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谋害后我飞升成神》 第六十三章 简念曦侧头看向塌上,时清面色越是红润,她越是担心。那压根不是她灵气滋养的结果,而是时清的金丹承受不住灵力输入,即将爆裂而出的上神之力。 她回过头抬眼看上去,陈显涨红着脸嘴唇抿紧,简念曦放在身侧的手缓缓捏成拳。 她犹豫不决,不确定还能不能再信陈显一次。 “阿曦,放开他。”就在这时,一道微弱的声音从床榻间传出来。 “你醒了!” 这回是不放也得放了,陈显像只虚脱的狗瘫坐在地上,捂着脖子不停喘着粗气,看着简念曦瞬移到床边。 此时时清已经强撑着昂起了半边身子。 简念曦隔空取来软塌上的头枕,安到时清身后,将她扶起坐好,赶忙问道:“你怎么样了?” 时清虚弱摇了摇头,抿嘴轻笑道:“倒是我小瞧了那碗水,没成想丢脸丢到你跟前了,不必担心。” “可是......”简念曦刚想问问她金丹的事,又怕惹她忧心,遂又止住了:“你没事就好。” 时清看了一眼站在门口没有言语的陈显,问道:“你卡小书生脖子做什么?不怕把他吓死啊?!” 本就只是句玩笑话,谁知刚说完,简念曦的脸色瞬间阴沉的吓人,她的眼刀又朝着陈显飞了过去,随后咬牙解释:“你是替他说项才中毒的,怎么着也要给他点苦头吃!” 陈显脚跟一硬,又往后退了两步,“砰!”一声抵在了门框上,他对着远处的两人尴尬一笑。 简念曦翻了个白眼,时清没忍住笑出声,低声对着她说:“他挺怕你的,别让他留在屋子里,我要施法将毒排出体外。” “他已经知道我们的身份了,”简念曦咕哝两句,她不能让时清自己运气,只要尽快找到解药,时清便没事了,于是她下意识抓住被子上的手,急忙说道:“我去陈家给你弄来解药,你安心在这里呆着,我让臭书生陪着你。放心,我去去就回。” 她说着就要起身离开,却被时清反手拉住,不解道:“何必如此麻烦,既然小书生已经知道了我们的身份,捏个诀不就好了。” “别!”简念曦一听到她要自己捏诀,连忙拦住,开始了仙生第一次胡诌:“让这些凡人不识好歹,我非要亲自打上门去,好叫他们以后擦亮眼睛!” 时清又要张口,立马被她拦住,说:“你可千万别自己解毒,不然白白让我上门打一顿。我会给小院下个禁制,你们别出去,凡人就进不来,你们有什么事我也能尽快赶回来。” 简念曦正要踏出屋子,看到背对着她,死死依着门框发抖的陈显,她抬起掐过陈显脖子的手,重重拍到他肩上,轻声威胁: “姑且信你一次,时清交给你,我去陈家讨解药。我走后切记把门关好,记住!谁来都不要开门!” “否则,”陈显恍惚间听到“咯吱~咯吱~”的磨牙声:“脖子别想要了!” 瞧着他拼命点头的模样,不等她动手,自己都要把头摇下来了,简念曦才放心离开。 简念曦终于解释完金丹的事,她真恨自己没直接说明真相,为了些虚妄的面子,非要说谎骗她,她低下头,愧疚溢满眼眶:“后面发生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直到我再赶回小院,你的金丹已经......” 接下来的话,她没能说出口,嗓子口酸涩不已。 若是当时直接告诉时清,她中的毒会伤到内丹,也许在陈显被友人背叛的时候,她不会运功替他摆平那些人。 她的金丹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处在随时破裂的边缘。 “对不起。”简念曦埋头道歉,是她自作主张,害得时清随时会回归天道,她没办法原谅自己。 时清靠在床头,手默默抚上小腹,原本灵气环绕的地方,已是一片狼藉。脏腑内金丹破裂如深海之渊,上神之力四溢,已全然将黑气笼罩。 原本在她体内活泼灵动的光芒,正狂躁不安,四处冲撞,急于寻找宣泄口。只要找到机会,还未被她驯化的力量便会立即炸裂开,连着她的身体也会一同归于虚无。 几人沉默良久,直到时清喃喃说出一句:“不怪你。”或许对她来说,这也是一场天道赐予的磨炼,她该感恩戴德才是。 时清笑着安慰眼眶通红的人:“毕竟就算我提前知道了,也会做出一样的选择,为苍生而活一直是我的使命,那小书生也是苍生之一嘛。” “为苍生而活一直是我的使命......” “为苍生而活一直是我的使命......” 百年前时清的这句话反复在简念曦脑海里盘桓,她把脸彻底隐藏在黑暗中,“呵~”她突然冷笑出声。 月上中天,夜晚的寒凉没能影响记柳酣睡,房间内一道残影掠到她床边,弯下腰轻轻拂过她额头上的碎发,而后戳了戳记柳脸颊上攒起的酒窝。 简念曦也跟着笑了起来,她俯身到记柳耳边,问道:“凭什么被牺牲的那个永远都是你!” 快回来吧时清,神界抑或仙界总要靠着牺牲才能长久,但是魔界不会,那里是个温暖的地方。 光线破开大地,晕黄穿过窗柩刻印到记柳身上,半梦半醒间她蹙了蹙眉。 “若记姑娘问起,便说我们马上回来。” 盛礼嘱咐声渐行渐远,老旧木板发出的“咯吱”声越来越小,“让她早做......” 早做什么? 没等听完,记柳再次跌进黑暗。 “记姑娘,快醒醒!”出事到现在,记柳睡得一日比一日安稳,她被人推动两下,猛然从睡梦中剥离。 房间很亮,纵使有纱帐隔着,眼睛依旧没耐住,双眼留出一条缝,待思绪回笼。 此刻她的大脑一片空白,盛礼的声音过了一会才传到她耳边。 “记姑娘,快起来收拾东西,我们得回昭沣县了。” 换做从前,记柳无法想象除去记某,会有男子时常进出她的房间,甚至唤她起床。 “怎么如此着急?丁臣的案子结了?”不该啊,才过了多久。 盛礼踏向门槛的脚兀然一顿,眼眸垂下,含糊一句:“结了,该抓的都抓了,我们还是赶紧离开的好。” “这么......”快...... 不等记柳说完,门口的身影已经消失,徒留一地光影。 隔壁房间传来林不悔时不时的抱怨,大抵也就是一路上这么辛苦,拼死拼活,连个嘉奖都没有就要走。 反倒盛礼安安静静,没传出一点声音。 怕是林不悔嘴都念叨干了,盛礼都不会发声,只自顾自埋头收拾行李。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几人离开都城。 二三十人的车队,经过多次追杀,如今不足十人。 出了都城后,原本最急的盛礼动作也慢了下来,他给记柳买了辆马车,正好有个差役伤势未好全,可由他来驾车,其他人架马随行两侧。 “现在离了都城,你可以说了吧,”林不悔打马到盛礼旁停下,两人并肩而行,问:“仅仅半日,整个都城彻底变了天,上头那位临时指定监察寮,将许多大臣的家给抄了个遍,闹得人心惶惶。” 林不悔面无表情稳马向前,余光紧紧撅住盛礼。 盛礼听到了,但他没有回应,满腹心思。 御书房既空也大,地板砖冰凉刺骨,可他一直跪地埋头,连额角渗出的汗都不敢擦。 “丁臣的事处理的很好。”威严雄浑的声音从盛礼头顶前方响起。 听起来和他爷爷的声音差不多,但是气势却是完全不同的,盛礼下意识弯了弯腰,将头埋的更低。 “谢皇上。” 他说完这三个字,就当了锯嘴葫芦,不敢多言。 直到上方传出嗤笑,“哼——”似是在笑,偏偏带了点嘲弄。 “盛伯鸿的孙子......当了捕快?有意思。”盛礼嘴角抿直,从他当捕快入贱籍之后,这样的话听过不少,无外乎轻贱鄙视。 谁能想有朝一日,能从圣人嘴里听到这些,一向平稳的心绪,躁动起来。 “既不想从文,朕做主让你入军营历练,如何?” “谢皇上抬爱,草民不敢托大。”本是贱籍,自称一声草民应该无错。 高台上安静一会,又听:“朕观你偏好刑狱,不去军营,不如跟着酆槐做个少司卿......” 那话说到最后有些拖沓。 本以为皇上召见他是为了金疮药的事,结果说到现在半句不提丁臣,盛礼心中一凛,撑在地上的手脚僵硬起来。 众人之上的天子,有什么必要向他一个小捕快连番抛出橄榄枝,状似提携中带着试探。 天大的好事里面,必然藏着祸端。 突然记起他求着盛伯鸿,放他去做捕快时的场景,那时盛伯鸿神色复杂,说了一句话才放他离去。 【既然你心意已决,我阻拦不得,你权且记住,从今往后,不得为今日的决定后悔。做了捕快便一辈子留在昭沣县做捕快,不可得陇望蜀,好高骛远。】 一句不得,一句不可。 若不是皇上的连番高看,盛礼都快忘了。 他将口中的津/液咽下,小心翼翼地回绝:“皇上恕罪,从草民当了捕快,便选择入了贱籍,自此草民再不敢肖想大臣之位。” 说完这句,他微微掀起眼帘,见上头没有任何动作,方才继续:“自古以往,亦无贱籍手捧巨著的先例,若是朝例因此打破,害得皇上也因此受到非议,草民心下难安,盛家也决计不会原谅草民做出对君王不忠之事。” /90/90408/29372800.html 第六十二章 等她反应过来,身上的力气早已被抽空,直直栽了下去。虽说不高,但响动异常明显,刚被障眼法迷住的那些人,立刻发现她。 冲着她便跑了过来。 真心后悔,在此之前时清都未曾把茶杯里的毒素放在眼里,掉以轻心。直到摔得浑身酸痛,眼冒金星,头脑嗡鸣,她才暗道一声“糟糕!这回栽了!” 虽不至于要了神命,但一想到丢脸丢到三界,时清昏迷前眉心没耐得住抽动两下。 亏得当时离几人落脚的村落不远,因着中毒的关系,一股股算不上顺畅的法力波动,被留在村里和陈显大眼瞪小眼的简念曦察觉到了。 她握住小碗,氤氲热气随着她的动作四散后重新凝聚,刚想试探一下水温,忽的眉头一蹙。 简念曦身影霎时消失原地,空气中留给陈显的,就是女子清冷的“糟糕”二字,彻底打破了萦绕两人许久的尴尬。 陈显心咚咚砸了两下,他惊愕的张开嘴:“人......” 而这个人仅在瞬息之间便将重重跌落的简念曦扶起半身,甚至于连被时清吓到的凡人,都没来得及收起微张的下唇。 在场反应稍快的也就一路尾随时清而来的陈家侍卫。 他们身子微躬,一脚悬空正欲放下,作势便要向着时清的位置追上去。 未等看清突然出现的简念曦,便被飓风裹挟而来的黄土戳到面皮。他们屏住呼吸,紧闭双眼,同一时间几人仅剩踩实的脚不期然离开地面,纷纷向后飞去,身体完全由不得自己做主。 为首侍卫的耳朵在强劲风力下,耳膜破裂,剧烈的疼痛几乎将他当场撕开。纵使胸口传来钝痛,但在这股气流压迫下,他只能咬紧牙关,哪里还顾得上嘴角渗出的血丝。 他死死按住耳朵,血流顺着手掌缝隙滑向后方。 一直等到呼啸之声平缓,他才喘着粗气,强逼自己睁开眼看向时清。 可惜,充血的眼眶里哪里还有跌的狗吃屎的仙女,就连等着看热闹的百姓也一扫而空。 飓风过境,一片狼藉,如今除了他的几个手下还在打滚哀嚎,也只剩关在笼子里待宰的活物还在不断扑动翅膀,更显焦躁。 同一时刻,躲在庄子里的陈显终于吞下呛到气管的唾液,愣头愣脑把话补全:“人呢?!” 话音刚落,院子中央显出两道身形,一橙一蓝,发丝缠绕在凌乱外衣上,没了往日的流光溢彩。 “过来帮忙!” 简念曦呵斥声打断了陈显,他心肝一颤,忍住咳嗽赶忙上前,背着一身尘土的时清回到屋子。 “怎么会这样?时姑娘这是怎么了?!”时清脸色煞白,身体却滚烫异常。 纵使隔着厚重衣物,陈显都能清晰感受到时清每个部位的脉动和那股子无法忽视的高热。 陈显被烫的生疼,把人放下后,他避开简念曦,反手将背后的衣物拎起一点,轻轻抖动两下,眼睛却是半分没离开时清。 时清的状态不妙,陈显咽下满肚子疑问,他说, “我现在就去请......”大夫! 最后两个字还没脱口,陈显霎时双目圆睁,只见简念曦纤手捏诀,周身升腾起点点蓝光,它们都有自己的思想,围着简念曦飞快转动。 每每转动一圈,它们光芒愈盛,直到最后形成如日初升的光晕,顺着简念曦指向记柳的手,流入时清的身体。 ——还以为她们是哪个江湖门派偷跑出来的大小姐,侠义心肠,身手了得。这!这!这!是妖是仙啊?! 陈显心中五味杂陈,之前简念曦突然出现,突然消失,还以为不过是某个上乘武功,现下他是不敢追问了,索性绷紧面皮在一旁当背景板,只是脑子里却是繁杂年头翻滚,一刻没停。 ——知道了她们的秘密,会不会被杀了灭口? ——她们如此热心助我,应该是神仙吧? ——神仙......应该不杀人吧? 一时间,陈显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想了一轮,他的华贵长靴内里仿佛灌了铅,将他牢牢压在原地,不敢发出声响。 为了冷静下来,陈显胸膛快速起伏两下,吐出心里的浊气后凝神看向正在昏迷中,显得人畜无害的时清。 脸色大好! 时清脸颊明显透出红晕,原本苍白干裂的双唇,也樱红起来。这样看起来,真像只是睡着了。 太好了! 陈显勾起唇角,收起恐惧,就连简念曦的脸在他眼中都慈祥了不少。 也许是他眼睛里的光过于刺人,简念曦收回蓝光,静静看着时清,眼皮微垂,身形未动。 陈显打了个冷战,唇角渐渐抹平,满是兴奋的目光闪烁起来。 他不明白,看着时清的脸色,显然是有所好转,简念曦也很平静,为何此时她的气息仿佛淬了毒?! 为了在陈府活下去,谨小慎微这么多年,全凭观察人的本事,陈显寒毛直竖,终是忍不住抬脚,准备往后退两步,离简念曦远点。 “额......简、简姑娘......” 陈显手比脖子上的手大,简简单单就可以包覆完全,但是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撼动那只洁白纤细的手。 简念曦到底什么时候动的? 他刚生出逃跑的念头,脖子就被掐住,竟还被她单手提溜着双脚离地。 看着毫无杀伤力,然则稍一用力,就能送他归西。 “放、放开我!咳咳~~”陈显的话像是从鼻腔里哼出来的,声音又小又闷。 不对!她哪里是神仙,分明是妖怪! 他还不能死!好不容易才逃出陈家,好不容易才抓住了老二害死母亲的证据,他不能死! 明知没有意义,但他还是本能的挣扎起来,陈显收回抓在简念曦腕部的手,摸索着她的手和脖子之间的缝隙,寻找一线生机。 他的脚止不住乱蹬,能吸入的空气愈发稀薄,“放、咳咳~”放开!快放开!他快死了! “啊、啊,咳咳~” 简念曦手却越掐越紧,她是着实没想到,小小凡人居然存了弑神的心思,不由怒火中烧: “说!到底是谁派你们来的!这出戏既然演完了,把解药给我!!否则,我让你们陈家所有人永世困于诅咒之下,求死无门!” 说到最后,声音拔高更加尖锐。 陈显还以为简念曦想杀他,是因为他撞破了她们的秘密,结果这问的什么?觉得他和老二一伙的?! 他是瞎了才会和老二这样的人合作。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能吸入肺里的空气稀薄,一句话吸了好几口才说完。 “我早和阿清说,不要多管闲事,”拿到解药前,他还不能死,简念曦手中把握分寸,给陈显留了一条活路,继续逼问道:“你不知道!呵,凭你们一介凡人,怎会有办法伤到她?” 当今世上,能毁了神族金丹的,只有神族。天道创世,等级制度严明,神族金丹,其余能修炼出内丹的生灵,除非飞升成神,否则内丹都是白色的。 金色内丹和白色内丹其中蕴含的灵力简直天差地别,可以说任何比时清强大的灵族,只要是白色内丹,都只能伤到时清外体,绝对动不了时清金丹分毫。 这就是天道的规则。 现在是什么情况?!时清出去一趟中毒了!直接将她的金丹硬生生撕裂了! 怕是时清都没想到,凡人的毒居然能动了她的根本。 略一思考,简念曦深觉陈显和后来出现的陈家人怕都是幌子,是有哪个不长眼的鼠辈想借着陈家的手,暗害时清,让她无法飞升。 时清不飞升,光靠盛礼神尊一人,无法重启神界。到底是谁,妄图困神?! 想到这儿,简念曦脸色更为阴沉,手下却忍不住又收了点力道,生怕把人不小心弄死。 反倒陈显听说她们是神仙,委实愣了一下,话本子里的神仙不应是保护凡人,为苍生甘愿付出生命的么?! 怎么轮到他,就变成这般罗刹模样? 他赶忙解释道:“我真不知道怎么回事。” “是,关于我被人追杀的事,是我骗了你们,”陈显咬咬牙,再不说命都要没了,他把自己和老二的恩怨和盘托出:“姨娘和老二合谋害死了我母亲,这么多年,我一直将自己装成不学无术的模样,才活到现在。可是没想到却在找到证据的最后一刻,毁于一旦,犹如一个丧家之犬,被仇人追杀。” 陈显眼含愤恨,盯着简念曦,坚定道:“至于老二下毒是怎么回事,我真的不知,但我以命起誓,终此一生,决计不会和老二合作!” 一番剖白说的感天动地,为了得到简念曦的信任,陈显双目不肯错开,努力展示着自己的真诚。 简念曦暗自思索起疗伤时的情况。 她刚将灵力输送进去,就知道时清中毒了,立马把游走在时清经脉中的黑气去除。 待灵力运转到时清金丹附近,她发现金丹外同样覆盖了一层黑气,当时她还想这毒真有点不知死活。 直到这层黑气被她去除一部分,露出了金丹上的裂痕,转头从裂痕中又冒出黑气,重新把时清的金丹包裹起来,她才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 重复几次后,不仅黑气没有减少的意思,连裂痕都比之前大了不少,她彻底慌了神。 /90/90408/29201680.html 第六十一章 在他眼里,简从安唯一的女儿才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人,他一定要替简家夫妻照顾好简念曦。 成旭想到为了救他出火海,而被柳寒清害死的简从安夫妇,不自觉捏紧手掌,简念曦感受到他捏住她手臂传来的力量,眉头一皱,看了他一眼并没有说话。 “属下曾经同前任魔王一道去刑山,无意发现刑山深处满地枯枝,周围没有任何活物。” 听到这里,成旭打断了他:“刑山那样的地方,没有活物也不奇怪吧?”他刚收回魔族大权的时候亲自押送目森的手下去过刑山,放眼望去几乎整座山都是红土,焦红干裂的红土,别说动物了,枯树枝都没一个,尽是黑灰了。 成放笑了一下:“您从出生就被柳寒清带走,是以并不知晓,刑山的名字看着凶恶,其实原先的刑山鸟语花香,到处都是山石水流,景色别致。魔王总说这么好的地方不能叫别人发现了,名字要取个狠的。” “那如今......”简念曦想象不出一座巍峨巨山遭遇了一场多大的火,又在刑山上烧了几天几夜,最终才会变成枯山、空山。 “烧光了,用的是麒麟一族的应火,足足烧了一月有余,”成放躲在暗处亲眼见证了美丽和安逸的消失,他恨得咬牙切齿:“烧掉了柳寒清所有的罪孽!”就算迄今为止已经过去了两百年,刑山依旧没有长出一丝绿意,永远保持在应火刚被收回时的样子。 “一开始属下只把它当成普通枯枝,魔王想要烤野味吃,属下误将它混了进去,还是魔王告诉属下,这东西飘出点烟尘,都会让普通灵体彻底变为凡人。” 差一点,差一点,他就为了口吃的,害了成曦。 成放避开两人视线低下头拢了一把衣袖,里面掩着的是香炉中残留的一截枯枝,暗褐色枯枝上冒出一抹绿意。 早在成旭将香炉带给他的那天,成放便发现了它。此后百年他被派出去寻找目森,难得回来也只能用香炉中燃尽的灰屑研制解药,一直没有进展。 谁知此次回来,不见生机的枯枝竟然长出新芽,成放觉得,也许这就是生机。 不过很可惜,枯枝上的嫩芽刚冒出鼓包,他想抠出片叶子试着研究解药都不能。 “那你们说的香炉又是哪里来的?”简念曦略带鼻音,追问道:“既然你们知道这种毒,为何不能解呢?!” “香炉的事,我过会和你说。” 成旭认识的时清,是害死简家夫妻,从降生开始便坐拥了三界所有生灵敬仰朝拜,不知人心险恶的准上神。 可就是这样一种人,绝对不能出事,尤其不能在魔族出事。 他迫切需要突破口,如果这件事解决不了,盛礼神尊决计不会放过他们。千年前的四位神尊,到如今已是千疮百孔、分崩离析,但无论他们落到何种境地,只要有人开口,威压犹在。 不行!时清不能出事!绝对不能! “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缓解毒素?”只要能让她减缓内丹爆裂的时间,等他们找到盛礼神尊,一切就还有转换的余地。 可惜成放摇头了,希望落空,成旭心中已经开始暗暗盘算,如何以最快的速度进入月儿谷,让神尊信任他,放过魔族。 就在这时,成放又开口了:“不过鲜血枯只能毁人修为,不会害死人,只要她不再运气,便会一直保持现在的状态。” 成旭一口气刚提上去,默的又松了下来,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反倒简念曦微微颤抖着肩膀,眉头微蹙道:“就算三界时间还在正常运转,时清的内丹毁了,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您既然说鲜血枯是成旭父亲发现的,那对它定然比旁人更加熟悉、了解。” 简念曦才不管眼前两人的花花肠子,经历了那么多事,她已经真心将时清当朋友,在简念曦眼中,时清不是高高在上的神,只是会给她送铃铛,不顾她成日的冷脸,无论风雨陪伴在她左右的人。 “您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问到最后,简念曦声音都颤抖起来,越说越低,越说越没有底气。 她知道,但凡成放有办法,都不会跟他们说那么多。 “抱歉,简姑娘,属下无能为力。”最怕有心无力的拒绝,简念曦无所适从。 成放接下来的话更是彻底摧毁了简念曦全部骐骥。 “鲜血枯是在刑山上,的的确确是前任魔王发现的,但早在柳寒清剿灭魔族,烧光刑山生灵之前,鲜血枯便从刑山上彻底消失了。” “消失了?”成旭联想到带回来的香炉,追问道:“会不会在柳寒清手上?” “含有鲜血枯的香炉,就是在柳寒清送给时清姑娘游山玩水的马车里放着的,那这件事会不会和柳寒清有关?”即使柳寒清剿灭魔族,害死成旭父母,他也从未把意图毁掉时清的人和柳寒清联系到一起。 说着,他又摇头自我否定道:“不可能啊,柳寒清怎么可能暗害时清呢?!他可是上一任时间之神的首徒啊!是前世的时清把他从人人厌弃的境地里解救出来的,若是他想阻止时清飞升,那他还配掌管三界吗?!” 柳寒清明明知道时清的存在,对三界众生来讲,意味着什么,如今他身为三界至尊,仅在一人之下,于情于理都不该做出如此寡薄的事情。 “不可能,”半座山的鲜血枯一夕之间全部消失,如果是柳寒清干的,作为唯二知晓其毒性的成曦,怎会平静如常:“属下反而觉得,鲜血枯是被前任魔王藏起来了,具体位置还需要魔王仔细搜寻。” “而且......”成放看了一眼时清苍白的脸,说:“您还是快些将她送走,万一出现闪失,魔族承担不起,也给了柳寒清再次发兵的理由。” 时清刚恢复意识,就听到床边有个人,想着如何将她送走,甫一开口说话便被自己嗓子中的干涩刺痛,仿佛刀片划过脖颈,忍不住咳嗽起来。 “你醒了!” 其实她动静不大,奈何现场过于安静,几人的视线皆集中在她身上,稍微发出点声音直接被发现了。 简念曦眼眶通红,惊喜之情溢于言表,扑倒在时清床前。 时清嗓子干涩,声音清哑:“那个小书生呢?”晕倒前,简念曦闯到陈家,逼着陈显姨娘交出解药,她和陈显留在木屋。 结果,不等简念曦带着解药回来,他们的木屋来了一堆人,时清强行运气击退众人,可自己却无论如何也撑不住,彻底昏死过去。 那群人显然是冲着陈显来的,也不知他一个文弱书生有没有事?! “你还念着那个混蛋,你拼死帮他,他却丢下你跑了!”简念曦把陈府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找到解药,正准备把陈显姨娘的儿子拉起来打一顿,便突然感到心神一震。 有人打开了结界! 时清的身子很糟,她担心出事,离开前施法封住了整间屋子,除非有人从里面打开房门,不然凭着凡人的力量,根本进不去。 “是不是那个王八蛋打开了房门,不然那群人哪里进得了屋子。”简念曦赶回,屋内一片狼藉,地上多了一堆已然没了气息的陌生凡人。 而时清躺在平日看书的竹椅上,脸色几近透明,内丹不断抖动,发出剧烈光芒。除此之外,屋内根本没有人气。 很明显,这个死书生丢下救命恩人跑了! 就这样,时清醒过来第一个关心的还是他?! “别给我机会再见到他,不然我亲手宰了他,替你报仇!” 简念曦忿忿不平,时清见状,干裂的嘴唇微微勾起,道:“想必是遇到什么事了吧?他不像这样的人,而且......” “他也挺可怜的,家中不喜,来我们这儿叩门的亦是他曾经的友人,结果......哎——”时清没说的下去,轻声叹了口气。 凡人能活成陈显一般模样,也是蛮倒霉的。 时清不想再提这事,权当没遇见过陈显,她挣扎两下没能起身,随即捏紧简念曦,紧张问道:“我的内丹怎么了?”都不能运功疗伤,更无法排除毒素。 反倒有一种,越是运气调息,刺痛越是强烈的感觉。 此话一出,其余三人的气氛些许凝滞,他们面面相觑,就是没人先开口。时清看向眼皮微微下垂,避开她视线的简念曦:“你莫告诉我,凡间的毒素能轻易毁了我们的修为?!” 一开始,她去了陈府,试着帮陈显调和一番。原先她和陈家姨娘聊得很好,甚至觉得此人并没有陈显说的那般面目可憎,可令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在她离开后,陈家姨娘暗地里派人跟踪她,意图伺机杀了陈显。 其心可诛! 时清假装没发现,她多年来陪伴简念曦在人间行走,始终坚信再坏的人,心底也一定秉持一丝善念,可是越来越多的凡人总能超出她的预料。 陈家姨娘为了自己的儿子苦心筹谋,只为能够得到陈家全部家产,一点点被利益冲昏头脑,任由欲望裹挟全身,到如今可谓是蛇蝎枯骨。 她突然顿住脚步,轻声叹了口气,随后使了个障眼法,让跟来的人迷失在原地,自己飞身而去。 谁知还未飞出多远,她的脑中似是听到内丹发出“吱吱”哀嚎,她心下一凛浑身一颤,不等她收力,内丹剧烈抖动起来。 /90/90408/27240293.html 第六十章 “可是这件衣服怎么解释?”记柳急于证明自己,不顾礼法拉开了自己的衣领,匆匆说道:“还有,我明明被人砍了一刀。” “就是这里。”她顶着脖子向盛礼靠近,白皙的肌肤,玲珑有致的锁骨,赤裸裸暴露在盛礼面前,他迅速别开眼,耳根子染上红晕。 “别别别,记姑娘,”圆凳应声倒地,砰的一声闷响,盛礼也没心思扶起来,后退数步,前后脚互相绊住,若非有道拱门,现在他已经摔了个后脑勺着地:“衣服、衣服合起来!” 盛礼惊慌失措地顶手向前,记柳见状反应过来,连忙把衣襟收紧,场面一度安静下来。 记柳抿了抿唇,率先打破尴尬:“我那时候可疼了,流了好多血,就在你说的二楼最里面那间房,我到现在还记得,那张软塌上都是血。” “怎么会......”记柳停顿一瞬,偷瞄着和盛礼对视一眼,立马错开:“怎么会等你们找到我的时候,我身上一点伤痕都没了,衣服也换了?” “她说的没错,”盛礼不信鬼神,可记柳说的也无法忽视,正在两人僵持不下的时候,林不悔推门进入,手上捧着一团衣物,看他那样子,想是在门外偷听许久了,他把手上的东西递到两人面前,继续说道:“这是你将记姑娘带回的那天,包裹在她身上的衣物。” 他将衣服拉扯两下,抻平后照着烛光,指着某一处暗渍道:“仔细看,这里有几滴不知何物溅上去的黑斑,一股子血腥气。” “你闻。”说着,林不悔顺手抬高衣服,凑到盛礼鼻子下方,他和记柳纷纷看向盛礼,眼睛一瞬不眨,期待着他的肯定。 盛礼头向后一撇,如此快的动作依旧让他闻到了隐约划过鼻腔的血腥,他心下一凛,哪怕心中有了丝丝动摇,面上依旧不显。 “那又如何?集会上到处都是人,记姑娘跑的又急,不小心在哪里沾染上了,也不是不行。”毕竟按照记柳的描述,横跨半幅身躯的致命伤,睡了一觉就没了,疤痕都找不到,纵使真有神女相助,传出去谁信? 万一被有心人拿来乱做文章,就算是神女,也会变成千万人唾骂的妖女,届时千夫所指、众叛亲离都是有可能的。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重要的从来都是它们带来的后果,有些人承担的起真相,而有些人只能在虚假里才能活的长久。 无论记柳和林不悔怎么说,如何解释,盛礼始终保持一个态度,他给自己的心浇筑了鲜红流浆,隔绝了关于神女的一切说法。 记柳躺回床上,辗转反侧,等到时间给她的眼皮灌入浓浓的铅水,一道呢喃顺着月光漂浮在房间内。 她说:“阿曦。”然后便没了声音,沉沉睡了过去。 随后蓝色身影慢慢出现在她床头,笑着轻声应和:“好好睡吧,我会守着你。”原来,时清死之前让她在宅子外设下禁制,是这个意思。 几近百年的等待和思念在这一刻化成灰飞,简念曦突然无比庆幸,庆幸有一个人和她一样期待重逢。 “我找到那个男人了,”简念曦望着床上熟睡的记柳,眼底闪过一刹寒光,道:“他们都会付出代价的。”谁能想到传说中时间之神的转世,会死在魔族内乱里,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魔族宵小手上。 “成旭!成旭!” 百年前魔族内殿,简念曦的身影慢慢凝实,时清紧闭双眼,脸色苍白地趴伏在她背上。简念曦呼吸急促,额头鬓角的汗水不停滴到地砖上,映出点点水色。 “快来帮我!”简念曦惊慌叫喊,传到了还在书房和手下讨论清缴余孽的成旭耳中,他头朝着内殿方向一转,抛下一句“在这等着”便立刻消失原地。 高大的身影很快出现在简念曦跟前,看到她背着时清想进内殿却被门口的看守拦住,吩咐道:“你们下去。” 他抬手将时清从简念曦背上扶下来,外表脸色苍白嘴角渗血是他的第一感受,他略一运气,结果发现时清竟然灵气溃散,就连附在内丹上的上神护体金光都开始忽明忽暗,随时有可能彻底熄灭。 成旭心中抖动两下,上神转世出现这种情况,可不是小事,把时清安置到床上后,赶紧问道:“怎么回事?” 简念曦双手颤抖,说出的话结巴着连不成句:“我我、我不知道,真的,她就去了趟陈家,我去要解药,结果结界不知道怎么破了,我赶回去她就躺在地上,内丹都裂了,我只能一路给她运气,可还是不够......” 话音刚落,她想到时清的伤愈发胆战,捏紧成旭的袖子,将他朝着时清跟前拖,嘴里不停念叨着:“快啊,你快给她运气,她的内丹要碎了!她的内丹要碎了你知不知道!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说着眼泪混着汗全部从腮边滑下,挂在下巴尖。 成旭将她双臂握住,看到她哭的泣不成声,心疼不已。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时清变得和她的父母一样重要,就连他都要往后排: “别害怕,我已经让魔医过来了,就算我们不行,还有神尊,他一定不会眼睁睁看着时清出事的。” 就在此时,内殿门外传来一道中气十足的男音:“王,成放求见。” “快进。” 成旭甩袖打开殿门,成放走了进来。他是前任魔王成曦的副手,就连姓都替换为成字,自从成曦死后,在他眼里,成旭就是他的亲弟弟,亦是要誓死保护的人。 是以每当成旭需要大夫的时候,成放都是亲自出马,生怕出现纰漏。 “您怎么了?哪里不适?” 他满眼都是担忧,仔细观察着成旭,彻底忽视了躺在床上呼吸微弱的时清。 成旭把他拉到床前,道:“快给她看看,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了?她是盛礼神尊的徒弟,绝对不能出事。” 成放听到的是,绝对不能在魔族出事。 他马上把脉,运气查探,半柱香时间过了,才看了一眼在旁边急的不行的简念曦,同成旭示意让她出去。 “她没事,你说。”成旭在简念曦面前不会有任何秘密。 成放眉头微蹙,不甚赞同,他提醒道:“可能和您刚回来时,带给属下的香炉有关。”然后话便止住了,定定看着成旭。 成旭一愣,但他依旧让成放继续说下去。 “她可是运气后出现这类症状的?”如今躺在成旭床榻上的人,显然是简念曦带来魔族的,为了得到更准确的判断,他将头歪向简念曦继续询问。 听他一问,简念曦回忆起时清两次遇险,确实如他所说运用了大量灵力,她头点的飞快,立马说道:“对对对,她每运完一次气,就虚弱一分。” 那就对了! “这位姑娘的身份既然和盛礼神尊有关,再加上刚刚属下查探她身体状况,发现她的内丹居然是金色的,必然属于神族了。想来,这位姑娘应该就是历经千年转世而来的那位上神吧?” 成旭和简念曦对视一眼,而后对着他微小地点了一下头,算是承认了。 该问的事都问完了,最终的答案正如成放所想,不过要想解释清楚,还得从香炉说起,他放心说起了这段时间的研究结果: “您带回的香炉里是一种能够毁掉灵体内丹的毒,起先属下以为这毒只会伤到普通灵体,可简姑娘说她是在运气后开始昏迷不醒的,随着灵力运转越多,她的内丹开始忽明忽暗,全身灵力凝聚也越来越差,内丹也是随时可能崩溃。这种情况同属下在低等灵体身上用毒后的状况几乎是一模一样的。” 实际上这种毒比他说的更恐怖,时清不过仗着自己是天生神体,能够撑过两次强行施法,换成那些低等灵体,最多只能施放出一次最简单的术法,内丹便会直接碎裂,归于虚无。 更有甚者,在施法结束前就从三界彻底消失了。 简念曦眼前一花,被封闭的神界,被禁锢在四方天柱的神族后裔,全部都在等待时清重登神界,让尚且无法自行运转的时间恢复正常。 三界众生都要依靠时清的内丹存活,怎么能有一丝损伤?! 一想到时清是为了陪她散心才遇险的,她完全呼不上气,伸手拽住成放手袖,情绪激动道:“那你解毒啊!不然她内丹就要碎了,她要怎么办?三界众生要怎么办?” “阿曦,别这样,”成旭见她这般模样,半拥着护住简念曦颤抖的身躯,他将人往身后拉了拉,对着成放问道:“大哥知道这毒该如何解吗?” 成放凝滞,两人都定定看着他,时过半晌叹了口气,他摇了摇头解释道:“属下惭愧,目前为止只知道这毒叫鲜血枯,是魔王还在世的时候给它取的名。” “我爹?这和他有什么关系?”成旭出生当天魔族被灭,他的爹娘双双殒命于柳寒清手中,他也被带到仙界关了起来,连活下去都变得十分奢侈,根本没有时间思念从未见过的亲人。 后来,他在简家的帮助下,顺利活到成年,成功逃出仙界,重整魔族,也已经过了伤春悲秋的年纪,哪怕成放经常和他讲述父母的故事,他除了知道他们是生下自己的人,却已经无法生出更深的感情了。 wap. /90/90408/27240292.html 第五十九章 “你是谁?”记柳安心享受着此刻的温馨,时清的缩小版突然出现在金色内丹中,她饶有兴致打量着托腮席地而坐的背影。 记柳听到后,转过头看向时清,这种感觉很神奇,两人仿佛孪生姊妹,用着一样的脸互相打量对方。 时清看清她的脸后,嘴唇微张,愣了一瞬又抿了起来,露出温和的笑容,问道:“你是......我?” 记柳摸了摸头,相同的脸庞,身上的气质却完全不同,有心人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应该是吧?!”记柳也不确定。 时清和她对视一会,了然道:“你怎么在我内丹里?” 被黑衣人一刀劈砍后,记柳眼前一黑,一直处于混沌之中,时清一问,她才想起来自己的处境,她杏眼圆睁:“我好像被人杀了!” 对啊,她不是被人杀了么?!黑衣人的眼睛凶狠冷酷,他的大刀冰冷无情,鲜血流尽的绝望,记柳居然忘了?! 她一拍额头,念叨一句:“怎么回事?我是鬼了?!”边说还边对着自己上下其手,无章地摸着身上各个零部件。 “我还活着吗?”手下的触感实在,记柳仍旧不敢相信,愣愣看着时清。 时清走到她眼前,青葱手指点了点她的心脏:“还在跳呢!”随后学着记柳之前的姿势,就地坐下,双手托腮,歪头拉了拉记柳的衣角。 “你叫什么?” “记柳。” “记姑娘,你好,我叫时清,”时清说完,想到一些事,眼底映射出亮光:“你来的地方,有人姓盛吗?” 记柳脑海中突然冒出一道温润的面庞,她说:“有啊,他叫盛礼,他是个......”记柳说着打了个顿,然后继续接上:“好人?!” 对于盛礼,她实在想不出除了好人,又该用什么来形容他。 时清兴趣来了,抬掌置于记柳额头上方,停了一会手轻轻一甩,两人眼前出现一个橙色流光大屏。 时清快速看完了她和盛礼的故事,双眼笑成一刀弯月:“怎地呆呆的?第一次见到他的脸上会有这样的表情。” 她又隔空翻动两下流光屏,看着一个一个略过去的人影,问道:“你认识阿曦吗?” “认识,”阿曦的名字她听过,透过时清的眼,也看过那张脸,那人的脸和动作一样利落帅气,她补充道:“不过可惜,我的地方没有她。” 时清刚提起的气瞬间松了下去,“也好,或许她没事。” “我得醒过来了,”时清和她聊了会,便起身准备醒过来:“石头村的事,我准备去一趟龙族,想问问为何会有百年降雨,凡人哪里经得住?” “你说什么?!”记柳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 她惊叫出声:“石头村?!”不过她刚张开嘴,就在客栈里坐起身,盛礼正在给她喂米汤,迅速收回的动作,乳白色米汤当胸泼下。 盛礼满心满眼都是记柳,顾不得许多,随手把碗放到矮几上,惊喜道:“你终于醒了!” 看到他,记柳一阵恍惚,她还没能从时清嘴里的石头村走出来,猛然回到现实,她抓住盛礼的手臂,不断重复着: “石头村!石头村!时清去过石头村!” 她弄出的动静很大,惊动了正在隔壁品茶的林不悔,记柳昏迷至今已经过去三天了,盛礼被刑狱司召唤的时间,都是他在看着店家找来的大婶给她喂稀饭。 他都没这么看顾过自己的娘子。 林不悔放下刚泡好的香茗,快步出门,闯进了记柳的房间:“醒了?真是不容易,再不醒,那么大一个野山参都要被吃光了。” 有了盛礼的安抚,再加上林不悔的插科打诨,记柳慢慢恢复过来,她眼中的光重新凝聚,“大人,我没事了。”她嘴角微微上扬,勾出一抹牵强地笑,放在被褥上的手不自觉捏紧被面。 盛礼望向林不悔,然后说:“好,酆大人召我去刑狱司,记姑娘若是想吃什么干什么,都和林大人讲,他会安排好,等我回来。” “我真没事。”记柳深知他还在担心,强调了一下。 盛礼却是温和一笑:“我知道,是我有事。”眼见记柳眉头皱起,补充一句:“你昏迷的这几天,丁臣的案子也没什么进展,我心中烦扰,可能与记姑娘说说?” 记柳脸色苍白,兴致不高,但还是抿着嘴点了点头。 盛礼出去了,临走还拉上了林不悔,他们的话越行越远: “诶,渊禾兄给人喂饭,怎么喂到自个儿嘴里了?”“哈哈哈,快去换衣服,米还挂在上面。”“你说你每晚和我睡一个屋子,怎么没见给我讲讲丁臣的事呢?” 盛礼烦不胜烦,回怼道:“林大人每日在客栈喝茶,怎么不自己去刑狱司听听?这不比小子讲的精彩?!” 这是彻底拿捏住林不悔的死穴,隔壁的声音消了下去。 记柳泄力躺了回去,瘦削的背部砸到床上。房间里就剩她一个,脸上一丝笑都挤不出来,眼睛直愣愣盯着屋顶。 想着吃人的石头村,想到耗尽法力救出村民的时清,一时间,她竟然分不清到底哪个才是真的。 明明昏迷中发生的事牵扯出了她从来不信的神明,可无论是时清,还是阿曦,都让她感觉到熟悉温暖。 记柳翻身向里,隔壁就坐着盛礼,时清调出过她的记忆,第一个提到的人就是他。 他......是时清最在意的人吗? 想到这儿,记柳嘴巴咧开,确实挺呆的,但是也很温柔。 屋子里渐渐暗了下去,记柳就这么在床上躺到天黑,等到隔壁屋子又有了响动,她瞬间睁大眼睛,清醒过来。 盛礼回来了? 她摸了一把眼睛,手滑过鼻尖,有些油腻,“天呐,这是睡了几天?”说完立刻起身下床,飞快跑到梳妆桌前。 视线不清,记柳托起铜镜贴近面部,上下左右仔细端详后舒了一口气:“还好还好,只是油了点。”幸好没让隔壁那两个看到她蓬头垢面的样子。 她吐气拍胸,重重吊起的心放了下去。 “嗯?”记柳拍着拍着感觉不对,低头看向手下按着的胸,寒光凛冽忽闪砍下的样子突然从她脑海中划过。 她的手凌空从自己的左肩虚虚拉扯至右下腹,冰凉刺激拱起的鸡皮疙瘩,皮肉翻开的剧烈疼痛,跟假的一样。 叩叩! 盛礼在外头叩门,她回道:“等一下。”没有回头,记柳把衣襟扯开了一点,皮肤光滑细腻,连个疤痕都看不见。 她又放低了些,没有!还是没有! 一直沉浸在时清和石头村、盛礼的关系中,她都忘了这一茬了。在时清身体的时候,她只是个虚影,身上无伤就罢了,现在怎么说也已经回归现实了,那一刀也不是小口子,三天就没了?! “记姑娘,听说你在屋子里闷了半天没出来,要吃点什么吗?” 盛礼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还在她门口。记柳重新整理好衣襟,拢了拢有些凌乱的头发,回道:“不用了,我不饿。”随后打开了房门,将盛礼拖进屋内。 “大人,你们是在哪里找到我的?”而后又做出了一划而下的动作,问道:“我......没受伤吗?” 盛礼点亮烛台,屋内霎时间明亮通透,他说:“在一座没人的双层宅院里,周围荒废空旷,带路的人说那边没人敢进,也没人进的去,结果我们到那儿,大门开着,你就躺在二楼最里面的屋子里。” “至于......”他看着记柳的动作,继续说:“我们找到你的时候,你很安静地躺在软塌上,大夫说你就是睡着了。” “没、没受伤?” 她双手抱头,来回蹭了两下,刚归置好的头发又乱了。 伤口去哪儿了?黑衣人那一刀,流那么多血,她在做梦? “记姑娘,后来你遇到什么人了吗?”盛礼走到她的衣柜前,取出一套橙色丝质衣裙,在黑夜中更显夺目,通体流光溢彩:“有人给你换了这套衣裙,你自己的衣服整齐叠在软塌边。” 记柳立刻接了过来,她把衣裙甩开,“好像时清身上的那件。”她不太确定,透过时清的眼睛,她只看到过衣角,颜色倒是一样的,银光绣线和花纹制式极为相似。 “时清?”盛礼同一天内从她嘴里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了,他问:“这是姑娘的朋友?” 记柳下意识点头,反应过来又立刻摇头,道:“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大人不要告诉别人。” 盛礼答应下来,她把梦里的事情和他说了一遍,生怕盛礼不相信,特意强调了一嘴石头村:“真的,我醒过来之前,时清还说要去龙族问问石头村的事情。” 子不语怪力乱神,盛礼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秘密,他本能不太相信:“神、神仙?” 他斟词酌句,担心刺痛记柳,说道:“会不会是石头村发生的事,吓到了记姑娘,潜意识里忘不掉,在梦里反应出来了?” 记柳连忙摆手:“不是,真的不是,你听我......” 盛礼急忙给她解释:“我不是不相信你,不过这件事确实不多见,长相一样,她还认识我,就好像是我们的前世一样,实在太难理解了,不是么?” /90/90408/27163086.html 第五十八章 尉迟林啸咬牙把刀插回腰间,伸手扯住丁臣的衣襟,将他拉到自己身前,两人身高相似,目光黏着在一起: “你到底想要什么?” 不管丁臣说的是真是假,他都不能赌,若是赌输了,毁掉的不止是他,还有整个尉迟家。 丁臣暗自松了口气,抚下尉迟林啸的大手,说道:“钱!小的只要钱。”说着他手捻了捻,继续道:“小的只想过些安稳日子,再也不用留在这种吃人的地方,挣一个莫须有的前程。” “尉迟大人,只要钱给够,小的马上消失,包括那瓶药,绝对不会在任何地方出现。”丁臣看到尉迟林啸眼色沉沉,并不回应。 他等了一会继续追问:“只要尉迟大人愿意,小的找个时间把金疮药带来,当着大人的面把东西毁了,保证不给您留下后顾之忧。” 不知哪一句点亮了尉迟林啸的眼睛,他瞬间想通了,重新看向丁臣:“好,明日你把东西带来,我们钱货两清。” 听到这儿,酆槐问道:“你去了?” “去了,”丁臣点头称是,忍不住悲戚:“尉迟林啸真不是个东西,就在那次,他联合军医一同将小的重伤,如果不是小的机敏,跳下山崖谋求生路,小的根本不可能在今日带着真相来见您。” “你说你是被人陷害失踪,但刘将军来信却说,你是私自逃出军营,被人找到后只剩零星残肢,”丁臣被捕后,刘山曾传书一封到皇上手中,内里将他在边关发生的一切都细细讲述清楚了:“结果,你两年后平安出现在昭沣县,还牵扯上人命官司,你敢说,拿到这笔钱没想过叛逃军营?!” 丁臣震惊喊冤:“酆大人,小的冤枉啊!是,小的是想过拿了这笔钱便尽快离开军营回乡,但也不会蠢到有钱不敢花啊!但凡小的私自叛逃,刘将军绝对不会放过小的啊!”他拼命磕头,骐骥获得酆槐的信任。 酆槐低眉看到丁臣鸡窝似的头和青色地砖中间的空隙,捻起平铺案台的信件,用力扔到丁臣跟前,犀利道:“那又该如何解释,你失踪后行礼也一并消失了?!” 他突然大声呵斥,盛礼看到丁臣原本还算平稳的身子骤然抖如筛糠,结结巴巴解释道:“可能......可能是担心小的留下什么证据,尉迟大人做的,大人明鉴,这件事发生的如此突然,小的怎会短短一夜,就做好准备拿钱跑路呢?” 丁臣说完便闭音了,他几乎把头埋进双腿中间,按在地上的拳头越捏越紧,盛礼皱眉疑惑,他根本看不清丁臣的表情。 丁臣在抖,但却和往常受到冤枉,急于解释的人不同,他是直接把头死死埋着,用看似可怜的身躯挡住了众人视线。 后面无论酆槐如何询问,得到的结果都是这样,丁臣咬死了不松口,他们一时间没办法,只能把他关回去,重新提审尉迟林啸。 尉迟林啸也没了丁臣回忆中的高傲,不过两人说的事情基本能对的上,除了关于行礼这一块。 丁臣说是尉迟林啸偷走处理了,而尉迟林啸却说是丁臣生出了叛逃的想法,将他推下山崖的那一天,丁臣已经背着行礼准备离开了。 即使让两人对簿公堂,依旧是各执一词,互不相让。 不愧是酆槐,刑狱一块经验丰富,盛礼在回客栈的路上边走边想,若是换成他,根本不会觉得少了行礼,有什么奇怪的。 如今丁臣和尉迟林啸对行礼的事情看似争执不下,实则闭口不谈。 “渊禾兄回来的正是时候。”盛礼甫一进入客栈,林不悔的调笑声就传到他耳朵里。 抬头一看,林不悔正站在长案前和小二说着什么。 盛礼上前:“林大人。”他朝林不悔点了点头,又问:“您这是在做什么?” “渊禾兄天还没亮就被刑狱司请走了,到现在才回来,可曾留在那里用个午膳?”盛礼被他说的一愣,原是到了午膳的时间点了。 林不悔点了几道菜,让小二送到他们房间,“对了,再给我来碗米汤,稀一些。”随后带着盛礼往楼上走。 “你说都大半日了,记姑娘睡得还是很沉,完全没有醒过来的意思,”林不悔一边和盛礼解释,一边推开了记柳的房门,他不放心,又问了一遍:“你说,要不要再请个大夫过来瞧瞧?” 盛礼走到床边,记柳面色红润,呼吸绵长,外表看着真的同大夫说的一般无二,可单纯睡着,需要睡这么长时间? 他轻轻推了推记柳的手臂,“记姑娘?记姑娘?......”记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推动之间,她的呼吸频率都没变过。 盛礼听了林不悔的话,又去请了个大夫,结果是一样的。 ——记柳在睡觉,就是喊不醒。 盛礼无奈,买了根老山参交给店家,让他们单独给记柳煮粥,里面放入各种补品,照着一日三顿给她灌下去。 “她洗漱换衣,总不能让我们俩大老爷们来吧?”盛礼刚解决完一件事,林不悔又愁了:“姑娘家的清誉怎么办?” 就这样,盛礼又出了一笔钱给店家,让他们帮忙找了位大婶代为照顾记柳。 记柳的身体被照顾的井井有条,而她的意识不受控地附在了另一个人身上,一个和她长的一模一样的人。 不对,应该说,是神仙。 她叫时清。 记柳透过时清的眼睛看着被泥水吞没的村落,她看到时清的心在流泪。 时清和一位一身蓝衣的仙子顶着暴雨,停在半空中。她们周身仙气明灭,明显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时清,别傻了,我们救不了这么多人!别把自己也搭进去了。”蓝衣仙子的劝解被石流翻滚的声音包裹着,声嘶力竭却在天地映衬下显得如此渺小。 她双手死死抓住时清那只五指指尖渗出血珠,仍旧固执地捏着法诀的手臂,连片的雨珠将她的无奈打碎:“四方天柱不会再有第二个一千年等新的时间之神降生了。” 暗红血线顺着时清的嘴角滑落,捏诀的那只手连带着整个身体都在颤抖,泥水石块被一层淡橘色的柔光覆盖,一点点地,一点点地回到上一个位置。 时清强硬地想要逆天而行,凡人被淹没在泥水之下,他们无法看清,但蓝衣仙子却清清楚楚,残破不堪的大地上泥水石块正在以微弱的速度逆流。 “快停下来!随意逆转时光,天道不会放过你的!” “哇!——” 蓝衣仙子话音刚落,浑浊的泥水里传出一阵婴儿啼哭,瞬间劈开了灰暗层叠的云层,晕黄的光丝丝缕缕散落到时清脸侧。 时清抿紧的嘴唇霎时松开,露出笑意,道:“阿曦!有孩子!快去找找孩子在哪里。” “至少,”时清手下不停,坚定说道:“至少能救一个是一个。” 不消她多说,简念曦一个飞身,贴近流淌的泥水,循着啼哭的方向,快速飞了过去。 婴孩啼哭的那一刻,天地间恢复了往日的清明。 简念曦不顾脏污,一把搂住婴儿抱到自己胸前,她重新飞回半空,忍住心酸收回视线,撇开了泥水下隐约显露的干瘦手臂。 天道将孩子送到了她们眼前,积压在凡人头顶上的泥水在光晕的照耀下缓缓散开,一具具尸体佝偻着横陈在路面上,姿态各异。 灾难发生的那一刻,他们还在开心地聊着,准备收工回家。 被两人抢先救下安置到高处的凡人,看到下方惨烈的场景,绝望凄厉地嘶嚎着,那些眼睛被灰翳蒙住,嘴巴大张的身躯里,总有一个或更多,是他们的亲人朋友。 时清看着只余泥泞的大地,收回手,一滴泪落到地面上,殷红的血液被大口大口吐出,她看了一眼安静躺在简念曦怀中的孩子,勾起一抹笑。 然后直直地坠了下去。 “时清!”简念曦飞到她身侧,腾出一只手抓住时清,减缓她坠落的速度和力道。 落地后,时清已经陷入昏迷,差点就要栽倒在泥地里。简念曦面对着她跪下,用自己的身体做肉垫,单手环住她的肩膀,形成两位神女欢呼相拥的场面。 “放心,没事了。”简念曦抱住时清的手发出蓝色光芒,不受阻滞地进到时清体内,记柳从时清施法到现在,越到后期越是头痛欲裂。 她被困在时清体内,时清昏迷后,她眼前白光一片,耳鼓嗡鸣,头痛欲裂。 她感觉自己把时清当成了一张床,正在里面不停翻滚,缓解疼痛。 随着简念曦给时清调息,环绕在时清内丹上的血气渐渐归于平淡,记柳头也渐渐恢复清明。 疼痛缓和后,她松了一口气,只是眼前依旧漆黑一片,耳中更是连人群哭嚎的声音也消失了。 怕是要等时清清醒,她才能跟着看到、听到外面的情况。 就这样在黑暗寂静中呆了不知多久,记柳才逐渐恢复了对外界的感知。 时清躺着的地方软和馨香,鼻尖围绕着一股清雅的栀子香,她的眼睛还未睁开,记柳听到有人坐在时清身旁。 那人似乎在看书,纸页隔一会就被翻动一下,淅索一声很有规律,熟悉且安心。 /90/90408/27151682.html 第一章 月儿谷的夜晚薄雾围绕,银色雾丝起落明灭,不由得让置身其中的人生出一丝寒凉。仰头望去,一道道金色光线在半山腰倾泻而出,与充斥山野的薄雾纠缠在一起,互相依托,密不可分。 不似薄雾笼罩山谷那般声势浩大,金色光线丝丝缕缕,被半山腰的石门挡住,无法窥其全貌。石门内有一身着黑底银纹蟒袍的男人,盘腿坐在雕砌过的石头上。 他的身前盘旋着两颗内丹,洞内彻骨的金光便是从其中一颗流出来的。 另一颗内丹被金光层层包裹,不同于金色内丹的流光四溢,它整体呈现暗灰色,边缘还夹杂着一块零碎的黑斑。 男人就这样闭着眼睛,日复一日的重复洗刷灰色内丹上的死气,悄无声息,枯坐洞内。直到那抹黑斑被金光彻底消融,一颗最低级的灵体内丹悄然成型。 同一时刻,男人将因长期运转灵力而变得有些黯淡无光的金丹收回体内,他骤然睁眼,一把接住了没了依托而掉落的圆形物体。洞内的金光消失,本就苍白的脸色平添一丝惨烈,他忍不住吐出一口鲜血,眉头紧皱着好似可以借此忽视身体上的剧痛。 他抬手随手一抹,嘴角的血痕晕染模糊到脸颊上,随后轻轻摩挲手上的内丹,低语道:“去吧,我陪你重新来过。”话音刚落石门便自动打开,内丹从男人手里飞跃而出,不见踪影。 旌国九十八年,隆冬之际,北风呼啸。 记柳背着一箩筐山药,耳边伴随着“哗擦~哗擦~”的声音,缓步走在连通着昭沣县和莲花村的山路上。 实在是太冷了,她不住搓动两只手,玉琢银装的山间传来记柳给自己打气的声音:“若是今日能卖个好价钱,就给爷爷买身新袄子,旧的太破了,不暖和。”却浑然不知自己的鞋子由于一直埋在白雪下,已经被全部浸湿。 “嘿嘿,再去买点肉糜,炒菜吃。回去到后山的野鸡窝子里扒扒,指不定能弄出两颗蛋呢。”记柳念叨完,觉得身子更暖了,脚步越发起劲儿,硬生生提前了一盏茶的时间到了县里。 当她终于走到县城,集市里已经有人摆好摊子,坐在那里打瞌睡了。 由于第一次来,记柳不晓得规矩,纵使空位置不少,她也不敢随意坐下,若是惹了哪个土龙王,不定还得挨顿打回去。 杏仁般的眼睛滴溜溜环视一周后,她小心翼翼走到一个大婶身边,大婶正低着头整理摊布上的紫柰,看着又圆又大,诱的记柳口水直流。 她蹲下身子,对着大婶问道:“婶子,这紫柰长的真好,可多钱了吧?”记柳在春喜镇上也没见过几次紫柰,这玩意贵得很,她每次看见都想买。只是就算她把手上的山药全部卖出去不见得换得到两颗,她舍不得。 卖紫柰的大婶抬起头,昏暗的环境下,她首先看见的就是那双明亮灵活的眼睛,扑闪扑闪的好似藏着说不完的快乐。 她不自觉 (本章未完,请翻页) 喜欢上眼前这位姑娘,笑着回道:“对啊,就这么点卖出去的钱,够家里吃半年了呢。” 记柳听到能赚这么多钱,心里着实羡慕的紧,她突然想起自家的宝藏后山,便搭起了话题:“我家那边也有这紫柰树,可是长出来的紫柰又小又涩,别说卖了,自己吃都难受。” 说话间记柳顺势把箩筐拿下来,放到大婶旁边,问道:“婶子,我能坐在你边上吗?正好聊聊天。” 大婶点头笑道:“当然。我姓张,小姑娘唤我张婶便好。” 可是当她看到记柳将箩筐放到地上后,直接屈膝蹲下,满心疑惑的问:“你没带个小凳子吗?这样一直蹲着脚要麻的。” 记柳叹了口气,心下无奈道:“箩筐太小,我想多装点山药过来,路也远,不方便把凳子拿着。没事的张婶,索性熬一会就过去了。” 她讲的轻巧,留在张婶耳朵里却有点心疼。这姑娘一看才十五六的年纪,虽说身材高挑,可身体异常瘦弱,在寒风包裹下好似随时要被刮走。 张婶想着便把自己的矮凳给她,记柳不断推辞不肯要,只说自己年轻,这点苦不打紧。 无奈的张婶只能眼睁睁看着记柳蹲累了,就直接在地上坐下,哪怕在这样的环境下还是眼带笑意的看着框子里的山药。 天色渐渐亮起,集市上陆陆续续来了些摊贩,只是还没人来买东西。两人并排坐着,闲来无事聊了起来。 “丫头,你从哪里来的?”张婶的提问,让记柳不自觉想起自己第一次去镇上卖菜的样子。八岁的她,数九寒冬里背着从后山挖来的野菜,步步踉跄的走到春喜镇上卖,图的就是镇上的老爷们想吃些新鲜货。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卖出高价,给记某抓药。 “我是莲花村的,张婶你呢?”记柳回答完,忙不及铺开话题。 “我就是昭沣县县城里的,喏,往那里穿过两个巷子走到底,右手边就是我家了,”张婶伸手朝前指了指,随后问道:“你这丫头住在莲花村,山药为什么不去春喜镇上卖啊?到县城里可是有一段距离。” 现在天上出来点光晕,记柳顺着她的手伸头望去,巷子里都是青砖瓦房,一栋连着一栋清晰可见。青瓦房格局十分相似,明显手上没点子积蓄的人家是住不上的。 “一般我也是在春喜镇上卖的,最近听镇上的人说,有人在县里出高价,要收山药。想着能多赚一点是一点,后山刚好长了些野生的山药,都被我给刨过来了。”记柳想起前两日镇上卖菜大叔说过收山药的主家是外地来的,只在昭沣县呆几天,她忍不住有些担心,也不知那人还在不在了。 张婶并不经常来集市卖货,是以很多情况也不清楚,她跺了跺冻得冰凉的脚,心中怜惜道:“家里人呢?如今连天的大雪,出来一趟委实不易,没人同你一起吗?” “在我很小的时候,也遇见一 (本章未完,请翻页) 次寒冬,那次的雪下的比今年还大,爷爷为了出去给我买口吃的,从山上滚下去摔断了腿,”记柳想起家里那个时常冷着脸,又极其好面子的老头,心里熨帖:“虽说现在治好了,可日头一旦湿冷起来,身上总是疼的发汗。” “那你爹娘呢?不......在了么?”记柳听到张婶的问题,瞬间安静了下来,似乎她也经常会问爷爷一样的问题。 多年前,记柳还不及爷爷的腿高,身边的小子经常嘲笑她是没爹没娘的野丫头,她那时会哭着跑回去,一遍又一遍追问记某:“爷爷,我爹娘呢?为什么别的小子都有爹娘,我却只有爷爷?” 记某每次遇到无法回答的问题,总喜欢摆脸子。拉长脸不说话的他,身上有股子气势,年幼的记柳但凡看到他的臭脸,都会嗫嚅着收回哭腔。 慢慢的,记柳也不再问了。长大了,她就知道了,这世道不是谁都有爹娘的。 “这山药怎么卖?”突然传来的雄厚嗓音将记柳拉回现实,她看着眼前的壮汉,脑子有些打结,怔愣一会方才低声回道:“两钱银子一斤,这里面有二十斤。” 记柳刚说完,张婶就捏住了她的衣角,放在平常,就这箩筐里的全卖了估摸着也才值个一两银子。 壮汉听罢并未多问,直接伸出握紧的拳头朝着记柳伸过去。 看到这情形,张婶莫名有些紧张,她强忍住想把记柳拉到身后的冲动,便听到壮汉嘴里传出不耐烦的声音:“这里是十两银子,全要了。帮老子把东西送到渡口,有人会找你接走山药。”随后手里还扔出一块银子,直直砸到记柳怀里。 说完话,壮汉转身就朝集市深处走去,边走嘴里还边嘟囔着:“今年要的少,也不知能吃到多少油水......”再走远,记柳便听不清了。 “哎哟,吓死我了,”见到这人走了,张婶狠狠舒了一口气,拉着记柳忍不住数落道:“你这丫头,狮子大开口也不是这样要价的,得亏这汉子不管价格,不然是要吃亏的。” 哪曾想此时记柳心里都已经被银子填满了,她满心懊悔,做什么自己不多要点?怎么就被那汉子的身材给唬住了?若是直接要个一两一斤,她会不会收到五十两银子? 记柳有些可惜,她打开衣襟将银子收到怀里,冰凉的触感刺激到她的胸口猛地一缩,可这种感觉却让她踏实。随后记柳转身,直勾勾盯着张婶问道:“婶子,渡口在哪儿?” 记柳自小就没来过县城,就连集市的位置,还是听的镇上一道卖菜的婶子叔伯讲的。 她记性好,方向感也不错,愣是凭着这两点平安到达县城,顺利找到集市。 “丫头,听婶一句劝,咱找个男的,给他点银钱,让他给你送过去,”张婶也从未去过渡口,可那里的事情一桩接一桩,腌臜不堪,她心中一凛,便将头凑过去不住劝道:“昭沣县的渡口鱼龙混杂,就是男人都不轻易往那里走。” (本章完) /90/90408/26437545.html 第二章 记柳听完后,并没有动摇半分,张婶瞧她不甚在意的模样,忍不住靠近她的耳朵,轻声补充道:“听我男人说,渡口常年给衙门老爷塞钱,那里向来地痞流氓成群,乱的很。若是遇见匪类,自己受了灾殃,衙门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过且过的。” 张婶的善意,记柳知道,可她实在舍不得刚到手的银子平白便宜了别人。记柳心里盘算着,家里无论是给记某抓药买新衣,还是修缮开了洞,下雨就滴水的屋顶,哪哪儿都需要用钱,她也只得能省则省。 “多谢张婶,”说完她用手捏了两把藏在胸口刚到手的十两银子,咬牙坚持道:“只是我卖菜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形形色色的人也遇见过不少。” 她微微晃动张婶的衣袖,适时撒娇道:“婶子,你就告诉我怎么走吧。若是你担心我遇到危险,心下难安,我便不为难你了,去问问别人也一样的。”记柳心知这是为难张婶,可还是作势添了一把火。 张婶不是看不出来记柳舍不得银钱,既然劝不动便也只能帮一把,如花似玉的姑娘若是出了事,家里人该有多心疼。她想了想说道:“这样吧,你在这儿呆一会,等我东西卖了,让我男人送你过去。” 能这样是极好不过的,记柳笑了,两只眼睛眯成一条缝,形成两弯月牙挂在她瓷白的小脸上。 不足半个时辰,有些大户人家的丫鬟出来采买,将张婶摊布上的紫柰都买走了。记柳看着张婶手上的钱,想想自己这两日栉风沐雨才换来十两银子,着实眼红。 张婶家在这一排格局相似的青瓦房最顶头,从外头看过去房子很小。可当记柳跨入张婶家大门,却发现里面竟有四间屋子,普通青砖铺成的路连通屋前所有回廊,剩余部分开出了假山池塘,连上外墙都种了许多花草树木。整体看下来实在算不得廊腰缦回,更不是松柏环抱,但是落在记柳眼里却是她可望而不可求的青瓦白墙、雅洁明净。 “冬日里许多花都不开,只剩下外墙的红梅和堂屋前的冬青了,”刚进屋子把男人唤醒的张婶一出门,便看到记柳歪着头打量着她家,眼里露出欢忭莫名的神色,说罢走到她身边,引着记柳进了堂屋,嘴里不忘打趣道:“满庭院的枯枝也难为你看着欢喜。” 记柳被带进堂屋后,张婶便去弄早膳了。她在里面坐了一会,就看到一个身着淡蓝色书生儒袍的中年男人进来了,经过记柳身边的时候还传来淡淡青草气息,只见中年男人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问道:“姑娘可曾用过早膳?一同用些?” “出门的时候喝了点粥,已经用过了。”这便是张伯了吧,记柳不曾想到张婶嘴里的一天到晚满身铜臭的丈夫,竟是个文弱书生,她还以为会是个精明能干的样貌。 “不过些清粥馒头,不必拘束的。”记柳转头正看见张婶端着个盘子进了堂屋,嘴里还跟她打着招呼,盘子上传来的米香充斥在屋子里,绕着她的鼻尖,浑身上下都起了暖意。 记柳舔了舔嘴唇,她想到早上喝 (本章未完,请翻页) 的看不见米粒的汤水,再加上近一个时辰的赶路,肚子不断翻滚着提出抗议,她还是不好意思再麻烦张婶家了,随即克制住心头的寡淡拒绝道:“多谢两位,真的不用了。外头红梅生的娇艳,我去看看,你们慢用,好了喊一声就行。” 记柳悄无声息的咽下口水赶紧找了个理由离开,她担心再待在这里张伯张婶会尴尬,更怕肚子里的咕噜声会被听见。 记柳说完赶紧走了出去,顺手将大门带上。然后她走到湖边蹲下身子,右手按住作妖的肚子说道:“别叫了,生怕别人听不见啊。” 就在这时,张婶隔壁家的大门突然打开。“咯吱~”的声音仿佛是在给记柳的肚子打拍子。 记柳回过头竟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隔壁出来,神情恍惚的背对着记柳蹲下,清理着外墙种下的大蒜。 “玉姐姐?”记柳忍不住心里的激动走上前去问道,声音里还夹杂着不确定的颤抖。 眼前的女子身体瞬间僵硬,只见她抬手好似擦了一把脸,才带着笑意回头。 她疑惑地打量了一会身后的姑娘,然后问道:“你是......记柳吗?” “是我,玉姐姐。”记柳看着眼角带着纹路的女人,没有想到张婶竟然和李玉是邻居。 “玉姐姐,自从你出嫁后,我便再也没有见过你了。”记柳被记某带到莲花村的时候,还是个刚出生没多久的奶娃娃。记某下地种菜手忙脚乱,还时常要靠着去镇子上买菜才能填饱肚子,那时候的记柳于他而言就是个累赘。 后来记某为了方便下地干活,答应李婶给她儿子启蒙认字,让李婶在他不方便的时候,照顾一下小记柳。 其实记某不知道,李婶根本不会管她,每次照顾她的都是眼前这位玉姐姐。李玉会把自己那份粥汤,先喂给记柳喝,剩下来的才会自己喝掉。 也许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李玉两个字已经成了记柳心里母亲的代名词。 李玉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家里过得清苦,她为了能更多照顾家里,愣是拖到二十岁才出嫁。 那年记柳正好八岁,她已经完全记事了,在乡下二十岁出嫁的姑娘几乎是半买半送的。 李玉也是这样,自那以后除了偶尔寄银子给娘家,便再也没有回来过了。 记柳也曾为了找到她哭闹过,可是接踵而来的冬日,记某在买菜的路上跌了一跤断了腿,让小小年纪的她猝不及防,疲于生计,生生收起了满身的娇蛮。 “我好几次问李婶,你嫁到哪里去了,”记柳想到李家那堆极品低头轻嗤,借此掩盖住眼底的不屑,随后才重新抬头继续说道:“她总说你嫁的很好,让我不要多管。” 记柳犹豫地问道:“玉姐姐,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看着李玉憋红的眼眶,记柳忍不住在心里抽了自己一巴 (本章未完,请翻页) 掌,正准备上前抓住李玉的手安慰她,却被张婶打断。 “小姑娘,我男人好了,走吧。” 她停住脚朝张婶家看了一眼,然后对着李玉说道:“玉姐姐我要去一下渡口,马上就回来,你等我。”张伯送完她还要去上工,不能影响到他,记柳只得止住话头,不断重复着让李玉等她。 可是当记柳再次回到李玉的住处,留给她的只是大门紧闭,叩门无人回。还是张婶告诉她,李玉自她去渡口没多久便神色匆匆出了门。 记柳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有机会再来一趟县城,不死心的厚着脸皮在张婶家等了一会,眼见着日头越来越高却始终没有等来李玉。 “张婶,这附近有什么成衣铺子么?”记柳还要赶回莲花村给记某弄点午间的饭菜,实在不能再等。 “成衣铺子?要不你去陈氏铺子看看,就从这到集市,顺着再往前过一条街就到了,很大一眼就能瞅见。”听着张婶的建议,记柳走到了陈氏铺子前站定。 这家铺子有往来接口铺面的两倍大,内里人来人往,不似其他店面需要吆喝。 记柳挑了一件墨蓝色袄子,准备去台前付账离开,便听到两个小二在那里说着不知从哪儿听来的八卦。 “你知道盛家那位小爷么?” “盛家?你是说小小年纪调戏丫鬟,苛责下人的那位小爷。” “就是他,刚县衙放榜,”说话的人卖了个关子,吊足胃口,继续说:“他居然考上了捕快。” “哟,盛家小爷也能当捕快?”旁边的人突然发出一声嗤笑,道:“这不等于让土匪出来除暴安良么。” 记柳听着小二对话题中心的盛家小爷的评价,免不了生出些好奇。 盛家她是知道的,据说盛家发家靠的是十六年前去世的老太爷。盛老太爷曾高中状元,被前朝皇帝安排给太子爷教书,虽说做了太傅,但他为人刻板,不喜和那些官场上的人打交道,没多久便辞官回乡开了学堂。 盛家学堂教学不分男女不论年纪,更是不管来历,如今四国之中庆国和息烽国的皇帝均在他手下学过为君之道,不说这些就连各朝官员亦有许多是从盛家学堂走出去的。 是以,纵然盛老太爷仙去多年,盛家学堂也没了往日的辉煌,盛家依旧是深受文人追捧的百年世家。到目前为止,还有流传说:“进了盛家学堂,等于一只脚已经踩进了朝堂。” 这样的人家怎么会让后人诟病,记柳好奇问道:“盛家小爷当真如此荒唐?” 台前的小二看到记柳一个嫩生生的姑娘也喜欢聊八卦,讲的更是起劲儿:“要说他啊,坊间传闻可多了。都不是些好的,比如......” “混说些什么?还不好好干活。”此时成衣坊内间打起帘子,出来一个女人,训斥了偷懒的小二。 (本章完) /90/90408/26437546.html 第三章 刚刚还聊得热火朝天的两人突然蔫儿了,退在一边叫了声老板,不敢再生出话头子。 随后,成衣坊老板走到记柳面前,脸上露出和善温婉的笑容,恰到好处,柔声说道:“姑娘成衣买好了,还是早些回去吧,外面的天儿不好,也不知什么时候要再来场大雪。” 温声细语,却有种不容拒绝的味道,记柳本就只是一时兴起,既是有人阻止便也懒得继续打听,伸手将钱递给台前低着头的小二,结完账走出铺子,匆匆往回赶。 白日的路好走了不少,记柳将山药卖掉,身上也轻快,很快便回到了莲花村。 刚刚推开木门,记柳松了一口气,性子也比在县城里活泼了不少,她大声喊道:“爷爷,我回来啦。”还没进家门,记柳的声音就传到了记某耳朵里,他笑着摇了摇头,继续生着火。 记柳没听到记某回应,只看见厨房有烟火气,猜到记某饿了,自己弄饭了。 她将新买的袄子放到记某屋子,随后进入厨房,灶膛的火已经被记某点燃,桌子上还摆着丝瓜和野鸡蛋,心说还好回来的快。 “爷爷,我来做饭吧,买了些肉糜,您嚼的动的。”这一看就是要吃丝瓜炒蛋和丝瓜蛋汤的样子,她可不想一物两吃。 正好,记某也不想做饭,术业有专攻,君子远庖厨,他撑着拐杖站起身子,给记柳腾位置,嘴里还不忘问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记柳手下一顿,脑子里闪过李玉通红的双眼,担心不已。她想找个机会再去一趟县城,看看李玉到底过着什么日子,能不能帮一把。 “我在县城遇见玉姐姐了,她不像李婶说的那般,过得很好。”记柳一边添了把柴火,一边回答。 记某听到她说李玉,心里清楚,隔壁李家那群人,大的刻薄小的懒惰,也就出了李玉一个好姑娘,他安慰记柳道:“别太担心,好人会有好报的。” 是吗? “希望如此。”记柳手下没停,没多久菜都上桌了。一碗肉糜炒蛋,一碗丝瓜汤,爷孙俩盛了点白米饭吃了起来。 记柳嘴里含着米饭等不及咽下去,就想到新买的袄子,她转头笑道:“爷爷,我买了件袄子,特衬您,吃完饭去试试。” “又不是没衣服穿,做什么浪费银钱。你自己呢?”记某听到记柳给他买了件衣服,心里熨帖嘴角带笑,嘴里偏生说不出好听的。记柳成日里粗布麻衣,让她买件新的,总是不肯,估计这次也是。 记柳怕记某在意,便掏出了常用的理由,说:“我一天到晚爬山下田的,买了也浪费,旧衣服改改还能穿。” “你就买了肉糜啊?满脑子都是肉。”记某暗暗翻了个白眼,忍不住想起记柳小时候,村里哪家炖肉,她都能闻着味儿过去,人家一上桌,她就能敲门。蹭吃蹭喝到,记某吃饭时间都不敢出门。 记柳傻笑一声,要不是记某一直吃素,她也不能练成狗鼻子,八岁以前除了喝的羊奶,吃的 (本章未完,请翻页) 都是素的,记柳有些时候看自己都是绿的。 “哦,对了,爷爷给,今儿个多了六两二钱。还好听到他们聊天说县里有人高价买山药,不然损失好大一笔银子呢。”记柳将怀里今天买完衣服和肉糜剩下的钱,掏出来交到记某手中,嘴里还止不住惋惜:“要是后山还有山药就好了,我全都挖出来卖了,说不定没几天就能把屋顶修葺一下。” “您说那些人买那么多山药干嘛?”记柳把头朝记某那边靠了靠,嘴里还含着一口肉糜炒蛋,话音含含糊糊:“今天我把山药送到渡口,来接的人,把山药抱上船的时候,我都看见了。好家伙,那边三艘船掀开帘子,里面装的全是山药,这得走了多少地方才能买来啊。” 记某手指一点,把记柳的头推开,毫不在意的说道:“许是哪家用的多,管那么多干嘛?” 记柳瘪了瘪嘴,忍不住抱怨道:“爷爷,读书多了都您这样吗?两耳不闻窗外事的。” 记某也没回她,记柳也习惯了,她也没管记某,自顾自的说起:“我看那盛家小爷出来做捕快是对的,那么多老学究围着他,不得憋坏了。” “你说什么?”记某突然抬头看着记柳,他追问道:“捕快?谁做捕快?盛礼?”他的声音越来越高,虽说这不是记某第一次对她大声讲话,但是大多都是吓唬她,这次不同,语调里的愤怒不加掩饰暴露出来。 记某眼里的震惊掩藏不住,他一把抓住了记柳的手臂,追问道:“是那个盛家吗?真的是盛礼吗?他怎么能去做捕快呢?”记柳不明白官场制度,可记某清楚的很,虽说现在很多百姓因着畏惧管家威严,对于衙门捕快也是能躲则躲,但是旌国的条例写的清楚,捕快实打实属于贱籍。 贱籍是什么?贱籍代表着不能参加科举,也代表着没有上头开口,永远无法进入朝堂。 记柳手臂被抓的有些疼,她看着眼前激动的记某,无措的喊了声疼,记某发现自己失态,立刻松开手,扶正被他弄乱的筷子,稳住情绪,嗓子里不时发出类似老旧风箱拉扯的声音。 “怎么了?”记柳问了一句,她惊讶于记某的反应,没忍住将心中的猜想说出口来:“爷爷认识盛家小爷?” “以前听说过。”记某仓促回话,可他还是不死心继续问:“你确定盛礼当捕快了?莫不是听错了?” 记柳仔细回想了一下在陈氏成衣铺子里听到的对话,坚定点头回道:“我确定没听错,他们说盛家小爷当了捕快,今儿县衙刚放的榜。不过......盛家小爷是不是叫盛礼,我就不知道了。” 在记柳说完后,记某沉默了很久。记柳也不敢打扰,埋下头安静吃着饭菜。 等她喝下最后一口丝瓜汤,记某突然问了一句:“百花节还有多久?” 记某话题跳的快,记柳反应了一会才跟上,“每年百花节都在五月,约莫着还有半年。”她在莲花村住了十几年,连县城都是第一次去,知道的也不详细。 参加百花节啊,那可 (本章未完,请翻页) 是记柳十几年来一直想做的事情。 听村里去过的人说,那天昭沣县百花争艳,到处都是摊贩,晚间沿路挂满花灯,还可以在百花湖里放莲花灯。 据说将愿望放进莲花灯里,湖里的水会把它送到天神的怀里,梦想就能成真。 百花节那三天,一到戌时就会烟花四起,整个天空都被照亮了。记柳每年只能在莲花村远远看着,她也和记某提过,去参加一次百花节,看一场漫天烟花。 她回想着当时记某的话,好似是这样的:“美则美矣,不过刹那芳华。”他提醒记柳不要去相信转瞬即逝的美丽,沉溺于此,终将付出代价。 记柳没听懂,她只知道她想看烟花,但是记某不肯去,为此还和记某置了一段时间气。 记某坐在桌前,眼神朝外望去,想了很久才对记柳说:“你不是一直想去参加百花节么?明年我们一起去。” 去参加百花节的事就这么定了下来,记柳却不是很高兴。她在集市里了八年的菜,学的最快的就是察言观色,记某这次突然提出要去参加百花节,明显是为了盛家那位小爷。 她也是没想到,自己心心念念想要参加的百花节,因着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得以达成。 就这样记柳每日去镇上卖菜,记某在家里干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两人的日子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日子一晃,马上就要到百花节了,爷孙俩准备提前一天出发,在县城里先安顿下来。 正好村里有个经常四处送货的牛叔那日也要去县城,记柳和牛叔打了个招呼,她和记某就挤在牛叔马车的货物堆子里一起出发了。 “牛叔,多谢您能带我们去县城。”记柳在马车上和牛叔闲聊。 牛叔操着一口本地口音,对记柳说:“嗨,有什么好谢的,不过顺带手的事儿。你俩这么多年都没去县城参加过百花节,这次怎么突然想去了?” 记柳看了一眼坐在布料上的记某,和牛叔说:“早就想去了,每年都有事情耽搁,这次怎么着也得去凑凑热闹。” “要我说也是,这么多年,连镇上那群菜贩子都去看烟火了,你还要去卖菜,小小年纪还是要多玩玩。”牛叔说完瞥了一眼记某。 记柳听出牛叔意有所指,只能顺着他的话岔开话题,毕竟还麻烦人家捎带着呢,她说:“您不也是,百花节还要去送货,牛婶真是好福气。” “苦了我也不能苦了她呀,谁让我总要出去送货,时常不在家,家里的事情都要她管着。”说起牛婶,牛叔美的合不拢嘴,笑的一股子憨气。 记柳听说牛婶是隔壁村的村花,多少小伙子去提亲都没成,愣是被牛叔给骗来了。 牛叔是个地地道道的庄稼汉子,身材壮硕,性情敦厚,就是长相有点不尽如人意。牛婶正相反,她脸上白的跟羊奶似的,身材娇小,安静地站在那里,说是哪家的小姐也不为过,就是不能张嘴,脾气有点火爆。 (本章完) /90/90408/26437547.html 第四章 记柳总是在想,或许牛婶能看上牛叔,就是看上了牛叔敦厚的性子。 “那今年您不陪牛婶去百花节,她没生气?”她这话带着调侃,牛婶岂止是生气,她全村追着牛叔骂的事儿,路边的野狗都一清二楚。 牛叔一脸不好意思,他摸了摸脑袋,说:“那也没办法,连着下了一个月的雨,陈家的货都堆在家里了,再不送这么好的活要丢了。” “我看您这马车上除了布匹,好像还有干货,都是陈家的?”牛叔装车的时候,记柳看的眼馋。 “对啊,都是他家的。”牛叔点了点头,继续说道:“这些可是旌国首富的货,我可得仔细着点。说是陈家这两天还开了个铁矿,真是不得了咯。” 记某一手拄着拐杖,一本正经坐在货物堆子上,听到牛叔的话后突然插嘴问道:“铁矿不是不能私有吗?” 牛叔没想到记某从来不出门,外面的事情懂得还挺多,他还以为记某除了读书什么都不会呢。 “听说陈家前些日子上供了大量药材,很值钱。作为奖赏,王君把一座铁矿给陈家管了。”这件事牛叔也云里雾里的,只不过听自己的老板提过两嘴,顺口抖了出来。 记某听完心中暗想,如此说来陈显手上除了一块免死金牌,又多了一座铁矿,只是不知道这座铁矿是恩典还是断头台。 之后全程记某都没再开口说话,随着记柳和牛叔闲话家常,三人到了县城。牛叔将两人放在陈氏铺子门口,和爷孙俩合计了一下,第三日晌午他还会在陈氏铺子门口等两人,一起回莲花村。 记柳两人跌跌撞撞找了半个时辰,才终于在隔着百花湖两条街的福来客栈住了下来。他们的房间连在一起,就在二楼楼梯左手边。 记柳心里念着李玉的事情,收拾完东西就去楼下找小二要了两碗清面。 她端着面,去了记某的房间,看到他躺在床上休息,无奈说道:“爷爷,吃两口面再睡。”自从腿摔断了,记某甚少出门,下田农作和外出赚钱都落在了记柳身上。 半日的折腾,他又累又饿,听到记柳的话,撑着站起身子走到桌子前坐下,扒拉两口碗里的面,正准备回去休息,便听到记柳说:“我想去找玉姐姐聊会天,顺便邀她明日同游。” “去吧,她男人在的话,就早些回来。”记某知道记柳要和李玉聊什么,虽然别人家里的事情不该插手,但是记柳的脾气他很清楚,看似过早当家磨平了棱角,实际她只是把脾气收敛了,一旦触碰到她的软肋,那是王八咬手绝不松口的。 “好,我知道的。”记柳说完,将记某扶到床上休息,收拾完碗筷下楼给了店小二,就出门了。 循着记忆里的路线,记柳很快找到了李玉家。她今儿个正巧在屋里开了门,记柳仔细看了一眼,李玉的气色明显比上次红润不少。 李玉身上传来的香气熏得记柳头疼,她只得一边扇掉飞蝇,一边皱着眉头问道:“玉姐姐,姐夫又不在家吗?” “哦,他呀,昨儿一大早就出门了,”李玉脸上的笑意微敛,语气有些幽深的补充道:“你晓得的,有些人常年四处送货总是不着家的。” “不说他了,你吃过了么?”李玉显然不想多谈。 “吃过了,我和爷爷刚来县里,准备这几天在昭沣县参加百花节,要一起吗?” 李玉转着脑袋思考了一会,缓缓拒绝道:“我不去了,男人不在家,都靠我一个人收拾。” “玉姐姐,最近看来过得不错。”记柳总觉得李玉变化太大,骨子里透着怪异,忍不住绕着打听。 李玉却露出了不达眼底的笑容,比之刚才的幽深平添一丝凉意,她说:“是啊,过得不错,很不错。”硬生生让记柳的心骤然缩紧,鸡皮疙瘩瞬间炸开,毛骨悚然。 “看来是我多想了,那日我看你神色不好,从渡口回来后,就不知道去哪里了,”记柳摩挲了一下手臂,尴尬笑了两声继续说:“我很担心你。” “哦,那日啊。我去竹林后面的寡妇家凑热闹了。” 记柳怔愣住,她握着手上李玉给她倒的茶水缓缓捏紧,闷声说道:“玉姐姐,加了茶叶水就变苦了,我不喜欢,宁可只喝白水。” 李玉听完记柳意有所指的劝慰,她突然有些许庆幸,或许她的生活里也并不全都是脏污。 可是...... 李玉走到记柳旁边坐下,摸着她背后的头发,温和说道:“记柳,我不希望你牵扯到那些不干净的事情里面。” “你以后还要成家,要养育儿女,孝顺公婆,”说着李玉流下一滴眼泪:“我的记柳这么能干,一定会找到个好婆家,到时候两家人的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玉姐姐......”李玉变回了她熟悉的样子,记柳更咽。 李玉不想说些过多的话,继续留在这里,她担心记柳会变得和她一样脏,随即她起身抹了把眼泪,背对着记柳说:“既然吃过了,我就不留你了。走吧,以后别来了。” 记柳站起身,她看着李玉,很想抱抱她,告诉她,只要李玉愿意放开桎梏,家人刁难世俗偏见都不重要,心向阳光便一定能开出最美的花朵。 “玉姐姐我走了,你......”可是此时说与不说已经不重要了,记柳心知认死理的人她劝不动。 李玉送她去了门口,看着记柳离开后将门合上。记柳回到客栈,偷偷看了眼记某,睡得很香。 她回到了自己房间,索性闭上眼睛,什么都不管了。记柳很累,从来没有这么累过,哪怕是记某摔断腿的那段时间,她都坚信一定能撑过去。 浓重的睡意向记柳袭来,快要睡着的时候,床榻间传来她的喃喃自语:“我只想赚钱,陪着爷爷好好过日子。” 如果嫁人是这样的结果,记柳宁可一辈子陪着记某。 “丫头,起来吃点东西。”记某的声音在记柳耳边响起,已经月上中天了,她还一直在睡。坐堂的小二说记柳未时就回来了,这都酉时了,再这样下去晚上别睡了。 记柳睁开眼睛,看到拄着拐杖站在旁边的记某,眼泪涌出的同时她死死抱住记某说道:“爷爷,我要一辈子和您待在一起。” 记柳难得与记某如此亲近,他有些不适应,板着脸训了一句:“你已经是大姑娘了,男女授受不亲不知道吗?” 随后用力掰开了记柳环在她腰间的手,说道:“快起来,下去弄点东西吃。”记柳偷偷把眼泪擦在记某身上,抬头发现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了,竟是睡到了晚上。 “现在什么时辰了?”记柳赶忙弯下身把鞋穿上,问着记某。 “酉时,再不弄些吃的,客栈都要关门了。” 记柳噗呲笑出声:“这有专门的坐堂小二,日夜都有人守着,不会关门的。”说完快步出了房间,生怕晚一步就被骂了。 记某怎能不知客栈是不会关门的,只不过看她难过,有心逗她笑罢了。 不多时,记柳端了两碗清粥和几种小菜上来,和记某吃掉了。 许是下午休息时间太长,用完晚膳后,记柳躺在床上怎么都睡不着。 她从床上爬起来,打开窗户准备数数满天繁星打发时间。正巧这时,她听见隔壁屋子的门打开了,脚步一深一浅的朝记柳房间过来。 “完了,是爷爷,这么晚没睡又该训了。”记柳听到记某过来,吓得立刻关窗上床,盖上被子动作一气呵成。 刚闭上眼睛,记某轻轻推开了她的房门,但是人没进来,又轻轻关上了。 记柳听听外面的声音,感觉不对,脚步声越来越远,没有回房间。 “这么晚干嘛去了?”记柳起身跟了出去。 记柳蹑手蹑脚跟在记某身后,路过大堂时还顺便瞥了一眼睡着的小二,这要是进了贼都不知道。 她跟着记某一路走到百花湖,沿着河道一直向西走,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就看见一栋气势磅礴的宅子。 只见记某抬手,手上握着一个长条的东西,后门的看守小厮便放记某进了大宅子。 “那是什么?哎呀,太黑了,看不清。”记柳想凑近点,又怕被发现,只能在原地跺脚。 趁着后门小厮给记某引路的功夫,她贴着大宅子的围墙快步走着,没多久便看到由白玉石狮镇守的大门,门口挂着六盏大红灯笼,下面站着两个小厮。 记柳不敢靠近,躲在石狮子后面把头伸出去看了一眼牌匾。 盛府。 回去的路上,记柳一直在想,记某之前反应异于平常,都是扯到了盛家,或者说盛家小爷,今天大半夜来盛府,想来也是为了盛礼吧。 “盛府的人认识爷爷?”记柳想到记某能直接从盛府后门进去,忍不住猜测。 “那个东西是什么?” 胡思乱想间,记柳走到百花湖边,她看到水里面已经被堆满了莲花灯,只等明天晚上被人捡起来,将愿望塞进去。 /90/90408/26505327.html 第五章 看着夜间独属于她一人的美景,记柳微微一笑,蹲下身子,她轻轻拨动河面,嘴里喃喃自语道:“唉,爷爷和盛府到底有什么关系?” 此时她的脑子乱七八糟的,也不知道记某瞒了多少事情,这些事情会不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将记某从她身边带走? 她心中凄然,抬起头望向挂在天边的弯月,未等到她和月亮对视,目光所及之处,突然出现一道黑色的身影从湖水里爬了出来,披散着头发的站在百花湖另一端,快速冲进了对面的竹林。 记柳只来得及看见惨白的侧脸,那人便如同鬼魅一般消失不见了。 她吓得僵在原地不动,待到竹林里连竹叶的淅索声都消失不见,方才缓缓起身。 记柳努力压住嘴里即将喊出的鬼字,转过头刚想跑回客栈,不料脚下一滑扑通一声,半边身子踩进了河里。 福来客栈大堂。 小二正在打盹,明日开始就是百花节了,这两日客栈人来人往不得休息。 “嘿,醒醒,快醒醒。”小二迷迷糊糊间被扣桌子的声音吵醒,眼前的男人脑满肠肥,一看平时没少吃,衣服扣子都系错了位置。 说话间一个东西被扔到小二眼前,发出清脆声响:“天字二号房送桶热水上去。” 看着桌上的银块,小二笑眯眯应道:“好嘞,客官稍等。”毕竟掌柜的常说,在客栈花了钱的都是主子,再不爽都得忍着。 客栈内笑意盈盈,客栈外的记柳全程不敢回头,一路狂奔,只留眼睛眯了个缝,方便看到眼前的路就行。 直到彻底回到房间,靠到门上才算松了口气,她侧耳靠墙听了听隔壁,没有声响,想来记某还没回来。 她将撑在门上的手收回,却触碰到一片潮湿,忍不住抱怨:“这大半身子都湿了。”连着一个月的阴雨天气,身上总是缠着甩不掉的黏糊和湿冷,这两日刚见好,却又直直踩进了湖里。 “得去要些水来洗洗。”春寒料峭,湖水底下冷得很。 记柳换了身干净衣裳下楼,她看到小二正拎个空水桶朝厨房走,桶里还冒着热气,她问道:“小二,还有热水多吗?”她必须在记某回客栈之前收拾妥当。 也算她运气好,天字二号房要水的男人没用上多少,就抱着温香软玉睡过去了,小二忙点头应和:“有的有的,客官哪间房,小的给您送过去。” “地字五号房,麻烦快些,多谢。”听着记柳道谢,小二作揖道了句不敢,事情赶着一处来,十分省事,他高兴还来不及。 也幸得记某腿脚不便,等他回到客栈,记柳已经摸黑洗了起来。许是太晚了,记某没来她房间看一眼,倒是让记柳躲了过去。 大清早,记柳被络绎不绝的叫卖声吵醒。 “姑娘,看胭脂么?” “哎呀,姑娘眼光真好。这可是新颜色,抹在您脸上娇艳的跟桃花似的。”春日里的光线透着窗子照到房间里,霎时间将屋子一分为二。 清晨的光线,加上来往人群的呼喊,扰的她睡意不再,不过昨夜入睡太晚,到现在还是困意浓稠无法睁眼,她只能埋头起身,坐在床上愣神。 待思绪回笼后,她洗漱完去找小二拿些馒头,犒劳一下躁动的肚皮。 小二眼睛眯成月牙状,笑着问她:“客官为何不出去看看?虽说百花节晚间才热闹,可这些摊贩早早就来了,好吃的多着呢。” 记柳怎么会不知道外头置起了吃食摊子,可是想想外头的鸡汤小馄饨、鲜肉大包子、桂花糯米糕...... 再摸摸口袋里的钱包,委实连客栈门都不敢踏出去。 她吞了吞口水,恬不知耻拿记某当幌子说:“我爷爷说,出门在外花钱要紧着点。”所以快点给她拿馒头,万一忍不住胡吃海喝,爷孙俩要出矛盾的。 听她说完,小二只道记柳真是乖巧懂事,反倒是同她一起的老头脾气古怪的很。他赶忙取来了两个馒头,记柳拿着东西乐颠颠回房了。 明明是出来游玩的,真到了该去的时候却越发不想动了。索性两人在客栈窝了一整天,直到晚间百花节正式开始,才晃晃悠悠出门。 记柳一路扶着记某,穿过两条街,看到了潮来潮往的主街道。 百花节游玩路径是由三个东西向街道串联起来的,是沿着百花湖慢慢发展而成,沿路两边挂满灯笼,街上的人群摊贩清晰可见。 记某腿脚不便,不能陪着她四处乱逛,记柳每次都会找个地方让记某坐下,自己在他附近逛着。 这次她停在了一个卖些小饰品的摊贩前,摊主热情招呼道:“小姑娘,看看有什么喜欢的。” 记柳一向不喜欢往身上挂些丁零当啷的物件,下地干活不自在。她会走到这个摊子前面,是因为看到了一个熟悉样式的脚绳。 脚绳是用红线编的金刚结,正中间挂着银色莲花铃铛,明明是简单的款式,却带给记柳莫名的熟悉感,好像这个东西该是套在自己脚脖子上的,该是套了很久很久的。 “见过串小猫小狗的,没见过串莲花的。”记柳把脚绳拿到手上,仔细端详。 摊主听记柳说完,猜她是第一次来参加百花节,笑着介绍:“应个景而已,附近编小玩意的摊贩,出了各种莲花状饰品。平常是不卖的,也就这时候拿出来图个彩头。” 记柳手上拿着不放,细细摩挲着,摊主看出她很喜欢这条,于是说道:“姑娘若真心喜欢,十文拿走吧。” “十文钱?就这朵银莲都不止十文了吧?”记柳拎起银莲晃了晃,里面不时传来铃铛撞击莲花内壁的声音。 “您也发现了,这银莲是花苞状的,现在的姑娘家都极爱九瓣莲花状,这种不精巧,不讨小姑娘喜欢,”摊主说完,担心记柳生出挑剔,随即补充道:“其实啊这种比九瓣莲花好,少见不撞款式,里头还特意加了铃铛,走起路来清脆的很。” 记柳听摊主说的心里痒痒,不时拿起银莲晃荡,听着里面不时传来熟悉的声音,好似是在聆听佛音,将她躁动的心都安抚了下来。 她看了一眼坐在边上,拄着拐杖发呆的记某,走过去将脚绳递给他,问道:“爷爷,我想买个小铃铛,十文钱,可以吗?” 记某看着她手上拿的脚绳,从怀里掏出了五两银子交给了记柳。 “钱是你赚来的,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无需问我。”本该穿金戴银的姑娘,为着十文钱都要犹豫半晌,他真的不明白记柳为何总觉得家里没钱。 记柳早早当家,深知赚钱艰难,她握着五两银子,砸吧了一下嘴,只挑了几个碎银凑成了一两,便将剩余的银钱塞回记某手里,道:“一两银子够了,不能把钱放在我身上,不在意就用完了。” 她将钱给了摊主后,直接把脚绳系了起来,扶着记某走路叮铃作响,轻快灵动。 “你不能只知赚钱,还要学会如何用钱。若是以后我不在,你一个人怎么办?” “呸呸呸,莫说胡话,您怎么会不在呢?”记柳听到如此不吉利的对话,忍不住制止,她看着记某,一字一句认真说道:“我是要永远和爷爷在一起的。” 记某却装作听不见,他心里清楚,是人就有分别的一天,尤其是他和记柳:“你该记在心里,毕竟你长大了,爷爷就老了,这便是注定要分离的。” 爷孙俩边说边逛,街道上的人潮突然一股脑涌来,把两人推得不住向西走去。 “这次盛家谁出来祈福啊?”记柳旁边两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激动问道,她们手挽手努力拨开前面的人。 随后不久,“啊啊啊——”前方传来女子的尖叫声,兴奋劲儿记柳隔得老远都能感觉到。 她还听到前面传来回来的消息,某位姑娘声音响亮:“天哪,这次出来的是盛小爷,盛家大房可是第一次参加百花节啊!我真是太幸运了。” 记柳掏了掏耳朵,又是盛家小爷!她也学着这些姑娘伸长脑袋,朝着盛家的马车望去,期盼着能看见传说中调戏良家妇女却当了捕快的盛小爷。 谁知马车从记柳眼前缓慢过去,车帘子紧闭,些微闷热的天气竟是一点缝都不留:“这哪里是在看盛家小爷,明摆着看的派头么!”连个人脸都看不见,全是汗臭味,这么想见盛家小爷,衙门口蹲着不就行了。 街道上众人拥着盛家的马车,一路走到了集中放花灯的位置,正巧就是昨日半夜记柳玩水的地方。 看到那里,记柳抬头望着湖对面小丛竹林,总感觉竹林里藏着一张苍白的脸,漆黑的眼珠鬼魅般盯着在场的每一个人,她身子颤栗,阴冷感重新浮上心头。 记柳不愿再去面对那里,随即将视线转向盛家,大房的人正先后从马车上下来,为首的是盛家大房夫妻二人,传说中的盛家小爷脸上带着黑色软金面具,跟在两人后头,簇拥左右的都是小厮侍卫。 “一个个激动成这样,结果还不是戴着面具。”记柳两人本站的靠边,奈何在人群推搡下走到了前排,她本就燥热,又被人群推来推去,心下难免生出抱怨。 话音未落,人群中又传出一声惊呼,生生盖住了她的抱怨。原是赏玩的人群在盛家马车停下的时候,诡异的静默了一会,但是当他们看到跟在最后跳下马车的盛礼,周围几乎所有的女子都涌动起来。 /90/90408/26505330.html 第六章 记柳被人群推搡着,不得已松开了扶着记某的手,无奈向前踉跄而去,她将身子转过来,背向人群的方向,尝试着把手伸向离得越来越远的记某:“爷爷!爷爷!别推了,快停下来!!” 她试图将紧贴在一起的人群推开,方便流出富裕的空间,逆着人流朝记某走去。谁知,刚被撇开的人流,仅仅只维持了一瞬,又重新聚合在一起,且将她推动的更快更远,想站稳脚跟难上加难。 记某消失在她视线之前,记柳看到他嘴巴动了两下,眼睛也从远处和记柳对视,显然是在和她说着什么。记柳没有看清,她若是再不站稳,一个不小心都有可能跌倒在地。 如今湖边的人在逐渐增多,他们的眼里只有最前方低头轻笑的盛家大房,但凡记柳摔倒,不消几息她就会变成一滩肉泥,这种死法,甚是冤枉。 “别推了!”记柳努力保持稳定,大声的对着失去理智的众人说道。 可是她的愤怒在吵闹的人群中间,显得苍白无力,没有人能给出她任何回应,记柳见状也不再说话,留着体力,想尽办法朝着记某的方向挪去。 正当记柳集中精力,逆向走去的时候,一道清脆的哭声传到她的耳边。 她将脚步停下,转着头不停在人群中搜寻,不过千分之一秒的时间,她双目睁大,惊恐的看着来往行人的双腿间,隐约有个孩子被推倒在地,嘴里一直哭喊着:“娘亲,娘亲,哇啊啊......” 也许孩童太小,有天上神灵庇佑,激动的人群不自觉的让开,除了衣服有些许凌乱,身上看着不似有伤。记柳眼中满是那个孩童,一瞬都不敢错开,生怕转过头孩童就被推搡到不知名的角落。 这时,前头不知发生了什么,人群移动速度渐渐放慢了下来,记柳得以挤开身边的人,向着跌坐在地上,哭的满脸都是鼻涕眼泪的孩童走去:“孩子,抓住姐姐。” 就算复杂的场景被控制下来,记柳周围挤满的百姓还未散开,她依旧分出一份精力提防着。为了能尽快将孩童带出,远离随时可能发疯的百姓,她努力展示出无害的一面。 那孩童也听到声音,停下了哭腔,犹豫了一会,才缓慢抬起脏污的小手。 记柳欣慰笑了一下,一把握住,将孩童抱了起来,但也因此,她心中放下警惕,完全没有注意到人群因为盛礼回头而造成的二次骚动。 靠得近的人,看到一个孩童突然被抱了起来,立刻刹住脚步。陡然停步,后面的人群始料未及,直直撞了上去,在他们前面人齐刷刷像是多股诺纸牌一样依次跌倒。 电光火石间记柳下意识的抱着孩子拼命朝着盛家的方向跑去。 幸亏她距离中心包围圈不远,没费多大功夫就跑到了人群的边缘,记柳气喘吁吁的回头看了一眼,未能及时看到盛家带来的小厮,他们正围成一个圈,护住了盛家大房。 “砰!”的一声,记柳抱着孩子和小厮撞在一起,她不受控制的向着中心踉跄几步,孩子依偎在她怀里的重量,让记柳无法控制身形,眼看就要跌倒,她迅速强迫身体扭转,双眼紧闭,完全顾不得自己。 一阵剧痛从她的后背传来,记柳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不用掀起衣服,她都猜得到背上泛起了一片淤青,尤其是顶到石头的那一块,疼痛感比之其他地方更甚。 “阿礼!”正当她为后背默哀的时候,一道爽利的女子声音从头顶上传来,记柳睁开眼睛,直直对上一双杏仁大眼,同她一般无二的光彩夺目。 原来是盛家大奶奶陈付月,她嘴里叫着别人,眼睛却是死死盯着躺在地上的记柳,内里的好奇与打量,让记柳无所适从。 记柳避开视线,看了一眼被保护的很好的孩子,她安心的笑了一下,脸颊两边露出的酒窝也逗笑了怀里的孩子,两人相视而笑的场景,看得周边的人心中熨帖。 “姑娘可否起身?”盛礼的手还被压在记柳的身下,两股重量的挤压让他的手臂充血,黑夜中都能看出紫红色。 记柳被耳畔传来的男声吓了一跳,她一扭头才看到脸戴面具的男子和她垂直躺在地上,双手直接探入她的后背。她一直以为的巨大石块,就是盛礼在两人跌倒时,伸出去准备接住两人的手。 记柳赶忙将孩子推开,坐起身来,看着盛礼被陈付月扶起,不停的给他揉搓双臂,缓和被堵住的血脉,嘴里还不时念叨着:“本来力气就小......” 她不禁有些羡慕,静悄悄站在一边看着。 这段时间,孩子的母亲找了过来,将孩子紧紧抱在怀里,亲着她的额头,一口一个心肝宝贝的叫着,对着记柳和盛礼道完谢,就快步离开了。 看着母女离去的背影,记柳突然想起了刚开始就被冲散的记某,她很担心,随即走上前去准备对着盛礼道谢。可是她步子跨的太大,强行转身脚踝扭伤也不知道,结果闹出了一场笑话。 当她反应过来的时候,盛礼已经被她压在身下,说起来也可笑,记柳的脸正好埋在了一个不合时宜的位置,不偏不倚,刺激的两人双脸涨红,神似一对新婚夫妻偷偷做了让人害羞的事情。 见到如此开放的场景,现场哗然一片,刚刚还在为了孰是孰非争执不休的人群,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两人身上。 刚刚因为盛礼倒地,而被扯的一个踉跄的陈付月更是吃惊,她将头伸向记柳埋下的脸,跟着缓缓蹲下身子,微张的嘴唇上下接触了两下,随后哆嗦着说道:“姑娘,这......地方不对......” 她能不知道地方不对吗?! 记柳听到陈付月的话,心中不免怒骂一句。 盛礼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事情,只好秉持着敌不动我不动的心态躺在地上装死,记柳却不能由着事态发展下去,她深吸一口气,迅速抬起头对着陈付月解释道:“小女脚扭了,起不了身,麻烦夫人唤人扶我一把。” “何必辛苦别人,我来,”未等陈付月找人,记某的声音就从人群中闯了出来,他拄着拐杖走到躺在地上的两人身边,扶起记柳,拉到身后,进退有礼的说:“丫头命贱,不敢劳烦。” 记某看着盛礼被扶起来后,回头望向人群,继续说道:“老夫一路走过来,发现除了这两孩子,其他人并未受伤,夫人莫不如趁着吉时祈福,尽快回府为好,毕竟小公子的手将来是要握住盛家学堂的。” 在记某强势安排下,参加百花节的百姓终于恢复冷静,虽然盛家身后还是会跟着很多人,打量、评价,但比起刚开始的疯狂追捧,确实好了不少。 “爷爷,我们还去放莲花灯吗?”记柳在盛家走后才冒出头来,她实在不好意思再去和盛礼道谢,此时的记某搀扶着她,一瘸一拐的走在路边。 “去,你不是一直想放莲花灯吗?”记某没有看到记柳脸上怪异的表情,他只记得此行的目的,拄着拐杖,带着记柳朝湖边走去。 记某腿瘸,记柳脚扭,两人摇摇晃晃走的很慢,靠近百花湖的时候,湖边已经围满了人,尤其是盛家左右更是人潮涌动,只是没了之前的骚乱。 记柳细细观察了一下,发现了一处地方人不算太多,就是距离百花湖正中心有点距离,她和记某走了过去,互相搀扶下一起坐到地上,将之前买好的花灯,从兜里取了出来。 “碎了......”可能是今日接连两次摔倒,压到了莲花灯,其中一盏的八瓣莲叶不再成型,断裂的残渣掉在兜里,摸一把还扎手,记柳心中难免可惜。 总共就买了两盏,她把完好的那一盏递给了记某:“爷爷,你用这个,我从湖里扒一个过来。” 记某推辞不过,只好拿着完好的那盏,看着记柳握住他的拐杖,向着前方湖水里的装饰用的莲花灯伸手勾去。随着她左右摆动拐杖,湖面上聚集在一起的莲花灯也缓缓散开,露出湖水本来的样貌。 记柳在大红灯笼的映衬下,看到湖面好像飘着一个灰绿色的物体,她用拐杖尖端轻轻碰了两下,湖水的波动将它浮的更高,记柳就在这样的情况下看清了。 ——那是只人手,一只已经变成绿色,巨大肥硕的手。 她吓得手里的拐杖不自觉掉到地上,如果不是记某快速按住,拐杖现如今已经随着荡起的水波一同飘向尸体。记柳一屁股摔到地上,抬起微微颤抖的手,用力朝那个方向指着,伴随着一阵尖叫从她嘴里冲霄而出:“啊啊——死人,有死人啊!!” 人声鼎沸的湖边,在记柳的尖叫声中,瞬间出现安静下来。 随着其中一个女子完全看清记柳指着的地方,整个百花湖从原先的喜气洋洋,到现在的众人纷纷逃离,只隔了不消一口茶的时间。 盛家那边听到动静立刻有人走到这边来,幸得百姓都纷纷远离湖边,一路顺畅的很。 “在哪里?”盛礼虽然心中还在别扭,一看到记柳,他就会想起和记柳相拥的触感,脸上不自觉升上一抹薄红。但他毕竟是捕快,既然听到了可能有命案,决计不能因为害羞躲在远处。 /90/90408/26505331.html 第七章 “那里,一边的手浮起来了,正中间。”记柳闭着眼睛,用手胡乱指向湖面,声音略带颤抖。 语无伦次的状态下,记柳还是将位置表示明确,她跌坐在地,就连牙根上下碰撞的声音都在她的脑海中异常清晰,尸体样貌仿佛刻在她脑中,甩都甩不掉,控制不住思绪所及,立马后槽牙泛出一抹冷意。 记某跟着蹲在地上,不停抚摸她的后背。他将头埋下,黑夜中脸上的表情看不真切,若说不惧死尸,他又全程并未朝着湖中瞥上一眼,若说惧怕,他安抚记柳的手又是稳如泰山,摩挲间甚至连频率都近乎一致。 而在一旁的盛礼,此时却皱紧眉头望向湖中,他不希望盛家大房出来的人看到这里的惨状,万一有人无意传回盛府,被其他人有心传到盛家家主耳朵里,不免还要被叫回去问话,于是盛礼对着跟来的侍卫吩咐道:“你们两个,一个去县衙找到文大人,让他派人过来。另一个护送家里回去,别让他们到这里来,免得吓到。” 这两个侍卫明显经过专门的训练,看到湖里的尸体也只是挑挑眉,不像受到惊吓的样子,他们躬身回道:“是,小少爷。” 在他们按着吩咐,将盛府大房带走后,盛礼找了根木杆将湖面上聚集在一起的莲花灯拨开。随着他的动作一具俯卧着、膨胀着的尸体缓缓映入众人的眼帘。尸体鼓起的上半身仿佛鱼竿上的浮标,漂浮在湖面上,吓得周围的百姓不时发出惊呼。 盛礼受到的冲击远比早已远离岸边的百姓大得多,他霎时眉头一皱闭上眼睛,再次睁开的时候,人已经转过身向记柳走去。 记柳在记某的安抚下,表面已恢复冷静,留在她眼中的是盛礼翻动湖面后快步走回,占据她脑海的却是昨晚从湖里爬出来的鬼魅。 她心神涣散,面对越走越近的身影,说:“大人,是......” 声音极低,就好像夏日睡塌上扰人清梦的蚊虫,唯有靠她最近的记某听见了。 记某快速抬手捂住她的嘴,挡住了她接下来的话,随后对着已在跟前站定的盛礼说道:“我们没事,大人不必关心。” 他疑惑看了一眼记柳被大手覆盖住的半张脸,便对着记某点点头,不再多管,只是退到湖岸边,摆出沉思状,不允许任何人靠近。 记柳也在记某捂住她的嘴后冷静下来,直到盛礼离开,她才将记某的手拿下,听着训诫:“子不语,怪力乱神。” 先不说这件事与她无关,就谈她将刚刚的话说出口,便是把命案归结到鬼怪身上,百花节众多百姓围在当场,弄得人心惶惶,她必然是要受到斥责。 她眼神落到地面,安静立于记某身后,直到从湖岸边传来清脆的叫喊声。 “小礼子!” 昭沣县太爷文月城身后跟着一众衙役,小跑到盛礼附近,他和盛礼并肩而立,个子稍稍逊色,但是这张脸却不似盛礼躲躲藏藏,嫩白的脸上还带着奶膘,年纪估摸着和盛礼差不多。 若非亲眼看见,记柳怎么也不可能将这样的人和县太爷联系上的。 “来几个人,下去把尸体打捞上来,”文月城绷紧脸颊,声音清亮道:“仔细些,别破坏尸体。” 他保持冷静吩咐完衙役,就向着盛礼靠近一些,背在身后的一只手紧紧捏住盛礼的衣摆。 “我才来昭沣县当县老爷不到半年啊,这才第一次举办百花节啊,”文月城在盛礼耳边痛心疾首道:“怎么就碰上这档子事了?就不能让本大人混吃等死,处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吗?” 盛礼听到他的抱怨,微微侧头,黑色面罩在红灯笼的照射下,显得诡异非常。他低头斜眼盯着眼前的包子脸,实在想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十年寒窗苦读,一朝得以金榜题名,只是为了混吃等死。 “啧啧啧,真可怜,都泡开了,”文月城完全没有注意到盛礼眼中的鄙夷,他自顾自的说道:“这种尸体,本大人以前只是在书上见过。现在看来,书上还是往好里描述了,实在恶心。” 不等盛礼对他的话做出感想,脸上便悄悄升起笑意:“终于给本大人逮到机会了,必是要让这群老滑头乖顺些!” 眼前这个少年,比盛礼大上两岁,之前的那位昭沣县县太爷年纪大了,向上头递上辞呈,告老还乡了,彼时文月城风头正盛,顶上空缺被派了过来。 要说他,也是个传奇人物。 十五年前,旌国皇帝大胆启用毫无人脉关系的新人,设立了专门收取平民百姓的学堂,取名三思。 三思学院招生,六年一轮回。 每三年一次小文试,各地百姓皆可参加,旌皇从中选取最优秀的五十名进入学堂学习,并由专门设立的国科院众院士教导。 这五十名学子,再经过三年的学习,参加大文试,最终留下最靠前的三位方可入朝为官。进入学院后的三年间,小试不断,放弃者辞退者不计其数,真正能走到大文试的约莫着不足十人。 文月城就是第二批被招录进去的,甚至是走到最后大文试的十人之一。 据他自己大力宣扬:“大文试当天,朝堂之上,皇上亲自监考。他在大殿庄严肃穆的氛围中,下笔如有神助,皇上看到他的答卷后,更是当场夸赞文章风姿卓越,内容立足民生,堪为世间良相。奈何他一心为民请命,不愿拘束朝堂,遂多次求见皇上,希望可以安排他靠近百姓,为民办事。皇上挽留无果,只能放他离去,所以才来到昭沣县,顶了县老爷的位置。” 文月城在昭沣县上任七日后,直接贴出公示加扩县衙人手,盛礼瞒着家里参加了比试。 因着常年习武健身,再加上受到盛家的教养,盛礼很容易便进入了县衙,与他共事。 两人一起办事也有半年的光景了,盛礼对文月城嘴里冒出来的话,从一开始的相信,到麻木,再到完全不信,也是承受了不少撕心裂肺的痛。 “他们跟着前面的县老爷太久了,养出些陋习,”盛礼猜到文月城是为了之前这些人轻怠他的事情在报复,只能顺着他的毛捋:“敲打一番就罢了。” “呵。”文月城冷哼一声便没再说话,全程眯着眼睛看向湖里打捞尸体的衙役。 随着尸体被缓慢拨动,堪堪靠近岸边,那些人为了将其搬上岸,手脚加重。 与此同时,记柳刚放下心中的恐惧,耐不住好奇心将视线转了过去,猝不及防间,她看着那具胀开的尸体,从腹部直接炸开,附近的衙役不受控制被喷了一身。 尸体的腥臊和呕吐的酸腐,两种味道瞬间弥漫在空气中,记柳下意识将帕子堵在记某鼻子上,自己却完全忍不住,吐出了两口酸水。本来还围在边上看热闹的百姓,恶心的走不动脚,咽了两口又吐了出来。 记柳抬头看了一眼盛礼,面具下看不真切的表情,从眼睛里透了出来。 呆滞。用放空思维的办法,维持住了世家公子的冷傲。他的眼睛好似在看着尸体,又好似睁着睡过去了。 但是...... “我靠,太恶心了,”他身旁的文月城就没有这么好的自制力了,连着出门前吃的汤圆都吐了出来:“这人死前吃的什么东西?都特么绿啦吧唧的,呕......” 他吐得昏天黑地,旁边的盛礼跟个没事儿人一样,让文月城心有不甘,他指着自己的呕吐物说:“小礼子,你看,我晚上吃的汤圆,还是芝麻馅的。” 记柳从周边众人的反应猜测,听到这句话的绝对不止盛礼一个人,刚压下去的呕吐声,又此起彼伏了起来。 两人都是新官上任,新手哪里见过这样的场景,盛礼胃里翻腾的欲望并不比文月城好多少,从头至尾他只是在假装冷静而已。 可是盛礼失策了,他低估了文月城的恐怖,这厮的脑子和炸开的尸体一样,都被敲过。 盛礼实在控制不住,什么世家颜面规矩都不要了,他一脚踹到文月城的腰部,这个时候只有让他和尸体亲密接触,才能缓解盛礼嗓子里的呕吐感。 这一踹恶心到的反而是其中一个衙役,本就在尸体边上沾染了一身腥臭,文月城倒过来的身子力道极大,愣是让他跌倒在尸体大腿旁。若不是他的手反应快,及时按住地面,将身子撑住,不然这大腿也得和刚刚一样炸开,喷他一脸。 盛礼眼看没成功,又不敢深呼吸,只能憋着一口气对着文月城咬牙切齿道:“还不让人将尸体抬回去,把仵作叫来。” 文月城本就想借着盛礼的力道,惩治一下跌倒的衙役,谁曾想不小心碰到了沾染在衙役身上的绿色液体,直接两眼翻白对着带来的人说:“听到没有,还不抬走。” 说罢,他率先抬腿,走在了众人之前。记柳听到他边走还边不住念叨:“这衣服一定要扔掉,不行,烧掉!啊啊啊——手上也沾了,不干净了,我一定要在香汤里泡一夜,谁都别想把本老爷拉出来。” 随着他这么一通搅和,反倒让记柳安心许多,她看着盛礼留下了几个衙役将岸边清理了一遍,并提醒百姓这里是案发地,破案之前不允许任何人随意靠近。 她咧嘴一笑,好像这两人的搭配也不错! 好好的一场百花节,就这么落幕了,记柳没能看到烟花大会,心里有些许遗憾。只是发生了这种事情,她也只能自认倒霉。 第二日,她特地起了个早,去货物流通的地界找找,看能不能有送货的车辆将他们捎回去。 牛叔那里也只能给他在陈氏铺子里留个信,免得他没有意义的等待。 /90/90408/26505333.html 第八章 记柳最终还是走到了当初卖山药的集市口,不同于之前,此时集市里已经坐满了人,身前摆着各种各样的物什。 她一个个走过去,仔细听着他们叫卖,试图从中找出带着莲花村或者春喜镇口音的菜贩子。功夫不负有心人,一圈下来,还真让她找到了。 这人就是记柳在春喜镇上的老相识,那个告诉她昭沣县有人出高价收购山药的大叔。 大叔知道了她的来意,热情表示:“不过一段路的事,没什么不方便的。今天下午我要回春喜镇拖一些新鲜的菜过来,你和老爷子可以一道走。” “婶子和小子不一起回去么?”记柳错愕,她没想到大叔要留在这里卖菜,“您是以后留这儿了?” “哈哈,哪儿能啊,这次来参加百花节,顺道是想给我儿子找个县里的夫子,以后让他留在县里读书。”大叔笑眯眯的说道,望子成龙是每个父母的心愿,能进入更好的学堂,自然也是最好的。 “难怪这段日子,您老往县里跑。”记柳看着大叔脸上露出的幸福,羡慕不已。 “就是跑来跑去也没用,县里有些名气的学堂都不收外来小子,”她坐在大叔身边,陪着他卖菜,听着他絮叨:“我们两口子就是不死心,这孩子四五岁的时候就能认出好些字,现在都八岁了,尽力找找吧,不想耽误他。” 记柳点头,她知道好一点的夫子都不愿意呆在镇子上,齐刷刷往县里跑,再好一点的都跑到州府去了。他们这些人想要出人头地,就得去好一点的学堂,拜一个厉害的夫子,否则一辈子也就只是个认字的。 “可惜,让我爷爷教小子认认字还行,不然......” 突然,记柳好像想起了什么,她扭过头对着大叔问道:“我认识一个大婶,她孩子是女夫子,听说是在县里的乘风学堂教书,好像很厉害的样子,要不要试试?万一这个不成,说不定还能通过他们认识别的夫子呢?” 记柳刚说完,大叔脸上的笑容藏都藏不住,他喜不自禁。未曾想竟然碰上此等好事,单单凭着他一个人在县城里无头苍蝇似的乱找一气,也不知何时才能找到! 大叔无措的揪紧外衫,真挚道谢:“那真的麻烦你了,记柳,甭管成不成,大叔都会念着你的好的。”都说有人好办事,如果记柳能够给他做个引荐,至少机会是在自己手上了,若是他儿子能争气些,指不定就能留在县里。 记柳应了下来,她想着还要去一趟卖紫柰的大婶家里,不能再和大叔多聊,随即问道:“大叔,您这下午什么时辰回春喜镇啊?我好带爷爷过来。” “午时吧,你和老爷子看着来,我等着。就是别太晚,毕竟还得回县里。”大叔心中开心,对着记柳,言语间愈发亲近。 “行,”确定完,记柳站起身准备离开,便和大叔道别:“那我先去大婶家看看。” 本就在集市附近,张婶家离得不远,走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便到了。 记柳在张婶家门外来回踱步,她不太好意思敲门,这种有事相求还没带点礼物过来的,也就只有她这种脸皮的人才能做的出来了。 她忍不住敲了自己脑袋一下,埋怨道:“真是一时脑热。” “什么东西让你脑热啊?同婶子讲讲。”张婶刚从朋友家回来,正好碰见记柳跟个傻子似的呆在她家门口,嘴里念叨着,手上还不时敲自己两下,于是出声询问。 张婶突然响起的声音,把记柳吓了一跳,她羞涩万分,想到一脸期盼的大叔,还是厚着脸皮说明了来意。 大婶看记柳满脸涨红,露出小女儿的姿态,笑着宽慰道:“左右只是引荐一下的事情,若是那小子聪慧,收下了也是你的功劳,做什么不好意思的。” 记柳完成了要做的事情,随即和大婶辞行:“婶子,我和爷爷今儿下午回去了,发生了那么大的事情,百花节也泡汤了。以后若是来县里,再来拜访。放心,那时一定拎着东西来。” 张婶的热心,倒是让记柳更加不好意思,说完后,她着急忙慌想要离开。 这时,张婶却扯住她的手臂,看了看隔壁,对着记柳问:“不去看看你姐姐?你昨儿下午走了没多久,她便落锁了,这么久还没出来过。” “不了,她不希望我过去。”记柳回想起昨日李玉对她说的话,心说不管怎样,既然李玉不希望她掺和到这件事情里面去,那就不插手了吧,两夫妻之间的事情有理说不清。 可是纵使管不了,若真有个什么事,记柳还是希望自己能及时帮李玉一把,免得以后会后悔,她恳求道:“若是玉姐姐有什么事,能不能劳烦张婶给我递个信?” 张婶爽快应下,记柳回到福来客栈后,看到记某已经醒了,正在客栈里等她回去。 她和记某说了一下早上的事情,并让他收拾一下,吃完午膳便出发去集市,先去春喜镇再想办法回村子。 不同于爷孙俩的速战速决,此时的昭沣县衙内,气氛却有些凝滞。 “所以半天过去了,你就告诉我死者后脑有重物敲击的痕迹,死亡原因是非溺死,”文月城一边重复仵作的回话,一边用毛笔扒拉着仵作刚呈上来的东西说:“以及死者手上勾着男子发冠,这几个结果?” 下首跪着的正是昭沣县的仵作,哆哆嗦嗦不敢答是。 “我且问你,根据死者后脑上的痕迹,可知凶手犯案用的何种工具?”文月城看着底下的仵作畏畏缩缩,生怕吓到他,努力表现出自己作为父母官的一面,毕竟父母总是要包容孩子的,即使他再蠢。 仵作犹豫了一下,将头埋了下去,瓮声瓮气回道:“属下不知。” 文月城叹了口气,继续追问道:“那再问你,死者的死亡时间可以推算出来吗?” “根据死者腐烂情况,约莫有二至五天。”仵作仔细过了一遍尸检得出结论,说出了一个确保万无一失的答案。 可这答案结结实实让文月城脸皮全方位皱起。 这个时间段正处于百花节档口,不止来往百花湖的百姓极多,进出县城的人更多。 文月城心里烦躁,再加上一看到那发冠就不由自主想起死者尸体炸开的样子,胃里酸水直往外冒。索性将发冠推到一边去,向陪同仵作回话的盛礼抛了个媚眼儿,勾了勾手指问道:“你呢?小礼子。” 盛礼不想看到他顶着那张包子脸,却硬要装着流连妓院的样子,随即低头躬身回道:“回禀大人,今儿早上属下重新去了百花湖,最近来往商客太多,没有任何发现。” “不过,”盛礼继续说:“发现死者的地方,有一块泥岸,在水位不及之处留下了一道划痕,不知和案子可有关系。” “你若告诉本大人,划痕是死者身上的,兴许还能有些用处,这几日百花湖往来人口众多,就算是凶手留下的,也无法作为证据。”难得有点线索从盛礼嘴里蹦出来,还是个无用的,文月城有些气恼。 他如今更在乎的是死者的身份,由于面部损毁严重,也没有任何人来县衙认尸,这才难办。 “盛礼,你和他去看一下死者身上的特征,看能不能借此找到死者的家眷。”无名,便是无身份,无关系,无亲朋好友,也就等于抓不到凶手,文月城对着两人吩咐下去。 盛礼和仵作对视一眼,起手作揖,收起发冠赶忙退下。 验尸房内,两人经过仔细辨认,发现尸体被砸烂的脸部还是存在些许完好的皮肉,那些灰绿的皮肉上断断续续出现几道鼓起的疤痕。根据仵作的判断,这些疤痕方向一致,连接起来其实只有一道。 有了这么明显的面部特征,找到死者身份是很容易的事情,毕竟整个县城里也找不出几个脸上有疤的。 盛礼立刻带着手下,到街道上打听。 一听到左脸有道疤,马上就有人提起一年前有个药材贩子,出门贩药被土匪劫道,脸上被划了好长一条口子,拼命跳进河里才捡回了一条命。 盛礼顺着那人指明的方向,立刻带着人敲开了那家大门。 “请问是钱庆丰家吗?”李玉看着眼前几个男子,身着统一墨蓝冠服,是县里衙门来的人。 她松开了抓在门框上的手,双唇微微颤抖:“大人,有什么事么?” 盛礼站在第一位,和李玉面面相对。 来之前,他打听到钱庆丰无父无母,白手起家,只有一个亲人,就是他的妻子。 “钱夫人,在下县衙捕快盛礼,这两位是跟着我的衙役同僚,”李玉脸色苍白,瘦弱的身躯站在门内,双手微微颤抖,盛礼真怕不等自己说完她就晕过去:“想询问一些关于您丈夫的事情,不知可否?” 李玉盯着三人,犹豫一会,方才侧身,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将盛礼等人迎入屋内。 “不知大人到访,家里没准备茶叶,只能屈就各位了。”李玉说完,躬身做礼,缓步朝厨房走去。 此时屋外的天气是阴沉沉的,五月的日头闷热燥人,前面连着近一个月的雨水刚收,今日隐隐约约又有了继续的兆头。 /90/90408/26527590.html 第九章 昏暗的光透过云层,仿佛未开刃的短刀分割了钱家堂屋,让人深切感受到,站在光留下的地方是黑的,站在光照射不到的地方是冷的。 “这钱夫人是把自己腌在花缸里了么?香的人头疼。”其中一个衙役看李玉不在,忍不住调侃。 未等两人应和,那个衙役脸上邪笑四起,补充道:“一定是想讨好丈夫,结果用力过猛了。就这味道,钱庆丰在床上能做的下去吗?嘿嘿~~” “行了,你早晚死在这张嘴上,”另一个衙役出口制止,在别人家里道人是非委实过分了,更何况:“你想想,那躺在衙门里的尸体几乎烂在一块儿,很有可能是钱家娘子的丈夫,多可怜啊。” 想想可不是,年纪轻轻就要守寡,李玉弱不禁风的模样,知道这些也不晓得能不能熬得下去。 李玉端着三杯热水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两位衙役面露惋惜的看着她,只有盛礼闭着眼睛一动不动的坐在椅子上。她将热水分给他们,说道:“大人们,喝点水吧。” 随后她便把盘子放在一边,坐下后,温和问道:“大人想问民妇什么?”她应该是在离开的时间段整理过心情,再次出来后十分冷静,清冷的脸上竟还挤出一分笑意。 “随我走一趟吧,”盛礼睁开了眼睛,目不斜视的看着李玉,不知是不是天气的关系,他的声音听着比之前冷硬:“钱夫人。” 自从记柳昨日离开,直到现在,李玉都没开过门,若非盛礼等人造访,她能关门闭户到不得不出去采购物品。 李玉不知发生何事,她刚刚平复的心跳,复又剧烈抖动起来。 她看着盛礼不容拒绝的模样,无奈起身,说:“走吧,大人。” 盛礼和两位衙役优先一步出门,他回头盯着关门的李玉,注意到她的目光在屋内一处流连后,身子不自觉顿了一下,落锁的手都跟着慢了下来。 他顺着看过去,心下了然:“钱夫人的日子,过得还真是别具一格。” “乡下带过来的习惯,饿怕了,”李玉好似是想到了什么,冷笑道:“怎么,大人也瞧不上这些东西?” 李玉问完后,盛礼并没有回话,跟在后头的两位衙役面面相觑,不敢多言,四人一路无言到了衙门。 盛礼亲自将她带到验尸房,示意仵作给他准备两套用具,随后将李玉留在原地便离开了。 李玉站在院中,鼻尖萦绕着浓浓的臭气,是她这几日非常熟悉的味道。 就在她脚底出现酸痛的时候,盛礼回来了,他带着李玉含住生姜,点好麻油后,便推着她走了进去。 “这次请钱夫人过来,是想让你来认尸,”他一边说一边观察李玉的表情,确认她没有常人伤痛的激烈反应后,继续说道:“钱夫人仔细瞧瞧,可是你家丈夫钱庆丰。” 木桌上的尸体仵作清理过了,整体看上去还有个人样,不像之前裂开黏糊在一起的,令人作呕。 从李玉一进入验尸房,便不断试图将眼睛从尸体上挪开,她不愿再去面对那张脸。 李玉一进入验尸房,便反复试图将眼睛从尸体上挪开,她努力将嘴里的口水咽下去,生姜刺激的味道瞬间把她辣醒,随即接茬冷冷回道:“民妇不懂大人在说什么,民妇的丈夫前两日出门送货了,他是个药材商,时常要四处走动的。” 游离的眼神瞬间将她的心思暴露无遗,盛礼深深叹了口气,他说:“钱庆丰脸上有道疤,是之前山匪截杀留下的,对吧?” 他指着死者被砸烂的面部说:“钱夫人,这具尸体脸上的皮并未完全腐烂,那道疤依旧可以分辨,您......想看看吗?” 李玉还想继续反驳,却被盛礼止住,他笃定的说:“脸上有疤的不少,可是有道从左耳划到左下颌的疤却十分少见,不止在这昭沣县,就算是百花节人流繁杂,亦是难得一见,钱夫人您还无法辨别吗?” 盛礼的话堵住了李玉最后的退路,她好似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才没有直接跌倒在地。 李玉向后退了两步,半边身子靠在房门上,嘴里带着哭腔:“这怎么可能是他呢?民妇已经说了,他出去跑货了,这边躺着的怎么可以是他呢?!” “钱夫人痛苦的,究竟是钱庆丰已死?还是他的尸体被人在百花湖里发现了?”李玉在他问完后身子一颤,哭腔霎时停顿,不多久又继续响起。 盛礼也是耐心等着,他相信李玉心中已经了然,无需多说。 两人保持着这样的状态,一直到验尸房外传来敲门声,来人说:“盛捕快,文大人喊您去一趟。” 盛礼应声:“好。” 随后他低头看向蹲坐在地面上的李玉,说道:“钱夫人稍等。” 他出门对着外面传话的衙役嘱咐道:“安排一间客房给钱夫人休息。” 后又想了想,重新低声安排:“罢了,先将她关押起来,大人那里,我自去解释。” 传话的衙役嘴巴半开,弯腰作揖的手还没松,面露惊讶的看着盛礼。 待到盛礼走后才反应过来,立刻将李玉收押。整个过程中,李玉一句话都没说,脸上明明白白的写着心如死灰四个大字。 与此同时,盛礼正站在文月城前面回话。 “怎么让你出去调查个尸体身份,你就给本大人带了个凶手回来?”文月城一边的眉毛微微挑起,饶有兴致的看着盛礼,等着他回话。 盛礼说道:“回禀大人,李玉身上的香气浓重,属下怀疑她是想借此掩盖什么味道。” “比如......尸臭,”文月城接完话就坐回了他的判官椅,双腿交叉叠起,用手撑住脑袋继续问道:“那你怎么知道尸体曾经藏在猪圈里?” “李玉自己告诉我的。”盛礼回想起,出门的时候,李玉曾经无意识的看了猪圈一眼。 下意识的反应最是真实,就好像人出门后突然回头,看看大门是否落锁,是一个道理。 此时屋外天际突然划过一道闪电,“轰隆!”一声,憋了一天的大雨终于倾盆而下。雨丝连在一起,打破了半日的烦闷,门外稀稀拉拉的脚步声传来。 盛礼继续对着他说道:“文大人,证据回来了。” 话音刚落,文月城书房的木门响了起来,在连片的雨声中显得格外刺耳,扰的他心烦意乱,他看向门口,说道:“进来。” 一名身穿冠服的少年推开门出现在两人眼中,他在盛礼身后站定,将他在钱家查到的东西据实禀报:“回禀大人,在钱家猪圈底下翻出一卷带血的草席。” 随着少年的禀报,外头的雨势也越来越大,而在福来客栈,正准备回村的爷孙也被迫留下。 记柳无奈说道:“雨太大了,我去和大叔说一声,换个时间回去。” 重新把记某安顿下来后,记柳头也不回冲进雨里。 “大叔,”待她靠近集市,便看到卖菜大叔站在屋檐下躲雨,脸上悠哉,雨声将记柳的声音掩盖,她不由放大音量:“大叔,我在这里。” 大叔的视线被吸引过去,他看到记柳棉质的衣物挡不掉湿意,除去头发遮住的那一块是浅色的,其他地方的颜色发深。 大叔一把将记柳拉到屋檐下,心疼道:“这天气说变就变,我也不会冒着大雨走啊,你这丫头身上都湿了,染了风寒不更麻烦?!“ “我担心您等不到我们会着急,”记柳急忙解释道:“心想着您也不会走,就是放心不下,赶来说一声。” 大叔听完,笑了一声,刚想骂她太傻,便听到不远处传来女人的声音:“记柳?太好了!还好你在这儿!” 记柳回头望去,伴着雷声轰鸣她看到张婶撑着伞快步朝这边走来,神色慌张的脸上透着焦急。 等不及张婶走到她身边,就听见张婶说:“不好了,你姐姐被衙门带走了。” 闪电划破长空,仿佛一柄刚开刃的利剑,清晰地照映出记柳脸上的僵硬。 “为什么?”雷电炸响的声音伴随着记柳的喃喃无措一同落到张婶的耳朵了,她忍不住凑近一些,把记柳离开后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细细道来:“......钱家娘子被带走之后没多久,官府又来了个衙役小哥儿,我问了一嘴,只说昨日百花湖里发现的尸体是老钱的,请你姐姐过去认尸。” “不过我瞧着不太对,”张婶当时看到衙役小哥从钱家出来的时候,手上捧着一卷草席,虽说别在身后,但还是让她偷摸看了个仔细:“衙役小哥儿从钱家拿出来一卷草席,我看到露出来的那点,上面好像是沾着血的。” 记柳苍白的脸色有些骇人,眉头紧皱好似吹阵邪风就能倒地不起,张婶上手稳住她说道:“上午你还让我关照一下你姐姐,你走后没多久,衙役就来人把她带走了。若不是又来了一趟人,我还真发现不了钱家娘子已经不在了。” “记柳,你在听我说话吗?”一口气讲了这么多,记柳几乎没有回过一句,张婶忍不住有些担心。 她本也不是个会说话的人,只得讷讷安慰记柳:“你也别太担心,钱家这两口子我很清楚,只要老钱在家,成日里都在吵架。老钱也是个见色忘妻的主,总是和朱家那寡妇纠缠不清,我们周围的人家没哪个不知道的。” /90/90408/26547783.html 第十章 “哎,虽说人都没了,说这话亵渎死者,”张婶恨铁不成钢道:“就是老钱近几年做的事情,也忒不地道了,他死了对你姐姐不见得是坏事。” 张婶的抱怨让记柳勉强清醒了过来,她突然想起一件事,猛地扯住张婶的手臂问道:“张婶,您是说昨日湖里的尸体是钱庆丰的?” “玉姐姐的丈夫就是钱庆丰?” “对啊!” 得到肯定回答的记柳,严肃褪去,剩下满脸疑问,她转身朝着衙门跑去,伞也没撑招呼也没打,嘴里还不停念叨着:“不应该啊......怎么可能呢?我一定要问清楚!” “记柳!雨太大了,你快回来!”卖菜的大叔见记柳失魂落魄的样子,不免担心,可是他的摊子牛车都在雨里,不方便追过去,只能原地干着急。 张婶见状提议道:”我跟过去看看。“说完直接撑着伞追了上去,四面八方的雨完全挡不住,只不过聊胜于无。 当张婶顶着风雨追到衙门的时候,记柳已经浑身湿透的站在衙门前,眼睛死死盯着县衙大门。 “姑娘,这么大的雨你还是回去吧!”县衙门前有两位看守,无缘无故的也不能放她进去,记柳连着两次的冲撞让他们心里有些着火,却又不得不维持着文月城近半年大肆推崇的文人风范。 记柳已经顾不得身上的泥水,她和衙门看守的推搡,体力终究比不上,可她还是不愿离开,坚持说道:“我要见衙门老爷。” 坚毅的语气一时让看守有些为难,他们继续劝解:“进衙门要么是犯了事,要么是有事要上告。您要是非要进去,也得容小的进去通报一声,姑娘突然硬闯,又没个原由,这让小的们如何做?” 张婶听到急忙上前拉住记柳,她把手中的纸伞向记柳倾斜并小声在记柳耳边劝道:“记柳,你先跟我回去,有什么事情从长计议,你这么冒冒失失闯过来,进不进得去还两说,若是被打了板子,姑娘家的名声不好,以后还怎么嫁人?” 记柳抬起右手,将张婶抓在她左臂上的手缓缓压下,眼神里满是坚定道:“张婶,他们刚刚说玉姐姐被关起来了,我不放心。您先回去吧,辛苦您赶到集市上告诉我这件事,不然等我回了莲花村,就来不及了。” 话音刚落,记柳大跨步,近乎小跑到鸣冤鼓前拉出鼓槌,用力击打在鼓面上。 两位看守一时不察,没能拦住她,其中一个见势不妙,赶忙进去通报,另一个则留在原地,无奈对着记柳说:“姑娘,这敲了鸣冤鼓,可是要打板子的。” 记柳听不进去,她仍旧故我,不断敲打鼓面。 咚咚~咚咚~ 一声接一声传到县衙后院,打断了盛礼和文月城的谈话。 “谁呀?这种天儿敲鸣冤鼓,”刚和盛礼商讨着案子中的疑点,他就被突然听到的鼓声,吓得心肝乱颤:“是不是嫌本大人这两天过得太安逸啊?!” 抱怨归抱怨,文月城还是立马站起身子,对着立在一边的盛礼说道:“走吧,小礼子,随本老爷一起为民办事。” “......”盛礼看着文月城满脸不情愿的走出房门,无话可说,他赶忙将桌面上的东西揣进袖口,一路随着文月城走出后院。 不远处一位衙役正气喘吁吁朝他们奔来,浑身湿透的跑到两人面前回禀:“大人,衙门外边有位姑娘,执意要见您。小的们拦不住,让她敲了鸣冤鼓。” 看守大门的衙役说完,擦了一把眼帘前堆积的雨水,恭敬地等待文月城的命令。 “把那位姑娘带到县衙大堂,”文一顺对着他吩咐道:“你没告诉她,敲响鸣冤鼓是要付出代价的?” 衙役心中羞愧,他没想到两个大男人,居然拦不住一个看着弱不禁风的小姑娘,他低头回道:“回大人,没等得及小的说,她便贸然冲上去了。小的先来禀报了,想来成子会告诉她的......” “好了,本大人知道了,你将人带到县衙大堂,就去梳洗一下,别带病上工,显得我多不人道似的。”文一顺甩甩衣袖,豆大的雨水打湿他的袖摆,没了先前的飘逸感。 随后他转身对着盛礼吩咐道:“你先别跟着本大人了,半日之内要将李玉押送昭沣大牢,在这之前你先看看能不能从她嘴里掏出点东西。” “是,大人。”盛礼听完躬身回复,便孤身前往县衙内临时关押犯人的牢房。 当盛礼踏入关押李玉的房间时,记柳也被门房衙役带到了县衙大堂,她站在正中间,脚下凝聚着一滩雨水。 她的衣服已经完全吸不进雨水,稀稀拉拉的滴到湿滑的青砖上,水滴声伴随着躲在殿后衙役们的窃窃私语,吵得她脸色发青。 记柳甩了甩头,自从听到李玉出事,她就再也冷静不下来,集市里的那股子伶俐劲儿也彻底消失,这般模样被立在大堂侧门的文月城看在眼里,他疑惑的歪头,嘴里轻声念叨:“这姑娘,有点眼熟啊。” “姑娘冒雨前来敲响鸣冤鼓,想必是有大冤咯,”文月城面无表情的走了进去,管他眼不眼熟,他只想尽快解决这里的事情,尽快去大牢听盛礼审讯,想到此处他接下来的话更是说的连个顿都没打,立刻对着看热闹的衙役下令:“来人,此女敲响鸣冤鼓,按我朝律例,重打二十大板,即刻执行。” 文月城边说边走,话音刚落便坐到了大堂正中太师椅上。 他粗气喘了半天,记柳还安然无恙站在原地,衙役们全然站在一边仔细打量,谁让记柳是这么多年来第一个敢敲响鸣冤鼓的人。 这下更是触动了文月城,明明现在的记柳恍若河里爬上来索命的女鬼,却还是把众人的目光吸引过去,没想到昨晚苦心作为,因一个女子白瞎了,他怒喝一声:“还不快动手!” 在场的衙役吓得一哆嗦,思绪回笼,方才发现文月城眸中带火的望向他们,未等两个年轻衙役反应,他们便被推上前去,在其他人小声提醒下,端上刑椅,拉着记柳趴到上面。 若是换做从前,这些衙役根本就不会听从文月城的吩咐,马虎眼打的一个比一个厉害,无论他安排什么活计,都是插科打诨,草草了事,但即使如此,文月城也都是挂着满脸的笑,并无半句怪罪。 可是从昨晚开始,他们对着一桌子美味佳肴,提不起兴致,稍微鲜艳一点的菜色,就能刺激肠胃连连作呕。 这些都是因为高堂上坐着的男人,一派清风霁月的模样,内里全是乌墨黑肠,他们万万不敢再小瞧文月城了。 两位年轻的衙役并没有听到那些老滑头的心声,他们左右交替而立,将手上的行刑杖用力击打在她的臀部。 全程记柳都没有挣扎,任由他们杖刑,三两下她的臀部开始发麻,再来几下,钝痛感随之传遍四肢百骸。 记柳死死咬紧下唇,她担心高声呼痛,会被拦在县衙外的张婶听去,左右不过二十下,熬两天就不疼了。 许是这般倔强的模样触动了年轻衙役,打到最后记柳竟然觉得板子轻了很多,再也没有刚开始的时候那般剧烈。 杖刑结束后,文月城见她不似高官富商家的女子矫揉做作,欣慰点头,看着她的脸也慢慢顺眼了起来,问话显得温和许多。 他对着杖刑衙役摆了一下手,示意他们退下,然后耐心等着,给记柳腾出时间恢复体力和神智。 待他看到记柳轻呼一口气,略显僵硬的腮帮也软和下来,文月城这才撑着脑袋,兴致勃勃看着她,问道:“堂下所跪何人?冤屈为何?” “回禀大人,民女姓记名柳,莲花村人,”记柳仔细斟酌着,回答声中还带着轻微颤抖:“民女是为百花湖一案而来。” 若说打了瞌睡便有人送枕头,也不是上赶着送的,文月城掏了掏耳朵,他冷不丁笑出声:“哈?湖里那具肥的跟猪油伴了葱一样的尸体,你认识?” 按着平常,文月城这句话就是冒犯死者,盛礼在边上定是要咳嗽一声提醒两句的,但此时盛礼不在,文月城完全没了顾忌,被盛礼封印在心底的毒舌本质冒出头来,他咧开两排大白牙说:“记姑娘......是吧?本大人听说死者生前常常和一个寡妇纠缠一处,莫非......” 他的话,实数冒犯,记柳听闻,惊吓中抬起头,眼底的那句神经病赤裸裸暴露在文月城眼前,他看得出来记柳和寡妇沾不上边儿,可这张嘴犯起贱来,连他自己都控制不住。 文月城尴尬的咳嗽了一声:“你继续,你继续。” “回禀大人,前日民女和爷爷一同来到县里,准备这几日参加完百花节再回去,”记柳仔细回忆着那日半夜发生的事情,她期盼着那晚看见的黑影才是凶手,李玉不过被人蒙蔽了,便继续说:“不怕大人笑话,前日下午,民女在客栈睡了半天,竟是导致晚上完全不入眠,所以便出去四处走走,恰巧到了百花湖边戏水......“ /90/90408/26557816.html 第十一章 记柳将那晚见到的黑影细细描述后,便趴伏在地,遮住脸上惊疑不定的神色。 “你是说那影子将头发披散在腰间?”文月城听她讲完,仿佛豁然开朗,但是新的疑问又浮上心头,他继续问道:“你确定是个男子?” 那晚的黑影已经在记柳的脑子里过了一遍又一遍,昏暗的环境下,她可能会看错外貌,但是走路的姿势绝对不会看错。 她点头说道:“民女确定。虽然那人弓着背,但是能看得出来身材高大,他离开的背影挺直,步伐匀称,丝毫不见慌乱,绝对不会是女子。“ 文月城听她说完,没有立即问话,他侧身靠在椅背上,修长白皙的手指不断敲击桌面,一下一下仿佛重重击打在记柳心头,她忍不住将头埋的更低。 她说谎了,她看到的远不止这些,可是此时记柳并不后悔。 随着文月城手指传来规律的敲击声,时间慢慢过去,雨水也渐渐小了下来,他突然问道:“你带来的也许是破案的关键线索,报给门房就能进来,又何苦敲这鸣冤鼓,白白挨了二十下,倒是叫本大人心中不甚自在。” “民女有罪,”记柳忍住身上的哆嗦,将自己早已想好的说辞委委道出:“民女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情,着实慌乱,在此之前竟还想着把那晚的事情烂在肚子里,带上爷爷回村子。” 知情不报,视为重罪,旌国对这种人从不姑息。 律法有言,知情不报者,若被发现一律等同帮凶处理。 记柳说完停顿一下,她没有听到文月城搭腔,只能继续忐忑道:“谁知刚要出发,雷声四起,想来是天神也瞧不上民女此等行径,在提醒民女。” “民女自知隐瞒不报天理不容,安排好爷爷,通知了一下送我们爷孙俩回去的大叔后,就立刻赶了过来。”记柳将早已备好的说辞流利背出,三分真七分假,倒是让文月城一时挑不出错来。 他挑了挑眉,收起狐疑道:“照你所说,这二十板子挨的着实不冤枉。” “你将老爷子送回村子之后再回来,案子结束前,你先住在县衙里随时等待传唤,”说完他又上下打量一眼记柳湿透的粗布麻衣,贴心说道:“既是为朝廷公正而留,这段日子来往花费从衙门出。” 见目的已经达到,记柳喜不自禁,她弯腰伏地,不敢露出马脚,状似感恩的叩首道:“多谢县衙老爷,民女定当尽力协助,希望真相可以早日大白天下。” 文月城安排两位衙役跟着记柳一起护送记某回了莲花村,他自己则在这件事了了之后,立刻去了关押李玉的地方,找到盛礼。 此时的李玉已经被用了刑,嘴角渗出血迹,不多,更像是撑不住刑罚,咬破嘴唇流出的。 其实,心如死灰的李玉根本不至于动刑的,可是她承认所有的事情都是她干的,却又讲不清楚整个案子里的怪异之处。 直到文月城将记柳的消息带到盛礼耳边,他才撤下困住李玉的木板,随口说道:“你在这里死撑着有何用?你那骈头都上门作证,说你逼着他杀人抛尸,这样值得吗?” 盛礼本以为这样做,在李玉意识不清的情况下,能套出抛尸男的身份。 可是李玉的反应出乎他们意料,无论是微微皱起的眉头,还是盛满疑惑的双眼,都在提醒他们一件事:李玉没有骈头,抛尸的另有其人。 盛礼和文月城对视一眼,他们安排人把李玉送去昭沣大牢,并让押送的衙役告知牢头,好生看管照顾,不能让李玉出事。 盛礼恭敬站在文月城身边,不等他发话,便立刻说道:“属下这就派人去打探一下李玉的周遭情况,看能不能找出有关系的男子。” 县衙外风雨已停,记柳小步跨出大门,若是不小心牵动伤处,还会龇牙咧嘴一下。 “这才知道痛,”等在县衙外的张婶看到她苍白的模样心疼道:“活该,看你还敢不敢随意敲那鸣冤鼓了。” 记柳听着张婶的关心,嘿嘿傻笑,突然想到了什么,她让两位衙役前去福来客栈,将记某接来。 看到他们走后,才出声提醒:“张婶,我和玉姐姐相识的事情暂时不要说出去。” “我省的,”张婶知道记柳这次拼命都是为了李玉,心中不免有些打鼓:“若是老钱真的是李娘子杀的......“ 张婶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记柳心知肚明,只是她既然已经下定决心,就绝不能随随便便回头。 “张婶,后面的事情我自己去做,您甭管了,”说实话,张婶于她而言萍水相逢而已,能做到这一步已经让她很是感动了,决计不能再给人添麻烦了:“您的女儿是夫子,不能因为这件事拖累你们,影响她的名声。” 说话间那两位衙役已经把记某带来,身上还各自背了一个包裹,张婶见人来了,不便再多说什么,打了声招呼便离开了。 “不是说回村的吗?怎么还牵扯到杀人案里面去了?”记某焦急道。 “倒也不算牵扯进去,”记柳想了一下,对着记某解释道:“只不过之前发现了一些奇怪的地方,县老爷让我协助他们调查,等案件了了,再回去。” “好,你自己注意安全。”爷孙俩坐着马车,回到莲花村。 记柳收拾完家里,交代好记某便随着两位衙役回到昭沣县县衙。 衙役带着记柳去安排好的客房,路上正巧遇到了去后院用晚膳的盛礼和文月城。 “见过两位老爷。”记柳不懂规矩礼仪,只是朝两人点了点头。 盛礼透过面具看到眼前有些憔悴的女子,他惊诧道:“怎么是你?你怎么在这儿?” “哟,你俩认识?”文月城听出盛礼的疑惑,突然想起来让记柳住在县衙的事情还没同他说:“这就是那位敲响鸣冤鼓的姑娘,忘记同你讲了,案子结束前她要住在衙门,协助案件调查。” 随后文月城拍了拍盛礼的肩膀,看笑话似的对着他说:“我给她安排在你隔壁,这段日子要麻烦小礼子多照看两下了。” 盛礼习惯了文月城不定时抽风,没有理睬他。 文月城也是见惯了盛礼毫无反应的脸,就算完全忽视都没关系,他抬起手指,对着记柳身后的两位衙役,一手一个虚空轻点,道:“人家小娘子午时淋了大雨,还被打了板子,你们两个倒好啊,连给人家换身衣服的功夫都不留,该打!” 两位衙役连忙告罪,不过本就是场面话,文月城并没有继续追究,眉眼带笑对着记柳说道:“记姑娘,我和小礼子正要去用晚膳,你若愿意便换身衣服一道吧。” 记柳将靠在身侧的手,隐晦的朝后靠了靠,随即俯身答应:“多谢县衙老爷,民女随后就到。”眼前这人打了她板子,吃他几顿饭是必须的,总不能白白便宜了这顿打,况且说不定还能听到点李玉的消息。 这药么?!吃完再上也不迟!! 记柳不管几人的诧异,她跟着衙役去到事先安排好的房间,换了身衣服,还顺便瞅了两眼打板子的地方,红色一片,动两下像抽筋似的疼,还好没破皮,不然晚膳都不想吃了。 她收拾完打开房门,接送她的两位衙役就在门口守着,记柳对着他们,嘴角微微勾起,道:“辛苦大人,带民女去用晚膳。” 门前两人对视一眼,高个子那位俯身回道:“姑娘客气,在下赵庄,他叫张文,不敢当得大人的称呼。” “张文,我给记姑娘引路,你先去吃饭,”赵庄对着张文说道:“我随后就来。” 张文告退后,记柳跟着赵庄到了内宅前厅用餐。 她刚进入前厅,两个男人对立而坐,记柳站在原地看了一眼桌上的菜,暗暗吞了一口口水。 “记姑娘坐,不用客气的,在本大人这里没那么多规矩。”文月城并不期待盛礼嘴里能冒出招呼,只能自己起身准备引着记柳入座。 记柳连忙就近坐下,嘴里直说:“麻烦县衙老爷了,民女自己来便好。” 盛礼早早坐在一边,看到她着急忙慌的样子,仿佛掉到饭缸的米虫,自以为隐藏的很好,实际暴露在他们眼下,小心思一览无余,他尽力忍住笑意。 ——哪里是不敢麻烦文一顺啊,她明明是发现肉都在这一侧,另一侧都是菜罢了。 记柳嘴上说着,小心翼翼吸溜口水,眼睛死死盯着靠她最近的那盘烤鸡。 文月城一向聪慧,尤其是待人接物灵气异常,盛礼想连他都能发现记柳此时心都给了那盘烤鸡,文月城不可能没发现,偏生他还有说不完的话。 “记姑娘,我姓文,你可以叫我文大哥。”盛礼有时候真的很佩服文月城的厚脸皮,作为文人的清高孤傲是丝毫找不到,倒是忘不掉将自己是个文人挂在嘴边。 记柳尴尬笑了两下叫道:“文大人。” “哎呀,都说叫我文大哥了,好妹妹,叫声哥哥听听。”盛礼实在是看不下去了,这厮除了丢脸也干不好什么活计,他在桌子底下踢了一脚文月城,提醒他收敛点。 文月城腿部受到袭击,他终于舍得将眼神挪个位置,瞥了盛礼一眼,嘟了嘟嘴。 /90/90408/26565913.html 第十二章 撒娇的样子落在盛礼眼中,本以为是他晓得收敛了,谁知文月城直接抬脚回踢,反倒把盛礼吓得愣在当场。 而文月城好像突然找到了好玩的事情,他见盛礼没有踢回来,就不停地用脚骚扰对面,嘴里还不忘打趣:“记妹妹不认识这位吧?” “他......”骤然踢空了的文月城嘴下打顿后,继续介绍:“他可是盛礼,昭沣县多少女儿家爱慕的对象。” 虽然记柳一心都扑在了烤鸡上,但不代表她腿被踢了还一点感觉没有。 这一脚是盛礼踢的,由于多次被文月城踢,他忍无可忍,抬脚回敬,谁料忘记了边上还有个记柳。 他的脚接触到一双纤细的小腿,这感觉和踢文月城完全不一样,尤其是看到记柳惊呆瞪大的双眼,他耳根子渐渐红了起来,面积越来越大,面具下的全脸涨得通红。 “文大人,民女和盛大人之前有过一面之缘,”记柳忍住心里那股子怪异和尴尬,认识盛礼不过两日,然而每次发生的摩擦都让两人面红耳赤,她不敢看向盛礼,只能对着文月城岔开话题:“咱们是不是可以开饭了。” “哎呀,瞧我这脑子,”文月城仿佛这时才想起,现在该用膳了:“这菜都凉了,来人,将荤菜端下去热一热。” 随后又将桌子上的青菜挪到记柳跟前,贴心说道:“记妹妹刚淋了雨,还受了杖刑,不如将就着用些素食,莫要伤寒顶到胃。” 记柳看着那张一脸我是为你好,你该谢谢我的表情,生生咬碎一口银牙,才勉强忍住想要将筷子砸到文月城脸上的心情。 就在她加重鼻息,调整心情的时候,文月城转头笑眯眯对着盛礼说:“小礼子,本官听说昭沣县十年来鸣冤鼓都没有响起过,哎!你猜怎么着?!本大人刚上任不足半年,那老鼓便开始干活了!” 盛礼听他越说声音收的越紧,还有什么不了解,这厮明摆着在报复记柳。 旌国关于鸣冤鼓有个说法,哪里鼓声响起,消息便会被传到上头耳朵里,直接影响每年的评级。 而评级,不一定可以升官,但一定可以发财。 记柳这一举动,直接提前帮助文月城敲定了明年的俸禄。文月城可不似盛礼那般,是个性情温顺的主,相反,他绝对算得上睚眦必报。 盛礼见状,心中不耻,他偷偷瞥了一眼正咬牙切齿看着文月城的记柳,气鼓鼓的好像阴雨天气浮出水面吐泡泡的金鱼,煞是可爱,他突然觉得文月城这样也挺好的,随后嘲笑于自己的恶趣味,拿起木筷将话题拨回正轨,道:“赶紧吃,别忘了还要讨论案情。” 讨论案情?! 记柳听到他们提及这件事,即刻收回心神,为了表现得自然点,她听话拿住筷子,埋头吃了起来,脸上的表情虽然被碗碟饭菜挡住了,但是耳朵竖的很高,生怕身旁的两人突然聊起,却被她错过了。 可偏偏那两人扔了鱼钩,不设鱼饵,吊着她的心砰砰直跳,又不敢表现出来,只能坐在中间干着急。 满桌子素菜被后厨师傅做的色味俱佳,结果还是无法将各有心思的三人吸引。 记柳环顾左右轻叹一口,心中忧虑,食不甘味,着实浪费眼前的美味佳肴,她咬住筷头,踟蹰不定,最终还是抵不过心中的担心,状似无意发问:“我听赵大哥说,你们抓到凶手了?” “据说还是死者的妻子。” 两人听闻均是停下筷子,抬头看着她,盛礼没有回话,反倒是文月城眉心凝结,沉痛的说:“记妹妹,这种弑夫的案子问多了影响以后成亲生娃!”说话间好似在关心记柳,实则言下之意,就是提醒她不要过问! 记柳怎会不知自己越过了界限,但是她需要知道案件中的细节,如果一切对得上,李玉......岂不是回头无路?!她不愿看到这样的结果,须得早做打算。 她顾不得文月城的警告,只能从自己看到的下手询问,冒冒失失道:“民女在公堂上说过,抛尸的是位精壮男子,会不会抓错人了?” 话音刚落,两人的表情更是深邃怪异,她如坐针毡,下意识低头避开视线,假装自己是不经意提及。谁料太过紧张导致她触碰到红肿部位,记柳倒吸一口凉气,扭动两下,尽可能不去关心身下传来的针扎感。 盛礼眼珠微动,回道:“没抓错,李玉杀人藏尸证据确凿,记姑娘之前看到的男子,和案子中另一个疑点有关。”刚说完便再次被文月城暗处踢了一脚,他望了过去,轻轻摇头,随后起身离开,独留记柳和文月城呆在一处。 文月城在盛礼离开后,眼神依旧落在菜肴上,他偷偷观察着记柳,提出不切实际的猜测,试探记柳:“这类案子本大人在京都见多了,无非就是弑夫偷情或者谋财害命,像李玉这种,许是两者都有也未为不可。” “不可能!” 记柳激动反驳,在对上文月城好整以暇的目光后,立刻惊起一身鸡皮疙瘩,她察觉到文月城对她已经生出怀疑,利用李玉的事迫使她情绪外露。 明明是她提起的话头,愣是被文月城牵着鼻子走,这种感觉并不美妙,记柳立刻将不快压下,捏紧木筷,动作间发出咯吱的声音,她艰涩开口:“民女只是觉得当今世道女子更多的结局,只有被逼的走投无路时的自我了结,至于弑夫......呵!”记柳不需要继续说下去,她相信凭借此时挂在脸上的讽刺,就能让文月城暂时闭嘴,不再追问。 “记姑娘,把这个垫在凳子上会舒服点。“文月城正被记柳噎住尴尬的摸着鼻头,盛礼就好像天神一般从天而降,将他解救出来,还是第一次和姑娘家讨论案情,没能把握住尺度也能理解,他暗自忖度。 “多谢大人。” 记柳愕然抬眸,她接过盛礼拿过来的蒲团,没想到盛礼观察细微,只是稍微挪动了一下身体,就被他察觉到了,就算她和记某一起生活十几年,都没受到过如此关怀,一时间百感交集。 “虽然民女和玉......李玉并不相识,但是对于钱庆丰还是听说过的,邻里乡间名声不大好,已然有了妻室却还是和寡妇纠缠不清,对妻子动辄打骂。”像钱庆丰这样的,谁知在外头有没有得罪过别人,就算被杀或许也是活该。 对于记柳而言,生命中重要的人只有那么几个,对她好的,她会不惜一切回报,至于其他人,很难让她记挂在心里,她甚至不知自己算是寡情?还是长情?!更不敢看向文月城,他的那双眼睛仿佛弯钩,挂上就逃不掉了。 “......”钱庆丰的生平此时还在书房案台上摆着,除了说句可恨,他人的家务事文月城也不能评断,他敛眸思考片刻,略一沉吟道:“用完晚膳本官和盛捕快要去牢里审问李玉,记姑娘可要同去?” 记柳:“?” 如此突然。 文月城同之前吊儿郎当的样子判若两人,他盯着记柳的目光仿佛倒映在湖中的明月,白亮清幽,真假难辨。 记柳忐忑不安,就如站在悬崖峭壁之间,松动的石块随时可能因为她的一句话,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惶恐间,她看向一旁端坐的盛礼。 可是记柳连瞥几次,盛礼都是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目不斜视,不曾回应她的求救。 记柳只得回头,强行扯起脸皮笑了起来:“大人说笑,一介草民如何能参与命案审问?”无论在哪个王朝,非官非吏者参与审问嫌犯,根本就是僭越,尤其她还是个女子。 文月城眼底深处刷一下亮了起来,他快速摆手随意说道:“怎么不行?!文大哥说了,妹妹能进去,你就是能进去。” 话既出口,没有收回的道理,记柳若是再推脱,反倒显得心中有鬼,她无奈点头,答应前去。 盛礼见状松了一口气,他提醒道:“若要同去,记姑娘也得上个药,我们在这里等你。”继续坐在这里,记柳也难以安心,就坡下驴,便赶忙起身告退。 盛礼仔细听了一会外面的动静,确定记柳已经走远,他忽然开口说:“文大人,此举不妥。” 眼前的人对着茶盏吹了一下,氤氲的热气滕然朝前飘散,复又原路返回,遮挡住盛礼看过来的视线,他哂笑一声说道:“前任县官告老还乡,突如其来的大火将衙门里的户籍尽数烧毁,闹得人尽皆知。” 盛礼没有应声。 文月城本也没有等他接茬的意思,缓缓喝下一口撩人的热茶,继续说道:“调出来关于李玉的资料,也只显示是被钱庆丰买回来的。你不也知道,就算给李玉用刑,对于来处,她也拒不开口。” “大人?”就在此时,赵庄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打断了盛礼想说的话。 文月城终于舍得抬头,眼眸通透明亮,他勾起唇角,将人放了进来。 /90/90408/26575812.html 第十三章 “回禀大人,小的按照吩咐,在村里打听了一下,”赵庄深吸一口气,不得不佩服眼前的少年,“李玉自小生长在莲花村,直到二十才被钱庆丰买走。” 如他所料,文月城甩了甩耷拉在额头两边的发丝,为自己的这份机智骄傲起来:“呵!瞧瞧,记姑娘可真是递枕头的一把好手!” “听村里的老人说,李玉被买走前,一直照顾记姑娘,要说两人亲如母女亦不为过。”赵庄不去看他骄傲自得的模样,尽职尽责将今日打听到的消息一一禀报。 刚到房间的记柳怎么也不会想到,她的身份早在公堂上的时候,就被文月城猜出大概。 文月城在昭沣县的半年无风无浪,日子过得甚是无趣,正想找点热闹,百花湖的案子就冒出头来,没有第一时间戳破记柳的谎言,不过是留在身边找点乐子罢了。 他脸上的笑意更加张扬,待赵庄将打听到的东西尽数告知后,便挥手让他下去,不再说话。 坐在一旁的盛礼,内心翻腾,认识文月城小半年,只知他小聪明一箩筐,却从未亲眼见识过此人恣意朝堂的风流,沟壑纵横的灵秀,一时间竟是不知该如何与他搭话。 沉默的气息在两人之间蔓延,不多时盛礼听见外面传来丁零当啷的声响,他放下手中正在倒茶的水壶,看向文月城说道:“她来了。” “那就走吧,”文月城嘴角勾起,露出本性:“就让我们来看看,记妹妹会给我们带来什么样的惊喜。” 昭沣县的牢狱和县衙之间隔着几条街,那里算不上人迹罕至,只是寻常人家不爱靠近那里,自然也就比之其他地方冷清不少。 当三人坐着马车一路摇摇晃晃到达牢狱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黢黑了下来。和县衙附近的车水人家,红灯绿瓦相比,牢狱的阴冷感如跗骨之蛆,不肯剥离。 记柳抬手拢起衣襟,大牢门口守夜的衙役是县衙的两倍,就连镇邪的石狮子都在黑夜中显得面目狰狞,颇具威严。她看着横匾上的“昭沣大牢”,缓缓皱起眉头,担忧的眼神从眼皮里流出,大牢上方悬挂的灯笼透出淡黄色光线,在清凉的夜晚给三人带来细微暖意。 文月城率先走了过去,大牢门口的衙役比县衙的懂事不少,只见他们俯首作揖:“参见大人。” “大人深夜来此,可是要连夜提审百花湖嫌疑犯?”文月城免了他们的礼后,其中一位身材壮硕的中年男人站了出来,恭敬地询问。 “嗯,”文月城示意身后的两人跟上,随后对着中年男人说道:“烦请通报,辛苦宁头安排一下。” 记柳满脸疑问:“?” 她扭头看向盛礼,求教之意显而易见,细算起来,大牢等同县衙后院,一城之主回自家后院,怎地还要请人通报?! 盛礼高大的身子站在她的身边,替她挡住了侧边来风,不表于外的善意让记柳充满安全感。 难怪盛礼会成为昭沣县女子人人追逐的对象,记柳在流言蜚语中认识盛礼,如今又在朝夕相处中了解他的性情。常说背后莫论人非,坐听是非者亦然,谁又知晓,他人口中之事,真伪如何?! “旌国各地县衙不允许插手大牢里的事情,”盛礼耐着性子解释道:“同样大牢也不允许插手县衙断案。” 昭沣县里,虽说文月城有官阶品级,他嘴里的宁牢头无品无级,但是牢里的情况宁牢头都会定期传书给州府。在各地州府有专门的刑狱司,他们和州府衙门分别会将案件情况上报给,六常五卿中掌管全国刑狱的司卿大人。 “是以,就算牢头没有官职,和文大人的权利差异不会很大,”盛礼几下讲述完旌国刑和狱的分割与统一:“不是平级,类似平级吧。” 自从文月城上任后,和昭沣大牢没有多少接触,两边的关系处的平平淡淡。 昭沣县一向风调雨顺,民风淳朴,甚少有罪大恶极的凶犯,所以昭沣大牢里几乎都是些偷鸡摸狗的盗贼。 那些人嘴巴不干净,盛礼从小到大没有听到过的肮脏词汇,都会从他们嘴里冒出来,来了一次之后便不太愿意来这里了。这还是盛礼当上捕快后,第二次踏进昭沣大牢。 中年男人进去没多久,就出来了,他对着文月城说道:“文大人,我们牢头说人犯送来大牢的时候身上有伤,各位还是仔细些。” 三人跟着中年男人进入关押女犯的地方,里面倒是安静,不似记柳想象的嘈杂。 李玉被单独关押在牢狱最里头,往前的几间并没有人关着,中年男人将他们送到后说:“牢里犯人和衙役相处还算不错,每日戌时都会给犯人送吃食,在这之前还希望文大人可以离开。” “到了。” 中年男人站定,记柳看见了牢里的李玉,她头发散乱,嘴皮干裂,一身暗灰色牢服脏兮兮的。 “李玉?李玉?”盛礼连喊两声,李玉没有做出一丝回应,记柳从她的眼底找不出光彩,整个面部都是暗沉的,毫无灵气。 她忍不住往前走了两步,正待将手放到牢门上,突然清醒过来,堪堪停住。 记柳眼睛盯紧李玉,不肯错开一瞬,耳朵里传来的是盛礼的冷酷询问:“现如今衙门已经找到证人,证明钱庆丰被抛尸湖中乃一男子所为,你还敢说自己没有和外男通奸?!!” 原本毫无反应的李玉听到后,瞬间抬头,瞪大的双眼通红,含着一股决然。无论他们想要强加何种罪名在她身上,她都可以不反驳,唯有说她和外男牵扯不清绝对不行,担着如此污名她没脸下去见钱小丫。 李玉正要反驳回去,却直接和记柳担忧的眸子对上。 “你......”李玉愣住了,凄厉的呐喊被堵在嗓子里,记柳会出现在这里着实在她意料之外。 记柳担心因为两人相识,文月城不再相信她的话,随即趁着李玉愣神,立刻呵斥道:“李玉,还不说出和你合谋的男人是谁!!百花节前一天晚上我都看见了,那个男人将你丈夫抛尸湖中,还不从实招来。” 李玉睁大血丝遍布的双眼,在记柳一声声呵斥中,她才知道原来盛礼说的男人是真的,难怪本该被她埋在猪圈里的钱庆丰会突然在所有人的见证下出现在百花湖中,她还以为是自己游魂症犯了,半夜时分,越想越气,便将人挖出来扔到湖里去了。 可是...... 在这样对女子极为不公的世道,就算只是擦肩而过,世人偏说有罪,那就是有一百张嘴都解释不清,没人会在乎真相,他们只会看他们想看到的。 而且...... 无论如何,她绝对不要和钱庆丰以同样的理由死去。 就算真的有这样一个男人,也绝对不能让自己以这样肮脏的理由死去。 与其百口莫辩,不如让这个男人永远不要出现在世人眼中,李玉狠狠闭上眼睛,藏住即将留下的眼泪,她死志已决:“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什么男人?我不懂。钱庆丰是我杀的,一直都是我,没有第二个人。” 盛礼和文月城对视一眼,两人眼中的无奈都被对方看的一清二楚,想不通理由便也不想了,李玉或许有她自己的想法,但是于昭沣县衙而言,于百花湖抛尸案而言,他们都要让案件始末明明白白,不留疑惑。 他问道:“之前你说,是因为钱庆丰在外面有女人,还想休了你,你才下狠手把人杀了,对吗?” “是!” “我已经说了,那个狗男人多次在外面和寡妇纠缠不清,还要休了我,”李玉咬牙切齿,痛苦的回忆她说了一遍又一遍,“嫁给钱庆丰多年,因他常年出门,我打理家里内内外外,哪一点对不起他了?!” “我在家里种菜养猪能省则省,他嫌弃我身上带着乡下人的脾性,上不得台面。” “我要操持家务,尽可能让他回来没有烦忧,可在他眼里,我成日都在家里戏耍,还不懂收拾自己,长的面黄肌瘦毫无吸引之处。” “是啊,”李玉忍不住呵呵一笑,无法掩饰的悲伤流露出来,她想不通:“我是上不得台面,我是相貌无盐不懂装扮,那个朱氏就好多少了吗?一个寡妇,和有妇之夫蝇营狗苟,这样就是上的台面了?!!” 细数下来,李玉发现她多年的付出不如喂养猪狗,至少在遇到贼人的时候,还能陪着她阻拦宵小,在饿的青黄不接的时候,还能用来宰杀裹腹。 可是她偏偏遇到了钱庆丰,现如今只能躲在暗处伤心欲绝,为倾心错付、死劫将至而哭。一番思量,牵扯心肺,李玉想到自己有今朝无来日,更是痛彻心脾,她的眼泪无可避免的滑落,打在红肿的手上。 见此情景,三人心中叹了口气,文月城在上书的案件记录中会将她的故事原本说出,只是律法严明,他能做的有限,期盼司卿在看到案情的时候能酌情处理,最差也让李玉死的痛快些。 /90/90408/26585009.html 第十四章 这世上薄情男子到处都有,李玉明明可以有很多选择,却做了最错的决定。杀人,从来不是解决任何事情的办法。 “既然如此,”虽说文月城心中有意帮忙,但他不能任由案情模糊下去,于是示意盛礼将东西拿出来,递到李玉面前,说道:“现如今你是钱庆丰唯一的一个未亡人,虽说是你杀了他,这遗物还是得由你来收着的。” 刚说完就快速将东西塞到李玉被夹到红肿的手中,文月城口中的遗物冰冷沉重,整体圆筒状,表面凹凸不平。 “嘶......”火辣胀痛的手在此物的刺激下瑟缩,她有些迷惑的盯着手上的物体,道:“这东西不是钱庆丰的。” 那是一个男子束冠,黄铜质地,样式老旧,其上划痕笔笔皆是,显然是用过多年的物什,古朴之气扑面而来,记柳的目光也被束冠吸引,她皱了皱眉头,咬了一口下唇没有说话。 “这狗男人矫情得很,呵!他只用琥珀束冠,端是一副文人君子的派头,”李玉没有看到她接住束冠后,眼前几人的反应,冷哼一声:“这种束冠不止是铜质的,还特别老旧,他这种人怎么可能戴。” 话已说到头,盛礼和文月城心下了然,他蹲到李玉跟前摊开右手,待李玉将束冠交还于他后,歉意说道:“是我拿错了,这本是另外一个案子的证物,钱庆丰的东西,明日再带来给李娘子,还请莫要见怪。” “烧了,我不想看到和他有关的任何东西。”李玉背靠墙壁,心情差到极点,她眼风一带而过,从记柳身上离开,随后闭上眼睛,不再搭理他们。 之后无论盛礼如何问话,她都没有开口,他和文月城正面面相觑,带着三人进来的中年男子急匆匆跑了过来,人还没到声音传遍牢房:“文大人,你们赶紧离开,州府来人了。” “州府哪个部的人?”紧急的样子吓得文月城心里一虚,他赶忙发问。 “据说是刑狱司的,赶紧走!赶紧走!”中年男子一脸焦灼,一边挥着粗糙的双手,身子还侧着朝外,脑袋探来探去。 谈及刑狱司,不消中年男人驱赶,文月城带着两人扭头就要离开:“走!” 旌国分工明确,县衙想要提审犯人只能在公堂之上,有正规的交接文书。像他们这种晚上溜过来,互相行个方便的招式,是不被允许的,只不过有些时候审问犯人的活,牢里的狱卒也不乐意干,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记柳被盛礼扯住衣袖,飞快的往外跑着,跑动间,她回头看向李玉,就算到了这个地步,李玉也没有睁开眼睛,铁了心不想和记柳再有牵扯。 三人被中年男人带到门口,避开了大牢正堂,走了偏门。 “大哥,”文月城突然想起了一件很贵的东西,肉疼问道:“我们的马车?” 夜黑风高,几人完全没注意到墙角安静伫立的马车,手忙脚乱间只见中年男人略带鄙夷的抬头,朝着暗处点了点,道:“喏,那儿呢!” “真没见过哪家马车用骡子拉的。”随着砰的一声,后门被关上,嘴里的话也传到三人耳朵里。 “......”记柳很早就想问了,她来到昭沣县这两天,曾在路上见过很多次高头大马,在坐上文月城的宝贝马车前她甚至都以为马驹就是长的油光锃亮,线条优美。 可是当她看到县衙的马车后,记柳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原来马驹也可以短小精悍。她突然想起赵庄送她回村的时候,文月城曾经力荐县衙的专用马车,却被赵庄严词拒绝,当时赵庄脸上的表情和此时的盛礼如出一辙。 片刻后,她正准备说些什么缓解尴尬的氛围,却听到文月城气愤跳脚:“骡子怎么了?你瞧不起骡子吗?给我出来,咱们说清楚!”边说还边用手抠门。 盛礼赶忙扯住他的衣领往后拽,劝道:“生怕刑狱司的人发现不了我们吗?要是让他们知道我俩私下提审犯人,大家都得被罚。” 盛礼将挣扎的文月城押进马车,“走,回衙门。”他看着记柳上了马车后,拿起鞭子,拉起缰绳,三人不过多时便回到县衙。 “记姑娘先行回去休息。”盛礼说完就带着骂骂咧咧的文月城走了。 记柳强忍哈切认真梳理今日的事情,她在房间坐下,默默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茶壶里的水已经凉了,正好解了五六月天气偶尔的燥热,她回想着晚上的事情,喃喃自语道:“刚刚那个是......军营的束冠?” 很久以前,她在记某头上也看到过一样的,那也是铜质束冠,自记柳记事起便没见他换过,她曾经给记某买了个新的,顺手把老的丢掉了,那时记某气冲冲的在垃圾堆翻找,怪脾气上来拦都拦不住:“记柳你记住,这世上不是所有的东西老了就要丢掉的。” 她依稀记得,当记某将其找回后,倒放在桌上,指着束冠内围的一圈圈不算清晰的黑色条纹道:“我的铜冠时间用的长了,脏污损毁并不清晰,但是记柳你看,黄铜本是暗黄色,加上黑色条纹,像什么?” “......老虎?”根据记某的描述,她几乎一瞬间就想到了村里汉子们形容的山大王,毛色棕黄,黑色横纹布满全身,就连尾巴都有。 “没错,前朝还在的时候,皇家命人将束冠全部改成黄铜制,并在里面描上黑色花纹,代表老虎,”记某突然停下来,好像陷入了沉痛里,语气忍不住加重,他道:“意味着,战无不胜。” 他缓慢摩挲着手中的束冠,对着记柳说:“前朝灭亡后,旌国收缴的兵器、衣冠等,被安排给刚入营的新兵使用,这些东西都老了,黑色花纹落掉的,锈掉的,都看不清了,知道的人越来越少。” 记某说完,眼中的光暗淡不少,那是记柳第一次见到他流泪。从那以后,记某便将束冠保存起来,再也没有拿出来过,头上一直戴着的是那次记柳给他买的,她没想到有朝一日会再次见到第二个同样的束冠。 她握紧水杯,脸色凝重,记柳希望真如盛礼所说,那个束冠牵扯到另一个案子,和李玉没有任何关系,毕竟和前朝相关的不会有好事。 同记柳一样,盛礼此时也在和文月城讨论束冠的事情,只不过方向完全不同:“既然这束冠不是钱庆丰的,那就只能是记姑娘看到的那位,头上掉下来的了。” 光凭湖边的脚印,和福来客栈小二的证词,只能说明记柳当晚出去过,但是即使如此,也不能断定她说的话没有掺假。现在他们已经确认挂在尸体指尖的束冠不是钱庆丰的,说明记柳所说的男子确实存在。 盛礼舒了一口气,潜意识里他并不希望记柳卷入其中,放下心来,他说话也随意了许多:“我还以为......” “你还以为什么?” “......”盛礼没有回话。 “你还以为是记姑娘和李家娘子合谋抛尸,记姑娘捏造男子,好给李玉脱罪,”文月城继续替盛礼说了下去,他发现盛礼对记柳太过关心,提醒一句:“小礼子,你不觉得,对于记姑娘,你关注的太多了吗?” 在文月城眼里,认识归认识,嫌犯就是嫌犯,他在记柳敲鼓告状的时候,就把她与嫌犯放在一处比较了,将记柳留在衙门,也是为了能够随时试探。 “审问李玉的时候,记姑娘说话不多,可她字字句句都是在提醒李玉,你不会看不出来。”他对着盛礼,脸上是少有的严肃,不苟言笑在文月城的脸上,竟也是毫无违和感。 盛礼摇头,他认真回道:“她不是,一个在人群中不顾自己也要救助孩子的女子,不会是坏人。”没由来的信任,就连盛礼自己都不敢置信,他从不轻易将人放在心上。 “凭感觉?在这里最不能用的就是感觉!”文月城嗤笑,通过半年的相处,他发现盛礼心思细腻柔软,但从不轻易敞开对人,至少在他眼里,从未得到过这份细腻柔软。 “呵,”盛礼理解文月城的意思,只是自从他看到记柳朝着孩子拼命伸手,就无法将人往坏处想,他笑着解释:“大人可能不信,每每属下看到她的眼睛,总觉得和我母亲相似,同样的嘴巴毒,性子烈,同样的心地善良。” 文月城不听还好,听到这解释,两眼一翻,恨不得把手中的茶水泼出去,他鄙视道:“你眼光向来不好。” 盛礼笑了两下便不在说话,文月城每次见他冷肃的面具下藏着张憨厚的嘴,都会扶额长叹,不过这次他只是眼珠转了转,说:“不过,既然已经确定记姑娘说的是真的,不管她目的为何,还是可以信一信。” 文月城看着他的样子,脑海中突然生出一个想法,盛礼难得喜欢一位姑娘,作为父母官,总要帮上一把的。 /90/90408/26596848.html 第十五章 像盛礼这种富家公子,自小学习的都是如何成为名留青史的圣贤,不吃点亏哪里晓得人心险恶,文月城眼睛转了转,又有了一些主意。 他将话题转到案子上来,问:“朱寡妇那里,去打听过吗?” 提起这人,盛礼立刻坐直身子,回道:“案子刚出的时候询问过,她说钱庆丰失踪前,两人还厮混在一起,不过钱庆丰什么时候出去走货,她一向不会多管。” “嗯,那也不能全信,你明日再去查一查,我怀疑她会是我们找到那个男人的突破口。”朱寡妇是整个案子中一直存在,却又被彻底忽视了的人,既然一团乱麻,不如从线头开始找起。 现在已经证实那个男人和李玉无关,那就只能和钱庆丰有关了! 就这样,盛礼再次出现在朱寡妇家门口的时候,已经临近中午,身后还跟着个小尾巴。 “是文大人让你来查朱寡妇的?”记柳整个身子被盛礼挡住,昨晚休息的太晚,又被盛礼强硬喊起,来到这里,黑眼圈不停提醒盛礼,她需要睡眠。 结果,盛礼完全没发现,他神情严肃的看着朱寡妇家的木门,修长骨感的手抬起放下,来来回回,仿佛在做什么重大决定。 “干嘛呢?磨磨唧唧的,”记柳看他那模样,脸上不耐烦,本就没睡足时间,此时更是憋闷,她随手敲响大门道:“朱寡妇在家吗?” 盛礼额角不断跳动,他听着房门内朱寡妇传来的应和声,对着记柳幸灾乐祸道:“这可是你敲的门。” “?” 甚至没等到记柳问一句为什么,朱寡妇便打开了木门。 嘎吱~~ 她刚准备回头,就被冲天的香粉气闹得想吐,身子也被一对绵软热乎的物体挤到一边。 “哎呀,盛小爷,怎么突然来找奴家了?”朱寡妇风骚的声音混着浓烈的气味传来:“你看你差个小厮来讲一声,奴家也好换件衣服啊!” “......”记柳终于明白为什么盛礼一路上都不吭声,面具后的眼睛里盛满愁思不耐。 她本以为是懒得和她交流,才会摆出臭脸,如今记柳算是知道了,别说盛礼了,换她是个男人,也要受不了。 这样水晶剔透的人儿,她可吃不消。 记柳咽了口水,默默转身准备离开,谁知脖颈一紧,被反吊着拉到盛礼温暖的胸膛面前。 每次见到他,穿着宽大的衙役冠服,真贴上后,没想到盛礼还挺结实。 她的双臂被盛礼紧紧抓住,横在朱寡妇和盛礼之间,离开不得。 盛礼尽可能保证君子之风,让记柳的背和自己留些缝隙,但奈何挡不住朱寡妇的推搡。 “哟,这怎么还带了个小娘子,”朱寡妇一边努着嘴,一边不停向盛礼靠近,吃醋道:“就她这弱鸡似的小身子板,可不如奴家来的香甜可口。” 说完,还抖了抖身子,胸前的波涛不断飘荡,让记柳想到和记某划船挖莲藕,她坐在船上随着河水微微晃动,陷入梦乡的事情。 因着盛礼强硬将她困于胸前,记柳无法转身,只能扭头委屈道:“让我走吧,我不想受这侮辱。” “对啊,让小娘子走吧,”朱寡妇一听这话,瞬间来了精神,朝盛礼抛了个眉眼,轻咬下唇,荡漾道:“就小爷和奴家两个人,想怎么聊就怎么聊。” “......”盛礼本来看记柳可怜兮兮的表情,心里有些许不忍,毕竟比起朱寡妇的身材,记柳真的是小的不能再小。 可是他害怕,朱寡妇是被她死去的丈夫从青楼赎出来的,自小在青楼长大,身上的习气改不了。 她的丈夫为了赎人,几乎倾家荡产,还是碰上征兵捞了一笔钱,才勉强续上日子。 本这么过日子也不错,偏生她男人死在战场上,朝廷连点抚恤金都没有,她原准备回青楼,可老主顾钱庆丰找上门,最后索性就在家里做起了营生。 盛礼心中想着,手还不忘推着记柳向前走,逼迫自己避开两人的视线,说道:“朱娘子,百花湖的案子还需问你一些问题。” “哎......小公子......哎......”朱寡妇眼睁睁看着两人叠在一起进了屋子,她追上去叫喊着,却还是没能拦住。 盛礼终于平安进到朱寡妇家,重重舒了一口气,正准备一口气问几个问题,赶忙离开,却发现朱寡妇站在门口不动,他顶住记柳杀人的目光问:“我们倒是反客为主了,朱娘子莫怪。” “奴家不敢,”朱寡妇对于两人的闯入,心中颇为恼火,她眼睛滴溜溜环顾四周后,声音紧绷:“钱老爷的事情,奴家已经说过了,确实是不清楚啊!” 朱寡妇说着从腰间抽出帕子,埋头擦拭眼下,还不时发出“嘤嘤”的哭声:“钱老爷死了,奴家以后可怎么办啊?” “莫非真要回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任那千人骑万人睡吗?”记柳在一边听朱寡妇不停地抱怨倾诉,眼睛只是盯着地面,掩藏眼底的烦躁。 朱寡妇见眼前的两人毫无反应,她又抽抽搭搭,微微靠近盛礼哭诉:“不如,小爷收了奴家吧,端茶递水,铺被暖床,奴家都可以。” 盛礼不自主想起记柳刚刚在门口趁机逃跑的样子,朱寡妇和她有同样狡黠的眼神,只是放在朱寡妇的脸上,不止没了灵动,还让人心生厌恶。 好像已经到了炎炎夏日,炫目的日光下环境闷热到让人窒息,豆大的汗珠沿着脊背,贴紧里衣流下,再好脾气的人也会在这样的日子里冒出火气。 盛礼沉默了一会儿,他立刻走到已经悠哉坐在椅子上看热闹的记柳跟前,催促道:“快问!”耳根子还夹杂着一丝薄红。 记柳噗嗤笑出声,看着眼前的闹剧,她莫名暗爽,确实是个脸皮薄的,她摸了摸鼻间一本正经的说道:“朱娘子,盛大人让我问您,平时除了钱老爷,是否还有其他男子,拜倒在您的石榴裙下?” “小娘子这话什么意思?”朱寡妇媚眼一瞪,流露出既羞耻又满足的半笑脸:“奴家当年可是满月楼头牌,有这么几个追随者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小爷,您说对吗?”朱寡妇说完顺势往盛礼身侧倒去。 盛礼连忙躲过,大跨步去记柳身边坐下,他连忙问道:“这其中有谁和死者发生过矛盾?” 朱寡妇稳住身子后,理了一下被自己扯下的衣襟,虽说她年近三旬,嫩白细腻的皮肤在白日里还是显得瓷白诱人。 她停顿了一会说道:“奴家靠这种行当谋生,周围哪个不清楚,他们于奴家而言,恩客而已。“ “这些男人也是明白的,奴家这里不过比青楼方便了些许,小爷,你见过哪个恩客为了楼里的姑娘发生口角,最终杀人的。” “再者说,奴家接待的人少,不至于分摊不均。”朱寡妇苦笑说道。 记柳看着她一言难尽的表情,想起了那个因为自己男人在外面胡搞,被逼到疯魔的李玉,她冷笑问道:“朱娘子,我听说钱老爷曾经因为你,要休了家里的正头娘子,将你迎进门。” 这话本也是没必要问,盛礼刚想出口制止,当他瞥见记柳怒火中烧的神色,便瞬间收了回去,只等着朱寡妇接招。 “没想到小姑娘连这种事情也知道,”朱寡妇打量两眼记柳,娇笑中透着凉薄:“这女人啊,一旦将那唯一一颗心脏,死心塌地放在一个男人身上,就输了。那钱夫人就是这样,她若不闹,钱老爷新鲜劲过去了,就归家了,她这一闹,不是彻底把男人推到奴家身边么?!” “一个家庭,两条人命,在朱娘子嘴里竟然只是新鲜劲?!”记柳拍案起身,愤懑不已。 盛礼没想到记柳的力气还挺大,桌子都被拍了抖三抖。她此时的脸色不佳,搞得盛礼都有点害怕,不禁怀疑朱寡妇再说一句钱庆丰的家事,记柳便会挥手打人。 盛礼忙不迭站到记柳身前,将两人隔开。 记柳盯着他的冠服突然清醒过来,生怕因为自己的冒失,没了继续参与案子的机会,她扯起脸皮笑了笑,说:“我有个姐姐也经历过这样的事情,难免控制不住,抱歉。” 盛礼神情一松,正当他以为可以继续追问关于朱寡妇几大恩客的事情的时候,朱寡妇不嫌事大的开口:“小娘子可说错了,岂止两条人命,是足足三条。” 记柳怔愣在地,不知所云,反倒是盛礼突然转过身,声音颤抖的问:“他们的孩子,也是因为你才死的?” “......什么孩子?” 盛礼没有回应记柳的话,他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朱寡妇,仿佛如果她敢说一个“是”字,就要将她抽筋扒皮,心脏都得挖出来看看。 “说啊,什么孩子?!!” 这回换成记柳扯住盛礼的双臂,他的冠服两边衣袖被记柳死死捏在手心,似乎要将手心的汗渍和心底的恐惧一股脑全部擦在盛礼的衣袖上。 /90/90408/26607094.html 第十六章 “确实也只能这么说了,”朱寡妇冷笑,脸上的鄙夷不知是向着谁,她朝门口走了两步,将自己完全沐浴在阳光之下,这才悠悠说道:“街坊邻居都说那孩子是顽皮,掉入钱夫人挖的深水井里淹死的,直到八日前,我都是这样认为的。” “八日前?” “......过了两天,钱夫人就对外宣称钱庆丰出门跑货去了?”盛礼调查过,钱庆丰这个男人跑一次货大概会花上三到四月,李玉也说每次跑完货他都会休息一两个月,这次为了隐藏杀了钱庆丰的事实,李玉特地对外宣称钱庆丰提前跑货去了。 “对,钱老爷回来的这一个月几乎天天与我在一起,这件事就要从他刚回来的那一天说起......”朱寡妇自知郎心似铁,尤其是这些喜欢逛窑子,嫌弃糟糠之妻的男人,更是猪狗不如。 可是钱庆丰这样的,她也是第一次见到。 那天晚上,床榻间一具洁白泛着微红的身躯,和微带肥硕的身体交缠在一起,两人之间不留缝隙。许久未见他们难歇云雨,折腾起来完全没有顾忌。 老旧的木头床不时发出咯吱声,好似马上就要散架,朱寡妇明显已经酸软的身躯还坚持迎合不知餍足的男人。 纠缠的两人之间传递着五月的热浪,暴躁张扬,对于黑暗中肆意窥探的火舌丝毫没有避讳,昏暗中投射到白色墙壁上的光影融为一体,密不可分,弥漫到空中的气息,糜烂诱人犯错。 朱寡妇躺在钱庆丰身下,下巴微抬,速度快到她来不及喘息,逼得她只能将红润的嘴唇微张,不断汲取两人中间仅剩的空气。 钱庆丰半年来都在外头各地走货,每天来往于不同的酒肆医馆,县城州府,很难松一口气安心的玩闹一把,他把半年的空虚全部发泄到,被他强硬困住的女人身上。 环境的昏暗,再配上敏感的叫喊,深深挑逗着两人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经。 在这样的刺激下,朱寡妇说出了此生最后悔的话,后来她总是想,若是没有被情欲迷住心智,钱小丫是否还活着? “哥哥,若是能嫁与你为妻,月儿一定是每天欲仙欲死。”喘着粗气的女声,酥哑绵密的砸到钱庆丰意乱情迷的脸上,本就通红的脸颊此时更是血意渗出。 不是害羞的,更不是臊的,是极致亢奋。 朱寡妇的话让他享受到被女人捧起的乐趣,这种高高在上的感觉是他在外面做生意体会不到的。 偷情的刺激和掌控住眼前这个女人的感觉,让他由衷生出骄傲。随着朱寡妇葱白作乱的双手在他身上不断游移,至下而上,各个部位都没有放过,一切的一切都让他舒服到脚趾舒展。 他瞬间做出一个决定。 “小骚货,想当正头娘子了,爷的宝贝还满足不了你?”调侃黄色的语气一出,床榻间再次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动,和男女间暧昧的交流。 朱寡妇本以为那只是随意一句戏言,谁知最后竟然变成病态欲望下腐烂的祸根。 钱庆丰白日里回家休息,到了夜间几乎日日流连于她的身侧。 没多久钱家传来噩耗,钱家小丫溺死了。 起初听到这个消息,朱寡妇惋惜了很久。她是青楼出生,母亲也是名妓,也是因为母亲的事情,她从来初潮开始,就被灌下了绝嗣的汤药。 老鸨说,青楼里的绝嗣汤药一旦喝下,便再也没有机会做母亲了。 朱寡妇,那时还叫朱月,她被丁臣娶回家,楼里的姑娘们就没有不羡慕的,而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生下一儿半女。 她很喜欢女儿,虽说自己过得乌糟糟的,还是希望能够有个女儿陪伴她。 但是钱庆丰有个女儿,甚至两人在床上焦灼翻滚的画面,也被那个孩子看到过。她已经忘了钱小丫的眼神了,或许是恐惧,或许是嫌恶,她在做到一半的时候生生停了下来,提醒了欲生欲死的钱庆丰。 后来那孩子再也没来过。 那时的她只能说心有遗憾吧,那么可爱的姑娘,偏生做了钱庆丰的孩子。 直到八日前,她熟门熟路的和钱庆丰躺到床上,翻滚间她好像在窗外看到那孩子的脸,苍白的让她遍体生寒,连两人的热气都无法让她暖起来。 她惊叫一声,许是用力吸紧,没控制住力道,惹得钱庆丰痛呼:“骚货,你干嘛?老子废了,你拿什么爽?” 骂完还顺手掐了一把她身上的红樱,换做往日她早就忍不住颤抖,可此时却是满身鸡皮疙瘩刚起,好似身上角角落落都被阴气包裹着,也许钱小丫在看着她。 “啊啊啊——” “有鬼,有鬼啊。”她边发出刺耳的尖叫,边将手指指向窗外,钱庆丰还没来得及出来,便又被死死咬住,随即啐骂一声贱货,转头朝朱寡妇指着的方向望去。 ——什么都没有! 钱庆丰觉得自己被朱寡妇骗了,活生生打断了他的兴致,他啪的一声给了朱寡妇一巴掌,嘴里不干不净:“哪有什么鬼?我看是你这贱人想把鬼引过来,看咱俩的好戏吧?!” “真骚。”他骂完还忍不住心神荡漾了一下。 朱寡妇依旧没敢睁开眼睛,她不住说道:“真的,是小丫,我看到小丫在外面站着。” 这句话脱口而出,钱庆丰也被吓到了,他猛扎子一哆嗦,两人瞬间分开,浓烈的气息泄露出来。 他站起身,完全不顾床上哆嗦成一团的朱寡妇,抓起两人入睡前点燃在桌上的蜡烛,小心翼翼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死丫头,生来就是个赔钱货,死了也是赔钱货。”想起老人常说的鬼怕污秽,比鬼更凶才能让鬼害怕的说法,他嘴里一直不停。 “还不给老子滚,下了十八层地狱,你也得被老子扒一层皮。” 屋子前前后后绕了一圈,也没见到朱寡妇嘴里的小丫,就连虫鸣都没有,他骂骂咧咧回了屋子。 只剩月光照耀的迷乱内屋,朱寡妇哆嗦着紧紧贴在床角,玉体横陈。 钱庆丰放下蜡烛后,跑过去直接对着她拍了一巴掌,比往日要重,红彤彤一片也无法让她的身体燥热起来。 “那个赔钱货已经死了,就算她要作妖,也不敢到老子头上拉屎,知道为什么吗?”钱庆丰翻身上去,不管她的恐惧,直接强硬做了起来,边做边嘚瑟。 “为......什么?”朱寡妇一句话被撞得断断续续,终归连起来还能让钱庆丰听懂。 他露出一口黄牙,张扬笑道:“因为,老子杀的!” 这句话带给她的冲击远远高于在窗外看见钱小丫,朱寡妇机械的配合钱庆丰的前后摇摆,她的血液凝固成块,从心底生出的寒意被控制不住发出的“嗯啊”声阻挡。 纵使如此钱庆丰还是不肯放过她的耳朵,他将朱寡妇两边的手抬到她的头顶,死死压住,说:“你不是要当老子媳妇吗?我要休了那黄脸婆,结果休书被那赔钱货看见了。” 他不知羞耻的继续往下说:“老子就把那赔钱货直接扔井里了,既然她护住那黄脸婆,不如就死在黄脸婆挖的井里,也算尽孝了。” 朱寡妇没办法再配合下去了,眼前的男人让她恶心,她瞬间推开白胖的身躯,翻身朝床下吐了出来。 屋子里的酸臭,女人衣物浓烈的花香,再混上两人胡闹的麝香腥臊气,钱庆丰兴致彻底没了,提前结束了神仙梦回般的快乐,穿好衣服准备离开的档口,趁着月色他想了想,随后回头踹了朱寡妇一脚,警告道:“贱人,敢多说一句话,连你一起杀。” 朱寡妇想到这里,只会用来魅惑男人的眼睛,开始泛红。她不干净,甚至是所有人嘴里的贱货,垃圾。尤其是那些成日里和她恩恩爱爱的男人,在床上嘴里甜言蜜语多到让她无数次心动,可只要转过头...... 她只要转过头,就能看见那些男人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讨论她的甜蜜,辱骂她的下贱。 朱寡妇从不在乎那些,她见多了。 唯有孩子,那是这辈子都求而不得的,她有时候会忍不住瞎想,到底自己需要用几辈子才能洗清身上的肮脏,老天爷才会不吝啬赐给她一个孩子。 她想做母亲,享受儿女承欢膝下的美满。 她虚妄的一切,钱庆丰都得到了,轻而易举,可是他不懂珍惜也就罢了,还心安理得的做着这般丧尽天良,猪狗不如的事情。 朱寡妇苦涩的笑声传到两人的耳朵,她回过头,看见身后的两人仿佛雷劈雨打的表情,抬手抚了抚鬓角,问:“现在两位知道了?我有多少男人不重要。” “重要的,从来都是钱庆丰这个男人到底有多该死!”朱寡妇的声音是温柔的,轻轻的,可是留在他们两人的耳里,却是吴侬软语中透出凄厉。 朱寡妇收住暴露出的情绪,她调侃道:“要奴家说,钱夫人做得好啊,他死了就死了,世上还少了个祸害......” /90/90408/26617132.html 第十七章 盛礼明显感觉到她犹豫了一瞬,才淡淡说出心中所想:“又何苦,死死纠缠真相呢?!”话音落在盛礼耳朵里,好似在帮李玉说话,若是就此将钱庆丰当做无名尸体,或许于很多人而言都是好的。 记柳在朱寡妇话音刚落的时候,不自觉后退一步,身形不稳双腿发软,多亏盛礼眼疾手快,将她虚扶。 她从来没听人提起过那个孩子,包括张婶都没和她讲过,若是让她知道,她一定会亲手杀了钱庆丰,根本等不到李玉动手,只可惜她来的时间太晚了。 李玉自小照顾弟妹长大,迟迟不肯嫁人,就是因为担心他们,她有多喜欢孩子不言而喻。 如果说孩子的死能要了她半条命,那当她回到家发现钱小丫是死在自己挖的水井里,自责悔恨会不会抽空她所有的生命。 不同于记柳的胡思乱想,盛礼却在这种情况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捏紧记柳的手臂,正声道:“或许钱庆丰死有余辜,那也该由朝廷律法制裁,杀人,只会将自己带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书上从未教导过盛礼,替恶人伸冤,要如何跨过内心的坎。 他深吸两口气,默念一遍又一遍的圣人言,时刻提醒今日来找朱寡妇的原因,刻板问道:“朱娘子,烦请仔细想想,钱庆丰可否说过和谁有过桎龉或口角?” 朱寡妇烦躁不已,她讲了那么久,口干舌燥,又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盛礼还是要追根究底,她没好气翻了个白眼:“没有。” “两位,奴家要用午膳了,好走不送。”逐客令一下,盛礼无奈,只能扶着瘫软的记柳离开。 “大人为何不继续问下去?”记柳面无表情的走在盛礼前面,步伐很快。 盛礼跟在身后,竟有点追不上,他感觉到记柳的暴躁烦闷,和他母亲时不时狂躁的神态一模一样。 “朱娘子要用午膳了。”他从记柳凌厉的背影,凶猛的步伐里看到了母亲的影子,每次母亲这样,他都会躲得要多远有多远,照他父亲的说法,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记柳猛然停下身子,脸上露出尖刀般的笑:“大人不是觉得律法高于一切么?” 盛礼看着她咧开的嘴,两排平整的大白牙犯出凶光。 他虽然并不觉得之前说错话了,看记柳的模样,还是忍不住心肝颤抖,盛礼摸了摸鼻尖,嗫嚅回道:“朱娘子饭桌上有两副碗筷,其中一个碗偏大,装满饭菜,肉也塞得满满当当。” “你觉得她家里有人?”记柳只顾着听朱寡妇讲故事,并没有注意到桌上的情况。 盛礼也是在搀扶记柳的时候,回头瞥见的,他解释道:“确切的说,是个男人,一个胃口很大的男人。” 记柳盯着他看了一会,转头继续朝前走:“会是......那个男人吗?”那碗饭到底是不是抛尸男,盛礼不得而知,不过想来寻常恩客,也不需要在他们到来时,避讳不见。 盛礼没有回话,两人沉默的走着,没多久回到县衙。他安置好闷不吭声的记柳之后,将整件事禀报给文月城。 县衙后宅书房内,清脆的声音传来,陶瓷茶杯被重重放到杯托上。 “呸,真是个人渣,”文月城听完愤愤不平,忍不住骂道:“老子长这么大,见过偷情杀妻的,没见过偷情杀孩子的。” 盛礼到现在还是心绪难平,表面的平静并不代表翻腾的血液被压制,他心中不住附和,此时他能做到的最大的教养就是不阻止文月城的怒骂。 等着他发泄一通后,文月城皱着眉头问:“朱寡妇家中来往男子较多,屋子里有男性物品实属正常,给人留饭也不是不行。” “确实,”盛礼拿起文月城案前的杯子,给他续了一杯热茶,说:“属下走的时候,正逢她进到厨房,伸手够着挂在木梁上的腊肉,那时才发现,朱寡妇厨房的东西大多安置的高,以她的身量着实不便。” 文月城听完,猛地灌了一口热茶,烫的直哈气。 他咬着舌头尖,思考良久,就在盛礼怀疑茶杯中剩下的茶都要凉透了,他方才发问:“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做?” 沿路返回县衙的时候,盛礼想过这个问题,他有些不确定,说:“属下想派人盯着朱寡妇......” 盛礼说完抬眼看了一下文月城,面具后的眼睛流露出询问,像是在征求他的意见。 “盯着本大人,也没人给你帮忙,”文月城看到笑了一下,忽然有种儿子长成的欣慰感:“昨儿州府刑狱司的人,在你们走后没多久,就把县衙的人给老子要走了,现在昭沣衙门就是空壳子。” “?”盛礼眼神透出疑惑,难怪回到县衙,就没见到几个人。 文月城提起这个就来气,怒气冲冲道:“跑过来就把老子的人抢走了,连个理由都没有,不提了,老子当这个大人真是当得憋屈死了。“ “不过,”文月城站起身走到盛礼身边,用力拍下他的肩膀说:“平日里那些家长里短的案子,没见你这么尽心啊,连个脑子都不带动的,钱庆丰的案子,你倒是积极的很。” 他说着,还用肩膀顶了顶僵在原地的盛礼,满脸坏笑:“莫不是因为案子里有个记姑娘?” 不等盛礼反驳,他继续调戏:“本大人可是想起来了,发现钱庆丰的那天晚上,你看着记姑娘,满眼赞赏啊......” “属下只是听命行事,”盛礼耳根通红,急忙岔开话题:“身为捕头,为民请命,本该如此。” 文月城看着他害羞的模样,心中甚是满意,早间到现在的不爽也抛之脑后。他眼珠子一转,从桌案边上拿了个东西塞进盛礼手中,让盛礼拿走,只说他能用得上。 盛礼被调笑的没了反抗能力,急着离开,看也没看直接将东西塞进手袖,告退回房,转身时没能看到文月城的脸上露出坏笑,看好戏的心思昭然若揭。 按着文月城的说法,人,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是一定要睡美容觉的,想必他也不会跟盛礼晚上一起去朱寡妇家附近盯梢。盛礼回到房间,准备休息一会,为晚上积蓄体力。 结果刚在软塌上躺下,文月城给的书掉了出来,他借着下午射进来的日光,曲腿惬意坐起,斜靠在窗台上入迷的看了起来,带着暖意的风吹过他如玉的脸颊,黑底软金面具安静的躺在红木茶桌上。 他的视线在其中一页停留很久,忽然盛礼叹了一口气,玻璃黑的瞳仁慢慢抬起,抿唇看向后方,如果墙壁可以被穿透,他大概已经看清了哭的毫无形象的记柳。 距离他回屋已然过了半个时辰,隔壁细细碎碎的声音一直没停。虽然是小声呜咽,如同是被丢弃在雨中的小狗,可怜兮兮。 怔愣良久,他叹了口气,将文月城刚刚送他的书放下,戴好面具起身出门,春日的风吹过桌面,直接将它翻开,里面的内容被日光读到。 ——哄好姑娘两三事。 不多时盛礼端了盘东西站在屋外,门内呜咽声还在继续,他忍不住骂了一句文月城,犹豫再三还是抵不住担忧,敲响了记柳的房门。 兀自响起的叩门声惊醒了记柳,充满湿意的双眼抬起,有点小鹿觅食被打扰到的惊慌,她极力控制带着哭腔的声音,保持冷静问道:“谁?” “是我,”盛礼看了一眼手上的东西,眼底充满懊悔,嘴上继续说:“午时衙门多了点饭菜,姑娘记得吃。” 李玉和记柳的关系早已被他们查实,看记柳的反应,想必钱小丫的死她是不知情的。 钱小丫死亡的真相令人惋惜,陡然间,就连他这么一个局外人都接受不了,更别提和李玉关系密切的记柳了。 盛家各房生的都是男子,自小到大除了家中长辈和府中丫鬟,他都没有接触过其他女子。 虽然不知为何外面说他是个淫邪之人,但自他年少时难得上街,却只能被各家女子追逐,吓得他四处逃窜,完全失去了文人风骨之后,盛礼连自己房里都不允许有丫鬟。 这还是他第一次和母亲以外的女子住的墙贴墙。 盛礼堪堪一想,他对记柳的关心确实超出常人,心下别扭,只怪文月城蛊惑人心,他将东西放下后立刻离去。 记柳趴在床边沉默,她刚想道谢,便听到门外匆匆响起的脚步声,隔壁的门被紧紧关上,声响不似盛礼刚回屋时悄无声息,随后隔壁屋内传来东西被摔到地上的闷响。 她站起身看着墙面,脑袋一歪,有些莫名,只是隔壁自那之后再也没有传来其他声音,记柳只能作罢。 她看着被端进来的东西,愣怔的脸上突然扬起笑意,嘴里喃喃道:“烤鸡?!” 盘里焦黄的烤鸡腾腾冒着热气,肉香随着飘进记柳的鼻尖,如同刀刻斧凿的心脏继续被不断敲打折磨着,只是她的嗓子已经不如之前酸胀。 /90/90408/26626774.html 第十八章 她坐下身子,看着眼前的大餐,按照平时,确实值得高兴,毕竟这东西过小年都不一定能享受到,但今日真不是好时辰,她想起了牢里受过刑的李玉,想到了那个被生父杀死的孩子。 记柳直接上手,把烤鸡当成祸首泄愤,她一口一口撕咬着,哽咽着,心里升起一个念头。 盛礼看似沉默寡言,实则心性纯良,常年读书,有着文人的傲骨,同样也沾染了文人的死板,真正难以走近的人是文月城,他的反应也超出常人,即使他将聪慧隐藏在玩世不恭之下,一旦处理事情,还是异常显眼。 她要避开文月城,跟紧盛礼,找机会把李玉救走。 做出决定后,记柳大口吞咽的动作放缓,她忍不住嗅了一下鼻涕,泪珠子掉落下来,吐出舌头不住吸气,模模糊糊说道:“为什么烤鸡里面还有番椒?!!” 手上捏着书的盛礼坐在圆凳上,眼睛直勾勾盯着墙面,他听不清记柳说了什么,只是那哭腔明显,他陡然将书扔到桌上,再一次为自己相信文月城而生气。 “我就不该听他的。”盛礼低声气愤不已,心里默念:他怎么能信文月城那个男人。 隔壁的记柳一口咬到被带出来的番椒,她嘴巴里火辣辣的疼,一怒之下撕开了烤鸡薄脆流油的肚皮,满满红绿色物体漏出,她憋不住怒喝:“盛礼,你给我等着!” 与此同时,县衙的后厨里,大厨无意用手揉了一把眼睛,没多久眼皮红肿,泪流满面,强壮的汉子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道:“记姑娘看着瘦瘦小小的,没想到口味还挺重。” 他正在准备县衙内众人的晚膳,小曲调哼的悠然自得,突然盛礼身穿冠服,走路带风的到了他身边,看到了他正在烤制的母鸡,肥嫩鲜美,表皮脆黄,滋滋冒油。 “这鸡我要了。”盛礼打量一眼,满意非常,他直接开口索要。 大厨有些莫名,盛礼克制力极强,饿了来抢鸡这种事情,只会在文月城身上上演,他擦了擦额角被大火熏出来的汗水,解释道:“这鸡是文大人让小的给记姑娘准备的,晚膳要上桌,您看,要不小的给您煮碗面?” “就是拿给记姑娘的,”盛礼听到,眼睛一亮,他把后厨常用的木盒拿出来,里面还装有盛放肉食的盘子,道:“辛苦装上,我带给她。” 就这样,一只肚皮里塞满红绿番椒,烤的滋滋冒油的母鸡,被端到记柳面前,正在想心思的记柳没有注意到鸡腿上跟着一起被撕扯下来的肚皮肉粘着番椒,被她嚼了进去。 咚咚咚~~ 脱下外衫,正准备小憩一会的盛礼迅速戴上面具,走上前打开房门。 盛礼看到眼前的人,愣住了,记柳的眼睛红肿,嘴唇也是,红的鲜艳欲滴,鼻尖周围亦是红彤彤的,完全没有形象可言。 “你这......”他惊讶问道。 “烤鸡很好吃,多谢大人,”记柳从胃到口都是热辣辣的,她一只手背在身后,捏着从烤鸡肚子里取出来的红色番椒,问:“大人这么早要休息?” 他想起自己身着里衣,连忙进屋,套上外衫的功夫,记柳已经进了他的屋子,追问:“大人,晚上莫不是要去做坏事?” 记柳眯着眼睛,看着盛礼手忙脚乱的整理衣冠。 盛礼一回头,无奈道:“记姑娘,随意进入男子卧房,不成体统。”虽然他也没想到,记柳会为了他送过去的餐食,特地来道谢,心中对她更是赞赏。 “民女吃了烤鸡,心中感动万分,特地来和盛大人道谢,”记柳边说边靠近盛礼,背后的手蠢蠢欲动,她刚冒出话头:“大人......” 因着她不断靠近,盛礼有些许不自在,再加上记柳谈及烤鸡的事情,他后退两步,打断了她的话:“不必言谢,我晚上还有事要办,需要休息,姑娘早些回房吧。” “办事?钱庆丰的案子?” 记柳敏感的想,她内心早已被李玉的事情填满。 盛礼避而不答,他不会骗人,可记柳若是知道,一定会跟着他走。 深夜里去监视一个寡妇家,说不定还有犯案凶徒会出现,带上她着实不方便,万一不小心受伤,作为一个大男人,他的脸往哪儿搁。 盛礼不肯多说,把记柳连推带赶的关到门外。 记柳在门外站了一会,便也只能离开,她先是去了一趟后厨,之后才回房,躺到床上,不多时便闭眼睡了过去。 再次睁开眼,外面的天已经彻底黑了,赵庄正在外头喊人:“记姑娘,该用晚膳了。” “糟了,”她迅速坐起身,整个人瞬间清醒过来,忙不迭问:“盛大人呢?还在房里吗?” 赵庄说:“盛捕快?小的不懂,回来的时候就没看见了,不然姑娘去前厅问问文大人?” 记柳听完,动作更快了,她怎么就睡过头了!真是该死,早上没睡好,下午又是心情烦闷,没曾想一睡睡到现在,本想好了偷偷跟着盛礼出门的,如今可别白白浪费了机会。 她出门赶去前厅的时候,赵庄已经去后厨用膳了。 记柳拉起门帘,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文月城愁容满布的脸,他听到声音回头,嘴角露出苦笑:“记姑娘,太过记仇,不招男子喜欢。” “彼此彼此,”记柳看了一眼桌上的菜色,果然是她和大厨约定好的红绿相间,每一碗都是,本来这是她为了恶心文月城的,若是盛礼还在,她就能更开心:“盛大人呢?” 她看着文月城拨开菜盘子里的番椒,一小块一小块往嘴里塞,嚼一口半天回不过神,焦急万分:“盛大人呢?” 声音突然拔高,文月城哆嗦一下,咬到舌尖,本就辣的满嘴喷火,此刻气的直直翻了个白眼,戏谑道:“找你男人啊,本大人就不告诉你,气死你。” 记柳此时实在没有心思和他练嘴皮子,她扭头就走,不肯说,也只能四处去找。 朱寡妇家附近种着稀稀朗朗的空心竹,白日里太明显,若是晚上来,能很好地隐藏身形,盛礼此时就躲在竹林里,趴在低矮泥坡后面驱赶蚊虫。 幸好还未到盛夏,蚊虫不多,不然明日盛礼的脸上定是多了不少红肿囊包,成天盖着面具,痒都没办法抓。 作为世家公子,还是个自诩标榜的读书人,盛礼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趴在人家屋子前头蹲点。 若是听从爹娘的安排,考个府生,安心留在盛家学堂,当教书先生,他到死都不可能有在泥地喂蚊子的那一天。 夜又深了点,路上的摊贩越来越少,朱寡妇家在百花湖北边,隔着小片竹林,附近的住户本就稀少,路上连个人影都看不见了。 朱寡妇家中的蜡烛一直亮着,直到盛礼眼皮酸胀,他听到对面的门被打开,在黑夜中的木门咯吱的声音特别明显,尤其对于守在这里多时的他。 出门的是朱寡妇,她的眼睛四处瞟了一圈,回头朝里面低声说了一句话,一个男人从里面走了出来,盛礼眼眸霎时亮起,身形高大,步履坚定,这形象不是和记柳形容的一模一样么! “今晚就去?不再等两天?”朱寡妇对着男人问道,周边空旷,她说起话来毫无顾忌,被盛礼听得一清二楚。 男子却不似她那般,扯了她的衣袖一把,随即谨慎抬头看了一眼竹林,吓得盛礼将头迅速缩到土坡后面。 男子的声音并没有传来,过了一会盛礼也没有听到声响,他小心抬起头,朱寡妇家中蜡烛依旧明亮,门口的两人却不见身影。 他慌忙起身,轻手轻脚走到屋前,朱寡妇还在里面,嘴里还哼着调情小调,好像心情极好。 盛礼蹲下身子,低头仔细搜寻地上的线索,幸亏此时脚印还明晃晃留存在地上,他跟着一路走。 没过多久,盛礼眼前出现连排的青砖瓦房,当在地上完全找不到脚印前进的痕迹,他立起身子,抬起头,周围的环境让他熟悉到恐怖。 盛礼自小学过手脚功夫,爬墙不成问题,只是他不确定男子在不在里面,更不能保证发出的声响不会被察觉。 他在钱家围墙边上转来转去,举棋不定。 是在门口逮住他? 还是回去禀报给文月城,再来抓人? 盛礼犹豫了,从他当上捕快以来,昭沣一直没有此类案件发生,家长里短早就让他麻木了。 早知如此,就该带着记柳一起,还能有个人回去报信,盛礼十分后悔白日里,为了体现君子之风,挡住了好奇心旺盛的记柳。 现在的他恨不得来两巴掌,谁让他将记柳赶出房门后,还矫揉做作的高兴了一下。 正当他犹豫不决的时候,钱家后墙根攀爬的声音突然响起,盛礼春日里惊出一身冷汗,他的脑海里瞬间闪过两种画面,一种是抓住男人,风光回衙门,一种是狼狈逃窜,打草惊蛇受处罚。 他果断闪身躲在拐角,眼睁睁看着男人快步原路返回,盛礼不敢跟的太紧,他趁着月色仔细观察了一下神色匆匆的男子,随后转身,准备从集市那条路回衙门。 /90/90408/26641775.html 第十九章 “你在干嘛?”一道女声悠悠响起,记柳四处寻找盛礼的身影,从昭沣大牢,到盛府,再到朱寡妇家,她把能想到的地方全部找遍了,关门闭户的钱家已经是她最后的希望了。 索性她找到了,还没到钱家正门,记柳便看见一道身影鬼鬼祟祟躲在墙根,头还侧出去一半,半边脸黑金软底面具,在黑暗中显眼到令她发笑。 盛礼没料到她会找到这里来,还偏偏在这种时候,他吓得后退一步靠到墙上寻求保护,等他反应过来眼前的人是记柳之后,急忙上前,拉着记柳的衣袖就要离开:“这里危险,快走,回去说。” “回去说什么?”盛礼观察完男人,注意力都被后来的记柳吸引,记柳的视线亦是被墙挡住,压根儿没看到,那个已经离开的男人听到身后的响动,重新回头了。 男人听到了记柳不加收敛的询问,小心谨慎的性子迫使他回头,看到正在拉扯的两人,便轻声走了过去。 “不如和我谈谈?”这回两人彻底看清了男人的面孔,正气凛然的国字脸,让人感觉可以信任,但是被眼睛里糅杂的阴狠打破了,两股矛盾的气息奇异融合。 两人不断后退,盛礼伸手将记柳护在身后,低声说道:“我拦住他,你回去报信。” “呵,”男子自忖身手虽不算了得,但也是见过生死,杀过人的,盛礼习武目的在于强身健体,盛家本就没有给他找过正经的武教习,花拳绣腿,他还没有放在眼里,他说:“都别走,一起聊聊......” 他后面的话还没说出口,记柳拔腿就跑,她不敢回头看,就连让她离开的盛礼,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朝着县衙奔去的记柳,耳朵里除了喘息,就剩下了盛礼和那个男人扭打在一起,造成的碰撞声。 盛礼跌倒在地,当胸被踹了两脚,口鼻渗出血丝,男人的手脚功夫比之盛礼高上半分,而且他更懂得打在哪里会疼,杀伤力更大。 身上的伤越添越多,盛礼尽可能保证不被男人打到,一时间男人也无法将他按下,彻底了结他。 随着两人的长时间对峙,盛礼的体力明显不支,拖下去等不到记柳喊人,他就要先交代在这里了,本不想伤人的盛礼立刻将别在腰间的大刀抽出,“刷!”的一声,一道白光在男人眼前闪过。 男人后退两步,捏紧回头时在路上捡的潮湿柴火,他判断了一下柴火和钢刀的实力,眼下一狠,加速冲了上去,挥手砸向盛礼的头部。 这一下,男人铆足气力,笃定盛礼握不住抵挡柴火的钢刀,就算柴火被对半切开,他也能控制住盛礼握刀的手,创造便宜的条件。 如他所料,盛礼坚实的后背抵住身后的墙面,提起钢刀毫不犹豫的挡住柴火,男人的力气将他震的手麻,两只手握住刀把才堪堪稳住即将敲到他脑袋的柴火。 男人嘴角勾起,他还抽空看了一眼和钢刀短兵相接的柴火,钢刀在它身上留下一口牙印,实际并未造成威胁,对比下来,男人直接就把盛礼拿捏住了。 他趁着盛礼全副心思放在钢刀上的时候,手上放松,让柴火顺着盛礼的力道飞出去,盛礼也因此一时控制不住钢刀,白光在昏暗中划出一道半圆形弧度,男人早有准备,他下蹲轻松避过,同时将空出来的两只手握住盛礼拿刀的手,顺势一拧。 “啊啊——” 盛礼的右手被卸去力道,刹那的疼痛让他惊叫出声。 手上的钢刀掉落后,被男人捡起,他没时间陪着盛礼耗,还有一个女人等着他去追杀,必须赶在记柳回到县衙之前解决掉,才能免除后患。 男人握住盛礼的钢刀,他的嘴里道了句:“再见。”锐利的刀头瞬间埋没在盛礼的腹部,朱红的血液从盛礼唇角流出,和身下的血液汇聚在一起,潺潺汩汩散落到地面上。 钢刀并没有完全扎穿盛礼的身体,他身上穿着母亲给他的软金甲,价值千金的护身法宝愣是被男人蛮横的用钢刀尖头顶破,但是即使有软金甲,他的腹部还是被刀头戳出个窟窿。 盛礼疼的叫不出声,这是他名义上第一次接触杀人案,也是他第一次选择从舒适圈走出来,他恍惚间觉得快要进棺材了。 他看见男人抽出插在他腹部的钢刀,又一次带着狰狞的目光扎了下来,盛礼闭上了眼睛,再来一次软金甲也支撑不住,这一刀必然是要给他戳个对穿的,现在他唯一庆幸的就是记柳逃走了。 胡思乱想间,预料之中的疼痛并没有落下,临死之际他居然听到了记柳脚踝间铃铛清脆的声响,“丁零当啷!”的声音巧妙的和男人闷哼声结合在一起,盛礼感觉到,男人抓住他脖颈的力道撤离,然后便是“砰!”的一声,男人高大的身躯倒地,扬起地上砖缝间的尘土,没了动作。 两道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盛礼先是被一个充满青草气息的怀抱撑起上半身,他听到那人说:“盛捕快,清醒一点,小的马上带你去医馆,撑住!” 说着竟是有想要将他拖住膝盖弯抱起的动作,奈何那人尝试几次都没成功,转而拉起盛礼两边的手环到脖子上,试图背起盛礼。 “张伯,你这样大人不死也得被你折腾死了。”记柳无奈的声音从旁边传来,盛礼在半昏迷间听到,大为赞同,只可惜不能点头示意。 “那怎么办?”张伯双手颤抖,准备第二日穿的外衫上沾满朱红色的血迹,在青色薄纱上好似盛开着朵朵牡丹,反差十足。 “我已经让张姐姐去医馆找大夫了,”记柳在集市卖菜,多年来混混流氓从不间断,这种事情见过几次,她冷静道:“等张姐姐把大夫找来,差不多张婶也带着衙门的人来了。” 记柳将完全昏迷的盛礼从张伯手中接了过来,轻轻环住,她撕下身上的衣裙,按在盛礼流血的地方,尽可能保持不动,还不断安慰张伯:“别担心,我已经把他绑起来了,张伯,你去翻翻他身上有没有武器什么的,都掏出来扔的远远的。” 张伯应和一声,颤抖着走过去,昭沣县最多就见到过山匪,他们常年盘踞在码头边,前任县太爷给他们上下货的方便,达成交易,他们也不轻易闹事,不沾染码头之外的其他地方,日子过得还算民风淳朴,安静祥和。 难得见到死人,最多也是发生口角,激情之下,造成人员伤亡,之后个个都是后悔万分,痛哭流涕的被抓进昭沣大牢。 可不像倒在地上的这位,完全就是杀过人的模样,就算昏迷着,周遭的气息都让人畏惧。 张伯对着地上的男人后背从上到下摸了一把,没有摸到不合时宜的硬物,随后将其翻过身来,对着男人的衣襟内里开始下手。 “咦......”张伯疑惑不已,还未等他开口,他的女儿带着一位年迈医者慢悠悠走了过来,幸亏医馆里有个小厮将大夫背到这里,刚将大夫放下,不然这速度,盛礼血都要流尽了。 张伯搜完身,围到记柳身边,和他女儿一同在边上看着大夫划开盛礼的衣服,凸起的肌肉上满是血囊,甚是骇人。 众人皆是吞了吞口水,只见大夫白须蹙眉做思考状,不久他抬头说道:“伤的太严重了,普通金疮药怕是不行,老夫只能给他简单包扎,等将这后生抬到医馆再行医治。” 孟老从放在地上的医箱中取出药粉,先将盛礼腰腹间尚还流动着的鲜血清理干净,一道豁口大的血窟窿整个暴露在众人眼前。 看似年纪大了,孟老手上的动作一点没含糊,他在清洗完伤口后,立刻将药粉倒在上面,裂开的地方都没放过,全部被药粉覆盖住,拿出白色纱布,借着记柳的力道,一同将盛礼的伤口包扎起来。 “嗯......”盛礼在药粉,和孟老给他包扎时触碰到他伤口的刺激下,忍不住哼出声来,额角的汗水顺着脸颊滑落,没入乌黑的发丝里。 为了防止他乱动,记柳只能两只手紧紧环住盛礼,似乎能感受到他的疼痛,记柳温柔的安慰:“没事了,别害怕,没事了!”她手臂没动,贴着他身子的手却是不停抚摸着盛礼绷紧的背脊,希望可以将安心带给他。 孟老在记柳的安慰中,快速包扎完,他给盛礼摸了一把脉,这才送了一口气,说:“找个平板车,把这后生抬到医馆去。” “我家里有。”张伯听到平板车,立刻说道,他赶忙回家去拿杂物房里的推车。 就在这时,文月城也带着县衙里刚回来的衙役,跟着张婶赶到几人所在的地方,他没想到出来盯梢的盛礼,差点把命搭上了。 他命人将昏倒的男人带回衙门看管,之后上前,看到了盛礼被包的一圈又一圈的惨状,心底忍不住骂了一句:臭小子,脑子什么时候木到这般地步。 /90/90408/26653562.html 第二十章 到了地方,张婶被文月城落到后面,她也不介意,看了看凶徒,又四周环视,嘴里念叨:“我家老头子呢?” “回去找推车了。”记柳听见回了一句,毕竟是她把他们牵扯进来的,总得让人宽心,随后看到她因为回头的动作,牵扯到盛礼上半身微微晃动,伤口渗血,刚包裹好的纱布上瞬时染满红色,她忍不住担忧,问:“孟老,大人的血怎么还是不停,不会有事吧?” 孟老听到记柳质疑他的药粉,白胡子翘起来,翻了个白眼,嘟囔着:“小丫头,你可以试试在肚子上戳个窟窿,看会不会有事?老头子的金疮药虽然不如军营里的顶级,那也是不错的,是这后生受伤太重了。” “他还穿着软金甲,都能被钢刀伤的如此重,那男的力气还真不是一般的大。” 孟老的话听到记柳的耳朵里,她心中庆幸,若是她没有回头,盛礼被男子再来一刀,怕是连命都要丢了。 记柳并未再说话,只是满眼盯着盛礼失血过多苍白,失去光泽的脸。 盛礼和男人对打的时候,脸上的面具掉了,不得不说,整张脸就算是没有血色也让人赏心悦目,尤其是看了好一会不肯移开眼睛的记柳。 盛礼墨色长发也在打斗中微微散开,零零碎碎落在他脖颈后,落在他双耳边,落在他紧闭的双眼旁,给人一种凄美破碎之感,若不是场景不对,文月城都想掏出画笔,将这唯美凄凉的画面记录下来,等盛礼好了,仔细观赏。 仿佛是听见记柳和文月城心中欠扁的想法,盛礼眉头突然皱紧,记柳看见后,伸出曾经压着盛礼伤口的那只手,帮他把落在额头眉心的发丝拨开,轻点盛礼的眉心,本想将褶皱抚平,结果沾在她手指上的血硬生生在盛礼眉心落下一抹鲜红,给他的脸上平添妖异之感。 只听说他长的芝兰玉树,没想到如此迷惑人心,能亲眼见到这般人物,也算不枉此生。 记柳想,她被盛礼的脸蛊惑了。 “车来了。”张伯的声音打破了几人的安静。 文月城倒是有些纳闷,他疑惑道:“张伯,你怎么在这儿?” 这疑问倒是让记柳想起,之前她为了救下盛礼,趁着两人打斗,顺着红梅树干,偷偷爬到张婶家,叙述如今盛礼面临的危险时,她才通过张伯惊慌失措的语气,知道了他竟然是昭沣县衙的账房先生。 就连文月城晚上在菜碗里吃到的番椒,都是张伯听到厨房大汉来找他诉苦,友情给大厨提供的。 张伯听见文月城的声音,他将推车移到盛礼附近,附身作揖:“参见文大人。“ 他站直身子后,还用手臂拄了两下走到他身边的张婶,张婶收到示意,作揖后,张伯解释说:“小的就住在钱家旁边,这是内子。“ 简单的招呼过后,文月城让张伯一家回去休息,衙役们被借走,也累了一天,他带着几人将盛礼平稳的搬到平板车上,一路稳稳当当推到医馆,整个过程中,盛礼的伤口难免又是一阵渗血。 包裹盛礼的白纱布被染红,显然上的药已经被动荡的两下洗刷干净,孟老支使众人将他抬到软塌上,安排医馆里的人熬制止血汤药。 安排完,他再次给盛礼号脉,人已经开始发烧了,伤口冷静后稍稍一碰就会重新裂开,孟老犹豫再三,还是抬头看了一眼背他过来的小厮,嘱咐道:“我房间放药的柜子里,有个白玉瓷瓶,瓶口有一圈金边,速速去把那瓶药取来。” “哎,孟老。”小厮应了一声,转身就要离开,刚要抬脚又被孟老叮嘱一遍:“千万仔细着些,那药就一瓶。” 小厮应答后,一溜烟没了影子。 第二次换药包扎完全不需要记柳动手,有了医馆内其他学徒的帮助,孟老收拾起来更快了。 他口中的顶级金疮药真不是浪得虚名,没有多久,盛礼再次破裂的伤口,神奇的安静下来,新鲜缠上的白绷带,除却刚开始的晕染红渍,没有继续扩大的趋势。 “哎呦,我这把老骨头受不了了,”孟老亲眼看着小厮把退烧汤药喂给盛礼后,小小舒了一口气,他扶着后腰说:“人是稳定下来了,不能让他乱动,静躺三日再看吧。” 文月城看了一眼记柳,随后问:“辛苦孟老,敢问有什么需要注意的?” “先熬过发烧,等他清醒过来,如果有出虚恭,就喂点米汤。“孟老说了点简单的事项,这句话确实把在场的人炸的七零八落,脑子里都被尴尬占满。 “出......出虚恭?!” “哈哈哈,还好,还好盛捕快在昏迷。” 文月城身后的衙役没忍住,这三个字真的跟躺在床上的盛礼不搭。 “一群臭小子,”孟老严肃训斥:“他还躺在床上呢!老夫是说退了烧基本就好了,那也有可能不退烧,那就麻烦了。笑,笑什么笑。” 文月城怎么说也是盛礼的上司,属下身受重伤躺在医馆,他暗暗告诫绝对不能笑,听到孟老的训斥后,他脸皮抽搐,忍了又忍回道:“孟老说的对,是我管教不严,今晚我会让人看守照顾,您安心休息。” 孟老困顿无比,听他谦虚说完,满意的抚了抚银白的胡须,便回房休息去了。 医馆两位学徒也告罪去后院休息,他们和文月城等人描述了一下各个人房间的方位,嘱咐几人有需要喊他们就行,说完也离开了。 “那今晚......”文月城看了看还跟着的几位衙役,有些犹豫留下哪一个,他们几人都被州府刑狱司的人带走忙活了一天,每个人都疲惫不堪,被他强硬拉出的门。 文月城正准备说,由他来照顾盛礼,记柳突然开口了:“我来吧。小时候爷爷受伤昏迷,也是我照顾的。” 文月城反复确认几遍,记柳没有改口,他替盛礼欣慰,深刻觉得记柳没有白白辜负盛礼对她的好,他道:“记姑娘有什么需要,就去找小厮,明日我来换你。” “不用找他们,”记柳坐在软塌边,用手背轻轻靠了一下盛礼的额头,她毫不客气指挥:“现在就有需要。辛苦文大人给民女拿一壶白酒来。” 文月城瞬间就明白了她想干什么,嘴角勾起隐秘的笑,他立刻安排衙役回到县衙,取来一壶白酒交给了记柳,虽说好友还躺在床上,陷入昏迷,他还是忍不住调笑道:“记姑娘,我们小礼子,别看弱鸡样,身材可是很好的。” 记柳看着他跳动的眉毛,婴儿肥的脸上挤满看好戏的表情,配上男子的身份,简直不忍直视,一言难尽,她推着几人走出医馆,没好气说:“文大人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少想些有的没的。” 等到文月城带着衙役离开,她回到医馆,坐到盛礼身边,找了块绷带,用白酒浸湿,给盛礼擦拭额头、手心,还有腋窝,反反复复给他降温。 盛礼刚开始还是很热,伤口的疼痛,让昏迷中的他时不时抽动,记柳一个人既要防着他碰到伤口,又要不停给他擦拭身体,忙的身上都起了薄汗。 盛礼的高热,将他带入梦境里,他回到了盛家。 盛府内院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岩石假山置身如画,最壮观的就属一条连接百花湖的河,那是盛老爷子着人挖出来的,连接百花湖的水槽上架起长长的回廊,直接通到河中心的凉亭。 盛礼很喜欢在那里读书,一般那个时候,也没有人会来打扰他。 除了八岁那年,如同往常一样,小小的人儿不许任何人跟在身边,一本正经抱着两本书。虽然在冬日里,阳光却好的不行,当盛礼刚刚把小腿迈上通往凉亭的回廊,突然一股力道不容反抗的推了他。 他在冰冷刺骨的河水里拼命挣扎,浮浮沉沉,死亡的恐惧扑面而来,窒息绝望,明明他距离河岸不远,却因为不会水,常年读书没有体力,他过不去。 冰冷的河水从一开始刺激他的大脑,逼着他求生,慢慢变成夺命毒药,他浑身冻僵了,快要沉下去了,就在他快要放弃的时候,两道模糊的身影出现在岸边,他尝试着朝岸边伸手,嗓子里发出的声音连他自己都听不见。 正在给盛礼不断擦拭身体的记柳,听到他突然呢喃出声:“母亲,救我,救我......” “烧傻了吗?我是你母亲吗?”记柳自我怀疑,顺手摸了一把他的额头,感觉温度降下去了点,她满意的勾了勾唇。 就在她正准备收回手的时候,盛礼迷迷糊糊伸手死死抓住她,记柳疼的皱起眉头,她掐住盛礼手上的肉,想要拧一下泄愤,却发现他手上的皮肉太薄了,根本抓不住。 记柳被扯住,没办法再给他继续擦拭,她此时背坐在软塌边,身子也别扭,这样的姿势坚持了一会,便腰酸背痛,脚底发麻。 她换了很多姿势,最终最舒服的还是把手放在塌上,人坐到地上。 当然,第二日医馆众人看到的也是这样的景象。 /90/90408/26667758.html 第二十一章 孟老先是蹑手蹑脚走到盛礼身边,他埋头看了一眼,面色红润的样子活像做了一夜美梦。 “咳咳......咳咳......”孟老看出来盛礼已经恢复过来了,本该高兴,但是他此时却有些头疼。 他刚进屋子,就闻到刺鼻的酒味,过了一晚上,淡了味,闷得让人作呕。地上的装酒盆里放着被记柳撕的凌乱的绷带,东一块西一块,湿哒哒的挂在盆的边缘,最可怕的是床边地上还有一块。 孟老揉了揉眉心,尤其是看到记柳闭着眼睛装睡,眼珠子还不停地在眼眶里乱转,他对着跟在一边的学徒说:“去通知文大人,让他来把弟弟和弟媳赶紧领回去,老头子头疼。” 就在学徒应声,快要出门的时候,记柳抬手按住太阳穴。 “哎呦,”她缓慢睁开眼,装模作样的对着站在一边的孟老说:“熬了一夜,没成想睡了过去,天都亮了。” 她小幅度挣扎一下,那只被盛礼握住的手,轻松地抽了出来。记柳松了口气,从盛礼手心的温度来看,他已经退烧了,有惊无险,运气不错。 “孟老......”记柳抬头,眼中祈求之意明显。 孟老这才上前给尚在沉睡中的盛礼把脉,脉象平稳,温和有力,他抚摸白须,放松感慨一句:“年轻人身体就是好。” 这句话正巧被早早赶来替换记柳的文月城听到,人还没进入房间,声音都传到了屋内众人的耳里:“孟老的意思是小礼子没事了?” 他兴奋的进入屋子,快步靠近软塌,正准备开口,却看到了让他永远忘不掉的场景,文月城瞳孔震惊。 ——盛礼光秃秃的!! 他的上衣被人脱光了,白皙的身体,喷张的肌肉,文月城简直下巴都要掉到地上去了。 他颤抖着问:“......记姑娘,小礼子的衣服你扒的?!” 记柳昨夜要了白酒后,他就知道盛礼清白不保,可自己看看就算了,给别人瞅见,口水都要滴到地上了,文月城语重心长道:“人如此之多,好歹也给他穿上一件啊!” 好一招灵魂质问,记柳听到脑子里发出轰鸣,一瞬间她的血液倒灌全身,冲击着薄薄的脸皮,她尽可能想让在场的人明白,脱了盛礼的衣服,是因为方便擦拭降温,可是话到嘴边,脱口而出的让众人目光更是怪异。 “我......我也不想脱掉的,你们,你们相信我,真的!真的是这样!”她皮再厚,也无法直视这样的场面。 本想等他降温以后,就给盛礼穿上衣服,谁能想到,她会被抓住,更想不到一下子就睡到被人发现。 与此同时,孟老还觉得记柳不够尴尬,顺势添了一把火:“老头子进来的时候,他俩的手还牵在一起,放在这后生的腹部呢。” “腹部?!” 文月城惊讶的重复声中带着兴奋。 孟老见围在门口的众人不可置信的模样,他好心指了指盛礼随着呼吸起伏的胸膛,以及块块分明,凸起的肌肉,道:“就是这里。” “啧啧啧,年轻就是好啊!”孟老边说边摇头。 “你,你你,你大可不必解释,”记柳坑坑巴巴说完,想想还是觉得丢人,她以手掩面,恼羞成怒道:“还不给他穿上,我去睡了。” 随即转身跑了出去,除了露在外面的耳朵,能让众人看到红的跟夕阳似的,其他都看不清。 “哈哈哈......”记柳埋头朝县衙跑去,和昨晚的心情完全不同,身后传来众人的调笑声,更是让她心如擂鼓,无论怎么调整呼吸,都无法让它冷静,甚至愈演愈烈。 医馆里,毫不克制的笑声将盛礼吵醒,他在腹部酥酥麻麻的疼痛中睁开眼,看着陌生的屋顶,一时间有些恍惚。 他下意识用手捂住受伤的位置,“嘶!”好像只有弄疼那里,敏感的神经才会提醒他,活过来了。 盛礼的声音勾住在场众人的眼睛,笑声瞬间消失,文月城尤其高兴,他马上拿来一个圆凳,面对盛礼坐下,说:“小礼子,太好了,你醒了。” 随后还双手合十,朝天一拜:“本大人终于可以在盛家大奶奶手上活下去了。” “哼,”盛礼见到他欠揍的样子,踏实了,放心了,他果然还活着,然后跟着强调:“属下的母亲最是和善,就算属下真的死了,大人也能活的好好地。” 文月城看他还能开玩笑,鬼门关走了一遭,倒是比之前更有趣了,他惊讶道:“你莫不是跟话本里说的一样,被借尸还魂了吧?” 盛礼被他夸张的语气,瞬间气笑了,牵动伤口的剧痛传遍四肢百骸,他俊俏的脸蛋瞬间收紧,真疼啊!! 文月城没照顾过病人,瞬间有些手足无措,他将求救的眼神望向孟老。 孟老对着学徒使了个眼神,学徒直接去后院端来一碗黑漆漆的汤药。 当止痛汤被灌到盛礼的肚子里,他才慢慢冷静下来,早起红润的气色也没了,苍白的脸色,挂满额头的汗珠衬的他整个人都是摇摇欲坠的模样。 “你这样子吓坏本大人了,要我说还是告诉盛府吧,回家静养去。”文月城歪头低首看着盛礼,他的脸色也有了变化,不似之前油滑,如果不是因为要连夜审问那个被迷晕的男人,他也不会放任记柳一个人在医馆照顾盛礼。 “不行,”盛礼想也没想,直接拒绝了:“不能让他们知道。” “就算不想让盛府其他人知道,我是你母亲,也不能知道吗?”一道清丽的声音从两人背后传来,孟老早在示意学徒端来汤药的时候就走了,那些学徒也去前厅帮忙了,盛家大奶奶听了一会才发声,把谈话中的两人吓了一跳。 文月城回头看到陈付月已经在离两人不远的高椅坐下,医馆学徒眼尖上了一杯热茶,陈付月脸上并没有盛礼受伤的紧张感,而是双腿交叠,整个后背靠在椅子上,手肘撑住扶手,素白细长的双手拖住茶盏,不时吹动两下。 盛礼挣扎着想要起身,却牵动了伤口,被文月城按回软塌上,他细细观察着陈付月的表情。 很好,连眼睛都没抬一下,果然生气了! 盛礼怯生唤道:“母亲。” 陈付月没有理睬,他只能将目光转向文月城。 “陈夫人,”就算不管盛礼的求救之心,文月城也必须起身见礼,长辈在前,就算身份再高,也得低头:“您莫怪罪盛礼,他早晨刚醒,是小子的错,本该昨晚就去报信,被事情耽搁了,还劳烦您心里头上火。” 盛礼斜着他的浓眉大眼,嫌弃的目光溢出,文月城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真的是他这辈子都无法企及的,半年来,愣是死皮赖脸的在盛家混了个脸熟,比他还更受陈付月喜欢。 显而易见,在文月城说完那通话后,陈付月的脸色好了不少,至少愿意抬头看看毫无反抗之力的盛礼了,她挑了挑眉,对着盛礼说:“多学学这小子,他这张嘴多会劝慰人,你成天板着脸,和你那死鬼爹一个德行,真不招待见。” “母亲......”盛礼无奈。 他知道,陈付月嘴里的死鬼爹,是真的在骂人,而不是昵称。 盛家大爷叫盛景渊,一妻一子无妾,没有狐朋狗友,从不花天酒地,在盛家书院里也是鼎鼎有名的教书先生,斯文有礼,循规蹈矩,长相身材更是无可挑剔。 这样的人换成任何女子都是趋之若鹜的对象,独独陈付月不是,从他记事起,父母相处一直是针锋相对,两人成日里都是恨不得互不相见,做了一对相敬如冰的夫妻。 陈付月和盛景渊的状态,不是无话可谈,就是针尖麦芒,虽说大多数都是盛景渊败下阵来。 盛礼不愿呆在盛府也是因为此等缘故,已经尝试了很多年,他依旧无法习惯陈付月谈及盛景渊,那副恨不得啖其肉喝其血的恐怖模样。 “干什么?连说都不能说了?”陈付月提及盛景渊脾气就起来了。 可是当她的目光刚一触及到盛礼苍白的脸上,还是心软了,陈付月放下手中的茶盏,关心问道:“疼吗?” “疼。”盛礼对着陈付月不似对着外人,完全没有必要藏着掖着。 “伤到哪儿了?”陈付月有不禁紧张起来,她抱怨道:“早让你找个媳妇成亲,你犹犹豫豫的不肯,这次运气好,那万一......啊,那什么,你说是吧,你让母亲怎么办?” 文月城在一边听到,瞬间明白陈付月话里的意思,他笑的乐不可支,八卦起来:“陈夫人,您可小瞧我们小礼子了,他马上就能带个媳妇回盛家。“ “别胡说,不要影响记姑娘的名誉。”盛礼脸红着呵斥文月城,带着不被察觉的羞赧。 不反驳还好,盛礼一开口,无论是文月城还是陈付月都激动起来,两眼冒光:“我可没说是记姑娘,小礼子怎么把她代入了?哈哈哈。” “什么记姑娘?”陈付月放下腿,支起身子,走到软塌边上,饶有兴致的看着他。 /90/90408/26680389.html 第二十二章 “别胡说,”盛礼拍了一把文月城放在软塌上的手,随后抬了一下眼珠子,对着头顶上亮晶晶的眼珠子道:“母亲,您别听他瞎说,没有的事儿。” 陈付月和文月城纷纷抬头,两人相视一笑,不怀好意。 盛礼见状,心知这两人一向是臭味相投,他的解释无济于事,只能暗自祈祷,不要闹出笑话来,尤其别闹到记柳面前去,不然再次见面只会更尴尬。 陈付月刚到医馆已经询问过孟老,得知盛礼的身体已无大碍,她心下也松了口气,三人在屋子里聊了一会,便准备起身回府。 她让文月城送她到医馆门口。 医馆外。 陈付月只是死死盯着文月城看,并不开口,他瞬间心领神会:“今儿晚上,记姑娘会来医馆照顾小礼子。“ “晚上?” “——晚上!” “孤男寡女?” “——孤男寡女!!” “做得好!”陈付月眼睛笑成月牙状,她伸手轻拍文月城衣袖,道:“不愧是本夫人看中的人,继续努力!” 文月城也是低眉顺眼,高高兴兴:“必不负夫人所托。” “阿城,我将陈七和陈八带来了,你带走一个,留一个人照顾盛礼便好,可不能影响那位记姑娘。”陈付月说完,招呼身后的丫鬟打帘离开。 上马车前,还忍不住摇了摇头,道了句可惜,愣是让站在一旁的文月城脸皮子一抽。 ——陈夫人真的很着急抱孙子啊! 他暗自窃想。 此时盛礼正一动不动躺在软塌上,就算服了止痛的汤药,他还是感觉有些疼,无法睡下去,等到文月城送完陈付月回房,他们聊起了那个男人:“昨晚,大人审问过了?” “又是个嘴硬的货,比李玉还倔。”文月城颇有些头疼,熬过了一个,又来一个。 “朱寡妇呢?也没开口?”盛礼突然想起来这个男人是从朱寡妇家走出来的,两人之间的关系远远看去颇为熟稔,她那里是不错的突破口。 闻言,文月城脸色凝滞,他用一张无害懵懂的脸,望向盛礼,他多么希望躺在床上的人是昨晚说完再晕倒的:“这也是本大人奇怪的地方,你原本不是说去朱寡妇家门口趴窝么?怎么跑钱家送死去了?” 盛礼回视,眉眼之间尽是不可置信:“......” 趴窝...... 朱寡妇......钱家...... 这个没有来路的男人......是从朱寡妇家走出去的?! 文月城突然两眼发虚,他发现昨晚为了撬开男人的嘴,打破了每日准时睡觉的原则,愣是让这种蠢事发生在他身上,他忍不住摸了一把圆润的后脑勺,猜想:莫非,和盛礼呆久了,脑子也木了? 盛礼看他一脸疑惑的模样,也是脸皮抽搐闭上眼睛,实在不愿意去看文月城的傻样。但就算他不听不看,白费了一整晚的事实,正无时无刻提醒着他,看似两人共事半年,实则毫无默契。 静默良久,盛礼看着文月城装傻充愣的表情,一言难尽的叹了口气,无可奈何道:“还不去快去抓人?!那男人昨晚一夜未归,朱寡妇定然察觉了,再不去,若是跑了,如何是好?” 文月城一听,忽然想起自家县衙,现如今门可罗雀的状况,泛起悲凉,整个人都沧桑了许多。 他也算是昭沣县土龙王,奈何来了一些真龙王......手下的爪牙。 这些人从来的那天起就没好事,把他的爪牙全给吞了,连个门房都没放过,昭沣县衙说得好听点是空壳子,说得难听点,可以称得上是除了他和记柳,白日里还在里面走的,只剩下鬼了。 县衙里的衙役小厮都被那群爪牙强取豪夺了,不出意外所有的人只有到了深夜才能回来,一个个都跟霜打的茄子似的,仿佛被采花贼摧残的娇花,叶子掉没了,独留杆子光秃秃竖在地上。 文月城笑了,艰苦道:“小礼子,你要是打着本大人去抓人,记姑娘来照顾你的算盘,那就甭想了......估摸着她已经睡下了,人家晚上还要来照顾你。你看,要不就委屈些?本大人给你找个婆子,看在你受伤的份上,定然找个好看的。” 盛礼从来也没指望有人来照顾他,再者说他都看到门外对着孟老殷勤备至,恨不得变身孟家长孙的陈八了。但是当他听到文月城充满调侃的话,和苦涩憋屈的神情,忍不住开口问道:“州府刑狱司借走的衙役还没回?” “......回了,”文月城不知道该怎么和盛礼解释,这件事他也是云里雾里的:“昨儿很晚回的,今日一大早又走了,所有配刀的衙役头也不回,都没等得及本大人说一句手下留人。” 文月城可怜巴巴看着盛礼,希望能得到他的同情,谁知盛礼面对他可没有对记柳的怜香惜玉,他就当自己是个聋子,冷脸开口:“那就辛苦大人亲自走一趟了。“ “我一个人?小礼子,你还有没有良心,”文月城整个嗓子都被噎住了,他化身被男子抛弃的正头夫人,声声泣血:”本大人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可怜,若是那朱寡妇也是凶徒之一,今晚躺在软塌上等着记姑娘擦身子的就是我了。“ “陈八给你。”盛礼开口,没有犹豫,他话音刚落,文月城的眼睛登时就亮了,刺眼到他突然想尝试做一次言而无信的小人。 ......文月城果然看到陈七和陈八了,又被骗了! “嘿嘿,多谢,”文月城生怕他反悔,立刻起身朝外走去,眼睛眯成一道缝,对着医馆大堂里那个屁颠屁颠跟在孟老身后的男子道:“小八,你家少爷把你卖了,随本大人走一趟吧。” 陈八那张秀气的瓜子脸瞬间垮了下来,他望向持剑倚在一边的陈七,瘪嘴道:“哥,为什么每次都是我被卖掉?” 陈七顶着一张和陈八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脸,回望过去,冷酷僵硬的脸皮未动,说:“因为你吵。” 陈七的嘴里很少超过两个字,面对亲弟弟亦是惜字如金,但是眼神里透露出的温柔,以及略带玩笑的语气,除了陈八,是没有任何人能够得到的。 他说完斜身瞥了一眼满脸谄媚的文月城,警告之意浓重到连坐在椅子上给人把脉的孟老都感觉到了,文月城后脖颈一紧。 “都护犊子,就我一个孤儿。”文月城没有何时像此刻那么孤单。 “还不是哥哥和少爷都不说话,”陈八抱怨归抱怨,盛礼的安排,他还是要遵守的,毕竟被发卖也不是第一次了,他走到屋内和盛礼告别:“少爷,小八跟文大人走了,您有什么需要别不好意思,我哥活好话还少。” 盛礼突然觉得陈八再不走,他的伤口又要崩裂了,深深怀疑陈付月将陈八留下,是存了谋害亲子的心思,他抓起枕头,捂住腹部,用力扔到陈八脑袋上,咬牙切齿道:“滚!” 懒得面对文月城的陈七刚踏进屋子,就被当头飞来的枕头差点砸中,站在他前面的陈八刚稳住身子,急赤白咧的就边往外跑边在嘴里告罪。 陈八的抽风,陈七是知道的,他弯腰捡起地上的枕头,拍了拍上面的灰,走了过去给盛礼重新架上,全程冷脸看着盛礼噗嗤噗嗤喘着粗气,也没有开口。 嘴巴不停的文月城和陈八离开后,整个屋子里除了医馆人来人往的嘈杂,便再也没了声响,盛礼终于在一遍又一遍的心理建设中沉沉睡了过去,进入梦乡前还在想,等伤好了把这两尊大佛送回盛府,三重折磨加身,圣人都受不了。 其实两兄弟和盛礼并不算亲近,他们是八年前被送到盛府的,本是为了保护盛礼,谁曾想来到盛府后,盛礼竟是从未踏出府门,每日都是在院子里呆着,要不就是在府内各个角落看书和锻炼拳脚,生活枯燥乏味,毫无新意。 都在他们以为盛礼一辈子都不会出门的时候,他突然瞒着所有人参与了县衙的捕快选拔,众人听到这个消息时,震惊的表情就好像看到一颗在大火中烧成黑炭的枯木,一夜之间硬生生长出白花,诡异的氛围已经可以包裹整个盛府了。 最让他们诧异的是,盛礼三脚猫的功夫竟然还被选上了,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们都认为文月城选择盛礼,不过是看中了他的身世背景,不然任谁都不会要一个外强中干的手下吧?! 直到文月城第一次来做客,盛府所有的人才恍然大悟,原来新来的县老爷本身就不靠谱,如此离经叛道的人,选择盛礼好像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的事情。 与此同时,被盛府所有人认为离经叛道的文月城,正逼着陈八问路。 陈八忍受着卖花姑娘鄙视的眼神,再一次请教:“敢问姑娘,朱寡妇家在哪里?”他皮肤黑,笑起来咧出一口大白牙,傻气的不行。 “湖对面,最靠近竹林的那家。” 卖花姑娘说完后,陈八诚恳道谢,扭头向那里走去,文月城跟在他身后,不时传来轻笑。 /90/90408/26685535.html 第二十三章 他的步子一点点变快,等到了朱寡妇家的时候,文月城也彻底瘫倒在地上,摇头摆手,气息微弱:“休......休休......休息会儿。” “哼,文大人可得好好锻炼锻炼了,不然娶了媳妇,这样可不行!”陈八嘴欠道,他完全不管文月城,直接上前敲门,阻挡不及的文月城,只能撑着身子站定,努力维护父母官的尊严。 叩叩~叩叩~~ “有人吗?”陈八连续敲了几下,都没有人来开门,他开口问了问,问完凑耳上前,里面没有任何声音,安静到他只能听到文月城的喘息。 随后他和文月城对视一眼,确定道:“没人。” 文月城傻眼了,嫌疑人跑了,他的心坠落了,手下无人的悲催只有他明白。 他吩咐陈八直接踹门进去,然后在周围看了一圈。 朱寡妇家虽然在县城,但是因为丁臣比较穷,也没有长辈亲人,住的屋子不止简陋,还偏僻,这附近只有一家离得还算近,文月城走上前去,轻轻扣响房门。 屋内传来淅淅索索的声音,时间不算短,门才被打开,文月城见出来的是个高龄老人,他赶忙恭敬作揖,问:“老人家,敢问您今日见到隔壁的人了吗?” “啥?”老人家晃悠悠将头靠近,带有白色薄膜的眼睛,看着好像没有睁开,文月城偏头朝里看了看,这家除了眼前这位,也没其他人。 他抬高声音,又问了一遍。 老人家怔在原地,不知是被突然抬高声音的文月城吓到了,还是在思考他的问题,过了好一会,老人家才反应过来,缓缓说道:“隔壁的人?你说的哪个?” 文月城叹了口气,只能继续大声询问:“就是那个朱寡妇,朱月您知道吗?”索性,附近完全没有人经过,并不影响他的威严。 老人家在他说完后,揪在一起的脸上看不出神色,只是过了许久才慢腾腾回道:“朱月不在吗?” “别问了,”文月城想了想,随即尝试着询问老人家关于被抓住的男人的消息,未等他问出口,满头大汗的陈八已经搜完朱寡妇家,走到他身边说:“她家就没值钱的东西,柜子里衣服也不见了。” 文月城思忖片刻,朱寡妇收拾了衣服走的,料想她能逃的地方只有渡口。 不过,渡口那边鱼龙混杂,认钱不认人,多年前渡口为了能多赚几笔,除了送货,还顺便利用船只往返的便利,增加了水利送人的内容,为了方便管理,渡口开船时间也进行了调整。 “走,我们去钱家。” 两人和老人家告辞后,匆匆向钱家赶去,这时的文月城不敢再放慢步伐,忽视掉身体的不适感,向着钱家近乎一路小跑。 陈八不认识路,只能跟随在他的身后,他看着文月城着急的模样,忍不住问道:“这案子我听说过,若是朱寡妇要跑,也该往渡口去,你去钱家干什么?” 文月城没有给出回应,他自顾自的朝着钱家拼命跑去,心中盘算着。 距离第一波离开昭沣渡口的船出发,只剩下半个时辰,若是朱寡妇不在钱家,他们还有时间去渡口找人。 文月城不需要问人,他知道盛礼遇袭是在钱家附近,只要到了那里,就能找到钱家。 当文月城循着记忆,到达盛礼受伤倒地的位置时,他发现张伯家墙根的那摊血还在那里,暗红干涸的扒在墙上,藏在地缝中。 血腥凌乱的样子提醒着陈八,需要保护的人还是需要保护,不能因为他当了捕快,就觉得有能力自保了。 他以后一定要寸步不离跟在盛礼身边。 陈八暗自发誓。 “小八,爬进去。”文月城毫不客气指挥到,反正盛礼已经将陈八交给他了,要心安理得的用。 陈八听到后,咬紧牙根,他突然后悔了,实在不敢置信他居然会生出保护盛礼的想法,被丢弃的还不够么?! 他无可奈何,只能对着文月城自我安慰道:“行,我腿长。”说完也不管文月城的反应,直接翻身上了钱家矮墙,轻声轻脚跳到墙内,全程没有一点声音。 文月城并没有被气到,个子矮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早就已经在盛礼的折磨下看清了这一事实,他好整以暇靠在墙上,耐心在外头等着。 没多久,陈八就从里面翻身出来了,得亏这段时间大多人家都在准备午膳,石板路中间没有多少百姓,不然做贼的样子要被抓去见官了。 文月城圆溜溜的眼睛紧紧盯住陈八,他期盼着朱寡妇就在钱府里面藏着,若是去渡口,船只太多,一个个搜过去不止劳心劳力,还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他看着陈八微带严肃的脸,心里慢慢揪了起来,甚少见到陈八这幅表情,文月城紧张发问:“不在里面吗?” 陈八只是和他对视一眼便避开了,没有回话,电光火石间文月城已经想好了接下来一个时辰,满身臭汗的在一群壮汉中间穿梭,那些人的眼神各个狠厉,打扰到他们用膳,影响到他们赚钱,怕是他这官老爷也要去掉一层皮。 他抬起手捂住嫩呼呼的脸,心里正是烦躁的时候,突然他发现陈八一遍的脸颊微微凹进去,脑子猛然惊醒,两只手同时伸出,一把扯住陈八的衣襟,气哄哄的骂道:“臭小子,敢耍本老爷,信不信我让盛礼把你借给我多玩几天?!” 当然,虽说生气,他还是将音量降的很低,防止惊动朱寡妇。 “哈哈哈,你怎么猜到我在耍你,”陈八笑道合不拢嘴,他忍的腮帮子都在疼,可能是他们二人性格相似,这半年互相使绊子的次数手脚指头全用上都数不过来,他毫不费力将文月城的手拉下,继续说着他进入钱家看到的情况:“钱家被翻得乱七八糟,朱寡妇把钱家几个房间都光顾了一遍,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文月城气不打一处来,但也知道现在不是找茬的时候,在他听到陈八的消息后,冷哼说道:“还能找什么?!” 陈八见他知道的样子,便把目光向下,盯着矮他一头的文月城。 “钱呗!” 文月城也是在记柳的提醒下,才想明白的。记柳曾经说过,杀人,若不是有血海深仇,牵扯到的无非钱权声色。 这中间,钱庆丰一家子能被惦记的除了那点钱,也没别的了。 “想来朱寡妇也不会翻墙......”文月城上下看了一眼陈八,道:“走,我们去大门等她。” 陈八跟着文月城站到钱家门口,一左一右仿佛门神。 不负众望,朱寡妇从正门堂而皇之走了出来,开门的一瞬间,她把头伸出来准备观察外面的情形,结果就缩不回去了,她的后衣领直接被陈八抓住。 文月城看着被拉出来推到在地的妖媚女子,她背在身后的背包落到地上的那一刻,发出硬物碰撞的声音,朱寡妇脸上的惊恐无处可藏,时常玩弄流连于男人之间的她立刻梨花带雨的哭了起来。 “哥哥们怎么这么不懂得怜香惜玉啊?可摔疼奴家了......”说话间,还带着娇嗔,如此紧张的逃命情形下,她很快冷静下来,将清纯和魅惑两种不同的气质糅杂在一起,分寸拿捏的恰到好处,身为女子独特的美表现得淋漓尽致。 只可惜,她面对的两个男人,脑子都不太正常。 文月城曾经在皇都呆过一段时间,见过的女子争宠手段有过之而无不及,朱寡妇在勾栏里学会的低俗行径,对他来说,实在上不得台面。 陈八不同,他纯属因为讨厌女人,尤其是这种矫揉做作、勾三搭四、朝秦暮楚的女人。 “走吧,”陈八不耐烦上前,轻蔑的眼神散落在朱寡妇身上,他翻了个白眼,说:“朱娘子。” 朱寡妇自认目光还算毒辣,眼前的两位青年男子,着装轻便,材质却比普通百姓好了不少,尤其是打从照面从未开口的那位,充满审视的眼睛不带情愫,看着好似邻家阳光少年,但是没有笑意的脸上,流露出的气息让她小腿发抖。 她眼神游移,问道:“去......去哪儿啊?” “在下文月城,有关百花湖弃尸案,烦请朱娘子与我们去一趟官府。”文月城懒得和朱寡妇浪费时间,他希望能尽快将案子解决,也算是替盛礼报了仇。 朱寡妇听闻,彻底栽在地上不动了,自从昨晚没有把人等回来,她就一直心惊胆战的,可以说是彻夜难眠,于她而言,最好的结果莫过于她等的人取走钱家的财产,一个人跑路了。 他被抓了,才是最可怕的。 朱寡妇几乎是被陈八一路拖回去的,腿脚发软的她根本走不动道,心思也是百转千回。 三人回到县衙后,文月城当即开始审问,只可惜空荡荡的县衙大堂只剩他,和留下来给他壮大士气的陈八。 高堂之上,惊堂木敲击桌案的声音清脆明亮,直射朱寡妇的心间,文月城收回震得发麻的手,厉声问道:“朱月,昨晚从你屋子里离开的男子是谁?从实招来,还能减轻责罚。” /90/90408/26697981.html 第二十四章 “不知大人在说什么,昨儿晚上并没有男子从我家离开。”朱寡妇脸带疑惑,倔强的看向坐在高台上的文月城。 文月城直接被她无耻的样子逗笑了,他冷哼一声,说:“昨晚我的人在你家门口打地铺,看来,你还不知情吧?!” 他看着朱寡妇瞪大的双眼,继续刺激道:“你以为,为何昨晚他一去不回?入室偷盗他人财物,你们夫妻二人还真是臭味相投啊!” “!”朱寡妇没想到,文月城等人已经知道了丁臣的身份,毕竟在众人眼中,丁臣早在两年前就已战死沙场,连具尸骨都没能拖回昭沣县。 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回话,据她的了解,丁臣心知自己是假死逃离军营,逃兵所受刑罚比抛尸要重的多,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他不可能说出自己的身份。 朱寡妇不肯承认家中有男子,也是担心丁臣被抓,怪罪下来,她就是明晃晃的包庇逃兵,若是朝廷追究下来,她也没有好日子可过了。 与此同时,躲在明镜高悬背后的记柳并不吃惊,早在看到盛礼拿出束冠给李玉的时候,她就隐隐有些猜测,只是不敢断定。 她转头看向一起听墙角的张伯,见他同样是脸色未变,问:“您认识丁臣?” 张伯轻轻点了点头,在文月城刚带着朱寡妇回府暂押,而后去到后院换官府的时候,他就找过去,将男子的身份禀报给了文月城。 “嗯,丁臣入伍前,是这一块有名的混混。”由于昨夜天色昏暗,加上丁臣都死了两年了,躺在地上的男子身上带给人的感觉也截然不同,是以,张伯一开始并不确定。 他继续同记柳说:“起初,我并不知道他和朱寡妇有牵扯,还以为是认错人了,刚刚大人带着朱寡妇回府,我才敢上报的。” 记柳听完,将视线转回到大堂之上。 朱寡妇跪在地上,双手捏拳,本该心虚紧张的情绪,在快速判断后,瞬间冷静下来,她紧盯文月城的眼睛,道:“大人说笑了,奴家的丈夫早在两年前就战死了,名册上也有登记,不信大人翻找一下。” “再者说,假设躲在奴家家中的真的是丁臣,又怎会容忍奴家长期辗转于各个男子身下,呵。”朱寡妇为了增加所说之话的可信度,又抛出证据,尽可能避开藏匿逃兵的罪责。 文月城有些无奈,虽说丁臣的身份已经确定了,任由朱月如何狡辩,都无济于事,但是钱庆丰的尸体是被谁扔到百花湖的,还没有定数,若是她都不肯说真话,那整个案子只能让李玉全部吞下。 钱庆丰杀害钱小丫,而李玉为女报仇杀死丈夫,虽情有可原,但法不容情。 可是如果抛尸的另有其人,能够和李玉分担罪责,记柳再给她找百姓向上呈情,或许还能保住李玉的性命,也不枉记柳这场奔波。 现在,文月城最头疼的就是丁臣不承认曾参与抛尸,他们也没有证据可以证明。 朱寡妇是个女子,心智断然不如丁臣,他本想着从此女下手,案子会轻松些,谁曾想,她害怕承担包庇逃兵的罪名,索性打死不认。 真不是文月城偏袒记柳,李玉的事情任何人听了都会生出恻隐之心,如果一心为家的女子,要受到如此不公平的待遇,那这世道,女子哪里还有出头之日。 文月城想了一会,让身边装模作样的陈八把朱寡妇先关押起来,与丁臣分开看守。 随后,他带着陈八回到了朱寡妇家。 “大人想再找找证据?”陈八看着文月城来回在朱寡妇家翻找,为了盛礼,他也想一起帮忙,奈何文月城一句话都不交代,让他无从下手。 文月城边翻找,边解释道:“丁臣死讯传回至今已有两年,如果他很早就躲回这里,两年了,不可能一点痕迹都没有。” “她常年和各种男人打交道,家中留下的痕迹很多,”文月城皱起眉头,他首先选择的地方就是卧室,信心满满的以为一定会找到证据,结果却不如他所想,嘴里喃喃道:“这个朱月,卧室里男子衣物都是零零碎碎大小不一的,她也不嫌丢人?!” 陈八聪慧,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立刻宽慰道:“说不定丁臣不想看见自己媳妇和男子厮混,躲在别的地方呢?” 文月城听完没有回应,他脑海中不断回想陈八的话,不自觉想起盛礼昨日和他讲过,朱寡妇家中厨房各种需要挂起的物品放的很高,不是她轻松可以够到的。 文月城眼前一亮,心下轻快起来,不管不顾一把抱住陈八,还重重拍了两下他的背,夸赞道:“聪明啊,小八,本大人封你为县衙神兽,好样的。” 说完,便转身朝着厨房的位置走去,嘴里还哼着不知名的曲调,恢复到盛礼常见的不着调的样子。 陈八猝不及防被抱住,没来得及反抗。 被一个男人抱,他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在文月城离开后,忍不住抖了三抖,他瘪了瘪嘴:“我靠,被玷污了。” 正在他想着要不要抛弃发神经的文月城,先行回到盛礼所在的医馆时,厨房那边传来高昂且没有人性的笑声:“哈哈哈,找到了,这回你们跑不掉了。” 然后他还听到,文月城不顾形象扯着嗓子喊:“小八,快来,我们搬点东西回去。” 陈八默默将马上要啐出来的口水咽了回去,出于对厨房里被文月城找出的东西的好奇,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了出去,刚踏入厨房,就看到文月城蹲在地上,脑袋完全伸进了灶膛里,屁股撅的老高,就连他平日酷爱的青色衣裤都弄得脏兮兮的。 “......大人这是要把自己烧了吗?什么嗜好?”陈八有点不愿意靠近这傻蛋,生怕传染了疯病,被盛家退回去。 陈八的疑问隔着灶膛的土墙传到文月城耳朵里,些微有些沉闷,他不得不将头从灶膛里拔出来,顶着一张沾满锅灰的脸问道:“你说什么?” “小的说,您有什么事吩咐小的就行,不必亲自做,难免污了衣物。”陈八见他没听清,立刻咧出一嘴大白牙,恭维道。 文月城一听,当即也不客气,直接就让陈八把灶膛上架着的铁锅取下来。 陈八想着,还好不是和文月城一样,钻灶膛,松了一口气。 谁知,他刚把铁锅抬起,就看到下面一条只够一人通行的台阶,延伸到地底,台阶蜿蜒下去,黑漆漆的一片看不真切。 他和文月城对视一眼,忍不住赞叹了一句:“大人厉害。” 文月城在任何时候,观察事物都很仔细,再配上他对人性的理解,和灵活的思维,确实对得起三思学院前三甲。 陈八想,若是换做他来朱寡妇家搜查,永远都不可能想到将灶膛的灰扒拉开,看看里面有没有物什,必然也绝对不会发现灶膛底下别有洞天。 这时,陈八也不嫌弃锅灰脏,在朱寡妇家找来蜡烛,率先一步跨进了地道里,文月城紧跟其后,他们靠着微弱的烛光摸索前进。 好在,这条地洞并没有挖的很大,没多久就走到了头,丁臣的生活痕迹完全暴露在他们眼中,里面物品堆放杂乱,显然他并不经常收拾,随便一样东西拿出去,都能直接让朱寡妇无话可说。 丁臣在地洞内挖了一条狭长的小路,成年男子需要攀爬着才能通过,这条小路也不长,有斜着向上走的趋势,他们尝试了一下,爬出去直接就到了竹林里的水井。 这条水井是朱找人挖的,平日除了住在附近的老人家,旁人不会来打水,丁臣直接把小路的出口放在水井内壁,方便他抓住牵引水桶的草绳,洞口连个遮掩都没有,也是大胆的很。 他们一路爬过来,啧啧称叹,这样子的洞口,既可以让丁臣生活在地洞内不会感觉到憋屈,又能成为一条逃命的绝佳路径,难怪躲在家里两年都没人发现。 若是丁臣不贪心,不急于拿走钱庆丰的财产,躲到寿终正寝估计都没人能够发现。 文月城和陈八身上拿了些地洞里的东西,回了县衙,重新将朱寡妇拉上堂审问,这次朱寡妇没有辩驳什么,痛快的承认了下来。 两人从她口中得知,丁臣让她从钱庆丰嘴里套出家中放置钱财的地方,然后准备趁着半夜直接去偷走,之后丁臣和她找个不认识他们的地方,重新过日子。 谁知丁臣在去偷钱的那个晚上,听到了李玉站在猪圈口,对着空荡荡的猪圈,神色萎靡,嘴里还时不时发出控诉,指责钱庆丰无情无义,残杀女儿。 也让他听到李玉已经把钱庆丰杀了。 震惊过后,丁臣决定改变计划,名正言顺的拿走,让钱家没有任何人可以追究,他和朱寡妇才能过得更加顺遂,所以,丁臣第二日迷晕了入睡的李玉,把钱庆丰的尸体挖了出来,扔进了百花湖,利用百花节的热闹将事情闹大。 /90/90408/26721738.html 第二十五章 丁臣认为,只要李玉被抓,钱家就一个人都没了,他赶在官府封锁钱家大门,清点钱家财物前,把东西偷走,就神不知鬼不觉。 听完这些,文月城笑了一声,对着陈八说出心中感慨:“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就算丁臣不将钱庆丰抛尸,他偷了钱,李玉也不会去报官,甚至不会让任何人知道失窃的事情。” 有了朱寡妇的供词,丁臣再也翻不出风浪来,他终于承认了抛尸,但是他并不认为这类行为触犯了旌国律例,甚至还放下狠话:“钱庆丰不是我杀的,抛尸也是为了让大家发现这件事,何错之有?” “更何况,想因此定我的罪,别做梦了,”丁臣说完,眼睛望向高台上的文月城,嘲笑之意满满溢出,索性他也不绷着了,对着文月城继续大放厥词:“小小县太爷,只能陈情,定罪还得归到上头,只要我去了皇都,必然会有人保下我。” 站在高台上的两人都被气笑了,一个逃兵还能有什么依仗,丁臣是从刘山将军的军营里逃出来的,他们只需要修书一封,传到边关,丁臣就彻底没救了。 文月城双手撑住面前的桌子,冷笑问道:“纵使皇都有人保你,那又如何?刘将军会放过你?” 丁臣深吸一口气,双手握紧放在身侧,眼睛不禁向下望去,不敢再嚣张的看着文月城,骨子里刻下的对刘山的恐惧让他无法抗拒,双腿发抖,他强撑着不落下风道:“那我等着!“ 记柳全程看到了这样的结果,她本以为只要抛尸的人找出来,从中也许能找到帮李玉的办法,可是丁臣的身份特殊,他偏偏是从边关假死逃回来的将士,按照他嘴里的说法,或许还有隐情,一时半会他不需要为了抛尸的事情付出代价。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文月城在公堂上给李玉定罪:“犯人李玉,杀人偿命,但因其事出有因,且抛尸者与其无关,死罪可免,发配边疆,不遇大赦不可回朝。” 轻巧的一句话被文月城亲自记录到奏折中,将会随着李玉和丁臣送往皇都刑狱司,由司卿大人根据案件文录重新定案,届时李玉的生死才能真的定下来。 百花湖抛尸案就此得以了结,记柳的心仿佛提在半空中,迟迟不能放下,只是眼前最重要的还是照顾盛礼,文月城说过,案子若是定下来,必然要有人将李玉和丁臣送去皇都,配合调查。 而这人想来想去也只有盛礼了。 这个案子的基本情况还需要文月城整理好派人送去州府,等待州府大人做最后的安排,来来回回少说也要十几日的时间,盛礼争点气,押送犯人的差事一定就在他头上。 记柳入夜前到达了医馆,她在门口站了一会,思考着接下来的事情,她精神入定,直到孟老看不下去,喊了一声:“干嘛呢?!要进就进,不进就走开,别挡老头子生意。” 一句话把记柳从愣神中抓了出来,她无奈一笑,和白须老人打了招呼:“孟老。” 随后便缓步走进医馆,推开了盛礼休息的房门。 “大人......”记柳嘴巴微张,惊讶之情完全压不住,从脸上迸发出来,她看着盛礼被一个男人压倒在软塌上,那个男子一边手放在盛礼腰侧,一边手拐子压在盛礼的手臂上。 记柳眼睛越张越大,脑海里已经忍不住幻想起了她进来之前的场景,盛礼见状,恼羞成怒,亦是顾不得君子的教养礼仪,对着她厉声吼道:“不会敲门吗?出去!” 她的神思被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视线彻底回归到交叠在软塌上的两个清俊男子身上,记柳抬手摸了一把泛红的脸,不退反进,对着两人解释道:“民女奉命照看您,大人该说些好听的话。” “比如......这位是谁?”记柳看着反应过来,站直身子僵在一边的男人,熟悉感扑面而来,她继续问道:“是陈七大哥吧?八哥和我说过,您好,小女记柳。” 记柳和张伯躲在一边看完整场审讯的事,早就被陈八察觉,犯人一送走,陈八就找了过去,他对文月城嘴里的记柳充满好奇,毕竟能让成日里只懂读书,脑筋不会转的盛礼保护的女人,也是不多见的。 彼时记柳正准备休息,门就被他给敲响了,嘴巴嘚吧嘚说的没停,记柳一开始还好脾气的陪着他闹腾,后来连话都懒得回了,最后更是找尽理由劝他离开。 陈八也是脸皮厚的,不把话说的特别明白,他根本就当做听不懂,不停地打听着记柳的身世背景,还有她和盛礼的相知相遇,要不是记柳指天发誓,和盛礼没有任何男女私情,陈八绝对是要连他们如何相爱的都要调查的一清二楚。 想到这里,记柳忍不住叹了口气,她揉了一把有些刺痛的眉心,对着陈七说道:“陈七大哥,您和八哥是双胞胎吧?长的真像,就是这性格委实天差地别。” 记柳冷静下来后就一直在观察陈七,他和陈八就算不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也有七八分相似,同样的瓜子脸,同样的高鼻薄唇,最大的区别就是一个不爱说话,一个太爱说话了。 抱剑缚于胸前的陈七没有应和记柳的话,记柳脸上的表情他不要太熟悉。 记柳本也没指望他会回答,盛礼躺在软塌上,还需要她去照顾,陈七在这里呆了一整天,也该让他回去休息一会,她走到盛礼面前,将他上半身扶起,并用肩膀用力顶住,关切问道:“怎么样了?” 盛礼微红着脸,全是因为他此前想要如厕,忘记了安静坐在一边休憩的陈七。 软塌发出的晃动声将陈七唤醒,他看着盛礼扭动的身体,迅速做出反应,直接一个打横将盛礼抱起,将他送到医馆内给患者特质的恭桶边,老练的脱掉盛礼的亵裤,扶着他缓慢坐下。 盛礼被如此细微的照顾吓得一句话都说不出口,等到想起来要反抗的时候,已经安稳的坐在恭桶上了,整个过程陈七完全没有触碰到他的伤口,就连拉扯的感觉都不曾有过。 可是,过来是陈七抱过来的,回去总不能还在人堆里被抱回去吧,盛礼拉不下这张脸,他向陈七提出意见,准备由陈七搀扶着走回房间。 陈七和陈八来到盛府前,受伤时有发生,比这更严重的都有,互相照拂也是家常便饭,他早已对照顾伤患的分寸了熟于心。 他估摸了一下盛礼的伤势,或许不等走回去,就会伤口崩裂,被他再次打横抱起,与其再受一次苦难,不如让他抱回去。 “不行。”陈七直截了当的拒绝了盛礼的提议。 盛礼再次被他抱住,他冷静不了,挣扎了起来,结果显而易见,不受伤都打不过陈七的他,怎么可能拗得过,微弱的力道在陈七的怀里毫无作用,还没怎么动就被陈七轻而易举的控制住了。 至于记柳进门看到的场景,就是盛礼被放到软塌上的时候,陈七不小心绊了一跤,为了防止压到盛礼的伤口,下意识撑住身体,从而形成了悬而未落的状态。 “没,我没事,”盛礼侧靠在记柳身上,即使隔着衣物,热气也是源源不断的传到他身上,绵软温热,更是让他面红耳赤,他僵硬着任由记柳随意摆弄,喝完放在一边微凉的苦药,道:“夜间有陈七照顾,姑娘不必将小子放在心上。” “大人,案子破了。”记柳忽视他话里话外的推拒,拿出了手里的消息,她把人放躺,笑意盈盈透露道。 盛礼难免一愣,事情得以解决他自然是万分高兴的,只是眼前的人好整以暇的目光,让他更加羞赧,急欲了解案情的心和即将烧掉面皮的脸碰撞在一起,一时竟是说不出话来。 他傻愣着和记柳对视,交互间心里的想法无意识脱口而出:“陈七,晚上有记姑娘照顾,你回府吧。” 陈七听到,眉头一皱,斜眼看着盛礼被记柳带偏,反倒是记柳,眉眼带笑,两人之间暧昧气氛,好似完全将陈七这么一个大活人给忘在脑后了。 这旁若无人的模样,直接将万年单身狗陈七给气笑了,他忍不住冷哼一声:“是,少爷。” 难得多说一个字,还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若非陈付月走前千叮咛万嘱咐,千万要给盛礼和记柳制造单独相处的机会,陈七非要拆开眼前这对野鸳鸯。 两人没有关注陈七的闲情逸致,陈七也懒得和他们掰扯,应答之后,速度转身离开,他再也不想看到这对狗男女,就算看到也得拉着陈八一起,方能显现出嘴碎的作用。 “昨晚伤你的,是丁臣,”记柳从怀里掏出来时买的蜜饯,塞到盛礼的嘴里,缓解了他刚喝完药的苦涩,她替盛礼盖上薄被,解释道:“就是朱娘子的丈夫。” “他没死?”盛礼和丁臣搏斗的时候,发现那个男子的身手矫健,伤人之处皆是冲着要害来的,明显是接受过专门的训练,知道如何一击毙命。 /90/90408/26733798.html 第二十六章 只怪丁臣学艺不精,有形无神,面对盛礼这样稍稍懂些拳脚的人,都要缠斗许久,这才给了记柳返回救人的机会,让两人逃出生天。 “嗯,死讯传回来之前,他就已经回到昭沣县了,”记柳耐心将文月城和陈八的调查结果,一一告知盛礼,她回想起文月城回府时满面春风的脸,勾起嘴唇道:“哈,文大人在朱娘子家中找到一条地道,丁臣一直在里面生活。” 记柳想起朱寡妇家厨房奇怪的地方,还是盛礼发现的,她毫不吝啬的夸赞道:“说起来,地道的位置还是因为大人才找到的。” “?”盛礼略带疑惑的看着记柳。 记柳随之解释了一通,他才知道,丁臣藏匿的地点正是他自家的厨房,所以厨房里挂着的东西才会普遍偏高,和朱寡妇的身量匹配不上。 盛礼颇有些哭笑不得,他在朱寡妇家门口蹲点的时候,连通着丁臣躲藏地洞的那口水井,就在他身旁不远处,甚至还在口渴的时候打了点井水上来,竟然一点都没发现,水井内壁还藏有一个巨大的窟窿。 记柳讲完案子的事情,就开始和盛礼天南海北的乱说,有记某说给她听得,有卖菜的时候周围的人胡侃的,都能被她拿出来炫耀一下,逗得盛礼嘴角就没落下去过。 夜幕降临,孟老回房休息前,来给盛礼的伤口换了一次药,脱去盛礼外衣前,他瞥了一眼立在身侧的记柳:“小丫头,你俩还没成亲呢?!好歹避避嫌吧!” 记柳本来站在那里就觉得哪里不对劲,这下彻底反应过来了,她脸色羞红,四处乱转的眼神不小心和盛礼的撞在一起,两人皆是一愣,立马错开。 她心中暗忖,着实丢脸,结结巴巴的说:“我......我......我我这不是想看看您有没有要帮忙的吗?!没有那我就先出去了!”一边解释一边转身退出屋子。 刚将盛礼的房门关上,一回头就看到一位满身贵气的妇人站在她背后,好奇地打量着她。 “盛夫人?”记柳在百花节上曾经有幸近距离看过陈付月的容颜,突然再次见到,她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过了一会才想起作揖行礼。 “唔......”陈付月本还透着兴奋的脸霎时有些难看,她忽视掉心中的不快,开口说:“本夫人可不喜欢前缀加个盛字,娘家姓陈,唤我陈夫人也是一样的。” 记柳从善如流,直接改口陈付月为陈夫人,她可不管中间有什么门门道道,左右当李玉的事情尘埃落定,她就回莲花村,继续卖菜,以后没有特殊情况,也不会再来昭沣县城。 她和陈付月解释道:“陈夫人,大人正在换药,您看......”记柳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陈付月毕竟是盛礼的母亲,要说让她跟着自己一同在外头坐着也不好。 记柳眼巴巴看着她,不好插嘴,只能由陈付月自个儿做主。 不过,她有一点没弄明白,陈付月大晚上来医馆本就不是冲着盛礼来的。 陈付月扯开嘴笑了笑,走上前将记柳揽在身边,推着她走到外堂,随意找了个位置将记柳按下,她也坐到记柳的对面,打听道:“姑娘就是记柳吧?家住何方?今年多大了呀?可否婚配啊?” 接连而来的询问砸到记柳的脑袋上,她仿佛从陈付月身上看到了村里耳边簪着一朵大红花的媒婆,当年敲开李玉家大门的时候,也是这幅谄媚的模样。 记柳发觉两次见到陈付月,都能被问的哑口无言,无论是正常的情况下,亦或是那种不合时宜的状况下,陈付月都会有神发言,让她不知如何回复。 记柳服气了,心说盛府那般威严正道的地方,怎么会有如此跳脱的夫人?! 她尴尬的回道:“小女记柳,今年十六了。”至于可否婚配这个问题,记柳选择性的忽视掉了,她也盼着陈付月不要再继续追问。 如她所料,陈付月忘了,但是新招频出:“哎呀,十六了啊,真好,我们家阿礼也十六,正是合适不过。” 记柳听完,瞠目结舌,她不住在心中怒吼:十六怎么就合适了?!年纪一样就行了?哪里来的道理?你们家阿礼知道吗?!! 但是无论她内心如何沸腾不息,表面上也得端的波澜不惊的模样,记柳尽可能保持着脸上的笑容,眼睛时不时朝着盛礼房间瞥去,此刻,她无比期盼,孟老能够出现,救她于水火之中。 就在陈付月不停的逼问下,记柳的祖宗十八代都要被挖个底朝天,孟老姗姗来迟。 终于,记柳松了一口气,她跳过陈付月嘴里关于莲花村聘礼的问题,赶忙起身:“孟老,陈夫人来了。” 陈付月意犹未尽的站起身,和孟老互相做礼,随后跟着记柳去看了一眼悠哉躺在软塌上的盛礼。 一看到那张脸,她就气不打一处来:“臭小子,你受伤的事情大街上传遍了,现在盛府所有人都知道你为了抓凶手把自个儿的命都差点搭上了,为娘在府中筹谋一天,头发都掉了一大把,才帮你把这份差事保下来的。” 说话间就走到盛礼身边,不留情面的揪住他的耳朵,陈付月眼睛瞪得鼓起,气呼呼的问他:“你要怎么感谢为娘?啊?!!” 盛礼被拧过很多次,还是不太习惯,虽然陈付月手重他没遗传到,颇为遗憾,但是这也不代表他都长这么大了,还愿意被拧耳朵,盛礼连连求饶:“母亲想让儿子怎么谢,就怎么谢!好母亲,快放过儿子的耳朵吧!” “这才对,”陈付月见他还有力气去护住耳朵,彻底放下心来,余光里看到记柳后,她忍不住逗弄:“为娘要抱孙子,最好三年抱俩。” 听到这儿,记柳都忍不住笑出声来,她看着盛礼面色涨红,伸手就想推着陈付月出去,却怎么都推不动,最终陈付月还是稳如泰山的坐在软塌上,盛礼此时更是一副无可奈何,羞愧欲死的表情,着实是又可爱又好笑。 “别笑了!”盛礼咬牙切齿的看着她,想到陈付月的三年抱俩,这完全就是说的他和记柳,怎么还笑得出来?! 陈付月眼见两人之间的气氛融洽非常,也不再继续逗弄,毕竟盛礼还受着伤,别把伤口崩开了,屋内气氛一时大好。 就在这样的氛围中,屋外的丫鬟突然敲响了房门,打破了三人之间的和谐:“夫人,亥时快到了,该回府了。” 陈付月刚热闹起来的心情,瞬间散了,盛府亥时就要落锁,必须尽快赶回去,她摸了一把盛礼柔软的发丝,说:“知道你喜欢干什么,母亲不阻拦你,但是保重身体不要让家里担心,明白吗?” 盛礼看着得到答复的陈付月离开,他本想让记柳帮忙送一程,陈付月摆手拒绝了。 陈付月头也不回的和丫鬟离开,将空间彻底留给盛礼和记柳。 高头大马拉扯着马车,马蹄落在青砖地上“哒哒~”的声音,伴着晃动的马车,陈付月昏昏欲睡,同她一道出门的丫鬟陈思绵正在驱赶着马匹,她突然听到车内传来声响:“仔细调查。” 陈思绵收到命令,忽觉莫名,她思考了一会,才回话:“是。” 想比她们一路上的安静,记柳这边就热闹许多,此时此刻她恨不得把刚出现的陈八扔出去。 “晚间,我和文大人又去了一趟丁臣家,”陈八一边描述着灶膛底下的场景,手还不停比划着,他津津有味的讲着,完全没看见盛礼和记柳面无表情的盯着他:“少爷,你是没看见啊,里面臭烘烘的,吃的用的全堆在一起,一点光都没有......” 忍无可忍,记柳一脚踢在陈八屁股上,她咬着牙问:“八哥怎么来了?” 在陈付月走后,记柳本想趁此机会和盛礼讨论一下押送李玉去皇都的事情,也被陈八打乱了。 “哎呀。”陈八从未被人从后头踹过,还是个女人,一时间他不知是该踢回去,还是该将气撒在盛礼头上。 他的眼睛在盛礼和记柳身上来回看了两遍,确定谁都得罪不起,顿觉可怜,委屈说道:“文大人在丁臣藏身的地洞里发现了一瓶用红布包裹的药瓶,保存的又好又隐蔽,他让我把东西拿来给孟老看看,顺便关心一下少爷的身体。” 盛礼和记柳早已受够了他喋喋不休的嘴,和夸张的肢体动作,他们跳动的眉心时刻被压制着,难得这么好的机会可以将他赶走,又怎能放过,随即两人同时厉声道:“还不快去!!” 陈八抬眼看着两人,他们的脸上均是一副严肃庄重的模样,似乎真是在为了案子着想,前提是不耐烦的眼神能收回去就更好了。 确实是厌烦,若说文月城那张嘴是拐着十八道弯,就算真话里也留着三分假,那陈八这张嘴绝对是八婆的代名词,盛礼忍不住在想,让陈八去考科举,说不定有朝一日他就能站在朝堂上,凭一己之力,舌战群儒。 满朝文武全部加起来都没他话多,陈七的哑病定然是在娘胎里被陈八烦到的。 /90/90408/26745511.html 第二十七章 “好心好意来看您,竟然为了媳妇如此对我,小八可是从小伴着您长大的,如何还不如一个女人了?!”陈八气愤难当,他被两人眼里的嫌弃生生刺痛了左心房,平日里都是和陈七在一起,他哥一年的话加起来都没有他一天的多,遇到个活人,陈八的嘴就停不下来,主要还是憋的。 记柳亲眼看到盛礼因为陈八的话,额头上的青筋都凸了起来,抵在上面的手捏的越来越紧,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她连忙上前安抚发癫的陈八,斟词酌句,希望他早些出去:“八哥莫胡说,大人也是看你有要事在身,怕耽搁了,再说早日解决案子中的疑点,也算尽早给大人报仇了,不是吗?” 陈八就是小孩子脾性,遇到什么事情都得顺毛捋,记柳说完笑意盈盈的看着他,眼睛里满是“乖,快去”三个字,慈性充满母爱的样子骗的陈八乖乖出了房门,去祸害下一个了。 两人松了一口气,记柳不顾形象的坐到椅子上,端起凉透了的水壶,给自己满上一杯,抱怨道:“足足一个时辰啊,嘴都没停过,他不渴吗?” 盛礼想起了他第一次见到陈七和陈八两兄弟,那是在他落水后的某一天,两个长相相似的少年,突然出现在他身边,那时他们都是十三四的年岁。 他对陈七印象只有成熟稳重,从不多言八个大字,只要不涉及陈八的事情,陈七连一点武功高强的气息都不会泄露,这也让陈七变成了透明人,就算站在身边有时也会被盛礼遗忘掉。 但是如果谈起陈八,盛礼连叹气都觉得累,比如现在,医馆里孟老的怒吼传遍各个角落,伴随着击打声陈八还在不停说着什么,这样的情况盛礼见得太多了,他无可奈何回了记柳一句:“他永远都不会渴。” 医馆内,孟老房间。 陈八小心翼翼看着怒气值飙升的老人,生怕他一不小心喘不过气来,将药瓶放到桌面上,解释完文月城的意思之后,整个人都缩起身子,挤到墙角,恨不得和白色的墙面融为一体,在黑夜中永远消失。 瓷器被孟老狠狠放到木质圆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睡梦中被吵醒的感觉是会疯癫的,尤其还是极难入眠的老人,他对陈八带来的证物毫不客气,好不容易冷静下来的心脏,在闻到药瓶里装着的东西后,跳的更加剧烈。 “臭小子,大半夜将老夫从睡梦中弄醒,就是为了闻一口金疮药,”孟老抓狂,他简直要被眼前呆傻的后生气死,随后将仇记到了还在养伤的盛礼头上,说:“明天白日里来会死吗?!” 陈八会不会死,他自己不知道,但是文月城会。 近日昭沣县衙的人频频借调,州府刑狱司的官差常驻县衙,一开始在他们眼中平平无奇的杀夫案,背后牵扯出了军营的逃兵,这可不是小事。 更有甚者,丁臣大言不惭,话里话外表述的都是上头有人,想取他狗头痴人说梦。 聪明点的都从中看到了利益可图,丁臣做了逃兵,定然藏着故事,能进刑狱司的都不是良善之辈,富贵险中求,中间但凡转圜的好,说不定升官进爵指日可待。 所以,作为官高一级的刑狱司某头头,对着文月城吩咐道:“昭沣县的事情我们已经调查完,明日一早回州府,丁臣的案子牵扯甚广,辛苦文大人将所有证据和案件记录整理好,我会一并带走。” 纵使无奈,文月城还是不得不低头送人,但是他心中有气是绝对不能忍的,在明日刑狱司的人动身之前,文月城需要弄清楚药瓶中到底装的是什么,能让丁臣住在如此破败的环境中,还异常宝贝。 陈八就这样解释了一通,然后便看到孟老拿了一个小木勺,将瓷瓶里淡黄色的膏体挖出来,仔细端详,全副心思都投入到药瓶上去了。 犹豫看着膏体的孟老,突然开口:“你左边的橱柜,第一层放着一个白玉瓶,瓶口一圈金色,把那个药瓶给老夫拿来。” 在他的指示下,陈八一眼就看到了放在最外口的药瓶。 他仔细拿起送到孟老面前,还十分殷勤的打开了瓶盖,本就是他在盛礼屋里聊案子忘了时间,这么晚了还要把孟老从床上拉起,陈八万分过意不去。 孟老并不知道陈八先前在盛礼那屋呆了有一个时辰,不然此时的他应当是直接将陈八提溜到外头,哪里管的了文月城的死活。 他把刮着淡黄色膏体的木勺放到桌面,又从药箱里取出一支,从刚拿出的白玉瓶中刮了一点药膏出来。 孟老摇了摇头,眼神发愣,喃喃自语,不停说着自己要完。 “孟老?您认识这药?”陈八见他这幅模样,郁闷不已,就孟老所说这瓶被包裹珍藏着的药瓶,装的是金疮药,如此常见的东西,怎会引得孟老魂不守舍,他不禁有些好奇。 孟老没有管他,自顾自将药勺都拿起,仔仔细细闻了一遍又一遍,最后不满意,还各自尝了一口,惊出陈八一身冷汗,伸手就要把孟老手上的药勺都抢走。 谁曾想,孟老作为大夫,经常要搬动病患,两个药勺又捏着死劲,一时没抢过来,还让孟老的两只手都甩动了一下,瞬间清醒过来:“这药哪里来的?你们最近调查的案子里有军营的人?” “您怎么知道?”陈八在解释的时候,并没有提及详细的案件情况,知道丁臣还活着的人根本没几个,孟老突然发问就好似偷听了他们谈话,陈八又问了一遍:“这药和军营有关系?” “关系大了。” “......你先回去,让文大人明日来医馆找老夫,有些事情得问清楚。”孟老观察了一下瓶身,深知此事必有猫腻,对着陈八说不清楚,左右不急于一时,等着明日文月城来找他,将药瓶的事情问个明白。 他将还欲讲话的陈八赶出房门,躺在床上已是完全没有困意。直到第二日文月城送走刑狱司的人,急匆匆赶来医馆,看到的就是挂着浓重黑眼圈的孟老。 “您这......”文月城话还没说完,就被孟老一把拉走,两人躲进房间,商谈起来。 “药哪儿来的?” “钱庆丰的案子里,抛尸的男人藏起来的。”孟老直截了当的发问,倒是让文月城措手不及。 孟老并没有听到最坏的答案,他刚舒出一口气,便又听到文月城说:“抛尸的男人是朱月死去的丈夫,他是假死从边关逃回昭沣的。” 心再次被吊了起来,孟老想了想,不死心又问:“官府会继续调查这件事情吗?” 说完还未等到文月城答话,便又自己否定道:“怎么可能不查?!哎......人这一辈子果然一步都不能错。” 孟老在屋内走来走去,焦躁不安的样子被文月城看在眼里。 他没有催促,心知孟老一定会说出药瓶的来历,耐心等着。 果然,再三犹豫后,孟老还是咬牙说出了真相:“文大人,你让陈八带过来的药瓶,里面装的是金疮药。唔......军营里面特供的金疮药!” “丁臣是逃兵,也许偷了一瓶出来了呢?!”文月城不以为然,率先说出最有可能的情况。 孟老听完却更加激动:“不可能!药是特制的,每一瓶都有编号,需要通过军医和军需双人同意,才能取到,更何况您拿过来的药瓶编号很特殊......” 这时,文月城才从孟老嘴里清楚了他烦闷焦躁的理由。 丁臣带着的金疮药,那一批次整体都被销毁了,据说是刘山将军的副将,前任军需大人干的,那个时间点恰巧是在丁臣逃离军营之后。 皇帝为此震怒,下令抓了军需一家,若非刘山将军拿着一身军功向皇帝讨赏,他们早就已经命丧黄泉,也不能过了这么久,还在牢里呆着出不去。 “这批编号的金疮药有问题,”孟老回想着自己拖朋友打听到的情况,说:“有人说军营里面很多将士都发现了,刘山将军命人快马加鞭将事情禀报皇上,信还没的龙案上,军需营就起了一场大火,独独烧毁了存放金疮药的棚子。” 皇帝知道此事后,苦于没有证据,只能拿军需大人下手,可是刘山死命保下,导致皇帝一直没能找到发泄的途径。 最终,这件事情层层推诿,找不到决定性的证据,成为一根硬刺,扎在皇帝心里。 正因为这样,孟老更加担心。 按理来说,发现这些,等案件结束,皇帝高兴,他也能在中间沾上一份荣光。 可坏就坏在这里,军营的事情传到他耳朵里之前,孟老没能忍住诱惑,在黑市里买了一瓶同样编号的金疮药,最重要的是他买到的这瓶药并没有发现什么问题。 “您能看出丁臣手上的这瓶是真是假吗?”文月城听完这件事,终是明白孟老为何忧心,黑市本就是不被允许的存在,上头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军营特供的药材出现在黑市,事情的性质就不一样了。 /90/90408/26761832.html 第二十八章 “不行,”孟老叹息一声:“老夫没见过传说中出了问题的金疮药,黑市上的也不一定就是真的。” “那您还敢买。” “赌,如果老夫当时不敢赌,文大人觉得盛捕快能这么快活蹦乱跳的撩小姑娘?”说得好,简直是正义的楷模,文月城都想给他鼓掌。 文月城一时间被孟老带歪了,转过头来想一想又觉得不对,他问:“不对啊,您买的药在盛礼身上不是效果很好吗?” “说不定军营流出来的假货都比一般的金疮药效果好。”左右已经和文月城坦白从宽了,孟老已然无所谓了,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表情看着文月城。 “如果两瓶药都给您,有办法知道里面用到了哪些药材吗?” “金疮药大抵成分相同,军营的之所以特供,是因为其中一味药,龙骨,”孟老本就是靠药材发家,提起龙骨更是两眼放光:“它极其罕见,生成条件苛刻,无法人为种植,但是愈合效果没有任何药材能够替代,是以皇家不允许百姓私有,一旦发现必须上交国库。” “这么珍惜的药材,总有人会偷偷藏下来吧?” “不会,”孟老不用思考,直接摇头否决:“龙骨很少见,认识的人也很少,就连老夫也只是在书上看到过,采药多年从未见到过实物。” 孟老说的有理,博览群书的人未必能关注到如此稀有的东西,若非要做药材生意,也很少有人能认识龙骨,别说私藏,不把当成块破石头压过去就不错了。 文月城在看到丁臣包裹的如此认真的药瓶时,恍惚间都看到了来年月银又会升高,正为此合不拢嘴,谁知人生从天堂掉到地狱仅仅一瞬。 “孟老,您军营里的好友还透露过什么消息吗?”他心中有了初步猜测,继续问道。 孟老摇了摇头,直说军营的事情他的好友也不能过多透露,不然他们来往的信件还没到手,就都得去牢里走一遭,文月城也知晓其中利害,放弃了追问的想法。 可是要让文月城死心是绝对不可能的,他的手伸不进军营,但是可以动一动手上的药,他和孟老再次确定了一下:“如果说那批被烧毁的金疮药有问题,会不会就出在龙骨上?” “若是丁臣和老夫手上的金疮药都有办法确定是真的,那问题一定就是出在龙骨上!”孟老很确信,金疮药出问题的那段时间他和老友通信,得到的都是边关稳定的消息,虽偶有战乱,也都是小型伏击,不成气候,两边也时常有这样形式的小打小闹。 假设边关因为金疮药效果不行,导致大败,皇上现在的动作就不会如此仁慈,早就是宁可错杀绝不放过的血腥,就算闹得满城风雨,百姓人心惶惶也在所不惜。 断然是不会任由刘将军用军功把军需一家保下来。 “如果我们的金疮药是真的,换药的人就是求财,而其中最贵的只有龙骨。”孟老再一解释,事情就通了。 确定之后,文月城隐秘的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一小瓶不起眼的东西,递到孟老眼皮子底下晃了晃,说:“您看,这是什么?” 孟老白眼一翻,伸手接了过来,打开瓶盖后淡黄色膏体出现在他眼底,他懵了一下:“丁臣手中的金疮药?”本该随着丁臣一起被带到州府刑狱司的东西,还在文月城手上留着。 “反正他们也不懂原本药瓶里有多少。”文月城恨不得亲自己一口,太聪明也是一种负担。 孟老看到他脸上肆意张扬的笑,目露嫌弃,手上已经有了一个烫手山芋的他,又被文月城塞过来一个,一双布满老茧的手都要被烫掉一层皮,哪能同他那般高兴。 老了归老了,可不能为了这件事污了多年的名声,他立马把瓶子扔回文月城怀中,后退两步道:“都说区分不了真假,留这么些给老夫找事么?!” 文月城看出了老人的避讳,可他才不会让这么好的机会从眼前溜掉,昨夜从陈八带回来的话里,他就察觉到孟老对军营特供的金疮药十分熟悉。 要说不懂如何分辨,他完全不信,黑市上的东西大多价值千金,更何况含有龙骨的金疮药,能让孟老豁出家财也要买回去的东西,怎么可能有假! 这老头子还真以为可以瞒天过海,叫他放弃唾手可得的财富,做梦! 他坏笑浮上眼角,慢慢靠近,直到将手拍上孟老的肩膀,迫使他回神,才盯着眼睛威胁:“您要是实在找不到办法判断金疮药真假,本大人也没法子,只能带个话给刑狱司,让他们从黑市下手了,毕竟......” 不用文月城将后面的话说完,孟老便咬牙切齿道:“文大人不愧是少年成名。” 文月城就在边上看着孟老的白胡子一抖一抖的,似乎想张开嘴说话,却被胡子封印了。 他可不管孟老心中的小心思,追查这件事不仅仅是为了他自己,更是为了边关将士,他继续追问:“孟老可有办法了?毕竟时间很紧呢!” 这回,孟老不止是胡子要抖,手也有点抖,他甩开文月城搭在肩膀上的手,咬牙切齿道:“可以用桑螵鞘,但是谁用?”金疮药只要有人能甘愿牺牲,敢于尝试,就能辨别真假。 他告诉文月城,军营特供的金疮药龙骨含量极高,混着桑螵鞘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严重吗?”文月城挑了挑眉。 孟老听完,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拉长音调道:“不死人。”虽然不死人,但是一把子老脸要丢干净的,比如他刚拿到黑市里的金疮药的时候那样。 “会......伤身体吗?” “呵,”孟老听完他的话,福灵心至,他和文月城两相对视,笑容越发阴险可怖:“对于年轻人来讲,都是小事情,撑得住。” 两人一拍即合,商量完对策后,文月城去看了一眼盛礼,陈七在照顾他,记柳已经回衙门休息了。 盛礼有些别扭,身子转着朝向窗户,陈七也是个闷葫芦,整个屋子里如深海般安静。文月城没有进去,他和陈七对视过后,便匆匆离开了。 刚回到县衙,文月城对着门房吩咐:“让赵庄到书房来见我。” 处理完一件事,另一件事也要好好搞搞。不管如何,州府的人在他的地盘扰的众人不得安宁,大小也得了解一下发生了什么事,值得他们大动干戈。 赵庄收到消息后,立刻赶了过去,他也算个聪明人,不然也不会和盛礼同一时期当上捕头,到了书房见礼后,他恭敬回道:“刑狱司的人这两天一直在搜查一位姑娘的下落,不过对着属下并没有明说,只是让衙门里的同僚们人手一张画像,上面画着一位男子,是个文弱书生的模样,每次问完男子后都会再问一次,可曾遇到过外乡男女同行,女子眼角有颗红痣。” 文月城缓慢敲着桌面,“哒哒!”声仿佛敲在赵庄心头,他仔细回想这两日的行动,生怕漏掉一丝半点,惹得文月城不快,像之前犯错的同僚那样,被扔到外头做好人好事。 “私奔吗?什么人家的姑娘用得着这么大的阵仗?”文月城根据赵庄的描述,捋了一下,不过即使算上整个岁西州,哪怕是州府老爷家的闺女私奔,都是请不动刑狱司的人的,更何况调动了这么多。 文月城小声念叨几句,总觉得事情不是他想的那样,随即问道:“男子的画像呢?” “刑狱司的老爷每天晚上都会清点画像数量,属下无能。”赵庄也曾想过抽取一张画像藏起来,奈何刑狱司的人都是这方面的行家,一个个精的和猴子一样,他不敢乱动。 “没有画像,那就去画一张,本大人还不信了,你们盯着这张脸三天,都记不住!”文月城虽然成日里想的都是躺平养老,但是最讨厌的就是别的人把手伸进自家屋子,他不能容忍昭沣县里存在超出他掌控范围的事情。 赵庄收到命令,马上点头称是,看着文月城阴沉沉的脸色,他有理由相信,若是再晚一步,他就要被文月城派到乡下给农户喂猪,美名其曰,作为朝廷官员,须得爱民如子,替百姓排忧解难。 随着赵庄的离开,书房内只剩下文月城一人在内,他沉寂片刻,摊出宣纸,磨好砚台,埋头认真书写起来。 时间一晃眼又到了晚上,赵庄等人还在陪着画师,抓耳挠腮的逼着自己仔细回想之前在手上捏腻歪了的男子脸部特征。 只是...... ——太难了啊!怎么会这么难?!! 赵庄头疼不已,一起呆在画师身边的几位同僚有的睡着了,有的满脸呆滞,身子还在这里,魂已经飘走了。 震耳欲聋的呼噜声,混着夏日衙役通铺的各种臭味,逼得赵庄不停揉着额角,他不时看一眼从路边找来的老头,完全没有受到影响,忍不住怀疑老头是不是听不见,闻不到。 “是这样吗?”画师哆哆嗦嗦抬起宣纸,慢悠悠递到赵庄面前,持续一个下午的作画,手腕悬空,几乎没有休息,他早就累了,恨不得东西放下就走。 /90/90408/26785589.html 第二十九章 赵庄眼睛酸胀,把宣纸接了过来,放在眼下看了一眼,就递了回去,道:“不对,眼睛要再细长些,鼻子宽厚,嘴差不多,给人的感觉阴沉的很。” 老画师听完心中一怒,凭借多吃两年白米饭的教养,他没有骂出声,咬着牙根提醒道:“后生,老夫前面画的几幅,你不是说眼睛略显细长......” “呼噜......呼噜......”老画师无奈忍住,手下的画像捏紧。 “就是嫌弃......” “呼噜......”这群后生只是太累了,忍住不气,来,深呼吸。 “嫌弃......” “呼噜......”深呼吸个屁,一个下午就他拼命改画,他们这个睡完,那个睡,一个接一个,呼噜磨牙就没停下来过!老画师火上心头。 他怒斥出声:“就是嫌弃太过圆润无害!!”老当益壮,不留余力的将心声喊出,直接把众人从睡梦中吓醒,更有甚者顾及不到脸颊上的口水,下意识把身侧配刀拔出,带着困意的口音,不停念叨着抓凶徒。 赵庄离得最近,老画师不顾形象的怒吼,伴着口水喷到他的脸上,他呆愣的坐在凳子上。 直到传来“砰!”的一声,才把他从惊吓中唤醒,老画师的摔门声剧烈,一肚子的怒气全部撒在房门上,赵庄清醒后赶忙追出去,眼睁睁老画师连钱都不要了,气呼呼的朝着县衙大门跑去,那速度连赵庄这样一个壮年汉子都赶不上。 此时的赵庄拼命追过去,换个人再来画又得重来一遍,耗费时间更长,一下午死死撑着眼睛不是白瞎了,他边跑边喊:“老人家,快回来,马上就要好了,您这走了算怎么回事?!” 刚说完,他就看到记柳站在老画师身边,将他拦下来了,赵庄跑到两人身后,正巧听到她在劝说老画师留下。 “老人家,县衙马上要要开饭了,何不留下来尝一下?大厨手艺可好呢。”记柳正准备出发去医馆,晚上和陈七换一下,让他回去休息,一位老伯就从她身边跑过,差点将她撞倒,身后赵庄的声音跟着一起传过来。 她想都没想,直接趁着老伯转头和她对视时,上前伸手拦住。 这时候的老伯可没心思白嫖一顿县衙的晚膳,他右手手腕酸痛不已,后头还有赵庄催命般的喊叫声传来,急急说道:“不了,不了,老夫还是先告辞吧。” 说完转身就要离开,就在这一瞬间的功夫,记柳轻轻拽住他的衣袖,老伯没能跨步离开,被追了他一路的赵庄环住双肩。 老伯在他的压制下瑟瑟发抖,颤抖道:“后生,老夫是真的画不动了,你们这群人自己都不知道要画个啥样的,逼我这个老头子,又有何用?!” 人像画哪里容易画的惟妙惟肖,真正似活人般灵动的,都是有真人在前,画师不断描摹修整,最终得以成型。 赵庄等人本就懵里懵懂,他们本身并没见过那位男子,仅凭一张画就想复刻出来,简直天方夜谭,就是再给老画师千万年的功夫,也是无法画出他们心中满意的效果。 “哎呦,老人家,您看不如再试一遍?已经很接近了,总得交差不是?”赵庄也很为难,并不是他不想尽快将人像画出来,这老画师画出来的东西,他是怎么看都觉得像又不像,说不出来的怪异。 他眼尖瞥到老画师手中用死劲拽着的人像,无奈劝慰:“再说了,您画了一下午,总归要把报酬拿到手吧?!”赵庄本以为看在钱的面子上,老画师会留下来再试一次。 谁曾想,不提还好,刚说完老画师的脸色变得更加青白了,他来了一下午,竟是除了咬牙切齿,再也没剩下什么,他说:“因着是替官府办事,老夫一幅画只要了五文钱,说好了一会儿就能画好,你们愣是耗费老夫这么长时间。” “五文钱老夫也不要了,你们就拿着这幅画去交差吧!”老画师边说还边把刚画好的最后一幅人像,朝着赵庄扔了过去,赵庄没能及时接住,宣纸轻飘飘的掉到了地上,还是在一旁看热闹的记柳蹲下身捡起来的看了一眼,随后抖动两下,除去粘上去的灰尘。 她本想将宣纸放到老画师手上,结果刚一抬头,就只看到他步履匆匆离开的背影,遂收回视线,看着满脸尴尬,踟蹰不安的赵庄,笑道:“赵大哥,五文钱确实有点忒少了。” 戏说间,几经波折的画像最终回到了赵庄手里,他也不好多说什么,道了声谢,默默拿着它去和文月城回话了。 记柳笑着摇头,松了松衣襟,一番折腾,着实有些燥热,耽搁下来,天际尽头铺满霞光,即将落下的太阳透过云层射出红色的光线,仿佛在预示着她接下来的生活该是多么热火朝天。 比如说,当她刚刚踏入盛礼的房门,就看到陈七脱光了盛礼的上衣,正在粗鲁的给他换药。记柳开门的声响打扰到了两人,俊美的脸上神色各异。 盛礼出事当晚,高烧不退,记柳早就将他扒光了,看了个遍,讲真,她也是有两天没有看到盛礼胸腹部凸起的肌肉了。 就算两人都齐刷刷盯着她,记柳也不会害羞的,这种情况下,谁先避开眼神,谁就输了! 记柳心中百转千回,就是不肯避开。 三个人六只眼睛,看似气氛凝滞良久,实则也就千分之一秒的时间,陈七首先败下阵来,他咳嗽一声,面无表情别过头去,他总觉得盛礼撇过来的眼神,蕴含着“赶紧滚”三个大字。 就这样,记柳眼看着陈七以一种她从未在这张脸上见到过的,别扭和同情糅杂在一起的眼神,深深望了她一眼,尤其是他替两人关上房门的那一刻,复杂程度等同于记柳被逼做女红时,缠绕心脏的焦灼感。 随着“吱嘎!”一声,房门被紧紧关闭,盛礼对着站在身边的记柳说:“记姑娘,这两日辛苦你了。陈七安排的差不多了,晚上无需太过紧张。” 说完,便挣扎着将外衫挣扎着套上,动作笨拙到让记柳看不下去,她走上前,将软塌上乱七八糟的衣服整理好,撑开,然后绕到盛礼背后,扶着他光洁裸露的臂膀顺势塞了进去。 肌肤接触时,盛礼感觉有点痒,忍不住瑟缩一下,但记柳柔软的手好似有种神力,瞬间就抚平了他全身滕然升起的心慌烦闷。 他任由记柳帮助他把衣服穿戴好,乖巧的让记柳起了坏心,禁不住想要逗弄一下。 “这两日闷热,”记柳大眼滴溜溜转动,坏心思一览无余:“大人要擦拭一下身子吗?去去汗。” 盛礼身子一紧,面色涨红,他提手将挤成一团薄被拉扯到胸前,下意识依靠外物挡住了身体的异样,回话的时候也是结结巴巴:“不,不,不用了。” 说完生怕记柳胡思乱想,便又补充道:“孟老说我恢复快,过两日就可下床走动了......” “到时候自己擦洗。”刚停顿的话头,突然抬起,盛礼快速说完剩下来的话,把头埋低,之前他想着面具在记柳面前形同虚设,便也懒得戴了,现在简直后悔至极,好歹也能遮挡掉大部分的红晕。 “呵呵,”记柳被他逗笑了,她轻轻安抚两下,说:“民女又没说亲自替您擦洗,医馆男学徒可是不少,哈哈哈。”边说边笑,完全不给盛礼面子。 就算这样,她手上也没停,按压着盛礼的肩颈。 记柳在替盛礼放松的时候,感觉到他的身体很烫,男子阳气旺盛,灼热的力量透过接触的地方传递,她皱了皱眉,抬手拍了一下盛礼,道:“大人放松些,绷得太紧小心伤口裂了。” “还有,”她说完还伸手摸了一把盛礼的额头,并没有摸到汗水,记柳疑惑道:“身上怎么这么烫,莫不是又发烧了?我去找孟老过来看看。” 盛礼烫的奇怪,都顶得上前两日了,她还用手心探了探自己的额头,确认盛礼真的在发烧,赶忙朝外走去。 没等她跨出半步,盛礼就把记柳拉了回来。 记柳不明白,他却十分清楚,这哪里是在发烧啊,明明就是控住不住瞎想了很多不该想的事,身子不知为何,也奇奇怪怪的,孟老过来把把脉,看出端倪,那还得了! 盛礼看出了她的疑惑,努力提醒自己保持冷静,可是做了亏心事,连张开嘴连话都说不利索:“我......我我......我没事。” 记柳却是不管,她直接抚开了盛礼拉着衣角的手,焦急如焚:“哪里没事了?大人您连脸都烧红了!就在医馆,也不耽误事,还是看一下。” 每晚精心照料,一方面是为了报答两人遇险时,盛礼以命相护,助她逃跑。 至于另一方面,记柳还是存了些小心思,如果盛礼这段时间身体无法彻底恢复,文月城不会安排他押送李玉,她更希望是和盛礼一同上都城,而非他人。 说完,她再次转身准备离开,盛礼情急紧紧抓住她的手腕,可以说用上了此生最大的力道,他死盯着记柳不放,嘴里强调:“没事,真的!就是刚刚陈七带我走动了两圈,发汗了。” /90/90408/26797068.html 第三十章 也不知是怎么了,从记柳一到这里,他的身体就开始发烫,浑身上下好似充满力量,每一处皆是干劲十足,斗志昂扬,完全不受他的控制。 实在太热,盛礼想要推开薄被,但记柳就在一边,就算被他劝下来,不再去找孟老,也还是担心他出事,一双眼睛盯紧盛礼,不肯错开一瞬。 他不敢与记柳对视,低头瞥向下方,只得把被子裹得更紧。他咽了口口水,目前的情况,换个男子在房间里盛礼都不好意思掀开被子,偏生如此紧急的时刻,是个女子陪在身边,除了尴尬回避不做二想。 两人各怀心思,各执一地,整个房间安静到连根针掉地上都能听见,孤男寡女呆在一处,竟然还没有县衙书房热闹。 “十一个人,二十二只眼睛,什么叫画不出来?!”文月城气氛的声音传出书房外,将屋外的一群汉子吓得噤若寒蝉,一溜烟跑光了,独留赵庄一人在里面面对疾风骤雨。 赵庄都快要把头埋到胸口,羞愧难当,他真心没想到,就一张人脸,能有这么难画!亏他还一直仔细注意着,居然也毫无作用。 赵庄努力将脑海里的那张脸描述出来,老画师画出来的却总是不尽如人意,他一遍遍看着老画师的画像,总觉得那张脸能和所有的脸重合,严丝合缝,没有破绽。 足足十二个人,站出去都比很多人高壮的糙汉,没有一个能分得清刑狱司带来的画像上的男子,和老画师画出来的能否对得上,说出去丢人现眼。 赵庄战战兢兢道:“......就感觉很像,仔细想想又不是。” 文月城听后扶额,连声叹息都懒得发出来,他磨磨蹭蹭一下午,刚写完信件,让信鸽送走,准备放松一下,赵庄便傻乎乎跑来找他,递给他一张皱巴巴的画像,说是那个被刑狱司找的男子。 他正要夸奖赵庄,谁知那厮临了又补充了“好像”两个字,愣是逼得他把话憋回去了。 文月城不指望能接触到刑狱司里的事情,但好歹也要有点概念,不能跟之前的傻愣子一样,日日做个没有实权,只知贪图小利的县老爷。 他把赵庄拿来的画拎起来看了两眼,除了那张尖嘴猴腮的脸,五官上着实没什么特色,放到人群里都分辨不出,他无奈道:“你带着画师去张伯那里领钱吧,和出去的人说说,若是想到什么特殊的地方,赏。” “额......”赵庄听他吩咐完,尴尬解释:“画师已经走了,银钱他不要了。” 文月城嘴角抽搐,拍案而起:“五文钱虽少,但本大人不能不给!昭沣县衙不是那等抠门的地方!”一段话说出来不曾停顿,一点羞耻感都没有,仿佛五文钱一张画不是他定下来的。 赵庄:“......”真是没有可以反驳的地方呢! “不行,”文月城越想越气,他管不得手心的疼痛,走到赵庄面前说:“画师在哪里摆摊?本大人去医馆看看小礼子,顺便把银钱带给他。” “大人,开玩笑呢吧?!”赵庄在心里不断祈求,希望文月城不要为了五文钱出去丢脸,整个昭沣县如今谁人不知这张包子脸是县老爷的。 老画师明显离开的时候并不欢喜,文月城要是趁着晚上街道正是热闹,非得要逼着老画师收下并不起眼的五文钱,争执起来,不全都知道了。 衙门里鲜少有同文月城一般不要脸皮的人,往后他们若是被人问起这件事,连门都不敢出了。 “谁同你开玩笑?!快说!” 文月城一再逼问下,赵庄说出了老画师的位置,默默为衙门众人擦了一把冷汗,想来几日内没有哪位同僚愿意出门办差了。 陈八在案子结束后,就被陈付月喊了回去,文月城一个人慢悠悠走在街道上,到了赵庄形容的地方,没见着他嘴里说的仙风道骨,清俊雅致的老画家。 只看到了妇人在卖胭脂水粉,文月城在摊子前站了很久,不由得怀疑赵庄骗了他。 “这不是文大人吗?”文月城皱紧脸皮,眼神流连在胭脂摊子上,妇人见状,犹豫了一会儿方才招呼。 文月城是昭沣县的名人,年纪轻轻担任县老爷,身边更是干干净净,也从不参与那些蝇营狗苟的事情,性子也比盛礼招姑娘欢喜,是以许多人家都盯着。 妇人抬眼刚看到他站定在胭脂摊子面前的时候,还以为他走错地方了,谁知文月城眼睛就没从胭脂上离开过,心中猜想,莫不是黄金般闪闪迷人眼的少年郎有了心上人,她八卦的问:“大人想买胭脂?哪家姑娘如此好的福气啊?!” “?”若说姑娘,只剩记柳了,但凡给她买胭脂,盛礼不得气的躺回去。 虽然这个时间,盛礼估摸着已经被孟老暗害了,必然是躺着不动的。 文月城想到这里,立马精神起来,他心急想看看盛礼的惨状,遂赶忙问妇人:“敢问大姐,原先这个摊位不是卖画的么?” “是啊,”妇人笑着回道:“不过,集市里摊费贵了些,我和画画的老伯一人白天用,一人晚上用。文大人想找老伯,可得明日白天来才行。” 了解到这些,文月城便也不再多呆,道谢后,急匆匆前往医馆。 孟老只说两个药混在一起,会有意想不到的结果,却没说是什么样的情况,文月城想到这些走的更起劲了,看热闹这种好事,他怎能错过。 与此同时,记柳在屋内饱受煎熬。 她并不是那种时时喜欢规整物件的人,但是盛礼被子底下的总是支出来一块,不按下去着实让人难受,记柳已然盯着那里看了许久。 她不知用了多大的力气,才压住蠢蠢欲动的心思。 可是,记柳此时忍不住了,主要原因就是孟老端来的一碗药,她要喂药了,准备趁此机会将盛礼身上裹紧的薄被理平,想着心思,药汤也被平稳的送到盛礼边的桌案上。 “大人,该喝药了。”她摇醒了假寐的盛礼。 盛礼一直闭着眼睛,不敢睁开,身体的怪异让他无措,他不懂中间出了什么问题,整个人都安静不下来。 热,就连五脏六腑都在发热,盛礼又不敢绷紧身体,唯恐影响到伤口愈合,痛苦纠结,让他不断喘着粗气,借以平复跳动异常的心。 他全副心思都用在控制自己上,没有关注到记柳轻巧走来,当盛礼被记柳突如其来的推搡唤醒理智时,差点湿了亵裤。 盛礼羞赧的脸已经彻底红不起来了,惊吓羞愧,脸色煞白,他不敢动,生怕控制不住做出失礼之事,只能继续装睡。 “大人,大人!”记柳又推了两下,孟老说过,药汤需要及时喝下,冷了药效就差了,她不死心用力推动着。 如此力道,盛礼再装睡便不像话了,他缓慢睁开眼睛,眼底的赤红暴露在记柳面前,应答道:“辛苦记姑娘扶我起身。”男性磁性的声音,伴着沙哑传到她的耳朵里,令人心生摇曳。 她扶起盛礼,感受到手心的温度,更是灼热,烫到她差点把药汤撒掉,再次问道:“真不用喊孟老进来瞧瞧吗?大人身上烫的厉害,别是严重了!” 得到盛礼再三保证,她只得无奈放过,轻手轻脚将人放倒,假装毫不在意的把盖在盛礼身上的被子向上拉了一下,然后抹了一遍薄被表面,她意不在此,其他位置下手轻巧,直到碰到凸起的那块位置,用力压了过去。 动作之迅速,下手之狠辣,让两人同时愣在原地。 盛礼下身剧痛,快要晕过去,却是叫不出声来,仿佛被堵住风口的烟冲。 做了坏事的记柳只感觉一瞬间手下坚硬如锥,那位置在她的手离开后又重新升了上来。 她愣怔着喃喃道:“原来不是被子空了一块。” “大人,你被子里有东西,”记柳转头看着盛礼近乎暴突的眼瞳,略带好心的问道:“需要民女帮您拿出来吗?” 盛礼听到,不知该摆出何种表情的和记柳对望,嘴角嗫嚅两下。 “大人,您说什么?”盛礼嘴巴不停张合,细微的声音从他那一侧传来,记柳听不清楚,随即侧头将耳朵靠近。 盛礼见她没听见,强忍疼痛用力把头微昂,沙哑尖细的说道:“孟老!快去找孟老!” 微弱到仿佛下一秒就要倒下,记柳吓得手足无措,她双手腾空,想落不敢落,不顾形象,扯着嗓子朝外喊去:“孟老!孟老!您快来,大人出事了!!” 此时,一黑一白两个人头紧紧贴在门上,记柳凄厉的叫声让本就做贼心虚两人更是慌张,尤其是筹谋一切的文月城,他用手拐子戳了一下孟老:“喊你呢,快去!” “老夫可不去,”孟老也是满脸懊悔,相信文月城就是他此身犯下的最严重的罪:“文大人,这主意可是您出的,出了事也和老夫没有任何关系。” 他试图撇清关系,当时脑子一热,心想有热闹可看,不看白不看,一时不察,就被文月城勾引了。 /90/90408/26808115.html 第三十一章 悔之晚矣已经不足以形容孟老的心情。 ——药,下重了。失策失策! “这要是以后废了,老夫罪过就大了。”孟老抚着胡子念叨一句,眼睛还不忘死死盯着房门留出的缝隙。 站在旁边的文月城听到后,心下一惊,孟老只和他说过会丢一把子人,他也存着看热闹的心思,便也随着整件事发展下去了,和着会伤到子孙根,这不玩大了了么! 他抬手就把孟老的身子掰正,看似和谐的对视,暗潮涌动,文月城更是目露杀气,确认一遍:“孟老不是说只会丢脸吗?怎么还有可能会废?!” 盛礼作为盛家大房独子,身份金贵,寻常百姓家男子没有后代都会被人耻笑,更何况是他,这要是真的出事,无论是盛家,抑或是陈家,都会追着文月城和孟老细细雕琢切分,永无宁日。 文月城希望从孟老嘴中听到想要的回答,可是没有,孟老不曾回话,只是略带歉意的看着他。 “赶紧进去,他不能出事!一点事都不能有!明白吗?!!”文月城明白了他的意思,下意识松了手,向后退了两步,随后趁着孟老没反应过来,猛地一推,力气很大,两扇开合的房门“砰!”的撞到墙面,差点伤到叫喊半天,久无回应,前往屋外求助的记柳。 记柳看着自己送上来的孟老,急忙拉着他走到盛礼面前,说:“孟老,您快给看看,大人突然就这样了,问他也不说话,只一个劲儿喊疼。” 孟老并没有第一时间给盛礼把脉,他皱眉望向后面跟进来的文月城,毕竟把脉不顶用,还是要脱了检查一下方可,如此这般,记柳不方便在场。 文月城瞬间了然,对着记柳说道:“记姑娘,不如......我们出去坐坐,也好让孟老仔细查看一下。” 记柳有些犹豫,她不想离开,盛礼是因为她才突然变成现在的样子,她担心是刚刚整理被褥的时候,碰到了盛礼的伤口,心中过意不去。 “万一孟老要帮忙呢?”文月城拖着她往门外走去,记柳抗拒着,脚步拖沓,边说边回过头看着躺在软塌上冷汗直冒的盛礼。 若是盛礼出事,他们几个都逃不掉,文月城着急万分,偏生记柳还不合作,抵住门框的脚就是不肯迈出去,他求着说:“记姑娘诶,我们现在出去,才是在帮忙!” 记柳索性没有失去理智,她回头抬眼看了一下文月城,收回脚尖的力道,让孟老单独留在屋内,救治盛礼。 屋外两人搬着椅子坐在门口,毫无交流。 屋内的孟老却是忙的热火朝天,年轻男子的身体重量也够他吃一壶,还要不时注意盛礼腰腹部的刀伤,他直接将盛礼剥了个底儿朝天,顺势检查伤口的愈合情况。 受着重伤的人本就不能作劲,容易造成伤口崩裂,盛礼自制力极强,忍耐不算难事。可他偏偏遇到个不知人事的记柳,不懂是有心还是无意,徒手按在了危险地带。 孟老用文月城带来的金疮药,混着桑螵鞘交给了陈七,并叮嘱他换药。 之后孟老拿捏不准药量,又在每日给盛礼的饭菜内下入少量桑螵鞘,他担心用量少了,没有明显表征,文月城私藏的金疮药便浪费了,谁曾想反应如此巨大。 “也太能忍了。”孟老看到盛礼红肿充血的位置,拿出药箱,帮助盛礼舒缓痛苦。 心中不禁感慨,未曾想盛礼在如此危险的情况下,居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竟是让他在门口听了许久墙根也没发现。 孟老检查完发现盛礼除了会有一段日子的亏虚,于后嗣方面倒是无碍的,他松了口气,不禁庆幸汤药里的桑螵鞘被他去掉了一点,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他的这条老命终归是保住了。 孟老看出盛礼之所以会那么疼,明显是被人压到了。 常人疼痛必然会习惯性收紧身体来抵御,而盛礼却仅仅只是咬紧牙关,并未用力,保住了岌岌可危的伤口,引得孟老咋舌,佩服不已。 他从药箱中取出一块厚实的纱布,塞到盛礼舌根下,安慰:“盛小公子不必担忧,马上就没事了!”盛礼被折腾的已经没了力气,苍白瘦削的脸颊爬满汗珠,他无力点头,发出轻哼,回应孟老。 孟老埋头认真处理起来,不时提醒盛礼按照他的要求动作,为了不伤到盛礼的伤口,他并不比软塌上的人好多少,闷热聒噪的天气,弄得孟老满头大汗。 汗珠子圆滚滚的,仿佛刚被蚌肉磨砺而成的细小珠子,顺着沟壑遍布的额头流到眼睛里,孟老本就看不清,此时更是酸涩不已,他时不时用力闭眼,缓解不适,盛礼被他用偶尔颤抖的手触碰敏感之处,克制不住的闷哼。 幸好声音不高,没有传出房间,不然坐在门口的两人早就要跳脚起身,怕是就连文月城都会不管不顾,和记柳一同往屋子里硬闯。 盛礼屋子内外诡异的安静一直持续到月上中天,此时,文月城和记柳好似掉了个个儿,他已经坐不住了,在记柳面前不停来回走动,晃得记柳眼花。 “别晃了,文大人还是安心坐着等孟老出来,都这么长时间了,想必也快结束了。”记柳被他转的心烦意乱,出口制止。 文月城哪还管的了那么多,没有踹门进去已是心平气和了,他压着嗓子,走到记柳身边,靠近她紧张道:“过去那么久了,里面还没有半点消息,连个需要帮忙的话都没传出来,不会出了什么事儿吧?” “是啊,”记柳听完,抬头望向突然靠近的文月城,明亮的眼眸,流露出锐利,她笃定说起:“孟老进去到现在已有两个时辰,这中间都没喊任何人帮过忙,未免准备的也太充分了。” 文月城本就心虚,听到记柳的话不自觉避开她的眼睛,支支吾吾不敢回话。 记柳见他连身子都有些回避,深知自己猜对了,霎时间不知该摆出何种表情,哭笑不得,又替盛礼鸣不平,顶着这样的身子骨,还要被文月城惦记。 文月城不敢再搭话,尴尬的坐在一边,心脏也是扑通扑通快速跳动。 记柳不想和文月城说话,多日细心照顾毁于一旦,止不住后悔,她上次就应该告诉后厨的大师傅,她最喜欢吃的不是番椒,是毒老鼠的药。 约莫再过去了一炷香的时间,盛礼的房门“吱嘎!”一声被打开,两人赶忙起身,拥上前去,都等不及孟老出门。 “怎么样?”文月城率先问道。 记柳也是一瞬不瞬看着,她看到孟老脸上尽是疲倦和困意,独独不见愁绪,心下一松,果然孟老回神后,勾唇回道:“没事,伤口也没裂开,都处理好了,他......就是要补补。” “孟老说的是,这两次就算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了,不补不行,文大人,您说是吗?”挤兑完,记柳就在一老一少两个男人复杂的目视下进入房内,还贴心的把门关上,不让文月城进来的意思十分明显。 文月城做错了事情,不好意思同她计较,也没说什么,反倒是孟老惊诧问道:“她知道了?!” “好像是知道了,又好像不知道。”文月城先是点头,复又摇头。 文月城的回答,让孟老一头雾水,他示意文月城跟上,两人远离是非之地,到了孟老的房间私下谈论:“说清楚!什么知道又不知道的!” 将近三个时辰,体力和精神的双重压力,不是开玩笑的,要不是担心事情牵扯到他身上,孟老才懒得和文月城继续打交道。 “哎呀,就是她知道这件事是我们做的,但是又不知道我们做了什么!” 孟老皱眉看着眼前的猥琐男人,无奈叹气,左右文月城逃不掉被骂,他也要接受周围人的鄙视。 幸好没有酿成大祸,他想着破罐子破摔,不如好好睡一觉,遂开始驱赶文月城:“行吧。文大人赶紧回,老夫不送了。” 文月城知道天色已深,孟老又耗费打量精力,便也准备告辞离开,走之前确认:“十日之内,小礼子能好吗?” “能,他伤口本就恢复的差不多了,失去的精元补补也能回来,”孟老解释完,突然愣住,他疑惑上下打量文月城:“文大人又想作甚?” 文月城没想到自己在孟老的心里,坏到如此程度,委屈解释道:“瞧您说的,本大人能干什么?!还不是十天后他要押着李玉去州府,和押送丁臣的车队汇合嘛!” 原来如此! 孟老怎么看都觉得文月城不是好人,也不怪他将人朝着坏里想,毕竟屋子里的那位精元虽说补补就回来了,可这一年内是不能行人事的,血气方刚的多不容易! 若非文月城并不知道龙骨和桑螵鞘混合会出现何种反应,他甚至怀疑文月城故意的,就是看不惯盛礼的皮相比之更受小姑娘喜爱。 说罢,孟老阻挡不住困意,已然顾不上礼节,直接说:“门您识得,不送!”随后打了个哈切,扯吧两下外衫,团成团扔到一边,直接上床歇息了。 /90/90408/26826332.html 第三十二章 文月城听着外头更夫的打更声,他不足戌时从衙门出发,现在刚好子时。昭沣衙门虽没有门禁,但是走回去少说也要一炷香的时间,他实在懒得动了。 摩挲一会下巴,他转身走出孟老房门,顺便贴心关上,随着孟老的呼噜声变小,文月城呼出一口气:“不说老人家睡眠不好么?怎地一躺下去就睡着了?!” 经此一事,他已经确定丁臣手上的金疮药,以及孟老从黑市买来的那一瓶,都是真药。 那孟老说的,被烧毁的那一批假药就值得考究了,文月城笑的眼不见缝,仿佛已经看到来年的月银在向他招手,喜滋滋来到盛礼房门前,轻声推开。 “文大人还没回去?”记柳眯着眼睛,她回房后听着盛礼均匀悠长的呼吸,撑在茶桌上的脑袋没多久也开始一点一点,正值朦胧间,门口的响动把她惊醒。 文月城鬼鬼祟祟走进来,关门的手听到记柳突然出声吓得僵硬不动,也就眨眼瞬间,快到让人无法察觉。 他回头看见记柳面无表情的坐直在太师椅上,又瞥见盛礼睡得正香,遂舔着脸低声解释:“太晚了,明儿一早还要去一趟集市,本大人在这里将就一晚,记姑娘不用管我。” 好看的眼睛眨巴眨巴望着记柳,透出一股子真诚。 她轻哼一声,可想到后面还有事要求他,只能忍住心中的鄙视,记柳眼皮下掩,眼珠转动一圈,对着文月城说道:“文大人,民女明日想回村,还请找人晚间看顾盛大人。” “?”文月城霎时清醒,记柳突然要离开,那他如何再给陈付月传递消息。 这两日他借着县衙没人手,让记柳代为照顾盛礼,一来是应着陈付月的关系,给两人创造独处空间,二来是想看看他们单独相处,记柳会不会在盛礼面前显露心思,让他明白何为人心难测。 可如今衙役都完成任务回来了,记柳又提出要离开,根本没有动作,他都怀疑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这两日记柳无微不至的照顾,他看在眼里,突然有些理解盛礼说记柳是个好姑娘了,文月城摸了一把良心所在的位置,对着她释放善意:“明日上午先休息,下午本大人安排马车送记姑娘回去。” 本就说好的,她来县衙协助调查,吃穿用度皆由衙门安排,记柳也不和他客气,点头应道:“好,多谢文大人。” 之后,三人各自占据屋内一块地方,盛礼被灌了一碗安神汤睡得香甜,记柳撑着脑袋继续打瞌睡,文月城瘫软在另一边的太师椅上,和记柳遥遥相对,双腿交叉不住抖动,眼睛紧闭不知在打着什么鬼主意! 许是昨夜折腾的时间太长,孟老还在睡着,清早也没有多少人来看诊,学徒开门后,尽可能保持着安静,是以陈七来的时候,医馆静悄悄的。 没有如往日般杂音的影响,屋内的文月城和记柳完全没被吵到,愣是睡到陈七将他们喊醒。 陈七第一个喊得文月城,他直接就是对着文月城的小腿一脚。 突然被踹醒的文月城,睁眼的时候有些发懵,亏得他反应快,稳住身子,发现另外两人还在睡,立马收住嘴没发出声音。 就在他对着陈七翻了个白眼之后,陈七提留着他的衣襟,扔出房去,连靴子都没给他穿。 文月城被如此对待,对着紧闭的屋门正要破口大骂,未等他张嘴,陈七便打开门把他的靴子扔到地上。 文月城坐在地上,离自己的靴子最近,原先在屋子里还没有察觉,呼吸到外头新鲜的空气后,他的靴子里传出的仿佛毒气。 “咦......”他自我嫌弃了一下,对上学徒幸灾乐祸的眼神,赶忙屏住呼吸,把鞋穿上,文月城也不敢再开口了,生怕被熏到,理顺衣服后离开医馆。 陈七扔完靴子,就去把窗户打开散了会屋内的酸臭味,再走到记柳面前将人喊醒。 “记姑娘。”不似叫醒文月城那般粗鲁,好歹是知道要喊名字了。 记柳不知昨夜何时睡着的,当她睁开眼睛,在屋内并没有看到文月城,想来是已经回府了。 然后记柳又朝着软塌上看了一眼,盛礼还在睡着,清晨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似是能看见细细绒毛,让硬朗的脸都变得软和许多。 她对陈七点点头:“陈七大哥,文大人什么时候走的?” “刚刚。” 记柳本还想早上和文月城一道回县衙,顺便打听一下他准备安排盛礼何时出发去州府,看来得另外再找机会了。 陈七和她说完,就在软塌边找了个圆凳,坐下,也不说话了。 记柳和他打了个招呼,便缓步离开医馆。 在她走到集市的时候,看到文月城正和昨日画像的老伯争执:“您这给衙门画像,银钱虽少,但是说什么也得收下,不然显得我们多么不近人情似的。” “老夫没有画出老爷们想要的样子,钱就不收了。”老画师恨得牙痒痒,他活了那么多年,就没见过如此死皮赖脸的男人,偏生还是县衙老爷,得罪不起。 画不出来,他钱就不收了,还不行吗?! “瞧您说的,手下不会办事,”文月城笑眯眯解释,也不管周围百姓异样的眼光:“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画不出来,又不是您的错。” 对于一个混迹集市多年的老画师,画不出来这句话可算得上是巨大的侮辱,他嘴巴抽动:“谁说老夫画不出来,你们要的画像大差不差就是这个样子,只不过那位差爷之前并未见过真人,确定不下来而已!” “原来如此,那这钱您更得收下了。”文月城读书好,但是画画是死穴,赵庄一直说老画师画出来的人脸总觉得不对,他怀疑其实是差不多的,只不过赵庄太过执着于刑狱司带来的那幅画了。 ——大差不差,足够了。 随后文月城便和老画师推搡起来,记柳在背后看的无语至极,为了五文钱,一个逼着别人收,一个梗着脖子不肯收,她都想把换来换去的铜钱揣到自己兜里了。 想来周围的百姓想法相同,眼神都和记柳一模一样,最终还是她看着五文钱再次到了老画家手上,方才忍不住走上前拉开了文月城,对着众人歉意一笑,指了指脑袋道:“不好意思,各位,文大人最近处理百花湖的案子,恶心巴拉的东西见多了,脑子受到点伤害,不太正常。” 随后趁着老画师愣神,拉着文月城急匆匆往县衙跑,任凭身后老画师追喊的声音越来越弱,直至消失不见。 当他们回到衙门的时候,赵庄正生无可恋的站在大门口等着,粗壮老实的汉子脸上竟然透露出一丝可怜,与他的身量形成对比,不得不说,还挺可爱的。 显然,文月城也是如此想的,他调笑道:“赵庄,这表情倒是叫本大人好生心疼,都想揽到怀里安慰一通了。” 记柳掩面,赵庄此时的表情已经从可爱转到痛苦了,她管不了文月城,任由赵庄这朵娇花留在原地经受风吹雨打,独自回房休整,等着下午回村。 赵庄眼巴巴看着记柳离开,他只能孤单的跟着文月城向书房走去,高大的汉子颠颠的在后面小心翼翼的问:“大人,那五文钱......” 他的话头点到为止,文月城瞬间明白他这幅表情的理由了,笑的一脸得意道:“给出去了。那老头原先还不肯收,本大人和他推搡了半天,就要让围观的百姓看看,昭沣县衙是个多么负责讲理的地方!” “......”赵庄收住脚步,脸上连点笑容都抬不起来,他在心底不停感谢着文月城对昭沣县衙的付出,这样的举动逼得衙门众人几日都不敢穿着冠服出门。 他思考了一下,决定死道友不死贫道,最近几日的巡街尽可能把自己往后排,赵庄坚信,各位同僚不会介意的。 “嗯?没别的事了?”文月城走着走着,就听不到身后赵庄跟着的脚步声,他一回头便看见赵庄在不远处站着不动,背对着光线,神色莫名。 赵庄听到文月城喊他,回复道:“没了,大人一夜未归,想必累了,属下就不打扰了。” 他希望尽快赶到县衙布告栏,把上职后贴上去的众人几日排班赶紧撕掉,从来没有哪一刻,让赵庄如此期盼同僚们成为睁眼瞎。 说完这些,他转身就想离开,两只脚前后扒拉的极快。 “等一下。”文月城不遂他愿,急急叫停。 赵庄恨不得装作自己没听见,可是不行,他只得回身作揖道:“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如此紧张作甚?”文月城见他粗糙黑脸上的汗珠子都划到脖颈间,说:“今儿用完午膳,准备一辆马车,送记姑娘回莲花村。” “记姑娘要回去了?”赵庄惊讶问道。 “对,既是你带过来的,便由你带回去吧,”文月城想着善始善终,嘱咐道:“准备些东西,和记柳爷爷打声招呼,不要失了礼数。” /90/90408/26840066.html 第三十三章 “那......盛捕快那边,晚上大人如何安排?”记柳留在昭沣的作用已经结束,她要走,也无可厚非,只是医馆里还躺着的那一位,让谁照顾是个问题。 总不好让衙门里的同僚去,一群糙汉子照顾小少爷,哪有小娘子来的仔细。 文月城也在想这个问题,衙门里目前就记柳一个女子,他认识盛礼半年,从未见过盛礼放任哪家姑娘靠他如此之近,外头请个嬷嬷什么的,想来也不可行了。 他站在原地和赵庄对视一会,想起了被陈付月召回去的陈八,贱兮兮说道:“你出发前去盛府找陈八,让他晚上去照顾小礼子。”至于陈八会不会把盛礼烦死,全然不在他考虑范围内。 “是。”赵庄见到陈八的次数不多,并不了解陈八嘴巴的厉害,未曾多想便同意了,这也直接导致盛礼在医馆多躺了两日,才彻底恢复。 安排好一切,文月城终于可以回房安心睡过去。 与此同时,赵庄成功撕下了巡街排班,偶有反对的声音,也被他用武力镇压下去。 他趁着午膳还未开始,先去盛府通知了陈八,看着陈八脸上跃跃欲试的神情,心中甚感欣慰。 ——着实没想到盛礼几乎不回盛府,将县衙当成家,平日里看着也不像有人喜欢,招人亲近的样子,竟然能让府内一个护卫都如此真心对他。 一想到仅仅为了文月城给出去的五文钱,他就丢脸万分,嫌弃不已,实在太过分了,便暗暗下定决心,要如同陈八那般,热爱自己的主子。 赵庄做完这些回到衙门,用完午膳,记柳也准备好了。 她坐在马车里,摇摇晃晃的快要颠散架,也不知发生了什么,赵庄打马又快又急,洋溢的热情隔着布帘挡都挡不住,再一次从凸起的石头上越过后,她一把抓住马车窗柩,忍着呕吐道:“赵大哥,我倒也不那么着急赶回去。” “啊?记姑娘,我想早点回衙门,说不定文大人那里有需要帮忙的地方,盛捕快不在,那群臭小子,我不放心。”赵庄此时心里正是一腔热血,他没有理解记柳话里的意思,高声回道。 见他这般模样,她总不好挡着赵庄,遂只能忍住不适感。 记柳拉开小窗口的布帘,用手把住窗口,将头伸出去,尽可能吸入外头的气息,就在她快要晕倒,眼冒金星的时候,一道身影骑着高头大马从她马车边上快速经过。 “咳咳咳......”骏马飞快过去,不曾回头,苦了记柳吃了一嘴灰,马蹄子撅起来扬起的灰尘也迷了她的眼睛,红血丝刹那遍布眼眶。 赵庄听到,突然拉紧缰绳,待马车完全停下后问道:“记姑娘,怎么了?” 记柳本就被迷了眼,一只手抬起不断地揉着眼睛,却被他突如其来的行为伤到了侧脑,“砰!”的一声,差点开了瓢,揉眼睛的手也因为此举不小心用力,一时间眼珠子也在疼,脑袋也在疼,她摸不准该先去关注哪一块。 “不用进来!没事,让我缓缓。”她正一手一块摸索着,就听到赵庄转身要爬进马车,立刻回声应道。 赵庄再粗心也听到了记柳脑袋磕到马车上的声音,知道是自己突然叫停马车造成的,他手足无措,放到布帘上的手收了回去,不敢多说遭嫌。 记柳摸了一把碰到的位置,将手放到身前,睁开那只没有受到迫害的眼睛。 ——没有血! 她舒了一口气。 确认好头部没被撞坏,她拿下捂着眼睛的那只手,尝试睁开一点点,先是眼前都是血红的,适应一会儿后,红色视线变淡,看到的东西都变得更亮了,就好像太久没吃东西,蹲久了,猛然站起身,头脑发昏时候的样子。 眼睛也确定保住了,此时日头正毒,她也不好让赵庄多等,要让人早些回去才是。 记柳说:“没事了,出发吧,赵大哥。” 想想又有些后怕,补充道:“慢一些!慢一些!”这么热情的赵庄,简直让人遭罪。 赵庄听到她平稳的声调,安心了下来,应了一声:“好嘞。”随后再次打马而起,只是这次轻柔了许多,动作也放缓了。 记柳在马车内感受到赵庄恢复正常,放心倚靠到马车内壁,隔着布帘和他聊起天来:“这些公子哥真潇洒,我也好想像他们那样策马扬鞭,恣意生活。” “公子哥?哪里来的公子哥?” “就刚刚骑马过去的那个。”记柳嘴角抽搐,赵庄关注点真奇怪。 这么一说,赵庄更是诧异,他说:“啊?刚刚过去的是位姑娘。” “?”明显一身男装,赵庄莫不是当她是个傻的?亦或者眼睛真的被戳瞎了? 见里面没有声音,赵庄继续解释道:“现在县城里许多姑娘家会些骑射功夫的,都爱穿男装,方便出行。” 原是如此! 记柳点了点头,可是但凡会拳脚功夫的姑娘家,家底必然不差,这样的人,她居然会觉得熟悉。 一路上聊聊闹闹的,赵庄把记柳送到后便离开了,着实不是他不知礼数,实在是连记某的面都没见着,就被驱赶了。 “爷爷,为什么不让赵大哥进来坐坐?”赵庄在县衙里对她颇有照顾,还负责将她送回来,记某就这么不出面直接将人赶走,委实无礼。 多日未见,记某本就瘦削干瘪的身子骨,显得越发可怖,他懒得解释,只说:“既然这件事结束了,以后也不要和他们再有来往。” 他在屋子里看着赵庄手上拎着大包小包的,跟在记柳身后,就像是来给人提亲的,赵庄脸上的笑也是看着令人生厌。 记柳听他说完,嘴巴不自觉张了张,默默把接下来要说的咽了回去。 她满脸郁色,提溜着赵庄塞过来的零嘴和给记某的补品,回屋去了。 刚推开门,不曾想屋子里积了一层灰,多日未归,冰冷萧条了许多,记柳先是把潮湿的被褥拿出去晒了一晒,去除好似在上面生根的霉味,剩余的时间都在清理屋子里的杂物灰尘,来回弯曲的腰腹更是让她疲累,头已经不疼了,但是受伤的那只眼睛红的越发明显。 记柳在太阳落山之前将被褥收回屋内,坐在老朽的床榻上,静待身上的灼热感消下去,她听着从隔壁屋子传来记某催促弄饭的话语,做了一个决定。 当晚,饭菜上桌,记柳和记某分坐两边,安静的用着晚膳。 她将最后一口饭菜咽下,放下筷子后,看到记某早已用完,正坐在桌边等着她结束。 记某这方面很有涵养,食不言寝不语贯彻的淋漓尽致,桌上的人不全部吃完放筷,他绝不离席。 记柳看着他,略带颤抖地说道:“爷爷,我要送玉姐姐一程。”她很确信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唯一担心的就是记某不同意,记柳不愿意为了这件事,让记某生气不悦,可是她要做,而且一定要做。 “李家不可能没收到县衙的消息,可他们毫无动作,关门闭户,”记某没有回应她,她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道:“玉姐姐这最后一程,怕是没有亲人相送了,我想去。” “不行!”记某严词拒绝,说完便转身回屋,留下一桌子残羹冷炙等着记柳收拾。 记柳没想到自己连一点狡辩的机会都没有,就被拒绝了,她定睛看着记某一瘸一拐离开的背影,通红的眼睛泛出湿意。 记某虽说对她很少和颜悦色,但是至少还有关心爱护,可这次回来她发现记某变得更加冷硬。 她安静起身,将桌子收拾干净,端着烧好的热水去找记某。 “爷爷,洗个脚再睡。”她叩了叩记某的房门,说道。 不过一瞬,记某回应道:“进来。” 记柳把水放下,她来之前已经试好水温,在把记某的鞋袜褪去之后,直接将他的脚浸入水中,一边细细洗着,一边坚毅说道:“我一定要去。” 随后抬起湿润的双眸,看向记某,道:“她对我很重要!” 话音刚落,记某气愤的用脚重重拍打水面,溅起的水花喷溅到记柳脸上,她扭头擦了一把脸,坚定地看着记某,说:“您不是常说,人若连想做的事情都没有,无异于只知温饱的畜生吗?!” “如今我想做,为什么不行?!”字字句句直冲记某,从小到大她最是听话,甚至从未反驳过记某,可是这次的事情,让她心里如同针扎般绵密的痛着。 ——为了记某的不理解,也是为了他的不关心,不支持。 记柳迫切想要知道原因,她就当自己没有睁开眼睛,看不到记某铁青的脸色,继续追问:“爷爷,为什么不行?!” 记某无法回答她的问题,只能用暴烈的脾气掩盖,他一脚踢翻洗脚盆,里面的污水撒了一地,要不是记柳起身躲闪的够快,早就沾了一身。 他怒斥道:“我说不行,就不行!你连爷爷的话都不听了?出去了一遭便要忤逆我吗?!” /90/90408/26840446.html 第三十四章 忤逆两字一出,完全将记柳架在火上面烤,此时若有外人在场,她被记某打上的忤逆不孝的罪名就要伴随一生了,何苦说出如此重的话! 她怔愣住,不可置信的看着怒火中烧的记某。 记某并不想看着这个被他毁了一生的姑娘,他用力指向屋外,对着记柳厉斥道:“滚!” 记柳没想到,自己终有一日会从记某嘴里听到这个字,自她记事起,记某一直是儒家做派,不会疾言厉色,等她反应过来,已经端着空了的铜盆站在厨房里,眼角还挂着泪珠。 爷孙俩也因为这件事,彻底不说话了,记某整日呆在屋内,几乎不踏出房门,记柳每日定时定点的做着吃食端到他的门前,敲完门也不说话,只是将饭菜放到地上,等着记某吃完,她再过来将空掉的饭碗取走。 在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五日左右,远在县城医馆的盛礼,已经可以活蹦乱跳的下床撒欢了。 他不愿在医馆多呆,忍受了陈八五日,盛礼已然精疲力尽,他将陈八支走,便立刻溜回衙门。 刚到附近,就看到赵庄诺大个汉子,站在大门口左右徘徊,嘴里念念有词:“要不要去讲一声?他不去,我就得去!我刚有了女娃子,那可香呢!不去,不去!哎呀,不行,万一得罪盛家怎么办?啊啊啊——” 说到最后,死揪着浓密的头发不放,势要扯下两根才肯罢休。 盛礼在他抽风的时候,走到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赵大哥,你媳妇生了?恭喜,恭喜。” “哎呀,”赵庄被他突如其来的袭击,吓得后退一步,待看清是盛礼后,赶忙凑了上去:“你终于回来了!快!快去书房,你爷爷来了!” “他来作甚?”盛礼虽是盛家大房嫡子,可盛伯鸿作为盛家家主,成日里都是满脸严肃,对他不是考校功课,就是敲打训斥,盛礼有些惧他。 他在医馆躺了十来天,也没见盛伯鸿来看望过,原来是到衙门找文月城了。 赵庄一大早上职,就遇到盛伯鸿跟在文月城身后,进了书房,看着两人脸上的表情,都有些许阴沉,好奇心驱使下,他去做了一回听墙根的小人,结果就让他听到了盛伯鸿来此的目的。 他小心翼翼观察着盛礼的表情,斟酌说道:“你爷爷不想让你押送李玉去都城,这两日送人的队伍名单不是下来了么,他就是来找文大人将您踢出去的。” 盛礼听完,倒也没有多惊讶,之前他就是担心会有这种情况,特地和文月城商量好,送人名单最后几日再出,但是令两人都没想到的是,盛伯鸿消息来的如此之快,昨晚刚在衙门贴出的单子,今早便收到消息过来了。 他快步走到书房,文月城正在里面耐心的劝着盛伯鸿:“盛老爷子,盛礼作为捕快,押送犯人受审,本也是他的职责之一,再者说,他从头到尾参与了李玉的案子,还为此受重伤,躺在医馆,于情于理,他都是最合适的人选。” 而稳坐次位的盛伯鸿不为所动:“文大人,盛家是文人世家,盛家学堂诸多学子进了朝堂,若让他们知晓,盛家下一任当家人,自愿入了贱籍,莫说老夫,就是他们都丢不起这个人!” 盛伯鸿的声音不似年轻人清亮,他有着独特的韵味,稳重而又沧桑,一句话便扎在盛礼胸口,血流不止。 “做捕快,为民请命,救人于水火之中,纵使是贱籍又如何?”文月城时常会去盛家打秋风,见识过盛伯鸿的态度过后,他对盛礼的决定大为赞同。 他本就离经叛道,惯是瞧不上这些人,以文人之名,行贵贱之分,看着盛伯鸿脸上的不屑,愤愤道:“前朝官员世袭罔替,当今圣上力排众议,开设三思学堂,给平民学子一个机会,可见圣上也是不看重身份门第的,莫非盛老爷子还拘泥于前朝旧事?!” 这句话说出口便重了,盛伯鸿眼神犀利,望向文月城,怒道:“好一顶千金帽!文大人三言两语,就将盛家牵扯进前朝里面,看来老夫不放盛礼去都城,盛家便要被污蔑成前朝逆贼,下大狱了!” “不......” “家主,有什么事情,我们回盛府再说,莫要为难文大人。”盛礼见书房气氛凝滞,再说下去,只是徒增气恼而已,他赶在文月城开口前,推门而入,彻底打断两人的谈话。 盛伯鸿看到盛礼,面上不动声色,面对话题中心,他颇有些心虚的意味,只想快点离开,遂开口道:“既是如此,你便速速同我回去,衙门里的契书,还请文大人归还销毁。当初若不是你母亲使计,连这半年捕快,你都不能当!” 说着,也不管众人的反应,示意带来的小厮,略带控制的,就要将人带走。 文月城见状,立刻让赵庄将几人拦住,怒斥道:“只要契书还在,盛礼便还是衙门的人,您这公然将他押走,成何体统!来人,盛伯鸿妨碍公办,把他们拿下!” 赵庄生的高大,他拦在盛家人身前,几人一时间也不敢有其他动作。 但是文月城话音落下后,赵庄也没有真的照着吩咐,将他们缉拿,他的眼神在两拨人之间,左右摇摆,惶恐不安席卷了糙汉的心,哪个都是他得罪不起的存在。 仿佛看出了他的无奈,盛礼开口道:“我跟他们回去。” 又在文月城想要制止的档口,补充道:“相信我!” 就这样,盛礼被带回盛府,他先是按照常规,去盛家祠堂跪了一会,得到消息的陈付月便立马赶来,将他带回了大房,一点面子都没给盛伯鸿留。 看着一瘸一拐,被她拖回来的盛礼,陈付月问:“衙门不要你了?” “过两日押送李玉去都城,我被安排其中,爷爷不肯,找到文大人,要了我的契书。”盛礼三言两语,将事情解释给陈付月听。 听到这话,陈付月诡异的沉默了,她犹豫了一会,方才说道:“你爷爷不让你去,自有他的理由,或许你可以听一次他的话。” 一向和盛家众人不对付的陈付月,此时竟然站到了盛伯鸿身边,唯一可以依靠的人,突然叛变,倒是让盛礼怔愣住,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请求她的帮忙。 “你先休息,母亲回房了。”不待盛礼讲话,陈付月率先出了门。 站在门口听着里头传来盛礼呼喊“母亲!”的声音,烈日炎炎,照在她的眼睛上,完全睁不开,就在陈付月被刺激的即将落下泪水的时候,她吩咐道:“让陈七,陈八陪着大少爷,这两日外头不太平,还是别出盛府了。” “阿姐......”从踏出盛礼房门,到现在,陈思绵一直盯着她的脸,嘴巴张合两下,还是闭上了:“是。” 她们走后,没多久,陈七和陈八便立在盛礼房内,和他寸步不离。 “我出恭,你们也要跟着?”陈付月并没有限制他在盛府的自由,盛礼在府内乱晃,身后的两条尾巴紧紧跟着,好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甩不开。 往常一只飞蛾都能拿来聊一通的陈八,也憋着性子,他也是在看到陈七没有回应,才开口解释:“绵绵姐说了,就算小少爷睡觉,我们都得和你绑在一起。” 盛礼听完,怒气中带着不解,他伸出手指在两人眼前来回滑动几下,愣是一个字没说出来,随即甩动宽袖,向着陈付月所在之处快步走去。 陈付月并不和盛家长房住在同一个院落里,她在盛府内院边缘找了个空院落,住了许多年,盛礼走到门口,还未等他踏入院落,陈思绵就将他拦住:“大少爷,夫人在休息,谁也不见!” “绵姨,您就让我进去吧,一般这个时候,母亲都在院子里浇花,她肯定不在休息!”距离押送车队出发,已经不足两日,他要在这之前劝服陈付月,盛府里除了她,没有人会帮忙。 奈何陈思绵寸步不让,让盛礼很是苦恼,他知晓定是陈付月的意思,多次尝试无果后,便朝着院落里,大声喊道:“母亲,儿子求见,至少让儿说两句!” “儿子便在门口跪着,您什么时候愿意放我进去,我便起来!” 说完这些,盛礼直直跪地,膝盖和青砖发出清脆的碰撞声,陈思绵见状,立刻进去禀报,陈七和陈八跟在后头面面相觑,尤其是陈八,手脚不安地动来动去。 闹了这么大的动静,哪怕陈付月的院子再偏,都被丫鬟小厮传遍了盛府,盛府管家听到后,雷厉风行整治嚼舌根的下人,转头就去了盛伯鸿处:“老爷,大少爷在大奶奶院子门口跪着,大奶奶不知为何,不肯见他,还让陈家两兄弟跟着。” 盛伯鸿听闻,练字的毛笔停顿一瞬,一滴黑色墨汁晕染在宣纸上,他轻笑出声:“呵,她总算没蠢过头,不用管,下去吧。” “是。”管家不懂这一家子是如何变成如今这副模样的,父子不亲,夫妻不睦,最终受伤的都是盛礼,他看着盛礼长大,经历这般家庭,着实令人唏嘘。 /90/90408/26855154.html 第三十五章 当管家正在和盛伯鸿禀报时,陈思绵也出了院子,将跪着的盛礼请了进去。 “母亲,为何不让儿子去都城?”盛礼见到搂着水壶,给满园春色撒水的陈付月,他没有闲情逸致陪着侍花弄草,站定后,遂单刀直入的发问。 陈付月一开始没有回话,她耐心地看着滴滴水珠从红花绿叶上滑落,方才放下水壶,坐到石凳上,无奈问他:“你为何一定要做捕快?一旦离开昭沣,遇到任何事情,母亲鞭长莫及。阿礼,让你在昭沣做捕快,已经是母亲对你最大的宽宥!” 盛礼听完,心中难过异常,他本以为在这死板的盛府,至少还有一个陈付月是理解他的,原来,无论他如今在做着何种生计,始终挣不脱世家二字的束缚。 “儿子八岁落水,十岁被劫,皆是因为盛家嫡孙的身份而起,”盛礼苦笑一声,走到陈付月身侧坐下,说出藏在心中多年的疑问,字字泣血:“将儿子推到水中的凶手至今未明,真的查不出来吗?!这府中,怕是连看守后门的小厮都知道,青天白日,能在盛家行凶,除了盛家人,还有谁?可到最后不了了之,难道不是家主默认的吗?!” 盛礼说着说着,越发觉得他作为盛家下一任家主的嫡子,竟是将自己活成这般委曲求全的模样,若是被那些从盛家学堂出去的朝廷要员知道,才是真正的丢人现眼。 陈付月因他重提旧事,周身气息愈发凝滞。 盛礼顾不得许多,既已经将积压多年的委屈道出,便没有在紧要关头停下的道理,他心下一狠:“再说被劫一事,到如今亦是杳无音讯,这次又是为了盛家的谁,逼得家主将所有的事情埋了下来?!当初救了儿子的,便是家主口中,口口声声,辱没门庭的贱籍,那位用自己的命换了儿子的命,最后呢?母亲可还记得?” “别说了。”随着盛礼声声质问,陈付月胸闷气短,冷汗直冒。 “为何不说?莫不是母亲已经忘了?”盛礼厌恶他的身份,他更恨盛伯鸿为了盛家做出的一切,从头到尾牺牲的都是他,遂咬牙继续说了下去:“儿子不敢忘!家主拿着银票扔到孤儿寡母身上的情景,日日夜夜都在纠缠着、撕裂着儿子的心,还有快要被熄灭的良知。” “这盛府,外人看来是个清贵门庭,实则早已是决疣溃痈之地。母亲,当捕快,不止是为了救儿子一命的那位,更是为了儿子自己。”盛伯鸿瞧不上的人,所做之事,不会传之惠泽天下,不能协保政通人和,但是却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去保护想要保护的人,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盛礼想要的,从来不过如此,盛府的阴暗压抑,时常令他喘不过气。 他做梦都想离开,逃的远远的,不想被培养成下一个盛伯鸿,一个为了家族抛弃良知的人。 “我竟不知,你这么厌恶这里,真是可笑!”陈付月听完他的泣诉,深觉多年来,盛伯鸿和她都活成了一个笑话。 这种认知,让她更为生气,随之脸带冷笑,高声怒斥:“滚!” “......母亲?” “滚出去!陈七,陈八,你们在干什么?还不把大少爷带回去,莫要在此地发疯!滚——”陈付月克制不住内心的忧伤,她的怒吼一句高过一句,直到最后已经变成扯着嗓子嘶吼。 陈氏兄弟赶忙上前,不顾盛礼意愿,一左一右连拖带拽,没多久就让他在陈付月面前消失。 直到院门紧闭,陈付月一把搂住陈思绵的腰,眼泪滴落,连衣衫都吸不干净:“他怎么可以不喜欢这里?凭什么?!凭什么?!!明明他过着更好的日子!” “当初若是没有那件事,或许他们二人各自都会过得很好。”陈思绵低头看向哭的像个孩童的陈付月,心中揪起来隐隐作痛。 就在陈付月抱着她拼命发泄内心忧伤的时候,盛礼已被陈氏兄弟拖回房中,两人见他面色阴沉,只敢站在门口继续守着,独留他一人枯坐房内。 日头渐落,盛礼紧闭大门,因他衣食住行皆爱自行安排,从不挑选服侍的下人,是以,当他将陈七和陈八赶了出去之后,黑暗便席卷了整个院落。 放在门口地上,原本汁液透明的排骨汤,上头也已经飘上一层厚厚的油花,只剩下蝇虫在周围飞舞伫立。 盛礼躺在床榻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如果明日他还没能让陈付月同意协助他逃离盛家,押送李玉的任务就会落到其他同僚头上。 绝对不能发生这样的事情,盛礼深知,如果李玉的案子不能由他亲手送到最后,他就算不得真正意义上的,彻底放弃世家的身份。 有火、有风、有引线,临门一脚,却怎么都看不到火花。 在潮湿的天气里,五月夜晚的寒凉依旧无法抚平他躁动的心脏,盛礼耳尖微动,他的房门被人敲响。 他继续背身朝向墙面,说道:“别敲了,我没胃口。” “大少爷,是夫人。”外头静默一瞬,随后陈思绵的声音骤然在他耳边响起。 盛礼赶忙起身,前去开门,只见陈付月身着素色衣袍,包裹着黑色披风,她脸上带着僵硬的笑,同陈思绵一道站在盛礼面前。 两人的脸藏在月光照不到的地方,神色莫辨,盛礼一时间没有分得清眼前人,询问的语气中带着呆傻:“母亲?!” “进去说。”站位靠前的女人出声,率先进入屋子。 甫一听到她开口,盛礼霎时从朦胧中惊醒,他跟随进屋,准备给两人倒碗凉茶,却被陈付月制止:“行了,我穿的跟做贼似的,哪里像是来找你喝茶的。” 靠着屋子里头的微弱烛光,陈付月清晰地看到盛礼脸色苍白,她心下微叹,将深夜来此的理由娓娓道来,同时也算安慰了一把盛礼:“我来找你,是想告诉你,母亲白日里是说的假话,莫往心里头去。” “?” 突如其来的示好,让盛礼摸不着头脑,陈付月厉声驱赶的场景历历在目,就说她的眼睛,任谁也能一眼看出来,是哭了许久的模样。 “母亲......您是什么意思?”盛礼拿捏不准她的意图。 陈付月低头深吸一口气,道:“若是不做样子给家主看,他定然会派亲信看管你,虽说他手下没几个能打的,但母亲也不好当众忤逆了去,遂出此下策。” “......” 听着她的解释,盛礼更加不信了,若论盛府中谁最为不孝,陈付月首当其冲,忤逆两个字简直是为她量身定做,至少在盛府是这样的。 盛礼嘴角抽搐,无语道:“母亲的意思是......同意儿子去都城了?!”还未等得及盛礼反应过来,嘴巴就脱口而出,顺着话头,他越说越惊喜,到最后,连音调也不自觉抬高。 陈付月就在他期待的表情下,瘪嘴微翘,僵硬点头。 “儿子,多谢母亲!” 见他沉浸在喜悦中,陈付月没有多说,她带着陈思绵匆匆离开。 纵使此时府中道路,几乎已无人经过,两人依旧走的十分隐蔽。 回到房间后,陈付月脱下披风,哂笑道:“这么好骗,去了都城还不被那群狼崽子啃得连渣都不剩,思绵,明儿找个时间和陈七、陈八说一声,让他们跟着大少爷去都城。” 陈思绵应下后,视线在她身上来回流转,犹豫半晌,终究还是放心不下,她问道:“阿姐,你真的信那个人吗?” “信不信从来都不重要,”陈付月想到突然出现在她房中的黑袍男,弯腰趴到桌案上,眼睛直勾勾盯着放在床头的老旧物什,道:“......我赌不起。” 不用回头,陈思绵都知道她在望着什么,只是受人掣肘的感觉着实不好,她问:“我们接下来怎么做?” “盛伯鸿房里的消息递给你了吗?” 陈思绵点头,她在胸前衣襟内摸索一番,找出一张纸条,略一动作,纸条便到了陈付月手中。 看完后,陈付月勾起嘴角,道:“今日下午也不算坏事。” 她一边将纸条放到烛火上烧毁,一边嘱咐陈思绵:“盛伯鸿以为我和他做出了同样的选择,并没有增设府内人手,我们一切照常,静待后日到来,届时让陈七将阿礼送出府去!” “可是,就算盛伯鸿再轻视,当日前后门也必然会加重看守。”盛家文儒众多,没有武功高强之辈,若是让陈七直接打出去,势必又要和盛伯鸿有一场较量。 如今,还没到完全和他撕破脸皮的时候。 陈付月将灰烬处理干净后,瞥了她一眼,道:“你傻不傻,明日问一问陈七,是喜欢将人扔出墙外?还是喜欢挖个狗洞,给阿礼钻?让他自个儿选一个。” 望着在她说完后,愕然睁大双眼的陈思绵,她叮嘱道:“别忘了避开盛府的那些狗爪子,无论是你,还是陈七,去外间休息吧。” 随即走到床榻边,倾身躺下,她拿起放在枕头边上的拨浪鼓,捻在手指间,来回搓动,听着鼓面咚咚作响,目露温柔。 /90/90408/26871992.html 第三十六章 转日,寻着机会,陈思绵悄悄同陈七传达了陈付月的意思,陈七听闻,面无表情点头称好。 陈思绵眉眼一跳,不安询问:“你准备用什么办法?” “......” “莫要真的按照夫人的做。” “......” “找些温和的办法,将人送出去便是了!” “......” 无论她说什么,陈七皆是顶着一张冰块脸,他的想法丝毫没有从任何地方泄露出来,陈思绵无奈至极,既然他不给反应,她也只能一步三回头的离开。 与此同时,记柳也在家中计算好时间,准备明日出发,前往昭沣,她这段时间,给记某准备了很多干货,方便他日常生活无忧,同时也准备好了出行所需的物品。 几日内,记某和她之间的关系依旧不曾得以缓和,当天夜里,她再一次收走放在记某门前的饭碗,踟躇片刻,终是对着里面说道:“明日我便出发去县城,这次离开不知道要耗费多久,给您准备的吃食都在厨房,进去就能看见。” 记某没有回话,她继续说道:“银钱我拿走一部分,剩下的仍有富余,您不用太过节省......” 交代完一切,她站在门口良久,侧耳听着,期待里面能传来记某一句“平安归来”,可到最后都无人回应,落空的希望,迫使她回到屋子也难以安心。 记柳双眼放空望向横梁,经过反复思量,她最终决定,离家之前要和村长打声招呼,让他们帮忙看顾一下记某,这才沉沉睡去。 许是想到太晚,等到再次睁开眼,天光大亮,记柳赶忙起身收拾,行礼昨夜已经全部打包好,她只需打理好自己,便可出门。 她肩上挂着包袱,拉了一次房门,只听外头“叮当!”两声,并没有被打开,随即惊诧道:“门怎么被锁了?!” 记柳不死心,不停扯动木门,不管她力气如何大,始终敌不过挂在锁链上的两方大锁。 用手不行,她便抬起脚,狠狠踹过去,当她被木门反推回来的力道震倒在地后,再也克制不住连日压抑着的绝望,她趴伏门边,声音嘶哑,对着记某喊道:“爷爷,把门打开,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一遍又一遍,喊出去的话仿佛石沉大海,没有回应,她的声音也越来越小。 之后,两人的相处模式像是反了过来,到了饭点,记某就会将锁链解开,放入饭菜后再立即关上,全程没有任何交流。 在这中间,记柳也没有激烈放抗,她会在记某进来时,凝视着他的身影,即便记某重新锁上房门,视线也不肯挪开一瞬。 入夜后,隔壁屋子传来震耳的呼噜声。 这一整日,记柳不是吃就是睡,养足了精神,此刻更是容光焕发,她在记某的呼噜声中耐心等待,直到声音渐低,鼾声匀称。 她立刻坐起身子,取下脚踝上的莲花铃铛,蹑手蹑脚走到小屋唯一的窗户边上,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这本是混在赵庄拎过来的一堆礼品中间,说是文月城特地交代,送给她防身用的,谁知第一次用它竟然是撬窗户。 虽然房门能够用锁链紧闭,但是记柳为了方便出远门,特地在窗户外头安了个锁销,那木销子还是她亲自钉上去,做的活轴。 记柳一点点滑动插进窗户缝的匕首,听着黑暗下的“咯吱!”声,好似有只老鼠在啃着木头,不消片刻,她就感到一阵阻力,窗户外的锁销被推动,记柳干净利落的推开窗页。 “对不起,我一定要去!等我回来!”她跨出窗户,听着记某的微憨,心中默念,随后头也不回地踏上通往县城的路。 当她的身影几乎与黑夜彻底融合的时候,一道浑厚男音打破寂静:“您何苦多此一举?!”此人身着黑色斗篷,形如鬼魅,突然出现在干瘦老头的身后。 本该在处于熟睡中的记某没有动作,只是僵硬地站着,他的眼睛在黑夜中泛出幽光,似一匹孤狼龇出的尖牙,看着记柳奔向后山的背影,还时不时踉跄一下:“臭丫头,连个头都不回。” “既然舍不得,您还给她留什么后窗?”中年男子无奈,他明明亲眼看着记某手持石砖,站在那扇窗户下许久未动,但凡再打个木条上去,记柳哪里还能翻窗逃走。 记某被戳破心思,瞬间炸毛,他对此人的情商生出质疑:“少管闲事!” “......”中年男子气的粗气直冒:“您明知道,将她牵扯进来是最好的,陈家必然会出手相帮。” “计划是您提出的,如今,倒是心软了?!” 两人怒目而视,只觉寒风刺骨,卷着霜露落在肩头,记某在凉气的包裹下,骨头隐隐酸痛,眼前的男子倒是没受影响。 随着年龄增长,记某越发力不从心,冷静过后,他沉默不语,独自回到屋内。 男子一路跟着他,待他坐下后,才将憋在心头十年的话,说出口:“您也该同我走了!” “再等等!”记某脱口而出,回了一句,后又抬起头看了一眼铜镜中的脸,喃喃道:“等她回来!” 男子见他这般模样,叹了口气:“明天他们就会出发,拖不了多久。”说完也不等记某反应,便顶着黑夜从他家离开。 记柳在走出去很远,才敢回头看了一眼,她和记某的家被埋没在莲花村各排土房之间,隐约有几家还燃着烛火,在黑暗中星星点点,好似亲近人群,四处玩耍的萤火虫。 等她到达昭沣县的时候,已是第二日凌晨,天还未亮,记柳靠在墙根看着门房正在打瞌睡,她犹豫一下,决定不在这个时候打扰他们,便就地坐下,闭目养神。 她的神经一直紧绷着,当有人从她身边路过时,便立刻睁开眼睛。 虽说此时算不上天光大亮,但也能看清远处门房的脸,记柳上前,他们笑了起来:“记姑娘!你怎么来了?” “两位大哥,盛大人在衙门里头吗?”问话时,记柳心中忐忑,文月城说过,自定案起,最晚半个月就要将人犯押往都城受审。 盛礼还需要提前两天,前往州府,和押送丁臣的车队汇合,林林总总推算下来,就这两日,他便要动身了,记柳担心时间卡的太死,错过了。 今日是李木当值,他听记柳提起盛礼,眼睛霎时一亮,道:“他不在。” 在他说完后,记柳的脸色瞬间垮掉,李木仿佛看到了好玩的事情,笑意更甚:“盛捕快前两天回盛府了,他从医馆回来后,就被盛家家主带回去了。” “......”记柳的表情从期待到失落,再从失落变成兴奋,转变只在刹那之间,她面部的表情来不及转换,最终定格成脸皮微抬的模样,她道:“那李大哥可否知晓,盛捕快何时会押送李玉去州府?” 李木见她是为盛礼而来,果真映衬了文月城多日里对他们灌输的思想,他笑的眼不见缝:“来的正巧,等盛捕快来上职,今日就出发。” 说着,还将她引进衙门内院正厅,上了一杯热茶后,便告罪离开。 许是今日注定适合看话本,李木刚回到衙门口,就看到了远处匆匆走来的盛礼,他刚张开的眼睛,瞬间又只剩下缝隙,他赶忙迎上去:“盛捕快,您猜,今儿谁找您来了?” 欢快的表情落在盛礼眼中,仿佛正在搭窝的喜鹊,盛礼不忍拂了他的好意,便问:“谁啊?” “记姑娘!哈哈,没想到吧!”李木说话时,脸上还洋溢着等待夸赞的表情。 “真的?”盛礼不敢置信,重遇记柳抵消了他被折辱的愤懑,可是瞬间,他冷静道:“记姑娘来此,是为了李玉的案子吧?” 按照两人的关系,记柳来此送她一程,无可厚非。 盛礼埋下心中的欢喜,加快脚步朝着县衙里头走去,刚迈出几步,就被拉住,只见李木围着他转了一圈,顺手拍掉盛礼外衫上的脏污,啧啧称叹:“盛捕快,谁这么大胆!敢在您屁股上踹一脚,告诉小的们,现在就去替您报仇!” 盛礼这才反应过来,爬狗洞的时候,身块太大,卡在洞口出不去,被陈七当着屁股来了一脚,当时为了不惊扰到盛府的小厮,他都不曾回声骂上一句。 “......不小心摔了一跤。” 他见李木还欲再提,急忙打断:“不是在谈记姑娘的事吗?怎地说起我来了。” “对对对,记姑娘还内宅堂屋等着呢,您快去。”李木给他指了记柳的方向,便在盛礼眼神强烈示意下,回到县衙大门口,兢兢业业,恪尽职守的履行门房职责。 盛礼独自来到堂屋,他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外衫,将存在的可疑污渍,全部拍打干净,方才走了进去,道:“记姑娘。” 记柳看向屋外,因她有求于人,便是笑得一脸谄媚,她亲手倒了一杯热茶给盛礼端上去,说出了来意:“大人,民女想同您一道去都城。” “不行,”盛礼懂其用意,只得找借口拒绝:“押送犯人的车队,都是男子,你一个姑娘家成天跟着我们,不成体统。” /90/90408/26888440.html 第三十七章 “民女不怕,本就是抛头露面的乡野之人,哪里在乎外头的看法,”记柳急忙上前一步,将准备许久的说辞和盘托出:“民女深知不能一辈子当一个卖菜小户,所以若是能跟随大人去都城见见世面,于民女将来也有裨益。” 盛礼听完,正在措辞反驳,文月城的声音就从屋外传了进来,他朗声道:“记妹妹言之有理啊!未来定是前途不可限量。小礼子,别拒绝了,有个貌美如花的小娘跟在身后,左右你也是占了便宜的。” 随后,不管记柳如何反应,他走到盛礼身边,把手上的交接文书交给盛礼:“这是移交李玉的文书,你拿着这个去昭沣大牢找宁牢头,他会将押送的囚车备好。” “可是......”按着记柳和李玉的关系,将她们放在一处,容易徒生事端,盛礼对着文月城使眼色:“这又不是玩闹,属下是押送李玉进都城,沿途还有州府刑狱司那拨人一起,怕是照拂不到记姑娘。” 他在念到“李玉”二字的时候,抬高音量,着重强调了一下,文月城领悟到他的深层涵义,不甚在意,反倒是对着盛礼,嘱咐的语气中颇有提点的意味,道:“正因为记姑娘是女子,带上她,你会更方便,毕竟人犯也是女子,中途若是出现问题,记姑娘定会帮着解决。” 文月城说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就在盛礼深思一刻,重新抬眸后,他推着盛礼往外走去,嘴里还招呼着:“好了,快去吧,早点出发,别让大牢里的人等急了。记妹妹,快跟上!” 记柳上都城的事情,就这么被文月城三言两语定了下来。本来准备了一肚子说辞,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跟着盛礼去了大牢,并将李玉提走。 看到李玉的时候,她正坐在宁牢头安排的囚车里,记柳仔细看过去,这囚车除了四面透风,无瓦遮头以外,拉人的马驹倒是比文月城的那头骡子精壮不少。 李玉坐在里面,至少不会像他们上次那般,忽快忽慢,忽起忽停,从另一方面来讲,也是一件好事。 记柳将视线转移到跟着的六位牢房衙役身上,她在昭沣县衙多日,无论干什么,文月城都只舍得出两个人,不由感叹:“果然如文大人所说,财大气粗。” 盛礼和她一人一边坐在囚车边缘,他估摸着文月城抠门的形象已然深入人心,忍不住辩驳一句:“文大人上任时,恰巧昭沣县衙突生大火,烧了个干净,为了尽快将衙门重新弄好,他将自己带来上任的钱全部都用上了,紧接着就是百花节,百姓心中祈福的日子,总不好糊弄,又是一笔大开销。” 当初,盛礼刚刚上任,亲眼见证了文月城如何一步步将后宅修缮,又是如何呕心沥血把大部分毁掉的文书修补的,就算到现在还只完成了一部分,那也值得他敬佩。 “有一次,他站在衙门大堂之上,背对大门,”盛礼望着记柳好奇的眼神,继续说道:“他说,还好高悬明镜没被烧掉,只要正堂还在,衙门就在!” 经过盛礼的叙述,记柳心觉,文月城平日里看着吊儿郎当,其实,为人还是挺靠谱的,她担忧问道:“文大人把所有的银钱都用掉了?” “衙门的银子砸进去后,如溪流汇入河海,无波无浪,他才当官几年,贫寒学子,哪里有钱。” “那......” 盛礼想起那段时间,不自觉有些心疼文月城,但又忍不住勾起唇角:“他去赌场了。” “啊?!”记柳一阵傻眼,她简直无法想象,文月城曾经顶着一张毛还没长齐的脸,混进那等乌烟瘴气的地方,不得被人欺负到连亵裤都不剩。 “不知他怎么弄的,一天就赢了一大笔银子,连去三天,直接赚够了。”左右赶路需要个话茬子,不然甚是无聊,两边的几人也围了过去。 他们只知大火一事,却不晓得,为了将衙门恢复如常,文月城付出了多少,没有人插嘴,各个儿支起耳朵认真听着。 盛礼继续说道:“第三天晚上,文大人从赌场出来,就被人拉到小巷子里打了,鼻青脸肿,满身紫痕的回了衙门,隔日才被我发现。” “那要找人打回去啊!”一个汉子愤慨道。 盛礼摇了摇头:“不行,强龙不压地头蛇,打人的明显是赌场派来的人,文大人刚来,本就根基不稳,若是再让百姓知晓,他们刚上任的县老爷成日呆在赌场,又如何让众人信服?!” “那又如何,文大人是为了昭沣县衙,不得以,才出此下策的,百姓们怎会怪罪。”另一名大牢衙役跟腔道。 周围的人纷纷应和,盛礼听到后,却苦笑着摇头,唯有记柳明白缘由,她看了一眼低头假寐的李玉,小声说道:“因为世人只会看,他们想看到的,没人在乎什么是真相。” “对,”盛礼惊讶看向记柳,此话同当日文月城说出的一般模样,他夸赞道:“记姑娘聪慧,文大人也是这么说的。第二日,他才将钱从怀中取出,搁在他胸口一整晚,留下了大块的淤痕,都这样了,还龇牙咧嘴地说着,还好他刚来,昭沣县没人认识这张俊俏的脸。” “这张嘴要是能变变就好了,”记柳刚生出些感动,就被破坏了,她想起盛礼的家世,问道:“文大人为何不同你借钱?” “不知,小子把钱拿到文大人手上,他都不肯收。”盛礼只记得将银钱拿出的时候,文月城的脸上似乎有些青绿,周身的气息也不如往日快活。 押送李玉的大牢衙役里,其中一个便是那晚给三人引路的中年男子,他知道了文月城的艰辛后,后悔万分,道:“难怪上次来大牢,文大人的马车都是用骡子拉的,是小的言语不当,还望盛捕快有机会替小的表达歉意。” 其他人在得知此事后,有一个冷硬的汉子被触动,他心疼道:“真可怜,那段日子,文大人岂不是连口肉都吃不起!” 盛礼朝着说这话的汉子望去,仿佛看到了以前的自己,他叹息道:“那倒不会,你所说的吃不起肉的文大人,整日里都会跟着小子回家打秋风,那段日子,他非但没瘦,还胖了不少。” “难怪文大人脸上有奶膘......” 记柳若有所思的说了一句,引得众人哈哈大笑,文月城依旧还是那个做事总是出人意料的县老爷。 几人聊得开心,到了晚上安营扎寨,篝火纵横,更是热闹非凡,仿佛他们不是在押送人犯,而是一众去州府游玩。 此时昭沣县的盛家大房,却不似他们这般融洽,天色渐暗,盛家大爷盛楚轩气冲冲踢开院子大门,一向儒雅的表情被愤怒代替,他对着悠闲坐在屋内品茶的陈付月吼道:“又是你帮了那个臭小子逃走了!父亲的话,你是一点也不肯听进去,陈付月,你是不是要彻底毁了盛家才高兴?!” “怎么?!被家主责怪了?哈哈哈,活该!”陈付月面对敌人的准则,就是他不爽快,她就能幸福到起飞,只要能让盛楚轩心中扎刺,甭提多开心了。 “你......”盛楚轩气的连话都讲不利索,他哆哆嗦嗦指着陈付月,最终只是甩袖喝道:“慈母多败儿!” 多年的抗战经验告诉他,发怒不能解决问题,何况已经回不了头了,盛楚轩无奈道:“你明知道盛礼去了都城有可能会面对什么,就算不看重盛家,难道连他,你都不管了吗?这么多年,就一点心疼都没有?” “我不心疼他?整个盛府,除了我,没人真的心疼他!你们每一个人都将他当成无药可医的剧毒,恨不得他成为你们的傀儡,永远躲在盛家不要见人。” 在这盛府,盛楚轩虽然是下一任家主,可暂时还做不了主,如今的大房在盛家就是个毒瘤,盛伯鸿随时可能为了盛礼的事情,将他们割舍,他如何敢和盛伯鸿发生碰撞,唯有给陈付月分析利弊,让她放过盛家:“这还不是为了盛家好,别忘了,你也是盛家人,若要砍头,你也逃不掉。” “哈!莫非是我久不做声,反倒让你们忘了!”陈付月眼睁睁看着他为了一个家主的位置,步步退让,直至如今随时可能掉入深渊,可就算这样,还是看不清现实,她站起身,朝着盛楚轩逼近,嗤笑道:“我是陈付月,三朝皇商陈显的女儿,我爹曾经给边关输送物资,凭借一家之力,撑起整个旌国军队,皇上赐给我陈家一张免死铁券!” 她将盛楚轩逼出房门,陈付月倚在门框上问他:“我爹能保住我,你爹能吗?!盛楚轩,你觉得你爹的那群门生,哪个敢为了你,触怒龙颜?!” 说完,她也懒得看盛楚轩霎时苍白的脸色,直接抬手将门重重关上,之后朝外喊道:“思绵,送客!” “大爷请。”陈思绵的应和,伴着盛楚轩的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一道传到屋内,引得陈付月冷笑连连,眼角不时渗出泪水。 /90/90408/26896436.html 第三十八章 “阿姐,大爷送走了。” 不多时,陈思绵的声音透过门缝传进房中,陈付月方才敛去笑容,待她拭去脸颊两边的湿润,嗓音恢复后,问道:“陈七和陈八,跟过去了?” “是,我已嘱咐过,让他们二人暗中跟随,不到万不得已,不可现身人前。” “不过......”陈思绵手中拿着纸条,是盛楚轩在时,陈七用信鸽送回来的,看到内容后,着实没想到,她犹豫片刻,说道:“刚刚陈七来信,说记姑娘也跟去了。” 话音刚落,原本被关死的房门,猛地被人扯开,陈付月的身影快速移动到她跟前,问道:“你说什么?记柳也去了?!她去做什么?” “据记姑娘所说,她想跟着大少爷去都城,见见世面。”陈思绵忍住手臂的疼痛,小声回答后,抬头小心翼翼看着陈付月哭笑不得的神色。 “见......见世面?!”跟着押送人犯的队伍去都城见世面,这种事也不是常人可以做的出来的,陈付月嘴角抽搐,她憋住笑意,板住脸斥责道:“胡闹!” 这话陈付月说得,陈思绵却说不得,她默默问道:“那接下来......” “去封信给陈七他们,”陈付月咬着下唇,不小心撕下两块,她吸溜着嘴里的铁锈味液体,吩咐道:“就说记姑娘很有可能是未来的大少奶奶,让他们要像保护盛礼一样,保护记柳。” “是。” “等等,”陈思绵领命刚要退下,又被她拦住:“记姑娘是女子,应当主要保护她,对!主要保护她,快去!” “是。” 陈付月听到她退下的应和后,便回到房间躺下,将小臂压在酸涩的双眼之上,仍旧裸露在外的薄唇终是忍不住抬起:“太像了。” 同一时刻,记柳等人正在官道边缘矮树林里,烤肉的香气飘荡在空气中。 盛礼坐在火堆前,深刻体会到,带上记柳的好处,他坚挺的鼻锋微耸,喉结上下滑动:“太香了!” “是啊,这也太香了,原来这东西还能烤着吃啊!” 大牢衙役被香气吸引,纷纷靠近,将记柳和盛礼围在中间,他们捏了一把手中的白面馒头,放在背包中整整一天,早就没了刚出蒸屉时的绵软,仅剩的甜香,也在被烤的外焦里嫩,香气四溢的喧蛙身上败下阵来。 盛礼看着记柳一根木棒串着俩,两手抓着八根木棍,他疑惑问道:“你怎么知道,喧蛙可以这么吃的?”这玩意生长在潮湿地界,由于表皮实在是不入人眼,很少有人会选择去拿它饱腹。 “民女家后山,每到五六月份,喧蛙特别多,早间吵,晚间闹,折腾的村里的人都睡不好。”在这里安营扎寨是记柳提出的,她甫一到这儿,耳中便充斥着巨大噪音,不用看都能猜到,定然是大批喧蛙在外头纳凉,此等美味,岂能错过。 记柳眼中尽是满足:“有一次民女气急了,本就成日没肉下肚寡的慌,它们还吵,就随便抓了一只,又不敢带回去给爷爷看到,就在林子里生了火,直接烤着吃了,谁曾想,味道还不错。” “万一有毒怎么办?以后不可如此莽撞。”见她胆大妄为,盛礼不由提醒一句。 记柳收到他的关心,率先将已然烤熟的一串喧蛙递了上去,笑道:“民女有这么傻吗?!自然是提前试过,确保它们无毒,才敢吃啊!” “唔,你怎么试的?下次老子也要发掘新食物,”记柳把剩下的几串分了出去,除却李玉,八个人正好一人一串,其中一个汉子嘴里咬着喧蛙,吐词不清:“这皮也不能吃吗?唔,真香啊!” “额,”记柳正吃的满嘴冒油,忽的停顿一秒,随后继续投身到美食中去,她含糊道:“忘了。民女也不懂这皮能不能吃,主要太丑了,下不了嘴。” 索性几人的心思也不在她如何试探喧蛙无毒上面,一个个吃的油光满面,一人两只,对于这些大男人来讲,委实不够,最多算是打了牙祭。 此时,大汉们随身携带的冷硬馒头,发挥了极大的作用,他们就着烤喧蛙,三两口就能解决一个馒头,没多久便将带出的馒头消耗殆尽,打着饱嗝,靠在木桩上休息。 记柳亦然,她吃了一块黍饼,一只烤喧蛙,便有了饱腹感,看着众人眼角微眯,昏昏欲睡的样子,她提议道:“各位大哥先休息,民女把这里收拾一下。” “我们帮你一起。”盛礼的声音,将吃饱喝足,快要进入梦乡的大牢衙役,瞬间唤醒,他们并非好吃懒做之人,急忙起身帮忙。 若想抓住一个男人的心,需要先抓住他的胃,这句话一点不假,吃了记柳做的烤喧蛙,几人之间也亲近起来,其中一个大汉道:“妹子,叫我们一声大哥便是,不用每次都民女、民女的,听着生分。” “我姓林,”这位姓林的大汉,说着便指向坐在火堆前,维持夜间唯一光源的两人,道:“这两位是兄弟,都姓李,你可以叫他们,李大哥,李二哥。” 清扫完场地后,记柳就在这位林哥的热心下,认了一群哥哥,盛礼俊秀的脸颊,再一次被他藏到了面具后头,但是坐在他身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此刻安逸自在的心情。 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六个男人凑一起,也是不遑多让,几人聊着聊着,不知不觉月上中天,盛礼趁着众人聚在一起,分别安排了每个人的守夜时辰,最后,他说:“就这么安排,守夜的人千万打起精神,大家围在火堆边睡,囚车也要靠近火堆,当心有蛇。” “为什么没有我?”听完一圈,记柳都没找到自己的名字。 没等盛礼说话,林哥朗声说道:“有我们在,还让你一个小姑娘守夜,说出去丢人,妹子你就安心睡,不用操心这些事儿。” “不行,我也要参加,能给各位大哥多睡一会,都是好的。” 盛礼张嘴,刚要反驳:“可是......” “你们晚上睡得好,白日里才能更好的押送人犯。再说了,我又不差这点时间,反正我坐在囚车上,可以补眠。” “......好吧。”盛礼看着她期盼的眼神,又想起记柳刚刚偷偷用帕子包裹起来的烤喧蛙,点头同意了。 他将记柳安排在上半夜和下半夜交接的时间段,不过只有一炷香的时间。 经过上次睡过头,导致记柳错过了盛礼蹲点朱月的事情后,但凡接下来有事,她都不敢放空心思去睡,所以,当上一个守夜大哥,轻轻喊了一声,记柳立刻清醒。 那位大哥喊完人,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就地躺下,没多久便鼾声四起,完美融入其余熟睡的人中间。 就算如此,记柳也没有乱动,她坐在地上等了约莫半柱香的时间,才缓缓起身,蹑手蹑脚走到囚车背后,轻轻推了推李玉,低声喊道:“玉姐姐!玉姐姐!” 突然被人从睡梦中惊醒,李玉怔愣一瞬,思绪回笼后,她才发现记柳在她背后,急忙转身,抓住囚车木栏,咬紧牙根轻声怒斥:“你跟来干嘛?!” “我只是来送送你,”记柳呆呆盯着她,在火堆边温了小半柱香时间的烤喧蛙,此刻也是精贵的油脂从手缝间滴落,她回过神来,伸手将东西递了上去:“这是我刚刚给你留的,还暖着,快吃!” 李玉瘦骨嶙峋的手臂直接穿过囚栏,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眉眼凝肃,道:“莫要诓我,记柳!上次我没有听你的,照着你的脾性,定然不会善罢甘休!别做傻事!快走!是我罪有应得,你别管我了!” “呵,快吃吧,”记柳突然轻呵出声,她不顾李玉的紧张,把东西塞到她手里,叹息一声:“我还要回莲花村照顾爷爷呢,能做什么傻事?不过是猜到李家那群白眼狼不会送您一程,便跟来陪您走完最后一段罢了!” “真的?” 记柳郑重点头,在她再三保证下,李玉才放下心来,安心享用难得的美食,她面对着记柳,突然想起暮光四合前的事情,问道:“你还没说,是怎么试毒的呢?” “......”记柳气结,当时她们明明隔着一段距离,怎么还记着这茬!李玉望着她的眼神充满好奇,便只能尴尬地告知,吐词含糊:“我抓了一只,逼着它咬了我一口。” 李玉听到后,嘴里含着的细骨头,不受控制地掉到囚车底盘,愣愣说了个“啊?”字,便被盛礼翻身,衣裳摩挲的声音打断。 背过去的盛礼尤不满足,喃喃说了些字,好似是梦中呓语。等他安静后,记柳僵直的身躯,微微放松,她瞥向早就被点燃在一边的香线,猛然发觉香已燃尽,惊出一身冷汗,随后手指竖在嘴前,“嘘!”了一声后,眼神示意李玉赶紧将吃完的残渣交给她处理。 一切处理干净后,记柳赶紧去把下一个人喊醒,连余光都没分给假寐的李玉,淡然回到原位,装模作样躺了下去。 心中想做之事已经结束,她看着躺在旁边,将背留给她的盛礼,舒了一口气,没多久便沉沉睡了过去。 /90/90408/26907851.html 第三十九章 “哥,我也想吃肉。”躲在不远处负责上半夜盯梢的陈八,鼻头呼哧呼哧地轻嗅,试图将空气中残留的香气尽数归于自己。 他抬起手拐子拄了两下闭目养神的陈七。 “......忍着。” 出发前,陈思绵给两人准备了糕点,陈七带出来的时候还挺稀罕,毕竟前面那群糙汉子,只有馒头和黍饼,都不用比,就知道谁怀里的更香。 可是,就在此时此刻,陈七趴伏的地方,正好侧对那张带着面具的脸,虽然看不清面容,但是盛礼周身透着餍足,嘴角勾起的笑迟迟高挂,倔强着不肯落下的模样,气得他朝着陈八伸出魔爪。 “嘶......”陈八脸皮揪起,问道:“你掐我干嘛?” 心下已安,陈七收回略带老茧的手,指向扔在一边的包袱,说:“糕点!”并示意陈八给他递过来。 “没了!”可惜,陈八伸手在包袱里掏啊掏,分装糕点的包裹摸着有点粉渣,空的让他惊叹。 在陈七的注视下,他傻气横秋,露出一口大白牙,在黑夜中闪闪发光,随后秉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精神,立刻将锅甩出去,说:“都怪他们,吃得太香了!勾的我馋虫都出来了。” 被勾出馋虫的,岂止他一个,陈七的肚子也早就在打鼓,一刻不停,不过是靠着过午不食的毅力在撑着,如今他要盯住后半夜,终于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打发两口,愣是因为陈八破灭了。 他们这两日的口粮被陈八一个晚上造掉了,要说这怎能不气,陈七默默翻了个白眼,深知自己的弟弟已经在不作死就不会死的道路上越走越远,遂一手点额,清晰吐出一个脏字:“滚!”话题终结后,彻底不再搭理。 如果换做其他时刻,或者换个其他人,和陈八这么说话,他必然是会劈头盖脸吵一顿,盛府最大八婆的名声可不是白来的。 ——滚什么滚!你是不是不张开嘴不能说人话?!几块糕点就想让人滚,你怎么不索性滚一个做模板?让别人有样学样算了! 但是他不敢,一是因为那是陈七,二是因为一兜子糕点,只有一块不在他肚子里。 大概是陈七那边不时传来肚皮轰鸣,导致饱腹带来的泰山压顶之感更加明显,陈八藏在黑暗中的瓜子脸,透出一丝因挤压而让糕点填满食道的扭曲。 为了保证陈七不会杀之灭口,他的喉结用力滑动两下,昂起头准备先把翻涌的东西咽回去,就在此时尖锐的疼痛从头皮传遍全身,一只双腿健壮有力的白色胖鸽死死扣住了他。 “嗷~呜~”陈八越是抬头,那双爪子扣得越紧,他痛呼出声,甫一想起他们正在做偷鸡摸狗之事,又立刻将嘴捂上。 “别动。”他被陈七一把掐住下巴,乱晃的脑袋被稳稳托住,随即胖鸽就被陈七摁住了命运的身躯,除了四处乱瞟的黑豆和绷直的爪尖,其余位置都被大手掩盖。 陈七抽下硌手的圆筒,单手捻开盖子,取出纸条,虽然眼底的震惊转瞬即逝,但还是让陈八捕捉到了,他把头凑了过来。 ——夫人有令,以命相护。 看到陈七怀疑的目光,他三指并拢,放在嘴边,真诚说道:“我发誓,传回去的讯息是‘某已就位,记柳欲见都城风光,沿路跟随,何如?’,若是说谎,断子绝孙!” 说完还没忍住“嗝!”一声,换来陈七再一个白眼。 陈八不可置信,他将纸条拿来,仔细看了一遍,又看一遍,啧啧摇头:“夫人这说的,到底是要我们保护记姑娘,还是大少爷啊?” 应答并未传来,他抬头一看,陈七正面无表情看向前方,睡得横七竖八的几人。 这时,陈七突然动了,他凌空蹭着地面,爬的正开心却被陈八猛地拉住:“你干什么去?” “......吃饭。”拉住他的手瞬间松开,堵在嗓子眼的感觉至今还历历在目,若非胖鸽捣乱,怕是他们要挪位置了。 对了!胖鸽! 陈八目眦欲裂,他看到被陈七握紧的胖鸽早已做死鸟状,哆哆嗦嗦问道:“哥,你,你不会,要吃了,绵绵姐的爱鸟吧?!” “是你。”陈七说完,立马起身,猫腰离开,全程未发出一点声响。 “?” 随着陈七一道离去的,还有他关爱智|障的眼神,而留在原地的只有满脸疑惑的陈八。 如今,只剩陈八一人在蛙鸣中监视,他无聊地咬着草根,过了许久,记柳那头鼻子嗅了嗅,翻了个身,几欲清醒,呢喃道:“好香,吃肉......” 盛礼还以为是在梦中,他睡得正酣,耳边突然传来她的声音,意识不清下,模糊应道:“没肉,乖,睡。” “嗯......” 一段对话快速结束,就连正在守夜的衙役都没听到,陈八的周围甚至已经堆上各种野草编织的物体,有棱有角,却不成形状。 “真丑。” 躲在远处补充能量的人终于回来了,陈八不用再独守寒夜,激动万分:“哥,你回来了?” 他的眼睛搜寻一圈,问道:“胖鸽呢?不会真吃了吧?”陈七嘴上的油渍还未擦干净,在黑夜里泛着光泽,陈八看到后,着实替胖鸽捏了一把冷汗,莫不是陈七已经饿到饥不择食的地步了? 或许是腹内有粮,陈七心情好似有了一个质的飞跃,他舔了舔残余肉香,解释道:“放了。” 借给陈八十条命,陈七也不敢拿来给陈思绵砍,虽然他觊觎这只胖鸽很久了,但是只要陈思绵在,他就不敢下手,信鸽能养到胖鸽那般,委实不易,岂能轻易拿来开刀。 盯了大半夜,陈八早就困了,如今陈七也回来了,他终于能安心打盹。 他刚准备闭上眼睛,就听见陈七说:“保护记姑娘。” 冷冷的声音传来,陈八愣了一下,玩世不恭的表情瞬间凝固,他点头称是,朝着前方望了一眼,才开始休息。 也许是有了陈七的看守,夜间显得安心很多,他一觉到天明,直到被人踢了一脚。 惊醒后发现盛礼一行人已然不见踪影,他赶忙起身,惊诧询问:“他们人呢?都出发了?你怎么不早点叫醒我?” 噼里啪啦问了一大堆,让本就严重睡眠不足的某人,更是眉头紧皱,足以将夏日的蚊蝇夹死。 “走。” 陈七懒得解释,盛礼他们开始行动的时候,他以为陈八会自行醒来,谁知这人睡的跟头死猪一样,非得逼得他动用暴力。 他一边快速朝着州府的方向跑去,一边隐晦地挠了挠腰侧,心中暗忖:以后这种守夜的活,说什么也要把下半夜留个陈八,也不知为何,蚊虫光盯着他咬,陈八一点事没有,想想就晦气。 陈七越想越气,跟在一旁的陈八敏感地察觉到了,不懂哪里触了他的霉头,生怕受到毒打,愣是乖巧的全程没有开口。 就这样,两人一路无言,跟着盛礼等人到了州府。 他们直接去了刑狱司,刚到大门口,负责押送丁臣的大人们已然在门口等着了。 盛礼上前:“各位大人,属下是昭沣县衙捕快盛礼,奉命押送李玉上都城受审。” 这群人早已受到消息,负责这次押送的叫林不悔,也是州府刑狱司的副管事,兼州府司卿大人刘风的妹夫。 林不悔此人在州府颇有名望,大抵传颂的都是他为人如何谦和有礼,如何善良多金。 文月城在他出发前就有叮嘱,丁臣藏着的事,一旦被揭露,这中间牵扯到的人,不是掉脑袋,就是金玉铺路。 州府刑狱司的司卿历年做事小心谨慎,不喜冒头,反倒是自从林不悔出现后,先是娶了刘月,再是坐上副管事之位,野心不小,不容小觑。 林不悔上位后,州府刑狱司行事一改往日谨慎的作风,文月城猜测很多事情都是他在背后推动。 就拿丁臣的事情来说,若是换着以前,刘风定然是有多远躲多远,明哲保身。 可是林不悔必然不会放过此等大好机会,富贵福禄往往伴随险象环生,敢做的唯有他一人,是以会亲自押送丁臣的,也只有他一人。 “您一人押送丁臣吗?”文月城之前将猜测告知于他,盛礼起初还不信,刑狱司的人但凡动点脑子,都会知道丁臣和军营有关,绝对不是小事。 刘风再小心,也不会拿如此重要的嫌犯开玩笑,只安排林不悔押送,万一路上有个好歹,少说得搭上整个岁西州的刑狱司。 林不悔从和他们会面到现在,脸上温和的笑意便没有退下去过,如此紧要的事情,他依旧是温暖和煦:“对啊。” “呵呵,”话音刚落,众人眼神惊愕,他笑意更深,眉眼弯弯:“不还有你们吗?!” “可......” 本都做好准备,一路上被刑狱司的人各种打压鄙视的众人,一时间有些摸不准,自古刑狱司的大人,向来是瞧不起他们的,毕竟良籍里的人一般不屑于和贱籍一同做活。 仿佛是猜到了他们的意思,林不悔笑着打断道:“有了各位同僚,刑狱司哪还需要出多少人手,有小子一人跟在后头白吃白喝足矣!” “各位赶路舟车劳顿,本该请进去喝杯茶歇歇脚,可奈何时间紧迫,遂小子已安排手下备足干粮,现在就出发吧。” /90/90408/26919946.html 第四十一章 现场乱作一团,陈七看准时机给了杀手头领一次重击,他留下陈八一人面对疾风骤雨,飞身到囚车前,催促道:“愣着作甚?快点带他们走!” 说完也不管盛礼作何反应,再次飞身而起,冲向正对着血沫四溅的记柳,一拳打在她的手腕上将大刀震落,随后环上她的腰间,轻声说了一句:“得罪了。”直接双脚轻点地面把记柳送到了盛礼身侧。 “带他们先往前跑,这里结束后我会追上你们。”其实陈七的余光一直放在杀手头领身上,做完一切他发现陈八快要支撑不住,急忙重新上去和那厮扭打起来,寸土之地,互不相让。 盛礼左手抓着丁臣,右手被突然塞进来的记柳握住,一时间有些愰神,经过刚才的幻境,他隐约觉得两人握手的感觉十分亲切,仿佛这个动作已然重复了千八百遍。 他看着记柳迷离恍惚的眼神来不及多想,死死扯住两人,朝着城镇的方向飞奔。 “不行!”林不悔突然出现,抓住了即将跑路的丁臣,道:“他必须跟着我,他若是想跑,凭你们俩根本挡不住!” 盛礼再次拉扯两下,发现他并不肯松手,脸上的神色坚毅强势,显然是必须将丁臣留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这种屁话盛礼是完全不信的,林不悔明显是害怕到嘴的鸭子飞了,不过此刻的情况已容不得他多想,盛礼咬住后槽牙:“行,你最好能护住他不受致命伤。” 然后拉着记柳一路向前奔去。 记柳经过李玉的死,正是神思恍惚,她被拉的一个踉跄,最后还是盛礼转身半搂着她,方才得以从扔过来的暗器中脱身。 他们一路狂奔,耳边全是两人的粗喘,盛礼嗓子仿佛被烈火灼烧,咽下去的口水如同利刃割喉,干痛不已。 逃命太过紧张,他竟是没有听到远处水流冲击石壁的巨大声响,反倒是记柳嘶哑开口提醒:“我听到很强的水流声,附近可能有湖。” 盛礼听到后立马顿住身子,他目视前方,两边树木矮灌浓密,唯有一条土路幽幽通向城镇却被大量石块堵死,显然是有人不希望他们过去。 盛礼苦笑一声:“前有狼后有虎,左有刀右有箭,记姑娘,怕是我们要同生共死一回了。” 话音刚落,两边潜伏已久的杀手纷纷亮出武器,寒光从两人的眼皮上划过,飞身而上,刀叉斧钺直接劈在两人站定的位置,将柔韧的土地愣生生开辟出一道道裂谷。 然而盛礼在发现他们后,早已先一步动作,拉着记柳奔向悬崖高处。 “为什么不回头?”记柳凄厉发问。 “来不及,”盛礼解释道:“不如向前求一份生路。” 记柳心知他所言非虚,可还是忍不住双股打颤,她犹豫望向咬着牙的盛礼,不知他是如何提起迈进水域的勇气的?明明他连靠近百花湖都会捏紧拳头。 不足分刻,两人的脚齐齐在山崖边停下,再往前一步便是万丈深渊,更有湍急飞沫的江水,坚硬石块落入都不会有任何回响。 “怎么办?”记柳焦急问道。 紧跟其后的另一批杀手已经近在咫尺,他们中间走出一人,看着他们仿佛砧板上的鱼肉,起了兴致冷笑道:“小娘子别着急,老子来告诉你怎么办,不如和小情郎做一对亡命鸳鸯,如何?哈哈哈!” 盛礼见状也不反驳发怒,他转头嘴角轻轻擦过记柳耳畔:“拖到陈七赶过来。” 与此同时,黑衣和墨色冠服横七竖八倒了一地,众人不省人事,只剩杀手头领面对三人的左右夹击,陈七和陈八配合默契,林不悔身手敏捷,几次三番下来,倒是让杀手头领身上添了不少血痕。 幸得多年厮杀养成的身体反射,让他多次堪堪躲过致命伤害。 当他再一次被踢翻在地,腰侧受了陈八一剑后,突然发出冷笑:“哼。若是继续同我在此纠缠,怕是你们的同伴马上要去见阎王了。” “你说什么?”陈八上前把剑架到他的脖颈间,瞬间划出一道红痕。 “糟了,”陈七立刻反应过来,他嘱咐道:“你看住他们,我去前面看看。” 说完还瞥了一眼站在一旁老神在在的林不悔,他反正是捏着丁臣就满足了,根本不会管其他人的死活。 “哥,注意安全。” 需要注意安全的明显是盛礼他们,两人站在高崖之上,额头的汗水不停往脖子流,记柳继续扯东扯西:“看来确实没人救了,不如死前让我们知道一下,谁要我们的命?” 陈七顺着地上打斗的痕迹赶到的时候,就看到记柳盘腿坐在地上,盛礼站在一旁双手背在身后,满脸仇大苦深。 “只能说你们管了不该管的事。” 记柳抬头和盛礼对视一眼,许是拖拉的时间太久,再加上他们一副心知肚明,阳光下相视温情的场景,刺激到了领头的那位,他眉头一皱,对着记柳和盛礼中间便扔出一个飞镖。 “啊!”陈七赶紧将拾起一根腐木朝飞镖扔去,谁知晚了一步,飞镖直直冲着记柳的眼睛飞去,她惊叫一声,身子后仰,翻身直接掉入悬崖。 突如其来的变故,打的盛礼和陈七措手不及,盛礼目眦欲裂,顾不得对水的恐惧,跃身而下。 “记姑娘!” “大少爷!记姑娘!”完了,需要保护的两个人全掉下去了,陈七第一次任务失败,他的心微微发寒,甚至已经想到了回去会受到的酷刑。 他转头看了看身后准备收工的黑衣人,气的咬牙切齿,却不敢过多停留,陈七不能过多纠缠,转头就飞身离去。 “陈八!”他急匆匆赶回去,看到陈八仍然将剑悬在杀手头领脖间,林不悔和丁臣已经不见踪影。 “把他打晕了,你快回去告诉小姐,”他顾忌的看了一眼杀手,便靠到陈八耳边,道:“大少爷和记姑娘都掉下山崖了,让她书信一封向陈家求助。” “好。” 平常吊儿郎当的陈八,此时也不敢再胡闹,他一个砍刀把人砍晕后就立刻起身出发,谁也没有管那个不知跑到哪儿去的林不悔两人。 陈七看着躺在地上的人毫不手软,一刀手一刀脚,直接把人废了。另一波杀手并没有来救他的意思,可是按照之前的状况,这人明显是知道下一波杀手的存在,包括位置都一清二楚,这就很奇怪了。 暂时这人不能杀,陈七拖着他一路去了最近的城镇,大大方方住到客栈里,引得百姓侧目也不在意。为了防止他逃跑,陈七特意买了两条铁锁链,将人捆的死死的。 “怎么,你朋友死了?”杀手头领看着他的动作冷笑不已。 陈七原不想搭理他,可是一想到他害得自己任务失败,难免有气,他也加入了冷嘲热讽的行列,道:“左右你就是个弃子,还是少管闲事,最好盼着我不杀你!” 被绑缚好扔在墙角的杀手脸色霎时铁青,陈七这人说话专朝他心窝子上扎,他和另一波虽同属一个杀手组织,但是为了争夺堂主的位置,另一组的头头真恨不得晚上找把刀,把他宰了,哪里会来救他。 他很后悔,不该为了贪功,让手下埋伏在前头,本是瞧不上几个衙役,谁知啃到硬茬子,一时大意,把自己给坑害了。 杀手哼哼了两声,挤到一边不再说话。 另一头陈八快马加鞭也花费了五天才回到盛府,府内小厮只看到一阵残影从眼前飘过,地上刚堆砌的垃圾再次四散开来,陈八已经跪在了陈付月跟前。 “小姐,出事了。押送队伍遭人袭击,大少爷和记姑娘掉下悬崖,生死未卜。” 陈付月在看到他脸上的凝滞时,就猜到他们出事了,就算做好了准备,还是难免心中一痛,手上端着的陶瓷茶杯“哗啦!”一声砸碎在地。 瞬间屋内茶香四溢,陈八背后惊出一身冷汗,他立马跪伏请罪:“属下无能,没有完成任务,请小姐责罚!” “你是该死,”陈付月扶着陈思绵的手站起来,走到他身边,颤抖着道:“但是当务之急,是通知我爹,让陈家出人相助,尽快把两人找出来。” “活要见人,死......”她更咽了一下,继续说:“死要见尸!” “他们坠崖的地方在岭津州的边界,距离陈家不远,我哥已经发了书信通知家主相助,他担心胖鸽会落到有心人手中,便让我回来先行通知小姐。” 陈八想了想,问道:“小姐,盛伯鸿派去的人如何处理?” 陈付月背对着他,凝视桌面上的拨浪鼓良久,才下定决心,道:“先把人控制起来,不要让盛伯鸿得到他们出事的任何消息,必要时,杀!” “是。”陈八接收到新的指令,他没时间休息,起身就要往回赶。 在他的手快要攀上院门的时候,陈思绵喊了一声:“小八。” “绵绵姐?” 陈思绵凑到他耳边,往他手里塞了封信,低声嘱咐道:“如果见到家主,便把这封信交给他,若是见不到就把信烧了,绝对不能落入任何人手中。” “好。绵绵姐放心,我保证除了家主没人会知道这封信的内容。”陈八神色坚定,应答后便顶着沧桑飞奔而去。 陈思绵站在门口,眼神追随着他的背影,喃喃道:“希望吉人自有天相,不然要让小姐如何活下去。” /90/90408/26951300.html 第四十二章 “陈七人呢?”陈显收到陈七的传书后急忙赶到他下塌的客栈,发现屋内除了昏迷在地被裹成蚕蛹的白脸男子,便再无他人,随即看着跟在一旁侍奉的掌柜问道。 谁能想到两天前拖着个受伤男子来投宿的男人会是陈家人,也不知这两日的轻怠会不会遭到报复,掌柜擦着不存在的虚汗,战战兢兢道:“那位少爷在这里两天,每天一大早就会出去,很晚才回来。” 陈显神色无异,他转身朝外走去。 “去崖边。” 自从陈付月嫁到盛家,前一年还有联系,盛礼出生后她似乎在刻意规避两家的来往,陈显虽然百思不得其解,但是既然女儿要做,他便陪着。 如今他十几年没有见过的外孙,被害坠崖,生死未卜,怎么着也该管管。 当他带着人赶到陈七信中所说的位置后,就看到崖边树桩上绑着粗绳,尽头消失在水雾中。 绳结是用的陈家独特绑缚手法,跟在陈显身边多年的侍卫简一看了一眼,道:“看来是陈七那小子,下面也不知什么情况。” 陈显的视线被飞溅而起的水花挡住,他发现崖边常年积水,湿滑无比,难以攀伏。 如此激烈的水流存活的几率很小,何况盛礼根本就不会水,他心里不免有些着急,吩咐道:“跟着陈七做,让一部分会水的先下去,在崖底找到一个可以扎营的地方。” “是。”简一立马下去安排。 等到陈七找完一圈,准备原路返回时,看到的就是一堆陈家的侍卫,在水流放缓的位置找了块空地搭建临时营帐。 而陈显就坐在岩石上,和简一讨论接下来的安排。 “家主。”陈七上前,跪地请罪。 “属下无能,让大少爷遇险,请家主责罚。” 他挺直脊背,等着陈显。找了一天,浑身上下不知是被河水还是汗水打湿,衣服颜色变深紧贴肌肉,显出强健轮廓。 “这几日找到什么了?” 陈七的头埋得更深,他惭愧道:“这条湖很长,属下走了一天也看不到尽头,沿路多次搜寻并未发现大少爷踪迹。” “把你这两日看到的情况说一下。”陈显清楚他的为人,若非手上抓着一个,陈七早就拼命朝前走了,哪里会天色深了就返回。 “是,”陈七回忆起这两日眺望远处看到的情形:“再往前走一到两天,两边的崖壁会变缓,属下远远看去似乎看到了有地方在冒烟,湖另一面还有密林,但是隔得太远,不能确定。” 下游如果有人居住,盛礼活下来的可能性就会变大,不管陈七看到的情况是否为真,陈显都不会放弃,他吩咐简一:“把带来的人分成五波,每一天算一个驻扎点,留下一波人在驻扎点仔细搜索,如果发现村庄或者有盛礼的消息,马上发信号,所有人立刻集合过去。” “您也去?” “对,我跟着最后一波人。” 简一受命下去安排侍卫,除了陈七被强硬留下来休息,其余人按照分组浩浩荡荡向山谷深处出发。 每每行至日落,总有一批人留下来驻点,并扩大范围搜寻,陈显的本就长满纹路的额头越皱越深。 虽然山谷深处的水流不似之前那般汹涌,但是侍卫们发现河流看似很深,底下却是布满礁石,稍不注意就会划破腿脚。 水面湍急,水底杂乱,盛礼就算活着,肯定也受伤不轻,他们必须加快速度。 此刻同样心急如焚的还有住在小破屋里的盛礼,掉崖后他们被石头村的村民救起,有他护着记柳除了磕碰,没有受到太大损伤,但他身上大伤小伤无数,愣是在床上晕了五天。 记柳日日留在床前照顾他,对外称两人是夫妻,遇上劫匪失足掉下悬崖,一直挨到他醒过来。 石头村村民穷苦,吃饭一点荤腥都没有,为了尽快将他的身体休养好,两天前记柳准备给他打鱼烧汤补补身体,结果却被村民拦住,强势把她拉了回来。 据他们所说,石头村曾经有人捕捞过度,天神降下惩罚,让后人足足承受了近百年的灾涝,差点灭村。 若非两位神女降临凡间,竭力相助,连年灾涝怕是还要延续百年,至今为止村民们经过河边伫立的泥塑雕像时,还会低头跪拜。 村民苦口婆心,按理不该继续去捞鱼,偏偏记柳从不信天上神佛,她一向是想要什么便自己去争取,去努力。 又忍了两日后,她非说在村子的这几天半夜总能闻到肉香,极有可能是村民趁他们昏迷,已经搜过身,发现他们是两个穷鬼,怕他们白吃白喝,把肉都藏了起来。 “他们过得穷苦,能给我们口米汤已经是很客气了,不必如此。” “不行,你沾点荤腥好的快,再说这米汤只有汤没有米,纯属喝水,”短短七天,记柳的脸瘦了一圈:“河又不是村里挖的,这鱼谁逮到算谁的,河神要发怒也该对着我,和他们没关系。” 彼时天色已黑,记柳突然鼻子动了动:“他们明显在偷偷吃肉呢!我闻到了,绝对不会错!白天在我面前哭穷,晚上就躲在一起吃肉,还不让我们捕鱼!太过分了!” 她义愤填膺的样子逗笑了盛礼,心下一软就把她放出去了:“罢了,左右就这两天我们便能离开了,等到城里和陈七等人碰上面,给村子留点银子就是了。你自己注意安全。” “知道,我马上就回来。”记柳说完,提溜着她前两天削尖的木棍就出去了。 索性此时村里的人不多,她走的顺当,没多久就到了河边,盛礼远远看到她在河里活蹦乱跳的背影,便放下心倒了杯茶,悠哉喝着。 结果没想到等他喝完一杯茶,再次开门,河边却再也没了记柳的身影。 “人呢?!”盛礼急匆匆跑到河边,无论怎么喊都得不到回应,反倒把消失许久的村民招了出来。 “干啥子?” 一个粗壮的汉子走到他面前,眼神微带不耐。 “你们看到我......我娘子了吗?她刚刚出来透气,人就不见了。”盛礼也不管汉子的态度,一把就抓住他的衣襟。 他这回彻底相信记柳的话了,哪有穷的叮当响只能吃菜根的村子能把汉很子养的如此彪壮,估计刚吃完肉,身上那股油腻的味道还带着微酸,让本就多日未进油腥的盛礼忍不住作呕。 “哦......她呀,我刚看见她独自进山了,说是去镇上买点东西。”正常的老实农户怎么可能会让一个女子孤身一人穿过密林去镇子。 而且在石头村他和记柳无论做什么事都要互相帮衬,绝对不可能离对方太远,更不会出现深更半夜进城这样的荒唐事。 盛礼看着他心中冷笑。 ——你猜我信不信? 但是他不能这么说,眼前的大汉要不是蠢到没眼看,就是完全没必要对着他粉饰太平,如果是后者,那么盛礼绝对会马上在不太好的地方见到记柳。 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多谢。”随后便回了屋子。 他端来一张凳子抵在门板上,然后才静静躺回床上,心中细细思量。 时至深夜,银白色月光照到盛礼脸上,他左右侧听良久,屋外寂静无声,村民们对他毫无防备,并没有安排人在他周围值守。 被村民救起至今,盛礼一直觉得石头村待人和善,从来都是笑脸相迎,十分热情。但是今日的壮汉明显不似之前热情,就好像他和记柳已经没了利用价值。 他带着疑惑在黑暗中走到河边。 盛礼不敢松懈,地上的每一寸土地都被他细细打量,生怕错过一丝关于记柳的信息。 与此同时,记柳地窖里缓缓醒了过来,她甩了甩被棍子敲击的后脑,鼻间一阵发热。 “你醒了。”一道微弱沙哑的女声传到她的耳朵里。 记柳朝着声音的方向望去,霎时尖叫:“啊啊啊——” “你你你......”她手指着佝偻身躯挨坐墙角,满身血渍的女人,身子不断后退,直到碰到冰冷墙面。 “呵,”女人披头散发,让人看不清真容,唯有脸颊留有一行血泪,已经形成干裂的痕迹:“很可怕?还好,我死前看不到这幅鬼样子。” 虽然记柳刚遇到杀手,犯了杀人的罪孽,但是也没眼前的人形容恐怖,她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你是谁?”而后她抬头观察四周,问道:“这是哪里?” 女人嘴角抬起,好似在笑:“我是谁?你可以叫我秦瑟。” “至于这里是哪儿,”秦瑟嘴角咧的更大:“这里是地窖,畜生储存食物的地方。” 食物? 记柳清醒过后有打量过整个地窖,能储存食物的只有前面两个腌菜缸,看着就像几百年没洗过,黑漆漆的黏了一层。 不知是不是秦瑟在地窖里呆久了,说话有些恍惚。 算了,与其考虑别人,不如想想自己,逃出去和盛礼汇合才是重点。 她看向秦瑟,凑上前去:“你的腿在流血,我给你包扎一下。”秦瑟气若游丝的模样苍白可怖,记柳于心不忍,撕下衣角就要帮她止血。 谁知手刚伸到一半,就被秦瑟坚定拒绝,她冷冷说道:“不用了,它......不会愈合的。 /90/90408/26963119.html 第四十三章 记柳看秦瑟的神情不似作假,心中猜测是关押她的人下了药延缓伤口愈合,忍不住怒骂一句:“真不要脸!” “他们抓我们干什么?” 在她问完后,秦瑟的眼神里透出一丝苦楚,和不易察觉的绝望,记柳见她迅速把眼睛闭上不愿多谈,便也不再追问。 从被石头村的人救起到现在,她一直觉得十分违和,明明每个人表现得都是一副热情好客的模样,却连一口肉都要藏起来吃。 那种热情是淡漠到骨子里的。 可是若说他们不穷,偏偏一个个养的面黄肌瘦的,身无几两肉随时要栽倒在地。但记柳又时不时看到有些汉子养的极为壮实,就好像整个村子里所有的好货都留给了他们。 虽然乡下把好东西优先给男人吃,是很常见的事情,但就算如此,真穷的地方养出的汉子也不会好到哪里去,最多比尖嘴猴腮好一点。 石头村差异也太明显了。 无论如何,她在晕倒前扔了点东西在地上,希望能被盛礼找到,尽快将她们救出去。 盛礼白天不能四处走动,在天际泛红之际急忙回到屋内,手上还握着记柳丢在河边的自制鱼叉。 他双眼紧闭,脑海中却不断翻腾。 记柳不会无缘无故把鱼叉丢在石头村的泥塑旁,除非她最后要去的地方和神女泥塑有关。 她曾说过村民将两座雕像奉若神明,是整个村子的精神支柱,是所有人活下去的希望和动力。 村子里的希望和动力? 盛礼猛然睁大眼睛,他明白了! 他现在要做的就是补足体力,晚上等村民睡着了直接去找记柳,救她出去。 地窖里的记柳就没有这么好运了,她刚迷迷糊糊睡过去,就被“咯吱~”声吵醒。她先是看了一眼秦瑟,发现她嘴角轻抿没有睁开眼睛,但是微颤的眼皮却泄露了此时的心思。 趁着地窖门透进来的光线,记柳眼神微眯,她彻底看清了秦瑟的身体状态,下意识咬紧下唇,忍住了即将脱口而出的尖叫,她逼着自己把视线挪开,放到了走近的大婶脸上。 “大娘,如果让村子里的人知道堂堂村长夫人迷晕迫害良家女子,怕是不好吧!” “你......” 眼前的大婶正是石头村村长的妻子,此刻她眉头紧锁,张嘴似是想要说话,结果被后面的男子打断:“哪儿这么多废话,赶紧把水喝了!” 说完,他就打开了笼子,端了个有破口的瓷碗就进来准备强行给记柳灌下去。 他从进来到出声一直站在村长大娘身后,加之背着光,记柳到现在刚看清他的脸。 她突然愣住了,本想反问的嘴瞬间停止,男人见此趁机上前三两口一呛,记柳把水喝了个精光,没来得及说话便彻底晕了过去。 “记柳......记柳......” 她被一阵幽幽的男声唤醒,头还是昏昏沉沉的,盛礼的脸挤在笼子木杆中间,边喊还边用手拍打她的脸颊。 啪啪的牟足了力气。 “别打了。”她抬手挥掉了盛礼的大手。 坐起身子缓了片刻,才松了一口气:“给牛下药也没这么多的!看着穷,迷|药还挺多的,这玩意挺贵的。” “你怎么样了?我马上救你出来。”他们二人掉下山崖,醒来时身上的东西早已不见踪影,盛礼连个匕首都没有,想要徒手掰开锁链根本不可能。 他尝试几次后,叹气道:“我去找钥匙。” 此时坐在角落,被黑暗笼罩的秦瑟轻笑开口:“钥匙挂在村长脖子上,只有早上来灌迷|药才会取下来。” 盛礼这才发现阴影里还有一个人,她形容可怖看不清脸色,一直腿被人砍去只剩下大|腿根,切口边缘还有零碎的肉沫随着她的动作荡来荡去,秦瑟的另一条腿也被人切断至脚踝,身上的衣服晕染出的血团染红,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但是一身丝绸质地不是寻常人家穿的起的。 “你......” 盛礼吃惊地张开嘴,眼皮前段皱起,刚开始他以为墙角的人已经死了,没曾想她居然开口了。 这时记柳也反应过来,她看向秦瑟仔细端详回忆后,吃惊捂住双唇。 她转头握住盛礼撑在笼子上的手,道:“她是州府刑狱司找的人。”盛礼听得一头雾水,他们都没注意到秦瑟瞬间抬起的头,空洞的眼神中发出隐隐光亮。 “对了,那时候你受伤了,”记柳见他不明所以,连忙解释道:“你在医馆那几天,文大人没法安排人来照顾你,就是刑狱司把县衙的人全部借走了。” “有一次赵大哥找了个老画师画了一幅男人像,那人就是村长的儿子。我听说刑狱司要找的除了他还有一个姑娘。” 盛礼只知道州府刑狱司借人导致文月城每天都是火急火燎的,下巴内侧都磨出了三四个水泡,没想到中间还有这个故事。 他正感慨,就听到秦瑟那边传来阵阵冷笑:“他居然派人来找我了,哈,哈哈哈,太有趣了,哈哈哈,太有趣了!”她的笑声回响在地窖中,断断续续带着悲戚。 两人齐齐望向她,本想提醒秦瑟放低声音,谁知竟发现她的脸颊一边是眼泪一边是红痕,可怜可叹只得收了嗓子里的劝阻。 片刻后秦瑟冷静下来,她抬起染血的手臂狠狠擦掉脸上的痕迹,霎时间血色浸染了她苍白如玉的脸庞,如同黑夜中静静绽放的曼珠沙华。 记柳的眼睛落到她干裂的嘴唇上,随之看到她薄唇微启,说出的话冷冽异常,在黑暗中激起两人一身寒颤。 “穿过河对岸的林子有个城镇,只要能平安熬到他带人回来,你还能活。” “不过,”她提醒着盛礼该如何逃出去,然后把仅剩的那只眼睛转向记柳,道:“你要保证在他回来之前,没被村子里的畜生吃掉。” 盛礼震惊望向她,一时间没了反应,直到秦瑟开口催促:“还不快点,等天亮了,他们发现你跑了,她......就会和我一样,少条腿,少条胳膊,抑或他们恼羞成怒直接吃光。呵呵呵!” “去镇上要多久?”强烈刺激下,记柳不断渗出口水,她不断吞咽。 秦瑟转了转头,说道:“两天?一来一回四天吧。我没走全过,大概吧。”说完后她又回到了起初死气沉沉的模样,低着头挡住了两人的视线。 四天?! 但凡盛礼消失,不用四天,半天就够村子里的人把记柳撕裂。 盛礼不放心,他急忙说道:“我去偷钥匙。” “不行!”记柳一把抓住他的衣袖,皱眉催促:“你快走,尽快把人带过来,你要是把村长惊醒了,我们谁都别想走了!” “可是......” “趁着晚上能省点时间就省点,还不快去!我会撑到你回来的,快去!” 盛礼心知这个选择是最好的,他武功本就不行,再加上受伤一直未愈,村里消息闭塞全部都听村长的,和他们硬拼不是上策。 他和记柳对视一眼,将她的信任深深刻入脑海后立刻起身离开。他暗自决定等到把记柳救出来说一句「没事就好」,而非现在和她说没有来日的「保重」。 盛礼走后,记柳晕了一整天完全没了睡意,她没想到看似温和的小村庄竟然藏着如此不堪肮脏的事情,心中又是恼怒又是担忧。 她战战兢兢等到早上,地窖的门再次被人拉开。 她不能喝水! 万一被人发现盛礼跑了,要杀了她可怎么办?! 记柳双眼紧闭,耳边落锁和走近的声音越发清晰明显,她尽可能保持眼珠不动呼吸平稳,试图通过昏迷蒙混过关。 “该喝水了。”记柳被来人推搡两下,她仔细听了一会,来人只有村长夫人,这可比村长的儿子好糊弄。 她假装刚睡醒,揉着太阳穴缓缓睁眼:“头好疼啊,这水里有什么?” “管那么多做什么?” 说着村长夫人也不废话,捏起她的下巴逼着记柳仰头接水,“咳咳~咳咳~”记柳边喝边呛,等到她觉得差不多了,又适时瘫倒在地。 想来是对着药量很有信心,村长夫人端着空碗离开了地窖。 记柳等了一会才敢睁开眼,她感觉困意逐渐升腾到头部,立刻附身伸出手指抠向嗓子眼,将刚才被迫喝下的水尽数吐出。 随后翻身平摊在地上,哑着嗓子庆幸自己度过第一关:“幸好还醒着。” “醒着又有什么用?只要有人发现他跑了,你就完了。” 记柳刚热起来的心瞬间跌入谷底,她无奈问道:“为什么你不用喝迷|药?” “呵,不听话的羊总要使点特殊手段的。” 秦瑟说话纵使透着必死的心,记柳却不信邪,她相信盛礼一定能找到救兵把她们都救出去,最差陈七和陈八发现端倪也会派人来救他们。 她闭上眼睛开始养精蓄锐,接下来会有一场硬仗要打。 “如果有人来,还辛苦姑娘把我喊醒。”记柳确定秦瑟会帮她,纵使她再不屑,也一定想要亲眼看着这群人渣上断头台。 /90/90408/26978281.html 第四十四章 如她所料,记柳直接睡到了午间才听到秦瑟喊她。 地窖上方不停有人走动,说话的声音高到层层土墙都阻拦不住,热闹非凡。 记柳就这么躺着,不需要用力把耳朵凑近地窖口,都能听到他们的讨论。听了一下午,各个七嘴八舌的,最终得出的结论无非是今晚吃了她。 “呵。” 秦瑟侧头转向她,疑惑道:“你还笑得出来?!” “怎么笑不出来,”要说她不紧张是不可能的,任谁听说自己晚上就要被生吃了,都冷静不下来,但是上头的村民如此热闹,只能说明一点:“他们讨论的越激烈,越能证明盛礼跑了,成功瞒过了他们半天消失的无影无踪,这不是好事吗?” “可你要被吃了,”秦瑟带着嗤笑看着她:“就今天晚上。”她用一只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记柳,另一边徒留黑漆漆的空洞,着实有些渗人。 虽说记柳让盛礼相信她,但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如今除了期盼一下盛礼提前和陈七等人遇上,便没有办法能让她逃出生天了。 她老神在在躺好,等着晚上恶人的审判。 虽说被关在地窖里,每天都是暗无天日,但是外头是白天抑或黑夜,记柳还是能察觉到的。随着日落西山,记柳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你腿能不能别抖了,稀里哗啦的吵得我心烦。”地窖里常年潮湿,关押她们的笼子村长铺上了一层稻草。 记柳躺在上面双|腿交握在一起,动作姿势悠闲自在,但是架在上头的那只腿不自觉地抖来抖去,由不得她控制。 她的肚子也有点疼,颤抖着声音回道:“你以为我想抖吗?控制不住啊!”到了晚上,没了外人在场的顾忌,楼上那群野兽不是想什么时候拿她下酒,就什么时候拿她下酒。 “嗤,早上不还挺能耐的么?” 秦瑟见她如此害怕,于是宽慰了一句:“左右就那么一下,忍忍就过去了,比我好多了。”虽然她恨不得替记柳去死,早点结束噩梦般的生活,但她不过是砧板上的鱼肉,有心无力。 她的宽慰越说越矮,说到最后一句直接被地窖门打开的声音盖过。 秦瑟立刻收音,记柳也赶忙倒地装睡,这次下来的不是村长一家,光听到的脚步声都比往常厚重有力,明显是几个粗壮的汉子。 “真可惜,长的这么漂亮。” “别被村长听到,你忘了他女儿怎么疯的了。” 第一个讲话的汉子立马住嘴,记柳感觉自己被他扛到肩上,腰腹正好顶在他的骨头上,整个身子一颠一颠朝外走去。 她忍住了即将吐出的酸水,头朝下脑壳充血。 ——说呀!继续说两句! 万一通过村长闺女发生的事情能够让她苟且偷生一会儿呢?!可是这些人似乎极度担心村长受到刺激,噤声后便彻底闭了嘴。 知道这法子行不通,她就偷偷睁开一只眼睛,仔细打量起了周围的地形,计算自己趁着天黑溜掉的可能性有多大! 结果还没等她看清地形,就到了她要被宰杀的地方,扛她的汉子一点也不懂怜香惜玉,仿佛刚刚夸她漂亮说她可怜的不是这个人一样。 “砰!”的一声,她的身子就被扔到地上,溅起一地灰尘,呛的她差点打了个喷嚏。 刷! 刷! 刷—— 边上的人正在磨刀,一下又一下戳的她心肝都在疼,这刀最后可是要落在她身上的。记柳做梦都想不到最后自己是被人当成猪宰了过年的。 不过就算如此,她的心还是忍不住雀跃了一下。 村民为了方便,把屠杀她的地方放在了河边,或许可以趁着他们不注意,直接跳到河里,只要能尽快躲到山上,或许就能谋得一线生机。 她打定主意后便开始细细分辨周围的情况。 “村长,刀磨好了。”蹲在河边磨刀的大婶,提着锋利泛白的菜刀冲向在不远处架锅的人群,声音里的笑意藏都藏不住,俨然在为了接下来的大餐兴奋。 就是这个时候! 记柳霎时睁开杏仁大眼,等不及站稳身形,一股脑飞扑进了河里。河水深度正好一人高,她扑下去的时候忘记了闭气,冰凉的水顺着鼻腔呛到了她的嗓子。 她投入河中的水浪声,再加上控制不住的咳嗽,引得村民连连喊叫,乱作一团。 记柳眼睛被水挡住,脚也被水下暗布的石块划破,她凭借本能,利用自小种菜的体力优势,双手扑腾着不断朝河对岸游过去。 “不要让她进林子!” 村长老厉的声音在河岸边嘶吼,随之而来的就是记柳身后如同开水下饺子般,一群人扑通扑通跳进河里追着她游。 记柳自动屏蔽掉所有的声音,她拖着沉重的身子爬上岸,完全不敢停下休息片刻,一头扎进了林子里面。 “该死!” 时间太过匆忙,她居然忘了之前捕鱼的时候,这条河表面看似平静无波,实则暗礁密布,一不小心就着了道。 记柳对林子的地形本就没有他们熟悉,两日未进米面体力也不如村民,她拖着伤腿根本跑不远。 她逼着自己快速冷静下来,自家后山摸爬滚打多年,她自认对山林的熟悉不比后面这群人差。 “只要找到藏人的地方,只要找到藏人的地方......”记柳不断重复着提醒自己,她必须仔细,不能错过任何一处,树木石缝间都会形成一些天然的窟窿,趁着天黑躲进去,极难被人发现。 她忘记了脚上的疼痛,快速爬过一个又一个缓坡,直到一脚踩空。 “啊——” 记柳掉到了一个深坑里,她尝试着爬起来,却发现腿部疼痛异常,无法着力。 洞很深月光被挡在外面,洞里漆黑一片。 她把手缓缓摸索到受伤的地方,忍痛倒吸一口凉气,随后抬头望向飘着薄云的天空,苦笑一声:“完了。” 如今四周封闭,如同困兽一样被锁死在洞里,腿也折了,就连骨头都顶出了皮肤,根本提不起劲儿再跑一回,她还不是要任人拿捏。 逃命这种事就不能泄气,突然停下来就无法再来一次,记柳彻底没了精神,她摆烂似的倚靠在土洞墙壁上,安静等待着死神的到来。 不过让她没想到的是,村民来的比她想象的慢很多,月亮都黯淡了,他们才缓缓围住了洞口。 其中一个人踢了一脚土洞口周围的泥土石子,砸了记柳满头,她偏头咳嗽了一下,顺手把头上的细碎拍掉,嘲讽道:“呵,追个受伤的都跑这么慢,真废!” 反正要死了,记柳说什么也要逞个口舌之快。 谁知上头的那群汉子却突然笑出声,追来的人里包括村长的儿子,有了村长的威慑,他在汉子中间隐隐约约也是个头领。 他仿佛看傻子似的看着记柳,道:“你以为我家老头子为什么让人追你,不想让你跑进林子里?还不是怕你破坏我们的捕兽机关!哈哈哈!你也算运气好,掉进去的这个是用来抓点母羊母牛带回去产奶的。” “不过,”他低头拨弄着地上的土石,不停撒到记柳身上,继续笑着说道:“也没捕错,可不就是抓了一头母羊么?!哈哈哈!” 在他们眼里,人命竟然等同于一头羊,记柳实在无法理解,她怒斥道:“既然你们会捕猎,又能自己种地,为什么还要吃人?人命在你们眼里就这么低贱吗?!” “呸,明明是你们这些人不把我们放在眼里,无论我们怎么努力活着,最终还是会被外面的人随意发卖打杀,到头来还怪我们心狠......” 村长儿子猛然站起,他的鼻孔不停收缩,随后喘着粗气反驳。 他刚要继续说下去,却被其他汉子打断:“还是先把她带回去,村长那边还等着呢。”村长儿子转头瞪了那人一眼,便安排人下去把记柳绑好拉上来。 虽他心中不悦,但也知道事情的轻重缓急。 经过一番折腾,天际已经开始微微擦亮,石头村的人信奉神明,他们一心觉得只要天空出现色彩,所做之事就会被神明看到。 记柳得救了,她看着村民脸上的意兴阑珊,忍不住冷笑。 ——哪里来的神明如此眼瞎?! 她松了一口气,终归是熬过了第一个晚上,秦瑟看到她的时候眼底的震惊完全不带掩饰。 “你居然还活着!”她甚至以为记柳最好的结果就是少了条胳膊腿,没想到居然只是摔断了腿,就留下了一条命。 “没死!但也不远了。” 记柳心知到了晚上挣扎不动了,索性闭眼就睡,完全忽视了身上的伤。 她睡得又急又沉,直到晚上被秦瑟喊醒,才发现她的腿已经被重新接上了。 “你接的?”记柳惊诧问道。 秦瑟听着头顶上传来的脚步声,解释道:“嗯。以前受伤多,就会了。”和昨晚同一批的汉子已经打开地窖门进来了,她明知今晚记柳或许难逃死劫,但还是期待着记柳能够再次带给她奇迹。 “走吧,今晚非得吃了你。”村长儿子亲自来带人,倒是让记柳受宠若惊,她把头一扭翻了个白眼,直接忽视了几人的存在。 /90/90408/26982540.html 第四十六章 “要求?”村长儿子冷笑着看向盛礼。 他好像想到了什么,眼角渐渐充斥红色血丝,带着陷入泥沼的绝望厉声询问:“我要我妹妹活过来!你能吗?!我要我们变回正常人!你能吗?!我要害死我妹的那群人不得善终!你行吗?!” 渐渐地,村民们围到了一起,他们面面相觑,还是选择相信老村长,默默地站到村长一家身后。 吃人这种事有多么罪大恶极,他们很清楚,可是当一个人每天都在饿肚子,吃完这一顿担心下一顿,好不容易有人愿意走出去,可他们又能做什么? 他们不识字,只能做些体力活,但是男的女的一个个面黄肌瘦,随便搬一袋大米都好像要被压死一样,没人要他们。 女的只能去妓|院,面貌无盐只能做最低等的洒扫仆役,不小心冲撞哪位贵人,等着她们的就是被棒杀的命运,甚至连报官都没人去,草席一裹扔进乱葬岗就结束了潦草一生。 村长儿子自顾自摇了摇头:“你们不行。死人如何复生?做错的事怎么会不要付出代价?普通人又怎么斗得过达官显贵?” “不行,都不行。” 他越说越绝望,动了动手腕就准备杀死记柳给自己陪葬。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对面人群里突然迸发出一股强大的气流,冲着他席卷而来,围在他身边的村民纷纷惨叫飞了出去,他的手也被缠绕的气流一点点掰开,纵使浑身青筋暴起也无法抵挡莫名而来的力量。 这股气流在确保他不会伤害到记柳后,一把将他掀翻,他直接飞了出去,比其他人受到的力道更重,直接砸在了身后的墙壁上。 记柳得救了,她跌跌撞撞跑向跪地吐出一口老血的盛礼。 “你怎么样?”陈家人被她的惊呼召唤回神,盛礼爆发的力量是他们倾尽毕生,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 记柳将他揽在怀里,看着他面色苍白,唇口间尽是鲜血之色。 他抬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面带笑意:“终于,终于见到你了!”随后不等记柳反应抚摸就变了动作,他转而捏住记柳的脸皮,轻轻一拧:“你就是因为他才选的这具身体的吧!” 盛礼的脸说变就变,甚至众人都没听懂他话里的意思,便见他白眼一翻彻底昏死过去。 没了记柳做人质,石头村的村民很快便被训练有素的陈家人一一制服,秦瑟也被陈七从地窖里背了出来,她的惨状让陈家一群硬汉发出阵阵唏嘘。 当秦瑟攀伏在陈七背上,经过村长儿子的时候,她仅剩的眼珠转到他的脸上,平淡问他:“那个男人做错的事,你不去找他?拿我出气会让你更快活吗?” 轻飘飘一句话直接击溃了年轻男人的防线,他和村长夫妇抱在一起,哭的像个孩子。 安排好盛礼的记柳也走了过来,她看着倒在地上的村民,眼神瞥见沾染了尘土和鲜血的菜刀,缓缓蹲下捡了起来。 就这样她拎着个菜刀站在他们面前,形如恶鬼。陈显站在远处看着她,在她的背影中隐隐约约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影子,他不顾简一的阻拦,下意识步步靠近。 谁知就在他距离她仅一步之遥的时候,记柳突然回头开口:“你说的对,就算杀了你们也无法挽回已经失去的。”话音刚落她转身抬手,本准备扔到河里的菜刀差点脱手而出。 “您......”记柳被悄无声息站在她身后的老人吓了一跳。 然而老人对着差点给他开瓢的菜刀视而不见,他嘴角不断嗫嚅着,情绪不稳眼含热泪,对着记柳弯腰跪下:“有生之年,小子终于再次见到您了!”一番操作,打的记柳措手不及。 身后的侍卫齐齐向她快速靠近,记柳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只能跟着跪下:“老人家,您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陈显带来的人各个腰间别着大刀,撞得身体哐当作响,每张脸上都带着怒意。记柳额头流下一滴冷汗,任由老人再这么跪下去,她怕是刚离虎口又要进狼嘴了。 幸好陈显人老了却不糊涂,在记柳劝了两下后便乖乖起身,等到事先安排的侍卫将镇上的县官找来,他便带着记柳和晕倒的盛礼回到先前的客栈。 在这之前,客栈已经被陈家买下,店家得了一大笔银子很快清空了客栈,遣散好小二后就离开了。 这里彻底成了陈家的地盘。 陈显并没有找外面的大夫给盛礼瞧伤,跟在他边上的简一除了武功,还是个医术精湛的货。 他给盛礼把完脉,看着众人担忧的目光解释道:“他只是气力耗尽,睡着了。”说完后开了点补充气血的药就安静站在一边充当木偶。不再说话了。 本来记柳还不信,不过在一碗补药灌下去,盛礼的脸色明显红润许多,她才放心回屋休息。 陈显担心她这两日担惊受怕的,晚上会魇着,特地让手下给她熬了一碗安神汤。 事实证明确实该喝,但一碗不够。 从她闭上眼睛开始,满脑子都是光怪陆离的画面,她又回到了那个充满铁锈味的笼子,原本用来装腌菜的大水缸盖子被一点点掀开。 她好奇朝里面看了一眼,满缸的断臂残肢吓得记柳向后退了无数步,直到后背撞上了一个僵硬冰冷的物体。 整个空间都是她的呼吸声,恐惧令她无法转头。 可是她的撞击似乎唤醒了身后沉眠中的东西,记柳听到它动了起来,擦着地面行走带动了潮湿的稻草。 淅淅索索! 淅淅索索! 随着它一点点逼近,记柳的身体呈现条件反射,软糯滑溜的皮肤上凸起了无数的疙瘩,细软的汗毛根根竖起。 怎么办?怎么办?...... 记柳头疼欲裂,身后的物体已经能触碰到她了,她甚至感受到了那个东西喷在她耳根上的寒烟,碎冰从脚底一直延伸到头皮。 正当她要发疯尖叫的时候,突然身后的物体凑到她耳边发出幽幽叹息:“你们什么都做不到。” 熟悉的声音让她眼底一亮。 不对!她做得到,因为她知道出口在哪里! 随着她豁然开朗,黑暗幽深的环境如同石子投入水面,先是拆分成一片一片的水波,后又拼凑回去,恢复到之前沉静内敛的模样。 记柳睁开眼睛,屋外不再是漆黑一片,反倒是微弱红光给泛白的天空染色,和莲花村后山日出的场景极为相似。 她起身走了出去,客栈院子里不期然遇到一个人。 “你睡不着?”秦瑟显然也没料到会遇到她。 在有光亮的地方见到她还是第一次,秦瑟身上到处都是绷带,白色的带子一圈圈缠在她身上,猛然间看到活像缺了零部件的干尸。 记柳抿了抿唇:“嗯。你怎么出来了?” 她的眼神下意识避开了秦瑟,被吓到后心脏砰砰乱跳异常拘谨。 反观秦瑟在短短三四个时辰内见惯了一般无二的表情,她毫不在意,了然笑了笑:“把我推到院子中央去吧。” “听说我们走了以后,县老爷在石头村附近的山坡上挖出了百十来具骸骨。” 她们二人一个坐在轮椅上闭眼晒着月亮,一个坐在台阶上倚靠着栏杆赏月,一时间院子里没有任何声音,秦瑟等了一会,终是耐不住先开了口。 记柳没有回应,她在知道石头村实际是个吃人的村落后,就猜到了,只是没想到会有这么多。 “你差点就和他们住一个山头了,失望吗?”秦瑟将轮椅掉了个头,用仅剩的一只眼睛看着她,里面带着揶揄。 “你呢?” 记柳心中压抑烦闷,被她嘲笑后控制不住反问回去。 秦瑟好似有些在意,她嘴角的弧度渐渐平缓,抿成一条直线,然后望着记柳的眼睛说道:“记姑娘,我不准备回去了。” “为什么?他们把你害得这么惨,你不想回去夺回本该属于你的一切吗?”记柳不解,秦瑟遭受这么多折磨,怎么会甘愿放下仇恨? “什么是属于我的?”秦瑟淡淡和记柳对视,她的头发挡住了散落一地的月光,正对记柳的那一面空洞而黑暗:“从我娘走后,我就剩这条命是我自己的了。” 秦瑟娘亲临走前,只给她留下一句话。 ——好好活下去。 秦瑟把手放到剩余的大|腿上,低头藏下眼底的思念:“还好,明白的不算太晚。” “记姑娘,求你一件事,不管你们要去都城做什么,不要把我牵扯出来,也不要让他们知道我还活着。”之后秦瑟便默默盯着记柳,不再开口,固执的想要等她一个答案。 记柳愣在原地,她突然笑出了声:“你怎么知道我们去都城做什么?”记柳还是在州府接到丁臣的囚车,才从盛礼和林不悔的对话中猜出了他们去都城的缘由,秦瑟知道这件事倒是让她意想不到。 两人被关押在一起的时候秦瑟曾提起过,她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是家里二娘做的,可让她最难过的是,她名义上的爹爹,旌国有名的文典大人,默许了这一切。 她说,她曾以为虎毒不食子,就算她知道了爹爹的秘密,也不会怎样,结果现实给她打了一个重重的巴掌。 如今她用看似逃避的办法提醒记柳,她爹秦向丰和丁臣的案子有关,盛礼只要朝着秦向丰的方向查准没错。 秦瑟显然没想到记柳如此敏|感,仅仅一句话就知晓了她的目的,她整个人在月光下愈发清冷,就在记柳以为她不会解释的时候,突然出声,幽怨凄凉:“我爹默许二娘杀我,就是因为他以为我知道了他和军需被抓一案有关。” /90/90408/26990898.html 第四十七章 有了顶级补药源源不断地滋补,盛礼第二天就醒来。 记柳赶过去的时候,他的床前已经围了一群大老爷们,追问着他昨晚发出的高强内力是从哪里习得的。 盛礼再次喝下一碗药,面色红润地盯着陈八摆出夸张的动作,不停控诉他。 “武功这么厉害,还隐瞒我们,亏我和哥哥把大少爷小心翼翼捧着,伤心啊!”他边说还边做出西子捧心状,引得一群大汉满脸嫌弃,活泼点的在旁边连连作呕。 盛礼听他介绍的好像是自己,又好像不是,他皱着眉头想了一遍又一遍,最后的记忆终止在踩中机关后被一棍子撩飞。 “我没去找你们。” “怎么可能?你就这么突然从林子里冒出来,站在坡上让我们跟着你。”陈八不相信,难不成他一个人眼瞎,带动一群人眼瞎? 身后的汉子跟着连连点头。 盛礼忍不住怀疑自己,他努力回想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我真的没去找你们。” “那天晚上我触动了捕兽机关,被树上飞下来的木桩砸晕了,醒来就在这里了。”他摸着还有点热度的额头,仔细想了又想。 记柳站在门口看到他满脸困惑,半躺的身躯没有了那晚的坚|挺,混有一丝颓然。 她知道那个人不是他。 那个人和盛礼一样都是沉稳的,但他身上的气息更加强势,就算受着重伤也有一股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冷静。 再加上...... 记柳抬手在脸颊边轻轻蹭了蹭,盛礼受家中教养严重,对她更多的是发乎情止乎礼,从未逾矩。 如此亲昵的动作不是他能做出来的,更何况连耳根子都没红一下。 “好了,大人还没好,你们别为难他了。”她看到盛礼被人团团围住,每个人的眼神都是带着点疑惑和崇拜,整个人耳红局促,便笑着给他解围。 “记姑娘......”她就一句话,周围一阵唏嘘,强壮高大的汉子脸上皆是促狭,一步三回头地出去了。 等到门被关上,记柳说:“我听陈七大哥说,林不悔趁着我们出事,偷偷带着丁臣去了都城,我们也得赶紧过去。” “我已经和外公说过了,他和我们一起去都城。”相信有了陈显的帮忙,他们一定会在原定时间内到达都城。 —————————————————————————————— 记柳坐在马车里听着简一和陈显禀报:“家主,都城到了,前面有个人自称林不悔,说是大少爷旧识。”这哪里是原定时间内到达,完全是四匹宝马狂奔加持,硬生生提前十天到了,记柳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烧钱的美好。 “就是那个我外孙受伤,为了独占功劳,带着犯人跑路的臭小子?” 为了尽快到达都城,他们提前出发了,盛礼身体还未完全康复,陈显让他躺在主位方便休息。 这一路上,记柳和陈显两人面对面。 陈显虽然不再对着她伏小做低,但他每天都是满脸笑意,脸皮子都皱在一块盯着记柳不放,关于她的事情更是亲力亲为。 看的陈家侍卫颇为头疼,记柳很是尴尬,她全程不是看着马车外的景色,就是眼皮微垂假寐。 盛礼也是个情感缺失看不出怪异的,全程都是闭眼酣睡,记柳求救无门,只能和陈显大眼瞪小眼。 记柳认识的陈显虽然对她好到奇怪,但也是温和的,满目慈善惹人亲近。她还是第一次见到他眼里射出刀子。 如果说之前遇到的杀手眼中尽是狠辣,那此时此刻他的眼中还有震慑众人的睿智和力量。 记柳屁|股向后挪了挪,她听到林不悔的声音透过车帘传了进来:“渊禾兄,我一直没进城,在城门口等你们呢。”盛礼,字渊禾,是他母亲取的,自从林不悔知道后,都是厚着脸皮叫他渊禾兄。 她和盛礼对视一眼,这人好生不要脸,明明是他想要抢占功劳,带着丁臣跑了,经他一说倒成了替他们开路。 但这句话信息也多,他一直在城门口等着?林不悔没有把丁臣送到刑狱司!他把人藏哪儿了? 纵使他很无耻,两人也只能忍着,他们立马下车,看到林不悔穿的破破烂烂灰色道服,脸上沾着道道黑灰惨不忍睹,完全没有之前精明强悍的样子,他们憋笑道:“这不是林大人吗,怎么变成这幅样子了?” 林不悔低头看了一眼灰色道袍,抬手拍掉刚刚被简一踢飞沾上的灰,不甚在意:“要把丁臣平安送到都城,不做些伪装不行啊。” 看来他带着丁臣溜走之后,又遇到了追杀。 运气还真好,没把他嘴砍了! “先不说这些,前面就到城门口了,背后的人在那里肯定查的更严,”林不悔站在阻拦他们的小路上,借由树木遮挡身形,道:“你们跟我走。” 陈显目标太大,他先跟着一群人进了城,留了一部分侍卫给盛礼安排。 他们跟着林不悔一个林间小木屋,看着是猎户暂时歇脚的地方,木屋被树木遮的严实,不仔细点很难注意到。这里显然废弃很久,除了他们这两日要用的地方,其余都是厚厚一层灰,屋檐窗格到处都是蜘蛛网,蜘蛛多到完全不怕人,倒挂半空,在记柳眼前晃呀晃。 “他怎么了?”盛礼看着被随意丢在角落的丁臣,脸色苍白双眼紧闭,对他们的到来毫无反应,不禁担忧起来。 林不悔走过去,从兜里掏出一个瓷瓶和长条破布,他把破布包裹在鼻孔处,然后打开了瓷瓶,随之而来的是一股臭气弥漫至所有人的鼻尖。 “我艹。”“什么鬼东西?”“这也太特么臭了。”“呕。” 众人纷纷掩鼻四处逃窜,恨不得跳到水缸里洗洗鼻子。 林不悔觉得自己出了口被踢的恶气,心中一阵畅快,等到丁臣被恶心醒了之后,他走到屋外拆下布条,对着在林间呕吐的众人解释:“我一个人查探情况的时候,不方便带着他,只能迷晕了。” 随后他又捏着瓷瓶转了装,对着脸色发绿的众人继续说:“至于这个,可是个好东西,刑狱司审问犯人的时候就会把他们封闭在铁桶里,然后往里面灌这种臭气,十有八|九都招了,不招的也死了。” 记柳屏住呼吸,站直身子盯着他手上的瓷瓶,合理怀疑不招的是刑狱司没控制好量,把人给臭死了。 “他|妈的,快把老子解开!”早在臭气四散的时候,小木屋里就只剩下了被绑着不能动弹的丁臣,他刚醒过来差点又要被熏晕过去。 等到臭气散去一点后,他急忙对着外面怒吼。 没有人想再在毒气里走一遭,他们不停抬手扇走缠绕在鼻尖若有似无的气体,都没回应。 幸好小木屋到处都是缝,门也开着,丁臣独自在里面挣扎了不多久臭味就散掉了。 林不悔率先进去,他解开了丁臣,就地一坐,招呼道:“进来吧,随便坐。” 盛礼等人没有理他,地上到处都是灰,也就林不悔和丁臣呆的那一小块是干净的,哪里坐的下他们这么多人。林不悔见状无所谓耸肩,半个月的追杀逃亡能活着已经不错了,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爱干净的人了。 “嫌脏?那就站着吧。” “我们先讨论一下怎么避开岗哨,把他平安送到都城刑狱司手里。”要不是担心岗哨里有想杀丁臣的人,现在他功劳都在他手上了。 “近几年我押送了不少犯人来都城,我在他们面前已经是熟脸了,”林不悔也没想到自己会死在这一摊上:“所以,他得由你们送进去。渊禾兄没来过都城,但却是盛家的长孙,有你画像的怕是不在少数。” 林不悔躲在这里几日都在想这件事,他说着话,眼睛咕噜噜转到记柳身上:“不如......” 盛礼见状挡到记柳身前,怕是林不悔要作妖,祸害她。 “不如让记姑娘带人进城,”林不悔看他护的紧,笑容和煦,像偷到腥的狐狸:“怎么样?”不管怎么说,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丫头带人进城,总比他们一群壮汉送进去,好的多。 “如何?”对面的人面面相觑,没人回应他,林不悔又问了一遍。 盛礼顿了一下,才出口反驳:“不行!一群大男人让一个小姑娘顶在前面成什么样子?!” 一句话激起了在场男性的保护欲,纷纷挺起胸膛表示他们上。 “我去,不就是送个人进去么!”“对啊,我来,连个小女娘都保护不了,算什么汉子!” 他们边说还边鄙视地看着林不悔。 林不悔也不在意,等他们表现完男性魅力后,才悠悠说出解决办法:“你们常年跟在陈家老爷子身边,就连我这么个小副官都认识你们,这不就是把丁臣往虎口送吗?” “再说,就各位大哥身上的气势,都会被岗哨留下来多盘问两句,这样一来二去,他更容易被发现。”有道理,所有人都无法反驳,混得好也是错。 盛礼看他脸上尽是笃定,一点都不像为此事发愁的样子,想来他已经有所准备,便问道:“那你说还能怎么办?” 林不悔就在等着他这句话,笑意加深,他的眼睛在众人身上一一略过,深深的恶意让盛礼等人情不自禁打了个寒战。 /90/90408/26998052.html 第四十八章 “这段时间我每天都会在城门口偷偷观察,听到一个消息,”林不悔起身从稻草铺成的床铺下扒拉出一包东西,然后递到盛礼面前,道:“这两日外邦进献给旌国的美女马上就要到,我们可以利用他们的身份进城。” 他点点头眼神示意盛礼打开包裹,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解释道:“我提前把他们拦截下来了,全都迷晕了绑在另外一间破屋里,这里面都是他们的衣物和文书。你们要是再不来,我是真的拖不下去了,到时候连这个机会都没有。” 盛礼一向知礼,他握着五颜六色的衣物,震惊于林不悔的无耻。 林不悔见他不为所动,补充道:“我们扮做他们把丁臣平安送进去,只要事情顺利,当晚就能把真正来送舞姬的人放出来。我昨天下午刚劫的人,动作快最多今晚就可以了,他们除了受点惊吓,不会有其他问题。” 商场如战场,陈家的这群人跟着陈显,手上阴私事情也没少做。 但这次却是忍不住了,他们其中一个上前扯着林不悔的衣襟,声音洪亮如钟:“什么意思?你他娘的让老子装成娘们?!开什么玩笑!” 其他人反应过来也纷纷应和,跟着他一起怒骂,堂堂陈家侍卫直接闯进去都没事,哪里需要做此等装扮,让先行进去的同伴们知道了,还不得耻笑一辈子。 绝对不行! “不行,大少爷,堂堂男子装成舞姬进城,还要学那些忸怩姿态,说什么也不行!”陈家的侍卫团团围住盛礼,林不悔被推搡到外围,坐在稻草上乐得看热闹。 记柳同样处在话题中心,一群男人凑在一起七嘴八舌,比乡下姑子成日里聊闲话还要呱噪,她揉了揉眉心,大声回道:“这个办法行不通,先不说他们愿不愿意扮成舞姬,就算愿意,他们一个个块头那么大,差别也太大了,那群守城的又不是傻子。” 盛礼本来还皱着眉头,听到记柳的话瞬间和她站到一边。 众人立刻安静下来,转头寻找林不悔的位置。 林不悔被这么多人盯着不慌不忙,脸上的笑意更深,应道:“外邦女子的骨骼体型比我们这儿可大多了,肤色也不如旌国女子白皙,我都想好了,你们里面瘦小的扮成舞姬,实在差别太大的就扮成送舞姬进城的侍卫。” “你都想好了......”记柳嘴角抽搐,不愧是笑面狐狸。 “对啊,”林不悔丝毫察觉不到羞耻:“你看他们本来就是侍卫,那部分健硕的不就是本色出演吗?剩下来瘦弱的大哥们,换上舞姬的衣服,正好自带外邦女子的英气。” 他忽悠的众人一愣一愣的,说完后还不忘看着盛礼,笑眯眯问道:“恰好记姑娘还能混在里面,充当从乡下买来服侍舞姬的婢子,一举多得,渊禾兄你说对不对?” 陈家的侍卫自认健壮的那部分侍卫大哥冷静了,不那么健壮的就受不了了,他们在林不悔说完后,齐齐将目光转向盛礼,眼中的祈求之意明显。 盛礼无奈,不敢和他们对视,认真说起来,他们目前确实找不到比这更好的办法,再者林不悔还捏住了他的死穴。 “那......”他甫一开口,侍卫大哥们身子均是微微向他靠拢,只听盛礼继续说道:“就这么办吧。” 离他最近的那部分人哀嚎一片,林不悔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拍手示意众人:“既然如此,各位大哥开始试衣服吧,争取今晚之前把地上那位平安送进刑狱司大牢。” 他们不愧是陈家训练出来的侍卫,纵使嘴里骂骂咧咧,还是很快分工好,衣服也穿戴整齐,站在一排等着接下来的安排。 记柳等他们全部换完衣服才敢进屋。 “噗......”体格再小,硬把舞姬的衣服套上去,也太奇怪了。 盛礼捏住裙摆边缘,满脸尴尬:“很怪?” “不是,挺清秀的。”她违心给出了评语,在那群黑脸中间真的算得上清秀了。 “记姑娘,涂脂抹粉的事情就交给你了。”林不悔把这两日搜集的脂粉一并递给了她,希望借由她的手给他们来一次巧夺天工的转变。 “行,你们坐下,我一个个来。” 林不悔只知道女子梳妆需要脂粉,但他从来没有关心过,涂脂抹粉需要工具,记柳只能用自己的手给一群假舞女上妆。 记柳先给林不悔上妆,周围等着的人都很好奇,围在边上盯着林不悔的脸。 她的手在他脸上抹了两三下,有人渐渐察觉出不对劲,那人小声询问同伴:“我怎么觉得记姑娘在借机报复,这林大人的脸怎么跟......跟......什么来着?”他读书不多,一时间形容不出来。 听到他的疑问,旁边的同伴深有同感,替他继续说了下去:“跟唱大戏的一样。” “对对对,就是唱大戏的,五颜六色的。” “腌咸菜都没放那么多种盐的,太可怕了。” “这肯定是报复吧?快帮我想想,一路上我有没有得罪过记姑娘。”随着记柳的动作越来越快,林不悔的脸在众人面前越发精彩纷呈,其中一个侍卫不停拉扯旁边人的袖子,脸色骇人。 倒是盛礼仔细瞧着记柳,又看看林不悔,他嘴角嗫嚅两下,忍不住小声询问:“记姑娘,你平常会用这些脂粉吗?” 记柳手下一顿,她结结巴巴回道:“用啊,我就是太长时间不用,技艺生疏罢了,等我再画两个就好了。” 说完还用力点头给自己加了把劲。 “林大人画好了,”记柳画完林不悔,开始寻找下一个目标:“陈七大哥,你来吧。” 陈七在看到林不悔宛如夜叉的脸后,早就默默退到最后,他一直缩着脖子,希望记柳把他忘掉。 结果天不如人愿,记柳在这些人里最熟悉的就剩下盛礼和他了,她想想都觉得把盛礼画成这样对不起人家,随即指着陈七就要继续。 陈七表情凝肃,他板正着声音拒绝道:“不用,我天生丽质。”这还真没说谎,要是不画,他还能有三分姿色,谁要跟林不悔似的,画完就剩下丑了。 记柳叹了口气,陈七板着脸,她就不怎么敢和他说话,要是陈八在就好了。 她眼神在周围的假舞娘身上游移,大家恨不得永远消失,都摆出一副拒绝的姿态,最后记柳把眼睛挪回了盛礼身上。 盛礼在她找上陈七的时候,大脑飞速转动,他立马提出了一个建议:“不如这样,记姑娘你在林大人脸上多练练,等找到感觉了,再给我们画?” “好主意。”记柳眼睛一亮,一股莫名的创作欲冒了出来。 丁臣一直缩着脖子躲在一边暗笑,周围的人表情也是精彩纷呈,林不悔不用照镜子都能猜到自己的脸有多可怖,他正盘算着用什么办法洗掉,就被他们暗害了。 “啊?你们这群——唔——” 他刚想表示拒绝,盛礼瞥了一眼陈家侍卫们,找到机会报仇他们又怎会错过,立马扑上去将林不悔压住,盛礼见机顺带着把他的嘴也给捂上了。 挣扎无用,陈七已经把水都打好,端放在记柳手边了。 林不悔最后只能闭着眼装死,随便记柳瞎搞。 可能女子在这方面就是有无师自通的能力,记柳来回上妆卸妆摸索了三四遍,便把他的脸画的柔和了不少,眉眼间保留了男子的英气,竟然还真有了几分异域舞姬的影子。 天黑之前,她坚持画完了所有人:“好了。” 众人借着微弱的月光,难得欣赏一次自己扮女装的样子,没了原先的抵触。 他们按照分工,有些人单走,有些人扮做夫妻兄妹,剩下的人扮做进供的舞姬,准备进城。 记柳跟在舞姬群里朝着城门口走,有几个先行的零散队伍已经平安混进去了。 如她所料,他们这群人奇形怪状的,肯定要被拦下来盘问一番。 守门的将士盯着他们,脸上的鄙视不加掩饰:“什么人?这么晚进城做什么?” 扮做领头的侍卫大哥陈春满,立马上前,一点也没有之前扯住林不悔衣襟的凶狠样,他弯腰弓背,舔着脸笑道:“这位大哥,马车里都是梨国进献的舞姬,路上出了点事情耽搁了。” 说完他随手拉出着一个坐在马车外的舞姬下来,走到守卫面前:“您看,她们急的连衣服都没换,都皱巴巴的。” “怎么拖那么多天?”守卫的将士把银子捏紧偷偷塞到手袖里,神色缓和不少。 “可不巧,遇上地动了,还折进去好些人,又担心影响到进供的时辰,紧赶慢赶的,脸色都不太好,急着去客栈休整一下。” 陈春满把说着还把文书递给守卫,三分真七分假,满脸真诚。 若不是记柳知道中间的门道,她都信了。 守卫收了钱,自然宽松不少,再加上陈春满把真话都拆碎了糅在假话里说,他不再细问,连马车都懒得拉开来看,就摆手放行:“行了,快进去吧,天晚了那些客栈都住满了。” “哎,好嘞,几位大哥如此辛苦,等我们见完皇上,定然会回来请你们喝酒,”扮做特使的陈春满凑近守卫耳边,偷偷说道:“梨国特供的,上好葡萄酒。” 这么一说,不仅加深了他们的可信度,还拍了守卫的马屁。 守卫更高兴了,他吆喝着同伴给他们快速放行:“行了行了,他们得快点休息,明日可是要面见皇上的,让他们走吧。” 记柳等人脸上露出喜色,马车动了起来,她走在马车一旁,刚要进城,就听到城内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慢着。” /90/90408/27004343.html 第四十九章 围在马车外的侍卫们顿住脚,记柳刚抬起的脚又放了回去,僵硬挺直脊背。 还是陈春满反应快,他常年跟着陈显谈生意,早已能第一眼通过衣着气度分辨突然出现的人。陈春满立刻点头哈腰,端的一副狗腿样,眼睛微眯嘴角上扬,问道:“这位大人,是有何事?” 拦住他们的人没有回话,只是站在马车前讳莫如深。 陈春满也不尴尬,他两眼一转,笑呵呵继续说道:“哦,看我这脑子,前头小哥已经查过了,您看我们能进城了吗?” “呵,”那人冷冷回道:“不能。” 然后他拿出一块木质金边令牌,上面写着一个金色“武”字,陈春满看到令牌心下一抖,但也只能装作毫不知情,满脸懵懂地看着周围百姓和官吏跪下听训。 那人手持令牌面色肃然,清朗的声音传遍长街,他说:“武典有令,皇上大寿,天下同喜,然近日来往祝寿者众多,为防歹人趁机作乱,各地常尉需加强巡查,确保无误。” 他放下令牌后,眼神对上陈春满,介绍道:“在下武典大人手下常尉统领慕容策,掌管城门巡防,今奉命行事,还请您多多海涵。” 陈春满脸上笑意微僵,不等他回话,慕容策对着自己带来的人厉声吩咐:“给我搜!”脸色一拉,威严之色尽显,跟来的手下双手握拳,身子收紧,不顾陈家侍卫的阻拦,目标明确直接冲向马车。 陈家侍卫只要穿着胸|前绣着“陈”字的统一侍卫服,走到哪里都是众星捧月,即使来了几次都城,里面的官员也是笑脸相迎,热情招待,他们把自己已经扒了这身皮忘得一干二净,气性上头恼怒道:“干什么?”纷纷不甘示弱站到最前面拦住想要冲上马车的一行人。 “放肆,让开!”慕容策的手下跟着他许久,只要是他的吩咐,便是认了死理,说搜就一定要搜。 两边剑拔弩张,陈春满见势不对,给陈家这边使眼色,随后转身对着站定后就没动过的慕容策安抚道:“哎呦,这可都是梨国给皇上进供的舞姬啊,要是出了什么事,大人让小的如何交代啊?!”边说还边作势要坐到地上去,哭闹一番。 记柳简直看呆了,能屈能伸是条汉子,她在背后默默给陈春满竖起大拇指。 慕容策就无法和她一样赞叹了,他皱起浓密的眉头,硬朗的脸颊崩的更紧,他实在见不惯一个大男人做出此等姿态,折辱气节,遂怒斥道:“照实交代就是了,左右为难不了你,担心什么?快起来,成何体统!” “人是小的送来的,自然而然要平安无损送达,再者里面都是舞姬,那是要给皇上看的,怎能随意暴露在外人面前?” 陈春满曾经听说过慕容策的大名,慕容家是近两年的朝中新贵,他的父亲和哥哥都是武状元,和刘山一样常年镇守边关,只不过他们奉命看守的地界不同。 他的母亲也是都城有名的母老虎,教育孩子更是以严厉凶残闻名,是以慕容策这个人只懂军令如山,脑子直到完全不带转弯。 说简单点,慕容策就是个油盐不进的货,可以说除非上头更改命令,他绝对不会因外物有所改变。 陈春满对上这类人往往没有办法。 “舞姬进宫前都要到观正府接受查验,怎么不能露于人前?”慕容策被他的无耻阻挠弄得心烦,两道浓密的眉头皱的更紧,不耐问道:“莫不是马车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使臣大人才百般阻挠不让本官查探?” 慕容策虽然为人死板,但是他多次帮助百姓摆脱世家浪荡子的迫害,同样深受百姓喜爱,这话一出,围着看热闹的百姓纷纷帮腔。 “对啊,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不让人看啊?”“难道还担心姑娘们太漂亮,让我们这等粗人看了去,糟蹋了她们?”“没什么坏心思还能怕打开让人看看?” 没想到这人面向凶狠,还挺得人心。记柳躲在一边眼睁睁看着之前还巧舌如簧的陈春满纠结不已,面对百姓的逼迫,他只能点头同意;“瞧你们说的,能有什么坏心眼。” 随后对拦在马车前方的侍卫们吩咐:“还不让开,让这位爷掌掌眼。”纵使侍卫们愤愤不平,也只得无奈向两边分开,虎视眈眈看着突然冒出来的这群人掀开帘子,催促里面的同伴下来。 “天哪,这些是舞姬?” 周围的百姓爆出惊呼,都怪他们每次见到的舞姬都是小脸细腰婀娜多姿,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到五大三粗的舞姬,就连向来严肃的慕容策脸上都有些挂不住,他怀疑梨国的使臣是被派来羞辱旌国的。 “大人,车里搜过了,没问题,这些舞姬......”慕容策手下脸上一言难尽,他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就被慕容策抬手制止。 “行了。”都城各地常尉收到的消息,除了严加防守,还收到了一副男人画像,武典说此人是军营逃犯,见到后立即捉拿,不能让他溜进城。 由于事情隐秘,慕容策不曾告知属下,刚刚一通折腾,他已经细细看过梨国使臣团里所有的人,并没有他要抓的那位。 说真的,这些人长的还没有马车外的丫鬟好看,就算进了宫也靠近不了皇上。 慕容策捏了捏酸痛的眉心,对着跟随的属下招手:“来人,把他们带去观正府。” “不必劳烦大人,我们自个儿过去就行,”望着慕容策不耐烦的神情,陈春满笑的满脸褶子,低头哈腰道:“认得路,认得路。” 慕容策摆了摆手,默认了他的意思。 陈春满立刻招呼众人,呼啦啦一片舞姬全部爬上马车。马车不堪重负,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逗得围观百姓内部好一阵嘲笑。 林不悔脸色铁青,手打着车帘,咬牙切齿道:“我从未受过如此侮辱,要是你们的大少爷没把人平安送进去,我和他没完。” 在他们准备进城的前一刻,盛礼突然找到他:“丁臣不能跟着马车一起走,太过张扬显眼,由我带着他装作姐妹,提前进城。” “不行,这么做不安全,不然之前我就装成女子先带他进城了,何用等着你们来?”林不悔不放心,丁臣就不是个乖顺的,随时准备逃跑,朝廷里还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要丁臣死,城门口定然安排了很多人手,等着抓他们个现行,内忧外患必须保证万无一失。 看他说完抬腿就要走,盛礼赶忙拦住:“我懂你的想法,你是觉得利用使臣的名头,他们不敢乱动,至少就算被发现了,也可以借此机会让观正司插手。可是你想想,皇上早就知道朝廷里有人调换金疮药谋取私利,按着他的性子,怎么会一直隐忍不发?军需一家明显是顶罪,皇上既没杀人也没放人,说明什么?” 林不悔眉头紧锁,他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就不是个傻子。 这些能说明什么? 明显是皇上让军需一家呆在牢里,成为悬在贪污军饷的一把龙头刀。更说明皇上知道朝廷里还有没清理干净的蛀虫,只是没有办法弄了他们罢了。 皇上需要机会,而丁臣很可能就是这个机会,这也是林不悔坚持要亲自押送丁臣的原因。 一旦丁臣成为这个机会,就算发现丁臣的不是他,只等案件明了,该伏法的伏法,该上断头台的上断头台,林不悔必然能在其中捞点好处。 是以即使他心中清楚,走这一趟是要豁出命去的,也一定不能错过这次机会,只要事情能成,加冠封赏绝对少不了。 “按理来说,皇上很需要丁臣,可他不仅没派人来亲自调走丁臣,甚至连一点动作都没有,为什么?”盛礼看他有些动摇,继续乘胜追击。 林不悔亦是提出了自己的猜想:“因为皇上想趁此机会,把藏在暗处蠢蠢欲动的人全部引出来。” 盛礼点点头,他继续将自己的猜测一一表述:“所以,这趟押解,我们想要办的漂亮,让皇上欢喜,第一就是要把丁臣平安送进去,第二则是要让老鼠从洞里露头。” 之前林不悔被唾手可得的机会迷瞎了双眼,经过盛礼的提点,他豁然开朗。 不过紧接着他就是眉头一皱,笃定问道:“你想让我们做靶子?” 林不悔本来的想法是大隐隐于市,利用舞姬送行车马的热闹和关注,减轻暗处众人的怀疑,盛礼一通分析下来,分明是让车队出去吸引暗处的目光,从而露头。 如果皇上真的要借此机会把暗处的人全部揪出来的话,城门口的动静就能直接分析出来各方势力。 比如,旌国著名的三典之一,武典刑拓大人。 他已经嚣张到明目张胆安排手下巡防各个城门街道,用的名义还是皇帝大寿。 鬼知道皇帝大寿还有两个月,各地使臣估计才刚从各自的国家出发,往旌国赶来,这么快就进行布放,不是心里有鬼又是什么? /90/90408/27009953.html 第五十章 “行,信你一次。”林不悔甘愿把机会让出去,反正带着丁臣的不是他,也不会是盛礼。 盛礼解决完他,又去找了陈家侍卫:“春满,这次由你带队,你记住谨慎小心,但要不时露出马脚,引诱别人在城门口拦住你们,最好看似收敛,实则动静不小。” 陈春满也是信心满满,当下咧嘴保证:“放心吧大少爷,小的会拿捏好分寸,定然让您满意。”最后,他的完成程度也令人期许。 成功钓出了武典,以及躲在拐角探头探脑的小厮侍卫。 假扮舞姬的那群人也早已安排好观察方位,他们下马车的那段时间,一点没带休息,尽可能的将暗处打探的人的外貌特征记住,回到马车内立刻开始记录绘画。 林不悔看到他们训练有素的样子,不禁对陈家产生好奇,小小侍卫都能做到这一步,不知那些传说中大家族的暗守又会是怎样的凌厉?! 陈显定然是不会把最精锐的那拨人拿到明面上来。 陈春满特意带着一群人招摇过市,假装走错几次路口,差点把暗处的人勾|引到宫门口才罢休。 等马车慢悠悠的行至观正司附近,陈春满才发现了躲在石墩角落的盛礼,两人的视线隐隐交叉在一起,盛礼朝他点点头。 看来任务完成,丁臣已经被陈七送进了刑狱司,陈春满松了一口气,终于可以向家主交代了。 他眼神快速略过周围,对着马车里面高声调笑一句:“姑娘们,可以出来了,哈哈哈。” 话音刚落,陈家侍卫再也不装模作样,粗犷的男声传遍街角,他们边下马车嘴里还不忘抱怨。 “可憋死老子了。” “可不是,下次可再也不要装个娘们了。”说话的人甫一站定,顺便抬手拖了一把胸|前即将掉落的冷硬馒头。 为了装女人,他们把剩余的干粮全部贡献出来了,真的很可怜。 暗处仅剩的探子惊悚地看了他们一眼,简直不敢置信,眼前这群穿的五颜六色,头上别着大喇叭花的舞姬竟然是男人,但又好像觉得这样才是对的,心里舒坦了不少。 他们脸色青绿着摇头,快速隐去身形回府禀报。 陈春满等人先去了客栈,换完衣服才跟着盛礼去找了先行进入的陈显一行人。 “你觉得皇上是这么想的?”陈显在都城有套宅子,此时他端坐在书房太师椅上,手上还端着刚上的热茶,缓缓吹着,氤氲的烟气挡住了他生出苍老浑浊的眼睛。 盛礼坐在下首,低头解释:“孙儿不知,但孙儿确定城门口必然有皇上的人,皇上更了解都城的形势,孙儿已经把暗处的人扯出了头,他定然会有所察觉。” “呵,”陈显听完放下茶盏,轻笑一声,环视屋内后吩咐道:“你们先下去。” 陈家侍卫跟随都是经过精心挑选的,他们跟随陈显多年,关于他们的讨论定不会有人泄露半个字出去,但他们就是一群大老粗,与其留在这里听什么朝廷局势这种高深莫测的东西,还不如回屋子里多睡两个时辰来的痛快,一个个跑的比兔子都快,一眨眼门都被关上了。 屋内安静下来,盛礼也不敢催促,他坐在位置上静静等待。 过了一会,陈显缓缓开口:“老夫倒觉得皇上早就知道这件事牵扯了多少人,根本不需要你多此一举。” “?”盛礼刷的抬起头,疑惑看向他。 陈显不管他的反应,手指拨弄着案上的书册,继续道:“军营特供的金疮药每年经手的官员颇多,一路上要走过的关卡更是不计其数,可出了问题的金疮药却平稳到达军营,这是为何?明明皇上可以把沿途官员全部审查一遍,但他却只抓了明面上的军需一家,然后隐而不发,又是为何?” “让军需一家成为暗处众人悬在头上的尖刀,你猜对了,但更重要的,怕是皇上对犯事的人心照不宣。” “外公,您觉得皇上很清楚调换金疮药的是哪些人?那为何不抓起来?是......那个人在朝堂里很重要?牵一发而动全身?”盛礼听完更迷糊了。 陈显将眼睛从书册上移到他的脸上,勾起唇角道:“不是不抓,而是抓不完。当前的朝廷里既有前朝旧部又有当朝新贵,皇上成立三思学院也是为了招揽人才,他想替换一两个重要官员还不至于出大事,但要是这件事牵扯到的官员处理后,没人能顶上呢?那整个朝廷不就乱套了?” “自从上了年纪,老夫越发觉得力有不逮,皇上和老夫年纪相仿,他又何尝不是如此?如今皇上内有儿孙虎视眈眈,外有三国呈包围之势,稍有不当,旌国怕是又要好一番动荡。” 盛礼越听越糊涂,他问道:“外公您的意思是丁臣回来还是不回来,都没用?” “不,很有用,”陈显饶有兴致地开口:“他决定了上头那位先对哪一波人动手。” “那我......”盛礼发现自己判断错误,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陈显给他指了条明路:“你什么都不用做,回去好生歇着,明日你想休息都没得休息,反正丁臣只要平安送进去,皇上自会安排。” 他想了想又嘱咐一句:“你记住,等皇上看完戏了定会找你有所试探,保持初心便好。”丁臣的案子并不可怖,真正让陈显担心的是盛礼面圣,这也将决定陈家的生死。 陈显只能给盛礼提点到这一步,其余的事情还要他自己慢慢发觉,既然陈付月不想动用陈家的势力来给盛礼做安排,那他也不好参与过多。 除去前段日子为了救盛礼,陈付月曾给他发过书信求他帮忙以外,陈显和她少说也有十年没有联系了。 陈付月出嫁前的屋子都是陈显一手置办出来的,到现在每日院子里还有丫鬟小厮洒扫,保持着原先的模样,陈显一直期盼着有一天陈付月能再次从院子里奔出来,挂到他的脖子上,叫他爹爹。 “你娘这些年过得如何?”陈显本可以动用陈家的“守”,躲在盛家以便随时保护陈付月,可这又何尝不是一种监视。 陈付月对于陈家的躲避是摆到明面上的,他更不想她不悦,所以多年来陈显只敢派人成日呆在盛家附近。 她究竟过得如何,怕是只有盛礼才知道了。 父母的好坏,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盛礼没资格评判他们过得是好是坏,他低着头没有回答。 陈显见他这般模样,便也猜了大概,他眼皮微拢,声音苍老而寡淡:“我知道了,你回客栈吧,好好照顾记姑娘,没什么事就别来找我了。” 如今的陈家危机四伏,他的两个儿子一个愚一个痴,都不是继承家业的最好人选,但是陈家的存在一直是皇上的心病。陈显年纪大了,若不早日将人选定下来,怕是皇上便要插手了。 这次纵使盛伯鸿再不同意,盛礼还是被选进了押送队伍,皇上的目的昭然若揭,如果他不和盛礼保持距离,陈付月多年的努力终究会毁于一旦。 陈显坐在椅子上,视线离开了盛礼,直到书房的门被咯吱关上,他犹如巨石堵住胸口,探出的那口气都不顺,刺激到他的气管,咳出气音。 盛礼听到屋内传来的声音,脚步顿了一下,他站在门口良久,等到咳嗽声消了下去,才缓缓动步找到管家。 “老爷子身体不太好,晚上总要咳嗽,睡前给他准备点安神润喉的汤水。” 这里的管家也是陈家的家生子,娶妻后被派到都城管理陈家产业多年。年近花甲的他见识过家中大爷和二爷为了争夺家产闹得不可开交,三番两次把家主气病也不知收敛,如今再看到出嫁的小姐生的小少爷,真的是一个天一个地。 他老泪纵横,哆嗦着开口应和:“哎,老奴知晓了。” 虽已时至傍晚,外头却没有五彩霞光,灰色的积云将都城照的昏暗,管家取出早已准备好的纸伞,佝偻着身子说道:“天色不好,小少爷带着伞,莫要被雨淋湿了。”他本来准备的是马车,却被陈显呵斥,说是盛礼年轻力胜的,走几步路还要用上马车,陈家子孙没有如此娇气的。 天知道陈家的两位爷出行坐卧皆是上等,马车内部装饰豪华,外表更是极致奢华,恨不得立刻借此昭告天下,谁才是陈家的下一位当家人。 可是既然陈显都这么说了,管家也只得照办。 是以当陈家府邸大门被关上的时候,盛礼一个人手中握着一把伞站在街道上,来时人群簇拥,走时孤孤单单,他轻笑一下方才朝着客栈走去。 参加押送的同伴所剩无几,李玉死了,丁臣也被送走,现如今客栈里等着他的也就记柳和林不悔了。 走到半路,天上突然下起雨,他赶忙撑起伞,豆大的雨滴伴着邪风将他的身子打湿一大半,等到了客栈唯一干着的只有头和手了。 “大人回来了。”刚到附近,他远远就听到记柳的叫喊,声音中还惨杂着一丝喜气。 盛礼刚进门收起纸伞,一块干布当头罩了下来,记柳接过纸伞,看着他担忧的眼神挡都挡不住:“快擦擦,别染了风寒。” 他笑了一下,冰凉的心瞬间温暖起来:“我哪有这么娇气。”说着还是听话的开始细细擦拭裸露在外的部位。 /90/90408/27016311.html 第五十一章 “娇不娇气的另说,记姑娘到了客栈脚就没停下来,一直在门口转来转去的等你,”林不悔听到他们的声音后就站到了二楼,话里话外又酸又羡慕,随后他抬手点了点盛礼,道:“还不上来换身干衣裳,免得着凉。”最后一句话突然声音虚高,音调宛转逗趣,他站在高处看着下面的人脸颊微红,笑的合不拢嘴。 盛礼和林不悔是一间房,他换完衣服后,记柳也来了。 “你刚从陈老那边回来?”记柳想到那个对她殷勤备至的老头就忍不住抬高嘴角。 林不悔从旁也插了一嘴:“对啊,我们为什么不住到陈老的宅子里去?你不是他的外孙么?” “外公不想和这件事扯上关系。”盛礼解释了一嘴,陈显虽然是他的外公,但只要陈显一日是陈家家主,他便要一日把陈家的安危放在最前面。 陈家深谙明哲保身的道理,得以延续至今,再加上陈家的人善于商贾之道,才得以成就了鼎鼎有名的三朝皇商。 林不悔听到后理解地点了点头,他把话题岔了回来:“丁臣现在进了刑狱司,陈七亲手将他送给了酆大人,相信酆大人一定会告诉皇上,希望这件事能尽快了结。” “你们一路上防来防去的,为什么不担心这位酆大人?”盛礼和林不悔似乎对刑狱司很是信任,从他们一路走来,记柳对朝廷里的官员有了很深的阴影,至少光她听说的,就没一个好的。 盛礼先是看了一眼林不悔,酆槐背景特殊,他一时间拿不准该不该说,直到看见林不悔点头,才和记柳解释道:“酆大人原是前朝皇族,他是前朝太子的弟弟,前朝皇帝三子。酆国被灭后并没有大肆屠杀皇族血脉,而是给了前朝各部机会,让他们自己选择是投降离开,还是不投灭族。酆大人本想以死明志,可实在放不下家中妻儿老小,便带着家人放弃一切找了一处僻静地方过日子。” “那他后来怎么又回来了?还在替旌国做事?这不等于背叛亲族么?”记柳不曾想如今的朝堂中居然还有前朝皇族担任要职,旌国皇帝该说他心大好呢?还是他另有图谋? “因为他......” 盛礼刚要开口解释,就被林不悔打断:“呵,因为他是个怪人,酆槐一直认为皇族姓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百姓过得如何。他发现当今圣上任人唯贤,人尽其才,手段亦是雷厉风行,杀伐果决,很快便把混乱中的前朝整顿到位。皇上当政后实行了许多新法,百姓也从一开始的谩骂慢慢变成了夸赞。在前朝的时候酆槐掌管的就是刑罚,他做事从来都是不顾身份,只管这件事本身的道理,是以当皇上建立刑狱司迟迟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后,就想到了他。” 记柳简直为之惊叹,酆槐能够不顾家国大仇,承担所有人的不解也要尽己所能保护百姓,实在是令人钦佩,她呢喃半晌,嘴里才冒出感叹:“他可真是个好人,佩服佩服。” “嗤,好人?”林不悔脸色难看,他更觉得这种人失了气节,还不如他明晃晃喜欢权势来得真实:“不过确实该佩服,他妻子的亲族在前朝被灭时战死了,所以并不希望他协助新皇办事,最后他不顾众人劝阻丢妻弃子,毅然决然来到都城,舔着个脸给皇上办事。” “啊?那他妻儿怎么办?”要不是林不悔讲出来,就连盛礼都没想到中间还有一段这样的陈年往事,甚至还一直钦佩他的为人豁达坦荡。 林不悔垂眼喝了口茶,温凉的口感正适合饮用,屋内安静了一会儿才响起了他的声音:“酆槐稳定后安排人回乡想接妻儿一同来都城都被拒绝了,直到他的妻儿搬离杳无音讯后他才歇了心思,他到现在都再未见过妻儿一面。” “那他后来再娶了吗?”记柳急忙问他,若是酆槐再娶了,她会忍不住朝着刑狱司丢石子。 林不悔嗤笑着摇了摇头,道:“没有。许是觉得再娶对不住妻儿吧,反正最后百姓对他的评价就是为了国家大义甘愿放弃儿女私情的铁汉子。哼,倒是成就了他一心为民的宏愿。” 看着林不悔边说边转动茶杯,她心下犹疑,眼皮子转了转,把头靠近他,小声问道:“你好像很讨厌他?” 刚一问完,林不悔突然抬头,眼底赤红吓了她一跳,只听他高声反驳:“难道记姑娘喜欢这种人?”他再是看中权势,良心有时一抹黑,纵使妻子是他使了手段才娶过门的,但林不悔可以保证,绝对不会在任何时候抛弃她。 酆槐在他眼里,根本就是受不了贫苦生活,为了权势金钱放弃亲人,这种人活该晚年孤苦,就让他抱着刑狱司冰冷的牢房去睡吧。 记柳被他问的愣住了,她瞪大眼睛,嘴里不自觉说出心中的想法:“至少他为了自己放弃一切也要守护的百姓,都不可能和调换金疮药的人是一伙的,我喜不喜欢又有什么重要的?酆大人只要愿意为民请命,好好处理这个案子不就好了?!” “也是......”林不悔之后没再讲话,他一口一口喝着茶,茶壶被他提起放下多次,直到空壶再也倒不出一滴水,他才罢休:“我要休息了。” 就在他不断压抑心中烦躁的时候,盛礼和记柳打定主意要出去,但看他如此难过又不好意思离开,等他一开口,马上起身拉着记柳就要出门:“我和记姑娘出去买点东西,林兄先休息。” 说着就关上了房门,记柳和他走开两步,问道:“林大人不会是被家人丢弃过吧?他好像很伤心的样子。” 盛礼深深看了一眼远处的房门,心中想着怕是远不止如此,嘴里却适时岔开话题:“记姑娘,难得来次都城,等明日丁臣公堂受审,我们就没时间了,不如今晚出去逛逛,听说都城集市晚间热闹的很。” 记柳应下了,她回到自己的房间抚摸手腕上的三连圆环银镯,这是陈显特意命人给她打的,老银发暗,表面刻有团花图案,镯子连接处做成了卡扣,可以手动抠开,中间原本做成了空芯,她从石头村脱险后找到了李玉的尸首火化了,如今镯子里面装满了李玉的骨灰。 “玉姐姐,晚上我们一起逛逛都城,看看传说中的金廊玉砌繁华世。” 记柳连州府都没去过,见到的最繁华的地界,就是昭沣县。盛礼跟在她身后,看着记柳穿着一身粗布麻衣在绫罗绸缎中穿行,神色坦然自在。眼中闪烁的光芒不输飞檐下勾着的万家灯火,盛礼一直知道记柳长的比他之前见过的世家小姐都美,没想到在人流繁杂的都城也是毫不逊色。 她笑颜如花,灵活游走在人群间摊贩前,脑后仅用一根木簪简单盘起的发髻随着她的动作上下摇晃,散落的发丝挂在脸颊两边,顺滑如同绸缎,在灯笼泛出的红晕下多了一股秋日的浓烈。 “这簪子很配你,不如买下来?”盛礼跟着她走走停停,最终还是回到了卖姑娘家饰品的摊子前,见她眼中蕴满贪恋,不由得建议道。 记柳高高挂起的嘴角瞬间跌落几分,她犹豫着放下流苏簪子,强撑着继续笑道:“不了,回到莲花村还不是在田里。走吧。” 记柳转身就要走,盛礼正要跟上,突然摊主嗤笑一声:“买不起就买不起,还摸了半天。”说完还拿起记柳刚才抚摸过的簪子,掏出怀里的丝绢细细擦拭起来。 显然记柳也听到了,她脚下一顿,抿着嘴摸了一下自己的钱袋,一路走过来她带出来的银钱早在掉下山崖之后就不见了,身上的这些还是陈显塞给她的,就连装钱的荷包都是上好的刺绣。 她为了能跟着押送队伍,已经欠下太多人情,不想再多一份待还。陈显给的这些钱她要省着点花,等回到莲花村再把钱补齐交给盛礼。 摊主嘲笑的也没错,记柳没有反驳,她抬脚继续离开,却听到盛礼在后面替她争执起来:“先生怎可如此说话?难不成您摊子上的东西是强买强卖的?” “穿的破破烂烂,在老子的摊子前面晃了十多圈,不是看上了又买不起,那是什么?” 卖簪子的摊主是个男的,身上穿着比记柳华丽些,至少不是粗布麻衣,他叫叫嚷嚷让路人听到,纷纷围了上来看热闹。 “碰过了就一定要买回去吗?这和强盗有何区别?”虽然明眼人都能看出记柳对那个簪子的喜欢,但陈显给她的银钱比给盛礼的都多,她肯定是有自己的考量才没有买。 不买,不等于买不起,只是不需要。 摊主也被他说恼了,再加上周围人的指指点点,他冷着脸驱赶盛礼:“滚滚滚,不买就滚,别影响老子做生意,真是晦气。” 神情里的不耐让众人看的厌烦,盛礼气急,面具后的眉头都皱了起来,他低头就要取下腰间的荷包,给记柳买下那个簪子。 记柳见状立马上前按住他的手,簪子这种东西由盛礼买下,意义就不一样了,她还是选择拆下了被她藏在腰间,闪瞎摊主眼睛的金丝银白绸缎做成的荷包。 /90/90408/27021273.html 第五十二章 买下簪子后,两人被败坏了兴致,找了处没有人的僻静处,记柳靠着她的狗鼻子找到了一处藏在深处的小馄饨摊子。 “真香啊。”记柳觉得一碗馄饨比簪子实在,她双手抱碗,连着汤底囫囵通喝光了。 盛礼光看着她吃就很满足,他看了眼身前还没动过的馄饨,推到记柳面前:“正好我不饿,记姑娘把我这份也吃了吧,免得浪费。” 记柳看见肉就走不动道,自从遇到石头村那帮人后,她已经很久没正眼看过肉了。 小馄饨一口能吃两三个,嚼两口吞下去跟着整个身子都热了起来,她抹了一把嘴角的汤汁,看着盛礼脸上的笑意,尴尬的红了脸。 犹豫片刻,她把之前的空碗推到一边:“我这都吃饱了,不过不吃掉确实浪费,那我吃了?”记柳一边把盛礼的碗扒拉过来,一边小心翼翼抬眼和他确认。 摆摊的老爷子看到她好吃的样子都忍不住笑出了声,盛礼哪里忍得住,他轻抿嘴唇控制住自己,摆正态度点头,只是勾起的唇角怎么都挡不住。 记柳哪里不知他在笑,只是从小为了吃口肉脸早就丢光了,她管不了许多,握住瓷勺,晶莹剔透的馄饨被她舀起来两三个,直接就要往嘴里塞。 就在馄饨快要进嘴的时刻,远处飞来一柄飞刀,“嗡!”的一声,带着血色半截没入了他们之间的桌面。 记柳吓了一跳,馄饨没吃下去,重新掉回碗里,汤汁飞溅而起沾到了她的衣襟上。 两人一时间没反应过来,随着盛礼脸上黑色软金面具“咔哒”一声掉到地上,记柳猛然间神情聚拢,看向了盛礼外侧脸颊上的血痕。 “啊啊啊——”馄饨摊主吓得尖叫,整个身子缩到了摊子后面,瑟瑟发抖。 幸得他的叫喊,彻底唤醒了愣神中的两人,盛礼看着飞刀没入木桌的深度,深知凭他的本事还不足以和暗处的人抗衡,拉着记柳便朝着客栈飞奔:“快跑!到人多的地方去,他不敢胡来!” 显然对方不可能让他如愿以偿,暗处的人得到命令后足足跟了他半天,终于等到他们避开人群,又怎会让他们轻易回去。 “不准走!”黑衣人飞身而出,他话不多,说完这句拔出腰间软剑冲上去便和盛礼厮打起来。 此人武功极强,不消两招,盛礼当胸一脚便躺在地上吐着血沫,黑衣人正要上去给他一刀彻底结果了盛礼。 此时记柳已经抄起摊贩案台上的铁勺,就要冲过去帮忙,却突然听见“叮!”的一声,黑衣人的身形霎时顿住。记柳握紧铁勺看向他,只见此人抬起头凝神屏气了一会,随后才出声问道:“阁下让人回去通风报信,这可没意思了。” 虽然他彻底忽视了毫无威胁的记柳,但是身上的气势却比追杀盛礼时冷峻了不少,一股形似孤原上的烈风盘旋在他身侧,三人周围的落叶伴着风尘卷起。 “你主子只派出你一个杀手,实在小瞧了陈家,也委实没意思。”熟悉的声音从暗处响起,记柳的眼睛一亮,她趁着黑衣人全副心思都放在陈七身上的时候,弯着腰小跑到盛礼身边。 她蹲下身子如同之前半拖半扶住受伤的盛礼,轻声问道:“你怎么样?” “我没事。”盛礼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幸亏黑衣人对欺负弱者没兴趣,踢到他后只想着给盛礼来个痛快的,所以下脚不重,他借着记柳的手站起身,拉着她走到一旁。 有陈七在,黑衣人暂时还不敢伤人。 黑衣人是连眼睛都不能错开一瞬,陈七身上杀气全开,但凡谁有一丝旁的动作,立刻就能被对方抓住空隙,厮杀起来。 陈七身形不动,死死盯着黑衣人,却对着盛礼吩咐道:“就来了他一个,少爷你带着记姑娘先回客栈。” 黑衣人为主子暗中刺杀多人,自认从没有哪个人物能从他手下跑掉,他冷笑一声:“我瞧着你让另一个兄弟走了,就是去搬救兵吧?看来并不蠢,知道凭你们两个还伤不了我。” “但是你也没办法轻易杀掉我家少爷,任务失败,回去后,你主子会怎么对你?”陈七本就是要拖延时间,他冷嘲热讽一顿,却不急着先动手,只要等到陈八把其他兄弟带过来,黑衣人想跑都跑不了。 盛礼是个讲义气的,幸好记柳没这特点,她一向讲究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陈七提醒后,记柳拽着盛礼跑的飞快。 显然黑衣人听到了他们的动静,加上陈七的话,想到回去后会受到的刑罚,他焦躁起来,立刻从怀中取出一个长柄木哨。 “嘟——” 那木哨不知是什么材料,声音沉稳有力穿破云霄,霎时间黑夜中又是一道黑色身影刷的一下飞身而出,陈七只来得及看到一道黑色光影如同半空滑翔的黑豹紧跟着盛礼而去。 他没料到黑衣人还结伴同行,牙根一紧,盯着眼前人似笑非笑的贱样,逼得老实人忍不住骂了一句:“妈的。”陈七懒得找破绽,直接攻了上去。 谁知这黑衣人除了武功好,保命手段也多,时不时就有暗器飞针从他衣服里冒出来,陈七最是厌恶这些人玩些乱七八糟的把戏,何况还这么多,一时间应接不暇。 陈七吃了不少亏,但是黑衣人也没讨到多少好处,他不想在陈七身上浪费时间,眼珠一转故意漏出把柄,趁着陈七抬刀压制住他的软剑,两人的呼吸都碰到了一起时,突然从嘴里吐出一根钢针,直接朝着陈七的眼睛飞了过去。 这根钢针也是他最后的保命手段。 陈七完全没料到黑衣人连嘴里都装着暗器,心下一凛,但为时已晚,他的脖子被钢针划破,下意识倒退几步,头脑发昏地靠到墙上。 黑衣人有些可惜,钢针若是没入眼睛,陈七现在就倒下了。他听着巷子间传过来凌乱的脚步声,迅速将软剑收到腰间,对着盛礼两人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 “哥!我把人带来了。” 黑衣人只听到陈七说了一句:“快!他跟着少爷往那里去了!快去追!”便彻底隐到暗处,陈七的声音也消失不见了。 盛礼再次受伤,记柳拖着他没跑多远,他便体力不支,两人亦步亦趋的朝着客栈跑去。记柳拖着成年男子,体力消耗过快,力气耗尽后跑起来一步三喘,速度再也快不起来。 都城的确很热闹,跑出巷子后几乎步步有人,脸上洋溢的笑容完全不受他们的影响,记柳脚踝上的全包莲花发出的响声沉闷,她拼命跑到人堆里,随便三两句说话声就能替她掩盖住铃铛的存在。 幸而盛礼身上没有血迹,百姓对他们的急促视而不见,不过仿佛他们身上散发着毒气,不用记柳驱赶,前方总能适时空出位置,他们丝毫没有受到人群密集的影响,一路上跑的很畅快。 后面追上来的黑衣人也脱掉了外衫和遮面,恢复成寻常百姓的样子,完完全全融入人群,记柳不时回望,除了人还是人,但是强烈的杀意却如影随形。 “大人撑住,再过一条街,我们就到客栈了。”记柳咬牙憋住一口气,环住盛礼的手捏的越来越紧,他们为了省事,找了个相对偏僻的客栈住下了,她后悔了,再往客栈跑马上就能被杀手发现。 盛礼被掐的生疼,胸口的血气止不住喷出。 “噗嗤噗嗤~” 两人的耳朵里都是激烈的喘气声,盛礼听完深深望了记柳一眼,他沙哑地说道:“记姑娘,那些人要杀的是我,我和你分开跑,你先回客栈找人,我拖住他们。” 记柳突然停下了脚,她回望一眼,两人都是第一次来都城,慌不择路地逃命早就找不到回客栈的路了。她思考一会,松开了扶住盛礼的手:“有道理。”说完,记柳四处看了看,随即将盛礼拖到附近的一个巷子里。 那是个死胡同,角落堆满干稻草和废弃的木桶,记柳先在稻草和墙面中间掏出一个洞,把木桶塞了进去,然后推着盛礼就进了木桶。 “记姑娘,你在做什么?”盛礼被推得满脸懵圈,不是说好了一个回客栈,一个引开杀手,他怎么进木桶了? 记柳抓着木盖的手一顿,她扫了一眼盛礼,道:“把外衫给我。”边说还边对着盛礼上下其手,不等他反应过来,腰封都解开了。 这时盛礼还不明白她想做什么就是傻了,他隔着衣袖抓住了记柳的手腕,制止了她的动作:“你想自己引开杀手,不行,太危险了。” 记柳心急,她不时朝外看过去,巷子外到处都是人影,杀手就混在其中,而他们连人长什么样都不知道。记柳反手把他的撇开,继续给他脱衣服:“我没受伤,自小在山上野惯了,只要混在人堆里,那个黑衣人没那么容易抓到我,而且他是男的,有些地方只有女孩子进得去,他不见得能留得住我。快脱!我把人引开之后,你马上回客栈。” “不行......”盛礼坚定拒绝。 他刚开口,记柳就抬起头瞪着他,把他的话彻底堵住:“我们两个站在一起太明显了,而且你跑的太慢会拖累我!”盛礼既不是武功高强之人,他只是个会些手脚功夫,一心想要做捕快为民请命的小书生。 可就算是这样的他,也曾两次不顾自身安危,救她于危难。这样的傻子世间难寻,她可不希望盛礼就这么死了,属于他的世界才刚刚开始。 /90/90408/27029636.html 第五十三章 “我......”盛礼被她说的一愣,嘴角呢喃后有些委屈的说道:“对不起,是我太弱了,保护不了你。” 记柳在牛叔被牛婶追着打的时候见过这样的表情,她很喜欢,轻笑出声:“不是,你要趁着我把人引开,找到人来救我,无论是陈七大哥还是林大人。我们的大致方向没有错,客栈肯定离我们不远,大人找几个人问问马上就能回去。” “虽然我已经找不到之前出来的巷子口了,但我会尽力朝着那个方向跑,说不定会遇到陈七大哥,”记柳眼眶通红,她的手和脚都在抖,眼泪刷刷往下掉:“大人,只要你在杀手发现我不是你之前跑回客栈,你就能活。万一我死了,你一定要把那些坏人绳之以法,替我报仇。” 记柳担心再拖下去,杀手会发现他们,她一手把盛礼按进桶里,一手盖上木盖,再在盖子上面铺上一层稻草,然后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等到混入人群后,她才从怀里把盛礼的外衫掏出来披在了自己身上。 暮色暗沉,人流嘈杂,只要她脸遮严实,跑的够快,黑衣人没那么轻易发现问题。 记柳猛扎子往前跑,哪怕一刻她都不敢松懈,她不断提醒自己:“不能回头,不能回头,继续跑,去找陈七大哥。” 她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各家吆喝和百姓私语一点点消失在她的耳中。 记柳身边的人越来越少,她也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里,只是抬起头看见眼前有一栋独门独户的房子屹立在黑夜中如同深渊巨兽,它强大的气息让周围变成空地,一户人家都没有。 房子整个都是漆黑的,好像根本没人住,可是无论是外墙面抑或红漆大门都是干干净净,不染尘埃。很奇特,寸土寸金的都城中心居然有一处地方显得如此寂寥。大面积的空白本可以用来做夜市的场地,结果被人忽视,如今已是杂草丛生。 记柳回头看向后方,冷静下来后夜风吹得她背后的汗水发凉,她一哆嗦,似乎受到吸引,一步步靠近了那栋宅子。 她将手轻轻靠上大门,刚拍了一下门就自动打开了,黑夜中“吱呀!”一声特别明显,但她并不觉得恐惧。 在她打开门的同时,整个屋子突然亮了起来,她四处搜寻了一下,并没有找到蜡烛,也不知光亮是从哪里发出来的。 这栋房子不大,只是用围墙围住了双层木房,入眼可及的地方种满鲜花,供人行走的小道上一尘不染,连掉落的花瓣都没有,记柳很新奇,她对着木屋二楼朗声喊道:“有人吗?” 记柳整幅心思都被美景吸引了,完全没有注意到一道包裹着这栋房子的光圈点点消散在空气中。 “啪嗒~” 正在魔族陪着女儿沐浴的简念曦手上提着的大木勺突然掉到地上,她心里一阵慌张,刚准备浇到女儿身上的热水也泼了一地。 “娘?” 简念曦回过神来,她蹲下身子,摸着孩子湿漉漉的头发温柔说道:“安安,娘突然有点事,我让小冉进来陪你,好吗?” 成清安性子古灵精怪,她正想找个机会偷偷溜到魔族密室去看看,机会来了高兴的不行,立刻点头应道:“嗯,娘亲去忙吧,阿念已经长大了,一个人可以的。” 简念曦此时满脑子都是被打破的封印,是以并没有注意到女儿的小心思,她急忙转身出去,吩咐小冉给成清安洗澡后便匆匆离开。 就在结界彻底消失的同一时刻,追赶而来的黑衣人正站在门外,惊讶着睁大双眼。这栋房子在都城一直都是让人敬畏的存在,就连皇上来此地都无法靠近它,更别提触碰那道朱红色大门。 他在记柳推门的时候就发现了追错了人,可是眼前的一幕让他震惊不已,黑衣人忘了离开,便也眼睁睁看着记柳进去后,大门自动关上,房子周围升起一道光圈,他伸手摸了一把,连根头发丝都进不去。 可是现在光圈消失了。 他尝试着上前一步,果然阻碍消失了。 记柳和盛礼都想错了,上面的人派他们过来,其实下达的命令是两个人都要杀,以防万一斩草除根,只不过盛礼是首要的那个罢了。 杀手本以为今晚让记柳逃过去了,谁知上天非要她死,他也没办法,于是提着剑紧随其后进了这栋房子。 原本站在院子里的记柳喊了几声不见有人回应,随即她壮着胆子上了二楼,一间房一间房敲过去,每个房间完全没有人居住的痕迹,可却十分干净,好像时常有人会来打扫。 直到她推开最后一间房门,那是个书房,有两个软塌一左一右摆在窗前,它们摆的很随意,一个可以看到街道,一个只能看到院子里的花,并不似其他地方规整。 最吸引她的是临街墙面上挂着的一幅一人高的画像,上面画着两位女子,一位在烹茶一位在抚琴,抚琴的一身蓝色衣裙,烹茶的那位一身橙色衣裙,蓝衣娴静,橙衣俏皮。 如此紧张的时刻,记柳看着看着竟然笑了起来。她一步步靠近画像,被画里的恣意快活动容,仿佛置身其中。当她靠的越来越近后,画像上的人已经和她同步,身着橙色衣裙的那位几乎和她脸对脸,眼睛都在同一高度上。 她很惊奇,墙上肖像的脸让她觉得既亲切又熟悉,情不自禁抚摸上去。 正当她要摸到画像的前一刻,她身后的房门被人推开,发出老屋年久失修的“咯吱~”声,记柳瞬间收回手,后背绷紧,她忍不住暗骂自己一句,怎么忘了还在逃命?! 如今前头无路后有猛虎,无论如何也逃不掉了。 整个屋子除了她还有另一个呼吸声,记柳不敢动,余光瞥见身后的人提起软剑,漆黑的夜有了它反倒清晰不少,她只听到身后的人说了一句:“对不住了,不是我要杀你,要怪就怪你牵扯的太深,下辈子别来这种肮脏的地方。”寒气银光便不带丝毫犹豫直接朝她劈将过来。 记柳趁势一把抓起画像边的花瓶,转身对着那柄剑扔了过去,“哗啦!”一声,花瓶碎了。 还有一个! 记柳反手就去抓画像另一侧台案上的花瓶,她的手离那个花瓶只剩下半指距离。她神色一喜,就在这千分之一秒的时间下,那抹银光在她身前划出一道雷电。 霎时间,记柳身子一僵头脑嗡鸣,她机械转过头,凝视着这个在她胸前劈下一剑的黑衣人。明明刚杀了一个人,他的眼神居然没有一丝情绪波动,眼底的寒冰裹挟了记柳的心脏,她猛然下沉跌坐在地,眼睁睁看着黑衣人当胸掏出一块布帛,仔细擦拭掉剑身上的血液,随后淡然收剑潇洒离去。 记柳眼神空洞,随着胸前血液的流逝,她的身体前所未有的冰冷,就好像从未有黑衣人来过一般,整个房子安静的恐怖。 她的背靠在临街的软塌边,拼着最后一丝力气爬到塌上,一只手刚伸到窗户外,眼睛就再也撑不住一点点合上。当她的心脏停止运转的那一刻,脑海里想到了记某。 记柳趴在塌上呼吸脉搏尽断,整个房子为她发出剧烈悲鸣,每一个物体里渐渐飘出红色光点,它们如同漫无目的萤火虫,飘着飘着突然找到了主心骨,一股脑全部涌入记柳的身体中。 简念曦的身影刚出现在屋子里,就看到一个人影被团团红光包裹,她不可置信道:“这些是......时清的部分仙灵?” 自从时清死后,她就把属于她俩的人间小院封存了,就等着时清重生归来,再打开一同烹茶抚琴,所以她一直不知道,时清居然在小院里埋下了自己的一部分仙灵。 时清的仙灵选择了死在塌上的凡人? “你到底是谁?”简念曦迫切的想要知道被红光包裹的凡人是谁,她施法帮助记柳稳固魂魄,将记柳四散的五识强行封回她的体内。 在她发出的蓝光抚慰下,记柳身上的红光安静下来,有序进入她胸前的刀口处,伤口肉眼可见的愈合了,红光消失,简念曦也终于有机会看看眼前人了。 看着熟悉的背影,她心里已经有了猜想,不敢置信的上前,紧张到忘记施法,徒手将记柳翻过来。 简念曦颤抖着把记柳的头托扶起来放到自己的腿上,她的眼睛越来越酸,直到眼泪控制不住从眼眶里滴落下来,砸到记柳紧闭的眼皮上。 “时......时清?真的是你?”她把手放到记柳脸上,感受着她身上的渐渐升起的暖意,在属于她们的小院,期待、思念肆无忌惮地流淌下来,语无伦次地哭道:“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无论她如何难过,记柳始终没有反应,简念曦冷静下来后,突然想起一件事,她抬起一只手放到记柳腰腹处,闭上眼睛手心发出阵阵蓝光。 记柳体内刚吸收进去的红光躁动起来,简念曦下巴蹭了蹭她的额头安抚道:“别怕,我不会伤害你。”手下的动作越发轻柔。 蓝光渐渐渗入进去,半晌后简念曦方才睁开眼,感受着刚才的阻滞,她眉头皱紧,低头看向记柳:“没想到,内丹重组,仙体重生,都无法彻底抹去鲜血枯的毒。” /90/90408/27034776.html 第五十四章 “你放心,我和成旭一直在想办法,一定会在你归位前找到解药。”无论她怎么说,记柳一直闭着眼睛,无知无觉。 记柳身上的伤口在仙灵的保护下已经愈合,她呼吸平稳,除去之前的血迹,一点也看不出被人劈了一刀的样子。 简念曦伸手捏出诀咒,将她身上的血迹抹去,随后看看她的粗布麻衣,心疼地摇了摇头,顺手给她换上了以前时清常穿的衣物首饰。 “果然,”记柳突然换上了一身橘红色衣裙,淡白的脸色在浓烈色彩的映衬下都红润不少,简念曦坐到她身边,抓上了她的手:“我的时清美的如此热烈,粗布麻衣穿的连气色都暗淡了。” 她看向记柳的眼里满是思念,于是双脚离地,撑到塌上,双手撑住下巴,当了母亲之后,絮絮叨叨也比以前严重了。 “你说,你是不是傻?明知道自己不能动用仙力,还来救我们。” “我和成旭成亲了,有个女儿叫成清安,你当姨母了。” “当初魔族内乱,不小心把你扯了进来,对不起,”简念曦想到那个独臂男人,便又是一阵咬牙切齿:“不过,我和成旭已经查到他躲在龙族里,如果龙王不把他交出来,我们就直接攻打龙族,之前和天帝所有的协议全部作废。” 任她如何说,记柳纹丝不动,简念曦看着她静默良久:“我绝对不会让你白白替我死一回,等你回来,我们一起手刃仇人。” 无论是害死记柳的,还是杀了她爹娘的。 ...... “记姑娘,你在哪儿?”“记小姐!......” 简念曦藏在心底的话仿佛没有尽头,她陪在记柳身边呆至破晓天清也不愿离去,直到一阵呼喊声从窗外传来,盛礼等人循着踪迹终是找了过来。 她深深看了一眼熟睡中的记柳,无奈道:“那些是你人间的朋友吧?我身上魔气太重,不能伤到他们,就先走了。” 简念曦从塌上下来,整理了一下裙摆,想了想又道:“哦对了,我得先回去弄一下安安,成旭心大照顾不好孩子,安顿好之后,就来陪着你。” 说罢,她抬臂挥手,打开院子大门。 盛礼在记柳走后,根本无法安心躲在巷子里,没等一会急匆匆爬了出来。 结果他刚走到巷子口,转着头都没认清客栈的方向,就被先前追杀他们的杀手拦住去路,幸亏赵家兄弟来得及时,才让他免于刀口屠戮。 他在客栈等到半夜,陈七还是没把人带回来。 说什么他也坐不住了,再次找了出来。刚找到荒野院子前,门“吱呀!”一声自动打开,着实把找了一夜,精神疲惫的众人吓了一跳。 “大半夜闹鬼了?!” 陈八对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最是着迷,但偏偏胆子比谁都小,大门无风自动将他吓得一趄趔,抓着陈七的袖子,整个人躲到他身后,只留出一双眼睛黑漆漆的盯着院子。 盛礼总觉得记柳就在里面,才不管这座院子是不是陈八说的地狱大门,直接冲了进去。 “别,大少爷!不是鬼那也可能是陷阱,哪有大木头门自己开门迎客的?”陈八见状,心中一凛,伸出爪子虚空抓了两把,想借此将盛礼的背影拉回来。 可惜,盛礼没被他拉出来,他自己倒是被人扯了进去。 进去的时候,盛礼正站在院子中心,他担心这里有人住,没有贸然闯进屋子,客气喊道:“请问有人吗?我们朋友失踪了,想找人打听打听。有人吗?” 空旷的院落只有他的回音,一句句“有人吗?有人吗?......”传遍屋子每一个角落,在黑夜中略显渗人。 盛礼等了一会,转头对着陈七吩咐道:“仔细搜,角角落落都别放过。”自己则是转身独自上了二楼。 简念曦隐去身形,倚靠在二楼楼道口,盛礼刚拐过来,甫一抬头,她的眼睛霎时睁大,小腿哆嗦着浑身发软。 她双膝弯曲,嘴里惊惧地喊着:“神尊!”然而令她恐惧的人,都没朝她的位置瞥一下,完全没受黑暗的影响,利落地推开了最近的屋子。 简念曦蹲了一会没回应,她抬眼一瞧,盛礼已经出了冰冷黑暗的第一间,转而去了第二间屋子。 接连看了两间,不仅没看到记柳,甚至连个人影子都没有。若不是院子屋子一尘不染,盛礼都要怀疑这房子根本就是空的。 盛礼搜寻着每一个地方,简念曦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亦步亦趋跟着,即使他的脸和记柳的师傅不尽相同,但他身体里隐约透出的气息跟当年去月儿谷时感受到的一模一样。 一样的感觉,不一样的脸庞。 简念曦眉头微蹙,指尖漏出蓝色波光,一点点向盛礼靠近...... 砰!—— 未及蓝光渗入盛礼后背,她就被一阵散发于整片天地的无形气劲贯穿,瘦弱的身躯瞬间被推翻数米,靠着后墙的作用才得以停下。 “咳!”简念曦滑落到地上,半膝跪地,急促地吐出一口鲜血,血痕挂在嘴角异常显眼。 这种情况下,她亦是毫无还击之力,简念曦低头愣愣看着呕吐在地的血液,胸口起伏,不停喘着粗气。 一道人影虚虚出现在她身前,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黑色金线纹制的长靴,简念曦顺着长靴缓缓抬头,极致的威严形成巨大薄雾,她看不真切。 但神族与生俱来的等级克制,让她的脖颈承受着难言的压力。 终于,她还是低下头来,那道身影在看清她的脸后慢慢撤去神威,冷硬的声音在她脑海中响起: “记柳是你救的?” “是。”简念曦低头应和,希望神尊可以看在记柳的面子上饶恕她私探上神丹海的罪过。 谁知那人在她说完后便一直静立不动,只是冷冰冰看着她。 许久之后,简念曦额头的汗都快要将地上的血稀释成淡红色,他才冷哼一声:“你救她一次可抵消不了当年她对你们的恩情。” 令她没想到的是,向来寡居的神尊居然记住了她,只因她既是时清的生死之交,也是害得时清受到魔族迫害跌落往生塔的罪魁祸首。 她有罪,但她希望由回归仙位的时清,来亲自和她算账,而非死在他人手上。 简念曦将头埋的更深,道:“小仙知道,小仙必当竭尽全力护住在此历劫的时清,不让她被上头的那位发现。” “哼,小仙?一介魔族。” 那人的最后一句话在她脑海中响起,随之他也渐渐消失在原地。 在这期间,整个空间仿佛被人按下了暂停键,走向最后一个房间的盛礼不过向前行进了两步,又被一阵风吹乱了头发。 他察觉到身体先是一冷,接着浑身变暖,两阵风吹过效果如此不同,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 此时的简念曦正扶着墙面站起,盛礼的眼神从她的位置滑过,一分一秒也不曾停留又回过头继续向前走,嘴里还念叨着:“奇怪。” 确认了心中猜想,简念曦彻底放下心来,果然记柳就是时清转世,有上古真神护着,想来时清定能平安回归仙位。 她揽臂一甩,瞬间出现在魔族宫殿内,“嘶~”她将手放到胸口,不禁暗自庆幸,幸亏神尊用内丹牵制战神的内丹多年,神力被同等级压制,早已不如起初,不然就这一下,她必然要当场毙命。 简念曦调息两下血脉畅通后便不再多管,她坐在桌上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突然想到一件好玩的事情,喃喃念叨:“也不知时清飞升神位后会不会变得和神尊一样冷酷无情,我可听说远古四大上神从规则降世开始就没有七情六欲。” 这句话正好被推门进来的成旭听到,他了然一笑:“若是远古之神真如众人所想的那般没有七情六欲,为何战神会生出统一三界的心思,最终导致战败被掏出内丹永久封禁?!”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自从有了魔族余孽的消息,成旭作为魔界之主亲自赶去了龙族,已经好几日不在魔族了,简念曦突然看到他有些惊喜:“龙族把目森交出来了?” “没有,”成旭摇了摇头,看到她眼中的失望,便走到她身边坐下,掏出了刚从魔医那里顺过来的护心丹,道:“把这吃了,都做母亲的人了,做事还是如此莽撞。” 说是责怪,其实满含宠溺。 简念曦看着他手上的药丸,愣愣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受伤了?” 成旭将护心丹塞到她嘴里,在她咽下去后,笑着虚空点了点她的胸口。 顺着他的手指望去,简念曦恍然大悟:“哎呀,同心蛊!从种进去就没用到过,都把它给忘了。自从生了安安,我这记性是越来越差了。” 成旭喝了口茶水,问道:“我在你的心里看到神尊了。” “嗯,”简念曦解释道:“神尊在人间捏了一具躯壳,神识沉睡在他的丹海里,守着时清的转世。” 成旭知道时清对他们二人的意义,作为男人,他也同样清楚时清对于神尊意味着什么。他担心道:“你藏在暗处保护时清千万不要随意施法,毕竟神尊纵使被压制着,他也能直接越过等级让上面的人找不到他的行踪,但你不行,何况我们一直被那位盯着。” /90/90408/27055359.html 第五十五章 “好,我懂得。”简念曦深知其中利害,不能因为她毁了神尊的心血,不到万不得已,她绝对不会在人间施法。 “对了,鲜血枯的解药要尽快了,不然等到时清重回仙界,也还是要面对同样的结局。” 成旭点头,温柔抚摸着简念曦的黑丝缎发:“我刚一回来,就去提醒过魔医了。” 就在简念曦踏入魔族领地的一刹那,盛礼也推开了记柳昏迷的那间房。 此时记柳一袭橘色薄纱裙,破晓黄晕铺散在她身上的每个部分,朦胧霞美,双眼紧闭不染世俗。 “记姑娘!”盛礼不信邪,走上前盯着她又看了几眼,褪去粗布麻衣后的记柳要说是王公贵族家的儿女都不过分。 他流连于塌上美景久久不能自拔,直到陈七等人的声音突然从门外传来,脚步声渐渐逼近: “大少爷,下面都搜过了,没有记姑娘的身影。” “大少爷,您在哪里?” 盛礼被叫喊声惊醒,霎时将眼神收回,捡起整齐叠在床榻边缘的外衫盖到记柳身上,替她挡住外泄的灵气。 “我在这里!” 说完抄起记柳的身子,打横将她抱起,等他转过身来,陈七已经率先推开了房门,记柳的脸颊靠在他的颈窝,温顺的发旋顶的他心里发痒。 顶着众人惊讶的目光,他淡定道:“记姑娘昏迷了,赶紧回客栈,找大夫。” 谁知他们刚回到客栈,林不悔便迎了上来,他的身后还跟着个白胡子老头,走起路来一顿三颤。 寒凉的秋夜,盛礼一路走来愣是满头大汗,林不悔见状上前准备接过,却被盛礼闪身避开,难得身形灵动一回:“还是我来吧,先回房,陈七去找大夫。” “不用,”林不悔讪讪收回手,轻笑一声道:“大夫已经找好了,把记姑娘抱回房,马上就能看。”他指向身后的老人,以防万一,林不悔在盛礼出去找人的时候就出高价,在都城里找了老郎中。 反正就算记柳用不着,盛礼出去这一遭说不定也得用到。 最终果然如他所料,记柳只是精疲力竭昏睡过去了,反倒是盛礼胸口瘀滞,需要连着服用几天化血汤药,再加上更深露重外衫还给了记柳,身子隐隐出现了发烧的迹象。 怕是要大病一场。 盛礼不以为然,比起自己,他更放不下记柳。他非要留在记柳屋外,等她醒过来。 林不悔眼见众人劝不动,上前说道:“你必须去休息,这两日刑狱司定会找你过审,说不定......” 他犹豫看向四周,低声劝道:“说不定不过两日,皇上就要派人找你进宫,丁臣事关边关将士,皇上绝对不会轻易过去,你总不好拖着病体去面见皇上吧?” “......”盛礼执拗地站在房门前,林不悔说的话完全没能入他的耳。 林不悔盯着他的侧脸半晌,也不见他抬脚回房,舌尖微“啧!”一声,心中无奈,只得放出杀手锏。 他眯着眼睛靠近盛礼,呼吸间一阵凉风吹到盛礼耳边,林不悔威胁道:“你不回去休息,我就到处宣扬,是你给记姑娘换的衣服!” 盛礼双眼猝然睁大,不可置信地望着林不悔。 “看什么看?”林不悔一边肩膀顶了顶,打乱了盛礼的刻板,他继续道:“别以为你衣服裹着,我就看不出来。记姑娘身上的衣服无论材质色泽都是万里挑一的,加上鎏金丝线镶嵌,那股子气势逼人是你一件捕快外衫挡得住的吗?” 盛礼有理说不清,悻悻回房。 最终他还是没能守到记柳醒过来,来日一大早他就被酆槐派来的人传唤去了公堂。 丁臣移交后,酆槐夜不能寐,好不容易熬到次日,天刚蒙蒙亮就命人把盛礼找来,向他了解详细案情。 ...... “本官这里是刑狱衙门,按我朝律例,本官不得插手审案一事,否则就是僭越。” 酆槐眼神凝肃,盛礼并不畏惧,直接回道:“属下知道,不过大人一大早招属下来这公堂,想来是得到恩准,可以插手了。而且,丁臣本就应该关押在刑狱司大牢里,有酆大人看管,甚是安全。” 这一番话说的滴水不漏,酆槐便也不再为难他。 他眼神看向一旁的师爷,示意他坐下。 记录公堂始末的人都坐下了,盛礼便将他对这个案子所知的内容一一道来。 ...... “丁臣说他发现金疮药有问题后,就被人暗害掉下山崖,侥幸逃生,又不敢再回军营,索性躲到了昭沣县老家。” 酆槐手上捏着瓷瓶,白脸长髯,身材微胖,但岁月并没在他脸上留下多少痕迹,依旧是剑眉星目,炯炯有神。 他继续问道:“你们如何确定丁臣手上的药是从皇宫送出去的真金疮药?”谈及此事,盛礼脸皮一紧,清晨微露,大堂空旷,盛礼心里装上了满是名为苦涩的火药桶,脸热带及全身,之前的自信通通消失不见: “真的金疮药里有一味罕见药材,名为龙骨,发往边关的金疮药是特供药材,龙骨的含量远高平常,只要拿它和另一味药材桑螵鞘混合使用,就能达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盛礼一把擦掉额头上的冷汗,埋下头斟词酌句。 酆槐满脑子都是案情,压根儿没关注到他从耳根泛到脖颈的血红,他性子刚正,说话从不会拐弯抹角,随即直截了当问道:“什么意想不到的效果?” “咳!”盛礼眉头蹙起,言语间含糊其辞,躲躲闪闪:“就......” 酆槐没听清,他把上半身朝外探了探,抬高声音追问:“就什么?年纪轻轻的怎么这么虚?!大声点!” 盛礼把头埋的更低,快速说道:“就是那个!就好像春药!” 本来就有些安静的早晨,在他一句话后显得寂静诡异,在场的侍卫,师爷,加上他三个老光棍,最多把酆槐也算上,那就是三个半老光棍齐齐傻了眼。 师爷刚在砚台边缘描摹完的毛笔凌空竖直半举,落笔前愣在当场,等到案件记录上被滴上黑色墨迹,他才结巴着开口:“壮......壮阳啊!” 酆槐清了一下嗓子,绷紧脸皮继续问:“那你们拿什么东西试过了?这效果总该试一下才能分清吧!” 虽说办案过程中经常会碰到妓院里的那些官家老爷公子的壮阳药用多了,抽搐痉挛,口吐白沫,但真没想到如此重要的龙骨会有这样出人意料的作用。 他问完后,这回终是没有把眼睛移回瓷瓶上,而是盯着盛礼,急切的想知道一个答案。 往事不堪回首,若非案情需要,盛礼根本不愿意再回忆一遍当时的尴尬,他头越埋越低,露在皮肤外面的猩红如今也有往深处探去的意思。 在场就属酆槐有经验些,他看盛礼那害羞的小表情,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偏生师爷还在等着盛礼回答。 师爷好奇追问:“到底拿什么东西试的啊?” “问问问问,就你话多,问什么问?回去再说!”转头就被酆槐手上的扳指砸到脑袋,劈头盖脸吃了一顿骂。 酆槐骂完不识趣的,转头就看到盛礼弯腰伏背,整个人被乳白色光晕包裹着。 “过得真快啊,眼见着就天光大亮了,”他离开高台,背手踱步到盛礼身前:“盛捕快,不如和本官一同用些早膳,吃完后就提审丁臣。” 酆槐将他扶了起来,率先朝后院走了过去,也算做了一回引路人。 只看他一路背手,步伐方正威严,状似不经意问道:“盛捕快,你们来都城的路上想必遇到不少盗匪截杀吧?!” 身后跟着的人脚步一顿,酆槐听不见声响,也收住步子,转头打探道:“从那些人嘴里,没有听到一点关于这个案子的消息?” 未曾想酆槐直截了当的把话问了出来,盛礼只得回道:“有。”不过当朝文典哪里是他能随便指认的,无凭无据只会害死更多的人。 没有把握之前,他本不准备把文典说出来的:“属下没从追杀我们的人嘴里听到什么,但曾无意间救过一位姑娘,她倒是隐晦表达过,秦大人似乎和这个案子有关系。” “秦大人?”酆槐疑惑看着他,快速略过每日上朝的官员里哪个姓秦,愣了一会猛然眼睛一亮,他急切和盛礼确认:“秦向丰?以他在旌国的权势倒是有能力做出这档子事。” 酆槐迅速靠近盛礼,拉着他的手臂,边往前走边问:“那位姑娘是谁?她说的可信么?她人在哪里?愿意出来指认吗?证据呢?” 盛礼兀然被连拖带拽地踉跄两步,酆槐风风火火,他心下无奈:“属下答应过她,不会让她牵扯到都城里来,而且她也只是含糊表述了一下,并没有实质性的证据能够证明秦大人是本案主谋,大人还需三思啊!”况且,秦向丰在旌国势力庞大,关系错综复杂,哪怕证据就在手上捏着,想要动他也要再三思量。 这时候,没凭没据的,仅凭一个含糊的说法,就想加大力度调查秦向丰,一旦打草惊蛇,绝对是鸡蛋碰石头,酆槐被皇上保着也肯定掉层皮。 酆槐才不管那么多,他身为前朝皇嗣的脸面都不要,杀族灭亲之仇也抛之脑后,只为达成心愿,亲眼看着曾经的酆国日日风调雨顺,人人丰衣足食。 他放在身侧的手抬到耳边,随手一摆,不甚在意:“害,朝廷里没蛀虫,本官才不会冒着风险接下这个案子。” 然后他又向着盛礼靠近一步,低声说:“而且,皇上说了,这个案子他心里有数,我们正常调查,皇上会全力支持,该抓的人一个也不许漏掉。” /90/90408/27055360.html 第五十六章 “皇上知道?” 盛礼不明所以。 酆槐咬了一口肉包子,香气溢了出来,他也不避讳,直接解释道:“丁臣出事前,皇上已经收到林将军的消息,他早就知道金疮药出了问题,但是等写着彻查的信件刚到军营,就发生一场大火,安置金疮药的营帐全烧了,只剩下一团灰。” “属下听说,军需一家被抓只是替人顶罪,是不是皇上后续调查中查出了什么?”不然酆槐为何提及皇上心中有数这样的说法。 酆槐迅速将半个包子解决掉,正犹豫着要如何开口,师爷便急匆匆走了进来:“大人,武典来了,小的请他进来,他不肯,直接坐在了公堂上。” “哼,”酆槐从怀里掏出老旧的棉质绢帕,动作轻缓优雅:“也就他最沉不住气,明晃晃给人当靶子。” 盛礼放下筷子,跟着酆槐一同起身走了出去。 “你刚来都城,想来是不认识这位旌国武典大人的,”酆槐给他介绍起来:“他啊身材壮硕如牛,当初陪着皇上一起打天下,凭一己之力让朝廷上下厌恶。” “?” “你见到就知道了,这厮浑身上下什么都有,就是没脑子。” 咔嚓—— 甫一踏入公堂,一道瓷白色的光影擦着盛礼脸颊飞了过去,重重砸在木头门框上,不等落到地上便四分五裂。 盛礼抬手包圆一把护住了前行半步的酆槐,茶杯碎渣蹦到他们腰间又掉了下去,来来回回几次,终是平静下来。 “尉迟大人,来喝茶刑狱司欢迎,要是闹事,可别怪本官让手下将您请出去!”一来就把他茶杯摔了,真是完全不给面子,酆槐气的眼睛瞪得溜圆。 “老子倒想问问酆大人,虽然花名册上丁臣的名字已经划掉了,但他并没有死,那就还属于老子的武典司吧,”尉迟章霸气回话落在盛礼耳边雄浑有力中气十足,倒是让他无法想象这样一个声音会招到都城上下厌恶:“酆大人好大的派头,不说一句话,直接把人给老子扣下了。” 酆槐嘴角挂着冷笑,一看也是吵了无数次的样子,充满不屑:“哟,还你的人,丁臣是皇上安排在本官这儿的,说明什么?” 尉迟章皱着眉头看向他。 “说明尉迟大人不招皇上待见!哈哈哈!”盛礼尴尬坐在一旁,脚趾抠地,两位年过半百的朝廷要员就坐在主位上,仿佛稚龄儿童为了一口饴糖吵得面红耳赤。 盛礼抿了抿嘴唇,三岁以后他就没干过这事儿了。 “老子管你要干嘛,把人还给老子。”红木台案被尉迟章拍的啪啪作响。 酆槐听到咯吱声马上起身先是一把拍掉尉迟章作乱的大手,然后弯下腰护住桌子边缘,咬着后槽牙说:“本官这红木桌子是皇上赐的,尉迟大人头笨手糙别给弄坏了。” “坏了就坏了,皇上还能为了张破桌子责怪老子不成!” 尉迟章不知情的又被酆槐带进了沟里,他骂骂咧咧说了半天,刑狱司的人越来越多站在公堂上,直到师爷上前禀报:“大人,人犯已经带到,可以开始了。”他才反应过来,自己来刑狱司的目的是带走丁臣。 公堂已备,想把人弄回来自己审的机会是没了,尉迟章喘着粗气,铜铃大的眼珠子里盛满红色火焰。 酆槐将红木桌子上被打乱的东西归置整齐,端端正正坐到公堂之上,眼睛微眯,带着笑容,挑衅道:“尉迟大人既然来了,不如搬个凳子坐下去一起听听?” 尉迟章像是点燃了引线,猝然炸了,手指哆嗦着,对着酆槐的额头一点一点,说出的话都不利索了:“你他娘的让老子坐低位!老子的官阶比你个老匹夫高上一个等级,还以为自己是王爷呐!” 盛礼心下一惊,立刻抬眼观察酆槐的脸色。 就在此时,酆槐手握惊堂木,尉迟章的话左耳进右耳出,“啪!”的一声清脆响亮传到门外,随后他威严喊道:“把人犯丁臣押上来。” 威——武—— 随着行刑棒不断敲击地面,丁臣双手双脚皆被锁上,一左一右各站着衙差虚握住他的手臂,丁零当啷的向着公堂中央走去,突然让盛礼想到了昏迷着的记柳。 同样都是丁零当啷,一个沉重,一个清脆。 “跪下!”盛礼刚要勾起的嘴角被衙差的厉斥打断。 他抬头一看,原来丁臣甫一站定,就被押解的衙差重重踢到膝盖后弯,把青砖地磕了个砰咚响。 丁臣经过连日来的追杀逃亡,早已没有了之前的笃定。他想着反正左也是死右也是死,不如破罐子破摔,索性眼珠上翻,张牙舞爪地瞪了一眼身后的人。 “丁臣,你既已进了刑狱司,该讲的不该讲的,都好好讲讲,也不枉皇上为你开这个特例,”酆槐板着张脸,和尉迟章拌嘴时判若两人,他道:“刑狱司审犯人,这还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皇上对边关战士的重视,就是他如今唯一的活命机会,丁臣咬死了也要牢牢抓住救命稻草,万一处理的官员让皇上十分满意,他也能趁机保下一条贱命。 想到这里,丁臣立刻回忆起来:“小的发现金疮药有问题是在四年前,那段时间送到刘山将军营下的金疮药效果一直不好,只不过被刘山将军发现的那一次是最严重的。” 两年前发生的种种仿佛近在眼前,多年藏于地洞,丁臣的皮肤较常人苍白,他的记忆顺着明镜高台下的昏暗一点点回到了那个夏夜。 丁臣睡着军营大通铺,正值酷暑,光是操练已经要了所有人半条命,沾上枕头就没有醒过来的道理。 他睡得正香,旁边的人翻了一下身,不小心碰到了他的腰,条件反射似的,他醒了。 “这么晚了,怎么不睡啊?”和他连铺的牛大山从躺下去就不安稳。 牛大山人如其名,性子憨憨的,他不好意思地撸了一把乱糟糟的头发,满头大汗浸湿的头发被他随意揉搓,团成一块一块的:“碰到你了?对不起啊,伤口又痒又疼,实在睡不着。” 营帐内鼾声四起,丁臣擦掉脖间的汗,黑夜中悄悄坐起身:“没上药吗?这种鬼天气时间长了不好,容易出事。”说着,抬手就要把牛大山米色汗衫捞起来。 牛大山把丁臣的手按下,轻声告诉他:“俺上药了,不过,这药好像没什么用......”牛大山嘴里好似凝着千言万语,嘴角掀动半天只说出一句话。 也就仅此一句,把丁臣的瞌睡虫都吓跑了,他心肝一颤,立马捂住了牛大山的嘴,道:“嘘,你不想活了,这可是上好的金疮药。” “俺知道,俺就是......”牛大山家里穷,来当兵只是因为家里人缺粮食,他又吃得多,哪里有闲钱买外头的金疮药。 没对比,他更不知道好赖了。 “俺觉得之前用了这玩意,没几天伤口就愈合了,”牛大山隔着汗衫轻轻挠了挠伤口,疑惑不解:“怎么到俺这儿,都用了大半瓶了,还没愈合好呢?” 丁臣问:“你用了多久了?会不会时间太短,药效不够?” 牛大山掐着指头算了一下,都大半个月了,还不见好,丁臣见他越说越焦躁,怕他吵醒别人,随即安抚道:“可能你用法不对,或者有什么其他原因,不如等天亮了,找个时间去军医那里看看?” 看来也只能这样了,牛大山又隔着汗衫搔了一把躺回硬炕上,翻来覆去听着战友们打呼噜,羡慕地砸吧了一下嘴。 第二日天刚擦亮,丁臣操练完,他环视一周,队伍里已经没了牛大山的影子,他笑了一下:“跑的还真快!”然后独自朝伙房走去。 牛大山每天的操练项目完成后,最喜欢的一件事就是奔去伙房,掏出他特制饭碗,大吃特吃。 是以,当丁臣啃完馒头还没见到牛大山的时候,便在想着偷偷给他藏两个馒头带回去。可是,他也想做坏事。 夏天太热了,每天晚上都是睡得一身汗,难得结束的早,军营外头正好有一条内湖:“对不住了老牛,这么好的机会,不能错过。” 他也是运气不好,放弃了给牛大山带大馒头,都没能好好搓个澡。 “东西就这么放着没事吧?” 丁臣找了出绝佳位置,身形被岸边巨石挡住,只要他自己不弄出声响,说话位置的人是不能轻易发现他的。 那人不等他反应,紧接着又说了一句:“银子呢?东西我都按照您的吩咐,全部替换完了,想要货必须得先把答应我的钱,都给我。” 谈完一段话,丁臣便把他们讨论的事情猜了个七七八八,只剩下他们话里的那个东西还不知道是什么。 他不敢动作过大,只得把头努力侧向石头的另一面,若是能让他找到端倪上报刘山将军,飞黄腾达、金银珠宝指日可待。 马上,两个人又吵了起来,丁臣皱着眉头,声音十分耳熟,好像刚在他耳边响起过。 “什么叫要等货卖出去?!这和当初说好的可不一样!”好家伙,分赃不均。 /90/90408/27087684.html 第五十七章 听他回忆到这儿,酆槐和台下的盛礼对视一眼,“那两个人是谁?” 丁臣抬起头,褐色瞳孔在昏暗环境中越发深邃,盛礼借着庭前光线看到他嘴角猝然挂起,丁臣说:“要钱的是军医,另一个......” “谁?”酆槐倾向前方,眼神炯炯看着丁臣。 这时死死盯着丁臣的不止酆槐一个,盛礼同尉迟章眼神也全部集中在他身上,尤其是尉迟章,那眼神恨不得一口将人吞了。 丁臣触及到尉迟章后瑟缩了一下,但随即想到得罪皇上的结局,他跪在地上,腰背佝偻,唯有头颅高昂,和酆槐对视,下定决心道:“另一个是武典司安排押送粮草的特办,武典大人的亲侄子,尉迟林啸!” “没有证据,不要胡说!”丁臣供出了尉迟林啸,尉迟章拔地而起,粗壮的手臂用力指向他,厉声呵斥。 尉迟章怒斥后,本还围绕着丁臣的震惊目光霎时收敛了,犹豫的气息在空气中流转。 丁臣担心自己说的话没人信,拼命向前挣扎,从尉迟章身上收回视线后,一直盯着独坐高台的酆槐,嘶声喊道:“小的说的都是真的!若是有一句假话,就叫小的不得好死!” 尉迟章冷笑一声:“哼,你本来就不得好死!为了偷取钱财,将人抛尸湖中,还妄图让一寡妇顶罪,就你这样还想好好活着?!” 他讽刺完丁臣,还对着刑狱司里的人问道:“哎,你们说,这人搞笑不搞笑!” 提及这事,丁臣悔不当初,隐忍两年眼看就要逃出生天,给自己和朱月换来安稳的一生,谁知因为一时贪欲功败垂成。 他掩饰不住心中愤慨,讥讽回去:“尉迟大人又好到哪里去?仗着是开国功臣肆意敛财,纵容亲眷为祸四方,您以为自己身上的功勋还够在皇上心里挥霍多久?” “你!” 尉迟章大掌重重拍打到红木扶手上,被丁臣戳中痛点,勃然大怒,亟待起身反将回去。 “咳咳!”说时迟那时快,虽说酆槐乐得看尉迟章的热闹,但此时此刻不合时宜,他咳嗽两声把众人的关注点拉回了金疮药上。 “本官且问你,可曾听到两人谈及金疮药的事情?” 当务之急,皇上最关心的还是真假金疮药案的来龙去脉,酆槐立刻将问题拨回正轨。 现在想想,或许当时老天爷已经给出了警示,他低下头摇了摇:“没有,恰逢探子来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因为小的怕被发现,那场动/乱并未参与,待一切平息后,牛大山死了。” “他身上的假药也顺利成章被你拿走藏匿起来?”酆槐斜瞥一眼面露焦灼的尉迟章,他嗤笑一声,永远只会逞匹夫之勇,皇上不曾动他,不过是因着多年拥护的情谊。 乖乖安享晚年不就是了,非要昧着良心赚钱。 旌国皇帝向来重武,尤其看中边关将士,光看他对金疮药下的血本都知道了,尉迟章居然敢扯皇上的胡须,无异于自寻死路。 他继续问:“在你家中搜出的可是真药啊!这又是如何得来?” 问及此事,丁臣忍不住感慨:“大人稳坐高台之上,想来不会知道看似平静的边关,时不时就会被各国骚扰,一直以来战争不断,牛大山死后没两天,又打起来了。” “我们这些人常说,战争从来没有赢的一方,”丁臣无数次午夜梦回都会回到战场上,梦里他没有如此好运,能次次同死亡擦肩而过:“只要有战乱,必然会有人死去,小的的营帐里换了一波又一波人,毕竟没有谁会为了一个死人留下床铺。” “那次小的拼尽全力从尸山血海里爬了回去,多亏大人手中握着的这瓶金疮药,才保住了性命。” 也是这次受伤,让他彻底放下良知,准备大捞一笔,然后回乡陪着朱月过日子。 酆槐被他讲的头晕,他捋了一下丁臣的故事,问:“本官怎么就不明白了?牛大山死前拿到的金疮药是假的,而你受伤取到的却是真药?” “没错,”那段时间,丁臣受伤颇重,金疮药效果又不好,他差点以为自己要交代在那里了:“我们在外头和敌军打的你死我活,军营里存放金疮药的营帐却遭遇一场大火,据说只有部分金疮药被救了出来。” “小的很幸运,拿到了一瓶真药。” “有人又把药换回来了?”酆槐讲出了在场所有人心中的疑惑。 “是,”丁臣继续说:“当时小的也不知道,但财迷心窍,不论真相如何,心中已然认定,有人趁着动/乱,又把真药替换回去了。” 丁臣休养半月后,已经将将可以下地行走,为了尽快逃离军营,他把真假两瓶金疮药藏在身上。 “不行,还是分开来安全些。”他神经紧绷,把硌在胸前的金疮药掏出一瓶,卡到腰间,用束腰将它固定住,才松了口气,出了军营。 营帐里的士兵都出去训练了,他因着身体未完全康复,一直躺在铺上休养。 军医急匆匆的身影从他的营帐前消失,丁臣看到后立刻翻身下床,微微捂住腹部被敌军捅出来的窟窿,扯开营帐帘子。 军医行色匆匆,鬼鬼祟祟,怕是出去见尉迟林啸了,他赶忙收拾好东西,尤其是那两瓶药,时刻保持随身携带。丁臣避开巡防的士兵,偷偷溜了出去,直接朝湖边走去。 “尉迟大人,我孙子呢?他还好吗?”自从上次会面后,刘将军发现了金疮药的问题,如今皇上也知道了,他想退出给自己留一条活路,结果一步错步步错,尉迟林啸拿着他孙子的衣服威胁他,逼他在皇上书信回到刘将军手中前,将营库里所有的假药换回来,不能给人留下一丝把柄。 换药的事有了军医的协助,才得以如此顺利解决,虽说尉迟林啸回去免不了一顿责罚,但既然证据被销毁了,任皇上和刘山如何能耐,也是查不到尉迟家的。 尉迟林啸放下心头巨石,心情颇好,他轻轻拍了两下军医的肩膀,道:“莫急,你孙子可是走了大运,我大伯父觉着他是可塑之才,将他接到尉迟家私塾,和公子小姐们一同受名师教导了。” 他满脸恩赐,无视了军医如坠地狱的表情,掏出丝绢帕子,细细擦拭两只手。 “大人!我们说好的,只要小的把这批药毁了,您就放过小宝的,”军医抖筛小腿,扑通一声跪下,双膝陷在湖边湿地里,恳求道:“小的发誓,绝对不会让这件事透露出去半分,否则便让小的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求您了,大人,放了小宝吧!” 尉迟林啸抬脚抽出被军医扯住的衣角,眼看着军医一个趄趔,冷笑道:“瞧你,大伯父这么做也是看中小宝,多好一孩子,以前只是没机会,现在有了,你们还不赶紧叩谢大伯父的恩德。” 随后,他又半弯着腰道:“放心,本大人会将你们对大伯父的感激,好好地传到他耳边的。” 这时,丁臣也赶到了,通过缝隙,他远远看到军医身子趴伏,跪在地上,肩膀一耸一耸的,犹豫了一瞬。 最终赚足银两回乡的愿景,还是战胜了理智,他拨开眼前的芦苇和一人高杂草,努力靠近两人。 “谁?!”他的手刚碰到芦苇,淅索声惊动了两人的谈话,尉迟林啸一把握住别在腰间的大刀,身子微微弓起,眼含凶光,撅住丁臣。 丁臣也不畏惧,等他推开最后一层遮挡,才算踏入了两人之间,他瞥到了军医眼中的惊恐,不甚在意道:“尉迟大人,好大的官威啊!” “你又是谁?”尉迟林啸迟疑道。 反倒是军医哆嗦着,回了一句:“丁......丁臣?!你怎么在这里?你听到什么了?” 尉迟林啸身形不动,眼珠子在他们中间转了一圈,不等丁臣说话,拔刀直接抵在丁臣脖颈处,杀意四溢:“知道了老子的好事,还想活命?” 丁臣腿下一软,却强撑着不动声色,他反手捏住刀背,将紧张渗出的口水咽下,索性轻轻一拉就把威胁性命的利刃拨开了: “尉迟大人觉得,小的什么准备都不做,就敢孤身来此?” 看来丁臣是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只是不知了解多少。突如其来的情况下,尉迟林啸没有准备,最好还是不要在军营随意杀人。 他放下手,挑眉道:“说说。”如果知道的太多,也只能直接杀了。 “小的家贫,要是实在没钱,怕是要卖了军营中的金疮药换得温饱了,”丁臣全程没有提到换药的事,但每一字每一句着实让面前的两人惊出一身冷汗:“大人您看,这金疮药,小的该怎么处理为好?” 尉迟林啸刚放下的刀化作一阵凉风,带着凛冽的寒意霎时间重回丁臣软肋。 “大人可别手抖,不然这药也只能流出去,给小的媳妇贴补贴补家用了。”丁臣强撑着一丝笑意,努力将心底的惧意死死藏住。 /90/90408/27151681.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