刀光一闪,副组长惨呼一声,便倒在了地上。 在公义组诸人眼里,自己一方人多势众,岂肯示弱?他们横行惯了,一见副组长受创,下余四人立刻也拔刀围住了此人。只是那人刀光闪烁,出刀既快,那把四尺许的长刀亦是锋利无比,公义组诸人用的刀都是重金买来的,刀质颇佳,然而与那人一对刀,却是尽被削断,另四人也都被斩翻在地。待黄纯仁带着大队人过来时,只见金锁桥头一地血泊,躺倒了五个正在呻·吟的人。黄纯仁大吃一惊,也顾不得再找乐子了,将五人送回家去。等叫了医生前来医治,才发现五人竟然不是被斩断手筋,便被斩断了脚筋。性命虽然无碍,但下半辈子都得瘸着走路,而且右手也用不上力,更不要说拔刀了。 这件事让公义组上下引为奇耻大辱,誓要复仇。然而接下来一阵,每隔几日便有公义组组员被那杀人鬼斩断手筋脚筋。黄纯仁此时已然察觉到那杀人鬼乃是在各个击破,针对的就是公义组,因此下令从此必须同进同退。只不过公义组足有五六十人,十来个成了残废,剩下的四五十人也不能成天都呆在一处。而一旦落单,那杀人鬼便突然出现。到了公义组有近一半人都受了重伤时,黄纯仁终于害怕起来。只是他们公义组在卫戍也是挂了号的,又不能向卫戍请求帮助,于是黄纯仁想到的便是请外援助力。而一说起此事,组中向来极不起眼的朱务乾倒是一力承担,说他家有三个门客本领好得不得了,让他们帮忙,定能拿下杀人鬼。黄纯仁此时也有点病急乱投医,让朱务乾将那三个人叫来。本来黄纯仁想的不过是让那三人帮个忙,但真个见到时,魏怀贞的不卑不亢让他大为吃惊。 黄家有一本祖传的《观人术》,说的是由人之言、行、相三方面看出此人的前途。虽然并非百发百中,但也颇有奇验,黄士列正是凭此书在官场圆转如意,屹立不倒。黄纯仁不怎么爱读书,这本书却是黄士列逼着他读过的,那书中还记载着“反相者,多有奇才”。所谓的“反相”,便是男生女相、南人北相或者文生武相、老者少相。魏怀贞明明是个身怀绝技的武人,但长得颇似士人,谈吐也大为文雅,这种人若是从军,便是个军中很少见的儒将之相。黄士列身为兵部侍郎,有巡视各大军区的职责,他曾向黄纯仁说过,军中如果有这等相貌之人,要么没几年就当不成兵回家了,要么就能出类拔萃。所以他要黄纯仁见到这一类人,不论现在其人身份有多么微贱,都必须客气。朱务乾叫来的这三个人中,那个文德与陈嗣仓两人是标准的武人之相,就是魏怀贞最为不同,而且此人还是三人中的首领。这个人,将来必定会一鸣惊人。 黄纯仁的客套让魏怀贞多少有点意外。来到雾云城,他三人人生地疏,而前来投靠的朱先生也年事已高,生意全都交给了儿子朱中仁打理。朱中仁乃是个标准的商人,实不愿收留这三个远道而来的不知底细之人,只是老父有命,这才不得不从,平时自然不会对他三人有多少关照,魏怀贞他们这些天实是受够了炎凉之苦,因此黄纯仁虽是初识,但对他们并不颐指气使,让魏怀贞也甚是感激。尽管黄纯仁要他们对那杀人鬼格杀勿论,这一点多少有点不公不法,但魏怀贞他们乃是在弱肉强食的西原成长起来的,杀人和被杀,那是自小就看惯了的事,并不如何看重。而黄纯仁说今晚那杀人鬼多半会出现,那他自然就静心守候。 月色渐高,远处隐隐传来了锣鼓之声。今天正是秋灯会,但金锁桥是建在呈祥河的一条支流上,灯船也不从这儿过,平时一到晚上就几乎没人走,现在更是冷清无比。这些人等得有些心焦,其中一个忽然小声道:“黄大哥……” 他还不曾说完,黄纯仁忽道:“阿德,你往那边走过去。” 那个阿德也没想到自己多嘴一句反倒惹出事来,嘴一哆嗦,小声:“大哥……” 杀人鬼其实还没真个杀过一个人,但他每次斩人都会斩断手筋脚筋。手脚这筋被斩断,就算有良医能续,这辈子也使不出力了,等于成了半个废人。同伴被斩,阿德当然也想报仇,可如果自己也会变成这样子,那他阿德委实不愿。只是阿德的父亲也只是个礼部的员外郎,比不得黄士列,阿德自己在公义组里的地位也比不上黄纯仁,这话自不敢不听。他说了一句,心知多说无用,正待走出去,却听一边魏怀贞忽道:“我过去吧。” 魏怀贞这话仿佛从天而降的救星,阿德长吁一口气,说道:“魏先生你愿意过去,自是最好……” 黄纯仁见魏怀贞自告奋勇要过去,略一迟疑,说道:“魏先生,只是你拿着棍子,杀人鬼未必会出来。” 那杀人鬼出现过好几次,黄纯仁问过当事之人,说杀人鬼出手极快,但似乎真正目的并不为斩人,而是为了斩刀。每一次出现,与他对刀之人都要手中长刀被斩断了,杀人鬼方才斩断对手的手筋脚筋。魏怀贞手中的枣木棍固然可以当武器,但也可以被当成是扁担,杀人鬼说不定并不会出来。一旁的阿德却生怕仍要自己去,忙解下了腰刀道:“魏先生,你用我的刀吧,我这刀钢口很好,是把快刀。” 魏怀贞接过了刀来。他年纪虽然不大,但几乎一生下来便在军中,日日不离刀。一握到阿德递过来的刀,他便知阿德没吹牛,这的确是把好刀。阿德也是世家子弟,家底殷实,他这刀定然是重金买来的,并不压手,却也不轻飘。他掂了掂刀道:“黄公子,我过去吧。”说罢,将刀挎在了腰间,将枣木棍递给了阿德,小声道:“那烦请公子帮我拿着。” 黄纯仁没有再拦阻。其实他也希望让魏怀贞他们三人先出去,反正这三个人乃是朱务乾找来的帮手,死了也不关自己的事。本来这话还不太好说,没想到魏怀贞居然自告奋勇,但当然正下中怀。 杀人鬼,你出来吧,今天公义组要取你的头颅!黄纯仁想着,盯着一步步向金锁桥走去的魏怀贞。 魏怀贞个头并不高,但身形十分结实,每一步也沉稳之急。黄士列自幼好武,这些年来拜过不少明师,虽然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武士,其实也不算是弱者了。只不过看这魏怀贞的步履,似乎比他那些老师还要沉稳。 看来朱务乾找来的这三个人本事的确不小!黄纯仁已是暗暗吁了口气。另外那两个就算比不上魏怀贞,但只消相差不多,对付那杀人鬼必定不在话下。 这时魏怀贞已经走到了金锁桥头。这一片乃是空地,过去一直被当成斩杀犯人的所在。只不过大齐帝国建立这些年来,国法甚是宽容,能不杀就不杀,除非是罪大恶极之人,因此这块斩杀死囚的地方往往三四个月还用不上一两回。只不过纵然用得少了,这几百年来死在这儿的人少说也得上千了,据说夜深人静之时,金锁桥头总能听到声声哀哭和叹息,便是那些列年被斩杀的死囚的阴魂发出的。 是不是真的有鬼魂在哀哭?黄纯仁其实也根本听不到,而魏怀贞也不知道这儿乃是杀人的所在,更不会听到了。只不过越靠近桥头,他就越感到了一种阴郁。 魏怀贞乃是北斗的高徒。师父的暗杀本领,魏怀贞实已得了八成以上,而他的兵法更是北斗所不能及。 桥下能藏人的所在,不外乎桥腹,要么便是桥面那些栏杆后。然而桥栏后藏个人的话,冲出来时得跑过小半个桥面,起不到突如其来的效果,自己也能及时出刀抵挡,所以那杀人鬼想要如霹雳般一击,就只有躲在桥腹中。这样,当自己一到桥头,那人从桥腹一跃而出,正好一刀斩向自己的头顶。所以,要么这杀人鬼不出现,一旦出现,一定已藏身于桥腹。 魏怀贞走得不紧不慢,两手垂在腰间,但他右手已然准备停当,随时都可拔出刀来。 北斗老师说过,暗杀之术,只消拔刀能快过对手,就已成功了一半。魏怀贞虽然还从未真正暗杀过什么人,但这拔刀术却是从七岁起就开始练了。从一开始连手都不能一下摸到刀柄,到越来越快,待十三岁时便几乎已到意动即出刀的地步,北斗老师当时也称赞说单论拔刀术,自己已经超越了老师。 离桥头已然只有三四步。再走上一步,他便能够看到桥腹下方了。魏怀贞周身的肌肉都已绷紧,但步履依然很从容。北斗老师也说过,暗杀术最关键的,其实并不是他拔刀有多快,出刀有多狠,而是要让对方放下戒备。 他踏出了一步。 /112/112082/29372109.html 十三、观灯之夜(下) 舅舅的马车来得有点晚。接我回到水明王府,舅妈已经为我设了个小宴。这是我入明心院后头一次回来,在舅妈看来也算是件不大不小的事了。我曾听妈说起过舅妈,说她极有教养,不过妈没说舅妈极是爱刨根问底,我在明心院干了点什么,她几乎样样都要打听。还是舅舅见她问起来没完了,说道:“云妮,明心院也不是玩的地方,翰白够累了,先让他吃饭吧。” 舅舅在家大概和我父亲在家的地位差不多,因为舅妈冲他翻了个白眼。不过因为我在,舅妈倒也没再说,阿妙倒是给我夹了块肉道:“翰白表哥,你吃肉。” 吃罢了饭,舅舅把我叫到书房问了几句。他在饭桌上嫌舅妈多嘴,其实他问我的也就是舅妈想知道的。我说起被续王子打下来一回的事,他皱了皱眉,低声道:“翰白,你妈不在这儿,你在明心院里,我也管不到你。但有件事你要记住,千万不要对续王子记仇。” 我道:“这个当然。”只是看着舅舅这副郑重的模样,我不禁有些担心,问道:“舅舅,这个续王子到底是什么来历?” “此人乃是当年的大帅丁亨利之子。听说丁大帅当初举家西遁,被大统帅派兵追杀,是陛下动了恻隐之心,将丁夫人与丁续公子放走了。十余年前,陛下又从狄部找回了丁公子兄妹,将他二人收为义子义女了。”舅舅说到这儿,忽地叹了口气,却道:“翰白,你那流星锤练得如何了?” 我道:“这东西不好带到明心院去,我都没练。” “那我们去后院,趁现在练一下吧。” 舅舅说过,流星锤有掷、转、勾、旋四种手法,练会不难,想练熟却是永无止境,最主要还是熟能生巧。他现在突然说起这事,只怕是不想再说续王子的事。不过舅舅扯开话题,我也猜到他的意思。这个续王子定然不好相与,如果我和他结了仇,他肯定会千方百计地来找我麻烦。只不过仅仅是因为帝君给了我一个王子的待遇他就对我恨成这样,看来我就算没打算得罪人也无济于事。 在后院跟舅舅练了一阵,我只觉出手越来越顺。舅舅将几根木棍竖在我面前,又在木棍顶上搁了块石子,让我将那石子击落而不能碰到木棍。木棍只是竖在地上,稍一碰就会倒下,因此准头必须拿捏极准。我试了好几次,要么就是因为生怕碰到木棍,连石子都碰不到,要么便是连石子带木棍一块儿击倒了。只不过越练手越顺,待我练到了第八次上,铜锤一下飞去,正将石子砸飞,而木棍却不动分毫。我又惊又喜,生怕这次只是碰巧,又连试了两次,每一次都不偏不欹,正中石子,我才相信自己已把握到了决窍,不禁大为得意,扭头道:“舅舅,你看,我这样成了没?” 我本待向舅舅夸耀一番,可一扭头,却见他若有所思,也不知在想什么。听得我叫他,他这才回过神来,看了看被我击落在地的几块石子,叹道:“翰白,你真和你妈说的那样,是个天生的武人。” 我怔了怔道:“我妈这么说我?” 舅舅点了点头:“是啊。”他顿了顿,又轻声道:“翰白,只是有句话你要时刻放在心里。” 我见舅舅说得郑重,也不禁有些忐忑,问道:“舅舅,是要我夹紧尾巴做人么?” 虽然舅舅神情凝重,但我这句话还是把他逗得笑了起来:“你这小子,到底是谁跟你这么说的?我想你妈不会这么说,你父亲生就个宁折不弯的性子,更不会说。” “是方爷爷说的。” 舅舅脸上的笑容敛去了。他点了点头,慢慢道:“原来是方老。他倒真会这么说,只不过没想到你这小子倒甚得方老欢心,他会这般对你说。” 我诧道:“方爷爷说得不对么?” “话当然也不是不对,但我要你记住的是另外一件事。”舅舅说着,神情已然更是肃穆,沉声道:“翰白,你现在的本领,就算比你大的人也多半不是你对手了,将来你肯定会越来越厉害。但再厉害的人,也不过是双手双脚,单个的对手再强,你总有办法对付,可假如对手是五个十个,甚至百个千个,就算你生了三头六臂,也总不是对手。” 我的心沉了下来。舅舅说的并没有错,我道:“舅舅,那如果真的遭到围攻,该如何应付?” 舅舅深深呼出一口气,低低道:“只有一个办法,就是不要让这种事发生。” 我一怔。本来我还以为舅舅要跟我说一个以寡敌众的绝招,没想到居然这句话。只是没等我再问,舅舅已然道:“翰白,凡是才高者,往往容易恃才傲物,不知不觉中便会得罪人。你年少识寡,很多事都还不知道深浅,更会行险取巧,将事情做绝。” 我只觉脸上有些发烧。我那晚上在码头上的事不知舅舅知不知道,但我还真个就和他说的那样,自恃本领,把事情做得太绝了,结果遭到追杀。那一晚如果不是得到了那个圣女意外的帮助,我只怕会遭到不测。我不敢嘴硬,垂下头道:“是,舅舅,我记着了。” 舅舅倒也没有再说教,说道:“好吧,你也难得回来一次,不多说了。翰白,你还没去街面上逛逛吧?现在正值秋灯节,你有三天假,今晚的秋灯会倒是值得去看看。” 雾云城每年都会开一次秋灯会,据说是以往传下来的习俗,人们往河里放水灯以祭死去的家人。这个习俗其实五羊城也有,但五羊城的秋灯会规模不大,灯也只是手掌大的水灯,而雾云城的秋灯会据说已演变成了一个节日,那些水灯也成了扎成各类鸟兽虫鱼的灯船。我听妈说起过,一直很有点好奇。听舅舅一说,我道:“咦,秋灯会现在开妈?我听妈说,这个节日不是在十月初么?” “过去是十月初,但大齐立国以来,改到了八月底了。放秋灯,唱秋戏,吃秋宴,这三秋典倒是不可错过。”舅舅说着,指了指边上道:“我去吩咐一声老徐,你把这儿收拾一下就直接去门口,我让他带你出去。” 老徐是水明王府的一个工友,年纪不小了,平时也不干什么,几乎就是在水明王府颐养天年。当我收拾好了木棍,本待将流星锤也收好,只是因为刚练成了一式,心里着实兴奋,实在不愿丢下,便拴在腰上。反正流星锤不大,外袍一盖,便什么都看不到了。待到了门口,老徐已然等在那儿,一见我便道:“郑少爷,王爷已跟我说过了,请随我来吧。” 他耳聪目明,说话也很清晰,只不过这句“随我来”却是要了我的命了。他走起路来慢慢吞吞,我跟在他身后走了一程,便极是憋闷。走出明王府,沿街走了一程,却见过往的人越来越多,老徐走得越发慢了。我见前面灯火通明,想必便是那秋灯会的所在,心中更急,快步上前道:“老徐,前面便是秋灯会了吧?” 老徐站住了,先喘了两口气,这才道:“是啊,郑少爷。” 我道:“老徐,我先过去看吧,你要是累了便在这路边歇息,待会我看完了来这儿找你成么?” 老徐看来真个是累了,抬头看了看前面,有点犹豫地道:“郑少爷,你识得路么?” “前面不就是一条河么?我沿河走,看完了再沿着河回来,不乱走,呆子都不会迷路。” 老徐听我这么一说,倒也不再犹豫,说道:“这样也好,那我就到路口等你,郑少爷你看完了灯就回来。其实也就这么回事,灯船沿河流下,在前面那座永太桥上看灯最好,郑少爷你腿脚利索,先去那边,就能看得最清楚。” 我见他总算不用让我跟着,忙道:“好的好的,老徐你小心点,别被人挤了,那我先过去看了。”说罢,生怕他变卦,快步就向前跑去。反正以我的腿脚,就算他变卦了,现在叫我,我也能当作听不到。 跑了一程,已出了这条街。雾云城城心这条河名叫呈祥河,听说是当初人工挖出来的,直通城外东门的鼎湖。鼎湖东通外海,南抵之江省,乃是漕运的终点,然后通过呈祥河运入城内,既便捷又清洁。现在那些灯船看来也是顺流而下,直到抵达鼎湖。只不过这一带因为是闹市区,人特别多,当我走出街口时,沿河一带已然挤得水泄不通,几乎连根针都插不进去。 呈祥河上一共有八座桥,叫称“盛世太平、吉庆有余”。其中城西的是永盛、永世、永太、永平四桥,城东则是大吉、大庆、大有、大余四桥。八桥中以最靠近城中的永平和大吉两桥最大,足可并行八马。街口附近的永太桥也不算小,本来在桥上看灯船驶过确是最好,可是当我走到永太桥边时,只见桥上密密麻麻的人更多,一座永太桥,也就留出了当中一条可以过路的道。我个头也不大,站在人后根本看不到什么,在桥上走了一圈,待总算找到个位置挤上前去,却见灯船队的最后一艘正从桥下驶过。 灯船相当不小,甲板上张灯结彩,甚是靡丽。让我没想到的是船甲板上的空地上,居然有几个盛装的年轻女子手捧花篮,正自载歌载舞。这几个女子年纪很轻,眉目姣好,我正在诧异,却听得边上有个男人冲着一个捧着花篮的女子打了个呼哨,高声叫道:“小白玉儿,今儿个晚上怎的不唱你那个《十八摸》了?” 这人的声音甚是轻佻,我正在想着大概这男人与那女子原来熟悉,却听得船头那女子笑骂道:“王公子,你想听便来并蒂楼啊,小白玉不但唱给你,还摸给你看。” 这女子的声音虽然不轻,但口气大是妖媚,我登时有点面红耳赤,心道:“这个女子怎么这般说话?”这时却听那男子也笑骂道:“浪蹄子,你摸我一下,可是连半个月口粮都要摸走的,咱可摸不起。” 他一说完,边上不少人也在哈哈大笑,另外有个人高声道:“小白玉儿,你摸人要收钱,那我摸你不收钱成不成?” 我自己觉得自己算是个厚脸皮的人,当初在学校里,有时跟沈宝英她们打趣,她们总被我说得面红耳赤,可现在却是我都要脸红了,实没想到这些人说话如此肆无忌惮。而那个叫小白玉的年轻女子,也骚浪得大是有趣,我很想再听听她说话。然而灯船行速虽慢,此时也已驶过了永太桥,方才与小白玉对答的那个男人也已闭上了嘴。他们过足了嘴瘾开始四散散去,但我心中更痒,便沿着呈祥河一路追了下去。 船速甚慢,我早点赶到前面去,说不定又能见到这个小白玉一回。只是刚跑了没几步,前面却有一大群人将路都给堵了,原来这路口是个戏班在唱戏。秋灯会除了灯船,也有富户请了戏班来在路上搭台唱戏,给过路人看。五羊城也有这样的戏班,有个名叫谭月琴的伶人极是走红,很多女同学都为这谭月琴着迷。我不知雾月城最走红的伶人是谁,但看这路口的架势,正在演的那伶人不比谭月琴逊色,人群中不时发出叫好,有时还应和着唱了起来。我挤了两回都挤不过去,反倒被几个想挤而挤不进去之人怒目而视。我不敢造次,心想若是在这儿跟不相信的人结个仇,那才真不值得。但这样回去,再见不到那小白玉了,我也是心有不甘。正在想着该怎么穿过人群,却见右手边一个小胡同时不时有人走出来。 虽然街头人挤得根本过不去,但那小胡同里倒还能过。我灵机一动,赶紧穿了进去。虽然我不认得这儿的路,但雾月城这些小胡同基本上四通八达,反正我就算不认得路,呈祥河总能找得到。哪知一走进这小胡同,却见这胡同曲曲弯弯,竟然长得异样。我心中大急,可现在也已经骑虎难下,只能一路走下去。但这小胡同竟然越走越走不到头,简直和没底的一样,人倒是越来越少。正在有点慌张,却见前面豁然开朗,我心下一宽,心道总算走出来。 一走出这小胡同,边上倒是一条大一点的街。我沿着这街往回走,走了一程,前面便出现了一条河。我心下一宽,心想原来这小胡同七拐八拐,我多半已绕过那一堆人了,便沿着河往下走。本来想着用不了多少路定然就能赶到那一队灯船,可是走了一程,路倒不窄,可越来越冷清,连个过路人都见不到了,怎么都不象是有灯船要经过的样子。我心下有点着忙,见路边却有间房间透出光来,连忙跑过去敲了敲门。一敲门,便听得里面有个老妇人道:“谁呀?这么晚还敲门,今天收摊了。”我忙道:“老妈妈,我是过路人,边路了,老妈妈你知道怎么去永平桥?” 门开了,一个老妇人提着一个烛台探出头来,照了照我,这才道:“是个小哥儿啊。你是要看灯船吧?那往那儿走吧,沿着那条猪尾巴胡同一直走,走到呈祥河边再往东,便能到永平桥了。” 她说的猪尾巴胡同便是我刚才走过来的那条又曲又长的胡同。我暗暗叫苦,心想难道要走回头路么?指着前面道:“那往这儿走能到的?” 老妇人点了点头道:“到是能到……” 一听能到,我也顾不得再跟她多说了,顺口说了句“多谢老妈妈”,拔腿就跑。刚一跑出,便听得那老妇人还在嘀咕了句什么,只是我已经浪费了不少时间,要是再慢一步,灯船过了永平桥,我可不想再跑到下一座的大吉桥上去看了。 /112/112082/29362042.html 十三、观灯之夜(中) 我心知他已说到这份上,我硬是不肯的话,只怕没得罪续王子,先把他给得罪了,便道:“二殿下有命,翰白岂敢不从。就怕我练熟了骑术,仍不是续殿下的对手。” 陆定宇听我答应了,眉开眼笑道:“这个你放心,我会来陪你练习的。到时你把他打下马来前,先用白垩枪往他右肩狠命戳一下!” 陆定宇说着,伸手在我右肩上戳了一下。他戳得有点疼,我也不敢叫苦,只得陪着笑脸道:“是,是。”心头却是一片雪亮。定然是续王子与他在练枪马时,虽不敢把他戳下马来,却也在他肩上戳了一下。陆定宇一心想报此仇,可本事比续王子差得太远,所以想利用我来报复。 看来,就算是在明心院,想要不得罪任何人也颇为不易。 这天下午申时,明心院便放了学。我因为依王子例,可以住在明心院里,伴读却都得每天回家。因为和魏家兄弟熟络了不少,便送他们出去。魏天经多嘴之极,连走出去的当口仍在聒噪个不住,简直要把祖宗十八代的家底都报给我听。他是魏国丈的孙子,帝后是他亲姑姑,魏国丈又是领大元帅衔,虽无实权,但地位崇高。续王子连他的账都不买,我都有点奇怪,问道:“天经公子,你得罪了续殿下么,怎么他似乎咬着你不放一般?” 魏天经叹了口气道:“这都怪我爷爷不好。我爷爷说我们乃是将门之子,不能养尊处优。枪马乃是根本,所以专门跟几位御课的老师打过招呼,要他们多指导我们。” 我一怔。在五羊城时,学校里有时说起北方的帝国,基本没什么好话,总说帝国专制,官员仗势欺人,在民众头上作威作福。但看起来,连魏国丈这等位极人臣的官员也并不如何作威作福,而且连魏家兄弟这种世家子弟还要如此严格地练习枪马,如果真和那些老师暗地里说的,大齐帝国与五羊城共和政府迟早会有一战,我真想不出五羊城能凭什么对抗北方这个实力雄厚的帝国。难道,就凭一句“共和胜过帝制”的嘴上功夫么? 送走了魏家兄弟,我先去洗了个澡,把身上的臭汗跟泥沙洗去了,又将魏天经给我的跌打酒擦了些,见淤青已散去了不少,看样子明天就能彻底消失了。换上了一身先前尚衣局送来的新衣服,倒是比家里的穿著神气多了。想到尚衣局的梅娘,我心痒痒地想去看看她,但一想到沙公公那张脸,终是不敢。 接下来这些天,我每天都在按部就班地上课。明心院中虽然都是帝国的贵族子弟,但课程却也不轻松,比我在五羊城时还要紧一些。因为老师比生徒还多,自是管得极为严格。加上帝君有严加管教之令,就算陆安宇、陆定宇兄弟俩也是老老实实,我更是不敢乱说乱动。好在我的成绩向来不错,明心院就算管得紧,也没算什么。只不过有一节乐课乃是一个姓石的老头上课。这石先生年纪老大,生得干瘦如鬼,哪知手下极为来得,各种乐器竟然样样俱精。他上的乃是乐器课,这课亦是陆定宇最不爱上的,在五羊城里亦是聊备一格,却不知帝君为何如此看重。我本以为明心院里的生徒只怕全都精于乐器,本来还担心自己又要出丑,哪知上课时方知除了程曼和安雅帝姬两人,别个居然连一个能看得入眼的都没有,她两人以下,当以我为第一了。而石先生听得我父亲的名字,怔忡了半晌,想必当初也和我父亲认得。程曼在课后偷偷跟我说,这石先生虽然貌不惊人,但他乃是当初“天下八绝”之一的花月春的弟子,帝国十周年庆上,石先生有一段琵琶独奏,结果无巧不巧,刚要弹奏时那面琵琶断了一根弦。当场换弦自已来不及,当时指挥乐班的正是程曼的父亲,他也吓了个心惊肉跳,不知该如何收场。但石先生却浑若无事,就以三根弦将一曲奏完,听众居然丝毫不曾察觉。虽然程伯父与这石先生相识已久,却也没想到此人技艺一高至此,对程曼说起此事时也长吁短叹了一番。而每天吃过了晚饭,陆定宇都来带我练习一个时辰的骑术。他的骑术虽然也不算很高,但比我却要高得多了。他催我练习的劲头比我自己还大,定然是盼着我能早点练成后给续王子一个厉害尝尝。虽然我也很想报这个仇,但一想到真要这么干,得罪续王子也就罢了,得罪了安雅帝姬就太划不来,心里就有点犹豫。 时间很快,转眼就到了八月底。这是平常的一天,不过上完了今天的课,我可以回舅舅家去了。算起来,我抵达帝都后写回去报平安的家书,现在也应该有回书了。想到明天到了舅舅家定然能看到,就不禁有些激动。 这一天下午又有一节御课,我实在有点害怕续王子又要来找我的碴,上午这两节课上得心惊肉跳。吃午饭时终于忍不住,问魏天经今天有没有带跌打酒,魏天经诧道:“今天要跌打酒做什么?” “今天不是有节御课么?” 魏天经嘿嘿一笑道:“郑公子,今天是方老的兵法课,不是枪马。” 我恍然大悟,心想怪不得今天陆定宇一副从容的模样,我还以为他对我极有信心,认为我定能击败续王子呢。这些天我虽然勤练骑术,但自知定然还比不上续王子那等高超的骑术,如果他又要和我斗枪马,我顶多比上回多坚持片刻而已……其实,我干脆趁他快要碰到我时自己滚鞍下马,自己下来总不会和被他捅下来那么摔得狼狈不堪吧? 我一直在苦恼于该怎么应付,现在这么一想,却也茅塞顿开。我一直在想着怎么击败续王子,便是因为和他斗枪马总斗不过,还要被他捅得青一块紫一块,却没想到只消掉过头来,此事便如此轻易便能解决。我也嘿嘿笑了笑道:“我也是,被摔糊涂了。” 魏天经一长身,小声道:“郑公子,你别这么说。我虽然本事不高,但枪法是我爷爷亲传的,好坏却能看得出。郑公子你的枪术绝不比他弱,只消能练好了骑术,定不输与他!” 我没想到魏天经对我也大有信心,不过他的信心却也只到“定不输与他”。我道:“我练好了骑术,也斗不过续殿下么?” 魏天经脸上闪过一丝阴翳,小声道:“我爷爷有一回来过明心院,曾经见过续殿下的枪术。他说续殿下天生神力,骑术也极高,乃是个天生的使枪好手,便是到军中也难逢敌手。” 我吓了一跳,问道:“魏国丈对续殿下评价如此之高?” 魏天经点了点头道:“爷爷说,续殿下乃是斩将夺旗之材,若上战场,当能勇冠三军。”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续王子很厉害,我也是亲身尝到味道了,可没想到他会这么厉害。陆定宇兴冲冲地要我帮他出这口气,但这口气未必那么好出,我就算真练成了骑术,可能也不一定能斗得过续王子。 我以前一直以为自己有多强,但在黑拳场被那黑鼠打得一败涂地,只能靠耍赖撑满五个回合,后来又接连吃亏,随舅舅来帝都的船上,连方老这样的老人都有一式“换刀式”打了我一下,我再不敢小看任何人了。看来,我到时装输都未必能装得象,说不定这一跤仍是逃不过。 因为心里有这么个疙瘩,下午方老这节兵法课上我一直有点心不在焉。方老今天讲的是十二诡道。这“十二诡道”父亲跟我讲过,虽然我听得马马虎虎,可多少还记着点,无非是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之类。不过说着说着,方老却说起实例来了。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当时有两支势力正在对付一个共同的敌人,但这两个势力虽是友军,却仍在勾心斗角。有一次甲势力将领奉命配合乙势力的一支军队前去攻城,城中便是那共同的敌人。因为敌军极其强悍,因此甲乙双方都希望对方首攻。但乙方的主将极擅用兵,自然也看得出这种心思,因此甲方答应此城攻下后由乙方控制,以此来诱使甲方消耗敌军的主力。 方老说得甚是明了,但我听得却是一头雾水。这一段战史我实在闻所未闻,五羊城的课本将当初共和军与妖族蛇人的战争经过讲得多一些,后来与第五帝国的内战则一笔带过,和大齐帝国的战争还是我听父亲约略说了点才知道,课本上干脆一字不提。方老说的一段,对照起来也不知是哪一段。只不过他讲的这条计策却是大大有理,父亲也跟我说过类似的,似乎叫“借刀杀人”。但父亲说的没有方老这般有实例佐证,当初我听来索然无味。但对照着方老所言,这条计确实就是父亲说的“借刀杀人”。 突然间,我心头忽地一凉。陆安宇来找我练习骑马,我对他颇为感激。但仔细想想,他劲头那么大,无非是想让我打掉续王子的威风。然而魏天经的爷爷魏国丈虽然只剩了一条手臂,但听说他乃是昔年天下有数的名将,位次还在方老之上,枪术必定也很强。魏国丈对续王子评价如此之高,可见续王子的确名下无虚。陆定宇却仍然拼命撺掇我去和续王子斗枪,说白了,就是拿我当枪使。我能击败续王子,固然是替他出了口气;如果我输了,那被续王子打个鼻青脸肿的也是我,与他没关系。 他用的,就是这条借刀杀人之计啊! 我以往一直觉得兵法离寻常的日子实在太远,我又不想当兵,学了兵法亦是无用。此时却猛然间省得,原来兵法也可以这般用! 方老讲完了课,这一天的课也就结束了。陆定宇虽然是太子,但在下课时仍是毕恭毕敬地率众向方老行了一礼才走。别个老师都没这等待遇,大概方老地位超然,以身为帝国第二元帅之尊来明心院上课,他这样的太子也不敢有丝毫失礼。一下课,方老却走到我身边道:“小小郑,在明心院呆了几天了,感觉如何?” 明心院里什么都好,就是不能随便外出。刚来时还觉得新鲜,现在却着实有点闷。我连忙向方老问了好,说道:“承蒙陛下关照,都挺好的。” 方老眯起眼打量了我一下,微笑道:“那你送我出去吧。” 方老的孙子方从惠也是陪读,本来自是由方从惠陪方老出去。但方老点名要我送,我哪敢不从。我道:“是,方爷爷请。” 方老年事已高,不过他还能跟我对刀,行动仍然极是敏捷。然而在走出去时,他走得总是不紧不慢。走出了水阁,沿着石板路走到岸上,方老忽道:“小小郑,你和续殿下斗过枪了?” 方老的消息倒也灵敏,我都没想到这么件不打紧的事他也听到了。我道:“是啊,我被续殿下打下马来。” 方老微微叹了口气道:“续殿下天生神力,只不过小小郑你的刀法甚强,怎的枪术如此糟糕?当初小郑可是枪术绝顶,天下只怕难逢对手。” 虽然我对父亲一直都相当不满,但方老也这般说,显然陆安宇说什么我父亲枪术不及帝君之类并不属实。我也不好说我是马术比不得续王子精熟,何况续王子的枪法的确大为高明,我再这么说,倒似输不起一样,因此淡淡道:“都怪我没用,方爷爷。” 方老听我说得如此淡然,却有点着恼,说道:“你这小子怎的如此丧气?你爹那时候,若是哪儿吃了点亏,无论如何都要找回来的,绝不肯善罢甘休!” 我心中一动。我倒没想到父亲也是这性子,看来这一点我其实是续承了父亲。我见方老越说越起劲,生怕他再多说,忙岔开话头道:“方爷爷,您说的这个战例,是真的还只是个故事?” 方老听我问起战例,想了没想道:“当然真的。这是当年共和军与帝国军联手攻下南安城的事,只不过真实情形还要复杂许多,没那么简单。” 我心头一动,追问道:“啊,是对抗蛇人?” 方老点了点头道:“是啊,小小郑,你见识倒也不错。” 我暗自苦笑。其实这一段五羊城课本中也提到,不过根本没说和第五帝国军联手之事,只说是独力打下的。若不是方老,我都不知道昔年这一场小小的胜仗背后原来也曾有过如此多的勾心斗角。我道:“方老,只是当时两军不是友军么?怎么对付共同的敌人还要如此用心机?” 方老站住了,看了看我,沉声道:“小小郑,这世上,友敌也不是一成不变的。昨天的敌人,今天可能会成兄弟;而今天的兄弟,明天也可能变成死敌。未雨绸缪,方能应将来之变。” 方老说到这儿,似乎想起了什么,忽地长叹一声,半晌无语。我不敢多嘴,只是站在他身边。这时魏家兄弟他们也都走了过来,经过方老时都恭恭敬敬地行礼。待他们走了过去,方老这才小声道:“小小郑,世道之难,人心之险,等你再长大点就会明白了。” 我不知方老突然间说得如此感慨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想到陆安宇就已经对我用心机了,心里也别是一番滋味,点点头道:“是,我记得了,谢谢方爷爷。” 方老这时倒似回过味来,嘿嘿一笑道:“我也真是老糊涂,跟小小郑你说这些做什么。阿惠,过来,跟我上车了。” 方从惠一直跟在我和方老身后,他这个方老的亲孙子倒似我们的跟班一般。听得方老召唤,方从惠才走过来,向我道:“郑公子,我和太公走了,下月再会了。” 他一说下月再会,我这才回过神来,原来已是月末,今天我也要回舅舅家去了。我忙道:“方公子再会,方爷爷再会。”心里却一直在想着方老最后跟我说的那句话。舅舅和父亲,一开始两人正是死敌。假如当时两人对敌时父亲把舅舅杀了,或者舅舅杀了父亲,那这世上也绝不会再有我了。方老说是我长大些才能明白,其实,我也已经明白得很多了。 /112/112082/29355281.html 十三、观灯之夜(上) 砰! 当我重重地从马上摔落下来,浑身骨节都似乎要散架时,仍是有点不明所以。 肩头被续王子的白垩枪重重戳了一下,留下了一个白印。白垩枪因为枪头是布包的白垩土,不能伤人,虽然肩上有点疼,但没半分要紧。就算从马上摔下来时遍体都痛,也并无大碍。然而我被他一枪戳下马来的那种屈辱却如烈火般烧灼着周身,难受之极,而我摔下时脸冲着南边,那儿大约十来步远正是安雅帝姬与程曼两人在骑马慢行。当我摔下来时,她们正好看见我这副狼狈样,程曼眼中有些担心,安雅帝姬却是在马上掩住了嘴。听然听不到,但她显然都笑出声来了。 “郑公子,你还要再试试么?” 续王子打马到了我身边,将白垩枪指着我。我的坐骑已经跑开了,幸亏我摔下来时及时将脚退出了马镫,不然现在只怕已被马拖得遍体鳞伤。这时有个人跑了过来扶起我,大声道:“续哥,他输了。” 这是陆定宇。我倒没想到他居然第一个跑出来扶起我。续王子看见是他,倒也不敢造次,收起白垩枪道:“二太子,请您转告他,枪马之道,他还差得远呢。” 我就在他跟前,他却让陆定宇转告,明摆着是不把我放在眼里。我强撑着站起来想反讽他一句,可嘴刚一张,却又想起方老和舅舅对我的告诫。我本以为他们要我小心别得罪两位太子,没想到两位太子倒还不错,倒是这位假太子对我颐指气使,头一回见就给我这么大一个苦吃。 这时陆安宇和魏家兄弟他们也都过来了。陆安宇见我已经站起来了,便道:“郑公子,你不要紧吧?天经,快拿跌打酒过来,让郑公子擦擦。” 魏天经道:“我带着呢。”说罢从怀里摸出了一个小银匣子。他魏家也真是豪门,在船上时我见方老身边带着个银酒壶,但那是喝的,魏天经却是用银匣来装跌打酒。只是先前我说不要,现在马上又要用,实在丢人之至。只不过现在不要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了,好在我脸皮够老,摔得也不算如何厉害,说道:“多谢了,我自己去擦吧。” 陆定宇抬起头看着续王子道:“续哥,只不过比试,你也不用出手那么狠吧?” 丁续举起白垩枪行了一礼道:“二殿下,狮子搏兔,亦用全力。身为武人,当把平时训练亦当成实战。这是陛下御言纶音。” “把平时训练亦当成实战”云云,不论是宣叔叔还是我父亲,都这么跟我说过,续王子这么说倒是冠冕堂皇。可他出手这么狠,其实根本没打算跟我演习枪术,纯粹就是想把我从马上刺下来。我也不知他为什么一见我就如此针对我,本来还以为是练拳练刀,偏生要比枪马。单单比枪我也不惧他,可又是骑战。我虽然学过点骑马,但五羊城马匹很少,父亲那匹坐骑在我九岁时就老死了,我一共也没练过几回骑马。纵然父亲传我的枪术肯定不会输给他,只是我的骑术只能勉强不掉下来而已,原本还觉得单凭枪术也能与他周旋一阵,谁知竟会如此不济,连一个照面都顶不住。我心里已是恨得牙痒痒的,但仍是陪着笑脸道:“是,是,续王子所言极是,我现在差得实是太远,多谢续王子手下留情,只好等再练练再指续王子指教了。” 大概见我说得这么低三下四,续王子的脸上总算多少有点霁色,只是眼中仍带着鄙夷之色道:“好吧,那下午放你半天假,回去好生擦擦身上的伤,别留下什么残疾。” 从马上摔下来,又没被马踩到,地面也不是太硬,就算是寻常人,无非摔出一身青紫,也不会有什么残疾,他这话显然是在挖苦我。我一肚子气也不敢吐出来,点头哈腰地道:“是,是。”一边说,一边呲牙咧嘴,以示身上疼得不行。其实在家里和父亲练刀,我好几回被父亲打得比这还疼,现在摔这一下根本没什么事。只是我怕他看出我没什么事,又要拿出辅师的派头来逼我上马比试。虽说摔这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可没来由地摔第二下,我亦是不愿。 大概我装疼装得有点象,这时陆安宇也打马过来了。他先前一直在练着马术,一到近前,马上跳下马来道:“续哥,怎么了?” 我没等续王子说,忙道:“没什么,殿下。续王子教我练枪,我不争气,摔下来了。” 陆安宇皱了皱眉道:“怎么样?摔坏不曾?快,马上送太医院……” 我忙道:“殿下,我不碍事,休息一下,擦点魏大公子给的跌打酒就会好的。” 我一边说着,一边屈伸了一下手臂,以示此言不虚。陆安宇吁了口气道:“那就好。郑公子,你今天便好好歇息,若是有什么不舒服,马上跟沙公公说,别撑着。” 陆安宇是大太子的身份,对我倒甚是平易近人。只是他再平易近人,我这回仍是丢尽了脸。我向陆安宇行了一礼道:“殿下,那我回去擦一下跌打酒去。” 我一瘸一拐地向一边的房屋走去。其实虽然摔得不轻,我也不至于要瘸着走,但既然装成这样了,自是要装个十足。一边走,还听得后面续王子在那边说着什么“枪马贵在腿力,若腿力不够,鞍上便是不稳”之类。这些话倒也中肯,只是说来说去,骑马也并不是只靠腿力就够了,还得靠练习。我缺的便是练习,可先前若是自承骑术不佳,他也不能强要我上马比试。我偏生要逞强,吃这苦头实怪不得旁人。 这么一想,心里的怨气倒也消了不少。这宫内的校场并不大,边上的房屋倒是不小。大概帝君自马上得天下,仍是不失军人本色,平时也常会来校场骑骑马,这儿便是给人歇息的,因此大椅备得不少。我找了张双人椅坐下,解开了衣扣打开领子,却见肩头有一块淤青,但将魏天经给我的跌打酒倒了些在掌心,双手搓得热了往淤青上擦去。双手搓得火烫,再贴到那片青紫之处,便觉一股热流直涌进来,倒也舒服。 正在擦着,忽听得有人道:“郑公子。” 一听到这声音,我显些将那装跌打酒的银壶都丢了。这竟然是安雅帝姬的声音!我现在衣衫不整,实是极其失礼,忙不迭地把衣服整整好,扣子也扣上了,这才道:“安雅帝姬,您怎么过来了?” 安雅帝姬居然来看我!一瞬间,被她哥哥打下来的羞恼烟销云散,只觉如果被续王子打下马一回,安雅帝姬就能来看我一回的话,那天天被他打下来也无妨。正在盘算着该如何跟安雅帝姬套套近乎,却听安雅帝姬小声道:“阿曼姐姐,郑公子没事,您放心了吧。” 听得原来是程曼在关心我,并不是安雅帝姬的意思,我顿时有点大失所望。却听安雅帝姬道:“郑公子,您既然不要紧,那请早点休息,我们……” 我听她这话的意思是准备告辞走了,心下大急。能这么接近她,就算边上多了个程曼也不打紧,怎么能连脸都没见到就让她走了?我忙道:“对了,程曼小姐,有件事小生想要请教。” 如果直接叫住安雅帝姬,未免也太露骨了,我又想不出什么理由。父亲跟我讲兵法时有云“欲擒故纵”,我对兵法向来不甚上心,听得马马虎虎,但这四字却记得甚牢。既然程曼能叫安雅帝姬陪了她过来看我,那叫住程曼,安雅帝姬定然也不会自行离开。果然,我话音刚落,便听得程曼道:“郑公子请说。” 有她这句话,我也放心了,走到了门边,对着站在门口的她两人躬身一礼道:“程小姐,先前您称家父为‘司楚叔叔’,难道程小姐认得家父么?” 程曼掩口一笑道:“司楚叔叔没跟郑公子说起么?家父程迪文……” 她刚说出“程迪文”三字,我已然叫道:“哎呀,程小姐,原来你是程叔叔的女儿!” 父亲跟我曾经说起过,他在雾云城除了舅舅以外,还有个极好的朋友叫程迪文。在我小时候,这程迪文叔叔曾经充任大齐帝国特使来过一次五羊城,但那时我还太小了,已全然不记得。后来这程叔叔再没充过特使,父亲倒还说过好几次,说程叔叔乃是天下有数的笛子名人,父亲的笛技,有一多半便是程叔叔教的,而父亲很珍爱的那支铁笛就是当年程叔叔教他吹笛时送他的,难怪上午我吹牛说吹笛有心得,她马上就问我是不是将铁笛带来了。父亲既然和程曼的父亲乃是过命的交情,那她关心我倒也不奇怪了。 程曼又掩着口一笑:“是啊,阿爹本来昨天便要来看你,但听得你要住在明心院,就跟我说了先来看看你,他待你回家时再来看你。郑公子,令尊现在可好?” 我道:“好,好着呢。”心里却在转着念头,我和程曼既然有这层关系,而程曼又和安雅帝姬形影不离,我以后倒可以借这由头多接近安雅帝姬了。现在便是想办法多和她们说几句话,便向安雅帝姬道:“安雅帝姬,续殿下可是您兄长么?” 安雅帝姬道:“嗯。家兄姓丁,名续。”说着,她忽然正色向我行了一礼道:“郑公子,家兄对您甚是失礼,还请郑公子见谅。” 我道:“没啥没啥,续殿下身为辅师,也是为了我练习枪马,何况没什么事。” 如果只听声音,程曼和安雅帝姬的声音一样很柔婉动听,可看长相,安雅帝姬就不知比程曼好看多少了。我还想再东拉西扯,却听得那边有个人大声道:“安雅!你也来看郑公子啊。” 这是陆定宇的声音。我抬头看去,却见陆定宇跟魏家兄弟正向这边走来,魏天经却一脸苦相,走得亦是一瘸一拐。安雅帝姬见他过来,和程曼两人一同行了一礼道:“二哥,我和阿曼姐姐这便走了,郑公子没什么大碍。” 待安雅帝姬和程曼两人走了,魏天经和魏天续兄弟两人钻进屋里去擦药酒。因为没有女子在场了,魏天经将上身衣服都脱了,魏天续话不多,倒是个好弟弟,给哥哥身上擦着药酒。陆定宇嘿嘿一笑道:“我说他不会有什么事,天经倒是被续哥摔了个七荤八素。”他一边说着,一边走到我面前道:“郑公子,你那跌打酒擦完了没?那正主儿也仍没逃过这一劫,这回轮到他擦了。” 我见魏天经身上的淤青还没我的深,看来也是被续王子摔了一下,不过摔得并不算重。续王子连摔人也要分个三六九等,摔我就特重,原本已经淡了的怨愤之气又生了出来,我道:“也是续殿下摔他的?” “可不是。”陆定宇嘿嘿一笑,打量了我一下道:“不过郑公子还真是了得,先前你摔的那一跤若是天经摔的,只怕他会断几根骨头。” 我听他说得轻描淡写,看天魏天经虽然是他表弟,但在陆定宇眼中,和续王子这义兄也是一般无二。我抓了抓头皮道:“续殿下为什么一见面就要摔我?我好象也没得罪他。” 陆定宇道:“续哥乃是辅师,算半个老师,帝父也允他有教导之权。”说到这儿,他看了看魏家兄弟,凑过来小声道:“不过郑兄,你也不是没得罪续哥之处。” 他一下子跟我称兄道弟,全然没有二太子的架子,我对他的观感更是好了不少,也小声道:“就吃饭时才刚见,我还想拜见他,倒被续殿下碰了个钉子,难道这也是得罪?” 陆定宇摇了摇头道:“续哥心眼挺小的。本来明心院这么多生徒,他是王子,比那些伴读都要高一等。可是郑兄你一来,也是依王子例,他这个王子就不是独一无二了。” 我一怔,苦着脸道:“可这是陛下定的,又不是我要的,续殿下就因为这怪我了?” 陆定宇道:“当然了。”他伸手拍了拍我的肩,又嘿嘿一笑道:“不过你也别觉得吃亏,除了大哥,谁都吃过续哥的亏。” 我诧道:“二殿下,难道你也被续王子摔过?” 陆定宇犹豫了一下,苦笑道:“摔倒没摔,但打不过他。” 续王子虽然傲气十足,又是帝君的义子,可他毕竟不会真对二太子无礼。我本来还想着陆定宇若也被续王子摔过,那想办法挑拨他替我出口气,让续王子吃个瘪,不过看起来陆定宇对续王子虽不算如何亲近,却也没太多的恶感,我若是胡乱挑拨,只怕反会惹祸上身。我道:“其实单比枪术,我肯定不会输给续殿下,只是……” 我没说完,陆定宇已道:“是啊,郑兄,你骑术真糟,比天纬都不如。若是能把骑术练好点的话,准不会输给续哥。怎么样,多练练骑术?” 我这才恍然大悟。我还想着挑拨他去对付续王子,原来陆定宇也打了这主意。虽然我被续王子打下马来,但我的枪术不输给他,陆定宇也很是清楚,这家伙原来也是个在背后算计人的性子。只是我若真的练好骑术把续王子也打下马来,那陆定宇这条粗腿我是抱上了,续王子却是得罪得一塌糊涂。如果续王子不是安雅帝姬的哥哥,有二太子替我撑腰,这等事说干就干。只是一想到安雅帝姬的模样,我又有点犹豫。 陆定宇见我犹豫,大概以为我有点担心,小声道:“郑兄,不用担心,续哥的枪术虽强,但帝父说过,他还远比不上令尊大人。你若有令尊大人的五六成本事,绝不会输给他!” 怪不得一见面就拼命问我有父亲的几成本事,原来那时就打了这主意。我肚里嘀咕着,陪着笑道:“就怕我不争气,到时第二次被续王子打下马来,就太丢脸了。” “丢啥脸,天经天纬两人都被续哥打下五六回了……” 陆定宇还待再说,一边魏天纬忽道:“大哥被续殿下打下四回,我才三回,没五六回的。” 魏天纬不怎么说话,这时却涨红了脸,似是大不甘心的样子。陆定宇也没心思跟他辩被打落马几回,说道:“反正你们两人根本不是续哥对手。郑兄,怎么样?帝父都极是推崇令尊大人的手段,你准能杀杀续哥的威风。” /112/112082/29349808.html 十二、化成碧血(下) 郑司楚心头只觉一丝刺痛。他道:“他们让你来擒我,是什么名目?” 姜栩平沉默了片刻,便道:“郑先生,当初正是你告诉我们,四三锦鳞只为共和政府做事,绝不听从任何人私命,所以我也只知做事,不问其他。” 郑司楚心头更如针刺一般。当初他设立四三锦鳞,的确是这么说的。那时他更担心的是有人会以这个组织来谋私利,因此将这条放在第一位。只是当初以防万一才定下的戒律,现在却用来对付自己。所以,身为国务卿的父亲到了晚年越来越对曾经毫不动摇的共和信念也产生了怀疑。任何看似无懈可击的设置,只怕仍会被人抓住漏洞的。他沉声道:“姜栩平,难道你真觉得这样的决定是正确的?” 姜栩平迟疑了一下。现在的锦鳞卫,与十多年前郑司楚初创时相比,人员已然变更了八成以上,绝大多数人都已不知道创立锦鳞卫的乃是在五羊城被传为卖国贼的郑司楚,但姜栩平很清楚。他还记得郑司楚当年带着他们这批最早的四三锦鳞夜袭北方,试图挽狂澜于既倒的事。 这样一个为了共和呕心沥血的人,绝不可能是卖国贼。姜栩平那时就这么想。然而同时,他也清醒地告诉自己,任何意气用事都是要不得的,既使郑司楚确是受了委屈,但锦鳞卫除了不折不扣地执行议府决议,再无其他,绝不能因为个人的好恶而妄为。 这个信念他向来一清二楚,只不过当他真正面临这样的抉择时,才知道原来是如此的痛苦。郑司楚是绝对不可能束手就擒的,而礼刑二司提出的决议是捉拿郑司楚,若敢反抗就格杀勿论。难道真个要对郑司楚痛下杀手么?姜栩平实在下不了这个决心。只是锦鳞卫是军人的一员,军人的天职就是服从,即使不理解,也一样要服从。他道:“郑先生,正确与否,自有人会去判断,我接到的命令是将郑先生带回,请郑先生不要反抗。” 如果反抗,自然会格杀勿论,即使姜栩平并不愿意。郑司楚心头一阵酸楚,这些信念其实正是他自己在创立四三锦鳞时三令五申的。那时他最为担心的就是公器私用的问题,所以特别强调四三锦鳞不能为私情所囿。离开了军队那么多年,四三锦鳞已然成为了锦鳞卫,大多数人连自己都不认得了,可自己当初定下的规程却仍然一成不变,不折不扣地被执行,却成了针对自己。这一切,几乎是一个不好笑的笑话,仿佛在嘲弄着自己的冬烘。 难道,我真会死在自己一心想守护的共和手上么? 郑司楚抬起头,看向姜栩平。这个老部下脸上木无表情,但眼底似乎也隐藏着一丝痛楚。只不过自己本想借旧情说动他的计划,显然已经全盘失败,就算姜栩平很同情自己,但他绝不会渎职放了自己。结果,这一战仍是无法避免。郑司楚将手中的铁笛握得紧了紧,说道:“好吧,恕我不能从命。” 一刹那,两个身影已然交织在一处。楼上的空间并不大,平时一个人转个圈都会嫌小,但此时这两人却是纵横交错,一霎时就已互换了三四个方位。郑司楚屡次想夺路而走,但每一次都被姜栩平挡了下来。随着人影的晃动,当中传来“喀”的骨骼碎裂之声。 两个人影一下停了下来。郑司楚前心的衣服多了一条破口,但身上没有伤痕,姜栩平虽然衣服没有破损,但一条左臂却显然已不能用力。 当年,姜栩平曾受郑司楚指点刀法,这些年更有长进,现在已然今非昔比,但终究还是比不上郑司楚。郑司楚的刀术本来就可圈可点,这些年退出军队,几乎每天一闲下来就练刀练拳。他得宣鸣雷传授,更能举一反三,刀法较宣鸣雷还胜过半筹。方才他手中用的若是寻常的钢刀,这一招已将姜栩平的手臂都砍了下来。饶是如此,郑司楚的铁笛仍是将他的左臂都震得折了。 郑司楚见他神情里已有一丝掩饰不住的痛楚,心中亦是不忍,说道:“姜兄,你尽力了,请退下吧。” 姜栩平的嘴唇抽了抽,还不曾说话,楼顶忽然“哗”地一阵响,断砖碎瓦夹着灰土一下倾落下来。就在灰尘中,有三个人影直落下来。 屋顶距楼板也有丈许高,而楼板只是一层木板。平常若是一个人从屋顶跳下来,只怕会将楼板也砸出个大洞来。但这三人一落而下,身形却是轻盈之极,破顶而下,跳下来时却比那些碎瓦落在楼板上还要轻。这三人中有两人落在了郑司楚身后,一个则落在姜栩平身前,三人正好将郑司楚夹住。 落到姜栩平身前之人一落地,便沉声道:“姜队长,您一个人对付不了他,还是我们上吧!” 这三人年纪甚轻,郑司楚不认得他们,想来是他离开了军队后招进锦鳞卫里来的。锦鳞卫这种组织,承担的都是刺探之类的任务,也只有年轻力壮之人方能做得了。姜栩平这等中年人,若不是担任锦鳞卫队长,只怕也早就已经退出其中了。这三人在锦鳞卫中号称“龙门三跃”,是本领最好的三人了。此番受命而来,原本他们三个乃是直接执行者,但姜栩平坚持要自己先出手,他们自然不好忤队长之意。这三人乃是后来才加入锦鳞卫的,并不知道锦鳞卫乃是郑司楚一手组建,倒是从小就听得说郑司楚出卖共和国,个个义愤填膺,此次听得要捉拿郑司楚,更是奋勇争先。一见姜栩平不敌受创,他三人立刻跃了下来,生怕郑司楚会趁机逃走。 就在郑司楚被截住的当口,宣鸣雷已是急如热锅上的蚂蚁。 按照事先与郑司楚商定之计,现在已近戌时七刻了。虽说郑司楚会晚一点到,但亥时一刻就要夺船出发。此计是他和谈晚同、郑司楚三人商量了许多方才定下,谈晚同利用自己身为兵部司司长之便,定下极为严密的计划,如果时间不能踩准,那就算夺下复兴号,只怕也逃不出去。为了这个计划,谈晚同甚至放弃了一同出走的机会,留在岸上进行接应。事后,他因为和自己甚为接近,却没和自己一起离开,很可能会遭到葵花王军的清算,说不定会因此而丧生,但谈晚同义无反顾地承担起辅助之责,让宣鸣雷大为感动。这个机会,几乎是谈晚同用生命换来的,只是一步步都顺利进行,偏生本以为最不可能出乱子的郑司楚这一环,这回却出了乱子。他看了看一边的郑夫人,小声道:“小师妹,司楚兄是说戌时七刻会到么?” 郑夫人点了点头:“他会和文豹一同过来。” 那个叫蒲文豹的年轻人,是郑司楚唯一的弟子。虽然这年轻人相当有才能,但宣鸣雷对蒲文豹一直有种不放心。一来是郑司楚对这弟子才全心全意了,甚至比教儿子还上心。明明郑司楚的刀法和拳脚已经比自己还强,可他仍然让自己去教楚翰白拳术刀法,郑司楚自己却只教蒲文豹。而那个叫蒲文豹的年轻人眼里那股桀傲不驯,也让宣鸣雷有些担心。 这个蒲文豹不是甘于平庸之人。这样的人,为了达成目的,有可能会不择手段。现在这件事极其重大,如果有人向葵花王军告密的话,那一定会在这支占领军面前立下一件奇功…… 宣鸣雷不敢再想下去了。郑夫人却已觉察到他的忧虑,小声道:“师哥,你担心文豹么?” 宣鸣雷听得郑夫人一语道破,点了点头道:“是啊,我有点担心这小子。他是司楚兄当初收留下来吧?” 蒲文豹被郑司楚收留时,已然沦落在卑田院了。当得知他乃是前朝帝国武侯蒲安礼的孙子,郑司楚大为感慨。 在南北和谈时,蒲安礼作为人质在五羊城居住多年。但因为蒲文豹的父亲乃是蒲安礼在五羊城时纳的小妾所生,所以后来南北决裂,蒲安礼北归时,他父亲没被带回去,一直留在了五羊城。后来南北两军成为死敌,也就再没回去的可能了。蒲文豹的父亲一生庸庸碌碌,没上四十就病死了,留给蒲文豹的只有一块蒲家的家传玉佩,说是有朝一日北归,能够认祖归宗,就不必过这等穷困日子了,却不知随着帝国的覆灭,雾云城蒲氏一族也已烟销云散。蒲文豹那时在卑田院里只有七岁,为了这块玉佩被一伙乞儿欺负得生不如死,但他年纪虽小,却极是强梁,就算被人欺负,这个小小孩童仍是充满了傲气,死都要护住了这玉佩。 郑司楚的亲生父亲楚休红当年曾与蒲安礼做过同僚,后来地位也几乎相等,同被列为帝国八郡马之中,蒲安礼位居第一,楚休红还在第二位。看到蒲文豹竟沦落至此,郑司楚心中大为不忍。当初蒲安礼身为武侯,虽然战绩不显,亦被称作帝国名将,谁会想到亲孙子竟然沦落卑田院成为受人欺负的小丐?郑司楚那时刚被勒令退伍,正在茫然之际,见到蒲文豹,便将他收养下来。这些年教蒲文豹文武之道,直到蒲文豹上了军校,成为候补军官,郑司楚一直将这个徒弟看得如长子一般,亲生的楚翰白倒如同次子。郑夫人听得宣鸣雷有点怀疑蒲文豹,微笑道:“师哥,你放心吧,司楚不会看错人。文豹这孩子虽然心性桀傲,但很有情义,绝不会有负司楚。” 宣鸣雷听得郑夫人对蒲文豹如此有信心,喃喃道:“那就好。”他和蒲文豹并不熟,偶尔几回去郑司楚家时看到这少年,便觉他身上有一股死都不肯屈膝的傲气,总让宣鸣雷有点担心。只是他知道小师妹看人之准,实远在自己之上,她都如此说,那定然不会有错。顿了顿,他又道:“只是会不会误了时辰?” “绝不会的,师哥,司楚最是守时,他准会准时到来。” 郑夫人说得极有信心。然而当那一钩残月斜到西边时,已然到了戌时六刻许。戌时六刻已是将近午夜。葵花王军不禁五羊城的商贸,现在码头上仍旧很是繁忙,一些赶着清早出发的船只正在加紧搬运货物,码头关卡的卫戍也已睡意沉沉,如果郑司楚这时候赶到,应该不会有什么波折了,但仍然不见郑司楚的身影。 一个水手这时走过来,向宣鸣雷小声道:“沈先生,货已备齐了。” 宣鸣雷在这儿仍是以“沈先生”的化名出现。这水兵便是复兴号上的留用水手,此时来通知便是告诉宣鸣雷,一切顺利,就等着动手夺船。因为此事各个步骤都是一环套一环,绝不能有半点疏漏,一旦动手了,就是开头没有回头的箭,再不能出差讹了。宣鸣雷心头一跳,小声道:“按原计划。” 那水手点了点头,转身走了。待他一走,宣鸣雷小声道:“小师妹,司楚还没来么?要不,我去看看?” 还剩一刻的时间。他们一直在盯着码头的入口处,现在已近半夜,进码头的人少了,关卡上的卫戍也已无精打彩。如果要赶在戌时七刻抵达,那现在无论如何也该到了。郑夫人巾帼不让须眉,向来镇定,可这时终有些焦虑,听得宣鸣雷说要去看,她道:“师哥,你目标太大,还是我去。” 郑夫人是个女子,那些卫戍定不会太在意。宣鸣雷犹豫了一下,只待不让她去,但他知道郑司楚与小师妹两人伉俪情深,不让她去,这话终是说不出口。想了想,他道:“好吧。如果真个来不及,你告诉司楚,直接在亥时一刻登船,我无论如何都会夺下船来的。” 郑夫人微微一笑道:“师哥,我信得过你。”她站起身,却想起了什么,将身边挎着的一个包递给宣鸣雷道:“师哥,这些衣服麻烦你先交给芷馨姐姐。别个没什么,里面有本枪谱,乃是司楚师傅传他的,如果我和司楚万一赶不回来,就请你转交给翰白。” 宣鸣雷一阵愕然,啐了一口道:“小师妹,你胡扯些什么!定要及时赶来!” 郑夫人眼里浮起了一丝茫然,随即又坚定无比:“世事无一定,师哥,我是一定要和司楚在一起的。” 她这话似乎有点矛盾,但宣鸣雷几乎要落下泪来。很久以前,他对这个娇俏的小师妹其实也甚是垂涎,梦想着师尊能招自己为婿,将小师妹嫁给自己。但小师妹最后选择了郑司楚,他胸怀坦荡,加上自己也有了爱妻,对小师妹自是永断了这一缕情丝,但尊敬之情却是更增。现在从小师妹话中他也感到了一丝不祥之兆,他虽是以勇猛著称,却也只觉眼眶湿润,接过包小声道:“一定要过来!一定!”声音亦已有点更咽。 码头上的卫戍对出码头之人倒不甚上心,何况这回出来的是个长相清丽绝俗的中年妇人,更不会怀疑那是什么歹人,为首之人还说了两句夜色已深,赶路小心之类。郑夫人一出码头,便见外面停了一辆马车,伸手一招,车夫见状打马过来道:“大佬,要去……咦,大姐,又是你啊?” 这车夫正是先前送郑夫人上码头那个北佬明。郑夫人见又是这人,倒也放下了心,说道:“赶车大哥,马上回城南,越快越好!”说罢,从身边摸出了一个金币。那车夫吓了一跳道:“不用那么多,大姐。” “别管这些,越快越好!” 车夫也不知出了什么事,见郑夫人焦急万分,说道:“好咧,不用两刻钟,包您打个来回!” 平时从城南到这儿总得两刻钟,但北佬明这马的确神骏,而且深夜长街无人,真个没用一刻便已驶到了城南。郑夫人在车中已是心如火燎,郑司楚到现在还没现身,那多半是出事了,却不知出了什么事。她正在担忧,却听得前面那北佬明忽然道:“咦,大姐,您家那边走了水了!” “走了水”便是失火之意。这是北方的俗语,北佬明虽然学了一口不咸不淡的五羊方言,但情急之下还是把老家的话带了出来。郑夫人撩起车帘向外看去,却见西南边夜空中隐隐有一片火光,果真是失火了,看样子真是自己家的方向。 真出事了! 郑夫人心底已霎时沉了下去。她还没来及说什么话,那北佬明忽地一声惨叫,马车一下停住了。车停得太急,车轴也发出了“嘎嘎”的声音,仿佛要散架,随即便听得外面有个人道:“原来是郑夫人啊,这回倒是一网打尽了,嘿嘿。” 在映过来的火光中,只见有个人一把拉住了赶车的马,那北佬明却歪倒在座位上,喉咙口已是一片血染,竟是被割了一道极大的伤口。郑夫人更是心惊,却听边上有个人喝道:“为什么伤人?命令只让我们带回目标,你们为什么伤人?” 喝问之人穿着一身劲装,郑夫人却还记得那是很久以前丈夫一手组建的四三锦鳞的制服。当初丈夫在鲤鱼胡同四十三号组建这支特别军时,她曾去探望过,见到那里的年轻人穿的都是这一身特别的劲装。这许多年过去,服饰丝毫未变。只是先前出手伤了北佬明那人毫不退让,也喝道:“这事你们锦鳞卫要听我们焰摩众指挥,你敢不服从命令?” 锦鳞卫奉命行事,从无违逆。这件事纵然要听一个闻所未闻的“焰摩众”的组织指挥,对锦鳞卫来说虽然意外,但只消是上面颁发的命令,也一定会不折不扣地执行。只是锦鳞卫身为正规军人,从来不许滥杀无辜,这一条亦在锦鳞卫戒律之中。那锦鳞卫一直守在外面,眼见房屋火起,而锦鳞卫还有几人留在里面,焰摩众诸人却浑若无事的样子,心中本已着急,再见这焰摩众突然向驶来的一辆马车下手,更是惊惧。只是被那焰摩众一喝,他终是心怯,正在欲言又止,忽觉胸口一疼,低头看去,却见胸口冒出了一个枪头。 锦鳞卫本领高强,而且这一次要对付的只有郑司楚一人,因此他们虽然来了十几个人,动手的除了姜队长就只有龙门三跃和另外两人,其他人守在了外面。此人本领不弱,但这一枪虽然有暗算之嫌,他却连察觉都来不及便已被刺了个对穿,只来得及转了个“这人好强”的念头,便已倒地。那焰摩众刚将那锦鳞卫喝退,却见锦鳞卫中枪倒地,心惊之下,张嘴正待要叫,可嘴刚张开来,那一枪已然退出了锦鳞卫前心,忽地从他嘴里刺了进去。 好厉害的枪! 那焰摩众心里说着。他嘴里中枪,这一枪透出后脑,已然不活,但人还没倒地,却听得身后有人喝道:“有人!” 那是另两个焰摩众见同伴突遭暗算倒地,登时抢了过来。出枪之人虽然突施暗算,连连得手,可现在行迹已露,房屋又是火光熊熊,哪里还有隐藏?只得出枪与另两人对敌。只是那两个焰摩众本领大非寻常,两口单刀更是配合得紧密无间,这人一支枪已是守多于攻。 郑夫人虽然也会骑马,但毕竟不是武人,此时才从车上下来。她抬眼看去,失声叫道:“文豹!” 来人正是蒲文豹。虽然自从于佩利夺取了五羊城后,军校已经无限期停课,但并没有停课,蒲文豹现在还是军校生。今晚奉老师之命赶来,一到这儿便见老师的家竟然起火,心知出事,马上潜形靠近,正见到那焰摩众斩杀也一个马夫,而车上竟然是师娘。他视老师夫妇如同父母,哪里忍得下去,当即下手。他也不知那锦鳞卫其实是反对向郑夫人施暴,立时便出手。蒲文豹的刀枪拳术尽是郑司楚所传,他是军校生,这路交牙十二金枪术更是有老师七八成的火候,又从没杀过人,一出手之下哪还顾得分寸,先杀锦鳞卫,再杀焰摩众。只是连杀二人,已被人发现。这一次锦鳞卫与焰摩众联手行动,在外面足有三十余人。这三十多人个个本领高强,虽然被蒲文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了两个,却已有十多个都围了过来。 蒲文豹方才所杀两人,其实凭的是暗算,此时与两个焰摩众交手,顿时感到吃力。他小时候在卑田院,因为年纪幼小,只会被人欺负,后来便跟随老师,然后进入军校,打架更是被禁止,因此论起实战,他实比楚翰白还要不如。一时拿不下那两个焰摩众,眼见来人越来越多,蒲文豹心中已有些惊慌。但他仍是担心师娘安危,一边挡住敌人,一边靠向那辆破马车,说道:“师娘,老师还在屋里,我去救他,你快走!”一边说着,一边将短枪交在右手,左手拔出腰刀,一刀斩开了马的辔绳。 郑夫人眼见自己家中已是烈火熊熊,听得说丈夫还在屋里,更是心如刀割,问道:“你老师……他真的还在里面?” 蒲文豹赶来时,老师的家已被人围住,火也已起来了,他只是隐约听得说老师仍在里面,其实也没确定。听得师娘问起,正有点犹豫,一个焰摩众忽地抢进他的枪锋,一刀直刺他前心。长枪利于马战,短枪利于步战。这短枪乃是郑司楚当初送给蒲文豹的,乃是他的心爱之物,还不到四尺,只比平常的腰刀长一些。蒲文豹双手持枪尚能与两个敌人周旋,此时一手拔刀去割马辔绳,只有一手持枪,枪法立时现出破绽。那焰摩众本领之高,便是在锦鳞卫中亦是罕有其匹,一抢进来,蒲文豹已是措手不及。但他毕竟是郑司楚的高足,右手一振,短枪已然脱手飞出,射向另一个焰摩众,左手腰刀却极快地交到右手,横刀格去。 蒲文豹的刀术不比他的枪术逊色,也知左手持刀定然挡不住敌人的全力一击,因此置诸死地而后生,将短枪掷出,刀交到了右手。这等怪招两个焰摩众也不曾料到,另一个向边上闪过短枪,但就在这一瞬,蒲文豹的腰刀已一下将攻向他的那焰摩众格开。 蒲文豹的左手虽然不及那焰摩众右手力大,但右手却要比对手大得不少。那焰摩众本来还想着自己趁虚而入,定然十拿九稳,哪想到蒲文豹竟会弃枪用刀,被他一刀格开。眼见蒲文豹这一刀反手斫来,情急之下,身形一矮,往地上一滚,这才闪开,心中又惊又怕,心道:“这小子是谁?好生了得!” 蒲文豹逼退一个敌人,却是付出了失去最趁手兵器的代价。他眼角瞥去,只见郑夫人神情恍惚,自己明明已将马辔绳斩开了,却并不上马逃走。他心中大急,正待要叫师娘快逃,却听屋中传来一个声音:“文豹,你快带师娘走,我自会脱身!” 这正是郑司楚的声音。蒲文豹听得老师的声音在这等情形之下仍是气定神闲,心下一宽,叫道:“师娘……”只是他还不曾说完,却见郑夫人反而向前两走,厉声道:“文豹,你快走!” 蒲文豹听来老师的声音浑若无事,但郑夫人与他做了近二十年朝夕相伴的夫妻,已听得郑司楚的声音其实已是在强忍疼痛。现在火势熊熊,以丈夫的本领,如果能脱身,应该早就逃走了,绝不会在此恋战。而他一直不走的原因,只可能是对手太强,已然不可能再逃走了。 司楚,等等我,别急着走! 郑夫人眼中已是泪水双流。自从嫁给了这个丈夫,她吃过很多苦,但更多的是琴瑟和谐的欣慰。 茫茫红尘,这一生只为了寻找一个人。当找到了那个人,生死与共,魂梦相随。 郑夫人向前走去,正挡在了蒲文豹和那几个焰摩众之间。此时只消有一个焰摩众出手,一刀便能将郑夫人挥作两段。但这个柔弱女子此时却有着无比的威严,便是这些杀人不眨眼的焰摩众竟然全都束手不动,甚至当郑夫人走上前时纷纷退却。 火焰熊熊,已然将郑夫人生活了将近二十年的家都吞没了。她站在烈火前,伸手拭了拭眼角的泪痕,转过头向蒲文豹道:“文豹,告诉翰白。 “让他,好好活下去。” 郑夫人走进了被烈火封住的家门。火舌舐上了她的衣角,但郑夫人浑若不觉。 司楚,我们永远都在一起。 在泪水中,郑夫人想着。 /112/112082/29340409.html 十二、化成碧血(中) 就在王趾青向杜休伦表忠心的当口,郑司楚将一个衣服包打好了,递给妻子,心中忽然百感交集,小声道:“阿容,对不起。” 郑夫人接过包裹来,嫣然一笑道:“怎么了?又不是生离死别。” 郑司楚道:“阿容,我一直没能给你过上好日子,还要你随我赴险……” 妻子跟随自己吃了多年的苦,从一个养尊处优的小姐成了一个成天操劳家务的妇人,郑司楚总觉得对不住妻子。此后漂泊海上,会越发辛苦,他更是心中难安。只是没等他再说,郑夫人打断他道:“别说这些了。国难当头,孰能袖手旁观。司楚,那你什么时候过来?” 郑司楚心中一暖,低声道:“我们两人一块儿走,目标太大。我会在戌时七刻之前跟文豹一块儿到。” 出发定在亥时一刻,郑司楚已思虑了多时,才定在这个时候动身。他虽然已离开军队多年,但曾经当过五羊城的临时元帅,很可能仍被认出来。而郑夫人当年还曾有过之江第一名媛之号,现在虽然老了,相貌仍是清丽可人,任谁见了都会多看两眼,再和郑司楚在一块,目标就越发大了,因此郑司楚让郑夫人先行出发去码头和宣鸣雷会面,自己再和弟子一同过来,这样就不会太惹人注目了。 郑夫人虽然从未参与到军政中去,但她心性之聪明,甚至还在郑司楚之上,郑司楚的用意她自是一清二楚。只是想了想,她微一颌首道:“好的。不过你也别拿什么东西了,身外之物,就丢在这儿吧。” 城南这处宅院,他们住了十多年了。虽然有些破旧,地处也偏僻,但住得惯了自是有感情。一桌一椅,一碗一筷,无不是天天都用的,便是在这儿养大儿子,郑司楚还在后院开出一个小院来种菜练武,郑司楚确是恨不得将这儿的一草一木也全都带走。听得妻子这般说,他心知被这个平生知己看得透了,讪讪道:“当然,我就拿一点小东西。” “我们会回来的。”郑夫人说着,忽地拉起了郑司楚的手,“司楚,这是我们的家,我们总会回来的。” 郑夫人的声音中有种异样的坚定,让郑司楚本来有些微微动摇的心霎时平静下来。他握住妻子的手,小声道:“是,我们会回来的。” 郑司楚一直对共和有着坚定的信念,发誓要以生命来守护共和。郑夫人却向来不喜欢卷入这些军人政客之中,因此虽然有绝顶之智,却甘于在家中洗衣做菜,平常度日。然而听她的意思,郑司楚知道妻子是决心与自己并肩作战了。他知道妻子聪慧无比,当年自己与她初见时,就差点折在她手上,只消她肯帮助自己,夫妻一体,自己定能大展所长。他对妻子向来又爱又敬,现在更是对这个与自己相伴了十多年的女子敬爱有加,心神一荡,一把揽住了妻子。 郑司楚性情甚是内敛,很少有这等外露的时候,郑夫人也有些吃惊。但她柔顺地偎在丈夫怀中,过了好一阵,只听得门外传来了轻辙声,她抬起头低声道:“司楚,我要走了。” 现在已经快到酉时。从这儿去码头用不了一个时辰,郑司楚已帮妻子叫了辆车。这儿很偏僻,少有人来,有车声,自是自己叫的车了。他放开了妻子道:“我送你出去。” 门外已然停了一辆马车。五羊城的马匹不多,都是用来驱车的,军中连陆军也没有,更别说骑兵了。只是一见这匹马,郑司楚便暗暗赞了一声。他平生所好,其中之一就是良马。少年时住在雾云城,家里有好几匹良驹,他都将其命名为“飞羽”。后来那三匹飞羽都带到了五羊城里,他就先送了一匹给宣鸣雷,在组建骑兵队时又捐出一匹给队官石望尘,还有一匹随自己上阵厮杀,后来也曾想找匹好马来与其配种,好将血统传下去,可那时他已经离开军中,而五羊城马匹本来就少,郑司楚又十分清贫,哪里还找得到?那匹一直跟随他的飞羽在楚翰白九岁时便老病而终,当时楚翰白刚开始学骑马,当飞羽死去后他曾号啕大哭了一场。现在见这匹赶车的马居然意外地神骏,虽然比不上当初的飞羽,但在五羊城里也已算屈指可数了,因此一见,便脱口赞道:“好马!” 赶车之人倒是不认得在五羊城声名狼藉的郑司楚,听得这中年男人赞自己的马,大为得意,说道:“大佬好眼力!这马当初是解散陆军时买来的小马,又驯良,跑得又快。” 郑司楚笑了笑,说道:“大哥,拙荆这回要去码头,她不惯赶路,还请大哥赶得平稳些。” 那赶车的道:“这个大佬敬请放心,我在五羊城里也赶了快十年的车了,谁不知道我‘北佬明’的?赶车又快又稳当。” 五羊城的方言甚是特异,不过这赶车的自称是“北佬明”,一口五羊方言不咸不淡,多半是迁居来此的北方人。南船北马,他是北方人,说赶车赶得好只怕不假。待郑夫人上了车,那北佬明喊了声“驾”,赶着车向码头驶去,还真个又快又稳。这车夫一路赶车,一路还在哼哼着:“你看他战甲生光逼日月,你看他刀枪林立寒霜雪,你看他大旗割风笳声咽,你看他……” 这是一出老戏《战无双》中的有名唱段。虽是北曲,但五羊城中也大为流行,很多人都会唱这一段。北佬明的声音也不算如何好听,有些沙哑,听来倒更有一番滋味。 郑司楚听他唱这曲子,倒是略略一怔。很久以前,他第一次以本来面目和妻子相见时,便听得不知有谁在唱这曲子,因此记忆极为深刻。而这曲子里那股雄浑和苍凉也让他感慨万千。 不知不觉,都是快二十年前的事了。郑司楚想着,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现在就看届时能否顺利夺船了,但此时有谈晚同与宣鸣雷二人一力主持,而于佩利初来乍到,立足未稳,注意力也全都放在搜刮五羊城财物上了,夺取复兴号的计划可行性非常高。 夺得复兴号,那就说明五羊城命不该绝,共和的火种仍能保留下去。可万一不能呢?他突然有些不敢去想。 回到房里,他上了楼去做最后的整理。那些日常用具其实都不必携带,无非带一些换洗衣服,再就是拿一床被褥。这些其实他早就打好包了,只消一背,也完全是个准备出远门的寻常中年汉子了。只是往屋里看看,满满的都是记忆,便是已经离家数月的儿子,也处处都还留着住在这里时的痕迹。 天色尚早,郑司楚四处打量了一阵,到了自己屋中。拉开橱门,见好的衣服都已经打了包了,剩下的只是几年旧衣服,还有就是楚翰白婴儿时穿过的衣服。这些旧衣服其实楚翰白也没穿过几年,妻子总舍不得丢,说是给初生婴儿穿,旧布衣服比新布的要好,因为更加柔软。外面的旧衣服嫌脏,儿子穿过的给孙子穿,才可以放心。因为这个理由,这些旧衣服都整整齐齐地挂着,但郑司楚知道那只是妻子的托辞罢了。妻子是看着儿子一天天长大,不复牙牙学语时的天真可爱,总是在留恋着那段时光。只不过就算再留恋,现在也不得不丢掉了。 如果将来还有回来的一天,这些衣服不知会不会仍挂在橱里。他正自看着,却见橱里还放着一支铁笛。 这是少年时好友程迪文送他的。程迪文精于音律,现在正在北方做礼部尚书。自己的笛技,有一半就是程迪文教的。这支铁笛做工精致,音准也极佳,本来他想传给楚翰白,只是儿子却学得马马虎虎,寻常笛子还能吹两下,这铁笛却吹不响。 是不是要带走?这念头刚起来,马上就被他打消了。铁笛的目标太大,而且郑司楚当然代理元帅时,曾在敌军大兵压境之际,万军阵前以铁笛吹奏一曲,因此很多人都知道他这支铁笛。如果带在身边,过关时被搜出来,只怕比如意钩的目标还要大。 想到这儿,他伸手正待将铁笛放回橱里,忽然,心头便是一凛。 屋顶,传来了细细的声音! 有人! 郑司楚是经过了生死关多次之人,纵然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只是这个声音让他极是意外。自己离开军队多年,也根本不问世事——除了那回暗地里匿见去礼部司王司长,要他颁布福寿·膏禁令。那么现在有谁会想对付自己?若说是小偷,现在天都还没全黑,这小偷的胆子也太大了。何况这儿地处偏僻,一看就知道是没钱的人家,哪家的小偷会如此没眼光来这儿偷盗? 难道,风声已经走漏了? 郑司楚心头一凛。他最害怕的,还是这一点。也就在这时,他听得身后有个人沉声道:“郑先生,姜栩平有礼。” 郑司楚慢慢转过身来。在他身后大约五六尺远的楼梯口,一个短衣打扮的男人在那儿,正是锦鳞卫指挥使姜栩平。 锦鳞卫是郑司楚一手组建起来,姜栩平也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军官。当初郑司楚在军中时,迫切感到了情报的重要,因此在鲤鱼街四十三号成立了锦鳞卫,当时取名为四三锦鳞。而从组建的第一天起,郑司楚就更加清楚地认识到,这支擅长刺探的力量绝不可滥用,一旦被哪个人掌握,用于侵轧排挤、陷害同僚上,就会后患无穷,因此锦鳞卫的第一次戒律就是身属国家,绝不可听从任何私人之命。凡是动用锦鳞卫,必须有两个司的共同批文方可,否则就算郑司楚自己下令,锦鳞卫也根本不用去听。也正是有这一条,郑司楚虽然被排挤出了军队,锦鳞卫却一直屹立不倒。姜栩平当年听郑司楚之教甚多,便是刀术也受过郑司楚指点,向来对郑司楚极为尊敬。但姜栩平正是因为尊敬郑司楚,因此更是不折不扣地遵守锦鳞卫这第一条戒律,私下绝不与郑司楚联系。 郑司楚也不知道姜栩平今天怎么会突然来见自己,但看见是他,多少松了口气,说道:“姜栩平!好久不见了,你还好么?” “托郑先生福,在下一直都好。” 姜栩平说到这儿,忽地一抬头,沉声道:“在下身负公务,不敢再多言,请郑先生不要反抗,随我前去。” 郑司楚的心一下沉了下来。他也知道姜栩平这人突然在自己家中出现,而且一出现就守住楼道口,明摆着是不让自己逃走,那么定然不会是什么好事。但从姜栩平口中直接说出来,他仍是感到了震惊。看着姜栩平道:“是谁要拿下我?” “礼部司刑部司联合申请,兵部司同意。郑先生,恕我只能失礼。” 礼部司司长王趾青,刑部司司长田遇吉。这两人显然是一路之人,而今天这等情形,兵部司司长谈晚同实是另有要事,礼、刑两司提出动用锦鳞卫的申请,谈晚同大概都不曾细看,结果,就被王趾青钻了个空子。 虽然早就料到王趾青对自己不满,但郑司楚也确实根本没想到他会趁这个时候动用锦鳞卫来向自己下手。姜栩平这人一板一眼,就算他真的很尊敬同情自己,但这项任务既然发下来了,他就绝不会有丝毫容情。 郑司楚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自己早走一步,说不定姜栩平扑了个空,也就会暗中放手了。可是自己这条与妻子分头行动之计偏生又让自己陷入了困境,现在难道真个只有一战么? 他想到这儿,郑司楚将手中的铁笛握得紧了紧。他身上没带刀,好在铁笛可以当武器。只不过,他实在不想对自己组建起来的锦鳞卫下手。那么,这一战终究还是避不了。或者,姜栩平还有一个将自送上门,让自己可以以他为人质逃走的机会?即使根本没有证据,郑司楚仍然愿意如此相信,并且试上一试。他趁着姜栩平的话音未落,忽地踏上一肯,铁笛已迎面打去。 这是宣鸣雷传他的斩影刀法中的一式。因为宣鸣雷教翰白拳脚刀法,郑司楚自然也不能袖手旁观,因此趁势也学了这路刀。他的刀法本来就已登堂入室,乃是比不宣鸣雷逊色的高手,在这个基础上学习,自是事半功倍,只用了一年,便是宣鸣雷也为之咋舌,说自己已然不是郑司楚的对手。其实这话未必就是客气,宣鸣雷乃是五羊军统帅,军务繁忙,远不如郑司楚那样天天可以练习,还有个儿子可以陪自己练刀。而此时郑司楚铁笛这一招有个名目,唤作“左右逢源”,却是将对手左右去势全都封住,不容他脱身。 “当”一声轻响,却是姜栩平拔出了刀。姜栩平的刀术当初在郑司楚指点他时就已不错,现在显然更加高明,已然是第一流的刀客了,郑司楚这招“左右逢源”本来不易抵挡,但姜栩平后发先至,郑司楚左右皆是碰壁铩羽,铁笛一下被挡开,随即使听姜栩平冷冷道:“郑先生若不肯就擒,那姜栩平唯有得罪了。” /112/112082/29340408.html 一、搏命拳场(上) “砰!” 虽然我觉得已经闪过了,但拳风仍然在我额角边挂了一下。就在一瞬间,我只觉眼前的一切开始剧烈旋转,而拳台地面急速向我砸了过来。 “太烂了!” “滚吧,少来丢人现眼!” 周围的一下子嘘声大起,不时夹杂着一些污言秽语,自然,都是对我的。虽然这拳台上被打倒也是常事,不过我在第一个回合就被打趴下了,这些在我身上下注的人自然会大失所望。 我趴在拳台上,让自己尽量多休息一会。第一个回合就被打倒,我事先也根本没想到。不过虽然倒在地上,现在看出去周围一切都已平静了,说明我没受到什么大伤,就算马上站起来也并不在话下。只是与其马上站起来,不如想一想该怎么对付这个黑鼠。 黑鼠。想到先前那个留着两撇鼠须的汉子拿着名册过来让我先个对手时,我一眼就看到了这名字。不仅因为我用了个“白鹰”的名字来打拳,而且选那黑鼠的特别少,出场费却要高一些。白鹰对黑鼠,兆头挺不错,打他总比打那些“铁虎”、“海龙”之类的容易点。只是我实在没想到这黑鼠又高又壮,比我高一个头不说,人也比我要宽了一号。这么个壮实的汉子,还特别灵活,怪不得很少有人选他。 我啃上了一块最硬的骨头啊。 我不禁有点想要苦笑。在学校里,就算高年级的同学,也没有一个打得过我的,可是学校到底不是黑拳场,我也是太自以为是了,还以为这个每天有上万金币进出的黑拳场真是可以随便就拿到钱。 “六。” “七。” “八……” 听到数到了八,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其实根本不必摇晃,不过现在这时候不装得艰难点,说不定黑鼠马上就蹦过来给我一拳了。能拖得一时就是一时,至少现在我还有一战之力。 “我说他会站起来的!” 一个清脆的声音突然从台下响了起来。这声音很近,百忙中我往那边瞟了一眼,只见说话的是坐在最前排的一个金发碧眼的年轻女子。虽然不算太多见,但狄人中有一些就长这种相貌的,这大概是个狄人少女吧,长得倒很是明艳,不似寻常狄人那样粗糙。 虽然只是瞟了一眼,那少女却显然发现我在注意她,笑着向我招了招手。这模样不由让我心神一荡,只是现在实在不能分心,我站直了,黑鼠又向我冲了过来。 黑鼠虽然生得如此高大,行动不够快,但出拳却也意外地灵活。宣叔叔教我这路斩铁拳时说起过,斩铁拳一般以拳力沉雄取胜,但人的力量自有差别,如果对手实在比我强得多,凭拳力根本不能取胜的话,那就要用手法了。 我紧紧盯着黑鼠的身形。他比我要大了一圈,和他正面对抗,实在不异于找死。不过人总有软档,打在他软处,纵然我力量远不及他,也能给他造成伤害。 黑鼠这一拳是从胸前直击。这个方位攻来,固然因为距离最短,可以发挥最大的力量,可也因此不容易有什么变化。看来他方才一拳就把我打趴下,定然已经产生了轻敌之心,想用这一拳把我彻底打倒。我半垂着头,借着眼睛的余光盯着他的拳势。 拳过来了,越来越大。眼见已进了我身前三尺许,我右脚忽地从左脚后方踏前一步,人趁势向右转了一圈,闪过了他那一拳的同时,我的右拳借这一转之力猛地击向他的右边肋下。 一个人就算练得再强,肋下总是个软档。“砰”一声,这一拳打得他单腿一屈,人忽地倒了下来,他那一拳也重重砸在了台板上。厚厚的木台板发出了一阵颤,而周围亦是一阵惊呼。这些刚才还在对我破口大骂的看客肯定也没想到我这么快就能还以颜色,虽然没能将他打趴下,不过能让他半跪下来,已经很让他们惊诧了。 黑拳场没有规则可言,只要对手不曾倒地,便可以继续攻击。我没等黑鼠回过神来,一个箭步冲上,一拳打向他头部左侧。 这是斩铁拳的一个变招,如果打中的话,足以让他晕倒在地。只是我这一拳刚要挥出,黑鼠的右手忽然在地上一压,右肩趁势向前一探,左拳已从右肩前打出。借这一拳挥出之力,他猛地站了起来。 罗睺式! 我几乎要惊叫出来。黑鼠这一招,对旁人来说自是很少见,但对我来说并不新鲜。宣叔叔教我这路斩铁拳时,就说过这拳法共分九路,分别是山、水、风、火、雷、天、日、月、罗睺计都。最后一路的罗睺计都一共也就两式,黑鼠刚使出来的,正是罗睺式的第三个变招。虽然五羊城里也有一些人会斩铁拳,但宣叔叔说过,他们的拳法都少了后三路。也就是说,五羊城里根本不应该有旁人会这招罗睺式。 难道是宣叔叔? 我那一拳已不敢再打出去了,人也退了一步。如果这黑鼠的面罩下真是宣叔叔的话,那我想还是马上认输算了。不过我刚把拳收回,黑鼠却得理不让人,借着窜起之势踏上一步,右拳又向我直冲过来。一见他这直拳,我已是心头雪亮,一低头闪过了这一拳,心里暗暗骂着自己。 真是蠢。虽然黑鼠脸上蒙着面罩,但光着个膀子,只消看看体形就知道他不是宣叔叔了。只是这么一来,我好不容易得来的先手已然彻底失去,黑鼠这一轮攻势却已如暴风骤雨,我只能拼命闪避。只是这么小的拳台,实在不太好闪,我唯一的优势就是体形没他大,能闪的地方也多少要大一点。可就算如此,手臂还是实实地挨了几拳。正当有点支撑不住不住的时候,“当”一声,锣响了。 这个回合终于结束了。 我一边喝着水,一边想着。对面角落里,黑鼠身边却有两个汉子正忙前忙后地给他擦汗递水,我这边却什么人都没有。 如果再跟他硬拼,我肯定不是对手。就算赢了他,搞到最后也会遍体鳞伤,太划不来。现在必须想个办法,可是这黑鼠不仅力量很大,动作也够灵敏,实在是个难对付的好手。现在我才算明白为什么他的出场费会最高,而挑战他的人也最少了。我先前挑对手时也真是昏了头,只想着打赢了多赚几个,根本没想过我会输。 黑拳场里,每场一共只有五个回合。因为这儿没有规则,如果超过五个回合的话,说不定会出人命。虽然事先都已立好文书,打死勿论,可要是老出人命,这拳场的主人也不好交待吧。而照这儿的规矩,前面四个回合中,每多撑一回合只能多拿一成,撑满四回合也只能拿到出场费的四成。只有打满五个回合,才能拿到全额出场费。立这种规矩,也是为了让拳手尽量能多撑几回合。打满五回合,胜负双方按二八分出场费。黑鼠的出场费有十个金币,那么我只消撑到第五个回合就能拿到两块金币,也就够了。 就这么办吧。我想着。 *** “这是你的出场费,拿着吧。” 那个留着两撇鼠须的汉子把两个金币递给我,又很有点感慨地说道:“真想不到,你真的在黑鼠手下撑过了五个回合。” 我接过金币来。两个金币,有点沉甸甸地压手。按现在五羊城的物价,一个金币就足够一户平常的三口家吃喝大半月,我家每年顶多也就用六七个金币,两块金币确实不算小数目了。我把金币放在怀里,嘻嘻一笑道:“当然,要没这点本事,也不敢再来了。” 鼠须汉子撇了撇嘴:“得了,你也就是逃跑的本事了得。” “不止啊,黑鼠不也被我打倒过一回么。” 我还待再说两句,那边传来一阵咆哮:“那个叫白鹰的小子呢?在哪儿?看我不一拳捶扁了他!” 那是黑鼠的声音。方才后几场,我跟他打满了五个回合。与其说是打满,不如说是他和我打了一个回合,又追了我四个回合。黑鼠虽然也会斩铁拳,但他出拳虽快,行动却远远比不上我。拳台虽然不大,不过按规则,也可以在护栏外呆到裁判数完十个数。当黑鼠向我攻来时,我总是连退带闪,待他将我逼到了护栏外,便一下钻了出去。他那身体想钻出护栏来,自然比我难得多。往往他刚钻出护栏,我已经从另一边钻回台上去了。这种做法自然迹近无赖,那些观众对我也是嘘声不断,不过我也没违反规则,那裁判已全无办法。撑到了第五个回合,黑鼠已是气炸了肺,第五回合的锣声一响,他便疾冲过来,准备一把揪住我便来顿狠揍。只是没等他动手,我便躺倒在地认输了。反正已算打满了第五个回合,这最后一个回合没交手也一样得算一回合。结果自是我输了,不过除了一开始和黑鼠硬拼时臂上多了几块淤青,别的就全无伤损。 我正待要走,这时身后却又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白鹰!” 白鹰是我先前报名时顺口说出的名字,一时间还没回过神来是在叫我。不过听声音,这女子很年轻,顶多也就比我大得两三岁吧。我扭头看去,却见从一边走出来的,正是那个狄人少女。 一见她,鼠须汉子忽地毕恭毕敬地站直了,说道:“大小姐。”她也不理那鼠须汉子,走到我跟前道:“白鹰,走吧,我送你出去。” 我也不知她是哪家的大小姐,看那鼠须汉子的模样,对她极是尊敬。她这么个年轻女子对我和颜悦色,自然不能不识抬举。我道:“那多谢大小姐了。” 她道:“走吧,往这边走。你方才把黑鼠气得半死,说不准他会在外面拦住你报仇。” 我吓了一跳,说道:“怎么,我这样也得罪他了?” “现在拳场里是他们这批力量拳手最得势。可是你做了个样子出来,以后难保不会有人跟你学。”她看看我,抿嘴笑了笑道:“虽然不能说你砸了他们的饭碗,可至少给他们的饭碗上添了条缝,这还不算得罪,那怎么才算?” 我怔了怔。和黑鼠动手时,我根本没想过这些事。现在听她这一说,也确是如此。只是我总有些委屈,说道:“可这法子我不想,总也有人会想,又不是坏了规矩,他们凭什么恨我?” 她笑了笑,却没回答。其实我也明白,俗话说“出头的椽子先烂”,我是第一个想出这办法来的,他们定是把我当成大敌。好在对我来说,这也是一锤子买卖,以后也不会再来,黑鼠再恨我,这辈子也很难在有几十万人口的五羊城里找我的晦气。 她领着我走进的是一道昏暗的走廊。走廊并不长,尽头处是一扇小门。门虽然不大,却非常厚,上面还包了层铜皮。她拉开门道:“白鹰,你从这儿出去吧。” 天已经黑了,这偏门处更是僻静,外面的巷子里连一点声息都没有。我正待走出去,忽然犹豫了一下,小声道:“大小姐,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您……” 她道:“我叫安妮。你叫我安妮就成。”她顿了顿,也低低道:“我想,你也不是真叫白鹰吧?” 我道:“当然不是。我姓楚,叫翰白。” “楚翰白。”她重复了一遍,忽然展颜一笑,向我招招手道:“翰白,我想你以后肯定不会再来了,一路走好。” 她的声音在暮色中有种异样的温柔,我也向她招了招手道:“安妮小姐,你别送了。” 虽然嘴上这么说,可心里实在很想她能再送我几步,可是她却已经掩上了门。这黑拳场有一半是造在地下的,虽然里面定是沸反盈天,在打着接下来的一场拳,可是在这儿却连一点声音都听不到。她说的一点不错,我的确不会再来这黑拳场了。可是想到再看不到她,我就突然觉得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空虚之感。 她叫安妮么?我想着。虽然今天只是第一次见到她,而且也只是匆匆一瞥,可是我眼前仿佛来来去去都是她的模样。我抓了抓头皮,又看了一眼那扇偏门。偏门已经关上了,关得严严实实,看上去都不似一扇门。 安妮,再见了。我想着,差点就要嘟囔出来。 99mk.infowap.99mk.info /112/112082/29063650.html 一、搏命拳场(下) 从这儿回家,得走上大半个时辰。今天虽然是休息天,不过这么晚回家,妈肯定会骂我了。我一边在巷子里走着,一边在肚里盘算着该找个什么理由,正待拐过一个拐角,前面忽然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小子。” 我怔了怔。这个明显不怀好意的声音非常陌生,我根本不记得认识这个人过。我站住了,只见前面那拐角后走出了一个人。 “小子,你胆子可不小啊。” 巷子不大,这人一走出来,便把路堵得死死的。我只觉脑袋里似乎“嗡”地一响,暗自叫苦。这一定是碰到劫道的了。在学校里就听人说过,现在五羊城里有点乱,虽然卫戍加强了巡逻,可是五羊城毕竟太大,人也太多了,总会有人做些不公不法之事。只是我也没料到运气这么不好,平时没钱时根本碰不到,刚弄到两个金币就碰上这种事。不过我也不怕他,后退了一步道:“你想做什么?我还是学生,身上可没钱。” 那人“嗤”地笑了一下,低低道:“刚从拳场出来,还会没钱么?” 我心里更是有些慌乱。原来他知道我从拳场出来,看来早就盯上我了。安妮小姐带着我躲过了黑鼠的纠缠,可没料到却送到这劫道的手边。见他又上前一步,我再向后退了一步,喝道:“你想做什么?我要叫卫戍了!” 那人更似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一般说道:“小子,你叫吧,叫得越大声越好。” 我的心更是一沉。听那人的口气,看来是不想放过我了。不过我也不去怕他,个把劫道的,倒也没放在我眼里。我左脚向后退了半步,双手护住前心,沉声道:“看来你是想动手了?” 这是斩铁拳月之路的起手势。斩铁拳九路,各有侧重,山之路就比较适用于崎岖的所在,所以身法变化相对较少;而水之路侧重甲板之类动荡不休的地方,比较注重下盘的稳定。月之路适用的是目不能视远的地方,因此出手很短,最适用贴身缠斗。这条巷子如此狭窄昏暗,正适用这一路。这拳法是我从五岁就开始跟着父亲和宣叔叔练习,到现在都十年了,一般的成年人,只消不是黑鼠那种一身怪力,而且也会斩铁拳的怪物,根本不是我的对手。哪知我刚将起手势摆好,那人已然突然向前直冲过来。 这人的步法大是怪异,每一步都很小,大约只有一般步子的三分之二,但步速却极快。宣叔叔跟我说过,这种步法为五羊城俞家所特有。俞家是以前五羊城一个有名的镖师,用一路叫流华妖月斩的刀法,这种步法正是配合刀法所用。只是流华妖月斩的流传很少,宣叔叔和父亲都算得刀法大高手,可他们对流华妖月斩亦是知之不详。不过谈晚同叔叔懂一些这路刀法,也传过我,但对这路步法他却只知皮毛,我也没学成,只是大致样子都是一样,因此我才认得出来。 这个人难道是俞家的传人?如果他真是俞家传人,那么他其实是在用一路刀法! 这念头仿佛闪电般掠过我的脑海。一瞬间,我只觉脊背后都冒出了一层细汗。如果我估计得没错的话,这家伙竟然是想要我的命! 我本想让他冲到面前后用月之路的贴身拳法给他点苦头尝尝,现在显然已然不成了。可此时他已经到了我近前三四尺远的地方,虽然昏暗,但他右手里突然冒出一缕寒光。 那是一把只有一尺来长的短刀。这短刀他先前定是反握着,刀身贴在腕上,因此我一直没能发现。此时他已冲到了我面前,再不做作,刀子已猛然向我刺来。 他真的是要我的命! 我身上的钱并不是多到他非得灭口不可,实在想不通他为什么会如此凶残。可这时候也容不得我多想了,这小巷子狭窄得都不容两个人并排走,我想闪避也根本没地方可闪,唯一的办法就是掉头逃跑。可现在转头要逃,却肯定逃不过他那种特异的步法,不过五步定会被他追上。而那时背心卖给他了,我连半点还手之力都没有。 唯一的办法,就是向前! 我不待他的短刀刺中我,左脚一下踩在左边的墙上,一提手,人已跃起了两三尺。不等落地,右脚已在右边墙上一蹬,又冲上了几尺高。这巷子窄归窄,却也有这好处,这两脚一踩,我一下就升到了那人肩膀高的地方。那人满脑子都是要冲过来杀我,根本没想到我还有这种死中求活的招数。他冲得太急,右手哪里还收得回来,我左脚又在他肩头重重一踩,人在空中翻了个跟头,一下从他头顶跳了过去。 成了!我暗自得意,心想宣叔叔若是看到我这个变招,定然会大加赞扬,说是“全无匠气”。他总是说,武者如乐者,处处不敢逾越一定之规的只是匠人,要能入又能出,方才近乎道。 现在我和那人已换了个位,那人想转过身来追我,也得有好一阵耽搁,而趁这时候我就能一下冲出巷子。他那种流华妖月斩步法固然在近距离间大为神奇,但我不相信他能跑得过我。何况只消到了空旷地方,我也不去怕他了。 我身体向前一倾,正待全速疾冲过去,只是还没等我冲出,巷子那一头又是一暗。 在那一头,又出现了一个人影! 我心头一阵茫然。那人居然还有同伙!而我本以为逃出生天了,哪知现在这么一来,反而被他们首尾夹击,想逃都逃不出去了。刚才这种怪招可一不可再,我一时间也想不出别的办法来了,唯一可行的,大概只有硬拼。 “老金,真没想到你一个人居然收拾不下这小子啊。” 巷口堵住我的那家伙低低说了一句。虽然声音不响,但还是听得很清楚。那老金在我身后恨恨道:“你不知道这小子有多鬼,而且他的拳法也很是了得。” 他嘴里说着,已转过了身向我逼近。因为巷口被堵住了,这回他有恃无恐,也不再急躁,步子越发沉稳。只是这样一来,我更找不到出手的机会了。 到底到底该怎么办?我心里已是乱成一片。把身上的钱都交出去么?可是方才那老金给我的一刀,分明就是想要取我的性命。我隐隐觉得,他们真正的目的其实并不是要我的钱,而是要我的命。现在,我唯一的生路也就是找一个人硬拼,冲出这条巷子再说。老金手上有刀,新来那人却不知带没带武器,也许有,但他至少没和我交过手,我多少还有点机会。 主意一打定,我一个箭步便直冲过去。我现在唯一的机会就是快,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还有可能冲出堵截。身后那老金发现我突然冲出,却也发力冲过来。但他本来就在我后面,一时间也根本追不上我。只是这也仅仅是片刻的时机,我如果不能在这片刻间冲出前面那人的拦截,那也就是再无翻身的机会了。 主意虽然打得很好,但一见我冲过来,那人忽地身子微微一侧,左半边曲肱对着我。一看他这姿势,我心头便是一凉,因为这姿势分明与宣叔叔教我的另一路刀法中的侧身出刀势大同小异。宣叔叔说侧身出刀,好处是进退自如,但因为侧对敌人,出刀定不如正面快捷,所以更要注意防守。这人左臂曲肱,明摆着右手持刀。只是开弓没有回头的箭,现在也只有硬闯了。 就是如此。我想着,右手已握成拳,左手却五指分开。这却不是斩铁拳了,是父亲教我的空手入白刃。我不知道面前这人本领有多强,想来不会弱于身后那个姓金的,我这点空手入白刃的本事未必能夺得下他的武器,但也只能一试。只消他出刀,我的左手便一下按住他的手腕,右拳当心击出。我自信凭我的力量,纵然不至于将他一拳击晕,至少也能打他个七荤八素,一时间回不了手。 此时我已经冲到他身前不过四尺许的地方。短刀总也有一尺来长,而一个人的手臂一般总要两尺左右,也就是说他只消跨上一步,马上就能刺中我。眼见他左肘下隐隐已现出一截刀尖,自是马上要将短刀刺过来,我左手已然伸出,只等他这一刀刺过来便要按向他的手腕。哪知手还没真个伸过去,那人忽地向后疾退。 这是什么招式?我怔了怔。他这身法诡异之极,也不见他如何用力,居然就平平地后退。可是我怎么都想不通他不进反退究竟是什么意思,似乎根本造不成对我的威胁。难道是退后了再上前么? 我正在胡思乱想着,从那人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翰白!” 一听这声音,我大喜过望,叫道:“师哥!” 那是我师哥蒲文豹。他前几年一直寄住在我家,三年前考上了军校才离开的,不过每到休息日仍会回来,没想到会在这儿碰到他。我这时才算恍然大悟,面前这人哪是用什么奇诡身法后退,其实是被蒲文豹制住了拖出去的。 我一个箭步冲出了巷子,却见蒲文豹左手抓住了那人的后颈,右手紧紧握住他的右臂,那人已是疼得龇牙咧嘴。蒲文豹比我要大六岁,力量自然比我要大许多。我的力量已不输成年人了,他却比寻常两个人的力量都要大,那家伙被他从背后抓住,自是有得苦头吃。我伸手夺下那人手里的短刀,顺手舞了个花,压在那人的脖子上,一边问道:“师哥,你怎么来的?” 蒲文豹道:“我今天放假,老师说你没回家,我才来这儿找你。” 他说得很是轻描淡写,但我心里却是“咯登”了一下。我来黑拳场打拳,实是跟谁都没说过。蒲文豹会来这儿找我,定然是一路追查过来的,所以直到天黑了才找到我。也幸亏他及时赶到,不然我这个亏可吃得大了。我见那姓金的也已冲出巷口,但他看到同伴已被我们制住,一下站定了。我见他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心里不禁有些得意,喝道:“喂,你现在还要我的命么?” 那姓金的眼里似乎都要喷出火来,但马上颓然道:“行了,我们认栽。你放了我同伴,” 我心里忽地一动,嘿嘿一笑道:“你们又要求财,又要求命。现在落到我的手上,也不能说放就放吧?” 那姓金的盯着我,怒道:“那你想怎么样?” “把身上的钱都掏出来!” 他怔了怔,大概也没想到劫道反而被人劫了。我不由分说,一刀砍在被蒲文豹抓住那人的脖子上。这一刀砍下,蒲文豹与那人几乎同时惊叫起来,但我其实是用刀背砍的。虽然那人没受伤,但我砍得有点重,那人定然很不好受。那姓金倒是很够朋友,叫道:“好!好!我把钱给你,你放了他。”说着,从怀里摸出几个银币出来,放在了面前的地上。 我其实也不是真个要去折磨那人,为的正是要试试那姓金的到底顾不顾忌同伴性命。见他服了软,我上前将那几个银币拣了起来,说道:“你走吧,等一会我就放了他。” 蒲文豹看了看我,却也没说话。我现在也顾不得和他多说,从被他治住那人腰间解下了刀鞘。这短刀多半比那姓金的拿出来这几个银币值钱多了,刀鞘也十分精致。我把刀鞘拴到自己腰间,说道:“师哥,我们走吧。” 蒲文豹微微皱了皱眉,仍然不多说,松开了那人,又退了一步。那人被蒲文豹抓得有点重,脖子上又挨了我一刀背,揉了好几下,就才跟着那姓金的离开。这两人离开时,眼里尽是怨毒的神色,看样子大是不甘,可见我仍然将刀对着他,他也没敢多嘴。 等这两人一没入暮色,蒲文豹吁了口气,低低道:“翰白,你这事办得有点不妥当。” 父亲说他是个一板一眼的人,心里想的多半是要将这两人送到卫戍去治罪,对我这种做法定不以为然。我道:“你觉得要把他们送卫戍么?对我又有什么好处,何况更跟他们结了仇。” 蒲文豹摇了摇头,叹道:“回去吧,老师多半在担心你了。” 我撇了撇嘴道:“他?我才不要他担心。对了,师哥,你到底怎么找到我的?” “老师说,你可能来拳场打拳了,我这才过来找你。” 是父亲?我怔了怔。这些年来,我和父亲之间话越来越少,我也越来越以他为耻,可也不得不承认,父亲确实是个十分了得的人。我叹道:“你啊,父亲说句什么你都当金科玉律。” 这话其实已在挖苦他了,但蒲文豹也不知听没听出来,仍然正色道:“老师睿智过人,言必有中,何况师恩如天。” 我看他这模样,只怕还会说一大串,忙打断他道:“这事我妈知道么?” “师母应该还不知道。临出来时她老人家还问起你怎么还不回来。” 听得母亲尚不知道,我才舒了口气,说道:“师哥,你可别在我妈跟前说什么‘老人家’,她最恨别人说她老了。” 蒲文豹点点头道:“这个自然。”他顿了顿,低声道:“对了,翰白,你怎么突发奇想去打拳?黑拳场没规则的,打死勿论。万一你出点事,让老师和师母情何以堪。” 我道:“我是急着用笔钱,这才想这办法。唉,这钱也真不好赚。” 为了赚这两枚金币,我被那黑鼠差点打死,出来后又碰上这两个劫道的,回想起来也实在有点得不偿失。蒲文豹诧道:“你急用钱做什么?要买什么,我给你好了。” “不是我要用,是给班上一个女同学的。” 他“噢”了一声。我听他有种恍然大悟之意,忙道:“不是你想的那种,那女同学家里出了变故,急需两个金币给她妈治病。” 蒲文豹笑了笑道:“就算不是我刚才想的那样,但那女同学肯定长得挺漂亮,不然你也不会这么巴巴地去打拳赚钱了。我还记得当初老师刚收下我时,你连站都站不稳。我给了你一个毛猴子,你抱在怀里谁要都不给,就是碰到小姑娘要玩,你马上就给了。” 我被他说得有点下不来台,讪笑道:“就算是吧。不过这总不是坏事。” “当然不是坏事。”他忽然叹了一口气,“只是原本不该你去做。” “不该我做?” “自然,国有流亡,国之大责。” 这句话有点沉重,我也不知该如何去接。现在这个国号为“齐”的国家,五羊城却是个特例。另处都是大齐帝君直辖,唯独五羊城不奉帝君,仅奉齐国为正朔。天下皆行帝制,唯独在五羊城里实行的是共和制。我不知道这种形式是怎么保留下来的,居然也被帝君容忍,反正学校里虽然也不明说,但教科书的字里行间都隐约透露着对帝君的不屑,还有…… 还有就是对父亲的痛恨。我第一次在学校里读到父亲的名字时,还吓了一大跳,以为仅是同名同姓。但妈告诉我,教科书上说的那个出卖共和国权益的卖国贼,说的就是父亲。父亲当年为了一己私欲,出卖了共和国权益!得知这件事后,我仿佛一下子堕入了万丈深渊,如此的无地自容,只能庆幸自己和父亲不姓一个姓,同学全都不知道我的的底细。我不知道父亲这么干后为什么也没能飞黄腾达,到现在仍然过得十分清贫,也许他自己也觉得惭愧吧,所以从来都不说。 两个人走,一下子快了很多。回到家门口时,夜色已经有些深了。我家住在城南,靠近海边,相当偏僻,这条街上一共也就二十多户人家,此时倒有十五六家都熄了灯。到了街口,蒲文豹却站住了,说道:“翰白,到这儿应该不会有事了,你自己回家吧,我得马上回学校去。” 蒲文豹上的是军校,远比一般学校要严,就算每月三旬的休息日,也不能在外面留宿,午夜之前必须赶到。我道:“是了,你还得回校。现在这个时候来得及么?” “来得及。”他正待要走,忽然转身道:“翰白,你千万别和老师顶嘴。老师都是为了你好。” 我有点不耐烦地道:“知道了。”蒲文豹这人,比我也大不了几岁,偏生就跟我长辈一样。他对父亲更是尊敬无比,平时说话也必定恭恭敬敬地站着,我向父亲顶嘴,大概要算他心里最为恼怒。不过虽然有些不耐烦,今天还幸亏有他解围,否则我这两个金币保不住,还要吃大亏了。 一想到方才那两个劫道的,我猛然间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掏出从那姓金的手上弄来的几个银币道:“师哥,见一面分一半,你拿一半去吧。” 蒲文豹摇了摇头道:“我不要,你拿着用吧。”他似乎还想说什么,顿了顿,却什么都没说,只是道:“代我向老师师母问好。” 他看来也真有点急,说罢便急匆匆地走了。看着他的背影,我突然有些过意不去。军校生本身就是军人,纪律极严,他现在回去不知来不来得及,若是过了卯,只怕会被罚。不过他这人实在太过一板一眼,其实早就可以走了,偏生要送我到家门口才离开,这才弄得这么急法。 我走到家门口,轻轻叩了叩门环。门“呀”一下开了,我下意识地缩了缩,待见到出来的不是父亲,这才上前道:“妈。” 妈啐道:“翰白,你还知道回来啊。”她看了看我身后道:“文豹走了么?” 我生怕说蒲文豹刚走妈会怪我不体谅旁人,便道:“先前路过军校时他先回校了。” 妈松了口气道:“那就好。先前他说要去找你,我就有点担心,好在没出乱子。”说着,忽然板起脸道:“翰白,你到底去哪儿了?” 我嘿嘿一笑道:“妈,你要知道了准会生气,一生气就有皱纹的,所以还是别打听了,反正我也没什么大事。” 说着,我进了门,一见桌上放着一个竹罩笼,拎起来一看,却是一碗粥,还有几碟酱菜,半碟子切片鸭肫肝。我现在肚子还真有些饿,不由分说坐下来便吃。妈掩上了门,听得我唏哩呼噜吃得正欢,急道:“翰白,你慢点吃,吃饭要细嚼……哎哟,你打架了?” 刚才在门口,黑灯瞎火地看不清。现在我就在灯下,虽然灯光有点暗淡,但总能看得清了,我脸上的那些淤青再无所遁形,全被她看到了。我道:“没什么,碰上两个劫道的。还好文豹师哥来了,没吃什么亏。”我生怕她还要再问什么,马上接道:“妈,这鸭肫肝还有么?挺好吃。” 妈最爱吃鸭肫肝,能给我留这一点算不错了,我知道定不会再有了,这么说只是让她不再东问西问。果然,她道:“翰白,你现在学习还好么?老师好久没来家访了。” 我叹了口气道:“妈,我成绩一直不算差,够得上前几位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当初还不是爱打架,老师才常来家访么。现在我不和他们打了,当然老师也不来了。” 现在我在学校确实很少打架了,因为已经打出了名,整个学校里连高年级的在内,没有一个是我的对手。他们不敢和我动手,我当然不好意思去打他们,老师当然也就不找上家来了。看样子妈还想再问点什么,后院的门忽然被推开了。 进来的是父亲。我正喝着第二碗粥的最后一点余沥,本来还想再吃一点,只是一看到父亲就没了胃口,忙站起来含含糊糊道:“……爸。” 自从那一次在课本里看到父亲的名字,我就一直有点不想再和他说话。可是父子两天天见面,又不能不说。父亲看了看我,轻声道:“翰白,你吃完了来后院一下。” 父亲说完,便又回到后院去了。看着他的背景,我半晌都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妈才低低道:“翰白,你可别跟你爹吵嘴。” “嗯,我知道了。” 我正待去洗碗,妈已抢过了碗筷道:“你爹有话跟你说,你就过去吧,这儿我来收拾。” 我拉开后院的门,走了出去。我家的房子并不大,但后院却很大。这儿本来是一片乱石坡,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听说父亲当初花了好几个月来平整土地,又一车车地从别处运来泥土填出了这一大块空地。后院有一半种了蔬菜果树,另一半压平了当成晾晒场,除了晒衣服,还把吃不完的蔬菜和肉都晒成干留着冬天吃。五羊城虽然繁华,但我家住的这片实在很偏僻,要买点东西也很是不便。加上家里过得挺拮据,自己种些蔬果,养点鸡鸭,也可以俭省些。 后院门外种了五棵荔枝树。五羊城的荔枝树很多,这几株据说是很不错的名种“糯米糍”。每年秋天都结果累累,我从小吃到大了。现在还是四月初,花开得正盛,几乎把后院门都掩了起来。 走过这五棵荔枝树,便是那晾晒场。父亲正站在那儿,看着南边出神。南边是无垠的大海,海风一阵阵吹过来。暮色中,浪涛声越发显得苍凉。听到我的脚步声,父亲转过身道:“翰白,你来了?拿竹刀吧。” 我这才发现,一边晾衣服的架子上,挂着两个布袋。这是两柄竹刀。听说当初练刀,用的都是木刀。但木刀仍是太硬,有时一不小心还是会伤人,因此十来年前改成了竹刀。竹刀虽然伤不了人,但打中了还是很疼。父亲一向只教我枪术,只有宣叔叔有时没空过来,他才教我一下刀术和拳脚。现在要我拿竹刀,难道是借这机会要揍我一顿么? 我抽出竹刀,心里不禁有些犹豫。虽然不怎么和父亲说话,却也不能真的和他大打出手。不过他若想打我,我又不能不抵挡。我的刀法比拳术练得更好些,万一失了分寸,打了他的话,定要被妈数落个没完了。 “准备好了么?” 我微微一凛,说道:“好了。” 刚说出这两字,眼前忽地一花,一道厉风已劈面而来。 斩影刀! 我不禁吃了一惊。这是宣叔叔教我的两门绝技之一,父亲当然也指点过我一两回,只是我没想到他的功底竟然一点都不比宣叔叔逊色。我本来还想着不要打着他,可看样子想打到他,那是休想,不让他打个鼻青脸肿就谢天谢地了。 斩影刀的奥妙,在于隐去刀势。初次面对这路刀法的人,连刀的影子都看不到,莫名其妙就得败下阵来。但我随宣叔叔学了好几年了,宣叔叔对我又毫不藏私,我的刀法已经算得上是个高手了。可饶是如此,面对父亲的斩影刀,我仍是感到难以招架。连退了三步,也连挡了他三刀,总算已立稳了脚跟。可是正当我要反击之时,父亲的竹刀忽然一变,却是从正中直劈而下。 这已不是斩影刀了!我满脑子想的都是他下一招会向我腰间斩来,哪会料到这一刀却是中宫直进,直直劈下。现在连闪也闪不开,“啪”一下,父亲的竹刀正打在我的右肩上。 糟了!竹刀虽然不伤人,可是这么打下来,我肩上肯定会起一条淤青了。刹那间我已苦着脸,准备受这一刀之苦,哪知竹刀虽然打下,刚碰到我的肩头便忽地停住了,只是借着惯性在我肩上扫了一下。虽然不重,可我仍是感到肩头一痛,手一松,再握不住竹刀。 父亲的刀术竟然如此之高!我实在有点始料未及。我呆呆地看着父亲,夜色中,他的脸也有些模糊,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斩影刀虽然高明,但世间万事,在于本原,而不在皮相。翰白,你方才只想着我会用斩影刀这一招‘一刀两断’,所以根本不防备我会正中斩下,是吧?” 我有些沮丧地点了点头:“是。” 宣叔叔教我斩影刀时,颇为自诩,说这路刀一旦练成,天下当难逢一敌。不过看样子,这话还是有点满了。只是我不知父亲为什么要在这时候给我一刀,是要责罚我这么晚回来么?可他也没真个用力。 我正在胡思乱想,却听父亲轻声道:“翰白,你去黑拳场做什么?” 我差点跳起来,险些就想骂蒲文豹嘴大。可转念就想起回来后蒲文豹根本没进到我家里,也不可能跟父亲说过。父亲也一定见到我张口结舌的样子,又道:“你以后就算要去黑拳场,也别把海报撕了往字纸篓一丢就走人。” 我恨得几乎要打自己两耳光。猜了半天,原来就这么简单而已!我道:“爹,我去拳场,是因为班上有个同学的家人生病了,没钱看病。” 父亲“嗤”了一声:“想不到,你倒还是个情种。” 我差一点又要跳起来。我没说是什么同学,不过连蒲文豹都知道我的脾气,父亲更不会不知道了,如果是男同学的事,我才不会如此上心。我讪讪道:“谁叫我家这么穷,我也没办法跟家里开口。” 父亲倒没有再讥笑我,只是沉默不语。好一阵,正当我有些忐忑,却听父亲道:“天晚了,睡吧,明天还要上学。” 我答应一声,将竹刀放回布套。虽然被父亲打了一下,不过我右肩已经不痛了,那一下定然于我毫发无伤。把竹刀收好,正待进门,父亲忽然道:“钱够了么?” “够了,够了。” 我知道父亲一定会说如果不够的话,他帮我补足。只是虽然我想讨好那女同学,却也不想用家里的钱。何况,今晚我赚到的除了那两个金币,还有从那姓金的身上弄来的好几个银币,这个钱当然是我自己的了。 “巴场主不是个好相与的人,你以后千万不能再去那拳场了。” 我“嗯”了一声。那地方不是个好地方,我当然知道,本来就没打算再去。只是那拳场的主人姓巴么?我倒不知父亲原来早就知道拳场的底细。 也许,父亲当初也去过这拳场?我想着。父亲的过去,实在有着太多的神秘莫测,真不知他经历过多少惊心动魄的事。 99mk.infowap.99mk.info /112/112082/29064087.html 二、落日大旗(上) 一轮落日即将落下,却又如心有不甘般将西边的天际映成一片殷红,浑若血染。在这片血也似的夕晖中,一匹快马掠过草原,来到了楚都城下。 楚都城,这个在西原已近乎神话一般的所在,此时正沉浸在一片肃杀之中。楚都城有甲士八千,加上老幼妇孺,共有五万。在地广人稀的西原,算得上屈指可数的大城。这骑者打着面白旗,来到楚都城前勒住了坐骑。他停下未久,城门便打开了,从城中迎出了十余骑。 城里出来的这些人中,走在最前的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军官。虽然年纪尚轻,但眼神极是锐利。带着十来个骑兵到得来人跟前,那年轻军官高声道:“五德营廉字营哨官魏怀贞在此。请问阁下前来楚都城有何指教?” 他说的是西原通行的话。楚都城来自中原,但在这儿经营已近三十年,有不少与西原土著通婚,连当今大帅薛帝基也有一半的西原阿史那部血统,因此很多人都会说西原话。这魏怀贞出生在楚都城里的,母亲来自西原一个依附楚都城的小部族,因此西原话说得几乎比中原话还要流利。他见来人分明不是中原人相貌,看样子倒与阿史那部相仿,只是衣著与阿史那部又颇为不同,一时也有些莫测高深。 那骑者见到城里有人出来,催了催马,上前几步,却用中原话道:“在下葵花王驾前东征军泰希礼元帅特使甘伯雷,奉命来向阿史那帝基大汗下书。” “阿史那帝基”,便是大帅薛帝基的西原名。薛帝基母亲名叫阿史那忽兰,当初父亲薛庭轩更是曾入赘阿史那部,也曾经让襁褓中的薛帝基以此名当上了阿史那部大汗。只是阿史那部早就与楚都城断绝往来,这名字也没人提了,却不意从这甘伯雷口中听得。这是二十年前的往事了,亏得魏怀贞素有机警之名,曾听营中长者说起这些陈年之事。他倒没料到来人居然会说中原话,虽不知甘伯雷口中的“葵花王”究竟是何许人也,但看样子定然非同小可,便道:“那甘将军请进城暂歇,我前去通禀太宰。” *** 魏怀贞说的太宰,名唤司徒郁。司徒郁乃是楚都城前任大帅,曾有天可汗之号的薛庭轩的托孤老臣,今年正好六十岁。六十岁,在中原还不算太老,但在人均寿命不到五十的西原,实实在在也已是个老人了。 他看着那封信,一张脸无喜无嗔。魏怀贞侍立在一边,却也不说话。五德营极盛之时,拥兵五万,纵横天下,真个是但求一败亦不可得。只是天意无情,从中原败退到西原之时,已只剩两千兵了。经过三十余年休养生息,虽然恢复到八千兵,但与盛时仍不可同日而语。司徒郁自己其实也并不曾见过极盛时的五德营,但他也知道,虽然今天五德营有八千众,其实并不比刚退入西原的两千兵的战力强得多少。那时的五德营,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兵,所以兵力虽少,在前任大帅薛庭轩精妙手腕的统率下,上下一心,到了西原后却是所向披靡,两败中原讨伐军,又降阿史那部,伏仆固部,风头一时无两,成为西原当之无愧的霸主。只是盛极而衰,自从薛庭轩东征失败,阿史那部与仆固部两大部族率先离心,一些依附楚都城的小部族也相应离去,随后的楚都城其实一直在走下坡路了。虽然薛庭轩犹思振作,可是大势已去,楚都城也仅能自保而已。司徒郁至今还记得薛庭轩八年前临终前对自己说的一段话。 薛庭轩虽然身带残疾,但由于身在行伍,身体甚是强健,八年前也才刚过四旬,正在壮年。那一年年末,又到了依例祭祖之日。五德营这几十年前几乎无时不在征战之中,家家户户都有亲人战死,因此这祭祖日成了最为隆重的节日。司徒郁与一些重臣随薛庭轩去祖庙祭过五德营前辈诸将后,还记得薛庭轩心境就十分不好。在街上走过时,见很多城民也在祭祖。中原祭祖,多以猪首上供,但从街上走过时,却见十家倒有八家用的是牛羊首。这固然是西原一带养猪不如养牛羊容易,但祭祀之时所用祭礼,却也已经有六七成是用的西原习俗。当时薛庭轩看到后便怔忡半日,回到帅府便一病不起,药石无灵,仅过了十来天便过世了。过世前一直昏迷不醒,只有临终前那片刻才稍有清醒。 “回不去了。” 司徒郁仍记得薛庭轩这最后一句话。那时一旁侍立的另外一些军官却不明大帅这遗言何意,司徒郁却是感慨万千。他知道大帅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回到中原去,所以就算时机尚未成熟,他仍要冒险东征。当时东征若能成功,五德营必能回归故土,成为一方雄主。但东征最终损兵折将,内外生变,不仅未能在中原立下脚跟,连西原的根基也遭动摇。而看到楚都城中那么多城民连祭祖都改用了西原习俗,对大帅而言不啻又一个致命打击。 回不去了。司徒郁想着。现在楚都城中其实已经是第二代了。第二代人还有一些未曾忘记自己来自中原,但到了第三代,还能有几个人能记得?他们都会将自己当成西原土生土长的土著,再无心回归中原。 “太宰,回不去哪里?” 魏怀贞的话打断了司徒郁的思绪,他这才回过神来,自己是不知不觉地将大帅的遗言说出了口。他道:“没什么。你师傅没回来吧?” “一直不曾回来。” 司徒郁微微叹了口气。魏怀贞的师傅虽然很少抛头露面,却可以说是当五德营值得信赖的宿将渐渐凋零的现在,他已是自己最大的助力。他又道:“那下书之人还在城中么?” “是。” “我即刻去与薛帅商议,让他暂歇在城中,不要让他四处走动。” 魏怀贞他虽然年轻,但精明强干,已是司徒郁少不了的一个臂助,答应了一声便转身出去了。司徒郁整了整衣冠,也走了出去,让人备好马车,驶向帅府。 西原自古以来便是多事之地,当初阿史那部与仆固部两大部族在此争雄,后来楚都城自中原西来,在前任大帅薛庭轩的苦心经营下曾经后来居上,一度凌驾于两大部族之上,薛庭轩也被奉为西原共主。现在虽然已今非昔比,薛庭轩去世后楚都城的地位更一落千丈,不过无论如何,楚都城在西原仍是一支谁也不敢小觑的力量,因此这三方势力仍然鼎足而立,就算薛庭轩八年前去世,而仆固部主事的台吉贺兰如玉又一直对楚都城虎视眈眈,却仍然未能改变西原大格局。 然而就在去年初,司徒郁却听到了一个消息,说极西有一支军队正向东而来。这支军队战力之强,实是闻所未闻,一路屠城灭国,势如破竹,凡有不降者,无不血洗。传说,极西有个极大的帝国名唤“葵花王朝”,葵花王神武英明,说“葵花向日,日照之处,皆为葵花王之地”,起誓要征服世界。这支军队正是葵花王朝派出的远征军。 葵花王朝这名字,实是闻所未闻。因此刚听得这消息时,司徒郁也并不曾太担心。西原各部族,向来就好勇斗狠,特别是两大部族之下的那几十个小部族,争斗起来更是无所不用其极,谁也不甘雌伏。外人要进入西原,如果不投靠两大部族之一,几乎根本没有生存的余地,像楚都城这样强行扎下根来的,数百年间绝无仅有。葵花王朝远征军纵然厉害,但也仅仅是远道而来的传说将他们十倍百倍地夸张了而已。一进入西原,定要让他们碰一鼻子灰。何况在楚都城西边,还有着西原实力最强的阿史那部。楚都城现任大帅薛帝基曾经做过阿史那部名义上的大汗,现在也多少有点香火之情。劳师不远征,那支传说中的部队再强悍,想越过阿史那部抵达楚都城下,在司徒郁看来亦是不可能。可是让他想不到向来算无遗筹的自己却料错了一回,仅仅过了数月,那远征军就真的来到楚都城下了。更让他吃惊的是,特使所一书中,竟然附有阿史那部大汗之信,阿史那部竟然向这远征军投降了! 阿史那部,西原第一部族,人口达到三十万,兵力亦有五万之多。而阿史那部更以桀骜不逊著称,当年曾被薛庭轩以软硬兼施的手段收伏,不得不将有阿史那部血统的薛帝基奉为可汗,可后来随着楚都城遭到重挫,实力下降之时,阿史那部马上就与楚都城一刀两断。在阿史那部看来,听命于一个外人,即使是有着一半血统的外人,也是无法忍受的。因此他们居然会这么快投降,给司徒郁的震惊实是无以复加。 99mk.infowap.99mk.info /112/112082/29084223.html 二、落日大旗(中) 此时司徒郁已到了帅府,门前站岗的两个士兵一见太宰前来,齐齐打了个立正。司徒郁跳下马,让几个随从在外等候,上前道:“薛帅在里面么?” 一个卫兵道:“大帅在后院练箭,今天未曾出去。” 薛帝基今年才二十出头,正在少年。因为自知资历浅薄,因此一切都听从司徒郁的安排,很少过问实际事务。西原一带最重英豪,他又是将门之子,因此每天都是习练弓马,年纪虽轻,枪术箭术却都已非同凡响。帅府后院也不是个花园,其实是个武场。当司徒郁进来时,薛帝基正弯弓搭箭,在射百步外的一个靶子。 寻常强弓,射到数十步外已相当远了。薛帝基能射百步靶,实已非同泛泛。见司徒郁过来,他放下了长弓道:“郁父,您来了。” 司徒郁是他父亲托孤之臣,薛帝基对他也是视同父亲,因此平时都以“郁父”相称。司徒郁行了一礼道:“薛帅,方才城中来了一个葵花王军的特使。” 薛帝基一怔:“葵花王?真有这王?” 去年司徒郁便和他谈起过这个传说,但薛帝基也觉这消息太过虚无飘渺,多半是西原一带以讹传讹而来。西原本来就不是个安稳的所在,各部族间纷争不断,说不定只是几十个人的小部族间一场仇杀,被传到此处后就成了支所向披靡的神秘军队,因此也不曾放在心上。现在听司徒郁说葵花王朝的特使居然到了,着实让他吃了一惊。 “是。特使所下书中,还附有阿史那部的书信。” 薛帝基的眉头皱了皱:“阿史那部?” 阿史那部,是薛帝基的母系所出,他另一个名字便是“阿史那帝基”。因此虽然现在阿史那部与五德营关系不甚好,但薛帝基对他们仍存一分好感。司徒郁道:“是。阿史那部已降伏于葵花王朝。” “什么!” 薛帝基险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上前一步道:“郁父,这是真的么?” 司徒郁点点头道:“真的。信中,要我们也降于葵花王朝,说若是不降,则玉石俱焚。” 薛帝基的眼中闪过了一丝阴翳。他有个英雄盖世的父亲,只是当他懂事时,父亲的荣耀尽成往事,楚都城也仅可算得勉强支撑而已。他年纪不大,但在西原,实是看惯了争雄逐利、弱肉强食。有实力的一方,对弱势一方从来都是斩尽杀绝,毫不留情。西原三大势力中,仆固部与楚都城势成水火。当年薛庭轩以小克大,以铁腕手段刺杀了仆固部前任台吉赫连突利,将仆固部收归麾下,东征时亦征调仆固部重兵以充前驱。在东征中,这支仆固部部队损失惨重,更是让仆固部对楚都城的恨意增加了一分。现任仆固部台吉贺兰如玉是赫连突利的女婿,对楚都城更是恨之入骨,若非有阿史那部牵制,贺兰如玉只怕早十几年就已将楚都城灭掉了。只是现在阿史那部已投降葵花王朝,楚都城实已失去最后一道屏障,纵不亡于葵花王朝,也终要亡于仆固部。薛帝基纵然年轻,这一点却也看得一清二楚。他喃喃道:“难道只有降伏一途可走么?” 司徒郁眼里闪过一丝异光,也压低了声音道:“楚都城存亡,已在薛帅一念之间,还请薛帅从长计议。” 薛帝基怔了怔,才慢慢道:“郁父,这从长计议,到底是怎么个计议法?” 司徒郁亦是一阵语塞。半晌,他方道:“薛帅,此事已非一己之念所能决定,此际当击响大钟,由楚都城全体民众决定。” 楚都城中央广场的望楼上,有一口绝大的铜钟。这口钟轻易,一旦敲响,便是有事关生死的大事发生,全城军民都会齐聚中央广场。自从五德营来到西原,数十年间这口钟一共也就敲响过三次,现在,势必要敲第四次了。薛帝基想了想,重重一点头道:“郁父所言极是。马上出发去中央广场,此事当由全体城民来决定。” 他还是个稚气尚未脱尽的少年,更因为事事都倚仗司徒郁做主,都不习惯做什么决定。但一旦下了决定,他血管中传承自父亲的鲜血仿佛一下燃烧起来,人也刹那间成熟了许多。司徒郁见薛帝基决心已下,说道:“如此也好。待全城父老兄弟决定如何,我们再给那特使写回书。” 司徒郁嘴上这般说,心里却是刀绞一般疼痛。他远比薛帝基看得清楚,楚都城能在西原挺立到现在,靠的就是阿史那部、仆固部与五德营的三方牵制。这三方势力互相忌惮,这才达成了一个微妙的平衡。然而葵花王朝的出现却是打破了这一平衡,等如一具三足之鼎,一足已折,势难再立于地上。连阿史那部都已降伏,楚都城眼下已是腹背受敌,再不可能独善其身。可是司徒郁虽然并不是随五德营从中原而来的老兵,却也深知五德营这支曾经名满天下,号称天下第一强兵的骄傲。尽管时过境迁,现在的五德营已基本上是第三代人了,可是这分骄傲却半分未减。在五德营刚进入西原未久,中原出动了前所未有的五万大军前来讨伐,当时人人都觉不可能得胜了,但也几乎人人喊出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口号。在楚都城全体军民的心中,宁可一死,亦不屈膝,这念头已是根深蒂固,再不能移。自己若是提出投降一说,只怕纵然是受薛庭轩托孤的太宰,也会被楚都城上下唾骂得体无完肤。可是让城民决定的话,又等如自绝了生路。 薛帅,你若还在世的话,会怎么选? 司徒郁的眼里有些茫然。只是他也知道,薛庭轩若是仍然在世,也不会有别的选择。与其跪着生,兀宁站着死。五德营一退再退,现在已是退无可退,也仅有这一条路可走。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不知何时,司徒郁眼里已有些湿润。许多年前,当楚都城面临着几乎同样的绝境时,全城上下慷慨激昂地喊出了这八个字。 但愿这一次,仍能出现奇迹。司徒郁想着。可不知为什么,他的心里却仍是疼得仿佛在滴血。因为他知道,这个奇迹实在太渺茫,太不可能出现了。然而,就算命中注定要结束,这样也是一个最好的结束吧。 他昂起头,眼里除了悲哀以外,也有着一丝异样的光芒。他仿佛看到了五德营那已逝的久远光荣, 此时甘伯雷正在楚都城的迎宾阁中休息。迎宾阁是迎接各方来使的所在,当初薛庭轩成为天可汗时,迎宾阁中座无虚席,以至于有些小部族只能另外找地方暂住,但现在却是空空荡荡,整座楼只有甘伯雷一个客人。 这楚都城倒是大出意料之外。甘伯雷想着。这一路过来,经过的大小国家已有十余个,城池更不下百余。总而言之,越往东走,就越近乎蛮荒。到了西原,更都是些游牧部族,住的也都是些穹庐,让他一直对这片土地心存鄙视。只是到了楚都城里,却发现此间大不一样,人们的服饰远比另外部族整洁,举止也大为得体,实在不可归于蛮族一列。至于饮食,不似别的部族那样尽是些粗犷之极的烤肉烤饼,更是精洁异常。此时放在甘伯雷面前的,是四碟小食,一碗粥。小食两荤两素,素的是干果鲜蔬,尚且罢了,荤的是一碟糟马肉,一碟白切羊肉。糟马肉红艳似火,白切羊肉却是如雪之白。马肉肉质甚粗,羊肉却有膻味,但这两碟肉却毫无异味,细腻鲜美。甘伯雷心想世上都是衣食丰足后方能讲究口腹之欲,楚都城的饮馔如此之精,看来确是不凡。 这儿,应该便是圣皇所说的“赛里斯”国了。甘伯雷想着。赛里斯一词,在他故乡便是“丝”之意。传说极东之处,有一个赛里斯国,盛产丝绸,遍地黄金,人民富足无比。这个传说由来已久,甘伯雷学中原话之时更是听过不知多少遍,时时艳羡不已,连做梦都做到了好几遍。只是向东而来,破城无数,却是越走越似蛮荒,到西原后更是连城池都看不到了,哪里有传说中赛里斯国的半点痕迹?正当他有些怀疑传说只是以讹传讹之时,眼前这楚都城让他重新燃起了信心。 这儿纵不是赛里斯国,也必定是赛里斯国的西部边陲。想到这儿,甘伯雷亦是吁了一口气。只是这口气尚未吁完,耳畔传来了一声巨响。 那是一声钟鸣。钟楼离迎宾阁甚近,这儿听来更是如雷灌耳。甘伯雷吃了一惊,叫道:“出什么事了?” 他也知道自己来下的,乃是劝降书。若是阿史那帝基大汗恼羞成怒,不顾一切拿自己脑袋祭旗,也并非完全不可能。只是他刚问出,边上一个杂役也急匆匆跑到窗前向外看着,说道:“大钟响了!” 这杂役的口气也有些激动。甘伯雷道:“敲这大钟,有什么事发生了么?” 这杂役虽然是做些杂事的,却也颇有见识,知道甘伯雷担心什么,说道:“这是大帅召集全城老小,有至要之事要全体城民商议。甘先生请放心,纵然势必要有一战,甘先生也不必担心安危。” 甘伯雷听这杂役说得不卑不亢,更是又惊又佩,心道:“楚都城里连一个寻常杂役也如此大度,只怕泰希礼元帅要啃上硬骨头了。”其实他也不知楚都城全民皆兵,迎宾馆里也不会有闲人,这些杂役平时都是军人,有事了才来临时充任杂役。和甘伯理说话的这人,实是仁字营的一个什长,也是个小军官,自然谈吐大为得体。 此时薛帝基已登上了城,正向城民演说楚都城面临之时。迎宾馆离那儿虽然甚近,但薛帝基的声音却是完全听不到的。过了片刻,忽然间人群中爆发出一声呼喝。开始时呼喝还有些乱,甘伯理亦听不清楚,但随之声浪越来越整齐,已能听清。不过甘伯理学会中原话后用得并不多,听不出在喊些什么,只知是两句话。正待问问那杂役,却听那杂役喃喃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这八个字,是当初楚都城面临五万中原讨伐军时薛庭轩喊出来的。那时说出这八字,五德营上下其实都已觉毫无生理,但在众志成城之下,楚都城最终化险为夷。从那一天起,这八字也已成了五德营的信念。不仅是经历过当年那场生死大战的,就算是新长成的二三十岁年纪这一代,同样感同身受。 甘伯理皱了皱眉。他其实还是第一次听到这句成语,只是有“宁为”、“不为”这样的连贯词,呆子都懂其中的意思。 看来势必一战了。甘伯理想着。他进入楚都城来,对这座城的观感甚好,实是不想与之冲突,本来也打好了在泰希礼元帅面前为楚都城说些好话,尽量优待他们的心思。只是看来这一切都没用了,战争的獠牙最终还是伸到了楚都城。很快,这座城也会与过往那些坚守不降的城池一样,成为一片废墟了吧。 他想着,心里已是一阵阵的刺痛。 楚都城的决策已下,回书便快了。从年轻的阿史那帝基大汗手中接过回书,甘伯理行了一礼,跳上马出了城。 在城头的大旗下,看着此人的背影渐渐远去,薛帝基小声道:“郁父,楚都城也要到最后一刻了吧?” 这句话听来极是丧气,司徒郁小声道:“薛帅,我即刻安排人手,保护你出城。” 薛帝基淡淡一笑道:“郁父,你错了。帝基此生,一直没能有什么作为,本以为定要辱没了父亲的英名。此番有这留名后世的良机,岂能错过?我要让后世都传说,楚都城的薛帝基,纵然英年早逝,也是个不曾让父亲蒙羞的英雄!” 他说得并不响,但极是沉着。司徒郁大吃一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薛庭轩死后,他一手操办楚都城事项,巨细无遗,薛帝基几乎从不插手。在司徒郁眼里,薛帝基虽然还不算纨绔子弟,却也有些公子哥习气。此时才知道,自己实是错得太多了,薛帝基年纪虽轻,但在这年轻人的心底,燃烧着的仍是五德营历代英雄生生不息的热血。假以时日,薛帝基说不定真的能够重振旗鼓,让五德营再一次威名远扬。 只是,这一切都只是梦想了吧。司徒郁想着。可是,纵然只是梦想,也将放射出灼人的光芒,即使只是如流星划破天际的一瞬。这一刻,司徒郁心中久违的热血也似沸腾起来。他抬头看了看头顶的“楚”字大旗,高声笑道:“不错,薛帅,恕老臣失言。” 当楚都城向葵花王军回以战书之后的第二日,远征军已率阿史那部从征军抵达了楚都城军。远征军共有两万人,阿史那部则派出了一万人从征。 虽然守城较为有利,一般来说,攻方至少得有守方的三到四倍兵力方能攻下,但现在攻方已达三万,楚都城里满打满算不过八千。就算这八千兵,也有将近一半年过四旬,还有不少来自依附楚都城的小部落,战斗力并不强。真正称得上精锐的,不过三千余人,基本上也就是五德营仁、义、信、廉、勇五营中的廉、勇两营而已。因此这两营被安排在正门处,另三营防守其他三门。 魏怀贞是廉字营哨官,负责正门左侧城头。他持枪站在雉堞后,看着城下涌动的军队。葵花王朝远征军,这支来自极西的军队,军容整齐得让人胆寒。他生在西原,长在西原,说实话,从未见过如此严整的部队。就算五德营,军容看上去也颇有不如。 只消布置停当,马上就要开始进攻了。魏怀贞的心里却异样地平静,也更加坦然。如果说先前在广场上听着人们呼喊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时,他也有几分立挽狂澜的豪气,但见到远征军的军容那一刻,他已清楚地知道,楚都城是守不住了。兵法中,有“五胜”之说,所谓可以战与不可以战者胜,识众寡之用者胜,上下同欲者胜,以虞待不虞者胜,将能而君不御者胜。这五胜中,大概只有“上下同欲”一条才勉强符合。但仅仅这一条,实是差得太远了。现在五德营人才凋零,随着宿将一个个老去,再没有谁能挑起大梁来。包括薛帅自己,年轻德薄,实是压不住阵脚。太宰虽然有威望,可他从来就不是个战将。 生命,就将结束于此刻么?他正想着,边上忽然有人惊叫道:“大炮!他们有大炮!” 按军纪,随意喧哗者,当受军法处置。不过现在就算是廉字营,军纪也已松驰了许多,这般大呼小叫实已习以为常。魏怀贞闻声定睛看去,只见城下的军队正从中分开,缓缓推上了五六辆炮车。楚都城当初也有火炮,这亦是楚都城得以在西原屹立至此的根本。只是这些火炮已是年深日久,西原的铸炼之术又不甚精,损坏后修整也难,现在剩下的不过十来门小炮。而敌军推出的这些炮车,形制虽然不太相同,看样子威力却也不小。 他正自看着,一个部下过来小声道:“魏哨官,太宰传你即刻过去。” 魏怀贞虽然只是个小军官,但他颇得太宰器重,旁人也都知晓。只是眼看敌军便要攻城,这当口传他过去,实是有点莫名其妙。但太宰之命,实不可违,魏怀贞叫过副手来关照了几句,跟着来人前去。好在守城不比进攻,只要各自管好防线就行了,原本就不必多指挥, 太宰府离正门并不太远,魏怀贞来太宰府也已很多次了。一到里面,却见太宰府守备森严,异乎寻常。司徒郁平时并不是个架子很大的人,魏怀贞更是来得熟了,与太宰府的侍卫都甚是相熟,而且还有人带领,但现在他们仍是一板一眼地验明正身后才放行。虽说现在已是兵临城下的非常时期,这样子未免也有些不同寻常。那人将魏怀贞带到太宰府的议事厅门口,说道:“魏将军,请进。” 魏怀贞深深吸了口气,这才推门进去。里面却已经坐着两个人,这两人听得声音,扭头过来,其中一人道:“魏怀贞!” 招呼魏怀贞的那人名唤脱克兹文德。脱克兹这姓本来是一个小部族,因为族人极有音乐天赋,几乎人人都能谱曲唱歌,又被人称为“天铃鸟部”,后来因为人数实在太少,已然完全融入楚都城了。脱克兹文德因为父母都是胡人,仍是一副完全的胡人相貌,但谈吐已然与楚都城的中原人一般无二。脱克兹部人以音乐才能出名,他却是以勇武而闻名,当初魏怀贞曾与他比试过,竭尽全力也只是与他斗了个平手。因为佩服对方本领,两人也算有些交情。还有一个则名叫陈嗣仓,亦是五德营中出类拔萃的勇力之士,只不过与魏怀贞不太熟。 打过招呼,魏怀贞坐到脱克兹文德近前。脱克兹文德小声道:“魏怀贞,你可知太宰唤我们前来所为何事?” 虽然魏怀贞也不曾得到确切消息,但看到了两人,他已是猜了个六七成了。只是还不曾开口,内门一下开了,司徒郁走了进来。一见太宰前来,三人连忙站起,齐齐行了一礼,说道:“太宰。” 司徒郁点了点头道:“请坐。”他面色凝重,话也不多说。待他一走进来,身后却跟着进来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者。这人身材不高,长相也是普通之极,若不是走在司徒郁身后,旁人定会一眼将他错过。一见这人,魏怀贞险些就要失声叫出声来。 这老者,便是魏怀贞的师傅。他行踪不定,在五德营一直没有正式身份,但从前代大帅薛庭轩起,就对此人极为倚重。只是魏怀贞便在眼前,那老者也仍是视若不见,站到司徒郁身后也不坐下。司徒郁已然坐下了,见魏怀贞仍不敢坐下,扭头道:“北斗兄,坐下说吧。” 这老者名叫北斗。这种名字,自然绝非真名,但自从他来到楚都城后,便一直都是这个名字,便是魏怀贞也只知师傅的这个名字。北斗闻声坐下了,魏怀贞这才暗暗舒了口气,坐了下来。 待所有人都坐下了,司徒郁扫视了面前三人一眼,说道:“我想多余之话也不必说了。薛帅决心背城一战,但敌军如此势大,已非我军所能敌。虽说奇计不可恃,但事急从权,眼下,也唯有以奇计谋求一胜。” 魏怀贞听到“奇计不可恃”五字时,心头便是一动。他从小就读一本叫《兵法心得》的书,这书中说得最多的就是这五个字。以奥妙绝伦的奇计以寡胜众,以弱胜强,对每一个军人来说都是无比向往之事,但《兵法心得》中却说,这种奇计实是九成九都不切实际。因为所谓奇计,往往会成为一厢情愿。因为奇计不可能直截了当,可战场之上瞬息万变,如果要将每一种变数都考虑进去,结果就是一个庞大到根本不可能实现的计划。可如果不考虑变数,则基本上没有实现的可能性。司徒郁虽非军人,也知道一些兵法,应该不会没读过这本在楚都城几乎所有识字的军人都要读的《兵法心得》,现在他说出要用奇计,想来应该并不是军事上的奇计。方才魏怀贞一看到陈嗣仓与脱克兹文德两人时,已猜了六七成,现在见到师傅,他几乎就可以断定太宰所说的奇计是什么了。 刺杀。 派遣刺客,在《兵法心得》中归为死间一类。《兵法心得》的“用间”一章中,说这种计谋伤天害理,所得亦难以预料,评价相当低,但也并不是说完全不能用。现在能用的奇计,可以说唯此一途了。他正想着,却听司徒郁道:“当今危局,已非刺杀敌军首将不能化解。三位都是军中翘楚,报国便在今日,有哪位不愿的,可先行提出。” 行刺既然归为死间,也就是说生还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魏怀贞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却听脱克兹文德率先道:“末将文德愿往。” 脱克兹文德也是生在楚都城的。他本是遗腹子,出生时母亲又难产去世,后来在中原人中长大,虽然是一副不折不扣的胡人长相,其实西原话说得远没中原话流利。他这句话虽然不太响,却极是坚定。话音刚落,陈嗣仓亦接道:“末将陈嗣仓亦是如此。” 到了这时候,魏怀贞纵然不想去,也已不能再开口了。这条刺杀之计,其实应是师傅提出来的,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不去。只是魏怀贞几乎有些惊愕地发现,自己当真并不想去。就算这一战必败无疑,但死在战场,总比作为刺客死在敌人营中要好。然而他只是略一犹豫,便道:“末将魏怀贞愿往。” 司徒郁叹道:“壮哉!事已燃眉,不必多言,司徒郁在此为诸位壮行,祝此行一举成功!”他扭头便向北斗道:“北斗兄,请你向他们说一下此计始末吧。” 北斗进来时一直垂着头,此时才第一次抬头。他一抬头,眼中忽然射出了两道寒光,沉声道:“此行无他,唯有杀人!” 99mk.infowap.99mk.info /112/112082/29089862.html 二、落日大旗(下) 北斗这八个字很短,但在三人耳中,却不啻惊雷。直到已经出发,魏怀贞耳边仿佛仍响着师傅这句话。他下意识地按了按前心那本《兵法心得》。这本书还是薛庭轩当初颁给五德营所有识字的士卒,要求每个人都熟读此书。只不过书是颁下了,真正能静下心来熟读的却并没几个。魏怀贞却是从不离身,朝夕研读,已然能够背诵如流。这书篇幅也不是甚大,所说甚是兵法精要。对照这本《兵法心得》,师傅定下的正是其中所言的“十二诡道”中第二条“用而示之不用”。 师傅多半并不曾读过这部《兵法心得》,但其中细微之处,分明与兵法合辙。看来,兵法适用之处,实远超自己的想像。只是事已燃眉,一点都不能再耽搁。本来楚都城已被包围,若要行刺,自是待月黑风高之时再出城为好。然而司徒郁和北斗都知道,楚都城未必能顶得到天黑,因此只有借敌军攻城之时混出去。由于攻城军队中混有阿史那部之人,因此有意要找魏怀贞这等会说西原话的,或者脱克兹文德这样完全胡人长相的才不引人注目。 第一波攻击正是以阿史那部为前锋。作为在西原游牧为生的部落,阿史那部并不擅攻城,而且与楚都城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只是被葵花王朝远征军所迫才不得不上前。但就算是被迫,一旦交上了手便由不得自己,唯有奋力厮杀,再顾不得情面了。当第一波攻势被击退,阿史那部在城头留下了几十具尸首后退却,北斗领着三人混在败退的阿史那部中退出城去。 混进阿史那部的阵营时,魏怀贞不禁回头望了一眼楚都城。现在日交正午,平时这时候城中正是吃午饭的时候了。但现在城头遍插旌旗,雉堞上沾着斑斑血迹,有风吹来,亦带血腥气。 阿史那部聚集在阵营最前,葵花王朝远征军的主帅泰希礼自然是逼着他们担当第一波攻势。阿史那部的人马向来就没什么纪律,现在更是乱糟糟的,刚败退下来的和尚未冲杀的混在一处,三两成群地聚在一处喧哗个没完。他与脱克兹文德两人的长相上都不太看得出破绽,北斗与陈嗣仓二人虽然长相与旁人不太一样,但在这等混乱的局面下,他们又垂着头,又将帽子压得甚低,也并不引人注目。只是混在这儿的人群中容易,要找到那泰希礼却着实不易。魏怀贞看了看周围,小声向北斗道:“师傅,接下来该如何?” 北斗头也没抬,低声道:“等。” 等?魏怀贞实在有些诧异。能混入此间已是相当不易,时间不等人,多留一刻便多一分危险,他实是不知师傅为什么还说什么要等。不过他们身上穿的都是阿史那部服饰,在这儿不起眼,若是再往西深入到敌军主营里,就太过显眼了,一下就要穿帮。魏怀贞看了看四周,周围那些阿史那部众都三五成群地挤在一处说些什么。按照五德营军纪,这等在军中肆意喧哗当受极重责罚,但阿史那部显然没这等军纪,说得越来越起劲,听去倒有大半在说楚都城的厉害。楚都城与阿史那部实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薛帝基本人都有一半的阿史那部血统,这些阿史那部众其实有不少人并不想攻击楚都城,但又不得不来,因此有些已是在抱怨了。 魏怀贞正听着,从楚都城方向忽然传来一声炮响。这声炮来得十分突然,周围那些正在聒噪的阿史那部众也全都闭上了嘴,不知发生什么事,不少坐在地上的阿史那部众都站了起来,纷纷向东面的营门口挤去,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场面更是混乱。正在这时,却听得有个人厉声喝道:“楚都城出击,阿史那部严阵以待!” 出击?魏怀贞险些叫起来。以楚都城现在的实力,居然还敢出击,只怕连阿史那部都没有料到吧。更让魏怀贞吃惊的是这个说话之人分明便是曾来楚都城下书的甘伯雷。一眼望去,只见甘伯雷带着几个侍从正打马穿营而过,应该是见到楚都城有异动,赶紧回主营报告,已然快到自己边上了。魏怀贞和甘伯雷曾照过面,生怕被甘伯雷认出自己,忙低下头。好在甘伯雷顾自领着随从急急从阿史那部营里穿过,也根本没有注意边上这些人。 甘伯雷刚过,北斗低低道:“薛帅出击了,准备向里走!” 魏怀贞一怔。师傅虽然也已在西原很久了,不过师傅的西原话连听都很勉强,现在居然一下听懂了。他忙跟上去,在北斗身后道:“师傅,薛帅为什么这时出击?” “给我们创造时机。” 魏怀贞又是一怔,马上便恍然大悟。的确,自己四人能混入阿史那部还不难,但想混到葵花王朝远征军的营中,可能性便已微乎其微。薛帝基这时候开城出击,虽然是绝无取胜的可能,只是白白消耗自己实力,但至少能给敌军造成暂时的混乱。以阿史那部的军纪,遭到冲击后必定会四处乱走,这当口便有机会混到敌人的中军里去。甘伯雷方才还叫着要阿史那部严阵以待,可现在阿史那部的营地哪里还谈得上“严阵”二字,更是乱作一团。薛帝基率楚都城最强悍的火枪骑直扑过来,定能一举将这儿撕成两半。 然而,此时的薛帝基也很清楚,就算能够将阿史那部冲个七零八落,也无补于楚都城的困境。更何况,对阿史那部,他同样有着一分父母之邦的亲情,实是不忍与之为敌。 只是自己的肩头,担负的已是楚都城唯一的希望。虽然司徒郁跟他说过,此行不须务求必胜,只要尽可能造成敌军的混乱便可,便于北斗先生他们行事,但在薛帝基年轻的心中,却如烈焰熊熊,豪气冲霄。 楚都城火枪骑。这支两百人的骑军在广袤的西原,是一个让那些对楚都城不怀好意的人闻风丧胆的名字。虽然死敌仆固部一直很想要消灭掉楚都城,但仆固部掌权的贺兰如玉一是考虑到楚都城覆灭后将要直接面对阿史那部,二来也是忌惮楚都城这支人数虽少,却战无不胜的精兵,这才一直容忍到现在。自从薛庭轩去世后,司徒郁也知道这支火枪骑虽然人数不多,却是楚都城生存下去的保障,因此对这一队人马极为重视,训练也极其刻苦。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火枪骑这次出击,还是薛帝基成为大帅以来的第一次。现在敌我实力如此悬殊,虽然击退了敌军的第一次进攻后五德营士气正盛,可现在这般出击,特别是以火枪骑出击,胜了也无补战局,败了却要将难得的士气都为之大损。可薛帝基也知道这已是五德营最后一线生机,若北斗他们失败,五德营就算固守也守不了多久。 与其在城中苟延残喘,不如就此孤注一掷,抓住这渺茫的一线生机,再如当年的父亲一般,创造一个奇迹出来!薛帝基的心中已是豪气干云,当城门一开,厉声喝道:“火枪骑,随我冲!” 薛帝基虽然从不曾上过战场,但几乎天天都在练习枪马。薛庭轩当年以“独臂枪”之号名震西原,枪术之精,尽人皆知。可教薛帝基枪术的老师说过,现在单论枪术,薛帝基实已超越了父亲。毕竟,薛庭轩一手已废,上阵只能单手持枪,薛帝基却是四肢健全,更兼年轻气盛。他一声呼喝,已然率先直冲出去,侍卫他的四个金枪班士兵随之跟上,随后才是一个扛着抟电旗的火枪骑士兵。虽然仅两百来人,这一支人马冲出城时的气势直若天崩地裂。城上的五德营士卒见大帅亲自冲锋,更是齐声欢呼,一时间倒仿佛不是楚都城被重重围困,而是五德营稳操胜券一般。 火枪骑最厉害的,便在于他们用的都是火枪。这火枪是以礈石点燃引线,引爆火药后发射铅丸。若不及装填子药,火枪倒过来还能当普通的长枪使用。西原部众最重骑射,可再强的骑射在火枪面前亦不堪一击。当初中原五万讨伐军兵临楚都城下,薛庭轩正是以这支火枪骑在讨伐军营中冲了个对穿。不论阿史那部还是仆固部,对火枪骑都是忌惮无比,特别是贺兰如玉,做梦都想着能得到火枪的秘密,然而楚都城对这秘密守得极严,这么多年来根本不曾泄漏半点。 纵然两百火枪骑还不足以整个战局,也要让你们胆寒!薛帝基想着。他的坐骑极其神骏,又第一个冲出来,此时已是冲在了最前。这还是他有意不让战马全速疾驰,以免与身后拉得太开,饶是如此,他与四个金枪班仍是离身后的大队足有三四丈的距离了。而前面不到百步之遥,便是敌军的营门了。远远望去,只见一些阿史那部众正挤在那儿,乱成一片。薛帝基在马上抬起身,厉喝道:“帝基在此,挡我者死!” 这话薛帝基是用西原话说的。他母亲便是阿史那部族之人,因此小时候还是西原话说得更流利些。薛庭轩当年曾入赘阿史那部,因此确切说来,薛帝基的真正名字应该是“阿史那帝基”。那时薛庭轩以精妙的手腕将阿史部中分化拉拢,当阿史那部要推举新一任大汗时,有人提出了新大汗必须要满足三个条件,一是必须有宗室血脉;二是必须出生在阿史那部中,从来不曾离开过;第三则是当时与仆固部和谈,新大汗不能与仆固部有过血仇。结果薛庭轩提出的人选便是满足这三个条件,尚在襁褓中的薛帝基。只是薛庭轩虽然以手腕掌控了阿史那部的实权,却也引起了部中实力人物的不满,因此当薛庭轩东征失败,楚都城实力大损后,阿史那部便再不承认薛帝基这个大汗了,另选了一个宗室为汗,后来也羞于提起此事。可不管怎么说,阿史那帝基曾经是阿史那部大汗,阿史那部中三十岁以上的人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不过他们也是小时候听说部族有过这么一个大汗,却从未见过,听得“帝基”这名字,全都心头一震,心道:“这少年便是薛庭轩的儿子?” 薛庭轩为人阴狠毒辣,不择手段,传说当时的阿史那部定义可汗也是被薛庭轩暗杀,因此阿史那部对他实是恨之入骨。只是西原人又最重英豪,薛庭轩英雄豪勇,足智多谋,又很让阿史那部心折,因此他们对薛庭轩的感觉实是说不清道不明,薛庭轩壮年崩殂,阿史那部听得这消息时既松了口气,又都有些惋惜。现在薛庭轩的儿子也已长成,他们实是很想看看这少年的模样,纵然是敌人,他们却都希望这少年不要折了父亲的名头。 五个阿史那部众已然打马上前迎战。这几人都是阿史那部中的好手,其中有两个用的是铁刺棍,另两个用的是矛锤,还有一个冲在最前的则是长枪。西原人以游牧为生,食用乳肉为主,因此身躯一般都比中原人要高大,力量也大得多,武器也以锤打之器为多,长枪主要以击刺为主,在阿史那部中反而用得不多。薛帝基虽然还不曾真正经过战阵,但这些年来他几乎天天都在练习枪马,一见那用长枪的阿史那部众,便知此人定是本领最强的,必须先行解决。他此时正倒握着火枪,火枪倒过来后反与寻常长枪一般,薛帝基的战马亦是快如疾风,那五人刚冲出营门,薛帝基便已冲到了近前。那手持长枪的阿史那部众正待出枪,哪知薛庭轩手中长枪一伸一缩,一下便刺中那人的咽喉。 这是五德营中流传甚广的一式蟠蛇枪。薛帝基从五岁就开始骑着小马练这一枪,到现在已有十六年寒暑之功。小马已长成了追风骏骐,薛帝基能刺中的也从最先的一个草垛增加到了五个草垛。虽然那持枪的阿史那部士卒本领不弱,但这等速度之下,他这人也和草垛差不多,还不曾反应过来便要害中枪,人翻身落马。 几乎同时,薛帝基身后那四个金枪班也已赶到。“砰砰”数声,他们不似薛帝基一般要与敌人斗枪,一来便将火枪射了出来。这个距离射箭,对手尚可躲闪,但火枪却根本闪躲不开,那四个用铁刺棍与矛锤的阿史那部士卒齐齐中了火枪。其中三人中在要害,立时摔下马来,其中一个用矛锤的却伤在了右胸上,一时还不曾落马,仍是冲向薛帝基。薛帝基待他冲到近前,长枪在矛锤前端一挑,一下将那人扫落马下,喝道:“冲!” 迎战的五个阿史那部士卒都是部中好手,不然也不会这么快就迎上去了,只是以五对五,这五人竟是如此不堪一击,阿史那部族立时已是心神动摇。攻城时后面有葵花王军督战,有进无退,他们也不得不上前,但薛帝基直如神兵天降,杀人亦是摧枯拉朽,这些阿史那部众不禁都想起了传说中那个阴险狡诈,却又英勇无敌的独臂枪薛庭轩来了,哪还有战心,阵营仿佛是一个被投入一块巨石的池塘,虽然只是炸开了一片水花,但立时引起了整个湖面的波动。现在阿史那部的阵营也正如一个池塘,虽然还不能说混乱不堪,但也已是全无章法,任谁都弹压不住了。 阿史那部此番充任前锋,阵营扎在了最外围。这阵营与葵花王军的中军有栅栏相隔,此时在栅栏处,已有数百葵花王军严阵以待。葵花王军主帅泰希礼就在这支部队当中,端坐在一张大椅上,向边上的甘伯雷道:“伯雷,楚都城真的出击了?” 甘伯雷道:“是。” 这看似弱不经风的楚都城,居然还出城迎击,泰希礼着实不曾想到。他拿过望远镜来看了看面前,前方的阿史那部阵营人头攒动,看样子竟然有不少人正向这儿涌来。他皱了皱眉,冷冷道:“传令下去,有敢乱入此间一步者,杀!” 阿史那部与葵花王朝曾有过一次交战,那一次持续不长的战斗,几乎成了葵花王军单方面的屠杀,以至于连心如铁石的泰希礼都有些不忍,破例让人提前劝降。正是这一场战役让泰希礼感到葵花王军在西原实是一个无敌的存在,根本不会有什么对手,因此他也是先让甘伯雷前来劝降楚都城。可是楚都城不仅拒绝了劝降,现在居然还主动进攻。 如果不是疯子,他们一定有其目的。正如三圣皇所言,以楚都城现在的实力,唯一可以抓住的胜机,就是行刺敌方主将。要实现这个孤注一掷的目标,也唯有以仅存的实力来进行冲锋,掩饰刺客的形迹。如果退下来的阿史那部众有不顾一切要冲入中军来的,纵然不是刺客,也是乱军,自不必留情。 泰希礼想着,嘴角已浮出一丝笑意。楚都动的一举一动,几乎如同在照着三圣皇写下的剧本在演,现在就等那刺客的出现了。固然自己也可以不冒此险,但为了一劳永逸,还是以自身充当一回诱饵。因为楚都城能够派出的,一定是他们最为精锐的刺客,若不斩草除根,安知他们不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想到此处,他小声道:“伯雷,一切都安排好了?” 甘伯雷点点头道:“安排好了,希礼将军请放心。”他顿了顿,低低道:“只是有件事,希礼将军,楚都城这支冲锋军兵锋之锐,出乎我的意料,那些蛮人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很快就要冲到这儿来了。” 泰希礼道:“是啊,他们居然也有火枪。” 话音甫落,又是一阵“砰砰”的火枪发射之声,这回已是极近了。那是火枪骑突破了阿史那部,马上就要冲到中军。听得这阵火枪声,泰希礼与甘伯雷都不由有些动容。 阿史那部没有火器,用火枪对付他们自然是胜券在握,但楚都城这支冲锋军竟然来得如此之快,也让他们有些吃惊。此时已有一些阿史那部众退到了中军前,他们乱糟糟一片,步骑都有,全无章法。好在人数还不是很多,不过数十个,绝大多数应该是向两边散开了。这几十个人一退入中军,一个葵花王军的军官厉声喝道:“两边散开,不得惊扰泰希礼将军!” 这军官的西原话说得远没甘伯雷好,但也足够听得清楚。那些阿史那部众一路败退下来,实是对楚都城的火枪骑闻风丧胆,能让别人去抵住一路势如破竹的火枪骑,自是求之不得,闻声人流马上中分为二,让开了驻守中军正中的这数百名葵花王军,散到了两边。 也就在这些阿史那部众退入中军之际,一阵马蹄声已如被狂风卷起的暴雨般汹涌而来,正是火枪骑。 火枪骑已如烧红的利刃插入凝固的脂油一般,一路直冲而来,两百来人的兵力到现在也还有一百九十来人,损失可说微乎其微。薛帝基仍是冲锋在前,战甲之上也已沾满了鲜血。 血犹未凝,仍带腥气。薛帝其亦不曾想到居然冲锋会如此顺利。前方数十步外已是意外的空旷,一些葵花王军正立在栅栏后。这些葵花王军与张惶失措的阿史那部众全然不同,虽然火枪骑马上就要到近前了,但他们却连动都不动。而就在这支队伍后面,有一些侍从模样的人簇拥着一个身著华丽盔甲的男人。所有人都站着,或者骑着马,唯有此人坐在一张大椅之上。显然,此人多半便是葵花王军的主帅泰希礼了。 北斗他们,应该也已经到了此处吧。然而薛帝基的心中仿佛已经喷出了烈焰。敌人的主将就在这么近的地方,只消将这主将刺死,就算北斗未能成功也不要紧。 薛帝基只觉握着火枪的手掌里已满是汗水。他的枪马之术习练得精益求精,纵是教他枪术的金枪班首领也称许他有出蓝之势。现在离那个叫泰希礼的敌军主将不过数十步之遥,以自己的快马,那真个是一蹴而就。本来司徒郁跟薛帝基说过,火枪骑的任务就是尽量造成敌军的混乱,还得及时退出。现在杀到了这地方实已远比预想到的要深入得太多,薛帝基实在禁不起一举刺死敌军主将的诱惑,已再顾不得一切,将火枪举了起来,双足踢了一下马腹。 火枪的有效射程也不过数十步。再往前一些,那敌将定要被一枪毙命。薛帝基尚在少年,正是气盛之时,一念及此,罔顾其他,立时便又向那栅栏冲去。他身后的金枪班一直守在他边上,本来到了这儿应该趁着锐气尚在及时杀出重围,但大帅居然接着向前冲去,他们哪敢不从。而薛帝基与金枪班一冲上,火枪骑更是没一个落人,人人奋勇争先。虽然只是不到两百人的骑队,但这般疾冲,气势之盛,已不啻千军万马。只是还不待他打马上前,前心忽然一疼,坐骑亦发出了一声惨嘶,一下侧翻在地,压住了薛帝基。这匹马极是高大神骏,倒下来时薛帝基哪里还闪躲得开,“喀嚓”一声,已将薛帝基的左腿也压断了。 当火枪骑在栅栏前发起冲锋时,栅栏后葵花王军的带队军官见此气势也不禁有些动容。先前与阿史那部一战时,阿史那部也曾以骑兵突击,但那些一辈子都生活在马背上的游牧人冲锋时仍及不上火枪骑这等气势。只是葵花王军最尚军功,不论大小军官,一律都是从战场上升上来的。眼见火枪骑要排山倒海一般冲来,那军官并不惊慌,一下拔出佩剑举起,喝道:“开火!” “砰”一声巨响,栅栏后第一排的的葵花王军开火了。他们用的,竟然也是火枪。五德营的火枪还需用燧石点燃引线,有时引线受潮或都断了,还会哑火。葵花王军的火枪却并不需点火,而且哑火的极少,这一枪放出时更是整齐划一,以至于听来只有一声巨响。第一排原本单腿跪着,放出一枪后,弯曲的腿一直,人趁势已退到后方,原本他们后面一排的士兵便上前一步,单腿跪地,又是一排火枪放出。 五德营也有个三叠阵,便是以三排士兵轮番放出火枪,与葵花王军这阵势极为相似。但由于五德营的火枪装填子药和点火都相当不便,三叠阵的空隙便很大。当楚都城里精于匠作的苑可珍去世后,再没有一个能接武苑可珍的能工巧匠,后来火枪与三叠阵都没能再得改进。葵花王军这阵势却有五叠,他们的火枪亦是比五德营的火枪厉害得多,子药都是事先一份份装好,只需充填即可,效率也远远高于三叠阵。五排人轮番发射火枪,只短短片刻,便已过了三轮,每人都放出了三枪。但只这三轮火枪,面前的火枪骑已然倒下了五分之四。栅栏外,火枪骑有些是坐骑中枪,连人带马倒在了地下,还有些则是骑者中枪,战马失了驾驭,胡乱跑着,不时发出几声惨嘶。而薛帝基,正是倒在了第一轮火枪的轰击之下。剩下的三四十个火枪骑极是茫然。火枪骑在西原实已如同神话一般,火枪骑自己也坚信纵然整体实力不如阿史那、仆固两部,但火枪骑仍是无敌于西原。他们做梦也没想到在葵花王军面前火枪骑竟是不堪一击,纵然逃过了这一轮猛攻,但勇气与信心都已失去了。正在茫然,从前方忽然有一道火光冲天而起。 那是薛帝基放出的信号弹。楚都城除了火枪骑以外,还有一样威力最大的武器叫火天雷。火天雷是以昔年风军团的飞行机变化而来,能飞数里之遥,但是需要精确定位,而且楚都城的火天雷一共也不过二十多枚。这已是最后一手了,而且火天雷落下,也根本不辨敌我,若不能在之前逃开,连自己也要死在轰炸之下。但薛帝基年纪虽轻,五德营骨子里那股宁折不弯的傲气都半分不减,已觉左腿已断,同来的火枪骑也已十丧八九,此番冲击实是全军覆没,他已无生还之念,剩下的唯一个念头就是唤来火天雷,与数十步处这个葵花王军的总帅同归于尽。他前心中了一火枪,人也被坐骑压得不能动弹,明知必死,心中却更是不甘。虽没有力气举起火枪施放,但信号弹只须点火即可,当即将那信号弹放了出去。 这是大白天,信号弹的火光不太看得清,但到了半空中炸开,凝成了一团浓烟却久久不散。泰希礼见那领头敌将临死之前还放出这般一个信号,怔了怔道:“伯雷,他要做什么?” 甘伯雷虽然去过一回楚都城,但这火天雷之事乃是机密,自然也不会让他知晓。但甘伯雷也知道薛帝基此举必定有其用意,他拿起望远镜看了看,却见那团烟气到现在仍然不曾散去多少,别个也没什么了。正在诧异,忽见烟气后飞来了密密麻麻地数十个小点。他心头一凛,叫道:“希礼将军,这是楚都城那种会飞的雷!快闪避!” 葵花王军的火器要胜过楚都城许多,但并不曾开发出会飞的雷来。虽然在楚都城里不曾发现什么端倪,但西原上一直传说楚都城有这种会飞之雷,能在数里外轰击敌军。此时见到空中飞来的这些飞鸟一般的小点,甘伯雷一下便想到了这个传说,心中便是一沉。 泰希礼心知甘伯雷心细如发,所言多半有中,暗道这也不可不防,反正敌军已经折损了绝大多数,正待下令让栅栏前的部队回撤,忽听得身边侍卫厉声喝道:“站住!”叫得大是急切。泰希礼扭头看去,只见一个阿史那部众正猱身向他冲过来。 这人正是北斗。北斗一直在循机下手,但泰希礼身边守御如此严密,根本不允许阿史那部众上前,他们虽然退了下来,却一直无法靠近泰希礼,北斗已是焦急万分。待见到薛帝基冲锋失利,已是必不生还,他心中更是有若火焚。 北斗的前半生身份极是复杂,曾经是攻打楚都城的中原讨伐军一员。后来受薛庭轩感召归顺,却仍有一个谁也不知晓的身份,在为一个异族效命。只是当薛庭轩东征失败,归途中遭到仆固部贺兰如玉袭击,眼看要全军覆没之际,北斗终于决定将自己的命运与薛庭轩缚在一起,共同进退。此后,他再没起过二心,当楚都城的宿将一个个凋零,他更与司徒郁二人撑起了岌岌可危的楚都城,直到现在。 现在,已是楚都城的最后关头了。以北斗之能,他也很清楚自己根本不可能挽狂澜于既倒。待看到葵花王军这等战力,北斗更是绝望。这样一支纪律严明的部队,纵然真能刺杀了敌军主将,无非给他们造成一点波折而已,仍挡不住这支大军的滔滔去势。然而,就算明知无能为力,他仍是不甘心。 纵是最后一搏,也要竭尽全力!此时他与陈嗣仓两人夹杂在十来个阿史那部众中,魏怀贞与脱克兹文德已不知到了何处,应该能没能混到此处。可他们也被葵花王军挡在了外围,根本到不了近前。但北斗是何等本领,将身一纵,已然闪过了两个守在泰希礼外围的葵花王军,利矢般直冲向泰希礼。 他动作之快,实不作第二人想。虽然离泰杀礼还有二三十步之遥,但几个起落,便已闪到泰希礼身前五六步远之处。虽然早有准备,但泰希礼也不曾想到这刺客居然会有这等本领,他的侍卫虽然都很强,只是看样子没一个能挡得住这刺客。一刹那,泰希礼的脸也变得煞白。 就在北斗的短刀要刺入泰希礼前心这一瞬间,边上的甘伯雷厉喝一声,一剑斜斜刺来。葵花王军的佩剑比中原的剑要细长许多,甘伯雷的剑更是只有剑而无锋刃。这等剑,便只能刺而不能砍削,只是如此一来速度也就更快。北斗动作虽快,甘伯雷仍是后发先至。北斗的短发不过尺许,甘伯雷的剑却要长了三倍有余。北斗本领虽强,但被甘伯雷一阻,立时不能再前进一步。只挡得甘伯雷三四剑,泰希礼那几个贴身侍卫也已出手,五六柄快剑齐出,尽刺入北斗身体,将北斗刺得如蜘蛛一般。 见这刺客被干掉,泰希礼才松了口气。虽然与三圣皇预料的一般无二,但这刺客的本领实在超出他的想象。若不是甘伯雷及时出手,那自己说不定还真躲不过这刺客的致命一击。他正待说句什么,甘伯雷已是大喝道:“伏倒!” 那是火天雷飞到了。原本他们可以避开此处,但北斗的突然出现拖住了他们,此时时机已失,纵然伏倒也不一定有用。几人刚伏倒在地,倒觉一片巨响,大地亦在震颤,面前黑烟滚滚。待响声过去,这些伏倒在地的人抬起头来,看到面前景像,都不由倒吸了一口气。 火天雷落在了栅栏前大约二十余步的地方,这地方其实正是残存的那些火枪骑所在。火枪骑自逃不脱这当头落下的天雷轰击,但栅栏后的葵花王军也受波及,有十余人被飞散的弹片击中。见此情景,泰希礼喃喃道:“伯雷,这些蛮人竟然还有这等武器!” 他们这一路东来,都是势如破竹。一来是因为这支远征军最为精锐,二来便是他们用的战具远超过沿途那些部族。然而这个小小的楚都城,不仅拥有火枪,竟然还有这等连葵花王朝都不曾有过的飞天炸雷,让信心满满的泰希礼也不禁有些动摇。 如果准头再高一些,也许真要同归于尽了。看着远远的楚都城,泰希礼已是怒不可遏,喝道:“传令下去,全面攻击!” 这支可以说微不足道的力量,竟然是葵花王军东征以来所遇到的最为强悍的劲敌,实是泰希礼始料不及。如果说先前他还一直抱着招降楚都城的念头,那么到了此时他已真正明白楚都城其实根本没有投降之心。 日已西斜。余晖中,楚都城头的那面红色大旗正迎风招展,仿佛熊熊烈火,也如正滴下的鲜血。 99mk.infowap.99mk.info /112/112082/29089863.html 三、吉祥天女(上) “是这家伙么?” 看着站在前面拐角处和黑鼠说话的那人,我强压着怒气点了点头,轻声道:“就是他。” 和黑鼠说话的,正是那天劫我的那个姓金的。那天我就觉得那两个劫道的大为可疑,如此清楚我的行踪,甚至还知道我身边有多少钱,简直就是专门劫我来的。如果他们仅为黑鼠出气,那我也不想多追究了。毕竟安妮小姐也说过,我那晚在拳场的打法其实是打破了黑鼠这种力量型拳手的饭碗。可是那两个家伙分明是要让我放血,已经不是抢点钱的事了。虽然父亲也跟我说过千万不要再去拳场,可不给那家伙一点厉害尝尝,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单凭我一个人,只怕拿不下黑鼠。本来若能让文豹陪我下手,定然十拿九稳。只是军校管得远比我上的文校要严,文豹晚上也出不来,想来想去,肯帮我做这事,又能帮得上忙的,也只有宣叔叔家的铁哥。 铁哥大名叫宣铁澜,比我大六岁,又是我学校的老师,去年还教过我半年。虽然他是老师,我只是生徒,不过以我和宣叔叔家的关系,我们从小玩到大,他这人又实在没什么做老师的尊严,充其量也就在课堂上冲我发发威而已。何况铁哥从小就对我很关照,也从来不会对我发威的。听到我要找黑鼠报仇的事,铁哥就头一个赞成。只是虽然他很赞成,不过我却有点怀疑铁哥有没有这个本事。虽然宣叔叔是勇冠三军的勇将,他这个儿子却只像了宣婶,两年前就不论拳还是刀都比不过我了。可他偏生就喜欢惹事,我还记得早先去宣叔叔家,不止一次见到他被宣婶罚站。现在他成了老师,自然已经不怎么惹事了,可这回却比我劲头还大。我顿了顿,又小声道:“铁哥,这家伙很厉害的,我和他打过,没能打赢他。” “怕什么,斗智为上,斗力为下。” 宣铁澜冲我露齿笑了笑。宣叔叔长了一部很威武的络腮胡,他的下巴却光溜溜的一根胡子都没有。看着他这样子,我不由暗暗叹了口气。 也许真的是找错人了吧。报不了仇只是小事,要是连累他受伤,那我还怎么去见宣叔叔。铁哥这个老师,实在有点靠不住。我道:“铁哥,和他说话的那家伙也不是易与之辈,真要动起手来,我们说不定不是他们对手。” 宣铁澜看了看那个姓金的,说道:“这人挺厉害么?那先走吧。” 我又暗叹了口气,心想他定是不敢下手了。我道:“那就算了,谢谢铁哥,我们回家吧。” 宣铁澜道:“回家?回什么家?好不容易过来,当然要出了气再走。你也不是要伤他吧?” 照我的意思,黑鼠敢这么对我,那我非放他点血不可。不过宣铁澜毕竟是老师,我也不好把这意思直说出来。我道:“这个当然。铁哥,你总不是要请宣叔叔帮忙吧?” 以宣叔叔的本领,我想定然不在话下。不过宣叔叔身为共和元帅,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让他来帮我打架,宣铁澜也绝对不可能想出这种馊主意。果然,他笑了笑道:“怎么能让我阿爹知道?只不过趁他落单的时候下手罢了。” 我嘟囔了一句道:“天晓得他什么时候落单,总不能一直跟下去吧。” “翰白,你这家伙还是沉不住气。那两人刚才在说,要那黑鼠今晚去码头接货。”他顿了顿,又道:“只能一个人去。” 我睁大了眼,诧道:“你听得到?” 黑鼠和那个姓金的离我们甚远,说得也轻,又是在下风头,我自认耳力很好,可是一点都听不到他们说的话,真不相信宣铁澜能听到。他拍拍我的肩道:“翰白,你不知道了吧。卖你一个乖,只要会读唇语,就算隔那么远,你也能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宣铁澜居然会读唇语!我不禁也有点佩服他了。我当然也佩服过他,只不过那是七岁以前的事了,那时我没少跟着他闯祸。我道:“铁哥,你从哪儿学来的这本事?我看过去就只见他们嘴唇一开一合。” 宣铁澜嘿嘿一笑道:“没学过的话,看上去当然只是嘴唇一开一合了。其实名为读唇语,读的却是眉、眼、鼻、下巴和嘴五个地方。比方说你叫楚翰白,楚字发音时先发‘次’音,此时两片嘴唇会先分开一些,而眉毛也会向两边微微扩展。然后再嘴唇撮拢,说明接下来不是‘乌’音便是‘於’音,要么就是‘衣’音。但发‘於’时下巴会向前鼓起一些,‘乌’韵就不会,而发的是‘衣’音的话,鼻子的抽动不比前两个音,因为此音的鼻音更少……” 我听他说会读唇音,原本大为羡慕,只想让他教我一下,哪想到会是如此复杂。只听他说了这个“楚”音,就够我上一节课了。我登时头大,说道:“得了得了,反正你没弄错就行。那今晚就在码头下手?” 宣铁澜点了点头,又道:“你说这家伙本事不小,如果硬碰硬,就算拿得下他,说不定我们也要吃亏。不过反正也不是跟他比高下,下点阴手,嘿嘿,不怕他不上钩。”他看了看周围,接道:“现在还早,我们找个地方换件衣服,等天黑了再出发。” “换衣服?” “当然。你穿成这样,半夜了去码头,马上就要让人生疑。” 我看了看自己身上,又打量了一下宣铁澜。我们穿的虽然不是什么好衣服,不过在码头上确实很显眼。我道:“你要换什么?” “找两套脚夫衣服穿上。”他见我有些犹豫,又道:“放心,这个钱老师出了,不用你会账。” 我干笑了一下道:“也不是为了这个。脚夫衣服你怎么找?” “脚夫还能穿什么好衣服,找两件旧的粗布衣服,肩膀上搭块布,谁看了都觉得你是脚夫了。” 五羊城的码头因为十分繁忙,装卸货物靠的都是脚夫,天黑了两个脚夫在码头出入自然不会惹人注目。 我们找了个地方吃了些东西。宣铁澜已经有薪水了,当然都是他请客。我吃了个饱,心想就算最终报不了仇,好歹我也算吃回一顿了。吃完了东西,去旧衣铺买了两件旧衣服,又弄了两块破布搭在肩头。虽然这一身行头穿戴齐了,可我怎么看,宣铁澜都不太像个脚夫。只是看他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心里却不免多了点忐忑。我大概真的找错人了,宣铁澜自然肯定会帮我,不过他这计策到底行不行得通,我实在没底。只是到了这时候,看来也只有照他的计划办了。请神容易送神难,看他那副劲头,若是我说不干了,说不定他马上会去向我妈告发。在静处闲坐着聊了一阵,天渐渐黑了下来。看了看天色,宣铁澜道:“走吧。” “现在就走?” “找个地方先藏起来。”宣铁澜嘿嘿一笑,“此之谓以逸待劳之计,你的一人敌比我强一点,可我学的这万人敌你就不懂了。” 我不禁大是好笑,心想宣叔叔虽然有时私下说话也有点出格,可毕竟是共和元帅,再出格也仍然很有身份,他这个儿子却是满嘴吹牛,父子俩大不一样。只是转念一想,我和父亲也是大不一样,实在没资格去笑他。 码头上今天堆了不少东西,密密麻麻二十几个大木箱堆成了一排。宣铁澜见了,小声道:“翰白,你运气真好,本来我还有些担心没地方藏呢。来,你先上去,再把我拉到箱顶。” 五羊城乃是个良港,听说很早以前就以商贸为主,每天到港的海船络绎不绝,把一箱箱的货卸下船来。这么多货,自然不可能一下子就运完,因此这些装箱钉好的货箱就常常会放在码头过夜。这些木箱每个都一人来高,简直和小房子一样,得用大车运走。其实也真有无家可归之人拿这种空货箱当房子住,只消开个门窗,在箱顶苫些防水之物,便足够一个人睡了。 我伸手搭到了箱顶,手臂一用力,将身一纵,一下窜上了箱顶。不过我也知道宣铁澜肯定没这本事,所以他才让我拉他上去。将他拉上了箱顶,我小声道:“铁哥,现在怎么办?” “等。” 这一等,却是等了半夜。今晚云还很厚,月光都没有,风到了后半夜却越来越大。我在箱顶上呆了半夜,越来越不耐烦,实在熬不住了,小声道:“铁哥,你没弄错吧?” 宣铁澜的模样我已经看都看不清了,只听得他在暗中低声道:“应该不会错吧。” 听他这等口气,我心里便凉了半截。什么叫“应该不会错”,他自吹自擂能读唇语多半是吹爆了。我道:“算了,还是回去吧。” 虽然我很晚回家也是常事,可是到后半夜回家的话,别人不说,我妈定会唠叨个半天。我正待起来,黑暗中宣铁澜忽然按住我的肩道:“听,有人来了!” 我怔怔,侧耳听去,却听得果然有脚步声传来。只是不等我欢喜,那脚步声已近了,马上听得出,哪里是一个人,足足有十几个。虽然明知暗中根本看不到,我还是狠狠瞪了宣铁澜一眼。看来他会读唇语不假,却也只是个半瓶醋。黑鼠带了那么多同伴,我哪里还敢动手,今晚看来白在箱顶上喝半天海风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很快,他们竟走到货箱前。这地方背风,不过他们也想不到货箱顶上居然还会有人,黑暗中听得一个人道:“大哥,货还没到么?” “快到了。” 这声音正是黑鼠。那天在台上我和黑鼠没说什么话,走的时候却听他破口大骂了半天,他的声音也仍然没忘记。这人嗓门很大,现在却在刻意压低,不过夜深人静,又离我那么近,就算他压低了声音,仍然听得很清楚。只是他们说的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要劫货?他能让那两人来伏击我,看来也真的做得出这等事。若是被我抓到把柄,报告给卫戍,这家伙就得吃几年牢饭吧,比揍他一顿更让我出气。我登时来了精神,侧着耳朵听着。幸好先开口那人挺多嘴,马上又道:“大哥,做什么不把马车直到开到码头上来?那就好办多了。” “蠢货!马车进码头,要是被抽检的盯上了,你有几个脑袋来担保不会出乱子?” 那多嘴的被黑鼠一斥,没再说话。不过就这几句话,我已是猜了八九不离十了。五羊城码头很大,来往的船只也极多,管理客商的远人司在码头几个进出口都设了税卡,对运到五羊城的货物进行抽税。只是五羊城的客商实在太多了,自然也会有不少人想逃掉点税,而远人司对散客免税,只对大批量的货物抽税检查。所以一些小本经营的行商到了码头,便雇用脚夫将货物化整为零,一点点带出去,若是干成了就可以逃掉一笔税了。可黑鼠他们当然不是来当脚夫赚外快的,马车驶到码头上来的话目标太多,容易被远人司的吏员注意到,所以将马车停在了远处。看来,他可能是想趁乱抢了货后逃跑。只是他难道不怕货主叫喊么?这家伙说不定已起了不良之心,想要杀人越货。 想到这儿,虽然天并不冷,我还是不由得打了个寒战。本来想揍黑鼠一顿报仇,不过这家伙既然不是个好人,那也怪不得我送他去吃牢饭了。只消他一动手,我马上就去报告码头卫戍,看他还怎么脱身。 他们都不说话了。又等了一阵,突然海上闪过了几点亮光。先前那多嘴的只怕憋不住,低声道:“大哥,来了!”黑鼠也道:“走吧。记着,船一上岸就把货搬上车,一刻也不要耽搁。六十箱货,我们每个人都得跑四五趟,也不是很容易。” 他们呼啦啦一下迎了上去,在岸边站起了一堆,有个人点起了一盏灯。灯亮起时,我才算看清这些人的衣著,原来他们也是一身脚夫的打扮,看来和我们想到一块去了。点灯那人拿着灯向海上上下左右晃着,分明是在向正驶来的那艘船打信号。 见此情形,我一下愣住了,如果真如我所猜,黑鼠他们是想劫深夜靠港的海船上的货,就算船上有他们内线,现在这样子未免也太过明目张胆了。 难道,是我猜错了? 我正想着,耳边忽然传来几声粗重的气息,却是宣铁澜凑到我耳边小声道:“翰白,我觉得……还是回去吧。” 他的声音里大是惶恐,看来虽然先前宣铁澜吹嘘什么他有万人敌,其实事到临头还是很害怕。我道:“铁哥,你先走吧,我去看看。” 宣铁澜一呆,急道:“翰白,这些人肯定不是守法之人,你一个人孤掌难鸣,斗不过他们的。” 我道:“放心吧,我有个办法,定然能成,又不是和他们硬干。铁哥,我们先下去。” 宣铁澜年纪虽然比我大了好几岁,不过他这人也当真有些读书太多,食古不化,先前说得嘴响,现在却是全无勇气。我此时已有了个主意,虽然有点冒险,不过也因有个五六成的把握。如果宣铁澜听到只有五六成把握,肯定不会答应的。好在这计划虽然只有五六成把握,就算失败了再逃也完全来得及,根本不必多担心。 宣铁澜要跳下货箱,说不定会搞出很大的动静来。我先攀着边沿下了地,扶着他下来。他一下地,便急不可耐地道:“翰白,你有什么主意?” 他先前说得头头是道,大概真觉得揍黑鼠一顿十拿九稳,现在却已明白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了。我小声道:“一两句话说不清。铁哥,你先出去,到外面接应我。” 宣铁澜眼珠转了转,小声道:“你是想劫他们的货?” 他胆子不大,心眼倒也挺快。我嘿嘿一笑道:“黑灯瞎火,他们要搬三十箱东西呢。我混在他们当中,弄一箱回来!” 宣铁澜吓了一跳,说道:“这不是偷么?” “他们做的是正经生意么?再说,如果真是正经的东西,我就把东西留下,自己走人也就是了。” 宣铁澜想了想,露齿笑道:“你是要抓他们的把柄?好,我马上去报告卫戍。” 我道:“别这么急。万一不是什么违禁之物呢?那你一报告卫戍,岂不成了自首?” 宣铁澜又想了想,低低道:“那好。我在进来的口子外面等你,你弄到东西后就过来。” 我道:“好。那你快走吧。” 打发走了宣铁澜,我整了整身上这套旧衣服,隐身在货箱后看着黑鼠那伙人。虽然跟宣铁澜这么说,可我其实根本没有再找他的意思。如果黑鼠在弄什么违禁之物,那自然要报告卫戍。可万一是些正经货物,黑鼠不过是想逃掉点税,那我也不会还给他们。黑鼠这家伙居然对我下过毒手,弄他一箱货也不算过份。 把这主意在心里转了几回,却见海上几点灯光越来越近,那艘海船靠上了岸。虽然晚上船只靠岸要麻烦一些,但驾船之人显然是个高手,这艘船靠上岸来轻轻巧巧。这船也不是太大,船员顶多就六七个人。一靠上岸,却见船上下来一个人,黑鼠与一群人马上迎了上去。见此情形,我马上就走了过去。 这便是我的计划。我和黑鼠他们都是一副脚夫打扮,四周又是这般暗,我赌的是船上的人并不认识黑鼠他们所有人。就算黑鼠,忙乱间也一定顾不得去数有几个人。只消趁乱接下一箱货,然后找机会往暗处一溜,只怕他们搬光了货后想破头也猜不出怎么会少一箱。 果然,我跟在那些人后面时,也根本没人注意我。先前黑鼠说是有“六十箱”,我只道是箱子,但船上的人搬出来的却是一个个包裹。这些包裹形式还不一样,看起来就如同随身行李,看来是故意弄成这样,好不引人注目。见此情形,我更觉自己猜得没错,他们一定是在弄些私货。而搞如此大的阵仗,看来这私货还不是什么便宜东西。弄出一包来,说不定能值上一两百个金币了。 黑鼠他们每人扛着一包,包裹或在左肩,或在右肩。我因为站在他们的右侧,扛在右肩的人因为包裹正好挡住了视线,根本看不到好,不过就算有几个扛在左肩的,也根本不曾察觉多了个人。就算是站在我前面那人,因为我靠拢时正是趁船靠岸的那一阵混乱,定然也没发觉异样。 船上之人一包包让人上肩,倒也很快,其中站在最外侧的那人手脚更是麻利。那些包裹虽然不是甚重,却也不算轻,但他接过一包放来人肩上一放,动作又快又准,显得行有余力。很快,待我身前那人扛了一包,就轮到我了。我将那块布片搭在右肩时,故意搭得上面一点,将半边脸也遮住了。虽说现在一片昏暗,只有船上几盏灯火,他多半看不清我的模样,但万一被他看出我的年纪就不好了。 我侧着头刚站到船边,便觉肩头一沉,一个包裹已压了上来。与估计的不同,这包裹意外地重,沉甸甸的,好在到底也就这么个包,我的力气也足够承得住。一上肩,我趁势一摸,只觉这包裹里的东西有些软,倒似揉好的面团,不由一怔,实在猜不出是什么东西。 反正他们如此郑重其事,总不会真是些面团。我想着,拔脚就走。刚走了两步,忽听得方才给我上肩的那船员道:“今天来的不是十三个人么?” 边上有个人道:“是啊,要搬六趟。” 我的心一下凉了半截。我还是把他们想得太简单了,没想到这人居然一直在计着数,一定发觉送走了十四包了。现在该怎么办?跑么?这包裹虽说不是太重,可扛在肩头再跑,肯定跑不过他们的。若是马上丢下包裹就跑,倒说不定能逃掉,可我实在不愿如此功亏一篑。在这一刻,我忽然有一个胆大包天的主意,停下步子,转身向身后看去。 那个船员发现了人数有异,但未必发现哪一个人有问题。我刚停住脚步,却听“嚓”一声轻响,却是那船员从船上一跃而下。这船不是很大,不过他跳下来时声音如此之轻,显然本领不弱。他一个箭步就已赶到我身边,沉声道:“你们今晚来了几个人?” /112/112082/29147589.html 三、吉祥天女(中) 果然!我心猛地一跳,但马上憋粗了嗓子道:“十三个。不对么?” “糟了!” 他的声音里一下子多了分惊恐,越过我快步向前追去。我暗暗舒了口气,这人极为精细,但也百密一疏,我这一赌算是赌中了。现在他以为混进来的人一定是在前面那些人中,反而放过了我。也亏得黑鼠他们特别巴结,扛了包裹走得特别快,这队伍已拉得很长了,而这人又不敢大喊,只能追上去一个个检查。 虽然暂时摆脱了困境,但以那人的干练,应该很快就能查清。等他再回过头来查我时,便再没机会了。我只能趁现在这一刻脱身。好在此时离开船已有十来步,这儿黑漆漆一片,隔了五六步便已看不清前面,那人正查我前面那人,现在他还能看到我,再查下一个的话就看不到我了。我故意放慢了步子,趁着那人又去盘查再前面几个人时,我一下向一侧闪去。 码头很大,今晚在码头靠港的船足有二十多艘,其中有两艘还是有上百船员的大号货船。船员大多上岸休息了,看船的也早已在舱中睡下,现在整个码头一片死寂。我也不敢稍有松懈,一口气在黑暗中穿过码头,从最北边走了出去。这一包东西虽然不是,虽然成功顺了一包货出来,却是越想越后怕。他们不敢声张,看来这些货真个有问题,万一当时穿帮了,完全可能将我一刀捅了扔海里。我越来越好奇,可现在也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为好。 虽然我背了这么个包裹大摇大摆出去,远人司值班的吏员多半不会理睬我,但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好在码头这地方原本就只是在通大车的几条路上设口,那些只能走人的小巷子只有白天才有吏员巡视,现在连鬼影都没一个。这地方我又不熟,这等深夜我顶多也就能看清身前十几步远的地方,实在不知该往哪儿走。正在迟疑,远远地忽然听到有一阵人声传来。 尽管很轻,但听得出有不少人。这三更半夜里,多半是哪艘夜航客船刚靠港下来的旅人。我暗叫侥幸,我一个人背了个包裹,万一被人发现,很可能会被当成小偷。现在混进这些旅客之中,就完全不引人注目了。 想到这儿,我马上循声快步走去。巷子暗淡无光,拐过几个弯,那声音已清晰了不少。我正待听听他们到底说些什么,怎么说了这半天还不停,但声音戛然而止。 周围突然沉入了一片死寂,在这深夜里更显得诡异。我怔了怔,心中已是隐隐觉得不妙,但已经走到了这儿,好歹都得再走过去了。我快步向前走了几步,待能看清了前面,心头便是一沉。 这巷子很浅。十几步远的地方,一堵高墙堵住了路。 码头这一带不比城中心,有些巷子并不是两头通,那声音自是从墙后传来的。我也不知在这半夜里墙后聚集了一大批人哼哼些什么,却把我引到了这么个死胡同里,我也算运气不好。 现在唯有转身出去了,只是肩头那包裹越来越沉。我正待换个肩扛,却感到里面软软的也不知是什么。 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看样子不可能是金币或银币。就算真的是一袋银币,这么大一袋我也肯定扛不动。我越想越是好奇,趁着现在要换肩,索性放在地上,伸手去解缚住袋口的绳子。这绳子系的却是活扣,抽一下就松了。我手一伸进去,只觉里面是一坨坨的油纸包,包着些软泥样的东西。 这到底是什么?我怔了怔,伸手抠破了一包。里面还真是些软泥样的东西,一伸进去便沾了我一手指。我凑到鼻子下闻了闻,只觉有些微微的呛人味道,但也不算如何难闻。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我正在诧异,身后突然响起了一个冷冷的声音:“果然在这儿。” 虽然这声音不是很响,可是我吓得险些摔倒在地。这声音,分明就是方才在船上那个看出了破绽的家伙!我只道已经逃出了他的掌握,哪知这家伙竟然阴魂不散,竟然追到了这儿。虽然不知他到底怎么跟踪我的,但现在我进了这么条死胡同,再想把这包裹再带走已经不可能了。 必须当机立断! 我不等那人再说什么,忽然将那包裹往左边的屋顶一抛,人猛地向右边冲去。面前这堵墙有近两人高,确实不易爬上去。但左右两边虽然一样高,可右边的房子却要矮一些,先冲上屋顶再翻墙过去,对我来说还不算太难。 我算得很准,包裹一扔掉,将身一纵,已然跃起了有四尺许。右脚趁势在墙边的柱上一蹬,左脚已踏在那堵墙上。那墙将这条巷子截断了,与这间房子恰有一个夹角。虽然不是很用得出力,但我这样一借力,人已拔地而起,双脚各踏了两步,身体已经冲过了屋顶。 再跨上一步,我就能跳上屋顶了。我正待一口气再冲上去,肩头忽然一重,却听得那人喝道:“下来!” 这声音居然就在我身后! 我自信自己的本领已经很不错了。论力量,我大概还不能和黑鼠这些人相比,但我的速度和灵活肯定要更胜一筹。刚才这一连串动作虽然极是仓促,可每一步都间不容发,顺流而下。就算这样,那人居然还能追得上我,一瞬间我也吓出了一身冷汗。就算还有和他一战之力,却已斗志尽消,身子一矮,左脚用力一蹬,人一下向前冲了出去。 瓦片又脆又薄,我见过那些修房之人踩在瓦上时都得小心翼翼,哪经得起我这等猛踩。“噼啪”连声,我冲出了五六步,瓦片也已被我踩碎了五六块。那人抓向我肩头,本来觉得我定会回身与他交手,却没料到我会毫不还手,一味奔逃。我一下冲到了屋脊处,再往前就是另一条巷子了,但人还未曾站稳,背后忽然火辣辣地一疼,一个踉跄便向那一边冲去。 那人居然在我背后抓了一把!亏得我穿的是一件破旧衣服,布料都已酥烂了,根本经不起他这一抓。若是我平时的衣服,背心处被他抓住,定然已脱不了身。我又惊又怕,脚下已越冲越快,眼见便要冲下那边的巷子里去了。 一旦摔下去,就算我能稳稳着地,以身后那人的身手,肯定再逃不脱了。百忙中我却灵机一动,正当冲到了屋檐边,脚下又猛地一蹬,人一下向左侧跃了出去。左侧的那堵高墙只高出屋顶不过两三尺,我借着这一跃之力,左手一把攀住了墙头,人已侧身一翻,翻过墙头直摔下去。 这么点高度,倒还不足以摔坏我。只是这样摔下去,我自然不能再保持直立了。但我赌的是那人定然会觉得我想跳下屋顶后从巷中逃走,因此冲得更快,我这般侧身跃出后,他会措手不及。如此一来,我们便在这堵高墙两边了。 “砰”一声,我一下摔在了墙内的地上。幸运的是这儿是一片软泥地,我虽然摔了个狗吃屎,却也没受伤,声音也不大。倒是隔着一堵墙,我听得那一头“咚”一声响。这些巷子都是用石板铺地,那人就算身手高明,实打实地摔在石板上,肯定要比我更不好受。 虽然暂时脱了险,但我心中却更是慌乱。我也不知闯进来的这地方是哪家后院,看样子应该不是等闲之辈。我这样冒冒失失地翻墙进来,一旦被发现,肯定会被当成小偷交给卫戍的,更何况追我那人就在墙外,他一定仍不肯死心,很可能会追进来。 得尽快出去。我打量了一下周围,只见这院子占地甚大,树木极是繁茂,但都十分矮小,与寻常的院子大不相同。我家的后院也很大,但那本是片荒地,尽是些嶙峋怪石,这儿却是假山布置得错落有致,还有一条小河蜿蜒流过。 我穿过草丛向外走着,刚拐过一座假山,前面忽然透来了一丝亮光。因为有树掩映,这点亮光方才连半点都不曾透过来。我定睛看去,只见前面是一排大屋,当中有两扇大门,紧紧掩着,亮光是从门缝里透出来的。 这里面还有人?我怔了怔。这排屋子占了院子的一面,另三面全是高墙,已不可能再翻墙出去。不管怎么说,也只有这一条路。我快步走到了大门前,向里张了张。 从门缝里望去,里面足足有好几十个人。这些人全都穿着白色的斗篷,手中全都捧着一支蜡烛。在另一面,则是一个平台,台上是一个同样打扮的人,手中一样捧了支蜡烛。当我刚一张望,他们忽然沉声吟唱起来。虽然声音都十分轻,然而这么多人一同吟唱,声音终究还不算太轻了。 原来我听到的人声就是他们在吟唱啊。我想着。这些人也不知在做些什么,透着一股诡异,定然不是好相与的,趁着他们在专心吟唱找条路出去吧。这种一整排的屋子,当中这一间是正厅,两边的厢房现在多半没人,只消找一间没上锁的,进去后便可穿过去,大不了跳窗出去。 正厅两侧,各有几扇门,但我推了一下,每扇门都紧紧锁着,根本推不开,而窗子也关得密不透风。我见尽头处还有一扇小门,忙走了过去。我知道这地方一般是放扫帚簸箕之类杂物的,因为要随时取用,所以这房间多半不上锁,而且往往两头通。此时那些人的吟唱已越来越轻,大概又要告一段落,我有些着急,顾不得多想,走过去便一推。果然,一推之下,门应手而开,迎面却是个玄关。杂物间设玄关未免有点怪,而且这玄关还特别大,比寻常的几乎要大了一倍,但我只顾着欣喜,根本没多想,一下闪身进去,顺手掩上了门。 一关上门,眼前登时漆黑一片,竟然什么都看不到。我也没想到这屋子竟然会这么暗,难道连一扇窗都没有么?我伸手正待再把门推开一点,忽然听得有个声音响了起来:“神师,是你么?” /112/112082/29191773.html 三、吉祥天女(下) 黑暗中这个突然响起的声音把我吓得魂飞魄散,我怎么都想不到这漆黑一片的屋中居然会有人。只是就算现在夺门而逃也已晚了,再逃回院子里,那真成了瓮中捉鳖。我听得这声音又轻又弱,分明是个小女孩,便索性走出玄关,混赖道:“我是神师的徒弟。” 如果冒充什么“神师”,那小姑娘只怕也会听出破绽。但说是神师的徒弟,说不定能骗过她。反正我也不是要真个做什么,无非是穿过这幢屋子便成。一出玄关,眼前却更是黑暗,而我话音刚落,黑暗中突然有一道厉风迎面而来。 那是有人向我出拳!我原本还以为是那个小姑娘,并不以为意,伸出左手待去接住那拳头。这是宣叔叔教我的斩铁拳中“天之路”的一招。本来我用左手接住了拳头后,右手已然成拳击出,不过既然是个小姑娘,我当然也就马马虎虎只用半招算了。只是手一伸出,却觉掌心隐隐有些刺痛,仿佛被许多细小的尖针。 不可能!我险些要叫出声来。这种感觉表示这一拳力量之大,已然非比寻常。宣叔叔就跟我说过,人出拳之时,拳风与拳力乃是成正比。拳力越大,拳风也就越锐利。斩铁拳的厉害,正在于将拳风也运用到了极处,因此虽然出拳,却也不啻利刃。现在我面对的这人用的虽然并不是斩铁拳,但拳力之强,至少也不比我弱,更让我想不通的是在这么黑的屋子里,他竟然能如此准确地打向我,而我想用一只左手去接他一拳,实是太托大了。 想到此处,我立刻将右手插到了左掌掌背后。这样一来,已成了两掌接他一拳之势。那人的拳来得极快,我刚将两掌托住,“噗”一声闷响,那人的一拳正击中了我掌心。虽然是双手对他一手,我仍然感到手掌一麻,却也将那人的拳势接住了。 若是寻常的一拳打在掌心,多半会发出“啪”一声脆响。但斩铁拳这一路“天之路”运力巧妙,那人的拳力已被我两掌化去了大半,因此声音才如此低沉。一接住这拳,我心头雪亮,这一拳如此凌厉,绝非一个小姑娘所能。只是他用力越大,这一招斩铁拳的反震之势也是越大,虽然拳力被我化去了大半,他仍是被震得倒退了两步。这“噔噔”两声倒是比他击中我掌心时发出的声音还大些。 这人出手这么狠!我又是一怔。虽然看不清这个在黑暗中向我出手的人,但他显然是想要我的命了。我已是暗暗叫苦,倒不是怕这人,而是一被他缠上,想脱身就大不容易。可我也知道方才这人还吃了点小亏,肯定不会善罢甘休,马上就要再冲过来了,偏生周围又是漆黑一片,外面虽暗,多少还有点光,一到暗处便什么都看不到,现在唯有全取守势,竭力不要让他制服,再想脱身的办法。 我将左右手握成了拳,一上一下护住了前心。好在斩铁拳的“月之路”便适用于在暗处使用,我也不怕他暗算我。可是现在根本不是与人争胜负的时候,在这儿呆得越久,就算能击败那人,我的危险也更多一分,更别说被外面那人追上门了。 我摆出这一式“月之路”,心中已如火燎一般,正等着那人二次攻上,黑暗中却听得那小女孩忽道:“紧那罗,不要动手。” 出手这人叫“紧那罗”?我怔了怔。也许这个紧那罗是狄人吧,我还不知道有人会姓“紧”。我忙道:“是啊是啊,我又不是坏人,别动手。” 那个紧那罗倒很是听那小姑娘的话,没再扑上来。黑暗中,我只听得到他的喘息声有些重,看来这人的本领虽强,但经验却大是不足。我正自想着,那小女孩沉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是来送福寿·膏的么?” 她的声音虽然还带着点稚气,但此时的口气却一下老成了许多。我听她说“福寿·膏”,心头忽然一凛。忖道:“难道她说的就是那一包有刺鼻味道的软泥?”这东西不好闻,名字倒是取得挺好,大概是种名贵的药物吧。此时我已回过神来,那紧那罗在黑暗中能够有若目睹地直冲过来,定然也是因为嗅到了我手上的这种味道。说不定,船上那人那也是因为这味道才一直追我到了此处。 现在她问起这福寿·膏,我该如何回答才是?本来我下意识地就想顺竿爬,说正是来送福寿·膏的,然而话到嘴边却隐隐觉得不对。这小姑娘口气虽然老成,可毕竟还是个小女孩。如果我没听错的话,她的声音有一丝厌恶。 她不喜欢这福寿·膏!一定是了。那紧那罗应该是对她言听计从的侍卫,正是知道她不喜欢福寿·膏,所以才会突然间向我动手。虽然这样想,可是我毕竟仍没把握。不过我知道若是犹犹豫豫地说话,只会更让人生疑,所以必须得说得斩钉截铁。我道:“我是卫戍,因为要查私运福寿·膏一事,有人在追杀我,我要即刻回衙中汇报。” 话虽然这么说,我心中仍是有些忐忑。其实根本不知道福寿·膏究竟是什么,但只消看黑鼠他们如此神秘地在深更半夜里来卸货,我敢说这福寿·膏定然是些不公不法的东西。我赌的就是这小女孩其实也讨厌福寿·膏。至于我说我是卫戍,那是听班上的女同学聊天时学到的。那些女同学也有不少算得大家闺秀,平时都一本正经,她们私底下最喜欢聊的便是时下当红的一些伶人。而她们最喜欢的是一个名叫谭月琴的伶人。谭月琴这名字似是女人,其实却是个男人,长得极是英俊潇洒,最拿手的是一出总题为《同心记》的连台本戏,讲述一个名叫何慕雪的卫戍破案故事。我也去看过几出,每次谭月琴扮的何慕雪走上戏台,台下的看客便是轰雷也似的一声碰头彩,叫得最响的倒是那些女看客。这小女孩虽然比我的女同学们年纪更小一点,我想也是相去无几。若是她把我想像成一个真的何慕雪,说不定会不顾一切地帮我。 我话音刚落,她却没有我想像中那样“啊”地一声叫起来。沉默了片刻,我正有些不耐烦,她忽然低声道:“不要说话,有人来了!” 我专心与她说话,也根本没注意外面,此时侧耳听去,果然听得有脚步声正逐渐靠近,听声音足有五六个人。那些人应该是从另一边的大门进来的,到了内门前,有个人忽然高声道:“梅公!梅公!” 一听这声音,我的心便一下提了起来。怕什么来什么,这正是从船上阴魂不散一直追我到这儿的那人,而且听声音,他竟然是认识这屋子的主人。 我额头一下冒出了汗来。此时眼睛已经习惯了屋里的黑暗,多多少少能隐隐看到面前的两个人影,一个矮一点定是这女孩,边上高一些的自是那紧那罗。现在我已无路可逃了,只消他们叫喊一声,我真个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然而不论是她还是紧那罗,都是一声不吭,屋里更是死寂一片。 外面的人正在说些什么,只是现在没方才声音那么大,隔着墙已听不清了。其实这墙隔音甚好,我进了门后,正厅里那么多人吟唱的声音便一点都听不到了。我已是坐立不安,但又不敢乱动,只能呆呆地站在那儿。 脚步声忽远忽近,忽然在我进来的门外停住了。一个苍老的声音忽道:“这是吉祥天圣女冥想之所,请诸位不要冒犯。” 圣女?我又是一怔。我没想到这小女孩居然还是个圣女的身份。先前从门缝里见那些白袍人一个个神神秘秘的,可能是个什么教派。当下势力最大的自是法统两派,但五羊城是八方辐凑之地,经常会有海外的胡人带来一些奇奇怪怪的教派,可能这儿便是这么个小教派。这老者话音刚落,那人马上接道:“原来是圣女居所,确实不可冒犯。只是那毛贼若是闯入里面,岂不是更加不妙?梅公,还是请确认一下为好。” 那人说话软中带硬,看来非要查看不可。我原本觉得这回多半能搪塞过去,但看来还是凶多吉少。我打量了周围,这屋子倒也不是太小,但陈设非常简单,根本没有躲藏的地方。就算那人进来时不能点灯,可只消一点光就能让我无所遁形,现在我只求那梅公能硬气点,别让此人进来。那梅公倒还真个便道:“胡先生,你也不是不知我教中规矩,圣女不可轻见外人。” 我正在肚里不住地默赞着这梅公,黑暗中忽然有人拉住了我的手。那是一只纤细的小手,定然是那小女孩的。我低头看去,隐约只见她走到了我身边。这屋里漆黑一片,她走过来却是行动自如。她拉了拉我的手,这意思十分清楚,是要我跟着她去。我随她走到墙边座位边,她重又坐下,忽道:“神师,你请胡先生一个人进来吧。” 她说得很平静,我却吓得险些要叫起来。她这是要把我交出去么?我没想到这么一个小女孩居然如此阴险。可是转念一想,她把我拉到身边,如果真要把我交出去,就不怕我对她不利么?我正有点不知所措,却听那老者道:“胡先生,圣女既然发话,那请你进去查看吧。” 门开了。从玄关处透过来一点光。随即我见有个人走出了玄关,正是船上那人。他刚走出玄关,显然也没想到屋里居然这么黑,门却“啪”一下关了。黑暗中只听他喝道:“梅公,这是……” 没等那人说完,她道:“紧那罗,给这位先生点个亮吧。” “哧”一声,在她身边突然出现了一团亮光。因为已经习惯了黑暗,突然出现的亮光反而让我极为不适。我揉了揉眼,心里又是猛然一沉。她这般点亮了灯,那人岂不是一下发现我了? 一瞬那,我心口便是猛地一跳。大概她握着我的手时也已发觉了,轻声道:“胡先生么?因我目不能视物,因此常年不点灯,还请胡先生海涵。” 她的谈吐倒是异样的大方。有了亮,那胡先生抬起头,也正与我正面相对。我的心里已是又惊又惧,我个子比她大不少,站在她身边,若说那胡先生看不到我,实是鬼都不信。可是那胡先生却一脸漠然,打量了一下周围,竟然真似见不到我一般,又行了一礼道:“圣女,恕我冒犯,告辞了。” 见他走出门去,我仍是不敢相信。这胡先生如此精细,难道进了屋来就疯了么?我不由看向她,此时才发现,其实她的年纪应该与我差不多,听声音却十分娇小。只是她双眼无神,似乎并没发现我在打量她。再看那个叫紧那罗的侍从,个头不甚高,结实得如同磐石,却一样双眼无神。想到她方才说是“目不能视物”,看来这主仆两人竟然全都是盲人。 随着那胡先生走出门去,她道:“紧那罗,灭了灯吧。” 紧那罗应声上前一步,伸手在灯前一招,灯火一下灭了。他是瞎子,应该已然习惯了黑暗,因此进退极是熟练。听着门外的声音渐轻渐远,她忽然轻声道:“等一会,我让紧那罗带你出去。”说罢,又低声道:“你放开我吧。” 我这才省得我仍然抓着她的手,忙松开了手,不自觉脸也是难得的一红。抓她的手其实根本不算什么,我其实是太过震惊,都忘了放开她了,反倒让她误以为我抓她的手不放。我也低低道:“圣女,你为什么要帮我?” 她顿了顿,轻声道:“将来你会明白的。” 我怔了怔。我先前以为她只是个小女孩,待看到她相貌时也只觉她与我年龄差不多,但听她这句话,仿佛已是饱经沧桑,似乎又比我大很多了。我还想再问,她已冷冷道:“不要再问了,若你能知道,将来都会明白的。紧那罗,等神师继续仪轨之时,你就带他从边门出去吧,小心别让人发现。” 我其实有太多话要问了,被她这一句一下堵得再说不出来。这教派看来相当神秘,这个少女更是神秘莫测。不知为什么,我心头升起一片寒意,轻声道:“是,多谢你了,圣女。” /112/112082/29233616.html 四、铤而走险(上) 郑夫人将刚煮好的稀粥端上了桌。桌上已放了三碟腌菜,一碟子是腌乳瓜,一碟子莴笋卷,还有一碟子酸白菜,都是用自家后院里种的蔬菜所制。郑夫人心灵手巧,这些年厨艺更是精益求精,这三色腌菜虽然极是寻常,做得却精致之极,乳瓜一根根排成了菊花形,莴笋卷每一个都一般大小,是用莴笋切成极细薄片卷成的,酸白菜也切成了半寸来长的方块,每一块连一点缺口都没有,放在碟中倒如一堆小小的玉瓦。郑司楚坐到桌前,还没端起碗,一见这三碟腌菜,微笑道:“阿容,你也真够用心的,几碟子小菜还装盘,费了你不少时间吧。” 郑夫人也淡淡一笑道:“倒没什么。食之一道,原本就在色香味形四字么。” 郑司楚挟起了一个莴笋卷放进口中。这其实是北方口味,但郑夫人是南边人,按五羊城的腌法来做,不似原先那般咸辣,嚼在口中却更加脆嫩鲜美。他嚼了几下,又喝了口粥,看着忙忙碌碌的妻子,心中突然泛起一丝酸楚,轻声道:“阿容……” 郑夫人听得他的声音,抬头道:“司楚,怎么了?” 郑司楚见妻子容貌依如昔日一般秀丽,但眼角终究已多了几丝细纹。他叹道:“阿容,我真对不住你。” 郑夫人心性聪敏,更兼夫妻连心,已知丈夫要说些什么,微笑道:“儿子都那么大了,还说这些见外的话。” 她心知丈夫实是个才学冠绝今世之人,当年也是少年得志,也曾经有过叱咤风云的一刻,可造化弄人,这十几年来碌碌无为,更被人们说成是卖国求荣之辈。虽然郑司楚这些年亦是心平气和,甘于淡泊,但她知道丈夫心中终究仍有那一股永不销磨的不平之气。她还待再说一句什么,却听门外有人高声道:“小师妹在家么?” 这是五羊城大帅宣鸣雷的声音。宣鸣雷是郑司楚的多年知交,更是郑夫人在音律上的师兄。这些年来,也亏得宣鸣雷的关照,郑司楚才能过得平静安稳的日子。否则以他背负的这个“卖国贼”的名声,只怕寻衅之人会日日不断,让人难以招架了。 宣鸣雷是楚翰白的拳术和刀法师傅,郑司楚自己则教儿子枪马。宣鸣雷一身本领,偏生自己亲生儿子没这个天赋,他只能把希望都寄托在楚翰白身上了,因此教授拳法刀术极为上心。虽然他身为大帅,军中事务繁忙,但当初楚翰白初习拳术刀法时,宣鸣雷索性把楚翰白带到自己家中住了足足半年,后来还是郑夫人实在想念儿子,硬把楚翰白接了回来,宣鸣雷却说此时乃是习武的关键时刻,不能松懈,居然天天来郑家教楚翰白,弄得郑司楚大为过意不去,郑夫人也很不好意思,只得让楚翰白在宣鸣雷的帅府又住了三个月,以至于当楚翰白回家的时候,对父母都有点生份了。现在楚翰白年纪渐长,拳术和刀法也早已习成,宣鸣雷自然不会天天过来,但每隔个十天半月仍来郑家查看一下楚翰白的练习成果,顺便与郑司楚小酌一番。 郑夫人听得师哥的声音,忙过去撩起了门帘道:“师哥,你怎么有空来?”她刚把门帘撩起,见宣鸣雷身边还站着宣铁澜,笑道:“铁澜,你也来了啊。” 宣铁澜上前行了一礼道:“郑伯伯,师姑,小侄有礼。” 宣铁澜的性子与父亲大为不同,向来斯斯文文,只是这时甚至有些局促不安了。郑夫人倒是一怔,还没细问,宣铁澜已道:“师姑,翰白昨晚回家了么?” 郑夫人道:“很晚才回来。他是不是又在学校惹祸了?” 她心知这儿子虽然在学校里成绩极好,可性子之顽劣,亦是数一数二,何况还学成了一身的武艺,经常会惹出点不大不小的事情来。因为郑司楚不甚好出面,每回都是她去学校向对方赔礼的。昨晚楚翰白回来的时候天都快亮了,直到现在还在床上呼呼大睡,多半是惹是生非去了。不过看他睡那么死,应该不是什么大事,反正也惯了,就不必多想。宣铁澜听得楚翰白回来了,这才长舒一口气道:“回来就好,吓死我了。” 郑夫人见他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更是诧异,正待细问,郑司楚已走了出来道:“老在门口做什么?宣兄,快进来吧,我们喝一杯。” 郑司楚与宣鸣雷两人都甚好杯中之物,宣鸣雷更是无酒不欢。不过他虽然是个威然赫赫的大帅,却更是个惧内之人,因为少年时每饮必醉,每醉必发酒疯,后来宣夫人便不许他在家中饮酒,在外喝酒也以半斤为度。因此宣鸣雷到郑家,另一个目的就是过过酒瘾。若是平时,宣鸣雷定然老实不客气地过来了,但此时却摇了摇头道:“郑兄,先说完这件事再喝吧。铁澜这小畜生,唉,你快跟郑伯伯实说,你们昨天干什么去了。” 宣铁澜骨子里虽然天不怕地不怕,可对父亲却是望而生畏。他现在已经是个有职事的青年老师,但在宣鸣雷眼里仍是个懵懂无知的孩子。被父亲骂了个狗血喷头,宣铁澜也不敢多嘴,苦着脸道:“郑伯伯,是这样的……” 宣铁澜是做老师的,口齿便给,说得简明扼要。一开始郑司楚与郑夫人两人还并不如何上心,但越听越是担心。楚翰白深夜方回,对他来说也是家常便饭,他二人向来不以为意,也知道儿子生来就是这个不服管的脾气,只消不干坏事也由着他去了。可是听得宣铁澜说起,他们昨晚居然干了这般胆大包天的一件事,而那艘船听起来定不是什么做正道生意的。如果行迹露在那伙人眼里,只怕会后患无穷。 待宣铁澜刚说完,郑夫人便急道:“铁澜,后来你一直没碰到翰白么?” 宣铁澜点了点头:“是啊,师姑。昨晚我跟翰白分手后,就一直没再看到他。”他顿了顿又道:“翰白回家了就好。” 昨晚宣铁澜见来的那艘船如此诡秘,已是心怯,但楚翰白偏生要做到底。宣铁澜虽然自己离开了,心里却更是忐忑,心想这事是自己出的主意,若是楚翰白有个三长两短,那再也没脸见郑伯伯和师姑了。他一直等到了天亮也不见楚翰白,回家后越想越是不妙。他家中是母严父慈,这等事没敢跟母亲说,便偷偷跟父亲坦白了。宣鸣雷一听这消息,再也坐不住,马上拖着儿子过来。宣铁澜纵然天不怕地不怕,这时也吓了个半死,但又不敢不来。待听得楚翰白已然回家,他真个如蒙大赦,说话也顺畅了许多。 待听宣铁澜说完,郑夫人向丈夫望了一眼,又转向宣铁澜说道:“铁澜,没出事就好。不过你是做哥哥的,以后千万别这般冒失了。” 这话虽然婉转,但也已是在责备了。郑司楚生怕宣铁澜受不了,忙道:“铁澜,今天你还要回校备课吧?反正也没事,就快点走吧,我和你阿爹喝两盅。” 其实今天休息,宣铁澜也不必如此忙法。不过他岂会不知郑司楚用意?平日里父亲虽然向来慈爱,可生起气来却比严母要厉害多了,郑伯伯这话自是把自己打发走,让父亲消消气,这样此事就消弭无形了。他忙施了一礼道:“是,是。郑伯伯,师姑,那我走了。” 宣鸣雷见儿子要溜,眼一瞪,只是还没说出话来,郑司楚已拉住他道:“宣兄,来,我酿的荔枝酒正好熟了,来尝尝吧。小孩子的事,就别生这闲气了。” 宣鸣雷摇摇头道:“唉,郑兄,你也老惯着铁澜这小子。” 其实宣铁澜不喜练武,与郑司楚见面亦不甚多,郑司楚对他根本谈不上什么“惯”字。只是宣鸣雷在家因为惧内,对儿子更要做点威势出来,嘴上自然要说得狠些。本来还要向儿子发作一通,但自家儿子毕竟不舍得多骂,郑司楚这般一打岔,他马上顺坡下。有了个台阶,便要下个十足。听得郑司楚说荔枝酒已然酿成,登时食指大动。原来荔枝乃是南国特产,五羊城里更多。以之酿酒,更有一番佳果清香。郑司楚虽然没宣鸣雷这般嗜酒如命,却也颇好杯中物,在家无事,便酿酒消遣。初时酿酒之技不甚高,酿出来的酒还带有酸味,被宣鸣雷取笑了几回,但几次下来,酿得的酒越来越甘醇香美,就算宣鸣雷这等酒徒亦赞不绝口。 郑司楚端出了一坛酒,因为桌上就三碟腌菜,郑夫人便去给他们炒两道小菜下酒。宣鸣雷倒了一杯,还不曾喝便赞道:“郑兄,你今年这酒已经比得上聚味楼的荔香春了。” 聚味楼是五羊城的一家老字号,楼中的烧鹅和叉烧肉最为出名,再就是楼中秘法酿成的荔枝酒,称“荔香春”。此酒在荔枝上市时开酿,每年也只酿两缸,共五十坛而已。开坛后,酒色清冽如水,酒香清芬沁脾,被好酒之人视若珍品,宣鸣雷每年都要弄上两坛来过瘾。只是聚味楼的老板向来视酿酒之法为独得之秘,绝不肯让人偷学了去,因此更显珍贵。 郑司楚嘿嘿一笑道:“正是荔香春。你觉得有几分相似了?” 宣鸣雷咂了咂嘴,回味了一下道:“说实话,虽然不是完全一样,也有个八分了。剩下两分却也是各擅胜场,只能说是别有风味。” 郑司楚笑道:“多谢美言。去年其实也已相去无几,却被你说得个一文不值。” 宣鸣雷道:“你去年酿成的酒,的也有个八分了,但那两分中带有一丝酸腐味,自然就比荔香春差得甚远。今年这酒,酸腐之味已然尽去,而荔香馥郁,风味极佳,已可与荔香春分庭抗礼矣。” 郑司楚道:“得了得了,你还拽起文来了。其实说出来一文不值,我以前一直是按酿米酒之法来下酒药,但荔枝酒乃是过酒,酵头若是下得稍有不慎,便会出酸腐味。去年试了几回,偶尔发现下酵后不再加火,便能控制住酸腐之味了。” 酿酒里下酒药让材料发酵,然后才能出酒。而温度越高,发酵的速度也就越快,因此下了酒药后常要在边上生火,以保持温度。宣鸣雷虽然不会酿酒,这些自然知道。他皱了皱眉道:“若不加火,酒味便薄,你又如何解决?” 郑司楚道:“这个便要时时把握了。因此我在酒缸上设了个活门,随时倒出一点样酒来查看,保证缸中不过生,也不过火。待酒一熟,再经过一蒸,将酒收得厚些,如此方成。” 宣鸣雷听他说得如此复杂,叹道:“果然人说治大国若烹小鲜,心思也真得花得足方成。” 他正在感叹,这时郑夫人端着两碟小炒过来道:“师哥,你和司楚慢慢喝,我去收一下衣服。” 宣鸣雷对这小师妹却是比对郑司楚更是恭敬,站起来道:“多谢小师妹。翰白醒了么?” 郑夫人道:“我刚去看过,还睡着呢。师哥,要叫他起来么?” 宣鸣雷手一摆道:“别叫他。”他看向郑司楚,压低了声音道:“郑兄,你想必也猜到了这两个小子昨晚撞上的那船货是什么了吧?” 郑司楚也放下了杯子,沉吟了一下道:“虽不敢断言,但也有七分猜到。是福寿·膏么?” 宣鸣雷长叹一声道:“我猜八成是此物。” 所谓福寿·膏,乃是从忘忧果的果汁中提炼出来的一种膏泥。忘忧果乃是一种镇痛灵药,在军中用得很多。上了战场,受伤难免。而一旦受伤后服用一些忘忧果汁,能够立刻镇痛,因此被军人视作圣药。只是忘忧果汁虽然效验如神,却治标不治本,仅仅镇痛而已。而且持续时间也不是很长,一旦药效过去,伤势恶化,痛苦更甚,因此医者用此药时必须慎之又慎,忘忧果的用途也并不很广。也不知何时,有人发现将果汁干馏提炼成膏泥后,点燃吸食,能让人有种无比愉悦之感。这本是到五羊城的海外行商带来的方法,很快就在五羊城风行一时。一开始尚是殷实人家染上此嗜,渐渐连贩夫走卒也多有此好。一榻一灯,清烟缭绕,这般躺个大半天才能起身。在福寿·膏刚风行时,五羊城的执政府还感到这是一条财路,可以抽得不小的赋税,因此并不干涉,一时间五羊城里大大小小开了十多家福寿·膏店。但很快便发现,抽得的赋税远不足抵销海外商人的利润,而染此好的人越来越多,人变得慵懒不堪,也无心正事,整天抱着一支烟枪抽福寿·膏去了,纵然家业破败也在所不惜。有鉴于此,因此从去年开始,执政府颁布了一条福寿·膏专卖的新政,规定凡是福寿·膏必须通过官店售卖,并且将福寿·膏店也关停了一半。这条新政本意是为了将福寿·膏的售卖控制在一定规模之内,但此物已成燎原之势,明令专卖只是给走私更大的利润空间,专卖法实行了大半年,明面上的福寿·膏店是只剩了一半了,但福寿·膏的售卖却反而更加泛滥,市井之中也很容易便能买到了。虽然宣铁澜语焉不详,但宣鸣雷和郑司楚都猜到了那艘行踪诡秘,在半夜卸货的多半便是一艘福寿·膏走私船。 /112/112082/29233617.html 四、铤而走险(中) 郑司楚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问道:“宣兄,难道不能将福寿·膏一举禁了么?” 宣鸣雷苦笑道:“去年我就提出了此议。只是你也知道,共和就是这点不好,谁说了都不算,非得议府通过才行。当初我的动议一提出,连第一轮讨论都没能通过。” “为什么?” “还不是礼部司说福寿·膏已是最大宗舶来品,所抽赋税已占了关税总额的近一成,一旦禁绝,各级属吏和士兵的薪水都要发不出来了。” 郑司楚听了皱了皱眉道:“真是短视。福寿·膏为祸甚烈,为贪小利,终罹大祸。现在议府中难道没人看到这一点么?” “谈兄虽然赞同我,但王司长却坚不认同。” 虽然名义上属于大齐帝国的一个行省,但五羊城实际上已自成一国,依然保留着全套的共和国班底。与帝国的六部尚书制对应,五羊城采取的五部司司长制,主管庆典、外交与财政的礼部司,其实集中了帝国的礼、户两部权力,因为担当整个执政府提次运转资金的重责,是五部司中最为重要的一个。礼部司的司长名叫王趾青,是个极有才干之人,在当年的礼部司长因为支持和谈而遭人弹劾去职后接任此职,这些年来一直干得井井有条,每年为执政府的运行提供了有力的保障,一直都在传说下一届的大统制非他莫属。也正因为王趾青位高权重,又有才干,不免有点唯我独尊。加上五羊城军政分开,纵然宣鸣雷身为次帅,也只能提出提案,并不能命令五部司,因此尽管宣鸣雷在动议中说任由福寿·膏泛滥的话,势必无可筹之饷,且无可用之兵。但王趾青觉得福寿·膏交易尚有利于财赋征收,禁绝了反而使军队筹饷困难,因此只需因势利导,严禁士兵吸食便可。在议府中王趾青的影响力远大于宣鸣雷,王趾青既然是这意思,议众自然纷纷附和他的看法,结果宣鸣雷的动议在第一轮便被驳回了。郑司楚现在已被完全排挤在五羊城政局之外,对这种内幕实是知之不详。听得宣鸣雷说起,他不禁一阵怔忡,又倒了杯酒一饮而尽。 宣鸣雷见他不说话,知道这老友实有经天纬地之才,现在却只能在自家后院种菜养鸡。这等安静平和的日子,对寻常人来倒也求之不得,但对郑司楚而言,无异是一匹俊鹰被剪去了双翅健翮,心中烦闷实难言表。他也给自己倒满了酒道:“郑兄,说不得了,真没有办法的话,我去与大统制商讨,将此事利害一一挑明,大统制当能明白。” 郑司楚听得宣鸣雷这般说,问道:“你是要我姨夫动用最终决定权?” “然。” 大统制本是当初共和国的最高元首,如今已复辟帝制,但五羊城仍保留着共和制,因此此职便在五羊城保留了下来。现在的大统制名叫陈虚心,乃是郑司楚的姨父。陈虚心当年是工部司的司长,乃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大匠,但为人却甚是木讷,也从不与人争执,因此在当初南北和谈,五羊城以臣伏大齐帝国为代价获得了自治权后,第一任大统制便由资格最老,又各方都不反感的陈虚心担任。陈虚心做大统制这些年,也真个是碌碌无为。好在五部司得力,执政府运行得风平浪静,陈虚心也落得清静,平时有空便与自己的徒弟华士文切磋各种器具研究,也就是有什么动议时来议府主持一下会议。虽然律法规定大统制有最终决定权,但陈虚心也从来没用过这权力。不过这最终决定权也不是大统制说什么就是什么,仍是要议府决定。但有大统制的决定,原本的三议缩短到五部司与军方首要五将再加大统制的最终讨论。等到了这阶段,宣鸣雷自信可与王趾青分庭抗礼了。 郑司楚道:“可是,这样一来,王司长势必要视你如仇。” 王趾青这人,才干确是极强,可也有点偏激小气之病。宣鸣雷把这个已经被否决过一次的动议直接交付陈虚心提出,摆明了要绕过王趾青。旁人尚可不放在心上,但在王趾青眼中,这便是对自己的直接挑战,他一定会更加卖力地反对此议。如此一来,等如军政双方展开一场势不两立的决战了。昔年南北对峙,郑司楚为南军主帅时,也曾遇到过这种局面。那一次是以非寻常手段解决的,却也使得南军彻底丧失了与北军抗衡的实力,五羊城能够保留共和体制至今,其实主要还是倚仗大齐帝君的宽容。尽管如此,五羊城上下在事后却极不认同郑司楚当初提出的和谈之计,以至于在接下来的议府会议中以前所未有的高票罢免了郑司楚的帅位。十几年太平岁月过来了,虽然帝君宽容,终究不允许五羊城大力发展军力,造成了五羊城政大于军的现状,因此眼下五羊城的实力更是今非昔比,不能与郑司楚为帅时相比。如果宣鸣雷这么做,正是重蹈当年的覆辙,郑司楚想来便大为忐忑。 宣鸣雷道:“视我为仇那也没办法。世上之事,终不能一味退让。若是退无可退,那才会万劫不复。” 郑司楚摇了摇头道:“这样子一拍两散总是不妥。何况我姨夫虽然身为大统制,他实在担不起这等重责,这计划恐怕行不通。” 这些年郑司楚虽然毫无作为,但也常常反思自己为何为落得这样的下场。明明自己是为了保存共和体制而不得不为之,结果并不被受益于自己的人所认同。想来想去,便是以民为本,以人为尚的共和制,几乎事事都要经过议府的讨论,在这种时候反而比不得帝制的效率高。大统制的最终决定权其实是从过去共和制时期沿袭下来的。当年初代大统制能力极强,却也刚愎自用,因此留下这一条明显有违共和理念的条款。然而后来的几代大统制能力既远不及初代,更兼做大统制的时间也都很短,到了陈虚心为大统制,更是连动用最终决定权的念头都没起过。执政府从上至下本来都觉此条早该废除,但既然形同虚设,一时也不去管他了。若是陈虚心突然动用此权,只怕反会引起议众误解,岂但宣鸣雷与王趾青更会变得势同水火,军政双方的矛盾也会大大激化,只怕局面会更不可收拾。 郑司楚最担心的便是这一点。他将这顾虑约略说了,宣鸣雷一开始还端着杯子听着,脸色越来越凝重。他并不是个易冲动的人,但此事实在没有郑司楚想得那么远。听他剖析,宣鸣雷亦觉得自己原先的主意的确不妥。待郑司楚说完,他道:“那么,郑兄,你说该怎么办方为上策?” 郑司楚沉吟了一下道:“此事想来,还需得到王司长的认可。我想他不是个不识轻重之人,宣兄,你若放下架子,前去与他深谈一次,向他说明此中利害,我想王司长应该能够理解。” 宣鸣雷叹道:“郑兄,你已经十几年不涉足权场了。你可知道王趾青是什么人?” 郑司楚一怔道:“他不是礼部司司长么?” “司长是不假。但你可知道,他是黎殿元的表兄。” 郑司楚呆了呆,喃喃道:“原来还有这层关系啊,他就因为此事才怨恨你?” 宣鸣雷实不愿对郑司楚说,但话到此际,唯有点了点头。 黎殿元这名字,在五羊城亦是颇为敏感。黎殿元当年本来是个小吏,因为能力甚强,正是得郑司楚引荐而步步高升,在南北对峙的最后时刻黎殿元甚至成为五羊城的最高执政。黎殿元坚持要与北方拼到底,就算同归于尽也在所不惜,以至于与提议南北和谈的郑司楚发生了剧烈冲突,甚至准备除掉郑司楚来解决这个障碍。那一次是郑司楚得到了最后胜利,黎殿元也身败名裂,愤而自尽。尽管黎殿元其实是受到另一支神秘力量的利用,如果按黎殿元的做法,今天五羊城早已成为一片焦土,可是在善忘的五羊城民众眼里,向北方帝国屈膝的郑司楚就是卖国,而满口大义的黎殿元,无论如何还当得上是个英雄。特别是接下来十多年不无屈辱的和平岁月里,郑司楚被死死扣上了“卖国求荣”这顶帽子,曾是郑司楚死敌的黎殿元反而更被人同情了。特别是在作为表兄的王趾青心目中,自己这个表弟为国家鞠躬尽瘁,得到这样的下场实是不公,因此对郑司楚的怨恨也比别人更多一些。宣鸣雷是郑司楚的知交,就算郑司楚把骂名全揽到了自己身上,王趾青对宣鸣雷仍是没有好印象,想要和王趾青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以求得他理解,实是千难万难。 宣鸣雷见郑司楚陷入沉思,也不知他在想什么。只是当年他与郑司楚两个水陆配合,有天下无敌之称,心知这老友足智多谋,说不定真有什么好办法,便乐得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一边挟两筷子菜。郑夫人这些年天天忙于家务,厨艺大进,这两盆炒菜亦是色香味形俱全,其中一盆腊肉炒韭菜岂但韭菜根根一般粗细长短,腊肉也切得片片都是一般大小,多半是切开后还修过了形状。他嘴里嚼着腊肉,心里却有些异样的酸楚,心道:“小师妹以前因为要弹琵琶,从来都不下厨的,现在为了郑兄可是全然不同了。” 正想着,忽听郑司楚道:“宣兄,过个四五天看看吧。” 宣鸣雷大奇,问道:“四五天?四五天他就能改主意?” 郑司楚淡然道:“试试看吧。” 宣鸣雷更是诧异,追问道:“郑兄,你到底想什么主意?” “若是说出来便不灵了,何况我也没十足把握。但若能成功,王司长应该会主动来找你。” 宣鸣雷更是奇怪,心道王趾青这人极好面子,一般根本不卖旁人的账。两年前他属下有个书吏在抄写颁发文书时错了一个字,本来按律也不过是罚俸,但这书吏因为是他侄子,王趾青说不能循私,因此要从重处理,将这书吏开革了。他对郑司楚实是怀恨在心,于公于私,都不会卖他的面子,实在想不通郑司楚要如何说服他。只是郑司楚这般说了,他就算不信,也不能驳他面子,点了点头道:“好,反正也不急在这几天。来,喝酒喝酒,你这荔枝酒还真不错,都可以上市卖了。” 郑司楚知道他酒瘾一上来便没节制。当年他每饮必醉,每醉必撒酒疯,郑司楚第一次认识他时,宣鸣雷便是喝酒了正在撒酒疯。现在他身为次帅,要是再撒酒疯可是大丑闻了,加上阃令森严,因此喝酒总是浅尝则止。看他一杯杯吃得口滑,劝道:“宣兄,你也少喝几杯。宣次帅一路发着酒疯回家,可不好看相。我给你备好了一坛没开封的酒,你带回去慢慢喝吧。” 宣鸣雷在家确实被管得紧,酒也难得喝畅快,本想在郑家趁机多喝两杯,被郑司楚一口道破。好在他二人交情莫逆,也不在乎面子,讪笑了笑道:“那多谢郑兄你了。”他说着从怀里摸出一个小钱包来推过去道:“酒钱给你。”见郑司楚要推回来,他脸一板道:“郑兄,你若不收的话,那我也不要你的酒了,以后再不登门叨扰。” 郑司楚家虽非食指浩繁,但因为他身无公职,日子不免过得有些紧,不然楚翰白也不至于要去黑拳场打拳为女同学赚药钱了。宣鸣雷和几个朋友平时纵然有心周济,却总被郑司楚所拒,但这回宣鸣雷也是铁了心,说得甚重。郑司楚被他一呛,却说不出话来,干笑了笑道:“也好,恭敬不如从命。” 宣鸣雷见他收下了,这才展颜一笑道:“这才是。”他却又压低了声音道:“郑兄,其实我觉得,你也别太冬烘了,就算你去了雾云城,也不见得就是就是有违初心。” 当年南北和谈,郑司楚与大齐帝君阵前立盟,化干戈为玉帛,为五羊城带来了这十多年和平。后来帝君也知郑司楚在五羊城极不如意,曾好几次请他北上就职,但每次都被郑司楚婉言谢绝。听宣鸣雷说起此事,郑司楚叹道:“宣兄,这话请不必再提。我心属共和,绝不屈膝帝制。” 宣鸣雷暗暗叹了口气。他自己也当然更认同共和制,但不得不承认,北方的帝国并不仅仅是复辟了帝制而已,很多地方都其实吸取了共和制的长处。像帝国的六部尚书制,与五羊城的五部司同出一辙,而六部之上更设立一个内阁作为帝君的咨政机构。六部将动议提呈内阁,阁臣商议后由帝君签发,而帝君虽有最终决策权,其实却仅是个审批权。这一套流程,正是从共和制的议府制而来,虽较议府制有所紧缩,却已不同于前一朝的帝国那样帝君大权独揽,说一不二了。有时宣鸣雷想想,同阁制其实比议府制更有效率,比方说禁福寿·膏之事,因为帝君自己不喜福寿·膏,所以不得发卖,北境虽然幅员辽阔,却没有一处明面上的售卖之所,远不及五羊城那样几乎各街各巷,俯拾俱是。而五羊城就因为礼部不同意,结果总是禁不掉。这样一想,宣鸣雷也不得不悲哀地承认,有一个英明的帝君领导,帝制也不见得就无法接受。更何况在帝位传承上,帝君也颁发了选帝侯制,由选帝侯选出下一任帝君。帝国的五元帅,六尚书,即是十一大选帝侯,而权力更大的内阁阁臣,反倒没有选帝之权,就是为了预防届时阁臣拥立年幼帝君后权力过份集中之弊。帝君春秋正盛,考虑问题就已如此清楚明晰,就算向不服人的宣鸣雷也不禁有点佩服。尽管他并不希望郑司楚投入到帝君麾下,但也知道在五羊城郑司楚已注定只能碌碌无为,连带着小师妹都要只能围着灶台转了,就算作为外人,宣鸣雷亦为他二人不值。想来,帝君赏识郑司楚的才能,郑司楚也唯有去雾云城才能一展所长。只是听郑司楚说绝无此可能,宣鸣雷心中既是有些惋惜,却也有点欣慰。 究竟为何而欣慰?宣鸣雷当时也不曾想起来。当他拎着一坛酒回到家里,将酒坛子放好的时候,突然一个怔忡。 郑司楚如果去了雾云城,也许有朝一日会与自己成为敌人! 这个念头突然间跳入了他的脑海,让胆大包天的宣鸣雷也不禁有点害怕。眼下,五羊城尽管有自治权,但仍是帝国的一个特别区而已,在每年的七月十七日典礼上,帝国旗仍要升在最高处,共和旗还得低半旗。可是宣鸣雷也越来越感受得到五羊城涌动着的一股暗流。一旦这股暗流转向明处,也许就是长久的和平被打破之日。 帝国与共和,命中注定会不共戴天,决一死战。 一想到这一点,宣鸣雷就不禁一阵茫然,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他看着面前,尽管面前只是一个普通不过的橱柜,可他的眼神却越来越凌厉,仿佛见到了冲天的硝烟与战火,还有波涛一般的鲜血。 此时的郑宅,郑司楚正帮着妻子收拾。与宣鸣雷小酌了几杯,也没几个脏碗,他正卖力地洗着,门外忽然传来了一声叫:“傅雁容,有信!” 郑夫人一听得,忙将湿手擦了擦道:“来了。” 来的是信差。她接了信,人还没过来,便叫道:“呀,是哥哥寄来的!” 郑司楚还在洗着碗,不由停下手道:“是雁书兄么?今年是他来下书啊。” 五羊城因为臣服帝国,每年帝国都会派一个特使前来,押送着五羊城今年的贡赋和最新的户籍、兵粮之类的资料回去。在一些年轻人眼中,这实在是极为屈辱的事,因此每年特使前来的时候执政府都如临大敌,以防那些精力过剩的年轻人上街向帝国特使示威。尽管执政府里也有许多人认为臣服帝国与共和的信念背道而驰,但更清楚双方这种关系实是目前最为现实可行的,实不能轻易打破,因此特使来的这些天,各文武校都下令不准出校,就算休息日亦是如此,而街道上也要加派卫戍巡逻,以防有胆大包天者闹事。算起来,现在也正是特使要来的日子了。 郑夫人这时走了进来,说道:“是啊。司楚,他说要来和你谈谈。” 郑司楚苦笑道:“准是又要让我北上。” 这十多年来,帝君前后有三次来礼请郑司楚北上。这等面子,实是比天还大,就算郑司楚亦有些感动。只是两年前婉谢了特使的邀约后,没想到帝君仍是不肯死心,这回连傅雁书都派出来了。傅雁书是水、火、地、风四明王之首,是北方军队的最高人物,照理他实不应充任来五羊城的特使。看来为了说服郑司楚,帝君也有点不顾一切了。 郑夫人道:“是啊。司楚,你不会去吧?” 郑司楚犹豫了一下,问道:“你的意思呢?” 郑夫人诧道:“如果我说想北上,你就同意么?” “当然。” 郑夫人笑了起来:“你当然会的。无家则无国,你一向就这么说。可是我真要你去雾云城,你这辈子一定不会开心。” 郑司楚心头一阵翻涌。与妻子成婚也有十七八年了,一同经历过很多事,还从未有哪一刻与现在一样心灵相通。他没再往下说,把最后一个碗擦干了放进碗橱,顿了顿道:“阿容,这几天我可能要在外面呆两天,翰白你多看着点,别让他乱跑。他昨晚牵连进的,应该是一艘福寿·膏的走私船。” 楚翰白这儿子,天不怕地不怕,十分不服管教,特别是对郑司楚这父亲,因为课本上都说他卖国求荣,楚翰白更是听都不听,倒是郑夫人说他什么,楚翰白纵然肚里不愿,对母亲还算听几句。郑夫人方才在一边便听郑司楚和宣鸣雷说些福寿·膏的事,便道:“好的。司楚,你要小点。” 她没问丈夫要做什么,但绝对相信丈夫要做的事。看着丈夫走出门,她心里却突然也有一阵莫名的心悸,不由看了看天。 五羊城的四月,已是渐入雨季。此时的天空渐渐阴沉,一场暴雨随时都要到来。 /112/112082/29244572.html 四、铤而走险(下) “啪”一声,两柄木刀相格,王趾青的木刀一下将对手的木刀击得脱手飞出,那人也一个踉跄,他将木刀舞了个花,反手放到背后,喝道:“怎么了,没吃饱么?” 那对手拣起木刀,说道:“王司长的力量越来越强,我是望尘莫及了。” 虽然是文职官员,但王趾青一向认同强身方能强国的理念,因此有这个得空便来练刀的习惯,也自命是此道高手。这对手是这武场中颇有名声的刀术教习,连他也这么说,王趾青心中不觉得意,脸上仍是淡然道:“不是我力量越来越强,是你疏于练习了。我这一刀自下挑下,这时你若是将刀头顺势向上,我的刀便顺着你的刀锋滑开,如此一来就算你的力量比我要小一点,这一招仍是不输。” “王司长说得极是,我定然铭记在心。”那人说着,又道:“王司长,今天我实在太累了,若王司长有兴,我请个人来陪练可好?” 王趾青见这人头上已尽是大汗。现在这天气虽然已经热了,但也不至于如此热法,看来这人的确很是疲惫。他向来自诩体恤下情,心想这人为了陪自己练刀累成这样,看来的确是自己刀术大进,让他受累了。他将木刀一收道:“今天就算了,休息去吧。” 练完刀,自是一身大汗。武场中也有浴室,供人洗去臭汗,不过王趾青嫌浴室太脏,总是回家去洗。他只是擦了擦脸上的汗,收好东西,走出了武场,那个惯常陪他练刀的教习点头哈腰地陪他走出了门,又急不可耐地回到门里了。王趾青倒也不介意,见自己常坐的大车正等在外面,伸手示意他过来。 在雾云城,时常载客的是驴马车,偶尔也有人拉的。不过五羊城不产马,因此绝大多数都是人力车。武场门外停了几辆揽客的车子,车夫们都躺在车假寐,草帽盖在了脸上。听得有人出来,全都撩起草帽看了看,因为王趾青有惯常所用的车,所以他们也不过来抢生意,只有他叫惯的车子过来了。到得身前,王趾青上了车道:“今天走快点。” 他出了一身汗,内衣都粘在了身上,实是不舒服。那车夫低应了一声,拉起车便走,果然快了不少。随着车子的行进,一阵阵凉风迎面吹来,让王趾青心神为之一爽。他半闭上眼,听着耳畔风声呼呼吹过,心中斟酌着接下来这件接待帝国使臣的大事情,忽然听得耳边传来的市声有点异样。他回家得路过一个饭馆,每天都会经营到半夜,因此他回家时纵然再晚,经过此地时总能闻到一股油烟味。然而按理应该就要到那饭馆前了,却闻不到油烟味,反倒是一股异样的甜味。 王趾青一下睁开了眼,却愕然发现自己居然是在一条陌生的巷子里,那股怪异的甜味若有若无,仍在隐隐飘来。定睛看去,前面哪有饭馆,却是一间挂着匾额的大房子,那块匾上写的是“清谈社”三字。 看样子,这儿是个茶馆啊。难道错了?王趾青莫名其妙。只是若是坐错了车,自己上车时也该问一下要去哪儿,可当时仍是和老样子一般,车夫连话也不说,拉上自己便走。只是这车夫拉自己到这儿来做什么?如果说是起了不良之心,那也该到偏僻无人烟的地方,在这等通都大衢里也根本做不了什么不公不法之事。他正在诧异,却见那车夫停下了车,低声道:“王司长,请下车。” 虽然不怎么说话,但那个用惯的车夫的声音王趾青还是记得一清二楚,眼前这人分明是个陌生人。他只觉一凛,从车上忽地欠起身,喝道:“你是谁?想做什么?” 那车夫沉声道:“抱歉,王司长。不过我也并无恶意,只想请王司长来此清谈社看一圈便可。” 王趾青更是诧异,喝道:“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车夫道:“在下只是听说王司长不愿禁绝福寿·膏,所以想请司长前来看一下,看是否能有所改变。” 王趾青皱了皱眉。这车夫的谈吐落落大方,不卑不亢,实非寻常人,他已然猜了个七八成,心想这定然是宣鸣雷的手下了。自己驳回了宣鸣雷禁绝福寿·膏的动议,宣鸣雷定然不依不饶地想出这等法子了。只是宣鸣雷乃是次帅,若是叫破了实是不好看,他压低了声音道:“你是宣元帅属下吧?” 那车夫摇了摇头道:“不是……”话未说完,那清谈社的大门边忽然开了扇小门,一个人趔趄着退出来,在台阶前一绊,人一下摔倒在地。从门里又有一个人追出来,喝道:“没钱还敢来,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后出来的这人显然是这清谈社的迎客。按理这些做买卖的和气生财,对谁都是满面对笑,不应如此凶狠。那迎客骂了两句,一眼看见了王趾青,却马上满脸堆笑地过来道:“客官,您是来过瘾的吧?社里新来的香虎国清膏,一个泡子够烧半天,味道醇,后劲足,您烧上一个就足够过足瘾了。要来试试么?” 王趾青原本还有些愕然,听那人说了这几句方知原来这儿便是个福寿·膏店。因为福寿·膏已然专卖,官营的店必须在店门口明示用途,以及公示执政府颁发的专卖执照。眼前这清谈社分明并不具备这等资格,却也公然发卖福寿·膏,实是让他有点意外。 那迎客见王趾青在沉思,只道这客人还在犹豫,上前一步小声道:“客官放心,本社关节足够,绝不会受卫戍骚扰。”他见王趾青衣著得体,定然是个有身份的人,只道他来这等福寿·膏馆尚存顾虑,因此还要喋喋不休,先前那个因为被钱被他赶出来之人忽然过来,一把抱住他的腿道:“求求你,就让我抽一个吧,我实在受不了了啊!” 这人叫得甚是凄惨,一张脸上也是涕泗横流。那迎客被他抱住了腿,脸上登上露出厌恶之色,伸腿一蹬,喝道:“你去弄钱去啊,拉着我有什么用,有钱就可以抽。” 他蹬得甚重,便是王趾青也有点看不过去,正待出言阻止,那车夫忽道:“给我们一个包房吧,这位的账算在我们身上好了。” 那迎客一怔,脸上马上堆起笑意道:“好,好。包房一个金币。”他只消有钱赚,马上就变了脸,连对那个地上打滚的也变得和颜悦色了,伸手将他扶了起来。王趾青却是吓了一大跳,心道:“一个金币?” 一般而言,六七个金币也够一个三口之家过上一年了,单单这般开个包房居然就要一个金币,实是有点骇人听闻。他虽然知道福寿·膏买卖抽税甚高,却不知原来利润更高,不禁大为好奇,问道:“一个金币够几人抽的?” “一个金币有五个烟泡。若是不开房,那就是十个。不过客店是体面人,还是开个房好。” 王趾青皱了皱眉,问道:“一个烟泡有多大?” 那迎客心道:原来这人是个雏儿。他知道这些新手若是上了福寿·膏的瘾,日后钱财就会源源不断地送来,实不可错过,忙道:“一个烟泡够抽好几口的。不过一支枪是五个泡,客官若是买两支枪,那便加送两个泡,再大的瘾也定能过得足了。” 王趾青越听越是好奇。福寿·膏这东西他自是听得多了,可从没来福寿·膏店看过,实在很想看看这个烟泡是什么东西,枪又指什么。伸手正待从怀里掏钱,却见那车夫掏出了一个金币递给那迎客道:“不必了,就一支枪吧。”扭头对王趾青道:“先生,请进吧。”又扶着刚才被赶出来那人道:“先生,您也随我来。” 王趾青心中实是越来越好奇。这车夫实在太过神秘莫测,看样子根本不是要抢劫自己,可又否认是宣鸣雷的属下。难道他骗自己来,就是为了请自己抽福寿·膏的客?眼见车夫扶着那人进去了,他心想这地方纵然不是个正经场所,却也不是个杀人越货的所在,连忙跟了进去。 一到里面,却是一派氤氲,那股怪异的甜味浓了许多,已带了些辛辣。迎客领着他们到了一间小屋前,推开了门道:“三位请歇息,东西马上送到。”说罢便走了出去。 这屋子不大,里面设了两张椅子和两张长榻。那长榻倒还干净,可是那股怪味正是从榻上传出来的。那车夫让那人躺在一张榻上,迎客已端了一个盘子过来了。盘子上放了一支竹杆做的东西,边上一个白瓷盆放了五支竹签,每支竹签上都挑着一团黑色的泥膏。见王趾青还站着,迎客道:“客官,您先来还是那位先来?” 王趾青好洁,一闻到榻上这混合着汗臭的怪味就根本不想躺上去。他还不曾说话,那车夫道:“你放下吧,我们自己来。” 迎客肚里嘀咕了一句,忖道:“三个人就一支枪么?还把这老保弄来,真不知怎么想的。”不过人家付了钱,想做什么也不是他管得着的,放下了盘子后又躬身行了一礼出去了。 迎客出去后,那个老保也不知叫自己来做什么,仍是怔怔的发愣,双眼却已紧盯着那个白瓷盘。王趾青也自诧异,却听那车夫对那烟客道:“先生,你叫什么?” “叫我老保,老保好了。” 那车夫淡淡一笑道:“你是福寿·膏瘾上来了吧?” 老保现在根本没人打他,仍是涕泗横流,说道:“是啊。先生,您不抽么?让我在边上闻着过过瘾也好。” 他说这几句话也已有气无力了。车夫拿起一支竹签道:“抽吧,这五个烟泡够你过瘾了吧,我还有话问你。” 一听得竟然能抽福寿·膏,老保眼睛一亮,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抓过了那支竹杆,接过了竹签,凑到灯上烧得化了,往竹杆上装的一个铜斗里一捺,又将铜斗对准了灯火烧起,一张嘴咬住了竹杆的一头重重一吸。他是个惯家,这一口吸得又粗又长,随后从鼻子里喷出了两道白色的烟来。这股烟气带着点腥臭,有点辣,又带着一些甜。王趾青闻到了大感不适,不由皱了皱眉,心道:“福寿·膏就这等抽法么?” 这一口烟吐出,老保突然变得神采奕奕,仿佛换了个人一般。他连吸了好几口,这才放慢了速度,慢慢地又吸了两口,将竹杆从嘴边移开,说道:“大恩不言谢。两位再造之恩,实难言表,恕我不恭了。” 王趾青听老保谈吐突然间变得如此文雅,大为惊奇,问道:“你……你读过书?” 老保点了点头,叹道:“去年我还在文校做教习呢。唉,抽上了这口福寿·膏,就什么都做不成了,连一个家都只剩了四堵墙。” 王趾青更是一惊,问道:“就因为抽福寿·膏败家的?那你抽了几年了?” 老保又长叹一声道:“算起来,两年多点吧。唉,本来这一份家当,够我平平安安过一辈子的,现在成了这模样,今天不知明天之事,真个不甘心哪。” 他说着,又拿了支竹签放到火上去烧。这回已不似先前那样有气无力,他烤得极是细致,竹签上这一团泥膏在火上烤得慢慢熔化,但老保的手指却异样的灵活,不住地转动,泥膏虽然渐渐熔化,却一直不滴下来。待烤得尽数软了,老保这才又捺入铜斗之中,凑到火前烧着,一边深深地吸了一大口。王趾青看得触目惊心,忍不住问道:“老保,你难道就不能戒了福寿·膏么?” 老保苦笑道:“先生,若能戒,哪会不戒的?先前我也戒过。可是一天不抽福寿·膏,浑身骨节里都似有虫子在乱钻,那等滋味实是神仙也难熬,最终仍是抽上了。” 王趾青一阵语塞。他也听说过抽福寿·膏会上瘾一说,不过当时只道是平常说的瘾头,哪想到会是这等如附骨之疽一般的奇瘾。见老保一口接一口地抽着,先前的鼻涕眼泪也都抹在榻上,他更觉厌恶,不由看向那车夫。 这车夫把自己带来,便是要自己看看这等丑态么?王趾青想着,忽然听得那车夫低声道:“王先生,想必您已知道福寿·膏成瘾,会是什么后果了吧?” 王趾青没有说话,一张脸却是白了又青。半晌,他低声道:“阁下可要送我回去么?” 那车夫点了点头道:“王先生既然已是尽兴,那就走吧。”说罢,站起身来。王趾青也站了起来,犹豫了一下,正待告诫那老保千万不能再抽福寿·膏了,却听那车夫低低道:“王先生,不必跟他说了。铜钟虽响,也叫不醒必死之人。” “铜钟虽响,叫不醒必死之人”,乃是五羊城流传的一句俗语。五羊城昔年号称有三宝,分别是一树、一塔、一钟。其中的一钟指的是五羊城中心铜钟观里的一口上古铜钟。此钟重达数千斤,敲响后声闻遐迩,满城人都会被惊醒——除了必死之人。后来便引申为说那些执迷不悟、再难说服之人。王趾青小时候就听过这俗语,自然明白其中含义。他也不再说话,跟着那车夫走了出去,任由老保倒在榻上吞云吐雾。那老保因为家徒四壁,难得能如此过瘾,也顾不得一切了,连站都不站起来,只是贪婪地吸着竹杆中的烟气。 出了清谈社,王趾青不由深深吸了口气,似乎想把里面那股污浊的气息吐尽。车夫拉过车来,小声道:“王先生,上车吧,我送您回家后,再把这车还回去。” 他这话已是直承自己有备而来了。王趾青顿了顿,才道:“走吧。” 夜已深了,路上已是一片寂静,唯有车轮碾过石板路的声音。走了一程,王趾青忽道:“明天,我就去请见宣元帅,随后联名再发禁绝福寿·膏的动议。” 虽然背着王趾青,那车夫明显舒了口气道:“王先生睿智,在下佩服。” “只是阁下究竟是什么人?” 车夫淡淡一笑道:“无名小卒,贱名有辱清听,不足挂贤者之齿。” 此时前面便是王趾青的家了。王趾青虽然贵为司长,但自律极严,这府第也简朴到让人难以置信他是一部司长的高官。到得门前,他走下了车,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金币道:“拿去吧。”见车夫不接,又道:“阁下既然不愿留名,王某也不敢勉强。今夜你虽然已犯劫掠之罪,但念你心存善意,我也不再追究了。只是王某性不喜受人所迫,也不愿受人之恩。这一个金币,还请收下。” 车夫怔了怔。王趾青这等一板一眼,让他也有些始料不及。他接过了金币,说道:“多谢。在下也不敢恃强凌迫王司长,但此事事关重大,不得不出此下策,还请王司长见谅。” 王趾青眼里忽地闪过一丝异光,马上又恢复平常,说道:“后会有期。” 这四个字只是平常的客套语,但在王趾青的心底,却似有个人在切齿地詈骂着:“郑司楚,定然是你!” 虽然现在这车夫的穿著打扮与昔年五羊城年轻大帅已是大相径庭,但王趾青当年也见过郑司楚。纵然事隔多年,他对郑司楚的模样早已淡忘,可这等不卑不亢的神情却还是让他想了起来。 郑司楚,你等着吧。 王趾青默默地说着。他的心头,仿佛有毒蛇吐出了尖牙。 /112/112082/29257089.html 五、避祸北上(上) 一缕阳光从窗隙映进来,沿上了桌角。我看着那条淡金色的光痕,一边往嘴里扒着稀饭,心里极是忐忑,因为昨天我把班上那“三横王”打了。 “三横王”名叫王扶摇。不过他自己不喜欢这名,总是自称“三横王”。这小子本来也跟我井水不犯河水,以前我也不想惹他。可昨天他大概觉得我也好欺负,仗着有几个帮手,居然在放学时堵我,想问我要钱。只是他虽然也算练过点花拳绣腿,真要跟我动手哪里顶用?被我用了斩铁拳中日之路中半招就打趴下了。只是我出手时有点大意,力量有点大,而这家伙也是外强中干,远没有外表那么吓人,结果我一拳把他打得闭过气去,害得我还给他推拿按摩了半天。那时我倒真个吓得魂不附体,因为要是真把他打死了救不回来,那我也得吃官司了。好在总算把他救了回来,可为了封他的嘴,我把身上那天打拳赢来的最后一点钱统统给了他,结果真给他的比先前他问我讨要的还要多!晦气不说,若是他去向老师告状的话,今天准会被妈唠叨半天,说不定还会捱上两下打。 我不怕父亲,可对妈还是怕的,总不能对妈动手吧。好在胆战心惊地吃完了稀饭,妈没有说什么,看来三横王还真个说到做到,拿了钱后就乖乖闭上了嘴。只是万一这家伙尝到了甜头,以后这么来讹我的话…… “翰白。” 妈突然叫了我一声,吓得我差点连手里的筷子都掉了。我没敢抬头,含含糊糊地说:“妈,我饱了,马上上学去。” “明天你舅舅来五羊城了,你今天去上学时请个假,明天我带你去看他。” 妈要说的原来是这个事!我如释重负,叫道:“舅舅要来了?太好了!他这回给我带什么?会是枪么?” 我舅舅叫傅雁书。小时候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只知他每回来都要抱抱我,送我不少东西,长大了才知道他竟然是北方那个帝国的四明王之首水明王,是帝国军的第一元帅!和他相比,父亲实在太落拓了,所以舅舅每回来,与父亲也说不上几句话,只和我妈说上好久。妈说过,当初父亲和舅舅还曾经打过,不过谁都没能奈何谁,大概他二人就是那时候落下的心病,直到现在也不怎么说话了吧。舅舅来得并不多,每回来都忘不了给我带礼物。前年来时还给我带了把非常漂亮的刀,舅舅说这把刀名叫“啸海刀”,是当初名声赫赫的十二名将之一骆浩的佩刀,他也是偶尔得到,送给我当礼物。当时我看了这刀就爱不释手,只是妈说我现在年纪还小,还不能佩真刀,何况这刀太贵重,所以收了起来。 妈笑了起来:“应该不是吧,到时就知道了。”她又看了看父亲道:“司楚,明天你去么?” 父亲摇了摇头道:“我还是不去了。他肯定会来这儿吧?我在家准备点吃的。雁书兄难得来一趟,总不能太失礼。好在宣兄正好给了我几个金币,够摆一桌丰盛的了。” 妈叹了口气道:“你呀,和哥哥一样,都忘不了这点过节。”她似乎是怕我问,又转向我道:“翰白,你现在功课怎么样?” 我嘿嘿一笑道:“不算太好,但也总在年级前十以内。” 那些老师,除了铁哥,不少都看着我头疼。因为我时常会跟人打上一架,弄得鸡犬不宁,可我的成绩偏生又一直很好,他们捉不到我的把柄,也没办法来找我父母告状。 妈看着我,忽然道:“可我怎么听人说,你老是打架……” 我心里原本有鬼,听她这么说更是忐忑,干笑道:“妈,你别听风就是雨的。我现在可不怎么跟人动手了。” 妈看了看我,又扫了父亲一眼,只是微微一笑,没有说话。看着妈的这模样,我不禁大感心虚。从记事起,我就从来别想在妈跟前耍花枪。父亲跟前我还能装出一副老实木讷模样,可妈面前,我什么都瞒不过去。就算她不知道我刚揍了三横王,但肯定知道我打过架。我低低道:“妈,有时别人也太过份,想欺负我,我当然不肯的。” “当然。只要别打伤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没想到妈居然会这么说,又惊又喜道:“妈……”话还没说完,却见妈的双眉已经皱了起来。我的心一沉,心知上当了。虽然还没说漏嘴,但我刚才这模样,妈一定猜到我又打架了。我没等妈再说什么,抓起书包道:“要迟到了,妈,我走了。”说罢,便一下窜出门去。 从家里到学校,其实不算近。不过对我来说,这点路实在不算什么。每天这么一路小跑着去,从一开始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到现在跑个来回都不在话下。虽然我出门时已不早了,不过跑到校门口时,还有不少人没到校。我也知道不少老师都对我恨得牙痒痒的,我也不能让他们在这点小事上抓到把柄,所以从不迟到。刚进校门,却听得有人在一边轻声叫道:“楚翰白!” 一听这声音,我精神都为之一振。那是我班上的沈宝英,前一阵我弄来两个金币,就是帮她妈妈付药费的那女同学,她在班上算得上第二漂亮。我忙不迭小跑着过去,嘿嘿一笑道:“阿宝,你想我了?” 沈宝英皱了皱眉,小声道:“你别闹。刚才有人在找你。” 我一怔:“找我?不是三横王吧?” “不是,王扶摇可没找你,是两个又高又大的男人。” 我更是一愣:“真的么?” “当然是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我嘿嘿一笑道:“还说不骗我。上回……” 沈宝英的脸一下涨得通红,跺了下脚道:“人家在帮你,你还胡说什么,那两个人好凶的,肯定不是好人!楚翰白,你到底又干了什么了?” 我见她这么急法,已不敢再嬉皮笑脸了,抓了抓头皮道:“就把三横王打了一顿,可也被他敲了竹杠去。可这家伙答应不说出去的啊……” 我嘴上这么说,可心里已凉了半截。三横王还不至于搞这么大阵仗,毕竟事情闹大了,他也没好果子吃。可两个又高又大的男人来找我,我实在想不出是因为什么。我道:“那两个人长什么样?” “全都又高又大,比你还要宽一号。” 我苦笑道:“你这话说了等于没说。他的脸长什么样?” 沈宝英伸手比划了一下,说:“眼睛不是很大,脸很方,稍有点胡子……” 她这些话实是不得要领,我有些着急,说道:“这人说了名字没?” 沈宝英摇了摇头:“他没有说。”我正有点失望,她却道:“他倒是称边上那个瘦些的叫‘胡先生’。” 一听这名字,我只觉心口便是一震。这个胡先生,不就是那天码头上看破了我行藏,对我死缠不放的那人么?那天我得到那圣女之助得以平安脱身,这胡先生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明明看到我,竟然轻轻巧巧就放过了我。我事后还担心了两天,生怕这胡先生当时因为碍于圣女的面子没动手,我一离开他就又阴魂不散地追来。但过了好几天,也没见有什么事,我也就放宽了心。毕竟,那一袋福寿·膏他们也拿回去了,根本没少什么。却没想到这人竟然追到了我学校来。而沈宝英说的那个脸很方,稍有点胡子的小眼睛男人,听起来也似有点像黑鼠。 这两个人难道是想灭我的口?想到这儿,我不禁伸手摸了摸口袋。 口袋里,放着一张油纸,里面包的正是那天手上沾到的泥膏。那晚上我闯进冥想室时,那圣女问过我一句话,问我是不是送福寿·膏来的,多半是闻到了这泥膏的气味。我就对这东西很是好奇,回家后就把手上沾着的那点泥膏擦下来包进一张油纸里。泥膏干了后,气味淡了很多,但仍然有点辛辣味道,实是说不出的怪异。我查了查,方知福寿·膏原来是一种用来吸食的东西,不过现在这东西有专卖法,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卖的,怪不得那天晚上黑鼠这些人弄得如此神秘,定然是在私运福寿·膏。知道了这是什么东西后,我第一个念要头倒是后悔。福寿·膏卖得很贵,听说差不多和黄金同价了,那天我扛走的一袋少说也值几百个金币。如果那晚上真被我弄出来了,那可算发了一笔财了,也怪不得那个很精细的胡先生发现被我弄走一包后会死缠不放。 我正想着,沈宝英见我不说话,伸手捅了捅我道:“楚翰白,这两个人肯定还会找你,你怎么办?” 我沉思了一下,又嘿嘿一笑道:“我也想不出。要不,到你家里去躲两天?” 沈宝英的脸一下涨红了。她这人很容易害羞,我就喜欢看她害羞的样子。正待再打趣两句,她轻声道:“可是……你只有呆我房里,这样好么?” 我见她居然当真了,不由好笑,还要再说,忽然听得边上有人轻声叫道:“翰白,原来你已经来了!” 那正是宣铁澜。沈宝英看见他,更是局促不安,鞠了一躬道:“宣老师。”她和我在说话被宣铁澜抓了个正着,一张脸都快要红破了。宣铁澜却只是冲她点了点头,说道:“上课去吧。”等沈宝英一走,他把我一把拉到边上,轻声道:“翰白,祸事了!那个黑鼠居然找到这儿来了!” 虽然已猜到了多半,但听宣铁澜这般说,我的心仍是一沉,也低声道:“他是为了那天的事?” 宣铁澜道:“定然是的。你那天被他打过照面么?” 我道:“黑鼠认得我。” 宣铁澜叹了口气,说道:“糟糕!真是糟糕!翰白,你老实说,那天他们运的货是不是福寿·膏?” 我道:“咦,你知道了?” 宣铁澜道:“我本来也不知道。可是我家老头子前几天把我问了个底儿掉,后来又自言自语,说什么‘定要禁绝了’。昨天,他说终算把禁绝福寿·膏的动议通过了,我就知道定然是因我们那晚上的事引起的。” 我看着他,不觉有点佩服,铁哥这人向来也不算怎么细心,这番推论其实也是完全倒了个个,却歪打正着。我从身边摸出那张折好的油纸道:“我先前也没想到,回来后才发现的。宣叔叔要把这东西禁绝了?” 宣铁澜拿过油纸,打开来看了看,又凑到鼻子边上嗅了嗅,叹道:“真是这东西,糟糕了,他们一定以为是你害得他们血本无归的。翰白,你今天千万别乱跑,放学了我带你从边门走。” 这一天放学,宣铁澜叫住我,带着我从后门出去。看他这副如临大敌的样子,我忍不住道:“铁哥,那些人还在找我?” 宣铁澜点了点头,小声道:“翰白,这段时间你请个长假吧,尽量别出来了。” 我一怔,问道:“这么严重?” “他们说要找一个叫‘楚翰白’之人。我去应付他们说楚翰白只是个学生,他们才将信将疑地走了。可是我看他们这模样,定然不肯善罢甘休。” 我心里一沉。黑鼠跟那个胡先生难道真的想要我的命?也许他们是觉得被我断了这条财路而想报复。福寿·膏买卖的向来都不是什么正道生意,何况现在被禁了。我突然想起一件事,问道:“铁哥,他们真要找‘楚翰白’这人么?” 宣铁澜道:“是啊,所以我才会担心。翰白,你跟谁报过名字?” 我想了想,摇摇头道:“没人有啊,那黑鼠只知道我叫白鹰。” 宣铁澜叹了口气:“大概你也不知什么时候漏出去的吧。反正虽然暂时对付过去,你还是尽量避一避为好。” 宣铁澜送我回家时,父亲正在家里忙着拔一只刚杀好的鸭毛。见宣铁澜送我回来,他放下鸭子,洗了洗手招呼宣铁澜坐下。我心里有点乱,一头钻进屋里去了,让宣铁澜在堂屋里跟父亲说了一阵话。待宣铁澜走后,父亲又问了我不少事,将那天码头上的前因后果都问了个清清楚楚。等我说完,他却若有所思地不说话。虽然我向来对他有点不以为然,但这时也有点好奇,问道:“爹,你说他们找我究竟是为了什么?” “最大的可能,就是找你报仇。” 我吓了一跳。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我道:“找我报什么仇?我不就找了他们一包福寿·膏么,最后也仍回到他们手上了。” “在他们眼里,你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分明是有用心的。被你害得断了财路,不找你报仇还找谁,应该还想从你身上找出指使者来。现在只是还没找到,而你这个楚翰白只是个学生,他们还觉得不像,所以暂时没下手。” 我的心里一阵阴寒。的确,现在福寿·膏买卖被断绝了,他们再赚不到钱。联想到就在几天前我做了这么一票事,他们很自然会觉得我是为了禁绝福寿·膏而来收集证据的,找我报仇也就很自然了。只是我心头一动,问道:“有件事,他们究竟怎么找到我的?” “你跟谁说过真名么?” 我摇了摇头:“拳场里只知道我叫白鹰。” 父亲皱了皱眉:“铁澜说,他们知道你叫楚翰白,但不知你的来历,所以铁澜把他们糊弄过去了。可是他们连番寻找,迟早会找到你的。”他顿了顿,说道:“他们究竟从哪里得知你的名字的?” 我一怔,忽然道:“是,拳场里有个人知道我的真名。可是……可是她应该……” 父亲目光灼灼地看着我,忽道:“是个很漂亮的年轻女子,是吧?” 我突然一阵慌乱。倒不是因为被父亲看穿了,而是我实在不愿相信安妮小姐会让黑鼠他们来要我的命。只是不管我多么不愿相信,我只对她说过真名。黑鼠知道我的真名的话,那就只有一个解释,只能是安妮小姐告诉他的。也许安妮小姐是不经意地时候漏出来的?我实在不愿相信那个又温柔又和蔼的安妮小姐居然会让黑鼠和胡先生来要我的命,可是现在回头想想,那一天我一离开拳场就碰上了两个劫道的,实在十分可疑。我一直以为是黑鼠指使的,可黑鼠显然仅仅只是个在拳场做事的拳手,地位也不甚高,所以那天半夜他还得自己去码头扛包。能叫得动那两个人下手的,她比黑鼠更有可能。我已不敢再隐瞒,结结巴巴地把先前的事全都说了出来,连安妮小姐送我出去的事也说了。父亲听得很是仔细,却一直一声不吭。等我说完,他仍是沉默不作声。过了一阵,他才说道:“明天你要去看舅舅,接下来这几天也仍请假吧,在家里歇个十来天再说。” 我急道:“这怎么行?这么长时间不上学,今年期末考怎么办?” “在家自习。” 我还待再说,父亲忽然压低了声音道:“翰白,你大概还不知道自己卷进的麻烦有多大。” 见父亲如此郑重,我吓了一跳。虽然觉得父亲卖国求荣令人不耻,可是对父亲仍是非常佩服。我道:“爹,福寿·膏这点事这么大?” 父亲点了点头:“也许,五羊城的平静,会因此而打破。唉,我现在都不知道禁绝此物到底对不对了。” 父亲这话我更是听不懂了。禁绝福寿·膏,是宣叔叔提出的动议。宣叔叔竭力主张的,我相信绝不会有错。父亲与宣叔叔是生死之交,以前也一直赞同此议,现在为什么会这么说?我道:“爹,你不是说福寿·膏不是好东西,禁掉了难道不对么?” 父亲看着我,半晌才长叹一声道:“这世上,很多事都并不是如此简单的。就如洪水将至,究竟是一味加高堤坝堵好呢,还是挖通分流渠道疏通好?” 我想了想道:“也不一定。有时分流疏通会适得其反,结果为祸更大。不如一了百了,永绝后患。” 我想的便是三横王的事。将他狠揍一顿,让他见我就怕后,他就再不敢来找我麻烦。我以前就是不想多事,结果他反而得寸进尺了,以至于来路上截我。父亲听我这么说,却是一怔,笑了笑道:“你这回答倒不一样,但也不无道理。只是这样一来,就要看谁的实力更加了。” 三横王那两下子,当然没法跟我比。这话我险些就要漏出嘴来,总算悬崖勒马,吞了回去。我道:“爹,你也别想太多了,难道以宣叔叔还压不住阵脚么?” /112/112082/29262621.html 五、避祸北上(中) “沧海横流,谁也挡不住。” 这一天父亲没有再说什么,我也不知道他想了些什么,只是我看得出他眼里多了一丝忧虑。 第二天一早,我早早就起身了,准备吃了早点便和妈一同出门。刚喝了口粥,我问道:“妈,舅舅这回来是做使臣的么?” “你怎么知道?” “慕渔馆这地方,不是一向接待使臣用的。”我挟了块腌菜吃了,忽道:“妈,舅舅不是北方的大元帅么?难道他退伍了?” 军政分开,不论是五羊城还是北方的大齐帝国,这都是一样的。学校里老师就讲过,不论是政客掌兵,还是军人干政,都是最坏的事。因为如此一来就没有制约,即使初衷是好的,却谁也无法保证有好的结果,因此必须杜绝这种事件。只是我没想到奉行帝制的北方,居然也是抱同样的观念,当时知道后还颇吃了一惊。大齐帝国的军方有四元帅,称水火地风四明王,舅舅排在第一位。按惯例,使臣一般都由政方人员担任,在学校里我查过历年北使名录,极少有军方人员充与。唯一的两人,也是从军队退伍转为文职后才前来五羊城的。可是舅舅身为大元帅,实在不可能退伍,我实是有点想不通。妈却只是道:“万事总有第一次,又没有明文规定说军人不能充任使臣。” 妈说的倒也没错,这只是个惯例,确实没有这种明文。我是因为去年老师布置了一篇对外关系史的作业才会去查这些枯燥的名录的,不过让舅舅来做使臣,终究有点怪。我还想再问,却听得门外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一辆车停在了门口。 五羊城的马车并不多,我家这边因为偏僻,马车更是难得一见。我不由扭头向门外看去,刚转身过,却见一个人跨进门来。我吃了一惊,一下跳起,叫道:“舅舅!”妈也叫道:“哥,你怎么来这儿了” 进来的,竟然是我舅舅傅雁书。只是他穿着一套灰布长衫,手上还提了几包东西,看起来完全就是个寻常来走亲戚的,哪似一个手握兵权的大元帅?他一进门,先叫了妈一声:“阿容。”把东西放下了,伸手似要来抱我,但马上省得我已经不是他上回见我时那个小孩了,伸手摸了摸我的头道:“翰白,又长高了不少啊,到底十五岁了。” 我嘿嘿一笑道:“是啊。表妹也好吧?舅舅,你这回给我带了什么来了?” 舅舅从地上提起一个小包道:“你十五岁了,也好教你这个,舅舅就把压箱底的送你。” 他递给我的是一个鹿皮包。我接过来,这小包却是意外地重。我一怔,拉开口往里一看,里面却是一个拳头大的链子锤。我惊叫道:“流星锤!舅舅,你要教我流星锤?” 舅舅的枪马刀术都很不错,不过他也自承比不上我父亲。但他有一样本领是我父亲不会的,就是这流星锤。三年前他来五羊城时曾经给我演示过一次,我看得艳羡不已,那时就想学,但舅舅说这东西太危险,我还太小,万一伤了人就麻烦,所以没教我,没想到这回他连这流星锤都送给我了。我把那小锤在掌心里掂着,说道:“舅舅,你这回不怕我惹事了么?” 舅舅笑了笑道:“你已经长大了,应该知道轻重,也可以传你了。不过你得答应舅舅,对手若不用武器,你也绝不能动用流星锤。” 我没口子答应道:“好,好。”心里却想着那一回被劫的事。如果当时我身边就有这流星锤,就算前后被拦也不怕他们了。 我正在把玩着流星锤,父亲也站了起来:“雁书兄。” “郑兄。” 舅舅的语气一下变得凝重。他们两个向来如此,说话很客气,客气得好似有不共戴天之仇一样。妈在一边道:“哥哥,你和司楚聊吧,我给你们端酒菜出来。翰白,你去把井里镇的荔枝酒拿出来。” 我答应一声,将流星锤的皮囊往腰上一挂,向后院走去。父亲说过,荔枝酒因为甜味重,热性太强,冰镇着喝才最好,因此妈昨晚就把一壶酒放井里镇着。我从井里将那壶酒拉了上来,提着酒走进厨房。妈这时正在厨房里忙碌。虽然本来是父亲在张罗,可这回舅舅先来了,不用再去接,那厨房的事顺理成章就成了她的事了。灶上正蒸着那只鸭子,她还在切着几样蔬菜,见我进来,说道:“翰白,你把酒拿来了?跟那一碟子卤水桂花蝉一块端出去吧。” 我吓了一跳,说:“爹居然准备了桂花蝉?我可不要吃。” “你舅舅好这一口,又不是给你吃。” 五羊城的饮食天下闻名,号称“活物除人外什么都吃”,颇有一些其他地方根本看不到的吃食,桂花蝉就是一种。这桂花蝉是一种长在田间的虫子,两根前爪十分锋利,一般有人的手指长短。洗净用水煮熟后,用卤水卤上一整天,便成了五羊城很多人都爱吃的卤水桂花蝉。吃时将桂花蝉的头拧下,连内脏一起拔出,剩下的身体肥厚甘香,据说有种清凉的香味,颇得老饕欢心。只是我天不怕地不怕,见到这些大虫子却犯恶心,纵然听人说得天花乱坠也不敢吃这东西,妈也从来不吃。和父亲不同,舅舅并没什么酒瘾,只不过小酌几杯。三年前他来五羊城时,我怀疑父亲有意要捉弄他,才故意弄了点桂花蝉。舅舅初见桂花蝉时也吓了一跳,但尝过一个后却食指大动,大为赞美,说是难得尝到的异味,那一回还难得地喝了几杯。我从橱里取出那盆卤水桂花蝉,跟酒一块儿放盘子上端出去。到外屋时,却见舅舅和父亲正坐在桌前,舅舅正说着什么,见我出来,他抬起头,笑道:“翰白,你给舅舅什么好吃的?” “桂花蝉。舅舅,你尝尝。” 我把盘子放下了,舅舅忽道:“翰白,你今年十五岁了吧?” 我道:“是啊。舅舅,你这趟来五羊城,要呆几天?” 舅舅笑了笑道:“这两天你也去慕渔馆跟我住吧,总之走之前一定教会你流星锤。” 我本来担心的就是这件事,所以想旁敲侧击地问一下,只是舅舅一下子就知道了我的用意。我纵然不是个脸嫩之人,也有点不好意思,说道:“那最好了。舅舅,你慢慢吃,我去帮妈做事去。” 我转身向厨房走去。说是帮妈做事,其实也没什么事好做,无法是帮她拿个油盐酱醋,心思全在父亲和舅舅那边了。宣叔叔是稀世名将,而舅舅更被称为是绝世名将。听说他和宣叔叔两人原本还是师兄弟,可现在他二人却是锤头碰铁头,舅舅虽然来过五羊城几次,却一次都不见宣叔叔。听妈说,他们当初结下了仇后反目,以后就再不来往。舅舅的脾气非常倔强,听妈说,若不是她嫁给了父亲,舅舅和父亲大概也不会多说一句话的。可他们这回却不知怎么,低低地说个不停。我越来越好奇,正想侧耳去听听他们说什么,却被妈叫了过来,说别那么没礼貌。 等妈把父亲准备的几个菜都做好了让我端出去,父亲和舅舅正好把那碟桂花蝉都嗑光了。对这种大虫子,我实在是敬谢不敏,无福消受,父亲和舅舅却都甚好此味,吃得甚欢,面前已摊了一堆的膜翅和虫爪,只是两人的神情都有点严肃,也不知聊些什么。我把桌子擦干净了,将菜端上来,舅舅道:“翰白,让你妈别炒了,一块儿上桌吧。” 舅舅刚说完,妈在后厨大声接道:“哥哥,还有两个炒菜呢,让司楚跟翰白先陪你吃吧,我马上就好。” 舅舅淡淡一笑,向我道:“翰白,那你坐下吧。现在学习怎么样?” “我读书挺好,向来不出年级前十的。” 舅舅眉头一扬:“嚯,看来你是随你妈。你妈小时候在女校从来都是第一,有回考了个第五,回家哭了个翻天覆地,我说了她两句,她十来天不理我。” 我道:“妈小时候还这样啊?” “是啊。她向来就不服输。” 我看了看父亲。妈在我心目中,一直是慈爱无比,没想到她小时候也是这样。我的脾气从不服输,若是吃了点亏,定要想方设法找回来,看来真是继承了妈的性子,父亲就不太这样。父亲不甚记仇,我也极少听他说起过去之事,偶尔听他与宣叔叔说起时,宣叔叔很有不忿之气,他却从来不多说什么。 这时妈端了两个菜出来,听得舅舅在说她,笑道:“哥哥,你又胡说些什么,吃饭吧。” 妈这些年天天在家做家务,菜做得很是不错,只是我一心都在那流星锤上,三口两口就扒完了,但去后院自己练习。我没练过流星锤,听说这东西相当厉害,介于暗器与兵器之间,不过不太好用,好手能舞得周身飞转,风雨不漏,但一不小心也会砸到自己。我现在不敢乱舞,只敢用最简单的掷出去。那皮套非常坚韧,掷出后再拖回来。我练了几次,觉得多少有点准头了,正在得意,却听舅舅在身后道:“翰白,你在练了啊。” 我转过头道:“舅舅,你看是这样么?” 舅舅走了过来,笑道:“流星锤有掷、转、勾、旋四法,其中掷法是根本,只在手熟,就是你这练法。另三种,就要先练手法了,直接用流星锤太危险,你得用根绳子拴个木块,练熟了才行。” 他说着,从我手中接过流星锤套在了腕上,将锤头握在掌心,忽地掷出。“啪”一声,流星锤砸在了前面木桩上,舅舅手腕一抖,借势一收,那流星锤已然斜着飞了回来,在他头顶转了一圈,又从一侧砸在那木桩。不等流星锤落下,他手一勾,那流星锤又已飞回,转了一圈后再次飞出。这回却是从上而下落下,“砰”一声,砸在了木桩顶端,像铁锤般将木桩砸得矮了三分,这才将锤收回掌里。 这几下圆转如意,看得我目不转睛,都不敢惊叹。父亲说过舅舅武艺超群,不比他差,而这一手绝技连父亲也不会。待舅舅将流星交回我手里,我道:“舅舅,你练这个练了几年?” “练会用不了三个月,练熟,嘿嘿,”舅舅笑了笑,“那就永无止境。” “熟能生巧”这话,我也知道。我接过流星锤,正待要试,舅舅忽道:“翰白,此番你随我去帝都吧。” “去帝都?” 我大吃一惊。我尚未成丁,父母也都在,现在随舅舅去帝都究竟是什么意?心中打了个转念,却马上隐隐猜到了两三分,小心道:“舅舅,是不是我惹祸了?” 舅舅看着我,叹了口气道:“原来你也知道。” 真惹祸了!我更是吃惊。虽然先前父亲跟我说的那一番不同寻常的话已让我感到有些异样,但我也没想到会惹出这么大的祸事来。直到现在,我才算明白父亲为什么要我请假不上课了。看来,禁绝福寿·膏一事,只会还会引发更多的事出来。我犹豫了一下,又问道:“舅舅,妈也去么?” “你父亲不愿去帝都。” 我暗暗叹了口气。舅舅对我妈的性子也是一清二楚。父亲不愿去帝都,她自然宁可抛下我也不会离开父亲的。虽然我很有点看不起父亲,可是真要离开父母,心中不免有点难过。舅舅也看出了我的心事,轻声道:“翰白,你也不用太担心,过一两年风声过去了,我就送你回来。”他顿了顿,又道:“再说,去帝都后,你会有不少好老师的。” 我一怔道:“老师?舅舅,你不教我?” “舅舅能教你的顶多就是这流星锤,别的只怕也没空。”他见我有点沮丧,笑了笑道:“你别以为你舅舅就是天下无双,厉害的人可多着呢。何况,你去帝都,也是有个大人物专门提起的。” 我又是一怔:“大人物?他认识我?” 舅舅是帝国的大元帅,水、火、地、风四明王之首。他嘴里的大人物,至少也得跟他平级。但实话说,我也不太相信有哪个大人物能超过舅舅。 “他知道你。”舅舅显然并不想多说,只是道:“你准备一下吧,后天我就来接你。” 这一晚妈在灯下给我准备换洗衣服。她一件件地拿出来,摊了一桌子,不时把我叫过去让我试一下,试得不厌其烦。试了一件嫌小,她叹了口气道:“这衣服又小了啊,得改改大。” 我见她似是马上就要拿刀剪出来,忙道:“妈,你拿这么多衣服做什么?我过两年又穿不下了。” 妈怔了怔,叹道:“也是。”收好了这件,她又叹了口气道:“雾云城一到冬天很冷,还是拿几件厚衣服吧。” 她埋头又在埋着衣服,这时父亲忽然在边上道:“翰白,你过来。” 父亲的声音很是郑重,我不禁有些害怕。以往他用这口气跟我说话,一多半是我被人告了状的时候。这时妈抬起头,笑了笑道:“去吧,你爸也舍不得你走,要和你说几句交代的话。” 他能交代点什么。我心里嘟囔着。小时候我也不知道父亲的名声在五羊城竟然会如此之坏,就算有些不识字的老太太,提起他来时也会咬牙切齿,真不知他到底干过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了。我走了过去道:“爸,怎么?” “后天你就要去帝都了。这一去,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 他的声音里有些异样的无奈,虽然我一直对他有点怨言,可是听他这么说,心中却是一酸,小声道:“爸,没事的,不用担心我。我走了,你要保重身子。” 父亲多半没想到我会对他说这些安慰的话,微微有点吃惊,摸了摸我的头,顿了顿方道:“翰白,你去雾云城后,可要听舅舅的话。你舅舅是当世人杰,别惹他生气。” 我看了看父亲。他的鬓边不知什么时候有了几丝白发。其实算起来,父亲正在年富力强的时候,只是成天都闷在家里,真不知他怎么忍得下来。我小声道:“爸,其实我觉得,你也去雾云城,说不谁会好点。” 父亲怔了怔,苦笑道:“翰白,你听说过有句话,叫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么?” 我有些不服气,说道:“可是,错的事才有所不为,去雾云城,不能算错吧?” 父亲叹道:“有所不为的事,并不一定就是错的。”他又轻轻拍了拍我的头道:“翰白,你心性足够聪明,但我也担心你有点过于聪明了,可能反倒在这上面吃亏。要知道有句老话,叫善泳者溺于水,人往往就是栽在自己的长处上。” 父亲从来没这么跟我说过这一类的话,我也有点半懂不懂,不过父亲的意思我也约略知道,他说的自然是骄兵必败之意。我道:“嗯。” /112/112082/29270446.html 五、避祸北上(下) 父亲道:“其实,我要跟你说的,也只有一句话。”他顿了顿,问道:“翰白,共和是什么?” 我只道父亲要关照我饮食起居一类的话,没想到居然会说得如此之大。共和是什么?学校里很早就上过,照本宣科,我也能倒背如流,说道:“以人为尚,以民为本,一切权力归于民众,共济和衷,砥砺前行,是谓共和。” 父亲点了点头道:“背得不错。那帝制呢?” 我道:“一人专制,即为帝制。爸,我的成绩一向来都是全校数一数二的。” 我也没想到父亲在这当口考我功课来了,不禁有点委屈。他应该知道我虽然自知有点顽劣,不服他的管教,可学习从来都没差过,所以妈才会惯着我。父亲轻叹了一声道:“那你知道为什么实行共和制的五羊城,为什么能在这个大齐帝国存在?” 我道:“因为五羊城是一个特别区……” 说到这儿,我已说不下去了。五羊城是个特别区,这句话在教科书上写得明明白白。那时我也问过老师为什么五羊城是特别区,特别是教科书里说了那么多帝制的坏话,却甘心向雾云城那个帝君称臣,这不是与“以人为尚,以民为本”这八字抵触了么?可那时老师也根本说不出所以然来,只是说这是时势所限,不得不然。我对这事其实一直很好奇,可就算问宣叔叔,他也一样讳莫如深,总不肯说到底为什么。我看向父亲,隐隐已觉得父亲现在会告诉我了。只是他的眼神却一下闪到了别处,说道:“特别区的特别,就在于这个国家曾经是一个共和国,五羊城是这共和国残存的火种。” 我不由暗暗失望。父亲还是没跟我说什么,我道:“那又怎么样?” “星星之火,必将燎原。只是一定要保留这火种,不让它熄灭。”父亲的声音突然提高了些,仿佛他内心也有点激动,“尽管换来的只是这一世骂名,但我从不后悔保留下了这火种。翰白,你这次去帝都,我相信你会有自己的判断,但有一点我希望你答应爸爸。” 我心头忽地一沉。父亲虽然对我管教严厉,但从来也没有强要我如何过,可现在他竟然是明说一定要我做到。我道:“万一我不觉得这是对的么?难道也要违心答应?” 父亲一怔。显然他也没想到我会如此回答,眼里闪过了一丝阴瞖。过了半晌,他才道:“有些事,需要的是内心的信念,纵然一意孤行,也仍要走下去。翰白,我希望你将来能守护这颗共和的火种,至于你愿不愿,我不强求。”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有些微微的颤抖。我猜,就算父亲,其实也有点怀疑他做得对不对吧?只是看着他,我也不知怎的心中一软,说道:“好的,爸,我答应你,就怕我没这能力。” 父亲长吁了口气,伸手拍拍我的头道:“你这小子一定比我强,如果将来没这能力,那准不是我儿子!” 这时妈在一边斥道:“司楚,你跟翰白胡说八道些什么?快点睡吧,后天就要走了,明天还得准备些路上吃的。” 第二天妈果然忙了一整天。因为舅舅爱吃桂花蝉,她虽然一样不碰这种东西,但还是仔仔细细地卤了一大盆,给舅舅带着路上吃。又给我准备了大包小包的衣服,鞋子都准备了好几双。 这一天过得很快。当第三天一早,我还没吃完早饭的时候,舅舅的马车便来了。妈除了给舅舅准备的那盆卤水桂花蝉和荔枝酒,却还带了一大包鸭肫肝。这个东西是她最爱吃的零食,平时买点来常跟我抢,有时瞒着我吃个精光,这回她居然留了这许多。她絮絮叨叨了一阵,又对舅舅道:“哥哥,翰白这孩子很是淘气,万一在……” 舅舅没等她说完便抢道:“阿容,你也别瞎担心,不会有事的,翰白远比你想的聪明。” 妈有点讪讪地一笑,说道:“好吧,哥哥,那你路上小心。” 舅舅一怔,看了看边上的父亲,说道:“司楚兄,你真不愿送翰白了?” 父亲淡然一笑道:“要说的都说过了。儿子大了,总要飞出去,也迟早会回来的,不必多说了。” 舅舅点了点头道:“也好。”他拍拍我的肩道:“翰白,去跟你妈道个别吧,这一去,回来少说也得一两年后的事了。” 我点点头,走到妈妈身边,抱了抱她道:“妈,你真不来送我了?” 妈笑道:“你都这么大个人了,还要妈送么?”她在我头上轻轻拍了拍,笑道:“怎么,舍不得妈么?” 我正想说哪会舍不得,可这话刚到唇边,却怎么都说不出口。对父亲我倒没有什么舍不得,但要离开母亲,真个有点不习惯。舅舅虽然对我很好,但我不知道舅母对我怎么样,可就算再好,也肯定不会和妈一样。不自觉地,我在喉咙里咕噜了一声,低低道:“嗯。” 妈怔了怔,却也叹了口气,小声道:“没关系,过一阵,我就劝劝你爸,我们一块儿来雾云城算了。” 父亲在一边轻轻哼了一声,似是有点不屑,不过我知道他只敢对我凶,对妈却很有点害怕,如果妈坚持要来帝都的话,说不定他也会改主意的。我心下一宽,也小声道:“妈,那你快点叫他来吧。”我心道共和帝制,对你好的才好。父亲在五羊城过得灰头土脸,真不知他为什么死活不肯离开。他不来码头送我,我想多半也是怕被人看到,又惹出一场风波吧。 跟着舅舅出门上了车,驶出一段,却见父亲和妈都站在门口。离得远了,已不太看得清他们的面容,但他们仍然站在那儿,妈还不时向我招着手。看着她,我只觉眼里突然一酸,隐隐有点湿润,只是怕舅舅发现,装着拉上车帘的样子趁机抹了抹眼,这才道:“舅舅,我们去雾云城,路上得花多久?” “坐海船,要花上个把月吧。” 我道:“要这么久?” “以前没有如意机的时候,从帝都到五羊城,一般总要花两个月。现在缩短了一半,已经算得很快了,陆路也要这点时间。” 我肚里盘算了一下,以前读到过,从东平城到五羊城,一般的速度要花上半个月时间。东平约略就在帝都与五羊城的中间,如此算来,走陆路的确要花费一个月的时间。不过陆路走得太辛苦,而且打不到打尖的地方便只能露宿,海路不仅平稳得多,而且随时可以休息,风雨无阻,所以舅舅也更喜欢走海路吧。只是一直呆在五羊城,总觉得五羊城已经够大了。五羊城有不少异国来的客商,那些人长相和衣著都很是奇怪,以前我也根本没想到这个世界是这么大。现在才真正意识到帝国是多么辽阔,雾云城已经是遥远得仿佛在天边的地方了,可是还有比雾云城更遥远的地方存在。那些地方,有朝一日我也能去那儿看看么? 不知不觉,我已想得出神,离家的那一点点哀伤也已荡然无存。不管怎么样,现在有机会去远方看看,我并不觉得那是一件坏事,反正日子还长。 码头在五羊城的南门,离我家也不是太远。虽然是南门,其实是在城的东南面,面朝的偏是东边偏北。五羊城自古便传留下“八大怪”的俗语,其中有什么蛇鼠虫蚁好小菜、走路没有划船快之类,其中一怪便是“南门偏朝东北盖”。其实这是因为五羊城沿海而建,并不是个方方正正的城池,这南门所在的海湾水很深,因为三面都有遮挡,所以风浪很小,而巨舰也能一直靠到岸边来,所以才这样建法。上一回正是和宣铁澜来码头上,才惹出了这番祸事,这回又来此处,我不由有点心悸。不过舅舅是帝国正使,刚到码头口便有一队亲兵过来迎接,一直接到了船前才停下。 待车一停,舅舅道:“翰白,下车吧。” 他说着便下了车,我忙提着包跟在他身后下车。刚下了车,便听有个人道:“明王,船只已然准备停当,随时可以开船。陈大人已在前方等候王爷了。” 舅舅点了点头道:“好,走吧。” 向舅舅说话的,是个身著帝国军服的四十余岁男人。这人向舅舅行了一礼,见我跟着身后,不由一怔,小声道:“明王,这位小哥是……” “这是我外甥,这回随我去帝都的。蔡兄,你在我座舱中给他添个铺吧。” 舅舅说着,又对我道:“翰白,过来,见过这位蔡意慈蔡叔叔。蔡叔叔是我多年老友,你可别对他失礼了。” 这蔡意慈身材甚高,比舅舅还要高半个头,长相很是英武干练。他是舅舅的副手,舅舅有绝世名将之号,这蔡意慈定然也不是平庸之辈。我心想舅舅定是听妈说我甚是顽劣,怕我对他失礼。其实我虽然爱惹祸,这些人情世故却也懂的,连忙上前深深作了个揖道:“蔡叔叔,晚辈楚翰白有礼,还请蔡叔叔多关照。” 蔡意慈也并不以为我意,只是向我颌了颌首,小声道:“明王,老先生现在还不曾回来。” 舅舅站住了,眉头皱了皱了道:“还不曾回来?” “是啊。他说开船前一准回来,可现在……” 舅舅已展颜道:“方老这般说过,就不必担心了,他一准会回来的。去见过陈大人吧。” 五羊城的几位最高掌权人都来码头送行了。现在五羊城的大统制是我的姨公陈虚心。父亲说过,姨公是个不世出的大匠,却非政客,被抬到这个位置,纯粹是因为他的身份与地位,实际上他对政事上根本没什么建树。吏、兵、礼、刑、工这五部司中,刑部司长田遇吉、礼部司长王趾青、兵部司长谈晚同、工部司长华士文、吏部司长居信廉都来了。五羊城以商贸为本,因此礼部司为五部中重要性第一,王趾青在五人中也最为精干,人们都说他肯定是下一任大统制了。好在这一次军方都没来,军方首帅余成功年事已高,次帅就是宣叔叔。这两人当初都曾被舅舅打得一败涂地,到现在仍心怀芥蒂,所以这次也没来。不过兵部司长谈晚同当初也是军中名将,应该也和舅舅交过手,但他倒没有什么异样,随着一众人等向舅舅道别。其中我姨婆也陪着姨公一块儿来了。她见到我却有点惊讶,趁着舅舅与他们寒暄之际把我拖到一边道:“翰白,你怎么也来了?” 姨婆还不知道我惹祸的事。我小声约略讲了一遍,她更是吃惊,轻轻拍拍我的头道:“你这小家伙,真是会惹事!一点也不像你爷爷。” 我:“爷爷?姨婆,我爷爷当初在五羊城时你见过他吧?” 姨婆听我这般问,却是怔了怔,说道:“你父亲没和你说过你真正的爷爷的事?” 我从来没见过爷爷。以前我也问过父亲,明明我爷爷是五羊城前长老郑昭,一样姓郑,我妈又姓傅,为什么我却要姓楚?父亲也没有细说。后来我知道父亲原来有个五羊城卖国贼的身份,心想他多半是不想我在学校被人唾骂,才让我改了姓。我还去查过爷爷,对他倒没什么坏话,说他一直坚贞守护共和,我怎么都没想到居然还有个“真正的爷爷”,不由大为好奇,问道:“姨婆,父亲没说过。难道我爷爷还不是我真爷爷?” 姨婆显然有点后悔失言,低声道:“你父亲以后会告诉你的。翰白,你舅舅要上船了,快跟他上去吧。到了雾云城,多听舅舅的话,别惹事。” 我有点着急,拉住姨婆的手道:“姨婆,你快跟我说,我真正的爷爷是谁?不然我不走了!” 姨婆已是被我逼得大为尴尬,迟疑了一下,小声道:“这事你千万不能对旁人说。” 我怎么都没料到要离开五羊城了,居然知道了这般一个瞒了我十五年的大秘密。我道:“嗯,我不说。” 姨婆抬头看了看周围,才小声道:“你奶奶在的时候,我约略听她说起过,说你父亲的生父另有其人。” “他姓楚?” 姨婆被我追问得有点走投无路,低低道:“这个我也不太清楚……翰白,你舅舅要上船了。” 我绝不信姨婆会真个不清楚,但舅舅此时已经与五羊城那些官员道完别,正准备上船了。这码头更是我惹事的地方,若是在这儿再闹出事来,真不知会是什么后果。尽管心有不甘,但我还是放开了姨婆的手道:“那,姨婆,我走了。唉,我长这么大,连自己爷爷叫什么都不知道。” 姨婆比姨公要有心机得多,但她的脾气我也算摸透了。她的儿子,我的表叔陈敏思继承了姨公的手艺,是个极为出色的大匠,那时表叔年纪还不大,我没上学时常找他玩,他时不时给我做玩具。这些层不出不穷的小玩具精巧绝伦,极是好玩。我上学后拿到学校里,亦是大出风头。只是因为我借给同学玩,当然收了点钱,钱没收多少,却因为那些同学玩得不亦乐乎,连课都没心思上,被老师发现后来告状,把我妈气了个半死,就去找姨婆要她关照表叔别给我做玩具。那时姨婆也答应了,不过我软磨硬泡了一阵,装了一阵可怜,姨婆还是答应让表叔给我做,只不过不准我拿到学校去了。那时我就知道要对付姨婆,最关键就是装可怜。姨婆很是疼爱我,这样装可怜对她最有用。果然,听我说得如此愁肠百转,她眼里也有点湿润了,小声道:“他叫楚休红。” “什么?” “他姓楚,叫休红。”姨婆顿了顿,又道:“他是个非常好的人。” 姨婆的声音里,突然有种说不出来的感慨。我道:“姨婆,你认得我爷爷吧?” “嗯。”姨婆摸了摸我的头,“翰白,你爹不象他,你倒长得和他有点象。” “我这爷爷究竟是什么人?” “到北方你就会知道了。” 这时舅舅已经在向船上走去,我也不好再多问,忙道:“姨婆,那我走了。”快步便要跟着舅舅上船,肚里不住地寻思。我真正的爷爷叫楚休红?怪不得父亲让我姓了楚。这个叫楚休红的人到底是什么人?姨婆说我到了北方就知道了,他难道在北方家喻户晓么? 舅舅的随从并不多,但也有二三十个。混在这一堆人中,自是不惹人注目。但我刚上船,却见那蔡意慈正与舅舅在小声说着,已是一脸惶恐。耳边漏到一两句,似是那个“方老”仍没上船。现在五羊城的官员已在码头送行,不走都不成了,又不能丢下那方老,难怪这蔡意慈也有点急。正在这时,边上有个人突然走到蔡意慈边上道:“蔡将军,方老来了。” 一听方老来了,蔡意慈一下子松驰下来,长吁了口气道:“他来了?谢天谢地,还好还好。”他一直镇定自若,唯独这时候显得有点乱了方寸。我不禁颇有点好奇,也不知这方老到底是什么来路,扭头看去,正好看到有个人扶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过来。那老者脸上已是通红,满是酒气,走路也有点踉跄。舅舅微微一皱眉,走过去小声道:“方老,您没事吧?” 那方老抬起头,咧嘴笑了笑道:“小傅啊,我没误了时候吧?” “没误。” 舅舅也没有再多说,扭头向蔡意慈道:“蔡兄,扶方老回舱休息去,马上开船,尽快赶回雾云城去。” 蔡意慈行了个礼,转身下去了。舅舅这时才招呼我过去,到了座舱放下东西后说道:“翰白,后舱有个功房,等一会我去那儿,教你一下流星锤的手法。” 我都没想到这船上居然还有功房,又惊又喜道:“那,舅舅,我就在那儿等你吧?” 舅舅点了点头道:“好吧,你在船上别乱跑,等我忙完了手头的事就来找你。” 待舅舅走后,我马上向后舱走去。这船不小,即使在巨舰屡见不鲜的五羊城,也是屈指可数了。这样一艘船上,这功房肯定不会很小。待我找到后舱的功房时,船已经离岸而去。 功房的门没锁上,一推开,只见里面十分宽敞干净,说实话,比父亲教我练功的后院可好得多了。见到有这么好一个地方,我大觉手痒。现在舱上都在忙着开船的事,这儿一个人都没有,想怎么玩都行。我正待进去,忽然听得一声极为清越的哨声。 哨声是东南方传来的。我扭头看去,却见海天相接处,隐隐有一片黑帆正向这儿驶来,看来是有艘船要进五羊城。五羊城是八方辐凑之地,商贸为本,海船更是络绎不绝。这艘海船离得尚远,哨声倒是如此清晰,也不知是什么来路。我也不去管他,转身进了功房,又掩上了门。 /112/112082/29270447.html 六、黑船来袭(上) 看着那艘海船缓缓离开了码头,王趾青暗暗舒了口气。 每年应付帝国来使,是王趾青最为难受的一件事了。但作为五羊城头面人物的五部司长之一,接待来使更是礼部司的本职,他又不得不陪尽笑脸。这次来的傅雁书不爱饮宴,还要好受点,前些年有回来的使臣,则是天天宴席不断,每回王趾青都得作陪。那回真是陪了几天,肚里骂了几天。就算傅雁书不好饮宴,除了接风与饯行这两回,便再无饮宴,他肚里仍是将这个北方第一名将骂了个狗血喷头。 复辟帝制,在王趾青心目中便是无比的罪恶。傅雁书就算素有清廉正直之名,仍是不可原谅。 终有一日,共和之旗,将要重新插到雾云城去! 王趾青心中默默地想着。这时身边的文书金秋范小声道:“王司长,是不是该回去了?” 这金秋范年纪也不大,但颇有才具,是王趾青的得力臂助。他陪王趾青来送大齐使臣,见使者的船已驶离港口,余者连陈大统制夫妇也已离开了,王趾青却仍在码头呆看,心想王大人难道对那位北方来使傅元帅一见如故,要如此依依惜别法?他也不敢多嘴,只是提了一句,王趾青这才回过神来,点了点头道:“回去吧。” 虽然五羊城是人人平等的共和制,名义上大统制与工友都是平等的,一般不讲究排场,但王趾青在五部司司长中却最讲究这个,平时出行,最为看重尊卑。一行人中,他若不动,旁人便没人敢动。现在这天甚是炎热,码头上无遮无掩,人人又穿得齐整,站了这半天,几个不耐热的已是汗出如浆,仍是动都不敢动。听得王趾青说要回去了,不由都暗暗舒了口气。正待离去,忽听海上传来一声哨鸣。 这是海船要进码头的信号。遥遥望去,只见海上里许以外,一片黑帆正掠波而来。平时海船进关,都是要到近前了才发信号,里许以外发出的话,一般连听都听不到。这艘船如此之远就发信号,声音如此清越,而形看形制亦甚是异样,只怕是从未来过此间的新船。王趾青是礼部司长,接待外来船只是他的本职。他排场虽大,但也极为尽职,一见这船,马上道:“马上去关口,准备接待来船!” 礼部司在王趾青主持下甚为干练。尽管那些人在太阳下站得汗流浃背,但一旦有事,仍是很快就各司其职。等了并没多久,便见一艘黑帆船驶进了五羊城的码头。王趾青在关楼上见这艘船虽然张着帆,但船后的水纹明显异于寻常,皱了皱眉,向一边的金秋范道:“秋范,你看这船有无可能用了如意机?” 如意机是大统制之子陈敏思发明的一种动力装置。陈敏思年纪虽轻,但天才不下乃父而更有甚之。以煮沸水银来驱动轴承,能够带动极为沉重之物。海船装上如意机后,便能无视风阻,顶风前行了,效率较帆船提高数倍。看驶来的这艘黑帆船船后带着一道水纹,多半也有如意机之类的装置方能驶得如此快捷灵巧。金秋范小声道:“王司长所言极是。不过秋范看不出此船来自哪个国度。” 五羊城以商贸为本,礼部司更是接待外船的部门,在礼部司的账册上,与五羊城有交往的国度达五十三个之多。固然国有兴衰,这五十三个异国中有不少也说早已被人所灭,因为天远地遥,也没个准信,但至今经常有往来的也有十余国之多。这十余国的船形制往往各有不同,单看那船的样子便能猜出来自哪国。但这艘黑船船身甚狭,形制与以往入册的船形都有些相异,说不定真是哪个从未与五羊城交往过的国度派来的。 如果真有哪个新国度,很有可能开辟出一条新航线。王趾青精神为之一振,说道:“快,立刻打扫礼宾厅。秋范,你去接洽引路。” 作为礼部司司长的文书,金秋范唇齿极利,而且他很有语言天赋,会说六种异国言语,是个极为称职的通事。而礼宾厅是码头上专迎贵宾的所在,凡是首次接触的船只,都在礼宾厅接待。这艘黑船还不明来历,就算不是首次前来,多一分礼节也不会有坏处。王趾青虽然好排场,但也很是尽职。五羊城地处南方,被帝国允许保留共和体制,但也失去了广阳省的赋税,因此要养活自己,便只能靠商贸了。他也知道,时至今日,要再有新的国家的船只到来,实是不太可能之事。但如果这是真的,那可是一件极大的事了。如果真个开辟出一条新航线来,利润之丰,实难想象,对五羊城而言,意义更是重大。因此就算在码头上送行已是昏昏沉沉,此时精神为之一振。 礼部属下干员甚多,没有花多少时间,礼宾厅就已打扫干净,还铺好了迎接贵宾所用的红毡。刚开了门,一个在外守候的随员便匆匆进来道:“王司长,金文书带人来了。” 这随员话音甫落,便见金秋范已带着一行人走到了门口。见到金秋范一脸兴冲冲的样子,王趾青已是有点耐不住,站了起来。金秋范一进门,便抢到王趾青近前,躬身一礼道:“恭喜王司长,这艘船来自极西葵花王治下。此国不入账册五十三国之中,应该甚为富庶。” 王趾青抬头看着金秋范引进来的这几人,当先这人穿着一件蓝色长袍,头上戴着一顶帽沿上装饰着羽毛的大帽子。看这打扮,的确不是个寒酸的小国。他心头一轻,一股说不出的兴奋直涌上来。联系到了一个从未接触过的富国,前景实是不可想象。他也顾不得再摆排场了,上前作了个揖道:“在下五羊城礼部司长王趾青,请问先生尊姓大名?” 那戴着大帽子之人停下了脚步道:“阁下是王司长么?在下杜休伦,奉我家于佩利提督命我来给贵城下书,但不知王司长可是能做得此城之主?” 王趾青是个讲排场的人,没想到来者居然比自己排场还大,此人居然只是个通事。他心头不由有点着恼,心道:“你这于佩利提督又是什么来头?”但来者是客,也不好先行发作。他道:“五羊城以民为本,诸事由议府商议定夺。贵提督有何指教,王某可以做主接收。” 这人点了点头道:“那就好,请王司长速速商议,今日天黑之前,务必给我家提督答复。” 他说着,从怀里摸出了一个装饰华丽的卷轴,双手捧着递到王趾青跟前。王趾青实是有点摸不着头脑,说道:“于提督不下船歇息么?” 这人笑了笑道:“不下船了,天黑之前提督仍要回归大队,因此还请王司长尽快答复,否则我方便认为贵方拒绝此议。” 王趾青更是莫名其妙,诧道:“拒绝?” 这人道:“王司长看过文书便一切明了。在下就此告辞,谢王司长接待。” 他说着,从头上摘下那顶大帽子,伸手一摊,单腿微微一屈,显是行了他们的礼节。这杜休伦戴着帽子时也看不出来,一摘下,却露出满头的金发,而一双眼睛也是碧色的。这类金发碧眼之人,西北一带的狄人中亦有不少,五羊城虽然不多见,但王趾青也并不意外。让他有点意外的是此人明明一副异族相貌,这一口中原话却流利之极。他道:“好的,我会尽快回复于提督。” 待送杜休伦转身出了门,王趾青心中却已隐隐有些不安。杜休伦的言语有些不逊,虽然可以说是远人不识中原礼节的缘故,但这杜休伦的中原话说得如此流利,实在很难相信他真个完全不懂中原礼节。一送出杜休伦,他马上回转礼宾厅,到案上抓起那卷轴。 卷轴镶金嵌玉,十分华美,封口还滴着火漆,上面敲了个印。剥开火漆,却见里面是一卷羊皮纸。羊皮纸柔韧坚固,但代价实在太大,一整张羊皮也制不成几张羊皮纸,因此当价格低廉的纸张发明后,羊皮纸就基本在中原销声匿迹了,不意这葵花王朝还在用这些。只是一打开,却见里面是一笔好书法,一个个字笔酣墨饱,写得工整之极,王趾青不由暗暗赞了一句。只是待他看下去,刚看了几行,脸色一下变了。 金秋范将那杜休伦引进来之时,颇为志满意得。这艘墨龙号是从从未与五羊城联系过的葵花王朝来的,看样子也是个富庶之极的国度,这件事很有可能会载入五羊城史册。作为率先与葵花王朝接触之人,他金秋范也很有可能在史书上留名。因此就算杜休伦态度有点不逊,金秋范倒一点不以为忤。只是见王司长拆开卷轴后,脸色越来越难看,他的心也不禁越来越沉。待见王趾青看完了卷轴,额头竟然已有冷汗渗出,他的心已沉到了谷底,却又不敢问究竟是什么事。正在着急,却见王趾青将那卷轴一收,沉声道:“秋范,即刻通报大统制,立刻召开议府紧急会议!” 金秋范吓了一大跳。议府紧急会议!这几个字可不是随便说说的,难道这卷轴中竟然涉及到如此重大之事么?他也不敢多问,只是道:“是,是。” 就在五羊城召开议府紧急会议之时,墨龙号上,提督于佩利正坐在座舱中一边吃着点心,一边看着外面的景致。 这座遥远东方的城池,实是比他想象的还要繁华些,倒是让于佩利多少有点意外。看来,三圣皇所言一点也不假,甚至还有点保守了。这座五羊城就算不是遍地黄金,也可算得富庶无比。如此繁华的一个城市,如果有什么伤损,终究很是可惜,因为迟早都要属于葵花王朝所有。 不知泰希礼元帅的陆战队进展到哪里了?看五羊城的反应,泰希礼的进展应该比瑞马克元帅的海战队进展慢了。 他将一块点心放进了嘴里。这种以奶和糖和上面粉烤制的点心细腻润滑,甚是美味,于佩利每天都要吃上两块。眼前这座美丽的五羊城,在他眼中实不啻一块更大更美味的点心,他实在不希望这块糕点沾染上一点灰尘,以至于无法下口。所以虽然给五羊城下的书中说天黑前务必要有答复,他倒并不着急。 在船上坐着,眼见太阳渐渐偏西,将近黄昏,仍不见有人前来。于佩利虽然细嚼慢咽,但一碟子点心也已吃得连点渣都不剩了。他将小叉子放碟中一扔,不无遗憾地向一边的杜休伦道:“休伦,看来不会答复了,准备开船吧。” 杜休伦点了点头道:“遵命……提督,有人来了!” 于佩利向码头上看去,却见有五六个人正急急向这边走来,当先一个正是最早上船来与他们接触过的那个金秋范。于佩利道:“等等!休伦,带他过来,看他的答复如何吧。” 虽然如此说,但于佩利也知道九成是拒绝。毕竟,他也知道五羊城不太可能答应下书中所提的苛刻要求,但无论如何,他仍希望能兵不血刃地解决此事。 这时金秋范已上了船。他的衣服双肩上都是汗渍,虽然天很热,但汗出到这样子实非天气的缘故。他跟着杜休伦进了于佩利的座舱,一进门便深深一揖道:“在下五羊城礼部司文书金秋范,见过于佩利提督。” 杜休伦将他的话传译给了于佩利,于佩利点了点头道:“问问他,五羊城的答复如何?” 杜休伦把这话刚译过去,金秋范马上便道:“提督,兹事体大,实非仓促之间可下决断,还请提督上岸歇息,再就此事从长计议。” 待杜休伦将这话一译完,于佩利哈哈大笑道:“不必了。金先生,你仅仅是个通事,此事由你来转达,可知五羊城是绝不答应我方之议了。休伦,送客吧。” 金秋范还想再说什么,杜休伦已迎上前来,说道:“金先生,请回吧,贵方的答复,于佩利提督已经知道了。” 金秋范的脸上,冷汗又已淌了下来。这个结果,他来之前实已清楚知道,但到了这时候仍然有些不甘。他道:“杜先生,您不能对于提督说说么?事情总是好谈的……” “金先生,贵方只有两个选择,答应,或者不答应。” 杜休伦的脸上,带着一点淡淡的笑意。只是这种笑让金秋范如坠冰窟,冷汗更是涔涔而下。他苦着脸道:“难道真的没有余地了?” 杜休伦摇了摇头,叹道:“金先生,我军远渡重洋,来到此间,沿途经过也有十余国了。这十余国,每国都接到过与你们同样的下书。”他顿了顿,淡淡道:“其中有五国已遭屠灭。” 虽然杜休伦说得阴森森,金秋范反倒镇定下来了。他定定神,说道:“那就好。在下不过一个小小文书,原本做不得主,只不过来传达议府的决议罢了,那还请于佩利提督一路顺风,后会无期。” 杜休伦见他倒是镇定了下来,心中暗暗称奇,点点头道:“好吧。金先生,请下船,我家提督即刻便要起锚出发。” 虽然几乎是被赶下船来,但金秋范还是安然下了船。刚到船下,却听得这艘名谓墨龙号的黑帆船又是一声哨响,已起锚掉头,驶出了港口。五羊城是个大港,黄昏时进港的船也有不少,但墨龙号转向极是灵活,一转过头,马上便加速驶离,船上一团团黑烟喷出,真个有若一条墨龙。 看着这艘渐渐远去的黑船,金秋范只觉甚是恍惚。临走时,杜休伦那句威胁的话仿佛犹在耳畔回响。 “其中有五国已遭屠灭。”难道五羊城就是第六个? 在金秋范神情恍惚地看着墨龙号驶离的时候,有两个人也在码头上看着这船离开。 /112/112082/29270448.html 六、黑船来袭(中) 这两人都穿着便装,但只消认得他们的,便会大吃一惊。因为这两人,一个是兵部司司长谈晚同,另一个则是水军次帅宣鸣雷。 五羊城大帅余成功年事已高,不再过问军事,这两人便是五羊城军方的最高领袖了。在议府紧急会议上,听得王趾青说了这个于佩利提督所下的狂妄无礼之书,一干人大多嗤之以鼻。虽然五羊城受制于大齐帝君昔年之约,只能保留一万水军,但五羊水军原本就天下闻名,现在虽然缩减编制,反倒更加精锐。而水军诸将,自宣鸣雷以下,都是经过了实战而来的宿将,战力实非易与,加上据城而战,这于佩利别说只有一艘船,就算有十艘,甚至百艘,也肯定打不破五羊城的城墙,因此一致通过拒绝之议。 虽然也认为对这种无礼唯有拒绝,但宣鸣雷与谈晚同都知道战争的阴云经过多年再次逼近了。因此他们一待议府决议出来,便抢在金秋范之前来到码头。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个从未与中原接触过的葵花王朝究竟有何能力,必须先弄清楚。宣鸣雷还提出来索性扣下这艘墨龙号,好细察对方的实力,但被议府否决。因为共和制的宗旨是“以民为本,以人为尚”,敌人也是人,现在又是来下书,并非开战,不可失了礼节。不过回复便由礼部文书担当了,以示轻蔑。宣鸣雷胳膊扭不过大腿,也只好同意。 当墨龙号驶离时,宣鸣雷一边看着帆影,一边按着自己的脉博。这是水军中计算船速的秘法,看着这船驶出港口,宣鸣雷松了口气道:“与我的复兴舰速度不相上下。” 海船由大而小,分为“风”、“花”、“雪”、“月”四级,其中风级为超级巨舰,五羊城不得建造,帝国水军也只有两艘而已,“月”级则是小艇,只能载十余人,因此最常用的还是“花”、“雪”两级。这两级战舰都能按装如意机,但雪级战舰碍于尺寸,如意机也不能太大,因此船速会慢一些。五羊城速度最快的花级战舰便是宣鸣雷复兴舰,他方才以脉博计算那墨龙号船速,发现与复兴舰相去无几。不过复兴舰比这墨龙号大了近三分之一,除非墨龙号上炮火比复兴舰强出很多,否则难有胜算。而他方先也细看过墨龙号上的炮位,发现炮孔比复兴舰少了一半多,从口径来看也不会占上风,因此总的来说对方不会比五羊城强出多少,倒是这船上的哨子比五羊城的响很多。 谈晚同方才也在算着船速。听宣鸣雷这般说,他点了点头道:“不错。只是奇怪,宣兄,这些胡儿哪来的底气如此狂悖无礼?” 宣鸣雷道:“确实。也许,他们是低估了我们,当发现讨不了好,所以扔下几句大话走人了。” 于佩利的下书中概括起来,有三条要求。第一条,是放开福寿·膏售卖;第二条是给予葵花王朝的船只不受约束自由出入境之权。第三条,则是要求五羊城改奉葵花王为宗主。前两条已经绝无可能了,尚可说是提出的要求,但这第三条实是强人所难。五羊城以商贸为本,海外诸国来得很多。这许多国家的民风、宗教都各各不同,五羊城的宗旨是一视同仁,尽量提供方便,以贸易为第一位。这种宗旨也为诸国所认可,因此这么多年来五羊城的商贸蒸蒸日上,专做外国海客生意的市舶行便有十三家,号称“十三行”。只是于佩利的下书已全然不是做生意的路数了,那就是要五羊城屈膝投降。天底下,哪有这种为客之道,看来这葵花王朝也是强横惯了,到了五羊城仍拿出这等嘴脸出来。只是他们如此有恃无恐,到底凭的什么?这艘墨龙号固然也一定装有如意机一类的驱动装置,但看起来并不能比五羊城的先进多少,除非是隐瞒了实力。谈晚同皱起了眉道:“宣兄,万万不可轻敌,此事必须万分小心。” 宣鸣雷也点点头道:“是。谈兄,调锦鳞卫去刺探一下吧,我再去向郑兄讨教一下。” 谈晚同道:“不错。郑兄虽然久不在行伍,但他的意见,必定深中肯綮。等一会,我与你一同去吧,顺便也看看他贤伉俪去。” 宣鸣雷与郑司楚是过命的交情,谈晚同与郑司楚虽没这般深,但也不浅。这些年,他二人平步青云,已成为五羊城军政头面人物,而郑司楚却名声扫地,泯然众人,令他们深为叹息,只是他们都承认,郑司楚有明察秋毫之能,有什么难断之事,总也喜欢去向他请教一番。当然,前些年太平无事,那些请教其实更多的是个周济一下郑司楚的借口,但这一回,他们却真个希望能听到郑司楚的判断。如果郑司楚仍能与当年一般成为全军统帅,他们的底气也定然会增加一倍……只是他们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了。 谈晚同一回去,马上便调锦鳞卫指挥使姜栩平。锦鳞卫是当初组建起来的一支专门刺探情报、传递消息的秘密部队,因为设在五羊城的鲤鱼街四十三号,因此一开始取名四三锦鳞。这支部队由于是郑司楚一手打造,当郑司楚退出军队后,也险些被废除,幸亏谈晚同一手保留,成为隶属兵部司的一个组织,现在一共也只有十余人,地址也不在鲤鱼街四十三号了,因此改名为锦鳞卫。姜栩平这人身手甚好,但这些年锦鳞卫并没有什么大事,做得最多的尽是些协助巡检、防救水火之灾一类的事,实在有点有劲无处使。当听得说又要打探情报,姜栩平精神为之一振,立刻召集了几个身手最好的改扮成渔民,出海查探那艘墨龙号的底细去了。 这天黄昏,谈晚同与宣鸣雷两人拎了坛酒,带了几包熟食来到城南郑司楚居住的街上。这条街十分冷清,郑司楚家又在街的尽头,更是偏僻。当他们刚到郑家门口,正好见郑司楚与一个少年一同走出来。那少年赫然见兵部司谈司长与宣次帅穿着便装到来,不禁吓了一跳,连忙行了个礼才告辞离去。谈晚同不认得他,问道:“咦,郑兄,令郎这般大了?” 郑司楚笑道:“那是小徒文豹。谈兄,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那少年正是郑司楚的弟子蒲文豹。蒲文豹因为上课,也不知道楚翰白要去雾云城了。今天趁着放假,来看看师傅,顺便温习一下武艺。到了郑家方知师弟已经离家北上,就此一别,再见也不知何日,不禁有些迷惘。郑司楚与他练了一路枪,又留他在家吃了午饭,到黄昏时才走。谈晚同还不曾回答,宣鸣雷已道:“快进去坐吧。司楚兄,麻烦师妹炒个热炒,我和谈兄带了点熟食过来,今天好生喝上两口。” 郑司楚知道宣鸣雷无酒不欢,只不过因为惧内,家里不敢喝,只有来自己家才可以放开了喝上几杯。他道:“好的好的,请进吧。”到了门里,说道:“阿容,谈兄和你师哥来了,麻烦你割块风肉炒两个菜吧。”郑夫人闻声出来,身上还围了个围裙。一见两人,她莞尔一笑道:“谈先生,师哥,你们来了,先坐吧,我马上就去炒菜。” 宣鸣雷见她围裙上还有点水渍,想是刚才还在洗什么东西,不知怎么心头一酸,连忙站起来道:“师妹,真是麻烦你了,简单炒两个就行,我们带着菜呢。”心道:“司楚兄太唐突小师妹了!”郑夫人当初做待字闺中时,乃是可望不可及的名媛,一手琵琶更是得曹善才的真传,可现在却完全已是个居家妇人了。宣鸣雷也知道,北方的帝君非常赏识郑司楚,而且傅雁书又是帝国第一名将,如果郑司楚去了北方,小师妹绝不会沦落至此。只是看她的眼神却又带着温婉的满足,心中转念道:“不管怎么说,小师妹自己不以为苦,也只能由她。” 三人在桌前坐了下来,宣鸣雷不将几个荷叶包拆开,里面是些烧鹅、叉烧之类的熟食。不等摆开,他先给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这才道:“司楚兄,你今天没去码头送翰白?” “是啊。怎么了?” 宣鸣雷有点耐不住,说道:“难怪你并不知道今天黑船叩关之事。” 他将那艘突如其来的黑船下了一封如此狂悖无礼之书的事约略说了,郑司楚的神情越来越是郑重,待宣鸣雷说完,他皱起眉头道:“竟有这等事?” 来五羊城的外国船只,为的都是来做生意。生意人讲究和气生财,何况五羊城的水军当初号称天下之冠,现在虽然已不及当年,仍不可易与,那个于佩利提督怎么会如此不开眼?宣鸣雷道:“正是,我也吓了一跳,因此与谈兄专程去察看了一下。” “如何?” 宣鸣雷看了一眼谈晚同,又喝了杯酒才道:“谈兄,你说吧,我说的怕这家伙不信,嫌我夸大其辞。” 谈晚同道:“宣兄说笑了。郑兄,那艘黑船应该也装着如意机,航速甚快,但也不比我们的船快得太多。船上也有炮位,就不知威力如何。” 郑司楚道:“后来呢?” “已派锦鳞卫的姜栩平去查探了。” 说到这儿,谈晚同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下去。但郑司楚很清楚他的意思。舰炮出现了并没有多少年。由于船上装设的火炮不能一味增加威力,因此目前五羊城舰队上的舰炮威力虽然较当初有进步,但并不进步很多。不过,五羊城的南门外还布置左右两座炮台,以这两座炮台扼守,被压制了的舰队攻或许不足,守却有余。这些布置并非秘密,靠港船只都看得到,那艘黑船自然也都看在了眼里。如果黑船仍然率众向五羊城发起攻击,那就说明他们还有未知的实力。 宣鸣雷见郑司楚沉默不语,也有点着急,又倒了杯酒一饮而尽,说道:“司楚兄,你觉得他们真会去而复回么?” 郑司楚沉吟了片刻,这才道:“眼下尚不能断言。”他顿了顿,笑道:“谈兄,宣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们都是水军名将,我能想到的应对之策,你们都已想到了,还能让我说些什么?” 谈晚同与宣鸣雷两人看了一眼,不禁有点讪讪。甚实郑司楚所言不虚,他两人,再加一个崔王祥,被称为五羊城水军的“水天三杰”,都堪称当今最顶尖的水军将领。只是承平日久,突然间遇到这等事,不免有点无所适从。听郑司楚这般说,宣鸣雷也笑了起来:“不错。谈兄,有时我觉得我们未免有点过于胆小了。” 谈晚同摇了摇头道:“宣兄,这一点不敢苟同。我倒觉得,宁可高估敌人,也不可轻敌。” 郑司楚道:“谈兄所言实是至理。宣兄,不论这艘黑船究竟有何玄虚,总之不能有丝毫大意。让炮台加强戒备,水军做好出击准备,做好万全之备,再有意外的话……” 他说到这儿,却顿住了。人算不如天算,这话郑司楚实比谁都清楚。当年南北交锋,虽然南方实力一直不及北方,但当郑司楚执掌兵权时,压缩战线,将傅雁书的全面攻势层层化解。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劣势未必就不能一点点被扳平,然而当时正是守御南安城的五羊城名将高鹤翎在前线突发重病,南安城陷落,使得郑司楚苦心经营的防线彻底崩溃。当时高鹤翎号称天下守御第一,人人都觉得只要有他守城,那城池定然固若金汤。而南安城也是位列十一名城的坚城,而攻城的北将戴诚孝以前并无太大战绩,高鹤翎却年富力强,因此所有人都觉得南安不足为虑。可偏生就是这个最不可能出乱子的地方发生意外,结果就是郑司楚的计划全盘皆输,回天无术,最后唯有以和议来换得五羊城的苟延残喘,保留这一点共和的火种,而郑司楚本人亦因此身败名裂,再不能回军中去了。 这一次,会不会有发生意外? 这句话其实一直横亘在谈晚同与宣鸣雷的心头。只是谁也不敢说出来,因为,如果再发生一次意外的话,五羊城这一点残存的共和火种也终要彻底熄灭了。谈晚同只觉得心头一阵烦乱,拿起杯子一饮而尽,又夹了片肉吃。一时间三个人都闷闷不语,郑夫人却端着一个食盆出来,见三人都不说话,只顾喝闷酒,说道:“谈将军,师哥,你们等急了吧?热炒上来了。” 郑夫人炒了几个连荤带素的菜上来。一见她过来,宣鸣雷连忙站起身道:“师妹,真是有劳了。” 宣鸣雷生性狂放,但在这小师妹跟前却向来极是规矩。平时每饮必醉,但只消两个人在前,他就算醉了也不敢发酒疯。这两个人一是妻子,另一个就是郑夫人这师妹。郑夫人淡淡一笑道:“师哥,你客气什么。” 待郑夫人放下菜进去,谈晚同突然低低道:“郑兄,你还是同夫人去雾云城吧。” 郑司楚在五羊城已是身败名裂,但谈晚同这些相熟朋友却深知郑司楚实是忍辱负重。现在北方的大齐帝君也极为看重郑司楚,谈晚同知道帝君曾数次相邀郑司楚北上,甚至连“剑履不拜”的条件都开好了。这等待遇在帝国只有三个人才有,给郑司楚开出这条件,可见帝君的诚意。虽然谈晚同也知郑司楚一旦北上,就是放弃了共和的信念。以往他只有佩服郑司楚的倔强,但现在看着郑司楚夫妇的现状,谈晚同也不禁有些恻然。但郑司楚却只是笑了笑,也不回答,只是道:“姜栩平什么时候回来?” 宣鸣雷知道郑司楚实不愿谈此事。其实他私底下不止一次劝过郑司楚,何必要留在五羊城受苦,但郑司楚只说那是他的信念,宣鸣雷便也不再多说了。对这个生死之交的老友,宣鸣雷实是比谁都清楚。有些事,他实是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要重,无论如何都不会妥协。 三人各怀心事,这一顿酒也喝得拘谨。喝了一阵,谈晚同说姜栩平可能会回来汇报,先行告退。宣鸣雷却还不曾过足酒瘾,他在家因为被妻子管束得严,寻常不准喝酒,到郑司楚这儿来才可以过过瘾,这几口酒委实还不曾杀得馋虫。谈晚同一走,他倒是越发来劲,与郑司楚说说笑笑,不时说点近期发生之事,一边不住地往嘴里倒酒。说了一阵,已是微醺,借着酒意,宣鸣雷道:“司楚兄,其实我觉得,谈兄之议,不为无理。” 郑司楚一怔,问道:“谈兄什么之议?” 宣鸣雷放下杯子,眼中却是异样的清醒,压低了声道:“司楚兄,良禽择木而栖,实不必拘泥。便是到了北方,你一样可以一展所长,也无须再受这分腌臜闲气了。” 郑司楚淡淡一笑道:“你说的是这个啊。”他也放下了杯子,小声道:“宣兄,你觉得陆明夷此人如何?” 宣鸣雷沉吟了一下,叹道:“我有心说他几句坏话,但实在说不出什么来,此人虽然野心不小,但明智宽厚,从善若流。不管怎么说,现在北方虽然复辟帝制,但百废俱兴,国势蒸蒸日上,实不能不让人佩服。” 郑司楚点了点头道:“不错,眼下这大齐帝国正是上升之时,南北双方也甚为和睦,五羊城也得了几年太平日子。只是,你敢保证下一代帝君仍能有这心胸么?” 与共和制不同,帝制唯有从储君中选择一人继位。如果继位之人英明,国势仍能保持上升。但万一继位的是个庸主暴君,很可能这一切便会毁于一旦。在前一代的帝国中,就曾经发生过这样一件事。那个帝国前后共有十八代帝君,但第四代帝君却没有帝号,只有王号,那是因为第四代威德王本是第三代帝君福德帝的叔叔。福德帝五岁继位,八岁遇刺身亡,主谋的正是威德王。威德王行此大逆之举,虽然也登上了帝君宝座,但在史官笔下,一直只以王号相称。威德王虽然用这卑鄙手段得位,可他偏生是个明君,享国甚久,治国有方,当时国势也是一年高过一年。只是威德王一生没有子嗣,过继了侄子泰定帝继位。这泰定帝虽然只是威德王的侄子,手狠手辣倒是一般无二,却没有威德王的半点英明。即位伊始,因为御史上书要求将威德王灵位迁出太庙,泰定帝下诏棰杀御史,结果使得群议汹汹,朝中文武几乎崩溃。泰定帝在位的三年间,此事也吵了三年,被称作“大礼仪”,最终帝国被搞得天翻地覆,威德王灵位还是被迁出太庙,并且不得加以帝号。而泰定帝在这三年里堪称胡作非为,以至于当时民间传说泰定帝正是遭威德王行刺身亡的福德帝转世而来的。只是泰定帝虽然胡作非为,险些将帝国彻底掀翻,可他的帝位因为是传自父亲,结果虽然风评极差,但在史官笔下反而有正式帝号。现在北方的大齐帝君陆明夷有两个儿子,尽管眼下这二子年纪尚幼,但帝位肯定会传给这两人之一,谁也不敢保证下一代帝君还会如陆明夷般容忍五羊城的存在了。宣鸣雷怔了半晌,才摇了摇头,叹道:“我不敢说。” 郑司楚道:“我也不敢说,只能希望这一天永远不要来。” 宣鸣雷不再说话了。他又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过了好一阵,忽道:“你让翰白去北方,也是安安陆明夷的心吧?” 郑司楚道:“他会有自己的判断的。” 宣鸣雷点了点头道:“这小子,将来会比你还要厉害。” 郑司楚笑了起来:“他才这点年纪,你就看出来了?” 宣鸣雷正色道:“三岁看老,何况他都十五岁了。我这点斤两,他两年前就已经掏了个精光,唉,就我家那小子,却是连把刀都拿不稳,我这路斩影刀以后定要姓了楚了。” 他说得颇为感慨,郑司楚啐道:“宣兄,我倒觉得你对铁澜也太苛刻了。铁澜是个好孩子,他将来的成就才不可限量。” 宣鸣雷虽然把儿子骂了一通,其实也有点得意,听郑司楚夸赞宣铁澜,他嘿嘿一笑道:“说不定吧。不过我家代代武人,到他偏生习文去了,象他妈妈。” 宣铁澜年纪虽轻,诗才极好,现在五羊城的酒楼歌肆里,便已有他的诗句传唱了。宣鸣雷对这儿子其实颇有自豪,听郑司楚赞了一通,便顺竿爬地吹了一通牛。只是他与郑司楚都不曾想到,他们对宣铁澜竟然还是远远低估了,千百年后,这个时代的人基本已为后世之人忘了个精光,唯独宣铁澜的诗依然传播人口,历久弥新。 醉话归醉话,在郑家喝了个尽兴,宣鸣雷仍然记着正事。离开郑家,他马上便赶去兵部查问。去得也巧,他刚到兵部,姜栩平也正好回来,却说墨龙号一去无踪,不知到了哪里。 果然是色厉内荏。宣鸣雷想着,一颗心不由放下了一半。不过他仍是不敢全然放下,仍是加派了斥候船巡查探视周边海域。五羊城商贸发达,来往船只极多,若是于佩利混在商船中来五羊城搞点破坏,倒也不可不防。然而从五月巡逻到了六月,一切都风平浪静,连海上的风暴也起得少了,待到了六月底,便是宣鸣雷也把另一半心放下了。 整个六月都平静无事,郑司楚却一直没敢大意。郑夫人倒是挂念着远行的楚翰白,时不时念叨着有没有到雾云城。其实这一趟长途光海上就要一个月多点,到了雾云城后再写信回来,又不是什么火急军情可以发羽书,发的只是寻常驿路,信来也要近两月。算起来,楚翰白就算一到雾云城马上写报平安的信,到五羊城来也是八月中旬的事了。郑夫人倒也不是不知这个理,只是母子连心,这个独生儿子第一次离开自己到如此遥远的地方,就算是嫡亲舅舅带着,她仍旧不太放心。 正当郑司楚都快要忘了于佩利之事时,谈晚同突然又传来了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 谈晚同一直没有忘记于佩利的威胁,因此他给锦鳞卫下的巡查的命令一直没有撤销,只不过从每日巡逻变为每三日、每五日、每十日一巡。而到了七月十九日这天,姜栩平带来了一个让他震惊的消息,那艘名谓墨龙号的黑船去而复返,停在了五羊城外数里之遥的一处小岛上。 那小岛是渔民捕鱼时临时躲避风浪的所在,因为并无淡水,所以只能暂时歇息。黑船停靠此处,也绝不是长久之计。姜栩平发现了这个消息,立刻回来汇报,让锦鳞卫继续关注黑船动向。 显然,于佩利知难而退的猜测落空了,现在这情形,很可能于佩利是纠集了本部大队人马前来,现在黑船作为先行开路。听得这消息,宣鸣雷与谈晚同的心情不禁有些沉重,马上下令水军加强戒备,并且增储炮台火药,准备接下来的这一场无法避免的恶战。 /112/112082/29270449.html 六、黑船来袭(下) 正如暴风雨来临之前往往格外晴朗,接下来的几天出乎意料的平静.时间过得很快,已然是黑船出现后的第四天了。这四天里,五羊城的船只进进出出,也很是热闹。这几日宣鸣雷却是废寢忘食地布置,事无巨细,无不过问。他是久战宿将,深知一招不慎,满盘皆输之理,因此不惜严格到苟刻,两座炮台上的炮口也不允许有一点锈迹毛刺。 当初南北交兵时,北方水军曾兵临城下。当时若不是郑司楚死中求生,以奇计翻转局面,五羊城必定早已陷落。正因为有这先例,郑司楚在去职前就提出了建立“左坚”、“右固”两座炮台的提议,得宣鸣雷与谈晚同竭力赞同,花费两年功夫,在南门外海建立两座人工岛礁,筑成了两座炮台。左坚台与右固台可谓五羊城南门的两把巨锁,只消这两座炮台不失,敌船就几乎不可能侵入到南门口来。然而话虽这般说,但炮台建成后,还不曾真正使用过,只不过演习了几次。在实战中能不能发挥如此威力,便是宣鸣雷也不敢打包票,因此更不敢大意。左坚与右固两座炮台上都设有三门巨炮,炮台也都是以巨石垒成,宣鸣雷下令趁这时再整修一遍,将破损处修得滴水不漏。 第四天,也就是七月二十三日的黄昏,宣鸣雷对城头做了一回巡察,正待下城去吃饭,一边的副将赵西城急急过来道:“次帅!斥候船示警!” 赵西城是跟随宣鸣雷多年的副将,虽然不是什么名将,却十分小心谨慎,也经过了多次战阵。此时他却显得有些慌张,宣鸣雷闻言,心头便是一凛,抬头望去,却见海面上,远远地有艘小船上有一红一黄两面旗帜正在挥动。 那正是派出去巡察外围的斥候船在打旗语。因为距离城头尚远,所以他们打的旗语会由左坚台与右固台上转发过来。要转发当然会有延迟,只是宣鸣雷现在哪还等得及,从身边抓起望远镜看去。他这望远镜是工部司为他特制的,镜片是有高纯度水晶磨成,看去非常清晰。他一边从望远镜看去,嘴里一边喃喃道:“敌、船、十、三、攻……”刚说到这儿,从望远镜中看到的旗语一下被一片烟雾笼罩住了。 斥候船中炮! 宣鸣雷的心仿佛被针猛扎了一下,手也为之一颤,险些就要叫出声来。虽然战事一起,都是敌人,但斥候船是侦察所用,主力战舰一般也不会对这等小船动手,因为如此做法,就表示要下绝手了,万一不能震慑对手,反使对手同仇敌忾,只会适得其反。所以兵法亦云:“围师必阙”,意思就是包围对手一定要留个空缺,以防敌人发现走投无路,反倒放下一切死拼到底。黑船如此做法,难道是不懂兵法么?不等放下望远镜,他沉声喝道:“西城,传令左坚右固二台,准备迎击,港口商船尽快疏散!” 现在港口还停着十余艘商船。对方不宣而战,突如其来,这些商船只怕会遭无妄之灾。来者是客,他们来到五羊城,五羊城自然有义务保证他们的安全。同时,也不敢保证这些商船中没有对方事先布置的内应,因此将他们疏散到外围乃是上策。这一点,宣鸣雷事先也都已布置好了,自是有备无患。 赵西城虽然不长于战阵,但做事却相当干炼,答应一声,马上下去安排。宣鸣雷又向边上一个亲兵道:“小何,马上去拿些刈包到复兴舰去。要大的,只怕我们再没时间垫肚子了。” 战事一起,现在既没心思,也没时间吃饭了。一旦战事胶着,更无余暇吃东西。只是腹中饥饿,又难以应付瞬息万变的战局,因此宣鸣雷也早就准备了这两手。所谓刈包,就是一张厚厚的蒸面饼,将肉菜之类一裹,便可入口。五羊城以商贸为主,人们大多忙忙碌碌,忙起来都没功夫吃饭,偏生又很讲口腹之欲,有人便发明了这种刈包,既方便又好吃。宣鸣雷对吃上甚是讲究,就算现在事态紧急,他也不愿将一桌好菜浪费了。那亲兵小何也答应一声,转身下去。宣鸣雷又顺口下了几道令,要传令兵向左坚右固两炮台随时准备攻击敌船,便带着几个亲兵向座舰复兴号走去。 五羊城水军,昔年被称为天下之冠,因此在和议达成后,帝君提出的条件之一便是削减五羊城兵力。现在五羊城一共只有一万兵力,而且是一支防御性武装,不再具备攻击力。只是纵然攻击力量不足,全力防守的话,却仍可称得上铁桶一般,就算南北战事再起,北方全军压上,宣鸣雷也自信足可挡上十来天。 宣鸣雷的旗舰复兴号是改装过的半铁甲舰。当初第一艘铁甲舰天市号便是在五羊城出现,而那时的战舰都是以星宿为名。现在五羊城成为了特别区,战舰也已不再被纳入星宿系列,又受到帝国压制,只允许保留花级战舰两艘,雪级战舰十艘。风花雪月四级战舰中,最大的风级战舰已不允许建造,最小的月级其实只是小艇,能作为主力舰的也就是花、雪两级。而且铸铁炉规模也受限制,所以现在五羊军已无法铸造天市号这样的纯铁甲舰了,复兴号是一艘木质战舰改装的穹面铁甲舰,载号一百九十人,装置如意机两台,舰炮二十门,已算得现在五羊军中第一等巨舰。穹面铁甲即是指的战舰上仅要害部位覆盖铁甲,虽然是半铁甲舰,但较寻常木舰的防护力强了很多,又减轻了战舰重量,速度也较快。宣鸣雷对复兴号更是寄予厚望,建成后打理得仔细无比。战舰常年在水中,时间一久,舰身便会长满了藤壶螺蛤之类的东西,影响船速,而复兴号上却是却是干干净净,因为宣鸣雷有严命,夏日每月都必须对复兴号进行一次清理,冬日则三月一次,如此船只一直保持着最佳状态。 现在,终于又要实战了。身为百战宿将,宣鸣雷心中也不禁有些久违的激动。一上船,他马上便上了自己的指挥舱。指挥舱就在舵舱后上方,随时可以看清周围环境,而且向炮位发令也十分方便。一进指挥舱,他刚把那架望远镜挂号,赵西城便已急急过来了:“次帅,命令已经发布,全军已在待命,随时都可出击。” 赵西城别个不甚强,但这些传令调度却极是拿手,因此与宣鸣雷正好可以互相弥补。二人搭档多年,已有默契。宣鸣雷也不多说,只是道:“花雪两级战舰列偃月阵以待。” 月级小战舰用得最多的是化整为零的抢滩。由于五羊水军不是进攻型军队,根本没能力远航,自然也谈不上抢滩,本应最多的月级战舰也不过二十余艘,当战事起来时,也基本没有什么大用,担当主人只有花雪两级。这偃月阵是水军的守御阵法,以两艘花级战舰为中心一字排开,守住南门,也是目前最为可行的战法了。只是葵花王朝的舰队竟然连斥候船都击毁了,这等行径已是丝毫不留余地,他们难道就如此自信能一定取得胜利么? 看着海面上那一片黑压压的帆影,宣鸣雷心头不禁有了一丝忐忑。这一次战事太突然了,他也完全不曾预料到。黑船这种骄横无比、不留丝毫余地的做法,让身经百战的宣鸣雷越来越是心惊。 司楚兄,你若能助我一臂之力就好了。 宣鸣雷不禁回头看了看城头。其实不仅是他,五羊城的宿将几乎都有这般一个信念,便是若能得郑司楚指挥,便不会有失败的可能——尽管那一次郑司楚最终其实也是败了。 此时城头上,守将叶子莱同样有些忐忑。 当初五羊城后起的七天将,如今只剩了他与谈晚同、崔王祥三人了。谈崔二人出自水军,他已是五羊军中硕果仅存的陆军将领,尽管目前五羊军中的陆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可就算五羊城陆军数量极少,但战事一起,陆军所担的责任实是比水军更重,因为万一敌军突破了水军,陆军就是五羊城仅存的防线了。 “能不能守住?” 先前谈晚同也曾向叶子莱问起这话。叶子莱没有多想,便答道:“守不住。” 五羊军目前有一万人的编制,因为受帝国压制,名义上不允许陆军存在,因此叶子莱这支陆军其实也是编在水军里的,只不过担任的是守城之责,人数还不到八百。即使以八百人的编制守住长达一里多的南门,只消稍懂点兵法,便知道那是绝不可能的,因此唯一的办法就是以尚可称得上是支劲旅的水军抵敌于外,陆军则在城头辅助。假如敌人真的突上了城头,那实际就已经败北。 虽然这话有点丧气,但谈晚同并没有异议。谈晚同昔年号称“水天三杰”的第一位,待宣鸣雷进入五羊城,立下奇功后,他才甘愿退让,让宣鸣雷替补战死的纪岑补足“水天三杰”名号,但将首座让给了他。只不过虽然他退居次席,宣鸣雷对他亦甚是佩服,说他自己是个勇将,谈晚同却文武双全,是个智将,实在自己之上。正因为如此,后来兵部司长出现空缺,需要提拔一个人的时候,并不曾提拔在军中已实际位列第一的宣鸣雷,而是让谈晚同由军转政,担任此职。 兵部司长,等同于帝国的兵部尚书,虽是政职,却同样也是军人。谈晚同在这个职位上,的确比宣鸣雷更要称职。这些年,在帝国的压制下,他抓住任何一丝微小的可能,竭力不让五羊军一蹶不振。更新战具,修缮战舰,补充辎重,这些事虽然烦杂,但谈晚同几乎是从五羊城的预算中一点点挤出了节余,用在了水军上。今天五羊水军尽管编制缩减,但实力并没有一落千丈,谈晚同堪称厥功至伟。只不过正因为如此,谈晚同也很清楚五羊军的实力到底有多少。 攻尚不足,守则有余。这个结论,亦是军中的公论。然而,这个公论也仅仅是一个理论,假如敌人的实力超出了预想,那么守同样也是不足的。叶子莱亦是宿将,自然也很清楚这一点。尽管他也很信任宣鸣雷的能力,可是黑船的骄狂让他也很是不安。 黑船远道而来,下书又如此无礼,不可能是一时性起,他们肯定也评估过五羊城的实力。现在仍然这样做,那么意味着黑船自觉定能取胜了?他们到底还有什么隐藏的实力? 现在这支八百人的陆战队中,有近半要操控左坚台与右固台两处的炮火,也就只剩下四百人左右负责城头的火炮。这四百人纵然精锐,可一旦敌人突上城头,便再不能有还手之力了。正因为清楚的知道胜败的关键并不掌握在自己手中,叶子莱站在城堞边,不时拿起望远镜看着远方的海面,心头越来越是焦躁。 左坚台与右固台的守将都是叶子莱的得力部下,也都经历过当初的南北大战,驻守左坚台的主将更做过当年的权帅郑司楚的副将,威名赫赫。不管怎么说,这道水陆交织的防线怎么看都无懈可击,可叶子莱仍是越来越不安。这道防线在众目睽睽之下,对方仍然猛扑过来,那么只能认为他们有了绝对的把握。而这把握,叶子莱怎么也想不出来。 不仅叶子莱想不出来,在南门外的崖上眺望远方的郑司楚也想不出来。 郑司楚不是军人,自然无法在第一线,他在的地方是南门边的一处峭壁。这儿是平时五羊城民夏日吹海风乘凉的地方,此时也聚集了不少看客。毕竟五羊城已多年未见刀兵,这一回有外敌突如其来,这场热闹不可不看,因此这块原本可以容纳百来人的悬崖此时挤了足有上千人,当真是摩肩接踵,当中居然还有几个提着食盒子叫卖小食的穿插不息,简直与一个戏院子相仿。 与上一次北军兵临五羊城南门时也差相仿佛。 郑司楚默默地想着。但上一次他是在最前线,这一次却成了观众。尽管不能直接指挥作战,但郑司楚实在无法袖手旁观。 黑船那封无礼之极的下书中,第一个条件就是废除福寿·膏禁令。显然,福寿·膏的流入,其实正是这个不知来历的葵花王朝的主谋。福寿·膏禁令可以说是郑司楚一手促成的,但郑司楚也一直以为那是一些商人的个人行为,根本未曾想到竟然会是一个王朝作为后盾。 福寿·膏这东西,若是使用得当,不失为一味灵药。但现在作为消遣所用,却是有百弊而无一利。葵花王朝作为幕后指使者,不会不清楚。但他们仍坚持要将此物作为通用品,其心大是可疑。而现在借这名头动起刀兵,更是让人不得不怀疑他们的用心。而那天郑司楚虽然也提不出什么好的建议,有一件事却也让他耿耿于怀,那就是葵花王朝的实力。 五羊城建起这一套防御体系时,郑司楚虽然已退出军队,其实却也参与了不少,特别是这左坚台与右固台两座炮台,更是借鉴了当初之江省东平城的设置。只消这两座炮台不失,南门可以说固若金汤,敌军攻不进来的。这一点,那于佩利提督只消不是瞎子,定也看得到。但他们并不曾知难而退,解释只有两种,一种是于佩利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能进攻。另一种,就是…… 郑司楚已不敢再往下想了。五羊城和平已久,南北大战,多少坚城都遭到过兵殛,但五羊城一直未受到实质伤损。难道这一次真会是例外么? 他想着,从怀里摸出了一个望远镜来。这望远镜是郑司楚当初在军中时带在身边的,这东西因为镜片需要上好水晶磨制,价格不菲,又没什么实际大用,因此一般人很少置办,只有那些有钱有闲之人才会买上一个作为玩物。到这悬崖上来观战的自然都是有闲的,其中也不乏有钱之人,有好几个衣衫甚是华美之人都掏出了望远镜在看。郑司楚衣著朴素,却也掏出个望远镜,站他边上的几个人都甚为诧异,心道这汉子穿得朴素,没想到家底倒也殷实。郑司楚也不去理会旁人眼光,将望远镜凑到眼边,轻轻转动,调整焦距。 望远镜的镜片是水晶做的,而水晶品质好坏差异甚大,一般都因为有杂质,所以透光不甚好,看远处便模糊了。郑司楚这望远镜是他姨夫陈虚心为他特制的,所用水晶虽小,却是极品,晶莹剔透,真如极净之水凝成的寒冰。随着转动,他眼前也渐渐清晰起来,却见海平面上,一排黑压压的黑帆一字排开,掠波而来。 十三艘。 郑司楚极快便数清了来船的数量。这些船都介于花、雪两级战舰之间,而花级战舰一般载员三百余人,雪级在百人上下,取个均数两百,那么敌人如果满员的话,会高达两千。即使不满员,也定会有一千多。一千水军,那也是一支非常强大的军队了,现在的五羊城军队一共才不过一万,其中还包括了八百陆战人员。葵花王朝派出一千多人远征五羊城,那已不是一次寻常的行动,而是势在必得。 他们究竟有什么实力? 这团疑云在郑司楚心头越来越浓。黑船将五羊城的斥候船也击毁了,那就是下了一封死战不休的战书。即使十三艘战舰的舰队实力已然超过了五羊城,但想要攻进来,却仍是不够的。他们究竟还隐藏了什么实力? 郑司楚正想着,却听得远远传来了一声炮响。 那是左坚台上开炮了。虽然葵花王朝的舰队一字排开,却也并非完全在正中,距左坚台要近一些。左坚台的守将名谓石望尘,是郑司楚当初一手带出来的副将,曾是五羊城骑兵队的首将。五羊城向来长于水战,骑兵一向是个软肋,但在郑司楚当初的苦心经营下,这支骑兵成为一支可圈可战的劲旅,让长于骑战的北军也吃尽了苦头,因此在南北议和后,五羊城一共只能保留一万军人,其中陆军必须撤除,这支骑兵更是在裁撤之列。骑兵被裁后,石望尘自然也被编入水军,后来设置左坚右固二台,他就成为左坚台守将,亦是这两座炮台的主将。郑司楚心知石望尘有勇有谋,而且颇通兵法,虽然并不是火炮营出身,但兵法都是相通的,由他主持左坚台,绝对可以放心。眼见是左坚台先行开火,他的心也是一宽,心知定是炮台的巨炮射程较长。 舰炮不能无限制地增加口径,因为船身会承受不了火炮的后座力。岸炮却没这种顾虑,所以当初郑司楚就提出了增设两炮台的建议。两座炮台,加上城头的火炮,三处结成一体,结成的炮火网堪称无懈可击。 左坚台这一炮发得极准,一炮射出,当先一艘黑船的黑帆被削起了半片,船身也立时起火。一见这情景,便是悬崖上的看客也齐齐发出了震天般一声观呼。只是这声欢呼的尾声还不曾平息,却听有个人声嘶力竭地叫道:“那……那是什么?” 虽然离得还有一段距离,但不用望远镜也能看到。郑司楚在触目的那一刻便倒吸了一口凉气,几乎快抓不住望远镜了。 不可能! 他在心底这样对自己说着。甚至,郑司楚的右手还在自己左臂上狠狠拧了一下。眼前看到的这一切实在太不可思议了,他也实在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以致还觉得自己是在做一个噩梦。然而臂上传来的一阵剧痛让他明白,眼前这一切并不是噩梦,而是不折不扣的事实。 大劫来了! 不知不觉,郑司楚眼角也有些湿润。他已向不流泪,然而此时才知道,当绝望来临时,泪水仍是不由自主地淌了下来。 /112/112082/29270450.html 七、忘年之交(上) 舅舅作为帝国军第一将,他的座船果然很是豪华。倒也不是说布置有多高级,而是布置得极是用心。不说别个,这功房又宽敞又明亮,却又吹不到外面的海风。而地板铺着草席,就算脚底出汗也不会打滑,那地板本身也打磨得甚是平整,连个毛刺都没有。 墙边的兵器架子上放着各种木制兵器。我拿了一把木刀,试了试重量,觉得甚是趁手,便抱刀在手,摆了个起手式,开始练宣叔叔传我的那套斩影刀。 斩影刀的妙处,在于出刀时隐去刀势,因此对手若是不识刀路,往往根本不知该如何应对。但宣叔叔也说过,斩影刀正因为过份注重手法的巧妙,有时不免就有点本末倒置,牺牲威力以强调手法了。宣叔叔将这路刀法全传给我了,看我使出来时也叹息说铁哥远不如我使得好,这路刀法将来定然不姓宣了。 我将斩影刀一路路使来,只觉出手越来越顺。我平时在家中后院练刀,虽然父亲将地面整平了,但哪里有这功房这般平整如砥,踩上去毫不费力?我越练越顺,心想如果这当口与人对打,不知有谁能打得过我?便是文豹师哥,现在也不见得会是我的对手。 我正在得意,忽然听得有人高声道:“好刀法!” 这声音很是苍老,却说得旁若无人。我一心沉浸在练刀中,也根本没想到居然会有人在边上,不由吃了一惊。扭头看去,却见窗边不知什么时候坐着一个白须白发的老头子。这老头子正是先前晚来的那人,他现在倒是悠闲自得,手里还拿着一个银酒壶,上船的时候他满脸通红,现在脸上的酒红倒是淡了些。 他年纪这么大,我也不好多说什么,收好木刀,上前行了一礼道:“老爷爷。” 我叫他一声也是因为看他头发胡子都白了,少说也比我大上五六十岁。只是他倒是有点着恼,一下站了起来道:“老?我老什么?你别看我胡子都白了,你这样的小娃娃,我一只手打你三个!” 我抓了抓头。他这样的我打他三个只怕也是谦虚了,他倒是大言不惭。不过在家里妈就常跟我说,看见老人得尊敬。“老小老小,老了变小。”这句俗话就是说人一旦老了,脾气倒和小孩一样。这个老头子头发胡子都白了,可这脾气也真个和小孩差不多。加上有点酒意,更是不肯善罢甘休了。我道:“是,是,是,老爷爷,要不,您练两招教教我?”没待他拒绝,我又道:“老爷爷,我的刀法练得总有毛病,总是因为没有高手指点的缘故,请您千万给我开一下眼。” 虽然妈跟我说要尊敬老年人,可我不和他动手,让他自讨没趣,应该也没什么。他敢吹嘘什么一只手打我三个,那让他这把老腰扭出点伤来,也是给他个教训。我猜他是那种沉不住气的人,不怕硬,就怕软,我越是低声下气地央求他,他就越不好推辞。果然,我连着叫了他两遍“老爷爷”,他这回倒没嫌我把他叫老了,倒是眼睛也眯了起来道:“是么?你是听你舅舅说的吧?嘿嘿,也是有缘,好吧。” 他伸手便要来接我的木刀。我听他说起舅舅,倒有点不安,问道:“老爷爷您认得我舅舅?” “小傅我怎么会不认得?就是他请我过来告诉你一声,今天他没空过来了。正好,他没空,我有空。” 这老头子倒是毫不客气,几乎是从我手里夺过了那木刀,掂了掂份量,说道:“倒是有点压手……” 我道:“老爷爷,您若是嫌重的话……” 没等我说完,他已是吹胡子瞪眼道:“我怎么会嫌重?小子,我是怕伤了你!” 练刀房有用木刀的,也有用竹刀。竹刀因为要轻得多,一般伤不了人,但也与真刀相去甚远,因此只是给初学者用。一般进阶了,用的都是木刀。有些大号木刀,其实比真刀还要重。我力量不算小,挑的这把刀不算轻,但这老头子年纪这般大,就算有握刀之力,可长力肯定不行。我故意这么说,就是要让他不好意思拿这把重刀。果然,他这脾气是能上不能下的,我若不说,他说不定换把轻些的木刀了,可现在却是死活也要硬撑下去。我心中暗笑,去兵器架上拿了把,说道:“那,老爷爷,对不住了。” 我挑的这把要细一些,却要长个两三寸。运刀之法,自然也不是越长越好,但宣叔叔也跟我说过,刀诀有谓:“一寸长,一寸强”,一般长一点都会占些优势。这老头年纪虽大,但手脚灵便,一双手更是比寻常人要长,显然是个常年练武之人。虽然他比我大概要大个五六十岁,可也不能轻敌。 他见我拣了这把刀,嘿嘿一笑道:“小子,老头子倒上了你的当了。” 我听他这般一说,心里不禁有点后悔。父亲说过,我对胜负看得太重,吃了亏无论如何都得找点便宜回来。这虽然不算坏脾气,有时就未免过于咄咄逼人了。这老头子认识我舅舅,还是舅舅请他来传话的,他年纪又这么大,又带着醉意,赢了他也是胜之不武,难道我真要让他闪伤了腰不成?想到这儿,我也有点心平气和了,说道:“那我换一把吧。” “不用,就这把。”他拿着酒壶喝了口,眯了眯眼又道:“不过老头子到底也老了,不以筋骨为能,要和你斗上半天可吃不消,只能一招定胜负。” 他说着,将那酒壶放边上一放。这银酒壶也不大,这么一放,听得出还有大半壶酒。一听到这声音,我心头忽地一沉。 不对,他绝对没有喝醉! 没等我回过神来,眼前一花,这老头忽地抢步上前,木刀直直向我劈来。这一刀风声甚急,竟然是那种实战进要取人性命的刀法! 我怎么也没料到这老头子刚才那一副醉态可掬的样子居然在骗我,看来他是那种一喝酒就上脸的人,虽然满面通红,其实根本没喝几口。只是我刚才还在想着该如何不伤他,现在出刀挡格已来不及了,只有闪躲。只是他这一刀快得异乎寻常,竟然不比宣叔叔弱,实在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之外,百忙中唯有一低头,人几乎要伏倒在地,左手趁势一按地面,身体一下凌空打了个滚。 这并不是斩影刀,而是宣叔叔教我的一路地趟刀法。宣叔叔刀法极精,但这路地趟刀法他没学全。这路刀侧重于攻敌下盘,很多招数几乎是在地上滚动时发出的。宣叔叔说,由于一般人运刀都偏重于攻击对手的上半身,地趟刀法偏生反其道而行。只是这路刀法因为走的纯是偏锋,也有个最大的毛病,就是难以守御。毕竟,当一个人几乎全身都贴在地面的时候,想护住全身是很难的事,因此地趟刀几乎都是进手招数,一旦失手,就很难全身而退,因此宣叔叔当初学这刀法时,学了一半便觉得得不偿失。不过偶而一用,也有出其不意之功。我现在只是为了闪过这一刀,也只能将攻招当守招来用,赌一下这老头子追不上我。但假如他追上来的话,这一刀再直直斩下,那我真要如砧板上的鱼一样了。 我的动作很快,一眨眼便已翻了三个身,人也已经滚出了五六步远。一觉得够远了,我一下翻身跃起,生怕他会得理不让人地攻来,手中木刀在面前一横,只待护住自己。然而他并没有追过来,只是在那边嘿嘿一笑道:“小子,我老也不老?” 我定了定神。他提刀在手,却稳稳站在那边,并没有追击。我有点着恼,说道:“老爷爷,你怎么耍赖!” 他先前装出一副醉态,实是骗了我。我如果反应慢一点,刚才一下被他劈中,就是不明不白地输了。但他又是嘿嘿一笑道:“兵者诡道,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小子,这是兵法,可不是耍赖。” “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父亲也对我讲过,是兵法中的两句。但我对兵法兴趣不太大,听过也就算,不似文豹那么用心,没想到从他嘴里又听到了。只是我从来没听说过比武也有用兵法的,他说得振振有词,可这种装假骗人,不是耍赖又是什么?我也有点气,说道:“好吧,老爷爷,那我要看看你还能点什么。” 方才被他一下抢攻,弄得我大是狼狈,这回可轮到我攻了。我也不和他说什么能而示之不成,用而示之不用之类的话,木刀在身前左右一分,喝道:“中!” 这才是斩影刀。斩影刀能隐去刀影,旁人几乎看不到刀光,因此初遇之时,往往还以为是什么魔术。我才使出,这老头子却也神情一肃,喝道:“好刀法!” 方才他见到我时也正是喊了这一句。我不等他再喊出点什么名堂,木刀已然斜斜劈下。不过我终究没敢下黑手,这一刀很有分寸,刀尖最多划到他的胸口。就算斫中,也不过是在他皮肉上划一下,划出点小伤而已。 这一刀斩出时,我右脚不禁又向后挪了挪。刀剑无眼,虽然是木刀,在人身上划一下也不好受。划不中他还好,万一让他伤得重了点,我都不知怎么善后了。只是我刚挪了这小半步,他眼中忽地一亮,人反而抢上一步,喝道:“中!” 他的刀竟然也是斜斜向我前心划来。我自信他看不到我的刀势,可是他这一刀与我的刀势竟是如出一辙,加上我生怕伤了他,还退了这小半步,现在他的刀几乎是贴在我的刀下方划来。我这一刀顶多压在他的刀身上,可他的木刀却会实打实地斫中我。 他原来等的就是我这一招! 我大吃一惊,现在再没别的办法了。好在他动作虽不比我慢,但我毕竟比他年轻得多,身体要远比他灵便,他这一刀刚劈出,我手一松,一下松开了自己的木刀,伸手按向他的刀背。 这一招“换刀式”已是败中取胜的招式了。刀背无刃,就算他用的是真刀,我抓住他的刀背也不会有用。虽然抓住刀背的力量肯定及不上他握刀的力量,但我并非要夺他的刀,而是按住他的刀后便可将他的力量引在一边,同时左手接住所弃之刀,再以左手出刀攻击。话虽如此,这一手便是宣叔叔也不敢轻用,因为万一失手,那就再没还手的余地了。好在我手脚之快,只怕宣叔叔都不及我,他的刀又不似斩影刀那样能隐去刀势,右手一松一探,一下便按在了他的刀背上。没等我松一口气,右手便觉一轻,居然感觉不到应该有的力量,而左手一抓,却抓了个空,我刚松开的那把木刀,竟被他一把抓了过去! 他也用了换刀式! 我只觉背后一下出了一身冷汗。就算知道这只是一次比试,可如果是真刀相斗,我这换刀式一失手,已等如把性命都交到他手中了。现在我抓着他的木刀的刀头处,而我的木刀却被他夺去。唯一的办法,是抢在他之前抓回刀来。只是我刚抓住刀头,却见他的左手一甩,我所弃之刀被甩了半个圈,一下抓在他的右掌中。就算我动作比他快,但也不过是快得短短一瞬,哪里及得上他是有备而来,虽然右手抓着他所弃的木刀刀头,几乎同时甩了半个圈,但我的左手抓住刀柄时,已是比他慢得一步。只不过电光石火般一瞬,他的木刀中宫直进,刺向我的前心。我已来不及抢攻了,只来得及用木刀一格。可我不是左撇子,左手的动作和力量都远不及右手,更不消说已落了下风,这一格根本格不动他的木刀,双刀一磕,反而被他磕了出去,他的木刀却已到我心口了。 木刀没有锋刃,然而也有一定硬度。如果是我全力用木刀扎向他的前心,只怕这老头子会被我一刀扎得闭过气去。可这老头子力量也不算小,这样扎中我的话,定然也不好受。现在再无办法,唯有逃跑。我奋力向后一跃,然而我也知道实是来不及,只不过本能让我不得不如此。只是我已准备好受他一击,可跃出了好几尺远心口仍没感觉,待站住了,定神看去,却见他握着那把木刀,并没有追击过来。 虽然他年纪老了,但看刚才的出手,这一刀要扎中我是完全有可能的。如此看来,他是手下留情了。我本想让他尝尝苦头,没想到反是自己尝了点苦头,心里实是不好受。加上他还说好只试一招,现在我想找回面子都不成了。其实就这一个照面,我已知他的刀法、力量、速度统统不如我,可我就是看他头发胡子都白了,不敢毫无顾忌地出手,这老头子又是赖皮得紧,想起来刚才我选了一把细长一点的刀时,他就已经想好了用这换刀式了。这一换刀,就反而是他占了武器的优势了,亏他还说得大度之极。不过我也不敢太不服气,纵然生死相搏的话他肯定斗不过我,可这老头子意外的厉害也让我有一点点佩服。除了父亲和宣叔叔,他可能是我遇见过的第三个好手,文豹恐怕也比不上他。我道:“老爷爷,你真厉害。” 他赢了一招,这回倒没吹胡子瞪眼嫌我把他叫老了,反而笑眯眯地道:“小小郑,这回你知道厉害了吧?” /112/112082/29270451.html 七、忘年之交(中) 我听他叫我“小小郑”,不由一怔。虽说我并不姓郑,不过父亲姓郑,这老头子原来也认得我父亲?我道:“老爷爷,你认得我?” “我当然不认得你这小子,不过你爹这小子我可熟。” 我抓了抓头。这老头来自北方,不过父亲年轻时也曾在北方为将,那么就是夙识了。看他年纪,比父亲还要大个二三十岁,定然是位前辈,幸好我没对他失礼。我道:“老爷爷,请问您尊姓大名。” 他道:“我姓方……你叫我方爷爷吧,别把我叫老了。”说到这儿,他轻叹了一声,又道:“唉,小傅把妹妹嫁给了小郑,他们两个都是下一代的绝顶高手,生出你这小小郑,果然也是了得。” 虽然他吹胡子瞪眼了一番,但这话怎么听都是在夸我。看来这姓方的老头子虽然好胜心很强,见识却也不弱。我道:“方爷爷,你和我父亲很熟么?” “熟,当然熟。你爹小郑当年还给我当过参谋。唉,都好多年了的事,他这犟脾气还那样吧?直到现在,军中还有不少人记得他呢。” 我点点头道:“差不多。” 若是父亲在边上,我也不敢多说什么。我向来对父亲不以为然,他在五羊城又是名声那么坏,却没想到在北方还真个名声响亮,倒让我生了好奇心。我道:“方爷爷,以前我父亲不是和北军打过仗么?” 他叹了口气道:“是啊,打了好多年,小傅跟他两个,斗得不死不休,我都一直以为总有一个会死在另一个手中,哪想到后来居然成为郎舅之亲了。”他拣起地上那银酒壶,又走到墙边将木刀放到兵器架上,说道:“小小郑,你这回怎么跟你舅舅北上了?” 我也不好说我在五羊城闯了大祸,有人要取我性命了,只是道:“是啊。方爷爷,刚才你用的是什么刀法?” 我最关心的还是他方才胜我这一招。他的刀法实是平平无奇,就是这一手换刀式大是了得,与我的这一式几乎一样,但手法上又稍有不同。他嘿嘿一笑道:“我用的只是军中的通用刀法,只有这手换刀式是昔年从西府军习得。可惜我习此刀时年纪大了,结果就练成了这一式华而不实的换刀式,只是我没想到你这小子居然也会,险些阴沟里翻船。” 换刀式这种招数,的确如他所言是华而不实,因为宣叔叔虽跟我说能够出奇制胜,但真正的搏杀中其实很难使得出来。因为万一有点失误,那是拿自己性命开玩笑了,我也只敢在这等比试中才行险一用,结果还真个就出了差错,刀是换了,却被他抢了先手。只是听他说是西府军云云,我诧道:“西府军?” 他道:“你会斩影刀,居然不知西府军么?这斩影刀是当初西府军都督……”说到这儿,他叹了口气道:“算了,几十年前的事了,你这小子自是不知道。小子,不过说真话,如果和你真个生死相搏,老头子实是斗不过你的。” 我实是哭笑不得。他这话虽然自承生死相搏斗不过我,其实却是在吹嘘比试时赢过了我,不过他总算还没有吹过边。我道:“对了,方爷爷,你怎么会跟我舅舅来五羊城的?” 他若说是舅舅的从人,年纪也大太了点,而且舅舅对他也甚是礼遇,不像是对工友的样子。他又是嘿嘿一笑道:“小子啊,我可是出生在五羊城的。几十年没回来了,就想回来看看。”他说罢,拧开了酒壶盖啜了一口,叹道:“岁月催人老,可惜没见到你爹小郑。不过真见了他,只怕也说不出什么来了。” 听他又说起父亲,我更是好奇,只待再问问他,可他却先道:“小小郑,你爹教过你兵法么?” 我道:“教是教过……” “哈,那你一定没用心听!小郑当初可是有天下第一名将之号,小傅都见他没脾气,怎的生出你个小小郑来却连兵法都不通。” 我脸微微一红。他说得倒是八九不离十,父亲教过我兵法,但那时因为我刚知道父亲居然在历史课本上都有名字,却是这么坏的名声,又想自己这辈子也根本不想当兵,所以实在不想听他说什么行军兵法之类,父亲讲了几回,见我听得马马虎虎,也就没再多说,便只是教我拳脚刀枪了。我道:“方爷爷,这和兵法有关么?” “当然有关。”他将酒壶拧好了盖放进怀里,说道:“小小郑,刀剑之道,一共是三个字,你知道吧?” 我道:“是技、力、速。” 这话不论是父亲还是宣叔叔,都这么说过。其实不仅是舞刀弄剑,枪术拳脚,包括一切能打斗的,无一不脱这三个字。他点了点头道:“不错。我学的刀法不过军中通用刀法,实远不及你的斩影刀,这‘技’字已落了下风。至于力量和速度,更是比你不过了。可你知道你为什么反败在我手下?” 我心中虽然有点不服,心想刚才我还是闪过了他的进攻,若是再斗下去,他是必败无疑,不过方才那一刀,说到底我还是输了。我道:“方爷爷,难道您是靠兵法赢了我?” 他点了点头道:“我的体力,其实也就是出得一刀,再出第二刀便不能够了,所以要和你一招定胜负。你答应下来,此时便是兵法中说的‘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 我道:“不可胜?这是什么意思?” 他摸摸我的头道:“对敌双方,一方不论有多弱,总也有不输之机。比方说你小的时候淘气,小郑要打你屁股,你往床底下一钻,小郑钻不进来,岂不就是你的不可胜?小小郑,这便是兵法。” 父亲和我说兵法时,却从没说得如此浅显易懂。我道:“啊,也就是说,只消扬长避短,便至少可立不败之地,是不是?” 他笑了起来:“小小郑果然是小小郑……” 他还待再说,我忙道:“方爷爷,我叫翰白。文翰之翰,明白之白。” 我没敢对他说我不姓郑,不然得解释个半天了,可老听他叫我“小小郑”也未免难受。他道:“喔,这名字是你妈取的还是你爹取的?” 我道:“我也不知道。听我妈说,是取自‘白马翰如’一句。” 他一怔,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我道:“我妈说,就是跑得快的白马的意思。” 他打量了我一下,又是嘿嘿一笑道:“白马?准是你妈取的名。小子,你长得像你妈多一点吧,倒不是太像……”他说到这儿,眉头却是一皱,似是想起了什么,又仔仔细细看了看我。我被他看得有点发毛,道:“方爷爷,怎么?” 他摇了摇头,似是要把什么想法甩出脑海去,定了定神才道:“没什么。你是叫翰白吧?这名字倒不错。” 我实在有点疑惑。他打量我的那样子,很难说是因为我的名字。难道他和我父亲有仇?这倒也未必不可能,只是他刚才还口口声声说着“小郑”,叫得大是亲热,还说父亲做过他的参谋,实在很难相信他和父亲有什么宿怨。还没等我再问什么,他已然道:“小小郑,你还要呆这儿么?我得回舱歇了,这把老骨头可熬不住。” 虽然我跟他说了名字,可他还是管我叫“小小郑”,看来这三个字比“翰白”两字顺口,他也叫惯了。我站直了道:“方爷爷,那您走好。” 他喝了口酒,扬长而去,我却不似他那样乏力,刚才这一轮比试根本没消耗什么力量,拿起木刀来接着练习。虽然这老头子并不讨厌,只是他最后那怪异的举止总让我有点放心不下。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来,也许当初父亲南下的时候和他还是结下了些仇怨?北方当初复辟帝制,与南方有过一场大战,父亲就是因为这场战争身败名裂,被说成卖国贼的。不过有舅舅在,谅他也不会对我不利。他说的“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这句话倒是大有道理。那一次我在拳场输给了黑鼠,就是一开始想以斩铁拳先声夺人,而那黑鼠的力量却要比我大得多。而这老头子就是自知技、力、速都不及我,唯一有取胜之机的就是那一招换刀式,因此一开始就设足了圈套让我钻,抓住机会以换刀式来取胜。 看来,兵法也并不是我当初想的那样没用。 这一练却有点忘了时间。虽然夏天白天长,不知不觉太阳也偏西了。我还在练得起劲,忽听得舅舅在门口道:“翰白。” 我收了刀,却见舅舅正站在功房门口,忙过去道:“舅舅,你办完事了?” 舅舅道:“是啊。”他看了看周围道:“方老来过了?” 我道:“嗯。舅舅,这方老是谁啊?” 舅舅笑了笑道:“你大概不认得他了。你知不知道五羊城七天将这名号?” 我道:“这个当然知道,宣叔叔也是其中之一。” 我刚说出“宣叔叔”,便有点后悔。妈跟我说过,宣叔叔原本和舅舅是同门师兄弟,只是宣叔叔和父亲南下,就与舅舅分道扬镳了。如果说舅舅当初恨父亲大概有七分,那么他恨宣叔叔就是十足十。现在因为妈的缘故,他和父亲算是尽释前嫌,可与宣叔叔却是完全没有缓和,所以他每回来五羊城,宣叔叔也从来不敢出现,连这一次舅舅作为北方来使,宣叔叔这个五羊军首将最终也没来码头送行。果然,我刚一说宣叔叔,舅舅便恨恨道:“宣鸣雷这吃里扒外的王八蛋,他算什么七天将,只是当初有一个战死了替补上去的。五羊城七天将,一共有三代,方老是第二代,跟你爷爷是一代人。” 舅舅果然一听到宣叔叔就如此刻毒。我也怕他再骂出什么不好听的来,忙道:“我爷爷?” 如果是以前,说到爷爷,我也从没什么疑问,便是五羊城已故长老郑昭。只是就在方才,姨婆跟我说过,我真正的爷爷是一个叫楚休红的人,心里不免咯噔一下。舅舅道:“是啊,你……爷爷。” 他虽然说得很是顺畅,但在“爷爷”这两个字前还是稍稍顿了顿。显然,他也已经觉察到说漏嘴了。我道:“舅舅,你是知道我真正的爷爷的吧?” 舅舅眼里突然闪过了一丝异样的神情。看到他这神情,我已然心知肚明。其实也不难猜,父亲姓郑,他却让我姓楚。舅舅是我至亲,无论如何,他就算不问父亲,也会问问我妈这是怎么一回事。父亲虽然对我凶,但他与宣叔叔一样,在老婆跟前根本凶不出来,有什么话定然老老实实说的,所以舅舅有九成是知道这事的。我心一横,说道:“舅舅,我妈也跟你说过楚休红这名字吧?” 舅舅虽然号称北方第一名将,可这时明显有点吃惊。他看向我道:“你妈跟你说的?” 虽然他没回答,但这话实是承认他也知道这事。我道:“是啊……” 我正想诈他一下,舅舅一下板起了脸,斥道:“翰白!你妈说你性子佻脱,不象你爹,我还不太信,原来果然满嘴瞎话!” 我吓了一跳,心知自己说得太过份,被舅舅看出破绽来了。我情知若是不承认的话,在舅舅跟前可没好果子吃,忙道:“其实也不是我妈跟我说的,是有一回我妈带我去见姨婆,我听见她们两个在背后偷偷说起。” 听我这么说,舅舅的脸色才和缓下来,说道:“这样啊。其实你知道了也没什么,只不过,在五羊城还不算什么,到了北方,你可千万别多嘴。我对方老提起你,也说你是姓郑的,叫郑翰白。” 舅舅这样说,肯定是我妈跟他说起过千万不要跟我说出实情。她对舅舅这么说,自然更不会对我说了,我却说是她告诉我的,舅舅自然一下看出破绽。幸亏我圆谎圆得快,我妈又不在跟前,没办法揭破这谎。只是听他说要我千万别说出自己姓楚,我不禁有点诧异,问道:“舅舅,我这个爷爷在北方名声很差么?” 舅舅摇了摇头道:“不是很差。当今帝君立武庙,祭祀过世名将,你爷爷名列第三,号称‘三军圣’之一。这样的名声怎么会差?只是当初你爷爷有不少仇人还在世,方老与他就是有切齿之仇,如果知道你是他的孙子,会很麻烦。” 一刹那,我顿时明白那老头子最后若有所思的一瞬是什么意思了。我道:“我长得是不是有点象我爷爷?” 舅舅沉吟了一下道:“这个我也不知道了。我没见过你爷爷,你爷爷也没画像。不过,你父亲是你爷爷的私生子,这等事也不甚光彩,所以你还是别乱说为是。”他看了看外面道:“天晚了,去吃饭吧。我怕你吃不惯北方口味,所以叫伙房专门做了两个五羊风味的菜。” 我道:“舅舅,不用那么麻烦,吃的东西我不讲究,什么都吃得下。” 舅舅淡淡一笑道:“是么?你倒是个天生当兵的料。” “吃东西也看得出是不是当兵的料?” 舅舅道:“当然。有些人吃点不惯的东西便会难受。可军中哪会有那么多由着你的?很多时候有得吃便不错了,吃饱了才有力气与人交战。所以,挑食的人是肯定成不了名将的。” 我道:“原来是这样啊。不过我还是爱吃鱼。” 舅舅笑了起来:“那你当水军最合适了。水军出海,想吃别的都吃不上,鱼却应有尽有。”他摸摸我的头,又道:“走吧,今天正有两个鱼。” /112/112082/29275318.html 七、忘年之交(下) 舅舅这船上的餐厅在最上层,很是敞亮。舅舅带我进去时,却见那姓方的老头子正独自坐在窗边,翘着腿看海景。舅舅看见到,立了个正道:“方老。”他听得舅舅的声音,倒也站起来道:“小傅,你也来吃饭了啊。”却又对我道:“小小郑,你年纪小,得多吃点,能长更高。我们五羊人个子不及北边人高,这个有点吃亏。” 我的个子其实不算矮,在班里更是比大多数人都要高出不少,比最矮的那个几乎高出了一个头。不过他这么说,我也不好说我其实够高了,便只是道:“是,谢谢方爷爷。” 舅舅道:“喜欢吃什么,去那边点吧。随便点,只不过别浪费,拿了就得吃光,不能剩。” 这餐厅一角是一处明档,有两个厨师等在那儿。见我过来,他们便道:“公子,请问想吃点什么?菜单上都有。” 五羊城极少有“公子”这等称呼,我还是头一次听到别人这么叫我,不禁大为新鲜。这明档是现做的,果然放着两条大鱼,一条是蒸的,已切成了一段段,另一条则还是生的。菜单写着做法,居然有十来道之多,有些名称我也没听过,心想尝个新鲜,便道:“师傅,能做两种么?” 一个厨师笑了起来道:“公子,您只消吃得下,十种都行,只消菜单上有,就做得出来。” 我道:“我一个人吃,不用太多了,这个松子鱼来一份,还有个煎封鱼也来一份吧。” 那厨师道:“行,公子请稍候。” 他们说罢,两人便一人切了一大块鱼。一见他们动手,我也吓了一跳,这两个厨师貌不惊人,但出手之快,的是高手。不说别人,只说做松子鱼前要在鱼身上切花,一把大大的厨刀上下翻飞,看去居然极是灵巧。这两道菜都是五羊风味,做法相当繁复,我妈后来也学着做过,她做菜时已经让我很是瞠目结舌了,但还是远不及这两个厨子那么熟练。也不过片刻功夫,两块鱼都做得了,热气腾腾地放在台上。见我不接,一个厨子微笑道:“公子,您的菜都做得了,还要点别的么?” 平常的松子鱼是整条的,我一个人根本吃不了。这条是一块鱼肉做的,样子虽然没有整鱼那么好看,但也相当漂亮了。我赞叹道:“两位的手艺,当真了得!” 听得我赞叹,那厨子却也有点不好意思,说道:“公子谬赞。这道松子鱼我是跟宫中内务府沙总管学的。沙总管的手段才叫高明,他可以在手掌上切鱼皮,鱼皮成丝而手掌不伤。” 我怔了怔。手掌上切鱼皮这等事,我在学校里也听人吹牛时说起过。有个同学的父亲是五羊城老馆子“听月楼”的主厨,所以一肚子关于饮食的故事,说起五羊城当年出过一个名厨瞿鼎禅,数十年前是听月楼的主厨,厨艺神乎其技,当初名列“天下八绝”之一的“厨绝”,堪称当时的第一名厨,有一手绝活就是手掌切鱼皮丝,切好后鱼皮根根如发,而手掌毫发无伤,因此那时每每有殷实人家办宴席,总要请瞿鼎禅却露这一手。他切出来的这道凉拌鱼皮丝本身也不值几个钱,而他一演示掌上切鱼皮,价格一下涨一倍。有一回诗绝闵维丘南游到五羊城,那时五羊城还有妓院,五羊城艳名第一的“红酥手”在座陪侍。这个红酥手长得自然很是漂亮,比我班里沈宝英还要漂亮,比班上名列第一的何琳凤也更好看,但最好看的是她的一双手,又白又嫩,跟刚剥出壳来的鸡蛋也似。瞿鼎禅又在表演他拿手的掌上切鱼皮时,有个过路的年轻人突然嗤之以鼻。瞿鼎禅听了自然大不服气,问那年轻人有何指教,那年轻人说自己的手掌能随时感觉刀锋轻重,所以在自己的手掌切鱼皮不算本事,有本事要在旁人掌上切鱼皮。瞿鼎禅听了后更是不服气,于是要那年轻人指教。那年轻人倒也不客气,叫过红酥手来在她手上切了一道鱼皮,而红酥手的手掌毫发无伤。见此情景,瞿鼎禅也惊得目瞪口呆,他这“厨绝”名号被一个过路的无名年轻人压倒,当即气得大病一场,从此封刀不做。直到过了好几年,方才有消息出来,说其实是瞿鼎禅脾气甚坏,得罪了某个有钱有势之人,所以买通了那年轻人与红稣手二人做了这个局来折辱他的。年轻人固然也是个有实力的厨师,实际却没有瞿鼎禅的本领高,连自己手掌切鱼皮的功夫都没练成,遑论在别人手上了。当时红酥手的手上其实是套着一只天蚕丝手套,这天蚕丝极薄而又透明,却又坚韧无比,刀不能伤。红酥手的手上套着这天蚕丝手套,离得远了,又有鱼皮盖着,旁人也根本发现不了,所以这一回书叫做“计伏瞿鼎禅”。那时我听得也是一愣一愣的,大感新奇,但也多半不信。只是见过了这两个厨师的手艺,又听他们说那个什么沙总管就有这本事,那么多半不是吹嘘的。我道:“手掌上真能切鱼皮么?” 那厨师见我不信,从一边拿过一块豆腐来托在掌上,运刀切了两下,又往盆中一放,说道:“我也能掌上切豆腐,不过切肉丝还不成。沙总管的本事高我百倍,你想想便知。” 豆腐一碰就碎,手掌上切也不算难,不过刚好切断而不伤手,却也不是人人都能的事,只是我想我也能做到,然而让我切鱼皮我多半就不成了,要想不切到手,就定然切不开鱼皮,这份拿捏不是寻常人能做到的。却听那厨师道:“公子,这两道菜都要趁热吃,可要来点酒么?” 我妈向来不准我喝酒,便是荔枝酒都不许。其实我也偷偷尝过,只不过觉得又辛又辣,实在没什么好味道,也就不爱喝。何况舅舅在这儿,我也不敢喝酒,连忙摇头道:“不用了,谢谢,我打碗饭吧。”想必是刚才我听他吹牛听得有点出神,这厨师也觉得我一直呆在台前不走不象个样了。 打了饭,我端着两菜一饭走到桌前,舅舅正与那方老在小声说些什么,见我过来,舅舅道:“翰白,拿好菜了?吃完了在船上到处随便走走,小心别太靠近船舷。” 我道:“是。”放下了饭菜慢慢吃了起来。虽然刚才我也没有在意去听,但耳畔隐约刮到一两句“帝君”云云。帝君这个词,在五羊城其实是禁语,因为五羊城采取了共和制,其实是不承认帝君的;同时却臣服于大齐帝国,所以名义上又不得承认帝君是最高元首。这矛盾怎么都解决不了,所以解决的办法就是不说。我七岁发蒙时就想到了这点,还问过父亲,父亲当时说这是顺其自然,其实也就是闭上眼装瞎子,看不见就当不存在了。每年帝国来使,从担任大统制的姨公到五部司司长,除了舅舅这一趟,连宣叔叔也得迎送不怠,完全就是个下属的本份。只是,这样的状态究竟能维持多久?帝君难道真个一直允许五羊城这块法外之地存在么? 这些事也轮不到我多想,我也不愿多去担心这些与我没关系的事。从五羊城到帝都,海上得走一个来月,这段时间也着实无聊,好在有这功房,我每天除了补习一下功课,以防拉下,剩下的时间就是在功房练习。舅舅有空时就来指点我一下,这流星锤有他指点,我进步相当之快,虽然还不能用得如他一样圆转如意,但三四尺之内,足以指哪打哪。流星锤的威力不小,这段距离里砸中人的话,若是要害部位,只怕连脑瓜子都能砸裂,难怪舅舅说这东西很危险,以前不能传我。只是作为防身之器,这流星锤的确是件极厉害的武器。只消不被敌人欺近到身边,那简直可以说是无敌的。 这段时间,方老有时也来功房看看我,不过他也再没和我比试了,倒是聊天聊了好多次。他问了不少关于父亲的事,我都被他问得有点烦了,可是又不敢不答。说到父亲这些年一直在家里种种菜,养养鸡鸭,他怔忡了好一阵,又问道:“那他跟你说过为什么不来雾云城么?” 我摇了摇头道:“他没说过。”见方老有点失望,我忙道:“不过他跟我说过,他要守护共和。” 方老又是一怔,半晌才叹道:“小郑真是个犟脾气啊,跟你奶奶像吧。” 我道:“我奶奶?” 方老道:“是啊,你都没见过你奶奶。小郑没跟你说过?” 我肚里已把父亲暗骂了两句。我家里的事他说得极少,连那个叫郑昭的爷爷,他说的还没课本上写的多,至于我奶奶,他更是没说过几句。我因为没见过奶奶,总不知不觉地和姨婆混为一个人了。我道:“父亲好像从来不说。” 方老叹道:“你奶奶也是个女中豪杰,当初还做过女营统领。”他又摸了摸我的头,说道:“小小郑,此番你跟你舅舅去雾云城,说不定以后我们还会常见面。” 我道:“是么?方爷爷,您现在在做什么?” 他嘿嘿一笑道:“我这把年纪,当然也做不了别的事,就在教你这样的几个小把戏。你到了雾云城后,很可能会让你也跟着我。” 我道:“啊,方爷爷,你现在在学校当教习啊?” “嗯,差不多。”他说着,忽然又道:“还有件事,小小郑,你要记着。” 我见他说得突然甚是郑重,顺口道:“是,我记着。” 他眉头一竖,低斥道:“小子,别不当一回事。虽然你舅舅是大元帅,但你若犯了什么事,他也罩不了你。” 听他这般说,我不禁有点心慌。我离开五羊城,就是因为惹上了一身麻烦,才不得不跟着舅舅远走高飞。听方老的意思,似乎我若是在雾云城一惹麻烦,恐怕比在五羊城更大。我也知道自己不是个安份守己的主,难保不会惹麻烦,忙道:“是,是,方爷爷,请您指教。” 大概见我这副俯首贴耳,恭恭敬敬的模样,他这才舒了口气,小声道:“其实也没什么,只不过雾云城是帝都,什么人都有。你这小子常常会自作聪明,只道旁人不知,结果被人算计了还不知道。”他见我有点想分辩的意思,不等我开口又道:“刚上船那天,我说了一句好刀,你装出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其实却是想给我点好看,是也不是?” 我没想到他原来早就看破了我的用心,大感尴尬。父亲跟我说过,无论如何都不要轻视敌人,与其轻敌而失利,不如高估敌人而不胜。因为前者会让你濒临绝境,而后者总会有挽回的余地。以往我也没太当一回事,但现在越来越觉这话实是至理。惹事那一晚,我就是低估了押送之人的精细,险些逃不出来,现在又有点低估了眼前这老头的能力。我道:“方爷爷,那天我真个有点不服气,只是后来听您说了‘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那两句话,茅塞顿开,也自知有这毛病,哪里还敢对方爷爷您不敬。” 俗话说:“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方老年纪虽大,但这几句马屁一拍,他也大为受用,点了点头道:“孺子还是可教也,小小郑不愧是小郑的儿子。你爹当初在军中,就是因为脾气太硬,惹了主将,若是不是爷爷那时罩得住他,只怕当时就被毕胡子砍了……算了,不说这些,小小郑,有句话你可要千万记着。”他顿了顿,又慢慢道:“叫作‘夹紧尾巴做人’。” 我没想到他郑重其事说出这么句话来,险些笑出声。只是看他说得语重心长,我心里却也有点没来由地感动。舅舅虽然是我至亲,但我一共也没见过他几次,父亲对我严厉多于慈爱,我妈则是慈爱多过严厉。再往上的长辈,姨公虽然身为大统制,可连我都觉得他有点不通世务,姨婆又是女子,方老这样的长辈实在很少碰到。就算他这道理听起来让我有点想笑,可也觉得出他对我的关心。我道:“是,方爷爷。” 方老道:“这话听起来有点不象样吧?却是我这大半辈子得出来的。小小郑,你听说过五羊城七天将么?” 我道:“听说过。方爷爷,您是第二代七天将之一吧?” 方老一怔,眯起眼打量了一下我,说道:“是你舅舅跟你说的?” 我倒是吃了一惊。他居然一下猜到是舅舅说的,倒也不枉他有这个宣叔叔前一代的同样名号了。我道:“是啊。” “是啊。在五羊城的上下看来,我们这几个第二代七天将,最终背弃了共和理念,没把我们骂死就是厚道了,当然不会再提。小小郑,我也是少年从军,束发为将,那时比你大不了多少,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狂傲模样,总觉这世上谁都不能与我争雄。只是后来方知,我便是在我这代七天将里,排名也是很靠后的,更不要说还有比我更强的敌人。曾有一个我开始根本看不起的对手,与我交手三次,三次都实实在在地败在了他手上。那时我才算知道,上天生我,并不是让我天下无敌来着。” 他说了长长的这一段,又长长地叹了口气,扭头看向我道:“小小郑,你还很年轻,又集小郑小傅两家的血脉为一,谁也不敢预料你的将来,更要韬光养晦,万万不可锋芒毕露,遭人所忌。此次你北上,定然是一位大人物一手安排的。这位大人物顺之则无往不利,逆之则掉脑袋都有可能,所以小子,千万记着方爷爷这句话。” 我跟着舅舅北上,是为了避祸去的,但舅舅也提起过有位大人物专门提起了我,没想到方老也说起这么一个大人物。我大感好奇,说道:“是,方爷爷,我记着了。”见他正松了口气之时,我问道:“方爷爷,那位大人物是谁啊?” 舅舅与他都只说“大人物”而不名,那么此人的地位定然非常高了。我对北方的人物实是不熟,也不知方老究竟有多高的地位,但看舅舅对他的态度,便知他也不会低。他们口中的大人物,只怕真是位很大的大人物了。但方老只是又摸了摸我的头,说道:“到了你便知道了。到时说不定有人会让你很看不惯,但千万别得罪任何人,知道么?” 我道:“是。”心中却突然想到,舅舅与他说的大人物,难道就是姨婆所言我的那个叫“楚休红”的爷爷?只是马上便回过神来,舅舅还说过,武庙中祭祀的过世名将里,我那个爷爷名列第三,是三军圣之一,那么他根本已不在世上了,自不可能了。也许,是哪个认得我郑昭爷爷的人吧?那人还在世的话,定然已经是资格极老的人物了,说不定便是那么个人。 此时方老已走出了功房,我也收好了木刀,走出门去。 刚掩上门,却听得远处有一声鸟鸣。 那是海鸥的叫声。 海鸥总是跟随着船只飞行,听船上的水手说过,这些鸟跟着船只而飞,一来飞累了可以在桅杆上歇息,二来船尾翻出的浪花会吸引鱼群跟随,捕食会容易得多。这些小鸟也很懂得趋吉避凶,同样暗合“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这两句话,看来兵法绝不是当初想的那样没用。如此想来,方老所说的要我夹紧尾巴做人,难道也是有什么喻意? 看着海鸥在水云之间翻飞,我的心里不知不觉有一片阴云袭来。 将来,我的将来会是怎样? /112/112082/29279251.html 八、改弦易辙(上) 钟声响起来了。 五羊城昔年号称有一树、一塔、一钟三宝。树指的是城中遍植的荔枝树,塔是指一座琉璃塔,但数十年前已毁于大火。还有一口大铜钟,重可数千斤,至今完好无损,据说敲响之时响彻全城。正因为钟声太响了,所以只有极大的事发生时才会敲,平时是根本听不到的。宣鸣雷定居五羊城,也有二十多年了,这二十多年里,他还是第二次听得钟声响起,眼中不禁有些湿润,不禁伸手擦了擦眼角。 虽然宣鸣雷的动作十分细微,但边上的谈晚同还是察觉了。他小声道:“宣兄,事已至此,多想无益。” 他的心中其实也并不比宣鸣雷轻松多少。现在他虽然已经转为半文职,毕竟也是领兵武将出身。当初的行伍生涯中,并不是没打过败仗,只是从未有过一次败仗如这一次一样绝望。那时纵然败北,总还有着败中取胜的希望,可是这一次,实在没有半丝胜机。 宣鸣雷轻轻叹道:“谈兄,我没事,进去吧。” 此时的宣鸣雷,隐隐然已感受到了昔年老师过世前的心情了。 他的老师是曾有天下水战第一之号的邓沧澜。当年师徒对决,宣鸣雷驾驶了装配上如意机的铁甲舰天市号横冲直撞,大破邓沧澜一军,迫得邓沧澜吐血而亡。而这也是他的师兄傅雁书永世不原谅他的原因。 邓沧澜是在看着宣鸣雷驾着天市号扬长而去时吐血的,当时他其实并没有受伤,只不过天市号的出现给一生精研水战的邓沧澜心绪带来了极大震撼,因为铁甲舰的出现彻底赶变了水战的战术,邓沧澜几乎一瞬间从水战第一成为一个落伍者了。只是如今,宣鸣雷也已感受到了老师去世前几乎同样的心情。与败战的痛苦相比,这种面对突然出现的压倒性力量时的震撼才是让人完全失去了希望。宣鸣雷实是当今天下有数的名将,就连他也不由得心神恍惚,更不消说那些寻常的将领了。 当他们走进议事厅时,五羊城的文武已聚集了大半,只不过绝大多数都是神情沮丧,尤其是军方一系。宣鸣雷以下的五羊水军两大要将崔王祥与叶子莱更是面沉似水。见谈晚同与宣鸣雷进来,他二人先行站起来行了一礼。谈晚同因为与崔王祥昔年同列“水天三杰”,极为熟络,因此先向叶子莱搭话道:“叶兄,葵花王的使者还不曾来么?” 五羊南门外的一场惨败,五羊水军损失了近三分之二,仅有的一架飞艇也被击落,几乎可以说完全失去了战斗力,唯一还能聊以自慰的是旗舰复兴号仅受轻伤。叶子莱因为驻守在城头,还不算什么,崔王祥一部则可以说是全军覆没,他能逃出生天已然是个奇迹了,听得谈晚同问起,不等叶子莱回答,他便插话道:“谈兄,那些王……” 谈晚同听他的口风,心知他要骂出“王八蛋”之类的话来,忙道:“崔兄,你伤势未愈,不要性急,一切都从长计议。” 崔王祥虽然满腹都是愤懑,但毕竟也是个识大体之心,这句臭骂到了嘴边又吞了回去,一屁股坐了回去。叶子莱小声道:“谈司长,大统制还在内室,就等使臣到便要开始了。” 叶子莱的声音虽然平静,但听得出有点更咽。大统制,作为五羊城的元首,昔年南北和议时究竟由何人担任也曾是一个难点。一开始南方提出的人选屡遭驳回,直到北方提出了让工部司长陈虚心担任此职。陈虚心资格很老,也是公认的天下第一名匠,只是他恐怕是最不适合担当大统制的人选了,因为陈虚心才智虽然绝伦,却大概因为全身心都投入在匠作之中,因此不甚通晓世事,当时各部司长开会,他也向来提不出什么建设性意见,只有说起工部的技术性事务,方才滔滔不绝,只是因为太过艰深,旁人也听得摸不着头脑。只是在帝君看来,陈虚心正因为如此,才是担任大统制的唯一适合人选。南方当然也心知肚明,这场南北和谈,名为和谈,其实是南方向北方降服,北方自然不可能允许五羊城有一个精明强干的人来担任大统制。不过陈虚心虽然极不适合做大统制,但他宽厚随和,加上威望也高,这些年五部司运转得力,五羊城纵有北方的监视压制,实力仍在不断地增强中。 只不过,这一切恐怕也就到此为止了。这一次会议名义上是和谈,事实也是就投降仪式。如果二十多年前的南北和议上北方帝国还是给了五羊城足够的尊重——尽管只是表面,那么这一次连这些形式都不存在了。陈虚心不是个敏于政事的人,现在这场受降仪式又必须由他这个名义上的元首主持,所以事先就得向他把方方面面都关照好,省到到时出乱子,把这仪式搞成个笑柄。只是这样的形式更让叶子莱这样的战将感到无比屈辱,简直每一刻都要让他无法忍受。谈晚同自然也明白他的心思,只是道:“好吧,我们便等下去。” 其实等的时间并不很久,很快,几个随从从后面出来,左右站成了两排,接着出来的,便是大统制陈虚心与葵花王使臣杜休伦。杜休伦仍是穿着那领蓝袍,戴着那顶装饰着羽毛的大帽子。他上回便是一副狂傲样子,这回更是趾高气扬。与陈虚心一同出来,也不谦让,便去首座坐下了,高声道:“诸公,请随意,不必拘礼。” 这话倒也不算如何不客气,但这等话向来都是主人说的,他这样说,实是已把自己当成主人了。谈晚同城府甚深,却也有点恼怒,心道:“这家伙真是骄横。”只是人在短檐下,不得不低头。五羊城仅存的军队几被消灭,于佩利的舰队牢牢控制住了南门,如果他们要扫平五羊城,也不是不可能的。 杜休伦伸手招了招,身后一个随坐捧了个大本子过来,杜休伦翻开了道:“诸公,从今日起列位既然已是葵花王臣属,那么自当熟悉一下。从现在起,我叫到名字的人,随我去墨龙号向于佩利提督请安,不得有误。” 这本本子是五羊城的军政各部官员名录。五部司加五羊水军,从上至下总有上千名官员,自然也不可能全部登船受降,杜休伦报的是各部的正部司长。五部司设正司长一人,副司长两人,十五个名字报完,听得十五人都到了,他翻过一页,高声念道:“首帅余成功。” 这是军官一系了。军方没有政方那么多人,现在五羊水军首帅是余成功。但余成功年事已高,体弱多病,近两年又得了风瘫,站都站不起来了,他这首帅也就是个名誉称号,实际都是次帅宣鸣雷负责,这一次余成功当然也没来。 杜休伦刚念出余成功名字,一边的陈虚心虽然不甚通世务,却也有点诧异,插嘴道:“杜先生,余元帅年事已高,而且身体不便,今天不必让他来了吧。” 杜休伦脸一沉,说道:“陈大统制,若是别个,余元帅不出面也就罢了。但此番要向于佩利提督献出佩刀,余元帅不到城,等若五羊城之心不诚,岂能说得过去!” 杜休伦方才还满面春风,现在却一下变了张脸,口气也一下变得大为不善。陈虚心本来就不是个健于舌锋之人,虽觉让已得风瘫、行动不便的余成功来主持献刀投降未免有点过份,可杜休伦说的这一套也是大道理,似乎无法反驳。他张了张嘴,正待再说句什么,却见下面有个人站了起来道:“杜先生,余元帅已病卧在榻,五羊军实由在下负责。但不知由在下代替余元帅献刀可否?” 说话的正是宣鸣雷。 当宣鸣雷站起来时,边上谈晚同也有些吃惊。这一场败仗实是技不如人,不能说是谁的错,但作为全军主帅,宣鸣雷实是难辞其咎。而谈晚同更清楚,叶子莱与崔王祥二人已如此难过,宣鸣雷只怕已然痛彻心肺,不过强自支撑而已。作为一个军人,胜败固然是常事,可是败到毫无胜机,被敌人摧枯拉朽般扫荡,那是一个军人最大的耻辱,谈晚同甚至担心过宣鸣雷会不会因此自杀。只是现在看他侃侃而谈,神情自若,谈晚同也不由暗暗称奇。 见宣鸣雷站了起来,杜休伦也怔了怔,看了看手中的名录,又看看宣鸣雷,嘴角浮起一丝笑意道:“原来是宣鸣雷次帅。那么前番之战是宣次帅指挥的了?” 宣鸣雷道:“正是。” 杜休伦淡淡一笑道:“于佩利提督甚是赞许宣次帅之勇。他说能在我黑龙军攻击之下支撑这许久的,阁下算得是第二个,难能可贵。既然宣次帅有此言,那就破例由宣次帅献刀吧。” 前番那一战,五羊水军几乎全军覆没,五羊城上下也是几乎人人都在暗骂主将无能,累死三军,宣鸣雷这个次帅自然也被人背后骂得狗血喷头,仿佛五羊城的陷落完全是宣鸣雷的责任,却没想到这骄横的杜休伦却对宣鸣雷相当客气,便是崔王祥与叶子莱也大为诧异。 宣鸣雷道:“败军之将,得有此等荣耀,实属非份,在下多谢杜先生高看。” 他这话一出口,身后的叶子莱崔王祥二将几乎要瞠目结舌。这一场惨败他们都为之痛心疾首,而五羊城民将责任都推在了他们身上,更让他们心中痛楚万分。作为五羊城水军的首将,宣鸣雷以一个客将的身份,以赫赫战功赢得了他们这七天将仅存几人的认同与尊重,也深知此战实非关人力。只是宣鸣雷现在这话简直有些厚颜无耻了,崔王祥性子有些急,脸也已经有些泛红,心道:“他……他难道想投靠葵花王朝了?” 于佩利这支舰队以疾风之势摧毁了五羊城的防御力量,他们虽然愿赌服输,被逼来参加这次投降仪式,但心中终不肯真个屈膝。特别崔王祥与宣鸣雷同属水天三杰中人,以往甚有交情,实难相信宣鸣雷竟然会说出如此谄媚的话来。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宣鸣雷嗓门不小,说得也清清楚楚,绝无可能听错了。他还在震惊,杜休伦却已然笑道:“宣次帅真个是识时务者为俊杰,不愧今世名将。接下来,叶子莱,崔王祥两位将军可在?” 听得点到自己的名字,叶子莱与崔王祥不得不站了起来。他二人是五羊军仅次于宣鸣雷的军官,这受降仪式的军方代表,自然由他三人担当了。虽然叶子莱与崔王祥也答应了下来,但谁都看不出二人心中委实不愿,绝非宣鸣雷那般踊跃。在场的有些老人心中暗叹,忖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宣次帅是申公之婿,今日却反成了葬送五羊城之人,他果然是郑司楚那贼子的一丘之貉啊。” 当初南北交锋,在五羊城举起再造共和大旗的,正是宣鸣雷的岳父申士图。而郑司楚当然作为五羊城权帅,一力主张和谈,在这些老人眼中是出卖五羊城的卖国贼,现在宣鸣雷有此表现,马上被归为郑司楚的同类去了。只是不管他们怎么想,台上杜休伦又念了几个名字,说到:“以上之人,马上随我前去禀见于佩利提督。从今日起,五羊城已成葵花王朝海外领地,除重要事项需由我过目之外,一切都照旧运行,请诸公不必有所顾虑。” 他虽然说是“一切都照旧运行”,但已然明明白白说了,重要事项都要由他过目,意思也就是说,五羊城的最高决策权已经由他掌握了。 受降仪式并不长,但是让五羊城诸人感到无比屈辱的是,面见于佩利提督时,诸人全都要五体投地,跪伏在地。跪礼在五羊城废除已久,除了私下对长辈老者偶有一见,公众场面上早已绝迹。共和的理念就是“以民为本,以人为尚,人人平等”,这等跪礼当然也不可能存在。但面见于佩利时,他们必须跪得四肢尽贴伏于地,以示降顺。葵花王朝这种礼节在五羊城上下眼中等若侮辱,其中吏部司长居信廉虽是文职,但性情甚烈,险些便要发作。边上同僚生怕他一旦忤了于佩利惹出一场大祸,强要他伏地行礼,才算敷衍过去。只是作为军人之首的宣鸣雷,这跪礼行得却是十足十,毫不掺假。 虽然葵花王军已控制了五羊城,但于佩利却并没有下船。五羊军固然已经支离破碎,不成威胁,但五羊城有数十万城民,这数千葵花王远征军现在实不能完全控制全城,于佩利也生怕离开战舰会出乱子,因此将指挥之权尽数交给了杜休伦。平心而论,杜休伦这人虽然骄横,却也颇有才干,加上他本是通事,没有言语上的隔阂,因此诸般事务很快就理得井井有条。对五羊城民来说,的确没有什么变化,无非是城旗上将大齐帝国旗下了,换成了一幅见所未见的葵花旗,其他全部一仍其旧,前些日子那场南门外的海战,如果不是家里有战死的军人的话,就只是一件茶余饭后的谈资了。十三行几乎没有停顿,进出的商船也完全与以往一般,以致一些新来的商船都不知五羊城有什么异样。其实在这表面上的平静背后,内里实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现在从十三行收取的赋税,已源源不断尽数交到了于佩利的黑船上,五羊城这一套行之有效的执政府,如今已完全成了于佩利手中的傀儡了。而不久前还号称天下第二的五羊水军,如今几乎已成为空壳,除了一艘复兴号以外,就只剩几艘残破的雪级战舰而已。可以说,一旦于佩利的舰队离开,五羊城就是一个完全不设防的城市了。 /112/112082/29286864.html 八、改弦易辙(中) 受降仪式是共和四十六年七月二十五日举行的。对于五羊城而来,从这一天起,原本不得不摆在第一位的大齐同心十九年年号反而得以除去,改称葵花王朝三百四十六年。因为正好相差了三百年,最早开始欢呼的是学校里那些年幼生徒,因为他们不需要再刻意去记相差了二十七年的大齐年号了,而对于一般民众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可以接受的,因为一切与以往都没什么不同。只是,五羊城执政府里,却开始了一场不亚于惊涛骇浪的突变。 第一个浪,是从七月二十五日晚间吏部司长居信廉的自杀开始的。 五羊城五部司司长中,居信廉的资格并不算老,但他对共和的信念最为坚定。五羊城向大齐帝国称藩,就已让他耿耿于怀,现在竟然更成了这些金发碧眼的葵花王朝的海外领,让他越发难以忍受。受降仪式上他就险些发作,但也知道发作了没半点好处,只是让五羊城徒增一番屈辱,因此他在于佩利的墨龙号上强忍着一口气卑躬屈膝,回到家里,便穿上了吏部司司长的制服,当夜写了一封长长的遗书后服毒自尽。这遗书中对五羊城执政府上下破口大骂,唾骂他们只知自己的荣华富贵,全然失去了气节。 “天地有正气,唯在士之一死。信廉不才,愿著先鞭,以告共和前贤于地下。魂兮归来,以瞻家邦。” 居信廉这封遗书写得掷地有声,特别是最后两句,本是前朝帝国军的葬歌。共和国成立之初,这葬歌曾经遭禁,后来也无人传唱了,曲子都被改成了一首杂曲,但记得此歌的老年人还有不少。虽然执政府在居家家属报告居信廉死讯不久就下令封锁消息,可这遗书还是不知被谁传抄了出去,不胫而走,才几天便传得满城都是。据说不少老人读到最后这几句时,都为之落泪,有些感情丰富的甚至号啕大哭。 这件事其实并不算大,但让杜休伦有点措手不及。杜休伦也没料到居信廉这等高官居然会不惜一死以殉信念。他本来觉得凭借于佩利的舰队之威,足以压制任何五羊城异动,但出了居信廉这等人,五羊城民心已开始有不稳的迹像。一旦真个爆发出来,后果实是不堪设想。 究竟该怎么办?杜休伦心头不禁有些茫然。他虽然学会了这个地方的语言,也了解了此间的风土,但对这里的民情仍是始料不及。这种事一旦处理不当,只怕会变成一场暴乱。于佩利提督现在最重要的便是尽快尽多地收集资金,因此这当口千万不能出乱子。 也许,应该以严刑威吓,将这件事压下去? 正当杜休伦沉思的时候,门外响起了侍从陶伯特的声音:“休伦大人,五羊城的王司长大人求见。” 杜休伦怔了怔,才省得“五羊城的王司长”指的当初初来时曾见过一面的礼部司司长王趾青。此人在接到第一次下书后便让自己文书金秋范出面交涉,以示不屑,但上回受降仪式上倒是全然没了那回的排场,伏地行礼很是恭敬,这回更是用了“求见”一词,自然再不摆谱。杜休伦道:“那就请他进来。” 王趾青进来的时候,杜休伦站都没站起来,只是点了点头道:“王大人。”王趾青倒是没半点不快,深深一躬,说道:“杜大人,王趾青有礼。” 杜休伦心中实是有小小折辱他一下的意思,但见王趾青前倨后恭至此,他也不好太过傲慢,又点点头道:“王大人好。不知王大人此来,有何指教?” 他虽然已是放下了折辱王趾青之心,但生就的骄横性子,这话仍是相当不客气。只是王趾青却浑若不觉,又深深一躬道:“杜大人,近来城中为居大人之死,颇有民议,趾青实恐有宵小借机生事,还请杜大人三思。” 杜休伦没想到王趾青一语便说中了自己的心事,不由一怔,不自觉放缓了口气道:“王大人可是有何好主意平息此事么?” “趾青不才,但不知杜大人有何打算?” 杜休伦犹豫了一下。他实不愿将自己的心思阖盘托出,沉吟了一下道:“于佩利提督要我尽力平息民议,使万民能够安居乐业,一仍其旧,所以敢有非议者,当以重刑处之。王大人以为如何?” 这样的应对杜休伦并非没想过,但他也深知于佩利的舰队虽然凭飞龙军击垮了五羊水军,但要压制全城还力有未逮。这样的高压万一未能取得预计的效果,反成引火烧身之势,就算于佩利提督最终动用飞龙军强行压制,可民心一失,再要收回来便难了。三圣皇的计划是得到一个富庶的五羊城,使之成为葵花王朝立足中原的桥头堡,而不是一个残破不堪、毫无用处的废城,所以他一直拿不定以高压压制的决心。只是虽然不能决定,他却仍是说出口来,想看看王趾青怎么说法。 杜休伦刚说完,王趾青一抚掌道:“杜大人明鉴!乱世用峻法,我中原古人有此明言,杜大人神目如电!” 杜休伦一怔。他本来觉得王趾青定然是会要求怀柔,再听听他说的怀柔之策是否可行,实是没想到王趾青竟会赞同强力压制。这般一来,他反倒不好接口了,说道:“王大人也这么想么?” 王趾青点了点头道:“峻法重典,乃是治乱之虎狼药。虽然不能轻用,但紧急之时,非此不可。杜大人,五羊城既蒙葵花王恩典,收为海外领,自应爱民如子,万不可姑息纵容,使宵小跳梁。” 杜休伦听王趾青说得甚是慷慨激昂,心想旁人若不知身份,只听这一席话,大概会以为这王趾青才是于佩利的通事。不过他也知道,每次征服一个地方,首要之事是尽快平息混乱,如此这地方才能步入正轨,正为为葵花王军提供源源不断补给的基地。五羊城是他们这一路征服的最为繁华的一个地方,特别是军队相当有战力,如果不是于佩利提督有那支飞龙军,胜负只怕还未可知。作为本地高官的王趾青,就算当初他摆了不少架子,但现在能如此配合,可见还是个识时务者。杜休伦也提起了兴趣,问道:“只是现在民心尚不曾完全平定,现在以重典,反一激发民变,又将如何?” 王趾青道:“过犹不及,所以依趾青之见,眼下应该双管齐下,恩威并重。对以口舌乱民心者,当治以重罪,同时又要为万民树标,以示葵花王之仁厚。” 杜休伦越听越是入耳。软硬兼施,恩威并重,这一手也是他这一路来惯用的。但先前征服的那些小国,有些还几近蛮荒,但看到于佩利提督的舰队到来,轰出一炮,但让他们震惊万分,如见天神。然后再加点怀柔手段,那些小国寡民无不心悦诚服,很好治理。可是五羊城因为繁华得较葵花王都有过之而无不及,五羊城民不是开一两发炮就能震慑得了的,所以于佩利提督也不得不出动了飞龙军。可飞龙军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动用的,对这座城池该如何恩威并重,杜休伦实在还没听。听得王趾青此言搔到了心头痒处,他道:“请教王大人有何良策?” 杜休伦这人虽然相当骄横,但也有个好处,就是从善若流,否则于佩利提督也不会将如此重责交给他了。相比刚才,此时他对王趾青已经相当客气。王趾青当然也觉察得到杜休伦态度的变化,从怀里摸出一个卷轴道:“杜大人,趾青已写成一文阐明此事,请杜大人过目。” 杜休伦见他拿出卷轴来,心中却不禁有些叫苦。他虽是通事,但只是口语流利,写字却相当一般。若是这文书写得很是潦草,只怕他会看不懂。但接过来拉开一截,只见这文书写得一个个字端端正正,极是好认。而粗粗看下去,行文也十分浅白,完全看得懂。 这文书也不长,分门别类,写了八款条文。这八款都是非常实际的内容,其中第三款就是讲对居信廉的处置。王趾青说,五羊城民因为向来尊重忠孝之人,因此居信廉可以大力表彰其忠。这样一来可以平息此事给城民带来的震动,二来也能乘机确立葵花王的合法性,因为如此一来,持异议者若要反对葵花王,就得连居信廉也一并反对了。另外几条诸如安抚十三行、为执政府原人员加薪之类,基本上都是避重就轻的好法子,杜休伦看了一遍,又回过头去看了一遍,叹道:“王大人,你这八款条文,真是及时之雨啊。” 王趾青道:“趾青不敢,还请杜大人斟酌。总之若有何用得到趾青处,趾青万死不辞。” 现在杜休伦已是对王趾青刮目相看,说道:“王大人,请你在外间稍候,待我将这八款细读一遍,然后再来请教。” 从杜休伦口中说出“请教”二字,算得上极为难得了。王趾青面不改色,深施一礼道:“趾青不敢。杜大人有何用得着趾青处,趾青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他一张脸正经得跟刷过一层浆糊也似,心中却暗暗地舒了口气。 杜休伦为治理五羊城而苦,这一点王趾青自是看得清楚。与在五羊城任职半辈子的王趾青相比,初来乍到的杜休伦虽然有威力无比的于佩利舰队做后台,但想平息五羊城,实是一件难事。不过,也正因为看出了这一点,王趾青发现了自己千载难逢的机会。 虽然已经是五部司中排第一位的礼部司司长,但也仅仅是五部司司长之一而已。想要爬到大统制的地位,王趾青在二十多年前就知道绝无可能了。只要北方还压着这个大齐帝国,五羊城大统制位置上的,就只能是陈虚心这样不通世务的傀儡,绝不会是生就了一颗玲珑心的自己。只不过这个铁律,今天却要打破了。因此在居信廉看来是奇耻大辱的受降仪,在王趾青看来却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也知道杜休伦第一次来下书时,自己愤于书中的不逊之辞,对他颇不礼遇,这已是走错了第一步棋。也正因为第一步棋错了,接下来的步数就必须步步对,绝不能再有差错。他开始并没有出手,一直要等到居信廉之事激起的民议越来越汹涌,算定杜休伦焦头烂额之际出手。这八条,是他宦海沉浮多年才得来的经验,有的放矢,必能立竿见影。只消杜休伦不是陈虚心那样不通世务,就定能看得出其中的价值。 果然,他在外屋并没有等多久,便听得门一下又开了,杜休伦满面春风地出来,大声道:“王大人。”虽然还没听杜休伦说什么,但一见他这模样,王趾青已知自己所料得中,这八款条文必定极得杜休伦之心。 第一步虽然错了,但第二步却是连本带利,都赢回来了。 王趾青暗暗想着。他站起身,恭恭敬敬道:“杜大人。”心中却如有一道毒水泛起,暗暗想着:“郑司楚,你的死期到了。” 就在王趾青面见杜休伦的当口,郑司楚自然根本料不到这位礼部司长会对自己有如此刻骨的仇恨。他坐在城南的一座酒馆二楼靠窗口,一边啜饮,一边望着远处的港口。尽管港口所悬的旗帜,那面帝国旗已换成了葵花旗,但别个几乎完全没有两样,仍是樯橹如云。因为刚实行的福寿·膏禁令已经被废除,连专卖法都已失效,现在五羊城里的福寿·膏店已是变本加厉,比当初最高峰时还要多了。因为店一下子多了那么多,货源也畅通无阻,福寿·膏的价格降了两成,所以现在最开心的是那些瘾君子和生意一下好了好几倍的福寿·膏店主,而港口也较以前更加热闹了。只是对郑司楚而言,心头却是说不出的酸楚。 他决意放弃一切,以一生来守护的共和火种,竟然这样毫无预兆就濒临熄灭,实是他根本就不曾预料到的。只是现实就是现实,当看到突如其来的葵花王朝舰队以压倒性优势摧毁了五羊水军时,郑司楚的心头第一次被绝望所充满。他少年从军,屡赴沙场,败仗也打过很多,但以往打了败仗,总保留着一股不肯服输的气势。然而那天见到葵花王军摧毁五羊水军的时候,他第一次感到了绝望。 连宣鸣雷也根本抓不住半点胜机,难道葵花王军是无敌的么?郑司楚那天虽然也想过不下十个对策,只是想到最后,仍然不得不承认,这些对策都毫无用处,就目前而言,葵花王军的确是无敌的。他性情虽然倔强,却也很能变通。愿赌服输,既然真个打不过,那么就只有投降一条路。死战到底,任何人都打个粉身碎骨,这等不屈固然可以赢得旁人的赞颂,却毫无用处。上一次他已经做了这样的选择,这一次他仍然做出了这样的决断。 尽可能保留力量,努力寻找契机,然后做致命一击。那一天当宣鸣雷魂不守舍地逃上岸来,郑司楚也已看出宣鸣雷已有自杀殉国之心时,就是这样劝告他的。 死很容易,活下去才艰难。这句话,其实是郑司楚这些年来深藏的心声。他以自己的前途与名誉为代价,终于守住了五羊城这颗共和仅存的火种,现在虽然比那一次更加艰难,却也越发需要隐忍下去。宣鸣雷能在投降仪式上一反常态,不惜阿谀奉承杜休伦,正是得了郑司楚之劝。而他们的目的,就是集合五羊军最后的力量,夺取复兴号出海。 昔年傲视天下的五羊水军基本已经毁灭了,然而仍有许多不甘为奴的军人。宣鸣雷因为得到了杜休伦的信任,甚是自由,却也乘机联络了许多旧部,包括谈晚同、崔王祥、叶子莱诸人。想凭复兴号对抗葵花王军,自然绝不可能,只是复兴号原本就是远洋战舰,一旦出海,那便是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了,葵花王军的飞龙军再厉害,想在茫茫大海上追杀复兴号也不太可能。而一旦在海外立住脚跟,就可以联系各方力量,甚至傅雁书这个视自己若仇雠的师兄,合力向五羊城发起反击。 只消火种不灭,总有一天会成燎原之势。那天宣鸣雷正是听郑司楚的这句劝告,才彻底打消了自杀的念头。这些天他一直在暗中布置,借居信廉之死大做文章,挑动民议,也是他让副将赵西城在暗地里推波助澜。这一天已是八月二日,他与郑司楚商议的,便是八月三日行动,今天乃是最后一次碰头。只是郑司楚等了半天,仍不见宣鸣雷出现在这酒楼里。 难道是出事了? 郑司楚又浅浅啜了口酒。这酒很淡,郑司楚酒量也不小,但他自律极严,就算这等淡酒也只是小饮一口。正有些着急,却听得身后有人轻声道:“谢兄。” 这正是他与宣鸣雷商议好的。郑司楚已有二十多年不在公众露面,骂名虽著,但认得他的已经没几个人了,但宣鸣雷作为五羊城次帅,又长了一部络腮胡,极是威武,也非常显眼,所以商议好不以本名相称,郑司楚易姓为“谢”,宣鸣雷则易姓为“沈”。听得宣鸣雷的声音在背后响起,郑司楚一颗心终于放下,扭头道:“沈兄……”只是一句话还没说完,却是一愕,若不是嘴里那口酒已经吞了下去,只怕尽数都要喷出来了。 /112/112082/29291383.html 八、改弦易辙(下) 身后的宣鸣雷,竟是一脸光光,连胡茬子都刮了个干净! 宣鸣雷有一半狄人血统,年纪很轻就留了一部连鬓络腮胡。郑司楚认识他也有二十多年了,从未见过他不留胡子的模样。现在一剃光,样子与以往大相径庭,如果郑司楚与他不是有二十几年的交情,几乎都不敢认出来。纵然为将者山崩于前也不变色,可郑司楚这时睁大了眼,盯着宣鸣雷的嘴不放。宣鸣雷被他盯得发毛,坐下来小声道:“你别这副大惊小怪的模样,别引人注目了。” 郑司楚道:“原来铁澜也很像你。” 宣鸣雷剃掉了胡子,也不是说一下变得极怪,但郑司楚看惯了他满面于思的模样,自然越看越不顺眼。其实宣鸣雷身为天下名将,留胡子时大为威武,一剃掉,竟然有几分文秀。郑司楚一直以为宣铁澜长得像母亲而不像父亲,此时才知道,其实宣铁澜像父亲还更多一些,宣鸣雷胡子一剃,一下仿佛年轻了二十岁,只是任谁见了都不会相信这个看去有点文绉绉的中年男子竟然是执掌五羊城兵权的元帅。 宣鸣雷嘴略略一撇,轻声道:“我儿子,不像我还像谁?少说这些有的没的,谢兄,明天不能出发了。” 郑司楚一怔:“不能出发了?” 宣鸣雷点了点头:“是,情况有变,我的调度之权被收回了。” 复兴号是宣鸣雷的旗舰。前番海战,五羊水军几近全军覆没,但装备最好、船速也最快的复兴号受伤轻微。五羊城投降后,复兴号与那些残破舰船都停在船坞中,宣鸣雷因为仍是名义上的五羊城元帅,仍可调度这些破船。只是偏生在这当口调度权被收回,郑司楚不觉心一沉,低声道:“走了风么?” 宣鸣雷摇了摇头:“应该不是。看情形,应该是他们准备捞一票走人。” 五羊城之富庶,为天下之冠,每月单是过往商船的赋税,便是一大笔收入。如今大权已落到葵花王军手中了,这些收入当然也归于佩利支配了。于佩利除了留下维持执政府正常运转的资金,其余的全都装在了船上。他那支舰队,如今已有一半装满了财物,再过一段日子,定然会装满了。而于佩利这样做,明显是准备将这些财物运到别处去。这样大肆搜刮,自然不会得民心,加上居信廉以一死明志,更是使得民众的不满日益高涨。现在还能平静,一来是被葵花王军的战力所震慑,二来也是盼着这些远来的胡人捞足了走人,权当破财消灾了。郑司楚道:“他们要走?” 宣鸣雷苦笑道:“他们几艘战船载重都不算大,装不下这么多搜刮来的财物,所以要征用复兴号。这等架势,自然是要准备走人了。” 郑司楚伸手按住了酒杯。他现在因为不在执政府任职,许多事并不能知根知底。他喃喃道:“如果仅仅是准备捞一笔就走,只怕反是好事了。” 宣鸣雷点了点头:“食髓知味,他们尝到了甜头,哪会见好就收,自是要将五羊城当成取之不尽的聚宝盆了。” 这一点,他们都看得很清楚。只是郑司楚知道,如果他们仅仅是搜刮五羊城的财物,也许还是个最善意的结果了。葵花王军一夺得权力,马上就大肆进行福寿·膏买卖。仅仅就这些天,五羊城的福寿·膏馆竟然多了这么多家,这已经不仅仅是搜刮了,而是敲骨吸髓,是要将五羊城彻底摧毁的架势。杀人不过头点地,还会激起旁人的愤慨。但若是心智被摧毁,那时就连反抗的念头都不会起了。虽然现在言之过早,然而看起来,葵花王就是在打这个主意。郑司楚道:“还有机会么?” 宣鸣雷道:“应该有。司……谢兄,过几天我们在哪里碰一次头?” 虽然并不曾发现跟踪的人,但他们都知不能大意。这酒馆来往的人很多,在这儿碰头其实更不会引起旁人的注意,但他们还是每碰一次面就换一个地方,而下一处都是在碰头时才商定。现在不比以前,宣鸣雷的一举一动难保不会引起葵花王军的注意,因此他连这一部胡子不惜剃了,为的就是以防万一。郑司楚道:“到时再联系,尽量不要事先预定,只消抢在他们出发之前。” 宣鸣雷点了点头。他也知道自己唯有一次机会,这一次只许成功,不能失败,因此连家眷也得带走,所以绝不能出差错。他站起来道:“好吧,到时一有时机,我就来通知你。” 他此番出来,戴了个大草帽。夏季却这种草帽很是常见,宣鸣雷一戴上,就算对面来人也很难看清他的模样了。他离座走后,郑司楚又坐了一会。这酒楼就在码头边,来往的人很多,他观察了一阵,直到宣鸣雷的身影消失在远处,也没有看到有什么跟踪的人,他才放下心来,但心里终有些忐忑。 如果是擅长跟踪的锦鳞卫在此,定能确保无虞。然而锦鳞卫虽然是郑司楚一手创建的,但作为共和国的一个小机构,他当初最担心的就是这支机构会沦为某个人的私人班底,所以从一开始就特别强调,锦鳞卫只忠于执政府,不允许任何人以私人名义调动,所以就算郑司楚自己,一旦离开军队,锦鳞卫也就视他为路人了。现在经过了这些年,锦鳞卫的指挥使虽然没变,成员却已换过了三分之二,恐怕没几个人还记得郑司楚,也不太可能会听他的指挥了。而郑司楚自知自己和宣鸣雷都只是战将,并不是那种精擅跟踪反跟踪的人,就算没发现异样,也说不定只是自己没发现,并不能保证没人跟踪。只不过等了这许久仍没发现异样,想来的确平安无事了。 他把壶中最后一点残酒倒了出来。酒已只剩了小半杯,桌上的一碟油炸花生米,一碟卤水毛豆也吃得差不多。郑司楚将半杯酒端到唇边,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嘈杂。 那是十来个扛着些旗帜的人,领头的一个扛着面大旗,上面写着一个大大的“耻”字,一边走,一边口中呼喊着什么。他们人数虽然不多,但喊得很是整齐,听着却是异样的响亮,一句“国耻必雪”,再一句“誓死不当亡国奴”。 这些人是五羊城最近出现的雪耻团。这雪耻团一开始并没有统一的名称,只不过是一些热血青年,认为五羊城一战屈膝,实是奇耻大辱,因此时不时上街洒一些传单,号召民众起来反抗。虽然并没什么实用,但当居信廉自杀后,便如堆满了的柴薪上飞落了颗火星,民意登时沸腾起来,几乎一夜间就多了十倍,而且口号也越来越统一。五羊城一直崇尚以民为本,以人为尚,所以并不禁止游行,使得示威的声势越来越大,现在已经发展成统一旗帜、统一口号的组织了,还有了个“雪耻团”的名称。 虽然觉得这样流于形式,郑司楚对此并不很认同,但也对这些年轻人的勇气感到佩服。至少,也说明一点,五羊城中并不是死气沉沉,都安于现状了。他放下杯子,会了账,正待出去,忽然听得外面那些口号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有个人在高喊:“你以此资敌,便是大逆!” 这人嗓门不小,离得又不远,郑司楚听得很是清楚。他不由一怔,扭头望去,却见那些雪耻团正围在一艘正在卸货的船下,这船上的货已卸了一小半,被他们一团,自是干不下去了。有个汉子正在央求着什么,这人声音没刚才那年轻人大,也听不出在说点什么,看样子却是急不可耐了。这时又听得那大嗓门年轻人喝道:“五羊城危在旦夕,你还只想着赚这黑心钱,还算是人么!把他这些东西砸了!” 是在阻止运福寿·膏来吧?郑司楚想着。自从于佩利废除了福寿·膏禁令,这些天运到五羊城的商船几乎有一半是运载福寿·膏的。雪耻团对此亦是深恶痛绝,认为就是因为福寿·膏泛滥,使得五羊城的军民无力又无心。不过前一阵他们主要是在那些福寿·膏馆门前示威,这回干脆上码头来了,也算胆大。 郑司楚正想着,却听得那边发出了一阵“咣当”之声,却十分清脆,竟是瓷器碎裂之声。只听得一人哭叫道:“别砸!别砸啊!”郑司楚又是一怔,此时有不少看热闹的人正围过去,他也夹杂在人群中走了过去。 码头,已经砸烂了三四个木箱了。这些木箱里却尽是一些瓷器碎片,并没有闻到福寿·膏那种刺鼻味道。那个船主模样的人已是泪流满面,叫道:“你们别砸啊,我这一趟已是下了血本,要是赔了,你们这是要我的命啊!” 这人是贩运瓷器的?郑司楚呆了呆。瓷器也是一宗主要的出口物资,颇受海外各国欢迎,五羊城来的海船中,也有许多就是运瓷器的。不管怎么说,贩运瓷器完全不是犯法的事,这些雪耻团为什么会找这个瓷器商人的麻烦?一刹那,郑司楚心中有些异样。这时那大嗓门的年轻人喝道:“你在此时行商,便是帮助侵略五羊城的外敌,便是卖国贼!还敢有脸哭诉!” 这年轻人说得义正辞严,极是慷慨激昂,郑司楚听了却是微微皱了皱眉。如果这些年轻人是来阻止福寿·膏登岸的,虽然他并不怎么赞成这种冒失之举,但也觉得其志可嘉。然而没想到他们竟然去砸这些瓷器商人的货,现在的行商固然都是给那些葵花王军增添一些搜刮的资本,但也不能说他们就是卖国贼了。这样干法,这个雪耻团只怕很快就会在民众中声名狼藉。只是看那些年轻人砸得起劲,根本没办法阻止。他轻叹了口气,正待走开来个眼不见为净,那边忽然响起了一阵尖厉的哨响。 这是卫戍的哨声。 五羊城的卫戍有千余人,全都是身强体健的精壮汉子。此时赶来的,是巡逻码头一带的二十几个卫戍,大概是听得码头有人闹事,马上过来了。这些卫戍手中都拿着短棒,一到近前,便作势驱散人群,那伙年轻人砸东西时很起劲,一见卫戍却蔫了,纷纷作鸟兽散,其中有两个逃得慢的倒霉蛋已然被法绳绑住了手腕,连成了一串。 看着这情景,郑司楚不由暗暗吃惊。当初在大统制统治末期,雾云城也曾突发过几起游行事件,大统制曾以铁腕镇压,郑司楚还记得当时五羊城执政府曾经以此指斥大统制背叛了共和,没想到五羊城也同样出动卫戍镇压了。现在这些卫戍自是听命于那个名叫杜休伦的人了,只是他们都是五羊城人,动起手时竟毫不留情,木棒挥处,亦是呼呼有声。看来,杜休伦也是发现再不能姑息了,否则会引发民变。只是他用这等高压手段,难道不怕使民意更加汹涌么? 此时那个方才还意气风发的年轻人见卫戍来了,脸色登时一变,也顾不得再砸东西,转身便走。那船主见卫戍来了,胆气也足了,见他要走,上前便要抓住他。只是这年轻人身体灵便,见那船主来抓,一矮身,往人堆里一挤,立时一溜烟走了。不但是他,几个先前砸得最起劲的,因为手脚本来就快,一见势头不对,没等卫戍上前便先行逃了,但手脚慢的就没这好运气了,只不过一忽儿功夫,便有五六个被抓住。其中有两个因为胆子小,根本没就砸东西,就因为手上还抓着旗子逃不脱,被绑了起来。 这些卫戍抓了这五六个年轻人,安抚了那船主几句,要他将损失开上来,查明事实后会责令这伙肇事者赔偿。那船主听得如此,总好过什么都没有,好在砸烂了几箱,总还剩得几箱,千恩万谢了一番,急急便解缆开船,看来是生怕留在五羊城会夜长梦多。 看着这一出活剧,郑司楚心中实在不知是什么滋味。他小时候,曾听父亲郑昭说起当年帝国时期的事。当时曾有一次帝国与共和国和解的机会,甚至连立宪纲领都写好了,联合政府眼看就要成立,但当时雾云城里出现了一批狂热的帝君信徒尊王团,宣称容忍共和国的叛国之贼,当时在雾云城大大烧杀了一番,不仅把共和国设立在雾云城的联络处捣毁了,甚至把帝国内部倾向于立宪制的重臣也拖出来暗杀了。正是出了这件事,使得共和国彻底失去幻想,最终灭亡了帝国,建立起共和大业。郑司楚小的时候,实在很想不通一个人怎么会如此狂热,因为以那时的他想来,这等做法也是有百弊而无一利。然而现在亲眼看到这个与当初的尊王团名字相仿,行径也差相仿佛的雪耻团,才算真正明白人们狂热的时候真的什么都干得出来。而现在卫戍终于以铁腕对付他们了,雪耻团要么偃旗息鼓,就此销声匿迹,要么变本加厉,最终酿成一场暴乱。 历史,真的是如一个不停转动的巨轮,在一遍遍地重复么? 郑司楚心中有股说不出的悲凉。自己要守护的东西,原来竟是如此脆弱。此时的他已是心乱如麻,几乎不再想任何事了。 夹杂在人群中散去的郑司楚自是毫不起眼。只是他并不知道,有一双眼睛一直在盯着他。 这个人从郑司楚进入酒楼的第一步起,就已注意到他了。宣鸣雷到来,然后离开,再就是郑司楚离开,每一个时间点这个人都已记得一清二楚。待郑司楚一走,这个人马上在纸上写下最后一行字:“未时一刻,目标离开。” /112/112082/29294867.html 九、帝宫书院(上) 看着前方那座巍峨的帝宫,我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小声道:“舅舅,那便是帝君住的地方?” 舅舅道:“那是登闻殿,是帝君办公议事之所,他不住在那儿。” 我道:“在这么大的地方办公?” 五羊城当然也有挺大的建筑,但从未见过这等直如山岳的大殿。看跟在舅舅身后走着,一边偷偷打量着这座从未见过的大屋。雾云城里,什么都大,房屋大,墙也高得吓人,足有丈许,而墙外的房子却都很矮了。我记得课本上提过,说帝制乃是专制,以一人治天下,所以样样都专楼独断,不许旁人接近,想必就是这个原因,帝宫才造得如此高大。 走到了大殿门口,门口列着四个执戟武士,一个没胡子的老者正站在后面。这老者一见舅舅,迎上前笑道:“哎哟,傅明王,您终于回来了啊,帝君正等着你复命呢。” 看样子,这老者应该是个老头,可声音却是异样的尖锐。舅舅躬身行了一礼道:“沙公公,还请您引路。” 这沙公公看到了我,忽然笑容满面地道:“哟,这小哥儿是谁?是帝君要见的人么?” “是。” 这一瞬间,我看到这个沙公公深埋在皱纹中的一双眼忽然闪现出一丝异样的亮光,仿佛刹那间变了个人一般。我想起舅舅教我的礼节,忙躬身一礼道:“沙公公您好,小人郑翰白有礼。” 当我说“郑翰白”三字时,舅舅明显松了口气。其实他也是多虑了,他跟我说过我那个叫楚休红的爷爷还有不少仇人依然在世,看着这沙公公的模样,我也有点怀疑他是不是和我那个爷爷有点旧仇,自然更不会说漏嘴。沙公公却也摸了摸我的头道:“是当初郑国务卿的孙子啊,可真是排场的小小子。见了帝君,可要实实地磕个响头啊。” 舅舅说过,大齐帝国仍然有叩拜礼,所以要我对帝君务必行叩拜礼。别个都可商量,唯独这个,我实在没办法接受。先前就很犹豫,但舅舅说无论如何都得奉行,不可有违。虽然我也答应了,可心里实在不舒服。听沙公公又说起这事,我心里便如翻了一下,但脸上也不敢有丝毫表露,只是道:“是,是。”来的时候在船上初见方老,那时我想给他的颜色看看,结果方老从我神情中看出我这意思来了。也不知沙公公的眼力有没有方老那么凶,但看样子他也不是个省油的灯,我绝不能再犯一次错了。 大概是我这恭顺模样让沙公公很满意,他点了点头,说道:“傅明王,帝君说了,去上书房回禀吧,不用在登闻殿了。” 舅舅怔了怔,却也没再说什么,只是道:“好的,沙公公请。” 沙公公走在最前,舅舅跟在他身后,我则走在最后。舅舅是天下名将,惯于水战,在颠簸不定的船甲板上也能行走如飞,走在平地上更是步履坚实而又轻捷,几无声响。让我想不到的是沙公公这般一个怪模怪样的老者走得也不慢,我跟在最后居然都不觉得走得慢。 帝宫外面看去就十分巍峨,在里面更是庞大幽深。进了大门,向前走了一程,沙公公转向了左手边一扇门。这门前也立着两个执戟武士,舅舅告诉我,这些执金吾就是帝宫的卫戍,专门保护帝君的。我姨公至少名义上是五羊城的大统制,但大统制府一共也就十来个轮岗的站岗卫戍,哪有帝宫这样的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怪不得课本上说帝制专制。只是让我想不通的是既然当初全国都已经是共和制了,为什么最终大部份地方还是复辟了帝制?不仅仅是课本上说的,便是我亲眼看到的这一切,也让我隐隐觉得帝制确实专制,这话一点都没错。只是几乎有九成的人,最终还是选择了专制的帝制,而废除了以民为本的共和制,这一点实在太费解。 我正想着,沙公公突然停下了脚步。我走在最后,又是在想着别的事,险些收不住脚撞上舅舅,好在悬崖勒马,总算及时站定了。却见沙公公已站在一个月洞门前,这儿倒没有执戟武士站岗了,他道:“傅明王,请稍候,我去向陛下禀报明王驾临之事。” 沙公公对舅舅却也极是客气,看来舅舅在北方的地方当真很高。我记得先前问过我妈,妈说舅舅在北方是军方第一人。北方与五羊城其实也是差不多,也分军政两系。不过与五羊城当然不太一样,帝国的军系势力相当之大,除了正规军的四明王,再加上一个禁军统领,这五人有五元帅之号,几与政系的六尚书并驾齐驱——当然还是要稍逊一些。而这十一个人号称十一选帝侯,因为帝君立嗣,采取选帝侯仲裁制,便是由这十一人投票表决的。 沙公公一进去,舅舅转身看了看我,小声道:“翰白,别忘了磕头啊。” 我苦着脸也低低道:“舅舅,非得磕么?” 舅舅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见他这样,我叹了口气,轻声道:“好吧。” 这辈子,我还没向几个人磕过头。其实五羊城里虽然废除了叩拜礼,但在家里还是有的,向尊长磕个头也是常事。小时候父母带我去向姨公姨婆拜年,就曾让我磕过头。但姨公姨婆是我家的长辈,向他们磕头也没什么,这个帝君我根本不认得,要向他磕头我实是不愿。可舅舅既然如此千叮咛万嘱咐,这个头看来也是免不了的了,就算再不愿也得磕一下。 我们在外面只等了片刻,便见沙公公走了出来,说道:“傅明王,陛下请您带郑公子进去。” 舅舅向沙公公躬身一礼道:“多谢沙公公。”我见舅舅行礼了,连忙也行了一礼,说道:“多谢沙公公。”沙公公这时却也露出一点笑意,小声道:“小哥儿,见了陛下可别害怕啊。” 我心想帝君又不是青面獠牙的怪物,何况就算是怪物,我大概也不会怕。不过沙公公这时的口气倒是异常的亲切,我道:“小人明白,谢谢沙公公。” 进了月洞门,里面却又是一个园子。园中树木郁郁葱葱,长得相当好,当中是一道搭着石柱架子的过道,架子上爬着一支十分粗大的长藤,叶子极是茂密。虽然太阳很是炽烈,但走在藤荫下,却是凉爽宜人。 这个地方布置得很是清雅,当真不错。我正想看看那株长藤到底是什么品种的,却听得那一头传来了一个声音:“傅兄,您回来了啊。舟车劳顿,辛苦你了。” 这声音十分清朗,而且听上去竟是意外地年轻。我不由一怔,也顾不得去研究这枝长藤的品种了,抬眼望去,却见那一头的屋檐下,站着一个穿着禇黄色夏袍的男人。这人看上去年纪也就四十出头,竟然比舅舅还要年轻。舅舅看到他,连忙快步上前,深深一礼道:“陛下,微臣傅雁书复命来迟,还请陛下恕罪。” 这个人就是帝君?我不禁有些震惊。在五羊城,课本里当然也不会指名道姓地说什么,但有不少地方都指桑骂槐地说着专制的帝制是如何如何不如共和制的,我总也觉得作为帝国的最高统治者,定然是个一脸横肉、凶相毕露的人。只是眼前这人个头也不是太高,长得却极是精悍。舅舅英风凛凛,而他居然在气势上也不输给舅舅。 “翰白,还不给陛下行礼?” 舅舅突然向我轻斥了一句,我这才回过神来,连忙上前。正待屈膝,心中却不禁有些委屈。我从小听到的,就是“人人平等”。当然,这话我很早就知道是绝无可能的,我小的时候,和我父亲,和我妈,肯定就不平等。那时我一淘气,父亲要打我,我根本都没地方躲去。可现在却越来越觉得这话并没有错,至少人与人之间应该是平等的,就算是帝君,也不应该有权力硬要其他人向他下跪。只是就算我这么想,我也知道我若是不跪,肯定不会有好果子吃的,而方老在船上跟我说的“夹紧尾巴做人”这话,亦是言犹在耳。 夹紧尾巴做人吧。我想着,嘴里说道:“陛下,小人有礼。”便跪了下来,重重地磕了个头。只是头虽磕下了,心里却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凭什么我要向他下跪?虽然帝君给我的第一印像并不坏,可此时我肚里却在暗骂:“老子跪儿子!”不过虽然是心里在骂,但也有种底气不足,只得把头垂得更低一些。然而我的头刚垂下,却觉身前微风倏然,一双坚实有力的手扶住了我的双臂。 “你是司楚兄的公子吧?抬起头来。” 帝君的声音在我面前响了起来。我没想到他的动作竟然有这么快,不禁一怔,抬起了头。我看到帝君正目光灼灼地看着我,眼中居然有一丝激动。我道:“陛下,小人郑翰白。” 他上下打量了我一下,又松开我道:“站直了,让我看看。” 我被他看得有点发毛,也不敢违背,连忙站了起来,笔直地站着。他看了看我,说道:“令尊大人教过你枪法了吧?” 我道:“是。”心里却更是不自在。他这么问,难道当场要试我枪法不成?我倒不是怕斗不过他,而是父亲教我的枪术太厉害,我现在还拿捏不好尺度,万一出手失了轻重,那可比不磕头更严重多了。 我正在胡思乱想,却听他叹道:“司楚兄仍是不肯来啊,你来了也好。郑翰白,你上前听封,朕赐你剑履不拜之权。” 我怔了怔.“剑履不拜”这四字我只听发音,真不知是什么意思。舅舅却也大为吃惊,说道:“陛下,他一个小孩子,这怎么使得?” 帝君道:“子承父业,有什么使不得?总不能让他做太师吧?自然只有先把这剑履不拜之权转赐于他了。”帝君顿了顿,又道:“郑翰白,你今年十五岁了?” 我道:“是,陛下。” “从今日起,朕命你入明心院修习。望你习成文武,有朝一日了我之愿。” 我又是一怔,不由问道:“陛下,请问明心院是什么地方?” 五羊城里有“卑田院”,那是收养无家可归之人的地方。虽然帝君想来也不可能让我去那地方,可都有个“院”字,总让我有些不安。帝君听我这般问,却是笑了笑,舅舅在一边道:“翰白,陛下是要留你在宫中为太子殿下伴读。还不谢恩!” 我一听要我读书,倒也不再紧张了。从小就听我妈说了不知多少遍,说是读书定要用功。我后来虽然一直没让父母省心过,但这一条倒是从没让他们担心过。现在不过换个地方读书,也不必担心什么。我忙跪下道:“谢陛下……”只是还不曾说完,却听帝君道:“翰白,你不是已有剑履不拜之权了?以后不必下跪了。” 我一怔,说道:“陛下,剑履不拜就是不用跪?” 帝君笑了笑道:“还可以带剑、缓行。不过你不用上朝,这两条以后你才用得上。”他顿了顿又道:“反正你拜我也是不情不愿的,呵呵。” 听他最后这一句,我心中忽地一震。我自以为自己已经有准备了,原来还是如此轻易就被看破。看来,不管怎么说,沉不住气这一点,无论如何都要改掉。帝君看来也没生气,但如果是别个要紧事,甚至是生死关头的话,我若是沉不住气,那可是有性命之忧了。我深深行了一礼道:“多谢陛下。”他给了我剑履不拜之权,让我不用向他磕头,这一点却也让我大为感激,心想刚才肚里骂了他一顿,现在就当真心实意地向他赔个不是吧。 帝君受了我一礼,伸手拉了拉门边一根绳索,却听那边门口传来一阵铃响,随即便听得沙公公的声音响了起来:“陛下,小人沙木通听命。” 沙公公原来叫沙木通?我正想着,却见沙公公快步走了过来。他显然没有剑履不拜之权,到得近前,向帝君屈膝跪下磕了个头。帝君也不叫他起来,只是道:“沙公公,请带郑公子前去梳洗。明天他也要进明心院了,朕还要与傅明王有事商议。” 沙公公又磕了个头道:“陛下明鉴。”说罢才站起来,向我行了一礼道:“郑公子,请随我来。” 他这回对我的口气也大是客气。我向帝君行了一礼道:“陛下,那我先走了。”帝君与舅舅谈的,定然是国家大事,我也没什么兴趣。现在对那明心院倒是颇为好奇,也不知一共有几位太子在那儿读书。 沙公公领着我出了上书房,却往一边走去。我见他越走越远,不禁有点担忧。帝宫里如此之大,而且房屋如此之多,舅舅也不知什么时候与帝君谈好,若是走散了,那可不是玩的。我见沙公公也不理我,只顾着快步走,小声道:“沙公公。” 沙公公走得虽快,但一听得我的声音,却也站住了,说道:“郑公子有何吩咐?” “我们现在去哪儿啊?” “去尚衣局,为公子缝制衣服。” 我身上的衣服是我妈在我走前给我备下的,并不旧。我道:“要换衣服啊?” “自然。外间的衣物,不能带到明心院去。” 我抓了抓头皮,没再说什么。帝制专制,这话真个是一点也不假,规矩也太多了,就算是这等小事亦是勉强不得。 /112/112082/29300249.html 九、帝宫书院(中) 跟着他又是七拐八拐,走到了一个圆洞门前。这门紧闭,上面的匾额写着“尚衣局”三字。沙公公敲了敲门环,不一会便听得有人在里面道:“来啦来啦!” 这是个中年女子的声音,听口气很有点不耐烦。随着“呀”一声,一张油头粉面的脸探了出来,一见沙公公,原本板着的脸马上展开了,那个妇人笑道:“哎哟,沙公公啊,哪阵风把您给吹来了。” 虽然这妇人说得很是殷勤,但沙公公仍是不动声色,只是一躬身道:“菊部头,这位郑公子要入明心院,请你为他赶制单夹衣物各两套,明天就要。” 这菊部头打量了我一下,说道:“是这位小哥么?成,成,我马上给他量身。”说着,便要来拉我的手。她年纪总在四十以上了,但脸上的粉擦得跟粉墙也似,我看得有点发毛,生怕她真拉住我,忙上前一揖道:“这位姐姐,小生郑翰白有礼。” 我知道,越是年纪大的女子,就越喜欢别人把她叫得小点。果然,这菊部头听得我叫了她一声“姐姐”,一张脸马上真跟菊花也似,笑道:“哎哟,这小哥的小嘴儿真甜。沙公公,这郑小哥是哪家的?” 沙公公正色道:“菊部头,郑公子乃是水明王之甥。” 菊部头一怔,马上又笑道:“怪不得怪不得。来,郑小哥,跟我进来吧,我给你量得准准的,一准做一套漂亮衣服。” 我生怕她乱抓,便先上一步道:“菊姐姐,请您带路。”心里忖道:“果然古话说得对:叫人不蚀本,舌头打个滚。我叫她几声姐姐,她都乐成这样了。” 我刚进去,菊部头见沙公公仍站在门口不进来,问道:“沙公公,您不进来么?” 沙公公道:“我不进来了。菊部头,请你尽快,我还要送郑公子出宫。” 沙公公不想进来,菊部头也就不勉强。我跟着她进去,走过一道长廊,到了厅中,菊部头高声道:“梅娘,快出来量身了。”却听得有个清脆的声音应了一声,从屏风后走出了一个梳着双鬟的女子。她年纪只比我大了没几岁,一见她,我心头便是一动,说道:“菊姐姐,那我让这位梅姐姐给我量吧,不麻烦你了……” 没等我说完,菊部头一把摁住我的肩头,似笑非笑地道:“小哥儿,见到年纪轻的,马上就嫌菊姐姐年纪大了不成?老实点站着吧,沙公公还在外面等着呢。” 虽然她是半开玩笑地说着,但这话的意思分明也是知道了我的用心。那梅娘在一边“嗤”地掩口一笑,我不禁有点尴尬,忙道:“哪儿呢,我是怕菊姐姐您受累了。” 菊部头轻轻在我头上一拍,说道:“累什么,快站直了,你再口花花的,我就把你扒光了量个仔细!” 我吓了一跳,连忙站个笔直。好在菊部头嘴上这么说,倒也没真个要扒光我再量,把尺子交给梅娘道:“梅娘,你来量吧,这小哥儿站得跟木头样一根,别量错了。” 我见原来就是让梅娘来量,忍不住咧嘴一笑。梅娘接过尺子来,却正色道:“公子,请不要动。” 我站直了,她把尺子从我肩头量起,也根本不碰到我身上。每量一处,便报一个数字,我见她也不记下来,诧道:“梅姐姐,这么多数字你都记得住么?” 梅娘还不曾答,一边的菊部头道:“梅姐姐记不住,菊姐姐可记得住。别乱动啊,马上就量好了。” 我见她说得斩钉截铁,不由诧道:“菊姐姐,你这一下都记住了?” 菊部头道:“当然,你菊姐姐要没这点本事,怎么在尚衣局做到部头。”她大概怕我不信,信口便报了几个数字,什么肩宽肩厚,颈径多少,腋长又是多少,都一清二楚。我也根本不记得方才梅娘量的是不是这样,问梅娘道:“梅姐姐,这位菊姐姐说的对么?” 梅娘大概见我一口一个“菊姐姐”,抿嘴一笑道:“菊部头不会有错的。” 那边的菊部头道:“当然,小哥儿,你要不信的话,要不要把你汗毛尺寸也量一量,看我记不记得住?” 我在学校里也算是脸皮老了,但这菊部头这等泼辣的却也不曾见过。听她这般说,真怕她乱量我身上什么地方,忙道:“我信我信。”只是一只手趁着梅娘来量我脚踝时轻轻一捏,说道:“梅姐姐,量好了么?” 梅娘没想到我会捏她的手,脸微微一红,说道:“好了。菊部头,踝径一寸五分。” 菊部头道:“有一寸五么?这半大小哥儿,两条腿倒不细,陛下倒也放心放他进明心院。” 我听的实在有点发毛。好在她也没再说什么,只是道:“梅娘,你送小哥儿出去吧,我马上去裁料子去。” 梅娘答应一声,将那把尺放好了,向我敛衽一礼道:“公子,请随我来吧。” 我见这尚衣局里安安静静的,顺口道:“梅姐姐,你们这儿有多少人啊?” “尚衣局么?一共有二十三人,其中部头三人,纴衣七人,剩下的都是待诏。” 她说的部头、纴衣、待诏多半都是官名了。五羊城里根本没有这些名目,我也听得很是新鲜,心道原来帝制还设这么多位置。我道:“梅姐姐,你是纴衣么?” 她又抿嘴一笑道:“我哪够,至少得五年才能升到纴衣,再七年才可能升到部头呢。” 我一怔道:“要这么久?” “是啊,宫中升迁不易。好在人也不多,活倒不是很忙。” 她说着,此时已走过了长廊,到了月洞门边。一推开门,门外沙公公仍站在那儿。一见我出来,沙公公便道:“郑公子,您量好了啊?请随我出宫吧,明日水明王上殿送公子前来时,我会在门口等您的。” 我暗暗咋舌,心想北方这种帝制就是规矩大。不过虽然规矩多了点,倒也不算太不可忍受,我最忍不了的叩拜之礼帝君都给我免了,别的就无足轻重了。我跟在沙公公身后出去,到了宫门口,沙公公道:“郑公子,水明王还在与陛下议事,请您在门房暂歇,我不陪您了。” 其实我也真个受不了他的陪同,忙道:“好的,谢谢沙公公。”沙公公对我礼数周全,但他这人身上总有股阴气,而他那种尖利的声音也实在让我难受,能离开他倒也舒服点。 沙公公一走,我静坐在门房的长椅上。那个守门的司阍大概也觉得无聊,凑过来道:“这位公子,您是随水明王大人来的么?” 我点了点头道:“是啊。大叔,您在这儿做多久了?” 这看门的司阍年纪约摸有个五十多岁了,但体格很不错,还十分健壮。我叫了他一声“大叔”,他大是窝心,笑道:“公子叫我阿四好了。我已经做了好些年,陛下入宫前我就已经在这一片做事。” 他年纪比我大得太多,我当然不好直呼他为阿四,便道:“陛下入宫前,这儿有房子了?” 他点了点头道:“当然有了,帝宫三大殿,登闻、怀仁、退思,都有好几百年了吧。陛下登基前,已改成大统制府,现在重修了一下。我是自新九年被招来的,因为没净身,所以只能在门房做事,第二年就是共和七年了。到现在,都……”说到这儿,他却掐指算了算,大概要算共和七年到现在有几年。 齐国用的是同心年号,今年是大齐同心十九年,不过五羊城一直沿用了共和年号,今年是共和四十六年,所以根本不用想,我便道:“大叔都做了四十年了啊。您十来岁就来了?” 他见我一下就算出来了,不由略略一怔,马上又笑道:“哪里的话,我来做事已经十六了。公子,你姓傅么?” 他十六岁来做事,算起来今年有五十六岁了,不过看上去也就五十出头,比真实年纪要小好几岁,看来这个活计并不累,他保养得也不错。我道:“我不姓傅,我姓郑。” “姓郑?”他又是一怔,脸色却忽地一变,低低道:“您……您是郑国务卿的孙子?” 我那个名义上的爷爷郑昭,当年曾做过共和国国务卿。我也不知国务卿是个什么样的职位,五羊城并无此职,但看这司阍如此郑重其事,看来我这个郑昭爷爷也不是寻常之辈。我有点忐忑道:“大叔,你和郑国务卿有仇么?” 他一下慌乱起来:“岂敢岂敢。我刚来做事时,就常见郑务卿来大统制府议事,他向来很是和蔼可亲,所以隔了那么多年都还记得。” 听得他和我郑昭爷爷没仇,我才放下心来,说道:“是啊,他就是我爷爷。” 这司阍一听此言,很有点激动,一把抓住我的手,马上又省得失态,放下了,神情大是局促不安,忽地跪下道:“原来是郑少公子。令尊大人好么?” 他这副样子,简直是把我当成什么大人物了。我也有点不安,我不想跪人,也不喜欢别人跪我,忙扶起他道:“大叔,请起。你认得我父亲?” 他被我一扶,趁势站了起来,但眼里仍是一派崇拜之极的神情道:“当然认得!我那时在国务卿府还做了两年啊,司楚进进出出的,有一阵天天都碰到。” 父亲在五羊城的名声极坏,几乎人人唾骂,我没想到在这遥远的雾云城里,他似乎倒很受尊敬。我不禁大生好奇之心,说道:“大叔,你能跟我说说我父亲的事么?” 他怔了怔道:“司楚没跟你说自己的事?” “他从来没说过。” 他叹了口气道:“司楚这人就是这样。那时他身为国务卿公子,对我们这些工友就毫无架子,其实他年纪轻轻,就得过勋章,在军中名声非常响亮。可惜后来他跟国务卿去了南边,不然,四明王打头的,就不是你舅舅了。” 我诧道:“我父亲比我舅舅还厉害?” 他点了点头道:“肯定的。” 他虽然说得斩钉截铁,但我也不敢如何确定。他一个司阍,根本不知什么军队中的事,只不过凭自己的耳闻下这等结论,恐怕仅仅是因为他和我父亲认识。只是话也说回来,他这样一个司阍也敢这么说,那么我父亲至少也不会输给我舅舅。我以往一直觉得舅舅堪称天下第一名将,舅舅说我父亲厉害我也只当他是谦虚,可这阿四也这么说,多少总有点影子在。 父亲,原来也曾经名满天下过。可他为什么就死活不肯北上?这个守护共和的信念,难道就真的如此重要么? /112/112082/29340399.html 九、帝宫书院(下) 舅舅出来时天色已晚。他一见我,问过我已经经随沙公公去过了尚衣局,便点了点头道:“好吧,翰白,今天先回去,明天我再送你进明心院。” 上了车,我才问舅舅道:“舅舅,明心院一般人不能进么?” “当然不能进,那是太子读书的地方,伴读的也只有十来人,寻常人都不能去明心院的。” 帝君说让我进明心院读书,那时我还没什么概念,只觉得不过是个学校罢了。但听舅舅说来,我才省得那原来是帝君是让我给他儿子伴读去。舅舅见我“噢”了一声,诧道:“怎么,你还不乐意?” 我道:“舅舅,我给人当伴读,那不是低人一头么?” 舅舅笑了起来道:“这个你不必担心。陛下说过,在明心院里,不论是谁家子侄,全都一例平等。教席若要责罚,也根本不必顾忌是哪个。” 我道:“还要责罚?” “是啊,有戒尺,可打手心。” 话虽这么说,但肯定不会去打那太子的,只怕我要老是挨打了。我心里嘀咕了一句,却也不敢多说。我在五羊城上学里,虽然很有点顽劣之名,但因为成绩向来很好,而且共和制不允许责罚学生,虽然我三天两头会有人打上一架,可老师顶多也就是找我妈告个状。帝制之下,却原来连责打学生这等制度也保留着,怪不得方老要劝我夹着尾巴做人呢。我咽了口唾沫道:“真打么?” 舅舅不禁又笑了笑,看看我道:“你也怕打手心?听你妈说起你,我还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呢。” 我被舅舅说得大是尴尬,说道:“舅舅,我虽然有时不太听我妈的话,可在学校里,成绩向来都是数一数二……反正最差的时候也没掉出过前十名。” 舅舅点点头道:“这个你妈倒也说了。只是,翰白,你要知道,明心院不比你以前的学校。陛下虽然对你很是看重,但你越发要小心。”说到这儿,他压低了声音又道:“明心院里所有人,你都千万不要得罪。” 我道:“是,舅舅。” 在船上时,方老也跟我说过类似的话。一想到方老,我突然一凛,小声道:“对了,舅舅,方老是不是也要在明心院教书?” “当然,他会教你们兵法。” 我道:“怪不得!他地位这么高啊,居然会教太子。” 舅舅轻叹了声道:“翰白,现在跟你说也没事了。你可知方老究竟是谁?” 我怔了怔,问道:“是谁?” “帝国三元帅,我是第三元帅,第一元帅是魏国丈,而方老,”他顿了顿,慢慢道:“就是第二元帅。” 我倒吸了口凉气。方老在我跟前一直有点为老不尊,我也没把他太当一回事,现在才知道他竟然是帝国军方的第二号人物,比我舅舅地位还高!只是我曾听父亲说过,舅舅是北方的军方第一人,怎么还有比他地位还高的人?我刚想问,舅舅仿佛猜到了我的心思,说道:“魏国丈与方老二人,乃是陛下的师兄,又是前辈军人,当初他们就都是上将军。现在他两人虽无军籍,但都保留军衔。” 原来是荣誉军人。但无论如何,方老比我想像的地位还要高些。我道:“是,舅舅,我记得了,定然不会对方老失礼。” 舅舅却又笑了,说道:“方老的性子倒也不喜欢太拘谨,所以你也别太一板一眼。只不过,”说到这儿,他的脸色又凝重起来,声音更低地道:“方老平生最痛恨的,就是你爷爷,你可千万要小心,别说漏嘴了。” 方老恨的,当然不是我郑昭爷爷了。我也低低道:“恨我爷爷的还有很多么?” “很多。” 舅舅大概也觉得这话题多说无益,没再说什么,只是跟我说了些在宫中要注意的礼节。好在我虽然在明心院读书,也不是不能出来了。明心院读书,也是以一旬为一周期,每旬休息两天,便回舅舅这儿住。说真个的,宫里虽好,但看着这副五步一岗,十步一哨的架势,要我常住只怕会呆不下去。 说了一阵,马车停下来了。舅舅撩起车帘看了看,说道:“到了,下车吧。”说罢,他便下了车。我跟着他下去,则跨出车门,便又是倒吸了口凉气。 舅舅的府邸应该很不错,我也早有预料,只是料不到的竟然会如此之大!府门居然有八扇门板,如果拆了的话,这种大车足可以并排两辆直驶进去。而门上挂着的匾额也是其大无比,上面“水明王府”四个字,每个字都有丈许见方,字迹装金,在暮色中越发显得闪闪发光,耀人眼目。在五羊城有个大会堂,也是个极为庞大的建筑,但那是给五羊城民聚会用的地方,而这儿只是舅舅的家。我道:“舅舅,这便是你家里?” 舅舅苦笑了一下道:“是啊。四明王府,我这儿因为是元帅衔兼王爵,所以非得这么大不可。” 听舅舅意思,住这么大其实非他所愿。想想也是,这种大而无当的宅院实在算不得如何舒服,要是让我住到五羊城那大会堂里,也肯定舒服不起来。只是舅舅身为帝国第一将,又有水明王的爵位,就算不想要这么大的宅第也不成。不过这水明府虽大,前宅应该是舅舅平时办公之所,进门穿过前院到了内宅,后面却是不大了。舅舅一进内宅的门,便听得有个小姑娘叫道:“阿爹!”便有个穿着红衣的小姑娘飞跑过来扑进舅舅怀里。舅舅抱起了她道:“阿妙,阿爹不在家这些天,你乖不乖?”那小姑娘大声叫道:“乖的!阿爹,你给我带什么好吃的来了?” 这个小姑娘定然是我的表妹傅妙茜了。我妈跟我说过,舅舅成婚也不算太晚,但因为常年在军中,舅妈隔了好几年才生了这么个女儿,比我要小五岁,今年才十岁。舅妈当年与我妈也认识,当初我妈生我时她还没与舅舅结婚,便托人给我带了个金项圈过来。 我正想着,舅舅已将阿妙放在了地上道:“阿妙,来,这便是翰白表哥,叫一声。” 大约还有点怕陌生,阿妙看着我,有点怯生生地道:“翰白表哥好。” 看到这小表妹的有趣模样,我不禁有点想笑,上前握了握她的小手道:“阿妙,你真乖。” 阿妙看着我眨了两下眼,扭头对舅舅道:“阿爹,翰白表哥也说我乖了,那我今天好吃两块驴打滚儿了吧?” 我也不知那“驴打滚儿”是什么东西,但听来定是什么点心。平时舅舅舅妈不让她多吃,她倒是很会就坡下。舅舅也被她逗得乐了,说道:“那就再吃半块,给表哥也拿一块来。” 阿妙欢呼一声,转身便向里走去,马上便听得她在里面大声叫道;“妈,阿爹说的,我可以再吃半块驴打滚儿,还要给翰白表哥一块!我说的是真的,妈~~~” 这最后一句叫得甚长,定然阿妙是在向舅妈撒娇了。我不禁有些想笑,这时却见舅妈领着阿妙出来了,阿妙嘴里咬着一块黄澄澄的糕点,定然就是那“驴打滚儿”,手上还拿着一块蜡纸包着的。一出来,她便急急过来,将那蜡纸包的递给我道:“翰白表哥,给你驴打滚儿,可好吃了,香死了。” 我接过糕点,却先正容向舅妈行了一礼道:“舅妈好。” 听我父亲说,舅妈当年也是与我妈齐名的美女。虽然盯着舅妈看不太好,但我还是趁着行礼之际极快地瞟了她一眼。舅妈年轻时当然也算得是个美女,不过真比不上我妈好看,顶多也就和我在五羊城时班上的沈宝英差不多。 舅妈自然没发觉我心里在转着这种心思,笑道:“是翰白啊,头一次见你就那么大了,你妈近来还好么?” 我道:“她挺好的,还时常说起舅妈您呢。” 这话其实也不太老实,我妈不常说起舅妈,自我记事以来,我记得的妈说起舅妈一共也不到十次。不过舅妈听了这话还是挺开心,说道:“其实让她和你爸一块儿来雾云城吧,大家都是一家人,住一块儿热闹多了。” 舅妈还待带说,舅舅已然道:“云妮,翰白以后就住这儿了,要说话长着呢,先给他安排个房住下吧。” 舅妈道:“那间客房已经收拾干净了,就让翰白住吧。他今年才十五吧?那还得读书,进文校还是军校?” “明心院。” 舅妈一怔,喃喃道:“陛下让他去明心院?” 舅舅点了点头,叹道:“不管怎么说,陛下对司楚兄真个是……” 舅舅没再说什么,但我也知道他想说的是什么。帝君多半很希望父亲能来雾云城辅佐他,但这个希望定然永无可能实现,所以他把期望着落在我身上了。只是想到临别时父亲关照过我,要我发誓要守护共和。假如我和舅舅一样成为帝君的臣子,那还怎么守护共和? 吃完了饭,舅舅又和我说了些话。事情倒也没什么,只是跟我说了明心院要注意的事项。最主要的,是明心院的两位太子。帝君两个太子,大太子陆安宇比我大两岁,二太子陆定宇比我小一岁。另外,还有几位宗室王公的子女,倒有五六个是魏仁图元帅的孙子辈。因为帝君除了这位岳父以外,就没别的亲属了。而要学的课程与五羊城倒是一样,亦是礼、乐、文、御、数五门,除了文一门有些不同以外,其他四门与五羊城用的是同样教材。这也是当初帝君允许五羊城自治的先决条件之一,因为如此一来,就算五羊城出来的人想到帝国为官,也基本没有障碍。而文课不同的,也仅仅是涉及到一些共和与帝制的篇章,另外八成仍是一样。 说了一阵,舅舅见我有点倦意,轻声道:“翰白,别个也不和你多说了。但有一点你千万要记着,到了明心院,万万不可得罪任何人。” 我心中嘀咕说明心院里尽是这些王亲国戚,的确得罪不起。只是这句话实在不吐不快,我道:“舅舅,帝君给我剑履不拜之权,又让我进明心院,是不是想让我将来为他做事?” 舅舅苦笑道:“你倒挺机灵。”他顿了顿道:“正是如此。陛下一直想要让你父亲成为他的臣僚,但你父亲又铁心不肯北上,已拒绝了多次。这一次他让你跟我来,也是为了给陛下一个答复。” 他见我沉默不语,便又道:“翰白,不管怎么说,明心院的教席倒都是天下一等一的明师,你能进明心院,也是难得的机会。只是到了那儿,千万不要因为陛下看得起你就恃宠而骄。” 我道:“是了,舅舅,我定然夹紧尾巴做人。” 我这话却也让舅舅失声一笑道:“你这小子,哪里学来的这话!”只是又点了点头道:“不过这话却也不错。眼下,自然只能夹紧尾巴做人。” 这一晚舅舅走后,我很晚才睡,脑海里一直翻滚着这个念头。想了半天,突然觉得我现在去想这些做什么,反正就算帝君逼我做他的臣子,我一样可以为共和做事。何况,到现五羊城的共和制也不知还行不行得通,现在这种特例显然并不能长久,说不定我成年之前五羊城的共和制就不存在了。要真是这样,当然我也谈不上守不守护了。 这般一想,我顿时放宽了心,倒头便睡。舅舅这王府真与我家里有天壤之别,我住的这客房又宽大又舒服,这张床躺我五个还绰绰有余,被子亦是又轻又软。虽然离家那么远,我连半点不习惯都没有,倒是越睡越香。 第二天一早吃罢了早饭,我向舅妈告了辞,便跟着舅舅出了门。阿妙倒是跟我有点熟了,跟着送到了门口,见我们走了,招了招手才回去。 雾云城里每天都要早朝,舅舅如果不是奉命出京,每天也得例行公事来这一趟。到了宫门前,沙公公却已等候在那儿了。一见我们过来,他上前向舅舅行了一礼道:“傅明王,您来了。那郑公子我便带走了。” 舅舅点了点头道:“多谢沙公公。”又看了看我道:“翰白,好自为之。下旬我会来接你回家。” 我知道舅舅跟我说的是什么,忙道:“是,舅舅,您忙吧,下旬见了。” 告别了舅舅,沙公公领着我向后殿走去。帝宫三大殿,登闻、怀仁、退思,明心院还在退思殿后侧。外面看去还没什么,待沙公公领我进了明心院,他说道:“郑公子,请你先在这儿等着,我去与沈嬷嬷办理交接,以后便由沈嬷嬷引你入内了。” 这沈嬷嬷定然是明心院主事之人。我道:“是,沙公公,那我便在这儿等着。” 我现在在的地方就离大门不远。明心院的大门平时都是紧紧关着,我一进来,门便已关了起来,而四周的围墙又高又厚,比寻常的围墙高了足足三倍有余。我在路边拣了一块石头坐下,静等着沙公公回来。这地方花木种得极多,周围茂密之极,虽然正值盛夏,倒也不觉炎热。只是干坐着有点无聊,我站起来看看四周,只见这一条路直通向前面一幢小楼,路边种着的灌木花开正艳,周围再无旁人。我活动了两下手脚,正待再坐,耳畔突然传来“铮琮”数声。 那是琵琶! 在家里,父亲、我妈、和宣叔叔全都是音律高手,我虽然没有他们这么厉害,但耳濡目染,在学校里也算是过得去的好手了,过年时学校联谊,我还是校乐队的笛手。虽然我的手指不是很长,琵琶弹得不算好,但听我妈弹过很多次。但听得这几下试音,便听得出弹奏之人纵然比不上我妈和宣叔叔这样的琵琶大高手,也已经不错了,只怕不比我差多少。舅舅说明心院的课程与五羊城里一样,那么同样有“乐”这一课,而明心院的教席更是天下一等一的高手,看来真个不假。 却听琵琶声响了几下试音,忽地弹出了一串音符。这一段过门多少还有点生涩,但听起来已经不算难听。这曲子倒是很熟,乃是一支五羊城里常能听得的《坐春风》。我也曾听妈弹过,我妈弹来比这人可好听太多了。 我正在腹诽,心想着这人的指法有哪些哪些不足,却听得有个人轻声吟唱道:“催坼花枝湿乱红。零星窗外雨,又濛濛。” 唱曲的,竟然是个少女的声音! 这个女孩子的声音犹如乳莺初啼,清脆婉转之极。听得这歌声,我不由呆住了,只觉有这样的歌声,琵琶声虽然还有些不足,也已无足轻重了。她唱的也不是寻常的唱辞,定然是新翻的。《坐春风》这曲子来源已古,因此常有人新翻曲辞,但传唱最多的还是那首五羊城传出的“南国秋来八月间”的古辞。 她唱得不响,隔得又有段距离,刚听得两句,接下来便不甚听得明白。这时只听得琵琶声转了一段过门,显然要唱下片了,我循声过去,没走几步便被一堵树墙挡住了。这条路两边的灌木足有一人来高,修剪得整整齐齐,根本过不去。我不由有点急,实在很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孩子在唱这曲。只是这面树墙这么高法,除非我砍出一条路来才能过去。正在有点束手无策,却听得那一边有人道:“郑公子。” 这正是沙公公的声音。沙公公身后跟着一个中年妇人,大概是那沈嬷嬷。我肚里有点没好气,但脸上仍是诚惶诚恐,上前躬身一礼道:“沙公公。” 沙公公向那妇人道:“沈嬷嬷,这便是郑公子。奉陛下之命,郑公子从今日起便入明心院了。” 沈嬷嬷的衣著有点像菊部头,但神情冷漠之极,全然没有菊部头那样平易近人。她打量了我一下,说道:“好的,沙公公请回,郑公子便交给我吧。” 我听她这么说,忙道:“多谢沈……嬷嬷。” 我本想依菊部头惯例,叫她为“沈姐姐”的,但这沈嬷嬷一张脸跟刷了浆糊也似,叫她“姐姐”她未必会开心,我自不敢自讨没趣。果然,她也没什么表情,向我点了点头道:“郑公子,请跟我来吧。” 此时那琵琵声仍时断时续地传来,当我正待跟着沈嬷嬷向前走时,忽然传来几句清晰些的:“当初何若不相逢。春归去,都在……”后面却也听不清了。虽然听不清,但余音袅袅,竟是说不出的动听。我不由一怔,心里却已然有一丝担心。 这个女孩子的声音如此好听,千万不要不好看啊!我看着面前沈嬷嬷那干瘦的背影,暗自想着。 /112/112082/29340400.html 十、厉兵秣马(上) 大齐帝国的早朝,是每天的例行公事。正因为是例行公事,所以一般都无什么大事,除非有一些突发事件,否则每天就是走个过场。 大齐帝国采取的是立宪制,这制度其实许久以前就已成文,但当时尚未实行便已发生了大变故。陆明夷称帝后,在当时文本的基础上做了些修改。每天早朝,百官在文班六尚书、武班五元帅率领下,向大齐帝君请安,如有要事则递上奏折,以示此事重要,必须加快批示,然后就退朝回去休事。大齐帝国如今已成立了十九年,种种制度都安部就班地运行多年,也一直没有差讹。待礼毕,正等着赞礼说退朝时,那赞礼高声道:“请十一选帝侯暂留退思殿,余者退朝。” 十一选帝侯,就是六尚书、五元帅这文武两班之首。大齐帝国始创,帝君有鉴于以往诸个帝国每每为了立储之事闹得不可收拾,甚至有因此国破人亡的,因此定下这选帝侯之制。凡帝国宗室,都有权成为储君,但真正由谁即位,则是这十一选帝侯的权利。在退思殿正中,设有一座只留一条极细小口的金匮。要决定由谁继位,先是众人推举,最终决定出最孚众望的两人,再由这十一选帝侯依次在一张金页上写下心目中理想继位者之名,然后投入金匮之中,届时在百官大会上当众以巨斧劈开,由所得金页最多者继位。因为选帝侯一共有十一人,所以绝不可能出现平局,而金页投入后若不破开金匮就不可能再拿出来,也能保证推选的公正性。同时十一选帝侯也必须发誓,不论最终推举出来的是不是自己属意之人,都必须效忠新帝君。帝君崇尚的是唯才是举,这样能够保证立贤而不是仅论亲疏。只不过现在帝君自己正在壮年,这金匮自然从没用过,那十一选帝侯也更没选过帝君。十一选帝侯中,政方六人固然都在朝中,军方的五元帅现在却只有三人在雾云城里,其中地明王戴诚孝与风明王沈扬翼都长驻军区,只不过说起来,仍是把他们算进去。 待百官退去,十一选帝侯中在朝的九人都进入退思殿中时,里面已经排好了屏风桌椅,每张小案上还摆着酒壶果品。帝君虽然身为至尊,却向来不好声色,很是勤政,召集这些重臣会议,吃的亦一向普普通通。当三元帅六尚书列席而坐,沙总管走了出来,高声道:“陛下到。” 一听得陛下到,几人全都站了起来。帝君从后殿出来,往当中一坐,伸手扬了扬道:“坐吧。沙公公,将抄好的塘报给诸位每人一份。” 帝国幅员辽阔,各地驻有传递消息的塘兵。有些紧急消息,必须极快传来,否则会误大事,而塘兵的职责就是随时将突发事件报上来。正因为塘报代价不菲,因此凡是塘报,必定是要事。傅雁书听得帝君说要发塘报,心头便是一动,忖道:“发生什么事了?” 塘报报上来的乃是要事,按事早朝时更应该公布,却不知为何仅仅在退思殿单独向十一选帝侯公布。他将手中的塘报打开了,一目十行地看了下去。刚粗粗看得一遍,心头忽地如遭钢针扎了一下,险些要站起来。他生怕自己看得太急,连忙又回头看了一眼。这回看得特细,一字一句不敢稍有遗漏,刚看了一半,却听得禁军元帅庞松年失声道:“五羊城失陷?!” 庞松年乃是帝君的多年亲随。他虽列武班,其实并无军功,但多年保卫帝君,自然功劳不小,当初帝君将五部尚书改为六部尚书时,相应的四元帅也必须添上一个,庞松年才得以列名十一选帝侯中。他也知道自己与战功赫赫的水、地、火、风四元帅不能相比,因此向来恬淡退让,事事不敢为天下先,倒也向不招忌。只是这回却是他失声叫出来,显是心中太过震惊了。不过刚叫出声,他马上省得失态,一下站起来立得笔正,说道:“庞松年万死,请陛下恕罪。” 帝君道:“庞帅,请坐吧。”他顿了顿,接道:“诸公应该也已明白了吧?” 五羊城失陷这件事,不过一句话就能说完。塘报中更多的,就是这支让南疆第一大城失陷的军队的来历。这支军队,名谓“葵花王军”,因为使用了前所未有的奇特战法,一战便迫使战力不俗的五羊水军屈膝易帜。他话音刚落,四明王中性子最急的火明王王离忽道:“陛下,这塘报中所言葵花王军的战法,俱是真的么?” “眼下葵花王军严密封锁五羊城消息,因此传来的也是出自传闻。只是,”帝君说到这儿,却也迟疑了一下,才道:“这等战法闻所未闻,可能是以讹传讹,但应该不是无影之事。” 王离倒吸了口凉气。葵花王军的战法太匪夷所思了,王离方才便不敢相信。如果是是真的话,他委实不知该如何应付法。 王离正想着,却听傅雁书道:“陛下,这支军队究竟意欲何为?” “据说,这些人来自极西。跨海而来,显然所求不小。” 万里远征,谋求的定然不是一城一池。王离失声道:“难道他们准备北上?” “完全有这个可能。” 帝君说得轻描淡写,但谁都听得出这句话的份量。大齐帝君,与前朝帝君迥然不同,本身就是马上将领出身。王离号称“枪马弓”三绝,几可称当世勇力第一,但他最引为傲的这三绝却还较帝君有所逊色。正因为帝君本身便是名将,他所说的话绝不是危言耸听。六尚书本来都是文臣,对这些军事自没有五元帅这般有发言权,可听得这句话,几人都不由动容。其中年纪最长的吏部尚书费英海道:“陛下,那应该如何应对?” 费英海是傅雁书的岳父,在六部尚书中资格也最老。帝君道:“费公可有什么高见么?” 费英海咽了口唾沫,说道:“微臣乃是文职,不敢妄言。但葵花王军既然来者不善,必须未雨绸缪,早做防备。” 这话虽然只是泛泛之论,但确也没错。帝君道:“费公所言甚是。缪公,现在国库尚有多少节余?” 国库收支是由户部专管。户部尚书缪伯起,年纪也不过四旬出头,不算很大,此人最大的特点就是记性极佳。十余年前他尚是工部的管库小吏,一次工部员外来库房对账,那员外偏生十分粗疏,一碗水将账簿浇了个透湿,只得放炉边烘干。烘干很是费时,缪伯起见直接对账的吏员有抱怨之色,便直接翻检副账进行查对。一年的库房账册厚达数百页,共有两千余条,查账的员外不相信缪伯起的结果,待那湿了的账簿烘干后又查了一遍。结果这一遍查下,与缪伯起自查的分毫不差,他才相信缪伯起真个将这两千多条账目全部背了下来。经此一事,缪伯起的记诵之功轰动一时,随后一路晋升,一直做到了户部尚书。而缪伯起除了记诵远超常人,也极富理财之能,自他做了户部尚书后,国库年年都有盈余,因此也极得帝君信任。听得帝君问他,缪伯起连忙站起,躬身一礼道:“陛下,今年至昨日为止,国库收入三百二十三兆有余,开支一百五十一兆。加上上年结转的一千一百三十五兆,总结存一千三百零七兆。” 一兆即是一百万铜币。为节约开支,帝国货币仍沿用前朝,分金、银、铜三种。其中铜币又分大、中、小三等,依次是五小为一中,十中为一大,十大为一银,十银为一金,户部计算的本币单位是大铜。一般的三四口之家,每年用度约略是五金左右,而今年刚过了一半,国库赢余已有一百七十二兆大铜,相当于有一百七十二万个金币了。养兵较寻常用度更高一点,算每年两金,如此算来帝国上半年的赢余便足够养八十六万兵一年。目前所有行省驻军加起来,一共不过三十余万兵,这个收支自然游刃有余。只不过万一开战,用度将会十倍、百倍于平时。万一战事胶着的话,国库目前所有的结余只怕不过能支持三到四年而已。而一旦战事爆发,收入便完全不能保证,此消彼长,更难以支撑。缪伯起顿了顿,又道:“其中上半年五羊城上缴为六十三兆。” 帝国连五羊城在内,共有十九行省。这十九行省十分不均衡,大致是东南富而西北贫,最穷的朗月省基本上自给都不行,而最富的,自是五羊城了。上半年结余共有一百七十二兆,其中五羊城因为只有上缴,没有下拨,因此五羊城这六十三兆乃是净收入。然而现在五羊城已被葵花王军占据,下半年定然交不上来了。固然上半年用度较大,但没了五羊城这笔收入,整个帝国的收入将一下子少了三分之一,压力可想而知。 在座的几人听缪伯起侃侃而谈,虽然他也是临时说来,但人人都知他的记忆力惊人之极,绝不会有错。待他刚说完,一旁的兵部尚书周启德皱眉道:“缪尚书,如此说来,依眼下结余,够打多少时候的仗?” 缪伯起顿了顿。周启德的这个问题倒也不是很好回答,他道:“这个不好算。但伯起曾查阅前朝卷宗,前朝天保二十五年二月,出十万兵远征南疆,至次年一月破高鹫城,约略也是用兵一年,共花费……” 缪伯起说到这儿,却顿了顿。周启德是兵部尚书,这些战史自是熟而又熟,但他关注的都是战事的发展与变化,却不曾留意这一战用了多少钱。他道:“花费了多少?” “八十五兆。” 天保二十五年的南征动用了十万兵,算起来一万兵的话就要花费八兆多。目前帝国的二十多万兵即使动用一半,一年大致也得花费这么多。周启德咂摸了一下,说道:“八十五兆的话,也不是太多啊。” “这仅是军队开支。天保二十四年,当年结余十七兆,到了二十五年年底,当年就赤字一百十三兆。” 周启德吓了一跳,说道:“这么多!” “战事一起,收入锐减。即使尽量节流,仍是入不敷出。” 周启德没再说话。天保二十五年,那已经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现在的国力固然较那个时候强了不少,但也并没有本质的区别。一旦战事起来,最困难的正是这军资。此时众人不由都沉默了,军方诸人固然在算着现在的国力能支撑多久的战事,政方诸人算的则是还能不能开源节流,能不能第一次不把赤字弄这么大。正在这时,却听帝君道:“缪公所言甚是。但事在人为,刀兵临于项,不战已不可能。周公,目前可动用的兵力有多少?” 大齐帝国四大兵团,其中三部陆军,一部水军。陆军中,又以地明王戴诚孝所统的地部最大,共有八万余人,分驻三个军区。风明王沈扬翼的风部少一些,驻扎的东南两军区也有五万余。加上火明王王离的火部四万人,庞松年禁军八千,再是傅雁书所统三万水军,一共在编的帝国直属军队有二十一万上下。加上各行省的省军多寡不一,一共十万左右,帝国的全部兵力有三十余万。听得帝君问起,周启德道:“禀陛下,如今西北安定,东北更是无事,这两处应该能调拨出五万余兵。加上王元帅火部,届时再调集就近省军,十万兵应该随时可召齐。” 帝君沉吟了一下道:“西北与东北路途遥远,而且两处都是边防要地,不可大意,各召集一万已然足够。加上听用的后备兵,目前先集中五万兵至东平城。” 傅雁书一怔,问道:“东平城?” 东平城是之江省的首府,也是帝国东部沿海最大的城池,亦是傅雁书水军的两个驻地之地。只是东平是中分帝国的大江下游最重要的门户,加上之江富庶,因此东平城每每被当成大军南下时的前哨。帝君一下子要将五万大军集中到东平城,显然,就是准备南征了。 帝君点了点头道:“南安太靠近五羊而距雾云太远,东平城可攻可守,两全其美。”说到这儿,他忽地一招头,沉声道:“诸公,今日回去,立即就准备南征编制近期计划呈上。” 这话一出,王离也吃了一惊,问道:“马上就南征?” 帝君的嘴角浮起了一丝冷笑,淡然道:“这些蛮夷已然将刀兵指到了我面前,是可忍孰不可忍。”他顿了顿,又沉声道:“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发制人。这一战,定要将这些蛮夷一举扫平,让他们永世不敢觊觎我邦。” 傅雁书心中微微一动。他当然知道帝君是个什么样的,却也没料到他虽已不再年轻,但胸中之血仍如少年之热。听得五羊城竟然如此轻易就被攻陷,他都不禁有些怔忡,但帝君似乎完全没有一丝惧意。听他的安排,其实已经经过了深思熟虑,但昨天面见他时还不曾听帝君说起,那么这消息定然是今天早上才到。仅仅这短短一段时间,帝君就已经拟定下这个计划,此人的能力的确非凡。 虽然作为四明王中第一位,有节制全军之权的水明王,但傅雁书其实一直对帝君有一点不认同。只不过这一丝不服随着岁月的流逝渐渐淡了,傅雁书想到的更多是让这个庞大的帝国顺利运转起来,但这不服虽然淡了许多,终究还是一直挥之不去。然而,现在这此不快却已然烟消云散,荡然无存了。 目前在座的这些官员将领当初全部是共和政府的下属,傅雁书虽然并没有太多的执念,但帝君复辟帝制之时,他还是有相当的不满。不过这些年来大齐帝国国势蒸蒸日上,对于一般平民来说,与共和国的不同除了国号以外,就是身为帝国子民,日子反倒更加宽裕,言论也较以前宽松,因此拥护帝国的越来越多。刚成立几年,戏班里时不时会演一些指桑骂槐的剧目,明言人一看便知是唾骂帝君复辟专制,必为天下所不容。只不过事实证明,帝君的复辟不仅并没有为天下所不容,反倒是当初的赤贫阶层,在帝国复辟后反而能够安居乐业,从而更加拥护帝国。而傅雁书此时也才算真正地认同帝君。 乱世用重典,沉疴下猛药。帝君,就是一剂虎狼药吧。傅雁书想着,而帝君的自信也让他的心绪平静了很多。的确,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葵花王军再厉害,毕竟远道而来。现在这样步步为营,便如一个拳头在全力一击之前,先要往回收一收,这样才能有更大的力量。 /112/112082/29340401.html 十、厉兵秣马(中) 身为帝国军总帅,傅雁书自是要承担起最大的责任,同时也要担当水军的直接指挥官。他当日回去便召来蔡意慈,连夜商议这次南征的计划。计划倒也并不如何烦难,帝国水军向来精锐,就算这些年的和平时期仍是操练不怠,因此诸事都是井井有条,毫无捉襟见肘之患。只是将初稿定下,让蔡意慈回去整理,傅雁书却陷入了沉思。 “雁书。” 一阵风吹动烛火,傅雁书回头看去,见妻子正挑帘进来。他道:“云妮,你怎的还不睡?” “你不睡,我也睡不着。” 费云妮走到傅雁书身边坐下了,看了看他,低声道:“雁书,是有什么紧急之事么?” 傅雁书干笑了笑道:“也没什么大事。” 费云妮叹道:“雁书,和你做了那么多年夫妻了,你想什么我还不知道么?你连夜与蔡将军商议,是不是又要出征了?” 傅雁书沉默了片刻,这才叹道:“真是瞒不过你。这一次出征,是我平生最难的一次。” 费云妮嫣然一笑道:“百战百胜的水明王傅雁书元帅,我还不信你么?定然大兵一出,便能凯旋而归。” 傅雁书长叹了一声道:“这一次,是要南征啊。” 费云妮眼中忽地闪过了一丝惊慌:“五羊城?为什么要打他们?陛下不认账了么?” 南征的唯一目标,只可能是五羊城。当初南北和谈,南方以屈膝称臣为代价,换得了五羊一城的自治权。费云妮对五羊城倒没什么感情,只是自幼的好友,又是小姑的傅雁容留在了五羊城,当战争终于得以结束时她也长舒了一口气。纵然五羊城仍然坚持共和制,绝非真正甘心投降,但这些年来双方至少一直维持着表面上的和平,恪守和谈时所定的规程。只是现在突然南征,难道帝君竟然要撕毁当年的条约不成? 傅雁书道:“不是那回事。” 他约略说了那个突然出现的葵花王军之事,待听得五羊城已被葵花王军占领,费云妮已是神色大变,小声道:“什么?竟有这等事!那雁容呢?她有事么?” “眼下还没消息。” 一阵风又吹进窗来。八月上旬的天气原本还相当炎热,但这阵夜风吹在屋中二人身上,他两人却觉得寒意彻骨。战火无情,刀兵一起,不知有多少生灵将遭涂炭。如果只是些陌生人,那终究还只是隔了一层,但他们的至亲都在五羊城里,现在生死未卜,更让他们担心。 当傅雁书夫妇不眠之时,五羊城的郑司楚也毫无睡意,正独自在后院练着宣鸣雷传他的斩铁拳。 九路斩铁拳,山、水、风、火、雷、天、日、月、罗睺计都,郑司楚一路路使来。虽然这拳是宣鸣雷所传,郑司楚当初也多练枪马,拳脚上造诣不是很深。但闲居了这么些年,枪马只怕已经有点不如当年了,但这路斩铁拳却是功力日深,宣鸣雷自己都比不上他了。 与宣鸣雷商议之策,虽然因为意外而暂时搁置,但宣鸣雷一直在暗中布置。从谈晚同传来的消息说,于佩利已定下,在八月二十三日让第一批船队离开五羊城。这批船队,便是运送葵花王军占领了五羊城后搜刮的第一批财物前去南海路舒国的。 路舒国是南海一个岛国,距五羊城有二十余日的海路之程。南海多的是这些岛国,路舒国算是最大的一个,也颇为富庶,过去常有商船来五羊城。但据谈晚同得到的消息,路舒国在年初便已被葵花王军占领,成为葵花王军的南海基地。算起来,上一回于佩利悻悻而退,应该是回路舒国召集大部重来。海上来回四十余日,他们五月底退去,七月底重到,日程也正好对得上。而葵花王军舍近求远,经营路舒国,显然是准备把路舒国经营成后勤基地。因为五羊城毕竟是在中原大地之上,纵然城池坚固,一旦与北方帝国发生战事,就算有那种神乎其神的武器,也定然不会是后勤近乎无限的帝国的对手。但有路舒国作为后盾,进可攻,退可守,便可以步步为营,慢慢向北向西拓展,最终占领整个中原大地。 不管怎么说,那个葵花王,真不是等闲之辈啊。 郑司楚心底也在暗暗赞叹。如果换个位置,让他来指挥葵花王军,也就是这个稳扎稳打,逐步蚕食的计划最为稳妥。而葵花王军如果将这批搜刮的财物成功运送到路舒国的话,单凭五羊城已然再无翻盘的机会了。因此无论如何,八月二十三日是行动的最后期限。虽然复兴号被葵花王军征用,但复兴号这种半铁甲舰的结构与葵花王军的战船完全不同,因此留用了不少水兵,而宣鸣雷与郑司楚也正是从这一点下手,准备冒险夺船。 五羊城之外,是无边无际的大海。这些大海上有许多无人小岛,当年谈晚同与宣鸣雷主持水军时,在不少岛上都隐藏着补给,如此万一发生战事,战船便能够在海上停留长时间不必回港。那时候南北交锋,北方水军就曾吃过这个苦头。如果能成功夺得复兴号,利用这艘半铁甲舰封锁海面,耗到北方帝国军南下,于佩利就算再擅战,也将首尾不能相顾,非一败涂地不可。所以这条夺船之计已经成了五羊城反败为胜的唯一可能了,眼看着时间越来越近,就算郑司楚这等身经百战之人,也有点忐忑。 奇计不可恃,但同时事争从权,现在他们手中的力量实在太弱,只能以此奇计赌一赌。先前送走楚翰白时郑司楚还有些不舍,但现在却暗叫侥幸。只是儿子虽然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妻子却仍在身边,若是孤身一人,郑司楚自然毫不在意,拿自己的命赌上去了。一想到这娇妻放弃了锦衣玉食,顺着自己的犟脾气跟着自己在五羊城吃了这么多年苦,再要让她随自己去海上受奔波劳累,而且朝不保夕,他就无论如何都下不了决心。 郑司楚想了半天,仍然想不出万全之策。现在葵花王军在五羊城占领已将一月,一开始的混乱已渐渐平息,很多平民几乎都忘了五羊城已经换了主人,纵然葵花王军搜刮得甚是厉害,但五羊城向来富庶,眼下还承受得起。加上葵花王军居然表彰因为不肯投降而自杀的吏部司长居信廉,颇显得大度,因此民心反倒一日平静于一日起来。 “司楚,还不睡么?” 郑夫人在后院门轻声唤了郑司楚一下。郑司楚收住拳势,走过去道:“阿容,你怎么还不睡?” “你不睡,我怎么睡得着?来,擦把脸。” 郑夫人手里捧着一块湿毛巾。现在正值八月间,初秋之时,五羊城地处南疆,四季无冬,这初秋和盛夏没什么两样。郑司楚练得这趟拳,身上已是汗水淋漓了。他接过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微笑道:“阿容,真辛苦你了。” 郑夫人淡淡一笑道:“傻瓜!我是你什么人?火里水里,总跟着你的,还说什么苦不苦。” 郑司楚一怔,抬头看去,却见妻子眼中有种狡黠的笑意。他心头一动,忖道:“是了,我怎么瞒得过阿容!” 他与宣鸣雷商议的这条计策,自是极端机密,连每回碰头都是从来不到去过的地方,宣鸣雷更是把一部大胡子都剃去了,平时仍是以假胡子掩人耳目。如此小心,他也从来没向妻子说起过。但他也知道妻子聪明无比,当年第一次与她见面时两人还分属敌对两方,那时郑司楚潜入敌阵探听消息,正是被妻子看破,差点落到了傅雁书手里。他与宣鸣雷的商议固然机密,然而每天仍要回家,妻子只怕已经看破端倪了。他凑到妻子耳边,极低地道:“阿容,你是知道了?” “嗯。”郑夫人顿了顿,也极低地说道:“我随你去。” 得妇如此,夫复何求!郑司楚心头一暖,原本有点疲惫的身体一下子又精神百倍。他在妻子颊边轻轻亲了一下,说道:“委屈你了。” 郑夫人不防,已然被他亲了一口,佯嗔道:“该死!这般年纪,被人看到像什么样!”话刚说出,却想起现在夜已深了,自己家又是很偏僻地方,哪会有人看到?忍不住也笑了起来,只是颊边有些发烫,生怕丈夫觉察到自己的羞涩,便道:“不知翰白现在怎样了。” “有傅兄照料,你不用担心他。” 郑夫人见郑司楚还在拿那毛巾擦着,抢过来道:“看你这一身汗,干脆洗个澡睡了吧,我给你打点热水去。” 天气虽然炎热,但这等出了一身透汗后,万万不能贪凉而洗冷水,否则周身毛孔闭塞,会得大病的。郑司楚见妻子前后张罗,有心想说句谢谢的话,但想到二人伉俪情深,说了不如不说,便也不再说,只是脱去湿衣,等妻子把热水端出来。 站在院中,他抬起头看了看天空。天空中一轮微缺的圆月高悬碧天,映得繁星无光,四周静谧无声,只有微风徐来,吹得人身心一爽。郑司楚看着天空,夜空中仿佛出现了儿子那佻脱顽皮的模样。 翰白,你早点长成吧,也许,守护共和的重担,要传到你肩上了。 他这般想着,郑夫人已端了一盆热水出来,放在院中石上道:“司楚,洗干净点,把汗臭洗掉睡吧。” 郑司楚答应一声,将盆中毛巾捞了出来擦向身上。温热的水浅在身上,周身倦意一扫而空,说不出的舒适。他心中去掉了一块心病,更是畅快无比。 郑司楚自己是聪明绝顶之人,郑夫人的聪慧更是在他之上。只是纵然是这般两个极其聪明之人,也做梦都想不到,就在远处城墙望楼之中,有一个人正以望远镜紧紧钉着他们。 这人处在黑暗之中,人也仿佛溶入了暗夜里,一直盯着郑司楚的一举一动,直到他离开,这才放下望远镜。 “亥时三刻,目标夫妇于后院对话后,目标独在后院沐浴,然后安歇。” 尽管只借着月光,但这几个字写得仍是很工整。那本本子却已记了大半,如果郑司楚能够看到的话,定然会大吃一惊,因为上面几乎记着他这些天来的一举一动。甚至,有些他自己都已忘了的微不足道的小事,都记得一清二楚。 这人写完了这几字,合上本子放好,这才收起了望远镜。这架望远镜是以极品水晶磨成镜片,非常清晰,比军中所用还要精致。这人收好了望远镜,正待和衣假寐,耳畔忽然吹来了几声笛响。 笛声很轻微,但这人却是一凛,猛然睁眼看向郑家的后院。只是那边郑司楚已经收拾东西安歇了,灯也已灭,笛声更是从另一边传来的。 郑司楚的笛技妙绝天下,他也是知道的,因此绝不敢轻易放过。他又取出望远镜往那边看去,却见是约摸数百步远的城墙上有几个穿长衫之人团团围坐,其中一个正在吹笛。五羊城因为富庶已久,读书的仕人也多,大概是几个雅士夜半无眠,在月下吹笛取乐。发现这笛声并不关郑司楚之事,这人才舒了口气,闭上了眼,准备见缝插针地小憩片刻。刚合上眼,却听得有几句歌声又从那边传来,自是那些雅士觉得吹笛不够,还要唱上一曲助兴。 五羊城的南城居民不多,这边更是很偏僻了。那些雅士大概自觉不会吵到人,所以也在放声高歌。不过毕竟离得甚远,歌声被风吹来,支离破碎地刮到几句,却听得是“铁笛临风弄。向遥天……”,然后是“掀起波涛如山……”数字。这个监视郑司楚之人倒也听到过,知道这是五羊城中一个颇为有名的少年诗人所作的一曲《金缕曲》。 “铁笛临风弄。向遥天、繁星欲坠、乱云飞纵。掀起波涛如山立,如欲天摇地动。” 那支《金缕曲》起首这几句,颇为峭拔清锐,月下听来,更是英气勃勃。只不过现在只是微风徐来,哪有什么乱云飞纵、波涛如山?而歌声传来,让人更增睡意。不知不觉,这人合上了眼,耳畔隐隐约约,又听得那人在高歌道:“长天更有风云涌。说人间,英雄豪杰,本来无种。” /112/112082/29340402.html 十、厉兵秣马(下) 这几人月夜放歌,乃是在很偏僻的地方,因此这一夜的五羊城平静如常。然而第二天五羊城里却掀起了轩然大波,帝国将要向五羊城用兵的消息终于传到了城里。 这个消息给五羊城民的震撼不可谓不大,但结果却大不相同。有一半人觉得当年五羊城与大齐帝国达成不战协议,现在五羊城并未违反,帝国怎能撕毁协议?也有一些人认为五羊城现在实际已经沦陷,而帝国与五羊城同文同种,实是前来解救五羊城的。只是这种说法并不如何能说服人,因为对寻常民众而言,虽然现在五羊城已经被葵花王军控制,但他们的生活并没什么本质的不同,反倒是曾经被严格控制的福寿·膏馆现在完全放开,如果帝国真的控制了五羊城,多半这些福寿·膏馆又要关掉。五羊城民因为奉行共和制已有数十年,共和制最关键的信条便是“以民为本,以人为尚”,认为一切权利归于民众。福寿·膏馆是否应该开,这事也是见仁见智,但如果强行关闭,却几乎是人人反对。 这一天已是八月十四,中秋日前一天。五羊城向来甚重这个节日,中秋日几乎家家都要置酒赏月,但共和四十六年的八月十四日晚间却下起雨来。这场雨虽然不大,却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只怕第二天都不会停。一年难得的一个赏月节日要泡汤,这才是五羊城民眼皮子底下最关注的事, 这天黄昏,细雨绵绵,王趾青打着一把大伞独自走到了五羊城一条小巷子前。对于一贯讲排场的王趾青来说,这般一个人穿了便装走到这等冷清小巷里的时候少而又少,便是有人迎面碰上他,也想不到这么个穿着打扮毫不起眼的中年汉子其实是五羊城里排在前几位的高官。 五羊城乃是座古城,这等小巷曲曲弯弯,其实谁也说不清楚到底有多少。此时走的这条巷子,巷口订了块“疍仔巷”的铜牌。这铜牌也有年头了,已然生了不少铜绿,那几个字都不太看得清。这条巷子很窄,加上边上都没什么店铺,连知道这地名的人也不多,因此很少有人过。当王趾青走到这疍仔巷前时,这把伞因为太大,两端都擦到了墙。他索性收起伞,向里走去。 疍仔巷不长,也不过数十步,尽头却是一扇门。也不知这扇门怎么会开在了这地方,据说最早时并没这疍仔巷,那时是三房人家并排,大门都开在临街。后来当中这家的后人不肖,将祖产卖掉了一半,只留了这么条窄巷以供出入,所以才有了这条疍仔巷。王趾青走到尽头,轻轻在门边的一块写着“姜宅”的铜牌上敲了敲。门很快开了,里面一个人探出头来看了看,将王趾青迎了进去。 疍仔巷狭小得连一把大雨伞都撑不进来,但进了门,里面倒是别有洞天,有挺大一个院子。墙高院深,最里面是一座两层砖瓦房,已然点上了灯。当王趾青走到那瓦房门前时,一个人已然站在廊下,向王趾青拱了拱手:“趾青兄。” 此人正是五羊城的刑部司司长田遇吉。田遇吉与王趾青同是五羊城执政府的主要官员,以前两人一直也不过是点头之交,除了政务上有交集外,别个根本没什么交情,但现在却颇有些不同。 王趾青将那把大雨伞靠在廊下,见田遇吉还了一礼道:“遇吉兄,原来这姜宅也是您的产业啊。” 田遇吉笑了笑道:“田姜一姓,最早都出自船民,知道这事人甚少。我也是喜欢这地方僻静,所以一直留着,偶尔过来住两天散散心。” 这儿闹中取静,的确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地方。两人进了屋,屋里已摆了一桌酒菜。五羊城的饮食极其精致,冷热皆备,五味俱全。不过田遇吉虽然是最前排的高官,桌上却只放了一些寻常小菜。一坐下,先前领王趾青进来的那年轻人从后厨端了一盆蒸鱼出来。这蒸鱼皮色青中透白,遍布黑色圆班,鱼嘴尖翘,身上划了几刀,蒸熟后肉都鼓了起来,极是肥满。田遇吉道:“趾青兄,这尾老鼠斑倒是难得之物,趁热尝尝吧。” 原来这种名谓“老鼠斑”的鱼名字虽然不好听,却是极为名贵的海鲜,鱼肉紧致鲜甜,被人称为海八珍中的第五味。正因为肉味鲜美异常,所以现在能捕到的越来越少,因此更被视为珍品中的珍品。王趾青虽然好排场,对这些口腹之欲倒不甚上心,伸筷子夹了块鱼肉吃了,低低道:“遇吉兄,你叫我来,自然不是只为了吃鱼吧。” 田遇吉也夹了块鱼肉吃了,又啜饮了一小口荔枝酒,小声道:“自然。趾青兄,还有九天黑船便要走了,就这样让他们满载而归么?” 王趾青抬起了头,筷子也放下了:“遇吉兄有何高见?” 田遇吉被他一问,却有点尴尬,心想你王趾青素有文武全才之称,怎的反来问我?他低声道:“恕我无能,实是未能想出什么良策。”顿了顿,又道:“趾青兄,十五万金的财物啊,这可不是一笔小数。” 葵花王军突如其来,将五羊城最为自豪的水军打了个一败涂地,一下子使得执政府所有人的信心都丧失殆尽。想武力对抗,执政府已完全没有这个能力,纵然不甘心屈膝,最强有力的反抗也就是居信廉这样自杀了。田遇吉既不甘屈膝,也不愿自杀,因此暗中联络了王趾青想方设法抵抗。现在的抵抗手段,一是在内部尽量阻止葵花王军的搜刮,二是将消息传出去,以请求外援。前者便是类似组织雪耻团的形式,后者则唯有向帝国求援。然而雪耻团的组织者也不知是什么人,实属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雪耻团的口碑越来越差,反倒使得五羊城民众心生反感,向大齐帝国求援之事倒是颇有眉目,听说帝国正在东平聚兵,定然很快就会南下。然而远水解不了近渴,葵花王军第一批运输船还有九天就要出发,这些日子他们已从五羊城搜刮了折合十五万金币的财物。虽然五羊城富庶为天下之冠,却也经不起这等搜刮,葵花王军摆明了是把五羊城当成矿藏,打定了大肆搜刮一番的心思。田遇吉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才越发急切。 王趾青道:“十五万金,其实也不算很多。上半年,交给帝国的赋税就达六十三万金,这还没到四分之一。” 田遇吉道:“给北朝的岁贡虽然大,但到底只是一年两次,共一百万。葵花贼这样搜刮法,才一个月就有十五万,纵然接下来几个月不变本加厉,六个月也就要九十万了,几乎要比下半年岁贡多了一倍多啊。” 当年五羊城得以独立的条件,就是承认大齐帝国为宗主国,再就是每年上交一百兆大铜的岁贡。这笔岁贡太大了,所以分上下两个半年交纳,总之上半年若少点,则下半年补足。上半年交得多了,下半年便可以少些了。而且上半年交得多了,到年底二次岁贡时还可以加倍扣除已多交部份的利息。这也是帝国鼓励五羊城多交、早交的意思,不过对于五羊城这等富庶之地而言,这笔岁贡虽然很高,还不至于造成太大影响。而且帝国并不很苛刻,如果哪年五羊城真个有困难,还可以减免当年,来年补足即可。因此这些年来这笔岁贡纵然是年年被五羊城挖下两大块肉去,却还不曾伤筋动骨。只是葵花王军现在搜刮得全然没有半点顾虑,这样子杀鸡取卵法,五羊城这座繁华了数百年的名城只怕会毁于一旦。 王趾青点了点头道:“不过。只是,若不能忍一时之气,又怎能展风云之志,遇吉兄以为然否?” 田遇吉一怔道:“趾青兄的意思,是……” “现在葵花贼气势正盛,此时与之正面相抗,乃是以卵击石,实属不智,唯有步步为营,循机而动。找到对方的破绽,才能一举而击破之。” 田遇吉听得有点云里雾里。他是刑部司司长,平时管的是全城治安之事,若是有谁作奸犯科,他马上便以雷霆手段将其逮捕归案。只是现在五羊城已经被葵花王军控制,他这刑部司司长也已做不了什么实际事了,至于王趾青说的什么循机而动,找到对方对绽后才出手,他听来字字都是极有道理,可怎么都想不出怎么个着手法。他道:“趾青兄发现葵花贼什么破绽了吧?” 王趾青淡淡一笑道:“你觉得他们有破绽么?” 田遇吉心想如果有破绽,只怕民众早就起来反抗了。但现在五羊城反倒更加平静了些,连那些平时捉之不尽的穿窬小窃,剪径强人,现在也少了很多,如果不是旗帜换过一面,现在这等情况其实比当初还要好点,他也更清闲些。想到这儿,他颓然道:“我看不出来。” “遇吉兄看不出来,那是因为他们还不曾漏出来。”王趾青说到这儿,又夹了块鱼肉,颇有点莫测高深地说道:“只消黑船离开的那一刻起,葵花贼最大的破绽就出来了。” 田遇吉一呆,却觉背后打了个寒战:“趾青兄是要趁虚而入?” “‘乘虚’那是自然,‘而入’却是未必。”王趾青说着,将筷子蘸着酒在桌案上比划道:“遇吉兄,五羊城如今乃是陷于低谷中的低谷。此时若是妄动,葵花贼非我族类,他们一旦动手,可是不留分毫情面的,所以我们要么不动,一动就必须如雷动九天,一举而胜。” 田遇吉点了点头道:“那么依趾青兄所见,二十三日这次,以不动为上?” 王趾青道:“遇吉兄真是高见。我辈现在以蛰伏为主,那个雪耻团,最近一段时间不妨让他们更活跃一些。雪耻团虽然并无太大的效用,但于对民气的激励,却大有禆益。先前遇吉兄抓得未免太紧了些,固然在葵花贼高压之下不得不然,但有意无意纵容一下,以遇吉兄之才自不是难事,” 田遇吉道:“这雪耻团背后也不知是何人在主使,一开始我亦曾想宽容一下,但这些人所为越来越过份,已然连任何商贸都要反对。在这等危急存亡之秋,若是连与海外的商贸都断绝得一干二净,又有葵花贼的恣意搜刮,真要让城民走投无路不可。” 王趾青微笑道:“遇吉兄,你真是聪明一世了。真到了这地步,那才是民心可用,必能一扬旗而万众应,那时葵花贼纵有再厉害的精兵战具,终难以对付这仿如汪洋大海的民众之潮,那时他们还能在五羊城立足么?” 田遇吉忽地打了个寒战,低低道:“趾青兄这是要掀动全体民众的反抗之心?” “遇吉兄明鉴。涓滴之水,随时就能抹去。但滚滚洪流,还有谁能阻挡?这正是‘以民为本,以人为尚’的真谛。” 田遇吉的脸色有些发白,嘴唇都有些哆嗦了。半晌才喟然道:“原来趾青兄早有此意。” 王趾青点了点头:“我不惜委身于葵花贼,为的正是争取他们的信任。遇吉兄,这些葵花贼凶残狡诈,以宣次帅之能也败得毫无还手之力,因此以寻常手段是对付不了他们的。唯有这般入其腹心,从里外同时下刀,才能将他们彻底击溃,驱逐出境。” 田遇吉没有再说话。他沉思不语,王趾青见他一直沉默,又小声道:“遇吉兄,这不过是趾青的一点管窥之见,不知吾兄意下如何?” 田遇吉长吁了一口气道:“现在这等情形下,趾青兄所见,大概是最好的选择了。” 王趾青看了看桌上那几道菜。那尾老鼠斑吃掉了一面,还有另一面纹丝未动。他笑了笑道:“遇吉兄能明白趾青苦心,诚令趾青涕零。现在还有谁有你我一般之心?” 田遇吉犹豫了一下道:“我也曾向谈司长在言谈间试探过,但他一直没有明确回应。” 王趾青道:“谈司长乃是宣次帅莫逆之交,宣次帅一败之后,再无锐气,谈司长大概也是同气相应,胆子变小了吧。不过我想他也定不会甘心。只消我们有了成果,我想他一定会有表示的,此事急不得。” 田遇吉道:“也是。唉,只是没想到宣次帅威名赫赫,经此一败后一蹶不振,真是对不起昔年再造共和的士图公。” 王趾青站了起来道:“遇吉兄,闲话也不多说了,还请此后遇吉兄让卫戍留些分寸。此时也不必挑得太明,若是被葵花贼捉住把柄反为不美,只要做得干手净脚。” 田遇吉点了点头,也站起来道:“这个没什么问题,趾青兄走好,恕在下不送。” 待方才迎王趾青进来的那人又送了王趾青出去,关上门回到廊下,田遇吉已将那尾老鼠斑翻了过来,正挑着另一面上的肉吃。 这个迎来送往的,却是田遇吉的文书田其美。文书一般是帮着处理案牍公文的,但田其美因为是田遇吉的堂侄,两人十分接近,田遇吉亦是将这堂侄看成自己的分身一般。田其美走到田遇吉身边,小声道:“叔叔,王司长这人您觉得可不可信?” 田遇吉将嘴里的一块鱼肉吞了下去,抬头道:“你觉得呢?” 田其美迟疑了一下才道:“依其美看来,王司长私心很重。” 田遇吉嘴角浮起了一丝笑意:“其美,你不枉跟了我好几年了。” 田遇吉没有居信廉那么激烈,但自从那天去墨龙号拜见于佩利后,他亦是感到无比屈辱。就在船上向于佩利跪倒之际,田遇吉就发誓,定要将这些不速之客驱逐出去。屈信廉自杀后,这个念头更让他坚定了。与王趾青的同盟也正是从那时结下的,然而快一个月了,王趾青岂但没什么行动,反倒与葵花王军那个代理执政的杜休伦打得火热,让他不禁有些忐忑,因此今天把王趾青约来密会。不过王趾青方才这一席话也算打消了他的顾虑,但也让他觉察到王趾青这人的确私心很重。 王趾青应该也一心希望逐走葵花王军。然而五羊城光复后,首要功臣却必须是姓王名趾青才是。不过田遇吉并不是那么小气之人,这一点他并不曾放在心上,他只是对这一个月来王趾青与杜休伦走得太近而有些不安,所以今天才约王趾青前来密谈。这一番密谈虽然没有什么实质性结果,但也让他安心了许多。 此时王趾青已走出了这条疍仔巷。雨还在细细密密地下着,他打开了雨伞,那把大伞几乎将他周身都罩住了。 五羊城虽然已经成为了葵花王朝的海外领,但对于民众来说与以往没什么不同,该做的事仍要做,而日子也没什么大的影响。从某种程度而言,葵花王军掌握了五羊城政权后,很多以前不许做的事、不许说的话都可以去做去说了,因此反倒显得更自由自在了些。疍仔巷这边虽然较为偏僻,但仍然时不时有载着货物的车子驶过。当王趾青正待走过外面的大街时,一辆车子也不知有什么急事飞快地驶来,驾车的也是个楞头青,见有人也不减车速,只是摇动车铃示警。王趾青本来已经迈步走下台阶了,见车如飞而来,脚尖一点,人已倒跃回去。只是他虽然闪过了车子,车轮驶过时溅起的积水他却闪不过了,裤管上都溅了不少。而那辆车却不管不顾,一闪而过,马上便驶得远了。 愚民! 王趾青心里闪过一丝痛恨,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要回头,将这事跟田遇吉说一下,让卫戍找到这个不长眼的驾车人,给他点苦头尝尝。但马上,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平时不妨这么做,但现在,却还是将这件不打紧的小时吞下了再说。大丈夫能屈能伸,何况这事的确微不足道,然而一旦传出去,一个司长要为难一个驾车人,虽然的确是这驾车人不识相,但在人们口中传出去时,却不知要变成什么样了。现在还是自己这个计划要紧。 这个恢宏的计划一旦成功,“再造共和”才是真正得以实现,不是现在这样苟延残喘而已。现在一步步都将实现,别的,就都可以暂时忍下来了……除了那个人。 除掉那个人的时机,也终于到了。 雨细细密密地下着。巨大的雨伞下,王趾青的眼里闪出了两道阴冷的寒光。也亏得被雨伞遮着,谁也看不到。若真有人看到,定然会吓一大跳。 /112/112082/29340403.html 十一、公子王孙(上) 沈嬷嬷把我领到了一幢小楼里。这小楼也不甚高,只有两层,却是建在了一个池塘中央。池塘的水倒是不深,不过两三寸,有一列曲曲弯弯的石板路通到楼前。那些铺路的石块都是长方形的条石,颜色都差不多,足有四五十块。单是这些石块,价值定已不菲,别说还在池塘中央建这么座楼了。看来,帝国专制这话当真不假,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就算这样子很华而不实也没人会反对。若是五羊城,谁提议建这么座建筑,议府肯定通不过。 只是虽然这小楼华而不实,但看过去还当真甚是美观。水波荡漾,宛如从水中升起来一般。当我们走了一半石板时,沈嬷嬷扭头道:“这块石板有点松动了,郑公子小心。” 她话音刚落,已然踩到了一块石板,那块石板多半有一角有了空洞,沈嬷嬷踩上去时发出了“咚”一声轻响,水面亦激起了一圈水纹。每块石板宽有两尺许,要跨过这块石板甚难,不过这石板虽然有些晃动,但这样的程度根本不算什么,我心下有了准备,更是不在话下。当沈嬷嬷一走过,轮到我时,我右脚尖一点,左脚极快地跨了过去,那块活动了的石板连动都没动。沈嬷嬷见我轻轻巧巧就走了过来,眼中略略闪过一丝讶异,却也没再说什么。 那幢楼的门虚掩着。沈嬷嬷推开门,领着我进去。一进去,我不由吃了一惊,屋里竟然密密麻麻排满了书架,总有几十个,架上摆满了书。虽然天气甚热,但这儿却十分阴凉。沈嬷嬷只带我在楼下,指着墙边一排座位道:“郑公子,您就在这儿等着,先生马上就会过来的。” 我见她的神情不似初见时那么冷漠了,忍不住问道:“沈嬷嬷,方才弹琵琶那人是谁啊?” 沈嬷嬷道:“那个啊,定然是安雅帝姬了。她弹琵琶了么?” 我诧道:“帝姬?” “过去叫公主,陛下即位后改以此称。” 一听得原来就是公主,我不由一怔,问道:“咦,我听说帝君只有两位太子,原来还有位公主么?” “那是陛下的义女。”沈嬷嬷说着,神情又变得冷漠起来,说道:“郑公子,明心院不比外面,你可不能随便乱问,出去后也不能随便乱说。与你一起的,乃是两位太子,一位王子和一位帝姬,另外还有伴读十一人,等一会到齐了,我会给你逐个介绍。” 我道:“加上我,就有十二个伴读了吧。” 沈嬷嬷看了我一眼,眼神中却带着点诧异:“郑公子,你可不是伴读。” 我一怔:“不是伴读?那我算什么?” “郑公子是以王子例入明心院的。” 我大吃一惊,忍不住叫道:“我……我……我算王子?” “是啊,伴读每天不能留在宫中,但王子例可以留宿。郑公子能在宫中留宿,自是以王子看待。” 舅舅跟我说,我进明心院是当伴读的,那时我还有点沮丧,觉得低人一头,老师要责罚太子时,说不准会拿我出气。只是没想到我居然有个王子的待遇!我对帝君的观感本来不错,现在更是有点感激。至少我在明心院应该不会挨打,就算我犯了错,也有那十一个伴读顶我的罪了。想到这儿,我不禁嘿嘿一笑,还待再问,沈嬷嬷却道:“郑公子,你先坐着,我去看看两位太子到了没有。” 沈嬷嬷这人虽然外表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没想到其实也还平易近人。我实在很想问帝君那两位太子到底是怎么样的人,只是看沈嬷嬷急着要走,终是不敢惹毛了她。反正很快便有人要来,干坐着实在无聊,我便一个个书架看过去。我在五羊城所上的学校也有不少书,但和这儿当真不能比,好多还是闻所未闻的书。不过这也难怪,北方实行的是帝制,很多书在五羊城都是禁书,而五羊城的书这儿也很多看不到。走了小半圈,却见书橱有一格里放着一本厚厚的《将星录》,心头便是一动。五羊城的学校里也有这样一部书,但版本与眼前这本完全不一样,书的厚度更是只有三分之一还不到。那时我听人说过,学校里的其实是本删节本,删去了大量人物条目,而且每个人的传记也颇有改动。以前我对这书也没多大兴趣,在学校里只是翻了一遍,根本没去管改动了什么。只是现在看到这本书,却想起了姨婆跟我说起的我那个叫楚休红的真正的爷爷。当时我已经马上就要离开五羊城,姨婆没跟我细说过,舅舅又跟我说我爷爷在帝国仍有不少仇人在世,所以我还得跟人说姓郑,我自不敢向人打听。不过舅舅也说过我那个爷爷被帝君列为了三军圣第三,那这本《将星录》中绝对有他的传记。想到这儿,哪里还忍得住,何况沈嬷嬷让我坐这儿,又没说不让我看书,我一下抽出了那本厚厚的《将星录》,翻到目录便找。只是第一页上连个姓楚的都没有,再翻一页,还是没有。楚姓并不多,我在五羊城的学校里有五六百个同学,连一个姓楚都没有。这书只怕是按年代排的,收的又都是已不在世的人,算起来,我爷爷应该在目录页最后一页了。想到这儿,我立时往后翻去。 这本《将星录》共有五百多页,目录就占了十页,每页大概有十个名字,一共正好是一百人。当翻到目录的第九页时,我一眼便看到了“楚休红”三字,是在四百四十六页上。这么容易就查到了我这个以前从不知晓的爷爷的生平,我也不禁有些激动,翻到了那一页,却见劈头一句“楚休红,第五帝国元帅,兼地军团都督,生于第五帝国天保六年,卒于第一共和国共和六年。” 一看到这几个字,我不由一怔。父亲就生于共和元年的前一年,那么当时我爷爷还在世?学校里学的共和国发展史,也讲了些共和国成立前的事,但大多浮光掠影,说得十分浅薄。我一路看下去,却见这篇小传写得倒是文从字顺,不含臧否,只是平平写来,说了爷爷的一些经历。十七从军,便是随军南征当时初次扬起共和大旗的共和军,随时被妖族蛇人所围,逃出后又在第五帝国的权臣手下谋事,“时中原残破,人皆丧胆,唯楚休红屡与蛇人殊死战,时人渐目其为世之良将”。看到这儿我便是一怔,学校里的课本上也说过这一段,不过说得不是很详细,但课本上说当时都是共和军在抵抗蛇人,第五帝国军虽然也有参与,但大多不值一提,连我爷爷的名字都没说过,可这儿却说是我爷爷与蛇人屡次殊死战,相差也未免太大了。再看下去,却见有“文侯见蛇人势大难平,始有通好五羊城共和军之时,楚休红奉命与督察院御史丁西铭出使五羊城,商谈联手之事。经数月事始成,南北两军遂暂息干戈,共抗蛇人。” 看到这儿,我不禁要惊讶地叫起来。第五帝国当年曾与共和国联手抵抗蛇人!这等事实在是闻所未闻。如果这本书不是在说谎的话,那么我学过的课本就不尽是事实了?我从小进学校起,学到的都是共和国如何伟大正确,从没怀疑过书上说过的一切,现在虽然不至于全然崩溃,却也让人有种眼前突然天崩地裂的震惊。我下意识地看了看周围,但沈嬷嬷走了还没来,这儿就我一个人。我正待再看下去,耳边却忽然传来“咚”一声响。 是那块活动的石板发出的。这声音,可比沈嬷嬷先前踩上响多了,那么来者至少有两个沈嬷嬷那么重。沈嬷嬷虽然生得瘦小,但七八十斤总有的,来人就有一百五六十斤了?虽然不是很胖,但这份量怎么也够大的。我吃了一惊,忙把那本《将星录》塞回去,但刚塞回去马上省得,我也是明心院生徒,这儿既然是读书的地方,我读书岂不是名正言顺,就算来的人再胖,我又有啥好怕的?想到这儿正待再把那书抽出来,却听得有个人道:“咦,门开着,沈嬷嬷已经来了?” 这是那个唱曲的少女的声音! 一瞬间,我只觉心里也凉了半截。方才听得她唱那支小曲,声音动听之极,我也大大憧憬,心想纵然不是美人,总也要不辜负这等动听的声音,只是没想到她有那么胖! 如果她走进来,就会正碰到我。我正打算往边上躲躲装没看到,却传来了另一个少女的声音:“是啊,沈嬷嬷多半已经来了,不知饶先生来了没有。” 这个少女的声音也十分动听,但听到这声音,我一下子又来了劲。原来,刚才那一声响原来是两个人并排踩上的,怪不得会那么响。这两个少女虽轻,加起来当然也有一百五六十斤了。知道了原来并不是一个一百五六十斤的女胖子,我已是按捺不住好奇,兴冲冲地转过书架,向门口走去。一转过书架,正见两个少女走进门来。两人都抱着面琵琶,与我打了个照面。 这两个少女中,有一个定然就是安雅帝姬了。我飞快地向两人瞟了一眼,左手边那个眼睛甚大,但长相很是普通,右边那个却是一头的金发,眼睛也是碧蓝的。这两个少女乍一见到我,只怕亦是吓了一跳,我躬身一礼道:“两位小姐,小生郑翰白有礼。” 因为怕她们害怕,所以我这个礼行得特别恭敬。没等我直起腰来,却听得那个长相寻常的少女道:“你……你便是司楚叔叔的公子?” 我怔了怔。帝君很敬佩我父亲,这一点我是知道的,只是安雅帝姬别是这个长得不太好看的少女吧?她的声音倒很是温柔动听。我直起身子,一本正经地道:“小生正是。小姐可是安雅帝姬?” 我刚一问,边上那个金发碧眼的少女却是伸手捂嘴微微一笑,那个不太好看的少女正色道:“郑公子,您认错了,我姓程,叫程曼,这才是安雅帝姬。” 程曼?我又是一怔。她不是安雅帝姬,为什么又称我父亲为“司楚叔叔”那么亲热?不过安雅帝姬不是她,倒是让我舒心了些,我微微一笑道:“原来我认错了。方才程小姐在唱那曲《坐春风》吧?” 程曼点了点头道:“郑公子耳力真好。小女子胡乱唱了两句,有辱清听,真是汗颜。” 我道:“但不知伴奏的是谁?” 程曼看了看安雅帝姬,微笑道:“自是安雅了。” 我心中大喜,但脸上仍是声色不动,说道:“难怪琵琶声如此高雅,用的乃是曹善才的三才手。” 她二人眼中同时闪过了一丝惊诧。我都看在了眼里,但还是装着诚惶诚恐的样子道:“只是有句话如骨鲠在喉,小生才不嫌冒昧来见两位姑娘,不知能不能说?” 安雅帝姬显然被我引起了好奇心,问道:“郑公子,请说。” “安雅帝姬的手法大是高明,但其中那一句‘当初何若不相逢’的‘不’字时,落指却不免微慢了些许,不知安雅帝姬有无觉察?” 我一说出这话,她二人已是神色耸动,安雅帝姬更是抱着琵琶向我行了一礼道:“没想到郑公子如此精于音律!但不知因何而起?我弹奏此曲时早就发现,却怎么都改不过来。” 一见她这模样,我心中暗笑,但脸上仍是正正经经地道:“这个,便要从南北三才手的相异说起了。”顿了顿,我又道:“这话说来甚长,要不,先坐下说吧?老站在门口,不免唐突了两位小姐。” 安雅帝姬又伸手掩齿一笑道:“郑公子,那您请坐。” 其实安雅帝姬的声音并不比程曼好听,但她这等娇羞之态却更是动人。我见计已得逞,忙道:“这儿太热了,坐那边吧。” 靠门这边因为被太阳晒着,确实要热一点,不过另一边有一处又宽又大的窗台,便是坐人的。绕过书架,我在那窗台上又拂了拂,说道:“两位小姐请坐。”待她们一坐下,我老实不客气,一屁股坐到安雅帝姬身边道:“安雅帝姬可知南北三才手的源起么?” 这窗台可以同时坐上四五个人,边上却没椅子了,要坐就顺理成章地坐成一排。而我现在在跟说琵琶的事,自然就坐在安雅帝姬这一边。这是方才见到她们时就打好的主意,而她们显然全然未曾发觉。只是我这一问,安雅帝姬却是怔了怔,向程曼道:“阿曼姐姐,你知道么?老师没跟我说过这事。” 程曼道:“曹家三才与穆家三才同出一源,当初两人是乐圣曾师牙的两大弟子,曾师牙毕生精研琵琶手法,但一直没能将三才手完备。因此穆曹两人得师傅遗命,苦修此道,这才大功告成。然而两人因为一南一北,在音律上虽然同出一源,仍是微有不同,好比这琵琶,因为穆家人普遍较短小,所以南琵琶也比北琵琶短半寸,不过手法上没有什么不同。” 我道:“程小姐所言倒也大致不差,不过说南北三才手手法上没什么不同,却是大谬。” 程曼脸颊微微一红道:“这个我也是听我爹爹说的,难道有不同之处么?” “不同之处,便是南北琵琶所差的这半寸。”我说着,伸出右手道:“两位小姐请看,三才手之妙谛,便在于指法分天、地、人才等。这三种指法,也就是跨越之时的大、中、小三等。但因为南北琵琶长短稍有差异,所以这三种指法,北三才也比南三才相应地要大一些。弹这一曲《坐春风》时,南北三才手原本也并无什么大碍,一般可弹。只是此曲是曾师牙两百年前根据古曲所谱,这支古曲却出自南音。因此以北三才手弹奏之时,前面之音往往会拔高些许。虽然不过是毫厘之微,根本听不出来,但这一曲弹到那‘不’字时,前面已有数十音之多,每音都因为拔高了稍许,至此已然累积了不少,此时再以天指弹奏,不免就会跨越太大,就算神仙也赶不及了。” 我方才在说时,她们还都有点半信不信的意思,但说到这儿,她们同时动容,安雅帝姬道:“难道只能以南三才手弹么?可郑公子你说南北三才手的天地人指法有些微不同,这个是从小就练熟了,再改便很难了。” 我点了点头道:“不错,要改指法当然已不可能了,也是得不偿失,不过要改音却是轻而易举,只消在弹到此音时改以地指便行了。” 安雅帝姬皱起了眉道:“可是,改以地指,音色便要尖好多,与原曲会大相径庭,一定很难听了。”她说着,将琵琶抱在怀中,伸指拨弄了两下,正是那一句“当时何若不相逢”的曲调。只是弹到“不”音时,果然声音一下子尖锐了许多,显得极是突兀。 当她微微皱眉时,我心头便是一动。她的眉毛甚细,这般一皱极是好看,我都有点看呆了。听得她试弹了此音,我微微一笑道:“安雅帝姬,你左手在地指按下,右手弹拨,自是会显得尖锐。但此曲以北三才手来弹其实一直偏高,请你将琵琶向前稍推半寸再弹,看看会如何?” 安雅帝姬将信将疑,把搁在腿上的琵琶向前轻推了半寸。这半寸不过使得琵琶稍稍倾斜了些,对她的弹奏全无妨碍。此时她是从头弹起的,虽然没有人唱,但这曲《坐春风》我已不知听过了多少遍,纵不会弹也听得熟了,待她弹到那一句,再无突兀之感,一下子顺极而流地下去。 安雅帝姬弹到此处时嘴角已浮出一丝笑意。她的肤色本来就极白,程曼虽然长得不甚好看,皮肤倒也白皙,安雅帝姬却是比她更白了两分。这般噙着笑意,实是说不出的好看,我看得都有点呆。 其实我并不会弹琵琶,方才说的这些,实是我妈说过的。我妈和宣叔叔乃是音律上的师兄妹,他们都精擅琵琶,学的也正是曹善才的北三才手。宣叔叔到了五羊城后,先行发现了以北三才手弹这一曲《坐春风》时的这点不惬,不过他手指本来便大,却是因为改弹了南琵琶后才有。宣叔叔告诉我妈后,我妈才发现了这件事。因为《坐春风》是我父亲和我妈都十分喜欢的曲子,他们时不时一个吹笛,一个弹琵琶合奏一曲,老是在这个音上有一点不惬实是难受,因此我妈专门想了好几天,这才想出了这个琵琶前后稍挪半寸的法子。若是弹北琵琶,便向外挪;弹南琵琶就向里挪,如此来抵销掉前面这几十个音累积起来的极细微偏差。 /112/112082/29340404.html 十一、公子王孙(中) 只不过虽然妈教过我,但我没能学会弹琵琶,就跟父亲学了点笛子,只是我妈说过的这些话却是记得真而切真,这样说出来,显然将她二人都唬住了。 安雅帝姬弹完了这一段,微笑道:“没想到郑公子竟然是琵琶大高手,真是失敬。” 我道:“岂敢岂敢,安雅帝姬的手法才是叫人叹为观止……” 安雅帝姬插嘴道:“郑公子,您应该也是曹善才一脉吧,不知对这手虚音中的‘倒提葫芦’如何看法?” 我方才说得如何热络,其实尽是记得的我妈说过的话,待说完这些,我也就只剩了点零零碎碎可卖了。我妈跟我说起过,琵琶手法,共分“按”、“泛”、“吟”、“虚”、“实”五音。一般都是左手按弦,右手拨琵琶,有些左撇子也会逆着方向抱琵琶,不过与寻常完全相反。其中“虚”时却是以左手按弦发声,因为声音一般较弱,才称为“虚”。这种手法乃是弹奏时作为装饰音所用,若是用得不好,反会使得正曲杂乱,所以一般的平常乐手干脆都弃而不用。但虚声可以使得乐曲变化大增,因此此道高手定要五音俱全,不可偏废。当初我妈教我时,我连最根本的都弹不好,更别说弹出这等虚音来了。至于“倒提葫芦”这手法,我妈倒也提起过一次,说那是曹善才自创的,所以连南三才手也没有这一招。只是我根本没入门,这等高手手法,我更是连影子都没摸到,安雅帝姬这样问我,我哪里答得上来?只是我也真个不愿自承不知,便硬着头皮道:“原来安雅帝姬都已练成了倒提葫芦了,了不起!这是曹善才当年自创的一招,穆善才很是羡慕,但曹善才锢于门户之见……” 我心想北三才有这手,南三才没有,自是穆善才不会了。穆曹两善才当年都是曾师牙的弟子,后来分道扬镳,自是两人有了矛盾。而穆善才的才技绝不比曹善才弱,曹善才若是肯教,他绝不可能学不会,所以最大的可能就是曹善才根本没教他。我只知道“倒提葫芦”这名字,一卖就卖得精光,想再和安雅帝姬说几句话,就只能这样现炒现卖地胡说八道了。正说得兴起,却见安雅帝姬眼神里隐隐有些嘲弄之意,心知不对,只怕我这样胡说八道被她看出破绽来了。好在圆句谎对我来说倒不是什么难事,我连个疙瘩都不打就接道:“……不肯传给穆善才,所以南三才里没有这一招。但这只是个寻常人流传的说法,我还听得有人说,其实此事别有内情。” 果然,我这话一出口,安雅帝姬眼中那一丝嘲弄顿时消失了,程曼也道:“啊,郑公子难道知道这个内情?” 这所谓的内情完全是我瞎编的,天晓得当初曹善才为什么不传这招“倒提葫芦”给穆善才。但我见她们这模样,便知这内情确实是有,她们大概也不知道。我固然可以瞎编一气,但若是编得太匪夷所思,只怕安雅帝姬会对我有了个不靠谱的印象,便道:“这个事我也不知详情。我在五羊城时,就听得那人说起,但到底是什么,却也一直没跟我说明,后来我就北上了,也就再也听不到啦。” 原来吹牛的要诀,不在于满嘴胡说,而在于真真假假。我本来就是为了和安雅帝姬多搭搭话,反正说了半天,已然让她们觉得我是个音律高手,无形中已然拉近了许多,也就不必再一直说下去了。 程曼叹道:“郑公子你一样不知啊?唉,真不知有谁知道。” 我诧道:“这事如此要紧么?不知道也没什么吧。” 安雅帝姬微微一笑道:“这事本身当然也没什么要紧,不过郑公子如此博学,真叫人不曾想到。从今天起,郑公子也要在明心院了吧?但不知接下来‘乐’这一课,郑公子会选什么乐器?” 舅舅和我说过,帝国和五羊城一样,学校的课程也是“礼乐文御数”五门,也就是“文”这一课稍有点不同,主要是历史课本,别个都是大同小异。只不过在五羊城,乐课上无非讲此乐理,再就是简单的乐器,哪会有选一样的?我怔了怔道:“还要选乐器?可选什么乐器都会有人教?” 安雅帝姬抿嘴一笑,程曼也笑道:“郑公子,只消你选的乐器有人会,就能教。何况,石先生大概什么乐器都会吧。” 我没想到居然可以点菜一样选种乐器来学。这门课在五羊城也不过聊备一格,因为被称为“仕人五艺”中一样,所以这些年一直设课,但向来不被看重,也不必考试,在明心院倒是将这门乐课看得甚是要紧。我道:“其实,我对吹笛多少有点心得。” 一听说我会吹笛,程曼眼里一下亮了,叫道:“哎呀,郑公子,你是不是带着铁笛?” 我的笛技都是父亲教的,我也知道我的水平远远比不上父亲,不过在学校里倒已算得不坏,所以过年时开联谊会,我还能登吹上一曲。我父亲有支铁笛,是他的心爱之物,我偷偷拿出来吹过,但实在吹不好。父亲说吹奏铁笛不是容易之事,我至少得再练一年才行。只是我没想到这个程曼居然知道那铁笛。我摇了摇头道:“没带,那是家父的爱物。” 程曼叹了口气,还待再说什么,这时却听得门口突然有个人高声道:“安雅!安雅你在了么?” 这声音甚是清亮,只不过这人应该就在门口,就算平常声音说话也足以听得到,却喊得这么响,未免有点突兀。听得这声音,安雅帝姬站了起来,说道:“二哥,你来了啊。” 安雅帝姬的声音不大,那人却显然一下听到了,笑道:“哈哈,我就猜你会先到了。” 话音刚落,只听得“咚咚咚”的脚步响,有个人直闯过来,绕过书架,却跟我打了个照面。这人声音很响,年纪却意外地轻,一见到我,他便是一怔,忽然伸手指着我喝道:“你是什么人?” 他的手正指着我的鼻子,而这时他就站在我跟前,声音居然还是那么响。我不知这是个什么人,但舅舅跟我说过,明心院里都不是寻常人,何况安雅帝姬管他叫二哥,只怕他便是二太子陆定宇了。只是太子不好乱叫,我忙站直了,深施一礼,还不曾说话,程曼在一边道:“二殿下,这便是五羊城的郑翰白公子,他刚到。” 听得我的名字,陆定宇怔了怔,忽道:“你是郑司楚将军的儿子?” 我听他说起父亲的名字,却有点不自在。说实话,我一直对父亲没什么好感。父亲的枪马拳刀本领的确很好,只不过他在五羊城的名声实在太坏了,所以我也只是用“楚翰白”这名字。陆定宇这人虽然有点冒冒失失,没什么礼貌,但他说起我父亲时明显颇怀恭敬之心,看来我父亲在北方名声不小,倒是真的。我道:“在下正是。” 陆定宇上下打量了我一下,说道:“听说郑司楚将军的枪术乃是天下第二,不知你学到了几成。” 我怔了怔,马上省得天下第一的准是帝君了。听说帝君也是武将出身,而且本领相当不错,在陆定宇眼里,当然是他父亲本领最好了。我自然不会去跟他顶撞,忙又深施一礼道:“在下岂敢,只不过学了点粗浅东西,肯定比不上殿下。” 这陆定宇刚才说话时很是无礼,但我送出了一个马屁,他倒颇为受用,微笑道:“怎么会。帝父说过,当年他为将之时,就是在郑司楚将军枪下没占到什么便宜,你若是学了郑将军的一半,就肯定很厉害了。” 虽然他是在称赞我父亲,可这话我越听越不爱听。他说起来,似乎我只是父亲的一个累赘一样。还说什么我若是学了父亲的一半就肯定很厉害了,连父亲也说我除了骑术因为缺乏练习,只能算骑在马上不掉下来以外,枪术、刀术和拳术都算不错,至少,已经能和蒲文豹不相上下了。不过不管怎么说,他都是在捧我父亲的场,我就算不爱听也没辙,但陪着笑道:“陛下那是客气。家父其实也是银样镴枪头,不过是虚名罢了。我在家里,倒是听得家父说起当初他被陛下打个落荒而逃,险些身首异处之事。那时家父说起来,也是又怕又敬。” 这陆定宇在说什么我父亲的枪术是天下第二时,我就听出来他的话外之意了。这人其实是个极其骄傲之人,这些话与其说是捧我父亲,不如说是捧他自己的老爹。因为陛下说过他当将领时没在我父亲枪下占到便宜,显然他当时其实是输了,可陆定宇还在说什么我父亲的枪术比不上帝君。以前我在五羊城上学时,班上有个外号叫“三横王”的同学,因为有个当市舶廉察的父亲,就成天趾高气扬,每天都要吹嘘他那父亲位高权重,有一回甚至还想来欺负我。陆定宇说的话,总让我想起这三横王来,所以我故意将父亲说得一文不值,这样他的吹嘘自然相应就不值钱了。 果然,我这般一说,陆定宇亦是一怔,但他马上哈哈一笑道:“令尊大人真是太谦虚了,帝父可是说令尊大人乃今世名将,便是枪术也不在帝父之下。” 他说起话来转寰得如此之快,我也不禁有点佩服。他吹嘘父亲时和三横王有点相象,但三横王被人一顶就只会混赖,这陆定宇却能屈能伸,圆场圆得很快。先前方老跟我说到了帝都要夹紧尾巴做人,舅舅也跟我说过,要我千万别得罪任何人。陆定宇是二太子,我若是逞一时口快得罪了他,准没有好果子吃。想到这儿,连忙了陪笑道:“家父纵然枪术再高,也绝高不过陛下。至于我,这点三脚猫本事,二殿下若是能看得入眼,我也心满意足了。” 我也不知这陆定宇的枪术练到什么程度,反正我纵然不太看得起父亲,但对父亲的本领却向来佩服得五体投地。平时练刀,宣叔叔出手极有分寸,倒是父亲跟我练习时,轻轻巧巧就把我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我气不过了故意让妈看到,让妈臭骂了他一顿。连父亲也很赞赏帝君的枪术,显然帝君的确不是寻常之辈。陆定宇年纪比我可能稍稍小一点,生得倒甚是结实,又是二太子,枪术无论如何都不会太差,我这么捧捧他,他定不会不高兴。 果然,听得我这么说,陆定宇的脸上展开了一丝笑意。看来这人倒是个直肠子,不是那种肚里做文章的人。他正要开口,门口忽地有人道:“郑公子到了么?” 随着声音,一个年轻人走了进来。这人长相和陆定宇甚是相似,但比我也要大几岁。一见这人,陆定宇和安雅帝姬、程曼都站直了,向他行了一礼,陆定宇道:“大哥,郑公子到了有一阵了。” 这年轻人看来正是大太子陆安宇。我不敢怠慢,上前深深一躬道:“殿下,小人五羊郑翰白。”只是我刚弯下腰去,陆安宇已然抢上一步,顺势扶住我的肩道:“哈,我早就听得帝父说起你。郑将军英风无双,郑公子你也俊朗得紧。” 人和人真个不一样,就算亲兄弟也是大相径庭。陆定宇一见我就拿手指指着我鼻子,陆安宇说话就极是得体,而他扶住我的肩,自是不让我行大礼之意。其实我真不想行大礼,但他是大太子,整个明心院以他为首,我初次见他也不能不行。陆安宇一下扶住我,实是让我摆脱了这件大为为难之事,我脸上仍是不动声色,心中却大为感激。与这兄弟俩见了第一面,虽然不能说对陆定宇印象坏,但对陆安宇却是要好得多了。何况他吹捧了我一句“俊朗”,让我也颇为开心,我道:“殿下见笑。能见到两位殿下,翰白才是自惭形秽。” 我这般说着,眼角其实仍在暗暗注意着一边的安雅帝姬。当我跟陆安宇说着客套话时,她的右边嘴角忽地微微一翘,露出一个有些嘲弄的神情,只不过这一丝嘲弄极快地消失了。 安雅帝姬不喜欢我那么阿谀两位太子?我心头极快地打着转。说真个,要我向两位太子阿谀奉承,我宁可去向安雅帝姬溜须拍马。我下意识地便直了直腰,接道:“翰白承陛下关照,此后还请两位殿下多多半照。” 陆安宇将手从我肩上松开,微笑道:“岂敢,郑公子太客气了。” 这时又有几个人陆陆续续地进来,陆安宇倒极是热情,一个个地向我介绍。沈嬷嬷先前说过,明心院的生徒分为三档,除了两位太子,还有一位王子一位帝姬,另外还有十一个伴读。程曼是其中唯一一个女伴读,另外十个伴读全是男的,其中有大元帅府的两位孪生孙少爷,比陆定宇小一岁,今年都是十三,哥哥叫魏天经,弟弟叫魏天纬。这两人是两位太子的表弟,却仍然只是伴读身份,不算王子。虽然只比陆定宇小了一岁,这两人显然要嫩得多了,特别是魏天纬,当陆安宇把他介绍给我时,明显还有点怕生。另外几人也多半是帝国重臣的子孙,其中有工部尚书李蓉堂的孙子李承祖,兵部尚书周启德的孙子周太平,以及四明王的几个儿孙侄辈。待介绍到一个叫方从惠的少年时,我心中一动,问道:“殿下,这位方兄可是方老之孙?” 陆安宇笑了笑道:“是了,方老这回也去五羊城了,与你一同坐船回来的,郑公子已然认得方老了吧?方兄乃是方帅的曾孙了。” 方老年纪虽然不小,但也就七十多岁,没想到都有第四代了,看来他家每一代成婚都甚早。明心院的伴读都是帝国权臣后裔,看样子等过几年阿妙长大了,多半也会送进明心院来学习。待一个个介绍过去,我暗中计算,也就是九个人。沈嬷嬷说还有个王子却一直不曾出现,正想问,有个提着个书囊的中年人走了进来。一见他,陆安宇道:“饶先生来了,郑公子,我们先上课吧,下课时再聊。” 今天上的这一节乐课,却是讲乐理。饶先生名叫饶镇之,生得很是清癯,不过人不可貌相,一开口,说出来的乐理大为精深。我对乐理其实也就一般,但不论是我妈,还是宣叔叔、宣叔母,都是精通乐理之人,就算我父亲亦是奏笛名手,因此我虽然不太会摆弄乐器,但嘴上说说这些乐理却很能唬人,先前就照搬了我妈说过一套琵琶乐理将安雅帝姬和程曼都给唬住了。饶先生说的乐理深入浅出,听来居然不比我妈和宣叔叔说得逊色。 这节乐课讲完,和饶先生告辞,下一节文课前有一刻时间的休息。饶先生刚走,陆定宇已迫不及待地跑了过来道:“郑公子,原来你这门乐课如此精通啊,快跟我说说这转调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乐理中,共和宫、商、角、徴、羽五调,声调越来越高。而一支曲子首先要定调,但其中也有转调。这些乐理精微之处其实我也知之不详,只是因为听我妈和宣叔叔说过不少,虽然还比不得程曼和安雅帝姬,但比起他们这些男生徒来却是要知道得多了。上课时饶先生见我新来,大概想知道一下我的程度,问了我几个问题,我还全都答了上来,让他大为赞许。陆定宇的礼乐文御数五课中,看来这门对“乐”课最感头痛,所以一下课就急着来问我。虽然他显得有点不客气,不过这个自来熟的性子倒也不让我讨厌,一开始他指着我鼻子说话的那点不快此时也消散了不少。我跟他说了下转调的几个要领,忽然想起这也是个简单乐理,程曼和安雅帝姬对乐理其实比我更要熟悉得多,陆定宇怎的到现在还不太清楚?便小声道:“二殿下,其实这些安雅帝姬她们比我还熟,你以前一直没去向她们请教?” 我这一问,陆定宇脸忽地有点泛红,小声道:“这个……问你不是一样么?” 见他这样子,我心中不知怎么忽地有点发酸,懊悔不该说这个事。陆定宇这模样,显然他对安雅帝姬有好感,所以有意不和她说话。以前在五羊城时三横王来找我的茬,后来我才知道就是因为我和班上的沈宝英很接近。三横王平时爱欺负人,但从来不欺负沈宝英,甚至连话也极少说,所以知道他因为沈宝英才来找我的麻烦时,还很有点惊奇。陆定宇比我小一岁,他的性子倒还真有点象三横王。我忙道:“就是。二殿下,你要有什么不懂的,我全教你。” 我这般拍胸脯,陆定宇顿时大为感激,说道:“那最好了。”说到这儿,他忽然又道:“郑公子,你会弹琵琶么?” 他突然这么问,我都不知该如何回答。我妈和宣叔叔都是当世琵琶高手,琵琶我当然不能说完全不会弹,但充其量只不过弹出点响动而已。乐理上我能在陆定宇面前装点相,可教他弹琵琶的话,只怕要被旁人取笑。我干笑了笑道:“术业有专工,这个我可教不了。” 陆定宇“唉”了一声,没再说什么。这时下一节文课的教席赵先生已然到了。虽然陆定宇是二太子,在这些教席跟前倒也不敢放肆,坐回自己座位上去了。我瞟了一眼他的身影,眼角却又暗中打量了一下另一边与程曼坐在一起的安雅帝姬,心里却不知是什么滋味。 /112/112082/29340405.html 十一、公子王孙(下) 文课与五羊城的大同小异,只不过没和五羊城的文课动不动歌颂共和那样歌颂帝君。我翻了翻课本,甚至几乎没找到有提到帝君的,直到翻到最后才在一篇中看到“帝君”一词,但那个明显说的是古代,并不是两位太子的父亲。而课文选目大概有三分之二与五羊城的相同,不同的三分之一基本上都是些诗词歌赋,其中闵维丘的有好几首。这个人我也听宣铁澜说起过,他对这个闵维丘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说乃是三百年来第一大诗人,而且还在五羊城住过一阵,但五羊城的课本中只选了他一首写荔枝的诗,这儿却选了好几首,有一首还是长篇大论。 我正在翻着课本,忽听得赵先生道:“郑翰白同学,你来讲一下,这首诗中的‘重’字是何用法?” 赵先生倒一下就叫得出我的名字。这种字词用法在五羊城的课本上也是重中之重,只不过我在开小差,都不知道他说的这个“重”字在什么地方。只不过被叫到了,我也只好硬着头皮站起来,一边正待翻翻书看能不能翻到赵先生所说之处,这时却见我前面的陆定宇已然把自己的书翻开了,将书页正对着我。这一页上极是好认,因为有一幅套色插画。书中的套色插画成本极高,我在五羊城上学时就曾参观过印书厂,说插图和文字都可以制成印版,但要套色的话,就必须多次印。套几种色,就得印几次,越精细的套色难度也越高,印成的书价格亦是飞涨,因此五羊城的课本中从来没有套色插图。明心院里的课本应该都是特制的,字迹大而清晰,这套色插图都非常细致。我如获至宝,连忙翻到了那一页,上面原来是一首题为《使边见杏花有作》的五言诗,赵先生所说的“重”字乃是一句“马迟知梦重”。 一见是这么一句,我心里一下有了底。虽然没读过,但我在学校里向来成绩都排在前几名,更主要的是我妈让宣铁澜给我补课,那回讲的一句“如剑山峦未割愁”,就说了其中“割”字的用法,与这句诗章法一样,便道:“赵先生,此诗中之‘重’,乃是移用之法。梦本无所谓轻重,但诗中用了个‘重’字,乍看似是不伦,其实却是极言倦于羁旅,似乎重得让坐骑也慢了。” 赵先生微微点了点头:“郑同学请坐。移用确是移用,不过此诗乃是第五帝国七代治平帝时左都御史李千裕奉旨使边,出关时听得中原地震,死伤无数,万分忧心而吟成,并不是倦于羁旅。郑同学,你以后要结合写作背景来分析诗中之意。” 我暗暗舒了口气。虽然我多嘴想卖弄,说得多了点,但也不算太错。我对陆定宇已然大有改观,这二太子虽然不甚礼貌,没想到倒肯帮人,这一点与我性子倒是颇为相投。而我头一回上明心院的课,总算也没丢人现眼。 上完了文课,上午的课便结束了,接下来便是午餐。午餐是去膳堂,我很想趁着吃午饭时和安雅帝姬说几句话,但没想到膳堂却是分厅的。虽然我被说成是依王子例,但吃饭还是在伴读厅,根本没见安雅帝姬和程曼两人。因为方才回答了赵先生的提问,魏天经和魏天纬兄弟俩明显对我少了不少生份。魏天经比弟弟要老成些,借着吃饭和我闲聊了几句,听他说来,却是对赵先生颇怀惧意。在五羊城时,三横王成绩很差,却从来不怕老师,魏家兄弟是太子的表弟,居然还会对赵先生颇为害怕,倒也让我有些惊奇。问了问,原来帝君严命,不论哪家子弟,只消一进明心院,就是生徒。天地君亲师,这是人伦五常,所以在明心院里严禁生徒对教席无礼,一旦违反,教席有责打之权。虽然说起来连两位太子也可能会被责打,但我想肯定不会真个打太子,太子一犯错,准是这些伴读挨揍。想到这儿,我突然有些好奇,问道:“对了,若安雅帝姬犯错,先生是不是也要打她?” 魏天经仿佛见鬼了一样看着我,半晌道:“帝姬怎么会犯错?曼姐也不会。” 程曼长得并不好看,魏天经虽然年纪比她小一些,但对程曼居然大是服贴。我道:“那我们要被打?” 魏天经道:“没犯错的话,谁敢打?” 他说得大是理直气壮,不过看样子多半被打过。虽然在明心院上学比在五羊城上学舒服多了,可老师要打人这点却是不太好。看来世上事,十全十美的事终是没有的。好在这膳堂的饭菜当真不错,比我随舅舅北上时在船上吃的伙食还要好些。反正跟方老说的那样,“夹紧尾巴做人”,想来老师也不会打到我头上来。 魏天经现在和我熟络了,喋喋不休地说着明心院要注意的事。我也没想到原来他居然这么嘴碎,魏天纬却是不怎么说话。正说到这五门课的老师,原来与五羊城有些不同,看似同样五门课,但每一门课其实分成了好几门,单单这门“文”居然就有三个老师,“乐”也有两个。先前的饶先生教乐理,还有位石先生教乐器。与五羊城不同,帝国相当看重“礼”、“乐”两门课,据说凡是世家子,起码都要精通一件乐器。而“御”、“文”这两门课则各有偏重,出身将门的侧重“御”,出身文臣的则侧重“文”。方从惠的曾祖方老就是“御”课的一个老师,教的乃是兵法。据魏天经说,方老为人很好,从不打人的。 在船上时,我被他的木刀打了一下,可是疼得不轻。我心里正嘀咕着,魏天经忽然低下头,闭嘴不说话了,只顾着扒饭。我怔了怔,小声道:“怎么了?再说说那门‘数’课是怎么回事?” 魏天经抬起头,嘴里还在嚼着饭,含含糊糊道:“郑公子,晚点再说吧,续王子来了。” 我一怔,说道:“谁是续王子?” 魏天经似乎有点惧意,小声道:“安雅帝姬的哥哥。” 我恍然大悟。先前沈嬷嬷就跟我说过,明心院还有一个王子,安雅帝姬是义女,这王子既然是她哥哥,那也是帝君的义子了。那时我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个帝姬如何如何,根本没往心里去,先前上课又不曾见到,见魏天经如此害怕,现在更是好奇,抬头看去。 上了两节课,明心院一共也就十几个生徒,我自是个个都认得了,但见左侧靠窗的一个位置上,坐着一个人。这人最惹眼的是他长了一头金黄色的头发。坐在窗前,阳光映进窗来,更是照得他的头发灿然生光。只是他的年纪比我们都大得许多,笔直地坐在那儿吃饭,一张脸却是木无表情,看去就不是个好相与的。 我看了他一眼,也没敢多看,小声问魏天经道:“这就是续王子?” 魏天经点了点头,却是连话都没敢说。这续王子虽然生具异相,但我听宣叔叔说起过,这相貌在北方的狄人中并不稀奇。宣叔叔有一半的狄人血统,头发虽然也是黑的,但长了一部虬髯,眼珠的颜色也要淡一些。宣叔叔说狄人中有些则是金发碧眼,形状与中原人相差极大,不过别个也没什么不同,一样两个鼻孔一张嘴,两手各长五根手指。安雅帝姬生得金发碧眼,续王子是她哥哥,这等样貌又有什么奇怪?魏天经见到安雅帝姬时一副口水滴答的模样,见到她哥哥却跟见到鬼一样了。我想到这儿,端起饭盆道:“我去拜见一下续王子。” 魏天经和魏天纬兄弟俩这回倒是跟看傻子一样看着我。我也不知他们为什么怕这续王子,总之他是安雅帝姬的哥哥,多拉点近乎总不会有错。 我端着饭盆走到续王子桌前,他却一直在慢条斯理地吃着东西。我站直了,说道:“续殿下,在下郑翰白,不知能否在您边上坐下?” 这饭桌可以坐四个人,膳厅里排了十张,却只有十来个人吃饭,自是很空。续王子听得我的声音,这才放下了筷子,抬起头看了看我。安雅帝姬的眼睛是碧色的,但续王子的发色与她相似,眼珠子颜色倒不甚像。他打量我时,眼神也冷漠之极,沉声道:“空位多着,不能坐别处么?” 我一门心思想来讨好他一下,哪知续王子却是这等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我大感下不来台。虽然尴尬,我还是微笑道:“在下今天第一天进明心院,已闻续殿下大名,实想多向续殿下请教。” “不必了,郑公子,下午的课我不会留情的。” 续王子这话已然带了点鄙夷。我更是莫名其妙,真不知到底什么时候得罪他了。本想来趁机溜个须,宣叔叔那时就常跟我说“叫人不蚀本,舌头上打个滚”,他说对人多说好话,肯定没坏处,总之尽量别得罪人。可这续王子似乎一见我就是一股气不过的模样,我想拍他的马,反倒拍在马腿上了,也不知他说的这个“不会留情”是什么意思。但他的话说到这等份上,我也不好硬坐到他面前去,只得端着饭盆悻悻地回来。 在续王子面前碰了个钉子,这顿饭也似乎味道不好了。虽然我老想着别去管这家伙,可眼角总是会往那边瞟去。续王子却是根本没在意我,仍是不紧不慢地吃着。他吃起东西来倒是有章有法,不失礼数。魏天经更是一句话也不说,只顾闷着头吃饭。 我三两口把东西都吞了下去,端着饭盆去后堂放好,魏天经和魏天纬却也跟了过来。这兄弟俩忙不迭地放好了盆,魏天经急急过来,压低了声音道:“郑公子,你来跟我拿一下跌打酒。” 我见他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一怔道:“跌打酒?做什么?” 魏天经探头向膳堂里张望了一下,见续王子仍在那儿不紧不慢地吃着,这才小声道:“郑公子,备好了跌打酒,等一下擦得越早越好,不然明天会肿起来的。” 我更是莫名其妙,问道:“为什么要擦?” 魏天经叹了口气道:“续王子别的课都不上,不过下午的这节‘御’课他会来。他是辅师,看样子今天准会找你当对手了。” 我听他说得大是郑重,心里不禁有点发毛,小声道:“等等,续王子是辅师,难道道上课时他能打人不成?” 魏天经道:“打人倒是不打,但续王子有挑人练习之权。看样子,他今天一准挑你!” 魏天经脸上堆着担心的神色,但眼睛里却一副“终于逃过了”的神情。我恍然大悟,小声道:“以前他老是找你的麻烦吧?” 魏天经神色顿时有点不太自在,小声道:“那是以前。郑公子,等一下还是把我的跌打酒打去吧。午睡完就要上课了。” 我看了看他,这个家伙装相也不太会装,与其说是在关心我,不如说他是如释重负。不过我也算弄明白了,下午这堂“御”课,续王子因为是辅师,可以直接与人对练。以前魏天经是个经常被挑中的倒霉蛋,续王子生得高大,年纪也比他几乎大了一倍,比试的时候魏天经定然吃过不少苦头。这回续王子把目标转到了我身上,他自然就逃过了一劫。不过他们不知道我跟着宣叔叔和父亲练了这么多年,宣叔叔说我的斩铁拳和斩影刀已经登堂入室,寻常人已不是我的对手了,我不相信续王子能比黑拳场的那个黑鼠还要厉害。我笑了笑道:“这个啊,倒不用担心,我也想和续王子比比呢。” 听我这么说,这兄弟俩几乎同时睁大了眼,只不过魏天经是惊愕,而魏天纬却是多了几分佩服。我倒没想到安雅帝姬的哥哥性情原来这么坏。不过既然没办法讨好他,那也不能让他欺负了去。反正在明心院,他绝不敢做什么出格的事,何况他年纪也比我大了这许多。只是我真个想不通他为什么对我如此敌视,难道…… 我看了看魏天经,脑海中忽地一亮。魏家兄弟是两位太子的表弟,在这些伴读中自是地位最高。续王子是王子的身份,也就是介于太子与伴读之间,所以原本专找魏天经的晦气。而我初来乍到,也是王子的身份,其实就是已经和续王子平级了。也就是这一点,续王子所以要给我点颜色看看吧? 我不禁暗暗苦笑。我只想夹紧尾巴做人,谁也别得罪,可身不由己地就得罪了续王子。这人生得潇洒俊秀,年纪也比我们大了十来岁,没想到心眼如此之小。只是我也不能真个让他吃苦头,否则安雅帝姬大概就不会理我了。 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知道我的本领,然后适时放水让他赢了我。虽然没和续王子交过手,但我敢肯定他定不会有方老那种换刀式的本领。只消续王子知难而退,而我又给足了他面子,他定会明白我对他的好意了,也就不会再敌视我。将来,安雅帝姬…… 想到这儿,我忍不住有些想笑了。待回过神来,见魏家兄弟两人还在那儿看我,我嘿嘿笑了笑:“行了,等一会我让你们见识一下我的本领吧。” /112/112082/29340406.html 十二、化成碧血(上) 终于要行动了。 虽然经历过那么多次的生死关头,郑司楚此时的心头仍是有些波动。他端起面前的茶杯来喝了一口,却觉嘴里又干又涩,极是难受。 自从五羊城发生剧变以来,与别人相比,郑司楚因为没有职务,他的日子反倒没什么大变化。可就算生活变化不大,他心中却一直不能平静。五羊城除了当初南北交锋时曾经被攻破过两次,几十年来便再没有敌人能攻入城里来。几十年的太平日子,已然让人们觉得这样的安宁乃是天经地义,就算现在城中已经易帜,只消没发生大混乱,就都能得过且过下去了。 然而郑司楚却根本不能如此浑浑噩噩。他自懂事起投身行伍,虽然后来身败名裂,不得不离开了军队,然而胸中流淌的终是军人之血。这些日子他和宣鸣雷一直都在谋划着这件大事,原本八月三日就要执行,但由于当时情形有变,身为五羊城水军大帅的宣鸣雷调度之权被收回,行动不得不取消。好在经过这些天的努力,这个计划终于又要开始了。 五羊城的沦陷,到今天正好满一个月了。 现在五羊城里倒是平静得多了,于佩利的船队刚攻破五羊城时,城中一片恐慌,随后又随着居信廉的自尽,城里又四处发生骚乱。然而这一个月来,随着闹事的雪耻团被严厉镇压,城里越来越是平静。到了今天,城中居然又已商贾林立,码头也樯橹如云了。 五羊城以商贸起家,向来不似雾云城那样将旗帜看得极重。在五羊城民看来,管你上台的是谁,只消能保证自己的三餐一宿,衣食无忧,那谁上台都无不可。只是他们却不曾想到,仅仅这一个月来,五羊城这些年积聚的财物已然被于佩利搜刮了七七八八。现在时日尚短,还没有显现出来,五羊城的基本民生都还能保证,但再过一阵子,连执政府的正常运营都会发生困难,而城中道路桥梁之类的修缮维护,恐怕也拿不出钱来了。现在的五羊城,便如一头熟睡中的壮实水牛,正在被遍体的蚊虫叮咬。因为不痛不痒,还不能觉察,可一旦觉察了,只怕连起身的力气都要没了。 所以必须抓住最后的机会,惊醒这头沉睡中的懒牛,同时将于佩利搜刮去的财物夺下一批来,作为将来反扑的基础。 这一点,是定下此计的郑司楚、宣鸣雷和谈晚同三人的共识。而这条计策,就是趁着于佩利将要出发之际,突然下手,夺下复兴号出海。复兴号是五羊城水军硕果仅存的最强战舰了,也曾是宣鸣雷的座舰,他对这艘战舰亦是了若指掌,而且船上水手有一半是留用的五羊水军老兵,都曾是宣鸣雷的亲随手下,因此更有把握。据谈晚同得到的情报,明天卯时,于佩利船队就要出发,因此今晚就是最后,也是最好的机会。 这条计其实已是月初就已定好了的,现在真正实施时,郑司楚仍是有些忐忑。对面的宣鸣雷也已发觉了这个生死之交的老友有点异样,小声道:“谢兄,怎么了?” 他二人为掩人耳目,碰面时一个称姓谢,一个称姓沈,而且每一次见面时间都不长,绝不在一个地方见面两次。宣鸣雷也知道郑司楚足智多谋,当年指挥千军万马与敌人恶战也仍是镇定自若,现在却不知怎的有点恍惚了。郑司楚“啊”了一声,伸手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尺许长的布包道:“沈兄,这个你先帮我带着吧,我怕到时不好过关。” 要夺船,必须过码头关卡。自从于佩利占领了五羊城后,码头关卡已不知紧了多少倍,每过一个人都要搜个底朝天。在于佩利眼里,只怕连一丝一毫都不能漏掉,能搜刮到的都得搜刮走。郑司楚拿出来的是他惯用的如意钩,这是件兵器,在过关卡时万一被搜到,很可能会因此走漏风声,所以他索性拿给宣鸣雷。宣鸣雷届时会混在水手中上船,不必过关卡,何况水手带随身兵器也是正常的事。宣鸣雷心想也是,接了过来道:“好的,那亥时一刻船上见。” 要夺船而逃,必须将一路打通,而且要尽快摆脱于佩利船队的追击。如果白天的话,于佩利一动用飞龙军,复兴号就算能飞都飞不出去码头去了,所以也只有在夜深人静之时动手。现在还是申时二刻许,离亥时尚三个时辰不到一些,现在就该去做好最后的准备。 如意钩收拢后只是根尺许长的细棍,宣鸣雷收入袖中后正待起身,又小声道:“谢兄,师妹什么时候出来?” 两人都有家眷,宣鸣雷的妻子申芷馨乃是个女中豪杰,骑术高明,儿子虽然比不得他那样武艺绝顶,仍是年轻利索。相比较而言,郑司楚的妻子傅雁容当初娇生惯养,马也不太会骑,此番一同逃出海去,真要吃大苦头。郑司楚道:“我会让她先到码头上等着,我随后出来。如此分头行动,就不太惹人注目了。” 宣鸣雷点了点头道:“好。”他拿起杯子来,杯中还有一点余茶。宣鸣雷生性好酒,但为了此事,他这些天一直戒酒。他将茶一饮而尽,却照着喝酒的习惯将空杯向郑司楚照了照,小声道:“祝我们一路顺风。” 五羊城复兴之望,也已系于复兴舰之上了。这是不甘屈辱的五羊共和人希望所在,一旦此事失败,五羊城只怕就再没有任何翻盘的可能,要永远成为异族的领地。 当宣鸣雷走后一阵,郑司楚才走了出来。他生性谨慎,也极为小心,确认了没人在跟踪,这才离开。 宣鸣雷和郑司楚都是当世数一数二的名将,然而就算他们,亦全然不曾想到,就在郑司楚刚一离开,茶馆后院楼上飞出了一只鸽子。 鸽子性温味甘,补气养身,精于饮食之道的五羊城里养鸽子的人极多,秋后更是放飞鸽子的时候,因此谁也不会在意。只是这只鸽子飞到的,却是城中一处望楼,而望楼里一个人从鸽子腿上摘下一个塞着纸卷的细竹筒,然而立刻送到了附近的礼部司长府。 确切说,送到了前礼部司长王趾青手中。 纸片上写的东西并不多,但清楚记下了郑司楚什么时候来到茶馆,与易容后的宣鸣雷密会了多久。虽然没能听到他们谈什么,但王趾青却已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果然,派一个人全天候盯着郑司楚,并不是多余的。 王趾青嘴角浮起了一丝笑意。宣鸣雷。郑司楚。这两个人,就算向来心高气傲的王趾青,亦是从心底佩服。只是这等心思缜密、足智多谋之人,仍是漏算了一招,那就是王趾青很早以前就布下的这个情报网。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王趾青曾读过《行军七要》中的这句话,亦深以为然,但他的注意力却不在军事之上,而是情报本身。 掌握情报,则做任何事都能掌握先机。因此王趾青趁着在礼部做事之时,就在逐步培植起这个情报网。当初他王家就是五羊城的豪富,五羊城有一半的酒楼都是他家开的。后来表弟黎殿元成为了五羊城太守,王趾青更是趁机扩大产业,几乎将五羊城所有的酒楼茶馆都吃了下来。后来烟馆大兴,他把烟馆也收了不少。这些地方都是各路人聚集之所,许多人密谈时都会找这样的地方。掌握了几乎所有的酒楼茶馆,城中几乎已没有什么事能瞒过他了。因此宣鸣雷和郑司楚虽然万分小心,每次见面都换一个地方,但王趾青早就派了人全天候监视着郑司楚,而郑司楚和宣鸣雷见面的地方本身就都是王趾青的产业。迄今为止,他们任何一次碰面都没能逃过王趾青的眼睛,更可怕的是他们自己还毫无察觉。 现在五羊城里拥有真正权力的,不是说一不二的于佩利,而应该是我。 王趾青在心底淡淡地对自己这样说着。如果有必要,完全可以让这些人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事实上,王趾青有一次已经差点就要下令,将郑司楚这个胆敢胁迫自己颁发福寿·膏禁令的人暗杀了。只是当时他还是收回了这个念头,因为郑司楚带他去看了福寿·膏店的惨状,让王趾青大为震惊。 福寿·膏这东西,虽然能赚钱,但这样下去当真不能持久。沉溺于福寿·膏后,再干什么都不干不成了,那么不论是酒馆茶楼,还是五羊城的那些作坊,迟早都会再没有可招之人、可募之工。所以当时颁下福寿·膏禁令后,虽然王趾青自己也有好几家产业也受到波及而赔了钱,但长远来看,仍是有利。何况福寿·膏店利润太大,当时新开出来的如同雨后春笋一般,想要和收买酒楼茶馆那样将福寿·膏店也全都买下来,便是王趾青这等资产亦是远远不足,所以索性禁绝了也不是坏事。只不过人算不如天算,后来于佩利的黑船突然叩关而来,强行废除了福寿·膏禁令,此后福寿·膏店遍地开花,亦是非他所能料到了。 福寿·膏必须禁绝,葵花王军必须驱逐。这两点上,王趾青自觉和郑司楚的看法完全一致,然而他又完全无法和郑司楚站到一边去。不仅仅是因为当年表弟黎殿元被郑司楚逼迫下野,吐血身亡之事,还在于他清楚地看到,自己和郑司楚之间有着不同逾越的鸿沟。就如对待葵花王朝,自己能够本着小不忍则乱大谋之心接近他们,郑司楚却是绝对不会这样做的。 不过,目前来说,正如猎犬因狡兔而存,有了雪耻团,有了郑司楚这样的直接抵抗,自己才可以更好地利用好葵花王军。 很久以前,王趾青就梦想着有朝一日自己能够掌握五羊城的绝对权力。这个目标一直在向自己靠近,但怎么都真正来临。王趾青几乎要绝望的时候,黑船叩关之事的发生让他看到了希望。而借着于佩利的搜刮,自己几乎已经掌握了五羊城的最高权力,而且黑锅尽由葵花军背去了,自己反倒置身事外,并不因此而成为众矢之的。 大概,神明也在眷顾着我吧。 王趾青想着,几乎要笑出声来。 在自己已实际掌握了五羊城最高权力的同时,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也到了自己手上。在看过了这纸条后,王趾青马上驱车前往太守府,求见代表着于佩利提督管辖全城的杜休伦。 城南,发现了雪耻团幕后的指使者。这个消息让杜休伦精神为之一振。雪耻团这个组织,虽然谈不上有什么具体的作为,但时不时游个行,上码头阻止货船卸货,挑唆城民闹事,让杜休伦甚是头痛。这些天他听从了王趾青所献之策,以峻法重典压制雪耻团,同时表彰自杀的居信廉,这两条办法立竿见影,现在雪耻团活动已然减少了很多,而五羊城民原本已是汹汹的不满之意亦渐渐平息,使得杜休伦更加信任王趾青。他本是个通事,精通葵花王朝语和中原语,其实并没什么政才。受于佩利提督之命执政,实是有点勉强,而王趾青适时投效,实是解了他的燃眉之急。现在王趾青汇报这个重要消息,他越发重视,说道:“王大人,那现在派卫戍去搜捕这个指使者么?” 王趾青沉吟了一下道:“杜大人,现在卫戍虽然也在为我葵花王出力,但这些人终究生长五羊。让他们做别个事会出全力,做这等事,我怕他们会出工不出力啊。” 听得这话,杜休伦更是心中熨帖,心想这位王趾青大人的的确确是全身心地投靠自己了。杜休伦虽然缺乏政才,但这等事他也很清楚。要留用的卫戍去抓捕雪耻团的幕后指使者,他们只怕暗中反而会去通风报信。方才这话,杜休伦也是有意这样说,为的正是看看王趾青的反应。但王趾青说出了正确的应对之道,杜休伦也真正地信任他了,便微笑道:“王大人所言极是,那要出动焰摩众了。” 王趾青一怔道:“焰摩众?” “王大人有所不知,焰摩众乃是三圣皇早先就安排在城中的一支势力,不然于佩利提督如何能够轻车熟路地驶抵城下?哈哈,我将这支人马给你,你马上著手去办吧,定要一劳永逸,斩草除根!” 王趾青诚惶诚恐,忽地单腿跪下道:“杜大人对趾青如此倚重,知遇之恩没齿难忘,趾青肝脑涂地,定为三圣皇竭尽全力。” /112/112082/29340407.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