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考虑一下吗?》 01 「你看过最奇特的公共空间装饰品是什么?」 并不是因为这个问题对我的人生有多深刻的影响,而是我现在只能想到这个问题。不管是谁,在看到眼前的这副景象之后,脑袋里应该都只会剩下跟我一样的疑问句。 在占地不广的办公室中央,一个救灾训练用的假人被头下脚上地吊在天花板上。 假人的双脚被童军绳牢牢绑缚着,还打上了好几个我看不懂的坚固绳结。沿着童军绳往另一端看去,只见白色绳索在绕过天花板设置的滑轮后往下,最后固定在其中一张办公桌的桌脚。也就是说,这个假人是利用类似升旗台的机关,从下方吊上去的。 至于在这间办公室上班将近半年的我可以确信,天花板打从一开始就没有设置任何类似滑轮的东西。 正常的办公室天花板不需要这种东西,我们也不需要。 我无奈地仰望处在完美悬吊之中的假人。如果它有意识,想必一定跟我一样无助且无力。 「梢姊,你这是在干什么?」 坐在假人附近的办公桌前,一如老样子作正装打扮的梢姊正大口大口地啃着烤玉米。 先不说狼吞虎嚥的姿态把一身匀称套装塑造出来的气质毁灭殆尽,光是在早上六点的这个时间,要去哪里买烤玉米都是个大哉问。 嘴里满是玉米粒的梢姊回答得含糊不清:「吃早餐啊。」 「我是问这个。」 「喔,这个呀。」 梢姊一口吞下嘴里混杂着唾液的大量淀粉。 「你有听过『晴天娃娃』吗?」 「晴天娃娃……就吊在窗户旁边,祈祷天气放晴的那个?」 「对对,跟那个一样道理。听说在我们业界啊,只要这样做就可以招到生意喔。」 「真不愧是业界……」 「听说吊真人比较有效就是了。」 拜託不要。千万不要。 我拿出手机:「机会难得,梢姊,要不要跟你的作品拍张合照?」 「好呀!」 放下手中的烤玉米,身高一百五十几、比我矮一些的梢姊蹦蹦跳跳地跑到假人旁边。虽然穿着正式的职场套装,一举一动感觉却像是小学生一样—— 更正,应该是学龄前儿童。 「啊不对不对,再往右边一点。」 「这样吗?」 「好,就是这样……等我一下,我调整一下角度喔——」 左手拿着手机移动到适合的位置之后,我空着的右手把口袋里的东西掏了出来。 「来,看镜头——七减三是多少?」 「四——!」 摆出胜利v字手势的梢姊笑得相当灿烂,简直无懈可击。 当她元气满满地回答之际,我手里的瑞士刀也割断了绑在桌脚处的童军绳。假人顺从地心引力下坠,击中了她的脑袋。 「呜呀!」 当可爱的哀鸣传入耳中,我也忍不住叹了口气。 嗯,今天也是无懈可击的间置日常。 02 第一次遇见梢姊,是在大约半年前,刚进公司没多久的时候。 不过在提我和梢姊的第一次见面之前,可能得先说另一段往事。 比起那些擅自让祖父母在作文中过世的人,我自认算是个有良知的学生,未曾把类似的事情拿来作文章。但我怎么样也料想不到,我在毕业后求职的这段路上,会走得这么曲折离奇—— 主要是在撰写履歷这方面上。 「……以此为目标努力着,句号……」 按下人力银行页面的送出键,我已经放弃计算这是第几版的履歷书了。 翻了翻前后两种版本的履歷,尤其是自传简述的人生轨跡,我都要以为这是两个不同的人了。 很遗憾,不论哪个版本都掛着「杨品宣」三个字,同时还贴着我时隔五年头一次拍的照片——我的正装半身大头照。 所谓求职大概就是一种训练创作的社会化过程吧。我不禁这么想着。 我拿起手机,照样没有任何来电,电子信箱里也没有面试邀约。 「穷途末路大概就是这么回事——」 铃铃铃铃——! 突然响起的铃声打断了我的自言自语,我慌忙接起。 「喂您好——」 「你讲话怎么怪腔怪调的?」 「什么,是老妈啊……」 「你妈打电话关心你,你这是什么态度啊?」 「大概是遭到背叛的态度。」 「……你是不是唸书唸到脑子坏掉了?」 「才没有。所以咧,有什么事?」 「你这个岁数了也没带个男朋友回家看过,想说介绍个对象给你认识。」 「假设,假设我有男朋友然后把人带回去好了,你们又有什么打算啊?」 「请人家吃饭、聊聊天,彼此认识认识……吧?」 「居然是疑问句……」 「哈哈哈放心啦,你爸顶多把人带去河堤边打一架而已,不会死人的。」 「以打架为前提就很奇怪了好吗。」 而且老爸可能会把人打死吧? 「总之我请朋友介绍了一下,照片跟个人资料都传给你了。他们看你的照片好像都还蛮喜欢的,剩下的就看你啦。」 「我才不……等一下,你打哪里弄到我照片的?」 不是我在自夸,如果不是为了求职履歷和证件需要,我可是打定主意这辈子都不要再拍照的。 「你毕业纪念册啊,高中的。」 这世界上居然有当老妈的提供女儿的毕业纪念照给婚姻媒合所! 而且那张照片是五年前的东西! 看了那张照片还觉得「蛮喜欢」的人到底是怎么回事!感觉超危险的啊! 想吐槽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导致我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那就先这样啦,掰掰~」 来不及对着手机喊出「掰你个大头啦」老妈就先掛断电话了。 「这算是被逼着结婚的前奏吗?」 房租再怎么延后缴交也有极限,存款再过不久也会见底。提到相亲这回事,更没办法拜託家里匯生活费…… 再不找到工作,可不是吃土那么简单了。 所以,几个小时后,当我接到面试邀约时,顿时觉得天降甘霖。 职缺名称只写着很简单的三个字:经纪人。 事后回想这段往事,我也纳闷自己为什么没有嗅出这份邀约的可疑气味。 要是被人问到为何如此缺乏警觉心,我大概也只会回一句话。 「你妈逼你结婚了吗?」 如果被逼过,或许就能懂我的感受了。 03 「好,採用。」 我一生一世孤注一掷的面试只持续了五分鐘。 顺带一提,这五分鐘内有四分鐘,是在等茶叶泡开。 面试官朝我面前的杯子倒入热腾腾的茶汤,我战战兢兢地道谢后,缓缓将茶杯挪到身前。 这茶杯连端都还没端起来,对方就丢了上述三个字给我。 「欸……?」 「什么时候可以上班?」 面试官看上去是个初老的男子,年纪也许在五十岁以上。精悍的脸孔,瘦削的身材,带些灰白但梳理整齐的头发,穿着领口钮扣等细节处带点奢华感的三件式西装,右腕则戴着一隻有点不妙的手錶——主要是价钱方面的不妙。 但不管怎么说,这也结束得太快了。 难道,这其实是非典型的面试? 利用接下来的应对进退,来确认我的各种人格特质? 刚刚那句「什么时候可以上班」,其实才是真正的面试第一题? 这么一来,我能回答的就只有一句话: 「我随时都可以上班!」 「不错的回答。把那杯茶喝了。等等带你了解一下公司环境。」 「啊,好——」 「既然会来应徵,你大概也是急需用钱吧。这个先给你。」 啪地一声,面试官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了某个东西,扔到桌上。 嘴唇就着杯缘啜饮的我,看到那叠东西之后,立刻华丽地被茶水呛到。 「噗……咳咳……咳咳咳……!」 一整綑的千元大钞。 也不顾我被茶水呛得七荤八素还无法镇定,面试官已经站起身,慢条斯理地扣上西装外套的钮扣,转身迈步而去。 「跟我来吧。」 「……好、好的……咳咳!」 我咳嗽着急忙跟上,同时不忘抄起桌上那叠钞票。 ※ 「咳咳……咳咳咳……!」 「干嘛喝得那么急,又没人跟你抢。」 我无奈地抽出桌上的卫生纸递给梢姊。梢姊擦了擦嘴之后露出笑容。 「谢谢……你泡的热可可真好喝。」 「冲泡品的味道都差不多啦。」 早上六点半,公司——整个办公室只有我们两人。 我并非那么热衷于工作的人。就算半年前的我再怎么渴求工作,也不至于在半年后还积极得提前两、三个小时出勤。 先不说我,梢姊会早早出现在这里的理由很简单—— 「好温暖喔……」 因为办公室很温暖。 或许是因为大楼结构的缘故,在寒流来袭第二天的大清早,办公室内却还是意外地暖和。 以抱膝的姿势缩在办公椅上,同时还捧着热可可转圈圈——这模样像极了某种小动物。 实际上,梢姊本身就带有这种畏寒小动物的属性。 至于我,则是为了捕捉这隻小动物,才顶着低温早早来到公司的。 这种时候,热饮就是绝佳的饲料——或说是诱饵。尤其可可或热豆花,成效奇佳。 「品宣今天怎么这么早呀?」 「这个嘛……因为今天可能有一笔生意要谈。」 梢姊眼睛一亮:「喔?是『客人』吗?」 「因为对方只有这个时段才能过来,应该马上就——」 叩叩。 儘管门没有关,对方还是礼貌性地敲了敲门。回头一看,一名身材微微发福的中年男子正站在门口。 「请问这里是《黑鷲物流》吗……?」 「您就是陈先生吧?外面很冷,请进。」 明明是这种体感温度十度上下的天气,中年男子却还是拿手帕擦着额头的汗水。 「那就打扰了……」 当男子朝我走来时,我也做好准备,从怀中取出了名片盒。 「您好,我是这次负责案子的经纪人,敝姓杨——」 差不多就是在我递上名片的瞬间。 真的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还记得那条被我割断的童军绳吗?绽开的白色棉质丝线还悬在半空中。 一个身影晃过,拉住那段绳索,迅速绕过男子的脖子,勒紧。接着,只见人影一手拉住绳索的另一端,同时一脚扫过男子的双腿。唰地一声,男子便被高高吊起,悬在半空中不断挣扎。 在假人殞落后没多久,这次换真人被吊上去了。 这到底有没有招揽生意的功效呢—— 不对!我悠哉地发表什么感想啊! 「梢姊!快放开!」 「……」 「他是委託人!不是你说的那种『客人』啦!」 「……欸?」 梢姊愣愣地看着我,看似无害的双眼眨了两下。 「『欸』什么啦!快放开!」 「喔,好喔。」 咚。 梢姊很乾脆地松开双手,让中年男子狠狠地摔落。 听见男子在地上挣扎着喘息的声音,我忍不住松了口气。要是再晚一些,梢姊恐怕就要亲手葬送自己的生意了。 事情大概就是这么回事。 我所属的《黑鷲物流有限公司》登记在案的营业类别是「人力仲介」—— 专营杀手、暗杀者的媒合与派遣。 梢姊就是我——经纪人杨品宣所负责的杀手。 04 「客人」这两个字不能随便乱用。 比起业界,这两个字比较像是我们公司自己专属的行话。 所谓物流,便是负责将货物运送至客人手上。我们黑鷲物流,则是专门运送「死亡」。等着收到「死亡」的「客人」,便是委託目标——杀手预计杀害的对象。 一个不小心弄错行话,不只会闹笑话,还会闹出人命—— 儘管这是一个靠着闹出人命来营利的业界。 那是我完成就职后的第一个委託,把报酬上缴之际所发生的事情。 玄青叔——当初的面试官这样说了: 「你适应得很快呢。」 「是吗?」 心情有点复杂。好像是在说我很适合这一行。 不是说「找到适合的工作」这件事情不好,而是发现「适合的工作」和「自己的理想」有着相当程度出入,那种矛盾的心境。 然而,玄青叔彷彿看穿了我的想法。 「放心,我不是说你跟业界的相性很好。说穿了,根本就没有任何一个人真正地适合这一行。不过,根据我的经验,有一个要素很大程度会影响一个人在这业界的职涯长短。」 「是什么要素呢?」 玄青叔没有马上回答我,而是拿起茶壶,将浅橘色的茶汤注入杯中。 「第一印象。更精确地说,是对『这个业界』的第一印象。」 我不禁愣了一愣。的确,第一印象这词并不见得只能用在人身上。 「你对业界的第一印象是什么?」 「突然要我回答也有点……毕竟『业界』这个词比较抽象,而且也有点广泛……」 「你想得太复杂了。毕竟是干这种事情的业界——」 玄青叔做了个手刀抹过脖子的动作。 「那一条和『平凡市民』之间的界线其实意外地明显。」 「是这样吗……?」 「想想看,你是什么时候意识到,自己和『这些事情』搭上边了?」 或许真的如玄青叔所说,是我想得太复杂了。 那条界线真的存在。 说不上涇渭分明,却真切存在的「线」。 ※ 时间再稍微向前回溯一些,来到面试刚刚结束之后。 「l现在没有经纪人,就交给你负责吧。」 「l?」 「代号而已。你可以用你喜欢的方式称呼她。」 后来我才知道,梢姊身上的代称跟绰号多得跟什么一样。 玄青叔喊的「l」还算正常,在梢姊的眾多业界关係人之中,甚至还有人叫她「ol」。至于为什么会有人这样喊,我倒是在见过梢姊之后就明白了——因为她总是一副套装打扮,宛如自刻板印象中走出来的模版化officelady。 「这个支手机给你,必要资讯都在里面了。好好加油,期待你的表现。」 「啊……好的!」 我朝着率性离去的西装背影微微低下头。 玄青叔离开不久,我马上打开公司配给的手机。及早弄清楚自己的处境总没有坏事,同时,我也想知道他口中的「l」到底是何许人物。 果不其然,通讯录置顶的第一个联络人名称,大大地登录着「l」一字。想了一下,我决定先连络对方。 没错,这个时候的我依旧什么都不知道。 儘管出现了各种不对劲的徵兆,我还是一个劲地逼自己往下走。 铃铃铃铃——! 正当我要拨出电话之际,「l」自己先打过来了。 「喂、喂?您好,我是——」 『玄青,是我。半小时之后派人到我在的位置善后。』 「欸?等、等一——」 通话被掛断。 前后只持续了十数秒的通话中,我获得的最大情报是「l」为女性。除此之外,我什么也搞不懂。派人是要派什么人?她在的位置是哪里?善后要做什么事? 我回拨给「l」,打算向她釐清所有问题。但是,才刚结束通话的这个号码,却怎么打都没有人接。 「居然不接我电话……!」 我只好在手机内寻找任何能派得上用场的线索。 「才面试完就是实境解谜,这个业界还真是有趣……」 对自己开完无聊的玩笑之后,我在手机里面找到一个卫星定位程式。程式里只有一个定位目标,名称恰好是「l」。 我立刻衝出办公室,在马路上拦下计程车,直线前往定位程式所指出的位置。所幸对方的位置也没有移动,都停留在同一个地方。在搭车的过程中,我也继续拨打电话,但对方似乎是铁了心,死也不肯接。 这就是经纪人面对难搞大牌艺人的心情吗? 简直糟透了。 最糟的还不只如此。追着定位信号,我所抵达的地方,是一栋施工中的大楼。明明是大白天,整个工地却几乎毫无动静。 异常的现象让这个场所飘盪着不稳的气氛。 我如履薄冰地踏入工地之中,不死心地继续拨打电话。或许是因为内部缺乏装潢,在这个空间里,不管出现任何声响,都会因为反射的关係,听来格外鲜明。例如我的脚步声,又或者—— 铃铃铃铃铃——! 远处隐约飘来熟悉的乐音。跟我手上的这支手机是一样的来电铃声。 我吞了口唾沫,试着掛断通话。 不久,远处的铃声也停了下来。 我又试着拨打一次。 几乎是一模一样的间隔时间,远处的铃声又响了起来。 「l」——更精确地说,是她的手机——就在这个工地之中。 而「l」本人,现在正处于不想接电话的状态。或是无法接电话的状态。 在我从办公室赶过来的这短短十几分鐘内,「l」就从「能够拨打电话的状态」变成「无法接电话的状态」。 「应该只是不小心弄掉了吧……」 小小声地,我把这个假设说给自己听。 但是,工地大楼所透出的氛围,让我很难相信这个假设。理由我也说不上来,只是单纯觉得—— 很不妙。 我走得很慢很慢,极尽所能地放缓步伐。 然而,声音的源头,就在前方不远处。 在一楼的中央处,有一个类似天井的设计。在整片阴暗中,只有该处分外明亮。外头洒入的阳光在水泥地上画出一个工整的方形。方形的正中央,躺着一隻不停作响的手机。 这是最终确认。 我掛断通话。不久,前方的铃声戛然而止。 「宾果……」 说真的,我从没遇过这么不愉快的「中奖」。 继续杵在这里也不是办法。先把「l」的手机回收,之后再看着办—— 喀! 充满无机感的金属声响。 「不准动。」 微微回过头。眼角馀光中,一个男人拿着枪枝瞄准了我。 除了举枪的男人以外,自周围梁柱的阴影之中,陆陆续续走出好几个人。服装打扮各有不同,唯一的共通点是,他们绝非善类。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知道这里?」 「那个,我、我只是……」 「手举高!」 举枪的男人一声暴喝,我被吓得向上伸直双手。 「我问最后一次。你是什么人?为什么知道这里?」 什么都不知道的我只能回答最表面,最浅显的答案。 「我、我是来找『l』的……我是她的经纪人……!」 「『l』……?」 包围我的人们面面相覷,似乎不知道这个人物。 「看来这傢伙应该是真的不知道。」 「要放走她吗?」 「怎么可能。很抱歉,小姐。不彻底处理的话,遭殃的是我们。」 我直觉地感受到,对方即将扣下扳机。 唰。 银色的光芒闪过。 当我转头看清状况时,举枪男子已经带着没入喉间的刀刃向后倒下。 同时,黑色风衣翻飞,一个人影自天井上方轻巧落下。 背光的身影兀鹰般地降落。 除了我以外的所有人纷纷抽出枪枝或武器。 「是『木樨』!」 「阿立被干掉了!」 「这傢伙!果然……!」 只是一个步伐的时间所发生的事情。当我注意到的时候,黑色的身影已经踏过我的身旁。 「——趴下。」 与我伏低身躯的动作同时,火药炸裂的声响开始在这空间回盪。 驳火声与惨嚎声此起彼落。在这之中,却有极端格格不入的另一种声音。 「————」 银铃般的轻笑声。 或许是因为这个声音,仅仅一眼,我偷偷地抬起头来,朝那个方向瞥了一眼。 穿着黑色风衣的娇小人影左手持刀,箭步衝向最后一个站着的人。随着踏步一个侧身,闪过了对方的开山刀。左手由下而上,凌厉地送出、划过,割断了对方的喉咙。 血浆在空中洒开。 那人避也不避,只是轻轻地翻下兜帽,露出脸庞。 一滴鲜红喷溅到洁白的颊上,弯曲过一道轨跡后,滴落。 回首望着瑟缩的我,那人轻盈地露齿一笑。 「你就是新来的经纪人吗?」 说不出话的我,只能若有似无地点了点头。 这就是我对业界的第一印象。 明明是极为骇人的场面,不晓得为什么,我却觉得那染血的面容、回眸的微笑、沐浴在阳光下的黑色身姿……一切的一切都—— 美得令我无法自拔。 05 「啊,跑掉了。」 梢姊一脸无邪地看着我,像是在寻求指示。 连颈子上的绳索都来不及解开,中年男子就此落荒而逃。望着那仓皇的背影,我只能心如槁木死灰地回应:「难得上门的生意跑掉了……」 「为什么要跑掉啊?我又没杀他。」 「是『没杀死』吧?」 我叹了口气。 「你想想看,一个平凡市民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来委託杀手,结果却差点被杀是什么感觉。」 「是什么感觉?」 梢姊问得很认真。 看着她太过认真的表情,我不由得别过头:「……我哪知道。」 最终,不是「l」,也非「ol」,更不是那些凶神恶煞嘴里喊的「木樨」,我决定取她本名里的其中一个字,喊她「梢姊」。以「姊」相称不仅仅因为她是前辈,实际上,她也长我两岁有馀。 儘管不杀人的时候看起来就像个小孩。 然而,真到了需要「闹出人命」的时候,她又显得无比可靠。 根据玄青叔所说,除了不使用枪枝以外,梢姊可说是个全方位的杀手。不论是徒手或刀刃或利用各种道具,她能玩的花样绝对比想像中还要多。 「有机会的话,你可以问问她喜欢的电影。」玄青叔曾经这样说,我也真的照做了。而梢姊的答案是—— 「捍卫任务。」 眼前看似无害的小动物跟我那天在工地大楼遇见的,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这半年多以来,我三不五时就会陷入这样的自我怀疑之中。 很遗憾地,她们确实是同一个人。如假包换,无庸置疑。 「今天也没工作吗?」 「也不想想是谁害的。」 「我可以去把那个大叔抓回来喔。」 「省省吧,人家只会吓死而已。」 比起那个没说过几句话的中年男子,我更担心我下个月的房租和生活费。 虽然找到了工作(儘管不怎么正当),但玄青叔也没有兼职当慈善家的兴趣。业绩掛零的状况下,薪水袋里的钞票数量应该也不太乐观。 「还好吗?看你苦着一张脸。」 梢姊一脸担心地仰望着我。要是再加上汪汪泪眼和泫然欲泣的表情,我搞不好就中招了。好险好险。 「老实说,不太好。经济方面。」 「上次的报酬都花完了吗?」 「你说上次啊……都一个多月以前了……」 毕竟是这种行业,报酬和正常职业的薪水相比确实十分优渥。问题在于伴随「工作」而来必要花费也相当吓人。不管是支付给「清扫业者」的处理费、掌握「客人」行踪的情报费,甚至有的时候为了让「工作」顺利进行,得向辖区的「灯塔」付一些封口费——换个说法便是贿赂。 这些费用通常都由公司代垫,但最终仍是由「工作」完成之后的报酬来负担的。而报酬在扣除这些费用之后,还得按照比例分配给公司以及实际执行的杀手,最后才轮得到我这经纪人来嚐嚐残羹剩饭的味道。 毕竟整个流程中,承担最大风险的就是公司和杀手本人。低风险的经纪人自然就是低回报。不过,这笔钱还是足够供应我的生活所需——前提是,要有稳定的业绩。 没有业绩——没有案子可以接,一切都是空谈。 「我借你吧?」 「……不用了啦,还没到那么惨。」 这是实话,现在的户头没有半年前那么拮据。更重要的是,我的自尊不允许我向这隻小动物借钱。 「有困难要说喔。」 「还轮不到你来担心,顾好你自己就好了。」 「好吧。」 不会对这些细微的小事追根究柢穷追猛打,是梢姊的优点之一。 就我推测,梢姊应该是相当有钱的。 以梢姊的本事和效率,在业界都能开出挺高的价码,所以收入上一定也不差。至于这些钱都花到哪里去了,迄今为止,我还没问过。 毕竟是这种业界,常常会有「不要知道太多比较好」的情况。 「反正本来要谈的生意也没了……我出去绕绕,要是有工作再连络你。」 「慢走~」 双唇还啣在杯缘的梢姊淡淡地朝我挥了挥手。 「……保温杯。」 「嗯?」 「洗乾净之后记得还我。」 「好唷。」 说完,那双唇又含上杯缘,继续啜饮。 我强迫自己拉开目光,大致收拾一下东西。把瑞士刀跟名片盒塞回口袋,披上黑色长大衣。这件大衣是入冬的时候用薪水买的,带点犒赏自己的意味,也花了我不少钱。现在想想,当初或许该把这一笔省下来的。 选择这个顏色的理由,绝对不是因为那一天在工地大楼看到的身影—— 有翼鹰隼般降落的黑色身影。 绝对不是。 临行之际,梢姊依旧坐在办公椅上转圈圈。 「对了,梢姊。」 「干嘛?」 「你现在的动作很可爱喔。」 「噗……!咳咳……!」 梢姊又被热可可呛到了。 「咳……干!你、你他妈的说什么可爱啊!」 「我只是说出事实而已啊。先走啦」 我小跑步溜出办公室,同时不忘拉上门扉,把梢姊的骂声一同关在里头。 就连在快步下楼的时候,我也忍不住嘴角的笑意。作为一个无懈可击的杀手,唯有这个地方是梢姊的「弱点」——梢姊非常不习惯别人称讚她。 只要一被称讚,她就会像现在这样害羞起来,爆出平常不会说的粗口或脏话,红着脸不断大骂。 「你……你给我站住!操!」 梢姊的身体能力是绝对能够追上我的,但她只是嘴上骂着而没有这么做。 这种地方也很可爱。 「呵呵……哈哈哈。」 我不禁笑出声来。 难得有种反将一军的感觉。 06 明明是负责同一个杀手,负责的对象没有太多的意外状况,是支很稳定的绩优股。 也就是说,业绩的差异,其实就等于我跟玄青叔的差异。 一个是在业界打滚多年,甚至还成立公司自己开业的老手;一个则是完全的外行人一脚踏歪,掉进业界的菜鸟。 先不说各方面能力的优劣,光是相关人脉的丰富程度,就让玄青叔的潜在客户比我多上几十倍。 最终手段就是请玄青叔帮忙介绍客人。但是…… 「不要那么做比较好喔。」 梢姊当时是这么说的。 「你以为玄青为什么要找新的经纪人?就是因为自己不想下去做啊。理由?我不知道耶。你要去问问看吗?」 我当然不敢问。 穿着正式服装走在平日上午的路上,总会让我想起不断求职面试的那阵子。身为前辈的梢姊都是那样的正式打扮,所以我也强迫自己每天工作时都要穿上正装。 正当我想着大白天要去哪里招揽这见不得人的生意时,突然有人叫出了我的名字。 「杨品宣?是杨品宣吗?」 我回过头,看见了一个有些熟悉的面孔。一时之间,我却记不起眼前的女性是谁。儘管那个笑容十分热切。 「果然是你。还记得我吗?方易安,你的高中同学。」 「啊……是你啊。好久不见。」 会认不出来也是当然的。除了时隔多年以外,方易安的外表打扮也变了不少。高中时单调的制服和一贯的短发发型,已经变成了风格清新的洋装和经过染烫的波浪捲棕色长发。唯有笑起来时微弯的眼角一点都没有变。 「你变了好多耶。」 「你也是啊。」我浅浅一笑。 「好巧喔,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要不要找个地方坐下来聊聊……啊,正在忙吗?」 或许是看到我的服装,方易安补了一个问句。 「没关係,我刚好有空。」 我习惯性的拉了拉领子。 「你喜欢什么样的店?」 「你对附近很熟吗?太好了!这个嘛……刚好我想吃一点甜的,有推荐的店吗?」 「有啊,跟我来。」 这半年来,经过业界各种大小事的洗礼,这一点戏剧性都没有的重逢对我来说已经不算什么了。 根本不值得惊讶。 就算身分标籤掛着「高中同学」四字的她,是我青春时期的单恋对象,我也一点也不惊讶。 一点也,不。 ※ 「嗯~~这个巧克力戚风真的好好吃耶!」 「你喜欢就好。」 我笑着喝了一口咖啡。 货真价实的苦味。 这是距离公司没几个街区的一间小餐馆。店面不大,但是包括简餐、甜品以及冷热饮都有供应,是蛮方便的一间店。 除此之外,这里偶尔还能接到生意。因为店铺位置低调不显眼,店内也很适合密谈。 儘管如此,大部分的时候,这里就只是一间普通的餐饮店。 「你大学是念c大啊?」 「是啊,离这里不是很远。」 「听说你们学校的社团活动很丰富。」 「……那栋大楼根本就是乱源。」 「乱……?」 我赶忙改口:「因为参加社团的学生很多很热闹,所以社团大楼附近常常都是乱乱的那种感觉啦。」 居然一个不小心就把真心话说出口了。 「你有参加什么社团吗?」 「没有耶。」 「为什么?」 「这个嘛……我当初也是很侥倖才考上c大的,应该说是水准超出太多还是怎样……我光是读课内的东西就很吃力了,没什么时间玩其他的东西。」 而且我还延毕了一年。 「不过看你现在这样,应该有不错的工作吧?」 「也、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工作啦,就只是个小小的……业务。」 业务应该比经纪人还要容易理解吧。我猜。 「是卖什么的业务啊?介绍一下,搞不好我哪天也会用到。」 不,你不会用到的。 我也希望你不要用到。 「关于我的工作,说明起来有点囉嗦……」 「这个时候是不是该像商务人士一样,交换名片?」 「呃……这个是我的名片。」 「《黑鷲物流》……经纪人?」 「那个是我们业内习惯的称呼,你就想成仲介或业务那样,负责客户开发方面的工作就是了。」 「我没听过这间物流公司耶。」 那是当然。我在入行之前也没听过。 「我、我们公司算是比较特别的,规模也没有说很大……算是物流业当中的特化版本吧?有些特殊的货物(例如『死亡』),像是特别高单价的(例如『死亡』),或是在运送上比较困难、需要特殊专业人才或器械的(例如『死亡』),就会找我们公司来媒合,处理配送的相关事宜。」 「嘿——听起来好特别喔。」 「使用这方面服务的人真的很少啦。一般人的物流需求,其实靠着那几大物流公司跟邮政系统就能应付了。」 能即时扯出这么一大段不算说谎也不算诚实的废话,我也不由得对自己感到佩服。不过,要是再被追问下去可就不妙了。 「那你现在是做什么的啊?」 方易安有些羞赧地笑了笑:「现在没有工作。不过,之后应该会转职吧。」 「转职?」 她举起了手,让我看见无名指上的金属光泽。 「是呀。转职成家庭主妇。」 说完,她自顾自地笑了起来。那好像是一种—— 很幸福的笑容。 「你结婚了啊?恭喜。」 「最近才搬来这附近。我们打算等事情全部都安定下来之后再补办婚宴。到时候再发帖子给你?」 「好啊。」 我说出和内心想法完全不同的词汇。 「感觉蛮早的耶,这个年纪就结婚。」 「会吗?你算算看嘛,假设二十三岁结婚、二十四岁有第一个小孩的话,等小孩国中毕业的时候,我也差不多四十岁了喔。到时候就是个如假包换的大婶了。」 「说什么大婶,太夸张了。」 以精神状态来说,我现在就已经是大婶了。 「不管怎么说,不是被逼的就好。」 「被逼?」 「有些家长不是等小孩年纪一到,就会希望他们赶快结婚吗?」 例如我妈。 「我们家倒是没有这方面的问题呢。」 「你都已经结婚了,是要逼什么。」 「这么说也是。」 方易安笑了笑。 「那你呢?在c大的时候,有没有遇到不错的男朋友啊?」 是了,她不知道。 我曾经的单恋对象,青春时期投注大量大量思念的对象,并不知道我视线中所蕴含的一切。 也不可能知道。 很谨慎地,我控制脸部表情,用微笑说出这句话:「我现在单身。」 方易安露出了听八卦的表情,笑着凑近我。 「那有没有潜在对象?可能成为你『另一半』的人。」 不晓得为什么,我不想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方易安的态度或发言,并没有任何让我觉得不舒适或不愉快的地方。 儘管如此,我还是用不同的方向来回答这个问题。 「我一直觉得,『另一半』这个词的用法不太对。」 或许是告别,或许不是。 告别可能在好多年前就已经完成,也可能是在这句话之后才完成。 不管怎么说,我能知道的只有一件事。 接下来的这段话,一定没有违背我最真实的想法与感情。 「如果说找交往对象就是在找『另一半』……那不就代表,找到对象以前的自己是『不完整』的吗?」 端着手里已经渐渐冷掉的咖啡,我把自己的想法说出口。 「就算没有对象,我也希望自己是完整的。」 07 留下无足轻重的联络资料之后,我和方易安道别,继续在街上走着。 如果说拜託玄青叔是不能使用的最终手段,那么在最终手段之外,姑且还是有勉强能使用的第二选项。 ……虽然我真的很不想去那里就是了。 踏入业界半年有馀,我知道了很多隐藏在城市中的奇妙场所。 会用上「奇妙」二字,是因为这些地方,都是刚才那间餐馆的「延伸」——也就是与业界密切关连的场所。 在门前稍微做了点心理准备,我踏进在街角的店铺—— 因为摄影技术数位化而急遽减少的照相馆。 店内的摆设相当普通,除了基本的办公空间之外,橱窗展示了一些器材和相关商品,墙上也贴满了冲洗照片。 但是,千万不能因为普通的外表而掉以轻心。在业界混的都知道,太过招摇总没好事。这样子的偽装只是基本,不如说,比起偽装成汉堡专卖店的「清扫业者」,这里的偽装算是普通的了。 逕自绕过柜台,我往店内深处移动。在拉门之后,是一个小型摄影棚,放着各式各样的摄影机材或灯具。我按下右手边不知名灯具的开关,灯没有亮,反倒是摄影棚后方的隔间内,响起了一声快门音。 据照相馆的主人所说,这是「门铃」。只要听到这声快门音,她便知道有人来访。至于按钮为什么要装在摄影灯具上,这又是另一个谜题了。 第一次来的时候,我完全无法理解这种设计。 当然,现在也无法理解。 「来了——」 在应答声之后没多久,一个人从隔间内走了出来。 以视觉来说,这个女人实在是太过鲜艳。大红色的旗袍搭配染成亮银色的长发,一时之间很难断定哪一边比较抢眼。不可思议的是,这两个极端的顏色搭配在一起,却意外地适合她。或许这个世界上,只有她能同时驾驭这两个色彩吧。 她踩着虚晃不稳——或说是微醺的步伐走了出来。随着她的脚步,开衩高至腰际的旗袍微微摆动,以一个慵懒的节奏反覆露出她的大腿。 「哎呀,是茱莉安娜的菜鸟经纪人啊?」 白银色的长发异常耀眼,然而头发的光彩也遮不住她双颊的潮红。不,就算无视这点,从她手里剩不到一半的高粱酒瓶也能知道,这人一定又在喝酒了。 顺带一提,茱莉安娜指的也是梢姊。 在业界不管听到什么奇形怪状的名号或称呼,指的十成八九都是同一个人——这是到职大约两个星期之后,我最先掌握到的业界原则。 由此可见梢姊在业界的名气之大,而这也连带着让我变得稍微有名了点。尤其出席业界相关的场合时,总会引来一阵不必要的注目。那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大白天的……」 「是呀。大白天的,不好好工作跑来我这里干什么呢?小菜鸟。」 当然是来找工作的——这话我也不好这么直白地说出口,毕竟我这边可是有事相求。我只好故作迂回地打了个弯。 「你觉得一个人来找情报贩子,还能有什么事呢?蓝紫菡小姐。」 先不说名字有超过一半的部分跟服装顏色搭不上,这个醉鬼作为「关联业者」的手腕确实是一流的。 听完我的话,蓝紫菡愣了一愣。 接着露出笑容。 「好,走吧,要去哪间店喝?还是要去底下拿我珍藏的——」 「……我不是来约你喝酒的。」 我这辈子绝对不会和这个人一起喝酒。 绝对不会。 蓝紫菡立刻露出嫌弃的表情:「不喝酒?那你来我这里干嘛?」 「你不是情报贩子吗?没忘记你的本业吧?」 「我的本业是酗酒师。」 「最好是有这种职业啦!」 「没想到你会说出这种话。」 「什么意思?」 「各种过去你认为『不存在』的职业,其实都在暗中活动着——你应该很清楚这点才对。」 的确,不管是杀手或是杀手的经纪人,乃至于清扫业者和眼前的情报贩子,这个业界的一切,其实都是常识范畴中「不存在」的东西。当然,这样的规则,在常识范畴之外可就不一定通用了。不过—— 「你只是想要把酗酒行为合理化而已吧,我才不会上当。」 「哎呀哎呀,你也变聪明了嘛。」 「这种废话就省省吧,我可是来谈正事的。」 她扭开瓶盖,瓶口就着嘴灌了一大口高粱。 「……不开玩笑,我真的以为你是来找我喝酒的。」 「为什么啊?」 这认知也扭曲得太夸张了。 「因为你脸上掛着『偶遇多年没联络的前女友,突然知道对方已经结婚了』的表情。一副巴不得找人喝酒解闷的样子。」 真该死。除了前女友的部分以外,其他都说中了。 所以我才讨厌来这里。 「我才没有要喝。」 「好啦,你想知道什么?」 「哪里有工作?」 「人力银行?」 ……我忍住抽出瑞士刀的衝动。 「我是说,业界方面的工作。」 「说起来,好像也是在这里呢。」 「什么?」 她的唇边勾起一抹笑容。一个不注意,我已经和她四目相交。 和梢姊单纯明亮的双瞳不同,蓝紫菡的眼里带有一种薄雾般的氤氳氛围。 不晓得是酒精影响,又或者是天生如此,她视线中的縹緲可以轻易勾起人的好奇心,使我无法移开目光。 她慢慢地凑近我,我能感受到她身上的酒气,她温热的吐息也越发鲜明。 我却无法动弹。 艷红的唇在我耳际止住。 呼气般的轻声,她吐出了几个字句。 「你的第.一.次。」 触电一般,我慌忙往后跳开:「什、什么第一次!你别乱说!」 「我没说错啊。你确实是在这间店里,接下了你在业界的第一份工作。」 她舔了舔嘴唇。 「还是说,你连另一个『第一次』也打算顺便给我?」 「才没有!」 「你的意思是,你没有打算要给我,还是你的『第一次』已经——」 「当然是前者好吗!」 待我喊出口之后经过三秒,才发现自己说错话了。 虽然刚刚那个问句,不管怎么回答都不太对。 「一则关于经纪人小姐的新情报,就这样入手囉。」 「……呜。」 可恶,这种挫败感是怎么回事。 所以我才不想来这里的。 「你呀,每次玩起来都这么有趣,真的不会腻呢。」 「你用的动词很奇怪……」 稍稍冷静下来之后,我姑且还是确认性的问了问。 「你该不会都是这样跟人谈生意的吧?」 插科打諢,以及各种无意义的撩拨。 对于我的疑问,蓝紫菡没有马上回答,而是仰头,将瓶中所剩酒水一饮而尽。当她放下空瓶时,脸上的笑意又浓了几分。 「你觉得呢?」 这也是日后的事了。 后来我向玄青叔问了这个问题,他只回了我一句话。 「她谈生意的风格是性别平等的。」 08 「当一个情报贩子也不是什么都能说,就看你想要知道什么了。」 这是我好不容易拉回正题后,蓝紫菡所说的第一句话。 面对情报贩子,最重要的便是问话的方式。 唯有正确的问话方式,才可以不花冤枉钱。 话虽如此,太过偷懒的问法也没办法得到好的结果。若只问一句「哪里有生意可以接」,也只会被她敷衍过去而已。 偏偏她敷衍别人的功力还是一流的。 「最近……有没有什么纷争,或类似的八卦消息?」 人与人之间的利益纠纷,乃至于其他的爱恨情仇。在这些乱七八糟的感情浊流里,总会有几个需要业界服务的人。 「你想知道哪方面的?」 「不要太难搞的。」 「对茱莉安娜来说,『难搞』的案子根本就不存在。」 「我知道梢姊的本事。我是说,不要让我太难搞。」 我想起第一次与梢姊相遇时,那场在工地大楼里过份颯爽的屠杀。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玄青叔接给梢姊做的案子,而且跟黑道势力的纷争有关。 虽然不清楚事情详细的前因后果,但我完全不认为自己接了这类型案子之后,还能五体满足地全身而退。 「还真是没有挑战精神的经纪人呢。」 「这叫作爱惜生命。」 儘管在一个不断闹出人命的业界里,这句发言就只是个荒唐的笑话。 「我只是觉得很可惜而已。」 「可惜?」 「你有实际看过茱莉安娜『动手』的模样吗?」 我点点头。 那彷彿有着双翼的漆黑身姿,想忘也忘不了。 「那你一定懂我的意思。毕竟,就连我也觉得她很美。」 毫无疑问地,蓝紫菡是个美人。她身上的美甚至可以说是跨越了性别与性向。 其他人可能还有自夸之嫌,这句话由她来说,是挺有说服力的。 如果梢姊的那种身姿——那样的美就此埋没甚至消失,确实是相当可惜的一件事。 同时,那也会是我的责任。 作为经纪人的我,没能给她一个适合的舞台。 「就是为了不要变成那样,我才来这里——」 「好了好了,可爱的小菜鸟,别想那么多。」 蓝紫菡细长的指尖突然抵住我的额头,制止了我的话语。 「不管怎么样,那都不会是你的错。」 「……?」 我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 叫我不要自责吗?因为我是菜鸟,能力不足也是预料之中? 「你好像有很多问题想问呢。」 冰冷的指尖离开我的额头,她似笑非笑地望着我。 「来,姊姊让你问。不用客气。」 「………………要收钱的对吧?」 「那当然。」 还好这有上当。要是又被趁机敲诈一笔,我可能真的会穷到回老家结婚。 跟情报贩子打交道真是一点也轻忽不得。 大概是看到我苦涩的表情吧,蓝紫菡又笑了起来,笑得开怀。 「小菜鸟,这份工作,做得还开心吗?」 「……我看起来开心吗?」 「不开心的话,为什么不辞掉呢?」 「说得容易。辞掉工作的话,我的房租跟生活费要从哪里来啊?」 「如果我介绍工作给你,你就会辞掉经纪人的工作?」 我不禁一愣:「倒也不是那样……再说了,你介绍的工作听起来就很可疑啊。」 「只是假设嘛。假设我介绍一个正常的工作给你,而你刚好也能接受工作内容。这样的话,你不就没有理由留在玄青的公司了?」 「可能是这样没错啦……等等,你是在怂恿我离职吗?」 「没有没有,你想太多了。」 「真的吗……」 「对了,玄青不会太过看重员工离职的事情,所以你可以放心。」 「还敢说没有怂恿!」 看到蓝紫菡的笑容,我才惊觉自己又陷入她的步调里了。 所有我接触过的「关联业者」当中,就属这个人最麻烦!跟她对话,总是没办法好好地绕着主题讨论。 「所以我说,那个情报——」 「好啦好啦,看在你这么辛苦的份上,我今天就出血大放送,再帮你一次。也算是为了茱莉安娜。」 「……帮我?」 「刚好我这边知道一个案子,可以直接转给你做。报酬的话……大概是这样。」 蓝紫菡比出一个只有业界人士才懂的手势。现在的我,多少也看得懂那奇妙的手指弯曲姿势了。 「这个价码……有这么好的事情吗?」 「干嘛,你怀疑委託人付不起吗?」 「把这么好的案子转给我这点很可疑。」 「当然不是完全免费的囉。」 蓝紫菡转身,在墙边的橱柜中翻翻找找,从中拉出一个大概是防潮箱之类的东西。打开防潮箱之后,她从中拿出了许许多多的—— 酒瓶。 我不懂酒,但我觉得把酒收在电子机材用的防潮箱里面,应该不是大多数人会做的事情。 「我有一个条件。你得陪我喝个几箱。」 「大白天的欸……」 而且我刚刚好像听到奇怪的量词? 「就是大白天的才要喝啊,这样就可以一路喝到晚上了,不是很棒吗?」 她把手中的酒瓶递给我。酒瓶上的标籤相当精美,应该是某种高级货,然而我只认识威士忌这个英文单字。 「哪里棒了……」 「一句话,接或不接。」 我抿着嘴唇,犹豫逡巡之后,最终还是点头。 「那就先祝我们合作愉快——乾杯!」 蓝紫菡兴高采烈地举起酒瓶与我相碰,玻璃之间发出清脆的声响。 原来,当个杀手经纪人,也是需要喝酒应酬的啊。 09 我像是一根插在水稻田正中央的萝卜。 把整颗脑袋——肩膀以上的部分全部埋在密不透风的泥泞之中,那般的沉重,那般的窒碍难行。 这大概是我对宿醉状态的简易模糊描述。 用上「简易」和「模糊」这两个词,是因为宿醉的脑袋根本无法好好思考,更别说组织文字或话语了。 我缓慢地爬起身。大概是因为睡姿不良或地点的问题,我马上就被全身各处的痠痛侵袭,不自觉地发出呻吟声。 「痛痛痛……」 我花了一点时间,缓慢地掌握了自己周遭的状况。 依稀记得和方易安分别之后,我去了蓝紫菡所在的照相馆,然后字面意义上「从早喝到晚」。我应该喝了就算急性酒精中毒也不奇怪的量,真亏我不是在医院里醒过来,又或者永远醒不来。 依循着身体的记忆,我摸出手机确认日期。幸好只前进了一天……早上的九点四十分。以宿醉刚醒的脑袋来说,判断这些大概就是极限了。 「啊,你醒了啊?」 身后的房门被打开,依旧是一身ol打扮的梢姊,手上提着早餐店的外带塑胶袋。 我瞬间清醒了过来。 「梢、梢姊?怎……等、等一下,这里……我……欸?」 虽然清醒了过来,但语言能力似乎还没恢復。振作啊,我的舌头。是被昨晚的酒精麻醉过头了吗? 「汉堡跟三明治,你要哪一个?」 「……三明治。」 梢姊若无其事地把早餐逐一取出,放在我面前的桌上。从摆设看来,这里应该是客厅,而我则是躺在沙发上。 「饮料只有奶茶喔。」 「没关係,我算是有抗性的……」 「是喔,那就好。」 说着,梢姊就在一旁席地而坐,开始啃起了汉堡。 「那个……梢姊,我怎么会在这里?」 「昨天晚上小蓝打电话叫我来接你。因为不知道你家在哪里,只好先把你带回来了。」 也就是说,我在梢姊家里过了一夜…… 低头看了自己身上的衣服,跟昨天一样,原封不动,顶多只是多了些……很多很多的酒气。 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也是,怎么可能会发生。现在就连恋爱喜剧都不这样演了。 「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你好拚喔。」 「……欸?」 嘴里塞满食物,梢姊鼓着双颊说:「目前为止,还没有人可以陪小蓝喝这么久的。」 「……我自己也很意外。」 三不五时就这样喝,别说肝脏了,直接丢掉小命也不是不可能。那个情报贩子的身体构造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你来接我的时候,她有给你什么东西吗?」 「喔,有啊,那个信封袋我放你包包里面了。」 我抓起手提包,里面确实有个陌生的信封袋。我粗暴地把封口扯开,拿出里面成叠的资料。 「那是什么?」 「……『客人』的资料。」 我打开手机内的通讯录,开始寻找关联业者的电话。 「要开始工作囉。」 ※ 久违的工作,我,菜鸟经纪人杨品宣充满了干劲—— 「你要的情报真的这样就够了吗?」 「我也想要更多情报啊,不过不是跟你买。」 我走在路上,一面与那个恼人的情报贩子通话。 手机里传来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充满醉意和慵懒。 「干嘛?信不过我的情报吗?」 「不不,是您的价码太高,小女子我买不起。」 「连一点小钱的不愿意花的吝嗇鬼,将来成不了大事喔。」 「我连下个月生活费都没着落了,节俭一点也要被你说成吝嗇?」 「好吧,等你发达了之后要常来光顾喔。」 「……我不会再跟你喝了喔。」 再跟这个人喝酒,真的会把我这条命喝掉。 这种莫名其妙的濒死体验只要一次就够了。 「真小气,又没跟你收酒钱。」 「前几天的酒钱我改天再还你就是了。等我发达之后。」 「呵呵,那我就等着吧。」 打发掉烦人的情报贩子之后,我切断通话。在通话的过程中,我也抵达了我的目的地——徵信社。 这是一间清白廉洁的徵信社。 用这四个字来形容可能有点奇怪,不过,这里确实是一间单纯的徵信社——因为他们与业界毫无关联。也因为这样,他们的费用才会落在常识世界中的水准。以业界角度来看,甚至用「经济实惠」来形容也不为过。 对于一个总是捡剩饭的经纪人来说,只有一个方法可以增加自己的薪水——降低成本。 「这种事情委託普通的徵信社就好了,谁要给狮子大开口的情报贩子赚啊。」 一边自言自语着,我走进了徵信社。 「不好意思,我来拿前阵子委託的资料——」 10 有句俗谚叫「急着去投胎」,多半是在骂人不珍惜生命,或擅自採取危险的行为。不过,这句话大致可以套用在这个业界的每一个人身上。 毕竟,应该没有任何一个业界比我们还要不珍惜生命,也没有任何一个业界比我们更容易採取危险的行为了。 虽然,更精确的用法,应该是「急着『送人』去投胎」。 举凡任何关联业者,平时看似没有动静,然而一旦动起来,效率是相当惊人的。感觉上,似乎每个人都很「急」。 「当然急囉,小姑娘。生意可是不等人的哪。」 隔着手机,「清扫业者」的大哥扯着大嗓门笑道。儘管如此,我似乎还是能听到话筒的背景音中,隐约传来店员招呼客人的声音。 ——欢迎光临沃克汉堡! ——要来一份地狱燃烧辣味汉堡吗? 跟某个照相馆里的红色情报贩子不一样,「清扫业者」依旧很认真地经营他们的偽装门面。 要无缝接轨无痛转行也不是问题了吧? 「动作要是慢了些,害得目标意外被车撞死,我们不就没生意做了?」 「这么说也是啦。」 我一面苦笑着,思索自己是什么时候变得无法反驳这种论点的。 在我各方联络下,「送货」前的准备,只花了不到四天就几乎全部协调完毕。最后一个要打理的,就是事后处理的部分。 梢姊大部分的时候还是习惯用刀,再怎么样也免不了喷一些汉堡酱料。说穿了,就算用乾净一点的手法,最终还是会留下一个七八十公斤的巨大肉块。此外,现场偶尔也会因为打斗而留下一些破坏痕跡。为了给「灯塔」人员有基本交代,我们无论如何都需要清扫业者来协助还原现场,才能让整个案子顺利收尾。 「执行时间是明天早上四点十五分,前后待命五分鐘,没错吧?」 「是的。详细的位置跟佈署我会再送去给你。」 「待命时间真的五分鐘就够了吗?要是延误了,我们可是不等人的喔。」 「我知道。所以另外再帮我预留十分鐘的缓衝,这个是备案。要不要啟用,会由我这边发出指示。」 「是说小姑娘啊,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节俭的订单。」 「没办法,因为没钱。」 「哈哈哈!叫得动ol的委託人,怎么可能会没钱。」 「要是把委託费花在清扫或情报上,就换经纪人没钱啦。为了让自己多拿一点,只好想办法东省西省囉。」 「原来是这样啊,哈哈,好,没问题。反正我们这边也是接案子办事,案主说了算。」 清扫业者的酬劳,基本上都是计时制的。 以一般的死法为前提,在单一目标的情况下,大致上要花二十分鐘才能清理完毕。而清理工作本身也是分秒必争,为此,「清洁工」们必须在杀手动手前就在附近待命。而待命的时间,自然也是需要相应费用的。 时间越长,需要的费用自然也就越多。 当然,现场是存在不确定性的。考虑到目标逃跑或杀手失误等状况,待命时间越长,对整个案子的执行也相对保险。 反过来说,只要计画拟订得越縝密精细,就能省下许多费用。 这是个走钢索般的计画。 前后待命时间五分鐘,意味着杀手必须在四点十分到四点二十分之间,于指定的位置将目标杀害。偏离这个位置或超过时间,清扫业者都会拒绝受理(或者加收费用)。 不过,会订下这么紧迫的计画也是有原因的,除了省钱之外—— 「而且,你以为我们家的杀手是谁?」 听了我的反问,话筒彼端的大哥豪爽地笑了起来。 ※ 「货物配送」当日,清晨三点三十分。 路灯还亮着,街道仍为夜色覆盖。 如果可以,我一辈子都不想在冬季的清晨走出户外。但为了工作,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长大衣,毛帽,围巾加上手套,我已经把我所有防寒装备都穿上了,但这天气还是冷得让我瑟缩起身子。相较之下,理应比我更怕冷的梢姊—— 穿着平常的套装,外头只披了一件黑色连帽风衣。 我都忘了,这种状态下的梢姊完全不怕冷。 儘管穿着办公室套装,梢姊却做起了运动前的暖身。的确,接下来要做的事情,确实是激烈运动。 我们藏身于一处待租店面的二楼之中。 这个店面距离「配送地点」只隔了一条马路,而二楼的位置也可以掌握现场的状况。我花了一笔小钱,让房东把这二楼租给我们几个小时。当然,这是业界价值观的「小钱」,对于房东来说是不是小钱,就不得而知了。 我再次确认流程。 「这次的『客人』有晨跑的习惯,而且时间点相当早。根据客人这两个月以来的习惯,他四点从家中出发,四点十分左右就会经过对面的巷子。四点五分的时候,梢姊,你就要在巷子里待命了。」 「ok。」 「要花多少时间?」 「一分鐘。」 「……我时间抓得比较宽裕,前后有十分鐘。不用急,确实地把东西送到客人手里。」 「没问题。」 看着开始做起脚踝运动的梢姊,我不禁把自己的疑问说出口。 「为什么要穿成这样啊?」 梢姊眨了眨那双明亮的大眼睛:「哪样?不就是我平常的衣服吗?」 「你可以换个比较方便活动的衣服啊,运动裤啊布鞋之类的。」 穿着窄裙和高跟鞋还能迅速且大动作地奔跑,就已经是很厉害的事情了。更别说梢姊的身体动作,已经完全超出了一般定义的迅速。 「穿习惯了啊。而且,我第一次收到报酬的时候,也差不多是穿这样。」 这一身黑色翼鸟般的装扮,其实是具有纪念意义的吗? 「对了,你的香水。」 我从包包中拿出梢姊爱用的香水。 梢姊平常是不喷香水的,除了「送货」前后之外。 听说很多杀手在实际动手前,会有各式各样的仪式性动作。梢姊也不例外。作为经纪人,自然得尽力协助这些动作。 「可以帮我喷一下吗?我手现在没空。」 梢姊手里拿着一双黑色的皮製半指手套,正准备戴上。 「喔……好。」 我拿着香水来到梢姊身后。 和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相比,黑色的直发又长了一些。 有些贸然,有些躁进。 拿下手套之后,我尽可能轻柔地挽起她耳际的发丝。我瞥见她的后颈,但我不让目光多作停留,在她耳后轻轻地喷了一点香水。 令人印象深刻的气味。 深植记忆之中的气味。 我绕到她身前,替她戴着手套的双腕也喷上香水。 「这样可以了吗?」 梢姊露出笑容。 不是那种平常时小动物般纯真甚至带点傻气的笑容。 而是冬日凌晨的空气一般,带着凛冽与寒意的笑容。 「嗯,准备就绪。」 11 在整片夜色的掩护之下或许看不清楚,但我知道,梢姊的身型已经潜藏于巷道之中。当目标走入巷子,便是羊入虎口之际。 四点八分。 目标差不多到附近了。 我往街道的右侧看去,路灯的辉映之下,一个人影正规律地摆动双腿,朝这里前进。我用手里的小型望远镜确认了一下,确实是目标没错。 四点九分。 目标持续接近巷道。 我拿起无线电,按下发话钮:「『客人』接近中。距离进入巷道还有六十秒。」 梢姊没有回应。 但我彷彿能听见她的呼吸声。 目标持续接近巷道。 跟我事前预估的几乎相同,目标会在四点十分前后进入巷道。 只要再几十秒,包括我的经济问题在内,梢姊就会把所有事情都搞定。 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意外状况——突发事故发生了。 在寧静无人,距离破晓也还有一段时间的街道上,亮起了一道路灯以外的光芒。 是车灯。 伴随着引擎声与刺耳的剎车声,一辆银色休旅车从街道右侧衝了出来,在目标的身旁紧急剎车。 下个瞬间,一切都发生在我的视线死角。 但那些动作就算不用太丰富的想像力,也能轻易补足。 休旅车的车门滑开。目标被拉上车。车门关上。车辆疾驰而去。 大概就是这么回事。 在这种时间点,若是没有其他意外,这辆车大概会—— 连同我们要处理的目标一起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该死!」 我立刻转身跑下楼,同时用无线电对梢姊喊话。 「梢姊,情况有变!『客人』被掳走了!」 「我看到了。怎么回事?」 「不知道!你马上出来会合,我们开车追上去!」 「好。」 下到一楼,我立刻衝出门外,跳进路边的轿车内。这台车是为了以防万一而租来的,本来只打算在去回程的时候使用而已,没想到会派上额外的用场。 我发动车辆的同时,梢姊跳进副驾驶座并关上门。我没多想,猛踩油门,全力追赶前方那台休旅车。 「绑票吗?」 我摇头:「从『客人』的晨跑路线来看,还有很多更好下手的位置。虽然那些位置都在晨跑路线的后半段。」 「也就是说……那些人是衝着我们来的。」 我没有直接答话。 如果是以绑票为目的,又选择在这种地点下手,那就只有一个理由:对方必须抢在我们杀人之前出手。毕竟人质必须活着才具勒赎意义。 这也意味着,我们的整个计画都被人知道了。 虽然我是菜鸟,但在接下委託之后,包括同业在内,该疏通的部分我一个都没少。理论上是不会发生「抢客人」的情况才对。 再说,如果真的要抢梢姊的客人,只要找个位置蹲点,狙击枪一发就能搞定。哪里需要如此大费周章。 不一会,银色休旅车的车尾灯就出现在视线当中。两台车的距离持续拉近。 这时我才意识到一件事情——接下来要怎么做? 「品宣。」 「怎么了?梢——」 梢姊突然凑到我身边耳语。我的心脏顿时漏了一拍。 这不是平时会出现的距离。我们之间不是这种距离感。 她左手托住我的后脑,硬是让我面向她。同时,她覆着丝袜的的左膝也压在我的右大腿上。梢姊本来就身材娇小,这一压没什么重量感,唯有隔着些微布料的肌肤触感让我心神不寧。 「梢、梢姊……?」 「看着我的眼睛。」 我看了!不管之前还是现在都一直在看!你的睫毛真的很漂亮!还有那个眼神!不管平时小动物的感觉还是现在都—— 伴随着她的呼吸吐息,那双唇也渐渐朝我靠近。 「等、等一下,我还在开车……」 「我也是这么打算的。」 欸欸欸等等等一下梢姊你说的开车是那个开车吗所以你是想在开车的时候开那种车吗再怎么说这种情况下会不会太刺激—— 「抓稳了。」 在这三个字之后,梢姊立刻将我抱入她的怀中。 几乎与此同时—— 碰! 伴随着巨大声响和衝击,轿车剧烈摇晃。 我感到天旋地转,一时之间完全搞不清楚状况。 接下来的这段描述,全部都是我自己日后从车祸现场推测出来的。实际上,在场除了梢姊之外,应该没有人真正弄清楚这个瞬间发生的事情。 梢姊之所以把膝盖压在我的右腿上,是为了要控制油门。 或者说,是为了让我不把脚从油门处移开。 这样一来,车子就会持续加速,拉近两台车之间的距离。 在即将撞上时,为了避免我陷入恐慌,梢姊强制让我别开视线。 最后则是三个连续的动作,也就是梢姊说出「抓稳了」之后的事情。 首先是将方向盘向左切。 接着用空着的右脚将油门补到底。当下太过混乱,我甚至连自己的脚被踩了一下都没发现。 最后则是将方向盘向右切回。 于是,这台租来的轿车车头,便从左侧后方朝休旅车车尾,狠狠地从横向撞了上去。换个比喻,就是把整台轿车当作棍棒之类的长型武器,朝对方的尾椎结实地来一记左打挥棒。 比起从正后方直接撞上去,或许这样的操作更能有效地阻止对方逃逸。 事实上,被梢姊这样一撞,休旅车立刻失去控制,撞上了路旁的电线桿。 这种彷彿虚构动作电影里出现的片段,现实中真的做得到吗? 很遗憾地,梢姊就是这样的存在。 工作时的她,不论任何举止,都像是从动作电影里搬出来的。 就连现在也是。 好不容易从车子里爬出来、匍匐在地面上的我,依稀能看到梢姊持刀走向休旅车的背影。 只差休旅车没有起火燃烧,否则我的视角就是不折不扣的电影镜头了。 黑色风衣翻飞。 l、ol、木樨、茱莉安娜…… 她有很多很多的称呼,但这些称呼都只代表一个身份。 她是梢姊。 黑鷲物流最优秀的「送货员」。 12 合理推测,休旅车内至少会有三个人。 除了我们的目标之外,应该还有一个负责驾驶,一个负责掳人。 不过,就算超过这个人数,不管是五人还是七人,对梢姊来说都不构成威胁。 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梢姊处理,我该烦恼的是眼前这片狼藉。 就在这个时候,我的手机响了起来。 「……喂?」 「喔喔,终于接了。刚刚一直打不通。」 是清扫业者的大哥。 「超时加上超出地点,还要继续吗?」 不愧是生意人,一打来就直奔正题。 把大哥说的话翻译一下,大概就是:「需要我们帮你收拾车祸现场吗?」 清扫业者的服务都是场所限定的计时制,而我现在的位置无论是时间上或空间上,都超出原先预约的部分太多了。一想到衍生的追加费用,我不由得胃痛了起来。 当然,这里我也可以婉拒对方的邀约。只是…… 「麻烦你了……」 「喔?意外地乾脆耶。你那边感觉好像闹得很大,价钱可能会多个零喔。」 「比起被『灯塔』找麻烦,这算便宜的了。」 儘管想到那个价钱,我心里还是在淌血。 这个业界的人是怎么回事?一个个都不在现场,却又一个个都精准掌握现场的状况。我是被监视了吗? 「多谢惠顾,帐单之后再传给你。」 「如果可以顺便打折就太好了……」 「哈哈哈哈哈哈!你可真爱说笑。」 「我是认真的……」 先不说预计付给清扫业者的费用,光是把租来的车撞成这样,我就不晓得该怎么处理了。 「梢姊,差不多该回……」 「——不准过来!」 一个喊声传来。 一名年轻男子,拿着小刀挟持着「客人」,与梢姊对峙。 这个男的大概是负责掳人的那个吧。至于负责开车的,看驾驶座的毁坏状况,应该是凶多吉少。 我狐疑地把目光投向梢姊。而梢姊只是一脸无奈地耸耸肩。 甚至不需要什么业界常识,光用直觉我也能知道,这个男的别说是业界或帮派,就连小混混的边也沾不上。只是个在巷子里打过几次群架,就以为自己够格混道上的「年轻人」。 「对,就是这样,不要动……不、不然,我可不知道这个傢伙会怎么样喔!」 这位兄弟,你的声音在发抖啊。 「可恶,怎么会变成这样……不是说很轻松的吗……那傢伙昏倒了……只能自己逃……」 发着抖喊话,却还是拉着人质不断移动。看来求生意志相当强烈。 「品宣。」 梢姊喊了我的名字。我知道,这是在等待我的指示。 我点头:「该做的还是要做。」 话声一落,梢姊的右手轻描淡写地一甩。 下个瞬间,被挟持的「客人」喉咙上,已经多了一把刀。 「……欸?」 发现挟持的人质失去动静,年轻男子不由得慌乱了起来。以外行人来说,他的反应算是相当迅速。只见他当机立断放下刚形成的新鲜尸体,朝着距离他比较近的我衝过来。 综合他到目前为止的行动来推断,大概是想要抓我当人质吧。 这个动作或许在梢姊的预料之外,使得她没有在第一时间作出反应。 持刀的男子就这样朝着我衝了过来。 对此,我的身体採取了习惯性的反射动作。瑟缩起身子并放声尖叫—— 才怪。 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越是害怕,作为人质的吓阻效用也更加出色。而他一定没有想过,一个会在凌晨时分出现于此地的,通常不是什么正经人物。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情。 也就是说,我喝到差点酒精中毒才好不容易接到的工作,就这样被一个外行人以下的东西给搞砸,不只要多负担一大笔清扫费用,甚至还要额外算上赔偿车辆的钱—— 「开什么玩笑啊!」 愤怒大吼的同时,我没有忘记基本动作。 稳住步伐,转动腰身。 在刀刃挥出之前,我的右拳已经深深地埋入男子的脸庞之中。 挨了我一拳的男子就此瘫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大概是失去意识了吧。 「啊痛痛痛……忘记没有戴手套了……」 真不该用空手揍脸的。 正当我甩着拳头喊痛时,梢姊走了过来。 很难得地,我在她脸上看到了一些惊讶的成分。 「哈哈……我没说过吗?」 不知道该感到得意还是该感到羞赧,我苦笑着抓了抓脑袋: 「我老家,是开拳击训练馆的。」 13 「该来算总帐了。」 这是我走进照相馆的第一句话。 那个名字充满冷色系的红色情报贩子,才正悠悠哉哉地从房间内走出来。 「怎么啦小菜鸟,来喝酒的吗?」 「怎么可能。」 「哇,今天怎么了?这么兇。」 「还敢问我怎么了,前天发生的事情,你不可能不知道吧?」 蓝紫菡思索了一下:「前天……喔,那个案子不是平安落幕了吗?案主很满意,你也拿到报酬,皆大欢喜。」 「先跟我解释一下,那些中途杀出来的外行人是怎么回事?」 「要收钱喔?」 「我不是在跟你买情报。」 我克制着自己的怒气继续说道。 「这个案子是你转给我的,反过来说,你也是最有可能洩漏情报的人。」 事前掌握我和梢姊的行动时间之后,将这个情报洩漏出去,让其他人来劫走我们盯上的目标。 「你会这样想也是没办法的事……」 蓝紫菡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的姿势。 「的确,我没办法证明不是我做的。但我还是要说……不是我。」 「不然还有谁会做这种事情?」 「常理来说,业界不会有人用这种方法硬抢生意。毕竟这已经是共同默契了。」 蓝紫菡从橱柜中拿出一叠资料递给我。 「所以呢,事情发生之后,我也稍微调查了一下。」 我接过资料。在整叠纸张的最上方,夹了一张照片。 「这个人是……」 「你应该见过这个人才对。」 当然见过。 照片上的男人,就是前些阵子想进行委託,却差点被梢姊误杀的发福中年男子。 「是这傢伙搞的吗?」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 「讲话不要这样拐弯抹角的。」 「别急别急,你慢慢听我说。」 蓝紫菡又从防潮箱里抽出了两瓶白兰地。 这个人的饮酒观念里面没有酒杯之类的东西,就连在杯子里面放入球型冰块之类的桥段都是作梦。 唯一的选项就是直接喝。 就算她私底下都用针筒直接把酒精打到血管里,我也不会感到意外。 「喝吗?」 「不.喝。」 她耸耸肩。 「简单来说,这次茱莉安娜处理掉的『客人』,有两个结仇的对象。一个是照片里的人——」 「另一个是你转给我的案主。」 「这里就先叫他们『龙舌兰』跟『伏特加』好了。」 「这什么黑衣组织的代号……」 「龙舌兰被茱莉安娜吓跑之后不久,伏特加那边的委託就传到我这边来,后面的事情就跟你知道的一样。问题出现龙舌兰身上。虽然被吓跑了,但他似乎没有放弃復仇。」 「所以他雇了外行人,打算自己动手?」 「应该是这样吧?可能是找不到其他管道,或是觉得业界太危险,只好另寻方法……最后,他决定自己动手。」 也可能是因为那些小朋友不敢杀人。蓝紫菡双手一摊,补上这么一句。 「你完全没回答到问题啊。龙舌兰怎么会知道我们的行动时间?」 既然龙舌兰雇用的是外行人,那他就更不可能有管道可以获得我们的情报。 「这个部份我也还在调查,应该不久之后就能搞清楚了。唯一确定的是,整件事应该跟茱莉安娜有关。」 「为什么这里会出现梢姊的名字?」 蓝紫菡笑了起来:「不是你想像的那种『有关』。看你的表情,玄青应该什么都没跟你说吧。」 「你们还有事情瞒着我喔?」 「你好像不怎么意外耶。」 这回换我耸了耸肩:「在这种业界,什么事情都能开诚佈公才比较不可思议吧。」 「那就先从——」 「停。」我连忙制止蓝紫菡。「我可不想付钱。」 「放心,事关茱莉安娜,这件不收你钱。虽然你也可以去问玄青就是了。」 「那你还是快点告诉我吧。我不确定玄青叔会不会跟我说。」 蓝紫菡竖起食指。 「你知道业界的杀手,其实是可以独立接案的吗?」 「这有什么奇怪的吗?」 虽然黑鷲物流底下都是有契约的杀手,而其他公司的也大多是这种类型。但在没有明文规定或共同默契的情况下,就算出现独自接案的杀手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独自接案就不用被抽成……如果其他杂事也能够自己处理,这种方式说不定还比较好呢。」 「那你有想过,为什么茱莉安娜不自己独立吗?」 「梢姊她应该也不是做不来,是不是因为没动机啊?毕竟梢姊看起来也不缺钱花。」 「那可能也是原因之一。不过,接下来要谈的事情,说是跟茱莉安娜有关,但大部分跟她自身的想法或意志并没有关係。」 「啊?怎么会有关係又没关係的?」 「茱莉安娜刚刚进入业界的时候,因为发生一些事情,让她不小心扬名立万。至于理由,你应该也想得到。」 「因为她太强了?」 蓝紫菡点头:「没错,茱莉安娜强到一个夸张的地步。不是比喻也不是夸饰,当时在业界,就算是再怎么自信再怎么无知再怎么狂妄的人,都不会觉得自己能够胜过茱莉安娜。」 到现在为止,我或许都只窥见梢姊实力的一鳞半爪。即使如此,我仍旧能够理解蓝紫菡所说的话语。 「就像是核武器一样吧?如果今天世界上只有一颗核弹,而且因为技术或其他的原因,导致接下来都无法再製造出新的弹头。这样一来,你觉得会发生什么事?」 「每个国家开始彼此争夺,然后陷入大混乱……」 「为了不让这样的情况发生,当时业界的大老们共同决定了一件事情。」 蓝紫菡喝了一口白兰地后继续说: 「必须给茱莉安娜装上『枷锁』——也就是经纪人。」 14 「业界并不禁止杀手自行接案,反过来,茱莉安娜则被禁止自行接案。她的所有杀手业务,都必须经由第三者,经纪人或是经纪公司进行接洽。」 「太过强大,所以不能让她自己行动吗……?」 「大致上的规定是这样。为了公平起见,茱莉安娜的经纪人是由当初的几位大老轮流担任。玄青也是其中一人。」 「可是这样一来……不会有人想要藉这个机会利用梢姊吗?」 不会有人心怀不轨,趁机按下核子武器的发射按钮吗? 「为了避免这个状况,茱莉安娜的案子会在所有人共同讨论之后才决定。不过,就算没有这个机制,也不会有人敢乱来的。」 「会遭到其他人报復或惩罚吗?」 「是啊。久而久之,所有人的默契就是『尽可能不让茱莉安娜进行工作』,要说是架空,还是说冷冻呢……反正就是这样。」 「既然这个核子武器这么麻烦,为什么不乾脆分解掉呢?」 「你觉得业界有办法处理她吗?」 我回想起梢姊战斗时的身影。 「……说得也是。」 「分解核子武器这件事本身就有风险,而且,如果哪一天外星人攻打地球的时候,你也会希望留个杀手鐧以防万一吧?」 「外星人感觉有点浮夸……不过我懂以防万一的概念。」 虽然早就知道梢姊在业界的地位非凡,但我没想到会是这种等级。 她一个人的出现,就影响了整个业界。 不过,问题是—— 业界人称ol的杀手梢姊,她现在的经纪人不是某个未曾谋面的业界大老,也不是黑鷲物流的经营者玄青叔—— 而是我。杨品宣。一个入行半年左右的超级菜鸟。 「为什么会轮到我?」 「你刚刚入行的时候,玄青接了一个大案子给茱莉安娜做。」 「我知道。工地大楼里面的……」 「导火线大概就是那次吧。不过,在更早之前,其实就有人心生不满了。因为跟其他人比起来,玄青很积极地让茱莉安娜参与工作。」 「在接案子给梢姊之前,不是会经过讨论吗?既然所有人都同意了,那还有什么不满的?」 「妙的地方就在这里。」 艷红的嘴唇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蓝紫菡继续说道。 「玄青找来的都是一些状况极端、很难处理的棘手案子,甚至可以说是除了茱莉安娜以外,没人能够完成的等级。」 「毕竟是杀手鐧嘛,当然是特殊状况才拿出来用啊。」 「可是啊,那阵子,这种极端状况却常常出现。」 我不禁一愣。 「又不是气候异常,那种牵涉好几个帮派利益纠纷的特殊状况,有可能几个月就发生一次吗?」 「该不会……」 蓝紫菡立刻阻止了我的话语:「这只是臆测,剩下的你可以去问本人。那隻老狐狸应该不会说就是了。」 「总而言之,虽然有人感到不满,但表面上,这样的作法是合乎规矩的,所以也没有人敢怎么样。」 「玄青当然也知道这些不满。他后来决定把经纪人的位置让出来,减少自己的干涉程度。」 于是乎,这个差事就落在我身上了。 瞬间,我想起蓝紫菡说过的话。 ——「不管怎么样,那都不会是你的错。」 「那句话是这个意思啊……」 眼前的情报贩子似笑非笑:「你想通了?」 「并不是我找不到案子,而是根本没有人敢发委託给我啊!因为我是核子武器的经纪人!」 「正确答案。」 一旦进行委託就会被业界大老们盯上,这种状况下,谁敢来找我接洽? 「那么,我们终于要接回一开始的主题了。」 蓝紫菡双手一拍。 「是谁把情报流出去的呢?」 「对玄青叔不满……或者说是对ol这个杀手执行业务一事有所不满的人。他们利用某种管道得知我和梢姊的行动,再把情报洩露给……伏特加还是白兰地?」 「是龙舌兰。」 「然后他就找了两个外行人来搅局……终于真相大白了。」 「真正洩露情报的那个人,虽然还没找到,不过也快了。」 蓝紫菡舔了舔嘴唇。 「敢做出这种事情,也不想想下场会如何……呵呵。」 看着蓝紫菡不同于以往的笑容,我不禁感到背脊发凉。 这时我才真正意识到,我可能在跟一个很危险的人来往。 杀人无数的梢姊搞不好还比较无害。 「等等,那这半年来我接到的案子……」 「不是我转过去的,就是玄青动过手脚的东西吧。」 大概是为了避免我饿死,也为了避免梢姊太无聊,这两个人才偷偷这样做的吧。 也就是说,我真正靠自己的力量接到的案件数:零。 「……突然觉得前途渺茫。」 「这次你做得很棒啊。就算有人搅局,你还是完成委託了,不是吗?」 「问题不在那里……」 问题是我分到的钱。 钱途渺茫啊。 「为了庆祝我们的小菜鸟终于能够独当一面——」 「不.喝!」 「嗯……好吧,那至少收下这个。」 蓝紫菡从胸口——更精确的说是从乳沟之间抽出一张名片大小的卡片,在唇上一印。 看着卡片上的鲜红唇印,我不禁问:「这是什么?」 「兑换券啊。」 「兑换什么?你的第一次吗?」 「……你想要啊?」 「喂,给我等一下,不要开始脱衣服。」 ……是说,还在吗? 「好啦,不开玩笑。哪天有需要的时候,就拿着那张卡片过来吧。我可以免费提供一次情报。」 看到她停下宽衣解带的动作,总觉得有一点可惜…… 真的只有一点点。 「这可是很珍贵的喔。」 叹了口气之后,我终究还是收下了卡片。 「比起业界的情报,我有更想要知道的事情就是了……」 对此,蓝紫菡一脸兴味盎然。 「你想知道的事情,跟你背后的行李箱有关吗?」 15 「这是收到的款项,还有支出费用明细。」 我把塞得满满的信封袋,连同我做好的资料一同递给玄青叔。 地点是好久不见的公司,玄青叔的个人办公室。 玄青叔接过之后,迅速地翻阅明细,同时把钞票放入数钞机,确认数目。 「辛苦了。这些是你的份。」 「谢谢……」 我接过装有薪水的信封袋,却发现厚度比预期的还要多上不少。 「玄青叔……这个数量好像不太对?」 「车子的赔偿费用本来就是公司该付的,至于清扫业者那边,l说要帮你出。」 「梢姊她……?」 「有问题就去问她本人吧。」 「好的。」 「你这次做得很好。没有其他问题就可以回去了。」 「其实,我已经听蓝……小姐说过了,关于梢姊,还有『经纪人』这个位置的事情。」 「她告诉你了吗?也好,省得我再解释一次。」 「为什么?」 不晓得缘由,但我就是想要确认这件事情。 或许,我眼前的这位上司,有着和我相似的想法。 为了确认这点,我把问题丢了出去。 「不惜冒着在业界树敌的风险,也要让梢姊『送货』的理由是什么?」 就算玄青叔在业界在怎么有权有势,也不可能永远都独排眾议一意孤行。「社会」这个体系没有那么简单,就连如此强大的梢姊也多少要受到群体的规范。儘管如此,玄青叔还是在规范的限制中不断试探,屡屡找出让梢姊大显身手的机会。 我想知道,这其中是为了什么。 「……坐吧。」 不等我应答,玄青叔已经开始准备泡茶了。 见他动作熟练地准备热水和茶具,我也只能乖乖坐下。 「不晓得紫菡是怎么跟你说明的,不过有件事情我要说在前头。我向来主张适才适所,会把那几个案子交给l,纯粹是因为她最适合。」 不愧是红色狐狸精掛保证的老狐狸,一点破绽都没有。 虽然我也没想过要抓他的破绽就是了。 「都是困难的案子吗……」 「对其他人来说很困难。至于对l来说嘛……你知道的。」 我当然知道。 整个业界的人都知道。 也因为这样,才会有核子武器的比喻和这些问题。 玄青叔在杯中注入茶汤,老样子,第一杯递给我,第二杯才给自己。 「你知道为什么公司的名字叫做『黑鷲』吗?」 「这我倒是没听说过……」 「黑色的翼鸟——这是业界的一个象徵。」 「是代表什么的象徵呢?」 「你觉得你自由吗?」 话题一个跳跃,让我有点跟不上:「自、自由?」 「在这个业界,别说是法律边缘,我们根本是游走在法律之外。简直就像是不受法律的拘束一样……但是,这样的我们,有比较自由吗?」 虽然是疑问句,但其中涵义不言而喻。 不管处在什么样的群体之中,不管处在什么样的感情浊流之中,我们都是不自由的。 「我们一样被束缚着。唯一能挣脱束缚的,就只有黑色的翼鸟——」 玄青叔啜了一口茶。 「你不觉得和l很像吗?」 黑色的翼鸟。 自由。 不受拘束的存在。 工地、巷道、道路——在各个地方奔跑舞动的黑色身影浮现在脑海里。 那样的身影,那样的画面实在太过鲜明了。 ——「毕竟,就连我也觉得她很美。」 我想起蓝紫菡的话语。 对,我也是因为同样的理由,才一直没有放弃这份工作。 就只是想要再多看看那样的身姿而已。 最终,我所说出的,也是确认一般的问句。 「你想看到黑鸟飞翔的模样吗?」 对此,玄青叔浅浅地笑了笑。 「要是一直被关在笼子里,不是太可怜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