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渡渡鸟》 0 那时候,人人都觉得孙临安就是个疯子。 蝉鸣扰人,酷暑难耐,恰逢教室里的冷气又没来由地发生故障,孙临安转来的那日无疑是入夏以来最炎热的一天——不晓得该说他来的还真不是好时机,亦或这其实是因他而来的坏预兆? 而令人窒息的高温之下,仅剩的吊扇偏偏转得无力,甚至不时发出即将寿终正寝的吱嘎怪声,让一干学生们的脾气因此烦躁起来,耐性随之蒸发,几乎没有好脸色能给孙临安这位转学生。 反观站在讲台上,在大热天穿着高领毛衣、却不流半点汗的孙临安简直不是人了——只是孙临安给人的感觉确实不太像人,底下几位少女们觉得他估摸是肤白体香的精灵男孩,一身苍白到有些病态儿的肤色,雌雄莫辨的精緻五官、稍长的黑发在颈后松松束起小马尾、身子比起其他高中男生显得还要娇小,甚至纤瘦许多。 「我是孙临安。」 不过本该和同学们做自我介绍的孙临安,却在接下来说了毫不相干的事。 「顺带一提,如果人类再这么自私和无知的话,明年十月二十九日,有颗小行星将会撞击地球——」不是开玩笑的口吻,孙临安的嗓音平静且坚定,还不忘以动作来形容爆炸的威力强大。「砰,然后世界就要毁灭了。」 莫不是犯了中二病吧? 教室里的同学们先是一愣,随后哄堂大笑,觉得有趣的、嘲笑的人都有,就是没有任何人相信孙临安莫名其妙的鬼话。 但那仅仅是孙临安的起手式。之后的日子里,孙临安几乎成了全校师生公认的问题学生,三天两头便会在司令台、操场、穿堂里拿着大声公发表他的「世界毁灭论」。 而且屡劝不听,次次再犯,孙临安在校园内造成动盪还嫌不够,甚至传播到校园外,在街头、在顶楼、在人声鼎沸前,以及在无国界的网际网路上都能见到他荒谬的危言耸听。 「如果人类再这么自私和无知——」 真是疯子。 孙临安在他人眼里儼然成为一隻精神状况异常的可怜虫,哪怕师长训斥、同学霸凌,或者面对社会排山倒海的尖酸刻薄,他还是故我的荒唐。 而对于异类,如豺狼的世人始终是以吃乾抹净的手法作为排斥第一步:肉搜。 从肉搜到的孤儿身世就能凭空杜撰出孙临安的造谣动机——由孤儿连结缺爱心理,再来莫名其妙地衍生至思觉失调疾患——这将是被眾人矛头指向的代罪羔羊,所以那隻羔羊才会孳生漏洞百出的末日妄想。 可悲。 多可悲。 多么可悲啊。对孙临安感到可悲的人们却从未对他怜悯,依然以言语与文字进行无止境的猎巫行动,但遍体鳞伤的孙临安始终走了过来,并且在他声称末日的当天一早,于网路上发表了这一段话: 「asdeadasadodo. 再见了,诺亚方舟四十七号,你的自私杀死了鸽子,你的无知淹没了橄欖枝。 世界万物将在你我的指尖下毁灭。 渡渡鸟计画宣告失败。」 紧接着便是第三百多天的有人嘲笑,有人嘲讽,有人对他的文字不以为然。 然而临近中午时刻,当着他人面前,一身伤的孙临安突然走出教室,翻越走廊护栏,毫不留恋地从七楼一跃而下—— 当场身亡。 那天是他的世界末日。人人都认为这就是孙临安所说的末日。 :结果是他的末日:) :哇他好厉害,居然成功预知自己的死期耶哈哈哈 :就不能挑没人的地方去跳吗? :拜,慢走不送,造成社会这么乱的疯子,你离开刚好而已 直到夜幕低垂,刺眼的亮光划破天际,他们才明白孙临安从来都不是疯子…… 砰,世界毁灭了。 1-1 「请节哀」,这句话伴随着他发传单的忙碌上午之中。 烈日当空,临近正午,连锁超市欢庆开幕的活动终于告下一段落,热到快要虚脱的吉祥物「棉花羊」瞬间顾不上形象,大剌剌地挨坐在阶梯边大口喘气。 似乎连动一根手指头的力气都竭尽了,直到顾客逐渐散去,布偶装里的人才从疲累缓和过来,笨拙地摘下厚重的绵羊头罩,露出了脸。 显然是闷坏了,少年双眼迷濛,汗水淋漓,瀏海及发鬓全被打湿,白净的脸蛋上早已晕染一片酡红,瞧像一隻辛苦游上岸的落水犬。 不过这会呼吸到新鲜空气的他总算活了过来,甚至以出气似的力道,将搁在一旁的绒毛头罩胡乱擼上一遍,咕噥了声:「怎么搞的,这世界也太热……」 他舔了舔唇,琥珀色的眸子最终聚焦在斜对面的某栋住宅。 悲喜隔着一条马路,超市这儿在欢庆开幕,但那栋住宅倒在办着丧事。 一个上午,临时搭建的灵棚进进出出了许多人,前来奔丧的亲友似乎从没停过,因此少年那时发着传单还嘟噥了一句,「看起来人缘很好呀。」结果被同来兼差的吉祥物二号呸上三声,让他默念阿弥陀佛,别乱说话了。 少年实在不懂这些事的忌讳,只是吉祥物二号不肯罢休,苦口婆心地向他嘮叨这样会冒犯到人家,儘管他觉得自己明明是夸讚对方,哪里冒犯了,但还是顶不过吉祥物二号的叨唸,终究顺毛般的唸出佛号。 然而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目光和耳朵一直被哽咽啜泣的人们勾去,「请节哀。」听到这句话时,少年不禁沮丧地想——可是,为什么没有人对灭绝的渡渡鸟说声请节哀呢? 少年望了好一会儿灵棚那处,最终收回视线,习惯性地揉揉膝盖,准备起身去领薪水了,怎料他布偶装的大脚丫不小心踢到阶梯上的头套,便眼睁睁的见它一路连滚带弹地溜到马路边上。 但这也太会滚了吧,他不满咕噥着,急急忙忙去捡头套。 不过当少年捡起头套,拍拍上头沾黏的沙石时,却发现自己恰恰就在那户丧家的正对面。 而且和灵棚里头的照片对上了眼。 年纪估摸不超过三十岁,照片里的男人五官张扬锋利,深邃立体,不禁令人感叹是极具杀伤力的英俊。少年怀里抱着头套,怔怔地瞅着好一片刻,接着将吉祥物二号先前的叨唸完全甩去后头,喃喃地开口:「还真帅。」 于是可喜可贺,这三个字便换来当晚的鬼压床。 少年是在朦朦胧胧之中醒过来的。起先,他还以为是太过疲累的原因,所以身子才会特别沉,但当他下意识想屈起腿按摸时,却发觉自己根本动弹不得,彷彿被一股力量狠狠钉在床上,全身上下唯一能动的地方只剩双眼了。 他茫然地眨了眨眼,终于在小夜灯微弱的灯光下,隐约看见一团朦胧白影飘浮在半空中…… 「原来你叫孙临安啊。」 忽地,耳边传来低沉的嗓音。是男人的声音,贴着极近,冰冷冷地轻唤着他的名字。 「你、你是谁?」 发现自己还能说话,只能乾瞪天花板的孙临安便紧张地囔囔起来:「你你你这隐形人——你到底想干什么?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一股寒意如蛇般的从脚底窜了上来。他听到男人在笑。 「你的薪水袋上有写。」 可恶,床头柜上的薪水袋出卖了他! 要不是现在动不了,孙临安多想爬起身,将那袋钞票少得可怜的薪水袋痛撕一顿! 「至于,我是谁嘛。」 只见眼前朦胧逐渐透出轮廓,越发清晰,直到足以看清完整面貌——飘坐在半空中的男人身穿一袭纯黑西装,悠间地翘着长腿,皮鞋鞋尖勾起床上人的下頜,睥睨着他,「这下,你总该想起我是谁了吧。」男人撩起笑,「小渡渡鸟。」 儘管当时只是短暂一瞥,但男人的英俊确实叫人难以忘记。孙临安睁大圆溜溜的眼,吃惊地问:「你是照片里的那个男人?」 男人微微倾身,朝孙临安一笑:「哟,这次终于学乖管好自己的嘴巴啦,我还以为你又要说『还真帅』。」 孙临安抿了抿唇,直觉这傢伙不大好惹,而后小心翼翼地启口,甚至默默用上敬称:「那个、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有什么事?因为别人都是哭哭啼啼的请节哀,就你一个另类的还真帅,你说我不找你,找谁呢?」男人有如缠绕在他脖颈上的毒蛇,吐着信子。「难道,你没听过乱说话可能会被跟回家这事吗?」 「——被跟?」 唯物主义至上的孙临安疑惑地眨了下眼,始终难以理解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您是说,被鬼魂吗?」 男人笑出声,又以鞋尖抬了抬孙临安的下頜。「不然,小渡渡鸟觉得我除了是鬼,还能是什么?」 孙临安想都没想,就说:「可能是隐形人啊。」 男人愣了一下,随后又低低地笑。「原来是一隻异想天开的小渡渡鸟。」 孙临安实在想问对方为什么老是叫自己小渡渡鸟,但他已经受不了无法动弹的痛苦了。「先生。」他委屈地说:「能请您先高抬贵脚,让我正常活动吗?」 「如果我说不行呢?」 「我会哭给您看。」 男人沉默了几秒,终究叹口气,鞋尖放过孙临安的下頜,沉声命令:「不准,我今天已经听腻了。」 男人的皮鞋一松开,他的力气也在须臾间失而復得,全身都能动了。孙临安赶紧从床上坐起,舒展早已紧绷的身子,男人在这期间也没在半空中飘浮了,而是静静坐回床沿,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你不怕鬼。」 许久,男人倏地开口,却是没来由的一句肯定句。 孙临安偏着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或者,是否该说出会让人觉得他是疯子的事实——过了片晌,他才决定小声地说:「大概是您看起来不像鬼,而且我从小受的都是科学式教育。」 男人挑眉,显然不信他模稜两可的答案。「所以,你会说出隐形人,还有渡渡鸟也是这个原因?」 孙临安倒是飞快地点了点头,又问:「是说,您为什么总叫我小渡渡鸟啊?」 「这问题该问你吧,别人说『请节哀』不是让你很有意见吗?」男人沉吟了会,才慢条斯理地勾起唇:「我想想,那时你是在心里嘀咕……『可是,为什么没有人对灭绝的渡渡鸟说声请节哀呢?』」 结果孙临安闻言却也没怕,而是跪坐起来,难掩惊喜地说:「我的老天,您还会读心?」随即,他又莫名其妙地补充一句:「不瞒您说,其实我最近正在物色一同干大事的伙伴。」 他的鸡同鸭讲让男人一怔。 「伙伴?」 「是啊,伙伴,可以先请问您的名字吗?」 大抵是在决定要不要要说出自己名字,男人沉默地屈起手指轻叩着,好一片刻才缓缓啟唇,声音近似耳语:「路行舟。」 路行舟。孙临安在心里复诵男人的名字,然后又问:「那您喜欢渡渡鸟吗?」 「我记得……渡渡鸟不是在这世上早就灭绝的动物?」 「灭绝和喜欢当然是两回事。」 路行舟被他跳脱的思维逗得一笑,「不讨厌。」 「四捨五入就是喜欢吗?太好了,我也很喜欢渡渡鸟哦!所以啦,您的大有前途超级适合当我的伙伴!毕竟您能把人压得死死的,又能飞,甚至还有万能的读心——」 觉得自己捡到宝的孙临安目光炯炯,雀跃地做出结论:「虽然您已经死了,但和我一起为了渡渡鸟,拯救世界吧!」 1-2 路行舟生前时并非是多有耐性的人,至少他在对自己无谓的人事物上,赐予一向吝嗇……不过,兴许是死后世界暂时剥夺了路行舟的时间概念,因此这回他倒破天荒的紆尊降贵,拨出一点儿耐性来听孙临安的幻想故事了。 只是,孙临安发表的言论里实在有太多荒谬要素,这让路行舟不禁发笑:「你说,拯救世界?」 「对哦!为了渡渡鸟,我们一定要拯救世界,因为人类再这么自私和无知的话——」 正当孙临安眼眸清亮,兴致勃勃地要展开他每次的起手式时,却像忽然被吹熄的烛火,瞬间揠住了话,片晌才吶吶吐出:「不过,您会觉得说这些话的我……看起来不太正常吗?」 拋出这问题后,孙临安抿紧嘴,正襟危坐的等待路行舟回答。而路行舟双臂环胸,半偏着头,审视了他好一会。 「我觉得和鬼间聊正不正常的小渡渡鸟……」路行舟睨着孙临安,揶揄:「根本不在能评断的范围内吧?」 怎料得到的是框架之外的答案。浑然不知自己的思绪被对方刻意带偏了,孙临安呆愣地想了下,「是吗?」他呼出口气,转而翘起嘴角,说:「您真好。虽然我不在意,可是之前的人都当我是疯子呢。」 「哦,因为你想拯救世界?」 「都有,但前几次是我说了世界要毁灭的关係……」 还未说完,孙临安又垂下眼,嘀咕:「所以我这次改变了方针,原本是想先融入当地生活、培养关係,然后在那之前都不打算对人说的……只是仔细想想,毕竟您都死了,知道后应该不会对您產生多大刺激——」他抬起眼,直勾勾地望着路行舟,并且按照惯例地给出警告:「如果人类再这么自私和无知的话,明年十二月二十一日,估计有颗小行星将会撞击地球,砰,然后世界就毁灭了。」 结果,对于路行舟第一时间的沉默,让孙临安直觉又是同样结果——搞砸了。 或许路行舟内心觉得这是笑话,接下来会不给情面的大笑出来,也可能完全不把这些话当一回事,或者怀疑他的精神状态是否出了问题……孙临安早已习惯诸如此类的反应,但总会挫败地想,他都这么努力了,为什么就没有人愿意听进去呢? 可是这会儿,路行舟却短促地低笑起来。「小渡渡鸟好像忘了一件事。」他提醒:「别在内心乱冒犯我啊。」 孙临安一愣,很快就想到路行舟会读心的事情。 「那么、您是相信我囉?」 路行舟似笑非笑,「老实说我原本以为是你的幻想故——」 「才不是!」孙临安委屈地反驳:「我说的都是真的!」 若撇除精神病患对于自己的妄想深信不疑这点,孙临安确实心口如一,没有丝毫的心虚或动摇,甚至将世界毁灭说得言之凿凿,似有凭据——路行舟再次思忖孙临安的心思与言行举止时,存于内心的唯一解释也逐渐明朗,趋于稳定,令他不禁想调侃世界真小,这都能碰到。 不过路行舟仍面不改色,向孙临安掷出问题:「但,如果世界真的会毁灭的话,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没想到路行舟这么快就相信他说的话——像是看到灭绝的渡渡鸟重回世上,孙临安还是觉得不大真实,声音微弱却充满殷切:「我说了您就会相信吗?」 路行舟撩起微笑,「至少有证据才能说服我。」 孙临安垂下脑袋,叹了一口气:「好吧……」他深呼吸,握紧双拳,终于以鏗鏘有力的口吻道出:「您大可不信,但我必须告诉您,我,孙临安,其实是从非常遥远的未来,以及其中的分支时空——西元二零六九年回到这里的。」 兴许是是怕对方不信,孙临安也不等他的反应,而是继续滔滔不绝地囔囔之前为此准备的说词:「我知道这整件事听起来很荒唐、很夸张,您可能会觉得难以置信,以为我在耍您……但我发誓这一切都是真的,各时空的世界正在陆续毁灭,所以我就是为此而来……只是短时间里很难解释清楚,就算您现在不相信也没关——」 「别擅自替我下定论啊。」 忽地,路行舟温沉的嗓音收割了他的话语。 房里嘎嘎运转的电扇声干扰着双耳,让孙临安以为自己大概没有听清,愣了好几秒才问:「我可以理解成……您相信我?」 路行舟高深莫测地看了他好一会,似是在思考什么,而后才悄然頜首。 像隻受到惊吓的雀鸟,孙临安瞪大了眼,握紧双手。 「您、您没有骗我?」 「怎么,我都说相信你了……」 不知不觉间,路行舟鞋尖离地,身影飘摇在半空中,居高而下地覷着孙临安,「结果你这是在怀疑我啊?」 「——我我我才没有怀疑您!」 孙临安结巴得差点咬到舌头,只见他连忙爬起身,深怕好不容易找到的伙伴从手中溜走,「是因为之前都没人愿意相信我说的话,所以我一时间才没什么真实感……但绝对没有怀疑您的意思!」 而路行舟却是以歛下眼,沉吟不语作为他的回应,突如其来的沉默令孙临安觉得自己像是被掐着脖子,格外窒息。 许久,彷彿指出孙临安的犯罪嫌疑般——不合理的癥结点——路行舟终于缓慢启唇:「你要为了在这世上早就灭绝的渡渡鸟、你要一个死不瞑目的鬼魂和你拯救即将毁灭的世界……」 他勾起唇,朝孙临安訕笑:「那你说说看,凭你一己之力,到底想要怎么拯救这个世界?」 1-3 「此乃《渡渡鸟计画》的报告书,详细下收—— 目的:为了渡渡鸟,拯救诺亚方舟四十八号(除了我之外还有别人参与,而我经手的,已有四十七艘都逃不过毁灭的命运)。 至于行舟哥(我可以这么叫吗)您提到的癥结点:渡渡鸟已经灭绝了,我为何还说「为了渡渡鸟」? 这就要从我的世界说起了,不晓得您听过多重宇宙(世界)理论吗?大概就是这理论中的一个原理:多世界詮释。 只要有一点微小的量子变化,都足以改变未来的走向;任何微观事件都能被无限被放大,并且改变我们的歷史进程——这意味着,你我看似渺小的决定与举动,都有机率导致庞大宇宙的分裂、分支。 在某一个宇宙里,某一个人在某个时间上点、某处场合中,欲做出某种选择或决定时便会分裂出两个不同的子嗣宇宙。 打个比方,a世界因为能源与粮食危机,引发民眾飢荒、社会动乱,政府崩解,而国际间衝突不断,眼看第四次世界大战一触即发,将在各国元首的一念之间——在一剎那间,就分裂出「有世界大战」,以及「没有世界大战」这两个子嗣宇宙了。 在没有第四次世界大战的宇宙,男孩与父亲能徜徉在摄影的彩色国度中,藏狐、麝牛、小燕鸥,竖琴海豹……他们会替这些动物拍下一张张属于牠们的特别瞬间,而男孩的母亲与姊姊热爱烘焙,出炉的甜麵包与咸派香气总是满溢在温暖的家里。 但在另一个分裂出的宇宙里,那是不幸展开第四次世界大战的灰色国度,一样是同个男孩,男孩的父亲死于战争之下,男孩的母亲死于轰炸机之下,男孩的姊姊死于炮弹之下,至于男孩,他的双脚和徠卡相机被压在房屋瓦砾堆之下。 这就是多重宇宙理论,不论是我的世界,和你所处的世界都是无数的子嗣宇宙之一,而子嗣宇宙也会不断地、不断地再分裂。 不过我们发现分裂后的子嗣宇宙,时间流动的速度也有所不同,十四世纪、十八世纪、二十一世纪的宇宙都有,所以对你而言,其他子嗣宇宙可能是过去、可能是平行现在、可能是遥远未来,像我那里,已经二零六九年了,对于你就是未来了。 接下来,必须介绍一下何谓《渡渡鸟计画》了。 此计画和世界毁灭的问题密不可分,因为我这里的科学家发现到,子嗣宇宙正面临非常严重的问题:一个个的进入毁灭消亡。 「毁灭」看似随机,不具任何规则性,但其实有一定程度规律在。由最先年代的宇宙开始,然后中间年代,再来是二十一世纪的年代,之后再次循环,从头开始,一个接一个的被「毁灭」彻底吃掉(ps:但在后面,我会提到母宇宙造成连带毁灭的事)。 包括月球殞落、黑洞吞噬、小行星撞击,以及邻近地球的超新星爆炸种种毁灭……我们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才导致各宇宙间的毁灭,只是有一派的科学家们认为是分裂的子嗣宇宙已经太多了,让宇宙之外的宇宙不堪负荷,所以才会出现毁灭的问题。 按我理解的简单说法是:我们这些子嗣宇宙是「一堆被装在同个篓子里的苹果」,然后篓子现在已经装到极限了,所以有的苹果就会被挤到掉篓子外;而科学家们则以「海面上挤满许多艘诺亚方舟」,因此才会轻易翻覆的说法来举例。 至于为什么会以诺亚方舟来比喻宇宙(同时也是统一代号),这也和我们发现有些子嗣宇宙逃过毁灭有关了。 对,行舟哥您没看错,在「毁灭」的吞噬之下,仍有少数的子嗣宇宙安然无恙,没有受到毁灭波及,而当中的关键条件,我们合理推测是和地球上动植物多寡有关。 虽然很难说出一个精确的数字,但这些平安倖存的宇宙里都有一个共同点——生态系统几乎没有任何破坏,灭绝的动植物更是少之又少,譬如在其他宇宙里早已灭绝的班驴、袋狼,开普敦狮等动物,在这些宇宙中都还活蹦乱跳,过得可好了。 反观那些被毁灭的宇宙,雨林消失、土壤死亡,生态系统破坏严重,以及经歷数次生物大灭绝,无数物种的生命在悄然消亡之中成了歷史…… 「因为神指示诺亚将牲畜与鸟类等动物带上方舟。」有一派神论者们是如此解读:「所以没有带上动物的诺亚方舟终将被淘汰。」 宇宙之于诺亚方舟的比喻便是因此而来。 当然这个解读引发不少争议,唯物主义的科学家们对此嗤之以鼻,神论者对这群科学怪人的脑袋瓜也不屑一顾,儘管两派人马争论不休,却也无从找出更客观且可观性的解释了。 不过还好双方也有共识在:或许目前仍不清楚动植物的毁灭,与各宇宙间迎来毁灭之间到底有何关联性,但不可否认的是,动植物灭绝百分之百和人类的自私有所关联。 于是,观察到这点——虽然提升人类共识有难度,但不代表完全做不到——的我们为了彻底阻断毁灭的脚步,决定与其他宇宙联手,实施《渡渡鸟计画》。 而且在此项计画里,行舟哥您所处的宇宙更是重中之重,计画中的计画啊!因为后来经过科学家们的研究和观察,发现您的宇宙其实是「母宇宙」之一,是无数子嗣宇宙的源头。 虽然无法证实,可科学家们仍大胆假设:母宇宙被毁灭吞噬的同时,其部分的子嗣宇宙可能也会在一瞬间全都消亡——在縝密的计算下,假若行舟哥的宇宙毁灭了,唯一有渡渡鸟的子嗣宇宙也是同时消亡的一份子啊(虽然在您的、我的,以及许多的子嗣宇宙里,渡渡鸟的确都灭绝了……但在那么一个宇宙里,他们的渡渡鸟居然没有灭绝哦,同样和我的年代一样是二零六九年。) 所以我怎能让这件事发生!您的宇宙掛了,渡渡鸟的宇宙也会连带陪葬啊! 接着说回来,计画内容简略如下:已掌握到量子力学、虫洞、大型强子对撞机等技术,科学发展较为先进的宇宙除了自救外,并以这些技术,进入目前科学领仍在发展中或已停滞的其他子嗣宇宙,给予口头警告(根据宇宙公约,宇宙和宇宙间不能干涉,包括禁止技术教导或转移。) 当然啦,这项计画无疑是理想化了,因为许多科学先进的宇宙根本连甩都不甩,不仅认为其他宇宙灭亡也不关他们的事,也不相信母宇宙毁灭会造成子嗣宇宙同时消亡的假设,丝毫没有参与意愿;因此很遗憾的,只有极为少数的宇宙愿意一同合作。 说到这,我相信您从上述应该能理解何谓渡渡鸟计画了。 再来是技术层面的问题,我们这边是以虫洞技术进入到各宇宙之间,其制造虫洞的复杂原理容我这俗人简单说明:首先将量子泡沫(肉眼看不见却无处不在)中的虫微型洞膨胀扩大,并使虫洞保持稳定,且一洞口带电,接着将其中一洞口以光速飞行產生时间差后,便使两个洞口再度接近——所在地和目的地之间就有了稳定的快捷通道。 而这项技术早在当年发我们现多重宇宙时,就有派遣使者以虫洞技术悄悄潜进各宇宙,隐瞒身份驻守,至今仍定时来回穿梭。 只不过,能成功穿越虫洞进入到各个宇宙也有必要条件,即是想要进入的宇宙里不能有「另一个你」的存在,否则只会如电荷般的同性相斥,连要穿入虫洞时都会被股阻力止步与前。 以我为例子,像我就没办法进入有「原本的孙临安」的宇宙中——儘管原本的孙临安已经和我有所不同,是独立的个体,他可能个出人头地的傢伙、可能是发生车祸意外,只能终身躺床的植物人,甚至他可能早就死了…… 但就某种层面而言,那也是我。一个过得更好的我。一个过得更差的我。一个已经死去的我。 因此,我之前经手过的前四十七艘诺亚方舟,包含现在您所处的宇宙自然都没有过孙临安——因为这四十八个宇宙中,孙临安从未出生。 最后就是我要如何拯救您的世界。 我这次决定了,不再靠自己一个人默默努力,而是寻求有力伙伴,并且成为大红人(这样说话就有可信度和影响力了吧)。 还有,也希望行舟哥您别贬低自己,就算是鬼又怎样了,您还是非常厉害,是值得我拜託的路行舟。」 这份报告书是孙临安通宵之下造就的產物,出于他短时间内无法将自己的长篇大论口头交代出来,而耐性有限的路行舟给出良心提议:「难道小渡渡鸟在撒娇,让我手把手教你如何把废话浓缩成报告书?」 好像只要得到「是」的回答,便会让这位大佬体内的阴阳怪气随时爆发……孙临安那时倒是麻利地表现他的乖巧,一眨眼就拿出纸笔来组织文了。 直到晨光熹微,孙临安这才缓缓写下「他的故事」结语,而拿警探影集来消磨时间(孙临安因为怕对方嫌无聊就溜了,所以献上手机,亲力亲为地帮忙播放影片)的路行舟更是不知何时早已飘来他身旁,手撑下頜地端详报告书。 或许路行舟本身就是科学无法解释的存在,所以这些事在他眼里自然不足掛齿。孙临安心里嘀咕着,一边悄悄观察路行舟的表情,发觉他从头到尾都一派平静地看着满是荒唐的报告书内容,连眉头也没蹙过,反倒哼起不成调的小曲——刚才影集里警匪过招时的配乐。 孙临安看路行舟接受度如此之高,越发佩服他的心理素质,猜想他生前也许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物,瞧瞧「毁灭」、「多重宇宙」、「製造虫洞」等字眼都不足以惊动路行舟…… 说不定,他是可以接受真相的人类? 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孙临安担心会让路行舟探听到,没有再继续想下去,毕竟这事比「多重宇宙」还牵扯更多层面的问题,可能会让人们因此脆弱或堕落。 「——『大红人』有没有更具体点的意思?」 就见路行舟早已从报告书上收回目光,悠悠地瞅着他,提出问题。 没想到路行舟感到疑虑的部分只有这个吗?孙临安眨眨眼,思忖了下才开口:「因为距离毁灭不到一年了……如果我想在这一年里成为家喻户晓的明星、名人可能很困难,」他嚥了嚥,声音清亮起来:「但我已经领会这年代三人成虎的传播威力了,所以我决定要成为——youtuber!」 闻言,路行舟这会才露出姍姍来迟的鄙夷眼神,好像相当怀疑他话里的真实性。 「可怜的小渡渡鸟。」片晌,路行舟面露同情,感叹:「瞧你累得说话都语无伦次了,快去睡吧。」 孙临安愣了好一会儿,而后才无辜地扁扁嘴,咕噥:「不是,难不成比起世界毁灭……我想成为youtuber让您觉得还更荒唐?」 「我很高兴你还有自知之明。」路行舟不置可否,口吻无比庆幸。 1-4 隐藏于巷弄小道的一间律师事务所里头,经常能看到孙临安的身影,今天自然也不意外。 「律师」两字其实是掛名,真正是处理旅者们的需求和业务,小至衣食住行,大至开採资源的机具设备等费用补助与贷款,像是孙临安购买的手机、房租及每月伙食费等开销目前都是由贷款来缴付。 下午,孙临安去申办旅者业务时,始终耿耿于怀他的主意居然被路行舟归为荒唐事——看着珍妮佛太太俐落地装订文件资料,倚在柜台前的孙临安没来由地开口:「珍妮佛女士,我这次虽然没被人当疯子,但好像也被人当笨蛋了。」 珍妮佛是当初被派遣进来的使者,专门负责旅者们入境的各项业务及身份证明,以及回答货币换算、资源开发,以及被动死亡的滞留状态等五花八门的问题。 「怎么了,亲爱的孩子?」 珍妮佛抬手推了下老花眼镜,停下手边工作。「你愿意说给我听听吗?」 孙临安叹了口气,闷声道:「我可能想不出好办法让人们相信我。」 「你已经很努力了,我同事都夸讚你是个勇敢且努力的孩子——」珍妮佛放轻声,眉眼温柔。「说起来,这是你经手的第几艘诺亚方舟?」 「四十八,不算多。」 「但我敢打赌只有你是真的想拯救人们。」 「不过世界还是毁灭啦……」孙临安上半身趴在桌面上,微弱叹息,「对了,珍妮佛女士,您有收到毁灭的公文了吗?」 「有,在你来的那天就收到了。」 「那您一定知道他们这次有多恶劣。」 说到这就来气,孙临安埋怨囔囔着:「因为觉得一个个处理太慢了,所以这次乾脆以十个为单位绑在一块,只要母体无法成功治癒就连带其他九个毁灭——」他哼了声,垂下眼。「难道毁灭自己的世界还嫌不够吗?」 「贪婪有如黑洞,体会到这点的我才会接受派遣,离开那个可怕地方。」 珍妮佛拾起印章,在文件上证明处轻轻盖印。「好了。」她露出微笑,将撕下的收据递给孙临安,「这笔资金在一小时内会拨进你的户头里。」 「谢谢。」 「那你将来有打算移民吗?」 「我不知道。」孙临安抿了抿唇,低头把收据对摺起来,塞进外套口袋里后,终于缓缓啟齿:「毕竟移民要花不少钱。」 「如果未来有需要帮忙,欢迎你来找我,亲爱的孩子。」珍妮佛朝他眨眨眼,笑道:「为了移民,我可是存了一大笔钱呢。」 孙临安绽开笑容,再次和珍妮佛郑重道谢,接着缓步离开隐藏在巷弄中的律师事务所。 回程路上,孙临安先绕去电子產品的专卖店逛了逛。为了日后的网路红人大业,买台电脑绝对是必要的——虽然他还在犹豫自己该不该买,以及这主意的可行性。 电脑的品牌和种类繁多,哪怕孙临安待过如此之多的世界,也有实际操作过的经验,但对于电脑这复杂玩意还是不大拿手,尤其是设备性能的比较更看得他头晕目眩、眼花撩乱,最后只是糊里糊涂地记下自己买得起的价位,便溜到附近超商里买份报纸,找个最角落的位置喘口气了。 孙临安整理着笔记,划掉没有赠品或促销优惠的电脑,又思考了好一会儿,但终究无法下定决心,转而翻阅起放在一旁的报纸。 珍妮佛说他很勇敢。 孙临安瀏览着报纸,分心地想。 可只有他知道,在经歷无数次遍体鳞伤和不变的结果后,自己已经不像最初时那般无所畏惧,拼命地往前衝了。 好像下意识地变得谨慎、好像容易动摇,好像深怕又在哪个环节上出了差错或疏失……甚至在这次,他已经没有足够的勇气敢在一群人面前——公共场合里、网际网路上直接坦言世界毁灭了。 想到这,孙临安不禁叹了一口气,鬱闷地翻过报纸,目光从国际、财经至生活版块散漫晃过,最后停在一则焦点新闻上—— 《知名词曲作家惨遭杀害兇嫌落网称:「受不了他侮辱」》 而里头提到了词曲作家的名字,恰恰是他熟悉的三个字:路行舟。 孙临安瞪大眼,双手捏紧报纸。 他快速地读了一遍,内容写着:十七日发现知名词曲作家路行舟惨遭杀害,身中多刀,横尸于废弃工厂中,经警方调阅监视器循线追查、连日追缉,今日凌晨成功在陈嫌住处缉捕到案;陈嫌称认识被害人,因口角衝突,觉得被受侮辱,持刀行兇…… 孙临安在之后几乎是一路跑回租屋处的。他气喘吁吁地手握报纸卷,连鞋都还没拖,便在玄关处先喊上一声:「行舟哥!」 须臾间,男人静悄悄地出现在孙临安的面前。 「叫春啊。」 路行舟飘坐在半空中,高傲地睥睨着人。「你一个下午都浪去哪了?」 「那个等会再说!」孙临安急忙翻开报纸,食指戳着标题问他:「这是您吧——您之前不是说自己死不瞑目吗——嫌犯今天凌晨落网了!」 路行舟倾下身,凉凉看了一眼,「哦,那个人渣。」 「就是他!幸好终于抓到人了,不然这傢伙真的太可恶、太残忍!」孙临安忍不住为路行舟出气。「他的良心简直被狗啃吧,顶多骂您回去就好,再怎么样也不能做出这种事来啊……」最后,他的声音几近叹息:「行舟哥,您那时候一定很痛吧。」 直白而单纯的,鲜少被人如此担心过的路行舟这会倒是愣了几秒,而后以拳覆口,闷咳一声后才又勾起笑,启口:「怎么,小渡渡鸟心疼我啊?」 孙临安不察气氛,又丢了一记直球。「我当然会心疼您呀。」 难得遇到让他看得顺眼的笨蛋啊。倏地,路行舟却愉悦地笑出声,也不飘了,皮鞋轻着地面,挺直身子,站在和他相比简直娇小许多的孙临安面前。 「所以你跑成这般狼狈,一副快累趴的原因——」 路行舟微微欠身,脸凑近瞧着,目光扫过孙临安凌乱的发型、鼻头上的汗珠、潮红的脸蛋……小渡渡鸟的睫毛还真长。「就只是为了把人渣落网的消息,赶紧告诉死不瞑目的我?」 孙临安眨着眼,点点头,边嘟噥:「而且我就是不太适应跑步……」虽然摸不太着眼前似是被取悦到了、因此愉悦地低哼出声的路行舟到底在想些什么,但孙临安觉得现在是更能瞭解对方的好时机。「不过,没想到行舟哥您居然是词曲作家啊!」 果不其然,路行舟这回倒是大方,撩起笑地说:「只是玩票性质。」 「您谦虚啦,网路上应该能找到很多您创作的歌曲——」 说到这,孙临安正想掏出手机来搜寻时,扬声响起的门铃却猛地打断他的动作。 「来得真快。」 路行舟喃喃,轻盈飘起,示意孙临安:「先去应门。」 孙临安飞快地将报纸收拾好,连忙起身凑近门上的猫眼一瞧——头戴一顶铁灰鸭舌帽,以及完全遮住整张脸的黑色墨镜和口罩,脚边地上放着将近半个人高的纸箱——这人是谁? 门铃歇息几秒又响了,而孙临安仍踮着脚尖,从猫眼里细细瞅着那人好一会,才侧头以气音问路行舟:「讨债的?」 结果门外的人迟迟没有等到人来应,倒是率先开口:「有人在吗?」软软甜甜地,是女孩子的声音。她又轻按了下门铃,「我送礼物来啦,小可爱。」 孙临安一怔,小可爱?这是按错门铃了吧? 而路行舟喉里却逸出嗤笑,沉声:「高惠美,你皮痒了是吗?」 2-1 在得知是路行舟认识的人后,孙临安便赶紧把人家请进来了——站在玄关的少女和孙临安差不多身高,一见到他就热情地打起招呼:「嗨,我是路行舟的朋友高惠美,你就是小可爱对吧?果然比我想像中的还要可爱啊!」她凑近仔细瞧着,「而且你皮肤也太好了,根本没有毛细——」 「管好你的嘴巴,什么小可爱?」路行舟双手环胸的飘在一旁,嗤之以鼻:「别乱吠。」 「不是啊,因为哥你以前明明从没送礼物给别人,这次居然破天荒的叫我准备……」高惠美哼哼:「这样,还能不是你未来的小可爱吗?」 先别提令他疑惑不解的小可爱三字,孙临安先瞅了一眼路行舟,又将目光投向高惠美。 「两位,不好意思能让我插个话吗……」他放轻声,问:「惠美小姐也看得到行舟哥?」 高惠美愣上几秒,而路行舟也倨傲地睇着她——你敢说溜嘴试试的眼神——让她随口就说:「是啊,我有阴阳眼哟,这礼物也是他托梦来着。」旋即,高惠美弯下腰抱起脚边的纸箱,自来熟地开口:「我们可以先进去聊吗?因为我好热哦,想先摘掉帽子和口罩。」 孙临安乖巧地侧过身,「请进。」他瞅着完全挡住高惠美视线的大纸箱,不知道里头装了什么。「箱子好像很重,需要我帮忙搬吗?」 「她力气大得跟牛一样,不用担心。」路行舟跟在孙临安一旁,凉凉地替人回答。 高惠美两手将纸箱往上一托,哈哈大笑。「哥还是老样子毒舌耶,小心吓跑小可爱哦。」五坪大的套房格局很简单,l型的房里只有床垫、桌椅、小冰箱、老旧电风扇,以及床头柜上的黑色染发剂包装盒,除此之外,却不见任何居家用品,极为冷清。她将纸箱轻轻放在桌上。「我先放这里可以吗?」 「可以。」 「那就好。」 刚说完,似乎等不及要呼吸新鲜空气了,高惠美迅速地就抬手摘掉棒球帽和口罩—— 被塞进帽里的栗色长发瞬间落及双肩,而藏在口罩底下是孙临安所熟悉的容貌。 「你、你不是那个——」 孙临安双眼圆睁,嘴巴张了又张,声音拔高起来:「歌手高艺娜?」 「天呀,好荣幸。」高惠美俏皮地眨着眼,露齿而笑。「小可爱你居然知道我吗?」 「知道,当然知道!你的歌很好听!」孙临安兴奋地囔囔:「而且我打工的超市dm封面人物就是你啊!」 「哈哈哈,谢谢小可爱的称讚!但以后不必见外,叫我高惠美就好!」 「高惠美是你的本名?」 「是啊,不过觉得太俗气了,所以就以高艺娜的名字闯荡演艺圈——」 「——那、那请问我可以和你要签名吗?」 以后的日子大概会被这两隻吵不得安寧了。在旁看着的路行舟虽是这么想,却不禁低头失笑起来。 音响、键盘、滑鼠,还有主机和电脑萤幕……孙临安完全没想到纸箱里装的竟是一整套的电脑设备。 看到的瞬间,他都感动得快哭了,在路行舟身边转呀转的,雀跃且崇拜地表示自己的感谢之情,而路行舟表面看似嫌弃,但上扬的嘴角却瞒不住他的愉悦,至于高惠美则一边组装电脑,一边暗笑,腹诽着腹黑跋扈(对她而言是褒意)的她哥,天真活泼的孙临安,这两人简直相见恨晚。 「我还以为行舟哥不赞成我当youtuber呢。」 孙临安盘腿坐在床上,看着不远处的高惠美拿了条萤幕线埋头插孔。 「我有说赞成了吗?」路行舟朝他一笑:「这明明是两码子的事。」 孙临安瘪起嘴,垂下眼睫。「可是我真的觉得这是最快的方法了……只要有一定的名气,然后拥有愿意理解你的粉丝们……」 「小可爱想当youtuber?」高惠美停下动作,抬起头,朝他们这边扬声:「我觉得可以尝试啊,而且你这顏值直接出道当明——」 路行舟嘘了高惠美一声,让她安静,而后又和孙临安说:「如果小渡渡鸟还是坚持的话也没关係,只是你就要准备另寻其他伙伴囉。」他勾起若有似无的微笑,口吻低沉而缓慢:「言下之意,你应该懂吧?」 「……懂,只是、只是我也想不出其他办法了……」出于还有外人在,孙临安模糊了回答,低落地说:「我当然知道这主意的可行性其实并不高……应该说,无论由谁说出口都……」 「毕竟如此伟大、沉重的意义——」路行舟低吟一会,才嗤笑出声:「存在拥挤的世界里本就弱小,不足轻重。」 骨头断裂。背脊燃烧。疼痛剧烈。不知为何,孙临安想起自己每一次的死亡,轻轻吐出:「就像没有人和灭绝的渡渡鸟说声请节哀,而让歷史不断重演吗?」 「因为警世从来只能沦为有趣的讽刺故事。」 「可是……」 倏地,孙临安却会意到什么似的扬起嘴角,露出灿烂的笑。「可是行舟哥,你明明就相信我的讽刺故事啦。」 最后在高惠美欢呼「电脑都弄好囉」之际,路行舟若有似无地垂眼哂笑,低哑地说:「谁让我是鬼呢。」 《放羊的孩子》、《人类退化论》、《烽火》、《流亡者》等歌曲都是他的知名作品——路行舟,曾荣获最佳作词、最佳作曲,以及最佳年度歌曲三项大奖的乐坛界鬼才,词曲双栖的他风格多变,歌词文学性高且兼具批判性,能将浓烈赤裸的歌词与冷色颓丧的乐曲融合得丝丝入扣,衝突且和谐的依存着。 没想到高惠美不少畅销歌曲都出自他的创作。夜深人静,孙临安坐在电脑前,细细瞅着页面上路行舟的简歷好一片刻,转而找起歌来播放。 房里褪去安静,轻轻曳起《烽火》的乐声。 有如烽火下的荒凉与孤寂,乐曲沉静而阴鬱,以留白取代了铺张,而高惠美温柔乾净的嗓调是倖存者的独白,与带有批判、讽刺的歌词构筑出强烈反差——亦是无奈,亦是愤慨,亦是更多随时都会堕落或死去的情绪…… 「小渡渡鸟怎么哭了?」 陷入一阵恍惚的孙临安忽地回过神,茫然地眨了下眼后,泪水却又盈眶而出。 「没事。」 孙临安以手背抹去脸颊上的泪,连忙给歌按下暂停,「我只是觉得这首歌好厉害啊……」他向身旁的路行舟投以微笑。「都把悲伤的情绪感染给我了。」 「是吗?」路行舟挑眉,覷着孙临安一会后才姍姍放过他,反而突然问起:「不过说起来……你好像没提过自己是生活在什么样的世界?」 「大概是比这里还要糟糕一百万倍的世界吧。」 「那里的渡渡鸟也是很早就灭绝了?」 孙临安点点头,颓下了肩,沮丧地小声数着:「而且不只渡渡鸟,很多动物也都成了歷史,包括北极熊、苏门答腊象、穿山甲、鱷鱼、犀牛、蜜蜂……因此,其实我的世界只是看起来很进步。」 「都是人类造成的?」 「除了人类还能有谁呢?」 「所以,这样的你们却想拯救其他世界?」路行舟眼里含笑,话中捎上讽刺,「我认为这根本不合逻辑,说不过去啊……我记得你在报告书里提到过,不少的子嗣宇宙正一个个进入毁灭,而毁灭原因归根究柢就是对生态环境的破坏,对吧?」」 孙临安嚥了下,「对。」 「但根据你刚才的描述,我非常确信你的宇宙比这里还更糟糕,或许还是最先迎来毁灭的烂苹果之一。」路行舟似笑非笑,直视着视孙临安,「可是这时候你们居然不管自己死活,反而想拯救他人?」 或许路行舟渐渐察觉到什么了?孙临安支吾着声,语气吶吶:「我们悔改了。」觉得自己底气不足,他又强调一遍:「因为我们悔改了,却也发现到一切都来不及……所以、所以才想让其他宇宙不要像我们一样,沦落到这种下场——」 说着,孙临安却是一哑,最终小声地说:「不管您信不信,反正我只想拯救世界。」 结果这段话倒是换来路行舟的笑声。 「既然如此,怎么还委屈上了?」 像隻心眼狡黠的狐狸,路行舟哂笑。「我也没说不信吧?逗你玩呢。」 难不成是他太过敏感……想多了吗?对方的心思转变让孙临安觉得越来越难以捉摸——当然,路行舟不同于他人的高接受度是件好事,但有些时候的违和感却令他不禁在想,自己会不会在路行舟眼中早已原形毕露。 只是不管如何,路行舟愿意放过这个话题始终让他松了口气。 2-2 「那,行舟哥您究竟愿不愿意当我的伙伴啊?」 孙临安嘟噥着,心不在焉地看起网页上有关路行舟的搜寻结果。「毕竟您到现在都还没给我确切的答案——还是因为兇嫌被逮捕了,终于了结您在世上的心愿,因此随时都要投胎转世了吗?」 「放心,我会帮你。」路行舟凝睇着孙临安,声调慵懒,「前提是你愿意当一隻听话的小渡渡鸟。」 孙临安眨眨眼,轻声问:「真的?」 「当然。」 瞧像一位优雅的贵族,路行舟修长的双腿随意交叉,两手相扣置于膝上,笑得迷人:「而且还有一群连虫子都不如的人渣等着被歼灭,所以我怎么可能放过他们?」 闻言,孙临安搁着滑鼠,吃惊地叫出声:「居然还有共犯?」 路行舟不以为意地耸耸肩,「也不算共犯,毕竟真正动手的只有那垃圾。」他语调轻松地开口:「但他们确实惹错对象了。」 惹错对象了,孙临安的思绪被这一句话带着弯来绕去,最终直觉地回:「是吗?那就表示——」路行舟无疑是大佬。他想了想,似在喃喃:「我也确实抱对大腿了嘛。」 路行舟的喉里不禁滚出闷笑,说:「谁给你的胆子啊。」同时,他的目光无意间扫上孙临安瀏览的网页内容,「话说,我送你电脑是因为想提升你穷酸的房间配备,可不是让我本人就在你旁边,结果你不问我,寧愿看他人对我莫名其妙的生平介绍哦,小渡渡鸟?」 「那是因为我觉得行舟哥您可能……」孙临安飞快地瞅了他一眼,无辜说:「不愿意让我问这些琐碎事啊。」 「那倒是,不过我现在心情好,是可以良心发现给你问。」 「您是说真的吗?」 「是,而且我也有很多疑问想让你为我釐清。」 「那我们可以轮流问呀!」随即,有如终于能出门玩耍的狗儿,孙临安一眨眼便拋弃电脑的背过身,一脸期待地望着路行舟。「改天换我问您,所以今天就由行舟哥您先问吧!」 将对方无需多言的乖顺看在眼里,甚至腹诽起自己的蠢下属们该和人学学,路行舟愉悦得轻扬唇角,悄然落座床缘。 「好,那就从轻松点的问题开始。你成年了吗?」 「刚成年,但我在这里是二十一岁,比真正年龄大了一些。」 「不在这里呢?」 「十六到二十四岁都有用过。」 路行舟循循善诱地问:「目的。」 「原本是想透过校园管道传达毁灭讯息……」孙临安扁了扁嘴,咕噥:「但觉得每次都会衍生霸凌问题就放弃了。」 「你之前都一个人吗?」 「对。」 「没有其他伙伴?我是指和你同个宇宙的人。」 孙临安沉默了下。「没有。」 「为什么?」路行舟挑眉。「没办法一起?」 「也不是没办法……」孙临安抿了抿嘴,转而扯出无可奈何的微笑。「是我被排挤了。」 目光在对方的笑容上流转一会儿,路行舟终究没有过问。 「你在报告书里提到,是利用虫洞进出各宇宙?」 孙临安頜首。 「我很好奇如何开啟虫洞。」路行舟慢条斯理地拋出问题:「你能让我看看吗?」 「……可能没办法。」 「为什么?」 「因为我来的时候是用虫洞……」孙临安顿了顿,像是喉里有异物梗着般地吞了下口水,才接着说:「但回去不是。」 「其他人也是?」 「不是,只有我无法。」 路行舟嗤笑:「又是只有你。」他沉声:「那,不用虫洞的你又是怎么回去的?」 「原理很复杂。」孙临安眼神飘移,舌头抵着上顎,思忖了几秒。「但、但我们是透过痛觉连结虫洞的开啟,去程是利用实验室的机器设备,然后回程的话,别人是藉由携带式的微针刺激痛觉神经,只是我没办法拿到……想要回去却又需要精准、快速,不失猛烈的痛觉刺激……所以我只能倚赖死亡。」 这段话突然带来短暂沉默。路行舟沉吟不语好一会,眼眸有如朝着他脑袋的枪口,令孙临安感到坐立难安。 「你说的倚赖死亡是指……」 缓慢的,低沉的,路行舟舌尖刻意逗留着最后两字:「自杀?」 没想到会如此直白的听到答案。孙临安僵硬地点了点头。 路行舟仍注视着孙临安,问:「每一次?」 「也没有每一次。」孙临安觉得自己的声音逐渐在失真。「有那么几次是我来不及自杀……就死了。」他又飞快地补充:「但在造成致命的那一剎那,我就会瞬间从世上脱离,回到我原本的宇宙了,所以我其实并没有死。至于肉体的话,只是遗留下来的残影……」 路行舟歛下眼,发出短促不快的笑声。 「不过没事,我已经习惯了喔,啊、对了,说到这个……」孙临安试图转换气氛,上扬语气:「因为要报告母宇宙的目前情况,待会天亮时我会回去我的宇宙一趟,不过这里的一天大概等于我那的两小时而已,因此很快就能回来了。」 「哟。」路行舟莞尔,讥讽一句:「意思就是,你待会就要实际表演自杀给我看囉?」 「放心。」孙临安翘起嘴角,说得极轻:「我只会在你看不到的世界角落离去哦。」 「——那还真可惜。」 话虽如此,路行舟却又烦躁地嘖出声,抬手往后耙了把头发。 「再来是,你试图拯救的那四十七艘诺亚方舟里——也就是你去过的宇宙中,分别包含什么时代?」 孙临安垂下眼思忖,「我记得大概有十五、十六和十七世纪,只是没有很多,加起来十艘以内而已,再来就是二十世纪,然后二十一世纪最多。」 「但依我所知,随着开採科技的发展,十九、二十世纪的地球不就正在上演一场翻天地覆的环境浩劫吗?」 似乎嫌勒得自己的脾气越发不耐,路行舟抬手拉松系紧的领带。 「没有在观眾面前突然闭幕的道理,你想拯救也来不及了,更别提你掛在嘴边的『如果人类再这么自私和无知』……在短短的一年里根本绝对不可能有多大改善,五年、十年、三十年,或者要等到人类已经像渡渡鸟走向灭绝、为时已晚才有所开窍,当然我们这个宇宙也不会是例外。」 忽地,路行舟噙起笑,说得不疾不徐:「因此若是我,考虑到人类价值观及环境破坏尚未严重等因素,我以为选择二十世纪之前的宇宙,像是工业革命以前,成功的可能性或许会稍微高一些……难不成处在那段时期的宇宙偏偏少得可怜?」 「没有,虽然比起二十世纪之后的宇宙是少了一点。」孙临安说,视线落在路行舟黑亮的皮鞋上。「但整体而言并不算少。」 「而且那时期也没有另一个孙临安或他的父母。」 「是没错,不过那时期其实有点可怕……让我不太想去……」 想到这,孙临安心神不寧地抠起手指头。「您知道猎巫吗?那时候的人们对于未知是极为恐惧的,任何他们无法理解的言行都会被视为魔鬼的代言人,你的行为是巫术,你的言语是诅咒,接着被指控为巫师的人将会受到审判。」 他的嗓音微弱,有如奄奄一息的幼兽:「所以我啊,总是因为世界毁灭的言论被当成巫师……」 夜色将散,他们的的对话就此告下一段落。 而在这早,为了不让最后残影被看着,孙临安果真在没人能找到的世界角落里,静悄悄地离去。 乌云密佈了天色,他没有褪去白衬衫、没有褪去牛仔裤,没有褪去那双鞋带已经松脱的运动鞋,只是缓慢地、平稳地走进海里—— 身影消失在尽头前,孙临安始终没有回头再看一眼。 他就像这世上最后一隻的渡渡鸟。 2-3 原本不怕水的他,究竟是在何时才开始对水感到恐惧的? 也许是,那群十六世纪的疯狂人们指控自己是魔鬼代言人——「是魔鬼想让毁灭降临在这个世界上」——他却因此百口莫辩而受审的时候。 若是能活下来就代表他有罪,他是邪恶的巫师、他是魔鬼的走狗;若被淹死,很遗憾的,他的确没有任何罪过。 口鼻灌满了水,肺部几乎要爆炸一样,身后被绑上一块大石丢入水中的孙临安不断挣扎,却逐渐淹没感官和仅存的氧气,只能越沉越深,让黑暗吞噬他的生命。 「畜牲!」 「他想让世界活在毁灭之中!」 「快放火烧死他啊!」 孙临安来不及自杀的那几次都是如此,被丢入湖水中淹死,或是以绞刑的方式,在树上、在广场的绞刑架上被绳索套紧脖子,活活吊死,再来就是被绑在柱上,眼睁睁地看着孩童为火刑柴堆里添进最后一块木柴后,然后火舌纹身、沸腾咽喉,烈焰将他包围燃烧…… 「你们还活着吗?」 然而将死之际,他总会不合时宜地想起那时候。 「爸?妈?辛西亚?」 那时候,眼前的世界突然坠入一片黑暗,他感觉侧脸湿溽,耳边嗡嗡作响,全身都很痛,但他那双被压在瓦砾堆下的腿却没有任何知觉。 「你们还活着吗?」 孙临安沙哑地大喊,儘管周围的死寂瞬间吞没了他的声音。 「你们还活着吗?」 他终于从梦中转醒过来,映入眼帘的是天花板上那盏忽闪忽灭的电灯泡。孙临安乾涩地眨了眨眼,在黯淡的光线里张望四周环境。 零散放在地上的书堆、他总是记不起名称的复杂实验机器,还有让那群科学家引以为傲的实验品品「诺亚方舟」——几乎有一头熊的大小,悬浮在半空中的漆黑大立方体之中,有湛蓝、铁灰、深褐与腥红等许多如宝石般的微小球体漂浮在里头。 确实是他再熟悉不过的老地方。 孙临安缓慢地从床上坐起身,觉得身体僵硬得像是忘了上润滑油的机器人。 「感谢,上帝,你终于醒了。」 毫无起伏的声音从他身后突然传来。孙临安不用转头就猜得出来是谁。 「凯尔医师。」 走进房里的老先生身穿白袍,外表看似七十多岁,却有着一头不合他年纪的浓密黝黑的鬈发,以及相当硬朗的高大身子。 凯尔医师手端马克杯走近床边,「你回来之后,迟迟不醒,」他面无表情,话与话之间的断点总是如此突兀。「让我一度很担忧。」 「对不起,让你担……」 喉咙彷彿生锈般滞钝沙哑,孙临安猛地咳嗽起来。 「先喝口,热水。」凯尔医师将马克杯递给他。 孙临安接过,小小地啜了一口。「我这次回来睡了多久?」 「两小时,二十八分左右,比上次多了一小时,我认为这可能是,后遗症。」凯尔医师用力地叹出一口气,说:「临安,你现在,有哪里感到不舒服吗?」 「我很好,只是身体有点僵硬罢了。」孙临安双手捧着马克杯,吁了吁热气。 「你需要,先吃点什么吗?谷麦棒,或燕麦粥。」 「唔……燕麦粥是热的还是冷的?」 「冷的。」 「好吧,那我还不饿。」孙临安俏皮地朝凯尔医师一笑,接着说:「我想先回房里。」 凯尔医师拿过孙临安手中的马克杯,试图协助他下床。「没事,我自己来。」说完,孙临安弓起背,两手分别扣住右大腿内侧、小腿肚,缓慢而熟练地托挪到床缘。 挪完右腿,换成左腿,再来是上半身的挪动……当孙临安好不容易坐在床缘,苍白瘦削的双脚轻踩地面后,他才终于出声:「凯尔医师,能麻烦你帮我个忙,把那边的轮椅推过来吗?」 凯尔医师安静地走向放在机器设备旁,一旁倚靠着收合起来的轮椅。扶手外推、坐垫下压,他俐落打开轮椅,徐徐推到床边的斜前方,接着仔细确认是否上锁轮椅煞车、收好脚踏板。 「需要我,帮忙吗?」他不忘询问孙临安。 「没关係,我可以。」 孙临安两掌抵着床,脚底平放地面,使力地撑起身,缓缓站起。见状,凯尔医师侧身退开,让他一手抓紧轮椅扶把,安稳落坐。 「其实,你明明不,需要轮椅。」凯尔医师冰冷地说。 孙临安紧握轮圈的双手一顿,哑了哑才回:「我需要。」 「不。」凯尔医师重申:「只要,你积极復健,你可以,不需要。」 孙临安欲言又止一会儿,没有答腔,而是推动轮圈,慢慢前行到大立方体前。 黑得深沉、完全不透光的立方体之下,是得以使其在空中稳定浮动磁悬浮底座。孙临安抬头瞅着片刻,接着转动底座上的面板旋钮,调整高度。 只见悬浮的立方体逐渐下降,最后停在与孙临安视线平行的高度上。 立方体看似是坚硬固体,却有如果冻般柔软且充满弹性,手指足以轻易戳穿,而如胶体般黏稠的混沌内部,有诸多五顏六色的微小球体分散其中,大至如核桃,小至如松子。 孙临安又在面板上轻点两下,底座右侧倏地伸出一支机械手臂,机身细长轻巧,上端夹爪钳着面拳头般大的圆形玻璃板。 接着,孙临安于面板中输入座标后,机械手臂骤然向上爬升,开始在立方体外上下左右地搜寻座标定位。 不消一会儿,机械手臂停下,玻璃版有如放大镜似的,不偏不倚地照着立方体的左下方一处。 孙临安推动轮椅,凑近玻璃版瞧了瞧——聚焦位置落在立方体内的一颗微小球体。 顏色蓝白掺杂,像颗晶莹剔透的琉璃珠。 「地球。」 不知何时来到孙临安的身边,凯尔医师悄然开口:「很美。」他以毫无起伏的声调讚叹,接着又问:「不过四十八号,目前生态环境,如何?」 孙临安扁着嘴,叹息了声:「不是很好,冰山和热带雨林都不断在消失……」 「比之前几次,还糟糕。」凯尔医师评论。 孙临安瞅着玻璃版映照出的蓝白球体,指尖在面板上灵活操控,拉桿,旋转,向左移……随着他的调整,立方体内部飞快转换,以那颗渺小球体为中心的不断放大、再放大。 小巧的琉璃珠逐渐清晰了真面目,大气、海洋,还有展露无遗的陆地,诚如凯尔医师所说,「地球」,正在他们的眼前。 放大,聚焦,更放大,更聚焦,孙临安藉由玻璃版来回调整,像是在向下挖掘立方体里的「地球」,突破了如混沌的宇宙、大气层、海陆、国家、城市……最后,终于如愿到达一间五楼小公寓里的二楼套房。 那是孙临安在「四十八号」里的住处。 旋即,孙临安在面板上轻按一下,瞬间从玻璃版中投射出全息投影——房间三百六十度的环景出现在他的面前。 孙临安将房里的环景左右移动,来回细看,却不见任何人影。 「你,在找什么?」一旁的凯尔医师提出疑问。 「我找到的伙伴,原本想让你看看他的……」孙临安的视线仍在上头,喃喃:「果然看不到鬼魂吗?」 「鬼魂?」凯尔医师顿了顿,又说:「你的伙伴,已经死了?」 「是啊,但千万不要因为他是鬼而低估他了,他绝对是很棒的伙伴——」孙临安细数路行舟作为鬼的优点:「不但能飞、瞬间移动、读对他不敬的心,再来还能托梦、吓人作怪,让那些自私的人们因此心虚……最重要的是,他相信我说的话哦。」 凯尔医师露出僵硬的微笑,「我真为你,高兴。」他说,「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 孙临安翘起唇,朝他笑笑:「谢谢凯尔医师的祝福。」他关掉投影和设备,机械手臂迅速收回,立方体的内部模样又从房里回到最初混沌、漆黑的宇宙。 「那我先回房里写报告书囉。」 「好。」 「——还有,别让我担心。」推着轮椅到房门前时,孙临安想起什么似的,又回头朝凯尔医师叮嚀:「就算电池故障了,你还是多少都要充电啦。」 凯尔医师歪了下头,默默抬起手来,看着掌心显示「19%」的剩馀电量。 「我会的。」他掛起僵硬的笑容,冷硬地说。 2-4 没想到会在进房前会遇到这群人。孙临安双手搁在轮圈上,抬眼看向和他年纪相当的少年少女。 为首的是傢伙是约瑟夫,标志的黑发黑眼,古铜肤色,以及身材精实都是出于他本人相当自豪的——狂野奔放的拉丁美洲血统,不过对孙临安而言,他就像一头正在生闷气的美洲豹。 约瑟夫两手叉着口袋,笑得一口白牙,「瞧瞧,这谁啊,原来是下半身残废的小红帽自杀回来了。」 此话一出,约瑟夫身旁的男女都在窃笑。小红帽是他们给孙临安取的外号一—孙临安那头红发总是给他带来异教徒、背叛或蛊惑者等不少歧视。 「我是回来了,但都多久啦,你那口牙为什么还是不好好刷呢。」孙临安皱了皱鼻子,咕噥:「好臭。」 约瑟夫如烈火的性子向来激不起,更何况那还是他的罩门——不存在口臭或蛀牙,约瑟夫的偏执老妈从小对他的挑剔造就了一口好牙,却也激发出这傢伙对「刷牙」的厌恶——因此,约瑟夫很轻易地就被孙临安的三言两语撩拨得咬牙切齿:「你他妈……」 倚在约瑟夫身旁的日本女孩不以为意地笑出声,轻拍他的手臂安抚,转而温柔地朝孙临安开口:「让我们来猜猜,你这次是怎么死的?」她环视身旁的朋友们,偏头想了一会:「我猜是跳楼。你们呢?」 「来点新鲜的死法好吗?当然是喝农药囉。」 「喝农药没办法瞬间跳脱啦,所以我猜上吊!」 「七七猜的跳楼太老套了啦……我觉得是卧轨吧。」 七七是日本女孩的暱称,本名佐仓奈奈,喜欢指甲彩绘,然后她单恋约瑟夫是人尽皆知的事。孙临安对她的瞭解只有那么多。 佐仓奈奈捂嘴笑了笑,淡粉的手指甲如花瓣,让孙临安联想到已经灭绝的樱花。「约瑟夫呢?」她轻柔地问起身旁的约瑟夫。「你猜我们的小红帽是怎么死的?」 约瑟夫覷了她一眼,目光又落回孙临安脸上几秒,最后囔囔出一句:「谁知道。」他的语气像是掺了火药般暴躁:「反正何必为了那群白老鼠……」 「对嘛,而且听说小红帽还担心真相会伤害到他们,因此特地编了一套真人真事改编的故事……」佐仓奈奈轻快地接上约瑟夫的话语,笑笑说:「我记得,是多重宇宙对吗?」 孙临安眨眨眼,语气捎上惊喜:「太好了,奶奶您还是宝刀未老,记忆力一样好呢。」 结果他刚说完,就先惹火了喜欢佐仓奈奈的大块头——砰地一声,轮椅突然被大块头粗暴一踹,孙临安还来不及反应过来,整个人就已经莫名其妙地摔倒在地。 「你这傢伙——」孙临安也不是完全不发火的好脾气,尤其旁人的笑声无疑是引燃的火苗。他勉强以掌撑起身,咬牙就想还脚。 「——金子。」 约瑟夫忽地出声。他唤的人是大块头。「给我道歉。」 大块头愣了下,正想訕笑开口时,约瑟夫的拳头却猛地袭来,狠狠朝他的腹部揍上一拳,力道大得让魁梧的傢伙瞬间双手捂起腹部,跪地哀嚎。 身旁顿时没了笑声,噤若寒蝉。 约瑟夫没事般地收回手,笑容灿烂。「道歉的真有诚意。」 孙临安半撑着身,愣了好一会儿后,不禁打破旁人的沉默,噗哧地笑出声。而约瑟夫转头瞪着他,一副恨得牙痒痒的。 孙临安还在笑,一边夸起人来:「好厉害的猎人啊。」 孙临安和约瑟夫从小就认识了。当年七岁的约瑟夫性子太过顽劣,而他老爸觉得寧静的乡村生活兴许能陶冶性灵,于是约瑟夫便被送去郊区外的姑妈家,开始展开两个多月的大自然薰陶之旅。 但七十多岁的寡言姑妈,以及一个七岁的叛逆都市小子自然无法做出有效交流,外加乡村里头转来转去也没几户人家……因此约瑟夫间来无事时都在餵草给莉亚姑妈养的那隻小绵羊,偶尔和牠抱怨老爸的蠢事、埋怨老妈的古怪洁癖,嚼着草的绵羊会适时地咩咩叫,好像也和他同仇敌愾。 直到渡过无聊的一个礼拜后,有户出远门的人家回来了,是感情融洽的一家四口,里头有个和他年纪相当的男孩。 那时莉亚姑妈在花圃里替玫瑰剪枝,绵羊在旁埋头嚼草,坐在窗边的约瑟夫百般聊赖地翻阅从家中带来的漫画,却突然听到充满朝气的呼喊传来:「莉亚奶奶!」 明明叫的不是他,约瑟夫仍不禁抬头望向窗外。 是那个男孩。他的颈上掛着一台相机,从不远的地方匆匆跑来,然后草帽飞起,一把扑进莉亚姑妈的怀中,咯咯地笑了起来。 男孩肤色白皙如牛奶,发色却像他老爸睡前都会饮上一杯的红酒顏色。容貌精緻,但不女气,笑起来很开朗。 莉亚姑妈看起来也很高兴,伸手轻拍男孩的后脊,浅浅地笑出声。约瑟夫还以为她的快乐不存在笑声的形式。 男孩如隻雀鸟,吱吱喳喳地和莉亚姑妈聊了一会,接过她去刺的红玫瑰后,便又飞扑到绵羊那儿,揉揉蓬松的羊毛,像是见到好久不见的挚友,他亲暱地对绵羊说:「巧达,你有没有想我呀。」 绵羊回应般的咩咩叫,约瑟夫觉得自己的朋友似乎被抢走了。 「牠才不是巧达。」约瑟夫表情不善,出声:「牠是罗勒。」 男孩终于注意到约瑟夫的存在。他转过头,一眨不眨地瞅着坐在窗台上的约瑟夫。 随后,男孩迈开步伐,跑来窗边。他微微踮起脚,双手搭着窗,琥珀色的眼眸凝睇着约瑟夫。 「你是约瑟夫吗?刚才莉亚奶奶有提到你——」 许久,男孩开口,声音像天鹅绒般柔软。「请多指教,我叫孙临安。」 在那之后,孙临安每天都会来找约瑟夫,有时是和约瑟夫一起餵绵羊吃草;有时是端来他母亲和姊姊烤的咸派,与约瑟夫一同分享;有时是介绍他的家庭,以及名字由来——出于他四分之一的亚洲血统,但母亲也给他取了一个英文名字,「琼纳斯」,和平鸽的含义;有时是把玩着他的黑色相机,嘰哩呱啦地与约瑟夫说,这是父亲送给他的徠卡、他喜欢拍照、他喜欢渡渡鸟、他父亲是专业的动物摄影师、他也喜欢拍可爱的小动物。 「你不觉得很神奇吗?只要一台小盒子,圆滚滚的镜头,还有超级厉害的胶卷——」野兔、玫瑰花、沐浴太阳底下的三毛猫,还有莉亚姑妈那隻总在嚼草的绵羊,孙临安将一张张的黑白相片给约瑟夫欣赏。「就能捕捉到我们的时间呢。」 约瑟夫没想过自己会这小子成为好友。他们两人的个性明明完全不同,却矛盾的无话不谈,他承认自己有时的快言快语锋利得像把利刃,可孙临安单纯且不拘小节的性子总让人感到被包容;有时却鬼灵精怪,伶牙俐齿得能将人气炸,但又无法对他生气——这就是他所认识的孙临安。 然而,两个多月的时间一溜烟便过了,约瑟夫要离开的日子总会到来。 那时候的孙临安掉着泪,让约瑟夫别忘记他,接着送出一张相片。 相片里的主角是约瑟夫。不知何时偷拍的,是约瑟夫正垂头认真看着相片的模样。 相片后面写了年月日,以及地址。 「我们可以写信联络吗?」孙临安眼里氤氳着泪,扁嘴问他。 他当然知道孙临安如上世纪般的家里没有任何电话、手机,或网路。约瑟夫笑得一口白牙,揉揉孙临安的头发,点头答应。 他们书信往来许多年,从不中断,每一个月都能收到对方的来信,和孙临安总会附上的动物相片。 只是一年年过去,人祸不断,生态环境破坏越发严重,四季逐渐消失,许多物种更是陆续在灭绝……因此,活在孙临安相片里的动物也越来越少,甚至,后来已经没有任何一张动物的相片。 野兔死了。 玫瑰死了。 猫咪死了。 绵羊死了。 这世上的物种以非常快的速度在消逝,快到孙临安来不及为牠们捕捉下一瞬间。 「科技的进步好像只是换来人性的退步,难道唯有人类灭亡才能——」十七岁那年,孙临安在最后一封信里提到。「我胡说的,我就是在想……到底要怎么办才能阻止生物灭绝呢。」 后来,孙临安中断了回信。他消失了。他消失了。他消失了。约瑟夫尽可能地让自己冷静想着,也许是前一阵子邮差大罢工的原因,也许是孙临安受心情波及,没有写信罢了,也许是战乱影响送信的速度,毕竟最近期的一份报纸甚至在两天前,也许是,上礼拜深夜从他家上空轰然飞过的数架轰炸机—— 是往北部——往那个乡村的方向——往孙临安他们一家住的地方—— 约瑟夫不顾母亲歇斯底里地尖叫那里是多危险的战区,连夜赶去北部的小乡村。 他记得最后一次踏上这里,是三年前的时候为了替病逝的莉亚姑妈整理房屋……然而,此时此刻,眼前的景象已经不是约瑟夫记忆中的小乡村了。 断壁残垣,面目全非,四周被炸毁得毫无生机。 约瑟夫紧咬牙根,握紧颤抖的拳头,忍住将要从喉咙里溢出的哽咽。 他停下步伐,望着面前早已看不清轮廓的房屋。他知道那是房屋。 他知道那是孙临安一家住的地方。 他也知道自己终究会哭。 2-5 但他没想到的是,自己还能看到孙临安。对于孙临安的生死未卜,约瑟夫是花了一个多月后才找出他平安倖存的消息。 儘管,孙临安的双亲和姊姊……却在这场战争里失去了生命。 当约瑟夫匆忙赶来病房外时,先是听到孙临安沙哑破碎的嗓音—— 「这算什么奇蹟!这算什么狗屁奇蹟——只有我活着——只有我!只有我、活着算什么奇蹟……」 接着他失控般地开始砸东西。他哭喊。他尖叫。他辱骂。 约瑟夫没有进去,只是以倚在墙边,红着眼眶静静听着孙临安独活下来的自白。 「幸好你还活着」,这句话绝对不能和孙临安说。 据说他的双腿被坍塌的石墙长时间重压,所以瘫痪了。还有他的那台徠卡相机,机身变形,镜头压碎,坏个彻底。约瑟夫坐在病床边,聆听着孙临安以异常冷静的口吻诉说出来。 他说自己是搜救兵救出来的。 他说自己的双腿废了。 他说自己的父母和姊姊已经死了。 他说自己的宝贝相机再也没办法用了。 纵使,负责孙临安的医疗机器人凯尔医师无数次和他肯定:「只要你,积极復健,未来你就能,正常行走。还有相机,你可以交给我,我相信,我能帮你修好。」但孙临安只是摇摇头,喃喃着自己站不起来了。 后来,哪怕约瑟夫努力劝说,会陪他一起復健、会陪他一起站起来,孙临安做復健的次数还是寥寥可数,最后更如自愿般的终究以轮椅代步。 所以约瑟夫为此发了一顿火,咆哮起来:「好啊,随便你,你他妈的就这么想当残废——」 明明掉着泪,孙临安却又哭又气地大声囔囔:「我有说错吗?我本来就是双腿残废的废物!」 吵得不可开交的两人终将迎来冷战,尤其在得知孙临安自愿进入莫名其妙的大立方体——实验品「诺亚方舟」后更是到达颠峰,每次见面不就是无视彼此,就是刻意的恶言相向,屡屡找碴……以至于,旁人都以为约瑟夫作呕孙临安,而孙临安厌恶约瑟夫。 但只有孙临安知道,约瑟夫很了解他,所以故意把话说得难听,其实都是为了刺激他的振作——这或许正是属于约瑟夫的温柔。 家境优渥的约瑟夫总能轻易地弄来热食。孙临安双手捧起木碗,小口啜着热腾腾的马铃薯浓汤,而约瑟夫双臂环胸,沉着脸坐在床上,视线扫过斑驳墙面、龟裂地板,以及一张看似随时都会解体的书桌。 「这里根本不是人能住的地方。」约瑟夫不满意地做出评论。 在刚才约瑟夫当着眾人面前,为了本应令他作呕的孙临安揍人后,甚至在不做任何解释下,无比自然地跟着孙临安回房,然后一副划地盘的意味般,快速关门落锁,毫不犹豫将他人隔绝在外。 不消多久,约瑟夫家里的厨师便拎着一篮子的热食来,送进房内,吃进孙临安的胃囊里。 此时,孙临安拿起汤匙舀上一块马铃薯,吹着热气,咕噥:「反正我在这里的时间也不多。」 「所以?」约瑟夫嗤之以鼻地哼出声:「你就这么接受了?他们明明就该给你好一点的房间。」 「……我也试着争取过了。」孙临安放下木碗,小声地说:「但没有用啊。」 约瑟夫一哑,连忙坐挺身子澄清:「你干嘛,我说他们垃圾呢。」 孙临安眨眨眼,露出调皮的笑,「你现在好像很怕我不高兴哦?」 拿孙临安无可奈何似的,约瑟夫挠挠后脑勺,不甘不愿地说:「废话,谁让我发现自己根本拗不过你。」说着,他侧过身,从篮里挑了块小圆麵包给孙临安,「多吃点,你太瘦了。」 「可是我汤还没喝完……」 「配着吃。」 孙临安接过小圆麵包,咬上一小口,满溢齿颊间的小麦香气瞬时安抚起不振的胃口。 看着孙临安又咬了一大口,约瑟夫失笑,「好吃?」 「好吃。」孙临安不吝嗇地给出讚扬:「你们该替他加薪了。」 约瑟夫咧嘴一笑,自己也随手挑了块麵包来吃。不过他吃归吃,目光仍留连在对方身上——苍白而脆弱的,孙临安的消瘦还是令他感到心疼。 据凯尔医师的评估,儘管孙临安的「不断死去」对生理方面并没有实质性、不可逆的伤害——毕竟他在要死去的瞬间便会同时脱离世上——但每一次死亡所带来的衝击和惧怕却深根蒂固于潜意识中,然后不知不觉侵蚀他的食慾或睡眠。 这也是约瑟夫当初在得知后更是火大,且不苟同孙临安去参与销毁诺亚方舟的原因。 「临安。」 许久,约瑟夫凝睇着孙临安一会儿,终究开口:「你能不能别再去了?」 孙临安看了他一眼,又垂下头,拿汤匙搅拌了下浓汤,才悄声道:「不能。」 「为什么不能?」约瑟夫压抑着脾气,「说到底,他们根本就不觉得你能拯救这些病入膏肓的实验品,只是很垃圾的在整你、看你好戏而已,天知道最后会不会遵守约定……所以,你何必为了那群要被销毁的白老鼠忍受这些——」 「『诺亚方舟』里的人们才不是白老鼠。」孙临安出声打断:「还有,约瑟夫,我也不喜欢你像那些人一样这么形容他们。」 「好、好,我改口行了吧,他们不是白老鼠,是天真可爱的实验品。」彷彿投降般,约瑟夫举起双手,囔囔:「但我也不喜欢你为了这些实验品委屈自己。」 孙临安扁扁嘴,叹了一口气。「不过,有时候我觉得我们的世界才像实验品……」 「又在瞎说什么,明明是我们创造了『诺亚方舟』。」 「是没有错,可是现在我们的世界完全是靠『诺亚方舟』在维系,不论是水、食物和种种资源,包括这块马铃薯——」 孙临安不满的将马铃薯一口塞进嘴里,口齿不清地咕噥:「其实都是从『诺亚方舟』里盗取过来的赃物。」 约瑟夫挑眉,勾起嘴角:「那正在吃马铃薯的你岂不是共犯了?」 「是啊,所以不吃就会饿死的我才是白老鼠呀。」 「还是一隻营养不良的白老鼠。」 孙临安配合的吱吱叫了声。约瑟夫哂笑,伸手弹了下他的额头。 「但那群食古不化的臭老头可不这么认为。」约瑟夫又说,「毕竟他们想要的就是一座……能予取予求的农场。」 孙临安嚼着马铃薯,埋怨似地哼哼:「因为他们是一群自私鬼。」 「也垃圾,他妈的居然不给你配给微型针,故意放你自己去死一死的方式回来——」约瑟夫攒紧拳,皱眉低骂了声。「要不是我老妈整天哭哭啼啼在那反对,我还真想陪你去……至少不会让你这么辛苦,每次都为那些白痴实验品牺牲……」 孙临安抬手摸摸约瑟夫的头,安抚:「你不是帮我争取到这些机会了吗?」他说:「儘管我那时候明明惹你生气了,但你还是愿意帮我忙,和你爸提议让我进去『诺亚方舟』这件事……如果当初没有你的话,搞不好我连拯救的机会也没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诺亚方舟』全部都被销毁了。」 「然后让爱哭鬼出气在我身上,因此不再理我?」约瑟夫哼了声,倒也没有阻止对方的动作。「而且孙临安你是这样对待恩人的——你现在当自己在摸狗?」 「我是在谢谢你啊。」孙临安哂笑,调侃约瑟夫:「小我一岁的厉害弟弟。」 3-1 从来没有多重宇宙理论、没有所谓的子嗣宇宙、没有原因不明的毁灭正在发生…… 因为属于路行舟的那个广袤无边的世界,却只是他们这个世界所培养出来的实验品——名为「诺亚方舟」的大型立方体。 而毁灭「诺亚方舟」的,也是他们。 送走约瑟夫后,孙临安仰躺在床,一手横在额上,闭眼静静沉思。 毁灭是真的。二零六九年是真的。为了渡渡鸟也是千真万确的一件事。 但虫洞是假的。渡渡鸟计画是假的。他说他们想拯救这些子嗣宇宙都是假的。 他写给路行舟的报告书其实真假掺半,至少在路行舟的世界之中——对于一个个的实验品而言,绝对不可能存在多重宇宙理论。纵使实验品里的小小科学家们始终坚信有其他宇宙的存在。 只不过多重宇宙并非是虚构的谎言,因为在真实的世界中、在孙临安所处的世界里头,确确实实存在着多重宇宙。 无论是他的宇宙、有渡渡鸟的宇宙、生态破坏严重的宇宙、一个他过得更好的宇宙,以及他未曾出生的宇宙,都相互透过虫洞进出交流。 因此,孙临安才将这些他已知,且完美无缺的理论和公式套进「诺亚方舟」之中——毕竟曾有几次,他试图找出让人更能相信世界毁灭的方法,于是无知地将真相告诉诺亚方舟里的人们……结果却得到格外糟糕的结果。 不信者对他的反弹更是激烈,完全嗤之以鼻他说的一切;而信者似乎以此为堕落、为脆弱的理由,「自己只是被人关在盒子里豢养的小白鼠」,接着世界迎来最悲哀的结局。 他从没想过真相会伤害他们。所以孙临安再也不敢道出真相,他选择编写出一部「真人真事改编」的故事,然后在后来的每一次都套用在诺亚方舟上,以「多重宇宙」来包装自己如何得知毁灭的到来。 然而,毁灭却诞生于他们的手中。 和路行舟的人工世界一样,孙临安所处的世界并没有什么特别,在他飘渺的童年记忆里,那时渡渡鸟很早就灭绝了、人工智慧正在崛起、每况愈下却还算不上糟糕地步的生态环境、科技在往巔峰的方向啟航、无数战争和革命始终在世间摇摇欲坠的上演、日益蓬勃的科技便利,还有不断的开採、不停的滥垦、不见尽头的挖掘…… 直到某一年,在科学领域上有了重大突破——原以为会用来改善濒临崩溃的全球生态,但却重蹈覆辙地让利己主义宰制这一切,科技的进步似乎也成就了人性的退步。 人与人之间变得冷漠疏离,有如被科技同化般不再有温度,人们的思考被绑架、智慧被偷窃、五感的关闭狭隘了世界,放大了自我,而渐行渐远的同理心却留下了锋利的指尖。 那是一把无所不能的利刃,喜怒无常,冰冷且尖锐,在网际网路上时而挑衅,时而伤人,时而带走生命,最终以无知残杀了鸽子。 国与国之间为了抢夺寥寥无几的资源,将高科技用在武器上、牺牲在战争上、埋葬在死亡上,然后恶性循环,让一个男孩的相机坏了,双腿废了,家人全都死了,世界万物被推向万劫不復的地狱,最后以自私扼杀了橄欖枝。 可是,儘管竭尽了世界,人性却从未有饱足的一日。 接下来,孙临安记得那是在住院的时候,听着凯尔医师为了让他转移失去家人的悲伤,而娓娓道来的故事。 那群人们的飢饿始终没有罢休,他们先是将仅剩的科技孤注一掷,创造了「诺亚方舟」——一个漆黑的大型立方体。 立方体如培养皿,内部填充了胶状物,塑造出最初宇宙的浑沌状态,接着植入五顏六色的微小球体——充当太阳、月球及八大行星等——在这其中,地球更是诺亚方舟里的主角。 小小的「地球」是足以发挥想像力的沙盒游戏,首先模拟出天空、海洋与陆地,输入基本物理常数和规律,调节大致温度,然后从生物基因库里挖掘出动植物、微生物、海洋生物等基因样本,在能源有限下进行雌雄一组的生物复製。 融合的细胞在培养皿里分裂,发育成胚胎后,再移植到人工子宫里孕育產出,接着将复製出的生物分解转化为讯息,传送到「诺亚方舟」里异地重组——或许有自知之明,清楚这个地球已经不适合生物的繁衍与生长,所以才会毅然决然地献给了「诺亚方舟」。 至于方舟里不可或缺的「人类」,他们使用干细胞技术,以及基因测序所测得的「尼安德塔人」基因组序列,进行复製,一来是为了得到一个纯粹、健壮、基因遗传未受污染的人种,二来是满足他们想当造物主的虚荣心。 再来,就是他们期待的大业——让自己进入「诺亚方舟」。 将「诺亚方舟」里的某处物品进行消除,然后传送过去的自己便能「取代」原先消除的物品(如此一来,就不具生物分解可能產生的风险或疑虑);至于离开诺亚方舟,则是依赖携带式的微针刺激痛觉神经,然后强制脱离。 而他们进入「诺亚方舟」的最大目的——便是促进人类演化。 包括基本工具的使用和製造(譬如石器)、人工取火、学会种植和养育驯化后的物种、发掘火的其他用途,绘画、雕刻等艺术品製作、製作衣服,以及更为复杂的狩猎技巧……他们循序渐进地引导史前人类诸多事情,其中为人类演化带来的大跃进,无疑是语言、象徵思维与文字的教导。 但,他们这么费尽心思的原因自然不是别的,而是为了让日后培养出的世界能在完美轨道上——聪明且有生產力的人类,加上对于物质的高需求,将将会塑造出一个先进社会——如此一来,便能获取到他们想要的种种资源和食物。 香烟。咖啡。白兰地。会回到他们的股掌间。 起司。披萨。巧克力。会回到他们的味蕾里。 煤炭。石油。天然气。会回到他们的生活中。 一座任人予取予求的美好农场,那正是他们创造「诺亚方舟」的最初目的。 他们也以「初代诺亚方舟」作为母体,不忘在各个世纪里进行讯息分析、复製出上百艘诺亚方舟,并且将温度、空间和时间速率做出不同调整。 当然,对于发展稳定的方舟只会静悄悄地融入当地,不再多加干涉,而面对进程停滞的方舟,他们会在不暴露身份的情况下,适时给出能够加快人类科技发展的关键,譬如蒸汽机、飞机和电脑的发明灵感;从史前时代横跨到二十一世纪,一个个的立方体内都有专属它的小时空。 只是人性的贪婪,却有如每艘诺亚方舟里的蛀虫。 也许是当初复製得太多、太急切,逐渐產生了瑕疵,也许是从里头拿了太多,方舟慢慢被掏空的缘故,也许是他们忘了人性足以让世界走入毁灭,而方舟里的人们当然也不会是例外——因此,诺亚方舟才会一个接一个地出现异状。 气候异常、生物多样性骤然减少、对于科技的过度依赖、毁灭性武器的诞生……如暴徒般,多艘诺亚方舟越发疯狂,难以控制,有的内部环境甚至比真实世界还更糟糕,无法再稳定地为他们供应食物和资源。 「我们为何要一堆毫无用处的失败品呢?」 他们自私地说,决定不再耗费人力,将那些失败的诺亚方舟彻底销毁。 这正是,「世界毁灭」的真正原因。 当时听到凯尔医师这么说后,孙临安气得全身都在颤抖,好自私、好自私、好自私,他咬牙切齿地喃喃着—— 「到底还想毁灭多少个世界才甘愿?」 此时此刻,房里安静无声,孙临安收回思绪,在心里低声呢喃,而后睁开了眼,眼神无比坚定。 3-2 关于鬣狗先生的本名,对孙临安而言并不重要——他不在乎这位吃相难看、胃口贪婪的高官究竟会有什么特别含义的名字,因为「牠」只是一隻飢肠轆轆的野兽。 矮胖身材、梳着油头,蓄着稀疏的小鬍子,鬣狗先生手夹着一支雪茄,送到嘴里吸了口,慢慢地吞云吐雾,而后,目光漫不经心地扫着孙临安这次呈上的报告书。 「还有救?」 鬣狗先生讥笑一声,雪茄的菸灰从不吝嗇地掉落在报告书上头。「你都第几次这么结论了?孙同学,难道之前的失败品啊……都不足以你记取一次教训吗?」 偌大奢华的房间里暖气调得过热,雕花吊灯横在两人上空,灯泡闪耀炫目,眼花撩乱,坐在轮椅上的孙临安却始终待在角落,双手紧紧扣住扶手。 「这次不一样。」他说,口吻从未犹豫。「我相信还有救。」 鬣狗先生大笑起来,将报告书往办公桌随手一丢,翘起二郎腿,臃肿的身躯塞进了皮椅中。 「你是把我们当白痴呢,还是以为我们眼瞎了不成?」鬣狗先生訕笑,烟雾繚绕着那张令孙临安作呕的嘴脸。「亲爱的孙同学,我的人评估过了,里头明明已经开始腐烂发臭,处处都是噁心的蛆在蠕动,结果你现在却给我『你相信还有救』的回答?」 孙临安垂下眼,抿紧唇,视线落在自己瘦削无力的双腿上。 「如果,」他紧绷地一嚥,终究开口:「能再多给我一点时间——」 鬣狗先生毫不犹豫地炸出笑,「你这是在跟我讨价还价?」他轻轻吸了口雪茄,将烟草气味逗留在口中一会儿,才享受般地吐出。「垃圾就该早点处理掉。」 似在压抑自己的情绪,孙临安的双手不曾松开轮椅扶手,始终紧紧地抓着。「——至少会给诺亚方舟三年的时间。」他深呼吸,「当初你们可是这么说的。」 「当初会这么说,是我们还拿不定里头的腐烂程度,但后来其它实验员都表示环境非常糟糕,口头警告也没用,完全无药可救,因此根本不需要为那些白老鼠耗费无谓的时间,更别提三年又是多浪费了。」鬣狗先生咧开嘴角,冲他一笑:「所以问题是在你的身上啊,难道你的没有效率……可以成为他人必须遵守的规则?」 孙临安抬起眼,定定地瞅着他,说:「先生,你这是强词夺理了。」 「那又如何?」 鬣狗先生投以微笑,手中的雪茄是把朝着目标瞄准的猎枪。「最开始指着我们鼻子破口大骂,擅自阻挡我们对失败品的销毁,之后的每天又像废物一样跪地磕头求我们网开一面,说是拜託再给那些白老鼠一次拯救的机会……」他发出嗤笑:「也好不到哪去。」 孙临安喉头紧缩,死抿着唇,指尖出力到褪色泛白,在内心告诉自己要忍耐,否则惹怒对方的最糟下场——会是诺亚方舟的毁灭。 「不过啊,你也许要感谢这次有一笔大订单让我心情好,愿意宽容大量地再给你一次机会。」说起这事,鬣狗先生难掩兴奋之情地抖起腿,又啜吸了口雪茄。 随后,鬣狗先生赶虫似地挥挥手,下出逐客令:「还不快滚,不然你的白老鼠等着被毁灭呢。」 总算获释般地让他不再紧绷,孙临安应了声,缓缓推动轮椅。 但在准备关上房门时,他却悄悄地瞥过一眼——鬣狗先生身后墙上掛的那幅油画。 是一大片熠熠生辉的向日葵田。 孙临安一离开办公室后,整个人像是虚脱般地喘了好一会儿,许久才推起轮椅,绕去其他实验员负责的实验室瞧瞧。 和他那间原身是仓库的的简陋实验室相比,其他人的无疑正式许多——四面都是透明玻璃的一间间实验室里,通透明亮、宽敞舒适,里头同样放了不少实验设备,以及悬浮在半空中的大型立方体。 有些实验室没能看见实验员的踪影,可深黑的立方体却以低亮度在闪烁时,那就表示已经有人员进入诺亚方舟之中,正在传达销毁前的警告信号;有的实验员们则是早已完成传达警告,在硕大的立方体前埋头进行销毁的种种操作。 当然,原先销毁失败品的计画中并没有「传达警告」这项额外措施,但在约瑟夫的父亲出面协调,以及孙临安隐忍他人的故意刁难,跪地磕头恳求再给失败品一次机会下,包含鬣狗先生在内的高官们终于答允增加一项新措施——在销毁失败品前,实验员们必须进入失败的诺亚方舟,给予毁灭警告,并依里头人类的反应和环境有无改善,判断最终是否需要做出「销毁」决定。 只是,多数实验员们对无谓增加的业务量非感到嗤之以鼻,因此「给予毁灭警告」的行为自然做得敷衍,许多人甚至在短短几分鐘就从方舟里回来,以「没人相信」的理由就进行了销毁。 而且销毁失败品的方式并没有特别规定,仅仅要求能有效率且彻底地达到销毁,因此高层对于许多实验员相当恶劣、甚至几近凌虐的销毁手法倒也置身事外。 全面降雨系统的关闭,造成全球乾旱饥荒,瘟疫横行,开啟则让里头暴雨成灾、洪水氾滥,淹没所有生物;温度调节至最高度,足以让诺亚方舟里的人类因高温而活活热死,反之最低度完全不是人类能生存的温度;亦有放置超级细菌或病毒、过分刺激地壳等引发世界毁灭的销毁方式。 而在当中,能令诺亚方舟里的人类在一瞬间消亡且不感到疼痛的,莫过于小行星撞击。这也是孙临安唯一採用的手法。 经过其中一间实验室时,孙临安缓下轮椅,瞧了眼,发现里头的身影令他有点眼熟。 梳了一头气质麻花辫,手指甲从粉色换成宝蓝。是佐藤奈奈。 虽说佐藤奈奈似乎看他很不顺眼,说话总夹枪带棒的,但往往都是点到为止,而孙临安对言语的讥讽也不在意,因此两人至今倒也没有实际衝突过。 只是最主要的一点,兴许是佐藤奈奈对于诺亚方舟的处理和孙临安一样,都是以「小行星撞击地球」来俐落结束人类的痛苦—— 这次也是,孙临安见她站在立方体前,轻快地在面板中输入座标、做出速率调整后,立方体内突然有颗褐色球体开始滚动,速度逐渐加快,朝着「地球」在的轨道上笔直前进,最后分毫不差地往地球大力撞上,一眨眼之间,两边猛烈炸开,灰飞烟灭,瞬间完成一艘诺亚方舟的销毁。 ——或许就是让他感觉自己没那么么孤单的这点,大于佐藤奈奈让他感到负面的种种。 孙临安翘起唇角,庆幸地哼出了声,最后在佐藤奈奈还没发现他之前,安静离开。 不过深怕阴晴不定的鬣狗先生会反悔,孙临安回到实验室后并没多做休息,而是又准备进入自己负责的四十八号诺亚方舟。 「你可以,带相机去。」凯尔医师提议,从身后拿出一台老旧的徠卡相机,递到孙临安面前。 看着本该藏在书桌抽屉的相机突然出现在眼前,坐在床沿的孙临安一愣,不禁嘟噥:「凯尔医师,你为什么擅自从我房里拿出来啦……」 虽是这么说,他仍伸手接过,垂下眉眼,凝视起手中的相机。 这台中古的徠卡相机是在孙临安六岁那年,父亲送给他的生日礼物。父亲那时候说,它一路陪伴他走过青春年华,记录下世间万物最闪耀的瞬间,然后传承般地来到小主人翁的手里,希望能继续参与下一个美好世纪—— 然而,如今受过战争摧毁的它却已经伤痕累累。 机身变形、镜头破碎,以及再也无法按下的快门钮……孙临安的指尖慢慢磨挲过这一切,熟悉而陌生的触感令他想哭。 「你可以,带相机去。」看在眼里的凯尔医师重申。 闻言,孙临安只是摇摇头,语气平静:「它已经坏了。」 「所以,你可以拿去,那里修。」凯尔医师给出建议:「虽然这里已经,完全找不到,可以替换的零件,但在那个年代里,或许找得到。」他僵硬地牵起唇,扯开笑容。「然后,等相机修好后,你可以在那里,为动植物们拍照,因为四十八号里的生物绝对比这里,还多。」 孙临安垂眸瞅着相机,小声说:「但是它修不好了。」他的指尖滑过相机上毁坏的部分。「你看,镜头都碎成这样,快门钮也按不下去,还有机身坏成这样……它已经没办法再拍了。」 「——是它没办法再拍,还是你没办法再拍?」 不声不响地出现在房门口,约瑟夫沉着脸问起。 3-3 孙临安一怔,下意识收紧手里的相机,转移焦点似地咕噥:「约瑟夫,你怎么偷听我们讲话啊……」 「是这里的隔音效果太差好吗?」有如一头匍匐潜近的豹子,约瑟夫手叉口袋地走近他们,瞇眼问:「而且,我们都是什么交情了,有哪句话是我不能听的?」他低哼了声。「所以你别给我转移话题,孙临安。」 被抓包的孙临安抿了抿嘴,而后又鸡同鸭讲地说:「它明明就修不好了。」 「修不好就去买一台。」 「我很穷,而且我只想要这台。」 「藉口,只是你不想拍而已。」约瑟夫挨着孙临安身旁坐下,横出手臂揽上他的肩。「——虽然是快要毁灭的四十八号,但凯尔说得没错,那里再怎么样都一定比这破地方还适合拍照。」 「特别在,临安精湛的拍照技术下。」凯尔医师维持着笑,补充:「四十八号,会变得更,耀眼。」 「难道你就不能拍给我们看吗?」约瑟夫揽了揽孙临安的肩,口吻循循善诱般:「临安,我都这么可怜不能陪你去了……不然你用手机拍也行,拜託让我看张照片过乾癮也好吧。」 孙临安垂着眼,手指似在描绘般地轻抚快门按钮,许久他才开口:「我可以拜託别人用手机帮你拍。」 「那能一样吗?」 约瑟夫叹出口气,闷闷地说:「我想看的,是你所看到的世界。」 孙临安的指尖一顿,而后歙动着唇,似是想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时却又嚥了回去。 约瑟夫鬱闷地嘖了声,又说:「拍一张也不肯?」 「如果只拍一张……」 话语在舌尖上徘徊上一会儿,孙临安瞅着相机破碎的镜头,嘀咕:「我再想想看吧,也许、也许我可以努力去试着拍一隻猫给你。」 「就一隻猫?」 「你别歧视猫啊。」 约瑟夫揽紧对方的肩膀,笑得一口白牙,其实孙临安愿意去拍张照就已经值得让他欣喜。 而看到约瑟夫笑得这么开心,孙临安觉得自己内心那份对拾起相机拍照的牴触好像也冲淡不少。或许这次他不会再删掉照片。 「对了,我听说鬣狗先生最近接了一笔大订单……」想起这件事,孙临安朝他们问起:「到底要多大笔才能让他乐得不刁难我了,你们知道吗?」 约瑟夫先和凯尔互看了一眼,才压低声,说:「知道,前阵子的事了,但我们觉得事有蹊蹺。」 「怎么说?」 「你还记得托比那位大金主吧?」 孙临安点点头,他当然记得。 除去正在销毁的失败品,他们仍有一批依然完美运作的「诺亚方舟」,所以目前除了当自家农场之外,更以高价贩卖给其他子嗣宇宙的买家。 不过仅仅单独贩售「立方体」这个容器,里头并不包含人、动植物及年代环境等内容物——回去组装完后,才会接收到他们传来「内容物下载」的共享讯息包——还有,其馀能操作立方体内部环境的设备和软体,譬如调整气候或从方舟里带出物品的技术权并不在此内——但当消费达到一定金额且进阶成vip买家时,便会开放三分之一的技术权。 诺亚方舟好比一款多人连线的模拟游戏,而买家则像是申请了帐号的玩家,有人是出于歷史研究,想探究公元前两千年的马雅文明;有人是想去那些歷史伟人还活跃的年代,瞧瞧莫札特、贝多芬、或者少年拿破崙的英姿;也有人是想去体验不同人生,潜水员、服装设计师、或是知名歌手……早先进驻诺亚方舟里的使者们会协助办理业务、身份证明,让这些买家能以新人生畅游世界。 而且进入诺亚方舟后,病痛消失无踪,身体素质会调整到最健康的状态,譬如孙临安在里头不需要倚赖轮椅代步,他的双腿将是如此有力且完美。 至于出来诺亚方舟的方法,只需要微型针精准刺激痛觉,方可瞬间脱出(如果是弄丢微型针,也可採自杀方式),但若不慎在里头因外力因素而被动死亡,便会衍生「灵魂模式」的滞留状态,短时间内无法离开。 这些有趣的设定让买家更感新奇,纷纷响应购买,而在接下来的数波预购中,每波都买上好几十艘诺亚方舟(分别不同世纪)的头号vip买家托比——无疑是鬣狗先生的大金主。 那时还在恳求鬣狗先生给诺亚方舟一次机会、因此再次潜进实验中心的孙临安倒是有幸看到托比。弓着身从虫洞出来的托比看似是个剽悍大叔,身材相当魁梧,但嗓音和待人的态度却温厚地像隻萨摩耶犬。 据说托比居住的宇宙,和他们的宇宙程度相等,是个以科技为傲的先进地方,但那里却特别着重环保意识,生态环境保护得相当好。 也许那里还有野兔。 也许那里还有玫瑰。 也许那里还有猫咪。 也许那里还有绵羊。 「不好意思,托比先生。」孙临安那时全身包得扎实,就连那头红发和面容都彻底藏匿起来,深怕自己露馅被警卫赶出去。他轻唤,叫住刚取完货的托比:「我可以请问……你们的世界还有渡渡鸟吗?」 几十来块被压缩的小小立方体如魔术方块,躺在托比的手心里。托比愣了几秒,随即走近他,蹲下身和坐在轮椅上的孙临安平行视线。 他面露遗憾地摇摇头。 「很遗憾,我们是在渡渡鸟灭绝后才有所开窍」——直至今日,孙临安始终记得托比这么回答。 所以他怎么可能忘记托比。 「听说托比这次居然买了不少失败品。」约瑟夫低声说着,訕笑一声:「而且砸了一大笔钱当冤大头。临安,你猜猜托比这个傻子付了多少钱给鬣狗?」 诺亚方舟是富人才能享受的奢侈品。孙临安想了想,失败的诺亚方舟应该也不会便宜到哪儿去。 「一千?」他省略了万的单位。 一旁的凯尔医师摇头,约瑟夫则勾起笑:「再猜。」 「两千多?」 「将近四千。」 孙临安吃惊地睁大眼,囔囔着:「失败品怎么还卖得比较贵……难道托比不知道、那些原本都是要销毁的诺亚方舟?就算他买回去后,只要我们这里把实验正本全部销毁,那个立方体不是就剩下空盒子了吗?」 约瑟夫弹了声响指。 「这就是蹊蹺的地方——因为这不是托比第一次买失败品了,听鬣狗和他的对话,那傢伙应该早在最初就买了一堆,以至于鬣狗那时还在想要给人什么优惠呢,而且托比也很可笑,居然当着大家的面前和鬣狗道谢,说是感谢愿意卖给他,研究世界毁灭的实验才有谱——」说起这,约瑟夫不禁嗤笑出声:「一副之前温厚老实的模样都是他妈的演出来,这才突然露出本性。」 孙临安哑了哑,收紧拿着相机的双手,终究吐出:「不可能,托比他不会做这种事。」 「我还能骗你?」 「可是,不应该是这样的……」 「你和他很熟?」 「……我们只有讲过几句话。」孙临安垂着眼,却又不知如何说起,只能嘟噥了句:「那他有买我的四十八号吗?」 「他早在很之前就买了。」约瑟夫抿着唇,思忖好一会儿后,才忽地揽了下孙临安的肩膀,说:「老实说我觉得这傢伙很古怪,他上次竟然还提到你的英文名字……」 「琼纳斯?」 「对,你不是很少让外人知道?」 孙临安点头,他平常都是以中文名字自称。 「结果,那傢伙上次在犹豫挑要哪些失败品时,却莫名其妙地说自己之前听到这儿有实验员叫琼纳斯,和他的宝贝儿子同名,所以不如就挑琼纳斯负责的失败品好了,但除了我和凯尔,没人知道你叫琼纳斯……因此他最后还是随便挑了一堆失败品。」约瑟夫烦躁地咂着嘴。「——总之他妈的很弔诡。」 「也有可能只是巧合?毕竟琼纳斯这名字也不算多特别。」 「我们这里可没有谁的名字能给他听成琼纳斯。」 「……那倒是。」 孙临安垂头盯着相机沉思,为什么托比会突然提到这名字?难道他在不经意间有和托比说过?或者,曾经和除了约瑟夫和凯尔医师以外的……谁提起「琼纳斯」过吗? 对了——他记得自己之前有以琼纳斯的名字写过一封信——而对方在回信的信末署名是—— 后来,当孙临安准备就绪地躺在床上,倒是朦朦胧胧想到一个名字时,凯尔医师已经完成「消除」诺亚方舟里的某处物品、准备将他传送进去「取代」的操作,而约瑟夫正臭着脸,骂骂咧咧地抱怨自己老妈害自己没办法陪孙临安去—— 欧里。 在孙临安失去意识的剎那,对方的名字清楚地跃上他最后思绪。 3-3.5 致国际宇宙刑警组织 您好,我想检举编号三七七九子嗣宇宙的政府官员、以及其管理实验中心的不当行为。 不知政府的行为是否有触法,但这无疑违反伦理道德——创造能提供自己予取予求的实验品「诺亚方舟」(附图),从中唆使或牟取种种资源,比如水源、食物,开採能源等,并且自私自利、浪费滥用。 而政府的行为进一步催发诺亚方舟里的人类本性(虽然不否认诺亚方舟里的人类本是自私且无知),因此恶性循环,使生态环境严重破坏,气候异常,生物毁灭,甚至战争爆发、人祸不断…… 演变至今,「诺亚方舟」对政府官员而言已然是残破的失败品——他们想彻底销毁这些失败的世界。 但是,或许诺亚方舟是人为產物、里头是人造世界、活在诺亚方舟里的所有万物都是在他们口口声声的白老鼠……然而,那些都是一个个的生命。 儘管是实验品又如何? 诺亚方舟里的人们一样会悲伤、一样会快乐、一样会哭泣,和我们一样也是生命。 我们的销毁并不仅仅只是销毁,那是毁灭、那是剥夺生命、那是让诺亚方舟被迫迎来世界末日。 所以,为何不能再给诺亚方舟悔改的机会?况且,我们从来都不是神,而是人,诺亚方舟里的人类要悔改的对象更不是我们。我们无权审判或制裁。 因此,其销毁诺亚方舟的不道德亦与一般谋杀、非法禁錮及严重伤人无异。 恳请受理侦查。 琼纳斯 你好,琼纳斯: 感谢你的勇敢来信。 但非常遗憾,此案件无法受理,你的证据不足,再者我们国际宇宙刑警组织主要责任为调查有组织罪案、儿童色情、走私军火、贩毒及贪污等大型严重跨宇宙罪案,至于单一子嗣宇宙里的罪行则不在此内。或许你能寻求自己宇宙里能信任的警政单位。 法律只能制裁它能制裁的人,见谅。 欧里 3-4 孙临安回到四十八号诺亚方舟时,正是寂静深夜。 海面波光粼粼,细碎浪花拍岸,凭空出现在无人海滩上的孙临安看了圈四周,随后迅速戴起外套上的连帽,拉起拉鍊,系紧抽绳,谨慎地将那头又需要重新染黑的红发遮藏起来。 想赶紧去事务所的他旋即迈开脚步,但没走几步却踢到了东西。是罐汽水宝特瓶。 孙临安无奈地瘪起嘴,蹲下身捡起。藉着月光定睛细瞧……塑胶袋、免洗筷、手摇饮料杯和保丽龙碗等,他这才发现海滩上有许多垃圾。 孙临安叹了口气,无力囔囔着「世界要毁灭了,为什么还总是乱丢呢」,在手边没有铁夹和手套的情况下,只能一样样的小心捡拾,并用拾获到的大塑胶袋装起那些垃圾。 当他好不容易完成净滩后,已经花上不少时间,都可以准备去搭列车的早班车了——儘管刚回来的孙临安身上除了一台徠卡相机以外,什么都没有,包括钱也是,不过好在这儿离市区不算远,靠徒步还是能抵达目的地。 在孙临安拖着疲惫步伐走回市区,拐弯进入藏在小巷弄的律师事务所后……这快累趴的可怜样子都让珍妮佛心疼极了,连忙赶去楼下买块三明治和豆浆回来,让他喘完气后能好好果腹一顿。 孙临安咬了好几口三明治,又啜饮一大口冰豆浆,才像隻终于饱餐的狗儿似地来了精神,露出满足模样。 珍妮佛松了口气,朝他一笑,「亲爱的孩子啊,瞧你累成这样,怎么不从自己住处回来就好?」 孙临安嚼着火腿,不在意地咕噥:「他们没有帮我开放指定地点的功能,所以只能从上次离开的地方重新回来……」 珍妮佛摇头叹气,「那伙人也真是狠得下心啊。」 孙临安囔囔着「没事、没事」安慰珍妮佛,鼓着腮帮细嚼慢嚥。 「话说……珍妮佛女士,我离开的残影应该没被发现吧?」他眨眨眼。「比如海边发现无名男尸的新闻?」 虽然对诺亚方舟的人们而言,他们所见的是一具尸体,但其实只是能触摸得到的残影罢了,在六小时内便会慢慢消散,不过若是被人发现的话,「尸体」的后续处理不仅麻烦了些,之后再次进入后又需要重新偽造一份新身份证明和户籍资料等,花费的时间更是冗长——这些问题当然也只有像孙临安「主动死亡」后,才会衍生而来。 「放心,没有,」珍妮佛轻笑着:「所以不需要重头办理身份证明。」 孙临安翘起嘴角,哼哼:「太好了,果然大海是离开世界的好选择。」 「瞎说。」珍妮佛笑道,从柜台下拿出一盒黑色染发剂递给孙临安。「喏,上次你寄放在这的,待会我帮你染吧。」 孙临安笑弯了眼,扬起声向她道谢:「——谢谢您,我最喜欢的珍妮佛女士!」他又咬下一口手里的三明治,朝对方问起:「对了,我能知道除了我之外,目前还有哪些旅者在这艘诺亚方舟里吗?因为我想找个人。」 「当然可以,这也不是不能公开的名单。请问这位旅者叫什么名字?」 「托比,或是欧里。」 珍妮佛熟练地操作电脑,查找旅者名单。她仔细看了好一会儿,才说:「目前在这艘诺亚方舟里总共登记五十八位旅者,但我没有看到你说的名字……也许,对方是用别的名字进来?」 「……是吗?」 有如洩了气的气球,孙临安颓着肩喃喃,转而狼吞虎嚥地将剩下几口的三明治通通塞进嘴里。 他原以为托比会知道「琼纳斯」的原因………可能是和自己好之前致函给国际宇宙刑警组织,然后有位以欧里署名回信的人有所关联——搞不好他们终于愿意派人来侦查诺亚方舟了!孙临安甚至一闪而过这奇蹟似的念头,可听到珍妮佛说「没有看到」后又瞬间被打回现实,虽说难免会感到小沮丧,却也觉得是预料中的事。 「那、请问有——」 孙临安一嚥,想了想,觉得自己不如再确认一下伙伴的身份好了。「路行舟这名字吗?」 说实在的,路行舟对世界毁灭的高接受度多少还是让他有点起疑,毕竟从来没有人如此快速就接受这一切,因此他不是没有怀疑过对方会不会也是其他进来游玩的旅者之一。 孙临安清清喉咙,又补充:「路途的路,行走的行,方舟的舟,路行舟。」 珍妮佛推了推鼻樑上掛的老花眼镜,细看起名单,最后只见她摇摇头,表示同样没有看到这名字的踪跡。 没有托比。没有欧里。没有路行舟。孙临安垂下脑袋,在心里囔囊着做出结论。 后来,当孙临安在珍妮佛的巧手下染完黑发,风尘僕僕地回到租屋处,结果看到玄关不只多了好几双没看过的鞋时,他还以为自己走错套房,因此无比安静且快速地关上门来。 孙临安抬眼瞧了房门外观,又转头确认一下自己有没有走错楼层……就是这间没有错,但隔着门都能透出来的派对气氛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犹豫了一会儿,终究蹲下身,抄起自己脱掉的运动鞋当作防身武器,接着静悄悄地打开门、走进房里—— 「你这才回来啊,小渡渡鸟?」 耳边倏地传来熟悉的磁性嗓音,没能反应过来的孙临安瞬间身体反射般,一手捂着右耳,一手抄起运动鞋挡在面前,整个人往旁边一弹跳,像隻受到惊吓的幼猫模样逗得路行舟笑出声。 「哟,吓成这样。」飘在半空中的路行舟勾起笑,调侃:「我什么都还没做呢。」 孙临安怔了下,才呆愣地喊出对方名字:「——行舟哥?」他眨着眼,呼出口气,放下手中的运动鞋。「我还以为我家遭一群小偷闯空门了。」 路行舟挑眉,「你这里也没什么值钱的能偷吧?」 孙临安扁嘴反驳:「哪没有,您送我的电脑啊!」 不知为何,路行舟显然被取悦到了,掺着笑意地着丢给他两个字:「笨蛋。」 「才不是笨蛋,那我房里的那些人又是谁,啊,难道是您的朋——」孙临安还未说完,就先听到高惠美晕染着醉意的声音飘来:「哎,你们看,哥多厉害啊,听到一丁点声响就知道小可爱回来了!我看得都好羡慕,这就是真爱啊呜呜呜……」 「狗嘴吐不出象牙。」路行舟在旁闷出了声嗤笑:「她喝醉了。」 「没关係,因为我也觉得自己好像醉了。」孙临安揉揉眼,看着眼前身份不凡的一伙人,嘟噥:「不然怎么可能会出现这么多大佬在我面前。」 那是着名影星钟霓。 那是金融大鱷徐克朗。 那是知名主持人卢森鸥。 那是驰名国际的服装设计师海曼。 「大惊小怪。」路行舟弯下腰,在孙临安耳畔低语:「我亲爱的小渡渡鸟,你没醉,请睁亮眼看仔细了,因为这是成功拯救世界的必要条件。」 4-1 眼下被一群自称有阴阳眼的大佬们包围,孙临安如隻小鵪鶉缩在路行舟身边,顶着他们聚焦在自己身上的好奇目光。 演技精湛、实力强悍,留着一头干练短发的着名影星钟霓,看不出已是四十好几的年纪,外貌保养得宜,身材姣好性感,举手投足间都散发着不容眨眼的魅力。 金融大鱷徐克朗出乎意料地年轻,戴着一副细框眼镜、温润且亲切的气质像是邻家哥哥般,让人难以联想他是身价上亿、叱咤金融界的风云人物。 知名主持人卢森鸥那头显眼金发、唇环和耳骨钉更是吸引他人目光,可酷帅的打扮与作风截然反差,他谈吐幽默风趣、沉稳大气,甚至精通多国语言,洞见古今。 仪容颓废阴沉,蓄着鬍渣、瀏海几乎盖住他的双眼,这位扬名国内海外的服装设计师海曼,创作风格擅以蕾丝、刺绣融入服装设计里,充满童趣浪漫的巧思来展现中性柔美线条。 这些人在路行舟的告别式都曾露面过。当初在搜寻路行舟时便有看到相关新闻,孙临安那时也因此认真恶补了自己对这世界匱乏的名人资讯。 不过令他好奇的是,能结识这些大佬们的行舟哥真的只是一位出名的词曲作家而已,而不是什么更厉害的人物吗? 快被眾人盯出窟窿来的孙临安觉得思绪都要停摆了,决定先处理眼前事,旋即掏出手机,在记事本上缓缓打字—— 『行舟哥,您是和惠美他们提起世界要毁灭的事了吗?(惊恐) 但,不是每个人都能像您一样愿意相信我的啊……』 路行舟睨了一眼内容,而后高深莫测地撩起笑,朝他摇头。 孙临安迟疑了下,目光又悄悄扫上一圈大佬们——各个都目光炯炯地睇着他,似在等待谁的发话——他礼貌性牵起唇角,露出极为乖巧的笑容,便飞快地垂下头,继续打字。 『没有(☉д⊙)? 那您为何说他们是成功拯救世界的必要条件?毕竟不和他们说世界快要毁灭的事……』 在孙临安认真埋头打字时,路行舟倒也没间着,凉凉地扫视眾人一圈,慢条斯理的以唇语吐出一句警告——最好给我安份点——并且直接忽视其他几位挤眉弄眼,以及高惠美喝醉地无声嚎啕「哥是暴君」,他的视线再次回到来孙临安这儿。 『应该是没办法拯救的吧?』 孙临安同时打完最后一个字,抬眼看向的路行舟,等待他对此的回应。 而路行舟沉吟片晌,却是悠悠地开口:「别担心,你不就是想保护生态环境吗?」 保护生态环境? 突然一句摸不着头绪的话让孙临安一愣,虽然路行舟这话听起来和「拯救世界」的差异似乎不大……孙临安正这么想时,大佬们却一副迎来能开口说话的时机了,不给他犹疑般的猛地发话:「是啊,我们都听说囉!」率先表态的卢森鸥咧嘴一笑,「你叫孙临安,对吧?想保护生态环境是多么热血的事,加我一个,哥绝对会罩你!」 高惠美也不遑多让,儘管带着醉意,仍扬起高声:「卢森鸥你怎么能抢我头香啊!还有我啦!还有我!」她举起手中的啤酒,吆喝:「眾人皆醉我独醒的小可爱太努力了,所以姊姊我高惠美当然要支持啊!」 一个接一个的,在旁担心高惠美喝茫了的徐克朗也頜首微笑,「我也赞成。」而钟霓手撑下頜,挨着桌优雅地啜饮一口酒,以磁性慵懒的菸嗓吐出:「怎么能少了我?」 最后则是海曼,他驼着背以双臂圈起膝,将自己高大的身子缩了缩,而后重重地点头了下,沉默表达意见。 「你看看,」路行舟朝孙临安偏头一笑,「他们不是都很乐意帮你吗?」 孙临安握紧手机,迟迟无法反应过来,只是囁嚅着:「可、可是……」 「啊!surprise!」 倏地,高惠美醉醺醺地大喊一声后,连忙跳起身来,跑到待机的电脑前向孙临安挥挥手,「小可爱快来看surprise!这可是我们路行舟终于慈悲为怀的主意,还有封面是我们森鸥亲自操刀的哟!」 surprise?慈悲为怀的主意? 孙临安抿起唇,不明所以地瞅了路行舟一眼。 「去看看。」路行舟勾起笑,口吻哄着:「包准你会喜欢。」 孙临安困惑地爬起身,走近高惠美身边,垂头看了眼电脑萤幕,只见上头显示着还没上传任何一支影片、youtube某频道首页的画面——以渡渡鸟的骨骼化石照作为头贴,而置顶的电绘封面是一艘载满人和动物的大方舟,却唯独一隻小渡渡鸟的灰色剪影被方舟拒绝在外。 牠抬起头看着方舟,张开短小的翅膀,似乎想要上去,亦是在呼喊人类。 「被赶出方舟的小渡渡鸟」一一频道名称相呼应着。 孙临安目不转睛地瞅着眼前频道许久,直到路行舟的嗓音唤回他转身:「虽然,我不赞成你为了保护生态环境而去当youtuber,因为那根本不具百分之百的可行性。」 不知不觉间,路行舟已经将保护生态取代了拯救世界,口吻无比从容:「但他们几个很有意见,好像我这么驳回你,显得太欺负人了?」他低笑,眼眸直视着孙临安。「所以我斟酌了下,不露脸、不谈话、不活动的volg大概是我的底线……既然希望我能帮忙你,我相信你会愿意答应这个主意,对吗?」 其实youtuber只是这次死马当活马医的办法,孙临安也自知可行性不高……但现在听到路行舟居然有为他考虑到这么多,如果孙临安身后有条狗尾巴,此刻绝对会开心地甩个不停。 「我是愿意……」孙临安抿了下唇,又说:「可是,我拍这类型的vlog就能提高可行性了吗?」 路行舟的喉里闷出低哑的笑。 「当然,不过前提是必须加上他们几个——」他飘坐在半空中,眼神一一扫过在座眾人。「金钱、声望、影响力、知名度,这些就是我和你说的成功必要条件。」 当晚,孙临安躺在床上翻滚,享受如此柔软的床铺(其实称不上多柔软,只是在他的世界里这已经不是穷人能享受的奢侈品),随后又想起什么事来,爬起身向路行舟轻声问起白天的事:「行舟哥您愿意和说说您的计画吗?」他打了声哈欠,抱起枕头。「为什么不露面、不说话那类的vlog影片就可以呢?」 坐在窗边闭眼小憩的路行舟一听到他的声音,便睁开眼,说:「你看起来随时都会睡着。」 「我就是是有点累而已……」孙临安脸埋在怀里的枕头,咕噥:「说吧,我想听您说。」 路行舟凝睇着床上的人儿一会,终究啟唇:「我就直说了,就我这几天对你的认识,以你的性子,当youtuber无疑会开门见山的以『拯救世界』为主题,纵使没有直接说出毁灭的事情,你也一定都是围绕在自私、无知等人性上……」他勾起一抹微笑。「我了解你是担心时间不够,但有些人对于如此直接、赤裸的劝世影片是根本看不下去,无聊、浪费时间、觉得是一堆废话的都大有人在,儘管有人能听进去好了,可你用脑袋想想,真正身体力行的又会有多少?」 「至于明确在破坏世界的那群蛀虫,你认为他们会花时间来听你的警世故事吗?」路行舟双臂环胸,讽笑了声。「他们寧愿去开採资源、去获得更多利益、去赚取数也数不尽的财富,也不可能牺牲金钱来听人指责自己的自私。」 孙临安垂下眼睫,抱紧枕头。 「所以,我亲爱的小渡渡鸟,你需要的是利用沟通的『暗示』美学包装警世故事。」路行舟口吻慵懒:「不必直接露面或以言语诉说,而是透过间接的暗示来潜移默化这些人,让他们自己去联想、去思考你给他们展示的『这一切』到底有何含义。」 「这一切?vlog吗?」 「对,主题任你发挥,不需要直接表明出你的目的,好让他们那群人能用用生锈的脑子。」 眼皮越发沉重,孙临安试图眨眨眼,结果事实证明,这几天他实在太累了,几乎没有休息,最终还是呆愣了好一会儿才吐出:「温水煮青蛙?」 路行舟哂笑,「聪明的比喻。」 「那您,以『保护生态环境』的说法取代『拯救世界』……的用意也是这个原因?』 「差不多,毕竟拯救世界不是人们能做得到的大事,那对他们而言也过于遥不可及。」 「瞭解。」睡意渐渐袭来之下,孙临安提着精神点点头,慢吞吞地说:「可是不会看影片的人呢?」 「这点用不着担心,因为金钱、声望、影响力、知名度,它们都会带来各自的信徒,」路行舟一身轻盈地飘来床缘。「然后拥护你的这一切。」 孙临安昏昏欲睡地闭着眼,侧脸倚在怀里的枕头上。「行舟哥这话说得好像反派。」 「多谢夸奖,不过这就是你的结论?」 「不是,是谢谢行舟哥的结论哦……」 孙临安如梦囈般的嘟噥让路行舟倾下身,凑近细听,「但……行舟哥您生前真的只是一般人吗……到底是……什么身份……」 睡着了。路行舟低头覷着孙临安的睡顏,而后才忽地笑了下,从西装裤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相片。 「我的身份啊。」 相片中是头在碧海里悠游的蓝鲸。路行舟端视着自己珍藏的相片,又愉悦地轻笑出声。 「——当然是你的信徒。」 4-2 孙临安十五岁那年,为了捕捉大自然和动物的美好身影,职业是动物摄影师的父亲曾带着他,和两人的宝贝相机横跨世界各国去追寻那一瞬间,肯亚的高角羚、加拿大的柯莫德熊、尼泊尔的印度犀……其中一站来到斯里兰卡,他们想在这片广阔且过于温暖的印度洋里寻找濒危物种——蓝鲸。 蓝鲸的数量究竟还剩下多少?不到千头,不到百头,生命的稍纵即逝甚至让镜头完全无法捕捉——据说已经不超过十头,那是在他世界里最后的蓝鲸群。 印度洋如此之广,孙临安和父亲没想到还能有幸看到濒危的牠们。 世上最大的的哺乳类动物就在他眼前,孙临安踢水潜行,安静而缓慢地游上前,希望尽可能地不打扰到这头温柔的蓝鲸。 牠游着非常慢,眼睛定定地看向他们。孙临安与父亲缓缓靠近,离得很近,但蓝鲸并不害怕,牠也慢了下来,几乎静止地回望两人。 隔着面镜,孙临安望着眼前这头温柔的海中巨人,只觉得牠是如此孤独。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孙临安红了眼眶,哽咽地含着呼吸管,在心里一次次的向牠道歉。对不起让你的家人死去,对不起让你的同伴死去,对不起让你能生存的海洋逐渐死去。 对不起,我们人类的渺小,终将伤害了巨大的你。 孙临安与父亲对视一眼后,拿起潜水相机,对准方向,按下快门。 似乎愿意让他纪录属于牠的剎那,蓝鲸在孙临安按下快门后,才又静悄悄地继续前行,牠朝他们笔直游来,一个转弯,侧边皱摺的鲸眼四目相交,须臾之间,牠便躬身下潜,直到消失在印度洋深处。 孙临安回眸望了一眼,和牠无声道别。 再见了,蓝鲸。 同年,回到家乡不久,孙临安的父亲便以自己名义举办了野生动物的摄影展,挑出九十九幅在世界角落的动物身影,展示牠们的最后剎那,期望借此呼吁各界人士能更重视这些已经消逝、和正在消逝的所有生命。 展览之馀,摄影作品也进行义卖活动,所得全数捐给无国界保育组织。 当然,摄影展里也悄悄收纳了孙临安的拍摄作品,其中一幅便是那头在海里悠游的温柔蓝鲸——据说最后有幸卖给一位慷慨的神秘贵客。 隔年,在孙临安的世界里,蓝鲸已经完全灭绝。 没有鸽子。没有橄欖枝。诺亚方舟终将无声无息地航向殞落。 他多么希望那不是自己相片里的那头蓝鲸。世上最后一头蓝鲸搁浅在海滩上死亡,绿色尼龙绳索缠住牠的头和嘴部,巨大的身躯伤痕累累,后来经解剖甚至发现到了——儘管蓝鲸拥有刷状鲸鬚以及狭窄的喉部,理应能过滤食物,不会吃下任何比磷虾还大的东西,但事实证明这头死亡的蓝鲸胃里,却无疑塞满了塑胶垃圾…… 自从家人离去后,孙临安已经很久不再做梦了,没想到昨晚却睽违已久的梦到那些过往。 梦境歷歷在目,蓝鲸的死去近在眼前,仿佛在提醒他刻不容缓,必须赶紧着手进行拯救世界,而事实上,孙临安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确实如同陀螺拼命转着,白天打工、夜晚净滩,脑袋里毫不停歇地想着拯救计画,几乎没有任何睡眠时间。 更何况,路行舟所提的「暗示」手法又让他日日夜夜感到苦恼,因为这实在过于抽象……要如何将想要传达的讯息以扑朔迷离的方式包装起来,然后引起那些人的兴趣,并且透过影音来潜移默化? 而且必须遵守不露面、不谈话,以及不做任何活动的条件——为此,孙临安想过许多vlog的主题,但能确实达成条件同时传达讯息的却寥寥无几。 「我认为,你可以用相片来製作影片。」一日,看不下去的路行舟提出建议,眼神示意孙临安这次带来、却摆在桌上从没动过的破旧相机。「别说你不会拍。」 孙临安自然不是不会拍,老实说他也有想过这主意,可他内心的那份牴触、颤抖的指尖依旧迫使按他再度放弃,连答应约瑟夫要拍一隻猫的勇气也无疾而终。 「它坏了。」孙临安老样子倚赖这个理由。 「我看得出来。」路行舟挑眉,嗤之以鼻道:「那你带来干嘛?难道不是要修?」 「它修不好了。」 「小骗子,我可从没看过你带出门。」 孙临安一时语塞,而后才自暴自弃地嘟噥起来:「坏成这样,看也知道一定修不好……」 「如果是这个烂理由。」路行舟撩起笑,「大不了,你可以买一台新的,当然没钱不是藉口,千万别吝嗇高惠美他们的钱。」 孙临安努努嘴,没说话。 路行舟叹了口气,放轻声音,又问:「你是不喜欢了吗?」 「什么?」 「摄影。你不喜欢了吗?」 被路行舟双眼直视着,让他说不出任何违心之论。孙临安垂下眼,低声吐出实话:「我很喜欢。」但他话锋一转,接着说:「不过听您的口吻,好像很篤信之前的我是喜欢的。可是我并不记得,自己有和行舟哥您说过我喜欢摄影的事?」 而路行舟只是低笑了声,慢条斯理地开口:「捨不得丢弃一台不能用的相机,不就表示你对它是有感情的?」 有感情。 儘管这话令孙临安安静了好一会儿,终究还是吶吶地啟齿:「我可以不拍吗?不一定要用相片製作,或许还有其他主意……」 「可以。」 路行舟直接了当地打断他的话,语气不以为意。 「反正想拯救世界的人从来不是我,而是你。」 所以最终,为了拯救世界的孙临安还是带着那台相机,去拜访相机维修的店家了,不过维修师傅接手细看后,也给出在预料之内的回答——部分零件已经停產,而且相机毁坏的程度过于严重,建议直接买台新机。 「但里头的底片看起来没伤到——」 闻言,孙临安激动地追问:「那底片还取得出来吗?」 「我尽力,可是需要一点时间。」维修师傅埋头检查手中的相机,边说:「因为机身变形的关係,背盖卡得很紧。」 「没关係。」孙临安答得急迫,感觉自己的声音隐约带着颤抖:「我不急,只要底片能取出来就好。」 虽然相机无法修理是在预料内的事,但没想到里头的底片居然还有机会能取出来……孙临恍惚地安踏出店外时,这才感到哽咽猛烈朝他袭来。 喉里在发烫,似乎有团火在燃烧,让他好想大叫,然而到头来却是先掉了泪。 太好了。 太好了。 太好了。 孙临安眼眶含泪,哽咽地紧咬着唇,在心里一次次地感到庆幸。如果底片真的能顺利取出来。如果底片真的没有伤到。如果底片真的可以洗出那些他以为再也看不到的最后身影。 如果,还能看到父母和姊姊的笑容……那就太好了。 孙临安闭上眼,感受指尖传来的发麻,而后睁开双眼,望向天穹。 没有鸽子——没有橄欖枝——但只要有那隻被赶出方舟的小渡渡鸟—— 牠会让自己学会飞翔。牠会让自己克服对水的恐惧。牠会让自己不再畏惧任何死亡。 只祈求能有那么一艘诺亚方舟愿意回头,远离殞落。 别被他的世界同流合污了。 4-3 结果一如既往的,在这个世界里,孙临安找不着凯尔先生能够使用的电池、找不着令他足以摆脱心魔的的新相机、找不着让他能压抑指尖颤抖,按下快门的那份悸动。 哪怕租屋处楼下的小橘猫多么可爱也是如此。孙临安蹲着身子,和眼前的小傢伙大眼瞪小眼好一会儿,手机镜头更是聚焦好几次了,然而真想拍下的一剎那,他却又开始喘着气,呼吸倏地急促起来,手指有如挣扎般的不断颤抖,再一次的以失败告终。 幸亏小橘猫不怕熟人,对孙临安重复多次的古怪举动也不警戒,而是翻出柔软蓬松的肚子,细细地朝他轻叫。 孙临安放下手机,叹了一口气,对着小傢伙嘟囔:「对不起啊,我真的太懦弱了……」 他确实过分懦弱了。或许是因为,在得知只有自己奇蹟——称得上奇蹟吗——独活下来的那刻起,他便被心魔明目张胆地缠上。 父亲死于战争之下。 母亲死于轰炸机之下。 姊姊死于砲弹之下。 他曾经想为存在这世界的美好万物、按下快门的衝动也死于人性之下。 荒芜、死寂、断垣残壁,他的世界在无尽战争下已经失去了光采,不存在任何美好事物,没有花草、没有山川、没有虫鸣鸟囀,犹如一齣黑白默剧降临在世上。 因此,孙临安找不着能驱使自己拍摄的动力。 他的世界已经没有值得留恋的事物了。 每当孙临安的手指扣在已经无法按下的快门上、荒凉映在破碎的镜头里,心魔便会无声无息地将他缠住,这不是我想拍的、这不是我想拍的、这根本就不是我想拍的——然后吞噬思绪,咬嚙感官,迫使他只能一次又一次懦弱地放下相机。 就算在诺亚方舟的世界里头,总有一些美好使孙临安停驻,但那从来都不是他想拍的曾经。从来不是。 他还是很愤怒。 他还是很悲伤。 他还是很痛苦。 镜头是朝着他的枪口,快门是将要扣下的扳机,而他,或许是这世上最后的一隻渡渡鸟…… 不过儘管如此,渡渡鸟向来是笨拙而不畏惧人性的——孙临安在惦记着自己要拯救世界和答应约瑟夫的约定下,还是伸手拍了拍自己双颊,深吸一口气,又大大呼出,旋即快速拿起手机,开啟相机,镜头飞快对准他的主角,然后便紧张地闭上眼,揣着凌乱呼吸,颤抖地拍了一张—— 完全糊掉的猫。 以至于,后来孙临安回去向路行舟交差,表示自己还是很配合的好伙伴时,整个人倒是特别心虚。 此时,路行舟身影飘渺地坐在半空中,居高临下地睥睨着手机里的相片,好像上头是一隻难以入眼的未知生物。 「这是楼下的猫哦。」孙临安小声补充。 路行舟的目光回到孙临安身上,凉凉给了一句:「你找路人拍的?」 「是我拍的。」 「你?」 路行舟的口吻这才倏地带上诧异,甚至是褪去从容,少见的焦躁,「你怎么可能会拍出这样的——」 明明没有看过,为什么路行舟对他的拍摄技术好像很肯定的感觉?孙临安的疑惑才刚滋生,便被对方的嗤笑打断。 「我懂了,是这隻猫的问题。」不知为何,路行舟把责任推卸到了一隻猫身上。 「不是牠的问题。」孙临安试图替小傢伙澄清:「牠是很乖的孩子。」 「那就是这支手机的问题。」路行舟将矛头指向手机。「为什么用手机拍?你那台相机拿去修了?」 「没有,修不好了,我只是想拿卡在里面的底片。」孙临安小声咕噥:「而且也不是手机的问题。」 路行舟鞋尖着地,倾下身来,与孙临安对视,「所以是你的问题?」他盯着人若有所思一会,又沉声:「其他相片呢?你只拍这一张而已?」 没想到一张糊掉的相片居然会让对方有这么大的反应。孙临安紧绷地一嚥。 「只有这张,大概是我太久没拍……」他选择撒谎。「生疏了。」 「生疏?」 对此,路行舟不明所以地讽笑了声。 孙临安正想默默收起手机时,路行舟又说:「你现在拍一张试试。」 孙临安一愣,不禁结巴了下,「现、现在?」 「现在。」 路行舟退开身,支开彼此距离,双臂环胸地睇着孙临安。「拍什么都行,请。」 孙临安不知所措地揣着手机,他并不想提那些事,也不想让路行舟看到自己在拍摄时的种种牴触。 他终究虚弱地吐出:「我现在不想拍。」 路行舟似笑非笑。「我没有徵求你的意愿。」 对方的回应让孙临安怔了几秒,内心忽地掀起汹涌——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每个人都这么自私,凯尔先生也是、约瑟夫也是、行舟哥也是——他感觉有火从胸腔从喉头直窜了上来,负面情绪将要被点燃,「我现在不想拍。」他重申,压抑着莫名而来的怒火。 然而路行舟却是低笑,无视他的意见,说:「我的耐心有限。」 孙临安喘了喘呼吸,紧紧握着手机。 「我现在不想拍。」 「生疏就该多拍。」 「我现在不想拍。」 路行舟烦躁地将前发往后耙了耙,深吸口气,「行,行。」自己确实急躁了。他试图退一步。「告诉我,你现在为什么不想拍?」 花草。荒芜。 生机。死寂。 笑声。哭声。 只要拿起相机,看着镜头外的讽刺,他就是一隻必须认清现实的渡渡鸟。 他的世界和家人再也不会回来。 再也不会。 孙临安垂下眼,摇了摇头。 「您的问题,就像在问最后一隻渡渡鸟……」他呢喃,「你为什么想拯救世界呢?」 路行舟顺着他的话,问:「你为什么想拯救世界呢?」 孙临安安静了一会儿,才很轻、很轻地说:「因为他很愤怒。」 窗外明明艷阳高照,却是雷电交加,下起了滂沱大雨,瞬时鸟兽惊散、六鷁退飞,远雷大作之间,一隻八色鸟迷途了方向,竟是失控乱窜,想提前飞回南洋、飞回牠的原栖息地——婆罗洲。 大雨倾盆,海面掀起骇浪,八色鸟摇摇欲坠地远渡南洋,与此同时,前方一头柏氏中喙鲸被巨大风浪吞噬,抵挡不住的牠悲鸣地哭泣,飢肠轆轆、体力匱乏,只能任由巨浪将牠迷航。 八色鸟虚弱展翅,飞越被淹没的柏氏中喙鲸。 日夜交替,奄奄一息。 薄暮、月夜,接着拂晓,而八色鸟想回到的家乡里,那儿有位少女正栽着自家种植的木薯叶,她摇头晃脑,轻轻哼唱小调,旋即抬起了头,仰望苍穹,但下一瞬间,她却吓得跌坐在地。 ——漫天白雪飘扬。 从没见过的奇异景象令少女瞪大双眼,惊呼出声,随后她才回过神来的丢开手边竹篓,连忙爬起身,一路又喊又叫地衝回家里。 然而婆罗洲的黎明,终究没能迎来那隻八色鸟的归来。 4-4 「南部海岸近日出现柏氏中喙鲸搁浅死亡的憾事——体长四百二十公分,估计约四至五岁,为雄性亚成年的柏氏中喙鲸;背部有大片撕裂伤,尾鰭部分则是多处外伤,经解剖后发现,组织器官肿胀腐坏,胃部有大量塑胶製品,让牠无法消化、进食。 因此,死亡原因判断是,原本身体状况不佳,加上前几日的气象骤变,强大风力造成这隻柏氏中喙鲸体力不堪负荷,最后搁浅在沙滩,并在飢饿、脱水的状态下死亡……」 孙临安坐在电脑前,无声地看着新闻报导——他非常不安,因为世界各地在近几天内居然陆续出现鲸豚死亡的消息。 「日本海岸近两百头瓜头鲸集体搁浅海岸死亡」 「英国沃什湾虎鲸搁浅死亡,胃部藏大量塑胶」 「宽吻海豚于美国东海岸搁浅死亡,胃中有塑胶袋和保丽龙」 「十八头小虎鲸搁浅死亡」 「抹香鲸母子搁浅死亡,幼鲸死前吐血」 零散的地方新闻逐渐拼凑出世界毁灭的轮廓,这让孙临安不禁感到焦虑,来得太快了,这次的恶化真的来得太快了,尤其前日不寻常的天气似是毁灭号角——艷阳高照下却刮起怪风暴雨,百颗大树连根拔起,轰然倒塌,街头尽是残枝断叶,民宅满目疮痍,各处更在一天内传出不少淹水和停电的灾情…… 虽然这些短暂的不寻常,终究无法得到人们的重视。 因为他曾经的世界便是如此,孙临安想起自己的世界也是按这般步调走进凋亡,冰山消融、雨林消失、濒危物种愈来愈多,接着是失控的全球暖化,和一连串异常混乱的气候……结果人们仍旧一如既往的自我,擅自将这样歇斯底里的地球视为一位患上精神疾病的可怜虫。 但,真的是地球病了吗? 直到他的世界全然走进凋亡后,人们这才为时已晚的发觉到,原来病入膏肓的从不是地球——纵使它不再耀眼、不再充满生机、不再适合人类生存,可是这颗灰濛濛的行星依然照常自转,在广袤无边的宇宙里始终有一席之地。 而人类却是失去了世界。 「难道、」孙临安趴在桌上,吶吶地说:「诺亚方舟也只能重蹈覆辙吗……」 毕竟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毁灭号角。不安将他的思绪煽动得越发负面,孙临安看着一个个鲸豚死亡的新闻标题,突然觉得特别沮丧,甚至不禁难过地想……也许,在他们进行所谓的销毁之前,这一艘诺亚方舟就会不幸的提前自我毁灭了。 那他还有必要勉强自己去拍照吗? 不拍也没关係吧? 而且他的相片哪可能足以拯救世界,不是吗? 心魔总是离间着寥寥无几的勇气,动摇他的决心,幸亏孙临安最终在一段影片上得到了答案。 那是位观光客拍的影片,镜头里漫天雪花纷飞,所见之处尽是白雪皑皑,但地点却是位于不可能下雪的婆罗洲。 掌镜的男人兴奋的扬声惊呼,彷彿看到奇蹟发生般,手舞足蹈地讚叹着美丽雪景,同时,他的镜头也恰恰晃到一位似是当地人的少女身上。 少女双膝跪在雪地,面前放了一株枯萎的花。 她的面容满是惊恐和悲伤,双手紧握,不断喃喃自语,虽然孙临安听不懂少女的语言,却看懂了她最后哭泣的原因。 逐渐陌生的世界。逐渐消逝的生命。 于是,孙临安终究再次拿起手机,回到楼下的小橘猫面前。 回到他的心魔前。 「既然渡渡鸟很愤怒,为什么还想拯救世界——」 不过拍摄屡屡以失败告终,难以控制的呼吸和颤抖仍不愿轻饶他。孙临安疲惫地叹了口气,开始蹲着和小傢伙无力嘀咕:「行舟哥说我的答案很矛盾。」 那日得到他的答案之后,路行舟仅仅给出这样的结论,甚至不再强迫他以「相片」的方式去製作影片,但孙临安却隐约感觉对方似乎不大高兴,而且是失望的(或者该说是粉丝看到偶像堕落、不长进的种种复杂情绪?纵使粉丝和偶像的比喻不可能出现在他们两人之间),今天更连身影都没瞧到,不晓得跑哪儿去了。 可是,路行舟为什么会失望? 是觉得他太过懦弱?想拯救世界的决心太过薄弱?抑或是竟是因为可笑的愤怒,而想拯救世界的自私理由让人失望? 孙临安想之又想,始终认为这些都不像是路行舟会失望的的原因。 儘管认识对方的时间并不长,可孙临安依然清楚,路行舟对于拯救世界并非是多主动的态度——或许是他都死了,这世界怎么样都没关係——因此「拯救世界」衍生的种种问题,理应不会影响到路行舟的情绪。 那么,失望的原因果真是出于他了? 「但……我因为愤怒,而想拯救世界就只是——」 孙临安垂下眼,伸手轻抚猫的后颈,「因为我对那些浑蛋又想毁掉世界很愤怒、我对人们总是自私的破坏世界很愤怒,我对世界一直重蹈覆辙同个结局很愤怒……」他深呼吸,「我对自己的渺小和自私很愤怒,所以,我不想如他们所愿,我想要拯救世界——」 说着,孙临安不禁想起自己十七岁那年,边提起笔,边喃喃着自己写给约瑟夫的信,「科技的进步好像只是换来人性的退步,难道唯有人类灭亡才能——」可是他唸到一半时却哭了。 渡渡鸟的死去没有给人类带来任何意义。 野兔还是死了。玫瑰还是死了。猫咪还是死了。绵羊还是死了。这个美好的世界好像也快死了。那时的孙临安很难过,很愤怒,只觉得如果能阻止生物灭绝的话,人类不如灭亡算了。 但他下一秒却又搁下那些想写的话,自私地收回念头。 「我胡说的,我就是在想……」 满脸是泪的他笑出声来,好像人类灭亡就是黑色幽默的化身。因为他还不想死。他还不想看到父母和姊姊的死去。他还不想看到约瑟夫的死去。所以人类还不能灭亡。儘管他很愤怒。「到底要怎么办才能阻止生物灭绝呢。」 到头来,他也是个很自私又矛盾的人。 「如果人类再这么自私和无知——」 此刻,孙临安收回手,朝着小橘猫轻轻地说:「世界不会毁灭,而是没有他们的世界就要重生了。」 儘管这头蓝鲸死了。 与此同时,路行舟正垂着眼,看着手中的相片沉吟。儘管这头蓝鲸死了,不过每当他望着相片、感受着这张单薄纸张承载的重量时,总能在须臾间被希望充盈。 这头蓝鲸、这片海洋、这一瞬间,都足以让人感到痴迷,但让路行舟痴迷而喜爱的是,那位摄影师眼里的世界竟是如此乾净而温柔。 孙安途的那位儿子——他叫什么名字?他会是个什么样的人? 在还未亲眼见到本人之前,路行舟曾在无数个夜晚里描绘这位摄影师的轮廓,或安静、或活泼、或热爱生命,或处安思危,总之他一定很爱自己的世界和摄影……只是,路行舟却没想过会得到这样的答案。 ——「我现在不想拍。」 ——「因为他很愤怒。」 路行舟烦闷地往后一靠,闭眼呢喃:「如果和你说,我很喜欢你镜头下的世界……」他叹息,手指拈着相片,「孙临安,你是不是就愿意继续拍了呢?」 说着,路行舟的喉里逸出对自己念头的讽笑。 「虽然这么做,我的身份大概就瞒不住了。」 5-1 枪口抵在一位女士的额间。 披头散发,模样狼狈,她睁大布满血丝的眼眸,狠瞪着眼前不到二十岁的青年。「你他妈就是个垃圾——」她啐了声,随后暴戾地吼叫,不断挣扎被反銬在背后的双手,「操你妈连毛都没长齐的小鬼,居然敢动我——欧里你真的是个混帐!废物!信不信我把你——」 「如果你想在临死前,为这把手枪口交的话……」左轮手枪从额间往下游移,双眼间、鼻樑,最后则是抵住这名女士乾裂的嘴唇上。欧里笑得迷人,指尖来回摩挲着扳机,「我不介意。」 软毡帽、格纹面料的西装,以及藏青色的切斯特大衣,十足绅士打扮的欧里是雷诺瓦家族最年轻的干部——同时,亦是首领之子——冷静、睿智、心狠手辣和极强的原则性,让欧里很快就得到成员间的尊重与敬畏。 因此,儘管不是家族的事,欧里的私刑计画倒是不缺人手,甚至轻而易举地利用黑白两道的人脉来佈下此局、清理毒窟。 「所以管好你的臭嘴,」欧里朝她眨眼,露出微笑,枪口却没有移开。「否则它就要委屈自己塞进你的嘴里了,多可怜啊。」 这话让身后一群部下哈哈大笑,各个叫嚣鼓譟起来。 「还有,老实说吧,我不太喜欢以暴制暴。」但在欧里开口的剎那又归于安静。 女士恶狠狠地瞪着欧里,像是将要把人撕碎的眼神。 「可是为了帮世界图个清净——」欧里勾起唇角,叹息似的口吻:「总要有人来当暴徒。」 那是一眨眼间的事,快得几乎没人能看清,枪口精准回到女士额间,扣下扳机,子弹瞬间贯穿她的脑袋,手起枪落,溅起鲜血,最后已经沾染了欧里的衣领。 「真脏。」 欧里收起枪,随后唾弃般地拿出手帕擦拭双手。「其他人也处理乾净了?」他状似随口一问,像是呢喃,但身后一位部下却连忙出列回答:「是。」 欧里仍是低着头,慢条斯理地擦着指尖,许久才覷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女士尸体,命令:「把她拖下去埋了吧。」 没有人敢得罪雷诺瓦家族,尤其是雷诺瓦的首领之子,欧里。不过显然这名断气的女士并不知情。 当然,女士也是恶名昭彰的人物,她不只任由自己的部下出过度剥削、勒索,以及强迫卖淫等勾当,甚至完全无视雷诺瓦家族的警告——禁止滥捕、盗猎的买卖——确切来说,这是首领妻子路茉日夜的担忧。 在欧里的记忆里头,纵使母亲路茉体弱多病,但总以是以笑待人,不让他和父亲看到任何脆弱一面,但如此要强的母亲,最大软肋莫过于是那颗热爱动物的心。 他的母亲路茉很爱动物,举凡温驯的猫狗、牛羊、鱼和雀鸟,至让许多人感到却步的蛇蝎、鱷鱼、性情残暴的动物也都无比喜爱,她年轻时更是非常活跃的动物保育人士——在渡渡鸟灭绝后,世人对于生态与动物保育的观念逐渐抬头,积极推动保育计画,而路茉则是保育联盟之中的重要领袖,屡屡以柔性但果敢的手腕,成功拯救曾经濒危的无数物种。 可也许是路茉太过耗费心力,本是多病的身子磨得越发虚弱,心脏的老毛病因此日益严重,于是终在那么一日,这颗孱弱的心脏对她下达了必须好好调养身子、并且禁止继续为动物们奔波的命令。 没人清楚路茉的禁足令何时才会被收回,也许几日、几个礼拜、或是几年,不过听在与她对立的那些人耳里,这无疑是代表他们终于能大刀阔斧的好消息。 少了路茉的带领,「保育」犹如突然失明的慌张孩子,纵使仍可缓慢前行,却对身边蠢蠢欲动的恶意毫无防备,就算真有馀裕,也力不从心。 盗猎事件趁隙而入,非法狩猎的态势愈演愈烈,亚洲的朱鷺、南美洲的美洲豹猫、非洲的犀牛、大象与犬羚都因此面临相当严峻的威胁——层出不穷的报导令路茉心神不寧,调养期间始终担忧着动物的痛苦与消逝。 因此,为了让路茉能好好调养,别再担忧,「保育」一事便落在她挚爱的丈夫与儿子欧里肩上。 欧里的父亲是出了名的疼妻,曾有砸了一大笔钱,只为路茉耿耿于怀着能为伤病的野生动物救治,和野放前復健训练的机构仍是不足,而建立数间大型野生动物急救中心的先例。 这次亦然,他以雷诺瓦家族的首领身份给了警告——「在这件事上,我们没必要成为世界的恶人」——并且监督每日野生动物市场与交易点,严格管制非法狩猎、买卖、运输和进口等行为,当然总有些不长眼的组织不领情,甚至极为挑衅的,连日送来象牙、犀牛角,以及一颗动物保育人士的头颅…… 于是,这时候也就必须靠暴力解决了。 檯面上的由欧里的父亲处理,而私底下的,便是交给欧里来解决。 欧里确实解决了许多人。 在那名不长眼的女士之前有很多人,在这之后当然也不会少。 日日夜夜,朝朝暮暮,个位数、十位数、百位数,无数人断魂在他的手中—— 「难道你们的狗屁道德心就是绝对?」被枪口抵住额间的男人哈哈大笑,「真好笑,笑死我了,你现在做的事又何来善良之有,这他妈的不就是披着道德的变相——」 「是啊,不是绝对,也没多善良,我只是想让你体验一下身份交换的乐趣,」欧里也勾起笑,语调慵懒:「来吧,学学那些动物的嚎叫和女孩哭喊,搞不好我和你不一样,会愿意良心发现放过——」 话没说完,砰地一声,男人却是突然倒地,而欧里早已泰然自若地松开扳机,双手染上鲜血。 「啊,抱歉,原来我有限的耐心不想放过你呢。」欧里语气遗憾,但却漫不经心地掏出手帕,缓慢擦拭指尖。 他低垂眼睫,似在喃喃。 「总要有人来当暴徒。」 年復一年,春去秋来,这位暴徒的名字有时是欧里、有时是托比、或者只是一个随口起的英文代号,不过始终没有人知道欧里的真正名字。 「这样好吗?」 欧里的母亲路茉躺在床上,静静地看着坐在床缘的他。「你这么做,会难受吗?」 「难受?」 欧里低低笑起,「妈,相信我,我很好。」他说,「还是你不喜欢自己儿子做这种事?」 路茉抿唇想了几秒,随后伸手牵住欧里的手,「你啊,或许就像一头鲸鱼,」她露出温柔的笑,「我想想是什么鲸鱼呢……蓝鲸、抹香鲸、还是座头鲸——」 「鲸鱼?」 「是啊。」 「哪里像了?」 「因为你不是吃了很多垃圾吗?」路茉意有所指,翘起嘴角,「所以总觉得……你就像一头胃里塞满很多垃圾的鲸鱼哦。」 欧里笑出声,而后又悠悠地啟唇:「牠可不是自愿的。」 「你又是自愿吃掉那些垃圾的吗?」 两人直视了一会,欧里才以耸肩作为他的答案。 见他这反应,路茉只是莞尔一笑,「不过近年来啊,鲸鱼胃里有垃圾而死亡的事件愈来愈少了。」她含笑开口:「我很庆幸我们的世界还来得及挽救,但我觉得最大的功劳,也许是有一头很温柔的鲸鱼,牠为了不让其他海洋生物受到伤害,总是很努力地将大海里的垃圾全都吃下肚,所以这片大海才能慢慢恢復生机。」 欧里安静听着,若有所思。 「因此,作为一位母亲,我很不捨亲爱的『他』,但作为一位动物保育人士,我却又很感谢他所做的必要之恶。」路茉握紧欧里的手,放轻声音,道:「只是,大海很广,总有一处是可以任他自在悠游的,我不希望他困在这里,我不希望他认为这片大海只有无穷的垃圾——」 「行舟,你得去看看大海更漂亮、更乾净的地方。」路茉柔声地说,「它们还在等着你。」 5-2 不过那头胃里塞满垃圾的鲸鱼,牠怎可能还有馀力去看到更乾净的地方呢? 当年,他没有对路茉提起这带有讽刺意味的詰问——也许会惹怒那颗孱弱的心脏——而是继续在那片海域不断徘徊。 他有时会以各种代号作为名字,来打探想知道的事、有时会以托比的名字来处理雷诺瓦家族内外的大小事、有时会以欧里的名字朝人扣下扳机、作为这世界的暴徒……有时,他会以路行舟的名字当一头隐姓埋名的鲸鱼。 在这片海域里打转多年,路行舟凭着自身实力,和夺取三位元老性命站到了权力巔峰,人人都篤定他将是雷诺瓦的下任首领,但他从未表态,只是格外低调地着手优化家族内部。 记得按时缴税,勒索剥削请说谢谢您,强姦不存在他的性爱原则里,最后则是完美驯养一隻巴夫洛夫的狗——所以在那前提,要适时蜕变成警政商三界的白名单、不可或缺的衝锋枪。 「你要不要加入我们的组织?」 一日,他父亲认识的长辈前来拜访,听闻这些优化内容笑得合不拢嘴,讚扬不断,更是突兀地掷出邀约。 路行舟哼出笑,对于挖角感到嘲讽,「加入你们组织?」 「是啊,我觉得你很适合我们这儿,不过别担心,两边可以同时兼顾哟,」七十好几的莱恩倒是健朗,中气十足之馀,还能有力地拍拍一旁他父亲的肩膀,「杀鸡焉用牛刀,你儿子很有能力,脑袋好,心思也非常縝密,而且还有如此厉害的天赋,或许让你儿子来我这更能大展长才——」 「冒昧打断您的擅自主张。」路行舟向来倔傲,对于长辈自然也不会例外。他露出微笑,悠悠道:「但在之前,报上您的组织名号,难道不是基本礼貌吗?」 「路行舟!」父亲沉声喝斥,而后又向莱恩低语:「他啊,性子就那样,话说得直,但没有恶意,希望老师别介意啊。」 莱恩哈哈大笑,摆摆手,「不介意,不介意!这样才好!不愧是你和路茉的孩子啊!」接着,他话锋一转,目光定定地看着路行舟,自信地说:「孩子,我相信你一定会很感兴趣——」 「国际宇宙刑警组织」,便是莱恩邀请他加入的组织。 当然莱恩的自信发言倒也应验了,路行舟不但很颇兴趣,最后更在母亲路茉的鼓动之下,成为组织一员。 国际宇宙刑警组织里的人数少而精,由文书和执勤两部分组成,但主要执勤成员并不多,而且大多来自不同的子嗣宇宙。 青梅竹马的高惠美和徐克朗,两人来自编号二一二八的宇宙,前者在组织里负责后勤支援,后者为医护;卢森鸥来自编号八七五三的宇宙,主要职务是侦查;海曼出生于编号九九一的宇宙,担任资通电;再来是和路行舟同宇宙的钟霓,负责刺探情报。 至于路行舟则在有幸在破了几起重大走私案后,提拔为指挥官之一。 虽说他们各个都属于不同子嗣宇宙,但成员往往以「跨宇宙通讯」的技术作为联络方式(此技术利用了量子和虫洞),因此讯息传递并不成问题,当然有面对面的必要时,譬如多人开会或有要转交的物证,利用虫洞约个集合地点即可。 而国际宇宙刑警组织的工作内容,就如字面上的意思,主要负责走私军火、贩毒和贪污等大型严重跨宇宙的国际罪案,虽然这样的白正义看似和黑手党完全打不着边,但其中性质却与路行舟的作风恰恰吻合。 游走在灰色边界的他,终于不必困于黑白之间——在执行卧底与间谍的任务上,路行舟也非常得心应手。 纵使,他始终觉得自己仍是那头不断徘徊的鲸鱼。 「——哥,听说你会读心?」 开会结束后,高惠美却睁大眼,突然小心翼翼地问起;她身旁的徐克朗无奈扶额,没想到这姑娘还真的向本人问了;不远处正在玩乐高的卢森鸥,双手明显慢了下来,悄悄在听;啜饮红酒的钟霓,和驼背埋头看书的海曼看似不受影响,照样进行自己的事情…… 但他们确实都在注意这里的事。路行舟翘起腿,朝高惠美一笑。 「你听谁说的?」 「有次你和莱恩先生聊天时……我不小心听到的……」 心虚的高惠美声音逐渐微弱,随后才又扬起声来:「对不起,但我发誓我绝对不是故意偷听的!」 路行舟微笑,「哦,你的耳朵真厉害,比我的读心还好使啊。」 高惠美嘿嘿一笑,实在猜不出他的心思,只好壮起胆子,又默默地问:「所以是真的?」 虽然他不会想主动提起这事,可也没想过要隐瞒。路行舟刻意沉吟一会儿,然后捉弄似地吐出:「你和徐克朗互相单恋的事情还能假吗?」 闻言,高惠美慌张地惊呼出声,对她猛地被戳破的暗恋感到手足无措,却又想问问身旁的徐克朗是不是真的也喜欢自己,而满脸通红的徐克朗显然证明了事实——路行舟所言不假。 「哇,真假,原来这就是心动的声音啊!」后头的卢森鸥也来添闹。「可喜可贺,早生贵子,恭喜小俩口终成眷属!」 「卢森鸥!」像隻受到惊吓的猫,高惠美先是怪叫一声,随后才摸摸鼻子,哀怨地说:「哥好坏,但我信了。」她眨眨眼,又道:「不过哥的读心是怎么训练来的啊?」 「没练,天赋异稟。」 在路行舟所处的子嗣宇宙里,确实存在一群生来就拥有超自然能力的人们,至于为何会有超自然能力,他们认为这实际上就是人类的一种潜在能力,当精神层次的提升已达到巔峰,便有机率能显现出来。不过在其中,会读心的人却是相当稀少。 「这么厉害!」高惠美佩服地讚叹。「那么,现在我们所有人的想法……你都能听到囉?」 路行舟双手环胸,泰然自若地说:「我想听就听。」 高惠美自动接话:「不想听就不想听?」 路行舟頜首。 「这么方便?」 「——怕了?」 忽地,路行舟低笑了声,目光缓缓巡过眾人。「放心,主要是你们特别在想一些事,我才听得到。」他撩起笑。「那种不放心上的琐碎事和念头,或者没在思考的笨蛋们都不在读心范围内。」 「们?」 「譬如你们。」 高惠美故意张牙舞爪地嚎叫了声。但我们没有怕你啦,哥。路行舟听到她在内心这么说时,才会意过来,自己的确没有听到任何感到惧怕的念头。 路行舟又是低笑出声。这次难得是真心的。 纵使,他觉得自己仍是那头不断徘徊的鲸鱼。 直到一日,路行舟受邀担任野生动物摄影展的贵客,而来到编号三七七九的子嗣宇宙里—— 他才真正看清那头鲸鱼所处的大海,原来不是自己想像中的如此骯脏。 路行舟突然很庆幸自己想为母亲挑份礼物,所以没有推掉这次邀约。 盘羊。 儒艮。 非洲象。 安第斯红鸛。 当路行舟沿着一幅幅作品走过时,相片里的美丽影像仅仅是他眼里的过客,很美,很厉害,很不简单,他只是单纯欣赏着摄影师的技术、相片里的光和影,以及那些形形色色的主角们。 但,直到他走到那么一幅作品前,竟是迟迟无法移开自己的目光。 光影折射,粼粼波光洒落在牠之间,那是一头在海中悠游的巨大蓝鲸。牠在望着拍摄者。牠在直视着相片外的他。 似乎感受到海洋的波动、听见蓝鲸的声音,拥有和牠正处同一个空间的感觉。 还有一种凝结感。那里不存在声音、不存在时间。那里只有永恆。 路行舟不禁走近牠,试图缩减彼此距离。 丑陋的事物、污浊的声音通通塞进他的胃里,所以他总是想像着这片大海只有无穷的垃圾…… 却没能相信,原来真的有更漂亮、更乾净的地方。 这头蓝鲸所处的大海很纯粹、很乾净,而且是非常温柔的——他知道,那是长存在拍摄者眼里、然后呈现出来的世界。 简直让人着了魔般。 甚至让路行舟在后来的义卖会上,高价买下这幅作品。 听说这是孙安途的儿子,所拍摄的作品。 虽然名字和长相都不愿透露,但路行舟有幸得知那人私心为这幅作品取下的名称—— 《为了渡渡鸟》。 5-3 自那天起,路行舟对这位神秘摄影师的好奇便从来没有少过。 每当他因丑陋的嘴脸和心思感到厌烦时,相片是通往明亮世界外的窗口,而蓝鲸似从那处望着他,那里只有寧静的温柔,给他带来沉淀,以及被希望充盈。 所以那时候,路行舟总会不禁临摹起这张相片的来处…… 为何以《为了渡渡鸟》,作为这幅摄影作品——明明是头蓝鲸——的名称?难道隐含了什么象徵?摄影师想传递什么含义?而神秘的他,又是位什么样的人? 慢慢地,路行舟对相片的好奇,逐渐扩散到那位神秘的摄影师身上,年龄、长相、个性和兴趣,一切都勾起他鲜有的求知慾。 他不放过任何与那人有关的消息。 听说在那人的世界里,蓝鲸在隔年走入灭绝。 听说在那人的世界里,物质需求仍然远远大于万物。 听说在那人的世界里,野兔、猫、玫瑰和绵羊也难逃灭绝的命运。 听说在那人的世界里,从未停歇的战争与作恶慢慢带来毁灭,呼啸而过的轰炸机带走孙安途一家性命。只有小儿子唯一倖存下来。 听说在那人的世界里——充斥着混乱不堪,路行舟再也打探不到他的消息。 「——法律只能制裁它能制裁的人,见谅。 欧里。」 直到那么一天,路行舟刚执笔写下了自己的署名,却又在思忖一会儿后,突然从头读起那封近日寄来的检举信内容——您好,我想检举编号三七七九子嗣宇宙…… 他沉吟着,随后看了眼手边的相片,信件中提起的编号三七七九,他没记错的话……不就是《为了渡渡鸟》那幅摄影作品的出处、那人所处的宇宙? 而信里所提到的诺亚方舟,如此巧合的,恰恰是他们近期在追踪的目标。 出于前阵子追洗钱案的缘故,他们手头上其实有份极为庞大的监视名单——因此,早在发现名单之中有不少人员不谋而合地购买诺亚方舟时,身为指挥官的路行舟便有所动作:以「托比」的身份作为买家,接着派高惠美等人提前进去当卧底,与几位方舟内部的使者接触,然后吸收为线民——凯、宋綾,还有近期表现十分出色的珍妮佛,都在暗中调查诺亚方舟里的情报。 至今仍是放长线钓大鱼的进行着,不做任何无意义的惊动。 再者,虽说在实验品里从中谋取利益,以及销毁的权利本该就掌握在创造者手中,毕竟那是创造者的所有物,做了何事、毁了何物,基本上都不构成犯罪,更何况这还是他们单一子嗣宇宙里的问题,在法律条例的巢臼下,国际宇宙刑警组织根本没权侦查。 于是他的回信固然残忍,简直要让这位勇敢的检举人「琼纳斯」自生自灭,但白纸黑字的事实就是如此。 法律只能制裁它能制裁的人。他们没权侦查——照理来说,原本是这样定案的,只是路行舟不否认自己确实怀着私心,在他眼里「编号编号三七七九」有如被挟持的人质,无不在动摇着他的思绪。 那里是相片的故乡,是蓝鲸的葬身地,是那人的世界。 至少让那里别被人性……再次搞得更糟了。 指尖轻敲桌面,路行舟闭眼沉思好一会,随后才睁开眼,叫出通讯,联络下属,变更原本计画。 「——愈多愈好,诺亚方舟多买几艘,钱我来出,」路行舟沉声命令,「之后我会潜进内部和你们匯合,找到那些垃圾藉由诺亚方舟洗钱的证据,提前收网。」 只要找到跨国犯罪的证据,贩卖诺亚方舟的人就无法摆脱嫌疑,而这一艘艘的诺亚方舟,作为「物证」自然要被刑警带回去,无法任意销毁。 如此一来,将是完美的一石二鸟。 接下来,事情也如路行舟计画得顺利进行,「托比」果真成了诺亚方舟的贵客——居然连那些失败品都愿意重金收购的慷慨客人——还被邀请参加他们为了这些贵客而举办的午宴。 不过为了隐瞒真实身份,路行舟没有露面,而是利用属下海曼那世界里的仿真人,前去赴约。 外型与与人类极为相似,举手投足间更是非常自然,毫无露馅疑虑之外,魁梧的身躯操作起来也不笨重,相当轻盈,至于视、听和触觉很灵敏,言语表达则与操作者百分百同步,以至于路行舟能俐落地操作「托比」蹲下身,回答这位坐在轮椅上、面貌完全被围巾和帽兜遮得严实的的少年。 ——我可以请问……你们的世界还有渡渡鸟吗? 渡渡鸟吗? 少年的问题,不禁让路行舟想起将摄影作品取名《为了渡渡鸟》——那位令人在意的他。 他还好吗? 他还过得好吗? 「很遗憾。」 路行舟开口的同时,仿真人托比也同步以他内建的温吞嗓音吐出:「我们是在渡渡鸟灭绝后才有所开窍。」 在那之后,路行舟更以「他在研究世界毁灭的实验」的理由,将自己提升为同样是无良的傢伙,博得「卖家们」的好感,并且试图去打听那位检举人琼纳斯的消息。 然而,琼纳斯似乎是检举人的化名,实验中心里完全没有这个人,不过那时候路行舟提到这名字时,有个小子的内心非常混乱,无疑是知道琼纳斯的真实身份,而且试图隐瞒…… 这样就好,路行舟腹诽,他只是想确认对方检举后是否安好无事,毕竟这里的高官权贵有如鬣狗,冷血而残忍,背叛的孩子落在他们手中肯定被咬囓得死无全尸。 后来,路行舟徘徊在各艘诺亚方舟,扮演各色有力人士来接触监视人物,蒐集相关情报和动向,而在一次机会下,他以兴趣衍生「词曲作家」的身份,终于在某艘诺亚方舟之中,获得足以逮捕归案的证据。 那是一个人数庞大的非法组织,里头不少的高层干部更是在他们的监视名单中——这些分别在不同子嗣宇宙里的垃圾们,利用诺亚方舟作为暗中地下管道,进行走私、洗钱、内线交易和毒品贩卖等不法行为,而「诺亚方舟」显然亦是共犯,对于这些垃圾开放了将物品带出去的技术权…… 「你他妈到底是谁?」 一处废弃工厂内,男人狼狈咆哮,不断地踉蹌退后,手里紧紧握着蓝波刀,朝向路行舟。「操你妹,你他妈到底是谁——想干什么——为什么会知道这些事——」 路行舟踢了脚边的石子,对着因此受到惊吓的男人露出微笑。 「怕什么。」 他一步步地走近男人。 「被你强姦的女孩才该害怕吧?」路行舟慢条斯理地说:「你该不会天真的以为,自己可以到处为非作歹,然后没有人治得了你吧?」 男人发疯似的胡乱挥刀,「你到底在说什么?」他歇斯底里地吼道:「你、你知道我是谁吗?就凭你们只是可悲的白老鼠,所以根本不可能治得了我——因为你们只是白老鼠,而我是——而我是——」 「宇宙编号二零一七,今年三十三岁,陈文彦,」路行舟覷着男人,勾起唇,「或者你的本名,亚当?」 男人的呼吸,随着恐惧逐渐粗重,「你为什么会知道我是……该死、该死,我知道了!你他妈的也是买家对吧!」他仍是紧握着刀,发狂叫嚣:「那你为什么要——大家进来诺亚方舟不就图个乐子,反正也不会死,就算被发现了,大不了就丢下烂帐,回去而已……本来就是、这里本来就是让我们——」 话没说完,男人却猛地持刀衝向路行舟,试图他的胸口捅去,路行舟早已注意,即时侧身避开的同时,又朝人小腿骨用力一踢——骨头像是碎了似的,男人痛得哀嚎出声,但没放开手中的蓝波刀,而是丧失理智的往前乱挥,「——杀了你!我会杀了你!」 「没有枪真不方便啊……」 路行舟喃喃,遗憾地嘖了声,随即趁隙往男人的腹部用力揍上一拳,男人猛地口吐鲜血,持刀一挥,踉蹌地退后几步。 「告诉我,你们的大本营藏在哪。」指尖轻抚左脸颊被刀划过的擦伤,路行舟只是莞尔,覷着人,「或许我会留你一口气苟活。」 不过,相片是何时从口袋里掉出来的?眼角馀光里,路行舟发现自己那张相片落在男人的脚边。 男人大口喘着气,注意到路行舟的目光。 「这是你的宝贝啊?」他怪笑了几声,踩住脚边的相片。「——鲸鱼?」 「你他妈脚再不挪开。」不知何时,路行舟已经收起笑,口吻冷硬:「我可会让你走不了路。」 男人擦掉嘴边的血,持刀的右手垂在身侧,怪异晃着,脚踩相片地缓慢磨擦。 「我也喜欢鲸鱼。」 他啐了口血,怪腔怪调地说:「只是不只鲸鱼,所有动物都像诺亚方舟里的白老鼠们……生来就是要被我们主宰、被我们支配……」 语落的一剎那,路行舟的拳头已经朝男人袭来。几乎是将人往死里揍的力道,男人最后蜷缩着伤痕累累的身子,满脸是血,踩过相片的左脚更是早已骨折。 路行舟褪去戾气,急促的呼吸终于归回平稳,而后一秒都不能等的,手揉着肩,旋身捡起地上的相片。 上头蒙了层灰,还有肉眼可见的刮痕。 路行舟叹了口气,指尖轻抚相片,垂眼细细擦拭,却没想到原本留口气要来讯问的男人突然爬起,颤抖的双手紧握蓝波刀,从他身后一捅—— 5-4 他死了。 路行舟没想到自己居然对相片太过心急,而大意地被那傢伙以刀捅死了。 虽然只是进入被动死亡的滞留状态——以非自杀方式死亡的人,短时间无法立即回到原本世界,而是以「灵魂形式」滞留在方舟里,但携带来的物品仍可使用,以及,同样从外头进入方舟的「旅者们」也能看到他的存在;接着待时间一到后,尸体消散,以灵魂形式的他自然而然便可脱离,完好无损地回到原本世界——所以确切来说,他并没有死,死的仅仅是这艘诺亚方舟里的「词曲作家路行舟」。 不过这种糟糕的死亡体感仍让路行舟非常不爽,甚至在利用跨宇宙通讯,将距离最近的钟霓和徐克朗叫来处理自己尸体时,他仍以灵魂模样飘坐在一旁,双臂环胸、怒极反笑,只想把那傢伙的大本营全端了。 之后几天,出于路行舟在方舟里是知名人物,因此基本上还是要走形式地完成后事。 在一间老宅低调举行丧礼的那天,斜对面的连锁超市喜逢开幕,喇叭不断声嘶力竭地放送特卖,欢快音乐与诵经念佛互相较劲,超市前还有两位穿着布偶装的员工时而配合音乐扭腰蹦跳,时而回归岗位发起传单。 「看起来人缘很好呀。」 从宅里图个清静的路行舟恰巧不巧听到这句话。是其中一隻穿布偶装的傢伙说的。 而且一个上午,那傢伙似乎对前来奔丧的人颇有微词,思绪总围绕在丧家这儿打转,还莫名其妙地腹诽着——可是,为什么没有人对灭绝的渡渡鸟说声请节哀呢? 又是渡渡鸟。摄影作品的名称、突兀的问题,再来是这傢伙的念头,这已经是路行舟第三次听到渡渡鸟了。 如此偶然,令他不在意也难。 中午时候,那傢伙终于摘下了布偶装的头套,露出脸来——原来是位二十岁不到的少年。 显然闷坏的少年迷濛着双眼,瀏海及发鬓全被汗水打湿,坐在阶梯上喘着气,视线却朝他这儿望来。 少年的位置角度大概看不到路行舟——或者该说,生在诺亚方舟里的人们本就看不到这般形式的他——少年望了好一会,而后才准备起身,结果布偶装的大脚却踢到一旁头套。 头套能一路顺利地滚来马路边上,其实有一半功劳是托了灵魂形式的福,也难得让路行舟觉得当鬼的体验还不算差。 好几度就要停下的头套都在他的恶趣味下,成功借力滚到丧家对面,而追来的少年也停下脚步,捡起头套,最后和灵棚里头的照片对上了眼。 少年怀里抱着头套,咕噥:「还真帅。」 闻言,路行舟失笑,随后又思忖着,少年的反应着实不像诺亚方舟里的人们——难道,他也是旅者? 果不其然,夜晚的接触确实坐实了路行舟的猜想。 起初得知少年的姓名叫孙临安时,路行舟的情绪霎时鼓譟起来,思绪更是飞跃到自己唯一认识的孙安徒……所以他的儿子、那位拍下蓝鲸的神秘摄影师,姓氏理当也是孙—— 但同样姓氏、同样为了渡渡鸟的理念、同样心心念念着已经灭绝的渡渡鸟,这类的巧合究竟能发生在多少人身上? 路行舟一向不相信所谓的巧合或命运——孙临安也不可能会是那位摄影师——因此,很快便熄灭了这对他而言简直荒谬的念头。 只是,他对孙临安的好奇丝毫不减。 虽然孙临安的「拯救世界」言论,一度让路行舟怀疑自己是否遇到这世界里的精神病患,或者一名擅于说谎的骗子——但很快就撇除了,因为对方的心思极为安稳,内心也不像说谎时会有的混乱和浮躁,并且心口如一,世界毁灭说得言之凿凿,似有凭据在手上…… 果然孙临安也是进来诺亚方舟的旅者。 路行舟再次思忖孙临安的言行举止时,存于内心的解释也终于渐渐坐实,甚至令他想调侃世界真小,这都能碰到。 而且很有趣。路行舟訕笑地想,为何孙临安区区一位旅者,要拯救这艘失败的诺亚方舟?为何孙临安要不惜将真相包装成多重宇宙的言论,只为了给予这些实验品一个销毁警告? ——「为了渡渡鸟,我们一定要拯救世界,因为人类再这么自私和无知的话」—— 或许,在他端了那堆垃圾大本营之前,和这位为了渡渡鸟而想拯救世界的孙临安消磨时间,大概不是坏事。 他是如此单纯且温柔的人。 愈和孙临安相处,路行舟愈是堆砌而成了这些感受。 开朗直率、但心思却总有敏感且过于早熟的时候,对于每件事情都抱持着全力以赴的态度,他很努力,甚至努力过头,根本不在意自己身体的地步。 并且,在路行舟明知故问的套话下,孙临安交差的报告书和一切回答都能让人感受到,他想拯救世界的心更是格外坚定而拼命。 他去过四十七艘诺亚方舟。他感受过四十七次死亡。 每一次的他,究竟都是凭着什么才能独自坚持下去…… 那些刻意刁难他的人还真是垃圾。路行舟暗忖时,却又忽地想到……莫非,孙临安是管理诺亚方舟的实验员? 因为「四十七次」并非小数目,一般人不可能拥有这么多艘诺亚方舟,而且孙临安似乎知道「销毁失败品」这件事,若没记错,他先前所预言的毁灭日期,「明年十二月二十一日」,也正如珍妮佛回报的消息——「失败品销毁的时间」极为接近。 但,如果这个假设成立,身为实验员的孙临安……为什么要阻止销毁的发生? 若是没记错,关于销毁失败品的计画内容,依据他安插的线民说法:原先是不做任何挽救,一律销毁全部的失败品,结果后来却突然增加「给予毁灭警告,判断能否改善」的新措施。 儘管,这只是可有可无的新措施,里头根本没有实验员在积极实施,高层也不在意他们是否有确切地在进行,因为更动计画的原因就是—— 为了敷衍有个来闹的傢伙。 倏地,一个念头忽闪而过,零散的碎片急遽拼凑起来,逐渐有了清晰轮廓,路行舟高速地思考、推论,再分析——检举信、琼纳斯、新措施、来闹的傢伙,以及想拯救世界的孙临安…… 「你没有和我提过孙临安的事,珍妮佛。」 孙临安因要回去报告,而暂时离开诺亚方舟时,路行舟来到旅者事务所和珍妮佛谈话。他微笑。「我可以理解这是你的不尽责,或者,你的不忠诚吗?」 「你知道他了?」珍妮佛一怔,紧张地吸了口气,事实上她连手指都在颤抖,「对不起,但我、我只是想保护那孩子……」 「保护?」 飘在半空中的路行舟哂笑,「莫非在你眼里,我是一头会吃了他的洪水猛兽吗?」 「我并没有这意思。」珍妮佛一嚥,又低声吐出:「不过,我的确是担心你知道、临安对销毁诺亚方舟一样反感的话,或许会和他接触,并且同样吸收成线民……」 「如此,让你的伙伴愈来愈多,难道不好?」路行舟发出低笑,「而且他应该会很欣慰,欣慰自己不是一个人了。」 「很好、是很好,你们做的事情也才是对的——」珍妮佛深呼吸。「但临安这孩子很可能会去做一些危险的事……假如、假如他得知只要找到足以证明那些高层也是共犯,然后他们就能被逮捕的话,以他的性子,绝对会冒险去做……」 「我知道,在所不惜地让自己感受四十七次的死亡,」路行舟莞尔,「这样的孩子的确让人很想疼惜。」 珍妮佛压抑着呼吸。她无法揣测出对方真正的态度。 「算了,」结果路行舟却悠悠啟唇,问起不相干的事,「孙临安是孤儿?」 「啊、是,」珍妮佛推了下老花眼镜,又低语:「那孩子好像有说过……他的家人都在战争下丧命了。」 果然孙临安在报告书里的举例,是以自己的过往来描写。 路行舟沉吟片晌,那么,孙临安在当中提到的一段内容该不会也有一定的真实性——在没有第四次世界大战的宇宙,男孩与父亲能徜徉在摄影的彩色国度中,藏狐、麝牛、小燕鸥,竖琴海豹…… 为了渡渡鸟。 路行舟以舌抵着上顎,觉得有股得来不易的喜悦正在蠢蠢欲动。 没想到还真的是啊。 「他的父亲叫什么名字。」 路行舟说,试图压下自己躁动的情绪。旋即,他又以循循善诱的口吻,道:「我相信你知道,因为这是你的工作,珍妮佛。如果你愿意说,你擅自为我和孙临安做决定的行为将既往不咎,而且请你放心,我不会让他去冒那些险,当然,若是孙临安问起我的任何事情——比方说,路行舟,或是托比这名字,我也允许你不说。」 因为他也不打算说出自己的身份,一来是还在执行任务,除了必要的线民,还是尽可能地将得知此事的人压得愈少愈好,二来,则是如珍妮佛所担心的,若是孙临安得知,好不容易摸到希望的他确实有机率会做出一些危险事来,而且—— 路行舟直视着犹豫的珍妮佛,「告诉我,」他再次沉声,「孙临安的父亲叫什么名字。」 安静了许久,珍妮佛叹了口气,终于缓缓说出:「孙安途。他的父亲叫孙安途。」 而且我也不会让孙临安接近危险。因为他是孙安途的儿子、他是让人心心念念的神秘摄影师——路行舟眼里含笑,喃喃,他是我终于找到的孙临安。 6-1 他没有找到楼下的猫。 一早,孙临安瀏览完国际新闻,得知近日世界各处仍是异象不断,暴雨成灾、蝗虫肆虐、大雪和高温降临在不属于它的地带,便又想到影片里哭泣的婆罗洲少女,于是连忙带上手机和背包,匆匆忙忙下楼去了。 他得拍下那隻猫。他得按下快门。他得不如他们所愿地快点拯救世界。 但楼下却找不到小傢伙的踪影。猫儿平日喜欢待的地方都找遍了,孙临安四处寻找、蹲身翻看,仍是没能看到活泼好动的小橘猫。 也许,牠是跑去哪里玩了吧。孙临安抿紧唇,心想,放心,猫还不会灭绝的。 猫确实没有灭绝。孙临安拿着手机在市区走走停停,发现路上还是能看到猫,黑猫、虎斑猫,还有玳瑁猫……牠们依然穿梭在大街小巷里。 「所以,再不拍的话——」 孙临安蹲下身,看着眼前的花草。他试图威胁自己逼退心魔。儘管,要逼自己看清世界和家人再也不会回来的现实。「世界就要毁灭了。」 人行道裂缝中悄悄生长的蒲公英;树梢上的麻雀;蜜蜂和蝴蝶;老先生的猫;女孩的狗。到时候,这一切都会消失。 ——孙临安,你千万不能如他们的愿。 孙临安闭眼地深呼吸,吞下心魔的侵扰。然后拿起手机,镜头聚焦,他不让自己去看,有时闭上眼,有时别开视线,手指被颤抖挟持着按下快门。 树木、野花、猫狗和鱼,还有宽阔的蓝天,虽然许多相片都完全失焦,也没有捕捉到最漂亮的角度,但当孙临安看着这些不完美的相片时,却忽然觉得渺小的自己好像有在前进了。 是啊,没问题,他可以拯救世界的。 拍了一个上午,手机电量已快见底,孙临安也才后知后觉地感到飢饿,不过这时却突然有通电话打来。 「现实」往往不会迟到的。 果然那卷底片还是坏了。 过曝的底片终究没能洗出任何影像。孙临安从维修师傅手中接过相机、和已经拆出来的底片时,发愣地看了很久,紧咬着唇,迟迟不语。 维修师父见他这模样也有些内疚,刚想开口,孙临安却早他一步,说:「没关係,这也是预料中的事。」 这话拋得极快,稍纵即逝般,随后孙临安便和对方道谢了声,逃也似地将相机和底片塞进包里,旋身离开。 结果还是不可能。 一路上,孙临踩着快而乱的步伐,几乎快跑了起来,甚至在撞上不少人后,速度也丝毫没有减慢。 结果还是不可能。结果还是不可能。结果这一切还是不可能。 无论是想要修好的相机、想要洗出的底片、想要彻底摆脱心魔,就连想要拯救世界的他——还是不可能。 而且楼下的猫咪也死了。 孙临安回到住处时,路行舟恰巧也在,甚至主动和他搭话。 「回来也不打声招呼?」 但孙临安却一反常态的没说话,放下斜背包,走近床缘坐下。他垂着头,嘴唇抿得很紧,一声都不吭。 「怎么了?」路行舟身影飘渺,轻盈地走近孙临安。「拍摄还是碰到瓶颈?」 孙临安仍然沉默不语,瀏海遮住眉眼,让人很难看到他现在的表情。 「如果、是觉得生疏的话,你还不想拍也行……」像是不大拿手般,路行舟忽地乾咳了声,口吻听来更是彆扭:「况且,我那天的态度确实过于强势了,说话的口气大概也——」 结果孙临安却是突然开口:「楼下的猫死了。」 「……猫?」 路行舟一怔,在他旁边悄然坐下。 但孙临安又安静了下来,就连他的内心也晦暗不明,听不到声音。 路行舟的耐心向来有限,可面对孙临安时似乎没有了底线。他没有催促,而是有默契地回归安静,目光落在孙临安那双置于两腿间、紧握的手。 许久,孙临安才再度啟唇,「是我原本想拍的猫。」他顿了顿,不自觉地缩起身子往后靠。「我早上没有看到牠,结果刚才回来时就听房东太太说……原来是昨天深夜的时候,牠被车撞死了。」 他的脊背轻微地抽搐,好像快哭了。 「那是我想拍的猫啊。」 孙临安说,喉里逸出微不可闻的哽咽。「——那是我想拍的猫。」他绞紧双手,手指被勒得泛白。「那是我想拍的世界、那是我想拍的蓝鲸、那是我想拍的家人……可是每一次——好奇怪,真的好奇怪,为什么每一次都要被你们杀死……」 他的内心很混乱。对原本世界的,对诺亚方舟的也有,愤怒、悲伤、痛苦,或许还有经歷四十七次死亡的惧怕和失望,这些情绪似是混沌,全都紧紧缠绕在一块,路行舟沉吟读心,看着孙临安死死紧握的双手。 「而且、我不想拍的原因根本不是什么生疏,我很喜欢摄影,但是、但是我只要拍的时候就会觉得很愤怒、很痛苦……」 孙临安红着眼眶,声音挟带着颤抖,「因为我很嫉妒你们的世界,不像我的世界已经完全被搞砸了……可是、你们却不完全懂得珍惜……不断在牺牲动物、不断在製造战争的藉口、不断让很多孩子家破人亡、不断、不断、不断在破坏这个世界!凭什么你们的话就是绝对……真相在你们的面前却是不堪入目的败类,而我只是疯子,你们永远都听不进去我的警告,为什么——我永远都被当成异类……」 他颓着肩膀,收紧双手。 「而且我的底片、我那卷底片的最后一张是……」孙临安不禁掉下泪,喃喃:「是我的家人哦。」 他的内心仍在翻涌。路行舟伸出手,试图握住孙临安紧紧钳住的双手,但在触及的瞬间,便穿透了过去。 路行舟蹙眉轻嘖,「果然肢体接触就会穿过去啊……」他轻唤,叫出名字:「孙临安,别为那些垃圾自虐,手先松开。」 孙临安紧绷地抿起唇,没松开手。 「……说到底、您为什么会相信我呢?」他试着嚥下哽咽,说:「您真的觉得凭我就能拯救世界吗?」 他的内心仍是暗涌。路行舟瞅着孙临安,扬起笑,「有我在,为什么不能?」他的口吻总是自信,「因此,如果你愿意松开手,我会和你说一个秘密。」 孙临安垂着眉眼,没有动作。 「亏我愿意告诉你了。」路行舟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又悠悠地说:「你真的不想知道?」 孙临安抿了下唇,终究闭口,双手紧握。 路行舟覷着孙临安一会儿,再度尝试地掷出能吸引他的话语:「我以为你很好奇我的身份。」 他的身份。这四个字倏地让孙临安一顿,确实勾起他被种种情绪埋没的好奇心。 他的内心在动摇,暗涌逐渐平息。看起来有用,路行舟不自觉在心里松了口气。 而孙临安在犹豫了一阵,终于缓缓松开双手。 「你可以先看看。」路行舟满意地勾起唇,手一弹指,电脑萤幕霎时亮起,而后忽闪忽灭的,再一转眼,影音网站跃入眼前,萤画面停在一段还没开始播放的影片上。 当孙临安抹了抹泪,抬眼望去时,影片心有灵犀地开啟全萤幕模式,并且自动播放起来。 那是相片製作而成的影片。背景音乐是高惠美的《烽火》改编的钢琴版,随着沉静阴鬱的乐音倾泻而出,一张张相片从他们眼前缓慢展开,斑马、云豹、鬼蝠魟、长颈鹿和国王企鹅……这些熟悉的相片令孙临安看得恍神,他从不会会忘记这一帧帧的瞬间。 ——这些都是他拍的。 孙临安双眼圆睁,一时无法反应过来,路行舟是从哪里哪里找来的?这些都是他以前拍的相片、是在他世界里才有的东西——可是,为什么此时此刻会出现在这? 「是我擅自主张让他们先製作影片了。」 路行舟注意着孙临安的表情,在旁解释:「影片是海曼做的,文宣交给其他几位。」他露出得意的笑。「而我,负责提供相片。」 「……提供相片?」 孙临安呆愣着,声音还带着哭过的沙哑。 「所以,这下你总该知道我的秘密身份了,我亲爱的琼纳斯。」路行舟的话里哼着笑,直视着孙临安,彻底摊牌。「欧里、托比,还有路行舟,他们都是我哟。」 6-2 突如其来的真相让他完全无法组织言语,孙临安只觉得自己脑袋在剎那间被真空,悲伤和愤怒被震撼给吞噬,任何思绪更是因此停摆。 国际宇宙刑警组织的欧里。买下多艘诺亚方舟的托比。以及眼前已经去世的词曲作家,路行舟……他们居然都是同一人。 「在任务结束之前,我并不想让你知道,原本我是这么打算的,」路行舟凝睇着孙临安,而后露出笑,「但,没办法,总觉得还是要让你知道才行。」 虽然早在当初他就有怀疑路行舟的身份了,可那也只是他没有根据的臆测,孙临安张了张嘴,仍难以言语,「所、所以,」他结巴了下,才吞吞吐吐地说:「您不是诺亚方舟里的人?」 「不是,」路行舟哂笑,「我是编号二零六宇宙的人。」 闻言,孙临安一哑,随后又急快地问:「可是我和珍妮佛确认过了,旅者名单并没有那些名字,包括路行舟——」 「是我交代她的命令,珍妮佛总是很敬业。」 「但、但……您进来诺亚方舟是为了什么原因?」脑袋还是很混乱,孙临安深呼吸,用力地嚥了嚥。「我记得欧里不是说、你当初不是说这个案件无法受理吗?那为什么现在却——还有您以托比的名字购买诺亚方舟又是为了什么……难道,和您说的『任务结束』有所关联吗?」 然而孙临安并没给路行舟回答的时间,猛地想到什么似的,又接着问:「那您、打从一开始就知道了?」 他忽然站起身,似在生气般的紧抿起唇,儘管哭过的双眼还红彤彤的,此刻却一眨不眨地瞪着路行舟。「无论是那份报告书也好,还是您对我一连串的明知故问也好……您明明早就知道我在胡扯了,却还是、却还是故意隐瞒自己身份,只为了看我像个笨蛋一样的可笑好戏吗?」 路行舟一怔,没想到事情会突然演变成这种发展,「等一下,孙临安,你先听我说——」 「而且就算您不能表明目的好了,也能告诉我您是旅者,所以没死之类的啊,为什么连这种事都不愿意告诉我?是觉得没必要吗?还是——」孙临安呼吸急促,口吻充斥着不理解和失落。「我不懂。行舟哥,您看我这样、觉得很好玩吗?很有趣吗?」 「不是、我没这意思。」 该死,该死,之前的自己还真该死,路行舟难得感到慌乱,完全不知道此时此刻该如何处理孙临安的情绪。明明他向来都是个游刃有馀的人。「你听我解释,拜託,孙临安。」 结果孙临安咬了下唇,却是瞅着路行舟,不放过他,「而且您为什么会有那些相片?那不是我拍的吗?」他顿了顿,颓下双肩,「难怪、您之前会说那些话……可是、可是我不懂——」 「孙临安,琼纳斯,我亲爱的小渡渡鸟,请听我说。」 终于逮到空档,路行舟打断他的话,但接下来要当面和对方说的话,倒是让他少见的难为情。像是在紧张般,路行舟伸手挠了下后脑杓,又松了松系紧的衣领,而后才豁出去的沉声吐出一句:「因为我是你的信徒。」 幸亏这话确实止住孙临安浮躁的情绪,让他不禁一愣,「……信徒?」 「是。」 路行舟难为情地以拳覆口,逸出低笑,沙哑地啟口:「我很喜欢你的摄影作品,孙临安。我第一次接触你的作品是《为了渡渡鸟》,那是非常让我痴迷的作品,画面给人的感觉真的很纯粹、很温柔……」 说着,他从西装裤的口袋里掏出相片,递到孙临安面前。「请相信我,每当我被那些垃圾的心思惹得厌烦时,日日夜夜都是靠着你的这张相片在支撑着……我也常在想,究竟是怎么样的人才能拍出这么温柔的世界,啊,当然,我在之后也有买下你不少的摄影作品——」 这一连串对他摄影作品的真挚告白,让孙临安听了不禁害臊起来,连忙伸手虚摀路行舟的嘴。 「我知道了!我相信你!」孙临安满脸通红,慌张地打断他的发言。 路行舟眼里含笑地覷着对方,「但是我还没说完。」豁出去的他倒也轻松了,甚至不顾孙临安的打岔,继续表达自己多年以来累积的心心念念:「亲眼见到你后,我没有失望,你比我想像中还好,我很庆幸在这片骯脏的大海里,还存在着从不同流合污的你……所以,我希望你能知道,你,不是异类、不是疯子,你述说的真相可以成为我愿意追随的信仰。」 「而且对我而言,失去家人和世界的你,或许就是这世上最后一隻的渡渡鸟,所以你才会愤怒、嫉妒和痛苦,你不想如他们所愿,你不想让那些人继续顺遂的破坏世界,因此,你想要拯救世界……」 路行舟直视着孙临安。注视着早已红了眼眶的他。 「你已经很努力了,孙临安。」路行舟放轻声音,他没想过自己的口吻终有如此温柔的一日。「如果可以,接下来就让我来帮你,好吗?」 这夜,在路行舟的陪伴下,彷彿想将一直以来的愤怒和悲伤通通倾泻出来,孙临安哭了很久,也倾诉了很多埋没在内心里的话。 有时候他好想放弃,也心生畏惧的每一次死亡。但却不想让那些破坏世界的人得逞。他必须不畏惧死亡。 有时候这里的人们让他很沮丧,因为他们一如既往的自大和自私,以文字和言语作为攻击人的利刃,杀死了鸽子与橄欖枝。但他无所畏惧,因为他经歷的战争和毁灭远远超过这些残酷。他会说服自己,所以这一切都算不上什么。 有时候他会想起那卷底片的最后画面。他最爱的父母和姊姊站在镜头前,满脸笑容地看着他按下快门。但他并不想哭,他必须当个坚强的人,因此他总是克制自己别去想起那段回忆。 有时候他会想起父亲曾经说过的话,如果有一天,未来变成一个没有相机的世界了,也千万不要忘记我们的双眼,它是最为坚固的镜头,它能记录映入眼帘的世间万物,永不抹去。但他却任性地只想要用父亲送给他的徠卡相机,记录自己曾经的世界。 有时候他很怀念他的世界。很怀念他的家人。很怀念曾经存在过的美好事物。但他明白,那些都成了过往。 有时候,有时候——他希望渡渡鸟的灭绝,能给人类带来更多的意义。 因此,他才会私心将那张蓝鲸的相片,以《为了渡渡鸟》作为命名。 纵使这样的念头固然自私。但为了渡渡鸟,为了让牠的死去不是毫无意义的。请让那些生命活下来。请让动物们活下来,请让这个世界活下来…… 请让渡渡鸟的死去变得更有意义,而不是什么都没有。彷彿从来就不曾存在过这世上。 6-3 路行舟当然也和他说了所有事情。无论是进来诺亚方舟的目的,还有隐瞒身份的一切始末,都和孙临安交代得清清楚楚。 而且距离收网的日子大概也近了。路行舟愉悦表示其中之一的好消息。在高惠美等人暗中调查之下,终于在近日发现那位人渣——路行舟对兇手的直白称呼——于犯案前曾经频繁出入北部的一家高级会所,期间,多位政商名流更是与他有过从甚密的接触。 有了确切的目标人士,接着,他的下属钟霓利用知名女星身份接近锁定的目标,潜伏在各色晚宴聚餐里,为一隻又一隻的猎物制造无数次罗曼蒂克的不期而遇,美酒和美色是是褪下心房的最佳武器,她的一一攻破、她在书房里悄然落下的针孔摄影和窃听设备,她的一顰一笑,和如隻猫儿的轻盈周旋果然带来满满收穫。 走私、贩毒的证据基本上已经足以定罪逮捕,但刑责对于那些知法犯法的人终是有裂隙,他们会无比精准的鑽入漏洞,从中找到最轻的赎罪方式,所以收网的日子是近了,但必须找到更多、更令人难以脱身的污点,让他们无法轻而易举的翻身。 其次的好消息是,路行舟等人为孙临安上传的首支影片也在短时间内,迅速累积不少的正面回应。 孙临安看到那支影片的播放次数也不禁感到惊喜,几千、几万、几十万,他数着的时候连连惊呼,没想到真的有这么多人来看。 而能拥有如此之多的播放次数,倒是多亏了努力宣传的几位不凡「大佬」。 高惠美在各处社群媒体上——instagram、facebook和twitter里发了动态,和歌迷分享自己近期在跑宣传的空档时,偷偷挖掘到的宝藏影片名单,当然其中便有那支影片的踪影。 卢森鸥在广播电台上,邀请热衷公益环保的明星来宾,并且一同讨论有关的音乐、有关的书籍,以及有关的影集和短片。包括让这位舌粲莲花的知名主持人,居然面临了不可言喻的厉害境界——的那支影片。 钟霓则是说谎不打草稿的,直接表态这是自己欣赏的后辈马甲,希望各位能好好关照一下,给小朋友实质上的鼓励;至于,鲜少发表自己动态的徐克朗和海曼,光是不附文字的贴上影片连结,就足够让人感到吃惊,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影片,让他们两位终于愿意破天荒的动动手指头,与人分享。 于是,在这五位各领域的大佬们「不约而同」的分享之下,终将各自粉丝、跟风的人们一块匯集,影片的播放次数因此以极快的速度不断爬升、再爬升,瞬间跃升为影音网站榜上的热门影片。 影片时间并不长,名称取自孙临安的那句「为了渡渡鸟」。没有人声、没有任何字幕,是支由配乐、和一张张动物相片串连而成的简单影片,不过在最后一幕画面上却有一段话——「别将牠们赶下诺亚方舟。」 :别将牠们赶下诺亚方舟?是指影片里的动物? :打个卡,我家惠美推荐来着!果然这影片是宝藏啊! :这些动物和大自然真的拍得好棒呜呜呜,我不太会形容,可是看了不禁想哭是什么回事……而且最近世界真的太不平静了,虽然怪风暴雨的气候异常很可怕,但我最难过的就是因澳洲野火无家可归的无尾熊,瘦骨嶙峋的北极熊,还有活活被塑胶垃圾害死的鲸豚qq :哇,人好多,来朝圣:)))))))))) :我也好想哭,尤其配合《烽火》的催泪钢琴版,总觉得这些生命怒放的动物……让人很悲伤tt :很纳闷为什么能上热门?完全看不懂想告诉我们什么哈哈哈哈。 :呵呵呵呵呵呵呵好好笑,播放次数是洗的吧,这么几张烂相片也配衝上热门哦? :这是不是什么计画啊?频道名称、头贴、封面,到这支影片的内容,好像都有在相呼应耶。 :「为了渡渡鸟,别将牠们赶下诺亚方舟」,我觉得是这支影片想传达给观眾的含义吧。 留言楼盖得很高,正负回应都有,但确实如同路行舟计画的循序渐进的进行——「因为金钱、声望、影响力、知名度,它们都会带来各自的信徒,然后拥护你的这一切」——扑朔迷离的包装方式成功吸引了那些人的好奇心,并且在透过间接暗示来潜移默化那些观眾,不给他们绝对的答案之下,完美的让他们主动去联想、主动去思考眼前的『这一切』到底有何含义。 然而当孙临安的惊喜冷却下来,看着影片的播放次数和正面回馈时,倒是不禁在想:「可是,真的会有人因为看了这支影片……」他瞅着路行舟,语气充满不确定:「而有了实际上的行动吗?」 路行舟沉吟了一会,却没给出孙临安想要的肯定回答。「反正能把我手上的那些垃圾定罪,」他露出笑,「诺亚方舟不就得救了?」 「……是没有错。」 孙临安垂下眼,握紧手中滑鼠,「只是,既然『我们』能毁灭诺亚方舟,『他们』自己当然也能毁灭。」 「他们?」 「这里的人。住在诺亚方舟里的人类。」 路行舟偏头一笑,「人类不是本来就擅于给自己带来毁灭吗?」 这话虽然残酷,却又无从反驳。孙临安努努嘴,只是鸡同鸭讲地咕噥:「最近的毁灭异象来得太快、太频繁,我很担心世界可能自己就要毁灭了……因为我的世界、之前就是这样……」他嚥了下,才坚定地说:「为了渡渡鸟,我不希望他们重蹈覆辙。」 倏地,路行舟却低低笑了起来。 「那你还担心什么——」路行舟直视着孙临安,话里捎着笑意:「你为的不是别人,而是渡渡鸟啊。」 孙临安眨眨眼,而后领悟路行舟的言下之意,才翘起嘴角。 「对呢,」他露出笑,开心地说:「以前也是,以后也是,我一直以来都只是为了渡渡鸟。」 只是,孙临安的那支影片似乎没能挽回什么。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诺亚方舟里的毁灭异象从未停歇,甚至在短时间里越发恶化,暴雨成灾,高温乾旱,洪水升格为海啸,地震引发火山爆发,赤道与极地的气候完全脱序,而世界各处骤变的天气异象,更让气象报导完全无法掌控,已经找不出任何头绪。 海岸边搁浅死亡的鲸豚。白化的珊瑚礁。象牙、犀牛角和鱷鱼皮。还有蠢蠢欲动的战争藉口。 人们依然故我,温水煮青蛙的异象没能让他们看清即将迎来的现实末日。 世界要毁灭了。 或者,世界就要重生了? 儘管孙临安的那支影片下,有一则为时已晚的留言写道:「别将牠们赶下诺亚方舟——很难过,或许之后,就要再加上一张人类的相片了。」 6-4 出于近一个礼拜接踵而来的异象,孙临安甚至起心动念想回去一趟,试图调查诺亚方舟内部究竟发生了什么状况。 不过路行舟却不乐意他的回去——为了这群垃圾回去调查状况,而以死亡虐待自己,何必呢——因此屡屡阻拦,时时刻刻都在盯哨似的,不让孙临安离开他半步。 然而,就在孙临安与路行舟相互对峙时,这天却突然来了一位访客。 是约瑟夫。 孙临安甫一开门,未能反应过来便猛地被人抱进怀里,抱得很紧,还隐约带着颤抖。孙临安侧过脸,发现来人是约瑟夫。 「——还不松手。」 路行舟不知何时已经飘到两人身旁,冷冷地覷着这位访客。「他被你勒得快喘不过气了。」 其实并不至于。孙临安轻拍约瑟夫的后背,安抚着他。过了一会儿,约瑟夫才缓缓松开怀抱,却又一手抓住孙临安的手腕,说:「和我回去。」 孙临安还来不及回话,一旁的路行舟倒很有意见,更是率先替人沉声:「他归我管,请问你哪位?」 约瑟夫烦躁地咂了声,回看路行舟,「不好意思,敢问你又是哪位?」 夹在两人之间的孙临安左瞧又看,实在不明白他们的针锋相对。「约瑟夫,他是我的伙伴路行舟。」最终,他替两位做了简单介绍。「行舟哥,他是我的好朋友约瑟夫。」 路行舟似笑非笑,敷衍似地哦了声,而约瑟夫丝毫不屑给对方好脸色看,连忙握紧孙临安的手,「已经没时间了,和我回去,孙临安。」他说得急迫,「因为你以前是不是有写检举信给什么刑警组织?结果他妈的被金子举报了,所以那隻气炸的鬣狗认为你是内鬼,想把失败品全部销毁——」 闻言,孙临安难以置信地倒抽口气,紧张地囔囔:「销毁?他怎么能反悔——他明明就已经答应我——」他喘了喘,「可是、可是金子为什么会发知道……我明明、我明明……那现在又是——」 路行舟凑近他耳边,低语:「深呼吸,小渡渡鸟。」 孙临安喘着气,听话地做起深呼吸后,才慢慢找回冷静。「那、」他想到先前的种种异象。「他们之前有对这艘诺亚方舟做了什么吗?」 「有,是金子,因为鬣狗为了感谢他的举报,所以把这艘诺亚方舟的处理权交给了他。」 说到这,约瑟夫咬牙切齿地说:「那傢伙昨天操他妈的把诺亚方舟大玩特玩,但我把他揍了一顿,现在应该下不了床,连话都说不出口。至于他会知道你投诉的事,好像是之前偷了你的信箱密码,在草稿里看到的——」 他用力拽着孙临安的手腕,沉下声:「总之快点和我回去,因为鬣狗不只要毁掉所有的失败品,甚至还想杀鸡儆猴的杀了你——佐藤和我说的,她说鬣狗已经在毁灭那日等着你回去了,所以我是偷偷潜进来的,凯尔现在还在为我们把风——快点、快点,现在回去应该还来得及,我会把你带出去的——」 约瑟夫的话语掐住了他的脖颈,让他难以呼吸,似要窒息。 都是他害的,都是他害的,原来之前的一切都是他害的,孙临安被恐慌挟持,还来不及吐出半句话来—— 怎料,下一秒却猛地天摇地动,翻天覆地,电脑和房里的东西全被甩落下来,约瑟夫也是,他好像被——孙临安完全站不住的往墙撞去,头破血流,将要昏去,房屋正在倾斜,轰隆作响,外头传来尖叫和哭喊,摇晃没有停止,愈晃愈烈,直到孙临安在路行舟不断的叫唤下,才缓缓转醒。 什么都看不见。似乎停电了,眼前一片漆黑,而孙临安满脸是血,他觉得自己全身都好痛。 「怎么了?」他破碎地吐出话来。「刚才是地震吗——」 「是,」路行舟仍心有馀悸,刚才孙临安在他面前完全昏了过去,而且脸色惨白,连呼吸都极为孱弱。「你先不要乱动,慢慢来,我怕你有哪里伤——」 「约瑟夫呢?」孙临安看着眼前的黑暗,「约瑟夫他还好吗?我最后好像看到他——」 路行舟打断他的话,说得轻,「他死了。」 「死了?」孙临安一愣,眨了下眼,僵硬地说:「可是、可是他刚才不是还——」 「因为房屋倾斜倒塌的关係。」路行舟将约瑟夫的死因试图说得模糊,「放心,你别担心,他在这里是死了,但他会回去,他回去后会很好,他没事的。」 孙临安吸了口气,只是说:「好、好。」但他却哭了,哽咽着:「我现在必须回去。」 「回去?」路行舟拧起眉,试图安抚:「我知道你该回去,但刚才的地震一定是有心人故意搞的——你朋友不是说了吗?所以你现在回去的话,那些人肯定已经在等着你了——」 「但、我还是必须回去。」孙临安哽咽着声,「我不回去的话……诺亚方舟里会有更多无辜的生命——而且、而且这也是我该面对的事——」 「该死,该死,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乎他们干什么!」该死,该死,路行舟不禁朝他吼道:「孙临安,我拜託你多为自己着想好不好!你为他们这么努力,他们有谁感谢你吗!有谁听进去你的话吗!」 孙临安一怔,又掉下泪来,「我知道,我都知道。」他竭尽全身力气地抬起右手,将掌心轻轻靠在路行舟的颊上。儘管触摸不到。 「但,」孙临安虚弱地吐出话,「我是为了渡渡鸟啊。」 而后,他又牵起嘴角,说:「而且您不是说了,您会帮我吗?所以、所以我会等您,我会努力拖时间的——」 每一次,身影消失在尽头前,孙临安始终没有回头再看一眼。 他就像这世上最后一隻的渡渡鸟。静静死去的他,却由衷希望有谁能记住自己死去的意义。 但当他拿着自己让路行舟找来的小刀,准备刺入心脏时,却回头看了一眼路行舟的身影。 所以,亲爱的诺亚方舟,你能知道吗?孙临安在心里呢喃,无论是过去的你,现在的你,或者未来的你,总有隻渡渡鸟从来没有放弃过你。 因为你的生生不息……永远都是他甘之如飴的使命。 「路行舟,」孙临安说得很轻:「我会等你。」 他闭上双眼,颤抖着双手,握紧手里的小刀—— 6-5 他是被人搧巴掌搧醒的。 孙临安一睁眼,鬣狗先生那张丑陋的嘴脸就出现在他的眼前。 「你小子终于醒啦?」 话一说完,鬣狗先生便一手揪住孙临安头发,粗暴地将他从床上拽下来,破口大骂:「我操你妈的内鬼孙临安,你还真有种啊,真有种——居然敢在我的眼皮底下干坏事……你说说,到底是谁给你生了这胆子举报啊?」 头皮像是要被拉扯下来般的锐利疼痛,孙临安却忍着痛楚,往鬣狗先生的手上啐了口水,「你怕了吗——」他扬起声,「你怕了吗?你以为你做的那些坏事永远——永远——都不会被人发现吗?」 猛地,他被人往诺亚方舟的底座方向大力撞去,而后全身重摔在地,额头被底座一角磕到,瞬间血流不止,苍白的脸蛋被鲜血糊成一片,猛烈的疼痛让他几乎痛到紧咬着牙。 好痛,好痛,孙临安弓起身,额冒冷汗,忍住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 「——少自命清高了!你以为这个世界需要你的狗屁善良吗?」鬣狗先生粗暴地用脚踹上孙临安的腹部,一下又是一下,他涨红了脸,哈哈大笑,却没有停止脚下的动作。「你懂不懂——懂不懂这世界的道理——孙临安,我亲爱的孙同学啊!好人总是短命啊!所以何必浪费你的同情心在那些白老鼠身上!」 腹部的疼痛没能激起他的抵抗,孙临安两眼渐渐发茫,快没知觉,但他却又捏了把自己大腿,试图让自己清醒:「约瑟夫和……凯尔先生他——」他虚弱而嘶哑地开口:「你把他们怎么了?你要是敢对他们——」 鬣狗先生重踩孙临安的腹部,以鞋跟缓慢摩擦。「他们两个啊?放心,放心,约瑟夫那小子的家族背景太硬,我很可怜的还动不了呢,所以只能让他歇斯底里的的好母亲啊,强行给顽皮的男孩带回家了。」 「至于凯尔啊,它真的是太不听话、太不称职了,它明明只是个……我想想,哦,它明明只是个本该奉命行事的机器人不是吗?」说着,鬣狗先生大声笑了起来,口沫横飞。「所以怎么能不听我们人类的话,擅自做主呢,因此我就大发慈悲地把它身上的电池拆了,反正那颗电池本来就快坏——」 「你居然敢!你凭甚么!你这人渣——垃圾——」闻言,孙临安猛地激动挣扎,朝他大骂,却又突然眼角馀光看到——已经黯淡下来的大立方体、毫无生机的诺亚方舟。里头看不到任何五顏六色的球体,包括那颗耀眼的蓝星。他的地球。 「……你销毁诺亚方舟了?」 孙临安瞪大双眼,呆愣着喃喃一会,随后又朝人吼道:「凭什么!你们凭什么!你们到底要毁掉多少个世界才甘愿!」他终究掉下泪。「毁了自己的世界还不够吗!你们够了没!你们的贪婪到底吃够了没!别自以为你们才是——」 话没说完,孙临安的腹部又被人粗暴地痛踹,完全痛得说不出话来。 听着孙临安闷声哀嚎,鬣狗先生更是两眼通红,歇斯底里地狂笑一阵,「我亲爱的孙同学,你要我说几次呢,好人总是短命的喔,」他有一下没一下地以鞋尖往渗血的部位猛戳。「毫无用处的失败品本来就该销毁,我又不是他妈的慈善机构,为何要浪费资源和人力养一堆狗屁垃圾?」 孙临安狼狈地蜷缩身子,吃痛呜咽:「你他妈才是垃圾——」 鬣狗先生露齿而笑,「瞧瞧,孙同学你还死鸭子嘴硬啊,对我而言,你也是可怜的失败品哦,」他又朝孙临安用力地踹了一脚,才缓缓停下动作。「所以失败品就该销毁,明早是你上路的良辰吉日,感谢我吧,让你从这个世界得到解脱——来人,把他拖到库房关了!」 起初还能听见孙临安微弱的呻吟,转而他却慢慢两眼一沉,陷入昏迷,最终房里归于寂静,回到一片黑暗。 孙临安的怀里抱着一台老旧的徠卡相机。 年代已久的它时好时坏,而今天恰恰是故障的一日。他叹了口气,儘管眼前的向日葵正仰天怒放,是在自己心目中最为理想的主角。 「——临安。」 他的父亲怀里同样抱着相机,在旁笑出声,「别这样唉声叹气的,幸福会跑掉哦。」 「……可是它最近真的好容易故障喔。」孙临安双扁扁嘴,双眼瞅着向日葵,闷声嘀咕。 他的父亲哂笑,朝他打趣,「是不是你欺负它了?」 「我才没有欺负它呢。」 「那就是它的寿命可能快到了吧。」 「所、以,明年的生日礼物会送我一台新的相机吗,爸?」孙临安眨眨眼,咧嘴一笑。 「好吧,那只好让你先还给我——」 「别、别,我开玩笑的啦。」 两人相视而笑。 「不过,它总有一天还是会坏……」他的父亲沉吟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口:「但,搞不好那时候就没有相机了。」 「没有?」 「没有,可能相机也『灭绝』了哟。」 「应该是会升级成更新、更酷的摄影工具吧……相机哪可能会灭绝啊。」 「我们以前也没想过会有这么多动物灭绝,不是吗?」他的父亲莞尔。「临安,如果未来,我是说如果——如果未来变成一个没有相机的世界,你会难过吗?」 孙临安愣了下,低头看着怀里的徠卡相机,「我会很难过。」他抬起眼,「爸,你不会难过吗?」 「我大概只会很遗憾吧。」 「只有遗憾?」 「嗯……可能是,因为相机不是唯一能记录世界的工具?」他的父亲搔了下头,微微一笑,「毕竟我们还有双眼啊。」 孙临安下意识地眨了下眼,「……你说双眼吗?」 「是啊,如果有一天,未来变成一个没有相机的世界了,也千万不要忘记我们的双眼。」他的父亲温柔地看着他,轻轻地说:「它是最为坚固的镜头,它能记录映入眼帘的世间万物,永不抹去。而我们只需要用心体会,然后尽力地用双眼去看、去记录这一切,快乐的,悲伤的、美好的、或者痛苦的,你都要完完全全地看进眼里,那么这些瞬间就会永存在你心里。」 「——所以临安,睁开你的双眼。」 他的父亲伸手过来,揉揉他的头发,最后说:「现在还不是你闭上眼的时候。」 7-1 倏地,自梦中转醒,孙临安终于睁开了双眼。 眼前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他呆望着虚空,失神了好一阵,许久,待思绪姍姍回位,才忍着全身疼痛,勉为其难地以手撑地,支起身子,眨了眨眼。 这里是哪? 现在几点了? 他还没有死吗? 潮湿霉味鑽入他的鼻间,孙临安乾涩地嚥了嚥,感觉喉咙似是生锈般的粗糙乾哑。 「……有人……在吗?」 他想说话,但最终却以气音说出来,而且感到隐隐作痛,犹如针刺。 没有人回应。 孙临安又眨了眨双眼,伸手朝旁胡乱摸了好一会,才好不容易摸到了墙壁。他艰难地拖着腿,一下、一下、又一下的,气喘吁吁地倚到了墙边。 孙临安后背倚着墙,恍惚地看着眼前一片黑暗,不禁想到实验室里黯淡无光的立方体—— 诺亚方舟四十八号被销毁了。 世界被毁灭了。 他倚着墙滑坐下来,若有所思地瞅着眼前黑暗,一眨不眨的,而后却垂下了头,阴影笼罩眉眼,喉里溢出破碎的啜泣声。 野兔还是死了 玫瑰还是死了。 猫咪还是死了 绵羊还是死了。 他想拯救的世界还是死了。 孙临安哭得不能自已,泪水止也止不住,既是悲伤,也是愤怒,到头来他对于世界的毁灭依旧无能为力,甚至因为自己以前的鲁莽检举……害得全部失败品提前销毁。 该死,该死。现在的他到底还能做什么。如隻困兽的哀鸣,孙临安悲愤低泣,双手握拳,不停用力捶打自己大腿。 「——可是、会来……帮……我的……」 孙临安泪流满面,哽咽地喃喃,双手没有停下动作。 「……会来……帮我的……」 孙临安仍是呢喃。 「行舟哥……托比,欧里——你会来、你会来帮我的——还有爸爸也说了——」 孙临安仍是不断呢喃,却渐渐止住了双手的捶打。 这里安静无声,毫无生机,只充盈着无穷黑暗。 他又闭上了双眼。 不知不觉间,往昔浮现眼前。巍峨山峦、壮阔峡谷、野花漫山遍野,蜿蜒高原之间的河川,还有辽阔大海、茫茫大漠与雪山冰川;川流不息,极光照亮夜空、古老的南洋杉和纯净湖泊,雨林、火山、珊瑚礁,成群迁徙的驯鹿和氂牛,无数鸟禽盘旋飞越、展翅翱翔在无边无际的天穹上。 拂晓至薄暮,然后鸟兽归林,夜色繁星,世界渐入沉睡,接着又是曙光划破的崭新一天,万物復甦,百花齐放,在虫鸣鸟囀之间,繁华城市即将迎来热烈,田园乡村终将拥抱温暖。 走过广场、走过人群、走过稻田边,他会走进博物馆里,在展场中看到那隻不会飞的渡渡鸟模型。 被人类发现后的短短两百年间,渡渡鸟就因为栖地开垦及滥捕的死因,在十七世纪里灭绝,化为歷史——最终,这世界甚至连一具完整标本都无法留下,只剩下它的一块头骨、和一块腿骨。 而眼前的渡渡鸟模型,是根据现代对其他鸟类的了解,所模拟製成。 在艺术家和画家的演绎下,渡渡鸟看起来是如此肥胖且笨拙,全身羽毛蓝灰色,喙大,带有弯鉤,翅膀短小,双腿粗壮,臀部则有一簇捲起的羽毛…… 男孩身挨着父亲,小手紧握大手,抬头望向渡渡鸟的模型—— 爸爸,什么是灭绝?男孩问道。 灭绝啊,我想想……灭绝就是因为人类的关係,所以牠们全部都离开这儿,迁徙到天堂里居住囉。 全部?包括牠的爸爸妈妈,还有朋友都是吗? 对。 那牠后来也是吗? 也是。 为什么?是人类不给牠住的关係? 答对了,你很聪明,这也许就是其中的原因。 所以牠们永远、永远都再也不能回来吗? 对喔,因为路途太遥远了。 可是牠去天堂快乐吗? 离开熟悉的地方可能会让牠很难过。 牠哭了吗? 当然,牠和我们临安一样是个可爱的爱哭鬼。 那牠什么时候才不会哭? 如果知道自己去天堂是有意义的话,或许就不会哭了吧。 意义?牠找到意义了吗? 接着,父亲露出温暖的微笑,道:是我们该为牠找到意义。 那是他得知世界上曾有渡渡鸟存在过的瞬间。而他至今也未曾忘记。 「——所以它是……最为坚固的镜头,它能记录映入眼帘的……世间万物,永不抹去。」 忽地,孙临安打破死寂,喃喃自语起——父亲曾经和他说过的那段话。「……我们只需要用心体会,然后尽力地——用双眼去看——去记录这一切,快乐的,悲伤的,美好的,痛苦的……」说着,他的情绪也慢慢沉淀下来,「你都要完完全全地……看进眼里,那么、那么这些瞬间……就会永存在你心里。」 「——所以临安,睁开你的双眼。」 孙临安清清喉咙,扬起声,睁开了双眼。 「现在还不是你闭上眼的时候。」 是啊,是啊,还没有结束。 现在还不是他闭上眼的时候,至少没有自己先放弃的道理,因为为了渡渡鸟——为了他最爱的渡渡鸟——他还不能死去——他还不能放弃任何机会。 况且行舟哥会来的。 行舟哥一定会来帮他,然后将那些万恶通通制裁—— 孙临安以手背抹过颊上的泪,做了深呼吸,而后倚着墙缓缓起身。 他能走路,虽然走得很慢,但自己这双腿其实可以不需要轮椅,然后迈开步伐、往前迈进的——只是以前自暴自弃的他总认为没有前进的必要,因为他很愤怒,他很痛苦,所以不愿站起身…… 他得站起来。 他得站起来。 他得站起来。 孙临安伸手拼命搥着双腿,站起来!快站起来!为了渡渡鸟,孙临安你一定要站起来!不能再恐惧、不能再为自己找藉口、不能再害怕哭泣,而因此闭上双眼——你要站起来—— 最后,儘管相当吃力,几乎摇摇欲坠,孙临安总算以手扶墙地站起身,挺直腰背,双眸笔直地望向前方。 接着,他伸出手,两手以拇指和食指做出了一个「7」,并且框成方型,将「镜头」置于自己的右眼之前。 他必须用双眼去记录这一切。哪怕没有镜头,没有快门,没有底片,没有相机都要为这世间记录所有万物。 孙临安,你不要畏惧。你不要害怕哭泣。你不要恐惧看清现实。 你可以的。 手指架出的框是他的镜头。他的声音足以代表快门。他的双眼能捕捉眼前一切,并永存内心。 「为了渡渡鸟,直到最后一刻都别放弃。」 黑暗无法阻止他。 他的镜头在聚焦,双眼在捕捉,然后他会为这片黑暗按下快门—— 孙临安未能反应的剎那,细微声响鑽入耳间,光刺眼线,黑暗散去。 铁门缓慢开了。 是被人打开的。孙临安绷着身子,瞇起双眼,谨慎地盯着门口。 是谁? 行舟哥?约瑟夫?还是那隻可恶的鬣狗来押他上路了? 孙临安紧绷地吞了下口水,终于看清进门的人。 7-2 是佐藤奈奈。推开门的她额上都是汗,手里拿着一串钥匙,看到孙临安时倒是松了口气,而后她却察觉到什么般,微微一愣,视线掠过他那双本该瘫痪的腿。 像是觉得自己之前被耍了似地,恼怒的她咕噥了句原来你能走啊,随即才朝孙临安开口催促:「还不快出来!」她又侧头看了眼有无他人经过,压连忙低声音,道:「被人发现就不好了,快!」 她是来帮他的?孙临安没想到是佐藤奈奈,但却又觉得不意外。因为鬣狗要杀他的事情,好像也是她告诉约瑟夫的。孙临安迟疑地瞅着佐藤奈奈,「你是来帮——」 「不是我。」 佐藤奈奈很快地打断他的话,试图澄清自己的动机:「是约瑟夫,他要我帮你逃出去,所以我是看在约瑟夫拜託我的份上——」她抿了下唇,特别强调:「才去偷钥匙帮你的。」 看清她的欲盖弥彰,孙临安只是扬起笑,轻轻和她道谢:「不管如何,谢谢。」 他迈开双腿,步伐还有些蹣跚。直到走近佐藤奈奈,孙临安才再度启唇:「可是我还能逃去哪呢?」 这问题令佐藤奈奈喉咙一哽,迟迟答不出话来。她看着模样狼狈的孙临安——满脸是血,不时喘着呼吸,一看便是在忍耐身上疼痛——突然觉得很恼火,孙临安明明没必要把自己搞到这种地步。 她也何尝不是厌恶那些人做的事吗?可是孙临安凭什么有勇气去抵抗。 「谁让你得罪他们了,自讨苦吃。」 佐藤奈奈囔囔了一句,搀扶起他的手,「不过约瑟夫让我给你一个地址,写在纸条上,我等会给你。」她扶着孙临安走出门口,随后小心翼翼地环视走廊,边沉声:「如果能顺利、如果真的能顺利逃出去的话……你就先躲在那,能躲多久就躲多久……之后、之后,约瑟夫应该会花钱送你移民到其他宇宙——」 「佐藤。」但是孙临安却猛地打断,鸡同鸭讲地问她:「失败品已经全部销毁了吗?」 佐藤奈奈一怔,有种预感让她犹豫了几秒才开口:「正在销毁。」 「正在?」 「你知道的,他们噁心的恶趣味,喜欢将『毁灭』慢慢进行。」 果然他没猜错。孙临安深呼吸,翘起嘴角,「太好了,我就知道还来得及。」 「什么还来——」 佐藤奈奈话说到一半,随即会意到自己的预感成真:「孙临安你是疯了吗?」她劈头就駡:「你现在都沦落到这种地步了,该不会还想去救失败品?」 孙临安轻轻地笑出声。 「没办法,因为我都走到最后一步,不豁出去就没有意义了。」 「意义?」 「是啊,如果我是渡渡鸟——」扯到腹部上的伤,孙临安吃痛地喘着气,才又扬起笑。「我希望自己的死去多少是有意义的,否则会很不甘心呢。」 「什么意义不意义的……生死关头还重要吗?」 「但这就是渡渡鸟希望的宿命啊。」 无人的沿路上异常安静,两人谨慎地走到走廊尽头,眼前是左右岔路。左转是逃生,右转是死路。佐藤奈奈揽紧孙临安的手臂几秒,才逸出叹息,悄声问他:「所以你想怎么做?」 「我要去主控室关闭实验品的中央权限。」而主控室位于死路上。孙临安口吻坚定:「让他们没办法再从外部手动控制诺亚方舟的所有一切,『毁灭』也会因此结束了。」 因为一旦关闭中央权限后,包括改变诺亚方舟里的天气、生物与种种物理定律,所有实验品皆会切换成自动模式,实验员们将无法再从外部操作控制内部事务。 佐藤奈奈不自觉倒吸口气,喃喃:「但你去了就不可能逃出去……而且你要怎么进去……主控室里一定会有实验员在的……」 「这很简单。」孙临安噙起笑,示意她看向斜前方。 佐藤奈奈随着孙临安的目光看去,发现最后焦点落在墙上的——火灾警报器。 「好吧,」她又叹了口气,但随之露出微笑,将约瑟夫写的纸条塞到孙临安的外套口袋中。「我会配合你演戏的,反正也拦不住你了。」 「谢谢。」 「不过,最后我还是想问你。」佐藤奈奈收起笑,直视着孙临安。「你刚才说了死去的意义。因此你觉得自己会死吗?」 孙临安眨眨眼。 「我不知道……毕竟渡渡鸟在眾多的宇宙里,好像从来都没有能搭上诺亚方舟,然后逃过灭绝命运的例子。」 「……意思你是以死为前提囉?」 怎料孙临安却摇摇头,轻快地说:「我的诺亚方舟正在来的路上了。」 别被人类抓到了。别被人类杀死了。 希望你能搭上诺亚方舟,逃离灭绝,这世上最后一隻的渡渡鸟。 佐藤奈奈与孙临安对视,在后者毫不犹疑地按下警报按钮后,剎那间,警铃大作,尖锐蜂鸣贯穿整间建筑物和眾人耳膜,同时倒数计时渡渡鸟的生死存亡。 孙临安吞下紧张,往右方看去,座落末端的主控室总算打开了门。是位男子探头出来查看。 拜託了。孙临安转头看向佐藤奈奈,飞快地以唇语表示。 下一秒,突然从转角处出现、在男子视野里的她面色恐慌、放声尖叫,拼命地逃。 她在逃。她在逃。她正在逃命。巨大鸣响是恐惧的催化剂,男子的不安情绪受她挑动,身揣恐惧的跨出房门,朝前方走去。 他想问发生什么事了。警铃和她的逃命是不是能划上等号。 「——快逃啊!」 不给他任何开口的馀地,佐藤奈奈适时的喊叫让答案误入了歧途。 她缓下脚步,抓住男子的手臂,歇斯底里地朝人一吼:「逃——快逃——你还愣着做什么——火快烧过来了——」 火灾了。刺耳警铃要挟他最后仅存的思考和视野,恐惧完全主宰了男子的理智,甚至,自眼角馀光掠过的那抹赤发都成了能吞噬性命的火舌。 从两人身边跑过的孙临安忍着疼痛,竭尽全力地迈开双腿。继续跑!继续跑!别慢下来,给我继续跑!过不久就会被人发现了!这是唯一的机会!毁灭已经刻不容缓了! 孙临安衝到主控室门前,抓住门把,踉蹌的跌进目的地。 儘管他几乎快喘不过气来,却从未一刻停下脚步。孙临安跌跌撞撞地衝进闪着许多灯号的大面板前,而左上角极为醒目的红色圆形按钮——正是他要关闭的中央权限设定。 下一秒,孙临安奋力按下了按钮—— 于是渡渡鸟能逃过灭绝的枪口下吗? 他不知道,毕竟他没有足够的力气再继续逃下去了。孙临安倚着墙,无力地滑坐下来。 他低垂着头,瀏海遮住眉眼,大口喘气。 不过他并不后悔。 「世界万物将在你我的指尖下重生,渡渡鸟计画宣告成功——」 孙临安低声哼着:「毁灭结束了。」 孙临安如释重负的轻笑出声,提起颤抖的双手,手指框成镜头,对焦眼前的门。 他的愤怒、他的悲伤、他在毁灭面前的渺小和无能为力,终于在今日划下句点——纵使眼前这扇门即将迎来的是渡渡鸟的宿命,他也不怕,因为他已经听到诺亚方舟返航的鸣笛了。 我很努力了哦,所以快来吧,属于我的诺亚方舟。 路行舟。 7-3 那不是雾。 浓稠而混浊的,雾霾是化不开的墨、是灰色的幔幛,一剎那便鲸吞人间。 霾里藏毒,万物死去,天地蒙尘。女孩还没死,小小的脸蛋戴着防毒面具,那是她母亲在剩最后一口气前从箱里翻出来,让她赶紧戴上的遗物。 母亲的身躯早已冰冷僵硬,没办法再让女孩窝进她温暖的怀抱里了。女孩泪流满面地伏在母亲身上,耳朵贴近她的左胸,始终听不到心跳——从早到晚,女孩一直如此,因为她告诉自己:母亲只是睡得太沉、太沉。 但她的眼泪总是不合时宜的诚实。女孩止不住眼泪,儘管防毒面具令她难以哭泣,彷彿试图掐熄她的悲伤。 没有广播,没有新闻,停摆的城市失去了声音。女孩不知道外头还有没有人,也许还有人,可那些人……会是像她母亲般沉睡,或是像她一样被排除梦境之外呢? 女孩又饿又累,蜷缩在母亲身旁,紧紧握住她的手,小声地啜泣起来。 雾霾吞噬了白昼与黑夜,时间化为残骸,女孩不敢出去,她很害怕,她很恐惧,外面的世界已经变成看不清面目的怪物。 女孩握紧母亲的手,用力地闭上了双眼。 忽地,窗外传来细微声响。女孩警戒地爬起身,瞪大双眼,竖耳细听。 是熟悉的鸟囀。 她赶紧跑到窗边,挪出一旁的小板凳,踩了上去。 拉开窗帘,隔着玻璃,女孩看到是那隻经常拜访她家的绿绣眼在窗台上,摇头晃脑地瞅着她。 鸟儿和她一样还醒着! 女孩惊喜地打开窗户,绿绣眼不怕人,歪着头看她。 「……啊,这是防毒面具,还不能摘,因为妈咪说要等到外面的世界恢——」 女孩话没说完,便哽在喉里,发怔地看着眼前。 白昼归来,眼前的世界乾净明亮,阳光洒落在屋脊和街道上,雾霾正在散去,而且是相当快的速度,如同退潮的海浪,它退到远方、更远、还要更远,女孩探头惊呼,深怕错过奇蹟似的,不愿眨眼。 「是奇蹟——」楼下街道传来高昂的声音,「毁灭结束了——」 女孩循着声音来源,低头往下一看,发现街上有人。 人虽不多,活下来的人们都出来了。父子相拥,女人抱着怀里的猫儿喜极而泣,男人满脸带泪,激动地将棒球帽往上一丢—— 白鸽群从空中飞越而过,女孩的泪水又止不住落下了,耳边是绿绣眼清亮的叫声,似是想和她分享喜悦。 毁灭结束了。她迫不及待地伸手摘下防毒面具,然后痛快的大口呼吸—— 「快呼吸啊!快!」 少年歇斯底里的吼叫,嗓音冻得嘶哑破碎,拼命摇着躺在怀里的姊姊。「姊你别吓我——快点呼吸——别留下我一个人——」 这场雪实在来得太过突然,炎热夏季转眼间骤变隆冬,温度坠落寒凛深渊。 大雪纷飞,冰天冻地,他们没有家。 在战乱中长大的少年,和姊姊在残破的家园里相互扶持,然而昨日降下大雪之际,长年战火却是突然消声匿跡,因此姊弟俩还以为战争终于走到尽头,喜悦满溢齿颊。 但他们的喜悦并不长久。这场雪下得又大又急,从未有停歇跡象,因此在短时间之内就积雪难行……并且,残破不堪的家园终究无能挡住风雪,天寒地冻之下,许多人都死了。 「姊——我求你——」 少年摇晃着姊姊的身子,他发紺的手指已经感受不到任何知觉,包括姊姊的温度。 该死,该死,姊姊全身都好冰。他们明明都努力从战火底下活着了。少年抱紧怀里的姊姊,试图渡给她一丝温暖。 姊姊的呼吸很微弱,都是在他的声嘶力竭的呼唤下,胸口才有明显的起伏。 姊姊还在为了他努力啊。少年溢出哭声。嘴唇好痛算什么。耳朵好痛算什么。喉咙好痛算什么—— 是隻瘦骨嶙峋的野猫。 少年看着不知何时出现在家门的野猫,愣了好一会。这是姊姊前阵子拿救济麵包餵过的野猫。 野猫的鬍鬚、黑色毛皮上都沾了雪,嘴里咬着一块比牠身型还大的布——也许是窗帘、是桌巾、是牠拼命找来的温暖——然后拖着地,艰难的往他们两人这儿拖来。 「……是要……给我们的吗?」 少年看着野猫将那块布放在姊姊的脚边,哽咽问道。而野猫听懂似的,仰头朝他轻叫。 「谢、谢谢、谢谢你……」少年低声抽泣,野猫缩成小小一团,依偎在他的身边。「你一定冻坏了吧……」 漫天大雪,少年伸出冻僵的手,缓缓拉起布,盖在姊姊、野猫,还有自己身上。 这时候的他还不会知道,再过一下子、很快的,带来毁灭的大雪就要停了,接着冰消雪融,阳光会重新回到少年、他的姊姊,以及一隻名为微光的家猫——他们置死地而重生的未来上。 求祢,赐我们一场大雨吧。 女人满头大汗,嘴唇乾裂,四肢都被晒伤,水泡和脱皮折磨着她。 好痛苦。女人被晒得昏昏沉沉,步履蹣跚,身后揹着早已昏厥过去的老嫗,是她的祖母,她们正在寻找水源。 前几日,热浪袭来,高温笼罩大地,眨眼间成成了人间炼狱——温度毫无底线般的不断往上升高,夜晚甚至如同炙热白昼,完全失控,沸腾天地与灵魂。 河流乾涸、地面龟裂,一隻隻死去的飞禽走兽,沿路走来都是如此荒凉景象,女人两眼发茫,看着受高温而扭曲变形的前方。 没有水。 没有水。 没有水。 野火过境,森林死寂,女人揹着老嫗走了很久,寻到的却都是乾涸的河床。 她们究竟还能撑多久。 求祢救我们免于兇恶吧。求祢赦免我们的灵魂吧。求祢带走魔鬼,为这片土地降下大雨吧。 女人衷心祈祷,但在眨了下眼后,她却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 因为在不远处,有两头象正缓慢的朝她们前来。 牠们愈来愈近,女人以为的幻觉逐渐清晰,接着成真。一大一小,兴许是对母子,两头象走近她和祖母,最后矗立在她的对面。 温柔的、包容的,牠们的双眼直视着她。 女人忽觉哽咽,下一秒便是两膝跪地,感谢还有生命。 须臾之间,象鼻轻触女人发顶,似在安抚她将要燃烧殆尽的灵魂,然后才悄然离去。 女人的希望死灰復燃,她继续揹起老嫗,往前迈进。 直到她走到一处乾涸的河床,发现灰砾遍佈的里头有个很深的凹陷,而且居然有水——是那两头象挖的水洞! 女人仰头而泣,与此同时,远雷传来,象鸣响起,大雨终于降临。 这场雨何时才有结束的一日? 大雨不停,洪水袭来,世界逐渐被淹没。爬至高顶的男人全身湿透,怒目的向山下咆哮。 不见家园、不见国度,不见陆地。水淹他的所见之处。 但男人却是猛地一愣,揉了揉眼,觉得自己似乎看见了一头巨兽——他焦急地拿起双筒望远镜,拨去雨水,往那处仔细一瞧——原来是头浮出水面的蓝鲸。 男人惊喜若狂,下意识地向牠招手大喊,嘿——我在这——我在这啊—— 只不过,或许是因为他和牠之间仍有段距离、因为雨声完全压过他的呼喊、因为他的存在太过渺小……所以男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蓝鲸一个右弯转去,很快地躬身下潜,身影彻底消失在水面上。 大雨之中,男人悵然若失,像是被抽走灵魂般,猛然跌坐在地。 他终究哭了起来。 然而过了许久,突然循来的光亮让男人止住哭泣,他瞇起双眼,抬头看向前方。 那是如此明亮。 光线不断左右来回,似在寻觅。不知不觉间,男人站起身,光芒同时落在了他的的身上。 男人循光望去,下一瞬终于看清藏在光源后的希望——是艘大船,上头有人正拿着探照灯往他这儿照来。 「嘿,先生,你还好吗——」 船隻缓慢接近,随之传来此起彼落的欢呼和鼓掌声,男人听到对方朝他挥手呼喊:「别怕,你得救了!牠带我们找到你了!」 男人还未能明白「牠」指的究竟是谁,便看见蓝鲸在船隻附近水面浮出,接着,牠一个往前直游,跃出水面,鲸尾击浪。 原来你有看到我啊。男人破渧为笑,挥起双手,高喊:我很好。 不消多久,大雨缓和,彩虹高掛天边,毁灭终将平息。 系统日志: 代号为「诺亚方舟」的实验品,于今日五时十二分关闭中央权限,包含结束当前正在进行的——所有失败品的销毁动作。 7-4 「该死……」 看着无法操作的电脑,亚当此刻神情一如孙临安给他起的外号——鬣狗——他咬牙切齿,气得面部扭曲,脖颈涨红,抽到一半的雪茄更是粗暴地捻熄在桌面上。 因为对亚当而言,现在内部的混乱情况已经完全脱离他的掌控,而混乱缘由便是在将孙临安关进库房的不久后,实验中心里的所有公共电脑、眾人的信箱中都收到一封神秘的电子邮件,包括亚当本人也在同一时间发现了这封邮件。 主旨是让人摸不着头绪的《渡渡鸟灭绝的后果?》,寄件者为欧里——这名字让亚当一度觉得非常眼熟,似乎曾听谁提过,欧里、欧里,啊,好像是一位友人提的…… 「开玩笑,他怎么可能会是正义的走狗?正义才是他养的恶犬啊。」亚当忽然想起名字的源头,那是出自鋃鐺入狱的友人嘴里:「所以给你个忠告,别与他为敌、别被他盯上了——欧里的正义比任何人都还要残忍。」 儘管那段忠告彷彿恶兆将来的警鐘,但也唤醒建构在生物基因里的本能,驱使亚当成为扑火的飞蛾,下一瞬便点开了主旨莫名其妙的邮件。 ——「答案是,他的信徒会杀了你。」 如此写道的内文像是潘朵拉的盒中物,亚当不自觉紧绷着身,指尖不受控地颤抖起来。 他的信徒会杀了你。 亚当看着好一会,接着才又迸出笑声,哎,好一个狗屁的渡渡鸟信徒。 亚当张狂的大笑,嗤之以鼻,对于眼前恶作剧般的文字感到可笑,可当他手搭在滑鼠上拖曳,想删除这封邮件时,却发觉自己无法操控游标。 然而在房门忽响的接下来,进门后的下属们揣着紧张、嘴含噩耗——原来不只他一人,外头一堆废物的电脑也中标,成了他人的掌中物——让亚当气得一时拿起桌上的烟灰缸往墙砸去,大声辱骂:该死!搞什么鬼!操你妈的邮件藏了病毒!操你妈所有电脑的操作权限都在那骇客手上了!我要你们这群废物干嘛?愣着做什么!快给我想办法啊! 亚当恨不得将此刻远端遥控的骇客一枪毙命,他到底有何目的?小屁孩的恶作剧?想来宣扬他无聊透顶的渡渡鸟教义? 愈想着,亚当的脾气愈是暴躁,他无法容忍事物脱离自己的掌控之中。 只是病毒早从电子邮件闸道防护悄悄溜了进来,这时还有什么办法能赶走、能亡羊补牢? 亚当出的难题使眾人焦头烂额,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手上的工作也只能暂时搁置,无心聚焦其他事情,包括佐藤奈奈趁乱偷走钥匙的插曲都无能察觉。 当然这波失控还未结束,随后走廊上的消防警铃猛然大作,尖锐蜂鸣如雷灌耳,房外喧闹不已,如此编织而成的噪音使亚当更是歇斯底里,直接破口大骂:「天杀的!这又是哪个废物干的好事!是嫌现在他妈的还不够乱吗!」 他额冒青筋,起身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却是越发烦躁,再次回到电脑前拖曳滑鼠。 骇客并无继续动作,电脑萤幕仍然停留先前画面,但滑鼠和键盘的主宰权始终不在,亚当出气般地按着空白键,不停、不停,还是不停,直到他看到萤幕中央忽然弹出系统日志通知——代号为「诺亚方舟」的实验品,于今日五时十二分关闭中央权限,包含结束当前正在进行的…… 该死,该死,失败品的销毁全都停了,这是哪个废物搞的?难不成这也是他妈的骇客搞的破把戏?不对、不是、该不会是那个臭内鬼——是孙临安——最后安排的烂戏? 亚当气得两眼发红,儘管将办公桌上的东西全都砸在地上,也难以浇熄他的怒火。 「是他、绝对就是他、我现在就去把他杀了………」 亚当愤怒喃喃:「果然早该把孙临安杀了才是——」 只是,一记不合时宜的鸣枪却突然打断了亚当话语。纵使像是进门前的礼貌问候,但门口处早已闯进了一支刑警大队。 惯例的软毡帽、格纹面料的西装,以及藏青色的切斯特大衣,为首的是位穿着不像警官的男人。 亚当怒目圆睁的眼前的人,粗喘着呼吸,「……你、你是谁?你们、你们凭什么擅自闯进来?」随即,他又朝房外大声囔囔:「警卫呢!警卫都死哪里去了!没我的允许就放人——」 男人举起枪,枪口正朝着他。亚当倏地噤声下来。 「打扰了。」 枪口没有移开,男人掀起微笑,一派轻松道:「我没有听清楚,你刚才说杀谁呢。」 对方的压迫感过分强烈,让亚当不禁冒起冷汗,喘着气:「你到底是谁?我外面的人呢?」 男人低低笑了声,「果然愤怒使人愚笨,居然连我们来了也没能察觉啊……别怕,他们活着很好,所有人先以共犯的嫌疑逮捕而已,至于我嘛,」他的指尖虚扣在扳机上。「放心,虽然我的身份很多,但你一定都听过……当然,我现在只是一位渡渡鸟的信徒。」 亚当紧绷一嚥,压抑着呼吸。 「……渡渡鸟?」 「是啊,我的小渡渡鸟,同时也是你想杀的人——」 男人勾起唇角,「孙临安。」 话语落下的剎那,他便枪口一挪,俐落扣下扳机,子弹瞬间贯穿亚当的左肩。 男人态度从容,枪声在亚当不断的哀嚎中从未停下,一发、一发、又一发,精准聚焦着已被染红的左肩上,接着,最后一发猛地下移至左胸,对焦开枪,距离心脏处很近,意在威胁,不足致命。 不过仍让亚当痛得喊叫出声,跌坐在地,手捂着鲜血直流的衬衫左肩处。 「你很幸运。」 男人收起枪,朝脸色苍白的亚当一笑:「幸好你还没杀死渡渡鸟。」他悠悠地开口:「否则我第一枪绝对会瞄准你的脑袋。」 亚当痛得直直喘气,呲牙咧嘴,几乎吐不出话来,脑海里却是回盪着友人那段忠告——他怎么可能会是正义的走狗——正义才是他养的恶犬啊——别与他为敌、别被他盯上了——欧里的正义比任何人都还要残忍—— 「所以感谢你的幸运,以及法律救了你吧。」似是待会要和重要的人见面般,男人这时倒是开始细细整理起自己衣领、袖口,而后含笑说着:「但,在将你的罪刑交给法律制裁前,我对于担任暴徒这个身份可是乐此不疲,不会这么轻易就放过你的。」 四肢就交给你们废了。最终,他口吻愉悦,向身边部下命令,转身离去。 7-5(完) ——于是渡渡鸟能逃过灭绝的枪口下吗? 也许牠能逃过。 也许会有一位男孩、一位少女、一位女士,一位男人成为牠的信徒,为濒临灭绝的渡渡鸟举起枪枝,无畏无惧地将牠护在身后——而枪枝并非唯一武器,亦能藉由言语、文字、行为,信念,然后导向至指尖和双唇匯出攻势,以唇舌洗涤普罗大眾、以执笔写出洞悉人心的字句、以实际行为扭转现今劣势,以坚定信念一步一步地扎实走下去,为渡渡鸟的灭绝开拓一条生机小径…… 只是跌跌撞撞的渡渡鸟啊。 苟延残喘的渡渡鸟啊。 已经在无数世界中都灭绝的渡渡鸟啊。 别怕,别怕,你的伤痕会转化为后人要懺的共业,你的最后一口气会幻化成世间万物的微光,你的灭绝会成为未来的一面明镜,逐渐照亮腐朽的诺亚方舟。 所以请不要躲在天堂里哭泣,你的死去不会是徒劳的、不会是没有意义的,因为总会有人替灭绝的你分担悲伤和愤怒。他会看见你的死亡。他会听进你的哀鸣。他会在堕落的诺亚方舟中不断、不断抵抗,然后祈求歷史洪流终将吞噬那群自鸣得意的人们。 祝好、祝好。 祝福被迫从诺亚方舟离开、并且远行至遥远国度的你啊——在那里,你一定会过得快乐和自在,不必再担心生与死、不必再担心刀刃与猎枪、不必再担心残暴的人类带着自私与无知,闯进你的家园带走任何生命。 ——谢谢你曾经来过这个世界,我亲爱的渡渡鸟。 当孙临安以为自己出现枪声的幻听时,内心蠢蠢欲动的希望驱使着他忍住身上伤痛、使劲地站起身,尽快走出房外。 刺耳蜂鸣回盪在走廊之间,他站在房门口,往转角处看去,儘管现在空无一人。 孙临安的双眼聚焦着,他不知道那如幻听般的枪声会为自己带来什么——是死亡,或是一线生机? 接着,孙临安终究看到了。 ——「原来你叫孙临安啊。」 ——「你要为了在这世上早就灭绝的渡渡鸟、你要一个死不瞑目的鬼魂和你拯救即将毁灭的世界……那你说说看,凭你一己之力,到底想要怎么拯救这个世界?」 ——「我亲爱的小渡渡鸟,你没醉,请睁亮眼看仔细了,因为这是成功拯救世界的必要条件。」 ——「因为我是你的信徒。」 ——「对我而言,失去家人和世界的你,或许就是这世上最后一隻的渡渡鸟,所以你才会愤怒、嫉妒和痛苦,你不想如他们所愿,你不想让那些人继续顺遂的破坏世界,因此,你想要拯救世界……」 ——「你已经很努力了,孙临安。如果可以,接下来就让我来帮你,好吗?」 纵使孙临安瞬间被泪水模糊了视线,已经看不清突然闯进眼前的身影,但他却毅然决然地往前跑去—— 因此亲爱的渡渡鸟啊,剩下的掛心和眼泪就交给他吧。为了你,为了他的家人,为了他曾经美好的世界和万物,所以面对这般排外的世界,他也会化作为一隻不能飞翔的渡渡鸟,努力去拯救无数艘摇摇欲坠的诺亚方舟…… 直到路行舟笑着伸手抱住孙临安。他终于能触碰到他。 「您来得好慢啊。」 「对不起,整理罪证耗了一些时间……让你久等了,小渡渡鸟。」 最终,找到属于自己的归宿。 当然,在不远的未来、在某一个美丽的子嗣宇宙之中,将会有一位女孩,和她的祖母受邀去参加某位摄影师的展览。 人来人往,女孩紧紧牵着祖母的手,抬头望着掛在墙上的一幅幅黑白动物相片,黑犀、蓝鲸、山地大猩猩、苏门答腊象,以及佛罗里达山狮……祖母在旁和她细细介绍起来,说是相片里的动物在那位摄影师的子嗣宇宙中都灭绝了、都离开他的世界了,女孩很惊讶,伸出手指指向当中的野兔、猫咪和绵羊群,扬声问道:珍妮佛奶奶,牠们也是吗? 也是,所以这位摄影师哥哥才以黑白照方式来呈现。 可是牠们很多又很可爱耶,怎么可能全部都会离开世界? 傻孩子,怎么会不可能呢。 好可怜。那渡渡鸟呢?为什么渡渡鸟的黑白照和大家都不一样,只有牠是标本的模样? 为什么啊……因为渡渡鸟离开的太仓促了,所以来不及为牠留下任何一张相片。 连一张都没有? 连一张都没有。 女孩失落的扁扁嘴,眼前又掠过一幅作品,但那不是相片,而是一幅黑白的画作。她仔细一瞧,发现上头有爸爸、妈妈,和他们的一对儿女,他们都带着幸福的微笑。是张全家福的素描。 好奇怪,为什么这里会出现一幅画? 女孩瞪大眼,疑惑地问向祖母:珍妮佛奶奶,这是谁画的啊? 是这位摄影师哥哥为他家人画的全家福哦。 画?他的家人也没有留下任何一张相片吗? 因为无情的战争带走了一切,包括充满感情的相片。 所以、他们……也被战争带走了吗? 也是。 但他们那时候感觉很幸福。 对啊,因此摄影师哥哥才会画下这幸福的瞬间吧。 那哥哥现在幸福吗?女孩才刚冒出如此念头,便被不远处的摄影作品吸引了目光——完完全全佔满了整面墙,是一颗彩色的巨大地球。 女孩拉着祖母凑近一看,发现原来是以眾多张的彩色相片构筑而成的「地球」。 有她最爱的狗狗、麻雀、蝴蝶、以及班马、海豚、座头鲸和信天翁,还有各色各样让女孩叫不出名称的动物们……面前那一张张彩色相片拼凑出充满蓬勃生机的地球,令女孩看得讚叹不已,直夸这位哥哥好厉害,都拍得好美。 而在这幅「地球」的正中央有张相片,相片的主角们则是—— 倏地,女孩听到笑声,往源头一看。发现正是那张相片里的三位主角们。 「——珍妮佛女士我好想你!你终于带宝贝孙女来看展览啦!」 胸前掛着一台新款式的单眼相机,孙临安雀跃地挥挥手,打起招呼,而他身边并不孤单,各站着人。 左手边的约瑟夫帮孙临安揹着后背包,手里拿着一顶同样不属于他的棒球帽,和孙临安说笑到一半;右手边的路行舟脱掉自己原先穿着的大衣,并且披在孙临安身上后,此刻正弯下身,低垂眉眼地为他将钮扣一颗颗扣上…… 原来现在的哥哥很幸福。女孩眨了眨眼,扬起嘴角,握紧祖母厚实而温暖的手。 只见孙临安望向眼前的耀眼地球,双眼在笑,口吻无比自信:「看,我拍的『诺亚方舟』很漂亮吧。」 ——被赶出方舟的小渡渡鸟抬头仰望着,牠的面前是一艘非常巨大的诺亚方舟。 与其他方舟的腐朽和堕落有所不同,这艘巨大的诺亚方舟充满着纯净、美好,以及生生不息……甚至,小渡渡鸟还收到了一个令牠受宠若惊的邀请: 终于找回你了,亲爱的小渡渡鸟。 谢谢你曾经的悲伤和愤怒,谢谢你无所畏惧的远行与到来。 现在,诺亚方舟即将啟航,我们能料想到这趟旅程并不安寧,或许途中会经过暗礁遍佈、海流湍急的险恶海域,或许会看见空中一隻八色鸟的掠过,奄奄一息的牠仍旧想努力飞回遥远故乡、或许会遇到一头迷航的蓝鲸向我们问路,纵使嘴里塞满的垃圾令牠难以言语……儘管如此,我们仍有这个荣幸邀请你一同踏上冒险吗? 你问、为什么邀请你吗? 当然是因为——诺亚方舟怎能少了如此可爱又温柔的你。 《正文完》 Extra 1-猎捕之前 ——「而且您不是说了,您会帮我吗?所以、所以我会等您,我会努力拖时间的——路行舟,我会等你。」 他会等我。 一个人的死亡对路行舟而言已是再麻木不过的事,因为死亡总如影随形着他的人生,地狱能如此拥挤也是多亏了他的贡献——儘管,路行舟从没数过从自己手里告终的性命数目。 但看着孙临安为了渡渡鸟、为了不让诺亚方舟里有更多无辜的生命消逝,最终以一把小刀自尽后……纵使清楚孙临安并非真正死去,只是回去原来的世界罢了,可当路行舟望着已然断气的孙临安时,却是失去以往从容,褪去了麻木。 他居然止不住哽咽和指尖的颤抖。甚至在闭上双眼后,孙临安的死亡仍在他的思绪中慢速播放。 孙临安怎么可能不会害怕。 怎么可能不会感到恐惧。 怎么可能不会感到抗拒。 可是每一次的自我了断之际,孙临安却仍然义无反顾地结束自己生命……路行舟不停地想,反覆地想,愤怒因此随之滋生,他说不清自己是因为孙临安这几近愚笨的执着而感到怒火,抑或是逼得孙临安只能走到这步的人类才是点燃盛怒的罪魁祸首。 ——可是,为什么没有人对灭绝的渡渡鸟说声请节哀呢? 忽地,路行舟不禁想起了这句话。那是最初、最初见到孙临安时,自他心中听到的一句话。 孙临安亦如渡渡鸟,哪怕知道等待他的未来兴许是死亡,哪怕清楚这世界根本没有人能够看进他的死去、根本没有人能理解他死去的意义……哪怕他比任何人都还要透彻渡渡鸟灭绝后的悲哀——没有人感谢牠、没有人哀悼牠——孙临安却仍然为了自己的愤怒和悲伤,向这个世界和愚蠢的人们不断地去抵抗、不断地去拯救…… 也许,孙临安就是这么一隻笨拙的渡渡鸟。 「不过,」路行舟低哑喃喃,「幸亏我是他最虔诚的的信徒——」 所以他会等我。他在等我。 旋即,孙临安的死亡终于从思绪中悄然退去,路行舟恢復以往的理性,在下一瞬便迅速利用通讯设备联络部下,得知除了高惠美的左手臂受了点轻伤,以及海曼的右腿不幸断了以外,其他几位在先前的大地震里都安然无恙。 你们先回去,然后把我们买的诺亚方舟设备砸了,别客气,好让我强制结束他妈的灵魂滞留状态。钟霓、卢森鸥你们两个给我去逮那帮垃圾,半小时内给我审问所有走私和内线交易等证据,若有人不知好歹的嘴硬,你们随意,我负责;徐克朗和高惠美整理手中现有物证、向上匯报;还有海曼,回去后立即骇入编号三七七九子嗣宇宙、实验中心里的所有电脑,特别是我们头号要犯亚当的电脑,别给他们任何机会分心滋事。 以上追求办事效率,不准有任何耽误,否则你们往后的日子绝对生不如死。路行舟有条不紊地掷出一项项命令,儘管口吻不如以往随性。 情况已经刻不容缓,每分每秒都必须把握住,路行舟也尽可能地不去想最坏念头——孙临安一回去便被处决的可能性——只希望幸运女神愿意眷顾他的小渡渡鸟。让孙临安足以等到他的信徒。 不消片刻,路行舟猛地感到思绪消散,眼前世界在一片死寂下黯然闭幕……再一睁眼,他已经从诺亚方舟中离场,回到原来世界。 「哥,你回来啦!」 埋首整理物证的高惠美一瞥见,便蹦到路行舟身边,嘰哩呱啦地启口:「刚才没来得及问清楚,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小可爱他还好吗——」 「高惠美,请你报告当前进度。」 路行舟沉声打断,强制脱出诺亚方舟的不适使他苟延残喘的耐性越发恶化。他抬手揉了下太阳穴,一个俐落起身下床。 高惠美连忙跟在路行舟身后,与他报告:「你下达的命令我们都在着手了,钟霓和卢森鸥正在审问进行式,徐克朗刚去收录音档,还没回来,海曼则在图书室里火速编制电脑病毒中。」 路行舟頜首,眼神掠过一旁报废的诺亚方舟设备,步伐仓促地走出房门。 「珍妮佛那边联络的到吗?」走廊上,他走得急快,头也没回便又问道。 「我现在联络看看。」 高惠美小跑步跟上路行舟,一手从裤子口袋掏出通讯器,拨打宇宙座标和通讯号。 「啊,终于通了。」高惠美扬声。先是沙沙的细微声响传来,紧接着就听到珍妮佛刻意压低的嗓音,极为小心翼翼般。路行舟伸手接过她递来的通讯器后,便是直接开口:「临安他目前的情况如何?」 路行舟神情严肃,安静听着对方的回答时,步伐依然急促,纵使一路上收到不少人的敬礼也无法缓下,但在得到让他放心的答案后——孙临安还在等他——尖锐的情绪逐渐软化,焦躁也瞬间转化为迫不及待。 「若有万一,麻烦你们几位替我拖着。」 唇角不再紧绷,语气捎上笑意,路行舟的口吻回归从容:「我很快就会过去接他。」 接着,路行舟让高惠美先去忙,便独自去审问室露了面,向那群嘴硬的浑蛋们愉悦表示,现在不愿开口没关係,只是之后若由自己来审问,他可会拿把加热过的老虎钳好心替他们撬开嘴,此话一出,倒是吓坏眾人,因为说起路行舟这号人物,手段残忍是其次,言出必行才是他令人畏惧的一点,外头甚至还流传着一句警告:「所以自他口中说出的任何威胁千万都要听进去。」 于是,不顾他人恐惧似地一个个吐露犯罪证据,路行舟最终带着微笑离开审问室,前往第二目的地。 坐在图书室角落的海曼驼着背,瀏海盖住眉眼,手指却飞快且精准地敲出按键,眼看他准备告下一段落,路行舟才出声询问:「好了?」 海曼沉默摇头。 路行舟挑眉,「还有什么问题?」 海曼点开视窗,伸出食指比着面前萤幕。 「邮件的主旨和内文?」 路行舟瞥了一眼,转而偏头沉吟,「内文就……『渡渡鸟灭绝的后果?』」他轻笑,「至于内文的话——『答案是,他的信徒会杀了你。』」 海曼抿了下唇,随后点点头,继续动作。 直到海曼将夹带病毒的电子邮件全部寄出时,路行舟也已经效率地整装完毕,软毡帽、格纹面料的西装,以及藏青色大衣使得他不像欲去逮捕罪犯的警官,而是一位赴约晚宴的优雅绅士。 「一个都别放过了。」 连接两端宇宙的虫洞近在眼前,路行舟领着眾人,撩起笑地发话:「让我们好好猎捕那些畜生吧。」 在那之际,他忽然想起母亲曾说过的话,她说他就像一头胃里塞满很多垃圾的鲸鱼。 ——「只是,大海很广,总有一处是可以任他自在悠游的,我不希望他困在这里,我不希望他认为这片大海只有无穷的垃圾——」 ——「行舟,你得去看看大海更漂亮、更乾净的地方。它们还在等着你。」 也许在这世界之中,他是一头必须吃尽世间所有垃圾的鲸鱼,但他明白,如今的自己更能蜕变成一艘巨大的诺亚方舟、一艘专属于小渡渡鸟的诺亚方舟…… 它们还在等着你。 他还在等着我。 Extra 2-新世界 无角犀牛、垂死鲸豚、瘦骨嶙峋的北极熊……曾经,在他浩瀚的宇宙之中,无数动物最终留给世人的仅剩如此瞬间,包括孙临安的双眼和镜头里也只能深烙这幕歷史污点,难以抹灭,挥之不去,并且逐渐孳生扩大,再大,还要更大,终将成了恶臭至极的巨大黑洞,反噬人类—— 然而此时此刻,歷史却是跃然纸上,重回世界舞台。 手持一台搭配长焦镜头的单眼相机,孙临安屏气凝神地趴在草地上,重乔镜头角度,双眼专注望向远处悠然觅食的北非白犀牛。 为了降低自身存在感,他谨慎地不做多馀动作,不想惊扰到眼前庞大的美丽身影,只是每当看见充满生命力的动物们时,孙临安终究哽咽起来,不禁抬手拭泪——虽然他移民到编号二零六宇宙已经有一阵时日,早该习惯这生气蓬勃的新天地了,却依然克制不住对于万物失而復得的那股感动。 ※ 在一切荒腔走板都落幕的那天后,警方将诺亚方舟等实验设施全部扣押,转移他地放置,并持续供电保管,保持方舟的安全和稳定;于地下室中找到了被拆除电池的凯尔先生,还好它的机械躯壳并无大碍,路行舟的宇宙那儿更是有它能用的电池;以及,为了感谢珍妮佛女士等人愿意担任线民,警方表示会协助他们的移民…… 至于鬣狗一干犯罪嫌疑人等,后来通通以最轻本刑十年以上有期徒刑的重罪入狱,当然功不可没的除了掌握证据确凿的路行舟之外,其中更以孙临安、约瑟夫等人以证人身份出指证庭,因此最终才能完美定罪。 而孙临安的移民一事,则是路行舟执意的,毕竟自己所居的子嗣宇宙已经污染严重,不宜人类居住——这是孙临安早就明白的事,但移民所需费用高昂,他实在生不出这些钱来(因为不想让对方破费,他也婉拒了想帮忙出这笔钱的约瑟夫),所以才会迟拖至今都没有离开。 可路行舟倒没问孙临安的意,擅自慷慨解囊地替他付了钱,甚至直到要移民的前一日,孙临安才得知自己要即将踏入路行舟所居的二零六宇宙。「你好霸道!」「为什么行舟哥都不问我的意愿!」「你这是先上车后补票——」孙临安那时还不停囔囔着,和路行舟单方面吵了起来。 但路行舟则表明若是提早说了,以孙临安不想麻烦人的性子绝对会拒绝,于是让他乖乖听话,赶紧去准备行李。 「可是我不想花你的钱啊……」 当时孙临安垂着眼,扁嘴咕噥。 路行舟勾起唇角:「所以欠债的小渡渡鸟没得跑囉。」他轻快地笑出声。「我命你做我的摄影官,好好为我工作。」 「——你的摄影官?」 「是啊,我认为我的团队还需要一位专业的摄影官,不论是刑事摄影,或是让我作为渡渡鸟的信徒时都很需要——」 路行舟放缓声调,循循善诱:「还有编号二零六宇宙非常漂亮,尤其动保方面做得很好,对于环境保护的意识也相当高,因此我有自信,在其他宇宙灭绝的动物都能在二零六找到,只不过——」 孙临安接着他的话,问:「只不过?」 路行舟故作遗憾遗憾地说:「只不过很可惜,那里就差了一隻小渡渡鸟。」 孙临安愣愣地眨了眨眼,才开心的绽开笑容,「我还真忙,居然要身兼多职……」他以拳头轻抵路行舟的胸口,「那你之后可要善待我啊。」 总算答应了。路行舟看着孙临安,低声哼笑:「放心,我倒担心把你宠坏了。」 于是,路行舟便顺利地将孙临安拐去编号二零六宇宙了——这「拐去」的说法是出自约瑟夫的口中。 一方面对于孙临安就这么轻易让人拐跑了,而不悦的想追回,另一方面则是约瑟夫知晓自己大概无法忍受和孙临安的远距离——「可是你妈不会生气吗?我记得她想移民的不是……」孙临安才刚担忧地吐出话,就被约瑟夫一手掐住脸颊嘟嘴,不让他继续开口。 「你不乐意我去?」约瑟夫松开手,转而愤愤地盯着人,口吻也带着咬牙切齿,可孙临安仍是能听出他话间的失落。 孙临安好笑地看着他一会儿后,终究轻轻笑了起来。 约瑟夫恼羞成怒,撇头道:「笑屁啊。」 只是孙临安却倏地踮起脚尖,伸手拦住约瑟夫的肩;约瑟夫被他揽着压低身子,视线同齐——「虽然会被你妈妈当成拐跑他儿子的坏蛋……」孙临安偏头一笑,「但我还是巴不得你来耶,怎么办?」 约瑟夫一顿,这才开心地露出笑。 「怕什么,我扛啊。」 因此约瑟夫最终说服了自家偏执母亲,追随着孙临安的脚步移民到崭新宇宙。 直到孙临安初次踏上二零六宇宙这片陌生土地时,不禁兴奋路行舟的所言甚是,连连对于映入眼帘的景致惊呼出声。 温煦阳光斜照树林,轻拂田野的微风捎来绿意和土壤气息,青草、红花、溪水潺潺,波光粼粼,清亮的虫鸣鸟囀在他耳边响起,孙临安望着眼前耀眼景色,几乎忘了呼吸。 ——他已经多久、多久没看到这么美丽的世界? 当孙临安会意过来时,发现自己早已满脸是泪,但路行舟没有打断他的情绪,仅仅安静地陪在一旁。 孙临安难为情地朝他笑笑,却仍然难掩心中汹涌的兴奋和感动,惊叹道:「这里真的好美——」 他抬头仰望,视线紧追着翱翔天际的鸟群,飞越林野、飞越山头,接着是一望无际的向日葵田,在艷阳下熠熠生辉,极为闪耀。 孙临安不捨眨眼,激动地紧握路行舟送给自己的单眼相机,然后镜头聚焦,按下快门,这将是他在新世界之中捕捉到的最初瞬间—— 北非白犀牛抬头看向这里了。 此刻,终于等到这瞬间的孙临安雀跃不已,立刻将镜头精准对焦。 镜头里的北非白犀牛庞大且强壮,充满活力;牠的角安好坚韧,神态放松,眼神温和…… 因为牠知道这里的人们不会伤害自己。 Extra 3-方舟里的物理学家 salam目不转睛地看着显示器播放的影片,採访影片中的主角是她最亲爱且尊敬的爷爷eyad——毕生奉献于天体物理学领域、致力研究黑洞和星体形成的eyad,在今年以发现「超大质量黑洞坍缩消失」而荣获诺贝尔物理学奖。 一年多前,eyad和他的学生观测到超大质量黑洞撕裂、吞噬掉一个大小如太阳般的星体,而更惊人的紧接后头,那颗巨大黑洞居然在之后坍缩消失……初听这项消息时,眾人原以为是作证黑洞蒸发论的成真,黑洞里头果真发生了霍金辐射? 然而未料事实根本不是如此,在一场国际会议当中,eyad偕学生一同公开模拟影像,详细地展示这段惊人过程的同时—— 无疑在天文学界掀起了轩然大波。 因为模拟影像里,先是星体遭到撕裂、被吸进巨大的黑洞,接着便是完全超出人类认知、现今科学理论难以解释「瞬间坍缩消失」的画面,完全推翻先前以霍金辐射为基础的黑洞蒸发理论。 毕竟照理论推估,对于如太阳般的超大质量黑洞,蒸发消失的时间需要10的67次方年,但在眾人眼前发表的影像中,那颗吞噬星体的巨大黑洞却是在突然之间、转眼之间坍缩后消失——太不合常理,这种荒谬事怎么可能会发生?现今能找到足以解释的科学理论吗? 天文学界如被人毫不留情翻覆的天秤,理论基石剎那散落一地,对于眾人的譁然,身为发现者的eyad倒是冷静。 「——因为四十多年前的那场末日,不也是如此?」在採访影片之中,eyad再次说出那时他对眾人所说的话:「直至今日,我们也无法解释末日为何突然消失,不是吗?」 四十多年前的末日,这是salam最喜欢听eyad爷爷说的睡前故事,她也倒背如流。 爷爷会说起他还是小eyad的时候,以某年某月的某日下起一场大雪、伴随他们姐弟长大的战争突然销声匿跡作为起手式,紧接着他们才会意到这场不见停歇的大雪捎来的是毁灭号角。 末日来了。许多人都冻死了。在他怀里的姐姐或许也快死了。 但是这时候却来了一隻猫。 小猫全身都沾满了雪,嘴里咬着一块比牠身型还大的布——爷爷此时会问她,窗帘或是桌巾,你猜猜那块布料是什么——然后拖着地,拼命地往他们两人这儿带来温暖。 至于故事的最后,毁灭号角嘎然而止,大雪几乎在转瞬之间消失无踪,速度快得神奇,而且不可思议,彷彿有谁按下「停止毁灭」的按钮,所以才会在一瞬间驱逐了末日。 接着冰消雪融,阳光会重新回到他和姊姊,以及一隻名为微光的家猫的未来上——因此今天才能有幸福的他、幸福的姐姐,和微光的可爱后代们。 「所以在那场末日之后,我对宇宙產生了非常大的探索慾。」 受访影片里,爷爷靦腆地笑了下,继续说道:「我总在想这个世界会不会真的有上帝——说实话吧,还没经歷末日前,大概是从小活在战争之下的缘故,因此我那时候根本不相信世界有上帝的存在……可是,当我亲眼看见突然停止的毁灭后,我第一次愿意相信世界也许有上帝……或者该说,我更倾向造物主这样的说法?」 「当然,我知道『造物主』一词或许和我对于黑洞、星体形成、宇宙源头的研究有所矛盾……但,这不正是探索最充满魅力的地方吗?」如孩子发现新事物般开心,eyad露出大大的笑容,「我很幸运自己经歷了那场末日,这让我对世界激起更多的好奇心和动力,找不到答案也没关係——想知道是谁停止了毁灭、想知道世界形成的奥祕、想知道宇宙诞生的真面目——若是宇宙真的出自于他人之手、诞生于造物主的摇篮里,那么,为什么要给我们带来毁灭?为什么又要再次拯救我们?」 「——因此,虽然这项发现目前已经超出人类的认知,为我们天文学家带来不小衝击,」eyad偏头一笑,「不过也同时让我们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已经准备展开一场未知的旅程了——」 他满足地说:「幸好探索从来没有尽头。」 幸好探索从来没有尽头。salam看着影片中的爷爷,跟着开口呢喃。 世界真的是爷爷口中的造物主所创造的吗?那为什么要创造这个世界呢?有什么原因?有什么目的?莫非有什么事情想告诉我们吗? 探索果真没有尽头。salam一开始思考就停不下来,直到妈妈抱着爱猫阳光(微光的后代,是她的宝贝弟弟),敲敲门,告诉她eyad爷爷和奶奶、姑婆一家人都到了,家庭聚会要开始囉,她才回过神来,赶紧关掉採访影片,一路蹦蹦跳跳地跑出房门。 今天要和爷爷聊什么呢? 神奇的末日?宇宙的源头?还是拜託爷爷,再次为她讲述观测到黑洞消失的那个美妙当下? salam开心地一把抱住爷爷,转了一圈,盈满笑声。 决定了,今天她想和爷爷聊聊那位温柔的造物主。 * 不晓得有猜出这位eyad是谁吗ˊvˋ 如果不记得的话可以翻翻前面章回,前面某章里,虽然没提到名字,但毁灭结束的诺亚方舟中有出现他哦。 以及,诺亚方舟里的时间比较快,儘管eyad从少年长成爷爷岁数了,但在临安的真正世界里,实际上只有过了三、四年而已x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