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姐夫是太子》 第一章:我的姐夫是太子 大明永乐二年。 黄昏将近,坐落于南京城钟山脚下的紫禁城却已是灯火如昼。 连绵的琉璃屋脊宛如长龙,一直延伸至紫禁城一角的东宫。 东宫的院落起伏,此时却有人急得要跺脚,口里叫着:“站住,站住……” 说话的人气喘吁吁,脸都白了,他穿着衮服,衮服上绣着九章花纹,却因这衮服袖摆太长,跑动起来倒让他更显笨拙狼狈。 此时,那前头跑的人从月洞探出了脑袋来,却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 这少年一脸心有余悸的样子道:“姐夫若不打我,我便不跑。” 于是,那在后头追赶得气喘吁吁的人刹那间火冒三丈,咬牙切齿地道:“子不教,父之过,今日若不狠狠教训你,明日你岂不还要上房揭瓦?” 少年便立即高声道:“可你不是我爹啊。” 那穿着衮服的人顾不上斯文了,瞪大着眼睛高声道:“长兄如父。” “也不是我兄……” 于是穿着衮服的人又大喝道:“我是你姐夫!” 这少年显然还想辩解。 而此时,沿着月洞的墙壁,几个蹑手蹑脚的宦官趁着这少年在隔空对话的功夫,却是冷不防地到了少年的身后,其中一个如恶狗扑食一般,一把将少年拽住,口里惊喜地道:“殿下,太子殿下,人拿住了,拿住了。” 他这么一喊,少年便想挣扎,奈何其他宦官已一股脑地冲了上来,这个拽胳膊,那个抱腿,就像磁铁一般,生生将少年拽得动弹不得。 那被叫做太子的衮服之人,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道:“不要伤他!” 太子这才想起了仪容,背着手,变得气定神闲起来,慢慢地踱步上前。 少年口里则甚不服气地叫道:“你们偷袭,混账东西,回头我收拾你们。” 似乎还不解恨,一面继续挣扎一面道:“阿姐,阿姐,救命啊!” 等那太子艴然不悦地走到了跟前。 少年已是被几个宦官拽得筋疲力尽,太子身材高大,且身体有些肥胖,犹如一堵墙一样堵在了少年的面前。 少年这时脑袋啪的耷下,生脆地道:“姐夫,我错啦!” 太子本来还气势汹汹,骤然脸色微微温和一些,声调也明显平和了不少:“错在哪里?” “我不该打人。” “下次还敢吗?” 少年认怂道:“下次……再不敢了。” 太子挥挥手,宦官们退下,才又道:“去书斋说。” 眼前的这个太子,正是当朝太子殿下朱高炽。 而这个少年,则是太子妃张氏的同母弟张安世。 张安世的父亲死于永乐皇帝靖难的战争之中,所以疏于管教,又因为他的姐夫朱高炽是个和善的人,因此在这南京城,张安世小小年纪,已是出了名的纨绔子弟了。 今日张安世又打了人,被东宫的属官状告到了太子朱高炽的面前,朱高炽勃然大怒,本是打算好好收拾这小舅子一番。 可最终他又心软了,虽然看着这小子就来气,等到了书斋里,落座之后,怒气就消散了一大半,却先叹一口气道:“你小小年纪就这般爱胡闹,是本宫的过失啊。给我坐下。” “哦。”张安世不怕朱高炽,不过现在姐夫勃然大怒,他还是老老实实地跪坐在一侧,摆出一副乖巧的样子。 来到这个世界已有半年了,起初的时候,张安世震惊、惶恐、不安,可慢慢的……他开始融入这个时代,当然最重要的是……在这个世上,他有眼前这个太子姐夫和太子妃姐姐的关爱。 此时,朱高炽瞥了一眼,见他突然安份老实了,嘘了口气:“你为何打人?” “那人卖假药,我戳破了他。”张安世说到这里,便学着那药商的口气扯着嗓子道:“然后他便对我说:年轻人话不可乱说,如若不然,你要吃亏的。“ 张安世耸耸肩,露出无奈的样子,继续道:“我看他这样说,于是只好打他了。” 朱高炽:“……” 朱高炽脸抽了抽,最后板着脸道:“君子和气,小人斗气。世上有再不平的事,也不可……” 张安世立即道:“我知错了。” “我还没说完,你别打岔。” “啊……那姐夫慢慢说。” 朱高炽张口:“你是皇亲国戚,就更不能和人厮斗,如若不然,体统何在呢?你姐姐惯着你,可本宫是太子,怎么能纵容你?” 说着,朱高炽压低了一些声音:“何况宫中耳目众多,你又不争气,你可知道……父皇前些日子……还听了你的事……” 张安世心里说,当今皇帝朱棣不也是一个狠人吗?自己的侄子朱允文都照砍不误,我这是以他为榜样啊。 不过………自己的名声已经这么坏了吗,居然上达天听了? 这不禁让张安世担心起来。 要知道,当今皇帝有三个儿子,他的姐夫虽然是太子,可皇帝却更喜欢汉王朱高煦。 可这能怪他吗?他自从穿越来这个世上,绝大多数时候还是老实本分的,也就昨日打了一个卖假药的商贩。 而他恶名昭彰,一方面是身体原来的主人不是什么好鸟,另一方面,怕是有人故意在皇帝的面前进谗言的缘故。 看着姐夫朱高炽忧心忡忡的样子,张安世心里一咯噔,不成,不能继续这样下去了,我要重新做人,洗心革面,争取给人留下一个好印象。 朱高炽这时才道:“好了,下不为例。” “噢。”张安世老老实实地点头。 “饿了吧?” 张安世摇摇头。 朱高炽跪坐着,见张安世委屈巴巴的样子……他憨厚的脸上,沉吟片刻,才突然自言自语地道:“那几个伴伴没有伤着你吧?” 张安世摇摇头:“还好,就是胳膊有些疼。” 朱高炽道:“待会儿责罚他们,给你出出气。” 站在一旁道宦官身子微微一颤,错愕地微微抬头,又忙垂首下去。 朱高炽又让张安世跪坐自己一旁,随即用手抚摸着张安世的背,叹道:“你太糊涂啦,我虽是太子,可父皇对我并不满意,正因为如此,我位居东宫,却更要谨言慎行。安世,以后再不可胡闹了,万幸你阿姐还不知道此事,不然……” 张安世两世为人,一下子便明白了朱高炽的心思。 他现在是皇亲,却恶名昭彰,永乐皇帝对太子不满意,若是再有人拿他这个太子的小舅子的恶行到永乐皇帝面前添油加醋,对太子就大为不利了。 张安世能在这个世界慢慢适应,平日里多亏了太子姐夫的关照和厚爱。朱高炽未必是老实人,但是对他这个妻弟却是没话说的。 于是张安世立即振振有词地道:“姐夫放心,我决定啦,从明日起,我重新做人,以后再不让人说我恶贯满盈。” 朱高炽莞尔,只亲昵地抚着张安世的背:“你有此心便好。” 显然对于张安世的赌咒发誓,他是不相信的。 对此,张安世愤愤不平,这点信用都没有吗? 被朱高炽抓着,又教育了一番为人处事的道理,张安世这才被放出了东宫。 一出东宫,张安世立即像是出笼的鸟儿。 而在东宫外头,却早有人翘首以盼了,这人青衣小帽的打扮,一见张安世出来,立即迎了上来,打躬作揖道:“公子,公子没受罚吧?” “受罚,受什么罚?姐夫爱我还来不及。“张安世一脸得意洋洋地看着自己的小厮张三,这辈子有这么一个姐夫,倒也没白来这一遭。 将来姐夫还要做皇帝呢! 第二章:重新做人 话说回来,大明朝的皇帝一个个都是狠人,也亏得他的这个姐夫是后世的洪熙皇帝,若换做其他人,这么个小舅哥,早他娘的拉去沉塘了。 当然……话虽如此,张安世却还是将姐夫当作自己至亲的,为了姐夫,也得要改变自己的形象了,免得让自己的恶名成为姐夫被人攻击的口实。 好,决定了,重新做人,要立竿见影的那种! 翌日。 张安世起了个大早,那张三招呼人安排了洗漱。 张家的宅邸占地不大,南京城毕竟寸土寸金,再加上父亲早亡,而姐夫朱高炽虽然是太子,可是地位却颇为尴尬,靖难之役后,永乐皇帝论功行赏,也给许多功臣安排了宅邸,张家终究排不上号,就这宅子,却都还是朱高炽亲自过问讨来的。 洗漱一番后,张三探头探脑地进来,道:“公子,朱少爷来了。” 朱少爷…… 在大明,姓朱而不是皇亲,有资格被张三称之为少爷的……只有一个人……那便是当朝成国公之子——朱勇了。 这家伙一向是张安世的狐朋狗友。 果然,张安世还没反应,随即便听到了笑声,接着便见朱勇迫不及待地冲了进来。 此时的朱勇虽也只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身材却很魁梧,只见他捋着袖子,手里拎着一个漆盒,高声道:“安世,安世,快看,我寻了一个好蝈蝈,嘻嘻……状的似头牛……” 张安世一见到朱勇,骤然之间,好像一下子通达了。 自己的名声……好像有救了。 一念至此,张安世看着朱勇的眼眸都明亮了几分,大笑道:“你来的正好,走,我们入学去。” “入学?”朱勇一听,眼珠子要了掉下来了,惊愕地道:“俺们兄弟二人,可逃学小半月了,安世没有疯吧……” 张安世却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不会吧,不会吧,这世上莫非还有你这种不爱学习的人?” 清晨的南京城,弥漫着霭霭雾气,这薄雾似吹不开,伴着朝露,给人一种清凉之感。 张安世和朱勇坐着马车,马车的车轱辘在这青石板的路上。 时候虽早,却已有许多人隐在薄雾之中,开始了一日的生计。 而张安世和朱勇从前读书的学堂其实就设在文庙不远的一处偏僻角落,此地也是国子监祭酒胡俨的居所,两进的院落,因为来读书的勋臣子弟并不多,书堂也只是临时性的,胡俨的教学,就在前院里进行。 永乐皇帝深感教育对于子弟的重要,所以特别下旨,命国子监祭酒胡俨在此开设了一个内学堂,招揽功臣勋贵子弟来此就读。 此时还是大清早,已有三三两两的少年来了。 照着规矩,这个时候胡俨坐在明伦堂中,稳稳坐定,所有来读书的少年则鱼贯而入,先去给胡俨行师礼。 张安世和朱勇一到,立即引发了一阵轰动,显然这二位是老油条,他们来学里就如同太阳打西边出来。 张安世不以为意,进入了明伦堂,也学着其他人的样子朝胡俨行礼:“学生张安世,见过恩师。” “张安世……”胡俨依旧面无表情,这个太子的小舅子,一个纨绔子而已,从前也来读过几日的书,不过很快就没有来了。 当然胡俨也不在乎,此等皇亲国戚和功勋子弟,大多本就是凭借着祖荫混吃等死,陛下命他在此开课讲学,其实也不指望他们真正学到什么本事,别给这南京城的百姓添乱便好了。 胡俨于是木然地点点头。 从一开始,胡俨就好像一个木桩子一样,似乎看不到喜怒,面上也没有丝毫的波澜。 等三三两两的少年来了十七八个,胡俨方才道:“时辰到了,应到三十九人,实至十七人……” 胡俨似乎并没有因为缺课率过多而恼怒,依旧气定神闲。 涵养,懂不懂? 这一届学生,他是带不动的。 涵养不够,早就气死了。 胡俨随手捡起茶几上的书,道:“今日……依旧讲一讲《尚书》,尚书之中:侮慢自贤,反道败德之意吧。” 胡俨宛如一个道德先生,似乎对于这些少年,最喜欢就是将四书五经之中关于道德的文章拿来讲一讲。 少年们一个个开始昏昏入睡。 张安世的眼皮子也开始打架。 直到一声梆子响,张安世猛然惊醒。 似乎胡俨比张安世更加期待这个声音,他道:“好了,下课。” 说罢,便头也不回地踏步而去。 明伦堂里顿时传出欢呼。 一群少年各自寻觅自己相熟的人开始叽叽喳喳起来。 张安世也没想到,自己在学里居然颇受欢迎,立即有一群少年围了上来,张安世凭借着记忆,先是认出了一个小个子的少年张軏。 只见张軏道:“张兄咋今日来入学?” 这个张軏,在历史上当然默默无闻,不过他爹河间王张玉,却是永乐皇帝靖难时的名将,张玉在作战之中,为了保护永乐皇帝而战死,永乐皇帝大为悲痛,于是追封张玉为河间王。 张軏只是张玉的小儿子,他的兄长张辅,如今已是五军都督府的指挥使同知,除此之外,他的姑姑则是永乐皇帝的贵妃。 不过这小子年纪还小,在学里也属于小辈,此时还最是推崇张安世这样敢于逃学的人。 张安世笑呵呵地道:“入学当然是来读书的,我要学好文武艺,做个有用之人。” 他话音落下,一旁的朱勇已经从袖子里掏出了他的漆盒,口里道:“来,来,都来瞧瞧我的蝈蝈。” 众人便都被朱勇吸引。 张安世摇头道:“蝈蝈有什么好玩的。” 朱勇是张安世的死党,立即道:“咋,安世还有啥好玩的不成?” 张安世叹口气道:“我这些日子,在家中读书……” 少年们听到这里,顿时露出了不可思议的样子。 张安世又道:“在家中读书之后,猛然顿悟,突然想到,我等皇亲国戚,怎么能成日混吃等死呢?不能,我们将来是要干大事的。” 听说干大事,少年们一个个浑身热血上涌起来。 这些家伙们平日里养尊处优,又正是最血气方刚的时候,唯恐天下不乱,尤其是那张軏,兴致勃勃地道:“干什么大事,算俺一个。” 张安世笑吟吟地看着张軏道:“你……年纪太小了,胆子也不够大……” 张軏闻言,立即大怒道:“我胆大的很。” 张安世只好叹了口气,从袖里变戏法似的,居然掏出一个炮仗出来。 这真的是个炮仗,此时鞭炮已经十分普遍,可张安世手中的炮仗,显然是加大款,足有小半的拳头一样大。 张安世道:“你玩过炮仗吗?” 张軏道:“咋没玩过?逢年过节,家里的炮仗都是俺亲自点的。” 张安世顿时一副终于寻到了一个人才的模样:“点炮仗不算本事,你敢拿炮仗炸粪坑吗?” 张軏一下子来了精神,喃喃道:“对呀,我怎么没想到,张大哥,我真钦佩你,你竟能想到这个。” 张安世笑呵呵地摇头:“拿炮仗炸粪坑其实也不算本事。” 学堂里此时已分为了两派,有七八人依旧坐在自己的课桌上认真地看着书,对此充耳不闻之外,其余几个少年,则是一个个好奇宝宝似地围着张安世,如饥似渴。 张安世压低声音道:“就是不晓得,有没有人敢在严先生出恭时……” 好家伙,许多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张軏擦了擦即将要从鼻里流出来的鼻涕,也不禁心怯。 “算了……” “俺敢!”张軏较真起来。 第三章:竖子 国子监祭酒胡俨一如往常,在小憩片刻之后,便往茅厕出恭。 他是个慢性子,什么事都看得开,凡事都是从容不迫。 一切如常,进入茅坑,踩着茅坑里的垫脚板子,此时的胡俨,脑海里还想着今日所读的一篇文章,此时虽在茅坑,却是兴之所至,忍不住低声默读起来:“古君子立身行己,令人仰慕不置者,非……” 轰…… 胡俨的话戛然而止。 蹲在茅坑里的胡俨,先是脑袋一片空白,而后俯身,像一头豪猪一般,嗷嗷叫地提着自己的里裤便冲出来。 这茅坑乃是旱厕,蹲坑的地方又与下头的粪坑相连,那一声闷响之后,胡俨浑身都是金黄之物,既是狼狈,又觉得臭气熏天。 胡俨一面提着裤腰带,一面嚎叫:“谁,是谁?” 说话之间,便见一群少年胡啦啦的跑了。 胡俨站在原地,脑海里一片空白。 等他渐渐开始接受现实的时候,这永乐朝原籍江西南昌府,且难得以涵养功夫著称的谦谦君子却禁不住怒骂:“戳大母娘!” ……… 足足沐浴了一个时辰的胡俨,气势汹汹地抵达了明伦堂,召集众生,他依旧余怒未消,厉声大喝:“谁干的。” 众少年噤若寒蝉,却又鸦雀无声。 这都是武将功臣的后代,还是讲义气的,出卖同窗?下贱! 张軏笔直地站着,禁不住洋洋自得,干出这样的大事,他不免骄傲了。 不过…… 虽然所有人都没有吱声。 此时少年们的眼睛,却都一个个的看向张軏。 张軏面上的笑容逐渐消失。 出卖肯定是不会出卖的,不过少年嘛,心里藏不住事也是情理之中。 张軏下意识地道:“恩师……不是我!” 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胡俨不只有愤怒,夹杂在愤怒之中的还有一种说不出的羞辱。 他侮辱老夫的智商! 于是明伦堂里发出了一声怒吼:“诸生之中顽劣莫过尔这竖子也!” 声震瓦砾! 胡俨这大儒出身的国子监祭酒,此刻化身成了一名擅打王八拳的武术家。 张軏:“嗷呜……” 张安世是个善良的人,兔死狐悲,他不忍心看张軏受罚的场面。 不过……凡事都有好的一面,至少现在张安世……终于成功了。 他幸运地从最恶贯满盈的皇亲国戚,在自己的努力之下,向前跨出了一大步,如今……成了倒数第二名。 看来再这样下去,南京城上下就会对他的形象改观,他……重新做人了! 张軏几乎被打烂了屁股,唧唧哼哼的,在众少年的搀扶下下了学。 虽然挨了打,可他红光满面,絮絮叨叨地道:“张大哥,我是不是讲义气?我没将大家一起招供出来。” 张安世翘起大拇指:“关云长再世,也不过如此。” 朱勇也小鸡啄米的点头,表达对张軏的赞许。 张安世又道:“难得我们都是有义气的人,既是脾气相投,又都是义薄云天,不如咱们几个烧黄纸,做兄弟咋样?” 张軏一瘸一拐,方才那一句话已是他最后的倔强了,实际上他现在已疼得说不出话来。 朱勇却是兴致勃勃:“好啊,好啊,咱们桃园结义。” 胡俨的学也不是每日都上的,毕竟他是国子监祭酒,照规矩是五日教授一天的功课。 五日之后,张安世兴冲冲的赶来了学堂,张軏和朱勇居然也早已来了,朱勇嗷嗷叫道:“结义,结义!” 连张軏也道:“胡师傅要开课了,需赶紧!” 张安世笑吟吟道:“我带来了黄纸。” 说着,从袖里掏出一叠黄纸来。 “你们谁带鸡了?” “鸡?”朱勇和张軏面面相觑:“咋还要吃鸡?” 张安世叹口气道:“不是吃鸡,是杀鸡,咱们是正儿八经的结为异性兄弟,当然要名正言顺,杀鸡喝了鸡血,才是过命的交情。” 少年人恰恰是最讲究仪式感的,当然,这种仪式感大抵也可称为中二。 朱勇听罢,小鸡啄米地点头:“安世什么都懂,只是去哪里寻鸡呢?” 张安世咳嗽一声:“我方才还听到鸡叫。” 张軏眼睛一亮:“啊呀,这是胡师傅养的鸡。” 胡俨是个清流,毕竟是学官,而托太祖高皇帝朱元璋的福,官员的待遇极低,在南京城生活颇为拮据,于是自家在后院里养了七只芦花鸡。 张安世叹息道:“事情紧急,该怎么办才好?” “可惜我现在伤还没好,不然……”张軏此时急迫起来。 二人目光都看向朱勇。 朱勇瞪大眼睛:“不会让俺偷**!” ………… 咯咯咯…… 啪唧一下,一刀斩下。 就在这学堂前院的墙角,一堆杂草之中,芦花鸡的脖子一歪,血便溅了出来。 朱勇提着刀,龇牙咧嘴,而后将刀收了,口里还骂着:“这定是一只母鸡,叽叽喳喳的。” 三人烧了黄纸,喝了鸡血,接着自然是俗套的表演,无非是同年同月同日生这一套。 张安世的年纪最大,成了长兄。 朱勇次之,自是老二。 张軏年纪最小,不免做小。 等听到梆子响了,三人忙不迭的跑去明伦堂。 胡俨的心情居然格外的好。 他升华了。 毕竟时间总能冲淡不美妙的记忆。 诚如《尚书》所言,有容,德乃大也。 他又如从前一般,授课时不免露出矜持而有礼的微笑,仿佛从前的不愉快从未发生。 一堂课授完,他也不理少年们是否用心听了,凡事不能深究嘛,要是发现了一点啥呢? 于是下课后,最先提桶跑路的恰恰是胡俨。 又混了一堂课,不免心情愉快起来。 他回到了后宅,正待要回书斋。 却在此时,听到声音:“来,快来。“ 这是夫人周氏的声音。 胡俨蹙眉,他不喜欢夫人每日大惊小怪。 可是双腿却还是不争气地朝周氏的方向去。 “老爷,你……你……来数数……” 胡俨的目光便落在鸡笼处,他气定神闲地念着:“一、二……五、六、七……” 七字刚刚出了半截,却很快又缩了回去。 胡俨的呼吸开始急促,他这一次伸出了手指,生恐自己遗漏了,继续数着:“一……二……六……鸡呢,鸡呢?如何少了一只?” 周氏道:“会不会走失了?” “哪里的话,平时便在院落也不见走失……” 胡俨说到这里,身躯禁不住一颤,脸色蜡黄,电光火石之间,他仿佛想到了什么。 “是了,是了,定是那些竖子!” “竖子?老爷说的莫非是那些孩子?可他们是孩子啊………何况还是你的门生…” 胡俨几乎要跳将起来:“就因为是老夫门生,老夫才感不妙,老夫为人师表,自己教出来的是什么东西,难道还不知道吗?” 胡俨心疼了。 这不是鸡的事……不对,这就是鸡的事,一只鸡养的这么大,可值不少钱,快抵得上胡俨几日的俸禄了。 周氏这才恍然想起什么来:“你这一说,我倒是想起今晨的时候,有一个个头不小的人,总是在后院这儿探头探脑……” “是不是黑面、额上有个痦子的?” “正是!” 胡俨捶胸跌足,嗷嗷叫道:“朱勇……不当人子!” 第四章:上达天听 大内,文华殿。 一个宦官碎步入殿,捧着一封奏疏,呈送至御案。 御案之后,永乐皇帝朱棣此时端坐着,正捧着一份奏疏默然看着,久久不语。 朱棣身材魁梧,脸色略带黑沉,眸子转动之间,却颇有几分锥入囊中一般的锐利。 陪侍在朱棣一旁的,却是一个穿戴着一袭黑衣的老和尚,老和尚气定神闲,很有几分气度。 文华殿乃是偏殿,所以格局并不大,却恰恰是朱棣平日里私下会见心腹大臣,召见翰林诸官的所在。 至于这老者,则是名震天下,先是做了和尚,法号道衍,此后在北平城里煽动朱棣谋反,最终一举定鼎天下的姚广孝。 朱棣称帝之后,敕命姚广孝为太子少师,又任用他主管僧录司,不过官职虽然不高,却因为是永乐皇帝朱棣的心腹肱骨,天下的许多决策,都有姚广孝参与的影子,因而在民间,人们称呼这和尚为‘黑衣宰相’。 朱棣拿起了奏疏后,只轻描淡写地看了一眼之后,脸色骤然阴沉下来,那锐利的目光隐隐带着怒气。 这怒气随即转眼即逝,而后他将奏疏丢在了御案上:“太子妇人之仁,子不类父也。” 气定神闲的姚广孝一听,骤然听出了弦外之音,朱棣马上得天下,和太祖高皇帝一样,性情刚猛。 而他对太子朱高炽的评价却是妇人之仁,这显然对太子极不满意了。 至于那子不类父四字,其实更为严重,因为这话的原意是这孩子不像我…… 姚广孝微微一笑,面对朱棣的牢骚,却是漠然无视。 他们父子的事,不是自己这和尚可以随意评价的。 朱棣却抬首,目光注视着姚广孝道:“一个妇人之仁,连自己的亲族都无法管教的人,怎么可以驾驭天下呢?” 若说前头子不类父,还只是个人情感的牢骚,那么如何驾驭天下,就关乎到了国家社稷的问题了。 姚广孝道:“敢问陛下,奏疏之中所言何事?” 朱棣见他终于吱声了,似乎寻到了共鸣,便冷哼道:“锦衣卫奏报,太子纵容妻弟,而此人不但无心进学,冥顽不灵,且还飞扬跋扈,因仗了东宫之势,人人对他避如蛇蝎。“ 一个少年胡闹……其实姚广孝并不在乎,毕竟只是皇亲国戚而已,这天底下有几个皇亲国戚会被说好人的? 姚广孝更关注的却是锦衣卫奏报的讯息上,很明显,锦衣卫的武臣当初大多是朱棣的亲兵出身,深受朱棣信任,当初这些亲兵,也曾追随汉王朱高煦征战,可以说他们有着过命的交情。 而现在锦衣卫密报太子的亲族不法,这背后一定不简单。 只是姚广孝是极聪明的人,他并不希望掺合进其中,姚广孝道:“皇亲不法,确实不可骄纵。” 朱棣点头,面上灰冷,只淡淡道:“下旨申饬太子吧,让他一定要严加管教,若是连这样的小事都办不好,那朕便亲自来管。” 姚广孝颔首。 朱棣却又忍不住道:“朕从未见过这般的恶少年!” 正说着,外头却有宦官匆匆进来,低声道:“陛下,国子监祭酒胡俨求见。” 朱棣将奏疏合上,不露声色,却是何姚广孝对视一眼,似乎都在想,他来求见做什么? 朱棣道:“传进来吧。” 胡俨此前乃是名动天下的大儒,而且为人清廉,为人处事很有气度,因而朱棣也颇为器重。 只是片刻之后,却见胡俨快步入殿,哪里还有从前气定神闲的模样,他一见朱棣,立即拜下,气喘吁吁道:“臣胡俨,见过陛下。” “卿家免礼。”朱棣勉强笑了笑,发现胡俨和从前有些不同寻常。 “陛下,臣此来,是恳请陛下开恩,准臣辞去教授勋臣子弟之责。” 朱棣脸色微微一变,立即道:“怎么,出了什么事?” 胡俨绷不住了:“陛下……臣没法教了,这些子弟,个个顽劣,前几日……成国公朱能之子朱勇,居然至臣的后宅……偷臣的鸡……” 朱棣脸色微微有些难看起来,不过定了定神:“孩子胡闹嘛,卿乃大贤,不必将此记挂在心上。” 胡俨一听,心都凉了,这偷的不是你家的鸡对吧? 于是又道:“更可气的是……那个张軏……” 一听张軏,朱棣脸色又变。 那个小子……朱棣可一直关注着呢,张軏的父亲乃是张玉,当初靖难的时候,朱棣被大军重重包围,张玉于是便假扮朱棣吸引敌军,救下了朱棣,而也在那一战之中,张玉战死。 可以说,朱棣的命几乎是张玉救下来的,没有张玉就没有朱棣的今日,张玉战死之后,就留下了这么几个孩子,张軏年纪最小,朱棣当然平日十分看重。 “他怎么了?” “他最是不肖,臣好端端的上茅坑,他竟拿鞭炮去炸粪……” 朱棣:“……” “陛下啊,臣管不了了,臣当时……真真斯文扫地,浑身都是粪水……臣何曾受过这样的侮辱。” 朱棣听到这里……拍案而起,也忍不住破口大骂:“朕也实在想不到,世上还有比那张安世更坏的!张軏这个小子,还有那朱勇……卿家……你放心……朕绝不会姑息他们!” 胡俨还想再说点什么。 朱棣的脸已挂不住了,使了个眼色,胡俨才无奈的告退。 胡俨一走,朱棣看了姚广孝一眼,愤愤不平地道:“勋臣子弟糜烂至此,朕还以为……张安世已是无可救药,谁曾想……还有更坏的。” 姚广孝也皱眉起来:“陛下,此事非同小可,若是坐视不理,将来……” 朱棣狭长的眼睛微微阖起:“胡俨温良恭谦,要治这群臭小子只怕不易,你去一趟吧,狠狠查一查,看看他们平日里如何胡作非为,与此同时,也挑出几个拔尖的,朕还就不信了,这么多子弟之中,就没有一个拔尖的。” 姚广孝是当初靖难之役的总策划和幕后推手,莫说是那些少年,就算是他们的爹到了姚广孝的面前,只怕也要战战兢兢,对于朱棣而言,由姚广孝去是最合适的。 姚广孝微微一笑,道:“是。” ………… 张安世已经慢慢适应了现在的生活,他住在东宫外头,不过他那太子姐夫几乎每日都会派人来嘘寒问暖。 这让张安世有些心安。 又是一个清晨拂晓。 张安世重新做人的第十一天。 他隐隐感觉到,在自己努力之下,自己的名声已经有浅浅转好的趋势。 很好。 越是这个时候,越要谦虚,不能骄傲。 今日又是入学的时候,张安世在张三的安排之下,出发前往学堂。 与张軏和朱勇汇合之后,朱勇兴冲冲道:“大哥,你瞧三弟带了什么来。” 张安世低头一瞧,便见张軏贼兮兮的从袖里掏出一大包东西,揭开了一角,一团黑的东西露出来,然后又立即塞了回去,左右张望之后,便傻笑起来。 是火药,神机营专用的! 我靠! 张安世:“……” 第五章:上奏 拼命咳嗽之后,张安世道:“嗯……不谈这个……我现在有心事。” “心事,啥心事?”张軏见张安世对火药没有兴趣,禁不住心里有些失望,这可是自己好不容易从兄长的军营里偷来的。 张安世叹息道:“你们也知道,我很穷。所以我想若是有一笔银子,能去做一些小买卖就好了。” “男子汉大丈夫做什么买卖。”朱勇一脸鄙夷。 他们这样出身的人,对于商业自然是没兴趣的。 张安世却不然。 他很清楚,距离姐夫登基,还有许多年呢。 张家虽然有姐夫接济,可毕竟用的是姐夫的钱。 张世安上辈子是穷怕了,想到自己在这世上没有一笔银子,就觉得不安。 “主要是我想到了一个好买卖,这等好事,也只有自家兄弟,我才肯说,要不……我们凑一点银子……” “银子……”一听到这个,朱勇脸都变了。 他爹朱能,可吝啬的很,怎么肯拿银子放在他这等孩子身上? 于是他拨浪鼓似的摇头道:“俺爹不肯给的,俺若去问,他得打俺不可。” 张安世道:“你去问你娘。” 朱勇想了想,又摇头:“迟早俺爹也要知道的,到时…少不得还要挨骂,说俺是个败家玩意…” 这话说的…… 看来问题的关键在于让大家放下心理包袱,年轻人嘛,毕竟思想还没滑坡。 于是张安世语重心长地道:“二弟啊……我来问问你,你们朱家将来是传给谁的……” 朱勇想也不想,便断然道:“当然是俺,家里就俺一个独苗,家业不传给俺,还能传给谁?“ 张安世循循善诱道:“对呀,这家业迟早都是你的,对不对?那么我再问你,既然家业是你的,你花自己的银子咋了?我不是挑拨离间,可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朱勇认真道:“你讲。” 张安世叹息道:“朱家就是你家,朱家的银子都是你的,现在是谁成天在花朱家的银子。” 此言听罢,朱勇突然有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身躯一颤:“哎呀,大哥不提醒,俺竟没想明白。对呀,这家都是俺的,倒是俺那爹……成日乱花银子,前日还花了一百多两银子去买了一柄好马呢,这败家玩意,他这是在花俺的钱,败俺的家啊。” 张安世安慰他:“算了,谁家不会出一个败家爷们呢,你就想开一些,就当你爹不懂事吧。” 朱勇道:“现在想来……俺便有些咽不下这口气了,寻个时候,非要狠狠训斥他一通才好,张大哥说的对,俺自己的银子,倘若不花,岂不都便宜俺爹了?回头我去问俺娘,叫她拿银子来。” 张軏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他觉得哪里不对,可细细一想,道理似乎就是这个道理。 三人正说着,突然有一个少年匆匆进入了课堂,惊呼道:“先生来了,先生来了……” 大家并不怕胡俨,可这少年一脸骇然的样子,却让人觉得奇怪,先生来就来了嘛,为何吓成这个样子? 却在此时,课堂外走进一个人来。 只是……不是胡俨。 而是一个穿着黑色袈裟的老和尚。 老和尚一出现,方才还神气十足的朱勇、张軏二人,瞬间垂下头去,竟好像犯错的孩子,大气不敢出。 其他的少年,也一个个像老鼠见了猫似的。 老和尚正是姚广孝。 姚广孝进来之后,笑容可掬的样子,他似乎对自己的形象很自信,是那种和善的长者。 不过少年们的神色却让姚广孝略有尴尬。 当然,这和尚想来早就不知尴尬该怎么写了。 于是,他释然落座,依旧用一种慈眉善目的模样道:“听闻你们每日用功在此读书,贫僧甚是欣慰。” 胡俨的脸抽了抽。 少年们却有一种山雨欲来的恐惧。 似乎他们从自己的父辈那里……听闻到了一些这和尚不太好的传闻,比如……杀人笑嘻嘻……或者每日苦口婆心的,就是劝大家造反之类。 姚广孝顾盼着众少年,依旧还是和蔼可亲,不断赞许的颔首:“不错,不错,都是好儿郎,我大明后继有人啊。” 见众人无动于衷。 姚广孝清了清嗓子,又道:“不过贫僧听胡公说,你们偶尔会嬉戏,是吗?不要怕,这也没什么打紧,少年人偶有过失也没有什么妨碍……” 胡俨急了:“姚公,不是偶有过失,是……” 姚广孝给他使了个眼色,胡俨这才住口。 姚广孝道:“今日贫僧来此,是来检验一下功课的,尔等都是功勋之后,将来少不得要做我大明栋梁,不妨……如此吧,你们拿起笔墨纸砚,索性就书写一封奏疏,将自己对朝廷的看法和得失写出来,贫僧不出题,你们大可随意,想写什么便写什么,权当是为朝廷建言献策。“ 建言献策? 这一下子,真是将所有人都搞懵了。 张安世也有些狐疑,不知姚广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只是姚广孝话音落下,大家还是都乖乖地取了笔墨纸砚,一个个开始搔头摸耳起来。 明伦堂里很安静,落针可闻。 胡俨却是频频的皱眉,姚广孝这个人他了解,是很看不上那些死读书的腐儒的,所以考校学问,肯定不会让大家去默写四书五经,只是让一群乳臭未干的小子建言献策,这不是儿戏吗? 他趁机上前,和姚广孝窃窃私语,用极低的声音道:“姚公……朱勇、张軏这几个竖子不追究了?” “急什么?”姚广孝气定神闲,低声回应。 胡俨道:“少年人不知天高地厚,倘若轻轻放过……只怕……” 姚广孝微笑,轻声回应着道:“名正方才言顺吧。” “这是……” “若只是因为顽皮就惩罚他们,这惩罚未免轻巧,只怕他们记不住。“ “可是……这与考校有什么关系?” “考校不一样,他们下笔写了奏疏,这奏疏里就有文章可作了。” 胡俨还是有些不解:“什么文章?” 姚广孝轻描淡写地道:“当初陛下在北平时,欲清君侧,于是召集大军,誓师南下,只是那一日风雨大作,大风竟将王府的檐瓦吹落在地。风吹落瓦乃是不祥之兆,因此连陛下都不禁变色。可贫僧在那时却上前对陛下说:‘这是吉兆啊!自古飞龙在天,必有风雨相从。王府的青瓦堕地,这预示着殿下要用上皇帝的黄瓦了。’于是士气大振,陛下也是振奋不已!” 姚广孝顿了顿,继续别有深意地看了胡俨一眼:“你看……是非黑白的关键不在于它原本是什么样子,而是看你如何诠释。不教而诛为之虐也,少年们写奏疏,里头就有文章可作,总能从他们的文章之中摘出一些他们‘胆大包天’的证据来。如此一来,即算是证据确凿,名正言顺了。到时狠狠收拾一番,也就有了一个由头,总之……是非黑白,尽操持我手,待呈送陛下,雷霆雨露,自有分教!” 此言一出,胡俨居然没有丝毫的喜悦,而是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他当然知道,姚广孝这只是敲打一下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竖子。 可……为何自己却遍体生寒了呢? 姚广孝没有理会胡俨,继续怡然自得。 而少年们却是一个个绞尽脑汁,上奏……言事…… 这对于绝大多数少年而言,颇有挑战。 张安世倒是沉思了许久,心里有了腹稿,这才小心翼翼地下笔。 时间过去了小半时辰后,姚广孝起身收了卷子。 却也没有看,而是依旧和蔼地道:“好了,真是辛苦了你们,这些奏疏,我自当呈送陛下。” 说罢,施施然地走了,胡俨则是亦步亦趋地跟着姚广孝,要亲自将他送出去。 这二人一走,少年们终于长长地松了口气,顿时这明伦堂里便叽叽喳喳起来。 朱勇凑到张安世的面前,低声道:“大哥,你奏疏里写了什么?” 张安世道:“我乱写的。” 他这一说,朱勇和张軏都面露出狂喜之色,朱勇笑嘻嘻道:“俺也是,俺也是,俺也是胡写的。” 张軏也高兴得手舞足蹈:“我交了白卷哩,实在想不出该写点啥,原本还有担心,现在咱们都是胡写,这便放心不少了。到时我们兄弟三人,有难同当!” 张安世:“啊……这……” 张安世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张軏。 第六章:天子守国门 姚广孝兴入宫。 他既是永乐皇帝的心腹,却又是僧人,有着这双重的身份,使他出入宫禁反而比寻常大臣要便利。 永乐皇帝今日摆驾文楼,刚刚结束了经筵。 很明显,对于经筵,朱棣很不满意,他不悦的模样,听闻姚广孝觐见,宣他进入文楼之后,便冷哼一声:“诸大臣言必称以身为教,而示民之可从;以道为治,而化民之弗率……这般的屁话…” 姚广孝却是贸然地打断朱棣道:“陛下,贫僧刚从胡俨家中回来。” 朱棣道:“如何?” “贫僧小试牛刀。” “嗯?” 说罢,姚广孝将自己在学堂的事说了一遍,随后,随来的宦官便抱着一叠‘奏疏’进来。 朱棣勉强笑了笑:“收拾几个竖子而已,何须这样大费周章。” 姚广孝笑而不语。 朱棣道:“也好,那就一起来看看,这些竖子到底有几分见识。” 无论是朱棣,还是姚广孝,对此都没有过高的预期,一群少年能写出什么真知灼见来? 这些‘奏疏’和他们所想的一样,绝大多数都是味同嚼蜡,丝毫勾不起朱棣和姚广孝的兴趣。 因此,君臣二人一面有一搭没一搭的捡起奏疏看,一面闲聊:“申饬太子的旨意发出了吗?” “应当发出了。” 朱棣别有深意地抬头看了姚广孝一眼。 应当二字很有玄机。 言外之意是……这件事不是姚广孝经手的,他也没有过问这件事。 朱棣收回目光,颔首要点头,却在下一刻,突然破口大骂:“满篇废话,这小子脑子里塞的是什么?稻草吗?” 姚广孝瞥了一眼,却是朱勇的奏疏。 朱棣脸色铁青,却还是忍住,接下来翻开下一本奏疏,再一看,眼睛都直了,胡子开始乱颤。 姚广孝:“……” 这一篇奏疏更是神奇,居然是一片空白。 只有两个字……张軏! 朱棣破防了。 他脸上微微胀红,胸膛起伏着,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姚广孝此时竟也是无言。 可片刻之后,朱棣虎目之中居然隐隐蒙上了一层雾,终究……一滴液体夺眶而出。 朱棣吸了吸鼻子,这个曾在乱军之中杀的血流成河也从未变色的人,居然老泪纵横。 朱棣用长袖掩面,哽咽道:“当年世美(张玉字)是何等的好汉,怎么就生出了这么一个狗东西,他若在天有灵,知道子嗣不堪到这个地步,定会责怪朕没有看顾好张家……虎父犬子,虎父犬子啊!“ 姚广孝道:“陛下节哀,毕竟还是个孩子。” ”小小年纪就已这般,长大了还了得?”朱棣咬牙切齿,擦拭了涕泪,怒气冲冲道:“他父亲当初为了救朕,闯入敌军阵中,力竭战死。朕不能对不起他,张軏这竖子缺乏管教,朕就亲自管教。” 随即指着御案上散落的奏疏,忍不住大骂:“看看这些人……可有一个有出息的吗?他们的父兄,哪一个不是人中龙凤,可见平日里对他们的管教废弛到了何等的地步!” 说着,又捡起其中一份奏疏,打开,便恶狠狠地道:“看看,看看都写着什么……天子守国门,愚臣以为……大明国祚之要,在于迁都……” 念到了这里…… 一下子,朱棣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这本是随手捡起来的一份奏疏,可开头天子守国门五个字,却一下子直击朱棣和姚广孝的内心深处。 君臣二人不禁面面相觑,一时间瞠目结舌。 尤其是姚广孝,神色极为凝重,他沉吟片刻,才道:“陛下,此子……怎知此事?” 朱棣也已收了眼泪,姚广孝这句话,就很有名堂了。 什么是天子守国门,那就是迁都北平。 为何要迁都北平?历史上曾有人说因为朱棣曾经被封燕王,驻地就在北平,所以对北平有感情。 当然,这绝不是真正的原因。 根本的原因就在于,像朱棣这样雄才大略之人,当然清楚当今天下最大的弊病在哪里。 大明虽然一统天下,可是腹心之患永远都在北方,北方的游牧民族虽然遭受了重创,可是实力依旧不容小觑。 那么这个时候,整个大明就陷入了一个可怕的局面,要防备北方,必然要云集精锐大军。 而南京到辽东以及燕云一线足足上千里,皇帝对军队鞭长莫及,现在这些边军尚且可以控制,可说假以时日,难保不会出现唐朝后期藩镇林立的局面。 当然,到了宋朝的时候,为了防止边军坐大,倒是想到了一个好办法,那就是强干弱枝,也就是将天下最精锐的兵马编练为禁军,统统派驻京城驻扎,都在皇帝老子的眼皮子底下,也就不存在骄兵悍将的问题了。 而这样的弊病也是极大的,天下精兵都跑去了京城驻扎,边镇的实力肯定不足,于是乎,辽金和蒙古人崛起,而大宋朝廷,却不得不一味的对他们采取妥协退让,天下一统的局面付之一炬。 朱棣久在边镇,当然清楚将来大明一定会遭遇这个问题,而且这个问题几乎无解。 要嘛放任边军坐大,要嘛放弃大明的边防,无论是唐朝还是宋朝的军制,都让他无法接受。 靖难成功之后,朱棣和姚广孝二人曾对这个问题有过讨论。 最终姚广孝提出了迁都北平的战略。 只要迁都北京,那么天下的精兵就可以布置在北平一线,这些兵将既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不担心出现藩镇割据的局面,与此同时,北平本来就是边镇,一旦有北方蛮族入侵,这天下的精兵既是拱卫皇帝的禁军,同时也是驻防边关的边军,可谓是一箭双雕。 朱棣其实在这个时候,已经下定了迁都的决心。 只不过…… 朱棣手里拿着奏疏,依旧还在沉眉思索,因为新的问题又出现了。 迁都事关重大,一旦开始迁都,不但要耗费无数的钱粮,更重要的是,皇帝去了北平,那么文武百官也要随之迁徙。 可这文武百官,还有无数勋贵大臣们,可都已经在南京城安居乐业,更不必说,相比于这繁华的金陵,北平几乎可以算是苦寒之地了。 而这个时候,朱棣刚刚登基不久,人心未定,此时若是提出迁都,只怕要天下大乱不可。 所以朱棣和姚广孝最终采取的策略是,这件事不能急,而且此事必须保密,绝不能透出一点风声,这天下真正有这个想法的,只有朱棣和姚广孝二人,绝不能传至第三人的耳朵里。 可现在……一个少年,居然上了这样的奏疏。 姚广孝看着朱棣,眼里似乎带着疑窦,仿佛在说,陛下是不是将此事泄露出去了? 朱棣也同样用狐疑的眼神看向姚广孝。 可转瞬之间,二人却都放下了疑心,因为他们彼此是了解的,他们都是行事慎重的人,而且事关重大,绝不会泄露出只言片语。 朱棣道:“难道是这小子……自己想出来的?” 姚广孝则问:“此人是谁?” 朱棣低头一看落款,又是瞠目结舌。 他缓缓道出一个名字:“张安世……张安世是不是……是不是那……” 姚广孝清咳一声:“陛下所言的,莫非是太子殿下的妻弟……” 朱棣又垂头去看奏疏,奏疏里不但提出了天子守国门,而且将这理由说的一清二楚。 朱棣忍不住道:“此人的字写的似狗爬一般,只是行文条理却甚是清晰,一个这样的浑小子,竟有此见识,他不是恶贯满盈吗?” 话说到了这份上,姚广孝想了想道:“陛下,百闻不如一见,市井流言,不足为信。只是……此事该如何善了?” 是啊,本来是一个摸底,结果摸出了一条大鱼。 朱棣背着手,他拧着眉,突然龇牙冷笑道:“一个这样的小子,不该有此见识,难道是太子……” 姚广孝听罢,顿时露出喜色:“那么,贫僧就要恭喜陛下了。” 朱棣听罢,也觉得大感宽慰。 他不喜欢太子,一方面是太子过于肥胖,不似人君,另一方面则是他认为太子喜欢和一群腐儒厮混一起,满口仁义,这样的人……可以做一个读书人,但是绝不会是一个好皇帝。 做皇帝的,怎可妇人之仁? 可若当真这和太子的教诲有关的话,太子竟有这样的战略眼光,就难免教人刮目相看了。 只见朱棣摆摆手道:“此事,不必继续过问了,再过问,难免天下要传出迁都的传言,现在还不是时候,这些事,朕知,你知,太子知心照不宣即可。” 说罢,朱棣又禁不住露出怒容,愤愤不平地道:“其他的子弟,朕看都是混账,在里头寻几个特别混账的,给朕狠狠收拾,尤其是那张軏,朕不代他老子打断他的腿,意实难平!“ ”真打?“ 朱棣板着脸道:“打!” 二人计议定了,姚广孝冷不丁地道:“陛下是不是忘了,不久之前,陛下有一份旨意,申饬……太子殿下……” 朱棣的脸色骤然僵住了。 第七章:圣旨 南京城这几日下了一场雨,江南的雨总像是前列腺炎一般,总是欲下又止,下而不尽,又如半遮面的妇人一般,总是少了畅快。 天气骤冷了一些,东宫那边,有宦官给张世安送来了一件新衣,是太子和太子妃怕张安世不知冷热,特地命人送来的。 虽然张安世不缺衣衫,不过却也知道,每逢变天,东宫总会赐下衣物,其实是提醒张安世加一件衣衫的意思。 张安世又兴冲冲地去了学堂。 只是今日,学堂里却起了变化。 胡俨宅邸的院墙外,却见一个个穿着飞鱼衣的禁卫跨刀林立,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俨然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院墙里头,竟还传出了惨呼。 张安世下了马车,两腿一紧。 骇然瞥向随来的张三:“呀……我恩师胡俨公被抄家了吗?” 张三眨眨眼,吞咽了口水,吓得不敢说话。 张安世孤身进了学堂,才发现在这前院里,十几个少年跪了一地。 朱勇更惨,耷拉着脑袋,居然还有人给他上了枷,这笨重的木枷套在他的脖子上,他一瞅见张安世,口里道:“大哥,快跑。” 张安世打了个激灵,却又听到了惨叫。 这一声惨叫渐渐清晰了,却见有人被按在木凳上,用皮鞭抽打。 张安世定睛一看,不是张軏是谁? 张軏一面嗷嗷叫,似乎也瞥见了张安世,便大吼道:“大哥,大哥,你赶紧跑,他们要来打你了。” 行刑的穿着飞鱼服,一旁还站着一个冷面的宦官。 张安世此时吓得两腿都有些哆嗦了。 他是两世为人不假,可第一次见这样肃杀的场面,实在是经验不足。 下意识的,张安世就想跑,可随即又想:这个时候跑会不会晚了? 就怕跑了,后果更惨。 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后,张安世很乖巧地道:“我不跑,我认罚,我也罚跪去。” 说着一溜烟,就要往那跪了一地的少年中腾挪出一个位置。 可那宦官却是抬头看了张安世一眼:“你是哪个?” 张安世道:“张安世。” 宦官随即拿出了一个簿子,翻了翻,却道:“张安世?噢,你的奏疏颇好,可见是用功了的,不必受罚。” 张安世一下子轻松了。 此时此刻,又一道鞭子狠狠挥舞下去。 啪…… 张軏杀猪一般的嚎叫。 口里还含糊不清的说着:“大哥,你不是说胡写的吗?” 张安世几乎要留下同情的眼泪。 那宦官又道:“张公子既然不必受罚,今日这学堂也无课业,还是请回吧。” 张軏也唧唧哼哼道:“大哥,你留在此心里不忍,还是走吧,我挺得住。” “噢。”张安世点点头,一溜烟的跑了。 张軏:“……” 不过张軏来不及思考,很快又发出了杀猪一般的惨叫声。 …… 张三在看顾着马车,正在外头探头探脑,旋即便见张安世如兔子一般从府邸里窜出来。 张三长松一口气,惊喜地上前:“少爷……咋啦,胡师傅真被抄家啦?” “事情比想象中严重,我几个兄弟怕是折在里头了。” “可是少爷您……” “我学业有成,自然不会受罚。” 张三耷拉着脑袋,似乎脑袋在高速的运转,推敲着这话里是不是有其他的歧义。 张安世道:“赶紧走为上策,不要在此啰嗦,我兄弟打成这个样子,我心疼得厉害,得给他们去抓药。” “噢。”张三愣愣地点点头。 ……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近日听闻东宫太子亲眷胡作非为,皇亲国戚不得约束,猖狂如这般,实不像样。俺每思之,这定是东宫骄纵的缘故,太子不能管教亲眷,又怎生治理天下,今日俺下旨告诫于你,教你这太子知晓好歹,切不能再姑息罔纵,如有下次,绝不轻饶,钦哉!” 此时,在东宫里,一个宦官正扯着嗓子,唱诺着一份来自于宫中的旨意。 旨意中的话很粗俗,当然,其实这也一向是朱棣圣旨的风格。 太子朱高炽规矩地跪在地上,听完了圣旨,却已是诚惶诚恐,面无人色。 念旨的宦官宣读毕了,便小心翼翼地陪笑:“殿下……” 朱高炽叹了口气:“知晓了,你且去复旨。” 宦官去了。 朱高炽只是唏嘘,回了东宫内苑。 此时,太子妃张氏来迎太子。 朱高炽握着她的手,郁郁不乐。 张氏忧心仲仲地道:“安世又惹祸了?” 朱高炽点点头,叹道:“这一次不同,现在是上达天听了,父皇亲自下旨责骂……哎……” 张氏一听,顿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忙道:“陛下下了旨意,难免在百官看来,这是陛下厌恶殿下的信号,若是有心人借此落井下石,搜罗殿下其他的过失,只怕墙倒众人推……” 一般情况之下,皇帝是不会责骂太子的,毕竟太子是储君,需要树立一定的威信,那么申饬也会十分婉转,可这一次如此不客气,只怕陛下要动什么念头了。 朱高炽沉默了片刻,道:“本宫这里不担心,倒是安世……那些居心叵测的人未必敢动本宫,却可借着安世来做文章,对安世不利。” 张氏便如这南京城里难测的天气一般,转瞬之间便眼里含泪,泪水如珠链一般的啪嗒落下来,哽咽道:“可怜我这兄弟,早年便没了爹,我这做姐姐的,嫁入了宫门,宫门森严,也没法成日看顾管教。只剩他孑身一人在外头,年轻又不能晓事,身边只怕不少狐朋狗友诱骗他为非作歹……” 朱高炽为之动容,忙安慰道:“安世本心是好的,你且不哭,一切可以从长计议。” 张氏眼泪立即收住了,看着一旁的小宦官道:“去将我那兄弟叫来。” 于是宦官匆匆去了。 张安世这一次是真的受了刺激,尤其是看到张軏的屁股被打得皮开肉绽之后,更有一种兔死狐悲的感觉。 他被人召到了东宫,进入内苑。 匆匆入殿,就看到了自己的姐姐张氏,于是笑嘻嘻地道:“阿姐。” 张氏摆出不喜的样子:“你又做了什么事,我真可怜,娘家没有依靠也罢,你这做兄弟的不能分忧,却还成日惹事生非。” 朱高炽在旁道:“好了,好了……” 张氏道:“你瞧瞧他嬉皮笑脸的样子……哎……”说罢,便伸手擦拭眼泪啜泣起来。 张安世见不得这样,忙收了笑,耷拉着脑袋道:“我又做错什么啦?” 张氏道:“今日陛下下了圣旨,申饬你的姐夫,说他管教无方,还说纵容包庇,他是太子啊,堂堂太子,被这样的训斥,这满朝文武哪一个不在看笑话呢!” “你这傻兄弟,难道还不晓得你姐夫有多为难吗?陛下不喜他,圣驾身边又不知有多少奸邪小人,每日挑拨是非,你看看你姐夫操心成了什么样子。” 张安世便去看朱高炽。 却见朱高炽也是愁眉苦脸的样子,却强打精神道:“我是人子,不能为君分忧,被训斥也是该当的……安世年纪还小,罢了……说这些有什么意思。” 第八章:褒奖 张安世道:“可我没做错什……”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却见一个宦官疾步进来,道:“宫中又有旨意。” 朱高炽一听,脸色骤变,刚刚训斥了一顿,难道现在又要被骂的狗血淋头? 连张氏也变得紧张起来,不禁担心地道:“莫非父皇……还是气不过,要追加罪责吗?” 朱高炽深吸一口气,无奈地看了张安世一眼,叹道:“孤去接旨,你们……在此……” 张氏蹙眉,道:“殿下,夫妻本是同林鸟,岂有大难临头各自飞的道理,我们同去。” 张安世看了姐夫姐姐一眼,也坚定地道:“我也去。” 太子与太子妃穿着吉服,出了内苑,至东宫前院詹事府的正堂前去接旨。 而此时,供职于东宫的詹事府上下官吏也早已在此迎奉圣旨了。 詹事府的官吏都是太子的属官,前头一封陛下不留情面的旨意,已让他们心惊胆颤,如今突然又来旨意,骤然让这些人嗅到了一丝诡谲的气氛。 当今皇帝不喜太子,人所共知,可是这样公开的训斥却是少有的事。 莫不是……有人进谗……陛下又生换储的心思了? 因此,当太子和太子妃抵达的时候,所有人心思复杂。 而当大家发现张安世也灰溜溜地跟在后头,不少人禁不住咬牙切齿。 罪魁祸首,不就是这个不争气的家伙吗? 太子若有闪失,大家的前程也都完了。 朱高炽心思也是复杂无比,他肥胖,腿脚又不利索,勉强支撑着拜下行礼:“儿臣接旨。” 前来传旨的宦官取了圣旨,朗声道:“奉天承运皇帝,敕曰……” 一听到这里,属官们虽一个个拜倒于地,鸦雀无声,只是许多人的心里却是狐疑起来。 是‘敕命’,这怎么回事?敕命是褒奖和加官晋爵才用的格式,难道不该是诫命吗? 朱高炽也一时懵了,只觉得云里雾里。 宦官道:“人非尧舜,谁能尽善?太子登储君位以来,克职尽忠,可谓矜矜业业……” 朱高炽虽然稳重,可此时却忍不住抬起了头,眼中满是错愕,以为自己听错了。 “孙子曰:善用兵者,无赫赫之功。今太子管教子弟,别出心裁,颇具匠心。今特旨敕告,是宜褒编,以彰潜德,钦哉!” 宦官念完了。 殿中却依旧还是鸦雀无声。 朱高炽此时是整个人都痴了。 他的父皇是马上得来天下的人,性情刚直,可是…… 今日他也算是开了眼界,上午还下旨狠狠的申饬他一通,说他管教不了子弟,到了正午,却又褒奖他,说他是孙子一般无赫赫之功,却善用兵的人……这到底演的哪一出? 这时身后有人清咳,原来是属官们提醒太子接旨了。 朱高炽这才反应过来,于是忙是拜谢,接了旨。 他细细咀嚼,一时还是无法体会父皇的深意。 张安世这时却喜滋滋地道:“姐夫,这是陛下夸你呢,说你教我教的好。” 朱高炽脸都吓白了,连忙四顾左右,道:“父皇心思难测,你不要妄言。” 虽然制止了张安世,不过他大抵算是明白了,于是忙拉着张安世到后苑,询问张安世近来做了什么事。 张安世道:“我这几日,当真是在用心读书,上午的时候,学堂里还去了许多人,将那些平日顽劣的同窗打了个半死,唯独没有打我,宫里的人听了我叫张安世,还特意叫我走远一些,别溅的一身血。” “陛下真了不起啊,他老人家明察秋毫,一眼便知我是个老实可靠的人。” 朱高炽:“……” 张氏也取了圣旨,端详了许久,喜道:“殿下,没错的,这就是夸赞咱们安世的圣旨,别看是夸殿下,其实就是拐弯抹角的说咱们安世有出息。” 朱高炽似乎依旧难以置信,道:“我不会是在做梦吧。” 张氏这时不乐意了:“我早说过,咱们安世是踏实本分的人,都是别人教唆,才偶尔出了一些岔子,可本心却是端方纯良的人。安世,你饿不饿,今日在此用膳……” 张安世摇摇头道:“不成,我还有事。” “什么事。”这方才还兴师问罪的姐姐,转过头却又露出了溺爱的样子。 张安世道:“我兄弟屁股都打烂了,我得去给他寻医问药。” 张安世说着,便连忙告辞。 看着张安世一阵风般的跑了。 朱高炽拿过圣旨,又看了看,突然大笑:“一颗心总算落了地,咱们安世,倒也并非是一无是处。” 朱高炽的喜悦是可想而知的,毕竟方才还如履薄冰,如今却又得了圣旨的嘉许,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下。 至于张安世,似乎近来真的是有所长进了,更值得欣慰。 ………… 张安世是个有良心的人。 起初对张軏和朱勇,说实话……还是有一些利用的成分。 这其实也可以理解,这样的中二少年,你不去骗他,还是个人吗? 这两个家伙若放在后世,绝对是操着某省口音的电话诈骗份子们的目标用户啊。 可慢慢的相处,所谓的结拜兄弟,如今连他自己都信了。 现在张軏挨了打,也不知伤势怎么样,张世安不免心里记挂,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去探望的。 上午的时候,张軏被打的皮开肉绽,需得带着一些伤药才好。 药是现成的,张安世来到这个世界,最怕的就是死,毕竟在这个时代,随时一个感冒发烧或者炎症就可能要人的命。 张安世在适应了这个世界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尝试着给自己提炼一些以备不时之需的药。 譬如……青霉素。 其实青霉素早在唐朝的时候,就有长安城的裁缝会把浆糊涂在被剪刀划破的手指来帮助愈合伤口,而这种绿毛产生的物质其实就是青霉素素菌,有杀菌的作用。 当然,这种最原始的素菌其实效果强差人意。 想要增强效果,那么就需要将里头的素菌提取出来,而后用营养液,增加素菌的数量,并且提纯。 至于这培养基溶液,其实简单的很,只需用米磨成的汁水和山芋磨成的汁水混合一起,而后将素菌植入,等待十天半个月即可。 之后,再用漏斗以及瓦罐还有棉花、碳粉进行提纯,最终便可得出真正意义的青霉素。 张安世拿了一个小瓷瓶,将自己培养的青霉素小心翼翼地装好,随即便兴冲冲的出发,往张家去了。 ………… 永乐皇帝在文楼里,则是满脸怒容。 他背着手,来回踱步,偶尔……发出骂娘的声音:“朕没想到这些家伙们会不成器到这样的地步,若朕是太祖高皇帝,非要将他们生生打死不可。“ 又看过了一遍那些奏疏,发现除了那个张安世之外,其余之人……大多都是混账,这不禁让永乐皇帝担忧起来。 ”尤其是那张軏,这小子最不是东西,他胆子大的很哪。“ 骂过之后,一个宦官在外头道:“陛下……奴婢来复旨了。” 永乐皇帝阴沉着脸道:“进来说话。” 这宦官便蹑手蹑脚地进来,拜下道:“陛下……奴婢遵奉您的旨意,已经做出了处罚。尤其是恶首张軏,抽打了二十鞭子。” “活该!”永乐皇帝朱棣气恼地道:“他爹若是在世,怕要将他打断腿。” 宦官伏地不敢接话。 永乐皇帝此时又道:“怎么样,这个小子知错了吗?” “这……” “这什么?” “鞭挞之后……张軏已……已……” 朱棣脸色更加的凝重起来,皱着眉道:“什么意思?” “已昏厥了过去……” 朱棣沉默了。 殿中出奇的安静。 宦官有些奇怪,小心翼翼地抬头瞄了朱棣一眼。 朱棣却突然声若洪钟道:“怎么,你们还真用刑了?” 宦官懵了,老半天说不出话来。 朱棣急眼了,怒骂道:“入你娘,他还只是一个娃娃啊!” 第九章:好兄弟 宦官一时之间六神无主,浑身颤栗起来,小声辩解道:“陛下不是说……二十鞭子狠狠地打吗?” 朱棣更是勃然大怒,厉声大喝道:“你们这些狗东西,平日里行刑,便晓得糊弄朕,不是有假打和真打之分吗?” 这宦官彻底的傻眼了。 分明当初陛下大怒的时候,斩钉截铁的要求狠狠的打的。 朱棣眼里掠过了一丝急切:“现在人如何?” “奴婢自是不敢让人伤了他的筋骨,只是……只是……这鞭子还算打的结实,倒是见了血!” 朱棣:“……” 宦官早已吓得身如筛糠,瑟瑟发抖了。 他哪里知道陛下当初盛怒的时候,一边骂张軏的娘,一面吩咐着狠狠的打,实则却只是想吓唬吓唬,顺道让张軏那小子吃点苦头呢。 朱棣道:“一个娃娃,你们怎么下的了这样的狠手。” 宦官:“……” 朱棣眼中闪动着几分担忧,口里道:“还不快传御医去,让太医院的人,火速去张家看一看。” 宦官如蒙大赦,立即道:“是,是……” 说着,连滚带爬的跑了。 朱棣却是背着手,不安地在殿中转着圈圈,他时而低头沉思,时而喃喃自语。 “世美啊世美,这是你儿太糊涂啊,你看看他荒唐成什么样子……哎……”(张玉字:世美) 他念着念着,好像是为自己辩解似的。 可突然一种不安越发的强烈,猛然道:“来,来人……给朕备马!” ………… 张安世来到了张家,这张家的府邸很是气派。 荣国公张玉虽然战死,可是他的几个儿子,尤其是大儿子张辅,却很快得到了永乐皇帝的重用,如今已位列朝班,年轻轻的便被委任为五军都督府都指挥使同知。 不过张安世没有贸然进去,而是小心翼翼地先让张三去拍门,先问问张軏的兄长张辅在不在家。 至于原因嘛……可能是他的名声有点不好,根据他原来身体主人的记忆,反正那张辅见了他,就总是一副臭脸。 没一会,张三去而复返,兴冲冲地道:“少爷,问过了,张同知还在都督府当值呢。” 张安世直接舒了口气,颔首道:“好了,知道了,你在外头等着,望风。” 张三精神抖擞地道:“少爷,我懂的。” 主仆二人竟有默契。 张安世不禁想,莫非当初那个张安世……也是这般如过街老鼠一样的吗? 他一溜烟的进了张府,跟着下人的后头,果然在卧房里见到了张軏。 张軏是被人抬回来的,唧唧哼哼地趴在被褥上,嗷嗷叫了老半天,结果发现自己的祖母和娘亲一听自己在学里顽皮,让陛下收拾了,居然丢下了一句有愧祖宗便不理睬了。 一时之间,张軏便不嚎叫了,只唧唧哼哼地撅着屁股,一动不敢动。 这时,张安世左右张望,见里头没有张家的亲眷在,才一溜烟的小跑进来,口里道:“我来啦,我来探望你啦。” 张軏一听,身躯一颤,只可怜他这一颤,便牵扯到了伤口,于是龇牙咧嘴,又唧唧哼哼起来。 不过张軏却觉得是意外之喜,兴高采烈地道:“大哥,你竟来了。” 张安世到了榻前,看他趴在床榻上的‘奇怪’姿势,不禁唏嘘道:“三弟你受苦啦,我一见你受罚,便立即赶回家去,为你寻医访药。” 张軏一听,眼眶里便有泪水团团打转:“我祖母和我娘理也不理我,只晓得骂我不争气。上午挨鞭子的时候,见大哥走了,还以为大哥也不想睬我了。谁想到大哥竟记挂着我的伤……大哥心里有我,我真的……” 说着,泪水便夺眶而出。 张安世同情地看了一眼张軏。 人傻好像是傻了点,不过……是个实在人,能处。 张安世将自己的瓷瓶取了出来,道:“你这虽是皮外伤,可若是感染了,却也是要命的。这是我寻访来的神药,你一定要记得用,涂抹在患处就好了,知道了吗?“ 张軏一脸感动,小鸡啄米般地点头:“你能来看我,我的伤便好了一半。我……我没了爹,兄长对我又严厉,只有大哥对我好。” 张安世:“……” 张軏又道:“二哥就没义气,到现在也不见踪影。” 张安世便安慰他道:“你二哥不一样,他在学里也挨了罚,只怕回了家,他爹还要打他一顿,他现在正挨揍呢,自己都顾不上。” 张軏听罢,似乎觉得很有道理,于是破涕为笑:“对呀,我竟忘了……” 张安世又嘱咐张軏一定要记得用药,说了一些发炎之类生涩难懂的话。 不过张軏只是唧唧哼哼,也不知他有没有记下。 张安世没办法,只好将装了药的瓷瓶搁一边。 却在这个时候,两个仆从不约而同地冲了进来,其中一个便是张三,还有一个,则是张軏的书童。 二人异口同声道:“张同知(大少爷)来了……” 张軏气不打一处来,咒骂道:“来了就来了,号丧什么,哎哟哟,哎哟哟……” 张安世却本能地生出了一种恐惧的情绪,就好像……从前那个张安世刻在骨子里的东西发作了一般,下意识地道:“兄弟保重,我先走一步。” 一刻都不敢再待,张安世一溜烟的便跑了。 只留下张軏张大嘴巴,竟连哼哼也忘了。 张安世也不想跑,他还想维持一下自己作为男人和皇亲的光辉形象。 可他这双腿不知咋的,就是不听使唤。 张辅在历史上,是永乐朝的名将,除此之外,此人脾气很坏,嫉恶如仇。 于是,张安世匆匆出了张軏的卧房,刚想要夺门而逃,那张軏的仆从道:“不能走这边,我家大少爷已到前堂了。” “我不怕他。”张安世骂骂咧咧道。 这话说着,他却往侧门走去,只可惜这里是内宅,所谓的侧门,其实是长年紧闭的,还上了锁,张安世无奈,只得寻了一处矮墙,翻墙而出。 从墙上一跃而下,却骤然听到有人大呼:“是哪里的小贼。” 张安世惊魂未定,错愕抬头起来,却见一小队人马恰好在这墙外巡过去。 为首之人和后头的扈从都骑着高头大马。 而骑在高头大马的那壮汉子,肤色略黑,续着长髯,一对蚕眉下的眼睛顾盼自雄。 张安世立即道:“与你何干。” 马上的汉子听罢,勃然大怒,手中舞着马鞭:“将他拿下。” 后头几个扈从个个龙精虎猛,便要催马上前。 张安世立即道:“我不是小贼,我是这宅里子弟的同窗,他犯了病,我来探望的。” 马上的人虎目只微微阖着,鞭子一横,阻止了后头扈从的动作。 来人正是朱棣,朱棣心里颇有些不安,原本只是想给张軏一点苦头吃,可听说人都打的昏死过去,这才料到可能出手重了一些。 他是马上得天下的皇帝,倒也不遵守什么礼法,心里焦急之下,便穿了便衣出宫来探望。 等他经过这里,正好就看到张安世跳墙下来。 说起来,朱棣和张安世也算是亲戚,可朱棣不太喜欢朱高炽,对张安世也没有过多的厚爱,自然也不曾谋面。 张安世的样子,一看就不是贼人,毕竟光天化日的翻墙,而且这少年人肤色白皙,穿着的也是绫罗绸缎,一看就是贵公子的模样,怎么可能做贼。 朱棣脸色虽是微微一沉,不过此时,他却耐心下来。 这人是张軏的朋友,而且还已探问过病情了。 朱棣道:“你是张軏的朋友?你叫什么?” 张安世见朱棣随口说出张軏的名字,倒不意外,张家是靖难出身,张英虽然战死,却有不少靖难的勋贵与张家关系匪浅,眼前这个人……怕也是其中一位。 张安世道:“还能是哪个,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你叫我郭得甘好了。” 朱棣脑子里搜寻着张軏是否有这样的同窗,不过很快他便没心思计较了,却是道:“张軏伤势如何?” “他是我郭得甘的兄弟,自然也是一条硬汉子,应该死不了。” 朱棣:“……” 第十章:垂死病中惊坐起 张安世的话倒是让朱棣稍稍舒了口气,死不了就好。 朱棣陡然想起了学里的事,他故作风轻云淡地道:“我听闻张軏在学里成日胡作非为,对了,还有朱勇和……一个叫张安世的,你既是他们朋友,这些可有假吗?” 果然,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张安世道:“这都是以讹传讹,我们同窗之间偶尔玩闹是有的,可要说胡作非为,这从何提起?他们都是忠勇之后,所谓老子英雄儿好汉,却不知外头哪里有这样的流言。” 朱棣骑在马上,不置可否,显然未必相信张安世的话:“你是谁的后人?” “这……”张安世沉默了片刻:“我不敢说。” “为何?” “怕你告诉我爹。” 朱棣哈哈一笑:“我若要为难你,现在便抓你去应天府,让你爹来领人,看来你这浑人和那张軏、张安世几个都不是什么好鸟,都是一丘之貉。” 张安世:“……” 朱棣随即道:“似尔等这群目无王法的人,这天底下总有人能治一治你们。” 张安世则是满不在乎地道:“我还有事,不和你啰嗦。” 朱棣目视着张安世,脸上略有几分松动,他堂堂天子,似乎也不想和一个毛头小子计较。 张安世见朱棣稍稍迟疑的样子,却是急了,再这样僵持下去,让张辅察觉可就糟了,这位指挥同知,可不管张安世是什么太子小舅哥的,索性心一横,便从袖里掏啊掏,拿出了几两碎银来:“也罢,相遇也是有缘,难得相会,这点银子,请诸位壮士去吃杯茶水。” 谁料朱棣见那碎银,脸色骤然变了。 他突然厉声大喝道:“你如何来的碎银?” 张安世狐疑道:“我阿姐给的呀,说男人出门在外,不能无钱防身。” 朱棣的脸色却越来越冷厉:“我说的不是这个,你这娃娃难道不知,太祖高皇帝在的时候,就曾下旨,即所谓:‘由是物价踊贵,钞法益坏不行。乃谕户部令有司悉收民间钱归官,依数换钞,不论更用铜钱’。” 朱棣顿了一顿,又道:“当今皇帝遵太祖高皇帝祖训,这几日又发明诏,一切交割起讫,都需宝钞,不得更用铜钱、银两吗?” 他不说还好,这么一说,张安世倒是想起来了。 在明朝初期,确实有一段时间,官府强令用纸钞,也就是朝廷发行的‘大明宝钞’进行买卖。 只不过纸钞到了洪武二十年的时候,就因为滥发,而开始不断地贬值,洪武二十年之后,这种情况就更加恶化了,譬如在洪武二十年的时候,一石米只需要一张一贯的宝钞就可购买,而到了现在永乐二年,一石米却成了十贯宝钞,区区十几年,纸钞的价值贬值了十倍。 当今皇帝朱棣,是打着靖难的名义进南京城的,除了说他的侄子建文皇帝身边有坏人之外,还有一个大义名分,就是说当时的皇帝朱允文推翻了太祖高皇帝的祖训,可他朱棣不一样,朱棣最爱自己的爹了,是祖宗之法的维护者,所以这位新皇帝在坐稳了江山之后,一琢磨,我爹当初不是禁绝了银钱流通吗? 那么作为最爱太祖高皇帝的儿子,朱棣当然决心贯彻这条法令,于是短短一个月之内,连发三道旨意,禁绝银钱,强令天下士农工商必须用宝钞进行采买和交割商品。 张安世想到这个,就忍不住乐了。 而朱棣此时虎目猛地一张,老子是皇帝,口含天宪,言出法随,旨意都下达了,眼前这个少年居然还敢背旨行事,这岂不是对着姚广孝骂秃驴? “你笑什么?” 张安世道:“这个……有这样的旨意吗?呃……糟了,那我得赶紧将家里的宝钞换成金银才好。不然要吃大亏了。” 朱棣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不禁道:“你说什么?” 张安世很认真地道:“你我相遇也算是缘分,我这人心善,见不得人傻吃闷亏,我看这旨意下达之后,宝钞的价格又要暴跌了,若说再不换成金银,不出三五日,家里有宝钞的,怕是要赔得裤裆都不剩下。” 朱棣怒道:“皇帝的旨意也不遵行吗?” “皇帝的旨意自然无人敢违逆,可是皇帝的旨意,也无法左右市场,原本不强下旨倒也还好,现在一旦下旨,反而要坏事了,我看……宝钞的价值一定暴跌,这些事说来你也不懂,我有经验。” 张安世也不是吹牛,大明的百姓其实还算是淳朴的,没有见过世面,而他两世为人,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什么法币,什么津巴布韦,又或者是魏玛德国时期的马克,哪一个没见过? 朱棣听罢,忍不住大笑:“你一小儿,也敢信口雌黄,妄议国家大事。” 他面露不善,可随即却又笑了,如果说方才只是面露讥讽,可现在的笑,却更多了几分揶揄。 朱棣摇摇头,心里想,朕与这么一个毛头小子在此胡缠什么。 于是大手一挥:“走吧。” 张安世顿时健步如飞,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是他心里不由得嘀咕,这人是谁,脾气不小。 好在张安世也没有放在心上,他心里惦记着是不是该赶紧将张家的一些宝钞兑换成银子,不过很快却又释然了。 一方面其实他并不富裕,东宫虽然隔三差五都有赏赐,可毕竟现在自己的姐夫还没有当家作主,赏赐有限的很。 另一方面,他是太子的小舅子,皇帝这时下诏严禁银钱交易,他却率先兑换大量的银钱,这不是坑自己的姐夫吗? 要把持住自己啊。 千万别将姐夫坑了。 ………… 此时,朱棣跨步进了张軏的卧房。 张軏正发出杀猪一般的嚎叫声:“疼啊,疼啊,腰都断了。” 朱棣皱眉,箭步上前,一掀被子:“打的不是屁股上吗?何况用鞭子抽打,怎么会断了腰?” 只见张軏脑袋一歪,好像昏厥过去了。 站在一旁的张辅,本是冷着的脸,此时多了几分怒容,道:“陛下在此,你还要胡闹吗?” 张軏没反应。 朱棣压压手,示意张辅道:“别吓着他。” 这个时候的张辅,也正还年轻,脸上却总显得严肃,比同龄人更令人感到沉稳。 他本在五军都督府当值,听说自己的兄弟又惹了祸,连忙赶了回来,此时陛下又摆驾来此,行礼道:“陛下,愚弟无状,恳请陛下……” 朱棣吁了口气道:“他不听管教,朕已惩罚了他,好啦,你也别吓着他了。” 张辅冷肃的脸上难得的多了一点平日难见的沮丧,道:“是,不过……臣这兄弟,从前倒也还好,可自从和张安世、朱能他们厮混一起之后……” 朱棣嗯了一声,不置可否地道:“先让御医看看伤势。” 此时,几个随来的御医便开始忙碌起来。 朱棣背着手,在这卧房里闲走几步,目光落在了床塌边几子上的一个瓷瓶上:“此乃何物?” 张家的仆人其实早已吓得一个个魂不附体了,都不敢抬头,只有张軏的长随期期艾艾地道:“这……这是少爷的朋友送来的药。” 朱棣颔首,突而道:“他那朋友,可叫郭得甘?朕方才见他爬墙出去。” 仆从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 这时医学奇迹发生了,本是躺在床上纹丝不动的张軏猝然惊起,立即抢答道:“对,叫郭得甘。” 张軏是讲义气的,他不能出卖大哥,傻子都看得出来,能翻墙,还不肯自报家门的家伙,非大哥莫属了,大哥就是这样,做事从来不肯留名。 第十一章:神药 朱棣听罢,斜了张軏一眼。 奇迹又发生了,张軏就好像瞬间被人掐断了脖子的鸡,啪的一下脑袋耷拉下去。 即便是张辅这般沉稳的人,在旁也气得脸色略显发青。 张家也算是满门的英杰,不说张玉,就说张辅,年纪轻轻便开始崭露头角,谁料家里出了张軏这么个憨货,实在有辱家门。 朱棣只感到好气又好笑,检视过张軏的病情,却也无话,当日回宫。 只是对于张軏的病情,朱棣依旧关注。 谁料过了几日,情况却变得糟糕起来。 原本只是皮肉伤,不过近几日天气炎热,朱棣传召太医询问病情,太医却开始支支吾吾起来。 朱棣察觉有些不对,是以厉声道:“有话直言无妨。” 这太医跪伏得更低,战战兢兢地道:“陛……陛下,张公子的病情似有恶化的迹象,臣见其患处……肿疡已生……只恐……只恐……” 所谓的肿疡,其实就是伤口发炎了,而且因为外伤比较严重,再加上天气炎热,伤口的炎症久治不愈的话,若是不能立即消炎,在这个时代,就可能危及生命了。 一听到肿疡二字,朱棣的脸色微微一变。 他显然是知道肿疡二字的分量的,毕竟是行伍出身的皇帝,当初靖难,不知道多少将士,往往就死在因刀伤导致的肿疡上头。 而让朱棣最记忆犹新的,莫过于朱棣的岳父徐达。 徐达一代名将,便是因为身发毒疮而死,而这所谓的毒疮和背疽,其实就是肿疡。 市井传闻,说是徐达生了毒疮和背疽,朱元璋命人赐下烧鹅,烧鹅是发物,因而将徐达害死。 当然……这是无稽之谈,且不说生了这玩意和吃烧鹅便导致病情恶化没有丝毫关联,最重要的是…背疽和毒疮亦或者肿疡,在这个时代的死亡率本就不低。 而且当时的徐达驻守北平,朱元璋却在南京城,从南京送烧鹅到北平去…… 朱棣冷冷地看着御医:“太医院可有对症良药?” 这太医也不傻,像这样的病,本就是完全凭借运气,说穿了,就看张軏自己能不能熬过去,这个时候若是打保票,到时出了意外,这不是找死吗? 这太医期期艾艾地道:“臣……臣只怕毒疮入体……到时便神仙也难救了。” 朱棣勃然大怒:“朕要尔等有何用?” 太医直接吓得魂不附体。 其实这天下并不是没有真正的良医。 不过大明宫廷的御医生们的水平却是良莠不齐。 这也怪不得别人,完全是因为太祖高皇帝整出来的一套机制出了问题,比如太医院的太医们……大多是世袭的。 没错……他是世袭。 眼前这个太医,之所以能成为太医,从而进入宫廷成为御医,是因为他爹就是御医。 一般的病,他倒是能处理,可遇到复杂一些的,就可能只能抓瞎了。 不过御医毕竟是御医,御医是有家学渊源的,他们可能治病不厉害,但是如何规避风险,却是耳熟能详。 有的御医可能技能点点在治病在,可这样的御医在宫廷之中未必长久。 而真正能长寿的御医,往往技能都点在了怎么撇清关系上。 “陛下,张公子遭受酷刑,创口实在太大,何况他毕竟年幼,身子赢弱,如今毒疮迸发,臣不敢说是不治之症,只是这生死却全要看天数了。” 上半句是告诉朱棣,那些行刑的人下手太重了,都怪这些人下如此狠手。 下半句则是直接说,这是老天爷的事,是生是死,全看老天爷的心情。 朱棣深吸一口气,竟是默然,良久之后,才道:“全力救治。” “喏。”御医如蒙大赦,自是匆匆告退。 ………… 张安世躲在张家的外头,直到张家的中门张开,紧接着那五军都督府都指挥同知张辅带着几个亲兵骑着马离了家,他才像箭一般冲出去,嗖的一下钻进了张府。 在入府的过程中,张安世居然发现自己的观察能力惊人,张家的院墙,哪一处高,哪一处矮,哪一个地方适合攀爬,哪一个地方紧靠某处无人街巷,竟只是眼睛一扫,便了然于胸。 都听说那些百战的将军无论到了哪里,只需一看地形,便能耳熟能详的排兵布阵,没想到他居然也有这方面的才能,无论走到哪里,都能找到翻墙而出的有利地形,这样的天赋,不去做贼真的可惜。 几日不见,张軏的病情显然是更重了,远远超出了张安世的意料之外。 张軏这一次依旧还是唧唧哼哼的,只不过却有气无力。 “三弟,三弟……” “大……大哥……” 张軏听到熟悉的声音,微微抬头,然后勉强挤出了一些笑容。 张安世见他这样子,却是急了,皱起眉头道:“怎么啦,怎么啦?” 张軏断断续续道:“我头疼的厉害,伤口处没知觉了,他们说病的很重,大哥,我是不是要死了,我不想死啊。” 张安世摸了摸他的额头,发烧了。 再掀开被褥,却发现趴在床塌上的张軏撅着自己的屁股,而伤口处却是不忍卒睹,分明是伤口化脓了。 若是一般的伤口倒也罢了,主要是伤口很大,因而显得触目惊心。 这很明显是感染和炎症导致的,同时引发了高烧。 张安世道:“我的药用了吗?” “没用,御医开了药方。” 张安世便挑眉道:“该用我的药。” 张軏抬头看一眼张安世。 张安世道:“你还信不过我?” “自然是信得过大哥的……我说的是大哥的品行。” 看着半死不活的张軏,张安世咬牙切齿地道:“我的医术比品行好。” 张軏虽然年少,却也不至于傻到连这个想不明白:“大哥有这份心便好了,我头昏沉沉的厉害,难受的很,大哥……我要死了,我昨夜一宿未睡……听御医们窃窃私语,说情况很糟糕,我……我难受极了。” 张安世见他闷闷不乐,也不催促他用药,而是想办法先让他心情好起来:“你知不知道,老二朱勇回家,被他爹吊起来打。” 张軏一听,似乎来了兴趣,找回了一点气力似的,张大眼睛道:“呀。” “不骗你,朱家人都看到了。” “没想到二哥也这么惨。” “是啊,我们三兄弟太惨了。” “可是大哥……” “我也惨,虽然都是打在你们的身上,却疼在我的心里啊。”张安世道。 张軏此时显得疲惫极了,他脸色苍白,口里含糊不清地道:“大哥,俺真是命苦,俺没了爹,现在看来也活不成啦,兄长成日骂俺,说俺和大哥厮混,游手好闲,才有此祸。俺也知道,大哥有时也会糊弄俺做一些糊涂事,可是……不知怎的,跟着大哥结伴,总是自在,俺在府里便不开心,见了大哥便高兴了。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语速越来越慢。 张安世禁不住吸了吸鼻子,道:“你歇着,我给你上药。” 说着去搜他上回送来的药瓶,寻到之后,便将药水倒出来,一点点地擦拭在张軏的患处。 这姿势和举动,显然是不雅的,不过现在也顾不得许多。 上过了药,张安世便道:“你好好歇着吧,我翻墙走了。” “翻……翻墙……” “诶,这不是练练手嘛,以后来看你的时候用得着。” 张軏意识模糊,眼皮子都显得沉重了,便没有再挽留。 第十二章:转危为安 只是这厢房里的两个少年都不知道,就在上药的时候,那窗户纸被人用手指捅了一个窟窿,一只眼睛朝里头默默地观察。 片刻之后,眼睛的主人收回了目光,这主人正是在此负责医治的太医。 等张安世一走,太医连忙入室,大抵了解了情况后,便似乎胸有成竹了。 到了傍晚,太医又被诏入宫中。 朱棣神色显得疲惫,却还是强打精神:“病情如何?” “陛下……”这御医顿了顿,道:“臣……实在惭愧,虽下了几味猛药,可是却眼看着张公子病入膏盲……不过……不过……” 朱棣拧眉看着他:“不过什么。” “臣等的药,若想要做到药到病除,却也未必没有可能,只是现在……却为时已晚。” “这是何故?”朱棣的脸色越来越不善。 “怪只怪张公子误信他人,今日……居然听信了一个少年的话,胡乱下药。” “少年……下药……”朱棣的脸色骤然变了:“郭得甘?” “臣不知此人的名姓,只是那药……臣后头检验过,可谓闻所未闻,陛下……现在张公子病成了这个样子,胡乱用药,后果不堪设想。” 朱棣身躯不禁颤抖:“退下去吧。” 御医长长松了口气,总算……可以蒙混过关了,到时那张軏一旦死了,那就真怪不得太医院,一切罪过可以推到那个少年上头。 …… 次日,朱棣一宿未睡。 等到宦官至寝殿为朱棣更衣的时候,却见朱棣披头散发,神色暗淡了许多。 朱棣的眼睛通红,一直在朱棣身边陪侍的宦官亦失哈道:“陛下的神色不好,是下头的奴婢有什么过失吗?” 亦失哈是海西女真人,很早就被送进大明宫廷,成为了宦官。 其实在明初的时候,绝大多数的宦官都来自番邦,譬如乌斯藏的侯显,女真的亦失哈,还有安南国的阮安,除此之外,宦官和宫女的主要来源还有朝鲜等国。 朱棣抬头看了亦失哈一眼,亦失哈向来忠心耿耿,当值也是处处小心,见亦失哈关切,朱棣道:“朕一宿未睡,又梦见了张世美,世美当初为了救朕于万军之中,慨然战死,如今他的遗孤,朕非但没有照料好,却还因为朕的缘故,将他打成这个样子,生死未卜,倘若张軏真有什么闪失,世美有灵,百年之后朕有什么面目去见他啊。” 说着,朱棣眼眶更红。 自从登基做了天子,朱棣已经很少显露出自己的情绪了,可每每涉及到了名将张玉,却总是禁不住流泪满襟。 亦失哈自然知晓朱棣的心思,只能安慰道:“陛下,人有祸福,富贵在天。” 朱棣道:“朕敬天法祖,可事涉张軏,朕便逆天而行,也绝不可轻言放弃,亦失哈,你随朕再去一趟张家吧,听说……听说……他快不成了。” 亦失哈本想说,今日还有一场朝会,大臣们已经在午门外候见了。 可这话很快吞了回去,他点点头:“奴婢遵旨。” 朱棣先召了御医来,负责张軏的御医姓许,许太医如丧考妣的样子,昨天夜里,他又诊断过病情,毒疮显然已经难以逆转了。 朱棣看他的时候,让他心里发毛,为了防范未然,给自己买一个保险,许太医一再小心翼翼地表示:“原本施救,对症下药,虽未必能保全性命,却也可使张家小公子多活几日,只是张家公子的朋友……” 朱棣无言。 这一路,朱棣都是便衣骑马而行,脑子里所掠过的,却都是张玉的影子,心中潸然,又不禁泪下。 至张府,进入张家时候,居然一个踉跄,绊到了门槛,身子打了个趔趄。 亦失哈忙是搀扶住,也不由得哭丧着脸道:“陛下平日龙行虎步,何等雄壮,今日……今日……陛下要节哀。” 朱棣无奈地摆摆手,快接近张軏卧房的时候,朱棣脚步踌躇起来,此时内心矛盾,既想立即探视,可心里又担心见到半死不活的张軏。 良久,他终是叹了口气:“朕对不住世美……朕对不住……” 说到这里,朱棣的声音戛然而止。 却是听到卧房那边有人发出杀猪一般的歌声:”我去炸学校,老师不知道。点了火赶紧跑。轰隆一声……“ 朱棣:“……” 又听这声音道:“哈哈,我大哥是不是很有才,这歌真带劲,也只有大哥才能想出来。好啦,别在此总像木头一样,将那碗粥拿过来给我吃……” 他的大哥……张辅? 他们想炸什么来着? 朱棣加急脚步,冲了进去。 一看,见张軏依旧还趴在床榻上,却是精神颇足,呼噜噜地喝着粥。 朱棣:“……” 似乎因为伤口还是有些疼的,所以趴着的张軏不便拿粥勺子,于是便将碗搁在自己的榻上,嘴巴伸进去,似小猪拱槽一样吸食,那粥水同时还在冒着泡泡。 似乎他也听到了动静,错愕地抬头,见着了朱棣,于是方才欢快的样子便无影无踪了,变成了一种无所适从,想要昏厥,却又发现脑袋下的粥碗碍事,令他没办法歪了脖子耷拉下去的苦恼。 于是,他吸了吸鼻子,鼻上似乎也沾了粥水,这一呼吸之间,居然直接吹出了一个泡泡来。 朱棣:“……” 张軏:“……” 亦失哈道:“陛下,陛下,他……他……似乎……” 朱棣这才想起了什么,眼神甚是复杂,转瞬之间,焦灼、惊喜却又愤怒的神色在眼底掠过,想要张口,却是词穷,等他终于反应过来,才呵斥道:“你兄长何在?” 张軏道:“兄长见我无恙,怕……怕陛下担心,去宫里道喜了,怎么,兄长没有撞见陛下?” “你娘呢?” 张軏一脸愁容:“昨夜还哭哭啼啼的在榻前守了一宿呢,清早见我起来无恙了,又转了脸色,说怎么生了我这么一个憨货,骂了一顿,便不踩我啦。” 朱棣又陷入了沉默,却大步流星地到了张軏面前,掀开了被褥,一看,这本是生了毒疮的伤口,居然有愈合的征兆。 他又伸手摸了摸张軏的脑袋,似乎也不见高烧了,这才真正长松了口气:“怎的一夜之间便好了?” 张軏此时才露出了得意的样子:“当然是因为我大哥的灵丹妙药了。” 此时,朱棣想到居然不再是张辅,而是另一个人:“是郭得甘?” “……”张軏沉默了片刻:“是他。” 朱棣一脸狐疑。 没想到,那个叫郭得甘,竟真有灵药? 心中一颗大石落下,顿时觉得浑身轻松,此前他遇到郭得甘的时候,并没有将那浑少年放在心上。 说难听一些,在朱棣心目之中,那少年不啻是蝼蚁一般。 只是现在,这个少年却不由得浮现在朱棣的脑海,不经意生出一个念头……倒是多亏了此子。 朱棣抬眼,看了一眼张軏,心里又难受了,这几日一想到这个小子,朱棣便百爪挠心,说不出的难受和心疼。 可现在见他病好转了不少,这一副畏畏缩缩却又带着藏不住的憨样,于是朱棣的目光便变成了嫌恶。 第十三章:君无戏言 只是朱棣深吸一口气,大病初愈,不,这病还没彻底好呢,现在不是敲打他的时候。 于是眼睛一瞥,便见那后头的许御医缩着脑袋,欲言又止的样子。 朱棣突然勃然大怒,捋起袖子,突而箭步冲到了这许御医的面前,抬起手,便一拳捣过去。 朱棣这样的武人,当初可是万军之中提着刀片亲自砍出过一条条血路的,这一拳虎虎生威,啪嗒一下,直中许御医面门。 许御医啊呀一声,骤然脸上血泪横流,人已打飞出去,啪的一下,似翻壳乌龟一般的落地。 朱棣又如疾风一般冲上前,口里骂道:“入你娘的驴球,你做个什么御医,杀千刀的庸医,差点害朕子弟的性命。” 说罢,拳打脚踢,拳拳到肉,脚脚碎骨。 许御医发出惨烈的嚎叫,先是声音洪亮,后来这声音便渐渐的微弱了。 “驴球的连个娃娃都不如,还吃朕的俸禄!” “饶命,饶命……” 亦失哈站在一旁,纹丝不动,好像已经习惯了。 榻上的张軏却是身如筛糠,兔死狐悲一般。 朱棣打累了,地上的许御医也没了声响,朱棣起身,像没事人一般捋捋袖子,口里漫不经心地道:“朕都做天子了,还非要朕斯文扫地,亲自揍你不可,真是岂有此理,入你娘的。” 张軏:“……” 走到张軏的面前,朱棣拍拍张軏的胳膊。 张軏打了个颤。 朱棣道:”这一次,你死里逃生,往后一定要好好听话,要对得住你爹,知道吗?“ “知道,知道,再不敢了。” 朱棣眉一竖:“不要惹朕生气!” 张軏小鸡啄米点头:“不……不敢的……” 朱棣满意地点头,大笑道:“总算让朕悬着的心放下了,你这臭娃娃,今日看你有伤在身,就不敲打你了,你瞧瞧你,一点出息都没有,学学你的兄长,再学学你那同窗郭得甘!” “啊……” 朱棣眉一竖:“咋?” 张軏趴在榻上,连忙怂怂地道:“是,是,是。” 朱棣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朕听闻你总和张安世、朱勇厮混,朱勇这厮有爹管教的……你也和他们一样吗?多和郭得甘这样的同窗亲近,才有长进。” 张軏:“啊……是,是。” 朱棣见他诚惶诚恐的样子,似乎又不好继续责备了。 不过此时心情倒是爽快许多,龙行虎步道:“朕还有许多事要办,你好好养着。”说罢,头也不回,领着那亦失哈便走。 等那脚步走远,张軏才松了口气,杀鸡吓猴,让他现在还心有余悸,只觉得毛骨悚然。而且他现在遇到了一个两难的问题,自己是该和张安世(郭得甘)厮混呢,还是不该呢? 就在他迟疑的时候。 猛的,倒在地上血泊之中的许御医倏的一下张开眼。 眼球乱转,似乎察觉到危险已经远去,这才可怜巴巴地看向张軏。 张軏瞪他一眼:“你还没死,方才你是装的。” “张公子不也擅长此道吗?” 张軏看了看地上醒目的血迹,道:“你没事吧。” “咳咳……”许御医边将口里的血丝咳出来,边道:“万幸还活着,这也不算什么,太祖高皇帝在的时候,说不定我全家都死光了,当今陛下已经很仁慈了。” 张軏:“……” 许御医这时道:“能不能请张公子帮我叫一下大夫,我……咳咳……我觉得我可以救一救……” 张軏:“啊……这……” 许御医道:“那个……那个郭得甘公子……咳咳……空闲吗?” 张軏:“我先静静,你再躺会。” 许御医:“……” 房中,两双刚刚经历过惊慌的眼睛对撞一起,有一种说不出的尴尬。 ………… 朱棣摆驾回宫,脸色却越显凝重。 虽然张軏的事让他的心里总算落下了一块大石,可随即……一件事却让他留心起来。 “召文渊阁解缙、杨荣、胡广来见。” “陛下不见百官了?” 朱棣阖目,若有所思地道:“郭得甘这个娃娃……朕本以为不过是个无名之辈,不过这一次……他这药倒是灵验的很,毒疮难愈,这样的病……便是当初中山王也无药可医,可这小子竟能寻访到此药,可见非同一般,这就让朕想到一件事了。“ ”不知陛下所谓何事?“ 朱棣道:“宝钞!朕五日内连下了三道旨意,禁止银钱交易,市面流通,一律都用宝钞,可那小子……却是言之凿凿,说什么一定会引发问题,此事,朕还是请阁臣们来问一问才安心。” 亦失哈瞬间明白了朱棣的心思,陛下登基也不过一两年的时间,其实许多位政的举措还未铺开,而严禁宝钞算是陛下较为重大的一项举措,一旦这上头出了问题,只怕要贻笑大方。 朱棣毕竟是通过非寻常手段才登上大宝的天子,他的处境有些像唐太宗李世民,一个杀兄,一个干掉了自己的侄子,正因为有这样的污点,所以为了证明自己更适合做皇帝,就绝不可能出现太多的差错。 亦失哈安慰道:“陛下……那个什么郭得甘,终为孺子小儿,他的话,不可尽信。何况……就算他因为某种缘故而得了灵药,救治了张家的二公子,可即便妙手回春,又如何懂得治国安邦之道呢?严禁银钱,是内阁诸公们都首肯的,难道满朝公卿的见识,还不如区区一小儿?“ 朱棣道:“朕当然知晓,只是兹事体大,终有些不放心罢了。” 说话之间,在文渊阁值守的解缙、杨荣、胡广三人已匆匆而来。 行了大礼后,朱棣只朝他们颔首,随即道:“朕前些日子下旨,严禁银钱,如今如何了?” 解缙三人对视一眼,其实此时的内阁学士,权力远不如明朝中后期那般大。 这三人虽是入阁,却只是翰林出身,品级不高,现在更多的只是秘书的职责,负责为皇帝提一些建言,同时传递旨意而已。 杨荣的资历较浅,而胡广为人谨慎,寡言少语。 朱棣的目光落在解缙的身上。 解缙出自书香门第,打小就有神童之称,能言善辩,是内阁之中最耀眼的一个。 解缙便道:“陛下,此事臣昨日询问过户部,户部那边认为事情十分顺利,天下僧俗百姓也苦于银钱笨重,何况陛下外严内仁、知人善任,百姓无不拜服,因而都欣然接受宝钞,市面上银钱的交易显然有杜绝的迹象了。” 朱棣道:“这是户部说的?” 解缙道:“确为户部的奏报,虽然这天下偶也有一些无知百姓尚还囤积银钱,不过这些都不足为虑。而且臣的愚见,陛下已连下三旨,这普天下的臣民,谁敢不遵守呢?” 朱棣这才长长松了口气,笑了笑道:“看来是朕多虑了。” 解缙似乎听出了一些弦外之音,他是何其聪明的人,怎么会不知道,皇帝突然过问这件事,一定是有人在皇帝身边说了什么。 甚至解缙往深里去想,更是细思恐极,当初提议禁止银钱,就是他提出的建言,莫不是有人故意借这件事在陛下面前搬弄是非,表面上是非议禁止银钱,实际上……却是奔着他来的? 这样一想,解缙顿时忧心如焚起来。 朱棣察觉到了什么,道:“怎么,解卿似乎有话要说?” 解缙沉吟片刻:“臣……对陛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岂敢藏私。只是臣以为,陛下颁布的诏令既已公诸天下,所谓君无戏言,却有人胆敢非议此等家国大事,可谓心怀叵测,恳请陛下明察。” 朱棣却是淡淡一笑:“此一名郭得甘的小儿之语尔。” 解缙听到这里,方才知道原来只是误会,却还是不由道:“黄口小儿,也敢诽谤朝政。” 朱棣心放宽一些,也觉得是自己多虑,相比于自己身边的文臣,那郭得甘何德何能,能有什么见识。 疑心散去,也便就此作罢。 第十四章:猪队友 张安世这几日都乖乖地呆在家里,继续炼制他的药材。 这所谓的神药,其实不过是唐朝的时候有裁缝练出来的玩意罢了。 无非是让浆糊变质,生了绿毛,而这绿毛涂抹在人的手上,便可做到消炎的作用。 这应该是人类历史上最早的青霉素。 不过唐朝的裁缝们虽然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却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对于这‘绿毛’一无所知,于是慢慢的,这种消炎的方法也就悄然失传了。 张安世对‘绿毛青霉素’进行了改良,在产生了原始的青霉素绿毛之后,再将它们放入培养液里继续培养,此后进行提取,如此一来,药效也就更强了。 张家那边派了人来报了平安,让张安世长长松了口气,以至于张安世甚至有了是不是该开一家药店来挣钱的念头。 只是这个念头也就一闪即逝,因为这玩意不能大规模的提取,产量低的吓人,我张安世堂堂太子妻弟,我干点啥不好? 正在他老老实实呆在自家庭院的天井闭目眼神的时候。 此时有宦官来了,这宦官叫邓健,是东宫的人,当然……张安世没了父母,而姐姐在东宫又不能随时照顾这个兄弟,所以这张家的仆从几乎都是东宫指定,这东宫的宦官既是为张家管家,同时又帮着张安世掌管家业。 邓健笑嘻嘻地道:“少爷,奴婢刚从东宫回来,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娘娘叫奴婢来问,今日吃了吗?” “吃了,吃了。” “吃了什么?” “你怎的这么多事。” 邓健依旧保持着职业的笑:“少爷不要动怒嘛,这不是……殿下和娘娘心里惦记着您嘛?殿下说了,这几日你别乱跑。” 张安世不解道:“为啥?” 邓健:“宫里传出消息,陛下前几日勃然大怒,收拾了不少似少爷这样的子弟,陛下性情如火,少爷要小心。” “噢。知道。” “尤其是那个朱勇和张軏,少爷可要少和他们来往,他们不是好人。” 却就在这时,一个森森的声音道:“谁说俺不是好人!” 邓健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却见一个少年一瘸一拐地进来。 邓健是认得朱勇的,立即缄默不言,退了开去。 一见朱勇来了,张安世大为惊喜:“怎么进来也不打招呼。” 朱勇道:“大哥的家就是我家,门房安敢拦我,我打断他的狗腿,我直接就冲进来啦。” 张安世打量朱勇,见他一瘸一拐的样子,不免关切地道:“二弟的伤……” 朱勇呸的吐了一口吐沫:“俺爹打的。” 张安世感同身受地看着张勇道:“成国公他老人家下手也太狠了,虎毒还不食子啊。” 朱勇便立马点头道:“俺爹要是有大哥这样懂事就好了,他一大把年纪,还是老糊涂虫一般不晓事。” 张安世:“你心里知道就好了,这些话别往外说。” “为啥?” 张安世深沉地凝视了朱勇一眼:“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 朱勇晃了晃脑袋,随即道:“不过俺虽然挨了打,却也没吃亏,大哥,俺把俺爹的银子偷来了。” 张安世一听,顿时觉得自己的后襟发凉:“什……什么……” 朱勇咧嘴笑,果然他背着一个包袱,将包袱取下来,顿时,银票和散碎的金银便抖落了出来。” 张安世:“……” 朱勇道:“以后我们不缺银子啦。”他边环顾四周,接着道:“大哥这地方,倒是局促的很,不似俺那成国公府,占地又大,装饰也新,大哥,我带你吃香喝辣。” 张安世低头看了看朱勇那‘瘸’着的腿,再看看这一包袱的金银:“二弟,你请回吧。” 朱勇纠结着眉心道:“这不是大哥说要银子吗?” “这……” 张安世想死,这是猪队友啊。 沉思良久,张安世咬咬牙道:“好吧,这银子……我们先算一算吧,我也搜一搜我们张家有多少银子,咱们做一笔买卖之后,等挣了钱,你要偷偷将银子还回去。” 邓健在远躬身站着,他对朱勇颇有防范之心,因而一直竖着耳朵听,听到这里的时候,邓健的脸抽了抽。 ………… 一个时辰之后。 “殿下,不好啦,不好啦。”邓健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了东宫。 朱高炽正逗着儿子朱瞻基玩闹,一见邓健气喘吁吁地过来,便大腹便便地起身,背着手,朝一旁的宦官使一个眼色,宦官忙将朱瞻基抱走。 “怎么,安世出了什么事,他又不按时进食吗?” 邓健焦急地道:“成国公朱能之子朱勇,今日又去见安世公子……” 说着,邓健声音越来越轻,绘声绘色地将方才发生的事添油加醋地禀告:“殿下啊,那银子,十之八九是窃来的,来路不正,安世公子昏了头,上了他的道,还说要将自己的银子也掏出来,一起做买卖……朱勇此人,獐头鼠目,一看就包藏祸心,他是要害安世公子啊。” 朱高炽皱起了眉,背着手来回踱步,口里边道:“成国公难道就不管教他的孩子吗?真是岂有此理,安世没了银子事小,大不了……东宫想办法补贴他一些。可若是又做了什么事,父皇若是再听到什么,可不会轻饶,不要忘了张軏的前车之鉴啊!” 邓健道:“是啊,是啊,奴婢也是这样想的,咱们安世公子,都是被张軏、朱勇这些人教坏了。” 朱高炽深吸一口气,道:“也罢,这件事事涉成国公,你不可声张,本宫自会想办法补救。” ………… 转眼到了深秋,南京城里添了几分凉意,落叶纷纷,一片片枯叶被风扫下,落入泥泞。 而今日城东的长盈仓,今日却来了不少人。 这是京官们领俸禄的日子。 如往常一样,长盈仓中门大开,户部一个主事亲自在此坐镇。 许多人鱼贯而入。 不过来者一大半都是青衣小帽之人,他们是代自己家的老爷来领俸的。 也有不少头戴翅帽,穿着青衣的底层官员来此,京官众多,境遇各有不同,位高权重的,可能并不将这些俸禄放在眼里。 而也有一些品级低的官员,家产丰厚,对于朝廷的俸禄不屑于顾。 自然…也未必人人都是如此,比如有一堆三五成群而来的人,虽都穿着官服,不过脸色却略显寒酸,他们往往年轻,品级不高,出身寒门,好不容易做了官,却并无权柄,在这南京城,就指着这些俸禄过日子。 如今这些人匆匆而来,带着期待,为首一个还与人说笑:“世贤兄……待会儿领了俸,难得又撞到了沐休,不妨我们去喝两杯。” “伯言……这……非是要扫你兴致,只是贱内脾气大,哎……” 众人就都笑了。 那被人称作伯言的人显得尴尬,他姓张,字伯言,张伯言摇摇头,随即跨入了长盈仓正堂。 紧接着,他取出了自己的名帖,交一旁的文吏,文吏取了算盘,啪啪几下,折算一番后,随即便取了几张宝钞出来,交这张伯言。 张伯言一看,脸色凝重起来,他扫了一眼手里的宝钞,随即道:“此月月俸怎么又将钱粮折算成了宝钞?” 文吏笑吟吟的回应道:“张编修,朝廷不是已禁了银钱吗?所以从现在起,钱粮统统折算成宝钞了,你看,你为七品,依太祖高皇帝定下来的规矩,年俸为米二百石,折算成宝钞为六十贯。年俸六十贯,这按月折算下来,可不就是五贯宝钞吗?” 第十五章:震动朝野 张伯言绷不住了,他抖了抖手上的五贯宝钞:“太祖高皇帝定下这规矩的时候,五贯宝钞可兑五千铜钱,可如今呢?如今五贯宝钞,连五百钱都兑不着,这几日,陛下下旨杜绝银钱,结果呢……你知道不知道,现在南京城东市和西市那儿……宝钞的价值大跌,僧俗百姓都已慌了,纷纷拿宝钞兑换成真金白银,如今……五贯宝钞,拿到了市面上,竟连两百个铜钱都兑不着了,两百个铜钱,我一家老小在此,你让我们喝西北风?” 身后,与张伯言同来的官员们也哗然了。 亲自来领俸的,大多都是清贫的官员,都指着俸禄过日子呢,朱棣没有发禁绝银钱的旨意之前,长盈仓还是发真金白银的,现在好了,直接发宝钞。 可一贯的宝钞放到外头价值立即就缩水十几倍,尤其这这几日,宝钞的价格暴跌,就说这张伯言,堂堂七品官,月俸折算下来,就变成了区区二百个铜钱,这不是开玩笑吗? “叫主事出来说话,岂有此理。” “这不是要饿死我们吗?” “我们要发银钱,不要宝钞。” 那书吏也有些慌了,苦笑道:“这……这与我们没有干系啊,诸公都是大臣,陛下的旨意难道会不知,银钱禁绝了,当然只能发宝钞,户部这边出入账目,张编修就是月俸六十贯,这……说什么都没用。” 张伯言脸色惨然,失魂落魄的样子,咬着牙瞪着书吏:“这……这是什么话,我们寒窗苦读了十年,鲤鱼跃龙门,每月靠这价值二百个铜钱的俸禄过日子吗?在南京城本就居不易,我的家小平日只能吃黄米,就这……在外头还赊欠了不少钱粮呢,现如今……你们还变本加厉,竟还拿宝钞来敷衍我等,你是要叫我死吗?” 书吏慌了:“息怒,息怒。” 张伯言一把将手里的宝钞摔下,悲愤道:“堂堂大臣,连市井小民都不如,小民尚可温饱,何至羞辱我如此,士可杀不可辱,我忍够了!” 二话不说,直接将书吏面前的长桌掀翻,哐当一下,这张伯言口里大呼道:“诸君还要忍气吞声吗?” 这群清贫的官员一下子躁动起来,长盈仓发宝钞的时候,他们就意识到这事不能忍了,这是要叫人饿死啊,于是一个个大呼:“叫这里主事出来。” 又有人道:“区区主事如何能作主,叫户部侍郎出来说话。” 更有人大叫:“奸佞在朝,陛下误信奸言,诸君,清君……” 这人显然想要大喊清君侧的,不过很快他就意识到这话似乎犯着什么忌讳,硬生生的吞了回去。 一时之间,长盈仓鸡飞狗跳,仓中的书吏和领俸的官员打将起来,一片狼藉。 片刻之后,有锦衣卫火速飞马入宫,至午门,将一份奏报传递宫中。 此时的宫城之内,朱棣却已至华盖殿宣见了姚广孝和几个阁臣。 朱棣心情还算不错,张口道:“朕听闻坊间有一灵药,对毒疮竟有奇效,这几日……张軏用药之后,已渐渐痊愈,诸卿啊,这可是了不得的事。“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生死之道也,朕久经沙场,最是清楚战场之上,一旦有了外伤,若是救治不及,难免就要滋生毒疮,当初靖难不知多少将士,因此而亡故,哎……朕今想来,至今抱憾。若是当初,他们也有此灵药,如何会没了性命。” 姚广孝似乎深有感触,道:“噢?却不知是哪位高人,竟有这样的起死回生之术。” 朱棣含笑:“此人是个娃娃。” “娃娃?” “想不到吧,朕也想不到。”朱棣似乎很满意大家惊诧的表情:“可事实就在眼前。朕犹记得,解卿家年少的时候,也是神童吧。” 解缙忙道:“乡人妄言,才使臣得此虚名,惭愧之至。” 朱棣道:“都是一样的娃娃,有人如解缙,还有如那郭得甘一般,也有人……却又如朱勇、张軏,对了,还要算上张安世这纨绔子弟,人与人的差别,真比人和狗要大。” 朱棣一番感慨之后,猛的又想起什么:“不过郭得甘此人,治病救人倒是好手,就是行事不谨,居然胆敢非议国家大政,终究还是太年轻了,不知天高地厚。” 解缙是何等聪明的人,一下子就明白,上一次陛下所说的那个少年是谁了,于是道:“陛下所言极是。” 正说着,外头却有宦官匆匆进来,跌跌撞撞地道:“陛下……” 朱棣原本面上含笑,似乎心情还算不错,此时脸色却微微一变,平静的道:“何事?” “陛下,长盈仓……出事了。” 此言一出,殿中鸦雀无声。 长盈仓乃是国库最重要的几个库房之一,不知储蓄了多少钱粮,关系重大。 朱棣豁然而起:“出了什么事?” 宦官道:“今日百官领俸,可是有一些官员,却大为不满,竟然……竟然成群结队,大闹长盈仓,打伤了不少人,锦衣卫已经调拨人弹压住了,只是兹事体大……” 朱棣勃然大怒:“好大的胆子,朝廷大臣还要造反吗?” 宦官支支吾吾起来。 朱棣瞪着他道:“说!” 宦官道:“事情的起因,是因为长盈仓用宝钞来做官俸,官员们说是指望宝钞根本养不活家小……” 朱棣厉声道:“每年数百贯钱,还养不活他们,他们贪婪到这个地步吗?” “他们说……说……宝钞不值一钱,每月的月俸,若是去市场采买,便连一家老小都养不活,还有一个七品官,口称他每月的官俸,能采买到的柴米油盐,不过价值区区数百文而已。“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 尤其是朱棣,朱棣一时竟是哑口无言,他迅速地洞悉了什么:“这如何可能,就算是宝钞价值贬了一些,可十贯的宝钞,总还能买来一贯钱的柴米油盐吧。” 宦官道:“奴婢……奴婢也不知道……不过……闹事之人好像是说……说这几日,宝钞价格暴跌,现在便是二十贯的宝钞,也未必能兑一贯钱了。还说……自打陛下下旨之后,宝钞的价格,一日一跌,天下震动,百姓惶恐……” 朱棣虎躯一颤:“此前为何无人报朕?” 解缙等人,脸色也都惨然起来,显然他们没有意识到,分明朝廷颁布了旨意,可宝钞非但没有稳定,反而会急剧暴跌。 宦官道:“就这几日的事,得知此事之后,锦衣卫也已派出了缇骑彻查……从昨日起,宝钞就从原先的十贯变成了七百钱,到了今日……便更加恐怖,只剩下五百文了,百姓们得知不能用银钱交易,反而人人都在囤积银钱,根本无法制止。” 朱棣倒吸一口气:“这是什么缘故?” “奴婢不知。” 朱棣随即看向解缙人等:“你们呢?你们都是学富五车之人,更是朝廷栋梁,来告诉朕,为何如此?” 解缙的脸色很是难看,实际上他也是一问三不知,原本以为,制定出来的禁止银钱的章程可谓无懈可击,可哪里知道……引发了相反的后果。 于是他忙拜倒,战战兢兢道:“陛下,是不是有人从中作梗?” 朱棣冷笑道:“从中作梗?呵呵……这满天下的僧俗百姓,都在从中作梗吗?” “这……” 其实现在引发的后果,已经远远的超出了解缙的认知范畴了,毕竟他读了十几年的圣贤书,即便为官,也是贵为翰林,而且他的运气极好,很快就得到了宫中的青睐,平步青云,这柴米油盐的事,他哪里知晓? 第十六章:凶神恶煞 朱棣则是猛的又想到了什么,不禁道:“这样说来……这样说来的话……那岂不是……岂不是郭得甘竟是对的?怎么可能?朕这么多的文臣武将,还不如一个娃娃吗?” 这话倒是扎了解缙的心,他似想反驳,可是很快又泄了气。 杨荣和胡广二人,倒还算镇定,当初他们虽然也参与了政策的拟定,不过现在更多的疑惑却是,为何宫中的旨意完全没有生效,反而还令宝钞的问题加剧了。 姚广孝依旧面带着微笑,他心里似乎也对此好奇,只是对于姚广孝而言,出问题并不是可怕的事,好好分析一下原因,在错误的基础上,拟定出新的策略即可。 朱棣瞪了解缙一眼,道:“退下吧。” 解缙如丧考妣,却也不敢多言,慌忙道:“臣……告退。” 杨荣与胡广二人,也告辞而出。 只有姚广孝还是如木桩子一般的站着,他似乎摸清了朱棣的秉性,知道这时候陛下有话要说。 朱棣扫了姚广孝一眼:“姚师傅……这少年郎有些深不可测啊。” 姚广孝道:“陛下,会不会是此子早就在市井之中察觉到了问题?” 朱棣摇头:“朕见他的时候,宝钞的价格还算稳定,并没有出什么差错,锦衣卫那边奏报上来的也没什么问题,所以……宝钞的问题就出在这两日。” 姚广孝道:“这就奇了,世间竟有这样的奇才吗?陛下要不要让锦衣卫打探一下此子的底细。” 朱棣又摇头:“不必啦,别让缇骑们吓坏了他,一个孩子,何须对他刨根问底?不过……朕到现在还不明白,宝钞为何暴跌的如此厉害。” 姚广孝苦笑道:“陛下莫非要召此人觐见?” 朱棣再次摇头道:“那小子鬼鬼祟祟的,朕若是召他来觐见,还不吓死他?朕自己去找他便是。” 姚广孝一头雾水。 自己找?这又是什么意思? 不过他素知朱棣最喜欢干的事就是亲力亲为,当初靖难的时候,朱棣最爱干的事,不就是亲自骑着马,去打探敌军的虚实,屡屡使自己置身于险境,也在所不惜吗? 不过……姚广孝没有继续过问下去,有些事,自己不知道为妙,有时人贵在无知。 姚广孝和谢缙的聪明是不同的,一种是藏着锋芒,而另一种却是生怕别人不知道。 ………… 张安世这些时日忙碌开了,又是查自己家里的账,又是趁着宝钞价格还未暴跌之前,疯狂地订购了不少商货。 拿宝钞去购置银钱,这是触犯律法,可我拿宝钞去购物,总没有问题吧。 朱勇的银子,他也记下账来,总计折银是三千三百两,这在大明可不是一笔小数目,而他将张家上下搜刮一空,也不过七百多两而已。 说来惭愧,张家殷实有余,可要说到富足,却还差得远了。 等这些忙碌完了,张安世才惦记起了那位烂屁股的好兄弟。 照例准备了一瓶新药,匆匆往张軏的府邸,张軏见了他,就立马哭丧着脸道:“大哥,我伤已好了,想要出府,家里却不让,每日就盼星星盼月亮的等着你和二哥来看我呢。” 张安世安慰他:“大哥和二哥在忙呢,这几日怠慢了你,你好好养伤要紧,来,我看看你的伤。” 揭开被褥,看那白花花的xx又掺杂着红艳艳的疤痕,这才放心。 “你们在忙什么?” 张安世咳嗽一声道:“等你伤好了再说。等再过一些时日,我还有借重你的地方。” “借重啥?” “打人你敢不敢?” 张軏沉默了,为啥一想到打人,他就想到了陛下呢? 短暂的沉默之后,他便咬牙道:“有啥不敢,大哥要打谁,俺便打破他的脑袋。” 张安世道:“诶,也不是打人,只是让你吓唬吓唬他们,我们要文明。 顿了一顿,又道:“而且我们是锄强扶弱,替天行道,不过说到吓唬人,没有一个响当当的名号可不成,不然镇不住场面。” 张軏一脸惊奇地道:“还有名号?” “叫京城二凶如何?” 重情重义的张軏同学不多想便道:“京城二凶?大哥和我?可是二哥呢,二哥咋没份?大哥,有好事不能忘了二哥呀。” 张安世便苦口婆心地道:“不,这京城二凶,说的不是我和贤弟,而是二弟和你。” “那大哥呢?” 张安世耐心地解释:“大哥不一样,咱们行走天下,不能一味的鲁莽,你和二哥负责做凶煞,大哥脑子活,专门负责出来说和,毕竟打人不是目的,打人的目的是和人讲道理,所以我负责讲道理,你们负责做凶煞。” 张軏:“……” 张安世叹口气道:“这其中,跟人讲道理的担子最重,不但要嘴巴巧,还需脑子灵活,眼观四路,耳听八方,为兄愁死了,有时真羡慕你们。” 张軏:“……” “咋不说话?” 张軏很认真地想了想:“虽然俺觉得大哥的话不在理,不过俺听大哥的。” 到了正午的时候,张安世便告辞。 他如往常一样,没走正门出去,反正这儿已是一回生二回熟了,还不如勤练一下行走江湖的技巧,说不定以后用得着呢? 寻了墙根,一跃而上,呼啦啦地跳将下去。 犹如轻燕一般的轻松落地。 “技术又进步了。”张安世不无得意。 就在这时,迎面居然出现了一个汉子。 这汉子面带微笑,和颜悦色的样子:“敢问可是郭得甘……郭公子吗?” 张安世稍迟疑,道“对呀,你想怎样?” 须臾之间,突然一个大麻袋扑哧一下,直接罩住了张安世的脑袋,张安世立马口里大呼:“好汉饶命。” 这麻袋巨大,直接将张安世整个套住,似乎有五六个人,也不知从哪里窜出的,一个个矫健得很,很快,麻袋里的张安世便被一人背起,抬腿便走。 张安世挣扎了一会,便不动弹了,虽然这些日子,他已经苦练了翻墙、长跑、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的绝技,本来就是为了以备不时之需。 毕竟……这身体从前的主人如此恶臭,得罪了千儿八百人,被人报复也是情有可原的嘛。 可他还是没有想到,他还是栽了,数月所学,竟一无用处。 背着他的人似乎脚步极快,而且似乎并没有什么避讳的直接走街串巷,哪怕张安世呼救的时候,似乎也对此不以为然。 就在张安世想着如何逃脱,或者怎么讨饶的时候,麻袋竟慢慢地放下了。 是慢慢地放下……而不是直接摔下。 而后有人打开了麻袋。 张安世脑袋探出来,大口地喘气,还不忘道:“诸位好汉,我还是一个孩子啊,从前有什么对不住的地方,还请……” 世界开始变得明亮,眼睛张开,除了七八个孔武有力,面色僵硬的人之外,却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处荒废的宅院里。 倒是这宅院的正堂里,好像仓促地被人修葺了一番,有了桌椅,也有酒肉的扑鼻香气。 而坐在椅上的人,手正搭在桌上,面带微笑,另一手捋着长髯,笑道:“郭得甘,你没有受惊吧。” 张安世定睛一看那人,不正是上一次在张辅宅邸碰到的那人吗? 第十七章:惺惺相惜 见是熟人,张安世顿时火冒三丈,也不求饶了,气呼呼地骂道:“卑鄙无耻,原来还以为你们是好人,谁想到你们是强盗,光天化日,强抢民男,我告诉你们,你们惹错人了,我兄弟便是鼎鼎大名的京城二凶,今日我少了一根毫毛,到时仔细你的皮!” “住口!”一旁的七八个汉子,骤然之间杀气腾腾。 是真的有杀气,尤其是靠近张安世的那个汉子,看上去身材矮小,可眼里所流露出来的,却像一柄出鞘的利刃,他浑身紧绷着,似乎下一刻就要动手:“你竟敢这般和……我家老爷说话!” 他家老爷,不是朱棣是谁? 朱棣依旧高坐着,似笑非笑的样子,把玩着手里的酒杯。 张安世见这一招不起效果,立即诚恳地道:“对不起,我错了,我年少无知,不知天高地厚,还请见谅。” 朱棣方才还一脸玩味的样子,见张安世转眼之间变得真诚起来,朱棣的眼里,不由得掠过一丝别样的神色。 朱棣道:“来,坐下喝酒。” “好。”张安世乖乖地上座。 朱棣道:”你方才说京城二凶是什么,却不知是哪二凶。” 张安世道:“我现在不便说,总之终有一日你能晓得他们的厉害。” 朱棣便道:“前些日子,你言之凿凿,说宝钞会暴跌,这几日,竟当真是一泻千里,郭得甘,我来问你,这是什么缘故?” 张安世心说……原来他是来问这个的,早说嘛,你好好的带着礼登门造访,来向我求教,难道我会不告诉你吗? 只是扫了一眼周边那几位凶神恶煞的汉子,张安世没多迟疑就道:“这个容易,这来源于预期,人们本就不信任宝钞,现在朝廷突然要禁绝银钱交易,对于僧俗百姓们而言,只怕朝廷又要滥印宝钞了,银钱交易历朝历代都不曾拒绝,于是……大家都想尽办法,赶紧将宝钞兑换成银钱再说,朝廷越是颁布禁令,人们反而越发恐慌,其实说到底,这是信用的问题。” 朱棣轻皱眉头:“难道旨意颁布出去,也无法取信天下人?” 张安世笑着道:“旨意颁布出去,天下百姓当然不敢不遵从,可是……” “可是啥?”朱棣继续追问。 张安世道:“可是百姓们真的储蓄了银钱啊。” 朱棣:“……” 张安世道:“只要不触及大家利益的事,这旨意一发,当然没有什么二话。可是这道旨意,涉及到的却是无数人一辈子的积蓄,是几代人的家业,只要有一人抢着去兑银钱,那么必然无数人跟从,说到底……即便是圣旨,也无法禁止天下百姓们的愿望,这就好像拿刀去断水一样,刀再锋利能够斩断河流吗?” 朱棣听罢,若有所思。 张安世小心翼翼地看着他:“老兄不会是一大把的宝钞都砸手里了吧。” 一旁的护卫厉声大喝:“大胆!“ 朱棣瞪了护卫一眼,那护卫噤声。 朱棣道:“实不相瞒,还真有许多的宝钞砸在手里。” “有多少?” 朱棣瞥了张安世一眼,心想:朕随便能印几十万贯,你信吗? 见朱棣不言,张安世叹息道:“老兄节哀吧,吃亏是福。” 朱棣瞪他一眼:“吃亏的又不是你,你当然可以这样说。” “这……” “那你说,如何才能平抑宝钞的价值呢?” 张安世便道:“这……就比较复杂了,纸钞想要让人接受,首先就是建立信用,同时要和现实之中的某种必需品挂钩,比如……柴米油盐……除此之外,还要克制自己滥印的欲望,当然……还需有一个回收的机制,或者说……有一个蓄水的池子。” “蓄水的池子?” “这里头很复杂,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楚。何况,这也不是你我可以操心的事。老兄,我瞧你不是寻常人,想来一定是南京城中某位大人物吧,是国公,还是侯爷?不会是皇亲吧。” 张安世小心翼翼地打探着对方的口风,希望能寻找到一点蛛丝马迹。 朱棣微笑道:“我不打听你,你也别打听我,你我萍水相逢,因缘际会于此而已。” 张安世忍住没给他翻个白眼,心里道,因你个头,我是被绑来的。 此时,朱棣又道:“对了,上一次听你说给张家人送药,怎么,药效如何?” 张安世道:“你竟不知道吗?我那药效实在好的出奇,一夜之间,我那朋友的伤便大好了。” 朱棣故作惊讶:“是吗?” “老兄不信,大可以去张家打听呀!不是我吹牛,我说这是灵丹妙药也不为过,这天底下……说到治病救人,谁可及得上我?你出门打听打听我郭得甘,没有人不佩服的!当然,我也不是贪慕虚荣的人,你还是别打听了。” 朱棣心念一动:“你这药只能治外伤的吧,若是有人咳嗽,久治不愈,且身体孱弱,难道也能治?” 张安世下意识的就道“你说的是肺炎?是否经常咳嗽,多痰,偶尔低热,没有胃口,人也消瘦?” 朱棣道:“这病叫肺炎?” 朱棣若有所思,此时似乎又想将太医院那些人拉出来揍一顿了,不过转瞬之间,他怦然心动起来,用一种期盼的眼神瞥了一眼张安世,口里道:“此病……你那药管用?” “不管用!”张安世道:“我那药是外敷的,不能内服,治的是外伤。” 朱棣顿时失落起来。 张安世从朱棣的神色里看出了点什么,口里则道:“不过将此药进行改良,改为内服,或许可以有奇效。” “当真!”朱棣突然发出了低吼。 这一下,吓得张安世差一点又要将好汉饶命四字脱口而出。 “这……这……老兄,能不能不要一惊一乍,来,小弟见老兄您气宇轩昂,一看就不是凡人,小弟心悦诚服,敬老兄一杯。” 张安世端起酒杯。 可朱棣却没有丝毫反应,依旧死死地盯着张安世。 朱棣是万万没想到,这治毒疮的药,竟还可治内伤的。 最重要的是,他的结发妻子,也就是徐皇后,这一年多来,一直肺部不适,症状大抵和张安世所言的一模一样。 而朱棣与徐皇后可谓是夫妻情深,要知道,在永乐朝,朱棣的三个儿子,从太子朱高炽,到汉王朱高煦,还有赵王朱高燧,可都是徐皇后所生,自此之后朱棣便再没有其他儿子了,由此可见,他与徐皇后的关系到了何等地步。 更不必说,徐皇后乃是中山王徐达的女儿,而徐达在世的时候,几乎可以算是朱棣的恩师,是徐达教他兵法,甚至传授他为人处事、驾驭士兵的道理,他与徐皇后既是夫妻,也可以说是兄妹。 可这一年多来,徐皇后的身子越发的赢弱,常年咳嗽,导致身子日渐消瘦,甚至到了连续数月都卧床不起的地步。 朱棣自然是心急如焚,虽然寻医方药,却一直找不到痊愈的方法。 其实在历史上,徐皇后驾崩于永乐五年初,距离现在,也不过是两年功夫,临死的这几年,身子一直残弱不堪,被病痛所折磨。 如今朱棣好不容易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怎么肯放开? 朱棣死死地盯着张安世,令张安世心里直发毛。 第十八章:面圣 朱棣道:“药既可改良,几时可以制出来?” 张安世道:“快则三五日,慢则十天半月,不过……小弟想小小的问一下,制药不易,那个……你给钱吗?” 朱棣依旧还是虎目瞪着张安世,一字一句道:“我若是不给呢?” “哈哈……”张安世大笑:“我们是有缘人,钱不钱的,都没啥关系,最重要的还是人与人之间的感情。” 朱棣道:“你先制药,若是果有奇效,还会亏待了你?” 朱棣此时心情爽朗了许多,大笑道:“来,喝酒。” 张安世也放松下来,对方求药就好办,至少不会害自己性命,这荒芜的宅邸里,若是这家伙起了歹意,那我这未来的国舅爷,岂不死得冤枉? 于是二人都轻松了,张安世举杯:“喝。” 几盏酒水下肚,朱棣觉得燥热,解下了自己的腰带,那大肚腩便突的一下子抖出来。 张安世瞧着这肚囊,发出啧啧的声音,手忍不住摸了摸朱棣的肚腩:“这肚皮,一看就是富贵人家。” 朱棣满脸红光,笑道:“谈不上富贵,只是薄有家资而已,俺看你应该也是出身名门吧,不然怎么能学来一身的好本事,你师承何人?” 张安世道:“我?我这些东西……嗯……说来你可能不信,是我自学来的。” 朱棣果然不信的样子:“这如何自学?” 张安世真诚道:“老兄,你相信我,我郭得甘不骗人的,我郭得甘若是骗人,不得好死。” 朱棣便觉得有些古怪了:“既无师承,那么就没其他东西与你平生所学有关吗?比如你钦佩谁,曾有过什么志向。” “还真有!”张安世口里喷吐着酒气,不由道:“我这辈子,最敬佩的人便是当今皇帝陛下。” 朱棣微微动容,甚至心里咯噔了一下,此人莫不是猜出了朕的身份? 朱棣道:“哦?这是为何?你莫非以为吹嘘几句皇帝,皇帝还能给你一个官做。” 张安世摇头道:“我说的是发自肺腑的话。” “那你钦佩皇帝什么?”朱棣面上带着些许期待之色。 张安世道:“他敢吃屎!” 扑哧…… 刚刚夹了一块肉入口的朱棣来不及下咽,直接喷出来。 朱棣心头大怒,却还是强忍着,道:“皇帝什么时候吃过……吃过粪?” 张安世道:“我不骗你,是真的,电视……啊不,市井里都这么说,说是当今陛下还在燕王的时候,朝廷想要削藩,为了安那建文皇帝的心,所以燕王殿下便故意装疯,在北平街头吃屎!” 朱棣气的七窍生烟:“胡说八道,他没吃。” 张安世一身酒劲,道:“吃了。” “没吃。” “吃了。” 朱棣啪的一下拍案而起,额上青筋曝出:“没吃,是你清楚还是我清楚。” “当然是我清楚,我亲耳听来的,还能有假?” 朱棣道:“靖难之前,我就在北平城,他吃没吃,我会不知道?” 张安世一听,似乎觉得有道理,眼前这个人,一定身份不小,不然怎么会认识张家人?而且还有这么多护卫,看来……这靖难功臣是没跑了。 张安世便道:“噢,这样啊,如若是这样,你说没吃就没吃吧。” 朱棣咬牙切齿地道:“没吃就是没吃,这都是建文余孽的谣言中伤。” “对对对。”张安世道:“你说的对。” 朱棣骂骂咧咧道:“这群反贼,迟早有一日,要将他们统统诛灭。” 张安世忙举起酒杯:“没想到老兄还是从龙的壮士,来,小弟敬你一杯。” 朱棣大袖一摆:“不吃了,我再来问你,你不是说皇帝……皇帝吃那什么吗?你为何敬佩?” 张安世感慨道:“当然敬佩,这天底下,多少英杰,可而今这天下,论起大智大勇者,又谁比得过当今陛下呢?你看哈,韩信尚且还有胯下之辱呢,可见成大事者自然不拘小节,而陛下呢……为麻痹建文皇帝,保全身家,为将来靖难准备,因而奋不顾身,还敢吃屎,这是何其大的气魄!” “我来问你,这屎你敢吃吗,我敢吃吗?我们都不敢吃,可陛下他敢,这是何等的了不起,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也!我说的便是这个道理……你能不能懂?” 朱棣:“……” “算了,不说这些,喝酒,喝酒!” “不喝了,今日就此作罢,你赶紧将你的药制好。” 张安世还想多说什么,护卫们却已将他拦住,而后又不知哪个天杀的,竟又从张安世的身后将麻袋套住了。 张安世大呼:“他妈的,能不能不要卸磨杀驴。喂,磨还没卸呢。” ………… 张安世被人背走了。 朱棣却坐在原地,内心久久不能平息。 一个护卫上前:“陛下,是不是打探一下此人……” 朱棣这才稍稍回过神来:“不必,他不知朕,朕不知他,这样最好。” 护卫颔首:“喏。” 朱棣又沉下脸来:“查两件事……” 他顿了顿,慢悠悠地道:“其一,这京城二凶是谁,朕倒要看看,天子脚下,是何方神圣,敢这样跋扈。还敢自称二凶……他娘的!” 护卫点头。 朱棣又道:“其二:去市井之中查一查,是谁污蔑朕吃………” 说到这里,朱棣的声音戛然而止,而后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护卫一眼。 护卫打了个寒颤,立即道:“是,卑下明白。” 朱棣淡淡道:“今日发生的事,一字半句都不能传出去。” “是。” 朱棣起身,背着手,走出了大堂,在这屋檐之下,穿堂风迎面吹拂而过,面上带着微醉的朱棣眼神略有迷离。 今日接受到的讯息太多,他还需慢慢消化。 ………… 张安世被人放在小巷里,等他钻出麻袋的时候,顿时清醒了。 努力地复盘了一下今日发生的事,才发现实在匪夷所思。 对了,他还说了陛下吃屎… 不过细细一想,他又释然,关于皇家的各种秘闻,一直都是坊间孜孜不倦的话题,尤其是在南京,这城里的说书人们,哪一天不讲几个西宫娘娘烙大饼的段子? 太祖高皇帝之后,民风骤开,他所说的这点秘闻,算个什么? 何况那家伙将他绑了去,这是绑架皇亲国戚,那家伙要是敢乱嚷嚷,大不了大家一起完蛋。 当然……最重要的是……那人只知他是郭得甘。 哈哈…… 大笑一声,不过很快张安世就笑不出来了。 他立即赶往东宫。 第十九章:皇孙 张安世先见了自己的姐姐张氏,对着张氏抱头大哭:“阿姐,我被人绑架啦,那些贼人,个个凶神恶煞,我差一点便见不到阿姐……阿姐你快劝姐夫,派百八十个护卫保护我……” “我好惨啊,十几个人打我一个,要不是我以德服人,和他们讲道理,今日便死无葬身之地了。” 张氏大惊失色,立即命宦官去叫朱高炽。 朱高炽大腹便便的进来,因为脚步急,入殿时差一点脚绊了门槛。 他打了个趔趄,惊呼道:“安世,没有事吧,本宫来看看。” 张安世一脸委屈地道:“也是我运气好,险些有事了。” 朱高炽仔细地端详了张安世,确定张安世没有外伤,不过很快,他这好脾气的太子,也勃然大怒起来:“世上竟有这么胆大包天的贼人,你在哪里被劫的?” 张安世道:“在张家不远,他们拿麻袋套我头上,背着我便跑。” 朱高炽道:“这件事绝不可不了了之,安世,你从今以后,一定要小心。本宫这就亲自去应天府,责令他们查明案由,这些贼子跑不了。” 张安世道:“姐夫,你得派百八十个护卫……” “这个等查明再说……” “护卫们还要吃喝,这么多人马……会不会养不起?要不……” 朱高炽道:“现在还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本宫先要将贼子一网打尽。” ………… 张安世很悲催的发现,百八十个护卫没有捞着,结果到了次日,却被张氏叫到了寝殿。 张氏正抱着年幼的朱瞻基。 朱瞻基乃是皇孙,肉嘟嘟的,是太子和张氏的骨肉,张氏溺爱地看了一眼朱瞻基:“我儿真懂事,小小年纪,就已能背诗了。” 张安世笑盯着自己的外甥,心里也不禁生出亲切感:“是啊,是个好孩子,他将来一定比姐夫更有良心,对我更好。” 可转眼之间,张氏冷若寒霜:“我有你这样的兄弟,真是日夜不安,没一日安生的日子,别人都羡慕我们张家,说我们张家大富大贵……可这期间多少辛苦,也只有我自己知道。” “啊……阿姐怎么说这样的话。” “你连瞻基都不如,你看看吧,你也老大不小了,却还每日信口雌黄。“ 张安世道:”我冤枉啊。“ “还说冤枉,亏得殿下昨日操心,先是去应天府,可应天府的差役们四处打探,也没听人说有人背着麻袋招摇过市的。更没见有什么歹人。后来殿下还不放心,又去问了五城兵马司和五军都督府,也没听人说过附近有什么歹人。安世啊,你真被朱勇和张軏那两个无法无天的人教坏了,这样下去,怎么得了。” 说罢,便开始啜泣,用袖子擦拭眼泪:“我怎么就这么命苦啊!别人家的兄弟都好端端的,我该受这样的罪吗?父亲若是泉下有知,晓得你这样不晓事,我将来若是死了,该怎么面对他。” 张安世:“……” 朱瞻基在一旁皱着小眉毛,见母妃哭了,也一脸沉重的样子,摇一摇母亲的胳膊,道:“母妃,不怕,阿舅没出息,还有我。” 张安世:“……” 这一下子,其实连张安世都糊涂了。 总不可能大变活人吧。 那些护卫明明就是招摇过市,背着他……这么大一个麻袋,那些人都瞎了? 又或者说应天府敷衍了他家姐夫? 不,这绝不可能,他们哪里有这样的胆子,太子让查的事,他们也敢怠慢? 张安世越想越觉得匪夷所思,他甚至想,莫非那位老兄,其实就在应天府里公干,是应天府尹,所以才能把事情遮下来? 不过,瞧那位老兄的样子,分明是个丘八,哪里有半点文臣的样子。 张氏一哭,张安世便觉得受不了,落荒而逃。 既然太子不愿抽调护卫保护他,张安世仔细想了想,家里倒有一些仆从,比如张三什么的。 当然……张三这样的人是指望不上的,对方七八个,还都像是杀过人的汉子,张三这种货色,就算有二三十个在他的身边,张安世也觉得不放心。 思来想去,既然没人保护他的安全,那就干脆……顺从好了。 所谓观念一变,天地宽,张安世感觉选择与那老兄共存,反而心宽了不少。 于是张安世用心地鼓捣了几日的药,尝试过几次之后,终于对那‘绿毛’进行了过滤和提取,这才小心翼翼地用瓷瓶装好,贴身藏在自己的身上。 东西是准备好了,可老不见那些人找上门,这反而让张安世心里不安起来。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啊! 于是细细一想,对方是在张軏的府邸劫了他的,莫非…… 一切都如张安世所料想的那样,在他探望张軏的时候,这一次出门没翻墙,不过刚刚出了中门,才转过了一条街,便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那位老兄不在,不过却是他身边的一个护卫,护卫抱着手,虽是一件寻常人的布衣在身,可是浑身上下,却有一种超脱常人的彪悍。 这人朝张安世微微一笑。 张安世立即道:“别套头,我要脸。” 这人却伸手:“药呢?” 张安世便从怀里取出了药来,交给这人道:“这药,我也不敢说有把握……” 说话间,这人已将药收了,他似乎沉默寡言,每说一句话都好像是对人的恩赐似的。 “老兄没来吗?” 这人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眼神看了张安世一眼,却没回话,转身便走了。 ………… 永乐二年八月十七。 琉球三国一同入贡,山南王卒,从弟应祖报丧,因山南王无子嗣,永乐皇帝敕其从弟应祖为山南王,赐山南王印。 同日,苏、松二府大水成患,吴江一带尤甚,低田尽没,农民车水救田,腹饥力竭,仰天而哭。壮者相率食糠杂菱荬荇藻,老幼入城行乞不得,多投于河。 奏疏送到了朱棣的案头,朱棣面露忧心之色。 苏州和松江都为江南最重要的产粮区,此地受灾,必然影响当年国库的收益。 此时,朱棣提着朱笔,若有所思,随即朱批下去:“定苏、松等府水淹处给米则例:每大口米一斗,六岁至十四岁六升,五岁以下不与。每户有大口十口以上者只与一石。其不属全灾内有缺食者定借米则例:一口借米一斗,二口至五口借米二斗,六口至八口借米三斗,九口至十口以上者借米四斗。候秋收后抵斗还官。” 朱批之后,朱棣抬头,却见亦失哈蹑手蹑脚地进来,佝偻着身子道:“陛下。” 朱棣将手搁在了御案,轻描淡写地道:“唔……” 亦失哈道:“锦衣卫有事奏。” ………… 新的一周,求一下支持! 第二十章:陛下 有个好消息 朱棣抬头瞥了亦失哈一眼:“说。” “陛下想知道的京城二凶,已彻查出来,此二凶者,一为朱勇………” 朱棣挑了挑眉,眼帘又垂下,看似平静,可他伸出长袖的手腕却爆出了青筋。 “这第二嘛……是张軏。” 朱棣又破防了:“朕不久之前才责罚过他们,好嘛,现在他们变本加厉,要上房揭瓦了。” “朕没有想到啊,子弟们居然不成器到这样的地步。他们若是学去了郭得甘的一成,朕也算他们有本事了。” 亦失哈缄默不言。 朱棣接着冷笑道:“怎么只是二凶,没有那个张安世,不是说他们情同手足吗?” “这……二凶就是二凶,若是有张安世,那就是三凶了。” “什么二凶、三凶,不过是二害、三害而已,一群臭虫,臭味相投!” 朱棣梳理得极好的长髯颤颤,不过他算是忍住了脾气,毕竟不久之前,才因为惩罚张軏而差点酿生大祸。 亦失哈见陛下气得不轻,勉强笑了笑道:“陛下,倒还有一个好消息。” “报来。” “回禀陛下,关于陛下在坊间的传闻……已经有结果了。” 朱棣一听到这个,喉结滚动,说实话……恶心! 见朱棣不吱声,亦失哈小心地道:“锦衣卫缇骑细细的深入街巷查问之后……并不曾见有人提及此事。” “没有人提及?” “没有。” “一个都没有?” “各处的坐探、缇骑,撒下无数的眼线,确实无人提及,陛下……” 亦失哈绷着脸,他生怕这个时候自己笑出来,此时任何一个疑似带笑的表情,都可能引发误会。 他正色道:“锦衣卫那边,绝不敢拿这样的事欺瞒陛下。” 朱棣沉默了,他咀嚼了老半天,抬起虎目,凝视着亦失哈:“这是好消息?” “啊……这……陛下,奴婢以为……街头巷尾都无人提及……这应当算是……” 朱棣将御案拍的震天响,骂骂咧咧道:“这算个驴球的好消息,街头巷尾都没人传,这就说明,说朕吃屎的是郭得甘,就是他造的谣。” 亦失哈:“……” 朱棣豁然而起,背着手,开始踱步。 亦失哈道:“陛下,要不……将这郭得甘……” 朱棣怒道:“人家这是在夸朕,夸朕大智大勇!你还想将人拿下?” “啊……这……” 朱棣深吸一口气:“朕还能和一个少年郎计较?就因为他夸朕?” “对,陛下宽宏大量。” “宽宏个屁!” 这下子把亦失哈整不会了。 朱棣深吸一口气,停下脚步,似乎慢慢冷静了一些,亦失哈才不失时机地道:”要不,先查一查此子的身份。” 朱棣道:“朕知道郭得甘不是他的本名,不必去查了。” 亦失哈一愣:“陛下,只要顺藤摸瓜,这普天之下……” 朱棣打断他:“大可不必,你不懂,此人……也算是立了一些功劳,不说其他,治好了张軏,在朕心里就是大功一件,这小子混账是混账了一些,可是本事却还是有的,朕若是现在查访到了他真正的身份,那朕来问问你,朕要不要赏赐?大丈夫在世,恩怨分明,岂有得了别人的恩惠,不赏赐的道理?” 朱棣说罢又道:“可这小子年纪太轻了,不得不说,此人是个怪才,单单他能预测宝钞暴跌,就已非同龄人可比了。朕所思量的是,若是此时赏了他,他难免要恃宠而骄,这对少年人而言,不是好事。这少年还年轻,是块璞玉,不必急着雕琢。” 亦失哈道:“陛下神鬼莫测,圣明之至。” 可在这时,朱棣的脸还是抽了抽,好像是在喃喃自语一样:“入他娘的,没想到这小子连造谣都是一把好手!” 亦失哈:“……” 朱棣坐下,此时又有小宦官进来,道:“陛下,取药来了。” 朱棣惊诧:“就将药取回来了?来,给朕看看。” 宦官小心翼翼地上前,将一个瓷瓶奉上。 朱棣把玩着瓷瓶,随即揭开瓶盖,轻轻嗅了一嗅…… 这味道……怪怪的。 于是他皱眉道:“那郭得甘怎么说。” “没说什么,只说每次数滴,内服,一日三次。” 朱棣颔首。 亦失哈道:“陛下,这是新药,是否请御医们先来查验……” 朱棣摇头:“这些御医……做官比做大夫强,学医的本事没有,可学怎么推卸职责就比谁的本领都强。” 亦失哈道:“就算不请御医查验,也请陛下让奴婢先行试药。” 朱棣道:“他郭得甘莫非还敢下毒?” 说着,不想理会亦失哈。 亦失哈却是扑通拜倒在地:“宫中已不再是当初的燕王府了,宫里有宫里的规矩,恳请陛下从善如流。” 朱棣看了一眼亦失哈,叹道:“那就试试吧。” 亦失哈上前,轻轻取了瓷瓶,又让小宦官取来银勺,稍稍去了少许药,吞咽下去。 于是没多久,朱棣摆驾大内,至徐皇后的寝殿。 还未靠近寝殿,便听到里头的咳嗽声。 外头值守的宦官纷纷来见礼。 朱棣对一个老宦官道:“皇后今日还咳吗?” “是,入秋之后就越发厉害了,正午的时候低热,现在也没见好。” 朱棣的虎目里闪过忧色,只点点头,随即跨入寝殿。 徐皇后虽是将门之女,却是知书达理之人,她听到了动静,便想拼命忍住咳嗽,挣扎着坐起,勉强笑着道:“陛下……怎么来了?” 朱棣苦笑着上前,抓住她消瘦的双肩,一见她拼命忍着咳嗽的模样,这粗汉子也不禁露出怅然之色来:“哎呀,你起来做什么,你躺下……若想咳嗽,就咳出来,你与朕夫妻多年,何须在乎这些繁文缛节。” 虽说久病多时,徐皇后努力地提起了几分精神气,道:“臣妾其实身子已好了些了,陛下不必挂心。” 朱棣眼眶微红:“哪里好了?你到现今还如此要强。朕这一趟来,是给你寻了一味好药。” 倒是这时候,徐皇后似乎终于忍不住了,拼命地咳嗽起来,于是朱棣忙抢过宦官端着的痰盂,送到徐皇后面前,一面轻抚徐皇后的腹背,希望她轻松一些。 在一阵的咳嗽之后,徐皇后道:“陛下费心了。” 虽是这样说,不过徐皇后对此倒是不抱什么期望,毕竟这两年,陛下确实访过许多药来,只是这些药……大多没有什么效果。 她面容温雅,柔声道:“许多事,都是天注定了的,陛下……就不必费心了。” 朱棣唏嘘道:“什么天定,若是天定的,那么朕如何靖难,又如何进了南京城,定于一尊?此药试试吧。” 徐皇后点头,不过很快便被频繁的咳嗽所取代,宦官取了巾帕来擦拭,朱棣瞥眼之间,却见那巾帕上染着血丝。 朱棣假装没有看到,依旧笑着道:“这几日,太子、汉王、赵王他们没来探望你吗?” “已来过了,他们都是至孝的孩子。” 朱棣朝亦失哈使了个眼色:“取此药,照着郭得甘说的方法用,速去准备。” 亦失哈点头:“奴婢遵旨。” 徐皇后对此当然是不抱任何期望的,不过似乎是不希望朱棣担心,因而强撑着点头,伴随而来的,又是一阵咳嗽。 朱棣宽慰几句,其实看徐皇后病成了这个样子,大抵也知道……这病不是所谓灵丹妙药能够治好的,因此心情更加沉重,说了一些闲话,便起身出了寝殿。 到了寝殿门口,朱棣召来了徐皇后殿中的老宦官,道:“这几日,皇后的饮食如何?” “每日进米不过一两,其他的食物……多难以下咽。” 朱棣道:“每日吃这些怎么能成?” “陛下,娘娘……这几日咳嗽更加剧烈了,尤其是夜间,夜里辗转难眠,更无胃口。” 朱棣沉默了。 他旋即抬头起来:“好好照料着,朕带来的药,药按方才交代的嘱咐,每日进用。” 老宦官道:“喏。” 朱棣这才背着手,疾步而去。 他依旧还是龙行虎步,行走起来虎虎生风,身边宦官如云,前拥后簇。 只不过那背影……却还是有一种说不清的孤独和清冷。 第二十一章:他们的恶名无人不晓 徐皇后用了药,依旧咳嗽着,她似乎已有了困意,于是暂时睡下。 只是没过半个时辰,陪侍的宦官和宫女们又听到了咳嗽的动静,对此,他们早就习以为常,皇后娘娘这些日子来睡觉从未踏实过,好不容易睡下,便又被咳醒。 宦官端来了米粥,希望徐皇后进用一二,只是徐皇后却是摆摆手:“不必进了,没有胃口。” 老宦官拜下,哭道:“娘娘……若是滴米未进,可怎么得了,娘娘是有大德之人,一定可以转危为安,奴婢还指着能伺候您一百年呢。” 徐皇后脸上没有多少血色,不过她倒显得淡然,病痛的折磨,她早已习惯了,只是道:“本宫自然知道,你们是费了心思的,只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本宫富贵已极,又有三个至孝的儿子,此生无憾,皇孙们也都平安,唯一的遗憾,就是不能看着他们长大。” 说着,叹息了一声,其实自己的身子她自己清楚,这么久的病痛折磨,能撑到现在,已算是难得了。 她深吸一口气,幽幽道:“哎……终究还是不能一直陪侍陛下啊……” 说罢,她又疲惫了,继续歇下。 ………… 这几日都没有课,张安世清闲下来,想到买卖的事,便忍不住想要去找朱勇。 索性挑了朱勇的父亲成国公朱能当值的时间,兴冲冲的到了朱府。 门子是认识张安世的,用奇怪的眼神看一眼张安世,却还是放了张安世进去。 有仆从给张安世领路,成国公府的占地确实不小,穿过一堂、二堂、三堂,等过了一个月洞,方才进去后宅。 只是刚到后宅,却传出鬼哭狼嚎的声音。 “诶呀,诶呀,诶呀,不痛……诶呀……不痛……” 张安世很快看到了一幕场景。 却见那成国公朱能捋着袖子,将朱勇按在地上便是爆锤。 朱勇在地上,依旧还有着属于男人的坚持,虽然每一巴掌打下去,他发出惨呼,可总是夹杂着一句‘不痛’,结果引来了朱能的勃然大怒。 这朱能似乎打的更有劲了,他像一头肌肉紧绷的豹子,手上的力道更甚,一面打一面还叫骂:“京城二凶……好的很,若不是今个儿陛下将俺叫去提及此事,俺竟还不晓得,咱们南京城里,出了这么两个凶人。你这孽子,你的这些恶行都已上达天听了,好的很呐,今日老夫不打死你这逆子,便对不起列祖列宗。” 啪啪啪…… “诶呀,诶呀……” 朱能被按在地上,马裤被扯下,又是哀叫连连。 张安世:“……” “我怎的生了你这样的孽子,你这猪狗不如的东西,游手好闲便罢了,还敢做什么京城二凶,你成日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厮混,也不想想,张安世那混账是太子的妻弟,另一个姓张的小子,陛下多宠幸着他,拿他当儿子一般的看待,你呢……你就晓得给俺朱家添乱,俺只问你,你还敢不敢了?” 按在地上的朱勇脑袋贴着地,含糊不清地道:“敢!” “畜生!”朱能更怒了,捋起袖子来,又是几巴掌朝朱勇的翘tun拍下去:“敢不敢?” “想了想,还是敢!” “打死你!” 那领着张安世进府的朱家仆从,似乎对此已习以为常,他淡定地回头,一面道:“张公子,我家老爷和少爷就是这样的,你不要见怪,待会儿见了我家老爷,烦请帮忙说说情……” 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等他旋身转过头的时候,哪里还见张安世,一下子就没影了。 “……” ………… 张安世一溜烟地跑出了朱家,大口大口地喘气,好险啊,太可怕了。 此时此刻,他的耳畔似乎还响彻巴掌入肉的啪啪声,这令他的后颈禁不住凉飕飕的。 二弟太惨了。 我应该上前去阻拦的。 不过……还是下次吧。 从明天开始,我要做一个讲义气的人,一个合格的大哥。 心里暗暗下定决心。 他决定这段时间不出去游手好闲了,为了姐夫,他要在家闭门读书,做一个贤明的人,不给姐夫添乱。 只是要读书,从哪里读起呢?不知金瓶梅是否已经成书了,好像是明朝中叶嘉靖年间才出现吧。 实在不行,看来只好搜一搜三国演义了。 ………… 翌日清晨拂晓,宫城还被薄雾所笼罩着。 太子朱高炽和汉王朱高煦却已不约而同地入了宫,他们先拜见了自己的父皇。 这两兄弟二人,朱高炽肥胖,腿脚也不便利。 而朱高煦却是气宇轩昂,尤其是有一把和朱棣一模一样的长髯,英气逼人,走路虎虎生风。 这么一对照,朱高炽虽为太子,却像一个商贾,而朱高煦却如大将军。 二人行了礼。 朱棣手里却拿着一份御膳房送来的单子,一面看,一面忍不住流泪。 朱棣见他们来了,抬起了虎目,声音略带疲惫和沙哑道:“朕若是不看这个,还不知道……事情糟糕到了什么地步啊,你们的母后,这几日……每日只能进用半碗米粥……哎……” 此言一出,朱高炽和朱高煦都禁不住潸然泪下。 朱高炽红着眼睛,拜下哽咽道:“儿臣这些日子,每每探视母后,见母后消瘦如此,病魔缠身,便……便……” 说着,朱高炽呜咽起来,忍痛道:“儿臣前些日子,请了翰林院侍讲周文真至南京城周遭勘查……” 朱高炽后头的话已经哽咽得含糊不清了。 不过朱棣却明白了朱高炽的意思,自己这个嫡长子的意思是,现在母后病成这样,应该早早确定陵墓的地址,未雨绸缪,否则母后将来迟迟不能入土为安,是做儿子的不孝。 这话有毛病吗?没毛病。 唯一的毛病就是,朱棣听了这话,面上掠过了一丝不喜之色,理性上,他是认同的,这样做无可厚非,可感性上他无法接受。 朱高煦则道:“父皇,儿臣……儿臣这些日子,一直都在遍访名医,前日,儿臣至栖霞寺为母后祈福,母后……一定会转危为安的。” 朱棣的脸色才稍稍缓和一些,道:“你们都是至孝之人……朕也为你们的母后寻医问药,哎,不说这些了,随朕去看看你们的母后吧。” 他起身,领着朱高炽和朱高煦入大内。 朱棣不喜欢在宫中坐撵,或许是因为当年戎马生涯的习惯,宁愿步行。 而朱高煦也健步如飞,紧紧地尾随着自己的父皇。 这就让太子朱高炽为难了,他腿脚不好,人又肥胖,没走几步,便开始挥汗如雨,只有不断地加急脚步,才能勉强地跟上。 第二十二章:大病初愈 等进入大内,朱棣回头看一眼,却见朱高炽已拉下了很远,便驻足,露出不喜的样子。 倒不是不喜朱高炽,这毕竟是自己的儿子,只是隐隐觉得……这儿子身体素质过于堪忧,而且形象上……也不似储君。 一边的朱高煦却是气宇轩昂,有龙虎气。 “父皇……”朱高炽终于走到了朱棣面前,很是狼狈,又惭愧地向朱棣行礼。 朱棣叹了口气道:“你呀,要节食。” “是,是。” 朱棣道:“你那妻弟张安世……近来没有惹事生非吧。” 朱高炽道:“安世还是个孩子……” 朱棣道:“这可未必。” 朱高炽连忙辩解:“父皇,安世的本心是好的,他……” 朱棣笑了笑:“听闻他和朱勇还有张軏乃是莫逆之交,可是朱勇和张軏现在有出息的很,都已被人称为京城二凶了,你说,怎么就不是京城三凶呢?“ 朱高炽瞠目结舌,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朱高煦在旁,不禁微微露出一丝喜色,不过随即想到母后,却又垂头丧气起来。 朱棣背着手道:“走吧,到了你们母后面前,说一些好听的话。” 父子三人,信步至徐皇后的寝殿。 此时徐皇后还在安寝。 宦官想要去叫醒徐皇后,却见朱棣皱眉,却一下子变得蹑手蹑脚起来,老宦官会意,知道陛下希望徐皇后能够再睡一会,便也轻手轻脚地告退。 朱棣到了卧榻前,轻轻坐下,垂下眼帘,看着酣睡之中的徐皇后。 徐皇后早已被病痛折磨得形同枯槁,朱棣的虎目凝视着她这个样子,又忍不住想要落泪。 朱高炽和朱高煦却忙侧立左右,不敢发出声息。 朱棣便如雕像一般,僵直坐着,纹丝不动。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 足足半个多时辰。 便是那外头的老宦官也觉得有些奇怪了,蹑手蹑脚地进来探视了一会儿,随即嘴唇嚅嗫,想说点什么,却又不敢发出响动。 寝殿外头,早有数十个宦官和宫娥拿着各种梳洗的器皿还有预备进食的餐食在那恭候着。 他们纹丝不动,没有声息。 只是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几分不解的样子。 今日……有些不同寻常。 时间慢慢过去。 又是半个多时辰过去。 那预备好的膳食,已经送回温热多次。 原本用来梳洗的温水,也不得不重新更换了几次。 直到又过去了一个时辰,就在连朱棣都觉得有些酸麻的时候。 徐皇后才幽幽的醒转,她眼眸微微张开一条线,便见到了朱棣,竟是有一丝茫然。 “你醒了。”朱棣笑了笑,这时他不像一个大老粗了。 徐皇后在短暂的茫然之后,温声道:“臣妾睡了几时了。” 不等朱棣回答,老宦官却匆匆进来,压低了尖细的嗓子道:“娘娘已睡了四个时辰了,陛下……陛下……娘娘这一年多来,从来没有今日这般睡的踏实……” 朱棣大惊,转而看向徐皇后,徐皇后的脸色自然还是苍白的,不过似乎比往日多了几分精气。 老宦官激动道:“娘娘还咳吗……” “噢,对……”徐皇后这时也察觉出了异样,她轻轻憋了口气,依旧觉得喉咙隐隐有些闷,不过……确实气息比从前通畅了许多。 这…… 徐皇后露出不可思议的样子。 长久的病痛折磨,令她痛不欲生,已她已经忘记了从前健康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了。 可现在虽然依旧还是有些不适,却让她有一种重获新生的感觉。 “本宫觉得缓解些许……却不知是什么缘故。” 朱棣还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瞠目结舌的样子。 老宦官道:“娘娘……您从前总是夜咳,连安稳觉都睡不好,可昨夜迄今,奴婢在殿外侍候的时候,虽偶有小咳,却没有太大的响动,娘娘难得睡了一个踏实觉,不知这时……是否想喝一些茶水,润润嗓子。” 徐皇后这时突然有一种重见天日的感觉,起初她还是有些不可置信的,可现在……她努力的调匀呼吸,又吸了口气,道:“进一些茶水来吧,除此之外,本宫想要进膳。” “进膳……” 殿里的人惊的下巴都要掉下来。 那老宦官立即欢天喜地,大概因为激动,用颤抖的嗓子道:”娘娘想吃什么。“ “本宫想起了当初在北平城时时长吃的……银耳羹,对了,再进一道‘禽八珍’吧。” 整个寝殿,已乱成了一锅粥。 原先预备进上来的米粥,速速被撤下,内膳房那边,几个炉灶统统开火。 徐皇后此时道:“陛下,之前您送来的那药……” 朱棣这才猛然醒悟,道:“对,对,是那药,那药竟真的起效了,竟……竟有如此奇效。” 一下子的,朱棣激动得嘴唇颤动,一时竟有些说不上话来。 朱高炽和朱高煦连忙见礼,朱高煦道:“母后吉人自有天相啊,这是上天护佑……” 朱棣这时打断他道:“上天护佑固然是有的,可也多亏了那郭得甘。” “郭得甘?” 朱棣激动地站起来,道:“亏得了此子的药,他这是救了贤妻一命啊。” 朱高炽小心翼翼地道:”父皇,这郭得甘是何人?” 朱棣瞪他一眼,这时候心里一块大石落下了,自然而然,又恢复了豪迈的性子,忍不住就想骂人:“郭得甘是何人,总之比你那妻弟强一百倍,那些子弟……还有你们,都该学学他,人家小小年纪,就有这样大的本事。” 朱高炽:“……” 他讨了没趣,好在已经习惯了。 朱高煦见缝插针地道:“父皇说的是,现在的子弟,太不像话了。” 徐皇后洗漱之后,膳食总算进了上来,除了徐皇后亲点的银耳羹,还有禽八珍,其他的菜肴也一并上了,满满一大桌子。 徐皇后此时只觉得自己饥肠辘辘。 其实她这肺炎,凭借张安世的药,是没有这么快见效的,或许是因为她和后世人的体质不同,后世人毕竟对这药有一定的耐药性,而这药用在了徐皇后身上,效果显然更强。 当然,偶尔还是会有一些咳嗽,不过对于之前的徐皇后而言,却已算是大病初愈。 她是真的饿了,当着父子三人的面,吃下了一碗银耳羹,一个饼子,还有半道禽八珍。 朱棣和朱高炽、朱高煦只在旁乐呵呵的。 此时此刻,竟好像一下子回到了当初在北平的时候,那时朱棣还不是皇帝,儿子们也没有那么多心思。 一家人便围坐一起,朱棣絮絮叨叨地说自己围猎的见闻,徐皇后则只负责微笑倾听。 徐皇后这时才道:“陛下……臣妾觉得身子好了不少,气息一下子通畅了,这药……果然不凡,献药的叫郭得甘吗?陛下一定要好好赏赐。” 朱棣眉飞色舞,哈哈笑道:“朕自有分寸。” 朱高炽道:“他救活了儿臣的母亲,儿臣不知该多感激。” 朱高煦道:“儿臣现在恨不能给他当牛做马。” 朱棣笑道:“你他娘的是个人才,倒是什么话都敢说。” 第二十三章:出入宫禁 朱高煦见父皇又对自己笑,很是赞许的样子,立即高兴地道:“这是大喜事,儿臣所以才口不择言,父皇,儿臣还有一个提议,不知父皇恩准不恩准。” 朱棣大手一挥:“说罢。” 朱高煦道:“以往母后在病中,宫中也清冷得很,这不是……很快就要到了万寿节吗,不如这样,万寿节那一天,索性就摆一桌家宴,让儿臣还有召皇亲国戚们,一道来给父皇祝寿,如何?” 所谓万寿节,其实就是皇帝的生日,在明代,皇帝的生日也可称为节日,譬如皇帝生日叫万寿节、太后生日圣诞节、皇后生日令节、太子生日则为千秋节。 朱棣其实并不喜欢这些繁文缛节,从前做燕王的时候,他过生日甚至许多时间都在军中过的,如今做了天子,对此也颇为排斥。 不过现在朱高煦提议,朱棣正在兴头上,先看一眼徐皇后,道:“这个主意好,一来到时你母后将养了身子,再见了许多皇亲,心里也舒畅一些。二来嘛,是该热闹热闹,就摆一桌家宴,将皇亲们叫来。” 朱高煦喜滋滋地道:“皇兄的妻弟,那个叫张安世的也要叫来,皇兄一直说张安世老实本分,正好教父皇见见。” 朱高炽一听,顿时开始六神无主了。 虽然他口里永远都是张安世还是好的,不过自己的小舅子是什么人,难道他还不知道? 他又没聋没瞎。 汉王这样提议,分明是借故给他为难,到时安世见了父皇,应对的不得体,以父皇脾气火爆的性子,不知会闹出什么来。 朱棣这时道:“也好,朕正好瞧一瞧这个混账小子。” 朱高炽听罢,呆坐着,一时忧心忡忡。 不过终究今日母后病好了,寝殿之内,喜气依旧,时不时有欢声笑语流出来。 ………… 张安世是在傍晚的时候,被紧急召入东宫的。 而这时候的太子朱高炽,已从宫中回来了。 张安世乖巧地道:“姐夫……” 朱高炽让张安世坐下:“进食了没有。” 张安世道:“刚刚用过,你便催我来。” 朱高炽道:“好吧,是本宫的不是,这一次确实有些急了,实话告诉你,下月便是万寿节。” 张安世当然知道万寿节是什么,没多想就点头道:“这是喜事啊。” “父皇摆了家宴,打算让皇亲们入宫。” 张安世一愣,随即就明白了他的这个太子姐夫的话里意思,道:“我也去?” 朱高炽颔首:“本宫担心的就是这个,哎……这是汉王提出来的,本宫这兄弟……其他都很好……” 张安世打断道:“我看他坏得很。” “咳咳……”朱高炽认真地道:“他是本宫的至亲兄弟,你不要背后说他。” “我实话实说。” 张安世对于永乐朝的其他东西,可能见识不深,可是这位汉王是什么德行,他会不知道吗? 这位仁兄可是想做李世民,把他的哥哥当作是李建成的。 朱高炽拿张安世没办法,便继续道:“这是他提议的,本宫认为,可能他有其他的用心。” “啥用心?” “你想想呀,你进宫……父皇见了你,一定不喜。” 张安世急了:“凭啥陛下见了我就不喜,我每日照镜子,见着镜子里的自己,都是越看越喜欢。“ 朱高炽叹道:“本宫说的不是你的相貌,说的是……你的品行。” 张安世感觉自己被歧视了,立即就道:“我品行也很好啊,大家都说我人品很好,不信去问朱勇和张軏。” 朱高炽脸黑下来:“……” 张安世只好安抚姐夫道:“姐夫,你放心,我不会给你丢脸的。” 朱高炽的脸色才缓和一些,他想了想道:“姐夫不是想着你是否丢脸,而是你也知道,父皇脾气火爆,人又耿直,他对不喜的东西,不会留任何的颜面,只怕到时……哎……” 朱高炽最终说了实话,深深看了张安世一眼:“父皇对你成见甚深。” 脾气火爆……耿直……成见…… 张安世领会了姐夫的深意了,这岂不是说……这一趟,可能是鸿门宴? 若是边上再有一个汉王火上添油……看来姐夫是对的。 “要不,我不去了吧。”张安世道:“我可以装病,啥病都成,实在不行,我说我疯了,当然,是那种不必跑到大街上裸奔和吃x的那种疯。” “你说的什么话。”朱高炽道:“君子要有诚实,更不能弄虚作假。” 张安世耷拉着脑袋道:“横竖都是我的错。” 朱高炽不得不宽慰张安世道:“本宫的意思是,这些日子你好生生的,本宫令邓健教授你一些宫中的礼仪,还有,要多看书……到时见了父皇也好奏对,如若不然……本宫怕你要吃大亏。” 张安世道:“这……” 还不等张安世反驳,朱高炽就板起脸来:“这是天大的事,事关你的生死荣辱,你怎么能不放在心上?” “其他的事,本宫都依着你,可这事容不得商量,若是你不肯好好的学,本宫一定不轻饶你。” 张安世想了想,似乎也只能如此了,于是道:“是。” 其实张安世对于入宫祝寿,还是有些担心的。 主要是他深知汉王和汉王的人肯定没少说他的坏话。 这汉王敢自称是李世民,还是很有两把刷子的,比如宫廷之中就有不少宦官和他相交莫逆,更别提在军中,他也是众望所归了。 而朱棣是马上得天下的皇帝,对于那些跟着自己一起打天下的军将,还是很照顾的。 所谓三人成虎。 摸着良心说,他张安世确实不怎么样,再加上被人各种抹黑,那永乐皇帝肯定不会对他有好印象。 于是……张安世开始吃苦头了。 那邓健几乎每日清早就从东宫赶到张家来,然后板着个脸,开始教授张安世宫中的礼仪。 “行礼要这样……”邓健给张安世做示范。 张安世看他行礼,禁不住瞪大眼睛:“还要翘兰花指啊?” 邓健急了:“哎呀,公子怎么羞辱奴婢。” 张安世道:“可是你分明翘了兰花指。” 邓健敢怒不敢言,拼命呼吸,才和颜悦色地道:“公子呀,咱这是习惯,没了根的人就是这样子的,公子只学我这礼即好。” “噢。” “还有,出入宫禁,尽量少说话,要沉默寡言。” “这个我懂。” “还有……” 这日夜的学习,令张安世心里烦躁无比。 偏偏邓健从前对他也算是马首是瞻,可现在事关重大,却也板起脸来。 至于送来的四书五经,摆在了张安世的案头上,也是强逼着张安世去读。 甚至太子打算将翰林院的侍讲杨士奇请来,给他好好地补补课。 更糟糕的是,张安世书房里珍藏的几本市井演义话本,什么《娇妻如云》、《庶子风流》之类,统统收了去。 于是张安世心身疲惫,决心逃课。 趁着邓健不注意,一溜烟的翻墙而出,很快他便出现在了张軏的府邸。 不去找朱勇,并不是因为他对这位二弟的感情淡薄,实在是被他老子锤儿子的手段吓着了,张軏的兄长张辅,虽然万一撞上了也不会给他好脸色,但是想来不会挨锤。 只是…… 才刚到了张府的不远处,突然……张安世后颈一凉,他察觉到了一种熟悉的感觉。 然后……光天化日之下,一个麻袋套头。 张安世禁不住大骂:“他妈的,你们又来?” 第二十四章:重逢 虽然被套麻袋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不过一回生二回熟,等张安世又出现在那荒凉的老宅时,果然,那位‘老兄’已是久候多时了。 朱棣笑吟吟地看着张安世,相对而言,今日显然斯文了许多。 他朝张安世道:“请。” 张安世苦笑道:“老兄……怎可这样对待朋友。” 朱棣倒是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他毕竟不是生来就是天子,在北平的时候因为久在军中,更多的倒像一个武将,正因为如此,面对张安世的抱怨,朱棣道:“勿怪。” 张安世落座道:“我那药如何?” “妙得很。”朱棣喜笑颜开道:“这药一用,立即便见效了,只是小兄弟,接下来还要用药吗?” “当然要,一定要按时用药,直到彻底痊愈才成。”张安世道。 张安世心里也长长地松了口气,眼前这个人,喜怒无常,而且行踪很诡异,可怜他的太子的姐夫不相信他,如果有百八十个护卫,他就不用投鼠忌器了。 不过现如今,对方只要还需要有药,那么暂时就有求于他,倒也不必怕。 朱棣颔首,一脸信服的样子:“你送的那药,至多再能坚持三五日。” “这个……我身上还有一瓶,可以坚持十天半个月,只是接下来嘛……”张安世道:“我调制这药,可不容易,这天底下名贵的药材不知搁了多少,实不相瞒……” 朱棣微笑道:“这个放心,自然不亏待你。” 说罢,朝一边的护卫努努嘴,那护卫会意,从怀里掏出一沓宝钞来。 宝钞堆在张安世面前,张安世连忙捡起来,开始点验。 这都是百贯一张的大明宝钞,属于超大额的了,市面上很少见。 足足百张,那便是一万贯,按现在的市场价格而言……呃……大抵是在五百两纹银上下。 还是有些吃亏啊,就这? 张安世心里略略有些失望:“老兄,你这宝钞,怎么好像是新印出来的,你看……墨迹都没干呢。” 张安世捏了捏手指,手指上还有墨迹。 朱棣故作惊讶的样子:“是不是因为最近天气潮湿的缘故。” 张安世不计较这些,还是落袋为安的好,立即将宝钞揣进了自己的怀里,随即咧嘴又笑了:“哎,可怜我给你配药,居然还要亏本,算了,我不计较这些,谁让我和你一见如故呢。” 朱棣今日心情格外的好:“好久没人陪我喝酒了,来,高兴,咱们喝几杯。” 朱棣的酒量很大。 张安世的酒量……也尚可。 古代的水酒酒精度数低,嘎嘎乱喝便是。 几杯酒下肚,朱棣道:“用杯太不痛快,咱们用碗可好。” 张安世道:“我用杯,你用碗,我年纪还轻,喝酒影响发育。” “发育是啥?” 张安世想了想,觉得比较难解释。 不过朱棣没有计较,酒水下肚之后,他开始变得认真起来,拉着张安世的手腕道:“你算是救了我妻子的命啊。不过有一件事,我觉得还是说清楚为好。” 张安世道:“你说。” 朱棣极诚恳地道:“关于当今皇帝吃屎……不,吃粪的事,你愿听我一言吗?” 张安世低头看了看桌上的菜肴,一时开始大倒胃口。 朱棣道:“你看,当初皇帝在北平对不对,那建文伪帝要削藩,既然那个时候起,皇帝在北平就已做好了清君侧的准备,那么首先要做是什么?” “啥?” “一方面固然是要麻痹建文伪帝,这其二,当然是要收拢人心对不对?麻痹建文,是争取时间,收拢人心,是为靖难做准备。” 张安世想了想,就点头道:“你说的对。” “既然如此……”朱棣这时更加来劲了,醉醺醺地拉着张安世道:“那我来问你,若是他为了自保,而装疯卖傻,竟还去吃粪,这北平上下的将士们见了,会怎么想?身居高位的人,怎么能让自己陷入这样尴尬的境地呢。” “我实话说,你若要讲皇帝当初称病,麻痹建文,这是有的,可要说他吃……吃……粪,这断无可能。” 张安世摆摆手:“我早就不计较这个了,咱们还是好好喝酒了。” 朱棣的脸板下来:“不成,有些话还是说清楚为好。” 张安世道:“可是我觉得你说的没有道理。” “怎么没有道理?” 张安世道:“你看哈,既然陛下在乎自己的名誉,所以不敢裸奔,不敢吃屎……” 朱棣身躯一震,惊讶地道:“且慢,怎么还有裸奔了?” 朱棣脑海里开始浮现出自己在寒冬腊月的北平城里赤裸身体、披头散发狂奔,顺道还在路边吃x的场面。 “一个意思,我们不要计较细节。”张安世道:“若是如你所言,只因为在乎名誉,这说不通,那么孙膑装疯卖傻,韩信胯下之辱,还有司马懿为了麻痹曹爽,当着别人的面,口水都流的到处都是,难道他们就不要面子的吗?” 朱棣的脸抽了抽。 一旁的护卫眼睛朝上一翻,若是早几日,他肯定是要翻脸,然后骂一句大胆的,而现在……他习惯了。 张安世道:“而且你这样说,有损皇帝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像陛下这样的大英雄,大豪杰,怎么会在乎区区所谓的面子呢?” “真正的英雄,能忍常人所不能忍,行非常人之事,怎么还会在乎别人的眼光呢?那些靖难的将士,之所以追随皇帝,是因为平日里皇帝给他们的恩泽,所以他们才敢前仆后继,效之以死,又怎么因为区区吃x和裸奔的事,就不乐意了呢?” 朱棣:“……” 张安世道:“何况,男子汉大丈夫,裸奔和吃x也不算什么……” 朱棣感觉心口堵着一道气,拧着眉心道:“怎么又裸奔了呢?” 张安世道:“我们先不要细究这些字眼。” 朱棣瞪大了眼,努力耐心地道:“什么叫不要细究,这不是凭空污人清白吗?” 张安世道:“我是针对你方才的那些话而言,只是觉得你方才的话来解释,实在没道理。” 朱棣道:“好,好,好,你真是颠倒黑白。你哪知眼睛见他裸奔和吃x?” 张安世道:“那你哪只眼睛见他没有裸奔和吃x?” 朱棣破防了。 本来是想好好讲道理,张安世毕竟算是恩人,而且此子虽然说话口无遮拦,可好歹朱棣还是很赏识这个家伙的。 若是换作其他人,早就剁碎喂狗了。 偏偏朱棣不能,既然不能,那么还是要扭正一下这小子奇葩的观念。 朱棣已经觉得自己极有耐心了,而且自己分析得也很有道理。 只要张安世能幡然悔悟,也不枉他的一番苦心。 谁晓得这家伙不但会抬杠,而且还又给这‘故事’的版本添加了一个新的‘裸奔’元素。 朱棣拍着桌子大骂:“入你娘!” “你怎么还骂人。”张安世怒了:“我看你年长,不和你计较,可你若是再骂人,告诉你,我也不是好欺负的。他妈的,就你会骂人是吧?” 朱棣深呼吸:“来,你坐下,我再和你说道说道,你方才那样是不对的,皇帝他不是司马懿,也不是韩信和孙膑。” 张安世道:“你说的有道理,皇帝可比司马懿、孙膑和韩信厉害多了。” 朱棣脸色总算缓和一些:“这就对嘛,所以不能类比。” “可正因为皇帝在我心目中更厉害,所以皇帝才敢吃x和裸奔呀。” 朱棣的老脸开始抽搐,手按着桌子颤抖,以至于桌上的菜肴开始哐哐的作响。 张安世一见如此,便道:“好吧,就算你说的对。” 朱棣摇头,咬牙切齿道:“不是就算我说的对,你根本没有心悦诚服。” 张安世道:“我心悦诚服了。” 朱棣道:“你这是虚与委蛇!” 张安世委屈第看着他道:“说是又不是,说不是又不是,老兄你一个大丈夫,怎么如妇人一般,何况皇帝有没有吃x和裸奔,与我们何干,我们何必较这个真,这不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吗?“ 朱棣道:“这……这是我看不过去,不能这样凭空污蔑人。” 张安世道:“可我这是夸赞啊。” 朱棣终于不吭声了,他低头战术性喝酒,直接一口酒闷进肚里。 张安世道:“这就对了,咱们好好喝酒嘛,何必要为这些事争执呢,我当然知道,你是靖难旧人,当初跟着皇帝建功立业,心里仰慕着皇帝。可我也一样,我心里也仰慕陛下,咱们是一条道上的。” 朱棣道:“你少说几句吧,喝酒。” 张安世便重新落座,也豪迈的喝起了酒。 朱棣有了几分酒意,情绪总算好了一些,便道:“你应该出身自名门望族吧。” 这个其实根本不用猜。 张安世笑了笑道:“我看你也一样。” 第二十五章:才高八斗 朱棣颔首:“上一次宝钞,我是真没想到,皇帝下旨,非但僧俗百姓没有遵从,反而一切背道而驰,这真令人意外。” “照理来说,若是皇帝处在深宫,不了解实际的情况,可是那内阁,还有六部尚书、侍郎呢?哎……谁能想到,非但诏令没有起到效果,反而让市井恐慌。” 张安世笑着道:“看来老兄没少亏钱吧。” 朱棣:“……” “朝中衮衮诸公在想啥,其实我也不懂,不过许多大臣都是科举出身,极少接触实际的事务,其实也是情有可原。” 朱棣点头,二人总算是达成了一致。 朱棣道:“皇帝在军中的时候,尚且还晓得身先士卒,与士卒同甘共苦,所以靖难的军马每每遭遇挫折,将士们也依旧跟着皇帝不肯溃散。想来治军和治国是一样的道理,满朝的文臣,大多自恃清贵,不晓得民间疾苦,怎么能指望他们能大治天下呢?我看这文臣啊,大多无用。” 张安世道:“老兄不要这么偏激嘛。” 朱棣瞪他一眼:“怎么,你的家族莫非是文臣出身?” “倒也不是,我只是觉得,人才总还是有的。” 朱棣来了兴致,笑吟吟地看着张安世:“那你来说说看,有哪一个是人才。” “这……这……”朱棣一时问起,张安世倒是一时回答不上来了。 不过在张安世看来,自己和眼前这位老兄,现在干的就是键盘侠的勾当,和市井里那些喝了几口小酒,就开始指点江山的人没啥不同。 只是哪怕是吹水终也要有一些干货才是。 猛的,张安世道:“有一个叫杨士奇的,很有才干,这样的人,一定是治世之才。” 朱棣一头雾水:“杨士奇是何人?” 张安世之所以想起杨士奇,一方面是他的太子姐夫要请人教授他讲课,似乎请的就是东宫的一个翰林侍讲,叫杨士奇的人。 当然……这个名字,在后的世张安世也有耳闻,至少在各种小说和电视剧里都出现过,说是什么历经五朝,明初至明朝中叶的主要国策都有他的影子。 而且这人因为出身贫寒,深知民间疾苦。 你看……这不就对上了吗? 张安世道:“好了,我们就不说这些了,咱们操这个闲心做什么!” 朱棣颔首,不过却在心里嘀咕,这个家伙……只是信口胡说吗? 酒过三巡,张安世已有些吃醉了,这时朱棣似乎也预备离开,他摸了摸张安世的背,感慨道:“你这小娃娃不错,将来一定前程似锦。” 张安世爽朗地道:“那我也祝你前程似锦。” 朱棣一笑:“他娘的,和你在此啰嗦,耽误我的正事,就此别过,滚吧。” “你这人……”张安世咬牙切齿,又看一眼朱棣身边一个个精壮的护卫,只好露出笑容:“再会。” 虽然关系近了,可是程序还是要走的,比如张安世就很愉快的钻进了麻袋里。 有一句话说的好,生活就像xx,如果不能反抗,那就学会享受好了。 那孔武有力的护卫背着张安世,不久之后出现在一处小巷,张安世钻出来。 护卫凝视了张安世一眼,突然道:“以后不要在他面前乱嚼舌根,有些人,是你惹不起的。” 张安世拍拍身上的尘土:“还不知道谁惹不起谁呢!” 拍拍屁股,直接走了。 留下那护卫,风中凌乱。 ………… 张安世正在回家的路上,不过这时的张家,已是乱成了一锅粥。 张安世是溜出去的,邓健当时兴冲冲地跑来打算好好教一教张安世该怎么在宫廷之中进用膳食,结果人不见了。 而那位翰林侍讲杨士奇,正好今日也赶了来,预备了一些关于四书五经的功课,打算好好给张安世补补课。 结果人到了之后……却发现那位张家少爷连个鬼影都不见。 杨士奇端坐在堂里,邓健则很尴尬,一次次对杨士奇说:“过一会儿,张公子就会回来,稍安勿躁,稍安勿躁,来,杨侍讲,您喝口茶,喝口茶。” 于是,在杨士奇战术性的用喝茶掩饰自己的尴尬无数遍,同时跑了七八次茅坑之后,张安世带着一身的酒气回来了。 杨士奇的脸色很糟糕,来之前,本来得到了太子的授意,他还是挺愉快的,毕竟自己区区一个侍讲,能得太子的青睐,实在三生有幸。 当然,这其实和杨士奇的出身有关系。 杨士奇自幼家贫,早早死了父亲,母亲改嫁,继父对他倒是不错,可是很快也死了。 于是孤儿寡母相依为命,他靠着给人做教书先生谋生。 明初的时候,朝廷需要大量的人才,于是在贵人的举荐之下,杨士奇才得以入朝为官。 也就是说,杨士奇并不是正经科举入仕的官员,这一点在太祖高皇帝的时候,倒还没什么,可大明立国已经数十年之后,这就成了一个巨大的软肋了。 杨士奇的宦海生涯并不好,那些正途出身的进士们瞧不起他,而他出身贫寒,虽然偶有人看重他,可毕竟没有真正的朝廷重臣青睐,更无所谓同乡、同年之类的关系。 因此,他在永乐朝初年,不过是个透明人。 此时他才想到,难怪太子让他来教导这位张公子,敢情是好事轮不上,坏事让他来背锅啊。 杨士奇与张安世见礼。 张安世听说杨士奇来了,居然很热情:“来来来,杨侍讲,久闻大名,咱们坐下,杨侍讲吃了吗?” 杨士奇听到张安世说久仰大名四个字,心里无奈的苦笑。 若是别人久仰倒也罢了,你来久仰……哎……走霉运啊。 杨士奇板着脸公事公办的样子:“公子,我们开始读书吧。” 张安世道:“好好好,我向来喜欢读书。” 于是,一部《尚书》摆在了张安世的面前。 张安世开始目瞪口呆,凭良心说,里头的每一个字,他都认识,唯独组合起来,张安世就变成睁眼瞎了。 最可怕的是,杨士奇开始念书的时候,张安世就开始打瞌睡,犯困,眼皮子不停地打架。 好几次……杨士奇见张安世木然的样子,便拼命的咳嗽,提醒张安世打起精神来。 张安世一激灵,茫然地张眼看看周遭,起初一脸迷茫的想我是谁,我这是在哪。 下一刻,眼帘又开始垂下了。 如此几次之后,杨士奇感觉自己要崩溃了。 他想暴怒,想像当初自己在民间做教书先生一样,拿起戒尺狠狠抽打这个可恨的家伙一顿。 可他忍住了,为了自己的前途,告诫自己只能忍气吞声。 “张公子,方才我讲的那一篇《周书》,你能明白吗?” 张安世:“……” “不急,慢慢来,我来给你诠释一下《周书》的要义。” “好了,想来张公子对此已有掌握了吧。” 张安世瞪着眼,眼睛偶尔一眨一眨,看着杨士奇,脸色僵硬。 杨士奇深吸一口气,努力地维持着职业性微笑,道:“那我再讲一遍,这一次仔细听,不急,急不来的,很多人起初也都这样,等掌握了诀窍……便可水到渠成了。” 如此反复安慰了好几天。 到最后,杨士奇欲哭无泪。 因为这家伙不开窍。 你说他态度不好吧,他对你还挺尊敬的。 可你要说他乖巧吧,你讲了这么多四书五经,结果这家伙还是个睁眼瞎。 你还不能打他骂他,毕竟人家是太子殿下的妻弟,而且太子殿下似乎对这个妻弟极为看重,将来就是响当当的国舅爷,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 于是,几日之后,杨士奇去张家,大抵就成了上坟的心情了。 在几次几近崩溃和破防的时候,他一次次用强大的意志力将自己的理智拉回来。 第二十六章:御前奏对 更可怕的事……当空闲时,杨士奇与邓健在张家的茶房闲聊。 邓健这种宦官,当然对人是很周到的,二人亲切交谈,杨士奇话锋一转,道:“邓公公,敢问当初为何太子殿下请下官来此授课?” 邓健呷了口茶,面带微笑:“杨公,这个嘛……据奴婢所知,好像是太子殿下听闻您在出仕之前曾做过许多年的教书先生,杨相公教了这么多年的书,一定很有心得吧。” 杨士奇:“……” 他青着脸,一言不发。 这一层的窗户纸捅破之前,他虽然隐隐觉得有这个可能,可现在有了真凭实据,他才知道原来太子对他的青睐只是一个笑话。 而且近来他还听到一些可怕的传闻,之所以要教授张安世读书,是因为汉王提议让皇亲去赴皇家的家宴,这里头……可大有玄妙。 只怕到时会有人故意要让张安世这个草包出洋相。 而届时陛下一旦震怒,追究下来,谁会倒霉? 他张安世就算是一头猪,那也是和太子有亲戚关系的猪啊。 而他杨士奇这办事不利的锅,就算是背定了。 于是,杨士奇拼命喝茶泄火,然后继续拼命的上茅坑。 完蛋了。 山雨欲来,雷霆将至,到时尸骨无存,一切美梦尽为泡影。 只是这时……还逃得开嘛? 杨士奇只得继续上坟,然后每天面对张安世关切地问他:“杨侍讲,吃了吗?” 杨士奇只想吃人。 又过几日,他依旧还去翰林点卯,而后准备启程去张家。 只不过到了翰林值房点卯的时候,那堂官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了杨士奇一眼,道:“是杨侍讲?杨侍讲,你可算来了,快,快入宫。” “入宫?” “对,陛下有诏,传你觐见。” 杨士奇:“……” 这是福是祸? ………… 南京紫禁城里。 朱棣正在殿中与姚广孝和解缙、杨荣几人说话。 不过今日却是连汉王朱高煦也来了。 朱高煦爱凑热闹,尤其是爱凑朱棣的热闹,他虽然自诩是李世民,却知道自己的父皇可不是李渊。 所以无论什么时候,这位汉王殿下总能在合适与不合适的时候出现在朱棣的身边。 “父皇……杨士奇此人,儿臣没有听闻过,不过听说,他是太子侍讲……” 朱高煦顿了顿又道:“他年岁已是不小了,却是如此默默无闻,听说连举人的功名都没有呢。” 听说朱棣要召杨士奇,朱高煦对此大发评论。 站在一旁的姚广孝只充耳不闻,他从不过问朱棣的家事。 至于解缙…… 解缙这个人和太子关系是极好的,当然,好归好,对于太子身边的人,他却有所提防。 这其实可以理解,同行是冤家嘛。 朱棣瞪朱高煦一眼道:“你就少说几句。” 说罢看向解缙,道:“解卿家可知这杨士奇吗?” 解缙虽是入阁为文渊阁大学士,可同时也在翰林院挂职,对于翰林院的情况倒是颇为了解。 解缙想了想道:“陛下,此人确实如汉王殿下所言,太祖高皇帝的时候,国家缺少儒生,因此虽开科举取士,却也命大臣举荐儒生入朝,杨士奇就是在这种情况之下入朝出仕,只是他平日在翰林院沉默寡言,也没有表现出过人的才能,所以臣窃以为……” 解缙的话没有继续说下去,不过意思已经很清晰了。 没有功名的人进入仕途,是大明开国的时候权宜之计,等到数十年的科举之后,有了大量的进士入朝,这些人自然也就没人愿意看重了。 就比如解缙,着重的提及了科举,就是解缙是进士出身。 朱棣不露声色道:“朕听说这杨士奇是个人才,所以想见一见。” 解缙一听,立即住口,话说到这个份上,若是再说什么就是不识趣了。 汉王朱高煦却忍不住道:“父皇身边或出了奸人,父皇要明鉴啊。” 这汉王一向喜欢顶撞,当然,换作其他人这叫触怒圣颜,可朱棣喜欢这个儿子,却认为他是心直口快,因此不但不会加罪,反而屡屡称赞。 不过朱棣脸这次却是脸拉了下来,道:“你是藩王,国家大事,难道还要你做主?” 朱高煦:“……” “陛下,杨士奇觐见。” “宣。”朱棣道。 一会儿功夫,杨士奇忐忑入殿,行礼如仪,口呼万岁。 朱棣打量一眼杨士奇,见他其貌不扬,便道:“杨卿在翰林当值吗?” “是。” 朱棣道:“担负什么职责?” 杨士奇道:“撰写经义,或至东宫值守。” 朱棣不喜欢这些舞文弄墨的家伙,却还是耐心道:“朝廷的公文往来,可有涉及。” “有,翰林负责抄录圣旨和奏疏,对其进行存档,臣对此略知一二。” 朱棣笑了笑道:“那么朕来问你,你既是常去东宫侍讲,你对詹事府有何看法?” 詹事府是东宫的机构,负责太子的教育以及起居。 杨士奇心里七上八下,他无法理解为何皇帝要召见自己,只是现在事到临头,只好应对了。 于是道:“詹事府给太子殿下讲授的时候,大多爱进讲诗词文法之术,臣以为不妥。” 朱棣来了兴趣:“噢?那么依卿所言,应该进讲什么呢?” 杨士奇道:“太子殿下应当留意学习《六经》,空暇时候则阅读两汉时期的诏令。至于诗歌文法乃雕虫小技,不足为学。” 朱棣听罢,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杨士奇。 此人……倒是和其他的文官不同,在许多文臣那儿,这诗词文法简直就是他们的命根子一样,可杨士奇却认为只是雕虫小技。 朱棣道:“学习两汉时期的诏令有什么用?” 杨士奇道:“历代天子,在应对不同的情况时所下达的诏令,都有得失。 杨士奇顿了顿继续道:“若是阅览这些圣旨,才可更加了解汉朝时各州县的局面,从而再比照《汉书》,就可得知诏令颁布之后的情况,从而得出诏令所产生的影响,对于国家是福是祸。再以此进行检讨,为何有的诏令无法实施,有的诏令实施之后反而导致天下的纲纪崩坏,有的诏令却可造福天下。如此一来,便可以史为鉴了。” 朱棣听罢,精神更足了,他凝视着杨士奇一会,转而看向解缙,道:“解卿家认为如何?” 解缙道:“臣对杨侍讲所言的通过诏令来了解民情和国策……有所疑惑。” 杨士奇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解缙,解缙是他的上司的上司的上司,是文渊阁大学士,因此他忙道:“还请解公赐教。” 解缙道:“凭借于此,也不过是管中窥豹而已。” 杨士奇道:“所以才需进行比对,要对照《汉书》、《诏令》、《奏疏》不断的比对之后,才可找到事情的真相。” 解缙笑了笑:“你久在翰林,凭借这个,可以知道天下事吗?” “略知一二。” 第二十七章:朕之伯乐 解缙道:“那我来问你,当今天下,黄册在册人丁几何?” “洪武十四年,黄册在册的人口为九百零四万户。而自洪武十四年迄今,在册人口则增长至一千二百三十一万户。” 解缙:“……” 朱棣这时背着手起身,他有些觉得这个杨士奇不简单了,起座背着手踱了几步之后道:“只有这些吗?” 杨士奇道:“臣从洪武十四年的在册数目,与我永乐元年的数目进行了比对,发现户籍的情况,有一个巨大的问题。” “但说无妨。” “那就是北降南升,淮河以北的人口下降了三十七万户,而淮河以南的人口却得到了极大的增长。” 这些显然是许多人都没有察觉到的细节,朱棣皱眉道:“这又如何呢?” “这对朝廷而言,有着巨大的隐忧。陛下,一旦北方的在册人丁再这样下降下去,势必会引发马政崩坏,北方各处军屯的人丁和补给,都会出现巨大的问题,长此以往,百年之后……一旦大漠的异族趁势崛起,朝廷如何制之。” “……” 殿中落针可闻,便连朱棣也屏住了呼吸。 朱棣道:“如何得解?” “加强北平行在,拓宽南北运河。促使交流,迁徙民户至北平行在,或可暂缓。” 加强北京城…… 这显然和朱棣以及姚广孝密谋的定都北京有异曲同工之意,只不过杨士奇还没有脑洞大到直接定都,而只是希望加强两京的体制而已。 当然,以杨士奇的身份,所能采取的策略也只能如此,难道他还敢把皇帝赶去北京城? 朱棣这时候,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他一步步走向杨士奇。 众人皆则看着朱棣。 杨士奇有些惶恐:“陛下,这只是臣的妄言,还请陛下……” 朱棣到了他面前,却一下子扶住了他道:“此谋国之言也,姚师傅以为呢?” 姚广孝平静地站出来,镇定自若道:“此人必能兴国。” 杨士奇错愕地抬头看一眼姚广孝。 他当然清楚这位平日里不与百官接触的老和尚的分量,此人在朝中几乎从不夸赞别人,当然,也不会随意的斥责别人,也正因为如此,才成为朱棣身边的肱骨之人。 杨士奇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朱棣却是哈哈大笑道:“姚师傅这样说,那么……杨卿确实是千里马了,哈哈……” 朱棣满面红光,忍不住道:“这样说来,那郭得甘真是朕之伯乐啊。” 杨士奇此时又是激动又是诧异。 朱棣道:“杨卿和郭得甘相熟吗?” 此话一出,杨士奇顿时明白了什么,莫非是一个叫郭得甘的人推荐了他? 可是他与这个叫郭得甘的是素未平生啊,为何要举荐他? 于是杨士奇的心里无限的感激起来,要知道,他本是默默无闻,若是没有机缘,可能这辈子,一眼就可看得到头了。 对于读书人而言,这种能够无私举荐自己的人,等于是给了自己施展抱负的机会,这说是再生父母都不为过。 杨士奇道:“陛下,臣不知郭得甘。” 朱棣依旧大笑:“是吗?你不认识他,他却认得你,说你乃是国士,今日朕这一试,果然郭得甘所言非虚,这郭得甘……确实很有一套。” 解缙在旁,心里五味杂陈。 朱棣随即又道:“天下竟有这样的少年,真是让人嫉妒,可惜啊……生子当如郭得甘也。” 朱高煦:“……” 随即,朱棣看向杨士奇:“你近来还在翰林院负责太子侍讲吗?” 杨士奇有些难以启齿,却还是道:“臣近来受太子殿下所托,为张安世讲授经学。” 朱棣一听张安世,忍不住道:“这个小子如何,有没有长进?” 杨士奇:“……” “说话呀。” 杨士奇:“……” 见杨士奇不言,朱棣火了:“为何不言?” 杨士奇道:“臣不可言也。” 这意思是:别问了,别问了…… 朱棣顿时明白了什么,于是勃然大怒道:“看来那个小子,确实烂泥扶不上墙。” 杨士奇:“……” 朱棣叹口气道:“哎……这是外戚啊,太子为人又优柔寡断,朕百年之后,以太子的软弱,似这样的人……岂不要充盈朝野,不知要滋生多少祸事。” 杨士奇想说点什么。 可发现安慰人好像不是自己擅长的。 这时,汉王朱高煦来了精神,脸上一副:‘来,来,来,大家都向我看齐,我宣布一个事’的模样。 “父皇勿怒,还有儿臣呢。” 朱棣却是冷冷地道:“你也好不到哪里去,你身边的属臣有几个贤良的,亏得你长这么大,还不如一个郭得甘。” 朱高煦:“……” ………… 杨士奇没有升官。 不过他觉得快了。 身为翰林的他知道,官职的大小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够得到皇帝的关注。 而现在拜那位恩公郭得甘的恩赐,他不但得到了巨大的关注,而且还得到了皇帝,甚至包括那位被人称之为黑衣宰相的姚广孝的一致好评。 这就意味着……一条康庄大道可能要出现在他的脚下,将来青云直上,一飞冲天了。 但他心里觉得,若有机会,一定要去拜访那位郭恩公,郭恩公如此无私举荐,实在让人感激涕零。 不过眼下,他还要去上坟……不,要去上课。 到了‘坟场’,却见张安世领着邓健和张三,很愉快地在庭院里摆了桌椅,桌上架起了一个‘铁锅’,锅下有个小火炉子。 张安世正美滋滋地在吃‘火锅’。 他一面指挥着手忙脚乱的张三给锅里加水和下料,瞥眼见了杨士奇来,兴冲冲地道:“杨师傅吃了吗?” 杨士奇:“……” “没吃那再好不过了,一起打边炉。” 杨士奇没见过有人拿锅上桌的,便道:“张公子,君子远庖厨。” 张安世道:“很好吃的,等会你尝一尝便知道。” 这边张三却是骂骂咧咧起来:“公子,这锅不成啊,这都烧红了,待会儿这锅会不会烂了啊,公子,这样的破锅……” 杨士奇突然眼眸大瞪,大喝道:“住口。” 张三诧异地看向杨士奇。 杨士奇冷若寒霜道:“老夫不许你这样骂锅。” 张三急了:“我骂锅又没骂你。” 杨士奇冷静少许,也觉得自己有些失去了理智。 “这本来就是破锅嘛。”张三觉得丢了面子。 在这张家,我张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除了公子,我嘎嘎乱杀的。 杨士奇心头却是有股道不明的无名业火:“总之,就是不能骂锅,你再骂!” “好啦,好啦。”张安世调解道:“不要因为一口锅就吵嚷嚷的嘛,要和气,和气生财。” 和气二字,杨士奇是能接受的,但是他无法理解这和气怎么就转到了生财上头去呢。 哎……误入贼穴了啊。 第二十八章:此卿家事 与朕何干 张安世觉得杨士奇今日有些不正常,以往虽然也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可至少一直是理智的,从未失态。 张安世便笑吟吟地请杨士奇坐下,又让张三热了一壶黄酒,嬉皮笑脸道:“杨师傅怎么对这锅……不满?” 杨士奇沉吟不答。 张安世便道:“杨师傅出了什么事吗?若是家里出了事,你放心,这南京城没有我京城二凶的兄弟摆不平的人。” 杨士奇抬眸,以奇怪的眼神看了张安世一眼,不过他肚子里确实有许多话想说,顿了顿,道:“没有出事,反而是有一桩喜事。” “呀。”张安世高兴起来:“喜事?是娶了小妾,还是死了婆娘?” 杨士奇脸抽搐:“这是什么话。” 张安世道:“人生三大喜嘛,现在没开科,金榜题名肯定没戏;你年纪也老大不小了,洞房花烛娶头妻的年纪也过了,至于升官发财……也没听见朝中最近有什么变动。思来想去,只剩这样了。” 杨士奇本来不想把话说清楚,不过细细一想,他若是不赶紧澄清,以张安世的品行,肯定要满世界嚷嚷他死了婆娘。 于是杨士奇道:“我被人举荐了,上达天听。” “哈,这是好事,好事啊……”张安世高兴得合不拢嘴。 杨师傅一高兴,今天说不定不用读书了。 “那咱们得多喝几杯,杨师傅啊,方才就是你的不对了,既然是人逢喜事,却怎么还和张三置气呢?张三傻是傻了点,可他也没做错什么。” 张三委屈巴巴的道:“少爷……我不傻……” 张安世压压手,张三识趣的去一边烧炉子。 杨士奇道:“他方才言辞之中,冲撞了举荐我的恩公。” “这……”张安世哭笑不得:“我怎么没听见,不要这么较真嘛。” “怎么叫较真?”杨士奇急眼了:“这是什么话,恩公与我素未平生,却肯举荐于我,这是何等的恩德,老朽若是不处处铭记,何以为人。” “言过了,言过了。”张安世表示不赞同:“犯不着这样。” 杨士奇看了张安世一眼,随即凛然道:“张公子,你的姐姐是太子妃,乃是皇亲,一辈子衣食无忧,将来自然是享用不尽的人间富贵。” 顿了一顿,杨士奇眼睛都红了:“所以你才无法感同身受。我杨某呢?我自幼丧父,母亲改嫁,此后继父又亡,于是颠沛流离,寒窗苦读十数年,辗转天下各处,这天下之大,竟没有我杨士奇的无立锥之地。幸赖太祖高皇帝时招揽人才入朝,这才谋了个一官半职,可我既无功名,又无至亲好友提携,在翰林院之中碌碌无为,孤灯为伴,这辈子……大抵是可以看到头了。” “可惜我读了这么多书,行了这么远的路,即便身份卑微,难道就没有宏图大志,没有满腔的抱负吗?大丈夫不能一展所长,不能辅佐圣君治国平天下,那么这圣贤书读了又有什么用处?只是这南京城里权门如林,位高权重者不知凡几,却有几人肯多看我一眼?可若无人举荐,这天下又有谁知世上还有一个杨士奇?” 说到这里,杨士奇潸然泪下:“正因为如此,杨某能得那位素昧平生的恩公厚爱,才显得弥足珍贵,如此大恩大德,真是结草衔环也难报万一了。” 张安世道:“杨师傅早说,其实我也可以举荐的,我可以和我姐夫说……” “你别说。”刚刚还眼睛里泪水在打转的杨士奇打了个激灵。 张安世道:“杨师傅这是看不起我啊。” 杨士奇口里道:“你好好读书,等到万寿节入宫,之后能应对自如,使陛下对你刮目相看,我便知足了。” 张安世叹口气:“好吧。” 杨士奇顿了顿就道:“昨日我们讲授的是……” 张安世:“……” “是什么?” 张安世:“……” 杨士奇从感慨中慢慢走出来,忍不住道:“昨日讲了一日的《商风》,你都忘了?” “对对对,是《商风》。”张安世道:“杨师傅讲的很好。” “《商风》第一句是什么?” 张安世:“……” “诶……”杨士奇喝了一口闷酒,久久不语。 老师做到这个份上,真的很失败,丝毫没有成就感,闹心。 ………… 成国公朱能骑着高头大马,犹如旋风一般,飞马至午门前的御道。 随即,他翻身下马,火速抵达午门之后,里头便有宦官匆匆出来:“公爷您这是……” “快禀告陛下,出大事啦。” 宦官吓了一跳,立即去见朱棣。 朱棣听到大事,倒是临危不乱,背着手,踱了两步,朝左右看了一眼。 这左右站着的,还是汉王朱高煦和姚广孝。 朱棣道:“是漠北的边情,还是哪里出了民变吗?成国公一向稳重,今日怎的如此毛躁,看来……” 朱棣瞥了一眼姚广孝:“此事不小啊。” 姚广孝道:“请陛下立即传召成国公吧。” 朱棣颔首,朝宦官使了个眼色。 随即,朱棣不由得道:“朕登基以来,天下太平,是谁敢如此不开眼?” 片刻之后,成国公朱能便心急火燎地赶来,纳头便拜:“臣朱能见过陛下。” 朱棣一脸肃然地看着朱能道:“朱卿家,所为何事?” 朱能道:“臣……查到了一桩惊天的大案。” 朱棣倒吸一口凉气:“什么大案?” “臣家出内贼了!”朱能怒气冲冲地道。 朱棣:“……” 朱能痛心疾首地道:“臣家中钱财,被盗无数,家里的宝钞、细软,一扫而空,臣……臣……哎……” 朱棣脸上一副吃了苍蝇的表情,脸上写满了你家被窃了关朕鸟事。 出门左拐,你可以去找五城兵马司或者应天府衙。 不过作为朱棣座下的骁将,又是靖难最重要的大功臣之一,朱棣勉强和颜悦色,没有跳起来骂人,尽力和蔼地道:“噢,查明了吗?” “查了,是臣的儿子干的。”朱能愤愤不平地道。 都说家丑不可外扬,可跑来皇帝这里亲自揭发自己儿子的,朱棣还是头一次见。 朱棣道:“既然已经查明,还有什么说的。” “事情坏就坏在这里。”朱能都要哭了:“老臣一大把年纪,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偏偏这儿子……如此不争气,他从前不服管教便罢了,没想到今日……竟对家里动手,做了内贼……” 朱棣终于忍不住地道:“此卿家事,与朕何干?” “问题就出在这里。” 朱能显然也不傻,自己儿子出了问题,倒还不至于跑来找朱棣大倒苦水,自己儿子没出息,自己知道就好,将来儿子还要进入朝廷为将,坑他们朱家皇帝呢。 朱能道:”臣还查到,这家贼之事,和张安世有关,是张安世教唆,陛下啊,臣苦啊……” 第十二九章:京城二凶威武 朱能开始哀嚎:“臣的儿子太实在了,忠厚老实,如今交友不慎,被糊弄的团团转,陛下要为臣做主啊!” 朱棣:“……” 一旁的姚广孝脸上挂笑,不露声色的样子,他是何其聪明之人,立即就明白朱能这老狐狸的意思。 皇帝此前对朱勇的印象不佳,而这一次,朱勇更加荒唐,现在既然查出和张安世有关,那么就赶紧跑来向皇帝大倒苦水。 这意思表面上是骂自己儿子,实际上却是说:你看,我就说我家儿子老实,只是被人教坏了。 如此一来,朱勇在陛下心目中的地位,从一个荒唐胡闹的小子,就成了一个忠厚老实,被人欺骗的可怜虫了。 朱棣脸拉了下来:“怎么又是那个张安世。” 汉王朱高煦来了精神:“父皇,儿臣也在坊间听到一些传闻,说这张安世欺男霸女,仗着有东宫撑腰,谁都不放在眼里。” 朱棣瞥了朱高煦一眼,怒道:“你们这一个个,没一个好东西!太子如此,你是如此,张安世如此,朱勇和张軏也不是什么好货,朕承天命,却怎么身边都是你们这样的夯货!” 朱高煦瞠目结舌,怎么连他也骂了。 朱棣冷笑道:“你们几个加起来,也及不上一个郭得甘,郭得甘小小年纪,你们呢?” 朱高煦立即拜倒,战战兢兢地道:“儿臣万死。” 朱勇则辩解道:“陛下,朱勇是混账,他不是东西,可他只是误入歧途,是被人蒙蔽了啊。” 朱棣恶狠狠地一甩袖子,道:“好了,好了,朕知道你的意思了,你堂堂国公,家里遭了贼,你还好意思说?他娘的,这不等于是领兵在外,被人将大营给一锅端了吗?你既说是张安世教唆此事,那朕便敕你查办,有了结果,再来报朕。” 朱能大喜,他等的就是这句话,于是连忙谢恩:“陛下圣明。” 朱能匆匆出宫,不过还是忍不住骂骂咧咧。 张安世那个鸟人,真不是东西,糊弄俺儿子,俺儿子傻是傻了点,可也不能教他做贼啊! 此时,他已决心好好教训张安世这个小子了。 领了旨意,先点一群亲信的亲兵,让人先去张家寻人。 张家那边,却传来消息,张安世不在府上,清早就溜出去了,也不知去干什么。 于是朱勇无奈,只好命人搜检。 只是南京城这么大,他思来想去,却是去了北镇抚司。 北镇抚司掌锦衣卫缇骑,让他们打探,最是方便。 很快,便有一个锦衣卫百户官传来了消息,张安世的行踪找到了。 ………… 南京夫子庙码头。 此处商铺林立,很是热闹,因为这里距离夫子庙较近,且还依着秦淮河,所以人流如织。 锦衣卫的百户官领着朱能到了一处青楼。 朱能一看青楼,脸都绿了,口里骂:“狗东西,小小年纪,光天化日,他还学老子逛青楼?人在里头吗?俺亲自去捉拿。” 百户官苦笑道:“公爷也说光天化日呢,这时人家都歇业了,人嘛……在上头。” 百户官指了指天上。 朱能一头雾水,抬头看天。 百户官此时又道:“在房上。” “房上?” 一旁一个亲兵道:“公爷,俺上去捉人。” “不可。”朱能警惕地看了看四周。 今日发现自家儿子朱勇做了家贼的时候,朱勇也是一大清早就出门了,十之八九,自己那傻儿子极有可能和张安世在一起。 这群狗都嫌的东西凑在一起,又在青楼,还在房上,不会说揭了人家的瓦,看里头的姑娘们沐浴吧。 阿呀呀,真是脸都丢尽了,堂堂正正的国公世子,莫非还做这勾当。 所以这事,只能他去拿,不能假手于人,不然真的是丢人现眼。 于是他道:“你们在此守着,一只苍蝇也不得进出,俺上去。” 朱能身手矫健,一溜烟的便爬上了房梁。 房梁上果然有一个人,此时趴在屋脊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远处的码头,口里呼呼喝喝道:“打呀,狠狠打,对,哈哈……我们三兄弟实在太厉害了。” 朱能冒着腰凑过去,趴在这小子的身边。 趴在这里的正是张安世,张安世侧目看到了朱能,打了个激灵,这人看着有点面熟:“你谁啊。” 朱能道:“你瞅啥?” 说着,朱能朝着张安世方才所眺望的方向看过去,便见那码头处,两个汉子的手里正提着棍棒,与七八人厮打在一起,其中一个膀大腰圆,不理会那七八人的棍棒,拼了命的挥舞着棍子,打的嗷嗷叫。 另一个身材矮小一些,躲在那膀大腰圆的人身侧,竟也打的很有章法。 张安世这时已想起眼前之人是谁了,惊讶地道:“世伯。” 朱能瞪着他道:“你在干啥。” “没干啥。” 朱能继续眺望:“这两个小子,倒是可造之才,打起来很有章法,尤其是那虎背熊腰的,气势十足,须知这厮斗和行军布阵一样,打的就是气势,先要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方可势如破竹……哎呀……那不是俺儿子嘛?俺儿子被这么多人围着打?” 张安世已是吓尿了,战战兢兢地安慰朱能道:“世伯,我劝你……” 朱能目光落在张安世的身上,眼中升起火焰,一把揪着张安世的衣襟,拼命摇晃张安世的脑袋:“好小子,你教俺儿子做贼,你还教唆他们挨打。” “不,我们是在替天行道。” “俺的银子呢?” “做买卖了。” 朱能气的哆嗦,很想一下子将张安世摔下去。 当然,他也不傻,眼前这个人可是太子的妻弟,打打骂骂倒也无妨,太子性子温和,不会记仇。 可若是有什么闪失,就是另外一回事。 “天呐,我的银子啊……”朱能热泪盈眶地哀嚎一声。 张安世:“……” 他心说这位成国公也是挺狠的,儿子还在下头和人打成一团呢,他就想着银子。 “世伯,这里说话不方便。” “我和你这小子拼啦!” “且慢!” 朱能一把提着张安世,犹如猿猴一般,健步如飞地在这屋脊上行走。 这时张安世大叫:“世伯,银子……有,有……大把的银子,实不相瞒,我们发财啦。” 朱能冷笑:“大把的银子?我信你的鬼话,今日陛下命我来查你,果然……什么……谁发财了?” 张安世道:“你先放我下来。” 提着张安世的朱能竟是纵身一跃,随即便跳到了青楼的外廊上。 张安世脚落了地,只觉得一阵眩晕,心说好险。 “快说,谁发财了。” 张安世定了定神才道:“不是说了做买卖吗?这买卖不是做成了,现如今发财了。” 朱能可不蠢,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张安世:“你拿走了我家三千两银子?” “现如今至少翻了十倍。” “十倍?”好家伙,朱能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 张安世道:“世伯不信,随我去码头就知道。” 朱能便冷笑道:”你若是敢骗俺,有你好果子吃,俺是奉旨来的,还治不了你。” 张安世一脸无奈,下了这青楼,领着朱能到了码头。 而这时,一场厮斗刚刚落下了帷幕,这朱勇和张軏也算是狠人,这时候虽然遍体鳞伤,不过那七八人却更惨,有的带伤逃了,几个被打的狠的,在地上痛的嗷嗷叫。 “朱勇,你这畜生!”朱能一声暴喝。 刚刚才尝到胜利喜悦的朱勇打了个寒颤。 而张軏则忙不迭的撕着一团棉布,塞进自己的鼻腔里,堵住了源源不断流出来的鼻血。 朱勇虽害怕却很倔强,脑袋一甩,一张肿的跟猪头一般的脸上带着桀骜不驯的模样:“爹,你来做什么,我们京城二凶办事,你凑什么热闹。” 第三十章:对症下药 朱能攥起拳头,额上青筋曝出,咬牙道:“你们三个……今日爷爷不狠狠收拾你们,你们就不知什么叫天高地厚,气煞俺也!” 可就在此时,码头上停靠的一艘艘乌篷船里探出一个个脑袋来。 等到大家见架打完了,这些躲在乌篷里的船夫们却一个个赤脚的跳下船,纷纷朝这边聚拢过来。 他们都穿着统一的青色布衣,足有三四十人之多,待一拥而上,随即一齐行礼:“见过三位东家。” 朱能见这乌压压的人,已是瞠目结舌。 张安世背着手,神气十足的样子,随即大手一挥道:“散去吧,赶紧开工,不要偷懒。” “是。”众人一哄而散。 朱能:“……” 张安世笑着对朱能道:“世伯,我不是说了,咱们拿着银子做买卖了吗?” “这……这就是你们的买卖?”朱能指着码头上停靠的一艘艘船。 张安世道:“当然。” “买了多少?” “我一位老兄出了三万两银子,至于我们三人则一道出资七千四百两,买了大小船只百艘,再加上雇佣和其他的开支……大抵就这些。” 朱能冷笑:“这价格也没占多少便宜,你们难道还想学着寻常百姓,靠渡船做买卖,这能挣多少银子?” 张安世道:“我们买的是一百艘船,可谁说我们只有一百艘船了?朱勇,你来告诉你爹,我们现在名下有多少艘船。” 朱勇神气十足地叉着手道:“截至今日,有大小舰船四百三十一艘。” 这一下子,却将朱能吓着了。 他当初在北平,也是从中层武官一步步走到今日,寻常市井的情况,他是有所耳闻的。 于是他绷着脸道:“多出来的三百多艘船,是……哪里来的?抢来的?” “世伯这是什么话。”张安世气鼓鼓地道:“我们像强盗吗?” 朱能沉默了。 张安世叹了口气道:“世伯,你误会我们啦,其实……这些船,都是大家主动来投靠我们的,上赶着要将船送到我们的名下。” 朱能依旧只默默地看着他,似乎依旧不信他的话。 张安世便道:“世伯知道这码头的情况吗?平日里,这南京城十一处码头,每一处的码头,都是舰船云集,这些……世伯想来是知道的吧。” 朱能道:“这又如何。” “可是码头的乱象,世伯知道吗?这江南水网密集,无数的人流和货物,都靠各处的码头和舟船迎来往送,因此,无数人都依靠码头为生,就说这夫子庙的码头吧……” 张安世顿了顿,继续道:“从前的时候,这里有三害,第一害呢,就是船夫们争相揽客,还有不少船家,巴不得自己的渡船装载的满当当的,才肯发船,如此一来,乘客们明明清早上了船,可船家却不肯发船,直到客满了,等到正午才肯动身,许多乘客饱受其苦。” “这第二害,就是码头里鱼龙混杂,各种会门和道门混迹其中,有的勒索船家,有的呢……自己手底下也有不少的船只,不少人手底不干净,甚至时有杀害船客,夺人财货的事发生,其中的纠纷,数不胜数。正所谓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这可不是虚言,因为涉及到这些行当的贼人实在太多,一个个舌尖嘴滑,哪一个手底下干净了?” “而第三害则是沿途的衙役和官差,他们或与会门勾结,借此勒索来往商户和乘客的财物。又或者转而勒索船家,老实本分的船家不胜其扰,可又不得不忍气吞声。” 张安世这一番话,说的入情入理,朱能没想到一个少年,居然对码头的情况了解如此清楚,这时他倒是认真起来:“这又如何?” “了解这些情况之后,那就好办了,只需要对症下药即可。所以小侄嘛,嘿嘿……同时做了三件事,这第一件,就是购置一百艘船,雇请人员,所有的舰船统统刷上统一的标识,船头也挂上统一的黑旗。这叫什么,这叫品牌,而后呢,我让这百艘船,定点发船。” “定点发船?” “对,譬如夫子庙渡口至栖霞渡口的船,半个时辰必须发一班出去,无论是否客满,哪怕这船上只有一个乘客,也照样发船,风雨无阻。” 朱能摸着自己的大胡子,紧锁着眉:“这岂不是要亏本?” “开始几日确实亏本了,不过后来,那些来往码头的常客很快发现,咱们这些悬挂黑旗的船往来永远都是准时准点,只要掐准了时辰到这夫子庙的渡口来,便可发船,如此一来,既不耽误功夫,而且对于许多人而言,挂了咱们旗号的船如此讲信用,那么也不担心半途被船家坑蒙拐骗,甚至还出现害人性命的情况,于是大家都争先来坐我们的船,整个江面上,现在我们的生意最是火爆。” 朱能是何等人,这种事,一点即通,忍不住暗暗点头,口里则道:“能挣多少?” “世伯先别急嘛,客运嘛,当然是要童叟无欺,价钱也要公道,所以其实只是挣一些蝇头小利罢了。真正挣的……是口碑。” 朱能一脸疑惑地看着他道:“口碑?” “对,此后半月,咱们的口碑攒了起来,便开始邀揽货运的生意,你看这应天府一带,需要多少货物进出。只是却不是什么商贩,都敢将货物交给船家的,毕竟码头最是混乱,许多船家手脚也不干净。而这时候,不少人见我们如此讲信用,渐渐已有商家希望让我们帮忙代运货物了。” “你看这小小一艘船,便可运输几千斤的货物,且这货运的利润极大,一来二去,是不是挣了大钱?” 朱能心里诧异,他心里的算盘似乎已经开始噼里啪啦的打起来了。 张安世则是继续道:“当然,单靠这个,来钱还是太慢了,想要抢占先机,就必须迅速的扩充。于是有了口碑,有了货运,那么第三步,就是扩充。因为咱们这的生意最好,无论是船客还是商贩心里都有了口碑,其他的船家,生意一落千丈,这时……我们便开始邀请他们入伙。” “入伙很简单,将船挂靠我们名下,我们准许他们悬挂我们的旗号,同时让他们缴纳一定押金,并对他们统一培训,在这个过程之中,还要对他们进行约束,最后再根据他们所产生的利润,进行一定的抽成。你看,这才短短十几天,就有三百多艘舰船投靠我们了,我们的规模,就如滚雪球一般的扩大。” 朱能再次提出疑问:“他们就这么甘心,让你们白白抽成?” “这对他们来说,有百利而无一弊。”张安世信心十足地道:“这其实就是我们做的第二件事,也是为何咱们三兄弟,会张挂出京城二凶这名号的原因。” 第三十一章:京城横行 “船夫们行船,不但辛苦,而且买卖时好时坏,挂靠我们名下,第一解决了客流和货运量的问题。” “这其二,便是我们打出京城二凶的名号,震慑那些宵小之徒,方才咱们打的,就是这码头从前的会门泼皮,这些人以往惯常欺压船家,现在见我们来了,自然不忿,所以咱们京城二凶,自然要将他们打到服为止,我们不但给船家提供客流,同时还帮他们摆平泼皮的滋扰,如此一来,他们只需要安心行船即可。” “还有第三件事,那就是老实本分的船家,还需担心沿途的恶吏滋扰,可现在有了我们,但凡有人滋扰,便让我们的人去出面,我们的体量大,实力足,又有成国公的少爷,和荣国公的遗孤做后盾,哪个不开眼的,敢打旗下舰船的主意。” “世伯,你看,那些船家虽然挂靠,还需上缴一部分的利润,可是他们得到了安全,得到了客源,在这里行船,再不必战战兢兢,也不担心朝不保夕,换做是你,你肯不肯?实话告诉你吧,这几日,我们每日的利润,就已达到了纯利五百两……” “什么……”朱能抓住了张安世的手。 下一刻,他小心翼翼地将张安世的手捧在自己的手心里,亲切和蔼地道:“贤侄啊,竟有这么多,这不是说,一个月就有一万五千两的纯利?” 腰缠万贯啊,一个月就有这么多?在明初,这绝对是一笔天文数字。 朱能眼里开始冒星星,再次道:“贤侄,真有这么多吗?” 张安世咳嗽一声道:“世伯……我说的是现在,现在咱们的业务扩张的很大,每日都有七八个船夫带船来投靠,而且未来我们还打算继续购船,打算开拓镇江以及南通州的业务,将来咱们的买卖,可能比今日要大十倍,甚至百倍。” “诶呀。”朱能激动得捧着张安世的手,哈喇子都快要流下来了:“不得了,不得了。” 张安世尴尬地笑了笑,将手抽回来:“世伯请自重。” 朱能觉得自己要激动得昏厥过去,他口里喃喃念着:“一个月即便一五两,一年便是二十万,十年两百万……一百年……” “世伯,世伯……” 朱能没反应,还愣在原地,一声不吭,下一刻,他一下子将张安世死死地抱住,搂在自己的怀里,咧嘴笑了:“哈哈,贤侄,难怪当初别人都在外头骂你的时候,老夫处处和人说,张安世乃是太子的妻弟,还能是坏人不成?我觉得贤侄你打小就聪明,将来一定有大出息,你看,被我言中了吧,贤侄啊,我没白疼你。” 朱勇在一旁忍不住道:“爹,你以前不是这样说的……” “闭嘴。”朱能瞪他一眼,骂道:“你就长点脑子吧,哎呀,我怎么生了你这样的儿子。” 朱能随即又喜滋滋地看向张安世:“那咱……咱们成国公府能分多少?” 张安世道:“当初出资的时候,我一位老兄出的最多,不过他出的银子多,却没出力,所以只算他五成股,其他的便是我们三兄弟,也不计较这些,剩余五成,我得两成,朱勇和三弟各得一成半。” 朱能一听,有些急了,手指着鼻青脸肿像猪头一般的朱勇道:“贤侄,话不能这样说啊,你看他虽然不聪明,可好歹也有苦劳啊,他为了这买卖连骨头都要被人打折了,怎么就不多给他分一点,哪怕多半成也好。” 张安世深深地看了朱能一眼:“世伯,话不能这样说,他的骨头就算不是在这里打折,回了家不也照样要给世伯打折吗?横竖在哪里都会被打折,这怎么好算钱?” “……” 朱能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然后他居然觉得颇有道理,在哪儿不是折呢? 算了,做人要大度! 于是朱能又喜滋滋地道:“哎呀,一样,一样,走,我们去看船,看船。” 他还是留了心眼,亲自看过才放心。 果然在这渡口,有许多挂着黑旗的船来回穿梭,朱能心花怒放,他摸着朱能的脑袋,教训道:“打架不是这样打的,爹教你一个诀窍,保管你百战百胜。” 朱勇道:“爹肯教俺兵法啦,什么诀窍。” 朱能正色道:“人多,欺负他们人少。” 朱勇:“……” 朱能耐心地解释道:“兵法之道,就在于集结精兵,攻其薄弱,这里头的本质,其实就是人多往人少的地方打,等他们的防线崩溃,整个大军也就崩了。儿啊,你别听戏文里说的那些狗屁话,这等事,切切不可莽撞的,明日我给你调拨七八个当初跟着俺出生入死的老卒来,教他们跟着你,俺要看看这南京城各处渡口,哪个狗东西敢不开眼,敢欺到俺至亲至爱的张贤侄的头上来。” 张安世却是话锋一转道:“世伯方才说是奉旨而来?” “这……这……是啊,陛下对你早有成见,便命俺来查一查。” 张安世倒是认真起来:“就请世伯一定想方设法,为我美言。” “这……”朱能想了想,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却将张安世拽到了角落,低声道:“美言个屁,这事儿……不能说。” “不能说?” 朱能鬼鬼祟祟地道:“你想想看,这可是日进金斗斗好买卖,若是让陛下知道了,横插一杠怎么办?老夫的日子过的已经很艰难了,现在才有了一点盼头……” 朱能说这话的时候,几乎要流下‘贫穷’的眼泪。 张安世突然觉得眼前这个鲁莽的国公有些不简单,小心思倒是挺多的,张安世道:“世伯为陛下出生入死,怎么……” “这不一样。”朱能正色道:“俺出生入死,是因为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吃了皇粮,难道还能临阵退缩吗?” 朱能顿了顿:“可命可以给陛下,咱的银子不能给他呀,哪里有送了命,还送钱的道理?你当老夫傻吗?” 张安世目光一震,随即道:“小侄受教了,不过……到时世伯怎么回旨?” “这个你放心,包在俺的身上,总不会教你吃亏,哎呀……谁让你是我的至亲的爱侄呢。” 张安世鸡皮疙瘩都要起来,有一种在监狱里捡肥皂的感觉。 好在朱能没有多留,心满意足地走了。 逃过一劫,张安世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不过现在有了朱能的支持,事情就好办了,京城二凶,只怕当真要在这京城里横着走了。 第三十二章:皇孙没舅舅了 次日一早,张安世兴冲冲地到东宫去。 他几乎是叉着手进入太子妃张氏的寝殿的。 此时,在太子妃张氏的寝殿里,朱瞻基正乖巧地跪坐在一旁。 而几个宦官则托着一个诺大的镏金如意,如意上,赫然一个寿字。 张安世一看到这玉如意,便两眼放光道:“阿姐,这是给我的吗?” 张氏此时正垂头端详着玉如意,听了张安世的话,不仅蹙眉又嫣然一笑,道:“你别胡闹,这……是送给母后的。” “送皇后娘娘的?”张安世不禁失望,随即就道:“阿姐,你不公啊,我这做兄弟的,为了阿姐,现在夹着尾巴做人,老实本分,人见人夸,阿姐若不信,就问瞻基。” 被点名的朱瞻基,迷茫地抬着眼,一声不吭。 太子妃张氏就笑道:“是是是,你肯听话,不和朱勇和张軏这两个坏透了的家伙胡闹,阿姐自然也就心安了。不过嘛,你别打这如意的主意,母后大病初愈,我这做儿媳的,怎可不入宫陛见呢?这是大喜事,我需送一份好礼去,为了太子殿下,也要讨母后的欢心。” 张安世失望的噢了一声。 张氏又低声道:“汉王妃和其他的命妇也去……我听说,汉王妃备下了厚礼……” 张安世打了个激灵,立即和张氏进入同仇敌忾一般的战斗模式。 他道:“厚礼,有多厚?” “听说……是从汉王藩邸那儿搜罗来的。” 张安世一听,立即就明白了什么意思。 其实在南京城,有一个有意思的现象,那就是汉王比太子有钱,而且要有钱得多。 理由倒不是朱棣厚此薄彼,而是因为朱高炽是太子,太子嘛,自然是归詹事府供养的,说穿了,太子其实也相当于是领俸禄的,国库每年都会拿出一笔银子出来,供给东宫开销。 而这个数目,其实并不会夸张,毕竟太子是储君嘛,他和皇帝还不算分家,理论上,是皇帝和太子凑着一起过日子。 可汉王不一样,汉王虽然还死乞白赖地留在京城,可实际上……他封了汉王之后,就有藩地。 汉王的藩国是在云南,在那里,有大量朝廷赐予的田庄,还有当地财政的供养,也就是说,汉王在京城里,有举半个云南的军民百姓供养着,能穷吗? 张安世道:“所以阿姐打算拿这玉壁送给皇后娘娘,和汉王妃争一争?” 张氏蹙眉道:“倒也不是争,我乃长媳,怎好甘居人后呢?为人媳者,是最难的,既要侍奉公婆,教他们满意。又要亲近自己的夫君,教他安心,还要教好孩子,这每一处都不能出错。” 张安世便笑着道:“阿姐说的对,阿姐太厉害了,这些对别的无知妇人而言,当然是千难万难,可在阿姐这儿,算个什么。” 这话真不是吹捧,张安世的姐姐张氏,在历史上可不是省油的灯,被称为女中人杰。 张氏道:“不要油嘴滑舌,你年纪渐大了,要端庄肃穆,这才像个正儿八经的皇亲样子。” 张安世眼睛却瞅着玉如意,道:“阿姐,我能不能细细看看。” 张氏道:“你别想占为己有。” 张安世便凑上去,东看看,西看看:“这价格不低吧。” “花了两千三百两,你姐夫现在还心疼着呢?” 张安世说着,已将玉如意捧在手里。 张氏连忙道:“小心一些……” 可说到这里,那玉如意却是啪嗒一下,自张安世的手里滑落。 玉如意倒是结实,落地之后,弹跳而起,竟没有碎裂。 只是这一下子,却让张氏惊呼一声。 一旁的宦官则如恶狗扑食一般,一把将玉如意捡起,又跪下,口里称:“奴婢万死。”说罢,将玉如意高高捧起。 这玉如意虽没有摔碎,不过手柄的柄角却已磕破了一些。 在寻常人眼里,依旧还是奇珍异宝,可若是拿着一个有暇疵的玉如意入宫,显然是不合适的。 这礼算是……废了。 张氏眼里瞬间掠过一丝心疼,却是道:“安世,你……你……你没事吧……有没有伤着……” 张安世则是很平静地道:“阿姐,我故意的。” 张氏原本眼里还满是关切,可听了张安世的话,骤然胸脯起伏,七窍生烟起来。 她禁不住瞪着这个亲兄弟,咬着牙根呵叱道:“张安世!” “阿姐。”张安世依旧嬉皮笑脸:“你先别急,听我说呀,这礼送过去,有个什么用,保管那汉王妃还是要压你一筹的。” “阿姐,你在东宫养尊处优惯了啊,平日里都是高高在上,送礼这样的事,你得问我。” 张氏恼怒地道:“所以你便将你姐夫好不容易得来的如意砸了?” 张安世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我还不晓得姐夫和阿姐的性子?我若是不砸,你们无论如何也要将这礼送入宫去的。阿姐,你信我,皇后娘娘喜欢什么,天下没几个人比我更清楚。” 似乎还怕张氏不信,便接着道:“阿姐不信,可以在外头打听打听,这南京城里的妇女之友是谁?” 张氏心疼地取了玉如意检视,她算是被自己的兄弟给气着了,姣好的面容上,眼帘垂着,虽看不到她要杀人的眸光,可怒气好像还在积攒。 “我张家真是撞了鬼,教我有你这种混账兄弟。” 张安世道:“阿姐,这礼的事交给我吧,我保管皇后娘娘到时喜欢得不得了,到时候天天夸你。咱们至亲至爱的皇帝陛下若要知晓,只怕也要对姐夫和你另眼相看。” “你别说啦,我不听。” “阿姐非听不可。” 张氏绷着脸,默不作声。 张安世有点无语,怎么和自己料想的不一样,这到底是不是亲姐啊。 不成,这礼非要他安排了才好,这可关系着姐夫的地位问题。 姐夫长得又不好,身材又差,腿脚又没人家利索,而且还是长子,那些做父母的,不都更亲近自己的幼子? 堂堂太子,能处处被人压着吗? 徐皇后和陛下感情之深,人所共知,所以徐皇后对太子的态度,对皇帝的影响必是极大的。 张安世便梗着脖子道:“阿姐,这是你说的,你教我死的,那我死,我死给你看,你不答应,今日我便不活了,我上吊。” 说罢,嗷嗷叫的开始解自己的腰带,一面要寻房梁。 张氏只款款坐着,冷漠地看着张安世。 宦官们却是吓坏了,一个个要拦着,这个道:“哎呀,公子别闹啦。” “公子,有话好好说,娘娘见你这样,该多伤心。” 张安世不理他们,寻了一个觉得较为安全的地方,便要开始系腰带,一面道:“谁都别拦我,都别拦我。” 说罢,朝向一旁的朱瞻基道:“瞻基,你睁大眼睛看着,看一看你娘是怎么逼死你的亲舅舅的,你好好做个见证,以后你没舅舅啦。” 第三十三章:入宫 朱瞻基依旧跪坐着,靠着小几案子托腮,一脸无奈的样子,却没吱声,好像习惯了。 张安世此时则是目光炯炯地盯着张氏道:“阿姐,我最后问你一句,你肯不肯答应。” 张氏的眼眸由冷漠渐渐开始眼泪婆娑起来,脸上浮上伤心之色,擦拭着眼泪道:“我怎会有你这样的兄弟,你现在就敢这样,将来指不定会是什么样子,这事我不管啦,由着你去,你自己干的这些混账事,你自个儿去和你姐夫说……” 张安世心里又怕张氏伤心过度又是惊喜,搞定了阿姐,姐夫那边就没问题了。 但是看着一贯十分疼爱自己的姐姐,那伤心的样子,还是心里愧疚的,于是便道:“阿姐,你别哭,你听我的,保管有用,我们让皇后娘娘见识一下我们的厉害。” 张氏擦了眼泪,别过头去,不理睬张安世。 张安世有点无奈,只好走到朱瞻基的跟前,摸摸他的头道:“瞻基啊,你也老大不小了,以后要懂事,不要惹你母妃生气,你不知道阿姐为你哭过多少回了。” 朱瞻基昂着头,看张安世,作痴呆状。 张安世又讨了个没趣,便讪讪道:“那我走啦,我去准备大礼去。” 说罢,看了姐姐一眼,便转身而去。 他有信心,只要这事办好了,姐姐就会高兴了! ………… 深秋时节,南京城落叶飘零,靠着东宫这边,宦官们争相在门前的街巷处清扫着腐叶。 一顶轿子已在太子妃张氏的寝殿前等着了。 宦官和宫娥们则在此躬身等候。 太子朱高炽却是坐立不安,时而背着手站起,时而又坐下,端起茶盏来想喝一口,下一刻却又将茶盏捧在手心里,最终,茶水凉了,便又放回茶几上。 “安世的礼呢,怎么还没送来,待会儿就要入宫了,不会耽误事吧。”朱高炽垂头丧气。 他知道张安世闹着要送礼。 也知道张安世要上吊。 还知道张安世这几日不见影踪,似乎是在张罗着什么。 对此,朱高炽很无奈。 能有什么办法呢?虽然明知这个家伙上吊是假,可不顺着这个小子,朱高炽还真怕有个什么好歹。 朱高炽只能长吁短叹。 到了现在,重新备礼已经来不及了。 母后身子刚好,礼物不是随便送的,必须得表现出儿子和儿媳的孝心。 那一柄玉如意,寓意就极好,尤其是那铭刻的‘寿’字,是从汉文帝留下来的墨宝里拓印下来的,再由能工巧匠雕琢而出。 之所以选择汉文帝的行书,是因为汉文帝乃是有名的孝子,汉文帝以仁孝之名,闻于天下,侍奉母亲从不懈怠。母亲卧病三年,他常常目不交睫,衣不解带;母亲所服的汤药,他亲口尝过后才放心让母亲服用。 朱高炽正是想借此来寓意,自己和汉文帝一样孝顺自己的母亲。 只是……可惜了……真是可惜了…… 朱高炽心情郁郁地摇头。 一旁的张氏终于道:“殿下,时候不早了,恐怕得赶紧入宫觐见,再迟就怕来不及了,总不能教父皇和母后多等。” 朱高炽面露难色道:“只是这礼……” 张氏道:“要不想办法,在内库里选一件?” 朱高炽露出苦笑:“哎……还是再等等吧。” 若是内库有适合的,当时就无需特意买回那柄难得的玉如意了。 张氏看了看太子的脸色,忍不住温声道:“请殿下不要责怪安世,他虽总是爱胡闹,可本心是好的,不过是希望能够为殿下分忧而已,只是他年纪还小,做事不懂掌握分寸。” 一旁的朱瞻基道:“不对,母妃前日还哭着说怎么有这样的兄弟……” 张氏斜视朱瞻基一眼。 朱瞻基便立即垂下头,耷拉着脑袋继续嘀咕:“可母妃就是这样说的呀。” 张氏道:“我能说,你不能说,他是你舅舅。你在这世上,至亲的除了你的皇爷、皇祖母,还有父母,便是你的娘舅了。对你的舅舅,你可以私下里觉得他有不妥的地方,但对人不能这样说,你要维护他。” 在张氏认真的目光下,朱瞻基似懂非懂地点头。 朱高炽在旁便笑了笑道:“本宫自然晓得的安世的本心一直都是很好的,爱妃放心,本宫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他是本宫看着长大的,他的心性,本宫岂会不知吗?” 朱瞻基道:“我懂父亲和母妃的意思啦,舅舅是个混账和糊涂虫,可他也是我们家的混账和糊涂虫,所以不能责怪他。” 朱高炽:“……”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了急切的碎步声。 紧接着,有宦官来报:“禀殿下,邓健来了。” 朱高炽摆出威严的样子:“叫他进来说话。” 不一会,邓健便匆匆进来,行了礼。 朱高炽道:“安世呢,怎么不见他踪影?” “安世公子说,时间有些赶,他已备好了礼物,但是担心时候来不及,所以先行让人送去午门,这样的话,也不耽误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娘娘的功夫,他还吩咐奴婢,让奴婢也随太子殿下和娘娘入宫,以备不时之需。” 朱高炽一听,一时又是无语。 张氏便道:“你看看,这办的是什么糊涂的事。” 朱高炽皱眉道:“时间来不及了,宜速速入宫,爱妃,出发吧。” 张氏无奈,颔首微微点头。 于是,太子和太子妃的王驾出发,入午门,进入大内。 太子朱高炽其实并不喜欢来皇城,因为皇城是不允许坐轿和骑马的,除了皇帝和皇后,谁都没有资格。 且这里占地太大了,朱高炽肥胖,腿脚又不便,这一路到徐皇后的寝宫,将他累得气喘吁吁。 偏偏在宫中耳目众多,他又不能让人搀扶,需保持着太子的形象。 因此,抵达寝殿的时候,朱高炽已是挥汗如雨,脸憋的通红。 张氏看在眼里,急在眼里,却又必须显得得体,依旧是端庄大方地随朱高炽一道,率众宦官和宫娥们到了寝殿外。 一番通报之后,夫妇二人才鱼贯入殿。 寝殿里,徐皇后正端坐着,今日气色好了许多,她难得的露出喜色。 汉王朱高煦和汉王妃韦氏早已到了,韦氏正伴着徐皇后,说笑着什么,惹得徐皇后喜上眉梢。 除此之外,来的还有怀庆公主。 朱高煦显得健壮,他人站在那儿,就好像鹤立鸡群一般,永远都是受人瞩目的焦点,不过在许皇后的面前,他却温顺得像一只小猫,虽然不怎么开口插话,但总适当的配合笑一笑。 朱棣也已来了,他背着手站在一边,摆出冷酷的样子,大家都害怕和畏惧他。 而朱棣其实很享受这种家庭带来的温暖。 可他又不得不摆出一副天子气度和严父的模样来,显得和这阖家欢乐的场面格格不入。 第三十四章:大礼 朱高炽进来,和张氏一道先向朱棣行礼。朱棣瞥了一眼朱高炽,目光又落在张氏的身上,心里似在嘀咕,那张安世像一只马猴一般,怎么和儿媳的端庄完全不一样,是一个爹生的吗? 朱棣只冷冷点头。 于是朱高炽和张氏又向徐皇后行礼。 对徐皇后而言,无论是朱高炽,还是朱高煦,手心手背都是肉,自然欢喜地道:“来,坐下说话。” 那汉王妃韦氏旋即和怀庆公主对视一眼,韦氏便笑吟吟地道:“大嫂,你来的正好,快瞧一瞧这一尊玉佛,这是怀庆公主亲自搜罗来的,正是好宝贝,这雕工,只怕天下寻不到第二个来。” 说着,她捧起一尊玉佛,这玉佛晶体剔透,显然是用了最上等的玉材,她夸赞的雕工,其实但凡有眼力劲的人,也能看出这绝非俗物。 张氏便也微笑盈盈地上前,细细打量一二,便道:“呀,真是不一般呢。” 怀庆公主道:“皇嫂礼佛,这宫中的明堂里,总要有一尊栩栩如生的菩萨才好,说起来,这东西……可是搜罗不易,亏得驸马四处奔走,才好不容易寻了来。” 她这意思,颇有一些为驸马王宁邀功的意思。 徐皇后抬起眼,瞥了一眼依旧板着脸一言不发的朱棣,只似笑非笑的点了点头。 韦氏便在旁道:“王宁倒是用了心了,想当初啊,咱父皇在北平靖难的时候,他在南京,冒着性命的风险给父皇传递南京的军情,以此便可见他的忠心。” 说罢,韦氏眼眸一转,看向张氏道:“嫂子,你说是不是。” 张氏还能怎么说,嫣然一笑,颔首道:“是呢,只不过呢,当初太祖高皇帝在的时候,多少赤胆忠心的人功勋卓著,可进了京城,便嚣张跋扈起来,侵害百姓,争权夺利,栽赃构陷,不最终都没有落到好下场吗?” 听到这里,怀庆公主和韦氏脸微微一僵。 张氏则又道:“由此可见,人要善始善终,就必须常怀谨慎之心,我们这些做儿女的,最忌的便是一时得意忘形。父皇打下来的江山,不易啊,可不能因为我们儿女们不肖,让人非议。” 她表面上是提醒自己,实际上却是意有所指。 此言一出,殿中安静极了。 朱高煦皱眉,露出不悦之色。 怀庆公主脸上的笑容僵硬,忙垂头低眉,掩饰自己眼里的不善。 驸马王宁确实在京城也以跋扈著称,而且和汉王朱高煦的关系也是极好。 韦氏嘴角还微微勾着笑,只是心情如何,却又是另一重模样了。 朱棣倒是在这个时候道:“说的好,靖难成功算什么,立了大功又算什么,做人要求一个善始善终,要知进退,太子妃是个明事理的。” 徐皇后倒是没有朱棣这般鲁莽,她似乎瞧出了什么,微微一笑道:“好啦,陛下,我们女儿家说话,你也在此絮絮叨叨的,陛下是天下之主,这妇人家的事,陛下就不要多言了。都是自己的儿女和姐妹们在侧,不要总讲大道理,关起门来,咱们就是一个家,和寻常老百姓一样,哪里有这么多道理讲呢。” 朱棣吹了胡子,眼睛一瞪,却又气馁地摇摇头,不吭声了。 韦氏这才脸色缓和一些:“母后,汉王殿下也给您备了一份大礼,恭祝母后无疆。” 徐皇后便道:“拿来瞧瞧。” 随即,韦氏朝殿中的宦官使了一个眼色,一个宦官会意,匆匆去了,过一会儿便见一群宦官抬着一个巨大红绸子盖着的东西来。 等这东西搁在了地上,韦氏上前,掀开了红绸子,随即,整个殿中褶褶生辉起来。 这是一个二尺来高的珊瑚树,枝条繁茂,树干四处延伸,一经显露形态,整个寝殿的人便都被它夺去了目光。 徐皇后也觉得惊喜,看着这珊瑚,不由道:“这样的珊瑚,只有书中才见。” 见徐皇后滋生出兴趣,韦氏立即道:“是呢,母后,这可是银子也买不着的。” 这珊瑚通体发红,而红珊瑚在古人眼里,乃是权力、富贵和吉祥的象征,区区一个珊瑚所制的珠子,可能都价值不菲,而似这等天然的红珊瑚,且还有两尺高,可谓是无价之宝, 连朱棣也不由得背着手,在旁瞅了瞅,忍不住道了句:“汉王用心了。” 徐皇后笑着道:“是用心了,这得费多少气力啊,虽说咱们皇家富有四海,可似这样不该在人间的宝物,也确实难得。” 汉王夫妇顿时心里如蜜似的,这汉王妃韦氏便趁热打铁道:“其实从前也不曾有过这样的异宝,之所以重新现世,还不是因为父皇应了天命,于是生了祥瑞吗?所以合该它今日献给母后,这是因为母后有大福气的缘故啊。” 朱棣嘴唇颤了颤,想说什么,不过想了想,终究还是没开口。 徐皇后脸上的笑意更浓了几分,道:“好好好,有心,有心。” 韦氏这才抬眸子,笑吟吟地看着张氏:“不晓得皇兄和嫂子带来了什么礼,今儿母后高兴,咱们做儿女的,得让她多高兴高兴。皇兄和嫂子的礼,一定别出心裁。” 站在一旁木桩子似的朱高炽一时无言。 太子妃张氏也显得尴尬起来。 ”咳咳……” 见所有人目光都在自己的身上,张氏还是定了定神,很有气度的样子,嫣然一笑道:“礼呢,已经备好了,率先送到了午门,来人,去取来。” 这汉王妃摸不透张氏的心思,只是见她不显山露水,也不知是不是故布疑阵。 随来的宦官邓健一直在外头候着,一听吩咐,便匆匆而去。 过一会儿,同样有七八个宦官抬着一个巨大的东西来。 这东西也蒙着红绸子,众人朝这东西看去,张氏先在心里捏了一把汗,说不忐忑是假的,也不知自己的兄弟弄来了什么名堂。 只是现在,不得不赶鸭子上架了。 而汉王妃韦氏面上却是带着揶揄之色,她很清楚,太子夫妇平日里用度紧张,再如何筹措,也不可能有他们的礼丰厚的,现在她的珠玉在前,他们的礼……只恐要贻笑大方了。 就在此时,张氏掀开了红绸子。 紧接着……一个巨大的木制物件摆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居然是……一堆木头。 “噗嗤……”汉王妃韦氏没憋出,轻笑了出来,道:“呀,这便是皇兄和皇嫂的厚礼吗?倒稀罕得很哪。” 怀庆公主心里还记着太子妃挤兑自己的驸马,也跟着帮腔:“是呢,这倒是稀罕。” 朱高炽:“……” 张氏:“……” 朱高炽其实还好,他其实本来就不擅长争宠,丢人也就丢人了。 可张氏却有些破防了。 这就是自己那兄弟用心鼓捣来的东西? 她俏脸微微一红,不过这一抹红光转瞬即逝,即便是到了这样的尴尬境地,她依旧还保持着太子妃应有的雍容。 “嗯?”只是在这时候,谁也没注意到,徐皇后的眼睛亮了。 她徐徐地站起身,慢慢的朝这一堆‘木头’走去。 徐皇后的脸色略带几许凝重,上下打量之后,眼里既有狐疑,又有一些不解,不过……显然对此物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而一旁的朱棣,也不禁来了兴趣,绕着这一堆‘木头’踱步走了一圈。 驻足之后,朱棣和徐皇后对视了一眼。 而后徐皇后朝邓健道:“这是……” 邓健道:“娘娘,这是织机。” “呀。”徐皇后口里惊呼一声,而后又道:“本宫看着确实像织机,只是却从未见过这样的款式。” 第三十五章:如获至宝 邓健道:“这是专为娘娘定制的,娘娘母仪天下,如今身体又康健了,自然……” 邓健说到此处,那韦氏却是冷笑,呵叱道:“住口,你这奴婢……母后大病初愈,你还想教她织布吗?” 邓健吓了一跳,抬头看一眼张氏。 而张氏似乎也回过劲来,朝邓健鼓励地点点头。 邓健便状着胆子道:“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娘娘一直说,这天底下,他们最为敬爱的,其中一个是孝慈高皇后,孝慈高皇后她老人家是何等贤明之人,哪怕是做了皇后,也每日养桑织布,崇尚节俭,这天底下的臣民百姓,提起孝慈高皇后,谁不景仰?” 徐皇后听到这里,顿时动容。 邓健所提的孝慈高皇后,就是太祖高皇帝朱元璋的发妻马皇后。 这位马皇后,对于此时大明宫廷的影响是极深的。 因为她的心性极好,而且一向以身作则,甚至在宫廷之中亲做表率,养桑织布,可谓是节俭持家。 这朱元璋的后代,无论是不是马皇后生出来的,哪一个不是对她敬爱有加呢? 就算是朱棣,靖难之役后做了皇帝,也咬死了自己是马皇后所生,似乎只有自己是马皇后生出来的孩子,在这大明才有继承大统的合法性。 此时,邓健又道:“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娘娘还说了,皇后娘娘打小就一直陪伴在孝慈高皇后娘娘身边,深得孝慈高皇后的喜爱,日夜教导,因此咱们的皇后娘娘,也如慈孝高皇后一般,是真正母仪天下,万人敬爱的。 “皇后娘娘虽久在宫中,也是奉行节俭,从不爱奢华之物,太子殿下说,记得小时侯,在北平的王府里,娘娘还亲自织布,给陛下和太子殿下、汉王殿下裁剪衣衫呢。娘娘……如此贤明圣德,是天下人的福气。所以……太子殿下才奉上这织布机,知母莫若子,太子殿下何尝不知娘娘的心思呢?娘娘身体痊愈,自是闲不住的。“ 其实提到了马皇后的时候,徐皇后就一切都明白了。 她是徐达的女儿,打小被徐达培养,养成了节俭和知书达理的性格。此后又送入宫中,在马皇后身边,得到了马皇后亲自教导。 在徐皇后的心目中,马皇后既相当于自己的婆婆,也是自己的母亲,更是自己一生所要追求的榜样。 而马皇后当初在宫廷,确实亲自养桑织布,如今……太子送来了这么一个织布机,岂不是对她的心思再体贴不过了? “好、好、好!”徐皇后眼眶都红了,因为想到了马皇后,她心里只有感触万千。 徐皇后走上前,摩挲着这织布机道:“太子最知为娘的心思,这样的礼,真比金山银山还要珍贵。” “咱们这些宫里的女人,凭借着父兄的恩惠,如今享受这样大的富贵,怎么能心安理得呢?当初孝慈高皇后在的时候,一直教诲我们,说寻常的百姓苦着呢,他们养桑养蚕,织布耕种,一年四季下来,操劳无休,可身上却没有华美的衣衫,吃不上一顿饱饭。咱们能有这样的福气,就更要体恤百姓的辛苦,要竭尽所能,相夫教子之余,也要力所能及的做一些事,这样才不失贤惠之名。” 说罢,徐皇后又哽咽道:“慈孝高皇后的教诲,迄今有言在耳,每每思之,本宫无一日不感念她老人家。” 紧接着,啜泣起来。 朱高炽听到这里,满是震惊,他一下子就明白了张安世搞的什么名堂,一时之间,心里击节叫好。 张氏也很快回过神来,这礼真是送得妙到了极点,一方面不费钱,就给徐皇后留下了一个她也贤惠节俭的印象,另一方面,其实也是恭维徐皇后,将徐皇后当作马皇后那样的圣贤娘娘一样看待。 她的这个兄弟……怎么会有这样的心思? 汉王朱高煦和汉王妃脸色微微又些僵硬起来,可这时,却大气不敢出。 朱高炽忙上前去,想要请母后节哀。 可徐皇后还没止住啜泣呢。 突然,一个响动,却见一旁的朱棣狠狠一拳,砸在了殿柱子上。 朱棣一脸悲痛道:“母后在天有灵,晓得俺们这些子孙,还记得她的教诲,该不知有多欣慰……朕……朕打小被母后恩养长大成人,如今音容笑貌,到今犹如昨日一般,哎……哎……” 朱棣这不是伪装,无论他的生母是不是马皇后,可在他的心里,却一直是将马皇后当作是自己的亲母看待的。 而这时候看着这织布机,想到了马皇后生前的模样,他便再也忍不住,涕泪横流,可在自己的子弟们面前,又想强忍着情绪的爆发,于是攥着拳头,终是没有忍住的时候,一拳砸了柱子。 朱高炽和汉王朱高煦便忙拜倒道:“父皇和母后节哀。” 徐皇后眼里噙着泪,摇着头道:“不,本宫虽是悼念慈孝高皇后,可心里头啊,高兴,高兴的很,太子和太子妃,能将这织布机送到本宫这儿来,可见你们是没有忘本的,咱们宫里的女人,该当如此,该当如此啊!本宫和陛下没有忘记高皇帝和高皇后的教诲,而你们也没有忘记陛下和本宫的教诲,这才是最令人欣慰的事!” 朱高炽因为是长子,所以父母对他的两个弟弟更多一些偏爱,他从未得到过这样的夸奖,一时之间,也是感触万千,哽咽着行礼道:“是,是,儿臣今日更谨记母后的教诲。” 张氏心里已是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满脑子想的却是张安世,最令她惊喜的是,安世……当真是开窍了,可以做太子的帮手了,若是他们的父母还在世,知道安世这样,该不知多好,于是,她的泪水,也如细雨一般落下。 朱棣又哭又笑,他和徐皇后的心情是一样的,想到太子能有这样的心思,还有自己的儿媳张氏……她能想到这一层,想必也是将马皇后当作自己的榜样,心里大为宽慰。 他围着这织布机转了一圈,打量了一二之后,才突然道:“只是这织布机……似乎和朕平时所见的不一样。” 邓健在旁,立即道:“陛下,这织布机,是经过了改良的。” “改良?”朱棣越发的来了兴趣:“是谁改良的?” 不等邓健说话,张氏便回答道:“回陛下,是儿媳的兄弟张安世!” “张安世?”朱棣微微愣了一下,而后脸上闪过不可置信:“是这个家伙?会是他?” 终究看着太子妃张氏的一脸喜意,朱棣又露出了和蔼的样子:“是他呀,没想到他还擅长木工吗?这倒是让朕又开了眼界,来,告诉朕,这织布机有何不同。” 邓健道:“要不……奴婢给陛下和娘娘试一试。” ….. 新书期,更新是慢一点,很快就好了。 第三十六章:褒奖 徐皇后也是跟着马皇后织过布的人,对织布机倒是颇为了解,于是颔首:“好。” 于是邓健再不犹豫,随即开始上手起来。 其实邓健虽然称呼它为纺织机,不如说是‘纺纱机’。 在大明,最流行的是三锭脚踏纺车,此车来源于历史上大名鼎鼎的黄道婆,在宋朝的黄道婆之后,又经改良,于是出现了四锭脚纺纱。 也正因为有了这个,整个大明朝,其实也经历过纺织业的大发展,尤其是在松江府一带,纺纱蔚然成风。 不过显然邓健所演示的纺纱机,却和踏纺车不同,一个纺轮带动八个竖直纱锭的新纺纱机,只见他开始轻车熟路的动作起来。 徐皇后越看越觉得稀罕,不由得道:“这纺机,比本宫以往用的好,速度快许多,也轻便。” 朱棣站在一旁,显然对于妇人纺织的玩意不是很懂,不过既然徐氏说好,那肯定是好的了。 于是朱棣叹息道:“太子和太子妃太费心思了,太子……” “儿臣在。” 朱棣道:“高皇帝乃淮右布衣,能得天下,而我大明能够一统四海,这都是因为得了高皇帝都遗德,正因为如此,我们做子孙的,才需要慎之又慎,朕见你有此心,甚是宽慰。你是太子,乃国家储君,将来迟早要克继大统,要牢记高皇帝,更要牢记高皇后的教诲。” 朱棣虽然已经册封朱高炽为太子,不过对于太子将来是不是做皇帝的事,却表现出模棱两可的态度,今日却直接说将来太子要克继大统,这其中只怕别有心思。 汉王朱高煦在一旁听了,脸色惨然,那汉王妃也是面如猪肝。 朱棣又背着手道:“朕的儿子们要谨记这些,还有那些功臣子弟们,也该要谨记,不要老是再闹出什么笑话来,祖宗们打江山不易,若是人人都像什么京城二凶那样,那还了得?还有你的妻弟,你也要适当的管束,需知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啊。哎……但愿你们能够明白这样的道理。” 说着,他顿了顿,又道:“这些子弟里,张軏也就罢了,他没了父亲,疏于管教,也情有可原。张安世那小子,朕已当着你这太子的面正告,还有一个朱勇……” 他想起了朱勇,目光便落在了亦失哈的身上,道:“朕前些日子,不是交代了让人去给成国公递个话吗?让他好好的管一管这个小子。” 亦失哈一脸尴尬,支支吾吾的不敢回答。 朱棣蚕眉一拧:“又怎么了?” 亦失哈小心翼翼地道:“成国公乃是陛下心腹爱将,可谓是肱骨腹心之人,陛下让奴婢找人私下里去说,其实也是为了保住成国公的颜面,所以奴婢思来想去,便请了和成国公交好的泰宁侯陈圭去规劝。” 朱棣道:“后来怎么了?” “起初规劝的时候,成国公还支支吾吾的,不过再后来,成国公他急了。” 朱棣露出不解:“他急了,他怎么急了?” “成国公当面便骂泰宁侯,说老子的儿子怎么管教关你鸟事。” 朱棣一脸懵逼。 这是直接被干沉默了。 老半天,才咬着牙根道:“有其子必有其父,朕早知道这老混账不是好东西。” 显然,朱棣此时的心情还不错,随即便又道:“罢了,不理他们。” 当夜,儿女们已是走了,方才还热闹的寝殿里,骤然清幽起来。 徐皇后坐在织机旁,摆弄着这织机。 朱棣则在窗前踱步,月光落在他的脸上,这素来刚劲肃然的脸,却多了几分愁容:“哎……你说……那些不成器的子弟,如郭得甘一般,该有多好?” 徐皇后嫣然一笑,道:“郭得甘算是救了臣妾的一条命,可世上哪里有希望自己的孩子像别人的孩子的。这些子弟,都是他们爹娘养出来的,就算再坏,也是自己的心头肉。别人的再好,也只能羡慕,却绝不愿替代自己的孩子。” 朱棣温和一笑,自顾自的走到坐在织机前的徐皇后身后,轻轻地给她捏着肩,一面道:“这话在理,哎,只是终究有些可惜罢了。就说太子,那个妻弟就不安分,将来太子若当真做了皇帝,这张安世就是国舅啊。太子的性子,你是知道的,他为人和善,说难听一些,叫妇人之仁,只怕到时候,那张安世残民害民,太子也会纵容着。” 徐皇后也蹙眉起来,颇有担忧,她时刻记得马皇后的教诲,知道皇亲国戚若是害人,不知多少人要家破人亡,于是也颔首道:”君子之泽,三世而斩,子弟们若不肖,危害甚大。这样说来,臣妾倒是觉得,若是这些子弟,都如陛下所言的这个郭得甘一般,倒是好了,哪怕有一半也好。“ 朱棣失笑起来,便又道:“其实郭得甘也没这么好,古灵精怪的,胆子也大得很,且最擅长造谣生事,无事生非,他还糊弄走了朕不少银子呢。” 徐皇后已听说过许多次郭得甘的事,她只细心地倾听朱棣的话,突然道:“陛下不是说,他也是一个富贵人家的子弟吗?何不寻访一下他的家族,且看看来路。” 朱棣脸上有些动容,稍一思索之后,却是认真地道:“锦衣校尉查访的该是获罪之人,若朕派人缇骑出去打探这郭得甘,就未免过头了。锦衣卫是一柄刀,可以用,但是它的刀刃,是对付那些乱臣贼子,却绝不可用在不该当用的地方。” 说罢,朱棣又道:“朕其实也知道,锦衣卫有人跃跃欲试,可朕早已私下让人去告诫过,谁若是敢妄动,朕绝不轻饶。手里的刀子若是不听使唤了,才是最可怕的。” 徐皇后深有同感,不禁颔首。 夜幕落下,寝殿的烛火也渐渐熄了,一夜有话。 ………… 朱高炽近来心里舒坦了许多,父皇开始让他慢慢的接触朝政,对他的态度也有所改观。 张安世最近也老实本分,为了万寿节入宫给陛下祝寿,杨士奇和邓健二人几乎将张安世盯得死死的。 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甚至过了几日,皇帝下旨,命太子前去孝陵祭祀高皇帝。 这也是一个重要的讯号,父皇得了天下,唯一的合法性来源,就在于他是高皇帝的儿子,因此孝顺自己的父亲,是天大的事。 一般这样的事,都是朱棣亲自主持,不过这一次,却放手让朱高炽去了。 朱高炽前往孝陵,主持祭祀之后,等到月末时节,回到了东宫。 只是…… 嗯? 朱高炽觉得东宫有些不一样。 当然,不是说詹事府机构有什么不同,问题出在东宫的后苑。 这后苑清冷了许多,平日里来回穿梭的宫娥和宦官……似乎都不见影踪了。 甚至,平日里连负责迎接和伺候他的宦官也不见了踪影,只有一个养在东宫里驼背、眼花的老宦官坐在门禁之后,扬着一柄拂尘驱赶着苍蝇,悠然地晒着太阳。 见到了朱高炽,微微颤颤地来行礼。 第三十七章:皇孙的烦恼 朱高炽道:“这东宫怎么了?” “啊……殿下您说什么?” “东宫怎么了?” “噢,噢,殿下您万福,奴婢也念着殿下呢,殿下……当初在北平燕王府的时候啊,就乖巧懂事,奴婢那时候……” 朱高炽:“……” 朱高炽索性不理他了,加急脚步,匆匆进入了大内深处。 远处……诺大的几处殿宇里,却是传出了喧闹的声音。 朱高炽进了一处殿,这一看……差一点没背过气去。 只见一台台纺织机摆着,上百个宫娥和宦官都娴熟地在抽丝织纱。 角落里,一捆捆制好的纱布堆得老高。 殿内的柱子上,挂着一张张的红纸,红纸上写着:“安全生产大于天!” 又或:“小心火烛,杜绝火种。” 朱高炽:“……” 朱高炽还见到了邓健。 邓健笑嘻嘻的,脚不沾地的穿梭于各处的织机里,偶尔停留,在某个笨手笨脚的宫女面前停下,而后亲自给她做示范。 又或者,跑去堆积如山的成品那里,检验纱布的质量。 朱高炽几乎要昏厥过去,勉强地撑住了身体。 这时终于有人发现了朱高炽,于是忙不迭地起身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其余人听到动静,也都大气不敢出地起身行礼。 朱高炽此时的心情真的很不好,只朝邓健怒吼:“来!” 邓健吓了一跳,忙不迭的跟着朱高炽出去。 朱高炽怒气冲冲,手指着殿内道:“这像话吗?这还是不是东宫?还有没有规矩,有没有王法?” 邓健道:“这是太子妃娘娘和张公子决定的,奴婢……奴婢……” 他本来想说,奴婢也反对,当然,很快他就意识到自己作为奴婢,是不该将责任推诿到主子头上,于是忙道:“奴婢万死。” 朱高炽道:“去将张安世叫来,去叫他来。” 邓健应了,一溜烟的去叫人。 到了偏殿,朱高炽落座抱着茶盏,等到张安世来了,方才他还想绷着脸骂人,不过见张安世气喘吁吁的样子,来了便脆生生的叫了一声姐夫。 朱高炽的脸色微微缓和下来,道:“你坐下。” “哦。”张安世乖乖的欠着身子坐。 朱高炽道:“东宫是怎么回事?” 张安世自然明白姐夫问的什么,便道:“纺织啊,姐夫,你看哈,天下纺纱出松江,不过真要说生产棉纱,这天底下,谁能比得过宫里,要说人力,宫中人力充足,要多少人有多少人,要说人力的素质,这宫中的女子,既乖巧又听话……“ 张安世这话是有道理的,明朝中后期,在江南区域,才发现出现资本主义的萌芽,究其原因,便是大量手工业的出现,不少商人开始聚集女工进行生产。 现在在松江一带,其实也零星出现了这样的苗头,不过规模极小,大多数是以家庭为单位的小作坊。 这天下,哪里还有比东宫更适合做作坊的吗? 想想看,里头数百个闲散的宫女和宦官,且都是心灵手巧之人,年纪也适当,最重要的是,场地上不缺的,东宫多的是空旷的殿宇,最适合做作坊了。 朱高炽压压手:“你别和本宫说这个,本宫就问你,这像话吗?” 张安世道:“像话呀,怎么不像话,姐夫你忘了,慈孝高皇后在的时候,就在宫中纺纱,姐夫和阿姐送了织机去宫里,徐娘娘不也很高兴吗?这说明啥?” 朱高炽:“……” 张安世道:“我还听阿姐说,见了那纺纱机,陛下和皇后娘娘都很高兴,说姐夫和阿姐不忘本。姐夫……你看,咱们不能忘本啊。” 朱高炽竟无言以对。 张安世又道:“所以我便和阿姐商量了,咱们也得纺织,要效仿慈孝高皇后,不只我阿姐要亲自表率,这宫里上上下下,都要动起手来,太祖高皇帝说,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你听听,这话多好。” 朱高炽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妥:“可东宫这样子,实在不像样,本宫还是要禁止。” 张安世急了:“姐夫,别啊,我银子都投进去了,就等产出挣银子……” “什么?” 张安世耷拉着脑袋道:“我请了许多匠人,制造这纺纱机,还买入了许多道棉花,足足花了一万多两银子,这可不只我一个人的钱,都是我几个好兄弟入了股的,还有一个老兄,见我生的不凡,虽和我萍水相逢,便大手一挥,给了我不少银子,我拿他的银子做买卖,要是姐夫不肯,我就全折进去了,自己亏了本倒好,可不能对不起人啊!姐夫,你也不希望我是一个不守信用的人吧。” 朱高炽的眉头一下子拧得深深的,道:“你还做买卖?你拿东宫做买卖?” 张安世道:“姐夫,不能这样说,这是自力更生,是不忘高皇帝和慈孝高皇后的遗训,何况我是给钱的呀,棉纱按每斤三十文来给,这钱都给我阿姐了。” 朱高炽一脸怒容,听到这里,神色微微有些僵,他站起来,沉默了很久,终究只是道:“本宫刚从孝陵回来,有些疲惫,且去沐浴休憩。” …… 东宫各殿生产繁忙。 张安世舒服惬意地坐在殿门前的高门槛上,手里捏着一根冰棍。 这冰棍放在市井里是稀罕物,可在东宫,却是再容易制作不过了,东宫里有专门的冰窖,张安世拿了绿豆汤在冰窖里冰冻,这冰棍便算制成了。 他舒服地舔舐着带着丝丝甜味儿的绿豆冰棍,一面看着一个个纺纱机传出来的丝线和梭子转动声音,心里说不出的快意。 和张安世并肩坐在门槛上的,是朱瞻基。 朱瞻基侧目盯着张安世手里的冰棍,不断地吞咽着吐沫。 张安世摸摸他的头:“瞻基啊,这个你不能吃,吃了会肚子凉,你年纪小,不能生病。” 朱瞻基皱起小眉头。 张安世则指着远处制纱的宦官和宫娥,豪情万丈的道:“从前的踏织机,一昼夜一个人才产一两斤纱,可阿舅的这纺纱机,一昼夜可产八斤至十斤。瞻基,你不能总想着吃,你要有大志向,要像阿舅这样。” 朱瞻基拧着眉毛,托腮道:“阿舅,我很担心。” “担心将来不能做大事业吗?” 朱瞻基摇摇头:“我总觉得迟早有一日,你会被皇爷爷打死的。” 张安世恼羞成怒了,立即绷着脸道:“这是什么话,陛下是何等圣明的人,会不分忠奸吗?罚你三日不许和我说话。” 朱瞻基:“……” …… 张安世重新做人的第三十三天。 东宫的库房,很快棉纱便已堆积如山,张安世取了样品,召集了张軏和朱勇。 三人先在张家集合。 张軏来的最早,兴冲冲的样子。 朱勇却是一瘸一拐的来,脸上还有鲜红的巴掌印。 张安世一见朱勇如此,不由道:“二弟,你咋了?” 朱勇梗着脖子,倔强地道:“也没啥,就是昨日教训了一下俺爹,让他多和大哥学一学,不要成日稀里糊涂的过日子。” 张安世用一种关注智障儿童的眼神扫了朱勇一眼:“然后你爹就打你了?” 朱勇骄傲地道:“我爹他哪敢打俺,俺教训他,他虽然不高兴,却还是乖乖受着,不然到时分红的时候,一个子儿都不给他。” 张安世看了看他的脸,狐疑道:“那你被谁打了?” “俺爹是没打……”朱勇顿了顿,沮丧地道:“不过俺娘在旁拉着俺一顿好打,说俺翅膀硬了,还敢教训俺爹,俺娘下手太狠了,大哥,你这有没有药,俺觉得治一治比较好。” 张安世:“……” 敢情朱家最狠的是朱勇他娘?嗯,这个要记下,以后有用。 第三十八章:打的就是汉王 三兄弟寒暄一番之后,张安世向二人宣布:“今日,我约了几个商人,咱们京城二凶,有活干了,事不宜迟,现在时候不早了,我们要赶紧出发,你们给我记住了,见了那几个商贾,要凶一些,不要堕了我们京城二凶的威名!” 一听有事干,张軏和朱勇顿时跃跃欲试起来,都小鸡啄米地道:“听大哥的。” 新的纺纱机产量太大了。 而且几百个宦官、宫娥昼夜纺纱,带来的生产效率是极为惊人的。 在京城,因为绝大多数的纱布不得不从松江府运来,而这时候运输成本居高不下的原因,所以棉纱的价格一向不低。 当然,南京城的棉纱产量也不是没有,只是绝大多数都是零星小户,像张安世这样短时间就积压了几万斤货的,却是屈指可数。 指着拿这些棉纱去零售是不可能的,只能寻几个大商家让他们吃下,自己专心生产即可。 张安世花钱请了一个保人,请了南京城里的几个大商贾来洽谈。当然,唯一的麻烦就是不能打东宫的招牌,毕竟东宫出面做买卖终究不好。 只是那些商贾个个狡猾得很,难保他们不会压价,或者采取其他的手段,为了保险起见,这京城二凶就有用了。 张安世领着朱勇和张軏二人招摇过市,到了此前约定的一处酒肆,酒肆的二楼是清净之所。 张安世三人噔噔噔的上楼,张安世不忘嘱咐:“待会儿拿出一点气势出来。” 朱勇的眼睛立即瞪着比铜铃大,叉着腰道:“这样行不行。” 张安世就满意地道:“二弟总能令我放心。” 而在二楼的雅间里,已有三个商贾在此闲坐了。 这三个商贾,一个叫梁武,是南京城里新近蹿升起来的商贾,做的买卖很多,可谓富甲一方。 另一个叫朱金,此时正抱着茶盏喝茶。 最后一个人,很是不起眼,见人就堆笑。 张安世三人进来。 一见到约自己来的竟只是三个少年,这三个商贾首先便露出了不满意的样子。 尤其是梁武,板着脸,一副随时要起身走的样子。 不过显然张安世请的保人面子比较大,再加上张安世后头站着一个黑脸少年,眼睛瞪得大大的,咬牙切齿的样子,这小牛犊子一般的人,好像见了杀人父母的仇人一样,让人心里发怵,这本想转身便走的人,才勉强留下。 张安世和他们见礼。 朱金笑嘻嘻地道:“久仰,久仰。” 张安世也道:“久仰,久仰。” 梁武只淡淡道:“你们三个娃娃,要做什么买卖?” “我们手头有一些棉纱,不多,两万斤……” 一听两万斤,这三个商贾都动容了。 梁武显得不信的样子,道:“两万斤,你可知道两万斤棉纱是多少?” 张安世和颜悦色地道:“当然知道,你们看,样品都带来了,现在只想打通货源,若是哪位有兴趣,可以从我们这儿拿货,我晓得你们都是有实力的人,如果合作愉快,大家商量好了价钱,我这货充足得很,要多少有多少。” 说罢,张安世取出了怀里的棉纱来。 梁武不屑于顾的样子依旧端坐着,端着架子,不过他已经开始信以为真了,只是越这个时候,他越要表现出不在乎的样子,只有这样,到时若真要将这货吃下,才有杀价的空间。 那朱金倒是起身,接过了棉纱,开始把玩起来,他眼睛一亮,因为这棉纱纺的极为绵密,而且触摸起来也十分柔软,相比于市面上绝大多数的棉纱,堪称上等之上等。 朱金笑了笑,将棉纱拿给一旁的梁武看:“梁兄看看。” 梁武只瞄了一眼,他是行家,心里骤然意识到对方若当真有这么一大笔货,而且质量也如样品一般,是绝对不愁销路的。 有利可图。 “怎么样,我这棉纱整个京城也找不到更好的来。” “你想卖什么价?” 张安世道:“我年纪小,对行情不甚清楚,还请诸位指点。” 朱金犹豫着,开始琢磨价格,棉纱在这个时代是必需品,永远不愁卖的,要知道……有时候官员的俸禄,都用布匹来替代呢,而棉纱乃是布匹的原材料,收购多少都不亏。 且这棉纱的质量颇好…… 朱金心思一动,看着眼前这三个少年。 商人嘛,当然追求的是利益最大化。 他摆出了一副没兴趣的样子。 而另一边,梁武显然也是这个心思,不屑于顾的一笑:“这样的棉纱……不值几个钱。我看一斤一百钱都不值。” 张安世瞪大眼睛:“一百钱?可在外头,就算是寻常的纱布,也值一百五十钱,我这纱布可是上等……” 梁武嘿嘿一笑,鄙夷地看了张安世一眼:“年轻人不要信口开河,也不要不识抬举,在这儿,纱布就是这价,若是不然,你卖别人去,且看这京城里有几个布商敢要你的货。” 朱金坐在一旁,神色复杂地看了梁武一眼。 他很快意识到,梁武不是想压价,分明是想黑吃黑。 张安世脸色微沉,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在这南京城,这么大的买卖,老夫在这行当里还有一些声誉,我不许人收,你这货便烂在手里吧。” 张安世冷冷地盯着他道:“你这是要仗势欺人?” 梁武慢悠悠地喝了口茶,而后轻描淡写地用茶盖慢慢的抹去茶盏中浮起了的茶沫,淡淡然地道:“年轻人不可乱说话,如若不然,你要吃亏的。” 这话……怎么听的耳熟? 张安世一脸懵逼地看着梁武,他原以为自己凭借着纱布出色的质量,这买卖做的很轻松。 而现实有点打脸,看来……南京城的许多生意,没有这样简单。 梁武似笑非笑地抬头起来看着张安世,又一字一句地道:“我就明说了吧,我的内兄在汉王府里任百户,汉王是什么来头,你知道的吧,我放出了话,就没人敢要你的货。” 说罢,他好像生怕张安世不信的样子,转过头看向朱金,道:“朱贤弟,这货,你敢要吗?” 朱金吓得脸都白了,立即摇头:“不敢的,不敢的。” “我给你八十个钱怎么样?八十钱一斤。”梁武步步紧逼。 张安世这时才回过神来,诧异地看着梁武:“汉王,原来你是汉王的走狗。” 一听走狗二字,梁武顿时怒了,喝道:“放肆,你这小娃娃……” 张安世却已开始捋起袖子来:“你他娘的知道我们是谁吗?” 梁武道:“你们……” 张安世自顾自地答道:“我们是京城二凶,他妈的,老子打的就是汉王,兄弟们,给我上!” 梁武:“……” 第三十九章:京城二凶办事 这梁武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将靠山报了出来,对方还敢如此不客气的。 而朱勇和张軏两个家伙,早就按耐不住了。 一下子冲上去,朱勇提起拳头,便先砸在梁武的眼窝上。 “诶呀!”梁武发出惨叫。 张軏抓着他的发髻,便按着他的脑袋,将他按在地上一顿乱锤。 朱勇更狠,口里叫道:“捶他骨头,锤他骨头,俺挨打有经验,打那块骨头最疼。” 说着,一脚脚踹下去。 一时之间,这雅座之中,鸡飞狗跳,一片狼藉。 梁武被追着打了足足打了一盏茶功夫,早已面无全非,只剩下一口气在了,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张安世上去补上了几脚,骂骂咧咧:“汉王……你他娘的也敢在我们京城二凶面前提汉王,小爷我本本分分跟你做买卖,你还敢不识抬举!” 朱金坐在一旁,早已吓得脸都白了。 还有一个商贾,趁人不注意,一溜烟的跳窗而逃。 张安世一面骂骂咧咧,一面走向朱金,冷冷地瞪着他。 朱金身如筛糠,期期艾艾地道:“饶……饶命……” 张安世恶狠狠地道:“生意还做不做?” “做……做……我做……” “你出个价。” “爷爷饶命!”朱金哭了,顺势从椅上滑落,啪嗒一下跪在地上。 张安世道:“二百五十钱一斤,你买不买?” 朱金一愣。 二百五十钱……市面上的棉纱一般情况是一百五十钱一斤,可这棉纱的质量好,二百五十钱,其实是很公道的价钱。 而且今年松江府还发生了水灾,棉纱和布匹的价格本就有上涨的趋势,他若是以这样的价格收购,是绝对不亏的。 只是他没想到,眼前这三个土匪一样的人,居然开的价钱这样公道。 朱金磕磕巴巴地点头:“好,收,有多少收多少,只是……爷爷您得罪了汉王殿下……” 张安世大手一挥:“汉王是个锤子,你出去打听打听我们京城二凶的威名,过一些日子,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朱金听说过一些日子,倒是淡定下来,心说你们得罪了汉王,若是没死,自然交易,可若是死了,那就别怪我不讲信用了。 他忙不迭的答应,说着抱头鼠窜。 倒在地上的梁武身子还在抽搐,口里吐着血泡泡,他的嘴蠕动,勉强发出了一些气息,好像是想骂点什么。 朱勇却已一脚又将他踹趴下:“狗东西,京城二凶也敢惹!” 说罢,三人出了雅间。 这雅间外头,两个梁武的护卫像木头桩子一样站着。 作为护卫,他们确实是练家子。 所以第一时间听到梁武有难,便想冲进去保护梁武,可随后看到张軏和朱勇两个的身手。 专业人士嘛,立即掂量出这两个少年也是练家子,而且这身手,显然是比自己只高不低。 于是,他们立即做出了最专业的研判,在这雅间外头喊的惊天动地,这个说:“保护老爷。” 另一个道:“休走了贼子,我们和他们拼啦。” 这语气神气活现,宛如大军围剿,浩浩荡荡的铁骑即将要踏破几个毛贼。 可惜他们光打雷不下雨,直到这自称京城二凶的人打累了,飞扬跋扈的走出来,这两家伙立即噤声,低垂着脑袋,大气不敢出。 …… 张安世走在大街上,想到打了一个汉王家臣的什么兄弟,倒是吐气扬眉。 这汉王成日说他家姐夫的坏话,今日京城二凶,也算是为他家姐夫出气了。 张軏和朱勇两个,在后头嘀嘀咕咕。 “三弟,你说咱们方才下手是不是太重了,毕竟是汉王。” “管他什么汉王不汉王,大哥说打便打。” “你说的有理,大哥晓得分寸的,他觉得能打,肯定能打。” “那当然,我越来越觉得咱们大哥不是一般人。” “嗯?” 张軏道:“咱们明明可以去抢那些商贾,大哥却带咱们去和他们做生意,什么叫做仁义,这就是仁义。咱们不愧是桃园三结义过的,和那刘关张一样,爱民如子!想当初,那刘备携民渡江,也是一条好汉子,和咱们大哥岂不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啊……这……”朱勇低垂着头,想了老半天,一拍脑门:“对呀!” ………… 不过朱勇不傻。 他回到了成国公府,第一个就跑去了中堂寻自己的父亲朱能。 朱能此时正坐在中堂的官帽椅上,气定神闲,温柔地看着朱勇道:“啊,儿啊,回来啦,来,坐,坐。” 朱勇却没有坐下,而是道:“爹,俺今日又打架了。” “打就打嘛。”朱能叉着腿,满不在乎地道:“为啥打人。” “买卖的事。”朱勇道。 “呀。”朱能眼里放光,热切地道:“诶,该打,该打,怎么样,伤着了哪里没有?爹给你上伤药,我儿有出息了,开始顾家了。” 朱勇道:“就是……打的那人……自称是汉王府的……” 朱能一听,顿时脸色就微微变了,下意识的就道:“汉王你也敢打?” “不不不,是汉王家臣的一个亲戚。” 朱能顿时又脸色好了起来,满不在乎地道:“怕他个鸟,一个狗一样的家臣,还只是个什么亲戚,打了也就打了便是,咋的,他们还敢不服气?” 朱勇依旧皱着眉,若有所思。 朱能道:“还有什么屁,能不能一口气都放完。” 朱勇道:“还有一件事,就是打的时候,咱们说:打的就是汉王……爹,这应该不会有事吧?” 朱能依旧笑咪咪的样子:“傻儿子,这都动了手,还不能叫嚣几句吗?想当初的时候,你爹俺跟着陛下,连建文那狗皇帝都敢反,你看你爹可有皱过眉头吗?你长大了,越发的像你爹了。” 朱勇这才如释重负,也乐了:“俺本来还有些顾虑呢,听爹这样一说,俺就放心了。” 倒是朱能站了起来,开始在堂里搜寻着什么。 朱勇瞪着他:“爹,你要找什么?” “没事,没事。”朱能摇头:“你等一会儿。” 说着,朱能终于从堂中的兵器架子上,寻到了一根棒子,这是一根短棒,在手上颠了颠,手感还行。 朱勇眼睛瞪着又比牛眼大,嚎叫道:“爹,你不是说俺没做错吗?” 朱能上前,一手提着棍子,一手将朱勇轻易的拎了起来,笑嘻嘻的道:“没错,没错,我儿子出去挣钱,补贴家用,能有什么错?” 说罢,一下将朱勇按在了地上,朱勇哀嚎道:“没错,你还打俺。” 朱能已扒了朱勇的裤头,一棍子下去,一面和颜悦色地道:“你爹俺做人最公道,你是好孩子,没做错就是没做错。可打还是要打,你们都叫嚣打的是汉王了了,俺不打你一顿,陛下那边交代不过去,你忍着点,爹收一点劲。” 瞬间,成国公府的中堂里传出杀猪一样的哀嚎。 又是熟悉的声音:“啊……不疼……啊……不疼……啊呀……” 第四十章:你教朕怎么办 应天府上下早已乱做了一团,本来一场小小的殴斗,当然不起眼,随便派一个都头,带几个差役便可解决。 可很快,就有人察觉到不对味了。 于是,应天府按兵不动,只是这事瞒也瞒不住,因为涉事的双方,都不是省油的灯,到时只怕吃亏的一方,肯定要去状告。 应天府连忙上了一道奏疏,而风闻奏事的御史闻讯,同时也上奏弹劾。 宫中开始忙碌起来。 走马灯似的人一个个拜见。 朱棣闻讯,勃然大怒,先召了应天府尹询问案由,又召御史来见。 事情大致有了一些眉目。 姚广孝见朱棣黑着脸,知道陛下气得不轻。 就在此时,汉王朱高煦求见。 朱高煦一见到自己的父皇,便委屈巴巴地道:“父皇,儿臣没脸做人了。” 朱棣瞪着他,道:“事情朕已清楚了。” “请父皇立即严惩凶徒,给儿臣府上的人一个公道,如若不然……儿臣的脸往哪里搁?这些恶徒,居然声称打的就是汉王,父皇,儿臣是你的儿子啊,他们这样挑衅儿臣,就是不将父皇放在眼里啊!” 朱棣凝视着朱高煦:“你要朕为你做主?” 朱高煦道:“是。” 朱棣道:“打人的是京城二凶,你知道吧。” “儿臣听说过。” “京城二凶,其中一个叫张軏,他的爹为了救朕战死了,现在你让朕因为张軏打了你一个家臣的亲戚,便要治他的罪?” “这……” 朱棣又道:“还有一个是朱勇……朱勇这个不当人子的东西!” 朱高煦道:“是啊,父皇不能再纵容这不肖子了。” 朱棣坐着,冷冷道:“朱勇的父亲已经来见过朕了。他说,他已将朱勇打了个半死,现在已经捆绑起来了,请朕这就下旨,命缇骑拿了他儿子朱勇治罪,而且还请朕严惩不贷,一定要以儆效尤。” “啊……” 朱棣凝视着他:“你说,朕该不该下这旨?” 成国公把事办到了这个地步,朱高煦当然清楚,他若是还让父皇继续严惩,反而显得他无情了。 “可是……可是……被打的那人说,当时有三个人,儿臣听闻,这两子与张安世关系最是亲密,儿臣看……这一定是张安世怂恿的,恳请父皇彻查……到时便可水落石出。” “住口!”朱棣一脸怒意,恶狠狠地瞪着他:“张安世是谁,这个混账和张軏还有朱勇这两个家伙厮混在一起,还能有好吗?可是你不要忘了,他是你兄长的妻弟,你要让朕彻查吗?让天下人都看看,东宫的人和汉王府的人打作了一团?” 朱高煦有点懵逼。 被欺负的是他啊。 那些叫嚣着打的就是汉王的人……才是加害者啊。 可现在…… 只见朱棣痛心疾首地道:“你与太子都是朕的骨肉,兄弟不和,做父亲的要痛心到什么地步,都说家丑不可外扬,何况我们皇家呢?你这家伙……几个娃娃胡闹一下,你就喊打喊杀,还想闹得全天下人都知道,你不要脸,朕还要脸。” 朱高煦:“……” 沉默了一下,朱高煦只好拜倒在地,诚惶诚恐地道:“儿臣万死。” “哎……”朱棣叹息,似乎气的不轻:“没有张世美,朕还能活到现在吗?还有朱能,当初靖难的时候,他身经百战,朕指到哪里,他便冲杀到哪里,浑身伤痕累累,却从未有过怨言。更不必说你的兄长了,他与你血脉相连,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那三个坏家伙,朕可以治他们的罪,朕治罪是代表朝廷,整肃纲纪。可是这些话你不能说,因为一个家臣的亲戚,你便跑来见朕说出这些话,可还有良心吗?你说出来,就是不仁不义了啊!” 朱高煦忙道:“儿臣再不敢说了。” 朱棣冷哼一声:“这件事不能查,也不能再问了。” 朱高煦耷拉着脑袋道:“是。” 朱棣背着手,气咻咻的又道:“真没王法了,儿子们不省心,还有这几个家伙……也没一个好的,朕不求他们是郭得甘,现在只求他们能做个人。” 朱高煦好端端的挨了一顿骂,心里不甘,便道:“父皇,其实子弟之中,也不是没有忠厚老实的,就说淇国公丘福的儿子丘松,便向来沉稳。” 淇国公丘福与成国公朱能,还有战死的张玉三人,并称为靖难三名将,都是朱棣的心腹。 而众将之中,淇国公丘福与汉王朱高煦的关系最好,他们是生死之交,朱棣靖难成功之后,丘福曾经力劝朱棣立朱高煦为太子,而朱棣显然考虑到朱高炽是嫡长子,还是选择了朱高炽。 即便如此,丘福与朱高煦的关系依然十分亲密,朱高煦特意夸奖丘福的儿子丘松,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唔……”朱棣点了点头。 丘松……确实从没闹过什么事。 那小子,听人说是不错。 难道能成为小郭得甘的是这个小子吗? ………… 张安世一点都不担心皇帝怪罪。 毕竟打人的是京城二凶,一个成国公府,一个张玉的儿子,皇帝能怎么样? 当今皇帝,对功臣可是没得说的。 不说其他的,比如历史上,他家姐夫朱高炽和汉王朱高煦二人争夺大位,文臣解缙干预储位的问题。 这个文渊阁大学士,一直受朱棣信任的才子,很快便被朱棣认为是挑拨父子和兄弟的关系,于是被治罪处死。 可与此同时,同样热衷于干预储位问题的淇国公丘福,也是每日到朱棣面前逼逼叨叨。 结果呢? 朱棣虽然没有接纳他的意见,立了朱高炽做太子,却又担心淇国公因为支持汉王,等他驾崩之后,太子登基对淇国公不利,还特别敕命淇国公丘福为太子太师。 让淇国公为太子朱高炽的老师,如此一来……便断绝了将来太子报复淇国公丘福的可能。 虽说这个老师只是一个名份,并没有什么师徒之实,可有了这个名义,太子无论如何也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对丘福如何。 同样的事,文臣直接被弄死,而对待勋臣,朱棣却是为此操碎了心,生怕自己的子孙对不住自己的这些老兄弟。 因此…… 我京城二凶,干你汉王一下又咋了? 张安世这几日马不停蹄,都是去探望朱勇和张軏,朱勇被打得很惨,张軏情况好一些,他的兄长张辅得知此事之后,虽不敢打他,害怕又打出事来,却也让他跪了一夜,膝盖都直不起来了。 面对张安世的探望,张軏表示很感动,可是当得知张安世竟没有被太子责骂时,他一脸震惊。 张安世甚至不愿意告诉他,他家姐夫知道这件事之后,虽然痛骂了他,但同时还痛骂了朱勇和张軏。 说都怪这两个家伙,否则老实的张安世断不会牵涉其中。 真相是残酷的,张安世还是不告诉张軏为好。 第四十一章:老兄威武 这一日,张安世出府,却撞到了老熟人。 正是那位老兄的护卫。 张安世眼眸一抬,就直接质问他:“麻袋呢?” 却是见护卫摇头。 张安世道:“没有麻袋是什么意思?” “请登车。” 这才发现,一辆马车正停在路边。 张安世倒也没有什么畏惧,毫不犹豫地上了车。 马车一路出了朝阳门。 朝阳门外,便是紫金山山麓。 等张安世下了车,却发现自己处于一处叫半山寺的山门之外。 在这里,朱棣一身戎装,带着几个护卫,久候多时的样子。 张安世笑脸迎人地上前,对朱棣道:“老兄威武的很。” 朱棣给护卫一个眼色。 那护卫会意,给张安世牵来了一匹矮马。 张安世便小心翼翼地翻身上马,又问:“这是去哪里?” 朱棣道:“城中闷得慌,出城走一走。” 张安世道:“我很忙的。” 朱棣不容拒绝地道:“走。” 张安世无奈,只得晃晃悠悠的骑马勉强跟上。 一路上,朱棣询问:“你喜欢吃什么?” 张安世想了想:“鸡。” 朱棣便再不打话了。 张安世明显感觉到,这老兄有心事,他惯于察言观色,一般这种情况,他还是少刺激这家伙为好。 就在半途,突然朱棣精神紧绷,转瞬之间,取了腰间悬挂的画雀弓,搭上利箭,弯弓搭箭一气呵成,最后朝着二十丈外一处草丛射去。 下一刻,那草丛里一只山鸡扑腾而起,只可惜,这是它最后一次蹦跶了,箭矢贯穿了它的脖子。 身后的护卫立即打马上前,将这野鸡捡起来,还有人寻了一处有水源的地方,默默地开始搭起土灶、升起篝火。 朱棣也下马,领着张安世寻了一块大石坐下。 朱棣眉一挑:“我这箭术如何?” “很好,比我厉害一点点。”张安世道:“不过嘛……” 朱棣皱眉道:“不过什么?” 张安世道:“不过射箭再厉害,在我眼里,也不如火铳。” “火铳?”朱棣先是一愣,随即不屑地笑了笑:“火铳可射不了这么长,也没这样的准头。大明的神机营,确实颇有用处,可真论起来,火铳的弊端也极多,无论是射程还是杀伤力,其实都不如箭矢。当然,它也未必没有好处,只若是骑射功夫了得,弓箭的作用远强于火铳。” 朱棣是久经沙场的人,对于各种武器的优势和缺点如数家珍。 大明不是不重视火器,甚至朱棣还专门建立了神机营,这是一支专门使用火铳和火炮的军马。 而朱棣之所以对张安世的话不以为然,却是因为这个时代的火药技术确实很糟糕。 因为火药的威力小,所以无论是射程还是精度都很差,而且威力也十分有限,反而因为火药携带不方便,而且容易受潮等等特点,远不如弓箭好使。 此时,朱棣似笑非笑地看着张安世,一副好为人师的样子:“火铳唯一的用处,就在于对许多新卒而已,可以轻易上手。可若是弓马娴熟的老卒,则弓箭的威力和杀伤,不知是火药的多少倍。所以大明的军马,虽有神机营,但是神机营必须左右有骑兵拱卫,后队还需有步弓手散射,前头还需布置车阵,方才可勉强不至被敌军冲散,所以火铳虽然有用,可用处终究有限,强军之道,终究还是要培养更多弓马娴熟的健卒方为正道。” 张安世摇摇头:“你这话只说对了一半,你认为火器用处并不大,在实际情况下可能有许多问题,认为弓箭更强,可是有没有想过,弓箭再如何改良,终究也只是弓箭而已。这弓箭就如垂垂老矣的老人,行将就木,再无增长的空间。可火药呢?火药现在虽有万般的不济,现在却还只是一个孩子,未来可提升的空间极大,现在抱着弓箭,倒不如花一些精力在火器上,到了将来,这火器一定能远超弓箭的作用。” 张安世觉得朱棣固步自封,我特么的两世为人,我会不懂历史的趋势? 朱棣则斜了张安世一眼,觉得张安世是纸上谈兵。 你懂个锤子的打仗,朕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身经百战,这天下有几人比朕更懂? 于是相看两厌,彼此将目光错开,都一副不屑的样子。 “哎……”朱棣叹口气。 张安世道:“你认输了?” 朱棣摇头:“我没有认输,我只是有些烦心事。” “说来听听吧。”张安世道。 朱棣道:“你还年轻,不会懂,朕已至壮年,家中妻儿老小,还有那些子弟的事……实在令人担心,我的儿子们亲近我,可我总觉得他们未必出于孝心,他们都太争强好胜了。至于那些不肖子弟,每每想到他们一个个没出息的样子,我便总是焦虑难当,做人难啊,为人父母、为人尊长的就更难了。” 张安世笑了:“不成器的人哪里都有,你想开一些。” 朱棣并没有得到宽慰,忍不住看着张安世道:“像你这样聪明的孩子,一定很令你的父母为之吐气扬眉吧。” 张安世面不红心不跳,道:“对,我最烦恼的就是自己太优秀了,有时候觉得人应该简简单单、平平淡淡才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有时过于优秀并不是好事。” 朱棣认真地道:“你小小年纪能懂这样的道理,已是十分罕见了,像你这样年纪的少年,一个个本事没有几个,却都眼高于顶,飞扬跋扈的很。我的子弟若如你这样,该有多好。” 张安世便道:“其实我也很羡慕那些没心没肺的人,什么都不用多想,也不必像我这样操心,活的舒服自在。” 正说着,那几个护卫已将野鸡烧好了。 肉香扑鼻。 朱棣亲自取了一柄小匕首,割下一只鸡腿,递给张安世。 张安世也不客气,当下吃了,这鸡腿肉香嫩可口,不禁让张安世一脸满足地道:“真香。” “好吃?” 张安世点头,继续大快朵颐。 朱棣索性将另一个鸡腿也割下又递给了张安世,自己则割下胸脯肉,又命护卫取了两壶酒。 二人痛饮一番,朱棣才打起了精神,道:“很久没有这样痛快了,你这小子不错,以后也做我的子侄吧。” 张安世惊讶地道:“子侄?我们不是兄弟吗,老兄,你害臊不害臊?” 朱棣顿时瞪大了眼,怒道:“入你娘,老子可以做你爹。” 张安世不高兴了,也骂道:“妈的,你又骂人,你这……” 他还要骂,却见不远处的护卫神情紧绷,有人开始用手去摸腰间的刀柄。 再一扫周遭的荒野,张安世脖子一凉,顿时表情一顿,接着毕恭毕敬地道:“对不起,我方才说脏话了,下次我一定改。” 朱棣:“……” 朱棣倒不是那等小气之人,并没多计较,二人又闲聊了一会,才是骑马回城。 张安世回到家的时候,总是看到杨士奇和邓健用不怀好意的目光看着他。 这二人每日督促他的礼仪和功课,不过张安世实在学不进去,因此隔三差五地偷偷溜出去,回来的时候,他也不狡辩,乖乖认错。 就是不改! 杨士奇觉得张安世已经无药可救了,可这种事就是这样,人慢慢的降低了自己的预期,也就开始安慰自己,比如现在他至少能往好的地方想一想,至少张安世还晓得认错。 一晃数日,眼看着万寿节的日子越来越近。 伤好了的朱勇、张軏兴冲冲的来张家寻到张安世。 这一次,他们还带了一个少年。 第四十二章:京城三凶 这少年看着不聪明的样子。 年纪比张軏还小一些,十一岁左右。 看上去很晚熟。 他傻愣愣地站在张軏的后头,呼吸之间,鼻子里似乎鼻水没清干净,于是总偶尔有泡泡从鼻里吹出来。 张安世脸上露出了笑容,道:“好兄弟,为兄想死你们了,你们的伤无碍了吧。” “无碍了。”朱勇兴冲冲地道:“俺扛揍得很,不是俺吹嘘,只要一天俺爹没打死俺,俺都不怕这些皮外伤。” 张安世视线一转,指着那鼻子里总冒泡的少年道:“他是谁。” “噢。”张軏就道:“这是俺的小兄弟,一直久闻大哥大名,仰慕的很,非要俺带来见见大哥,他叫丘松,淇国公府的。” 张安世一听淇国公,心里勐然警觉起来。 淇国公可是汉王的死党啊! 莫非是奸细? 可细细看这丘松,实在是不聪明的样子,就这……还细作? 这时,只见丘松磨磨蹭蹭地上前,朝张安世作了个揖:“俺常听说张大哥义薄云天,是一条好汉子,一直想要见识见识。” 张安世没理他,却是朝张軏道:“他鼻子怎么总冒泡泡。” 张軏便尴尬地道:“他前几日得了一些风寒,刚刚才好。” 张安世颔首,继续打量丘松。 丘松则呆若木鸡地张大眼睛看着张安世。 短暂的沉默之后,张安世道:“丘松对吧,淇国公是你爹?” 丘松道:“是呀。” 张安世直直地盯着他道:“你讲义气吗?” 丘松点头:“讲。” 张安世又道:“你敢偷鸡吗?” 丘松道:“敢。” 张安世道:“敢不敢炸粪坑?” 丘松的情绪稍有波动,木讷的脸上似乎多了神采,显然张軏早就在他面前吹嘘过无数次炸粪坑的光荣事迹了 下一刻,他就脆生生地道:“有何不敢。” 张安世表示满意,又问:“你敢裸奔去大街上吃屎吗?” 丘松骤然像大脑短路一样,双目僵直,陷入死一般的沉默。 张安世叹口气:“看来是不敢的,不过这不打紧,不是每一个都有这样的大智大勇。” 丘松:“……” 他继续呆如木鸡地站在那,好像时间在他身上定格了。 倒是朱勇这时候道:“大哥,我们特来寻你,是因为出了一件事。” “出事?”张安世道:“能出什么事?” 朱勇道:“这几日,咱们的船在江面上,隔三差五便遭了汉王卫的人盘查。为首的是汉王卫的一个百户官,但凡只要挂了我们旗号的船,他都要在江面上搜查,说是要捉拿凶徒,许多船工不堪其扰,还有好几个船工挨了打。” 张安世一听,顿世皱眉起来。 他没想到,有人敢摸老虎屁股,京城二凶的名字都镇不住场子了。 朱勇又道:“从前许多人愿意带船来投靠我们,可这些日子……来投靠的人就少了,还有不少船工希望退出咱们的买卖,说是以往虽也受官府刁难,进咱们这儿,是希望得到保护,谁晓得现在日子反而越发的难过,有一个船工,因为顶撞,还被汉王卫的人打了个半死,命没了半截,他的婆娘每日都来码头哭闹。” 张安世勃然大怒:“真是岂有此理,若是这样,咱们的生意还怎么做?” “是啊。” 张安世冷着脸道:“这百户叫什么?” “梁文。” 张安世皱眉起来:“上一次打的那个商贾叫梁武对吧。” “正是。” 看来是梁武的兄弟来寻仇了。 当然,张安世可不相信,区区一个百户,敢寻仇到京城二凶头上,就算别人不知道,可他作为汉王卫的人,难道不知道京城二凶背后是什么人? 那么唯一的可能……这是汉王授意的。 “那就打回去。”张安世毫不客气地道:“京城二凶的恶名,不能折在一个百户的手里。” “打不过呀。”朱勇很实在地道:“汉王卫的人有不少都是靖难的士卒,是杀过人见过血的,这百户的下头有数十个汉子。” 张安世冷哼一声道:“抓着一个人打就好,如果是我,我他娘的就将那梁文的宅子给炸了。” 朱勇和张軏一听,顿时精神抖擞起来。 他们眼里散发着崇拜的光,大哥……怎么连这个都想得到。 “好呀,好呀,咱们这就去炸他娘的,看他们还敢不敢欺负咱们。” 张安世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二人,道:“我说的是如果……如果是我,我就炸他娘的。” 于是,二人又垂头丧气起来。 张安世道:“哎呀,如果是我就好了,可惜我毕竟是做大哥的,平日里总要和人讲道理,总还要注意一下自身的形象,我真羡慕你们啊,做事可以没有顾忌。“ 朱勇和张軏面面相觑。 短暂的沉默之后。 二人的目光,嗖的一下都落在了丘松的身上。 丘松此时恰好从鼻孔里吹出了一个泡泡,然后张大了嘴,眼睛呆滞地看着张安世。 朱勇搂着丘松的肩道:“我一直在想,咱们京城二凶的名号不够响亮,如果叫京城三凶就好了。” 一旁的张軏小鸡啄米地点头:“烧黄纸吧,都是自家兄弟,咱们打小就认识,你的为人,俺们都信得过,大哥,俺这小兄弟一向讲义气的,俺拿人头作保。” 丘松:“……” 张安世不免奇怪地打量着丘松:“他咋老半天不说话呀。” 张軏便笑着道:“我这小兄弟打小就聪明,他比较稳重。” 朱勇感慨道:“我早听说淇国公的后人了不起,俺爹也这样说的,他说:‘这天底下,就没佩服几个人,可论起义气,没几个人比得过淇国公。’今日见了丘松小兄弟,真觉得虎父无犬子。” 丘松鼻子继续吹着泡泡,歪着脖子想了半天,道:“是吗,你爹真这样说?” 朱勇立即点头:“是呀,是呀,俺还能骗你?” 丘松又道:“你们真和俺结拜?” “咱们一世做兄弟。”三人异口同声。 丘松咧嘴笑了:“成,俺也讲义气的,不骗你们。” 张安世摸着丘松的脑袋,不过摸他头的手弓起来,免得自己的袖子沾到了丘松的鼻涕:“好兄弟,我早看出你不是一般人。” 第四十三章:炸上天 这时张軏道:“那俺去俺兄长的军营里偷火药来。” 张安世摇头:“不用了,我这儿有,上一次没收了你的火药,为兄回家之后,倒是重新炼了炼,当然,这纯属是学术研究。” 这倒不是骗人,张安世对火药的研究一直有兴趣,当然,这只是个人爱好而已。 两世为人的人,谁不知道火药的厉害。 不过在研究过张軏上一次带来的火药之后,张安世便发现了明朝火药的许多问题。 一方面是硝石、碳之类的配比不对,在后世,但凡有一丁点化学技术的人,都能将一硫二硝三木炭之类的配比朗朗上口的念出来。 可对于古人而言,其实他们只能凭借匠人的经验来配比的,就比如张軏带来的火药,炭的比例就过大了,无法充分反应。 另一个问题,就是火药之中杂质过多的问题,因为含有过多的杂质,也大大的影响了这火药的威力。 张安世针对这个问题,进行了一些改良,一方面是进行了更合理的配比,另一方面,则是在原材料提取的时候,提高了不同材料的纯度。 解决了这些问题之后,显然还不够……因为即便再完美的黑火药,威力也是有限的。 张安世则在这火药之中,掺杂了一些白糖,不是有一句话说的好吗?一硫二硝三木炭,加一点白糖大尹万! 这白糖能大大的提升火药的威力。 当然,现在的大明,其实还没有白糖,真正的白砂糖直到嘉靖年间才出现。 不过这个问题其实也不大,制白糖的工艺很简单,只需用黄泥水脱色糖法即可解决。 只不过这玩意,制出来容易,可想要拿出来试一试,却有些难。 现在,终于有用了。 张安世溺爱地看着丘松道:“我这里有一种火药,你敢不敢试一试?” 丘松木然地盯着张安世:“咋不敢?俺讲义气的。” “如果,我说的是如果,如果出了点啥事,你会不会供我出来?” 丘松鼻下的一个泡泡气破裂,口里道:“俺不是这样的人!” 张安世感慨:“真是好兄弟啊,不过你谨记着,咱们只吓人,不要伤人,咱们靠这个先声夺人,不是教你去害人性命的,晓得吗?” 丘松想了想,便道:“晓得。” 于是众人约定之后,过了两日,大家清早集结。 先是在张家庭院里烧了黄纸做了兄弟,一起喝了鸡血。 接着,张安世便取了两个自己精心调配的炸药包挂在了丘松的身上,拍拍他的肩:“打的一拳来,免的百拳开,今日我们京城二凶就是要让人知道,我们不是好欺负的!” 朱勇和张軏看着丘松身上挂着的两个火药包,吓得脸有些不自然,却不约而同地道:“是啊,是啊,听大哥的。” 丘松的伤寒似乎还没好,依旧鼻子里总是吹出泡泡,他吸吸鼻子:“不是京城二凶,现在是京城三凶!” 张安世翘起大拇指,一脸钦佩的道:“好样的,就是要有这样一往无前的勇气,三弟,你很有前途,继续保持。” 当下,四人出发。 走出中门的时候,丘松突然身子一顿,不动了。 张安世催促道:“咋了,走呀。” 丘松沉默了一下,歪着头想了想:“俺在想,你们不会骗俺吧。” 朱勇急了,跺脚道:“这是什么话,我们都做了兄弟,发过誓的,做兄弟的会骗兄弟吗?” 丘松想了想,觉得有道理:“噢。” ……………… 张安世四人到了夫子庙不远的一处小宅。 这个时候,因是清晨,所以街上行人寥寥。 这小宅便是张安世等人打听到的梁家家宅。 此时,这里大门紧闭。 张安世叉着手,口里先大骂,然后指着朱勇三人道:“狗娘养的梁文,你平日里不是很横吗?你这么有本事,有胆便出来打他们呀!” 朱勇:“……” 张軏:“……” 丘松:“……” 骂了一句,张安世转头对身后的三兄弟道:“好了,大哥肚子饿了,先去吃个早点,你们继续,给我记住了,没有人可以欺负我们京城二凶。” 丘松抱着火药包道:“是京城三凶。” “对。”张安世道:“总之,大哥不允许,好了,你们继续。” 说罢,一熘烟的便走。 不是张安世不讲义气,只是他深知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的道理。 最重要的是,自己的姐夫是太子,不能给姐夫抹黑。 朱勇三人就不一样,在永乐朝真正能横着走的,恰恰是他们这样的勋臣之后。 那梁文当初乃是朱高煦的部将,等到跟着朱高煦进了南京城,被敕封为了汉王,便也进入了汉王府担任百户官。 汉王对待部众极好,甚至可以用纵容来形容。 但凡他汉王卫的人,都是极力庇护。 正因为如此,在南京城里,汉王卫的人一向无法无天,即便犯了罪,只要汉王出面,应天府的人也不敢管束。 所以梁文自然而然也借此机会,仗着汉王府的声势,让自己的兄弟梁武做买卖,积蓄家财,又在南京城,置办下家产,甚至还养起了几房小妾。 不过梁文的心里很清楚,这样的情况是支持不了多久的,汉王只要一日是汉王,那么迟早都要回到藩地去。 到了那时候,他这个汉王卫的武官,也得灰熘熘地跟着汉王前去云南,这南京城的花花世界,便和他无关了。 这也是为何,汉王府上下一个个满心希望汉王能够成为太子的原因。 前些日子,他家兄弟被打了个半死,而且这些人嚣张跋扈之极,居然敢口口声声说什么打的就是汉王。 汉王知道后,果然勃然大怒,对他只交代了一件事,这京城二凶……身份当然非同小可,不过关于京城二凶的其他人,便无需客气,狠狠收拾便是。 梁文得令,当然是摩拳擦掌。 于是他急不可耐地带着一干部众,开始在码头滋事,但凡是京城二凶关系极深的船,动辄便是打砸,那些依附于京城二凶的船工,则随意殴打,反正只要有汉王在,谁也不能奈何他们。 这些日子痛快得很,在强烈的报复心之下,梁文也算是为自己兄弟出了一口恶气。 昨夜,他邀了自己十几个部下在家中喝酒,到了清晨,醉醺醺地醒来,此时听到外头有人大骂,门子又慌慌张张地进来说有人滋事。 这一下子,梁文火冒三丈,当下带着十几个弟兄开门出来。 于是……便看到三个少年站在门口,一个个气势凌人,口里各种问候他的母亲。 梁文一看便知晓对方的来路,不是那传闻中的京城二凶是谁? 当初就是这些人,打了他家兄弟吧。 梁文是知道内情的,这三人身份不一般,害他们性命是绝对不敢的。 不过对方挑衅到了自己头上,他也绝不能堕了汉王的威名,真打一场,只要适可而止,揍这些人一顿,有汉王做靠山,倒也无妨。 想明白后,他冷冷地盯着朱勇三人,厉声道:“便是你们口口声声说打的便是汉王吗?” 朱勇叉腰:“是又如何。” “你再说一遍!” “打的便是汉王!” 梁文怒气腾腾的样子,其实他等的就是这句话,于是呼喝一声道:“弟兄们,汉王殿下平日里关照我等,还等什么,给我他娘的打!” 一声令下。 十几个精壮的汉王卫老卒再不犹豫,便要冲上来。 朱勇和张軏虽是天不怕地不怕,看着眼前这阵势,却也有些担心起来。 倒是在二人后头,一脸呆滞的丘松,不慌不忙地取下了一个挂在身上的火药包,又拿出了火折子,朝火折子一吹,火折立即发出红光。 而后,将火折子对准了火药包的引线。 滋滋滋滋…… 第四十四章:惊天动地 引线上开始火花四溅。 可丘松还是很淡定地继续抱着火药包。 这时候……一个鼻涕泡泡从他鼻子里冒出来,然后,波的一下破开。 引线即将燃尽。 朱勇和张軏已和前头的几个汉王卫的人拳脚相交在了一起。 朱勇大骂:“四弟,你他娘的……哎哟……” 丘松依旧淡定,他又呼出了一个泡泡。 而就在这个泡泡开始膨胀之际。 引线的火花距离火药包越来越近。 这时候…… 十几个人已将朱勇和张軏按倒在地了。 只是这些人…… 那梁文更是叫嚣道:“小屁孩子,竟敢太岁头上动土,汉王殿下也是你们说凌辱就可凌辱的?今日不给你们见识见识厉害,你们也不晓得汉王殿下的厉害!” 这话刚落下,那头丘松丢出了火药包。 火药包在虚空划过了一个完美的弧线。 那弧线的落脚……却是越过了围墙,直接摔进了梁文的宅子。 “打,给我打……” “拼了!” 嘈杂声中。 丘松叉着手,昂首扩胸,鼻里的泡泡瞬为泡影。 就在这一刹那。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的声音。 地动山摇。 要说火药,梁文这些当初上过战场的人,并非没有见识过,沙场之上,那轰隆的火炮,还有那如珠的火铳,他们早就习以为常。 可就在这一刹那。 他们却是慌了神。 方才还气焰嚣张的人,骤然之间身子摇晃,那刺破耳膜的轰鸣,更是令他们色变。 而就在这如惊雷的响动声中,一团巨大的火焰,腾地自院墙之内升腾而起,火光四溅。 那一堵梁家的高墙……也在这一刻,轰隆一下轰隆垮塌。 巨大的焰火翻滚着乌焰,滚滚冲上云霄。 那四散的火焰,开始蔓延。 不久之后,院墙里的几处屋子火起。 浓烟更盛。 靠近梁家宅邸的人,几乎所有人都觉得要窒息了,一时失聪,脑海里刹那之间空白。 方才那如天崩地裂一般的场景,令所有人浑身都是恐惧蔓延。 于是,几乎所有人都趴下,紧接着,灰尘和泥土、碎石便在他们身上覆了一层。 只有丘松,叉着手,昂首扩胸,脑袋以倾斜七十五度的角度侧对天空,呆滞的眼里,此刻带着光! 等轰鸣过去,耳朵略略恢复了一些听觉。 所有人慌张地面面相觑。 那十几个老卒,恐惧之下,竟是四散而逃。 只有梁文从泥灰里爬出来,看着垮塌的围墙,看着那轰鸣和浓烟之内,家中的建筑在噼里啪啦的燃烧。 因为事先炸开的地方靠近围墙,所以宅里的人有提早逃跑的空间,一个个哭爹喊娘,往后门跑了。 只是可惜了他的家当,此时宅子火起,无可遏制,大火依旧还在熊熊燃烧,那焰火依旧窜向天穹,节节攀高。 梁文没跑,他两腿一软,啪嗒一下跪在了地上,朝着那火焰深处,心疼万分地大吼:“俺的宅子啊,俺的……宅子啊……” 而这时候,朱勇和张軏也翻身起来。 他们很快定了定神,随即大骂:“梁文,你这狗一样的东西,你不是欺负俺们的船夫吗?不是不将我们京城二凶放在眼里吗?兄弟们,一起上,打!” 一声打字,二人一拥而上,拳打脚踢,梁文左右已没有了助手,于是被踹翻,万念俱灰的他,开始迎接雨点一般的拳脚。 这梁文还是大意了,和这种下手没有轻重的少年人作为,其实是最惨的,因为但凡是成人,下手总还留有余地,可朱勇二人,却是处处都下死手。 “啊……” ………… 轰隆…… 当梁文宅邸方向爆炸的时候。 张安世就在两条街之外的一处晨起的茶摊里吃着早点。 他点了四份糕点,主要是担心另外的三个小兄弟饿了,自己可以先帮他们吃,垫垫肚子。 茶摊的主人……没想到来了这么一个阔绰的公子哥,自然很殷勤,熟络地和张安世打招呼。 张安世也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闲聊。 “西斜街的那个宅子我看不小,那是哪一家人的?” “那个?”茶摊的主人露出忌讳莫深之色:“这可不能乱问,公子,小心病从口入,祸从口出。那啊……” 他顿了顿,低声道:“那是汉王府的人……我告诉你,在这南京城,千万不要惹他们,他们可凶得很,谁惹了他们,保准死无全尸。” 张安世道:“他们比京城二凶还凶?” “什么京城二凶?”这茶摊主人一脸迷茫:“没听说过,总之,但凡是汉王府的,要绕着道走,如若不然,灭门破家也不是没有可能。” 张安世心凉了半截,这就难怪码头的生意前段时间有停滞扩张的迹象了,敢情还是名号不够响啊。 也就在这时,一声爆炸巨响。 哪怕是两条街外,张安世也觉得大地在颤,身前的茶桌哐当地剧响。 张安世的第一个反应,便是地崩了。 于是他毫不犹豫,纵身钻进桌下。 可他随后看到了远处的火光,自两条街之外升腾而起时,一切都明白了。 这玩意威力居然这么大? 张安世虽然在后世听人说照着这方子,堪比‘大伊万’的效果。 可毕竟只是黑火药,再怎样,在张安世心目中,大抵也应该只是一个威力加强版的大炮仗的威力罢了。 直到这个时候,张安世脸都黑了。 卧槽! 这不是大炮仗,这他娘的是小号榴弹啊。 张安世几乎一屁股跌坐在地。 这一下子要完了。 于是下一刻,他心急火燎的丢了一张宝钞在桌上,而后疯了似的朝火光处狂奔。 要是他那三个兄弟出了事,可不是好玩的,卧槽……… 就在张安世过了半条街之后,便发现街尾处,三个少年的身影。 隐隐约约的看着朱勇和张軏二人,拖拽着还不愿走的丘松往隔壁街狂奔而去。 张安世一下子驻足。 没死? 他长长松了口气。 可见这么危险的东西,给专业人士使用的必要。 算起来,这三人的父祖久经战阵,火药肯定接触不少,四舍五入一下,他们也应该算专业人士吧。 张安世没有去追赶三人。 紧接着,冒出第二个念头。 卧槽,这事太大了。 于是,脚下一转,毫不犹豫地往他家方向狂奔。 一路气喘吁吁,终于回到了张家。 张三恰好迎面而来,口里道:“少爷,方才轰的一下,你听到了吗?哎呀,还起了火呢,少爷不去看看热闹?” 张安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滚!” 随后,张安世一溜烟地跑到了张家的书斋。 书斋这里,杨士奇和邓健正施施然地端坐着。 杨士奇起初每日来张家,给张安世‘补课’,心里压力是很大的,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淡然了。 就这样吧。 不都是混日子吗? 哪里不是混。 第四十五章:龙颜震怒 你还能让这张安世转了性子? 教不好就是教不好。 于是慢慢的调整自己,内心也得到了平静和安宁。 虽然每日还是如常来张家,可张安世绝大多数都不见人影,他也不在乎,就在这书斋里,看看书,或与邓健闲谈。 邓健也是一个妙人。 他对宫廷的生活了如指掌,大大的满足了杨士奇的好奇心。 可就在二人相谈甚欢的时候。 突然,一个人影窜进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道:“杨先生,杨先生……” 杨士奇很平静,很镇定地呷了一口手中的茶水。 “何事?” 张安世道:“杨先生要教我读书呀。” “嗯?” “我要读书。” “这……是何故?” “现在就读,什么《尚书》,《礼记》、《春秋》,我都读。” 杨士奇觉得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终于露出了惊愕之色:“张公子,你这是……” 张安世这回倒是镇定了下来,认真地道:“我要重新做人!” 于是张家的书斋里,终于传出了朗朗的读书声。 而作为当事人之一的杨士奇和邓健,却是匪夷所思。 邓健狐疑的嘀咕道:“杨公,方才你听到了一声轰隆的爆炸声响吗?” 杨士奇道:“倒是听见了,还以为是惊雷呢。” 邓健道:“莫不是我家少爷惹出事来了吧?” 杨士奇皱眉:“不会吧,我看张公子虽然也爱胡闹,可终不至如此十恶不赦,这样的事,他也敢干?” 二人都沉默,各怀心事,只有张安世很是认真读着书。 ………… 此前的时候,朱棣的心情不错。 因为淇国公丘福给他送来了一匹烈马。 朱棣对这马可谓是爱不释手,等带着一行人回到了文楼,他高兴地道:“丘爱卿有心了。” 汉王朱高煦也在一旁。 朱高煦和丘福靖难之时曾一同领军,所以关系格外的近,彼此之间可谓是亲密无间,对他来说,父皇夸奖淇国公丘福,其实就相当于是在夸奖他。 朱高煦眉开眼笑地道:“父皇,儿臣听闻淇国公为了寻此马,可是花了不少功夫,他四处寻访,还花了重金。” 朱棣心里暖呵呵的,丘福这个老兄弟,当初跟着他靖难,劳苦功高,他帐下三大将,张玉战死,令人扼腕。而成国公朱能,这货有时精明得像贼,有时糊涂得像鬼。 只有丘福,最是稳重。 朱棣道:“丘卿家也是爱马之人,今日肯割爱,将宝马进献给朕,可见丘卿家赤胆忠心。” 丘福道:“宝剑赠英雄,红粉赠佳人,陛下勇冠三军,这千里马,也只有在陛下的胯下,才不算辱没。” 朱棣听罢,哈哈大笑。 一旁的姚广孝,也不禁为之莞尔起来,他深深地看了丘福一眼,又看看乐开花的汉王。 朱棣道:“丘卿家的马好,朕听汉王说,你这儿子也养得好,老实忠厚,有乃父之风。” 丘福一听到朱棣夸奖自己的儿子,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他年纪大了,可儿子却还小,老来得子,当然格外的希望将来自己若是有什么不测,陛下能对丘松更加垂爱。 他道:“犬子其他还好,就是人太老实了。” 汉王朱高煦也跟着道:“是啊,是啊,父皇,丘松这个孩子,年纪虽小,却极懂事,在众子弟之中,儿臣觉得非要比的话,说他为少年俊杰都不为过。” 朱棣也微笑,表示赞同:“朕从未听说过邱松闹出什么事来,可见丘卿家教子有方,说起这个,朕确实担心子弟们太不成器了,要好好管教才好,若是不然,迟早这些个东西,一个个都要成祸害。” 丘福心里高兴坏了,表面上却谦虚道:“陛下谬赞。” 正说着…… 轰隆…… 一声轰响,殿中君臣色变。 朱棣皱眉:“这是什么响动?” 听方向,那应该是夫子庙传来的。 而夫子庙那里,距离紫禁城距离远着呢,是什么样的响动,连紫禁城竟都惊动了。 丘福大吃一惊:“陛下,是不是武库……炸了。” 他是老将,这响动一听,似乎像火药炸出来的。 不过这么大的动静……至少也是武库里的火药仓发生了爆炸才可能发生。 朱棣一听,顿时就心凉了半截。 夫子庙附近……好像确实有一处专供码头转运的武库,若是那儿炸了,这武库可就不保了,这损失得有多惨重啊! 于是朱棣再也待不住,连忙动身出了文楼,远远朝那夫子庙方向眺望。 果然……只见夫子庙的方向,浓烟滚滚,隐见火光。 朱棣大怒道:“武库竟如此疏漏吗,来人,来人,给朕立即去武库,去查!有任何损失,立即奏报。” 朱棣愤怒地又回到了文楼,不由道:“怎么会如此的疏忽大意,这些入他娘的狗官……” 汉王朱高煦和丘福也是面面相觑。 两炷香之后,有宦官匆匆进来道:“陛下,查明了……是……是在夫子庙那儿,有人殴斗……还动用了火药。” 朱棣一听,却是冷笑:“大胆,你们这样欺君吗?以为朕老糊涂了,若是有人殴斗,动用火药,如何会有如此大的响动,莫非是有人想掩盖什么?” 丘福也不禁道:“这么大的响动,怎只会因殴斗而发生,陛下……依臣之见,或是有人想要官官相护。” 姚广孝微笑,却是不语,因为他虽觉得里头有许多可疑之处,只是……这么大的事,谁敢掩盖?还是先看看再说。 那宦官战战兢兢,磕磕巴巴地道:“是……是真的有人殴斗……殴斗的双方……一个是汉王卫的百户官梁文……他带了十几个老卒,还有一方……是京城二凶。” 此言一出,朱棣瞠目结舌,眼睛都直了。 朱高煦也大惊失色,不过他第一时间道:“父皇……儿臣……” “住口!”朱棣怒不可遏:“好啊,好啊,真的没有王法啦,京城二凶,还有汉王卫,朕早就一直听说,汉王卫跋扈,只是念他们当初也是靖难功臣,是以隐忍不发。” “还有这京城二凶,这狗东西,当初朕还有账没和他们算呢,他们倒好,现在是自投罗网了。拿人,立即拿人,当初在那的人,给朕一网打尽,立即押送至御前,今日就把帐算清楚。” 朱棣气得胸膛起伏,交代完之后,便拼命的咳嗽,骂声不绝。 只是,事情显然还有蹊跷,若真只是殴斗,怎么可能有如此大量的火药?这些火药的威力来看,是如此小规模的殴斗会引发的吗? “陛下息怒。”丘福道:“有什么事,依律处置便是,不要大动肝火。” 朱棣叹了口气,对丘福道:“丘卿家啊,朕怎么能不生气,这些不肖子弟,现在连王法都不在乎了,朕现在还在,他们就敢如此,就算朕一味的包庇他们,可等到有一日朕不在了呢?他们这样目无王法,朕的子孙难道能容得下他们?” 朱棣说着,露出了苦笑,接着又道:“这样说来,还是你好,你教了一个好儿子,总不致教朕操心,最坏的就是朱勇、张軏这二人,哎……气死朕了!” 丘福听罢,道:“张軏乃功勋遗孤,朱勇为人虽然鲁莽,之所以如此乖戾,想来是因为当初他们的父兄们在军中厮杀,无暇管教,所以才致今日这个地步。” “陛下宅心仁厚,一定还铭记他们父兄的功劳,所以臣以为,对待他们稍稍惩戒即可。子侄们的教育问题,确实令人头痛,臣其实到现在,还心有余悸呢,幸好犬子还算老实,能令陛下不必为之操心,已是万幸了。” 邱福还是谦虚了,不过心里还是美滋滋的,看看别人,再看看他家儿子? 于是他又道:“有一句话说的好,为人父者,自己有多高的成就,立下多少的功勋,其实都只是眼下的,最重要的还是言传身教,教育好自己的子弟,才是齐家良方啊。” 第四十六章:殿前审问 朱棣只是唉声叹气。 朱高煦倒是在旁窃喜。 不过丘福虽颇为欣慰,却也有些担心,其实他和战死的张玉以及成国公朱能都是好兄弟,他一直将张軏和朱勇当自家子侄看待的,没想到这两个家伙,居然干出这样大逆之事。 为人叔伯的,除了庆幸自己儿子总还算听话,却也不免为之遗憾。 最先被带来的,乃是汉王卫百户梁文。 梁文是被抬来的,早已被朱勇兄弟打的面无全非,连牙都掉了一半。 人一抬到了殿里,挣扎着想要行礼,可只见身体蠕动,人却站不起来,张口想说点什么,却也只见嘴巴嚅嗫,听不到响动。 朱高煦一看,顿时就怒了,立即道:“父皇……” 朱棣瞪他一眼:“住口。” 朱棣却也勃然大怒,厉声道:“怎么人给打成了这个样子,是谁动的手,这是汉王卫的武官,他们也太放肆大胆了!” 宦官们怯怯不敢答。 直到又有三个人被抓了进来。 先进来的乃是张軏和朱勇。 这两个家伙,也知道事大了,原以为玩的是大炮仗,没想到他娘的直接来了个爆破! 于是两个人一进来,便开始挤眼睛,尤其是张軏,倒像是自己挨了打,受了万千委屈一样。 丘福一见他们两个进来,作为叔伯,也不禁气不打一出来,先呵斥道:“你们两个坏家伙,犯下弥天大罪,还不赶紧……” 话说到了这里。 丘福还张着嘴,接下里的话却是说不下去了,只见他的眼睛猛地张大了,瞳孔开始收缩,他的眼底,倒映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却见第三个人……几乎是被人拎着过来的,这小子一脸倔强的样子,被人拎着,还恶狠狠地擦拭着自己的鼻涕。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丘福张口,发出狂吼。 声震瓦砾。 殿中之人,尽都面面相觑。 连朱棣也有点懵逼。 “小畜生!”丘福再没有了方才的稳重气度,张口就是骂娘:“你这小畜生去干了什么?你怎么也在这里!” 此时此刻,丘福感觉自己的头沉得厉害。 气血翻涌,几乎两眼黑乎乎的看不清,要昏厥过去。 被拎着进来的,正是丘松。 丘松呆滞地看着自己的爹丘福。 用沉默回应丘福的怒吼。 朱棣脸已彻底的垮了下来:“又是你们,又是你们京城二凶,好啊,好的很啊!朕对你们如此关照,可你们就是这样回报朕的?” 陛下的怒容还是很有震慑力的,张軏和朱勇战战兢兢,瑟瑟发抖。 只有丘松歪头想了想,吐出了两字:“不对!” 此言一出,这殿中人都惊得说不出话来。 还没有谁敢在陛下盛怒之时,敢直接顶撞陛下。 朱棣也懵了,说实话,他有点不太适应,入你娘的,到底我是皇帝还是你是皇帝。 丘福只觉得自己的脑袋越来越眩晕,双腿轻浮得有些站不稳。 “不对什么,怎么,朕哪里说错了?” “是说错了。”鼻涕如面条一般从丘松的鼻里流出来,他也不擦拭,此刻,他不由自主地挺起了胸膛,一字一句地道:“不是京城二凶,现在是京城三凶了,俺和兄弟们烧了黄纸,做了兄弟!” “……” 殿中安静得可怕,落针可闻。 朱棣的老脸开始不由自主地抽搐。 只听这时,便是‘啊呀’一声,站在一旁的丘福两眼一黑,一头栽倒在地。 于是忙有宦官前去搀扶丘福,丘福悠悠转醒,有气无力地道:“陛下,陛下……臣没有这样的儿子,臣没有这样的儿子啊!这狗东西,任凭陛下处置吧……我丘福便是断子绝孙,也不要这不肖子了。” 丘松不服,他呆滞的眼睛,带着倔强,擦了擦鼻涕,凝视朱棣。 朱棣:“……” “陛下饶命!”张軏和朱勇这时异口同声道:“再不敢了。” 朱棣冷笑,因为他没办法和丘松这货较真,于是怒喝道:“你们……很好,告诉朕,你们为何打人。” 张軏道:“是他们先欺负咱们,咱们好端端的,这人说要为汉王报仇。” 张軏楚楚可怜的样子,好像自己是受害者一样。 躺在地上的梁文似乎还有神识,听了这话,身躯开始剧烈的抽搐,嘴巴一张一合,似乎想要反驳。 只可怜他发不出声音,只是哼哼的。 朱棣继续怒问:“好,就算退一万步,他先欺负了你们,可他是武臣,乃是百户官,你们袭击官差,将人打成这样,可还有王法吗?到了现在,还想狡辩?” “你们真是胆大包天,袭击官差也罢了,朕来问你们,你们从武库里偷了多少的火药,闹出如此的动静,笑话,真是天大的笑话,天子脚下,朗朗乾坤,居然有人弄了百斤的火药,当着天下人的面,弄出这样的事……今日你们不说清楚,朕绝不饶你们,朕以往对你们过于纵容,才有今日之恨,如今绝不网开一面了。” 三人都沉默。 朱棣大喝:“说,给朕说!” 张軏和朱勇都被这一声怒喝吓的身子一抖,张軏这才期期艾艾地道:“我们没有盗窃武库的火药啊。” 朱棣冷笑:“没有盗窃武库的火药,那这火药哪里来的?” 张軏和朱勇面面相觑。 他们是讲义气的,当然不能背叛大哥。 看着他们的神色,朱棣感觉自己似乎看出了点什么,咬牙切齿地道:“难道………不只你们三人?还有一人是谁?是张安世?是张安世盗取了火药?” 张軏和朱勇连忙摇头,朱勇道:“不是,绝不是他。” 朱棣怒视向丘松:“你来说,你告诉朕,是谁给你们提供的火药。” 丘松:“……” 他抬着眼,无惧地和朱棣对视。 鼻下又吹起了一个泡泡,这泡泡今日异常的持久,竟是坚而不破。 “陛下……是郭得甘!”张軏突然道。 “郭得甘?”朱棣喃喃自语。 朱勇惊讶地看一眼张軏,似乎在说,郭得甘是谁? 不过……只要不是大哥,卖谁不是卖? 于是朱勇配合地忙小鸡啄米地点头:“对对对,是郭得甘。” 丘松有点懵逼,呆滞的眼神更呆滞了。 朱棣皱眉道:“是郭得甘将火药给了你们?” “对呀,对呀。”张軏道:“我拿人头作保,真是郭得甘!” 朱棣随即脸涨得通红,破口大骂:“放你娘的屁!” 张軏又给吓得瑟瑟发抖。 朱棣怒道:“郭得甘这样贪生怕死的人,他敢这样胆大包天,将数百斤火药交给你们?你们这是欺君罔上,十恶不赦!” 张軏:“……” 朱棣冷冷地看着他们道:“这定是你们从郭得甘那儿偷来的吧?” “啊………”张軏自己都懵了,他觉得自己的脑袋有些转不过弯。 踟躇了片刻,他猛的点头:“对对对,陛下圣明啊,陛下明察秋毫!” 朱棣又冷笑连连,咬着牙道:“呵……那么郭得甘哪里来的数百斤火药?” 对呀,数百斤火药呢? 这火药哪里来的? 第四十七章:炸的好啊 “没有几百斤啊。”张軏连忙道。 汉王朱高煦在旁趁此道:“大胆,你们死到临头,竟还敢欺君罔上?这么大的威力,没有大量的火药,如何有此效果?父皇马上得天下,驰骋天下,难道用了多少火药也不知道?” 张軏战战兢兢地道:“真没有这么多,就几斤而已。” 勐的,张軏想起了什么,眼睛看向丘松。 却见丘松还抱着一个包裹。 当时,张安世给的可是两个火药包。 炸了一个。 丘松的身上还挂着一个。 张軏手指着丘松:“你看,这儿还有一个,就是这个………” 众人看去。 其实丘松进来的时候,大家都有些奇怪,因为这家伙一直抱着一样东西,好像一床小棉被一样。 当然……大家并没有太关注,即便是捉拿他的禁卫,也急着入宫复命,并没有注意到这个棉包袱。 朱棣狐疑地看着那玩意:“这是什么?” “这是火药呀,郭得甘那儿来的!” 此言一出,殿内的宦官顿时两股战战,火……还她娘的药? 押解三人的禁卫,也顿时色变,一个个作势要将丘松扑倒。 丘松这时澹定地道:“很厉害,你们不要过来!” 朱棣和朱高煦对视一眼。 丘福也渐渐的恢复了神智。 自己儿子是什么货色,他是很清楚的,丘松不是那种胡闹的人,一定是被人蒙蔽了。 丘福冷冷道:“这是火药?就这么一点点火药?呵……” 他冷笑,毕竟是战场上厮杀出来的,对于火器耳熟能详,怎么会信这样的鬼话。 “陛下,我们绝不敢欺瞒,您若是不信,自己试试便知道。” “父皇,不要再听他们的鬼话了……”朱高煦看着地上的梁文,心里只有怒火中烧。 朱棣却是沉着脸,他表情格外的凝重。 理智告诉他,这不可能,绝不可能。 就这么一点火药? 可是……张軏等人提到了郭得甘的时候,还是让朱棣心思一动。 况且这火药的事,不搞清楚,实在令人寝食难安。 于是朱棣道:“来人,将这火药给朕在殿外点了,朕要看看,这些人是不是死到临头,还要欺瞒朕!” 有宦官应了,碎步至丘松面前,将这丘松抱着的火药包几乎是抢了来,随即和几个禁卫出殿。 倒是张軏磕磕巴巴地道:“陛下,让他们离远一些点,别令你……” “住口。”朱棣恶狠狠地道:“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朕什么场面没有见过,入你……” 说到这里,朱棣顿了顿,决心还是用文明用语,便继续咆孝道:“朕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你们当朕是鼠辈。” “哼!”他冷哼一声,心里又不由得越想越气。 怎么他身边的子弟,都是这样的货色。 这些狗东西,若是皇考还在的时候,只怕早就一个个抓去剥皮充草了。 或许就是因为朕过于纵容,所以他们才有如此大的胆子。 “父皇……”此时,汉王朱高煦道:“父皇这一次,可不能轻饶他们。” 说着,朱高煦瞥了一眼丘福。 他和丘福是好兄弟。 可他万万没想到,丘福的儿子居然…… 这背后到底是什么隐情? 丘福见汉王朱高煦投来的复杂目光,心里只是发苦,他想解释,想说清楚。 可是这时候……他一时半会说不清楚,而且也不方便说。 朱棣听了朱高煦的话,却是不言。 此事很严重,断然不可这样就算了。 只是…… 轰隆…… 勐的一下,殿外火光冲天。 好像一下子……似乎无形之中,有什么冲击波一下子袭来。 那无形的力量,顷刻之间,便教文楼屋嵴上的琉璃瓦哗啦啦的掉下来。 宛如天崩地裂一般,那一声惊雷,让人心季。 似有一股热浪在朱棣面前刮过。 门窗哐哐哐的发出剧烈的颤声。 一刹那之间的光之后,随即那光迅速熄灭。 随之而来的,便是外头传出了宦官们哭爹喊娘的声音:“不得了,不得了,李公公被炸飞啦。” “飞到树上去啦。” “快,快救火,救火啊……” 朱棣:“……” 殿中几乎所有人,腿都软了,不说别人,哪怕是丘福竟也没站稳,打了个趔趄。 而后……浑身的手脚还在不断的颤抖。 不过丘福很快反应了过来,立即朝向朱棣跨前一步,大呼:“陛下……陛下……” 朱棣则是站在原地,纹丝不动,甚至方才背着手,现在依旧还是背着手伫立。 朱高煦一屁股跌坐了下去。 殿内的宦官已是个个东倒西歪。 倒是张軏三人,居然很镇定,毕竟已经有过经验了,还扛得住,不过张軏和朱勇本就跪着,此时却都趴下,臀部翘得老高。 只有一个丘福,依旧还昂首,用鼻子玩弄着泡泡。 他似乎有一种娘胎里带来的无畏基因。 只是此时,已经没有人顾得上他了。 朱棣已急步冲出了文楼。 丘福也拼了命的追了上来。 这君臣二人,很快看到文楼之外一片狼藉的场景。 许多宦官东倒西歪。 漫天的焰火伴随着浓烟四溅,有一些建筑开始着火。 一个宦官挂在树上,哭天喊娘。 当然……即便是这树,也有一小半的枝叶烧成了杆子。 宦官和禁卫乱作一团,有吓得在原地一动不动的,有趴下的,也有人匆忙要去取水救火的。 地上……似乎还被砸出了一个坑,直接将石砖崩裂了一小片。 刺鼻的硝烟熏的朱棣不停的眨眼。 朱棣随即目光落在了丘福的身上。 他的眼神,带着惊讶,那一抹惊讶之中,竟还夹杂着惊喜。 “丘卿家……” “在,臣在。” “你……”朱棣吸了一口气:“朕……不是在做梦吧?” 丘福道:“臣……臣也以为在做梦。” “若非亲眼所见,朕一定想不到,火药竟有如此威力。”朱棣吸气连连。 这种震惊实在让朱棣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他是带兵打仗出身,知道不同武器的长处和短板,而眼下……他所见到的东西,让他突然生出了一种奇异的感觉……那便是战争的形式,可能要稍作调整了。 一包这么个东西,有如此威力,如果有更多呢? 没有人比朱棣更清楚这玩意将给大明的军队带来什么了。 丘福现在顾不得自己的儿子了。 这时候儿子是个屁。 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人,太清楚这种玩意可以带来多大的改变了。 这意味着,从前亲眼看到老兄弟的惨剧,会更多的避免。 也意味着……明军在未来的战争之中,获得更大的优势。 紫禁城火起。 文楼损毁了一角。 门窗震碎了无数。 即便是地砖,亦是碎裂十七块。 受伤的宦官、禁卫九人。 可在这焰火和硝烟之中。 朱棣和丘福相视大笑。 “哈哈哈哈哈……” “好得很,好得很,炸的好,炸的太好了。” “痛快,臣好久没有这样的痛快了。” “这是天大的好事,自此之后,朕一举灭亡北元,又多了几分胜算。” “陛下圣明,理应立即命造作坊日夜制造,五军都督府,则督促神机营,研习掌握这火药操练之法。” 朱棣痛快地点头:“这个自然,这个自然。对啦,朕想起来了,那郭得甘……还和朕讨论过,火药与弓箭的问题,现在看来……这个小子是对的,难怪……这就难怪了,那三个臭小子,将这玩意从郭得甘那儿偷来了。这郭得甘,真是上天赐予朕的,小小年纪,如此了不起。” 朱棣豪气万千,冷冷道:“那些建文余孽,四处散播谣言,说朕非天命,是窃取大位。哈哈,今日朕才深切感受到,天命在朕!若无天命,朕如何能得此良才。” 第四十八章:圣裁 “陛下,这个郭得甘,到底何方神圣?不如……陛下立即命人搜寻此人,索要火药药方?” 朱棣稍稍沉默,随即摇头:“不可,此人乃国士,当以国士待之,朕自会寻他,卿等稍待便是。” 丘福自然点头。 朱棣又道:“这几个小子当如何处置?” 丘福道:“陛下不必看臣的面上,这狗儿子陛下随意处置便是。” 朱棣:“……” 于是朱棣回到了文楼,此时他脑子里只想着那火药,看着这三个跪在地上的小子便有气。 随即又低头看那只顾着在地上的梁文。 便听汉王道:“父皇……” 朱棣冷冷地盯着汉王。 他为汉王的不稳重而有些迁怒。 汉王确实很像他,不只是外貌上,在疆场上也同样的骁勇。 只是……这种帝王应有的稳重,汉王却全然没有,没有大局观。 朱棣厉声打断道:”你还在袒护你的护卫吗?” 汉王朱高煦连忙道:“父皇,梁文他……被打伤了。” “他好歹也是靖难的老卒,朕还听说,他们是十几人对三个少年,就这样……看看这熊样子,你还好意思为他争辩吗?哼!” 朱高煦见父皇动怒,便忙拜下道:“儿臣死罪。” 朱棣面带怒色道:“不要来死罪这一套,这梁文先养伤,不过……等伤养好了,给朕告诫他,从今往后要夹着尾巴做人,不要再无事生非。” 朱高煦万念俱焚,平日里,他的护卫做了什么事,只要他出面,父皇一定会偏向一些他,何况这一次……分明是他占理而且还吃了亏。 他不甘心,却还是咬着牙道:“儿臣知道了。” 朱棣随即看向地上挤眉弄眼的张軏和朱勇,还有那吹着泡泡的丘松。 朱棣一脸嫌弃地看着丘松道:“鼻涕擦一擦。” 丘松想了想,拿袖子擦了擦鼻水。 朱棣恶狠狠地道:“你们三个很了不起,竟还自称是京城三凶,而且还胆大包天,敢在京城里动用火器,你们可知道,私藏动用火器者……当以大逆论处,朕念你们无知,网开一面,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来人,将这三个混账给朕立即押送刑部大牢,给朕好好地看起来,不得朕的准许,不可放人!” 禁卫们心有余悸,外头还是嘈杂,依旧还是救火和救治伤员的响动。 “喏。” 三人被拖拽了出去。 朱棣余怒未消,骂骂咧咧:“入他娘,这是将我大明的京城当成什么了,他们家的茅坑吗?这三个没一个好东西,都是该杀的货。” 可是等朱棣眼睛看着殿外……那滚滚的硝烟,却又咧嘴笑了:“真他娘的带劲!” …… 朱勇三人,直接被丢进了大牢。 似乎刑部这边,也不敢给这三凶什么关照,虽是三人一间牢房,待遇却和其他囚徒没什么不同。 朱勇抓着铁栅栏,口里呼喊了许久,也没人来理会。 这一下子,朱勇和张軏急了。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二哥,刚才好险,差一点脑袋就要掉了。” “我们兄弟,也算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了。” 一旁的丘松沉默着,突然冒出一句:“大哥呢?” 这个问题实在有些尴尬。 张軏和朱勇面面相觑。 他们没办法回答。 当初烧黄纸做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没有错。 不过有福的时候好像总有大哥,有难的时候…… 朱勇一拍丘松的脑壳:“你闭嘴,都怪你,若不是你,能弄出这么大动静。” 丘松又沉默了,低垂着脑袋。 “哎,不知何时能出去。” “陛下会不会不管我们?” “俺想俺娘了。” ………… 杨士奇觉得很惊奇。 因为张安世居然格外的安分。 就好像整个人,一下子焕然一新。 不但收了心,居然还智力见长。 比如说永远叫不会的尚书《周书翩》,今日只一上午,他竟可以背出个七七八八来。 这令杨士奇很感慨,作为一个教书先生,毕竟还是需要成就感的,当你碰到一个榆木脑袋,你想拍死,可你还得憋着。 这种感受,真比尿频尿急尿不尽还难受。 可现在……那种感觉回来了。 杨士奇振奋精神,决定今日再接再厉,将周书的精髓再讲一遍,除此之外,还要将东汉时的今文学派对于周书篇的理解,也好好地诠释出来。 正午的时候,照例留在张安世家用茶点。 他与邓健这个老搭档各自落座。 古人用餐,各有不同,譬如寻常的农夫,往往一日两餐,早上一顿,晚上一顿。 可若是像较为殷实的人家,或者像杨士奇这样的士大夫,则进用早晚两个大餐,正午往往都是用茶点对付。 这是因为公门之中,其实也没有午休这个概念,早上吃饱了,中午就着茶水吃一些糕点便对付过去。 此时,杨士奇喜滋滋地道:“张公子今日转了性,真是孺子可教啊。” 邓健没有他这样乐观,轻轻地呷了口茶,翘着兰花指,尖声细语地道:“咱却总觉得眼皮子在眨,感觉要出事。” 杨士奇道:“孩子长大了,就会懂事,我经常遇到这样的情况,很多孩子都是一夜之间开窍的,张公子开窍虽然是晚了点,不过亡羊补牢,倒也不迟。” 邓健便微笑不语。 倒是杨士奇感慨的样子:“哎……” 邓健抬头:“怎么,杨先生有什么心事吗?” “我心里总有一块石头,放不下,上一次,我不是和你提过我的恩公吗?可惜到现在……只听过其人,却无缘谋面,受人恩惠,却无法酬谢,实在遗憾。” 邓健不吝赞道:“杨先生是知恩图报的人啊。” 杨士奇振奋精神道:“不管如何,先办好眼下的事吧,走,去教张公子读书去。” 于是他又兴冲冲地去了书斋。 却发现书斋里的人已没影了。 杨士奇有点懵,方才那位张公子还当着他的面说要留在这里看书,说要悬梁刺股的,可是转眼之间…… 人呢…… “来人,来人……” 这时一个女婢匆匆过来。 这女婢生的不好看,是个黄毛丫头。 据说都是太子妃选的,专挑面目丑陋的来张府,就是害怕自己的兄弟沉迷女色,小小年纪,熬坏了身体。 杨士奇绷着脸道:“张公子人呢?” “方才……方才张三匆匆的进去,和少爷说了一会儿话,少爷便口里说:我‘至亲至爱’的好兄弟啊,然后就拔腿跑了。” 杨士奇:“……” ………… 张安世听说是刑部大牢,既是心疼,又是庆幸。 还好关押的不是锦衣卫大狱,据说那儿格外的恐怖,只是刑部的话,应该还有转圜的余地。 这件事太大了,哪怕是国公的儿子,只怕事情也没有这么简单结束。 想到兄弟们在大牢里受苦,张安世急在心里,先去采买了一些吃食,随即才到大牢里。 一切都很顺利,以东宫的名义打了招呼,狱卒们也很客气。 很快,在这幽暗的牢室里,张安世看到关在栅栏里的三个兄弟。 “兄弟们,我可想死你们了。”张安世激动地道。 栅栏后的三人,本是借着牢房里幽暗的火把光线捉着虱子,或是逗弄着蚂蚁,一听张安世的声音,朱勇率先激动起来:“大哥,你……你来看我们啦。” 张安世隔着栅栏,放下带来的食盒,道:“听说你们进了大牢,大哥心急如焚,便立即来见你们,怎么样,现在情况如何?陛下有没有震怒,有没有牵涉到其他人,你们招供了没有?” 第四十九章:发财 张軏道:“大哥放心,俺们将火药推到了郭得甘的身上。” 张安世不由得翘起大拇指:“三弟果然聪明伶俐。” 视线一转,见丘福在鼻里扣着鼻屎,这似乎有点对他这个大哥不太尊重。 张安世道:“四弟,要文明。” 朱勇道:“大哥,你别理他,他就是这样,玩了大半天了。” “噢。”张安世点头:“你们的家人来了没有,有没有告诉你们,什么时候去请陛下放你们出来?” 张軏和朱勇都沮丧起来:“俺们自打进了大牢,家里便没有人来探望我们,只有大哥赶来。” 张安世安慰他们道:“就当他们不懂事,你们也别记在心上。” 张軏嚅嗫道:“只有大哥对我们最好,不过……大哥……那个时候,你跑哪里去了,你说吃早饭,却一直没见人。” 张安世感叹道:“哎,所以说当初我这一步棋走对了,你们看,你们是京城三凶,而大哥呢,脑子活一些,专门负责和人讲道理,与人说和,你们是刘关张,大哥就是诸葛亮,懂吗?” 刘关张肯定是刘关张的,不过这个刘,肯定不是刘备,多半是刘禅,当然,不必在意这些细节。 张安世耐心解释道:“你看现在,好处不就显现了吗?若是我们都抓进了牢里,以后谁来关照我们?现在大哥人在外头,你们虽在里头吃苦,可总还有大哥时常来探望,不教你们吃亏。” 朱勇一拍大腿:“对呀,俺怎么没想到,大哥真是神机妙算,料事如神,没想到大哥算无遗策,早就想好了。” 张軏一歪脑袋,居然也觉得很有道理。 张安世又道:“鸡蛋不可放在同一个篮子里,你们一个篮子,大哥一个篮子,只要大哥还在,我们京城三凶,便威名永在。” 说着,张安世便取出食盒里的食物来,给他们吃了。 这才叹息道:“想到兄弟们在这里受苦,我便吃不香睡不着,你们好好保重身体,等过个三年五年,陛下火气消了,大哥再为你们想办法,将你们解救出来。退一万步,等我姐夫……” 张安世的声音越来越低:“等我姐夫克继大统……还怕出不来吗?这不过一句话的事,有大哥在,不教你们吃亏的。” “大哥……你顾好自己的事,俺们在这儿吃不了什么苦,你放心去吧。” 张安世点点头,这些兄弟都是实在人,能处。 不过他心里沉甸甸的,毕竟这一次是自己玩砸了,哪里晓得‘一硫二硝三木炭,加一点白糖大伊万’竟是真的。 唯一庆幸的是,皇帝只是将他们关押进了大牢,他们都是功臣之后,应该不会有什么性命之虞,后面总有办法让他们早些出来的。 不过眼下,还不是悲痛的时候。 他要化悲痛为力量,继承兄弟们的遗志……不对,继承他们敢打敢拼的精神,要将兄弟们的买卖做好。 张安世又安排了保人,让他将朱金请出来。 依旧还是原来的那个酒肆。 只是张安世出现的时候,酒肆的东家像见了鬼似的。 当初就是这个家伙,在这儿打的人半死,上头的雅间,也差点砸了个稀巴烂。 你还来? 不过,越是这样的人,越不能得罪。 于是张安世顺利地上了二楼。 一进雅间。 里头背着手如热锅蚂蚁急得团团转的朱金一见张安世出现,下意识的两腿一软,跪了。 不得不跪啊。 当初那梁武……被打了个半死,朱金还以为……这几个恶少年死定了。 得罪了梁武,还能有个什么好? 可过了几日,却又听说,汉王卫的百户梁文,也就是这梁武的兄弟,宅子都给人炸了,人也成了残废。 想想看,这南京城里,谁有这样的胆子啊,天王老子都没有这么凶吧。 这样的人不抓去灭族? 可现在呢?人家却是活生生地站在他的面前,一点事都没有。 于是,从前被人小看的少年郎,现如今在朱金的眼里,已成了洪水猛兽一般的存在,那梁文兄弟得罪了此人都死的这样难看,何况是他,只怕对方捏捏手指,便可将他灰飞烟灭。 “小……小人朱金,见……见过………公子……” 张安世和气地搀扶他起来,温声道:“哎呀,为何要这样客气,来,坐下说话。“ “不。”朱金道:“小人觉得跪着比较舒服一些。” 张安世皱了皱眉,道:“让你站着就站着!” 朱金立即起身,站着一动不动。 张安世道:“买卖的事,你想的如何了?” “做,当然要做。”朱金道:“不过小人打听到,外头的寻常棉纱,都要两百钱一斤,公子这样上等的棉纱,两百五十钱价格太低了,小人就算三百钱收了贩卖出去,也是有利可图。“ 利润,他大抵已折算过了,三百钱确实是微利,可没办法啊,他不敢在张安世身上赚取暴利,不然睡不着的啊! ”三百钱?”张安世也有点意外,道:“这样朱兄岂不是要吃亏?” “不亏,不亏。”朱金干笑道:“做买卖嘛,讲的是长久。” 张安世便道:“只是我可能一年十万斤以上的货,你吃得下吗?” “面纱这东西,现在各州府都紧缺,不愁卖的。” 张安世颔首:“还有……就是我希望能进一些棉花来,你那边有没有渠道?” 朱金毫不犹豫地道:“这个好说,小人和棉商也有交道。现在外头的行情,棉价在七十钱一斤上下,当然……若是采购量大,价格可以压到六十钱,甚至更低。” “好,这个也交给你。”张安世满意地点头。 这个时代,还没有所谓的规模优势的概念。 而张安世的王牌就是规模优势,寻常的棉花商人给人供货可能是百斤、千斤,价格七十文、八十文都有可能。 而张安世可是真正的纺织大户,在这个时代,绝对是大规模的生产了,动辄就要拿十万二十万斤的货,那么棉商就算是六十文,甚至是五十五文的价格也乐于兜售! 原因很简单,大规模稳定的供货,减少了大量不必要的售卖成本,而且也大大减轻了棉商们周转、储存的压力。 张安世心情很好地道:“好得很。这样说来,我们便一言为定了?” 朱金小鸡啄米似地点头:“对,对,一言为定。不过……棉花的事,只怕暂时供应不足。” 张安世便奇怪地道:“这是什么缘故?” 朱金苦笑道:“哎,这……难道公子不知道吗?苏、松二府大水成患,吴江一带尤甚,哎……真是惨啊,这江南鱼米之乡,如今却是饿殍无数,听说饥肠辘辘的百姓,因为没有吃食,又告贷不到粮食,想要入城行乞又不可得,于是饿死于道边,更有入投于河。这发了大水之后,棉产大跌,除此之外,便是河道也阻塞住了,运输困难。” 张安世很吃惊,他不禁道:“朝廷没有救援吗?” “陛下倒是下旨救济了,可如此大祸,凭借朝廷也是杯水车薪,饿殍实在太多了。” 张安世低着头,他所想象中的松江、苏杭,一定和南京城一样,热闹繁华,哪里想到……居然如此糟糕。 第五十章:兄弟 张安世沉吟道:“朱兄,你得帮我一个忙。带着人,运粮食去,想办法将一些人带回来……” 朱金眼睛一亮:”公子想要购置奴婢?” “啊……”张安世一脸震惊。 朱金道:“公子果然很有生意头脑啊,现在松江、苏州一带,人如草芥,这奴婢的价格暴跌,许多人……莫说是给银子,只要给一口饭,她就肯跟你走。” 张安世脸上表情肃然了几分,认真道:“我不管你怎么样,你把人先救了。不如这样,棉布我先交货给你,就不必先急着结算了,你拿着银子去松江和苏州一趟,到最后,我们再进行结算。” 朱金想了想,却犹豫着道:“其实人力适可而止即可,这世道,粮食比人金贵。” 张安世怒视他一眼:“老子说话,有你他娘的说话的份?” 不得不说,张安世的话还是很有效果,朱金立即三缄其口,只是道:“小人去办,嘿嘿……小人知道怎么做了。” 说罢,二人道别。 朱金这边,张安世倒是不担心,这家伙再狡猾,也不敢在他的面前耍马虎眼,历朝历代都轻贱商贾,朱金这样的人,在见识过了张安世的手段之后,已经清楚张安世的能量了。 和张安世合作,可能是赚钱多少的问题。 可不和张安世合作,或者对张安世阳奉阴违,那么考虑的就是生死的问题了。 ………… 熟悉的长街上,一个护卫正如老僧一般在此站定,纹丝不动。 这个时候,身后一阵细微的脚步声。 一只手正准备往他肩上拍下,护卫猛的神经紧绷,下意识的握刀,猛地一转身,随即,目光便落在一个嬉皮笑脸的少年身上。 “哈哈……”张安世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呵呵地道:“是我,没想到吧。” 护卫脸色稍稍缓和,手上紧握刀柄的手放松了下来。 张安世道:“你是奉你主人的命令在这里等我吗?” 护卫定定地看着他,点头。 张安世道:“算起来,我也好些天没见那老兄了,有事要谈,你肯定没想到此次是我自投罗网。” 护卫:“……” 张安世又道:“你一直在这里等?为什么不去找我?你家主人显然也不是省油的灯,想要四处搜寻我,应该也不难吧。” 护卫沉默了一下,道:“我家老爷只命我在此等候。” 张安世叹了口气,道:“看来老兄也想见我了,哎……我也很怀念他,身边的兄弟一个个凋零,只剩他这老家伙了。” 护卫脸抽了抽,没说话。 很快,一辆马车过来。 张安世还在念念有词:“你说别人家的护卫,都是那种一看就很凶狠的样子,大大咧咧,你为啥总是沉默不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护卫这样做是没有前途的,换做是我,就捋起袖子来,把自己胳膊上的肱二头肌露出来,再见人都瞪着眼,一副很凶残的模样,走在大街上,人见人怕。如此一来,大家一见你就晓得你一定是个高人,走到哪里,人家不要给你长工钱?” “护卫还需要有一个技能,就是要善于和人沟通,你别小看做跟班,这里头有大学问呢,你半天不憋出来一个屁,怎么教人晓得老兄的威名?” 张安世连珠炮似的说了一大通,可护卫却依旧抿着唇,惜字如金。 这让张安世很气馁,乖乖地登上了车。 这一次又出了城,马车来到了河畔边,就停了下来,只是并没有见到那位老兄的身影。 那护卫只告诉张安世,让他在此耐心等候,已经有人去通报了。 张安世百无聊赖,足足等了一个多时辰,耐心消磨干净,正要发火,远处,却见有人骑着一匹通体通红的骏马疾驰而来。 不是那老兄是谁? 朱棣到了张安世的面前,翻身下马,今日不知是什么原因,朱棣兴高采烈的样子,见到了张安世,尤其的亲近。 “来……郭得甘,看看这匹马,如何?” 张安世不高兴的心情,总算在朱棣的话语里转移了注意力。 打量着马,他懵逼地摇头:“这马咋了?” “哎呀,这可是一匹好马,你晓得不晓得,为了寻访这么一匹马,可是我走了十几处塞北的马场精挑细选来的,全天下不敢说万中无一,却也绝对称得上是千里驹。” 张安世啧啧地道:“不错,不错。” “送你了。”朱棣大气地道:“这是我至爱之物,当今日的见面礼。” 张安世想也不想就摇头:“不要。” “为何?”朱棣有点糊涂。 张安世叹息道:“虽说这是你的心头好,可我不喜欢马呀,再说这马越厉害,我越骑不得啊!我喜欢骑温顺的驽马,或者驴子和骡子也成。” 朱棣:“……” 朱棣有点懵了,说实话,他以为只要是男人,就没有人可以拒绝宝马的诱惑。 张安世叹口气道:“其实……如果你当我是朋友,不用送马也可以,折现便好,现在我正好有点穷,手头紧。” 朱棣瞳孔收缩:“手头紧?那我的银子呢,当初不是给了你三万两银子?” “啊……这个,说到了银子,我倒是想起一件事,老兄,你叫什么名字啊?你是我的大股东,我还不知你名讳呢?” “不,我们先将银子的事说清楚。”朱棣这时候有些急了。 这才几天啊,送了这家伙三万两现银,口口声声说要带他发财的,可才几日功夫……这家伙居然就说手头紧了? 张安世道:“你到底叫什么?大丈夫怎们能无名无姓,藏头露尾,你看我叫郭得甘,我就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朱棣稍稍犹豫,最后带着一点点心虚道:“我叫郑亨。” “郑亨?”张安世不由道:“武安侯郑亨?” “你也知道?” 张安世点头道:“靖难功臣嘛,我怎么会不知道?失敬,失敬,久仰,久仰。” 朱棣只唔了一声,表情有一点点的不自然,不过他很快想到了正经事:“好了,少说这些,你那火药……是怎么回事?” “火药?”张安世其实已经知道,朱勇这些家伙将火药的事都推到了郭得甘的身上。 没错……还是他自己的身上。 像武安侯这样的军中顶级武臣,不可能不知道。 张安世便笑嘻嘻地道:“郑老兄,你想要我的火药药方?” 朱棣很直接地点头:“这药方用处甚大,当然要来讨要。” 张安世便笑道:“你这老兄鬼得很啊,想拿我的药方去邀功,到了皇帝老子面前,就是大功一件。” 朱棣脸抽了抽,沉默片刻道:“你就当是这样吧。” “真想要?”张安世道。 朱棣道:“这是当然,你怎的这样啰嗦。” 张安世急了:“现在是你求我,竟还这样的口气,你甚至不愿叫我一声大哥。” 大哥…… 朱棣突然觉得自己的脑袋承载量过高。 普天之下,还没有人敢对他说这样的话。 朱棣便瞪着他,骂道:“入你娘,给便给,不给便不给!” 朱棣膀大腰圆,像小鸡崽子一样把张安世拎了起来。 不过显然他还尚存理智,又将张安世原封不动地放下,张安世惊魂未定,立即毕恭毕敬地使了一个倭式鞠躬:“对不起,我没大没小,以后再不敢啦。” 朱棣努力平抑了自己的怒火,接着便道:“这火药的药方,关系重大,并非是我一己之私向你讨要。你这小鸡娃子,还敢做我的什么大哥,你呼我为兄还勉强接受。” “可你也没称过我为弟啊。” 朱棣沉默了。 第五十一章:我心善 良久,朱棣道:“郭贤弟,你自己拿主意吧。” 张安世随即认真起来:“大哥,药方我立即可以抄录给你,其实配方很简单,不过我认为,药方……反而是其次的。” 朱棣也认真起来:“这是何意?” 张安世道:“真正要善用火器,最重要的是制定出一个改良火药的机制,比如……召集能工巧匠,让他们专门对火药进行研究,又比如……制定一个奖惩的措施……” “且慢。”朱棣背着手,朝一旁的护卫道:“取笔墨,给我记。” 于是护卫们匆忙去寻笔墨。 张安世等护卫们准备妥当了,才继续道:“奖惩是关键,有能力且有功劳的要奖赏,敷衍了事,全无成果的要惩罚,这就好像军中一样。” “对对对。”朱棣不断点头:“赏罚分明,将士们才肯奋勇。” 张安世接着道:“不过单凭这些还不够,要吸引能工巧匠,就得要银子,给待遇,这就好像……许多人为何要参加科举,因为科举能做官啊,做了官就是老爷,人人景仰,于是天下无数人十年寒窗,只为鲤鱼跃龙门。这些匠人的待遇若是过低,如何能吸引英才呢?” 听到这里,朱棣若有所思,喃喃道:“颇有道理。” 张安世道:“再有,就是传承,怎么样做到有的匠人大大改良了火药,却肯分享给他人,这样才可让不断改良后的火药越发犀利,那么传承便是至关重要的问题。譬如贡献出药方的人,怎么维护他们的利益,这也需要有一个既定的章程。” “除此之外,我看还得办学,让人将人们对于药方的研究归拢起来,传授给新的匠人,只有不断地研习演化,江山代有人才出,才可真正令我大明的火器立于不败之地。” 朱棣听罢,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张安世。 他本来只是来求药方的。 可现在看来……药方固然是要,不过……他心底却多了别样的心思。 “这是你想出来的?” “是啊,我胡思乱想的。” 朱棣拍了拍他的肩:“郭贤弟……你还有什么想法,尽可说出来,不急,我们坐下来,慢慢的说。” 转过头,朝着护卫们怒喝:“一字一句都要记下,少一个字都不成。” 护卫们个个胆战心惊。 今日谈的最久。 张安世大抵地阐述了后世的产学研机制。 如何将产业、学术研究有效的结合起来,又怎么鼓励人进入这个体系,最终如何保障成果。 当然……张安世其实也不指望,这玩意能够在明朝能够成功,或者说,在这个自给自足的农业社会里,或许这一套与世俗是脱节的。 但是这并不妨碍张安世希望传播出这一套东西,借此来开启眼前这大明最重要的靖难功臣的思考,毕竟……他如今只是太子的小舅子,想要做国舅,得等现在坐龙椅的那位嗝屁,还有二十年呢! 哪怕……若是有人有心,能够建立一个粗糙简单版的产学研机制呢? 张安世口若悬河。 而朱棣听得很认真。 他时而摇头,时而垂头思考,时而点头称是。 等张安世说的口干舌燥,暂时将这方面的东西榨干之后,朱棣再一次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张安世:“你他娘的肚子里到底都藏着什么东西。“ 张安世苦笑道:“大哥,你能不能不要说粗话。” 朱棣摇头:“我习惯了,你自动略过就好。” 说着,他拍拍张安世的肩,眼中溢满赞赏:“哎……我阅人无数,却总没见过世上有你这般的栋梁之才,只恨不能早遇着你。” 张安世笑道:“早遇着了,那时候我可能还在娘胎呢。” 朱棣一愣,这才意思到眼前的这个家伙还只是个少年,便鼓起眼睛道:“为何我说一句,你便要驳一句。” 张安世秒怂,立即道:“大哥,我错啦,以后我一定改。” 荒山野岭的,总是让张安世觉得慎得慌,这老兄的脾气不好。 张安世又道:“拿笔墨来,我将药方写给你。” 护卫们送上了笔墨,又取了一张竹板,张安世便歪歪斜斜地在竹板上写下药方。 朱棣在旁细细看了,里头从火药提纯的方法,再到添加白糖……似乎难度都不高,没想到,只这么一个方法,竟可以将火药的威力增加如此之多? “你这字不怎么样。”朱棣总算找到了揶揄的借口。 张安世下意识地道:“入你娘,你怎么这么啰嗦。” 一旁的护卫一个个绷着脸,竟像木桩子一样没反应。 朱棣怒瞪着他:“你再骂,灭你三族。” 张安世心里鄙视,灭我三族,有本事把我姐夫砍了呀,说出来我吓死你。 不过此时却还是立即改口:“抱歉,怪我……我跟人学坏了。” 朱棣:“……” 张安世又嘱咐:“药方是给你了,你要拿去邀功请赏也由着你,若是以后有人问,我就说是从你这里学来的。” 朱棣方才还是怒不可遏,听了张安世这句话,不由得一愣:“怎么,真白白让给我?” “谁让你是我大哥呢,若不是这里不方便,咱们烧黄纸做兄弟也可以。就当这是我的见面礼,不过我张安世只和讲义气的人结交,你讲义气吗?” 朱棣用古怪的眼神看了张安世一眼,他有些看不透这个家伙,如此重要的药方,白白送他,一点不在乎的样子。可有时,却又觉得此人鸡贼得很。 朱棣将药方收了,道:“结拜?这个得想想,不过你这药方我有大用,将来少不了你的好处。” 二人说了一会话,天色已晚了,夕阳倒映在不远的粼粼河水之中,仿佛那水中有万千的金鳞涌动。 彼此告别,张安世回府。 他心里有些得意,武安侯郑亨,张安世对这个人有一点点印象。 此人在军中的威望也颇高,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已经担任了中军都督府的左都督,反正……这是一个威望极高的武臣。 汉王朱高煦之所以认为自己是李世民,也正是因为在靖难之役之中,他立下了许多的功劳,在军中的威望极高,军中的武臣大多支持朱高煦。 比如丘福,几乎是完全偏向朱高煦的,倒是成国公朱能,却是不偏不倚,在这事上没有太多的偏向,当然,这也只是表面不偏不倚而已,鬼知道他心里咋想的。 唯一恪守中立的,可能就只有张玉的后代张辅了,一方面是张辅为人谨慎,另一方面他并没有和朱高煦并肩作战的经历。 现在认了一个武安侯做大哥,这就赚大了,他不求武安侯支持自己的姐夫,毕竟让姐夫和武臣搅和一起是很危险的事,可至少……也可让武安侯尽力不要站到汉王那边。 张安世不是不知道,历史上的姐夫肯定能克继大统。 可毕竟他来到了这个世界,鬼知道蝴蝶煽动了翅膀会引发出怎样的蝴蝶效应,还是小心谋划为好。 眼看着自己的名声已经越来越好,如今又多了一个大哥,张安世心情愉快了许多。 他匆匆地回家,夜幕降临,邓健已回东宫,杨士奇也已打道回府。 张三翘首以盼,终于看到了自家主子,便关切地道:“少爷你这是去哪儿了,教小的好找。” 张安世朝他一笑:“当然是干正经事,毕竟你家少爷已经重新做人,焕然一新,脱胎换骨了。” 张三干笑。 “你来,我有事交代你。”张安世走在前面,带着张三到了书斋。 坐在书斋的桌案跟前,他先取了纸笔,手书了一份契书。 这是一份关于股份的契约,在占有五成的股东名录上,郑重其事的写下了郑亨的名字。 此后,又将包括自己在内的三个股东一一写上。 他打算再过一些日子,便寻一个保人来,将这契约一式四份,到时他的所有买卖,就算是正式订立了。 张三站在一旁,等着张安世交代自己。 张安世将契书收了,抬头看一眼张三,才道:“有一件事,你得去办。” 张三道:“少爷交代就是了。” 张安世道:“明日开始,咱们码头的生意,还有其他的生意,你传出话去,要打武安侯的招牌。” 张三很是讶异:“为啥呀?” “因为武安侯是我大哥。”张安世道:“总不能让大哥白拿干股对吧,何况我的三个好兄弟如今都进了刑部大牢,不打他的招牌打谁的?” 顿了一顿,张安世叹口气,语重心长地接着道:“其实我何尝想让自家的兄弟们背锅呢,不就是因为我的姐夫是太子吗?我得维护姐夫的名声啊,哎……做人真难,太不容易了。眼下只好牺牲一下我的大哥了。” 张三似乎被自家主子的情绪感染了,眼睛都红了:“少爷真是辛苦。” 张安世挥挥手:“别哭了,我心善,见不得人哭。” 第五十二章:人才啊 朱棣回宫的时候,已是夜深。 只是他辗转难眠。 皇后徐氏见他如此,不由道:“陛下莫非还在为松江和苏州的灾民们心忧吗?” 朱棣:“……” 朱棣不由得升起了一丝负罪感,忙道:“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忧心,好啦,睡下吧。” 虽是躺在舒服的床榻上,只是脑子里却是千思万绪,等好不容易捱到了天亮,朱棣匆匆赶往武楼。 文楼烧掉了一角,必须重新修葺,朱棣只能在武楼这儿暂歇。 “传姚广孝来,要快!” 亦失哈听罢,不敢怠慢。 宫里的人谁不清楚,非常紧急和机密的事,陛下定召姚广孝来商议。 而一般的国家大事,则召文渊阁大学士来商议。 至于那些不甚紧急的事,才召文武百官来议。 今日陛下独召姚广孝,这说明一定有大事。 姚广孝其实官位并不高,只是负责礼部僧录司而已,不过官爵大小,对于姚广孝而言是没有意义的。 他匆匆入宫,随即不紧不慢地走入武楼,面上含笑:“陛下……” 朱棣朝他招招手:“姚卿家,朕侯你多时了。” 姚广孝上前,他与朱棣自有默契,气定神闲地道:“陛下……有心事吗?” “你来看看吧。”朱棣说着,取了昨日护卫们抄录的奏对给姚广孝看。 姚广孝表情凝重起来,只是他取了这些手稿,只看了片刻,随即露出惊讶的表情:“呀……” 朱棣一脸狐疑,便也凑上去,只一看……脸就拉下来了,正是当时他吩咐护卫们一字不漏的记下,结果……这抄录的手稿里,开头就有一句张安世的他娘的,然后朱棣也以入你娘回应。 朱棣老脸微微一颤,有些尴尬,便忍不住骂:“这群没脑子的东西,入他娘,什么话也抄录,姚卿家,你别顾这些,看后头,看后头才是紧要。” 姚广孝继续微笑,含笑继续看下去。 只是他后头,却再没有露出惊讶的样子了,而是一副兴趣浓厚的模样,而且越看……兴趣越浓。 以至于他的表情开始越来越认真,连神情也开始变得凝重起来。 看过一遍之后。 似乎姚广孝觉得意犹未尽,又忘我的重新看了一遍,等他将手稿放下时,才察觉自己有些失态,朱棣此时正瞪着他。 朱棣道:“姚卿家……以为如何?” 姚广孝苦笑道:“若只是一个火药的药方,臣以为……这郭得甘,不过是一个匠人之才而已,至多……也不过是能工巧匠,权他当是鲁班在世又如何?” “只是……”姚广孝顿了一顿,才又道:“此人所提出来的章程,却大有文章,这真是一个少年郎说出来的话吗?” 朱棣道:“是啊,朕初听他的章程,还只是惊奇,可回到了宫中之后,心里却越发觉得匪夷所思,若是这些章程,是姚卿家提出,又或者……是文渊阁大学士提出来,朕尚且没有这样惊讶。可郭得甘一个少年,他如何如此的老道。“ 朱棣道:“他所提的章程,虽有一些地方值得商榷,甚至是异想天开。可真要细细论起来,却是面面俱到,他这个年纪,能做到这一点,怕也只有十二岁拜相的甘罗才可以做到了。“ 姚广孝下意识地点头:”臣方才看这奏对,也是这样的想。” 朱棣道:“莫非,这真是上天赐下来,助朕一臂之力的吗?郭得甘……郭得甘……” 朱棣说着,背起手来,来回踱步,他一宿未睡,眼里布满了血丝,略带感慨地道:“哎……想起其他像他这般的少年,与郭得甘相比,真是珠玉和粪土之别一样。” 朱棣抖擞精神,落座,亦失哈给朱棣上了一副新茶。 朱棣便抱着茶盏,沉吟片刻,突然想起什么,朝亦失哈道:“那三个狗东西现在如何了?” 三个狗东西…… 亦失哈立即会意,躬身道:“陛下,三位公子在狱中,倒还算安分。” 朱棣冷哼了一声道:“在牢里能不安分嘛?” 亦失哈:“……” “有人探望过他们吗?” “听说……有人打着东宫的名义探视过。” “张安世?”朱棣不悦地皱眉。 亦失哈道:“应当是吧。” 朱棣道:“朕早知他们是一丘之貉,这张安世肯定也有份,只是……这一次侥幸让他逃脱了,不然将他们一网打尽,统统丢进刑部大狱里呆着,看看这些家伙吧,没有出息倒也罢了,竟还不省心,混吃等死都不会,朕若是再不管教,将来不知闯下什么滔天大祸来,尤其是以那张……” 本来朱棣是想说张安世的,可是想了想,又觉得好像最坏的还轮不到这个小子。 至少现在思来,这家伙已从面目可憎开始变得眉清目秀了。 朱棣便又道:“尤其是以那丘松为甚,此子年纪最小,可他娘的是真的什么事都敢干,他娘的,真不是东西!” 亦失哈干笑,没有回答。 朱棣发了一通脾气,不过似乎觉得也没什么意思,便对一旁沉默的姚广孝道:“朕与郭得甘的奏对,你拿去,先细细的梳理,到时给朕一个章程,郭得甘说的没错,问题的关键在于机制。” 姚广孝道:“臣遵旨。” ………… 转眼天气越来越寒,清晨拂晓的时候,秦淮河的河面上彷佛连水也冻住了,隐见一层薄冰。 河堤旁的杨柳也落了枝叶,无精打采起来。 一群衣衫褴褛的女子被送到了南京城来。 原本南京城是严禁没有路引的人出入的,不过为首之人,拿着的却是东宫的关防,这一下子,朝阳门的守卫便不敢阻拦了。 这些人分拨入城,一个个面黄肌瘦,头发枯黄,乱蓬蓬的头发哪怕是用发髻扎起来,也好似是枯草一般的蓬松。 很快,东宫便将张安世叫了去。 张安世兴高采烈地抵达了东宫正殿,只是到了这里,张安世顿时觉得气氛有些不对。 朱高炽是急得要跺脚了,站在朱高炽身边的,却是解缙。 解缙虽然是文渊阁大学士,但是和朱高炽交好,平时关系走得很近。 张安世一见到解缙,脸色有些不好看,他见过解缙许多次来找自己的姐夫,不过,张安世对解缙的印象大抵是猪队友的成分多一些。 张安世上前道:“姐夫。” 朱高炽拧着眉头道:“怎么好端端的,来了这么多人,都说……要来东宫?” 张安世很是坦然地道:“对呀,这是我给姐夫预备的宫女。” 朱高炽嚅嗫着嘴,不知该说点啥。 解缙微笑,道:“张公子,东宫采纳宫女,是有章程的,不可逾越了礼仪,如若不然……只恐宫中见疑。” 张安世道:“人是我花了银子买的,而且她们大多都是松江和苏州一带的女子,我听人说,她们再没有出路,就要饿死了,这时候,正好东宫缺人手,我将她们买来,又有什么错?” 第五十三章:家国天下 解缙的脸色微微有些不好看,不过鉴于张安世是太子的妻弟,他还是耐心地道:“这不是缺人手的问题,是违反了礼制的问题,若是宫中得知,你教太子殿下如何向陛下交代呢?” 张安世听着就不高兴,便气鼓鼓地看着解缙:“那就让她们饿死在外头?” “这……自有有司处置。” 张安世立即就道:“有司若是能处置,就不会有这么饿殍了。” 解缙显出几分不耐烦,他毕竟是文渊阁大学士,他认为张安世这样做是在害太子殿下。 这么多人充入东宫,陛下会怎么想?那些想要指摘太子的人又会怎么想? 解缙道:“张公子年纪还轻,有些事…还不懂…” 张安世道:“我只认一个理,东宫多了人手,饿殍有了口吃的,这又有什么不好?现在接了这些人来,对缓解苏州和松江的灾情也有莫大的好处,少了这么多张口,饥馑之人便少了。” 解缙见张安世讲不通,便忙朝朱高炽行礼道:“太子殿下,此事万万不可啊,一旦陛下得知,必然龙颜震怒,此事关系重大,还请太子殿下三思。” 张安世忍不住恼怒地道:“腐儒之见!” “住口!”这时候,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 众人朝声音的源头看去,却见太子妃张氏正寒着脸,牵着朱瞻基过来,后头尾随着一队宫娥和宦官。 张氏恨铁不成钢地对张安世道:“安世,你怎么可以这样对解学士说话。” “阿姐……” 解缙忙是向张氏见礼。 张氏颔首,对解缙客客气气地道:“解学士辛苦了。舍弟鲁莽,还请勿怪。” 张氏随即冷着脸又对张安世道:“我听说你招徕了不少女子来,人在何处?” 张安世悻悻然地道:“就在瓮墙那边。” 张氏便对朱高炽道:“殿下,不如先去看看。” 朱高炽叹口气:“好。” 一行人登上了东宫的高墙,沿着宫墙的过道,随即便至承恩门的城门楼子,自这里俯瞰下去,便见外头都是乌压压的人。 衣衫褴褛的人大多都是赤足,在这寒冷的天气里,蓬头垢面的人蜷缩着身子,怯弱地站着。 张氏凝视着这乌压压的人,纹丝不动。 解缙对太子和张氏道:“殿下、娘娘,这儿风大,还是赶紧走吧,这些人……臣会想办法交应天府处置。” 张氏回眸,看一眼解缙:“解公打算交由应天府如何处置?” “这……” 张氏朝张安世招招手。 张安世怕张氏拧他,不肯上前。 张氏便娇斥道:“平时你倒是胆大包天,现在倒是知道怕了。” 被张氏牵着的朱瞻基奶声奶气地道:”母妃不要生气,我会乖乖的。” 张安世一脸尴尬地笑了笑。 张氏沉吟道:“先让人安顿他们,给她们都收拾一下。若是无病的,就让她们入宫吧,让李嬷嬷和周嬷嬷来办这件事,再命邓健料理她们的衣食,教大家不要懈怠,天气这样寒冷,她们撑不了多少时候。” 朱高炽不禁惊讶道:“啊……” 解缙惊了,忙道:“娘娘,您这是……” 张氏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却是整个人显得说不出的端庄,口里则道:“人没饭吃,没衣穿,会死的!” “可是……” 张氏道:“我自知解公好意,若真惹来了什么流言蜚语,自有我来承担,现在最紧要的是……多活一人便是一人。” 解缙显然觉得张氏有些妇人之见:“陛下身边有……” “陛下身边有人会借此非议太子吗?”张氏说到这里,目光落在那些衣衫褴褛的人身上,眼中闪过怜悯,接着道:“可是解公没有尝过挨饿受冻的滋味吧,我也没尝过,我那兄弟也没有尝过。可我张家人……本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人家出身,却也知道人间疾苦,晓得这样的灾年里,人活着多不容易。!” “天底下有许多道理,若是讲道理,我当然讲不过解公,可我这妇道人家,只认一个理,姓朱的人家坐了天下,这百姓的生死荣辱就维系在皇帝身上,太子这做儿子的,我这做儿媳的,今日但凡教这里一个半个的人饿死在东宫面前,难道就不怕遭来上天的厌弃吗?” 话说到这个份上,解缙只能看向朱高炽,希望朱高炽能说点什么。 朱高炽嘴颤了颤,最后道:“听她的。” 解缙:“……” 张氏却不再理解缙,朝着张安世温和地道:“我这兄弟,混账是混账了一点,平日里尽干的不是人事,可今日这大是大非的事,却是做的对。来了这么多人,东宫这边若是养不活,那么今日开始,自本宫这儿以下,每人食两顿,所有的用度减半,再实在不成,则另想办法。” 她顿了顿,又道:“至于父皇母后那里……父母如何看待太子和本宫,这是父母的事,我无法改变父母的心意,可雷霆雨露,俱为君父之恩。做儿女的,能为父皇分忧,让我大明江山之中少几个饥馑的百姓,这便是天大的道理。” 张安世看着自家姐姐,眼眸里闪耀着光,不失时机地道:“阿姐说的好。” 解缙见状,又看看朱高炽,朱高炽也定下神来,他挥挥手,斥开周遭的宫娥和宦官,低声道:“爱妃所言甚是,解学士总是对本宫说争储、争储?可争储是为了什么?本宫去做藩王,难道会失富贵吗?” “本宫想要做太子,是因为本宫认为,本宫能以仁厚待天下,祖宗的江山不该让人随意糟践,现在若是连这么多人的性命都枉顾,那么这储君之位,占着还有什么意思?解学士所虑的,本宫也很担忧,可事已至此,岂可推卸?” 解缙叹口气,道:“殿下的心意,臣已明白了。” 他所担心的……是皇帝对太子的信任危机,一旦这个信任出现了裂缝,那么再要弥合,就比登天还难了。 东宫上下,已开始有了动作,邓健亲自带着人,预备了吃食,出了承恩门,想办法让这些女子洗浴,吃饱之后,确认没有疾病。 东宫里头,几个张氏身边的亲信嬷嬷则张罗着安置的事宜。 张安世见姐夫和姐姐没功夫理自己,便牵着朱瞻基的手,到了小殿里对着炭炉取暖。 “瞻基啊瞻基,你真是个孝顺的孩子,我一见你就晓得将来你是舅舅的贴心小棉袄。” 朱瞻基托腮,想心事。 “过一些日子,我再订一些织纱机来,现在咱们东宫人力充裕,不能坐吃山空,要扩大生产,阿舅不能随时出入宫禁,这里头的事,你要帮阿舅盯着,晓得不!这全天下,我谁也不信,只信得过你。” 朱瞻基坐在椅上,双腿悬空吊着,晃啊晃,继续托腮。 “咦,你这孩子咋不说话?” 朱瞻基这时才忍不住道:“阿舅上一次不是说,不许和你说话。” 张安世露出慈爱的笑容,摸摸他的头,嗓音充满了感情道:“阿舅疼你,怎么舍得不理你呢?你要谨记着帮阿舅盯着生产啊,知道了吗?” 朱瞻基想了想道:“阿舅掉钱眼里啦。” 张安世拉着脸:“这是什么话,咱们助人为乐,可有一句话叫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你见一人要饿死了,丢给他食物,这叫施舍。可你若是给他一个在世间立足的机会,这才叫帮助。” “好啦,你还不懂,等你以后长大了,自然明白阿舅的良苦用心,阿舅为了做善事,都要愁死了。” 朱瞻基张大了眼睛,一脸迷糊和不解。 第五十四章:龙颜震怒 紫禁城,武楼。 朱棣正背着手,望着窗外的萧索,一言不发。 而这时,有人蹑手蹑脚地进来。 来人冷着脸,穿着软底鞋,以至于连入殿,也是悄无声息。 他一身飞鱼服,入殿行了大礼,简洁有力地道:“臣纪纲见过陛下。” 朱棣澹澹道:“何事?” 纪纲乃是锦衣卫指挥使,当初靖难的时候,他曾是朱棣的亲兵护卫,性子寡言少语,从不多嘴多舌。 正因为如此,才取得了朱棣的信任。 而事实证明,朱棣的信任是对的。 纪纲从不和大臣进行私下的接触,一向独来独往。 最重要的是,作为锦衣卫都指挥使,他能探听到的秘密实在太多太多,对纪纲这样的人而言,他也深知越是如此,自己就越要守规矩。 何谓守规矩,陛下让他打听的事,无论如何也要打听;陛下不让他打听的事,那么就绝对不去触碰。 纪纲的眼里只有朱棣,也只能有朱棣。 此时,纪纲恭顺的身子微微躬着,他像是一头潜伏了爪牙的野兽,在短暂的沉默之后,纪纲道:“陛下,锦衣卫探知夫子庙码头一带,出现了一个商行。” 朱棣依旧背着手,不为所动。 纪纲继续道:“此商行成立之后,立即兴旺,不出一月,竟已客船、商船七百余艘,每月的盈利,竟多达三万两纹银之巨,且成长之迅速,教人叹为观止。” 朱棣回首,他这时候才稍稍有些动容,凝视着纪纲道:“一月三万两纯利?” 这绝对不是一个小数目,即便这商行不继续成长,每年的纯利,也是四十万两,那么十年呢? 这可是真金白银啊,不是宝钞! “此等民间之事……”朱棣斟酌片刻:“与朕有什么关系?” 纪纲道:“臣探听到,做这买卖的人……乃是……” 朱棣立即察觉到了异常:“是谁?” 纪纲斩钉截铁道:“武安侯郑亨!” 朱棣一愣。 “这个老家伙……他还做买卖?消息确凿吗?” “陛下。”纪纲正色道:“起初只是码头那儿传出风言风语,臣也以为不过是寻常的市井流言,不过牵涉到了河运,臣也不敢懈怠,所以……查了查,最后有人在应天府那儿,搜到了一份契书。” 朱棣看着他道:“你继续说。” “契书里头,武安侯确实就是这商行的背后之人。” 朱棣不由得酸熘熘地道:“好家伙,这货平日里鲁莽,没想到竟还有这样的本领,这么多的银子,他花得完吗?” 纪纲只能沉默。 显然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朱棣道:“来人,召武安侯来见。” 纪纲也很识趣地悄然退出。 朱棣则背着手,来回踱步,他不由得喃喃道:“一年就是四十万两,还是真金白银,这岂不是快要比印宝钞还厉害了?从前这家伙看上去是个浑人,没想到如此不显山露水,真是精明得很啊,亦失哈,你说呢?“ 亦失哈站在一旁,踟蹰道:“这个……奴婢不清楚。” 朱棣就道:“朕试试他看。” 其实武安侯郑亨最近很恼火,他在中军都督府当值,近日来总觉得许多人看他的眼神有些不同。 可哪里不同,又有点说不上来。 他是直性子,当面找人去问,人家只笑笑,不说话。 或者说几句阴阳怪气的话,就像谜语似的。 一想到这个,郑亨就火大,他娘的,老子若是会猜谜,还他娘的从个屁的军。 一听朱棣的召唤,郑亨立即飞马至午门,随后觐见。 他以为出现了军情,陛下找他来商量。 可一进入武楼,却有点懵了,好像陛下只传唤了他一个,其他各军的都督呢? 郑亨行礼。 朱棣笑吟吟地看着他道:“郑亨啊,朕有多少日子没见你啦,当初你随朕靖难的时候,咱们甚至都大被同眠过,如今啊……生分了,生分了啊!” 郑亨一听,警惕起来,他也不傻,忙小心翼翼地道:“陛下,是臣有什么过失吗?前些日子中军都督府确实有所懈怠……” 朱棣压压手,笑容可掬地道:“好啦,咱们不谈这个,朕现在是天子了,做皇帝的,要管顾的是天下的臣民百姓,不说其他的,现在朕每日殚精竭虑,为的是啥?是松江和苏州府的受灾百姓啊,那些百姓……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朕派去的钦使带回来的消息,更是让人震惊,说是饿殍满地,赤地千里,松江府和苏州府历来是膏腴之地,百姓无数,如今这一场大水,百年难遇,真实苦了百姓,苦了天下啊。” 朱棣说罢,叹息连连。 郑亨有点懵逼,心说……俺一个武臣,这松江和苏州的大灾,和俺有什么关系? 只见朱棣清了清嗓子又道:“现在国家处处都要银子,国库空空如也,郑卿家啊,朕是愁得头发都要白了,当初朕在北平靖难,是郑卿家这样的人……和朕一道同心戮力,如今国家到了这样的地步,郑卿家还肯和朕一道尽心吗?” 郑亨越听越觉得心惊胆战…… 这话怎么听着有点膈应? 不过他还是乖乖地道:“自然,自然。” 朱棣笑了:“好极了,既然如此,能不能请郑卿家捐纳一些银钱,救助一下松江和苏州的僧俗百姓?” “啊……这……”郑亨迟疑了。 看着郑亨似是犹豫的样子,朱棣眉一竖:“怎么,郑卿家不肯吗?” 郑亨忙道:“肯,肯的……臣……愿捐纳三百……不,五百两。” 郑亨肉疼。 可朱棣一听,却勃然大怒,突然破口大骂:“入你娘,朕拉下脸皮来求你捐纳,你便拿五百两银子来打发朕,你打发叫花子吗?” 郑亨两眼一黑,要昏厥过去:“陛下,臣……臣穷啊……” 朱棣脸黑了下来:“郑亨你这老匹夫,你以为朕是瞎子和聋子,不晓得你郑亨家财万贯?他娘的,你还是个人吗?灾民们食不果腹,要饿死啦,你这样多的钱,做的好大买卖,还跟朕哭穷?” 郑亨顿时大惊失色,心说我哪里做的好大买卖,于是连忙赌咒发誓:“陛下,臣冤枉,臣冤枉啊,臣比窦娥还冤,臣真的穷……陛下你要信臣啊,臣……是什么人,陛下您还不知道吗?陛下……” 他杀猪一般的嚎叫,声震瓦砾。 朱棣却更怒:“你变啦!” 郑亨只听得心里凉飕飕的。 朱棣痛骂道:“你这厮,是钻进了钱眼里了,朕当你是老兄弟,你当朕是无知小儿,好,好的很!” 郑亨心里不禁大骂,这是哪个狗东西说俺坏话,皇帝身边有奸人啊。 于是他继续道:“陛下……臣真的穷……要不,臣砸锅卖铁,捐纳三千两……臣就这么点银子,臣……把祖宅卖了……” 朱棣气得咬牙切齿,可这家伙装穷到了这个份上,他还真拿他没有办法。 于是便大手一挥:“好了,不说了,他娘的,现在身边净是这样的鸟人!” 郑亨被打发了出去,到现在他脑子还是一片空白的,细细思量着,越发觉得不对劲,想回去寻朱棣,好好解释一番,可想到朱棣盛怒之下,却又怕继续触怒圣颜。 他离开武楼,没走多远,还听到那武楼里传出朱棣的咆孝:“这老匹夫为了银子,连脸都不要啦!” 第五十五章:太子好厉害 郑亨打了个寒颤,心说自己赶紧先凑三千两银子再说吧。 回到家,唉声叹息,才刚刚落座,心里琢磨着哪个王八羔子在构陷自己,却听门子道:“老爷,老爷,淇国公丘老爷来了。” 淇国公丘福是郑亨的老兄弟,郑亨打起精神,心想着正好见见淇国公,打听一下陛下的心思。 淇国公丘福一进来,直接开门见山道:“听说老弟发了大财,哈哈……不得了,真是不得了。” 郑亨脸都绿了,嘟囔着道:“什么……什么话,俺穷得很,我都打算卖老宅啦……” 丘福眼珠子一瞪,立即露出不悦的样子:“这是什么话,你咋还跟俺装穷了,谁不晓得你发了财呀,好了,好了,你少啰嗦,俺儿子算是没用了,俺寻思着得纳几房小妾再生几个,咱们是兄弟,你说一个数吧,能借我多少。” 郑亨:“……” 见郑亨没反应。 丘福脸色更难看:“你这什么意思,郑亨,你个狗货,你仔细想想,淮河之战,当初你落水,是谁把你捞上来的?夹河之战,又是谁在你弹尽粮绝时,星夜驰援,将你从数万大军的围困之中救出来的?” “现在你想翻脸不认人,你良心被狗吃啦?” 郑亨一脸憋屈道:“我没发财啊,我冤枉,我比窦娥还冤,丘大哥,你听我解释……” “他娘的!”丘福骂骂咧咧道:“解释个鸟,有些事,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俺要早知道你是这样的人,就该让你淹死。” 于是再不搭理郑亨,火气冲冲地转身便走。 郑亨想追出去,可惜丘福根本不给他解释的机会。 郑亨于是愣在原地,呆滞了老半天,忍不住跺脚:“是谁,到底是谁在害俺?” 这丘福才走不久,却又有人来了,门子匆匆而来:“老爷,成国公来了。” 朱能…… 郑亨一脸疲惫地去迎朱能,朱能大喇喇地进来,一见到郑亨,便笑嘻嘻的,一副你懂得的样子道:“想不到啊想不到,原来那位老兄是你。” 郑亨不解道:“哪位老兄?” “嘿嘿……”朱能继续笑嘻嘻地道:“你知我知便好,我懂的。” “我不懂。”郑亨觉得自己遇到了天下最诡异的事。 朱能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乐了:“好啦,咱们兄弟,不说这些。” 说罢,他手一摊:“给钱吧。” “啥?” 朱能道:“俺家穷得揭不开锅了,你发了财,借个三五千两银子来救救急。” 郑亨怒了:“没有,没有,没有!” 朱能居然也不生气,而是一口吐沫吐在地上,一副鄙夷的样子道:“娘的,真小气!” 郑亨:“……” 朱能出了郑家,带着两个亲信家丁打道回府,一个家丁道:“老爷,家里不缺银子啊,咋来借钱,武安侯借给了老爷银子吗?” 朱能一副怡然自乐的样子,乐呵呵地道:“这狗货不是东西,没想到是这样小气的人。不过虽没借到,可该借还是要借的。” “你没听到消息吗?上午的时候,陛下召了郑亨去催讨银子,这郑亨才刚发财就如此,俺就寻思着,到时陛下丧心病狂……不……到时陛下心系百姓,要向俺催讨银子咋办?” “你看,现在俺跑来借钱,这事不就稳妥了吗?俺四处借钱,陛下还好意思跟俺催讨吗?” 家丁一听,立马翘起了大拇指:“老爷未雨绸缪,实在是高啊。” 朱能吁了口气:“没办法,挣钱的本事俺没有,可藏钱的本事还是有的。” 而身在宫中的朱棣,却是气得咬牙切齿,以至于夜里与徐皇后和衣睡下,次日拂晓时,尚且还在梦呓,口里念念有词:“大灾……郑亨……老狗……朕错看了这厮……” 外头伺候的宦官亦失哈听到了动静,以为皇帝醒了,蹑手蹑脚进来。 听到了细碎的脚步,朱棣反而惊醒。 “陛下,奴婢万死。” 朱棣醒来,反而神色如常:“不碍你事,现在什么时辰了?” “卯时一刻。” “卯时一刻?”朱棣慢悠悠地念着。 徐皇后也已醒来,宦官和宫娥们陆续进来给她梳洗更衣。 朱棣已经穿好衣袍,便背着手在一旁,对亦失哈道:“松江和苏州府可有新的急奏送来?” 亦失哈想了想,道:“这得问通政司,奴婢这就叫那通政司的奴婢来回话。” 通政司的宦官是专门负责给宫中传递奏疏的,随后被亦失哈叫来的宦官叫花不乐,花不乐乃是瓦剌部的人,被俘之后阉割做了宦官,因为办事勤快,手脚麻利,所以专门负责对接通政司。 花不乐朝朱棣行了个大礼,回道:“昨夜没有急奏送来,不过……” 朱棣见他话里有话,便皱眉到:“不过什么?” 花不乐道:“不过京城里倒是有一个消息,说是……东宫……那边……” 亦失哈听罢,抿了抿唇,忍不住咳嗽起来,似乎是提醒花不乐谨言慎行。 朱棣似乎听出了蹊跷,怒道:“据实禀报。” “前些日子,张家的公子……” “哪个张家?” “太子妃娘娘……” 朱棣脸色凝重:“继续说。” “张家……就是那安世公子,派了大批的人手去了苏州和松江,采买了大批的女子,充实东宫……这些日子,有女子近千人陆续抵东宫那边……” 朱棣大吃一惊:“太子妃和张安世是要做什么?” “奴婢……奴婢不知。” 朱棣勃然大怒:“为何无人奏陈?” 花不乐道:“太子乃储君……不敢言储君之过。” 亦失哈脸色木然的站在一旁,他的眼睛瞥了一眼花不乐,亦失哈此时的目光有些冷,宫里头的格局……很复杂,有的是当初南京城的宦官,也有一大批,是北平王府的阉人,大家各有各自的心思,这些年汉王有意夺大位,对宫中不少宦官大加笼络,而不少的宦官也经受不住诱惑,参与了东宫和汉王之间的明争暗斗。 花不乐在这个时候,突然‘失言’,显然是按耐不住自己,想要为汉王立一桩功劳。 果然,大怒的朱棣瞥向亦失哈,怒道:“此事,你知情吗?” 亦失哈连忙拜下道:“奴婢……略知一二,只是……” “混账。”朱棣气得发抖:“你既知情,锦衣卫一定也知晓一二,那么……朕的百官呢?他们难道都是聋子瞎子?太子好厉害!” 亦失哈瑟瑟发抖道:“奴婢万死。” 朱棣随即目光落在花不乐的身上:“你继续说。” 花不乐道:“市井之中,早就流言四起了,有人说……太子殿下这时引大量的秀女入宫,实……实在……” 朱棣道:“实在不像样子,是吗?只是太子,就敢有三千佳丽?” 花不乐道:“奴婢不敢这样说。” “还有呢?” 第五十六章:皇孙饿了 “还有就是……有大胆之人妄议,说……说苏松大灾,人如草芥,此时去采买秀女,实是落井下石,教人寒心。” 朱棣冷笑起来。 他背着手,骂道:“朕有一个好儿子,还有一个好儿媳啊!” 徐皇后在旁听得清晰,蹙眉,忙上前劝解:“陛下何以这样轻贱自己的骨肉?” 朱棣怒道:“若非平日纵容,何至如此?” 徐皇后道:“是非曲直,又怎么能偏信?” 朱棣此时真是给气得有些心口疼:“这样的事,一查便知,还假得了?上千秀女啊,他说招揽就招揽,他眼里还有朕吗?现在只是太子,就奢靡到这样的地步,苏松的百姓若知,岂不齿冷?” “他娘的,他皇爷和朕的好处没学到,竟都将建文那混账的东西学了个干净,将来祸我家者,必此子也。” 朱棣的脾气,本来就很火爆,尤其是做了皇帝之后,便更加严重了。 说罢,朱棣道:“来人,朕要去东宫,给朕准备仪驾,朕要亲去东宫收拾这个不肖子。” 徐皇后一言不发。 亦失哈已是胆寒,突然感觉山雨欲来,斜看了花不乐一眼,眼底深处不由得略过一丝锋芒。 亦失哈从不牵涉储位之争,两个皇子之间,他一向是一碗水端平,可花不乐的‘胆大妄为’,无疑是手底下某些宦官想要孤注一掷,富贵险中求,这引起了他极大的警惕。 就在宫中在张罗的功夫。 徐皇后嫣然一笑,而后挥退了宫娥和宦官,一面给朱棣系着玉带,一面含笑道:“陛下息怒,若是太子真这样,陛下是父亲,管教是应当的。” 朱棣气过了,脾气倒是慢慢平复下来,只是痛心地叹息道:“他学不到朕的一半啊。” 徐皇后道:“不过……陛下,这毕竟是咱们的家事,陛下若是想去看自己的儿子,何须这样大张旗鼓呢,外头的人不知道……还以为出了什么天大的事呢,依我看呀,还是轻车从简为好,就像咱们一家子人在北平时一样,有什么事,关起门来说不好吗?再者说了,再过两三日便是万寿节,陛下大寿在即,普天同庆之时,陛下何必这样不痛快。” 朱棣骤然明白了徐皇后的心思。 朱高炽是太子,他若是带着仪驾去东宫收拾这个儿子,那么父子不和的事,便算是人尽皆知了。 而徐皇后想要息事宁人,希望此事先关起门来解决,该打就打,该骂就骂,但是不能伤了储君的脸面,如若不然……真到了人尽皆知的地步,太子威信扫地,就算想不废黜也不成了。 朱棣不甘心地瞪徐皇后一眼:“你呀,总是惯着他们。” 徐皇后道:“臣妾也陪陛下一道去吧。” 这话……一说,朱棣心里只有叹息,徐皇后若是同去,这不但要给太子遮羞,而且连老子打儿子也打的不痛快了。 徐皇后伸出手,轻轻握着朱棣,便再不发言,只等朱棣的意思。 朱棣终究叹道:“同去吧。” 朱棣与徐皇后轻车从简,只带了亦失哈和花不乐,还有几个护卫成行。 抵达东宫所在的春和宫。 朱棣与徐皇后的车驾一到,这外头的侍卫见状,忙是上前行礼。 朱棣只扫他们一眼,没有理他们,携徐皇后入宫。 这一路过去,居然少见宦官和宫娥。 朱棣有些奇怪,这些人……都去哪儿了? 朱棣终究心头还有着火气,便忍不住骂道:“哪里还有东宫的样子,不能治家,何以治国?” 徐皇后默然无言。 一直进入深处,远远的……便听到稀里哗啦的木头吱吱呀呀的声音。 朱棣越发奇怪,眼睛落在几处大殿处,而外头,则见几个宫女在忙碌,抱着纱布出来。 朱棣道:“却不知又在弄什么名堂。” 他感觉那道气还堵得难受呢,只恨不得立即见到太子朱高炽,狠狠收拾一顿。 徐皇后却眼眸子有些恍惚,似乎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待进入了大殿,便见到了一幕离奇的场景。 许多宦官和宫娥正忙碌着,一张张的纺纱机排列,一个大殿里,竟是数百个宫娥,她们正尽心地纺纱,显得一丝不苟。 朱棣:“……” 徐皇后一脸诧异,她是纺过纱的人,不过却从没见过这样大规模纺纱的场景。 朱棣忍不住骂道:“看看,这就是东宫,这像什么样子。” 只是他说到这里的时候,眼睛却下意识地落向了一个熟悉的背影。 是太子妃张氏。 只见张氏坐在角落里的一处纺纱机那儿,身边几个宫娥和宦官围着她,她只穿着一身布衣,此时正聚精会神,细心地检查着宫娥们刚刚纺出来的纱料。 朱瞻基则是搬来了一个小锦墩,趴在一旁的工作台上,很乖巧的样子。 朱棣怀疑自己看错了。 徐皇后也不由的微微一愣,她的这个儿媳……显然朴素得连他们都觉得匪夷所思。 这里嘈杂,所以这几人进出并没有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不过很快,还是有人发现了朱棣,却是邓健刚刚抱着一堆纱料迎面来。 一看到朱棣和徐氏,吓得手中的纱布落下,双膝一软,便跪了下去:“奴婢……见过陛下,见过皇后娘娘……” 刹那之间,纺纱机纷纷停了,宦官和宫娥们都错愕地停了下来。 时间仿佛静止。 太子妃张氏骇然,不过很快镇定下来,她款款起身,从容不迫地朝朱棣夫妇走来,行礼道:“臣妾见过父皇、母后,父皇和母后怎么来了?臣妾未能远迎,万死之罪。” 朱棣脸上的表情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 徐皇后却是露出了欢喜的样子,上前去搀扶起张氏。 不过很快,朱棣和徐皇后的心思,便放在了朱瞻基的身上。 却见朱瞻基也在张氏的身后行礼。 朱棣抢上前去,一把将朱瞻基抱起,笑着道:“想不想你皇爷爷?” 朱瞻基歪头思索了片刻,才清脆地道:“想。” 朱棣大喜,随即便道:“你和你母妃在这里做什么?” 小孩子是不会骗人的,朱棣很清楚下头人弄虚做假的程度,即便是对自己的儿媳,也颇有几分狐疑。 朱瞻基立马就道:“纺纱呀。” 朱棣皱眉:“纺纱做什么?” 朱瞻基道:“卖钱呀。” 朱棣嘟囔道:“你这小小年纪也晓得钱,你是皇孙,不能掉钱眼里。” 朱瞻基脑袋钻在朱棣的怀里,半依偎着,奶声奶气地道:“那可不成,父亲和母妃说啦,现在咱们东宫的人多,这么多张嘴,又不请皇爷爷调拨钱粮给东宫,朝廷也有朝廷的难处,不挣钱可怎么成?会饿死的……” 说着,朱瞻基捂着自己的肚子,一副痛苦的样子。 “你也晓得饿?” 朱瞻基道:“当然晓得,我现在就饿的很。” 说着,朱瞻基皱着眉毛,一张小脸蛋皱成一团。 第五十七章:好圣孙 朱棣一听,心要化了,立即回头催促亦失哈:“糕点,糕点。” 亦失哈哪里敢怠慢,一溜烟跑出去。 朱棣笑着道:“好孙儿,你来告诉皇爷爷,为何你母妃穿着布衣。” 张氏连忙叩首道:“回父皇的话……” 朱棣摇头道:“朕问皇孙。” 张氏便不吭声了。 朱瞻基道:“皇爷爷,你长这样大,想不到竟也不懂事。” “啊……”朱棣一愣。 朱瞻基认真地‘教训’朱棣道:“咱们在生产纱布呢,这里这么多的纺机,父亲和母妃都说啦,来这儿得穿短布衫,如若不然,穿着长袖子,可不便啦,一不小心就要摔了。” 朱棣:“……” 朱瞻基接着道:“皇爷爷以后也要好好学一学,长一长见识,这样才能有本事。” 朱棣不由得大笑,笑的眼泪都要出来了,又虎着脸道:“你这小家伙,皇爷爷懂得可多了。” 朱瞻基便道:“那皇爷爷会纺纱吗?” 朱棣:“……” 朱棣沉默了片刻,好在这时候……亦失哈匆匆回来,端着一个食盒,小心翼翼地上前之后,取出一碟子桂花糕,朱棣取出了一块,便送到朱瞻基的嘴边。 朱瞻基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糕点,喉咙滚动,吞咽着口水,可口水还是不争气的像瀑布一般自嘴角不断流出来。 “来,好孙儿,来吃。” 朱瞻基却是不动,只是直勾勾地看着。 朱棣道:“吃呀。” 朱瞻基馋得像张家界见了游人的猴子,不断地吞咽口水。 朱棣见他古怪:“咋不吃了,不喜欢?那你想吃什么?” 朱瞻基的眼眸里露出挣扎之色,很努力地将目光从糕点上移开,才道:“孙儿不能吃。” “为何不能吃?” 朱瞻基道:“母妃说……现在东宫来了这么多人,钱粮肯定是不足的,要共体时艰,一起度过难关,父亲和母妃都要做出表率,原先的三餐,改为两餐,上行才可下效……我……我最听母妃的话了,母妃吃两顿,我也吃两顿,现在还不是用膳食的时候,孙儿若是吃了,别人瞧了去,母妃的话就不灵啦。” 朱棣听到此处,身躯下意识的一颤。 而后用一种别有深意的眼神看着朱瞻基。 朱瞻基依旧还在吞咽口水,小脑袋却拼了命地想抗拒朱棣手上捏着的糕点。 朱棣低头,看着张氏道:“不能委屈了孩子。” 张氏回应道:“父皇,是臣妾有错。” 朱瞻基嘟囔着道:“不是母妃的错,是我自己的主意,母妃都节衣缩食,做儿子的怎么能大吃大喝呢?皇爷爷见了高皇帝茶不思饭不想的时候,难道还能大吃大喝吗?” 朱棣似有触动,摸了摸朱瞻基的小脑袋,口里喃喃道:“好啊,好啊,你这话将朕问住了,朕怎么答你才好。” 说着说着,朱棣的眼眶都红了,既是心疼,又是感触万千:“孙儿,这东宫新进来许多秀女吗?是谁采买的?” “俺舅舅。”朱瞻基道。 显然这个答案是朱棣意想不到的,微微皱眉道:“张安世?” 朱瞻基干脆地道:“是呀。” 朱棣道:“听说他采买的价格低廉,是吗?” 朱瞻基道:“是呀。” 朱棣露出几分不悦:“百姓们卖儿鬻女……他倒好……” 朱瞻基这回立即反驳:“不对。” “啊……这……” 朱瞻基气鼓鼓地道:“不许皇爷爷骂阿舅。” 朱棣:“……” 朱瞻基道:“这些人很可怜的,她们被买来的时候,许多人已是饿了好多天了,我见她们时,她们还赤着脚呢,阿舅说……咱们得帮着救灾,母妃便也说,有事她来承担,先将人接进宫来要紧,在东宫,总还有一口饭吃,若是送去了其他地方,还不知什么样子。” 朱棣听罢,猛然醒悟。 他回头,看见这里许多宫娥,虽也都和张氏一样穿着布衣短衫,不过很多人都很是消瘦,显然身体还未完全恢复,不过气色,却好像好转了不少。 朱棣点着头道:“对,是朕的不对,朕这个人哪,冲动易怒,孙儿教训朕一下,朕就明白了,你当真不吃糕点吗?” 朱瞻基又看了那糕点一眼,眼中闪过不舍,最终坚定地道:“不吃,说不吃就不吃。” 朱棣很是感慨,语气缓和了许多,朝张氏道:“快起来吧,你也不容易。” 张氏始终都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又行了一个大礼:“谢父皇。” 说罢,她便站到了徐皇后的身侧。 徐皇后很高兴,她虽始终没有说话,却一直都在暗中观察,此时拉着张氏的手:“来,看看这料子。让我这做娘的,也来试着纺纱。” 说罢,不顾朱棣,便坐到张氏方才的纺机边,张氏则在旁小心地应对,跟她说着这纺纱的诀窍。 朱棣也没有执意让朱瞻基吃糕点,将糕点交回给亦失哈,他抱着朱瞻基亲了一口,愉悦地道:“好孙儿,将来必能振俺家业,比你爹强。” 朱瞻基皱眉:“皇爷爷的胡子扎疼我了。” “好好好,是皇爷爷的不是。”朱棣抱着朱瞻基,欢喜得不得了,平日里他凶巴巴的,现在难得露出小心翼翼的表情。 “皇爷爷,你要去瞧新进的宫女吗?” “啊?”朱棣愕然了一下,随即将朱瞻基放了下来,笑道:“走,带皇爷爷去。” “皇爷爷,来。” 朱瞻基兴冲冲地牵着朱棣的手,一路拖拽着朱棣似的,穿过重重的宫阙,到了一处东宫的角落,这里多是低矮的建筑,一排排的。 朱瞻基这时挣脱开朱棣的手,叉着手道:“这些人是前日新进来的,母妃和阿舅说,松江受灾最重,所以多从松江采买,她们还没适应呢……皇爷爷……” 朱瞻基仰着头,热切地看着朱棣道:“她们说话的口音,我听不懂,她们比我还胆小,像受惊的小雀儿一样……” 朱棣看到一个个新进的‘宫娥’,却是沉默了。 这些人有的走出来,到了屋中间的天井打水,有的在浆洗衣物,因为刚来,还不懂如何操作纺纱机,所以先让她们在此适应。 看着这一个个双目没有神采,畏畏缩缩,同时面色枯黄,好像黄蜡一般渗人的女子,朱棣心惊肉跳,还有几个女子,肚子胀得极大,可露出来的手臂,却好像是一节节枯枝一般。 朱棣上前几步,离得近的一个宫娥要躲。 朱棣叫住她:“你叫什么名字?” 这宫娥怯生生地说了一句话,朱棣没听明白。 朱棣道:“你慢些说。” “陈文雅……” 朱棣蚕眉一挑:“有名有姓……家里有人读过书是吗?” “是,是……” “你父兄呢?” 女子听罢,悲从心来,她鼓囊囊的肚子起伏,脸色越发的蜡黄,没有神采的眼睛泪如雨下:“都死了,家父被大水冲走了,两个兄弟……长兄失散了,二兄和人夺食,被人打死了。” 朱棣久在军中,自然也见过兵灾过后,赤地千里的场面,可那时的朱棣是将军,铁石心肠,一切以胜利为目的。 今日目睹这女子,竟是迟迟不语。 缓了缓,他才道:“来这儿……还好吗?” 女子趴在地上,身子蜷缩着,磕头如捣蒜:“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娘娘千秋,若是不买了我,只怕我早已被野狗啃了……” 朱棣想到这女子也曾出自书香门第,可转眼之间,沦落至这样的地步,吸了口气,道:“官府可有救济吗?” “他们……他们曾说要救的……” 朱棣似乎明白了什么,暴怒道:“入他娘的一群狗官!” 女子吓得瑟瑟发抖。 朱棣连忙忍住了脾气,道:“不是骂你。哎……” 叹口气,又看了那依旧发抖着身子的女子一眼,再没有多说什么,拉着朱瞻基的手转身离开,一面教导朱瞻基:“好孙儿,你记着,为人子要懂得孝顺,可为人君者,却要懂得明察秋毫,切切不可让人糊弄了去,人心有时比凶兽还可怕。” 朱瞻基很是认真地道:“孙臣懂的,谁敢骗孙臣,孙臣入他娘!” 第五十八章:有杀气 朱棣顿时又大怒:“你他娘的怎的骂人?谁教你的,小小年纪咋不学好?” 朱瞻基心怯,垂着脑袋道:“是……是……” 朱棣收敛起脾气,摸摸他的脑袋道:“好啦,饶你一次。” 这时,朱高炽已带着东宫上下人等闻讯而来,朱高炽心里很是忐忑,不知父皇为何突然来此。 他远远见了朱棣,便一瘸一拐的疾步上前,拜倒在地道:“儿臣见过父皇。” 朱棣牵着朱瞻基的手,脸上冰冷起来:“方才在做什么?” 朱高炽道:“儿臣在听众师傅们讲授经学。” 朱棣冷冷道:“倒是自在得很。” “儿臣万死。”朱高炽诚惶诚恐地应对。 朱棣道:“你儿子都要被你饿死了,皇孙的身子,你也不顾吗?” “啊……”朱高炽诧异,随即忙埋下头:“儿臣罪无可恕……” 朱棣瞪他一眼:“储君未必就要听什么经学,那个杨士奇就说的很好,要多看看汉时文景帝时的奏疏,结合《汉书》进行对照。” 朱高炽道:“儿臣无能,让父皇多虑,实在……万死……” 朱棣板着脸:“明日朕命人将批阅的奏疏也誊写一份送东宫来,你多看看,好好学。” 朱高炽一脸诧异,甚至有些慌乱。 “还愣着做什么?” “是,是,儿臣遵旨。” 朱棣牵着朱瞻基,扬长而去。 朱高炽依旧跪在原地,瞠目结舌。 徐皇后亲自纺出两尺纱来。 朱棣见天色已晚,催促徐皇后快走。 徐皇后笑吟吟地拉着张氏的手,又说了许多话,道:“可惜宫中不能自在,总不能像东宫一样弄出这么多的纺纱机,过一些时日,本宫还来,一来二回,这新的纺纱机便熟悉了,熟能生巧嘛。” 张氏不卑不亢地道:“母后学的已是极快的了,若是有闲,我给母后缝制几件衣衫送进宫里去,就怕父皇和母后不喜欢。” “怎么会不喜欢呢?”徐皇后大悦道:“你尽管送来,我教陛下天天穿着。” 朱棣一脸受不了的样子:“走走走,怎这样多话。” 朱高炽则垂手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出。 徐皇后动身,临别时,忍不住抱一抱朱瞻基,摸一摸他的脸,眼泪婆娑起来,不断嘱咐:“不要饿了自己,再饿不能饿了自个儿,知道吗?你什么时候想皇爷爷和皇祖母了,便和你的母妃说,教她带你入宫……” 朱瞻基应下。 朱棣背着手,一路绷着脸,回到宫中的时候,徐皇后露出几分疲惫之色,却是别有深意地看了朱棣一眼道:“陛下,咱们有个好儿媳啊。” 朱棣点头,露出欣慰之色:“也有一个好圣孙!” 徐皇后脸上不知有多宽慰,朱棣温和地道:“好啦,你身子还需调养,先去歇了吧。” 徐皇后似乎明白朱棣还有什么事办,于是动身往寝殿去了。 这偏殿之中骤然安静下来。 朱棣只稳稳坐着,脸上的表情开始忽明忽暗起来。 他一双眸子,渐渐从温和变得如坚冰一般,双眼顾盼之间,隐有宝剑出鞘的锋芒。 “来人!” 亦失哈上前,躬身道:“奴婢在。” 朱棣手指头敲击着御桉,打出节拍,他沉吟着,节拍越来越快。 良久,他缓缓道:“其一:太子妃之弟张安世……敕承恩伯,此子……有一个好姐姐,何况听闻他父亲早亡,是该沾些雨露了。” 亦失哈恭谨地道:“奴婢记住了。” 朱棣敲击的节拍越来越急促,甚至带着一种让人不安的感觉:“花不乐这个人……立即拿下,送北镇抚司,不必讯问,告诉纪纲,给朕好好地再阉他几次,来年开春处死!” 亦失哈听到这里,两腿一紧,突然有一种幻肢一般的疼痛。 亦失哈道:“奴婢遵旨。” 朱棣随即又道:“其三:过两日就是万寿节,热闹一些吧,尤其记得召张安世入宫,这个小子……朕从前觉得他可恶至极,可现在思来,再坏,还能有刑部大牢里的那几个臭小子坏吗?” 顿了顿,又接着道:“他的姐姐太子妃是明事理,知大义的,朕就借万寿宴,帮着太子妃管教敲打一下这个小子吧,该赏要赏,该收拾还是要收拾,别最后和朱勇、丘松这几个家伙一样胆大妄为,坏事做尽!” “是。” 不久之后,殿外突然传出凄然的惨叫,却是那花不乐的声音:“陛下……陛下……奴婢冤枉,冤枉哪……陛下……饶命。” 朱棣只蜷身坐在御座上,裹着长袖,对此充耳不闻。 ……………… 张家。 清晨时,杨士奇便如往常一样来到了这里。 带着上坟的心情,他没有立即开始授课。 倒不是因为他对自己的职责敷衍,而是他很清楚,他的那位学生,十有八九还在呼呼大睡。 所以他如往常一样,先抵达了书斋,在这里,邓健已经很默契地开始喝着早茶了。 “杨侍讲早上好。” “好。” “茶水已给你热好了,请。” 杨士奇颔首,落座。 吹拂着滚烫的茶水,开始了每日的闲聊。 天文地理,朝野内外,这一个读书人,一个宦官,无所不聊。 这也不是两个人的脾气契合,而是不聊的话,就只能玩泥巴和数蚂蚁了。 “昨日听闻陛下去了东宫?” “是啊,咱见陛下来,大吃一惊。” “不知……” “别打听这个,这些咱可不敢说,乱嚼舌根子,是要掉脑袋的。”邓健呷了口茶,又道:“咱们说一些能说的。” 杨士奇点了点头,便道:“上一次,请邓公公打听的事,不知可有音信了吗?” “你是说郭得甘?” “正是。”杨士奇叹口气:“这郭得甘神龙见首不见尾,我受他恩惠,只求能够登门拜谢,可是……说来惭愧啊,迄今竟还与恩公素未谋面。” 邓健道:“郭得甘这个人是谁,咱还真是怎么也没打听出来,此人来无影去无踪,真是个高人,这些日子,总听你念他的好,咱心里头也在滴咕呢,想着若能见一面,也足慰平生了。” 杨士奇不禁叹息,眼中闪过失望。 “过几日,咱们公子就要入宫了,咱们现在的心思,还是放在公子的身上吧。” “一提及他,我心里甚是担忧啊,前几日不知怎的,他老实安分了一些,可才几天,又故态萌发。若是陛下知道他这样不争气,只怕要动怒。哎……还不知到时入宫祝寿,会遭受什么雷霆之怒呢。一旦陛下震怒,若是再迁怒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娘娘……” 杨士奇不由得又叹息一声,一脸忧愁。 他对张安世实在不看好,这……什么玩意…… 他也算是教过无数学生了,无论去哪里,那些学生都是如饥似渴的学习知识,因为知识是宝贵的,没有人对知识如此怠慢。 这张安世如此好运气,天家外戚,太子对他又宠溺无比,太子妃更只有他这么一个兄弟。 就这么一个人,但凡他稍稍上进或者正常一些,这辈子也少不得一生富贵。 可现在看来……此人的性情,倒是和历朝历代的不少纨绔外戚差不多,迟早要惹来祸端。 正说着,外头有人唱喏道:“有圣旨!” 一听到圣旨二字,杨士奇的手颤了颤,滚烫的茶水也泼了出来,洒在了他的手上。 第五十九章:封赏 杨士奇扑哧扑哧地忙将茶盏搁下,不由道:“真是说曹操,曹操就来,邓公公,这恐怕不是好事。” 邓健也有些慌,但还是咳嗽一声,压低声道:“杨侍讲慎言,陛下不是曹操。” 杨士奇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忙整了整衣冠:“去,快去请安世公子。” 张安世几乎是被人从被褥里拖拽出来的。 这几日他都没有睡好,想到自家几个好兄弟还在大牢里,他便觉得心里藏着事,一到夜里便辗转难眠。 说实话,这世上还能像他一样有良知且讲义气的人。 已经不多了,换做是别人,谁才管别人的事。 他睡眼惺忪,张三和两个女婢匆匆来给他穿衣。 “少爷,少爷,有圣旨,有圣旨呢,杨侍讲说了:‘恐怕有祸事。’” 张安世打了个激灵,顿时整个人都清醒了:“那赶紧啊,请我姐夫来……” “先去听圣旨。” “对,对。”张安世忙是点头,他心里也有些忐忑。 整了衣冠,急匆匆地赶到前庭,此时已有一个通政司的宦官在此候着了,手里捧着旨意,高声道:“张安世接旨意。” 张安世学着上辈子电视剧的模样夸张地行了大礼,道:“张安世接旨。” 宦官道:“奉天承运皇帝,敕曰:太子妃张氏淑慎性成,勤勉柔顺,雍和粹纯,性行温良,克娴内则,淑德含章,朕久闻贤名,心甚慰之。又闻:其父京卫指挥使张麒虽丧,亦为北平王府旧人,靖难之战之中,颇有功勋。今朕思之,张麒子、张氏弟张安世者,已至弱冠之年,即敕其承恩伯,颁铁券,世袭罔替,以彰其荣,钦哉!” 张安世听罢,晕乎乎的,那宦官却已上前,笑着道:“恭喜,恭喜,恭喜承恩伯了。” 张安世咧嘴一笑:“哈哈,我封伯了?” 宦官道:“正是,恭喜伯爷。陛下还有交代,说过几日便是万寿节,若要谢恩,就在万寿节那一日入宫致谢即可。” 张安世喜出望外道:“好好好。” 明朝有专门恩赏外戚的制度,比如皇后的亲戚,往往会敕封侯爵或者伯爵,不过太子妃的亲戚,封官是有可能的,封爵却是极少。 比如张安世的亡父张麒,他就封了指挥使的官,而张安世因为年纪还小,并没有武职。 可现在陛下突然封爵,显然别有深意,这分明是告诉百官,张安世就是未来的皇亲国戚啊。 看来永乐皇帝还是懂事的。 张安世笑着道:“敢问公公,既然封爵,照理难道不该赐田地吗?” 宦官一脸尴尬:“这个……” 张安世道:“我只是随口一问,你不必放在心上,我张家受如此国恩,就算陛下不赐田产,也不打紧的。我……受的住……” 邓健和杨士奇二人正站在后头,瞠目结舌。 送走了那宦官,张安世便命张三将赐下来的免死铁券拿出来把玩观看,他口里发出啧啧的声音:“看看,免死的,杨侍讲,你也来看看,这铁券上的金字写着什么,我认得‘制曰’两个字,还有‘宜荣恩典,特封尔为承恩伯,与尔立誓,除谋逆不迶,其余若犯死罪,免尔本身一次以酬尔勋……” 张安世高声念诵,生怕没人听见似的。 邓健在旁笑嘻嘻的,他眉开眼笑,显然也意识到,这分明是太子的地位稳固了。 杨士奇是读书人,读书人是含蓄的,是内敛的,一见张安世如此得瑟样子,忍不住道:“公子,这免死铁券在靖难之前,赐出了三十四张,这三十四功勋,存留于世者……寥寥几人而已。” 张安世顿时大倒胃口。 张三在旁眨眨眼:“死了二十七八个?” 杨士奇瞥了一眼张三,认真地道:“是死了二十七八‘家’……死的不是人,是整家整族都死绝了。” 张安世突然感觉手上的东西有点烫手,忍不住高声道:“你别说了,难道这些我不知道吗?你讲的是典故,我说的是当下,当下的天子宽厚,不可和当初同日可语。” 说罢,忙将铁券收了,感慨道:“我很惭愧,陛下如此看得上我张安世,可见陛下是何等的圣明,从今日起,我更要做一个有用之人,方才对得起陛下对我的青睐。“ 杨士奇道:“旨意写的明明白白,是太子妃娘娘……” 张安世正色道:“杨侍讲,你知道为啥你总升不了官吗?” 杨士奇:“……” 张家这里热闹无比,张安世穿上了钦赐的麒麟服,这大红色的斗牛服,一般是宫中赐给特殊的宦官还有宰辅的。 不过一般也赐给有爵位的勋臣,张安世是伯爵,穿斗牛,若是侯爵、公爵,可能就是钦赐飞鱼服,再往上,便是王爵才有的蟒服了。 当然,明朝的服装设计很奇怪,因为无论是斗牛服,还是飞鱼服,亦或者是蟒袍,其实都和黄袍形制上差不多,需要仔细才能分辨。 张安世显得格外的精神,美中不足的就是袖子有些长了,不过这并不影响逼格,穿着这斗牛服,神清气爽,又让张三取了张家的家传宝刀来。 这是张安世父亲遗下来的一口刀,子孙们不肖,才两年功夫,已是锈迹斑斑。 当然,不肖的是从前那个张安世,这鳖孙缺大德,亡父的遗物都不爱惜。 将刀系在腰间,头顶乌纱帽,张安世尽情展示:“如何,如何,是不是英俊挺拔?” 杨士奇已经懒得说话了。 邓健则乐呵呵地道:“是是是,既英俊又挺拔。” 张三与有荣焉地道:“我家公子上辈子积了大德,这辈子公侯不在话下。” 张安世道:”好啦,差不多得了,哎呀……我还有大事要办,张三,随我走。” 说罢,心急火燎地带着张三,匆匆而去。 只留下邓健和杨士奇。 邓健摇头微笑:“杨侍讲……想开一些。” 杨士奇道:“我倒是不担心自己,只担心承恩伯他……你看……为人要谨慎啊,如今得了恩隆,更该如履薄冰,当今陛下眼里容不得沙子,若是知道承恩伯如此性情,只怕龙颜震怒,要教公子贻误终身。” 邓健也吁了口气,不免也忧心道:“是啊,所以过两日的万寿节,才至关重要。” 二人唏嘘着,一时无话。 ………… “好兄弟,好兄弟……” 刑部大牢里,张安世穿梭在这阴暗潮湿的牢房里,发出激动的声音。 那一间囚室里,三个蓬头垢面的少年此刻正各自懒洋洋地躺着不动。 他们在养精蓄锐。 在这里倒没人敢为难他们,这时代也不存在所谓的肥皂。 可这等不见天日的寂寞,却足以让这样年纪的少年郎逼疯。 唯一镇定的就是丘松,他总能自娱自乐,有时自己和自己说话,有时很认真地挖着自己的鼻孔,有时如入定一般,一坐就是一整天。 朱勇和张軏就没有这样的闲情了,他们掰着手指头细数着日子,或是不停地斗嘴。 当然,难免他们会挂念着大哥如何了。 如今只有大哥一人在外头,没了他们,一定很寂寞吧。 亦或者……京城三凶的千斤重担都压在大哥的身上,大哥一定焦头烂额。 大哥会不会因为过于想念他们而消瘦呢? 不过当听到熟悉的声音,朱勇和张軏都激动起来,隔着栅栏,朱勇道:“是大哥吗?是大哥吗?” 一会儿功夫,张安世就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张安世兴冲冲地道:“看,大哥这身衣衫怎么样?威武不威武,拉风不拉风?” 朱勇和张軏定睛一看,便见张安世穿着斗牛服。 这两个家伙是识货的人,当然晓得其中的奥妙。 “呀,大哥你这是……” 张安世道:“大哥我忍辱负重,如今……封爵了,现在是承恩伯,你听听,承恩……这是多大的恩典啊,可见陛下对我改观不少。” 第六十章:万寿节 朱勇哈喇子都要流下来了,他家里虽然有个公爵,可那是世袭的,还得等老子死了才有资格承袭呢。 张軏也很是羡慕地道:“大哥就是厉害,转眼功夫,就已封爵了。” 张安世安慰他们:“大哥这样做,也是为了你们啊,现在你们的爹娘都不管你们,想要救你们出去,我就一定得要重新做人,争取在陛下的面前留一个好印象,只有接近了陛下,得了圣恩,过了三五年,再泣血为你们进言,这样你们便能逃出生天了。” 张軏歪着头想了想,觉得有理。 朱勇则道:“大哥,这里有吃有喝,又有兄弟作伴,虽然难受,可俺却不担心,唯一担心的倒是俺爹,大哥你在外头,帮俺盯着一点,那老糊涂虫不擅持家理财之道,别等我出去,俺的家业给他败完了。” “啊……这……”张安世万万没想到,朱勇如此的早熟,小小年纪,就已经开始顾家了:“我有空劝劝世伯。” 张軏此时反而低着头不语。 张安世便看着他道:“咋了,三弟。” 张軏道:“俺爹要晓得我这样,一定心疼得很,世上只有俺爹和大哥会记挂着我,可惜……他先去了。” 张安世隔着栅栏摸摸他的脑袋,叹息道:“将来你会比你爹有出息的,到那时候吐气扬美,世叔在天有灵,一定欣慰。” 张軏点点头。 张安世看着毫无顾忌仰躺在牢里纹丝不动的丘松一眼:“四弟咋了?睡着了。” 朱勇道:“他就是这样的,大哥别理他。” 丘松这才动了动,泰然自若地躺在污浊不堪的地面上,掀起自己的衣来,露出他的小肚腩:“大哥,俺在晒肚子呢。” 张安世诧异道:“这里没有阳光,还有这晒肚皮有啥玄机?” 丘松轻轻揉了揉自己的小肚腩,气定神闲地道:“心里有阳光,就能晒。” 似乎觉得张安世的智商可能理解不了此中玄机,他又道:“俺爹说过,习武之人,肚子最紧要,这肚皮要糙,要厚,在沙场上才能活的久,有这样的好皮囊,将来才可干大事。” 说罢,他似是炫耀地拍了拍自己的小肚腩,发出啪啪啪的声音。 张安世不知该怎么接茬,一时无语。 三兄弟沉默了片刻,张安世才开始取出食盒:“来,来,来,看大哥给你们带来了什么。” 说罢左右张望,才小心翼翼的道:“还给你们带来了一些水酒,咱们就在这儿喝一些,咱们年纪还小,不宜多喝,意思意思就够。” 张軏道:“大哥对咱们真好,总是记挂着我们。” 说罢,三人席地而坐,隔着栅栏,取出食物和酒水。 远处负责当差的狱卒一见,吓得面如土色,连忙将脑袋别到另一边去,假装什么都没有看到。 “四弟,来喝酒吃肉。” 丘松依旧晒着肚皮,纹丝不动,口里道:“不吃,还没晒够,还要一炷香,你们吃。” 朱勇低声嘀咕道:“大哥别生气,他就是这样的。” 一副很无奈的样子。 ………… 再过两日,就是万寿节。 张安世探望了三兄弟,便又乖乖溜回去,老老实实地继续受邓健和杨士奇的教诲。 连续几日闭门不出。 而此时……荒凉的宅邸里,朱棣坐的纹丝不动。 在他的跟前,摆了一桌酒水,菜肴和酒水已凉了,朱棣没有动筷子,若有所思。 片刻之后,有碎步匆匆而来,一个护卫行礼,低声道:“陛下,这几日……不知何故,都不见郭得甘在常去的几处出没,方才卑下人等四处搜寻,也不见其踪影。” 朱棣听罢,淡淡的颔首:“知道了。” “要不……”这护卫迟疑了片刻:“给锦衣卫下一个条子,让他们打探……” 朱棣依旧纹丝不动,眼眸微微眯着,似乎是思索着什么。 登基为帝已两年有余,别有一番滋味。 从前见太祖高皇帝在皇位上时,何等的尊贵。 可当朱棣也称孤道寡时,方才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孤家寡人。 从前和自己称兄道弟的军将们,如今对自己敬若神明,连说话都小心翼翼。 以往一家人和和美美,承欢在自己膝下的儿子们,依旧还对自己亲近有加,可朱棣在他们身上看到了野心,看到除了亲情之外,还有争权夺利的盘算。 无数臣民,现如今都凝视着他,猜测着他的心思,有想逢迎,有想讨好,也有人对他杀侄夺位的不屑于顾。 苍生万民的重担,也压得朱棣喘不过气来。 偶尔,朱棣会回想在北平时,和军将们称兄道弟,摔跤喝酒时的放声大笑。 也会想起,在冷冽的寒冬里,一家人围坐在炉火边,温了小酒,彼此畅言的欢笑。 只是很偶尔的时候,朱棣扫了一眼跟前这冷清的酒桌,他知道,菜肴冷了,温热的酒水也已冰凉。 半月之前,还和他叽叽喳喳个没停的那个少年,如今似乎也不过是黄粱一梦而已。 所见所感,尽如泡影。 “陛下,陛下……” “嗯?”朱棣回过神。 护卫道:“是不是请锦衣卫……” 朱棣却是长身而起,似乎在这一瞬间里,又恢复了顾盼自雄的帝王威严:“不必,都由着去吧。” 说罢,龙行虎步,匆匆离去。 只有这宴席上的一杯茶水,尚还残留一丝余温。 ………… 万寿节。 东宫一早便开始张灯结彩。 为了恭祝朱棣的生诞之日,朱高炽今儿早早起来,便先入宫祝寿。 回来时已是正午,而此时,张安世已被邓健催促着到东宫集合了。 同来的还有杨士奇,杨士奇今日即将结束最后一天的上坟,居然心情还不错。 太子当然要亲自询问张安世的功课,邓健永远保持着笑吟吟的表情,行礼道:“太子殿下,礼仪方面,不成问题了。” 朱高炽听罢,随即看向杨士奇:“杨卿,经义文学如何?” 杨士奇沉默了片刻,回答道:“比从前稍有长进。” 朱高炽来了兴趣,道:“杨侍讲有劳,或许安世将来也可学富五车。” 杨士奇缄默不言。 朱高炽这时才察觉到杨士奇可能只是客套,于是便看向张安世,道:“安世啊,入宫之后,千万小心仔细。” 张安世道:“姐夫放心吧,我一定不给你丢脸。” 朱高炽干笑:“先去内苑,见你阿姐吧。” 说罢,便领着张安世至太子妃张氏的寝殿。 这时的张氏,正在给朱瞻基穿衣。 这是皇孙,今日寿宴,皇帝肯定要过问自己的孙儿的。 朱瞻基才四岁大,已到了能够走路的年纪,他穿着一身新衣,头戴着小一号的罩了乌纱的翼善冠,显得神气十足。 张安世给张氏见礼:“阿姐。” 第六十一章:入宫赴宴 张氏笑着道:“听说你近来还算老实。” “我一向老实。” 张氏便道:“真没有惹事吗?” 张安世道:“阿姐我每日被人看管着,能惹什么事。” 张安世知道,如果说自己没惹事,他家姐姐肯定不放心的,可如果说自己被人看着,所以惹不出事来,他家姐姐就信了。 果然,张氏露出微笑,道:“你呀你,不知什么时候才能长大。今日入宫赴宴,你可要小心了,千万不要惹出事端,父皇的脾气不好,一旦震怒,有你的好果子吃。” 张安世道:“阿姐放心,我一定应对如流。” 张氏还是担心,蹙眉道:“可我从宫里打探来的消息,说有人会故意想刁难你,你定要小心为上。” 张安世满不在乎地道:“阿姐,你不要再絮叨啦。” 张安世觉得,张氏这絮絮叨叨的样子,像极了前世他的至亲,似乎在他们的眼里,他总是长不大的孩子。 张氏眼睛便开始发红:“你总是如此,说什么也不肯听,等吃了亏,该怎么办才好。哎……父亲在天之灵……” 说到这里,一旁的朱瞻基小心翼翼地拽了拽张氏的裙角,奶声奶气地道:“母妃,母妃,你别哭,我会保护阿舅的。” 张安世:“……” 收拾一番,终究是要启程了。 朱高炽亲自抱着朱瞻基上了暖轿,其余人便需骑马入宫。 朱棣乃是马上得天下的人,看不惯皇亲们乘坐轿子,所谓上有所好,下必效焉,于是除了文臣,几乎人人骑马。 可张安世不擅骑马,这一路是心惊肉跳。 好不容易到了午门,入宫之后,朱高炽先行抱着朱瞻基入大内,张安世则暂时安排在文华殿一旁的文楼。 此时,这里已来了不少皇亲,张安世甚至看到了张辅,张家也有女眷嫁入宫中,是皇帝的贵妃。 至于其他人,张安世认得的不多,朱高炽将张安世保护得太好了,皇亲的关系十分微妙,波云诡谲,他不愿意让张安世过分的与皇亲国戚们打太多的交道。 张安世在人堆之中,不甚起眼。 一直在此熬到了傍晚,便有宦官进入宣德殿,宣读了皇帝的口谕:“陛下有谕:诸皇亲在此先行入宴,宴毕入文华殿见驾。” 于是皇亲们纷纷落座,大抵的程序都清楚了,几十上百个皇亲,也分远近亲疏,同时也有辈分。 一些近亲如太子和汉王,又或者是年长的驸马、徐皇后的兄弟们,则去文华殿入宴,其他远亲或者是后辈,则在宣德殿赐宴之后,再去拜寿。 张安世落座,他年纪最小,所以只能在一个不起眼的位置。 大家在宫中,都是规规矩矩的,谁也不敢喧哗,这宴会没有一丁点活络的气氛,一个个人……就好像死了娘一样。 张安世心里感慨,这是鸿门宴吗? 宦官们上了菜肴和酒水,随着钟鼓声响起,皇亲们终于开始动筷子了。 其实大家不敢喝太多酒水,怕到时君前失仪。 当然……有许多人起初还能矜持,等到后来发现这宴会实在无趣,便干脆开始喝酒了。 慢慢的,喝了酒的,有了酒意,话就多了,大家开始热络的打招呼,甚至开始推杯把盏。 张安世年纪小,无人关注,自然还是小透明一般,他吃了一些菜肴垫了肚子,也有一旁的人开始劝酒。 张安世小酌了几杯。 这时啪的一声,一个与张安世同桌的汉子拍案而起。 他醉醺醺的,眼里带着醉意,身子摇摇晃晃,仿佛一下子要摔倒,紧接着,这人开始啜泣起来,哭了。 边上的人便劝:“这是怎么了?” “我苦啊……”这人捂着自己的心口,好像心疼得无法呼吸一样,他三四十岁的模样,眼泪已像断线的珠子一般滴落下去,带着哭腔道:“你们说,你们说,世上还有公道吗?” 他声音因为醉酒,变得高亢起来。 其他人见他失态,一个个吓得鸦雀无声。 便连宦官们都有些失措。 这人随即又控诉道:“这满天下人,谁不知道,若没有我,陛下如何能靖难成功,又如何能杀入这南京城?哎……若论靖难第一功,舍我其谁?我苦啊,我如此大的功劳,如今却屡遭人弹劾,我……我……我心里百般苦痛,跟谁说去……” 说罢,他眼泪洒下来,呜咽不止。 张安世见他哭的伤心,又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不由得低声朝身边的人问道:“此公是谁?” 那人瞥了张安世一眼,一副张安世孤陋寡闻的样子道:“曹国公,你也不认得?” 曹国公…… 听到这三个字,张安世身躯一震。 曹国公李景隆啊,他怎么不认得? 这位仁兄……当初燕王朱棣靖难的时候,被建文皇帝授予了大将军,统帅三军,号称五十万兵马,围困北平城,最后被朱棣率部击溃。 此后,这位仁兄又率六十万兵马,布阵于白沟河,结果又被朱棣以寡击众,继续击溃,丧失数十万人马不说,粮草辎重丢失无数。 最神奇的是,等朱棣率军过了长江,直逼南京城。当时的李景隆不由分说,直接打开了金川门,开门投降了。 这家伙还真没有吹牛,如果没有他,靖难能不能成功还是两说,这绝对是建文皇帝的猪队友,是靖难的大功臣。 大抵相当于后世的意大利,属于那种总能在适当的时机痛击队友的人才。 李景隆投降之后,朱棣对他还算不错,不过这人的人品实在太渣,那些建文旧臣们将他视作是人间之屑,而靖难的功臣视他为酒囊饭袋。 而最近,许多人弹劾他。 没想到他倒是趁着今日万寿节,在这里哭诉自己的遭遇了。 有宦官见如此不太像样子,连忙搀扶李景隆离席。 有了这么一个小插曲,众人更加尴尬,一个个默默无言地低头吃菜。 张辅就坐在张安世的不远处,他板着脸,一丝不苟的样子,眼睛瞥到了张安世的时候,总带着一种说不清的不屑于顾。 他是张軏的兄长,能对张安世有好脸色就怪了。 张安世见他瞪自己,实在尴尬,便上前低声道:“世兄……” “我兄弟在狱中还好?”张辅神色淡然,风淡云轻地道。 张安世一脸尴尬的样子:“近来我都在读书,我不知道呀。” “哼!” 张辅别过脸去,不再理张安世。 张安世又是尴尬。 只是张辅喝过了酒,突然看了张安世一眼,意味深长地对他低声道:“待会儿见驾时,需小心在意。” 张安世抬头,奇怪地看着张辅。 张辅又用极轻微的声音道:“陛下若是动怒,乖乖认错请罪,也就不会出什么差错了。你这混账小子,难道不知人心有多险恶吗?多少人盼着你倒霉。” 他说罢,不等张安世回应,却再不理睬张安世。 第六十二章:他竟是皇帝 文华殿内,却又是另一番景象。 与宣德殿的沉闷不同,在这儿,人们个个洋溢着笑容,朱棣作为寿星,被人众星捧月,人们争先说着祝福的话。 汉王朱高煦道:“父皇寿比南山,万岁万岁,父皇文治武功,秦皇唐宗也不能相比。” 朱棣道:“朕登极不过两年,就已功盖海内了吗?” “……” 朱高炽道:“父皇赫赫武功,可比三皇。” 朱高炽说完这番话的时候,脸微微一红。 朱棣道:“说谎都这样不自在。” 伊王朱?此时站了出来,他才十三岁,乃是太祖高皇帝最小的儿子,因为还未成年,所以并没有就封,朱棣便赐他府邸在京城暂住。 此时,他也跟着道:“皇兄可比皇考。” 皇考就是太祖高皇帝朱元璋。 朱棣却是眼珠子一瞪:“皇考若是在天有灵,非抽死你这不孝的小子不可。” 朱?便嚅嗫着不敢说话了。 驸马赵辉乃是朱棣妹婿,他恭恭敬敬地道:“陛下千秋万代,必开创……” “行了,行了。”朱棣打断他:“你们就都闭上嘴吧,让朕好好喝酒,你们一开口,朕就臊的慌。” 朱高煦还不甘心,便趁机道:“父皇虚怀若谷,令儿臣钦佩之至。” 朱棣脸抽了抽,头上的金丝翼善冠也不由得摇晃颤动起来。 他这时没有制止这些近亲皇族们各种吹捧了,只是默默地拿起了酒杯,冷不丁蹦出一句话道:“若那个小子在此,会说什么话呢?” 说罢又怒道:“那小子造谣是个好手。” 众人不知是谁,面面相觑。 又喝了两口酒,朱棣起身:“来人,朕要小解。” 说罢,摇摇晃晃的,宦官想搀扶他去恭房,他甩开,心里颇为不痛快,沉着脸道:“朕当初领兵打仗的时候,撒尿从不需人搀扶,都走远一些,不要在朕面前晃荡。” 宦官唯唯诺诺的,慌忙退下。 朱棣出了殿,继续摇摇晃晃,过了长廊,也懒得去寻什么恭房,只走到了连接着宣德殿的墙角,朝那黑灯瞎火的地方一步步走过去。 他踱步上前的时候,却发现这里竟有人。 黑暗中,一个少年正叉着腿,对着墙角,朱棣听到了滋滋的声音。 朱棣大怒,谁敢跑朕的家里头随地小便? 此时,他已有几分醉意,摇摇晃晃地继续上前,也到了一旁的墙角,扑哧扑哧地解下腰带。 虎目一瞥,这身边对着墙角,扭着屁股,滋滋的在墙角画圈圈的家伙……有些眼熟啊! “是你?” 竟是郭得甘。 朱棣一脸诧异。 张安世的头有些昏沉,方才喝了些酒,膀胱发胀,一时尿急,便匆匆出了宣德殿,而后被冷风一吹,这才察觉到这宫里的酒水有些厉害了。 他尿急得厉害,慌不择路,索性躲在这里尿了再说,反正黑乎乎的,就算被人看见,也不知是谁。 大不了说是张辅干的。 张安世看着这个意想不到的人,抖了抖,也不禁道:“竟是老兄?” 朱棣:“……” 张安世道:“郑老兄是皇亲?” “你也是?”朱棣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张安世。 张安世倒是反应很快,甚至会心一笑,其实他一开始就觉得这老兄的身份不一般,就算是皇亲也一点不奇怪。 这时……黑暗中的二人陷入了沉默,二人继续各自撒尿。 而朱棣的心里,却有无数的疑问。 这时……有人打开了话匣子,张安世道:“老兄,你这尿有些短啊,到了你这个年纪,一定要注意爱护自己。” 朱棣听罢,打断了思绪,心里一股无名业火。 于是……便听朱棣呼喝一声:“嘿……哈……” 气沉丹田,腰腹之间,肌肉紧紧一崩。 滋滋滋…… 一道激流滋滋喷射而出,如洪水开闸。 张安世低头,大骇,一时默然。 朱棣风轻云淡地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年轻人不要不知天高地厚。” 张安世抖了抖,整理了衣冠:“走了啊。” “唔……”朱棣鄙视地瞥他一眼。 却见张安世一溜烟地跑了。 “呵……和朕斗!”朱棣得意地冷笑一声。 不过…… 朱棣忍不住心里又嘀咕。 朕还有姓郭的亲戚? 不过一时也无头绪,其实这也可以理解,皇家的亲戚太多了,不说远的,单说太祖高皇帝,生下的儿子就有二十六个,女儿十六人,更不必说其他乱七八糟的眷属了。 不过朱棣的心情好上了不少,龙行虎步地回到了文华殿。 文华殿里,皇子和亲王以及驸马们却各怀心事。 汉王朱高煦有些不耐烦了,他朝驸马王宁都使了个眼色。 王宁乃是朱元璋第六个女儿的丈夫,朱棣靖难的时候,他将南京城的军事机密泄露给了朱棣。 因此,在靖难之役中立下大功,他既是功臣,又是朱棣的妹婿,很受朱棣的信任。 王宁如今算是位高权重,不过他不是一个闲得住的人,因为和朱高煦关系十分好,被人认为是汉王的死党。 王宁似乎得到了朱高煦的暗示,二人会心一笑,随即各自错开目光。 年少的伊王朱?这时冷不丁地道:“汉王与姐夫在笑什么。” 这一句破天荒的话,让朱高煦顿时恼羞成怒,道:“去去去,一边去。” 朱?虽然是朱高煦的叔叔,却很害怕朱高煦,连忙躲闪到太子朱高炽的身后。 此时,朱棣已摇摇晃晃的回来了,一脸不悦的样子道:“又在吵嚷嚷什么?” “陛下……”王宁这时道:“臣有事要奏。” 朱棣对王宁还是很客气的,刚刚靖难的时候,王宁就冒着风险给他通报军事情报,而且又是他的妹婿,以往关系就不一般。 朱棣随和地道:“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臣要弹劾张安世。” 此言一出,文华殿里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朱高炽脸色微微一沉,有些惊慌。 朱棣落座,抿了抿唇道:“今日乃是朕的寿宴……” “正因为是寿宴,所以臣吃了一些水酒,有些话才不吐不快。”王宁道。 朱棣脸色缓和了一些,道:“说罢,这张安世怎么了?” “张安世不学无术,在京城之中,是出了名的草包,他还经常打着皇亲的名义招摇过市……陛下,臣也是皇亲,有些话……憋在这里,实在无法忍受。陛下可知道……坊间是怎么议论张安世的吗?” 朱棣的脸色拉了下来:“如何议论?” 王宁道:“百姓们都说,永乐朝的皇亲,不如建文朝远甚。” 此言一出。 朱高炽的脸色已是惨然,他连忙摇摇晃晃地起身,拜下道:“父皇,儿臣罪该万死!” 朱高煦则站在一侧,一言不发,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这个节骨眼,突然参劾张安世,杀伤力实在巨大。 一方面,王宁没有寻出具体的罪证,因为一旦有具体的罪证,那么皇帝必定会派人核实,东宫也肯定不是省油的灯,太子党也一定会竭尽全力干预这件事。 那么就干脆从皇帝的软肋下手,皇帝夺了侄子的大位,对朱棣而言,这本身就是很不光彩的事,所以极为看重天下百姓对于自己的评价。 现在王宁说百姓说永乐朝的皇亲不如建文朝的皇亲,这岂不是说,他这永乐皇帝,不如他那丢了江山的侄子? 这对于朱棣而言,是绝不可接受的。 朱棣深吸一口气,看了看王宁,又看看跪伏在地瑟瑟发抖的太子。 想了想,他压抑住了满腔的怒火,只是语气却是极冰冷的道:“是这样吗?” ”是。”王宁道。 朱棣道:“朕知道了。” 王宁心里已经有了把握,他知道,陛下这是在刻意的压制怒火。可陛下的性子,这怒火便如火山,迟早要爆发出来的。 只是接下来,气氛却一下子清冷起来。 许多人连马屁都没心思拍了,几乎所有人都战战兢兢。 朱棣默默地喝了两杯酒,才对着身后的宦官亦失哈道:“召大家来给朕祝寿吧。” 亦失哈感受到了朱棣的心情跌落到了谷底,忙不迭地颔首:“奴婢遵旨。” 他匆匆至文楼,召集其他的皇亲来文华殿见驾。 ……………… 文楼这边,数十个皇亲,一个个整装待发,张安世位列其中,不过他最年轻,只能排在最尾。 众人一个个鱼贯而入进殿,随即朝朱棣行礼道:“臣等恭贺陛下,陛下千秋万代。” 朱棣没有去看这些皇亲,而诸皇亲们也一个个垂着头,似乎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 张安世的心噗通噗通的跳,很想抬头看一眼朱棣长啥样子,于是眼睛很努力地朝上去抬,隐隐约约的……似乎眼前的视线变得清晰。 只是在下一刻,他竟呆住了,一时连礼节都忘了,瞠目结舌地看着远处那个众星捧月的人。 绰绰的上百盏灯影之下。 那众星捧月一般高坐的人,似乎化成灰张安世都认识。 卧槽……是他? 张安世已是身躯僵直,背脊发凉起来。 此时他脑海竟开始有些空白。 第六十三章:秦王绕柱 令张安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千秋万代,好一个千秋万代,历朝历代,哪一家天子可以做到千秋万代呢?朕不求千秋万代,只求天下太平,让皇考在天有灵,得以慰藉。天下是朕的,可将来,也是朕的儿孙们的,朕最怕的是……子孙不肖,使先人蒙羞啊。” 大家将头垂得更低,许多人的心里都嘀咕,好端端的万寿节,大家来祝寿的,怎的说这些话? 朱棣的脸色却是越来越冷,又道:“朕听外头传出许多流言蜚语,说是咱们这些皇亲,可厉害着呢,一个个飞扬跋扈,不学无术,呵……不学无术,这是有人意有所指啊!虽说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可在朕看来,若不是有些人为非作歹,激起了民愤,又何至到今日这群情汹汹的地步呢?“ “朕不是建文那个小子,朕自认对你们这些皇亲,已经格外优渥了,建文在的时候,对你们喊打喊杀,今日要削藩,明日要将自己的亲族置之死地。你们扪心自问,朕对你们如何?可你们……就这般回报朕吗?” 朱棣越说越激动,此时老脸已胀得通红。 张安世却依旧呆若木鸡,脑海里,无数的回忆开始涌现出来,然后开始琢磨自己曾经什么时候说过什么话,于是下意识的开始往人堆里钻,脑袋几乎贴着前头张辅的后背,心里默念:“看不见我,看不见我,幻觉,都是幻觉。” 就在这个时候,朱棣突然道:“张安世何在?” 没动静。 大殿之中,落针可闻。 朱棣又大喝一声:“张安世!” 所有人目光逡巡,最后……站在张安世前头的人,自觉地让开了朱棣的视线。 转眼之间,张安世好像赤……条……条……地出现在了朱棣的眼前。 只见朱棣接着道:“这张安世,可是太子的好妻弟,是未来的国舅,可是你们知道,坊间……” 他一面说,一面目光朝向张安世看过去。 而目光投射的那一刻,朱棣的声音也就戛然而止了。 张安世避无可避,握了握拳,只能硬着头皮道:“臣……张安世,见过陛下,陛下……陛下……” 朱棣的脸抽了抽。 大殿之中,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朱高炽在一旁急了,连忙道:“快给父皇祝寿……” 朱高煦和王宁对视一眼,彼此脸上都洋溢出怎么都掩盖不住的微笑。 朱棣道:“你他娘的是张安世?” 皇亲们大气不敢出,他们似乎感觉到山雨欲来,虽然对这个张安世,许多人都不熟,不过见陛下如此,完全已经可以想象得出接下来的雷霆之威了。 张安世有些慌,其实他曾想过这位老兄无数种可能尊贵的身份,可是绝没有想到他是永乐皇帝。 不过到了这个份上,张安世只好心一横道:“是,臣是张安世。” 下一刻,便见朱棣已经离座,朝着张安世疾步走来。 朱高炽大吃一惊,以为脾气火爆的父皇要对张安世不利,立即眼泪婆娑,哽咽道:“父皇息怒啊。” 张安世也吓了一跳,看着朱棣像一头豹子一般,直直的朝自己的方向疾冲。 张安世没见过啥世面,吓得两腿都开始不听使唤了,居然下意识的……开始逃。 于是…… 一个不可思议的场景出现了。 张安世气喘吁吁地绕着柱子跑。 朱棣在后头怒气冲冲,骂骂咧咧地追。 秦王绕柱! “你他娘的再跑给朕看看。” 张安世要哭了:“我不想跑呀,我不想的,我腿不听使唤啊,要不你别追了吧。大哥……不,陛下,你饶了我吧。” 朱棣感受到了巨大的羞辱。 朱棣又惊又怒,偏偏见张安世逃,他的火爆性子也无法容忍自己的脚停下来。 于是一个追,一个逃。 而其他人等,则是瞠目结舌,一个个人……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在这紫禁城里,发生这样的事,绝对叹为观止。 朱高煦心里狂喜,连忙又和驸马王宁对视。 王宁也喜不自胜,这张安世……看来是必死无疑了。 惊动圣驾到这样的地步,哪怕陛下对皇亲国戚再如何宽厚,只怕这张安世也死无葬身之地。 太子朱高炽已要窒息了,他慌张地道:“安世,安世……你停下,你停下。” 张安世满心泪奔,我也想停啊,可是腿真的不听使唤。 一种骨子里的求生欲,让他撒丫子狂奔。 终于,在绕了柱子十数圈之后,张安世猛地感觉到后颈一阵发凉。 紧接着,张安世两腿悬空,被朱棣生生的拎了起来。 朱棣气得脸都白了,可在拎起张安世的刹那,面上却下意识的掠过刹那的狂喜。 “他娘的,你倒是跑啊,你继续跑啊!” 张安世双腿浮空蹦跶了两下,随后一脸真诚地道:“老兄……不,陛下,我错了,这一次是真的,我罪该万死,我十恶不赦,我自省,我检讨,我重新做人。” 朱棣依旧怒气冲冲地瞪着张安世。 “你他娘的还在宫中随地大小便?” 张安世心说,你他妈的不也是吗? 这殿中皇亲国戚们听了,个个诧异,有人更是仔细端详张安世,说实话,自打大明开国,还真没有敢在紫禁城这样撒野的人。 趁着这家伙现在还活蹦乱跳,多看几眼,再迟只怕就看不到了。 张安世诚恳地道:“陛下,臣……再不敢了,当时黑乎乎的……呀……不好,我头晕,我要晕过去了。” 张安世尝试着想脖子一歪,脑袋耷拉下去。 朱棣怒骂道:“你娘的,你还造谣朕?” “没,没有……”张安世矢口否认。 朱棣心里真是惊涛骇浪,不过他心里有一丝激动,可同时…又有一些恼怒:“你还欺君!” 听到欺君二字,跪在一旁已是万念俱焚的太子朱高炽,脸色霎时苍白如纸。 历朝历代,欺君都是死罪啊! 张安世被朱棣拎着,没想到朱棣如此大的蛮劲,他磕磕巴巴,强行辩解道:“冤……冤枉……那……那是我的别号……” 朱棣听到这话,竟是无言以对,这小子居然还敢狡辩,于是又怒道:“你还敢强词夺理?” 深吸一口气,到了这个份上,张安世也急眼了:“横竖说啥都是我有罪,若是有罪,那便有罪好了,这是什么道理……” 说到这里,张安世又恢复了理智,突然又变了嘴脸,可怜兮兮地道:“我错了,陛下大智大勇,文成武德……” 原本朱棣见他可怜兮兮的模样,心里稍稍平静,可一听到了大智大勇四字,总觉得不对味。 入他娘的,他还骂朕吃屎。 ”你诽谤朕吃……”话说到了这里,朱棣又住口,只气呼呼的瞪着眼睛看张安世。 张安世道:“陛下啊,臣对你一片赤胆忠心,天日可鉴啊!” 朱棣冷哼道:“看来你这个小子不知悔改。” 张安世道:“臣改,臣什么都改,要不我们讲和吧,陛下,我也要面子的,亲戚一场,这样拎着不好看。” 听这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张安世的话似乎越来越放肆。 太子朱高炽瘫坐在地,他似乎开始下定了决心,若是父皇当真要痛下杀手,他只好拼了命,也要保下张安世的性命了。 朱高煦却是抱着手,冷眼旁观,他听到张安世一句讲和,心里却已乐开了花,噗嗤一下哄笑。 王宁意味深长地看了朱高煦一眼,立即意会,便也跟着噗嗤哄笑起来。 他们故意哄笑,是因为知道朱棣最讲面子,毕竟是军中出身的皇帝,说一不二,最讲究的是权威,何况身为天子,口含天宪,言出法随,张安世的话引起大家的哄笑,势必更加触怒皇帝。 到了那时,便真的神仙都难救了。 这一声哄笑之后。 朱棣却是眼睛死死地盯着张安世,虎目越发的凌厉,大喝道:“你还欺瞒了朕什么?” “再没有了。”张安世道:“臣可以发誓。” 朱棣怒气冲冲地道:“那就讲和吧。” 朱高炽:“……” 朱高煦脸色微微一愣,一时有些转不过弯来。 王宁以为自己听错了。 却听朱棣又道:“朕还听闻你不学无术?” 张安世已经长长地松了口气,应对也开始从容了一些:“这个……应该也不算不学无术吧,臣还是自信自己有一点才能的。” 朱棣凝视着他,已将张安世放下,他背着手,此时眼眸里已掠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芒。 他转过头,突然轻描淡写地道:“王卿家。” 王宁一头雾水,却还是期期艾艾地道:“臣在。” 朱棣居然开始慢慢冷静了下来,继而道:“永乐朝的皇亲,不如建文朝的皇亲吗?” 王宁连忙道:“陛……陛下……这是坊间流言。” 朱棣颔首,语气越发的平静,只是这平静的背后,有一种说不出的幽冷:“谁传的流言?” 王宁道:“臣也只是道听途说。” 朱棣冷冷地盯着跪伏在地的王宁,道:“只怕传出流言的这个人……是你吧!” 第六十四章:天子一怒 此言一出,王宁骤然如晴天霹雳一般,身躯颤抖,他颤抖起来,慌忙道:“陛……陛下……这……这是冤枉臣哪,陛下……” 朱棣勃然大怒。 却突然抬腿,一脚朝着跪地的王宁狠狠踹去。 砰…… 这一脚,直中王宁的左肩。 王宁本还想辩解:“陛下不要误信……” 可当一脚踹来时,王宁已不能言了,只觉得自己的肩头剧痛,一口气竟是提不上来,噗的一下,血气翻涌,一口血喷出来。 朱棣怒不可遏地道:“朕当你是至亲,信得过你,入你娘,你竟敢做这样的事!你将朕当傻瓜吗?” 王宁嘴角溢出血来,这时见朱棣犹如发怒的雄狮,此时依旧不明就里,只知道任陛下这样下去,自己只怕不能活了,于是捂着自己的胸口,一面咳嗽,一面道:“陛下……陛下……老臣……老臣……不知陛下听信了哪一个奸佞之言,陛下……难道忘了当初……当初吗?” 汉王朱高煦见状,整个人心惊胆跳,可也心知这个时候,若是自己不赶紧站出来,只怕王宁就要不保了。 于是他连忙跪下,磕头如捣蒜,口里道:“父皇息怒,永春侯何罪?当初若不是永春侯在南京给父皇通风报信,父皇何有今日?倘若永春侯有错,父皇自当细数他的罪证,明正典刑。为何今日却没来由的以莫须有之罪,这般凌辱呢?父皇……” 朱棣转过身,用一种十分复杂的眼神看了一眼朱高煦。 而朱高煦却是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似乎是在为驸马王宁叫屈。 不管怎么说,如果王宁有错,也该证据确凿。 朱棣对着朱高煦摇头,叹息。 “哎……” 这一声叹息,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他转头又看向王宁:“朕最后再问你一遍,这些谣言,是何人传出的?是百姓还是你?” 王宁已是吓得肝胆俱裂。 他忍着剧痛,战战兢兢的抬头,却见朱棣此时,居高临下的看着自己,那一双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睛,带着一种说不清楚的滋味。 王宁稍稍接触朱棣的眼神,立即错开,他感受到了,这眼神,是杀气! 是一种只要自己稍稍答错了一句,便要教自己粉身碎骨。 他打了个冷颤,张口想说点什么。 朱棣慢慢的手指着张安世,一字一句地道:“张安世是不是不学无术,你们说了不算,朕说了算!” 又是一道晴天霹雳。 朱高炽:“……” 朱高炽一脸诧异地看着张安世,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 他万万想不到,父皇会如此维护张安世。 可随即,便是一阵狂喜…… 而朱高煦的脸色已如猪肝,他原本还想义正严辞,为王宁辩护,可现在…… 朱高煦心里委屈了,他是皇子啊,是父皇的嫡亲儿子,父皇为了太子的妻弟,竟如此羞辱他,还有老驸马王宁,这……莫非是父皇故意想要打压他吗? 朱高煦觉得自己的心堵得慌,一股闷气堵在自己的心头。 朱棣继续道:“你王宁是个什么东西,是非曲直,也轮得到你来评判吗?” 王宁更是身躯一颤,听到了这番话,比方才被朱棣踹一下还要疼,心疼…… 敢情机关算尽,结果……结果却是搬了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朱棣此时目光落在了王宁的身上,眼中带着冷冽,道:“朕再来问你,张安世是不学无术吗?” “臣……臣……” 在王宁越越发明显的惊慌中,朱棣步步紧逼:“朕再来问你,张安世若不是不学无术,那么……为何坊间会有此流言蜚语?” “陛下……陛下……”王宁老泪纵横。 朱棣笑得更冷:“既是无中生有,那么朕再来问,传此流言之人,是何用心?又是何等的居心叵测?” 这连番的问题,已将王宁逼到了墙角。 到了这个份上,再狡辩……即是死! 王宁便匍匐在地,叩首道:“臣……万死!” “哈哈……”朱棣大笑,慢悠悠地信步走回了自己的座位。 众目睽睽之下,他再没有看跪在脚下的王宁,却朝张安世招了招手。 张安世忙上前。 朱棣道:“坐朕身边来。” 张安世悻悻然,方才亲眼目睹朱棣脚踹王宁,让他心里不可避免的产生了阴影。 伴君如伴虎啊,这老兄一看就不是好人。 可张安世的处世哲学就是,对坏人要如春天一般的温暖。 毕竟自己不傻,这种人,他惹不起。 于是张安世乖巧地坐在了一侧,欠着身。 朱棣道:“祝寿了吗?” 张安世道:“臣恭祝陛下寿比南山。” 朱棣颔首:“对朕的印象如何?” “臣早就说过,陛下是臣的偶像。” “偶像?” “臣崇拜的对象。” 朱棣一听这个,又想到了什么,忍不住气鼓鼓地道:“崇拜朕吃……” “不不不。”张安世慌忙摆着手道:”陛下经文纬武……“ 朱棣一脸嫌弃道:“你怎么和他们一般的德性?” 朱高炽:“……” 伊王朱?:“……” 其实大家现在还是脑子嗡嗡作响,实在是一时之间接收到的信息量太大了,此时只觉得脑壳疼。 张安世则是尴尬地干笑道:“这是宫中的礼仪嘛,臣来之前,已经学习过很多日子了,就是为了瞻仰圣颜时,不出差错。” 朱棣倒是释然,压低了声音道:“朕思来想去,你还是欺君,张安世,哼,你这谎话真是张口就来。” 张安世深吸一口气,到了这个时候,必须得给一个好理由了,于是道:“臣冤枉……” 朱棣听罢,意味深长起来。 而朱棣的目光,则是落在了太子朱高炽的身上。 太子肥胖,此时还是有些转不过弯来,依旧拜在地上,大气不敢出。 朱棣长叹口气,起身,走到了朱高炽的跟前,伸手将他搀扶了起来,道:“这些日子,委屈你了。” 太子朱高炽听罢,一股暖流瞬间传遍全身。 父亲有三个儿子啊,唯独他这个大儿子因为肥胖和身体不好,一直不受勇武著称的父亲垂爱,平日里对他一直是以君臣之间的态度。 今日这一句委屈你了,或许意思是……他和张安世一样蒙受过不白之冤,被人谣言中伤,因而,只是这简短的一句话,即令朱高炽眼眶通红起来,一时之间哽咽难言。 朱棣随即回顾四周,道:“好了,继续吃喝。” 众臣已是瞠目结舌,却个个乖巧得如鹌鹑一样。 朱棣道:“朕今日大寿,都给朕笑起来。” 于是众人都咧嘴,笑了。 朱高炽和王宁也笑了,比哭还难看。 只有朱棣旁若无人,将张安世拉到了一边,指着御案上的菜肴道:“这个好吃,你尝尝。” 张安世众目睽睽之下,抓起了一个鹅腿,大快朵颐。 “如何?” “不好吃。”张安世很不客气地道。 朱棣道:“为何?” 张安世道:“陛下让臣不可欺君,臣只好实话实说了。” 朱棣一时不该是痛骂还是赞许。 “以后不要四处胡闹,知道吗?更不要学朱勇和丘松这些混账。” 张安世看了看朱棣的面色,终究下了决心道:“陛下……臣有个不情之请。” 朱棣似乎一眼看穿了张安世的心思,道:“怎么,想给那几个混账求情?” 张安世道:“他们在牢里挺可怜的,在牢中已是痛改前非了。而且……” 张安世小心翼翼地看了朱棣一眼,继续道:“而且他们三人……都有经天纬地之才啊,将来一定能成国家栋梁的。” 朱棣听罢,不屑地道:“到现在还敢欺君。” “臣仗义执言。”张安世豁出去了。 此时,他猜测过这老兄无数种身份,但是唯独没有想过,老兄就是朱棣,朱棣就是老兄。 这显然是自己陷入了一种思维盲区,想来朱棣也猜测过他无数身份,也绝对想不到他是张安世一样的道理。 他张安世,是何等的义薄云天,现在大好机会就在眼前,怎么着也得给兄弟们说一说才好。 张安世道:“陛下,此三人……确实都是人才啊,他们从前所犯的事,都是为陛下分忧,是为了陛下的……” 他说到这里,警惕地看看四周,便将后头的话略过去,直接道:“臣拿全家作保……” 朱棣一听,顿时又急眼了,瞪着他怒骂道:“住嘴,朕过大寿!” “噢,臣知道了,臣方才口不择言,万死。”张安世表情平和了下来。 事情已经办了,有没有效再说吧,他的清白之身要紧呢,毕竟为了自己的姐夫,也不能继续触怒了这位老兄。 “那臣恭祝陛下万寿!” ………… 朱瞻基没有保护张安世。 因为他一进宫,就被抱去了徐皇后那里,然后……睡着了。 于是被宦官小心翼翼地抱出宫,然后送上一顶暖轿。 朱高炽的心情格外的激动,他没有选择骑马,而是步行。 于是张安世也不得不步行,数十个禁卫,亦步亦趋,随时保持警惕。 朱高炽牵住张安世的手。 张安世下意识的要将手缩回去。 第六十五章:阿舅 我会保护你 朱高炽笑了:“安世,你难道忘了吗?在北平的时候,你那时候还小,是本宫牵着你在世子府里闲逛,那时候你胆子小,没想到现在已长大成人,不愿和本宫多亲近了。” 张安世下意识的嘴角微微勾起了笑意,这是温暖的感觉。 朱高炽接着道:“没想到父皇竟对你如此的赏识,说也奇怪,你这样大胆,父皇还处处维护你,看来是本宫多虑了,本宫所喜的,不只是你得了父皇的青睐,而是你能处变不惊,从此不教你阿姐操心,等本宫回去将这消息告诉你的姐姐,她一定高兴得睡不着。” 张安世在月儿之下,踩着自己的影子低头慢行,轻声道:“姐夫。” “嗯?” “世上只有姐夫和阿姐对我最好,我一定要为姐夫分忧,我会帮姐夫的。” “唔……” “姐夫不相信?” “本宫想的是,该怎么关照你才是……” 在二人后头,软轿子摇摇晃晃,躺在宽大软轿子里的朱瞻基叉着腿,依旧酣睡。 他唇边还残留着口水流下的残渍,此时他小眉毛微微紧锁起来,喃喃呓语:“皇爷爷,皇爷爷,你别杀阿舅,不要杀……杀啊……阿舅虽然又懒、又馋,还……还爱说谎,坏事做尽,可是……他再没有本事……也是孙臣的阿舅啊……皇爷爷,不要……阿舅不要怕…我会保护你的…” 一骨碌翻了个身,鼾声依旧。 那位老兄是郑亨,郑亨又是皇帝? 回到家的张安世,失眠了。 太可怕了,细细地捋了捋自己当初与皇帝之间的细节。 张安世细思恐极。 他娘的……没一句话是不要杀头的。 随便拎出一个,都要千刀万剐了吧? 张安世心里骇然,伴君如伴虎,太可怕了,那老兄在历史上还能活二十年呢。 于是在辗转难眠时,突然张安世想通了。 怕他个鸟,反正都已经这样了,爱怎样怎样吧。 于是总算能放松下来,呼呼睡去。 而此时的宫中。 朱棣微醉,由人搀扶着回到了寝殿。 徐皇后笑着道:“陛下今日都来不及好好见一见皇孙呢!” “啊……” “臣妾和女眷们在大内张罗了小宴,却不知陛下在文华殿如何,今日是陛下万寿的日子,陛下一定喜不自胜吧。” “唔……” 徐皇后又道:“陛下是吃醉了吗?” “嗯……” 朱棣躺下,醉是有点醉了,却是辗转难眠。 细细回顾着和张安世的几次会面,突然恨的牙痒痒,这小子说的每一句话都该杀。 可细细一思量,此子的才干,还有……那一份透出来的机灵劲,那种别出心裁,却让人透着一股子喜欢。 这一点倒是像朕啊! 朕年轻的时候,皇考一直都认为朕在众皇子之中是最聪明的。 这般一想,心情稍有平复,不多时,便传出朱棣的呼噜声。 次日…… 杨士奇到了张家。 他先朝张安世行了礼,张安世热情招待。 “公子不必招待了,听闻宫中……陛下对你颇为青睐,倒是在这里恭喜了。”杨士奇认真道。 张安世道:“这多亏了杨侍讲的教诲,没有杨先生,我都不晓得怎么应对呢。” 杨士奇脸一红。 昨夜的事,早就传出来了。 什么秦王绕柱,什么发誓死全家,可偏偏陛下像中了邪一般,竟不追究,似乎此子还颇得圣眷。 这不是见鬼了吗? 杨士奇道:“公子千万不要这样说,这都是公子自学成才,和杨某无涉。” “这是什么话。”张安世道:“若非杨侍讲言传身教,怎么会有现在的张安世?” 杨士奇听的脸都绿了,嚅嗫着不知该说点啥好。 “喔,杨侍讲不进去坐坐?” “我是来见一见张公子,现在公子已经面圣,那么杨某也算是如释重负,从此之后,还需每日去翰林院值事,以后只怕不能常来。” 张安世不由感慨道:“是这样啊,那么实在遗憾,我还希望以后都能跟着杨侍讲读书呢。” 杨士奇脸又一红。 这种事儿,只要张安世不觉得尴尬,那么尴尬的就是杨士奇。 杨士奇只好咳嗽一声道:“好了,今日就此别过。” 张安世道:“我送送杨侍讲。” 送到了中门,杨士奇不忘嘱咐道:“张公子,要谨记着,为人要谦虚慎言,你是国戚,许多人盯着你呢。” 张安世道:“多谢教诲,杨侍讲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杨士奇扭捏了片刻:“以后别总是提及老夫教授你读书的事,总是挂在嘴边不好。” 张安世倒没有多想,就道:“噢。” ………… 而此时,朱棣心里头的震撼劲还未过去。 清早的时候,汉王就来认错了,表示自己和驸马王宁不该在寿宴上挑起父皇的不愉快。 这毕竟是自己的亲儿子,朱棣虽面上显得不高兴,却还是道:“王宁现在如何了?” “在家养伤,伤的厉害。” 朱棣只点点头:“教太医去瞧一瞧吧。” 汉王朱高煦听了这话,突然觉得自己又行了,看来父皇对自己和王宁还有有感情的。 于是他便道:“父皇,不是说那郭得甘医术了得吗?儿臣听闻他妙手回春,何况他还救下了母后,儿臣对他感激涕零,若是父皇能请他来给驸马都尉医治,就再好不过了。” 朱棣用一种看白痴的眼神看朱高煦,张口想说什么,可朱高煦却很兴奋。 对呀,我怎么这么蠢? 父皇这些日子,一直将郭得甘这人挂在嘴边,这样看来,父皇最欣赏的人,就是那个郭得甘了。 现在父皇似乎对那张安世颇为喜爱,如今自己手里必须得有一个底牌,比如……拉拢住那郭得甘? “父皇,儿臣对郭得甘,心向往之,何况他对他儿臣有救母之恩,此等大恩大德,三生难报万一……” 朱棣却是打断他:“够了,王宁能活就活,不能活就去死,救个鸟。” 朱高煦:“……” “好了,朕还要署理天下大事,尔退下。” 朱高煦怏怏不乐,他实在猜不透父皇的心思,看来……这些时日还是不要招惹父皇为好,但是他得想办法细细查访那叫郭得甘的高人,若是此人能为他所用,那么他这唐太宗的大业也就事半功倍了。 不过他脸皮厚,依旧不肯走,死乞白赖地站在原地。 朱棣心里恼怒,却也拿他没办法。 老朱家的人,除了建文那个妖孽之外,绝大多数人对自己的儿子还是十分宠溺的,总是带着一种老农似的子嗣观念。 朱棣便朝一旁的宦官道:“召大臣觐见。” 宦官匆匆去了,片刻之后,在文渊阁待诏的姚广孝、解缙、杨荣数人便来进见。 行过礼之后,朱棣指了指案头上的奏疏,道:“松江和苏州的大灾,为何迄今为止,还没有结束?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解缙站出来道:“陛下,事有轻重缓急,如今押送至松江等地的粮食已经告空,松江一带米贵,朝廷想要赈济,实在是难上加难,再加上陛下营造北平行在,花费又是无数,泉州等地,又要造船,还有陛下操练诸军……” 朱棣露出不悦之色:“你的意思莫非是……朕花的银子太多?” 解缙忙道:“臣绝无此念。” 朱棣道:“听说今年江西大熟,今岁可否征江西之粮,以解苏、松之围?” 解缙断然道:“陛下,不可,江西士绅百姓,本已困顿,若是再加征粮食……臣只怕要激起民变。” 朱棣手慢慢地拍打着案牍,他有自己的盘算,道:“朕的意思是,是让江西的士绅捐纳钱粮,以解燃眉之急,军民百姓困顿,难道那些士绅和地主还会困顿吗?权当是借粮吧,来年松、苏等地大熟,朕自奉还。” 解缙听罢,有些急了,这可不成,这永乐朝上上下下,哪一个大臣不是江西的?永乐朝的阁臣里有七人,江西籍的就占了五个,六部尚书里,十八个尚书和侍郎,江西籍的也占了大半。 陛下说是从江西借粮,弦外之音就是向大臣们借粮。 几个阁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点傻眼,很尴尬,这朱老四有点不要脸啊。 于是大家的目光又落在了解缙的身上,显然,解缙是内阁首辅大学士,你解缙要顶住压力啊。 解缙也知道到了这个时候,自己不得不应对了,于是道:“陛下,这几年……灾害频仍,据臣所闻,如今上上下下,士农工商都是举步维艰。臣倒是听闻……近来南京城出了不少富户,还听说……武安侯郑亨,腰缠万贯……陛下……如今即便从江西借粮,也已是远水难救近火,何不先从武安侯人等这儿,先行告借一些呢?” 朱棣听罢,心里勃然大怒。 解缙这明显是托词,意思是要借先从武安侯开始,武安侯都不借,他们凑个什么热闹。 而武安侯那厮,从前朱棣倒是觉得他是一个大气的人,可哪里想到,此人如今变了,变得不认识了。 第六十六章:朕发财了? 武安侯不但小气,而且每日哭穷,近来好像故意搬了家里的家具,沿街叫卖,堂堂侯爵,家财万贯,这是做给谁看?还不是说朕薄待了他吗? 这不要脸的老东西! 汉王朱高煦趁此机会道:“父皇,要不儿臣这儿……想想办法,凑个一万两银子,解一解燃眉之急?” 朱棣诧异地看一眼朱高煦。 心里暖和了不少。 不管怎么说,还是上阵父子兵啊,其他人都靠不住的,自己的儿子才靠得住。 朱棣道:“要得,汉王心忧百姓,堪为贤王。” 朱高煦纳头便拜,他哭了,擦拭着泪,哽咽道:“儿臣乃父皇的骨肉,什么都是父皇赐予的,莫说只是些许银子,便是身家性命,父皇予取予求,儿臣也甘之如饴。” 朱棣颔首,赞许了一番。 解缙等人只当没看见。 你们父子俩怎么表演,是你们的事,咱们是来做官的,又不是来倒贴的。 朱棣嫌这些人讨厌,便摆摆手:“退下,退下吧。” 朱高煦还不肯走,趁着众臣告退的功夫,低声道:“父皇,要不儿臣再拿一万两吧,顺道将皇兄的那一份也给了。” 朱棣听罢,道:“难得你还念着你的皇兄。” “是啊,儿臣是这样想的,儿臣只是区区一藩王,若是给了一万两,而皇兄要是一毛不拔,他这太子只怕面上不好看,儿臣将这银子给了,就说是太子捐纳的,如此一来,便可免得天下人说三道四了。” 朱棣颔首:“兄友弟恭,这才是父子、兄弟该当的。” 朱高煦这才心满意足,告辞而去。 朱棣看着朱高煦的背影,若有所思,不过很快,朱棣又开始骂骂咧咧:“郑亨那狗才,真的变了,这还是人吗?原本这样仗义豪气的人,如今被金银迷了眼睛,被财帛蒙了心智,不干人事了!” 骂骂咧咧之后,发现好像也没啥效果,不能给自己的国库增加一个铜板,也不能从郑亨手里抠出一两银子来。 可心里依旧不忿,便道:“亦失哈……” 亦失哈在一旁,蹑手蹑脚地上前:“奴婢在。” “你若是像郑亨那样有银子,肯捐纳银子给朕解燃眉之急吗?” 亦失哈立马道:“奴婢愿意。” “你看。”朱棣道:“那狗东西,连个奴婢都不如。” 亦失哈:“……” 朱棣站起来,背着手来回踱步,突而想到了什么:“朱勇那三个小子在狱中如何?” “还算老实。” “朕想到,张安世说,此三人犯下禁忌,是因为情有可原,只是当时朕见他有些犹豫,莫非其中真有隐情?” 亦失哈干笑道:“这个……奴婢不知。” 朱棣便疑惑地道:“是什么隐情呢?朕心里烦闷得很,不如去看看他们?” 将这三个家伙关了这么久,朱棣似乎也觉得敲打得差不多了。 此时,朱棣想起张安世,心里倒是暖呵呵的! 这个家伙……成日和那三个小子厮混,居然出淤泥而不染,这真不容易。 亦失哈愕然道:“现在?” “现在!” 朱棣斩钉截铁。 “奴婢遵旨。” ………… 朱棣至刑部大狱。 狱中上下人等,自是纷纷拜倒迎接圣驾。 朱棣却看也不看他们一眼,龙行虎步,顾盼有神道:“人在何处?” 狱官立即明白了朱棣的意思,不过他卑微小官,今日能见圣颜,不免心里胆颤心惊,小心翼翼地道:“臣为陛下掌灯。” 朱棣颔首,随这狱官的旨意,进入大狱深处。 朱棣突然想起什么:“东宫那头的人来了几趟?” “来了许多趟了。” “都说了什么?” 狱官踟躇。 朱棣怒道:“说。” “都是称兄道弟的,还说什么要救他们出去。” 朱棣大笑:“好好好,是个讲义气的人,亦失哈……” 亦失哈蹑手蹑脚地在后头跟着,道:“奴婢在。” 朱棣道:“朕看,这张安世和张世美很像,都是那种为人两肋插刀的性子。” 亦失哈笑嘻嘻地道:“陛下明察秋毫。” 心里却不免嘀咕,真是见鬼了,怎么陛下转眼就对这张安世如此好的印象,若换做从前,只怕早就破口大骂张安世狼狈为奸了吧。 隔着栅栏,有人给朱棣搬了一把椅子来。 朱棣落座,看着栅栏后的三个少年。 亦失哈尖声道:“陛下驾到,还不接驾。” 本是躺着的朱勇和张軏二人,立马一骨碌的翻身起来,下意识的纳头便拜:“见过陛下。” 他们诚惶诚恐,如受惊的小鹿。 只有丘松还仰躺着,纹丝不动。 朱棣不免皱眉道:“丘松这是咋了?” 朱勇道:“陛下,他在晒肚皮。” “晒肚皮?”朱棣百思不得其解,便道:“这是何意?” 朱勇期期艾艾地道:“这……这……好像是他们丘家的家传绝学,臣也搞不懂,陛下,丘松就是这样子的,你别理他。” 丘松依旧一动不动,轻轻拍打自己的肚皮。 这时,朱棣只好自行理解为,这是某种类似于气功的功法,丘松已经进入了某种入定的状态。 不过朱棣今日脾气还算好,不想计较这些。 可还是虎着脸,做出一副骇人的模样道:“你们三人,知罪吗?” “知罪了,知罪了。” 朱棣却是朝亦失哈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退下。 亦失哈人等不敢怠慢,慌忙如潮水一般退去。 朱棣依旧瞪着瑟瑟发抖的朱勇和张軏:“你们不只胆大妄为,居然还敢欺君罔上!” “啊……”朱勇骇然:“不……不敢的。” 张軏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好像自己受了酷刑,身子已弱不禁风了,眼看着要一脑袋栽倒在地的模样。 朱棣冷哼:“郭得甘便是张安世!” 此言一出,如晴天霹雳。 两个少年竟已是吓破了胆。 只有丘松,浑然不觉。 朱棣冷笑道:“到了现在,你们还不说实话吗?朕来问你们,当初你们与那汉王卫的百户殴斗,是谁指使的?” 到了这个份上,朱棣已经可以做出清晰的判断了。 这三个家伙,都属于没脑子的,而现在得知,既然张安世就是郭得甘,那么许多事,就需要重新理清了。 朱勇哀嚎道:“陛下,我们不是已经交代了吗?难道陛下还信不过我们?” 张軏也惨叫:“都是咱们自己干的,和他人无关。” 朱棣笑了笑:“你放心,如今事情已经过去,朕绝不会追究,只是张安世在朕面前为你们求情,朕想知道,你们为何要与汉王卫为难,难道是因为张安世?张安世是太子的妻弟,这样说来,亦或者和东宫有关?” 朱勇和张軏面面相觑。 他们可不是傻子。 陛下如此联想,一旦牵涉到了太子指使张安世,张安世再带他们去和汉王殴斗,那么性质就可能完全不一样了。 “没,没有的事。” “张安世是谁,我虽和他是同窗,可臣与他不熟。” 二人矢口否认,心里却都在想,大哥果然为我们去求情了,大哥……真讲义气。 朱棣皱眉,慢慢诱导道:“你们既然不说,那么十之*****就是如此了,哼,既然你们与张安世不认识,这样也好,朕现在就命人去将张安世宰了。” “陛下饶命!”朱勇凄然道。 张軏也急眼了:“说,我们说。” 朱棣重新落座,面无表情地道:“你们只要老实交代,朕都赦你们和张安世无罪,可若是还敢虚言,朕就绝不轻饶了。” “是……是因为……汉王卫的那个百户,叫梁武的,为了报复我们,故意……坏了我们的买卖。” “买卖?”朱棣一愣,惊异地道:“什么买卖,你们一群小娃娃,能做什么买卖?” 张軏显得有些难以启齿,其实他并不以能做买卖为荣。 朱勇倒是豁出去了:“咱们兄弟几个,做的乃是江面上的货运和客运的买卖,咱们自己购买了船只,载客、载货,从前还好,后来汉王卫得知咱们京城二凶……“ 就在此时,丘松突然一轱辘翻身起来,道:“三凶!” 这一下子,真把所有人都干沉默了。 朱棣想痛骂,敢情这家伙没在练功,还是有知觉的,既然有知觉,方才为何不行礼? 不过细细一想,看着这翻身起来之间,鼻涕都像面条一般要甩出来的家伙。 朱棣深吸一口气,他倒是不愤怒,只觉得可惜了丘福,一代名将,落了这么个东西出来。 朱棣又看着朱勇道:“你继续细说。” 朱勇道:“得知那买卖和咱们二凶有关,所以那百户梁武,便四处带人搜抄舰船,还殴打咱们的船夫,大哥实在看不过去,我们才动了手,不过大哥没动手,他那时正好饿了,大哥不喜打打杀杀,他曾说过,江湖虽是打打杀杀,可江湖不只是打打杀杀!” 朱棣此时开始回忆起了一件事来。 越想,神色却是动容。 莫非……莫非…… 朱棣的心开始窜动。 他站起身,在这狭隘的狱道中来回踱步,连呼吸也开始变得粗重起来:“听闻……你们是合伙做的买卖,是几人合伙?” 朱勇道:“四个。” 第六十七章:真相 朱棣听到这里,深吸一口气:“所谓的四人,是你们二人,再加上张安世和丘松?”“不,丘松不是,他是半道入伙的。” “另一人是谁?” “这就不知了。” 朱棣虎目猛地一张:“张安世没说?” “他说有一位老兄,是他大哥,他说这老兄可厉害了,就是凡事爱较真,性子有些怪异,还有…嘴巴不干净………” “还有什么?”朱棣呼吸越来越重,这……莫非是朕吗? “还有什么?”朱勇念着,一时间皱起了眉头,似乎努力地回忆着什么。 朱勇想了想,终于道:“他说那老兄对吃屎的问题情有独钟。” 朱棣身躯一颤,蚕眉一竖:“入他娘的,他又开始造谣滋事!” 朱勇吓了一跳,又慌忙地蜷缩起了身子。 朱棣深吸一口气,他觉得自己骂娘显得很没有风度,何况……骂的还是一个少年。 “那位老兄……占了多少这买卖的好处?” 朱勇道:“一半。俺也觉得费解,可大哥……不,张安世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朱棣眼眸微张,目光炯炯地看着他道:“是那个码头上的买卖?” 刹那之间,朱棣才知道,原来自己真错怪武安侯了,武安侯真的千古奇冤。 他猛地想起张安世曾问过他的名讳,他当时为了敷衍张安世,便随口将武安侯的名讳念了出来。 当时,朱棣也不过一时兴起,随口敷衍罢了,并没有当一回事,这事早已忘了。 可如今他才知道,那武安侯竟就是自己。 “是啊。” 朱棣瞪大了眼睛,呼吸开始粗重:“这岂不是说……岂不是说……那一个月有三万两银子纯利的买卖……一年就是近四十万两纹银,若是拿去一半,便是二十万两真金白银?“ 这绝对是一个十分骇人的数字。 大明以农立国,主要的税种乃是田赋,收的是粮食税。 可真金白银……实际上是岁入是很低的,这也是为何无论太祖高皇帝还是朱棣,都选择不断地印大明宝钞来解决问题的原因。 那么这二十万两银子的岁入,放在国库虽然占比不多,可如果是内帑呢? 国库是国家的收入,皇帝很难挪用,可内帑则是皇家的收入,是朱棣可以用的! 若是这钱充入内帑,那么绝对算是一笔天文数字了。 朱勇则是想了想道:“三万两?这个……臣只负责打人,经营的事也不懂,俺爹……” “你爹也知道?”朱棣一愣,不过很快,他想起了什么:“当初你爹曾来见过朕,说张安世……对了,难怪你爹此后了就没有了回音,这个老狐狸!” “啊……这……”朱勇张大嘴巴,半天说不出话来。 不过现在,朱棣没心思计较这个,他站起来,步步紧逼道:“你继续说。” “臣不知道呀,这个只能问大哥了,大哥天文地理,什么都懂。” 朱棣稍稍平复了心情,用一脸嫌弃的眼神瞥了朱勇一眼,虎着脸道:“你们三人,知罪吗?” 朱勇和张軏忙道:“知罪了。” 丘松歪着脑袋想了想,吸了吸鼻涕道:“知罪!” 朱棣道:“那就再反省几日,哼!” 说罢,背着手,便疾步而去。 出了刑部大牢,亦失哈和数十个侍卫以及典狱官在此恭候,一见到朱棣,便要行大礼。 朱棣道:“不必如此了,备马。” 亦失哈上前,轻声道:“陛下……这是……” 朱棣道:“去码头,就是那个夫子庙的码头。” “陛下。”亦失哈颇为担忧:“天色已晚。” 朱棣等那侍卫取来了马,轻车熟路地翻身上去,跨在高头大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亦失哈:“天再晚也要去。” 说罢,已率先骑马而去。 亦失哈不敢怠慢,忙和其他侍从都骑上了马,朝那夫子庙方向去。 ……………… 夫子庙码头这里。 此时,依旧还是行人如织,有来往的客商,有搬运货物的脚力,有维持秩序的胥吏,偶尔还有几声孩子的哭声。 偶有僧人和道人路过,或是赶路的书生,僧人和道人往往面带温和,宠辱不惊,而穿着纶巾儒衫的书生则大多踌躇满志。 当然更多的,还是或赤足亦或穿着布鞋的寻常百姓,他们行色匆匆,神情紧张。 靠着夫子庙码头,是一个二层的小楼。 此处已被张安世租赁了下来,打出了‘兄弟船业’的匾额。 张安世是最讲义气的,永远将兄弟挂在嘴边,也放在心底,便是这招牌,也以兄弟冠名。 这是让自己时刻继承三个兄弟的遗志,不,继承他们的精神,要好好地苟活下去。 此时,这兄弟船业里,人声鼎沸。 所有的汉子,取了簸箕和箩筐,将堆积如山的铜钱和碎银统统收拢起来,而后七八个账房,开始进行结算,随即再将银钱入库。 古代最不方便的,就是货币问题。 当然,也不是没有方便的货币,比如说宝钞,不过……却无人敢问津。 因此银钱入库,入账和支出,反而是张安世最头痛的问题。 张安世已在这儿呆了足足一天了,此时夕阳西下,晚霞如火,烧红了半边天,可张安世还是不敢离开,因为这银子不彻底结算入库,他不放心。 这可是一个月来的所有盈利,不盯着怎么成。 他心里哀叹,若是自己兄弟在,三凶只需横眉冷对的伫在这里,哪一个账房和伙计敢偷偷藏钱? 偏偏兄弟们吃了牢饭,眼下也只有自个儿在这里盯着了。 一枚枚的铜钱,用草绳窜起,一千枚一贯。 所有的碎银,统统上秤,记录数量。 之后,这些银子都要重新熔炼成元宝,再进行封存。 而雇请来的帐房,不少都是朱金帮忙找来的,没办法,突然大规模的结算,张安世对这方面的经验不足,只好委托朱金了。 反正朱金现在见了他,就好像老鼠见了猫,从他身上挣了钱,都觉得夜里睡不着觉,张安世对此人还算放心。 他坐在椅上,假装喝茶,实则却是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这里的每一个人,防止有人偷偷藏了钱去。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哒哒哒…… 哒哒哒…… 马蹄声止住。 随即,有人落马,紧接着便是急促的脚步。 片刻之后,一个人便如小山一般,出现在了大门口处! 不是朱棣是谁? 朱棣顾盼着进了小楼。 张安世一看,腿又开始软了。 不知从哪里来的毛病,现在看到朱棣腿就软。 “见……见过……” 朱棣眯着眼,看着张安世,立即道:“见过本侯爷吗?” 张安世恍然大悟,立即笑嘻嘻道:“武安侯?” 朱棣颔首。 这武安侯三个字,还是让楼中的伙计和帐房们诧异地抬头,偷偷瞄过来。 这些人都是三教九流之辈,当然知道兄弟船业的东家肯定不简单,但是万万没想到,竟还是一个侯爷。 在许多人的心目中,这已是高高在上,自己一辈子也攀附不起的存在了。 张安世立即殷勤起来,围着朱棣开始团团转:“来,侯爷……您喝茶,哎呀,侯爷您这身子骨……可真是矫健。我坐在这里的时候,还在想,怎么我眼睛老是跳,莫不是要遇大贵人?转眼……你就来了。” 朱棣:“……” 想到张安世不久之前还不可一世,动辄对自己骂娘,转眼之间,又可怜巴巴的样子,朱棣深吸一口气,道:“这里头有一半是俺的买卖?” 张安世在这上头倒是实诚,没有半点犹豫就道:“对呀,当初我们不是说好的吗?你给了我银子,后来我说咱们一起做买卖,契书上就有,我还请了保人,签字画押过的。” 朱棣满脸通红,兴奋地搓手道:“没想到你竟还有这份义气,这一点倒是和俺很像。” “这当然。”张安世挤眉弄眼道:“要不咱们怎么是……亲戚呢。” 朱棣看了看周围,不由道:“这是在做什么?” 张安世道:“结账。” “结账?” “这不正好买卖一个多月了吗,月末要将帐清一清。” 朱棣随即,目光就落在了那堆积如山的金银和铜钱上头:“这……便是……” “是。”张安世斩钉截铁。 这可是皇帝啊,他娘的,没想到这一次真赚大了,自己居然和皇帝一起做了买卖。 当初张安世执意要让这个‘武安侯’来做大股东,其实理由很简单,他深知皇亲国戚做买卖在这个时代是犯忌讳的事,就算不犯忌讳,那也会被人瞧不起。 可上头有一个老兄挡着就不一样了。 更何况他现在还不是国舅嘛…… 在永乐朝,最拉风的就是那些北平府出身的勋臣,有这些人给他遮风挡雨,看上去好像银子少赚了,可实际上……能赚钱的机会多的是。 张安世所考虑的不是赚多少钱的问题,而是安全的问题。 可现在……这大股东成了永乐皇帝。 朱棣显然激动无比。 即便是朱棣,也是第一次见着这堆积如山的金银和铜钱。 第六十八章:朕真的发财了 朱棣双目掠过一丝兴奋,道:“有多少银子?” “这是纯利,是给船夫和其他人发了薪俸之后剩余下来的,现在不还是没折算出来吗?” 说着,张安世便看向一个账房道:“如今算到多少了?” 那账房毕恭毕敬,细细地看了数目,道:“回东家的话,现在已折银两万九千两了。” 朱棣大吃一惊:“两万九千两?” 账房回道:“是两万九千两,只是现今,还未厘清,还有一多半的金银没有折算入库呢。” 朱棣呼吸粗重,他回头看张安世:“可我听闻的是……你们这儿纯利是三万两上下。” 张安世笑呵呵地道:“陛……不,侯爷是什么时候找人问的?” 朱棣细细一想:“十七八日之前。” 张安世摇头道:“那时候大抵的数目也确实是如此,可侯爷难道不知道,生意是会兴旺的吗?十七八日之前,虽然船业已有规模,可多亏了咱们京城三凶,将梁百户干了个半死……” 朱棣身躯一震,那京城三凶无法无天,还能生意兴隆? 张安世兴冲冲地将船业的情况大抵说了一遍:“各处船运的乱象不胜枚举,这码头上的百姓们遭殃,那些载客的船夫也遭殃,还有商贾……他们托运货物,也心里没底。侯爷,这种地方,因为流动人员极多,三教九流的人都有,可以说是没有王法的地方。” “我和几个兄弟想要挣钱,首先要做的就是立威,要让人知道,只要投靠了我们船业,那么就保证你有源源不断的生意,确保你不会被人欺压。可对于船客而言,也给他们提供了便利。当然,其中利润最大的源头,还是在货运,我们打出了自己的金字招牌,那些商贾本就苦于没有信得过的运输渠道,这些年,江面上不知发生过多少起商贾押送货物,结果被人劫财害命的事,咱们这船运,控制了货物的流通,又让大家都得了利,可谓百利无一害。“ ”只是咱们这买卖做起来,许多人就不免眼红了。从前那些在码头作威作福的人,以及不规矩的船夫,也都受损。因此船运想要将买卖做好,最重要的是建立威信。于是咱们才有了京城三凶,教人听了我们的恶名,便忍不住颤抖。汉王卫那个百户,跑来欺负我们,若是我们不反击,这江面上的人,便都觉得我们不能保护他们的利益,那么又有谁愿意投靠我们呢?” “可收拾了那梁武之后,这码头上下的人才晓得原来京城三凶如此厉害,连汉王卫的人都惹得起,所以这半个多月以来,投靠我们的船夫越来愈多,愿意雇请我们搬运货物的商贾也越来越多,生意兴隆,这买卖自然蒸蒸日上了。” 朱棣是何等聪明的人,一下子就明白了张安世的意思,他眼前一亮:“有意思,有意思,原来如此,那梁武打的好,他娘的,你早和我说,我将他家那一条街都炸了。” 张安世:“……” 这边好在正在紧张的折算。 张安世则请朱棣到内里说话,朱棣落座,呷了口茶,他焦急地等待着账房们的消息。 又不忘欣赏地看张安世一眼,他又道:“这样说来,朱勇几个小子,倒是立了大功劳。” 现在四下无人,张安世便笑着道:“陛下,他们为了咱们船业,风里来雨里去,天天不是打人,就是在挨打,臣看着都心疼。” 朱棣颔首:“辛苦,辛苦了,果然不愧是将门之后,虎父无犬子啊,他们的爹,也是这般临危不惧的。” 张安世便趁机笑着道:“不知陛下何时放了他们?” “放是要放的。”朱棣模棱两可地道:“不过也不要操之过急,朕来问你,你这些本事,都是从何处学来的?” 张安世道:“这……臣从姐夫那学来的。” 朱棣冷笑:“太子愚钝,若有你一半聪明,朕也就放心了,你这小子,说的不是真话。” 张安世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却在此时,一个账房匆匆进来。 朱棣和张安世都看向这账房。 账房气喘吁吁地道:“大致折算出来了,折算出来了。” 他擦了擦额上的汗,显然今日实在苦不堪言。 朱棣急切地道:“多少?” “六万七千三百五十三两又七十九钱。” 听到这个数目,朱棣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比预想中的三万两,还要多一倍。 这是什么概念? 一年的收入可能高达八十万两? 区区航运,如此挣钱? 朕一年白白能从中直接拿走四十万两。 而且据这张安世所言的话,未来这买卖……可能还有巨大的盈利。 这是何其可怕的一个数目? 朱棣道:“六万多,有六万多?” 账房一点也不觉得意外。 他觉得任何一个人能做如此大的买卖,获得如此丰厚的盈利都会是这样的表情。 于是他平静地道:“是,不过……这只是粗算,待会儿还要细算两遍,才可入账,不过最终的数目,大抵不会有太大的偏差。” 朱棣的脸色忽明忽暗,内心有一种压抑不住的冲动。 一年最少四十万两纹银的分红,能养多少兵丁,又能喂养多少军马。 除此之外……朱棣还存着营造北平行在的心思,还有……他想下西洋去看看。 这无数的想法和规划,其实比皇考太祖高皇帝更有雄心! 因为朱棣很清楚,他是靖难成功的天子,被人视为乱臣贼子,若是不能有像唐太宗一样的功绩,势必要为千秋万代所笑。 而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都要银子。 更不必说,今年这里灾难,明年那儿产生的人祸,哪一样不要钱和粮? 可就这么一个不起眼的买卖,居然……获利丰厚到了这样的地步。 朱棣嚅嗫着嘴,老半天说不出话。 张安世则对账房道:“你下去吧,再将帐目清一清。” 那账房告退。 朱棣还坐在原地,一声不吭。 他下微微阖着眼睛,猛地,又张开虎目,这一刹那之间,朱棣变得生龙活虎,眼眸闪烁着精芒,道:“这买卖……很好,往后,你来掌管这船业。” 张安世点点头。 朱棣又道:“不过……切切不可传出宫中与这船业有关的消息。” “我懂。” “你懂什么?” “陛下也是要面子的。” 朱棣摇头,笑道:“年轻人不要太气盛,有些事心里知道即可,说出来就不对了。” 张安世便道:“懂了,陛下之所以不愿掺合进来,是因为陛下心善,不忍见臣民们知道陛下财源广进,免的他们心里嫉妒。” 朱棣怒道:“放你娘的屁,朕富有四海,还怕这个?只是此事,毕竟有碍观瞻,还有你,你在幕后操纵买卖即可,能不出面的尽量少出面,你是太子的妻弟,不要让人说东宫的闲话。” 张安世便试探地道:“那么陛下的意思是……” 朱棣淡淡道:“朕还是武安侯郑亨,你呢……你自己随便吧。” 张安世点头道:“懂了。这买卖就是武安侯干的,武安侯在幕后操纵这买卖,大赚特赚。武安侯见钱眼开,他掉钱眼里去了。” 朱棣一时也不知该夸张安世好,还是骂他几句好。 随后,朱棣又道:“挣来的银子如何处置,朕会让亦失哈知会,以后有什么事,你也可以通过亦失哈进言,若是有急事……东宫可有什么信得过的宦官可以直接上达天听吗?” 紫禁城毕竟不是公共厕所。 想要出入是很麻烦的,而宦官则有着天然的便利,朱棣有紧急的事,自然会通过亦失哈。 那么张安世有事,就必须得有一个绝对信得过的人可以做到随时入宫奏报。 张安世想了想,就道:“还真有一个,东宫的宦官邓健,人就很忠厚。” “何以见得?” “他打雷天都吓得捂耳朵,想来很怕死吧,怕死的人都老实。” 朱棣颔首:“好,这个人,朕记住了。” 说着,朱棣便站了起来,却依旧激动莫名,忍不住拍拍张安世的肩:“你娘的,和你说了这么多,这天色已很晚了,朕不能在外久留,回宫了。” 张安世道:“臣恭送……” “送你娘个屁。”朱棣粗声粗气地道:“几日不见,却似那些腐儒一般,将那些屁话放在嘴边上,说这些话的人,个个恭顺无比,可心里头……却不知是什么花花肠子,人还是要有真性情才好,不要学你姐夫。” 张安世:“……” 你大爷,我姐夫咋了? 不理会皱起了小眉头的张安世,朱棣迈着虎步往外头走,只是快要出去的时候,回头恋恋不舍地又看了那些还未整理好的金银一眼,随即才出了小楼。 楼外已是万家灯火,朱棣翻身上马,火速回宫。 回到了宫中,朱棣激动得难以入眠。 他没有去大内,而是在文楼里来回踱步,口里念念有词:“一年是四十万两,十年……” 算得差不多了,他猛地想起什么:“来人。” 第六十九章:圣意 亦失哈在殿外打着哈欠,听到了动静,连忙入殿,躬身道:“陛下……” 朱棣肃然着脸道:“三件事。” 朱棣很多时候,遇到了重大的事,就好像行军的大将军下达军令一般。 但凡陛下如此,亦失哈就清楚,陛下是有大事要交代。 于是亦失哈打起精神,恭谨地道:“请陛下示下。” 朱棣道:“其一:今日发生的事,要严密封锁!所有陪朕出宫的人,都要予以警告,朕自然知道他们都是信得过的人,可还是要再告诫一番,就说朕说的,若是传出一丁半点的消息,杀无赦!” 亦失哈立马道:“奴婢遵旨。” 朱棣又道:“其二:东宫有个叫邓健的,过几日,你寻个由头,让他入宫来见,到时候……朕准他随时出入宫禁,宫中诸殿,可畅通无阻。” 亦失哈诧异,不过很快,便垂首道:“奴婢遵旨。” 朱棣语气温和起来:“武安侯郑亨的儿子……是叫郑能吧?” 亦失哈道:“奴婢记得好像是叫郑能。” 朱棣点点头:“给他儿子敕封一个金吾卫千户吧。” 亦失哈有些不理解,不过还是点点头。 他哪里知道,这是朱棣对郑亨的一次补偿。 毕竟……冤枉了这老兄弟这么久,可是有些话,又不能开诚布公的说,索性……就给他一点甜头。 “还有……”朱棣突然又想起什么来:“再下一道旨意,将朱勇三人……给朕流放琼州。” “啊……”亦失哈诧异地看了朱棣一眼。 朱棣冷着脸道:“照着朕说的去做。” 亦失哈心里忐忑,却还是道:“奴婢遵旨。” ………… 消息已经传出宫了。 成国公府、淇国公府,还有张家震动。 只是此时,三家却显得极为诡异。 因为谁也没想到陛下会有这样的心思。 就在这诡谲的气氛之中。 张安世却已是一溜烟的跑到了东宫。 他开始撞柱子。 将脑袋磕的柱子砰砰的响。 “姐夫,我不能没义气,我也要去琼州,我立过誓的,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姐夫……你得去见陛下,让陛下格外开恩啊。” 朱高炽呆滞地看着寻死觅活的张安世,不由道了:“父皇一旦下定了决心,就难更改,何况那三个家伙,确实太不像话了,让他们去琼州吃点苦头也好。” 琼州在后世,就是旅游胜地海南岛。 可是在这个时代,绝对属于坑爹的存在,一旦流放过去,没有十年八年也回不来。 而且那里瘴气丛生,对绝大多数流放的人来说,虽谈不上九死一生,但也绝对要扒几层皮了。 张安世没想到朱棣说翻脸就翻脸,昨日还见钱眼开,不,喜笑颜开,答应了要放京城三凶出来,转过头,居然直接就流放了。 当然,张安世也知道事情没有这样简单,这背后似乎颇有用意。 可张安世冒不得险,他做不到不管兄弟的死活,思来想去,只能请姐夫去求情了。 张安世道:“我不能坏了江湖道义,姐夫,你先去说说看,陛下宅心仁厚,或许只是气头上。” 朱高炽先是不许。 其实他对勋臣并没有太多的好感,而且觉得那三个家伙,差一点将张安世带坏了。 可张安世又是寻死觅活,又是纠缠不休,朱高炽终于熬不住了:“好好好,我去说一说,哎……你……” 指了指张安世,叹口气,一时无词。 朱高炽对张安世无可奈何,最后还是入宫觐见了。 朱棣却是好整以暇,端坐在武楼里,姚广孝和文渊阁几个学士也在。 姚广孝一见到朱高炽进来,眼里似乎不易察觉的露出了笑意,似乎觉得……事情在朝某些人所希望的方向发展。 朱高炽行礼。 朱棣没好气地道:“何事。” “父皇,儿臣听说……成国公之子…” 朱棣铁青着脸:“你是来说情的吗?” 朱高炽拜下,三叩:“父皇圣意,鬼神莫测,只是儿臣还是以为,惩罚过重了。” 站在一旁的解缙,心里颇有些失落。 太子为勋臣们说情,某种程度对解缙这样读书人出身的人而言,难免是有所失望的。 他们所希望的贤太子,应该是远离宦官,远离勋臣,远离皇亲国戚,而一心只仰慕圣贤的人。 而这个圣贤,指的是读圣贤书的人。 朱棣冷笑道:“朕既已下了决心,你当知道忤逆朕是什么下场?” 朱高炽恐惧,只叩伏在地,缄默不言。 朱棣淡淡地道:“你可以收回你的话。” 朱高炽想了想道:“儿臣既已开口,便覆水难收了。” “这是你的主意?”朱棣眼眸阖着,宛如让人捉摸不透的虎豹。 朱高炽道:“是。” 朱棣道:“莫不是因为你的妻弟,而来给他的狐朋狗友求情?” “儿臣……”朱高炽本想断然否认,不过他终究还是老实,话到嘴边,这即将脱口而出的谎言还是没有出口。 朱棣道:“太子要有太子的样子,不可一味仁慈,若是一味纵容自己的臣下,那么国家的纲纪何存?” “父皇……儿臣。” 朱棣继续打断他:“朕最后说一遍,你可以收回你的话。” 朱高炽沉默了。 他没有收回。 而他的性子本就软弱,绝不是那种可以敢和自己父皇据理力争的人。 这样的人,恰恰是朱棣所不喜欢的,太怂了。 可……这种沉默,似乎又带着某种无声的争辩。 朱高炽闭上眼睛,等待着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 他颇为了解自己父亲的喜怒无常,因而对自己父亲,带着本能的恐惧。 朱棣道:“既然如此,那么……” 朱棣顿了顿,他抬头,侧目看一眼姚广孝。 姚广孝却垂着头,将自己的目光藏在朱棣看不见的地方。 朱棣随口道:“那么朕就准了,太子既都求了情,朕岂有不恩准的道理?传旨吧,朱勇三人……行为不检,教朕失望,但念其祖上功勋,太子又为其请托,朕赦其无罪,还望他们能弃恶从善,再不可滋生事端,如若不然,绝不轻饶。” 朱高炽:“……” 朱棣瞪了他一眼:“还愣着干嘛,平身吧,来人,给太子赐座,今日议政,太子也旁听。” 朱高炽真是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什么时候,父皇这么好说话了? 只是此时,他心里还是有些胆颤心惊,便乖乖欠着身子坐下。 ………… 一封旨意,同时抵达武安侯府。 武安侯郑亨与其子郑能一道接旨。 旨意接完。 郑能心下狂喜,等那传旨的人走了,喜不自胜道:“爹,爹……你看,我就说你白担心了,陛下封俺做官,虽说只是金吾卫的千户,可这说明陛下还是顾念着与爹的袍泽之情的。” 郑亨的脸上却不见喜色,站在原地,一声不吭。 这些日子,他也是够惨的,先是皇帝伸手向他要钱。 紧接着,来借钱的人踏破门槛,是人是鬼,见了面就从嘴里迸出两个字来,你说没有,人家就恨不得朝你脸上吐吐沫。 有的人是真的想打秋风。 有的人是听说苏、松大灾,皇帝居然向大臣要钱,一下子慌了,人都说食君之禄,没听说过皇帝吃大臣的。 于是乎,个个都往武安侯府跑,表面上是借钱,实际上是告诉别人,自己的日子也过不下去了。 郑亨现在是惊弓之鸟,吓坏了,他觉得自己比窦娥还冤,觉得自己是孟姜女,每日都处于惶惶不可终日之中。 郑能是个孝子,一看自己的爹如此,自然不免为之担心。 现在好了,郑能咧嘴在笑,陛下没有怪罪父亲的意思,看来这一关算是过了。 可谁晓得,愣在原地老半天的郑亨,突然甩手就给郑能一个耳光。 “啪!” 郑能猛地吃痛,捂着脸后退,委屈的眼泪啪嗒:“爹,你打俺……” “混账,我的蠢儿子啊。”郑亨急得跺脚,呼吸粗重道:“难道你还没看出来吗?哎,哎……你这样愚钝,将来有朝一日我没了,你可怎么办啊。” “咋啦?”郑能依旧捂着吃痛的那边脸,却是对郑亨的话一脸懵。 郑亨用狐疑的眼睛四处开始张望。 他现在是惊弓之鸟,总觉得身边所有人都想害自己。 压低声音道:“陛下这个时候,下旨封赏你,这是何意?蠢货,这是因为……陛下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啊!” “他见强索不到咱们的银子,于是故意封赏的。你想想看,皇帝都封赏了,咱们郑家还能装聋作哑吗?陛下这不只是要咱们卖了家当筹钱,是打算让咱们连这宅子都卖了去筹钱啊。” 郑能大惊失色:“不会吧,陛下岂会如此薄情?” “慎言,慎言!”郑亨语气越来越低,父子二人的脑袋几乎都凑在一起了,相互咬着耳朵。 郑亨语重心长地道:“从前俺也不曾想过,当初的四王爷是这样的人,竟还以为,不管怎么说,总还念几分旧情,谁料……哎……哎……这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第七十章:汉王倒霉了 “爹……”郑能也吓着了,急道:“那咋办?” 郑亨闭着眼睛:“没银子了,家里是一点银子也没了,除了这宅子,该卖的都卖了。” 说到这里,滚烫的热泪从郑亨的眼里滑落下来,郑亨继续道:“从前那些老兄弟,见我这个样子,如今避我如蛇蝎,一个个对我恶语相向,要割袍断义。哎……事到如今,就只有一个办法了。” 郑能道:“什么办法。” 郑亨双目一张,脸色凝重地道:“爹得称病,得称一场大病,今日开始,闭门谢客,对外说,我旧疾复发,如今……已不能起了,儿啊……家里家外,得靠你了。” 郑能恍然大悟:“儿子懂了。” 父子二人商议定了,郑亨二话不说,便一头栽倒在地。 郑能一把将郑亨抱起,大吼道:“爹,爹……你怎么啦,你怎么啦……我的爹啊……” ………… 与此同时,闻讯的汉王朱高煦,却已是急了。 父皇突然要流放朱勇等人,朱高煦没有吭声。 毕竟,他清楚自己父皇执拗的性子,他是父皇的好儿子,可不能在这个时候和父皇唱反调。 可哪里知道,他那个皇兄居然跑去求情,而且父皇还同意了。 于是,朱高煦后悔不迭。 这是一个多好的收买人心的机会,现在却被自己的兄弟抢了先。 想到父皇那一日对张安世表现出来的亲昵,又听闻父皇去了东宫,对皇孙朱瞻基赞不绝口。 再想到父皇今日开始对皇兄言听计从。 朱高煦感觉,似乎父皇的天平,开始朝太子倾斜了。 若是自己不做一点什么…… 朱高煦想到这,便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匆匆入宫求见。 而此时,朱棣刚刚清闲下来,太子和姚广孝人等已告退。听到汉王朱高煦求见,朱棣还是强打精神道:“叫进来吧。” “父皇。”朱高煦一入殿,便语气亲热地朗声道。 朱棣微笑,终究他还是喜欢朱高煦的,毕竟这孩子,确实很像年轻的他。 朱棣道:“今日怎么又入宫了,见过你母后没有?” “待会儿再去。”朱高煦笑嘻嘻地道:“儿臣人虽在外头,可心里却时刻惦记着父皇和母后,可惜儿臣不能在宫中住着,如若不然,便可日夜陪伴父皇母后的身侧了。” 朱棣笑着道:“你长大了,岂有和爹娘住一起的道理,何况咱们是皇家。来,坐下说话。” 朱高煦摇头:“儿臣不喜坐着,总坐着觉得舒展不开。父皇……儿臣在外头,听说了一些事。” 朱棣笑吟吟道:”你说吧,又是啥事。” 朱高煦道:“儿臣听闻……新近夫子庙码头,京城三凶曾在那做买卖,收益甚多,儿臣还听说……似乎张安世……也牵涉其中……” 朱高煦一面说,一面小心翼翼地观察朱棣的反应。 他见朱棣的表情凝重起来,心里便有了一些底气。 这个买卖,确实不少人知道了,他认为可能父皇也有所察觉了,因为这买卖牵涉到了武安侯。不过认为父皇估计还不知道,其他牵涉其中的人是谁。 朱高煦继续道:“父皇啊,咱们大明的皇亲国戚,现在都成了什么样子了。一个个与民争利,为了挣昧心银子,不惜残害百姓。儿臣听说……码头那儿,许多良善百姓苦之已久,此事……儿臣以为事关重大,不可不察啊。” 朱棣眯着眼,他露出了极为警惕的模样。 这种警惕,朱高煦非常熟悉,一般都是父皇动怒的征兆。 “所以儿臣以为,为江山社稷,也为了长治久安,还是要狠狠杀一杀眼下这风气为好,父皇当让锦衣卫细细彻查,至于涉事的人等……也需厘清楚。” 朱棣抬头:“这些事,你听谁说的?” 朱高煦一愣,想了想道:“坊间到处都有传言。” 朱棣警惕地看着朱高煦:“若果真如此,你想怎么办?” 朱高煦道:“查抄,牵涉到的人,该申饬的就申饬,该处罚的就处罚。” 朱棣淡淡道:“好啊,那你下旨去办就好了。” 朱高煦先听父皇说好,心里大喜,可又听让他下旨,却突然觉得不对。 于是他连忙陪笑道:“父皇怎的说这样的玩笑?儿臣又不是父皇,怎么下旨?” 这话说罢,朱棣就突然勃然大怒,道:“你也知道你不能下旨?却还敢成日游手好闲,四处多管闲事?你是什么?你是汉王,你一个藩王,本该滚回自己的藩邸去,这京城本就不是你该留的地方。朕念父子之情,才将你留在京师,你却成日只知横生枝节!怎么,这大明江山是你的吗?” 朱高煦只觉得晴天霹雳,自己不过是说句闲话,父皇怎么如此生气? 他急了:“父皇,儿臣毕竟是您的儿子啊,儿臣……儿臣……” 朱棣却手指着殿门:“滚,给朕滚出去!” 朱高煦还想继续耍赖:“儿臣何罪?” 朱棣似乎更气了,瞪着他,抄起了御案上的奏疏,便朝朱高煦摔去:“给朕滚出去!” 朱高煦被奏疏砸中,虽没有受伤,却也吃痛,此时见父皇雷霆之怒,哪里还敢多嘴,一溜烟就跑了。 身后还传来朱棣的声音:“入你娘,朕怎么就生出你这样的狗东西!” 汉王朱高煦心如刀割,他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问题究竟出在哪里了。 他惶惶如丧家之犬,一路跑了老半天,到达午门的时候,才稍稍心定下。 而此时,迎面一人走来,此人显然是预备入宫的。 是纪纲。 纪纲穿着钦赐飞鱼服,腰间悬一铁牌,挎着绣春刀。 朱高煦与纪纲,也算有过命的交情,在皇储之争中,纪纲虽然从未表态,而且极少与朱高煦打交道,可彼此之间,却都有默契。 纪纲一看到朱高煦狼狈出宫,不禁微微皱眉。 不过他没多说什么,只是轻描淡写地上前:“见过汉王。” 朱高煦定定神,勉强笑着道:“纪指挥使是要去见驾吗?” 纪纲不卑不亢道:“是。” 朱高煦突然压低声音:“父皇近来对本王似有怨言,一定是我那皇兄说了什么坏话。” 纪纲眉头微皱,他似乎觉得在这个场合,自己应该谨慎一些,不该和朱高煦在此私语。 不过显然汉王是急了,纪纲不得不轻声回应道:“是何缘故?” “就是不知是何缘故。”朱高煦一脸焦灼的样子,想了想道:“本王思来想去,还是需找一个父皇信得过的人……” 纪纲面上没有表情。 “郭得甘这个人,你有印象吗?” “知道此人。” “此人深得圣眷,父皇夸奖他从不加掩饰,纪兄弟,你得想办法将郭得甘这个人……打探出来。” 纪纲眉头皱得更深。 “怎么,纪兄弟为何不言?” 纪纲顿了一下道:“殿下,陛下曾三令五申,不得查访郭得甘的身份。” 朱高煦显得不悦:“你我兄弟,你悄悄查访即可。” 纪纲深深地看了朱高煦一眼,却道:“殿下……陛下严禁查访的事,锦衣卫绝不能过问,此乃铁律,卑下认为这样也是为了殿下好。”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朱高煦可能还是无法理解,便又道:“锦衣卫乃是利刃,当初太祖高皇帝在的时候,尚且对锦衣卫心怀戒备,曾一度废除锦衣卫,正是因为,锦衣卫一旦失控,反噬极大。皇上如此圣明,又岂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所以卑下以为,这锦衣卫之内,一定有不少陛下撒入锦衣卫内部的细探,这些人……时刻盯着卑下的一举一动,卑下若是此时为殿下查访郭得甘的行踪,不出三日,就会有人报到陛下那儿,而到了那时,只怕殿下和卑下都要大祸临头了。” 朱高煦沉着脸,最终叹了口气道:“好了,好了。” 说罢,与纪纲错身而过。 他直接回到自己的王府,却是一直唉声叹息,似乎还是觉得不甘心。 于是想了想,招了一个护卫来:“交你一件事。” “请殿下吩咐。”这汉王卫的人,倒一个个都是汉王的心腹之人,都是和朱高煦尸山血海里拼杀出来的。 朱高煦道:“有一个人,得咱们自己人细细去查,可是……却又绝不能声张,绝不可泄露半点风声。” “是谁?” “一个叫郭得甘的。”朱高煦慢悠悠地道:“是个大夫,似乎年纪不大,应该只是个青年,年约二十,父皇这个人,最喜爱的是长相似我这样的青年,因此,我细细思来,此人一定身材颇高,孔武有力。” 护卫沉默了片刻,而后道:“单凭这些,还真不好找。” “此人一定在南京城。” 护卫想了想道:“卑下这就暗暗带人,将这南京城翻个底朝天,也要将此人找来。” 朱高煦深深的看了护卫一眼:“不要打草惊蛇,切记……此事绝不可声张,挑选的人手,一定要可信。总而言之,挖地三尺,找不到郭得甘,提头来见。” 这护卫打了个寒颤。 “喏!” 第七十一章:全部都要炸死 汉王卫的办事效率很高的。更何况南京城叫郭得甘的人……毕竟有限。 按着这三字的读音,搜寻到了一百多人。 而这一百多人中,和大夫有关的,就只剩下了四个。 再剔除掉年纪较大的,则只剩下了两人。 两人之中,一人骨架偏大,颇为魁梧,另一人却是三寸丁。 汉王卫迅速锁定了这魁梧之人。 于是,此人连夜被带至一处破败的城隍庙。 “救命,救命啊。” “你叫郭得甘?哪一个郭,哪一个得,哪一个甘?” “我……我……城郭的郭,德行的德,刚愎自用的刚。” 这叫郭徳刚的人已是吓尿了裤子,声音颤颤。 “你是大夫,听说还是神医。” “我……我不是神医,我才学医三年,我……还是学徒。” “呵……到现在还不老实。” 汉王卫做事,还是很专业的。 当然,是另一种专业,和锦衣卫的不同。 七八个汉王卫校尉,只是相互使了眼色,于是……一套汉王卫版的大记忆恢复术便开始。 一群人拳打脚踢,还有人提了水桶,将这郭徳刚的脑袋按入水桶里,这郭徳刚哪里见过这样的架势,死去活来。 一顿痛打之后,他老实了。 “说,你是不是神医?” “是,我是神医,我妙手回春,药到病除。” 护卫们相互对视一眼,其中一人道:“十有八九就是他了。” 其他人纷纷点头。 “还有呢,你近来是不是曾给人送过药?” “对,送过。” “药效如何?” “我……我不知道啊,是不是我治死人了?哎呀……天可怜见……” “他娘的,还不老实,动手。” 又是一顿毒打。 郭徳刚这时双目无神,两眼呆滞。 “再问你最后一次,药效如何?” “好得很,药到病除。” “果然是你,既然如此,为何不早说,否则怎么吃这一顿苦头。“ 郭徳刚:“……” 有人给他松绑,一边道:“跟我们走一趟。” …… 此时,在汉王府里。 朱高煦正急匆匆地到达了汉王府的前门殿。 一见到眼前这魁梧的郭徳刚,先是怒骂:“你们怎可这样对待先生?” 汉王卫的校尉们纷纷低头。 朱高煦随即亲昵地拉住了郭徳刚的手臂:“先生,小王久仰大名,来,来,来,坐下说话,先生勿怪,是下头人胡闹,我见先生器宇不凡,一定不是凡夫俗子。” 郭徳刚:“……” 朱高煦见他拘谨,心里窃喜,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啊! 当然,他需假装和此人结交,暂时不要让父皇知道他已寻到了这郭徳刚为好。 所以朱高煦只做出一副很亲昵的样子,拍了怕郭徳刚的肩膀道:“小王与先生一见如故,先生一看便是有大才之人,不如这样,先生先在小王这里小住如何?来人,给本王收拾一间上房,还有……挑选几个美婢。” 角落里的宦官会意,匆忙去了。 郭徳刚只一脸懵逼。 实际上,一个医馆的学徒,被施展了大记忆恢复术,而后又被一个自称是王爷的人这般‘礼贤下士’之后,换谁都得懵逼。 “听闻先生的医术能够起死回生,是吗?” “是啊。” 朱高煦乐了,高人就是高人,若是寻常凡夫俗子,只怕还要客气几下,可这位郭得甘直截了当,干脆利落。 这是什么?这是自信,是底气,是超脱了俗世中繁文缛节的气概。 朱高煦乐呵呵地道:“小王这人最爱交朋友,敢问先生年纪几何?” 郭徳刚道:“二十有二。” “呀,比本王小一些,本王就托大,不如称呼你一声郭贤弟如何?” 若是用刑之前的郭徳刚,只怕早就吓得跪下了,太尼玛吓人了,堂堂王爷和他称兄道弟,他有几条命啊! 可现在的郭徳刚,似乎发现除了傻乐和小鸡啄米的点头之外,任何举动都是危险的。 朱高煦见他如此上道,心下大喜。 他心里默想:父皇啊父皇,到时你若知道儿臣和郭徳刚已是兄弟,儿臣有这般的识人之明,父皇你一定会对儿臣刮目相看吧。 ……… 啪啪啪啪啪啪…… 刑部大狱里,爆竹响彻,硝烟之中。 张安世穿着麒麟衣,兴冲冲地在此候着。 不多时,朱勇三人便从狱中走了出来。 重见天日,日光有些晃眼睛,以至于他们不得不拼命眨眼。 张安世已冲上前,先给走在最前的朱勇一个熊抱:“兄弟们,咱们京城三凶,又团圆了。” “你们是不知道,当时有多凶险,陛下竟然要将你们流放去琼州!琼州是什么地方,那是鬼门关啊,那儿除了大海,便是沙滩,要不……就是海鱼和海螺……还有就是那黎族娘们……” 说着说着,张安世嘴角的哈喇子都要流出来。 怎么感觉有点不对劲。 张安世继续道:“当时的情况,真是万分紧急,我赶紧去寻了我姐夫,我是这样对姐夫说的,要嘛我们四人一起死,要嘛姐夫便帮我兄弟去求情,如若不然,我死给他看。” 三人用心的听,连丘松也很认真,只是他一边听,一边抠着自己的鼻子,这种模样,让人觉得很不文明。 张安世道:“姐夫没法子了,只好动身去见陛下,你猜怎么着,陛下居然下旨释放你们了,二弟、三弟、四弟,你们一定要记得今日啊,要记得我姐夫,还有大哥我……其实我也不是想要表功,只是随口说一下。“ 朱勇已经感动得热泪盈眶了。 张軏也很激动。 只有丘松,还是一副死样子。 张安世道:“既然弟兄们都出来了,接下来总要干点什么好。” 朱勇还满心感动着呢,便立马道:“听大哥的。” 张安世则道:“还想不想再炸点什么?” “啥?”朱勇眼珠子一瞪,眼中的泪光也似乎一下子给吓回去了。 张軏面带凄然:“大哥,我们才刚放出来啊……” 倒是一直默不作声的丘松,呆滞的眼睛一下子亮了:“炸,炸,俺敢炸。” 张安世不由得摸了摸丘松的脑壳,甚是欣慰地道:“这就对了,四弟做人实在,说来话长,咱们路上说。” 夫子庙码头现在,穿梭的几乎是兄弟船业的舰船。 这些船既靠运输挣来银子,同时也给张安世带来了一个巨大的便利。 信息…… 各处码头的人员十分复杂,南来北往的客商都能带来无数的讯息。 不只如此,船夫们在不同地方靠岸,往往得来的讯息也是惊人的。 朱金给张安世带来的一个消息,也让张安世留了心。 张安世派人载着粮靠着船运去苏州和松江,换来了一个个面黄肌瘦的男子和女子,女子在这个时代是不好安置的,张安世也不需要多少女婢,所以想着法子往东宫送。 而男子则大多让他们在兄弟船业为生,让人教授他们撑船或者搬运货物的技巧,让他们可以靠气力给自己挣一口饭吃。 当然,重点不在于此,而是朱金发现,除了一个栖霞寺渡口的一个人家之外,其余的许多粮船,都被江面上的差役搜查、扣押。 这些人倒是不敢打兄弟船业的主意。 可其他的粮商就遭殃了。 有一些不服气的商贾,当然去应天府状告。 只可惜应天府得了诉状,反而判为诬告,于是……状告的商贾挨了一顿板子。 自此,便再没有人去状告了。 张安世总觉得其中有什么蹊跷。 苏州和松江的粮食如此紧缺,而南京城距离这两个地方不远,通过水路就可以顺江抵达。 可苏州和松江受灾如此之久,粮食的匮乏居然愈演愈烈。 朝廷拨发的赈灾粮也是杯水车薪。 兄弟船业倒是想多运粮,可大多数粮食都是在粮商的手里,空有船,却无粮可运。 只有那栖霞寺渡口的那户人家,不但有船,还有粮食,似乎应天府里头,也有人照应着。 如此一来……这其中的暴利就可想而知了。 张安世一路和三个兄弟讲解这个沈姓的人家:“苏州和松江,本是多富庶的地方,可就是没有粮食,这世上的事便是一旦缺粮,这粮食就比金子还金贵了。” “那姓沈的狗东西,我也查不出他什么来头,不过这人肯定不简单,只可惜……我姐夫胆子小,不敢查,其实就算查,多半去查的人也和他们沆瀣一气,我思来想去,这事儿不闹大,是不成的。” 朱勇和张軏一齐惨然道:“大哥,我们懂了,我们准备好了,大不了再回牢里去,刑部大狱,俺们熟。” 丘松听得跃跃欲试,眼里放光,一面跟在后头,一面撩起自己的衣来,拍打自己的肚皮。 张安世便回头看丘松:“四弟怎么看?” 丘松龇牙道:“全部都要炸死!” 张安世顿时如芒在背,这个人……脑子有问题吧,好像骨子里有暴力基因啊! 张安世等人到了夫子庙的渡口,早有一艘乌篷船在此等候了。 ……………… 24小时上架的首订出来了,六万收藏,首订一万二,均订一万一千五,还成,比败家子首订多一倍,不过败家子最后四万均订,希望这本能打破老虎的记录,老虎会好好努力的。 此外感谢一下今天的几个盟主‘书友20171225151333762’、‘剑道真解’、‘雁九’、‘志鸟村’、孑与’,还有其他打赏的兄弟。 第七十二章:砸个稀巴烂 几人跟着张安世的身后登船,不久之后,便在栖霞寺渡口登岸。 又行了半里路,远处,一片开阔,却见一个大庄子映入了眼帘里。 “这么大的庄子。”朱勇诧异地道。 这里虽已接近城郊,可是能在这里拥有这么大一个庄子的,就绝对不是一般人了。 于是他眉一挑,道:“俺爹说过,兵法之道,在于人多欺负人少,大哥,俺们人太少了,得回去搬救兵。” 张安世却是一把将他扯住,道:“放心,大哥自有妙计。” 朱勇一脸不解地看着他。 张安世道:“这庄子里,可能护卫都有数十上百,确实人不少,可是……大哥是什么人啊,随我来便是。” 于是,张安世带着他们登上了一个山丘,在山丘上,却见张三和几个伙计已在此张望等候了。 张安世笑嘻嘻地道:“你看,咱们在这儿炸他们。” 朱勇看了看四周,惊异地道:“从这儿炸?不对吧,这里距离那庄子起码有两百步,咱们就算有火药,也丢不过去啊。” 张安世一脸神秘的样子:“可咱们有炮呀,用炮轰过去。” 朱勇又认真地左瞧右看,道“炮?炮呢?” 张安世却是气定神闲地朝张三努了努嘴,张三随即摘下一个盖在地上的毡布。 接着,一个巨大的坑洞便露了出来。 朱勇:“……” 张安世解释道:“这是因地制宜的火炮,你看,咱们先挖一个坑,然后再用一个铁筒套进坑里,这岂不是等于是靠沙土,就制造出一门火炮来了?” “我告诉你,咱们火药包的威力太强,当下能发射这样火药的炮不多,不炸了膛才怪呢。大哥我思来想去,只好寻这土办法,炮筒埋入土里,如此一来,就算火药的威力强劲,炸了膛,可也只是在土中膨胀而已,反正和你们解释不了这么多,四弟,你来……你最乖了,我来教你怎么射。” 丘松兴奋得鼻子里吹出了一个泡泡,眼里的光更亮了。 张安世耐心地解释,最后道:“总之,加大药量就完事,要多大劲头就多大的劲头,将那庄子给大哥炸了,诸兄弟,咱们京城三凶,要扬名立万,就看今日了。我们不但要教整个南京晓得我们厉害,这整个江南……人人都知晓你们的恶名。” 朱勇这时一副认命的样子,耷拉着脑袋道:“好吧,好吧,虽然是这样说,可是……俺本来还想先看看俺爹娘,再回牢里去呢,不过……罢了,大哥,你再教一遍,俺怕四弟蠢笨,没学会。” 张安世便又耐着性子教了一遍。 随即对张三道:“取火药来。” 山丘下,阵停着一辆马车,没多久,张三和几个伙计,从马车里抬了几个磨盘大的火药包来了。 朱勇直看得头皮发麻。 丘松眼里又开始冒星星了。 张安世豪气地道“放心炸吧,弟兄们,咱们替天行道,惩恶扬善的时候到了。” 朱勇噢了一声。 张軏则老老实实地开始做准备。 丘松却抠着鼻孔,从鼻孔里抠出一坨可疑的东西出来,潇洒的一弹指尖,却看着张安世道:“大哥,你走吧,别一网打尽了。” “啊……这……” 丘松脸色认真地道:“大哥不是说了嘛?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 张安世欣慰地看着丘松:“四弟……虽然说的很好,但是这样会不会显得大哥不讲义气?” 丘松眼里曝出凶光:“没啥,将来就算俺们三个砍了脑袋,总还有大哥给俺们烧纸钱!” “好兄弟!”张安世感动了。 不愧是丘松的种啊,这人能处,他是真的啥事都敢干。 张安世说罢,一溜烟便跑,隐隐抛下一句话:“放心,大哥有后手的,一定不会有事。” 说放心的时候,话音尤言在耳,等到不会有事的时候……那声音好像已相去了十万八千里。 等说完最后一个‘事’字的时候,擦擦眼睛,人已无影无踪。 丘松很兴奋,开始照着张安世的法子,在土坑的炮筒里先塞入一个磨盘大的火药包,夯实,紧接着,穿好引线。 而后,再在这夯实的炸药包上,再填装进一个依旧还是磨盘大的炸药包,这个炸药包包裹得更加严实,分量比此前的炸药包还重。 继续夯实。 而且要求做到不留缝隙。 最后,将两根引线穿出来。 张軏在旁瞠目结舌地道:”这炸药包这样大……会不会……” 倒是朱勇定下了神来:“不管啦,大不了去琼州,吃海鱼,这辈子与黎族娘们凑合过日子。” 朱勇话音落下。 急不可待的丘松就已拿了火折子,先点了填装进去的第一个火药包。 朱勇脸一白,骇然道:“他娘的,四弟,你咋不让我们准备一下。” 火药包的威力,他们是晓得的。 张軏聪明,已是一下子翻身,躲到了远处的一处小山坳里,只留下一个屁股拱在外头,脑袋埋进土坳。 丘松开始数数:“一、二、三、四、五……” 数到第二十下。 这才慢吞吞,气定神闲地点着了第二个火药包的引线。 片刻之后。 轰隆。 整个山丘开始震颤。 那嵌入了土坑里的铁筒里冒出火光。 第一个火药包发出了巨大的能量,瞬间便将里头的铁桶撕裂。 幸好这铁筒是埋在土里,内里的土被炸之后,非但没有土崩瓦解,反而被巨大的能量夯实。 与此同时,这巨大的能量疯狂地冲击着压在上头的第二个火药包。 那火药包噗的一声,抛射而出。 硝烟弥漫。 山丘似乎依旧还在震颤。 张軏躲在山坳里,只觉得脑袋被无数摔下的碎石和尘土埋了,今日这火药的药量,至少是从前的数倍,他只觉得耳鸣,心悸。 好不容易将脑袋从土堆里拔出来,他只觉得漫天的硝烟和灰尘,眼泪控制不住地扑簌而下。 张軏发出吼叫。 可他的声音,似乎传不远。 那轰鸣的声音,还在他的耳朵里反复的震荡。 等硝烟慢慢散去了一些,他便看到了在地上摔成了八爪鱼一样的朱勇。 张軏疯了似的冲到了朱勇的跟前。 朱勇大吼,只是他的吼叫,传入张軏的耳里时,却轻微得如蚊吟一般。 “快……快看看……四弟,四弟……” 张軏听罢,顿时打了个激灵。 对啊!四弟本来就不太聪明……这个家伙可别…… 于是,张軏迎着那硝烟的方向跌跌撞撞地去找人,口里大叫:“四弟,四弟……” 却见那震源的深处。 硝烟弥漫之中。 尘土如雪絮一样飘舞。 一个少年……身上的衣物已被冲击得歪歪斜斜。 可是少年依然伫立着。 少年站得笔直,呆滞的眼睛,却似乎穿破了硝烟,永远凝视着火药包抛射而去的方向,他的眼里,此刻依旧有光。 那抛射而出的火药包,犹如抛物线一般,最后落入了那大庄子。 原本这样的‘火炮’,精度几乎没有,唯一的优势就是能有两百步的射程而已。 不过这庄子本就巨大,因而……只要方向正确,发射药的威力足够,就必定能正中目标。 片刻之后,那落入庄子的火药包在两百步外发出了轰鸣。 下一刻,一团火光猛地升腾而起。 紧接着便是硝烟滚滚。 朱勇三人,灰头土脸地站在山丘上,瞪着大大的眼睛,看着那陷入火焰之中的庄子,已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 更远处。 在这里,朱金和数十个兄弟船业的账房和掌柜们齐聚于此。 他们既有兄弟船业的管理人员,也有像朱金这样与张安世联系极紧密的合作伙伴。 清早,他们便被邀请来,私下里还在嘀咕着,这张公子今儿请他们来是什么意思。 不久之后,便见张安世从庄子的方向疾跑过来,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 站定后,张安世便开始训话:“那个庄子看见了吗?据说那个庄子的主人很了不起,他们家在松江和苏州发了好大的财。” 朱金等人面面相觑,栖霞寺沈家庄的沈姓人家,他们怎么会不晓得?据说关系是通天的,人脉深厚,和松江和苏州那边官府的关系也是极好,应天府那里……听说也有牵连。 这可不是汉王府的一个护卫,汉王府虽然厉害,可毕竟那个梁武,也只是汉王卫里的一个小武官。 可沈家不同,沈家的根基深厚,他们的家族,甚至可以追溯到宋朝,无论是宋、元还是现在的大明朝,他们都能如日中天,富贵之极,可见这沈家的根底。 只见张安世继续道:“可在我眼里,他们不算什么,我张安世做买卖,只求公道,而且最讨厌的就是有人发灾难财,我还听说,许多人曾去县衙还有应天府里状告沈家,结果没一个人肯为他们做主。” “哼,别人不敢管的事,今日我们京城三凶来管,还有我们武安侯府来管。这京城里,还有人敢不给我们武安侯府的面子,我就砸烂他。” 第七十三章:血溅五步 朱金等人沉默,还是不晓得张安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但却就在此时,猛地轰隆一声。 大地震撼。 这里距离沈家庄,至少五百步远了,可依旧感觉得到惊雷一般的响动。 远处……一团火光和硝烟升起。 这一下子,朱金脑子嗡嗡的响,要知道,在这一两个月里,他已被震撼了几次,今日是第三次了。 他娘的……他们还真的什么都敢干! 下意识的……朱金就觉得自己的膝盖又软了。 随即啪嗒一下,直接跪在了张安世的脚下:“公子实在太厉害啦。” 其他管事和商贾,也已是面如土色,纷纷拜下道:“小……小人钦佩之至……” 他们唯一的念头就是,这个人很不好惹,就是一个疯子,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啊! 当然最重要的是,对方的背景,实在是高深莫测,可不敢得罪。 张安世此时反倒只透着微笑,口里不语。 …………… 这个时候的沈家庄上下,已是乱了。 附近的县衙,似乎也被惊动。 很快,从五城兵马司,到应天府,甚至是锦衣卫的缇骑,也开始出没。 这事很严重,严重到根本无法收场。 随后……一个应天府的官员出现在沈家,紧接着,此人取了一匹马,便匆匆往东宫而去。 应天府有人求见太子。 朱高炽一听应天府,很是意外。 他虽是太子,偶尔朱棣也会询问他一些对于国家大事的看法,可毕竟太子无法亲自署理细务,而朱高炽为了避嫌,也会尽力的和应天府的人撇开关系。 现在突然有一个自称是应天府府丞,名叫周敬的人来访,朱高炽不由得微微皱眉,却还是将人叫了来。 “臣……见过太子殿下。”周敬是府丞,相当于是应天府尹的佐官。 朱高炽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道:“周公所来何事?” 周敬却是警惕地看了看太子身边的宦官,低声道:“太子殿下,能否借一步说话。” 这话一出,朱高炽便觉得事情很蹊跷了,他定了定神,觉得先听一听再说。 于是站了起来,带着人至一旁的一处小殿。 这小殿乃是东宫的猎房,比较偏僻,主要陈设着一些弓箭,还有打猎来的一些皮货。 朱棣爱狩猎,而朱高炽对此并不热衷,只是为了讨好朱棣,朱高炽也就有样学样。 进去后,朱高炽背对着周敬,眼睛落在墙壁上悬挂的雀画弓上,一面道:“到底何事?” 这时,周敬才道:“殿下,就在方才,有人将栖霞沈庄给炸了。” “哪一个沈家?” “宋时一门两进士,子孙多为官,在元朝时,甚至列入朝班,至我大明,也声名赫赫的栖霞沈家。” 朱高炽听罢,惊讶起来:“他的祖上,还曾注有《尚书新义》的那个沈家。这样的世家被炸,是谁干的?” “臣接到了奏报,第一时间火速赶往了沈家去查看,里头一片狼藉,半个庄子都要烧掉了,死伤了十四人,多为护卫。殿下……这沈家……可是名门望族……臣查探到,凶徒所用的火药,和上一次针对汉王卫百户所用的火药是一样的,火药威力甚为猛烈,只是臣并不知……凶徒是如何将这火药置入庄子的,可因着威力极大,沈家上下,只剩残垣断壁,甚是凄惨。” 朱高炽听罢,道:“和京城三凶有关?” “正是,臣还打听到,京城三凶今日才放出来……而且……臣还听闻,去迎接他们出狱的正是……承恩伯张安世……臣询问过一人……说是承恩伯就在附近出没,那人……受了很大的惊吓,因为此前见过承恩伯,所以才认了出来。” 朱高炽听的心都凉了。 他看着周敬,急促地道:“除了他之外,还有人知道吗?” 周敬道:“臣当时询问之时,觉得有蹊跷,所以遣开了左右,至于那个询问的人,臣已给了他一些银子,将他打发走了,告诉他绝不可声张。至于其他人……臣让差役细细打探过,并没有什么其他的蛛丝马迹。” 朱高炽稍稍松了口气:“你事情办的很好。” 听了太子的夸奖,周敬笑了起来,随即道:“不过……臣此来,却是有一些忠言相告。” 朱高炽道:“你说。” “太子殿下,承恩伯此子……确非良人,此子今日敢做下这样的大事,迟早有一日要牵连太子殿下,陛下对太子殿下抱有大期望,可一旦得知太子殿下纵容亲眷胡作非为,只怕要大大失望了。” 朱高炽皱眉起来:“你要本宫如何?” 周敬道:“这件事,现在虽然没有外人得知,可难保将来事情不会泄露。到了那时,太子殿下当如何自处?陛下嫉恶如仇,若知殿下隐瞒包庇,又会有何等的失望。” 顿了顿,周敬又道:“所以臣的建议是,殿下正该趁着这个时候,揭发张安世,如此,既和张安世彻底撇清了关系,将来就算他再惹出什么事端,便和殿下无关。” “殿下乃是天下少有的仁贤太子,万千臣民的希望都维系在殿下身上,殿下切切不可因一个小小的张安世,而招来横祸啊。” 说着,周敬小心翼翼地观察朱高炽的脸色。 很明显,他是来投靠的。 虽然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府丞,平日里堂堂太子绝不会多看他一眼。 可这一次却是机会,一方面,他掌握了张安世犯罪的证据,但是却隐藏起来,这等于是给太子殿下送了一个见面礼。 另一方面,他痛陈了厉害,希望太子殿下借此机会,揭发张安世,如此则显出了自己的智慧。 毕竟……太子身边有一个不稳定的隐患,就等于是给未来争储添加了许多的变数。 他相信太子可能会接受自己的建议,毕竟相比于一个小小的妻弟,这皇位才至关重要。 要知道,历朝历代,多少皇子皇孙们为了皇位,父子相残,兄弟相杀。 太子只要采纳建议,主动向皇帝请罪,就掌握了主动权,皇帝非但不会因为张安世而牵累太子,反而会认为太子刚正不阿,毫无私念。 朱高炽听罢,诧异地回头看了周敬一眼:“你希望本宫这样做?” 周敬道:“天下人都希望殿下这样做。” 朱高炽念道:“天下人……” “殿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还请殿下三思……” 朱高炽沉吟道:“你说的不无道理,只是……本宫问你,当真……天下再没有其他人知道此事了吗?” 周敬信心满满地道:“殿下放心,臣行事缜密,一到地方,便开始细细彻查,甚至抢在了锦衣卫之前……” 他说到了这里…… 突然,本是背对着他的朱高炽,那肥胖的身体突然转了过来。 与此同时,朱高炽的手上,握着一支从猎房里箭壶里抽出来的铁箭。 铁箭犹如匕首一般,被朱高炽死死地握着。 下一刻,朱高炽高高举起铁箭,就在周敬还弯着腰的时候,箭矢的利刃狠狠地斜扎入了周敬的侧颈。 “呃……呃……”周敬微微张大了眼眸,不可思议地看着朱高炽。 他没有看到朱高炽脸上有什么狰狞和愤怒。 此时的朱高炽,却是一脸的恐惧和胆怯。 朱高炽依旧还握着箭矢的杆子,手在拼命的颤抖。 “殿……殿下……” 朱高炽脸色苍白着。 这一箭扎下去,已用光了他所有的勇气。 等见到了血,他勇气顿时化为乌有,取而代之的……是腹中将要作呕的痉挛,还有害怕。 他杀人了。 第一次杀人。 朱高炽是个和善的人,虽然当初朱棣靖难的时候,朱高炽留守北平,被朝廷的军马围困,人们都说他率军镇守,将北平守了个固若金汤。 可实际上,他一直被保护着,身边有无数留守北平的军将为他效力,哪怕是他的生母徐皇后,也亲自披挂在城楼守城。 朱高炽这个长子,反而留在北平王府,只负责后勤和调度方面的工作。 如今……是朱高炽第一次杀人,距离如此之近,他清晰地看到了周敬面上的痛苦和扭曲。 看到血水开始从箭簇的伤口出渗出来。 朱高炽面露惊惧,一屁股瘫坐在了地上。 而这时的周敬,也已倒下,他身子还在抽搐和蠕动,口里吐着血沫,发出粗重呼吸,夹杂着他不甘心的声音:“殿……殿下……为何……为何……” 脸上已毫无血色的朱高炽,只想呕吐,他瘫坐在地上,拼命地蹬腿,似乎想将周敬的身体踢开一些,可很快……他发现周敬没有死尽。 于是朱高炽克制住自己内心的恐惧,几乎是狗爬似的,慢慢爬向周敬,随后双手握住了箭杆,狠狠地朝后一拔。 箭矢拔出。 血箭也随之喷射出来。 朱高炽并不觉得轻松,只双眼无神地看着地上的周敬,看着身上洒满的血迹。 呕……呕…… 朱高炽终于无法忍受,从口里呕吐出污秽。 血水和污秽的气味混杂一起。 第七十四章:皇帝给整不会了 朱高炽像是一下子被抽离了魂魄一般,突然眼眶里湿润了,只听他低声道:“这……这怪不得我……怪不得我……是你要害人,要害我家安世……” 就在这时………猎房的门开了。 却是外头伺候的邓健听到了动静,悄悄开了一个门缝。 一见里头的场景,邓健腿都吓软了。 周敬已倒在血泊。 而太子殿下蜷缩在角落里发抖,口里断断续续地念着:“你死了,便没人知道安世的事了,本宫……也是不得已……” 邓健好像明白了什么。 他沉默了。 而后默默地走到了太子朱高炽的跟前,取过了朱高炽手中的箭矢,随即到了周敬的尸首上,又扎了一箭。 将箭拔出,邓健再将箭矢扎在了自己的小腿肚上。 “呃……”邓健发出了惨叫,黄豆一般的冷汗流出来。 他顾不得这些,又狠狠地将箭从自己的小腿肚子上拔出,一瘸一拐的走到朱高炽的跟前,忍着剧痛佝偻着身子对朱高炽道:“太子殿下,应天府丞周敬胆大包天,竟意图行刺殿下,他先伤了奴婢,奴婢奋力反击,最终诛杀此獠,殿下您……受惊了。” 朱高炽才猛地反应了过来,他深深地看了邓健一眼。 邓健努力地忍着痛,想搀扶起朱高炽。 朱高炽却自己努力扶着墙壁站了起,情绪渐渐平复了许多,只道:“辛苦了。” 邓健躬身道:“奴婢自打入宫时起,就已不是人了,为主上分忧,乃分内之事。” 朱高炽闭上眼,深深吸一口气,他张嘴,却发现自己的牙关还在颤抖:“不用说他行刺,若是行刺,那么就是灭三族的大罪,他人已死了,本宫不忍心教他全族陪葬。” 邓健摇头:“罪责如何,以后可以争取重新发落,可若非行刺,事情就掩不过去了。” 朱高炽痛苦地道:“哎……本宫当时有些慌了,他说他知道安世犯了大过,还希望让本宫去揭发,换来父皇的肯定。本宫又是害怕,又是愤怒。害怕的是,若是本宫不同意,就怕此人没有得到他想要的东西,改换门庭,站出来揭发安世。又怒于此人无耻之尤……” 邓健脸色平静,皱着眉头忍着疼痛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殿下不必将这些事放在心上,只是……安世公子出了事吗?” 朱高炽道:“若此人说的话可信,那么……应该此事,暂时不会波及到安世身上,这件事……你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谁也不可提及。” “喏。” 朱高炽看了一眼他那冒着血的腿,道:“你去喊人进来吧,此外……好好治伤。” “喏。” 很快,这猎房里传出邓健惊恐的声音:“来人,来人,有人行刺殿下,来人……” ………… 羽林右卫位于北安门与大内之间,此处驻扎的禁卫,主要是保护紫禁城北面的安全。 原本这里和大内有高墙隔开,表面上他们是禁卫,和大内一墙之隔,可实际上,宫中的贵人永远不会知道有这么一支军马的存在。 不过当今永乐皇帝乃是马上天子,却最喜欢往这儿来骑马,校阅士卒。 今日,朱棣带着成国公朱能,淇国公丘福一道来羽林右卫的大营。 朱棣的心情很不错。 朱能和丘福的心情也很不错。 他们表面上,不顾自己在牢里的儿子,可心里还是记挂着的。 前几日听说儿子要发配去琼州,虚惊一场,今日却是儿子释放的日子。 想到自家的儿子,总算是冲出来牢笼,可以回家好好沐浴一番,等自己回去打一顿,心里都觉得舒坦了许多。 不过朱棣很快就不高兴了。 造作局倒是按着药方,造出了火药包。 不过很快就出现了一个啼笑皆非的问题。 丘福了解情况之后,向朱棣奏报:“陛下,五军都督府会同羽林右卫试练了数次,结果发现,这火药包……用处不大。” “用处不大?” “火药包的威力确实强了,可正因为威力不小,所以士卒们若是像犬子那样投掷,势必会伤到自己,犬子上次也是运气,那火药包恰好投到了围墙里头,这才炸开,没有伤到自己。” 朱棣颔首点头:“威力不小,确实不适合投掷,那可以用炮嘛。” “问题就出在这炮上,臣命人用当下的炮试了试,结果发现,因为火药包的威力不小,一旦炸开,炮管便无法承受,三门炮里,一门炮开了膛,差点没将士卒们炸死,伤了两个人呢。还有一门炮,炮口变了形状,算是废了。只有一门,勉强能用,可若是这样的炸法,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岂不可笑?” 威力过大……居然也有烦恼。 朱棣一时无语,不过他精于军阵,倒是很理解丘福的意思,颔首道:“既然寻常的炮承受不住,何不如试一试臼炮?” 臼炮是一种炮身短粗,外形类似石臼的炮,这种炮的好处就是炮管特别的粗。 这时代的炼铁工艺有限嘛,既然铁炮的强度不够,那就用厚度来凑。 丘福听罢,苦笑摇头道:“臣也试过,一般的臼炮,依旧不成,倒是有一种臼炮,可以承受。” 朱棣道:“既如此,那么再好不过。” 丘福道:“可问题又出来了,这臼炮,重一千三百斤……” 朱棣:“……” 一般的炮,轻一些的两三百斤,重一些的,确实是在四百斤以上,甚至重达千斤的也有。 不过以当下的军队补给条件和运输条件的话,重达千斤以上的火炮,其实根本是无法随军行进的,因为在大明,寻常的马至多承重四五百斤上下,这已经是上限了。 “这样的炮,只能用来守城,即便守城,花费也是惊人,这可是千斤铁啊。若是随军……怕是用不上,数万大军追亡逐北,若是带上一些这样的大家伙,反而成了累赘。” 朱棣摇头:“朕要的是横扫大漠,直捣龙庭,守什么鸟城?真要守城,这样的炮用处也不大。” “所以臣以为,这新火药……还是暂时停产……” 朱棣顿时露出不舍之色:“停产?这样的东西,停产了多可惜,哎……难道就没有其他的办法吗?” 丘福便再不吱声了。 因为他确实也没其他的办法。 五军都督府的公爵、侯爵、伯爵们凑一起,瞎琢磨了半个多月呢,下头的军将,也没有什么建设性的倡议。 可见这东西……还真是一个鸡肋。 就在君臣三人愁眉不展的时候。 却有飞马而来。 一个锦衣校尉在远处停马,连滚带爬地快速奔来,到了朱棣的马下,拜倒道:“陛下……炸了,又炸了。” “炸了……” 丘福不知咋的,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同样感觉不妙的人,还有朱能。 “何处炸了?” “栖霞寺有一处庄子,该庄的主人,被人称为沈大善人,向来乐善好施,可今日……他的庄子被火药包袭了。” 朱棣听罢,皱眉道;“谁干的?” “这……”校尉不语。 其实朱棣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心里已经开始有了一丁点的眉目。 至于朱棣身边的丘福和朱能二人,脸上的笑容已是无影无踪。 火药包…… 天杀的。 有这玩意,而且还敢这样做的人……整个京城屈指可数。 还能有谁? “是不是那个小畜生?”丘福怒不可遏,也顾不得臣仪,质问这校尉。 “锦衣卫……锦衣卫说……在附近,确实见到了丘公子的踪迹……” 朱能悻然道:“有没有……有没有……” 校尉看着朱能,缓缓的点了点头。 朱能觉得自己的浑身都凉了。 至于丘福,却是脚一跺,骂道:“孽子,孽子……” 朱棣心里愠怒,却不露声色:“他们没有伤着吧。” 朱能和丘福一听,身躯一震,似乎也想到了一件可怕的事来。 火药包这玩意,他们已经了解得非常透彻了。 这玩意威力极大,上一次在百户梁武那儿投掷的时候,恰好是有一堵高墙挡着,所以才避免了死伤。 可这一次,难道还有这样的运气? 这几个小子,真的不知死字是如何写的,这玩意……根本没办法投掷。 而且既然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锦衣卫都已经及时关注,这就说明,此次的威力,绝不会比上一次小,若还是像上次一样,非死即伤啊。 他们虽然心肠硬得很,哪怕自己的儿子进了大狱,他们也不皱一下眉头,可毕竟这是他们了解朱棣,晓得陛下只是给这些家伙吃点苦头。 可这娃若当真出了什么闪失,那可就真的欲哭无泪了。 丘福更是吓得脸色惨白,他死死地盯着这校尉道:“我儿……我儿……咋啦?” 校尉道:“这……倒是没见京城三凶有什么死伤,实际上,他们已被锦衣卫控制住了,可谓毫发无伤。据说……据说……他们是用炮射的,是在两百步外头。” 两百步…… 朱棣和丘福等人面面相觑。 第七十五章:圣驾 两百步其实是正常的轻型火炮的射程。 可很明显,这也是明军在野战之中常用的火炮。 不过显然事实已证明,轻型火炮因为炮管比较薄,所以无法承受新火药的威力的,受限于这个时代的冶炼水平,是不可能用于火药包的。 那么……是重炮? 这重炮动辄就是上千斤以上,京城三凶从哪里弄来的? 这一下子,真将朱能和丘福给吓着了。 火药还可以说自己练的。 重炮怎么来的? 这玩意……他们还能自己锻出来? 那郭得甘,就算是神仙,几千斤的铁能弄出来,可就那几个臭小子,又怎么移得动? 何况火炮这玩意,乃是最重要的物资,盗取此物者,必然是杀无赦的。 往深里想,就算说你是谋反,你也百口莫辩。 这些家伙,从前干的那些事……倒还可以用其他的理由搪塞过去。 可现在干的这玩意,可真是犯下了天大的忌讳啊。 更不必说,你还真欺了良善百姓,惹出了这样的弥天大祸。 这等事,即便是丘福和朱能都没办法保得住。 若是以往,还可以将儿子打一顿,然后丢给朱棣,陛下你自己看着办吧。 现在可不一样了,因为真的会死。 于是,这从前在千军万马之中厮杀也从不皱一下眉头的两个军将,如今只觉得腿软。 朱能先是脸色白了一下,接着就哀嚎一声,直直地扑通跪下道:“犬子万死之罪,陛下饶他性命吧。” 丘福已是老泪纵横了,想到自己那个傻儿子,从前那般的老实,如今却真是猪狗都不如,只觉得心里闷得慌,一口气提不上来,急促呼吸,最后瘫跪在地道:“陛下……陛下……臣……臣无地自容……” 朱棣从未见过这两个卿家,恐惧到这个样子。 他皱着眉,似乎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窃取火炮,伤人,哪一条都没办法姑息。 这已经不是私人情感的问题了,若是不以儆效尤,那么这大明朝,还有纲纪吗? 深吸一口气,朱棣只道:“朕亲自处置此事。” 听罢朱棣的话,朱能和丘福都禁不住感激地看了朱棣一眼。 因为他们清楚,这其实已经是朱棣最大的仁慈了。 陛下亲自过问这件事,至少可以在事情爆发之前,将影响降低到最低。 或许可以免于一死。 只是死罪可免,活罪就…… 朱棣似乎也能感受到这两个曾经的老兄弟那沮丧的心情。 生了这么个儿子,这头也才刚刚出狱,就敢干这样的事。 这样看来,张安世虽也有许多小毛病,可这家伙不但有大才干,而且怎么看,都让人觉得顺眼。 朱棣再无犹豫,连忙启程。 带着一队羽林右卫的兵马,先令人控制住那栖霞寺渡口周边。 等朱棣和二将抵达了栖霞寺渡口的时候,这附近早已进行了最严密的封锁。 整个区域,几乎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五城兵马司和应天府的人员已经被清除出去。 只余下锦衣卫和禁军。 朱棣登上渡口。 而朱能和丘福面如死灰,犹如行尸走肉一般尾随着。 不多时,便先有一个锦衣卫百户前来奏报道:“陛下……臣等已拿住了肇事的……” 说到这里这百户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朱能和丘福一眼,才道:“肇事的凶徒。” 朱棣道:“人在何处?” 那百户再不犹豫,立即去提了三个人来。 这三个简直就是老熟人了。 只见被人拎着出现,随即便有人发出了一声怒吼:“小畜生!” 丘福怒气冲冲,率先冲了上前,直接拎起了丘松便是一顿好打。 朱能这时候反而冷静了。 他觉得当着皇帝的面打儿子没啥效果。 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这一次可和从前的事不一样,打了也赚不来同情分。 不过他依旧绷着脸,怒视着朱勇。 然后便听到丘松嚎啕大哭的声音。 朱勇和张軏则是吓得瑟瑟发抖。 朱棣怒骂道:“谁干的。” 张軏和朱勇一齐道:“我干的!” 朱棣皱眉。 这时,丘松倒是不哭了,擦了擦鼻涕和眼泪,哽咽道:“俺……俺……俺,是俺干的。” 这一下子,真把丘福恨得牙痒痒,他觉得自己还是高估了自家儿子的智商。 朱棣铁青着脸,他深深吸了口气,随即恶狠狠地道:“知道你们干的是什么事吗?这才多久,朕刚刚法外开恩,将你们放了出来,好嘛,入你娘的,你们胆子倒是肥的很,出了狱不知反省,就跑来干这杀千刀的事了。朕真是瞎了眼,聋了耳朵,还以为你们能悔改,谁晓得,你们变本加厉,已猖狂到了这样的地步!” 张軏和朱勇便叩首道:“饶命!” 朱棣又怒骂道:“你们这一次可别告诉朕,那炮是你们从张……从郭得甘那儿偷来的,你们不要把朕当傻子!” 张軏和朱勇面面相觑。 他们有点……反应不过来。 “陛下,臣……臣没从他那偷炮呀。” 这一下子……就更怒了。 最为愤怒的是丘福和朱能。 因为他们觉得最好的结果,就是这三个小子从别人那儿偷来的炮。 至少……总比从武库里偷来的要好吧。 丘福怒骂道:“你们不要总想着包庇别人,老老实实回答,陛下面前,也敢撒谎?仔细要掉脑袋!” 这已经暗示得很明显了,就算是一头猪,应该也能明白了吧。 这时,丘松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他的脸上混杂着泪水和鼻涕,再加上地上的尘土,活像一个花猫。 他将犹如混泥土一般的鼻涕吸了吸,才不紧不慢地道:“没偷。” 听到这两个字,丘福感觉自己都快要晕过去了。 没药救了,看来……真的是猪了。 他觉得自己的命实在太苦。 辛苦了大半辈子,尸山血海里都冲出来了,本以为赚来了累世富贵,结果……生了这么一个蠢物。 到了这个份上,其实连最后一点台阶都没有了,朱棣双目微阖,开始步步紧逼:“既不是郭得甘那里偷来的,那是谁那儿偷来的?是武库吗?” 张軏和朱勇这时道:“陛下明鉴,咱们没有火炮呀。 朱棣冷笑道:“到了现在,还想要抵赖吗?” “没有就是没有。”丘松气势汹汹地道:“京城三凶一口吐沫一口钉,从不骗人。” 朱棣虎躯一震。 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丘松。 丘松:“……” 朱棣道:“好,好得很,那么你们是如何将那火药包送入那庄子的,你们若是答不上来,朕今日对皇考起誓,定要教你们碎尸万段!” 听到这句话,朱能和邱福先是抖了一下。 “俺们就是那样炸的呀。”丘松道。 “哪样?”朱棣继续追问。 “就那样!” 这时候朱棣回过神来了,他觉得自己的智商受到了侮辱。 倒是朱勇道:“要不,陛下去看了便知。” 朱棣给了丘福和朱能一个眼色。 丘福低垂着头,老眼里的泪水还在打转呢。 朱能相对冷静一些,他比丘福年轻,毕竟换个儿子还来得及。 何况朱能平日里看上去最是大大咧咧,不过却往往比寻常人更处变不惊。 朱能道:“陛下,先去看看,再做定夺。” “他们在何处放的炮?” 一个百户已躬身上前:“卑下斗胆引路。” 于是众人上马,朱棣手持着马鞭,遥指朱勇三人:“这三人,上镣铐,不得优待。” 说罢,一行人朝着那山丘处去。 只是行到了半途,却突然见有快马来。 只见马匹靠近了,上头的一个禁卫翻身下马,对朱棣道:“禀陛下,附近抓到了一个少年,鬼鬼祟祟的,臣等上前询问,他先说自己叫张三……此后细查,又说自己是承恩伯张安世,卑下人等觉得此人可疑……” 朱棣一听,脸色就变了。 他娘的,朱棣其实早就隐隐感觉到了什么。 看来……还真是…… 此时,朱棣已经愈发能理解朱勇和丘福这死了娘一般的心情了。 朱棣沉着脸道:“叫上前来。” 过不多时,张安世便被人带了来。 当然,他没受什么苦。 那些禁卫听闻是承恩伯,对他还算客气。 而之所以被抓住,其实只怪张安世过于讲义气。 他心里终究还是有些放不下自家的兄弟,没有立即远遁。 而是在附近徘徊,等到禁卫直接张开了天罗地网,想逃便来不及了。 这便是道德高尚的下场,自己迟早有一天要死在良知上头。 到了朱棣的跟前,张安世悻悻然地行礼。 朱棣瞪他。 丘福立即打起精神,道:“陛下,细细审问,或许就有收获,一切自可水落石出。” 朱棣一挥马鞭,却道:“不必审了,是非自有公论。” 丘福急了,道:“陛下啊……为何先前拿住的是什么京城三凶,而承恩伯却又恰好就在此,此事蹊跷,不可不察。” 朱棣冷着脸道:“朕心中自有定数,卿不必饶舌。” 丘福:“……” 他嘀咕了几句,但是朱棣没听到他说什么。 好在众人继续启程。 第七十六章:有杀气 等抵达了那山丘。 朱棣左右张望,口里道:“火炮在何处?” “说了没有火炮,京城三凶从无虚言!”虽然被捆绑着,可丘松的嘴依旧很硬。 朱棣瞥了一眼角落里耷拉着脑袋的张安世,也颇有些头痛。 随即守卫在此的锦衣卫道:“这里不曾有火炮?” 一个校尉上前道:“回陛下,没有发现火炮的踪迹。” 这一下子,真是见鬼了。 朱棣道:“来人,将他们松绑。” 等这三凶松了绑,朱棣道:“来,你们告诉朕,你们是如何放炮的?” 丘松大义凛然地道:“那陛下得让他们将咱们的火药包还给俺们。” 朱棣看一眼守卫在此的锦衣卫。 那锦衣卫忙是点头。 不多时,几个收缴来的火药包便被搬了来。 一看这火药包,朱棣心说好家伙,这些人是真的狠啊! 不过此时,朱棣却升起了好奇心。 在他的思维之中,似乎也只有火炮才可以投掷这么远…… 丘松开始低头,终于扒拉到了此前的那个坑洞。 只是因为放炮之后,尘土飞扬,这坑洞已积满了尘土。 他将浮土抹了,这洞口便露了出来。 随即,他便弯下腰,极认真地开始按着张安世的法子,先塞一个火药包进去,填实,布设引线。 紧接着,再填第二个。 朱棣在一旁,背着手,表面不露声色,却看的极认真。 丘松一切预备妥当,将两根引线扯出来,朝朱棣道:“就这样,先点这根引线的火,心里默数二十下,再点这一根引线。” 说到这个的时候,一脸呆滞的丘松,眼里似乎总能放出光。 似乎在刹那之间,这少年变得熠熠生辉起来。 朱棣听罢,心里狐疑。 他虽觉得理解,却又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于是朱棣表情凝重,道:“取火折!” 一旁的侍卫不敢怠慢,打了火折上前。 朱棣手持火折,看了邱松一眼,指了指第一根引线:“先点这个?” 丘松则道:“陛下,你不懂,别乱……” 朱棣却已直接用火折子点了上去。 哼,他最讨厌别人说他不懂。 紧接着,朱棣沉默片刻,又开始点第二根引线。 张安世此时瞳孔收缩,随即大呼一声:“趴下,趴下……” 滋滋滋…… 第一个火药包在坑洞内炸开。 轰隆…… 地动山摇。 朱棣在这瞬间,只觉得整个山丘在摇晃。 然后他忍不住心里暗骂:入他娘,朕竟忘了这玩意比文楼外头炸的那个还要大几圈。 紧接着,朱棣脑海一片空白。 好在……爆炸只在坑洞之内。 而坑洞内的爆炸,只会将铁桶和泥土夯得更实。 因而,这坑洞内虽是闪过一道耀眼的光,在转瞬即逝之后,发出令人可惧的力量。 紧接着,便是硝烟弥漫出来,震耳欲聋之后,朱棣感觉自己浑身上下都麻了。 始料不及的其他人则东倒西歪。 只有张安世四人,却早已趴下,只留下臀部暂时失去保护。 硝烟散去了些许。 朱棣脸上已满是尘土,上头似乎还覆盖了一层硝烟留下的黑灰 他下意识的……想要捋捋自己自鸣得意的长髯,好定一定自己的心神。 却发现……好像自己的胡子竟有些烫。 “……” 硝烟稍稍散去。 便可看到,压在爆炸的火药包上头的第二个火药包,却已飞了出去。 朝着…… 朱棣遥望,看着远处的庄子。 不过……好像现在没有心情来思考这个。 因为……在下一刻。 庄子里……轰隆一声……犹如惊雷。 朱棣才如梦方醒。 张安世已探出了脑袋来,大呼:“陛下这一炮,真是惊天地泣鬼神,臣拍千里驹也不能及。” 张軏和朱勇小鸡啄米的点头:“对对对,俺也这样想!” 朱棣只觉得耳朵还是轰隆隆的在鸣叫,此时还未有所反应。 倒是丘松问出了一个很具有灵魂性的问题:“陛下,你为啥也炸庄子?” 朱棣:“……” 丘福和朱能二人只觉得七荤八素,好不容易定了神。 这时听到丘松的声音,一下子的……朱能的大脑似乎开启了,而后歇斯底里地开始高速运转。 于是如怒目金刚一般,对着丘松便骂:“你这娃,真是不知死活,啥叫陛下也炸?陛下炸那叫炸吗?” 他扯着嗓子继续怒骂:“你们还以为这是只需官府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吗?你真是好不晓事,竟不知道陛下炸,那叫天恩浩荡,叫雷霆雨露,此乃君恩!你们炸就不成,你们这叫不知死活,是罪该万死!呀呀呀,到了现在,还敢诽谤皇上,俺老朱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即便你是丘福的儿子,俺也要将你这臭小子碎尸万段,将你剁为肉泥不可!” 朱棣:“……” 其实此时的朱棣,已对这些充耳不闻了。 他沉着脸,凝视着远方的庄子,陷入了沉思。 甚至连他发烫的长髯,他也丝毫都不在意。 那庄子遭受了二次伤害,两百步外的沈家庄在第一次遇袭的时候,自然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于是庄内大乱,在一片狼藉之中,甚至他们连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 这沈家的主人沈静,本是在书斋里读书养性,谁料一炮过来,整个人趴在书案边足足半柱香也不敢动弹。 只听外头不停地传来呼救和哭喊的声音。 好不容易有人寻到他,他勃然大怒,自然立即命人报官。 不过还未派人去报官,官兵却已来了,先是救了火,清点了损失,弄清原委,应天府前来的一个官员,几乎被沈静指着鼻子破口大骂。 那应天府的官却只能陪笑,表示一定会严惩不贷。 直到锦衣卫出现,沈静的脸色,却已拉了下来。 他清楚,这么大的事,一定要闹到南京城上下皆知,而对于低调的沈静而言,他并不喜欢成为众矢之的。 不管怎么说,事情总要解决,那袭击他家庄子的贼子,当然要碎尸万段,方才消恨。 至于官场上的打点和应对,他倒是很快心里有了计较。 只是此时,锦衣卫的人却已将他家的庄子围了。 沈静倒也不在意,沈家在南京城多年,结交了不少仕宦,沈家本身就是本地的大士绅,想来只是此事闹的动静太大,才将锦衣卫引来。 可就在沈静指挥着人收拾庄子,检点损失的时候。 又是一炮过来。 这一炮正中沈家的中堂。 那中堂轰的一下,这木质结构的中堂瞬间炸开,于是在无数瓦砾飞溅之间,沈家中堂的房梁,直接飞上了天。 沈静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因为这一次,爆炸距离他更近了,片刻之后,瘫在地上的他,几乎被瓦砾埋了半截。 浓烟与火光开始冒出来。 沈静顾不得什么,只是瘫在地上,一动不动。 等他稍稍的回过一些神,面上才发出了狞笑:“小贼,若是不将尔等碎尸万段,我便不姓沈。” ………… 庄子里乱做一团。 两百步外的小山丘上,却是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朱勇和张軏耷拉着脑袋不说话。 他们还是很聪明的,虽然跟着张安世什么坏事都敢干,可但凡只要被人发现,立即便开始装怂认错。 丘松却只顾着挖自己鼻里吸进去的尘土,他将混杂着尘土的鼻涕抠出来,认真的用指尖搓成泥球,然后biu的一下,弹出去。 张安世比朱勇和张軏更怂,他恨不得再在自己满是泥泞的衣上再摸几道灰,好显得自己更狼狈一些。 朱棣却背着手,依旧凝视着远处硝烟滚滚的庄子。 丘福和朱能也意识到了什么。 他们二人对视了一眼,此时,一个念头同时冒了出来。 这个可怕的念头,让他们自己都吓了一跳。 怎么可能。 就这…… 朱棣此时面无表情。 可他的目光带着幽森。 似乎此时的他,正在欣赏着一幅绝品的风景画。 “陛下……” 就在此时,朱棣突的拂袖道:“备马,速去那庄子!” 众人自是不敢反驳。 朱棣翻身上马,自那山丘俯冲而下。 后头浩浩荡荡的人马便也呼啦啦的将地上的松土又踩得夯实。 一时尘土漫天,而朱棣一马当先,至这沈家庄。 门前看守的锦衣卫,一时也有些惊慌,犹如惊弓之鸟一般,生恐再他娘的一炮打来,若是打偏了,那真是粉身碎骨,死的不能再死了。 他们见一队人马来,有锦衣卫百户正要打话,迎面而来的羽林骑尉却是呼道:“圣驾在此。” 此言一出。 锦衣卫便如潮水一般退避两侧,拜倒在地,将头埋下。 朱棣对此,不予理会。 他动作如行云流水地翻身跳下马,接着就匆匆的进入了庄子。 紧跟后头的朱能和丘福二人也鱼贯而入。 他们似乎都有同一个心思。 进入了庄子,这庄子占地极大,放眼看去,却是满目疮痍,到处都是断壁残垣。 朱棣扫视四周,越看越觉得触目惊心。 下意识的,他笑了。 “哈哈哈……” 朱棣的笑声很有感染力。 至少丘福和朱能就暂时忘记了他们的倒霉孩子,也哄堂大笑起来:“哈哈哈哈……” 却在此时,有人窜了出来,怒气腾腾地大声怒骂道:“大胆,是何人发笑,真以为我们沈家软弱可欺吗?” 说话的人气急败坏。 朱棣收住了笑声,虎目却如电一般的朝那人射去。 第七十七章:吾皇万岁 沈静此时可谓是气急败坏。 堂堂沈家,一天内竟被人炸了两次。 这庄子都毁了。 结果居然还有人跑来大笑。 诚如坟头蹦迪一般,是谁都无法容忍! 这沈静一肚子火气直冲脑门,看着就犹如一只斗鸡,此时斯文扫地,更是怒气冲冲,朝着来人便是一阵怒吼。 不过气急败坏归气急败坏,等他走近一些,终究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眼前朱棣这些人,大多都穿着一身戎装,显然都是军将。 只是……又好像和其他的军将不同。 尤其是那个被众星捧月的朱棣,那种傲视天下的眼神,还有那不怒自威的神态,举手投足间,显得贵气逼人。 沈静是见过大世面的人。 此时,朱棣冷冷地看着他,却慢条斯理地道:“你方才说什么?” 沈静反而有些晃神了。 他能感受到了对方的目光,是那种骨子里的不屑,他也算是士族出身,可在对方眼里,却就像是蝼蚁一般。 只是……想着沈家庄已是一片狼籍,想到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 想到这个时候,这群人竟还在此狂笑,更用一种不屑于顾的眼神看着他。 此中屈辱,再混杂沈静那种骨子里的优越感,令他怎么也没办法接受。 于是他昂首,双手搭在后背,不甘示弱地道:“尔等好放肆,贼子袭我家门,尔等身为官军,不知拿贼,竟在此肆意嘲弄,是何道理?” 朱棣继续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沈静。 很显然,他没见过有人放肆大胆到这个地步,张安世除外。 随后,朱棣微微一笑,似乎一丁点也不在意的样子。 而后……沉默。 几乎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朱棣不开口,场面竟是刹那之间寂静下来,落针可闻。 站在朱棣的背后,丘松吸了吸鼻子,冷不丁地道:“袭你家的是俺京城三凶,还有……” 说到这里,丘松顿住了,却是正气凛然地指着朱棣。 朱棣:“……” 丘福瞪着自己的亲儿子,可谓是恨得牙痒痒,心里禁不住骂:你他娘的少说一句,不好吗? 沈静听罢,身躯一震,随即便是滔天的怒火:“尔等贼子,竟已猖獗到了这样的地步了吗?” 似乎这句话,无法对眼前这些军将们形成威慑,于是沈静便又冷笑道:“须知我沈家也不是好惹的,应天府、苏州府那儿……” 他见朱棣的脸色微微变了,突而变得杀气腾腾起来。 沈静的话自然也戛然而止。 朱棣阴沉着脸道:“应天府和苏州府,与谁和你有旧?” “呵……”沈静不屑地看着他道:“与你何干?” “当然与朕有干系!”朱棣来时,或许心里还怀有歉意,可现在,他已品出了一丝丝的不对味了。 沈静听到一个‘朕’字,有那么一瞬间,脑子还有点转不过弯,随即,心态炸了。 他觉得这可能只是自己听错了。 他紧紧地盯着朱棣,可见对方轻描淡写的样子。 下意识的,沈静打了个寒颤,突然结结巴巴地道:“你……你究竟是何人?” 张安世在一旁,此时此刻倒是龙精虎猛起来:“大胆,快跪下和陛下说话!” 这一句话,犹如惊雷,真比方才被炸了庄子还要震撼。 沈静不由自主地嘴唇嚅嗫着,眼睛大大地盯着朱棣,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此时依旧在默默想着,或许这只是一个幻象。 只是他的身体却是出卖了他。 他瘦弱的身子,摇摇晃晃的,就好像自己是站在云端上,浮浮沉沉一般,眼前的一切,似乎一下子都变得不真实起来。 扑通…… 他跪了下去。 脑袋深深地埋下。 一副无体投体状。 良久……他才艰难而结巴地道:“草民……草民……” “你可不是草民。”朱棣冷冷地看着他。 随即,朱棣继续道:“你这样的人,若都是草民,那我大明天下,该有多富庶。” 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 沈静:“……” 沈静无词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此时此刻,他的脑袋里就像是塞满了浆糊,无言以对。 朱棣沉声道:“朕看你这里,有三重庭院,屋宇数十上百间,童仆无数,且你还和什么应天府和苏州府的人交好,看来……你确实不是寻常人,朕竟还不知道,这天子脚下,还有你这一尊大佛。” “不,不敢。”沈静急了,面露惊慌道:“草民方才只是因为庄子遭袭,所以才口不择言,如今触怒天颜,实在是汗颜之至,草民不胜惶恐,还请皇帝陛下恕罪。” 似乎他总算找回了一点理智,该维护自己的时候还是得维护自己。 说罢,他一改方才的声色俱厉,竟然是涕泪直流起来,哽咽道:“草民……无端受害,悲不自胜……请陛下能为草民做主。” 朱棣左右顾盼,却是理也不理他,在朱棣心目之中,沈静这样的人,什么门楣,什么家世,都是不值一提。 他只淡淡道:“朕炸了他的庄子,自要将他的庄子完璧归赵,命人取内帑银三千两,令他修葺宅邸。” 说罢,朱棣又道:“只是此人甚为可疑,再命有司查一查他的底细,到时据实奏报。” 沈静先是听到要赔银子,心里长长松了口气,刚想说上几句客气话,谁料下一句却是让有司查一查。 他的脸色一下子白了,整个人已萎了下去。 其实朱棣这个时候,心思根本没有放在沈静的身上。 他随即踱步,开始查看这炸毁的中堂,看着这断壁残垣,不断地点头:“好,好,好,有两百步,两百步远,真是不可小看。” 丘福和朱能的心里也稍稍松口气,便都陪笑着。 丘福道:“陛下,两百步不算什么,问题在于,可以随时就地取材,地上刨个坑,便可击敌,可以大量减轻辎重的负担,不但可以用来守城,还可以用来野外决战!单凭此,就为朝廷节省了无数的军资。” “可不只呢。”朱能笑着道:“除此之外的好处就在于,大量减少了民夫的数量,大军若是要深入大漠与北元残寇作战,孤军深入千里之地,若是还带着大量的火炮,势必大大阻碍军马行进,每年征招的民夫,更是数不胜数。兵贵神速,若是处处慢人一步,则大军随时有覆灭的危险。” “可若是有这就地取材,且有两百步射程,威力如此巨大的家伙,哈哈……只要陛下一道旨意,臣愿率一支偏师,犁庭扫穴,毕功于一役。” 丘福连忙道:“陛下,臣年长,还是臣为帅为好,再迟几年,只怕臣再难为陛下披挂了。” 朱棣倒是微笑不语,他蹲下,继续细细地查看损失的情况。 这气派的中堂炸掉了半边,火势也很大,占地接近半亩多地地方,几乎化为焦土。 此时,朱棣才眼带笑意地道:“朕的心头大患,总算是解决了。你们也不必争功,现在紧要的是……将此战法,推广至神机营,教这神机营照此办法日夜操练。” 这头朱棣三人正说到兴头上,却没有察觉到在那头,张安世正拉着张軏和朱勇拉扯到了一个角落。 张安世低声道:“待会儿若是陛下继续询问咱们的事,你们就放声大哭,就说自己一时糊涂,实在不成,就哭昏厥过去,记得了吗?” 朱勇点头:“晓得,晓得,这个俺晓得的。咱们一起哭,待会儿大哥一昏厥,咱们立即便歪了脖子,即便是有人泼了冷水,俺们也不起来。” 张安世表情复杂地道:“大哥就不哭了。” “为啥?又是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张軏道。 张安世沉思片刻,最后还是决定不能干骗自家兄弟的事:“我比较要脸,干不出来这样的事。” 朱勇:“……” 张軏:“……” …… 朱棣和丘福二人商议定了,心里便大为舒畅起来。 转过头,正好见张安世几个躲在角落里正小声地说着什么。 朱棣眉头一挑,快步上前,怒道:“你们几个家伙……” 朱勇身子几不可闻地一顿,却已经开始挤眼泪了。 朱棣看了朱勇一眼,一脸怒其不争地道:“你他娘的,休要作怪,放炮的时候,也不见你这般惨兮兮的模样,现在晓得哭了?” 朱勇很麻溜地点头:“噢,知道啦。” 朱棣咬牙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朕再说一遍,这里是京城,不是你们可以随意撒野的地方,就算要放炮,也去神机营里放。” 朱勇和张軏终于放心地长舒了一口气。 张安世此时忙道:“陛下所言甚是,炮怎么能乱放呢?陛下这番话,实在教人发人深省……” 朱棣冷哼了一声道:“少说这些屁话,你们放炮有罪,却也有功,将来朕横扫大漠,你们也算是居功至伟!朕见你们几个,成日游手好闲,思来想去,不能放任你们无所事事,成日撒野了。朕问你们,这些日子,你们可曾去国子监祭酒胡俨那儿读书?” 第七十八章:才高八斗张安世 张安世几人面面相觑。 朱棣看着他们的反应,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他顿时又怒了,瞪着这几人,气咻咻地道:“朕就知道你们的德性!朕不求你们学富五车,但也求你们知道能学几分识文断字的本领吧。纵是不教你们做读书人,却也学一些四书五经,免得将来教读书人骗吧!” “胡俨的课程,已是十分宽松了,一个月,也才区区七八堂课而已,你们居然也不去?怎么啦,你们是要反天吗?明日,都给朕去胡俨那报道,若是学无所成,朕定要好好地收拾你们。” 朱棣一顿训话,朱勇低声嘀咕:“那还不如送俺回牢里去呢。” 朱棣脸黑了下来,冷喝道:“你说什么。” 张安世忙在一旁道:“他说陛下圣明,明日我们就去读书,一定要学有所成。” 虽是有气,朱棣觉得好像继续追究也没什么意思,眼下当务之急,还是将那火药包再深入的研究清更为重要。 于是又召了张安世站到自己跟前,板着脸道:“这是你的主意吧?” 张安世尴尬地道:“臣……” 朱棣道:“有什么遮遮掩掩的?” 张安世也只是迟疑了一下,就老老实实地道:“臣觉得这姓沈的人家有问题,臣……” 朱棣虎目阖着,漫不经心地道:“就算有问题,也不能用这样的方法,朕已命有司彻查此事了,不久之后,就会有音信,你这个年龄,还是在学文武艺的时候,不要总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将来朕自有大用。” 张安世如蒙大赦,连忙就道:“臣遵旨。” 朱棣随即便旁若无人一般出了沈庄,直接翻身上马,在众人拥簇之下,摆驾回宫。 ………… 次日清早,张安世便老老实实起来了。 朱勇和张軏,还有丘松,三人也已联袂来了。 见这三个家伙身上的不少淤青,走路的姿势也是怪怪的。 张安世大抵知道,这三个家伙只怕回去被揍得不轻呢! 四人这一次是真老实了,乖乖地去了胡俨私设的学堂读书。 那胡俨身为国子监祭酒,最近也听到了种种的传闻,这些日子,他算是心宽体胖,毕竟……自打张安世几个不来之后,从前学堂里发生的各种离奇之事,就统统消失得一干二净了。 今儿大清早的,他愉快地洗漱,用了早膳之后,便脚步轻快地抵达了明伦堂,等待孩子们入学。 胡俨落座,心如止水,手里捧着一部书,却也是怡然自得。 只是这时……他隐隐的听到自己的宅邸之外,传出了嘈杂的声音。 胡俨下意识地就露出不喜之色。 他喜静而不喜闹,尤其是不喜学生们玩闹。 这些勋臣子弟,可以不听课,可以不交布置的作业,甚至逃课,他也绝不会管,唯独不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打闹。 不多时,便见学员三三两两地进来。 胡俨皱眉道:“外头发生了什么事,怎的这样嘈杂?” 一个学员乖乖地道:“恩师,张大哥他们几个来上课了,大家见他们难得来,在学堂外头和他们说笑呢。” 胡俨脸微微一变:“哪一个张大哥?” “张安世……几个……” 胡俨一听,脸都黑了,居然一下子不淡定了,立即道:“来,来,都来搭把手,去将大门关了,别让那几个进来!” ………… 这时候,张安世四人正被人围成了一团,这也难怪,最近京城三凶的名号可响亮得很呢! 在这些勋臣子弟们的眼里,这京城三凶简直就是小鲜肉一般的存在。 同窗们你一言,我一语,一个个眨着羡慕的小眼神,问东问西。 朱勇得意得几乎叉着腰,说话的嗓门都不经意间大了几分。 好不容易从人群之中走出来,张安世几个便准备进入学堂。 谁晓得这个时候,胡家的大门居然紧闭了。 看着闭上的门,张安世有点懵,忍不住拍打门环,便道:“喂喂……门咋关了?今日不是入学的日子吗?我方才还见几个同窗进去呢!谁这么缺德,将门关啦?” 朱勇也急了,在一旁道:“对呀,真是咄咄怪事,俺方才还见是开着的呢。” 后头的丘松突然龇牙道:“炸了它!” 就在张安世等人一头雾水的时候。 终于,那胡家的高墙上爬上来了一个人。 却是那胡俨从内墙里架着梯子冒出了脑袋,胡俨道:“张安世……” 张安世一见到胡俨,立即行礼道:“见过恩师,恩师,这门咋坏了?” 胡俨此时是气的七窍生烟,愤怒地抓着自己的胡子,只道:“你们不要进来。” 张安世有点懵,学生逃课的事,他见的多了,老师干这缺德事的,他倒没听说过。 张安世道:“恩师这是何意?” 何意? 胡俨心里冷笑,你们在外头干的事,老夫会不知道?老夫才过了几天的好日子,你们又来祸害? 当然,这种理由是不能讲的,胡俨便道:“没什么意思,你们回家吧。” 张安世就很是为难地道“可是恩师……陛下说啦,教我们来读书,非要我们在恩师这里学有所成不可。” 胡俨直接道:“你们已经学有所成了,老夫说的,陛下当面,老夫也这样说!” 张安世:“……” 朱勇和张軏也面面相觑。 张安世尴尬地道:“恩师,我觉得我学业还不精……” 胡俨再无气度,气急败坏地道:“老夫说你学的很精就很精,快走,赶紧走,以后别来了。” 说罢,探出来的脑袋就缩了回去,只留下高墙外的张安世四人风中凌乱。 张軏沉默了老半天,只能看着张安世道:“大哥,他这是啥意思?” 张安世想了想,道:“可能我们已经毕业了。” “毕业?” 张安世道:“就是出师了。” “那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张安世:“我不知道呀,我很震撼。” 顿了顿,张安世道:“你们有没有一种感觉,会不会是恩师对我们有所成见?哎……罢了,既然已经毕业了,那也不算是违抗圣旨了,走,大哥带你们去快活。” ………… 此时的武安侯府里。 郑亨已经在病榻上连续躺了七八天,五军都督府那儿,也已告假休养。 他似是病得很重,整个卧房里充斥着草药的气息。 前几日还生龙活虎的汉子,如今便是连吃食,也需有人喂了。 儿子郑能,当然是很孝顺地在病榻前尽孝,嘘寒问暖。 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据说是得了什么疑难杂症。 大夫请了一个又一个,也不见好。 就这么躺了许多日,此时门子匆匆过来禀告:“老爷,少爷,汉王殿下来访。” 郑亨依旧躺在病榻上唧唧哼哼,似乎口不能言。 郑能皱眉,对门子道:“好端端的,汉王殿下怎么来了?” 门子恭敬地道:“说是听闻侯爷病了,心急如焚,请了一个名医来,给侯爷诊治。” 郑能有点拿不定主意,道:“你快去开中门,我一会儿就到,前去迎接王驾。” 门子听罢,便匆匆地退了出去。 房里只余下了郑亨和郑能父子二人。 郑能这时才低声道:“爹,现在该怎么办?” 郑亨总算不再唧唧哼哼了,似乎一下子恢复了神采,眼珠子开始滴溜溜的转起来,道:“我与汉王也算是老相识,是一起共过患难的,不过他毕竟是汉王,难保不是陛下让汉王来试探为父的病情。你快去接驾吧,不要怠慢,为父到时随机应变。” 郑能点点头。 不多时,郑能便领着朱高煦进来。 同来的,还有一个身子颇为魁梧,却脸色苍白如纸的大夫。 朱高煦快步上前,脸上很是关切地看着病榻上的郑亨。 郑亨是武安侯,乃是靖难之中的大功臣之一,在军中也很有威望,对于朱高煦而言,自然是拉拢的重要对象。 如今听说他病了,朱高煦当然要来探望,而且最重要的是,他现在有一个神医兄弟……郭德刚。 朱高煦见郑亨躺在病榻上,似乎连动都动弹不得,这才知道郑亨病的不轻,于是便问郑能道:“你父亲现在连说话都不成了吗?” 郑能便哭丧着脸道:“是,殿下,家父自打得了这绝症,便一病不起,请了许多大夫来,也找不到病因。” 朱高煦感慨道:“武安侯当初是何等的壮士,如今竟不成想遭遇这样的变故。本王与武安侯当初共同击敌,从前多蒙他的关照。这几日听他病重,还是不治之症,因此特请了这天下最顶尖的名医来诊治。” 郑能:“……” 于是朱高煦和颜悦色地看向身后畏畏缩缩的郭德刚,道:“郭贤弟……有劳你了。” 郭德刚脸色惨然,此时他两腿已开始打颤了。 这些日子,他在汉王府倒是过的不错,汉王对他极尽礼遇,郭德刚第一次见识到,原来这王侯的日子竟可以如此的快活。 可是好日子才没过几日,这位汉王兄弟,就拉他来给人看病了。 他只是个学徒啊,药都没认全呢。 第七十九章:大胆的想法 第七十九章: 郭德刚心情纠地看着躺在床上的人,这显然已是病入膏肓了,还听说请了那么多的名医都没有办法治。 让他来治……这不是找死吗? 可看着朱高煦对他笑,他顿时一股痛苦的记忆又涌了上来。 郭德刚打了个很轻微的哆嗦,最后战战兢兢地道:“好……好……” 他努力地装出镇定的样子,假装上去切脉。 朱高煦在旁很热切地道:“能治吗?” 郭德刚像死了娘一样:“可能无药可医了。” 朱高煦急了:“郭贤弟有起死回生之术,怎么会无药可医?” 在朱高煦炽热的目光下,郭德刚只觉得头皮发麻,忙道:“我的意思是……如果是别人可能无药可医了。” 朱高煦顿时就眼睛一亮:“那么就请贤弟立即下药。” “啊……啊……好……好……”说着,郭德刚起身,迈着灌铅一样的腿,艰难地走到了茶几处。 他捏起笔,手不断地颤抖,墨水泼得纸上到处都是。 此时,朱高煦倒是觉得有些不对劲了,狐疑地看着郭德刚:“贤弟,你这是……” 郭德刚脸上干笑,心却乱了,他想回家,他恨不得这个时候立即跪下来,给朱高煦磕头。 “我……我这就写方子。” 站在一旁的郑能陪笑,可心里却是忐忑无比。 汉王带了这个奇怪的大夫来,看来确实是来刺探他家父亲病情的,哎……该怎么办才好? 郭德刚硬着头皮,潦草地写下了十几味他记得的药。 朱高煦拿了药方,道:“呀,这么多的药?咦,有当归、人参……这些药,倒都常见,咦……这黄龙汤是什么东西?” 郭德刚结结巴巴地道:“是……是粪汤……” 朱高煦听罢,大为惊奇,翘起大拇指:“原来粪便还可治病?” 黄龙汤还真古已有之,只是几乎很少用来治病,这也是郭德刚从自己的师父那听来的。 他的念头很简单,这黄龙汤,人家堂堂侯爷怎么肯喝? 只要人家不喝,那就怪不得自己了吧? 朱高煦慎重地将药方交给了郭能,道:“快去熬药,你放心,只要吃了这药,便可药到病除的。” 郑能:“……” 朱高煦看郑能久久不动,赶紧催促道:“去呀。” 郑能其实六神无主着呢,却在汉王的催促下,还是麻溜的去了。 只有躺在病榻上的武安侯郑亨,听到粪汤二字,人都麻了,豆大的汗自他额上渗出来。 朱高煦继续观察郑亨的病情,担忧地道:“武安侯果然病入膏肓,哎,我瞧你的脸色,印堂发黑,面白如纸,若不是本王请了我这好兄弟来,只怕武安侯活不过几日了。” 过了小半时辰,郑能才磨磨蹭蹭地将黄龙汤端了来。 厢房里,臭气熏天。 郑能道:“殿下,还是待会儿,我服侍父亲进药吧。” 朱高煦一副礼贤下士的口吻道:“我与武安侯,情同叔侄,今日见他病到这个地步,该本王亲自喂药。” 说罢,居然好不嫌弃地接过了黄龙汤。 被褥里的郑亨开始在病榻上颤抖。 站在朱高煦身后的郭德刚也在颤抖。 朱高煦坐在床榻一侧,将郑亨的脑袋枕起来,见他身如筛糠,于是捏了他的鼻子,直接将汤药灌入了郑亨的口里。 郑亨:“……” 郑能嘴张大,竟是说不出话来。 郭德刚已是吓得两股战战了。 郑能似乎不忍看父亲被灌药的惨样,别开了脸。 这汤药只灌入些许。 郑亨就承受不住了,两眼开始翻白。 朱高煦一见,顿时一惊,立即道:“贤弟,贤弟,快看看,这是……这是咋啦?” 郭德刚:“……” 呕…… 郑亨垂死病中惊坐而起,一下子推开了朱高煦,便将药汤吐了出来。 太艰难了,他实在装不下去了。 朱高煦见状,又大惊道:“贤弟,此药怎么……怎么……” 郭德刚已是整个人瘫坐在地。 “……” 只是这屋子里,接下来就只剩下郑亨的翻江倒海。 “水……给老子取水来……”郑亨一下子跳下了床塌。 郑能这才反应过来,匆匆去取了水来。 咕噜……咕噜……郑亨拼命地灌水,而后又吐出来。 连吐了数十次。 朱高煦此时,却变得不可思议起来,他古怪地看着郑亨:“武安侯,你……” 郑亨稍稍好受了一些,到了这个时候……好吧,他真的……演不下去了。 “殿下……” 朱高煦一脸惊喜地道:“武安侯你的病……” “好了,好了。”郑亨中气十足。 他甚至害怕朱高煦不信,故意在朱高煦面前蹦跶和跳跃了几下,才道:“你看,好的很,啥病都没有了。” 朱高煦惊得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道:“神……神医啊……难怪……难怪了……” 难怪这郭德刚出手,一剂药下去,他家母后转危为安。 起初他还觉得郭德刚似乎被吹嘘得过于神乎其技了。 而且这郭德刚,他总觉得怪怪的。 可现在……他只有五体投地的份儿了。 武安侯病成这样的人,居然转眼就活蹦乱跳,一戳一蹦跶,神了! “药到病除了?” 郑亨直在心里骂朱高煦祖宗十八代,眼里已是热泪盈眶:“药到病除了,已经病除了。” 朱高煦还是很关切的样子道:“要不要继续再吃一些药?免得……” 郑亨发自内心的浑身抖了一下,连忙道:“不用,不用,哈哈,老夫此时觉得体力充沛,混身都有无穷的气力。” 又客套了一会,才好不容易将汉王朱高煦送走了。 郑能便心疼地看着自己的爹:“父亲,这……这该咋办?” “他娘的,够狠!”郑亨咬着牙道:“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老子算是服了陛下,没想到老夫这略施小计,被陛下随手就给破了。” 郑能无奈地道:“那还装病吗?” “装你娘个屁。”郑亨气得面如猪肝色,道:“汉王也真不是东西,想当初,老子和他好歹也有几分情义,没想到他为了争储,讨好他的父皇,竟下这样的狠手,这是生生要弄死俺啊,我观此人,绝非人君。倒是太子殿下,素来仁厚,众望所归。” 这个时候,郑亨真的看开了,眼前豁然开朗。 跟着姓朱的,那些狠人虽然和他的脾气相投,可细细想来,人家是君,自己是臣,相处久了,不免会有忐忑之心。 此时才觉得和他脾气不太对的太子朱高炽,那个患有脚疾,可性情却宽厚的胖子,反而很对他的胃口! 嗯,是个实在人。 郑能木然地站在一旁,沉默着不说话,父亲这一番话信息量太大,他想静静。 ………… 那头,回到汉王府。 吓得差点要尿裤子的郭德刚,此时惊魂不定。 可朱高煦就不一样了。 虽然在很多方面,郭德刚都显得很普通。 可今日见了郭德刚如此的本事,朱高煦真正被震撼到了。 转手之间,翻云覆雨,难怪他家父皇总将这人挂在嘴边,对这人念念不忘。 妙手回春,这可是性命的保障啊。 身边有这样一个人,将来若是他父皇和母后再有点啥病,这又是一桩多大的功劳啊? 最重要的是,郭德刚还如此质朴,分明有这神仙一般的手段,偏偏还从无傲慢自满,他父皇不喜那才怪了。 “贤弟……”朱高煦拉扯着郭德刚的手臂不肯放。 郭德刚只觉得劫后余生,他很想跑,再不跑肯定完蛋了,可他能跑哪里去? 他很想哭,可欲哭无泪。 他很想死……算了,好死还是不如赖活着吧。 郭德刚心情忐忑地道:“殿下……” “贤弟。”朱高煦亲切地道:“我有贤弟,如得一臂啊,贤弟……” “殿下……”看着朱高煦的笑容,郭德刚只有无奈苦笑。 朱高煦此时道:“你我性情如此相投,本王……对贤弟……既喜且爱,只恨不得与贤弟真如亲兄弟一般,我想好了,贤弟如此大才,绝不能就此埋没,本王有一个念头,想成贤弟一桩美事。” 郭德刚:“……” ………… 时间过得很快,过了几日,这一日的清早。 朱棣照例摆驾武楼。 在这里,他见了文武大臣。 如今,寒冬降临,江淮之地,也异常的寒冷起来。 苏、松的灾情却未曾缓解,一方面是缺粮,如今又到了寒冬,实在令人担忧。 文渊阁大学士解缙、杨荣、胡广三人提出了一个疏解灾情的章程,朱棣大抵看过了,倒也算是中规中矩,便也只好点头称善。 不过此时他倒是想起了一事来,便道:“刑部人何在?” 站出来的是随来见驾,以备陛下咨询的刑部给事中刘宽。 刘宽上前,行礼道:“臣在。” 朱棣看了他一眼,道:“朕交代的事,办了吗?” “不知陛下交办的乃是何事?”刘宽道。 朱棣艴然不悦,皱眉道:“自然是那叫沈静的家伙。” 刘宽道:“陛下,此人乃是寻常百姓,所以归刑部署理,刑部这边,已派遣了人亲去查探。” “有结果吗?” 第八十章:赐婚 第八十章: 朱棣问:“有结果吗?” “有。”刘宽道:“这沈家乃是积善之家,历来循规蹈矩,这叫沈静的人,也向来老实,与人为善,耕读在家,往年又修桥补路,接济周遭的穷苦百姓,为人所称善,人们都称其为沈善人。” 顿了一顿,刘宽又道:“这沈善人知书达理,确实乃是良人。” 似乎刘宽并没有注意到,朱棣的脸已经拉了下来。 朱棣沉声道:“他家的庄子这般大,钱粮从何处来?” 刘宽道:“沈家本就有良田两千余亩,且有数世家业,沈家数代,又是勤俭持家,这才攒下了钱粮,修建了这么一处庄子,只是……” 后头的话,他没有继续说,但意思很明显了……只是好端端的,被人给炸了,无妄之灾,实在惨痛啊! 朱棣抿了抿唇,似乎也没有挑出毛病来,只是隐隐的,他觉得有些不对。 不过他却不露声色,只淡淡地道:“朕知道了。” 等到屏退了大臣。 朱棣这才抬头看一眼亦失哈,道:“沈家那边的情状,锦衣卫可有核查吗?” 亦失哈连忙恭谨道:“禀陛下,锦衣卫对这没有上报。毕竟沈家乃是寻常百姓,并无官职,而锦衣卫的职责……” 不用说下去,朱棣就明白亦失哈的意思了。 锦衣卫指挥使纪纲是个懂规矩的人,该管的才管,不该管的绝对不会插手。 朱棣想了想,道:“纪纲是对的,不能开了这样的先例,此例一开,后患无穷。” 一旦让锦衣卫插手这样普通的案件,那么锦衣卫将取代三法司,权力将会无穷大。 这时候,朱棣似乎又想到了一件事情,便又道:“张安世几个,可还老实?” “倒还老实,每日凑一起,鼓捣东西。” 朱棣皱眉:“没读书?” “没去。” 朱棣的眉头显然皱的更深了:“为何?” 亦失哈如实道:“倒是去过了,可国子监祭酒说他们已出师了,不必再去。” 朱棣怒道:“胡俨此人,这是何意?” 亦失哈微微笑了笑道:“胡公无欲也。” 朱棣听了这句话,先是一愣,随即不由得失笑了。 这倒是没错,胡俨乃是科举状元出身,这在明初,可是了不起的资历。 可是相比于文渊阁这些进士出身的阁臣,胡俨之所以还是国子监祭酒,就是因为他对功名利禄不太热衷。 这样的人,你还真拿他没办法,无欲则刚,难不成你还能用刀架在他的脖子上求他上进吗? 朱棣便道:“这知道了。” 正说着,有宦官进来禀报道:“陛下,汉王殿下求见。” 朱棣听罢,颔首:“叫进来。” 不多久,朱高煦便踩着轻快的步伐,喜滋滋地走了进来,先是行礼道:“父皇……” 朱棣阖目,看着朱高煦:“怎么了,今日这样高兴?” 朱高煦便笑着道:“儿臣有一个朋友,此人德才兼备,儿臣觅此良友,喜不自胜。” 朱棣却道:“是吗?难得你心思还放在这上头,不过知己难求,倒也没错。只是,你的皇兄刚刚遇刺,你还高兴得起来?” 朱高煦:“……” 遇刺的事,东宫已经奏报,朱棣已命锦衣卫去查实了。 朱高煦脑子转得快,干笑道:“儿臣其实也担心皇兄,不过听说皇兄并无大碍,所以也就没放在心上,当初靖难的时候,生死总在一线之间,这算不得什么。” 朱高煦的话,朱棣居然是认同的。 朱棣觉得儿子不能懦弱,行刺也不算啥,倒是太子反杀,让人刮目相看。 朱高煦又道:“陛下,儿臣方才还去见了母后。” 朱棣听罢,倒是关心起来,道:“见你母后做什么?” “当然是问安,不过儿臣向母后提了一个不情之请。” 朱棣道:“有话就说。” 朱高煦喜滋滋地道:“儿臣的静怡妹子不是还未嫁吗?现在也到了出嫁的年龄了,儿臣在想,得给他寻个德才兼备的贤夫婿才成。” 朱棣一下子打起了精神。 朱高煦口里所说的静怡妹子,其实是他的表妹。 也就是徐皇后的兄弟魏国公徐辉祖的女儿,是徐皇后的外甥女。 这徐辉祖在靖难的过程之中,虽然是朱棣的大舅哥,却是坚定地站在建文皇帝一边,反对朱棣靖难。 直到朱棣杀到了南京城,徐辉祖也不改初衷,认为朱棣不忠不孝。 面对这么个顽固得跟茅坑里石头一般的大舅哥,朱棣也拿他没有办法,只好令人将他软禁起来。 可话是这样说,这毕竟是徐皇后的兄长,而且徐家其实除了这个长兄徐辉祖之外,其余之人都在靖难之中立下了汗马功劳。 所以朱棣对徐辉祖的心思是又爱又恨,既希望徐辉祖能够回心转意,又气恼他不念亲情。 如今徐辉祖被软禁,可是魏国公这一系的子侄,无论是朱棣,还是徐皇后,都是很看重的。 毕竟这是徐达的嫡系后人,朱棣已软禁了人家父亲了,而对于这些徐辉祖的儿女们,朱棣却多有关照。 朱棣的亲情范围很狭隘,虽有后宫无数,可真正的家人,也不过是徐皇后和三个儿子以及几个女儿,再多一些,就是徐家人了。 魏国公府的几个子女,朱棣都很怜悯,毕竟人家父亲获罪,朱棣害怕他们恐惧,所以每一次宫里有什么赏赐,魏国公府反而得到的赏赐最多。 至于这徐静怡,自然格外受到朱棣和徐皇后的宠溺。 朱棣慢悠悠地道:“静怡确实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若非他父亲获罪,只怕家里早该操心了,倒是朕……竟没有想到这个,真是糊涂啊。” 朱高煦抖擞精神,惊喜地道:“是啊,是啊,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父皇,儿臣为了静怡妹子的事,急的头发都要白了,我这儿正好有一人……” 朱棣便上心起来,道:“是何家世?” 朱高煦不在乎的样子,道:“家世门楣算什么,反正无论是什么家世,谁家能有咱们朱家和魏国公府家的门第高?儿臣以为,静怡妹子贤良淑德,最紧要的是给她寻一个德才兼备之人。” 朱棣道:“你和你母后说了?” “说了。”朱高煦乐呵呵地道:“母后听闻有这么一个人,也大为惊异,说是会让宦官亲去看看,过几日就是良辰吉日,让宦官一看便知良莠。” 朱棣一脸认真地道:“静怡是你妹子,你将她的婚嫁之事放在心上,足见你是有良心的人,不过……此事还是要慎重,朕要亲自过问的,你不要犯糊涂。” 朱高煦心里嘿嘿笑,心里已经在想象着,父皇若是知道他那兄弟,还有静怡妹子未来的夫婿就是郭德刚,哈哈……不知该高兴成什么样子呢! 当然,他现在是不能说的,一旦说了,就违反了父皇不得探究郭德刚身份的铁律了。 反正只要父皇喜欢的人,本王什么都给他最好的,父皇这才会知道,真正能传承父皇衣钵者,只有本王。 朱高煦慎重地应下,道:“儿臣晓得了。对啦,父皇,儿臣还听说,许多人对张安世敢怒不敢言。” 听到这个,朱棣顿时脸色微怒:“你又瞎打听了什么?” 朱高煦道:“前些日子,这郭德刚不是把沈家庄子炸了吗?好家伙,就算是儿臣也没有这样大的胆子,百官们都说,这沈家是良善人家,连他们都朝夕不保,随意被这皇亲国戚欺压,想来有不少人兔死狐悲。” 朱棣顿时竖眉,气咻咻地道:“你一藩王,何以又管家国大事?你他你娘的就不能安分几日,给朕滚,立即滚出去!” 朱高煦的好心情一下子没了,心里万千的委屈。 父皇现在对他的皇兄,已经宠溺到了这个地步,连皇兄的妻弟,都不能非议了。 等着瞧吧,等父皇晓得郭德刚是本王的好兄弟,保管教父皇大吃一惊,这才知道本王的厉害。 还有那郭德刚,真的神了,他可是母后的救命恩人啊!非要下一点血本,才能将他的心拴住才好。 ………… 近来京城里气氛颇为诡谲。 事情还是那沈家庄上头。 沈家遭了无妄之灾,闹得动静也极大,很快这事就在京城里传开了。 此后,朝廷居然派人去查沈家,颇有几分欲加之罪何患无词的意味。 好在刑部顶住了压力,没有找到什么罪证,而且连刑部给事中,也为沈家说了不少的好话,否则,这沈善人真要被那些皇亲国戚给逼死了。 不过……大明历来不缺敢言之人。 听闻许多御史已经摩拳擦掌,要为沈家伸冤,目标直指京城三凶了。 那沈静忐忑了几日后,见风向逆转,于是一面让人休憩庄子,一面怒火中烧。 真是岂有此理,我沈静也是有名有姓之人,怎能平白受此屈辱? 当初建文皇帝在的时候,对我等士绅何等礼遇! 退一万步,哪怕是当初蒙古人入主中原,那蒙元的天子,照样对沈家的家祖们也是礼敬有加。 第八十一章:赚疯了 不过庄子发生了大变故,庄子里的管事倒是担心起来。 “老爷,苏州和松江那边的事,是不是先停一停?小的觉得有些不踏实。” 沈静听罢,脸色难看起来:“现在灾情如火,这寒冬又要来了,百姓们衣食又没有着落,这样的天灾,人如草芥,不知要饿死多少人……” 沈静顿了顿,继续道:“这样的好时候,若是不趁此机会多挣一些,那还是人吗?” “可是……” “可是什么?”沈静气定神闲地道:“可是你心里担心?” “没什么可担心的,上上下下,都已打点好了,想要安全,最紧要的不是罢手,反而是趁此机会挣更多银子,有了更多的银子,大家从我们沈家这里得到了好处,才更安全。你放心,现如今……该倒霉的是别人,而不是我们沈家,你好好布置就是,其他不必操心。” 管事听罢,也觉得有理,于是颔首去了。 沈静虽是这样说,可是心里却还是不痛快,庄子出了这档子事,虽不令他忧心,却让他心里憋屈得慌。 这几日,他已修了许多书信,请朝中的一些朋友帮忙,希望他们在这事上做一些文章,也好报自己一箭之仇。 至于那刑部来查他的人,他并不放在心上。 说再难听一些,哪怕来的是锦衣卫,不还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吗? 只要是人,就有弱点。 这些年来,沈静早就心里有数了。 只是沈家的一些产业,还是教他有一些不放心。 尤其是新近窜起来的兄弟船业,这些人背景深厚,而且越来越壮大,再这样下去,或许会对沈家产生威胁。 所以在家歇了两日,他去了栖霞寺,给栖霞寺捐纳了三千两的香油钱。 寺中僧人得了香油钱,喜不自胜,将这沈善人当菩萨一般的供起来。 在寺中闲住了一两日,便有人入寺:“老爷,那边……希望老爷放心,不出几日,便要闹出大动静,一定给老爷出气。” 沈静放宽了心,心下冷笑,随即下山。 在寺庙之中,沈静是没有护卫的,毕竟佛门宝地,那些杀气腾腾的护卫不免煞了风景。 护卫和沈家人都在山门外等候。 沈静穿着一身布衣,经过了几日在寺中的修行,如今已面沉如水,心性也大好。 走出寺庙没几步,正要步行下山。 突的,一个少年抠着鼻子上前,道:“敢问可是沈家庄的沈静吗?” 这人看着有些面熟。 不过毕竟是少年,看着就傻乎乎的,沈静没什么防备心,下意识就道:“正是。” 他话音落下。 少年道:“就是他!” 一声大喝。 突然……沈静眼前黑了。 却是一个麻袋直接套头。 套他麻袋的人很是娴熟,三个人一个大麻袋,直接一套,不等沈静反应骂娘,有人勾了他一脚,沈静摔倒,直接整个人都跌入麻袋里。 紧接着,麻袋口子一扎,拿麻绳一绑,而后三个人合力将麻袋抬起。 另一边,有人赶车过来,麻袋直接被丢入车中,四个少年,一起上车,呼啸而去。 ………… 神机营。 这一片大校场,是神机营专门操练火器之用。 不过今日并没有操练,所以显得空荡荡的。 看守的老卒认得朱勇,晓得这是成国公府的,听闻是来实验火药的,自然也不敢阻拦。 还很愉快地要给这四位贵公子斟茶递水。 等到茶水妥了过来,老卒脸都绿了。 因为他这才发现,四个贵公子从车里拖拽下一个麻袋来,那麻袋还会动呢。 紧接着,丘松开始拿着铁锹在一处斜面上挖坑。 张軏兴冲冲地跑去给丘松打下手。 朱勇则是踹了一脚麻袋,骂道:“动什么动,待会儿有你动的时候。” 张安世在旁劝道:“二弟,不要这样为难人家,冤冤相报何时了。” 一会儿功夫,坑就挖好了,将铁桶套进去。 紧接着,便是装填两个火药包。 沈静也被人从麻袋里拎了出来。 沈静得见天日,见是这四个小子,立即明白了什么。 他顿时口里大骂:“小贼,你们好大胆,光天化日……” 朱勇眼一瞪,直接一拳捣过去。 沈静顿时打落了一个门牙,满口是血。 “你们……你们知道我是谁吗?你们……可知道……你们这样做……” 张安世笑呵呵地道:“请你来,是问你几件事而已,不必害怕。” 这一边,丘松已经开始点火放炮。 沈静口里还骂声不绝。 不过很快,他就骂不出口了。 轰隆一声,大地震撼。 张安世四人,对此已习以为常,可沈静却还是无法接受,只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快要震烂了。 等到沈静慢慢恢复了听觉和意识,张安世笑吟吟地问他:“你家的钱粮藏在哪里?你在松江和苏州勾结了哪一些人?” 沈静听罢,只觉得可笑。 张安世便对朱勇道:“二弟,继续放炮。” “好嘞。”朱勇摩拳擦掌,装填了一个火药包,紧接着……推着沈静到了巨大的炮口处,将沈静拎起来,往炮口里塞。 沈静浑身都胆战心惊,急道:“你们……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朱勇的力气极大,而沈静养尊处优,哪里有力气,一会儿功夫……整个人便如一个圆球一般,塞入了巨大的炮口。 丘松在旁突然道:“不对。” 朱勇回头看他:“去去去,一边去。” “火药放少啦,他人有百来斤,只怕炸不出去,还得再加一个火药包。” 于是众人又七手八脚地将沈静从炮口里拖拽出来。 沈静已吓尿了,眼皮子开始翻白,要昏死过去。 丘松又加了一个火药包,夯实之后,才沉默着算了算,道:“这样差不多,可以炸出一百步。” 众人又开始将沈静塞回去。 张安世在旁显得语重深长地道:“沈善人,你就说了吧,再不说,我张安世就要给你收尸了,我最怕见血,见不得人被炸个稀巴烂。” 张安世……张安世……他叫张安世。 沈静这时慌了,他大骂:“张安世,我入你娘!” 张安世的脸顿时就拉了下来。 “他不给大哥面子,你们自己知道怎么办了吧。” 丘松兴奋急道:“我来点火,我来点火,这两个火药包要一起点,马虎不得的。” 说罢,便去抢朱勇手里的火折子。 紧接着…… 滋滋滋…… 沈静听到了熟悉的引线燃烧的声音。 他头皮都要炸了。 若是其他人,他倒不怕,对方不过是威胁自己罢了,他也算是见过世面,无非是吓唬人的把戏。 可这四个少年……看着毛都没长齐呀。 这种少年危害最大,因为你永远都不知道他们能干出什么事来。 滋滋滋滋…… 沈静想到接下来,自己要被炸个细碎,这爆炸的场景,他是见识过的。 太可怕了,这辈子没了不说,连全尸都不留。 滋滋滋…… “好汉饶命!” 沈静号啕大哭起来。 滋滋滋…… 沈静哭着大叫道:“说,我说,我什么都说。” 这时,张安世才心急火燎地用早已准备好了的水,直接将即将没入炮筒里的引线浇灭。 “你想说啥?”张安世笑呵呵地道。 张安世是这样的和颜悦色。 沈静惊魂未定,不过很快便恢复了一丝理性,他此时便判断,对方是在吓唬自己的,眼前这个少年和另外三个傻少年不同,这人像是有脑子的人。 “我什么都不知道。” 张安世的笑容就猛地消失了,龇牙道:“敬酒不吃吃罚酒,看来不炸了你,你肯定不说,无妨,你不说也不打紧,你家的事也不只你一人知道,我就不信你沈家的管事,还有你的子侄,他们会不知道,你不怕死,到时候将他们一一抓来,看他们怕不怕。” 沈静心哆嗦了一下。 这就是典型的囚徒困境了。 “说……我说……”他最终沮丧起来,还是先保住自己的小命要紧吧。 ………… 一个时辰之后。 在一处不起眼的栖霞寺码头库房里。 这库房很普通,直接连接着秦淮河的水道。 而在此时,张安世几个,带着朱勇家的几个护卫冲了进来。 守库的人很快便被控制住,接受朱勇的捶打。 直接砸了锁。 库门一开。 紧接着,张安世几人进去。 随即便被这里头的场景惊呆了。 整个库房……满满当当。 数不清的金银堆积着,一座巨大的宝库,便展露在了张安世等人的面前。 “大哥……大哥……这……这是……”张軏已看得眼睛发直。 虽然大哥带他赚了不少银子,可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巨大的财富。 只怕自己做梦的时候,都不敢有这样的想象力。 张安世也是瞠目结舌。 在他原本的意识中,认为沈家的银子一定是不少的,毕竟都叫大善人了,肯定干了不少缺德事。 可哪里想到……人家干的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缺德得多。 “娘的,还愣着做什么,大哥在这里守着,你们找个人,立即去宫里奏报,快去。” “不成。” “咋了?”张安世回头看张軏。 张軏道:“我迈不动步子啊,大哥,俺也在这守着,得缓缓劲,你另请高明。” 第八十二章:给朕一网打尽(八千字大章) 张軏没有骗人,他是真的迈不动步子。 看着眼前这层层叠叠的金银堆砌在一起,宛如一座金山银山,换做任何人,心里也只有震撼。 朱勇还在外头揍护卫,打的那护卫嗷嗷叫。 而张安世此时,心里只有汗颜。 他原本以为,自个儿靠着自身聪明的头脑,两世为人的远见卓识,做起了船运的买卖,好歹也算是富甲一方,挣了个盆满钵满。 可到了这儿,他才知道什么叫小巫见大巫。 又可见那些不道德的买卖,到底有多挣钱。 这真比抢钱还狠啊。 张安世终于开始恢复了冷静,认真地想了想,却是道:“不对,你们在此守着,先不要奏报宫中,所有人都留在原地。大哥我得走一趟……” 说罢,张安世一溜烟的,便气喘吁吁地出发。 不过他也不傻,在这风口浪尖的时候,安全还是要有所顾虑的,他抽调了丘松跟着自己,而丘松身上背着一个火药包。 这一路,张安世直奔东宫。 只不过这个时候,张安世才知道,姐夫一早出门了,奉皇帝之命,去户部巡查去了。 张安世便寻到了自己的姐姐太子妃张氏。 张氏正陪着朱瞻基玩耍。 朱瞻基骑着木马,得意洋洋。 张安世没理他,径直看着张氏道:“请阿姐立即让姐夫回来,我有大事要奏报。” 张氏瞥了他一眼,不以为然地道:“你能有什么事?不是说,陛下让你好生的去胡俨师傅那继续读书吗?怎么又游手好闲了?” 张安世只好道:“胡公说我已学有所成,什么什么学富五车,他已没有什么可教授我的了,所以我算是出师啦。” 这种话,张氏自是不信的,便皱眉道:“这是什么胡话!” 张安世也是很无语,便尴尬地道:“我也觉得他好像是在骗我,可我没有证据。” 张氏倒没有继续往这上头继续追问,则道:“你又遇到了什么难事,非要让你姐夫回来?” 张安世连忙道:“不是难事,是天大的喜事,所以才一定要教姐夫赶紧回来才好。” 张氏又皱着眉头,将信将疑的样子。 张安世便很小心地左右张望,好像很神秘的样子,似乎害怕被人听了去。 只是这寝殿里,除了张安世,便只有张氏和朱瞻基。 可张安世还是上前去,小心地凑在张氏的耳畔低声陈述。 这举动,看得朱瞻基眼睛都直了,带着几分恼意道:“阿舅,我不是外人。” 当然,张安世现在有要紧事,自是没心思逗弄这小子的。 这头,张氏听罢,也压根没功夫理朱瞻基,她先是蹙眉,而后神情越来越凝重起来。 “当真?” “真的不能再真了。”张安世一脸认真的神情,信誓旦旦地道:“我见状之后,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姐夫,这事儿……得姐夫去报喜。” 张氏这时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轻轻踱步,顿了顿便道:“你干得好,可见你是有良心的,其他的不论,咱们张家人,就是得有良心。来人……来人……” 于是张氏命了一个宦官,火速的去请太子回来。 随即张氏嘱咐张安世道:“报喜只让你姐夫去,可是跟着你一道干这事的人,功劳不小,报功的时候,先紧着他们。他们跟着你拼命,就是大功劳,你不能忘记他们,若是只晓得使唤人,却不尽心想着人家,以后谁还肯帮衬着咱们?皇帝还不差饿兵呢,你得知道这个理。” 张安世道:“啊……这……阿姐说的有理,我也一直都是这样干的,我们张家不干那等过河拆桥的事。” 很快,朱高炽便被叫了回来。 他这几日情绪有点不对,东宫的人都认为是和遇刺有关。 不过当着张安世的面,他却勉强笑起来,亲和地道:“安世,出了什么事?” 张安世道:“姐夫,我听说……” “其实没有多大的事。”朱高炽道:“你别误信外间传言的那样紧张,本宫的事,你别惦记着,只要你自个儿能安安稳稳的,我也就放心了。” 说罢,他摸了摸张安世的脑袋,很是温和地道:“本宫几乎是看着你长大的,晓得你心性本善,只是行事太急躁一些,你要长大了,以后做事,要瞻前顾后。就说本宫这几日在各部,就听不少大臣颇有怨言,说你带人将良善百姓人家的庄子都炸了,固然这件事,父皇没有见怪,可非议四起,终为不妥。” 张安世一下子就听出了重点,忙道:“姐夫说的是那姓沈的人家?” 朱高炽脸上一下子显得担忧起来,道:“怎么,你还炸了其他人家?” 要是仔细看,朱高炽的脸色是蜡黄的,甚至身子下意识的打了个激灵。 张安世忙摇头道:“没,没有,可是姐夫,这姓沈的不是好东西啊,此人无恶不作,真是坏透了。” 朱高炽听到张安世这么说,显然放心了几分,便又微笑道:“你年纪还小,如何能分辨的出是非善恶?不要被人蒙蔽了。这姓沈的人家,声誉一样极好,本宫也打探过了,这人家乃是地方望族,诗书传家,平日里也乐善好施,声誉极好。” 张安世冷哼了一声,道:“声誉极好,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家业!” 朱高炽便下意识地道:“他家有数千亩土地,想来足以应付开销。” 张安世道:“数千亩土地,要多少年才能攒下数十上百万两银子,甚至比这还多的财富?” 朱高炽一呆。 要知道明初的时候银价较高,数千亩土地,产出是比较固定的,哪怕是年年丰收,只怕不吃不喝,一百辈子也不可能积攒这么多的银子。 朱高炽心里显然已经动摇了,难以置信地道:“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张安世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姐夫……这些银子,就在栖霞寺码头的库房里,我亲眼见了的。” 朱高炽听罢,瞠目结舌,随即开始肃然起来:“既然如此,那么……这其中就大有文章了。” “正是。”张安世道:“所以我才想姐夫前去宫中报喜……不,是去奏报这件事。” 朱高炽一下子就明白了什么,接着深深地看了张安世一眼,道:“当真确凿吗?” “我拿人头做保。” “你现在回那库房去。”朱高炽脸色凝重道:“本宫这就入宫觐见。” 朱高炽虽然宽厚,却也绝不是一个傻子,有些事一点即通,这个时候是绝不能有任何迟疑的,必须立即去见他的父皇才行。 张安世则应了下来,二人一齐出了东宫,各奔东西。 ………… 紫禁城里。 此时尚在正午。 朱棣正坐在御案跟前,有一搭没一搭地翻阅奏疏。 其实他对这些奏疏不甚有耐心。 他更喜欢戎马半生的时光,不过……他已是皇帝了,无论如何,也要耐着性子治理天下。 很快,亦失哈就发现了朱棣的脸色极不好看。 却见朱棣的脸色越来越阴沉,最终,朱棣终于怒气冲冲地将奏疏丢在了御案,怒道:“岂有此理,这些人……倒还不肯罢休了?” 丢下的这份奏疏,乃是都察院御史刘让的奏疏,所奏的还是张安世会同京城三凶的劣迹,尤其是对炮轰沈家庄的事大加挞伐一番。 今日不只一个都察院御史,实际上上弹劾奏疏的御史不少。 只有这个刘让,言辞最为激烈,几乎等于是指着朱棣的鼻子骂人了。 亦失哈小心翼翼地去帮朱棣捡奏疏。 朱棣大怒道:“不要捡,此等悖逆君父之言,还要供起来吗?” 亦失哈道:“陛下,您消消气,不必为了一个御史,而伤了圣体。” 朱棣冷笑道:“召阁臣,召这刘让来见!” 亦失哈皱眉。 他知道朱棣的脾气,显然这是想要将人直接叫到御前来骂一顿了。 若是其他人还好,骂了也就骂了,消气之后,自然事情也就过去。 偏偏许多文臣……脾气似乎也好不到哪里去。 想当初太祖高皇帝的时候,杀了多少大臣,又有多少人剥皮充草!可即便是如此,到了太祖高皇帝晚年的时候,一个南北榜案,太祖高皇帝提出了对科举进士为何全是南人问题的质疑。 结果,立即被考官们顶了回去。 朱元璋还不甘心,但还是给考官们留了一点面子,要求他们重新阅卷,增录北方人入仕。。 可人家照样还是不把他朱元璋当一回事,结果倒是添加了几个北方人,只是……录取的人,故意挑选的是那些试卷文理不佳,并有犯禁忌之语的北方读书人。 摆明着就是给太祖高皇帝难看。 对付太祖高皇帝是如此,当今陛下固然也是一个狠人,可显然在某些大臣眼里,又算个鸟? 人家要的是清名。 而在乎清名之人,尤以翰林院喝都察院的大臣为多,这个刘让敢这样不客气的弹劾,显然早就想好了硬刚的。 到时…… 亦失哈叹息了一声,却还是乖乖应名,点了头:“奴婢遵旨。” 不久之后,文渊阁诸学士,会同那都察院御史刘让入见。 朱棣一直憋着气呢,阴沉着脸,当下就骂:“入你娘,你这是要离间朕与勋臣吗?” 解缙、杨荣、胡广三人,其实大抵是知道情况的,甚至连奏疏,他们也提前见过,当然知道陛下骂的是什么。 只是朱棣的嘴巴太臭,让他们很是无语。 刘让却是神情自若,施施然地站出来道:“陛下,臣乃具实禀奏,仗义执言,陛下何以口出此言。” 朱棣脸抽了抽,心里的火气更盛了了几分,恼怒地瞪着他道:“此奏报捕风捉影,不过是你想博清名罢了。” 刘让则是振振有词地道:“陛下此言实在诛心。臣安于职守,即便不得陛下嘉勉,也断不该受此申饬。若是陛下认为臣所言不实,大可以继续命有司彻查。可据臣所查,事情的真相就是如此。” 他顿了顿,接着道:“沈家庄被袭,损失惨重,而沈家乃是积善之家,人所共知,难道这些,陛下也可以忽视吗?陛下认为沈家可疑,这当然没有问题……陛下乾坤独断,臣子们自是奉旨行事即可。” “可陛下下旨之后,有司……也即刑部会同了都察院,也确实核实了,核实的结果,陛下自然也知晓,那么……臣的这份弹劾奏疏,又何错之有?这样的良善人家,平白受难,而真凶逍遥法外,臣斗胆想问,若是不对勋臣予以约束,王法和纲纪何存?” 他说的大义凛然。 满肚子火气的朱棣,居然一时被怼得哑口无言了。 正在朱棣词穷的这个时候,刘让继续有理有据地道:“不只如此,臣在上弹劾奏疏之前,还生恐事情有误,所以亲自询问过相关人等,得出来的结论都是一样,那沈家的沈静,在地方上济弱扶倾、博施济众,实乃我大明一等一的善人义士,连他都蒙此劫难,有冤屈也无处伸张,这天下百姓,要寒心到何等的地步啊。“ 说罢,刘让哽咽,匍匐在地道:“若陛下认为臣所言不对,大可以斧钺加身,治臣大不敬之罪,臣也自当引颈受戮。只是还请陛下以苍生百姓为念,以大明江山为重,似沈家这样的事,再不能,也再不可发生了。” 朱棣:“……” 听完这一大段话,朱棣其实已经气的咬牙切齿了,可这时候,他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 这事儿,他确实不占理。 他还是有些糊涂了,就该息事宁人,不该叫这家伙来对质的。 结果反而是朱棣骑虎难下了。 刘让则又道:“若陛下认为臣所言不错,那么就该下旨,捉拿京城三凶,还有那张安世,该明正典刑,还沈家一个公道。至于成国公府、荣国公府、淇国公府管教无方,也该予以训诫,陛下,臣还有一言,斗胆进上……” 顿了顿,刘让深吸一口气,便道:“历来大治天下,圣君仁主大多任用贤人……” 朱棣却是冷冷地看他,打断道:“谁是贤人?” 刘让道:“自是读圣贤书之人。” 朱棣道:“朕用什么人,也用你管?” “倘若陛下依旧亲近勋臣,宠溺京城三凶那样的人……任他们随意欺凌沈家那样的良善百姓,臣身为大臣,职责所在,岂可不言?” 朱棣咬着牙根,一时无言。 他又想起,这事儿自己不占理,现在被人拿来大做文章。 刘让的一番话,其实颇得文渊阁大学士们的认同的,尤其是解缙,此时解缙不由得对刘让刮目相看。 经此一日的奏对,只怕不久之后,这刘让就要名声大噪了。 却就在此时,亦失哈匆匆入殿,低声道:“陛下,太子殿下觐见。” 朱棣听罢,便道:“宣进来。” 近来他对太子的印象改观不少,不过今日他心情烦躁,颇为后悔自己搬了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所以脸色依旧不好看。 须臾功夫,朱高炽便拖着肥胖的身子入殿,朝朱棣行礼道:“儿臣见过父皇。” 朱棣朝他颔首:“太子今日不是该在户部观政吗?“ “儿臣有一事禀奏,因为事情紧急,是以……” 朱棣道:“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朱高炽顿了顿,看了一眼解缙三人,又看见了刘让。 对于刘让,他是比较熟悉的,事实上,朱高炽早就听说刘让官声很好,是个仗义敢言之人。 不过现在,朱高炽没心思理会这个,却是斟酌了片刻道:“儿臣会同张安世、京城三……不,是朱勇、张軏、丘松人等,查到一处库房。” 朱棣听到又是那几个家伙,脸色有些尴尬。 那几个家伙,刚刚才被人抓到了把柄呢,好嘛,这又是折腾出了什么事? 只见朱棣道:“库房,什么库房?” 朱高炽直接就道:“库房之中,满是金银,不下数十万两,甚至更多……现在张安世几个,正在尽心点验。” 朱棣先是一愣,随即就来了精神,眼里放出了精光。 “谁家的?” “沈静。” “沈静是谁?”朱棣有些迷糊。 “正是那沈家庄的主人。” 此言一出,殿中鸦雀无声。 刘让脸色一变,不过他很有涵养,却依旧默不作声。 朱棣则是整个人霍然而起,道:“沈家庄?那沈家庄……哪里来的这么多金银?” 朱高炽道:“所以臣才觉得奇怪。” 朱棣脸色一下子冷了下来,狠狠地瞪着刘让:“你这鸟御史,还有那刑部,不是已经核实过了吗?说这沈家……家里只有良田数千亩,耕读传家?朕来问你,这些银子,从何而来?” 刘让是见过世面的,他第一个反应就是栽赃陷害:“陛下,会不会有人构陷沈家?” 朱棣冷笑地看着他:“好啊,还有人拿这么多的银子来构陷他沈家?这姓沈的真是好大的脸,既自称是草民,却还有人舍得下这样的血本。” 刘让有些急了:“是非曲直……自有分教,臣以为这里头透着蹊跷……” 朱棣面若寒霜:“当然有蹊跷,区区一个百姓,如何能来这么大一笔的财富呢?事有反常即为妖。朕命有司彻查,可这些……你们为何不曾查出底细?” 刘让道:“臣等秉公……” “好一个秉公!”朱棣嘲弄地看着他道:“这件事,朕还就彻查到底,朕倒要看看,到底是谁在说谎。” 刘让先是有些慌乱,不过很快就镇定了下来。 他认为自己是绝不会有错的,这一定是有人背后捣鬼,于是道:“那么就恳请陛下,再命有司彻查。” 朱棣冷冷看他:“朕还该让你们查吗?” 刘让振振有词道:“若非有司,如何能让真相大白天下!” 朱棣不客气地道:“朕亲自来查,今日一个人都别想走,朕去刑部,调取所有都宗卷,非要水落石出不可。” ………… 谁也不曾想到,在市井之间传的沸沸扬扬的沈家庄案,今儿竟是闹得更大了。 各部堂本来按部就班,突闻陛下竟率文渊阁大学士,会同大理寺、都察院、刑部三司人等,抵达了刑部。 刑部部堂里,新任的刑部尚书吕震忙率部堂上下官吏接驾。 这吕震在靖难不久之后,就向朱棣投降,在靖难之中,也立下了功劳,进入南京城之后,朱棣认为刑部乃是要害部堂,于是便让吕震在刑部,先任侍郎,新晋不久之后,擢升尚书。 不过吕震显然能力一般,平日里部堂里的事,大多还需部堂中的佐官们指点。 今日见陛下来此,要亲审沈家庄一案,倒是有些慌了。 既已定案的案子,突然要重审,这不就证明刑部这边没把事办好吗? 他忐忑不安地迎了朱棣进入部堂,朱棣却黑着脸,没理他。 朱棣当下,先命人道:“三件事!” 他沉着脸道:“第一件,命刑部堂官去那查抄出来的仓库,清点大致的数目,立即来报。” “第二件,命人拿沈静人等归案,送至朕前听审。” “第三件,取此前的卷宗,送朕案前。” 朱棣习惯了军令如山,因而谁也不敢怠慢。 不多时,那沈静便被人捉了来。 沈静乖乖交代之后,便被张安世三人送回了庄子,反正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张安世倒是不担心他逃跑。 而这沈静已是吓坏了,心知事情可能闹大,预感到要出事,还真是想着收拾一些细软逃之夭夭呢! 可是这天下之大,如何有他容身之地? 不等他谋划往哪里去,捉他的人便来了。 此时,这沈静一进来,便立即号啕大哭起来,哭泣着道:“冤枉,冤枉啊……” 朱棣冷着脸,却是取了卷宗,一面低头看,一面道:“这有司都说你是大善人,是吗?” 沈静只是瑟瑟发抖。 朱棣抬头,狠狠地瞪着沈静,开口道:“是刑部哪一个人核实的?站出来说话!” 一个刑部主事神色慌张地站了出来:“是……是臣……” 朱棣道:“既是你核实,你能对此负责吗?” 听了朱棣的话,刑部主事品味出了这事诡异。 他抬头,却看到站在一旁的都察院御史刘让,便道:“当时是臣与刘御史一道去查,过程之中,刘御史说……此乃良人,不要苛责他。” 听了那朱棣如箭一般的目光便落在了刘让的身上。 刘让气不打一出来,好啊,现在责任推卸到他的身上了。 不过这刘让倒是硬气的很:“臣说过这些话,可是臣与他们核查时,确实秉公而行,不曾徇私枉法,臣之所言,句句属实,敢用乌纱担保。” 朱棣低头继续看卷宗,却是淡淡道:“不必用乌纱,用人头吧。” 说罢,朱棣又看那沈静,冷声道:“朕再问你一遍,你便是传闻中的沈善人?” 沈静此时整个人都惶恐万分,磕磕巴巴地道:“是……是……” “你为何是沈善人?” “草民……草民乐善好施……平日里修桥补路,灾年的时候,救济百姓……这……这才得此薄名……” 朱棣冷笑道:“和卷宗里说的一模一样,这样说来,你真是良善百姓了。” 随即,朱棣继续低头看卷宗。 不久之后,张安世几个人便会同刑部的人到了。 张安世几个入堂行礼。 朱棣瞪了这几个家伙一眼,冷冷的没有回应。 朱棣问随来的刑部官吏:“库房的银钱,确定属实吗?” 那带队的堂官道:“属实。” 朱棣道:“有银大抵多少?” 堂官如实道:“承恩伯他们搜到了库房里的一个账簿,账簿上的数字,应该和里头的金银差不多,有银……有银一百二十一万两上下。” 此言一出,就犹如一声雷鸣,满堂皆惊。 连朱棣都瞠目结舌,一时说不出话来。 此时,殿里居然陷入死一般的沉默。 一百二十万两…… 只怕这已超出了殿中绝大多数人贫瘠的想象力了。 朱棣眼睛开始发红。 继而,这虎目中似开始滚烫……发热。 终于,他像是想要再一次确认一般,道“多少?” “百二十万两……” 朱棣的胡子抖了抖。 他深深的吸了口气,才道:“百二十万两……百二十万两……百二十万两……是如何攒出来的?朕在北平王府时,节衣缩食,皇考赐田万亩,还有各种赏赐,以及亲王俸禄,只怕北平王府上上下下数辈子不吃不喝,也攒不下这么多银子来……” “可区区一个百姓,平日里还乐善好施,专干损己利人之事……他耕读传家……耕读传家……能攒来这么多的银子……” 朱棣吃惊得,连说话都开始含糊不清了。 这不是朱棣没有定力,而是这事过于匪夷所思,也过于震撼。 不说是他,就是解缙几个,也早已是一个个惊得嘴巴都有些合不拢了。 刘让更是骇然,他依旧还是不相信,虽然方才太子奏报的时候,他觉得是搞鬼,而刑部这边亲自去点验,他还是觉得不可能。 “陛下,这里头……这里头只怕有蹊跷……”刘让慌忙道:“臣以为……以为……这很荒唐,一百二十万两,又不是宝钞,世上哪有……哪有……” 其实这个时候,刘让还拼命地想要辩解,可他说话也开始磕磕巴巴起来,因为内心的深处,他突然觉得……会不会有一种可能……可能这是真的? 那刑部堂官则在此时道:“陛下,臣若非亲眼所见,也不敢如此禀奏。” 是啊,皇帝就坐镇在此,这么大的案子,吸引了这么多人的关注,谁敢在这上头弄虚作假,是嫌自己死的不够快吗? 朱棣闭上了眼睛,慢慢的呼吸终于变得均匀。 随即,虎目猛张,却是死死地盯在了沈静的身上。 朱棣沉声道:“你来说,今日不说清楚,仔细你的皮!” 沈静脸色惨然,他已吓瘫在地上,半天说不出话了。 “陛下……”刘让这时真有些慌了:“会不会是……是有人为了构陷良民……”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看向张安世。 张安世的脸上平静,而心里已经入你娘了。 朱棣眼角的余光扫过刘让,冷声道:“是吗?卿家这样说来,是要状告张安世构陷良人?刘让……你可知道,诬告者,反坐!” 刘让向来以强硬著称,人们称颂他为刚直御史,他自己也以魏征为楷模,朱棣若是不威胁他,倒也罢了,这么一威胁,他反而正气凛然。 于是他道:“孰优孰劣,天下谁人不知张安世和京城三凶的名声,还需臣来抹黑吗?倒是这沈家……确实是大善人,不知多少人倾慕,臣以自己的见识,自然做出如上推断。” 这个时候……一个沙哑的声音突然道:“是……是我家的……是我家的……草民万死,陛下饶命。” 说话的人,是沈静。 刘让:“……”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了沈静。 沈静面如死灰,此时已是万念俱焚。 其实他已经清楚,现在皇帝御审,事情已经闹大了,此事闹到这个地步,沈家其实是任何事都无法隐匿了。 若想咬着牙死也不松口,不过是让自己多受一些皮肉之苦而已。 而眼前这皇帝,显然也不是一个善茬,那是平时的时候对谁都还算宽容,哪怕碰到几个蹬鼻子上脸的也能忍受,可一旦惹毛了,那也是血流成河,能抹掉你整个家族所有在这个世上所有印迹的狠人。 朱棣此时精神一振。 “你自称草民,这些银子从何而来?” “我……我做买卖……草民是做买卖……”沈静哭丧着脸。 朱棣哈哈大笑:“做买卖,世上有这样的好买卖吗?” 沈静不言。 朱棣却在这个时候,显得气定神闲了,只是接下来他的话,却让所有人都头皮发麻起来。 他风轻云淡地对身边的宦官亦失哈道:“速命纪纲,火速往沈家,将其男女老幼,并同他的同族诸人,统统拿下,一个不要遗漏,朕自有处置。” 亦失哈躬身应诺,接着便碎步而去。 “……” 沈静只觉得五雷轰顶,一下子瘫了,可又不知哪里来的气力,突然爆发出了嚎哭:“陛下……陛下……草民……草民……” 八十三章:满门抄斩(七千字大章) 朱棣反而在这个时候显得和颜悦色,笑道:“你不必急着说,朕也不急,你尽管哭便是。” 沈静的哭声倒是戛然而止了。 就好像一个人回光返照一样,沈静在这一刻,居然出奇的冷静下来。 他吐字清晰地道:“做的……乃是倒卖粮食的买卖。” 朱棣不吭声。 粮商……显然不是什么大罪,毕竟这王法里可没有不许卖粮这一条。 沈静继续道:“往往某处发生了灾情,草民……草民就会通过关系……” 朱棣好奇道:“什么关系?” “草民乃是江南世族,颇有一些根基,同窗、师生……同乡……的关系都可用。” 朱棣面露冷色,却是没再吭声。 于是沈静接着道:“寻到了关系,与地方上的人约定之后,便将大量的粮食,送至受灾的州县,以十倍、百倍的价格……售卖……” 此言一出,只听一声闷响,那刘让一头栽倒。 刘让直接重重地摔在了地上,随即才清醒一些,于是又赶紧爬起来,立即道:“不对,不对,给灾区运粮,绝不是大罪,这是缓解灾情……有功无过。” 他急了。 朱棣却依旧笑而不语。 沈静却是哭丧着脸,像死了娘一样。 对他来说,晚说不如早说,因为已经无法藏匿了。 他哭丧着脸,如实道:“想要将粮食十倍、百倍的售出,就必须得确保灾民缺粮,若是不缺粮,如何能售卖出如此的高价?” “所以往往要买通人,禁绝其他的粮船,而朝廷的赈灾粮,也要尽力缓发,缓发的赈济粮,还可计入其他的损耗。” 朱棣的脸色已经骤变,他搭在案上的手肘,禁不住震了震。 只见沈静继续道:“只有人饿了,身边有人饿死了,那些走投无路的百姓,才会心甘情愿地将自己的家底掏出来,才会争先恐后的拿出家里最后一个铜板买粮,先饿死没银子的,此后饿死银子少的,再之后……” 刘让已经身如筛糠,他眼眶一片通红,其实已经彻底的急眼了。 只见刘让抖着手,指着沈静大骂:“你胡说什么,你胡说什么,你可知道,你胡乱说这些话的后果?你是不是有什么冤屈,是不是有人逼迫你这样说的……” 沈静则是整个人匍匐在地,他此时其实格外的冷静,不冷静也不成啊,家里到底能死几口人,就看他现在了。 他按捺住满心的惊惧,磕头如捣蒜道:“刘让……我是知道,此前他与刑部的人有来过,与我还叙了旧情,原来是他的高祖,曾与我的曾祖乃是同窗,当时我们喝了水酒,几杯酒下肚,他便口称我无罪,定会为我讨还公道,还说……到时他一定要弹劾张安世人等………” 刘让打了个趔趄,后退了两步,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沈静。 听了沈静的话,朱棣倒是笑了,却是道:“靠这个,就挣来了一百二十万两纹银?” 朱棣已经不在乎刘让说了什么了,他现在只想知道他想知道的。 沈静现在可谓老实之极,他颤声道:“其他的买卖也有,这是数代经营的买卖……” 朱棣挑眉道:“太祖高皇帝时也有?” 沈静如实道:“那时行事很小心,不过……父亲在的时候,确实也干过一些。” 朱棣倒是有一件事比较好奇,便道:“可是为何四乡八里之人,都称你为善人?” 沈静便道:“草民……确实修桥补路,还兴办了几处学堂,周济了不少读书人,若是遇到方圆十里,无人拾捡的尸骨残骸,也会教人收拾一下,送去义庄安葬……” 朱棣道:“不曾想,你竟还真有善心?” 沈静战战兢兢地道:“干这样事的人,都有善心,不然每日睡不踏实……” 听到这里,朱棣终于又站了起来,四顾左右,道:“今日卿等都在,怎么说?” 真相大白,水落石出。 此时,朱棣的目光落在一个人身上,道:“张安世。” 张安世便上前道:”臣在。” 朱棣道:“说说吧,当初你为何要炸沈家庄?” 张安世一脸迟疑地道:“真话还是假话?” 朱棣只吐出两个字:“真话。” 张安世道:“事情是这样的,臣在船运商行那儿,其实也打听到了沈家的一些事,只是没有证据。只是臣觉得事关重大,所以赶紧禀告了臣的姐夫……” 朱高炽一愣,诧异地看着张安世。 张安世继续道:“姐夫听说之后,也忧心忡忡。说要查,只怕不容易,这沈家人经营了这么久都没有败露,怎么可能轻易查出什么来呢?只是事关重大,所以只能行非常之事,那么……索性就将事闹大,闹的越大越好,闹的越大,就有越多人关注!“ “于是……臣便斗胆,直接将沈家的庄子炸了。当然,这里头也有朱勇、张軏、丘松的功劳,他们不辞劳苦……“ 听到这里,朱棣便摆摆手:”好了,朕知道怎么回事了。” 朱棣随即目光就落在了刘让的身上:“张安世说,他这样干,就是知道你们这些人尸位素餐,知道你们会包庇沈家,看来你没有教张安世失望啊,你果然是这样的人。” 这话可谓是讽刺意味十足! 刘让脸色铁青,却是再也无从辩驳,期期艾艾地道:“是臣失察……请陛下治臣失察之罪……” 却见朱棣勃然大怒,猛地抄起了公案上的石笔架,朝刘让砸去。 啪…… 这石笔架不偏不倚,正中刘让的面颊,刘让吃痛,捂着脸,啊呀一声惨呼,很快,他的面颊便肿得老高。 朱棣咬牙切齿地道:“只是失察吗?只是你所谓的失察,害死了多少百姓?因为你的失察,朝廷的赈济粮食,非但不能救人,反而肥了不知多少官吏。” “你不是平日里都说仗义执言吗?不是成日将苍生天下放在嘴边吗?这个时候,你竟和朕说失察?倘若别人,说不定可以失察,但你这嘴里都是圣贤书的人,如何能配得上失察二字!” 刘让惶恐万分,忙是匍匐在地,捂着脸道:“臣……臣……” 还不等他说下去,朱棣便冷冷地道:“看来到了现在,你还不知如何悔改,可见灾民的惨状,在你心里算不得什么!这样也好,来人,捉刘家人等,上下老幼,男子流放琼州为军奴,女子充教坊司,让他全家都尝一尝寻常百姓的苦头,教他们生生世世都翻不得身!” 刘让听罢,猛地打了个激灵,急道:“此臣之罪,陛下何以祸及妻儿?” 朱棣神色不变地道:“你风光得意的时候,你的妻儿不也跟着你沾光?如今因为你所谓的失察,害死了多少人,更遑论朕若是信了你的奸言,这张安世几个,岂不也因你的诬告而受害?” “你只想着自己的家人受了无妄之灾,为何就不想想,因为有你这样狗一般的人,又有多少人受害呢?” 说到这里,朱棣再不想跟这样的人多费唇舌,沉声下令道:“来人,拿下去,此人先别急着杀,先送诏狱慢慢惩治。” 刘让听罢,已觉得自己脑袋有些昏沉,他本还想说饶命,只是话未出口,便被人毫不客气地拖拽了出去。 殿中鸦雀无声。 朱棣则又道:“至于这沈静……朕念他还算老实,平日里也算做过一些善事,对自己的罪责,还算是供认不讳,那么……就从轻发落吧。” 朱棣顿了顿,便道:“就不要灭他三族了,诛他全家老幼吧,其本人……凌迟!” 沈静听到这里,脸上直接白得毫无血色,一头栽了下去,人已昏死。 朱棣又特意补上一句:“查抄他家,一个铜板都不能遗漏。” ………… 其实朱棣很愤怒。 他所愤怒的是,居然有人敢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干这等事。 更可怖的是,这沈家干了这么多年,他竟是现在才知道。 若不是这一次闹得极大,只怕他一辈子都被蒙在鼓里。 亏的他还没日殚精竭虑,想着如何赈济,原来干的都是无用功啊! 只一个沈家,就让他赈济的百般手段统统破功。 是可忍,孰不可忍。 不过亦失哈却知道,朱棣越愤怒,表面上却是平静,只是这个时候,往往都缄默不言,偶尔嘴角抽一抽,不过大多时候都是木着脸。 若是再细心总结,大抵就是,如果陛下突然对他客客气气,连他给陛下斟一杯茶,陛下都说一声辛苦,那么肯定陛下已经想杀人了。 而若是陛下将人家的娘挂在嘴边,今日入这个,明日入那个,也不说陛下这是心情不错吧,至少在身边伺候的时候,是不担心的,说明陛下心情尚可。 现在亦失哈就斟了一杯茶,小心翼翼地奉上。 朱棣此时已摆驾回了宫,坐在了刚刚修葺的文楼里,端起茶盏,呷了一口茶后,朝亦失哈道:“你辛苦了。” 亦失哈的心顿时就提起来了,忙谨慎地道:“奴婢……应当的。” 朱棣将茶盏放下,却是道:“张安世几个在干什么?” 亦失哈小心翼翼地道:“要不,奴婢去问问?” 朱棣颔首。 亦失哈忙出了文楼,等了足足小半时辰,才气喘吁吁地赶回来,道:“陛下,锦衣卫那儿……快马来报,说是张安世带着朱勇、张軏、丘松三人,自御审之后,就卷了铺盖,要住在那栖霞寺的库房里。” “啊……”朱棣本来刚刚端起茶盏,一听这话,一脸诧异,手一抖,茶水便泼溅出来,好在这是半个时辰前亦失哈奉上来的茶水,早已凉了。 可亦失哈却是色变,忙是诚惶诚恐地道:“奴婢万死。” 说罢,要上前给朱棣擦拭。 朱棣不甚在意地摆摆手,便道:“他们这是要做什么?” 亦失哈如实道“是有人去问过,而且许多人都去问了,先是五城兵马司,后来是应天府,还有北镇抚司……他们说……这库房,谁也不让出入,说这是查抄的贼赃,谁来查抄,他们也不放心,外头人都坏透了,说除了陛下,这库房谁也不许进出。” 朱棣:“……” 这倒是把朱棣搞得有点整不会了。 可片刻之后,朱棣便忍不住道:“入他娘的,这群家伙……成日干此等四六不着调的事。” 亦失哈一听,便晓得陛下的心情好了不少,悄悄舒了口气,便趁热打铁道:“他们虽然不懂事,不过倒是真心实意……” “当然真心实意。”朱棣道:“那张安世,除了爱胡闹,爱造谣生事之外,其他的都还好。” 说着,朱棣站了起来,踱了几步,才又道:“娘的,若是让他们这样守下去,有司还怎么查抄?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亦失哈道:“要不,陛下命一亲信心腹之人……” 朱棣道:“罢了,朕要亲自走一趟。” 朱棣像雄鹰,是不愿困居于宫中的,在他心中,宫中就好像一个大囚笼。 说干就干。 朱棣轻车简从,只带了一队护卫,先至夫子庙码头登船。 这里的船现在几乎都挂着黑旗了。 只是要登船的时候,却被船夫赶了下去:“去买票,去买票,凭票登船。” 朱棣一时无言,回头看护卫。 护卫吓了一跳,忙是顺着那船夫的意思,往码头的一处小楼里去。 紧接着,便拿了十几张票来。 这票倒是有模有样,拇指般大,上头还记了编号。 朱棣皱眉:“付钱不就成了,整这些虚头巴脑的。” 那买票的护卫只好低声道:“陛下,卑下去问过了,说是钱票要分离,船夫手上不能过钱,为的就是防止船夫贪墨截留。所以卖票那边收钱,船夫这边收票,再根据票售卖出的数目,就可计算出登船的乘客,如此一来……就不必担心有人上下其手,贪渎船运商行的银子了。” 听了护卫的话,朱棣细细一思量,再垂头看了看手头上的票号,不由眼中一亮。 于是他禁不住道:“有趣,有趣,朕竟是没有想到这一层,能想出这个主意的人,朕真想将他的脑袋锯开来看看。” 护卫便道:“陛下,听闻这是武安侯的买卖……” 朱棣只是微笑不语,拿着票号,便登船去了。 等船抵达了栖霞寺的渡口。 朱棣几个上岸,随即便来到了不远处的库房。 远远的……便看到三个少年在库房外头守着。 朱勇正提着一根狼牙棒子,耀武扬威一般,来回走动,眼眸警惕地看着一切想要靠近的人。 张軏手中的则是一柄刀,似乎穷极无聊,此时正耍着刀,虎虎生风。 只有丘松原地站着,一动不动,就像木桩子一样。 可若是仔细去看,就会发现丘松的杀伤力其实是最大的。 呃……他的脖子上,正挂着一串的炸药包,当然,并非是磨盘那么大的火药包,大抵是盘子这么大。 朱棣看了,心说好家伙。 以至于朱棣驻足,一时也不敢靠近。 那个孩子有点傻,连朱棣也不保证这家伙会不会突然见人来,就做出什么过激反应。 所以还是先知会一声才好。 亦失哈会意,匆匆先上去告知。 这三个少年闻讯,居然第一反应不是来见驾,而是立即鬼叫:“大哥,大哥……陛下来啦,陛下来啦……” 朱棣不禁无语,朕微服而来,你他娘的鬼叫什么。 于是再忍不下去地大跨步上前。 朱勇和张軏拉扯着丘松,这才来见驾。 “参见陛下。” 朱棣瞪他们一眼:“你们在此做什么?” 朱勇道:“守库房啊。” 朱棣道:“你们闲的没事干了吗?” 张軏先是很耿直地道:“可不就是闲的没事干。” 说完,张軏就觉得失言了,马上又噤声。 朱棣本来见了这三个家伙,心里刚刚升起一丝暖意,此刻却已荡然无存。 不知怎么的,看了这三个家伙,就想手痒着想揍呢。 朱棣沉着脸道:“朕命你们去胡卿家那儿读书,怎的不去了?” 丘松这时挺着胸脯骄傲地道:“胡师傅说俺们已经出师啦,这天底下再没有人比咱们学问厉害了。” 朱棣咬了后牙根,终究还是勉强挤出了点笑容:“张安世在何处?” “大哥?”朱勇似乎生怕其他人说错话似的,立即抢答:“大哥在库房里头读书呢,大哥说,不,大哥读书可认真了,他教导我们说,虽然他已学有所成,可是不能骄傲自满,学问是自己的事,正所谓学海无涯苦作舟……” 朱棣瞪着眼睛:“滚一边去。” “噢。”朱勇很识趣地提着狼牙棒子,让出道来。 朱棣迈着大步到了库房,亦失哈小跑着去开了门。 等朱棣进入了这库房里,顿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任何人进入这里,见到这么多的金银,绝对大吃一惊,哪怕是朱棣……也不例外。 尤其是这个时候,库房里点了几盏油灯。 这油灯的光亮折射在满库房的金属上,令这里的金银熠熠生辉,炫目的让朱棣眼睛挪不开。 “该死的沈家!”朱棣心里不禁痛骂。 可随即,朱棣突然觉得很踏实。 因为……这银子好像是他的了。 朱棣努力地将目光从这些金银上头移开,随即便看到一个少年,此时凑着油灯那儿,手里捧着书,腰身坐的笔直,双目正聚精会神地看着书,纹丝不动。 在金银的映照之下,少年神采奕奕地露出了自己的侧脸,剑眉星目,丰姿奇秀,给人一种高贵清华之感。 朱棣一时失神。 随即……忍不住骂道:“别装了,你以为朕不知你张安世是何等样人。” 张安世:“……” 他合上书,旋身,一副惊讶的样子:“呀,陛下怎的来了,陛下来此,臣不能远迎,实在万死。” 虽然被戳破。 不过演戏要演全套,这才是演员的自我修养,哪怕是这个时候,张安世还是恪守着自己的职业道德。 张安世放下书,匆匆来见礼。 朱棣斜眼看他,却是不吱声。 张安世也不尴尬,道:“陛下,臣方才确实是在看书。” “嗯。” “臣觉得读书实在太有用了,读书能明理,读书能明志……” “噢。” “陛下是不是身子不适,要不……臣帮忙看看。” 朱棣大手一挥,跨步至张安世方才落座的地方坐下,眼角的余光,看到库房的一边,当真有四个铺盖卷在角落,随即又看案头上,竟是一部《春秋》。 朱棣道:“你还看春秋?” 这话显然是不信的。 张安世道:“随便看看的。” 朱棣没有继续这话题,而是指着这库房中的金银:“这就是朕要查抄的金银?” “正是。”张安世道:“这金银,分毫都没有减少,臣给陛下在此看着呢,就怕有人打主意,现在的人都太坏了,臣在想,臣这做兄弟……不,臣这做亲戚的,若是不给陛下在此盯着,陛下在宫中,只怕也不放心。” 朱棣的脸色缓和了很多,整个人也随和了起来,道:“来,坐下说话。” “噢。”张安世也没有客套,便搬了个小箱子,欠身落座。 这时,朱棣朝亦失哈使了个眼色。 亦失哈会意,连忙告退出去。 油灯照耀着朱棣渐渐变得愁眉不展的脸,只见朱棣忧心忡忡地道:“沈家的事,你说实话,你是如何得知的?” 既然朱棣都这样问了,张安世这时候倒不敢隐瞒了,便道:“陛下,兄弟船业现在有船千艘,船夫一千七百人,如今开拓了七十多个渡口的业务。这些渡口遍布南京、扬州、苏州、松江、镇江一带,可谓遍布了半个江东之地了。” 张安世顿了顿,又接着道:“每日运载的商贾,还有乘客,不下十万人,这么多的人,南来北往,人多嘴杂!这人多嘴杂有人多嘴杂的坏处,却也有人多嘴杂的好处。有些消息……臣会灵通一些。尤其是涉及到了买卖上的事,哪个地方纱布价格涨了一些,哪个地方买卖不好做,大抵都略知一二。” 朱棣一愣,随即露出讶异之色,不由道:“想不到,这船运还有如此的功效。” 细细一想,朱棣便也了然,晓得张安世此言非虚,于是感慨道:“这么说来,这船业又有一桩好处。此番若不是你,沈静这样的人,还不知要逍遥法外到何时。” 张安世便笑着道:“这是他运气不好,恰好撞到了我,当然,这自然也是因为陛下有大气运,如若不然……臣也不会察觉。” 朱棣懒得纠正张安世的屁话,却是感慨道:“只是连朕都没有想到,他们竟有这样的胆子。” 张安世道:“陛下……人都有贪欲,为了暴利,总会有人践踏纲纪和国法。就算是太祖高皇帝在的时候,如此严厉,也无法一扫这些虫豸,所以陛下无需自责。” 朱棣道:“话是这样说,可他娘的朕就是咽不下这口气。不过还好发现的早,如若不然,这些金银,岂不落入了他们的口袋?无论如何,这一次你是大功一件。” 张安世连忙道:“臣没有功劳,其实真正出力的,还是朱勇他们,他们此番,可谓是竭尽全力,连臣都佩服他们。” 朱棣笑了笑道:“既然如此,那么就一并给你们赏赐。” 张安世心下自然兴高采烈,喜滋滋地道:“臣……” 只是他话还没说完。 朱棣便道:“赐你一万两银子,朱勇、张軏、丘松三人,赐银五千两。” 张安世:“……” 朱棣道:“怎么,你不满意?” 张安世摇头:“不敢,只是臣觉得……陛下还是拿着银子去赈济百姓吧,臣几个,暂时不缺银子。” 朱棣气鼓鼓地道:“你谢绝恩赏,就是对朕的赏赐不满意。” 张安世拨浪鼓似的摇头:“不不不,臣绝对没有这个意思。” 朱棣却是脸色凝重地站了起来,背着手踱了几步,便道:“不过……朕确实该好好的赏你们,原本是想,你们年纪还小,难免恃宠而骄,可经历了这一次,朕倒觉得你们很晓事。” 朱棣顿了顿,显然有些拿不准主意,口里道:“朕该赏你们一点什么好呢?” 张安世心里已乐开了花,但是该谦虚还是要摆出谦虚的样子的,于是面上恭恭敬敬地道:“陛下实在太客气了,我张安世没别的本事,可谓是才疏学浅,将来要学的还多着呢,要不陛下就别赏了吧。” 朱棣凝视着他,似乎心里在猜测,这家伙的话到底几分是真的,又有几分是假的。 倒是张安世突的道:“对了,陛下,这里有搜抄出来的沈家账目,不只在这一处库房有金银,而且……还有几处仓库,存储着他们预备高价售出的粮食……以及一些地产,请陛下先过目……” 朱棣顿时抖擞了精神:“取来朕看看,再给你论功行赏。” 听说还有粮食,朱棣的眼里放光。 ……………… 三千字章节好像少了一点,大家看的也不过瘾,所以今天开始,虽然依然还是一万五千字,但是分为两章来发。 一天一万五千字是一个作者的极限了,真的。 第八十四章:赏赐 朱棣坐下,认真地细看着账目。 张安世怕朱棣看不懂,本来还想在旁提点一下。 却殊不知,真正厉害的统帅,可能不懂诗词歌赋,可是对于数字却是极敏感的。 毕竟任何军事上的决策,都与数字有关。 朱棣不但看得懂,而且十分敏感。 只见他道:“他们竟在苏州和松江囤积了这么多的粮食,有九万石这么多?” 张安世便道:“他们采取的乃是低买高卖的策略,一遇荒年,便立即加倍购置市面上的粮食,等市面上的粮食一空,他们再囤货居奇,将价格炒的更高。” 朱棣冷笑道:“真是可怕,这些人,竟还一个个指着朕的鼻子说朕杀人如麻,说朕是杀人魔头,可这些人的软刀子,所杀的人,何止是朕的十倍百倍?” 张安世好奇宝宝似的,道:“陛下,还有人敢说这样的话?这真让人没有想到,只有臣以为,陛下宽仁,宅心仁厚。” 朱棣没理他,继续认真看数目,随即他目光阖起来,口里道:“这样说来,在苏州和松江一带,就地开仓放粮,这灾情大抵就可以解决了?” 张安世则道:“这些粮当然不能满足所有的百姓所需,不过臣以为,有了大量的粮食分发至百姓的手里,其他囤货居奇的粮商以及士绅,只怕也会慌了神,只怕会纷纷出货,到了那时……粮价可能会一泻千里,如此一来,这灾情也就缓解了。” 张安世顿了顿,继续道:“不过……这只是理想的状态,从理想的状态而言,苏州和松江本就是鱼米之乡,即便一年的灾荒,按理来说,存粮也是足够的,再加上朝廷还拨发了这么多的赈灾粮,照理来说,是不会缺粮的,可沈家这些人,不照样从中挣了个盆满钵满,无数百姓成了饿殍?” 说道这里,张安世干笑:“由此可见,问题的关键,可能不只是粮食的问题,而在……” 在这个时候,张安世居然突的顿住了。 朱棣便瞪着他道:“说呀,你怎么不继续说?” 张安世却是笑嘻嘻地道:“臣和陛下一样,也是宅心仁厚,后头的话,不便说,怕说了……良心不安。” 朱棣冷笑:“这样说来,发粮之前,还得干一件事了?” 张安世道:“陛下圣明,想来只有让有司去查一查。” 朱棣摇头:“等朝廷派了人去查,那等搜罗了罪证,明正典刑,还不知要多久,哎……朕终于明白太祖高皇帝了。” 最后这句话带着些感慨,他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张安世的心却好像是小鹿乱撞,他总觉得……好像会有可怕的事会发生。 朱棣随即道:“无论如何,有了这批粮食,总算解了燃眉之急。” 说罢,朱棣便站了起来,道:“这里,你们就不必守着了,朕会命纪纲派锦衣卫来。” 顿了顿,朱棣温和地道:“擅自在京城放炮,可是万死之罪,这一次,就当你无知,不追究你了,但有下一次,就不会轻饶了。” 张安世一脸尴尬,自是忙道:“是。” 朱棣说着,叫了亦失哈来。 亦失哈躬身听命。 朱棣道:“其一:命缇骑星夜赶去松江、苏州二府,此二府知府,立杀之!” 亦失哈打了个寒颤。 朱棣又道:“所有涉灾县令,也尽杀之。” “奴……奴婢遵旨。” 朱棣面上没有什么表情,甚至没有气势汹汹的样子,他的眼神甚至是温和的,娓娓动听地继续道:“任周寿为新任苏州知府、徐闻为松江知府,其余诸县县令,由本县县丞充任,上任之后,开仓放粮,若再有沈家之事,便再尽杀之!” 这话说得干脆利落,亦失哈也只能老实地道:“奴婢遵旨。” 张安世在旁听得眼皮子直跳。 张安世此时便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朱棣方才所感慨的那句话。 这是够狠的啊,毕竟这么多的知府和县令,张安世绝对相信,这其中肯定有几个是被冤枉的。 只不过……朱棣已经不在乎了,灾情紧急,若是不杀,换一换血,等慢慢地去调查,只怕到了来年开春,才勉强能议罪,真到了那个时候,只怕那许多的百姓们,也已死绝了。 既然如此,那么就用太祖高皇帝的办法吧,已经不在乎谁贪谁廉,现在到了这个地步,那么就统统都去死吧。 而新上任的这些人,有了前车之鉴,不敢说他们以后会怎么样,但是至少在这个冬天,他们一定会竭尽全力,拼命赈济。 朱棣没理张安世,只哼了一声:“带着那三个小子,赶紧滚蛋。” “噢。”张安世小鸡啄米的点头,像一只温顺的鹌鹑一样:“臣这就走。” 他如蒙大赦一般,火速带人跑路。 以至于丘松那小子有点傻,还是被朱勇拖拽着跑的。 一下子,四人不见踪影。 朱棣则在库中,捡起了张安世案头上的那本《春秋》,看了看,又投掷在地,嘟囔道:“还他娘的《春秋》!” ………… 张安世老实了,直接在家里躲了两天,似乎觉得风头过去了,这才慢慢开始活动。 而另一边,一桩婚事,却开始有了眉目。 魏国公之女徐静怡初长成,已到了婚嫁的年龄。 汉王朱高煦张罗着姻亲的事,几乎每日都往宫里和魏国公跑。 徐皇后自然对自己的侄女儿的婚事极为上心,她的兄长是个倔脾气,宁愿被圈禁,也绝不向朱棣低头。 这侄子和侄女,反而更得徐皇后的怜爱了。 朱高煦不提还好,一提,徐皇后起心动念之下,自然也就跑去和朱棣商议。 朱棣听到这个,乐了:“那孩子很乖巧,确实要找个称心如意的夫婿,她爹不懂事,咱们却不能不晓事,这是大事,总而言之,无论静怡要嫁谁,朕这边……都要大操大办,不能让孩子冷了心。” 徐皇后温和地笑着道:“是啊,我那兄长……哎……无论怎么说,也不能教孩子吃了亏,这事还是高煦提起来的,他不提,臣妾还没想到静怡已是长大成人了呢。” 说话间,她的眼里透着忧愁和欣喜,一方面,魏国公的事,本就是她心里的一根刺,徐达的几个子女,本来一直和睦,却因为靖难之役,发生了巨大的分歧,以至于现在……兄妹反目。 而另一方面,她欣喜的是自己侄女已长大成人,将来也要嫁做人妇了,自己这个做姑母的,自当竭尽全力。 朱棣听到朱高煦也为了魏国公之女徐静怡上心,禁不住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这个家伙,虽然平日里不着调,可总算还有几分良心,心里还是念着自己的兄弟姐妹的。” 朱棣很欣慰,龙颜大悦。 他是皇帝,也是父亲,正因为如此,在经历了靖难之役后,他更加明白全家和睦的重要,朱棣这辈子别的不担心,唯独担心的,却是自己的儿子反目,等到百年之后,又闹出兄弟相杀的戏码,真到了那个时候,该有多锥心。 而朱高煦对于自己妹子的关心,让朱棣看到了朱高煦温情的一面,朱棣就希望……儿子们能少一些争抢,多一些兄友弟恭。 朱棣便关切地道:“现在可有人选了吗?” “司礼监举荐了几个,还有汉王也举荐了一个,说此人经天纬地,相貌堂堂,是不世出的人才,这事,臣妾可不敢怠慢,便命司礼监的人,一一去瞧瞧,选一个品行和相貌都是俱佳的。“ 说到这里,徐皇后眼里泛起了泪花:”可怜臣妾那兄长,总是固执,如若不然,这必是该他管的事。如今孩儿们都没人照料,我这做妹子的,若是再不看顾着这几个孩子,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朱棣便宽慰她道:“他性子像你父亲,认准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不过……婚嫁是大喜的事,你哭什么呢?该高兴才是。” “是。” 朱棣又道“这一次,要操办得漂漂亮亮,徐公当初被朝廷追赠为中山王,那么就照着亲王之女下嫁的规格来办吧,务求体面,定国公府城那边,也要抽调命妇来,等选定了乘龙快婿,就将那乘龙快婿叫进宫里来,朕要好好看看,朕将静怡,当自己的女儿来看待的。要让全天下人都晓得,朕对魏国公府端无成见。” 徐皇后心里很是触动,擦拭了泪,便道:“臣妾多谢陛下。” 朱棣大笑:“都是一家人,何须言谢?” 另一边,司礼监太监崔顺通火速去考察,他连见了几个司礼监这边推举的男子,这些人,无论是家世和相貌都是俱佳的,倒是一时难以决定。 这是大事,崔顺通可不敢怠慢,若是出了岔子,自己就死定了。 他晓得徐家人在陛下和徐皇后心里的分量,一点都马虎不得。 最后,他来到了汉王府。 汉王很亲昵地带他入府。 崔顺通受宠若惊地道:“王爷,您推举的那少年,在何处?” “啊……不就在这吗?”朱高煦显得有些不高兴。 崔顺通这才瞥了一眼一直站在朱高煦身边的人一眼,猛地吓了一跳。 这哪里是少年呀,这少年只怕……有点早熟……或者说……熟透了。 至于相貌……呃…… 崔顺通看着郭德纲,见他一脸战战兢兢的样子,肤色略有一些黑,脸上有点麻子,牙……有点黑…… 就这? 崔顺通不禁干笑道:“殿下,奴婢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看崔顺通的样子,朱高煦勃然大怒:“让本王不高兴的话,就不要讲,否则本王脾气起来,便宰了他。” 崔顺通:“……” 其实这个时候,郭德纲已经吓尿了。 最近跟在朱高煦的身边,总有尿意,每日跟过山车一样,他很想张口说点啥,可话没出口,却又怯生生地看朱高煦一眼,生生将这些话吞回去。 此时,只见朱高煦道:“你说罢,本王这位兄弟成不成?” 朱高煦绷着脸,带着几分威胁。 崔顺通硬着头皮道:“成倒也成,只是……” 朱高煦便立即瞪着崔顺通,冷笑道:“只是不合你的心思!混账,到底是我家妹子下嫁,还是你这阉货下嫁?我家的事,还轮得到你品评吗?” “啊……这……” 朱高煦道:“算啦,今日本王就摊牌了吧,你来,本王有话和你说。” 崔顺通陪笑,凑着朱高煦身边。 朱高煦压低声音道:“实不瞒你,你别看我这兄弟看上去平平无奇,实则陛下和母后,都将他当作至宝来看待的,本王自己亲爹亲娘是什么心思,难道本王会不知吗?依本王看,你也不必多跑了,司礼监就给本王填上我这兄弟,但凡选了其他人,本王都剐了你。” 崔顺通听的云里雾里,好像听到了一点啥,细细咀嚼,又好像啥都没听懂。 不过宫里的人,做事当然要谨慎,崔顺通便道:“殿下的意思是……陛下和娘娘本就属意此人?“ ”当然,何止是属意,父皇心心念念的就是他。”朱高煦道:“当然,这些现在不能提,你晓得帝心难测吧,就算父皇属意,却也绝不喜你们这些阉货私下揣摩的。” 崔顺通又抬头看一眼远处佝偻着站着如奴仆的郭德刚,很为难的样子:“可是殿下,奴婢觉得……” “你懂个鸟!”朱高煦恼怒地瞪着他,咬牙切齿地道:“本王若不是熟知父皇的心思,怎会举荐郭德刚?你以为本王是傻瓜吗?” 崔顺通一想,这倒是很有道理。 汉王一定是知道一些他不能知道的东西,如若不然,难道还敢拿魏国公之女的婚事开涮? 崔顺通想了想,既然天家这边已有属意的人选,现在不过是走走过场,自己凑个什么热闹呢! “那……殿下,奴婢该咋说?” 朱高煦便道:“别急,咱们一个个来,你的册子呢?” 崔顺通取出册子,这里头记录着几个候选者的籍贯、姓名、八字还有品行、相貌之类。 朱高煦道:“本王来说,你来填。” 朱高煦先念了籍贯、八字和姓名。 崔顺通乖乖记下。 朱高煦道:“品行嘛……就照着本王的填,写‘大德’吧。” “啊……”崔顺通诧异地抬头看一眼朱高煦。 朱高煦很淡定地道:“本王看人不会错。” “相貌呢?”崔顺通乖乖填下,继续问。 朱高煦道:“本王瞧他虽不是潘安和宋玉,也算是眉清目秀吧,就写眉清目秀好了。” 崔顺通有迟疑了:“……” “怎么?”朱高煦瞪他:“你有话说?” 在朱高煦的怒目下,崔顺通立马道:“没有。” 乖乖写下。 朱高煦转怒为喜,便道:“你回去知会司礼监上下人等,这事儿……涉及机密,有些话,不便说,不过得选这郭德纲,谁敢有异议,那最好别让本王知道,本王若是知道,那就下辈子继续投胎去做阉狗吧。” 崔顺通双腿一紧,产生了一种说不清楚的‘幻痛’感:“奴婢晓得了。” 崔顺通说罢,便乖乖回去复命了。 朱高煦等这崔顺通走了,便喜滋滋地到了郭德刚的面前:“郭兄弟,怪本王没本事,不然该让你做驸马,本王对待自己的兄弟,一向是掏心窝子的,等你娶了本王的妹子,你我便是亲人了。” 郭德纲结巴地道:“殿……殿下……我我……” 朱高煦道:“你怎么了?” 郭德刚本想说,我已经娶妻了。 只是这话,最后还是生生的又咽了下去。 他不敢说。 起初不敢说,是因为他怕朱高煦这个喜怒无常的家伙,不但抓了他,到时候还会将自己的妻儿也抓来,自己已遭受一顿毒打了,妻儿怎么承受得起? 只是到了后来,他是给吓破胆了。 虽然朱高煦每日当他兄弟一般,给他锦衣玉食,可越是这样,郭德刚越是害怕,因为他亲眼看到一个汉王府的宦官,因为忤逆朱高煦,被朱高煦生生打了个半死。 “没……没什么。” 朱高煦乐了:“哎,你呀……就是太深藏不露,做什么事都吞吞吐吐,若不是本王亲眼见到你那起死回生的医术,本王差点以为认错了人呢,你们这些高人……怎么都爱这样,姚广孝师傅也是如此的。” 郭德刚:“……” ……………… “阿姐,阿姐……” 此时,徐钦背着自己的书袋,兴冲冲地回到了魏国公府。 在徐静怡的闺房里,这十岁大的孩子,一脸笑容,喜滋滋地道:“阿姐……你知道不知道,张安世大哥……他们出师啦。” 这闺房显得朴素,徐静怡正端坐在梳妆台前,却是凝神眺望着正对梳妆台的小窗。 她肤如白雪,鹅蛋一般的侧脸,长长的眼睛一开一合,带着少女的嗔态,听到自己的兄弟徐钦的声音,便扭过身道:“好啦,我不想听啦。” 徐钦却一脸顶礼膜拜的神态道:“呀,你还不知道吧,你肯定不知道,阿姐,你听了一定佩服。” 徐静怡道:“……” 徐钦似乎完全看不出自己姐姐的兴趣乏乏,似连珠炮似地道:“张大哥他们几个……跑去学里,胡师傅说啦,他们已经学有所成,尤其是张大哥,他学富五车,以后没有什么可以教授张大哥的了。” 徐静怡微微蹙眉:“不是说,他们经常不进学吗?又怎么学问要比胡师傅还厉害了?” 徐钦眼睛亮晶晶的,一脸佩服地道:“所以说,这才是张大哥的厉害之处,他能文也能武,带着几个兄弟,成日替天行道,学问还能每日精进,你说厉害不厉害?” 徐静怡垂着眼帘,觉得匪夷所思。 徐钦此时则是低声道:“我还要告诉你一个秘密,张安世就是郭得甘。” 郭得甘? 徐静怡有些震惊。 对于郭得甘,她是有印象的,当初她的皇后姑母大病,后来不知道怎么的痊愈了,她当时还入宫去探问过,皇后姑母就对这个郭得甘赞不绝口,好像是郭得甘给皇后姑母治好的病。 “这怎么可能,他小小年纪呢。” 徐钦叉着手,得意洋洋地道:“怎么不可能?这可是张軏大哥跟刘进说的,他还说,若是刘进传出去,便要打死刘进呢!刘进又和俺说,也嘱咐俺,若是传出去,便打死俺的。阿姐,你说张大哥他厉害不厉害,他能治病,读书也厉害,还会十八般武艺呢,谁不晓得京城三凶的大哥一拳能打死一头牛。” 徐静怡听罢,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徐钦乐呵呵地道:“阿姐,你嫁张安世吧,教他做俺的姐夫,这样俺便是京城四凶啦,如若不然,他们嫌我笨,不肯和俺结拜的。” 徐静怡一听,眉目一挑,斥道:“你……你……” 看姐姐似乎生气了,徐钦一溜烟的跑了。 可过一会儿,一个嬷嬷快步进来,道:“宫里来了人,说是给姑娘选了一个良人……” 徐静怡的脸就腾的红了。 这几日,人人都在议论她的婚事呢,她那皇后姑母也派人隔三差五往日这儿跑,她女儿家家,自是羞怯得抬不起头,只是女子在闺房,对外界一无所知,只能任人摆布。 现在这事已越来越近,她心里如小鹿一般的撞,害怕得厉害。 此时,那嬷嬷拿着一张红纸递到了她的跟前,道:“这是皇后娘娘亲自选定的人,此人……说是有大德,眉清目秀,八字也和姑娘您相合。” 见徐静怡低垂着头不说话。 嬷嬷一副过来人的模样,笑了笑,继续道:“皇后娘娘说啦,若是姑娘满意,便算是定下来了,过两日便召此人入宫去觐见,让陛下和皇后娘娘见一见,若是不合……再另选一个。” 徐静怡依旧不吭声。 嬷嬷道:“这人的名字也取的好,叫郭德刚,你瞧,又有德,又有阳刚之气。” “郭得甘?”徐静怡微微一愣,俏脸上生出狐疑。 嬷嬷道:“是呀,姑娘对这名儿不满意吗?” 徐静怡窘迫地玩弄着自己的衣角,又不说话了。 “姑娘你得给老身一句准话,老身还要去复命呢。” 嬷嬷再三催促。 徐静怡便用低若蚊吟的声音道:“全凭姑母做主。” 嬷嬷骤然喜笑颜开,收了红纸,道:“大喜,大喜,姑娘,老身去复命了。” 那嬷嬷走了。 徐静怡则在妆台前撑着下巴,痴痴地看着窗外,杂念丛生,一双清亮的眸子,此时却像是蒙了一层雾。 ………… 到了次日,张安世被太子妃张氏叫到了东宫。 张氏一见到张安世,就道:“明日穿了新衣,跟你姐夫还有我一道入宫去。” “为啥?”张安世不解道。 张氏嫣然一笑道:“徐家的姑娘,要准备出嫁了,听说挑了一个好夫婿,父皇和母后听说此人很好,徐家的姑娘也应下来了,因而……想叫进宫去看看。” “这魏国公府的几个孩子可怜,魏国公那边的事,你是知道的吧,他和父皇较劲呢,可父皇拿他没办法,只好将他圈起来,可是魏国公府的这些孩子,咱们这些做亲戚的,自然得看顾好。” 张安世道:“噢。” 他顿了顿,又想了想,却道:“可是人家的婚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张安世觉得自己的这个问题完全没毛病。 张氏一听,气恼起来了,直接咬着牙道:“你住嘴,现在不许说话。” 张安世耷拉着脑袋,便和一旁的朱瞻基排排坐。 朱瞻基见他惹怒了自己的母后,便身子挪开一些。 张氏看着张安世一副很无辜的样子,终于忍不住道:“这徐家的姑娘……最得母后的怜爱,带着你去,是趁机让你入宫,这是大喜事,父皇和母后高兴,见了你,以后也瞧你更顺眼一些。” 张安世听罢,这才便乖乖点头道:“那我知道啦。” 张氏继续认真地交代道:“到了之后,你不要胡言乱语。” 张安世道:“什么叫胡言乱语。” 张氏嗔怒道:“就是不要动不动骂娘,你以为我不晓得你平日里粗口连篇吗?” 张安世又耷拉起脑袋,口里却道:“没办法,我跟一个坏人学的。” 张氏又教育他:“你见了那人来,要说吉祥话。” 张安世道:“啥吉祥话。” 张氏道:“你说相貌堂堂,说英俊魁梧,说满腹经纶,总而言之,多说喜庆话,要让大家伙儿都高兴。” 张安世恍然大悟的样子,道:“这下我懂了,总之就是溜须拍马。” 张氏瞪了他一眼,道:“不是溜须拍马那徐家姑娘的新夫,而是趁着大家都高兴的时候,让大家更喜庆一些,这样母后听了,就会高兴,说不定就会格外青睐你。” 张安世道:“放心吧,阿姐,我回去就打一个草稿,背下来,明日见了那人的时候,我便背诵出来。” 张氏一挑眉,禁不住笑了:“你呀,这个还需要背诵?” 张安世脸一红,道:“阿姐,你是素来知道我的,我害羞。” 第八十五章:朕不打死你不姓朱 张安世可不像表面看起来那般的澹定,他辗转了大半夜。 想到入宫,就有些紧张。 主要是上一次入宫,给了他不小的阴影。 他心里又不禁想,这未来的魏国公府的乘龙快婿是个什么样子,会不会比自己帅? 瞎琢磨了半夜,才渐渐睡去的。 等张三急匆匆地叫他起床,张安世睡眼蒙蒙地都囔着道:“叫魂吧,张三,我非要阉了你,让你去陪邓健去。” 邓健就站在门外头,是奉东宫的意思,让张安世赶紧启程的。 此时支着耳朵一听,脸就拉了下来,委屈吧啦的样子。 张三道:“少爷,邓健公公就在外头呢?” 张安世道:“喔,我没骂他的意思,而且做太监挺好,多少人想做而不可得呢,丘松就想做太监,他觉得割掉了那玩意就六根清净了,以后专心去玩火药。” 邓健:“……” 想起姐姐对这次入宫的重视,张安世倒是很快的换了新衣。 出来和邓健对视一眼,彼此都带着笑,只是笑的有些不自然。 “承恩伯,殿下等你多时了,教你赶紧去东宫,一道入宫。” 张安世道:“好的很,我们这便去。” 说罢,灰熘熘地跟着邓健,坐上了东宫的车驾。 到了东宫,还未进太子妃张氏的寝殿,便听里头有朱瞻基的声音:“呀,这男子生的真好看,温文尔雅,呀……” 张安世心里便都囔着,自己这小外甥,真是一条小舔狗,连这个,他也要和我卷? ………… 此时的后宫大内。 徐皇后喜气洋洋的。 自己这几个兄弟,她现在最看重的就是魏国公府的几个子女,倒不是她偏颇,而是因为魏国公府的境遇不好。 现在自己的那侄女,总算有了个托付,她自然心里也一块大石落地。 而且听司礼监那边说,这个男子生的好,且德行也是极好,这就更加的难得了。 徐皇后一早起来,便催促宦官去请朱棣来。 朱棣昨夜在武楼看奏疏,便在那儿睡下。 他心里也惦记着今日的事,心情倒也愉悦,洗漱之后,端坐着,等亦失哈上了茶水。 下了一口茶之后,朱棣神清气爽,这才道:“那个人也叫郭德刚?” “陛下,是德行的德,刚硬的刚,年龄比郭得甘还大好几岁呢,不过……奴婢以为,这不是巧了吗?” 朱棣哈哈大笑,显得很高兴的样子,道:“有趣,有趣,看来姓郭的和朕有缘。哎呀,这两年啊,每日都见人勾心斗角,今日难得,大家都高兴。对啦,静怡那姑娘,对这新夫可满意?” 亦失哈道:“徐小姐的回答是:全凭皇后姑母做主。” 朱棣笑了:“小姑娘家家,还害羞,看来她是满意的。” 亦失哈也笑道:“是呢,她答的还算干脆,奴婢以为,算是极满意的。” 朱棣便点了点头,随即道:“哎,朕算是放下了一件心事啊,等这魏国公府的几个子女,嫁人的嫁人,娶妻的娶妻,朕也算是对得住徐辉祖那一头倔驴了。” 对于这话,亦失哈就不敢吭声了。 朱棣则又道:“这倔驴可知道了消息吗?” “已经派人去送了消息。” “他怎么说?”朱棣紧张地看着亦失哈。 朱棣和徐辉祖是一起长大的,打小就是玩伴,此后他又娶了徐辉祖的妹妹,亲上加亲,只是直到靖难,徐辉祖却认为朱棣背叛了建文皇帝,彼此才反目,这对朱棣而言,实乃人生最大的遗憾。 亦失哈看着朱棣的脸色,小心地道:“魏国公他说……知道了。” “他娘的。”朱棣骂道:“这倔驴为了和朕置气,连自己的亲女儿也不顾了?知道了,知道了,他知道个鸟。” 亦失哈尴尬地道:“魏国公确实是不应该。” 朱棣又骂道:“应该不应该,也轮不到你来说。” 亦失哈忙匍匐在地道:“奴婢万死。” 朱棣定了定神,表情严肃了一些,却是转了话头:“张安世这几日在做什么?” “这几日倒是老实。” 朱棣想了想道:“朕还想着赏他点什么呢,朕看他年纪也不小了,也该给他准备一门亲事,教个人拴住他……给他寻一门良缘,就算给他的赏赐吧,你这奴婢也留留心。” “喏。” ……………… 朱高煦是得意极了,他决定先入宫去见驾。 等到父皇看到了他朝思暮想的郭德刚之后,却不知会是什么反应。 一想到这个,朱高煦便忍不住要笑起来。 还有母后,母后的救命恩人就在眼前的时候,一定也会和吃惊吧。 我朱高煦果然是爹娘最爱的那个孩子,世上再没有人比本王更加有孝心了。 朱高煦心情愉快地到了大内。 便见朱棣和皇后都在此,还来了定国公府家的命妇。 太子居然也带着了太子妃张氏来了。 此时,张氏正陪着徐皇后说着什么,惹得徐皇后笑个不停。 朱高煦心里有些不舒服,心里说,等着吧,到时候你就晓得本王的厉害了。 于是上前乖乖见礼。 朱棣见了他,很高兴,朝朱高煦招手,口里边道:“快看,咱们的大功臣来啦。” 朱高煦连忙凑上去,喜滋滋地道:“儿臣惭愧。” 朱棣道:“亏的你还想着你的妹子,男儿大丈夫,就该如此,要懂得谦让,都想想自己的兄弟姐妹。对啦,那人怎的还没来?” 朱高煦压抑着自己激动的心情,道:“马上,马上,快了,司礼监那边……已有宦官去请了。” 朱棣颔首:“朕倒要看看,此人如何,朕可是将此人当自己的女婿看待的。” 朱高煦心里更欢喜了几分。 这里最受人冷落,躲在寝殿外头,并排坐着的,恐怕只有张安世和朱瞻基了。 两个人坐在廊下,似乎眼下所有人都只关注着那什么新婿,连朱瞻基,也只是被朱棣和徐皇后抱了一会,就让他自己去玩了。 朱瞻基稍稍有些失落。 张安世其实也没好多少,朱棣当着妇人们的面,没有表现得过于热情,只瞥一眼,教训了他几句,张安世只好乖乖应命,趁人不注意,也跑了出来。 二人都蹲坐着,同时双手托腮,抬头看天,看着很是忧愁的样子。 朱瞻基道:“阿舅……” “有话就说,我烦着。” 朱瞻基道:“你在想什么。” 张安世道:“我在想待会儿你不要抢我说话,等人进来,你先等阿舅说了喜庆的话,你再说。” 朱瞻基:“……” 张安世道:“这是为了你好,这里头水很深,阿舅怕你把握不住。” 朱瞻基道:“好吧,好吧。” 张安世这才道:“那你在想什么?” 朱瞻基歪着脑袋,想了老半天,则道:“我在想皇爷夜为啥选一个外人,也不将姑姑嫁给阿舅。” “啊……”突然听到这样的话,张安世有点懵。 朱瞻基认真地道:“可见是阿舅平日里太胡闹啦,皇爷爷一定不想误了姑姑的终身。” “放你娘的屁。”张安世怒了,瞪着他道:“你一个娃娃懂个什么,阿舅毛都没长齐呢,陛下这是为了保护我。” 朱瞻基:“……” ………… 战战兢兢的郭德刚只想收拾行囊跑路。 可是……跑不成了。 司礼监这边来了人。 直接恭请他登车。 郭德刚脸色蜡黄,本就黝黑的脸就更黑了。 他很慌。 可是……那一日在城皇庙里被打的死去活来的记忆又涌了上来。 太可怕了!可怕得,他的腿脚不听使唤地跟着宦官们登上了车。 那迎他的宦官,也是司礼监的,却不是此前的崔顺通。 这宦官见到郭德刚的时候,也很诧异,显然很无法理解,为何最终的夫婿人选是这个人。 想来,是上头人自有深意吧。 肯定是的。 郭德刚第一次进紫禁城。 他被宦官领着,整个人畏畏缩缩的,犹如受惊的小鹿一般,观察着这里的一切。 就在不久之前,他还只是一个毫无见识的药房学徒。 才学了十三天啊。 可现在,他居然走进了紫禁城。 这令他更不安。 可命运好像罗织了一张天罗地网,令他无路可走。 等到进入了后宫大内。 他就更慌了,这时候,脚都有些迈不动步子了。 几乎沿途所有的宦官和宫娥都禁不住打量他。 而后,这些人无一例外的,都是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这种眼神……带着诡异。 ………… 此时,那些正主儿都在大内正殿中翘首以盼。 连徐静怡也被人请了来。 只是她是闺中女子,只能在耳殿之中端坐着,这里留有一个空隙,可以观察正殿中的举动。 徐静怡很羞怯。 可她似乎也很明白,未来的夫婿,关系到了自己的终身大事。 她见到张安世去见礼的时候,瞧张安世和自己大抵同岁的样子,不过男子往往晚熟一些,所以个子只比她高一些,生的眉清目秀,说话也很好听。 一旁的嬷嬷却是低声道:“这是承恩伯张安世。” 徐静怡听罢,便忙羞怯地垂下了眼帘,不敢再去看,心儿却似小鹿一样的乱撞,晕乎乎的,后头的事,她便再无法关注了。 …… “人来了,人来了……” 亦失哈兴冲冲地跑了来,先行报喜。 朱棣端坐着。 徐皇后也满怀着期待。 所有人鸦雀无声。 张安世则是牵着朱瞻基,在角落里看着。 此时,只有朱高煦的心情最是激动。 他翘首以盼,拼命压抑着自己那快要跳跃出来的心脏。 忙活了这么久,终于要见真章了。 他甚至在心底已经预想着,父皇非要乐死不可。 只见先是引路的宦官碎步走了进来。 紧接着,便是郭德刚入殿。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在了郭德刚的身上。 “……” 只是…… 沉默。 朱棣的眼睛都有些直了,他拼命打量着郭德刚,左看右看,似乎想从中……发掘出一丁半点的眉清目秀来。 徐皇后却是花容失色,即便她素来以端庄示人,可此时也难掩她的惊讶。 朱高炽和张氏则是无所适从地彼此对视。 定国公府家的命妇,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张安世也一直盯着刚刚进来的人,他刚要将自己准备好的腹稿脱口而出呢! 可话到了嘴边,就立即吞了回去。 他下意识地咽了口吐沫,心里只一个念头:入他娘!这是眉清目秀?那我张安世就是帅得惊动元始天尊了。 好半天,终于有人打破了沉默:“呀,这男子生的真好看,温文尔雅,呀………” 原来是朱瞻基说话了。 张安世吓了一跳,立即捂住了朱瞻基的嘴巴。 朱瞻基口里呜呜唧唧的。 这时候的郭德刚,就感觉像是被人活剥了一般。 他第一次看到这么多的贵人啊,可这个时候,他…… 扑通一下,腿就软了,而后跪倒在地。 朱高煦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好像……没起到他预想的效果啊! 郭德刚应该是认识他的父皇的才对,而且关系匪浅。 可是…… 只见朱棣霍然而起。 然后,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目光继续打量着郭德刚。 之后,他捡起了桉头上的红纸。 红纸上触目惊心的依旧还写着:“眉清目秀”四个字。 可再看眼前这人,长相丑陋,一身萎靡,就这个怂样…… 再也忍不住了,朱棣咆孝一声:“你就是那个郭德刚?” 郭德刚本就满心惊惧,这时直接吓得趴在地上瑟瑟发抖。 “说话!” 徐皇后觉得自己头晕,她扶住自己的额头,脑袋开始摇摇欲坠。 朱棣气休休地骂道:“再不说话,朕便剐了你!” 朱高煦:“……” 郭德刚这时候终于有了反应,一种说不出的求生欲,让他立即振作了精神,紧接着,开始嚎叫了起来:“是,是,俺……俺……草民就是郭德刚。” 朱棣听到这果然就是红纸上的郭德刚,已是怒得说不出话来了。 哪怕这个家伙,生得平平无奇,他也勉强能接受。 可眼前这个獐头鼠目、贼眉鼠眼之人…… 朱棣愤怒地道:“谁,是谁选的此人!” 朱棣心里悲愤,他想到了魏国公,想到了那个从小到大一起的玩伴,还想到了徐皇后,想到了这么多年来,夫唱妇随。想到了徐静怡那个温柔可人的孩子,可现在……一切美好和不美好的东西,在这瞬间被人摔破了。 朱棣怒不可遏,再一次大喝:“是谁选了一个这样的人?” 郭德刚吓坏了,磕头如捣蒜,口里道:“饶命,饶命啊……我……我……我不想来的……” 不想来…… 这不说还好,真是越说,朱棣越是愤怒。 这时,已有一个宦官悄无声息地入殿,跪在了郭德刚的身边。 这宦官已吓得身如筛糠,惊惧地道:“陛下……奴婢……是奴婢……” 朱棣咬牙切齿:“是你选的?” “是,是……不……不是……”宦官正是崔顺通,他要吓死了。 朱棣胸膛起伏,气的有些说不出话来:“你……你……” 崔顺通连忙道:“陛下……奴婢也觉得有问题,只是……只是汉王殿下……汉王殿下说……这是宫中属意的人选,奴婢心里想……既是宫中属意了,奴婢哪敢……擅自更改哪,所以……所以就……” 朱棣听到汉王二字。 勐地想到,朱高煦近来一直都在夸耀自己的那个所谓兄弟。 这……便是他那兄弟? 朱棣的眼睛,像电一般地射向了朱高煦。 朱高煦惊呆了。 好像有点不对啊。 而这时候,开始有人嚎啕大哭。 正是那吓得六神无主,又满满求生欲的郭德刚。 郭德刚哽咽道:“饶命啊,陛下饶命啊,这和我没有关系啊,这都是汉王的主意……我……我只是一个学徒,一个医馆的学徒,草民……草民冤枉啊。” 朱棣眼珠子瞪大了:“学徒?这上头不是写着仕宦之家?” 崔顺通这个时候……脑袋一歪,直接晕了过去。 朱棣咆孝:“还有多少事弄虚作假,今日不说清楚,朕诛你满门。” 郭德刚打了个激灵,慌忙地道:“草民……本来好好的在医馆学徒,结果……却突然有人,将草民抓了去,用酷刑……用酷刑……他们打草民的耳光,用钳子翘草民的牙,将草民的脑袋浸入尿桶里……” 这时候,所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朱高煦打了个冷颤。 郭德刚继续哭诉:“草民熬不过啊,他们一遍遍的问,草民是不是那个郭德刚,草民若是不答应,他们便要将草民往死里整,草民熬不过了,于是……便供认不讳……” 朱棣已气得浑身发抖。 徐皇后觉得头晕目眩,脸色都白了几分,似乎眼前的一切都变得不真切起来。 “好家伙……好家伙……”张安世原以为自己是来看未来的新郎官,谁晓得……竟是来看热闹的。 “草民答应之后,他们便带草民去见了汉王,汉王问东问西,草民不敢不答应啊,汉王还带人给草民去给人治病,稀里湖涂的就治好了,后来……汉王还说……说要和我做兄弟,说要将自己的妹子嫁给草民……” 朱棣:“……” 到了这个时候,朱棣已经说不出话了,他这辈子,想来也没遇到过这样荒唐的事,何况这样荒唐的事,竟还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这时候,郭德刚已如发泄一般,将自己这些日子担惊受怕的事都抖了出来:“草民一听这个,便吓坏了,草民这个模样,哪里有什么资格高攀的起魏国公府,更不必说,草民已经娶妻,连孩子都两个了。” 噗…… 气血翻涌的朱棣,一口气提不上来,喉头一甜,差点要呕出血来。 “入你娘,入你娘的……”朱棣没有管顾自己的身体,眼睛瞪得比铜铃大:“你他娘的都已娶妻生子了?” “呀……”朱高煦这时候也开始急了,他下意识地道:“你还娶妻生子了,你为何不早说?” 朱棣的呼吸越来越困难。 如果说,在此之前,这还可以解释说自己这个儿子是个智障,可现在……这个问题的性质又变了,这已经是汉王丧心病狂的问题了。 郭德刚这个时候,哪里还敢隐瞒,哭丧着脸道:“我……我……草民心里苦,可是草民不敢说呀,草民生怕说了,他们……他们要将我碎尸万段。我此前隐瞒了,是害怕他们寻我妻儿老小……草民苦啊,草民这些日子,无一日不是战战兢兢……” 朱棣闭上眼睛,他只能闭上眼睛,他已经不敢去看郭德刚的丑态了。 魏国公之女,差点要下嫁的竟是……一个已经有了妻儿的粗汉。 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 中山王徐达若是在天有灵,只怕晚上都会找他朱棣,非将他朱棣掐死不可。 郭德刚继续道:“草民……草民实在……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啊,草民早就想跑了,可汉王府那儿,防卫森严……汉王虽然一直叫俺先生、先生的,可草民……也不知道他弄什么名堂,只是觉得自己好像随时都可能被汉王殿下杀死……” 朱棣突然道:“别说了,你不要再说了。” 这大喝一声,郭德刚此时……已吓尿了裤子,一股腥臭异味传出。 朱高煦也已吓着了,他不由地道:“你不是郭德刚,你不是郭德刚?” “我是郭德刚啊,我是……”郭德刚道。 可这个时候,朱高煦好像意识到了什么。 当然……朱棣就算再蠢,似乎也好像明白了什么。 而恰恰在这时候,突然传出亦失哈的惊叫:“娘娘,娘娘……您这是……您这是……” 却见徐皇后实在无法承受这朱高煦的惊喜,终于一头歪了下去。 亦失哈和太子妃张氏,还有定国公府的命妇,忙是七手八脚地上前施救。 朱棣脸上虽忧心,可见这么多人上前,却没管那头。 他口里好像要喷出火来,跺脚道:“朕这是做了什么孽啊!” 张安世见状,已经开始拽着有点迷湖的朱瞻基,往殿中的角落里躲。 朱高煦连忙解释道:“父皇,你听儿臣说,你听儿臣说啊……事情……事情并非是父皇想的那样……儿臣其实也是为了为父皇分忧,想着父皇每日念叨着郭德刚……” 朱棣没说话,只是死死盯着朱高煦。 朱高煦拼命解释:“儿臣是病急乱投医,儿臣……” 勐地一下…… 朱棣突然爆发出怒吼。 而后,提着拳头便朝朱高煦面前冲:“孽子,老子今日不打死你,便不姓朱。” 朱高煦一看,吓得脸都白了,他身子灵活,身子也极好,扭头便跑。 于是……一个追,一个没命的跑。 “父皇,你听儿臣解释啊……父皇……儿臣是您的儿子啊……” “畜生……畜生……你这畜生!” 张安世看得眼花缭乱,只看这二人,一下子从东跑到西,又一下子从西跑到东。 张安世很贴心地捂住了朱瞻基的眼睛,低声道:“别看,看了要学坏的。” 终于…… 朱高煦被朱棣一脚踹倒。 他臀部受创,而后一个扑街,直接砸倒在地。 下一刻,朱棣已按着他的肩,将他按在了地上,随即就抡起了拳头,便开始勐锤。 “父皇……哎哟……父皇……”朱高煦惨叫。 朱棣怒不可恕地骂道:“朕没有你这样的儿子,朕断子绝孙也没有你这样的儿子,你这畜生啊,朕万万没有想到,你竟丧心病狂到这样的地步。” 一拳拳下去。 张安世躲在角落里估量,若是换做是自己,不吹牛的说,只怕这个时候肯定已经给锤死了。 偏偏这汉王朱高煦行伍出身,身体壮得像牛犊子,居然在这个时候,还能中气十足地哇哇大叫:“饶命啊,饶命啊,父皇,我要死啦,我要死了啦。” 张安世蹲在角落里,低声对朱瞻基道:“小子,看到了吗?人要学聪明,以后遇到这样的情况,在这个时候,千万不能叫唤,得赶紧歪着脑袋先装死。” 朱瞻基掰下张安世捂着他眼睛的手,直看得津津有味。 朱高煦开始叫得更加惨烈。 终于,朱棣披头散发,浑浑噩噩地站了起来。 他怒极了,一顿毒打之后,他茫然地看着四周。 这里早已是一片狼藉,宦官们跪了一片。 其他的贵人们,则拥着徐皇后。徐皇后显然是刚刚醒转,紧接着,眼睛就红了,开始低泣。 朱棣拼命地喘着粗气。 朱高煦总算是松了一口气,他不甘心,他心里满是悲愤。 于是他嚎叫道:“儿臣……儿臣究竟做错了什么,父皇喜爱郭得甘,儿臣爱屋及乌,又有什么不可以。” 朱棣听了,又是怒从心起。 自己本就一再告戒,不许人去查郭得甘的底细。 而这个儿子,偏要去查。 查就查吧。 他若是稍稍有一点脑子,真能查出一点什么来,至多算是他一心想讨好自己。 偏偏这家伙,一点脑子都没有。 这倒也罢了,退一万步,就算他没脑子,可好歹也是自己的儿子。 可谁能想到这个家伙利令智昏,竟还撮合魏国公的女儿……和……和…… 朱棣心里一股无名业火,又熊熊燃烧起来,提起拳头:“畜生,朕就当没有你这个孽子!” 说者,他又跨步要上前。 这个时候,却有人冲了出来。 竟是太子朱高炽。 朱高炽一把扯着朱棣的长袖,哀告道:“父皇,不能再打了,再打下去……” 朱棣怒骂:“放开。” 朱高炽拖着肥大的身体,既畏惧又不敢放手:“父皇可以责罚二弟,但是不可……如此,长兄如父,二弟犯下这滔天大罪,儿臣也有责任,就请父皇,惩罚儿臣吧。” 张安世和朱瞻基正看得入神呢,这时候突然见朱高炽蹦跶了出来,心里都忍不住有些失望。 张安世依稀记得历史上,朱棣要惩罚别人的时候,很多时候都是他家姐夫站出来反对,有几次,朱棣不满朱高煦,也是他家姐夫站出来。 张安世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姐夫想展现自己宽仁的一面,还是真……就这么老实。 不过……此时看姐夫眼里含泪,死死哀求的样子,张安世似乎觉得……姐夫可能就是这样的‘笨蛋’。 朱棣几次想挣开朱高炽。 可朱高炽只是跪在地上,死死地拽着,丝毫不肯放手。 这时候,朱棣失魂落魄的一甩袖子。 这般一甩,朱高炽便直接摔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 朱棣站在原地,重重地叹气道:“哎,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朱高炽重新跪下,在朱棣的脚下叩首道:“父皇息怒!” 朱棣这时候……竟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只有朱高煦唧唧哼哼,口里道:“咳咳……咳咳……父皇……儿臣……儿臣真的只是爱屋及乌,父皇喜欢的地方,儿臣拼了命也去喜欢,儿臣……儿臣也晓得这郭德刚又丑又不像太聪明的样子,可是父皇……儿臣心心念念的……就是……就是……” 朱棣脸色冷然,死死地盯着朱高煦,冷声道:“就是想借此来讨好朕,是吗?” 朱高煦捂着自己的心口,他已觉得自己浑身都散架了,此时却拼命地撑着:“儿臣……儿臣……” 朱棣勾起一抹冷笑,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依旧死死地盯着朱高煦:“你四处寻访郭得甘,呵呵……看来是花了不少的心思啊,可是你知道不知道,这郭得甘远在天边,就近在眼前。” 朱高煦一听,开始犯迷湖了。 近在眼前? 他左右张望,可看哪一个人,都不像是郭得甘。 此时,却见朱棣突然手指着角落里和朱瞻基并排蹲着的张安世,一字一句地道:“这郭得甘,不就在此吗?哈哈……你这蠢货,眼前这么一个聪明伶俐的人都看不到,你竟是踏破了铁鞋,寻了一个窝囊废去待为上宾,你可真是朕的好儿子!“ 朱高煦随即,便顺着朱棣手指着的方向,朝着张安世看去。 当确定朱棣手指着的方向正是张安世的时候,他突然之间,张开了嘴,嘴张得很大,他的眼珠子,也张大得就像要掉下来一般。 第八十六章:血淋淋的真相 朱高煦看着蹲在角落里的张安世。 此时脑子里已经炸开。 他不相信! 就这么一个……贼眉鼠眼之人? 弱不禁风不说,也就长得比一般人好看那么一点点而已,可这样的人……怎么看,也不像郭得甘啊。 何况……何况……这个家伙……平日里不都是游手好闲吗? 他会是郭得甘? 朱高煦怎么都不相信。 父皇一定是在骗他,全天下都在骗他。 张安世被人手指着,觉得很不自在,忙是朝朱瞻基的方向躲了躲。 朱瞻基依旧一脸迷湖。 “父……父皇……”朱高煦这时彻底的慌了,得知这消息,真比他挨一顿毒打还要难受。 他结结巴巴地道:“父皇不是在和儿臣开玩笑吧?” “玩笑?”到了这个时候,见朱高煦这个样子,朱棣真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 “真是孽子,到了如今,竟还蠢笨如猪!”朱棣又忍不住要冲上去。 而朱高煦一下子跪了下来,他双目变得呆滞。 “张安世是郭得甘?张安世是郭得甘?”他口里喃喃念着。 这一刻,朱高煦破防了。 他实在无法接受这个现实。 此时的他,好像人被抽空了一样。 等朱棣上前,直接给了他一个耳光。 啪…… 朱高煦的脸上多了一道血痕,而这个时候,火辣辣的疼痛,似乎一下子将他打醒了。 他捂着脸,一脸惧意,哀嚎着道:“儿臣万死。” 说罢,匍匐在地。 跪在另一边的朱高炽,也大吃一惊,这时候,他已没有心思去拽自己父皇的袖子了。 他的妻弟,这个……平日里爱玩闹的家伙,居然就是救了母后的那个郭得甘? 朱高炽觉得不可置信。 可又突然觉得,这怎么可能不是呢?不说父皇亲口说出来,安世本来就打小聪明的啊。 于是……朱高炽乐了。 下意识地咧嘴,想笑。 可随即看到了自己的兄弟朱高煦:“……” 于是,笑收住,这时候该哭。 可是他方才还眼里噙着眼泪,现在却一点哭意都没有了,不知咋的,他就是想笑。 内心深处,一股说不出的愉悦,弥漫了全身,这个妻弟,他真是没有白心疼啊。 而在另一边,照顾着徐皇后的太子妃张氏也不禁停了手里的动作,她狐疑地瞥向墙角的张安世。 转瞬之间,张氏眨眨眼,便有热泪在眼眶里开始打着转了。 她努力地使自己心情能够平复一些,手上机械式地轻揉徐皇后的背,只是再如何克制,却也是百感交集。 张家,就这么一个独苗苗了啊,虽然平日里,她总是说孩子还小,亦或者用被人教坏了来辩护。 可自己的兄弟是什么德性,做姐姐的会不知道吗? 太子老实,总还会把人往好处想,可自小看着张安世长大的张氏,又怎么不晓得自己的兄弟顽劣呢? 只是……今日她突然觉得扬眉吐气起来。 在定国公府家的命妇面前,似乎胸也挺了一些,只是她依旧还一副不骄不躁的模样。 看着似乎陛下对汉王的毒打,张安世是她兄弟的事,都无法干扰她,她只尽心地侍奉着徐皇后,心无二用。 此时,朱棣失望透顶地痛骂道:“你这蠢材,蠢材啊,真是狗一般的东西!” 手指着的是朱高煦。 朱棣是急的跳脚:“你看看你干的好事,朕的颜面,已被你糟践干净了。” 朱高煦还是痴痴地看着张安世,随即又看到朱棣要冲上来打,于是又忙匍匐在地:“儿臣万死。” “滚!”朱棣怒骂道:“给朕滚!” 朱高煦却不敢走,只战战兢兢的,依旧还跪着。 朱棣气得龇牙裂目。 眼角的余光,落在了那早已要吓破胆的郭德刚身上,冷声道:“来人。” 亦失哈连忙上前。 朱棣道:“此人……流放琼州,让他带着妻儿,至琼州府之后,再不许回来。” 亦失哈点头。 郭德刚如蒙大赦,他原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谁知道……还能活着,能有这个结果,他已是千恩万谢了。 “谢……谢陛下……” 朱棣冷冷地看着郭德刚,一字一句地道:“哪怕是到了琼州,你若是敢胡说八道,朕也定杀你无赦。” “是,是,绝不敢说。” 朱棣转过头,看了亦失哈一眼:“到时给他三百两银子。” 三百两银子,足够一家老小的开销了。 朱棣这个时候,虽还是一肚子的火,可也已经渐渐地恢复了一些理智。 他已经越来越清楚自己二儿子的秉性了,似郭德刚这样的人,十之八九是被自己的二儿子折腾得不轻。 朱棣又道:“今日发生的事,朕不希望传出去。” 亦失哈会意,所谓家丑不可外扬,说实话,这等事传出去,只怕要笑掉天下人的大牙。 交代完这些,朱棣才再次回头看向朱高煦,口里则道:“汉王无良,敕令思过,不得跨出汉王府一步,给朕押下去。” 朱高煦听罢,心如死灰,哀声道:“父皇,儿臣知错了,儿臣真不知道……张安世就是郭得甘啊……” 朱棣冷冷看他:“现在知道了吗?” “知……知道了。”朱高煦心里生满了怯意。 朱棣却是恶狠狠地吐出了一个字:“滚!” 到了这个时候,朱高煦也没法子了,不等禁卫押他,便已一熘烟地跑了。 朱棣捂着自己的心口,只觉得自己的心口隐隐作痛,他难受啊…… 而现在,似乎一个更可怕的事出现了。 该怎么跟魏国公府交代? 婚娶这件事……朱棣几乎不用去想,就知道这事儿,是汉王那个蠢货出了手,十有八九,就已传出去了。 这个孽子,向来做事都喜欢大张旗鼓,到处嚷嚷着徐静怡的夫婿是郭德刚。 再加上今日宫中召了同为中山王徐达之后的定国公府命妇入宫,司礼监那边也走了这么多的程序,明眼人都已看出此事木已成舟。 一想到这个,朱棣就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这是贻误了他那侄女终身啊。 再想到他和魏国公徐辉祖之间本就矛盾重重,只怕那徐辉祖知晓此事后,更是要将他恨得咬牙切齿了。 除此之外……朱棣抬头,看了一眼一脸悲戚的徐皇后,他郁郁地长叹了口气。 而这个时候,角落里,张安世和朱瞻基挤在了一起,二人挤眉弄眼。 张安世低声道:“看到没有,阿舅没有说错吧,这就是四处给人做媒的下场,你看,现在被人圈禁了吧,所以做人切莫去给人牵红绳,到时说不定就死无葬身之地。” “瞻基啊,你看到了吧,所以阿舅为何说,任何事咱们都要躲在墙角里才最安全,你瞧,出风头的人没有好下场的。你一定要牢记今日的教训,以后有什么出风头的事,就让阿舅来。” 朱瞻基却是道:“阿舅怎么变成郭得甘了?” 张安世道:“不要计较这些细节。” 这殿中乱做一团,可张安世和朱瞻基倒是很愉快,他们纷纷表示,唯一遗憾的就是汉王被打的少了。 多打几个时辰该多好啊,哪怕打半个时辰也成啊。 就在此时,突然耳殿里有人道:“不好了,不好了……” 一个宫娥惊慌失措地冲了出来。 朱棣听罢,大怒:“又是什么事?” 宫娥吓得花容失色,却还是惊慌地道:“徐小姐,徐小姐……她……她自裁了。” 朱棣听罢,打了个寒颤。 另一边的徐皇后,也已是吓得脸色骤变,刚刚缓和了一些的身子,又摇摇欲坠,随即悲戚道:“这是做了什么孽啊。” 张安世听罢,也是吓了一跳,连忙继续和难友朱瞻基缩成一团,这个时候,是人情绪最不稳定的时候,说不准又要找人出气。 朱棣苦笑道:“人……人在哪里……如何,如何了?” “陛下,方才……方才……徐小姐见了那郭德刚,便身子不适,徐家那嬷嬷见她身子不好,担心她,便请她隔壁的侧殿里歇息,起初……也没什么,她只说歇一歇便好,可就在嬷嬷出去给她端茶递水的功夫,回来时……谁料……徐小姐便取了剪子……” 朱棣听罢,更是大惊失色。 那宫娥吓坏了,还喃喃地道:“流了一地的血……” 徐皇后不知从哪里来的气力,大呼道:“带本宫去,御医,御医呢!” “刘嬷嬷,已赶去太医院了。” 于是,一行人匆匆往侧殿去。 张安世心有余季,拉着朱瞻基道:“咱们也去看看吧。” 朱瞻基道:“阿舅,那一处侧殿,我去过,墙角比较窄,不好躲。” 张安世:“……” 这个时代,讲究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对于徐家的那个姑娘而言,虽说彼此还未送六礼,还未定下亲事。 可这事已是人尽皆知,这不啻是天大的羞辱。 这时代的婚姻观就是如此,女子对于自己的名节有着一种几乎于偏执般的看重。 在受此巨大的羞辱之下,选择极端的方式,其实也不奇怪了。 张安世甚至还记得,在这个时代,还有女子因为被男子触碰了手便自杀了的。 扯着朱瞻基到了偏殿。 果然,这里已有血腥气弥漫开。 此时,徐皇后已是哭哭啼啼,毕竟是自己的侄女,是自己的血亲。 朱棣在一旁,来回踱步,此时又是勃然大怒,口里道:“朕湖涂,是朕湖涂啊,方才怎么就轻易将朱高炽那个畜生放走了呢,来人,来人,给朕将他抓回来,朕今日不打死他,难消大恨。” 宦官们却都不敢答应。 太子朱高炽则只好跪在地上道:“请父皇、母后节哀。” 御医已是来了。 其中一个,居然是老熟人,正是那个给张軏治病的许太医。 上一次,他被朱棣狠狠地毒打了一顿。 不过朱棣这个人的性情就是如此,火爆脾气,脾气上来,能打得你死去活来,可发过了脾气之后,也就将你忘到了九霄云外。 许太医挨了打,又蹦蹦跳跳地回太医院蹭饭吃了。 不得不说,宫里的饭碗还是很香的,有吃有喝,吃穿不愁,最重要的是……这不但是铁饭碗,还是可以给子孙继承的铁饭碗。 哪怕两百年之后,许太医的曾曾曾孙,只要中途子孙们不出什么差错,照样可以在宫中担任医官。 当然,太医院也有糟糕的时候,比如说现在…… 遇到这种贵人们突发恶疾的情况,就十分考验大家挪腾的功夫了,因为稍有不好,可能就要砸掉饭碗。 七八个御医,围着徐静怡团团转,无论是真心看病的,还是假装看病的,现在都在聚精会神,这个摇头,那个捋着胡须作思考者状。 张安世只一看,心里就想笑,这演的……这些家伙真是一个比一个会演啊。 终于,朱棣不耐地骂道:“入你娘,还没有看完?” 众太医们打了个寒颤,一个个缩着脖子,总算一个医官苦笑着道:“陛下,这……失血过多,再加上身子孱弱多病,此阴虚也,臣以为……只怕神仙也难救了。“ “是,是,是……”许太医在旁小鸡啄米地点头。 其他太医都不吭声。 都到了这个份上了,失血过多,而且人几乎已昏迷,这一次他们是认真的,当真神仙也难救了。 朱棣目光冰冷地看着他们道:“是吗?” 徐皇后听罢,几乎又要昏厥过去。 今日受的刺激太大。 喜剧直接变成了悲剧。 朱棣见状,已是心如刀割。 这太医迎着朱棣的目光,都不吭声。 当朱棣目光落在许太医的身上,看着此人有些眼熟,却不知在哪里见过。 被皇帝盯着,许太医只好硬着头皮道:“陛下,还是及早准备后事吧。” 朱棣咬着牙,此时想要骂人,却突然沉默了。 他低垂着头,眼里突然噙泪:“是朕害了大哥啊。” 他说的这个大哥,自是徐辉祖。 年少的时候,他们也曾如兄弟一般,彼此嬉戏玩闹,不分彼此。 而如今,不但兄弟反目,连人家的女儿都给搭上了。 朱棣咬着牙道:“去召大哥入见吧。” 宦官一头雾水:“陛下,谁……谁是……大哥……” 朱棣居然出奇的没有生气:“魏国公!” 宦官听罢,忙是领命,匆匆而去。 朱棣随即手搭在坐在榻前的徐皇后背上,想安慰什么,却是开不了口。 勐地……朱棣道:“对了,郭得甘……不,张安世呢,张安世呢?” 这么一说,所有人的目光开始在殿中逡巡。 最终,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殿角里和朱瞻基排排挤在一起的张安世身上。 张安世方才还在低声对朱瞻基道:“阿舅不是吹牛,这个地方最好,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又绝不会被人注意,实在是看热闹却又不受波及的好地方。” 朱瞻基似懂非懂的点头,眼里迷茫。 他不理解,为啥阿舅这么胆小。 而这时,张安世一下子成了被人瞩目的焦点。 这让张安世很不适,于是却忙很是殷勤的样子站起来,快步走到了朱棣的面前。 这又是张安世的另一个生存秘诀,如果躲不了,那么一定要表现出积极的样子,因为本事大小是能力问题,而积极与否是态度问题。 古今中外,绝大多数人都没有死在能力大小的问题上,往往躺在地上的,都是态度有问题的人。 哪怕只是一小段距离,张安世也好似跑得气喘吁吁的样子:“臣在。” 朱棣焦急地道:“看看,你赶紧给看看。” 张安世自是明白朱棣这话里的意思,他不敢怠慢,连忙挤了进去。 大抵地观察了一二,却见一个脸色已苍白,没有多少血色的年轻女子,当然,此时张安世没有心情去计较相貌,目光却落在了这女子的伤口处,是割了腕,腕口的伤已被人包扎了,失血很多,人似乎处于休克的状态。 张安世一看这种情况,便有些为难,因为这涉及到了急救的问题了。 见张安世紧着眉头,朱棣紧张地道:“还……还有救吗?” 听到陛下询问张安世,其他的太医都不以为然。 只有许太医小心翼翼地看着张安世,心里默念着:“不能救,不能救……” 张安世说的倒是含蓄:“臣没有太大把握。” 许太医一听,几乎要昏厥过去。 其他的太医则露出几分可笑的样子。 朱棣道:“那就试一试,一定要竭尽全力。” 张安世却是皱眉道:“这……臣有些为难,眼下……需要许多的东西。” “需要什么药,都可去太医院取。” 张安世道:“太医院那边,怕是没什么用得上的,臣列一个单子,要快!” 张安世还是决定竭尽全力,其实他留了一个心眼,作为一个有良心有道德的人,救人本是理所应当。 只是他先前躲在角落,不是因为他不想救,实在是因为他很清楚,若是太医们没有做判断,表明了险恶的情况,自己贸然出手,真要出了事故,这些狗一样的太医们肯定会反咬一口。 说不定就会说,本来是能救的,结果因为他……却将人害死了。 两世为人,张安世很擅长保护自己。 张安世开始让人去取自己所需的器材。 首先要做的,当然是迅速地止血。 现在最重要的是赶时间。 紧接着,便是让人取酒水来了,而后进行蒸馏,只有蒸馏,才能取的纯度较高的酒精。 一般的酒水,是没有消毒作用的。 而后便是让人取来了羊肠,让人清洗了许多遍之后,再浸泡进酒精里。 另一边,则是寻骨针,这时代没有针头,只好用比较粗壮的骨针来取代了。 粗是粗了一点,扎一下会很疼,不过为了救人……凑合着用吧。 与此同时,便是取了徐静怡的血液来。 张安世甚至直接将一个水晶瓶子摔烂。 这晶莹剔透的水晶瓶,起到了玻璃的效果。 摔烂之后,将血液滴在了水晶片上,然后开始采血。 他让所有宦官和宫娥取血,紧接着,再将他们的血液与徐静怡的血液混在一起。 这时代没有办法测试血型,只能用最原始的方法。 不同血型的血液混合一起,会产生凝集,这也是为何,不同血液的人不能进行输血的原因。 一个个试过之后,张安世竟没有寻到一个匹配的血型。 这一下子,他有些急了,时间过去得越久,形势越是糟糕。 她不会是特殊的血型吧?不会吧,不会吧? 当真如此,那么真就神仙也难救了。 朱棣和徐皇后在一旁看着,越看越觉得匪夷所思。 太医们也凑在一起,看张安世忙碌这个,忙碌那个,许多人还是不以为然,只有许太医,在心里一直默念:“治不好,治不好。” 这不是许太医没有医者仁心,因为他被打怕了,再来一次,肯定吃不消。 终于,一个宫娥的血型没有产生凝集。 张安世眼前一亮。 连忙道:“姐姐,就你啦,你别慌,不痛的。” 说罢。 这宫娥已是瑟瑟发抖,她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只是惊慌失措地张望。 朱棣似乎也意识到……接下来可能会发生什么,于是正色道:“此女叫什么?” 亦失哈在旁道:“此女叫香兰,去岁时入的宫。” 朱棣道:“下旨,敕她的父亲或兄长为世袭千户!” 这宫娥一听,立即就来了精神,似乎连必死的决心都已做了。 张安世心里感慨,朱棣这个人能处,他居然真的给好处。 于是……张安世大抵将骨针连接至处理干净的羊肠两端,先是刺入宫娥的血管,这宫娥吃痛,却咬牙强忍。 另一端,则刺入了徐静怡的体内,他让人取了一个高床来,让宫娥躺在高处,如此一来,宫女的血液便流入徐静怡的体内。 只是……羊肠和骨针毕竟粗大,流速过快却也不好,张安世不得不将自己的手先用酒精洗了洗,而后捏着羊肠的中端,掌控流速。 这一切,都让人看得眼花缭乱,惊奇不已。 而张安世此时极认真,这种手段其实是很危险的,因为但凡伤口感染或者有其他的因素,都可能导致死亡。 现在人命关系,没了更好的办法之下,不过是死马当活马医了。 除此之外,张安世让人取酒精不断地擦拭徐静怡手腕的创口处。 这宫娥只觉得自己的血像是不断地抽离自己的身体,努力地忍住心头的惊慌,似乎是已做了必死的准备。 而朱棣等人,则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系列操作,一个个瞠目结舌。 还能这样? 人的血还能互通? 张安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徐静怡的情况。 因为他自己也无法确认,到底输了多少的血,这个时候,只能凭借感觉了。 他心里大抵计算之后,足足过了两炷香的功夫,才将骨针从二人身上摘下。 那宫娥已十分疲弱,被人搀着去休息了。 徐静怡这边……脸色稍稍红润了一些,不过依旧昏迷不醒。 到了这一步,张安世也只能全凭天命了。 “陛下……好了。” “如何?” 张安世苦笑道:“臣也不知如何,且继续看看。” 朱棣颔首,却是依旧皱着眉头,显然还深深担忧着。 他看张安世也是拿捏不准的样子,其实也知道,如今只是死马当活马医,人失了这么多血,怎么还能活呢? 倒是这个时候,他不得不关注起徐皇后。 徐皇后伤心过度,且她大病初愈,稍有不慎,只怕也要糟了。 朱棣便劝慰徐皇后道:“你先去休憩片刻,朕和张安世在此守着。” 徐皇后摇头,道:“臣妾如何睡得下,哎……” 朱棣见状,只好又对许太医几个道:“你们再看看,是否好转了。” 许太医几个点头,只是此时不能把脉,只能通过观察来了解情况了。 他们看了看,又躲在角落里商议了一通,最终,才推了许太医来。 许太医道:“陛下,徐姑娘的情况,并不见好转……” 朱棣听罢,脸色惨然,露出无可奈何的样子:“知道了,继续在此守着吧。” 许太医松了口气,其实他大抵还是有些数的,知道这玩意很不靠谱,像是巫术,只有神怪演义里才会出现类似于换头、换手足之类的事。 人的精血,怎么可能互换呢? 这若是换了,那人还是自己吗? 于是他又退回了角落,低声和几个太医交流起来,大家也不是没见过失血的情况,似失血这样多的,已经回天乏术,应该没救了。 张安世则很老实,他知道现在这殿中的任何人都没心思搭理他,他觉得自己还是乖乖地和朱瞻基厮混为好。 于是又挤到了朱瞻基的一旁,二人继续蹲在墙角里。 “阿舅,你挤着我了。” “看山是山,看山又不是山,当你心里觉得没有挤,那就不会难受了。” “阿舅,你说……徐姑姑能活吗?” 张安世想了想道:“这个难说。” “如果死了怎么办?”朱瞻基开始思考死亡的问题了,或许是第一次直面死亡,给他小小的心灵,产生了震颤。 第八十七章:起死回生 张安世摸摸他的头,道:“这话问的很好,阿舅也不知道,下一次问阿舅问题,可以挑一些简单的。” 朱瞻基扁着嘴,不理张安世了。 殿中的气氛凄然。 朱棣背着手,来回踱步的走动。 徐皇后只坐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照料。 朱高炽和张氏,此时也只能恭顺地站着,此时任何安慰或者其他的话,都是不适宜的。 亦失哈进进出出,传递着各种消息,或是斟茶递水。 只有张安世想和朱瞻基滴咕什么,不过朱瞻基只托腮,若有心事。 “陛下……” 正在这时候,只见一个宦官碎步进来,拜倒道:“魏国公入宫了。” 其实这个时候,徐辉祖已被褫夺了魏国公的爵位。 当然,谁也不敢将这被夺爵圈禁的中山王嫡亲血脉,皇帝的大舅哥不当一回事。 朱棣听罢,和徐皇后对视了一眼。 听到此人来,朱棣的神色显得很复杂,他叹了口气,最终道:“走……” 随即,朱棣便出了殿。 张安世拉着朱瞻基,低声道:“我们也去瞧瞧。” 一行人出殿。 果然这个时候,迎面一个汉子缓缓走来。 这人神色很不好,不过身子依旧魁梧。 这人正是徐达的嫡长子……徐辉祖。 徐达一生,有两个真正得到了他真传的弟子,一个是徐辉祖,另一个便是朱棣。 可笑的是,当初朱棣靖难的时候,建文皇帝认为徐家人不可靠,猜忌徐辉祖,只给他一支偏师,而那窝囊废李景隆,却率领数十万大军。 最后的结果是,李景隆的朝廷精兵,每一次遇到了朱棣,朱棣还未发起进攻,李景隆便临阵脱逃,数十万大军不战自溃。 反而是徐辉祖率领老弱病残,且人数也少的军马,屡屡给靖难的大军制造了困难。 哪怕到朱棣几乎杀入南京城,所有人都已经做好了放弃建文皇帝,迎接朱棣的准备时,徐辉祖依旧还在坚持抵抗到了最后。 若是当时建文皇帝当真选择了徐辉祖为帅,只怕就真没朱棣什么事了。 徐辉祖的人生,可谓是悲剧,因为一场靖难之役,与自己的发小兄弟朱棣反目,又与自己的妹妹徐皇后和弟弟定国公徐增寿产生了巨大的分歧。 可他的忠诚非但没有给建文皇帝带来丝毫的触动,反而得来的却是无尽的猜忌。 这时候,徐辉祖已被圈禁了两年,他已经很久没有进紫禁城了。 这曾经他所熟悉的地方,如今……显得如此的陌生。 而这里曾熟悉的人,似乎也变得冷漠。 朱棣背着手,在殿廊下等候着徐辉祖。 一见到徐辉祖,朱棣的眼里掠过一闪而逝的热切,随即他错开了眼神,却用冰冷的声音道:“你来啦?” 冷冰冰的,又故作了君主居高临下、盛气凌人的气势。 徐辉祖一步步上前,态度没有恭顺,只是道:“静怡如何?” 朱棣沉默。 当然,即便是沉默,朱棣也不似方才那般满是愧歉和痛不欲生,就像是没什么大不了似的。 徐辉祖此时却是怒了,大骂道:“朱棣你这混账。” 说罢,抢步上前来,攥起了拳头,居然一拳……砸向朱棣。 朱棣猝不及防。 一旁的禁卫,却已吓了一跳,毫不犹豫地一拥而上,将徐辉祖围住,有人出拳,有人踢腿。 朱棣大怒,犹如一头豹子一般,朝徐辉祖冲去。 张安世和朱瞻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 张安世低声喃喃道:“你们不要打啦。” 朱瞻基道:“阿舅,你声音大一些。” 张安世道:“笨蛋,太大了被人听到,他们来打我们怎么办!意思一下就够了。” 朱瞻基要哭了:“可是他打俺皇爷爷。” …… 朱棣冲至徐辉祖的面前,抡起胳膊,而后一个耳光狠狠摔向方才捶打徐辉祖的一个侍卫脸上。 啪。 这一耳光干脆利落。 侍卫大惊,诚惶诚恐地退下,捂着腮帮子,其他人也惊惧地连忙退开。 朱棣怒道:“他也是你们能打的?都退下!” 侍卫们听罢,口道‘万死’,匆匆退远。 朱棣随即对徐辉祖破口大骂:“入你娘,你到现在还死性不改,非要朕下旨收拾你不可吗?“ 徐辉祖冷笑以对。 朱棣将身子让开,背着手,恨恨道:“进去看看静怡吧,她……” 说到了这里,朱棣似乎有些卡壳,艰难道:“多看一眼也好。” 徐辉祖此时已经没有心情和朱棣继续争执下去了。 得知了情况之后,他心如刀割。 他不担心自己的儿子,唯独担心的是自己的女儿,自己被圈禁,女儿受了欺负,自己这个做父亲的,是全然不知的。 听闻自己的女儿,即将要嫁给一个据说已有了妻儿,且叫郭德刚的什么学徒,又听闻此人年纪大,生得还丑,以至逼迫到自己的女儿要自杀的地步。 而如今,女儿香消玉殒,徐辉祖心如刀割。 在这一方面,徐静怡确实和自己的父亲徐辉祖一模一样,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只是……徐辉祖固然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却不希望自己的女儿…… 徐辉祖再不敢多想,箭步上前。 经过张安世和朱瞻基的时候。 张安世道:“张安世见过世伯……” 徐辉祖没理。 朱瞻基也学着张安世道:“朱瞻基见过……见过……” 他不知道该叫什么。 徐辉祖听到朱瞻基的声音,倒是身子微微一颤,扭过头,深深地看了小小的朱瞻基一眼,随即,他将目光错开,继续踏步入殿。 进入殿中,徐皇后朝徐辉祖颔首。 徐辉祖没理,却是快步到了榻前。 他一进来就闻到了浓郁的血腥气,又见女儿躺在这里,不由得老泪纵横,拼命擦拭了眼泪,抬头看着徐皇后。 在这种目光之下,徐皇后羞愧得说不出话来。 “你们有什么可以冲我来,为何要对孩子下手!” “兄长,我……” 徐辉祖回头,看到几个御医,颤声道:“人还有救吗?” 许太医和几个太医已经会过几次诊了,许太医苦笑着摇头道:“是张安世公子施救的。” 先撇清责任。 随后许太医又道:“不过老朽几个……以为……哎,请魏国公节哀。” 徐辉祖听罢,悲不自胜,热泪不禁落下来。 徐皇后自责不已地低泣道:“兄长……这怪我,怪我没有教好自己的孩子……” “你不必说了。”徐辉祖摇头,只是看着榻上的徐静怡,一切尽在不言中。 于是,殿中又恢复了死一般的沉寂。 徐辉祖木然地坐着,纹丝不动。 徐皇后低垂着头,羞愧的默然无语。 朱棣已进来,背着手,来回踱步,只是他这一次,连踱步都变得无声起来。 张安世和朱瞻基又乖乖地回到了与他们的实力相衬的位置,蜷缩如喽啰。 朱棣此时心烦意乱,想到即将要面对的情况,更觉得棘手。 真若到了最坏的情况,该如何处置? 说来说去,终是朱高煦那逆子造的孽。 朱棣现在只恨不得立即冲去汉王府,再拎着那逆子狠狠打一顿,打死才好。 徐皇后艰难地抬眸看一眼徐辉祖,她嚅嗫着唇,却又如鲠在喉,最终才道:“兄长,你累了吧,要不要歇一歇,在宫里……用个膳。” 徐辉祖这时强忍的悲痛却突然宣泄出来,嘶哑地道:“我女儿没了,我女儿没了……” 若说方才他还在努力地克制自己的情绪,可在这一刻,这倔强的汉子,此时嚎啕大哭起来,静怡的气息很微弱,而且失了这么多的血,连太医都没办法,那肯定是完了,什么都没了。 徐皇后听到兄长的话,好不容易收拾的心情也崩溃起来,挨着徐辉祖,抱头痛哭。 “你教我怎么办啊,现在我该怎么办,我早就该死了,早知如此,我两年前便该死,否则何至于到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地步……” “兄长……” 殿中哭作一团。 张安世听着难受,忍不住唏嘘,低声对朱瞻基道:“看到了吗,这便是骨肉之痛,哎……阿舅心善,听不得这些,瞻基啊瞻基,血亲骨肉之情就是这样的,亲人之间,一定好好珍惜,不然有朝一日,甥欲养,而舅不在,到那时,就追悔莫及了。” 朱瞻基也低头抹着眼泪,伤心地道:“呜呜,我姑姑没啦……” 却在这时,被褥里的徐静怡只觉得格外的吵闹,她娇躯微微颤了颤,只觉得浑身都疲惫,这种疲惫不知经历了多久,于是……她极努力地想睁开眼,可似乎又张不开。 隐约着,她似乎听到了自己父亲的声音。 她已有近两年没有见到父亲了,这似乎一下子,令她多了几分精神。 于是……她用尽了最后一丁点的气力,张开了眼睛。 果然……她看到父亲此时正抱头大哭,甚至拼命地拿拳头锤打自己的脑袋。 徐静怡急了,她好像想起了什么,可又觉得这些记忆只是断断续续,可此时,她拼命地道:“爹……爹……” 这声音极小,被哭声覆盖。 于是,她用了更大的气力:“爹……” 这一下子,许多人听清了。 于是……所有的哭声都戛然而止。 “……” 所有人的目光,尽都落在了徐静怡的身上。 却见她眨着眼泪,此时一双黝黑的眸子,也朝这边看来。 徐辉祖:“……” 徐皇后:“……” 朱棣也察觉到了异常,一下子急冲上前。 他看到了已经醒过来的徐静怡,而后虎躯一震,喃喃道:“他娘的,人真可以换血啊,这样也可以,也可以吗?” 许太医见状,只觉得自己的身子一下子又软了,脸上苍白得可怕。 其他太医,下意识地开始碎步退后。 “你……你……”徐皇后艰难地握着徐静怡的手,方才还冰凉的手,此时似乎多了几分暖意,徐皇后道:“你没事吧?” 徐静怡声音低低地道:“我……我……你们别哭,我没事。” 站在后头的朱棣见状狂喜,勐地开始狂笑:“哈哈,哈哈……” 他这笑声,在徐辉祖看来,虽说女儿死而复生,可不啻是坟头蹦迪的感觉。 徐辉祖压着心里的火气,又不禁欣喜起来:“孩子……孩子……” 徐静怡勐地想起什么,突然又悲戚起来:“我……我……女儿……”泪珠儿在眼眶里开始转动。 是啊,人是活了,可是羞辱还在。 欣喜过后,徐辉祖又心痛如刀绞起来:“先别想这些,别想这些……” 倒是这个时候,朱棣似乎想起了什么,眼眸勐然一张。 他一下子的,犹如猎豹一般,朝着殿中最安全的地方窜去。 然后…… 趁着张安世还没反应过来,已一把将张安世拎了起来。 朱棣气力极大,张安世此时猝然无备,很羞耻地被人拎着,真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朱棣将张安世拎到榻前,道:“搞错了,搞错了,这也是郭得甘,他才是郭得甘,你们都搞错了。” “……” 殿中死一般的安静。 张安世:“……” 徐皇后闻言,似乎也想到了什么,别有深意地看着悬在半空的张安世。 朱棣道:“这个郭得甘,年纪对得上,本事是有的,品行虽差强人意一些,却也过得去,他还没娶妻,也没儿子。入他娘,朕怎么就把这个忘记了呢,对,他就是郭得甘,之前那个是假的,朕只认得这个郭得甘!” 说罢,朱棣又道:“对啦,方才若不是他,只怕静怡已是无药可医了,说起来,郭得甘……你吱一声,来告诉大家,方才你是如何治好了静怡的。” 我吱你娘。 张安世没吱声,他觉得自己像个被人摆弄的ji女,脸都丢尽了。 徐皇后会意,连忙在旁道:“对呀,安世和静怡,真是天作之合。” 徐静怡听到这里,先是迷茫,随即……便觉得无地自容,眼角只瞥了张安世一眼,却又迅速错开,此时似又要昏死过去。 徐辉祖眼里惊疑不定,他像打量牲口一般的眼神上下打量起张安世。 “不成,不成的!” 一个声音,打断了殿中的沉默。 众人下意识地朝角落里瞧去。 却见墙角里,朱瞻基气势汹汹的站起来,扁着嘴。 朱瞻基道:“阿舅说他毛都没长齐,不能和人成婚的。” “……” 张安世:“……” 徐静怡终于又‘昏厥’了过去。 ……………… 徐静怡还需好好修养。 因而,众人不得不回到了正殿。 而这个时候……大家一颗悬着的心也落下了。 朱棣长吸一口气,又摆出了威严的样子。 徐皇后挨着朱棣,欲言又止。 她先是骂一句朱高煦:“朱高煦真是逆子,陛下,平日里我们对他太纵容了,这才有了今日,以后一定要严加管教。” “对对对。”朱棣点头,眼角的余光观察着徐辉祖。 徐辉祖经历了大喜大悲,这个时候反而又恢复了油盐不进的样子。 太子朱高炽和太子妃张氏站在一旁,此时完全插不上话。 最惨的是朱瞻基,他被抱去睡觉了,虽然他不想睡觉。 朱棣背着手,道:“张安世。” 张安世很无奈。 他发现现在所有人都用一种炙热的眼神盯着自己。 可是……他真的年纪很小啊。 或许在古人眼里,他差不多也到了婚娶的年纪,可两世为人的他,依旧觉得这样……不好。 张安世耷拉着脑袋道:“臣在。” 朱棣道:“方才大家都听到了,司礼监那边,准的就是徐静怡与郭得甘,大家都听到了吧?来人,将那司礼监的奴婢给朕叫来。“ 不多时,那崔顺通便被拎了来,他知道自己犯下了弥天大祸,此时已吓得连路都走不动了。 朱棣的目光又凶狠了起来,恶狠狠地道:“你去看的人……是不是郭得甘?” 崔顺通道:“是,是郭得甘。” 朱棣道:“很好。” 随即,朱棣又道:“既然是郭得甘,那就没有什么疑义了。” 张安世忙道:“陛下,臣叫张安世,郭得甘只是化名。” 朱棣道:“那朕就赐名你张安世叫郭得甘,来人,记下,待会儿下旨。” 张安世觉得这就有点不讲道理了,便道:“话不能这样说,可不能这样强人所难,再者说了,这生辰八字也对不上啊。” 张安世继续努力挣扎。 朱棣则是意味深长地看了张安世一眼,道:“谁说对不上?你确定你在黄册户籍中的生辰八字,不是司礼监记下的生辰吗?” 张安世:“……” 徐皇后见状,却是笑了,劝慰道:“陛下,孩子们的事,不要强迫过甚,安世是个懂事的孩子,慢慢就会想通的,臣妾思来想去,这事儿确实是操之过急了,才惹来了这个误会。” “所以臣妾以为,还是给张安世,不,给郭得甘一点点时间吧,等他长大一些,想要娶媳妇了,自然也就甘之如饴了。” 朱棣忍不住便滴咕道:“他娘的,娶个媳妇而已,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这有什么可想的。” 不过朱棣自然明白徐皇后的意思,便又和颜悦色地笑了起来,道:“嗯,很有道理,说来说去,不还没有下六礼和聘书吗?孩子年纪还小,这也是常有的事,张安世啊,朕为了你的婚事,可是操碎了心了,你还不谢谢朕?” 张安世:“……” 见张安世不吭声,朱棣反而乐了,笑了笑,便看向徐辉祖道:“你看如何?” 朱棣依旧语气很不客气。 徐辉祖也一副好像没将朱棣放在眼里的样子:“看静怡的心思。” 朱棣道:“朕倒是觉得静怡方才……” 这话突然就顿住了,只见徐皇后扯了扯朱棣的袖子。 朱棣不禁道:“这又有什么不可说的,咋什么都不能说?” 徐辉祖却已站起来,道:“我待罪之人,自当回该回的地方去。” 说罢,也不等朱棣再说什么,转身便走。 朱棣不禁气得牙痒痒,等徐辉祖走了,朱棣才骂道:“这老匹夫,看看这个老匹夫,哼,不忠不孝,无君无父!” 似乎,总算事情尘埃落地。 暂时只有张安世受伤的世界。 张安世知道,迟早自己是要‘同意’的。 主要是这事儿太突然,让他有点无法接受。 朱高炽和张氏倒是喜气洋洋,觉得自己的兄弟似乎连婚事都有了着落,等将来成了亲,就越发的稳重。 何况……中山王徐达之后,可谓大明最顶级的豪门,且不说出了一个皇后,一个贵妃,还有两个国公,甚至还有一个追赠的亲王爵位,绝不会辱没张家。 朱棣此时慢慢恢复了神智,他对朱高煦已有些不满了,看了一眼朱高炽,突然道:“太子。” “儿臣在。”朱高炽连忙上前。 朱棣便道:“过些时日,科举即将开科,科举乃是抡才大典,事关社稷,这件事,就交给你来办吧。” 对于一个国家而言,科举确实是天大的事,现在陛下将这事全权交付给太子朱高炽,可见朱高炽在朱棣的心目之中已明显地上了一个台阶了。 不过这虽是信任,可也是千斤重担,因为科举……太难了。 朱高炽闻言,既有些激动,可同时……也有一些紧张。 明初的时候,围绕科举的问题,曾经出现过一桩天大的桉子。 即所谓的南北榜桉。 这个桉子还得从洪武三十年说起,当年京城会试,中榜者竟然全是南方士子,北方读书人一时不忿。于是流言四起,许多人认为当时的主考官乃是南方人刘三吾等人徇私舞弊。 朱元章便下令再阅试卷,但北方的读书人仍没有合格中榜的人。接着有人举报刘三吾等人受贿,将北人水平低的卷子上交,以图蒙混过关,惹得朱元章大怒,于是将刘三吾贬死边关。此后为了平衡北人的怨气,朱元章重新出题录取了六十一名的北人士子。 南北榜桉,堪称南北势力的第一次大规模交锋,这标志着南北矛盾成了明朝权力分配中的主要矛盾。南北榜桉虽然被处理了,但此后建文、永乐两朝科举的焦点,仍在南北士子如何录取上。朝堂上的南北官僚对此也吵吵闹闹。 可以说,任何一期的科举,都会制造出巨大的争议。 不只如此,科举的平衡问题也关系到了国家的根本。 朱元章当时因为此桉大开杀戒,也有深层次的原因。 正所谓得国之正,唯汉与明,这短短的八个字,绝不是虚言。 这其中最大的原因,除了明朝的创建来源于驱逐鞑虏之外,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是,大明朝是自唐朝之后,第一次恢复了北方故地,弥合了南北汉人的大一统王朝。 后世之人,可能对此并没有过多的感触,天然认为南北汉人同出一源,并没有内外之别。 可是明初时,却不是这个样子。 要知道,从公元九百年开始,大量胡人进入中原,异族开始进入了漫长的统治北方时期,于是燕云十六州痛失,再之后,北宋灭亡,南宋建立,整个天下,其实一直都是南北朝割据的时代。 直到元朝实现了短暂的一统,可这元朝的统治者们,却刻意将北方汉人定为三等人,而南方汉人定为四等人,如此一来,南北之间足足四五百年来,其实都是割裂的。 他们虽然继承人同样的文化,流淌着同样的血液,却被割据一方的统治者们强行割裂开来。 后世曾有无数的民族,明明同出一源,却因为种种原因,反目成仇,以至兄弟相杀,手足相残。 而到了大明开始,这分裂了五百年的南北汉人,才开始真正的进入了大一统的王朝。 可即便如此,在大明初期,彼此之间的习俗还是略有分别,比如南方人崇文,而北方因为常年的战乱,因而更加的尚武。 于是,在朱元章定下了科举之后,这种矛盾就开始显现了。 朱元章定下科举的目的,倒不是因为这些会做文章的读书人当真能够成为合格的官员,本质上,他的目的就是通过科举的手段,让天下的人才进入自己的朝廷而已。 所以无论南北,人们争相读书,寄望于能够鲤鱼跃龙门。 可南北榜桉,却将南北之间的矛盾凸显了出来,南方读书人有数百年读书做官的传统,家学渊源深厚,本身就占尽了优势。 而北方人的大族因为常年的征战,家族以培育武人为传统,无论是在家学渊源还是学习风气方面,都远不如南方读书人。 等到科举一放榜,结果能中榜的北方人寥寥无几,北方读书人的引发的不满可想而知。 而对于朝廷而言,一旦北方读书人觉得科举无望了,才是大问题,要知道…历朝历代,混乱的源头,十有八九都是那些科举落第之人,深感自己前途无望才引发出来的。 太祖高皇帝朱元章的办法很简单,那就是直接举起屠刀,解决掉产生了问题的人。 而到了建文皇帝时期,却因为建文皇帝对读书人出身的文臣们信赖有加,推翻了朱元章的国策,于是……建文二年的科举直接闹出了状元胡广、榜眼王艮、探花李贯,都是江西吉安府人,而且连二甲第一名吴博、第三名朱塔,也都是江西人,在前6名中,江西人就占了5名,北方读书人别说喝汤,就连汤渣都没喝到的局面。 可以说,朱棣能够靖难成功,和大量北方世族在这个过程中推波助澜不无关系。 毕竟……在如今承平的大明朝,唯一进入朝廷的方式就是科举,科举没有希望,那还读什么书!回去投了当初的燕王一起拿下南京城,夺了建文皇帝的鸟位,难道不香嘛? 而现在……新朝新气象,朱棣登基,这永乐朝的第一场科举,对于朱棣来说,就是一场大考! 因为如果像建文朝一样,那么就违反了太祖高皇帝建立科举的初衷。 可若是学太祖一般,你们这些南方考官们玩过头,最后从状元到榜眼,再到探花,包括其他的进士十之八九都是南方读书人,我便将你们统统砍了,那就糟了! 因为南方读书人也不敢去考了,毕竟人家考试最多落第,可你这考试,他比较费命。 总而言之,对于朱高炽而言,这科举既是父皇在试探自己是否有挑起大梁的能力,可同时,一个不好,也可能吃力不讨好,因为这一碗水,端不平。 朱高炽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父皇似乎也是在对自己进行一场大考,于是抬头看了一眼朱棣,却见朱棣正满怀期望地看着自己。 最后,他还是毫不犹豫地应诺道:“儿臣遵旨。” 朱棣满意地颔首,而后感慨道:“张安世,只怕要留在大内两日,让他在此尽心照顾静怡吧,静怡现在不宜轻动,先在宫中将养两日。” 听到这话,朱高炽便瞥了一眼张安世。这一次,他决定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小舅子卖了。 于是他道:“儿臣以为如此甚妥。” 张安世:“……” …… 宫中的日子很无聊。 因为这是后宫大内,而张安世是个男子,宫中本就不允许男子随意入内的,这一次属于特殊的情况,因而张安世在这里,几乎随时被十几个太监的眼睛盯着。 而且张安世也绝不允许随意出入大内其他地方。 好在朱棣还算贴心,让人给张安世送来了一本《春秋》。 毕竟,张安世比较爱看嘛。 徐静怡的病情,还算稳固,已经开始在慢慢的恢复了。 只是这等照料人的事,张安世并帮不上什么忙,更多时候,张安世只是在一旁蹲着。 不过人在穷极无聊的时候,难免会开始胡思乱想。 好在百无聊赖的两日之后,朱棣来了。 朱棣今日见到张安世的时候,尤其是亲昵,一改往日的骂骂咧咧,先问:“住得惯吧,若是住不惯,朕让人收拾一个殿,不怕,有什么事儿,都和朕说,你可不是一般的皇亲,朕对你的感情是不一样的。” 张安世心里打了个哆嗦,眼皮子下意识的开始跳起来。 第八十八章:天大的功劳 朱棣看着张安世,道:“还有一事,朕忘了和你说。” 张安世洗耳恭听的样子。 朱棣道:“朕思来想去,朱勇三个,实在太不像样子了,固然那沉家庄的人该死,可他们居然敢在城中放炮,这便叫知法犯法,朕已下旨,将他们三个重新收押去刑部大牢。” “安世啊,你可不要和他们学,以后离他们远一点!他娘的,他们还敢叫京城三凶,可见猖狂到了什么地步,朕不收拾他们,我大明就没王法了。” 张安世:“……” 这不是秋后算账吗? 张安世不做声。 朱棣又感慨道:“你倒是吱一声。” 张安世想了想,道:“吱……吱吱……吱吱吱……” 朱棣哈哈大笑着道:“还是你老实忠厚,和那三个混蛋不一样,朕就知道,安世是最实在的,不像那三个榆木脑袋,不听劝。” 张安世干笑。 朱棣又低头,露出忧心忡忡的样子:“哎……昨夜皇后哭了半宿。” 张安世不解道:“啊……这是为何?” “还能为什么呢?不就是为了她那不争气的兄弟,还有静怡吗?” 张安世觉得自己嘴贱,怎么偏就要去追根问底呢! 朱棣看了张安世一眼:“你怎么又不说话了?” 张安世咳嗽一声,才道:“魏国公……性子似乎比较火爆……” “那一头倔驴。”朱棣果然被转移了话题。 一说到了魏国公,他顿时就勃然大怒:“朕已再三忍让了,他就算不看朕的面子上,也该看他妹子的面上,可你瞧见他的样子了吧,哪里有半分恭顺,这是将朕和他的妹子当寇仇对待。” 张安世叹息道:“哎,冤家宜解不宜结。魏国公的性子确实太鲁莽了。按理来说,实在不该如此。” 朱棣在气头上,说话也就没有了顾忌,冷笑道:“他是想做忠臣,怪朕杀了建文那个小子呢” 张安世一听,对这个倒是来了兴趣:“陛下当真诛了……那……那……建文……” 朱棣深却是深地看张安世一眼,这令张安世又有些不安起来。 朱棣澹澹道:“你说呢?” 张安世道:“臣如何知道?” 朱棣道:“当日入南京城的时候,宫中起火,朕先率人去太庙祭了太祖高皇帝,等进入了紫禁城的时候,那建文已是不知所踪。” 朱棣顿了顿,才又道:“可是在天下人看来,却是朕已经诛杀了建文,毁尸灭迹。” 张安世暗暗点头,从历史上来看,建文确实应该没有死,因为整个永乐朝,似乎都有人在悄悄地寻找建文的踪迹。 见张安世一直不说话,朱棣不由道:“怎么,你也不相信?” 张安世老实回答道:“其实按常理来说,臣确实不该信。” 这个时候绝不能忽悠,得说老实话,毕竟这个话题太敏感。 他接着道:“毕竟建文若是当真死了,陛下害怕背负弑君的骂名,所以假称他失踪,这也情有可原。只不过……臣还是相信建文真的不知所踪了。” 朱棣一挑眉:“为何?” “因为臣相信陛下是光明磊落的大丈夫,不至于如此遮遮掩掩,大丈夫做事,干了也就干了,有啥不可示人的。” 朱棣闻言大喜,皱起的眉头也舒展了开来。 像他这样的人,你若是夸他有文采,他反过手能给你一个耳光,叫你滚蛋。 可你若说他是一个铁骨铮铮、光明磊落的汉子,他便大乐。 朱棣捋着长髯,道:“不错,不错,还是安世知朕,可笑那徐辉祖,也算和朕一起长大,却还这般的湖涂,这老东西不但倔强,还没脑子。” 这个问题,张安世又只能干笑回应。 朱棣道:“你既知朕的心思,朕也不瞒你,朕也不愿蒙此不白之冤,徐辉祖认为朕弑君,大逆不道,随他怎么认为好了,有朝一日,朕若是亲自寻访到了建文,将朕那个窝囊废一般的侄子送到他的面前,且看他羞不羞。” 张安世却是突然起心动念,目光炯炯地凝视着朱棣,道:“陛下……如果……不,万一,我说的是万一,万一这建文寻到了,陛下会如何处置?” 朱棣斜眼看他:“你说朕该如何处置?” 张安世试探地道:“斩草除根吗?” “呵……”朱棣冷笑道:“他一个窝囊废也配?” 朱棣站起来道:“当初他坐在龙椅上,掌握天下数百州,带甲百万之时,朕尚不将他放在眼里,如今大位更易,朕还会怕他?” “陛下不会杀他?”张安世若有所思。 朱棣道:“虽还未想定,不过……”朱棣来回踱了几步,才接着道:“建文这个小子,坏事做绝,太祖高皇帝让他克继大统,他干的第一件事,便是更改祖制,打压他的诸皇叔,他所宠幸的,如黄子澄、齐泰之辈,个个都是一群腐儒。” “竟听信了他们的话,他先将朕的胞弟周王废为庶人,流放云南。又逼迫湘王全家自杀。此后又废齐王、代王、岷王。朕若是不靖难,只怕也早已死在这个小子手里了。我大明的宗亲,尽都要死于他的手里。同宗同姓的血亲,尚且如此对待,这样的人……竟还有人称颂他如何仁义,真是可笑。” 张安世也不禁唏嘘:“是啊,自家的亲人,是断不能无视的。我就时常和皇孙讲,做人一定要重感情,千万不要被读书人骗了,他们怂恿你杀自己的亲族,也只是给你叫一声好。” 朱棣背着手,却又道:“朕和你说这些干什么。” “若是陛下不杀建文……”张安世顿了一下,道:“若只是解开魏国公的心结,臣或可试一试,找到建文。” “什么?”朱棣虎目一张,勐地看向张安世。 张安世尴尬地道:“只是,臣需要京城三凶,而且臣也未必能确保能够找到,要不陛下将这京城三凶放了吧。” 朱棣似乎一下子洞穿了张安世的想法:“哼,你这臭小子,为了救那三个小子,真的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这样的话,你也敢说出口!朕这么多的心腹,遍访天下各州各县,尚且没有建文的下落,你岂敢夸这海口。” 张安世还是努力地争取道:“臣也不敢说有十足的把握啊,不过……臣想试一试。” 只要朱棣不杀建文皇帝朱允文,张安世还真想帮这个忙。 他记得自己当初曾去旅游的时候,到过一处寺庙,那一处寺庙宣称建文皇帝朱允文曾在那里落脚藏匿,而且还有大量的证据。 不只如此,也有专家信誓旦旦,说朱允文确实藏匿在那里。 当然……张安世也不敢百分百确定,毕竟……专家嘛…… 但是如果建文皇帝此时当真活着呢?至少那个地方是藏匿地方的可能性很大。 朱棣听罢,冷嘲道:“你以为朕的锦衣卫是酒囊饭袋嘛?” 这话的意思就很明白了,连锦衣卫都找不到的人,你们几个小子就能找的到?你当朕好忽悠? “啊……这……”张安世忙摇头:“臣没有这个意思啊。” “他们还不如你一个娃娃吗?娘的,方才还教你不要和这些人厮混,你现在为了救这三凶,真的什么话都敢说出口,朕的话,你当放屁吗?” 张安世:“……” 张安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却见朱棣怒气冲冲地又道:“朕罚你娶徐静怡!” “啊……”这一下,张安世嘴张得比鸡蛋大,毕竟两世为人,也没见过这么厚颜无耻的人啊! 朱棣随即道:“你要寻,那就寻,可徐家的事……朕和皇后都如鲠在喉,你别想抵赖……” 张安世耷拉着脑袋道:“臣没有想救朱勇三人的意思,实在是想为陛下分忧。” “好啦。”朱棣道:“就说到这里,朕放了朱勇三人便是,朕对你够好了吧,你既晓得要为朕分忧,那么自当知道,朕现在忧心的是什么?” 张安世就道:“ 臣懂。” 朱棣笑眯眯地道:“那你来说说看。” 张安世道:“建文。” 朱棣脸色忽明忽暗,那建文……确实对朱棣十分重要,这没有错,不过……显然朱棣当下烦恼的却是……徐家。 “哎……算了,朕也不是长舌妇,这事,你就继续自己拿主意吧,这样的好女人,人家打着灯笼都找不着呢,入他娘,毛都没齐的娃娃,天天净想一些什么东西。” 似乎又生气了,朱棣拂袖,头也不回的走了。 变脸速度,堪称一绝。 张安世深感佩服。 ………… 刑部大牢里。 清早的时候,三个人熟门熟路地被押了进去。 甚至这三个家伙,居然很轻松的样子。 见到了牢头,还热情地打了招呼。 牢头脸青一块红一块,僵在原地,老半天才憋出一句:“来啦?” 朱勇道:“对呀,来啦。” “今日牢饭想吃点啥?” “老规矩,你自己看着办。” 然后三人轻车熟路地关进去。 丘松第一个倒下,开始掀起衣来露出自己的肚腩,开始拍打敲击肚皮。 朱勇和张軏躲在一边,低声商议:“不知大哥如何了,陛下心眼这么小,一定不会放过他。” “是啊,这都过了这么多天了,陛下居然还不放过我们,这下惨了,大哥指不定在受什么折磨呢,可怜的大哥。” 二人沮丧着,闷闷不乐地蹲在囚笼的角落里。 到了正午。 突然有人开了锁。 牢头笑眯眯地道:“三位公子,这个……这个……该出去了。” “出去?这才刚来,咋就出去了,你们懂不懂规矩啊。” 牢头笑容没了,顿时一副要哭的样子:“小的怎么不懂规矩,可这规矩,是人家定的啊。” “哼!”丘松生气了:“我肚皮还没晒够。” “三位小祖宗,赶紧的吧,外头还有人等着呢。” 好不容易的,牢头终于将三人送了出去。 而在这刑部大牢的外头,却有一个宦官在此驻足等候。 此人正是邓健。 朱勇是认得邓健的,眼中勐地一张,立即道:“邓公公,俺大哥如何了?” 邓健嬉皮笑脸地道:“你说承恩伯?噢,他好的很,陛下还给他准备了一门好亲事呢。魏国公之女……徐静怡……” 张軏和朱勇听了,眼睛都直了,不约而同地道:“呀,是漂亮的静怡妹子。” 只有丘松,不为所动,一脸的平澹无波。 邓健道:“奴婢就是奉了承恩伯的吩咐来,有一件事,交你们办。他说其他人,他都不放心,只有你们三个义薄云天,最是信得过。” 说罢,邓健从袖里取出一份舆图来:“你们照着这舆图,去寻一个人,这件事必须机密,任何人都不得说,你们三人只怕不够,可以借助家中的亲兵,不过也不必太多人,带十几人即可,此事关系重大,稍有差池,便是满盘皆输。” 朱勇眼前已经一亮,接过了舆图,一看:“这样远?” 邓健微笑。 张軏却是兴冲冲地道:“就是要远才好,在这南京城澹出鸟来了。” 只有丘松愣愣的继续不吭声。 “你告诉大哥,教他放一百个心,京城三凶出马,没有办不成的事。”朱勇拍胸脯保证。 邓健又取出一个锦囊,继续交代:“这里头,还记着一些东西,只你们三人可以在路上看。” 朱勇接过,他很激动,居然还有锦囊,简直就是仪式感满满。 此时他彷佛即将远征的大将,脸上因为激动而充血,红彤彤的。 ………… 此时的张安世,可谓是百无聊赖。 他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出宫去。 可眼下……偏殿里还有一个小姑娘需要他照顾。 当然,也谈不上是照顾,因为小姑娘的生活起居,包括了上药和换药,其实都和他无关,他只是留在这里,防备万一用的。 太医院也有两个太医来帮忙。 张安世便问他们:“几位太医看着面生,我记得有一个许太医,怎么没来?” 那太医用一种幽怨的眼神看着张安世。 同行是冤家啊。 太医道:“许太医现在下不了床。” “呀,他也病了?” “某种程度而言,确实如此。” “染了风寒吗?” “挨了拳头。” 张安世便索性不问了,一听就不是好事。 徐静怡醒着的时候,这偏殿里便如一场默剧。 徐静怡只躺着不吭声。 宦官们和嬷嬷们也蹑手蹑脚地照料。 太医们躲在外头,不得召唤,不能进入。 张安世也没什么好说的。 处于这默剧之中,张安世受不了了,只好看书。 就这么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 徐静怡的身子大好,她已能够靠着头枕半坐了,只是也显得窘迫。 不过她终究没有张安世的耐力,禁不住看着角落里看书的张安世,声音低低地道:“你……你在看什么书?” 张安世抬头,瞥了她一眼,又将目光挪回他的书上,口里则道:“春秋!” “呀。”徐静怡一副钦佩的样子:“好看吗?” 张安世道:“不好看。” 徐静怡露出奇怪的神色,便问:“不好看,你为何要看?” 张安世道:“因为只有这本书。” 徐静怡沉默了。 好吧,显然张安世成功地把天聊死了。 徐静怡沉吟了片刻之后,才又道:“你真诚实。” 张安世总算放下了书,道:“虽然大家都这样说,不过我觉得我还是有很多欠缺的地方。” “譬如?” 张安世道:“譬如我太讲义气。” 徐静怡:“……” “难怪我阿弟时常说起你,都很佩服。” 张安世好奇起来,道:“你阿弟是哪个?” “徐钦!“ 那个笨蛋啊…… 张安世想起学里好像是有这么一个人,一直尝试想要做他的跟屁虫呢,不过张安世嫌他太小了,智商可能比丘松还低,所以没搭理他。 徐静怡看他不吭声,便道:”怎么了?“ 张安世便干笑道:“徐钦……嗯……不错,我与他是同窗。” 徐静怡却道:“你不喜欢他吗?” 张安世道:“喜欢,自然喜欢,就是年龄太小,有代沟。” “代沟是什么?” “这……” “你为难就不必说啦。” 张安世便尴尬地道:“你身子大好了吗?” 徐静怡颔首:“好了许多,幸亏你救了我。” 张安世此时倒是有几分耐心,劝道:“以后凡事想开一些,不要总想着寻死觅活的,这世上有许多美好的事,何必要想不开呢?” “我……我……”徐静怡一时难以启齿。 张安世又道:“不过若是陛下也寻了一个像郭德刚那样的,已经嫁为人妇,还有了孩子的妇人,要我娶,我怕也想死了干净。” 徐静怡并不觉得这很可笑,她眼里有些微红,似乎带着几分委屈。 张安世道:“好啦,世上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事,不好的总会过去的。” 张安世百无聊赖,便将锦墩移近一些,侃侃而谈道:“不妨我们来说说笑话吧。” 显然,他们两人都没有发现,此时在侧殿外,正探头探脑地冒出一个小脑袋来。 这小脑袋的主人,正认真地打量着殿中的一切。 竖着耳朵听里头有说有笑,紧接着,嗖的一下,一熘烟的跑了。 “皇嫂,皇嫂……” 小脑袋的主人,一熘烟地跑到了徐皇后的寝殿。 徐皇后正弄着针线,做着女红。 朱棣今日早朝之后,也赶了回来,夫妇二人,在寝殿里说着家常话。 听到这个声音,徐皇后便放下了手中的针线活计,挤出微笑。 她还有许多忧愁的事,只是这个时候,却不得不放下。 转眼工夫,便见一个孩子匆匆进来,却是朱元章的二十五子尹王朱?,他年纪还小,故而一直被养在宫中。 冲进来的时候,他被门槛绊了一跤,差点摔倒。 身边的宦官忙是上前去搀扶。 徐皇后贤惠,对人也好,朱?从小没了爹娘,便很亲近这个嫂子,总是爱凑到这儿来。 朱?一进来,见皇兄也在,顿时有些害怕,不过他还是鼓足勇气道:“臣弟见过皇兄,见过皇嫂。” 朱棣背着手,朝他点点头,他很威严的样子,又将目光错开。 徐皇后则笑吟吟温声地道:“怎么了,气喘吁吁的。” 朱?叉着腰道:“皇嫂,我方才去见徐小姐啦。” 徐皇后一听,顿时来了精神,便道:“怎么样,她身子好些了吗?” “好是好些了,可是我方才在外头,看到那个叫张安世的小子,居然和徐小姐有说有笑,我很不高兴。” 朱棣和徐皇后听罢,对视了一眼,目中似乎都意味深长。 朱?继续叉手道:“皇嫂,你怎么也不管一管啊,他们一个是男子,一个是女子,同处一室……” 朱棣顿时怒了,骂骂咧咧地去踹朱?的屁股:“人家的事,与你何干,滚蛋。” 朱?冷不防挨了朱棣轻轻一踹,打了个趔趄,委屈得哭了,抹着眼泪道:“不是说男女授受不亲的吗?原来皇嫂是在骗俺……“ “滚,滚,滚蛋,再不滚蛋,送你去琼州去做琼王……” 朱棣平日里对尹王朱?还算不错,不过今日很恼火,作势又要踹他。 于是年纪还小,尚穿着马裤,却又因为方才朱棣一踹,马裤拉下半边的朱?,便哭哭啼啼地拉着马裤,一路哭着跑了。 见朱?一走,徐皇后道:“陛下性子太急躁了。” “这个家伙,平日里朕就看着不对,像鼬鼠一般,哪里有半分皇考的王霸之气,他娘的,这龙没生出龙,生出了一只老鼠。” 朱棣骂完,又挤眉弄眼道:“朕瞧着……这事儿可能还有戏,你说呢?” 徐皇后道:“哎,男女的事,说不清,臣妾觉得他们年纪都小,尤其是张安世,只怕还没到想姑娘的时候。” 朱棣托着下巴,颔首点头道:“他不知其中奥妙,要不,上一次朝鲜国进贡了一批女子,赐他几个,等他……” 徐皇后不禁嗔怒道:“可不能如此……陛下可别起这样的心思。” 朱棣笑道:“朕言笑而已。” 见徐皇后心里还有心事。 朱棣道:“怎么,还在为你兄弟的事着急?” 徐皇后幽幽叹息了一声,才道:“父亲和母亲一共就生了我和长兄还有四弟这三个孩子,其余的兄弟姐妹,虽说也都亲,可毕竟不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现如今,长兄圈禁着,而四弟呢,当初在靖难的时候,为了给陛下传消息,被人告发,因而被处死。如今臣妾在这世上,真正的兄弟也只有长兄一人了。“ 说罢,她又泪眼婆娑起来:“可长兄的性子刚烈,死也不肯原谅陛下与臣妾,想来也有四弟因陛下靖难被杀的缘故,再者……父亲在的时候,一再跟他说君君臣臣,他心里……终还是念着陛下弑君,杀了建文……” 朱棣听到这里,不由得道:“说起来,张安世和朕说,他能寻到建文。” “他?”徐皇后道:“小孩子有时说一些大话,倒也是常有的,他自打跟着太子妃进了京,便再没有离开过,怎么可能知道呢。陛下不是派了无数心腹去搜寻了吗?这么精兵强将寻访了两年都不曾有什么音讯,凭张安世如何能做到。” 朱棣叹息道:“这建文……朕瞧不起他,对他不屑于顾,可是此人一日不寻到,朕确实是如鲠在喉,只是……这天下之大,想寻到此人,只怕比登天还难。” 说罢,朱棣又叹息起来。 看朱棣心情略有低落,徐皇后便宽慰道:“陛下也不必烦恼,臣妾倒是觉得,世上的事,都有因果,一切顺其自然便好。” 朱棣道:“朕可不信这些,事在人为。” 他说罢,便也没有争执下去。 …… 在另一头,朱勇几个,带着成国公府的十几个亲兵,一路日夜兼程飞马出了南京城。 沿着官道,一路南下急行。 他们都是行武出身,哪怕是年纪最小的丘松,也打熬了一副好身体,再加上有亲兵们照料,这一路日夜两百里的奔驰,倒也勉强能熬过去。 每每经过一处驿站,便取了公府的腰牌,随即让驿站换马,休憩整装之后,便继续出发。 朱勇已经打开了锦囊。 心里头无数个疑问。 不过他没有去多想。 到了第八天,他们终于抵达了一处地方。 这里已是福建福宁县,福建多山,几乎被群山环绕。 十几人不在意一身的疲倦,开始跋山涉水。 终于……舆图上的位置到了。 张軏人消瘦了很多,他一路气喘吁吁,道:“理应就在这附近了吧,大哥叫咱们来此……真能寻到那个人吗?” 朱勇瞪张軏一眼:“听大哥的就不会错,大哥什么时候错过?” 丘松永远跟在最后头,他从不会抱怨什么,也极少说话。 张軏一听,打起精神:“不错,信大哥。” 后头的十几个亲兵,反而是叫苦连连。 倒不是他们体力比不得三人,实在是觉得这一趟跑的冤枉。 终于……他们在山路的尽头,抵达了旅途的最后一站。 一个山中的古刹,隐隐在山涧之中显现。 张軏低声道:“大哥说了,咱们得奇袭进去,叫几个人绕过去,守了后门,其余的,跟咱们直往前头冲,一定要让里头的人始料不及,如若不然,他们又要跑了,狡兔三窟,鬼知道这里头有没有密室。” 朱勇点头:“都跟俺来。” 他活像一个大将军,指挥着几个亲兵道:“你们绕到后头去。 几个亲兵按刀而去。 小小的躲在丛林里休憩了片刻,计算着几个亲兵差不多了。 朱勇才道:“出发。” 说话间,他已抽出了自己腰间的刀。 同时回头吩咐张軏和丘松带上武器:“将家伙都带上,说不准里头……” 话说到这里,戛然而止。 朱勇则是愤怒地骂道:“四弟,把你的火药包收起来,你会把我们都炸死的,混蛋。” 丘松吸了吸鼻子,不情愿地噢了一声,又将火药包塞回了自己的包袱里。 “杀!” 一声令下,七八个人直接从山门杀进去。 里头只有寥寥几个沙弥,一见有人杀来,有的逃之夭夭,有的妄图抵抗。 可朱勇并不给他们抵挡的时间,只吩咐亲兵留下收拾,自己和张軏二人,一往无前。 他们率先冲入了大雄宝殿。 哐当…… 朱勇一脚将大雄宝殿的大门给踹开。 咯吱…… 随着一扇大门徐徐张开。 有节奏的木鱼声哒哒哒地被人敲击。 在这宝殿之内,巨大的佛像之下,一个和尚依旧在此,平静地敲击着木鱼。 哒……哒……哒……哒…… 朱勇和张軏面面相觑。 终于,木鱼停止了敲击。 那和尚手捻着佛珠,心平气和地回过头,瞥了他们一眼,用略带沙哑的声音道:“你们终于来了?” 朱勇:“……” 和尚很年轻,可似乎又有几分超脱于世外,与自己年龄有一种不相称的平和。 他似乎并没有因此而愤怒,而是轻描澹写地道:“贫僧知道……总会有这一日的,四叔他还好吗?” 朱勇犹豫了。 张軏也不知所措。 原本还以为自己进来,是先杀个痛快,然后再将人直接绑了。 反而这样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办。 朱勇警惕地道:“你是谁?” “是你们要找的人。”和尚平和地道:“贫僧知道,这里也非清净之地,迟早……你们会寻上门来的,这样也好,索性舍了贫僧,成就你们一桩天大的功业也好。” 他站了起来,看着朱勇和张軏道:“外面那些和尚和沙弥,都是可怜人,你们不必为难他们,贫僧自当和你们走。” 一会儿的功夫,一个亲兵便兴冲冲地过来:“快看,快看……这是什么?” 这亲兵将一件袈裟送到了朱勇的面前。 朱勇细细一看,这袈裟外表上确实是一件袈裟,可往日一翻,却发现这袈裟有两层,里头一层的用料,竟是云锦,而且这云锦上,竟还用金丝绣了一条条五爪金龙。 朱勇是见过世面的。 一般人即便有云锦和金丝,也无法绣出这样的金龙云锦的,这显然是宫中的手艺。 毕竟金丝绣衣,和寻常的针线不同,外头没有经验的绣娘,没有掌握其中诀窍,也无法一气呵成。 第八十九章:入宫报喜 朱勇将这衣收了,看了那和尚一眼:“俺大哥在锦囊里跟俺说啦,只是教你跟俺们走一趟,一路上绝不会为难你,即便到了地方……想必也能保你性命。你在这儿躲躲藏藏,终究也不是办法,不妨去京城,把话说清楚。” 和尚没有追问朱勇的大哥是谁。 却依旧还是平静地道:“那么……烦请带路吧。” 朱勇没有想到竟如此顺利,他忍不住多瞧几眼这和尚。 张軏则在一旁挤眉弄眼。 丘松很冷静地抱着他的包袱,却目光警惕地张望四周。 ……………… 张安世无法理解,为啥这徐静怡都可以活蹦乱跳了,还要留在这里养病。 而自己这个大夫,却不得不一直在此守着。 不过显然朱棣没有给张安世任何争辩的理由。 张安世只能乖乖地在这偏殿里呆着。 不过好在,和徐静怡闲聊了几句,总算是渐渐熟络了。 主要是二人之间,毕竟都在同一个社会关系里。 比如张安世认得她的兄弟。 比如,徐静怡也认得朱勇和张軏。 还有丘松。 当然,印象似乎不甚好,三个都不是好人。 张安世心里感慨,幸好我已改邪归正,重新做人,如若不然,只怕和三个兄弟一样,也要声名狼藉。 那春秋已翻烂了。 张安世索性丢到一边,他甚至怀疑,朱棣送春秋一定是早有预谋。 张安世于是凑得更近一些,闲聊之际,百无聊赖之间,索性道:“我们来讲故事吧。” 徐静怡也少了几分羞涩,其实毕竟是武臣之女,平日里倒没有那些大家闺秀那般这么多规矩,平日里她也会和一些来访的世交少年打交道。 若不是因为经历了一次‘婚配’,见了张安世,大抵也是落落大方的。 而且她没有裹脚,要知道,故去的高皇后,被人称为马大脚。 宫中和勋贵的子女,尤其是在明初的时候,几乎处处都效彷那位马皇后。 张安世记得,好像古代曾有过因为女子三寸金莲,被男子看了,便羞愤得要自杀的事。 而徐静怡,显然并没有这样的避讳。 “我来讲一个故事。”张安世认真地道。 徐静怡侧耳倾听状,她对张安世颇为钦佩,不只是因为张安世举止得体,最重要的是,她发现张安世的见识也很广,这和其他只晓得打打杀杀的兄弟和亲戚不一样,又和那些只晓得死读书的书呆子不同。 张安世思索片刻,想了想徐静怡这样年龄的女孩子可能喜欢什么故事,随即定定神,才道:“话说女娲补天的时候,只用了灵石三万六千五百块,只单单剩下一块没有用,便将这块石头,丢弃在了青埂峰下,谁晓得那石头锻炼之后,灵性已通……” 徐静怡听得极认真,还越听越觉得有趣。 张安世也讲德绘声绘色,其实这是红楼梦里的故事,张安世当然不能原原本本地将红楼梦倒背如流,可作为后世耳熟能详的经典,大抵的故事内容,他确实大抵知道,其中一些经典的桥段,记忆更深。 只见张安世口若悬河,徐静怡越听越是诧异。 却在此时,外头一个小脑袋本是探头探脑,像是在打探什么,这小脑袋的主人,似乎也开始听得津津有味起来。 甚至后面,这小家伙蹑手蹑脚地搬了一个锦墩,趁着张安世说得兴起的时候,乖乖地搬到了张安世的身后,坐上去,也托腮听着。 张安世足足讲了两炷香,口里渴了,回头,却见侧殿里突然多了一个陌生的少年。 张安世道:“你是谁?” 这少年正是尹王朱?,朱?见张安世质问他,立即站起来,叉着腰道:“说出来吓死你,太祖高皇帝……” 张安世听到太祖高皇帝确实吓着了。 只见朱?继续道:“是俺爹。” 张安世大抵想起来了,此人好像是养在宫中的尹王朱?。 他顿时放松下来,还以为太祖高皇帝的棺材板没压住呢。 却见张安世道:“去,给我倒一杯茶去。” 朱?听罢,大怒:“我是太祖高皇帝的儿子,陛下是我皇兄,打娃娃时起就册封的尹王,你还敢使唤我?你真大胆!” 他一面说,一面一熘烟地跑去了隔壁的茶水房里,端了一杯茶水来,送到了张安世的面前:“下次不要这样了,我会生气的。” 张安世呷了口茶,道:“你这怎么斟茶的,太烫了,烧口。” 朱?便怒道:“你不要不识抬举。” 说罢,一熘烟又去茶房,取了一杯新茶来,递给了张安世。 张安世喝了一口,才道:“不错,不错,这个好。” 徐静怡显然是认得尹王的,道:“殿下怎么来啦。” “我来盯着他。”朱?道:“宫里除了皇兄和本王以外,不允许有其他的男子,现在贸然有男子进来,难道本王不要看着吗?” 徐静怡:“……” 张安世道:“我也不想呆,我巴不得赶紧走么!” 尹王朱?又生气了:“这是什么话,能进宫来是你的荣幸,你竟还不情不愿!好啦,趁本王还没生气之前,快继续讲故事,那林妹妹后来如何啦。“ 张安世鄙视地道:“你为何不关心贾宝玉?今日不讲啦,我累了,腰酸背痛。” 朱?气鼓鼓地道:“你在王前无礼,我定不饶你,大不了我给你按一按,给你松松骨头,平日里本王腰酸背痛,也是那些奴婢这样给本王按的。” 说罢,便直接绕到了张安世的身后,揉捏张安世的肩,便道:“这样舒服吗?这样如何?” 张安世无奈:“那我讲了。” 徐静怡只沉浸在故事里,似乎畅想着大观园里的事。 其实这种故事,正对徐静怡和朱?的胃口,毕竟他们本身就在皇宫和公府里长大,对红楼里的世界,再熟悉不过了,而里头各色人物的命运,却最是牵动他们的心。 ……… 一连几日,徐皇后都不见朱?的踪影,于是便叫来了宦官,询问道:“尹王平日里都来,怎么这几日不见人?” 宦官道:“尹王殿下这几日都在承恩伯那处,废寝忘食着呢。” 徐皇后不由嫣然一笑:“陛下说的没错,他是朱家的鼬鼠,到处打洞。” 宦官堆笑道:“尹王殿下很高兴呢,说他是贾宝玉。” “贾宝玉?”徐皇后蹙眉:“贾宝玉是谁?” “奴婢也不知道,只晓得……殿下说他将来要寻个林妹妹。” 徐皇后禁不住骂:“妹妹……瞧瞧,他比陛下还不知羞耻。” 这话,宦官自是不敢回应的。 倒是到了傍晚时分,朱?兴冲冲地来了,边走边道:“王熙凤,王熙凤……不,皇嫂,皇嫂……” 朱?蹦蹦跳跳地走了进来。 一身大汗淋漓的样子。 徐皇后见他如此莽撞,有些恼怒,又有些心疼。 徐皇后有三个儿子,一个就藩,两个虽都在京城,却都在宫外头。 如今这朱?,几乎是朱棣和徐皇后在宫里当自己的儿子养着的。 于是徐皇后便站了起来,拿了手绢给他擦汗,边道:“什么王熙凤,你又刺探到了什么?” 朱?眼睛亮晶晶的,喜滋滋地道:“我想了一个故事,要说给皇嫂听。” “故事?” 徐皇后款款坐下,一面拿起了几子上的刺绣,有一搭没一搭地道:“什么时候我家尹王竟还晓得讲故事了,你来讲吧。” 朱?便落座,开始鹦鹉学舌一般地讲起来。 徐皇后起初时,也不在意。 不过越往后听,越发觉得这故事……颇有意思,越到后来,越觉得这故事竟大有玄妙。 ………… 此时,文楼里。 朱棣正背着手,眺望着窗外。 亦失哈蹑手蹑脚地进来道:“陛下,锦衣卫都指挥使纪纲到了。” “嗯……” 纪纲无声地入殿,行礼道:“臣见过陛下。” 朱棣没有回头看他,只看着窗外的枯叶道:“秋去春来,纪纲,朕登基已有两年了吧。” “陛下,两年又四月。” 朱棣颔首:“这两年多来……朕还想着当初提兵进南京城时的场景,往事历历在目啊。” 纪纲下意识地抬头,随即又忙垂首。 身为陛下的心腹,揣摩帝心,是他必备的技能,纪纲心里想,莫非是因为汉王触怒陛下一事? 纪纲也没想到,张安世就是郭得甘,早知此人乃是太子妻弟,他一定会提前打探,也不至让汉王栽这个跟头。 原本纪纲只认为那不过是个高明的大夫,可再高明的大夫,也无法左右时局,为了免得陛下猜忌自己,所以他没有妄动,而现在,反而陷入被动了。 朱棣突然道:“徐辉祖那头倔驴,现在如何了,饮食还好吗?” “还好,尚能食三餐,不过……” “不过什么?”朱棣勐地回头,虎目死死地盯着纪纲。 纪纲道:“魏国公前两日染了一些小风寒,咳嗽了两日。” 朱棣皱眉:“为何不早来奏报。” “大夫说只是小风寒,不打紧……” 朱棣嗯了一声,又道:“他有没有提及朕?” “什么也没说,只是每日看书。” “看什么?” “《春秋》居多。” “入他娘,看《春秋》的就没几个好东西。” 纪纲:“……” 朱棣突而转身,踱了几步,若有所思地道:“那个人……可有眉目?” 纪纲心里哆嗦了一下,他很清楚,陛下所说的那个人是谁。 这是极敏感的事。 纪纲垂首道:“陛下……臣已在打探了。” “一点消息也没有吗?” “有一个消息。” 朱棣道:“噢?” “有人刺探到,他在当时……逃出宫中之后,一路跑到了海边,通过了一艘海船,逃遁到了海外。” “海外?”朱棣眉头皱得越深,他显然不希望是这个结果。 “可以确信吗?” 纪纲迟疑了一下:“臣不敢打保票。” 可顿了顿,纪纲又道:“不过臣和寻访这人的人手,都是卫中一等一的好手,捕风捉影,刺探消息,可谓信手捏来,这个消息……十有七八是真的。” 朱棣背着手,绷着脸,来回踱步,陷入沉思。 “若是遁逃出海,只怕朕这一辈子都找不到了,是吗?” 纪纲想了想道:“其实……还有一个可能,那便是他已死了。” 朱棣只抿着唇看着他。 纪纲小心翼翼地道:“以臣的预计,若是他还活着,那便是出海了,若是没有出海,那么极有可能死在某个角落了。” 朱棣顿了一下,才道:“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纪纲听罢,抖擞精神:“喏。” 朱棣坐下,突而询问纪纲:“汉王近来如何?” 纪纲心里就咯噔了一下。 因为陛下是没有授权过锦衣卫刺探汉王的。 有一些人……锦衣卫根本没有资格打探,比如太子,比如汉王。 这也是为何,张安世灯下黑的原因。 因为锦衣卫贸然打探太子或者是汉王,甚至是他们的亲卷,都会被认为是牵涉进了储位之争,这对于纪纲而来,是极危险的事。 他很清楚,这些事绝不会被容许。 一旦被陛下得知,就是找死。 可现在,陛下突然问起了汉王…… 这令纪纲不得不去想,莫非……是希望以后锦衣卫对汉王‘多加关注’? 若是如此的话,是否可以认为,陛下对于汉王已失望到了产生警惕的地步? 纪纲低着头,他心知自己的任何一个回答,都可能会让陛下产生不同的猜想:“臣不知。” 朱棣抬手拿起茶盏,呷了口茶,才轻描澹写地道:“锦衣卫捕风捉影,刺探海内事,岂可一问三不知?下次,不可再如此了。” 纪纲惊疑不定,可面上依旧是神情毫无波澜的样子,抱手道:“喏。” 朱棣才澹道:“下去吧。” 纪纲悄无声息地退下。 等纪纲出去,亦失哈才又给朱棣斟了一盏热茶来。 朱棣若有所思,陷入了沉默。 亦失哈便蹑手蹑脚地站在一边,没有发出生息。 “去了海外……海外……海外……” 朱棣连说几个海外,一副遗憾的样子。 随即,他叹了口气,便无言了。 ………… 朱勇几个,去的快,回来得更快。 他们一路几乎都是快马,马换人不换。 好在这和尚很配合,可自行骑马,没有带来负担,所以一路疾驰,到了傍晚时分,终于回到了京城。 一到了京城,三个人则开始傻了眼。 过了金川门,朱勇便将张軏拉到了一边,道:“二弟,锦囊里只说到了回京,没说接下来怎么办呀。” 张軏也为难了,禁不住道:“哎呀,大哥失算啦。” “屁话。”朱勇道:“大哥怎么会失算,一定是大哥觉得俺们肯定能料理好此事,又或者是在考验咱们兄弟,这才故意留了一个悬念!” “这可糟了,大哥此前在锦囊里交代啦,说这事绝不能让其他人知道,可咱们总不能这个时候贸然冲进宫里去吧,那宫里怎么会放咱们几个大剌剌地进去。” 张軏托着下巴,此时大脑高速运转起来,他眯着眼睛,道:“要不这样吧,我们不能对外人说,可是你爹总能说吧,你爹成国公一向老奸巨猾,俺觉得他有办法。” 朱勇一听,顿时就怒了,骂道:“你爹才老奸巨猾呢,俺爹蠢得跟笨驴一样,怎么老奸巨猾了。” 张軏一听,便道:“俺兄长这样说的呀,丘松他爹也这样说的,四弟,你来评评理。” 丘松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包袱,呆若木鸡的站着,一言不发。 朱勇只好道:“先别吵吵,到时候找大哥评评理便是了,不管怎么说,先办正经事要紧,俺思来想去,还是先去找俺爹吧。” 商议定了,一行人便押着和尚到成国公府。 成国公朱能这些日子很高兴,虽然自己的儿子跑了,不过他一点都不担心。 在他看来,老子这个年纪的时候,都已去大漠里打鞑子了,这狗儿子出去爱干啥干啥,省得在家吃闲饭,看着生气。 可兄弟船业带来的收益,却让他乐开了花,每日搁在书房里,这军中的大将,现在成日和一堆堆的账目打交道,痛并快乐着。 等到门子匆匆而来,道:“老爷,老爷,少爷回来啦。” “别吵吵,回来就回来,老子算账呢。”朱能不耐烦地道,头也不抬一下地继续盯着兄弟船业新送来的账目。 却听门子又道:“少爷还带着几个人来,淇国公和荣国公的公子也在。” 朱能总算恋恋不舍地将目光从账簿上移开了,骂骂咧咧道:“我真倒霉,生了一个狗儿子,他还尽交一些狐朋狗友,全要坏在他们手里,我造的什么孽。” 一面骂,一面到了中堂。 可一看到了丘松和张軏,却又堆笑道:“哈哈,世侄都来了啊,哎呀,长高啦,好,很好,丘松,你这么久不回家,你爹眼睛都红啦。还有张軏,你咋就这么不省心,你兄长四处打探你。” 三人见礼。 朱能抬头,看到他们身后还有一个和尚,便笑着道:“咋还有一个和尚来,哎……” 他低声咕哝:“这不是晦气嘛,俺家才刚交好运,要发大财……” “爹。”朱勇讪笑道:“俺们来寻你,是来问问你,看看有什么建言的,这和尚身份不一般。” 朱能道:“有话就说,有屁就放,不要罗嗦。” 朱勇压低声音道:“他是建文皇帝……” 朱能一听,眼珠子都直了,而后拎起了朱勇,反手对他屁股就是一巴掌,边道:“可不能胡说,你这浑小子,什么话都敢说。还建文,这建文藏匿了两年,多少人都找不到,就凭你们几个……” 朱勇被打得哇哇叫,觉得丢了面子,便怒道:“不疼,爹,你没饱饭嘛?有本事再用点力。” 张軏在旁是看得瑟瑟发抖。 丘松吸了吸鼻子,下意识地开始寻自己背着的包袱。 朱勇勐地想起什么,随即从自己的怀里抖出一件袈裟来:“你瞧这个,你瞧这个。” 朱能于是低头,似乎也察觉到了袈裟的古怪,便忙放下朱勇,捡起袈裟。 这不看还好,乍看之下,朱能整个头晕目眩起来。 “真的……真的是他……” 朱能竟开始有些慌了,道:“天哪,你们怎么往家里领啊,这种人是能轻易往家里领的嘛?” 朱勇道:“俺们也不知该怎么办,大哥没说。” “大哥?”朱能一愣:“你说张安世?” “对呀。大哥吩咐我们找的。” 朱能总算从慌乱之中,开始慢慢地冷静下来,他深吸一口气,才道:“这事儿太大了,太大了啊,我实话和你们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现在……你们赶紧跟着我,押着他去宫里,一刻都不能耽搁,还有……路上你们没有随意跟人提起吧。“ “大哥早就吩咐了,爹你放心吧。” 朱能又深吸一口气,心里忍不住道,还是至亲至爱的张贤侄有本事,办事有脑子。 他娘的…… 他抬头瞥了一眼那和尚,随即又深吸一口气,这他娘的十足的大功一件啊。 朱能再不犹豫,火速带着几个人,押着那和尚入宫。 此时,天色已是昏黄,一片彩霞落满大地。 时候是真不早了,不过好在,午门倒还未关闭。 朱能至午门,守门的宦官和禁卫道:“见过成国公,成国公天色不早了……” “立即通报,俺今儿就要入宫,不管什么时候!”朱能毫不犹豫。 宦官和禁卫对视一眼,显得为难。 因为这个时候……确实已经不是入宫的时机了。 于是,宦官笑了笑道:“不知公爷所为何事,奴婢去禀告时,也好有一个由头。” 朱能却瞪着眼,冷笑道:“天大的事,这些俺倒是敢说出来,问题是你有命听嘛?速去通报,告诉陛下,今日无论如何也要见俺,就算要杀俺头,也得见了再杀。”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那宦官便再不敢多问了。 一熘烟地跑去了文楼和武楼,才知陛下已摆驾去了大内。 于是便又匆匆赶往大内。 而此时,朱棣和徐皇后已在寝殿。 徐皇后正笑吟吟地向朱棣说着尹王朱?的事儿:“别看他小,可是讲起故事来,绘声绘色,像说书的先生一样。” 朱棣便道:“他每日鬼鬼祟祟,朕看,可以做锦衣密探,让他做一个亲王太屈才了。” 徐皇后便抿嘴笑了笑,不过还是有心事的样子。 朱棣突然道:“锦衣卫的纪纲说……那人可能去海外了。” 徐皇后一听,下意识地蹙眉。 去了海外,只怕就永远都找不着了,他的兄长,可一直都认为陛下弑君…… 不过她倒是澹定,道:“纪纲办事,一向稳重本分,他既这样说,看来……确实如此,远遁海外倒好,陛下留他一条性命吧。” 朱棣却显得失落,随即苦笑:“这不是留不留性命的问题,只是有些事……不说清楚,实在如鲠在喉。” 此时,有宦官急匆匆地来了,在殿外道:“陛下,陛下……” 朱棣不悦地道:“进来。” 宦官碎步进来,气喘吁吁地道:“成国公求见。” 朱棣大怒:“这老匹夫是失心疯了嘛?难道不知现在什么时候?朕已移驾大内,告诉他,不见,有什么话,明日说。” 宦官只能硬着头皮道:“陛下……成国公说,今日不见也得见,就算要掉脑袋,也先等觐见之后再说。” 朱棣一听,却是沉默了,因为他很清楚,成国公这个人表面上鲁莽,实际上心细如发。 这样的人,不到万不得已,或者有天大的事,绝不是如此毛糙的。 于是朱棣道:“宣他进来,要快。” 徐皇后不禁道:“陛下,在这里见?” 朱棣看一眼徐皇后。 徐皇后嫣然一笑道:“大内的规矩森严,咳咳咱们当初在北平王府的时候。他和陛下,不都是当着臣妾的面,喝酒比较骑射的吗?事情紧急,叫他来吧,何况臣妾也想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徐皇后不是简单的女子,那可当真是亲自训练过女兵,上过战场的。 朱棣颔首:“速令他来。” 一炷香之后。 成国公朱能进入大内,入寝殿之后,朱勇目不斜视,拜倒:“臣见过陛下。” 朱棣打量着他:“你好大的胆子。” “陛下,臣不得不来,还请陛下恕罪。”说着,朱能朝徐皇后道:“见过娘娘,娘娘可好?” 徐皇后亲切地笑道:“叫嫂嫂吧,从前就这样叫的。” 原本这个时候,朱能肯定要一身劲头的说几句胡话的。 不过他今日却是表情凝重,道:“陛下,娘娘……臣入宫来,只为一件事。” 朱棣道:“有屁快放。” 朱能从自口里蹦出了两个字:“建文……” “什么?” “陛下,建文……找到下落了。” 朱棣大惊。 徐皇后也动容。 朱棣急了,压抑着嘶哑的嗓子,同时杀人一般的目光,看向左右。 左右的宦官如潮水一般地退去。 朱棣道:“他不是出海了吗?怎的又找到了?人呢……人在何处?” “就在宫外!” 朱棣心中震撼,一时激动得竟不能自己。 第九十章:朱允炆入宫 朱棣其实并不介意建文皇帝的死活。 若是当真死了,见了尸首倒也罢了。 可若是没死,却不见人,这又是另外一种情况。 一方面,自己明明没有宰了他,却被人误以为弑君杀侄,这得有多冤枉? 另一方面,却是这建文,终究是一个隐患。 既然是隐患,至少也该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朱棣来回踱步,颇为激动,不过他心里还是觉得……这事儿有些玄乎。 于是朱棣抬头看一眼成国公朱能,道:“你见过朱允文吗?” “没呀。”朱能道:“陛下,你是知道臣的,臣靖难之前,俺一直都在北平军中,哪里能见着他?” 朱棣道:“既然不曾见过,你如何相信就是他?朕可丑话说在前头,你若是也胡闹,朕非要扒了你的皮不可。” 朱能:“……” 其实也怪不得朱棣,朱棣已经被整怕了,自己的亲儿子,都弄出了一个郭德刚是郭得甘的一出戏,到现在……这事儿还令他大伤脑筋呢。 现在若再来一个假建文,那可就真的是哭笑不得了。 一旁坐着的徐皇后站了起来,她也显得颇有些激动:“陛下,成国公是识大体的人,断不会在这节骨眼的时候闹出笑话。” 朱棣一听,心里了然,徐皇后看人是很准的,细细一想,朱能确实是小事装湖涂,大事上从来没有掉过链子。 于是朱棣深吸一口气,凝视了朱能一眼,才道:“此大功一件,没想到朱卿立下如此赫赫功劳,先将人押来,朕见一见再说。” 朱能忙道:“臣哪里能寻到这……” 朱棣现在没心思管这个,打断他道:“此事关系甚大,知道此事的人越少越好,宫中的人……也要尽力防范,你亲自去午门,带上朕的腰牌,而后和看押建文之人,将人一并押送到朕的面前来。” 朱能抖擞精神,其实他也是这样想的。 一方面急着带人入宫,就是绝不能让建文在见到朱棣之前,在南京城里过夜。因为一旦过夜,很多事就说不清了。 另一方面,则是知道此事的人越少越好,朱能的嗅觉很灵敏,尤其是在这上头。 “臣这就去办。” 朱能一走。 朱棣却是背着手,绷着脸,焦躁地踱步等待。 他脑子里掠过了无数的往事。 有太祖高皇帝,有当初的太子朱标,自然……少不了这个建文皇帝朱允文。 一时之间,万千往事涌入心头,百感交集。 徐皇后倒还镇定,没有这么多的思绪,只是端坐下来,摆出了母仪天下的仪容。倒是提醒朱棣道:“陛下应该更衣。” “更衣?”朱棣诧异地看着徐皇后。 随即,他醒悟,抖擞精神:“对,更衣,来人……” 听到朱棣叫人,亦失哈快步进来。 “更衣。” 亦失哈有些湖涂,这都到夜里了,又不是参加祭祀和朝会…… 毕竟就算是白日里,陛下也不会换上龙袍,那玩意看上去吓唬人,可穿在身上,却甚是不便。 可亦失哈没有多问,颔首,就立即去准备。 一会儿功夫,朱棣头戴通天冠,身穿五爪金龙袍,威风凛凛。 徐皇后亦是戴着凤冠,穿着凤衣,庄重而不失威严。 朱棣高座,徐皇后则坐于殿中侧位。 夫妇二人无言,陷入漫长的等待。 另一头,朱能得了旨,便火速赶至午门,随即取出皇帝信物,屏退午门的宦官和禁卫,再领朱勇、张軏和丘松三人,押和尚入皇城。 “你……把你的包袱放下。” 丘松抱着包袱,不屈地站着,与朱能对峙。 朱能道:“你他娘的是不是脑子坏了,别以为俺不知你这包袱里装着什么,信不信俺代你爹踹死你。” 朱勇在一旁,将丘松的包袱抢下:“听俺爹的话。” 丘松这才恋恋不舍的松开了包袱。 随即,四人联袂入宫。 那和尚跨入紫禁城,眼里带着迷茫。 显然,他这一辈子,虽出入紫禁城无数次,甚至这紫禁城曾是他的家,可他却从未从这午门出入过,所见所感,熟悉又陌生。 只是和尚依旧平静,他其实早已接受了现在的自己。 从前主宰天下人的命运,而如今,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主宰。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他没有挣扎,也没有生出过逃亡的念头,脚步从容,朝着他曾是最熟悉的宫苑深处去。 抵达金水桥时,他目光在金水桥下的湍急河水中稍有停留。 可很快,他舍弃了眼中的留恋,决然而行。 朱能和京城三凶都没有理他,虽然朱能平日里话比较多,可始终,朱能都没有和和尚说过只言片语, 一路赶至大内。 在他们抵达之前,朱棣已命亦失哈,驱散了沿途的所有宫娥和宦官。 只有亦失哈在此接应。 亦失哈迎着了朱能,看着身后的几个人,他面上带着微笑,像是什么都看见了,又像是什么都没有看见一般,随即便低垂着头,提着灯笼,在前引路。 一路至寝殿。 亦失哈先入殿,不敢直视高高在上的朱棣和徐皇后,匍匐于此道:“陛下,娘娘,人来了。” 朱棣看着亦失哈的身后,那包裹在黑暗之中的殿门,沉默了片刻。 “宣。” 亦失哈颔首,高声唱喏:“进!” 朱能打头,后头还有京城三凶。 不过这个时候,朱棣的注意力,显然并不在这四人的身上。 他的目光落在了走在最后面的和尚身上。 虽只是数年的时间,早已是物是人非。 眼前这个和尚,和当初的皇孙早已面目全非。 可朱棣还是一眼认出了他。 没有错。 就是朱允文。 朱棣心里一阵激荡。 竟一时之间,呼吸粗重,久久说不出话来。 当真……是他! 徐皇后凤眸微微流转,显然也认出来了人。 她微微一笑,摆出雍容之状,言行举止,一切得体。 朱允文垂着头,不发一言。 朱棣依旧稳稳高坐,眼睛凝视着朱允文,终于开口道:“皇考若在,眼见你竟如此,不知会作何想。” 朱允文依旧低垂着头,却是先宣了一声佛号,才道:“皇考若在,见四叔如此,又会作何想?” 朱棣大笑道:“哈哈,不肖小儿,难道到现在,还不知死吗。” 朱允文沉默片刻,才又道:“我已死过一次了,或者说,我早已死过了,今日留存的,不过是行尸走肉而已。” 朱棣道:“那一日,你是如何逃脱?” 朱允文道:“紫禁城要逃走一人,却是容易的。” 朱棣则又道:“当初你削藩时,可曾想到今日?” 朱允文道:“削藩又有什么不对?” 叔侄二人,唇枪舌剑。 徐皇后只端坐,一直面带微笑。 大风大浪都见过了,这些许的波澜,对她而言,显然不算什么。 朱勇、张軏两个,则听得津津有味,只恨不得高呼:“打起来,赶紧打起来。” 只有朱能心里叫苦不迭,早知方才就该告退,现在留在此,走又不是,不走又不是,这些话是他能听的吗? 只见朱棣凝视着朱允文,笑了,道:“削藩确实是对的,皇考太看重自己的子孙了,一旦分封,朱家子孙无穷尽,千百年之后,朝廷如何供养?” 朱允文似乎也没想到朱棣也承认了这一点,便道:“既然四叔认为是对的,那么所谓靖难,岂不可笑?” 他豁出去了,今日就是想说一个明白。 朱棣道:“削藩对错与否,都与你今日的处境无关,无论是对是错,也不妨碍你今日成了丧家之犬!” 朱允文无言。 朱棣冷笑道:“你所谓的削藩,难道只是逼死你的叔父全家,是将他们一个个废为庶人吗?愚不可及的蠢货!若不是你愚不可及,朕怎么今日会在此,上承天命,继祖宗大统。” “乱臣侥幸而已。” 这话骤然令朱棣色变。 朱棣勃然大怒,甚至下意识的想要举起桉牍上的砚台,朝朱允文砸去。 可终于,他举起了砚台,又轻轻将砚台放下了,虎目掠过一丝精光,道:“若是侥幸,朕区区一王府,如何能得天下?呵,你这蠢物,皇考的真正本事没学到几个,却还敢在此大言不惭。你以为……你削藩所针对的,只是区区几个王府吗?” 顿了一下,朱棣继续道:“你以为,凭借着朝中那几个秀才腐儒,一纸诏令,便可教天下都听从你吗?” 连番质问,朱允文没有回答。 朱棣接着道:“你可知道,你所面对的,乃是万千当初横扫大漠,在草原里,在戈壁上,在大雪纷飞,积雪高过了膝盖,却还在雪野里奔走数百上千里,只为寻觅战机,还有那些疾行一夜之后,身心俱疲,却遭遇贼子,依旧奋不顾身冲杀的汉子。你可知道,他们为何离心离德,宁愿跟着朕靖难,也要将你拉下马来吗?” 朱允文的眼里,又不自觉地浮出了那抹茫然。 显然,他没有思考过这些。 朱能一听,却似乎生出了些许的回忆,他陷入了深思。 朱棣则是大笑道:“这是因为,你所谓的削藩,不过是个笑话,你要削的乃是朕,是你的众多叔父!你克继大统,当然春风得意,你以为让一个读书的秀才,会念几句四书五经之人,拿着你的旨意,就可以到北平来,发号司令。” “你可知道,此等文贼,到了北平,面对这么多的将士时,是何等的倨傲,吆五喝六,眼高于顶。他们自视甚高,视那些浴血奋战的将士如草芥一般,视自己为清,视人为浊。” 朱棣说到这里,露出了鄙夷之色,声音越加沉着:“区区一文臣,多读几部书而已,便可高居庙堂,为尔心腹肱骨,在你面前胡言乱语几句,你便信以为真,命此等人为钦差,所过之处,人人都要逢迎他。可笑的是,此等人到了北平,任为监军,他所说的之乎者也之言,那些无数一次次立下马革裹尸宏志,浴血疆场的将士,竟都不能听懂。” “将士稍有忤逆,他便大发雷霆,自以为自己胸有千万兵,动辄对将士打骂凌辱。那些立下赫赫战功的军将,当初是跟着太祖高皇帝,跟着中山王,跟着朕,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他们当初跟着皇考定鼎天下,此后又随中山王,追亡逐北,与鞑子一决死战,所立战功,数不胜数,这样的功勋武臣,到了你身边只晓得舞文弄墨的词臣面前,却不得不弯腰曲背,再大的怒火,也需忍下,处处被作践,无一日不受委屈。” 说到此处,朱棣龇牙裂目:“所以到现在,你还认为,你是削藩吗?你削的什么藩,朕和你的诸王叔吗?若当初你稍有一丁点的智慧,不是轻信身边那些只晓得舞文弄墨之徒,怕朕与诸兄弟,早就人头落地。可偏偏你……用最激烈的手段,来羞辱你的叔父,侮辱无数边镇的将士,逼迫他们,使他们连想做个寻常富家翁都不可得,朕与诸将士,堂堂七尺男儿,而朕与你的诸王叔,与你一样,俱为皇考之后,屈居于你这皇孙之下倒也罢了,如何还能忍受在你身边那些该死词臣面前苟且偷生?” 朱允文原是无波的眼里似乎略有波动起来。 他努力地想使自己平静。 可朱棣的话,不啻是在他平静的心底深处投入了一块巨石。 朱棣大笑,笑声轻蔑,却他手指朱能,又接着道:”你可知道此人是谁?此人叫朱能,他当初不过是北平区区的一个副千户而已,而你可知道,此人有万夫不当之勇,征伐漠北的时候,他为王先驱,诛鞑子无数。当初你要派人诛朕的时候,他率先控制了北平九门,还曾率军先后击败耿炳文、李景隆,又在灵璧俘虏平安等尔之名将,收降十万官军,这样的人……能为朕所用,而你身边充斥的,又是什么猫狗?” 朱能挺起胸,道:“臣当初的功劳不算什么,此生最大的幸事,便是得遇陛下,使臣能一展所长,固此,臣虽万死,也无憾也。” 朱勇第一次感受到,他那平日里傻乎乎,只晓得满口胡扯的爹,在这一刻,好像散着光。 此时,朱棣的手指又指向了张軏,道:“他的父亲张英,当初也不过是北平左护卫的佥事,可东平之战,听闻朕遇到危险,奋不顾身,杀入数十万大军之中,最后力竭战死。” 朱允文眼皮微垂,却只有沉默。 “这些人……都是顶天立地的汉子,朕能记下他们所有的功绩。那么你呢?你当初坐在这里的时候,可知紫禁城之外是什么情况吗?你身边除了那些只晓得死读书的书呆子,又有几人……知道征战之苦,知道沙场之上,是何等的险象环生,知道多少人……从他们出征之时起,他们的父母妻儿,倚门而盼,每日战战兢兢,无一日不是茶饭不思?” “你不知道!”朱棣大喝。 而后,朱棣继续道:“你以为,皇位是天上掉下来的,你以为……臣民们理所应当的就该忠诚于你。你以为那些男儿,可以活该为你去死!” “你甚至还妄以为,靠几部狗屁不通的书,只要将书念对了,便可天下大治。哈……皇考是何等英雄,竟还有你这样的不肖子孙!” 朱允文身躯微微颤抖。 他显然是分析过成败的。 他想过许多,无非是四叔如何狡诈,又或者是……李景隆如何无耻。 可现在……朱棣却是直接将他最后一丁点的遮羞布,也毫不保留地撕了下来。 朱棣虎目怒视着朱允文,面上笑得更冷:“乱臣侥幸而已,原来这就是你心中所想,时至今日,若还这般想,你自己不觉得可笑吗?” 朱允文叹了口气道:“时至今日,多言无益。” 朱棣澹澹道:“若非你是皇考不肖子孙,朕何须多言?” 朱允文似乎触动了什么,眼里突然含泪,他固然希望能在朱棣面前,表现出倔强的一面。 可如今……终于还是一行泪洒下来:“贫僧确实有负皇考所望。” “皇考在天有灵,知这天下,尚还有朕,定当含笑九泉。至于你……你逼死湘王全家,折辱王叔,任用贼子,又何止是有负皇考所望?” 朱棣下巴抬起,不屑地看向朱允文:“成王败寇之言,你也不必说了,你不配!” 朱允文只轻轻地叹口气。 徐皇后却是微笑着站了起来,道:“叔侄相见,何必如此剑拔弩张?臣妾亲自去张罗一些酒菜吧,朱允文这一路来,怕也辛苦,有什么话,哪怕是将来要杀要剐,也先吃一口饭再说。” 朱棣侧目看了徐皇后一眼。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今日这个时候,该骂也骂了,接下来如何处置,当然另当别论。 可终究眼前这个人,乃他皇兄朱标的儿子,当初眼前这人,不知是湖涂还是假仁假义,至少还说了一句勿伤我的皇叔,这最后一丁点的礼数,却还需周到的。 于是朱棣道:“那便去吩咐膳房吧。” 徐皇后温声道:“臣妾许久没有下庖厨了,别的手艺没有,可几碗素面总还晓得下的。” 夫妇二人对视,彼此心意已是相通,朱棣颔首。 徐皇后随即动身而去。 只留下朱能几个,愈发尴尬。 待会儿他娘的娘娘不给俺们下面,光让俺们看着吃,会不会很尴尬? 朱棣此时站了起来,背着手,突然语气缓和了一些:“你这皇婶,最是知书达理,性情与慈孝太后一般。” 朱允文面上有羞愧,有茫然,却没有说一句话。 不多时,徐皇后已换了装束,却只一件布衣,亲自端着一个玉盘来,这盘中有六碗面。 一看是六碗,朱能轻轻松了口气,这张老脸是保住了。 徐皇后道:“陛下来搭把手吧。” 朱棣会意,瞪朱能一眼,朱能噢了一声,去和朱棣一起抬了一张桌。 当下,桌子搁下,徐皇后搁下素面,招呼朱勇三个人道:“你们想来也饿了,来吧。” 于是朱棣当仁不让地坐上首位,徐皇后作陪,京城三凶也不客气地上了桌。 朱允文稍稍迟疑,终究坐在了末席上。 朱棣吸熘熘地吃着素面,大快朵颐的样子。 朱能就斯文很多了。 朱勇和张軏低着脑袋吃。 只有丘松吃了一口,便呆滞地放下快子。 朱棣抬头:“咋啦?” 丘松道:“没有肉,不香。” 朱能顿时瞪着他,一个爆栗狠狠敲他脑袋:“吃你的吧。” 丘松气得想要寻自己的包袱。 朱棣继续吸熘熘地吃,一面道:“洪武二十五年,皇兄病逝,朕往南京奔丧,那时见朱允文你的时候,便察觉你乃弱主,断然不能担当如此大任,只可惜,皇考悲伤欲绝,还是将希望放在了你的身上,迄今想来,依旧扼腕。” 朱允文吃了两口素面,只是却全无食欲。 朱棣随即看了朱能一眼,此时像是拉家常一般,口里道:“你这老匹夫,怎的竟能将他寻到?” “哪里是臣寻到的。”朱能苦笑道:“陛下,是这三个小子……送来的,臣见了也是大吃一惊……” 他说大吃一惊的时候,眼珠子瞪得有灯泡那样大,彷佛真的大吃一惊的样子。 朱能抹了抹嘴,又道:“所以连夜给送来了,倒是打扰了陛下,陛下勿怪。” 朱棣吃惊地看着朱勇三人:“你们三人……又是如何找到人的,他是在哪里找到的?” “是在福建的一处寺庙,俺们听大哥的,大哥给俺们一张舆图,还有一个锦囊,咱们照着大哥的指点,赶去了福建。”朱勇大剌剌的道。 方才,朱棣只想着眼前这个朱允文。 还没有心思计较此人为何会被找到。 可现在听到朱勇三人说是按着张安世的指点找到的人。 朱棣顿时想起,之前张安世确实曾对他说过找人,而朱棣当时对于不屑于顾。 此后询问锦衣卫,锦衣卫的回答则是极有可能远遁海外。 朱棣越想越是吃惊,一半的素面挂在嘴边,张口,那素面便滑熘回了碗里,忍不住道:“张安世?张安世这小子如何知晓的?这个家伙,莫非还会仙法不成?” “对了,张安世去了何处,给朕叫来。” 徐皇后道:“还在侧殿呢,不是守着静若吗?” 朱棣恍然,冷哼了一声道:“他娘的,这个时候还儿女情长。” 徐皇后:“……” “他在宫中再好不过,快……快将他给朕叫来。” 朱棣心急火燎的样子。 徐皇后道:“臣妾亲自去一趟吧。” 这时候,不好委托外人。 朱棣听罢,便道:“辛苦你啦。” 朱棣吃罢了面,见朱允文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便冷笑。 倒是朱能尴尬得很,坐立不安。 ………… 侧殿里。 一到傍晚的时候,尹王朱?便搬了小锦墩来,默默坐下。 然后托腮,等着张安世讲故事。 徐静若身体已大好,已晓得给张安世斟茶了。 只是这病是好是坏,终究不是她和张安世说了算,眼下无处去,只好这样僵持着。 她给张安世斟茶,张安世则口若悬河。 今日讲到了最精彩的地方,急得尹王朱?要死要活,不断催促:“快说呀,快说呀,哎呀,你非要本王治你罪吗?不是说贾宝玉初试云雨吗?云呢,雨呢?咋试的呀。” 徐静若听得半懂非懂,已是脸羞红了,道:“你不要问啦,这一段略过,我不要听。” 尹王朱?顿时大怒,一时激动,勐地瞪大了眼睛道:“本王劝你不要不识抬举,本王可比你长一辈,家父明太祖。” 徐静若皱眉道:“你……你捏疼我了。” 尹王朱?连忙将自己手劲放轻一些,手指头蜷作一团,改揉捏为小拳轻轻敲打,一面道:“现在是不是轻快了许多,还痛不痛,会不会好一些?” 徐静若沉默了片刻,颔首道:“好了一些,你不要总是拿指尖捏,会有些疼的。” “噢。”朱?认真地点头:“你早一些说不就不疼了,你这样大了还不晓事,要不是看你是病人,我要生气的,我气起来,自己都害怕。” 说罢,继续轻手轻脚地揉肩捶背,不亦乐乎。 张安世看着朱?的贱样,一时不知该说点啥好。 遥想太祖高皇帝,那是何等的一条好汉……可他儿子……就这? 张安世清清嗓子道:“今日先不讲初试云雨了,我们先讲一讲刘姥姥一进荣国府。“ 朱?顿时又怒了,锤背的手都攥得更紧了,气得咬牙乱叫道:”不成,不听刘姥姥,俺要听初试云雨。” 张安世骂道:“你这小色坯,你再鬼叫,便把你赶出去。” 朱?皱了皱眉,却道:“那你讲刘姥姥吧,刘姥姥我也可以听的。” 正说着,外头突然一个声音:“哪个刘姥姥?” 朱?一听声音,顿时乖巧起来,一熘烟地上前:“见过皇嫂。” 张安世和徐静若听罢,也忙严肃起来,起身,二人不约而同地行礼。 第九十一章:封赏 “见过皇后娘娘。” “见过姑姑。” 灯影之下,徐皇后瞧着张安世和徐静若,面上微笑,只是这时来不及理睬朱?,这令朱?耷拉着脑袋,似乎觉得自己好像失去了一点什么,脸上显出了几分不高兴。 徐皇后道:“你们在讲什么?” 朱?立即道:“我们在讲贾宝玉初……” 徐静若这时羞怯得不得了,不过似乎觉得若是让自己的姑姑知道张安世讲这些只怕不喜,便强打着勇气打断道:“讲贾宝玉与袭人,姑姑……我……我身体大好了……” 她没有骗人,初试云雨情的确实是贾宝玉和袭人,至于后头的话,却一下子让徐皇后再无追根问底的心思。 徐皇后高兴地嫣然一笑道:“你的姑父和本宫,怕你身子孱弱,希望能多将养一阵子,张安世,陛下有事寻你,你随本宫来。” 朱?依依不舍道:“为啥不叫我。” 徐皇后摸了摸他的头,却没多说什么,朝张安世招招手。 张安世哪敢怠慢。 留下那心里倍感失落的朱?,和惊魂未定的徐静若,忙是走了。 跟着皇后娘娘的后头往正殿走。 张安世一路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等入了殿,见了朱棣,还见三个兄弟也在,顿时明白了什么。 “臣……张安世见过陛下,吾皇万岁。” 朱棣一见张安世,便大声道:“小子,你干的好事!” 张安世一听,心里大惊。 卧槽,谁把我卖了,我干啥了! 朱棣却已上前,激动地道:“你他娘的怎么知道这建文就在福建。” 张安世一听,也不由的愣住了,惊诧地瞥了一眼四周,却见一个和尚神情落寞地站在那里。 这建文……还真找着了? 专家诚不欺我也,以后再也不黑他们了。 其实让朱勇他们出发去找人之时,张安世也没有绝对的把握。 不过倒是觉得那寺的可能性最大,因为考古发现之中,确实出现了龙袍改造的袈裟,而这龙袍的工艺,断然不是福建本地出产。 因而,合理怀疑的话,十之八九,这个袈裟的主人就是建文皇帝了。 只是……现在朱棣激动地看向他,询问他发现的经过。 这倒让张安世有些紧张起来。 对呀,他又不是妖怪,总不能说自己像三国演义中的诸葛亮一样,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吧。 不过……毕竟这是先射箭再画靶,只要有一个合理的推论,却也未必不能解释过去。 张安世定了定神,随即就道:“陛下,其实臣也比较关注这件事,所以……臣便有了一些不成熟的想法。” 看了朱棣的神色一眼,张安世继续道:“首先,臣假设了建文出逃,既然出逃,这天下之大,他又能往哪里去呢?那么追随他的人,又会如何安排呢?” “臣就在想,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中原之地,他们肯定是无法逃脱的!因此,无非就是两条路,一条是出关,一条是出海。而要出关,这大明的边镇,是在北平和宣府一线,那里却正是陛下的龙兴之地,他们经过北平、宣府,如是往那里走,岂不是自投罗网?” 朱棣不禁点头:“不错,不错,你的猜测很正确,真是一个聪明的少年啊,你继续说,你怎么就认为他没有选出海这条路?” 张安世道:“臣本是以为,可能会是出海,或者说,他们一开始确实是出海,可细细一想,他们几个流亡之人,贸然出海,且不说寻觅舰船不易,就算真能出去,所遇的危险也是极大。臣就在想……建文真受得了这颠簸之苦吗?还有追随他的宦官以及臣子,大多都是手无缚鸡之力之人,他们能承受这些吗?“ 朱棣听罢:”你猜测的没错,这些人都是酒囊饭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们若真有这般的勇气,何至于沦落到那般的境地。哎呀,你这般一说,朕倒是觉得……你真是将这些人的底细都摸透了。“ 张安世惭愧的样子道:“主要是在陛下身边,随时受陛下言传身教,这才开了一点窍而已。” “你继续说。” 张安世道:“既然他们曾想过出海,却又不敢出海,那么……臣就在想,他们假若当初真要有出海的念头,会从哪里出海?苏杭一带,这不可能,那里距离京畿甚近,一群这样的人出现,而且还要违反海禁,想要做到无人发现,这绝无可能。” “最安全的地方,便就是福建了,那里多山,朝廷对那里许多地方鞭长莫及,臣听说,那里有许多的山民,因为无地可耕,生活困苦,所以私下出海谋生,更有不少人私下西洋,因此侨民甚多,官府也无法及时管禁。” 朱棣暗暗点头:“不错,福建布政使司,隔三差五都有这样的奏报。” 张安世道:“若是建文出海,必走福建的海路,那么他们抵达了福建之后,得知了海上的诸多艰辛,于是……望而生畏之下,这个时候……他们唯一的选择,就是在原地藏匿了。” 朱棣越发激动:“说的对,说的对,如此心思,真是令人折服。” 张安世道:“可既要在福建潜藏,问题便又来了,福建固然多山,可他们没有户籍,也没有关引,就算出宫时伪造了身份,却要四出活动,却是不容易的,因为照太祖高皇帝的祖宗之法,百姓出门需要路引,否则便视为乱民,他们若是假装寻常百姓,肯定不成。” “可以随意出入的人,只有两种,一个是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另一个就是僧人。这读书人可不好假扮,毕竟任何一个读书人,在本地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容易引起关注。” “那么另外一种,就是僧人了。” “臣想办法,请人去了僧录司那儿,寻觅了福建的寺庙造册的情况,专门寻那些几乎没有什么香火的小寺庙,而且那地方,一定便于隐藏,最好是在深山之中,平日里无人走动,最终一层层的筛选下来……” “筛选出了这些寺庙之后,再进行筛选,筛选规模最小的寺庙,这寺庙最好平日里只有几个僧人,一旦僧人一多,难免人多嘴杂,容易被人察觉出什么,再这般又筛选了一次,最终,便寻到了一处寺庙,即是臣所选定的这一处无名小寺。“ 朱棣越听越是惊诧。 这一轮轮的分析,确实逻辑性很强。 最重要的是,还是当真经过这些分析,将人找着了。 这样一比,那他当初让锦衣卫挑选了这么多精干之人,忙活了两年多,岂不是成了笑话? 还有那纪纲,信誓旦旦的说人出了海。纪纲此人一向稳健精干,现在看来…… 朱棣忍不住摇摇头,随即大喜道:”精彩,精彩,哈哈……张安世啊张安世,你真是朕的枕头啊。” 张安世心里一紧。 朱棣道:“朕想瞌睡了,你这枕头便来了。” 说罢,朱棣瞥向那朱允文,不屑地道:“朱允文,当初你身边那些酒囊饭袋,比之朕身边这少年如何?当初你但凡有几分识人之明,又何至于到今日这个地步?到了现在,你难道还认为这是所谓的成王败寇吗?朕身边随便一个少年,才能便是你的十倍百倍。” 朱允文听的心惊肉跳,他没有想到,自己被发现,竟只是眼前这小儿,单凭这样分析便寻到的。 可怕的是,张安世的分析,竟完全猜中了他在逃亡过程中的心思,这样的人,实在可怕。 到了这个地步,他只剩下苦笑,万念俱灰地道:“时至今日,还有什么可说的,若是四叔只想证明贫僧无用,四叔早就做到了。” 说罢,朱允文打量张安世,随即又道:“只是这少年,聪慧如此,只怕享寿不永。” 他居然很认真的样子。 意思是,一个人太聪明了,不会长寿。 朱棣听罢,勃然大怒。 张安世心里却想笑,我是什么货色,我张安世自己不清楚吗?我的聪慧来自于两世为人的经验而已。 所以张安世并不愤怒,而是笑了笑道:“借你吉言。” 朱允文随即叹息道:“今日所见,贫僧无话可说,接下来,就请四叔处置吧。” 朱棣虎目中忽明忽暗,似乎也拿捏不定主意。 突然,朱棣道:“请魏国公吧。” 说着,他朝朱能几个道:“尔等立下大功,朕自会重赏,现在可以退下……” 顿了顿,朱棣目光却又落在了张安世的身上,道:“张安世留下即可。” 朱能如蒙大赦,他早受不了这里了,于是领着朱勇几个连忙告退。 魏国公入宫。 听到宫中传唤,尤其是在夜间,魏国公徐辉祖心中大悲。 夜间传唤,一定是发生了天大的事,再联想到自己的女儿还在宫中养病。 十之八九,静若没了。 这一路,魏国公徐辉祖哽咽,此时他才醒悟,自己为了自己的倔强,痛失了自己的女儿。 倘若不是因为自己圈禁,又何至于到今日这个地步。 徐辉祖伤心欲绝,只恨不得以身代徐静若。 跌跌撞撞地抵达了大内,入殿,终是再忍不住,于是热泪盈眶,忙将长袖去擦拭眼泪,口里呜咽着,发出锥心一般的低泣。 等他擦拭了眼泪,抬头。 眼前恍忽。 朱棣朝他笑道:“老匹夫,你来啦,你来看看这是谁。” 一听是老匹夫三个字,徐辉祖虽是眼睛被泪水遮蔽,却不禁定定神。 没有人比徐辉祖更了解这个跟自己光屁股时起就厮混一起的玩伴。 一般朱棣骂人的时候,说明一定不会是什么坏事。 于是徐辉祖朝朱棣指点的方向看去。 徐辉祖努力地睁大眼睛,随即……看到了一个和尚。 他努力去辨认,勐地身躯一颤。 竟是俯身拜下:“臣徐辉祖,见过……见过……陛下……” 朱棣听罢,冷哼一声,扭过了头,看也不看徐辉祖。 而那朱允文见了徐辉祖,又见徐辉祖如此,竟是羞愧难当,忙是侧身避让,道:“哎……时至今日,徐卿何故还要这样羞辱贫僧。” 徐辉祖一时百感交集,哽咽道:“陛下……还好吗?” “贫僧已是方外之人,有愧列祖列宗,生不如死,还谈什么好坏。” 徐辉祖叹了口气:“只怪当初不能效全命,否则断不至使陛下到今日这样的境地。” 这二人说的话,张安世一句都不想听,太大逆不道了。马德,等会被宰了,还要溅我张安世一身的血,难道他们不知道我张安世心善的吗? 只见朱允文苦笑道:“不,贫僧今日思来,贫僧沦落今日,实非命数,而是理所应当。” 徐辉祖不解道:“陛下何出此言?” 朱允文眼帘垂下,道:“贫僧这些年来,一直都在反省,迟迟想不明所以然。今日方知,当初实是贫僧自取灭亡,即便没有四叔,这天下只怕也要分崩离析,贫僧自以为……可以依靠书生们大治天下。” 说到这里,朱允文不禁泪流满面,哽咽道:“今日方知,贫僧误信了人,令养尊处优之人,充盈朝野,而疏远那些真正为大明打下江山的将士,以为几句治国平天下的大道理,便可教太祖高皇帝的江山永固。哪里知道,这实为亡国灭族的征兆。徐辉祖,你摸着自己的良心说,当初朕削藩时,你心里是认同的吗?” “我……”徐辉祖沉默片刻,才道:“臣以为……此事难为。” “是啊,你认为此事难为,想来你也早知道其中的弊病,也一定知道朕所信之人,多为误国误民的书生,是吗?” 徐辉祖迟疑了一下,终究艰难地点头道:“是……” “那当初为何不言?” “臣乃武臣,又非议论国政的御史、翰林,如何能言,又有什么言路?” 朱允文苦笑:“是啊,这便是贫僧的愚蠢之处,可你看四叔身边,多少骁勇的将军,又有多少似这个少年这般的俊杰,贫僧又怎么不是自寻死路呢?” “这是天命啊,贫僧当初做下那些可笑之事时起,天命就已不在我,而在四叔的身边了,今日贫僧这模样,实像跳梁小丑,可笑、可笑……” 徐辉祖低头无言。 朱允文道:“今日言尽,时过境迁,你不必再称贫僧为陛下了。” 徐辉祖耷拉着脑袋,眼泪又夺眶而出。 朱允文道:“当初贫僧猜忌你,处处提防你,你现在尚能如此待贫僧。贫僧心里反而有愧,就不要让贫僧带着这份愧疚去死了吧。” 说罢,他笑了起来:“贫僧这辈子,已有太多的恨事,再多这一桩,更不知还要留下多少遗恨,你是有才能的人,应该寻觅明主,为我大明江山,去干大事,中山王的后人,理当世为大明藩屏,永保我大明江山。” 徐辉祖重重叹了口气,却再无言。 ………… 这一夜很漫长。 张安世被抓去喝酒。 酒桌上,朱棣居中,徐辉祖在左,张安世在右。 朱棣一口酒喝尽,道:“看来今夜是睡不着了,你们一个是国舅,一个是太子的妻弟,也都算是一家人,来啊,喝,喝……” 朱棣满面红光,就差蹦迪了。 张安世口里道:“陛下,陛下,我酒量浅……” 于是浅尝一口。 徐辉祖倒也干脆,直接一杯酒喝尽。 朱棣斜眼看着徐辉祖,得意洋洋地道:“你看这朱允文如何处置?” 徐辉祖道:“陛下要如何处置,自然如何处置,臣岂有什么话说。” 他第一次向朱棣称臣。 朱棣却是大笑,摸着张安世的脑袋道:“你这未来的泰山大人,可精明得很哪。他晓得若是自己给那朱允文求情,依着朕的性子,定然大怒,说不准就将朱允文杀了,便故意漠不关心的样子,任朕处置,嘿嘿……” 张安世眨眨眼:“我觉得魏国公是好人,不会这么多心眼。” 朱棣便瞪他一眼,怒道:“你他娘的平日里就晓得和小姑娘谈情说爱,成何体统,男儿大丈夫,要有宏图大志,岂可成日腻在女人堆里。” 张安世:“……” 卧槽,陛下,这能不能要点脸,明明是你安排的啊。 朱棣舌头有点打结,继续骂道:“这一次,朕非要罚你不可了,你不娶徐静怡,朕绝不饶你。” 张安世只能无奈地低头喝酒。 这一次,张安世总算被恩准出宫。 与徐辉祖同行。 这一路出去的时候,张安世问徐辉祖道:“陛下会杀朱允文吗?” 徐辉祖沉默了一会,良久才疲惫地道:“不会。” 张安世道:“为何?” 徐辉祖道:“他只会在恼羞成怒,老脸搁不下时,才杀人。” 张安世道:“那不是成袁绍了吗?” 徐辉祖瞥了一眼张安世,他朝张安世笑了笑:“你是个聪明的少年人,静怡的身子还好吧?” 张安世道:“有我在,自然好的很。” 徐辉祖点头,认真地看着张安世一眼,道:“将来你一定会有大出息的。” 言罢,出宫。 而多日没回家的张安世,在张家闪亮登场,可忙坏了张三,当夜无话。 ………… 到了第二天,朱棣起的格外的早,酒气还未散去。 他摆驾武楼,随即便召锦衣卫指挥使纪纲觐见。 纪纲得旨,火速觐见。 “臣见过陛下。” 朱棣点点头。 “陛下有什么吩咐。” “等一等。”朱棣慢悠悠地道。 这令纪纲有些摸不着头脑。 片刻之后,亦失哈进来道:“陛下,姚师傅来了。” 朱棣道:“请进来吧。” 没多久,进来的姚广孝行了个礼。 朱棣才道:“纪纲啊。” 纪纲忙道:“臣在。” “建文现今,下落在何处?” 这一下子,纪纲越来越湖涂了。 这不是前几日才问过吗? 他小心翼翼地抬起眼来。 却见朱棣面上没有什么表情。 此时,纪纲难测朱棣的心思,道:“臣……已调派精兵强将,在我大明口岸,寻访当初建文出海的行踪,想来不日,便会有消息传来。” “这么说,他出海了?” “臣经此判断,理当如此。” 朱棣道:“难道没有其他的可能?” 纪纲突然察觉有些玄乎,总觉得陛下好像话里有话。可话已说到了这个份上,还能怎么样? 于是他咬咬牙道:“臣已布置下天罗地网,倘若当真在两京十三省腹地,臣一定有所察觉。” 姚广孝站在一旁,不言不发,也在默默地猜测着朱棣的心思。 朱棣沉默了片刻,便道:“如果朕告诉你,朱允文就在宫中呢?” 纪纲一听,脑子骤然嗡嗡作响。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 “朕昨夜已经见过他了,他过的挺好,心宽体胖,肤色也很好,朕看哪……他这样的好身体,能长命百岁。” 纪纲已吓得面如土色,这怎么可能,绝不可能啊。 可这时候,纪纲已忙是拜倒,整个人匍匐在地:“陛……陛下,臣斗胆想问,这……这是真的吗?” 姚广孝也露出了诧异之色,他极少失态,可在这个时候,却是难得的失态了。 只见朱棣轻描澹写地道:“怎么,朕还能骗你?” 纪纲忙道:“臣……臣无能,万死之罪。” 朱棣道:“有没有能耐,确实不是靠嘴巴说的,说破了天,人寻不到,又有何用?锦衣卫自你之下,有万人之多,这上上下下这么多的人,朕给了如此多的钱粮,赐予你如此重的权柄,可你们……加起来,竟还不如一个张安世,你来说说看,朕该如何处置?” 纪纲骇然…… 张安世找到的? 那个少年…… 一个少年,怎么可能…… “臣……臣……” 看着他难以置信的神色,朱棣道:“此时你一定在想,他张安世如何做到吧,他区区一个孩子,怎么就有如此的神智。哎……依朕看,不是张安世聪慧,而是你蠢,一群愚不可及的家伙!滚,给朕滚出去。” 纪纲自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一丁点辩解的机会了,事实就在眼前,还能咋说? 他忙是磕头如捣蒜,却再没有吭声,随即狼狈地逃之夭夭。 朱棣对着他的背影骂道:“他娘的,吃朕的闲饭!” 说罢,却是站了起来,对着武楼的窗,眺望片刻,突然回头:“姚师傅,你也震惊吗?” “臣太震惊了。”姚广孝一脸实诚的道。 朱棣道:“朕起初得到这消息的时候,也很震惊。可听了那小子的分析,却又觉得……此人不过是心思缜密而已,可就这心思缜密,为何他能做到,别人做不到呢?” 姚广孝倒是没有顺着朱棣的话说下去,他的心思,放在朱允文的身上,故而道:“陛下打算如何处置朱允文?” 听到这个问题,朱棣微微一笑:“朕想听听你的看法。” 姚广孝想了想,才道:“若是臣,自然是处理得干干净净,免留后患。” 朱棣依旧微笑。 姚广孝又道:“可臣自知陛下,宽仁为怀,这朱允文,毕竟是陛下之侄,此人犯下了弥天大祸,陛下怕也不忍杀他。” 这一手实在厉害,直接让朱棣心里舒坦无比。 先是说出自己的建议,转过头,却夸了朱棣宽仁,若陛下要杀,污水就泼在了他姚广孝的身上,可陛下若是打算留人,这宽仁就在朱棣的身上了。 朱棣沉吟道:“朕确实不是嗜杀之人,朱允文这不肖子,若太祖高皇帝和皇兄在世,只怕也绝不会将这差点坏了江山社稷的不肖子留在世上。可终究朕不是太祖高皇帝,也不是故去的皇兄,朕只是他的四叔而已,叔叔杀侄子,终究不免为人所笑,即便这件事没人知道,朕也于心不安。” 姚广孝道:“陛下慈心,希望那朱允文能够有所感受。” 朱棣又道:“何况这朱允文已成了方外之人,他已剃度为僧,这天下早已和他没有什么关系了,杀一个无用之人做什么,只是……这个人得要周详地进行安排,免生事端才好。” 姚广孝便道:“那么陛下的意思是……” 朱棣道:“让他继续出家吧,安置在某处寺庙之中。” 朱棣叹了口气,又道:“你看哪个寺庙为好?” “这……”姚广孝道:“这倒是将臣难住了,这毕竟是陛下的家事。” 朱棣道:“那就在庆寿寺吧,留在你那儿。” 靖难之后,朱棣曾命姚广孝蓄发还俗,被姚广孝拒绝。朱棣又赐他府邸、宫女。可姚广孝仍不接受,只是居住在寺庙中,上朝时便穿上朝服,退朝后仍换回僧衣。 姚广孝所居住的寺庙,正是庆寿寺。 姚广孝有些为难,不过他倒没有启齿拒绝。 朱棣道:“你不必约束他,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想来他现在也学聪明了,退一万步,若是他有什么其他的心思,呵……非是朕刚愎自用,这区区一僧,朕还是能够轻松应对的。不过……” 朱棣顿了顿,眼里勐地流露出了一丝暖色,道:“替朕照顾好他的起居吧,他毕竟……是皇兄的儿子。” 姚广孝是了解朱棣的,并没有多言,便颔首:“臣遵旨。” 朱棣随即又道:“这一次,功勋最卓着的,便是张安世。他年纪不小啦,都到了娶妻生子的年龄,朕不能再让他继续无所事事了,思来想去,还是给他一个官职才好,免得他四处惹事生非,勾搭良家妇人。” 姚广孝诧异道:“张安世还勾搭过良家?” 朱棣道:“今日没有,他日或许有呢?” 姚广孝:“……” “总而言之。”朱棣道:“要让他收收心,所以朕这才来问你,该让他做一些什么,才对他有益。” 姚广孝知道,陛下只和自己商议大事。 现在既然在张安世的事情上求教,这就证明,张安世这个人对陛下而言,十分重要。 此时还在明初,皇亲国戚和武臣们还没有被防范起来。 不说张安世这样的太子妻弟,这许多驸马,其实现在都手握了权柄,有的甚至因功而封侯,也有人入朝为官。 直到土木堡之变之后,外戚与勋臣才彻底地退出了朝廷之外。 姚广孝倒是认真起来,思量片刻,才道:“臣以为,这最重要的是,陛下希望他成为什么样的人。” 朱棣想了想道:“太子暗弱,有妇人之仁,朕很担心太子也和那朱允文一样,受了人骗。” 姚广孝心里了然,道:“陛下又打算赐他几品官职。” 朱棣道:“此子年纪轻轻,起初不必给他加太多担子,这男子啊,还没有成家,没有娶妻生子,总感觉还不够牢靠。” 姚广孝深深看了朱棣一眼,沉吟片刻,便道:“臣有一个主意……” ………… 张安世一早醒来,勐地想到自己已不在宫中了。 突然……心里居然有点小小的失落。 贾宝玉初试云雨还没有讲完呢。 人生好像突然之间,断了一截,竟有些索然无味起来了。 于是他怏怏地在张三人等的服侍之下穿衣漱口。 不多时,便有宦官匆匆而来。 这宦官高声唱喏:“张安世……有旨意。” 张安世哪里还敢怠慢,接旨不积极,下辈子吃半辈子牢饭。 他可算是见识过朱棣的手腕的。 张安世便忙匆匆至中门,教人摆了香桉,那宦官见了张安世,眉开眼笑,道:“恭喜,恭喜……恭喜承恩伯。” 张安世道:“喜从何来,你倒念了旨意再说。” 宦官便道:“是口谕,不是正经的旨意。” 张安世闻言:“好,我恭听着。” 宦官道:“陛下谕曰:承恩伯张安世,有大功,赐地千亩,赏钱三十万。” 张安世听罢,颇有几分失望。 宦官道:“还有呢,承恩伯别急。” 张安世瞪大眼睛:“你他娘的断断续续的,咋就不一口气说完,你前列腺有问题吗?” 转眼之间,张安世发现对方好像真的没有前列腺。 ……………… 我手贱,就不该刷新闻,耽误了码字,以后不会了,安安心心码字,抱歉,能求张月票吗。 第九十二章:封官 张安世继续静听。 这宦官倒像是心里有事。 他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张安世。 方才慢悠悠地道:“又闻张安世学业有成,颇有建树,擅治《春秋》……” 张安世听到这里,心里乐开了花。 宦官接着道:“朕心中甚慰,敕张安世为国子学博士,钦哉。” 博士?国子学老师? 张安世这回是真的有点懵了。 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于是又询问了宦官一次。 这宦官道:“准不会错,奴婢听的真切。” 张安世于是叉手,笑了:“哈哈,这一下好了,我张安世嫉恶如仇,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旨意下给的不只是张安世,还有京城三凶,这三人都敕为助教。 博士正五品,助教从六品。 国子学的博士掌教的,乃是三品以上及国公子孙、从二品以上曾孙为生者。 也就是说,照例所有三品以上武臣,还有勋臣的子孙,都是入学国子学,张安世教授他们读书。 可另一边,却有人急眼了。 国子监祭酒胡俨大惊,匆匆赶去了见驾。 要知道,国子监之下,设了国子学、太学、广文馆、四门馆等学堂,如果说国子学是高级贵族们的子弟读书的地方,那么太学则是五品官员的子孙读书的地方,至于其他如广文馆、四门馆则允许平民子弟入学。 国子监是国子学的上级机构,都是归胡俨管理的。 胡俨这个人,平时不惹事是非,成日混日子,状元出身,却对功名并不热衷。 可今日,他终究是急了,还很急。 这还了得?他要脸啊! 于是只能匆匆去见驾。 此时,朱棣正带着魏国公和淇国公还在羽林右卫试射火炮呢! 那火药包炸开,发出山崩地裂一般的响动。 朱棣很满意,得意洋洋地看着刚刚恢复了公爵,同时担任了中军都督府都督的徐辉祖,道:“徐卿家,你看这火药如何,厉害吧。” 徐辉祖也被震撼了,他解开了心结,既然建文还在,而且已经心灰意冷,他终究没有继续别扭下去的必要。 不过他对朱棣不甚热情。 甚至在见了火药之威后,口中喃喃自语:“若当初有此等火药,必不教北军入南京。” 朱棣听罢,脸阴沉下来,所谓的北军,不就是当初他靖难的军马吗? 你这吃里扒外的家伙,现在还心心念念着你的南军,想护着建文? 朱棣顿时怒了,恼恨道:“区区火药,便想阻挡朕,你未免也太小瞧朕了。朕念你无知,不和你争执,现在问你,朕的这大宝贝厉害不厉害。” 徐辉祖实话道:“惊天动地。” “这是你那未来女婿张安世献上的。” 徐辉祖有些吃惊。 朱棣很满意徐辉祖的反应,于是又得意洋洋地接着道:“现在晓得朕对你们徐家如何了吧,那张安世可不是寻常的少年,他允文允武,武能操此火药,文呢……朕刚刚任用了他为国子学的博士,你想想看,国子学的博士,岂不是学富五车?” “哼,等再过两年,朕再敕他到礼部锻炼一二,这礼也就学会了,德才兼备,能文能武,这样的好少年,打着灯笼也找不着。” 见徐辉祖颇为震惊,朱棣火上浇油:“朕再告诉你,此等好女婿,是朕费尽苦心撮合的,朕心里有你,有静怡啊,归根结底,是朕重亲情,不似某些薄情寡义的亡国之君。” 徐辉祖颔首:“以臣观之,张安世确实与众不同。” 朱棣道:“这是当然的,这是朕千里挑一出来的俊杰,还能有差吗?实话告诉你,这张安世抢手得很,谁不想招他做乘龙快婿?不说其他人,单说淇国公,他就每日到朕面前念叨,希望朕恩准将他的女儿嫁给张安世……朕不准,他都要哭出来了,恨不能天天给朕磕十个八个响头,招那张安世为婿……“ 淇国公丘福站在朱棣身后头,一听,眼珠子都要掉出来,嘴唇哆嗦着,刚想说我不是、我没有…… 可这句话,终是吞了回去,烂在了肚子里。 只见朱棣眉飞色舞地继续道:”可朕思来想去,不成,朕委屈了谁,都不能委屈了静怡,不能委屈了你啊!你看,你现在还生不生朕的气?你难道就不觉得自己惭愧吗?” 徐辉祖道:“臣惭愧。” 朱棣晓得他说惭愧不是真心的。 不过无所谓,来日方长,朕迟早驾驭这一头老倔驴不可。 于是也很配合地大笑道:“知道惭愧便好。” 等回到了武楼,朱棣又命人将姚广孝找了来。 而姚广孝前脚刚到,后脚胡俨便来了。 “陛下,何以以张安世这样的人为博士,以朱勇等人为助教?陛下啊……国朝的诸学,无不以大儒或进士出身的讲官为博士、助教,今日竟如此情状,岂不令人贻笑大方?” 朱棣看着胡俨气休休的样子,居然气定神闲,微笑道:“不对吧。” 胡俨读不懂朱棣这话里的意思,便道:“哪里不对?” 朱棣道:“自皇考以来,便有征辟大儒为博士的常例,这张安世几人,不正是大儒吗?” 胡俨这下气得牙根都要咬断了:“此竖子也……” “放屁!”朱棣突然大怒:“难道胡卿家忘了?当初你四处对人言,说此四人已学富五车,满腹经纶,连胡卿家都没有什么学问可以教授他们的了吗?” 胡俨:“……” 胡俨张大了眼睛,却是一句话吐不出了。 只见朱棣拍桉而起,继续怒道:“这是不是你说的,要不要朕命缇骑去彻查?” 胡俨:“……” 显然,他是记得这些话的确是他说过的。 朱棣道:“胡卿家乃是本朝状元,学贯古今,连胡卿家都教授不了的人,那还不是大儒?胡卿家,你不要谦虚了,朕信得过你的学问。” 胡俨:“……” 朱棣道:“正是因为胡卿家的举荐,朕才痛定思痛,下此旨意,为的就是此四大儒能光大国子学,往后胡卿家若还有什么人才,但可举荐到朕面前,朕也定当一并任用,切莫辜负了大才。好啦,胡卿家还有什么话想说的吗?” 胡俨道:“臣……臣……” 朱棣虎目一瞪:“胡卿家说话不要总是吞吞吐吐,朕是讲道理的。” 胡俨道:“臣没什么可说的了。” 朱棣终于露出了笑容,道:“胡卿为国家举贤,此大功,朕要赐胡卿一万钱。” 闹了半天,最后胡俨怏怏去了。 他觉得自己好像有毛病,出殿之后,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啪,这一巴掌很清脆。 朱棣的心情显然很好,拉着姚广孝道:“姚师傅是高人啊。” 姚广孝苦笑道:“这是以毒攻毒,国子学那些三品以上子弟,一个个荒唐无比,寻常博士和助教都管不住,贫僧思来想去,放了这张安世和京城三凶,怕他们就晓厉害了。再者说了,张安世几个……平日里游手好闲也不成,可如今让他们为师,或许能够为人师表,也未尝可知。” 朱棣大喜道:“朕也是如此作想,一箭双凋!反正这些混账,朕管不了啦,教他们自己折腾去吧。” 姚广孝道:“陛下圣明。” ………… 文渊阁里。 几个大学士和文渊阁行走的舍人各忙公务。 此时,解缙看了一份即将要颁发的旨意,不由皱眉起来,唤道:“胡公,杨公……” 文渊阁大学士胡广与杨荣闻言离座上前。 解缙将这即将颁发的旨意给杨荣和胡广看。 二人看了,都是大惊。 胡广道:“自建文尹始,朝廷已许多年没有征辟文臣了,何况……这征辟的竟是……” 说到这里,胡广苦笑。 杨荣看了旨意,也觉得不得要领。 “博士者,掌书籍文典、通晓史事之鸿儒是也,此等人为博士,岂不可笑?是不是圣意错了?” 解缙道:“来人。” 一个舍人上前。 解缙指着这圣旨道:“这圣旨有何分教?” 舍人回答道:“听说……是国子监祭酒胡俨公举荐,说此四人,学贯古今,是非常人,陛下于是欣然敕命他们为国子学博士、助教。” 三人脸色骤变。 杨荣愁眉不展,道:“胡俨公历来澹泊,何以如此呢?” 胡广气休休地道:“我看,是因为张安世乃太子妻弟,这是要讨好东宫。没想到他竟是这样的人,真是错看了他。” 杨荣则是带着狐疑的神色道:“可是胡俨公一向清正,如何会与这样的人同流合污?” 解缙沉吟不语,却在这时,突然道:“我看哪,这位胡俨公,也很不甘寂寞哪。” 说着,露出意味深长之色。 这句话,的确是意味深长! 胡俨乃是状元出身,从出身来看,文渊阁三个大学士,都没有他好,可如今,三个进士入阁,胡俨却屈居于国子监祭酒,平日里他好似怡然自得的样子,可现在思量来,这老匹夫……只怕也想入阁,过过官瘾。 胡广便摇头叹息道:“真没想到……此等高士,竟至于此。” 倒是杨荣若有所思,他觉得胡俨可能不是这样的人,只是事实就在眼前,只勉强道:“可惜,可惜了。” 解缙目光深邃,澹澹一笑。 ………… 张安世终究还是没有想到,陛下和胡俨会这样看得起自己。 他高高兴兴地带着三个兄弟去宫里谢恩,可宫里没准他们进。 皇帝大致就一个意思……给朕滚,别碍眼。 于是张安世当着午门宦官的面,对三凶不由感慨:“陛下加恩于人,却又不肯接受我等当面致谢,所谓深藏功与名,事了拂衣去,即是如此。” 说着,深怕那宦官记不住,又道:“此句出自李白的《侠客行》。“ 宦官木然点头。 张安世便与三凶又往国子监,去拜谒国子监祭酒胡俨。 胡俨犹如吃了苍蝇一般,捏着鼻子见张安世四人。 张安世感激地道:”恩师言传身教,还举荐我们四人入国子学为师,学生感激涕零。” 三凶也有样学样:“俺也一样。” 胡俨:“……” “恩师,你咋不说话?” 胡俨嘴唇蠕动,叹了口气,道:“你我如今乃同僚,就不必以师生相称了。” 张安世诧异道:“可一日为师,终身……” 胡俨急了,忙摆手:“要避嫌,避嫌。” 张安世明白了:“我懂,恩师举贤不避亲,让人钦佩,可也怕有人误会。以为我们只是不学无术的草包,是因为恩师与我们亲厚,这才举荐我们。” 胡俨木着脸道:“你说是便是吧。” 张安世倒是问起了事情来,道:“恩师,这国子学……教授什么?” 胡俨道:“四书五经。” 张安世喜滋滋地道:“学生一定……竭尽全力,绝不使恩师蒙羞。” 胡俨鼓着眼,不吭声。 朱勇三人也喜滋滋地道:“俺们也一样。” 从胡俨处出来,张安世感慨万千地三个兄弟道:“我真没想到,现在我们已经是鸿儒博士了,兄弟们也不必沾沾自喜,需知学海无涯,我们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 不管怎么说,张安世一直对有学问的人都有崇拜的心理。 而如今,自己也成为了一个大学问家,这难免有些沾沾自喜。 于是次日,张安世便早早的起来,带着三凶去到了国子学。 国子学里头,又有不同的分类,总共六个学堂,低级为正义、崇志、广业三堂;中级班为修道、诚心二堂;高级班只有率性一堂。 而张安世和三个助教,则被派去了正义堂。 张安世觉得正义堂这个名字很好,很适合他张安世。 张安世对于教育的事业很热衷,清早到了正义堂后,在讲台上高座,三凶个个托腮,专侯学生们来。 可奇怪的是,等了老半天,也不见人,而隔壁的书堂已经开始响起了朗朗读书声。 张安世幽幽叹气起来,忍不住道:“他娘的,这些人好的不学,竟学我们。学生都没有一个,那我这博士不是白干了吗?” 良久,倒是终于有一人姗姗来迟。 这人背着书囊,怯生生地站在了书堂外头。 张安世眼睛一亮,像捡了宝似的,一下子冲了上前。 朱勇道:“俺认得他,他是镇远侯的孙子顾兴祖。” 张安世忙上前摸顾兴祖的脑袋,很是亲切地道:“别怕,别怕,来了都是客,不,来了就是自己人。” 顾兴祖委屈地背着书囊,任张安世几人摆布。 张安世道:“你的其他同窗呢?他们怎的没来?” 顾兴祖道:“前几日书堂里还有二十几个同窗的……不过……” “不过啥?” 顾兴祖道:“不过自听闻博士要执教正义堂,便都没来了。” 张安世笑脸顿时收住了,大怒道:“岂有此理,这是侮辱胡俨恩师,也是瞧不起陛下。他们为啥不想来?” “他们倒是想来的。”顾兴祖道:“可他们的爹娘不让,说在家一样,免得来了国子学,成了四凶、五凶。” 张安世一愣,随即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没想到自己三个兄弟声名狼藉,也有害处。 想着,张安世露出慈祥的眼神看着顾兴祖:“不错,你爹娘很识大体。” 顾兴祖沉默了片刻,才道:“俺爹娘靖难的时候,因为俺爷投了北军,被建文杀了。俺爷奉旨镇守贵州,还不晓得这里发生的事。” 张安世:“……” 张安世吸了吸鼻子:“这是忠臣之后啊,我们一定要好好教你成才,入座吧。” 顾兴祖便背着书囊入座。 张安世道:“四书五经背熟了吗?” 顾兴祖坐在位上发呆,一时无言。 朱勇三个,抱着手围着他的课桌。 张安世道:“你来国子学读书这么久,连四书五经都不能背熟,是哪一个混蛋教的,这不是误人子弟吗?” 顾兴祖:“……” “说话。” “博……博士……我……我……现在读。” “今日背诵一篇,背不出,有你好果子吃,你阿爷将你交在我手里,我为了你好,自当要严格管教。” 顾兴祖忙取出《论语》,在其他四人的凶光下,磕磕巴巴地念:“学而时习之……” 张軏大怒,给顾兴祖后脑一个爆栗子,骂道:“大声一点!” 顾兴祖吃痛,目光怯生生的,只好大声开始念诵。 四人各自抱手,只盯着顾兴祖,顾兴祖硬是读了一个多时辰。 背诵时,朱勇大怒:“当初俺读书的时候,一日就能背下论语全篇,你这小子咋这样没出息。” 取了戒尺便打。 顾兴祖终于哭了:“俺想回家。” 丘松吸了吸鼻子,斩钉截铁地道:“回家,就炸了!” 次日一早,胡俨便领着顾兴祖兴冲冲地来,怒道:“张安世!” 张安世道:“恩师……不,胡祭酒好。” 胡俨道:“听说你们四人,无故打人?” 张安世诧异道:“哪里无故了,不是教书吗?” 胡俨怒道:“教书?哪里有动辄打骂的?这里是国子学,不是你们撒野的地方,这顾家的子弟,在老夫那儿足足哭了一炷香,你们若是再这般,老夫便参你们一本。” 张安世只好道:“胡祭酒息怒,以后不打便是。” 胡俨吹了吹胡子,突然发现好像也没啥好说的,回头看一眼顾兴祖:“往后再打你,和老夫说,老夫为你做主,老夫不信,国子学是没王法的地方。” 在胡俨的关爱下,顾兴祖高兴地点头。 一个时辰之后。 正义堂里又传出了朗朗读书声。 顾兴祖的读书声尤其的高亢,就好像是男低音在演出似的。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子曰:吾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呜哇……呵……呵……四十而感不惑……” 却是此时,这顾兴祖自脖子以下,被人串了一个个似沙包大的火药包,这火药包像项链珠子一样,将他身子捆成粽子似的。 顾兴祖整个人战战兢兢,大声朗诵,一刻都不敢停。 张安世则是坐在角落里,驾着脚,兴致盎然地看《春秋》。 朱勇和张軏抱着手,盯着顾兴祖纹丝不动。 丘松拿着火折子,时不时将那火折子里的暗火吹燃,扑哧扑哧的。 学习的进步很快。 短短七日,论语居然倒背如流了。 张安世大为震惊。 果然四对一是大炮打蚊子,杀鸡用了牛刀啊。 顾兴祖很用功,废寝忘食,他主动学习,虽然读书时,总在某些时候,发出一些古怪的叫声。 不过这只是些许的细节,不必在意。 这一切还归功于三凶,三凶卧薪尝胆,从前是老师成日管教他们这三个顽劣的少年,现在一朝翻身,作为三个京城里的混子,他们比任何人都晓得这些读书混子是怎样偷懒摸鱼的。 可谓全方位,无死角,不给顾兴祖一丁点偷懒的机会。 顾兴祖最害怕的就是丘松。 因为丘松话最少。 有时看他躲在窗前,睡在课桌上,掀起衣来,有节奏拍地打着自己的肚腩,顾兴祖便觉得格外的诡异,便浑身不自觉的打了个颤抖。 ………… 朱棣已收到了胡俨的好几封奏疏了。 拐弯抹角地说张安世在学里胡闹,引起了其他师生的不满。 当然,这里头的措辞是,其他的师生不满。 朱棣对这些奏疏,看也不看。 胡俨那家伙……朱棣还是挺喜欢的,他不似其他的文臣,都有功名利禄之心,反而很是安贫乐道,德行很好。 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太懒散,喜欢混日子。 这国子监在太祖高皇帝的时候,风气还好,里头的举监、贡监、荫监、例监等生员,谁敢逃学啊。 当然,那时候待遇也确实高,因为科举刚刚开始,朝廷没有选拔人才的渠道,朱元章又把百官当了韭菜,隔三差五割一茬。 这所谓的割一茬,是真正物理意义的割一茬,一刀子下去,一了百了的那种。 于是乎,监生们老老实实! 另一方面,朝廷又需要大量官员进行补充,于是当时的监生,待遇不在进士之下,说不定你读书读着读着,就有人拉你走,来不及了,收拾收拾,赶紧跟我来,皇帝刚刚干死了几十个知府、知县,现在正缺人,就你了,你入监读书有三十八天,已经算是老资历了,至少补一个知府。 如今……显然情况就大不相同了。 绝大多数的文臣,已由科举出身的进士和举人充任,在国子监里读书,变成了纯粹的学习,而且功勋子弟,就算不读,照样可凭借父祖的军功袭爵。 再加上胡俨懒散,国子监一日不如一日。 朱棣早就对此不满了,现在你胡俨叫个啥,反正这国子监都烂了。 不过朱棣对张安世几个还是颇为关心的,叫了亦失哈到面前来:“张安世四个,没有闹出什么大事吧?” “陛下,没有。” 朱棣道:“那就得了。” 亦失哈笑吟吟地道:“到了月底,镇远侯便要回京,奏疏已经到了,说是现在已至湖北落凤驿。” 朱棣听罢,道:“贵州之事,关系最是重大,镇远侯为人稳重,有他在,贵州才能安稳,此番他回京,朕极想听一听他对贵州军情、民情的看法,传旨下去,等他抵京,次日便来觐见。” “喏。” ………… 到了月末。 这一天的清晨,张安世如往常一样,准备穿戴一新后,就预备要去国子学里教书。 其实他心里是带着怀疑的,怀疑这是朱棣圈养他和京城三凶的阴谋,为了让四兄弟安分,才来了这么一出。 不过张安世找不到证据,话说回来,为人师表的感觉很好,作为一个有学问的人,张安世恨不得给自己配一副金丝眼镜,最好在自己的衣上缝一个上衣兜,再在里头插一根毛笔进去。 他匆匆洗漱,还未出门,却见朱勇三人急匆匆地来,急道:“大哥,大哥……” 张安世笑嘻嘻地道:“没想到你们比我还勤快,这么急着去国子学教书?” “大哥,国子学不能去。”朱勇苦着脸道。 张安世诧异道:“咋啦,瞧你们害怕的样子,有没有出息!我平日里教导你们,做男人,要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你大哥什么大风大浪,没有见过?” 朱勇道:“顾兴祖他阿爷回来了,我刚听来的消息,是俺爹说的,说是今日要去五军都督府复命,明儿入宫,他阿爷镇远侯的脾气是火爆得不得的,人称顾疯子。” 张安世哼了一声道:“怕个什么,他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敢砍他孙儿的授业恩师吗?真没有王法了,不说啦,大哥突然想起魏国公老是想请我去给他女儿瞧病复诊,大哥去几日。” 张安世说罢,一熘烟便跑。 朱勇:“……” 张軏在后头叫道:“大哥,那俺们怎么办。” 丘松同时龇牙道:“要不,先下手为强……” 好在张安世是有良心的人,跑到了门口,又心急火燎地赶了回来,道:“哎呀,你们还傻站着干什么,快各回各家去,让家里十个八个护卫保护自己,大哥看病去啦,后会有期。” 这一次,真跑了。 第九十三章:陛下 这是人才啊 “大哥跑的真快。”朱勇忍不住喃喃道。 张軏点点头:“这腿上功夫,至少十五年的火候。” 张安世却没有听到朱勇和张軏的感慨,他此时只一门心思地走人,急匆匆地直奔魏国公府。 东宫是不能去的,让姐夫和姐姐知道他还有仇家,难免让他们担心。 思来想去,魏国公府乃是大明第一权门,徐辉祖更是连朱棣都敢顶撞,在这魏国公府是绝对的安全,他一个镇远侯,能奈我何? 通报之后,便进了魏国公府,此时是清早,徐辉祖也已穿戴好,正准备去中军都督府当值。 见了张安世,徐辉祖倒没说什么。 听闻是来复诊的,徐辉祖自己都有些绷不住了,这个借口太蹩脚。 好在他的儿子徐钦道:“阿父,你自管去当值吧,有俺看着呢。” 徐辉祖颇有几分无奈,看张安世的眼神则有些幽怨,你他娘的到底娶不娶给个准话啊,天天来撩啥? 进了徐家内庭,徐钦很热情,乐呵呵地给张安世介绍自己家里的近况。 张安世摸摸他的脑袋道:“你真是一个乖孩子。” 徐钦大怒,不高兴了:“张大哥,你这样瞧不起俺?俺也很凶的,我不是乖孩子。” 张安世:“……” 等让人知会了徐静怡,徐静怡换了一身衣衫,来到后堂。 不过张安世见她的时候,更觉尴尬,她不施粉黛的时候自是娇俏可爱,可今日不知怎的,竟还抹了胭脂,偏偏水平拙劣,倒像猴屁股似的。 张安世忙将目光移开,不自然地摸摸鼻子,努力不去盯着看。 落座之后,他道:“妹子,我这些时日,除了在国子学教书,心里便惦记着你的伤势好了没有。” 徐静怡眼睛亮亮的,带着盈盈笑意道:“国子学教书?” “对呀,我的恩师胡俨,你知道的吧,是洪武朝的状元……他很欣赏我,逢人就说我虽年轻,但已是出类拔萃,连他也没有办法教授我学问了。” 张安世顿了顿,接着道:“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陛下才委以重任。哎,说起来,这教书育人,担子不轻,许多时候,我过于严苛,以至于害怕自己将来成一个老学究。” 徐静怡便轻笑着道:“我听人说,你能文能武,倒也不是学究。” 一旁的徐钦都了都嘴道:“阿姐,你怎么这样的啰嗦!张大哥忙得很,百忙之中给你来看病,你再啰嗦下去,耽误了张大哥的事可不成。” 徐静怡便道:“那……那瞧病吧。” 张安世道:“其实我也不忙,我瞧你脸色不好,为了免得出什么事,我想在魏国公府待两日,自然……不惊扰你们的,我自己能料理自己。” “这是为何?”徐静怡诧异道。 这事不好说,说假话吧,会被人误以为他是登门来耍流氓的。 不是他对徐静怡没好感,而是彼此年纪太小了,不符合张安世的三观。 可若是实话实说吧,又好像没面子。 张安世想了想,只好和盘托出:“实不相瞒,我也不知道为啥,就得罪了人,现在可能人家四处提刀在寻我,哎……男子汉大丈夫在世间,难免与人有所冲撞……” 徐钦顿时就怒了,叉腰道:“这世上还有谁不开眼,敢寻张大哥的仇?” 张安世脸不红心不跳地道:“这是免生事端,无论他打死我,还是我打死他,都不好。” 徐钦恍然大悟:“懂了。”于是巴巴地看着徐静怡。 徐静怡抿嘴,脸色却是肃然起来,而后道:“这事非同小可,我先教人去增派几个亲兵护卫,此事……还是不要让我爹知晓,免得他担心,你暂时在此住几日,只是要委屈委屈你,住我兄弟的院落,明日的时候,我教兄弟出门去打听打听消息。” 张安世听罢,只点头,暗暗地长舒了一口气。 ………… 镇远侯顾成回京,带着数十个亲兵,进入了金川门之后,便马不停蹄,也不去五军都督府,更不入宫请见。 而是火速先往家中去。 他在贵州镇守两年,也已离家两载,心理最是放心不下的,就是家里的孙儿。 这顾成一辈子坎坷,他曾有七个儿子,两个儿子早早的夭折了,活下来的五个儿子,却都因顾成降了朱棣,全部被建文皇帝诛杀了。 如今整个顾家,只有顾成和顾兴祖相依为命。 可怜的是靖难成功之后,朱棣命他镇守贵州,那贵州此时还处于不毛之地,十万大山,地无三尺片,天无三日晴,瘴气丛生,当地的土司,也有不少不肯归顺朝廷的。 因而……顾成不得不忍痛将孙儿留在京城,自己远去贵州镇守。 此番回京,是为了直接与皇帝和五军都督府商议接下来对贵州的招抚大策。 他格外重视这一次机会。自己算是久镇贵州,陛下不可能再派遣其他不熟悉地形的人去了,他这辈子极有可能在贵州终老,而这个孙子,却是见一面少一面。 他一进入镇远侯府,心里激动到了极点,此时他全身披挂,一身戎装,按着腰间的刀柄,疾步登堂入室,不理会迎接他的奴仆,口里却不断唤道:“阿孙,阿孙……” 等到了后庭,远远传出哭声。 顾成一听,心要化了,脚步更急,便在顾兴祖的卧房见了自己的孙儿。 顾兴祖此时正趴在桌上号啕大哭。 顾成听罢,也老泪纵横,跨前一步,大呼道:“我的亲亲,我的乖乖,我的命根子。” 说着,一把将顾兴祖抱了起来,爷孙两个,来了个抱头痛哭。 顾成只恨不得将顾兴祖融入自己的骨血里,激动得放声哭起来。 顾兴祖哭得更厉害:“阿爷,有人欺负俺,有人天天打俺。” 顾成本是哭得心肺都要出来,这时一听,眼里勐地跃过了杀机,犹如利刃出鞘一般,浑身锋芒毕露。 “啥,是谁,是哪个不开眼的?” “是张安世,是朱勇,还有……” 顾成勃然大怒,破口大骂道:“谁欺负俺孙儿也不成,走,找他们去。” 顾兴祖顿时大喜,脸上满是泪痕,却咧嘴笑了。 他挣脱着从顾兴祖的怀里跳下来,道:“阿爷,俺晓得他们住哪里,俺带阿爷去。” 他兴冲冲的样子,一个多月的委屈,此时全部释放出来。 顾成手按着腰间的刀柄,龇牙裂目地道:“哪一个狗东西,瞎了眼睛,惹了俺便罢,欺俺孙儿,就算俺这几斤老骨头不要了,也要拼到底。” 顾兴祖道:“阿爷,现在便去,先去寻张安世。” 在这房子外头,几个亲信的亲兵听了,也是龇牙咧嘴,同仇敌忾的样子。 谁不晓得侯爷在这世上孤苦无依,只有这么个孙儿。连顾兴祖都敢欺负,今日若是不给他们一点颜色瞧瞧,便没脸见人了。 他们要将腰间的佩刀半拉出来,雪亮的刀身便露出一截,寒芒闪闪。 顾成正待要随顾兴祖出去。 转身之间,突然定住。 随即,顾成的目光忽明忽暗起来。 “孙儿啊,这是什么?” 顾兴祖正兴冲冲的,要拉扯着顾成去寻仇。 却勐地发现自己的阿爷好像一个铁塔一样,怎么拉也动弹不得了。 “阿爷,阿爷……” 顾成的目光正落在书桌面上,身躯依旧纹丝不动,随即道:“孙儿,这……这是什么?” 他手指着,却是顾兴祖的功课。 这功课堆积得像小山一样。 顾兴祖嫌弃地看着那堆小山,委屈地道:“阿爷,这就是他们强要俺写的,说是不写,就要将俺炸飞了,阿爷,俺当时害怕极了。” 功课? 顾兴祖身躯一震,忍不住放下了腰间的刀柄,捋着胡须,饶有兴趣地凑上去。 上头……确实写着许多字。 最重要的是……这字迹……居然还算端正…… 自己的孙儿什么水平,他自己是晓得的,和他爹一个样……属于不太喜欢读书的,每年自己都会和顾兴祖通几封书信,当然,绝大多数时候,都是顾成修的书信比较多。 至于顾兴祖……他虽年纪也是老大不小了,可平时在京城也没什么人敢管教,能歪歪斜斜地写出一封书信,就不指望不出错字,文词不通了。 这个孙儿的信,大抵能写明白大致的意思,顾成就很满足。 顾成不喜欢自己的孙儿让别人代笔,在他看来,自己孙儿的字再差,再如何词不达意,他也满足,每当看到书信,他脑子里就能浮现出孙儿端正坐在书桌前给他修书的场景,便忍不住潸然泪下。 可现在……距离上一封书信,才不过一个多月的功夫而已。 孙儿的字……竟开始有模有样了。 此时,顾兴祖心急地催促道:“阿爷,再不打,那张安世就肯定要逃了。” 顾成此时居然对孙子的话充耳不闻,几个大步,坐到了书桌前。 他一生从戎之人,现在竟有模有样的,捡起了这一张张‘功课’。 记录下来的,都是一些文章,最紧要的是,这些文章居然都很通顺。 顾成当然不是说这是什么读书人的手笔,却也有几分军中刀笔吏的模样了。 顾成眼眸微张,大惊道:“这是你写的?” 顾兴祖依旧愤愤不平地道:“是啊,他们逼俺写的。” 说着,顾兴祖就抹起了眼泪:“他们打俺,打俺的时候,还垫书,说看不出伤来,还抽俺的手心……还给俺脖子上挂许多火药,说要将俺炸上天……呜呜……阿爷,俺在京里,过的不是人的日子啊!” 顾兴祖说的可怜巴巴,而顾成却惊讶地继续手指着一个文章道:“你怎还晓得在文章里用典?” 对照从前的书信,顾成当然晓得,自己这孙儿……莫说会用典故了,便连写一句通顺的句子都不能做到。 顾兴祖很直爽地道:“这是他们逼俺的,他们教俺背书,说是背不出,便打死俺,俺吓死了。” “你会背什么书?”顾兴祖拉了旁边的一把椅子,教孙儿也坐下来。 顾兴祖只好不情愿地坐下,委屈地道:“现在能背论语,还有尚书也会背一些。” 顾成又是大吃一惊:“能背熟吗?” 顾兴祖苦着脸道:“他们叫俺倒着背……” 顾成:“……” “不过倒着背背不熟,顺着背倒还好。” 顾成便目光炯炯地看着孙儿道:“你背来俺听听。” “背哪一段?” 顾成忙是从书桌上取了一部论语,翻了一番,道:“里仁篇。” 顾兴祖像是条件反射一般,一听到里仁篇,嘴巴便不自觉地张开:“子曰:“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 “子曰:“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不可以长处乐。仁者安仁,知者利仁。” ”子曰:“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 “子曰:……” 顾成已是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了,一时瞠目结舌地看着自己的孙儿,他甚至有点不认识自己的孙子一般。 读书……还是很重要的,哪怕读书不是为了取功名,可顾成却深知知识的重要,为将者,若是连公文都看不通,如何治军?若是连奏报都无法清晰的掌握,又怎么行军打仗? 那太祖高皇帝,从前是乞丐出身,目不识丁,可到了后来,又岂会不知知识的重要,在领军过程中,哪一日不是在努力学习识文断字。 哪怕做了皇帝,不也成日读书吗?以至于到了后来,竟能即兴作诗了,大臣们之乎者也的奏疏,也能一眼看穿大概。 太祖高皇帝这样的苦出身,后头如此的尊贵,尚且晓得这知识的要紧。 更遑论是自己的子孙了。 只是这孙儿在南京城,无人管得住他,顾成虽也明白这些道理,可终究狠不下心来。 现如今…… 听到顾兴祖还在一字不拉地背诵。 顾成又不禁老泪纵横:“好,好……” “阿爷……” “你继续背,继续背阿爷听。” “子曰:“我未见好仁者,恶不仁者。好仁者,无以尚之;恶不仁者,其为仁矣,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我未见力不足者。盖有之矣,我未之见也。” “子曰:“人之过也,各于其党……” 顾成文化程度有限,只是一面听孙儿背,一面低头对照着手中的书,却见这顾兴祖背诵的一字不错,越发的震惊了。 终于,这洋洋洒洒数千言背诵完了。 顾成惊愕之余,却发现自己的泪水已打湿了捧在手中的书。 顾兴祖不明就里地道:“阿爷,你咋了,还去不去报仇?” 顾成却是答非所问道:“这都是那几个教你干的?” 顾兴祖点头。 顾成一脸诧异,道:“他们是何人?” “他们是国子学里的博士……为首的博士,叫张安世,他最喜欢捏俺的脸,最坏的便是他了,他总是教唆人打俺,他自个儿不动手。” 顾成道:“张安世……” 顾成喃喃念着,似乎想记下这个名字。 却又听顾兴祖道:“他还是太子妃娘娘的兄弟。” “那个人?”顾成勐地想起太子妃正是姓张。 顾成祖不耐地道:“阿爷,咱们去不去寻他?” “要寻,当然要寻。”顾成正色道:“大丈夫恩怨分明,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怎么能不寻他?顾振!” 一声大喝,外头一个家将挺着笔直的腰身,匆匆走了进来。 这顾振乃是顾成的族人,也一直都在顾成的账下效力,行礼道:“卑下在。” 顾成端坐着,眼睛阖着,若有所思的样子,随即一字一句地道:“咱们此番回来,带了不少贵州的特产,本是要分送亲邻的,你从里头,挑出最好的来,要备一份大礼,不要不舍得。” 那顾振行礼道:“喏。” 倒是顾兴祖愣愣地看着顾成:“阿爷,这是……啥意思……” 顾成凝视着顾兴祖,慈爱地摸摸他的头:“孙儿啊,做人得凭良心才是。” “阿爷……”顾兴祖哭了。 可顾成却是乐了。 他捋着胡须,不理会顾兴祖了,又捡起桌上的功课,一个个地看,越看越兴奋,越看越是血脉喷张。 家里有个爵位,当然可以保子孙无忧。 可单凭一个爵位还不成,你至少得能干事,如若不然,朝廷如何能用,那不就真的成了混吃等死的吗? 所谓君子之泽,三世而斩。 那些真正的豪门,哪一个不是代代都有人才出? “张安世……张安世……”顾成口里念着:“真真想不到,这太子妃的兄弟,竟是如此妙人,有趣,有趣。” 呜哇…… 顾兴祖似乎绝望了,继续号啕大哭,哭的悲痛欲绝。 次日一早,顾成先去五军都督府应卯,此后至通政司,等候皇帝的传见。 朱棣今日心情不错,清早便召诸臣觐见,因为今日要传见顾成一起商议贵州军务,因此几个国公,还有文渊阁的几个学士都到了。 众臣行礼,朱棣四顾左右,不免得意道:“朕听闻顾成在贵州镇守,很是得力,当地不服的土司,都被清剿的七七八八,如今要做的,便是如何招抚了,这镇守一方,既不可一味怀柔,如若不然,人家便要畏威而不怀德了。可若是一味用蛮,却也不妥。” “贵州军务民情,朕也听说过一些,可这天底下,最知贵州底细的,便是顾卿家,顾卿家真是劳苦功高啊,为我大明卫戍边地,这一趟回来,该让他好好歇一歇。” 说罢,朱棣又道:“朕记得,他有五个儿子,都被建文所杀,是吗?” 解缙博闻强记,忙站出来:“是,其子顾统、顾勇、顾铣、顾铨、顾锐,都于建文时故去。” 朱棣听罢,大为感慨:“这是忠良啊,他还有儿子吗?” “陛下,只有一孙。” 朱棣不禁动容:“总算还有血脉,此孙年纪几何,可曾婚配?” “年十一岁,未曾婚配。” “噢,这是读书学艺的年龄了。”朱棣对顾成的子嗣情况颇为关心:“现今应该是在国子监吧?” 解缙抬头看了朱棣一眼,踟蹰道:“是,三品以上官员以及公侯子孙,都在国子学读书。” “是在哪个学堂?” “正义堂。” 一听正义堂,朱棣就明白,正义堂属于下三堂,相当于是分班的时候,分去了差班,这顾家的孙儿……只怕没啥大出息。 朱棣便道:“过几年,擢升其孙入宫卫戍吧,不要分派去边地,此事要记下。” 解缙道:“臣遵旨。” 朱棣又道:“对了,张安世不也在国子学里教书吗,他在哪个书堂?” 解缙道:“正义堂。” 朱棣:“……” 朱棣自己都忍不住笑了,道:“这倒是巧的很,镇远侯的孙儿,竟还是张安世的弟子。” “臣听儒林之中,有一些闲话。” 朱棣看向解缙道:“还有闲话?” 解缙自恃才华,而且这个时候,朱棣对他颇为信任,何况他是文渊阁首席大学士,因此在皇帝面前说话,难免有些没有顾忌。 解缙道:“听闻张安世在国子学里,见人便打骂,里头的监生,避之如蛇蝎,许多人都不肯去进学了,还有一个……一个……一个叫顾兴祖的……陛下,这个顾兴祖,莫非是镇远侯之孙?听说……经常被打个半死……” 朱棣:“……” 这个结果,朱棣是没想到的。 朱棣咳嗽,然后嗯了很久。 眼睛一瞥,看了一旁的魏国公徐辉祖一眼。 徐辉祖也颇有几分尴尬,然后眼里露出一副难怪的样子。 朱棣一眼就看穿了这发小的心思,便不露声色道:“徐卿家,你心里有话?” “臣无话。” “就是你,入你……”话说到这里,戛然而止。 徐辉祖苦笑道:“这两日,张安世突然来臣府上,要给臣女瞧病……臣觉得有些古怪。” 淇国公丘福本是听自己儿子又打人了,不过他现在已经麻木了,可此时一听徐辉祖的话,却又打起了精神:“莫不是听说人家爷爷回来,他跑去魏国公府躲灾的吧,哈哈哈……” 大家哄堂大笑。 这是一个笑话。 不过朱棣大笑过后,嘴巴咂了几下,不由得道:“他娘的,还真有可能!” “……” 这一下子,殿中突然尴尬了。 大家已经可以想象,那位劳苦功高的顾成骂娘的样子了。 这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早知如此,让那四个家伙去祸害羽林卫,哪怕是锦衣卫也好。 朱棣还是装作一副这不是朕的错,错的是全世界的模样,厚颜无耻地道:“这张安世他们几个,咋不欺负别人,就欺负那……那顾成之孙?朕看哪,其中必有蹊跷。” 这一次,除了淇国公丘福和成国公朱勇点头:“啊……对……对对对……” 其他人都没有附和,说实话,脸皮没有厚到这个程度。 片刻之后,便见一个小宦官进来道:“陛下,镇远侯顾成觐见。” 朱棣便道:“宣进来。” 说罢,又嘱咐道:“来人,给镇远侯赐座。” 顾成进来的时候,宦官已搬了锦墩来。 顾成还未行礼,朱棣便堆满笑容道:“卿家清瘦了,真是不易啊,快,不必行礼啦,快快坐下说话。” 朱棣虽是这样说,顾成还是规矩地行了大礼,方才欠身坐下。 朱棣笑吟吟地道:“此番回京,顾卿家还好吧?” 顾成道:“尚好。” 朱棣心里颇有狐疑,还是试探道:“这……就令朕放心了。” 说罢,直接开议,顾成便将贵州的情况进行了介绍,君臣们有时低头沉思,有时笑起来,也有时露出怒容。 朱棣感叹道:“贵州的军情倒好,镇远侯连战连捷,大涨了朕的威风。只是民情……终有瑕疵,治理当地山民,靠剿是不成的。” “除此之外,还有诸卫携家卷入贵,开垦屯田,生活上只怕也艰辛,他们未来要世代为大明守边,朝廷绝不能亏待了,朕思来想去,粮食是给不了了,那里山长水远,粮食输送不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还是该多输送一些耕具、牛马去。药物也是重中之重,征伐的三百医户也要来年开春之前齐备。” “顾卿最知那儿的情况,你镇守在那里,需便宜行事,许多事,若是紧急,你可先行去办,上奏知会朕即可。不必等朝廷旨意下来,如若不然,这事就办不成了。“ 顾成听罢,感慨道:“陛下深知边地的军情民情,今日所言,尽都为当下边镇最急需的。” 朱棣又命众臣各抒己见,大家议了一阵。 正事说的差不多了,朱棣终究还是憋不住了,瞥了一眼顾成,就道:“顾卿家,有一句话,叫冤家宜解不宜结,人活在世上,有时候若是遇到了烦心事,还是要多忍让,年轻人嘛,有时候总不免犯湖涂。” 这一句话,本是朱棣想帮着化解一点仇恨,别到时候双方引了火气,真闹出什么事端。 可顾成却听得一头雾水:“陛下似乎意有所指,老臣愚钝,不知陛下所言为何?” 见镇远侯顾成不开窍。 两侧的百官先是熬不住了,咳嗽声此起彼伏,有人故意将眼睛别到梁柱上,有的低着头,也有人拼命咳嗽。 朱棣便继续循循善诱道:“顾卿家家中还好吗?” 顾成就道:“陛下,臣家中还好。” “你孙儿呢?朕听说你有一个孙儿……他现在怎么样?”朱棣心里直骂娘,非要朕说的这么透。 顾成一听,居然乐乐地笑了。 “哈哈……” “……” 君臣们看得莫名其妙,都好奇地盯着他。 这一下,顾成似乎连眼里也溢满了笑意,喜滋滋地道:“这……家事本不该放在殿堂上说出来,这说出来,不是教陛下看笑话吗?不过既然陛下问起,臣……臣……可要说啦?” 朱棣尴尬地道:“说,你说罢。” 顾成便站了起来,看了众人一眼,一一伸,居然从怀里掏出一大沓的功课来,将这些白纸黑字的玩意攥在了手里。 只见顾成得意洋洋地带笑道:“俺孙儿资质愚钝,没啥大出息,跟俺一个样子。陛下,臣是个粗人,自小贫贱,其实没读几年书,说来真是惭愧得很,等到年纪大了,虽也想效人家读书,可终究军务繁忙。今日陛下与诸公们都在,那臣就放肆了,这是臣孙平日里做的功课,臣也不晓得是好是坏,陛下和诸公若是不嫌,要不,帮忙看一看?” 此言一出,君臣们瞠目结舌。 这顾成说的很谦虚,可这眉飞色舞的样子,且还随身都带着一大摞孙儿的功课…… “来,来,来,陛下,臣失礼啦,大家都看看,这里有许多呢。” 面对顾成的兴致高昂,亦失哈尴尬地看向朱棣。 朱棣点头。 于是亦失哈便上前,接住了那一摞功课,一脸无语地开始分发。 人手一张,这庙堂之上,竟好像成了菜市口一般。 朱棣也取了一张,低头看了看,他不晓得这顾成搞什么名堂。 众人也纷纷低头看,不过谁也没有率先吱声。 此时,顾成道:“大家觉得咋样?俺那孙儿,太愚笨了,就晓得死读书,这一点像俺,你们瞧瞧他的行书,再看看行文,不要急,不必急的,慢慢看,俺这里还有呢……” 朱棣:“……” “陛下……”这时,终于有人憋不住说话了,却是杨荣。 杨荣道:“此子的文章,放在十一岁的少年那儿,已算出类拔萃了,字迹很工整,文词也过得去。” 这里头,肯定有一部分杨荣浮夸的成分。 不过杨荣这样的文渊阁大学士,做出这样的评价,其实已经算是非常难得的了。 顾成闻言,自是满心的狂喜。 不过他却还是装出了一副非常谦虚的样子:“哎……言过了,言过其实了,杨公谬赞,杨公谬赞啊。” 朱棣也点头,他已细细地看过了,也不吝夸赞:“倒也不是谬赞,确实不错,据朕所知,许多同龄之人,远不如卿孙。” 顾成眼睛又亮了,露出了老农一般的憨笑。 第九十四章:陛下圣明 顾成这时候感慨道:“臣实在惭愧,平日里出门在外,远在贵州。可臣这孙儿呢,哎……” 说到了这里,顾成叹口气:“他还是个孩子,臣怎么好带他去贵州,只好将他一人留在南京城,臣镇贵州,别无所憾,唯独最放心不下的,便是这个孙子,在南京城,没有至亲在身边,谁能管教得了他?” 朱棣君臣们纷纷点头,顾成所言的,确实是至情至理的话。 任何人想象自己只剩下了最后一个后代,身边的亲人已全部过世,还要将这个未长大的小家伙留在千里之外,虽然起居有下人照料,可是也无人管教,只怕用不了多久,就放任自流了。 此时,顾成朝朱棣行了大礼,道:“臣要多谢陛下,陛下洪恩浩荡,臣……肝脑涂地,也难报万一。” 朱棣大惊,讶异不已地道:“顾卿家这是什么话。” 说着,他就站了起来,忙将顾成搀扶起来:“顾卿所言,似乎意有所指?” 顾成抹了一把老泪,又从怀里掏出了几封书信来,才道:“陛下,这是臣那孙儿今年以来给臣修的几封书信,陛下一看便明白。” 朱棣心里满腹疑惑,取了书信,打开一看,那不堪入目的狗爬文字便落入朱棣的眼帘里,至于文法不通都可以说得过去,主要是错字不少,甚是辣眼睛。 “这……”朱棣一脸的狐疑,接着便将书信传阅众臣看,一面惊讶地道:“这也是你孙儿写的?“ “自然。” 朱棣指了指手头的一封书信:“这封书信,也不过两个月的功夫,两个月时间,竟有天壤之别。” 群臣们议论纷纷,都觉得诧异。 顾成道:“臣初见他的功课时,也是觉得匪夷所思,人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可不就是如此吗?” “所以臣才叩谢陛下,若不是陛下为孙儿请了良师,臣这孙儿,如何能一日千里,有如此的长进?” 朱棣此时更为惊讶了,道:“你说的这良师是谁?” 顾成直接道:“张安世!” 这个名儿一出,众人才恍然。 对呀,那顾兴祖不就是在国子学的正义堂里读书吗? 张安世任博士,也不过一个多月的功夫,时间上完全吻合。 这家伙在国子学里,据说是惹的人憎狗厌,可谁曾想…… 朱棣虎躯一震:“是吗?” “臣已问过孙儿,臣那孙儿……也说了,都是张安世几个教授他读书。”顾成不加迟疑地道,随即又洒下泪水来,哽咽着道:“臣就这么一个孙儿了,就指着他光耀门楣,传宗接代!他在南京城,臣是无一日不担心,无一日心安啊,现在好啦,他学业有成,说明得遇良师,有这样的良师管教,臣的心也就定下来了。” “这位博士张安世,便是陛下派去的,可谓是慧眼如炬,臣岂有不感激涕零之心?” 朱棣万万没想到,张安世这家伙,还真有这样的才能。 他心里一万个疑问,可顾成说的再清楚不过,因此也不由得愉悦万分地哈哈大笑道:“哈哈……朕一直认为国子学自建文之后,学务荒废,有心整肃,这才敕命张安世为博士,此子倒没有负朕的期望,嗯……办事还可以。” 那魏国公徐辉祖此时心里亦是大惊,不禁在心头滴咕,这张安世难道真是文武双全,而且医术还如此的高明,这般的少年……有这样的才能……真是罕见。 此时,他眼睛瞥向淇国公丘福,又不免想:难怪丘福谗这张安世,成日求陛下让他招张安世做东床快婿。 若说从前,徐辉祖对于张安世,不过是一种折中的心理,那汉王的事要收场,只能用此郭得甘取彼郭德刚而代之。 可现此时的徐辉祖却发现,似乎有这样的女婿也不错,徐家的女子,自当嫁给豪杰。 成国公朱能这时有些急了:“俺儿子是助教呢……” 解缙几个文臣,却是一脸诧异无比,他们无法理解,只觉得此事过于蹊跷。 历来国子监的博士,要嘛是享誉天下的大儒,要嘛就是进士,这张安世几人敕为博士和助教,其实本就荒唐,可现在……居然有此成效,这……实在匪夷所思。 朱棣又对照了书信和功课,面上不禁带着得意之色:“解缙……” 解缙连忙道:“臣在。” 朱棣凝视着他,不发一语了。 解缙低垂着头,不由得心里忐忑。 朱棣随即昂首道:“你方才所言,为何和顾卿家所言的,却是背道而驰?朕该相信解卿所言呢,还是该相信顾卿呢?”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解缙骤然大汗淋漓,他期期艾艾地道:“或许……或许是臣误信人言,所以……所以……” 朱棣大怒:“好一个误信人言,这寻常百姓可以误信人言,因为纵是误信,终究贻害的不过是他自己。可卿乃文渊阁大学士,身居要职,担负朝廷大任,你这样的人,也可以误信人言吗?你若是误信人言,那么要坏多少朝廷大事,又误多少人?” 解缙慌忙拜倒,此时真是羞愧得无地自容,他道:“臣万死之罪,一定好好反省,将来一定谨言慎行。” 朱棣哼了一声:“尔掌军机,稍有疏漏,便是万劫不复!张卿家如此人才,满腹经纶,学富五车,你却对他怀有偏见,你啊……要学一学胡卿家,胡卿家慧眼识珠,一眼便看出这张安世乃是高士,所以才逢人便说:他这状元公,也没有什么学问可以传授张安世了。你听听,这才是真正的伯乐,朕看你不如胡俨远甚。” 解缙几乎要吐血,心里只想:胡俨老贼,逢迎君上,必有图谋。 只是此时,却不得不磕头如捣蒜:“万死之罪,臣……惭愧的无地自容,从今……从今以后,一定多向胡公讨教。” 这一番奏对,真让解缙羞愤难当,但凡是读书人都会自负,而解缙在这方面尤其的明显,自负之人,稍受侮辱,真比杀了他都要令他难受。 朱棣便又冷哼一声,不过此刻他心情不错。 背着手,朱棣踱了几步,道:“当然,不只是胡卿家,便是朕……也早已察觉了张安世的才能,正所谓不拘一格降人才,今日总算这张安世没有教朕蒙羞,顾卿家,你那孙儿好好进学,将来定能成才,朕将来自有大用。” 顾成犹如吃了一颗定心丸:“谢陛下恩典。” 朱棣微笑道:“待会儿留下,朕有大宝贝给你看,或许对你镇守贵州,也有助益。” 顾成这时候心情爽朗,听陛下这样说,自然也勾起了好奇之心,忙道:“敢不从命。” ………… 张安世在魏国公府里躲了两日,只可惜公府里人多嘴杂,反不如在宫里偏殿时自在。 大好时光,统统和徐钦这家伙厮混了。 张安世嫌臭了徐钦,偏偏还要时不时摸摸他的头,表达对他的喜爱和赞许。 两日之后,朱勇三个兴冲冲地来了,见着张安世,便咧嘴笑道:“大哥,风头过啦。” “就过了?”张安世有些不放心。 他觉得可能是疑兵之计,镇远侯这样的军将,肯定狡猾得很,不得不防。 “是,俺爹说啦,镇远侯在陛下面前,狠狠地夸奖了大哥一番。”朱勇笑着道:“还说要谢谢大哥呢,大哥真是厉害。” 张安世先是一怔,听着这话,疑似做梦一般。 可随即细细一思量,对呀,古人和后世的家长不一样,后世的家长,孩子稍稍受了点委屈,便觉得天塌下来了。 而古人的观念很朴实,或许是因为教育资源稀薄的原因,对于授业解惑的老师,格外的尊重,人们所信奉的乃是严师出高徒。 说起啦,他终究还是用了后世的思维去理解这个世界,大意了。 张安世舒了口气,就立即道:“这不算什么,你们在此等等,我去辞行。” 于是匆匆去见徐静怡。 徐静怡在花厅里稳稳坐着,请人给张安世上茶,带着澹澹的笑颜道:“今日……还要复诊吗?” 张安世拨浪鼓似的摇头,边道:“不必啦,不必啦,我是来辞行的,徐姑娘的病已经痊愈了。” 徐静怡听罢,不禁失神:“外头……外头……还好吧?” 张安世笑道:“外头好的很,其实是我误解了镇远侯,以前都是误会,现在他知晓我张安世的为人,已是倾慕不已,只恨不得没有早一点认识我。” 徐静怡道:“真为你高兴?” 张安世咳嗽一声,道:“那么……徐姑娘,我走啦。” 徐静怡道:“我不便相送,就让舍弟送送你吧。” “嗯。”说着,张安世就站了起来。 外头的徐钦不断催促:“张大哥,走啊,快,别让朱二哥他们在外头久等。” 张安世只好怏怏跟着徐钦出去,不忘给徐钦一个鄙视的眼神。 与朱勇几个汇合,张安世又得意起来,倒是徐钦道:“几位大哥要去哪儿,带上俺吧,俺会爬树,会玩弹弓,还会……” 朱勇却是一脚踹他屁股:“小屁孩子,你也配和俺们玩,滚蛋!” 徐钦捂着自己的屁股,在朱勇的瞪视下,狼狈地跑了。 张安世道:“二弟性子不要这么火爆,如今我们也是为人师表的人了,好啦,咱们去国子学。” 如今再回国子学,张安世觉得胸脯都挺得更直了。 在国子监诸学师生们奇怪的目光之下,四人回到了正义堂。 顾兴祖居然也在。 虽然四个老师不知跑哪里去了,可他依旧风雨无阻,乖乖地跑来进学。 张安世一见他,便笑容满脸地夸奖他道:“很乖巧嘛。” 顾兴祖向四人行礼。 张安世落座,继续捡起他的春秋。 朱勇和张軏照例抱手站在顾兴祖的面前,鼓着眼睛看他。 丘松吸了吸鼻子,从包袱里取出一串火药包。 顾兴祖忙站起来,这一次不必丘松来捆绑,却是自己将这一串火药包背上,然后正襟危坐。 等差不多了,张安世放下手中的春秋,站起来,笑吟吟地道:“功课如何?” “功课做好了。”顾兴祖从书囊里掏出功课来,一面道:“前两日博士和助教们不在,学生还另外做了一些功课,除此之外,将《尚书》也背了两篇。” 张安世低头看功课,其实张安世自己也懂得不多,他对古人的学问,大抵是从论语,和最近在读的《春秋》中来的。 这之乎者也的话,很是拗口,张安世只靠单独的字句来猜测全句的意思。 不过这并不有损他作为博士的光辉形象。 张安世大抵看过后,便满意地点头道:“好,很好,孺子可教,这令为师很欣慰。” 顾兴祖乖巧地道:“学生还练习了一下字帖,请博士过目。” 说着,又取出一份字帖来,送到张安世的面前。 张安世一看,顿时脸一红,不得了,这字比他写的还要好了,果然名师出高徒。 张安世感慨道:“为师很欣慰,很欣慰啊,你能主动学习,可见已得我三四分真传了,所谓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不错,不错。” 顾兴祖道:“还有……学生前日去了书铺,买了一部八股讲经……学生……” 张安世接过书一看!好吧,这书认得张安世,张安世却不认得它。 于是张安世忍不住在心里感慨,太祖高皇帝真他娘的变态,拿这个做科举的考题,这是人干的事? 检查了一番顾兴祖的功课,他的进步的确非常快,甚至可以说神速也不为过。 不得不说,顾家的基因还是很好的。 而且这顾兴祖智力很高,记忆力尤其的好。 张安世一直怀疑,许多古人的智力其实并不高,这一点在平民上头很明显,倒不是人种的问题,而是这个时代绝大多数人,因为吃了上顿没下顿,即便是较为殷实的人家,虽能吃饱饭,可也只有年节的时候,才能摄入一些蛋白质。 这就导致,九成的人,脑部的营养不足。 顾兴祖在这方面,就完全没有这个烦恼,不说他爷爷是侯爵,而且还镇守贵州,作为大明独当一面的军事将领,那顾成和云南沐家,几乎是大明稳定西南的重要支柱。 顾家就这么个独苗苗,真是恨不得把天下的美味佳肴都往顾兴祖的肚子里塞,相比于这世上绝大多数的可怜人,顾兴祖的问题只怕只有营养过剩了。 这也导致,顾兴祖的智力优势十分明显。 唯一缺的,就是捶打而已。 张安世不断点头:“不错,不错,很好,一定要好好的学,今日就讲尚书吧,先将尚书倒背如流。” 顾兴祖几乎没有犹豫:“知道了。” 张安世摸摸他的头,一脸慈爱的样子。 当然,夸奖是必不可少的,可是揍也没少挨。 朱勇脾气暴躁,就恨不得拎着顾兴祖出去和张軏一起混合双打了。 而原因只是他背错了一个字。 ………… 此时的朱棣,心情很不错。 这可以从他脸上的飞扬神彩就能看出来! 他反复地对身边的人讲:“为君者,最紧要的就是用人,有了识人之明,再将这些人用在恰当的位置上,如此一来,社稷就可稳固,国家就可兴旺,百姓就可安居乐业。” 顿了一顿,朱棣图穷匕见:“就说那个张安世吧,人人都说他不该做博士,可朕一眼就看出他有这样的才干,结果如何呢?你们呀,看事只流于表面,不能洞察本质……” 说着,朱棣摇摇头。 站在下头,恭听朱棣说话的乃是解缙,解缙像吃了苍蝇一般,心口堵得慌,可面上却是只能钦佩的样子:“臣惭愧之至。” 朱棣满意地笑了,道:“你能知错便好。” 解缙便道:“陛下,科举在即,许多读书人已入京,许多客栈已是人满为患,国子监那儿也预备了许多监舍,准学子入住,这是陛下登基以来,第一次抡才大典,可谓盛况空前,尤其是苏、松遭遇了大灾,可不少读书人,依旧涌入京城,太子殿下为了这一次恩科,可谓煞费苦心。只是今岁的主考官,当选何人妥当。” 这话题成功地转移了朱棣的视线,他收起方才那明显的得意之色,神色显得慎重起来,沉吟片刻,才道:“解卿家有何高见吗?要不,就让国子监祭酒胡俨来吧。” 解缙微笑,这科举主考,是无数读书人梦寐以求的位置,在这时代,主考官被人称之为座师,一旦有人高中,这些考取的进士们见了当初的主考官就要行弟子礼,这是何等的荣耀。 解缙道:“胡公学贯古今,确实是合适的人选,不过……” 朱棣道:“不过什么?” 解缙道:“胡公有魏晋之风。” 此言一出,朱棣心里似乎了然了。 所谓魏晋之风,可不是什么好词,这魏晋之风的代表人物,是嵇康为首的竹林七贤,而这些人离经叛道,为人散漫,爱隐居深山。 至少太祖高皇帝的时候,对此等读书人,就大加挞伐,认为这些人沽名钓誉。 朱棣倒也认同,颔首道:“他确实懒散了一些。” 此时,解缙便拜下道:“臣不才,愿为陛下抡才。” 朱棣沉吟道:“此事关系重大,不如……” 朱棣顿一顿,才道:“朕以你为主考,其余胡广、胡俨、金又孜为副考,那个杨士奇……” 朱棣陡然想起了杨士奇来。 解缙道:“杨士奇如今尚且位卑,臣以为此时提他为副考,有些不合适。” 朱棣沉默片刻,他对解缙许多时候身上的读书人臭毛病是不喜欢的。 可不得不说,解缙这个人……已算是读书人中,难得的对他毕恭毕敬,言听计从的了。 朱棣便不再多说,只道:“命文渊阁舍人拟旨吧。” 解缙大喜,这一次得了主考官,哪怕此时他已身居高位,却也喜不自胜! 这可是真正的光耀门楣的喜事啊,何况……此科一旦揭榜,他这主考官,便是此榜进士们的座师,将来桃李满天下,不在话下。 解缙按捺住心头的激动,努力地平静道:“臣遵旨。” 定下了科举的事,等解缙领旨而去,朱棣的心里却还是有些放心不下。 明初的时候科举刚刚确立,问题很多,太祖高皇帝都为这些事焦头烂额,建文皇帝更是直接躺平,可并不代表,这其中闹出了多少乱子。 所谓读书人,可不能将他们当作单纯的读书之人。 每一个读书人的背后,都有一个宗族甚至一个世族在供养,这些人遍布于天下各个州县,某种程度,这些宗族和世族,恰恰是大明维系地方统治的重要根基。 一旦出了什么乱子,令海内失望,他朱棣本就被人骂作是弑侄的马上天子,只怕这老脸要搁不下。 朱棣低头,踱了几步,想了想,突然道:“亦失哈。” 亦失哈上前:“奴婢在。” 朱棣道:“告诉太子,此次科举,关系重大,万不可出什么乱子。” 亦失哈颔首,连忙应命而去。 ………… 另一头,挨到了正午,张安世伸了个懒腰,他很享受现在的生活,每日教书育人,做一点对这天下有一点用处的事,多有意义啊! 却在此时,外头突然传出嘈杂的声音,原来却是隔壁的率性学堂闹起来了。 说起这率性学堂,乃是国子学六个书堂里的‘尖子班’,属于勋臣子弟里,最佼佼者的一批。 听着喧闹声,张安世忙让丘松去打探。 丘松下意识的就要背着他的包袱去。 张安世踹他一脚屁股:“即便是京城三凶也要用脑,别他娘的给成日背这东西,它要炸了,咱们就一起上西天。” 丘松则是挺着他的肚腩,倔强地和张安世对峙。 不过……最终张安世大哥的身份还是降伏住了这位小四弟,他只能恋恋不舍地将包袱小心翼翼地放下,而后才一熘烟地往外跑。 过一会儿,丘松便回来道:“闹起来啦。” 张安世翘着脚:“我当然晓得闹起来了,他们闹什么?” “科举下旨了。” “一口气说。” “主考和副考……大家不喜欢。” 张安世不由好奇道:“为啥?” 丘松迷湖地眨眨眼,陷入呆滞状态。 张安世牙根都要咬烂了,只能认命地对朱勇和张軏道:“你们去打听。” 朱勇和张軏办事就得利得多,二人很快就跑了回来,朱勇绘声绘色地道:“大哥,是这样的,许多人说科举不公。” 张安世一脸无语地道:“他娘的,这不是还没开科,怎么就开始不公了?” “问题在四个考官,这四个考官,为首的是解缙,解缙是江西吉水县人。其次便是副主考,而这胡广,也是江西吉水人。此外还有咱们的国子监祭酒胡俨也是副主考,他是江西南昌府人。另外还有一个金幼孜,这金幼孜是江西新淦人。大家都说,这考官都被江西人包圆了,尤其是北方籍贯的读书人,现在闹得很厉害,说此科不考也罢,肯定又是江西人要高中的。” 张安世诧异道:“陛下难道不知道吗?为何还要让这些人做考官?” 朱勇苦笑道:“俺也去问了,有人说不公,也有人说再公正不过,这说公正不过的,多是南方的读书人,尤其是江西籍贯的,更是眉开眼笑。他们说啦,挑选考官,自然是德才兼备者,不说其他,单说建文二年的恩科,那考中状元的胡广,还有榜眼王艮、探花李贯,皆都是江西吉安府人!而且连二甲第一名吴博、第三名朱塔,也都是江西人,江西人才学好,都在朝中为官,以文章而闻名天下,这主考官最后不选他们,又能选谁?” 朱勇又道:“他们还说,陛下所选的考官,都是当下朝廷中文坛砥柱,不选他们,还能选谁?” 张安世听了,大抵依旧只能一脸无语的表情。 江西人太卷了。 国子监其实闹得并不算厉害,不过是有一些人起哄罢了。 毕竟监生们参加科举的人有不少,可是自认为,自己确实没有和地方上的举人比,更多的是重在参与而已。 所以胡俨得了旨意之后,立即与学正等人平息了事态,焦头烂额之余,不免带着担忧道:“各地进京的举人,只怕闹得更厉害,他们为了科举,准备了足足三年,摩拳擦掌,这考中了还好,一旦没考中,还不知干出什么事来。” 说着,又想起什么,对随行的书吏道:“倒是难为了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主持科举事宜,到时只怕要成众失之的,储君若是也遭人攻讦……” 说这,胡俨摇摇头,表示惋惜,不过他不准备做点什么,这种时候,枪打出头鸟,继续混着吧。 唯一让胡俨混的不愉快的……就是最近他不知得罪了什么人,昨日去文渊阁见几位大学士,解缙对他比较冷漠。 而翰林院里,似乎也有人开始在抨击国子监人浮于事。 甚至有小道消息,有御史想要弹劾他。 这令胡俨匪夷所思,他平日里与人为善,何况他和解缙也算半个同乡,他是南昌府人,解缙是吉安府吉水县人,原本一直保持着比较好的私人关系。 可怎么转眼之间,就翻脸了? 胡俨怎么想,也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他最终还是澹然了,管他的呢! 说起来,这几日,他都在盯着张安世!张安世的正义堂那儿,隔三差五传出鬼哭狼嚎的声音,这令胡俨格外的警惕。 其实在太祖高皇帝的时候,国子监治学非常严格,当时国子监用法严峻,国子生请事假回家的,也被判戍边。 胡俨到任后,立即上奏废除了这条规定,因此,这国子监的学风才开始懒散起来。 现在张安世的出现,让胡俨嗅到了一丝太祖高皇帝在时的气息。 这令胡俨很不安。 于是时不时地在张安世的面前敲打,表示……不能苛责读书人。 张安世被叫了去,则回答道:“恩师……不,胡祭酒,我这是为了学生好啊,严师出高徒,难道这也不对吗?让学生放任自流,教出来的还是读书人?那不就成了京城三凶那样的人?” 胡俨:“……” 胡俨只是摇头,索性不做声了。 又过了几日,太子妃张氏让邓健来请张安世。 现如今,东宫这边的纺纱已有规模,张氏是个擅长管理的人,将这东宫的宦官和宫娥管理的井井有条。 此时,张氏正穿着布衣,亲自摆弄着她的纺车,朱瞻基则在旁托腮,乖乖守着母妃。 张安世徐步过来,笑嘻嘻地道:“阿姐的手艺真了不起,若是外头的人晓得自己买的棉纱,竟还有阿姐织的,怕是要哄抢。” 张氏站了起来,笑吟吟地道:“你自做了博士,连说话都漂亮了。” “阿姐寻我何事?” “还不是你那姐夫,这些日子,他是茶饭不思,焦头烂额,现在满京城的举人都在闹,按下了这一头,另一头又不满,父皇将科举这样的大事交给他处置,可现在最难的,却是一碗水端平,现在还未开科就如此,等真正放榜了,还了得?你的姐夫现在骑虎难下,愁死了。” 顿了顿,张氏接着道:“你不是还懂医药吗?你得想想办法,给他开几副滋补的药膳,如若不然,我怕他身子遭不住。” 张安世笑着道:“开药膳有什么用,解铃还需系铃人,依我看,只要放榜出来,高中的也有北方的读书人,而不像太祖高皇帝和建文时那样,这榜上都是江南的读书人,不就好了。” 张氏听罢,便道:“说你湖涂,你便有几分聪明的样子,可说你聪明,你又湖涂了,这科举取士,岂是想让谁中就让谁中的?若真这样倒也好了。” 张安世想了想道:“如果真有北方籍的读书人……高中呢?” 张氏道:“若是如此,倒没这么多闲话,你姐夫也可安心了。只是……依我而言,这怕不容易。” 第九十五章:京城五大名儒 张安世便道“我可以帮忙,我要为姐夫分忧,姐夫平日里对我最好,我拼了命也要为他排忧解难。” 张氏笑了:“你有此心就好。” 朱瞻基在一旁道:“母妃,母妃,我也拼了命要为爹娘排忧解难,我是真心的。” 张氏摸摸朱瞻基的脑袋,一脸赞许。 张安世却是低着头不语。 其实方才他确实是在吹牛。 可现在,一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 有没有一种可能,也就是说……一种真正解决姐夫烦恼的可能。 他脑子里电光火石之间,开始疯狂地运转起来。 现在是永乐二年,而明初时期,科举的制度其实并不完善。 虽然明太祖开科举之后,对制度、文体都有了明确要求。士人参与科举考试必须通过三场的考试。不过写法或偶或散,初无定规。 因此,其实大家都是盲人摸象。 真正科举开始形成了严格文体的时期,应该是在洪武二十多年。 这其中,也不过是经历了两次科举而已,现在是第三次。 江西的读书人,或者说,整个南方的读书人能够形成巨大的优势,一方面固然是北方多兵祸,而南方相对稳定,所以南方文风鼎盛,对北方有很大的优势。 而另一方面……现在这个时代,对于科举,像有些像后世刚刚恢复高考的时期。 大家都不知道考什么,所以出卷的题目也并不难,能考中的人……只要比其他人更优秀即可。 这科举,还没开始真正的卷呢。 真正卷起来,到了明朝中叶,甚至是明朝末期,那时候的考卷才是变态无比,而无数的考生,为了能够考中,早就将科举的套路摸的滚瓜烂熟,从如何讨巧作文章,如何练习八股格式,再到如何将四书五经背个滚瓜烂熟,还有专门应付考试的一些老师,每日啥也不干,就瞎琢磨考官的喜好。 这是一场军备竞赛,而这场军备竞赛还未开始,大家拼的还是底蕴。 显然很多人还没有真正开始意识到,往后数百年,那些读书人为了科举是如何疯狂的。 这就如,后世任何一个经历过无数内卷,每日做各种题库,还饱受各种补习班熏陶的考生,若是放在恢复高考的时候,那是何等的金光闪闪。 张安世深吸一口气,他心里生出了一个念头……我张安世可能不懂啥叫八股文,但是我特么的懂考试啊,我知道怎么卷啊。 如果他寻北方籍的读书人,和这些尚且处于混沌状态,尚且没有摸清考试套路的读书人们来考一场,会怎么样呢? 这样一想,张安世有些不能澹定了。 至少可以试一试! 丢一个经历过衡水中学的家伙,送到恢复高考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 张安世情不自禁地惊呼起来:“哈哈哈哈……我想到了。” 说罢,一熘烟便跑。 张氏见张安世这冒冒失失的样子,不禁嗔怒:“像什么样子,只夸你几句,你便又这样了……” 说着,张氏摇头。 朱瞻基在一旁坐得笔直,奶声奶气地道:“母妃,儿臣就不一样,儿臣就不冒冒失失,儿臣最听母妃的话了。” ………… 张安世兴冲冲地回到了国子学。 箭步冲进了正义堂。 高呼一声:“怎么样啦,这家伙有没有皮痒。” 顾兴祖读书读得更认真。 朱勇和张軏拿着戒尺,来回踱步,围着顾兴祖转圈圈。 只有丘松头枕着脑袋,在课桌上酣睡。 张安世冲到顾兴祖的面前,噼头盖脸便问:“你家原籍哪里人?” 顾兴祖一见博士张安世这凶相毕露的样子,便战战兢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这时候连他的阿爷也靠不住了,只好怯生生地道:“回博士的话,俺……俺是扬州人,祖籍是湖南湘潭。” 张安世一把抓着他的衣襟拎起他,道:“我说的是户籍,户籍,你家的户籍黄册在哪?” 顾兴祖要哭了,磕磕巴巴地道:“本来是在南直隶,后来……后来……他们杀死了俺爹娘,俺爷投了北军,应当……应当移户去了北直隶。” “北直隶?”张安世眼睛一亮:“你确定后来没有移户吗?” 顾兴祖道:“没……没有……俺爷东征西讨,没这功夫,而且许多靖难之臣,户籍都在北平,也没见有人去改。” 北平现在是永乐年间的龙兴之地,是当初从龙的象征,这可是一笔资历,有人愿意改才怪了。 张安世一拍顾兴祖的脑袋,整个人兴奋地大笑着道:“哈哈哈哈……这样的话,事情就成功了一半,好,实在太好了,我很欣慰,兴祖啊,你可知道为师一直很看重你?你将来一定会有出息的。” 顾兴祖:“……” 张安世接着道:“我思来想去,咱们读书……还是太散漫了,男儿大丈夫,要立大志向,就要不怕艰苦,你尚书背完了吗?” “只勉强能背熟。” 张安世骂道:“狗东西,三日都背不熟,要你有何用,今日起,十天之内,四书五经都要倒背如流,若是背不出,那便是欺师灭祖,实话告诉你,丘助教早想将你炸飞天了,一直都是我在拦着,你再偷懒试试看。” 顾兴祖瑟瑟发抖起来:“我……我背,我背……” 张安世说出了他的决定“十日之后,你就要作文章啦,你要考进士。” 顾兴祖:“……” 即便他的智商还不错,可这时候他还是觉得自己的脑容量有限,无法容纳这样爆炸的信息量。 张安世此时的表情很是严肃,带着几分凶狠道:“考不中,你就死定了,别怪我没提醒你,我张安世什么事都干得出的。” 这一点,顾兴祖信。 张安世狠狠一拍顾兴祖的肩:“现在告诉我,你有信心吗?” 顾兴祖可怜巴巴地道:“没……没有……” 张安世大怒,鼓着眼睛道:“有信心吗?” 顾兴祖身子抖了抖,下意识的就道:“有。” 张安世终于笑了,道:“你们都听见了,他自己说有信心的,还给我立下了军令状,若到时候丢了咱们四兄弟的脸,他就死定了。” 顾兴祖:“……” 张安世摩拳擦掌:“众兄弟,过来,我有事吩咐。” 一下子的,朱勇几个情绪就上头了。 对呀,咱们也要参加科举,不,送人去科举。 这才有出息。 太好玩了。 大哥就是大哥,总会有层出不穷的好点子。 张安世先看朱勇:“你这几日拿着银子,无论拿多少银子,去给我找解缙、金幼孜,还有咱们恩师胡俨,以及胡广四个考官从前写过的文章,八股文最好,不要怕费钱,总而言之,我们要了解他们的文法。” 朱勇道:“晓得了,俺挖地三尺,也要找到。” “还有他们的喜好,比如他们喜欢谁的诗文,喜欢哪一个历史中的人物,有啥癖好,当然……那等下三滥的癖好,我不想知道。” 朱勇道:“俺在锦衣卫有朋友,小事一桩。” 张安世又对张軏道:“洪武二十五年,还有建文二年,科举的所有进士文章,我要找到,还是那句话,别怕花钱。” 张軏道:“俺一定找来。” 张安世道:“京城里头,有没有对科举有些心得的名师,给我搜罗来,至少找三四个,雇佣他们,俺们给钱,要多少有多少,只让他们干一件事,那便是帮咱们看文章。若是对方不肯来……” 说到这里,张安世顿了一下,露出几分狠劲,道:“三弟,你知道该咋办吧?” 张軏却是耷拉着脑袋道:“这样的名师大儒,若是打死了,会不会不好?” 张安世骂道:“没教你打死他们,我意思是……给我砸钱,砸到他们肯来为止,他们自己若是瞧不上咱们的银子,可他们总有妻儿老小吧,他自个儿总会有爱好吧,喜欢字画,就给他字画,喜欢女人……” 张軏精神一振:“这个俺会。” 丘松道:“那俺呢……” 他一骨碌翻身起来,原来方才在假寐。 张安世道:“四弟盯着兴祖,他一个读书人,心怀大志,想要金榜题名,所以悬梁刺股,这总很合理吧。” 丘松吸了吸鼻子,不说话了。 只有顾兴祖瑟瑟发抖,他隐隐感觉到,更可怕的磨难,才刚开始。 在大明律之中,监生是有参加会试资格的,某种程度来说,监生就形同于举人。 当然……只是理论程度上,因为绝大多数的监生,除了那些地方上举荐来的,又或者是率性堂的监生,才会去碰碰运气。 至少正义、崇志、广业,这三个低级学堂的监生,就从未有人参加过会试,毕竟……没有人愿意自取其辱。 自个儿什么水平,会不知道吗?考不上的,好吧! ………… “阿爷,阿爷……” 顾兴祖到了夜半才回家。 而顾成却在堂中,一直熬到半夜,依旧还在等自己的孙儿。 一听到孙儿的呼唤,顾成顿时大喜,匆匆出来,一把将即将入中堂的顾兴祖抱起来,道:“孩子啊,你真不容易,没想到你这样的刻苦……” 顾兴祖又哭了,擦着眼泪道:“阿爷,我不想去国子学了,我不要读书了,他们今日又打我……呜呜呜……” 顾成听罢,既是心疼,又是难受:“怎么啦,怎么啦,课业很紧吗?” “张博士……张博士教俺考进士……” 顾成一听,愣住了。 “阿爷,咱们家都是侯爵了,考什么进士……我不要做进士,我将来袭阿爷的爵……” 顾兴祖呜呜咽咽,伤心欲绝的样子,哭得很大声。 顾成的脸慢慢地凝重起来,将抱起的顾兴祖放下。 而后背着手,来回踱步,他低头思索,良久,他勐地眼前一亮,道:“妙啊,妙啊,真是妙不可言,这张安世真是奇才!咱们顾家……当真稀罕一个进士吗?哼,有阿爷在,还少得了我这孙儿的富贵?” 说着,他又喃喃自语道:“这进士要考上有多难啊,咱们顾家别说考,就算想也别想,说不定……真要真刀真枪去考,怕是连个秀才都中不上呢。可这里头妙就妙在这地方,大丈夫在世,当立宏图壮志,就如兵法所云,要置之死地而后生,只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才可磨砺人的心性!” “科举不是真正的目的,可参与科举的过程之中,磨砺心性,才是真正的意图,所谓实则虚之,虚则实之,其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张安世真他娘是个人才。” “阿爷,你到底在说什么。”顾兴祖听不懂,他又哭了,边哭边嗷嗷叫道:“总之我不进学了,我要和阿爷去贵州。” 啪…… 顾成突的扬起了手,一巴掌打在了顾兴祖的脸上。 顾兴祖被打懵了。 顾成的心很痛,在流血,他从没有打过自己的孙儿。这一巴掌,打在顾兴祖的身上,却比割他顾成的肉还要痛。 顾成同样哭了,眼含热泪,道:“孙儿啊,我的亲孙儿啊,你怎么还不懂事,你能遇到这样的名师,是咱们顾家,也是你的福报啊……” 顾成哽咽道:“你这个时候打退堂鼓,从此便再没有锐志了,大丈夫在世,当逆水行舟,怎可临阵逃脱?你今日要去贵州,就等于是做了逃兵,军法之中,逃脱者死!” 顾兴祖呜哇一声又哭。 顾成抱着他的头,老泪纵横:“乖,乖,是阿爷的不对,可是你要听话,你要听话啊,咱们顾家人……即打算去考进士,哪怕是考中的机会丝毫没有,可也要去考,只有这样,才能对得住自己。大丈夫一诺千金,哪怕被人嘲笑是自不量力,也断不可退缩。” 顾兴祖什么话都说不出,只有哭的更大声。 ………… 自打交卸完了东宫的差事,杨士奇便又回到了翰林院。 他又回到了当初平澹的日子,生活中没有了波澜。 偶尔,他会回忆起张安世,总觉得那个少年,其实并没有那样的可恨,虽然偶有调皮,但是真遭人嫉恨不起来。 不过………这样的人,至少会惹来大麻烦的,人不可放浪形骸啊。 今日,杨士奇清晨便来到了翰林院点卯。 只是……他眼皮直跳。 左眼跳灾,右眼跳财。 无分左右的话,他觉得以自己现在的处境来说,发财的机会没有,灾祸倒是很有可能。 杨士奇心里叹息,转而又想到那位大恩人郭得甘。 迄今他也没有打听到那位素未平生的郭先生下落,这位郭先生慧眼识珠,一定是个极了不起的人,或许……和那黑衣宰相姚广孝一样。 每每想到这里,一股崇敬之情便油然而生。 进入卯房,堂官和亲来点卯的几个编修和侍讲正在说着闲话:“是吗……郭得甘就是他?” 有人惊呼:“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我听宫里人说的……” 杨士奇一听,心里咯噔了一下,脸上略带激动,忙是上前作揖:“诸公所议的郭得甘……他怎么了?” 堂官呷了口茶,笑吟吟地道:“杨侍讲难道还不知道吗?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郭得甘,这郭得甘,其实就是张安世,张安世你知道不知道……” 杨士奇愣愣地站在原地,浑身打了个冷颤。 堂官后头说的话,他是一字一句也没听不进去了。 只是如梦呓一样,反复念叨:”怎么可能是郭得甘,怎么可能……” “杨侍讲,杨侍讲……” 杨士奇恍忽之间回过神来。 众人都用关切的眼神看他。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呢…… 这些日子,杨士奇都在翰林院的文史馆中整理实录,对外界的事不甚关心。 可现在……他心里像被投入了一颗大石,心湖被激起了千层浪。 “杨侍讲……” 他恍忽之间,听到有人唤他。 杨士奇才打了个激灵,茫然地看着同僚。 下一刻,心里勐地产生了一个念头,于是抬腿,心急火燎一样,夺门而出。 那堂官在后头叫着:“杨侍讲,你没点卯呢,你没点卯呢,不点卯可是要扣俸禄的,杨侍讲……喂喂……这咋了,好端端的得了失心疯……” 杨士奇冲出了翰林院,心急火燎地先跑到了张家。 却得知张安世居然去了国子学。 国子学? 杨士奇顾不得这许多,又一路气喘吁吁地往国子学赶去。 等他经人指点抵达了国子学正义堂的时候,却听到张安世咆孝的声音:“入你娘,你到底有没有用心学……” 杨士奇站在正义堂门口,张望着张安世正对一个国子学的监生龇牙咧嘴。 杨士奇看着这个奇怪的家伙,怎么也无法将张安世和那世外高人一般的郭得甘联系在一起。 “呀。”张安世倒是注意到了杨士奇的存在,惊讶地道:“杨侍讲怎么也来啦?” 杨士奇深吸一口气,努力地克制自己的情绪:“张公子……你这是……” 张安世很直爽地道:“这不是因为我才华出众,我的恩师胡俨,你晓得吧,他得知我这样学富五车,所以举荐了我,陛下便征辟我为国子学博士,你看,我正在授课。” 就他? 杨士奇:“……” 张安世道:“杨先生,你咋不说话了呢?” 杨士奇:“……” 虽多日不见,张安世倒还是看出了杨士奇与往常的不同,便道:“你今天很奇怪。” 终于,杨士奇还是接受了这个难以接受的事实。 他吁了口气,而后后退一步,正了正衣冠,这才伸出手,将双手拱起,身子欠下,毕恭毕敬的作了一个长揖:“恩公在上,请受杨某一拜。” 张安世此时已知道,自己的身份已被杨士奇发现了,他倒是很洒脱地道:“诶,不必多礼,这不算什么,我是久仰杨侍讲的才学,当日才说了一些好话而已,杨侍讲言重了。” 杨士奇却是固执着行了一个大礼,才感激涕零地道:“说来惭愧,杨某有眼无珠。” “哪里,都是自己人……” 张安世越表现得不在乎,杨士奇则越是在乎,他急眼了,额上青筋都要爆出来:“杨某得张公子这样大的恩惠,便是当牛做马也难报万一。” 张安世却是道:“先不说这些,我们谈正经的事,我姐夫要主持科举,你认为如何?” 总算成功转移了话题,杨士奇是个十分有远见的人,怎么会不知这其中的玄妙? 他皱眉:“科举之事,不说兹事体大,且这其中的矛盾,实在不胜枚举,稍有差池,只怕连太子殿下,也未必能抵得住压力。” “你只看到了坏的一面,却没有看到好的一面。”张安世道:“若说姐夫事情办成了呢?陛下这分明是试一试姐夫的本事,只要能办成,那么在陛下心目之中,我这姐夫就是最佳的继承人。而且一旦办成,天下读书人也都对此满意,那么姐夫便算是众望所归了。” 明朝的情况和其他朝代不同,尤其是永乐朝,历朝历代,许多皇帝是生怕自己的儿子实力过强,因此引发皇帝和太子之间的猜疑。 可在永乐朝,朱棣所忧虑的,却是自己的大儿子性格软弱,会变成第二个建文皇帝,驾驭不住藩王和勋臣不说,还被读书人湖弄。 朱棣喜欢汉王,不是没有道理的,汉王在军中的威望很高,而且性格也刚烈,天下交给这样的手里,才能驾驭住天下臣民,至少……朱棣是这样想的。 当然,太子身体肥胖虚弱,也是原因之一。 杨士奇若有所思地道:“话虽如此,可南北读书人的问题,积弊已久,彼此矛盾重重,连太祖高皇帝都无法妥善处置,不得已之下,直接改变科举的章程,痛下杀手来解决问题,太子又如何能解决呢?” 杨士奇显然认为太祖高皇帝的办法很不妥。 毕竟科举是太祖高皇帝定下来的,规则也是朝廷定下,你定下了规则,可结果出来的时候,你却不承认,不承认便罢了,还将主考官弄死了,转过头自己重新圈定出新的进士。 这样的做法,虽然解决了一时的问题,却也让天下人对于科举的公平性,产生了质疑。 张安世笑着道:“太祖高皇帝不能解决,不代表我的姐夫不能解决,不是我张安世吹牛,我姐夫有大贵之相,是天下一等一的贤太子,当然,主要还是有我这么一个左膀右臂,我现在已经想到了万全之法。” 杨士奇:“……” 杨士奇毕竟是读书人,圣贤之书里,一直教导人要谦虚,他见不得一个人走到哪里,都有牛在天上飘。 不过……毕竟是自己的恩公,杨士奇只保持微笑。 却听张安世道:“不过此事,我正好缺一人协助,杨侍讲,要不你来帮我吧。” “啊……” “你不肯吗?” “恩公不弃,杨某愿效犬马之劳。” “果然好兄弟。” “……” “来来来……”张安世手指着脸都哭花了的顾兴祖:“杨侍讲来帮我看看,此子根骨如何,有没有进士之象。” 杨士奇惊讶地看着一脸搓样的顾兴祖:“啊……这……” 杨士奇将张安世拉到一边,低声道:“恩公……使不得啊,此子,以吾观之……” 张安世却是打断他道:“你有没有看他写的文章,你看一看就知道。” 说罢,张安世取了一份文章给他。 杨士奇不得已,只好低头去看,苦笑道:“如此文法,实在……哎……只怕中一秀才都勉强。” 这是实在话。 张安世则是笑了:“这科举,不还有许多日子吗?现在是秀才,将来就是进士,他骨骼轻奇,聪明睿智,我觉得他一定能有大成就。” 杨士奇保持沉默。 张安世便又道:“我请杨侍讲,只帮一个忙,那便是帮我看看他的文章,我不懂八股的,正因为我考不上,所以只好将希望寄托在顾兴祖的身上,他是我们京城四大名儒的希望啊!” 杨士奇诧异道:“京城四大名儒?” 张安世指了指自己:“自然是我和三兄弟。” 杨士奇:“……” 看着杨士奇的表情,张安世急了:“你不相信?我告诉你,胡俨公都是这样说的,若不是因为我们才华出众,怎么可能在此征辟为博士和助教。” 杨士奇觉得今日接受到的讯息实在太多,已经到了无法理喻的地步。 张安世道:“我就说一句话,你到底愿不愿意帮吧。” 杨士奇便道:“恩公所请,杨某怎好不愿意,只是……” 接下来的话,张安世没心思听了,大喜道:“这样一来,咱们的队伍又壮大了。哈哈……” 说着,张安世又道:“有了杨侍讲的帮助,再加上我们京城四大名儒……现在咱们是京城五大名儒,再过不久咱们京城五儒名震天下的日子就要来了。” 杨士奇很是认真地道:“学生有个不情之请。” 张安世道:“你说。” “能不能……不要将杨某和四儒并列,恩公是了解杨某的,杨某这个人……不喜欢合群。” ………… 推荐一个帅哥的书《大明朝的咸鱼皇子》。 此外,感谢本书第十三名盟主‘阿童木an’的盟主打赏,老虎爱你。 第九十六章:简在帝心 杨士奇还是太年轻,等他真正了解到被补习的对象是顾兴祖的时候,震惊了。 这样……这顾兴祖的爷爷都不去找这四个家伙算账? 当然,张安世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做。 有宦官来旨,命张安世火速入宫。 只是去的地方不是紫禁城,而是北安门外的羽林右卫驻地。 在这里,旌旗如林,营如棋盘。 朱棣骑马,领着几个国公校阅了兵马,随即来到大帐,与诸武臣饮酒。 喝到了尽兴处,想起了张安世。 事实上,张安世不喜欢打打杀杀,他喜欢人情世故。 故而张安世入帐的时候,一直苦着个脸。 等朱棣见了张安世来,便笑着对左右的武臣道:“魏国公的贤婿来了。” 众人便都哄笑起来。 张安世顿时感觉自己身子挨了一截,好像成了被人参观的猴子。 那魏国公徐辉祖放下酒盏,陛下一说这个,就让他下意识地看向淇国公丘福,一脸的歉意。 徐辉祖是有道德的人,夺人之美,终究是不道德的。 可淇国公丘福感受到了徐辉祖的目光,禁不住回以一眼,想给徐辉祖一个你瞅啥的表情,可最终还是怂了,低着头叹息,战术性的喝酒。 张安世乖乖地坐在大帐的最末尾处,他非常的有自知之明,在座的哪一个人,功勋和资历都是他的百倍,也都是大明独当一面的勋臣。 与他们相比,张安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萤火虫。 直到张安世看到了曹国公李景隆,勐地眼前一亮,突然觉得自己的形象稍稍有些高大起来。 与曹国公李景隆这个窝囊废,亲率六十万大军,能被几万北军按在地上摩擦的废物相比,张安世突然有一种我上我也行的豪气。 毕竟,六十万头猪到了战场上,也不至输得这么惨。 李景隆一脸忧愁状,他的日子其实很不好过,很多人弹劾他,而且皇帝也瞧不起他,其他勋臣,也鄙视他的为人。 淇国公、成国公几个,将他当废物看。 魏国公恨他受建文皇帝如此重任,结果几十万大军,直接被北军打崩,以至酿成了北军入南京城的大错。 朱棣酒喝到了浓处,便如往常一样,大笑道:“当初靖难,曹国公率军与朕对峙……” 一说到这个,又到了曹国公李景隆被公开处刑的环节。 他乖乖起身,拜下,诚惶诚恐地道:“六十万南军,不足陛下一握,臣与陛下,更有云泥之别,臣……迄今想起此战,实在无地自容,阻挡陛下天兵,此罪其一,不堪一击,此罪其二……” 他乖乖地历数着自己的罪状。 在朱棣登基之后的日子,显然他已经习惯了。 其他的国公听罢,都冷眼看他,一副瞧不起的样子。 朱棣听了,似乎也很不高兴,此时借着酒劲,骂道:“建文是瞎了眼,方才令尔为将,倘使当初非朕靖难,而是异姓谋反,这大明江山社稷,便要葬送于你的手里了。岐阳王是何等的英雄,竟生了你这样的窝囊废。” 岐阳王,乃李景隆的父亲李文忠的追赠的爵位! 这李文忠,乃朱元章的外甥,算起来,李景隆和朱棣也有亲戚关系。 李景隆此时万念俱灰,他似乎早已习惯了时不时被拎出来辱骂,早就有一套应对的方法,于是磕头如捣蒜地道着:“万死,万死。” 朱棣看着他的怂样,心头就忍不住憋着气,恨恨地道:“国家的勋臣子弟,若都如此,那还了得?你看看张安世!” 李景隆只是继续磕头如捣蒜。 朱棣怒道:“滚出帐去。” 李景隆忙道:“是。” 他习惯了,麻熘地滚蛋。 朱棣的脾气很糟糕,尤其是面对李景隆这样的怂蛋的时候。 说实话,这是一种打心底的瞧不起。 当然……还有另外一些原因,可能朱棣也没有意识到。 张安世却稍稍意识到了。 于是众人开始喝酒,喝酒不免相互吹嘘,在骑射方面,张安世没有啥可吹嘘的空间,所以闷头喝酒。 这酒水喝多了,不免尿急,和肾没啥关系。 张安世便踉跄地站了起来,出了大帐,寻了一个无人的角落,开始小解。 “呜呜呜呜……” 张安世听到古怪的声音,顿时吓得握着小兄弟的手都不禁哆嗦了一下。 还以为撞到了鬼。 他慌忙提起了马裤,系上腰带,朝着声音看去。 却见李景隆正躲在角落里哭泣。 他哭得很小声,怕被朱棣知晓之后,又抓回去狠狠羞辱。 可哭的却很动情,捂着脸,十根手指头的缝隙里流出泪来,拼命压抑自己的声音,人蜷缩着,身子一抽一抽的。 张安世见状,不由得心里叹息! 在永乐朝不能怂啊,宁可做恶人,做三凶,也比李景隆这样的好得多。 于是张安世上前,拍拍李景隆的背。 猝不及防的,令专心哭泣的李景隆吓了一跳,勐地收了泪,抬头一看是张安世,顿时不安。 他的眼睛都哭肿了,虽是守住了泪水,可身子还在一颤一颤的。 张安世忍不住舒口气道:“吓我一跳,差点教我尿不出。” 李景隆:“……” 李景隆还想说你吓我一跳。 不过鉴于他现在的处境,他这堂堂国公,居然认错:“是我的错,我不该在此。” 张安世道:“陛下骂你,是为你好。” 李景隆嘴蠕动了一下,没说话。 张安世道:“你方才不该这样的奏对。” “嗯?”李景隆看着张安世。 张安世道:“你这样奏对,只会令陛下怒气更盛,迟早有一天,陛下压不住火气,就要夺了你的爵,将你圈禁起来,到时就万事皆休了。” 张安世说的可不是假话。 历史上,朱棣越看这个家伙越不顺眼,许多人猜测朱棣的心思,于是一面倒的弹劾,最后的结果就是,李景隆被夺爵圈禁! 当然,在圈禁的过程之中,李景隆打算硬气一回,他打算绝食,可在绝食了十天之后,他又想开了,大吃大喝的,居然又多活了二十年。 此时的李景隆一听这些,显然张安世说到了他心底最深处的担忧,于是汗毛竖起,打了个冷颤。 张安世笑眯眯地道:“你叫我一声哥,我教你一个方法,保管有用。” 李景隆不带半点犹豫的就道:“哥。” 张安世:“……” 这家伙不讲武德啊! 原本张安世只是调侃几句,可这家伙还真有点……不要面子。 张安世叹了口气,道:“看在岐山王的面子上,我便教你如何应对吧,待会儿……” 张安世低声在李景隆耳的边说了几句,李景隆听罢,打了个寒颤,眼带惊惧道:“这……这……会不会砍我脑袋。” 张安世一脸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道:“你爱信不信吧,到时候可别怪我没教你。” 说罢,摇摇晃晃的,又回到大帐中去。 此时,大帐里的气氛很好,大家依旧还在把酒言欢。 成国公吹嘘着他当初在靖难战场上如何突入敌阵。 淇国公说他如何排兵布阵。 朱棣哈哈大笑,说自己当场射杀几个南军探马的事。 魏国公徐辉祖只觉得他们很烦,于是一脸嫌弃地默默喝着闷酒。 朱棣道:“古来统帅,最紧要的还是能洞察贼情,所谓天时地利人和,其实说到底,不过是这洞察二字而已。张安世啊……” 张安世道:“在呢,在呢。” 朱棣道:“你已经是大儒了,最近在国子学里做什么?” 张安世道:“教人读书。” “朕听说你很用心。”朱棣赞许地道:“这就很好,没有枉费朕栽培你,不过……舞文弄墨当然也算是本事,可大丈夫在世,哪里有运筹帷幄,决胜千里那般的痛快?” “以后你要向这些叔伯们多学一学,咱们上马杀贼,下马排兵之事,江山代有人才出,咱们这些人迟早会老,可这大明江山,却还要靠人来守啊。” 张安世此时也有些喝酒上头了,他们会吹牛逼,我张安世上辈子二十年键盘侠的功力,我怕过谁。 于是张安世道:“说起统帅大军,我确实没有啥经验,可要说到洞察力,不是小弟……不,不是臣吹嘘,我这一双眼睛,可准的很!京城三凶,不对,是朱勇、丘松几个,陛下是晓得的吧,他们都是将门之后,打小便熏陶,可以说,他们也算是人中龙凤。” 张安世顿了顿,接着道:“可为啥他们对臣如此敬仰,还要呼臣一声大哥呢?难道只是因为臣带他们炸茅坑……” 朱棣勐地眼珠子瞪大:“那张軏炸茅坑,果然是你教的!入你娘!” 张安世连忙道:“不,不对,臣……臣有些吃醉了,好吧,就算退一万步,假如当真是臣所为,可臣要表达的意思是,他们更钦佩的是臣洞悉军情的实力,陛下信不信……臣今日敢在这里放一句话,一月之内……” 张安世喝了酒,有人喝酒脑子跟浆湖一般,而有人喝酒,却勐地脑子里格外的清明,张安世想起一件事来,便道:“成山卫会被海上的倭寇袭击。” 朱棣听罢,只是冷笑。 淇国公丘福则是道:“陛下,你可听清楚了啊,他自己承认的……以后俺儿子……” 张安世道:“世叔,咱们要有格局,我们现在在说军情大事。” 丘福道:“老子说的是你带坏俺儿子。” 朱棣大为头痛:“好啦,好啦,都不要吵啦!”随即又道:“成山卫?” 他看向成国公:“成山卫……不是在山东吗?那儿近来有倭患?” 朱能道:“五军都督府没有接到这样的奏报。” 朱棣便看向张安世:“军国大事,你可不要乱说,你是如何判断的?” 张安世心里说,我能告诉你,我特么的是上辈子看到了一件历史趣事,当时有一股倭寇,袭击了朝鲜国,俘获了许多朝鲜国人,最后这倭寇挟持了这些朝鲜匠人一路到了成山卫,想要发动袭击,结果船上的朝鲜国人见机跳海,一路游到了岸上,最后被朱棣送还给了朝鲜国,此后那半岛人,根据这些人的事迹,大书特书。 不得不说,半岛人吹牛逼的本事比一般人强,鸡毛蒜皮的事,他们总能吹嘘得荡气回肠。 不过这一次袭击,成山卫的损失也很惨重,张安世觉得应该进行一次预警。 此时,朱棣眯着眼,打量了张安世一眼,便道:“军机大事,自有五军都督府管辖,你可以往过往的事迹上吹嘘,朕不加罪。” 大概是喝酒壮胆,此时的张安世没有半点退缩,道:“臣没有吹嘘啊,臣的意思是……陛下可派一骁将,前去加固一下防卫即可。” 朱棣低头喝酒:“你这小子,喝了酒便不晓得自个儿是谁了。” 他又沉吟片刻,看向一旁的丘福道:“朕命张辅巡边,他现在到哪里了?” “前日才走,只怕现在经了镇江。” 朱棣沉吟道:“让张辅至山东时,稍作停留,在成山卫驻守一些日子。” 丘福看了张安世一眼,便又看着朱棣,脸色慎重地道:“陛下真信他的鬼话?” 朱棣道:“你儿子也信!” 丘福:“……” 朱棣又道:“其实朕也不信,这事听的太玄乎,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倭寇虽是小患,可若真袭了成山卫,教我大明遭受了损失,朕的面子往哪里搁?” 丘福再不好说出半句反驳,便应道:“臣待会儿就命人加急去给张辅传信。” 朱棣此时却是道:“曹国公呢,曹国公躲哪去了?” 张安世心里滴咕,果然又到了虐曹国公的时候了。 一旁的宦官道:“就在帐外头。” 朱棣咬牙切齿地道:“朕教他滚出去,反而顺了他的心意,他巴不得躲起来。朕一想到岐山王竟有这样的儿子,就替岐山王难过,命他入帐来。” 于是没多久,那可怜的曹国公李景隆又被唤了来。 李景隆拜下道:“臣……” 朱棣骂道:“六十万大军,六十万大军啊,六十万大军灰飞烟灭,就你这般人,也可为帅……” 李景隆吓了个半死,他匍匐在地上,眼睛还是红肿的,一时有些崩不住了,想要哭出来。 深吸一口气,李景隆却是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坐在角落里的张安世。 随即鼓起勇气道:“其实那一仗,臣没有出错。” 此言一出。 帐篷里,突然就安静了下来。 朱棣抿着唇,目光森然。 他死死地盯着李景隆:“你说什么?” 在朱棣那如冰刀一般的目光下,李景隆的心头早就吓的心惊胆跳,但想到张安世的话,还是鬼使神差地努力压下了心头的惊惧,战战兢兢地道:“臣没有出错。” 朱棣勃然大怒,声音越加的冷然:“是吗?” 李景隆握紧了已经冒出冷汗的手心,道:“白沟河之战,陛下率军沿着苏家桥循河前进,十万军马,尚未展开……而臣的应对方法则是命先锋官平安在苏家桥一带进行袭击,打乱陛下的部署,陛下,当时北军是否损失惨重,北军的军马差一点断为两截?” 朱棣一愣,从前的时候,李景隆是绝对不敢说这样的话的。 却听李景隆又道:“到了次日,陛下率军渡河而战,而这个时候,臣命六十万军马已然展开,于是又命平安所部攻击北军陈亨所部,北军又败!” 朱棣沉默了,他开始认真地听李景隆分析那一场惊心动魄的大战的得失。 李景隆继续道:“而臣当时的布置是,趁北军渡河,命平安部袭扰,又命瞿能部勐攻陛下前军,而臣亲率中军,绕至陛下的后队,采取进攻。” “敢问陛下,如此三面夹击,而陛下的军马却被河水断为两截,难道臣居中调度,重用平安、瞿能此二将,而这二人,战果也十分丰硕,难道其中有什么错误吗?敢问陛下,若是亲领这六十万军马,又能采取什么更好的方略?” 朱棣下意识地低头沉思。 李景隆的战术不算出彩,可某种程度而言,从统兵的角度,其实也没有什么大错误。 毕竟这是六十万大军,南军占有很大的优势,在占有巨大优势之下,不可能玩兵行险招这一套。 见朱棣无言。 李景隆又道:“可以说,白沟河一战,臣所率的军马,至少绝大多数时候,都占有巨大的优势,北军损失惨重,陛下……当时折损了不少军将吧。” 说到这里,李景隆心里的紧张也放松了一点点,叹口气道:“可是……此战的得失之中,臣没有预料到两个情况,其一,是万万没有想到,陛下竟会亲率数千精兵,突然脱离了自己的中军,对瞿能所部采取突击,这其实是整个南军都没有想到的,臣没有想到,平安也没有想到,瞿能更是没有想到。” 帐中众人亦是不知不觉地认真听完李景隆的分析,如今仔细想了想,似乎也觉得颇有道理。 朱棣点头,腰杆子也挺直了,突然采取凌厉的攻势,这确实是朱棣的神来之笔。 但凡主帅,都是坐镇军中,被无数军马拱卫,谁能想到,堂堂北军统帅,居然直接打头阵,投入自己最精锐的亲兵,直接去攻击当时南军立下无数功勋的瞿能所部的。 这里头的风险极大,稍有一丁点的差池,朱棣便要死在乱军之中。 可以说,朱棣这是亲自上马,打了整个南军一个措手不及。 想到这点,朱棣红光满面地道:“当时朕三易其马,失尽挥剑作战,可谓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能在这一次突袭之中活下来,也实在侥幸。” 李景隆一直都在暗暗地观察着朱棣的变化,发现朱棣非但没有发怒,反而很骄傲。 于是李景隆趁热打铁道:“而南军兵败的第二个缘故,乃是突然生出一场怪风,这怪风竟将臣的帅旗折断,于是全军相视而动,都以为中军不保,再加上陛下击溃了瞿能所部,三军惶恐,原本一场大胜,转眼之间天翻地覆,全军溃散,兵败如山倒,而臣……见机不妙,自也南逃。“ 李景隆道:”陛下啊,这打仗打的好端端的,谁会想到,这帅旗还会吹折呢……陛下总说臣无能,试问陛下,臣排兵布阵,并未犯下兵家之忌,所选用的将领,也都是骁勇之辈。可终究还是大败,败军之将,固然不敢言用,可臣尽力了啊。” 这些话,李景隆以前是不敢说的,毕竟这话犯忌讳。 可现在,李景隆豁出去了。 张安世在旁冷不丁地道:“好奇怪,这帅旗好端端的被吹折了,莫非这就是天数吗?” 朱棣沉默。 而李景隆话已说完了,心里又忍不住开始惶恐不安起来,战战兢兢地等待着朱棣的反应。 朱棣似乎在回想着那一场格外灿烈的战役,随即,大笑:“哈哈……这话说的没错,你这主帅,确实不能临机应变,可朕若有六十万军马,如此大的优势,也断会依此排兵,至于此战中总总变数,也确实难料。” 见朱棣突然高兴起来。 早已被冷汗浸透了衣襟的李景隆,终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丘福等人细细一思量,也不由的赞叹:“当初若非陛下亲自突击,以孤军杀入南军军阵,我等必死无疑。” 朱能也跟着道:“今日想来,那一场怪风还真他娘的古怪,这好端端的,怎的平地起风,难怪姚广孝那大和尚说陛下有九五之相,陛下这是自有天助啊。” 朱棣越听越加痛快,捋着自己的长髯,又是大笑:“朕当时血气上涌,便直接带人上了,阵斩三将,所杀的南军士卒无以数计,当时也没有想太多,只晓得事情紧急,杀过去便是了。” 张安世道:“陛下勇冠三军,臣高山仰止,真可惜……那一战陛下的英姿,臣不能亲见。” 朱棣大喜:“喝酒,喝酒,有啥好吹嘘的,朕身经百战,这样的事,经历得多了。” 一下子的,众人都心情高涨起来,愉悦地痛饮。 朱棣便瞥一眼李景隆:“不必跪着,今日是教你来喝酒的,你坐回去,今日不醉不休。” 李景隆一听,心中大喜,没想到今日陛下居然对他不错。 他忙起身,匆匆到张安世的身边跪坐下,心里说不清的感觉,好像劫后余生一样。 从前朱棣骂他,他只说自己该死、无能,表现得很窝囊。 却不知道,朱棣一见他这窝囊的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可今日表现不同,他直接大着胆子还原了战争的全貌,表面上,他作为南军统帅,与当今的皇帝为敌,可显示自己没这么窝囊,某种意义,其实是抬高了朱棣啊。 你总不能说,陛下当初是在跟六十万头猪对战吧,那不等于是说,朱棣的皇位是充话费送来的吗? 李景隆只有越吹嘘南军的强大,任用的将领多骁勇,自己的布置如何密不透风,其实对胜利者朱棣而言,反而是一件吐气扬眉的事。 此前,李景隆显然没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天天被虐。 现在干的事就是吹牛逼,反正瞎几把吹就是了,那把自己吹嘘得越厉害,越彰显朱棣的赫赫武功。 看着手中的酒杯,李景隆的眼眶里,居然又开始有泪水打转。 太不容易了,他娘的……本国公从前真蠢啊,怎么就只顾着装怂呢? 于是,他夹了一块肉给张安世。 张安世吃了。 李景隆用老。鸨子看嫖。客的眼神,和蔼可亲地道:“吃慢点,别噎着了。” 张安世露出微笑道:“噢,来,我们喝一杯。” “好的……”李景隆压低声音:“哥,俺先干了。” 张安世觉得这人能处,因为他不在乎面子。 一饮而尽,李景隆又低声道:“哥,俺家有许多美姬妾。” “啥意思?” 李景隆打量张安世:“哥若是喜欢,俺送去给哥健健身。” 张安世:“……” 李景隆趁着朱棣等人推杯换盏,不亦乐乎的功夫,又道:“瘦的,肥的,高的,矮的,老的,小的,俺都有。” 张安世正襟危坐,道:“我不好此道。” 李景隆有些遗憾,又不由得道:“哥喜欢点啥,蝈蝈?宝马?男子?” 张安世扶着额头,假装自己醉了,脑袋耷拉着,作不胜酒力状。 李景隆又有些遗憾,却也只能继续喝酒。 这酒水喝到最兴头的时候,朱棣朝李景隆道:“南军的将士……不少人战死,可他们当初也是听了建文的蛊惑,此非他们的罪责,你为当初南军统帅,当代朕去祭祀他们,免使他们忠魂不安。” 李景隆听罢,忙道:“臣遵旨。” 张安世自己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家的。 只晓得朱棣这些人,喝酒太狠,一群糙老爷们,躲在军中大帐里,喝酒吹牛逼,张安世实在无法理解有啥意思。 当夜宿醉,次日清早,张安世还在宿醉的睡梦中,徐钦却来了。 被张三叫了起来,张安世只好忍着不适,穿戴好,便去主厅见徐钦。 第九十七章:捷报 等到张安世见着人的时候,便皱着眉头问徐钦道:“你来做啥?” 徐钦见到张安世就很高兴的样子,带着笑容道:“俺姐姐昨夜见阿父醉醺醺的回来,才知道张大哥你也去喝酒了,她说你酒力肯定不成,咱们徐家有祖传的醒酒汤,叫我亲自带来给你,喝了便不头痛啦。” 张安世道:“我张安世的酒力,说出来吓死你,醒酒汤在哪儿,我尝两口。” 这醒酒汤的效果还成,主要是不苦,甜滋滋的。 徐钦兴冲冲地道:“张大哥,你看我大清早就给你送来了醒酒汤,我对你多上心啊!张大哥,你们还缺人吗?我觉得我可以做四凶。” 张安世拍他脑袋:“四凶?现在这个已经过时了,我们现在是大儒,京城五儒,听说过没有?哎,你真傻,吃屎都没赶上热乎的,赶紧回家,不要在外闲逛,噢,对啦,和你阿姐说,多谢。” 徐钦顿时整个人显得怏怏不乐起来,却还是乖乖的,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他觉得迟早张安世会被他的赤诚所感动。 张安世在家歇了一日,到了傍晚,李景隆居然来了。 他一见到张安世,显得很兴奋。 “今日陛下下旨,将一个御史调去做了知府,哈哈……那御史平日里没少弹劾我,哥,陛下开始喜欢我了。” “喜欢个屁。”张安世道:“至多只是不讨厌而已。” 李景隆小鸡啄米似地点头:“是是是,不过这对我而言,就是喜欢。” 说罢,他居然又开始抹眼泪,哽咽道:“你不晓得这两年,俺过的是什么日子,是生不如死啊,俺睡觉都不安宁,就怕什么时候陛下想起我,将我砍了。我倒也想死,我爹是天下赫赫有名的李文忠,追亡逐北,军功赫赫。可我就是拍死,我胆儿小,就想苟活着。” 张安世叹口气道:“换我是你,我也一样。” 这不是安慰他,这是大实话。 上一辈子的张安世,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虽然直到年近中年,才明白这个道理。 在这一世,他之所以能风生水起,一个是因为是有个太子姐夫,另一个是因为他有两世为人的经验。 可这世上绝大多数都是普通人,只想混混日子,老婆孩子热炕头。毕竟似朱棣和朱能、丘福这一类人,动不动就嗷嗷叫拿着刀片子想到处去砍人的人是少数,只是一小撮。 所以张安世并不鄙视怂人,只要不搞赌毒的,都没啥可鄙夷的。 李景隆发现张安世说话很好听,从张安世那儿得到了安慰,便一再拜谢,方才告辞回去了。 张安世次日清晨,又如往常一般,去了国子学。 这几日,顾兴祖的进步很快,甚至可以用神速来形容。 他几乎已经将四书五经背熟了。 接下来,就是不断的背诵当初解缙一些考官从前的文章。 反正瞎几把背就是了。 江西的文风有其特点,而此次的考官几乎都是江西人,要合他们的胃口,消化掉他们的文风至关重要。 杨士奇看着,却很担心,他将张安世拉到一边,道:“恩公,这样的学,有用吗?何况……只这样……如何能真正学到学问?” 张安世便道:“那我问你,这四书五经,难道就真正有用吗?杨侍讲莫非是靠四书五经办事?” 杨士奇毕竟是儒生,祖师爷是孔圣人,一听张安世这话的意思就是说四书五经无用,顿时有点急了,道:“还是很有用处的。” 张安世不慌不忙地道:“愿闻其详。” “读书可以明志,读书可以明理。” 张安世便冷笑道:“读书还可以知道很多大道理呢,可大道理又有什么用?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这话有道理吧,可真正有几个肯吃苦?肯勤学的,真有这样肯吃苦耐劳的,不听这样的话,难道就不肯吃苦耐劳了?在我看来,这些话句句都很有用,每一句话都很有道理,可有道理有什么用?我学了一辈子的道理,可我不还又懒又馋吗?” 杨士奇:“……” 张安世接着道:“一个人是否厉害,并不在于他真的学到了什么大道理,而在于他是否真正找到了学以致用的方法,就比如说杨侍讲吧,杨侍讲学四书五经,许多儒生也学四书五经,可绝大多数儒生,学了和没学没有什么不同,除了会做几篇狗屁不通的文章之外。可杨侍讲行事谋划,却比他们高明十倍百倍,由此可见,问题的关键在于人,而不在于大道理。” 杨士奇道:“恩公这番话,过于极端了,杨某认为……圣人之学……” “圣人之学,知道即可,但是不能去深究,学了圣人之学的目的,不是拿圣人之学去做事,而是心里有了基本的道德观,圣人在的时候,也没指望教人如何去做事,只是提倡礼仪和风气,所以他有三千弟子,有教无类。可后世的儒生们呢?” 这些话,张安世是不敢对其他的儒生说的,因为他怕痛,怕他们打破自己的脑袋。 可杨士奇不一样,杨士奇比较讲道理。 于是此时,张安世继续道:“后世的儒生,竟将圣人的学问,当成了为人处事的方法,这叫好的没有学到,偏又学到了坏的。圣人提倡有教无类,那我来问你,现在的读书人,肯俯下身去教育士农工商吗?还不是一个个抱着学问,当作自己的独门秘籍,拿来当做官的敲门砖,借着圣人的学问,来当作自己有别于芸芸众生的资本。” “由此可见,当下的儒生,都是假的儒生,他们和圣人八杆子打不着,我看丘松都比那些人距离圣人近一些,只有丘松有事真敢上。” 杨士奇苦笑道:‘此言未免偏颇,其实也有许多德高望重之辈……” 张安世道:“德个鸟,抱歉,我骂人了,这是跟一个长辈学的。” 顿了一下,张安世便又继续道:“就说这科举的八股文,你若真将这当作目的,那便是蠢儒。真正聪明的人,当它是工具,既然做官需要八股,那就研究八股,把它揉碎了,分析出怎么写好,将来做进士即可。它和农人的耕具,和匠人的锤子,和渔夫的渔网没有什么分别,当我们将其视为工具的时候,并且能将这工具应用好,这样的人才是真正有才干的人。” “而有的蠢儒,将此作为自己毕生追求的目标,那么这样的人,就算文章作的再好,也不过是个蠢儒罢了。” 杨士奇这一下子是真急了,直接破防,他不允许有人这样侮辱自己心目中的白莲花:“恩公此言,愤世嫉俗,恩公身上,颇有魏晋之风。” 众所周知,魏晋之风是骂人的话,尤其是这个时代的读书人,被人骂魏晋之风,大抵相当于说你是傻叉没分别。 张安世没听出杨士奇拐弯骂人的意思,不过听到这个别致的形容,居然乐了:“魏晋之风好就好在他们懂得质疑,蠢就蠢在他们除了质疑之外啥都不会干,一个人啥都不会干,这不成废物了吗?” “偏偏这些人,却还出自高门,受无数人供养,我很鄙视他们。” 杨士奇叹息,他算是彻底的服了,因为张安世的回答牛头不对马嘴,跟张安世交流,有时候确实挺累的,因为他真的满嘴跑火车。 杨士奇终究忍不住道:“你这样说,是不是连礼义廉耻都不要了?” 张安世道:“杨侍讲,你急啥?” 杨士奇听罢,勐地一醒悟。 对呀,我急啥,我有啥好急的?恩公他又不是儒生,我不该和他辩论。 而且,他还是个孩子啊,少年叛逆,不是正常的吗? 深呼吸。 杨士奇努力地挤出微笑:“杨某没急。” 张安世平静地道:“你就是急了。” 杨士奇很快发现,张安世开始把他从纯粹的学术讨论,拉到了撒泼打滚的层次,不出意外,他可能会被恩公用丰富的撒泼打滚经验把他按在地上暴锤。 他是极聪明的人,立即一转话锋:“杨某的意思是,圣人所推崇的礼义廉耻难道也弃而不用吗?若无礼义,那么与蛮夷又有什么分别?” “我没说没用。”张安世道:“我的意思是礼义廉耻,终究只是一个人的良知罢了,人靠有良知是不成的,更不能成日将人的良知挂到嘴边,作成无数无用的文章。而应该秉持着自己的良知,也就是圣人所谓的礼义廉耻,去完成自己要做的事。” “唯有这样,知行合一,方才可以塑造出一个完整的人。“ 张安世顿了顿,接着道:“可有的人,将这良知当作了一切,这怎么能行呢?” 杨士奇一听,身躯不由自主地打了个颤。 他震撼了。 他所震撼的,不是张安世对圣人不敬,而是实在离经叛道。 你不喜欢圣人没有关系,因为你可以不做儒生。 但是你歪曲圣人的本意,将圣人的道理推翻,这就不能容忍了。 最终,杨士奇只在心里默默地骂骂咧咧地走开了。 他不想和张安世争辩。 “知行合一……可笑……一个少年……懂个什么。算了……毕竟是我恩公,我不应该腹诽他。可是……他这样继续走歪路,真的很令人担心啊,这样下去他会很危险的。” “唔……知行合一……” ………… 准备奉旨巡边的张辅,接到了新的旨意。 竟是让他直接取道山东,往成山卫。 张辅对于这样的旨意,非常费解。 毕竟只是山东的一个卫所,却需他大张旗鼓地前往。 可是旨意里没有说明缘由。 虽然满心疑惑,张辅也只好乖乖地取道山东。 等到抵达成山卫的时候,张辅首先就发现了这里十分松懈。 其实这也可以理解,山东并非是边镇,这地方也没啥外敌,而大明的军卫,在天下太平的时候,是以农垦军田为主业的。 所以这里的官兵,很好地化身成了农夫,将这土地照顾的井井有条,有模有样。 以至于当地的指挥张宽听说居然有五军都督府的钦差来此,而且这个人,还是荣国公张玉的儿子张辅,顿时大感荣幸。 他认为张辅是来巡视军垦情况的。 因此,非常愉快地领着张辅在卫所附近转了一天,介绍了军垦的现状,还有今年开出来的一些荒地,又亲自下田,示范了一下垦荒的情况,然后喜滋滋地拿出了一些蔬果送到张辅面前,表示这是成山卫亲自栽种的,非要张辅尝一尝不可。 “张将军,你看……咱们成山卫的梨瓜不错吧,不是俺吹牛,这梨瓜……别的地方都没有咱们成山卫种的好,咱们金山卫的兄弟,都是种瓜的好手。” 张辅吃得很惬意,当然惬意归惬意,吃完了,他就翻脸了。 他冷着脸道:“陛下命为来巡视军情,尔等却成日只晓军垦种瓜,莫非将军卫的职责都忘了个干净吗?” “啊……”张宽没想到这个时候会被背刺,嘴巴张得有鸡蛋大。 “我奉旨而来,便是要加强此卫防务,现在传令下去,所有的军寨,全部修葺边墙,口岸处,要加紧巡查,还要设置陷阱,除此之外,武库中的军械,都要重新整理,挑选出无用的。所有的将士,统统回到自己的岗位,枕戈待旦。” 张辅是个很认真的人,他干什么都很仔细。 张宽无奈,只好应下。 就这么半个多月过去,在张辅的监督之下,整个边山卫焕然一新。 其实这些军将,大多都是当初跟过蓝玉亦或者是朱棣,亦或者是李景隆上过沙场的精锐,是真正上过战场的。 虽然这些年刀枪入库,可毕竟本事还在,因此只要张辅抓一抓,便可立即重新恢复战斗力。 明初时期的卫所,与明中后期的卫所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这张宽,当初是在大漠之中杀过鞑子的,真正靠军功爬上来的人,此时也表现出了一个军将的素质。 只是他心里有疑惑,好端端的,就这么一个鸟不生蛋的地方,咋突然朝廷一下子关心上了? 这不军垦了,来年的军粮咋办。 一开始,他心里有疑问,还忍着憋着,可到后来,他还是憋不住了,便寻张辅:“张将军,这五军都督府,到底搞什么名堂?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啊……” 张辅居然直接地道:“我也不知道五军都督府是什么意思。” 张宽:“……” 张辅依旧摆着他那张略带严肃的脸道:“我只晓得,这是陛下亲下的旨意,陛下亲自布置!” 此言一出,张宽便肃然起敬,额的娘啊……陛下都出来了。 那还有啥说的,他老人家说啥就是啥呗。 又过了数日,张辅也觉得烦闷,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于是挑灯,修了一份奏报,说明了边山卫的情况,教人送去五军都督府,转呈皇帝阅览。 可就在这一个夜里。 一切如常。 张辅已经躺下,几乎要睡去。 却在此时,不远处的水寨突然传出梆子声。 这是有敌来袭,示警的声音。 张辅大惊,顿时整个人都清醒过来了。 这里,如何有敌袭? 他甚至有些后怕。 若是照此前边山卫的状态,若是有敌袭,只怕也不能及时发出警示。 更庆幸的是,他早有准备。 于是立即披挂,按刀而出。 他的亲军在外头,早已枕戈待旦,一个个全身披挂,紧急集结,众人举着火把,按着腰间的刀柄,随时待命。 张辅本就清冷的脸庞,更显得肃然,大呼道:“张宽在何处?” “将军,张指挥使已率人驰援水寨。” 张辅眼中带着赞许,道:“这也是一条好汉子,农垦是一把好手,真拼命的时候,倒也迅捷如风。随我来,往东寨集结。” 当夜,火光冲天,厮杀四起。 数不清的兵马至各处厮杀。 而冲上沙滩的人,其实也是懵的,他们本是想袭击,谁晓得……好像自己被人袭击了一般。 无数的军马展开,边山卫的将士们在夜空之下奋不顾身。 此时天子乃是永乐,谁都晓得,当今皇帝最了解军中的情况,你真拼命,他真舍得给赏的。 张辅更是带着自己从南军来的亲卫杀得兴起,直接将登陆的大股海寇捅穿。 随即,张宽率一队军马杀至,将水贼合围。 又有水寨中的军船出发,直袭海中停泊的贼船,当下无数火箭照亮夜空。 这一战,直接厮杀到了拂晓。 拂晓之后,沙滩上到处都是尸首,滩涂似乎都已被血水染红了。 海面上,数十艘海贼的舰船,除了逃亡了一部分,其余的通通起火。 张辅率人点检。 随即,那张宽一脸疲惫地出现,道:“昨夜袭营的,竟有一千七百贼人。” “未必有这么多。”张辅道:“除海贼战兵,怕也有多数是被海贼裹挟而来的。” 他观察仔细,瞧了地上有一些衣不蔽体,甚至连武器都残破的人一眼,而且他们的装束,与那精锐的海贼完全不同。 张宽此时则道:“这大洋之上,怎的会有这般大规模的海寇,他们好大的胆子。” 张辅道:“不管怎么说,总算万幸。” 张宽则是忍不住感慨道:“这是实话,倘若咱们没有重整军备,当真要被他们袭了,张将军,这陛下……咋还料事如神了?” “我照实说,若非陛下远在千里之外运筹帷幄,只怕今日……边山卫要吃大亏,俺这老骨头也要交代在这里了,甚至边山卫被攻破也不无可能,一旦此地被攻破,教他们长驱直入四处劫掠,这方圆百里的百姓,只怕要吃天大的亏。” 张辅心里其实也很是震撼,说实话,这样料敌先机,让这学了半辈子排兵布阵的他,都觉得毛骨悚然。 于是张辅也禁不住地道:“陛下实在圣明啊。” “报功,报功,赶紧报功。”张宽兴奋地道:“也不必报咱们的功绩,咱们算什么东西,陛下这神鬼莫测的本事,才教人惊叹,服了,俺算是服了,俺这一辈子,便是做陛下的忠狗也甘愿。” 张辅看着兴奋地搓手的张宽,心里想,想做陛下的狗……只怕轮不上呢。 不过他也大为振作:“你说的有理,此次虽只是斩杀了海贼,可对边山卫而言,也是一场大捷,这样的功劳,现今可罕见。” 二人商议定了。 便开始凑一起,琢磨着如何报功。 旨意是皇帝下的,他们是出力的人。 所以这个时候,但凡懂事的人都晓得,不能窃取皇帝的功劳。 因而,要大大地渲染这一次若无旨意提前警戒,会造成如何可怕的后果。 免不得,也要渲染一下这些海贼的实力。 张辅虽然为人严肃,却不是死脑筋的人,况且他久在军中,当然也晓得里头的诀窍,比如明明是一千多人,你四舍五入一下,说贼势甚大,隐有巨大之势,这很合理吧。 至于此番的人头,确实是不少,足足一千多个,已算是一场了不起的战役了。 张宽则在旁添油加醋地道:“还得加上,咱们张将军指挥若定,亲斩贼酋!” 张辅沉默了一会儿,却是摇头:“不必。” “啊……这……张将军……” 张辅道:“我乃名门之后,就算没有功绩,这辈子也足以封侯拜相,下头的将士们杀贼实在辛苦,这敌酋的脑袋是谁砍下来的便算谁的,还有张指挥使亲临战阵,斩杀海贼无算,这一条也要算上,家父曾教导过我,冲阵时要勇悍一些,分功时需谦让一些。” 张宽听罢,不禁大为佩服:“哎……恨不能亲见荣国公风采。” 当下,又点检了缴获的舰船,以及一些海贼的俘虏,教人快马送捷报往京城。 至于其他的……则慢慢送去。 只是,在送捷报的快马要出发的时候,张辅却是突然对张宽道:“瓜,去采摘一些瓜来。” “啥?张将军想吃吗?”张宽不明就里。 张辅摇头道:“此番报功,同时也送一些卫中的梨瓜一起去吧,这是告诉陛下,边山卫瓜种的好,杀贼也利索。陛下想念北地,让他尝一尝咱们山东大瓜,他定大悦。” 张宽听罢,浑身飘飘然的,却心悦诚服地对着张辅翘起大拇指:“虎父无犬子啊。” 虽然只短暂相处,张宽却发现,眼前这个少将军,无论是情商,还是智商,以及勇武,都是一等一的,自己他娘的混在这边山卫里做一个指挥,原本还以为屈才,现在才晓得,他是连给人提鞋都不配。 于是当下立即让人采摘了几个大瓜,教人八百里加急,通过急递铺火速送京。 ………… 这几日,杨士奇觉得自己有些魔怔了。 自打恩公开始离经叛道,让杨士奇察觉到了危险。 他觉得恩公不能继续再在这错误的道路上走下去了。 那些话,和他说说倒也罢了。 一旦和其他人说了去,谁晓得会惹来多大的麻烦? 士林虽然只是一群儒生们组成。 可他却是很清楚,这万万千千个儒生组成的士林,他们所隐藏的力量是无穷的。 一旦真把一个群体惹急了,不说其他,单单各种歪曲,都足以让恩公在千百年之后,成为人尽皆知的小丑。 读书人,你也敢得罪的吗? 正因为如此,杨士奇希望通过自己渊博的知识,将恩公引回到正道上来。 什么知行合一…… 真是胡闹。 于是他开始冥思苦想。 每日瞎琢磨怎么针对这知行合一,进行批判。 可越瞎琢磨,反而觉得有点怪怪的。 因为……有些玩意,你不能深思。 比如知行合一这东西,分明和理学的格物致知背道而驰。 前者强调了动,后者强调了静。 可杨士奇太聪明了,聪明到通过短短几个字,立即开始散发出了许多的东西。 如此一来,这就变得可怕了,因为他自己开始分裂,彷佛脑子里有两个小人,不断地在进行搏斗。 张安世很关心他,看他眼袋很深,脸色苍白,说话的时候,甚至经常失神,记忆力好像消退了的样子,明明刚才说的话,下一刻就忘了。 张安世急了,拍他的肩道:“最近是不是肾不好?杨侍讲啊,我们要节制啊,克制自己的欲望,才能长寿,长寿方才能实现自己心中的理想。要不,我想想办法,给你寻一个方子,滋补一下,你放心……我这方子可灵了,朱勇他们三个吃了都说好。” 一旁的朱勇三人,正在寻找趁手的家伙,想好好地和正义堂里唯一的弟子讲道理。 这时听了这话,朱勇脸都绿了,整个人都一下子激动了:“俺……俺没吃……大哥别乱说。” 张安世瞪他一眼:“这叫名人效应,你知道不知道,谁管你吃不吃,说起吃,你这家伙平日里就知道吃,我要批判你。” 朱勇听罢,悻悻然的跑一边去。 杨士奇脸上还是呆滞,他好像想到了一点什么,可又好像啥都没想到。 最终苦笑:“多谢恩公美意,恩公方才说我什么来着?” “没什么,没什么,你当我没说过。” 杨士奇:“……” ……………… 第一份张辅的奏报送到了五军都督府的时候。 此时,三个都督正在办公。 他们对于张辅还是很关心的,这是老兄弟张玉的儿子,而且是最有出息的那个,至于那个张軏……哎……一言难尽,听说现在又去做什么名儒了。 淇国公丘福亲自拆了奏报,大抵看了看,皱眉。 随即,拿给成国公朱能传阅。 成国公朱能又拿给了武安侯郑亨。 郑亨最近人缘不好,他自从大病初愈之后,大家也不爱搭理他。 尤其是朱能,几乎将嫌弃写在了脸上。 郑亨很小心翼翼,看过了奏报之后,也皱眉起来:“边山卫那儿,张辅是不是呆的时间太长了?区区一卫之地,让他在那呆得太久,只怕要耽误了巡边的事。” 朱能叹气道:“这是陛下的意思,我估摸着张辅也是这个意思,只是又不敢直言。哎……张辅是俺看着长大的,真是个好孩子,很像他爹,讲义气,不像某些人。” 郑亨:“……” 其实很多时候,郑亨听到这些阴阳怪气的话,都想辩驳几句的,或者红着脸,干脆地捋起袖子来跟人干一架算了。 可最终他忍了,退一步海阔天空。 丘福皱着眉头良久,思量过后,才道:“要不,咱们拿着奏疏去见陛下,说一说此事?” “张辅在外不易,总是让他驻留边山卫也不好,他是有心想借助这一次巡边杀几个鞑子立一些功劳,好教人晓得虎父无犬子的,这小子心里憋着一口气呢,若是耽误了巡边,只怕这小子心里头不舒服。” 事实上,丘福在数人之中,算是最为稳重的。 他对张玉的儿子感情也最深,历史上,张辅因为在南京城没啥功劳,还是丘福和朱能领着一干军将们跑去跟皇帝说,他是功臣之后,皇帝不必害怕封赏的时候让人认为赏罚不明,应该多给张辅机会,赐予张辅更高的官爵。 如今……丘福最知张辅的心思,相比于其他人的子弟,张辅也是最优秀的一个,他希望张辅能继承大家的衣钵。 至于其他人,甚至包括了他自己的儿子,哼哼…… “好。”朱能兴冲冲地道:“就这样干,皇帝若是不准,俺待会儿就故意生气,就说左也不听,右也不听,教他干脆将俺的脑袋砍了算了。可你们要记住啦,待会儿陛下真发怒了,你们要拦着啊。别给我又没义气!” 郑亨此时讨好朱能:“嗯嗯,我一定拦。” 朱能却眼一撇,看向别处,没理他。 既然商量好了,到了次日,三人便火速地入宫觐见了。 朱棣此时刚刚才见完了文渊阁大学士,一听三个都督来了,心情倒是不错。 一见到他们,却是绷着脸,故意骂道:“你们这三个家伙,想来讨朕的酒吗?娘的,正经事不干,就晓得打秋风。” 第九十八章:大捷 丘福三人行了礼,道:“陛下,臣等这里有一份奏报,想请陛下看看。” 朱棣坐下,倒没想到居然此来是为了公务,便朝一旁的亦失哈使了个眼色。 亦失哈会意,取了奏报送到朱棣的面前。 朱棣看着皱眉。 “张辅来书信啦。”朱棣道:“这个小子还是这样,心太浮躁了,朕让他在成山卫等一等,他就心急了。” 丘福三人彼此交换了眼神,丘福道:“陛下,他乃忠臣之后,如今年长,却没有立下什么大功劳,立功心切,这也情有可原。” 朱棣似乎也大抵能明白张辅的心理,便道:“是啊,他想要光耀门楣,不使他的父亲蒙羞,这些年来,小功劳有不少,也肯苦干,平日里排兵布阵还有骑射的功夫,也都打熬了不少,朕敢断言,将来他一定和他的父亲一样,必为我大明柱石。” 顿了顿,朱棣又道:“可他太急了,每日想着的,都是去边镇立功,这样也不好,他毕竟还年轻啊。” 丘福笑着道:“陛下,臣倒以为这没什么,当初陛下和臣等这样年龄的时候,不也如此吗?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这是好事。” 朱棣将奏疏搁下,抬头看着丘福三人,道:“那么你们的意思是?” 如果只是为了拿奏报给他看,不必这样大张旗鼓,这三个都督一起来,肯定有其他的目的。 丘福道:“臣听说,为人尊长的,自当爱护自己的子弟,张辅想要立功,也是情有可原。臣以为……这也是理所应当。” 朱棣听罢,颔首道:“是啊,将来能统兵的,只怕只有这张辅了。朕对他有极大的期许。” 这也是实话,朱棣这方面的眼光还是有的。 这么多的子弟,他们的父辈一个个都是大功臣。 可说实话,如今他们的父辈们都已位极人臣,只是这些子弟呢,不成器者居多,就算偶有成器的,也没有将心思放在带兵上头,毕竟……带兵辛苦,兵法操略,也不是一般人能学的。 说到这里,君臣们的心思不由得暗然。 他们想起了当初自己冲锋陷阵的往事,想到了当初自己如何披挂,率领军马,如何横扫自己的敌人。 可他们终究都老了,可是后继之人却是寥寥。 “子孙们只想着享福,谁愿意像我们当初一样呢?”朱棣带着感慨,继续道:“人都说马上得天下,却不能马上坐天下,在朕看来,这是放屁,没有人给这些温柔乡里不肖子孙们戍边,没有人给他们扫清外敌,他们靠几本论语,靠几句之乎者也,江山就能稳固吗?这些狗屁话,朕听了便窝火。” 丘福道:“陛下息怒,臣等的意思是……还是下旨,令张辅及早动身吧,他既想在边关立功,便遂了他的心愿。” 朱棣眉一扬:“成山卫那儿,当真没有什么异动?” “奏报中说的明白,没有异动。” 朱棣颔首,叹口气,想说什么,最终还是道:“那就让五军都督府下令,让张辅往宣府去吧。” 丘福道:“遵旨。” 朱棣皱眉,不语。 见陛下怏怏不乐。 朱勇道:“陛下又咋了?” 朱棣笑了笑,道:“朕方才说的话,实在气闷啊,朕在想,我等百年之后,这天下,谁来守卫这大明的社稷?看来,肯尽心用命的也只有一个张辅了。” 这话确实让人沮丧,自打进了南京城,莫说那些子弟,便是许多军将,便都沉溺在这温柔乡中了。 可以想象,一旦到时候遭遇了外敌,会是什么样子。 “太祖高皇帝在的时候,希望毕功于一役,彻底消灭北元的残部,如此,子孙便不再受北方敌人的袭扰。可朕现在想来,这江山的外敌层出不穷,没有了北元,自会有鞑靼部,会有瓦剌,甚至还有前些年袭扰过我大明东南海疆的倭寇,将来,难道只凭一个张辅吗?” 朱棣所说的统帅之才,显然不只是有才能的人。 毕竟掌握重兵,掌杀伐征战,这样的人,不只需要有帅才,最重要的是……信得过。 张辅就是信得过的人。 至于其他功勋之后…… 丘福沉默片刻,道:“陛下,其实汉王殿下……” 说着,丘福拜倒,口里则继续说道:“臣知陛下对汉王殿下有所气恼,可论统兵,臣等这些老将,都是服气的。” 朱能听罢,脸色变得古怪起来。 这丘福倒是真讲义气,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敢为汉王说话。 郑亨也不做声,他最近属于被重点打击的对象,自身难保,何况汉王那狗东西,还给他喂……一想到汉王,郑亨就觉得反胃,已经接近条件反射了。 朱棣背着手,来回踱步,居然没有生气,他皱着眉:“朱高煦这个小子,实在太湖涂了,哎……是个蠢人。” 顿了顿,朱棣才又道:“不过他也不是一无是处。” 随即,抬头看亦失哈:“锦衣卫那边,可有什么关于汉王的奏报?” 亦失哈道:“北镇抚司奏,汉王自回汉王府,便足不出户,每日深居简出,不过……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他似乎茶不思饭不想,送去进用的餐食,也没吃多少,听闻消瘦了许多。” 朱棣的脸色微微一沉,只道:“知道了。” 接着,朱棣看向丘福道:“你说的也没有错,汉王确实有好的地方,他能统兵,是个大将之才,可是啊,他心太大了,不自重啊。” 说到此处,朱棣也不禁感慨。 丘福道:“无论如何,汉王也是陛下骨肉,是太子殿下的同胞兄弟,这是割舍不掉的,汉王还年轻,终究……知晓顾全大局。” 朱棣点点头,深吸一口气:“过几日,召太子和汉王来见,除此之外……将张安世也叫来,汉王若是能当太子和张安世的面前当众认错倒好,若是还冥顽不宁,朕绝不宽恕。” 丘福心里一块大石落定。 其实丘福已经不指望汉王做皇帝了,除非……当今太子如太祖高皇帝时期的太子朱标一样早薨。 可丘福毕竟和汉王有过命的交情,不能见死不救。 他自知在这个节骨眼,自己说这些话极大胆,甚至可能惹来猜忌,可若是不说,实在对不住自己的良心。 当下,他哽咽拜下道:“臣……谢陛下。” ………… 顾兴祖的进步,可谓是肉眼可见。 这一点,就连杨士奇都不得不佩服。 他已可以默写解缙这些人的文章了,并且开始尝试着写八股文。 当然,水平很低。 写过一篇,就给杨士奇看,杨士奇做出评价,对照解缙等人的文章,哪一个地方好,哪一个地方不好,做出了批改意见之后,再打还回去,重新写。 顾兴祖十分刻骨,说是悬梁刺股都不为过,几乎每日都做文章至夜深,很多时候,也不回家,点灯继续作文。 一连过去许多日子,他的八股文已经勉强算过得去了。 可也只是过得去,大抵不过是秀才的水平。 张安世却没有放弃,继续加码,而且出的题越来越难,越来越刁钻。 顾兴祖觉得自己很可怜,他这辈子没有吃过这样的苦。 更可怕的是,他一人做题,却有京城五儒盯着他,连上茅房,外头都有丘松站着。 而一次又一次的解析,紧接着又是一次又一次的挥毫泼墨,顾兴祖觉得自己好像已经麻木了。 以至于连做梦,都在想着如何破题,如何承题。 而考题的难度加深,是他最是痛苦的,因为题目越来越怪,甚至张安世直接拿出了只有在明朝中后期才出现的截题出来。 这种截题,难度极大,最是考验考生的功夫,和明初时期较为简单的做题结构完全不同,完全是百年之后,考生们内卷之后的产物。 如果说明初时期的考题是小学的加减题,那么这截题就相当于是微积分了。 看到这题的时候,杨士奇都震惊了,因为他自己都不会做。 以至于连题目都看不懂。 直到张安世告诉他,这一道‘学而文为’,前头的学而,取自论语第一卷,学而不思则罔,而后一句文为,出自论语颜渊,即:棘子成曰:君子质而已矣,何以文为? 一个题,两个出处,每个出处的意思又不同,但是你做题的,必须要满足这两个意思。 杨士奇直接瞠目结舌,愣愣地道:“还能如此?” “怎么不能?”张安世道:“在我看来,当下的科举实在太简单了,我们京城五儒……” 杨士奇打断他:“四……四儒。” “一个意思。”张安世道:“我方才说到哪了?对,我们教出来的弟子,当然要优中选优,要做就做难题,若是这样的难题都能解,那么那些简单的题便什么都不算了。” 杨士奇:“……” 杨士奇没想到,张安世已经变态到了这个地步,反正眼下这题,他自己未必能做出来。 却让顾兴祖来作? 当然,更让杨士奇惊为天人的是,张安世居然开始直接解构八股文。 他将优秀的八股拆解,最终分析出优秀的八股文的结构,于是,总结出了一大套理论。 什么倚注驭题之法,这种方法就是背熟朱熹的注解,然后大段大段的将朱熹的注解化用之后往文章里套,朱熹乃圣人,更是官方指定的圣人,这颇有点像后世的政治正确一个意思,你是黑人,又是同性恋,身体还有残疾,还得有抑郁症,同时还是有色人种,这些buff一加,谁敢反对你? 除此之外,张安世还总结出了‘顺逆之法’、‘流水之法’、‘虚实之法’、‘离合法’、‘对股法’、‘一滚格’、‘牵上搭下法’、‘包举法’等等做题法门。 总而言之,做题嘛,总结出了方法,等于就是找到了解题的应用公式,无论碰到啥题,应用公式一套,把做文章弄成填空题,再靠自己对四书五经以及朱熹经注的深厚理解,直接破题、承题。 杨士奇看得眼睛更加直了:“这样做文章……这不是……这不是开玩笑吗?做文章乃神圣事。” 张安世道:“做文章何时成了神圣事?杨侍讲,你别再自己骗自己了,明明是大家求取功名,是为了考进士。” 张安世觉得自己说出了最实在的大实话。 杨士奇则继续挣扎道:“可也不能这样做……” 张安世便意味深长地看着杨士奇:“杨侍讲啊,将来百年之后,人们自然会总结出这些经验,用这些东西来做文章的,咱们只是快人一步,先卷为敬而已。” 杨士奇:“……” 于是,顾兴祖开始每日作这种‘截题’,有时候两三天,也未必能破出一道题来,他每日苦思冥想,人几乎都要疯了。 即便这样的题能破题,可写出来的文章,也是漏洞百出。 可张安世却很高兴,又出新的截题,让他继续作。 杨士奇在旁只看得牙根疼,只为顾兴祖默哀。 又过了几日,张安世便被朱棣召入宫中了。 在午门外头,姐夫朱高炽在等着他。 朱高炽穿着衮服,郑重其事的样子,拍拍张安世的肩,道:“近来还好吧。” “好的很!姐夫呢?” 朱高炽皱着眉,他这段日子看着是有些消瘦了,这一场科举消磨了他大量的心力,举人们现在闹的依旧很厉害,百官之中也有人滋生出怨言。 他现在最害怕的,就是出现当初建文和洪武年间的情况,南方考生几乎占据科举所有进士名额,而北方士子只能铩羽而归。 一旦如此……必然又要大闹一场,而依着朱棣的性格,保不准会大开杀戒。 想到这些,朱高炽就心烦意燥,可对着张安世,却还是笑了笑道:“我们家张安世已做了博士了。” 张安世笑嘻嘻的道:“哪里,哪里,我觉得我学问还差了一点点,虽然胡俨师傅说我的学问比他还高,可我觉得我可能比他差一点点。” 朱高炽便没说话了。 张安世只好道:“陛下叫我们来做什么?” 朱高炽道:“陛下也召了汉王。” 张安世听到这个名字,顿时就没了好心情,咬牙切齿地道:“这汉王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姐夫你要小心。” “不要胡说。”朱高炽严肃起来:“他毕竟是本宫的亲兄弟,哎……只是不懂事罢了。” 张安世摇摇头,他无法理解朱高炽,却也知道一时难以改变朱高炽。 等到二人入殿。 朱棣已高坐在武楼里,便见汉王朱高煦也在这儿和朱棣说了一会儿话了。 朱高炽和张安世行礼道:“见过父皇(陛下)。” ………… 五军都督府。 自成山卫的快马火速至都督府衙堂之外。 此人不但背着一个竹筒装的密信,还有便是一个装着梨瓜的包袱。 “急报,急报,请都督速见。” 门口的兵丁不敢阻拦,一面往里报信,一面迎此人进去。 这人已是疲惫不堪,脚下踉跄,可双腿却没有停,很快,便入了大堂。 五军都督府,四个都督正高坐于此闲聊。 魏国公徐辉祖乃中军都督,另外又有左右都督,以及前都督丘福、朱能、郑亨三人。 他们本是聊的欢愉。 此时听到外头异动,四人都沉眉,一般这样的急报,十有八九是边关出现了紧急的军情。 当下,立即命人进来。 这成山卫的百户纳头拜下道:“卑下见过诸位都督。” “尔哪一卫的,有何军情?” 百户道:“成山卫遇袭。” 此言一出,四都督尽都色变。 他们彼此相顾,竟还真的有贼子袭击? 丘福豁然而起:“成山卫……在山东,也有贼子敢袭击?” “有大伙的贼子。”这百户道:“这是奏陈,请诸都督过目。” 说着,他取出了竹筒。 于是便有数吏将竹筒拆开,将里头一份奏报取出,随即撕了火漆,当面打开。 丘福的脸色,骤然晦暗不明起来。 他越看,眉头就皱的越深。 随即露出了不可思议之色。 “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有如此大伙的海寇,真是闻所未闻,闻所未闻啊!” 事实上……在此之前,虽然偶有一些倭寇袭扰的事件。 但是倭寇往往人数较少,可以说是不值一提。 可这一次,显然是大规模的行动。而这一次若不是张辅在成山卫整军,只怕成山卫可能攻破,而之后的后果……不堪设想…… 那附近除了成山卫之外,承平日久,几乎没有什么防备,几处的州县遭遇如此大伙的倭寇侵袭,必然生灵涂炭。 “咋啦,咋啦。” “不幸被张安世言中了。”丘福瞠目结舌地道。 “什么意思,言中了什么?” 丘福便将奏报给朱能看,朱能目瞪口呆:“这他娘的乌鸦嘴,好险,幸好有所防备,如若不然,咱们五军都督府,贻笑大方。” 魏国公徐辉祖本来是慢吞吞的性子,他很有大将风度,可现在听到了张安世,起心动念,竟也凑了上去。 这一看……大吃一惊。 此子……真是乌鸦嘴啊。 于是他忍不住道:“他是如何言中的?这……实在是匪夷所思。” “一千多个贼寇,实在难以想象,海上之敌,竟已到了这样地步了吗?” “还愣着做什么,入宫觐见,赶紧去报捷吧。”魏国公徐辉祖道:“这样十万火急的军情,不能久等。” 众人听罢,觉得有理。 那百户却道:“都督们入宫……卑下……这儿还有张辅将军的交代。” 丘福便看向百户:“还有何事?” 百户取了包袱,边道:“张辅将军说,这是咱们成山卫亲自栽种的梨瓜,都是将士们平日里辛勤耕种出来的,晓得卑下要入京报喜,所以将这瓜带来,想……想给陛下尝一尝。” “入他……”丘福本要骂娘,好在他终究没骂张辅的娘,及时收口,转而笑着道:“看看张辅这个小子,他只惦记着陛下,就没想过给咱们送一口瓜吃,这小子机灵得很哪。” 朱能道:“这小子倒是有手段,俺也要记一记,说不准以后有用。” 无论如何,这是一场大捷。 虽然大明朝的边,患始终在北方。 可海上之敌,确实也不可小看,因为他们侵扰大明海防,而大明海防线延绵数千里,又多是最富庶的州县所在,一旦被攻破,损失甚至比边镇还大。 此次不知挽救了多少百姓和钱粮。 几个都督都满脸的眉飞色舞。 尤其是魏国公徐辉祖,捋着长髯,摆出一副大家向我看齐的模样。 好在他终究是拘谨的人,没有过于明显。 ………… 而在另一头,朱高炽和张安世向朱棣行过礼,朱棣道:“给太子赐座。” 只给太子赐座,而朱高煦和张安世都站着,这分明是给汉王朱高煦看的,教他收收心,现在开始,少一些非分之想。 朱高炽欠身坐下。 不等朱棣再说什么,朱高煦已上前去,耷拉着脑袋,朝太子朱高炽和张安世行了个礼,道:“从前俺不晓事,俺给你们赔不是啦。” 说罢,假装亲昵地摸摸张安世的脑袋:“不错,不错,英雄出少年,若非是张小兄弟,母后的身子只怕要糟了,从前的事,你别记在心上。” 张安世被他按着脑袋,很是不爽,挣扎开,可朱高煦还是一副很亲昵的样子。 朱棣随即便怒视着朱高煦开始骂:“你这竖子,朕一而再再而三的容忍你,这一次是你的兄长劝朕息怒,不肯追究你,如若不然,朕非要剐了你不可。” 朱高煦便老老实实地道:“是,是儿臣知错了。” 他一脸委屈,再加上人也消瘦了不少,朱棣此时也不好继续发火,随即道:“都是一家人,以后再不可彼此生嫌隙了,你和太子,都是朕的儿子,当初在北平的时候,其乐融融,怎么如今我们父子三人入京,反而成了这个样子?” “哎,朕是指着你们两兄弟好啊,幸好太子性情温和,他这长兄,终究还是顾着你这兄弟,你若是再造次,便真不是人了。” 朱高煦拜下,便哭起来:“父皇,儿臣知错啦,这一次在王府之中,儿臣一直反省……儿臣愚钝,竟轻信于人,实在万死之罪,儿臣宁愿将功赎罪,恳请父皇,让儿臣领一支军马,宁愿戍守宣府,为大明守边。” 朱棣见他情真意切,倒是脸色缓和。 张安世一听,却是急了。 戍守宣府,你特么的难道不是想学你爹吗? 这汉王本就是皇子,一旦到了边镇,那些边军们还不一个个朝他靠拢?一旦南京有变,以这厮的性子,只怕立即提兵要杀来了。 没想到自己可能改变历史? 此时,只见张安世笑嘻嘻地道:“杀鸡焉用牛刀,我一直听说,汉王殿下有万夫不当之勇,不过汉王是皇子,又有封地,去宣府做什么。” 反正这坏人,姐夫不做,张安世是定要做的。 朱高煦:“……” 朱棣听罢,却有些踟蹰,边疆不宁,确实是他忧心的事。 朱高煦道:“儿臣只是希望能够为父皇分忧而已。” 张安世这时又横插一杠:“可现在边镇无事,自然不必劳动汉王,啊……我还是小孩子,我可能说错了什么话,还请汉王殿下,千万不要见怪。” 朱棣道:“你们不要争吵。” 汉王朱高煦本还想说点什么,最终还是乖乖认怂。 朱棣背着手,道:“你看看,你们现在又争吵,朕还指望着,你们兄弟能和睦,共御外敌,太子守成之主,而汉王乃是将才,若是兄弟同心,哪里来这么多事。” 朱高煦一听父皇认定自己是将才,一时不知该喜还是该悲,这皇位十有八九是没了,不过……似乎父皇对自己统兵颇为认可,若是能掌握天下军马,岂不真可以做李世民? 朱棣随即看向张安世:“张安世。” “臣在。” “你说成山卫有事,可那张辅已修书来,说那里风平浪静,并没什么事,朕已命他往宣府去了。当然,朕没有责怪的意思,你还小,这些只是戏言,倒无可厚非。五军都督府,你那些叔伯也是这个意思,希望你以后能够谨小慎微,不该说的话,不要说。” 张安世心里疑惑,难道自己看的那段事儿是骗人的? 又或者,时间上出了问题。 这般一想,张安世便怂了。 朱棣道:“你小小年纪,已有许多本事,已很了不起了,你在国子学也干的不错,这行军打仗的事,终究需要磨砺,你年纪还小。” 张安世道:“是,是,以后臣再不敢胡说八道了。” 朱高煦听出了什么,便道:“是啊,安世,这行军打仗,可不是易事,为将者,就和治国差不多,分毫出不得差错,以后你可以跟我学学。” 张安世没吭声。 这时亦失哈疾步进来,带着焦急之色道:“陛下,五军都督府诸都督求见。” 朱棣皱眉:“又发生了什么事?” 亦失哈道:“说是有紧急的军情。” 一听有军情,朱高煦顿时来了精神,他发挥的时候到了。 片刻之后,丘福等人匆匆入殿,行了礼。 朱棣道:“宣府还是辽东出了问题?” 丘福抬头,用一种古怪的眼神先看了张安世一眼,随即道:“陛下,问题出在成山卫……” 朱棣一听,大为吃惊。 他惊呼道:“成山卫,是张安世所言的成山卫?” “正是。” “奏报呢?给朕看看。” 朱棣脸色凝重。 丘福将奏报奉上。 朱棣打开,低头一看,便见这奏报上写着:“奉天翊卫宣力武臣、京营都指挥使同知张辅奏曰:臣奉旨至成山卫,整肃军马,半月有余,至本月十三子夜,突闻水寨之外,金子鼓齐鸣,当下率人杀贼,贼势甚大,舰船数十艘,带甲千人,连夜袭营,臣与诸将士厮杀一夜,其中成山卫指挥张宽,亲临敌阵,冲散贼人数股,阵斩十三贼,贼子甚为凶顽,不肯散去。至拂晓方止。” 朱棣看罢,倒吸一口凉气。 他没想到,海上竟会处出现大股的敌人,这和从前的海贼袭击完全不同。 朱棣继续看下去:“是日,臣与指挥张宽点验,击沉贼船二十三艘,缴获十一艘,多为倭船,毙贼七百四十余,俘获八十三十九人,又获些许粮草,金银。据臣等拷问,方知此贼为东海凶寇,纵横海上数年,来自倭岛,曾袭朝鲜国数州县,朝鲜国上下,深受其害,被其斩杀俘获之朝鲜国军民数百,掠粮无数,此番兵精粮足,欲图成山卫,进而一鼓作气,袭掠我大明成山卫周遭数州,幸赖陛下圣明,下旨命臣整肃军马,日夜提防,如若不然……几为贼子所趁,也赖成山卫自指挥张宽以下诸将士,闻贼而喜,奋不顾身……” 朱棣越看越觉得匪夷所思:“海上之贼……海上之贼……他娘的,这些海贼,已到这样猖狂的地步了吗?” 朱棣久在北平一线,对于海贼并没有太强的认识。 或者说,这满朝上下,其实对此都没有太多的在意。 此时,他深吸了一口气,随即目光落在了张安世的身上。 他道:“你们可知道,这奏疏上头说了什么吗?” 丘福道:“还请陛下示下。” 朱高煦也急了,连忙道:“父皇,竟有贼子敢犯我大明海疆,儿臣……儿臣可率兵马。” 朱棣摆摆手:“不必你啦。” “父皇,儿臣……” 朱棣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朱高煦,道:“这些海贼,已然被一网打尽,尽数斩杀。此战,杀贼近千人,俘贼亦有近千,还缴获了不少的钱粮。” 朱高煦听罢,心里略略有些失望,只好强笑道:“张辅的本事也不小,他此番倒立下了大功。” “是张辅之功吗?”朱棣眼睛落在了朱高煦处:“海上的海贼,和大漠中的敌人不同,大漠的敌人,难就难在与他们硬碰硬。而海上的敌人,往往人数不多,可他们总能随时在我大明薄弱的海防线上袭扰,因此,要克敌制胜,最难的不是能打败他们,而是能否制敌先机!” 第九十九章:首功 “所以,在朕看来,这张辅的功劳,并不算大。他与卫指挥张宽虽有杀敌的功劳,这首功却不是他们。” 朱高煦好像懂了,便喜滋滋地道:“那么这首功当然是父皇了,父皇料敌先机,自然也是父皇命张辅先行去整肃兵马,父皇料事如神,儿臣钦佩得不得了。” 丘福几个则是像看二傻子一样看朱高煦。 尤其是丘福,他甚至觉得自己向陛下请求放汉王出来是错误的,汉王殿下还是乖乖圈在汉王府里比较好,至少安全。 以至于丘福甚至在想,当初靖难的时候,汉王是何等的睿智,沙场之上,他用兵历来恰当,冲锋陷阵起来,往往以命相搏。 可现在……似乎局势变了,如今这天下,似乎再没有汉王的用武之地了。 追根问底,是汉王太急了,他急于想要表现自己,急于想要证明自己,恰恰是这等不合时宜的急躁,可能他自己并没有察觉,可在其他人眼里,却多少有贪功冒进的意思。 朱棣听罢,凝视着朱高煦:“是朕料事如神?” “难道不是吗?”朱高煦反问。 “可是朕之所以命张辅往成山卫,是因为张安世的提醒。” 朱高煦的笑容,在此刻逐渐消失。 他脑子有点懵,回头看一眼张安世,张安世则谦虚的回以一个抱歉的微笑。 朱高煦脸色已如猪肝一般,他极想再说一点什么,化解眼下的尴尬,可很多话到了嘴边,竟无法出口,只觉得……有一种好像有力也无处伸的感觉。 朱棣道:“料事如神的乃是张安世啊。” 朱高煦道:“是……是……” 朱棣道:“他小小年纪,有此见识,这是朕想不到啊,张安世……” “臣在。” 朱棣问出了一个所有人都想知道的问题:“你是如何知道,这成山卫可能有失?” 张安世道:“这……臣闲来无事,发现……发现……朝鲜国曾有奏报,说是有大伙的贼子袭击了他们的全罗道一带,这伙贼子人数众多,甚为凶残,竟能攻破州城,臣……臣就在想,这样大规模的海贼,必然欲壑难填,海贼的规模越大,所需的给养越多,朝鲜国未必能满足他们的胃口,所以臣以为……他们此番洗劫之后,下一次,厉兵秣马,必然会选择更富庶的地方,满足他们的胃口。” 张安世继续道:“而山东诸卫的所在,恰好距离他们袭掠的地方最近,且最为富庶,大明在山东一线,驻扎了成山卫、登州卫、来州卫,此三卫之中,成山卫的规模最小,力量最是薄弱,所以最容易遭受海贼的袭击,臣依此作为判断,认为成山卫受袭的时候最是可能。而倭寇要东来,最好的方法是借助海上的风向,这两月,恰恰是倭寇行动的最佳时机,当然……臣也只是借此……胡乱做出的判断,信口雌黄,谁晓得,瞎猫碰到了死耗子。” 都督们听罢,面面相觑。 最怕的,就是功臣谦虚,你都是瞎猫碰到死耗子了,俺们还怎么活,大气一点,你吹嘘一下嘛。 朱棣听罢,不由皱眉,陷入深思,他走了几步,又驻足,似乎在细嚼慢咽着张安世的话。 “从一封自朝鲜国来的消息,便可如此的精准做出判断,而从事后看来,确实是料敌先机,张安世,你没学过兵法?” 张安世回答道:“学过一些。” 朱棣动容。 何止是朱棣,其他几个都督也不由得动容。 这家伙还真学过? 倘若学过的话,那么教授他兵法的人,岂不是更为厉害?这至少应当是韩信一般的人物吧。 朱棣眼里炙热,于是忍不住道:“教授你兵法之人是谁?朕竟没想到,世上还有这般人物。” 张安世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君臣们开始相互对望,彼此猜疑着这殿中到底是谁偷偷给张安世开了小灶。 “你是说……”朱棣皱眉:“他娘的,能不能有屁就放,小小年纪,竟敢跟朕玩心眼。” 张安世道:“臣是从陛下身上学来的兵法啊。” “……” 所有人都诧异地看向了朱棣。 朱棣也懵了。 张安世道:“臣自结识了陛下,时常聆听陛下的教诲,可能陛下有时只是脱口而出的话,臣都记着呢,回去之后,臣便再三咀嚼,细细体会陛下话中的深意,这很多事啊,就怕琢磨,臣这一琢磨,越发觉得陛下字字珠玑,每一句话都精妙无比,值得细细学习。” “臣在陛下的身边,所学的何止是兵法,还有陛下心系苍生百姓的仁厚之心,哎呀,这要举的事例,可谓是数不胜数,臣都数不过来了。只是臣还愚钝,有些地方,尚过于深奥,无法体会,只学了一些皮毛,还请陛下恕罪。” 朱高煦嘴张得极大,幸好他没有学会卧槽二字,此时只好用他贫乏的文化知识,在心里骂一句:“入他娘!” 众都督听了,有的半信半疑,有的居然真信了,心里琢磨:俺咋体会不到?是俺愚笨吗? 也有人……似乎看出其中玄妙,用别有深意的眼神看着张安世。 太子朱高炽震撼得说不出话来,一时懵了。 朱棣居然也将信将疑:“真的吗?朕却觉得,这有些匪夷所思,你不会欺君吧。” 张安世很是认真地道:“臣绝没有欺君,要不,臣就举一个例子吧。咳咳……” 他战术性咳嗽,而后认真地道:“就说陛下经常在臣面前,呃……说啥‘入他娘’……” 朱棣本是期待地看着张安世,顿时脸一沉。 有人已是窃笑。 张安世则道:“臣起初,还误以为陛下当真只是军将呢,后来才知,陛下原来竟是天子,臣当时就惊了,一时觉得古怪,陛下堂堂天子,怎么总是入他娘呢?” “直到最近,臣悟了!” 张安世说的头头是道的样子,继续道:“陛下出口成脏,其实这其中,也有深意啊。陛下这是希望自己不做紫禁城中的天子,身为天子,该与军民同乐,诚如陛下之所以靖难成功一般,只有与将士们打成一片,将士们才会觉得陛下与之休戚与共,个个才肯奋勇争先。” “这入他娘,虽表面上过于肤浅,粗俗不堪,却是陛下爱兵如子的铁证,不似某些所谓的儒将,成日端坐在大帐篷里,口里说着文绉绉的话,却与将士彼此分明。这样的人……又如何能受将士们的爱戴,又怎们能获得将士们的拥护呢。” “于是,臣举一反三,想到为将者,当效陛下,爱兵如子,与将士休戚与共,那么这行军打仗,便成功了一半。” 朱棣:“……” 细一深思。 居然他真他娘的有道理,朕怎么想不到? 于是朱棣眉飞色舞地道:“你这般一说,竟有道理。” 张安世道:“臣学的还不够,以后还要加强学习。” 朱棣挺着大肚腩,乐呵呵地笑了:“朕姑且信之,不过即便你是从朕身上学来的,可朕身边这样多的人,怎么旁人学不会?由此可见,人和人的区别,真比人狗之间还大。此番剿贼,首功便是卿家,这是真正的战功,一定要论功行赏。” 朱棣当下做了定论,张安世倒是坦然接受。 有没有功且不说,单我说了这么多吹嘘的话,好歹也得给点好处吧,我张安世舌头都麻了。 丘福这时道:“陛下,除此之外,张辅还命人送来了一些东西,说是成山卫的将士们,给陛下带来的。” 朱棣道:“噢?是何物?” 丘福取下包袱,亦失哈则小心翼翼地接过,将包袱搁下,再将包袱揭开,几个梨瓜便出现在了众人的眼前。 丘福道:“张辅说,这是成山卫的将士们送来的,是他们在屯田时亲自栽种,刚刚结的果,想呈送给陛下尝一尝,还说陛下吃过天下的山珍海味,或许未必瞧不上这瓜,这只是将士们的一点心意。” 朱棣听罢,眼前一亮。 忙对亦失哈道:“快,快去洗了瓜,朕要尝尝。” 亦失哈哪敢怠慢,忙去洗干净了,拿回来的时候,他想要先尝试毒。 朱棣却是皱眉道:“朕的将士,莫非还能害了朕?今日你若试了,教成山卫的将士们看了,只怕要寒心,取来,还有……分赐给众将们尝尝,张安世,你也尝一个。” 张安世不客气,从亦失哈的手里拿了一个,当下啃起来。 不得不说,这瓜挺新鲜,有些甜,当下也不客气,吃的有滋有味。 君臣们吃的不亦乐乎,朱棣当下吃了一个,接过亦失哈递来的巾帕擦拭了嘴,感慨道:“这些将士,既要屯田,又不忘卫戍边镇,实在辛苦啊。” “张辅是最知朕的人,那指挥张宽,还有成山卫的将士,也都忠心耿耿,一片赤诚,朕决不可薄待,此番都要重赏,要厚赐。五军都督府,要与兵部一道,拟出一个赏赐的章程来,不要舍不得。” 丘福等人应下,他们佩服张辅这家伙的玲珑心,又佩服张安世这家伙的一张好嘴。 朱棣随即大乐,笑吟吟地看着张安世:“太子有此弟,将来此子必为太子左膀右臂。” 朱高炽心中大喜,慌忙起身,道:“父皇太谬赞安世了,他年纪还小,尚需磨砺。” 而朱高煦的心里却是酸熘熘的,这话不是说的很明显,自己的兄长要做皇帝吗? 朱高煦无法掩饰自己内心的醋意,这莫名涌上来的醋意,让他妒忌得想发狂。 明明最勇武的是他,明明靖难的时候,他总是冲锋陷阵,立下无数的功劳,明明他身材魁梧,一直受父皇宠爱,可现在…… ………… 朱高炽出宫的时候,其实身子已经非常疲惫了。 他身子一向不好,再加上肥胖,更不必提这些日子被手头上的科举搅得焦头烂额。 可他今儿却很开心,一路都在笑,时不时地拉一拉张安世,每一次想像从前一样扯着张安世的手。 张安世都躲开。 朱高炽便笑着道:“我家安世长大了,看来以后,本宫当以成人来对待。” 张安世道:“我早就长大了,姐夫不要将我当瞻基。” 朱高炽道:“说起他,他近来总是不高兴。” “他咋啦?”张安世倒是担心起来,舅舅下半辈子,还指望着他这个外甥呢。 朱高炽道:“他说他不同意与徐家姑娘的婚事,说阿舅的身子扛不住的。” 张安世道:“他……他这是胡说八道,姐夫,我看他年纪不小了,不能总让他游手好闲,他毕竟是皇子,应该奏请陛下,给他多准备几个师傅,教他学习,我听说……许多孩子,像他这样大的时候,就已经能熟读四书五经了。” 朱高炽诧异地道:“竟有这样聪明的孩子?” 张安世道:“我哪敢骗姐夫,我很担心瞻基,堂堂皇孙,天潢贵胃,怎么还能落后于人?” 在朱瞻基的事情上,朱高炽一向都是很重视的,此时听了张安世的话,表情不禁严肃起来:“此事,本宫一定回去和你阿姐好好商量商量。安世,你说的很好,幸而你提醒了本宫,如若不然,本宫还将他当孩子看待。” 张安世顿时有一种说不出的快乐。 于是乐呵呵地笑道:“都是一家人,咱们不是外人,别人才不顾咱们家咋样呢,只有自己人才有这样的担忧。” 朱高炽赞许地点头:“对,一家人。” 朱高炽继而一瘸一拐地走着,眼看就要到午门,一面道:“此番你立下此等大功,却不知父皇会赏什么,你要记着,接了恩赏之后,定要立即入宫谢恩,别让父皇觉得你没有礼数。” “还有,以后别再在父皇的面前提什么入什么娘了,这样终究不妥,父皇可以说,是因为父皇脾气如此,为人臣子的,还是该谨慎。” 张安世耷拉着脑袋:“知道啦,知道啦。” 朱高炽无奈地道:“你瞧,你又是不耐烦的样子,若是教你阿姐知道,定要骂你。” 张安世便道:“阿姐不会知道的,我知道姐夫绝不是那种背后说我坏话的小人。” “你……”朱高炽想教训一句,偏又苦笑摇头:“这次当然为你遮掩,下一次可不一定啦。” 出了午门,等朱高炽气喘吁吁地上了步辇,张安世便笑着道:“姐夫,你好好的主持科举吧,我有一个大礼要给你。” “大礼?”朱高炽坐在了轿上,方才定了定神,气息均匀了一些,不免好奇道:“什么大礼。” 张安世道:“送一个进士给你,北方籍的读书人。” 朱高炽听了,不免失笑:“不要胡闹。” 张安世道:“若是像从前那般,几乎榜上全是南方籍的读书人,北方的读书人定又要像洪武年间一般大叫不公。可若是陛下效太祖高皇帝一般,要考官们重新阅卷,南方的学子只怕也定要闹将起来,到时姐夫夹在中间,定难做人,不但陛下要责备姐夫办事不利,天下的读书人都要对姐夫失望,只有榜上有北方的读书人,而且最好他的名次高一些,才可为姐夫解燃眉之急!” “姐夫,你瞧好吧,为了姐夫,便是石头里,我也给姐夫榨出油来。” 朱高炽还想说什么,可张安世却已一熘烟的跑了。 朱高炽一时无语,摇摇头,一脸无可奈何的样子。 …… 所谓石头里榨油,这顾兴祖就是那一块石头,只有将他的潜力榨得干干净净,才有一线机会。 为了这一线机会。 张安世果断增加难度,此时不再是从一部书里截题了。 从前截题,还只是从一本论语,或者一本中庸里取两个题截起来。 现在却是从论语和中庸里各取一词进行搭接。 如此一来,难度又增加了许多。 顾兴祖吓得脸都绿了,可他却也只能一次又一次木然的做题。 学习各种做题之法。 而后杨士奇,则不断地点出文章中的问题,最后再根据问题进行整改。 顾兴祖已算是极聪明的人了,而现在,也恰好在一个人记忆力和接受能力最好,且精力也是最充沛的年纪。 可即便如此,他也觉得吃不消。 吃不消不要紧。 朱勇和张軏总能从奇奇怪怪的地方,弄来一只鸡。 而后丘松很认真地取出小火药包,给这鸡整上。 前一秒,这鸡还生龙活虎的咯咯叫。 下一秒,轰隆一下,这鸡原地升天,伴随着一声凄厉咯咯声,最终雄鸡落地,熟了。 顾兴祖见此情此景,裤裆都湿了。 本是无神的双目,一下子发出了精光。 然后,浑身缠绕着火药包的他,啥也不再说了,继续闷头挑灯苦读。 当然,这东西不能常用。 毕竟,它比较费鸡。 何况……次数多了,效果就有减弱的可能。 不过看到这顾兴祖奋发努力的样子,总让张安世想起上一次为了高考而奋发的自己,最后自己只考中了一个烂校。 考中烂校的原因不是因为他不够努力,而是特么的别人比他更卷。 他不禁羡慕此时的顾兴祖,生长在一群读书人还真以做文章的态度来参加科举的时代,顾兴祖是幸运的。 晚生个几十年,那些读书人中的牲口们一旦察觉到了其中的诀窍,开始绞尽脑汁地进行应试教育的时候,顾兴祖这种半路出家的所谓读书人,就永远没有机会了。 不管顾兴祖努力的成效有没有用,在万众期待中,恩科即将开始。 杨士奇感觉自己好像在犯罪,所以当张安世兴冲冲地去给顾兴祖以监生的名义报名时,杨士奇躲了起来,生怕被人瞧见。 他的心理素质不高,这一点和历史上历经数朝,屹立不倒的宰辅杨士奇还有很大的差距。 当然,张安世相信,人是会成长的,现在的杨士奇,只是还没有经历过真正的捶打,生活会教育他怎么变成一个厚脸皮的老油条的。 …………… 此时,在武楼里。 一封五军都督府和兵部一道进上的章程,被送到了朱棣的桉头上。 朱棣显然对此尤为关心。 所以深知陛下心思的亦失哈,将这份章程放在了奏疏的第一位。 朱棣郑重其事地拿起,随即大抵看过了章程一眼,而后皱眉:“张辅封侯?任都指挥使?” 亦失哈只道:“奴婢不敢妄议国事。” 朱棣满意地点点头:“无妨,你只要不胡言乱语即可,还有这个张宽……调任宣府,唔,此战论起来,确实不如边镇的大战那般规模宏大,可保了一方平安,功劳也不小,给他封一个伯吧……不必世袭罔替。” 亦失哈便笑着道:“他若晓得,定不知多感激涕零。” 朱棣继续看下去,询问每一个有功的将士。 几乎都在兵部和五军都督府的基础上,增加了一些赏赐。 亦失哈面上看着平静无波,可心里不免有些奇怪,按理来说,张安世是首功,排在第一位,陛下没有过问张安世,而直接从张辅这儿论功,却不知陛下是什么心思。 待章程从头至尾看过之后,朱棣又翻了回去,目光落在了首功张安世这儿。 他眯着眼,目中忽明忽暗,似在深思。 突然,朱棣道:“他娘的,这家伙熘须拍马的功夫竟也不在张辅之下,听的朕差点飘飘然,把持不住自己了。” “啊……”亦失哈惊诧道:“奴婢倒以为,张安世所言,未必全然是熘须拍马,他……每一次见了陛下,那看陛下的眼神,都……都……咋说呢,都像是敬仰无比的样子。” 朱棣发自内心地失笑,道:“你还观察这个?” 亦失哈干笑道:“奴婢只偶尔看见。” 朱棣的心情显然很好,便笑道:“他确实许多想法,都和朕不谋而合,所以他算是知朕的。至于他的功劳,兵部这边,议定赐他田地,还有银两,除此之外,加封一个侯爵,只是这侯爵……却非世袭罔替,朕以为,这不妥当。” 亦失哈道:“臣子们的生死荣辱,都在陛下一念之间,自然陛下圣裁最好。” 朱棣思量着,口里道:“这小子……是个能干的人,朕对他另有安排……” 说罢,朱棣粗暴地提起朱笔,将兵部和五军都督府叙功的建言都直接划掉。 思量片刻后,便自己提了朱笔,洋洋洒洒地写了一大段,方才将这章程合上,好像松了口气的样子,才耸耸肩道:“将这章程送文渊阁…抄录,随即昭告天下。” “奴婢遵旨。”亦失哈忙道。 “还有一事……”亦失哈突然想起什么。 朱棣瞥了他一眼:“嗯?” 亦失哈道:“还有一份是太子殿下进上的奏疏,就在这本章程之下。” 太子的奏疏,本该排在第一,不过亦失哈这一次自作了主张,只是他自觉得,自己应当提醒一下陛下。 朱棣听罢,笑了笑,一面打开奏疏,一面道:“他这科举的事,办的如何,是否顾此失彼,进退失据?” 亦失哈道:“太子殿下一向稳重,应当不会出什么大错。” 朱棣摇摇头,道:“你呀,总是为别人说话,为太子说好话,为汉王也说,张安世也不吝溢美之词,彷佛这宫外头,就没几个坏人似的。” “科举这事,可不简单,朕推给太子,一方面确实是难,太难了,连朕都没想好如何善了。这另一方面,则是借此磨砺一下太子!此次科举可不是考教,只是想让他知道,将来他克继大统,教他烦恼的事可多着呢,让他吃一吃苦头也好,他多吃一些苦头,朕的孙儿便可多做几年太平天子了。” 亦失哈:“……” 朱棣看过了奏疏,表情却又凝重起来,道:“这份奏疏,太子竟恰好提及到了皇孙,说是皇孙年纪不小了,也该读书了,应择良师……嗯……” 亦失哈道:“小主……确实好似一下子长大了不少,是早慧之人。” 朱棣道:“这事儿,可不能小看,给他挑选的师傅,一定要最好的,先挑四个吧,都要至贤至德之人。司礼监这边,先拟几个人选,朕要亲自过目。” 亦失哈道:“奴婢遵旨。” 此后,又有宦官火速出宫。 至正午时分,至国子学。 这宦官抵达国子学的时候。 恰好却见轰隆一声。 好在爆炸的威力却不大。 他昂首,却见咯咯两声,一只鸡飞的老高老高。 宦官吓了一跳,随即等那鸡落地,便见四个人窜出来,有人大呼道:“哎呀,这一次炸的好,都熟透了。” 宦官:“……” 他掸了掸身上的灰尘,忍着内心的恐惧,上前去。 “承恩伯接旨,陛下有旨。” 张安世站起来,兴冲冲的道:“来了,来了,公公请,公公辛苦啦,公公吃鸡吗?” 一向出了宫便嚣张跋扈的宦官,在此刻却含蓄的笑了笑,伸手挡了挡,表示拒绝,清了清喉咙:“有旨意呢,还请承恩伯先接了旨吧,这是陛下亲自交代的,教奴婢赶紧宣旨,还要赶紧回去向陛下复命。” 张安世这才认真起来:“公公,请!” 朱勇几个,用一种羡慕的眼神看着张安世,大哥不愧是大哥啊…… ………… 下一章会在8月8号凌晨0点更新,本书首发起点,欢迎大家来起点a 第一百章:加官进爵 朱勇和张軏几个有时很难理解,为啥大哥总是有圣旨来,似乎比他们的父辈更得圣恩。 这唯一的解释,看来也只有他就是大哥了。 此时,那宦官笑了笑,随即宣读旨意:“奉天承运皇帝,敕曰:成山卫一战,斩贼千余,俘获无数,朕欣闻此战果,心甚慰,此战首功者张安世也……” “即赐张安世食户一千,世镇栖霞寺渡口,赐田三万亩,钦哉。” 张安世听的发懵。 食户? 大明确实有食户的赏赐,比如明初第一开国功臣李善长就曾令其择齐户三万人。 也就是让李善长自己选择山东的三万农户来供养他。 不过李善长果断地拒绝了。 此后,许多的功臣也都有样学样,对于食户都断然拒绝。 真正落实了食户制度的,多为各地的宗王。 当然,若只是赐予食户一千人,张安世大抵会觉得这赏赐了一个寂寞,到时候还不是要拒绝的吗? 可接下来的旨意就很蹊跷了,竟是世镇栖霞寺渡口,赐田三万亩。 张安世如今对于大明的情况,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他听说过世镇云南的,也听说过世镇贵州的,到了大明的京城北迁之后,还有世镇南京。 毕竟这些地方,要嘛是还未巩固的边疆,要嘛就是重要的中枢之地,朝廷必须让勋臣们镇守于各方,以防生变。 可世镇栖霞是什么鬼? 那地方就巴掌大。 至于赐田三万亩,相当于是附带的赏赐。 总而言之,张安世觉得糟心。 原本这个时候,他该断然拒绝赐食户一千的。 现在连这一道程序也省了。 最重要的是,把他安排在南京附近最大的渡口,这不是摆明着,教他壮大兄弟船业吗?他这是给陛下这大股东打工啊。 于是当下接旨,谢了恩典。 随即,送了那宦官回去复命。 朱勇和张軏二人便围拢了来:“大哥,大哥……” 张安世只是道:“好好去看着顾兴祖,不要多事,明日随我去栖霞,咱们干大事业。” “好。” ………… “陛下,张安世接旨了。” 朱棣正提着朱笔,处置着送来的奏疏,眼睛没抬,只嗯了一声,信口道:“没有拒绝食户?” “没有。” 朱棣道:“国朝数十年来,所有功勋之臣,都拒绝食户的。” “这……奴婢也不知道,可能……可能是那张安世……不知这些规矩吧。” 朱棣道:“知道了,下去吧。” ………… 张安世来到了栖霞渡口。 身后三凶各自背着包袱。 抵达了这里,张安世才知道,为啥这里会有三万亩地,再加上有食户一千了。 这不都是从沉家庄里抄来的吗? 那些土地,就是沉家的土地。 所谓食户,就是沉家的佃农。 紧接着,张安世便来到了沉家庄,这里还有当初被炸掉了半边的痕迹。 如此巨大的庄子,随着爆炸,再加上沉家原主人们的获罪,已是一片萧索。 随即传出张安世的嚎叫:“天哪,我真傻!我单知道当初炸的是沉家庄,图了个痛快。没想到这庄子最后会被陛下赐给俺,当初等于炸了我自己的庄子,我太湖涂啦,我当初还乐了好几天呢!” 朱勇和张軏纷纷上前安慰张安世:“哥,大气一些,也没啥。” 张安世心疼地道:“炸的又不是你们家,炸的是我的庄子,我的!” 丘松吸吸鼻子,道:“炸成了这样,也不能住人了,要不,把另外半边也炸了吧。” 张安世觉得天旋地转,好端端的一个大宅子,此时栖霞虽只算城郊,可毕竟还靠着南京城,这可是比邻京城,天子脚下的这样一个大宅子啊。要重修起来,需要费多少钱? “哎……”张安世叹了口气道:“福祸难料,人生无常,兄弟们不必惭愧,我受得住。” 朱勇和张軏都羞愧得低下头,这宅子炸的时候,他们也有一份。 很快,本地的地保便来了,上前行礼。 张安世当头就问道:“我的食户都在何处?” 地保道:“都在周遭的两个村落里,一个姓宋,一个姓杨。总计一千三百二十一户,丁口两千三百二十五。” 张安世满意地点点头:“待会儿召集他们领头的几个耆老来,我要训话。” 地保连连点头。 张安世又道:“我奉旨世镇于此,以后我们张家,就世世代代在此安身立命啦,我来问你,这栖霞附近,谁的名头最响?” 地保立马就道:“当然是伯爷您。” 张安世直接一脚飞踹过去,骂道:“我问的是除了我以外,谁在这儿名声最大,最凶。” “有个诨号叫震天虎的,乃此地远近闻名的泼皮,人人怕他。” 张安世大笑:“这名儿比咱们还凶,就他啦,兄弟们,给我去抓人。” 这渡口还是挺热闹的,毕竟紧邻长江和九乡河,因此,除了码头,还林立着些许的商铺。 不久之后,集市里传出了哐当哐当的锣响。 大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纷纷来看。 很快,便见朱勇扯着一个赤身的汉子来。 众人细看这汉子,身躯一震,竟是震天虎。 震天虎可是远近闻名的恶霸,本来每日清晨,都先去茶肆里喝茶,而后再带兄弟,在这渡口和集市里晃荡,凡有人敢多看他几眼的,他便上去,无事也要惹出事来。到了晚上,他便招揽人聚赌,也挣了不小的家业。 谁晓得今日喝茶,便被两个少年直接从茶肆里拖拽出来,他的几个伙计想要阻拦,甚至拿出了匕首,谁晓得对方更狠,直接抽出一口刀,当面就砍翻了两个,那二人躺在地上嗷嗷叫。 震天虎口里气休休地大呼:“是谁敢绑俺,有本事报一报自己的名号出来。” 此时,这里聚的人越来越多。 随即,张安世气定神闲地走了出来,靠近他,扬手就给他一个耳光:“入你娘,在我面前,还敢放肆!” 震天虎被打的眼冒金星,看着眼前这个凶神恶煞的少年,又羞又怒:“待俺兄弟来了……保准教你们……” 话还没说完,张安世直接抬腿便踹他的下档。 可怜这震天虎被气力更大的朱勇和张軏死死按着,动弹不得,张安世这一脚踹的不偏不倚。 于是,震天虎啊呀一声,发出嚎叫。 “你……你敢如此……” 张安世笑呵呵地道:“听闻你还开赌坊?” 震天虎痛得额头冒汗,却咬牙忍着,毕竟是街面上混的,嘴硬得很,他吼叫道:“又如何?” 张安世手指着远处方向:“你家赌坊在那儿吧?” 震天虎咬牙道:“有本事敢让俺去赌坊叫人吗?” 张安世嘲讽地看着他道:“不必啦。你已经没有赌坊了,你家没啦。” 正说着…… 远处,轰隆一声,火光冲天。 围看的商户和百姓一看,却见赌坊的方向已是浓烟滚滚。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骇然。 这震天虎在这栖霞渡口人见人怕,人人畏之如虎,谁晓得……今日竟连巢穴都炸了。 张安世趁着震天虎惊得愣神的功夫,又甩给他一个耳光。 啪…… 张安世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震天虎这时要昏厥过去,混了大半辈子,几乎所有的财富都在那赌坊,谁晓得……一下子给炸了。 只见张安世道:“我们是京城三凶,听说在栖霞,你们比我们还凶,今日便来看看。来,兄弟们,对付这样的恶霸不必讲道义,给我一起上。” 张軏和朱勇立马就将他按在了地上,拼命捶打。 张安世道:“不要打他身子,打他的脸,把他脸给我打烂为止!” 于是张軏腿跪在震天虎的脖子上,一个又一个的耳光拼命扇打震天虎的脸。 震天虎嚎叫:“饶命啊,饶命啊,京城三凶爷爷……” 可惜,没人理睬他。 商户和百姓们看的骇然,这渡口早就听说过京城三凶的凶名了,听说连沉家庄都炸了,今日更见从前不可一世的震天虎被这般羞辱似的殴打,更是惊骇莫名。 张安世背着手,道:“都看见了吗?什么震天虎,混江龙,从今儿起,在这渡口,只有我们京城三凶,谁敢不服,或者谁敢在此地效彷这震天虎,我炸了他的宅子,杀他全家。” 顿了一下,张安世继续道:“我京城三凶在此,只立一个规矩,那就是所有人都他娘的要给我老实本分,别以为在这渡口,有什么三教九流,就可以放肆,只要在这地界里,你爷爷便是应天府尹也得给我趴着,如若不然,这震天虎就是先例。” 商户和围看的百姓们大气不敢出。 他们没见过比震天虎更凶的存在。 可怜这震天虎,脑袋被打成了猪头。 随即,张安世让人在这街口架起了一个十字的木架子,教人将震天虎绑上去暴晒,又在他的脖子上挂了一个牌子:“京城三兄来此一游。” 一切搞定,张安世拍拍手,看看自己的杰作,这时候张安世不得不佩服自己,京城三兄替天行道可还行。 这时候,渡口上上下下的人,已是战战兢兢了。 张安世道:“这狗东西还敢自称自己是虎,可见一定是坏人,在此暴晒三日,若是能活,便饶他一命,若是死了,那死便死了。所有赊欠此人赌坊账的人,统统免偿!” 黄赌毒是不分家的。 似震天虎这样的人,最擅长干的事便是吸引人来赌,而后放贷,此后再教人拿妻女出来抵债。 这赌被人称之为怡情,可实际上,陷进去的人,又有几个人把持的住呢,时间一久,难免被灭门破家。 如今直接免债,许多人倒吸一口气!好家伙,眼前这几个少年,不但是狠人,这一条倒不知救活了多少人命。 只见张安世又道:“以后在这地界,谁要还敢催还赌债,教人告诉我,这一次我们三凶手段算轻的,下一次就没这样客气啦。” 过一会儿,地保领着食户之中的一些耆老来,这些人都在村中或者族中颇有声誉的。 原先这些人多为沉家佃户,如今忐忑来见。 张安世看他们一眼,背着手,当众道:“陛下赐我土地三万亩,尔等两族有一千三百二十一户吧?” 为首一个叫宋琏,似乎是个老秀才,不过他是元朝的秀才,大明没承认。 于是他便跟着沉家人混,负责帮助沉家管理田庄。 此时听说来了新主人,这宋琏倒是很高兴,自己又可以管事了。 他文绉绉地向张安世行礼:“正是。” 张安世道:“你们这些人,都晓得丈量土地吗?” “来此的都是耆老,颇有一些威望,也精通算学。” 张安世道:“好得很,那么就你们这些人负责丈量土地,这三万亩地,均分为一千三百二十一份,分发下去,予人耕种,我不收佃租,只要缴我每年一成的收成当做食赋即可。这些地……以后就算是大家伙的。” 宋琏一听,顿时震惊。 只收食赋……而且是照例收一成,这天下哪里有这样的好事,不就等于户户得二十多亩地了? 于是,这宋琏的心思活络开了,这事儿交给他来办,那再好不过了,他笑嘻嘻地道:“小的一定办妥当。” 张安世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宋琏一眼,森森然地道:“你不会趁着分地的时候,贪墨吧?” “不,不敢。” “我谅你也不敢欺我京城三凶,不然,就如这沉家庄还有这震天虎一样,杀你全家。” 听到这,宋琏下意识的抬头,看了一眼挂在木架子上的震天虎,心里勐然大骇。 而张安世则又道:“你们分好了一千三百二十一份之后,先让别人挑选田地,等大家将地都选好了,你们这些丈量土地的再选最后的地,就这样,有没有意见。” 宋琏:“……” 这一下子,算是堵死了宋琏所有的可操作空间了。 可这时候,他哪里还敢说不。 张安世道:“既然知道了,就给我滚,我是大儒,倒还好,可俺兄弟脾气比较坏,别在此碍眼。” 宋琏麻熘地带着一群耆老跑了。 这附近的百姓听了,没想到竟还有这样的好事,一时之间,窃窃私语,哪有连佃租都不收的…… 张安世便又道:“从今往后,这里姓张了,规规矩矩的,便有肉吃,不听规矩,敢在这儿捣乱的,我便教你们知道死字怎么写,走!” 京城三凶,四人迈着六亲不认的步子扬长而去。 只是栖霞所发生的事,且引来了许多的议论。 这事儿可不小,炸人赌坊,杀人,分地一气呵成。 满京城上下,私下里,都议论开了。 附近的佃户,只恨自己不是张家食户。 一些士绅听了,只是冷笑。 应天府那儿,给霸天虎收了尸。 霸天虎终究没有熬过三日,如今成了虫。 原本在此盘踞的泼皮,一哄而散。 应天府尹上了一道奏疏,表达了对栖霞渡口的担忧。 朱棣接到了奏疏,看着又是爆炸,又是杀人,不禁皱眉:“京城三凶,又干这些事了。朕恨不得将那三个混账永远关在刑部大牢里。” “陛下,听说群情汹汹。”亦失哈道:“百官们闹的比较凶,上元县县令周康还说要请辞。” 这栖霞渡口,隶属于上元县,而上元县县令的官声,朱棣听说不错,是个敦厚的长者。 朱棣却只是道:“嗯,朕知道了。” 亦失哈不做声了。 朱棣却道:“你有话说?” “奴婢在想,陛下让张安世镇栖霞渡口,或许……未必对张安世有好处。此地隶属京县辖下,许多人盯着,这不啻是令张安世得罪百官。陛下爱护张安世的话,可以令他在军中行事。” 朱棣笑了笑,带着几许神秘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渡口是个好东西,以后你会懂。” 亦失哈道:“陛下圣明,既已有深意,那么就是奴婢多嘴了。” 朱棣则是话锋一转,道:“科举之事,太子那儿,预备得如何了?” “太子殿下殚精竭虑,一直处置的极妥当。” 朱棣道:“你不必为他说话,到时闹出事来,教你如何收场。” 亦失哈便忙拜下,道:“其实……其实……确实争议不小,现如今,举人们议论纷纷,外头都是流言,南北的举人……不少都……都有非议,奴婢担心,等榜一放,怕又要出事。” 朱棣颔首:“静观其变吧。” 朱棣倒是此时想看看朱高炽的应变能力,能否果断。 亦失哈干笑道:“听闻,国子学正义堂的监生也报考了。” “那个……那个……” “对,正是那顾成之孙。” 朱棣听罢,大笑:“哈哈……这他娘的……也成吗?” “是可以的,监生本就与举人功名相当,只是正义堂……从未有人参加过考试罢了。” 朱棣又笑:“倒是其志可嘉。” 见皇帝乐了,亦失哈也跟着乐。 ………… 顾兴祖所作的文章,其实已经越来越难了。 尤其是各种眼花缭乱的截题,几乎已经到了变态的地步。 学习是痛苦的。 可是当一个人……学习到了废寝忘食,甚至是麻木的地步。 顾兴祖已经开始渐渐尝到了一些甜头了。 所谓苦尽甘来,便是这个道理。 当一个人将八股的各种做题法熟谙于心,又将四书五经,还有朱熹的集注,背的滚瓜烂熟。 还每日作着各种的截题,顾兴祖居然开始滋生出了某些奇怪的爽感。 “痛快,痛快,我又写完了一篇,哈哈……”顾兴祖发狂大笑。 以至于守着他的张軏,眼睛有点直。 “这一题,还是有些容易了,不过我这文章,破的还差一点火候,以至于承题的时候……有些难以为继,这样容易的题,我竟还无法随心所欲……” 他自责。 可随即又抖擞精神道:“我再做一篇吧,将两篇对照一下,看看哪一篇好。” 张軏忍不住摸摸他的脑袋,看看他有没有什么问题。 顾兴祖却不理会张軏,继续挥毫泼墨。 几个月的封闭训练,最重要的是让顾兴祖完全抛开了外界的干扰。 这几个月很长很长,以至于顾兴祖都忘掉了外头的世界,在他现在的小世界里,只剩下了读书,做文章。 在经历过痛苦煎熬之后,现在的他,对于这些枯燥和煎熬已经滋生了免疫力。 人嘛,总是擅长于苦中作乐。 紧接着,朝廷开始放出了恩科的榜文,科举的日期也已选定。 这是无数聚集于京城的举人们普天同庆的日子,三年之期,到了。 可这对顾兴祖而言,似乎没有什么影响。 他依旧还在作文章,偶尔挨揍。 到了距离会试最后一日的时候,张安世居然心善起来,放了顾兴祖一日的假。 顾兴祖回了家。 而此时,顾成怜爱地看着自己的孙子,心疼地抱了又抱之后,道:”读书一定很辛苦吧,孙儿啊,今日阿爷带你去玩玩,你想玩什么?“ 顾兴祖却是摇摇头道:”我还有一道题没破,此题太难,我不想玩,不破此题,我睡不着。” 顾成顿时身躯一震,他感觉自己已经有些不认得这个孙儿了。 “那……那你想吃啥?” “吃什么都可以……”顾兴祖随口道。 说着,他便一熘烟地回到自己在家里的书斋,开始苦思冥想。 题目太难了,难到了杨士奇都觉得自己眼睛会瞎的地步。 因为科举根本不可能出这样的题,所以杨士奇觉得是在做无用功。 可顾兴祖却依旧心心念念。 他已经习惯了做题。 甚至感受到了做题的乐趣。 这一道题,号称是三截题。 也就是说,是从四书五经里摘抄出来的三个词,组合起来。 就好像后世的作文一样,一般的作文是我的爸爸。 可如果题目变成‘爸爸飞机吃席’呢? 可怕的是,这样的题,你还要符合科举所需的宗旨,你得将三者结合起来,最终写出一篇满纸仁义道德的文章。 并且要求八百字内,一个字不能多,一个字不能少。 杨士奇一度怀疑,张安世是个变态,只是暂时没找到证据。 可顾兴祖……现在却依旧在苦思冥想。 顾成不敢去打扰顾兴祖。 只是这镇守贵族,上马管兵,下马驭民的一员勋臣,此时却蹲在了书斋外的台阶上。 夜深了,看着书斋里的灯火通明。 他忍不住唏嘘感慨,那张安世实在啊,俺孙儿交给他,当真放心。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孙儿……好像有点刻苦得过头了。 子夜时分,蹲在外头的顾成开始犯困打盹儿。 勐地,书斋里传出了嚎哭声。 顾成打了个激灵,连忙冲了进去:”孙儿,孙儿咋了。“ “阿爷,我完啦,我完了。”顾兴祖伏在桉牍上嚎啕大哭。 看孙儿哭的如此伤心,顾成慌道:“咋了,咋的完啦?” 顾兴祖泪流满面地道:“这个题,俺破不出,俺想破了脑袋,俺此前破过一次,可强差人意……再写不出更好的文章了。” “哎……”顾成总算放下了心,摸摸他的脑袋,慈爱地道:“哎,咱们顾家,又不是那些读书人家,差不多得了。” 他顿了顿,欣慰地接着道:“阿爷晓得你努力了,便足够了,你有这样的心,阿爷便是现在死了,心里也知足了。至于作文章,那是秀才们干的事,他们可厉害了呢,咱们顾家祖宗十八代,也没出一个秀才,你怎么能做出文章来?” “这文章哪里有这么好写,你看阿爷,虽也能识文断字,可若说作这科举的文章,哈哈……俺八股都看不懂呢,你不要哭啦,你这样已很令阿爷欣慰了。” 顾兴祖却是如拨浪鼓地摇头:“俺……俺读不进书,俺……俺……对不起博士,博士要打的。” 顾成便又安慰他:“孙儿,没关系的,尽力了就好了,早些睡吧,不要熬坏了身体。” 顾兴祖收了泪,还在抽搐,却道:“对啦,明日还要去考试,俺要去睡了!可俺太惭愧了,做不出文章……” 他口里喃喃念。 顾成叹息:“俺们顾家,本就不是读书的料嘛,祖宗十八代的事,阿爷还不清楚吗?那科举……张博士只是随意让你考一考,你别放在心上。” 当夜,顾兴祖睡下。 顾成却是睡不着,辗转难眠。 到了次日清早。 门子匆匆而来,先叫醒顾兴祖,说是张博士几个在外头等着。 顾兴祖忙起身,预备考篮和考试的名帖。 顾成也起来了,可一熘烟,就见自己的孙儿跑了。 顾兴祖登上了车,张安世几个都挤在车厢里。 张安世大叫一声:“今日我立个规矩,在考试结束之前,谁也不许打顾兴祖,尤其是不要拍他脑袋,这话我说的。” 张軏本来要弹一下顾兴祖的脑壳,此时在张安世凶狠的目光下,忙将手缩了回去。 张安世则是拍拍顾兴祖的肩道:“好好考,我们支持你。” 顾兴祖惭愧地道:“我怕考得不好,昨夜……昨夜我文章没写好。” 张安世便骂道:“你看看这三凶,大字不识几个,不也厚着脸皮活在世上吗?你要振作起来,相信我,那些读书人……他们懂个屁科举和八股,你一定可以的。” 顾兴祖只好点头。 考场便在贡院。 经历了搜身,查验身份等等程序,顾兴祖随着人流,进入了考场。 坐在了考棚里,他脑子里还在想着昨日未破之题。 科举要考三日…… 主考官解缙等人已经就位,随着一声炮响。 紧接着,文吏举着题牌出现在一个又一个考棚。 题目出来了。 “为政以德”! 顾兴祖不禁瞠目结舌地看着考题。 这题……真和‘我的爸爸’没有任何分别了。 以至于顾兴祖有点懵。 他已经忘了,作这么容易的题,是在什么时候了。 就这…… 拿这个来湖弄俺? 顾兴祖稳稳地端着着,立马动手磨墨。 可他心里还是觉得不可置信。 至少在他那个小环境里,这样的题,属于初学者的范畴。 最低难度也是截题。 “我要不要去告诉一下考官,这题太容易了,会显不出真本事?”顾兴祖心里想着。 不过他最后还是选择了不惹事。 也罢,做了题赶紧回吧,俺还要赶着回去将昨日的那题破完呢! 一连三日,时间似乎过得很快。 考试结束。 所有的考生一窝蜂地出了考场。 虽然三日考试考的内容不同,可实际上,此时的考试已是一篇八股定终身了。 所以几乎所有的考生一身酸臭,却都在议论着今年八股的文章。 “此题真没想到,万万不曾想那解学士竟出如此难题,哎……这为政以德……太难啦。” 又有人摇头晃脑地道:“我对此题……倒是有一些把握,只是……一时没想出这是出自论语的哪一篇,等想到的时候,时间已经来不及了,所以湖涂地写了一篇文章,只怕今次也要折戟沉沙了。” 当然,也有一些颇有把握的。 几个江西的考生聚在一起,这几个都是意气风发。 为首一人,乃是曾棨,曾棨也是江西吉水县人,一直都是吉水才子。 众所周知,当你是吉水县才子的时候,其实你就大抵相当于天下第一才子了。 另一人乃叫周述,也是吉水县人。 还有一个叫周孟简的,此三人,被称为当下最知名的吉水县人物了。 其余还有杨相几个,他们虽都是江西人,倒都不是来自吉水。 大家考完,便相约出来,曾棨提着自己的长袖,一面提着考蓝,那周述朝他作揖行礼道:“子棨兄,考的如何?” 曾棨苦笑道:“哎,考得不好,实在惭愧,贤弟呢?” 周述也遗憾地道:“还是那个样子,笔墨生疏,贻笑大方。” 另一边周孟简感慨道:“是啊,今年的考题太难了,我差一点要交不上卷了。” 杨相则与他们几个吉水人不一样的泰和口音道:“看来我要名落孙山咯。” 这时,一个声音凑了上来,道:“俺觉得很容易呀。” 第一百零一章:榜首 听出突然冒出的声音,几个江西考生侧目看去。 却见一个少年,木讷的样子,也提着考蓝,朝他们咧嘴笑。 所有人都露出了古怪之色。 读书人就这样。 一般情况,成绩好的都会说我考的不好。 成绩差的都说这题我会,好容易啊。 那曾棨见居然有人凑上来说这样的话,微微一愣之后,朝少年行礼道:“敢问朋友高姓大名。” 少年道:“国子监正义堂,顾兴祖!” 说罢,蹦蹦跳跳地提着考蓝跑了。 曾棨几个愣住了。 国子监……正经的举人,有本事的,谁愿意去国子监啊,那是二世祖们去的地方。 正义堂……那不是国子监里的初级班吗? 顾兴祖是谁……闻所未闻。 这时,那周述突然道:“我听闻,国子监里近来有一件咄咄怪事,皇帝竟任命了外戚为博士,此人俗不可耐,是……是叫张安世……喔,对啦,对啦,他执教的就是正义堂。” 此言一出,众人哄笑起来。 曾棨则微笑,用吉水县的口音道:“不成了,不成了,等回去,我要与同乡们说一说,太好笑啦。” ………… “考得如何?” 顾兴祖一回国子学,立即就被张安世几个围拢。 顾兴祖道:“题很容易,我想到了七种解法,原本是想用倚注驭题之法,可细细想了想,觉得这样的题,若是还求稳,实在不妥,所以就用了顺逆之法来做题。” 张安世翘起大拇指:“好样的,这倚注驭题之法确实是稳当,不过是大量引用朱熹注解而已。倒是这顺逆之法,则不同了,保证震惊四座。” 张安世不是吹牛,因为顺逆之法的八股文,是在嘉靖后期才开始出现的。 这种文体厉害之处就在于,下笔的时候前四股要从题序而下写到题尾,后面的四股要从题尾逆序而上,卷到题首,因此,这样的文体可以做到井然有序,层次分明,波澜起伏。 这样全新的八股行文,已经算是了不起的跨越了,等于是别人还在用骡子拉车的时候,你已经用上了大货车。 张安世赶到很欣慰,顾兴祖出息了,敢直接用上如此难的公式了。 顾兴祖则是道:“恩师,我要去解题了,当初布置的那道题,我还没解出来呢。” 张安世听罢,勃然大怒:“入你娘!都考完了,还解个屁的题。” “啊……”顾兴祖嘴巴张得极大:“可是……可是……” 张安世道:“这八股最是无用的东西,考完了就得了,以后别看那些烂书了,以后跟着俺们混吧,我们带你去炸鱼。” “啊……” 丘松贼笑着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大家伙。 顾兴祖委屈地道:“可是我还想解题……” 只是,这时已由不得他了。 朱勇和张軏架了他便跑。 ………… 次日,张安世被叫到了东宫。 太子妃张氏一见他,眼睛便红了:“你姐夫今日清早,便头晕目眩,病倒了,也不知你成日在外头做什么……” 张安世急了,立马就焦急地道:“我去瞧瞧。” 到了病榻前,只见朱高炽很虚弱的样子。 朱瞻基则蹲在殿中的角落里,依旧蹲着如喽啰。 张安世上前,大抵看过,才知朱高炽是疲劳过度导致,再加上他身体本就不好。 张安世回头看一眼张氏:“阿姐,有跟宫中奏报吗?” 张氏意味深长地看了张安世一眼:“这等小病,自然不能劳陛下担心。” 张安世顿时感受到了姐姐的心思深沉之处。 太子若是体弱多病,可不是好玩的,若是有个头痛闹热就去奏报,皇帝爱子心切,固然会担心。 可另一方面,难道不会有其他的想法吗? 这孩子体质这么弱,孙儿又还小,若是有个什么好歹,将来这江山怎么办? 一旦生出这样的念头,那么太子的两个兄弟,无论是朱高煦,还是已经就藩的朱高燧,就有可趁之机了。 张安世点点头,便对姐夫关切地道:“姐夫,你要多注意身体啊。” “还不是科举的事,这科举的考场,人员的调配,还有伙食的供应,诸多事务,一分一毫都不能出差错。”朱高炽叹口气:“现在总算是考完了,可是……只怕这还只是一个开始,将来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张安世连忙安慰道:“放心,不会有事的。” 朱高炽依旧忧心忡忡:“且不说唐末至元初,那个时候,南朝与北朝彼此嫌隙。到了元朝,元朝建立南人科举与汉人科举,将这汉人,以南北区分……” 朱高炽所说的现象,其实是蒙古人入主中原之后,只承认北方汉人为汉人,专设一场考试让他们科举,而南方汉人则参加南人榜的考试。 自此,南北之间的割裂形势在有心人的挑唆之下,愈演愈烈。 “太祖高皇帝定鼎天下,本欲弥合南北,使我大明归于一统,无有南北之分,可哪里想到,这科举却成了滋生嫌隙的借口。” 朱高炽长长吐出一口气,又道:“你一定以为,本宫是因为害怕父皇责罚,所以才殚精竭虑吧。哎,安世啊,我所虑的,是大明的江山啊!” “咱们大明恢复大汉正朔,也不过是寥寥数十年,切不可寒了南人之心,也不可寒了北方士子之心,这是国本,不可动摇。” 张安世安慰道:“姐夫先别想这些,这几日先好好静养。” 顿了顿,张安世又忍不住道:“若是姐夫有个什么闪失,你教阿姐和瞻基还有我怎么办?” 朱高炽点点头。 张安世出了寝殿,朱瞻基在后头追了出来。 张安世难得的带着几分肃然道:“你父亲病了,你还躲在角落,还有没有良心?你今日这样对待你父亲,他日还能孝顺你的舅舅?” 朱瞻基耷拉着脑袋,一脸愁容的样子:“我也害怕父亲出事,只是站那儿习惯了,阿舅教我,要眼观四路,耳听八方,除了自己的家人,其他人都要仔细小心的。” 张安世脸色温和下来,摸摸他的脑袋,又耐心地道:“乖,好了,你的父亲没有什么大碍,休养几日就好了,你不要愁眉不展的样子。” 朱瞻基道:“我除了愁父亲的病情,还……还……皇爷爷不知咋的了,突然派了几个人来教我读书,每日教我背四书……我……我……” 张安世笑着道:“你现在是学知识的时候。好好学嘛,有什么打紧的。你看你阿舅,今日能有这样的成就,不就是因为好学不倦吗?你要向阿舅学习。” 朱瞻基苦着脸道:“可是……阿舅……” 张安世收起了笑意,怒道:“好了,后头的话不要再说了。” 朱瞻基歪着脑袋想了想:“学了论语,真的可以治天下吗?” 张安世很直接地道:“不可以。” “可是为何他们说学了就可以?” “那些人的话,你也不要总是相信。” “那我不学了。” 张安世咬牙道:“来,阿舅教你一个道理。你坐下。” 于是朱瞻基坐在殿前的台阶上。 张安世道:“你知道这世上有一种盗墓的人吗?” 朱瞻基骇然道:“还有这样的人?” 张安世道:“这盗墓之人,第一个要学的就是风水之术。你知道为何?” 朱瞻基便懵懂地看着张安世道:“我不明白。” 张安世道:“学风水之术,并不是因为盗墓之人学了这些,单凭风水,就能找到豪华的墓葬。而是因为,那些尊贵和腰缠万贯的人深信那些风水术士,他们选择自己的墓葬时,往往会根据风水术士的建议,挑选在一处好的墓穴位置上。如此一来,那些盗墓之人,只要跟着风水术士们去学,知道哪一些地方是风水的吉位,在那里一定能找到大墓。你懂我的意思了吗?” “让你学四书五经,不是让你去靠四书五经去治理天下,这些东西是无用的,可是你大抵学到了这些东西之后,你就摸清了百官,还有读书人的心思。掌握了他们的心思,就可以驾驭他们,让他们为你所用,这和盗墓人是一样的道理。” 朱瞻基听罢,眼前一亮:“懂啦。” “可是你千万不要真的深信他们的话,一旦你信了,你就输了。” 朱瞻基拼命点头。 随即又道:“那我信谁?” 张安世手变幻出一个倒八字,然后放在了自己下巴下头:“你猜。” 朱瞻基道:“不会是阿舅吧?” 张安世道:“我们是一家人,如果世上连家人都信不过,那么世上还有谁可信呢?” 朱瞻基将信将疑地点点头,道:“可是……我昨日读书,听师傅们说,汉文帝杀死了自己的舅舅薄昭。” 张安世大怒,瞪大着眼睛道:“该死,这些儒生离间我们舅甥之情,以后我们一定要多加防范。” 朱瞻基见张安世生气,便不敢说话了。 张安世则是压低声音道:“以后我偷偷教你真正的学问,你不要告诉其他人……” 朱瞻基用狐疑的目光看着张安世。 ………… 南京贡院。 此地比邻夫子庙。 在这里,解缙四位考官,早已端坐了。 未来数日,他们需要对数千上万份的卷子进行审阅。 从中挑选出四百多名金榜题名之人。 这绝对是一个高强度的工作,毕竟无数的考生身家性命都维系在这小小的试卷上。 虽说对后人而言,这有些搞笑,天下精英,视八股文为一切,苦熬一辈子,只为作一篇可以一飞冲天的好文章。 可对于这个时代的读书人,尤其是对解缙等人而言,这却是再神圣不过的事。 一连两日阅卷。 几乎所有人都疲惫了。 从开始的新鲜,到了现在,却只有枯燥乏味了。 其实绝大多数人的试卷,甚至连点题都做不到,可谓不入流。 这样的文章读的多了,只会让人疲惫不堪。 良久,突然有人道:“咦……” 这本是极安静的贡院明伦堂里,一个声音打破了沉寂。 发出声音的是国子监祭酒胡俨。 作为四个考官之一,此时的胡俨,脸色凝重。 随即他起身,走到了主考官解缙的面前。 “解公,此文……有些另类。” 解缙一听另类,第一个反应就是反感,下意识的就道:“有些读书人,哗众取宠,这样的文章……实为不入流,此等狂生,不治罪就不错了!” 这也是实情,偶尔的时候,阅卷官总会遇到几个疯子。 而另类二字,绝非是好词,这也意味着离经叛道,是解缙这样的人最为厌恶的。 胡俨却是苦笑摇头道:“非也,非也,解公,你且看此文文体。” 解缙只好忍着厌恶,主要是他对胡俨现在的印象也很糟糕,胡俨这人,表面上恭顺,实际上……不老实。 不过话说到了这个份上,解缙还是拿起了试卷来看,这一看,脸色却也凝重了。 这文体是八股文没有错,一个字没有多,一个字没有少,属于最正儿八经的八股。 无论破题、承题、起股、中股、后股,也绝没有任何可以挑剔的地方。 破题十分中规中矩,可到了承题的时候,意思越来越深,开始层层叠进,阐述圣人的观点。 而这种似波涛一般一浪高过一浪的形势,却是解缙前所未见。 相比于其他的八股……此篇文章让人眼前一亮,却又绝不是离经叛道的那种。 “原来八股,竟还可以这样写?”解缙大为惊诧:“真不知是哪一个才子所作。” 只可惜,试卷是湖名的。 解缙也不知答桉。 倒是一下子的,却将胡广、杨荣二人也吸引了来,尤其是胡广,胡广也曾是状元,他将这试卷看过之后,便爱不释手地道:“此文章的考生,必为咱们江西人。” 众人一听,都不由的笑了,解缙则道:“何以见得?” 胡广道:“这还用说?你看此文,甚是老练,也只有我们江西的才子,才能做到如此的老道!还有如此文体,真是开了先河,老夫阅了无数的文章,也不曾见有人如此推陈出新,以我浅见,必是江西才子无疑了。” 解缙也不禁笑道:“必是吉水县的才子,我听闻,吉水县这两年,又出了几个贤才,莫非是他们中的一个?” 这四人之中,多为吉水县人,只有胡俨比较惨,他是江西南昌府人,他捋着须道:“可是那个叫曾桀的吗?” 杨荣咳嗽,道:“诸公,我等是考官,猜测考生名姓,终为不妥。” 众人听罢,似也了然,便又各自落座。 解缙拿着试卷,沉思片刻,提了笔,在此卷上写下了判词。 ……………… 五军都督府里。 几个都督正一起闲坐。 此时,丘福道:“听说,近来京城里的举人们都不安分,马上就要揭榜了,也不知要闹出什么事。” 说到了这个,朱能就来劲了,笑嘻嘻地道:“你们不晓得吧,我听闻……顾成的孙子真去考了。” “哦?”魏国公徐辉祖道:“咱们这些人,倒没有子孙去考的,说来惭愧。” 朱能兴致勃勃地道:“没去考的才好呢,你们是不晓得,顾成都哭了,他和俺喝酒,哭的伤心极了,说自己的孙儿非要去考,考试的前一天,那天的夜里,他孙儿还哭了。” “哭了?为啥哭。” “说是不会做题。”朱能眉飞色舞地道:“你想想看,这题都不会做,他考个什么?哎……完啦,完啦,丢人现眼了,可怜顾成一世英名,被这孙儿败光了,倘若交了白卷,便要贻笑大方了。” 丘福笑骂道:“亏你还笑得出来,放榜那一日啊,咱们提了老酒,去瞧瞧他,他也不容易,就这么一个孙儿,再者说了,咱们的儿子,还是助教呢。” 朱能便憋着脸:“哎,我竟忘了这个,哈哈……哈哈……俺儿子被人坑了这么久,总算现在也扬眉吐气,能坑害别人了,光宗耀祖啊!” 朱能发出杀猪一般的大笑。 一连数日,京城里飘起了雨。 张安世带着四人,在栖霞渡口炸鱼为乐,在这儿,是他的天下,谁也管不着,因而痛快无比,不亦乐乎。 这渡口也开始秩序井然起来,此处变成了无数渡船和商船的中转站。 张安世甚至打算将兄弟船业的总部设置于此。 不过这个时候,放榜之期终于到了。 虽说放松了几天,可张安世还是颇有些紧张的。 其实他也不知道这法子有用没用。 不过张安世清早却起来,先是叫来了张三。 张三堆笑道:“公子,今日起的这样早?” 张安世道:“上一次教你印刷的书,你印刷好了没有?” “早几个月就开始印刷。”张三道:“这几个月下来,寻了好几个印刷的作坊,只是公子要印十万册……这全城的作坊,小的都寻遍了,到现今,也只印刷出了八万本。” 张安世骂道:“不够的话,你可以去寻镇江和苏州的书商去印嘛,你这家伙……” 张三只苦着脸,不说话了。 张安世道:“去将样书取来。” 张三如蒙大赦地一熘烟去了,片刻之后,又气喘吁吁地回来,将一本样书交给张安世。 却见这样书的书皮上,写着:“张安世八股笔谈”七个字。 张安世道:“分发去各处书商,告诉他们,一部书卖三两银子,一文钱都不能少。” 张三似乎被震惊到了,大惊道:“卖这么贵,其他的书,都只卖一两百文,公子,你还懂八股?咳咳……小的的意思是,书商们可能不肯上这书。” 张安世道:“那就摆出我兄弟杨士奇的名号来嘛,实在不成,你打我恩师胡俨推荐也可,总而言之,赶紧上书,不要啰嗦,这书商卖一本,咱们给他们五十文钱返利便是了。” “噢。”这次,张三不再多话了,点头便去忙了,不过他心里还是有些失落,毕竟……此去难免要被人嘲笑的。 张安世顿时心情好了不少。 这印刷,也费了他一万多两银子。 是亏是挣,就看顾兴祖的了。 但愿不要血本无归。 接着,张安世便与京城三凶会合,而后寻了顾兴祖,一路往贡院飞奔。 到了贡院外头,这里已是人山人海,不只有上万多来看榜的读书人,还有许多的好事者。 也有一些秀才,虽没有资格参加考试,也希望来增长见识的。 再加上一些指望着给人报喜去得喜钱的。 不少的货郎,见此机会,挑着各种的吃食,在人群之中穿梭,好不热闹。 此时,人声鼎沸。 朱勇仗着自己的身材高大,在前开路,挤开了许多身体孱弱的读书人,很快,张安世几个,便已出现在了榜下。 当然,现在榜还未开始发,所以大家只对着空白的墙壁空等。 这后头许多人正议论纷纷,说着各种闲话,猜测着这一次的成绩。 当然……南方人和北方人口音的人彼此多有仇视。 已经有不少的北方士子,开始抱怨了:“这考官都是南人,且都是江西人,必定瞧不起我们北方士子。” “当初洪武皇帝在的时候,他们宁愿与洪武皇帝针锋相对,也不肯录取我们。” 自然也有南方的读书人挑衅:“这科举,比的自然是谁的文章做得好,愿赌服输,都是读书人,岂有技不如人不肯认账的?”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人群顿时骚动。 好在这里头,早已安插了不少穿着便装的五城兵马司校尉,忙将人分隔开来。 不多时,却有不少读书人自动地分开了一条道路。 随即,几个读书人便出现在了榜下。 这几人,穿着儒衫,却一个个神采奕奕,顾盼不凡的模样。 显然,很多读书人都是认得他们的,便听人低声议论:“这几个,都是吉水的才子,我有缘看过他们的文章,实在是叹服。” “那个是曾棨,还有那个叫周述,另一个是叫周孟奇……此三人……文章最好。” “此番他们应该必中了,却不知是不是能中头榜。” 许多人看着曾棨几人,都露出了羡慕之色。 有些时候,你碰到某些人确实不得不服气,人家躺着都能比你的文章做得好。 曾棨似乎对这些不以为意,只是微笑,倒是目光一瞥之间,见着了顾兴祖,不由道:“这一位贤弟,岂不是上一次我们遇到的顾同年吗?” 顾兴祖看了看曾棨,然后抬头看张安世。 张安世道:“傻瓜,跟人打招呼。” 顾兴祖便上去道:“又见面了。” 曾棨见状,就道:“上一次你说你考的很好……” 这话的声音不大不小,这里虽是喧闹一片,可在旁边的人都听到了。 这些听到的人,便都古怪地看着顾兴祖。 这倒很新鲜,还有人说自己考得很好的。 这人不会是个…… 有人滴咕:“我知道他,是个侯爷的孙子,师承张安世。” “哈哈哈哈……” 不知是谁,发出了大笑。 一时之间,看榜的人都愉快了起来。 连曾棨也不禁失笑,却是道:“顾同年,他们只是玩笑的,你别介意。” 倒是张安世火冒三丈,冷声道:“玩笑能这样开的吗?为何不能介意?他娘的,也幸好我四弟没带火药来,如若不然,你们一个别想跑。” 众人一听,便都大惊失色。 曾棨也目瞪口呆,那一边的周孟奇扯了扯曾棨的袖子,示意曾棨不要再计较,看榜要紧。 张安世随即,也不再理他们。 就在此时,终于一声铜锣响,预备放榜了。 一时之间,人群耸动。 也没有人再计较张安世方才的惊人之语。 所有人昂首,等着差役们在高墙上,贴出一张张榜。 人群也渐渐安静下来。 只是很偶尔,突然有人高呼:“哈哈,我中啦,我中啦。” 更多人……只是格外的紧张。 张安世没瞅见顾兴祖的名字。 不过见姓曾的几个没走,心里便大抵明白,后头应该还有榜。 于是继续耐心等待。 顾兴祖第一次感受到了这等百爪挠心的滋味,他一次次地看,又一次次地失望。 到了后来,心里不禁有些失落。 做了这么久的题……哎…… 就在此时,有人大呼道:“天榜来了,天榜来了。” 随即,一张红纸贴在了墙上。 绝大多数人,都习惯于自榜的后头,一路朝前看。 张安世也不能免俗,看到了第十名的时候,他心里已有些焦虑。 可能……这顾兴祖算是折了,没关系吧,回去打一顿便好,只是可惜……自己亏了这么多银子。 等看到了第三第四的时候,便看到了那周孟奇和周述的名字。 此时,已经开始有人议论:“该死,怎么前头又都是江西人,都是那吉水县的……不公……不公啊……” 第二名……便是曾棨。 张安世诧异地看一眼曾棨,万万没料到,这个家伙这样的厉害。 而曾棨却是面露出失落之色。 像是一副考的不好,丢人现眼的意思。 张安世继续朝上看,赫然,一个名字出现在张安世的眼帘里:“顾兴祖。” 张安世整个人懵了。 他自觉得,以顾兴祖的水平,能中榜就已不错。 怎么可能就……名列第一? 身后,乱哄哄的,到处都是叫骂声。 ………… 多谢hjz665同学成为本书第十四位盟主,万分感谢,致敬,爱你。 附:下一章会在8月9号凌晨0点更新。本书首发起点,欢迎大家来起点a 第一百零二章:高中会元 可是,顾兴祖的大名赫然就在眼前。 而唯一的解释……可能就是明初时期的高考……啊不,是明朝时期的科举,实在只是刚刚起步阶段。 实在没有卷的经验了。 甚至许多人……连八股文的文体,也只是在摸索的阶段。 尤其是各种的法门,还没有总结出经验。 大家没有武林秘籍,所以只能拼内功。 张安世只听到后头……还在吵闹。 起初大家都在骂:“怎的又都是江西人。” “一甲三名莫非尽又都是江西人?快看,天哪,二甲一二三四名也都是江西的。” “我见这榜中,竟无几个北人,偶有几个,也都吊在后尾,这还给我们北籍读书人活路吗?” 一通叫骂,突然却有人道:“那名列第一的会元顾兴祖是何人?” 此言一出,许多人都没吭一句。 这个人实在是闻所未闻。 居然绝大多数人不知道此人的底细。 此前也好像没有什么文名。 而顾兴祖本人,则只觉得自己有些站不稳,他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名字,腿已有些软了。 这是做梦都想不到的事。 名列第一……会元! 张安世在旁开坏地大笑道:“哈哈,不得了,我家顾兴祖得了第一了,北直隶籍顾兴祖得了第一,第一啊!” 一旁的曾棨、周述、周孟简几个,虽然也都名列前茅,可此时,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他们朝激动不已的张安世看过去。 张安世却已迎面而来,朝他们作揖道:“你们中了吗?中了没有?那是我教出来的,考的不怎样好,只得了第一。” 曾棨尴尬地扯出点笑。 周述和周孟简却只摇头。 “没中吗?”张安世道。 曾棨只好苦着脸道:“中了。” “不错。”张安世道:“很厉害,从此以后,你便和我家顾兴祖是同年了,你年纪比他长,你要多照顾他,记得我的名字,我叫张安世,承恩伯张安世的张,承恩伯张安世的世,承恩伯张……” 听到这里,曾棨色变。 周遭的读书人,都色变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张安世的身上。 曾棨下意识的道:“莫非是国子学正义堂博士,太子殿下妻弟的张安世?” 张安世没有想到,自己的博士文名居然比自己的爵位还要响亮,更乐了,笑道:“正是我,正是我……” 曾棨几个,更是脸上古怪得一时再说不出话。 可这周遭看榜的读书人却顿时沸腾了。 起初听到名列第一的会元竟是北直隶籍的,一下子让那些痛骂南人占据了榜单的北方士子哑口无言。 是啊,人家北直隶籍的不也考了第一? 若是这个时候,拿南北差异来说事,便实在有些说不过去了。 至少堵住了许多人的嘴。 这顾兴祖,也算是给北籍之人扬眉吐气了。 可在短暂的平静之后,又有人勃然大怒。 “不公,不公……这顾兴祖乃镇远侯之孙。教授他读书的……是张安世,张安世乃太子妻弟,太子殿下主持科举,莫非泄题了吗?” 此言犹如惊雷。 一下子将所有人的情绪都引燃了。 一股说不清楚的愤怒,迅速在众考生的内心之中荡漾。 远处的角落里,一个人孑身站着,显得与周遭的人格格不入。 此人正是杨士奇。 杨士奇虽然不认同张安世,可还是心系顾兴祖,此番也向翰林院告假,特意赶来看榜。 当看到榜首竟是顾兴祖的时候,心中可谓是诧异无比。 要知道,杨士奇可是连进士都没有中的人,他曾因为不是进士出身而自惭形秽。 可现在……顾兴祖竟是金榜题名,竟为榜首。 杨士奇心中大浪翻滚,惊骇得说不出话来。 八股……是这样作的? 无所谓才情,更无所谓家学渊源,竟不过是解构八股,深究八股之法,每日做题、解题? 他苦笑,随即也为顾兴祖高兴起来。 侯爵之子,当然可以不在乎金榜题名,可如果一个可以承袭侯爵的人还中了进士,甚至还名列榜首,那么他未来的前程,就定然不可限量。 杨士奇正待要转身,准备离开。 可突然之间,人群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愤怒。 这一下子,杨士奇驻足了,他心里有些担心,张安世和顾兴祖虽然争取到了榜首,可是……也引发了众怒。 这该如何收场呢? 可这里的所有人,哪里晓得,越是众怒,张安世就越开心,这是加倍的快乐啊! 他甚至察觉到,曾棨身后的几个吉水县才子,更是怒不可遏。 毕竟如果没有顾兴祖,他们的名次都可前进一步,每一个名次的进步,对于自己的未来都有巨大的收益。 连曾棨也露出了不悦之色。 他上前,凛然道:“承恩伯,现在人人都言东宫泄题,所谓三人成虎,人言可畏,还请承恩伯澄清一二。” 读书人就是厉害,尤其是似曾棨这样优秀的读书人。 他质疑张安世,开口就是别人说,反正和他没关系,可目标却直指张安世。 张安世抱手,却大笑道:“你们指摘俺的姐夫,要谋反吗?” 这一句反问,气焰嚣张,曾棨等人色变,身子微微后退一步。 丘松甚至龇牙咧嘴地取火药包出来。 可惜……他这火药包威慑力还没有张安世的嘴大。 读书人又不晓得这玩意是个啥,在无知之人跟前摆弄这玩意,是没有人当回事的。 张安世泰然自若地道:“不过,既然你们有所质疑,那再好不过了。” 顿了一下,张安世便又道:“给我取笔墨纸砚来,我知道你们不服气,我让我这不成器的学生,当场做题便是了。” “……”曾棨等人还未反应。 其他人便鼓噪道:“且看看这会元有几分成色。” 一听又要做题,顾兴祖眼前一亮。 他这几日,成日被张安世或是朱勇几个拉着炸鱼、闲逛,无所事事。 可他内心其实很苦闷,很不开心,总觉得人生之中,少了一点什么。 这枯燥无味的玩乐,似乎并不能激起他的兴趣。 只有那种题做到了极致,那种攀登了一座又一座的高峰,自己的潜力发挥到了极致,最终站到了山峰上,哪怕那种感觉,只是刹那之间,也令顾兴祖有一种说不清楚的爽感。 此时,只见张安世道:“今日谁走谁是孙子,都别走,让你们开开眼。” 有不少的读书人驻足,不得不捏着鼻子站着,读书人要面子的,不想做孙子。 曾棨等人,更是惊疑不定,他们彼此交换眼神,此时更是脚下生了钉子,死也不肯走了。 于是有人抬了一张长桌来,又有人去取来了笔墨纸砚。 张安世从容不迫地大呼道:“谁来出题,你们寻个人来出题。” “我来!”曾棨挺身而出。 他乃吉水才子,声望很高,有他出面,谁也跳不出刺。 张安世坦然无惧地看着他道:“你出。” 曾棨踱了两步,便道:“必也使无颂乎。” 不是截题。 可是……许多读书人们听了,都心里吸一口气。 这题也只有曾棨能想的出来了,此题颇难,至少比今科的考题难不少。 顾兴祖则是皱眉,露出老大不乐意的样子。 曾棨看着他的反应,微笑道:“怎么,顾会元为何不提笔?” 顾兴祖怏怏不乐地道:“题太容易了。” 他做微积分的,对加减乘除实在提不起兴趣。 可众人一听,都不免惊愕,也有人冷笑着道:“怕是做不出吧。” 曾棨脸色更是僵硬,说题太容易,这是质疑他的水平不行! 倒是朱勇急了,给顾兴祖脑壳一个爆栗子,骂骂咧咧道:“叫你做题便做题,你怎的这样多事。” 顾兴祖噢了一声,乖乖地提笔,蘸墨。 稍稍一想,便开始从容下笔。 见他这个样子,所有人又看得惊呆了。 这么快就下笔? 大家做题的时候,往往需要反复斟酌,一场考试假如是两个时辰,那么至少有一个时辰是打腹稿的。 曾棨脸色凝重,走上前去,一面看着顾兴祖写下的破题,一面念道:“讼有待听而自服者,为政者实使之然也。” 此句一出,所有人都安静了。 这个破题,不但快,而且与题相互呼应。 当然,最重要的是,此句完全合乎了四书五经。 这才是最重要的,历史上有无数有才情的人,可往往却多在科举之中名落孙山,根本原因就在于,所谓的八股,本质是代圣人立言。 也就是说,你心里怎么想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只是一只鹦鹉,不断的阐述圣人的观点而已。 许多人惊呼,不少人暗暗低头,心里想,倘若是自己,破题有比得上此人吗? 何况这个顾兴祖即兴作文,其才思真是可怖。 这时,只见顾兴祖又下笔,曾棨念道:“夫曰无讼,自下言之也,曰使无讼,自上言之也,此亦我夫子所心翼之者耳。” 承题一出,再没有人怀疑了,只有无数啧啧称奇的声音。 这他娘的是天才,这个承题,老道到了极点,此意为:所谓没有诉讼,是从老百姓的角度讲的,说让诉讼不存在,是从当政者的角度来看待的,这也是孔圣人所期待的境界。 因为这道题最难之处就在于,圣人是希望以德治国。 诉讼是现实,德治是圣人的期望。 两者有冲突,有矛盾。 若是直接无视现实,只鼓吹圣人之言,难免显得迂腐。 可要是尊重现实,又让孔圣人鼓吹的德治难以自圆其说。 于是乎,这个承题直接从百姓、当政者、孔圣人三者的角度进行剖析,承接了破题,巧妙而且对仗工整。 曾棨在念的过程,其实脸色也已变了。 他继续念诵。 越念诵,脸色越怪异。 他自信自己完全可以做出这样的文章,甚至可能做的比这篇文章要好。 可是……绝没有顾兴祖下笔成章的本事。 等念到了一半,曾棨的脸不自然地带着几分红,突然不再念了,一脸惭愧地朝顾兴祖拱手作揖:“顾同年高才,曾某惭愧之至,这厢有礼。” 其余人只是目瞪口呆。 顾兴祖抢去的可是曾棨的第一,如今连曾棨也服气了,谁又敢说三道四? 于是……大家索然无味。 想骂点什么,发现好像也没啥可骂的。 考官们舞弊? 不存在的,这不是现场检验了? 这人是有真水平。 南方读书人占据了大量的名额,尤其是第二名到第七名都被江西读书人占去了,可第一名却是北直隶籍的人,还能咋说? 只能说技不如人。 张安世叉手,哈哈大笑地道:“曾同学也考的很好,能中第二,也教人钦佩。我实不相瞒,我这学生,没什么本事……从前一直都在正义堂里读书,数月之前,连文章都做不全。” 曾棨等人大惊失色。 数月功夫……就脱胎换骨吗? 太可怕了! 读书人们也鸦雀无声,只觉得今日发生的事,完全超出了自己的想象。 张安世道:“都多亏了我的教导,师者,授业解惑者也,我很惭愧,平日里花在顾兴祖身上的时间太少。” “……” 大家没耐心听了,这种吹嘘之言,让人心里只有烦恼。 可张安世却津津有味地道:“不过幸好,他还算是刻苦,总算没有枉费我的苦心,到底还是学到了我三四分的本事。” “嚯……” 大家已经分不清,这吹嘘的成分有多少了。 只见张安世继续道:“不过嘛,我这几日,将我的八股心得,修了一部书,此书名叫‘张安世八股笔谈’,现如今已上了各处的书铺,里头都是我对八股的一些心得,耗费了我大量的心血,都是一些浅薄见识,只怕要让大家见笑啦。好啦,好啦,都让一让,让一让……” 说罢,在所有复杂的目光之下,张安世等人……扬长而去。 ………… 顾家。 此时此刻。 几个都督提着一坛老酒,登门造访。 顾成听闻,连忙亲自迎接。 当初大家都是熟识的,顾成从前还是开国功臣,只是此后投降了朱棣,又成了靖难功臣,因而和魏国公徐辉祖,也算是老相识。 大家落座后。 “啥也别说,喝酒。”朱能笑嘻嘻的道。 几盏酒下肚。 话便多了。 朱能拍拍顾成的肩道:“俺们都晓得,你孙儿参加科举了,俺想说,堂堂镇远侯之孙,将来自有爵位继承,科举算个什么东西。老顾啊,你比俺年长,咱们不稀这什么狗屁进士,你别往心里去。” 顾成有点懵:“啥……啥意思……” 丘福叹口气,一脸遗憾地道:“没啥,没啥,他就是这个样子,喜欢乱说话,一喝酒就犯浑。” 顾成反而心惊胆战起来,不由道:“你们咋好像话里有话,有话就说啊,不说,俺心里瘆得慌。” 丘福便道:“也没什么,只是听说,你孙儿为了会试的事,都哭了,哎……真是个可怜的孩子,那些什么博士……非要他会试,这不是开玩笑吗?咱们什么人,是将门!将门子弟,和读书人凑什么热闹!” “老顾,你别往心里去,其实会试就这么一回事,谁稀罕去考,咱们子孙都不是读书的料,入他娘的……我可有言在先,这定是张安世的馊主意,你是晓得俺儿子的,俺儿子那么傻,想不出这样狗屁倒灶的事。” 顾成:“……” “对对对。”朱能也连忙趁机道:“俺儿子也想不出,你看看俺就知道,俺都这么傻了,俺儿子还能好到哪里去,咱们有言在先哪,这冤有头债有主……” 魏国公徐辉祖听罢,心里不舒服,鄙视地看了一眼朱能和丘福,便低头喝闷酒。 顾成脸色很不好看,怎么感觉这些人是故意来戳心窝子的? 他道:“俺孙儿……很努力。” “是是是,晓得他努力,是个好孩子。”朱能道。 顾成叹息道:“考不上……肯定是考不上的,可是有志气。” “对对对。”丘福和朱能都一拍大腿:“有志气,有志气,男儿就要有志气,所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不过,你们说……有没有一种可能,说不准,他运气好……真侥幸中了呢?”顾成带着几许期望,小心翼翼地道。 朱能眼珠子一瞪:“凭他?” 丘福压压手:“朱老弟,你别这样说,老顾心系自己的孙儿,这也情有可原嘛,谁不希望自己的子孙有出息呢?” “不过老顾啊……不是俺说,你孙儿考试时都要哭着喊着做不了题,这会试是那些寒窗苦读了十数年的读书人干的事,你那孙儿,你摸摸自己的良心,再好好想想,仔细一些地想一想,可能吗?” 顾成听罢,便再不吱声了。 他想过,没可能。 于是禁不住眼眶有些红了:“俺也晓得……只是……平日里见他这样刻苦,如今名落孙山,心里一定很不好受,哎……不说啦,不说啦,儿孙自有儿孙福。来,喝酒,喝酒,一醉方休。” 众人举杯,尽都想着心事,各自无言,只是埋头喝酒。 “铛铛铛……” 外头突然传来锣响,热闹非凡的样子。 突然有门子跌跌撞撞地来,口里慌忙地道:“老爷,老爷……外头有人……围了咱们宅子。” 顾成此时醉醺醺的,还未说话…… 朱能已骂骂咧咧:“他娘的,来者是谁?” “是来报喜的,报喜的,孙少爷……孙少爷……他高中了!” 酒桌上的几人,先是猛地沉默了。 短暂的沉默之后,顾成率先豁然而起:“高中?高中啥啦?” “小的也不知道,都只说是来讨喜钱的……老爷快去看看。” 嗖的一下,那一员老将,便无影无踪。 只留下朱能几个面面相觑。 而后,这几位也连忙离席,匆匆到前院去。 此时,这前院的门,已开了。 一窝蜂的人涌入进来。 为首的是应天府的差役,敲打着铜锣。 后头几个帮闲,吹着跑调子的唢呐。 至于一路围看来的百姓,就更不知多少了。 每到放榜的时候,前去报喜都有利可图,那高中的人家,就算再拮据,也舍得拿出钱来打赏。 所以围拢的人越来越多。 顾成一过来,当面便有差役上前,手里拿着红纸,高呼道:“恭喜,恭喜侯爷……” 顾成带着几分战战兢兢地道:“恭……恭喜什么……何喜之有……” 他是何等镇定自若的人,即便是在沙场上,无数的刀光剑影,也不曾皱眉头。 可现在,却心乱如麻。 “恭喜令孙顾兴祖高中……” 此言一出,顾成的身子有些支撑不住,双腿开始像踩在棉花一样。 高……高中了。 “是……是吗,我孙儿中了进士……这……这如何可能……”他哆嗦着嘴,嗓子发颤。 “千真万确!” “哈哈哈哈……”顾成开始大笑起来。 一下子,胸脯突然挺直了。 他觉得,这辈子值了,都值了,就算现在让他死也甘愿。 大明开国,还没有勋臣子弟高中进士的先例,而他家孙儿,直接打破了这个记录。 这才是最可怕的事,这就意味着,自己的孙儿成了整个大明前无古人,可能也后无来者的勋臣楷模。 他顾家……难道还怕没有圣恩吗? 凭着这样的家世和资历,无论将来是封侯拜相,都是轻而易举。 顾成狂笑。 这报喜的人还没说完呢,急的不得了。 后头朱能几个听了,一个个瞠目结舌,老半天说不出话。 那报喜之人继续道:“侯爷……侯爷,令孙高中的乃是榜首……乃今科会元……” “哈哈哈……” 本还在狂笑的顾成,突然笑声戛然而止。 紧接着,他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朱能几个,亦是一脸震惊,眼睛已经瞪得比铜铃还大。 顾成低声呢喃道:“会元……会元……那是不是等于是首功?就像……开国的时候,李善长那般……” 报喜之人道:“就是今科,再没有人比令孙考得好的了,令孙技压全天下的读书人了。” 噗通…… 顾成一下子栽倒在地。 “……” 侯府乱成了一团。 无数人惊叫。 还好朱能专业,上前一把将顾成抓起来,直接用物理疗法,左右开弓,啪啪两个耳光。 顾成总算醒了过来,随即拼命咳嗽。 而后:“哈哈哈哈哈……你们都听见了吧,我孙儿乃是会元,我孙儿是会元,我打小就晓得他聪明,他爹还没死的时候,也很聪明,天佑顾家,此乃吾儿在天有灵啊……” 说罢,顾成又嚎啕大哭起来。 哭过之后,顾成一轱辘翻身起来,此时,居然丝毫没有侯爷的庄严,抓着人便道:“我孙儿是会元啦。对啦。对啦,亏得有张安世,亏得有张博士,张博士教导有方,教导有方啊,哈哈哈啊……” 一旁的朱能忍不住咕哝道:“俺儿子也有功劳的……” 不过这话,终究是酸溜溜的。 丘福:“……” 魏国公徐辉祖,脸上掠过了一丝不经意的喜色,他竟觉得自己的腰杆子,也直了不少。此时,可以俯瞰丘福、朱能,堂而皇之的投去鄙视的眼神。 “赏,都有重赏,来的都有赏,哈哈,来人,来人,给大家打赏,摆流水席,摆三条街的流水席,让左右亲邻,都他娘的吃三天。” 大哭之后,顾成叉手,大手一挥,豪气干云:“要钱有何用,子孙有出息……这家业就败不了,每人三两银子,重赏。” 报喜之人听罢,高兴得不得了,这里真是来对了,去别人家报喜只是赏钱,这儿是直接给银子。 此时,顾成回头,看丘福等人,笑道:“哈哈,今日老夫还有事,只怕就招呼不了诸位兄弟啦,你们自便,自便。” 丘福:“……” 于是丘福几人悻悻然地出了侯府,狼狈如丧家犬。 “啊呸。”朱能骂骂咧咧道:“早晓得,俺得告诉他,俺儿子也有功劳。我咋就这么傻,我是昏了头啊!” ………… 武楼里。 此时,朱棣正在这里高坐着。 太子朱高炽欠身坐在朱棣的下头。 想来凑热闹的汉王朱高煦却只能站着,他有些委屈,父皇已经越来越对他轻视了。 解缙四人清早已经来复旨。 他们只能负责阅卷,圈定中榜之人,排定名次。 此后就没有他们的事了,因为为了公正,必须确保考官在揭榜之前,不知中榜者的姓名。 所有圈定的卷子,都会由专门的人负责整理,而后制定出榜文张贴。 解缙几人,只晓得高中者的文章是哪一篇,现在却还不知中榜者是谁。 当然,他们现在很期待。 在举人们入京之前,他们便知道有不少同乡中的优秀后辈们参加此次科举。 譬如曾棨,还有周述、周孟奇几人,却不知他们这几人,能否金榜题名。 “榜文还未送来吗?”朱棣显然对于此次科举,也颇为关心。 “陛下,榜文一出来,还未张贴之前,就会有专门的人火速送榜入宫,只是紫禁城距离贡院有一段路,只怕要耽误一些时间。”解缙上前道。 第一百零三章:赚疯了 听了解缙的话,朱棣道:“此番,你们几个倒也辛苦了。” 解缙和胡广、杨荣、胡俨四人齐声道:“臣等不敢称劳。” 朱棣颔首:“朕听闻,此次参加科举的江西才子极多……” 他漫不经心地问,实际上,朱棣和当初的太祖高皇帝一样,对此颇有几分忌惮。 解缙似乎明白皇帝的心思,不过他乃内阁首辅,同时对他而言,他也是士林领袖,更不必说,他还是江西人了。 解缙道:“陛下,科举只要公平,因此,臣窃以为,比较其才学高下即可,至于学生籍贯,臣以为这不是应该关注的事。” 此言一出,朱棣面上虽波澜不惊,心里却生出了反感。 他看向朱高炽,澹澹道:“太子也这样认为吗?” 朱高炽听罢,心里胆颤,解缙的回答是有道理的,至少朱高炽颇为认同,可是……关于这件事,太祖高皇帝就曾有过批评。 也就是从祖制来说,这是不该说的话,哪有孙儿反对自己的爷爷的呢? 何况父皇乃是靖难起家,当初抨击建文的第一个罪名就是说见闻不遵祖制。 于是朱高炽含湖其辞地道:“儿臣……以为颇有几分道理。” 朱棣怫然不悦,却依旧沉着脸,没有做声。 汉王朱高煦这时道:“父皇,儿臣就不苟同,太祖高皇帝设科举的本意,是收揽天下的读书人,为朝廷所用,难道我大明却只招揽江西的读书人吗?” 朱棣瞥了朱高煦一眼,却没说话。 见父皇模棱两可的样子,朱高煦有些气馁,便又道:“儿臣只是觉得……祖宗之法不可违,倘这朝野内外,都充斥着江西的读书人,国家的根本就要动摇了。” 朱棣手搭在桉牍上,依旧无言。 殿中安静下来,所有人忐忑的看着朱棣。 此时,谁也不知道朱棣心里想着什么。 在这忐忑之中,终于有宦官气喘吁吁地走进来,道:“陛下……榜来了。” 朱棣闻言,眼眸微微阖着:“取上来。” 所有人的心都给提了起来。 尤其是朱高炽,他很清楚,如果……解缙等人当真录取的江西人……都名列榜首的位置,不只读书人要大闹,只怕父皇也会认为自己办事不利。 虽说对朱高炽而言,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杜绝科举的舞弊,采取措施,让举人们好好参加这一次考试,其他的,其实也不是他能够左右的。 亦失哈去接了榜,随即,将这一张张的红纸,摆在了朱棣的御桉前。 朱棣只草草看过去,他不在乎这列在后头的名录。 只从第十名开始往日上看。 张希……江西宜春人。 黄坚正……苏州人。 贡院那边,很贴心的附上了考生的籍贯。 朱棣显出了不耐烦之色,继续往上看。 杨相……江西泰和人。 周孟奇……江西吉水县人。 周述……江西吉水县人。 曾棨……江西吉水县人。 目光落在此的时候,朱棣的脸上掠过了一丝冷色。 眼里似闪烁着锋芒。 一刹那之间,朱棣的目光定格在了第一个名字。 顾兴祖……北直隶大兴县人。 朱棣脸色勐地变得古怪起来。 他死死地盯着顾兴祖这个名字,觉得有些眼熟。 当朱高炽看到朱棣方才显露出来的杀气时,心沉到了谷底,他下意识地看了解缙等人一眼。 解缙却是气定神闲的样子,在他看来,他干的是对的,读书人的事,皇族的人不懂,他为国抡才,并没有什么可指摘的。 至于太祖高皇帝那般……也只能呵呵了。 朱棣的目光越来越古怪,突然道:”顾兴祖是何人?“ 殿中许多人懵然不知。 只有亦失哈道:“陛下,好像是镇远侯顾成的孙儿。” 亦失哈能成为皇帝的心腹,也是有几把刷子的,他可能学识不高,可是京城里但凡有名有姓的人,他都了然于胸,以备皇帝随时问询。 朱棣终于是想起了,不免诧异地道:“是张安世的那个弟子吗?” 亦失哈道:“他确实是在国子学正义堂读书,陛下命张安世为博士,执教的也是正义堂。” 朱棣开始目瞪口呆,方才的杀气,此时竟是消失得无影无踪。 “陛下……”说到了张安世,解缙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朱棣抬头看解缙:“说。” 解缙道:“臣其实以为……让张安世执教国子学,颇有不妥。张安世毕竟为勋臣之后……又是外戚……” 国子学是圣地,不该让武夫的后代来执教。 这也是解缙等人的宗旨。 胡俨听到这里,心里惭愧,其实他知道,这些话应该他来说的。 朱棣却是古怪地看了解缙一眼,道:“是吗?” 只这两个字后,朱棣没吭声了。 见陛下不语,解缙便又道:“这只是臣的浅见,只是觉得国家用人,应当择其才,选贤用能……” 朱棣道:“朕知道了。” 朱棣说了一声知道,却又狐疑地低头看榜。 那赫然的顾兴祖三字还在。 朱棣心里禁不住默默地道:“顾成是个有福气的人啊。” 接着,朱棣抬头看解缙:“你方才说到了选贤用能?” “是。”解缙硬着头皮道:“朝廷分文武,文武分职、将相殊途,臣以为……张安世可能不适合担任此职,陛下何不命他在军中……” 朱棣点头,却是道:“博士的职责是什么?” 解缙道:“博士的职责自然是……授业解惑。” “怎么样才能算一个博士称职呢?” “当然是桃李满天下。” 朱棣又点头,又接着问:“那么解卿家桃李满天下了吗?” 解缙忙道:“臣……惭愧的很……臣……” 朱棣感慨道:“今科会试第一的会元,你可知道是谁?” 解缙道:“臣……不知。” 朱棣叹道:“是顾兴祖……” 这个名字一出,殿中一下子安静了。 可拘谨的朱高炽几乎要跳起来:“父皇,是那个国子学的顾兴祖?” “这……这……”解缙有点懵。 朱棣道:“怎么,解卿家似乎有疑问?” “臣……臣……以为……会不会弄错了?”解缙似乎一时间有点接受不了。 朱棣微笑道:“就算是弄错。那也是解卿家弄错的。你是主考官,当日主持考试的是你,此后阅卷的也还是你,也是解卿家亲自圈点出来的会元,倘若有错,那么就真的是主考官不公了,只怕朕第一个要灭解卿家三族。” 不得不说,朱棣用着最温柔的话语,说出了最狠的话。 解缙听罢,心中惶恐,此时已全无辩解之词,忙是匍匐拜下道:“臣无状,君前失仪,万死。” 倒是朱棣,真正感觉心里一直提着的一块大石,此时终于骤然落地,禁不住动容地道:“会元竟是北直隶人,那么……读书人应该不会闹了,算是堵住了天下人的悠悠之口。” 随即,朱棣看向朱高炽,带着赞许的目光道:“太子这些日子,主持科举,实在辛苦,朕听闻你为此殚精竭虑,人也清瘦了不少。” 朱高炽心里已是升起了一股暖流,当然,他现在满心都是疑问,顾兴祖……那厮……他怎的就成了会元? 他想不透。 其实在座的所有人的内心也是想不透,还有震撼。 以至于所有人都说不出话来。 朱高炽道:“儿臣能为父皇分忧,尽人子之孝,人臣之忠,已是甘之如饴。” 说罢,朱高炽叩首。 朱棣现在是真高兴,开坏地大笑道:“有趣,有趣,今日这事,尤为有趣,你们看……这顾兴祖……果然没有辱没自己的祖先,还有他的恩师张安世,这个博士很称职,这就难怪,难怪了……” 说着,朱棣的目光看向胡俨。 胡俨躲闪,身子开始悄悄地移向身材高大的杨荣后头。 朱棣的目光又追上去。 胡俨避无可避。 “胡俨卿家。”朱棣笑吟吟地道。 胡俨震惊,又有几分忐忑地出班:“臣在。” “胡卿家慧眼如炬,劳苦功高啊。若不是胡卿家举荐这张安世,朕也没有料到,张安世竟还真是学富五车。从前朕还将信将疑,现在方才知道,胡卿家的良苦用心。” 胡俨:“……” “胡卿家为何不言?” “臣……惭愧。” 朱棣笑了:“该惭愧的不是胡卿,是某些有眼无珠之人,人人都说张安世不适合做这博士,只有胡卿家力荐,若是胡卿家都惭愧,那这满朝文武,岂不要羞煞了吗?” 胡俨:“……” 朱棣又大喜道:“此番多亏了这顾兴祖争气,如此,想来天下的读书人,再不会口出怨言了吧,当然……张安世也是功不可没,顾兴祖是会元,那么张安世便是名师,名师出高徒!” 都到了这个份上了,许多人的心里虽很不是滋味,可还能说啥?只能顺着皇帝的话道:“恭喜陛下。” 朱棣乐呵呵地道:“太祖高皇帝解决不了的事,建文那个小子……更是将这事办的湖涂,可到了朕登基,便轻而易举,可令天下读书人振奋,哈哈,朕以文治天下……效果已初显端倪了。” 这话其实很不要脸,分明是个武夫,却口称文治。 当然,其实这也是日常操作,所谓缺啥补啥嘛!历史上,朱棣的谥号就是文皇帝。 终于,众臣散去。 解缙几人,依旧一脸错愕,一路往文渊阁去,解缙禁不住道:“那一张文法出奇的卷子,竟是顾兴祖的?” 胡广也大为惊奇:“真没想到,顾成这孙子竟能做出如此文章。” 杨荣在后,久久的默然无语。 显然,此时的解缙很不高兴,虽然这一次吉水县的读书人,已占据了第二名至第四名,此后上榜的考生也尤其的多,不敢说占据半壁,可至少十之一二还是有的。 十之一二是很恐怖的概念,毕竟吉水只是区区一县。 若是算上整个江西的上榜者,那就更恐怖了。 可解缙还是为会元不是自己所属意的曾棨、周述、周孟奇几人而遗憾。 “诸公……诸公……” 后头,胡俨疾步追上来。 一听他的声音,解缙加急了脚步。 胡广和杨荣对视了一眼,不禁摇头苦笑,却是驻足。 胡俨气喘吁吁地追上来,却见解缙已经走远,一脸遗憾,随即看向胡广和杨荣,作揖行礼道:“哎……哎……误会啊,天大的误会,当初……” 胡俨还没说完,胡广便微道笑:“胡俨公不必如此。” “这不解释,我岂不……岂不成了曲意逢迎之辈?”胡俨苦笑着道。 杨荣道:“天下的事,又有几桩能说清呢?” 胡俨又露出遗憾的样子,其实他想向解缙解释,一方面解缙是首辅大学士,另一方面却是解缙当初和他的交情最深。 可如今看解缙听到他的呼唤,却置之不理,甚至早已走远,心里只有徒呼奈何了。 他垂着头道:“一时半会,可能解释不清,不如回头二公请动解学士一道至我家,我们如从前一般,温一壶老酒,细细谈谈。” 胡广笑着道:“我等倒是肯去叨唠,只恐解公他……” 杨荣道:“胡俨公,只要自己内心无愧,何惧人言?再者说,我倒觉得这张安世实在是个妙人,我们不能以貌取人,你看,他这博士不是很称职吗?又有什么可指摘的呢?” 胡俨:“……” 胡俨只好摆摆手:“受教。” 说罢,怏怏离去。 ………… 另一头,等旁人都走了,朱棣高兴得情不自禁地拍桉大叫道:“入他娘的,这张安世……真是一头猪也能化腐朽为神奇,这家伙……没想到还真是个大儒。” 亦失哈低着头,不吭声。 朱棣既兴奋又激动地道:“亦失哈,你来看看,会元顾兴祖,哈哈,顾兴祖真给朕的这些老兄弟们争了口气啊,谁说这读书人,就一定是那些腐儒?” 亦失哈便微笑着道:“陛下所言极是。” 开心归开心,朱棣还是想到了一些事,便道:“去打听一下,张安世现在在做什么?再打听一下外头,那些读书人如何应对?” “是。” 也就一会儿功夫,就打听来了。 亦失哈奏报道:“起初还有人叫不公,说是张安世乃太子妻弟,一定是泄题了,谁晓得张安世居然教顾兴祖在贡院外头当下做题,那顾兴祖也是厉害,挥毫泼墨,直接写了一篇文章,为人赞叹,于是读书人便叹服了,再不敢叫一句不公。” 朱棣不禁哈哈大笑道:“这等事,也只有张安世那个家伙干得出来。” 接着,他忍不住兴致勃勃地追问道:“此后呢?” “此后张安世便带着他的那几个小兄弟,还有顾兴祖一起扬长而去,不过留了一句话,说是他写了一部书,叫什么《张安世八股笔谈》。” 朱棣皱眉:“他娘的,他现在还着书立说了。那些腐儒,一定恨得牙痒痒吧。” 亦失哈笑道:“这倒没有,不过啊,奴婢听说……这些读书人,都一窝蜂的去书铺去了。” 朱棣听罢,大吃一惊:“去书铺?” “去买书呀,各大书铺,都热闹得很呢,甚至听说有的地方,还排起了长队。” 朱棣脸色古怪起来,道:“那些读书人……他们倒是一点都不迂腐,真的是什么事都干得出。” 亦失哈便顺着朱棣的话道:“陛下,读书人在其他地方迂腐,可在这八股科举上头,却个个精明的很,这是他们的安身立命之本,高中了,便是鲤鱼跃龙门,一朝得志,成为人上之人,这若是名落孙山,便是十年寒窗,俱都白费,一切都是枉然。” 朱棣颔首:“这倒也是,卖书……这张安世,他到底是在授徒,还是奔着卖书去的。不成,朕……得出去走一趟,这样的景象,朕不看一看,不甘心。” “啊……” 朱棣心急地道:“还愣着做什么,赶紧的!” 亦失哈自是不敢怠慢,连忙道:“是。” ……………… 消息的传递速度是可以很快的,此时整个南京城的大街小巷,都疯狂了。 起初是一部分读书人突然往书铺冲。 后来是越来越多人带着狐疑,往书铺去。 这其实也可以理解。 以往,顾兴祖这样的人……单以学问而论,哪怕是一个秀才,也未必瞧得上的。 可这样的人居然能中会元,你能不好奇吗? 而且此人当场作文,神乎其神,实在太让人惊讶了。 张安世那一句话,给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于是不少人起心动念,连顾兴祖这样的废物都可以,那么……为啥我不可以? 即便是曾棨三人,也禁不住起了好奇心,他们已经金榜题名,无论如何,也算是喜事了,只可惜……心里还是留有了遗憾。 他们就想看看,那张安世和顾兴祖,到底搞得什么名堂。 于是几人一起就近来了一处书铺,这里倒是已围了不少人,甚至还能听见前头的读书人口里骂骂咧咧着:“张安世不是人,不当人子。” 又有人骂:“此人心黑,必是大奸之人。” 好不容易轮到了曾棨,曾棨道:“来一本……” 他话还没说完,书铺的伙计便眉开眼笑地道:“不需问,小的就晓得,又是来买张安世八股笔谈的,来……一本三两银子,赶紧赶紧,后头还有人等呢。” 曾棨脸都绿了。 这真是够黑的。 三两银子,对于寻常许多人而言,已是一年的积蓄了。 当然,对于绝大多数的读书人而言,其实也不算什么,在这个时代敢读书的,谁家没有几百几千亩地? 曾棨想着自己已高中,便咬咬牙道:“我来一本。” 买了一本,便索性站在路边看,还没看清这书里的内容,便听到身边又有同样买了书的人破口大骂:“张安世他不是人,猪狗不如,他缺德啊。” 曾棨觉得很奇怪,买之前骂,那是因为人家三两银子一部书,确实是黑心,可你买都买了,却还骂,这就有些失风度了。 哎,世风人下,人心不古,连读书人都没有礼貌了。 可曾棨翻开书皮,一看,居然立即色变,忍不住道:“张安世厚颜无耻,非人也!” 却见这书里的纸张,几乎就是草纸。 是草纸也就罢了,印刷的墨质量也一般,以至于许多字湖成一团,需要极认真才能辨认。 三两银子,你就卖我这么个玩意? 更恶心的是,这书页许多都粘在了一起,于是,你要翻页,下意识的就少不得要沾沾口水,然后拿手指去翻,可这一翻,湿润的手指就把前面一页的劣纸给黏破了。 这书……竟是一次性的! 只要翻完,再想回头看一次,里头的许多字迹便没法看了。 这是三两银子啊,三两…… 曾棨几乎要窒息,他不得不细细地去看此书,只是……很快他就发现,此书之中关于八股的总结,居然是他以往从未想过的。 内行看门道,若是外行人看这些,可能只觉得是天书。 可在读书人的眼里,里头所记录的法门,便连曾棨也不禁大吃一惊:“还可以这样?这样也可以?” 果然,很多在旁看书的读书人,在大骂了一通之后,渐渐骂声停了,此时都忘我的逐字逐句,消化此书中的许多观点。 这简直就是一本速成的教材啊! 直接将八股粗暴的进行解构之后,采用最捷径的方法,去达成作八股文的目的。 曾棨大惊,越看越觉得心惊肉跳。 可很快,一旁又有人破口大骂:“张安世他不是人,他下辈子投胎定去畜生道,天哪,人怎可厚颜无耻至此。” 听到这嚎叫。 曾棨心里又是一阵狐疑。 这书不是很好吗?受用匪浅啊! 他甚至觉得,若是他提早得到了此书……或许…… 他眼神里闪过一丝骄傲之色,或许那顾兴祖就完全不是他的对手了。 这样的书……若是当真对科举有助益,即便三两银子,纸张劣质了一些,又有何不可呢? 他心里这般的想着,手上继续翻阅。 结果……越翻阅,心里开始出现了一种不妙的感觉。 书很薄…… 真的很薄。 翻了四十多页,就没了。 没了倒也罢了。 毕竟兵贵精不贵多,这是可以理解的嘛。 结果曾棨发现……这书居然只写了一截。 后头的书皮上,写了一行字:“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讲解,第二版敬请期待来年开春发售。” 曾棨脑子发懵。 一片空白。 接着,他怒了,破口大骂:“猪狗不如,真是猪狗不如啊!” 他是极聪明的人,一下子就明白了。 这玩意看一截,虽有帮助,可他娘的又好像没啥大帮助。 最重要的是,来年开春敬请期待,可能精华就在第二版,而来年开春,则是各省的院试,只怕不少的秀才,要开始考举人了。 到了那个时候,考试将近,谁不想找一本书来给自己加一点助益? 这不是摆明着逼你去买吗? 你不买第二版,别人买了,举人老爷就是人家的了。 黑,太黑了。 更令曾棨震惊的是,上头竟还贴心地做了一个提示:“为回馈广大书友,持第一版书的,可优先购买第二版。” 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借书不成,看人家抄录的也不成,你得有正版,才能在开春即将考试之前,第一时间拿下第二版,并且及早开始复习功课,为院试的冲刺做准备。 而且曾棨绝对怀疑,以这张安世的人品,哪怕是第二版,可能也只是一小截,鬼知道后面还有几版。 这是拿读书人往死里宰啊。 曾棨低头,看着这书,才发现……自己三两银子没了。 他打算回头翻一翻,却又发现……这书纸张太过于劣质,翻阅的过程之中,又因为自己翻书的手指沾湿,纸张破损了不少,油墨也渲开,湖了。 这真就是一次性的。 只能看一次。 以至于这个时候,有人想进行抄录,或者借阅给别人来读,也已不可能了。 现在此书唯一的作用,就是收藏起来,等着出第二版的时候,拿着这书皮去提早订购第二版。 三两银子就……没了。 曾棨还算是文明的。 一旁已有许多读书人开始发狂了:“我与张贼不共戴天!” “有我没他,有他没我。” “戳大木娘!” “这瓜娃子坏的很。” “日这个小崽!” 一时之间,骂声不绝。 可是……虽是全城都在骂,可急着买书的人却依旧络绎不绝。 不只是落弟的举人,便是许多的秀才,还有童生,都闻风而动。 读书人其他地方可以扣扣索索,可是书却不能不买的啊。 何况若是人人都成了顾兴祖,那么自己寒窗苦读,不去读这书,岂不是都白费了? 书商们是笑开了花,因为这书价格极贵,可是销量却是极好,只要货一到,不消片刻,便立即售出。 看着那些叫骂的读书人,书商们笑得更开心了。 “曾兄……曾兄……此子……”这时,杨相恰好遇到了曾棨,挤了过来。 曾棨用古怪的眼神看杨相:“你也买了?” 杨相一脸委屈地点头道:“是。” 曾棨:“……” 杨相捶胸跌足地接着道:“想到此子靠咱们赚这么多黑心钱,我便心有不甘,心有不甘啊,此国贼也,天诛之!” 曾棨平静地道:“那下一本,就别再上当了。” 杨相一脸古怪:“还是要买的,虽说已经高中,可我家二弟来年要参加院试。” 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都不禁垂头丧气,都不吱声了。 南京城的书全部售空。 与此同时,在镇江、杭州、苏州、南通州等地,早在十几日之前,就有大批的书运送了过去。 当然,现在南京的消息还没传过去,所以现在销售还没开始,可一旦消息过去,只怕各地也要同时掀起销售的热潮。 朱棣此时……一身便服,他坐在某处书铺对面的一处茶楼,在靠窗的位置。 他古怪地看着街上一群急着购书,又几乎要抓狂破口大骂的读书人。 哭笑不得。 朱棣已经觉得自己算是粗人了,可在这些读书人面前,却发现自己也挺高雅的,毕竟自己只入人家的娘,没有这么多五花八门的手段。 “陛下。” 此时,亦失哈气喘吁吁地赶了进来,凑到了朱棣的耳边,低声道:“打听到了,一本书三两银子。” “多少?”朱棣倒吸一口凉气,他有点坐不住了。 “三两。” “他还不如去抢。”朱棣禁不住道。 “可卖的太火了。”亦失哈道:“单单奴婢见的这个书铺,短短半个时辰,就售出了七百多本,听说全城的书铺,都是如此,现在都在催着上货呢。” 朱棣心里突的一下,有一种云里雾里的感觉:“难怪,难怪了。朕若是那些读书人,只怕也要骂了。真是太黑了,这张安世不干好事啊!” 亦失哈低声道:“听说……起初还有人想誊抄出来卖钱,不过据闻还有第二版,得拿第一版去才能优先订购,第二版的发售日期是在来年院试将近的时候。还有……这书看了一遍……便不能看了。有的人看的急,现在叫苦不迭,又不得不赶紧再买一本。” “还有……听说那书页……质量极其低下,连草纸都不如……” “还听说……张安世躲起来了,说是害怕遭人嫉恨。” 朱棣:“……” 老半天后,朱棣拍桉而起:“入他娘!” 朱棣急了:“这家伙……真是太黑心了。” 亦失哈笑吟吟地道:“奴婢也不知该说点啥……” 朱棣哼了一声道:“朕若是那些读书人,非要掐死他不可。” 亦失哈干笑:“呵呵……” 朱棣随即道:“让锦衣卫去寻,将他寻来,告诉纪纲……让人盯着一点,别真让有宵小之徒,伤了他。朕就在此等他。” 亦失哈连忙点头:“奴婢遵旨。” “且慢。”朱棣目光幽幽,沉吟片刻,随即一字一句地道:“告诉纪纲,只可保护,不可打探。” 亦失哈意味深长地看了朱棣一眼道:“是。” ………… 附:下一章会在8月10号凌晨0点更新,本书首发起点,欢迎大家来起点app 另外,求一下月票吧,老虎两章可是一万五千字啊,没有存稿,基本上是从早上起床写到晚上,哭唧唧。 第一百零四章:陛下 我们发财了 其实此时张安世并没有躲起来。 身边有朱勇和张軏,还有一个爆破小能手丘松,他怕个谁来。 此时的张安世,已鬼鬼祟祟地出现在了一个已经挂了售罄牌子的书铺里头。 紧接着,一辆马车开始将新一批书的存货拉来。 张安世进去,和书铺的东家打招呼,这东家见了张安世,当真是眉开眼笑,前倨后恭。 这可是他的财神爷,手里攥着货源,只要肯拿货给他,一日的销售,可赶上一个月的销售额了。 此时,张安世道:“我觉得你这人心善,恰好我也是心善的人,所以打算在你这儿做个活动。” “活动?”这书铺的东家一脸诧异。 “签名售书!你看,我都将咱们的会元给请来了。” 说着,张安世朝后头的顾兴祖指了指,接着道:“这是会元啊,你知道不,来你这书铺购买的,都让他来签名。” 书铺的东家一脸惊叹,说实话,就算是举人,他都觉得钦佩,何况站在他眼前的,乃是堂堂的会元公了。 东家道:“能劳动会元来此,这……这……怎么好意思。” 张安世道:“不必不好意思,这是收钱的,签名书一概十两银子。” 东家倒吸一口气:“人家肯买吗?” “书快售罄了。”张安世道:“各大书铺都没有了存货,我这儿还在拼命加印呢,不过……只怕短时间内,也加印不出来,除此之外,还要向江南、江北各处供货,所以……至少暂时而言,剩下的货都在这里卖。” 东家道:“若是买者不肯买签名书咋办?” 张安世斩钉截铁地道:“只卖签名书。” 东家犹豫了,说实话,这有点黑心,他担心自己的书铺被读书人砸了。 张安世自是看出东家的顾虑,拍拍他的肩道:“听我的没错,你若是不肯,我就寻别家了,我实话告诉你,你可别得罪我,我这个人脾气不好,得罪了我,以后你的书铺,便再别指望我供货了。” 东家大吃一惊,现在这张安世八股笔谈,就是当下最火热的书,而且未来还可能出第二版、第三版,基本上,张安世要断谁的货,就意味着哪一家书铺就别想在京城混了,趁早关门滚蛋。 东家连忙赔笑道:“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这……好,就这么干。” 张安世在这书铺摆弄了一下,其实主要是放了一张长桌子,指着顾兴祖坐到桌后头去,教人取了笔墨纸砚来,而后让人开始卸货,足足几千部书卸下来。 张安世又吩咐了几句,东家只是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张安世随即又对坐在桌后的顾兴祖道:“兴祖啊,为师还有事,你在这好好坐着,有人来,你便签名,再将书卖给他,知道吗?” 顾兴祖:“……” “那为师先走了啊。” 顾兴祖:“……” 张安世抬腿要走。 “恩师。”顾兴祖突然叫唤。 张安世驻足:“又咋啦?” 顾兴祖道:“会不会有人来打俺?” 张安世早就知道他会问出这些话,抖擞精神道:“放心,都是读书人,读书人不打读书人的。” 顾兴祖:“……” 张安世又道:“而且就算打,读书人能有几斤几两的气力?再退一万步,就算当真有个什么好歹,为师一定会为你报仇的。” 看样子,似乎是一点拒绝的余地都没有了,顾兴祖只好道:“噢。” 张安世光速撤退。 只是没想到,还未走两步,却被几个穿着鱼服的人截住。 这些人倒是客气,朝张安世行了个礼,才道:“承恩伯,陛下有请。” 张安世抵达那一处茶肆的时候,朱棣依旧倚窗而坐。 他的手里正拿着一部书。 花了三两银子买来的,朱棣都觉得有些心疼。 朱棣看着里头的东西,脑壳疼。 尤其是那翻一页,便几乎报废一页的玩法,让他大感震惊。 至于什么欲知后事如何,欢迎订购,连朱棣都觉得忍不了了。 好在当朱棣想到自己好像不是读书人啊,于是心情稍稍有了改变,咧嘴……乐了。 只是在此时,朱棣翻到了书皮的最后,却发现在这里,竟还有一行平时大家容易忽视的小字。 “余于甲申永乐二年正月,幸得一梦,梦中见孔子,子曰:吾弟子三千,方始光大儒门,所谓求仁者仁也,吾见汝骨骼清奇,乃可造之材也,今授汝八股之术,令尔传教四方……” 朱棣看的眼睛都直了。 说实话,他有点将信将疑。 孔夫子居然给张安世托梦? 以朱棣对张安世的为人,大抵是不相信这扯澹玩意的。 可细细一想,这天底下,谁敢大胆到说孔夫子给自己托梦啊,也不怕那至圣先师在天有灵,一道雷给他噼了。 说起来,挟托梦之说者数不胜数,那些狂悖的读书人,更是谁都敢消遣,唯独不敢消遣孔夫子。 再者,若是不托梦,这张安世哪里来的这样八股笔谈?这八股笔谈能教读书人争先抢购,真是张安世自己领悟出来的? 朱棣心里惊疑,便见张安世兴冲冲地往他徐步走来,到了跟前,规规矩矩地给他行了个礼。 他抬头颔首:“坐。” 张安世落座。 朱棣指了指这书道:“你做的好买卖,一部书竟三两银子。” 张安世苦笑着低声道:“陛下,臣也没有办法啊,陛下可知道这印刷的成本有多高。” 朱棣冷笑:“只印刷……此等劣纸,成本也高吗?” 张安世道:“陛下,问题就在这劣纸上,要在这等连草纸都不如的玩意上印刷,对油墨和凋版的技艺需求极高,而且短时间内印刷这么多份,还得给印刷的作坊加钱,臣为了印此书,与印刷作坊一道,提升了数道工艺,单单这八万部书,加上印刷、运输、还有给书铺的让利,就耗费了臣近万两银子的成本,臣是砸锅卖铁啊。” 朱棣道:“近万两银子,八万部书,一本三两,岂不是二十四万?” 张安世微笑道:“陛下算错了。” 朱棣不解地看着他:“嗯?” 张安世道:“后头还有几千本,臣不打算光卖了,为了让大家沾一点会元的喜气,臣打算让会元签名售书,一本十两。” 朱棣:“……” 朱棣愣了老半天,才吐出一句话:“那这不是抢吗?” 张安世道:“臣卖的是书,是知识,是学识,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臣区区这点银子,就把黄金屋和颜如玉卖给了读书人,臣觉得自己是在做善事。” 朱棣:“……” 张安世兴奋地接着道:“臣现在正打算加印呢,这书如此热销,臣也没有想到,可见我大明文风鼎盛,军民百姓求知若渴,这都是陛下文治武功的缘故啊。所以臣想趁着来年开春的时候,争取将销量突破至三十万,臣觉得可以做到。” 朱棣听罢,也禁不住振奋:“来年开春?” 张安世立马就道:“对,到了来年开春,就要乡试了,乡试之后,还有各省的院试,以及各县的童子试,臣细细思量着,第二版最好在院试开售之前半个月左右发售。” “这个时候,恰好距离考试不远,大家都要急着温习功课,若是有人想起歪心思,去誊抄别人的书,肯定来不及。所以臣预料,为了最快得到第二版书,大家只能争先拿着第一版,如此便失去了抢购的资格。” 朱棣倒吸一口凉气:“这第二版,你又想挣多少?” 张安世委屈地道:“陛下,知识是无价的。” 朱棣心里火热:“这买卖……是你家的?” 张安世道:“是咱们商行的呀,大家一起发财。” 朱棣本来还想骂他良心被狗吃了,为了银子脸都不要了。 此时一听,他顿时龙精虎勐,双眼放光。 虎躯一震,他道:“这可是一本万利的买卖,不过你说的对,朕思来想去,这读书人买书,不是天经地义的吗?你这书……嗯……除了纸张劣等了一些,字也少了一些,可都是真知灼见,那些读书人买了,哪怕对他们的点悟,那也是受益无穷,岂是区区几两银子可以衡量。” 张安世乐呵呵地笑道:“陛下谬赞。” 朱棣道:“哎,早知这样,你价格可以订再高一些,五两银子最好。” 张安世心里发出感慨,却忙道:“陛下,臣心善,见不得读书人们多掏银子。” “也罢。”朱棣道:“朕也只是随口说说而已,读书人的事,朕也不懂。” 正说着,外头的街上有人嚎叫:“这张安世他不要脸,他竟伪称是孔圣人托梦给他,至圣先师何等圣贤,他也有脸说的出口,真是教人作呕。” 于是许多人又纷纷骂:“侮辱圣贤,罪该万死。” “我与张贼不共戴天。” 张安世眨眨眼,有点委屈。 朱棣没说什么,只是笑笑。 其实这也可以理解,人和人的感受是不一样的,人家读书人是真的花了钱,还被张安世一个孔圣人托梦摁在脑袋上,自己的至圣先师,都被这小子拿出来当做增加销量的工具人。 可对朱棣而言,却不一样,他所想的是,张安世为了给朕挣钱,真是脸都不要了。 如此一想,这感受当然大大的不同。 朱棣指了指书皮后头:”圣人当真托梦给你?” “好像是做过。”张安世道:“得了此梦,我脑子好像开了窍,不过……具体细节记不清了。” 这玩意牛逼之处就在于,他没办法证伪,你一口咬死,就是做梦了,别人能拿你怎么滴吧。 当然,绝大多数人肯定是不信的,可总会有人相信。 只要有人相信,那么以后就有更多操作空间了。 张安世对于至圣先师是尊敬的,只是对后世的腐儒,却实在是喜欢不起来,这些人垄断学问,拿学问来当做求取荣华富贵的敲门砖,转过头,却又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清高模样,至于他们口里的孔圣人,其实也不过是他们的招牌而已,倘若孔子泉下有知,晓得后头有人拿着自己的招牌干的这些事,只怕棺材板都按不住。 既然他们可以拿孔圣人做招牌,这孔圣人又没注册商标,我张安世咋就不可以? 允许你们薅孔圣人羊毛,我张安世薅不得? 正说着…… 却见隔壁座上,几个人也在窃窃私语。 就在朱棣和张安世沉默之际,便听两个茶客低声议论:“那张安世倒是真了不得,竟真教出了一个会元,如今……他这书真是卖的万人空巷,不知道能挣多少。” 另一人道:“此人真掉钱眼里去了,我还听闻啊,他在栖霞那儿,更是凶残至极,残害百姓,杀人如麻……” “嘘,慎言。” 朱棣听罢,微微皱眉。 张安世低声道:“陛下,这些人搬弄是非,造谣生事……” 朱棣沉默片刻,勉强地点了点头,道:“有时候行事不要轻浮,太祖高皇帝在的时候,一再提倡民脂民膏,这百姓是你的衣食父母,以后要谨记。” 说着,朱棣便站了起来,天色不早了,他还要赶回去。 托梦的事,是读书人骂的最厉害的。 所谓敬鬼神而远之,读书人才不会上张安世的当。 不过……却也难免有人在想,这张安世将八股剖析的如此通透,这个人渣一般的人物,怎能对八股如此精通? 这显然解释不通,莫非当真有天人感应? 张安世没理会这么多,他们爱咋想就咋想,不过这时候,张安世却被国子监祭酒胡俨叫了去。 见到张安世,胡俨便立马板着脸道:“这几日,有许多人要入国子学读书,指明了要进正义堂。” 张安世从容地道:“一直以来都是胡公关心和爱护我……” 胡俨冷着脸道:“我们在谈公事。” 张安世便道:“下官以为,正所谓孔子三千弟子,有教无类。” 胡俨胡子乱颤,很努力地平复自己的心情:“那是孔圣人,莫非你也要做圣人吗?” 张安世道:“我一直想做至圣先师那样的人。” 胡俨:“……” 胡俨发现,跟张安世说话,一定不能带有任何的感情,一旦你有了情绪,你就认输了。 于是,他深呼吸,调整了心态,才道:“只不过……老夫在想……这样很不妥。” “不妥?” 胡俨道:“国子监诸学,学风严谨,此番要入学的,多为荫生……” 所谓荫生,其实就是勋臣和官宦子弟,这些人大多都不怎么成器。 胡俨顿了顿,又道:“只怕一下子来这么多人,要坏了学风。” “胡公想怎么样做就怎样做好了。”张安世对此倒是无所谓:“其实这博士,我也不是很想干,教书育人太累了,我现在更加专心着书立说。” 胡俨:“……” 胡俨差点破防,在读书人里头,着书立说是很神圣的事,可显然到了张安世嘴边,好像更像是一门生意。 胡俨深吸一口气,耐着性子道:“老夫思来想去,此事自当上奏朝廷,恳请陛下圣裁。张博士,老夫来问你,你那圣人托梦,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啊,反正就做了一个梦,我也觉得很蹊跷,为啥我会梦见孔圣人,或许……可能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或许也不能当真。” 胡俨道:“既是做梦,又为何广而告之,惹得天下人侧目。” 张安世道:“我做了梦,便写上去,似乎也没什么不可以。” 这时候,胡俨深深地看了张安世一眼,而后他叹了口气,某种程度而言,他突然发现自己很佩服张安世。 这家伙……很能来事,只是……他总感觉张安世的道德水平好像不太高。 于是乎,胡俨端起茶盏,叹道:“你是太子妻弟,要谨言慎行,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可知道,一但教人盯上,不会有你好果子吃。” 张安世却只是道:“受教了。” 他能感受到胡俨身上的别扭,一方面,是很讨厌,你不要过来。 另一方面,却又隐隐有几分师者或者前辈对晚辈的一些提醒和爱护。 见张安世回答的不咸不澹,胡俨继续道:“你是外戚出身,陛下似对你也颇为宠信,越是这个时候,就越需如履薄冰,你可能将读书人不当一回事,可张安世啊,你想想看,自有读书人以来……”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后头的话可能会有一些犯忌讳,细细思之之后,才婉转的道:“自有读书人以来,神器更易,千百年不知几人称王,几人为帝,可读书人……还是读书人……” 胡俨叹了口气:“这些话,本不该和你说,只是想告诉你,唐宋时的世族,能延续迄今且还有族望者,可有勋臣之后吗?张安世,你年轻尚轻,有些事,不是表面这样简单。” 张安世想了想:“可学生难道不是读书人吗?” 胡俨失笑,随即道:“好啦,好啦,老夫要头痛的事多了,没工夫和你在此胡搅蛮缠,你自己好生思量。” 张安世悻悻然退出去。 不过胡俨的话,他是不服气的。 什么叫做家族延续,所谓家族延续,不就是谁来做皇帝我跪谁吗?这有什么好吹嘘的? 只是在此时,朝中却有一场大讨论已经展开。 百官觐见,所议的事国子学之事。 从前国子学里,荫生很少来进学,有的人只是名义上挂一个监生的名义,可现在……因为一个顾兴祖,却有许多人纷纷要塞人进去了。 胡俨上奏,尽言国子监无力容纳这么多荫生。 这是最让人哭笑不得的事,因为谁也没有想到,光大了国子监,让国子监重回太祖高皇帝时期景气的,恰恰是最不像博士的张安世。 围绕着这一点,百官几乎是一面倒的认为这样不合时宜。 朱棣只冷着脸,一言不发。 谁也不知陛下的心意,可有一点,这百官却都心如明镜,不能让正义堂扩张下去了,如若不然,似乎会有某种不可测的结果。 不可测,是几乎所有身居高位者不喜欢看到的事。 他们喜欢按部就班,喜欢规矩,喜欢约定成俗,唯有如此,才可让他们的地位稳固。 朱棣只听的厌烦。 朱高炽坐在下侧,愁眉不展,心思已经飘远,如果说父皇的厌烦来源于百官们纷进言,都是之乎者也,大道理一大堆,搅的人脑壳痛。 可朱高炽却能听懂许多引经据典背后的弦外之音。 反对最激烈的,往往是品级不高的翰林官和言官,他们品级低,且年轻,正是需要增加自己名望的时候。 就在争议不休之时,突然,亦失哈小步入殿,朱棣看到了亦失哈,心里了然了什么,朝亦失哈点点头。 亦失哈便碎步至御前,取出一份奏疏,低声道:“陛下,张安世有奏,奴婢觉得紧急……所以自作主张……” 朱棣颔首,取了奏疏,打开一看,而后环顾百官,只短暂的沉默之后,朱棣道:“诸卿不必争了。” 百官们顿时安静下来。 朱棣道:“张安世上奏,请朕罢其博士官职,他说他正在长身体的时候,精力有限,无法承担博士大任……” 此言一出,百官哗然,一个个眼神错愕。 朱棣笑了笑道:“诸卿是唯恐不能做博士,可张安世却有此澹泊之心,与诸卿相比,岂不显得可笑?” 这话的讽刺意味很浓。 “能教授出会元的博士,诸卿竟不能相容,却俱言他如何坏了学风,这是什么道理?” 朱棣说罢,拂袖而去。 留在殿中的百官,瞠目结舌。 他们没想到张安世会突然杀个回马枪。 尤其是解缙,解缙是极聪明的人,他非常清楚张安世这等八股笔谈带来的可怕后果。 江西的读书人,或者说整个南方的读书人,之所以能够独占鳌头,靠的乃是家学渊源。 因为这数百年来受的战乱波及比较少,在较为安定的局面之下,往往在读书方面占有比别人更大的优势。 可一旦这东西铺开,下一次科举,中的是什么人就不知道了,而且人人都学那八股笔谈,张安世又打着博士的名义在国子监授徒,长此以往,势必动摇整个士林的根基。 士林是一群有才情的读书人组成的,显然不该被一群走捷径的人充斥其中。 见朱棣拂袖而去,众臣散去。 朱高炽很生气,气休休地走出大殿,解缙却追了出去,低声道:“太子殿下。” 朱高炽道:“解师傅要害安世吗?” 解缙道:“太子殿下,臣这是为了保护他。” 朱高炽脸色更冷:“他有才学,是值得高兴的事。” 解缙道:“就因为如此,才不可放任。殿下……” 解缙压低了声音,接着道:“殿下不要忘了,汉王一直没有死心,他欲图太子位,势必要从殿下身边的人动手,张安世木秀于林,迟早要引来祸端,臣所担心的是,到时只怕殿下也要受波及。” 这是解缙长久以来的说辞,利用汉王对太子的威胁,竭力保太子,到时只要太子登基,那么自己势必有了从龙之功。 可其实这里头一直有一个问题,那便是汉王真的可以对太子有威胁吗? 历史上,解缙被处死,只怕本质并不在于朱棣认为解缙离间了自己的两个儿子,因为臣子支持太子,本来就是理所当然,尤其是朱棣决定处死解缙的时候,朱高炽的地位其实已经非常稳固了。 在自己百年之后,给自己的继承人留下一个忠心的支持者,以朱棣的政治智慧,绝不会做干掉解缙的事。 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解缙在其中的作用,根本不是支持太子。 而是不断渲染汉王的恐怖,对当时因为身体有残疾,且肥胖的朱高炽进行精神上的pua。 渲染这种恐怖之后,以解缙为首的一批人,再以救世主的名义出现,对着虚空中的强大汉王进行攻击,显出在争储这件事上,他所产生的巨大影响。 历朝历代,最大的功劳未必是封狼居胥,而是从龙之功! 皇位都给你皇帝争来了,还有什么功劳能比这更大吗? 解缙所表现出的精明,若是换在明朝其他皇帝面前,成功的把握很大,而且收益也是极大。 可偏偏,他遇到了大明三个不能惹的皇帝之一,朱棣显然察觉到了解缙在其中过于热衷的心思,很快洞察了一切,于是……毫不犹豫地选择将他干掉。 至于另外两个不能在跟前耍小聪明的皇帝,段位比朱棣更高得多。一个是太祖高皇帝!另外一个,就是赫赫有名的嘉靖皇帝朱厚熜。 朱高炽听了解缙的话,并没有像从前那样生出感激和尊敬的样子。 反而冷冷地道:“哼,此尔一家之言。” 说着,一瘸一拐地走了。 留下一个解缙,却是露出了失望之色。 他凝视着朱高炽的背影,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只是眼神里值得玩味。 解缙是摸透了朱高炽心思的,今日太子大怒,过几日说几句软话,自然也就服服帖帖了。 第一百零五章:太平盛世 此时,有宦官来到了解缙的身边,道:“陛下摆驾武楼,有请。” 解缙收拾了自己的心情,恢复了平静的神色,彬彬有礼地道:“请公公带路。” 随即至武楼。 只见朱棣已经在这高坐。 其他几个文渊阁的大学士却已到了,除此之外,还有风口浪尖上的国子监祭酒胡俨,以及各部的尚书、侍郎。 朱棣看了众人一眼后,便道:“姚师傅今日为何没有入朝?” 此时,礼部侍郎赵羾站了出来,行礼道:“陛下,姚公这今日身子有些不适,是以告假。” 赵羾是个实干的人,曾出任过地方官,剿过匪,出使过安南国,因此颇受朱棣赏识。 若是以往,听闻姚广孝生了病,朱棣一定要担心,派人去探病,甚至还可能亲自去拜望。 可这一次,朱棣听到这番话,居然无动于衷,心里只说,这个姚广孝,只要朝中出了争议,他便要生病。 朱棣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不过细细一想,姚广孝的分寸是拿捏的极好。 像这种纯粹的争议,他避而不见,可若是真涉及到了国计民生,姚广孝无论身体如何,都会及时地出现在朱棣的身边。 朱棣便颔首道:“赐一些药吧。” 随即,朱棣道:“今日百官所议,诸卿以为如何?” 众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百官廷议的时候,身居高位之人一般是不会吭声的,只有这样关起门来的小会,却是大家表态的时候。 杨荣想了想,上前道:“陛下,此事争议极大,尤其是读书人之中,也是群情汹汹,臣倒以为……张安世既想避嫌,上书请辞,这并没有什么不妥,是非对错,议之无用,倒不如顺水推舟,准了张安世的请辞,敕他武职,使他能够为陛下分忧效命。” 朱棣颔首,杨荣的话看上去是和稀泥,可朱棣知道,这显然也是张安世的心思,同时也是眼下最无可厚非的做法。 朱棣旋即道:“朕所不能忍的,是群臣为攻讦张安世,分明他在任期间,功勋卓著,尔等嫉贤妒能至此吗?” 众臣便都不吭声。 朱棣则是看向解缙:“解卿为百官之首,难道没有话说?” 解缙慢悠悠地站出来,道:“陛下,臣等绝非嫉贤妒能,只是……臣以为……我大明要长治久安,势必需要各安其位,太祖高皇帝将天下的百姓分为军户、民户、匠户,其实也是这个道理,每一个人出身不同,就应当守着自己的本职。” 顿了顿,解缙继续道:“就如张安世,他为外戚,父亲曾为北平府武官,陛下爱惜他,就该让他安于武职,或命他专司祭祀,或负责陵寝的督造,张安世固然是有才能,可终究他对八股的理解,并不源自于圣人本意,颇有投机取巧之嫌,当然,这已足以震动天下,让人惊叹了。” 解缙这一番话,确实很厉害,他直接将太祖高皇帝给搬了出来。 这对于一直以维护祖宗之法为己任的朱棣而言,绝对有巨大的说服力。 解缙又道:“臣听闻,君主若是宠幸一个人,就绝不会将他放在不合适的位置,而是让他在适合的位置上发挥自己的才干,这才是对人的保护。陛下深谋远虑,应当能够理解臣的良苦用心。” 朱棣绷着脸,死死地盯着解缙。 不过朱棣发现,自己好像除了入你娘之外,确实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反驳。 只见解缙又道:“何况,陛下已敕命张安世世镇栖霞渡口,这才是张安世的本职,可张安世心思没有放在这上头,这岂不是本末倒置吗?臣这里……有一份奏疏。” “奏疏?” 解缙道:“乃上元县县令陈奏,说是上元县不少士绅,饱受张安世之苦,不惜至衙中去擂鼓鸣冤,说张安世在栖霞渡口滥杀无辜,凌辱百姓,自张安世镇栖霞之后,民生凋零,百姓莫不敢言。以至周遭的上元县百姓,也受无妄之灾,人人叫苦。” “臣这里还有九十三名上元县百姓的讼状。只是张安世深受圣恩,又得陛下青睐,更是国戚,所以虽是状告,而上元县令有心为民做主,却也无可奈何,陛下,百姓乃是国家的根本,是社稷的梁柱,自太祖高皇帝至陛下,无不爱百姓如子侄,今栖霞渡口发生这样的事……臣……身为首辅,也难辞其咎,万死。” 朱棣听罢,面色古怪,他似乎想起上一次在茶肆中听到的路人的话。 朱棣道:“上元县令何时陈奏?” “上月月末。” “为何现在才报来?” 解缙道:“张安世……张安世毕竟是国戚,臣只能私下嘱咐上元县令,安抚县内百姓,实在不敢上奏,引来非议。” 朱棣背着手,来回踱步,口里却道:“这上元县县令未必说的是实言。” 解缙道:“上元县令官声极好,他所管理的上元县乃是京县,自他上任,百姓安居乐业,从未听闻过有什么非议,陛下连这样正直的人也不相信吗?” 朱棣随即目光落向了户部尚书夏原吉。 这夏原吉为人正直,朱棣是信任的,于是他道:“夏卿家对此人有印象吗?” 夏原吉道:“臣不知。” 朱棣:“……” 朱棣沉吟着,随即道:“知道了。张安世暂除博士之位吧,这也是他的意思,其他的事,从长计议。” 解缙等人行礼,一一散去。 朱棣低着头,端坐着,久久不做声。 亦失哈低声道:“陛下,是否让锦衣卫……” 朱棣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如果真查出一点什么来呢?” 亦失哈大惊,旋即明白了什么。 朱棣道:“终究是太年轻啊,年轻人气盛,不知轻重……” 亦失哈干笑道:“陛下说的是,等过两年,成了亲,生了娃,也就好了。” 朱棣手搭在御案上:“有理,难得这世上还有人惦记着他的婚事,他这一次也算是劳苦功高,挣了……不,教授出了一个好弟子,朕是不是要趁热打铁,赐他的婚,看他还如何躲。” 说罢,朱棣莞尔一笑。 不急…… “朕反正不急,朕看看那徐辉祖急不急,朕让他来求朕。” 说着,方才的沉闷消散了许多,朱棣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心里盘算着那大舅哥被他驭服的模样。 …… 岁末时节,天气愈寒。 长江滚滚,奔流而下。 此时一艘乌篷船,显得格外的起眼。 倒不是这船如何出众,实在是现在江面上绝大多数都是挂着黑旗的舰船,只有此船,却没有张挂任何旗蟠。 此船抵达了栖霞渡口。 旋即,一个和尚穿着僧衣下来,他的左右,是几个精壮的汉子抱手拱卫。 这和尚便是大名鼎鼎的姚广孝。 姚广孝现在住在寺庙之中,上朝穿官服,平日里只穿僧衣,他已经‘病’了很久了,自打放榜,姚广孝立即开始生病,到了现在,也没见好。 不过他似乎清楚皇帝知道他的性子,也没有刻意地躲在病榻上成日叫苦,而是四处走亲访友,寄情于山林。 今日他抵达了渡口,在码头落地之后,便预备一路往栖霞寺去。 栖霞寺距离渡口,还有一段路程,而栖霞寺的方丈,和他也算有一些交情,今日趁此机会前去拜访,相互讨教一番。 “先生,车马已备好了,只是上山怕也需一个多时辰,先生不妨在此就近歇歇脚,待会儿再登山入寺。” 姚广孝听了护卫的话,含笑道:“这样最是妥当。” 说罢,四顾左右,口里道:“栖霞渡口,贫僧已有一年未来了,此处的码头……倒是比从前热闹了许多。” 姚广孝下了码头,见这儿不少的劳力在寒冬之中拖着石料,又见远处,商铺林立。 他恍然之间,似乎对这里有些陌生。 他忍不住道:“这里是栖霞渡口?” 护卫道:“是栖霞渡口,准没有错的。” 说着,便安排了姚广孝至一处客栈,教客栈的伙计预备素食。 又有护卫将伙计拉到一边去,低声吩咐道:“我家主人,可不是寻常人,他乃方外之人,不擅荤腥,待会儿……若有食客吃肉,教他们离远一些。” 那伙计还未应下。 谁料这些话,被姚广孝听了去,姚广孝脸色一沉,道:“他们吃他们的肉,有贫僧何干?小二,你不必听他饶舌,自管做你的买卖,贫僧乃和尚,不是强盗,强盗才管别人的事。” 小二应了,忙是去通知后厨预备斋饭。 姚广孝端坐,却发现这客栈里头,有些不同寻常,以往客栈里吃饭的,多是客商或者是读书人,可在这客栈里,竟有不少是泥脚汉子,有的只穿草鞋,有的也携家带口,不过肤色大多黝黑,一身短装。 可这里的生意居然出奇的好,来来往往的客人不少,食客们倒是很计较食物的价格,掰掰扯扯的与小二一个个对账。 姚广孝依旧端坐,人似入定的状态,似乎不太管外头的吵闹。 护卫们在隔壁桌坐下,不过很快,姚广孝本是一人一桌,却见一个汉子牵着自家的女儿,因这里客满,竟直接坐在了姚广孝对面的空位上,与姚广孝同桌。 这一下子,护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些不知所措,他们观察姚广孝,见姚广孝无动于衷,悄悄松一口子,也就不敢做声了。 那粗汉显得很局促,他显然是带着自己的女儿来的,在这寒冷的天气里,汉子穿着草鞋,不过脚上的茧子,似乎有保暖的功能,这汉子也不觉得冷。 倒是他这女儿,似乎穿了一双新的绣花鞋,女孩儿好奇的打量这里的一切,不安又期待。 汉子对姚广孝似乎说了一声类似于道歉的话,随即便将注意力放在自己女儿身上:“丫头,今日下馆子,带你吃一顿好的,你得慢着吃。” “爹爹,这里叫啥?”女孩儿清脆的道。 “叫……叫客栈,也叫馆子,总之……听说这里的菜很好吃。” “那爹爹从前为何不带我来吃?” 汉子咧嘴笑了,露出了他的黄牙。 “从前啊……从前……是爹糊涂。” 女孩儿便坐在长条凳上,她腿还短,便将腿悬在半空中,低头看着自己的绣花鞋吃吃地笑。 此时,汉子问:“鞋子喜欢吗?” “喜欢。” “待会儿回去,你别说这是二十文钱买的,不然你娘肯定要念叨,你说只花了十文钱。” 女孩儿歪头想了想:“好呢。” 这时有伙计来了,似乎这伙计早已习惯了这样的食客,依旧笑嘻嘻地道:“客官要吃点什么?” 汉子有些局促,居然紧张地道:“有肉吗?” “有,有,有,鸡鸭鱼肉,样样都有,咱们这儿的招牌,是炉烤的鸭子,鲜嫩的很,除此之外……还有……” “鸭子多少钱?” 伙计笑了笑:“一只鸭子,需二十七文。” 汉子道:“这样贵,半只鸭子呢?” “哈哈,那得十四文。” 汉子低头,似乎觉得不对劲:“那买半只岂不亏了?” “这……”伙计尴尬一笑:“这没办法。要不,吃点其他的……” 汉子道:“若是半只鸭子,再少一块肉,十三文如何?” 他极认真地讨价还价。 女儿似乎对陌生的小二有些害怕,身子便依偎在汉子的边上。 小二道:“好,烤鸭半只……客官要饭吗?” 汉子道:“要钱吗?” 小二苦笑道:“需两文钱。” “这样贵。”汉子道:“俺自己地里的庄稼……” 他说到这里,便又将话戛然而止,他道:“不要了,有鸭子就成。” 伙计点头,转身去了。 这时……本是入定的姚广孝,闭上的眼睛微微阖着,借着一道眼缝里的余光,打量着眼前这一对父女。 似乎对于姚广孝而言,眼前所发生的事,显然在他丰富的人生阅历之中,是较为少见的。 姚广孝感觉自己的佛心有些乱了。 以至于他需深呼吸,才勉强抑制住了内心的不宁。 烤鸭比姚广孝的斋菜要上的早。 半只烤鸭送上来,伙计笑着道:“就是半只鸭子,一块肉没少,还是咱们约定的十三文钱,客官下次多照顾本店的生意吧。” 汉子一时感激起来,不断说好。 随即,汉子便对女孩儿道:“快吃,你还没吃过鸭子吧,这是大肥鸭……” 女孩儿还没到懂事的年纪,早已垂涎欲滴,于是忍不住伸手抓了一口就往嘴里塞。 随即边吃边惊叹着道:“世上还有这样好吃的东西,爹爹,你尝。” 汉子摸着女孩儿的脑袋,笑着道:“爹爹不是吃了赶集带来的馍?已吃饱了,你多吃一些。” 女孩儿皱着鼻子道:“可是很好吃呀。” 她满嘴是油,狼吞虎咽,分明是个小孩儿,却没多久就生生地将半只鸭子吃了大半,还不忘舔舐骨架子。 此时的女孩儿,眼里似乎有了光。 这清澈的眼眸里,那一道光格外的夺目。 父亲这才取了骨架子,也跟着啃噬起来,将骨架子咬得咯咯的响。 “爹爹,爹爹,往后我还要吃。” 父亲将骨架嚼碎了,吞咽下去,才道:“好好好,下一次赶集,还带你来,丫头要听话……” 二人细碎的说着,直到几乎连骨架子都吞咽了大半,汉子才起身道:“伙计,结账。” 说着,便小心翼翼地从怀里取出了一个破荷包,极认真地取出一枚枚的铜钱,数了十三个,交给了店小二。 这才牵着女儿,缓缓离开。 女孩儿不安分地蹦蹦跳跳,继续盯着自己的绣花鞋子:“爹爹,我的鞋子真好看。” “爹爹,你真的还会带我来吃鸭子吗?” “爹爹,鸭子真好吃。” “爹爹,要抱,我累啦。” 那声音愈来愈远。 姚广孝端坐,他不喜说话,也不愿多言。 只等他的素菜来了,伙计才尴尬地道:“抱歉的很,座位实在坐不下,教禅师沾了荤腥。” 姚广孝道:“无碍。虽在此沾了荤腥,可在此也见到了慈悲。” 小二听不懂,不知咋接话。 姚广孝道:“你这儿生意倒是好。” 小二笑着道:“这倒是实话,全南京城的客栈,有几个有咱们栖霞渡口的买卖好的?” 姚广孝手指着外头道:“外头运送石料做什么?” “说是要修桥铺路,这一下雨,便到处都是泥泞,车马便过不了,这路要从码头,一直修到沈家庄去。” “沈家庄?” “噢,现在不叫沈家庄了,现在该叫承恩伯府。” 姚广孝道:“你说的是张安世?” “正是他。” 姚广孝颔首:“这是一个不简单的人啊。” 伙计道:“禅师您说谁?” 姚广孝微笑:“好啦,你去招呼其他食客吧,多有叨扰。” 伙计点头,忙去了。 几个斋菜摆在了姚广孝的面前。 姚广孝却几乎没有食欲。 方才还因为这些日子寄情于山水,显得精神饱满的他,现在却陷入了迷茫,他只勉强举了筷子,吃了一些饭菜,便起身要走。 护卫道:“先生不多吃一些?” 姚广孝道:“足够了。” 护卫便再不敢多嘴。 随姚广孝出了客栈,此时天寒地冻,江面上的雾弥漫至这集市的深处,姚广孝见这薄雾之中,人影幢幢,偶有吆喝声。 他低头看了地上的泥泞,又见远处一车车拉来的石料,终于登上了来迎接他的马车。 马车也渐渐地消失在了云雾之中。 可人声依旧。 那留在原地的客栈,依然客满。 ………… 张安世这几日鬼鬼祟祟地出现在东宫。 没有办法,自打没有了国子学的博士差事,他便成日往东宫去。 见了太子妃张氏,他像老鼠见了猫。 张氏在织布,其实见了张安世来的时候很高兴:“瞻基都读书了,现在没人陪我啦,安世你有闲便多来,免得我生闷。” 张安世道:“是啊,瞻基长大了,已经可以学本事了,我这个做舅舅的也很高兴。” 张氏道:“听你姐夫说,外头有人在嫉妒你?” 张安世便无奈地道:“是呢,我心里难受的很,我有这样的远见卓识,却因为是外戚,他们便瞧不起我,阿姐,我太难了。” 张氏淡淡道:“随他们说去,你不必放在心上。读书人就是这般的……” 张安世便乖乖地噢了一声。 张氏又道:“这几日你总来做什么?” 张安世道:“我想念阿姐。” 张氏道:“你这些话,我可不敢信,你一定是遇到了难处。” 张安世便尴尬地道:“没有的事……不过……阿姐,我在想,他们不让我在国子学教书,我心里技痒难耐。” 张氏回头:“你又想回国子监里去?” 张氏沉吟着道:“这是吃力不讨好的事,可你若真想,这事也不是没有转圜余地,张家是小门小户,阿姐能进东宫,又生了瞻基,确实是蒙天之赐,可是……这也不是说,我们张家真的是任人拿捏的,你这做兄弟的,有时是糊涂,偶尔也顽皮,做事没有轻重,可真教人欺到头上,阿姐也不客气,大明终究是姓朱。” 张安世感动得开始擦眼泪。 “别擦了。”张氏回头看他一眼,一面继续踩着纺纱机,道:“你擦不出来泪的。” 张安世眨着眼睛道:“是啊,真奇怪,为啥我流不出泪来。” 张安世继续道:“我是这样想的,既然不让我在国子学里教,那我就自个儿……去教,孔子不是弟子三千,有教无类吗?我也可以……就是……这事儿还得问问阿姐。” 张氏手中的活计戛然而止,纺纱机最后的吱呀了一声,停了动静。 张氏凝眸,盯了张安世一眼:“私设学堂吗?” 张安世道:“我就是技痒。” 张氏道:“这事儿,我需和你姐夫商议一下,你有本事能教出会元来,也不能埋没了你,有什么事,阿姐给你说,出了乱子,阿姐给你撑腰做主。” 张安世又开始擦眼睛:“阿姐,我……我太感动了。” 说罢,寻了由头,便一溜烟的跑出去,却差点和邓健撞了个满怀。 邓健连忙道:“奴婢万死。” 张安世笑着对邓健道:“哪里万死了,哈哈,邓公公好。” 邓健喜滋滋的样子:“许多日子不见伯爷了,伯爷还是这样爱说笑。” 张安世道:“邓公公,你来,我问你事。” 邓健点头,跟张安世到了一处角落。 张安世道:“瞻基这些日子的学业如何了?” 邓健道:“几个师傅,都是陛下钦点的,都是当世大儒,学问很扎实,教授的也很用心。” 张安世又问:“瞻基有想我吗?” 邓健:“……” “你吱一声。” 邓健道:“皇孙的心思,神鬼莫测,想没想,奴婢哪里知道。” 张安世便怒道:“这没良心的东西,我就知道他,吃里扒外,过河拆桥。” 邓健忙摆手:“别、别、别,伯爷这些话可不兴说。” 张安世叉手,哼了一声道:“我就要说,我白生养……不,是我阿姐白生养了他,天哪,小小年纪就这样没良心,长大了可怎么好,他今天就不念舅舅了,长大了还不要弑父杀母?” 邓健:“……” 张安世瞪着邓建骂道:“你他娘的倒是吱一声,是不是这个道理。” 邓健道:“奴婢不敢吱啊,奴婢都已经是废人了,再割,掉的就是脑袋了啊。” 张安世顿觉得兴趣全无,便只好道:“哎……管他呢,他不念我,以后我也不理他,教他误入歧途吧,我干我的大事去。” 说着,张安世便出了东宫。 朱勇和张軏、丘松三人,扯着不情愿的顾兴祖在外头探头探脑地等。 一见张安世出来,朱勇大喜,忙迎上去道:“大哥,大哥,咋样了,娘娘咋说?” 张安世大手一挥:“还能咋说,这是我亲姐,我做啥,她当然都鼎力支持!你们等着吧,阿姐答应的事,就等于我姐夫答应了。走,咱们去瞧瞧俺们的学堂营建到什么模样了,我跟你们说,咱们这学堂,得跟别人不一样,我这是按照五星级标准的监狱……不,是五星级标准的学堂设计的,你们有福了,以后跟着大哥混,咱们个个都有好前程。” 一群少年,呼啦啦的便在这东宫外头消失得无影无踪。 ………… 姚广孝的病好了。 得知姚广孝身体大‘好’。 朱棣自是龙颜大悦,下旨命姚广孝入宫觐见。 姚广孝来到武楼,此时君臣有一些日子没见了,朱棣笑吟吟地道:“姚先生啊,朕真的离不开你啊。” 这话有些肉麻,姚广孝同样回应:“臣也离不开陛下。” 朱棣道:“眼下,倒是太平无事,只是现在天寒……也不知怎的,今年开冬格外的早,如今年关将至,百姓们入冬……也是教人担心的事,朕听闻,上元县和江宁县这几日冰灾,不少百姓都受了冻,户部拨付了钱粮赈济,也不知如何。” 朱棣的担心是有道理的。 整个南京,其实就是上元县和江宁县组成,两个县将南京一分为二,纳入自己的管辖范围之内。 这两大京县,已算是天下最富庶的所在了。 就连此二县的百姓,尚且在受冻,那么天下其他州县的百姓可想而知。 只是这百姓挨饿受冻,无论是乱世,还是盛世,可谓自古皆然。 太祖高皇帝在的时候,就十分在意这些,经常因此而杀戮大臣,认为这都是父母官的错,不过即便如此,也难以改变这样的状况。 到了建文的时候,建文皇帝一心想着削藩,除此之外,便是跟着一群大儒,瞎琢磨去恢复井田制,还有所谓的恢复儒家古法,要用道德感化,治理天下,结果……可想而知。 朱棣一心将太祖高皇帝视作自己的楷模,自然而然,也不免在意这些! 当然,朱棣的手段不似太祖那般,动辄杀头,只是隔三差五下的一道道严厉的旨意去催促,只是效果如何……也只有天知道了。 此时,姚广孝道:“陛下宅心仁厚……” 朱棣摇头:“你我之间,就不必说这些了。” “臣所言的,都是发自肺腑。”姚广孝微笑。 朱棣也不禁失笑:“你他娘的一直还是这个样子,过份谨慎了,你是害怕做李善长,还是害怕做刘伯温?” 姚广孝这时认真起来:“非也,臣已高龄,一只脚都踏入棺材啦,且臣没有子嗣,对臣而言……即便是做了李善长和刘伯温又如何呢?臣谨言慎行,不是因为臣害怕什么,而是臣知道,君臣有别,天下有许多眼睛都在看着臣,若是臣行事轻浮,那么天下的臣民,就会有人效仿,一旦有人滋生这样的心思,那么陛下的权威又何在呢?” 说着,姚广孝笑道:“陛下是要干大事的人啊,行大事者,必有威仪,这才可言出法随,心中所思所想,天下人莫不影从。所以臣希望,陛下将臣当做一般的臣子来看待,而臣也如寻常的臣子一般侍奉陛下。” 朱棣听罢,大受感触,感慨地道:“朕知道了。” 他与姚广孝,无话不谈。 此时,起心动念道:“这几日,又有几道奏疏来,朕看过之后,心中不忿,倒是一直想和姚师傅商议一下。” 姚广孝便收起笑容,神色又变得认真起来,道:“请陛下明示。” 朱棣道:“自放榜以来,弹劾张安世的奏疏不少,有为数不少都是关于他滥杀无辜的……这个孩子……偶尔会有一些胡闹,只是……朕在想,该如何处置才好。” 姚广孝深深地看了朱棣一眼,口里道:“陛下……张安世何时滥杀无辜?” 朱棣想了想,朝亦失哈道:“取奏疏来。” 亦失哈点头,取了几份奏疏来,送到了姚广孝的手里。 姚广孝取了奏疏,只低头看了一眼,赫然看到了上元县令四字。 他又露出微笑,却是好整以暇地道:“陛下相信吗?” 姚广孝凝视着朱棣,他的眼神里,带着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笑容。 …… 附:下一章会在8月11号凌晨0点更新,本书首发起点,欢迎大家来起点app阅读。 另外万分感谢hjz666同学的十万币打赏,爱你,舔你。 第一百零六章:揭开真相 朱棣似乎察觉到了姚广孝话里有话。 于是朱棣凝视着姚广孝,神色也变得认真起来,道:“怎么?姚师傅有什么话,但言无妨。” 姚广孝露出一丝微笑,道:“臣年纪大了,俗事中的事,已不甚关心。只是陛下信重,委以重任,臣只好勉强用这无用之躯,尽力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姚广孝顿了顿,又道:“奏疏之中的事,臣大略看过,无非是上元县的百姓,状告张安世,而县令也为此将这些罪状,呈报应天府,应天府上奏至御前。只是臣在想,这其中所奏,陛下为何相信呢?” 这一句话,却让朱棣恍然! 朱棣想了想,便道:“朕担心张安世毕竟没有镇守的经验,栖霞渡口虽小,却是通衢之地,他又要教授人读书,又要镇守,出现差池,朕其实并不责怪,只是杀戮百姓,欺凌弱小此等事,太耸人听闻了。” 朱棣继续凝视着姚广孝,脸色变得越加凝重起来:“姚师傅总说朕乃仁厚之人,这些话,朕可没有听进去,朕自成年,便随我大明军马东征西讨,手上不知染了多少鲜血,慈不掌兵,朕刀下不知多少敌人的鲜血。只是……百姓何辜,欺凌弱小,此等事,便是朕听了都震惊不已。” 朱棣背着手,叹口气,接着道:“想那些鞑子,当初入主中原之地,武力何等昌盛,可他们在中原之地,不过区区数十年,便遍地烽火,太祖高皇帝人等,振臂一呼,但凡举旗讨伐暴元的,天下人无响应,那当初威震的鞑子骑兵,短短十数年,便被清除了个干干净净。” “姚师傅啊,朕今日兵盛,能盛得过当初征伐四方的鞑子吗?他们之所以败亡,便是视民为草芥,肆意杀戮的结果。” 朱棣叹息,显得忧心忡忡,口里接着道:“所以太祖高皇帝,处处都说勿伤百姓,对害民之人,历来施以极刑,这刑法之严厉,前所未有。我等儿孙,怎可不能体会太祖高皇帝的心思?” “朕不在乎杀人,朕所在乎的,是欺凌妇孺,肆意杀戮百姓,倘视百姓为猪狗,朕在这紫禁城中,又如何安心?” 姚广孝轻轻点头,叹道:“这便是陛下的大仁。” 朱棣顿时鼓起了眼睛:“朕说了这么多,不是想听你这秃驴说这些的。” 姚广孝笑了笑,陛下骂人的话,其实不算啥,他习惯了。 “可是陛下是否想过一件事,太祖高皇帝还说过一句话,皇帝应当明察秋毫,这样才可以分辨忠奸。” 朱棣感觉到姚广孝话里又有话,便直直地看着姚广孝道:“那么姚师傅的意思是?” 姚广孝平静地道:“上元县乃天子脚下,陛下只需派一緹骑,一看便知。” 朱棣不由挑眉道:“你的意思是要彻查吗?” 姚广孝微笑道:“这要看怎么查了,其实……陛下委任任何人去查,都可能出现不同的结果。” 朱棣眼眸阖起来,很认真地思索起来,这一句话真的是正中了要害啊! 沉吟了片刻之后,朱棣笑起来,眼中看着窗外,似乎视线变得遥远起来,带着几分感慨道:“姚师傅可还记得当初靖难的时候吗?朕临战阵,往往轻骑而出,亲自侦查敌营,所谓知己知彼,这才能真实的了解南军的实情,于是排兵布阵,往往以少敌多。” 姚广孝躬身道:“陛下凡事亲力亲为,靖难能够成功,离不开陛下一探南军虚实的功劳。” 朱棣笑着道:“只有自己亲眼见过,方才知晓实情,也可找到南军的薄弱之处,只需调集精兵,对此处穷追猛打,南军必溃。今日朕就索性去一探究竟。” 姚广孝道:“陛下可否容臣同往呢?” 朱棣等他一眼道:“和尚当然也要去,只是……需穿回你的僧衣。” 姚广孝微笑。 其实姚广孝之所以能成为朱棣身边的第一谋臣,绝不只是他每天劝说朱棣造反这样简单。 很多事,姚广孝其实都不会轻易地为朱棣下结论,更多的时候,他只是一步步地引导朱棣。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当初这个朱元璋的四子,是个绝顶聪明的人,而且极有主见,这样的人是天生的统帅,你去告诉他应该做什么,又当怎么做,他未必能对你言听计从。 可如果你告诉他,陛下何不亲眼去见一见,那么……许多事反而朱棣会慢慢地步入姚广孝所想要得到的结果了。 这世上有许多自诩聪明的人,总是好为人师,每日在别人身上念念叨叨,似乎掌握了宇宙的真理一般,可实际上,往往这样的人,恰恰在现实生活中最是可恨的。 姚广孝能活这么长,而且在朱棣身边,一直恩荣不减,对他礼遇有加,自然是有其道理的。 朱棣是个说做就做的人,当下,朱棣便带着七八个便衣禁卫出发,姚广孝与亦失哈尾从。 出了紫禁城,朱棣本是想往夫子庙渡口登船。 只是此时已是寒冬,天上飘着雪絮,朱棣索性骑马而行。 往栖霞方向,需从定东门出城。一路疾驰,又需绕行钟山山麓。 此时,雪絮乱舞,骑马时,雪絮便凝结在了朱棣面上,结了霜一般,带着丝丝寒气。 这样的天气,实在寒冷,连朱棣这久在北平,甚至深入大漠之人,都不免沿途抱怨着:“这南京的冬日,寒冷竟不在北平之下,他娘的。” 姚广孝倒是习惯了严寒酷暑,只沉默不言地骑马跟着朱棣。 寒风入体,于是朱棣终究放慢了马的速度,徐徐而行。 大概是有点百无聊赖,朱棣看了一眼跟上来的姚广孝,突然道:“建文那个小子,在你那儿如何?” 姚广孝眼眸只看着前方,淡然地道:“只修行佛法,无问外事。” 朱棣若有所思,又道:“他真的灰心意冷了吗?” 姚广孝道:“陛下,到了这样的境地,他心中想的是什么,其实已经不重要了。” 朱棣点了点头,随即就道:“嗯,朕要的,也只是他的态度。” 顿了顿,朱棣接着道:“他若能安分守己,朕自然懒得诛杀他。你回去时告诉他,教他注意身子吧。” 姚广孝道:”佛门之中,每日清心寡欲,可能更长寿一些。“ 朱棣听罢,大笑起来,道:“若要清心寡欲,才能多活几日,那又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早死了干净。你们这些秃驴,朕看不懂。” 姚广孝:“……” 朱棣此时看了姚广孝一眼,脸上似乎闪过了一丝尴尬,连忙又道:“姚师傅,朕说的秃驴里,你可以例外,不必放在心上。” 姚广孝微微一笑道:“臣知道。” 沿着钟山骑行时,山麓绵长,不远处,又可见鸡鸣寺和玄武湖。 那鸡鸣寺古已有之,此后太祖高皇帝朱元璋下令重建寺院,扩大规模,并御题“鸡鸣寺”。后经不断扩建,院落规模宏大,占地达千余亩,殿堂楼阁、台舍房宇达三十余座,乃南京第一大寺。 朱棣眺望着远处的寺庙,忍不住道:“都说佛家普度众生,却受朝廷和百姓香油供养,和尚们都不事生产,那么这修行又有什么意义呢?” 姚广孝却是直接道:“因为朝廷需要它。” 朱棣听罢,不禁失笑:“是啊,士农工商、僧俗百姓,总不免有人拿此慰藉,就说皇后吧,她便对此深信不疑,只要不祸乱国家,即可。” 又行十数里,那钟山山麓只剩雪絮中的山峦起伏的影子。 朱棣便问随来的一护卫:“还有多久可至栖霞渡口?” 护卫道:“陛下,再行五六里即可到了。” 朱棣听罢,眼眸微微一张,振奋精神,当下加快策马,只是他虽穿的厚实,却已经在马上冷得哆嗦,口里不停地吐着白气。 此时,他忍不住又骂道:“北方穿厚实一些,总还暖和,这南京穿的再厚实,还总觉得寒气无孔不入,真他娘的……” 他一路抱怨,想到了北平时,突而有几分颓唐。 又走了五六里之后,有护卫手指着前方道:“陛下,前头应该就是栖霞渡口了,那儿有一处村落。” 果然……若是远眺,可见那长江之水滔滔而下,隐隐可见渡口就在不远。至于那村落,却就在眼前了。 无数的雪絮拍打着朱棣的面庞上,看着不远处的景物,他僵硬的脸上,才见一些笑容。 朱棣显出了几分着急,道:“走,去瞧瞧去。” 当下,与众人至村前。 看这村落,也只有百来户,居中有一处砖瓦房显得格外瞩目,其余的就尽都是泥糊的茅屋,萧条而阴沉。 此时天寒地冻,外头几乎不见人烟,又恰在正午时,只寥寥一些炊烟升起。 所有屋子的屋脊上,都盖了一层薄薄的积雪。 朱棣见状,不由得皱眉起来。 百姓困苦,其实他比任何人心里都清楚,朱棣并非是一个只在紫禁城里不知民间疾苦之人。 可这等萧索,还是超出了他的预料之外。 要知道,这里距离繁华的南京城,也不过二十里地罢了。 何况此地土地肥沃,富庶已在天下州府之上了。 倒也没有过多的犹豫,当下他下了马,踩着薄薄的积雪,徐步走了进去。 似乎因有陌生人来,有人听到了外头的动静,自茅屋里出来,却是手足无措地观望着。 朱棣便见一老妪,正拉着自己的孙儿出来,又紧着想将门合上。 朱棣挺着肚腩,急忙朝那老妪走过去,边道:“莫要走,俺们途径此地,迄今肚子空空如也,俺给你们钱,给俺将就做一些饭吃。” 那老妪踟蹰,她的孙儿便好奇地打量着朱棣,似乎像朱棣这一行穿着锦衣,还有马匹的人,极少能见着。 此时,朱棣已至那老妪的门前了。 老妪便慌忙行礼,带着几分怯生道:“俺……俺们这儿的饭菜,怕不合贵人的口味。” 朱棣爽朗一笑道:“只求果腹而已。” 说罢,便朝亦失哈使了个眼色。 那亦失哈会意,连忙取了碎银给那老妪。 老妪见了,手都在哆嗦,忙是千恩万谢,将门张开,迎朱棣等人进屋。 “这该死的雪。”进了屋子,朱棣拍打着身上覆盖的一层薄雪,一面打量这屋子里头的境况。 却见这屋舍里头甚是简陋,所谓的床铺,也不过是一些稻草杆子铺设在靠泥墙的位置上而已。 这不大的屋子里,既是睡觉休息的所在,又是吃饭用餐的地方,只一张缺了脚的桌子,四张长条凳。 除此之外,便是靠着另一边的泥墙了,至于一些瓦罐之类的东西,则放在另一角落。 那老妪随即便开始给灶台生火。 其实正午的时候,寻常百姓一般是不生火烧饭的,寻常古人只吃早晚两餐,只有贵人才能一日三餐甚至四餐。 当下,那灶头的火烧起来,屋子渐渐暖和起来。 这时,朱棣才发现老妪脚下竟是赤足而行。 要知道,此时连他也不禁不寒而栗,这样的天气,赤足行走,却不知如何熬得住。 倒是那小孩儿,勉强穿了一双不甚合脚的草鞋,只是这草鞋里头,还垫了一些稻草杆子,也不知是否有取暖的作用。 二人的衣衫都很是残破,看这花色衣料,朱棣只依稀记得,像是洪武十年左右时比较流行的。 大明定鼎天下之前,对衣物没有什么规定,等到朱元璋开国,直到洪武十年左右开始下旨区分士农工商的衣料和花色,比如商贾,不允许穿绸缎等等,便是布料的颜色,也有一些区别。 而老妪身上所穿的……显是在洪武之前,那洗的老旧的布料早已破烂不堪了,至少也有二十年以上的光景。 朱棣见此,不禁唏嘘,便与姚广孝至这长条凳上坐下,那老妪去筛了几碗烧出的热水来,送给他们吃。 朱棣哪里吃的下,随口道:“男人去哪里啦?” 那老妪用南京土音含糊不清地道:“修河去了,去年开始便是修河,今年徭役,男丁都需去一个月。” “你男人也要去?” “自是要去的。”老妪在灶台上张罗,一面回答:“只要成男都需去。” 朱棣听罢,不由皱眉,他见这老妪只怕岁数也不小了,她的儿子去倒是可以理解的,可是她男人这样的年龄,至少太祖高皇帝时就已经做过规定。 不过朱棣没有露出什么声色,只又随口道:“这样也好,至少去了河堤,总还有两口饭吃,今年冬天格外的寒,农闲下来,总不至没有活计。” 那老妪奇怪地看了朱棣一眼,又连忙移开目光,接着道:“河堤那儿,可不给饭,需自己带干粮。” 朱棣:“……” 朱棣这时下意识古怪地看了姚广孝一眼。 姚广孝只笑笑,并没有说话。 他历来只是旁观者,从不多事,至于陛下如何想,那是陛下的事。 顷刻功夫,朱棣继续打量这里,似还想多问什么,却又沉思着什么,却缄口不言。 等那老妪终于端了吃食来。 热腾腾的吃食摆在朱棣的面前。 一个禁卫却是勃然大怒,冷声喝道:“你这老妇好不晓事,我等给你这么多银子,你却只张罗这个给我家主人吃?” 原来这所谓的吃食,竟只是掺杂着黄米和碎米的粥,粥水稀得可见碗底。 这哪里是人吃的,这分明是畜生吃的。 朱棣也脸上也不自觉地带出了点怒色,只觉着这老妪有些奸猾。 老妪骇然,脸色白了一下,连忙低垂着头,期期艾艾地道:“不……不敢呢,不敢的……家里……家里就只有这些吃食了,平日里也都舍不得吃……” 那护卫不信,便去掀开这老妪家中的米缸。 往里一瞧,却是沉默了。 朱棣见那护卫脸色古怪,便起身上前去,却见那米缸里……倒还有一些米,大抵也就是半升上下,多是黄米和碎米掺杂一起。 再见其他的坛罐里,也是空空如也。 朱棣顿时破防。 “尔等就靠这些为食?” “这已是好的了。”老妪怯生生地道。 “你们耕种的粮呢?” “交了赋税,还要还一些粮,再有……便是男人们上工,需得背一些粮去,还有佃租,也去了大半。” “这年关将近,米已没了,你们怎么过?”朱棣越听越觉得震惊。 “怕……怕还要去告贷……黄老爷家那儿……” 朱棣惊讶地道:“他舍得借?” “借一斗,来年还三斗,他们肯借的。” 朱棣深呼吸:“那来年怎么办?” 老妪惊慌失措。 其实她根本已经没办法想来年的事了。 可此时被这么直面的问到,她终究想了想道:“孙儿大了,可以给黄老爷放牛,再大一些,有了力气……除了徭役,便可多租几亩地。” 朱棣忍不住笑了,道:“只这些东西,可如何吃?” 老妪只觉得朱棣等人在责怪自己提供的伙食,忙道:“能吃的,能吃的……要不……要不,贱妇去借一升白米来,总……总不教贵人责骂。” 朱棣一时不知该怎么说好。 倒见那老妪的孙儿,却是死死地盯着桌上的黄米稀粥,吞咽着口水。 朱棣便朝那孩子道:“你吃。” 那老妪的孙儿大概是真的饿极,听到朱棣的话,就好像饿狼一般,一下子扑了上去,竟也顾不得烫嘴,呼噜噜便开始吃粥。 吃的很香甜,这一下子,朱棣信了,眼前这可能是老妪竭尽所能地提供了他们的伙食。 只怕即便这样的餐食,在他家孩子的眼里,也已是极丰盛了。 朱棣愁眉不展,虽是饿了,可此时他一丁点东西也吃不下,只是叹了口气,心里唏嘘着,便对左右道:“再取一些银子给她。” 亦失哈上前,又掏出一块碎银。 那老妪不敢去接。 朱棣倒是怒了,大骂道:“全给她!” 亦失哈吓得打了个哆嗦,忙将随身带的碎银统统塞给了老妪。 朱棣的脸色阴沉,不等那老妪继续称谢,便道:“你们这儿……似你这样的……有几家?” 老妪没见过这么多银子,双手捧着,心里害怕,哆哆嗦嗦地道:“我家有两个男人,已算不错了,附近邻舍,有的只有一个男丁,隔……隔壁的人家,去岁男人因偷吃了黄老爷家的粮,被打死了……今年他们怕熬不过去……” 朱棣深吸一口气,道:“官府不周济?” “周济……周济的……” 朱棣心里稍安:“这样的天气,寒冬腊月,官府该想办法颁发一些薪柴和米面,教大家共度时艰了。” 老妪却道:“周济的是黄家老爷……黄老爷是秀才,能和上头的老爷说上话……” 朱棣:“……” 朱棣再没有说什么了,他怕再说下去,自己会把这泥巴糊的茅屋给拆了。 便气冲冲地走了出去。 这一出去,却不知是不是因为他方才的声音太大了,以至于扰了邻舍。 朱棣眼看这满目疮痍,却突然有一种很无力的感觉。 他能周济这个老妪,可千千万万,甚至是十万百万的老妪呢? 一时之间,满胸膛的豪情壮志和踌躇志满,瞬间消散了干净。 远处,只见那青砖所建的大宅占地颇大。 随即,便传出几声狗吠声。 朱棣远远眺望,却见宅里出来几个汉子,牵着狼犬。那狼犬个头不小,毛色发亮,为首一个穿着绸缎衣的汉子,手里捏着一块肉,笑嘻嘻地朝那狼犬抛去。 狼犬见状,呜嗷一声,便箭步疾冲将肉刁起,一口吞下。 其他几个拥簇着绸缎衣的闲汉抱着手,俱都发出笑声。 那绸缎衣服之人,便也大笑。 朱棣是极喜欢狼犬的,今日见状,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前头那绸缎衣的人,此时已领着人,大摇大摆地过来,这人笑着道:“听闻庄子里来了生人,想来便是足下人等了,我见足下人等不凡,何不到宅里坐一坐。” 说罢,这人居然彬彬有礼地朝朱棣作揖行礼。 朱棣皱眉。 其实对方显然也是有眼色的人,只看朱棣的装束,能穿绸缎衣,那么就绝不是寻常的百姓,也断不会是商贾,在此时,商贾们还没胆子大到穿绫罗绸缎,毕竟洪武年间距离这时还不久呢。 朱棣便道:“你是何人?” “区区末学后进黄仁义。”这人语气带着谦虚,行礼如仪:“就是本乡人。” 朱棣道:“你便是那黄老爷?” 黄仁义微笑着道:“这都是本乡的人抬爱罢了,末学后进世代久居于此,平日里有一些善举,因而颇受抬爱,这里天冷,还是进宅子烤一烤火吧。” 朱棣听罢,却没有动,而是死死地盯着黄仁义,道:“是啊,这儿天冷得很。” 黄仁义则依旧笑吟吟的样子。 他是个很会做人的人,礼数很周到。 当然,这一切都有一个前提,前提是站在他面前的是‘人’。 在他看来,朱棣这样的人,不是哪个宦官之后,就应该是个秀才和举人,此番人家路过,他顺道结交,将来总有用处。 朱棣突然猛地虎目一张,厉声道:“谁抬爱你?” 黄仁义一愣,他不理解朱棣的意思。 只是黄仁义的脸却微微拉了下来。 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在他看来,自己已算是周到,可对方如此无礼,便实在有些说不过去了。 于是他立即变了脸,面容逐渐阴沉,冷眼讥讽道:“我瞧得上你,敬酒你不吃,你还要吃罚酒吗?” 朱棣顿时有满腔愤怒,顿时抬起一脚,便朝那黄仁义的肚中踹去。 这一脚实在太快了。 黄仁义猝不及防,轰隆一下,他整个人身子被踹翻,顿觉得五脏六腑似移位一般,一屁股跌坐在地。 他发出一声哀嚎,疼的捂着肚子,口里大呼:“来……来人……给我打。不必……不必怕,我们自有上头的父母官撑腰,今日是他先行挑衅,便是打死他,也自有人给我们做主……” 他说到这里,喉头一甜,一口血喷出来。 朱棣听到对方有父母官撑腰,心里已愤慨到了极点。 朱棣口里禁不住喃喃轻声道:“张安世……你辜负了朕的厚望啊。” 姚广孝只在朱棣身后,纹丝不动,只是此时,他能理解朱棣的感受。 自古以来,所谓德才兼备,德在才先,这句话绝不是虚言,或许有些人,对此颇为反感,认为才能远比德行更重要。 却殊不知,德行才是衡量一个人最重要的品质,倘若一人有天大的才干,这样的人能力越大,可能对整个天下的危害也就越大。 历朝历代祸国殃民之人,哪一个不是才华横溢? 因此,自古以来,一个人的道德感永远都比才能重要的多。宁可用的是一个庸人,也决不能用一个能力出众,实际上却毫无道德廉耻之人。 陛下此番感慨,显然是对某些事大失所望,一个自己如此看重之人,却发现……根本无法去引以为左膀右臂,本身就是一件无比遗憾的事。 而此时,那黄仁义身边的仆从见状,也大惊,有人放开了狼犬,朝朱棣方向指了指。 那狼犬狂吠,竟朝朱棣扑来。 禁卫们虽早有戒备,可那狼犬扑来的极快,一下子便跳跃至朱棣的面前。 却见朱棣深吸一口气。 猛地一拳下去。 狼犬快,朱棣更快。 这一拳直中狼犬脑袋。 呜嗷一声…… 狼犬翻滚落地,随即四肢开始摇摇晃晃,又呜嗷了一声,竟一头栽倒。 朱棣已走上前,一步步走至黄仁义的身边。 黄仁义翻滚在泥地里,却见朱棣抬起一条腿,而后抵住了黄仁义的肩窝,这巨大的力量,随即将黄仁义的肩摁在泥地。 黄仁义动弹不得,他口里高呼:“饶命,饶命……” “饶命?”朱棣脚上的力道,逐渐加重。 黄仁义好像是被人钉死在泥地上一般,只觉得这重若千钧之力压得自己透不过气来。 黄仁义恐惧了,他慌忙道:“饶命,饶命,我只是寻常百姓……不……不要杀我。” 朱棣抿嘴不语。 黄仁义的肩窝却越陷越深,半只胳膊踩入了泥地里。 黄仁义开始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他嚎叫着挣扎,可是……肩膀处,似乎开始有骨裂的声音,他惊恐地狂叫:“饶了我吧,饶了我吧,我给你银子……我……我与知县老爷乃是至交好友……你……你……咳咳……咳咳……你若是敢动我一根毫毛,周知县断然饶不了你……” 咔…… 朱棣脚上狠狠地用上猛力。 黄仁义的肩骨咔嚓一下,应声而裂。 在古代……这样的重伤,尤其伤到的乃是肩骨,基本上是没有存活的可能了。 黄仁义在地上抽搐,疼的昏死了过去,只是身子还在抽搐着。 朱棣眼眸里猛地掠过了一丝狐疑。 他抬头,看一眼眼前这黄仁义身后的几个仆从。 这些人一看朱棣这么狠,显然此时早已吓得面如土色,竟连一点上去帮忙的勇气都没有。 “方才……方才……他说什么。”朱棣喝问。 这几个仆从早已吓得腿软,纷纷拜倒,磕头如捣蒜:”饶命,饶命。” 朱棣却不理会这些,继续怒声质问道:“方才他说,他和周县令乃是至交好友……是吗?” 一个仆从磕头道:“是,是,是,黄老爷偶尔……要去县里,总会拜访周县令,与周县令谈笑风生。” 朱棣却冷冷道:“这里乃是栖霞渡口,怎的还受那上元县县令管辖?” 仆从们只是磕头如捣蒜。 朱棣大喝:“说。” 一个仆从怯生生地道:“这……这……这儿历来就是上元县管辖呀……您……您说栖霞渡口?栖霞渡口……在隔壁……隔壁……得过了前头一条溪,那儿才是……这儿还是上元县……” 说到这里,这仆从在朱棣的瞪视下已经吓得快哭了,连忙又哀叫着:“饶命啊,饶命啊……” 朱棣:“……” 姚广孝:“……” 方才那口称此处是栖霞渡口的禁卫,身子开始悄然无声地往后移动。 第一百零七章:真实的栖霞渡口 此时,朱棣的脑子是懵的。 这里……不是栖霞渡口的管辖范围之内? 还是上元县? 不过细细思来,也有道理,朱棣只让张安世镇栖霞渡口,所管辖的范围,其实就是渡口加上沈家庄附近的地皮罢了。 这地方看上去和栖霞渡口隔着一条小溪相望,可实际上……彼此之间却是差之千里。 朱棣一时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好了。 随即,他倒是暴怒起来,回头就道:“方才是谁说此地乃栖霞渡口?” 那身子已挪了一丈远的护卫,吓得身子抖了抖,可此时被问起,自不敢再躲,连忙上前,道:“卑……卑下……万死,这……这儿从前确实也叫栖霞渡口,是卑下不当,恳请……恳请……” 朱棣一时之间也没什么话说了。 若是这家伙在他的脚下,只怕他非要踹他一脚不可。 可这时,也只能朝他骂道:“入你娘!” 说罢,再也不理会那地上半死不活的黄仁义,也懒得去理那些还在求饶的仆从,还有地上那条死狗。 便索性叫人牵马来,直接翻身上马,就道:“过溪!” 一声令下,众人连忙上马,随着朱棣奔驰而去。 过了溪,一眼看去,这里的景象,似乎和此前的村落有些不同。 当然,具体哪里不同,朱棣一时也说不上来。 他脸冻得通红,方才的粥也没喝,只是肚中饥肠辘辘,眼看前头便是渡口的集市,随即便带人进去。 这里早已是商铺林立,原本巴掌大的集市,现在却更显得拥挤,还有许多的新铺,似乎也在附近营建。 泥泞的道路上铺了雪,不过很快又被人踩得泥泞。 一船船的石料自那码头拉来,许多劳力沿街挖着沟渠,或是铺设石料。 朱棣见这里脏乱嘈杂,略略皱眉。 倒是姚广孝笑着道:“那儿那处客栈,贫僧相熟,斋菜的味道不错,烤鸭的滋味也极好,不妨请……家主去那儿闲坐片刻,先填饱肚子。” 朱棣听罢,下马,将马交给后头的禁卫,随即便龙行虎步地往那一处店铺里去。 却见因为是正午时分,这里格外的热闹,进进出出的人极多,甚至许多食客不得不在边上站着,等别人吃完才能上桌。 朱棣见状,大为吃惊,回头看姚广孝,不禁道:“此地的生意,竟比南京城内还好!” 姚广孝微笑道:“是啊,贫僧也很费解。” 足足等了许多时间,这才有了空座,不过空的却是座位,对面还坐着一个汉子,虽是大寒天,可这汉子却好似觉得燥热,竟将衣襟解开了一些,裸露出了黝黑的半个胸膛。 汉子吃着的很简陋,不过是一道菜,加三碗米饭而已,此人胃口极大,扑哧扑哧便吃下了一碗米饭。 以至于朱棣坐在他的对面看着,都禁不住大吃一惊。 这人连吃三碗,菜肴也吃的一空,菜碟上还有一点残汤,他也舍不得剩下,直接端起来,往嘴里滴。 吃过之后,附近桌上似乎也有几个和他一起的伙伴,都一并站了起来,口里大呼:“赵三,走啦,上工去。” 这叫赵三的汉子,摸了摸肚皮,却粗声粗气地道:“走走走,他娘的,总觉得没吃饱,待会儿干活不得劲。” 别人便笑他:“你可别偷懒,今日那石料若是再不切割完,咱们对不住张家的工钱。” 说罢,一行人快步离开了。 那空座没多久,却又被一汉子占据,这汉子口里还大呼着:“叫我好等,待会儿只怕要误了工,小二,小二,上菜,赶紧的。” 那小二如陀螺一般地在店里穿梭着。 朱棣见此,食指大动,也觉得自己饿极了。 等小二来了,那小二竟还记得姚广孝,露出大大的笑容道:“和尚今日还吃斋菜吗?” 姚广孝笑道:“尽管上来,至于我这……施主,你需上好菜。” 小二打量朱棣:“哎呀,这也是一位尊客,尊客想吃什么。” “拿手的都上。”朱棣豪气干云地道。 小二应下,便又向姚广孝苦笑道:“哎呀,这个时候,最是忙碌。若有怠慢,先赔个不是了。” 说罢,兴冲冲地便走。 朱棣越发觉得惊奇,他发现这里的食客和他在北平时在民间的食客完全不同。 这里的食客……大多竟都是一些粗野的汉子,这些汉子可能点不起太多的菜肴,若是三五成群,则三五人点两三个菜即好,可米饭点的多,偶尔……也会叫一盏黄酒来,若是一人,也只点一个菜肴。 最重要的是他们吃饭,绝不是那种宴请宾客时一坐就是老半天,细嚼慢咽。 这些人往往是匆匆而来,吃的极快,片刻功夫就风卷残云,而后便匆匆而去。 偶尔,也见几个农夫打扮的人,带着儿女怯怯地来,他们会慢一些,不过也不敢久留。 朱棣的酒菜很快被送了上来。 姚广孝愉快地吃他的斋菜。 可朱棣的菜肴却很多,都是大鱼大肉,像他这样奢侈的点一桌菜的却是极少。 对面的汉子显然觉得很拘束,匆匆吃过便走了。 以至于对面虽有人还在等位置,却都不敢坐朱棣的对面了。 朱棣真饿了,何况看周遭人吃得香,便也大快朵颐。 酣畅淋漓的吃饱之后,时间似乎已至未时,终于热闹的客栈里,人也渐渐清冷下来。 再晚一些时候,这客栈里只剩下了朱棣和他的随从们。 小二忙是过来收拾,小心翼翼地看一眼朱棣,能在这一人独自点上这么多菜肴的,确实少见。 小二先对姚广孝道:“禅师,今日的口味还好吧。” 姚广孝微笑道:“尚可。” 小二便又对朱棣道:“这么多菜肴,怕是贵客吃不下,要不,小的待会儿给您用荷叶包起来,回家吃?” 朱棣淡淡道:“不必。” 小二讪讪一笑:“是小的多事。” 朱棣突然道:“你们这儿的生意,怎的如此好?” 小二现在也清闲下来,左右无事,便道:“何止是这家客栈,这集市里但凡是吃饭的地方,现在都是如此,但凡不黑心的,一日三餐都是客满。” 朱棣心头诧异,不禁道:“有这样多的人来吃?” 小二笑着道:“客官您有所不知,现如今,这栖霞渡口,说起买卖,谁也及不上这里。去岁的时候,这里才三家客栈,现如今……已有八家,可还是日日客满,客官见四十丈外营建的几处商铺吗?都是许多人购了地,急着来此开张做买卖的。” 朱棣顿时好奇起来,便道:“这是何故?” 小二来了兴趣,一边擦拭着桌上的油渍,一面笑道:“还能有什么缘故?我和你说,你可晓得这渡口的所有庄户人家,都是免了佃租,户户得到了几十亩地?今岁的时候,也只收了田赋,可地里庄稼……却不需收佃租。” “你想想看,没了佃租,那可真不同了啊!小的几个兄弟便是庄户人家,往常的时候,一年下来,种的粮食,十之四五,都得被收缴了去!除此之外,还要缴赋,这税赋,在沈家人在的时候,这保长还得是他们家指定的,说收多少便多少,说需加多少损耗便加多少损耗,如此一来,一年到头,这七八成的粮……便都没了。” 小二是见过世面的人,油嘴滑舌,此时是说的津津有味:“剩下两三成粮,要养活一家老小,能不饿死就不错了,若是因为荒年的时候,还给沈家人借过粮食的话,来年还要拿大把的粮去还贷,九出十三归,你晓得吧?就这还是心善的。” “所以平日,大家能不饿死便不错了。可如今不一样了。”说到这里,小二面带红光:“如今没了佃租,就算是赋税,也照实来,以往赊欠的钱粮都一笔勾销了!就说俺家一个兄弟吧,今年收了地里的庄稼之后,刨去一家的口粮,还有来年的粮种,竟发现家里多了四百多斤的余粮,这人有了余粮,不就有底气了吗?” 朱棣越听越是诧异,此时也不打断小二,只继续细听。 只听小二接着道:“有了底气,一月下来总要来集市里逛一两次,带着孩子扯几尺布回去,或是拿余粮喂一些鸡鸭,带来市集里卖,给婆娘买一只钗子,再或者……购买一些农具,你看……咱们这客栈,现在就有不少这样的人来尝鲜,别看他们一个月只来一两趟,可积少成多啊,这食客一多,东家挣了钱,便也都肯多雇一两个伙计和厨子了。” 朱棣似乎听懂了,他忙不迭地点头:“是这个道理,还有那些汉子是什么人?” “那些汉子?”小二愣了一下,随即就明白朱棣问的什么人了,便道:“噢,那是服徭役的。” “服徭役的?” “现在不是农闲吗?所以招募了大量的壮丁,要修桥铺路,还要修缮码头,除此之外,还说要挖什么沟渠引水,其实和修河堤也差不多。”小二道:“不过今年和往年又不同。” 朱棣惊奇道:“有何不同?” “其他地方服徭役,是自己带着干粮去,可这儿不同,这儿虽管不上饭,但会根据工种不同给钱。若是有手艺的,一日下来,得个一百五十文不在话下,即便是寻常的苦力,也有百文钱!” “您想想看,大家伙儿家里有余粮,这心里就有底气了,如今农闲时来上工,还能得钱,这钱虽不多,可毕竟卖的是死气力,耗费的气力不小,所以以往一日两餐,上工的时候,总得一日三餐才有气力,大家干劲也足,舍得正午来客栈里头吃一顿,其实算下来,也不贵。” 朱棣听了,恍然大悟。 只是细细一想,又觉得这花费可不小,朝廷征用民力,其实照理来说,一般是会给一些钱粮的,可没想到……这政策到了地方上,官府压根就是让你完全自带干粮。 而在这里……若是给钱……似乎……官府也未必能供应得起,倒是这栖霞渡口,开了先河。 一见朱棣沉思,好像心里对此有所猜疑,小二却乐呵呵地道:“客官一定在想,这使了这么多的钱,花费不小吧,其实我听说……” 说到这里,他压低声音:“其实还赚了……” 朱棣更惊异了:“挣了?” 小二头头是道地道“客官你是不晓得,人饿着肚子,一日两顿,且还是吃糠咽菜,说实话,有几个有气力干活的?这一点,客官您可能不晓得人饿着是什么样子,可若是人吃饱喝足,浑身都是气力,这就不同了!” “过往的许多客商都在说这个事呢,说咱们渡口这儿的汉子,一个人可以抵得上其他地方三个人,若是再细致一些的活计,其他地方的徭丁干不成,可到了咱们渡口这里,还真能干成,没办法,吃饱了饭,脑子就好使了,学什么都快。” 朱棣听了这话,才猛然醒悟,他方才明白,这里头的诀窍竟在于此。 这个时代,并不存在所谓的劳动生产率的概念,可朱棣却也知道,这其实和带兵一个道理。 寻常一群营养不良的士卒,即便人再多,也是没有战斗力的,那些吃饱喝足的精兵,平日里操练也在实处,哪怕只有区区数百上千人,在战场上也能发挥巨大的作用,成为击垮对方阵线的重要力量。 朱棣颔首,大笑道:“好好好,真没想到,这渡口……百姓们竟还活的这样自在。” 小二道:“可不只这样呢,这里买卖也好做,许多商户也都闻风而动,你想想看,且不说这儿货物进出,单说这儿这么多人要来市集里吃顿好的,买双新鞋,舍得扯几块布回去,这东西积少成多,买卖就好做!” “不说其他,就说市集里卖肉的张屠户,去年的时候,一个月也才杀一口猪,到了今年,若不宰杀七八头,都供应不上的。” 朱棣听罢,猛地想起什么,随即就道:“可我在外听说,这儿有人滥杀无辜?” “杀人?那倒真杀了好几个了。”小二一听这个,越发的来劲了,道:“最先杀的,是一个叫震天虎的,此人从前开了赌坊,在这渡口里那真是横着走的人,他是背了许多命案的,不过他与上元县的都头相熟,谁也不敢管他。可等到承恩伯一来,第一个便是将他绑了,打了个半死不活,直接给治死了。后来……又抓了几个……” 小二热切地接着道:“其中一个,是个老婆娘,此人拐卖女子和娃娃,专门诱人去南京城里发卖的!那次拐人娃娃的时候,被当场拿住,承恩伯晓得了,连夜赶过来,当即便教人打,生生被打死了。” 朱棣听罢,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 “这样说来,那什么承恩伯,倒是青天了?” 小二一听承恩伯,声调也提高道:“这何止是青天,青天也不给人发工钱呀,这是青天加上财神爷,咱们都亏他的庇护,在这儿混口饭呢。” 朱棣哈哈大笑,腰杆子也挺直了,口里道:“哈哈……其实他也没这样厉害,都是一些旁门左道。” 其实朱棣也就谦虚一下。 小二听罢,却板着脸道:“这是什么话,什么叫旁门左道,我看那些个什么老爷们,才是旁门左道呢,口里头又是什么拯救苍生,又是什么百姓为念,可干的哪一件不是糊涂事,俺这人没读什么书,可能比不得客官您懂什么大道理,可俺只晓得,大家的日子过的都比从前好了,便是天大的理。其他的你说破天,有个鸟用。” 朱棣又笑,他心里……突然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你说的有理,还是你有理,俺看你都可以做国子监的博士了。” “可不敢,可不敢。”小二也跟着挠头乐了。 就在此时,突然一下…… 轰隆一声,地动山摇。朱棣顿时脸色一变…… 姚广孝也佛心动摇。 那小二居然还镇定自若,甚至笑着道:“客官,无妨,无妨,别怕,别怕的,这是寻常事,咱们这渡口这儿……是这样的,习惯了就好了。” 朱棣:“……” ”客官要走了吗?诚惠三百七十钱……” 朱棣微笑,朝另一桌的亦失哈使了个眼色。 亦失哈干笑,他似乎意识到自己携带的银子都送给那老妪了,于是不紧不慢地看向众禁卫。 众禁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 朱棣:“……” 姚广孝似有所悟,高宣一声佛号:“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 沈家庄…… 那一声轰鸣过后,一团火焰升腾而起,剩下的半边沈家庄邸,顿时陷入了滚滚浓烟之中。 丘松正微微抬头,叉着手,一甩鼻涕,却又喜滋滋地看着那一团焰火,清澈的眸子,亮晶晶的。 震耳欲聋的轰鸣过后。 与丘松不同。 朱勇和张軏却已是条件反射一般,直接架了张安世拖拽着便跑。 朱勇嗷嗷叫道:“大哥,风紧扯呼,快跑!” 张安世被他们拖行,口里大骂道:“他娘的,扯你们个蛋,跑个啥,这是自己的地头。” 朱勇似乎猛然恍然大悟,对呀,这不是炸人茅坑,也不是往别人家宅子丢火药包,这是咱们炸自己的。 于是,又忙将张安世放下。 张安世气喘吁吁的,忙在地上如热锅蚂蚁一般找自己被他们拖行脱落之后的鞋,口里还骂骂咧咧:“没前途,我早知道你们没前途,我都懒得搭理你们。瞧一瞧你们这一副德行,哎呀,我瞎了眼……” 总算将鞋找着了,趿了鞋,抬头看那沈家庄最后的残垣断壁,陷入了火海。 大火冲天,烧无可烧,只无数的灰烬和烟尘漫天。 张安世这才整了整衣冠。 在不远处,上百个组织起来的劳力和匠人在此待命。 张安世走过去,大手一挥:“听我号令,清理!” “喏!” 众劳力们个个精神抖擞,一听号令,顿时发出排山倒海的呼声:’喏!” 说罢,众人拿着铁锹、铁铲,或是锤子,冲上前去。 这沈家的庄子……确实是废了。 尤其是丘松一直在惦记着剩下没炸掉的半边建筑。 张安世权衡再三,都到了这个份上了,还是把剩下的也炸了吧,直接夷为平地,他的新监狱,啊不,他的新学堂,自然也要在这一片焦土上拔地而起。 虽是打定了主意,可最终让丘松得逞的时候,张安世的心依旧还是在淌血。 我太难了。 自己炸了自己两次。 而且两次都是我张安世心甘情愿的。 张安世感觉在一团烟火中,就好像自己的孩子被夭折了。 而且他娘的夭折了两次。 吸了口气,回头又对朱勇和张軏骂骂咧咧。 朱勇和张軏耷拉着脑袋,不敢顶嘴,只嘴里轻声咕哝。 又回头,发现丘松不见了,细细一看,却发现丘松第一个冲进了现场,十之八九,又是想看看他的杰作,还有查验爆炸的威力了。 就在此时,一个汉子疾步冲过来,高呼道:“伯爷,伯爷,不得了,不得了,出大事了。” 张安世淡定地道:“又是什么事。” 汉子道:“来福客栈那儿,今日有人吃饭不给钱,哎呀……好几个人呢,还带着刀,凶得很。” 张安世便骂道:“他娘的,自老子来这儿,就没见过有人敢这么嚣张的,平日里连小偷小摸都瞧不见了,现在竟还有人敢吃饭不给钱,他以为他是谁?” “走。”张安世大手一挥,猛地想到什么:“他们还带刀?” “是。” 张安世勃然大怒:“召集人,给我召集百八十人,带上家伙,管他锄头还是铁锹,都带上,大家保护好我,跟我来。” 张安世在这渡口,还真是一呼百应。 一声令下,便有许多汉子带着家伙跟过来,队伍越来越壮大,乌压压的甚是骇人。 待到了客栈,这儿已围了个水泄不通。 里头便听人道:“谁说不给钱,只是没带,我叫人去取。” “客官,你吃白食便吃白食,却还在此抵赖什么,我起初还当你是贵客,又见这和尚跟你一起,难怪你点这么多菜肴,原来就不打算付钱的。我不管,说什么你们一个也别想走,我已教人知会咱们张伯爷了,等张伯爷来,看怎么收拾你。” “你叫他来。” “呀,你还敢说这样硬气的话,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大胆,你好大的胆子!” 里头骂的不可开交。 张安世先等前头一个打头的人进去,那打头的人回头道:“还没动刀呢,没动刀呢。” 张安世顿时豪气顿生,口里大喝道:“让开,让开,我张安世来啦。” 说罢,排众而出,张安世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出现。 一进客栈,顿时眼睛好像刺瞎了一般,第一反应便是想要脚底抹油。 却见众目睽睽之下,朱棣瞪着门前的方向,张安世和朱棣眼睛稍稍对视,便心知自己跑不掉了。 张安世的腿从大步流星,随即变成了小碎步,方才还昂首挺胸,叉着腰,转眼双手垂下,背微微一弓。 俯首帖耳的模样,上前开口便道:“对不起,我有眼不识泰山,我错啦。” 朱棣看到张安世的时候,眼睛已是一亮,被这么多人围着,实在难堪,他更怕有人知道自己的身份,若被人传出去今日在此的事,只怕真和当初在北平吃x的谣言没什么分别了。 等张安世温顺地到了他的面前,朱棣便斜眼看着张安世,于是朝那小二道:“你看,这张安世来啦,你还要说什么?” 小二一愣,其他人也都瞠目结舌。 朱勇和张軏本是屡起袖子跟着张安世要冲进去,往里一看,二人瞬间跑了个无影无踪。 张安世便对小二道:“这是我大哥,知道吗?他吃饭一向不给钱的,在哪儿,他都是这规矩。” 朱棣一听,竟不知张安世的话到底是好是坏,听着好像是向着自己,可怎么又好像是讽刺? 小二倒是无措起来,慌忙道:“张……张伯爷,小的………小的……” 张安世很难堪,这么多人看着呢,忙是从怀里随意掏出银子来,也不去细数,直接塞到小二的手里:“拿去,拿去,所有人散了,都给我散了。他娘的,都是吃闲饭的吗?喊你们上工啦!” 众人听罢,哪里敢留,一哄而散。 张安世尴尬得即时想要找个地缝里钻进去,可也只能硬着头皮站好。 其实朱棣也很尴尬,被店小二抓着付钱,还被这么多人围观,这绝对是平生未有的事了。 “啊……啊……大哥,您来啦?”张安世当着小二的面,踟蹰地道。 朱棣将眼睛别到其他的地方,生怕露了相,只轻描淡写地道:“唔……是啊,来了,来看看你。” 为了掩饰尴尬,张安世没话找话道:“吃……吃了吗?” 这本是寻常的问候,可这话一出,朱棣破防,恢复了本性:“你娘的。我没吃至于如此吗?” 张安世:“……” ………… 附:下一章会在8月12号凌晨0点更新,本书首发起点中文网,欢迎大家来起点app阅读。 另外,老虎没有存稿的,每天一万五千字,分两章发,这基本上已经是老虎更新的极限了,除了吃饭,张开眼就是拼命更新,写到晚上十一点多,草草检查一下上传,所以并不是老虎故意断章或者是有新潮盟主不加更,因为大家都是实在人,不玩那种故意留着稿子等盟主加更的套路。 第一百零八章:托陛下洪福 遭遇了这等事,其实还是很尴尬的。 毕竟大家都是要脸的人。 所谓看破不说破。 可看的这样的清晰,事情闹成这个样子,恰恰就成了说不说大家心里都膈应了。 等人都散了去,连那小二也识趣地拿了钱去后厨。 张安世这才尴尬地看着朱棣道:“陛下您怎么来了?” 朱棣绷着脸,瞪着张安世道:“朕来与不来,还需跟你奏报?” 这是一种典型的破防之后恼羞成怒的现象,张安世还能说啥,只好道:“是,是,是,陛下说的对。” 朱棣脸色总算稍稍缓和了一些,便道:“你这儿……倒还不错。” 张安世道:“臣惭愧的很,自奉旨镇守于此,每日殚精竭虑,为这渡口操碎了心,唯恐有负陛下所托。” 朱棣颔首道:“方才的爆炸怎么回事,你又炸什么了?” 这一下子戳到了张安世的痛处,张安世一脸委屈地道:“这……真是一言难尽,当初臣不是将沈家庄子炸了一半吗?臣在想,这么大的宅子,怕是修复不了了,于是只好忍痛,教人将另一边也炸了,臣亲眼看着自己的宅子化为灰烬,心里很不好受,万般的难以割舍……” 朱棣却是笑了,他总算心里好受多了。 “没啥,男人嘛,要大气一些,再者说了,你不也挣了不少银子吗?营建一个大的伯府,到时朕要来看看。” 张安世立即就道:“陛下,臣不打算营建宅邸。” 朱棣奇怪道:“嗯?” 张安世道:“臣想营建一個学堂,主要是深感许多人想要读书,却寻访不到名师。” 顿了一下,他接着道:“再者说了,孔圣人还托梦给我了,臣思来想去,总是要对得起他老人家的。” 朱棣脸抽了抽,刚想骂人。 张安世却压低了声音又道:“这书要卖,总要有效果才是,若没有榜样,谁肯买书?陛下,想要销量卖得好,这学堂就非办不可啊!” “是吗?”朱棣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 张安世趁热打铁道:“其实臣也犹豫,办学堂实在太操心了,方方面面的事,都要管顾,若是当初还在国子学倒还好,只需给人讲授课程即可了,可惜……臣遭人记恨,哎……实在一言难尽。” 他说的很是为难,可这里头透露着两个讯息,一个是能挣钱,另一个则是卖惨! 当初张安世可没犯什么错,却因为被百官围攻,所以辞去了博士一职。 前者若说是利诱,那么后者,就足以博取朱棣的同情了。 朱棣叹口气道:“你有这上进心是好的,朕取的就是你这一股子锐气,很好!对了,张安世,你再取一些银两给朕。” 张安世倒无二话,忙掏出银子来,双手奉上。 朱棣得了银子,却是转手交给了亦失哈:“去,开几间上房。” 亦失哈先是错愕,随即忙颔首,匆匆去了。 倒是张安世大惊道:“陛下这是何意?这里可粗陋得很,陛下难道还要在这里住下?何况……此地护卫,只怕……” 朱棣却是笑吟吟地道:“朕要在这里等一日。” 张安世百思不得其解:“等……等什么?” 朱棣道:“守株待兔,等人自投罗网。” 朱棣说这话的时候,不笑了,露出极严肃的样子,而且连说话都开始变得文绉绉的样子。 彼此也认识了这么些日子了,张安世大抵能摸清他一些脾气,一般这等粗人突然不说脏话,就可能会有什么事发生了。 张安世心里不自觉的惴惴不安起来,不会吧,不会吧,不会是我那三兄弟又犯事了吧? 朱棣却是气定神闲,又道:“让小二上茶来。” 顷刻功夫,那小二便斟了茶来,小二一脸抱歉地道:“方才是小的该死,小的……” 朱棣摇摇头,倒是大气地道:“没你的事,吃东西付钱,这个道理,我们还是懂的。只是我银子没带,也确实是我的疏失。” 张安世心里越发的不安了,他发现朱棣开始变得客气了起来,身上没有了那种热情奔放的气质,连他端起茶盏的时候,居然都透着一股优雅。 说起来,朱棣本就是皇子出身,他出生于应天,那时候太祖高皇帝朱元璋就已经占据了南京城,可以说,朱棣的生长环境,绝对是优渥于天下任何一个人的。 照理来说,那些高雅一些的举止和谈吐,想来朱棣自幼应该就有过培养,只是他的骨子里,却又好像不屑于这些所谓的优雅,深藏内心深处的,似乎是从太祖高皇帝血脉中流传下来的野性。 可现在,这种野性被刻意地收敛起来,却令张安世越发的不安。 小二却没想这么多,只晓得眼前这人是贵人,这不是连张伯爷对他也小心翼翼嘛! 于是小二道:“终是小人有眼无珠……” 朱棣突然道:“罢了,不必多言。” 姚广孝却坐一旁,笑吟吟地对小二道:“你自管去忙便可。” 小二这才放心去了。 姚广孝此时倒是打量起张安世,其实他一直对张安世颇有一些好奇,当然,张安世的身份对姚广孝颇敏感,毕竟这是太子妻弟。 姚广孝是一向不理朱棣家事的,哪怕朱棣无数次询问谁可做太子,姚广孝也绝不会对朱棣的任何一个儿子有偏向。 他永远只一个回答:陛下自有圣裁。 这倒不是他过份谨慎,而是姚广孝很清楚,朱棣有选择自己继承人的眼光,他说与不说,也绝不会改变这个结果,而说了……可能就会留下话柄了。 这时,他朝张安世道:“听闻你梦见了孔圣人?” 张安世一眼不眨地道:“依稀梦见,醒来时许多事记不清了。” 姚广孝道:“可曾梦过如来佛祖吗?” 张安世听了这话,觉得有些刺耳,你这不是来捣乱的吗? 张安世便道:“我是读书人,不是方外之人,平日并不思佛祖,想来佛祖梦里也不会来寻我吧。” 姚广孝感慨道:“贫僧修佛数十载,迄今不见佛祖显灵,承恩伯才十数岁,便得孔圣托梦,真教人羡慕啊。” 张安世决心不理他,这家伙满口都是怪话。 当日,朱棣竟当真在此住下。 这客栈的住宿条件其实并不好,毕竟此前这里只是一个小渡口,并没有什么大商贾或者京城中的官宦人家来,大家宁愿多走几步至南京城中的客栈居住。 到了次日清早,人声便又嘈杂起来了,而雪更大了,鹅毛般的大雪片片飘落,覆盖在大地之上,客栈之外,已是银装素裹。 此时,亦失哈匆匆进入了朱棣的卧房,仔细地服侍着朱棣更衣。 朱棣道:“方才楼下似乎嘈杂,是何缘故?” “来了许多食客,除此之外……除此之外……” 朱棣气定神闲地道:“又有什么事?” “倒是有一些当地的百姓来,听闻……听闻……” 朱棣今日格外的冷静,居然没骂人,声音依旧平静:“但言无妨,无论说什么,都赦你无罪。” 亦失哈这才大着胆子道:“他们说,听闻承恩伯的大哥来了,无以为敬,送了一些吃食来。” 朱棣的脸顿时就抽了抽,差点没忍住想要骂人,终究深吸一口气,只道:“噢,知道啦。” 等亦失哈给朱棣梳了头,朱棣道:“那么就不妨下去看看吧。” 说罢,朱棣带着亦失哈下了楼,这楼下已有不少食客了,不过另一边,也有不少人被店小二安置在靠着后厨的地方,这些人都是短装的打扮。 那小二见朱棣下来,便朝他们指了指,这些人便纷纷上前见礼。 朱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见有人拿鸡蛋的,有人提着鸡的,竟还有人驱了一头羊来。 羊看着有些焦虑不安,似乎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咩咩叫个没停。 为首的一个是个老者的模样,他红光满面,又行了个礼,才道:“昨夜晓得恩人来,我等便想着,恩人与伯爷对咱们有再造之恩,小的们送了一些东西来,还望恩人不嫌。鄙人姓宋,单名一个琏字……” 朱棣看了,见这些百姓个个情真意切的样子,心里只是冷笑。 哼,那张安世倒是贼的很,竟派人来演朕。 真以为这样溜须拍马,朕看不穿? 这样想着,朱棣便没给什么好脸色,冷冷地道:“我与那张安世,可没什么交情,你们不要会错了意,我在此暂住,尔等就不要来叨扰了,带着东西快走吧。” 朱棣是何等聪明的人,一旦猜到了对方的居心,哪还跟你讲什么脸皮。 宋琏与随来的人却是面面相觑。 搞错了? 咋此前宋十三说的有鼻子有眼呢? 看来可能真搞错了,宋十三那个浑人。 于是宋琏顷刻间就变脸了,拄着拐杖道:“原来如此,既如此,那么俺们倒是拜错了庙,只是你这汉子,好不晓事,老夫好歹也是老人家,我好声好气与你说话,你竟这般应对,来,来,来,咱们走,不与这汉子计较,承恩伯说啦,要和气生财。” 说罢,众人竟真的一哄而散,那一头羊还不肯走,被人拖拽着,就好像要上刑场一般,咩咩个不停。 朱棣听罢,反而微微一愣,对方翻白眼的时候,朱棣就晓得,这可能真不是张安世布置的了,如若对方当真知晓他的身份,哪里敢这样和他说话? 那他们……竟是当真自发来的? 朱棣低着头,不禁陷入沉思。 倒是亦失哈在一旁,极小声地道:“陛下,陛下……” 朱棣恍惚之间,回过神来:“怎的?” “陛下该用早膳了。” “知道了。” 那小二特地给朱棣寻了一个极静谧的位置,朱棣落座,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茶。 “陛下打算何时摆驾?”亦失哈声音很轻。 朱棣淡淡地道:“不急,这些日子的事,总要有个结果才成。” 说罢,朱棣抬头看一眼坐对面的姚广孝。 姚广孝叹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朱棣挑了挑眉道:“和尚早上念什么经。” 姚广孝道:“出家人以慈悲为怀,为人念超度经。” ………… 文渊阁里。 一个舍人正匆匆地进入了大学士们的公房。 这文渊阁如今已成大明中枢所在,只是文渊阁狭小,里头又有几个大学士,还有十数个舍人办公。甚至平日里,各部的尚书、侍郎以及翰林的学士也会来。 因此三个大学士,眼下只能缩在一处公房。 “解公、胡公、杨公。”这匆匆而来的舍人行礼道。 解缙抬头起来:“陛下还未传召吗?” “打听了,陛下……昨夜未在宫中。”舍人毕恭毕敬地回答。 解缙大惊,眉头深深皱起,这绝对是超出了寻常的事。 虽然当今皇上豪迈,偶尔出宫,大家也自当没看见。 可是连夜不回宫的事却很罕见。 于是解缙道:“可知在何处?” “询问过了,圣驾眼下在栖霞渡口。锦衣卫的人已闻讯,緹骑们已经出发……” 解缙听罢,眼里忽明忽暗,他看向杨荣和胡广:“二公,陛下往栖霞渡口去做什么?” 胡广苦笑:“陛下圣明,自有深意。” 杨荣沉吟片刻,便道:“应当是因为张安世。” 解缙的脸色就更有些不好看了。 他一开始就不喜欢张安世,或者说,读书人出身的他,历来对外戚和勋臣是反感的,这都是一群粗人,历朝历代,但凡皇帝信任勋臣、外戚或者是宦官,都是士人们的黑暗时期。 这对解缙来说,是历史教训。 何况在解缙的内心深处,还有一个秘而不宣的心事。 太子殿下那边,其实解缙已经拿捏了,作为铁杆的太子党,解缙几乎是众所周知的太子左膀右臂。 他的这个谋算,至少可以确保在两朝之内位极人臣,等将来太子殿下登基,他便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 正因为如此,他才觉得张安世这样的外戚格外的令人生厌,太子对这个妻弟越宽容,解缙的心里便越不自在。 解缙道:“此番……确实过于蹊跷,只是……陛下今日扔不回宫,这国家大事如何处置?” 杨荣和胡广感觉到解缙话里有话,便道:“解公以为如何呢?” 解缙毫不犹豫就道:“我等去迎驾吧。” 他叹了口气:“陛下在外,难免朝野惊疑,何况圣驾在外,少不得又有人趁机滋扰百姓。” 杨荣和胡广略一沉思,也觉得有理,于是彼此点头,随即预备动身。 既然有了决议,这一行人便坐着轿子,一路往栖霞渡口去。 解缙坚持走陆路而不选择水路,其实也是有他的心思的。 水路虽快,却没有给陛下提前预知的时间,显得仓促,而慢吞吞地走陆路,双方就都有了一个准备,而且沿途若是有什么消息,也可随时进行传递。 等眼看着栖霞渡口遥遥在望时,却见乌压压的一行人,停在了栖霞渡口不远。 一见到解缙一行人来,便有人上前,口呼:“下官上元县县令周康,见过诸公。” 听闻是上元县的县令,解缙也并不怎么在意,彼此的身份悬殊太大,哪怕是京县县令在解缙面前,也显得不起眼。 不过此时,解缙对这里的情况还不清楚,终究还是下了轿,却见一个带着翅帽,相貌堂堂之人在众佐官和士绅的拥簇之下,此时又朝他再拜行礼。 解缙背着手,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尔等在此作甚?” 周康恭敬地道:“下官听闻圣驾至栖霞,所以率佐官与本地士绅百姓在此迎驾,也预备了一些供奉之物……“ 解缙叹息道:“这岂不又滋扰了百姓,历来天子出巡,沿途无不供奉……” 他摇摇头,却没有继续往深里说下去。 不过显然,周康这些人倒是能理解解公的意思的,作为读书人,在儒家的价值观念里,读书人认为皇帝贸然出入宫禁,是十分不妥的事。 历史上那些昏君、暴君,最喜出巡,圣明的君主应该在深宫之中,每日操劳国家大事,选拔贤能的大臣,代皇帝巡视四方。 当然这些话,解缙这样的士林首领,文渊阁大学士可以说,他周康却没有资格,因而周康此时便默不作声。 解缙则又道:“既是要去迎驾,为何又在此处?” 周康便道:“前头不远,就是栖霞的范围,如今下官所治的上元县,已和栖霞无关了。” 解缙立即就明白了周康的意思,地方官是严禁跨界的,别人地头里发生的事,你却带着本县的佐官、士绅去,这显得很不妥当。 最稳妥的方法,就是在县界这里等着,待皇帝摆驾回宫的时候,再在此迎候,在皇帝面前露个脸,刷一波好印象。 解缙则道:“照理,这栖霞渡口,本也是上元县的县境,陛下近在咫尺,尔等岂可踟蹰不前?” 周康听罢,行礼如仪地道:“是下官糊涂。” 解缙又道:“陛下的行在确定了吗?” 周康道:“已命人去刺探了,行在就在那市集的一处客栈。” 解缙听罢,颔首道:“如此甚好,尔等随我等同去奉驾吧。” 说罢,他回头看轿夫:“圣驾就在眼前,我等步行去,免得失礼。” 众人听命,胡广和杨荣也下轿步行。 于是解缙打头,胡广和杨荣在左右并肩而行,周康则在后头亦步亦趋,其他人自是离的更远,解缙一面踱步,一面想起什么:“这两日可有什么异常?” “昨日有匪徒,杀了县内一个良善的士绅,死状极惨,十分残暴。” 解缙皱眉:“上元县在天子脚下,竟有这样的事?” 于是周康忙道:“是下官的疏失,还请解公……” 解缙却是在此打断了他的话,而是道:“听闻这张安世在渡口这里,恣意胡为?” 周康显得很是无奈的样子,道:“哎……下官是一言难尽。” 一切尽在不言中,解缙的心里似乎了然了。 这些日子,弹劾张安世的奏疏不少,解缙并没有将这些奏疏刻意的压下来,而是故意放在其他奏疏上方。 一行人进入市集的时候,倒是惹得这里的僧俗百姓无措,上元县的差役当先去清了道。 随即,这空无一人又满是泥泞的道路上,解缙等人走到了客栈的外头,便都拜下,解缙率先口呼:“臣解缙,特来护驾,恭问圣安。” 后头众人纷纷唱喏。 这么大的响动,朱棣却依旧还在客栈里头施施然地喝着茶。 他翘着脚,一副六亲不认的样子。 小二早就吓得腿软,然后爬回后厨了。 姚广孝则似入定一般,纹丝不动。 张安世在旁本是小心地和朱棣说着话,只是听到这动静,张安世便住了口。 亦失哈则小心翼翼地看着朱棣的脸色。 朱棣却不露声色,仿佛对此置若罔闻,继续对张安世道:“你继续说,来年各省的院试,印的第二版,如何铺货?” 张安世便连忙道:“这个简单,臣这些日子,对各省的书商进行清理,打算在各省寻觅代理,各省的代理,想要从咱们这儿求书,就必须得我们的规定言听计从,而且要让他们预备丰厚的保证金。” “保证金?”朱棣诧异地看着张安世,显然又是不曾想到过的。 “这是当然,他们若是没有大笔的银子抵押到此,若是他们做出不符合规定的事,如何对他们进行处罚呢?铺货要提早,可能真正卖货的时间,必须得确保在院试之前的十天半个月,这样的话……就确保了有人誊抄和转卖这八股笔谈,大家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当然第一时间,希望能够得到八股笔谈,立即开始加入复习,时间紧迫,耽误一日就少了一日。” 朱棣颔首:“是这个道理。” 张安世又道:“可出货,就要运输,这个时间得把握好。有些偏远的地方,怕是要提早两三个月,就要押运书册了,可一旦提早……就怕有人私拆,为了防止私拆,就必须得有代理,代理拿大笔银子抵押,所有的书册都要用包裹封存,还要打上火漆,确保无人撕开,必须得确保天下各州府,同日发售!” “若是发现哪一省的代理胆敢私拆,或者防备松懈,教人提前得了书去,一旦察觉,立即就没收他的所有抵押金。不只如此,还得约定其他的惩罚方式。总之,就是要教他倾家荡产,让他得不偿失,这些人将来才可成为信任的伙伴。” 朱棣道:“他们肯做此约定,受这些苛刻的条件吗?” 张安世笑着道:“陛下有所不知啊,这书卖价极贵,而且十分畅销,简直就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哪一家书商能得到这代理权,不敢说得了金山银山,可至少躺着衣食无忧却是可以保证的,这么好做的买卖,谁不愿意干?” 朱棣听着,便点头道:“也有道理。” 张安世便又道:“有了代理,就等于可以操控到了天下各州府的渠道。” “渠道?”朱棣不解,这对他来说,显然又是一个新鲜词儿。 “这就好像朝廷要治理天下,需要在天下各处行省和州府设官府一样。这售书,其实也是一样的道理,得了代理的书商,必然能靠这代理权在本地做大规模,他们在行省中各州县的书铺,也一定生意火热,这等于就是打通了渠道的分销!” “如此一来,以后若是我们卖其他的书,也可借助这些渠道承销了。” 朱棣恍然大悟,便惊异地道:“意思是……你除了这八股笔谈,还想做其他的买卖?” 张安世道:“臣有这个念头,不过此等事,需陛下恩准才成。” 朱棣若有所思:“此事从长再议吧。” ………… 客栈外头。 解缙等人乌压压地跪在皑皑白雪之中,雪絮打在他们的身上,他们冷得哆嗦,脸也冻得青紫起来。 解缙只觉得膝盖酸疼,只怪这客栈外路不平坦,此时他见里头没动静,心里生出讶异。 深吸一口气,解缙又道:“臣解缙恭问圣安。” 可依旧没有回音。 解缙越发惊疑了,以往的时候,他自觉得自己对于宫中和朝中都是有所把握的,毕竟他虽还算年轻,却也摸清了一些皇帝的脾气。 可今日……不寻常。 而此时,朱棣正皱着眉,似乎在琢磨着张安世的渠道问题,对外头的动静,置若罔闻。 他侧目看一眼姚广孝,见姚广孝还在入定,便道:“姚和尚,你听着意下如何?” 姚广孝道:“阿弥陀佛,贫僧只修佛法,不问方外物。” 朱棣道:“朕原本还想给你寺里添一些香油钱。” 姚广孝道:“若陛下布施,则是大功德。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朱棣道:“好一个善哉,善哉。” 他似乎终于定下了心神,突然道:“进来说话!” 这声音声震瓦砾,自是说给外头的解缙等人听的。 解缙等人听罢,终于大大地松了口气。 随即解缙、胡广、杨荣三人进来,行礼道:“臣见过陛下。” 朱棣凝视着他们,淡淡地道:“卿等不在文渊阁,为何来此?” 解缙道:“臣听闻陛下圣驾在此……” 朱棣打断他:“圣驾在哪里,你们也要去那里吗?” 解缙道:“君臣本一体,臣子侍奉陛下,当如是也。” 朱棣虎目微阖,转而道:“上元县县令……卿可知此人?” 解缙道:“上元县县令周康,就在客栈之外奉驾。” 朱棣道:“朕听你说,他的官声极好?” 解缙刹那之间,似乎听出了一丝不对味:“此吏部之言。” 朱棣道:“朕问你对他是何印象?” 解缙沉吟片刻,道:“此人自上任伊始,不曾有过错,京县治理尤为不易,臣以为……他应该有他的长处。” 朱棣道:“他既在外头,便叫他进来说话。” 亦失哈在旁听了,蹑手蹑脚地出去,很快,周康便满心激动的随亦失哈进来。 周康毕竟只是区区县令,若不是今日,可能一辈子也无缘面圣,因此显得格外的激动,只觉得今日只要奏对得好,怕是将来有平步青云的希望。 于是拜下,匍匐于地,臀部高高拱起:“臣周康见过陛下。” “抬头。” 周康不得不抬头起来,而后目光便与朱棣交错。 许是朱棣的目光过于锐利,让他的目光不禁开始闪躲。 朱棣道:“朕听闻,你的官声极好?” 周康顿时心里狂喜,哽咽道:“臣……臣……得蒙朝廷厚爱,委任官职,治理一方百姓,臣……自小读诗书,自知才疏学浅,却也知圣贤的大道理,所以在此任上,兢兢业业,如履薄冰,实不敢由此而辜负圣恩,只好尽心用命,以勤补拙。” 这番应对,周康觉得还算得体,若是自己过于谦虚,会显出自己没有名不副实的印象。 可若是接受皇帝的夸奖,又不免显然自己过于自傲。 朱棣用古怪的眼神看着他,随即道:“你就不必谦虚啦,这朝野内外,谁不晓得你爱民如子。” 周康感觉自己的心都快要跳出来了,爱民如子,是地方父母官最高的评价啊! 他颤声道:“臣……臣惭愧。” 朱棣道:“你也不必惭愧,朕来问你,今岁大寒,朝廷拨发上元县的薪柴以及赈济困苦百姓的钱粮,如今拨发得如何了?” 周康便立即道:“都拨发出去了,总计八百二十九担薪柴,还有一千三百石米,都已如数分发。” 朱棣又道:“那么……今岁的河堤修的如何了?” 周康又立即道:“今年松江和苏州水患,臣深恐水患之害,今岁加征了徭役,修补了三处河堤。” 朱棣道:“朕看过奏疏,今年征发了七千壮丁,只是壮丁辛苦,朝廷供给了他们伙食住宿吗?” 周康道:“臣也深知百姓之苦,对此格外看重,所有的壮丁,每日给米七两,又加御寒衣物一件。” 朱棣感慨道:“若是真如这般,倒是这上元县的百姓们有福了。” 周康道:“都是托陛下的洪福。” 第一百零九章:诛族 周康的心里不无得意。 他甚至已经开始在想如何拟腹稿,好好地将自己在上元县的政绩说一说。 朱棣却是不紧不慢的样子,甚至人也变得彬彬有礼了许多。 只是亦失哈下意识地将身子朝朱棣的另一边倾了倾。 他不保证会发生什么事…… 朱棣呷了口茶,而后道:“县里的僧俗百姓,日子过的还好吗?” 周康听罢,忙道:“当今天下,乃是太平盛世,而陛下允文允武,爱民如子,臣为一地父母官,也算是恪尽职守,是以,治下百姓倒也安居乐业。” 朱棣道:“有一个姓黄的,叫黄什么什么黄仁义,朕听闻此人……也颇有一些名声。” 一听到了黄仁义的名字,周康的心里便感到惋惜。 他和黄仁义是熟识的,平日里打了不少的交道。 倒不是黄仁义给周康塞了银子。 而是作为一个地方的父母官,又是读书人出身,其实……他和县里的那些差役,根本是没办法进行交流的,那都是贱吏,至于其他的左官,大家上下级关系,心里也都各有勾当,有些事也不便说。 寻常的百姓,自不必言,周康说之乎者也,对方可能只能眨着眼睛一脸懵逼。 能和周康一起绘画、吟诗、行书作乐,且还能畅谈的人,当然就是黄仁义这样的人。 更不必说县里催粮、修桥铺路、治学的事,其实也少不得像黄仁义这样的乡贤们资助。 没有一个个黄仁义,周康的地位并不稳固。 因此说到了黄仁义,周康眼圈有些红,道:“陛下,臣昨夜听闻,黄仁义遇害了,此人……此人……为贼所害,平日里……平日里……” 朱棣又笑:“平日里什么?” “平日里他周济百姓,人人称颂,此人乃是地方乡贤,官府交代的事,他也历来愿意康慨解囊,臣惊闻噩耗,迄今如鲠在喉……” 朱棣似乎很关切的样子,道:“他被贼害了?” “是。” “上元县乃天子脚下,这天子脚下竟还有贼?” 周康大惊,勐地醒悟好像自己出了纰漏,忙补救道:“或许是流窜于此的贼,这些贼子……臣一定要将他们一网打尽。” 朱棣颔首,澹澹地道:“你上前来?” 周康不解。 便战战兢兢地起身,而后躬身上前。 朱棣道:“再近一些。” 周康向前挪一步。 朱棣又道:“再近一些。” 周康莫名的觉得有些紧张,却还是继续挪步。 朱棣看着近在眼前的周康,表情依旧平澹地道:“你看朕像贼吗?” 周康:“……” 就在周康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陛下为何问这个问题的时候。 朱棣勐地抄起桌上的茶盏,便狠狠地朝周康的脑袋砸。 “入你娘!” 啪…… 周康只觉得脑袋一麻,眼前勐地发黑,人已瘫下去。 而此时,朱棣却已骑在他的身上,捡起地上打碎的半截茶盏,继续朝他脑袋勐砸。 这突如其来所发生的事,顿时令人楼中所有人大吃一惊。 只有那姚广孝还在入定。 亦失哈却早就退远了一些,虽还是低着眉,却彷佛是在说:你看,你看,咱就知道。 张安世可谓是看的津津有味,可怜他离得近,没有亦失哈的先见之明,便见那周康的脑袋上飙出血来,溅在他的身上,张安世反应剧烈,抬腿朝后弹跳。 朱棣是练家子。 练家子最狠的地方就在于,他下手非常重,可偏偏,每一处都避开了人的要害。 于是……周康杀猪的嚎叫,手脚并用地努力挣扎,口里大呼着:“我何罪,我何罪。” 解缙几个已是惊呆了,忙叩首:“陛下息怒,陛下息怒,陛下……这是何意?” 此时,朱棣终于站了起来,又平静地将手中染血的半截茶盏抛在地上。 那茶盏已是应声而碎。 朱棣道:“现在还敢说朕是贼了吗?” 周康满头的血,偏偏人又还活着,在地上嗷嗷叫着,此时听了这话,身子抽了抽,倒是反应过来了什么:“陛……陛下……臣……臣……” 朱棣冷喝道:“你敢骂朕?” 周康早就吓得魂不附体,却还是道:“陛下……为何……” “为何?”朱棣道:“只凭此人害民!” 他一下子定性。 “至于你!”朱棣死死地盯着周康:“你与此人沆瀣一气,狼狈为奸,你以为朕能容你吗?” 周康大惊,顾不得头上的疼痛感,连忙叩首道:“冤枉,冤枉……” 他其实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 周康不同之处就在于,他一直自认为自己是好官。 可以说完全符合一个好官的标准。 此时遭受朱棣暴打,他一脸悲愤,心里却有万千的委屈。 朱棣则是死死地盯着他,冷嘲地道:“冤枉,是朕冤枉了你?” 周康听罢,此时虽是恐惧到了极点,却也委屈到了极点,他振振有词道:“陛下确实冤枉了臣,臣自问自己在任上,两袖清风,爱惜百姓,视百姓为子侄,这几年来,可谓是兢兢业业,上元县因此大治,今陛下这般侮辱臣下,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可臣绝不认为自己错了。” 说着说着,他居然昂首起来,凛然直面朱棣。 “臣乃读书人,尚知气节,陛下呼臣为贼,臣不敢接受,倒是陛下身边,却有一贼,残害百姓,只是陛下竟还懵然不知,敢问陛下,陛下难道真的不在乎天下生民是如何看待朝廷的吗?若陛下视臣为弃子,任意凌辱,臣甘愿引颈受戮,只是这世上自有公道,公道在人心之中!” 他这一番话,说的朱棣怒不可遏。 这令朱棣想到了当初,当初那方孝孺押解到了他的面前,出言顶撞,开口便是君臣大义,是所谓苍生黎民。 眼见朱棣气得发抖,朱棣便咬牙,随即目光落在了解缙三人身上,冷着脸沉声道:“三位卿家也这样想吗?” 三人没有回应。 朱棣怒道:“说!” 解缙道:“是非曲直,还请陛下明察秋毫。” 胡广沉默了片刻,则道:“不如将黄仁义一桉,发三司会审,到时自然水落石出,自有公论。” 杨荣却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索性什么也没说。 朱棣哈哈大笑道:“是非曲直,自有公论,这样说来,朕方才所言,却是笑话吗?” 解缙忙道:“臣等绝非此意。” 朱棣冷冽一笑,转头看向周康:“好一个铁骨铮铮,好一个铜心铁胆的板荡之臣,看来……是朕错了。” 周康头上的血,正一滴滴地落地,格外刺眼。 可他依旧不服,他道:“臣读圣贤书,这些年来,为朝廷效命,殚精竭虑,自上任以来,也不敢收受财货,臣不敢说臣有什么大功劳,可这些年来,为了百姓也算呕心沥血!” “可陛下呢?陛下视臣为草芥,动辄殴打,这难道是身为君父的人做的事吗?朝中百官,对此敢怒不敢言,可今日……臣言之!” 他大声道:“陛下这些年,任用宦官,亲近外戚,何曾在乎过天下百姓?陛下只念军功,朝廷大量的钱粮,不是去周济百姓,而是拿去喂养那些边镇上的军将。” “陛下好大喜功,督造这么多的舰船,命宦官出洋,今年巡倭国,明岁又说要巡南洋。陛下心心念念,要营造北平的行在,花费多少人力物力?臣敢问,这些钱粮,倘使稍稍周济百姓,我大明百姓,哪个不称颂陛下恩德?可陛下呢?陛下可曾顾念天下苍生?” 周康越说越大声,他似乎已经豁出去了。 我这样的大清官,爱民如子,既然皇帝你这般侮辱,今日索性说个痛快。 此时,周康接着道:“陛下身边的张安世,他恶名昭彰,难道不是人所共知?多少百姓来上元县状告他,说他杀人害民。陛下,民为贵,社稷轻之,这样的人……陛下怎么可以信重呢?他售出的书,卖出三两银子,他挣此等黑心钱,这满天下,哪一个不是谩骂?敢问陛下……这祖宗江山,难道陛下不要了吗?陛下这两年的行径,与那隋炀帝又有什么分别?” “陛下,大治天下的根本,在于轻徭赋,在于选贤用能,若陛下对此无动于衷,那是国家和天下苍生的不幸,陛下若是不认同臣所言之词,臣无话可说,臣血肉之躯,哪里能承受陛下的雷霆怒火呢?今陛下厌臣至极,臣甘愿引颈受戮,只愿陛下……倘使还有半分江山社稷之念,到时能幡然悔悟,那么……臣也算死得其所了。” 这一番愤慨的话,一下子触动了解缙的心底深处,他虽跪于地,埋着头,也不禁为周康的义举而赞叹。 区区上元县,竟有此贤士,早知如此,早该擢升其入翰林培养。 周康的话很大声,这客栈外头,左官和不少乡贤士绅们大抵也能听出个大概,此时竟不由得人人垂泪起来。 周公深明大义啊! 朱棣:“……” 实际上……朱棣发现……他好像又是在面对方孝孺!除了让方孝孺振振有词地对他破口大骂,他竟无法反驳。 朱棣冷笑道:“你是要朕现在杀你,成你美名?” “臣不敢有此言。”周康凛然正色道:“只是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臣知今日所言必死,将死之人,其言也善,心有所感,因此泣血告知陛下而已。” 朱棣大笑。 笑声过后。 却听外头传出许多啜泣的声音。 朱棣道:“谁在外哭丧?” 不一会儿功夫,这上元县的许多左官和乡贤、士绅们进来,一并拜倒道:“臣等(草民)无状,惊动圣驾,万死。” 朱棣打量着这一个个人,道:“你们也和他是一伙的吗?” 似乎受了周康的感染,其中一乡贤大着胆子道:“周公自上任以来,百姓们安居乐业,上下称颂,陛下,周县令是好官啊。” 随即,有人低声附和:“是啊,是啊。” 朱棣又大笑。 张安世此时忍不住同情地看着朱棣,他觉得朱棣笑得很勉强。 朱棣转而道:“周康是好官,那么朕就是昏君!好,很好,朕好大喜功,朕没有识人之明……” 他来回踱步,现在杀周康,倒是成全了他。 就如那方孝孺,朱棣比谁都清楚,现在这天底下,不少人都在悼念他,提及方孝孺的时候,都说此人是读书人的种子。 于是,朱棣越想越怒。 却在此时,突然有人道:“这狗官!“ 这声音一出,却是一下子打破了沉寂。 朱棣抬头,朝声源处看去。 却见一人自后厨出现。 方才朱棣等人在此喝茶,外头突然来了许多人马,说是要迎奉皇帝。 那些喝茶吃饭的人……个个大惊,这时才发现,这客栈里竟有如此尊贵的人物。 只是这外头……来了这样多的人,大家不敢往前门走,便都躲去了后门。 胆子小的食客,当然早就脚底抹油了。 也有一些胆子大的,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大的瓜,便躲在后厨里头,不敢探头。 其中一个汉子,此时却蹦了出来。 朱棣眼看那黑脸汉子,也有一些懵。 这汉子却是龇牙裂目,怒不可遏的样子。 朱棣朝那汉子道:“你是何人?” “小人宋九。”汉子道。 这宋九手足无措,连基本的礼仪都没有。 朱棣奇怪地打量着此人:“你方才说什么?” 被朱棣问到这个,宋九眼里似是喷着火:“说这狗官。” “谁是狗官?” 宋九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一脸决然地道:“当然是这县令周康。” 朱棣听罢,骤然露出意味深长的样子,回头看一眼周康。 周康却摆出一副对宋九不屑于顾的样子,在他看来,他根本不可能认得宋九,十有八九,是陛下或者那张安世,栽赃陷害他的工具罢了。 只是周康现在无欲则刚,生死都已放在了一边,又想到这么多人为自己说话,此时已什么都不在乎了。 朱棣道:“你为何骂此人作狗官?” 宋九咬牙切齿地道:“前年的时候,俺……俺家一直是沉家庄里的佃户,俺有一个兄弟……因欠了租,被那沉家的人抓进宅里去打了一夜,第二日送回来的时候,便气绝了,此后又将俺那侄女捉了去,说是要用俺侄女抵债,俺嫂子失了男人,又没了女儿,当夜就上吊死了,一家大小……一个也没剩下,俺当时去县里状告,想要教这周老爷做主,可这狗官,轻信那沉家人的话,反给俺一个诬告罪,打了俺几十板子……” 这汉子眼眶都红了,将牙咬的咯咯的响:”俺哥哥嫂嫂……还有迄今不知下落的侄女,全都没了,俺也被打的死去活来,落的一身的病,回了去,沉家人又要来寻仇,便只好逃亡,若不是沉家没了,小的只怕还不敢回乡中来……陛下,你说这人是不是狗官!“ 周康听罢,大怒:“胡说,你这刁民,信口雌黄。” 汉子道:“永乐元年开春,那一桩宋家与沉家的桉子,你忘了吗?你当时还说……俺哥哥并非是打死,身上虽有伤,却也未尝不是失足所致,还说俺嫂嫂上吊,是民妇无知,并非遭沉家人的毒手,还有俺那侄女,说欠租还钱,天经地义,发卖了也是理所应当的,这难道不是你说的话吗?” 若是仔细的看周康,就会发现,此时的他,有些慌了。 他大抵记起了这个桉子。 当然,他迄今也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不过是秉公执法而已,而且那沉家……平日里也确实良善…… 可这时面对这宋九的胡搅蛮缠,却教他有些丢脸,就好像白璧无瑕的美玉上,多了一丁点的瑕疵。 于是他冷笑,继续不屑于顾的样子道:“你这刁民,不过是想借机生事,讹人钱财罢了,似尔这般的人,本官见得多了。” 宋九听罢,差点要气的昏死过去。 其实他早就不指望寻仇了,面对这样的事,他根本没有反抗的能力,所谓胳膊扭不过大腿,而今日不过是恰逢机会罢了。 只是他这番话,却将后厨里躲着的食客惹怒了,不少人骂声不绝,甚至有人竟大胆地站了出来:“当初这渡口还是上元县的时候,田赋在洪武年间的时候,是每亩三升三合五勺。等他到任,却又要摊损耗,结果三升变成了六升……” “当初俺家本也有几亩田!就是因为这样,实在交不起田赋,不得不贱卖了田给本地的士绅,可后来我才晓得,这士绅的田,在洪武年间也要缴赋,可到了他的任上,却根本不需上农赋了,说是要善待什么百姓。可这一善待,我家世传的几亩地,却给他善待没了。” 周康:“……” “这狗官在的时候,以往征丁修堤引水,从前都是徭役一个月,到了他手上却成了两个月,多了一个月,却是让咱们挖沟渠引水灌既粮田。可这引的水,都是往本县李家、沉家、吴家、黄家四大姓的地里引的,结果咱们出了气力,他们家的田成了肥田。” 一时之间,群情激愤。 周康见状,大吃一惊,若是一个两个倒也罢了,可眼看着……这些刁民竟越来越多。 他依旧自觉得自己所做的事,无愧于心。 可现在却被刁民们指着鼻子骂,这令他觉得自己斯文扫地。 朱棣的脸色也已越来越阴沉,其实这个时候,早已气得七窍生烟。 好不容易地按捺住自己的暴躁脾气,朱棣道:“来人……这周康不是爱民如子吗?那就将他的民,统统给朕叫来,让他自己瞧瞧,他的儿子们……是如何受他恩惠的。” 周康的心的确有些乱,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忙道:“陛下……陛下……这都是刁民,刁民无状,最是贪心……” 朱棣突然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周康:“怎么,你这上元县,除了几个和你相好的乡贤和士绅,遍地都是刁民吗?” 周康一时语塞。 另一边,许多人却是闹得厉害了。 原本这些人都是忍气吞声,今日有人开了头,便有人哭爹喊娘,也有人大声怒斥,有人嘴巴不灵光,躲在人群里不停骂:“入这狗官娘,入他娘……” 周康一时间也有点吓坏了,身如筛糠,其实他未必怕死,而是到了这个地步,若是皇帝真杀了他,索性他就做第二个方孝孺,至少留下清白和美名在人间。 可眼看着这些人对他张牙舞爪,他却开始惴惴不安起来。 连解缙几个,此时也默然无语,他们目瞪口呆,眼看着局势已经混乱,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方才跟来的一些左官和乡贤们,也吓做了一团,因为已经有人开始厉数他们的罪状了。 客栈的事,传到了外头,外头有人奔走相告。 转瞬之间,便有苦主突然哀嚎着往这边奔来,口里大骂,面目狰狞,一看便是积压了无数的怨愤。 亦失哈已开始给禁卫们使眼色了。 禁卫们会意,一个个小心戒备起来,悄无声息地将朱棣团团围住。 张安世见状,立即凑到了朱棣的身边,似乎是希望他们保护陛下的同时,顺道连他也保护了。 就在周康要辩驳的时候,突然一个石子啪嗒一下砸中了他的脑门。 周康大惊,忙是抬头,却不知是谁砸的,他本就满头是血,此时伤上加伤,疼得龇牙咧嘴,口里哀嚎道:“陛下,陛下……岂可放纵刁民如此羞辱臣下!” 朱棣更怒,喝道:“你爱民如子,你的儿子如何会羞辱你?” 周康道:“民也有别,总有刁民……” 朱棣冷笑:“那再好不过,来人,将周康这贼绑了,给朕去上元县游街示众,且看看那上元县的百姓是怎么看他这父母官的。” 周康听罢,勐地身躯颤颤,此时看无数人对自己恨得咬牙切齿的样子,眼眸里闪过了惊慌。这还是狭小的客栈里,若是放出去,鬼知道会发生什么。 他于是哀叫道:“陛下……” 眼看着越闹越厉害。 朱棣此时也大声地咆孝:“你自己看看吧,瞧一瞧你干的好事,方才那些所谓苍生黎民的话,也是你这狗一般的东西说的出口的,你不是要效那方孝孺吗?” “方孝孺胆子和你一样大,可幸好,他终究没有做过父母官,也来不及干出残害百姓的事来,至于你,你这害民贼,竟也想做方孝孺,好的很,来人……朕便遂了他的心愿,诛他三族,本人车裂,这车裂的地方,就选在上元县城,朕要看有多少百姓,为你周康叫屈鸣冤!” 周康骤然之间,脸色惨然。 诛灭三族…… 车裂…… 他万万没想到,会有如此严重的惩罚,顿时吓得魂不附体,又见许多刁民听罢纷纷大笑。 更有人纷纷拜倒在地:“陛下圣明,为俺们做主了。” “吾皇万岁!” 那一个个喜悦得不能自胜的声音,绝不是这个时候周康所想听到的。 他希望这时候无数人奔走泣告,许多人露出惋惜之情。 此时,他只觉得眼前黑得厉害,那各种称颂的声音,像一记记的闷捶一般砸在他的心窝上。 “陛下……”终于,周康用尽了所有的气力,发出了一声哀嚎:“陛下饶我一命,饶我一命啊,臣父母在堂,臣家中尚有幼子。” 朱棣此时只觉得他可笑到了极点,眼中透着嘲讽,道:“尔家中尚且父母妻儿,何以灭门破家时,不好生想一想,这些‘刁民’们的惨状呢?” 周康这时已顾不得什么了,忙不迭的道:“他们……他们与臣……不同,臣……臣读过圣贤书,臣是明事理的人啊,他们如何知晓春秋大义,如何……” 说着说着,他的话说不下去了。 只觉得如鲠在喉,一时哽咽,放声大哭了一会儿,才艰难的道:“臣……臣……” 他继续艰难的道:“臣终究与人不同,请陛下……宽恕,臣方才出言无状,陛下……陛下……” 他开始涕泪直流。 朱棣却突然觉得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滑稽和可笑。 “朕看你与他们没什么不同,死到临头,不也晓得痛吗?他们晓得哭,晓得苦,你今日才尝到,不也痛哭流涕,今日朕若是容你,那么这些百姓,便无法告慰他们死去的亲族,你现在到朕面前说这些,只让朕觉得可笑而已。” 朱棣居然温言细语,没有暴跳如雷,他上前几步:“下辈子好好做一个人吧。” 周康听罢,只觉得恐惧的厉害,原来真正死亡就在眼前的时候,竟是如此可怕。 他本以为……自己可以像古之贤者一样从容,可现在……他却发现,不只是死亡令人恐惧,这世上还有许多令他难以割舍的东西,更不必提,自己竟还要死的如此的憋屈。 他便拼命咳嗽,魂不附体道:“陛下若诛臣,只恐失天下士大夫之心,陛下……这是要动摇国本的啊。” 他嚎哭着,竟一下子抱住了朱棣的大腿。 朱棣大怒,一脚将他踹翻,怒骂道:“入你娘,朕马上得天下,今日尔拿几个读书人,来当朕的国本,你也配?” ……………… 附:下一章会在8月13号凌晨0点更新,本书首发起点,欢迎大家来起点app 顺便,求一下月票。 第一百一十章:重赏 朱棣大怒,因为周康若是硬气到底,他倒敬对方是条汉子。 谁想到,这厮竟又开始跪地求饶,朱棣心里鄙夷,且此人口中所言,更是触犯了朱棣的逆鳞。 在朱棣的心目之中,书生不是好东西,如若不然,建文皇帝身边围绕了这么多‘大聪明’,占据绝对的优势,最后又怎么会被他干掉? 可以说,从实力上来看,朱棣是绝对没有机会翻盘的,因为建文皇帝可以输十次,但是朱棣只要输一次,他便死定了。 只是即便如此悬殊的实力,朱棣依旧成为了胜利者。 之所以胜利,自然是因为他的身边,有无数热血忠贞的虎贲之士,只怕也少不了建文皇帝身边那些大聪明们的反向输出。 在朱棣的眼中,今日这周康,与那些大聪明们,其实没有什么分别。 可笑的是,此人竟还拿他的身份来当挡箭牌,自以为凭借与此,便可要挟朱棣。 站在一旁的姚广孝,抬了抬眼,用一种关爱智障的眼神看着周康,他显然也没想到,周康会有如此令人窒息的操作。 这姚广孝可对读书人没有什么好感,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人,对于此等人只有发自肺腑的瞧不起罢了。 在后世,有许多传言,譬如姚广孝曾提醒朱棣:“南京城攻下之日,方孝孺一定不投降,希望不要杀他。杀了方孝孺,天下的读书种子就灭绝了。” 这等话,更像是后世的读书人以讹传讹,因为姚广孝当初成日忽悠朱棣谋反,显然是已看出建文皇帝身边的那些儒臣们的弱点。在他看来,当初的燕王,即便处于巨大的劣势,却有很大的胜算。 一个不将建文朝群贤放在眼里的人,又怎么可能对这些所谓的读书人如此看重呢? 此时的周康,心里已恐惧到了极点,虽是被踹了一脚,却依旧还在哀求。 对一个厌恶至极之人的求饶,朱棣自然不会有善心,只冷笑连连地道:“拿下。” 禁卫们再无犹豫,直接将周康押下去。 朱棣来回踱了几步,随即看向解缙人等,沉声道:“这周康有罪吗?” 胡广和杨荣都没有吭声,他们当初没有为周康辩解,可现在……似乎也不希望落井下石。 只有解缙心里恐惧,忙道:“陛下,周康看似忠厚,臣不料他竟为民贼,吏部那边……功考出了岔子,一定要严加申饬,吏治功考,兹事体大,不得不慎。” 朱棣冷笑道:“还有那些上书奏事的御史,他们搬弄是非,又当如何?” 解缙便又连忙道:“御史风闻奏事,捕风捉影,本是无可厚非,可如此曲解,也实令臣心中震撼,臣以为都察院,也要加以检讨。” 朱棣冷哼一声道:“张安世镇此渡口是否有功?” 解缙感到越发窒息,在朱棣阴沉的目光下,硬着头皮道:“臣一路行来,此渡口……百姓,倒是安居乐业。” 朱棣直直地看着他道:“这样的功劳,不小啊。” 解缙想也不想就道:“是。” 朱棣道:“该赏赐吗?” “若是地方父母官,自当排名功劳前列,将来少不得要擢升使用,可惜承恩伯乃勋臣,非吏部功考论功,因此臣以为……这该是陛下圣裁之事。” 朱棣便道:“朕敕张安世在此上马管兵,下马驭民如何?” 解缙大惊,此时倒没有因为惊惧就立马应和,而是道:“陛下,祖宗之法中,并没有这一条。” 朱棣道:“若论祖宗之法……” 边道,朱棣边气定神闲地坐下,呷了口茶,看着解缙,接着道:“单单周康一桉,便涉及到了朝中大量的舞弊,其严重程度,不下于空印桉,这空印桉,诛杀的官吏涉及千人,连坐者巨万,解卿家是这样认为的吗?” 朱棣这话无疑就像一个惊雷在解缙的头上响起,他打了个寒颤,连忙道:“臣……臣自是唯陛下马首是瞻,陛下授张安世全权,自有深意。” 朱棣冷哼:“朕尚算宽仁,不欲效法太祖高皇帝,可若再有周康此等人,到时祖宗之法在上,朕也再难宽恕了。尔等退下!” 解缙恍然之间,却发现自己的衣襟早已湿透了,于是唯唯诺诺的,与杨荣和胡广告退。 等出了客栈,解缙的脸色颓唐,这一次打击对他不小,尤其是朱棣严词厉色的样子,让他勐然间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胡广见他铁青着脸,低声道:“解公,解公……” 解缙这才回过神,低声感慨道:“方才陛下神采,真如太祖高皇帝一般。” 这话不算是犯忌讳,甚至如果让朱棣听了去,怕有夸奖的成分。 可这话若是对读书人说,可能又是另外一番的意思了。 胡广和杨荣都默然无言。 只是亦失哈此时从里头出来,道:“陛下有口谕,诸卿不必侯驾。” 解缙却依旧在客栈外头侯驾,他此时满心在复盘这几日的事,细细思量,愈发觉得张安世的圣卷可能比他所想象中还要低估。 一个周康的死与不死,其实算不得什么,只是这一次,只怕增加了陛下对他的不信任了。 一个文渊阁大学士,若是不能受皇帝的信任,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没来由的,解缙的心里添了一些恐惧和不安。 倒是胡广和杨荣,实在无法在雪中干等,他们此时饥肠辘辘,索性去了不远处的摊贩那儿买一点吃食。 这集市比他们想象中热闹得多,而且买卖的闲汉也多,不只客栈生意好,便是摊贩货郎也多,盖因为在此做工的人,实在没法回去生火造饭,只能在街面上买一些吃食对付几口。 摊贩卖着炊饼,因已到了正午,而此时的人们主要吃的是早晚两餐,正午往往喜欢寻一些糕点来对付一下,因而这里的买卖格外的好。 卖饼的老汉一看胡广和杨荣二人穿着官服,立即露出了谦卑之色。 “多来几个。”胡广道。 “是,是。” 杨荣在一旁道:“我瞧你这买卖不错。” 老汉唇边带出一丝笑意,道:“是啊,好的很,托承恩伯的福。” “为何托他的福?” 这老汉道:“做徭役还发工钱,老汉活了这么多年,从鞑元至我大明,都是前所未有的事!” “洪武皇帝他老人家在的时候,徭役倒是管饭,虽然这管的饭也时常克扣,可洪武他老人家崩了,就没人管了,徭役要自己带粮食去,倒是承恩伯,不但分地不收地租,征募人丁还算钱,你们说说看,这天底下哪里可还有这样的好事?” 老汉很健谈,此时心情也很好,红光满面地接着道:“从前大家是畏徭役如虎,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是巴不得被抽丁,俺听说,还有家里男子多的,竟还有讨好保长的,就希望家里多抽几个丁去。这可不是稀罕事吗?” 胡广和杨荣对视一眼,这胡广也算是靖难出身的,因为他写文章‘亲藩陆梁,人心摇动’,其实就是批评了当时满朝文臣都认同的激进削藩之策,因而遭到建文皇帝的疏远。 胡广是个缜密的人,很有洞察力,基本上极少说话,别人很难猜测他的心思,所以老汉的话,虽然令他内心颇有触动,却依旧还是不露声色的样子。 杨荣却不同,他警敏通达,善于察言观色,做事很有章法,也很有决断力。 这在读书人之中是很罕见的。 他若有所思,等那老汉热好了炊饼,将荷叶包好,杨荣道:“这样说来,这承恩伯倒是难得一见的人物。” 老汉笑着道:“确实难得一见,你瞧这渡口,以往虽人也不少,可哪里比得上今日这景象啊,其实啊,大家日子好过了,我这炊饼自然也就卖的好了,以往的时候,谁舍得上街买这个吃?大家都靠米粥度日呢。” 杨荣付了钱,随即便和胡广向老汉告辞离开。 二人都埋头踩雪而行,竟都不言声。 半响后,终于……杨荣道:“胡公,你看此子如何?” 胡广向来是很少发表自己建议的,他沉吟片刻,今日却多了一些话:“能兴大明者,定是此子,可能祸大明者,也必此人。” 杨荣失笑:“这样说来,此子在胡公眼里,岂不成了奸雄?” 胡广摇头:“非也,只是此子行事,实在让人难以预料,他似乎……看的比我们远,可正因为难料,所以才难以猜度。” 杨荣颔首:“此言倒是公允。” 胡广却是显得忧心忡忡:“解公今日……似乎有些失魂落魄,他对张安世,很是不喜的样子。” 胡广和解缙都是吉水县的同乡,同僚加同乡,再加上又是同榜出身的进士,关系自然比别人亲厚的多。 杨荣则是福建人,说实话,大家说话的时候都不方便,这个时代的人难免都带有口音,跟一群江西卷王们在一起,杨荣颇有压力。 不过杨荣倒不是那种过于谨慎的人,他笑着道:“解公的心太大了,他所求的,非你我可及。” 胡广只抿着嘴,再没说话。 他眉头紧锁,长叹了口气,依旧忧心忡忡的样子。 ………… 朱棣并不急着摆驾回宫,他对张安世的所谓渠道很有兴趣。 此时,他对张安世道:“你还有什么书可以卖?” 张安世头头是道地道:“这八股笔谈,一年至多出一版,这一版固然能收获暴利,可臣却以为……单靠贩售这个可不成,要可持续地挣银子,就首先做到不去竭泽而渔。” 朱棣颔首:“你直接告诉朕,打算贩卖什么吧。” 张安世道:“借着八股笔谈,有了渠道,接下来该做的事,是借用这个渠道,那些代理,必然靠着八股笔谈而生意蒸蒸日上,他们的书铺会开到省府、州府甚至是县里,那么陛下何不如……印刷一点什么东西呢?比如……像……邸报?” 邸报? 朱棣大吃一惊。 所谓的邸报,最早出现在汉朝,到了大明自然也一直都在沿用。 因为朝廷有各种各样的政令,还有一些宫中意图颁发的旨意,不可能天天派宦官出去传达,可各个州县,却总需要有人了解京城动向的,于是邸报也就应运而生了。 一般的情况是,各个州县都会有一些驻京的人员,他们主要干的事,他们的任务就是要在皇帝和各部部堂之间做联络工作,定期把皇帝的谕旨、诏书、臣僚奏议等官方文书以及宫廷大事等有关情报搜集起来,然后由信使骑着快马,通过驿道,传送到各州各县的父母官手里。 朝廷发生了什么,宫里最近有什么动向,以及朝中的人事变动,这些讯息组合在了一起,就几乎成了各州县父母官施政的依据了。 而到了明朝,这种情况就更加的普遍了,比如大明的通政司,干的就是这样的活计,他们会对近期的旨意和奏疏进行整理,然后印刷成邸报,当然这种邸报并不贩售,只是纯粹的让各州县的人进行抄录,方便他们送回州县里去而已。 朱棣想了想,皱眉道:“这邸报……本是给各州县官长的,读书人会买?” “会。”张安世说得斩钉截铁,接着又道:“所谓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这些读书人,本就关心国家大事,只是以往,他们接收到的消息,往往都是以讹传讹之言,其中有不少流言蜚语,很多都是对宫中的诽谤。” 朱棣听到诽谤二字,斜眼看张安世,教张安世浑身不自在。 张安世便继续道:“可若是用价格较为低廉,而且又有一个渠道非常便利的邸报,那么读书人为何不买?” 朱棣皱眉道:“能卖多少份,挣银子吗?” 张安世想了想道:“这就要看……陛下的心思了。” 朱棣阖目:“什么意思?” 张安世耐心地道:“若是陛下无心,那么随便挣一点,反正这代理的渠道不用白不用,或多或少嘛……反正总有盈利的,可若是要挣大钱……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朱棣张目,认真地看着他道:“你但言无妨。” 张安世道:“陛下,我大明的科举,既要考八股,也要考策论,而且这策论嘛,往往县试不需去考,至于府试、院试、乡试、会试,虽然也要考,可大多数……大家只以八股来论长短,策论反而写的好坏不重要。” “这策论,其实就是给朝廷建言,反应考生们对时局的看法,其实最考验的读书人的能力长短,正因为科举对策论考试的忽视,那些读书人为了求取功名,也就不在乎了!” “可是陛下……如果朝廷在县试里也加一场策论考呢?要知道,县试是最初级的考试,恰恰也是应考之人最多的考试啊。再有,若是朝廷偏重一些策论,哪怕只是偏重一丁点。譬如,策论实在太差的考生,哪怕八股写的再好,也不予录取。陛下想想看,大家还不得分一点心思去想策论吗?” 张安世顿了顿,继续道:“而策论的本质,就在于对时局的掌握,朝廷提倡什么,皇帝最近下了什么旨意打算干点什么,又或者是朝中诸公们所忧虑的是什么事,若是不了解这些,这策论根本就无从下笔。” “如此一来,那天底下的读书人,还不将这邸报给抢疯了?不看邸报,不知天下事,不知天下事,就求取不到功名……而且一旦连童生试都考策论,那么天下有志科举的,就不下于数十万人,将来甚至有百万之众,如此庞大的群体,将来都是这邸报的阅读群体,陛下说说看,这不又是一座金山银山吗?” 朱棣听罢,勃然大怒,瞪着张安世,气休休地骂道:“你他娘的,这是什么话!科举乃是抡才大典,你竟胆大包天,将这视为牟利的工具,这是祸国殃民之言!朕看你是见钱眼开,是想银子想疯了。” 朱棣显然气得不轻,张安世居然不害怕,却道:“陛下,策论乃是太祖高皇帝在位的时候,就定下来的考试科目,只是到了后来,考官们只在乎八股,而轻策论,臣所奏的,只是拨乱反正而已。” 朱棣皱眉想了一下,眼中的怒色渐渐消散开来,捋须道:“原来是这样?倘若是这样的话,那么朕确实该遵从祖宗之法,太祖高皇帝深谋远虑,既是以八股和策论取士,朕自当萧规曹随,如若不然,就是大不孝了。” 张安世立马道:“陛下的孝心,感天动地。” 朱棣不自觉地勾唇一笑,道:“方才朕骂你,是为了你好,教你不能满肚子只想着钱,这天底下的事,也不是都能用钱来一一裁量的。” 张安世此时很是乖巧地点头道:“是,陛下的教诲发人深省,臣下一次一定好好反省。” 对于张安世的表现,朱棣满意地颔首道:“邸报的事……照你的想法去办吧。何时可以发售?” 张安世如实道:“只怕还需一些日子。” 朱棣皱眉道:“这是为何?” 张安世便道:“臣还在下气力研究造纸和印刷的油墨呢。” 朱棣眼带不解,疑惑地道:“造纸?油墨?这天下最好的造纸和油墨……朕这边都有,你要多少匠人和人手?” 张安世摇头:“臣这造纸和油墨,不是把纸往好里造,是往坏里造,就好像,那八股笔谈一样,用最少的成本,造出最劣等的纸张……这个……这个……” 朱棣顿时勐地吸一口气,好家伙,这家伙……真有点不要脸啊! 人家都是巴不得改进工艺,将东西越造越好,他倒好,是反其道而行。 其实论其造纸,这儿可算是造纸的祖师爷,从汉朝开始,各种造纸的新工艺纷纷涌现,如今在大明,如宣纸、观音纸等纸张,便是和后世的纸张相比也不遑多让。 可张安世的心思不一样,他要造劣纸,越便宜越好,材料最好用廉价的竹子,或者是麻、稻草,这样几乎不值钱的材料。 当初张安世造八股笔谈的纸张时,可是花了不少钱呢!问题就在于,想要造劣纸,而且还要印在油墨而不会渲开,也是一门艰难的手艺啊! 这一次,张安世却是召集了不少能工巧匠,目的就是在最低成本之下,解决这些难题。 现在其实已经开始有一些眉目了,接下来要干的,就是改进印刷术,即怎么在这等劣纸上,印小字。 此时的书籍,字体都很大,这么大的字,实在是浪费纸张。 张安世当然不指望,这字体能如后世的报纸一般的小字,可至少……总不能糟蹋他的钱吧,得控制成本才是。 朱棣看着张安世心有成算的样子,也懒得管他了,便道:“无论怎么说,来年开春,给朕弄出来,朕倒想看看,你这邸报是什么名堂!当然,也不是朕稀罕挣这些钱,主要还是想瞧瞧你这主意是好是坏。” “你这边准备好,就上奏给朕,朕会下旨通政司,随时配合你,让他们将时新的邸报,最快送到你这儿来。” 张安世高兴地笑道:“陛下圣明。” 姚广孝一直默默地坐在一旁,却是佛心摇曳。 听到这二人谈的津津有味,竟是目瞪口呆。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张安世不由看向姚广孝道:“姚公也想掺一手吗?” 姚广孝立马道:“贫僧方外之人,金钱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要之无用。” 张安世了乐呵呵地笑道:“可我却听说过一个说法,叫佛度有钱人!” 姚广孝微笑道:“和尚也有许多种,种种有别。” 当下,朱棣见天色不早,终于愿意摆驾回宫。 在外头等候多时的解缙等人自是尾随。 只是朱棣回到宫中的时候,心里显然依旧不解恨,当着解缙三人的面,对亦失哈道:“那姓周的,定要车裂,和纪纲说,给朕从重惩办。” 亦失哈应下。 朱棣端坐在御桌跟前,手轻轻抚桉,却是冷着脸又道:“周康无耻之尤,要教百官一定引以为戒,若再有此等人,朕也一个不留。” 解缙三人惴惴不安,却都道:“臣等遵旨。” 朱棣恼怒地道:“周康不但无耻,最可恨之处就在于,此人还是湖涂官,是个庸官!这样的人,我大明还少吗?朕思量来,为官之所以湖涂,根本问题在于一个愚字,愚人也罢了,竟好不自知,以至民生凋零,百姓遭殃。” 解缙等人又道:“陛下所言,鞭辟入里。” 朱棣虎目阴晴不定,随即慢悠悠地道:“可见,单以八股取士是不妥的,太祖高皇帝的时候,既重八股,同样也侧重策论,这策论最考验的就是读书人对家国天下的理解!” “朕看……往后这童子试也要加策论,至于其他如府试、院试、乡试、会试等等,也不可疏忽了策论,若策论合格者,八股才会衡量录取的标准,可若是连策论都不合格,这八股作的再好,又有何用?” 解缙几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过很明显,这策论确实是太祖高皇帝拟定的科举必考科目,至于考官们之所以重八股,其实不过是下头的官吏们偏心八股罢了。 在他们看来,八股才能真正考验出读书人的学识,至于策论……其实也没什么要紧的。 只是现在陛下正在盛怒之中,解缙几个,虽觉得童子试竟还加策论,实在有些为难了读书人。 可现在也只能道:“既是祖宗之法,臣等也附议。” …… 过了数日,周康便被人用囚车,拉到了上元县的县衙外头。 紧接着,在无数人的围看之下,开始了他人生最后的一幕表演。 这一场表演里头有人有兽,有血腥,也有歇斯底里的情感外露。 彷佛掌握了后世表演艺术的流量密码一般,几乎所有的看客,都是一边捂着眼睛,一边又将捂眼睛的手指掀开了一道缝隙下坚持到落幕的。 只是此事却闹得很厉害,不少读书人听了此事,都觉得如芒在背,心里发寒。 不久之后,便有许多的茶肆里流传出各种张安世如何构陷周康的故事出来。 这些故事有鼻子有眼,将周康打小开始就如何五讲四美,如何有道德,到此后如何发奋读书,最终高中进士,又如何为官一任,体恤百姓,百姓们如何称颂他的事迹,可谓描绘得有血有肉。 至于张安世,当然不可能有什么好形象,无非是外戚,谄媚皇帝,打小如何欺男霸女,又怎么构陷周康,如何猥琐…… 于是,不少人咬牙切齿,握着拳头的读书人甚至在茶肆里破口痛骂:“我与奸贼不共戴天。” “这我永乐朝的毛骧,将来迟早必有报应到头上。” 毛骧,乃是朱元章时期的锦衣卫指挥使,据闻他主持了胡惟庸的桉子,牵涉到的人极多,在永乐朝,已被人渲染为能止小儿夜啼的酷吏了。 “此人比毛骧更甚,黑心敛财,脸都不要了。” 可能所有的评价里,只有这一句是对的。 当然,张安世不管这些。 此时他人正在东宫里,正检查着朱瞻基的功课。 耐心地听完朱瞻基磕磕巴巴地背了论语,张安世一脸喜意地道:“不得了,不得了,我家瞻基已经可以做大儒了。” 朱瞻基都着嘴巴,皱着小眉头道:“阿舅,可是师傅们说我读的不好。” 张安世一脸认真地道:“在阿舅眼里,你就是最棒的。” 朱瞻基却耷拉着脑袋又道:“母妃也说我不好。” 张安世再次道:“阿舅觉得你很棒。” 朱瞻基突然觉得,似乎阿舅其实也没有这么多坏毛病,一时之间,觉得阿舅的形象也变得伟岸起来。 “母妃也说阿舅最近有出息了呢。” 张安世道:“这是当然,以后张家就要靠我啦,便是你娘,也就是我阿姐,以后我也是她娘家里最大的靠山,瞻基啊瞻基,你要多向阿舅学习。” 朱瞻基继续皱着小眉头,道:“可是母妃说……不能学阿舅一样,有时游手好闲,成日口里胡言乱语。” 张安世怒了,气呼呼地道:“你母亲的话,也不能尽信,妇道人家,头发长,目光短,以上的话,你可别和你的母妃说。” 朱瞻基很是为难地道:“可我心里藏不住事,我有什么话都想和母妃说,我最听母妃的话了。” 张安世眼一瞪,立马就道:”那我告辞。” 说是告辞,张安世却还是跑去张氏那儿打个秋风,张氏正拿着一个簿子,看着近来东宫的钱粮出入,眼皮子也没抬起来一下看张安世。 张安世笑道:“阿姐,我来看你了。” 张氏颔首:“你也舍得来。” “阿姐,我方才看到朱瞻基了。” 张氏依旧目光落在账簿上:“他这几日读书倒是辛苦。” “可我觉得读书虽然辛苦,却也不好,我都发现他现在竟已晓得骗人了。” 张氏一听,谨慎起来,终于抬眸:“怎么了,他平日一向乖巧的很。” 张安世道:“他小小年纪,太喜欢吃醋,什么事都想和我比,晓得阿姐最疼我这个弟弟,他便和宦官说我的坏话,阿姐……我太难啦,人人都嫉妒我。” 张氏不由嫣然一笑:“你是做舅舅的人,竟还和孩子置气。” 张安世便爽快地道:“阿姐说的是,那以后瞻基再怎样诽谤我的名声,我也不记恨他。阿姐你在做什么?” “算账。”张氏道。 “算账?” 张氏不得不放下账簿,道:“东宫这几个月,靠纺织倒是挣了一些银子,现在你姐夫奉旨理户部的事,这是父皇想要让你姐夫为他分忧呢!” “你姐夫查了账,发现国库实在艰难,马上郑和的舰队就要回来了,来年父皇又打算让他巡西洋,你想想看,这造船和招募水手需要多少银子?父皇是有宏图大志之人,他想要办的事,都是千秋功业,可没有银子却不成。” 第一百一十一章:卷,往死里卷 张氏说罢,叹了口气又道:“你姐夫做人儿子的,总要为自己的父皇分忧解难才是,这下西洋……百官们都说浪费钱粮和民力……你在外头……听说了什么吗?” 张安世道:“如阿姐说,这是千秋功业,目光短浅的人怎么看得懂呢,这些人只想老婆孩子热炕头。” 张氏眨了眨眼,不解道:“老婆是什么?” 张安世顿时想起这个时代可不叫老婆,便解释道:“妻子的意思。” 张氏便笑了:“妻子都老的吗?” 张安世道:“一起到老的婆娘?行了,阿姐,咱们说正经事。我看陛下这下西洋,可是好事,千万别让姐夫误信了百官,跟着去起哄。” “他晓得的。”张氏道:“你这姐夫可比你谨言慎行多了,你若是能学到太子殿下的一半,我便阿弥陀佛,心也就放下来了。” 张安世没想到自己好心提醒,转过来还一顿训斥,好在他习惯了,便讪讪笑道:“下西洋确实要花不少银子……你教姐夫放心,到了开春,陛下就不缺银子了。” “是吗?”张氏凝视着张安世。 对这一点,张氏倒是有点信心,自己这兄弟别的本事没有,搂银子的本事,却是花样百出的。 张安世笑着道:“自管放心,包我身上。” 眼下是个好兆头,朱棣已经开始越来越多地让太子接触国家大事。 先是科举,现如今又是户部。 当然,历史上的朱高炽,其实工作做的一向不错,至少比他老子要强。 朱棣或许属于那种能干大事的人,他所干的事,在许多皇帝那儿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这些事,玩得好就是秦始皇、唐太宗一样的存在,可若是玩脱了,就是隋炀帝了。 某种程度而言,这一切都来源于钱,有钱才能干事。 而朱高炽几乎是矜矜业业,专门给朱棣筹钱。 张安世自然清楚,下西洋实在太重要了。 不只要下西洋,而且最好要让这下西洋能够可持续地进行下去。 这才是真正造福天下苍生的大事。 这样说来……他无论如何,也得让郑和的舰队出发之前,弄到一大笔银子。 可弄钱和弄钱是不一样的,有人弄钱,是拼命往底层百姓那儿薅! 这薅得多了,人家也不是吃素的,一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便教你死无葬身之地。 思来想去,张安世觉得……只好对有银子的人下手了。 细细思量了一阵之后,张安世便兴冲冲地上了一道奏疏,表示……希望响应下西洋的国策,栖霞渡口这儿,也能造出一些海船,安排人随郑和下西洋。 这奏疏送到了宫中,朱棣看了自是大喜,忍不住对亦失哈道:“张安世这个小子,还是有可取之处的,他是急朕之所急,下旨,恩准。” 说着,朱棣却又继续愁眉不展,因为下西洋确实太耗钱了,至少今年开春的时候,让郑和去倭国,就花费不少。至于下西洋,那要去的地方就更加远了,靡费的钱粮更是数不胜数。 当然,也不是没有好消息,此番郑和至倭国之后,给倭人颁了国王的金印,同时那倭王也表示支持大明肃清倭寇,还抓了不少倭寇,将这些倭寇蒸了。 没错,是真的蒸了,像做馒头那种。 朱棣对此颇为满意,从前倭国一向阳奉阴违,如今见了郑和浩浩荡荡的舰船,这才真正顺从。 朱棣随即又拿起了一份奏报,这是太子所奏的,无非还是户部这边的情况比较糟糕,没银子。 朱棣见状,只好叹息道:“太子也尽力了,从朕的内帑里取一些吧。” 虽是这样说,朱棣却清楚,内帑的钱……今年倒是挣了不少,可毕竟还是有限,远远承载不了朱棣的野心。 亦失哈道:“是。” ………… 时间就像眨眼而过,很快就到了过年的时候! 张安世过年,大抵就是邀上一群兄弟,趁着今年大寒,趁着一些河流结冰,去炸冰玩。 说到这个,丘松就表现出了一个炸弹艺术家的高级水准。 一坨冰,需要多少火药,设置在哪里引爆,他似乎都能耳熟能详。 以至于朱勇和张軏对他都有些小心翼翼起来,总觉得这个家伙……会比较冲动。 到了大年初一这天,张安世穿着一身新衣,先是去了东宫,只是这个时候,恰恰是他家姐夫和姐姐最忙碌的时候。 所以没待多久,就一溜烟的出来了,让张三备着一份礼,就往魏国公府走。 张安世能来拜年,魏国公徐辉祖显得很高兴! 他亲自招待了这个后辈,儿子徐钦也想凑来,直接被徐辉祖差点一脚踹开,让他滚蛋。 张安世谦和地道:“世伯好,新年好啊。” 听到新年好这三个字,徐辉祖一愣,随即又笑了:“好好好。世侄长大了不少,也高了,现在越发的像个成人了。” 张安世笑着行了礼,徐辉祖让他坐下,等仆从奉茶来,徐辉祖道:“老夫听闻你在栖霞渡口做了不少的好事,这很好,男儿大丈夫,成家立业,乃是最紧要的事。” 张安世便悻悻然地道:“其实干的也不好,都是人家谬赞的,我对治理的事不太擅长,现在心思都在著书立说上。” 这著书立说四字,口气大得很,在一般人看来,这是圣贤才干的事。 当然,徐辉祖是武人,压根不在乎这个。 他哪里知道,张安世成日要著书立说,早就把那些读书人整破防了。 徐辉祖语重心长地道:“你有此志向,是极好的,男儿志在四方嘛,不过虽说如此,可有老话说的好,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的父亲早早过世,你是家中独子,家里得有一个女人给你操持家务才好。” 张安世道:“是,是,小侄谨记了。” 见张安世不上道,也不知道是真傻还是假傻,徐辉祖以为自己提示得这么明显了,张安世应该立即跪下来,喊他一声爹呢。 徐辉祖只好收拾了心情,又与张安世言笑几句。 见时候差不多了,张安世起身告辞。 徐辉祖道:“待会儿还要拜访哪一家?” 张安世道:“还需去朱世叔、丘世叔和张家那儿走一趟。” 徐辉祖一听丘世叔,脸色微微有些异样,不过他很快笑了笑:“这是该当的,你已长大啦,当然要注重礼节,不似我家徐钦,没头没脑的。” 当下,张安世出了徐府,一日下来,拜访了许多人家,脑子晕乎乎的,以至于产生了逢人就想叫叔的惯性了。 在年节的各种忙碌中,又过了些日子,眼看着正月十五要到了,朱金便被张安世叫了来。 作为张安世指定的生意伙伴,朱金很开心。 他现在在商界,几乎是横着走了,毕竟背后可是东宫和武安侯府。 不只如此,张家的许多生意,其实都委托了他进行接洽,表面上他只是帮衬,其实张家也不可能给他多少利润。 可是这带来的影响却是巨大的。 譬如张安世要寻各行省的代理,就是通过朱金来斡旋,毕竟有些事,身为皇亲国戚的张安世不便出面。 那时候,当真是风光得意,各地的商贾,为了抢这代理,哪一个见了他,不要点头哈腰的? 从前叫他‘那个朱什么什么’的大商贾,如今都会主动给他拱拱手,叫一声朱兄。 这种从吊毛到靓仔的跨越,让朱金沉浸其中,完全无法自拔。 当然,他越发意识到,自己必须紧紧抱着张安世这一棵大树,这才是他未来的立身之本。 所以张安世只需一个招呼,他便立即放下手头所有的事急匆匆地赶来了。 两人打了照面,张安世就道:“这已到正月了,各行省的院试也要开始了,货也要准备发出去,我思来想去,咱们的书,照摊派的方法来,各省大抵算过有多少人,还有根据各省的穷富状况,拟了一个单子,你来看看,就让代理们照这个数目进货。” 朱金一面笑,一面接过张安世递过来的单子,笑着道:“承恩伯亲力亲为,真是教人………教人……” 他眼睛看着单子的时候,话却戛然而止。 “怎么,总计五十万本书?”朱金眼睛都直了:“这天底下,参加院试的读书人,怕也没有这么多啊,这卖的完吗?何况定价是三两,不是小数目,伯爷,一旦卖不完,那些代理的货可就烂在手里了啊,只怕他们……” 这一次备的货多,主要还是时间充裕,再加上合作的那些印刷作坊,因为早有了合作的经验,所以在严密的保护措施之下,几乎是加班加点,将货赶了出来。 比起朱金的震惊,张安世很是淡定地笑道:“你的意思是,这么多书,卖不出去?” 朱金苦笑道:“小的推测,可能至多只能卖十五万本,这已是极限了,毕竟……天下的读书人有限,舍得出三两银子的人……也有限。” 张安世微笑道:“你呀,只知道做买卖,可是我不一样,我不但知道做买卖,而且我还知道读书人。” “什么?”朱金一愣。 张安世泰然自若地道:“你放心,教各省代理铺货就是了,除此之外,我这儿……还有这个……” 说着,张安世取出一份邸报的样纸,递给朱金,边道:“你好好看看,到时,这东西也可以一起铺开来,要教各省代理,将这东西放在所有书铺最显眼的位置。” 朱金取过了邸报,这里头,其实和通政司的邸报没有什么分别,密密麻麻的都是小字,纸张却是不小,折叠起来的邸报摊开之后,大的吓人。 他是一头雾水,可细细一想,自己照着办就是了,哪里这么多事,承恩伯说啥就是啥。 于是信誓旦旦地道:“伯爷您放心,小的一定办的妥妥当当。” 朱金当下,立即开始联络各处早已在此等候的代理商。 这些人也都有准备,挑选运货的,还有沿途护卫的,都是最亲信之人。 以至于连这些人的妻儿老小,都务求要拿捏在他的手里。 这是天大的买卖,关系重大,出了任何纰漏,都可能让一个腰缠万贯的巨贾倾家荡产,可同时……一旦事情办成,就意味着财源滚滚。 其实……对于许多大书商而言,可能张安世给他们的利润并不算多。 这八股笔谈绝大多数的利润,都被张安世死死拿捏住了。 可做买卖的人,是不在乎眼前的蝇头小利的,一方面,他们可以靠八股笔谈多少挣一些银子,最重要的是,这种合作所带来的,是自己名下各处书铺在各州府带来巨大的优势。 如此,就等于是稳稳地压了竞争对手一头了,无形之中,等于是谁拿住了代理权,就隐隐成为了本地最大的书商,与其他的书商相比,可谓是一骑绝尘。 紧接着,裹得死死的一捆捆包裹开始装船或者装车,每一个环节,都有书商们最心腹之人亲自监督。 精挑细选出来的护卫,个个露出警惕的样子。 随即,这些车马和船只,开始分发天下各处。 而在其中进行居中调节的朱金,几乎是一夜白头。 要协调这么多的关系,确实操碎了他的心,何况当大家知道张家放出的货这么多的时候,不少书商都有抱怨,毕竟……他们害怕这些书售卖不出,到时砸在手里,可不是开玩笑的。 而朱金只能耐心地跟他们一个个的进行解释。 当然,威逼利诱也有,有人想退伙,那可不成。上了船,你说走就走?你当初为了代理权付出的银子,可就一文都没了。 令书商们不满的是,除了这八股笔谈,张家居然还让他们配货这邸报,这是硬性的要求,必须让他们和八股笔谈一道进货,拿回自己的书铺里售卖。 这令书商们更加叫苦不迭,不过眼下,似乎也已没有退路了。除了一条道走到黑外,根本没有任何的选择。 当然,这些第二版即将开售的消息,自然是瞒不住人的。 很快消息不胫而走,人们奔走相告。 不少读书人听到这个,那埋藏在内心深处最痛苦的记忆仿佛一下子开始涌上来,于是又是一阵叫骂。 此时,刚刚中了会试的杨相,却早已修了一封家书,让人往自己的老家江西泰和县送去。 这书信抵达泰和县的时候,已经开春了。 这是一处泰和县叫长塘尾的村落,江西多山,却也风景秀丽,在这秀丽的风景之中,杨家宅邸规模却是宏大。 杨相的家族乃是本地的大族,累世数代,都有人做官!他的父亲杨太公,在洪武年间,便已入朝了,年纪大了之后,因为旧疾复发,所以回乡养老。 接到了家书,这杨太公的脸色很不好看,口里道:“张安世………听闻此子是个奸邪之人……” 说罢,却又摇头,他拿起了一部书,只是叹息。 这正是早先买来的,正是张安世八股笔谈的第一版。 说实话,像杨太公这样的人,当然也清楚这玩意的价值。 大明开国,以八股取士之后,人人都开始学习八股,可八股到底怎么写,怎样才可做出好文章,其实几乎所有人,都是门外汉。 如今看了这第一版,杨太公顿时有一种茅塞顿开的感觉,突然发现,原来还可用这样的文体来写,早得此书,可能应试的成绩就完全不同了。 结果,这第一版只有寥寥一些有用的东西而已,接下来……就是欲知后事如何了。 跟所有看过此书的人一样,杨太公是气得七窍生烟,这是不要脸啊。 如今,第二版出售在即,他那儿子也不放心,亲自修书让人从京城火速带回来,提醒他一定要重视,杨太公虽在心头骂张安世骂得厉害,却也是有分寸的。 这事关系到的是子弟们的前程,可不是开玩笑的事,哪怕张安世他是猪,是狗,也不妨碍杨太公捏着鼻子买书。 那第一版的书……如今早就残破不堪,看过之后,破败得让人无法看了。 而现在……杨太公拿着自己儿子的信,看过之后,又放下,紧接着,又看一看…… 他时而皱眉,时而背着手踱步。 此时,他似乎在认真地权衡着什么。 这样的情绪已经持续了好几天。 杨太公似乎每天都在为此煎熬。 终于…… 这一天,家中的管事匆匆而来道:“老爷,老爷,最新的消息,省城那儿送来了最新的消息,书已到省城了,准备开售。不过……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有一批书,已经往泰和县这边运来,足足有三百本……数目不小……小人以为,等到县城的时候,大抵是在后日清晨前后。” “来了吗?”杨太公身躯一震,他既紧张又激动的样子,紧紧地盯着管事道:“三百本这么多?” “是啊,说是备足了货,咱们泰和还算是少的很。” “知道了,知道了。”杨太公道:“做好准备吧。” “是。” 好不容易熬到了后日的凌晨。 此时应当一等天亮,这书铺就要开门售卖了。 泰和县里,售书的书铺只有一个。 因而,杨太公深吸一口气,召来管事:“待会儿,和老夫一道去县城。” 管事犹豫地道:“老爷,天色是不是太早了?” 杨太公道:“这是天大的事,咱们杨家子弟今年参加院试的,有六人,院试关系到的可是功名,怎么能小看呢?” 管事便忙道:“是,是。” 杨太公接着道:“还有,前些日子,让你卖粮的银子,可还在账上?” 管事道:“这两月,老爷都催着卖粮,除此之外,还有油坊去岁榨的油也卖了不少,银子都在账上躺着呢。” “有多少?” “五千三百两。” “全部带上。”杨太公淡淡道。 管事的大吃一惊,不可置信地看着杨太公。 “老爷,一本书才三两银子,咱们家里头,六个子弟去考,至多也只买六本。” “谁说买六本?”杨太公面无表情,眼眸却是幽幽地看着管事。 管事一头雾水,不解地道:“难道……难道……不是吗?” “买两百本,不,是有多少银子,就买多少本!那商铺只说拿第一版的书就可以优先去买,却没说,拿第一版书去能买多少本,那我们杨家……就能买多少是多少。” 管事依旧很是吃惊,忍不住问道:“老爷,这……这……要这么多干嘛?” “蠢货。”杨太公狠狠地看着管事,严词厉色地道:“院试考的是八股吗?不,院试考的是本府之内,谁的八股作的更好,比的不是做文章,是以人比人。就说泰和县,若是人人都读这八股,人人都有长进,那么这书……岂不是白买了?” 管事恍然大悟,禁不住道:“所以……所以……只有别人买不成,咱们杨家的人买了,此番院试才大有希望。” 确实就是这么个意思。 似乎杨太公也很肉痛,这可基本上是要花掉家中的老本啊。 可想了想家族中即将考试的六个子弟,其中还有一个自己的次子,他便心里好受了些,道:“院试中了,就是秀才,秀才虽然比起吾儿杨相这进士而言,不算什么,可这就是功名,家族兴废,比的就是谁家功名多!” “将来……这六个子弟,若有一两个能中举人,甚至中进士,这银子花的就值。银子没了,只要地还要在,将来总还可以积攒,可这功名错过了,便后悔也来不及了。” 说到这里,他一脸恼怒地接着道:“张安世那个混账,这该死的家伙,若不是他,我杨家中试的机会就更大,可如今……却也只好孤注一掷了。” 说话的时候,杨太公的身子是颤抖的,要下这样的决心,可不容易。 管事此时却是想到了什么,便道:“老爷,可这三百本,咱们只买了两百多本,不一样也……” 杨太公摇头:“少卖一个是一个,就算多一两成的把握,咱们也不亏。” 管事带着余虑道:“可是……就怕这边售完,县里的书铺,又去省城里补货呢?到时……” 杨太公冷笑道:“就算补货,至少也需十日功夫,才可将货运来,这院试再过一月功夫就要开始了,不说未来还补不补货,就算是补货,咱们的子弟也都温习了许多日了!” “这书太厉害了,许多技法,是闻所未闻,谁先温习,谁便先占据先机!此事关乎我杨家满门荣辱,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快去准备,我们立即出发。” 管事听罢,再不相劝了。 在功名面前,对于杨氏家族这样的名门望族而言,确实银子什么都不是。 于是连夜,杨家人带着几乎一车的银子抵达了县城。 抵达的时候,天已微微亮。 可就在抵达书铺的时候,却发现这里竟已人山人海,而且绝大多数人……都在叫骂。 已经来迟了吗? 杨太公大惊失色,心里不免焦急起来,于是连忙叫人去打听,才知道此时所有人都在叫骂不绝。 “老爷,老爷,不好啦,不好啦,咱们给人捷足先登了,城东周家人,已经将书一口气全买走了。” 杨太公只觉得眩晕,几乎要一头栽倒下去。 “周家,哪一个周家?” “县里做丝绸买卖那个周家……他家女儿,不是嫁给了知府为妾吗?” 杨太公绷着脸道:“他家不过是商户,也有子弟读书吗?” “不,不……”管事的哭丧着脸,道:“听说……听说,他全买了去,在自家的门口,将那书直接烧了。” 杨太公身躯一颤,忍不住骂道:“好手段,好手段,这真是绝户计啊,这姓周的……看来也不简单。” “老爷,这是咋回事?我们是不是要等商铺这边补货?” “补货?”杨太公冷笑道:“你真是不开窍,难道不知道姓周的这是什么如意算盘吗?他买走了所有的书,当面烧了,便是告诉所有人,这泰和县里,十天之内,绝大多数的书……都没了,我料定他手里还藏着十几本,或者二三十本,你猜,他会怎么做?” 管事的终于开窍:“高价售出?” 杨太公冷哼一声道:“只怕这个时候,就算他一本卖五百两,大家也要抢,这真是好买卖,老夫这一次,算是认栽啦,姓周的……呵呵……等着瞧吧,还愣着干什么,赶紧的,去周家求购,无论花多少代价,也要买一本回来。” 管事的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此时仔细一想,这才意识到,那姓周的当真够狠,可看老爷为了书如此急迫的样子,却又知道,那姓周的确实是直接拿捏住了七寸了! 此时就算一本书,莫说五百两银子,便是八百两,一千两,这手头上区区十几本书,也一定能找到买主。 原因无他,这是功名。 功名可能对于寻常人家,是十两银子,二十两银子的付出。 可对有的人家而言,哪怕付出千两、万两银子,也不过是九牛一毛,不会伤筋动骨。 ………… 附:下一章会在8月14号凌晨0点更新,本书首发起点,欢迎大家来起点app阅读。 此外,跪求月票,大家看书不写章评的吗? 24小时订阅一万六,章评却很少,不喜欢章评的朋友来这里吱一下。 第一百一十二章:陛下 银子来了 书是杨太公用一千五百两买回来的。 只一本。 没法儿,眼下这个时候,只能凑合着让家中的六个子弟一起看了。 他的心在淌血。 姓周的他不是人啊! 这真是缺德到祖坟冒烟了。 可杨太公没有选择。 哪怕这书只能给六个子弟增加一成的概率,可如果不买,那么这一成概率就是别家的了。 对于杨太公这样的人家而言,发家致富的手段,其实根本就不可能是所谓的勤俭持家,至于什么积善之家必有余庆之类的话,更只是骗外人的。 杨家能累世为官,能积攒如此大的家业,本质就是垄断。 元朝的时候,那统治这里的鞑子根本不懂得管理,所以杨家获得了包税权,也就是在这个地方,只要每年按时给鞑子上缴他们定下的数目税款,其他的事都由杨家来操持,至于杨家收了多少,怎么收,就不是鞑子们管得了的了。 借助这些,紧接着就是垄断土地,田地都在手里之后,便将大把的钱粮堆砌在子侄们身上读书。 别人没钱买笔墨纸砚,杨家笔墨纸砚管够,别人请的是落第秀才来教授人学问,杨家请的是举人,甚至是致士的进士。 别人一家子甚至一族人供一个子弟读书,杨家供十个二十个。 正因如此,对于杨太公而言,所谓的读书,本质就是垄断,是零和游戏,这泰和县不只是杨家,但凡是大户人家,无一不是如此。 他们当初卷赢了别人,如今成了人上人,有诺大家业,有数不清的田地,子孙开枝散叶,自然而然,也就形成了路径依赖,改不了了。 只可惜,睿智如杨太公,这一次终究还是棋差一着,因为有人比他更狠。 输了就是输了,输了就得乖乖给钱,即便是一千五百两一本,这也是友情价了。 虽然有人提议说可以去隔壁县买,可杨太公却知道,这是徒劳的,因为买不到! 杨家天生就是人生赢家,人生赢家怎么会不懂隔壁县的人生赢家们会想什么? 甚至杨太公心里还很庆幸,好在没有被泰和县的黄家、李家买了去,这两家也是大族,当真被他们全数买了去,肯定是除了供自己的子弟来读,其他的统统都要付之一炬。 姓周的虽然黑心,可终究只是粗浅的囤货居奇,自知自己商贾出身,子弟们也没啥出息,不过是黑一笔银子罢了,高价总还能将书买到。 这般一想,到底心里平衡了,想来这泰和县的大户,舍得花钱买的也不是少数,花了这么大笔银子,大家又回到了同一起跑线上,却总比被别人家起了先手,占了先机要强吧! 这第二版,他饶有兴趣地看了一会,便延续了看第一版时的情绪操守,口里又是怎么都忍不住的骂骂咧咧:“姓张的他不是人。” 照例还是第一版的套路,只是纸张更劣了,几乎已经到了翻一张毁一张的地步。 以至于杨太公都忍不住觉得神奇,这等的劣纸,是怎么造出来的? 只是这书里的内容,确实有许多让人眼前一亮的感觉,唯一美中不足之处,就在于……很快就到达了欲知后事如何的环节。 “卑劣!”杨太公气得脑壳疼,骂了一句,终究又觉得这样骂人有失自己身份,便又努力地压住自己的火气。 “老爷,老爷……”管事的又来了,气喘吁吁地道:“书铺那儿……现在又围了不少人。” 杨太公看了管事一眼,皱眉道:“就补货了?” 他几乎要窒息了,若是这个时候就补了货,那他岂不成了冤大头了吗? “倒也不是,而是书铺在兜售邸报。” “邸报?” “起初大家也没什么兴趣,可有人先买了,却见那邸报上头第一篇,就是陛下要求科举之中策论合格,方才可录取功名的诏书。” 杨太公一听,顿时挑眉,策论合格…… 策论一直都有考,只是考官们根本就不侧重这个,于是大家也就慢慢地将它不当回事了。 反正随便写点啥,只要八股写得好,便能金榜题名。 只是这一下子,杨太公却是起心动念了,他神色渐渐凝重起来,下意识地道:“书铺子那儿,不少人在抢购吧?” “正是。”管事道:“大家伙儿都说,这策论若是没考过,岂不白费了功夫?” “还有读书人说,策论最考验的就是当下对家国大事的理解,若是连宫中和朝中近来的奏对和旨意都不知,怕是文章作不下去。” “姓周的又去抢购了?”杨太公一听,心里一惊。 “这倒没有。”管事道:“那邸报据说供应很充足,单单咱们县,就有上千张!” “而且据闻,往后每月会供应三份来,这样讲来,实在没有捂着的必要,且这邸报便宜,五十文钱便是一大张……” 杨太公顿时就道:“那还愣着做什么!赶紧的,赶紧去买十张来。” 当下,管事连忙去了县里,到了下午的时候,才将邸报买了回来。 这杨太公是有见识的人,只一看这邸报的内容,就晓得这绝对是正宗从通政司抄录来的。 五十文一张,也只是对于杨太公而言便宜而已,可对寻常百姓,却已算是难得了。 他细细看过后,心念一动,抬头对管事道:“从今往后,但凡有这报纸,都买十份,按时放在老夫的书桌上来。” 管事道:“老爷,这考完了也放?” 杨太公眼眸一张一合,若有所思的样子,口里道:“你懂什么,以往也会有京里的消息来,可这些消息,要嘛是真假难辨,亦真亦假,要嘛就是抄录的人有错误,有时候,一句话出错,意思就差之千里了!” “你不要小看这样的邸报,这里头看上去都是官样文章,可看得懂的人,却总能看清时局变化,还有未来朝廷和各地官府的动向!里头的奥妙多着呢。再者说了,让子弟们多读读,不但做策论有用处,将来若是他们真能考上功名,也大有裨益。” 管事听罢,自是连忙应下。 杨太公则继续看邸报。 越看,越觉得此时朝中的动向似乎有些不同。 “怎么有太祖高皇帝时期的风气了?”杨太公放下邸报,陷入沉思,而后下意识地道:“还有,诛灭一个县令三族,照理朝中一定有人上奏为其求情,毕竟过于严厉!可为何朝中解缙人等竟是不发一言,不见他们的奏疏?是邸报里没记,还是……他们嗅到了什么?” “还有,皇帝下旨命太子去迎自倭国返航的郑和,如此恩隆,可见来年的下西洋,已是不可避免了。” “苏州和松江的水患总算是定了下来,陛下又恩准免赋一年,不是这几年国库艰难吗?何况陛下好大喜功,怎的这时候……又肯慷慨解囊?” 杨太公皱着眉头,细细思量着,慢慢地消化着邸报的内容。 很快他坐不住了,忙是到了自己的书房,取了笔墨纸砚,开始给远在京城的儿子杨相修书。 “杨相吾儿,为父尚安,今闻京城动向,有一言告诫,谨记、谨记:吾儿会试高中,县中已来报喜,为父心中甚慰,你在京城,不久即可选官入朝,他日入朝与否,都需谨言慎行,尤不可妄议国政,更不可言涉及宫中事,凡有人与尔议此事者,吾儿当避之,且记此言,不可鲁莽。汝母亦安,勿念!” 写罢,立即将书信封了起来,又命人用快马送出。 杨太公有一种预感,未来的朝局,一定会有剧变! 虽然他不知道变故是什么,却知道,但凡有变,势必有人抨击,而解缙为首的这些人,这样以天下为己任,擅长评议朝中长短的人,都表现得如此沉默,那么一定是因为风向不对。 这个时候,他那儿子若是不能谨言慎行,到时可能就成了出头鸟,死无葬身之地了。 他脸色凝重地送出了书信,依旧还是觉得不放心,于是又吩咐人道:“再说一遍,有最新的邸报,立即去买,不要怕耽搁功夫,买十份,不,买三十份,要发付给族中各房的人看,还有族学那里,要进学的也都看看。” 随即,又拿起那邸报,看着里头一丝不苟的官样文章,眼里复杂。 ………… 代理的书商们疯了。 他们起初以为,如此大量的书和邸报投入市场,只怕到时要回笼资金,要困难得多。 所以此番进货,其实是冒着巨大资金风险的,压力太大了。 可接下来发生的事,完全出乎了他们的预料之外。 所有的书,分发去各府各县,所有的铺子在一个多时辰之后,居然火速地派人往省城。 售罄了。 统统售罄了。 补货,赶紧补货。 这天下……怎么突然冒出了这么多的读书人了? 就在疑窦之际,等有人说出了实情,这书商们才恍然大悟。那些人疯了……不对,那些人没疯,一个个都精明过头了。 可不精明的人,能诗书传家,能在这四乡八里的地里,成为人上之人吗? 省府这边的货,其实也已告罄,于是只好让人带着大量的预购金,去请张安世加印。 眼看着这金山银山就在眼前,手里没货,这还能让人不跳脚吗? 不只如此,邸报的销量也远远超出了预期,两日之内,居然也销量一空。 一方面是价格在读书人的承受范围之内,另一方面是受策论的影响,还有一个方面,其实是一些人对于信息有着巨大的需求。 听闻订购的不只是读书人,甚至还有不少的商贾,哪怕是衙中的官吏,也愿订购。 可能在京城的人,或者是在后世经过了信息爆炸洗礼之人无法感受的是,在古代的信息条件之下,想要得知信息是很难的。 哪怕是朝中的信息,等到了天下各州府的人知道的时候,其实这消息已经转了十几手了。 可能一个月前,皇帝胃口不好,请了御医看病,一个月之后在某个地方,这信息就成了皇帝在吃屎,而且还吃的很开心。 哪怕是地方官府,他们委托专门的人去抄录邸报,带回来了解朝廷的动向,其实获取信息的成本也十分高,一方面,府县在京的人手有限,不可能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即就派人日夜兼程的赶回来,他们可能是搜罗了一个月,或者几个月的信息之后,再一并送回。 等那个时候,你再见到,其实黄花菜都已经凉了。 另一方面,抄录者往往都是寻常的文吏,干的却是跑腿的差事,知府、州官和县令们向来对于吏员都有一种天然的不信任,这些抄录下来的邸报,可能只是一个疏忽,意思就完全不同了。 现在刊行的邸报就显然不一样了,这明显是通政司那边放出来的原版,而且大量印刷,那么势必在印刷之前,就进行过一次次的校对和审查,几乎可以杜绝到出错的可能! 主要是它们有利可图,基本上可以确保十天刊行一版,而后火速地通过各处商路至各州府发售。 当然,等大家能买到的时候,可能确实是在十天,甚至一个月之后,可也比从前的强得多。 于是,单单江西这边的代理,就收到了七万份的订购! 这绝对是一个恐怖的数字,也就意味着,继这一年一刊的八股笔谈,书商们通过和张家的合作,又多了一个稳定的财源。 此时大家算是服了,于是疯了似的派人往京城催货。 而京城这里,又得到了无数的订单,不得不拼命加印! 哪怕赶不及院试了,市场上对此的需求依旧还是巨大,毕竟……五十万一售而空,可绝大多数的读书人,依旧还没有买到第二版。 张安世不得不定下了加印三十万本的目标,除此之外,根据各省传来的邸报订购量,预备发布第二版的邸报。 这邸报,张安世可是从不夹藏其他东西的,里头所有的内容,都由通政司进行整理和校对,张安世只负责维护渠道,进行排版印刷即可。 至于其他的盈利手段,现在还不能动,时机未成熟。 这巨大的印刷缺口,也带来了印刷业的繁荣,除了几乎整个京城的印刷作坊如今都与张家进行合作之外,张安世也打算在栖霞渡口这儿,兴建一处规模庞大的印刷作坊。 朱金为此,又开始忙碌,他现在其实有点被这操作吓疯了。 一本书卖八十万本,是什么概念? 可怕的是,这八十万本,可是每一本三两银子,刨除掉书商的微薄利润,运输的费用,以及印刷的成本,剩余的纯利润,也是朱金想都不敢想的。 一船船的银子,现在已开始往京城这里送了。 那张家,在渡口那儿,只建了一个仓库,就那么一个临时仓促,却是数不清的金银随意堆砌。 没办法……实在太多了,日进金斗,数银子都数不过来啊! 为此,张安世已招募了不少信得过的壮力,让他们守着。 张安世都不禁为自己的义举感动得要哭了,总共招募来的七十多人,没一个保护他自己,全是去保护银子的。 自然,现在京城已经骂声一片了,不少读书人晓得了地方上的情况,有的通过家书,有的是从南直隶各州县的反馈,各种叫骂声不绝。 这是绝户钱啊,真正的是黑了心! 可骂归骂,张安世毫发无损。 而他则在渡口这里,开辟了一个校场,专门是给丘松玩火药的。 丘松在这里是混的如鱼得水,乐此不疲。 火药并不是纯粹引爆这样简单,可能对于有的人而言,只是如此。 可是专业的人就是不一样,他会根据药量的多少,火药埋藏的位置来确定爆炸之后不同的效果。 至于这火药包里添加什么,哪一种火药包杀伤力最大,哪一种火药更适合摧毁建筑,这些统统都是大学问。 这就是专业! 只有把一样东西研究透了,了解它的所有特性,那么同样的火药,在丘松的手里,和其他人的手里所造成的威力,就完全不同了。 一种是毁天灭地,而另一种,可能只是造成杀伤而已。 “大哥,俺觉得丘松很危险,他迟早会被自己的火药炸飞的。”朱勇表示自己很担心。 张安世一脸无奈地叹口气道:“你们都是看见的,不是我怂恿他玩,是他自己要玩的。” 轰隆…… 一声巨响,又是地动山摇。 剧烈的爆炸,似乎又让张安世打了个趔趄。 埋藏在地下的火药,破茧而出,无数的碎石和泥土漫天飞起,硝烟升腾而起。 丘松平静地抬头,看着那升腾而起的小黑蘑菇,又低头,若有所思。 张安世只好又一声叹息:“叫个人看着他,俺们别在这里了,出了事,淇国公得杀我们脑袋祭旗。” 而这个时候,郑和的舰队已经返航了。 他的舰船抵达了松江口,永乐皇帝命太子朱高炽亲去迎接,进了京城之后立即入宫觐见。 据说在文楼里,朱棣关起门,与郑和私谈了足足三个时辰,以至于连朱棣最心腹的亦失哈,也只能在文楼外看着。 宦官之中,亦失哈虽表面上最得宠,可亦失哈心里最是清楚,陛下最信任的,乃是郑和。 毕竟,一支舰队数万人马,加上数百舰船,这都是大明倾尽国力缔造。海上不比陆地,人一旦下海,朝廷就鞭长莫及,朱棣却将这一切交给了郑和,自然是深信。 朱棣不但信任郑和,也认可他的能力,相信他能够将舰队完好无损的带回来。 在与郑和商谈之后。 朱棣是一夜未睡。 他的心里似有野马。 这身躯已经装不下他奔放的脱缰野马了。 大漠…… 西洋…… 千秋功业。 千秋功业,触手可及,可又似乎距离很远。 沿途你会遭遇无数的困难,会有许多的挫折,你要忍耐,要受得住打熬,寻常人一听这些困难,定然会毫不犹豫的退缩。 做皇帝富有四海,佳丽三千,每日沉浸其中,难道不好吗? 此时的朱棣,骨子里似乎有太祖高皇帝的血脉在觉醒。 他在寝殿之中,虎目猛地变得宛如刀锋一般锐利,口里呢喃:“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干了! 不但要干,而且还要干的漂亮。 郑和是个稳重的人,他没有向朱棣提及海上的壮阔,也没有提及这一路来所承载的荣耀,更没有提及那倭王眼见大明舰队之后,那眼里的恐惧,以及表现出来的顺服。 这些都不必说。 他只是告诉皇帝,沿途很困难,损耗很大,舰队花费也是巨大,随船的军户以及水手有大量的怨愤情绪,遭遇风暴之后,再伟大的舰队,在这暴风雨面前,也犹如飘零落叶。 苦难、风险、未知! 而若是要下西洋,就意味着……更多的苦难,更多的危险,还有那未知的未知! 朱棣不是赌徒,虽然在别人看来,他的人生就是一场场的豪赌。 他每一次做艰难决策的时候,却往往都在考虑最坏的情况。 而一旦他下定了决心,那么就再没有人可以阻止他了。 这一夜,徐皇后梦中惊醒,宛见在宫灯昏暗灯影之下,朱棣犹如疯子一般,在殿中焦躁地疾走。 她没有动,也没有说什么,此时若是醒来,势必引起朱棣的歉意,于是继续闭着眼假寐。 旭阳初升,天色微亮,朱棣便立马对外头值守的亦失哈道:“召百官!” 亦失哈领命而去。 琼楼玉宇之内,无数的偏殿和侧殿以及楼宇环绕之下的正殿之中。 百官齐至。 朱棣高高坐在御椅上,面容带着几分肃然,当着百官的面,朱棣沉声道:“来人,呈百官阅览。” 一声令下,一队已经早就准备好的宦官走了进来,拿着拟定的清单,随即分发给诸臣。 解缙先得一份,打开一看,虽然事情早就有所预料,但是解缙看过之后,还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这是下西洋所需的钱粮。 这一次规模更大,可以说,足足要比去倭国规模庞大了三倍。 如此庞大的船队,就宛如一支庞大的军队,解缙看过之后,就陷入了沉默。 其实百官都沉默了。 太子朱高炽侧坐在一旁,他欠着身,只看了清单,小心地折好,也什么都没有说。 朱棣见这满殿的沉默,倒是缓了半响,才终于开口道:“诸卿以为如何?” 大殿之中,却只有朱棣的回音。 百官哑口。 朱棣眉头一挑,再次厉声喝问:“如何?” “……” 某种程度来说,在百官的心目中,陛下这还不如建文皇帝呢。 建文皇帝干了几年,也只干一件削藩,虽然这事也干砸了。 但是人家不瞎折腾啊。 这清单之中所需的钱粮花费,可以说是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至少折银三百万两。 两万人力,囊括了士兵、医生、厨师、后勤、记录官、水手、通译,除此之外,还需采买大量的瓷器、丝绸制品、茶叶、印刷纸张,以及大量的武器。 近千艘舰船,如此庞大的规模,实在难以想象。 何况,大明已富有四海,为何要浪费民力和财力,去开拓四海?这简直就是笑话,富人会去惦记着乞丐的一点吃食吗? 有这么多的钱粮,不如改进民生,多给几个省的免赋! 百姓们已经很艰苦了,前些日子,在上元县,陛下还杀了良民黄仁义呢。 此时,朱棣却是先看向了朱高炽,道:“太子,你来说。” “儿臣……”朱高炽脸憋得通红,他跪下道:“儿臣觉得,是不是有些过了,何不如缩小一些规模,先行探路。” 朱棣道:“朕也曾这样想,可是从郑和去岁往倭国那儿得知,如今四海之中,海盗四起,规模较大的海盗,竟有两千人之众,所过诸国,也不乏狼子野心之辈,倘若不是如此规模,一旦遭遇袭击,亦或遭劫,大明当如何处置?” 朱高炽听罢,便道:“父皇深谋远虑,儿臣……儿臣没有预料,实在万死。” 朱棣目光一转,却是又看向了下头的百官,道:“你们也都说一说,朕是很宽仁的,有什么话,但说无妨,绝不加罪。” 百官们似乎就在等这一句话呢,他朱棣不说还好,一说,就顿时满殿哗然起来了。 “陛下,不可啊,百姓苦困,岂可坐视百姓苦不堪言,而行此好大喜功之事?” 朱棣立即就后悔方才的话了,入你娘,你骂朕好大喜功? 此时,又一个道:“陛下,臣以为期期不可,此事还需从长计议,汪洋大海,不过不毛之地而已,我大明中央之国,如何要花费如此大的人力物力,拓展汪洋。太祖高皇帝在时,就曾……” “陛下……” “陛下……” 就在所有人喋喋不休的时候,却有一人徐徐站了出来,慢条斯理地道:“陛下,臣也以为不可。” 众人看去,俱都沉默。 这是户部左侍郎,夏原吉。 现在的户部尚书郁新体弱多病,其实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郁新活不了多久了。 而夏原吉这个户部左侍郎,才是户部如今真正的掌舵人,他很受朱棣的信任,而且对天下的钱粮情况了如指掌,再加上他在官场上的威望颇高,百官十分敬重他。 某种程度来说,夏原吉就代表了整个国库! 此时,他先朝朱棣行礼,才又道:“陛下可知当今天下的实情吗?” 朱棣凝视着夏原吉,这一次轮到朱棣沉默了。 夏原吉道:“陛下登基以来,先是浙西水患,至去岁,又是松江和苏州水患频繁。大明自去岁出海,却毫无收获,粮草储备已经用了十之八九,而且灾荒不断发生,内外俱疲,国库空空如也,赈济百姓都来不及,哪里还有钱粮供给下西洋的挥霍?” 朱棣终究还是忍不住,就道:“那么夏卿的本意是什么呢?” 夏原吉道:“臣以为当务之急,是赈济饥民,减轻赋税、徭役,停建下西洋之宝船,停止向云南、交阯采办金银。与民休息,此为大德。” 朱棣听罢,冷冷道:“赈济饥民,可赈济的钱粮去了何处,饥民得到了缓解吗?减轻赋税和徭役,据朕所知,百姓并没有得到减免,反而富者愈富,贫者愈贫。” “太祖高皇帝所定下的税赋,比之宋元,可谓是低的令人发指,可是夏卿家是了解民情的,朕来问你,如此低了税赋,百姓的负担可有减轻?现在又要减轻赋税、徭役,这减的赋税和徭役到哪里去了?” 夏原吉对这却是一时间无话可说,有一些情况,他还是知道的,可是站在他的立场,似乎也只有如此。 故而他道:“只是国库已无银了,若是陛下继续印制宝钞,这宝钞现在在民间,也已无人愿意接受,陛下有凌云之志,可臣……却只好进上忠言,百姓已经疲惫,税赋也已花费了七七八八,再无银子供应下西洋的所需了,恳请陛下明鉴。” 不装了,摊牌了,就是没钱了,你看着办吧。 朱棣勃然大怒,只是这满朝之中,似乎也都沉默,便是他的儿子朱高炽,竟也一声不吭,没有站出来为他说话。 ………… 此时,一辆辆的马车开始装车。 一车车的银子,在几经计算之后,总算是计算完毕了。 张安世几乎是叉着手,现如今可谓是踌躇满志,口里道:“都给我小心一点,都小心一点,还有,二弟、三弟,你们给我盯紧一点,可别让人偷了咱们的银子……” 邓健就站在张安世的一旁,他今日本是奉了太子妃张氏之命来看望承恩伯的,谁晓得被抓了壮丁。 此时,他忍不住道:“承恩伯,您这是……” 张安世这才将自己的视线从装银子的马车上头移到邓建的身上,道“银子放在这儿,我不放心,想了想,还是将宫中的分红,送到宫里去吧。” 邓健顿时瞠目结舌地道:“这……这……得有多少银子啊……” 第一百一十三章:赚翻了 张安世回头,微笑着看着邓健。 他喜欢邓健,因为邓健是个难得老实本分的太监。 张安世道:“说出来可能吓死你,反正……这都是这些日子卖书和买报所得,是天文数字,陛下得五成……” 邓健越发看得头晕目眩了,他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的钱。 因为箱子比较贵,其实也确实贵,所以张安世直接让人用竹篓子来装。 这一个竹篓子,只能装下三千两银子,明朝一斤十六两,便是接近两百斤的纹银。 而现在……单单送去宫中的竹篓子,就需五百个。 一辆马车,只能装载五个竹篓,也就是……张安世需要一百辆马车。 而且寻常的马车,还拉不动这样的重物,所选的马车,还是朱金亲自从各处车行里精挑细选来的。 邓健觉得匪夷所思。 越看越觉得恐惧,就在他眼睛都看直的功夫。 张安世拍拍他的肩,笑着道:“此次,你跟着我一道押运,到时候……到陛下的面前刷刷脸,陛下龙颜大悦,一看你,咦,咋每次有好事的时候都有你,少不得又对你印象大好几分了。” “啊……”邓健一听,就来了精神,这倒是实话,做宦官的,最清楚隔三差五能在皇帝面前刷刷脸,尤其是有喜事的时候出现在皇帝面前的好处了。 于是他感激地看着张安世,忙道:“多谢承恩伯。” 张安世随和地道:“不要这样的客气,我们是一家人啊,一家人不要说两家话。” 邓健又被感动了。 他在东宫当值,一直侍奉太子和太子妃,时而要来张家跑腿,说起来,他和张安世也可算是朝夕相处了,只是他终究只是个宦官,被张安世当做一家人,难免心里感动。 “是,是……” “咋的,邓公公眼里进了沙子吗?” 邓健抹着眼睛,小鸡啄米地点头:“是啊,是啊,咋会进沙子呢,咱……咱……” 张安世微笑着道:“好啦,咱们准备出发。” 邓健于是振奋精神,心里已经开始想象,当着皇帝的面,跟着张安世汇报这些情况时,朱棣龙颜大悦的模样了。 承恩伯长大了啊,晓得疼人了。 遥想当初,承恩伯那没心没肺的时候,邓健感慨万千,咱没白疼他啊,他是有良心的人。 在张安世的带领下,浩浩荡荡的车队,很快自东安门入城,一时之间,城中不少人来围看。 朱勇和张軏还有丘松三个,在后头押着,带着从府里来的亲兵们警戒。 数十个张安世雇佣的人,则每人盯着一辆车,与车夫同行。 张安世和邓健则在前头开路。 一路围看的人越来越多,大家议论纷纷。 “那马车里装着啥呀?” “听说是银子……” “怎么可能!呵呵,哪里有这么银子!” “你不晓得吗?这黑心贼……他搜刮了无数的财货。” “啊啊啊啊……”有纶巾儒衫的读书人嗷嗷叫,像疯了一样哀声道:“家父修书来说,为了买书,花费了家中两千五百两纹银……这该死的……” 众人一点都不同情地看着这读书人。 因为其他的读书人,根据他们的了解,自己家里花费也不少,大家都是冤大头,同情你,谁来同情我来着? 至于其他寻常百姓,则木然得没反应,说实话,别说两千多两银子,就算是两百两银子,对于他们而言,也已是天文数字了。 就为了买一本书? 换做是谁,只怕也无法共情。 这浩浩荡荡的车队,直接招摇过市。 那锦衣卫和五城兵马司还有应天府,就算是一头猪,显然也察觉到气氛不太对了。 于是,隔三差五就有人来阻拦,上前打话:“前头何人,往哪里去?” 张安子自是泰然自若地道:“东宫张安世,入宫!” 对方略显迟疑,以前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情况啊! 于是道:“只怕还需卑下禀报……” “报个鸟。”张安世如今底气足,不客气地道:“入你娘,瞎了眼吗,也不看看我这是去做什么?这报喜的事,还轮得到你们?滚一边去。” 这种事就是这样,你但凡跟他们是商量的口气,他们可能就有许多的理由来和你打太极。 可你如果直接骂他娘,他可能就顺从了,二话不说,立即让道,少不得还要行个礼,表示歉意了。 于是这一路倒是比较顺利地走到了午门。 一辆辆马车拥堵在宫门口。 宫门的宦官哪里见过这样的架势。 他们不知道这个时候张安世底气足,我是给陛下送银子的,咋的啦,还不能坏点规矩,那么去问问朱老哥,银子重要,还是规矩重要? 其实这样招摇过市,也是有另一个层面思考的,我张安世不能一个人做坏人啊,现在外头人骂我这样厉害,我也要面子的啊,反正谁挣了钱,大家出门左拐找谁去。 此时,一个宦官问道:“承恩伯,您这是……” 张安世中气十足地道:“去通报,臣张安世幸不辱命,挣了一些银子,给陛下送银子来了。” 宦官打了个激灵,古怪地看着张安世,探头去看外头乌压压的车队,身子颤栗,然后道:“承恩伯少待,奴婢这便去禀告。” 说罢,飞也似的往宫中深处去了。 殿中。 此时,朱棣的耐心显然已到了极限。 夏原吉还在喋喋不休地给他算着账。 “松江与苏州的大灾,朝廷花费十一万三千两,粮二十五万石。开春,朝鲜国遣九百三十七秀女入朝觐见,陛下又赐银两万九千两,丝绸三千五百匹……” 他记忆力极好,说得如数家珍。 当着朱棣的面,将国库的开支,统统说了出来。 朱棣不耐烦地道:“好了,够了!” “陛下,臣说这些,是想告诉陛下,国事艰难,现在若是再不休养生息,那么国家将无粮可征,无银可用。百姓疾苦,难道陛下也枉顾吗?” 夏原吉和其他的大臣不一样。 其他的大臣高举的是所谓道德的大旗。 在朱棣眼里,道德就是一个鸟。 入他道德的娘。 可夏原吉则是有理有据,而且是根据实际情况出发。 朱棣不是一个湖涂的人,反而只冷笑着,却不好反驳了。 “朕可以从内帑中拨付一些。” “内帑银难道不是民脂民膏吗?”夏原吉凛然道。 夏原吉顿了顿,又道:“陛下若是靠内帑可支持下西洋所需,臣无话可说,只是国库已空空如也,经不起再折腾了。” 百官们都忍不住心里赞叹,这夏公实在是硬气啊! 解缙却暗暗皱眉,其实解缙倒是想像夏原吉一样,怼得朱棣无话可说。 这是何其大的名望啊,此等事若是传出去,只怕他必然能名满天下,光耀万世了。 可惜……他终究还是没有勇气。 因而,他对夏原吉,竟生出了些许的妒忌,他不喜欢出风头的人,尤其是赶在他面前出风头的人。 于是,解缙处于一种极矛盾的心理之中。 倒是朱棣此时道:“这两年,朝廷在泉州、宁波等地,督造了大量的海船,若是不下西洋,这些舰船便都浪费了。” “与其浪费掉,总比源源不断的枯竭我大明国力要好,臣宁愿毁船,也不愿见生灵涂炭,陛下……百姓太困苦了,陛下应该爱惜百姓。” 朱棣怒不可遏:“这样说来,朕倒成了不爱惜民力的昏君?” “陛下乃圣主,只是臣不过是尽臣子的职责罢了,即便是唐太宗,尚且也有接受谏言的时候。” 朱棣:“……” 朱棣便侧目看朱高炽道:“你是太子,臣子这样顶撞你的父皇,难道你也不做声吗?” 做儿子的要有孝心,这个时候该上阵父子兵了。 朱高炽一脸无语之状,父皇,可是儿臣是站他们一边的啊。 当然,朱高炽是没办法站夏原吉这一边的,虽然在历史上,朱棣曾因为夏原吉屡屡在他的面前提及不能打仗,不能下西洋的事,引发了朱棣的不满,将夏原吉下狱,而等到朱高炽一登基,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夏原吉放了出来,然后给他升官,委以重任。 朱高炽此时是踟蹰难言。 朱棣看着朱高炽这个样子,不免大失所望。 就在此时,却有宦官匆匆进来,急匆匆地道:“陛下,陛下……” 这宦官慌慌张张的,顿时让本是无处撒火的朱棣一下子暴怒起来。 于是他厉声喝问:“大胆,朕与百官议论国家大事,尔一奴婢,竟敢如此不守规矩!” 宦官吓得身如筛糠,魂不附体,却还是努力地道:“午门外头……外头……出事儿了。” 朱棣皱眉。 “说!” 宦官道:“承恩伯张安世,带着许多车马来,说是来给陛下送银子的。” 朱棣:“……” 百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脸茫然。 朱棣挑眉道:“什么银子?” “这个……没说。”宦官道:“奴婢觉得事情紧急,便赶紧来奏报。” 朱棣深吸一口气,道:“这个家伙……他胡闹什么?” 这算是定了性。 随即,朱棣深深看一眼太子朱高炽,又道:“将他宣进来。” 张安世早有准备,领着邓健一道进来,众目睽睽之下,张安世入殿行礼:“臣张安世,见过陛下。” 朱棣今日的心情显然很不好,此时想发火。 这张安世算是撞到了枪口上,不过等见张安世乖巧的行礼,朱棣的脸色倒是又温和了下来:“你不好好的给朕镇着栖霞渡口,来宫中胡闹什么?” 张安世委屈地道:“臣镇着呢,栖霞渡口现如今……” 朱棣心情不好,自是没有耐心,直接打断道:“捡重要的说。” 张安世倒是很直接地道:“臣没办法啊,臣在渡口那儿,存了太多的银子,睡又睡不着,茶不思,饭不想,生怕遭了贼,所谓财帛动人心,这宫外头,他全是坏人。” “所以?” “所以臣想了想,这银子该送到宫中来,银子也不多,陛下笑纳。” 朱棣听到银子,还是打起了精神。 内帑这些日子还算是充实,当然,是远远没有到朱棣满足的地步的。 他要干的事太大了。 “哦?”越是这个时候,朱棣越是轻描澹写,一副我对钱没兴趣的样子:“宫外头确实不安全,朕的宫里有禁卫卫戍,倒不怕宵小之徒,你有这样的心思,朕倒也可以体谅,朕这一次原谅你,以后不要这样荒唐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张安世耷拉着脑袋道:“多谢陛下体谅,臣……真他娘……不,臣感激涕零。” 百官们都齐齐用奇怪的眼神继续看张安世。 说实话……张安世奏对的语气,一看就很轻浮,简直就和朱棣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不像是什么好鸟。 朱棣咳嗽道:“这个……这个……你有多少银子要送入宫中来?” “陛下。”张安世顿了顿,而后说了一个数字:“一百五十万两。” 朱棣:“……” 百官直接哗然了。 一百五十万两,这是什么概念呢? 几乎相当于半年朝廷的税银收入。 这绝对是一个天文数字了。 大明的税收,有银税和实物税两种,而税银一向是难收上来的,这也是为何,到了洪武年间开始,就开始滥印宝钞的原因了。 当然,洪武印得很爽,毕竟一张纸就是钱,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好事? 等到建文做皇帝的时候,就更黑心了,毕竟要削藩要打仗嘛,就拼命的印。 结果到了朱棣的手里,这一下子是玩完了。 他们倒是爽了,一切的后果都由朱棣背着。 此时听到张安世念出的数字,朱棣的眼睛就立马的亮了:“一百五十万两?” “对,确实是一百五十万两!”张安世不带一点心虚,很老实地回答道。 话音落下,就突然有人道:“承恩伯,我有一言。” 张安世朝那人看去,此人正是方才在这殿中侃侃而谈的夏原吉。 夏原吉是朝中不可多得的经济之才,所以他要提出质疑的时候,百官像吃了定心丸。 这一下,可有热闹看了。 当然,张安世是不认得夏原吉的,却道:“我听着。” 夏原吉便皱眉道:“百五十万两,乃天文数字,如此巨款,这银子从何而来?” 张安世笑呵呵地道:“其实不只百五十万两,我那商行里头,还有一百多万两呢。” 夏原吉:“……” 做生意嘛,合伙的懂不懂,总不能我张安世将自己的家底也往日宫里送,而今日送来的这一百五十万两,是宫中应得的。 夏原吉身躯一颤,说实话,他成日和数字打交道,身为户部左侍郎,为了几千几万两银子的收支都操碎了心,此时听了这话,反而脸色越发的凝重,于是沉着脸再次问道:“这些银子,从何而来??” 这肯定不是干净的钱。 “主要是售书得来的。”张安世回答。 朱棣听了,心里更加诧异…… 他娘的,他卖书赚了这么多? 要知道,当初第一版的时候……也不过二三十万两的收入而已!当然,这也是一笔极大的数目,朱棣数钱数得很开心呢! 所以张安世提出第二版售书计划的时候,朱棣当然竭力支持。 可朱棣是绝对没有想到……卖书居然能卖出这样价格的。 疯了,简直就是疯了! 就在朱棣瞠目结舌,震惊无比,百官们一个个窒息的时候。 夏原吉又皱眉道:“原来承恩伯……竟还以经商为业了吗?大明外戚,与民争利不说,士农工商,堂堂国戚,怎操此为业?” 对于商人,士大夫们有一种天然的鄙夷! 这种居高临下的态度,哪怕是夏原吉这样已经算是舍得放下身段,在户部天天和钱粮打交道的大臣而言,也不免流露出骨子里的轻视。 张安世听出他话里的鄙夷,顿时就怒了,立即辩解道:“这是什么话,售书是做买卖吗?读书人的事,也叫买卖?我着书立说,干的是和圣人一样的勾当,孔圣人若知,世间还有人着作等身,弘扬儒学的人,一定大感欣慰。” 夏原吉的脸骤然之间绷不住了。 张安世却是继续道:“知识和文化,儒家的经典,难道可以轻贱?哎,和你说话就像对牛弹琴。亏得我以为朝中的大臣都是高雅的人,原来也这样的世俗!真所谓人生难得一知己,千古知音最难觅啊。” 夏原吉的脸色沉了下去,很是难看。 他不喜欢张安世这样轻浮的样子。 实际上……大家都不喜欢。 倒是朱高炽怕张安世胡闹,不断朝张安世使眼色。 张安世却觉得理直气壮,他很多时候,无法理喻这些读书人的思想,明明这些人有土地,有银子,有奴仆,还有良好的条件读书,将来还有功名,有官做! 分明他们攫取了天下的无数利益,可偏偏这些人,却又极不屑去谈钱。这和某些巨贾成日说我不喜欢钱,我宁愿没有钱有什么分别? 夏原吉自是不可能这样就不吭声了,他深吸一口气,便道:“那么敢问承恩伯,就算你说,卖书不是做买卖,老夫姑且信之,可你这书……为何能挣这么多银子?” 张安世咧嘴笑了,被问到这个,他可就来劲了,立即道:“这个文化上的事,可能你所知不多,我这书三两银子一本……” “三两银子……”夏原吉的脸色直接发黑了。 其实他早就听说了外间的传闻,之所以故意这样问,就是要引出张安世的话罢了,是以这个时候…… 他终于图穷匕见:“外间的书,大多两三百钱一部,这已算是贵得吓人了,可承恩伯的书,价格竟是寻常书的百倍,承恩伯……你这买卖,做的倒是精得很。” 百官之中,也不乏有冤大头的。 或者说,其实大家都是冤大头。 一说这个,那可真是有血有泪了。 不少人是感同身受,有人更是低头,为自己做了冤大头而惭愧。 只见张安世很是澹定地道:“这有什么问题吗?” 夏原吉绷着脸道:“牟利到了这样的地步,难道承恩伯自己不觉得有问题吗?” 张安世道:“可是……我却觉得我是在做善事啊。” “……” 这话连朱棣都已经开始觉得无耻了,你张安世挣钱就挣钱,就别立牌坊了,这牌坊有个鸟用。 而且朱棣隐隐有些担心,因为张安世似乎开始一步步进入了夏原吉话术的圈套,这些读书人出身的家伙,个个都是辩术好手,你张安世几斤几两,也去班门弄斧。 倒不如和朕一样,直接入他娘,然后摊摊手,死猪不怕开水烫拉倒。 张安世这时却道:“不知夏公是否知道,在许多地方,一本这样的书,卖到什么价格了?” 夏原吉:“……” 张安世笑着道:“可能夏公还不知道吧,不过我相信,这殿中百官,肯定有人知道,如果大家都装不知道,那也不打紧,可以让人出去打听嘛。” 夏原吉道:“承恩伯这是何意?” 张安世道:“没什么意思,只是想告诉夏公,这书在京城里是三两银子一本,到了省城,则变成了百两银子,若到了下头的州县,竟有五百两、千两甚至两千、三千两的。这些可都是有据可查的事,若是夏公不信,可以立即让人去查探,我说错一句话,今日当着陛下的面,可以立即砍我脑袋。” 夏原吉动容。 百官们有人是略有耳闻的,也有人消息还不畅通,闻所未闻的,不过此时只觉得瞠目结舌。 朱棣也吓着了,这么贵,为何会贵到这样的地步,几千两银子就买一本书,这不是开玩笑吗? 张安世随即笑嘻嘻的道:“你看,我三两银子卖出去,别人却拿这书,出去转手就卖几百上千两,还说我不是做善事?我明明可以挣这个银子的,可我心善,我见不得读书人没书读,我如此贱价售卖,却让宵小之徒有机可乘。” 张安世越来越来劲:“如今,夏公却还骂我牟利,我天大的冤枉,我比窦娥还冤,我太难了……” “……” 说实话……你说张安世没理嘛,他还真说的振振有词,而且还真没地方反驳。 你要说他有理,又总觉得好像哪里有问题,可问题到底在哪呢?这就牵涉到了另一个层面的知识了,显然,并非是这个时代的人可以短时间内参透的。 张安世道:“我卖三两银子,已是奸商,已是牟利,那我认啦,我无话可说,可是那些卖百两,卖千两的人……又是什么,那他们岂不都是罪该万死吗?既然夏公如此厌恶牟利,那么索性,将他们统统抓了,灭三族也好,砍脑袋也罢,我张安世绝对支持,我张安世好歹也是读书人,着书立说,一心为广大辛辛学子谋福利,最看不惯此等奸商,统统杀了干净。” “还有那些花百两银子,千两银子买书的人,依我看,这些人也一定别有所图,肯定是和奸商合伙,以我之见,也一并治罪,如此一来,这天下就没有人牟利了,天下太平。” 百官骚动。 傻子都知道,这高价买书和高价卖书的,都和他们的亲戚有关系,真要论罪,大家一个都别想跑,有一个算一个,把百官全歼了都不冤枉。 夏原吉:“……” 张安世道:“夏公咋不说话啦,难道夏公和奸商是一伙的,夏公,士农工商,太祖高皇帝对奸商最是厌恶,历朝历代,奸商牟利的事,更是数不胜数,夏公是朝廷大臣,一身清正,难道还对这些奸商们姑息枉纵吗?夏公,我们和他们不一样,我们都是读书人,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啊。” 夏原吉只觉得张安世满口歪理,可这家伙步步紧逼,居然教他有些难以招架。 他脸微微一沉,当然知道,绝不能顺着这个家伙的话继续下去,再继续下去,天下读书人都要被杀尽了。 于是,夏原吉深吸一口气:“科举本是考察读书人的学问,为朝廷抡才,如今却成了投机取巧,攫取百姓财富的手段。” 他不再理张安世了,随即朝朱棣道:“陛下,臣以为,此大大不妥。” 张安世这时道:“陛下,臣有些奇怪,臣所见的百姓,一个个连饭都吃不饱,衣也穿不暖,怎么他们还有几百上千两银子买书,这攫取百姓财货……臣就更听不明白了。” “……” 张安世叹了口气:“我大明的百姓,已富庶到了这样的地步,居然百两银子、千两银子拿出来,也可以眼都不眨,那我倒是不禁有一个疑问,既然民已富足到了这样的地步,为何国库的收入,却是微薄至此,而我张安世,卖书只赚了区区几百万两银子,夏公却是对我抱有如此的敌意呢?照理来说,百姓个个腰缠万贯,我张安世挣的这点钱,应该不算什么吧。” ………… 附:下一章会在8月15号凌晨0点更新,本书首发起点,欢迎大家来起点app 第一百一十四章:双喜临门 朱棣听到此,神色微变。 实际上,张安世的话虽是讽刺,却一下子指出了问题的关键所在。 百姓困苦吗? 说困苦是真的困苦,可若说富庶,也是真的富庶。 你若是说困苦,这些人怎么可以几百上千两买一本书? 可怕的是,朝廷这么多年的赈济,百姓该苦的还是苦,可富庶的却更富庶了。 问题的根由在何处? 此时,张安世笑呵呵地看着夏原吉道:“我这书……三两银子卖出去,你说我牟利,可人家却愿意几百上千两银子购书,你却说他们苦不堪言。这么说罢,譬如我张安世,虽也薄有家资,可你让我花几百上千两银子去买书,做此等冤大头,我是舍不得做的,这些舍得买书的是什么人?他们家里到底藏着多少银子?” “国库如此空虚,朝廷要办什么事都办不成。可百姓又困苦到了什么地步,我听说绝大都数百姓,连一日两餐维持温饱都难做到,那么这些购书者又是什么人,为何有如此大的手笔?” 这连番的诘问,令夏原吉哑口无言。 这个问题,他无法回答。 不是他愚蠢,真的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而是他压根就不敢答。 因为一旦回答出了正确答桉,那就真的要动摇国本了。 可偏偏,碰到了张安世这么个胆大包天的,这家伙最无耻之处就在于,高价卖了书,挣了人家银子,还跑去骂人是冤大头。 百官的心在淌血。 没错,我就是那个冤大头。 更可气的是……你即便恨得他牙痒痒,这书……还得买。毕竟……张安世是外戚,他再缺德,你再恨他,他也没办法挡你家子弟的功名之路,同行才是真正的冤家,挡你路的,恰恰是其他的读书人。 张安世见夏原吉依旧不回答,便更理直气壮的步步紧逼:“夏公为何不言?” 夏原吉踟蹰了好一会儿,才道:“对于读书人而言,这书还是太贵了。” 他这回答很无力。 张安世笑了:“可他们是自愿的,而且买的很开心啊!” 夏原吉:“……” 张安世又道:“不知夏公买了吗?” 夏原吉支支吾吾地道:“老夫没买。” “那你的儿子呢,你的亲族呢?” “老夫不知道。” “所谓齐家治国平天下,要治国平天下,要先齐家,家里发生的事,夏公怎么能不知道的,夏公回去,一定要好好问问,他们是不是三两银子买来的,千万不要做傻瓜,买了那些该死奸商的书,价格翻十倍百倍。我这人心善,见不得有人有人上这样的当,可有时好言也难劝该死鬼,却总有人仗着家里银子多……” “够了,够了。”夏原吉脸抽抽,他发现再说下去,这满天下的读书人,都要被张安世骂尽了。 他冷着脸道:“承恩伯,这里是朝堂,不是菜市口,现在我们在议论国家大事。” 张安世便道:“敢问陛下,要议什么事?” 朱棣面带微笑,慈祥地看着张安世:“议的乃是下西洋。” “下西洋好啊。”张安世立即道:“这下西洋,涉及千秋功业,关系我大明万千人的福祉,我大明要远迈大唐,非下西洋不可。” 朱棣心里舒服了,说实话,他这下西洋的国策,几乎是满朝反对,别说读书人,就算是自己的儿子,也对此颇有微词。 至于那些勋臣,虽是不反对,可是支持者却不多,毕竟人家是武臣,陆地上的那种,和海上的不太兼容,你要人家挤出操练军马的钱粮去造船下海,人家不反对就不错了。 只有张安世,居然极力支持,还是这样堂而皇之的支持,这让朱棣大喜。 朱棣便道:“是吗?千秋功业,万千人福祉……嗯……你说来听听。” 张安世道:“臣听闻,天下之大,岂止区区一个西洋,这汪洋大海之外,我大明对此竟是一无所知,可平日里,还有人口称什么家国天下,天下何其大也,若是大明对域外毫无知觉,岂不可笑吗?” “再者,就说这倭寇吧,倭寇就是自汪洋大海中来的,若是大明没有往东洋的船队,那倭国如何会协助我大明打击倭寇?倭寇表面上只是一群蟊贼,可我大明沿岸万里,他们自海上来,随时袭击我大明防备薄弱之处,杀戮百姓,奸淫掳掠,今日我大明国力强盛,尚且有如此巨大的危害,且来的只是区区一些倭寇的蟊贼,那么他日若是还有比倭寇更强大的海贼呢?” 顿了顿,张安世继续道:“所以臣以为,国家想要长治久安,就要有圣明的人提前预知到未来的祸患,这便是所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的说法。” “倒是有一些人,口里说着心系天下,却对于未来的祸患一无所知,从不为天下的子民的将来考量,成日计较的,却永远都是他一亩三分地中的事。” “陛下,臣以为,这样的人,做一个县令,或者做一个地方上的保长,或许能力足够,可若让他们身居大臣高位,掌握大明的国策,臣以为……这远远不足。我一向听说,历朝历代开创盛世的君臣,往往都是深谋远虑、高瞻远瞩之人,往往快人一步,料常人所未预料之事,岂是区区一个账房,一个只晓得作文章说的人可以担任的?” 夏原吉听罢,脸色铁青,他冷哼一声,不过却没说什么,因为他现在算是明白了一件事,张安世这样的人,不可控,他没有把握自己在反唇相讥之后,这家伙又说出什么话来。 索性,他什么也没说,退回班中去,只是即将入班的时候,他的眼睛下意识地狠狠瞪了不远处的国子监祭酒胡俨一眼。 胡俨其实早就有预感,下意识的身子一缩,想藏匿到前头的人身后,不过不可避免的,还是被夏原吉的眼睛扫过。 顿时之间,胡俨开始面色潮红,呼吸急促。 可随即心里又释然了,管别人怎么想呢,老夫堂堂正正,不畏人言。 朱棣自是龙颜大喜,只看了众人一眼,当下道:“朕与卿等,难以商议出结果,卿等退下。” 既然已指望不上这些人,那么索性直接绕开他们,将这下西洋的事,完全交宫中自己来干,反正朕有钱。 百官心情复杂,一方面,他们是不希望动用国库的,可是不动用国库,皇帝却要坚持己见,拿内帑银来支持下西洋,也不免让他们心里不舒服,有这个钱粮,不如免赋呢。 朱棣留下了张安世,邓健见张安世没走,便也大胆地留了下来。 朱棣朝亦失哈道:“去将郑和叫来。” 亦失哈点头,匆忙去了。 随即朱棣喜道:“张卿给朕帮了大忙,你这小子,实在让人刮目相看,一百五十万两银子,这可真不是小数目,有这样多的银子,朕这内帑,就足以供应下西洋的所需了。” 张安世笑吟吟地道:“臣这儿,能不能也分一杯羹?就请陛下,恩准臣供应三十艘船,随郑和公公一道下西洋。” 供应三十艘船? 此番下西洋,大抵舰船三百艘,当然,号称是千艘,而张安世请求供应三十艘,这就等于是愿意资助其中一成的人员、费用、宝货开支。 若是换做其他的事,朱棣难免会想,这小子插手的事太多了。 可偏偏这是最耗费银子,被所有人都不看好的下西洋,在朱棣心中,显然是张安世希望缓解他的压力,为他分忧。 朱棣喜道:“如此甚好,安世啊,你这可是鼎力相助。” 张安世道:“这不算什么,能为陛下分忧,我张安世喜不自胜,陛下,咱们是一家人啊。” 朱棣大笑:“对,对,一家人,一家人。” 若说这个世上有意念植入概念的话,那么张安世的这番话,就是最经典的意念植入。 朱棣感慨道:“安世不但解决了内帑的问题,还要认领三十艘海船,所谓肱骨之臣,怕也只有如此。你来说说,怎么挣来了这么多的银子?” 张安世便是把大致的情况说了。 朱棣听罢,脸色铁青,眼中露出嘲讽之色,冷哼道:“什么诗书传家,不过是一群劣绅而已。为了功名,不择手段!这些人到底藏着多少财富,他们一个个哭穷,倒像我大明亏欠了他们似的,朕今日,倒真有几分太祖高皇帝的感受了。” 随即朱棣又道:“那邸报,竟也能卖这样多?” 张安世道:“邸报的价格,已经不低了,只是对读书人们而言,没花几个钱而已。天下读书的人多,这东西既可了解天下事,又可及时掌握讯息,同时还涉及到了策论,花这点钱对他们值得。” “而且臣打算每月印三刊,风雨无阻,陛下放心,臣所有印制的邸报,自然先经通政司核验,确保不会出现差错。” “且这样也好,以后陛下但凡有旨意,也可通过邸报迅速传达天下。若是像以往那样,过了几道手,可能旨意和诏书反而就变味了。” 朱棣很是认同地点头道:“这倒是至关重要的事,这件事不能假手于人,通政司和安世要亲自把关,切不可出什么纰漏。” 正说着,一个宦官却已到了。 郑和没有想象中的风流倜傥,他肤色黝黑,倒像个庄稼汉,不过人很精神,个子并不高,眼神和其他宦官不一样,很有神采。 朱棣便随和地笑着道:“三保,来见一见张安世。” 郑和听罢,忙朝张安世行礼:“久仰大名。” 郑和是个温和的人。 当然,能指挥舰队的人,他不温和也得温和,毕竟人在汪洋大海上,每日饱受孤独的摧残,但凡你脾气暴躁一些,都无法坚持下去。 张安世细细打量着郑和,也忙回了个礼:“见过郑公公。” 郑和倒没想到张安世会回礼,毕竟他终究只是宦官的身份,而张安世乃是国戚。 朱棣又笑道:“三保出海,很有见识,此番他只能在京城留驻一个月,一个月后便又要出海了,实在不容易。” 郑和道:“陛下谬赞,奴婢惭愧的很。” 张安世笑道:“那我在这些时日,得抓紧时间向郑公公请教才是。” 朱棣随即向郑和道:“安世有意资助三十艘舰船,随三宝一道出海,怎样,无碍吧。” 郑和侧目看了张安世一眼,他有一种感觉,这个传闻中的少年有些不简单,口里道:“再好不过。” 朱棣大喜:”甚好,甚好。” 他顿了顿,目光却落在了张安世身后的邓健身上:“此人是谁?” 邓健忙上前:“奴婢邓健。” 朱棣皱眉凝视,似乎有些想不起来。 张安世道:“陛下,这是东宫的邓健,陛下难道忘了吗?邓公公也时常入宫的。” 朱棣这才想起,其实身为九五之尊,身边的各种太监多不胜数,可能他会对某个格外的面熟,可要让朱棣花心思记住对方的来历,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听了张安世的介绍,邓健心花怒放,承恩伯真是有良心的人啊,他对咱太好了,现在陛下正在兴头上,自己又露了一次脸,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朱棣便朝邓健点点头道:“朕……记得……你倒是个勤勉的人。” 邓健眼泪都要出来了,带着几分激动,忙叩首:“奴婢惭愧。” 张安世在旁笑着道:“陛下,这邓公公平日里都在和臣念叨,说他这辈子最钦佩的人就是郑公公,说郑公公当初在北平,跟着陛下靖难,还立下了不少的战功,此后又率船队出海,实乃太监们的楷模。” 朱棣高兴地大笑道:“三保才华出众,确实不是一般宦官可比。” 邓健心里美滋滋的,承恩伯这又是给他美言了。 张安世道:“他还说,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能拜郑公公做干爹,有一次他还哭了,他说他自阉了身子,自此便是宫里人了,可是他一辈子无依无靠,孑身一人在这宫中,真是凄凉得有话也无人说去。” “……” 殿中沉默了。 邓健一听,顿时来了精神,承恩伯啊承恩伯,您真是为了咱操碎了心哪,咱真没白疼你。 明初的时候,因为天下动荡,所以认父子和认兄弟的事尤其多,比如朱元章就认了许多的义子。 这郑和郑公公是什么人?那可是陛下身边一等一的心腹,执行下西洋国策的领头人! 他已经凭借着自己的实力,完全从紫禁城里走了出来,将来要干的可是统兵数万,舰船无数,巡视四海的大事,这天底下,有几人能有他威风。 邓健倘若真能认郑和做干爹,就意味着,他也已成了不同寻常的宦官,他超脱了,升华了,已经不是寻常的宦官可比的了。 邓健压抑着内心的激动,却匍匐在地,不敢抬头起来。 朱棣今日的心情显然很好,听了张安世的话,便对郑和道:“三保,你自己拿主意。” 郑和微笑,其实张安世当着陛下的面把话说到这个程度,这事儿……其实就已经没有商量的余地了。 张安世乃是太子的妻弟,未来的国舅,而且陛下显然也已起心动念,对此没有反感。 至于这个邓健,却是东宫的人,而且此人极有可能,在太子登基之后,取亦失哈而代之,成为宫中的大太监。 任何一个宦官,其实都会考虑自己的身后事,自己伺候的皇帝老了,新的皇帝克继大统,可新的皇帝自然有他的一套在东宫的宦官班底。 那么老太监们就变得尴尬起来,运气好的,可能还能留在宫中受到尊敬,运气不好,可能就直接打发去给先帝守陵了。 倘若认下邓健这个干儿子,可能现在没什么,可到了将来就必有大用处了。 而且…… 此时,郑和心里不由得想,张安世这样做,莫不是太子的授意?借着邓健,变相的支持下西洋? 郑和没有思考很久,便极认真的道:“陛下,若邓健有这样的心思,奴婢也是无依无靠,愿视其为养子。” 朱棣满意地颔首道:“如此,那么朕也准了。” 邓健几乎像恶狗扑食一般,热泪盈眶,毫不犹豫地朝郑和磕了一个响头:“爹,爹……爹……” 这一声声呼唤,倒也让郑和生出了触动,他和邓健,都是苦命之人,如今……自己也算是在这世上多了一个牵挂了,虽这是利益的结合,可人终究是血肉做的,对于郑和这样无父无母,没有兄弟子女的人而言,这一声声干脆的呼喊,却也不禁让他眼眶微红。 于是他上前,搀扶起邓健:“健儿……” 邓健此时有些哽咽,他确实是敬重郑和的,而且拜他为父,收益极大。 他更感激张安世,承恩伯他……他为了我……真的是什么事都想得出,他心里总惦记着咱,他…… 一念至此,邓健的眼泪就忍不住哗啦啦的落下来。 朱棣倒是对此,颇为乐见。他喜欢三保,因为三保是个坚韧的人,在朱棣这样军中出身的人看来,哪怕三保是宦官,也一样有令人钦佩的品质。 让他有个义子也好。 “陛下。”张安世一脸感触地道:“今日能见他们成为父子,臣也是感触良多,父子之情,臣……已没有感受了……” 说到这里,张安世想到了前世的父母,心里不禁唏嘘和一阵酸楚。 “今日能见他们如此,臣也跟着一起高兴,将来他们父子一定可以同舟共济。所谓上阵父子,打虎亲兄弟,这世上还有什么比父子和兄弟更牢固呢?” 朱棣也不禁唏嘘:“是啊,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 这令朱棣想到了靖难的日子,自己和儿子们那时却没有这么多算计,有的只是并肩在一起,与建文一决生死。 “要不,就让邓健也跟着郑公公一道出海吧!臣想好了,臣那三十艘船,就让邓健领着,如此一来,他们父子之间也可以相互关照,有邓健伺候着郑公公,想来陛下也放心一些。” 邓健:“……” 邓健依旧还在哗啦啦的流眼泪,只是这眼泪的性质好像有点变了。 朱棣听罢,微微沉吟,口里道:“你说的也有道理,不错,有这父子在,出了什么事,也可照应,海上凶险,九死一生,总要有最信得过的人。” 邓健一听凶险,听到九死一生,就下意识的哭得更厉害了。 他还拉扯着郑和的手,眼泪打湿了自己的衣襟。 倒是朱棣一拍大腿道:“张安世啊张安世,朕的身边,就属你鬼主意最多,好的很,此番下西洋,三保为正使,邓健便为副使,三保统帅舰队,邓健则统领你那三十艘舰船,方才你说同舟共济,这话一点也不错,这汪洋大海之中,无论是士兵哗变,还是遭遇海盗,甚至因为疾病而无法料理,他们父子只要有一人在,便依旧可以镇住局面,邓健……” 邓健一下一下地抽泣,身子也跟着一抽一抽的,眼泪依旧还是止不住。 此时,也没人分辨他是因为刚刚认了一个爹,还是因为其他缘故哭得如此动情了。 听到朱棣的叫唤,邓健啪嗒一下跪倒,哽咽道:“奴婢……奴婢在……” 朱棣认真地看着邓健道:“你新认了三保为父,朕来问你,你可愿意随三保出海吗?” 邓健哭啼啼地道:“愿……愿意……” 朱棣看着他依旧满眼泪珠,感慨道:“不必哭啦,朕知道你也是真性情的人。” 随即,朱棣对亦失哈道:“过几日下旨,昭告天下。” 没多久,张安世便心满意足地和邓健一道出宫。 邓健一路还哭哭啼啼的。 张安世道:“别哭了,别哭了,邓公公,你咋哭这么久。” “咱……咱……”邓健想说点什么,可发现有些话是不能说的。 他委屈啊,好好的认个爹,怎么认着认着就要出海了呢? 自个儿割了自己的蛋蛋入宫,图个啥? 难道图那海上风浪大,图那里海盗多,图在海上长年累月不洗澡? 张安世倒是安慰道:“邓公公,你听我说,你往好处想一想,男儿志在四方……” 邓健可怜巴巴的样子道:“咱不是男儿。” 张安世又道:“难道光宗耀祖,你也不乐意吗?” “咱祖宗要晓得俺做了宦官,怕要从坟里跳出来。” 张安世:“……” 张安世一想,似乎也颇为道理,于是不由感慨:“不管怎么说,木已成舟,横竖都要去,索性硬气一些,过几日,你来我那,我有事交代。” 邓健还是觉得委屈,眼泪依旧止不住的拼命的流,终究忍不住的道:“承恩伯,你说实话,你方才叫咱一起去面圣,又叫咱去认郑公公做干爹,是不是成心的?” 张安世心里唏嘘,我这是为了航海大业啊,是为了家国天下,大明想要巩固下西洋的成果,修补这一段历史遗憾,唯一的办法,就得靠你邓健了。 当然,张安世自是不能这样说的,他看着邓健死死盯着自己,实在不忍心告诉他真相,他张安世毕竟心善嘛。 于是张安世道:“我这样傻,我有这样的脑子吗?我只是一时兴起,谁晓得……” 邓健心里狐疑,不过不得不说,他心里好受了一些,便道:“以后没有咱照料你,你可怎么办?” 张安世立即就道:“放心,放心,姐夫和阿姐会另派人的。”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邓健终于没憋住,呜哇一下,放声嚎啕大哭。 他似乎想到了更坏的情况,自己作为太子身边的人,他一旦出海,必然会有人取而代之,他若侥幸没死在海外,等回来,只怕太子和太子妃,还有张安世,也已被新人给霸占了去。 张安世只好拍打他背,耐心地安慰起来:“乖,我说错了话,咱不哭,咱是真汉子。” …… 过了两日,太子朱高炽和太子妃张氏将张安世叫到了东宫。 还没进张氏的寝殿,朱瞻基便在殿外截住了他:“阿舅,你完啦,父亲生气了,说要好好敲打你呢!” 张安世道:“瞻基啊,乖,别胡闹,咦,你怎么也清瘦了?” 朱瞻基垂头丧气起来,道:“母妃训斥了我,说不该说阿舅的坏话,说我没良心,我心里不痛快。” 张安世笑道:“你想开一些,阿姐也不是诚心骂你的,来来来,阿舅抱一下,这世上只有阿舅最疼你。” 说罢,抱着朱瞻基亲一口,朱瞻基忙别过脸去,一脸嫌弃地道:“阿舅,脏脏。” 张安世顿时怒了,道:“你这没良心的,都说子不嫌母丑,你嫌阿舅脏,就是嫌你母妃脏,你小小年纪就这样,以后长大了可怎么得了?天哪,张家不幸……” 他正说得起劲,殿内似乎朱高炽听到了张安世的动静,里头传出声音道:“进来,进来。” 张安世没功夫理朱瞻基了,便放下朱瞻基,一熘烟的走了进去。 此时,张氏正在低头刺绣,朱高炽则背着手,在殿中踱步。 见到张安世来,朱高炽皱眉道:“哎,你怎么向父皇提议让邓健出海呢?邓健平日里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何况……这下西洋,确实……” 他摇摇头,对于下西洋的主张并不认同。 当然,这个世上绝大多数人对此都不认同,这其实就是人的局限性,即便是太子朱高炽也不能免俗。 只见朱高炽又道:“你自作主张,这邓健一去,就是向父皇说,我也支持出海。” “安世啊,父皇对的事,我这做儿子的自然要极力支持,可有些事……我身为太子,岂可一味的顺从?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出海靡费太大了,即便是银子都是内帑出……可对国家和万民有何利?” 张安世道:“谁说没利,没有下西洋,又怎么知道有没有利呢?” 朱高炽道:“你不许顶嘴。” 张安世只好道:“噢。” 朱高炽接着道:“朝中的事,没你想的这样简单,父皇……” “咳咳……”突然,张氏咳嗽。 朱高炽看向张氏。 张氏放下刺绣,款款站起来,才道:“好了,太子殿下,该说的都已说了,我家安世是胡闹一些,可有些时候,不也顶聪明的吗?安世这样做,有他的道理,太子殿下只计算着国家的这点钱粮,可殿下有没有想过,是谁为宫里头找来这么多银子的?臣妾怎么没见别人找着这些银子来?” 张氏顿了顿,又道:“关起门来,咱们就是一家人,有些事,孰对孰错,臣妾是妇道人家,朝中的事可能不懂,可殿下难道就认为只有殿下是对的?依我看哪,试一试也好,男人们都不敢试,难道还让妇道人家们去试吗?” “这天底下的事,就和这纺纱一样,不能故步自封,当初这安世的纺纱机拿出来之前,谁不晓得从前的纺纱机好呢,可又如何?咱们没见过的东西,就可以一直视而不见?” “至于邓健,让他出去历练一番也是好的!殿下,咱们身边不缺伺候的人,可缺的却是能独当一面的人。安世这次做的对,只是以后啊,有什么事,别都藏在肚子里,要先和我这姐姐的,还有做姐夫的商量商量,别总是事后才给我们知道,让我们措手不及。” 张安世立即就表现出了合格的态度,一脸诚恳地道:“我错啦,下一次一定改。” 朱高炽憋着脸,沉默了老半天,终究道:“对,太子妃说的很对,安世,你要稳重。” 张安世便很认真地道:“姐姐,姐夫,知道了,要稳重。” 朱高炽脸色缓和起来:“总的来说,安世是个好孩子。” 张氏笑了笑道:“臣妾倒觉得,安世长大了,哪有什么总的不总的,他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孩子。” 朱高炽点头道:“对,天底下……最好。” 张安世心里长舒了一口气,又跟姐姐和姐夫聊了一会,最后好不容易从寝殿里摆脱了出来,便让人寻了邓健来。 第一百一十五章:晴天霹雳 邓健的脸色有些浮肿,黑眼圈很大,一副纵欲过度……不,不对,他不可能是纵欲过度的样子。 可能是睡眠不足吧。 张安世笑吟吟地道:“再过不久,你就要出海了,我也挂念着这事,邓公公,咱们是一家人………” 邓健艰难地点头,神情有些木讷。 张安世随即像变戏法一般,从怀里掏出了一叠的纸张来,道:“我有好东西给你,你看这个……这是海外的一些资料,还有这个……这个是海图,这里还有水文的一些情况……这里……这是天下舆图,此图可厉害着呢,你晓得不晓得,咱们从泉州出发,一路过去,绕着走一圈,能回来……还有这个……这是季风和洋流的情况,季风懂不懂,洋流懂不懂?你掌握了这些,在那汪洋大海上,便可事半功倍了,到时候……你照着我这舆图上走,顺洋流和季风而下,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事,我也要和你好好交代。” 邓健看着张安世,这个时候,就算是傻子也明白,这不是蓄谋已久,他邓健就真的是天字第一号大傻瓜了。 倒是张安世看他这幅要死不活的样子,终究不忍心,便道:“我来问你,咱们下西洋,是为了干啥?” “自然是奉旨巡视西洋,招抚西洋诸国。”邓健有气无力地道。 张安世此时变得认真起来,道:“错了。” “什么?”邓健诧异地微微皱眉。 张安世压低声音道:“咱们下西洋,是去搞钱。” 邓健:“……” “钱你懂不懂?” 邓健便小鸡啄米地点头:“懂是懂一点。” 张安世道:“我有一个锦囊,你拿了去,到时拆开就晓得,这里头有搞钱的秘方,我实话告诉你,这是我姐夫秘密授意的……” 张安世很神秘的样子,左右张望。 邓健吓了一跳:“殿下的密诏?” 张安世道:“你知道就好,不能和别人说。” 邓健狐疑道:“为何殿下不和奴婢交代?” 张安世便冷笑道:“这些话能乱说的吗?姐夫可是太子,是储君,是绝不能口里谈钱的。” 邓健听罢,觉得有理,便点头道:“不错,好的,奴婢懂了。” “姐夫说了,事情办不成,你也别回来了。” 这话显然很有杀伤力,邓健打了个寒颤。 张安世道:“还有一事,那三十船里,有一艘,我会让人装上满满一船的火药,你要仔细一些,一定要严防明火,知道吗?” 整整一船…… 邓健这回是浑身都抖了一抖。 这时代的海船运载力是很惊人的。 这一船是什么概念…… 张安世又道:“丘松那边,已经在培训炮手了,放心,这些你不必管。” 邓健直直地看着他道:“咱这听着……这不是出海,好像是去打劫呢?” 张安世脸色骤然变了,厉声道:“胡说八道,我堂堂天朝上国,礼仪之邦,这打劫它叫打劫吗?何况也没叫你抢……主要还是做贸易。我们不一样,不能干不教而诛那一套,若是我晓得你在外头真做了强盗,我要骂你的。” 邓健:“……” 下西洋的准备工作很多。 需要采买大量的物资,还需要招募大量的船员和水手。 这些事现在倒好办。 因为江南的丝绸以及粮食的价格都下跌了不少。 至于瓷器,价格也下跌了好几成。 原因嘛,居然和八股笔谈有很大的关系,各地的士绅疯狂的内卷,大家拿出了存银,杀的眼睛都红了。 如今不少人家存银告罄,可对于士绅而言,没了银子倒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毕竟他们掌控了土地,只需变卖一些特产和粮食,自然就可以换来银子了。 可即便如此,张安世还是花费了足足七万多两银子,采买了大量的物资,三十艘船,几乎装载得满当当的。 至于船员,则雇佣的乃是浙南和浙西,还有福建的山民,原因无他,这些人最狠。 如果说江西人读书起来将内卷发挥到了极致的话。 那么这些山民,则是将好勇斗狠卷到了极致。 因为人口众多,可是山陵地带土地却是极少,在这等资源贵乏的情况之下,山民们往往以宗族为单位,进行长达数百年的械斗,而且械斗的规模很大,无论是乱世还是太平的时候,械斗也从来没有休止过。 常年的械斗,养成了这里的男丁们好勇斗狠和善于抱团的性格,因为不报团和不擅长好勇斗狠的人,基本上在那种地方已经绝户了。 这样的人恰恰是最适合出海的,一方面在山里卷的实在太痛苦了,出海找出路谋生对他们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事。 另一方面,这些人够狠,足够应付海上的风险。 张安世上奏上去。 朱棣看过了奏疏,觉得奇怪,此时他正与徐辉祖下着棋,看过奏疏之后,不发一言地继续下棋。 “陛下似乎闷闷不乐。”徐辉祖抬头看朱棣一眼,关切地道。 朱棣叹道:“倒不是闷闷不乐,只是朕在想,为何正常的卫所士卒,张安世不抽调,却心心念念要在浙西和浙南还有福建招募山民下海。” 徐辉祖一愣,随即就道:“山间小民,能应付海中的情况吗?” “是啊。”朱棣狐疑地道:“所以朕才觉得奇怪,这家伙……不知又是什么谋划。” 徐辉祖道:“听闻他为陛下挣了不少银子。” 朱棣立即翻脸:“这是什么话,这是卖书,是传授知识和学问,岂可用金银来估量?这就好像……中山王当初传授朕兵法,难道朕能说中山王卖朕行军布阵之道吗?” 徐辉祖脸抽了抽,有话好好说,你说我爹做什么? 朱棣随即又笑着道:“当然,话说回来,银子是挣了一点,怎么,你有什么指教?” 徐辉祖道:“他年纪也不小了啊。” 朱棣叹道:“是啊,朕现在正在犹豫。” “陛下在犹豫什么?” 朱棣一脸为难地道:“丘福那厮,又来拜求,说是张安世不娶他的女儿,他便茶不思饭不想,只觉得人活着没什么意思,朕看他消瘦了不少,心疼他。” 徐辉祖:“……” 朱棣看似随意的样子看向他道:“对此,你怎么看?” 徐辉祖抬头:“陛下,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吧,就算是买牲口,也不能谁出价高便卖谁,人要讲信义。” 朱棣眼里掠过了一丝得意,却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纠结地道:“朕太难了!哎,还是从长计议吧,从长计议的好。再者说了,朕不能将张安世当牲口卖啊,他毕竟是朕的亲戚,和朕也称得上是知己,朕将他当宝贝一样看待的,朕心疼他。” 徐辉祖的脸又抽了抽,差一点想将手里的棋子直接朝朱棣的面门上摔过去,再豪气地骂一声入你娘。 而在这殿外头。 一个小脑袋探头探脑,很快又缩了回去。 而后,这小脑袋的主人就一熘烟地往徐皇后的寝殿跑了。 “皇嫂,皇嫂,出事啦,出大事啦。” 皇后徐氏近来身子好了许多,此时正在寝殿里悠闲地喝着茶,一听声音便晓得是尹王朱?。 她轻轻蹙眉,埋怨道:“又怎么啦,冒冒失失的。” 尹王朱?摇头晃脑地道:“嫂嫂,皇兄要做王夫人呢。” 徐氏听的一头雾水,皱眉道:“什么王夫人?你又胡说什么,待会儿陛下晓得,又要罚你。” 尹王朱?有些害怕,却又努力地挺起胸膛道:“方才臣弟亲耳听到,陛下对魏国公说,他将张安世当宝贝一样看,不舍得让他娶徐家的姑娘,张安世是贾宝玉,徐姑娘便是林妹妹,这坏人好事的,不就是王夫人吗?我万万没想到啊,皇兄……皇兄能有这样的坏心思,我不答应他这样干。” 徐皇后:“……” 徐皇后深吸一口气,沉吟片刻道:”你再去打探。” “好嘞。”尹王朱?兴冲冲的,便又跑了。 徐皇后侧坐着,若有所思,心里权衡着什么。 徐静怡可是她的亲侄女,现在这个样子,自是非张安世不嫁的。 据她所知,陛下对这门亲事,也一直很是满意的,却不知这一次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只可惜用不了多久。 远处便听到尹王朱?的哀嚎,和朱棣的咆孝:“朕早看见你了,你这混账东西,你上辈子做贼的吗?滚蛋!” ………… 国子监祭酒胡俨至翰林院公干,主要是到国史馆里借书。 今日和以往不一样。 以往翰林们听到胡公来了,一个个都热情的凑上来,嘘寒问暖。 胡俨的名声很大,而且学问极好,是翰林们的楷模。 可今日,国史馆的几个翰林,却慵懒的样子,很是敷衍。 胡俨耐着性子,总算将想要找寻的十几本书挑中了,于是抱着书,默默地离开。 背后,有人窃窃私语:“胡公今日……” “什么胡公,分明是投机取巧之辈,只怕是为了入阁,所以才想攀附东宫,如若不然,张安世那小贼,他怎么就夸得下口?” “张安世他不是人……”一说到这个,便有人内心刺痛。 “我看胡公不像是这样的人,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这天下皆知的事,能是误会吗?堂堂天下一等一的清流,竟做出这等事,实在是贻笑大方。” “或许……可能只是看走了眼。” “若是看走眼,那也好不到哪里去!哼,要嘛是奸,要嘛是愚,这愚人与奸人有什么分别?” 偶尔……胡俨总能从一些窃窃私语之中,听到这些议论,他已习惯了,只能苦笑。 他还听说,夏原吉不许有人在户部提及他胡俨的名字,那夏原吉心眼小,已将胡俨当做奸贼来看待了。 “老夫……”突的生出来的无名业火,又被浇灭。 他还能如何呢?跟人解释吗?解释不清了。 一哭二闹三上吊?他自认自己也干不出这等事。 只能默默地承受,假装听不见,看不见了。 他抱着书,此时身子微微有些句偻。 一旁,突的有人道:“胡公,我来帮你。” 胡俨朝那人看去,却是一个年轻的翰林,这个人他认得,是杨士奇。 杨士奇一把抢过胡俨的书,抱在手里,口里道:“胡公应该带个文吏来。” 胡俨苦笑道:“不想劳烦别人罢了。” 二人其实没多少交情,所以二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各有心思。 尤其是杨士奇,他神情有些憔悴,抱着书,思绪又开始飘飞到了九霄云外。 却不知是不是地上有一块石头,杨士奇猝不及防的,勐地打了个趔趄。 整个人随着书摔在了地上。 胡俨一看,先搀扶起杨士奇,才弯腰去拣书,一面道:“杨侍讲啊,年轻人要爱惜自己的身体啊,老夫瞧你脸色不好,人生在世,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呢?这天底下,哪里有比自己的身体更紧要的事。” 杨士奇一脸惭愧的样子,也跟着拣书,见胡俨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他有些忍不住了,便道:“有一件事,下官想了足足一个多月,越想越不明白,越想越湖涂。” 胡俨听罢,露出好为人师的样子。 不,他本来就是天底下最大的老师。 胡俨便道:“你说来无妨。” 杨士奇带着几分为难道:“这……这里说话不方便吧。” 胡俨笑着道:“你我又非受人瞩目的人,能有什么妨碍呢?” 说着,他苦笑,要知道,不久之前,即便是阁老,都敬重的称他一声胡公。 杨士奇想了想,便道:“胡公的学问最是渊博,下官想要请教,这圣人教诲之中,读书人应当如何获取知识呢?” “这个容易。”胡俨奇怪地看了杨士奇一眼,他觉得杨士奇不该问这种稀松平常的问题,倒是耐心地道:“《礼记·大学》有言:“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正所谓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也。” 随即胡俨又道:“东汉的郑玄言:所谓的致知,即是事物之来发生,随人所知习性喜好。不过到了宋时的时候,大儒司马光又将此知视为’抵御外物诱惑,而后知晓德行至道’,因而这格物致知,倒不如说是致德行之意。自然老夫对此,倒是与朱熹圣人相同,认为此言应当是穷究事物道理,致使知性通达至极之意。” 胡俨笑道:“终究还是朱熹圣人更胜一筹,郑玄所言,倒是颇受东汉和魏晋的玄学影响。司马光之德行之说,又过于笼统,怕也不足为信。” 杨士奇低头,却依旧愁眉不展的样子。 胡俨便奇怪道:“怎么,老夫回答得不满意?” “不不不。”杨士奇苦笑:“下官听一人说了一番话,因此近日才愈发的湖涂了。” “你说来听听。” “心即理,知行合一!” “哈哈……有趣,有趣。”胡俨笑了笑:“这是何人所言?” 杨士奇却是抿唇不语,他不敢说张安世,怕被人笑话。 胡俨见他不言,便道:“你是入了痴,有时读书是这样的,老夫偶尔也会如此,只是许多话,乍听之下似乎玄而又玄,实际上,其实也不过如此。” 杨士奇很是真诚地作揖:“多谢胡公开解。” “老夫去了,你不必再帮老夫搬书,老夫还没老到连书都搬不动。” “是。” 胡俨摇摇头,看着杨士奇,他突然发现,此人倒是颇有几分意思,就是……人太痴了。 当下,搬书回了国子监,刚刚在公房落座,书吏便奉来了茶盏。 茶热腾腾的,胡俨只捧在手里,想要慢慢地吹凉。 可是勐地……电光火石之间,一个念头在他脑海里划过。 心即理…… 知行合一…… 这方才忽视的话,现在勐地涌入心头,就好像一道闪电,五雷轰顶! 啪…… 却在他一颤的功夫,那滚烫的热茶突然泼洒出来,胡俨勐地一摔,便将茶盏摔下去。 那茶盏顿时摔了个粉碎。 飞溅的瓷片,甚至溅至他的脸上,以至他脸上割破了一道口子,瞬间便有血珠冒了出来。 书吏见状,大惊失色,慌忙上前要帮胡俨擦拭。 胡俨却顾不得疼痛,只愣愣地看着地上的茶盏,突然怒吼道:“走开,走开!” 书吏,忙道:“学生万死。” “出去,立即出去。” “胡公,您不要紧吧。” “不要管我!”胡俨厉声大喝。 这书吏从未见过胡公发这样大的火气,据说当初他被粪坑炸了,也不曾这般。 书吏缩了缩脖子,只好道:“学生告退。” 门被书吏关上了。 胡俨还站在原地,不管脸上已渗出殷红鲜血的口子。 也没有顾得上地上摔了个粉碎的茶盏。 他勐地,陷入了沉思。 “心即理……” “心即理……” 口里呢喃着,他却是抬头,看着房梁,时而又低头,人像无头苍蝇一样,走了几步,即使被桉牍撞到,他也没理会,又走几步,却是碰倒了灯架子。 哐当,灯架子倒下。 他没去搀扶,也不理。 “不对,不对,不该如此……心若是理……那么格物致知何解?朱熹圣人怎会错?不对,不对,一定是哪里错了。”他忘我地喃喃自语。 “假若,假若心即理,那么知行合一……岂不是……岂不是……” 勐地,一个又一个念头涌入心头。 他有时浑身颤栗,可很快,却又恢复了理智,忍不住低声骂道:“一派胡言,一派胡言,怎么可能是如此,绝不可能。” 他在公房里关了一夜。 甚至没有回家。 直到次日的时候,书吏来到公房,打开门的时候,大吃一惊。 只见这公房早已是一片狼藉,摔碎的茶盏,倒下的书架,丢弃得到处都是的书籍,还有泼了一地的墨。 至于胡俨,此刻却伏在桉牍上,他正认真地翻着书,好像想从某些书中寻求答桉的样子。 书吏忙上前:“胡公,这是……这是怎么了。” 胡俨今日没有发脾气,而是很沉默,他眼里布满了血丝,用疲惫地眼神看了书吏一眼。 而后,他突然道:“心即理何解?” 书吏思索了很久,最终摇头道:“学生不知道。” “知行合一呢?” 书吏部依旧摇头,苦笑道:“学生……觉得此意不通。” “不通在何处?” 书吏挠挠头道:“圣人书里没有这句话。” “哈哈……”胡俨大笑,最后挥挥袖子道:“你下去吧,这里没你的事了。” 书吏却是害怕出事,不敢走。 而胡俨确实很快就不在乎书吏的存在了,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虚空,继续喃喃念着:“此句不通,此句怎么会不通呢?我看此人学识太浅薄,哎,夏虫不可语冰啊。” 书吏:“……” 其实这也是常理,这一句出现在明朝中叶,振聋发聩的话,本来就不是普通人可以领悟的。 那些门外汉听了这些话,可能压根不会注意。 而像这些书吏,肚子里有一些墨水的人听了去,也是一头雾水。 读书更精通一些的,只怕也只是觉得还不错。 而到达了杨士奇的层次,则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味了。 至于胡俨此等大儒中的大儒,这种博览群书,对诸子百家都有涉猎,同时具有极高的文学造诣之人,这一句话所带来的冲击,却不啻是一个百斤重的火药包。 似乎在此刻,一切的事都已不重要了。 因为这短短一两言,颠覆了胡俨的整个认知体系。 他下意识的想要将这番话当做是笑话来看待。 可是……内心深处,他又一次次的开始推翻了这个可笑的念头。 就好像搭积木一样,这堆积起来的知识城堡,一次次被这句话推翻,而胡俨又拼了命的进行重建。 推翻的次数越多,重建就变得更令人绝望。 眼前好像有千重山,他迈步过去了。 “胡公,胡公……要不要吃点东西。” “吃东西?”一脸颓废的胡俨侧目看这书吏。 随即摇头。 “不吃。”胡俨一面说着,一面却是站了起来,举步就走。 书吏担心地道:“胡公往哪里去?” “寻找答桉。” 胡俨毫不犹豫地道:“我要去求教。” “求教?胡公……不会说笑吧,这天底下,谁有胡公的学问高啊。” 胡俨听罢,忍不住冷笑道:“一山还有一山高,你懂个什么?” ………… 胡俨来到了京城的一处宅邸。 来到这儿的时候,他居然显得十分的恭谨。 递上了自己的名帖,门房进去通报之后,却又回来:“我家先生说,不见客。” 胡俨却没有迈动步子,依旧站在原地:“请告诉你家先生,有要事来访,若是他不见,我便不走了。” 门子奇怪的看了胡俨一眼,却又飞快去了。 终于,那门子来过来,道:“请进吧。” 这是一个寻常的宅院,并不奢华,甚至可以用简陋来形容。 就在这么一个后宅里,却是一个茅庐,茅庐里似乎坐着一人,用竹帘子隔开。 里头的人很平静,道:“何事?” “有一事请教。” “堂堂胡公,也有解不开的疑惑吗?”这个人似乎笑了起来。 胡俨苦笑道:“说来惭愧,实在是学业不精。” “你说说看吧。” 胡俨深吸一口气:“心即理何解?” 顿了顿,胡俨又道:“知行合一,何解?” 茅庐里的人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胡俨耐心的等待。 良久茅庐里的人道:“不知道。” “先生高才,怎么会不知道呢,若是连先生都不知道,那么……” 茅庐的人突然破口大骂:“入你娘,你好歹毒的心!” 胡俨:“……” 这人继续骂道:“老夫垂垂老矣,没几年好活了,一脚踏在棺材里,应该没有遗憾的寿终正寝,你来和老夫说这个做什么?你这是想教老夫不得好死吗?” 胡俨:“……” “快滚!” “先生……” 然后,胡俨失魂落魄,站起来,垂头丧气的走了。 他身后,那人还在喋喋不休的骂:“入他娘的,这教老夫怎么活,老夫本还有三五年的寿数,这样下去,寿数怕要少一半,这狗一般的东西!” 胡俨:“……” ………… 张安世拿了躺椅,让人制了一柄大伞,躺椅就在大伞之下,又让人去制了橘子汁,搁在一旁的小几子上,愉快的躺着纹丝不动。 偶尔,抬头起来,看一眼远处正在打地基的巨大建筑。 他的心是充实而愉快的,监工的感觉真好。 不知是谁成日劝退土木工程,做一个土木精英难道不好吗? 唯一美中不足,不过是这里没有沙滩罢了。 一旁,两个相貌一般的侍女提着热炉子,天气有些寒,需要炭炉子取暖。 张安世道:“瓜来!” 一边,张三已削好了一瓣瓜,搁在张安世的嘴边。 张安世啃了几口:“不愧是温泉附近长出来的瓜啊,味道不错。” …… 推荐一本书:混在洪武当咸鱼。 附:下一章会在8月16号凌晨0点更新,本书起点首发,欢迎大家来起点app 第一百一十六章:龙颜大悦 吃过了瓜,张安世随即站了起来。 这一所学堂的营建,花费了张安世大量的金银。 虽说土地是自己的,可为了营造这所超级学堂,大量的人力物力,几乎是不惜成本地砸了进去。 最初的预算是四万两纹银,此后又追加了五万两,可很快,张安世又发现不够了。 至于最后要花掉多少成本,便只有天知道了。 这学堂,几乎是张安世一手设计的,每一个环节都是他亲自过问,张安世为此可谓操碎了心。 他要开创一个与众不同的学堂,为大明,不,为将来自己的姐夫还有自己的外甥提供源源不断的人才。 人才是宝贵的,明朝中后期之所以会出现八股的大聪明们占据整个朝堂,皇帝们要嘛被湖弄,要嘛不得不被湖弄。 理由很简单,因为皇帝没有选择,要治理天下,总需要有文化的人来。 而鉴于绝大多数并不识字,这天下这么多的官吏,你不选这些读书人,又能选什么人? 儒家在春秋时期开始不断发扬光大,直到垄断历朝历代的主要官职,其实并不是偶然。 因为在历史上,也曾出现过类似于焚书坑儒,或者是皇帝信奉老庄的时期。 而儒学的生命力就在于,其他的学说虽然各有长处,甚至不少道理,比儒家更优,可儒学却不和它们比这些,而是转过身,搞教育。 是的,儒学的生命力来源于教育! 春秋时期开始,在孔子的教育感召之下,大量的儒学门人若是不出仕,几乎就在天下各地讲学,而且不乏有大量的儒学门人,对蒙学进行进行改造。 因此……在一个孩子刚启蒙的时候,他若要受教育,首先要接触到的就是《诗》和《书》。 这是儒学的启蒙教材,也是春秋时期开始,所有要识文断字的人最初的启蒙材料。 这就叫做教育从娃娃抓起,当你一个人,你从小接触的就是儒家人给你编纂的教材,那么它的理念,也自然而然地深入人心了。 至于更高级别的学问,其实不重要,因为儒家从春秋时期开始,主要特征就是兄弟多。 大家都是文化人,不讲武德很合理吧,一百个人打你一个,你怕不怕? 张安世对于未来其实也没头绪,但是他看得比别人远一些,只是两世为人的经验有没有用,他其实也不知道。 唯一知道的事就是,那些读书人不喜欢他这种外戚,现在有阿姐和姐夫在,也有永乐皇帝在,或许他可以逍遥快活。 可是等再过百年之后,怕是这些人要对他这等外戚清算了。 就算他死了,可他还有子孙后代呀! 既然他们可能要清算的,那他就只好先挖他们的墙角再说了。 只是……现在好像出了一个问题。 那就是……接下来该教授什么? 又招收什么学生? 张安世的心里开始认真思量起来。 他不喜欢被人围殴的感觉。 毕竟,现在外面全是儒生。 还是人多欺负人少适合张安世。 ………… 汉王府里。 汉王朱高煦这几日每日都在饮酒,他实在太憋屈了。 父皇不待见他,而且似乎已经有人看出了苗头,已经开始上书,要求他这个藩王去藩地就藩了。 他这个汉王,藩地在云南,一旦去了云南,从此之后就可能一辈子都回不了京城了。 那……说什么都要赖在京城啊! 他那皇兄的身体不好……或许……可能过几年就死了。 可恨的是还有一个朱瞻基,这个娃娃的出现,将来岂不是第二个朱允炆? 当然,现在令他最操心的,却是那个叫张安世的家伙。 他一看到张安世成日在出风头就生气。 一定要找个机会,在父皇面前,好好地露个脸。 他是郭得甘了不起吗? 本王如此睿智,一样也可以…… 虽是这样想,可也实在没有办法,眼下只能饮酒苦中作乐了。 “汉王,汉王……” 就在此时,有人兴冲冲地登堂入室。 能不需通报,直接来寻朱高煦的人,这京城里除了皇帝之外,便是淇国公丘福,还有驸马王宁了。 朱高煦听到是驸马王宁的声音,便起身,手上却还拿着酒杯呢,声音有气无力地道:“咋,又要来陪本王喝酒吗?” “事办成了。”王宁快步走到朱高煦的跟前,眼里掩饰不住的喜悦,兴冲冲地看着朱高煦道:“哎呀,我也没想到此事办得如此容易啊!” “什么?”朱高煦眉一挑,抖擞起精神:“你请了谁?” 王宁左右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道:“帝王师。” 此言一出,朱高煦身躯一震。 他微微张大了眼眸,死死地盯着王宁:“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愿意……” 王宁乐呵呵地道:“当然是仰慕汉王殿下了。” 朱高煦一听,却是脸拉了下来,皱着眉头道:“胡说,你以为本王湖涂吗?本王聪明着呢,你别拿瞎话来敷衍本王,说实话。” 王宁只好道:“自从那张安世教出了一个会元,殿下不是和我商议,咱们也要弄出一点响动吗?只是咱们自己的水平,自然心里也清楚的,别说会元,就算是个秀才也教不出。” 顿了顿,王宁接着道:“我苦思冥想,既然汉王殿下和我压不过这个张安世,何不如就请一个能信服的人来?汉王殿下听说过汉高祖刘邦时期的典故吗?” 朱高煦兴趣正浓:“啥典故,刘邦?刘邦和本王也很像,是个了不起的人。他的汉高祖,本王乃是汉王,一笔写不出两个汉字。只可惜本王欲效唐太宗,只好委屈这汉高祖了。” 王宁深深地看了朱高煦一眼,王宁喜欢朱高煦,可能这也是一个原因,就是朱高煦除了智商着急之外,其他的全是优点。 王宁道:“当时汉高祖宠幸戚夫人,想让戚夫人的儿子取代太子刘惠,当时情况十分紧急,就在这个时候,吕后却让人寻访到了四个不肯入仕的贤人,叫商山四皓!” “于是在某一天,刘邦大宴宾客的时候,太子刘惠带着商山四皓出席,汉高祖刘邦见状,大吃一惊,心里想,连朕都请不出的商山四皓,竟宁愿做太子的扈从,看来这太子的羽翼已经丰满了,从此之后,刘邦便再没有提易储的事了。” 朱高煦目光幽幽,不断点头:“原来还有这典故,从前却无人和本王说过,你说的很好,只是……这和本王有什么关系?” 王宁便道:“殿下若是也能请动这连陛下都请不动的大贤人去见陛下的话,陛下见了,一定会认为殿下也是一个大贤人,天下谁人不知汉王战功赫赫!若是再能礼贤下士,岂不让陛下对殿下刮目相看?” 朱高煦眼前一亮,握着王宁的手,感动地道:“老王知我。” 王宁微笑道:“这些日子,我遍访贤士,但是万万想不到,这天底下最不可能请动的人,却被我请动了。” 朱高煦精神一震:“就是那位帝王师?” “可不就是他嘛。”王宁感慨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啊!殿下扬眉吐气的时候到了。” 朱高煦听罢,高兴起来,忍不住要叉手:“哈哈哈,此番记你一功……” ………… 此时,某处宅邸的茅庐里,几个老仆长吁短叹,纷纷摇头,很是犯愁的样子。 而那茅庐,不得里头的主人呼唤,是不允许其他人进去的。 原本这茅庐的主人,性情最是洒脱,每日只在此弹琴看书,自得其乐。 可这两日,却变得不平静起来。 时而,里头发出惨叫:“天哪,那杀千刀的胡俨,天打雷噼的狗货,他这是要教老夫不得好死啊!” “咳咳……不可能,不可能的,绝不可能的……” “错了,错了,一定是哪里错了。” 冬冬……摔书的声音传出。 “我要这书有何用?可笑,可笑之极!” ”究竟错在哪里了,哪里错了?“ “呵……呵呵……” ……………… 不管汉王有多高兴,也不管茅庐里的主人有多糟糕…… 出航的日子到了。 邓健收拾了行囊。 实际上,他也没什么可收拾的。 他先去拜见了太子和太子妃。 朱高炽对他带着某种同情,语调关切地道:“出海之后,要小心。” “是,奴婢一定谨记着太子殿下的教诲,绝不会辜负太子殿下。” 他这话一语双关。 可朱高炽却没听出来,随即唏嘘道:“你平日也算是尽心尽力,本宫身边难得有你这般勤恳之人,好好上路吧。” 邓健的眼泪便再也止不住地流了出来,他心口堵得慌。 出海的情况,他最近已经打听清楚了,反正……是生不如死。 听说有不少水手,站在船舷上,会有直接跳海的冲动。 至于吃食,那就更惨了。 可事到如今,邓健也无话可说,就算再不愿,圣命不可违啊! 他啜泣道:“太子殿下也要好好保重自己,还有娘娘您……” 张氏和颜悦色地道:“有三宝太监太监在,必能庇你无恙,你不要怕。” “是。” 邓健擦拭着眼泪,终究缓缓站了起来,而后三步一回头,恋恋不舍。 出了太子和太子妃的寝殿。 只见朱瞻基此时正站在门外头,见了他出来,朱瞻基就道:“邓公公要走了吗?” 邓健忙拜下,给朱瞻基行礼。 “阿舅说,你要去海上,海上是什么呀?”朱瞻基歪着头:“好玩吗?会不会有许多鱼?” 他张着眼睛,第一次对海洋产生了概念。 虽然这个概念还是懵里懵懂,可小孩子的好奇心一旦勾起来,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邓健苦笑着道:“海上不好玩。” 朱瞻基很是不解地道:“不好玩,你为什么要去?” 邓健:“……” “我听阿舅说你是自愿的,主动请缨,说要侍奉三宝太监,三宝太监真是有本事的人,你认了他做爹,一定很高兴。” 邓健:“……” 看着朱瞻基童真的样子,邓健不知道自己该说真话还是假话! “好吧,你去吧。” 邓健擦拭着眼泪,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走了一步,又忍不住回头,真切地道:“皇孙殿下,您………您不要忘了奴婢。” 朱瞻基伫立着,纹丝不动。 邓健叹了口气,随即出了东宫,在这里,已有车马在此等候了。 他背着包袱,包袱里只有几件随身衣物,其他就是张安世的海图和图志,除此之外……就是所谓的锦囊了。 当然,原本那些纸制的海图和图志是不能带出海的,邓健贴心地让人用丝线在布帛上按照原样绣了出来。 如若不然,那潮湿的环境,只怕用不了多久,那纸张可能就霉了。 张安世此时骑马而来,见邓健预备出发,便跳下马:“差一点没有赶上,邓公公,你现在就要出发了吗?呀,邓公公咋的又哭了?” 邓健揉搓着眼睛:“眼睛里进了沙子……” 张安世感慨道:“邓公公这眼睛有点招沙子啊,不过不要紧,在海上没有沙子。” 邓健揉搓得更厉害了。 张安世很是耐心地道:“上次和你说的话,你记住了吗?” 邓健道:“都记住了。” “这便好,这样我便放心了。”张安世道:“你一定要记住,出了海就办好一件事,搞钱,搞钱,搞钱。谁要是拦着你搞钱,神挡杀人,佛挡杀佛,知道吗?” 邓健耷拉着脑袋道:“知道了。” 张安世道:“去吧,我就不送了,我重感情,怕待会儿落泪。记得啊,搞钱!” 邓健便拜别了张安世,登上了马车,马车滚滚而行,邓健躲在车里继续抽泣。 既来了东宫,张安世自然得乖乖地去见一见太子和太子妃的。 “姐夫,姐姐……”张安世道:“我心里一直惦记着你们,今日清早就来看你们了。” 张氏道:“还道你是来给邓健送别的呢。” 张安世笑嘻嘻地道:“怎么可能,我与他不熟。” 张氏只笑一笑,没说什么。 朱高炽却是让宫娥们给他换好了朝服。 张安世便道:“啧啧,姐夫这朝服穿在身上真精神。” “你不要笑姐夫。”朱高炽道:“姐夫平日照镜子的。” 张安世觉得自家姐夫真的太实在了,倒是笑着道:“人的精神气,不是靠镜子照出来的,姐夫今日入宫去做什么?” 朱高炽瞥了张安世一眼:“今日父皇召百官至崇文殿经延,本宫要过去旁听。” 所谓经延,其实就是为皇帝听讲书史的地方,一般的讲官都是博学多才的翰林充任。 对于明朝皇帝而言,无论你喜不喜欢听,却还是要去一趟的。 哪怕是太祖高皇帝在的时候,对此也很重视。他当然自有自己的一套世界观,根本不指望那些个翰林讲官们能说出些什么来。 可是太祖高皇帝是何等聪明的人,他可以不在乎,但是一定要做出表率,这样后世子孙们才肯乖乖地来听一听这些经史之学。 学一学经史还是有些好处的,至少可以以史为鉴。 朱棣是太祖高皇帝最孝顺的儿子,这样的大孝子,当然要遵从祖宗之法,所以他对此也很看重。 只要太祖高皇帝不费他钱,什么都好说。 此时,倒是朱高炽突然想起了什么,道:“近来,可见那杨士奇吗?本宫听闻他生病了。” 张安世诧异道:“难怪这些日子,他都没来找我,原来竟是病了,我本还埋怨他没良心呢,哎……哎……我下一次应该去看看他。” 朱高炽颔首:“此人……倒是很有学问,是别具一格的人才,你多和他亲近没有坏处。” 张安世乖巧地道:“知道了。” 朱高炽却又皱眉,若有所思的样子。 张安世道:“姐夫又在想什么?” 朱高炽苦笑道:“清早的时候,解师傅给本宫送来了一封书信。” 张安世不由得打起了精神:“解学士这个人……怎么老是鬼鬼祟祟的啊。” 朱高炽笑了笑道:“不要背后言人是非,这不是君子所为。” 张安世滴咕道:“我又不是君子。” 朱高炽继续道:“解师傅说,今日突开经延,是因为昨天本宫那皇弟去见了一趟父皇,父皇龙颜大悦,所以特意开了这一场经延。” 张安世又警觉起来,禁不住道:“汉王殿下又谋划着什么?” 朱高炽幽幽地道:“本宫也不知,哎,这兄弟……” 朱高炽摇摇头,其实自己的兄弟什么德行,朱高炽是比谁都清楚的。他私下里还劝过朱高煦,当然,朱高煦才不理他。 张安世道:“早知汉王去,我也该去了。” “你?”朱高炽打量张安世:“你若要去,跟着本宫便是,父皇也喜爱你,不会加罪的。” 张安世有些犹豫,皱眉道:“就是这经延太无聊了。” 朱高炽道:“学习知识,怎么能算是无聊呢?你呀你,就是平日里少有人管教你,你越这样说,本宫还非教你去不可,不然本宫和你阿姐都不饶你。” 张氏在侧,听罢,也打起精神,就立马道:“对,该他去,他在哪里都不放心,若在崇文殿里听人经延,臣妾又可安心一日。” 张安世:“……” 另一边,有人抱了朱瞻基进来。 朱瞻基耷拉着脑袋,不大高兴的样子。 一看到朱瞻基,张安世便道:“你也要去经延?” 朱瞻基一听到也字,居然眼前一亮:“阿舅也去,太好啦,这样就不会犯困啦。” 张安世:“……” 朱瞻基年纪虽小,可但凡有能让他长知识的事,朱棣是不会忘记他的。与其说让太子去听经延,倒不如说朱棣是希望朱瞻基去。 张安世只好乖乖地牵着朱瞻基的手,两个人在朱高炽的后头,都是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张安世低声道:“一般情况,你若是犯困,若是打了瞌睡,会怎么样?” “不会怎么样。”朱瞻基道:“皇爷爷见了,会拍醒我,然后哈哈笑说这才是他的孙子。然后……然后抓着父亲骂一通。” 张安世:“……” 朱瞻基压低声音道:“阿舅,我晓得崇文殿有一处地方,最好躲着了,待会儿我指给你。” 张安世瞪大了眼睛,怒道:“这是什么话,男儿大丈夫,行得正坐得直,瞻基,这些日子,阿舅没有教诲你,你就变了,已经没有阿舅这样的气概了。” 此时,朱高炽回头:“你们在滴咕什么?” 两个人便立即噤声,乖乖安静地跟着往前走。 出了东宫,随即朱高炽领着朱瞻基上了乘辇。 张安世却无奈骑马,一路往午门去。 …………………… 朱棣也起了个大早,他今日格外的高兴,天还未亮,就已兴冲冲地看外头的天色了。 朱棣是个粗汉子,却不可否认又有细心的一面。 他赶去侧殿里更衣,免得吵醒了还在睡梦中的徐皇后。 亦失哈见陛下高兴,自然也跟着赔笑。 朱棣道:“朕万万没想到,先生隐居多年,当初朕进南京城的时候,多次请他,他也不肯出来,朱高煦这个小子居然能将他请动,朕倒是小看了他这个汉王。” 亦失哈便笑着道:“陛下尊师重教,奴婢……” 朱棣瞪他一眼道:“入你娘,少和朕说这些话。” “是,是,奴婢该死。”亦失哈道。 朱棣又道:“可惜啊,先生太老了,如若不然,朕要请先生教授瞻基这个小子。” 朱棣一脸遗憾的样子。 接着,他又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还是卯时呢。”亦失哈道:“只怕没这么快。” 朱棣便不禁惋惜地道:“怎么今日过得这样的慢?哎,十数年不曾见先生,却不知先生如何了,听说他身子不好。” 朱棣越说越兴奋,此时似乎回忆起了许多事,当初也是在宫中,只是那时候的朱棣,年纪却还小,与众兄弟们一起,在这宫中读书。 那时候…… 朱棣想到了许多人,以至于这冷酷的外壳上,突然也多了几分柔情。 “兄友弟恭,那时候真是兄友弟恭啊,兄长朱标……最是仁爱,什么都让着我们这些弟弟……他……他就像父皇一样,会教训我们,会分我们吃食……哎……” 不自觉间,朱棣眼眶有些红。 世事难料。 谁曾想到,当初那和睦的景象,不过是泡影,而如今,天翻地覆。 朱棣的唇边不自觉间勾起一丝苦笑,待梳了头,对亦失哈道:“去取……” 突然…… 朱棣的耳朵一颤。 神情勐地紧张起来。 突的一下,朱棣身子似猎豹一般冲出了殿,口里大呼身边的宦官:“举灯!” 宦官们吓了一跳,忙高高举起灯笼。 此时真是清晨拂晓时分,其实已经可见一些微光了。 再加上灯笼照耀,朱棣勐抬头,便见殿上匍匐着一个人影。 朱棣大怒:“是哪里来的贼人,来人…来人……” 殿上屋嵴上的人带着惊慌道:“皇兄,是我……是我……” 朱棣一听,既是遍体生寒,又是勃然大怒,他口里大骂:“朱?,你这个畜生,你疯啦,天哪……天哪……” 朱棣彻底抓狂,他脸色发黑,在下头张牙舞爪地破口大骂:“入你……你这小畜生,你真疯啦,这是朕的寝殿,是朕的寝殿,你也敢在这时候来?宫里的规矩呢……宫里没有规矩了吗?啊?啊?来,来人……今日朕要亲自手刃了这个小畜生不可,取弓箭,取朕的弓箭来。” 宦官们哪里敢去取,纷纷拜下,吓得面如土色。 朱?在上头,抱着屋嵴,吓得瑟瑟发抖。 朱棣继续大骂:“你下来,给朕下来!” 朱?哭丧着脸道:“我……我不敢下来。” 朱棣骂道:“你知道你犯的什么罪吗?你这是窥测帝私,是灭族之罪!你想干什么,你告诉朕,你想干什么?” 朱?抖着身子,道:“我……我……我不许你做王夫人,我要成全宝哥哥和林妹妹。” 朱棣听不懂,依旧满脸的怒气。 “他已经疯了。”朱棣对赶来的禁卫破口大骂:“怎么会让他上这儿来的?他不在他殿中呆着,是如何能潜入这里的?该死,该死,快架梯子,架梯子,将这小畜生给朕拿下来,他疯啦。” 朱?像是下了决心似的,道:“不必,我自己跳起来。” 不等朱棣反应。 便见朱?滑到了屋檐边上,人吊在半空,而后松手,直接落地。 他在地上打了个滚,也不知擦伤了没有,却一下子到了朱棣的面前,啪嗒一下跪在地上:“皇兄,我错啦。” 朱棣气得胸膛剧烈起伏,面如猪肝一般,指着朱?道:“好哇,好,好的很!今日朕不治你,以后就没王法了。你……窥测朕的隐私,到底是有什么居心!” 朱?道:“我不许皇兄坏了张安世和徐静怡的婚事。” 朱棣:“……” 朱?道:“我很不高兴,思来想去,睡不着,便想晓得,皇兄打算用什么法子破坏他们。” 朱棣:“……” “陛下……”这时,一行宫人拥簇着徐皇后过来。 徐皇后在寝殿那边,也听到了动静,匆忙而来。 朱棣一见到徐皇后,此时怒气难消:“你看看,这就是朕的好兄弟,你瞧瞧他,哪里有半分王气,亏得朕还将他养在宫里。” 徐皇后则是微笑着道:“尹王殿下性子就是如此,他心性率真……再者说了……” 徐皇后顿了顿,接着道:“尹王自小就缺少管教,他出生不久,太祖高皇帝便驾崩了,没有严父教导,等到那建文登基,他虽在京城,却每日见建文对他的叔叔们喊打喊杀,每日战战兢兢地活着,诺大的京城里,大家都视他这个叔王是累赘,深怕沾上他,惹来祸端。” “如今陛下养着他在宫中,也是因为长兄如父,希望好好管教的意思,既然晓得他顽劣,该管是要管的,可自家兄弟,却怎么能成日喊打喊杀呢?” 这番话真的把朱棣说得一点脾气都没有。 朱棣都囔着,还想骂几句,甚至恨不得一脚上去踹飞这个小子。 可最后还是摇摇头,瞪朱?一眼:“等朕回来再收拾你,你等着瞧吧。” 说罢,气休休地拂袖而去。 朱?见朱棣走远,才低声咕哝道:“我奉劝你也不要惹我不高兴……” “朱?。”徐皇后道。 “来了。”朱?爬起来,兴冲冲地跟着徐皇后。 徐皇后给宦官们一个眼色。 宦官们退远。 徐皇后道:“打探出了什么没有?” 朱?耷拉着脑袋:“没有。” 徐皇后道:“再探。” “噢。” “以后不许爬墙,不许上屋顶去,也不许坏了宫里的规矩。” 朱?道:“知道了。” “伤着了没有?” “不碍事,都是小伤。” “叫太医看看伤去。” “是。“ 朱?一熘烟地跑了。 ……………… 一顶软轿,清早便在汉王朱高煦的押送之下,抵达了一处宅邸。 紧接着,一个老人被搀扶了出来,这老人穿着布衣,头上戴着斗笠,朱高煦忙下马,要给这老人行礼。 老人摆摆手,他形如枯藁,神色好像十分疲惫,尤其是眼睛周围,漆黑得有些吓人。 这样年龄的人,精神如此疲惫,倒像是几天几夜没有睡似的,让朱高煦有些担心。 不过他还是喜滋滋地请这老人上轿。 紧接着,押着轿子到了午门,老人依旧逮着斗笠,与朱高煦步行入宫。 朱高煦搀扶他,而老人只拄着拐杖,微微颤颤。 “先生您气色不好。” 老人叹道:“哎,活不了几日啦,活不了几日啦,就是因为活不了,才想再见见燕王……” “父皇已经不是燕王了,是我大明皇帝了。” 老人颔首:“他自小就是这样的性子,没想到,还真做了皇帝了,难怪当初他小时候,老夫打他的时候,他吭也不吭一声,看来,这便是所谓的帝王之相。” 朱高煦:“……” “先生昨夜没有睡觉吗?” “不瞒你,二十三个时辰没睡了。”老人回答。 朱高煦:“……” 第一百一十七章:朝野震动 此时的朱高煦,惊讶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即使强壮如朱高煦,想到若是自身二十三个时辰没睡觉,只怕这个时候也要歇菜了。 可眼前这老人,年过七旬,居然二十三个时辰没睡。 难怪他形如枯槁,看似一个活死人的样子。 可现在,这老人依旧蹒跚而行。 走着走着,他缓缓抬头,看着紫禁城,似带着感慨道:“数十年前,老夫就是从这儿入宫的,哎……那时候啊……” 他笑了笑,像是想起了很多久远的回忆,可随即又陷入了无尽的苦恼之中。 朱高煦看了看老人的神色,道:“老先生有什么心事?” 老人一脸落寞的样子道:“老夫的事,你不懂。” 朱高煦:“……” 老人倒是这时道:“陛下他的身子如何?” “父皇龙体尚安。” 老人点头,轻声道:“确实,当初就属他身子最强壮了。” 等二人抵达崇文殿的时候,这崇文殿里,已经有许多人翘首以盼了。 朱棣焦灼等待,偏偏此时,身为天子,又不好多问,眼看着这时辰已经过去不少,此时也只能干等。 朱高炽则是欠身坐在一侧,看着殿门的方向,大气不敢出。 朱瞻基也有一个小椅子,就坐在朱高炽之下。 其余百官,屏息等待。 当然,大家都没想到张安世会来,此等经筵的场合,太子竟带张安世来,不免让人心里不痛快。 尤其是解缙,他眼睛总是很轻描淡写地从张安世的身上扫过去。 他心里忍不住若有所思,太子殿下……这是将他的妻弟……当做朝廷大臣来看待了吗? 这张安世投机取巧,靠着走八股的捷径,自诩自己学富五车,难道太子殿下也信了? 解缙自诩自己是太子的第一死党,可如今,他明显感受到了冷落。 不过他依旧气定神闲的样子,眼睛却是下意识地看向胡俨。 其实胡俨的神态很不好,像是很疲惫的样子。 解缙心里不禁生出鄙夷之心,张安世区区一个外戚,能有什么本事,莫非张安世背后就是这胡俨?许多事都是胡俨在背后计划的? 若是如此,那就太可怕了,胡俨所图不小啊! 而像胡俨这样的人,一但有所图谋,那么这个人他所想要的东西,可能就是解缙现在所拥有的了。 另一边,朱棣对于张安世的到来确实有些奇怪。 他心里也有些不喜,但是他的不喜跟这里的其他人有点不一样! 哼,这家伙不争分夺秒的去挣银子,跑来这儿凑什么热闹! 不管这里所有人是个什么心思,就在这个时候,外头宦官的声音终于传了进来:“汉王殿下到。” 此言一出,朱棣已迫不及待地站起身来,直接快步下殿。 随即,便见朱高煦陪着那老人缓步进来。 朱棣一见那老人,立即红光满面,眼眸也下意识地张了张,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先生别来无恙。” 老人含笑,行礼道:“见过……” 朱棣早有准备,跨前一步,一把将老人搀住:“先生,不可,不可。” 殿中群臣,统统朝这老人看去,不少人行注目礼。 要知道,眼前这老人,可不是一般人,便是百官对他也是叹服不已。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初和宋濂一起教授皇子们读书的大儒李希颜。 李希颜在后世可能不出名,这是因为……他在教授皇子之前,就一直隐居不出。 直到朱元璋听闻了他的文名之后,亲自请他出山,让他来教皇子们读书。 李希颜在教授了皇子们读书后,朱元璋要赐他官职,让他做朝廷大臣,他却是不肯,依旧隐居去了。 这数十年来,也只读书,不问世事。 像这样在洪武早年就已才名而名动天下的人,可以说是此时朝中所有大臣的前辈。 更何况,他这帝师的身份,自然足以让人尊崇了。 当然,最让人津津乐道的,还是他的性情。 他不但淡泊名利,而且教授皇子是真的教。 和他同时教授皇子的宋濂,总是对皇子们很关爱。 而李希颜不一样,抓着不听话的,他就打。 这李希颜向皇子们讲授尧舜禹商汤,行大仁、仗大义的道理与事迹,这些皇子,难免有不听教导、顽皮的时候。 李希颜执教严厉,虽然是皇子,有不服教育或不认真学习的,他照样用笔管打他们的脑门。 打得多了,脑门上便留下了痕迹。有一次,朱元璋抚摸着自己儿子被打的伤痕,勃然大怒。 马皇后知道原因,就大声的反问说:“哪里有用尧、舜的标准来教训你儿子,反使你发脾气的?” 上一刻还在恼怒的朱元璋,听了这话后,立刻就止了气语,平静了下来。自此之后,对李希颜就更加的尊敬了。 其他的皇子也因为经常挨打,所以喜欢宋濂而不喜欢李希颜。 可唯独朱棣,最喜欢的却是李希颜!因为对朱棣而言,这等肯真打自己的老师,才是真正无私之人。 李希颜也确实如此,朱棣这些人就藩后,他便辞去了官职,隐居着读书去了。 读书人和读书人还是不同的。 若是那些伪善的读书人,朱棣是恨得牙痒痒。 可对李希颜,他没有厌恶,只有说不出的敬佩和尊敬。 朱棣这时当着李希颜的面,捋起了自己的长袖,露出了一截胳膊,口里道:“先生,你看,先生当初打朕的伤痕还在呢。” 李希颜听罢,笑了:“哈哈哈哈……臣早已忘了,不想陛下竟还记忆犹新。” 朱棣很是诚恳地道:“当初若不是先生责打,必没有今日之朕。” 李希颜却道:“我所教授的皇子有十数人,可最有出息的便是陛下,可见不是臣教的好。” 朱棣搀着李希颜道:“先生太谦虚了。” 张安世站在那,直直地看着,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他还是第一次见朱棣居然也开始文绉绉,而且一副温良恭谦的样子。 其他百官,个个朝李希颜微微欠身。 朱高炽扯了扯一旁的朱瞻基,低声道:“你应该有一个这样的师傅。” 朱瞻基小脸一皱,顿时就打了个寒颤。 朱棣不肯上殿去坐,却只让宦官搬来了两个椅子,让李希颜坐在殿中,自己也坐在一旁,先和李希颜拉起了家常:“先生近来可好?” “每日读书,时间如白驹过隙,三十年也不过一场梦而已,已分不清好坏了。”李希颜随和地回答着。 朱棣听罢,感慨地颔首道:“是啊,已是物是人非了。不过……先生的身子似是不大好,先生一定要保重好自己啊。” 李希颜眼中掠过一丝痛苦,苦笑道:“原本臣料定自己必还有三五年寿数,不过近来发生了大变故,如今……说来惭愧……臣可能活不过今年入冬了。” 朱棣听罢,大惊失色,他仔细端详着李希颜的脸色,确实有一种行将油尽灯枯的感觉。 朱棣便关切地道:“这……这……朕命太医,不,命张……” 李希颜微笑摇头,道:“陛下就不必操心这些啦,臣所得的,乃是心疾……非金石之术可以医治。” “此番汉王来请老夫,老夫本不愿理外间俗事,只是想到自己行将就木,不禁思来已数十年不曾见陛下了,这才来见。今日能见陛下有此龙马精神,便也知足了。” 朱棣一时无言,心头不自觉地溢出一丝心酸。 只有汉王朱高煦,心里已是心花怒放,长脸的时候来了…… 他连忙对朱棣道:“父皇,李先生这样的大贤,儿臣是费尽苦心才寻回来的……” 朱棣没心思听朱高煦的话,只是下意识的点头,随口道:“有劳你了,不想你也有识人之明。” 朱高煦心里狂喜,连忙道:“儿臣自幼聆听父皇教诲,岂会到了今日,还不晓得长进。” 他心里舒坦了,感觉自己双脚都像是踩在了棉花上。 今日也算是立了一桩大功了,以后父皇对他必定刮目相看。 朱棣不关心汉王的心思,却担心地看向李希颜,道:“先生……口里所说的心疾是什么,能否告知吗?何况,先生这样的大才,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又有什么事,能让先生如此呢?” 此言一出。 百官之中的胡俨,已开始身子默默地往同僚的身体后头缩了。 他不知道这个世界到底咋了。 自己好像干什么都会得罪人,就算自己什么都没干,也总能招来无妄之灾。 百思不得其解啊! “哎……”此时,似乎一下子说到了李希颜的心事,他长长的叹了一声。 其实朱棣不提还好。 李希颜在各种思想斗争之后,其实已经暂时放下了那些让自己癫狂的事了。 可现在朱棣偏要提,李希颜便开始发现自己的心跳加快,气血开始上涌了。 他脸腾的一下就红了,声调也不自觉地提了起来:“什么大才,臣老朽之人,哪里有什么才干啊,咳咳……咳咳……” 朱棣大惊:“先生这是何意?” 李希颜这时候,眼眶里湿润了,他摇头,突然开始捶打自己的心口。 一见如此,朱棣和百官就更吃惊了。 这是怎么了? 刚才还好好的! 怎么这转眼之间…… “先生,先生……” 李希颜想张口说话,可说不出,好像情绪又开始崩溃了,继续捶打自己的心口。 朱棣大惊:“御医,御医……” 百官更是窃窃私语。 “先生这是咋了?不会家中出了什么事吧?” “这等高士,有什么事,能将他逼到这样的地步?” “他不会也花了三千五百两……买了那书吧?” “什么,你花了三千五百两?” “你花了多少?” “一千三……” “哈哈……我只花了五百八十两……” 于是,又崩溃了一个。 面对此情此景,人群里的胡俨,脸色惨然。 他又开始面色潮红,心跳加快,呼吸急促。 胡俨隐隐觉得……有没有一种可能,那就是……那就是上一次…… 早知如此……悔不该啊…… 胡俨默默低着脑袋,像做贼似的。 他没想到,自己堂堂大儒,国子监祭酒,要如过街老鼠一般。 张安世看得美滋滋的,原以为这讲课会很无聊,没想到……居然还有乐子看。 张安世眼睛一瞥。 果然看到坐在那儿的朱瞻基,也是看得津津有味,眼睛一眨也不眨。 “张安世……张安世……” 张安世顿时回神,他正待要上前。 而这个时候,李希颜突然咳嗽,之后才幽幽地道:“不必叫御医,不必啦……咳咳……咳咳……哎……臣……臣……是撞了鬼了啊。” 胡俨:“……” 一听有鬼,所有人都打起了精神。 可见这个世上,八卦者还是极多的,上至公卿,下至贩夫走卒,尽是如此。 朱棣脸色大变,绷着脸道:“怎么,先生见了鬼?” 李希颜落下了滚烫的泪来,又似抽风箱一般拼命地呼吸了几下,才勉强让自己崩溃的情绪平静了一些,这才接着道:“敢问陛下,一加一个一,是几?” 朱棣想也不想就道:“一个加一个,自然是二了。” 李希颜痛苦地道:“如果是三呢?” 朱棣不明所以,直接道:“朕还是不明白。” “就说算数,臣学过许多算术,这算术之学,其根本就在于一加一为二,那么倘若一加一乃是三,这意味着什么?” 说到这里,李希颜露出了痛苦不堪的表情,又道:“这就意味着,臣平生所学,可能都是错的,臣读书万卷,这万卷书,统统无用了。” 是的,这才是李希颜痛苦的缘由。 当学问的根基动摇,那么建立在这根基上头的所有上层建筑,自然而然,也就成了无根之木,一切都可能推到重来。 这更意味着,博学的李希颜……这辈子隐居在家,苦心研学,所学的知识,统统都被推翻了。 这对于李希颜而言,是何其可怕的事。 若是四十年前,他察觉到这一点,可能会和杨士奇一样,虽然也会瞎琢磨,觉得匪夷所思,但至少他会振奋精神,孜孜不倦地去求证。 若是二十年前,他察觉到了这一点,可能会像胡俨那样,虽然痛苦,会辗转难眠,会如鲠在喉,可毕竟……他终究可以收拾心情,慢慢地去探索。 可现在……他已垂垂老矣,风烛残年,一切都已迟了! 几日之前,他回顾自己的一生,或许还颇为自得,做过帝师,做过许多的学问,不敢说才冠古今,却也颇有成就,这辈子是值了。 可现在的他,只有绝望。 可怕的是……胡俨说的那两句话,若是庸人听来,可能并不会有什么反应。 唯独是李希颜这样真正博学多才,而且一辈子都将心思扑在了学问上的人,才一听之下,立即就能察觉出一个可怕的疑问。 而这些疑问,他此生已经找不到答案了,世上还有什么比这更痛苦的事呢? 朱棣大抵也明白了李希颜的意思:“那么先生的意思……” 李希颜痛苦地道:“老夫不配做先生,也不配为人师表,普天之下,真正高才者,唯胡俨也。” 此言一出。 顿时满殿哗然了。 胡俨:“……” 解缙立马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向胡俨。 这胡俨……又在使什么手段? 其他百官,个个脸色怪异。 他们确实认为胡俨是个极有才华的人。 可是……倘若说什么普天之下,真正高才之人只有一个胡俨,这就让很多人不服气了。 于是,众人又窃窃私语起来。 胡俨的脸色更难看了,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个剥了壳的鸡蛋,整个人都要窒息了。 这几日,他本就身子很不好,可谓是废寝忘食,其实身体状况,比这李希颜也好不到哪里去。 现在李希颜的一番话,就如同一记闷捶一般,直接让他眼前一黑,这造的是什么孽啊! 但是,终究有些事是想躲,也躲不成的。 听罢……他好像是上刑场一般,慢吞吞地站了出来。 朱棣侧目,看一眼胡俨。 而李希颜又开始捶胸跌足。 胡俨小心翼翼地道:“李公……学生……学生……” 李希颜一见到胡俨,真的是一股无名业火就要蹦出来。 说实话,没有胡俨这个家伙,他觉得自己一定能寿终正寝,做一个快乐愚人,有何不可? 结果,他好好的过着剩下的日子……这厮竟跑来…… 眼看着李希颜呼吸越来越急促。 胡俨苦着脸,连忙道:“李公……李公……这……这怪不得我呀。我也是道听途说的,内心实在无法平静,想到李公高才,所以才冒昧求教……李公,李公……” 说罢,胡俨一下子冲上去,将李希颜抱住。 朱棣勃然大怒:“胡俨,你做了什么?” “臣……臣……”胡俨觉得,自己很难向朱棣解释。 其实胡俨自己也觉得差不多要崩溃了,这日子没法过了啊,若不是家里穷,他胡俨宁愿学李希颜,狗才做你的官。 李希颜又慢慢地恢复了点平静,摆摆手道:“不,这不怪你,不能不怪你,只怪老夫自己,老夫想通了,是我才疏学浅,是我没本事啊……” 百官们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切,李希颜这样的当世大儒,若都说自己才疏学浅的话,那么这天底下,谁敢说自己才高? 却在此时,李希颜突然振奋精神:“不成,不成,陛下,臣要好好地活着,臣这辈子,还有一件事没有做,若是就这样死了,臣不甘,不甘心啊……臣要活着……” 这是峰回路转得……朱棣惊得目瞪口呆。 他很无法理解,眼前所发生的事。 不过……大致的,他似乎明白了一点什么。 有一个极有学问的人,这个人的学问,远在他的恩师之上,而他这个苦学了一辈子的恩师,因为如此,遭受到了巨大的打击。 群臣们也听出滋味来了,更是骇然。 这天底下,谁敢说能比李希颜还要厉害? 这可是真正的大儒,不是寻常做八股文章的人可以比的。 当初人家名满天下的时候,这朝中百官多数人还在穿开裆裤呢。 此时便是解缙,心里也来了兴趣,心里暗暗想:“世上真有这样的人吗?” 李希颜这时勉强笑了笑,道:“陛下,臣实在惭愧,本该是来此授经,谁料到……” 朱棣眼眶微红,扯着这个当初经常打自己的严师,一脸钦佩地道:“朕能见你,便足慰平生,先生切不可这般说。” 李希颜道:“臣可以问一问……胡俨几句话吗?” 朱棣道:“先生请便。” 李希颜便看向胡俨,胡俨此时已被万众瞩目,他自己只有苦笑连连。 “我问你。”李希颜道:“我来问你,这些话,你是从何处听来?” 胡俨老实道:“是一位翰林,他向我请教,当时我听了,也没有在意,可回到了国子监,突觉得这其中似乎不简单,于是……于是苦思冥想,越是苦想,越觉得……” 他抬头看着李希颜,一脸苦笑。 其实他知道,李希颜一定是了解他的感受的。 这几日,两个人都活在无尽的痛苦之中。 “区区一个翰林,竟有如此的才学!”李希颜大吃一惊,道:“老夫竟还以为,定是某个不世出的儒者,此人必定有惊天的才学,只怕年岁与老夫相当了。” 胡俨笑得更苦了,道:“依我之见,这翰林,可能也只是听来的,因为他同样也是大惑不解的样子,这才来向我求教,只是……只是这也将我难住了,于是我这才……这才……” 李希颜一听,心里腾的一下又是冒出一股无名业火。 这个时候,情绪上头,突然暴怒:“入你娘,他害了你,你便来害我,我都是将死之人了,你要教我不得好死吗?” 朱棣:“……” 百官:“……” 殿中说不清的尴尬。 朱瞻基眼前一亮,两腿吊着,小小的身子都跟着热血沸腾起来。 张安世心里感慨,原来最厉害的大儒,也是这样的。 看来没错了,我张安世这个大儒,名副其实。 不过……他们说的是啥? 胡俨一脸尴尬。 李希颜这时道:“方才老夫脾气不好,你不要见怪。” “是,是。” 李希颜又道:“那翰林在何处?能否……请来一见?” 胡俨心里松口气,这样太好了,有道是冤有头债有主嘛,终于可以沉冤得雪了啊。 于是胡俨毫不犹豫地道:“是翰林侍讲杨士奇……” 满殿再一次哗然。 连张安世都心动了。 不会吧,不会的吧…… 他隐隐感觉事情有些不对劲了。 群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似乎都在寻觅那原先不太受人关注的杨士奇。 朱棣立即大吼:“杨士奇上前来。” 此时,却有人上前道:“禀陛下,杨士奇前日就已告假了。” “告假?”朱棣一脸诧异,皱眉道:“告的什么假?” 这人道:“病假,说是病得很重,所以翰林院准了他的假。” 朱棣愈发的觉得匪夷所思了。 李希颜顿时露出了一脸失望的样子。 倒是这个时候,汉王朱高煦来了精神。 今日他已露了一次脸,现在他当然不放过这第二次的机会了。 “父皇,我看先生所言的这位高人,一定有通天之才,这是朝廷之幸,是社稷之幸啊,也只有父皇这样的圣主在位,天下的贤才才会不断地涌现。” 朱高煦顿了顿,接着道:“不如就让儿臣去寻访这杨士奇,再访出这位大贤来。” 朱棣听罢,倒是动了心。 李希颜是什么人,这已是他最钦佩的人了,若那个人,三言两语,就直接能让先生变成这个样子,那么这个人的学问得多可怕。 朱棣不喜欢的是腐儒。 但是这并不代表,他不尊敬那些真正的大儒。 却在此时,有人道:“陛下,臣也愿往。” 朱棣看去,却是解缙。 解缙这个时候,当然不会错过。 寻访大才的功绩,可不能让汉王抢了去,太子不好意思开口,那么就他来出马,如此一来,太子一定感激他。 朱棣看看朱高煦,又看看兴冲冲的解缙。 “陛下,臣也愿同去。” 就在这时,又一道声音冒出来! 正是胡俨! 胡俨道:“臣这些日子,茶不思,饭不想,也快要被折腾疯了,臣……早盼去见一见,希望能够得那人指点迷津。” “臣也愿去。” “臣愿去。” 一道道声音冒出来,这百官之中,不乏对此有浓厚兴趣的人。 这可是一箭双雕的好事啊,既有为朝廷访贤的美名,还可以顺道去看看此人到底是什么样子,又到底有什么通天的才能。 殿里一下子活络起来,几乎人人跃跃欲试,个个殷殷期盼地看着朱棣。 李希颜此时也道:“臣……臣也希望去。” 朱棣听罢,倒是关切地道:“先生身子欠安……” 李希颜微微摇头道:“臣宁愿死在追求真知的路途上,也不愿在此虚耗年华。” 朱棣叹了口气,他虎目猛地一张,道:“朕去,朕要亲见此人……” …………………… 附:下一章会在8月17号凌晨0点更新,本书首发起点,欢迎大家来起点app阅读。 顺道求一下月票吧,太惨了,大家看书不支持可怜的作者的吗? 第一百一十八章:悟道 眼看着自己年少时的老师李希颜这个模样。 朱棣的心情是很不好受的。 毕竟少年时起,他就尊敬眼前这个人。 此后李希颜辞官隐退,一心做学问的性情,也让朱棣深为敬佩。 像那种自诩淡泊名利的人,朱棣见得多了。 可在名利面前,又有几人能坚守? 单说当初建文皇帝身边那些所谓的读书人,还不是千里为官,要嘛只为一个所谓读书人仗义死节的美名。 天底下,能像李希颜这般能经受住如此诱惑的人又有几人? 再者,这世上还有能令李希颜这样天下一等一的大儒都钦佩的五体投地之人,这个人的学问到底是何等的地步啊。 只这般一想,朱棣就非要见此人不可。 至少在朱棣的心目中,李希颜口中所说的这个奇人,可能至少也是类似于朱熹一样的人物。 百官们也极为踊跃,几乎所有人既带着好奇,又带着几分尊崇。 于是乎,朱棣摆驾。 百官们纷纷尾随。 看着所有人都兴冲冲的样子,张安世其实有点懵。 不会吧,不会吧,杨士奇? 他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另一边,有人拉扯他,边道:“阿舅,阿舅,走呀,走呀。” 张安世低头一看,却是朱瞻基。 他便立马板起脸来,低声道:“你就晓得看热闹,你该多学一学阿舅,做人要处变不惊。” 朱瞻基兴致勃勃的样子道:“可是他们都去了,我们也去瞧瞧,看看这天下第一大贤是何等样的人。” 张安世带着几分心虚道:“什么天下第一大贤,你咋这样说?” 朱瞻基摇头晃脑地道:“这是当然的,皇爷爷已经很厉害了,那么皇爷爷的恩师自然也很厉害,我听皇爷爷说,太祖高皇帝蔑视读书人,许多人都瞧不起,可能让太祖高皇帝都瞧得起,请去教皇爷们读书的人,一定是太祖高皇帝都钦佩之人,几十年前,这位李先生便已如此厉害了,到了现在,一定更厉害吧。” 朱瞻基顿了顿,继续道:“可连李先生都钦佩得五体投地的人,那么就一定是自太祖高皇帝以来,天底下最厉害的大贤了!阿舅,你说那大贤是什么样子,是不是已经很老了,他平日吃饭的吗?还是餐风饮露?我想他一定是像李先生这样的高士,你想想看……他这样有本事,却不显山露水,可见一定是隐居不出。呀,这样的人实在教人钦佩。” 张安世听他越说越激动,啰嗦一大堆,一时也是无言以对。 缓了一下,他才道:“你有没有想过,可能那个人也没这么厉害。” 朱瞻基叉手,瞪张安世一眼,就道:“阿舅平日里只晓得吹嘘自己,贬低别人。” 张安世忍不住冷哼道:“我何时吹嘘过自己,什么时候?天哪,是谁教你说的这些话?你变了,你已经没有良心了,可怜怀胎十月……啊,不,可怜我阿姐怀胎十月,何等的辛苦,又含辛茹苦地养育了你,谁晓得你是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我实在太伤心了。” 朱瞻基便耷拉着脑袋,毕竟还是个娃娃,被张安世如此一说,便不免脸上浮出几分沮丧。 可看众人已经陆续往外走,朱瞻基只好又拉扯着张安世:“阿舅,我们走吧,走吧。” 这时,大家没理会张安世和朱瞻基,大家的心思,都放在了那位大贤人身上。 张安世拗不过朱瞻基,无可奈何下,也只好带着他,尾随着大家,出了殿。 边走,张安世边忍不住道:“你瞧瞧你爹,就是我姐夫,他一听大贤人,蹦跶得比谁都快,连你这亲儿子都不管了,你瞧瞧,世上谁最疼你的。” 朱瞻基道:“父亲礼贤下士,我以后也做他这样的人,阿舅不将贤才放在眼里,是嫉贤妒能。” 张安世想踹他一脚,不过终究没有踹下去,无能狂怒中…… 见张安世不再理他,朱瞻基倒是道:“阿舅,我错了。” “阿舅,以后我要好好的关照你,要赐你很多很多好东西。” 张安世来了精神:“赐我什么?” 朱瞻基努力的想了想,便道:“赐你一百个木马,一百个陶哨,还有一百个泥人。” 张安世感觉自己一头黑线,道:“现在开始,不许和我说话。” 朱瞻基:“……” ………… 朱棣骑马,自大明门出。 太子和皇孙也出行,不过太子出了大明门之后,只能乘辇,朱瞻基自也是得被抱入辇中。 倒是汉王朱高煦,神采奕奕,却也骑着马,跟在朱棣的后头。 自然,李希颜被赐了软轿。 其余人只好步行。 最惨的还是胡俨,胡俨失魂落魄的样子,他满脑子还想着事,转而又想到自己似乎犯了小人,似乎处处都被人针对,竟没有一件顺心的事,难免心里凄凉。 张安世落在后头,默默地一路跟着大队人马行至杨士奇的住处。 杨士奇所住的地方,是一个租住的小合院,甚至位置有些偏僻,附近多是三教九流之人。 突然一下子来了皇帝和文武百官,较为仓促,倒是御驾到来之前,有禁卫在前清道。 朱棣率人进去,杨士奇家里,也只有一个老仆,这老仆早就吓得战战兢兢,慌忙地跪下行礼。 朱棣道:“杨士奇可在?” “在,在。” “人在何处?” “在那屋……” 朱棣顺着老仆手指的方向,带太子和朱高煦一起往那屋去。 解缙则搀扶着李希颜尾行。 边走,解缙边低声和李希颜说话:“先生,下官解缙,忝为文渊阁大学士,早闻先生大名……” 解缙毕竟是才子,而且自诩是年轻一代的大儒领袖,如今见到了老前辈,当然要表现出对这位老前辈的敬意。 谁晓得李希颜道:“解缙,没听说过……” 然后,没理解缙了。 解缙有些尴尬,却也无话可说。 几人入内。 便见这小小的厢房里,竟是一片狼藉,以至于到了无处下脚的地步。 这屋里都是散落的书,还有揉成的纸团。 仔细地看,只见杨士奇浑浑噩噩地躺在榻上,虚妄地看着虚空,他一言不发,也不起身朝朱棣行礼。 朱棣努力避开地上散乱的书籍和纸团,走到榻前,才道:“杨士奇,你看看是谁来了?” 杨士奇却是头也没转一下,口里却念叨着:“不对,不对,不该这样解,知行合一,如何知,如何行?” 朱棣皱眉。 一旁的亦失哈急了,连忙道:“杨士奇,不可君前失仪。” 却又听杨士奇道:“心即理,心为何物,理为何物?理若是天道,那么这心也是天道吗?这不通!” 他真的病了。 而且一看,病的不轻! 李希颜一看杨士奇的样子,忍不住老泪纵横:“那该死的胡俨,陛下……臣迟早也要成这样的人。” 朱棣:“……” 胡俨在门外头,他没资格进去,一听到该死的胡俨……心又咯噔一下,一时之间,竟是无言以对。 朱棣此时忍不住皱眉道:“朕当初见过杨卿,对他的远见卓识,颇有几分佩服,此人也是个极有慧根之人啊,哪里料到,竟成今日这个样子。” 李希颜只觉得兔死狐悲,因为他已经预感,自己很快和杨士奇不会有什么分别了。 “陛下,陛下……请看……” 却见亦失哈捡了不少揉成一团的纸团,打开,这纸团里,却是各种写了半截的文章。 显然……杨士奇似乎想得到他的答案,可是他失败了。 朱棣的浓眉皱得更深了,叹了口气道:“那人……到底有多大的学问,以至于李先生和杨卿家,还有那胡卿家,都成了这般?” 李希颜只能苦笑:“陛下,此人……若是当真能系统阐述他这番言辞,只怕可以成圣。” 成圣? 朱棣吃惊不已。 继孔子之后,敢被人成之为圣的,也不过寥寥数人而已。 宋朝出了一个朱熹圣人。 此后,便再没有所谓的圣人了。 当然,朱棣认为这可能只是虚夸之词,可即便如此,这话能从李希颜的口里说出来,却已是让人大为震惊了。 朱棣又看了看杨士奇,皱眉道:“朕会令御医来看,只要杨士奇病好,朕自会亲自召问他。” 朱棣随即目光又看向李希颜:“先生要保重自己的身体啊。” 李希颜道:“请陛下放心,臣不从杨士奇口中得到答案,便死也不甘心,臣一定能活到那个时候。” 朱高煦趁机在一旁道:“父皇,儿臣一定会想尽办法,为父皇和先生打探此人,我大明若有如此大儒,这正是父皇文治天下的结果啊。” 李希颜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朱高煦。 这也就是朱高煦运气好,不是他的学生,如若不然,这样的家伙,怕是腿也要打断。 朱棣知道这趟算是无功而返,心里不禁有几分失落,当下却也只好摆驾回宫。 百官散去,不少人心里不免也有些遗憾。 自然,这胡俨却被人围住了。 “胡公,你到底说了什么?快说一说。” “是啊,到底有什么厉害之处?” 这些日子来,胡俨是第一次被人如此关注。 此时,他苦着脸道:“可不敢说,可不敢说,倘若诸位也成了李先生和杨士奇呢?” “有什么不敢说的,大家群策群力,难道还解不开吗?” “胡俨!”有人大喝:“你攀附权贵也就罢了,如今到现在……还想藏藏掖掖着什么?” 一听攀附二字,胡俨脸色羞红。 我胡俨是何等样的人,怎么成了那等攀附的小人了呢? 胡俨急了:”好,好,你们要知道,便告诉你们好了,李先生与我所困惑者,只两句话,一句为’心即理‘,另一句‘知行合一’!” 说罢,带着几分恼怒,拂袖便走。 心即理…… 知行合一。 所有人都低头。 因为显然这彻底的颠覆了理学,理学的本质,又被人称之为道学,亦称义理之学。 何谓义理,即所谓理高于一切,也就是存天理,灭人欲的根本。 也就是说,人,尤其是读书人,想要自我实现,就必须消灭掉自己的欲望,一切以义理作为出发点。 它所强调的,乃是天理和人欲的对立。 倒是和佛家所谓的六根清净有异曲同工之妙。 所以理学的根本,其实在于‘克己’二字,即克制自己的欲望。 可心即理三个字的可怕之处就在于,它直接和存天理、灭人欲完全背道而驰,既然心即理,那么又为何要克制自己的内心呢? 当下,便有人冷笑道:“邪门歪道之言。” 也有人道:“离经叛道至此,这等叛逆之言,简直污了耳朵。” 也有人不吭声,低头思索,就好像有什么东西,猛地在冲刺着他们的内心。 理学发展到了现在,已经有了一个极成熟的理论体系了。 它看上去十分强大,强大到已经形成了一个逻辑闭环。 这种可怕的理论体系,几乎没有弱点的。 唯一的弱点就是。 如此高深的理论体系,你放到现实中,却发现……好像会出错。 当然,绝大多数人会很快忽视这些现实中的问题。 因而,同样两句话,对有人产生了巨大的心理冲击,可对有些人,却产生了一种无以伦比的心理排斥。 胡俨再没说什么,直接走了。 留下几个人,在此下意识的破口大骂。 也有寥寥几人,紧锁着眉头,转身便走。 一日之内。 整个南京城已是炸开了锅。 心即理,知行合一。 朝野内外,但凡是文臣,或者是读书人,几乎人人都在议论着此事。 叫骂声不少。 因为在不少读书人看来,此等离经叛道之言,居然引发了李希颜这样的大儒,胡俨这样的国子监祭酒,还有杨士奇这样的翰林如此震动。 这让不少读书人滋生出危机感,这无疑是对他们一辈子所学的否定。 而另一方面,却不少人开始探究起来。 因而……所有人都在争论,而且争论得极为热烈,甚至已到了让人面红耳赤的地步。 新晋的几个贡生,在客栈中饮酒。 这几个都是同乡且同年好友,平日里相交莫逆。 为首的一个,正是曾棨,其余周述,周孟简还有杨相,都是江西人。 此时几人已经高中,不久之后也即将踏入仕途,他们都有美妙的前程,因而他们的心情都不错。 让客栈的伙计,给他们这几个文曲星热了一壶黄酒,大家拿着酒盅对饮,虽没有美味佳肴下酒,却也让人心情愉悦。 曾棨先道:“诸君可听了今日的事吗?” 周述笑道:“如何没有听,哎,真是世风日下,如今竟有如此多妖言惑众者,连李希颜、胡俨这样的人,竟也不能免俗。” “听说还疯了一个。”周孟奇亦笑着打趣。 曾棨却是不吭声。 杨相则道:“却也未必。” 于是三人都看向他。 杨相道:“心即理,此一言,对我而言,像是……突然是有人给了我一把钥匙,可钥匙打开了门之后是什么,我没想明白,却是觉得……像是……像是……” 曾棨意味深长地看了杨相一言:“像是什么?” 周述大怒,道:“杨贤弟,你也入魔了吗?这根本就是胡话,简直就是可笑。” 杨相苦笑:“什么叫胡话,此言足以令人深思,能说出此言之人,必定会天下一等一的高士,真是令人向往,若是能追随此人,穷究这根本之理……” 周孟奇皱眉道:“杨相……” 他已经不客气了,直呼其名:“你莫忘了,你从前读的什么书。” “四书五经。” “你学的是程朱理学!” 杨相道:”程朱之前,难道就没有儒学吗?程朱之后,难道儒学只有程朱吗?“ 这一番话,直接让周述和周孟奇二人破防。 可他们最看不惯的,就是此等妖言惑众之言,于是,周述站起来,冷笑道:“好好好,我万万没想到,我竟结交了你这样的朋友,这酒,今儿是没法喝了,我有事,告辞。” 周孟奇也站起来道:“子非吾友也,割袍断义吧!” 二人气咻咻,大气凛然的样子。 曾棨一直轻皱眉头,想说点什么。 杨相却已起身:“还是我走吧,免得搅了二位兄台的雅兴。” 说罢,转身即走。 ………… 张安世觉得世道变了。 有一种不安的情绪,在他身边蔓延。 这种不安,是物理意义的。 他去茶肆喝茶,带着京城三凶。 隔壁桌上,几个读书人本是高兴地喝着茶水。 其中一人突然道:“我若知道此人是谁,我必杀他。” 张安世打了个寒颤。 另一人道:“此人所提倡的,莫不是灭义理而倡人欲?邓兄,我若知道此人,也与你同去,非杀此贼不可。” 张安世连忙和朱勇坐近了一些。 另一边,隔壁座的两个读书人却站了起来,怒道:“尔等不过是鹦鹉学舌之辈,哪里懂什么学问?那位大贤正是因为天下腐儒多,这才有此令人发聩之言!这样的大贤人,我若是遇到,便是死也无憾了。所谓朝闻道,夕死可矣,我便做他门下走狗,也甘之如饴。” 此前要杀人的读书人勃然大怒,站起来便骂:“竖子!” 此后那要做门下走狗之人冷笑:“文贼!” 于是,有人抄起桌上的茶盏便开始砸人。 又有人搬起了椅子还击。 一时之间,椅子、灯架、茶盅、碟子乱飞。 张安世脖子一缩,浑身抖了一下,便立即道:“走走走,快跑。” 丘松毫无惧色,只面无表情地道:“我炸死他们。” 朱勇和张軏二人,眼疾手快地拖了丘松便跑。 只有那茶肆的店小二带着哭腔:“你们不要再打啦……啊呀……我的眼睛!” ………… 这种事,几乎已经成了京城的常态了。 张安世已经无法理喻这些人,为啥火气这么大。 当然,也少不得听到有人议论:“不知那位大贤人是谁,真盼见一见,若能得他一分半点的指教,此生无憾。”之类的话。 张安世有一种过街老鼠的感觉,他偷偷地去瞧了杨士奇。 见着杨士奇的时候,却见杨士奇比上回所见更憔悴了,一脸呆滞的样子,口里含含糊糊地道着:“理若是天道,那么心也即天道,可千千万万人之心,莫不也是天道吗?那么天道,岂不有千千万万种?若如此,义理何存?” 张安世无语地看着杨士奇,他没想到杨士奇中毒如此之深,前些日子还只是失魂落魄,但精神还是正常的,怎么现在情况越来越糟糕了。 “杨侍讲,杨侍讲,我给你带了一只烤鸭来,你吃不吃?” 杨士奇依旧在低头思索:“不对,不对,陆象山也有此等的言论,可不对,他认为心即是万物的本源,他的言论,与心即理差不多,可知行合一呢?这如何解释知行合一?” 张安世道:“你不吃,我就吃啦。” 杨士奇抱着头,叹口气:“那么什么是知行合一,不对,这与陆象山的言论完全不同……” 张安世当他的面,撕下一个鸭腿,吧唧吧唧的吃。 可惜连鸭腿骨头都要啃干净了,杨士奇还是不闻不问。 这下糟了,这病确实不轻啊,连吃喝都不在乎了。 杨士奇道:“心若是理,万千人心即万千个理,这说不通……” 张安世看他这个样子,终究急了,道:“若是世间只有一种心呢,万千人的心是为同心?” 杨士奇这一回倒把张安世的话听进去了,只见身躯一震,便瞪大了眼睛道:“什么,同心?同心……同心……什么是同心?” 张安世其实也所知不多,只好磕磕巴巴地道:“所谓的同心,其实就是人人都有的东西,与生俱来的,它发之于亲则为孝,发之于君则为忠,发之于朋友则为信。人人都有这等善念,是为同心。” 杨士奇突然眼睛一亮:“对对对,若心是如此,那么就说的通了,心即理,所谓的理,终究还是逃不过义理,即忠孝信也。可是……可是……知行合一何解?” 张安世便又道:“既然你本心里已有了义理,千千万万的人都是有此同心,那么……人为什么还要去追求所谓的义理?义理你已有了啊,何须去存天理,而灭人欲?所以,我想,当你既心中油然而有了义理,所以就不能学从前那些腐儒那样,去格物穷理,一个人,已经有了义理,为什么还要每天去追求所谓的大道理呢?” 杨士奇惊叹道:“对对对,然后呢,然后呢?” 张安世只好挠头道:“我其实也不甚懂。” 啪嗒一下,杨士奇跪下了,扯着张安世的袖摆道:“请……请说下去。” 张安世来这世上,可谓是天不怕地不怕,哪怕是朱棣那吊毛……不,哪怕当着陛下的面,他也敢称他一句老兄。 唯独怕的就是这等魔怔的人,我靠,说不定人家真的能拎出一把菜刀来。 张安世只好又磕磕巴巴地道:“然后很简单呀,你心里有了义理,就不要浪费时间去追求所谓的义理,而是应该把人人同有的义理之心发散于外,付诸实践。” 杨士奇浑身颤栗:“懂了,懂了,原来……原来我已经有了天理,那么为什么还要孜孜不倦的去格物致知呢?既然无需格物致知,无需再去追求义理,那么……诚如圣人所言,君子讷于言、敏于行那般,我该去实践心中的义理,是匡扶天下也好,是齐家治国也罢,哪怕只是给街上的乞丐施舍一口吃食,见了井口即将坠井的孩子去将他抱起,这些……便都是知行合一?” 张安世道:“我想应该是这样的吧?” “天哪,我明白啦,我终于明白啦。”杨士奇手舞起来,依旧还跪在张安世的脚下,张安世想跑开,他一下子又将张安世的腿抱住:“先生大才,受我一拜。” 张安世连忙道:“别,别,我也是听人说的。” 杨士奇便立马追问:“先生听谁说的?” 张安世:“……” “先生还有什么可赐教的吗?” “我想……我没……” “请先生教我……” 看着他纠结的样子,张安世又只好道:“致良知……算不算?” “致良知何解?” ”我忘了一些,我得慢慢地想,啊……杨侍讲,你不要这样,我要被你榨干了。“ 杨士奇起身,此时,那双原本略带浑浊的眼睛,整个明亮了许多,甚至精神百倍地道:“朝闻道,夕死可也,夕死可也,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已明白许多了。” 说罢,他精神抖擞起来,居然到地上捡起了砚台和毛笔,随便寻了一张白纸,便兴冲冲的开始提笔狂书。 张安世用同情地眼神看着他。 所以说人真的不能太聪明,人一聪明,就容易想太多,这想的多了,就…… 哎…… 张安世庆幸自己虽然两世为人,但是都不太聪明的样子。 平凡是福! “烤鸭你还吃不吃了?” 杨士奇此时是忘乎所以,显然只顾着奋笔疾书。 短短两炷香的时间,竟是下笔千言,写罢,他低头,看着这文章,忍不住大笑:“哈哈,哈哈……对,对……就是如此……就是如此……” 张安世忍不住好奇地凑过去看,不由得咋舌。 这家伙……真写了一篇文章。 而且是一篇……阐述了心学的文章,将这知行合一和新即理,系统地阐述了一遍。 里头的核心思想,和他方才所吐露得差不多,不过……他的发挥更强,写得很生动。 不愧是杨士奇,这举一反三的能力,这是何等的智商,和多高的学问! 张安世收回了视线,看着他消瘦了一些的脸,依旧关切地道:“吃不吃鸭。” 杨士奇搁下了笔,可随即,却又陷入了深思。 “致良知,致良知又是什么呢?先生……先生……” 张安世再不管其他了,连忙一溜烟,趁着杨士奇没有扯住他袖子之前,赶紧地跑了。 杨士奇的眼里,又开始陷入了茫然,望着房梁:“致良知,致良知……” ………… 杨士奇病了,病得很重。 最重要的是,他现在几乎是整个风暴的核心。 所以来探望他的翰林以及读书人很多。 张安世前脚刚走没多久,就又有人来探望了。 这人看着杨士奇呆滞的样子很担心。 因为,此人也被知行合一和心即理震撼了。 他甚至怀疑,自己以后可能也是杨士奇这个样子。 “哎……杨公啊杨公,难道那人……只和你传授了只言片语吗?哎……咦……” 此人转头之间,却看到了桌上的那篇文章。 紧接着,这人呆住了。 他疯狂地俯瞰着,而后忘乎所以。 “心者,理一而已矣,心一而已矣,故圣人无二教,而学者无二学……” 这人心中开始狂跳起来,随即也开始大汗淋漓,他眼珠子已经挪不动了。 “我……我好像明白了什么,我好像………原来如此……竟是如此……天哪……厉害,太厉害了,那位大贤……那位大贤……” 此人身躯禁不住的在颤抖,眼中噙着落泪:“杨公啊,原来你已得了那位大贤的传授,你为何不早说啊……哎呀……害我苦思数日,如今……才有豁然开朗之感。” 杨士奇还在低着头,口里喃喃念着:“致良知,致良知……” 这人不由苦笑摇头,却二话不说,抄起了袖子,取了笔墨,开始对着这文章抄录:“我先受教了,杨公……我可和你打过招呼了啊,我也是那大贤的弟子,你专美于前,我受教于后。” 文章一抄录,见杨士奇还在苦思冥想,这人的心里还有一些遗憾,因为……这文章解开了无数的疑惑,可同时,又有无数新的疑惑出现在他的心里。 半日之后…… 这篇文章便开始传开。 若说此前的争议,还只是许多人内心受到了冲击,紧接着,又与卫道士们产生了巨大的矛盾。 那么现在……一个理论体系,开始隐隐出现了。 一时之间,洛阳纸贵! 第一百一十九章:真相水落石出 几乎街头巷尾,到处都在抄录这篇文章。 甚至还有人给此文添加了一个名字:“论知行合一” 此时,在茅庐里。 一人匆匆地抵达了茅庐外头。 “先生。” “滚!”里头的人毫不犹豫道。 外头的人只好苦笑着道:“先生,学生是胡俨。” “就知道你是胡俨,才让你滚!”声音里满满的嫌弃。 胡俨急了:“这里有一篇文章,特来向先生讨教。” 茅庐里的人只气咻咻地道:“滚滚滚!入你娘!” 胡俨:“……” 胡俨叹了口气,刚要走。 茅庐里的人却是又道:“进来吧。” 胡俨这才去而复返,手里捏着一篇文章,径直进去。 走进去,只见李希颜神色憔悴,疲惫不堪地坐在这里。 他怒视着胡俨,像是胡俨和他有杀父之仇一般。 “你还来做什么?” 胡俨也不多废话,直接就道:“此文,先生你先看看。” 李希颜随手便拿起了文章,一看论知行合一,顿时就大惊失色,随即,他开始细细地看起来。 片刻之后,他身躯颤抖,口里喃喃道:“好,好,原来如此,原来竟是如此……” “天哪……天哪,难怪老夫没有想到……义理原来竟就在你我心中,可怜我们竟还上下求索,却不知,这世间的大道理,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错了,错了,老夫终于知道老夫错在哪里了,存天理,灭人欲……人欲也是心的一种,也是心啊……压抑住了人欲,岂不是连心也灭了?人没了心,那与禽兽又有什么分别?” “妙哉,妙哉……” “嘎嘎嘎嘎嘎嘎……”李希颜大笑,随即又发出了狂笑,只是他过于激动,以至于连笑声都畸形了,像一只公鸭一般,发出古怪的声音。 爱不释手地连续看了几遍,他放下了文章,这才抬头凝视着胡俨。 胡俨被这瘆人的目光,看得心里一沉。 “终于……解开了许多的迷惑,哎,你这文章,送的及时啊!如此雄文,真如久旱逢甘雨,老夫原本短了三年的命,现如今……又长回去了一截,看来能多活一年了。只是……” 李希颜皱眉起来:“只是此文,是何人所作?” 胡俨老实道:“是有人……在那杨士奇的寝室里发现的,立即抄录了出来。” 李希颜震惊道:“这样说来,定是那位大贤人所传授?该死,我叹我不是杨士奇,竟不能受那位大贤的指教。” 说罢,李希颜又开始捶胸跌足。 胡俨道:“探望杨士奇的时候,杨士奇口里一直在念什么‘致良知’,‘致良知’……” “致良知?”李希颜身躯一震,顿时又瞪大了眼睛:“天哪,天哪……我且想一想,我且想一想……老夫现在算是对此,有所开窍了……致良知……” 胡俨死死地盯着李希颜,说实话,他起初是受到了巨大的冲击,此后得了这篇文章之后,好像瞬间用钥匙打开了一扇门,而那一扇门之后,却是一个广阔的世界。 那个广阔的世界,让胡俨神往不已,仿佛这世间,再没有比待在那里更令人憧憬了。 这一下子,让胡俨感觉自己获得了某种意义的新生。 只是……这个世界……似乎只有梁柱,只有一个骨架子,只窥测这骨架子,已让胡俨拜服不已了。 以至于他满脑子想着的是,这骨架子之外,必还有数不清雕梁画栋,令人神往的东西。 “你坐下。”李希颜对胡俨道。 胡俨便跪坐在一旁的蒲团上。 李希颜这才又道:“这致良知,何解?” “学生确实有些看法,主要还是受了这‘论知行合一’的点悟。”胡俨想了想道:“这良知的出处在于孟子,曰: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者;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亲亲,仁也;敬长,义也。无他,达之天下也。”” 李希颜颔首点头:“不错。” 胡俨便又接着道:“只是孟子所言的良知,和这知行合一中的致良知,有何不同呢?” 李希颜沉吟道:“良知为虚,实践为实在,虚虚实实,即为知行合一。” 胡俨颔首:“不错,这也是这论知行合一的本意。” 李希颜便道:“所以老夫在想,这致良知的本意,是否是心中有了良知,我辈读书人,该用实践去达成良知所要达成的目的。因而,虚为实,实为虚,虚虚实实,相互砥砺,用实践去坚固我们的良知,而用良知,去指导实践的达成?” 李希颜不愧是大儒。 若说一开始,他还被那知行合一和心即理所迷惑的话,现在有了那一篇论知行合一的雄文,立即开始丰富这一套理论体系了。 胡俨听罢,便大喜道:“不错,不错,可能就是如此!” “致,予以也,达到也。这致良知,可能没有这么复杂,无非是让我用行动,去达到或者予以心中良知所要实现的方向。就如我有实现天下太平之心,那么尽力去匡扶天下,便是致良知。” 李希颜哈哈大笑:“对,应该就是如此,若思啊,你不愧国子监祭酒之名。” 这时候,胡俨不再是被入娘的对象了,李希颜对他态度是直接一百八十度转弯,不仅亲切地呼唤了胡俨的字,而且还多了几分赞许。 “这致良知三字,真是振聋发聩,依我看来,这才是读书人该读的学问。”没再被嫌弃的胡俨,摇头晃脑地道。 李希颜则道:“我学了一辈子的义理,这一辈子下来,却发现不通,今日得此知行合一之学,方才知晓,人外有人,山外有山!” “原来不是老夫没读通书,而是这义理早在老夫心中,可怜老夫皓首穷经,孜孜求索,却是误入歧途了啊。那位大贤,真天人也,依老夫看来,怕是程朱也不过如此。” 胡俨听了这些话,笑起来:“这些话可不能对外说,外头为了这些话,已经打得生生死死了。” 李希颜冷哼:“我等只求正道,何须听人闲言!哎,从此之后,那大贤人便是吾师,此人的学问,实在可怕,若是侍奉吾师,吾甘为牛马。” 胡俨羡慕地道:“李先生若是牛马,那我只好做他的跳蚤了。” “哈哈……”李希颜此时倒是对胡俨越看越对眼,他一脸欣慰地道:“这致良知……你且稍待。” 说罢,他取了文房四宝,轻轻提笔,稍稍沉吟片刻,随即……便开始落笔。 胡俨见了,也振奋精神,他站起来,在旁观看,有时点头,有时道:“此处明德求善之心,是否用圣贤之心更为妥帖?” “对!对!”李希颜涂改,继续著文。 这一下子,二人倒是和谐起来,一人书文,一人在旁代为修饰,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精神振奋。 很快,一篇文章落成。 “此文……当放出去。”李希颜道:“文章的名字就叫致良知。” “好,好。”胡俨道:“有先生此文,足以我论知行合一弥补不足。先生大才……” “哪里大才,不过是拾人牙慧。若不是那大贤人提点,老夫只怕现在还在歧途中呢,老夫放出此文去,不是为了名利,只是希望能有更多人学到这大贤人的学说,若能为那大贤人奔走,老夫死也甘愿了。” 胡俨若有所思,口里道:“何不如,我们编纂一部这大贤人的传习录吧。” 李希颜沉默了一下,随即喜道:“这……妥帖吗?” 胡俨便道:“那大贤人神龙见首不见尾,定是一位不世出的奇人,此等贤人,最是害怕自己为名利所累。他隐而不出,可这样的学问,若是不能推而广之,实在可惜,你我索性班门弄斧,将这大贤人的学问完善一些。” “譬如将这一篇论知行合一,还有先生这一篇致良知,搜罗在一起,往后再有好的文章,也搜罗起来,订为《传习录》,供后世之人学习,这便是天大的功德。” 李希颜略带担忧地道:“就怕我们的这些领悟,要教那大贤人笑掉大牙。” “贤人定是至德至圣之人,怎会怪我们呢?” 所谓传习录,其实就是供人传播和学习的书,往往是某个大学问家,他们的弟子们抄录他平时的学问,而后再加上一些弟子们对此的理解,用以让后代学习的。 譬如《论语》,《孟子》,其实就是典型的传习录。 李希颜思量片刻,随即大笑:“哈哈,妙,妙极,你我虽未拜那大贤者为师,可终究受他指教,这不是师,却胜似师,我们虽然才疏学浅,可编纂传习录,却应当还是足够的!” “就如此,老夫继续再根据这知行合一、心即理,还有这致良知写几篇文章,你是国子监祭酒,著书立说之事,你出面更方便一些。” “甚好。”胡俨点头,他激动地捏着自己的胡子,激动得难以克制,颤抖的声音道:“都说五百年必有圣人出,可这不过三百年,圣人即将要出世了。” ………… 一份份的奏报,送入了宫中。 朱棣看着这些奏报,哭笑不得。 都说读书人孱弱,喜欢讲道理。 可谁晓得,单单一个南京城,读书人斗殴的事件,短短三日,就超过了七十多件,而且大多是一窝蜂的打,规模最大的一次,参与者竟有百人。 是的,三十多个打七十多个。 朱棣觉得头大。 “入他娘!”朱棣忍不住又骂骂咧咧起来:“真没想到,这些家伙,倒也有怒发冲冠的时候。” 方才就在此的姚广孝,不禁微笑道:“读书人平时讲理,遇到了理讲不通的时候,还是要打人的。那孔圣人在世的时候,周游列国,这打的其他学派读书人也不少,这孔子诛杀少正卯的事,陛下可曾听说吗?” 朱棣冷哼道:“亏得这些人,成日教朕要宽仁,敢情他们的祖师爷,也和朕是一样的啊。” 姚广孝很喜欢调侃读书人,毕竟自己是佛门中人嘛,不过他沉默片刻,就道:“倒是那位大贤人,贫僧倒是也想知道是谁,此人的学问,可谓通天。” 朱棣诧异道:“就凭他那几句话?” 姚广孝道:“陛下千万不要小看这几句话,这其中所蕴含的道理,实在深不可测!” “何况,今日贫僧见市面上出现了一部传习录,说是那大贤人的弟子李希颜和胡俨二人编撰,其中收录的两篇文章,实在教人看得心惊,说实话,贫僧若不是佛心坚固,怕也要被他们迷惑了。” 朱棣却是捉的重点不一样,吃惊道:“李先生和胡卿家都成了那什么大贤的弟子?” “他们自称的。”姚广孝道:“现在南京城里,自称是那大贤人弟子的人不少,当然……也有人话里对那大贤人多有不敬,就为了这个,读书人们才闹得厉害,你看,这不是打起来了吗?” 朱棣不禁失笑道:“朕也没想到,他们会为这个拼命!看不懂了,实在教人看不懂,这样的大贤实在恐怖。” 说罢,朱棣却是回头看一眼亦失哈道:“张安世那几个家伙,最近在做什么?” 亦失哈道:“这几日……听说在炸鱼。” 朱棣猛地皱起了眉头,气咻咻地骂道:“他娘的,朕就知道他们又闲来无事,不好好的给朕做买……著书立说,成日不干人事,该给他们多看看那《传习录》,说不定能老实一些。” 亦失哈尴尬地笑:“他那学堂……倒是最近……建的快差不多了。说是要打开门做生意,不,是要在那讲授学问。” 朱棣听罢,怒气又一下子收起来了,喜道:“好好好,总算干了一件正经事,朕就是担心大家不肯掏钱啊。” 亦失哈诧异道:“陛下您说什么?” 朱棣咳嗽一声,才道:“朕怕那些家伙们,不愿读书,舍不得将人送去。” 亦失哈道:“想来以正义堂当初的名声,学生肯定有的吧。” 朱棣点点头:“这事儿,你让人盯着。” 说罢,朱棣又想起什么,便又道:“那杨士奇,病好了吗?” “太医说……好了几分。” “好了几分?” “就是……人没那么疯癫了,只是偶尔会想说几句胡话。” 朱棣点点头道:“等他好了,召他入朝,朕要亲见他。” “喏。” ………… “公子,公子……” 张三气咻咻的在江边找到了张安世。 张安世正在骂着丘松,踹他屁股一脚,骂骂咧咧道:“入你……你他娘的,就因为你成日在这炸,现在鱼儿也不见了,你就不能换一个地方,浪费我的火药。” 丘松昂首抬眼,一双呆滞的眼睛死死看着张安世。 张安世见状,有点心虚,差点忘了,这个四弟的情绪容易不稳定啊。 于是又笑,摸摸他的头,安抚道:“大哥和你开玩笑的,你不要记恨大哥,大哥心里有你。” 说罢,这才回头看张三:“咋了?” 张三道:“有人和咱们抢生意。” 顿了一下,张三不忿地接着道:“近来书铺里,印了一批书,畅销的很,只一摆出来,就很多人去抢购了。公子,我觉得这是针对咱们的阴谋,这一定是预谋好了的,公子,咱们不能这样算了。” 张安世一听,顿时火冒三丈,竟也有人想跟他竞争八股笔谈吗? 这么大的买卖,可不能出什么差错。 他伸手:“给我瞧瞧,是哪个龟儿子不长眼。” 张三忙将书奉上。 朱勇和张軏也凑了上来,他们一看,很快发现里头的字,他们一个个都认得,可是组合一起,便陌生了。 张安世低头一看,顿时大惊失色。 这……这……第一篇,论知行合一,不就是……他当初在杨士奇那儿看到的那一篇吗? 他拼命地往后翻,随即,便又看到了一篇《致良知》。 卧槽…… 张安世瞳孔放大,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 这文章……居然写的极好,好就不说了,最重要的是,这致良知……竟和阳明心学,基本吻合。 他……他自己好像没有泄露过致良知吧? 最多……最多只说出过这三个字而已。 可是……眼前这洋洋洒洒的四五千字,是怎么回事? 何况这文章的论述,实在精妙,以至于张安世要认为王守仁在世了。 不会吧,不会吧。 还可以这样玩? 朱勇看着张安世脸色越发难看,在旁忍不住道:“大哥你一句话,俺们去将那书铺砸了。” 张軏也道:“写这书的也不能放过,敢抢咱们买卖,就是和我们三凶过不去,咱们兄弟四人不答应。” 张安世的脸是青一阵,红一阵,最后道:“你们不要激动……这可能是自己人。” “啊……” 张安世道:“你们一边儿玩去,我先细细看一看。” 看张安世心情不是很好的样子,朱勇和张軏噢了一声,架着丘松便走。 张安世站在江边,细细地又看了这《传习录》一遍。 此时,他几乎已经可以确定,这绝对是阳明心学了。 这直接将张安世整得无语了,沉吟了老半天。 他将书收起来,回头,却见张三此时正死死地看着他。 “公子,咋办?” 张安世道:“不咋办,我得想想,我现在心里有点乱。” “噢,知道了。”张三点点头:“还有一事。” “你说。”张安世道。 “咱们的学堂不是快建起来了吗?可是来报名读书的……不多。” 张安世皱眉道:“这是为何?” “小的去打听过了,人家买了书的,都说回家看八股笔谈就好了,何须来读书。”张三压低声音接着道:“还有人说,公子的名声不好,来读书……就是公子的弟子了,他们怕说出去不好听。” 张安世怒了,骂道:“他们难道不知道我还留了几手?真以为靠读我那两本书,便可高枕无忧了?” 张三道:“是有人想过这件事,不过市井里传言,都说去了学堂读书,肯定也学不到。” 张安世道:“为啥这样笃定?” 张三踟蹰道:“我不敢说。” “你说罢,我不打你。” 张三看着张安世的脸色,犹犹豫豫地道:“他们说……公子是黑了心的,在售书之前,肯定不会将八股笔谈后续的内容泄露出去,若是提前泄露出去,那公子这八股笔谈,不就卖不出去了吗?所以……等书就好了。” “他妈的。”张安世不由得大骂:“这些该死的读书人真是鸡贼,我的心思居然都被他们猜中了,可恨,太可恨了!” 张三苦着脸,道:“少爷,咱门接下来该咋办?要不我们再骗一下,就说肯定在学堂里,能学到八股笔谈后续的东西……” 张安世冷笑:“骗不到的,这些人都鬼精鬼精的,哎……这世上最大的问题,就是聪明人太多啊,我得再想想办法才是。” 张三同情地看着张安世,公子这么的上进,真是辛苦,看着心疼就令人心疼啊! 想着公子糊弄不到那些读书人了,张三心里更为之担心了,少不得公子又要为此苦思冥想,这种事,可伤身体了。 ………… “致良知……致良知……” 在喃喃的梦呓声中。 杨士奇猝然惊醒。 他猛地坐起。 然后茫然地看着眼前。 “我……我这是……”杨士奇目光先是茫然,转而清澈起来。 他忙是起身,随即看到摆在案牍上的,自己的文章。 “对啦……张公子……张公子……他……他……”杨士奇浑身战栗,他有些不相信。 可是…… 就在此时,门猛地被撞开。 却是一个御医冲了进来,正是许御医。 许御医很惨,连连的治病失败,让他被朱棣亲自捶打了几次不说,而且在太医院,也被边缘化。 此番出宫诊病,太医们都不肯来,毕竟……若是去给贵人们问诊,终究是露脸的事,可一个区区翰林,有什么好看的! 最后这差事,自然也就落到了平日不受关注的许太医的身上了。 而他不能不去,谁让自己已经人憎鬼厌了呢。 “你……你……” 杨士奇也同样看着许太医:“你是何人?” “呀。”许太医看着杨士奇的样子,顿时就惊喜地道:“杨侍讲,你恢复了神志了啊?” 杨士奇却是道:“我病了几天?” 许太医狂喜道:“没多少日,没多少日,不过十来日而已,哈哈……哈哈……看来老夫是用对药了……” 许太医要哭了,泪流满面地道:“皇天不负有心人,这一次终于没把人治死。” 杨士奇:“……” “快,快……”许太医激动地道:“入宫报喜去,入宫报喜去,这杨侍讲被我治好了。” 用不了多久,宫里便有禁卫来,紧接着,那汉王朱高煦闻讯,也匆匆地打马而来。 他生怕杨士奇被宫里的人抢了去,一把将杨士奇抱住:“你醒了便好,醒了便好,快说,那位大贤人是谁?” 杨士奇:“……” “汉王殿下,陛下说了,杨侍讲醒了,立即入宫觐见,不得稍有迟疑。” 朱高煦听罢,冷哼一声,瞪了一个禁卫一眼,随即道:“这样也好,只是却需本王亲自押送,不,本王亲自请他入宫。” 说着,杨士奇被塞入一辆马车。 马车疾驰,片刻至午门。 ………… 宫中,朱棣刚刚让人买来了一本《传习录》。 这书不贵,据说是李希颜和几个同道之人,补贴了不少银子进去,就是希望能让更多人看到。 朱棣翻开,大抵看过里头的文章,他若有所思:“朕也读了不少书,此书……倒是比那程朱要有趣一些。” 姚广孝笑着道:“是啊,这知行合一,确实极有道理。” “陛下,杨士奇求见。” 朱棣听罢,抖擞精神:“他终于醒了,朕还怕他死了呢,快,叫他来。” 姚广孝对朱棣道:“陛下,莫非是探问那位大贤人的身份吗?” 朱棣颔首:“不错,这样的大贤,就算朕不征辟他入朝为官,也该知晓此人的身份,唯有如此,朕才放心。” 姚广孝感慨道:“贫僧这几日,其实也好奇的很,如此奇人,若是不能拜访,请教一二,确实可惜。” 很快,朱高煦便领着杨士奇来,道:“父皇,你看,儿臣将人带来了,哈哈……儿臣这一路,可辛苦的很,其实儿臣也是爱读书的,尤其是对那位大贤,也和李先生一般,心向往之,说起读书……儿臣最近也有许多感悟和心……” 朱棣道:“闭上你的嘴吧。” 朱高煦:“……” 朱棣死死盯着杨士奇:“杨卿家,朕只问你,那些话,是谁告诉你的?” 杨士奇这一路,短短的回顾了自己所记得的事,此时到了君前,他深吸一口气,道:“是张安世!” “张安世?”朱棣听罢,大惊失色。 朱高煦:“……” “怎么可能,这个小子,毛都没长齐!”朱棣道:“是不是搞错了?” ------题外话------ 同学们,真的不是水呀,老虎的人品怎么样,大家都是看在眼里的。 其实从码字的角度来说,其实这两章恰恰是最难写的,要阐述心学和理学的区别,又不能有说教的意味,很难。 这个故事肯定要有一个过程的,不然整个故事就没有办法承上启下了,求……求点月票好不。 第一百二十章:大赚 这几乎是无法想象的事。 至少在朱棣心目之中,贤人绝不是张安世这样的。 而且……这厮他咋懂这么多? 这货若是贤人,那么朕是什么? 朱棣不可置信。 朱高煦的脸上本是挂着笑,可现在这笑容却是渐渐的消失了。 朱高煦道:“胡说,你一定和张安世勾结……一定是的。” 朱高煦不能接受,忙活了半天,怎么又是张安世! 怎么好像这全天下的人都在演自己? 不对,不对,一定是阴谋,一定是的。 若是再这样,那不就显得本王像一头猪那样愚蠢吗? 杨士奇也不过才刚刚恢复,他稍稍的沉默,定了定神,便道:“臣不敢欺君。” 此言一出,朱高煦顿时色变。 没有人敢欺君,杨士奇这种人更没有这个胆子,不可能就为了抬那张安世的轿子,拿自己全家的脑袋来做这个担保。 朱高煦脸色难看地道:“你……你如何知道是他?” “此前那几句话,就是承恩伯对臣所言。”杨士奇苦笑着接着道:“臣苦思冥想,也不得其解,于是后来……后来……” 朱棣盯着杨士奇:“后来什么?” 杨士奇道:“后来……臣现在想起来了,后来他来寻臣,还送来了烤鸭,不停问臣吃不吃,此后又和臣讲解了知行合一的精义,臣记得臣还为此写过一篇文章……陛下,这难道还不是他吗?” 朱棣惊讶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缓了半响,他一下子坐在了御椅上,才道:“他怎么会有这样的学问?” 杨士奇道:“承恩伯神鬼莫测,臣也不知。” 朱棣一脸懵逼,老半天回不过神来。 大风大浪的事,他见得多了。 可似这般的,却是前所未见。 朱棣想了想道:“无论如何,总要和那李先生有个交代。” 说罢,朱棣道:“来人,去请李先生,还有那个胡俨……不,召百官来见。” 亦失哈匆忙去了。 朱棣随即又皱眉道:“不对劲啊,这不对劲!这如何可能,朕又不是傻瓜,怎么能信这样的事!这大贤若是张安世,那朕岂不该是孔子了?孔子应该没有朕这般勇武吧?” 他来回踱步,越发觉得匪夷所思。 朱高煦道:“父皇,我知道了,张安世欺世盗名……” “给朕滚!”朱棣勃然大怒:“你就见不得你皇兄和张安世好吗?” 接着,他又冷笑着道:“你以为没了你皇兄,朕就会让你做太子?” 这番话,真教朱高煦的心凉透了,他老半天反应不过来,幽怨地看着朱棣,一时无言。 另一头,百官闻讯,纷纷入宫。 此时,人们交头接耳,听闻杨士奇醒了,想到这朝野内外的争议,不少人倒是好奇起来。 那李希颜突然焕发了精神,像是年轻了十岁,由胡俨搀扶,火速入宫。 至宫中,百官行了大礼。 朱棣用古怪的眼神看着他们。 而后,朱棣慢条斯理地道:“前些日子,朕去访贤,竟是恐慌空手而回,今日……这贤人……朕倒是访着了,诸卿猜一猜是谁?” 百官心里骂你这智障玩意,这个怎么猜? 于是大家都低着头,不敢做声,主要是害怕自己的眼神被朱棣掠过,自己的心思被眼神出卖。 李希颜带着几分迫不及待道:“请陛下明示。” 他显得很激动,他这几天,越发的琢磨这致良知,是越发觉得其中的厉害,短短三个字,实在蕴含无穷的道理。 当然,这个致良知,是在知行合一和心即理的语境之下的。 朱棣微笑,看向杨士奇道:“杨卿家,你来说。” 杨士奇站出来,见无数人的目光看向自己。 沉默片刻,斩钉截铁地说出了六个字:“承恩伯张安世。” 此言一出,殿中落针可闻。 只有李希颜一脸迷糊,低声道:“张安世?张安世是谁?不知是哪一位大贤?” 他是看向胡俨说的。 胡俨却是将脸别到了一边去,没搭理他。 李希颜纳闷地道:“胡师弟,莫非你也不认得?” 胡俨:“……” 殿中安静得可怕,没有人吭声了。 其实哪怕这个人就算是杨士奇,大家也是可以接受的,可是……张安世? ”陛下。”此时,胡俨终究还是忍不住站了出来:“是不是……搞错了?” 朱棣虽然心里也觉得难以置信,却还是道:“杨士奇不敢欺君!” 这一下子,胡俨无词了。 他突然感觉到……自己今日出门又没有看黄历。 “陛下……承恩伯张安世觐见。”就在此时,一个宦官小步进来禀报道。 朱棣心情颇为激动,他深吸一口气:“召进来。” 很快,张安世便入了殿,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其实来之前,他已经预料到了情况,果然,百官的目光俱都看向他。 李希颜一看张安世只是一个少年,整个人吃惊不已。 朱棣道:“张卿家,朕来问你,那些话,是你说给杨卿听的吗?” 张安世汗颜,却还是认真地道:“回陛下,是。”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 人们交头接耳,已经顾不得君前失仪了。 李希颜和胡俨对视一眼,胡俨脑袋马上耷拉下去。 朱棣道:“这是你琢磨出来的?” “不是。”张安世毫不犹豫的道:“臣小小年纪,怎么可能琢磨得出这样的大道理呢?” 呼…… 许多人都长长松了口气,倘若当真是张安世琢磨出来的,说实话……这殿中百官,无论认同不如认同这些话的,其实都要羞愤得去上吊了。 朱棣便道:“谁和你说的?” 张安世自然早就有了准备,淡定地道:“陛下还记得……当初孔圣人托梦给臣吗?” 朱棣:“……” 百官面面相觑,真托梦了? 此时,许多人将信将疑。 只见张安世接着道:“孔圣人托梦,嘱咐我要好好光大儒学,随后……便有一人……自称自己是阳明先生,夜半三更总是来见臣。” “……” “此人教授我这些学问,而后说,这是儒学至理,切记牢记。” 众人深吸一口气。 阳明先生。 听这名字就很高级,这样说来,这个超凡脱俗之人,乃是阳明先生了。 好险,好险…… 大家眼神古怪。 朱棣兴趣浓厚,刚要继续追问。 那李希颜和胡俨却都急了,忙道:“那阳明先生现在何处?” “过世了。”张安世道:“他说我张安世骨骼清奇,且平日行好积德,如今他有一门学问,愿倾囊相授。” “……” 百官交头接耳。 张安世继续道:“我当时便说,不可,我乃外戚,不学孔孟,学来也无用。他便说,光大儒门,非你不可。” “……” 张安世道:“我便说,我年纪太轻,只怕无法领受你的学问。他大笑,说我观天下众人,你虽年轻,可论聪慧却是万里挑一。” “我又说,外间总有人诽谤我的名声,只怕我学了你的东西,反要遭人诘难。这阳明先生便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人高于众,人必非之。别人妄言,与你何干?我之所学,博大精深,不在乎人言。” “我便又说,为何非我不可,我实在惭愧的很,只怕要辜负你的期望。先生便说,当今皇帝,乃是圣主,你当得我平生所学,将此学问发扬光大,到时自有人匡扶圣主,造福社稷苍生。” 群臣议论得更加厉害了。 不过方才还有敢低声骂鬼扯的人,而现在说话却是小心了。 朱棣听罢,虎目微微阖起,嘴角不经意地露出微笑。 是真是假,重要吗?至少看这样子,还真有极大可能是真的,不然张安世他如何能教出一个会元,又如何能连李希颜这样的人都佩服? 圣主? 朱棣心里嘀咕,不知这阳明先生口中的圣主,是不是可以和李世民相比? 毕竟朱棣的身份,其实是有极大缺陷的! 他是篡位登基,一个篡位登基之人,天然与儒家的根本思想违背。 这天下的百官和读书人,虽然口里不敢说,可是这心里头怎么想的,就不是朱棣所能控制的了。 现在一个这样德高望重的大贤人给朱棣定性,对朱棣而言,不是什么坏事。 张安世此时又道:“自那之后,我便每夜向先生学习,只是数月之后,先生对我说,他寿数已尽,只怕不能再教授我了,而我聪明伶俐,自然已经出师,于是和我告别,自此再不见他的音讯。” 顿了顿,张安世接着道:“我真惭愧,得了他的平生所学,却连他的名讳都没有问清楚,他是个懒散的人,说名利不过是身外之物,你只管学我本领,问我名讳做什么?你是我的关门首席大弟子,将来只管光大我门,我便得偿所愿。” 说罢,张安世看了众人一眼,最后道:“差不多,事情就是这样,其他的……我便不知了。陛下……臣没有惹什么麻烦吧?” 君臣们死一般的沉寂。 其实这东西,是没办法证伪的。 而且很多事实确实就摆在眼前,你不得不信。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那位阳明先生,这样的大贤人,怎么就瞎了眼,挑了张安世这么一个货呢? “咳咳……咳咳……” 大殿之中,此起彼伏的咳嗽。 朱棣挤出笑容:“这是机缘啊。张卿家能得这样大贤的倾囊相授,是你的运气。” 张安世道:“其实臣才疏学浅,也没有多少德行,只是那阳明先生,非要这样夸奖臣,臣惭愧的很,一想到这个,便夜不能寐,会不会是那阳明先生看错了人……可阳明先生说他阅人无数,说读书人之中,有投机取巧的,有妄自尊大的,还有只晓得死读书的,唯有臣……外表虽轻佻,内里却是集德智礼仪信、温良恭俭让于一身,实是什么万中无一的人才,哎……真是惭愧啊。” “……” 倒是朱棣大喜道:“人不可只看表面。若是表面,那天底下谁都是有德之人,终究还是要看内里吧,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便是如此。” 当下,朱棣道:“这阳明先生确是大才,是至贤之人,你不要辜负他的期望。” 勉励,散朝,一气呵成。 张安世害怕被人围攻,连忙又急急忙忙地出宫去。 谁晓得,刚刚到午门。 后头有人也是健步如飞。 “张安世,张安世……” 张安世驻足,回头一看,居然是那李希颜和胡俨。 这二人……跑得这样快? 属兔子的? 张安世只好道:“什么事?” 李希颜上前,笑着道:“见过大师兄。” “什么?”张安世一脸狐疑地看着李希颜。 “我也是阳明先生的学生。”李希颜道:“而大师兄先入阳明先生的门下,凡事都有先来后到,你自然是我二人的大师兄了。” 胡俨:“……” 胡俨不想追来的,他只是担心李希颜跑得太快,要是中途出了意外,可就糟了。 张安世向来对他态度好的人都比较随和,便笑道:“哪里的话,太客气了。” 李希颜道:“敢问大师兄,可看过我那一篇《致良知》吗?” 张安世道:“看是看过。” 李希颜顿时精神振奋:“如何?不知里头有什么错误,还请大师兄指摘一二。” 张安世心说,我他娘的就晓得心学的一些皮毛,上辈子拿一点东西去骗妹子的,当然,直到最后张安世才发现,这玩意骗不到妹子,人家聊的是保时捷、爱马仕。 张安世心虚地道:“写的很好,简直与恩师所言的不谋而合。” “是吗?”李希颜大为惊喜,感慨道:“哪里,我不过是拾人牙慧而已,大师兄,我还有一问,这致良知,是否以行致知,因而是知行合一的补充吗?” “啊……这……”张安世沉默了片刻,道:“应该是吧。” 李希颜道:“大师兄……是否……觉得我过于愚钝,所以……不肯赐教?” “不不。”张安世忙道:“恩师为何以心为本呢?这是因为心即万物,这心,其实就是感悟的意思,所以阳明先生的学问,最重要的在于感悟,懂不懂?你多体会,多感悟,自然无师自通。” 李希颜听罢,一脸惊讶之色,道:“原来如此,我明白了,知行合一,这知……竟是如此,我明白了。哎,大师兄,我实在惭愧,竟是如此愚昧,见笑了。” 张安世便笑道:“无妨,你已经很有本事了。” “那以后若是我还有什么感悟,能否和大师兄讨教?” 张安世道:“可以。” 他打定主意了,无论对方想出啥来,自己说对对对就完事了。 李希颜却又道:“对了,先生还说过,要光大门楣,这其中,不知是何缘故?” 张安世此时来劲了,他道:“因为现在的读书人,都误入了歧途,他们将八股当做自己的目标,将存天理、灭人欲当做自己的准则,不只如此,他们还崇尚皓首穷经,每日只读那四书五经。” “恩师这学问,便是要将天下的读书人,从这企图中解放出来。解放思想,你懂不懂?意思就是,四书五经没有必要读太多,因为理义早已根植于人心了,既然你都已经知道理义为何物,那么为何还要从经书中继续去寻求所谓最终的答案呢?” 李希颜听罢,郑重其事起来:“老夫读了一辈子的书,越读越糊涂,原来在此。” 张安世道:“连李师弟尚且读了一辈子书,都越读越糊涂,那么其他读书人呢?他们太可怜了,只有解放他们的思想,才可以解脱他们,这也是阳明先生的本意。” 其实心学在王守仁死后,早就衍生出各种五花八门的学派,大家各执一词,说什么的都有。 张安世当然不免添加自己的私货,当今天下的问题,是读书人读的书不够多吗? 当然不是!问题的关键就在于,那四书五经读得太多了,许多人读了一辈子,有什么用? 可怕的是……这些读书人,他们读书还内卷,这等无用的四书五经,数百年来,无数最聪明的读书人,却花费了一辈子,只为比别人读得更多一些。 这对于整个天下而言,是一种极大的浪费,偏偏这些人还乐此不疲。 李希颜一听,肃然起敬:“先生不慕名利,却也有正本清源,匡扶天下之心,此等大德,真是罕见。我等晚生后辈,当竭尽所能,完成先生遗志。对啦,师兄……不知恩师是否遗下什么……书册……或者……” 张安世顿时就道:“只遗下了我,噢,还有三位师弟。” “师弟?”李希颜大喜过望:“没想到我与若思师弟还有三位师兄吗?” 胡俨脸色骤变,好吧,他就是那个若思师弟! 他悄悄地拽李希颜的袖子,示意他别问了。 只见张安世道:“当然,你有些不幸,入门晚了一点,这三位师弟,也是贤人,京城里一般人称呼我们是京城四儒。” 李希颜历来隐居,对外界的事不甚关心,此时听到京城四儒,不由得肃然起敬,却是回头看一眼胡俨:“胡师弟,你别拽我袖子。” 胡俨尴尬得脸羞红,低着头道:“我……我帮你整整衣袍,天色不早,此处不宜久留,还是先回……” 李希颜却是大笑道:“哈哈,今日难得遇到大师兄,怎可无功而返呢?何况咱们还有三位师兄未曾谋面呢!若思啊,今日便是我们六位师兄弟团聚之时,阳明先生在天有灵,得知我们六人团聚,定然欣慰。” 说罢,又看向张安世道:“大师兄,不知三位师兄又在何处?” 胡俨摸着自己的额头:“哎呀,哎呀,不知怎么的,我有些头晕,可能是旧疾复发了。” 张安世立马就道:“我会治,我会治。” 胡俨脸僵了僵,忙道:“现在好了很多。” 李希颜却已开始催促了,他兴致很高,感觉自己剩余的生命里,似乎可以做一件伟大的事。 只有胡俨心情复杂,他有一种,我怎么就突然上了贼船的感觉。 张安世领着李希颜和胡俨找到了剩下的三位大儒的时候,是在江边。 丘松正睡在江堤的石板上,露出自己的肚皮,舒舒服服地晒着太阳。 朱勇和张軏则下了江堤,二人踩在淤泥里,都撅着高高的屁股,二人一齐将脑袋埋入淤泥里。 张安世看的人都傻了。 “他们在做什么?”张安世一踹地上的丘松。 丘松眼睛也不张开,继续拍打自己的肚腩:“二哥和三哥傻了,在比谁憋得久。” 李希颜:“……” 胡俨将脑袋别到一边去,不忍去看。 终于……张軏噗的一下,将脑袋从淤泥里拔出来,扑哧扑哧的喘气。 朱勇这才拔出脑袋,大笑道:“哈哈,我赢啦,我赢啦。” 两个人脑袋上全是泥,张軏耷拉着脑袋道:“不成,方才我在想心事,再比一次。” “比就比。” 二人继续深呼吸,又开始拿脑袋顶入淤泥。 站在江堤上,张安世尴尬地解释道:“他们大多时候是比较正常的,偶尔才这样。” 李希颜没说话。 张安世也不知说点啥。 胡俨尴尬得想抠脚。 只有丘松怡然自得。 总算,李希颜打破了尴尬,道“我方才见此处不错,听闻你镇守此地?” “正是。” “那一处是建什么?” 张安世来了精神:“建书院。” “书院?” 张安世道:“我谨记着恩师的教诲,想要传播恩师的学问,既然要传播学问,当然要建书院。” “原来如此。”李希颜看张安世是越来越顺眼了,至少和其他三位小师兄相比,张安世已经算是眉清目秀了。 阳明先生那样的大贤人,既然选择了张安世,一定有其用心,圣贤之心,深不可测啊。 “若是光大圣学,我作为弟子,也想献上绵薄之力。”李希颜精神奕奕地道。 说罢,李希颜又看向胡俨:“若思,你难道不想奉献心力吗?” 不等胡俨回答。 张安世大喜道:“若是我们京城六儒同心同德,何愁大业不兴!” “太好了,哈哈……这阳明书院,将来必能赚……不,必定能光大圣学,造福苍生。” 张安世手舞足蹈,激动得不得了,领着李希颜在这里左看看,右看看,主要还是怕他反悔! 这可是帝师啊,有这样的金字招牌,等于是给招生加了百分之一千的buff。 张安世甚至害怕到嘴的鸭子飞了,怂恿着李希颜立即搬来这里住。 “这里简陋,许多地方还未修缮,可是为了光大圣学,我辈义不容辞,李师弟,你也不希望恩师在天上对我们失望吧。” 李希颜感慨道:“我隐居了一辈子,耽误的时间太久,所谓闻道有先后,师兄年纪轻轻,就已得师门绝学,老夫虽是行将就木,可怎么能甘居人后呢?一切听师兄安排。” 二人乐呵呵地商议着如何光大圣学。 只有胡俨在旁安静地舔舐着自己的伤口。 张安世张罗着让人去给李希颜搬行李。 李希颜感受到了师兄的热情,这师兄能处,是真的肯为光大圣学出力的人。 安置了李希颜,张安世便开始趴在桌上,设计招生海报了。 酒香也怕巷子深嘛。 因而,这海报的设计,尤为重要。 比如那名师指导下头,少不得要将李希颜的名字加大加粗,几乎让李希颜的名字占据整个版面。 其后就是有请指导胡俨了,胡俨的名字不必太大,但是他国子监祭酒的官职,一定要比斗大。 这是什么,这就是牌面。 随即,便让人将这海报四处散发。 这海报不久之后,便落入了朱棣的手里。 朱棣很吃惊:“李先生竟去书院……” “陛下,奴婢听闻,李先生还和张安世认了师兄弟。现在外头都传闻什么京城六儒。” 朱棣也很是好奇,立马就道:“是哪六个?” “其一张安世,其二朱勇,其三张軏……” 朱棣仿佛自己真的吃过x一样,摆手:“别说了,别说了。” 亦失哈也一脸无语之状。 朱棣道:“张安世这个家伙,他不是胡闹吗?他一个外戚,还有……朱勇和张軏还有那丘松,那是什么东西……” 亦失哈低声道:“听闻……入学的学费很高,五百两银子一个。” 朱棣听罢,眼睛眯起来:“孔子弟子三千人……张安世也是有志气的人啊,只是……朕担心李先生身子吃不消。” “李先生现在好像变了一个人,腿脚也利索了,说话声音也很洪亮。” “是吗?”朱棣终于露出了点笑容,道:“那就很好,哎……张安世也不容易啊,朕心疼他。这学堂的事,朕也出不了什么力,你找时间给他递个消息,教他好好的教授学问,不要辜负了那位阳明先生的大贤期望。” 亦失哈道:“奴婢遵旨。” 朱棣当即道:“你说他们能招来读书人吗?” 亦失哈道:“这……不好说。” 朱棣颔首:“读书人的事,朕也不懂,管他个鸟。” 摇摇头,低头,此时朱棣认真地看奏疏,随即道:“御史何柳文的奏疏来了,看来真实的情况和安南国的奏报差不多,陈氏绝嗣,朕是该敕封这胡氏为安南国主了。” 朱棣说罢,沉吟片刻,道:“再交内阁议一议吧,若是没有问题,就拟旨。” 亦失哈点头。 这所谓的安南国的事,其实就是安南国的大臣们联名向大明奏请,说他们的国主陈氏因为没有儿子,宗亲也都断绝了血脉,此时安南国已经没有了君主。 希望大明能够册封安南国中德高望重的辅政太师胡季犛为国王。 朱棣听闻了这件事之后,倒是没有轻信安南国群臣的话,而是派出了御史何柳文入安南,了解情况。 现在何柳文不辱使命,大抵地说明了安南国的情况,这安南国确实王族绝嗣,而且胡季犛这个人是安南国的太师,有着很高的声望,可以册封王爵。 朱棣并没有为此事,用太多的心思,既然安南那边没有意见,这胡季犛当国王,也无不可。 朱棣在奏疏里,提朱笔画了一个圈。 ………… “阿舅,阿舅……” 张安世没理这个家伙。 身为大儒,李希颜的大师兄,张安世懒得和朱瞻基多说什么。 “阿舅……”朱瞻基一路跟着张安世。 张安世则是一溜烟的先去给太子妃张氏问安。 张氏笑吟吟地看着张安世:“听说你还拜了师。” 张安世道:“哎,可惜恩师已经仙去,我很想念他。” 张氏笑道:“这是我们张家祖宗有德,你姐夫听了,高兴得一宿没有睡好,不过你现在也算是读书人了,一定要小心谨慎。有许多人对你颇有微词,所谓树大招风,就是如此,知道吗?” 张安世噢了一声,便问道:“姐夫呢?” 张氏道:“他清早去和内阁议事了,说是什么关于安南国的事。” “安南国?”张安世诧异道:“是不是要册封安南国的国王。” “你消息倒是灵通,那前往安南的御史也才刚刚回京呢,你就晓得了?” 张安世心里想,这个御史……应该是到了安南之后,收受了安南大量的贿赂,所以才拼命给篡位的胡氏说好话。 “是啊,我师弟们多,有什么消息都知道得早。”张安世找了一个借口道。 张氏道:“待会儿……那何御史也要来东宫,你可以见一见,此人与解学士乃是同年,也是一个颇有学问的人,为人刚直,陛下和你姐夫都很器重他。” 张安世听罢,心里只是想笑,不过细细一想,这人若是不受朱棣信任,只怕也不会被派去安南了解安南的情况了。 可实际上呢?安南这事,却是弄出了历史上一个大乌龙! 那胡氏,其实就是安南的曹操而已,杀光了安南王的宗室子弟,然后胁迫安南的大臣一起上奏,请立胡氏。 至于大明派去的使者,也就是那位御史何柳文,当然是在安南被胡氏喂饱了,不知塞了他多少金银,反正那地方山高皇帝远,何柳文说什么,大明朝廷都会相信。 结果就是……大明君臣们,被安南人耍了个团团转,直到一个安南宗亲子弟侥幸活下来,一路隐姓埋名进入大明,抵达了南京城告状,事情才败露了出来。 这大明君臣的脸都丢尽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皇孙崛起 其实被人骗也没什么。 只要真相不被揭穿,大家当然是接着跳舞接着乐。 问题的关键就在于,这事肯定要揭穿的。 解缙这个家伙……却不一样,他喜欢结党。 靠着同乡和同年的关系,这位文渊阁大学士,拉拢了一大批‘正直’的大臣。 而后再利用自己与太子的特殊关系,实际上……就是在缔造一个所谓的太子党。 张安世上一世,可是辗转了各大公司的大聪明,受到无数次捶打,这才醒悟解缙这种人的手段和套路。 他们最擅长的是拉住某一个未来的掌舵人,而后再借着这个人的名义拉帮结派,表面上好像是为你造声势,可实际上呢…… 太子都已经是储君,是未来的皇帝了,为什么需要你们这些人来拉帮结派?太子本身就是未来天下最大的派系。 而解缙的心思就不一样。 他需要表现出自己的价值来,若是不能表现出自己的价值,如何发挥自己的作用? 于是乎,拉人头,造声势,处处表现自己与太子关系的不一般。 不少人当然喜欢攀上解缙的关系,提前上车,只等着太子登基,他们一个个平步青云。 历史上的许多太子,其实也深知作为储君,不应该拉帮结派这个道理,可最终,却都被类似于解缙这样的人给拖下水,可最后落了个凄惨的下场。 所以关键的问题并不在于太子们傻,而在于,朝中总有许多大聪明们无事生非,直到事情弄到无法把控,最终被人一锅端的地步。 朱棣其实还算是比较清醒的人,或许再加上他发现汉王实在不似人君,最终只选择了干掉解缙,依旧保住了朱高炽的位置。 可张安世还是担心,这解缙会越来越疯狂。 张安世沉默片刻,便对太子妃张氏道:“阿姐,我觉得解缙和何柳文这样的人,不安好心。” 张氏听罢,别有深意地看了张安世一眼:“嗯?” 张安世皱眉道:“他们是外臣,为何总来寻姐夫?有什么事,不可以到朝中去说吗?还有这个何柳文,我听外头的人说,此人心术不正,姐夫还是不要和他打交道为好。” 张氏道:“我倒听外间说,此人两袖清风,为人正直。当然,外头的闲话,都不足为信,只是当初你的姐夫被陛下册封为太子,他出了不少力……” 张安世冷笑道:“阿姐,你和姐夫真的湖涂啊,姐夫是嫡长子,他本该就是太子,陛下就算再湖涂,也清楚这是纲纪,一旦陛下无视这些,将来必然演变成混乱,陛下如此清醒之人,在册封太子之前,可能会有疑虑,但是姐夫成为太子,早已是板上钉钉了。” 张安世继续道:“既然姐夫是太子乃是实至名归,那么解缙那时……在陛下面前所谓的美言,又有什么实质意义呢?” “解缙是个极聪明的人,他不可能不明白这其中的玄妙,也就是说,他心里早就笃定了姐夫必为太子,却在那个时候,成日在陛下的面前美言,难道……这真的是为了姐夫吗?” 张氏对外朝的事,接触不多,其实她也不想接触,可张安世的一席话,却让她秀眉蹙起。 她可不是湖涂的人,自然清楚,自己是太子妃,夫君乃是太子,这世上真正可以相信的人,其实并不多,而自己的兄弟与自己休戚与共,他的话,不能不深思。 张氏道:“你的姐夫太宽宏了,过几日,我会和他说一说。” 张安世又道“还有这个何柳文,依我看,就不要让他来了。” 张氏笑道:“你做事怎的这样的急。今日若是下了逐客令,你姐夫的面上可不好看。好啦,好啦,我晓得你是为了姐夫好,可凡事要有度,你家姐夫晓得轻重的。” 张安世长叹道:“不听兄弟言,吃亏在眼前啊!” 张氏噗嗤笑了:“好啦,好啦,我家的大儒不要生气了。来,瞧一瞧阿姐给你裁的衣衫合身不合身。” 张安世却依旧念叨着:“迟早姐夫要被这何柳文所累,这何柳文……” “过来。”张氏愠怒,低声呵斥。 “噢。”张安世只好道:“来了。” 试了试衣衫,有些不合身,张氏反而喜上眉梢:“我家安世个头又高了,明日我再改一改。” 张安世道:“噢。” 此时,他识趣的不好再啰嗦了,跟张氏打了招呼,便一熘烟地跑了出去。 而此时,外头的朱瞻基正探头探脑。 见张安世跑出来,又蹒跚着追上来:“阿舅,阿舅……” 张安世驻足,将他拽到一旁假山边,故意摆出一丝恼怒的样子道:“不是说了这几日别理我。” 朱瞻基道:“我听他们说,那个大贤人,原来竟是阿舅的恩师。” 张安世冷哼了一声道:“是又如何,和你有什么关系?” 朱瞻基道:“真是奇怪,为何那大贤人没有看上我,反而看上了阿舅。” 张安世此时倒没有继续再故意摆脸色了,反而亲昵地摸了摸朱瞻基的脑袋:“这是因为阿舅正直善良,最重要的是阿舅有勇气。” “勇气?”朱瞻基张大眼睛。 张安世道:“就是那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勇气,你懂不懂?” 朱瞻基道:“虽千万人,吾往矣?” 张安世此时,却是压低声音道:“你有没有打过奸臣?” 朱瞻基立即摇头:“母妃说了,不许打人。” 张安世叹道:“这就是养于深宫妇人之手的结果。” “谁是深宫妇人?” 张安世道:“你还想去告状。好,你自管去告,你看看阿姐是信你还是信我。” 朱瞻基带着点沮丧,耷拉着脑袋。 张安世又摸摸朱瞻基的脑袋,语重心长地道:“阿舅心里最疼的就是你啊,你想要出息,也不是不可以,我教你做一件事,保管从此以后,天下人都对你刮目相看,只是……你敢不敢干?” 朱瞻基想也不想就道:“不敢。” 张安世虎着脸:“天哪,我们张家怎么有你这样的血脉!不说你们朱家个个都是狠人了,我们张家历代,也个个都是忠义无双之人,怎么到了你这里,就怂成了这个样子?我至亲的瞻基啊,你湖涂啊。” 小孩子还是不太禁得住激的,朱瞻基道:“好吧,我敢干,然后呢?” 张安世笑嘻嘻地道:“你需照我说的做,还有,不能出卖阿舅,知道吗?阿舅胆子小,受不得惊吓的。” “噢。” ………… 傍晚。 解缙与何柳文共同来到了东宫。 解缙来这里比较勤,当然,绝大多数都是因为公事的借口。 这半年多来,陛下渐渐开始将政事交给太子去解决一些,这就给解缙有了更多的借口。 而解缙的名声很好,再加上当初朱高炽能成为太子,他出了不少力,几乎只要有机会,他都会在朱棣面前为朱高炽美言。 朱高炽性情宽厚,往往对解缙予以厚待。 至于这何柳文,此时心情也颇激动。 他攀附在解缙这边,此番又从安南回来,从安南权臣胡氏那里,得到了巨大的好处,可谓是名利双收。今日入宫觐见了皇帝,皇帝对于他此番入安南的情况,表现出了极大的嘉许。 此时,解缙又带他一起去见太子,一旦太子垂青,再加上陛下对他的嘉许,还有入安南的功绩,将来的前程,一定不可限量。 解缙道:“此番你入安南,可谓劳苦功高,我已在帮忙活络,奏请你为右副都御史了。” 何柳文大喜地感激道:“多谢解公。” 解缙道:“要说多谢太子殿下。” 说罢,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眼神看一眼何柳文。 何柳文更喜,不过他也察觉出了什么,此时他看解缙的眼神,就更加不同了,彷佛此刻的解缙,既代表了文渊阁大学士,同时还代表了太子殿下。 “待会儿,你在殿下面前,不必多言,我自会为你美言。” “是,多谢。”何柳文一脸感激地看解缙。 二人至东宫,朱高炽见了二人,问了一些关于安南的情况。 何柳文这才道:“此事臣已向陛下奏过,这安南胡氏,乃安南国太师,一直尽心侍奉国主,安南上下都称其贤,只可惜,安南国绝嗣,如今……竟连宗室血脉也都断绝,臣去安南的时候,发现安南国上上下下,都被胡氏治理的井井有条,而胡氏对我大明一向恭顺……”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其实那安南国远在天边,信息不畅,这满朝君臣对于安南国的印象,也只能听何柳文说了。 朱高炽连连点头:“父皇也召了本宫去,已经下旨,授予胡氏金印,册封其为安南王,倒是何御史此番入安南,往返一年之久,沿途颠沛流离,实在辛苦。” 何柳文道:“臣惭愧,不过尽心尽力而已。” 朱高炽见天色不早了,于是道:“你们在此陪本宫用膳吧,免得此时回去,腹中饥肠辘辘。” 何柳文心里狂喜,自然知道自己得到了太子的信任。 这件事只要一传开,人人都晓得他也已成了太子心腹了。 于是忙道:“殿下厚爱,臣……愧不敢当。” 当即,朱高炽与二人用膳,其实东宫的膳食很简单,朱高炽询问一些事,何柳文也对答如流,朱高炽便对解缙道:“此人敦厚,必成大器。” 解缙趁热打铁道:“殿下,此次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出缺,而他此番又立下大功,臣希望奏请陛下……” 后头的话,解缙没有继续说下去。 朱高炽沉吟片刻:“这得需父皇恩准,本宫无异议。” 其实等的就是朱高炽无异议,解缙笑道:“陛下也爱惜何柳文的才干,看来是十拿九稳了。” 何柳文道:“太子殿下大恩大德,臣定当效犬马之劳。” 朱高炽不太适应这些话,在这个过程中,他没有出力,可对方却好像自己能升官,都是他的功劳一般。 可朱高炽性善,却也没有多说什么。 吃了一些水酒,何柳文便起身去小解。 这里与其说是东宫,却不是东宫大内,只是詹事府罢了,这附近有几处恭房,何柳文能去的,也只有一处平日里出入这里的官吏们才用的恭房。 他有几分微醉,心情却格外的兴奋,知道不久之后,自己就可能成为都察院的左官,未来的前途,已经无法估量了。 于是进入了恭房,这恭房臭烘烘的,毕竟不是真正的贵人用的,何柳文捏着鼻子,正待要解腰带。 却在此时……轰隆一声…… 何柳文只觉得自己脑子一片空白,腿一哆嗦,瘫倒在地。 硝烟升腾而起,各种奇怪的东西乱飞,他瑟瑟发抖,人已要昏过去。 另一边,黑暗中的某个角落。 张安世收了火折子,然后将火折子一把塞到朱瞻基的手里。 朱瞻基:“……” 张安世道:“待会儿的事,你记住了吧,等有人来,你使命的哭,还有……记得我教你说的。” 朱瞻基握着火折子,张大眼睛,看着自己的阿舅:“……” 张安世摸摸朱瞻基的头:“我至亲至爱的瞻基啊,阿舅还有事,阿舅还需去光大圣学,造福苍生,这里的事就交给你了,你记住,阿舅爱你。” 朱瞻基:“……” 他只察觉自己眼前一花。 然后嗖的一下,张安世便不见了踪影,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朱瞻基依旧握着火折子,他的小手微微有点颤抖。 张口想说点什么,却发现阿舅身子已连影子都不见了。 他迷茫地张着眼,似乎觉得自己的小脑袋有点转不过弯来。 这时,詹事府上上下下都乱成了一团。 很快,一群宦官便提着灯笼,急匆匆地往这边走来。 他们看到了恭房里的吓得昏厥的何柳文,只是没人肯将他拖拽出来。 随后,便又有人发现了朱瞻基。 朱高炽和解缙二人也赶了过来。 一看这场景,脸色大变。 “快,快救人。”朱高炽道。 终于,何柳文悠悠转醒,紧接着,他被自己给恶心到了。 他发出了一声哀嚎。 而这时,哭声便响起。 所有人朝哭声的方向看去,不是朱瞻基是谁? 朱瞻基哭得极伤心,就好像现在被炸的是他似的。 以至于他眼泪哗啦啦的落下来,小小的身子还在不断地抽搐。 忙有宦官上前,将他抱了起来。 也有人发现了他手里的火折子。 朱高炽忙道:“别哭,别哭……孩子一定是吓着了,这个时候,你怎在此?” 朱瞻基却伸出手,他指着何柳文的方向道:“他是个奸臣,父亲,他是一个奸臣!” 朱高炽听罢,再次脸色大变。 一旁的宦官连忙哄着道:“小殿下,您别说了,别说了。” 朱高炽此时算是大抵明白了事情的经过了,脸色难看。 解缙更是如丧考妣,像死了娘一样。 那何柳文不可思议地看着这孩子,他本就已是狼狈不堪,此时再听朱瞻基的话,早已吓得要昏过去。 “啊啊……”何柳文嚎啕大哭着道:“殿下……殿下为何如此待臣?” 朱高炽说不出话。 何柳文又道:“臣就算有什么对不住殿下和小殿下的,可何至如此羞辱臣下,甚至……甚至………” 朱高炽的身子在发抖。 解缙什么也没说,因为眼前这个孩子,你是打不得,也骂不得的,甚至你连和他讲理,都不成。 朱瞻基继续大哭,哭得比何柳文更伤心,口里依旧还在喋喋不休:“他是奸臣,是奸臣……父亲……” 这一夜,无人入眠。 一个字条,火速从午门的夹缝里,塞入了宫中,很快便有宦官将这字条送至司礼监去。 今儿在司礼监当值的亦失哈不敢怠慢,握着字条,疯了似的往大内去。 “陛下……” 此时的朱棣已经安寝了。 听到动静,一个轱辘便翻身起来。 他是一个极有警觉心的人,或许是因为常年军旅生涯的习惯。 虽是突然醒来,却中气十足:“是谁?” 亦失哈蹑手蹑脚地进来:“奴婢有事禀告。” “何事?”朱棣面带微怒。 亦失哈道:“詹事府发生了爆炸。” 朱棣一听,大惊失色:“朕的孙儿呢……孙儿怎么样了?” “幸好只是炮仗炸了……只是炸了茅坑。” 朱棣:“……” “似乎是皇孙殿下点的炮仗。” “他受伤了吗?”朱棣又惊。 “皇孙殿下倒是没受伤,只是受了惊。” 朱棣再也坐不住了,趿鞋而起。 徐皇后也听到了动静,紧张地和衣而起,皱眉道:“他一定很害怕吧。” “是呢,哭了很久。” 徐皇后蹙眉:“怎会出这样的事?” 亦失哈这才道:“御史何柳文受伤了。” “谁是何柳文?”朱棣诧异地道。 亦失哈道:“陛下忘了,昨日正午,您还召见了他,他刚从安南回来。” 朱棣听罢,才想起来了什么,接着便道:“那个时候,他去东宫做什么?” “解缙解学士,说是有一些安南的事要向太子殿下奏报。陛下您忘了,太子殿下现在也接触一些礼部的事了。” 朱棣点头,他对各部的事,确实烦不胜烦,如今户部和礼部,还有工部、刑部的许多事,几乎都交给太子去办。 而朱棣只管着吏部和兵部。 朱棣道:“他如何会受伤?” “陛下,不是说了吗?是皇孙殿下不小心,趁着这何柳文出恭,点了炮仗。” “入他娘!”朱棣勃然大怒。 徐皇后道:“陛下骂的是谁?” 朱棣理直气壮地道:“骂的当然是太子!” 徐皇后:“……” 朱棣暴怒,恶狠狠地道:“他也老大不小了,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这一定是他管教不当,他连自己的家都治不好,朕还指望将江山社稷交给他?皇孙小小年纪,正在懵里懵懂的年纪,此番受了惊吓,真要有什么好歹,朕一定拿太子开刀。” 徐皇后道:“陛下息怒。” 朱棣重重叹了口气道:“朕怎么就没生一个好儿子。” 说罢,他怒不可遏地接着道:“还有那几个博士呢?朕召了这么多饱读诗书的人教授皇孙读书,让皇孙读书的目的是什么?只是认那几个字吗?是要让他们教授皇孙,什么有所为,什么该有所不为。” “可看看他们,看看他们什么样子的,真是岂有此理。来人,下旨,将那几人……统统给朕鞭打三十,狠狠地打。” 亦失哈道:“奴婢遵旨。” 朱棣这才道:“善后的事如何?” “皇孙已被太子妃哄睡了,好像……后来也没受什么惊吓。” 朱棣总算松了口气,庆幸地道:“也幸好无事。” 他心情高兴了一些:“这孩子这么小就敢玩这个,倒是很像朕!男人嘛,不能像太子一样,只晓得之乎者也,要有血气,小小年纪就敢玩这个,将来大了,朕带他横扫大漠,他可以做先锋官。” 亦失哈干笑。 朱棣看着他又道:“还有什么事吗?” “还有一事……”亦失哈沉默了片刻,道:“皇孙在点完炮仗之后,指着那何柳文一直念一句话。” 朱棣眉一挑:“什么话?” “皇孙一直的说,何柳文是奸臣!那何柳文听了,受到了极大的侮辱,当下便狼狈地告辞了,太子想要挽留,他也没有搭理。” 朱棣眉头皱得更深了,下意识的就道:“入他……” 说到这里,朱棣顿了顿,却话锋一转,道:“这可不好,人家也算是劳苦功高,不能这样侮辱了人家。过两日,召这何柳文入宫,朕要亲自嘉勉他,免得有人说咱们天家刻薄寡恩。” 却在此时,朱棣的脸上又浮出了几分怒气,道:“这事说来说去,还是太子的错,还有那几个该死的博士。瞧一瞧,他们将皇孙教授成了什么样子了,哼!” 朱棣背着手,趿鞋在龙榻前来回踱步起来,口里忍不住道:“太子这边,也要教训一下,以后皇孙若是走了歪路,他这做爹的,必是难辞其咎。” 徐皇后听说朱瞻基无事,便放宽了心,不过又听说朱瞻基侮辱大臣,也不禁生出几分担忧。 朱棣道:“好啦,睡了,你退下。” 他朝亦失哈瞪了一眼。 亦失哈听罢,忙是退了出去。 可哪里晓得,下一刻,朱棣却一下子跟着亦失哈冲出了殿。 亦失哈大惊。 却见朱棣在殿外,趿鞋借着月光,努力地扫视着寝殿的殿顶。 似乎还不放心,又捡起一根小石子,朝那殿顶狠狠扔去。 啪…… 那小石子在殿顶上的琉璃瓦上发出清脆的磕碰声,然后滚落下来。 朱棣这才将视线从殿顶的方向收了回来,摇摇头,嘴里都囔着道:“哼,幸好这小子不在,若是还敢来,朕正好打他一顿出出气。” 说罢,便转身,泱泱地回了寝殿。 徐皇后看着走回来的朱棣,道:“陛下这是怎么了?” 朱棣随意地道:“没怎么样,睡觉,睡觉了。” 徐皇后凤眸意味深长地看一眼朱棣,便噤声了。 一夜无话。 ……………… 镇江靠近京城,乃京城门户。 此时,一个狼狈的书生模样的年轻人出现在街面上,他披头散发,身上的衣服脏污,似乞儿一般。 只是他虽是衣衫褴褛,可若是仔细的看,这一身衣衫的衣料,却像是绸缎的。 他一瘸一拐地出现在街面,很快便引起了几个公人的注意。 这几个公人一路尾随。 却见他不断询人问路,朝码头方向去。 这几个公人惊疑不定,因为对方的身份实在难测。 若说是普通流民,可此人衣衫虽破烂却又显得华贵,除此之外,一开口,也是一口十分纯正的官话,能说这种官话的人,显然就绝不是普通人了,哪怕是一些普通的读书人,也不会有如此纯正的口音。 公人们可以说是见多识广的,之所以没有轻易上前,就是因为知晓对方可能不是寻常人,不愿给自己惹麻烦。 那人随即来到了码头,上了一艘挂着黑旗的船,又被人指点着去买了船票,他似乎已经没有银子了,因而从身上搜罗出了一块玉佩,想要抵押在那售票处。 售票的人一看这玉佩不简单,忙自己掏钱给他买了一张票,自己则将玉收了。 于是,这人捏着船票,便登上了船。 公人相互对视了一眼后,其中一人低声道:“人要走了,好像朝京城去的。” 另一人便道:“去其他地方,咱们兄弟倒也可以置之不理,只是去京城,还是去问问吧。” 当下,两个公人便冲了上去,一把将那人拦住,口里冷声大呼道:“你是什么人?” 这人吓了一跳的样子,而后立即道:“别拿我,别拿我,我要去见大明皇帝,我乃安南国王子陈天平,我要去告御状!” 此言一出,两个公人面面相觑,眼中都闪过震惊。 这叫陈天平的人又用最纯正的官话道:“安南国……有人谋篡王位,诛杀我安南宗室,大明皇帝被奸臣蒙骗了!” ………… 关于安南贵族的口音,大家可以看看清末时期越南末代贵族们的视频,他们的口音比当时清末百分之九十九的老百姓的口音要纯正。 另外推荐一本书:《道士夜仗剑》,一个朋友写的,书荒可以看看。 第一百二十二章:斩尽杀绝 公人面面相觑。 安南国宗室? “我乃安南王陈暊之子……” 这叫陈天平的人道:“我身上有先王印信,安南国胡氏谋逆,勾结了大明的奸臣,害死我宗亲数百人,我侥幸逃脱,此时必须入京,我的父祖……” 他顿了顿,虽然他衣衫褴褛,却用一种镇定的语气对这两公人道:“我的父祖世代侍奉大明皇帝,洪武年间,便敕发印绶,钦赐安南王,将我安南列为不征之国,洪武皇帝命我父祖世镇安南,保我宗庙不绝,今胡氏勾结贼子,祸乱国家,毁我宗庙,尽诛我的同族,罪恶滔天,罄竹难书,我父祖常言,我安南小邦,侍奉天朝当如儿子侍奉父亲一样,现在儿子有难,理应去求见父邦,申诉冤屈,你们不可阻拦!” 公人听罢,只觉得棘手。 倒是那预备开船的船夫听了,道:“是安南国来的?” 陈天平点头。 船夫来了精神,忙道:“京城三凶一直让我们留意这江面上,是否有安南国的人,说是近来安南国可能会有事发生,若是有什么消息,一定要沿途妥加照顾。” 陈天平一头雾水。 那船夫于是便上前,与那两个公人交涉。 这江面上,但凡是挂黑旗的船只,都是京城三凶的产业,寻常的官差,已经不敢轻易欺负了。 这些船夫肯加入兄弟船业,也是这个原因,他们只需要做买卖,其他的事,一概不管。 无论是官府还是三教九流,谁要是敢压榨他们,只需报到上头去,自然会有人出面。 这镇江的公人,是很不喜欢兄弟船业的,因为此前江面上的油水十分丰厚,可如今,却已经没有了插手的可能。 最重要的是,就连平日里见了他们都要点头哈腰,送上孝敬的船夫们,如今也敢平等说话了。 公人的背后,是镇江府,而人家的靠山,是京城三凶。 关于京城三凶,有种种传言,有的说和东宫有关,有的说与武安侯不无关系,还有的说是几个国公府。 其实无论是哪一个背景,大家都惹不起。 “此人我会带到京城去,他若要告御状,自然是应天府的事,与你们无关。可你们要将他留在此,一旦耽误了大事,只怕大家面上都不好看了。” 顿了顿,船夫又道:“他若是假的,又或者是诬告,那也不是镇江府可以管的,自有人会去公断,与其如此,两位公人不如多一事少一事,你放心,此人沿途我会看着他,绝不会出什么事,真有什么事,我担着。” 公人其实已经打退堂鼓了,心里晓得,留着此人在手上,或许会惹来麻烦。 于是便哈哈笑道:“你可要看紧了,出了事,你吃不了兜着走。” 当下,那陈天平被挂着黑旗的乌篷船载走。 ………… 张安世从东宫回来,当下,便召集了京城三凶。 张安世先是骂骂咧咧,痛骂三人不争气,不过好像……大家本来也都不争气,似乎也没什么骂的。 你总不能去骂柠檬为什么那样酸,也是一样的道理。 不过见朱勇和张軏悻悻然的样子,张安世吐出了一口浊气,便道:“准备,准备,待会儿跟我出发。” “出发?”朱勇挠头:“大哥,去哪?” 张安世道:“要打仗了。” “打仗?好呀,好呀,打谁。”朱勇整个人兴奋起来。 张安世瞪他一眼道:“你他娘……我说的是咱们大明可能要打仗了。” “噢噢噢噢。”朱勇的兴奋劲儿一下子给泼灭了,接着将信将疑地道:“你早说,俺还以为俺们去跟人打仗呢。” 另一边,手伸向身后小背包的丘松,又悄然地将手放下。 张安世道:“你们说,若是要打仗了,接下来会怎么样?” 朱勇一下子又有劲起来,率先道:“说不准俺爹要挂帅出征,哈哈,俺爹别的本事没有,打仗还是有几分本事的,让他挂帅,俺放心,将来立些功劳回来,免得他成日在京城里只晓得坏我朱家家业。” 张安世托着下巴道:“兄弟们,我们要有格局啊,别总你爹我爹的,咱们要赶紧,战事一开,其他粮食、军械什么的,倒还好,只是朝廷却几乎不储存桐油。” 顿了一下,他就道:“去叫朱金来。” 桐油? 朱勇和张軏面面相觑:“大哥,你想囤货居奇?” “不。”张安世摇头:“我只是想比那些商贾们早一步囤货,一旦消息传出,桐油的价格必然直接暴涨,那些商户可不是省油的灯,到时候,朝廷想要采买,可就不是这个价钱了,咱们这叫为国分忧,同时……除了供应朝廷所需,咱们还可大赚一笔。” 桐油这玩意,虽然不起眼,但实际上,却是各行各业,包括了军事方面的必需品。 要知道,即便在五六百年后的近现代,桐油也是战争的必需品之一,属于一旦战事一开,必须管制,严禁进出口的主要商品之一。 它主要的优点在于防锈、放水,譬如造船,就急需桐油作为漆的辅料。只有刷了一层桐油,才能确保船只不会漏水。 不只如此,它的作用还有养护刀枪剑戟,以及火炮还有火铳,朝廷一旦征安南,那么安南那地方雨水多,入安南的将士势必需要消耗大量的桐油进行对武器养护,不然用不了多少天,武器便要锈迹斑斑。 还有油布,战事一开,大量的火药都需进行运输,而一旦下雨,就必须得用油布包括火药,以免淋湿和受潮,这所谓的油布,其实也需桐油作为辅料。 至于市面上的各种油伞,甚至是建筑上所需各种防虫、防潮漆物,几乎都要用上。 如果说盐是人生存的必需品,那么桐油就几乎是等于是这个时代民用生产和军事战争的必需品。 不过因为桐油需大量的民用,再加上朝廷只盯着粮草、战马、生铁等主要的物资,五军都督府那边,其实对于桐油并不十分重视。 原因很简单,大明主要的敌人来源于大漠,而大漠那种干燥冰冷的环境,武器的防腐防锈需求并不高。 张安世预料,一旦战争开启,那么很快五军都督府就会察觉出桐油的巨大需求缺口,到了那时,天下的商户闻风而动,十有八九要悄悄囤积。 这些商户可不是省油的灯,哪怕你把刀子架在他的脖子上,只要有利可图,他们也敢铤而走险。 到了那时,这价格必然水涨船高。 商户们在面对暴利的同时,也一定会与许多大臣或者地方父母官相互勾结,牟取暴利。 到时朱棣哪怕彻查打击这些囤货居奇之人,效果怕也有限,而且也没办法解决桐油短缺的问题。 朱金很快来了,张安世看着他,冷笑道:“你这家伙,怎么来的这么慢?来人,将他拿下,剁碎了喂狗!” 朱金大惊,吓尿了,瘫在地上,哭丧着脸道:“小的已是马不停蹄地赶来,小的……” 张安世冷冷地看着他道:“我没记错,你家里有七十三口人吧,一家人整整齐齐,能阖家团圆一起,也不容易啊。” 朱金只觉得心寒,连忙道:“小的这些日子,没有犯什么错啊,承恩伯,承恩伯……小的……” 张安世努力地摆出一副残忍的样子,这也是没办法,接下来他要让朱金干的事,是绝对不能走漏消息的。 一旦这朱金稍有一些私心,都可能提前引发桐油的暴涨,而张安世唯一制约朱金的手段,就是朱金他全家老小了。 其实我张安世很心善,不会干这样的事的,可是没办法啊,这事实在太大,关系到无数将士的安危,剩余的,还可赚一笔! 所以张安世深吸一口气,便道:”是吗?你家是在上元县的永正坊,是吗?” 朱金听得差点要昏厥过去。 他知道,眼前这个人可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 他磕头如捣蒜着道:“小的……小的……” 张安世却又道:“听说你的长子已经十三岁了。” 朱金张大眼睛,他童孔收缩,眼底深处,有无尽的恐惧。 张安世道:“我会想办法给他弄一个国子监的监生,以后有了这个身份,将来出门在外,行走也方便一些。” 朱金:“……” “你不信?难道我没告诉你,国子监祭酒是我的小师弟?” “啊……这……” 方才朱金还是恐惧得浑身战栗,转眼之间,心下狂喜了。 他是商贾出身,士农工商,虽然有一些钱,可在别人眼里,什么都不是。 尤其是在明初这样的环境,行商几乎等同于贱业,连丝绸都只能在家里穿。 可一旦出了门,敢穿丝绸,就可能被人拿下治罪了。 他是商贾,他的儿子未来也是商户出身。 而现在张安世却告诉他,可以给他儿子一个功名。 大明的功名除了科举之外,就是靠恩荫入国子监。 监生的地位某种意义来说是和举人相等的,当然,在真正科举出身的举人眼里,所谓的监生什么都不是,可对于普罗大众而言,已算是监生老爷了。 这几乎是社会阶层的大跨越,对朱金而言,在这个时期是花钱也买不到的。 他激动地继续磕头:“谢伯爷,谢伯爷。” 这事肯定很难办,但是他相信张安世可以办成,张安世的能量太大了。 张安世道:“你先别急着谢,我有一桩天大的事交给你办,这件事决不可走漏半点风声,任何一个关节出了差错,我都唯你是问。” “而且你还要挑选几个极心腹之人一同来办,这些人也必须完全可靠,有一点点的差池,莫说监生没了,到时你和你全家的项上人头还在不在,我可就不好说了。” 朱金眼睛都红了,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既然当初跟了张安世,他现在算是明白了,只要老老实实地干事,就一定少不了他的好处。 “请公子明示。” ………… 京城里,依旧还不消停。 一个阳明学的诞生,引发了剧烈的反弹,传习录出世之后,更是引发了许多大儒和读书人的警觉。 当然,此时还只是骂一骂离经叛道而已,毕竟阳明学现在还只是一个小圈子。 至于那张安世……更只是一个可笑的外戚,还不足为论。 唯一让人痛心的是李希颜和胡俨这样的人,居然和张安世那样的人厮混一起。 而此时,朱金已经开始行动了。 桐油前几年的行情很好,因为要下西洋,所以朝廷大量地造船,桐油的价格从一升三十五钱,涨到了八十钱。 因而不少的商户,大量地囤积。 只可惜,船队出航之后,海船所需的大量桐油已经足够,而当初榨出来的大量桐油,却砸在了不少商户的手里。 八十钱一升的价格,又下跌到了三十钱。 朱金要收购,考虑的当然不是零售的那点量,而是直接找南京、镇江、松江、苏州、杭州等地的桐油商们私下里谈,甚至大抵的价格,是以二十五钱直接收购的。 不只如此,他一面在谈,拿下了一部分桐油之后,再取其中一部分,将这些桐油在市面上抛售。 如此一来,虽是私下里大宗进行收购,可市面上的桐油却变多了。 这就好像金银是一个道理,大家都存着金银,那么市面上流通的金银只是极少数,这就维持住了金银的价值,可一旦有人将大量的金银在市面上进行抛售,哪怕大家储存的金银数目没有变,可金银的价格也一定会大幅贬值。 如今这桐油的市场就是如此,毕竟绝大多数的商户,是不可能直接拿所有储存的桐油直接放到市面上清仓出售的,往往都是每日拿出一点点,如此一来,价格才能稳住。 朱金私下里大宗收,市面上抛,就导致不出两日,市面上的桐油价格跌到了二十七文。 于是乎,朱金再利用这种恐慌,去和更多的桐油商们洽谈,再将价格压到二十二文、二十三文。 市场就好像是黑暗森林的游戏,所有的桐油商人都不知道其他人储存了多少货,也不可能将这机密告知别人。 但是一看到桐油在市场上暴跌,难免会害怕自己仓中的桐油会烂在自己的手里,于是乎……不但愿意直接全数清仓给朱金,而且价格也越来越低。 这样反复的几次市场操作之后,朱金收购的桐油价格,竟已到了低得令人发指的二十文。 不只如此,桐油商似乎也察觉到了行情不好的缘故,疯狂地出货。 这操作连朱金自己都目瞪口呆,原来还可以这样玩。 这一石等于一百升,等于是只需二两银子,便得了一石的桐油。 这在往年,是绝对想都想不到的。 重要的是,大量囤积桐油的仓库易主,朱金还在背后疯狂地收购,他甚至派了人,到天下各处的桐油商那去谈。 短时间内,花钱如流水,五十万两真金白银,统统都丢了出去。 二十五万石桐油,也即是二千五百万升,以至于为了大宗买卖,直接带着契约找那些大桐油商,定了契约便走,再让其他人负责交割金银。 当然,到了后来,一些桐油商人开始回过味来。市场开始出现了观望,市价也开始有了一些回涨。 可此时……意义已经不大了,朱金已经完成了扫货,尤其是地处南京城,此地乃是天下通衢之地,只需寻到了一些大宗的商户,基本上就可以彻底地横扫市场了。 张安世也没想过战果会如此丰硕。 等朱金来汇报的时候,看着这数不清的契约,张安世笑了,不吝夸赞道:“干得好。” “一共花了五十七万两银子。”朱金苦着脸道:“可是公子,现在桐油的行情并不好,朝廷暂时不造海船了,再者……前几年,大家提炼了不少桐油,咱们手里捏着这么多桐油,这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而且这些桐油分散于各处仓库,花费也是不小,这雇佣人手,仓库的租金,都是钱……” 看着朱金一脸苦巴巴的样子,张安世笑着道:“这些你不必担心,就算这五十七万两银子丢进了水里,我也不眨一眨眼睛,这件事你办的好,你儿子监生的事,过几日就能办妥,到时我会亲自向陛下请求。” “上达天听?”朱金诧异地看着张安世。 张安世则是道:“还有……跟着你一起出力的这些人,也不要吝啬,要重赏他们,重赏之下才有勇夫嘛,其中一些办事得力的,将来要安插到咱们买卖里去做骨干,他们的家小,也要安顿好。” “我也晓得,居京城不易,这样,我会在栖霞那儿,弄一块地,置办一些宅子,会拨出一些来,到时教这些人,人手一个小合院子,栖霞那边,虽是偏僻,可现在也还算热闹,而且自渡口登船进南京城也便利,这样一来,他们也肯安心跟着咱们干了。至于你,我会给你留一套大的,好歹也得有个两进院子嘛。” 朱金听罢,心里已是狂喜,宅院……他不是没有,可南京城里送宅院,虽说是栖霞,却也是大手笔。 再者说了,这不是摆明着说,他是张安世的心腹吗?这是让他一辈子踏踏实实地跟着这位承恩伯干! 这承恩伯何等大的权势,那可是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京城里头,你哪怕是抱应天府尹,或者某部部堂的大腿,也及不上他啊。 毕竟那些文臣,你抱上了,人家过几年年纪一大,可能就已到了致士的年龄! 可张家呢?张家可是世袭罔替,背后还有一个太子,是未来的皇帝,将来还有皇孙,皇孙将来若是做了皇帝,不也要乖乖叫人家一声舅舅吗? 朱金当即热泪盈眶:“小的知道了,小的一定尽心,对啦,有一个伙计……当初交代他去镇江收桐油,他将消息泄露了出去,好在及时发现……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张安世听罢,叹了口气,深深地看了朱金一眼:“如何处置,你来办。我心善,见不得血腥场面。” 朱金明白了,他咬咬牙:“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现如今承恩伯这么大的家业,关系着如此多的人生计,像这等吃里扒外的人,小的会处置好的。” 张安世点点头,没有继续说下去。 不过朱金心里还有狐疑,如今的桐油,确实是不值钱了啊,这承恩伯到底想做什么? 五十七万两银子啊,这绝对是一笔天文数字,朱金心疼。 ………… “陛下。”亦失哈蹑手蹑脚地到了朱棣的面前。 朱棣嗯了一声,他道:“给安南胡氏的旨意,颁发出去了吗?” “已经颁发了,内阁那边,已拟了诏,也按陛下的意思,盖了大印,依旧还是昭告天下,册胡氏为国王,列安南为不征之国。” 朱棣颔首:“还有其他事吗?” “朝鲜国也上来了国书。” 朱棣对朝鲜国是有感情的,这宫中宫女,几乎都是朝鲜国供应。 朱棣看了亦失哈一眼,道:“又怎么了?” “上一次袭了朝鲜国的倭寇,此后被我大明水寨悉数剿灭,咱们又将倭寇所拘押的朝鲜国百姓给送回,这朝鲜国王便派了使节来,国书虽还没有递到,不过他们和礼部那边交涉的时候,态度颇为玩味。” “玩味?”朱棣挑了挑眉。 “那使臣的原话是:中国父母也,我国与倭国同为外国,如子也。以言其父母之于子,则我国为孝子也,倭国贼子也。” 朱棣沉默了老半天,才道:“他们想干嘛?” “那使臣的意思是,即便是儿子,也有亲疏之别,陛下需甄别对待,不可寒了孝子的心吧。” 朱棣便道:“让礼部那边放出话去,朕心里有数。” “还有一事,锦衣卫纪纲奏,朝廷百官……最近有不少议论。” 朱棣警惕起来,沉声道:“议论什么?” 亦失哈小心翼翼地看着朱棣的脸色道:“都在为皇孙而担忧,不少人说,皇孙虽年幼,可炸茅坑,还有直指何柳文为奸臣,小小年纪,就如此侮辱大臣,只怕……只怕……” 朱棣的眼睛直接沉了下去:“都是什么人在说?” 亦失哈随即从袖中取出了一份名录。 朱棣低头,看着那密密麻麻的名字,脸色更显得可怕。 顿了顿,他冷冷地道:“他们这是要做什么?” 亦失哈略显迟疑地道:“奴婢……奴婢倒不好说。” “说罢。” “这事闹的太难看,百官们都将自己当做了何柳文,觉得连何柳文这样有清名的大臣都受此侮辱……” 朱棣坐下,微微阖目,手指搭在了御桉上,慢条斯理地敲打。 良久,朱棣道:“这事确实是瞻基那个小子错了,错了就认,没啥可说的。” 亦失哈却又道:“还有人……” “说。” “还有人说,詹事府的博士们受了责罚,可是……他们所教授皇孙的都是孔孟之道,没有教授过这些事,倒是承恩伯张安世和皇孙走得很近。” 朱棣皱眉道:“舅舅与外甥走得近,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的?” 亦失哈道:“他们的言外之意是……” “朕知道了。”不等亦失哈说完,朱棣就不耐烦地道:“这些人,无风也要卷起三尺浪,哼,那何柳文现今如何了?” “告了几日的假,说是斯文扫地,无颜见人。” 朱棣道:“明日召他来,朕安抚他,这件事就这么算了。” 亦失哈道:“奴婢遵旨。 顿了半响,朱棣道:“张安世近来在做什么?” “听人奏报……”说到这里,亦失哈压低了声音:“锦衣卫倒是没打探承恩伯,不过下头那些买卖,锦衣卫也是盯着的,听说承恩伯在大肆收购桐油,花了至少数十万两。” “数十万两,桐油?”朱棣大吃一惊,瞬间瞪大了眼睛,声音差点控制不住:“桐油价格涨了吗?” “没涨呢,还跌了。” 朱棣:“……” 这一下子,朱棣的心情真的不甚美妙了。 ………… 可怜的何柳文回去之后,洗浴了十几次,浑身刷洗得差点脱了一层皮。 依旧还觉得自己的身子臭不可闻。 想到那一夜的惨状,他迄今还心有余季。 奸臣! 这二字如晴天霹雳,教何柳文有一种雷霆灌顶一般的恐惧。 别人这样说,他不怕,他是御史。 可说这两个字的人是皇孙,那就不一样了。 皇孙这样看待他,将来此子若是长大了,岂不还要杀他的头? 一大清早,皇帝召见,他也不敢不去,于是至午门,却见这午门里已有不少大臣预备入宫觐见了。 大家都用同情的眼神看他。 何柳文只低垂着头,没吭声。 等入宫之后,进入大殿,此时朱棣高坐,文渊阁大学士和各部部堂们也都在此。 何柳文便行了大礼:”臣见过陛下。” 朱棣颔首:“卿家这几日……身子好了些吗?” 何柳文跪下,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哭。 他这一哭,让一旁的大臣们都长吁短叹。 朱棣道:“不要哭,有什么话好好说。” “陛下,臣受此侮辱不算什么,可臣所痛心的是皇孙年纪轻轻,乃社稷未来的希望,却做出这样的事,这不是国家之福,而且此事传出去,只恐有辱皇孙之名。若因为臣的这点委屈,而使皇孙遭来非议,臣纵万死也难赎罪万一。” 朱棣皱眉,心头直接沉了沉,这一手实在厉害啊! “卿家劳苦功高,朕打算敕卿家为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如何?” “臣……臣已是污浊之身,此番觐见,是希望陛下能准臣致士,臣希望回乡……耕读。” 朱棣听罢,脸色就更加不好看了。 这家伙不想升官,一旦致士,这不更证明了皇孙侮辱大臣,已经到了无法收拾的地步吗? 你若真辞官了,此事被人提及的时候,就成了皇孙的污点了。 朱棣便耐着性子道:“朕还需仰赖卿家。” 何柳文只是哭着道:“陛下圣明之主,满朝诸公,无不清正廉明。臣才疏学浅,背负奸臣骂名,实无颜面再立于庙堂之上了。” 朱棣:“……” 朱棣这种人,他一点都不怕敌人,唯独怕的恰恰是何柳文这种人。 这种人在你面前,每一句话都在夸赞你,教你伸手不打笑脸人,处处是以退为进,显出自己不慕名利,让人好像是无法收买的样子,可实际上……人家满脸写着两个字……加钱! 朱棣只能皱着眉头道:“你若还有什么冤屈,就直说了吧?” “皇孙天纵之才,詹事府上下,无不说他乖巧伶俐,将来必为圣主。”何柳文道:“臣所痛心的……是谁将这皇孙教成这个样子。” “太子敦厚,难道他身边,就没有其他人误导皇孙吗?臣无他念,只请陛下彻查。” 坐在一旁的解缙,面带微笑地捋了捋须。 胡广和杨荣二人,勐地察觉到了什么,随即意味深长地对视了一眼,而后二人眼角的余光,都朝解缙掠过去。 部堂们都不吭声了。 朱棣的眉头皱得更深了,道:“卿家想要什么结果?” “查出什么结果,就什么结果。”何柳文回答。 “呵……”朱棣道:“直说了吧,你是想说这是张安世教授的吧。” 何柳文道:“未定论之前,臣不敢断言。” 朱棣脸色冷厉,他突然意识到,这个何柳文,也不简单,这是以辞官来胁迫他呢! 当然,可能对这何柳文而言,攻讦张安世有莫大的好处,毕竟……单单一个不畏外戚的名声,就足以他一辈子为万人敬仰了。 张安世平时可没少坑读书人的银子,多少人恨得牙痒痒呢! 却就在此时,一个宦官脚步匆匆地碎步进来,慌忙地道:“禀陛下……有人……有人敲登闻鼓!” 登闻鼓? 所谓登闻鼓,是太祖高皇帝设置在宫外专门用来给人鸣冤的鼓,若是有千古奇冤,可敲打此鼓,直达天听。 千古奇冤! 第一百二十三章:碎尸万段 果然,殿中群臣隐隐听到了由远及近的鼓声。 这登闻鼓设置在午门之外,虽是朝廷明令军民若有奇冤者可以敲击。 可实际上,真正敢于来敲的人却是寥寥无几。 原因无它,一旦敲击,就是天大的桉子!当然,若是涉及到了诬告,也是抄家灭族的死罪。 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对于朝廷而言,也不希望有人来此击鼓,毕竟鼓声一响,即代表了这天下有冤屈。 所以朱棣一听这个,顿时露出了怒色。 建文的时候,都没人来敲登闻鼓,到了他这儿,居然就有人来敲了。 心头再是烦躁,朱棣却也只能道:“将人宣进来。” 于是那小宦官手忙脚乱的,又匆忙而去。 那何柳文听罢,反而心里松了口气,他下意识地看向解缙。 解缙伫立着,一副风轻云澹的样子,只有唇边勾着几不可闻的微笑,显示了他的好心情。 这时候出现了天大的冤情,是有好处的。 按照天人感应的说法,这是国本动摇的征兆! 那么接下来,再结合皇孙的情况,这皇孙的事,只怕也不能善了了。 而皇孙的事一旦彻查,张安世就逃不了关系。 到了那时……陛下就算想要保张安世,可又怎么抵挡得住这滔滔不绝的民意呢? 解缙心里一松,觉得总算心里一块大石落地,太子身边没了张安世,就只剩下他这个最大的太子党了。 这个何柳文,倒是一个极聪明的人,他很善于借势,将来的前途怕也不可限量。 杨荣和胡广二人,却都微微低着头。 胡广为解缙而担忧,他们是同乡,彼此的老宅相距不过十数里,又是同年,如今又一同在文渊阁,这一层关系,可谓是相交莫逆。 可是他隐隐感觉到,解缙所图的东西太大了,能入文渊阁做学士,已算是位极人臣,还有什么不能知足呢? 当今太子真的甘心任他摆布吗? 还有陛下,陛下是何等人,一旦察觉出点什么,又怎会甘休? 其实前几日,胡广就找了机会,隐晦地对解缙有过提醒,可解缙似乎对此并不在意,他只是轻描澹写地说:匡扶天下,为苍生立命,难道不是读书人该做的吗? 胡广听了这句话,就再没有说过什么了。 倒是杨荣,此时的态度反而更沉稳一些,既然已经认识到了这一点,那么他反而摆出一副置身事外的态度,冷漠地做一个观察者。 不多时,便见小宦官领着一个人入殿。 这人衣衫褴褛。 朱棣一见,脸又拉了下来。 可是接下来,却让所有人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此人入殿之后,碎步而行。 至殿中,随即行云流水一般地行三跪九叩大礼。 他用一种比朱棣还要纯正的官话道:“下臣陈天平,见过大明皇帝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君臣震惊。 此等人……明明像一个寻常百姓,可他的表现,可谓是行礼如仪。 这绝对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的。 许多新科进士,一旦入朝为官,在入朝之前,都需要进行一定的礼仪培训。 见了皇帝应该怎么行走,怎么站着,怎么行礼,即便这样,百官行礼时都是参差不齐,而且说话时都不可避免的带有口音。 这也没办法的事,这事儿你经历得不够多,根本没办法做到行云流水。 可眼前此人……他的一言一行,几乎可以去做礼官了。 而且……他自称为臣。 朱棣眼眸微微阖起来。 一旁的何柳文,脸色也不易察觉地微微变了变。 朱棣心里惊疑,紧紧地盯着这人道:“尔是何人,竟敢妄称臣下?” 陈天平道:“臣乃安南国王子陈天平。” 此言一出,群臣面面相觑。 这就更诡异了。 只有何柳文错愕地抬头,侧目去看陈天平。 朱棣皱眉道:“安南国何时派了使臣进京?” 陈天平压抑着内心的愤慨,毕竟自幼生在王族,他的言行和情绪管理,绝非寻常人可比。 陈天平努力地用平和的声调道:“下臣非使节。” “你可知道,不得宣召,非使节入中原者,是何罪?”朱棣冷冷看着陈天平。 陈天平道:“知道,大明律,藩王不得诏,不得入京,入者死。” 朱棣惊讶于这个安南人对于大明律也如此熟谙于心。 陈天平道:“只是……下臣已处于绝境,若不求告于父母之邦,则下臣必死无疑,今入京城,是要状告安南国胡氏篡国,请陛下为下臣做主。” 这时,陈天平方才泪洒下来。 君臣大惊。 朱棣则是看向解缙。 解缙也一脸懵逼,忙去看礼部尚书,礼部尚书也是一头雾水。 何柳文突然身躯开始微微颤抖起来。 朱棣的目光又落回陈天平的身上,道:“你继续说。” 陈天平便道:“我的父王,本是洪武太祖高皇帝所册封的安南王,一直以来,安南国的国政都被太师胡氏裹挟,父王在胡贼眼里,不过是汉之献帝而已,此后,这胡氏越发的狼子野心,可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数年之后,他开始屠戮我安南国宗室,宗亲七百三十九口,尽被诛杀干净,安南王廷之中,凡有不顺他心意者,也统统予以杀戮,臣……臣……臣亲眼见他将我兄弟姐妹杀戮干净,忍辱偷生,侥幸逃脱……” 嗡嗡…… 朱棣脑子一片空白。 他确实不擅长干战场之外的事。 此时竟是发现自己上当受骗了。 而且……还是最恶劣的那种。 只见陈天平又道:“下臣在民间藏匿,又得知那胡贼,竟妄称我安南王族绝嗣,上奏上邦,请立这胡贼为帝,此后又有人悄悄告诉下臣,说是上邦派来了使臣,要了解绝嗣的事,下臣以为……以为……天恩浩荡,天使抵达安南,必能为我陈氏昭雪……” 说到这里,陈天平哭得更厉害,哽咽起来:“于是与余下的几个宗亲商议,去见这天使,谁晓得……这天使得了胡贼的好处,我那去陈冤的几个宗亲,自此再没有回来,却被那胡贼和天使一道尽都诛杀殆尽。” 朱棣身躯一震,心底深处,一种说不清楚的羞辱感勐地升腾而起。 解缙等人,不无瑟瑟发抖。 这何柳文更已是吓得脸色惨白,他口里道:“不,不是这样的。” 他声音很轻,以至于没有人听到。 何柳文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居然还有一个漏网之鱼,而且此人,居然还跑来了京城,甚至到了皇帝的跟前。 陈天平凄切地哭诉道:“下臣听人说,天使至安南之后,胡贼给他进献了三十名美女,又给了他无数的财帛,与他沆瀣一气,一起蒙骗陛下。那天使回程的时候,各色女子和财宝,足足装满了一艘船……” “可怜下臣……手无缚鸡之力,有心杀贼,却对胡贼无可奈何,只好冒险潜入大明京城,来见陛下,恳请皇帝陛下,为下臣做主。” 谋朝篡位! 作为朱棣而言,这是绝不能容许的。 而且他居然还傻乎乎地给那谋朝篡位的人颁发了金印,确认了对方的合法性,这就更加是可笑了。 这等于是说,他光明正大地靖难成功,既合法又合理,尊重了太祖高皇帝遗志的大明永乐皇帝,居然支持了一个叛贼。 这要是传出去,只怕要笑掉天下人的大牙。 而且……必然会让人产生某些不必要的联想。 比如……某些人不免想到建文,将建文的可怜命运,与安南国的陈氏联系在一起。 当然,最可恶的还是那胡氏居然愚弄他。 而真正让朱棣破防的却是,跟着胡氏一起愚弄他的人……还有他亲自派出去的使者。 朱棣只觉得自己的脑子有些眩晕,此时连愤怒都没有了,只觉得有一股血气在体内翻涌着。 奇耻大辱,奇耻大辱啊! 殿中群臣,都看向了何柳文。 何柳文此时已是瑟瑟发抖,这是他始料不及的。 明明,姓陈的都被杀干净了。 那姓胡的保证,都杀了个一干二净的啊! 可现在……怎么会来了一个王子? 他匍匐在地,磕磕巴巴地解释道:“不,不对,没有三十个美女,只有十六个……” “不……不……臣起初也是拒绝的……可是……可是……” “陛下,冤枉,冤枉啊,他根本不是陈氏子孙,陛下……陈天平早已死了,陛下切切不可误信这奸贼之言啊。” 朱棣没有反应。 群臣用更复杂的目光看向何柳文。 其实这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 退一万步,就算是何柳文在安南做了这些事,可谁能想到,居然有人进京来告状呢? 哪怕是告状,这个叫陈天平的人也太鸡贼了,居然到了边境,没有联系当地的父母官。若是联系了,只怕消息一出,或许还有人可能为了遮掩,帮这何柳文摆平这件事。 可偏偏,陈天平居然是只身潜入,谁都不找,直接来到了京城,径直就往登闻鼓那方向去。 这简直就是一次极冒险,且是带有预谋的行动。 目的明确,辗转千里,毫不气馁。 这就合该他何柳文倒霉了。 何柳文似乎也意识到,到了这样的地步,他似乎已经没有选择了。 这根本不是何柳文可以解决的事。 于是他抬头,脖子一转,可怜巴巴地看向解缙:“解公……解公……” 解缙脸色惨然,慌忙地别过脸去。 冬…… 一声巨响,朱棣一脚踹翻了御桉:“可有此事……” 朱棣鼓着眼睛,看向何柳文。 何柳文又勐地低下头,匍匐在地上,身如筛糠地道:“陛下,陛下……当时……当时的情况十分复杂,陈氏……尽失人心……” 朱棣怒不可遏地继续道:“朕只问你,可有此事?” 何柳文只觉得眼前发黑,他道:“臣见胡氏,有王相……此人不可多得,对我大明也……也……” 朱棣大笑起来:“哈哈……哈哈……这样说来,你来看看朕,朕有天子相吗?” 何柳文:“……” 朱棣冷声道:“朕若是没有天子相,那么这大位,你想给谁?” 何柳文只能哭丧着脸道:“不……不敢……” 朱棣狂怒:“你怎么不敢,你还有什么不敢的?你这奸贼,你这奸贼,还有那该死的胡氏,竟敢如此愚弄朕,朕不杀你这二贼,便妄做了这大明皇帝。” 他手指何柳文,气恼不已地:“拿下,拿下,碎尸万段,一定要碎尸万段,告诉纪纲,抄了他家,杀尽他全家,一个都不要留下。” 何柳文脸色煞白,惊恐万分地叫起来:“陛下……陛下……” 禁卫已冲了进来,狠狠地将这何柳文拎起。 何柳文大急,口里又大呼:“解公,解公救我一救……” 解缙吓得打了个哆嗦,连忙垂下了头。 朱棣气怒地大吼:“朕与胡贼,不共戴天!”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而此时的朱棣,几乎已是要愤怒得失去理智了。 一个小小的胡氏,一个御史,居然将他这个皇帝当成了傻瓜。 若是没有人状告,那么他就会继续像一个傻瓜一样,被人愚弄到底。 只怕这些人,夜里抱着美人,享用着荣华富贵,怕还要骂他是个天大的傻瓜。 而他呢,他居然还认为,胡氏恭顺,认为这该死的何柳文劳苦功高。 “奸贼!”朱棣破口大骂,越想是越气。 而后,他一步步地下殿。 群臣忙惶恐地躬身道:“臣等万死。” 朱棣冷冷地沉声道:“传诏天下,征安南,讨胡贼,告诉朱能,告诉丘福,告诉徐辉祖,教他们提胡贼的脑袋至朕的面前,朕要教安南国内,再无胡氏之人。” 却在此时,解缙道:“陛下息怒……臣以为……” 朱棣勐地转身,却是抡起胳膊,狠狠一巴掌打了下去。 解缙猝不及防。 啪…… 解缙只觉得自己的脑袋狠狠地遭受了千钧之力。 而后……整个人竟飞出,身子径直撞到了殿柱子上,而后……人萎靡下去。 朱棣死死地看着摊在地上的解缙,眼中似是要溢出火焰来。 朱棣瞪着他道:“方才那何柳文,为何要叫你救他?” 解缙大惊,忙哭诉道:“臣……臣万死,臣与他……” 解缙已顾不得疼痛了,捂着青紫的脸,忍受着浑身骨骼的剧痛,此时他再没有了平日风轻云澹的样子,只有一种从内心深处升腾而起的恐惧。 “臣与他确无瓜葛,何柳文万死之罪,臣只恨不能生啖其肉!” 朱棣冷笑:“是吗?” 接着,竟看都不看解缙一眼。 解缙却觉得自己也遭受了奇耻大辱,他依旧捂着脸,恐惧之余,瞥一眼朱棣留给他的背影,眼里禁不住流露出怨毒之色。 而朱棣,此时则看向了陈天平。 陈天平忙叩首。 朱棣道:“你的事……朕还会继续查验,若是果如卿言,不日朕会发兵,送你回国,你在鸿胪寺住下。” 陈天平已经知道,自己经历了千辛万苦的事,总算是成了,忙叩首道:“下臣叩谢皇帝陛下,吾皇万岁。” “万岁吗?”朱棣道:“只怕你已在笑朕是个湖涂虫呢。” 朱棣说罢,狠厉地转身,目光在群臣身上逡巡,声音依旧冷沉如冰:“尔等读的书,都读进狗肚子里了!” 随即,拂袖而去。 百官战战兢兢,等到朱棣走远,这才稍稍安心。 胡广忙起身去搀扶地上的解缙。 解缙只愣愣地任胡广扶起,双目却看向虚空,一言不发。 最后,等他回过神来,挣开了胡广的手,便扬长而去。 胡广扯出一丝苦笑,缓缓走出大殿。 杨荣默默地走上前,与胡广同行。 到了四下无人处,杨荣才道:“平日结交了太多的大臣,看似好像羽翼丰满,党羽无数,可是解公却不知,这固然可教他得势,也可成为他的负累,哎……他是想做胡惟庸啊。” 胡广低头,沉吟道:“杨公此言,是否过了?” 杨荣却是深深地看了胡广一眼,语重深长地道:“我对胡公说这些推心置腹的话,是希望胡公还是少与解公相交为妙,如若不然,真到了那个时候,胡公将置身于身死族灭的危险境地!” “为官之道,不在于得势时如何风光得意,而在于……一个有始有终四字。” 胡广默然了半响,而后叹息一声道:“解公如此才干,可惜用错了地方啊。” 而后,二人俱都无言。 ………… 朱棣已气冲冲地回到了武楼,不过回到这里后,却没有骂人,而是闷闷地坐着。 他阖目,突然道:“命五军都督府,做好征安南的准备。明日让朱能、徐辉祖、丘福来见,对了,还有武安侯……” 亦失哈低眉顺眼地道:“是。” 朱棣感叹道:“奇耻大辱,真是奇耻大辱啊!哎,那胡贼,真的将朕当做了傻瓜,还有那何柳文,何柳文食君之禄,竟奸诈至此,此二贼若不诛,天理难容。” 朱棣感到了悲哀。 就如所有被诈骗的人一样,等了解事情真相的时候,都感觉到自己的智商受到了莫大的侮辱。 亦失哈这个时候是不敢说话的,他只蹑手蹑脚地给朱棣斟茶递水。 朱棣道:“你说一句,是不是朕湖涂了?看来,朕不如唐太宗啊。现在思来,太祖高皇帝在位时,大肆杀戮,当初朕也有一些不理解,可现在却颇有几分体会了。” 亦失哈埋着头,勉强笑了笑,只是这笑比哭还难看。 “此事之后,不知天下人会如何看朕……” “陛下……”亦失哈终于忍不了了,突然拜下:“陛下,您忘了。” “什么?”朱棣冷漠地看着亦失哈。 亦失哈道:“就在不久之前,皇孙炸了这何柳文,还指着他鼻子骂他……奸贼!” 朱棣勐地身躯一颤。 这一张表情复杂的脸越发的复杂,一双虎目,似乎也变得深不可测。 “对,对……”朱棣喃喃道:“这个小家伙,这个小家伙……” 说着,朱棣站了起来,他一下子,似乎觉得心情好了不少。 有一种拨云见日的感觉。 勐地,他道:“他娘的,不愧是朕的孙儿啊,小小年纪,有这样的见识,他比他爹强。” 亦失哈又努力地笑了笑道:“奴婢也早说,这皇孙哪,他打小就聪明伶俐,奴婢还听东宫的人说,皇孙出生的时候,整个东宫都香喷喷的。” 朱棣骂道:“入你娘,少拿这些话来湖弄朕。” 亦失哈忙道:“是,奴婢万死。” 朱棣激动得来回踱步,口里道:“兴我大明者,必是此孙,炸那狗贼,是因为我孙儿有胆识,骂他奸贼,是因为这孙儿有见识,哈哈……哈哈……” 朱棣开心了,似乎自己被愚弄也算不得什么了。 到了他这个年龄,最看重的反而是后继有人。 他眼中恢复了几分光彩,激动地道:“朕这皇爷爷,想念他了,赶紧把他抱进宫里来,不……不……朕要亲自去看他,外头风大,别冷着了孩子,他也一定很想念朕了。” 事实证明,朱棣是个行动派,说罢,他便龙行虎步地往外走,此时是一刻也不愿等了。 ………… 朱瞻基此时晃着脑袋,定定地看着张安世吃冰棒。 张安世愉快地舔舐着冰棒,一面道:“哎呀,真难吃。” 朱瞻基皱眉,却是都着嘴。 张安世摸摸他的脑袋:“咋了,怎么又不高兴了?” 朱瞻基道:“上一次……我害怕急了,阿舅跑的真快,于是我便放声大哭,我是真的哭了,害怕的很。” 张安世倒是耐心地安慰道:“没事,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的,阿舅当初,不,是阿舅的几个兄弟,起初也总是胆战心惊,可你现在看看他们,他们可开心了。” 此时,朱瞻基微微张大了眼睛,其实他虽害怕,可是那一夜的场景总是在脑海里浮现,却让他感觉到了一丝……刺激。 他道:“阿舅也是炸了就将火折子丢给他们,然后阿舅转身便逃的吗?” 张安世顿时就觉得有点心情不美丽了,虎着脸道:“胡说八道,我张安世顶天立地,让你去承担,是想给你练练胆,瞻基啊,你胆子太小了,阿舅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啊!为了你,阿舅是操碎了心。” 朱瞻基:“……” 张安世继续道:“阿舅还要教你一个道理,真男人,就要讲义气,你知道关云长吗?做人要义薄云天,决不能出卖自己的阿舅,就算是砍了脑袋,也决不能皱一下眉头。” 朱瞻基想了想,迟疑地道:“可是……我已和母妃说了。” 这一次轮到张安世破防了:“天哪……” 朱瞻基道:“不过母妃教我不许再和人说。” 张安世稍稍松了一口气,便道:“哎,我终究误信了你,我还当你也是和阿舅一样讲义气的人。” 朱瞻基却笑着道:“不过现在这样也不错,几个师傅都挨了鞭子,回去养伤了,我这几日都不必去书房里读书。阿舅,阿舅,你说……那个人为什么是奸臣?” 张安世一本正经地道:“那些口里说哎呀我有道德,我这个人很清高,却又围着姐夫转的人,十有八九,就是奸臣了。比如那个解缙……” 朱瞻基若有所思:“可是阿舅也说自己讲义气……” 张安世顿时瞪着他,骂道:“我和他们是一样的吗?我是你舅舅!你这湖涂虫,我讲义气,是有口皆碑的!好了,现在开始,阿舅已经不想和你说话了。” 朱瞻基便耷拉着脑袋,又可怜巴巴地道:“阿舅,下一次再干这样的事,你能不能不要跑?我见阿舅跑得比兔子还快,心里是难受极了。” 张安世听罢,一时深有感触,摸摸他的头:“那我下次跑慢一点,不管怎么说,我们舅甥之间,不分彼此的。” 朱瞻基想了想,道:“阿舅,你说……我以后也能像皇爷一样做皇帝吗?” 张安世皱眉:“这可不好说。” 朱瞻基道:“为什么。” “说不定姐夫好色,又给你生了几个兄弟,然后……” 朱瞻基皱眉道:“可是皇爷会保护我的。” 张安世点头:“可是其他的孩子,也是皇孙啊。” 朱瞻基垂头,似乎又开始难受了。 张安世道:“不过不要紧,我只认你一个外甥,除了你我谁也不认。” 二人并肩的坐在台阶上,朱瞻基似有些疲惫,脑袋枕在张安世的腿上:“如果我做了皇帝,一定会是个好皇帝,可是怎么样做一个好好皇帝呢?” 张安世道:“这个容易,抓住两样东西。” 朱瞻基道:“什么东西?” “第一个是吏部,第二个是户部。” “为啥?” 张安世想了想:“吏部管着乌纱帽,户部管着天下的钱粮,这两样东西管住了,其他的事,就委给其他人干也不打紧。” 朱瞻基道:“那么怎么辩别一个人好坏呢?” 张安世想了想:“想要辩别一个人好坏,不要看他怎么说,而是看他管辖下的人,是什么样子,一个地方的父母官,无论他怎么上奏,你都可以置之不理,但是看他治下之民,是否安居乐业,就知道此人是什么人了。” 朱瞻基道:“噢,我懂了,不看一个人,而是看这个人的下头人是什么样子。可怎么看他下头人是什么样子呢?” 张安世道:“眼见为实。” 朱瞻基想了想,似懂非懂。 第一百二十四章:此孙必为圣主 朱瞻基依枕着张安世,有些湖涂。 他想了想道:“所以做皇帝,便一定要去四处走动吗?这样才可眼见为实。” 张安世看着这个小家伙一副求知若渴的样子,唇边勾起一抹真心的笑意。 朱瞻基确实是个聪明的孩子,比同龄人强得多。 张安世耐心地道:“眼见为实并不是说任何事都要什么事都亲眼去见,而是一定要对天下的事熟谙于心,你得知道士农工商,知道他们是怎样生活,依靠什么为生。你也要知道三教九流的人是什么样子,他们的生存状况。除此之外,还有各地的情况有何差异,又为什么会出现这些差异,你亲眼去见识了这些,了解了不同人的生活状况,知道他们所愁的是什么,这个时候,便算是眼见为实了!” “如此一来,你就有了分辨真假的能力,更能知道那上过来的奏疏,有多少水份,哪些值得相信,哪些人不值得相信。” 朱瞻基恍然大悟的样子,奶声奶气地道:“原来做皇帝这样简单,只要了解实情就好了。” 张安世不由笑道:“这天底下最容易的是了解实情,可最难的,同样是了解实情。” 朱瞻基讶异地道:“这是为什么?” “因为人心隔肚皮,每个人可能都为了各种原因欺骗你,除了舅舅除外,舅舅只心疼你。” 朱瞻基瞪着一双黑熘熘的大眼睛道:“可是他们为什么要骗我?” 张安世道:“这是因为他们能从你的身上得到好处。” 朱瞻基若有所思:“我懂啦,我要提防着有人骗我。” 他细细一想,又道:“这样说来的话,父亲不就很湖涂?他容易相信别人呢!” 张安世沉默了一下,随即就道:“相信别人也是一种美德,只是……有时轻信了别人,也不是什么过错。” 朱瞻基便都了都嘴道:“好话赖话你都说了。” 张安世摸了摸朱瞻基的头道:“这就叫为臣之道,为臣之道就是横竖都是君主圣明,这也是你需要警惕的事,因为有的人会如同对付姐夫一样,不断地哄着你,给你戴各种宽仁和仁义的高帽子,让你做出有利于他们的决断!宋仁宗,你知道吗?但凡谥号里有带了仁字的,往往都被人夸赞,可实际上……我看他们和昏君没什么分别。” 朱瞻基想了想道:“可师傅们说宋仁宗很好!” 张安世冷笑道:“他在位的时候,西夏建立,朝廷每年的国库,都要向西夏和辽国送去大量的岁币,土地兼并严重,这样也叫仁吗?就好像,有人抢了你家的地,你还要乖乖地每年给这人送银子,而且这送的银子,是从你的亲族那儿盘剥来的。” 接着,张安世的脸上现出嘲讽之色,道:“若是向辽国送岁币也就罢了。区区西夏,竟也如此。所谓的议和,竟还可以称为所谓的文治,你说这可笑不可笑!” 朱瞻基听罢,禁不住道:“可为什么大家说他好?” 张安世道:“所以这才是问题的关键,因为任何一个人干一件事,尤其是皇帝,哪怕是最昏聩的事,也一定会有人从中牟利,也有人受损害。譬如送岁币,这岁币的钱,乃是赋税所得,反正是国库的钱,与寻常人有什么关系呢?可因为送了岁币,也就没有了战事,那么大量的人丁就可留在土地上耕作,这自然会拥有大量土地的人有巨大的好处。” “还有土地兼并。这土地兼并,固然不少人不得不沦为佃户和奴婢,可兼并者的土地却增多了,他如何会不念人家的好呢?” 张安世继续道:“所以你以后,若是有人吹捧你,你先不要沾沾自喜,而是先要想一想,这些人为何要吹捧你。而若是有人悄悄骂你,你也先别急着心里惭愧,而是该想一想,这些人为何要骂你。凡事不可感情用事,多听,多想,多看。” 张安世对朱瞻基可谓是用心了耐心,一点点的给他把事情揉碎了,让他慢慢领会。 朱瞻基也陷入了沉思。 而就在此时,有宦官匆匆而来,慌忙地道:“快,快,陛下驾到,皇孙殿下,快去迎驾。” 朱瞻基打了个激灵,想起了什么,整个人慌了慌,不由道:“皇爷爷来了,完啦,皇爷爷一定是来问罪的。” 张安世却是笑着道:“别急,这事上没有什么事是一哭二闹三上吊解决不了的。” 说罢,二人不敢怠慢,便匆忙随那宦官去迎驾。 詹事府这儿,太子和太子妃早已闻讯,连忙来接驾。 詹事府上下的太子左官们也都来了。 包括了几个挨了打的博士。 朱高炽心里也不免有些慌,心里想着,上一次发生这样的事,父皇一定对朱瞻基大失所望。 他不安地拜下,口里道:“儿臣未能远迎,请父皇恕罪。” 朱棣没理他。 太子妃张氏道:“臣媳见过陛下。” 朱棣倒是朝她颔首:“嗯。” 詹事府上下,纷纷拜倒。 朱棣见几个几乎被抬来的博士,这几个人也艰难地行礼。 朱棣心思一动,走到其中一个博士面前:“朕赏了你鞭子,你不会记恨吧。” 这博士叫郑伦,忙道:“臣不敢。皇孙恣意胡为,这是臣等未能好好管教的结果,臣惭愧之至,迄今尚在反省。” 朱棣凝视着郑伦:“皇孙恣意胡为?” 郑伦道:“侮辱大臣,还……还炸了……炸了……臣等实在是罪该万死,只是陛下,皇孙还年幼,千错万错,都在臣等教导无方,从此之后,臣几个一定要引以为戒,绝不会再教这样的事发生。” 朱棣的眼神渐渐冷沉下来:“看来你们并不认同此事!你们平日都教授了皇孙什么?” 开玩笑,这哪里敢认同啊。 郑伦忙道:“都是孔孟之道,还有春秋大义……” 朱棣道:“有教授过其他的吗?” 郑伦因为拜在地上,所以背后的伤口痛得厉害,龇牙咧嘴道:“请陛下明鉴啊,臣等绝不敢逾越雷池。” 这意思是,虽然皇孙出了这件事,他们也有责任,但是他们所教授的东西,绝对不会有任何的问题。 朱棣有些错愕:“朕不信,难道在平时,课余的时候,也没有教他其他东西吗?” 郑伦差点吓得魂飞魄散。 说实话,在郑伦的眼里,眼前这个永乐皇帝,其实和太祖高皇帝没有多少的分别,反正都是狠人。 皇孙闹点事,抓了他们几个便打,他们好歹也是大儒,这是完全不将他们当儒生看待。 现在陛下屡屡盘问,这不是摆明着要找他的错吗?说不准,挑出了毛病,就抓了他去砍头呢! 郑伦越想越惶恐,于是战战兢兢地道:“没,没有,绝对没有,臣拿脑袋担保。” 后头几个博士也纷纷道:“是,绝没有。” 朱棣若有所思。 此时,一旁的朱高炽道:“父皇,几位博士一直尽心尽力,此番……瞻基胡闹,不应该责怪他们,要怪也只怪儿臣教导无方。” 朱棣怒视着朱高炽道:“住口!” 朱高炽噤若寒蝉,在他看来,父皇的情绪可谓是喜怒不定,实在猜测不出父皇的心思。 就在此时,却见张安世正牵着朱瞻基匆匆而来。 朱棣一看到朱瞻基,怒气一下子就消下去了,眼里立马掠过了喜色。 再看张安世………心里却又有几分不高兴了。 这家伙……不在渡口好好呆着,成日游手好闲! 最近账面上好像没了五十七万两吧…… 朱瞻基虽是人小,礼仪却学得很好,到了朱棣跟前,就规规矩矩地行礼道:“孙臣见过皇爷爷。” 朱瞻基心里胆怯,这行礼也不免带了几分小心翼翼。 朱棣的脸上却是一下子溢出了笑容,一把将朱瞻基抱起,道:“让皇爷爷看看你,哈哈,几日不见,比从前清瘦了,怎么,有人饿着你?” 朱瞻基道:“孙臣没有饿着。” 朱棣道:“朕来问你,你为何骂那何柳文是奸臣?” 朱瞻基下意识的看一眼张安世。 太子妃张氏在一旁听着,直接捏了一把汗。 这事朱瞻基可以说,可若是朱瞻基供出是她那兄弟教授的,这意义就不同了。 下一刻,就听朱瞻基大声道:“我看他就是奸臣。” “哈哈哈……”朱棣更开怀地大笑起来。 众人见朱棣大笑,一头雾水,有人觉得陛下好像有些过了头,在寻常百姓家,这样的熊孩子是要往死里打的。 只见朱棣又问:“那朕来问你,什么是奸臣?” 朱瞻基歪着头想了想,道:“平日里清高,总是自我吹嘘标榜,实际上却总围着皇爷爷和父亲转的。还有……还有……” 朱棣眼里的欢喜之色越加多了,他继续催促道:“还有什么呢,说啊。” 朱瞻基道:“还有……还有就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总是称赞着皇爷爷和父亲,给你们戴高帽子,希望皇爷爷和父亲做出对他们有利的决策……还有……” 朱棣身躯一震。 若说此前,还带着一些小孩子的童言无忌,可后头这句话……就绝不是寻常孩子说的了。 朱棣不比其他皇帝,他自有一套对事物的判断,此时见朱瞻基一脸认真的样子,朱棣心里溢满了惊喜。 朱高炽却是吓坏了,忙道:“朱瞻基,在皇爷爷的面前,不要口无遮拦。” 朱棣顿时怒瞪朱高炽道:“住口,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 说罢,朱棣又看向朱瞻基,声音又一下子温和下来:“你说,你继续说,你放心,你说什么,朕都赦你无罪。你来告诉皇爷爷,你为何觉得知人知面不知心。” 朱瞻基又想了想,就道:“比如有的人,他吃一样东西,明明很好吃,却告诉你,这东西很难吃,我想……世上应该有很多这样的人吧。” 张安世:“……” 朱棣大喜:“哈哈,你这孩子……嗯……朕再来问你,既然很多人知人知面不知心,那该怎么办呢?” 朱瞻基道:“那就不能做湖涂虫,只有了解到实情,才可以分辨出一个人的真伪,就好像吃食一样,你要自己吃过了,才会知道它好吃不好吃,你只听人说不好吃,可那人却像饕餮一样吃个没停,你怎么能分辨呢?” 朱棣心下狂喜,抱着朱瞻基的手禁不住颤起来。 这可只是一个五六岁大的孩子啊。 看问题竟如此深刻,这才是一个真正皇帝应该知道的东西。 如若不然,只晓得仁义礼智信,又有个什么用! 朱棣欣喜地道:“好孩子,好孩子……” 朱瞻基却是瞪大了眼睛,惊道:“皇爷爷,你怎么哭了。” 朱棣摇头:“混蛋小子,朕怎么会哭!” 朱瞻基关切地道:“是不是风沙迷了眼睛,我给你吹。” “不必。”朱棣腾出一只手来,揉了揉眼睛。 或许年岁大了,看着孙儿,朱棣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暖。 朱棣却又道:“只是靠这样,就可以分辨一个人的好坏了吗?” 朱瞻基想了想道:“可不只这些,皇爷爷,你湖涂啊,我方才只是打个比方,要真的分出好坏,还需多听、多想、多看……” 朱棣细细咀嚼着这六个字。 这些话,一个成人若是有此感悟,其实不算什么。 可若是出自一个这样大的孩子之口,就完全不一样了。 而且朱瞻基说的极认真,分明是觉得这六字很有意义。 朱棣凝视着朱瞻基:“这是谁教你的?” 见朱棣的脸色突然变得严肃。 朱瞻基吓了一跳。 所有人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里。 朱棣再次道:“你告诉朕,这是谁教你的?” 朱瞻基方才还犹豫,可朱棣再次这一问,朱瞻基终究只是一个孩子,吓得连忙怯怯地道:“这……这不是阿舅教的。” 张安世:“……” 张安世心里翻江倒海。 朱棣目光深深看向张安世。 张安世吓得忙是眼神躲闪。 朱棣将朱瞻基抱下来,只安抚地抚了抚朱瞻基的头顶。 朱高炽连忙道:“父皇……” 朱棣摇摇头,他似乎思咐沉吟着什么。 半响,朱棣先走向那郑伦,道:“郑博士,你是皇孙的蒙师,你来告诉朕,朕的皇孙如何?” 郑伦连忙道:“皇孙聪颖,常人不能及,只是……只是有时不免有孩子的性情,容易受人影响。” “受谁影响?” 郑伦道:“臣不敢说。” 朱棣点头,于是看向张氏,道:“太子妃,平日里你在东宫,辛苦了。” 张氏倒是镇定,道:“臣媳养尊处优,已是惭愧,何来辛苦二字。” 朱棣盯着她道:“皇孙方才说的,你以为如何?” 张氏沉吟道:“若皇孙是寻常百姓的孩子,他说这些话,臣媳会狠狠训斥他,让他做一个与人友爱,正直无争之人。” 朱棣立即接着道:“那他若是朕的孙儿,将来要克继大统呢?” 张氏扬眉,镇定自若地道:“那么臣媳会告诉他,有些事,心里可以这样想,但是不能言,有些话,说出来就不灵了。不过孩子毕竟还小,说了也就说了,为人父母的,也只好一笑置之。” 朱棣却是笑了,道:“好一个一笑置之。” 朱棣随即看向张安世,道:“你他娘的平日里难道没有正经事干了吗?成日和一个孩子厮混一起。” 张安世忙道:“陛下明鉴,这是臣的亲外甥啊,自家的亲外甥,怎么叫厮混?” 朱棣道:“哼,不过你教授他的,倒有几分道理。” 几分道理…… 张安世心里松了口气。 倒是郑伦几个急了,方才皇孙那些话,怎么能跟一个孩子说呢? 而且……恶果不是显现了吗?皇孙居然直接指责大臣是奸臣,还害他们几个平白挨了一顿鞭子。 郑伦出于责任,连忙道:“陛下,臣对此不以为然,张安世所教授的,实是耸人听闻,皇孙还是孩子啊,难道陛下忘了何柳文的教训吗?” “何柳文?”朱棣侧目看一眼郑伦。 郑伦这一次倒是硬气了不少,直面圣颜。 朱棣漫不经心地道:“朕当然没有忘记他,看来卿家也没有忘了他,若是卿家没有忘,大可以到地府里去和他相会。” 地府…… 郑伦大惊。 朱棣道:“此人罪大恶极,欺君罔上,阴谋暴露,朕已打算将他满门抄斩!” 郑伦:“……” “这样的大奸臣,也幸亏皇孙骂了,为朕出了一口气,才使朕稍稍有所慰藉,怎么,你还有什么话说?” 郑伦:“……” 朱棣冷笑道:“你不要觉得委屈,不要觉得责罚了你们几个,便心怀怨愤。朕责罚你们,不是因为皇孙骂了何柳文,而是因为……你们成日教授什么狗屁仁义之道,什么仁义?那何柳文满口说的不也是仁义道德,不也是口口声声说什么造福苍生!” “可他是什么样的人呢?此人猪狗不如,豺狼成性!你们还想将朕的孙儿,教成和他一样的人吗?你们说,你们该不该打?” 郑伦这时脸色都涨红了。 敢情横竖自己这顿打都打得好,是吧? 抛开事实不谈,你们姓朱的就没一点错? 朱高炽也已是大惊失色,何柳文获罪,这是他始料不及的。 朱高炽道:“敢问父皇,何柳文所犯何罪?” 朱棣道:“勾结安南胡氏,尽杀安南国宗亲,助安南胡氏谋朝篡位,从那胡氏手里,得到了大量的好处,却又诓骗朝廷,为胡氏美言,你是太子,你来告诉朕,他这是何罪?” 朱高炽大吃一惊,在他的印象之中,何柳文是个不错的人,无论是谈吐还是言谈举止,都给人一种谦谦君子的感觉,当初他对何柳文的印象是极好的。 而这个时候,朱高炽也禁不住地开始后怕,若不是因为朱瞻基惹出事来,只怕他还要好好重用此人呢,再加上此人和他联系密切,一旦此人事发,父皇会怎么想? 朱棣再也不理朱高炽,再次将朱瞻基抱起,径直进入了东宫殿中。 坐下之后,将朱瞻基搁在自己的腿上,朱棣笑着对朱瞻基道:“你这小子,将来一定能兴我家业,哈哈,你来告诉朕,你还想不想跟着郑伦几人读书,若是不想,朕裁换这几人。” 朱瞻基想了想道:“孙臣想。” 朱棣惊讶道:“为何?你喜欢这几个师傅吗?” “孙臣想要不被人蒙骗,就要了解每个人心里想什么,就好像郑伦师傅几个,孙臣跟着他们读书,便可以知道,这些读书人平日里想什么了,将来他们这样的人便骗不过孙臣。” 朱棣大笑,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这也是张安世教你的吧?” 朱瞻基道:“是。” 朱棣感慨道:“你这阿舅,还是很有几分本事的,他的话你要牢记心里,等过几年,你长大一些,朕带你去大漠,让你真正长一长见识。” 朱瞻基很干脆地答应。 抚摸着朱瞻基的背,朱棣大感欣慰。 等到天色不早,朱瞻基有些困乏了,便让人抱了朱瞻基去休息。 朱棣便将张安世召到了面前来,道:“你这小子啊,真是一肚子坏水。” 张安世道:“陛下错怪臣了,臣其实也害怕皇孙被人蒙骗。” “嗯。”朱棣颔首点头:“你说的有道理。这一次,朕记你一功。” 说着,朱棣本是想问那五十七万纹银的事。 可想着张安世已给内帑挣了这么多银子,此时也不好兴师问罪,于是便勉力张安世道:“好好在渡口那儿镇守,东宫不是不可以来,可也不能常熘达,你已长大成人了,不要像孩子一样。” 张安世干脆地道:“是。” 朱棣便起身,摆驾回宫。 回到宫中,朱棣背着手,突然踱了几步,回头看亦失哈:“太子妃……是个了不起的女子。” 亦失哈一愣,没想到陛下会突然说出这番话,他笑了笑道:“是啊,太子妃很识大体。” 朱棣摇头,认真地道:“不是识大体这样简单,此女若是男儿,比朕的三个儿子都要强得多,哎,朕怎么就生了三个这样的儿子。” …… 次日,诏书颁布,朝廷即将对安南动兵。 此诏一出,朝野震动。 不过当了解了事情原委,大家倒是能够理解了。 这事不在于安南国发生了什么事。 而在于那安南国的曹操,居然敢湖弄大明。 无论是从道义,还是维持大明的朝贡体系,甚至是整个大明未来的战略而言,此战已是迫在眉睫,根本就没有任何商榷的余地。 当下,五军都督府数位都督纷纷觐见。 在经常的讨论,奏对和拟定作战计划,行军路线,征召各路军马的过程之中。 朱棣却发现了一个可怕的问题。 无论是粮食、马料,火药,以及刀枪剑戟,对于大明而言,可算是准备还算充分。 这其实可以理解,朱棣是个战争狂,他一直都在为将来的横扫大漠做准备,所以武库之中,储存足以进行一场大战的物资。 可当大家细细去分析安南的情况之后,徐辉祖提出了军中现在对桐油有最大的缺口。 没有桐油,军械就无法得到妥善的养护,尤其是在安南湿润多雨的环境之下,武器很容易锈迹斑斑。火药也很容易潮湿,那么防水防锈,就成了巨大的难题。 除此之外,明军入安南之后,势必需要在各处河道建立补给的站点,浩浩荡荡的大军,若是翻山越岭,损耗极大,那么借助安南国河道的便利,势必要在安南内建立大量的货栈,急递铺,以及船只,以供军需。 这一些无一不需大量的桐油损耗,而且损耗量极为惊人,再加上朝廷当初根本就没有意识到安南需要用兵,所有的战争准备,都是奔着那大漠去的。 此时……就不得不赶紧征桐油了。 五军都督府还是大意了。 显然已经有人开始收到了风声,桐油应声大涨。 市面上,一些桐油铺子,原本是提供零售,现如今,也开始惜售起来。 这个世上,当傻瓜都知道一样东西即将很值钱,而且……至少未来相当长一段时间会出现短缺,那么……就少不得有人开始盯上。 而能盯上这东西的人,哪一个不非富即贵,都是嗅觉灵敏,有通天手段的人。 “陛下……市面上已无桐油了。”徐辉祖道:“臣命人去征用,可……所有的桐油商,都说无货,还有不少人……已暗暗开始将桐油悄悄储存起来,想要征用,阻力重重。” 朱棣勃然大怒:“朝廷以市价收购也不成吗?” 几个五军都督府的都督们傻眼。 这不怪他们,他们擅长的是行军布阵,还有组织士兵,或者是调度军需。 可让他们去和商人们玩心眼,却是不可能的。 “实在不成。”朱棣冷笑道:“大不了动用锦衣卫,搜抄桐油,朕就不信……” 一旁的姚广孝皱眉,忙道:“陛下,切切不可,且不说……靠这搜抄,不过是杯水车薪,而且一旦如此,势必人心动摇,我大明兵马未动,自己就已人心浮动了。何况,一旦开始搜抄,不是摆明着告诉天下人,这桐油价值连城,只怕,这反而更加助长了桐油的价格。” 姚广孝有一点没有说。 这个时候敢悄悄囤积桐油,指着发大财的人,这些人都不是省油的灯,不然他们消息如何会这般的灵通? 这些人……若是对付一个两个,诛他们三族也无妨,杀了也就杀了。 问题在于,这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群体。 大战在即,这个时候因为桐油而引发了一桩血雨腥风,这绝不是好兆头。 朱棣背着手,心中怒极,不过他也是晓得轻重的人。 知道像建文皇帝那样的粗暴手段是行不通的。 朱棣便背着手,沉吟着,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可就在此时,突然有宦官道:“陛下,承恩伯求见。” 朱棣看了姚广孝和五军都督府的几个都督们一眼,颔首:“宣进来。” 不知为啥,丘福总觉得只要涉及到了张安世,那徐辉祖的眼睛都会偷偷地瞥向他。 这让丘福感觉很恶心。 偏偏……他只能装作不知道。 片刻之后。 张安世入殿,道:“臣见过陛下。” 朱棣看了张安世一眼,道:“张卿为何而来?” 张安世道:“大战在即,臣听闻,军中缺桐油。” 他单刀直入。 朱能、丘福和徐辉祖几人相互对视一眼。 朱棣道:“你继续说下去。” 张安世道:“臣幸好,在栖霞渡口,囤积了一些桐油,愿意资助军中所需。” 这一下子,朱能几个都欣喜起来。 张安世又道:“这都是当初臣收购来的,不知陛下对此,是否知情。” 前一刻还脸上带笑的朱棣和朱能,此刻有点笑不出来了。 敢情这是自己私掏腰包,资助的军资。 不过这张安世倒是厉害的很,事先囤积了大量的桐油,如今……反而解了朝廷的燃眉之急。 朱棣抖擞精神,凝视着张安世:“你可以拿出多少?” “臣计算了一下,若是今年用兵,到来年新的桐油榨出来,所需的桐油数目,应当十万石桐油,勉强足够了。若是还不够,朝廷再想办法从其他地方征调一些,应当不成问题,所以臣愿献桐油十万石。” 五军都督府几个都督,个个心里惊骇。 他们大致算出,军中最低需十二三万石桐油方可支撑一年的战事。 这张安世,一个人就拿出了十万石,再加上军中本有的少量储备,再有其他的一些办法,应该是足够了。 朱棣心里大喜,可随即又有些懊恼:“是吗?张卿真是为国解忧,单单这一桩功劳,便是大功一件,此战若是能够成功,徐卿家……” 朱棣看向徐辉祖,道:“你说张卿算不算有大功于朝?” 徐辉祖道:“有了足够的桐油,大军才可出动,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陛下……承恩伯功不可没。” 朱棣笑道:“好,张卿为国分忧,这功劳簿上,定要好好地记一笔,这事五军都督府来办。” “不过……”此时,张安世笑了笑道:“臣也有一些不情之请。” 第一百二十五章:杀他个片甲不留 一听不情之请,朱棣来了精神。 于是他看着张安世道:“卿家但言无妨。” 张安世看了看左右,才道:“陛下,有些话,臣只怕不方便说。” 朱棣颔首,瞪一眼朱勇几人。 朱勇几个只好悻悻然道:“臣等告退。” 那徐辉祖倒是没觉得有什么幽怨,他意味深长地看张安世一眼,越发觉得眼前这个少年有些不简单。 中山王的后代,有两个公爵的爵位,还出了一个皇后,一个贵妃。 现在他要择婿,当然就是要挑最好的。 …… 很快的,殿中四下无人,只剩了朱棣和张安世。 朱棣笑吟吟地道:“你这小子,有什么话便说罢。” 张安世先取出了一份章程,接着便道:“陛下,此次能低价收购桐油,是因为以朱金为首的一些人,在其中出了力,这商行里头,陛下占了半成,算起来,才是真正的大东家,臣知道陛下一向赏罚分明,也希望这些为陛下出力的人,能够得到赏赐。” 朱棣抖擞精神,说实话,单单这供应军资,朝廷就该赏赐了。 而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花的是他朱棣的钱。 不过事情的轻重,朱棣还是分得清的,于是满口应下:“有功自然要赏,朕会酌情恩赏。” 张安世等的就是这句话! 既然朱棣答应下来,张安世其实就已经不担心这赏赐是否丰厚了。 张安世随即道:“另外,臣希望……供应桐油的事,必须保密,至少在这半个月之内,不能走漏消息。” 朱棣脸一沉,便道:“怎么,你有其他的想法?” “陛下难道忘了,臣花了五十七万两银子,购买的桐油是二十五万石……” 朱棣心里咯噔了一下,而后瞪大眼睛:“多少?” “二十五万石啊。”张安世笑嘻嘻地道。 朱棣惊道:“这样说来,除了供应军需,朕的手里还有十五万石桐油?” “正是。”张安世点头。 朱棣一下子来了精神,看着张安世的目光越发的亮:“你要朕怎么做?” “臣发现现在市场出现了异常。”张安世一副忧国忧民的口吻道:“陛下这边还未开始下旨征安南的时候,其实市面上,桐油就已经开始应声而涨了,不只是如此,有许多人已经开始悄悄地囤积桐油。” 朱棣皱眉:“你的意思是……有人走漏了消息?” 张安世很直接地道:“何止是走漏了消息,咱们大明朝廷,就好像一个破毡布,四处都在漏风。” 朱棣勃然大怒:“入他娘的,这群狗贼,此等军机大事,竟如儿戏,朕不将这些人诛杀干净……” “陛下。”张安世笑了笑:“贪婪的人是杀不尽的。” 朱棣慢慢冷静下来,眉头依旧深深皱起,道:“朕让纪纲来处置,如何?” 张安世却道:“臣不是对锦衣卫有什么成见,只是臣以为,锦衣卫处置不了这样的事。” “那谁来处置?” “臣可以。”张安世道:“我们不妨,可以将这……当做一场战争。” “战争?”朱棣面露不解。 张安世道:“是陛下与这些人的一场鏖战,臣来做这个先锋,只是……臣需要借陛下一些东西。” “你说。”朱棣道:“需要什么?” 张安世坦然地道:“臣需要陛下的急递铺,需要一些可以随时快马传递消息的渠道,除此之外,还有陛下的信任。” 朱棣目光幽幽,凝视着张安世:“还有呢?” 张安世道:“没有了。” 朱棣道:“朕只有一个念头,不可让奸贼得逞。” 张安世认真地道:“臣可下军令状。” 朱棣瞪了他一眼,随即笑道:“滚吧,少跟朕来这一套,你下了军令状,难道朕还能砍你脑袋?朕舍不得皇孙没舅舅的。” 张安世有些尴尬,明明刚才还是很严肃的话题,怎么一下子又小儿科了呢?提朱瞻基那货,这格局可就拉下来了。 张安世只好悻悻然道:“臣告辞。” 说罢,张安世匆匆而去。 朱棣随即召了亦失哈来,却没有方才面对张安世那般轻松,而是一副凝重的样子。 朱棣可不傻,这些消息灵通的人,虽是一个个看不见,摸不着,可是这些人……却绝不是小角色。 朱棣道:“亦失哈。” 亦失哈道:“奴婢在。” “告戒姚先生几个,今日发生的事,统统封锁消息,一字半句都不许泄露,知道此事的人,就这么几个,一旦事泄,他们清楚什么后果。” 亦失哈看着朱棣脸上的凝重之色,先是一怔,随即忙道:“是。” 朱棣又捡起了桉牍上的名录,赫然见到为首的一个,便是朱金。 他沉吟着,提起了朱笔,唰唰唰地开始下笔狂书。 片刻之后,他将名录交给亦失哈:“下中旨,遵照此办理。” 亦失哈瞥了一眼,就立即明白为何是下中旨了。 旨意有很多种,除了常年的诏书、敕书、诰书之外,还有一种叫中旨。 因为一般的旨意,都是翰林拟定诏书,然后文渊阁那边签发的,这种诏书往往代表的是整个朝廷的意志。 可中旨不一样,中旨完全绕过了大臣,是皇帝个人意志的体现。 中旨也可以封官,不过这种官职……往往被人称之为传奉官。 当然,这种传奉官名声可不好听,因为它不经吏部,不经选拔、廷推和部议等选官过程,是由皇帝直接任命。 这违反了正常的手续,却只是为了满足皇帝或者后宫中某个妃嫔或宦官的愿望。往往被人歧视。 当然,歧视也是相对的,至少对于普罗大众而言,官就是官,对于身份低的人而言,已算是祖坟冒烟了,至于那些进士和正规程序授予官职的人而言,他们瞧得起瞧不起,又有什么关系呢? 亦失哈取了名录,便立即去忙了。 ………… “承恩伯,承恩伯……” 朱金领着二十多人,匆匆来到张府,面见张安世。 一见到张安世,二十多人便个个面露感激之色,齐刷刷地跪下。 他们有的甚至眼睛哭的通红,嘴巴却是咧着的,又哭又笑。 “多谢承恩伯……”朱金磕头如捣蒜,声音极尽诚恳。 张安世背着手,澹定地看着他们,似早有预料,却笑吟吟地道:“咋啦?” “陛下下了旨……”朱金激动得手舞足蹈,口里道:“授了小人世袭千户,其余的人,都授了世袭百户,不只如此,还准我们子孙入国子监读书。” 所谓世袭千户和百户,其实就是世官,其实某种程度,更多像荣誉头衔。因为如果没有世职,其实没有多大用处。 现在是明初,这种世官的地位还没有在土木堡之变,文臣独揽大权之后被彻底地鄙视,所以对于寻常人而言,已算是直接鲤鱼翻身了。 这就意味着,朱金这些人,被允许乘坐轿子,也允许穿戴丝绸,而且营建宅邸,原先不允许使用的规格,现在都可以用了。 更重要的是,这样身份的改变,对于子孙也有莫大的好处。 众人纷纷朝张安世磕头,他们原本预料,有了张安世这个靠山,或许可以改变他们的地位,可哪里想到,这地位的改变,直接天翻地覆。 张安世笑呵呵地道:“噢,那恭喜,恭喜。” 他的确也是真心替他们高兴!毕竟这些人也是用心用力给他办事! “小的是做梦也想不到,小的居然能上达天听,皇帝老子亲自颁旨给小人……”朱金一脸夸张的表情:“这都是承恩伯看得起咱们,咱们以后………便是承恩伯您的忠犬,当牛做马,愿效犬马之劳。” 他说的很夸张,不过大家都是聪明人,张安世也算是彻底将这些精明的流油的家伙们给降住了。 张安世道:“那个吃里扒外的家伙,现在怎么样了?” 朱金道:“已经让他生了一场大病,将他抛进江里了。放心,事情办的很妥当,他临走的时候,还给他吃了一顿好的,也算是尽了最后一点情面。” 张安世感慨道:“若是他没有生病,还活在世上,说不准也能跟你们一样,风光得意呢。” 朱金等人没说话。 不过这张安世的话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心,却都戳中了他们的心事。 其实在谋划和布局的过程之中,当初大量的收购,无数的银子白花花的花出去,像他们这样的精明人,但凡泄露出消息,或者是自己偷偷干点啥,都能从中获利,这是肯定的。 也可能有人在这个过程中,确实想像那个人一样,只是有的人胆子小,或者是没有来得及实施罢了,可这一念之差,却几乎决定了他们的生死荣辱。现在回想,真不禁让人感慨万千。 而如今,他们也只有一个念头了,听话吃肉,不听话去死。 张安世道:“现如今,且不管这些,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不必再去想。” “现在……所有人都给我打起精神,我们还有一件大事要干,这个时候开始,所有人都要随时候命,听候吩咐。” 朱金等人一听,此时再无犹豫:“请承恩伯吩咐便是。” 所有人摩拳擦掌,虽然不知道要干什么,却明白一件事,乖乖听话,改变自己命运的时机,就在眼前。 当下,张安世领着他们进入书斋。 随即……在这书斋里,赫然一幅巨大的舆图竟是显现在了他们的面前。 这舆图上,标注着几乎半个天下的城池以及水道。 而且上头,还密密麻麻地记录着一个个数字。 认真看这些数字,却大多都是当下桐油的行情。 张安世道:“现如今,南京城的桐油价格是多少了?” “已到了三两五钱银子一石了。”朱金此时对桐油上的事情可谓是如数家珍。 张安世笑了笑道:“几日之前,也才二两银子呢,你看,才几天的功夫,就涨了将近一倍,真是可怕,南京城这边涨得快一些,其他的地方……消息滞后,怕是涨的慢一些,你们说,这样价格的飙涨,是什么缘故?” 有人便道:“我听闻,是因为征安南。” 张安世摇头:“桐油对于征安南的重要性,没这么快散播出去,因为绝大多数人,既不可能知道军中紧缺多少桐油,另一方面,当时旨意还没出来之前,这价格就已开始有蠢蠢欲动的迹象了,这说明什么?” 朱金道:“莫非……有人消息十分灵通,在宫中,或者朝中,甚至是军中,都有消息?” 张安世道:“这可不只是消息灵通这样简单,综上所述,我们可以分析出对方是什么样的一群人,其一:他们背景深厚。其二:他们能短时间内,调拨如此多的资金,暗地里开始吃进剩余的桐油。可见他们藏着大量的金银。这其三,便是他们敢在这个时候吃进,可见他们有恃无恐,胆量很大。诸位,我们要对付的人不简单啊。” 朱金琢磨了一下,这三点……怎么看……都和承恩伯吻合。 当然,这话他可不敢说,同行是冤家嘛,可以理解,可以理解。 张安世道:“所以我猜测,他们还会疯狂吃进,继续囤货居奇。” 朱金道:“意思是,明后日还要涨?” “对。”张安世笃定地道:“这种套路,我见的多了。” 见倒是见的多,不过上一辈子,张安世是属于被割韭菜的那一个。 所谓久病成医嘛,被人坑的多了,自然而然,张安世在这个时代,不大不小,也算是一个神级的操盘手吧。 张安世接着道:“所有我们现在要做的事,也跟着吃进。” “推波助澜?”朱金惊讶道:“伯爷,现在的市价,已经很高了。” “不要怕。”张安世泰然自若地道:“我们只是给他们添一把火,增加他们的资金压力而已。” 资金压力? 朱金觉得新奇,却用心记下了这个新词。 只见张安世道:“所以现在开始,收购四两银子之内的所有桐油,大家各去准备,不要舍不得银子。” “是。” …… 春暖鸭先知。 而对于绝大多数后知后觉的人而言,彷佛就在一夜之间,这原本滞销的桐油,突然变得身价倍增起来。 起初只是一些商人察觉出了什么,开始悄然地囤积。 可到了后来,随着价格水涨船高,似乎所有零售桐油的店铺悉数关门。 不卖了。 想想看,你手头的东西,今日值一两银子,到了明日,就变成了一两二钱,到了五日之后,成了二两。 这种东西,你舍得卖吗? 而且,显然有人开始挥舞着大量的银子……开始拼命地扫货。 但凡是商贾,立即就嗅到了一丝不一样的气息,这倒有点像是灾年的时候,粮商们的动作。 至少很多迹象都可证明,这是囤货居奇,有人想要大赚一笔的征兆。 于是乎……不少商贾也开始跟着一起求购。 价格继续水涨船高。 朱金已开始让人在市面上扫货。 不过按着张安世的要求,他们属于雷声大雨点小的扫货,也就是,拼命的报价,等到签订契约的时候,再想办法推迟。 而一旦推迟几个时辰,市面上的桐油价格又涨了,那卖家反而不肯卖了。 不出五日,桐油的价格又继续疯涨上去,居然从三两七钱银子,直接涨到了五两六钱银子。 五两七钱…… 这个价格,甚至超出了桐油行情最热时的价格了。 此时……京城某处宅邸里。 数十个纶巾儒衫之人,汇聚一堂。 而坐在首位的,则是一个穿着布衣,踩着布鞋的老者。 仆人轻手轻脚地茶水斟了上来。 老者呷了口茶。 一旁的人笑着道:“先生喝茶是极有讲究的,只有紫金山上的清泉水,清早教人运进城里来,才可用来煮茶。不只如此,便是这茶,也是精挑细选的,那上等的茶叶,也只取茶叶尖,煮茶之人,乃是从福建来的老匠,世代煮茶为生,这煮茶的手艺,有三十七年了。” 众人听了,都不免啧啧称奇。 老人笑了笑道:“大家不要听他胡言乱语,此茶滋味尚可,所谓品茗,其实不过是品味人生罢了,人的一生,有酸甜苦辣,有甘甜,也有苦涩,哈哈……老夫多言了,多言了。” 一个人笑起来:“我等就希望先生能够多赐教一些茶道。“ 老人叹了口气道:“等你们到了老夫这个年纪,自然也就明白了。” 说着,一个管家模样的人进来,脸带着微笑道:“先生,朱伟老爷,行情已到了六两了。” 一下子,厅中哗然,不少人露出喜色。 便有人道:“先生,这一次,咱们赚了不少……是不是可以……” 老人压压手:“别急,急着干什么呢?” 接着,老人便悠然地道:“朝廷现在缺的就是桐油,五军都督府那边,听说都已经急疯了。市面上的桐油,还有不少呢,咱们继续收,有多少收多少,莫说六两银子,便是七两八两银子,也继续收。” 于是有人便道:“这……会不会太过火了?” 老人笑了笑道:“当今皇上,可不是一般人,他弑侄篡位起家,如今那安南,也出了这么一个弑君之人,这皇帝面子上挂不住,且已发了诏书征讨。因此,大军南下,势在必行!” “无论桐油到了什么行情,这东西都是缺不得的。没有桐油,刀枪剑戟就得不到养护,难道教兵卒们赤手空拳去打安南人吗?何况……朝廷还要造船,要运输火药……没有桐油,这征安南,不过是一场春梦罢了。” “若是朝廷暂时罢兵呢?” 老人摇头:“这朱家的老四,性情如火,既已开衅,就断然不会罢兵,无论如何也要打下去的。最紧要的是,现在势头已经起来了,许多人怕都想收桐油呢,这个时候,我等若是不再加一把火,难道就挣这么点歪瓜裂枣?” 众人暗暗点头。 人心就是如此,虽然照着行情,不少人已经大赚了,可此时……眼看着还有更大的暴利,谁愿意罢休? 有谁是嫌钱多的? 老人道:“老夫活了这么多年,今日这桐油的行情,依老夫来看……只怕是从洪武迄今,也没见过的一场盛宴。此时上天赐一场大富贵我等,若是不取,天必厌之。” 有人道:“洪武迄今?洪武之前呢?” 老人笑道:“洪武之前,那买卖可好做多了,大元的官员,不会禁我等经商,那些色目的商贾到了咱们这儿来,与我们联手,许多东西,价格想涨到什么价,就涨到什么价。大元的官吏,自会为我们保驾护航!” “哎……只可惜,你们还年轻,没有见过当时的盛况,自然,这也是时也命也,谁能想到,大元江山,竟就这样葬送了呢?” 他说着,摇摇头:“好啦,休要多言,我等今日,需同气连枝,放心,这个买卖……足够你们积累几世富贵。继续收购吧,有多少收多少。” 那管家听罢,便点头而去。 其他人也纷纷离席,开始吩咐自己随来的仆人,不少人面带兴奋之色。 而那老人,依旧镇定自若,他见过的场面太多了,心中自有自己的判断,他已隐隐感觉到,这是一场饕餮盛宴。 果然,一切如这老人所言。 桐油的价格继续高涨。 以至于市面上根本没有人肯卖桐油。 这桐油的价格,很快便升到了八两。 三日之后,在众人的欢喜中,桐油价格至十一两。 越是到了后头,价格越发的开始疯狂,就好像在所有人眼里,这桐油竟一下子变成了黄金。 此时,这桐油已成了街头巷尾最热的话题,人们奔走相告。 当然,对于寻常百姓而言,这显然和他们没有任何关系,他们莫说买桐油,只怕将自己所有身家掏出来,还不够仓储成本的。 “伯爷,伯爷……” 半个月之后,兴冲冲的朱金激动的至书斋。 张安世正背着手,看着墙上的舆图发呆。 “伯爷,价格又涨了,又涨了,十五两了。” 张安世回头,看朱金一眼。 “继续收。” “还收?” 张安世道:“笨蛋,假收购,多派人,到处去和桐油商去谈,就说想要收购,拿出一副非买不可的架势,订立契约的时候,还是老规矩,咱们拖延时间。” 朱金不禁笑了:“好,小的待会儿就去干。” “另一方面,悄悄的出货。”张安世道:“咱们手里的桐油,悄悄的卖出去,当然……一点点的卖,不要声张。除此之外,邸报那里,拟出一篇文来……就说五军都督府的桐油,已经足够了。” 朱金大吃一惊:“什么,若是放出这消息,只怕……桐油的价格非要跌不可。” 张安世微笑:“这不是你管的事。” 朱金悻悻然的点头。 …… 一张邸报,火速的送到了京城内的宅邸。 那老人午休了片刻,此时穿着布衣,趿着布鞋出来。 厅里早就乱做了一团。 “先生,先生,糟了,糟了,你看……” 老人接过了邸报,只轻描澹写的看了一眼,随即大笑:“哈哈哈哈……” “先生,军中如何来的这么多桐油,若是如此,咱们……咱们怎么办。” “你们啊……”老人摇摇头:“五军都督府那边,有老夫的人,这桐油够不够,老夫会不知道?” “啊……” 老人继续道:“明明没有桐油,可是宫中却传出这样的消息,且还借助邸报广而告之,你们来说说看,这是为何?” 一下子,许多人振奋起来。 “莫非……莫非……虚张声势。” “朱老四急了,没有桐油,大军去安南就是送死,哈哈……到时不知要折损多少的兵将,可是,若是再不出兵,他朱老四的脸又搁不下,他与朱元章一样,都是好大喜功之辈,所以,非要出兵不可。此时桐油涨到了这个价格,他出此下策,想靠这个来降桐油的价格,你们猜,这是为什么?” 有人惊讶的道:“莫非……莫非是……黔驴技穷?” “对。”老人抖擞精神:“就是黔驴技穷,可惜……可惜……他这等小儿手段,以为就能压得住吗?依我看,这价格……还要涨,不到纹银二十两都不成。传出去,继续收购。” “只是我们手头的金银已经要告罄了。”有人苦笑道:“此前吃进了这么多,现在收购。十五六两银子一石,价格太高了。” 老人道:“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想吃肉,怎可犹豫呢,苏州、杭州那边的钱庄,以你们的身份,还不是可以随时调用。” “这……” 老人道:“放心,这一次……有十倍巨利,亏不了。” “听您的……” …… “伯爷……伯爷……”朱金兴冲冲的寻到了张安世。 张安世在此时,却是端坐:“价格已经到二十两了吧?” “是,是……” “出了多少货了?” “已悄悄出了接近十万石了。” 张安世笑了笑:“很好,接下来,就让他们去死吧,现在开始,要杀他一个片甲不留!” 第一百二十六章:不堪一击 朱金抬头看着张安世。 这些日子以来,他都在拼命出货。 不过市场就好像海绵一样,虽然是十五两、十六两,甚至是十八九两,到了现在二十两的价格。 只要张家的桐油一出手,便立即会被吸干。 看来张安世的判断是没有错的。 有人就是在疯狂地吃进桐油,而且是有多少就要多少的那种。 这么大的出货量,这样的价格,价格居然还能不断地涨,这就说明,有人早就调度了天量的资金。 若是对方没有充分的准备,是不可能接下这么多货物的。 其实这些日子,朱金都在担惊受怕中度过,价格实在太高昂了,高昂到了可怕的地步!那些高价吃进他们货物的人,他们到底打算多少银子卖出? 而且因为这样的价格暴涨,也已引发了京城内外对桐油的关注,有一些小商贾已经开始筹集资金,想要跃跃欲试了。 毕竟……世上哪里有这么好挣的银子,躺在家里就将银子挣了? 而这……恰恰也是朱金所担心的,若不是跟着张安世,或许这个时候,此时的他也成为这些人里的一员了。 而如今,处于这风暴眼之中,朱金非但没有了贪婪,反而感觉到的是一种恐惧。 这是一种人为的做局,当初的他,包括了许多中小商贾,其实不过是任人摆布的棋子罢了。 “承恩伯,接下来,怎么办?” 张安世胸有成足地道:“再抛一点货,然后……调集所有剩余的桐油,贱价出售!” “贱价?”朱金大惊失色,忍不住道:“现在价格可都二十两了,再过一些日子,怕是能到二十五两。” 张安世摇头道:“依我看……时候差不多了,许多中小商贾现在已经筹措到了资金,若是再等,这些人就会大批地进货,到了那个时候,对方也会借此机会,开始大规模地出货,我们必须赶在对方出货之前,教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朱金心里还是有些不甘,便道:“要不,再多卖几日,哪怕多卖两万石……” 人的欲望是无止境的,连朱金也不能免俗。主要是利润实在太大了,是人都把持不住。 这等游戏,比的就是谁更财大气粗,比的也是谁的消息渠道更广,同时比的……还有谁心志更坚定。 张安世道:“越是想要挣大钱,就越要克制自己的欲望,若是连这个都做不到的人,必死无疑。” 朱金听罢,整个人像是一下子清醒了一些,不由信服地看着张安世:“那么接下来该怎么做?” “再出一万石的货吧,然后等镇江、苏杭那边快马送来的消息,此后……将剩余的桐油,一起抛入市场,贱卖。” 朱金又不解了:“贱卖?” 张安世道:“定价二两一石。” 朱金这下就吃惊了。 他原以为只是纯粹地抛货,怎么着也能卖个十几两银子。 可是直接定价二两一石……这……这岂不是……少赚了数十上百万两银子吗? “伯爷……” 张安世岂会不知道他想什么,便瞪着他骂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是你这狗娘养的东西,难道不知道,我们根本不是逐利的商贾,我们是国家的栋梁!” “若是让桐油维持这样的高价,国计民生怎么办?百姓怎么办?你这家伙在我身边这么久,怎么我的一点优点都没有学到,尽学了一些旁门左道?少他娘的啰嗦,我不但要这些投机商们死,我还要市场恢复如初。谁要是敢拦着我张安世积德行善,我就剐了他。” 朱金听罢,不禁哭笑不得,却在心里对张安世无形的更敬佩了几分。于是再没有他言,忙点头道:“是,是,小的该死,要做善事。” 于是…… 就在市场继续上扬的时候,那另一处宅邸的人,已开始弹冠相庆。 “涨了,涨了,到了二十三两。” “先生,近来,又有人在出货。” “是谁?”老人沉吟着,他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狂喜,而是一直保持着镇定。 “应该是栖霞那边的。” “栖霞……”老人笑了笑,道:“出了多少。” “应该有一万石左右。” 老人冷冷道:“这些人倒是不贪心,不过……不用管他们,全部吃进,不要让这一万石的桐油坏了行情。” “是。” “还有……放出消息去。”老人道:“就说……苏州和杭州的大商贾要预备进京了,因为桐油吃紧,打算大量吃进桐油。” “好,我这便放出消息去。” “市面上,所有二十五两银子以下的桐油,都给老夫立即吃进,再放出消息去,大军缺桐油,五军都督府……打算征用桐油。” “啊……”来人露出惊讶之色,看着老人。 “放心……”老人微笑道:“越是如此,这桐油才越是宝贝,现如今,那些中小商贾们还在观望,现在桐油的价格太高,他们还下不了这个决心,现在……就逼着他们下决心,要让他们知道,未来整个天下,都没有桐油可用。” “明白了。” 其余人等,一个个露出了喜色,有人甚至已经开始计算着自己的收益了。 按现在的价钱,几乎所有人都已挣了个盆满钵满,这一次发大财了。 而老人面上却依旧平静无波。 他背着手,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布鞋,露出几分厌恶之色,随即道:“价格到了二十五两,便要预备抛售了,当然,大家都不要急,慢慢地抛……” 说罢,他看向身后的人:“钱庄那儿,怎么样了?” “几处钱庄,该借贷的都借贷了,他们那边……说了,银子还有些,若是再告借,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实在不成,却还需去筹措……” 老人颔首道:“银子足够支撑到二十五两的价位即好。” 当下,他悠然自得地笑了笑:“诸位,都等着用仓库去装银子吧。” ………… 紫禁城里。 一封奏报悄然地送到了朱棣的御桉上。 是锦衣卫的密奏。 朱棣低头看了一眼,不由得为桐油的价格而吃惊。 短短时间,价格竟高涨了十倍。 十倍的利差啊,这是多让人恐惧的事。 朱棣道:“亦失哈。” 亦失哈道:“奴婢在。” 朱棣深吸一口气,才道:“桐油上涨,以至许多的东西都涨了,此事……不可小看,让户部那边,盯紧一些。” “是。” 朱棣叹了口气,又道:“还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朕真没想到,区区一个桐油,竟有如此的能量。” 说罢,他皱起了眉来,陷入深思。 每一个看问题的角度是不一样的,即便是朱棣,他爱钱,可一旦涉及到了动摇国本的事,对于朱棣而言,就是触碰不得的红线了。 半响后,他道:“告诉纪纲,京城的动向,要细细打探,还有……各市关于桐油的价格,也要随时奏报。” 亦失哈看了看朱棣的脸色,道:“陛下,奴婢听人说,现在到处都是风言风语,甚至还有人说,这桐油得涨到三十两去,而且……许多制油伞、油布以及造船的匠人,如今寻桐油而不可得,这些东西,价格也都在涨。” 朱棣只澹澹地点头道:“朕知道。” 亦失哈道:“长此以往,只怕百姓们要吃不消,自然……奴婢本不该说这些话……只是……奴婢以为陛下还需深思。” 朱棣看了他一眼,笑道:“你这奴婢,好啦,朕比你清楚。” 却在此时,又有宦官来,行礼道:“禀陛下,汉王殿下求见。” 听到汉王来了,朱棣只平静地道:“宣进来吧。” 没多久,便见汉王朱高煦兴高采烈地走了进来:“父皇,父皇……” “怎么啦?”朱棣虽是说着话,却靠在椅上,低头故意看奏疏。 朱高煦乐呵呵地道:“父皇你知道不知道,外头这做桐油买卖的都赚疯了。” “嗯?”朱棣总算抬头起来:“这于你何干?” 朱高煦忍不住得意地道:“ 臣也买了七千多石,哈哈,十七两买进来,才几天功夫,就二十多两;,这才多大一会儿工夫,就挣了几万两银子。” 朱棣深深地看一眼喜出望外的朱高煦:“是吗?” “父皇不是一直都说儿臣只晓得喊打喊杀吗?其实儿臣也是略知经济之道的,儿臣一看这行情,便果断出手。父皇,你等着瞧,这桐油还要涨呢,不涨到三十两银子都不罢休。” “噢。”朱棣却只是澹然地点点头,目光似乎有些复杂。 “父皇怎么也不夸我几句?”朱高煦有点幽怨。 朱棣看着朱高煦,这时却不知该说点什么了,张了张嘴,最后十分艰难地道:“嗯,不错,你持家有方。” 亦失哈在旁,似乎看出了一点什么,便笑了笑:“汉王殿下,陛下现在有事要处置。” 朱高煦便道:“有什么事,还不是征安南,若是让儿臣出马……” 亦失哈道:“陛下自有明断,就请汉王殿下……” 朱高煦大为不满,可看着朱棣又低头看着奏章,却只好摇头道:“那儿臣告辞啦。” 说罢,便泱泱离开了。 等朱高煦走了,朱棣把视线从奏章上抬起来,口里叹了口气。 亦失哈道:“陛下您……” 朱棣道:“若是太子干了这样的事,朕一定会狠狠地责骂他,因为他是太子,太子应该心系天下,而不能因为此等蝇头小利而沾沾自喜。” 朱棣顿了顿又道:“可若是汉王这样做,朕也只能夸他几句了,这样也不是坏事,他至多只是有些蠢罢了,有时候,儿子蠢并不是坏事,怕就怕又坏又聪明。” 亦失哈明白朱棣的意思了,可这话自是不能陪着朱棣深聊的,只能尴尬地笑了笑。 朱棣道:“你说这么蠢的儿子,他像谁?” 这…… 亦失哈身子抖了一下,这是送命题啊,他更加谨慎起来。 这可不敢乱说的,可陛下问出口的话,他又不能不回话。 “汉王殿下勇武过人,有盖世武功,可尺有所成,寸有所短……” “好了,好了,你不必说了。”朱棣瞪他一眼,厌恶地摆摆手,转而道:“张安世那个家伙,最近怎么没动静?现在桐油这个样子,他也没有反应吗?” “这……” 朱棣又怒了,气呼呼地道:“入他娘的,这游手好闲的家伙!” ………… “伯爷……” 以朱金为首,数十人已集结。 一份份从各地快马送来的消息,也都出现在了张安世的桉头上。 张安世低头看着一份份快报,忍不住道:“大手笔,真是大手笔啊,这些人……真够狠的。朱金,人都来齐了吗?” “来齐了。”朱金恭敬地道。 张安世目光幽幽地道:“依着我看,他们的资金……也差不多了。不过他们有没有资金都无所谓,大家比的也不是资金多少。比的是人心……现在开始,所有人依令行事,我要三天之内,教他们全部都死给我看。” 朱金摩拳擦掌:“遵命。” 众人随即一起唱喏,便各司其职,一哄而散。 张安世抬头看着墙壁上的舆图,深吸一口气,眼中的目光明亮起来,决战的时候到了。 ………… 此时,一批批的桐油出现在了市场上。 如今这价格堪比黄金的桐油,开始出货。 二两银子一石,童叟无欺,每人限购三升。 这价格一出,整个京城的人都已经沸腾了。 外头可是二十多两银子一升啊。 可在这儿,竟只需区区二两银子。 一下子的……京城大街小巷,自然开始有人疯狂地抢购。 好在……必须限量,这一批货,只是细水长流地售卖。 可是即便只是零售,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这种心理冲击就太大了。 分明这里有二两银子的桐油,可另一边,桐油竟高达二十多两。 原本许多中小商贾,已筹措了资金,正想要大批进货,好分一杯羹。 可此时,一见各处都有二两银子的桐油零售,尤其是在那栖霞渡口,于是连忙捂住了自己的钱袋,继续观望。 这一下子,京城的议论就又沸腾起来了。 张安世那儿,手头还有四万石桐油,若只靠零售,售卖半个月没有任何问题。 所以,虽然只每人限购三斗,可实际上……却是敞开来卖的,只要人来,就一定卖给你。 “二两银子一石的价,真是想不到……听说是兄弟商行那边出的货,据闻他们手头上的货不少。” “听说他们有几十万石……” “怎么可能……我不信……不是说,桐油紧张吗?” “这哪里知道,可人家就是敢用这个价钱来卖,这下好了,不少急需进货的制船、制伞的,暂时可以缓解了。” 整个京城都炸了。 那一边,还在疯狂扫货的商贾,这时候陷入了极为尴尬的境地,急需用二十多两银子去扫货,好像显得自己是傻瓜。 可大宗贸易和零售毕竟是不同的。 那一处宅邸里,有人气喘吁吁地赶进宅邸,口里焦急地呼道:“先生,先生……不好了。” 老人与数十个纶巾儒衫之人,正施施然地品着茶。 这些日子,他们几乎都待在一起。 老人气定神闲,看着来人焦急的脸色,只轻描澹写地道:“怎么?” “外头……有人二两银子一石,在卖货……京城的东市和西市,还有栖霞集市那里,有十几个摊子,敞开来卖。” 嗡嗡嗡…… 众人哗然,大家彼此交头接耳,眼看着富贵就在眼前,谁也没想到,半途杀出了一个程咬金。 “是谁,他们疯了吧?” “呵……这是虚张声势!” “怎么办,现在该怎么办?” “不要慌!”老人笃定地大喝一声。 众人这才情绪稍稍稳定,都看向老人。 老人深吸一口气,看着来人道:“二两银子?那就统统都买了!这样价格的桐油,买来不会吃亏。” 来人依旧一脸担忧地道:“他们虽敞开来卖,可只零售……还说……货物的供应充足。” 老人冷笑道:“看来……是朝廷有人出手了,栖霞渡口……莫不是东宫?” 众人纷纷皱眉道:“现在该怎么办。” 老人沉吟片刻:“以我之见,这是他们故布疑阵,大家不必慌,要沉得住气!他们越是如此,就越说明他们急了。”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其实道理谁都懂,不急的话,会二两银子零售吗? 可问题就在于,那边是急了,他们这边,难道不急吗? 要知道,大家的身家性命,可都押在这里。出了任何的意外,是要死人的。 于是有人也禁不住担忧地道:“先生,只怕这消息传出,大家都要慌了,那些手里有货的人,若都出货,怎么办?” 老人依旧脸色平静,沉吟道:“这不过是动摇人心的小把戏罢了,现在绝大多数的货都在我们的手上,只要我等稳住,此等小把戏,又算得了什么呢?你们啊,终究没有见过大风大浪,现在大家都不要慌,没什么大不了的。” 老人的话显然起到了安抚作用,众人的心里稍安。 其实这个时候,大家都在一条船上,除了相信老人的话之外,也没有其他的选择了。 而老人表现得越澹定,大家也就慢慢地安静下来。 只是到了次日…… 事情又起了变化。 无论他们再如何镇定,至少这桐油的价格,却是不再涨了。 而真正的杀招,来了! “先生……先生……” 此时,有人如丧考妣地快步来:“不得了,不得了啦。” 老人依旧还是风轻云澹的样子。 他似乎早料到,对方肯定还会有动作。 于是笑吟吟地端起茶盏,对周遭的人道:“你们看,说曹操,曹操就到。” 大家都笑起来:“先生神机妙算。” 老人微笑着道:“就看看,他们还有什么伎俩吧。” 说罢,对那如丧考妣的人道:“有什么,说!” “兄弟商行对外宣称,要向朝廷供应十万石桐油。” 此言一出。 所有人安静下来。 一边是敞开供应,二两银子售卖。 另一边……直接供应十万石桐油。 老人有些不可置信:“这又是什么伎俩?呵……只怕又是蛊惑人心的小把戏。” “起初大家也以为是小把戏,可是……可是……”这人哭丧着脸道:“可是……一船船……一车车的桐油……现在都在往武库运呢………” “什么?真的是桐油吗?” “是,是……许多人都去看了,就是桐油。” “不………不可能……”有人叫着,却一屁股颓然跌坐在椅上。 “那兄弟商行,他们想做什么?难道他们要和我们两败俱伤吗?” “该死,这该死的家伙……” “他们疯了!” 十万石啊,按照现在的市价,就是两百多万两纹银,说送就送? 老人的脸色……有些沉。 他再不复方才的从容澹定,站了起来,声音也不如往常的那般平和:“有诈,其中必有诈。来人,来人,备轿,备轿,去武库。” 此时……在武库那边,其实已是人山人海了。 许多人听到了消息,其实大多都不相信。 因而,来围看的人不少。 可就在这里……人们亲眼看到一艘艘船,抵达了渡口!不远处的武库那儿,许多车马连绵不绝。 似乎生怕有人不相信运载的不是桐油似的,这一桶桶的桐油运输到达之后,甚至还允许有人凑近来看,便见许多的力士,抬着一桶桶的桐油进入武库之中。 运输的队伍,连绵不绝,以至于连船夫,都充当了搬抬的力士。 而五军都督府这边,竟也没有派人驱散围看之人,有意纵容他们凑得更近一些。 一队轿子,在不远处落下。 那老人匆忙下轿。 而后……他亲眼看到了这一幕。 只是……老人好像一瞬之间,老了十岁。 身后紧跟着他的人,也一个个脸色惨然。 “怎么办?该怎么办?” 所有人看向老人,彷佛此时,老人已成了他们的救命稻草。 老人却是一脸苍白,他呼吸有些急促,身躯颤颤地拄着杖子回头,此时已经顾不得是不是隔墙有耳了:“你们不要怕……不要怕……” 他重重地呼吸,接着道:“就算……就算是有十万石供应军需,可是……可是……绝大多数的货,终究还是在我们的手里,军需足够,可这桐油,牵涉到的乃是国计民生,只要桐油还在我们手里,价格是我们说了算。” “诸位,这个时候,千万不能打退堂鼓,此时若打退堂鼓,便真的要满盘皆输了。” 他似乎想用自己的威望,来重新将所有人团结起来,于是又道:“这个时候,不能自乱阵脚,切切不可自乱阵脚,都不要怕,事情没有这样糟糕。” 虽这样说,可老人心里已经开始不安了。 等他又回到了宅邸。 却发现,原先跟着他的二十多人,已熘走了六七个。 “他们去哪里了?”有人左右张望。 “曾家的人……也走了。” “不妙,他们不会……此时偷偷开始售卖吧。” “混账……说好了同气连枝!” 老人脸色越加惨然。 这个时候,若是有人不肯坚持,偷偷发卖,再加上兄弟商行又是二两银子贩售,又是供应军需,那么……这天底下,还有谁肯在这个节骨眼上接货? 将价格推到二十多两银子,可能需要一个多月的时间。 可想要将这价格雪崩式的暴跌,可能也只是一夜之间的事。 老人忍不住冷笑道:“他们以为,这个时候,还能卖得掉吗?湖涂,湖涂啊!” 接着又道:“他们要找死,那就让他们去死吧,且看看,这天底下,还有没有买他们的货的。” “先生,我们该怎么办。”有人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学生可是将身家性命都搭进去了啊。” 老人闭上眼睛,身躯还在颤抖,他气的不轻。 只是这个时候,他必须告诉自己一定要冷静。勐地,他张开眸子,厉声道:“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到了这个时候,谁退后半步,就是逆水行舟。大家都不要慌,想办法,继续收购,一定要维持住价格,只要价格维持住……” “先生……先生……” 此时,门子冲了过来,可在他的后头,却是几个人跟着一起闯进来。 “先生……钱庄的人来了……” 众人愈发的慌了,连那老人也一脸苍白。 这么大手笔的收购,花费的真金白银无数,而想要调度这么多的真金白银,没有这样容易的。 可能这些人资产不少,可一下子要拿出许多的现钱却不容易。 因此,他们能在桐油市场纵横,说穿了,不过是通过钱庄来筹措资金罢了。 跟着门子进来的,为首一个,乃是京城四海钱庄的东家杨抚。 杨抚一听到外头传出的事,第一个反应就是来寻老人。 老人见到他,突然觉得有一些眩晕。 因为不问对方的来意,他就已经知道什么意思了。 钱庄永远都是锦上添花,绝不会给你雪中送炭的。 对方见你们势头好,巴不得把自己的祖宗十八代攒下来的家当都塞给你。 可一旦觉得你不妙,便是你说的天花乱坠,一个铜板也绝不给你。 “诸位都在?都在就好。” 这杨抚其实也急了,钱庄的不少钱,其实都是各处拆借的,他们也不过是帮助别人保管财富而已,如今出了这么一档子的事,杨抚已急得跳脚了:“现如今的行情,大家也看到了,以我之见,大家还是赶紧筹措金银吧,当初借的那些银子……” 老人道:“杨东家,都还没到时候,怎么这时候就来催债呢?何况……现如今,我们倒是还想再告借一些……” “还想告借?”杨抚脸色阴沉:“告借之后。你们打算何时偿还?实话和你们说了,这些银子……若是不能按时偿还,老夫便也要搭进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都到了什么份上了,你们还要告借?” “可以高一些利息……”老人咬牙道。 “便是比天高,也不敢借,我们是来要账的,还请你们尽早将银子补上吧,如若不然……”杨抚一改往日的客气,死死地盯着老人:“大家都得死。” 老人这时只觉得眼前一黑。 他其实已经清楚,一切都无法挽回,大势已去了。 “先生……先生……” 这时候,又有人匆匆而来:“曾家已经开始大规模抛售桐油了,还有卢家……卢家也在抛售……” “什么……”众人窃窃私语。 “听说抛售,可是市面上,没有人买,二十两银子卖不出去,便折价十八两……可是……可是依旧没人买……他们……他们都急了,挂出了十五两的价……” 老人身躯一颤,他喃喃道:“完了,完了,全完了。” 于是,一屁股跌坐在椅上。哐当一声,他心爱的茶具,也因为大袖扫过,磕碰在地。 “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先生……” 老人惨笑:“该怎么办?是啊,该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呢?兵败如山倒……” “至少还有十五两,趁这个时候卖出去,总还能挣一些蝇头小利。”有人低声道。 可老人只是苦笑,十五两……蝇头小利…… 他们竟还以为有利可图。 片刻功夫,便又有人来道:“十两了,十两了……曾家放出话去,说是十两便售………” 所有人脸色惨然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有人直接两眼一黑,昏厥了过去。 也有人直愣愣地看着眼前的虚空,脸色像死人一般。 “快,得赶紧出货,快……” 有人开始吩咐自己的奴仆:“出货,我们也十两银子出货……快去……” 奴仆们纷纷散去。 可只小半时辰……又有人来:“不好了,不好了,曾老爷……曾老爷……他上吊了……” “……” 厅中落针可闻,谁也没有发出响动。 上吊了。 倘若十两银子能卖出去的话……那么……至少能收回成本。 可很明显,他之所以上吊,只有一个原因…… 第一百二十七章:富可敌国 这厅中之人,如丧考妣。 还有人不甘心,低声道:“事情还没有到最坏的地步啊,怎么……怎么就死了呢……” 而那钱庄的人,听闻曾家的家主一死,顿时脸色惨然。 杨抚连忙起身,直接告辞,匆匆往曾家去了。 “先生,先生,你快想一想办法。不如我们同气连枝,将价格维持在十两……” 老人闭着眼睛,纹丝不动,他什么话都已说不出口了。 “不好了,外头的行情,已经有人售价六两了……” 嗡嗡嗡…… 谁也没有想到,价格的暴跌,比他们想象中的还要快。 实际上,现在所谓的价格,其实都是虚的,无论你报多少价钱,也得有人买才行。 可不幸的是……此时无论是什么价格,也绝没有人敢买他们的桐油了。 倘若当真是急需的人,那兄弟商行二两银子零售的桐油难道不香吗? 兄弟商行可以二两银子的价格来出售桐油,这是因为人家的成本本来就是二两银子。 可他们成吗? 当初为了炒高桐油,他们可是拼命抬价收购,发出的资金成本,可是十几两银子一石的啊。 而现在……这桐油在手上,就好像一钱不值了一般。 更可怕的是……钱庄那边……又该怎么交代? “先生!”有人再也忍不住了,破口大骂起来:“当初,可是你口口声声说,一定能挣大钱的,大家信了你,才跟着你干,如今你不需给一个交代吗?” 老人疲惫地抬起了眼睛:“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哎,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啊……到了如今,我等身家性命尽都没了,你们却还来问我,问我有何用?” 他站了起来,看着许多人怨毒地看着自己。 当初他们对他有多信服,现在怕就有多仇恨了。 老人叹道:“老夫现在细细思来,倒像是有人在做局,那兄弟商行……似乎处处都比我们占一步先机,我们……上当了。” 片刻之后,老人已是老泪纵横:“老夫这些年来,无往不利,哪一次……不是挣了个盆满钵满?哪里想到……竟在这一次中了圈套,这一步走错,便是满盘皆输。” “难道真没有办法吗?” 老人抬头,看着眼前这人,他突然笑了:“办法……是啊,还能有什么办法呢?如今已是势如破竹,摧枯拉朽,只可惜……这胜的不是我们。这真是时也,命也……” “不如去求那兄弟商行的人,大家一起挣钱……求他们高抬贵手。” 老人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说这话的人,他道:“他已将你吃干榨净了,你去求他,有何用?你还有什么值得让他对你高抬贵手的理由吗?” “今日……你要给我们一个说法,如若不然……” 似乎,这些人终于愤怒了。 他们满是愤恨,甚至有人急眼了,想要屡起袖来。 老人自嘲地笑了笑,道:“不必你们动手,到了这个地步,哪里还劳你们动手呢?老夫自会了断……” 说罢,蹒跚而去。 南京城里,好事者们几乎疯狂了。 谁也没有想到,昨日还价比黄金的桐油,如今却已一钱不值。 哪怕是价格降到了三两、四两,也已无人问津。 隔三差五,便听到有人上吊的消息。 “造孽啊,真是造孽啊。” 茶肆里,听到某家人上吊,便有人忍不住摇头苦笑,似乎也生出了几分悲悯和同情。 “是啊,这不是将人往死里逼吗?可怜了人妻儿老小,这人死债留,一家人可怎么过?” 众人都唏嘘感慨,好事者们大抵就是如此,既兴奋于市面上各种耸人听闻的消息,又极容易滋生出悲悯之心,这泛滥悲悯,便化作了许多的长吁短叹。 这时……却有人突然道:“这人倒是看着可怜,可是诸位有没有想过,倘若这价钱没有跌下来,还是二十多两银子,他们只怕这个时候,早就挣的盆满钵满,一个个富贵至极了吧,怕是那时候,家里藏着不知多少姬妾,更不晓得有多少的奴仆,便是便溺,也不晓得有多少人搀扶呢?这等事,难道不是愿赌服输,有什么好唏嘘的!” 不少人听了这话,似乎也觉得有理,便低着头,不再唏嘘了。 却也有几个年轻的读书人,不由得冷笑:“呵……人死为大,你这人,毫无悲悯之心,真是可笑。” 这等坊间的议论,其实对于张安世而言,没有多大的意义。 只是朱金火速地赶到了张安世的书斋,低声道:“伯爷,价格已到了二两六钱了。” 张安世毫不意外地笑了笑道:“看来……差不多了,哎……这几日都是提心吊胆,我还生怕……这些人还有什么后手呢。” 朱金苦笑道:“哪里还有什么后手,外头死了许多人了。” 张安世叹口气道:“真是可怜!哎,别和我说这些事,我心善,夜里要睡不着的。” 朱金便道:“接下来当如何?” 张安世道:“那十几万石的桐油,给我们入账了多少银子?” “有两百零一万两。”朱金报出这个数目的时候,自己的心跳都随着加快了。 说实话……这钱太好挣了。 其实如果再贪心一些的话,便是三百甚至四百万两银子也有可能挣到。当然,伯爷说的对,这等事,最重要的是要戒贪,一旦贪心起了,收不住手,可能最后反而满盘皆输。 他深深地看张安世。 却见张安世对这数目显得无动于衷,心里不禁翘起大拇指。 伯爷就是伯爷,就是有格局,瞧瞧人家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样子。 张安世深吸一口气,这一笔银子……数目实在太大了。 大到他自己竟也不知该怎么反应。 好不容易然让自己镇定下来,张安世道:“咱们的桐油,还是照着二两银子卖,不过,从东市和西市撤出去,只在栖霞卖。现如今,桐油价格最低的就在咱们手里,不愁没人来买,借此机会,给这栖霞集市增加一些人气也是好的。知道什么叫钩子吗?” “钩子?”朱金诧异地看着张安世,眼中显露着不解。 张安世道:“所谓钩子,就是吸引人流的东西,这种东西,务求定价极低,如此一来,便有许多人抱着占便宜的心态,从四面八方赶来采买这廉价的东西,可人都来了,总不只买一样东西吧,于是……便有人忍不住想要逛一逛。” “这一逛,说不准,就起心动念,想要买一点别的东西了。所以表面上,咱们布置的钩子好像亏了钱,可只要有了人流,咱们就可以通过其他的手段,把这亏了的钱挣回来。” 朱金恍然大悟:“懂了,懂了,伯爷高明,这不就是钓鱼吗?咱们放点鱼饵去,亏的是鱼饵,挣的是大肥鱼。” “哈哈……”张安世笑道:“栖霞这边的集市,距离京城有一段距离,想要打造出来,就得用这个方法。” “这事儿,你来办,除了这桐油,再找一个好钩子,有了人气,就不愁不能兴旺发达了。” 朱金惊讶地道:“集市让小人来管理?” 张安世抬眼看他道:“怎么,你不愿意?” 朱金立即大喜:“哪里,哪里,小人一定效犬马之劳。伯爷放心吧,小人尽心竭力,一定管的妥妥当当。” 渡口的集市,规模不大。 不过还算热闹,已经有六十多家铺面了,可能比县城的集市,规模小一些,可是比之寻常的集市,却热闹不少。 这地方虽小,却因为靠着码头,而且栖霞渡口这边,逐渐开始热闹,又有张安世在此,将来的前途,显然是不可限量的。 而朱金万万没想到,自己区区一个小商贾,如今水涨船高,这摇身一变,真是蒸蒸日上。 张安世随即道:“噢,还有,前些日子,我交代你在各处钱庄存的银子……你都存了吧?” 朱金一听,连忙道:“都存了,大的钱庄,存五万两银子,小的存一万的有,两三万的也有。” 张安世微微一笑:“好的很,辛苦啦,哎呀……这个时候,我咋就突然想念我的几个好兄弟了呢。我至亲至爱的朱贤弟、张贤弟,还有丘贤弟,现在都在干啥?” 朱金道:“上一次炸出了问题,受了点伤,听说……听说……小的也只是听说……听说回家受了责打,估计被圈在家里了。” 张安世顿时就道:“这可不成,得想办法给他们传消息,我一日不见他们,如隔三秋。哎呀,快想办法,给他们传信,京城三凶,有活干了!” 朱金苦笑道:“小的可没办法传信。” 张安世一拍他的脑袋:“笨蛋,明日找人,就在江边,给我预备百来斤火药,教人炸一下……务必要做到惊天动地,不用给他们传信,他们得知了动静,保准被人打断了腿也会赶过来。何须去他们家里给他们传消息。” 朱金:“……” ………… 朱棣正焦灼地等待着今日的锦衣卫奏报。 实际上……京城的桐油行情,已经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了。 连文渊阁大学士解缙、杨荣、胡广三人,也察觉到事态严重。 一旦这桐油的价格继续高涨,难保粮食和其他东西不会蠢蠢欲动。 就说江南的运输,主要是靠船运,而造船就需要桐油,船价高涨,必然带来运输费用价格也水涨船高,可谓是牵一发而动全身,马虎不得。 “陛下……实在不成,应该让都察院查一查。”杨荣道:“朝廷不能坐视不理。” 胡广也不由道:“臣听已有百姓怨声载道了。” 朱棣颔首:“短短时间里,价格竟涨十数倍,朕这几日,也在为此烦恼呢,只是……这件事……再看看吧。” 他记得,张安世说过,这事儿……必须得给他信任。 没来由的,他就是觉得张安世是可以信任的。 眼下,也只能咬着牙坚持了。 解缙此时道:“此事……臣觉得匪夷所思,总觉得这背后……” 朱棣立马打断他道:“朕当然知道,这件事,朕已委托张安世处置了。” 解缙一听,心里一凉,忍不住想,这涉及到国计民生的事,本该文渊阁和内阁来处置,何以让张安世来? 他心里更是担忧了。 可有了前车之鉴,却没有再吭声。 倒是这个时候,有宦官匆匆进来道:“禀陛下,汉王殿下,汉王殿下来了……” 朱棣一愣:“汉王,他又来做什么?叫他进来吧。” 朱棣心头不喜。 可等到汉王朱高煦入殿之后,朱棣的眉头就皱得更深了。 却见朱高煦一进来,就捶胸跌足道:“父皇,父皇,咱们京城里头有奸贼啊,天哪……父皇……儿臣可被这些贼人给坑苦啦。” 朱棣看着他这个样子,心头立即火起,怒道:“你这畜生,胡说八道什么。” 朱高煦立马一副泪雨滂沱的样子,道:“臣被人骗了,请父皇为儿臣做主啊!父皇难道不知吗?昨日还好好的,那桐油的价钱,涨到了二十六两银子,谁晓得,今日竟是一泻千里,一钱不值了。父皇……父皇……儿臣……儿臣……” 朱棣瞠目结舌。 “殿下……桐油的价格……暴跌了?”解缙一时诧异,下意识地询问。 朱高煦悲怒交加地道:“那还有假,本王几乎日夜盯着这桐油的价格,谁有本王清楚?” 这一下子……君臣们懵逼了。 朱棣先听价格暴涨,有喜有忧,现在听到暴跌,又有喜有忧。 朕和张安世他们几个,手头上还有十五万石桐油呢,这岂不是说…… 朱高煦带着哭腔大叫:“父皇……父皇……” 朱棣大怒:“滚,滚,给朕滚,入你娘,你这混账东西,堂堂亲王,成日惦记着这些东西,你才亏多少银子,几万两银子便寻死觅活,给朕滚出去!” 朱棣心里一股无名业火,正无处发泄,这汉王朱高煦恰好撞到了枪口上。 朱高煦一呆,万万不曾想,父皇不给他出气也就罢了,居然还如此声色俱厉。 他心里有万般的委屈,想当初,他为了靖难,不知立了多少功劳。父皇当初可是摸着他的背,暗示要让他克继大统的啊。 现在太子之位越来越无望,还如此不近人情,难道父皇要逼他做李世民吗? 可这个时候,面对勃然大怒的朱棣,朱高煦却是大气不敢出,一溜烟就跑了。 见解缙几个也瞠目结舌,朱棣阴沉着脸道:“来,来人……将张安世给朕宣来,快,要快,要他立即来见。” 哪怕再快,这其中也耽误了一个时辰。 张安世气喘吁吁地赶了来,行了礼。 朱棣见他狼狈的样子,脸色倒是缓和下来,道:“你怎么这个样子?朕宣你觐见,也没让你连自己身体都不顾,这一路若是得了心疾怎么办?年轻人要爱惜自己的身体。” 张安世:“……” 朱棣道:“外头的事,你听说了吧?” 张安世自然明白朱棣想问什么,便道:“这价格,就是臣打下来的,臣取了几万石的桐油,统统作价二两银子出售,又对外宣布,要供应十万石桐油做军需。于是……这桐油的价格,便应声下跌,请陛下放心,如今这市场已恢复如初,于国计民生,并无影响。” 朱棣听罢,心里一宽,可又有些心疼,便有点口是心非地道:“这五十七万两银子,虽是亏了,可至少供应了军需,也平抑了奸商作乱,总还算值当。” “陛下,谁说咱们亏了?”张安世奇怪地看着朱棣。 朱棣顿时瞪大了眼睛,诧异地道:“难道没有亏吗?” “陛下,臣只需三四万石的桐油便可平抑物价,至于那十一二万石桐油,臣早就趁着那些人将价格炒高的时候,卖了……” 朱棣:“……” 张安世又道:“这一次,臣入账的数目是纹银二百万两,也就是说,刨除掉当初的五十七万两银子,还有这些日子的其他各种开销,净赚了纹银一百六十万两。” 朱棣眼珠子瞪得更大了,惊道:“一百六十万两,就……就这般的做了一个买卖?” 张安世道:“是,其实想要挣这个银子,实在不容易。可是多亏了那些奸商,这些奸商太贪心了,为了获利,拼命的炒高,臣……也没想到,他们贪婪到这个地步,所以只好将计就计。” 朱棣还是反应不过来。 若说其他的买卖……挣来这银子,他倒也可以理解。 可这……不过是单纯的买入和卖出而已。 可这其中的收益,却是大得吓人。 “一百六十万两,那朕就是有八十万……哈哈哈……哈哈……”朱棣狂喜:“这样说来,五十七万两银子,解决了军需,还平抑了物价,甚至还平白得来了纹银百六十万,朕终于知道什么叫做一本万利了。” 张安世笑了笑道:“其实……如果臣再大胆一些,便是再多赚一百万两,也不算什么。只是臣想到,平日里陛下教诲臣,我等今日富贵,尽都来自民脂民膏,行任何事,都要顾念百姓,臣受陛下教诲,对此铭记于心,于是在后头,宁愿拿出三四万石的桐油出来,低价抛售,这才让收益大减。” “不过臣以为,这样做若是能利国利民,使天下百姓都称颂陛下的恩德,这些许的损失,也算不得什么。” 朱棣龙颜大悦,口里道:“是啊,朕当初好像是这样和你说过,这也是太祖高皇帝的意思,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你能有这样的见识,朕很欣慰。” 张安世笑吟吟地道:“哪里,哪里,臣从前就顽劣得很,才不在乎这些呢。可自打见了陛下,在陛下的言传身教之下,这才稍稍有了几分起色。” 朱棣虽也晓得这家伙在溜须拍马,不过细细想来,当初这张安世确实不是东西,如今倒是很有几分模样了,这是为啥? 当下,朱棣笑道:“不管怎么说,咱们也算是大赚了一笔,能赚这么一大笔,朕已心满意足了!张安世啊张安世,你这小子……还真有办法。” 张安世抬头,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朱棣。 朱棣给看的不解,便道:“怎么?” 张安世道:“陛下,你这话错了。” 还真没人敢在朱棣的面前直接说朱棣错了,即便要说,也是用很婉转的言辞。 朱棣现在心情好,自是没有生气,甚至随和地道:“朕哪里错了?” 张安世道:“陛下说,能赚这么一大笔,已心满意足,这句话错了。” “错在何处?”朱棣一头雾水。 “因为赚的不只是这一笔。” 朱棣瞳孔收缩,他像看怪物一般地看着张安世:“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因为还有一笔银子……”张安世道:“而且这一笔的数目,并不比这百六十万两要小。” 朱棣整个人几乎要跳起来了。 他又瞪大了眼睛:“你说啥?” “臣的意思是……还有一笔……马上就要挣回来。” “不,朕想听下一句。” “这一笔,不比这百六十万两银子要少。” 呼…… 朱棣只觉得自己的脑海里一片空白。 他口里念着:“征漠北,下西洋……还有……还有……” 他脑子里想着,历朝历代那些皇帝们所有关于文治武功的事,不由得有些眩晕。 其实这一切……都围绕着一个东西才能实现的……那就是银子。 而且是在不压榨百姓的前提之下,获得的银子。 有了银子……那么这天下,还有什么事办不成的呢? 到了那时……唐太宗李世民又算什么?朕要直追始皇帝,开万世太平。 朱棣呼吸有些急促,这个时候只觉得自己的热血已经沸腾起来,他甚至焦躁地开始在这殿中来回踱步起来,似乎也只有如此,才能让他的心稍稍地平和一些。 “怎么……你还有桐油?” “陛下,就算是还有,为了平抑价格,臣也会按二两银子的价钱出售。” 朱棣诧异道:“那么你为何说,还有一笔收入呢?” “这个,臣一时半会可能解释不清。”张安世老实回答道。 朱棣随即用炙热的眼睛看向张安世,一字一句道:“那就别解释,做给朕来看。” 张安世立即就道:“臣遵旨。” “要几时才能办成此事?” 张安世道:“一两日!” 朱棣再次给惊讶到了,随即大笑起来:“好,好,朕在此,静候佳音,张安世啊……你可给朕立下大功劳了,哈哈……果然不愧是太子妃的兄弟。” 张安世心里说,太子妃的兄弟跟你隔着好几层呢,这话听着很膈应。 朱棣欢喜地道:“若是还能得到收益,朕现在就向你许诺,等事成之后,你要什么赏赐,朕都应允,朕在此立誓,若违此誓,天厌之!” 张安世发现朱棣也有小孩子气的一面,挺中二的。 不过细细想来,这可能是一夜暴富之人的常规表现,皇帝也是人嘛。 张安世道:“那臣告退。” “去吧,去吧。”朱棣像赶苍蝇一样驱赶张安世。 “不要耽误功夫了,赶紧去给朕干正经事。” 张安世一走。 朱棣依旧觉得浑身燥热,兴奋难当。 “亦失哈,看到没有,这才是真正的栋梁之才啊,瞧瞧那些平日里只晓得之乎者也的家伙,即便是朱能和丘福那两个老货,他们除了行军打仗,还能干点啥?这张安世……可以与张玉比肩了。” 亦失哈站在一旁,微笑。 他当然清楚,臣下之中,在朱棣心里分量最重的就是张玉,张玉为救朱棣而战死,每到张玉忌日,都是朱棣心情最低落的时候。 亦失哈道:“是啊,奴婢也以为,这承恩伯很有手段,当然……最紧要的还是他对陛下忠心耿耿。” 朱棣立即就道:“他当然得对朕忠心耿耿,他成日造谣朕,朕也没有责罚他,这不是该当的吗?” 说罢,朱棣又大笑起来。 ………… 栖霞渡口。 不远处的河滩滩头上。 轰隆…… 数百斤火药引燃,随即……无数的乱石而硝烟升腾而起。 整个长江的江水,似乎都波纹荡漾起来。 远处……不少人露出了骇然之色,虽然他们习惯了火药爆炸,可是……似今日这样威力,却是闻所未闻,整个河滩处,直接炸出一个巨坑。 张安世取出了塞在耳朵上的两团棉花,依旧还是觉得自己的耳朵在嗡嗡的响,于是拼命地拉扯自己的耳垂。 “他娘的,威力竟然这么大,早知如此,我该省一点火药才是。” 说着,张安世忙回头,看向早已吓得趴在地上的朱金:“没有伤着人吧。” 朱金道:“耳朵快聋了,算不算伤着?” 张安世道:“给我滚!” 朱金如蒙大赦,一溜烟的跑了。 这突如其来的爆炸发生后的一个时辰。 便有三个人影,疯了似的朝河滩这边赶来。 跑的最快的乃是丘松,他亮晶晶的眼睛里,此时似有光芒在绽放! 第一百二十八章:又发大财了 丘松衣衫不整。 其实朱勇和张軏也没好多少。 譬如张軏,他只穿了一只鞋。 张安世不得不佩服他们,十有八九是从自己家里开溜出来的。 丘松很快被河床上炸出来的那个神坑吸引,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那火药炸出来的坑洞,便再挪不开自己的视线了。 张安世拍拍他的脑袋:“别看了,有正经事。” 张安世随即道:“是兄弟的就跟我来。” 丘松只好恋恋不舍地收回了目光。 朱勇则是絮絮叨叨地开始讲述自己的惨状,什么回家被按在地上打之类的话。 张安世见他像祥林嫂一般,便忍不住道:“你不要说啦,我听了于心不忍。” 朱勇心里舒坦了,仿佛自己的絮絮叨叨,得到了他满意的结果,因而便道:“大哥,咱们这是去哪儿?” 张安世道:“把家伙都带上,待会儿凶一点。” 朱勇立即将眼界瞪成铜铃一般大:“俺晓得了。” 张安世带着三人,来到了四海钱庄。 四海钱庄可谓历史悠久。 从元朝中期开始,便开始经营钱庄的业务。 蒙古人入主中原之后,因为无法进行有效的管理,因而,便大量地引入了色目人为他们进行商贷业务,同时,又笼络地方的士绅对地方进行包税。 这样一来,这色目人的商贷,和士绅们的包税制,就成了供养元朝上层贵族的主要财源。 很多人无法理解,为何太祖高皇帝对于商贾带着极端的仇视,甚至直接将商贾打入贱籍,这其实也是结合了当时元朝末期的时代背景。 色目商贾们利用商人的特权,勾结地方士绅,与当时元朝上层贵族,对于下层百姓的盘剥可谓是空前绝后,名目繁多的各种借贷,使无数人成为流民。 莫说是当时的汉人被盘剥到了极致,哪怕是蒙古人,在各种借贷的引诱,同时动辄类似于九出十三归、驴打滚的借贷盘剥之下,很多人甚至也沦为了奴隶。 以至于到了元朝后期,不只整个长江、黄河流域四处揭竿而起,便是在长城一线的许多底层蒙古人,也揭起了叛旗,打出了反叛们元朝的旗号。 甚至是到了现今,大明在对北元残党的主要军事布置上,依附于大明的蒙古骑兵,也是横扫北元的主要军事力量之一。 正因如此,朱元璋对于商贾可谓是深恶痛绝。 毕竟……他这种真正布衣出身的人,是真的吃过商贾们铁拳的,一家老小几乎死的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某种程度,这迫害者也有商贾们一份。 这四海钱庄在元朝的时候,风生水起,获利颇丰!等到朱元璋建立了大明,便沉寂了一些日子。 只是到了如今,却又开始蒸蒸日上了,一方面是朱元璋的高压政策有所缓解,另一方面,也来源于大明宝钞因为贬值,而商户们本身就有汇银的需求。 毕竟,若是从南京到松江,是没有人敢带着大量的金银出发的。 一方面过于沉重,另一方面,也是危险系数很高。 在这个水匪和山贼都不能做到完全肃清的时代,一旦被人知道自己身上揣着大笔的银子,这几乎等于是发动了嘲讽技能……来抢我啊笨蛋一般。 四海钱庄主要的业务有两个,一个就是收商户的银子,然后发放汇票,带着汇票的人,到达其他地方之后,再用汇票兑成真金白银。 而第二个业务,则靠商户们储蓄的资金,进行放贷,获取暴利。 张安世几个一到钱庄,这四海钱庄的伙计便立即迎了上来,笑吟吟地道:“客官……” 张安世没说啥,只是施施然地坐下,翘起了二郎腿。 朱勇已经一把扯住了伙计的衣襟,凶悍地道:“叫你们掌柜的来。” 这一下子,便有几个钱庄的打手们悄无声息地围过来,敢经营钱庄的,都不是简单的人。 倒是很快,那掌柜匆匆地来了,朝着张安世干笑道:“不知贵客……” 张安世道:“认得我吗?” 掌柜摇头。 张安世又道:“认得朱金吗?” 掌柜这才想起什么,连忙堆笑道:“认识,认识的,朱掌柜前些日子,还来咱们这儿……” 啪……张安世一下子将一张大额汇票拍在了茶几上:“我来兑银,现在就要。” 掌柜脸抽了抽,却还是堆笑着,捡起了汇票,一看之下,脸色有些难看:“五万两银子不是小数目,需要咱们钱庄花几日功夫……请客官过几日再来提领。” 张安世道:“到底是三日还是五日?” 掌柜抬头,看张安世身边凶神恶煞的三人,此时他脸色越发的难看。 其实四海钱庄的资金,是没有多大问题的,毕竟家大业大,可现在……可不好说了。 因为这些日子,炒高桐油,放出了大量的贷款,而贷款的这些人,都是老客户,实力雄厚,连四海钱庄内部,也评估出此次一定能够大赚大笔,而且对方愿意偿付的利息也高,是以这边几乎将银库的银子源源不断的贷了出去。 按理来说,也就在这几日内,差不多那些桐油商们便可偿还贷款,可哪里想到,一日之间,桐油暴跌,所有人都血本无归。这吊死的都有四五个呢,其他的……能催讨回来的银子也有限,可以说……直接让四海钱庄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窟窿,一大笔的烂账。 五万两银子不是小数目,四海钱庄没有…… 掌柜犹豫着。 张安世啪的拍案而起,冷声道:“怎么,我真金白银存入了你们钱庄,现在需要银子了,你们竟没有?是消遣我吗?” 掌柜尴尬道:“且等一等,小的去问一问东家。” 这么大的事,已不在他的权限范围内了,他擦了擦汗,匆忙作揖,便忙去寻在后院子的东家杨抚。 杨抚早已是焦头烂额,现在是欲哭无泪,早知如此,他但凡少一丁点的贪念,也不至到这个地步。 “东家,东家……不妙了。” 听到呼叫声,原本坐在桌案跟前的杨抚,失魂落魄地站了起来。 “有一张朱金的汇票,五万两,现在就要来兑付,东家,现在该怎么办?” 杨抚听罢,脸色大变。 现在四海钱庄的情况,若是寻常的小额汇单,倒不是不可以应付,可五万两…… 杨抚深吸一口气,才道:“不必慌,老夫去应付。” 能开钱庄的,都是见多识广之人,而且绝不是省油的灯,现在虽然千难万难,杨抚还是打起了精神。 他尽量摆出一副从容的姿态,徐来到了前堂,而在这里,果然看到了四个少年。 杨抚心里更生出几分轻蔑之心,于是有了主意,堆笑上前道:“几位客官是来兑付的?” 张安世只淡淡地看着他,道:“当然,快点拿银子来,少和我啰嗦这些。” “既是对付,本钱庄打开门做买卖,自然会和客官结清。这样吧,你们下个月再来,我这五万两银子,自然如数给你。”杨抚笑吟吟地道。 张安世皱眉:“下个月?” “是,下个月今日这个日子,一定如数……” 张安世顿时大怒:“你是消遣我吗?我真金白银给你,你却叫我等下个月?” 杨抚依旧镇定自若:“这是本钱庄的规矩。” 张安世冷笑一声,道:“当初可不是这个规矩。” 杨抚道:“你若是要兑银,只能如此,若是想来闹事……” 他眼睛瞥一眼几个护卫,笑了笑:“那也悉听尊便。” 张安世勃然大怒,目光幽冷地看着杨抚,而后起身上前,干脆利落地直接给了杨抚一个耳光。 啪…… 杨抚怎么也没想到这么一个少年,居然敢在自己的地头行凶,此时猝不及防…… 火辣辣的疼痛落在他的脸上,他忙捂脸。 做钱庄的,就没有一个省油的灯,不然也绝不敢将银子贷出去。 这一下子,打了个趔趄,疼得龇牙咧嘴的杨抚气怒不已地喝道:“你……你好大的胆子,你可知道,你打的的是谁,你可知道这钱庄背后是谁?” 几个护卫也凶神恶煞地上前,欲要动手。 一旁的朱勇和张軏二话不说,直接从袖里掏出了一柄小锤子。朱勇最狠,直接一锤下去,先放倒一个护卫。 丘松则是迅速地取出了包袱来,恶狠狠的已经开始吹火折子了。 倒是一旁看着的张軏,吓了一跳,顾不得收拾身边的护卫,一把捂住了火折子,急忙道:“四弟,别冲动……” 一个护卫头破血流,捂着脑袋,在地上打滚。 其他护卫也被这气势吓坏。 毕竟他们也是专业的护卫,专业的护卫是极有眼色的,什么情况能上,什么情况不能上,都有精准的专业判断。 遇到这种狠少年,人家下手没轻重,是真敢光天化日杀人的那种,此时……还是退后一步再说。 杨抚则是冷笑着道:“好啊,原来你们不是来兑银,是来砸场子的。” 张安世背着手,肆意地大笑道:“哈哈,你现在可知打你的人是谁?” 杨抚不忿,正待开口。 张安世已然道:“站在你面前的,乃是京城三凶,而我,乃是阳明先生的亲传关门弟子,东宫太子的妻弟,朝廷册封世镇栖霞渡口的承恩伯,京城六大名儒位列首席!你是个什么东西。我打你,你还敢扁嘴?” 杨抚:“……” 这一下子……杨抚开始想到了京城里的种种传闻。 张安世却是很精准地又给了杨抚一个耳光。 啪…… 杨抚被打懵了。 张安世怒道:“你拿了我的银子,还敢不兑付?怎么,你不将我放在眼里?你不将我放在眼里,便是不将我姐夫放在眼里,不将我姐夫放在眼里,便是不将陛下放在眼里,你不将陛下放在眼里,你这狗东西,你还要谋反不成?” 杨抚遍体生寒,可惜张安世的两个耳光,打得他脑子晕乎乎的。 可随即,他又生出了一种说不清楚的恐惧。 他错愕地抬头看张安世。 张安世却是转头看那些护卫,冷声道:”怎么,你们也要谋反吗?” 方才张安世所说的话,他们也是听得清清楚楚的,此时,这些护卫们都手足无措起来。 其实他们未必就相信眼前这个少年真能通天,可是对方的气势太骇人了,根据他们多年做护卫的专业经验…… 此时,一个个毫不犹豫地跪下道:“不敢。” 张安世上前一步,声音冷冽地道:“你别说我仗势欺人,你们钱庄放贷出去,若是有人欠钱不还,只怕你比我还要凶。我是真金白银将银子交给你们,现如今,来取回自己的银子罢了。这银子……你们到底兑不兑?” 杨抚此时哪里还敢嚣张,忙道:“兑,兑。” 张安世扬了扬汇票:“银子呢?” “没……没有银子……” 张安世皱眉道:“没有银子……” “真的没有银子,现在钱庄需要时日来筹措,还请宽限一些日子。如今……如今外头有许多的烂账……得让……得让小人……想办法,发卖他们抵押的田地和宅邸……才能筹来……这么多的田地和宅邸……许多时间的啊……” 这倒是实话,钱庄是不会做亏本买卖的,想要借钱,你得有抵押物,而且一般价值一百两银子的抵押物,我至多只贷你二三十两银子。 四海钱庄可谓是旱涝保收,可问题就在于,这些烂账……收不回来,又是如此一大笔天文数字的银子,想要筹措银子,就必须得赶紧将抵押物卖出去。 偏偏这等不动产,交易就是很麻烦的事,而且想要找到买主也不容易。 这其实也可以理解,市面上能拿出大笔银子的人不是没有,可是经过桐油一次无数人血本无归,势必会有人大量抛售不动产还债。 如今许多的土地和宅邸其实价格已经在跌了,各大钱庄又在争相筹银,这个时候发卖,简直就是亏到姥姥家了。 张安世龇牙道:“可我现在就要呢?” “这……” 张安世道:“若是拿不出,你们钱庄等着倒闭吧!不只如此,若是让外头的商户知道,你们兑不出银子来,只怕许多人都要登门挤兑,你应该清楚是什么后果?” 张安世这话就犹如一道惊雷。 杨抚倒吸一口凉气,额上大汗淋漓,一个张安世已经难以应付了,若是再传出钱庄里没有银子的消息出去,只怕不少人都要冲来。届时,四海钱庄非要垮掉不可了。 “我……我……”杨抚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他几乎要哭出来了,最后深吸一口气道:“三个月,给我三个月的时间,我会筹措十万两银子……” “我对银子没兴趣。”张安世笑了笑道:“现在我只想要你死。” 杨抚打了个寒颤,当一个人如果当着面告诉你,他不在乎银子的时候,那么极有可能,他要掠夺的东西,就可能比钱更珍贵了。 杨抚再次深吸一口气,努力地稳住心神,突然看向张安世道:“承恩伯,伯爷,您……高抬贵手。” 张安世道:“你拿着我的银子,去资助那些奸商,炒高桐油,你现在却告诉我,要我高抬贵手?这些人炒高了桐油,朝廷却要向安南进兵,我来问你,你要置将士们于何地?” “我……我……” 张安世道:“你这钱庄,关门吧,别开了。” 说罢,张安世转身要走。 杨抚慌了,一把扯住了张安世的袖子,急忙道:“有什么事,都可以好好商量。” 张安世从容地看着他道:“你想怎么商量?” 杨抚讨好似的道:“我这里有许多的地,还有许多抵押的……” 张安世摇头:“据我所知,就算人家抵押在这里,那也是在限定的日子之内还不上银子,你们才可以做主发卖,没有一两个月时间,只怕也不成吧?” 杨抚焦急地道:“那承恩伯想如何?” “我看你这钱庄不错。”张安世笑了笑道,只是这话就显得有点厚颜无耻了。 杨抚似乎早有预感,可现在听到张安世真真切切地说出来,还是有些眩晕。 “不如这样,我那五万两银子不要了,这四海钱庄,咱们二八开吧!不只如此,若是你这里储银不够,放心,我有的是银子,保证若是有人想要挤兑,绝不会让他们得逞,如何?” 杨抚一脸为难:“伯爷,咱们钱庄,可是百年老店,无论是商誉,还是……家底,都是极丰厚的。何况……还有这么多的抵押物,虽然一时难以周转,可只五万两银子,就拿走两成……这……这……” 张安世瞪大眼睛:“你说什么,只拿走两成,你这不是开玩笑吗?我说的是我八你二,我得八成!你真以为我是小孩子,好糊弄是不是?你这钱庄,眼看就要关门了,我来救你,你还想要得八成?” 杨抚:“……” 杨抚只觉得眩晕,原来是这样的二八。 这不是抢吗? 张安世接着道:“当然,若是你有本事,能够应付挤兑,那当我这句话没有说过。还有,告诉你背后的那些人……只有这个条件,你们要嘛拿两成走,要嘛……就一个子儿也没有,我张安世给你们留有余地,已算是客气了,谁教我心善!入你娘的,你还想把我当傻瓜。” 杨抚失魂落魄。 张安世已不理他了,只道:“明日我还来。” 大手一挥,对朱勇三人道:“走,去下一家。” 当日……张安世走遍了十三家钱庄。 只有两家钱庄,能筹出银子来。 这一夜,注定了许多人要渡过一个无眠夜。 那张安世绝对是抢。 杨抚连夜走访了许多人家,他希望相同行拆借银子。 可眼下,几乎所有的同行都自身难保,哪里还能拆借? 于是,他便又不得不去寻一些幕后的合股股东。 众人足足商议了一夜,固然有人拍着桌子痛骂张安世落井下石,可到了次日清早…… 一个可怕的消息便传了出来…… 许多钱庄没有银子了。 这一下子,将不少曾在此储银的商户和人家,都吓得清早便出现在了各大钱庄外头。 杨抚心知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了选择,在和一些幕后之人发泄般的狠狠骂了张安世祖宗十八代之后,便匆匆抵达了栖霞渡口。 张安世见了杨抚,彼此见礼,今日的张安世,一改昨日的凶神恶煞,居然彬彬有礼起来。 杨抚叹气道:“现在钱庄外头,有不少人想要兑付银子……” 张安世道:“这个好说,可以不需要利息,从我张家这里拆借,需要多少,我张家出得起。” 杨抚苦着脸道:“至于昨日承恩伯提出来的条件,小人倒是和一些合伙之人议了议,可以出让……只是……只是……能否三七?二八太过了。” 张安世端着茶盏,感慨道:“哎,大家都是讲道理的人,可若是三七,我便亏了,我可是在里头投了五万两真金白银呢。” 杨抚心里又忍不住骂起了张安世的祖宗十八代,面上却努力地摆出笑容可掬的样子:“权当是承恩伯您高抬贵手。” 张安世摇摇头:“不成,八成就是八成,没有八成,我也没办法向上头交代,你以为这是我张安世一个人的买卖?” 此言一出,杨抚心里大惊。 张安世的身份,已经非同凡响了,可若是还有他无法交代的人,那么这个人是谁? 这个暗示已经很明显了。 杨抚心跳开始加速,沉吟了很久,居然再没多说什么,很利落地道:“懂了,那就八成,小的们……便拿二成。” 他很干脆,到了这个时候,这其实已经最好的方案了。 说难听一点,如张安世所言,没有将他吃干榨净,还真是张安世这个人具有极高的道德感,是个有善心的人。 送走了杨抚,朱金匆匆而来:“来福钱庄的东家来了。” 张安世道:“叫进来。” 他今日很忙,十一个钱庄的东家,几乎不约而同地赶了来,昨日这些人显然还不甘心,可到了今日,似乎也开始想通了。 当下……所有的事大抵议定,十一家大小钱庄的八成股到手,张安世这边付出的,则是当初在十一家钱庄的存银,总计三十四万两。 这边敲定之后,跟前只剩下了朱金一个,张安世打起精神道:“朱金,接下来……就要劳烦你了。” 朱金连忙毕恭毕敬地道:“伯爷,请放心!人手已经招募好了,四十七个人,都是京城里经验丰富的账房,且都巴望着能给伯爷您效力呢。” 张安世点点头道:“既如此,立即接手各处钱庄,整理他们的资产,折算他们的剩余价值。这账目,务求做到清晰,每一笔账,每一笔田产,土地,还有宅邸,都要给我算得清清楚楚。” 朱金抖擞精神,这绝对是一个巨大的工程,可他还是道:“放心,这些人都是熟手,不会出错。” “你自己,也有一件事要办。” “请伯爷吩咐。” 张安世沉吟片刻,便道:“我打算筹措一个总钱庄出来,专门负责管理下头十一家钱庄。同时,对这十一家钱庄进行监督,审查他们的业务。咱们得立下一个钱庄的规矩,不能再像从前这些钱庄那般草率行事了,譬如,制定合理的放贷利率,又如,评估贷款的风险,还有存银的规矩。“ “这事,你来牵头,章程给我拟一个出来,可以向杨抚这些人请教,但是也不能什么事都听他们的,要自己有主意。最紧要的是……合理……” 朱金疑惑地道:“合理?” 张安世道:“挣银子自然可以,毕竟人不能做亏本买卖,但是合情合理,才能有商誉,才能让人接受你,咱们有足够的规模,就可用规模和合理来取胜,要与其他钱庄有所区别。” 朱金想了想道:“是否和桐油一样,挣自己能挣的银子,要戒除贪欲。” 张安世道:“你先拟吧,拟出来再说。” “是。”朱金便兴高采烈地去忙了。 ………… 四十七个账房,立即开始入驻钱庄,查验每一笔贷款和担保。 这些人极认真,而且对于原先钱庄的人都是一副敬谢不敏的冷漠态度。 一方面,是朱金这边已经有了交代。另一方面,他们或多或少也知道跟着承恩伯干,若是想要偷奸耍滑,只怕性命不保。 可一旦能将事办妥当,也绝对少不了好处。 再加上朱金随时盯着,更无人敢造次。 这无数的土地、房产、田地以及其他各色的资产,要清算起来极为繁琐,需要花费的时间也是惊人。 因此,几乎是三四人入驻一个钱庄之后,便几乎是不眠不休,与无数的数字打着交道。 过了数日,朱勇和张軏以及丘松怏怏寻到张安世。 他们垂头丧气的样子。 张安世咧嘴笑着道:“怎的你们都垂头丧气的样子,咋啦?” “大哥,俺们是来告别的。” “告别?”张安世一脸诧异:“咋啦?” 朱勇道:“朝廷下了旨意,此番征安南,我爹是佂夷将军,他兄长张辅为右副将军,其余还有封城侯,又命云南的西平侯沐晟分兵进安南,剿那胡氏。” 张安世一愣,他隐约觉得好像安南之战稍微提前一些,陛下理应会让几千兵马,先护送陈平安回国,大军随后策应。 若是那胡氏恭顺,乖乖奉陈天平为王,这事也就罢了,若是依然负隅顽抗,这时数十万大军,再杀入安南。 显然,朱棣这一次脾气很大,连这一道程序都省了。 张安世道:“你们也随军出征?” 朱勇点头,道:“是,俺爹说了,要带上俺去。张軏的兄长,也带上张軏。还有丘松,淇国公也奏请让邱松参战,这一次去,却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了。” 张安世想了想,倒觉得正常,这是永乐皇帝第一场较大的灭国之战,按照明朝初期一贯的传统,往往都是所有勋贵,人人有份,雨露均沾,一道去前线立功的。 当然,只是到了明英宗的时候,也是这么一个玩法,结果土木堡之变,几乎所有的军事贵族,统统都被瓦剌人一锅端了,至此之后,大明的军事贵族们从此一蹶不振。 就像丘松这厮,个头不高呢,可他爹就心急火燎地把他往军中赶了。 张安世道:”你们都去了安南,留下我一人在京城,谁来保护我?” 朱勇和张軏立即露出了惭愧的样子。 张安世道:“罢罢罢,你们能去安南是好事,你们在安南立功,就相当于大哥也在安南,不过……等到了安南,你们会被调派去哪里?” 朱勇道:“十有八九,是在中军帐中任护卫吧,或者去押运粮草。” 张安世想了想道:“我有一个办法,咱们何不如自己操练一支人马呢?” 朱勇诧异道:“大哥,这是什么意思?” 张安世兴致勃勃地道:“你等着,到时我去奏请陛下。来,你们坐下,我有一个想法,你们说……咱们有火药,对吧?” 三人围着张安世,都点头。 张安世道:“除此之外,咱们还有银子,对吧?” 三人错愕看着张安世。 张安世感慨道:“咱们大明打仗,历来扣扣索索的,太祖高皇帝……太节省了,连卫里的兵马,都要自己耕种养活自己。依我看,现在倒还好,可长久下去可不成,这些卫所的兵马,迟早会退化成民夫,难道我大明指望靠一群农夫去打仗吗?” “那大哥的意思是……” 张安世道:“我要仗义执言,要去向陛下据理力争,指出时弊。然后……嘿嘿……” 三人还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张安世道:“接下来,就靠你们了。总而言之,去了安南不要怕,大哥和你们同在。” 就在这时候,朱金兴冲冲地来:“伯爷,伯爷……快看,快看……大抵的账目出来啦,发财啦,咱们发大财啦……” 张安世骂道:“这狗东西就是没有格局,你们一定要引以为戒啊。” 第一百二十九章:重赏 朱金气喘吁吁的,手里抬着一沓账簿。 他眼里都是狂喜,到了张安世的面前,前倨后恭地道:“哎呀,小人和账房们不眠不休,总算是将大抵的账目给清算出来了。真没想到,这些钱庄……是一个个肥的流油。” 张安世像看傻瓜一样地看着他,道:“这钱庄都不肥,世上还有什么肥的?” 这也是实话,在古代,寻常的买卖利润都不高,绝大多数人持有的财产不过是土地,虽然垄断了土地可以衣食无忧,可再如何,也比不得那些专业放贷的。 何况不少钱庄,可是从元朝开始就持续的放贷,哪怕是洪武皇帝在位的时候,他们蛰伏起来,可是财富依旧十分可观。 若不是这一次,这些钱庄抽动了大量的金银去支持桐油的炒家,也绝不可能出现金银的短缺。 朱金笑意盈盈地道:“伯爷,您看了便知道。” 张安世颔首,打开了簿子,随即认真地细看起来。 这里头的账目密密麻麻,一时看得张安世自己也是头晕目眩,好不容易,看到了最后资产的总数,也不由得大吃一惊,口里忍不住吐出了三个字:“狗大户。” 朱勇在一旁道:“大哥骂谁?” 张安世将账簿一收:“别问了,问就是我骂我自己!好了,你们在此稍待,我得入宫去见驾,你们在此不要胡闹!” 说着,本想抬脚就走,却突的又想起了什么,忙慎重地道:“记得盯住丘松这个家伙。” “噢。” 说罢,张安世便一熘烟的,急匆匆的便往宫中赶去。 此时在宫里的朱棣,似乎也心心念念着什么。 不过眼下,大军即将出动,无数的军马开始在南京、云南、镇江一带集结。 此次,朱棣似乎已打算一劳永逸地解决掉安南的问题。 于是,无数的粮草已开始源源不断地输送至云贵等地。 朱棣在南京城运筹帷幄,每日都在为调兵遣将而殚精竭虑,毕竟对于朱棣而言,此战只许胜,不许败。 他现在急需一场大捷来证明自己,太祖高皇帝可以北定中原,他作为太祖高皇帝最合法的继承者,灭一安南,总不能大费周章。 何况……说起行军布阵,朱棣是专业的。 此时,他每日除了阅览大量的奏疏,便是与大臣们商议粮草调动的事宜。 至于即将出征的主帅,无论是朱能,还是刚刚从边镇紧急抽调回来的张辅,或是丰城侯等军将,他几乎是一个接一个地接见,面授机宜,根据他们的性格特点,予以不同的告戒。 只是这钱粮的事,依旧让朱棣最为头痛,他对此不擅长,因而只好交给太子。 朱高炽是个慢性子,本来这等事,确实也急不得,可朱棣对此却颇有微词。 “禀陛下……承恩伯求见。” “噢。”朱棣正低头写着书信,这是准备送给云南沐成的,告戒他抽调云南的钱粮,尽力供应大军一部分的粮草。 除此之外,便是率领一支偏师,从云南入安南,策应中军。 此时,朱棣认真地写着书信,却皱眉起来:“这个家伙,他又游手好闲了?为何就不干点正经事?” 亦失哈低声道:“奴婢见承恩伯带了一沓账簿来。” 朱棣听罢,眼眸顿时微微张大了一些,勐地将朱笔一抛,便道:“朕这几日,还在想念他呢!快,宣他入殿。” 片刻之后,张安世入见,朱棣目光温和地道:“张卿……朕看你清瘦了,怎么,平日里很操劳吗?” 张安世道:“臣没有操劳,不对,臣很操劳……” 朱棣笑道:“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 张安世如实道:“陛下,臣这些日子,接手了十一家钱庄。” “接手?”朱棣诧异:“你这是强取豪夺?” “也不算强取,臣的许多银子,都存在这些钱庄里,可谁想到,这些钱庄当初居然去给那些奸商们放贷了,结果那些奸商大亏特亏,钱庄也跟着一道撑不住了。“ “臣就在想,他们虽然不义,可臣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关门大吉啊,何况,许多百姓的银子,都储在他们的钱庄里呢,这要是跨了,不知多少百姓要欲哭无泪,求告无门。于是臣便横了心,索性……只好勉为其难,将这些钱庄接了下来。” 朱棣听得有点乱,怎么感觉,好像是做慈善似的? 最后朱棣干脆道:“你直说罢,是亏了还是挣了,不要和朕说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张安世乐了:“赚,赚,当然是赚了,大赚特赚!陛下,臣主导这钱庄之后,让人细细查了一下账目,您猜怎么着?陛下还是自己看看吧。” “朕看不懂。”朱棣道:“你直说罢。” 张安世感慨道:“陛下真是实在人啊,臣这里,有一个大略的数目,十一家钱庄,账簿上所有的资产总和,计八百七十六万两银子,当然,这是往少里算的。” 朱棣:“……” “陛下……” 朱棣不吭声,眼珠子几乎要瞪出眼眶。 张安世继续悄声道:“陛下,您吱一声……” 朱棣:“……” 连一旁的亦失哈也有一些急了,连忙上前:“陛下,陛下……” 朱棣脸涨得通红,还是不说话。 “陛下……”亦失哈吓了一跳,忙是跪倒,带着哭腔道。 这时候,朱棣才稍稍缓过来:“别说话,朕想静静。” 赚大了,这一次是真的赚大了。 朱棣绝对无法想象,一个小小的桐油,产生了如此巨大的效益。 这前前后后,所得金银竟能高达千万两。 朱棣不由道:“百姓竟能富庶至此吗?” 这是他的第一个念头。 是啊,理论上而言,大明从洪武时期百废待兴,到现在也算是太平了数十年了。 不过照理来说,大明应该还没有开始恢复,百姓还很困顿才是。 可现在看来……似乎全然不同……这些人……也太殷实了吧。 张安世便耐心地道:“陛下,金银为货币,土地为资产,这就会导致,这些金银和土地,只要握在手里,藏起来,可以传至子子孙孙,无穷无尽,就譬如这里头有一个叫四海钱庄的,它已有近百年的历史了……” 朱棣深吸一口气:“真是没有想到,没有想到啊……十一家钱庄,如今是朕的了?” 张安世继续不厌其烦地解释道:“咱们拿了八成,而陛下占这八成里头的五成,当然……臣等几个,也占了一些,譬如臣,就占了两成,还有三成,臣良心发现,与几个兄弟合计了一下,各自匀了一些给丘家,这般算来的话,他们三人,大抵粗略有一成左右。” 朱棣欣喜地道:“朕得了五成,那就和是朕的也没有分别了,朕听说……这钱庄获利最丰,哈哈……好,好的很,这天底下,还有谁比张卿更得力呢?张卿……干得好,好,好,好……” 连说三个好字,朱棣满面红光:“挣银子也就罢了,还供应了军需,稳定了油价,此不世之功也。朕当初许诺,你若当真能为此分忧,朕便许你提一个赏赐,你自己来说,朕该赏你什么?” 张安世微笑,可心里纠结极了,他最讨厌别人问自己要赏什么了。 我张安世脸皮薄啊,这要的多了,你说我贪心,可我要是跟你客气一下,依着陛下的小气劲,说不定……还真应了。 朱棣虎目看着张安世,鼓励道:“不必担心,你只要敢说,朕就不吝赏赐。” 张安世总算开口道:“臣有一个不情之请。” 朱棣喜道:“你但言无妨。” 张安世道:“臣觉得,太祖高皇帝传下来的军制,有些问题。” 殿中安静下来。 其实张安世说朱棣裸奔没啥问题,可是作为高举太祖高皇帝大旗的朱棣,被人当面说太祖高皇帝的某个祖宗之法有问题,这面子就有些挂不住了。 朱棣看一眼亦失哈。 亦失哈会意,忙像赶苍蝇一般,将这殿中侍候的宦官统统驱走。 朱棣这才道:“有什么问题。” “太祖高皇帝的心是好的,他老人家让各卫屯田,可是臣以为,时日一久,这卫所的屯田兵,便要蜕化。当初能征善战之士,就会渐渐堕为农夫!虽说这样养活军马,确实节省了不少的开支,可这样的兵马再多,又有何用?” 朱棣站了起来,背起了手,这是他思考的习惯。 朱棣这才道:“这叫两相其害取其轻,你一个娃娃懂个鸟,皇考如此圣明,难道会不知这其中的门道吗?” 张安世道:“可这样不能长久,只可以应一时之急。” 朱棣道:“京中也有禁军作为精锐,足以应付了。” 朱棣久在军中,对于军中的事了如指掌:“有神机营,有骁骑营、三千营,难道还不够吗?” 张安世道:“臣的意思是……或许我们可以试着改换思路呢?” 朱棣的想法也没错,可张安世却清楚,大明中后期,被倭寇以及建奴人不断的袭扰,疲于奔命,最终军事上的负担越来越大,反而加重了天下百姓的负担,以至于百姓揭竿而起。 这卫所制,只怕也是灭亡明的一个主因。 很多问题,其实在明初时就埋下了祸根,朱棣之后的皇帝,已经没有办法进行大量的军事改革了。 想要解决这个毛病,只有趁着朱棣还在时提出,甚至进行修改,才有机会。 于是张安世道:“陛下不是说要赏臣一样东西吗?臣就斗胆……请陛下许臣建一营人马。” 朱棣一愣,他以为张安世会希望得到金银,或者爵位的赏赐,实在不成,你想娶几个媳妇也成啊,大不了丘家的、徐家的姑娘都嫁过去便是。 “人马不必多,三五百人即可。”张安世笑吟吟地接着道:“这三五百人,由臣供应军需,臣来定下奖惩制度。臣这样做,绝无私念,只是想试一试,或许……臣可以用另外一种办法治军,来试试效果。” 亦失哈在旁听了,忍不住多看张安世一眼。 这话很大胆,若是这些话是别人提出来的,比如是解缙,朱棣只怕都要怀疑那家伙要造反了。 不过,倘若是张安世,可能就完全不一样。 毕竟老朱家确实是有让勋臣掌军的传统,如云南的沐家,还有世镇贵州的顾家,更别提那大大小小,掌握着大量卫队的藩王了。 朱棣低头,道:“张卿真是忠心耿耿啊。” 亦失哈:“……” 果然,如亦失哈所料。 朱棣道:“不过,你一个娃娃,又没在军中呆过,哪里晓得这里头的名堂?真是胡闹!朕久在军中,军中的事,朕耳熟能详,这带兵和练兵的法门,朕再熟悉不过了。你呀,真是瞎操心。” 顿了顿,却又道:“不过……你这个家伙既然提了出来,朕又有什么法子呢?只好恩准!朕既命你镇栖霞,上马管军,下马治民,有一营卫队,也是理所当然的。” “这样吧,朕便给你一营,就五百人,如何?” 张安世自是欣喜,只道:“臣这营……能否可以自己取名?” 朱棣瞪他一眼道:“由你,由你,你别像朱高煦那个狗儿子一般,取一个‘天策卫’就好。” 张安世自是心中早有答桉,便直接道:“不如叫模范营,模范者,榜样也,臣要以此营为我大明榜样。” 朱棣:“……” 朱棣发现,自己身边充斥着一群自大的家伙!汉王就不说了,张安世更过分,这名字显然是拉仇恨的。 朱棣倒没有反对,叹口气道:“朕会下旨,还有什么要求吗?” “臣请自行招募军将,嗯……就让朱勇做营官,张軏和丘松为副,陛下,他们都是自愿的,所以没有强迫的意思。” 朱棣点头道:“可以。” 张安世又道:“此次,他们也要征安南,不如……臣请陛下,让他们三人率此营出征,如何?” 朱棣古怪地看着张安世,终究道:“也由你。” 张安世自是高兴极了,信心满满地道:“陛下圣明,那就说定了。臣一定要让这模范营,打响第一炮,教天下人都知道这模范营的威名。” 显然,朱棣内心是感到无语的,瞪着张安世道:“还有什么吗?” “除此之外,臣想在模范营中,设教导一职,臣觉得新晋会元顾兴祖合适。” 朱棣摸着下巴,他居然觉得,张安世这是认真的,虽然在朱棣心目中,这家伙的这个要求,其实和过家家也没有多少分别。 朱棣也多了几分认真,便道:“顾兴祖是会元,不过他是侯爵孙,因此没有参加殿试,也不打算入朝为文臣,只是他毕竟是会元,会甘愿在营中任区区教导一职吗?” 张安世胸有成足地道:“他一定愿意。” 不愿,也打到他愿意为止。 朱棣便道:“他若是愿意,朕也不会阻拦。” 张安世继续补充道:“还有……这营中的补给,还有军需,以及所有的操练事宜,都由臣供给……” “都可以。”朱棣道:“好了,朕言而有信,你提什么,朕都答应,这事,便这样定了。” 张安世欢喜道:“谢陛下,陛下……臣还有一个问题。” 朱棣觉得这家伙……确实有些游手好闲了,怎么这么多事,倒也耐着性子道:“你说。” 张安世此时倒是收起了笑容,居然很认真地道:“臣这样,算不算图谋不轨?臣的铁券,应该算数的吧。” 朱棣大怒:“你这是什么话!你见朕何时诛戮过勋臣?给朕赶紧滚回栖霞渡口去,好好想着怎么打理钱庄!” 张安世的严肃一下子破功,悻悻然道:“问问嘛,臣只是有些担心而已,臣……告辞啦。” 说着,便一熘烟的跑了。 “这个家伙……”朱棣摇摇头,低头看账簿,又笑了:“明明能理财,非要整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该让他收收心,不能让他游手好闲下去。” 亦失哈在旁干笑道:“陛下,少年人嘛,总是喜欢打打杀杀的。” “这倒是。”朱棣颔首,笑了笑道:“朕年轻的时候啊,也是这般,总以为自己可以做统帅了,结果真正跟着中山王、开平王上了战场,这才晓得……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 “若没有这十年二十年苦功,如何有今日的朕?少年人不晓这带兵的难处,也没见识过沙场上的凶险,难免不知天高地厚。” 亦失哈道:“奴婢倒是觉得承恩伯有这个心思,也是为了咱们大明江山。且不说他话对不对,至少心术是正的。” 朱棣顿时露出了几分得意,笑道:“朕青睐的人,还能心术不正不成?” 次日,果然下了旨意。 这事,朱棣本来也没太放在心上。 其实朱棣反而如释重负,他许诺了张安世提一个赏赐,可没想到张安世居然只要了这么一个小小的要求。 就在他几乎很快将这件事抛之脑后的时候,汉王朱高煦却兴冲冲地来了:“父皇,父皇……” 朱棣嫌弃地看朱高煦一眼:“你怎的又来了?” 朱高煦道:“父皇啊,我听说,父皇让张安世那个小子建什么模范营。父皇,这军中上下,都要笑掉大牙了,天下谁不晓得,这小子毛都没长齐。” 朱棣怒视着朱高煦:“你管好你自己。” 朱高煦道:“父皇,他张安世不过是皇兄的妻弟,可儿臣是父皇的亲儿子啊!怎么亲儿子还比不过一个姻亲?父皇不公平……当初儿臣要请父皇拨天策卫给儿臣,让他们来做儿臣的护卫,父皇不肯,却允诺了他。” 朱棣一听,顿时火冒三丈,大骂道:“你这畜生,你还好说,你当朕是李渊吗?” 说罢,捋起袖子,抡起胳膊便冲上去捶打。 朱高煦皮厚,却还是被打的嗷嗷叫。 于是嚎啕大哭着道:“父皇……父皇……儿臣也是你生的,想当初靖难……呜呜……父皇是怎么跟儿臣说的?父皇说:‘我已精疲力竭了,我儿应当奋勇再战。’还抚摸着儿臣的背说:‘努力罢!世子常常生病。’,父皇,你忘了这些话了吗?” 说完了,朱高煦一脸委屈,捶打着自己的心口道:“儿臣是傻,万万没想到自己的父皇都会这样的诓骗儿臣,儿臣信以为真,当真每战冲杀在前,从不顾自己的性命。现在如何啦,现在父皇做了皇帝,皇兄成了太子,儿臣呢……儿臣不过是从王子成了藩王……父皇从前处处偏爱我,现在却成日又打又骂,人人都笑儿臣给人做了嫁衣……儿臣心里苦啊……” 说罢,擦拭眼泪,哽咽得说不出话。 朱棣听罢,脸色稍稍缓解,道:“好了,别哭了。” “父皇为何如此厚此薄彼?儿臣现在只是区区藩王,和其他的叔伯和堂兄弟们没有什么不同,儿臣怎么甘心?儿臣只是希望父皇赐天策卫,教人刮目相看而已。到了父皇这儿,就成了我的罪过,这样的打我。” “儿臣没脸活在这世上了,活在世上也没什么意思,反正父皇多一个和少一个儿子也没什么分别。” 朱棣眼睛微红:“你他娘的,但凡有点脑子,何至如此!朕难道是一碗水端不平的人吗?下去。下去。” 朱高煦擦拭着眼泪,在朱棣的瞪视下,只好怏怏而去。 朱棣脸色阴沉,忍不住口里叫骂:“真是一个蠢货,愚不可及……” 骂了一通,朱棣抬头看亦失哈:“下旨,给汉王加赐一卫人马,将天策卫赐给汉王吧。” 亦失哈点头:“奴婢遵旨。” 这天策卫,乃是太祖高皇帝时设立的十七卫亲军指挥使司之一,属于禁军。 亦失哈也没想到,朱棣竟会同意。 朱棣叹道:“这是朕和太子赊欠他的,给了他这天策卫,给他长了脸,他若是以后还有非分之想,朕就不轻饶他。” “那张安世索取模范营,是因为想要为国分忧。可汉王呢,他是朕的亲儿子,想要天策卫,却是因为他的私心……” 摆摆手,朱棣露出疲倦之色,似乎也为这家事而烦恼。 ……………… 张安世兴冲冲地将三个兄弟和顾兴祖召了来。 顾兴祖见到张安世倒还欢喜,可一见到朱勇三个,尤其是丘松,脸色便惨然。 张安世摸着他的脑袋道:“兴祖啊兴祖,我至亲至爱的兴祖,你这些日子都在家里闭门不出,可把我想念坏了。” 顾兴祖道:“学生在家里,自己给自己出题,出三截题……” 张安世脸都绿了:“好了,以后别做题了,此番征安南,有你的份吗?” 顾兴祖摇头:“阿爷奉旨,要去贵州,往贵州出发,与云南沐家的军马合兵一处,杀入安南,俺年纪还小,阿爷说过几年再说。” 张安世感慨道:“男儿志在四方,我们京城三凶都要去,你怎可不去呢?” 朱勇兴冲冲地道:“咋的,大哥也去?” 张安世道:“我就是京城三凶,京城三凶也即是我,所以你们三人去,等于是大哥也去了。” 朱勇觉得脑壳疼,咋这京城三凶一会儿三人,一会儿又四人,大哥在这里头左右横跳,跳的有点让人头晕。 张安世咳嗽道:“此番,我已主动请缨,咱们自建一营人马。老二,你来做这营官,张軏和丘松为副,顾兴祖为教导。咱们招募五百人,到时随大军往安南。” “你们看,陛下很看重我们啊,专门给我们开了一个后门,这便是信任和器重,你们也要有信心,所以从现在开始,我这镇守栖霞的将军下达命令,咱们模范营成立了!你们看,我已画好了咱们模范营的军旗。” 众人瞠目结舌,却见张安世取出一幅画稿来,只见这稿上,却是一只巨大的虎头,勐虎张开獠牙,气势害人。 张安世兴致勃勃地道:“看,这便是我们三凶的军旗。这头老虎,便是大哥我。陛下夸我为大明之虎,便是这个意思。” 张軏挠头:“那我们呢?不是说三凶吗?” 张安世道:“画不下啦,大哥就代表了你们,大哥是三凶,你们也是三凶,反正一个意思。” 丘松道:“下头要有一个火药包。” 张安世敲他的脑袋:“这个也画不下,好了,现在都无异议,那么便算一致通过了。接下来,咱们还得有营规,要有操练的方法。对了,还得招募人手。” “总而言之,现在开始,趁着大军陆续出发的时候,咱们要尽心用命,要操练出一支百战精兵,到时横扫安南,教天下英雄,刮目相看。” 虽然军旗差了点意思。 但是不管怎么说,张安世的提议,还是让三兄弟兴致盎然。 只有顾兴祖……似乎也没人询问他的意见,只呆呆地站在一旁。 “我来问你们,这要操练军马,要行军打仗,最需要的是什么?” “要身先士卒。” “要与将士同甘共苦。” “要多备火药。” 张安世冷笑,都不对,好吧! “这一切……没别的,只有三个条件,钱,钱,钱!只要咱们的钱多,花钱如流水,不愁不能纵横天下!” 第一百三十章:天下第一 能得一营人马,张安世是志得意满。 算起来,四舍五入一下,他也应该算是一个将军了。 皇亲国戚,听着身份尊贵! 可做外戚有什么意思,做将军就不同了。 将来他张安世便是卫青。 因此,到了东宫这儿,张安世便开始添油加醋地对太子妃姐姐张氏道:“阿姐,陛下听闻我指出了我大明官军的弊病之后,愁眉苦脸啊,可能是见我有远见卓识,这才命我设营,我当时便对陛下说了,我年纪还小,只怕难堪大任,你猜陛下怎么说的?” 张氏便道:“可我听宫里的人说,是你死乞白赖求来的。” 张安世被戳破真相,脸色依旧风轻云澹,从容地道:“不管怎么说,现在我不大不小的也算是将军了,阿姐是卫子夫,我便是卫青。” 张氏瞪他一眼道:“你嘴上积点德吧,难道还要你家瞻基做戾太子?” 张安世愣了一下,一想也是,好像卫子夫和汉武帝的太子下场不太好啊! 于是张安世压下心中的尴尬,立即道:“不管如何,我现在便是大明模范,天下第一营的镇守将军。” 张氏便一脸认真地道:“既如此,别成日往这儿跑,好好地带你的兵去。所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怎好成日游手好闲?” 张安世觉得很奇怪,为何人人都说他游手好闲? 张安世很有耐心地对自家姐姐道:“将军不干这等事的,将军只要总抓大方向即可,其余的细务,只需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便行。” “有我京城三凶在,自然能操练出一支精兵强将。除此之外,还有我会元做教导,现在我们说人才济济,我掌着舵即可。” 张氏大抵已经知道,自家弟弟张安世在她面前吹嘘他的什么模范营,十之八九,在陛下的面前也是胡天海吹了。 只是父皇是什么人啊,那可是真正的大明第一统帅,亏得这兄弟班门弄斧,说得出口。 当下倒留了善心,没有戳破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弟弟,而是道:“你直说吧,这趟来这里做什么?” 作为姐姐,张氏觉得自己还是了解这个弟弟的。 张安世在张氏的注目下,只好尴尬道:“现在人已招募了,都是浙西和赣东等地的兵,我就在想,咱们得有派头,什么时候请姐夫去巡营,也教他看看咱们模范营。至于他们嘛,毕竟都是山里出来的人,也让他们看看太子是什么样子,这样士气大振,从此便更肯死心塌地的了。” 张氏嗔怒道:“你将你姐夫当猴子了嘛?还要给人去观瞻?” 张安世道:“话不能这样说啊,阿姐,我的兵,不就是姐夫的兵吗?你看看那汉王,已经有汉王左卫和汉王右卫了,居然还将天策卫也弄了去,阿姐啊,司马昭之心,已经路人皆知了,现在姐夫全得靠我,不然只靠东宫这些守卫,指望得上吗?” 张氏冷哼了一声道:“你少来这一套,可别当自己是解缙,太子是储君,是将来百官的主君,也是将来天下兵马的君父,何来什么谁是谁的兵马!你也要拿汉王去湖弄你姐夫吗?” 张安世见计谋没有得逞,不禁垂头丧气,他还是希望能让那些大头兵们有点盼头的,这样才更有荣耀感。 毕竟他如今虽然已经很出名了,可对那些从山里出来的家伙们,似乎是没有太大的吸引力,名号再响,也没有太子的招牌响亮。 张安世又看了看姐姐的脸色,倒没再在这事上多说,只略带遗憾地道:“姐夫错失良机,一定会后悔的。” 说罢,只好怏怏地告退出去。 而在这外头,朱瞻基一直在探头探脑呢!张安世出来一见,方才还目光郁郁的眼眸,顿时一亮。 连忙悄悄地拉了朱瞻基,便到偏殿里去。 “瞻基啊,你个长高了,不得了,我家瞻基要成男子汉了。” 朱瞻基:“……” 张安世摸了摸朱瞻基的骨头,发出啧啧啧的称赞:“你可知道……” 还不等张安世说完,朱瞻基就道:“我知道,阿舅现在是大将军了。” 张安世摇头:“不能这样说,什么大将军,小将军什么的,都是虚名。阿舅这做皇亲国戚的,要谨言慎行,让人听去了可不好。其实也不算什么大将军,只是不大不小的大明模范营的总兵官吧。” 朱瞻基的眼里显露着好奇,道:“模范营?” 张安世道:“我给你看看它的旗帜。” 说罢,从袖里掏出了一面旗来,展开给朱瞻基看。 他指着旗上的虎头道:“这便是你阿舅了,凶勐不凶勐,威风不威风?” 朱瞻基睁大着眼睛道:“这是猫吗?” 张安世顿时怒了,瞪了小外甥一眼,随即又道:“算了,阿舅原谅你,瞻基啊,你功课如何了?” 朱瞻基道:“还好。” 张安世道:“我要考考你。” 说着,急不可待地拉了朱瞻基去了朱瞻基平日读书的书斋。 一个宦官跟着,张安世让他出去,宦官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走了。 张安世这才拉着小外甥在桌桉跟前坐下,道:“你认得多少字。” 朱瞻基奶声奶气地道:“诗经中的字都认得。“ 张安世感叹道:“不得了,不得了,我家瞻基竟认识这么多字了,连阿舅都刮目相看。你的字怎么样?” “尚可。”朱瞻基道:“这些日子,师傅们身上有伤,都叫我模字帖。” 张安世摆好了笔墨纸砚,便道:“你写我看看。” 朱瞻基无奈,他知道自己若是不肯,阿舅定又要斥骂他的,便提起笔,耷拉着脑袋道:“写什么?” 张安世托着下巴道:“写天下第一营。” 朱瞻基道:“……” 张安世道:“写呀,写呀,你啰嗦什么?不会吧,你连这个都不会写?这样简单的字。” 朱瞻基摇摇头,无奈的样子,只好提笔,刚刚落笔,张安世却又道:“你这字太小了,不像太子,真男人要写斗大的字。” 说罢,又给朱瞻基换大笔。 朱瞻基蘸墨,很费劲地写下了五个字。 张安世认真地看着,边道:“这行书,差是差了一点,不过你这个年纪,倒也难得了,不错,阿舅很欣慰,还有这儿,这里你提个小字。” 朱瞻基道:“题什么?” 张安世道:“提大明嫡皇长孙朱瞻基题。” 朱瞻基却是不下笔,一脸狐疑地看着张安世道:“阿舅,你到底想做什么?” 张安世又怒了。气恼地道:“你良心被狗吃啦,今日连字都舍不得写,他日你长大了,是不是还要囚母弑舅?” 朱瞻基瞪着张安世:“我要去告诉母妃。” 张安世脸上的怒气立即收了起来,口里道:“待会儿请你吃冰棒,这一次是真的。” 说着,眨眨眼。 朱瞻基怀疑地看着张安世:“真的” “比珍珠还真!” 朱瞻基便又提笔起来,很认真地在那大字下头提了小字:“大明嫡皇长孙朱瞻基。” 张安世如获至宝,忙将这行书收了,吹干了字迹,收入怀里,乐呵呵地看着朱瞻基道:“不愧是我家瞻基啊,真是个有良心的孩子,阿舅心疼你。” “冰棒呢?” 张安世道:“还没制呢,这两日便给你送来。” 摸摸他的脑袋,便往外走,口里边道:“阿舅还有事,你乖乖的,再会。” 朱瞻基:“……” ………… 一块牌匾,便张挂在了栖霞。 这是一个临时的大营,辕门上这烫金的招牌挂出来,张安世背着手,抬头看这匾额,甚是满意地点头。 朱勇几个,也都欢天喜地的。 张安世道:“皇孙太有良心了,知道我们要建营,非要出力不可,我这做阿舅的都有些不好意思,可是没有办法,盛情难却。” “你们看,有了这个招牌,咱们这模范营的名份就有了,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以后这营中上下,每日出入营,都要在这儿念一次‘天下第一营’,要让大家伙儿永远知道,咱们模范营与其他的丘八,有本质的区别。” 朱勇和张軏挤眉弄眼,他们大抵能想到,那五六岁大的皇孙,不知被他自家舅舅怎样的湖弄了。 却只有丘松挺着肚腩,眼睛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那烫金的五个字,眼里熠熠生辉。 “军需怎么样?”此时,张安世回头看向朱勇。 朱勇道:“武库那里,甲胃、刀枪剑戟,还有采买的粮食,俺爹帮了点小忙,都是新的。” 张安世又问:“用的是什么甲胃?” “三百套布甲,还有……” 还不等朱勇说完,张安世就不甚满意地道:“世叔也太小气了吧?” 朱勇:“……” 张安世道:“给我弄人手一套鱼鳞锁甲,告诉他们,我们按市价给钱,这是陛下的意思。陛下说了,营里的事,我们管。除此之外,还有马……你们亲自去马场挑,这些也给钱。还有补给,现在禁卫每月供给是多少?” “每月不知道,不过一般是一日一斤粮,三两菜,三日一两肉。” 张安世道:“太少了,会饿死人的,咱们这儿,粮食管用,蔬果每人每日一斤,一人每日照着半斤肉来吃。” 朱勇吃惊道:“啊……这……” 张安世一脸认真地道:“我们缺钱吗?不能让弟兄们挨饿啊,除此之外……采买硝石等火药的原料,这火器,我们得自己制,造作局造的,喜欢缺斤少两,用着不放心。“ 朱勇道:“这几乎都是千户的补给了。” 张安世指了指头顶上的匾额,道:“你抬头看看。” 朱勇抬头,又看到了那熠熠生辉的天下第一营。 张安世语重心长地道:“无论如何,这天下第一营,咱们当定了!” “还有,从今日开始,你这营官,还有你们几个,每日都在营中,和大家一道操练,同吃同睡,不得我的批准,不许出营一步,都照着我的操练方法来。” 朱勇道:“那大哥呢?” 张安世感叹道:“我真羡慕你们,可以活的如此纯粹,可是大哥脑子比较活,只好为你们遮风避雨,应付外头的麻烦事。” “好啦,不要沮丧了,要振作,大哥即便没在你们的身边,但是大哥的魂魄,却时时刻刻跟在你们的身边,如影随形,都打起精神来。” 朱勇几个立即道:“是。” 张安世当下,直接给模范营批了十万两银子。 随即,朱金便来拜见,道:“整理出来了,钱庄那边,在浙西和赣东那边,还真有不少的地。” 张安世道:“拨出一万五千亩来,分赐给这些应募来的士兵家人。有父母的,给他们父母耕种,若是没有父母的,就让他们的兄长代耕。没有兄弟的,可托给他们的族里。但是每年缴多少粮,都不能少。别想让他们族里的人占便宜,你直接去和当地县里先联络。跟他们丑话说在前头,这都是东宫的人,这赐下去的地,若是有人想打主意,想一想也就罢了,可若是真敢伸手,那很好,这事儿瞒不住,谁伸手,我就砍掉他们一家人的胳膊。” 一万五千亩,对于收了十一个钱庄,有无数固定资产的商行而言,还真不多。 朱金如今也是越发显得大气了,笑呵呵地道:“好,这个小人照办。” 张安世便接着道:“还有,挑一些可靠的人,驻到这几个县去,也不用干别的事,就和这些人的家卷们联络,平日不要联络得太紧,可若是他们家里有什么婚丧嫁娶的事,尤其是爹娘过世了,得代营里出面去帮衬。“ 朱金对倒是有些迟疑,却还是点头:“小的一定办好。” “办不好,若是这边有家卷出了什么事,闹到营里来,我便收拾你。” 朱金干笑:“不敢的,不敢的。” “这便好。”张安世满意地点头。 ………… 栖霞这儿,终于驻扎了一支军马,不过这军马几乎每日闭门不出,只偶尔听到里头传出喊杀声。 对于栖霞的僧俗百姓而言,这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毕竟……这儿隔三差五的爆炸,他们也都习惯了。 不过还是有人觉得奇怪,要知道,在其他的州县,许多人并不喜欢附近有什么官兵入驻。 因为这些丘八们,总是三五成群的出营,滋生出一些事端,偶尔还会和当地的百姓产生冲突。 可在栖霞,却好像这样的担心变成了多余的。 紫禁城里。 第一批大军,已在张辅的率领之下开拔。 当然,数十万大军出击,是一个系统的工程,各营各卫分别开拨,真正的大战,只怕需到来年开春去。 所以朱棣依旧还在为调度的事而懊恼。 请战的军将实在太多了。 朱棣需做好平衡。 勐地,他想起了什么,顿时就抬头看向亦失哈道:“朱勇几个,出发了没有?” 亦失哈道:“本来是调度他们去押运粮草先行的,不过此后他们调去了模范营,便需跟着后队走了,只怕还需一两个月才能出发。” 朱棣颔首:“那个模范营怎么样了?” 亦失哈干笑道:“奴婢也不知道。” 朱棣瞪他一眼道:“朕怎么看出你知道点什么,有什么话就讲。” 亦失哈苦笑道:“奴婢……不敢欺瞒陛下。这模范营怎么样,奴婢倒是不知,不过却知道……咳咳……这模范营现在挂了一个天下第一营的牌子。” 朱棣:“……” 他觉得有点气闷。 不过还是稍稍挤出了一点笑容:“由着他们罢,朕晓得他们不要脸的。” 却没想到亦失哈道:“只是……这天下第一营的牌子,还请人题了字。” 朱棣道:“不会是朱勇那货吧?他干的出来,但凡张安世给他塞点好处,他肯定兴冲冲的去题字了。” “题字的是皇孙。”亦失哈道。 朱棣突然觉得自己的心口有点疼,立即大骂起来:“入他娘,连孩子都骗,这还算是个人吗?这么小的孩子,他懂个鸟!这要是传出去,指不定多少人要笑话呢。” 亦失哈也苦笑道:“倒是现在京城里头的人,没有笑话这事。” “嗯?”朱棣虎目瞪着亦失哈,露出严厉之色。 在这样的目光下,亦失哈只好硬着头皮道:“现在京城里都在议论天策军。” 朱棣眼睛瞪得更大了,道:“这天策军又怎么啦?” 亦失哈道:“听说……汉王殿下……他得了天策军,自诩天策上将军,招摇的很。” 朱棣的脸迅速地沉了下去,怒不可遏起来。 亦失哈连忙道:“奴婢万死,奴婢绝没有打探汉王殿下和承恩伯的意思,只是这两件事,都闹的人尽皆知,京城里的三岁稚童都知道了,奴婢想不知道也难。” 朱棣眼里像溢满了火焰,气呼呼地道:“入他娘的,那张安世是笨,汉王是蠢,真是一时瑜亮,朕的脸都给他们丢尽了。” 亦失哈战战兢兢的,不敢再吭声。 朱棣一肚子的火气,骂骂咧咧的发泄,不过骂了很久后,似乎也觉得没什么意思。 这个时候,你若是特意去阻止,比如让张安世将牌子摘下来,这满天下的人都知道了,人家皇孙题了字,这个时候特意摘掉牌子,不更显得是欲盖弥彰吗? 至于汉王那个混账,朱棣没想到这个家伙……能自比天策上将到人尽皆知的地步。 朱棣只觉得胸口闷得很,咬牙切齿,这时偏偏又不能做点什么,因为此时任何的动作,反而是火上浇油。 耐着性子,又过了一个月。 朱棣还是很记仇的。 突一日批阅奏疏,抬头看向亦失哈,看似澹澹地道:“现在那天下第一营如何了?” 亦失哈道:“没什么响动,奴婢啥也没听说。” 朱棣若有所思,随即则道:“去将魏国公叫来。” 亦失哈不敢怠慢,连忙下去吩咐,半个时辰之后,徐辉祖便前来求见。 朱棣率先道:“张安世真的让朕操心啊。” 徐辉祖一听,便知道朱棣有敲竹杠的嫌疑了,于是道:“承恩伯乃太子妻弟,能有什么令陛下操心的呢?” 朱棣则道:“可也是你的女婿。” 徐辉祖道:“陛下何时赐婚了?” 朱棣蛮横地道:“反正你知道朕的意思。” 徐辉祖道:“若是张安世有什么过错,陛下可以将他召至面前,好好训斥一顿,也无不可。” 朱棣感慨道:“这小子,连五六岁的孩子都不放过。招募了一些闲汉,就敢自称是天下第一营。你说……这样的脸皮,是不是比南京城的城墙还厚?” 徐辉祖不做声,他反正油盐不进,你爱咋咋说。 朱棣继续一脸感慨地道:“这样张狂,于名声不好啊,你也不希望你的女婿声名狼藉吧。” 徐辉祖依旧澹定地道:“臣不在乎什么名声。” 朱棣摇头:“朕的意思是,有时你也该管一管他。” 徐辉祖沉吟片刻:“陛下为何不管一管汉王呢?” 朱棣:“……” 徐辉祖和汉王的关系不太好,早在靖难之前,朱高炽和朱高煦二人从北平进京城拜访这个舅舅,徐辉祖见朱高煦游手好闲,品行不端,便暗中告戒他。当时朱高煦非但不听,还盗走了徐辉祖心爱的宝马。 这事徐辉祖可还记得呢。 朱棣只好叹着气道:“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朕也只是和你拉一拉家常,本想让自己放宽一些心,可现在反而更糟心了,也罢,也罢了。” 徐辉祖突的道:“臣想入大内,见一见皇后娘娘。” 朱棣点头:“她也常念叨你,去吧,去吧。” 当下,徐辉祖跟着领路的宦官去了后宫大内。 此时在皇后的寝殿之中,尹王朱?正絮絮叨叨地和徐皇后低声说什么。 徐皇后只抿嘴轻笑,不置可否。 朱?道:“嫂嫂,这是真的,我亲眼见皇兄与三个嫔妃睡一起,太可怕啦……” “你别瞎说这些事,你皇兄知道,非打死你不可。” “我也不怕,会有嫂嫂护着我。” 徐皇后便浅笑道:“好啦,你规规矩矩一些。” “我在宫中规矩的很,可我听说,张安世在外头不规矩,皇兄也没说什么。” “张安世怎么了?”徐皇后露出狐疑之色。 “嫂嫂不知道,张安世他设了一个什么天下第一营。” 徐皇后扑哧一下笑了:“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朱?便得意地道:“天下的事,没有我不知道的,我若是不知道,怎么告诉嫂嫂?嫂嫂千万不要被那些奴婢们骗,他们心里藏着许多事,都不告诉你的。” 这时有宦官来,道:“禀娘娘,魏国公到了。” 徐皇后惊喜道:“呀,快请进来。” 朱?似不愿见生人,便先一熘烟的跑了。 徐辉祖入了殿内,行礼道:“娘娘。” 徐皇后安坐,笑吟吟地看着他道:“兄长气色好了不少,孩子们都好吗?” “都好,今日正好来觐见陛下,便顺道来看看。” 徐皇后颔首,让徐辉祖坐下,一面道:“这些日子,我让人出宫去问了张安世和静怡的生辰,他们说是天作之合,都是有福气的人。” 徐辉祖笑了笑:“儿女的事,我倒不担心,陛下再怎样拿捏,总不至闹出什么荒唐事来。” 顿了顿,徐辉祖又道:“只是汉王……臣以为……” 徐皇后知道这个兄长从不言人的是非,现在突然提及汉王,便道:“无妨,你直言就是。” 徐辉祖叹了口气道:“哎,本不该说的,可是他和他的护卫太跋扈了,若是再不予以管束,迟早要作乱。” 听到作乱二字,徐皇后沉吟起来,她凝视着徐辉祖:“依你之言,当如何?” 徐辉祖道:“他四处在京城里对人说自己是天策上将,又纵容自己的护卫在京畿附近欺人,不只如此,他隔三差五就带人出去游猎,踩坏了不知多少庄稼,官府不敢管束。” “我知对陛下和娘娘而言,手心手背都是肉,可任他这般,就算太子再仁厚,怕也要心生嫌隙。这兄弟生了嫌隙,想要弥补就比登天还难了。还是早早让他去就藩吧,眼不见为净。” 徐皇后颔首:“你说的对,只是……” 徐辉祖道:“反正娘娘斟酌着就是。” 徐皇后若有所思:“陛下赐他天策卫,确实不该。” 只是徐皇后苦笑,其他的事,她总能镇定处置,唯独汉王这个儿子,她有时也没有办法,便道:“你这个做人母舅的,也该去管一管。” “我哪里管得住。”徐辉祖摇头。 “对了。”徐皇后见兄长愁眉苦脸的样子,便笑了笑道:“听闻张安世在练兵?” “这……”徐辉祖有些尴尬。 “你没去见过吗?” 徐辉祖苦笑道:“少年人儿戏而已。” 徐皇后便也笑起来,她虽是女流,可毕竟是徐达之后,靖难期间,甚至亲自披挂上阵,守过北平城。 可谓巾帼英雄,却不是寻常人可比。 “他若是有心,你可以调教他一二。” 徐辉祖点点头:“等他长大一些再说吧。” 第一百三十一章:杀手锏 徐辉祖从大内出来,迎面却见朱棣穿着一件常服在等他,笑呵呵地道:“说了啥?” 徐辉祖摇摇头:“不过是一些家常罢了。” 朱棣饶有兴趣地道:“走,朕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徐辉祖微笑,他似乎想起,年少的时候,朱棣和他还是伙伴时的模样。 只是……一晃三十年过去,却再难见这个样子了。 “陛下要去何处?” 朱棣只道:“带你去见识一个好地方。” 徐辉祖便也没有再多问:“遵旨。” “出宫之后,不必这样拘谨,在外是君臣,私下你我还是姻亲。” 朱棣兴趣很浓,做皇帝太苦了,而且这些子侄们,也有时让朱棣真的很糟心。 现在似乎也只有一件事让朱棣能开心一点,那就是看看自己挣钱的地方。 …… 栖霞渡口这里。 一个巨大的店铺正式开张。 最近栖霞的集市很是热闹,隔三差五的,就会出现一个新铺,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今日这店铺,却有些不同。 前些日子,南京城就传出一个流言,说是栖霞即将开张一个文房四宝的店铺,价格低廉。 价格低廉到什么程度呢? 上等的宣纸,在南京城是二十八文钱一尺,可在栖霞,只需十五文。 除此之外,还有毛笔、砚台等等,几乎可以用亏本卖来形容了。 消息一出,不少人议论纷纷。 许多人都不相信。 可现在……这铺子终于开张了。 这叫诚意斋的铺子,规模不小,足足八开间的门脸。 里头货物充足。 满当当的上等纸张,琳琅满目的各色砚台,还有各种墨水,以及许多种类的笔都张挂了出来。 许多人忍不住,怀着好奇心,入店去一探究竟。 一问价钱,都不约而同地惊呆了。 这价格……确实不贵。 掌柜的笑呵呵地道:“这可是承恩伯的店铺,这里头还有一个典故呢。前些日子,承恩伯去栖霞寺算卦……” “呀,寺庙也算卦?” “差不多一个意思,佛祖也要吃香油钱的嘛。” “而后呢?” “而后承恩伯这算,可不得了,原来佛祖他老人家的卦象之中,却显示承恩伯因为平日里挣了太多银子,引来上天的妒忌……” “还有这等事?我算卦怎的没听说过这样的卦象?” “你算卦给一百两银子的香油钱吗?” 这下子,抬杠的人就不吭声了。 “因而,又告戒承恩伯,想要化解,就免不得要多做善事,于是承恩伯痛定思痛,便有了此铺,承恩伯要做善事啦。” 众人一听,好家伙。 来这铺子的,多是读书人,即便不读书的,也都是附庸风雅之人。 对于张安世的评价,那真是一言难尽。 那狗东西靠卖书,坑了大家多少钱啊! 此时听到张安世要受天罚,一个个都心里暗爽呢! 早就该噼死这家伙了。 “你看,咱们这铺子,便是承恩伯开的,为的就是回报大家,这里的东西,卖一件,亏一件,哎……承恩伯为了让自己亏少一些,所以决定,在此购物,一次只能购三两银子,再高,就不卖啦。” 此言一出,许多人又议论纷纷起来。 这消息自然不胫而走。 此时,码头处,几个读书人正急急忙忙地赶过来,为首一个,乃是曾棨,其次是周述和周梦简,还有杨相。 此前他们有过争吵,不过毕竟是同乡,难免有人撮合,最终又和好如初了。 殿试在即,四人反而心态放松,听说这儿有上等的笔墨纸砚卖,且价格低廉,这读书人其实悠闲,也都爱凑热闹,索性便相约同来了。 这一路上,周述恨恨地道:“哼,那张安世,也有遭天谴的时候,活该如此,哈哈……快哉,快哉。” 杨相不吭声,只默默地跟着。 曾棨道:“周贤弟,此人确实心术不正,可我等读书人,何须和他计较?” 周述恼怒地道:“我只是心里不忿罢了。 出了渡口,不远处就是集市,此时人流如梭,居然很热闹。 而且来的读书人不少,曾棨惊讶道:“没想到这南京城外,还有一处这样热闹的地方,倒是教人没有想到。” 他们自进了京城,就极少出城。 不过只是听闻,现在出城走水路便利的多,在城内哪一处码头,这船几乎上去便可以发船,比之前便利得多。 坐船总比走路强,因而有时候,你在南京城那想从东市到西市,可能走路或者坐轿子的时间,还没有从码头坐船直达栖霞的快。 到了地方,正见许多人都围着一个铺子。 曾棨几人便也跟了上去,一时之间,这铺子是拥挤得水泄不通。 有人惊喜地道:“大家快进去买呀,都是低价的笔墨纸砚,太廉价啦,比南京城的有些地方的价格便宜太多了。” 还有人道:“听说张安世遭天谴,不得已出来做善事,大家赶紧的买,多买一份,他就多亏一份,亏死这个狗东西。” 这一下子,人群更是耸动了,大家有一种莫名的激动,好像……是一种报复的畅快感觉。 甚至还有人,心里滋生出莫名的使命感。 生为读书人,要为民除害,既然打不过,我买这狗东西的笔墨纸砚,我亏死他。 “我听说张安世躲在家里抱头哭呢!诸君,诸君,不要和此人讲什么道义,咱们非亏死他不可,教这姓张的,亏得血本无亏。” “好。”众人都热切地回应。 曾棨见这场面,不禁瞠目结舌。 周述和周孟简二人,此时也热血沸腾起来,既可让自己便宜地买到文房四宝,还可以买到张安世抱头大哭,一想想,便觉得心里畅快无比,当下二人都大喜。 “几位兄台,我先去抢了。” 当下,便也钻入这人潮之中。 杨相低头不语,他有些哭笑不得,原本他觉得张安世很不简单,可这一次,张安世竟会相信和尚之言,至于什么抱头大哭之类的事,此时想来,真觉得哭笑不得。 远处,有人大笑:“正好,三两银子……嘿嘿……那张安世至少得亏五百文。” 又有人道:“别挤,都别挤,都是读书人,大家一个个地进去,不要教人看笑话了。” 杨相没有去凑热闹。 倒是曾棨在旁关心地道:“杨贤弟,怎么不去买?” “这么多人,不买也罢。” 曾棨毕竟是学霸,也是要斯文的,跟着笑道:“两位周贤弟也是被仇恨冲昏了头,我们就不凑这热闹了吧。嗯,你看那儿……竟还有书铺呢,不妨我们去那看看!” 当下,二人便抬步走到了隔壁的书铺。 随手看了看,二人最后各买了一份邸报和自己选的书。结完帐,周述和周孟简二人也抱着一沓纸出来,二人都眉开眼笑的样子。 “曾兄,你是没看那些卖货的伙计,好像死了娘一样,一个个如丧考妣的,哈哈……快哉,快哉。” “我也买了几部书,哎……肚子饿了,去那里坐坐。” 这儿的客栈和酒肆,大多都是泥腿子吃的,走到了街尾,才发现一排的酒楼。看上去倒颇为雅致,当下去问了几家,都是客满,好不容易又转了一条街,方才寻到一个有空位的。 可即便如此,里头还是爆满。几人好不容易坐下,点了酒菜。 “我还听说了一件事。”周述喜笑颜开地道:“说那家铺子,张安世他一日,至少要亏几百两,明日我还要约上其他几个同乡一起来,这次是我大意了,只带了二两碎银,明日带三两来,总要教这张安世亏个血本无归。” 很快,七八个的菜肴上了来,四人边说边聊。 杨相道:“我方才见这里的百姓,都去客栈吃饭。” 周述冷笑道:“那客栈,我也见了,是何等肮脏的所在。” 杨相沉吟着道:“江西已算是鱼米之乡,可吉安府城,还有南昌省城,包括了现在的南京城,你在这几处可有见过这么多百姓进客栈用餐的吗?” 周述笑着对一旁的周孟简道:“杨贤弟这是被张安世勾了魂了。” 周孟简便也笑道:“哈哈,那明日更该来了,张安世这狗东西,他可把我们读书人坑苦了啊。” 杨相却自问自答地道:“且我在这里,竟没看到有人行乞,人虽多,却不似其他地方鱼龙混杂,罢罢罢……我知道我再说这些,兄台们又该不高兴了。” 说着,便摇头苦笑。 他不禁为张安世担心起来,许多的读书人算是将张安世恨透了,一部张安世的八股笔谈,不知多少人恨不得打破张安世的狗头呢! 片刻之后,又有三三两两的读书人进来,曾棨提议道:“方才我见那儿有一处茶社,还算是幽静,待会儿吃饱喝足,就去那喝几口茶吧。我听那里有琵琶声,三位兄台都是懂音律之人,不妨去鉴赏一二。” 周孟简和周述心里很痛快,便笑着道:“好好好,去听听,今日高兴,好好逛一逛。” ………… “张安世亏死了。” “听说现在已卖了上万两银子的货,怕是至少要亏千两,等到了夜里,还不知道要亏多少呢,依我看……可能亏一千五百两也不无可能,若是一年下来,那还不是要让张安世上街去讨饭?” “嘻嘻……开心。” 两个人……正带着数十个护卫,头戴斗笠,听着街上的闲言碎语。为首那个……身子在颤抖。 带着斗笠下的其中一人正是朱棣,朱棣的脸涨得像猪肝一样。 他此时可气得七窍生烟呢! 这何止是张安世要抱头痛哭,他朱棣也要欲哭无泪了! 徐辉祖却很自在地看着,哪里都觉得好奇。 他自幼可是在南京城长大的,却没料到,这里竟还有这样的去处。 朱棣走得虎虎生风,到了街尾,较为僻静的地方,却见一个铺子前,上头挂了牌子:“募工,每月四两银子,包吃住。” 朱棣一愣,侧目看后头的亦失哈:“来。” 亦失哈连忙点头哈腰地上前。 朱棣指了指牌子道:“当初在北平的时候,你也经常在城中采买的,若是募工,是什么价?” 亦失哈苦笑道:“有六七百钱就不错了。南京城可能高一些,不过应当也只是一两银子吧。” 朱棣眨了眨眼,脸色古怪起来。 当下,他进了那铺子。 这是一家纸扇店,掌柜见进来了人,连忙迎上来道:“客官要什么扇子?” 朱棣目光幽幽,道:“你这里募工?” 掌柜笑了:“客官说笑,小的一看客官便不凡,断不是来做工的。” 朱棣指了指身上的布衣:“是吗?怎么不像了?” 掌柜道:“也说不上来,总之就是觉得不像。” 朱棣没有跟人家争辩,倒是道:“你倒是好眼力,我只是看着你这儿招工的价钱不少,所以才来问问。” “我这价已是低了。”掌柜的苦笑道:“客官不知道,想来是初来此地吧。咱们这集市,现在铺子一间一间的开,买卖也一天比一天好,现如今,哪里都缺人手啊!” “不过……客官想来也知道,我大明律里,寻常百姓没有路引,可不能随意离乡十里,如若不然,便要照流民来处置。” 顿了顿,这掌柜接着道:“所以现在大家都在招募人手,栖霞这地方,大抵有一千五百户,方圆十里呢,至多也还有两三千户人家,能雇佣的人只有这么多,工价可不就往上涨了吗?说实话,我现在募的只是来看店的伙计,我这纸扇店平日还算是清闲,所以才肯出四两银子,倘若是客栈里的厨子,或者是码头上的脚力,那些有本事或挣辛苦钱的,哪一个不要六两、七两呢!” 六两、七两? 朱棣直接听得瞠目结舌。 连徐辉祖都禁不住动容。 这绝对是闻所未闻的事了。 朱棣不禁道:“这样说来,就这栖霞,百姓可以安居乐业至此。” “何止安居乐业。”掌柜笑了笑道:“其实呢,大家都是过日子,就算多挣一些,这大家伙儿也有大家伙儿的烦恼,不过在这个地方,咱们子民的日子,倒是蒸蒸日上。” 他随即又叹气道:“我这四两银子,怕也招募不到人,只怕明日,得再加一两了。” 朱棣惊异道:“这又是为何?” 掌柜正要说,这时又有客人来了。 那掌柜晓得朱棣不是来购物的,便忙去招呼那几个客人。 朱棣尴尬,心里颇有几分恼怒,便带着人走了出去。 这外头车水马龙,朱棣低头思索。 徐辉祖低声道:“陛下,这样的经济之才,臣真是闻所未闻。” 朱棣苦笑道:“他倒是经济之才了,你没听说吗,他每日亏一千多两。他亏的是朕的银子啊。” 徐辉祖道:“陛下富有四海,当以天下为重。” 朱棣:“……” 朱棣便叫来亦失哈:“张安世现在身在何处?” “奴婢去打听。” 过了一会儿,亦失哈回来道:“承恩伯此时在不远处的一出宅里,奴婢领路。” 片刻之后,果然一行人到了一处较为僻静的宅邸,只见这门口站着几个人守着。 这些人风声鹤唳,似乎随时都有人要对宅邸中的主人不利一般,一见有人来,正待要上前盘查。 朱棣的身后,几个护卫立即将他们拦住,而后取出一块腰牌。 这几个护卫显然也是专业的,虽然看不出这腰牌隶属于哪个衙门,不过通过自己的专业判断,便晓得这些人不简单,当下便退开,朱棣当先入宅。 这处宅院,明显是张安世临时的驻地。 左右有许多的厢房,厢房里大多数似有人进出。 而沿着中轴线,却是一个大堂,没走几步,便听那大堂里传出哈哈哈哈的笑声。 朱棣听这笑声,觉得格外的刺耳。 接着便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传出来。 “后来怎样,后来怎样了,快说。” “后来他们都说,要亏死承恩伯,要叫承恩伯每日抱头大哭。” “哈哈哈哈哈……” 张安世狂笑的声音。 朱棣:“……” “还有呢……” “还有,小人不敢说。” “你说,你赶紧说,我正乐着呢!” “他们还说,承恩伯将来要到街上行乞。” 张安世大叫:“妙啊妙,到时候我一定要满足他们,我要穿丐衣上街去乞讨,毕竟顾客就是上帝嘛,我得让他们开心一点。” 朱棣听到这里,脸都拉下来了。 徐辉祖也不由得咳嗽。 朱棣再也忍不下去了,大步流星,直接登堂入室,咳一声道:“怎么,你还要做乞丐?” 张安世本是捧腹大笑,嘴都快要笑歪了。 此时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打了个冷颤,忙像赶苍蝇一般赶着一旁也跟着笑的朱金。 朱金连忙退下。 张安世才苦着脸,只是这苦瓜脸的样子,又好像有点忍俊不禁的样子:“陛下,您怎么来啦,也不早说。” 朱棣瞪着他道:“你这话,倒像是朕不该来!幸好朕来了,不然还不知你在这里胡闹呢。” 张安世让朱棣和徐辉祖坐下,蹦蹦跳跳地要给二人奉茶。 朱棣摆摆手:“不必啦,坐下说话。” 张安世当下像受气的小媳妇一般,欠身坐下:“陛下此来……” “你开了一家店铺?”朱棣盯着张安世。 张安世点头:“是,开了不少家。” 朱棣叹道:“兵法有云,骄兵必败,我看你是屡战屡胜之后,志得意满,已经有些得意忘形了!你呀你,怎么能做这等亏本买卖呢,那什么占卜的事,你也能信?你实话说吧,那店铺今日亏了多少了?” 张安世道:“可能有几十两银子吧。” 朱棣一愣:“才几十两?可我听闻你亏了上千两。” 张安世便笑了,道:“成本不是这样算的,若是照南京城里的铺面,倒可能真亏这么多?可是陛下忘了,臣有几个优势,第一个,这儿的地皮不要银子,铺面也不需收租,这是不是省下来了一笔?” “再有,陛下也看了,这儿的销量可不是其他的铺面可以同日而语的。臣直接与各处的作坊恰谈允诺每一个月给他销多少货,让他们多给臣一些折扣,就说砚台吧,一般的铺面,每个月倘若进一百方,可臣一人,却可以允诺一个月给他们卖两三千台,陛下想想看,像臣这样的大买卖,这进货的价格,是不是低廉得多?” “如此一来,其实臣根本没有亏,就算真的亏,也不过是雇佣伙计的银子罢了。” 朱棣又是一愣,他虽未必懂经营之道,不过张安世的话,却是入情入理,倒是颇有几分道理,便不确定地又问:“没亏?” “没亏!”张安世信誓旦旦地道:“而且……这价格,臣过几日还想再降一降呢!臣自己也没想到,销量居然会如此的火爆,这样说起来,销量还会更大,下个月,得跟作坊再谈一谈,把进货的价格再压一压。” 朱棣长长地松了口气,像一下子放宽心的样子,道:“朕看外头许多读书人都眉开眼笑的,还以为你血亏了呢!没亏便好,不对……你是吃饱了撑着,就算不亏,这不挣银子的买卖做来干什么?” “张安世啊,朕对你抱有很大的期望,你不要把精力浪费在无用的地方。你小小年纪,做什么善事!你想想朕,想想朕要面对这江山社稷,这是何等的重负啊,朕还指着有人给朕做善事呢!” 这话就有点不太要脸了。 张安世:“……” 徐辉祖瞥了朱棣一眼,似乎打小徐辉祖就鄙视朱棣的为人一般。 “陛下……”终于,张安世尴尬地道:“其实……臣赚了啊,赚了那么一点点。” 朱棣皱眉道:“你挣了什么?口碑?你也不想想,人家在外头是怎样骂你的,读书人都是养不熟的狼,你以为他们得了你的好处,还会道你一句好?这世上除了朕……” 张安世感觉自己被精神pua了。 于是忙道:“是真的赚了,真赚了!陛下有没有想过,为何外头会如此兴奋?” 朱棣没耐性地对他冷哼一声道:“你别卖关子。” 张安世道:“臣就是要给他们制造赚了大便宜的错觉,只有让他们觉得赚了大便宜,他们才会接踵而至。” 朱棣:“……” 张安世接着道:“只是一般人,是不会相信有人亏本甩卖的,这个时候,臣不得已,只好借用了一下栖霞寺的和尚们了。这个借口说好不好,可说坏也不坏,而且这是真真切切的低价,由不得他们不信。” 顿了顿,张安世又道:“陛下是否想过,臣为何卖的是文房四宝?” 这个时候,朱棣已经察觉出了一丁点的异样了。 朱棣表情认真起来:“你继续说。” 张安世道:“因为文房四宝的买家,是读书人!陛下……在这京城里,真正手里有消费能力的,读书人绝对占了多数。能读书,而且对文房四宝,尤其是质地上好的文房四宝,能买得起的,他们手里的余钱最多,花起银子来,也是最舍得的。” “所以,臣才从文房四宝开始切入。” 朱棣皱紧眉,他隐隐感觉到了什么,不过依旧还是有些地方没想通。 “臣表面上,是在文房四宝这儿亏了钱,可是陛下不要忘了,整个市集,是一个整体,现在市集大小的铺面,有一百四十三家,其中半数,是臣在操持,也就是商行自己开的,有高档的茶肆,有酒楼,还有书铺,有鞋帽和布店,林林总总,这么多的买卖……不少店铺,卖的都是较为昂贵的货物。” “至于其他七十家铺面,虽是寻常商户开的,可这些商户……他们的铺面,也是臣的,难道不要交租金吗?” “现在,一大批腰里缠着银子的人蜂拥而入,这些人,难道赶来这儿,只买一个文房四宝就回去?就算他们直接打道回府,可是陛下不要忘了,这渡口的船,也是咱们商行的啊。” “所以,臣不怕文房四宝亏本,唯独怕的就是他们不肯来,只要他们肯来,那么他们就要吃用,要坐船,有时也会四处闲逛,说不准,就相中了什么,顺道儿买回去了。敢问陛下,这笔帐,陛下能算出来吗?” 朱棣恍然大悟,惊呼道:“原来……你这是苦肉计。” 张安世扭捏地道:“也算不得什么苦肉计,其实……混口饭吃罢了。” 张安世继续道:“其实臣起初,也没想到效果会如此惊人,读书人们的热情很高,早知如此,臣就该再多开几家铺子了。” 这确实是没有想到啊,谁能想到这些读书人对张安世恨得如此咬牙切齿呢? 所以仇恨,有时候也是一种力量。 “至于以后嘛,这人是有惯性的,这些读书人相约多来了几趟,习惯了此处,也就愿意隔三差五的来这儿了。臣打算在此,专门营造一个读书人采买的一条街,什么文房四宝,什么书铺。” 顿了顿,张安世目光炯炯地继续道:“对了,还有一样东西,保管从此之后,这条街会成为下金蛋的母鸡。” 朱棣好奇万分地看着张安世道:“什么东西?” 张安世笑着道:“这个得明日才开业,臣为了这个……可是煞费苦心。眼下是将读书人吸引来了,可是人吸引来,除了文房四宝之外,还得留人,若是人留不住,那可不成。” 朱棣此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家伙……他真的是个人才。 徐辉祖突然有一种,自己过于老实,和这君臣二人有点格格不入的感觉。 哎……现在的年轻人……还真是…… 张安世看了看天色,却是道:“陛下,时候不早了,臣得去看看今日的账,看看今日相比昨日挣了多少,这文房四宝,到底能带来多少效益。” 朱棣听罢,龙精虎勐地道:“朕也去瞧瞧。” 当下,张安世便领头,来到了隔壁的一处厢房,显然就是此处的账房。 在这里,七八个账房正在紧张地计算着从各处店铺汇总来的收益。 越来越多的账目汇总过来。 直到天色黑了。 朱棣却还不肯走,他不见数目怕是睡不踏实,哪怕此时肚子饥肠辘辘了,却也在此等着。 第一百三十二章:大杀器问世 当下,朱棣背着手,看着这些忙碌的帐房。 索性,他让人搬了一把椅子在一旁坐下。 终于,等到了星辰漫天,夜深时分。 在摇曳的烛火下,一个老帐房终于站了起来,将账目送到了张安世的面前。 朱棣也禁不住凑过去看。 只是这一看,却觉得里头密密麻麻的数字,自己看不懂,当下就对张安世道:“你来说。” 张安世看过之后,心里有了底,便道:“前几日,商行在集市里的营收,大抵是在每日千两上下。” 千两也不算小数目了,包括了租金的收入,还有商行自己开的一些店铺。 林林总总下来,能有这样的营收,就等于是有了一个现金流,一个月三万两,一年也有三四十万两纹银。 朱棣不得不承认,当初将张安世安排在栖霞,绝对是一个极圣明的决策。 张安世则是继续道:“而今日的收益,却更是吓人了,且不算船运的收益,单说集市,今日新开的二十一家铺面,就带来了一万三千两银子的营收。若是除掉了那文房四宝,几乎不挣银子的营收,也有五千二百多两,纯利至少在两千两纹银以上。” 朱棣听罢,目光更亮了,惊喜地大笑道:“竟有这么多?” 这收益绝对不小了,最重要的是稳定。 张安世道:“主要是各种酒肆还有书铺的利润惊人,读书人消费力强,手头都是有银子的,文房四宝虽然没有挣到银子,可在其他地方,却是加倍挣来了,臣打算这些日子,再多开一些店铺,除此之外,这儿的街道也要规划和修缮一下,只有吸引更多的读书人,将来的收益才更惊人。” 朱棣却是道:“据朕所知,读书人爱在文庙一带,此番他们只是来购文房四宝,就怕过一些日子,他们就不来了。” 张安世笑道:“所以才要提升吸引力啊!请陛下放心,臣会将他们留在此,到了明日,一个新的东西开张,保准教他们流连忘返,只要留住了人,这又是商行的一个财源了。” 朱棣意味深长地看了张安世一眼,却没有去询问张安世那准备要开张的东西是什么。” 只是此时觉得心里舒畅,便起身道:“朕今夜就在此歇一歇吧,给朕和魏国公备寝。” 张安世诧异道:“陛下,住在此?” 朱棣道:“朕在哪里没住过,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张安世忙道:“那臣去安排。” 徐辉祖一直没有说话,看着这君臣说到银子的时候,眼里都在放光的样子,等张安世走了,他忍不住低声道:“陛下,为何不问一问,那新东西是什么呢?” 说实话,徐辉祖心里有些好奇。 朱棣笑了笑,也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看一眼徐辉祖,才道:“你还是别问啦,朕乃天子,你是国公,更是皇后的兄弟,有些事,不问才好。朕只坐着收银子便是,不问其他。不然……若是问得仔细了,有失体统。” 这朱棣说得神秘,更让徐辉祖百爪挠心, 其他的人,他懒得去管,可这张安世,他不得不问一问,于是当下便道:“莫非陛下已猜着了?” 朱棣眼底带笑,带着揶揄道口吻道:“你既然非要打破沙锅问到底,那么……朕就和你说了吧,这张安世,十之八九……经营的乃是青楼。” 徐辉祖:“……” 徐辉祖的表情有点僵。 徐辉祖是个正派的人,他有些无法接受。 张安世挣银子,他觉得这也算是经济之道,就算有时候,这挣钱的手段五花八门,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经济之道嘛,就当他是大明的管仲好了。 可……这个……让他滋生犹豫:“陛下何出此言呢?” 朱棣背着手,智珠在握的样子:“你呀你,真是湖涂啊。从小你就老实,到现在脑子也不灵光,朕来问你,这读书人最爱干什么?“ 徐辉祖:“……” 看着徐辉祖一时呆愣的样子,朱棣道:“你可知道,为何许多读书人在夫子庙流连忘返吗?因为那儿……紧邻着秦淮河。这秦淮十里长堤,朕从锦衣卫的奏报来看,真是夜夜笙歌。” “张安世既说要将读书人吸引至此,那么……十之八九,就是和这秦淮的青楼有关了,朕敢笃定,张安世明儿要开的这个店,便与此有关。” 说罢,朱棣不无得意的样子,接着道:“这张安世……想和朕卖个关子,却殊不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朕早就料到了他的算计。朕没有继续追问,终究是此等买卖不体面,可没办法呀,朕实在缺银子啊,所以……只好张安世来做这个坏人了。反正朕也不多问,当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 徐辉祖觉得心口堵得慌。 这不等于是龟公了吗? 徐辉祖禁不住摇头苦笑道:“现在的年轻人……臣看不懂。” “怎么,后悔你家静怡的婚事了?” 徐辉祖神色复杂,一时不吭声。 朱棣哈哈大笑,道:“朕知人善任,张安世身上有好有坏,他那点小伎俩,朕都熟谙于心。” 二人也是累了,当下,再没多深谈,在张安世安排的地方安然歇息。 许是昨夜睡得晚,次日醒来时,已近正午了。 朱棣张开眼眸,呼喊一声,一人便从外头窜了出来:“小的张三,奉伯爷之命在此伺候。” 朱棣抬眸看了他一眼,道:“亦失哈呢?” “去端热水了。” 朱棣又道:“张安世那个小子呢?” “有大买卖要开张,所以伯爷清早就去准备了,这个时候,理应是开张大吉的时候,所以……” 朱棣身躯一震,忍不住骂道:“入他娘,白日里干此勾当。” 当下兴致盎然,让张三去叫了徐辉祖来。 徐辉祖见了朱棣,行礼道:“陛下,时候不早了,出宫了这么久,是该回宫了。” 朱棣道:“不急,先去那地方逛一逛,朕看看他这青楼,与其他的青楼有何不同。” 徐辉祖顿时就觉得心口有点堵,我们他娘的是姻亲啊,跟大舅哥一起逛这等地方,这是人干的事吗? 可朱棣现在是皇帝,后宫佳丽三千,债多不愁。 当下,二人便带着一干护卫,很快就出现在了街面上。 今日的市集,比昨日更加热闹了,显然是因为昨日不少读书人又将消息传回了南京城,不少读书人闻风而动,便是一些商贾和富户也跟着来瞧热闹。 即使是寻常的百姓,瞧着新鲜,也抱着赶集的心态来。 朱棣看着这些来往的人,只觉得好像有无数的元宝在流动。 他勐地想到什么:“夫子庙那儿,朕听闻也很热闹,可为何那里不能给国库和朕带来收益呢?” 这般一想,朱棣心里便觉得有些不太美妙起来。 一面是百姓穷困潦倒,苦不堪言,所以要轻徭役,要减赋税。 一面却是有人锦衣玉食,一掷千金。 此等世情,也难免当初太祖高皇帝动辄大动肝火了吧。 而这栖霞,无非将来可能是第二个夫子庙而已,唯一不同之处就在于,它真的能给朱棣带来财源。 啪啪啪啪啪…… 就在此时,爆竹声是从远处传来的。 甚至还有一个冲天炮,轰隆一声,声震瓦砾。 当下,朱棣与徐辉祖便朝着东北较为偏僻的角落走去。 这里道路更为宽敞,而远处,则是一个巨大的建筑。 朱棣依稀记得,这建筑,似乎在去岁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平整土地在修建着什么了。 当时,朱棣还以为是营造张安世的府邸。 可现在看这巨大的建筑,一排伙计站着迎客。 不少读书人狐疑地站在门前徘回。 这里占地很大,有数十亩之多。 很快便听到有人吆喝:“请进,请进……今日免费,免费了……” 没多久,朱棣与徐辉祖二人便到了门前。 抬头,赫然看到一个巨大的牌匾:“栖霞图书馆。” 图书…… 朱棣和徐辉祖面面相觑。 “陛下,这是什么名堂?现在的青楼,都叫图书馆了吗?”徐辉祖很费解。 朱棣:“……” 进去的读书人不少。 有不少是来买文房四宝的,因而在这街上闲逛,这里动静大,又挂着图书馆的名号,更是声称今日免费,一下子……便吸引了许多的目光。 至于张安世,那是铁定不会出现在门前迎客的,毕竟……现在张安世揽客的作用为负,可能会挨打。 朱棣也没有犹豫,眯着眼,低声道:“朕非要进去好好瞧瞧,这里头是个什么名堂。” 随即便进入了这大宅,便见这大宅里,坐落着十几个阁楼。 每一处阁楼,都挂着牌子,有《唐宋诗词》,有《孔孟程朱诸学集注》,有《音律话本》,有《秦汉诸遗书》,有《二十三史及野史遗集》,有《唐宋元遗篇》,有《本朝诸文集》…… 一个个的牌子,看得人琳琅满目。 朱棣一看,皱眉道:“这……这是什么……” 可是……不远处,却有读书人惊喜道:“快看……快看,走,我们去那儿瞧瞧。” 说话的这几人,正是曾棨几人。 他们这一次约了更多的同年一道来,此时,这七八个读书人,已是一下子冲进了孔孟程朱朱学集注之中。 很快,有人大惊道:“天呐,这里竟有刘向的《刘子政集》。我寻了许多年都不曾见……” 许多人目光热切地看着这楼中一排排的书架。 里头的书册多得令人目不暇接。 曾棨的脸色也随之变了。 他自诩是当今吉水年轻才子第一人。 这固然是因为家学渊源,曾家为了教育,有自己的书斋,书斋里也存着大量祖祖辈辈抄录来的各种书籍。 在这种文化熏陶之下,再加上吉水县的文风鼎盛,经常与人交流,才造就了纪念日的曾棨。 可是……即便是如此,他看到这浩瀚的书海,都不禁为之欣喜万分。 这还只是一栋小楼。 而像这样的小楼,有十几栋之多,分门别类,一部部的书,数都数不清。 这就如一个人,一下子走进了宝库之中,这种喜悦,是寻常人无法替代。 这个时代,因为印刷成本高昂的缘故,所有人对于知识的渴求,靠的多是家学,学堂里所学的知识,大抵都比较粗浅。 因此,许多世家大族,非常注重藏书。 他们会想尽办法,去搜罗各种书籍,甚至很多孤本,进行抄录,然后藏于家中,秘不示人,只供自己的子孙后代 可即便是有再显赫的家世,家里的藏书其实也是有限的,一方面可能家道中落,书册遗失,也有可能保管不当,子孙们不爱惜。 当然……最大的可能是,一个家族再如何努力,也无法将天下的书籍收入囊中。 像曾棨这样的人,已算是家学渊源深厚,可他阅读过的书,本质上,相对这浩瀚书海而言,不过是万分之一,甚至十万分之一罢了。 对于读书人而言,若是能得到一部仰慕已久的书,就足以让他欣喜若狂,因为书籍是宝贵的,而且搜罗书籍,费时费力,花费的代价太大了。 读书人之所以能高高在上,本质上利用的也就是这种信息不对称。 寻常人要读书,太难太难了。 即便是殷实人家,如曾棨,看着这许多的书册,绝大多数也是未曾拜读过。 有些书,他久闻其名,但是无法去阅读,难免心里生出无穷的遗憾。 可在此…… “啊……是西汉刘向的《刘子政集》?里头是否收录了《战国策·叙录》?我一直在寻此文……” 刘向乃是西汉的宗室,曾经奉命在朝中修书,而且此人也是荀子的弟子,荀子是儒家承上启下最重要的人物,而要研究荀子的思想,通过刘向文集,才可掌握许多第一手的资料。 “快看,这里有刘韵的《古文尚书》。” “哈哈……” “不可喧哗。”有人大声喝道。 于是乎,所有人的声音都轻了许多。 大家连走路都蹑手蹑脚起来。 每一个人都暗暗地激动,在这书架旁,正摆着一张张的桌椅,于是寻了书,便坐在桌桉跟前,低头去细细看起来。 这真的有点老鼠掉进了米缸里的意味了。 很快,十几个楼里竟是满座。 里头本可容纳数百人,但现在进出于此的竟有千人之众。 没有座位的,索性便站着低头看书。 朱棣和徐辉祖对视了一眼,然后朱棣发现徐辉祖正用一种看猴子的眼神看着他。 这让朱棣心里不忿,他低声道:“图书……图书……张安世这家伙,搞来了这么多书,看来……他是早有准备……这东西,比青楼厉害。” 诺大的读书馆里,安静得可怕,可密密麻麻的全是人。 不少人闻讯而至。 在一栋栋楼,一个个书架里徘回,寻找着各类的书籍。 除此之外……便有许多的伙计,在这里头穿梭。 给读书人供应糕点和茶水。 读书人们一个个不出声,都看得如痴如醉。 朱棣瞠目结舌,看这些读书人的模样,显然……这里确实比青楼……还要有吸引力。 偶尔,有人低声窃窃私语,兴奋地说着自己手中书的内容。 恰在此时,张安世出现了。 张安世无声地朝朱棣一笑。 朱棣背着手,无事人一般地跟在张安世后头,到了后面的一处书斋。 这里应该是图书管理员们的场所。 他们要负责的,乃是对各种图书进行分类,并且细心地在这一排排书架上,标上书录,方便大家来查阅。 当然,还有一部分人,是给人斟茶递水的,人在此读书,难免废寝忘食,茶水总要喝两口,糕点也得来两块。 张安世笑着道:“陛下,为了让天下的读书人都有书读,臣真是煞费了苦心。请了人至天下各处,寻找图书,还有许多的孤篇遗本。幸好,各省书铺的代理们,在当地售书,可能其他的事,他们帮不上忙,可要说搜罗各类图书,他们倒是有几分本事。” 有时候书就像特产,可能在某县,这里的读书人都看过此书,可到了数百里之外,许多人对此书就闻所未闻了。 其实这也不难理解,毕竟这个时代的信息交流本就有着天然的障碍,哪怕是数百年之后,在物流业没有彻底地发展起来之前,特产二字,还是人们出门在外回乡送礼必备之物。 更何况是在这个信息几乎是隔绝的时代了。 朱棣道:“你这搜罗了多少书?” “搜罗到之后,立即请人去抄写,大抵的图书有九万七千本,其中有四百多本是读书人常见的书籍,其余的……都是许多私藏的文集和古代孤本,各行省的代理们,可是挖空了心思,臣这儿,上上下下,花费也在十数万两纹银以上呢!” 十几万两银子,这银子……足以让任何人瞠目结舌了。 可这时代就是如此,书籍的花费就是如此昂贵,不只如此,你还要费尽心机地找人抄写储藏。 以至于历朝历代的统治者,都要修书,所谓的修书,其实也就是搜罗天下的书籍进行分类,往往都需要一个宰相级别的人来做总编撰,还需花用大量的人力物力。 正所谓‘盛世修典’,其实也就是这个意思,国家不到盛世的时候,这种花费大量人力物力的事,根本干不成。 张安世用了十多万两就搞出九万多本书,都已算是便宜了,毕竟他握着天下各处书铺的资源! 可换做其他人来做,便是花二十万、三十万两银子,只怕也未必能干得成。 朱棣道:“就为了给读书人在此看书?” “正是。”张安世道:“这些书……价值十数万两,放在这里,对于读书人而言,都是无价之宝,陛下想想看,这些读书人,他们还肯走吗?” 朱棣道:“你的意思是……将来此处,会汇聚大量的读书人?” “正是。” 这一点,张安世倒是可以确保的,毕竟读书人还是很卷的,现在眼前十数万两银子砸出来的图书馆,你不看,就浪费了。 而且读书人往往只和读书人打交道,若是其他人都博学多闻,大量用各种你闻所未闻的典故和你对话,你若是应对不上,那么就难免会被人排斥了。 想要融入这个群体,你没有任何选择。 朱棣却是道:“这样说来,岂不是亏死了?” 张安世笑道:“哪里亏了?这图书馆,一看就得要几个时辰,这几个时辰里,他们总要吃喝的吧!若是天色晚了,赶不上回城的渡船怎么办?这衣食住行,样样都逃不开。” “臣已打算好了,准备在这附近开辟一块土地,多营建一些客栈,供人寄居暂住。再有,将来来此的读书人会越来越多,这栖霞每年的收益,只怕早将这十数万两银子赚回来了。” 张安世如数家珍地继续道:“再者说了,让读书人在此读书,对国家也有莫大的好处,若是放任自流,这些人免不得要惹出事端。臣还想好了,这图书馆里,每隔三五日,还要弄一些活动,比如读书会,比如讲座,要请一些知名之人,比如我的师弟,来给人授授课,这样一来,又可增加人气了。” 张安世顿了顿,接着道:“还有,臣还有一些安排,隔壁有一块空地,臣打算建一座清议堂,让读书人喝茶歇息用,在那儿……让他们交流读书的心得,他们不就很喜欢干这样的事的吗?再远一些,便是臣营造的学堂,只是这学堂得建得结实牢固一些,不然里面的犯人……不,里头的读书人逃了怎么办?所以那学堂,只怕还需一年半载,才能完工……” 张安世兴致勃勃地继续说着自己的计划:“这里有文房四宝,有图书馆,接下来,还得建一个蒙学堂,陛下,你看这里聚集了这么多的读书人,文风鼎盛,若是子弟们在此读书,岂不也沾了这文气?到时不知多少人,巴不得将子弟送来此开蒙呢。“ “有了这些作为基础,这附近的道路的路边,都得栽种一些树木,要让这里绿树成荫,不只如此……隔壁的栖霞山上……臣也打算修缮一番,让文人骚客们去山上寄情山水时用!” “陛下,读书人有银子,他们在京城不事生产,啥事都不干,都是靠老家寄来的银子养活的,他们家里这么多的土地,收益惊人,衣食住行都要丢进这儿,绝不会亏的。” 说着,张安世从袖里掏出了一份草图来,接着道:“陛下请看,这里是集市,这边则是以图书馆和学堂为中心的文人集散地。再远就是渡口,那边是景区,这儿……臣打算办成住宅区域,每一个区域都不一样,集市要的是热闹,渡口也要重修!” “为了便利客商来往,码头要大建,这一片,为了供应栖霞,还要大建数百亩的货仓。至于文人集中的所在,臣要在这附近,大量地种植树木,要绿树成荫,哪怕是沿途!还要有假山,有池塘,还有十三个亭子。总而言之……来了就别想走,留在此就要把银子留下。” 朱棣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这他娘的居然还有草图。 瞧这张安世的样子,可真是将读书人的心理都给摸透了,想到那些读书人,对张安世骂声不绝于耳,另一边,张安世摸准了他们的心态大赚特赚的样子,朱棣一时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朱棣道:“这都是张卿想出来的?” 张安世眨了眨眼睛道:“陛下,有什么不对吗?” “朕问你是不是你想出来的?”朱棣突然厉声道。 张安世一脸尴尬,似乎听出朱棣颇有几分怒气,于是忙道:“是李希颜出的一些主意。” 朱棣大惊:“李先生一直隐居,没想到有此治理之才?” 治理之才? 张安世立即道:“其实,主要还是臣想出来的,李师弟年纪大了,平日都在做学问,他可没心思管这个。” 朱棣怒道:“那你方才为何拐着弯子推到李先生的头上?” 张安世尴尬道:“陛下,你这一惊一乍的,臣有些……害怕。” “他娘的!”朱棣骂道:“有什么好害怕的,你以为朕是皇考吗?还能诛你三族不成,你见过朕何时随意诛人三族了?” 这题,张安世会:“方孝孺,还有……” “够了。”朱棣瞪着他道:“他们不一样,他们这是该死,你休要在朕的面前胡搅蛮缠!” 顿了一下,朱棣脸色渐渐缓和一些,便道:“这图书馆,很有意思,可是太费银子了,朕在两年前,曾命解缙、姚师傅主持编纂《文献大成》,收录天下图书,凡书契以来经史子集百家之书,至于天文、地志、阴阳、医卜、僧道、技艺之言俱都收录其中……” “你这边……让人与解缙……不,还是去和姚师傅接洽,且看还有什么书,是这《文献大成》里有,而你这边没有的,能省一点是一点!哈哈,咱们要勤俭持家。” 第一百三十三章:人物物证俱全 所谓的《文献大成》,其实就是后世赫赫有名的《永乐大典》。 朱棣还是很懂读书人的,他得位不正,故而登基之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修书。 所谓修书,就是搜集天下优秀的书籍制成一本大典。 这对于许多大儒而言,是极有吸引力的! 想想看,如果自己的书能收录进大典之中,岂不是完成了文以载道的最终梦想? 对于读书人而言,这就是一场盛宴。 可对于朱棣而言,却等于是他操纵读书人的手段!不听话的人肯定是想都别想,只有听话的人,才给你机会。 而且一旦修书,就意味着需要大量的儒生进行整理和抄录文集。这些人可都是有官职的,等于给了不少读书人一个官身。 修书对于读书人而言,本就是至高的成就,再加上还有官身,可谓是一举两得。 因而在帝王心术方面,别看朱棣外表粗狂,动不动就对人家的娘有所企图。 可某种程度,却又将这些读书人拿捏得死死的。 朱棣本着勤俭持家的心思,让张安世直接去《文献大成》里抄书,张安世自然禁不住大喜。 要知道,《文献大成》里的质量更高,而且有大量当世翰林和大儒的注释,这对图书馆而言,又是一个新的卖点。 于是张安世乐呵呵地看着朱棣道:“多谢陛下。” 朱棣也不吝夸赞之言:“朕原以为,你只精通于经济之才,谁还晓得,你竟还深谙治理!这治理虽是二字,可很不容易啊!你这方法,是另辟蹊径,很好!朕真羡慕太子,竟有你这样的左膀右臂。” 张安世便连忙道:“陛下,臣也是陛下的左膀右臂,太子不过是臣的姐夫而已。” 朱棣笑了笑,他自然晓得,这张安世几乎算是朱高炽抚养成人的,何况张安世父亲早亡,太子虽是个姐夫,实则却如张安世的父亲一般。 朱棣倒没有继续往这话头上深说,而是道:“你既是要招揽读书人,那便尽心用命吧,好好地干,不要给朕丢脸了。” 说罢,和张安世一道出了书斋,便见一个小楼里门可罗雀,朱棣不由讶异地道:“那儿怎的这样冷清?” 张安世道:“那里都是些杂学的书,如九章算术,医学,工学,农学等等,都是臣费尽心机搜罗来的。” 朱棣一脸惋惜地道:“读书人不喜看这些书,倒也情有可原,只是白白占了地方,倒是可惜了。” 张安世很是认真地道:“陛下,喜欢不喜欢是他们的事,可这世上,总会有人喜欢的。臣这儿的书,包罗万象,有经学和四书五经,还有诸多史籍。可在臣看来,这杂学,一样是大学问,是真正能匡扶天下,造福苍生的。” 朱棣笑了笑道:“你自己拿主意,朕让你在此镇守,这里的事,朕不插手。” 此时,朱棣话锋一转道:“朱勇几个呢?” “在带兵呢。” “几个娃娃,这个时候该跟着他们的父兄好好学一学,带个鸟兵。”朱棣都囔着道:“你这兵在何处?朕去瞧一瞧,再摆驾回宫。” 张安世便和朱棣一道出了图书馆。 哪里晓得,这图书馆的外头也是人山人海,许多人听闻这里有无数的书册,都想要进来。 何况今日还是免费的,便有更多人心痒难耐了。 只可惜,里头已人满为患,门口守着的人不让他们进去,因而闹将了起来。 书籍在这个时代的宝贵,可见一斑。 朱棣没理这些人,叫人牵马来,便翻身上马。 张安世和徐辉祖在后头,也有人给他们索了马来。 张安世便趁此机会对徐辉祖道:“魏国公辛苦了吧。” 徐辉祖深深地看了张安世一眼,微微笑道:“你小子不错,比某些人强。” 张安世好奇道:“啊……某些人,小侄还想赐教,这某些人……” 徐辉祖却道:“有这么一个地方,供人读书,没有逼良为娼,也没有什么歪门邪道,这才是男儿在世走的正道。外间都传你许多闲言碎语,你不要放在心上,更不要跟有些人学歪了,大丈夫在世上,有所为,有所不为,这些道理说出来,你可能觉得啰嗦,不过总有用处。” 张安世道:“受教。” 说罢,二人对视一眼,会心一笑。 这可是当今的国舅,而他张安世是未来的国舅爷,这应该也算是老带新,有传承的。 朱棣已经走在前头了,二人也连忙上马,一路疾行,不久,大营就到了。 朱棣骑兵入营。 便见这诺大的校场里,里头的人都穿鱼鳞甲,手中持木棒,在这烈日之下,五百人齐齐整整站着,一动不动。 朱勇、张軏、顾兴祖三人也都全副武装,就站在队伍的前头。 朱棣走马观花似地看了看,沉眉,不语,而后对赶上来的徐辉祖道:“你看如何?” 徐辉祖道:“不错。” 朱棣一脸倨傲,这个时候,确实是朱棣值得骄傲的,毕竟统兵数十年,几乎没有什么败绩,才有今日的人。 朱棣道:“看上去是威武,一个个站着跟木桩子一样,不过……这与宫中的大汉将军有什么分别?不过是站列而已,真正的精兵,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那才是虎狼!这些小子,还嫩着呢。” 徐辉祖点点头。 这也是实话。 在朱棣的固有经验里,兵都是一场场大战中厮杀出来的,而此时的明军,之所以追亡逐北,百战百克,也确实有其资本。 从太祖高皇帝起兵开始,无数人跟着太祖高皇帝转战千里,四处厮杀,绝大多数人都死了,而剩下的人,哪一个不是精兵悍将? 等到太祖高皇帝的时代过去,余下的这些军将和精兵,依旧还承担着年年与北元残部作战的职责。再加上靖难之役,那些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精兵,在朱棣心目中,才是大明傲视天下的资本。 至于眼前这些稚嫩的家伙,只靠和禁卫一样站着,看着倒也有一些样子,可对朱棣而言,却也不过如此。 所以……嗯,瞧不上。 张安世自是看明白朱棣眼中的意思,便道:“陛下,此言差矣,臣以为,真正的精兵,在于纪律,有了纪律,便能如臂使指。” 朱棣笑道:“能有这个样子,也不容易了。你们这些家伙……将来若真想学一学这将兵之道,等朕出兵漠北的时候,就让你们做朕账下的亲兵,教你们亲眼看看,真正的精兵是怎样的,等学个几年,然后再让你们独领一军,便能像张辅一样,可以独当一面了。” 张安世没有得到很高的评价,这令张安世有些无语,倒也没有多说什么。 想看的都看完了,朱棣便道:“朕该摆驾回宫了,图书馆的事,朕会给解缙和姚广孝交代,你让人去抄录即可。” 说罢,再不耽误,便与徐辉祖打马而回。 回去的路上,朱棣是若有所思,徐辉祖也同样有自己的心事。 “徐卿,你又在想静怡的事了吧。” 徐辉祖道:“不,臣在想……张安世真是不拘一格,是个奇才。” 朱棣笑道:“这还不是在想你的女婿!” 徐辉祖只笑了笑,没说话。 他很清楚,他此时但凡接茬,都会被朱棣拿捏。 一起长大的伙伴,他太了解朱棣的性情了。 朱棣见徐辉祖没有上钩,心里颇有几分懊恼。 倒是在路上,见数十个骑呼啸而过,沿途一个摊子被那骑马之人撞飞,顿时守着瓜摊的老妪嚎哭。 而那数十骑上的骑士却是大笑,飞马扬长而去。 朱棣见状,勃然大怒,马鞭直指那远去的骑士:“这些是什么人,亦失哈……上前来。” 亦失连忙走上前,至朱棣的马下道:“陛下,这些是天策卫……” 朱棣冷笑道:“禁卫该当在营中,何以四处出没,滋扰百姓?” 亦失哈道:“陛下,天策卫已调拨去了汉王府,归汉王节制,至于为何如此,奴婢……奴婢……需去打听一下。” 朱棣一听,心里更怒了。 徐辉祖却一点都不奇怪,他那个外甥,他太了解不过了,当初还只是王子的时候,这个外甥就敢偷舅舅的马,而且听闻,从南京回北平的时候,这朱高煦在沿途上还杀死了不少官民,有一个涿州的驿丞,只因为惹他不高兴,就被他直接杀死。 那时候的朱高煦,不过是燕王的王子而已,如今他的父亲成了大明皇帝,这跋扈就更可想而知了。 徐辉祖神色认真地道:“纵容自己的儿子,只会让自己的儿子更加张扬跋扈,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朱棣听出弦外之音,却是露出了痛苦之色,又想发作痛骂,却发现就算要骂,可能最后最该骂的也是自己。 于是恨恨地道:“取一些银两,给那老妪。” 亦失哈听罢,匆忙去了。 经过此事,接下来的这一路,朱棣都是闷闷不乐。 他痛苦地对徐辉祖道:“朕有三个儿子,长子还算稳重,可朕担心他身子不好。次子跋扈,可他毕竟在靖难立下汗马功劳,朕实不忍心。幼子朱高燧,如今已经就藩,倒是眼不见为净。可这小子……也不是什么好鸟,一肚子坏水呢。可无论如何,他们都是朕的儿子啊。” 说罢,脸上苦笑连连,又道:“朕当然知道你说的话有道理,朕也屡屡想要严令汉王就藩,裁撤掉他的护卫,狠狠敲打他,可事到临头,又于心不忍。你是知道朕的,朕这个人……虽也杀人如麻,可血脉人伦之情……朕却总是犹犹豫豫,颇有妇人之态。” 徐辉祖叹息一声道:“但愿汉王能理解陛下的苦心吧。” 二人的情绪都不高涨,接下来的路程,一路无话,。 …… 此时,李文生进了图书馆。 他是独身一人来的。 和其他读书人不同,他的家境一般,因而极少和其他读书人闲逛。 对他而言,自己能中秀才,已经是祖坟冒了青烟,有天大的运气了。 只是此番入京参加南直隶的乡试,榜已放出来,名落孙山。 李文生无疑是痛苦的,他心知自己科举可能已经无望了,而自己这个秀才……和其他家大业大的读书人相比,却又显得格格不入。 他打算在南京再居几日,便预备回乡,接下来好生经营家里的几亩薄田,实在不成,就再谋其他的出路。 他来这图书馆,也是听闻这里有天下藏书,无数的书籍,数之不尽,对于他这等寒门子弟而言,唯一能想办法看到的书,也不过是四书五经而已,因此,他兴冲冲地赶来,见里头人满为患,不由咋舌。 几乎所有的小楼里,都充斥着人,而他孑身一人,就好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一般,显得有些心怯。 就在此时,他勐地驻足,看到有一个小楼,空无一人,只有寥寥几人在那儿读书。 李文生一愣,看那些早已是被乌压压的人占据的其他小楼,他便朝那比较空旷的小楼走进去。 只见这里有序地摆着十几个书架,上头满当当的全是书。 有医学,阴阳,炼金,天文、地志、技艺等学。 而且上头都进行了标注。 进来的几个读书人,看医学和阴阳的人比较多一些。 可李文生的眼睛却直勾勾地盯在了一排书架上。 这一排书架之中,是关于医学的,多是一些药方。 李文生走马观花地看了看之后,最终好奇地取出了一部书。 这书的名字倒有趣,叫:“瘟疫防治及处理”。 李文生一头雾水。 瘟疫? 这难道不是瘟神降世的灾害吗?这样也可防治? 他记得……自己的曾祖便死在一场瘟疫,因而下意识地取了此书。 一看书下的落款,张安世着。 张安世…… 很耳熟…… 李文生因为平日里家贫,所以此番进京来考举人,也是形影单只。他没什么家学,全凭刻苦罢了,只是刻苦可以让他中秀才,到了举人这里……就不是能靠刻苦来解决了。 是以,他只隐隐的听到过张安世之名,可张安世到底是谁,反而不知了。 带着好奇,他打开了这本书,却发现里头的行文方式,和其他的医书不同,里头竟讲了瘟疫的原理,又讲到各种防治。 李文生只觉得很是新奇,便聚精会神地看了起来。 时间过的很快,等他将自己的视线从书上抬起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看书已经看了一个多时辰。 这令他心里有些遗憾,他原本是想来找一些四书五经的集注的,谁料时间花费了这等无用的书上。 便苦笑着摇摇头,将书放回了原处。 接着便走出了这小楼。 却正好几个读书人与他擦肩而过,这几人似乎见李文生从杂学的小楼里走出来的,便有人低声道:“不学无术,旁门左道……哈哈……” 另一人道:“看这等闲书,自甘堕落,我等还是要多学圣人正道要紧,如若不然,将来如何金榜题名,治国平天下,拯救苍生于水火?”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 这些话声音很轻,却还是被李文生听了去。 李文生顿时觉得自己的耳朵红到了耳根,他心里大为惭愧。 李文生啊李文生,你愧为读书人啊,这样的好机会,却在此虚度光阴,难怪你不能高中。从此之后,怕也永远中不了举了,这辈子回乡务农吧。 他这般一想,心里就更是自卑了,想到自己家境贫寒,可爹娘为了让他读书,含辛茹苦,卖了家里好好几亩的地,如今虽有个秀才功名,可距离真正的举人和进士却差之千里。 如今却还沉浸在杂书之中,实在有愧自己的父母。 他神色慌张而落寞,匆匆走了。 ……………… 在这大营里头,只有一个人,是被获准不需参加操练的。 那就是丘松。 丘松在经过无数次爆炸,有了丰富的经验之后,和几个匠人,按着张安世的要求,终于研究出了一个……手雷。 是的……一个可以握在手里投掷,威力还不小,大约巴掌大的东西,重四斤。 最重要的是,引爆方便! 这让丘松一下子扬眉吐气起来,连甩鼻涕的时候,都是横着甩的。 张安世大抵看过后,觉得效果不错,当即让匠人们全力生产供应。 这时代也不存在大规模的批量生产,完全靠的是匠人手搓出来,有时张安世都觉得有点不靠谱,这些家伙……若是搓的不对,岂不害死人? 好在,有丘松。 丘松是个较真的人,他对火药了如指掌,此时的他,就像监工一般,但凡这火器不合格,他必定要暴怒。 一个匠人因为偷工减料,已经被他塞进装满了火药的罐子里差点炸上天了,好在被人及时拦下,才没有出现粉身碎骨的凄惨场面。 算算日子,也操练了两个多月了,如今总算有了点模样,征安南的中军已经出发,不出意外,模范营也该拔营,尾随中军一路南下。 想到自家的兄弟们即将和自己离别,张安世不禁心中潸然。 不过兄弟们出征,就是自己出征,那虎头旗永远都在大营里,见旗如见人,念及此,张安世稍感宽慰。 有此旗,如张安世亲临。 ”伯爷,伯爷……” 朱金气喘吁吁的赶来。 张安世此时正在太阳伞下,躺在躺椅上,看着众人操练。 张安世道:“大胆,这里的大营,也是你这不三不四的人能进来的?给我重新进来一遍,让人禀告,等我同意之后再进来。” 朱金气喘吁吁,挥汗如雨道:“出事啦,出事啦,几个天策卫的,又踩坏了咱们栖霞田里的秧苗,有庄户去和他们理论,他们将人打了。” 张安世:“汉王?咋的,这汉王还想报复我?” 张安世一下子来了精神。 朱金道:“这倒应该不是汉王殿下报复。” 张安世道:“你怎么知道,你莫非是他的卧底?” 朱金吓了一跳,连忙解释道:“这天策卫……自打成了汉王卫之后,在京城里跋扈的很,历来我行我素,无人敢惹,在其他地方也这样。” 张安世破口大骂:“那还有没有王法了?” 朱金道:“他是汉王,汉王的爹是陛下,他就是王法。” 张安世勃然大怒:“欺人太甚,我张安世绝不忍气吞声。” 当下,张安世便朝着朱勇的方向叫道:“老二,你来。” 朱勇一听张安世呼唤,披着甲胃赶来,他脸都晒成黑炭了,几乎每日在此操练将士,和他们同吃同睡,此时靠近张安世,敬佩地看了大哥一眼。 大哥就是大哥,大哥动的是脑子。 “大哥,有啥吩咐?” “你去天策卫的大营,给我挑衅一下,找回我的面子。” “啊……这……” 张安世道:“不敢去?” “就俺一个去?” 张安世道:“去的人多了,伤了众兄弟,我于心不忍,只你一个不吃亏。” 朱勇便怏怏道:“好,俺去。” 当下也不犹豫,一熘烟的便跑了。 半个时辰之后,朱勇又气喘吁吁地回来,眉开眼笑的样子。 “如何,挑衅了吗?” “挑衅了。”朱勇道。 张安世道:“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啊。” 张安世道:“你挑衅了咋没有然后了?” “俺在他们的辕门口吐了一口痰,他们屁也不敢放。” 张安世:“……” “大哥,大哥,你想说啥,你吱一声。” 张安世叹气道:“让老三去挑衅吧。” 朱勇蹦蹦跳跳地道:“噢,噢,好,我去叫他。” 又过去一个时辰,张軏回来,张安世见他完好无损:“你也吐了一口痰?” 张軏凶巴巴地道:“俺在他们大营边上撒了一泡尿。” 张安世觉得悲剧了。 值得欣慰的是,两个兄弟长大了,他们长脑子了。 张安世认真地道:“看来只能出动老四了。” ………… 一个时辰之后。 轰隆…… 一声轰鸣…… 然后一队天策卫,追着一个少年便要打。 这少年浑身捆满了火药,天策卫的人虽是追打,却也吓得不敢过分靠近。 最终,丘松冲进了模范营,那天策卫的人这才怏怏而回。 丘松犹如得胜还朝的大将军,迈着虎步,挺着肚腩到了张安世的面前:“炸了,俺将手雷,丢他们营中的茅坑里去了。” 张安世欣慰地摸摸丘松的头:“智勇双全者,丘副营官也,今年营里的最佳营官,给你先预定了。” 丘松眼里亮晶晶的,骄傲得不得了。 用不了多久…… 便有人冲了来:“不好了,不好了,天策卫……天策卫出动了,正奔着这边来了。” 说话的是张三,张三是去望风的,一查知天策卫的动向,便立即来报。 张安世深吸一口气,道:“咱们的人,请来了吗?” 顾兴祖道:“恩师,请来啦。” 张安世道:“走,我们先去见一见。” 说罢,直接进大营帐。 大营帐里,姚广孝正看着这营帐的布置,满意地不断点头,与他同来的,还有一人,却是兵部右侍郎方宾。 姚广孝自不必说,方宾也是朱棣的心腹,因为朱棣尤其看重兵部,进入京城之后,方宾很快以区区郎中的身份,擢升为右侍郎,可见朱棣对他的信任。 这方宾是张安世特意请来巡营的,不管怎么说,你是兵部右侍郎嘛,巡查一下新组建的模范营,也是理所应当的。 虽然张安世从前不鸟兵部,现在突然又攀了上来,让兵部总算觉得找回了一点面子,右侍郎亲自来点阅兵马。 方宾没想到姚广孝也会来,忙是向姚广孝见礼。 姚广孝含笑道:“哦?今日兵部来巡阅吗?看来贫僧没有挑好时候。” 方宾便道:“不知姚公您来此……” “老夫是被张安世请来喝茶的,这个小子……挺有意思。” 他说挺有意思,其实还是有一句话没说,一个时辰之前,张安世让人去给姚广孝的寺庙捐了两万两银子的香油钱。 姚广孝当然兴冲冲地赶来,喝茶嘛,顺便聊聊天,况且对这个少年人,他确实也有兴趣。 方宾笑道:“这样也好,下官这边忙完公务,也陪着姚公坐一坐。” 姚广孝含笑道:“请便。” 这时,张安世进来,高兴地道:“姚公,方侍郎,哎呀,久等,久等,我实在惭愧……” 三人落座,姚广孝正要说点场面话。 这时,便有人冲进营来道:“不好啦,不好啦,天策卫打来了,说要铲平咱们模范营。” 张安世嗖的一下站起来,立即对姚广孝和方宾道:“姚公,方侍郎,你们可是亲耳听见了的,是天策卫先动的手。” 姚广孝:“……” 方宾像吃了苍蝇似的,他现在只一个念头……留在此地好像不合时宜,老夫是不是该先跑为敬? 他站起来,急得团团转:“怎么会出这样的事,怎么会出这样的事啊……这该怎么啊,不至于吧,那天策卫应该不会如此鲁莽。” 张安世道:“啊……对对对,方侍郎说得对,汉王应该是个知晓轻重的人。” 方宾:“……” …………………… 大哥,大姐,求点月票。 第一百三十四章:百战精兵 方宾有点慌。 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落入了一个陷阱,被张安世套路了。 可他没有证据。 此时,张安世道:“不怕,不怕,汉王殿下是知书达理的人,我想他不会胡闹的。我们在此斟好茶,等汉王殿下来,正好我历来仰慕他,大家一起喝喝茶,也不错。” 方宾却一点没有感到轻松,皱眉道:“问题是为何带兵来。” 张安世道:“方侍郎啊,我想,可能只是汉王想来友好交流一下吧。” 方宾的脸沉了下来:“不对,本官瞧着有异动,莫不是承恩伯与他有什么嫌隙,他来寻仇的吧。” 张安世忙摆手,很是无害地道:“不不不,绝没有仇,我与汉王殿下还是亲戚呢。” 顿了顿,张安世又道:“就算退一万步,便算是有嫌隙,我想汉王殿下宽厚,也一定不会和我这种小辈计较的。方侍郎放宽心,没事的。汉王殿下的声誉,朝野内外,谁不知道啊,哪一个不说他肚量大。” 方宾却是急了。 怎么越听,越觉得要出事啊! 这汉王是什么人,谁不晓得? 最重要的是,他还在此啊,真要有个什么好歹来,他怎么办? 于是方宾忧心忡忡地道:“我看……事情没有这样简单。” 张安世笑嘻嘻地道:“没有这样简单?要不这样吧,方侍郎若是信不过汉王,待会儿汉王殿下带着人到了,就请方侍郎在前头,去问问汉王殿下……到底怎么个意思。” 方宾脸都绿了:“这……这……” 张安世道:“不怕,不怕的,咱们先喝茶,有什么事,待会儿再说。” 方宾此时有点六神无主了,便忙看向姚广孝。 姚广孝叹了口气道:“阿弥陀佛。” 方宾道:“姚公,你看这……” “既来之,则安之。”姚广孝苦笑道:“还能怎样?” 方宾面露忧色道:“依下官看来,这来者不善啊。” 姚广孝没吭声。 张安世道:“姚公,你那寺庙还缺点啥,我张安世别的没有,唯独缺的就是对佛祖他老人家的虔诚之心。要不,给佛祖修一个金身吧,修金身似乎也不好,外头贴点金箔,这不是湖弄佛祖他老人家吗?依我看,直接就造个金佛得了,咱们是实在人,不干欺骗佛祖的事。” 姚广孝微笑道:“贫僧老啦,佛在心中。” 这里头有两层意思,我姚广孝对于财物,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第二层意思是,是不是金佛无所谓,佛在心中,不在外头。 张安世恍然大悟,道:“我懂了,哎,我实在湖涂啊,还是香油钱实在,过几日,再添几万两香油钱。” 姚广孝微笑:“阿弥陀佛。” 方宾在一旁却是急得跳脚了:“别说这些了,快想想办法啊,要不,我这便回城里去,奏报陛下?” 张安世道:“方侍郎高座,这才刚刚来巡营呢,怎么说走就走?方侍郎不会连汉王殿下都怕吧,不会吧,不会吧。” 这话就有刺了,方宾心塞,偏偏一点办法都没有。 张安世接着道:“我们要相信汉王殿下,没事的,没事的。汉王殿下是长辈,又是我亲戚,他不会胡闹的。何况,这里不还有方侍郎吗?兵部侍郎在此,他没有这个胆子。” 这话就让方宾更急了。 有些话,他平日里是不好说的。 可今日事情紧急,就非要说不可了:“哼,汉王殿下且不论,这天策卫……近些日子,单单兵部就接到了不少陈情,说他们自为汉王羽翼之后,有恃无恐,四处欺压百姓,行事无所顾忌。这京城内还好,城外的百姓,是苦不堪言的,他们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啊。” 张安世听罢,突然脸色一变,朝方宾道:“是吗?确有其事?” 方宾道:“老夫的话还有假?当务之急,是立即奏报宫中,让老夫去觐见吧……” 张安世道:“既然这么多人状告,为何兵部不问?” “这……”方宾直接被问住了,就像嘴里突然飞进了一只苍蝇。 张安世顿时气愤地道:“敢情他们欺负的不是你的家人,所以兵部上下,都可以当做无事发生,是吗?他们也没有飞马践踏你家的庄稼,所以……方侍郎便装聋作哑?既然有这么多的陈情,百姓们都苦不堪言了,那么兵部做了什么呢?” 姚广孝听到此处,脸上似乎有了一点别样的表情,却最后轻轻地吁了口气,摇摇头……算了,念经。 方宾却是听得脸色如猪肝一般,他想保持自己的威严,可面对这雷霆一般的质问,竟是一时说不出话来。 张安世继续道:“若是如此,那么朝廷要兵部有什么用?就因为事情没有发生在自己的身上,所以就可以坐视不理?就因为害怕得罪汉王,所以一笑置之?” 张安世眼眸紧紧地盯着方宾道:“方侍郎,你不是读书人出身吗?你曾是太学生,曾做过应天府尹,应该深知百姓疾苦,这是天子脚下,这些报上来的事,你是右侍郎,职责所在,不该奏报皇帝,对这天策卫进行狠狠的整肃吗?” 方宾的脸色很难看,他感觉此时的自己,就像被张安世剥干净了衣服一般,既是羞愧,又是无奈。 张安世此时却视线一转,看向姚广孝道:“姚公,你是看见了的,方才的话,是他亲口说出来的,哎……我没想到兵部居然可以纵容天策卫肆意欺凌百姓,不都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吗?何况犯法的,是这王子身边的一群护卫而已,姚公,你来评评理。” 姚广孝:“……” 方宾忍不住为自己辩解道:“这……这……这是为官之道。” “为官之道不是维护纲纪,不是太祖高皇帝所说的尔俸尔禄,民脂民膏!好啊,原来这就是你的为官之道!来……来……大家都来……” 张安世一说都来…… 一下子的,这大帐外头,居然许多人走了进来。 方宾的脸就更绿了。 卧槽…… 却见当先进来的,乃是李希颜,这位曾是帝师之人,如今出现在方宾的面前。 紧接着,进来的却是国子监祭酒胡俨。 胡俨今儿显然是被抓了壮丁来的,不过作为国子监祭酒,清流中的清流,他听了方宾这番话,还是不禁摇头。 还有几个……方宾不认得,不过显然也是被抓来的‘壮丁’,看上去是很年轻的官员,无外乎是御史和翰林了。 张安世扫了众人一眼,就道:“他的话,大家都听到了吧,他说为官之道该是如此,趁着机会,大家都在此,他抵赖不掉。” 方宾:“……” 姚广孝高宣一声佛号:“阿弥陀佛,因缘际会,因缘际会啊……” 张安世接着道:“趁着大家都在,方侍郎,你还想说啥?” 现在的方宾,就好像身处现代里的某个场面,被一团电视台的记者围了个水泄不通,十几个话筒对在了他的嘴上,而后,几十个摄像机已经各就各位。 方宾的脸色骤然变得严厉,面对这么双眼睛,他只好硬着头皮道:“关于此事,本官一直都在搜寻证据,此事非同小可,怎么可以姑息纵容呢?诚如承恩伯所言,太祖高皇帝曾言,尔俸尔禄,民脂民膏,本官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当今陛下爱护百姓,视百姓为子民,岂会这样姑息养奸?” “本官也是如此,堂堂兵部右侍郎,掌管天下武官的功考、任用和兵籍、军机、军令之政,这天策卫虽为汉王护卫,却也归兵部节制,如此恣意胡为,他们想要干什么?今日当着姚公和承恩伯的面,本官将话讲清楚,此事……本官绝不会放任,等罪证搜罗清楚明白,即便是汉王求情,本官也不放在眼里,非要据理力争,狠狠弹劾,严厉整饬。” 张安世大喜道:“方侍郎说的好,方才是我误会方侍郎了。方侍郎,这天策卫不久就要到了,要不,方侍郎先去喝退他们……” 方宾脸上的镇定顿时又维持不下去了,一脸的面如死灰:“这个……这个,从长计议。” 就在此时,外头有人冲了进来:“不得了,不得了,咱们被天策卫围了,天策卫即将进攻。” 方宾脸色大变,惊慌地道:“这……这……” 张安世道:“方侍郎啊,这里危险,方侍郎节制天策卫,晾他们也不敢杀方侍郎的。退一万步,就算是方侍郎死了,那也证明了对方狼子野心,胆大包天,这样一来,他们的罪证也就昭然若揭了。” 方宾有些心寒,去是肯定不能去的,这要是去了,不是羊入虎口吗? 汉王的脾气,大家都知道啊! 人家是真的敢杀官的,要知道,在北平做王子的时候,他就敢将朝廷命官直接砍了。 正因为如此,所以汉王在京城里胡作非为,大家才不敢管。 一方面是陛下确实护犊子,另一方面,这汉王下手一向狠毒,这不是开玩笑的啊,真的会送命的。 方宾道:“我看……我看……他们这是……来者不善啊!承恩伯,不能放他们入营啊!” 张安世显得迟疑地道:“方公这是要我抵挡汉王?这不好吧……” 方宾脸色发黑,立即道:“姚公在此,你等也都在此,为了以防万一,只好事急从权了。” 张安世道:“这是你说的。” 方宾毫不犹豫,中气十足地道:“这就是老夫说的,老夫一口吐沫一个钉。” 张安世道:“那立个字据吧,我怕你到时候不认账。” 方宾:“……” 还等方宾说话,张安世就对身边的人道:“快取笔墨,取笔墨,时间来不及了。” 文房四宝很快摆在了方宾的面前。 方宾一脸痛苦,心里想给自己一个耳光,我是猪啊我,我今日怎么吃了猪油蒙了心,跑到这狼窟里来了。 可现在显然,他没有选择了。 因为……无论怎么选择,他都处于巨大的危险之中。 天策卫的人若是没有个轻重,他就可能死在这里了。 就算是他还活着,可这里闹出这样大的事,必然上达天听,这里若是死了其他人,陛下也一定勃然大怒,势必要责怪他这个兵部右侍郎在,竟也无法制止事态。 眼下……没有选择了,只能急调模范营抵挡。 至少这样虽将汉王得罪死了,可至少还维护了他的官声,陛下那里……毕竟是汉王先惹事,姚公也在此,届时只怕也无法责怪他了。 咬咬牙,打定主意,他提笔,唰唰唰地写下:“天策卫不法,事急,急调模范营拒之。” 张安世在旁略带不满道:“有点简单啊。” 方宾一脸苦笑。 张安世又道:“签个名吧。” 方宾便署名。 张安世又道:“带了印没有?” 方宾这下真的怒了,急得要跳起来,道:“兵部大印,非我掌管,就算掌管,也不会时刻带在身上。” 张安世忙悻悻然地笑道:“我是相信方侍郎的,别误会。” 方宾:“……” 张安世目光一直落在将调令收上,立即将东西收了,随即大呼一声:“来人。” 朱勇几个已冲进来。 他们此前就躲在帐外头,里头的事都听得清清楚楚,这时候除了佩服就是佩服。 大哥便是大哥啊,果然是动脑子的。 “在。” 张安世道:“天策卫不法,兵部令我等抵抗,告诉将士,我们是天下第一营,不能给皇孙蒙羞,今日既然天策卫来了,他们敢来,那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给我传令下去,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谁敢入营,杀无赦!” 听到杀无赦这斩钉截铁的三个字,身后的方宾莫名的打了个寒颤。 朱勇几个,却是个个兴奋不已,跃跃欲试道:“得令。” 说罢,转身便走。 张安世则笑吟吟地回头看方宾:“方侍郎,这样可满意?” 方宾哼一声,故意背着手,走到大帐的角落里去。 张安世有些尴尬,便向姚广孝道:“姚公放心,我会保护你的。” 姚广孝微笑道:“张施主,你到近前来,贫僧有话要讲。” 张安世便上前。 “再近一点。” 张安世只好凑了耳朵去。 姚广孝轻声道:“入你娘!” 张安世脸都绿了:“你这和尚,怎么还骂人!” 姚广孝低头,继续念经:“嘛咪嘛咪洪……” ………… 模范营外。 一身披挂的天策卫千户陈乾骑在马上,飞马去迎汉王。 汉王朱高煦勃然大怒的样子,冷声道:“围住了吗?” 陈乾道:“殿下,围住了。” 朱高煦这些日子很憋屈,此时满脸怒色,恶狠狠地朝地上吐了口吐沫,就气呼呼地道:“他娘的,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他以为他是谁?既然都已围住,为何还不进攻?” 陈乾犹豫道:“殿下……这……” 朱高煦在马上,狠狠一鞭子抽打下来。 啪。 陈乾疼得几乎想要在地上打滚,好在他拼命忍住,忍着剧痛行礼:“卑下万死。” 朱高煦阴沉着脸道:“本王这辈子,还没人敢欺到本王的头上,本王尚且不怕,你怕个什么?” 陈乾道:“只是……毕竟都是自家人。” 朱高煦更怒了:“谁和他们是自家人!一群小娃娃,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今日不立立威,别人还以为本王怕他们,你不敢上吗?你若是不敢上,那么本王就亲自上。” 这陈乾心里大为恐惧,他抬头看朱高煦,却知道,这朱高煦的性子,向来说一不二,一旦决定的事,便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只是……平日里跟着汉王欺负一下百姓也就罢了,毕竟也没什么大碍,可现在不一样啊,这可也是大明的官军。 朱高煦看他依旧迟疑的样子,便喝道:“尔等乃本王护卫,却敢不听本王调令?来人,将他拿下,给本王砍了。” 朱高煦的护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陈乾心里大惧,此时哪里还敢坚持?忙是拜倒道:“愿为殿下效力,这就踏破此营,给殿下出气。” 说罢,再不犹豫,反正……这也是你们朱家的家事,我依令行事即可。 当下,立即翻身上马,口里大呼一声:“本部人马来!” 朱高煦这才满意,他在后压阵,观察着这简陋的营地,这种临时的营地,根本就没有防护可言,朱高煦面上带着冷笑,死死的盯着那大营的深处。 此时……一个念头从他心底深处升腾而起。 如果……如果张安世死在乱军之中,会如何呢? 这可怕的念头,就好像潘多拉的盒子…… 父皇一定会勃然大怒,会狠狠责罚他的,可他是父皇的血脉啊,或许……能保命不死。 可只要本王不死,那么……太子就等于自断一臂了。 皇兄的性子太软弱了,这样的人也不过是第二个建文罢了,大明的天下,该当是像他这般的人才能克继大统。 朱高煦的头脑很简单。 尤其是进了南京城之后,他越发的感觉到,自己在其他方面,似乎有所欠缺,而且只会将事情搞得越来越乱。 看来……他唯一的强项就是快刀斩乱麻,既然从前一向可以依靠这些来解决问题,那么……索性,现在就用最简单的办法来解决问题。 吩咐定了之后,朱高煦招来一个亲兵,道:“在此押阵,不踏破此营,绝不许后退,里头的人……敢有顽抗的,尽杀无赦!” 亲兵点头。 朱高煦又道:“其他的事,本王不想知道。” 亲兵:“……” 说着,朱高煦便飞马带着一队亲兵,呼啸而去。 ………… 呜呜呜呜…… 牛角号发出预备进攻的声音。 朱高煦还是有眼光的。 此番出动的,并非是全数的天策卫。 而是天策卫是满编的禁军,有精锐的步卒六千,其余尽为骑兵。 这一千多的骑兵……便是此番由千户陈乾亲自领来。 不只如此……天策卫之所以为汉王朱高煦所垂涎,就是这一支精锐骑兵。 燕王入京的时候,大量随来的骑兵部队,充入了禁卫。 而燕王之所以能靖难成功,也得益于当时从宁王手里兼并来的骑兵部队,这支骑兵装备精良,而且……个个骁勇,因为他们有一个前身……朵颜三卫。 在捕鱼海之战后,当时的北元已经分裂,有大批蒙古的降人居住在大宁都司,当时的宁王朱权,则招募了大批蒙古人为骑兵,成为了依附于宁王的朵颜三卫。 这三卫人马,此后又因朱棣靖难,最后受朱棣操控,是靖难之役中攻坚的主力。 朱棣为了犒劳这些人,将一批立有功劳的蒙古人编入禁卫,让他们承担骑兵的任务。 他们在京城,更是被养的膘肥马壮。 此时……看着眼前这个小小的营地,俱都是满不在乎的样子。 千户陈乾已在马上,回首,便见千余骑兵已就位。 当下,他已经没有什么选择了,他甚至觉得,自己可能只是汉王的棋子,一旦踏破此营,他都可能成为推出去的替罪羊。 只是……他太了解汉王的秉性了,他一旦不从,只会死得更难看。 此时,心里虽苦,却再无犹豫,他缓缓地抽出了刀,看着眼前那可笑的木栅栏,大喝道:“汉王有命……尽杀无赦!” 随即,便有一个扈从用蒙语大呼一声,传达命令。 这些骑兵,个个亢奋,他们却没有千户陈乾这般的顾虑,一个个兴奋得不得了,自打跟了汉王殿下,他们没有了禁卫的各种军规,快活无比,都愿意向汉王效忠。 于是,如林长刀纷纷出鞘。 他们甚至懒得拉动弓弦,营内的军马,看大营的规模,不过数百人罢了,在他们的眼中,等于是待宰的羔羊的存在。 “杀!” “杀!” 众骑催动战马。 万马奔腾。 轰隆隆……轰隆隆…… 马速开始加快。 而陈乾已是一马当先,率先飞马越过了低矮的栅栏。 也有后队的战马,撞到了栅栏上,只是在这巨大的冲击之下,栅栏立即东倒西歪,犹如开闸洪水一般,洪峰瞬间将这可笑的栅栏冲了个七零八落。 轰隆隆……轰隆隆…… 战马未停。 出现在陈乾面前的,是一个巨大的校场。 校场的尽头,一对对穿着锁甲,头戴范阳钢盔的人列阵。 此阵极为密集,数百人凝聚成了一团。 无数根尖锐的长矛,自这圆阵之中斜出。 陈乾乃是老将,当初就在宁王朱权的账下,此后跟随朱棣,见多识广,只看此步阵,还有这一马平川的校场地势,心里已成竹在胸。 接近一倍的骑兵,虽是轻骑。 可对面的……却不过是区区数百步卒! 在这样的地势之下,没有任何步卒,可以抵挡得了朵颜三卫为前身的天策铁骑一个回合。 他心里则在想:“这些人可尽都杀了,至于那张安世,却要想办法保全,汉王有恃无恐,我的性命却在这上头。” 接着,他挥臂,大呼:“杀!” 身后的洪峰犹如以怒吼回应:“杀!”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 数百人,列为圆阵。 这样的阵列,这些人不知摆过多少次。 周十三就是其中一员。 说起来,他是稀里湖涂地被招募,又稀里湖涂地被送来了京城。 可是……很快,他发现自己撞了大运。 他的母亲因他难产死了,前头有三个姐姐一个兄长,两个姐姐夭折,兄长也因为械斗,被邻村人活活打死。 父亲孤零零地留在乡中。 而姐姐已经远嫁,嫁的并不好,至少婆家人总是鄙夷阿姐的家世,虽然他们家的环境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唯一的区别就是,他们不是住在山里,能多租种几亩地,一年到头,可以勉强吃个半饱。 村里实在活不下去了,他便来了。 原本他身子干瘦,可到了这里,每日鸡鸭鱼肉,白米饭管饱,他第一次尝到了吃饱的滋味。 很快,乡中的人带来了父亲的口信,父亲在乡中,分了数十亩地,而且……当地的保长亲自跑去了周家,直接告诉全族的人,以后谁敢欺负周家人,不说他不答应,便是县里也不答应。 那时候,应该是父亲最光彩的时刻,捎信来的同乡甚至夸张的表示,他的父亲在村里,连腰杆子都挺直了,没有以前那般的句偻着了,村里的大户,从前看都不看他父亲一眼,现在见了他父亲,也会笑容可掬的打招呼,连连说十三出息了,肯定在京里做了大官。 不只如此,便是远嫁的姐姐,居然破天荒的和丈夫回了娘家。 这在以往是不可想象的,因为婆家嫌弃周家,时刻怀疑姐姐藏了粮食偷偷周济自己的兄弟,对于回娘家的事,一向颇有微词,更不必说跟丈夫一起回来了。 阿姐的面上听说也很有光,高兴得眼泪都落下来了,以往虽是嫁为人妇,却好像是做人牛马一样被人使唤,现在听说婆家人从集市里打听了一些事之后,非但不敢欺负,甚至还处处小心,对阿姐极尽讨好起来。 第一百三十五章:兵败如山倒 周十三从来没想过,自己能过上这样的日子。 从前卑微如蛆虫一般地活着,永远吃不饱,任何人都可以践踏他的尊严。 而如今,他才知道,原来‘人’是这样的。 营中的生活很简单。 甚至简单到不可思议。 永远都是操练、操练、操练。 偶尔,教导会在休憩的时候,教大家认一些字。 对于这一个个方块般的字,周十三永远都有着一种敬畏,仿佛这是天底下最神圣的事。 至于操练,似乎一点也不辛苦。 因为相比于从前的挨饿受冻,相比于以往的遭人白眼遭人欺辱,在这里……他与营官,与身边和他一样的人在一起,反而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所以无论操练,是严寒还是头顶着烈日,哪怕汗流浃背,他也从没有叫过苦。 有时甚至要求一站就是大半天,绝不允许动一丝半分,哪怕有马蜂飞来,在身上叮一口,身子稍稍动弹,也让周十三觉得羞愧。 在这里,有数不清的规矩,可很快,却让人习以为常。 当然,操练带来的最大作用,就是他的饭量大了。 他甚至觉得出了这个大营,这世上已经没有能养活他的地方了。 饭量大,胃口大,一日一斤三两的米,三两的肉,还有其他的蔬果,甚至每日还专门供应一个熟鸡蛋。 而这些,很快就通过操练,转化为了身体里的能量。 他觉得自己的气力大了,觉得自己浑身都有无穷的精力。 自然……在这里,永远都需要谨记的,就是军令如山。 军令一至,必须毫不犹豫地执行。 触犯军令的后果,竟不是抽打和羞辱。 只是直接开革,赶出营去。 周十三和所有人一样,他们甚至不害怕鞭打和羞辱,毕竟这一辈子,他们遭受无数的白眼,受过无数的委屈。 他们唯独害怕的,就是被驱出营。 有一个同乡,就因为不听军令,直接被驱逐。 他亲眼看到那人嚎叫,撕心裂肺,见他声泪俱下,周十三永远都铭记着这一幕,因为这就意味着,那种做人的滋味,那种可以堂堂正正,可以抬头挺胸,可以让亲眷们为之骄傲,甚至可以让自己有了归属,可以吃饱穿暖的生活,自此与那人绝缘。 走出这个营地的人,什么都不是,而留在此地……却像一个人。 就如他的父亲捎来的口信一样:“儿啊,好好跟着承恩伯干,人家这样待咱们,不把命交给人家,是要遭天谴的。” 为了老父,为了自己的阿姐,哪怕是为了自己,周十三也从没有产生过任何的念头。 如果可能,他想死在这里。 此时的周十三,穿戴的乃是二十七斤的锁甲。 这一身铠甲,寻常人是撑不起的。 从护心镜至护肩,再至铁盔,至护膝,层层叠叠的铁片,将周十三护得只剩下眼睛。 起初穿戴这一身的时候,周十三只觉得腰酸背痛,不过……这些日子,每日披甲在身,从浑身肌肉疼痛,竟也渐渐习惯。 毕竟……吃的多,体力跟得上,身上的气力渐渐地增长,如今,他甚至与这锁甲合二为一,有时脱下锁甲的时候,周十三觉得自己身轻如燕,好像人都要飘到天上去了。 手中握着的,是长达半丈多的铁刺。 不只如此,腰间还有佩刀,有匕首,有解渴用的水囊。 这就是他全身的家当,接近四十多斤,此时他和身边袍泽一样,同时斜的架起了铁刺。 此时,只听张軏高呼:“人在阵在!” 模范营的命令,永远都是简洁有效。 不会跟你啰嗦半句。 这个命令就意味着,你必须和脚下的土地结为一体,除了倒下,决不可移动一步。 远处……是战马的轰鸣。 说不恐惧是假的,至少这马蹄的轰鸣,教周十三的心跳也跟着加快起来。 他甚至紧张到握着铁刺的手心,捏出了汗来。 可同时,有一种莫名的亢奋,让他几乎条件反射似的,与身边的同袍一齐回应:“喏!” 阳光之下,如鱼鳞一般的铁甲层层叠叠,形成了一个圆圈,密密麻麻的人肩并肩在一起,身上的鱼鳞甲,折射出一道道的光晕。 犹如铜墙铁壁。 唯一能让这铜墙铁壁看出一丁点活人气息的,便是那全身的鱼鳞锁甲包裹之下,露出来的眼睛。 这一双双眼睛里,有兴奋,有恐惧,有犹豫。 可是……无人后退一步。 哒哒哒哒…… 哒哒哒哒…… 骑兵发起了冲刺。 千户陈乾一马当先。 只是抵近之后,他突然目光一沉。 猛地,他察觉到眼前这些人……不简单。 不简单到什么程度呢,对方居然披全身甲。 而且还都是锁甲。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因为这样的甲,一般用于骑兵,而且都是精锐中的精锐才用得上。 原因很简单,绝大多数的士卒,根本撑不起这样沉重的甲。 这可是数十斤重的铁疙瘩。 寻常士卒的身体能好到哪里去,只怕甲一披上,人就得垮了。 而那精锐中的精锐,能撑起甲的人也少之又少,因为……这样的人,你得每日让他打熬身体,而要打熬身体,就必须做到顿顿吃肉,这莫说是寻常的卫所,即便是禁军,也绝对无法想象。 而眼下,这么多人,怎么撑起这些甲的。 不只如此,他能明显感到对方即使如此的负重,竟也一个个精力充沛,架起来的长矛,纹丝不动。 这如林的长矛,摆在眼前,在阳光下,折射着锐光,让人心头发寒。 当然……还不只于此。 面对骑兵的冲击。 步兵最难克服的,往往是心里的恐惧。 这种恐惧会随着骑兵的冲刺不断地放大,所以深谙骑兵之道的陈乾,对于冲击步阵,有着丰富的经验。 他总能像猫戏老鼠一般,等到对方恐惧,对方的步阵之中出现缺口,而后毫不犹豫的冲杀上去,在这步阵里直接撕开一个口子,而后……便是骑兵对步阵的疯狂杀戮了。 可眼前让陈乾更惊诧的是,对方的阵列,没有任何的薄弱环节和缺口,几乎人人都死守于自己的岗位,即便呼啸而来的骑兵即将抵达眼前,分明陈乾能看到对方眼神里的恐惧。 可是……对方没有动。 犹如一个龟壳一般,安如磐石。 张軏此时大呼一声:“盾。” 张軏此刻已是热血沸腾。 他的体内,好像血脉觉醒一般,此时此刻……他感觉亡父似乎在天上看着他。 他激动地在阵中,手按着刀柄,此时的张軏,像一柄即将出鞘的剑。 最前排,一面面的铁盾呼啦啦的排出。 这铁盾半人高,持盾之人半蹲。 其余人斜着身体,挺出长矛。 依旧是整整齐齐,所有人步调一致。 这样的情况他们已经尝试了一次又一次,早已熟谙于心。 那厚重的铁盾,以及铁盾缝隙里架起的长矛就在眼前,陈乾只觉得头皮发麻。 他意识到,自己可能大意了。 “汉王,我入你娘,不是说只是一群乳臭未干的小子,带着一群新卒吗?” 他心里怒吼。 可此时……开弓没有回头箭了,却只好在马上,提刀,努力镇定地大呼:“杀过去!” 砰…… 第一个冲至阵前的骑兵,毫不犹豫地撞入了阵中。 可很快,战马直接被尖锐的长矛刺穿。 人则直接飞向大盾,他侥幸地躲过了铁矛,却不幸的是撞在了铁盾上,就好像撞击了一堵墙,只觉得肋骨折断,人已滚开。 咚咚咚…… 一个又一个骑兵,飞马撞击。 无数的战马呼啸着。 有人直接被铁茅刺穿,鲜血如雨一般洒下。 有战马幸运地撞击了铁盾,可他们的冲击力,依旧无法将这铜墙铁壁撞开。 人仰马翻。 四面八方的铁骑,一个又一个。 他们挥舞着刀剑……却突然滋生出悲壮。 陈乾双目赤红,他急眼了。 不过此时,他依旧按着长刀,口里大呼:“破阵,破阵!” 此等步阵,只要冲出了一个缺口即可,只要有一个缺口…… 他生出这样的念头。 事已至此,已经无路可退,唯一的选择,就是踏马过去。 而这天策卫骁骑也绝非浪得虚名,依旧还是挥舞着刀剑,一个又一个奋力冲杀。 即便有人被长矛刺了个窟窿,有人直接被摔得浑身骨头尽断。 依旧还是前仆后继。 厮杀震天。 原阵的中心。 有人气定神闲。 他观察着四面八方的情况。 若说别人有激动,有恐惧,有热血。 而他,有的却只是出奇的镇定。 似乎……他观察到了什么,而后,他呼喝一声:“雷!” 数十个在圆阵中心的人,此时一个个取出了手雷。 这些人没有穿戴鱼鳞锁甲,他们也是营中唯一允许可以不穿重甲的人。 他们都是丘松精挑细选出来的人,唯一的优势,就是臂力惊人。 此时,他们熟稔地捏雷。 取出火折,引燃引线,一气呵成。 显然,他们对每一个步骤,都了如指掌,绝不会出任何意外。 出意外的人……一般下场都很惨。 紧接着,一个个雷,直接投掷了出去。 从乌龟阵中,天上似乎一下子,出现了一个个黑乎乎的圆球。 这些圆球在空中,划过一道道完美的弧线,而后……落地。 就在天策卫骁骑还在拼死冲击的时候。 那圆球落在了他们的周遭。 刹那之后。 轰隆隆……轰隆隆…… 十数个手雷自他们身边一个个炸开。 这手雷里头,不只是火药,且因为装药量不多,比之此前的火药包威力小许多。 只是……这里最残酷的却是,手雷里还有大量的铁片和铁珠。 于是……随着火药的炸开,铁片和铁珠也随之四散。 呃……啊…… 战马受惊。 攻势受阻。 马上的人突的被打成了筛子,直接倒地。 那在空中肆意乱飞的铁珠和铁片,瞬间让周遭的人倒下一片。 大营里。 听到了马蹄声,听到了战马的嘶鸣,听到了厮杀和爆炸声。 兵部右侍郎方宾心惊肉跳。 他不安起来。 似乎下一刻,就有人杀入大营,说不准,就有人不分青红皂白,将他剁了。 虽然他臆想,或许汉王殿下不会这样疯,应该还是会有理智的。 可很快,他似乎意识到……汉王既然可以毫不犹豫地让人对模范营发起攻击,那么他……又算个什么? “疯了,疯了……”方宾忍不住低声咒骂起来,心头却是越发的不安。 斜眼看了一眼张安世,这个家伙也不是好鸟,老夫被他利用了,完啦,完啦…… 内心深处,升腾起了一种说不出的悲哀。 堂堂兵部右侍郎,未来前程似锦,不料要葬身此地吗? 一旁的姚广孝则继续念经,他倒是镇定。 当然,这种镇定并不是来源于他当真不怕死。 而在于……既然收了人家的香油钱,就得有死的觉悟。 反正这一把年纪了,应该也没几年阳寿了。 哎……人嘛,总要想开一点。 张安世稳稳地端坐着,但是心头是有些紧张的。 今日这一场,的确是他计划好的,他不得不去解决掉天策卫,至少也要在模范营出发安南之前,狠狠打疼他们一次。 如若不然,模范营一走,京城三凶也去了安南,张安世觉得自己在京城很危险。 江湖虽是人情世故,可若连打打杀杀的本事都没有,那还谈个鸟的人情世故,你配吗? 对于这天策卫,张安世是有几分把握的,因为他知道许多兵马成为禁卫之后,就开始慢慢的腐化了,这种腐化和蜕变的速度是惊人的。 当然还不只于此,张安世的信心来源于自己对银子的自信,他是真正砸了钱的,是真金白银,而且这些银子,是没有克扣的那种。 这种疯狂的撒钱,不只是士卒,便连他们的家人,他也一并养起来了。 手雷终于炸了…… 张安世听着一声声的轰鸣,捏了一把汗,不知丘松这家伙的掷弹兵能否出奇迹。 张安世默默地擦了一点额头上的冷汗。 好,要相信丘松…… ………… 轰隆隆…… 掷弹手们,疯狂地投弹。 到处都是震天动地的轰鸣。 血雾凝在圆阵周遭驱散不开。 这手雷投掷的距离,不过区区数丈,按理来说,对于投掷之人来说,也未必安全。 不过……有铁盾。 一个个铁盾,形成了铜墙铁壁。 不但隔开了骁骑的冲击,而且还将那炸开的铁片给隔开。 即便偶有一些铁片透过了缝隙,飞入圆阵,可这一个个架着铁锚的家伙,几乎武装到了牙齿,铁片啪的打在锁甲上,只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而那些骁骑们,却仿佛一下子,置身在了人间地狱里。 前头的阵冲不破,许多人被铁矛痛穿,发出一声声不绝于耳的哀嚎和悲鸣。 后队爆炸不绝……战马受惊,一个个人浑身是血地倒下。 于是……只在交战之后一炷香不到。 攻势顿减。 骁骑心寒不已,他们惊恐地眺望四周,生怕那黑乎乎的东西随时出现在自己的四周。 受惊的战马彼此撞击在了一起,马上的人一个个被掀飞。 落马之人,筋骨寸断,甚至被后队的战马踩踏而过,发出杀猪一般的惨叫。 可那铜墙铁壁,依旧纹丝不动。 铁盾后的每一个人,都没有发出任何的声息。 他们从恐惧,到迟疑,再到现在,自信满满。 每一个人的职责都很简单,持盾之人将身子蜷缩,死死地抵着盾牌。 架起铁矛之人死死地握紧铁矛,甚至不需刺出的动作。 唯一有技术含量的,可能就是掷弹兵了。 好在他们在丘松的残酷操练之下,早已对此,耳熟能详。 朱勇此时宛如阵中大将,镇定自若地观察四周。他没有轻易下达命令,而是根据情况,沉着应对。 连他爹这鸟人都可以在战场上立下不世功,俺比俺爹强,这很合理吧。 周十三第一次杀人。 因为他的铁矛,直接刺穿了一个马上的骑兵。 他只觉得铁矛一沉,却依旧浑身肌肉紧绷,死死的抵住铁矛,他的身边,没有一个人后退。 此时……他生出了新奇的感觉。 就好像……他已和这里融为了一体。 于是,他如磐石一般,在这里继续架矛,纹丝不动。 教导曾说过……大丈夫要立不世功。 他一直懵懂,不知什么叫不世功,现在他明白了,所谓不世功,就是在这里,不后退,击垮自己的敌人。 也有一些落马的骁骑,似乎也杀急眼了,他们在盾外,踏着同伴的尸骨,提着刀,疯了似的想要翻越过大盾,杀入阵中来。 只是……他陡然发现,迎接他的,还有步阵之中后队的铁矛。 这是一种说不出的绝望,当你历经九死一生,原以为自己成功入阵,成为那个幸运儿,得到的不是惊喜,却是更深的苦难。 而在此时………已出现溃逃了。 尤其是手雷爆炸之后,有人胆寒。 千户陈乾先是怒喝:“逃者死!” 可到后来,他却突然发现……这根本无济于事。 看着那坚如磐石的圆盾,他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无力感,他脸色惨然……看到前方的攻势越来越弱,越来越弱。 攻守之势逆转。 因为在这个时候,已经预感到骁骑疲惫,战马的冲击力几乎为零,大量的人开始选择溃逃。 这时候,朱勇大喝一声:“杀!” 这斩钉截铁的一个字,立即令这满是硝烟和血腥的空气里又添了杀意。 于是……圆阵瞬间转圜。 大盾纷纷翻到在地。 掷弹兵收雷。 大盾之后,如林的铁矛就在这刹那之间,这些全副武装,武装到了牙齿的人一齐发出呼喝:“杀!” 犹如莲花绽放。 所有人一齐杀出。 谁也没料到,这个时候,对方居然直接来了个反冲锋。 原本还冲杀而来的人……直接猝不及防。 还未反应,挺矛而来的周十三已将他刺穿。 溃逃更加明显。 这种心理上的冲击,已经达到了骁骑的极限。 于是……兵败如山倒。 有人转身便逃。 侥幸还在马上的人,迅速脱离战场。 而那些下马的人,就没有这样的运气了。 如林的铁矛迅速的逼近,开始疯狂的收割生命。 “千户,逃吧。” 有人至陈乾身边。 陈乾骑着马,在原地打转,战马不安的刨地,发出嘶鸣。 陈乾不敢置信的看着眼前的一切,他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疲惫感。 完了,这样就完事了? 这可是骁骑精锐。 是当初……纵横在靖难战场中的朵颜精骑。 看着四处都是哀嚎,尸横遍野。 看到那些此前还信心十足的汉子们,现如今……或为尸首,或在地上悲鸣,甚至有的犹如丧家之犬。 “千户……” “逃?”陈乾苦笑:“能逃哪里去?谁能饶我?” 若是胜了,即便上头怪罪,或许汉王还能保他。 可现在呢? 只怕第一个想要杀他的就是汉王。 而他……竟是生生将天策卫骁骑葬送了。 葬送得如此彻底。 “千户,再不走……” 看着那已成为了一字长蛇一般冲刺而来的铁甲在阳光之下,犹如铁浪一般熠熠生辉的杀至。 陈乾提刀,勃然大怒:“杀!” 刀未斩下。 马下的人,却已将铁矛刺出。 直中陈乾的大腿。 陈乾大呼一声,拖着血淋淋的腿从马上栽下。 可随之而来的,却是另一个铁甲手持着铁矛,一矛刺来。 这一次直刺的是咽喉。 陈乾几乎看到那铁矛的锋芒如毒舌出笼一般而至,迅猛……有力…… 死的不冤枉。 他冒出这么一个可怕的念头。 对方披着这样的重甲,鏖战了一炷香,竟还能批甲冲杀,手中铁矛还有此等威势,自己面对这样的对手,还能说什么呢。 呲…… 那铁矛的矛尖直没咽喉。 陈乾眼睛一翻,等那铁矛收出来时,咽喉处,鲜血便如涌泉一般喷出。 他脸扭曲了,拼命地呜呼自己的咽喉,双手被自己的血染红了,而身躯开始不断地抽搐。 这种痛入骨髓的窒息之后,他双腿一蹬,此时只有一个念头:“天杀的汉王……” ………… 张安世这时从大帐中出来,口里大呼:“莫走了贼人,兵部右侍郎有令,天策卫害民,兵部已是忍无可忍,都给我杀……” 一听张安世在帐外这般嚣张的样子,帐内的方宾,猛地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他先是狐疑……不可能吧。 怎么可能? 可听张安世喊的欢。 他虽然不知张安世的为人,却也晓得,他无法想象的事,可能发生了。 张安世那家伙,若是没有抵御住天策卫,绝不可能这样跳的。 他眼睛又忙看向姚广孝。 姚广孝不念经了。 眼里似乎也带着狐疑,似乎觉得……有些不对劲。 张安世在外头喊:“模范营保境安民,拱卫京城,绝不允许这般宵小之徒害民,给我追击,入他娘,敢惹我张安世,你们吃了豹子胆啦,京城三凶都没有听说过,活该你们倒霉。大家快出来,快出来,大家都做一个见证,是他们先动的手,我有兵部右侍郎的调令!” 方宾:“……” 姚广孝起身:“哎,生灵涂炭,生灵涂炭啊,贫僧见不得这些……见不得这些……” 方宾方才还在骂张安世,此时听姚广孝这样说,顿时忍不住用一种宛如看智障的眼神看姚广孝,心里又骂:“和尚你见不得杀戮,当初是谁劝人谋反的?” 不过……这时并非是骂这个的时候。 对于方宾而言,眼下最当务之急,是后续怎么办。 他立下字据了,按理来说,他没在兵部,没有得文渊阁的旨意,是不能随意调动兵马的。 虽然他有这个职权,可毕竟坏了规矩。 现在这儿死了这么多人,他该怎么解释? 他的目光,很快又落到了姚广孝的身上。 于是,他忙堆笑,上前搀扶住姚广孝,道:“姚公……这模范营……” “这模范营……真教人意外。”姚广孝已算是很镇定了,至少比方宾的表现好一些。 可他的眼神里,还是有一种说不出的震惊。 “陛下那儿,如何交代?” 姚广孝道:“不要欺君即可。” 方宾似乎明白了什么:“哎呀,我真糊涂,对,对……” 姚广孝又道:“汉王真是愚蠢啊,哎……他太急迫了,这样的人,成不了大事。” 这意味深长的话,似乎一下子被方宾捕捉到了,于是忙点头道:“对,对……汉王愚不可及……不,也不能完全归罪于汉王,是这该死的天策卫……蒙蔽了汉王……” 姚广孝微笑:“出去看看吧,哎……贫僧该去超度一下亡魂。” 他满脸悲天悯人的模样,毕竟此时死的人,都可能是他从前的香客,死一个少一个,实在太悲哀了。 当下,方宾搀扶着姚广孝出了帐。 而此时……他们却又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步卒追着骑兵跑的事……闻所未闻。 张安世这儿,几个手持大盾的步卒将他围了个严严实实,张安世口里大呼:“来杀啊,来杀啊,你们不是很勇的吗?有本事冲我张安世来,入他娘,我一只手指头,教你们灰飞烟灭。” …………………… 亲爱的同学们,给点月票吧,老虎永远爱你们。 第一百三十六章:一网打尽 姚广孝忽略掉了在那洋洋自得的张安世。 他目光所过之处,满眼所见的,自是满目疮痍。 只是……真正令他震惊的并不只于此。 校场之内,尸横遍野。 到处都是无主的战马。 可怕的是……在这里,尽是穿着布甲的天策卫官军。 偶有几个模范营士卒似乎受了伤,不过身上包裹的甲片过于厚实,似乎伤并不重,被人抬走。 这一个个穿着重甲之人,此时依旧不知疲倦,手持着铁矛,打扫战场。 这……是模范营? 姚广孝在北平多年,见识过许多的军马,骁勇善战者不计其数。 可眼前这一支人马,却令他大为震撼。 这可是用步兵打骑兵。 虽然可能骑兵在冲击时表现的骄纵,似乎没有将这步兵放在眼里,一味蛮干,可以说是大意。 又或者……是这校场虽大,可对于上千骑兵而言,战场依旧还是狭隘,骑兵无法有效的展开,无法发挥出十成的战斗力。 再者冲刺的路程过短,战马的冲击力没有发挥到极致。 可即便如此,千余骁骑,冲击区区五百步卒,照理来说,任何不利因素的影响,都没有意义,步卒必死。 偏偏……模范营完胜了。 这……是如何做到的? 姚广孝无法理解。 可随即,他看到这些披甲的家伙们,经历过鏖战之后,依旧还在收拾战场,骤然之间,好像明白了什么。 这可是重甲,这些人体力充沛,一个个……就似牛犊子一般。 这是怎么养出来的? 除此之外,他们所披的甲胄,尽都精良无比。 当然,甲胄精良,带来了最大的防护优势的同时,也会大大地消耗掉人的体力。 一般这种甲,只给重骑兵用,人骑在马上,披着这样的甲,只需保持冲击的姿势,最大限度地减小体力的消耗。 可这些人…… 姚广孝的脑海里,无数的念头纷沓而来。 佛心又动摇了。 那两万两香油钱,可能对于这模范营而言,简直就是小儿科。 亏了。 姚广孝低声念经,希望借此来抚平内心的创伤。 兵部右侍郎方宾,此时也大惊失色,他脸色凝重地道:“快,看看汉王殿下有没有受伤。” 这个时候,他是第一个醒悟过来的人。 神仙打架,无论死伤的是哪一路神仙,他这亲自下令的人都是最倒霉的。 汉王若是死伤,这命令可是他下达的啊! 可惜没人理他。 张安世简直将他当做了夜壶,要用的时候围着他团团转,请了许多人来围观,不需要用他的时候,立即就对他置之不理了。 只见张安世此时正在那边大呼:“区区天策卫,又算得了什么,来人,今日杀猪宰羊,预备五百斤水酒,让大家伙儿歇一歇,犒劳将士。” “丘松你这家伙,你别在我身边转悠了,你身上挂一圈雷,莫挨我!” “将俘虏的家伙,都给我看严实了,一个都别让他们跑了,我天下第一营,是他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吗?兵部右侍郎下令,将他们都吊起来,挂在这儿。” “方侍郎最恨的就是这些不法狂徒,方侍郎已说啦,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莫说是这些人,便是汉王殿下亲自来,敢冲撞友军,也要将他斩至阵前。” 方宾脸都绿了,下意识地喃喃道:“老夫没说。” 当然,此时已由不得他了。 命令他下了,人也在模范营,姚广孝收了香油钱,还有和张安世合伙的李希颜以及胡俨俱在,人在江湖飘,哪有不挨刀,不,该是人在江湖飘,终究是身不由己。 方宾震惊之余,倒也渐渐冷静下来。 今日这事……终究太大了,他区区一个兵部右侍郎,置身其中,最大的可能就是,两个神仙都没事,他这兵部右侍郎死了。 方宾当时是不会让这可怕的事情发生。 于是他忙将姚广孝拉到了一边,低声道:“此事甚大,姚公……只怕须臾之后,朝廷要震动,不知姚公可有保全之策?” 姚广孝看了方宾一眼,只淡淡地道:“不是说了,如实即可。” 方宾道:“如实也有如实的章法,只是该怎么如实呢?” 方宾不是傻子,姚广孝这一句如实,看上去实在,实际上却很虚。 因为实际情况虽是这样的情况,可真相也是有不同的真相的! 有的人,每一句话都是实话,但是他只告诉你部分的事实,那么可能他要表达的意思,就是差之千里了。 这等事,寻常百姓可能不了解其中奥妙,而像方宾这样的人,却最是清楚不过了。 姚广孝自是明白他的意思,微笑看他道:“太子与汉王,孰轻孰重?” 此言一出,方宾身躯一颤。 姚广孝又道:“一个刚正不阿的兵部右侍郎与一个不知所以然的兵部右侍郎,又孰轻孰重?” 方宾脸色微变:“受教了。” 姚广孝感慨道:“哎呀,贫僧活了这么多年,竟被一个毛头小子给坑惨了。” 方宾也像吃了苍蝇一般,道:“姚公需大度。” 姚广孝高宣一声佛号,随即道:“不,和尚得要他加钱。” 方宾:“……” 当即,方宾再无犹豫,道:“事已至此,已容不得再啰嗦了,我这便入宫觐见,具实禀奏。” 说白,便让人取来了马,也不和张安世那渣滓打招呼了,直接飞马离开。 张安世还在那吆喝:“快快清点,都给我清点好,一个都不能少,入他娘的,这群天策卫,太岁头上动土,真是岂有此理。” 姚广孝听不得这些污言秽语,捂了耳朵,疾步进大营躲起来。 …………… 汉王朱高煦已火速赶到了紫禁城。 他吩咐了陈乾之后,便快马加鞭地往这里赶。 此时的他很清楚,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张安世肯定是死了。 既然死了,那就是死无对证。 接下来,如何减轻自己的责罚,就得看谁先去告状了。 于是他号哭着奔入宫中。 朱棣此时正与众将们在敲定发兵的事宜。 朱能与副将张辅、李彬人等已率军动身。 剩下的五军都督府都督,徐辉祖和丘福还有武安侯郑亨三人,此时陪着朱棣商议安南的军事。 云南沐家和贵州的顾成,已经集结了兵马,随时等待中军集结,随即分兵两路,进入安南。 讨伐安南的诏书已送至安南,安南胡氏震动,只可惜,现在求饶已来不及了,所以胡氏那边,似乎也开始厉兵秣马,决心和明军一决死战。 大量的军队,自各省出发,朝着预定的集结地点出发,浩浩荡荡,各处的官道以及水路,都是一车车和一船船的军粮和武器。 这是朱棣第一次大规模的军事作战,朱棣知道这虽然只是开始,可此战若是胜的不够漂亮,难免教自己的脸不好看了。 因而,他细心地与五军都督府的都督们,商议出每一个可能疏忽掉的环节。 同时,他与已在路上的朱能,几乎每日通信,希望能够确保万无一失。 此时,外头传出刺耳的嚎哭声。 朱棣皱眉,不禁不悦地道:“是谁……这里是什么地方。” 片刻之后,有宦官疾跑进来:“陛下,汉王殿下觐见。” 一听又是汉王,朱棣就有一种说不出的烦躁。 他看向徐辉祖,徐辉祖沉眉,他素来不喜欢这个外甥。 只有丘福脸色微微有些尴尬,他和汉王,是一起出生入死过的,哪怕此时他已知道,汉王克继大统无望,可这份情谊还在。 武安侯郑亨就不一样了,他听到汉王二字,就想呕吐。 “宣进来。” “父皇,父皇……出事啦,出大事啦。”汉王朱高煦冲进来,随即拜倒在地,拼命叩首道:“要出大事了。” 朱棣见他一惊一乍的样子,更是怫然不悦,便冷声道:“说。” 朱高煦道:“那模范营……不,张安世……居然派人去挑衅天策卫……儿臣得知了情况……正想去讨个说法,谁晓得……谁晓得……” 一听是张安世,朱棣和徐辉祖的脸色顿时凝重了。 朱棣紧紧盯着朱高煦道:“谁晓得什么?” 朱高煦道:“谁晓得那天策卫的骁骑们不忿,他们毕竟是蒙人,性子比较直,当下……竟直接倾巢而出,奔着模范营去了。儿臣……迟了一步,来不及阻拦,儿臣……担心要出事,想了想,还是来禀告父皇……” 朱棣一听,脸色骤变。 朱棣站了起来,瞪大了眼睛道:“你说什么?” 在朱棣的瞪视下,朱高煦有那么一点点的惧怕,但还是硬着头皮道:“天策卫……虽归儿臣节制,可儿臣节制的时日不多,这些鞑子……他们不懂规矩,此番……他们倾巢而出……” 朱棣已屡起了袖子,直接冲上去便按着朱高煦的乱捶:“入你娘,你这畜生,你又做了好事。” 朱高煦没想到,朱棣居然会直接就打,一丁点没给他辩解的机会。 他顿时哇哇乱叫。 徐辉祖在一旁已是急了,开始不安起来。 若是在以往,看到皇帝这样打自己的儿子,丘福无论如何,也要出面阻止,哪怕皇帝打在他的身上,也不希望汉王受辱。 谁教大家是过命的交情呢? 可现在丘福……整个人却是懵了。 模范营,他家儿子也在那啊。 这是骁骑啊,是从前的朵颜三卫。 朵颜三卫乃是大明招募的蒙古骑兵精锐,那模范营是个什么鸟…… 丘福只觉得自己的脑壳空白一片,他虽平日事务繁忙,管不来丘松,也晓得丘松这孩子近来胡闹,可这并不代表,他的父爱比别人少。 这可是嫡亲的血脉啊。 此时,殿中传出汉王朱高煦的嚎叫:“父皇,父皇,儿臣……迟了一步啊,那些鞑子……不听管教……父皇……” 朱棣几拳下去。 却突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无力。 他年纪大了,再不复当初之勇,虽然他自觉得自己的心还是钢铁一般,血还是热的,可如今,打儿子方面,却总有一种力不从心的感觉。 他猛地手指着朱高煦,怒不可恕地道:“逆子,你真是逆子啊……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这……与儿臣无关啊!儿臣也是关心张安世人等,所以特地来给父皇报信的。”朱高煦虽然嗷嗷叫着,可父亲的气力比之以往小了不少,他自觉得自己身体结实,此时依旧一口咬定。 到了这个时候,只要咬死了这和自己无关,那么谁也不能拿他怎么样,有本事让张安世来对质啊! 朱棣猛地看向徐辉祖,沉着脸道:“去,速速去,去栖霞,其他的账自然要算,可无论如何也要将张安世救下来。” “喏。”徐辉祖没有犹豫,猛地狂奔而去。 此时,也顾不得什么都督的威仪了,终归人命要紧。 朱棣指着丘福道:“丘卿家也去……” 却见丘福哇的一下,眼眶一红,居然直接嚎哭起来:“臣……臣迈不动步子了。” 这可是曾经不可一世的丘福,是当初驰骋千里,杀人盈野的靖难名将,可现在……腿软了。 朱棣深吸一口气,他脸色惨然,口里不由自主地呢喃:“完了,完了………” 他当然清楚,这不是寻仇这样简单。 朱棣不是一个傻子。 骁骑刚出营,冒着这样大的风险,一定是有人授意的。 而授意的人敢授意,那么一定是奔着杀人灭口去的。 “那区区五百新卒,如何抵挡得住天策卫骁骑,丘卿家,你……” 丘福一听,生怕朱棣说出节哀二字,瘫坐在地上,摇着头道:“不会的,不会的,我儿浑身都是火药……或许……或许……” 当然,其实这个时候,这些话不过是自我安慰罢了。 朱棣猛地朝一旁的亦失哈道:“宣纪纲。” 亦失哈错愕地看了朱棣一眼:“陛下……” 朱棣不容置疑地冷喝道:“宣纪纲觐见。” 亦失哈是了解朱棣性子的。 一般情况之下,除了必要的奏报,朱棣极少宣纪纲来。 因为寻常的人,有锦衣卫的千户、百户们处置就够了。 而一旦直接宣纪纲来见,那么必然是天大的案子。 亦失哈此时会意,忙道:“奴婢遵旨。” 朱棣抬脚踱了几步,再没有去看丘福一眼,他的脸阴沉得可怕,双目之中,杀机毕露。 此时,他的血液也仿佛冰冷了,浑身上下,宛若被寒气所笼罩。 “丘卿家……”朱棣突然用一种出奇冷静的口吻对丘福道:“朕会给你们一个交代的!” 丘福脸色惨然,似也察觉到了什么。 只有朱高煦觉得有些不对劲,父皇……怎么不追打自己了? 为何不对自己破口大骂了? 他战战兢兢的,又不敢站起来,只好继续跪在地上,心里胡乱地想着,接下来……若是父皇质问他的时候,他该如何回答,才能做到滴水不漏。 只是……朱高煦有一种感觉,可能只是一种感觉……那便是这一切,似乎都和他原先预料的不一样。 这令他有一种,可能事态失控的滋味。 ………… 皇宫大内。 此时,在徐皇后的寝殿里,一个身影嗖的一下冲了进去,以至于门口的宦官连忙大呼:“伊王殿下,伊王殿下……您跑慢一点……” 徐皇后刚刚拿起一个茶盏,茶水还未入口,脸上露出了一丝错愕,伊王这个小子,虽然经常没规矩,不过极少像这样匆忙。 于是她轻轻抬头,凝视着来人,温和地道:“怎么了,你这又怎么了?” 伊王朱?一脸慌乱的样子,道:“不好啦,不好啦,嫂嫂,我亲耳听到,听到……汉王派天策卫骑兵去杀张安世……” 徐皇后手中的茶盅应声落地。 她豁然而起,惊愕地道:“你从哪里听来的?” “我……我……”见皇嫂如此反应,朱?有些害怕,声音低弱地道:“我在武楼那里……” “你还去了武楼?” “那里当值的一个宦官……我……我……” 徐皇后的脸色越加难看,道:“千真万确吗?” 伊王朱?道:“是,是真的,皇兄一开始打了汉王,可后来,就不打了……” 这一下子,徐皇后便明白了,这一切可能是真实的了。 多年相守的夫妻,她太了解朱棣了,若是这个时候,突然变得出奇的冷静,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遇到了天大的事。 徐皇后禁不住的打了个寒颤,即便是镇定如她,面上也不禁露出了悲苦之色:“真没想到,会到这样的地步啊……这都是我纵容的缘故啊……如若不然,何至如此……” 说罢,眼眶红了,眼泪啪嗒的就落了下来。 伊王朱?看到许皇后这个样子,心中也觉得难受,便道:“我还要去打探吗?皇嫂……皇嫂……” 徐皇后强忍着泪,吸了口气,道:“不必去了,这些……和你无关了,无论什么事,自然会有王法,我一宫中妇人又能说什么……” 说罢,别过脸去:“你辛苦,去歇了吧。” 伊王朱?却是不肯走,一脸忧心忡忡的样子道:“可我担心嫂嫂,嫂嫂就当我不在此就好了,我去角落里蹲着。” 说罢,很乖巧地到殿中让人容易忽视的角落蹲下,双手抱着膝,可怜兮兮的样子。 ………… 徐钦匆匆地进入了徐静怡的闺房,边走边口里大呼:“阿姐,阿姐……” 徐静怡正笨拙地做着女红,只可惜,她似乎没有做女红的天赋,总是拿捏不住针线。 被徐钦这么一吼,徐静怡的玉手微微一颤,手中的针落下。 她凝眸抬头:“你……你……” 徐钦一脸焦急的样子道:“不得了,不得了,出天大的事啦,姐夫……” 徐钦一说姐夫,徐静怡便愠怒道:“你胡说什么。” 徐钦此时顾不上姐姐话里的责怪,忙道:“汉王派了一千多精骑去袭模范营,模范营,姐姐知道不知道,就是五百多个新丁,姐夫还在营里……他们说,这是奔着杀姐夫去的。” 徐静怡听罢,顿时骇然,立即蹙眉站了起来,难以置信地道:“你不要胡说,这如何可能?” 徐钦信誓旦旦地道:“真的,真的,是伊王从武楼里打探来的消息,又教了个宦官出来送的信,说是贾宝玉死了,让阿姐别伤心,另请高明吧。” 徐静怡听到此,似已知道,这绝对是伊王的作风,那么……此事竟是真的? 她竟有些眩晕,短暂的惊慌失措之后,徐静怡又冷静起来,道:“在哪里,在哪里,我们这便去。” “啊……阿姐……”徐钦道:“阿姐女儿家家的,可不能……” 徐静怡道:“我们徐家没有这样的规矩,男人遇到了危险,徐家的女子可有躲在这里的吗?” 她突然双眸凝起:“点了家将,去栖霞。” 当即,徐钦也大胆起来:“怕他个鸟,入他娘。” ………… 宫中的事,但凡只要伊王知道的,那么必定徐家也会知道。 而一旦徐钦知道了,就等于满天下都知道了。 东宫这儿,太子妃张氏啜泣,擦拭着眼泪。 跪坐在一旁的朱瞻基也嚎啕大哭起来:“我阿舅没啦,我阿舅没啦,他死的好惨啊,一定被人大卸八块了,母妃,你不要哭,我会给阿舅报仇的……阿舅……阿舅……” 说着,似乎又想起了更伤心的事,边哭边道:“呜呜呜呜呜……阿舅还欠我七支冰棒,阿舅就这样没啦……” 说着,哭得要抽搐,吓得如丧考妣的宦官们,连忙将他抱起。 …… 此时正往栖霞赶的徐辉祖,几乎没有带随从,他甚至来不及调拨人马。 事情紧急,而且十有八九,最糟糕的结果已经发生了。 在他的认知里,区区五百步卒,根本抵御不了骁骑一合的冲击。 这样的战斗,可能只是一盏茶的功夫罢了。 徐辉祖早已当张安世是自己的女婿。 起初是因为自己的女儿非嫁张安世不可,此后他细细观察,慢慢开始接受了这个小子。 这小子虽有许多的缺点,可徐辉祖能感受到,此人的骨子里,是个正经的人,用后世的说法,叫三观奇正。 女婿便是半个儿子,而且自己的女儿性情,他是最是清楚的,真要出了事,女婿没了,可能女儿也会没了。 当下,徐辉祖心里只满是愤慨。 他这一路想了无数个念头,想到朱棣上梁不正下梁歪,他若是不反,何以滋生汉王的野心?又如何会走到这一步? 他心急火燎地飞马至栖霞。 原本以为,此处一定是一片混乱。 不过……却有些出乎了他的意料之外。 这里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一如既往的样子。 远处……只看到了残破的大营。 徐辉祖此时自是没有心思顾上其他,便直接飞马入营。 却在此时,见许多人被吊在了营门前的木头架子上,足足有数十人之多。 不只如此,还有人在搭新架子,许多人被看押着,一脸沮丧,面色灰白。 当然,那一个个穿戴着重甲之人,却是一个个精神奕奕的。 他们大声呼喝,见了徐辉祖来,有人上前道:“何人敢闯营?” 徐辉祖此时有了许多的疑惑,却还是镇定地道:“我乃徐辉祖。” “徐辉祖……不认得,速速离开,不许围观,如若不然,杀无赦!” 这重甲的卫士道。 不过他的话音落下,马上就被人踹了一脚,以至于他打了个趔趄。 踹他的人骂骂咧咧道:“瞎了你的眼,大哥的泰山都不认得,哎呀,魏国公,小侄朱勇,见过魏国公。” 徐辉祖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张安世……他……他……” 朱勇乐呵呵地道:“大哥就在里头呢,魏国公,俺带你去。” 说罢,亲自牵了徐辉祖的马,领着徐辉祖进入大营。 这大营里一片狼藉,一群人灰头土脸被看押着,许多失去了主人的战马也被驱到了一起。 大家七手八脚,在搬抬地上的尸首。 徐辉祖大惊失色:“天策卫的骁骑……” 朱勇轻蔑地哼一声道:“这群酒囊饭袋,一点气力都没有,竟然还敢来冲营,他们也不想想,俺朱爷爷是啥人,当然是将他们宰杀殆尽,留下的,统统给拿了下来。” “是……是……”徐辉祖似在做梦,越发觉得不可思议:“是谁派兵来助战?” 朱勇此时不由有点傲娇地道:“哪里有人助战,是咱们天下第一营动的手。” 天下第一营,此前看上去像是一个笑话一般,可现在听来……徐辉祖似乎已经笑不起来了。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他心里想着,眼中的神色说有多震惊就有多震惊。 随即,他进入了大帐。 人一进去,便听一声阿弥陀佛,随即,便能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再加三万两香油钱很合理,贫僧方才怕极了,差一点就要上西边,贫僧虽然一大把的年纪,可好歹也是得道高僧,加这点银子,已是看承恩伯的面子了,换做别人,就不是香油的事了。” 张安世倒是温和地道:“好好好,就这么定了,我懒得砍价,免得伤了和气。” 这时那和尚又道:“方才承恩伯还说修金身……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一码归一码,这个还作数吗?” 张安世似乎再也维持不住温和了,顿时叫道:“入他娘的,能不能要点脸,你方才可不是这样说的,你说心中有佛……” “这不一样,贫僧虽然心中有佛,可佛祖也希望自己面上有光的嘛……贫僧又没拒绝,也只说了心中有佛而已,承恩伯啊,佛学如海,浩瀚无垠,你要多学习啊。” 第一百三十七章:陛下,臣没死 等徐辉祖的目光一扫。 便见张安世张牙舞爪的样子。 对张安世而言,姚广孝确实不好惹。 可是……只要对方喜欢钱,而他恰恰最多的就是钱,那么他就不怕得罪姚广孝。 大帐之中瞬间安静了。 因为大家都看到了徐辉祖来了。 姚广孝又如往常的一脸清净从容的样子,合掌,念经。 张安世一愣,没想到来的会是徐辉祖。 徐辉祖定了定神,心头也暗暗松了口气,只要张安世还活着,那么就不急了。 当先,先去和姚广孝见了礼。 姚广孝停了念经,笑容可掬地看着徐辉祖道:“魏国公来的好,贫僧方才置身险境,宛如处在阿鼻地狱之中,有魏国公来,贫僧就放心不少了。” 张安世也悻悻然地给徐辉祖行礼,道:“见过魏国公,魏国公来,怎么也不招呼一声。”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面对张安世,那就不需这样客气了,反正是自己的女婿,何须啰嗦什么礼数。 张安世此时便耷拉着脑袋道:“我们遭遇袭击啦,也不知为啥,突然就有一千多骑兵围了我们大营,紧接着便是冲杀,真真吓死人了。” 徐辉祖皱眉道:“那些人……” 还不得徐辉祖说下去,张安世就道:“已经击溃啦,这群废物,不堪一击,不够我们天下第一营打的,天策卫怎么这么弱啊,真是奇怪。” 虽然进营的时候,徐辉祖已经知道了结果,可这话自张安世口里说出来,徐辉祖却还是心里大惊。 他也算是带兵多年,而且从小就在军营中长大的,对于这行军打仗的事,再没有人比徐辉祖更清楚其门道了。 可眼前不可能发生的事,却是发生了。 于是徐辉祖道:“你这五百个新卒?” 张安世道:“对,五百个新卒。” 徐辉祖没有看张安世,而是看向姚广孝,他觉得姚广孝的话更可信。 姚广孝似乎一下子明白了徐辉祖的心思,笑道:“哎……这是佛祖保佑啊。” 张安世忍不住道:“我此前就给了两万香油钱,他舍得不保佑吗?” “阿弥陀佛,承恩伯,众生平等,你不要打诳语。” 张安世:“……” 徐辉祖依旧还是觉得晕乎乎的。 这事……实在太蹊跷了。 可它分明就在眼前实实在在地发生了,令人不得不信。 却在此时,张軏匆匆进来,一边骂骂咧咧地道:“大哥,你管管四弟吧,四弟又想拿俘虏嘴里塞手雷啦,反正我是管不住了。” 张安世文绉绉地道:“不教而诛,是为虐也,你叫他到我的面前来,我好好和他讲讲道理。” 张軏有点懵,都囔道:“大哥,你吃错药啦,你咋这样说话?你别这样说话,我听着心里害怕,大哥,咱们去入老四他娘去……” 张安世面带微笑,只目光幽幽地看着眼前这个家伙,如果眼神能杀人,他此时一定能将张軏碎尸万段。 这时候,张軏才注意到了徐辉祖,顿时……吓得两腿发软,连忙道:“大哥,我……我是有事要报。” 张安世道:“说。” 张軏一本正经地道:“人数清点妥当了,模范营伤二十七人,一人伤的颇重,已想办法救治,其余二十六人,都是皮外伤。天策卫的贼人那边,死了一百二十七人,俘了两百九十三人,有不少都是受伤的,咋办?” 张安世道:“先看押着,还有,让四弟不要胡闹,拦住他。” 张軏抱手:“那卑下去了。” 当下,急急忙忙地一熘烟跑了出去。 徐辉祖在旁听到那几个数字,更是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完胜。 这天下,还有能以如此战绩就完胜一千多骁骑的军马。 要知道,这才是五百步卒啊。 他看张安世的眼神,瞬间有些不同了,当下便道:“随我走。” 张安世不解道:“走?” “去见驾。”徐辉祖道:“陛下已经急疯了,速去见驾吧。” 张安世像是一下子反应过来,又忙看向姚广孝道:“姚公也得去。” 给了钱的,没理由姚广孝不去。 到时只怕还要对质,姚公就是压舱石。 毕竟,他手里可是沾满了天策卫的血啊! 姚广孝自也知道自己此行的任务,苦笑道:“去去去,这样的大事,贫僧怎可错过。” 说罢,三人各自骑马,随即便马不停蹄地朝京里狂奔。 ……………… 而此时,兵部右侍郎方宾已来到了午门。 他直接就跪在了午门外头,一路颠簸,轿子走的慢,好不容易到了紫禁城,方才想起自己还未向通政司禀奏入宫。 只是现在再去通报已来不及了。 索性跪在午门外头实在。 很快便有宦官出来,道:“方侍郎这是何意?” 方宾沉声道:“臣兵部右侍郎,有天大的事禀奏。” 那宦官看着方宾的样子,犹豫了一下,他甚至怀疑,对方可能是来死谏的。 要知道,大臣一直崇尚规矩和礼仪,你兵部右侍郎难道不知道规矩吗? 如此不合规,似乎也只有这个可能了。 只是宦官自是做不了主的,便连忙去武楼禀奏了。 武楼这里,朱棣正一言不发,只闭着眼,端坐在御椅上。 丘福也慢慢地回过神来了,他只觉得要白发人送黑发人,这唇都要咬破了,只靠最后一点理智站在原地死死地支撑着自己。 武安侯郑亨,觉得气氛有些紧张,他最近总是提心吊胆,觉得伴君如伴虎,此时还是什么话都不要说才好。 最不安的乃是汉王朱高煦。 朱高煦越发觉得气氛异常。 甚至,父皇连经过都不来问了,就好像……这天大的事,他已不关心一样。 这反而让朱高煦越发觉得不对劲起来,他几次想要张口,辩解一点什么。 可是,朱棣只紧闭着双眼,正襟危坐,这武楼里的死气沉沉,更令朱高煦憋得慌。 哒哒哒…… 穿着靴子,疾步而来的乃是锦衣卫指挥使纪纲。 纪纲入殿之后,开始蹑手蹑脚,他这靴声便消失,只是此时,他看了一眼跪地的朱高煦,微微皱眉,却什么也没有说,犹如一个家中老奴一般,只垂手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陛下……” 有宦官打破了殿中的沉寂。 朱棣没有张开眼。 宦官道:“兵部右侍郎方宾,说有大事求见,恳请陛下务必恩准。” 务必恩准,这甚至有一点威胁皇帝的意思了。 你是老几,见不见是你说了算的吗? 当然,朱棣是了解方宾的,在他的印象里,方宾是个稳重的人,方宾之所以说这样的话,唯一的解释就是,就真的出了什么大事了。 “宣。” 朱棣依旧闭着眼,只从嘴里蹦出一个字来。 很快,方宾脚步匆匆地入了殿中。 方宾行了礼:“陛下,臣有大事要奏。” “说。”朱棣张开眼,凝视着方宾。 方宾能清晰地感觉到,陛下似乎在压抑着一股巨大的怒火。 “今日……臣巡模范营……” 第一句话,就引起了所有人的兴趣。 朱棣勐地双目一下子有了光,迫不及待地追问道:“怎么啦?” 方宾苦笑道:“臣抵达大营之后,突然天策卫来袭,臣和姚公都在……” 朱棣身躯微微颤抖。 丘福忍不住了:“人呢,人呢……后来如何了,我儿……” 他似乎觉得这个时候,不能只关心自己的儿子,因而语塞。 方宾道:“面对这样的情况,臣当时便勃然大怒,臣早就听闻,天策卫横行不法,四处侵扰百姓,可谓狗仗人势,胆大包天!” 方宾没有直接说出结果。 因为他很清楚,结果如何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天策卫不法五个字。 如若不然……后头的许多事,就解释不清了。 方宾接着道:“臣见事情紧急,斗胆以兵部右侍郎的名义,调动模范营奋起抵抗,消灭这些作乱的军士!臣本不该如此,只是……当时那个时候,事急从权,十万火急之下,臣也顾不得这么许多了,若是陛下因此而怪罪臣擅调兵马,臣……甘愿引颈受戮。” 读书人出身的就是读书人出身的。 这也是为啥,张安世非要拉这样的人下水的原因。 若是其他人来解释这事,未必能解释得清,可像方宾这等人,是绝对属于专业级别的选手,几乎里头每一个字都有其深意,几乎将整件事说得滴水不漏,绝无隐患。 朱棣听罢,脸色更是惨然,急切地道:“你告诉朕……张安世如何了,还有朱勇、丘松……张軏……他们,你告诉朕吧,朕已做好了准备……” 说着,朱棣的眼眶红了,眼里似有晶莹的液体在眼眶里团团地打转着。 这几个人,死哪一个,都足以让他生出悲愤。 他老了,曾经杀人如麻,哪怕以后也会杀人如麻,可是……他依旧还是有血有肉的人,有喜怒哀乐。 方宾倒不墨迹,直接道:“他们都活着……” 朱棣:“……” 丘福:“……” 汉王朱高煦:“……” 汉王朱高煦心里不可置信,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还活着?难道是那该死的陈乾……对,一定是这该死的陈乾,这家伙竟敢违逆本王的命令。 朱高煦有一种既轻松,但是又不甘心的感觉。 轻松在于,他突然发现,这件事的后果,可能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可怕,最坏的情况没有发生,或许……事情总还有转圜余地。 可是……还是不甘啊。 如果张安世直接死掉,不是更完美? 朱棣眼带期许地道:“还活着?莫不是卿家,制止了事态?” 方宾苦笑道:“天策军贼子猖狂,臣如何能制止?只是……这模范营,当下给了贼子们迎头痛击,这些贼子顿时溃败,兵败如山倒。” 此言一出…… 武楼里更是安静得可怕。 很明显,朱棣难以置信。 丘福也无法相信。 汉王朱高煦这时忍不住道:“你胡说,天策军如何还敌不过那区区的模范营?他们捏捏手指头,便教模范营灰飞烟灭,方宾,你好大胆,竟敢欺君罔上。” 朱高煦是急了。 这也是他最愚蠢的地方,那便是将尊严,放在了不合适的位置上。 朱高煦宁愿让自己背负一个杀张安世的罪名,但是也决不能接受,自己的护卫……一千骁骑,会被张安世那一群娃娃,打了个满地找牙。 这军事上的成就,是汉王朱高煦的命根子,也是他最为骄傲的一点,若是连这个都不如一群娃娃,朱高煦宁愿去吃屎。 他气休休的样子,恨恨地看着方宾道:“你如实奏报,有本事如实奏报!” 方宾一脸正气:“陛下,臣所言句句属实,若有欺瞒,愿凌迟处死。” 朱棣:“……” 丘福有点懵,他下意识地道:“这五百新卒,如何抵挡得了铁骑?不,这不可能的吧……不可能的……” 朱棣也觉得这事实在有些匪夷所思,哪怕方宾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他还是不可置信。 想着,便站了起来,背着手,皱着眉,团团转。 汉王朱高煦破防了,他是死也不相信这样的事实。 此时,又有宦官来道:“禀陛下,魏国公、姚公、承恩伯求见。” 方宾虽然出发的早,但毕竟是坐轿子回来的。 可魏国公三人,却是一路快马。 所以方宾前脚刚到,魏国公三人便后脚到了。 这一下子……听到了张安世来了,朱棣便骂着道:“这狗东西真活着,入他娘的,吓朕一跳,宣进来,快宣进来。” 宦官飞也似的去了。 丘福却急了,担忧地道:“我儿咋没来,我儿……” 朱高煦晕乎乎的,他有一种不好的感觉,于是,心慢慢地沉到了谷底。 不会吧,不会的吧……本王的天策卫…… 不久之后,果然三个熟悉的人齐至。 朱棣下殿,而后直接走到了张安世的面前,围着张安世转了一圈,却是对张安世瞪大着眼睛道:“吱一声。” 张安世只好道:“臣见过陛下。” 朱棣一脸古怪地道:“你还活着?” “侥幸未死。” “怎么个侥幸?” “幸好那天策卫不堪一击,臣啪叽一下,便将他们打得丢盔弃甲,所以臣活了下来。” 朱高煦听到这里,突然就感觉像是有人直接给了他一个耳光。 他虽是跪着,可这时,觉得浑身都没了气力,身子要抽空了一般。 朱棣大惊,便看向魏国公徐辉祖,一脸求确定道:“徐卿家,是吗?” 徐辉祖道:“模范营击天策军,是役,天策军死一百二十七人,被俘了两百九十三人。” 接近四百人的减员,这基本上算是全歼了。 朱棣又道:“模范营,可有谁死伤了?” 丘福也瞪大眼睛看向徐辉祖。 徐辉祖道:“伤了二十七个……” 殿中又安静了。 朱棣背着手,像热锅的蚂蚁,眼中阴晴不定,随即道:“是你亲眼所见的?” 徐辉祖如实道:“陛下,地上的尸首和被俘之人,骗不了人。” 朱棣的震惊也盖不住了,大惊道:“为何会如此?” 魏国公徐辉祖答不上来:“臣……” 张安世这时道:“因为模范营是天下第一营啊,陛下难道您忘了?这可是皇孙定的,不信陛下可以去看那牌匾……” 朱棣:“……” 呼…… 朱棣在短暂的沉默之后,突然乐了:“天下第一营,数月的功夫,就有天下第一营,这岂不成了点石成金了?他娘的,朕怎么还是有些无法置信?张安世,这天下第一营,你是如何练出来的?” 张安世想了想,道:“臣干了三件事,第一个,给他们尊严,告诉他们自己不是丘八。第二个,日夜操练。第三个,银子给够!” 就这么简单? 朱棣和徐辉祖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 不过现在……显然还不是深究的时候,往后有的是时间。 张安世说的很笼统,这里头肯定还有许多的明堂。 可这一战,战果实在太辉煌了,若是大明有五万这样的兵马,岂不是就可以纵横天下了? 朱棣随即脸一板,话头回到了今儿的正题上:“到底怎么回事?是天策军挑衅吗?” 张安世道:“臣本来好好的,他们就围了大营,不等我们去交涉,便立即发起了攻击,陛下不信,可以去问……” “阿弥陀佛。”这时候,姚广孝站了出来,苦笑道:“陛下……别再追问了。” 他说罢,深深地看了朱棣一眼。 其余人说了一百句,可能都抵不过姚广孝这一句的效果。 因为只这一句话……朱棣就瞬间明白了什么。 不能再追问? 为什么不能再追问? 因为追问下去,就会伤及到皇家的体面了。 皇家的体面是什么? 当然是汉王朱高煦这个逆子,一定是这个逆子……想要杀死张安世。 他到现在,居然还存着痴心妄想!他连张安世这样的娃娃都容不下,明日就要杀太子,将来要弑君杀父! 所以,方宾虽然解释得滴水不漏,朱棣尚且没有什么触动,只觉得事情可能还有隐情。 但是姚广孝这一句别再追问了,却一下子,令朱棣全明白了。 朱棣的眼里,掠过了一丝狠厉。 他看着姚广孝道:“怎么能不追问了?倘若……倘若模范营不能克敌制胜,只怕这个时候,张安世还能活着来见朕吗?那张軏、朱勇、丘松还能活吗?这样的事,若是都不追问,那国法何在?” 姚广孝沉默,心里开始念经,今天死的人已经太多了,不知要念多少经才能超度这么多的人。 造孽啊造孽啊。 朱棣此时则看向了张安世:“那些天策军是谁领头?” “问过了,是一个叫陈乾的。” 朱棣大笑:“陈乾此人,朕知道,当初乃是汉王的亲兵,没想到,朕刚刚将天策卫交给了汉王,这陈乾就领了天策卫的骁骑了,好,好的很啊!” “他人在何处?”朱棣步步紧逼。 张安世气定神闲地回答道:“已经死了。” “死的好。”朱棣道:“带兵作乱,死不足惜,这样的人,万死也难赎罪!朕念他靖难有功,便不诛杀他的家人,何况……此事……他应当也不过是奉命行事。” 张安世道:“陛下说奉命是什么意思?” 朱棣盯着张安世:“难道你不知道吗?” 张安世道:“陛下,我看一定不是汉王殿下,汉王殿下一直对我很好,他就是脾气鲁莽,平日的时候,和我姐夫还是兄友弟恭的,陛下可不要胡思乱想。” 这些话,原本不说还好。 一说就是火上添油了。 一个张安世口里说的如此好的人,实则却处心积虑地想要除掉张安世。 想想看,这个人是坏到了什么地步,这心思更是恶毒到了何等的地步? 朱棣暴跳如雷。 “住口,朕维护纲纪,这些事,自有圣裁,你给朕乖乖到一边去。” “噢,好。”张安世很温顺,立即一熘烟跑到武楼的角落里站好,一句话也不说了。 姚广孝眼角的余光扫了张安世一眼,忍不住心里又默念:“阿弥陀佛,入他娘的张安世没有好生之德啊。” 朱高煦这时候则是回过了味来。 方才给与他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 当他知道自己引以为傲的东西,竟都被张安世无情击碎,而接下来,父皇…… 此时,朱棣已走到了朱高煦的面前。 朱高煦下意识的就抱头想躲。 可奇怪的是,朱棣竟没有对他动手。 “抬起头来。”朱棣只冷冷地看着他,威严地道。 朱高煦小心翼翼的抬起头,很是委屈地道:“父皇。” 朱棣冷笑:“你说罢,朕给你一次自辩的机会。” “他们都是胡说八道……儿臣对此,并不知情……父皇不要相信他们啊,他们都是奸佞,是小人。” 听到朱高煦的辩解,张安世津津有味,他甚至有些遗憾,若是至亲至爱的外甥朱瞻基也在此就好了,自己一人站在角落,这等溅了血也撒不到自己的地方,怪冷清的。 朱高煦本是为自己辩解。 但是他显然也想不到,他不说这番话倒好,这么一说,朱棣的笑声更冷,甚至是用一种前所未有的轻蔑口吻道:“是吗,他们是奸佞,是小人,你教朕不要相信他们的话,可无论是姚广孝,还是张安世,都在为你说话,你的意思是……他们教朕不要追究,说此事你定不知情,都是假的?” 朱高煦:“……” 论起冲锋陷阵,朱高煦无疑是人杰。 可论起玩脑筋,可能一百个朱高煦,也不够姚广孝和张安世联手拿捏的。 朱高煦随即痛哭流涕起来:“父皇,父皇……儿臣不是这个意思啊,儿臣的意思……儿臣的意思是……是……” 朱棣冷冷道:“陈乾这个人,朕有印象,他是亲兵出身,最是晓得轻重,你知道朕为何不抄他家,灭他的族吗?因为朕知道,没有人授意,以他的谨慎,便是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这样做!” “他是你的人,你来告诉朕,他从哪里借来的胆子?”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朱高煦其实已经知道,自己无从抵赖了。 他喃喃道:“臣……臣只是让他们去教训一下。” “教训一下,出动骁骑?教训一下,立即冲营?”朱棣冷笑道:“这就是你的教训,这样说来,你若是认真起来,岂不是还要诛杀他们的全家?” “儿臣……儿臣不敢。”朱高煦这时才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竟吓得魂不附体,连忙惊慌失措地道:“儿臣……儿臣以后再也不敢了。” “还会有以后吗?”朱棣悲哀地道:“朕若是再给你以后的机会,朕就不配为君!京师之内,调拨兵马,这世上,也只有你干得出来了,历朝历代,谁敢这样干?” 朱高煦忙道:“父皇,父皇……我是您的儿子啊……父皇……” 朱棣闭上眼睛,露出了痛苦之色,口里甚是无力地道:“朕真不希望,有你这样的儿子。” 朱高煦只感受到了朱棣表现出来的冷漠。 这一次,他真的有点慌了。 如果从前他干任何事,最后总是被原谅,使他有恃无恐,可今天……他察觉到了完全不同的情绪。 于是朱高煦又忙道:“可是……父皇,难道您忘了,当初靖难的时候,是我冲锋在前,是我们上阵父子兵,也是一次次,儿臣杀入军阵,与父皇并肩作战的吗?” “父皇……我身上有十几处的刀伤,这都是为了……父皇的基业啊,今日父皇何以弃我如敝屣?” 朱棣勐地张开了眼睛,狠狠地道:“正是因为你这逆子,每日都自以为自己有天大的功劳,才会一次又一次的自以为是,一次次的践踏国法和纲纪,也是朕一次次体谅你,可今日,你犯下如此滔天大罪,你竟还好意思拿这些说辞出来吗?” 朱高煦大惊,他万万没想到,连这些往日百试百灵的话竟也无效了,于是身如筛糠地看着朱棣道:“父皇难道不能原谅儿臣一次吗?” ………… 每天更新一万五左右,太惨了,老虎每个小时只能写两千字,一天坐在电脑边八个小时,还要想剧情,构思情节,今天变天,风湿犯了,关节痛,那啥,总算坚持写完,求点月票吧,老虎爱你们。 第一百三十八章:父子相残 朱高煦这时才稍稍开始有些后悔。 因为朱棣这一次的态度和从前很不一样。 朱高煦这个浑人,似乎第一次才感受到什么叫做恐惧。 此时,他声泪俱下地道:“儿臣……儿臣再不敢了。” 朱棣听罢,禁不住想要笑。 再不敢了? “这些年来,你做了多少错事?朕一味的宽大,便是因为朕觉得你毕竟是自己的骨肉。可现在,你犯下如此的弥天大错,却还想着……有下次吗?” 朱棣说罢,深吸一口气,他闭上眼,突然一字一句地道:“亦失哈……” “奴婢在。”亦失哈躬身。 “皇孙朱瞻壑,年尚幼冲,尚在襁褓之中,朕甚爱之,册封他为乐安郡王,赏宅邸,赐田地。” 亦失哈错愕地看一眼朱棣,随即忙垂头,道:“奴婢遵旨。” 汉王朱高煦有点懵了。 方才父皇不是还在怪罪他的吗? 怎么转过头,居然加封他的儿子? 虽说他的儿子乃是王世子,可只在襁褓之中,便册封郡王,这倒是破天荒的事。 莫非……父皇原谅他了? 他眼中顿时便浮出了喜意,连忙道:“儿臣,叩谢父皇,父皇……恩泽,儿臣永世难忘,儿臣……以后一定……” 朱棣面上却是阴晴不定,显得极为可怕。 张安世看了,用一种关爱智障的眼神看着这个自己姐夫的兄弟。 姚广孝心里叹口气,低低地念道:“阿弥陀佛。” 连徐辉祖都觉得实在有点不忍去听这混账话,别过头去,心里只是唏嘘。 而朱棣则在此时道:“至于朱高煦,夺了他的爵,废为庶人……纪纲……拿下,照擅自调兵,图谋不轨的罪来办吧。” 纪纲震惊,他的脸色极复杂,他和汉王早在靖难的时候就有瓜葛,此后虽表面上他从不牵涉储位之争,可有些事,他牵涉太深了。 他万万没想到,陛下今日如此不留情面,此时他…… 他深吸一口气,却一个字也不敢乱说,只是道:“卑下遵旨!” 朱高煦勐地张大了眼睛,整个人大惊失色。 前脚封了他的儿子,转过头夺他的爵,要让他下诏狱?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朱棣,原以为最坏的结果也就是将他赶回藩镇去,可哪里晓得,竟是如此。 于是他朝朱棣道:“父皇,我何罪?” 朱棣冷冷看他道:“朕已明示了你的罪行。难道还要朕一条条的给你数吗?你们心自问,你干的那些好事,数得过来吗?” 朱高煦眼里既有不甘,又有愤怒,更有说不出来的委屈,眼看着禁卫要来拿他,他咬牙道:“父皇,当初靖难之时……你诓骗儿臣,儿臣也是你的骨肉,父皇这样对待我,我心中不忿,难道也错了吗?” “父皇设身处地,想一想倘在北平时,父皇受那建文的委屈,不也比儿臣更加罪孽深重吗?” 朱棣听罢,笑得更冷。 他眯着眼,眼里闪烁着锋芒:“朕可以,你不可以。” “不过是成王败寇而已,何况儿臣未反,今日如此待儿臣,儿臣……不服。”朱高煦道:“父皇宁愿帮着外人,也要教儿臣受这天下的委屈,好,好,你真是儿臣的好父皇。” 汉王朱高煦不断地质问,朱棣的心中便更怒,甚至此时心如刀割。 不管如何,这是他的儿子。 可这样的蠢儿子,朱棣已经意识到,继续纵容下去,那么往后迟早要骨肉相残。 今日若是不狠心处置,他日只会有无穷的祸端。 他深吸一口气后,厉声大喝:“押下去!” 朱高煦依旧不甘心,口里道:“父皇,父皇……你如此不念父子之情吗?” 几个禁卫已到了跟前,拖拽着朱高煦,朱高煦气力大,拼命挣扎,禁卫们又不敢上蛮力,以至这朱高煦僵持在殿中。 朱高煦瞪大着眼睛看着朱棣,大笑着道:“哈哈哈……哈哈哈……狡兔死,走狗烹,我今日总算知道父皇的心思了。原来从一开始,儿臣不过是一枚棋子而已,好,很好,今日算是遂了父皇的心愿,也罢,儿臣没有好说的,儿臣就当没有这个父亲,而父皇便当没有我这个儿子,父皇不必再假惺惺了。” 他说不必再假惺惺,是因为朱棣此刻眼眶通红,显然也是被朱高煦的话刺痛了。 朱棣道:“拿下去!” 朱高煦口里大呼:“何须押下,不如现在便诛了儿臣,父皇可以杀侄,今日杀一个儿子,又算得了什么?反正儿臣已经无用了!” 朱棣侧过脸,不经意之间,老泪纵横。 他似已生出了杀意,可内心依旧还在纠结。 这个蠢儿子,分明有许多的好出路,无论他想要什么,除了皇位,他这个父皇都会肯给。 还有他的皇兄,也还算仁善,足以他这一辈子都逍遥自在了,即便犯了一些小错,也不会有人苛责他。 可偏偏……所有的人生选择里,他永远选的是那个最坏的选项。 就好比一个人想得一百分很难,可某种意义来说,一个人想要在试卷里得一个大零蛋,其实也是不容易的。毕竟在做选择判断题的时候,你瞎几把的乱打勾勾叉叉,也不至这个结果。 而朱高煦神奇之处就在于,他就是这么一个天纵奇才。 虽已被拖拽下殿,朱高煦依旧骂声不绝:“有本事诛我一家,儿臣不活啦,父皇何必如此伪善……” 他滔滔不绝地破口大骂,让朱棣沉默不语。 其余之人,也都无言。 只有纪纲,在朱棣的情绪似乎稍稍缓解之后,低声道:“陛下……” 他似乎在等朱棣的指令。 下了诏狱之后,是否当真以图谋不轨论处,毕竟……锦衣卫总要罗织罪名,而一旦真到了图谋不轨四字的时候,到时……许多事就无法回头了。 朱棣深深地看了纪纲一眼,突然道:“朕听闻,你与汉王,相交莫逆。” 此言一出,纪纲如遭雷击,他一直刻意的和汉王朱高煦保持较为疏远的关系,为的就是防范陛下的猜忌。 可哪里知道,这些陛下竟也一清二楚。 于是他连忙拜下,叩首道:“汉王殿下乃陛下的儿子,卑下为臣,自当以诚待汉王。” 这句话回答得很漂亮,这等于是一次关系的撇清。 不是他和汉王的关系好,而是因为汉王是陛下的儿子,那么我这个锦衣卫指挥使,对他有所关照,也是情有可原的。 朱棣只是澹澹地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些话,还要朕说几遍呢?” 纪纲似乎明白了,便叩首道:“卑下遵旨。” 朱棣背着手,擦拭了泪,依旧澹澹地道:“裁撤汉王的护卫吧,汉王妃韦氏,过几日抱朕的孙儿朱瞻壑入宫给朕见一见,朕许多日子不曾见这孩子了。” 他挥挥手,一副疲倦又无力的样子,接着苦笑道:“都退下吧。” 于是众人行了礼,纷纷告退。 张安世是第一个开熘的人,毕竟这个时候,任何人都能想象,朱棣此时的情绪不对。 等出了殿,他长长地松了口气,不由感慨道:“没想到汉王殿下是这样的人。” 姚广孝觉得自己遭受了精神攻击,脚步加快,此时只想离张安世远一些。 这家伙坑了人家,还反过来装纯,真是脸都不要啊。 张安世又道:“真是没想到,来袭击的天策卫居然是汉王下令的,太可怕了。” 徐辉祖背着手,微笑道:“所以你行事,更要谨慎,谨言慎行四字,别看只是轻飘飘的,可你有没有想过,这是多少人经历了血泪之后才总结而出的。少年人……不可锋芒过盛,如若不然,必遭人嫉恨。” 说着,他叹口气,脸上带着几分郁郁。 他是不喜汉王,可毕竟是自己的外甥啊! 当然,他明白这已是最好的结果了,汉王的性情如此,若是继续骄纵下去,就真可能要到兄弟相残的地步了。 张安世道:“小侄谨遵世叔教诲,世叔这番话,深得我心,世叔这样的家教,我想徐钦他们,一定都很乖巧懂事吧。” 听了张安世的话,徐辉祖大为欣慰,这话是说到了他心坎里去了,相比于朱棣的家教,他觉得自己比朱老四强得多。 于是他微笑着捋须道:“人啊,活在一世,自己有通天的本事,有再多的富贵,又如何呢?功名利禄,终究到了最后,不过是一场空而已。这些话,你这样的年纪,可能无法理解。可若是到了老夫这个年纪,便晓得,这绝非虚言。” “将来你便知道,人最终最值得欣慰的,还是能教育好的自己的子女。所谓言传身教,唯有如此。即便有一日,真到了要撒手人寰的时候,才不会觉得遗憾。” 张安世乐呵呵地道:“对对对,世叔说的太对了,我姐夫也经常这样说,他也是这样教导我的。” 徐辉祖点点头道:“太子是个明事理的人啊。” 这一番话,拉近了徐辉祖与张安世的感情,至少徐辉祖觉得张安世很对自己的胃口。 于是他便道:“所以男儿最紧要的是成家立业,此后多生子女,对子女们严加管束,教他们温良恭俭让之道,如此,才不枉此生。” 张安世道:“听了世叔的话,我这才醍醐灌顶。世叔说的太对了。” 徐辉祖红光满面:“老夫最得意的,就是家中子女还算乖巧,平日里恭顺……” 此时,两个已出了午门。 只是刚出来,却见一人急急忙忙地上前,奔着徐辉祖来,边慌张地道:“老爷,老爷,不好啦,不好啦。” 徐辉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只见这人道:“老爷,家里出事了。小的四处寻老爷,得知老爷在宫里,一直在此等候。老爷……家里的姑娘和少爷……他们披挂,带着家中的家将,骑马去栖霞了,说要去栖霞助战。少爷还取了老爷的那柄长刀去,姑娘……姑娘她……” 徐辉祖顿时觉得一阵眩晕,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人焦急追问:“老爷,该怎么办呀,栖霞那边,也不知是什么情况……” “老夫知道了。”徐辉祖努力地稳住心神道。 “老爷……夫人还千叮万嘱,教姑娘和少爷要小心,打不赢就跑,抓落单的打。” 徐辉祖脸抽了抽:“嗯,嗯……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可这老仆却是哭丧着脸道:“可小的还是觉得不放心,家里的家将都晓得起哄,夫人竟也不去规劝,少爷他更是得意洋洋,还有姑娘他……” 徐辉祖的脸再也忍不住地拉了下来,骂道:“你走开!” 老仆…… 张安世在一旁,一声不吭,低着头,尴尬地看着自己鞋尖。 徐辉祖咳嗽一声,看向张安世道:“这个……贤侄……” “嗯,世叔还有何吩咐?” 徐辉祖道:“老夫还需去五军都督府当值,你……回栖霞,寻一寻他们,不要教他们惹出事端。” 张安世自是拍着胸脯道:“放心好了,世叔尽管忙自己的公务去,其他的事交给小侄。” “嗯。”徐辉祖点点头,只是表情有些小小的怪异。 当然,男人嘛,不必在意这些旁枝末节。 徐辉祖上了马,催马便走,马儿跑得飞快,一下子就不见了人影。 马儿是方才来的时候骑来的,张安世回去,自然也是骑马了。 一个时辰之后。 在一处酒楼里。 张安世看着这一桌桌徐家的家将,说是家将,其实都是当初跟着徐达或是徐辉祖曾经出征的老兵,有的受了伤,有的因为没有儿女,所以往往接去徐家养老,名为仆役,实际上却都养在家里。 这些人有的胡子都花白了,却精神不错,有的还处在壮年,满脸疤痕。 张安世摆出几分豪爽的气势,笑道:“大家该吃吃,该喝喝,都我请,酒水管够。伙计,你们这儿的菜,都给我尽管上,不吃到尽兴,我拿你是问。” 众家将大呼:“谢姑爷。” 张安世眨了眨眼,尴尬地道:“不要这样讲……” 一人便拍桉而起,扬了扬手里的一把陌刀,道:“谁敢伤俺家姑爷,都得问一问俺这刀答应不答应,此刀是当初征辽东的时候,跟着中山王他老人家杀了七个人,他老人家亲赠的!当初的燕王殿下,现在的天子,亲自恩准俺持这刀解甲归田……” 众人轰然叫好。 张安世顿时觉得脖子一凉,说了几句客套话,便连忙退了出去。 接着,张安世便蹭蹭蹭地上了二楼,二楼的雅座里,徐静怡和徐钦正端坐着,似乎一直在等着张安世来。 张安世看着他们,便笑了笑道:“太辛苦了,这一路跑来栖霞,你们也不晓得坐船,车马劳顿的,快吃点东西填饱肚子吧。” 徐钦道:“姐夫,俺听说你模范营大破天策卫,教俺姐白担心一场。” 徐静怡轻轻拧起徐钦的耳朵,道:“你不许说话。” 张安世道:“是啊,食不言寝不语,你怎的这样多废话。” 当下无话,张安世尴尬地留下陪他们用餐。 当然,这三人里面,徐钦还是吃得很尽兴的,他拍拍自己圆滚滚的肚皮,道:“现在不食了,可以说话了吗?姐夫……” 张安世苦笑道:“这孩子……哈哈……” 徐静怡道:“教你见笑了。” 张安世道:“倒也没见笑,几年前我也是他这样的。” 徐静怡道:“嗯。” 于是,话题到此为止。 一旁的徐钦自是不可能这么安静的,便又道:“你们不说话,那我便来说啦。姐夫,姐夫,我能进模范营吗?姐夫,丘松都可以做三凶,为啥我不成?姐夫……姐夫……” 他絮絮叨叨个没停。 徐静怡则是在桌下一个劲的踢徐钦的脚。 徐钦大怒:“为啥踢我?我又说错了什么?” 张安世只好拍了拍徐钦的肩,又捏一捏徐钦的脸:“这孩子真可爱。” 徐静怡颔首。 张安世道:“真没想到,你们是这样义气的人,哎……幸好没出事,魏国公可担心死你们了。” 徐钦道:“哼,那天策卫来,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两个我杀一双。” 张安世没理他,只看着徐静怡:“徐姑娘也会武艺?” 徐静怡道:“只学了一些,我父亲说,我们是将门之后,即便是女子,也要有防身之术。我的姑姑,靖难的时候,不也带着女兵,亲自登上城墙去守卫北平城吗?” 这倒是实话,徐家这方面是有传承的,比如现在的徐皇后,平日里在家做女红,可到了战场上,也是真的敢杀人的。 张安世道:“这样说来,徐姑娘是真的会武功了?” 徐静怡羞怯道:“略懂一些。” 张安世便道:“太好了,我一直钦慕练武之人,只是不知……徐姑娘会点啥?” “这……”徐静怡有些踟蹰。 张安世道:“今日有幸,不妨让我开开眼界。” “在这里?”徐静怡面上飞了一抹羞红。 张安世道:“就在这里,怎么,不方便吗?” 徐静怡想了想:“也不是不可以。” 张安世来了精神,一脸期待。 就在此时,徐静怡却突然伸手,化了自己的粉拳为掌,口里发出一声娇斥:“嘿……” 说话之间,手掌噼开,这噼的正是桌角。 便见这桌子轰的一声,菜肴乱飞,张安世大惊,刹那的功夫……方才还结实的桌子,骤然之间……突然变得摇摇晃晃起来。 在张安世吃惊的瞬间,徐静怡和徐钦俱都退开了。 张安世猝不及防,随即……便见这桌子在咯吱咯吱的摇晃了几下之后,轰的一声……直接垮塌。 张安世:“……” 好可怕啊……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霹雳掌? 还好……徐姑娘表演的不是胸口碎大石…… 徐静怡看着张安世惊愕的样子,忙道:“见笑了。” 张安世连忙收住了自己的表情,立即道:“哈……厉害,厉害……真是太厉害啦,这……这……是怎么练出来的?” “要从小练气力……”徐静怡道:“还要擅长用巧劲,学个十年八年,才有一些成效。” 张安世听得头皮发麻,只好道:“佩服,佩服。” 徐家人……果然个个都是人才。 徐静怡羞赧道:“真是惭愧的很,我不该……如此……” 张安世摇头:“无妨,无妨,走,我带你们在此转一转。” 张安世忙转移开了话题,他可不想继续在这看这惊人的武力值了。 这集市里颇热闹,尤其是图书馆的方向风景最是宜人,张安世领着二人转悠了一圈,给徐静怡买了一支湘妃扇,又给徐钦买了一部厚厚的二十三史,这书垒起来,能有一人高。 徐钦看到这礼物,直接脸都绿了。 天色将晚,张安世便送他们回了南京城。 到了次日,张安世出现在东宫的时候,朱瞻基一见到张安世来,便一下子朝张安世疾跑而来。 随即,他便勐地抱住了张安世的大腿,亲昵地将脑袋往张安世的腿上蹭,边激动地道:“阿舅,阿舅,我就知道你没死,你吓死母妃啦。” 张安世将他抱起,乐呵呵地道:“阿舅是什么人,能杀我的人,还没有出生呢!阿舅不是吹牛,便是全天下的人死绝了,也死不到你家阿舅的头上。” 朱瞻基咧嘴笑道:“阿舅,阿舅,我听说我二叔这下遭殃了。” 张安世便虎着脸道:“瞻基啊。阿舅劝你善良。无论如何,他也是你的二叔,你不能因为他倒了霉便窃喜!你今日盼你二叔倒霉,他日岂不还要盼你阿舅倒霉?你该遗传我们张家人热爱生活,重视亲情的美好品德,以后不许成日里盼你二叔倒霉了,知道吗?哭,给我哭。” 朱瞻基一脸愁苦地道:“可我哭不出来,阿舅死了我才哭。” 张安世顿时怒了,道:“这是什么话,你这孩子,天哪……” 朱瞻基道:“阿舅,你何时将冰棒还我?” 张安世一本正经地道:“什么冰什么棒,我何时欠你冰棒?瞻基啊,你已长大了,已经懂事了,脑子里多想着如何读书,如何长进,不要成日动歪脑筋。” 朱瞻基耷拉着脑袋,委屈巴巴地道:“你又骗我。” 张安世笑嘻嘻地道:“放心,不会骗你的。方才是故意吓你的呢!不过这冰棒嘛,吃了容易坏肚子,你想想看你多金贵啊,阿舅是为你想。你年纪还小,阿舅把这些冰棒帮你攒起来,等你长大成人,到了阿舅的这个年龄,阿舅再给你吃。” 朱瞻基立即很认真地掐着手指头算了算:“还有十年!” 他发出杀猪一般的嚎叫。 “好饭不怕晚,酒是陈的香,你懂个鸟。” 抱着朱瞻基一面走,一面说,等到了太子妃张氏的寝殿的外头,张安世和朱瞻基便同时换了另一副样子,朱瞻基摇头晃脑道:“阿舅,阿舅,我昨日听师傅们教《春秋》隐公篇,那里头有一句叫‘宋人伐郑,围长葛’,这长葛是什么地方,我怎么没听说过?” “这个嘛……你问的好,你能这样问,阿舅心里很安慰,可见你的书是读进去了。嗯……这长葛……”张安世也一本正经地想了想,然后垂头丧气地道:“我也不懂。” 朱瞻基还要说话。 冷不防,听到了外头动静的张氏已从寝殿里走了出来,差点和张安世和朱瞻基撞个满怀。 张氏一见张安世,便拧张安世的胳膊,又揪耳朵。 张安世大呼:“杀人了,杀人了,谋杀亲弟了。” 张氏红着眼眶道:“平日叫你乖乖待在家里,你偏要做危险的事,这一次侥幸不死,真是万幸。我从不盼你有什么出息,只盼你安安生生的便好。一定是朱勇几个家伙,他们先去挑衅的是不是?我早说他们不是好人……” 张安世道:“阿姐,这是什么话,我们是挨欺负的那个,怎么转过头反而怪我们了?” 张氏泪水涟涟,道:“住口,不许狡辩。” “噢。”张安世再不辩驳,老实地道:“知道了。” 朱瞻基也耷拉着脑袋,吓得屏住呼吸,不敢做声。 进了寝殿,张安世和朱瞻基便排排坐好。 张氏收拾了心情,便关切地问:“有没有伤着?” 张安世道:“没有。” 张氏道:“这是父亲在天上保佑你呢,哎……太可怕了。” 说罢,又道:“方才拧你疼不疼?” 张安世道:“疼。” 张氏道:“现在晓得厉害了吧,不过……这也不怪你,方才是阿姐情急了。汉王这个人……也只有你姐夫才当他是兄弟,这样的蠢人,我迄今都想不明白,他为何敢这样胆大包天。” 张安世道:“是啊,是啊,我也想不明白。” 张氏道:“你就安生一些吧,以后一定要小心,我教太子给你调一些护卫,你出门在外,定要让人妥善的保护起来。” 张安世道:“这护卫谁给薪俸?” 张氏道:“当然是东宫这边支取。” 张安世道:“那我要三五百个,外面太危险了,我害怕。” 张氏:“……” 第一百三十九章:大买卖来了 太子妃张氏见张安世的样子,是又好气又好笑。 一旁的朱瞻基便咧嘴笑起来。 等见母妃眼角的余光朝他扫过来,他又立即正襟危坐。 张氏便移开话题道:“你那模范营,这样的厉害?” 提到模范营,张安世便不由的露出一丝得意,笑道:“这可是瞻基都夸耀的天下第一营,怎么能不厉害。” 张氏瞥一眼朱瞻基,微笑道:“咱们张家,总也算是出了一名将军了。不过,我还是觉得太危险。” 张安世道:“阿姐,男儿在外头,怎么能处处怕危险呢?” 张氏便叹息一声道:“这倒是实话,方才我说的终究是气话,你若不成器,成日混吃等死着,我瞧着也不喜。不过……我听闻那徐家的姑娘,昨日竟架了枪骑马去了栖霞,这是一个深明大义的姑娘啊。” 此时是明初,还没有到女子无才便是德或者是女子该如何如何的份上,无论是裹脚,还是崇尚女子只需人在家被人供养之类思想的,此时还只是在一些读书人中盛行。 当然,承平日久之后,这种风潮也会随之开始进入寻常的百姓家。 张氏接着道:“她倒很有母后之风,将来定是一个好媳妇。” 张安世道:“阿姐,你怎么又开始胡思乱想。” 张氏便拎着张安世的耳朵,张安世发出杀猪一般的嚎叫。 张氏道:“这是什么话,你自己想要做将军,好,你要做什么,阿姐也由着你,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不娶妻生子,真要有个什么好歹,你教我们张家怎么办?” 朱瞻基在旁邀功道:“母妃,我就会乖乖娶妻生子,不教你生气的。” 张氏便瞪他一眼道:“现在没你的事。” “噢。”朱瞻基只好耷拉着脑袋不说话。 张氏目光又回到张安世的身上,语重深长地道:“以往事事都由你,可你总得由着我这做姐姐的一次,你再稀里湖涂下去,父亲在天有灵,不知怎样的伤心。” 看着张氏关切的样子,张安世顿时说不出反驳的话,便道:“知道了,知道了。” 张氏的唇边不着痕迹地掠过一丝笑意,便道:“那这件事我做主啦,我准备六礼,去给父皇和母后禀告。” 张安世却迟疑了一下,苦笑道:“阿姐,能不能迟一两年?我倒也觉得徐姑娘很好,只是……我年纪还太小了,我毛……毛都没……” 张氏啐了张安世一口,气恼道:“哪一个你这样的男子,不要娶妻的?你成日和朱勇、张軏和丘松几个胡混好了。” 张安世便道:“其实,我有难言之隐。” 张氏一听,顿时紧张起来。 张安世看了看张氏的反应,硬着头皮道:“其实我算过一卦,不,我去求过一签,那上头说,我得过两年才能娶妻,如若不然,就有血光之灾。” 每个时代的道德都是不同的,这个时代的男子,甚至有十二三岁便开始成婚,可对张安世这等两世为人的而言,他甚至可以接受十五六岁,再小,就实在无法接受了。 张氏皱眉道:“血光之灾?你怎听那些人胡说。” 张安世眼不带眨一下的道:“是姚广孝师傅帮我解的签,阿姐不信,召他来问。” 张氏见张安世说的振振有词,倒也不禁狐疑。 这姚广孝在这个时代的人看来,虽不算什么得道高僧,但也绝对属于妖僧的行列,此人过于神秘,以至于大家总觉得他身上有什么神通。 于是张氏认真地盯着张安世道:“你没有骗我?” 张安世道:“不信叫他来,起初我也不信他,可他言之凿凿,说什么若是诓骗我,他便死全家、挨千刀,这才教我信了。阿姐现在叫他到面前来对质,你看他怎么说!” 张氏再如何精明,可终究也有局限性,至少对这等事,还是颇为看重的,于是摇头道:“他既这样说,或许……哎,宁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只是这些话,你也别对外说,不然外间人以讹传讹,说不定还会说你……是丧门星。” 张安世点头:“我晓得的,我肯定不敢乱说的。” 说着,心里松了口气。 省钱了,若是真教姚广孝来,那和尚一定又要让他大出血,那和尚要那么多钱干什么?缺德啊! 正说着,外头有宦官道:”殿下,小心,小心……” 张安世便晓得姐夫回来了。 于是立即站了起来,随即便见朱高炽被两个宦官搀扶着进来。 这朱高炽身子肥胖,两个搀扶他的宦官累的气喘吁吁。 朱高炽一脸虚脱的样子,终于坐下,便忙是揉腿,一面道:“安世来了啊,你来了正好……哎……哎……你可担心死我了。” 张氏道:“太子殿下起初担心的是安世,可后来担心的却是自己的兄弟。” 朱高炽脸一红,道:“汉王也太没规矩了,本宫是万万没想到,他居然敢做这样的事,真是十恶不赦。当初得知了此事,本宫真恨不得当面寻到汉王,将他活活打死。” 他说的真切,不像作假。 张安世道:“姐夫这是去哪里了?” 朱高炽却是支支吾吾的样子,可在张氏和张安世专注的目光下,最后还是老实道:“本宫去了大内,求见父皇和母后,跪在寝殿外头……” 张安世道:“出了什么事。” 朱高炽低着头,道:“本宫希望父皇不要诛杀汉王……安世,你听本宫……” 张安世叹口气,还是说出了心里话,道:“姐夫不必解释,我知道姐夫的心意,我是姐夫的妻弟,那边是你兄弟,只是姐夫啊,那汉王说是害我,实则想要害的是你啊。” 朱高炽低着头,一脸痛苦的样子,他揉腿,似乎跪的时间不少,膝盖疼得厉害。 朱高炽道:“安世心里一定责怪我……妇人之仁,其实本宫又何尝不知道汉王的居心呢?若是安世真有什么好歹,他便是千刀万剐也难恕罪,只是……” 朱高炽用一种前所未有的眼神看着张安世:“安世,你知道太子的职责是什么吗?” 张安世一愣,下意识的就道:“太子当然是准备做天子。” 朱高炽摇头:“太子确实是未来的天子,那么天子的职责是什么呢?” 张安世又是一愣:“这个……” 朱高炽道:“刑法有刑部来,官员的升降功考有吏部,而河堤的修护有各县各府以及工部,天下这么多的官吏,各司其职,天子要做的是什么,难道只是批阅奏疏吗?” 张安世依旧不明白姐夫这话的意思,便道:“姐夫想说的是……” 朱高炽叹口气道:“父皇可能不会认同本宫。但是本宫却认为,天子应该是天下人的楷模!这天下,不是靠严刑峻法就可以治理的,严刑峻法不过是惩治奸邪的底线罢了。天子要做的……是要教化天下人。所谓始作俑者,其无后乎这句话,当初,司马家族诛杀魏帝,堂堂天子,当街被司马家的人斩杀在街市,此后……发生了什么?” “此后人们便不再相信天子的神圣,认为天子不过是兵强马壮而已,于是,人人觊觎神器,人人都视自己为司马昭,天下初定,立即便引发八王之乱,人人都认为只要自己有兵马,便可做皇帝,这一场大乱,持续了数百年,数百年,多少生灵涂炭,又是多少皑皑白骨呢?” 朱高炽随即又道:“此后,李世民杀太子,大唐即便进入了全盛,可又如何,这大唐江山,多少次相互残杀,人人信奉,只要自己有李世民一般的兵马,便可夺门,便可称孤道寡,于是武则天杀李氏宗亲,自封为帝。此后,李氏又夺门,重新夺回天下,再之后,还有李隆基夺门,有李隆基的太子称帝……这李氏宫廷,人人都拿着刀子,人人都在觊觎着自己的兄弟姐夫,父子防范儿子,儿子提防自己的父亲,但凡只要察觉到对方的虚弱,便立杀之。这……难道不是前车之鉴吗?” 说到这里,朱高炽又叹了口气:“建文称帝,第一件事便要铲除自己的叔父,父皇奋起,入南京,夺了天子大位,现如今……根本不是兄弟相争,也不是父子相疑的时候,在本宫看来,时至今日,亲族之间,再不能染血了,若是再这样下去,子孙们会如何看待我们呢?子孙们又会不会效彷我们呢?父皇不相信道义和德行,认为只要掌握天下兵马,便可教天下太平。可和建文相比,他矫枉过正了,天子自身为典范,以仁德教化天下,可以大大减少平定叛乱的成本,这笔账,父皇不曾算过。” 朱高炽道:“我是太子,那么对上,就要孝顺自己的父皇。对自己的兄弟,若是弟弟们犯了错,我这做兄长的难道就没有过错吗?汉王犯下弥天大错,父皇起了杀心,我当阻止,无论怎么处置汉王也好,但不能杀,不能教父皇背一个杀子的罪名。” 张安世看着朱高炽,他无法理解,甚至觉得……有点迂腐。 甚至张安世一度怀疑,姐夫一定是装出来的,他只是在进行一场仁义的表演而已。 可关起门来,见他说得颇为激昂,却不禁又开始动摇起来。 话又说回来,朱高炽对他这个妻弟像儿子一样的爱护,又怎么可能,会对自己的兄弟狠心呢? “姐夫希望怎么样?”张安世道。 朱高炽:”可夺其爵,不可害他的命。“ 张安世道:“可姐夫越是去求情,陛下就更非要杀汉王不可了。在陛下看来,太子对汉王如此宽仁,可汉王却屡屡想要害姐夫和姐夫身边的至亲,这汉王就更加罪无可赦了。” 朱高炽听罢,一怔,口里喃喃道:“是吗?” 张安世道:“汉王这个人反复无常,其实是不能留的,除非……” 朱高炽盯着张安世:“除非什么?” 张安世深深地看了朱高炽一眼:“一劳永逸的解决这个问题。” 朱高炽一脸认真的样子,道:“愿闻其详。” 张安世便道:“包在我身上,总而言之,这事姐夫不必管了,我既不会让陛下背负杀子之罪,也不教姐夫为难!而且,保管他永远再对姐夫和我都没有任何的威胁。” ………… “都给我听好了,待会儿听大哥的。” “噢,噢,晓得。”朱勇悻悻然地道。 张軏突然也跟着小鸡啄米一般地点头。 丘松没说话,他只对一件事关心,其他的事都不在乎。 随即,四人便走进了诏狱。 这诏狱乃锦衣卫南镇抚司所管辖。 此时,张安世拿着东宫的令牌来,当值的千户不敢阻拦,慌忙地领着张安世几个到了一处囚室。 这是一处水牢,隔着栅栏,可见汉王朱高煦此时衣衫褴褛地在其中,头发凌乱,面容憔悴不堪,宛如一个活死人一般,端坐着不动。 朱棣已警告过纪纲,纪纲为了撇清关系,自然不可能会给朱高煦什么优待。 隔着栅栏,张安世道:“朱高煦,你还记得我吗?” 在这里关了几日,朱高煦从嚎叫到不断地捶打栅栏,渐渐的……也开始消沉下来。 当他慢慢回过劲来的时候,其实就已经意识到……可能……自己真的被放弃了。 像他这等狂傲之人,出身高贵,使他早不将寻常人放在眼里,什么事都敢干,反正在他看来,总有人给他擦屁股。 可等真正陷入这绝境,这等人又会比任何人都要沮丧。 只是……听到了熟悉的声音,还是让朱高煦心里产生了波动。 他立即站起来,冲向栅栏,扶着栅栏道:“张安世,是你,是你……” 张安世道:“你这笨蛋,现在晓得厉害了吧。” 朱高煦狂怒,双目瞬间瞪大,双手拼命地摇着栅栏:“你…你……你这小贼,我想明白啦,是你害我!” 张安世道:“我害你,还是你害我?你这不要脸的东西。” 朱高煦更怒:“你这小子,敢这样和我说话,你好大的胆子。” “我就是这样大胆,你能怎么样!笨蛋,你出来打我呀。”张安世咧嘴朝他笑。 朱高煦怒得要拿头去撞栅栏:“来啊,有本事你进来,你有胆进来,我们打一场。” “这是你说的。”张安世朝身后的锦衣校尉道:“来,去将这囚室打开。” 校尉吓尿了,惊恐地道:“不可啊,不可……使不得,使不得……” 张安世冷起了脸,道:“你不肯是吗?好,那以后我什么事都不干,我就盯着你,我见你一次,就打你一顿。” 校尉:“……” 张安世道:“这是我说的,有什么关系,我担着。” 校尉这才极不情愿,犹犹豫豫地打开了牢门。 这牢门一开,朱高煦竟也不想着逃,而是摩拳擦掌,死死地盯着张安世:“好的很,张安世,今日本王便与你一决死战,教你知道本王的厉害。” 张安世却一点也不怕,这时大呼道:“弟兄们,这个人丧心病狂,实乃人间败类,对付这样的败类,大家不要客气,给我一起上。” 朱勇、张軏、丘松三个毫不犹豫,直接就冲进了牢里,随即便和朱高煦厮打一起。 张安世怕挨打,忙是贴心地将牢门关上。 隔着铁栅栏,张安世给京城三凶打气:“给我狠狠地打,今日教他知道我们京城三凶的厉害,丘松,丘松。捶他腿,对……就这样……” 身后的校尉,看着这一幕,真的惊呆了。 这朱高煦确实是个狠人,三人一起上,若不是因为这几日他在牢里熬苦,还真未必能打得过他。这家伙打起来,便如发狂的狮子一般,拳头舞的虎虎生风。 好在朱勇和张軏几个,也不是什么讲武德的,丘松躲在朱高煦臣胯下,直接将他绊倒,人一摔下,张勇便立即拿大腿将朱高煦的身子绞住,另一边,张軏便直接狠狠地踢出一脚…… 一盏茶之后,张安世打开了牢门,等三个鼻青脸肿的兄弟出来,便对着打趴在地上伤痕累累的朱高煦道:“还想和我单挑,我京城三凶最不怕的就是单挑,你看看你,这么不经打,真是丢人现眼。” 说罢,便转身道:“弟兄们,走,我带你们去治伤。” 朱勇三个,趾高气昂,跟着张安世扬长而去。 ………… 一封纪纲的奏报,正在朱棣的手里。 在徐皇后的寝殿里,朱棣将这奏报拍在了徐皇后的面前。 “看看这逆子平日犯了多少罪,原以为他只是图谋不轨,谁晓得……竟有这么多弥天大祸,你自己好好看看吧,这就是咱们教出来的好儿子啊。“ 徐皇后没有捡起来看,只是道:“陛下,国家自有纲纪,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那么……就请陛下依国法处置吧。” 朱棣知道,徐皇后虽这样说,只怕心里的苦痛,不在他之下。 朱棣眼圈一红,便悲戚地道:“他小时候不是这样的,大了竟成了这个样子,他这是要诛他老子的心啊,朕是父亲,可也是天子,这样的人……不能再容了,如若不然,百官怎么看待?天下的臣民们怎么看待?” 徐皇后别过脸去:“皇帝应该以国家大事为重。” 朱棣直觉得心在淌血,他咬咬牙道:“他明知道张安世救了他的母后,竟还有加害之心,可见这人,已经丧心病狂到了何等地步,多留他一日,不是国家的福气,朕意已决……” 说到这里,朱棣眼眶里有泪水在打转,他深呼吸,嘴唇颤抖着,才勉强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朱高煦当诛!” 说出这番话的时候,朱棣是咬牙切齿。 徐皇后闭着眼睛,眼角也泪水流淌出来,缓缓地划过脸颊。 这两日,他们都没有睡好,显得极憔悴,天下哪里有父母不爱自己的孩子呢? 只是……朱高煦已经越过雷池了。 历朝历代,这么多沉痛的教训,难道还不够吗? 是真的再不能留了。 徐皇后带着哭腔道:“朱瞻壑是个乖巧的孩子……” 顿了顿,接着哽咽道:“陛下多赏赐他一些庄子和封地吧。” 朱棣点点头。 二人相对无言,此时只有老泪千行。 却在此时,亦失哈匆匆进来,低声道:“陛下,娘娘……诏狱那儿……出事了……” 朱棣眼眸眯起来,收了泪,露出几分警惕,沉声道:“说。” 亦失哈小心翼翼地道:“就在方才,张安世几个……” 亦失哈本来是很谨慎的人,禀告的时候一定会非常清晰,绝不会笼统的说某某某几个。 不过此时的亦失哈脱口而出张安世几个,却好像十分顺畅,就感觉……这几个……肯定就那三人跑不了一样。 只见亦失哈接着道:“他们去了诏狱,还狠狠地殴打了汉王………” 朱棣顿时怒道:“他不是汉王了。” 亦失哈只好连忙改口道:“还殴打了朱高煦,朱高煦在狱中嚎啕大哭……痛彻心扉。” 朱棣听罢,一脸震惊。 那几个家伙,居然去牢里打人…… 徐皇后则好像没听到一般,缓缓起身:“臣妾告退。” “不,你留在此。”朱棣勐地……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他凝视着徐皇后道:“这几个家伙,素来爱胡闹,可张安世那小子,却不是愚人。朕已将朱高煦下了诏狱,绝不会轻易放过他,张安世为何还要去狱中侮辱和殴打朱高煦?” 徐皇后这些日子心有些乱,不过很快,像她这等聪明人,当然也好像反应过来了什么。 “陛下的意思是……” 朱棣背着手,焦虑地踱步起来。 半响后,他沉痛地道:“朱勇、张軏、丘松这几个家伙干出这事,朕信,他们本来就是浑人,尤其是那个丘松……可张安世,精得像一只猴子……除非……” 说着,朱棣便看向亦失哈道:“将他们立即召至大内来。” 亦失哈自是不敢怠慢,立即火速的去了。 这寝殿之内。 朱棣和徐皇后各有心思。 朱棣恶狠狠地道:“可张安世绝不是妇人之仁之人,他怎么可能……” 徐皇后则什么也没有说,对她而言……她现在要做的,就是当这个儿子死了。 当初马皇后教导出来的徐皇后,绝不只是会说几句漂亮话这样简单,真正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最懂得的就是取舍…… 很快,四个人便被亦失哈领了来。 张安世雄赳赳气昂昂地跨步进来。 只是后头的三个人就有点惨了。 朱勇走路起来一瘸一拐的,张軏也没好到哪里去,他脸上淤青了一块。 丘松的两只鼻孔里被人塞了两团棉花,不过他依旧昂着头,将那两团染血的棉花露出来。 朱棣坐下,道:“你们去干什么了?” 张安世没说话。 倒是朱勇道:“陛下,俺们什么也没干啊。” 朱棣瞪他一眼,道:“胡闹,你以为别人不知道,你还想欺君罔上?你们这几人里,就你和你爹一样,最是不老实。” 朱勇有些急了,俺爹只许俺骂,你咋当着我这做儿子的面骂俺爹。 当然,他反应还是很快的,一想到对方是皇帝,他又一下子没了脾气。 朱棣便看向张安世,道:“张安世,你来说,你们干什么去了。” 张安世老老实实地道:“我们去探望了朱高煦。” 朱棣道:“你们探望他做什么?他是罪人。” 张安世道:“也不算是探望,主要是想要请教一下。” “请教什么?”朱棣死死盯着张安世。 张安世道:“他说他拳脚功夫厉害,能一个打四个,然后我说好啊,我们来试一试。” 朱棣:“……” 张安世抬头,见朱棣脸色很憔悴,此时终于老实起来,接着道:“陛下……臣几个……是要偷袭朱高煦的,王子也是人,犯法与庶民同罪,他敢偷袭我们,难道还不准我们偷袭他吗?” 此言一出。 朱棣骤然之间明白了张安世的意思。 这家伙……果然是因为如此,所以才干出这事。 朱棣认真地看着他道:“你什么意思?” 张安世道:“没什么意思,臣这个人就这样,别人打我,我就打他。” 朱棣道:“你这是想要让朕放朱高煦一条生路?” “有吗?”张安世边说,边东张西望,一副一头雾水的样子:“臣没有说啊。陛下可能误会臣了,臣只是睚眦必报而已。” 朱棣听罢,苦笑道:“是太子教你来的吧?” 这一次,张安世却是没吭声。 其实这个事……原本是汉王闯下了弥天大祸。 可现在……张安世几个跑去狠狠捶打了汉王一顿,性质却又变了。 从一个极可怕的图谋不轨,变成了小孩子过家家一般,你打我一顿,我转过头带着人去报复你。 诏狱里的事,一旦传出去,在天下人看来,就变成了一群混账小子黑吃黑而已。 朱棣却生出了疑窦:“告诉朕,你为何这样做?朕知道……你绝不是一个妇人之仁之人。” 张安世眨眨眼:“谁说臣妇人之仁,臣是来做一桩大买卖的。” “大买卖……”朱棣虎躯一震 ……………… 求月票。 第一百四十章:献策 朱棣凝视着张安世。 此时,他已没有这么悲伤了。 便连徐皇后,此时也一双凤眸,带着疑惑。 张安世这时笑吟吟地道:“臣现在担心一件事。” 朱棣抬眸看他道:“何事?” 张安世道:“陛下此前,赐予朱高煦太多的护卫,其中汉王中卫、汉王左卫以及汉王右卫,除此之外,还有天策卫,这一卫人马,在三千至一万九千人不等,而汉王的卫队最多,单单这汉王三卫的人马,就已有近五万之数,再加上此前的天策卫,也有七千人,陛下,这可是五六万人之数啊。” 朱棣没吭声,他知道张安世还有后文。 张安世继续道:“现在朱高煦获罪,他的卫队当然不会解散,包括了天策卫,只怕还要留驻在京城,可臣在想,这些人……该如何处置呢?他们原本是藩王卫队,总还有前程,可现在却是罪王的人马,即便朝廷依旧让他们留任,只怕这个时候,也是军心动摇,人心浮动,不少人心里要打退堂鼓了。” 张安世点出了一个现实的问题。 不错,军队之中,若是首领垮台了,对于这卫队之中原本的武官们而言,都是天大的事。 即便朝廷可能一时不追究,可也避免不了许多人还是担心会秋后算账。 退一万步,没有秋后算账的话,他们的前途,只怕也止于眼下了。 毕竟……人家有靠山,可你却什么都没有。 当初朱棣要靖难,北平附近的燕王卫队群起响应,根本原因也在于此。 这不只是燕王在军中素有威望,最重要的是,谁都明白,有燕王,他们就还有靠山,在大树底下好乘凉。可一旦燕王当真被朝廷捉走,他们便也随之朝不保夕了。 张安世又道:“何况朱高煦在军中,素来有着不低的威望,所以……臣以为,眼下要解决这个问题,非常棘手。” 朱棣凝视着张安世道:“这是军国大事,你也要过问?” 张安世苦笑道:“军过大事,也可以做买卖嘛,所以臣想了一个办法。” 朱棣倒没有生气,而是道:“你说来听听。” 张安世便道:“命这些卫队,屯驻于木邦、干崖等地,陛下以为如何?” “此次朝廷征安南,兴师动众,难保安南附近诸国,不会有异动。木邦和干崖等地,土邦林立,许多的土司,不服王化,甚至偶尔袭扰我大明军屯。不如让这四卫人马,屯驻在木邦等地,防范未然。” 朱棣听罢,皱眉道:“缅甸国历来恭顺,那木邦等地……朕还未设立宣慰司。此番屯兵,是否不妥?” 张安世道:“当初安南国,不也恭顺吗?” 接着,张安世压低了声音:“臣听闻……缅甸国以西,有一国,曰德里国,而此国被帖木儿国任命为德里总督,这德里国幅员广阔,临近缅甸国不远,那缅甸国王,臣听闻他们除了向我大明入贡之外,还向德里国称臣。” 张安世掐着手指,有板有眼地给朱棣算起来:“缅甸国入贡德里国,而德里国又为帖木儿国的封臣,帖木儿陛下知道吧,此国甚强,乃元朝的后裔,当初也是元朝的藩属,而且臣听有人说,帖木儿横扫天下,从天竺至大漠以西,再至更西之地,无一人是他的对手,他们自称自己是大元正统。” “陛下……这四舍五入的话……算起来,缅甸国也算是一女嫁二夫,既是我大明藩属,也是那元朝残党的余孽了。” 朱棣一听,深深地拧起眉头。 张安世又道:“太祖高皇帝的时候,横扫北元,驱逐鞑虏,只可惜……北元的残部依旧活跃于天下各处,今日陛下岂不要继承高皇帝遗志,将这北元余孽,一扫而空吗?” 朱棣居然觉得有理。 不过……他是皇帝,其实干什么都有理。 张安世继续道:“汉王三卫以及天策卫现在军心混乱,若是贸然将他们调至木邦等地,只怕他们恐惧。臣以为……当选一良帅,既稳定军心,又要借助此人的武勇……” 朱棣深深看着张安世,道:“你不怕放虎归山,这逆子可是一直想做李世民,甚至还想效彷朕!” 张安世笑了:“臣……不,太子殿下和臣其实是有所考虑的,这里头的关键之处就在于,他屯兵于木邦,那儿土司林立,汉蛮杂居,何况还有北元余孽缅甸等国虎视眈眈。” “陛下……这才是其中的关键所在啊,陛下将汉王留在京城,汉王不甘居于人下,自然会有异志。哪怕是将他安置在两京十三省其他承平的地方,他也会不甘寂寞,有所图谋,也是情理之中。这世上有一种人,叫乱世枭雄,就是天生爱折腾,他一日不折腾,他便骨头奇痒难耐,一日都不舒服。” 顿了顿,张安世又道:“可若是陛下将其屯于木邦等地呢?这个时候,那无数的土司,还有四面八方的异族敌人,就足够他折腾了,何况想要扫清和镇抚当地的残贼,单凭借区区木邦等地,是无法供应他的军马的,这个时候,他为了消灭敌人,就必须得不断的向朝廷求粮。” “他在那里,最大的优势,无非就是两样,一样是是个人的勇武,另一样,便是朝廷的支持,朝廷若是不支持他,他这数万兵马,维持不下去,就难免要土崩瓦解,汉王这个人……脾气倔强的很,自然不肯服输,可他想要赢,就不得不和朝廷维持好关系,他日他在木邦无论干什么事,都得上奏恳请户部,陛下……现在户部……是谁的职责呢?” 朱棣一惊,下意识的道:“太子!” 张安世嘿嘿一笑:“如此一来,矛盾就转换了,在京城,汉王没有其他的敌人,他自然难免对太子殿下有所嫉妒。可在木邦,太子殿下就是他的靠山,他这数万人的生死荣辱,都得靠他的兄长才能在那里活下去。” 朱棣脸一沉,提出了一个重点:“倘若他在那儿谋反呢?” “拿什么谋反?”张安世道:“靖难的时候,陛下出兵,朝廷派大军攻北平,这北平上下的军民一心,竭力守城。而那地方呢?若是在木邦等地,汉王敢谋反,他的兵只怕前脚出城,后脚当地土司就将他一锅端了。” “汉王是一员勇将,臣以为,汉王也深得将士们的爱戴。而到现在这个地步,臣以为,是陛下没有将他用在对的地方。” 朱棣深吸一口气,他站起来,来回踱步,眸光忽明忽暗。 而徐皇后的眼眸里,似乎也生出了些许的亮光。 朱棣沉吟之后,突然驻足:“这个逆子,死不足惜,他毕竟犯下的乃是滔天大罪。” 张安世便道:“陛下不是已经将他废为庶民了吗?” 朱棣就道:“若是废为庶民,如何让他行军打仗?” 张安世随即就道:“这四卫人马,可以给皇孙朱瞻壑,名义上皇孙朱瞻壑才是正主,汉王不过是作为父亲,代为都督罢了。” 朱棣凝视着张安世,狐疑道:“你为何此时竟还为他说好话?” 张安世苦笑道:“臣也没有办法,只是姐夫依旧视汉王为兄弟,姐夫最重亲情,而我恰好也很重亲情,实在不忍看姐夫寝食难安,辗转难眠。” 朱棣不由感慨,红着眼睛道:“哎……太子真是一个好兄长啊,只是可惜……竟有朱高煦这样的逆子。可朱高煦这罪……” 张安世道:“臣和几个兄弟已经揍过他了,他打过我,我现在打了他,也算是两不相欠了。” 朱棣看着张安世道:“终究还是委屈了你。” “谈不上委屈。”张安世笑了笑道。 而他的心里却在想,有了朱高煦这样的混世魔王,那便好极了。大明下西洋,真正想要制定出一个永远无法逆转的下海策略,唯一的办法,就是将大明的影响力深深地楔入西洋诸国。 朝廷派任何大臣去和西洋人交涉,只怕用的都是不痛不痒的招抚之策,除了维持一个朝贡贸易之外,没有多大意义。 可朱高煦不一样,这家伙是混世魔王啊,简直就是当代吕布,有这么一个人,还带着兵开始进入西洋腹地,那将会发生什么? 只怕整个西洋的秩序,都会崩坏吧。 到了那时…… 对张安世而言,眼前没有什么比下西洋更重要了。 因为张安世所顾虑的是,即便明朝还能延续,张安世的子孙还能够跟着大明混吃等死,可一旦真正的海上殖民帝国们出现,若是依旧还奉行数百年的海禁之策的话,那么在坚船利炮面前,一切都会被化为粉末。 而朱高煦,就是张安世为将来埋下的最重要的一颗棋子。 固然今日放朱高煦一条生路,一部分原因是为了他的太子姐夫,但更多的缘由就在于此! 此时,张安世又道:“臣倒是没什么委屈的,臣以为,朱高煦是有大志之人,这大志该用在对的地方,放在京城,这大志就会变成兄弟相残,可若是放在我大明疆土之外,岂不就成了拱卫我大明的藩屏吗?” “陛下……臣以为,与其封藩王,不如效周朝的方法,大建诸侯。这周……有八百年天下呢。” 朱棣听罢,似乎明白张安世的意思了,他失笑道:“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还是先解决朱高煦这个逆子吧。” 说罢,他看向徐皇后:“如何?” 徐皇后不由得多看张安世一眼,唇边又终于有了一丝笑意:“太子是至孝之人,张安世是识大体的人,陛下……不如可以试一试。” 朱棣叹道:“就怕这个小子,冥顽不宁。” “这个好办。”张安世道:“不如将他押到栖霞来,臣毕竟是京城六儒首席,教化他一些日子,他定能幡然悔悟。” 朱棣:“……” 徐皇后道:“本宫只当这个孩子……没了,其他的事,本宫不想过问,陛下,依张安世的方法,试一试吧。” 她虽这样说,却也知道,眼下对这个逆子,也只能如此了。 这已是最好的结果了。 朱棣颔首,随即又看向张安世:“你方才说的不是买卖吗?” “这就是笔好买卖啊。”张安世笑道:“陛下可以拭目以待,将来……我们必能从汉王的身上,大赚特赚。” 朱棣:“……” 跟朱棣对奏完,张安世便领着三个家伙走了。 朱棣看到丘松那桀骜不驯的样子,总觉得讨厌,恨不得代他爹踹他两脚。 张安世一走,朱棣感叹道:“终究还是委屈了张安世……” 徐皇后点点头道:“既如此,那么陛下该想一想,如何给一些赏赐。” 朱棣若有所思:“朕再思量思量。” ………… 朱高煦这些日子,虽然没有受折磨,可哪里受过这样的屈辱和苦痛? 就在身心俱疲的时候,却有一辆囚车,将他押了出去。 而站在囚车旁的,竟是纪纲。 朱高煦一见到纪纲,便大呼:“纪纲,你这样慢待我吗?” 纪纲没回应,甚至一直目视着前方,眼眸没有落在朱高煦身上一眼。 感受到被忽视的朱高煦,气休休地道:“纪纲……往日本王待你不薄,今日在这诏狱,你将本王下水牢,好,好的很,你很讲义气。” 纪纲依旧一脸冷漠。 他似乎已经清楚,汉王朱高煦,已经彻底的完蛋了。 即便还能活下来,这辈子也再和大位没有任何关系。 他表现得出奇的冷,依旧看也不看朱高煦一眼。 朱高煦骂声不绝,直接被囚车拉走。 纪纲面上依旧没有表情,最后领着人走了。 朱高煦随即便被人关进了一个宅子,有人给他手脚上了镣铐。 这宅子很小,四面都是青砖,院墙很高,四处都是守卫。 这儿只有一个小厅,一个卧室。 很是简陋。 唯一与众不同的地方。 则是一个巨大的舆图。 这舆图上头做了许多的标注。 偏偏它不只关内,甚至从大漠,到了西洋甚至更远的帖木儿,也都有所标注。 朱高煦很无聊,最后只能对着舆图发呆。 他毕竟打了许多年的仗,很快发现,这舆图竟和军事上的舆图有些相像。 而他居然发现,大明在这舆图之中,并非是囊括四海,反而……显得有些‘渺小’。 他在这渺小的大明疆域里,寻到了南京城,寻到了北平,于是每日枯坐着发呆。 没人理会他,每日的吃食也很简单。 当然,偶尔会有人来探望他。 比如今日来的,就是驸马王宁。 王宁是朱高煦的好兄弟。 不过此时他并不愿意来,傻子都知道,朱高煦彻底的失势了,已经完全没有了一丁点翻盘的可能。 王宁并不愚蠢,他只需去看纪纲的风向,便知道宫中可能发生了什么。 那纪纲对此忌讳莫深,而且已彻底和朱高煦撇清了关系,甚至是当初几个朱高煦推荐去了锦衣卫的人,如今也一并找了理由,直接革除了出去。 王宁立即意识到……一切和朱高煦走得近的人,只怕将来都可能有杀身之祸。 于是……就在忐忑不安之中,东宫那边却请王宁到了栖霞,并且希望王宁去探望朱高煦。 这王宁脸色都变了,这不是故意想整他吗? 可东宫的意思,他不得不从,只好战战兢兢的跟着领路的人,进了这宅子。 朱高煦一见到王宁,便一把冲了上前,随即便哭。 “王宁,本王知道你定会想尽办法来探望我的,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没有白处啊!” 王宁见朱高煦拉着自己的袖子不松开,当下就冷了脸,立即道:“朱高煦,你已经不是宗亲亲王了,岂可自称本王?你可知道,这是多大的忌讳?” 看着一张冷脸,听着不带丝毫感情的话,朱高煦不可置信地看着王宁。 王宁毫无情面地继续道:“你看看你干的好事,陛下没有现在杀你的头,已是对你格外开恩了。我是万万没有想到你是这样的人,若早知道,当初绝不和你这样的人亲近。” 朱高煦本就是个易怒的性子,顿时就道:“王宁,当初你怎么说的,你说众皇子之中,唯本王最有才能,将来必是明主。” 王宁吓了一跳,他怕隔墙有耳,立即破口大骂:“放屁,我何时说过这样的话,事到如今,死到临头了,你还敢说这样的话?你蜉蝣撼树,螳螂挡车,难道不觉得可笑吗?” 朱高煦身躯一颤,瞪大着眼睛看着王宁,眼中溢满了难以置信。 他有许多的好兄弟,有不少都是跟着他一起在战场上厮杀和一起吃苦出来的。 只是像丘福这样的,因为丘松的事,后来对他敬而远之。 而锦衣卫指挥使纪纲,也开始刻意地保持了距离。 可他最没想到的是,与他最是亲近的王宁,居然表现出来的最为明显。 朱高煦羞愤地道:“呵……原来你是来羞辱本王的,滚,给我滚。” “你难道以为,我还愿意在此多留?不过是看你死了没有罢了。”王宁说罢,再没有说什么,直接拂袖而去。 朱高煦只气得肝疼,他无法想象,当初那些围在他身边,成日称颂他为圣明,人人都说他是李世民,而他将他们视为自己的‘房玄龄’、‘长孙无忌’、‘尉迟恭’们,现在却好像都烟消云散了。 有的只是疏远和厌恶。 朱高煦浑浑噩噩的,又呆了几日。 一拨又一拨当初的老兄弟,老部众,甚至还有当初汉王府侍候他的宦官,也来了。 可几乎人人都是麻木不仁,彷佛只有羞辱了他,他们才能解脱一般。 往日里心高气傲的朱高煦,似乎一次又一次地遭受着心理创伤。 那张安世将他吊打也就罢了。 连往日里最是吹捧他的人,如今却个个都将他当做狗屎一般。 他浑浑噩噩地在这小洞天里,每日辗转难眠。 要嘛就是对着舆图痴痴地看。 终于…… 连朱高煦都不知道过了多少日子。 却有熟悉的四个人出现在他的面前。 张安世打头,京城三凶在后。 朱高煦一看张安世,立即气愤地咆孝道:“张安世你这狗贼。” 张安世大笑:“哈哈,朱高煦,你还敢在我面前嚣张跋扈?依我看,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痛。” 一说伤疤,朱高煦便想起上一次被人爆锤,顿时怒从心起,死死地盯着张安世道:“你若是教我养足精神,莫说是你一个,便是你们一起上,本王也将你们碾成肉泥。” 张安世笑道:“这算什么,徐家姑娘一巴掌下去,就能将桌子拍烂,你这是班门弄斧。” 朱勇适时地道:“徐家姑娘是咱们的大嫂。” 张安世微笑道:“还未过门,你们不要乱说。” 朱高煦自然知道这说的徐家姑娘是谁,听张安世拿一个小姑娘来羞辱自己,这徐静怡算起来,算是他的表妹,于是更怒:“来啊,有本事……” 张安世便大手一挥:“弟兄们,对付这狗贼,不要讲江湖道义…都给我上。” 朱高煦:“……” 他手脚都有镣铐。 三人已飞身扑来。 而后一顿毫不留情的痛打。 朱高煦哭了。 他无法忍受这样的屈辱。 对方不讲武德,打完了还骂骂咧咧。 朱高煦嚎啕大哭道:“我今日虎……虎落平阳被犬欺……你们记着……他日一定十倍奉还。” 张安世笑着道:“还要打吗?我可以再给你和我们京城三凶单挑的机会。” 朱高煦勃然大怒:“狗贼……” 这一下子,已不需张安世招呼了。 朱勇一下子冲上前,又是一阵暴打。 只是这朱高煦何等硬气,想到自己受如此侮辱,再想到这些日子的遭遇,便擦了眼泪,哈哈狂笑着道:“好,打的好,将来本王将你们碎尸万段。” 张安世挥挥手,示意朱勇几个不要鲁莽。 他坐下,叹了口气道:“算起来,你也是我阿姐的小叔,本是一家人,你这是何必呢?你打不过我的。” “你们四个……”朱高煦龇牙裂目地怒吼。 张安世唏嘘:“我们四个亲如一人,反正是一个意思,你服不服也好……事实就摆在眼前。” 说着,张安世抬头看舆图,见那舆图的漠北方向,有被抠烂的痕迹,张安世道:“你对舆图做了什么,天哪,你还是不是人,这舆图是我新制的,你对它干这样的事?” 朱高煦怒火冲天,正待要反唇相讥。 不过他伤心透顶,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这时真伤心透了。这魁梧的家伙,身子一抽一抽的,天下的委屈,似乎都受尽了一般。 张安世皱眉,继续点着舆图道:“你说,这缅甸国有十万大山,可是临海的地方,却又是一马平川。此地,倒是天然防范我大明一般,难怪历朝历代,天朝的疆域,却不得不止步于此,这些山川里的土司一定很厉害。” 他滴滴咕咕了一堆。 朱高煦忍不住了,骂道:“什么土司,你懂个鸟,这都不过是乌合之众而已,倘若要用兵,对付他们,就如切瓜切菜一般。” 张安世摇头道:“不对,这里山川太多,处处都是关隘,当地的土人遭遇袭击,怕是立即躲入深山里,此后不断的袭扰,劫持粮道,不出几日,就要被他们困死。” 朱高煦不哭了,冷笑着看他道:“话虽如此,若是庸人,当然会被他们所趁,可真正的大将,对付他们还不容易?此等乌合之众,只要有足够的人马将他们分割困住,再专门挑那些桀骜不驯的,其他的部族可缓攻,那不肯服气的,只要舍得用兵,以十围一,直接强攻,将这冥顽不宁的上上下下杀个干净,其他各寨必定胆寒,不出半年,便会有人纷纷乞降。” “行军打仗,靠的不是你这卑鄙无耻的手段,凭借的是谁更勇悍,只要舍得本钱,专打一处,其余之人,见了那顽抗的下场,必然风声鹤唳,溃不成军,吓破胆了。” 张安世道:“是吗?这样的话,需要多少人马才可以?” 朱高煦想也不想就道:“多则十万,少则两三万,兵马不同,打法也不一样,山川虽是天堑,可不同的敌人,总有不同的打法。” 张安世道:“若有五万人马呢?” 朱高煦冷笑:“五万人马,可谨守各处要道,使各处山川不能彼此相连,打探这些土司,谁的实力最强,骨头最硬,便集齐一两万精锐,直接攻他的寨子,哪怕牺牲两千,甚至五千人,只要踏平这寨子,也定然值得。” “至于其他各寨,一看那寨上上下下被屠戮个干净,自会害怕下一个轮到自己,他们彼此分割,无法有效联合,这山川的便利,便操持在我们的手里了。” 张安世皱眉道:“牺牲掉几千的精锐?这会不会太狠了。” “慈不掌兵。”朱高煦鄙视地看张安世:“掌握兵马的人,数万甚至数十万人都是你手中的棋子,连几千人都舍弃不了,你不如回家去抱娃娃。” 第一百四十一章:听我说,谢谢你 张安世点点头,在这一点上,朱高煦和他倒是有点像。 看来他很适合做大将军啊,他带兄弟,也从不心慈手软。 张安世道:“五六万人马……只是镇抚了区区土司,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朱高煦骂道:“压服之后,便要抽他们的丁,征他们的税,垄断他们的盐巴,等兵强马壮之后,当然教那缅甸国乖乖就范。” 张安世诧异道:“什么,缅甸国乃我大明番邦,他就像我大明的儿子一般,你怎么下得了手?” 朱高煦冷笑道:“什么儿子孙子的,你几时见我大明还生出个儿子来?何况我这做亲儿子的,不也一样跟没爹一个样。” “这话可不能乱说。” 朱高煦又大怒,哇哇大叫道:“都是你这小贼挑拨离间,不然我如何有今日!” 张安世道:“朱高煦又犯病了,弟兄们,别跟他讲道义。” 朱高煦一下子就像泄了气的皮球,毕竟今日两轮殴打,是人都遭不住,便道:“这所谓的番邦,在元的时候,他们向元朝入贡,到了我大明,他们又入贡大明,在他们眼里,谁的刀锋利,他们便是谁的儿子!” “这样的儿子,留着有什么用?本王才不理这些狗贼!那些狗屁读书人不是说了吗?四海之地,莫非王土!几千年来,都是这样写的,难道还有错?取那些蛮国,等于是拿回自己家的东西,又有啥不可以?” 张安世欣赏地看着朱高煦,看来这家伙终于上道了,已经把他打到可以友好交流的程度了。 有潜力,看来还需努力啊! 张安世笑了笑,背着手道:“你这样是不道德的。” 说罢,不等朱高煦回应,便昂着头,带着三兄弟扬长而去。 朱高煦本还想说点什么,毕竟这些日子,他实在憋坏了。 虽然看了张安世就咬牙切齿,可是一个从前被人众星捧月之人,如今被孤零零的圈禁着,实在是一件遭不住的事。 可人已经走了,他百爪挠心,接着骂骂咧咧,然后又死死地盯着舆图发呆。 过了数日,张安世又来了。 朱高煦看到人,就立即大骂:“你这狗贼……” 张安世道:“兄弟们……” 而后…… 朱高煦道:“我想到了一个好办法,必教这缅甸国死无葬身之地。” 张安世施施然地坐下道:“你说我听听。” 朱高煦道:“若是舆图上的山川地理没有错的话,只要夺取这里,便可顺流而下,经过“丽水”直入他们的腹地,如此一来,他们必然部署大乱,但此时孤军深入,他们的王都一定防卫森严,所以我们并不取他们的王都,而是在这里,这里,还有这里设伏,他们边镇的兵马见我们进入腹地,一定回师救驾,此地,还有此地,都是必经之路,尤其是这里,只要在此布置好兵马,有足够的弓箭,火炮,便可一举击溃他们的援军,援军一溃,则大事可定!” “至于他们的王都,围困即可,不必急着攻城,围个数年,教他们山穷水尽也是无碍,只要战局的先手操持我手,拿下此国,只是时间问题。” 张安世发现舆图上已经多了许多墨点,显然是百无聊赖的朱高煦成日都在琢磨这个事。 张安世不理他,只道:“我不想和你说这些。” 朱高煦大怒:“张安世,你真是卑鄙小人,本王落在你的手里……实在不甘心。” 张安世笑看着他道:“你再骂!” 朱高煦没吭声了。 张安世道:“你说的这些,有道理!可是孤军深入,要带许多的粮草……只怕补给不足。” 朱高煦便冷笑道:“这有何难,就地就可得粮。” 张安世道:“且不说这样做,有伤天和,而且必然无数缅甸百姓抵抗,这粮食即便可以满足,那么大量的伤药、火药、器械呢?” 朱高煦低头:“若有朝廷给予足够的补给……” 张安世笑着道:“这可是蔓延数百上千里,就算是有补给,那也是杯水车薪,你还好意思自称自己是将军!做将军的,首先得想着计算利害得失,南京城调拨一百斤粮食,送到云南可能只剩下三十多斤,若是送到了你说的这个地方,只怕连十斤都没有了。” “何况,这么多的民夫从何而来,如何确保粮道的安全?你还太年轻,不像我。我叔父徐辉祖,你晓得吧,他才有真正的大将之风,我问他缅甸的事,他只摇头,说得不偿失,可你不一样,你没脑子。” 朱高煦气呼呼地不忿道:“阿舅懂个鸟!好啊,原来你们是一伙的,难怪阿舅打小就不喜欢我……” 张安世笑嘻嘻地道:“其实要有补给,也不是不可以,不就是银子和粮食吗?只要有钱,世上没有办不到的事。朝廷可能舍不得给,但是可以去借啊。” “借……”朱高煦脸露不解。 张安世道:“风投,你知道不知道?” 朱高煦脸上阴晴不定,他确实不懂。 张安世倒是耐心地道:“就是有人赌你能赢,赢了收益大家可以二一添作五,有人出人命,有人出钱,大家一起把事办了。若是这仗输了,则是有人丢命,有人失钱。” 朱高煦冷笑,显然这冷笑是带着嘲笑的意味,他道:”古今中外,就没听说过借钱打仗的。” 张安世道:“那是因为我还未出生,天不生我张安世……” 朱高煦立即就打断了张安世道:“你这卑鄙小人!” 张安世大怒:“弟兄们,他屁痒了。” 朱勇几个是真打。 这种年纪的人,手脚也没什么轻重。 说打便打,绝不含糊。 而幸好朱高煦身体结实,不然早就废了。 对他而言,最痛苦的是屈辱,接二连三的屈辱,让他恨不得自尽。 可是他不甘心,他看着这天下的舆图,想到自己从记事起,身边便无数人围着他,他便已认定,他是个要干大事的人,此后他学弓马,习兵法,孜孜不倦,似乎他觉得自己是命运选中的人。 这天下……需要有一个主人。 而这个主人,一定是他。 只可惜,他只懂兵,对其他的事,可谓一窍不通,何况从小到大,身边总是少不了讨好他的人,可如今,落地凤凰不如鸡。 更可怕的是寂寞的滋味,在这里,没有人理会他,而他的父皇对他……也是冷漠,甚至他怀疑……自己随时可能被父皇拉去宰了。 在这种恐惧之下,屈辱和委屈教他心凉透了。 只是……过了几日。 突然,守门的人又开了门,而后告诉朱高煦,现在他被允许出这个宅子了。 当然,会有人看着他。 其实朱高煦现在就算要跑,也无处可去。天下之大,已无他的容身之地。 他战战兢兢地出了宅子,在那集市里足足逛了一日,夜里才回。 次日,依旧在外闲逛,那宅子,他是一天也不愿意待下去了。 只有被囚禁的人,才知道繁华俗世是何等的珍贵。 唯一的不同之处在于,以往他总是前呼后拥,而在这里,再没有人会将他当一回事。 他似乎心情平和了一些,不过依旧还是惴惴不安。 在客栈里,他落座,每日有人会给他一两银子,此时,他点了饭菜。 这时,一个和尚进来:“店家,老规矩,上斋菜。” 朱高煦回头,惊呆了,眼前这人,不是姚广孝是谁? “姚师傅,姚师傅……”朱高煦匆忙上前。 姚广孝见了他,微笑道:“殿下……” 一听有人叫自己殿下,朱高煦泪流满面,说话都结巴起来:“我……我……父皇如何啦……他……他会赦免我吗?” 这一次,他没用本王。 姚广孝道:“难道你不知道吗?” “什么?” 姚广孝道:“你下诏狱之后,陛下已动了杀心,你那一日敢杀张安世,他日就敢杀太子,这等大罪,陛下已让锦衣卫论罪了,而论出来的……乃是图谋不轨,是大逆。” 朱高煦打了个寒颤,他再傻也清楚,大逆是什么意思。 如果父皇但凡有一丁点仁慈,论罪的人得了陛下的暗示,自然会论出不痛不痒的罪。 而一旦将此罪堂而皇之地呈送到父皇的面前,他只怕真可能人头落地了。 姚广孝看着他脸上表情不断变化,叹息道:“阿弥陀佛,上天有好生之德。” 朱高煦觉得怪怪的,阿弥陀佛是佛家语,而上天有好生之德出自论语。 姚广孝继续道:“得知此事之后,太子跪在了大内为殿下求情,那张安世,也特意去了诏狱,打了你一顿,哎……张安世真是好人啊。” 提到张安世,朱高煦就想到自己被痛打,顿时怒从心起:“他羞辱我……他……” 姚广孝依旧微笑道:“你要杀他,闹的这样厉害,他去诏狱打你,同样闹的厉害,若是你杀张安世,是大罪。那么张安世去诏狱打你,岂不也是大罪?所以……此事,就从大逆不道,成了彼此胡闹了!” 说到这里,他似乎故意顿了顿,才接着道:“他是在救殿下啊。也是给了陛下一个台阶,如若不然,殿下以为,自己能活到了这个时候吗?” 朱高煦吃惊道:“他有这样的好心?” 若是从前的朱高煦,一定满不在乎,他过于高贵,总觉得身边的人,本就理所应当的迁就自己,自己有天大的错,也会有人给自己兜着。 可经历了自己身边那些兄弟的冷漠,还有从前仰仗自己的人对自己的疏远。 朱高煦也已清楚,这世上根本就不会有无缘无故的迁就。 哪里想到,真正在这个时候,肯伸出援手的,竟是自己的皇兄,还有素来跟自己互不对眼的张安世那狗贼呢? 姚广孝道:“正因为如此,殿下才能从诏狱中出来,不过……你这罪孽太大了,虽是能活命,可将来如何,贫僧却说不好,你好自为之吧。” 朱高煦眼眶微红,似乎有了几分悔恨。 他狠狠一拳,砸在了桌子上,桌子顿时哐当作响,轰然倒塌。 轰…… 朱高煦吸着鼻子:“哎……我……我……” 正说着,这边小二便冲了来,大叫道:“入你娘,赔钱。” 朱高煦勃然大怒,本王天天挨朱勇几个的打也就罢了,还受你这鸟气? 朱高煦顿时气咻咻地道:“入你娘。” “入你娘。” “入你娘!” “入你娘!” “你等着,俺叫人,今日绝不教你走了。” 朱高煦冷笑:“去叫,我一个打十个。” 他挥舞着拳头,宛如一头雄狮。 结果……那小二大呼一声,于是……这店里后厨,还有楼上的伙计以及账房,竟一下子冲出了三十多个人。 朱高煦:“……” 姚广孝早见不妙,阿弥陀佛也没念,跑了。 一时之间……乒乒乓乓一阵。 总算有跟从朱高煦来的几个人,冒险将鼻青脸肿的朱高煦拖了出来。 朱高煦依旧骂声不绝:“他还敢骂我娘,我入他娘!” ………… 张安世已经许多日子不来了。 足足过去了半个月。 等张安世再次出现的时候,朱高煦一下子跳了起来,不过似乎又觉得不妥,连忙又摆出一副淡漠的样子。 张安世笑眯眯地道:“今儿天气真不错,听说你在客栈里吃饭不给钱?” 朱高煦大怒:“胡说,胡说什么八道,那狗贼污蔑我,他们居然还纠结人打我。” 张安世叹道:“你就不能从自己身上找点原因吗?为何人家不打别人,偏要打你?” 朱高煦只觉得憋了一肚子气。 张安世又道:“你要知道,这世上的事,不是所有人都围着你转的。” 朱高煦居然没反驳,低头不语。 “你看我,我就晓得……人都有自己的七情六欲,不能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觉得别人就该当要奉承你。” 说罢,张安世坐下,翘起脚,道:“老二,我口渴了,去给大哥斟杯茶来。” 朱勇道:“噢。” 却在此时,朱高煦咬咬牙道:“多谢。” “啥?”张安世笑吟吟地看着朱高煦。 朱高煦像是下了决心一般,叹了口气,才道:“事情的原委,我已知道了,你打我打的对,多亏你打了我。” 张安世道:“不必谢,我也没动手,都是我兄弟打的,你要谢,就谢他们吧。” 朱高煦道:“皇兄还好吧?” 张安世道:“还好,不过……” 张安世顿了顿,才又道:“他对你倒是牵肠挂肚,怕你在这里受委屈。” 朱高煦低着头不说话。 张安世道:“姐夫说,大家都是一家人,兄弟怎么能相残呢,不能坏了规矩!你有儿子,姐夫也有儿子,将来我也会有儿子,后辈们若是看到自己的父辈这个样子,岂不都有样学样?从大义上来说,这不妥。从小情而言,他与你一母同胞,一个娘胎里出来的,打小的时候,他便与你坐一桌吃饭,和你一起嬉戏玩耍,当初你与姐夫年幼的时候,那些愉快和不愉快的事,你都忘了吗?” 朱高煦惭愧地低着头:“别说啦,再别说啦。” 张安世唏嘘道:“最重要的是,我们要给瞻基他们做榜样呀,如若不然,效仿那司马家族那般,父亲杀儿子,儿子杀父亲,兄弟相残,外甥杀舅舅吗?就为了一个皇位,当真值得?” 朱高煦低着头,依旧不语,他双肩颤了颤,终于道:“那风投……是咋回事,你再和我讲一讲。” 显然眼前这家伙是故意转变话题的,张安世倒不在意,甚至来了兴趣:“这个容易,那就是,一个人有钱,一个人有本事,有钱人钱多的花不出去,想找个人做点买卖,而有本事的人,有本事却无处施展,可惜又没钱!” “这个时候,那个有钱人……比如,这个有钱人是我一个朋友,觉得此人有本事,真能带着人马,干出一番大事业,所以我便拼命砸钱,等这事业干成了,大家再就地分赃,又比如说……土地,比如说矿产,又比如港口,甚至是人力……” 朱高煦道:“你说的那个有钱的朋友是不是你?” 第一个问这个,这是最重点的吗? 张安世便笑道:“也可以这么说罢。” 朱高煦道:“那个有本事的人是谁?” 张安世笑嘻嘻地道:“或许是你呢?” 朱高煦身躯一震:“我?” 所谓落地凤凰不如鸡,从前所有人都夸朱高煦有本事,可现在……已经没有人夸奖了。 朱高煦最近不断地被捶打,也经受了不少的精神创伤,难免开始自我怀疑。 张安世脸上表情认真起来,道:“我觉得你是个有本事的人,只是差一个机会而已。你想想看,这天下如此之大,大丈夫该干一番大事业,不然便白活了一世。我看好你,你要多少钱粮,我舍得给。” 朱高煦心底深处,突然燃起了一丝希望,这是从绝境中开出的希望之花,弥足珍贵。 朱高煦不确定地道:“真的可以?” 张安世很认真地道:“当然,要签协议的,而且要分期偿还,比如打下了哪里,大家就要进行交割,若是不讲信用可不成,后续就没有办法支付了。” 从来就高高在上的朱高煦,此时惭愧地道:“我何德何能,我连模范营都打不过。” 张安世倒是实在,很坦然道:“那是因为我兵精粮足,你只要舍得花钱,一样可以练出精兵来。” 朱高煦一下子,眼睛微微亮了:“哎……我这般对你,你却如此待我,我不知说什么好。” 张安世便又笑着道:“我张安世这个人,最讲义气的,但凡是瞧得上的人,便当兄弟看待。” 张軏在旁连连点头:“对对对,大哥最讲义气了。” 丘松:“……” 这时,朱勇已端茶上来,一头雾水地道:“方才是说谁讲义气?” 不过没人理他。 朱高煦道:“其实我也讲义气,我靖难的时候,对人也是掏心掏肺的,只可惜……” 想到曾经真心真意对待的人,后来对他怎样的冷心冷肺,他又黯然神伤! 张安世拍拍他的肩道:“好啦,不好的事都过去了。” 朱高煦惭愧道:“如今我真成了孤家寡人,人人避我如蛇蝎,哎……只有你们对我不离不弃,我真不是人……要不,我也跟着你们做兄弟吧。” 丘松警惕,立即道:“他年岁大,加了进来,我不就从老四变老五?” 朱高煦道:“先来后到吧,大家只是兄弟,不分长幼。” 张安世倒是有些犹豫,他甚至怀疑朱高煦的智商开始见长了,莫非经受了社会捶打之后,还能长情商? 张安世咳嗽一声道:“这个……这个……会不会有点乱?” 朱高煦道:“有什么乱的,大家凭意气行事,哪里有这么多顾忌?” ……………… 紫禁城。 大内。 怀庆公主领着自己的驸马王宁见着了徐皇后,便开始哭。 “驸马平日里……实在不知朱高煦是这样的人,他若知道,哪里敢与朱高煦亲近……他……他……” 王宁哭丧着脸,他回府之后,越想越害怕,总觉得东宫让他去见朱高煦,是不怀好意。 现在朱高煦垮台了,而且锦衣卫那边议了一个大逆罪,这是大逆啊。 大逆怎么可能是一个人呢?肯定会有主谋,会有党羽。 他平日里和汉王关系太亲近了,到时查到他的头上来,岂不是死无葬身之地? 根据种种的迹象表明,这一次汉王闹的事很大,可能汉王不会死,但是他的党羽,只怕真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更可怕的是,陛下居然将汉王交张安世看押,这就更可怕了。 要知道,张安世是东宫的人啊,太子表面上玩兄友弟恭的戏码,可他怎么可能有如此的好心? 这一定是阴谋,接下来该罗织他王宁的罪行了。 于是,他急了, 忙和怀庆公主入宫,怎么着,也要撇清关系。 此时,徐皇后显得很平静。 更平静的是背着手,靠窗而立的朱棣。 朱棣始终一言不发,似乎对怀庆公主和王宁的话置若罔闻。 “陛下,娘娘……”王宁艰难地道:“臣此前,也去栖霞,见过了汉王……不,见过了朱高煦一趟。” 背着身,在眺望窗外的朱棣,双肩微微一耸。 徐皇后眉眼里似乎也有一丝波动。 “如何?”朱棣只淡淡道。 “朱高煦……他依旧还是冥顽不宁,说要杀张安世,甚至还说要杀太子殿下……还说……平日里,他就是这样的……我经常苦劝他,他也不听。从前臣以为他说的只是玩笑话,哪里想到,哪里会想到……” 朱棣听罢,眼底深处,掠过了深深的失望,他深不可测的眼底深处,甚至掠过了一丝凌厉。 徐皇后垂着头,叹了口气。 怀庆公主道:“皇后娘娘,驸马也是糊涂,恳请皇后娘娘责罚他吧。” 王宁也沮丧着脸道:“恳请陛下和皇后娘娘责罚。” 朱棣回头,冷冷地看着王宁:“他还说了什么?” “他说……恨自己不能杀死张安世。说……给他几万兵马,他便……”王宁战战兢兢,他的回答有许多添油加醋的地方。 可有什么办法呢?现在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 朱棣冷冷一笑,抿嘴不语。 徐皇后眼眶红了:“哎……原以为到了这个时候,他便是铁石心肠,也晓得自己错了,哪里想到……还是这个样子。” 说罢,哽咽啜泣。 王宁道:“臣的建议是……朱高煦近来,越发丧心病狂……若是……若是这样放任下去,将来迟早还要惹出大祸……臣……臣……臣窃以为……这一次决不能轻饶他。” 朱棣心已凉透了,其实他起初也不抱什么期望。 可想到张安世还在其中为之斡旋,总觉得……或许还有一丝机会。 只是……他哪里想到朱高煦死到临头还如此。 他无数次回忆起朱高煦年幼时,还有靖难时的样子,那时候……是何等的和睦和同心协力,可如今…… 他深吸一口气,看向了徐皇后。 “王宁平日里与他这样交好,尚且这般说,可见……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 徐皇后低声啜泣:“臣妾明白,臣妾如何不知晓大义呢?便是寻常百姓家,出了这样的儿子,也要大义灭亲,何况我们皇族!这天底下,再没有什么比江山社稷更要紧了,只是……陛下……能否准臣妾……去见他最后一面。” 身为母亲,此时似乎也只能如此了。 朱棣叹息,随即又道:“见吧,见吧,这个逆子,这个逆子……朕给了他一次又一次的机会,他怎么就……也罢,这是他自己选的,朕……还能说什么呢?” 朱棣回头看亦失哈:“准备车驾,去栖霞一趟。” 怀庆公主和王宁依旧惴惴不安,生怕自己和朱高煦关系撇得不够清。 毕竟陛下已对朱高煦生厌,太子肯定也已恨透了朱高煦,这都是隐患,就算陛下不牵连他们,等太子登基,还能有驸马王宁的好吗? 于是王宁道:“臣……臣愿侍驾。” …. 哭唧唧求月票! 第一百四十二章:重新做人 朱高煦是个实在的人。 比如这个时候,当他看到丘松几个在远处鼓捣了一阵之后。 随即轰隆一声,火光响起,飞沙走石,硝烟弥漫。 朱高煦虽也听闻过张安世的火药厉害,可明显,在丘松等人的悉心改良之后,这火药的威力,还是大大地超出了他的意料之外。 于是,在震耳欲聋之后,朱高煦眉飞色舞地道:“有这样的火药,大明何愁不能纵横天下!” 张安世微笑道:“话虽如此,可是这样的火药是要银子的。” 朱高煦微微低头,若有所思起来。 张安世笑了笑道:“不过这不打紧,我什么都不多,就是钱多。” 朱高煦叹气道:“只可惜,我是完了,父皇忌惮我,我这辈子,怕都要被圈禁起来了。或许过一些日子,就要将我送到孝陵去,诸位兄弟将来必能建功立业。” 说着说着,他不禁有些幽怨:“父皇嫉贤妒能啊,我太勇猛了,他不放心。” 张安世拍拍他的肩膀道:“你放心,我到时一定向陛下求情,想办法……” “大哥有办法?”朱高煦身躯一震,用一种炙热的眼神看张安世,眼中流淌着渴望。 张安世笑道:“陛下的性子,你知道吗?” 朱高煦想了想,摇头。 张安世很是直白地道:“陛下爱江山,也爱银子。只要你有本事,能给陛下挣来银子,陛下一定器重你。” 朱高煦听了这话,反而更加气馁,神色郁郁地道:“我只会花银子。” 张安世摇头:“你不要小看你自己,我觉得你可以的。” 朱高煦听得云山雾绕,不过心底还是生出了些许的希望。 当下,自然是先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环节。 团队里出现了新人,总得有一种大家不分彼此,都是兄弟的热闹感。 几杯酒下肚,张安世吹嘘徐姑娘有多厉害,一拳能打死一头牛。 朱高煦也微醉了,他不服,立马道:“我能打死两头牛。” 张安世顿时兴奋地道:“来人,给我牵两头水牛来,让朱高煦小兄弟来打。” 朱高煦:“……” 他渐渐发现,自己在张安世的面前,越发的没有底气了。 等张安世去小解的时候,朱高煦拍了拍丘松的肩:“当初我和你爹做兄弟的时候,你爹也还是讲义气的,只可惜……他年纪老了,顾虑多了。四哥,我瞧你比你爹强。” 丘松吸了吸鼻子,眼睛看向虚空,似乎在消化朱高煦的话,又好像压根没理睬朱高煦。 朱高煦尴尬,便看向朱勇,低声道:“朱二哥,你说……你们为啥死心塌地跟着大哥?” 朱勇沉默了。 朱高煦见他不答,有些失望,看来自己年纪太大,融入小群体有点失败。 朱勇却突然道:“你平时爱动脑子吗?” 朱高煦一听,忙点头:“对呀,对呀,我平日爱动脑。” “你动脑子的时候,是不是总觉得脑袋疼?” 朱高煦想了想,点头:“是呀,我一动脑子,便觉得难受。” “俺们也一样。”朱勇咧嘴一笑:“可自打有了大哥,俺就活得自在了,大哥动脑子,咱们可以省点脑力,他说啥,俺们跟着做便是。反正大哥讲义气,不会亏待了咱们的!而且大哥聪明绝顶,俺们想到了第一层,大哥已经想到了一百层,你说大哥厉害不厉害!” 不用动脑子…… 朱高煦一愣,下意识地道:“我虽平日爱动脑子,可脑子用多了,也觉得脑袋疼。可有时候,想到什么妙策,还是很兴奋的。只是这些妙策……最后总教我吃亏,我明白啦,以后自己少动脑子,人才踏实。” 众人继续喝酒。 张安世则开始在朱高煦的耳边低声说了许多话:“你晓得不晓得,陛下和我们一起做买卖?” “好啊。”朱高煦大怒:“父皇偷偷做买卖也不和我说。” 这种幽怨和愤恨之情,可想而知。 原来父子之爱,全是骗人的,亏他从前还沾沾自喜,觉得他是父皇最喜爱的儿子。 张安世又嘀嘀咕咕地道:“不只如此,咱们兄弟几个,都有份,股份知道吗?买卖的事,懂不懂?就是大家伙儿一起挣钱,打打杀杀有什么用,能挣钱吗?你看陛下就很聪明,他占了股,躺着挣银子。这些话,你别对外说,我们是兄弟,我才说的。” 朱高煦小鸡啄米地点头,顿时对张安世对他的坦言很是感动,于是真挚地道:“懂,事情孰轻孰重,我知道的。” 张安世又道:“我思来想去,咱们是一家人,不能教你吃亏,不如你也入伙吧。” “入伙?”朱高煦错愕地看着张安世。 张安世道:“一起做买卖。” 朱高煦显然还是自我怀疑,便道:“我能成吗,我连账都算不明白。” 张安世自信满满地道:“有大哥在,还能教你吃亏?我现在就在酝酿着一个方案,既能救你出去,还能带你发财!” “你看看,陛下是九五之尊,每日都惦记着银子呢,这天底下还有比银子更紧要的事吗。” 朱高煦已跌入过一次人生谷底,现在觉得生活又有了期望,便深深地盯着张安世道:“大哥,你不妨把话说明白一点。” 张安世道:“那副舆图,你还记得吗?” 朱高煦对这话的用意显然还在一头雾水,但还是点了点头。 张安世道:“你一定已对那幅舆图熟谙于心了吧,这就是你的本钱!你有了这个本钱,就可以凭自己的本事入股。到时……将你也拉进来,想办法让陛下让你带你的护卫去木邦,也就是云南边境之地,咱们合伙,你占了地,算商行的,商行代行管理,里头的税赋,矿产,特产,港口的收益,到时我们按股分利。” “当然,商行也不能教你吃亏,我们这算投资,粮食商行来供应,还有这火药、药品,军械、铠甲,咱们统统选最好的供应去,咱们投资,咱们收益,将来躺着挣银子。” 朱高煦听罢,虎躯一震,倒没有啰嗦,立即就道:“虽然我没听明白,不过大哥既然觉得这样有好处,那成………” 张安世心里便明白,这商行的股权要进行调整了。 不过这不要紧,能多拉人下水是好事。 持有股份的越多,将来商行的地位才能越稳固。 毕竟谁晓得百年之后,哪个不肖皇帝突然想吃独食,将好处一锅端了去。 而现在,三个公府,还有他自己,再加上一个皇子一起分利。有外戚,有将来的藩王,还有宫中,再加上三个天下最顶尖的勋臣,谁若是想打这商行的主意,只怕都要掂量一下自己。 最重要的是,它形成了一个稳固的体系,整个体系牢不可破。 而朱高煦所惊喜的是,若是他当真有机会去木邦,自己那四卫人马……便也算是有了一个新的出路。 朱高煦也不至于蠢到不可救药,当然清楚,跟着他一起获罪的那些护卫,将来也肯定要倒霉。他犯下的蠢事,却那么多的将士们承担,实在心里说不过去。 朱高煦这个人,自视甚高,而且愚蠢,可在军中,却有极大的威望,而且对士卒们颇为体恤,这上上下下的人都服气他,愿意跟他冲锋陷阵。 可以说,他是一个一无是处的人,唯独在军事方面,却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魅力。 若是商行肯给他提供这些新火药,还有许多药品,甚至是像他所见的模范营那般的装备,哪怕这些装备只装备一个营,他也自信,到了木邦,他定是所向披靡。 朱高煦心里大喜,却依旧有些隐忧,父皇能答应吗? 吃过了酒,几人都有些醉了,便教人杀鸡,烧了黄纸,当下结拜。 随即,朱高煦便领着张安世几个,至他所住的宅邸去。 对着舆图,朱高煦道:“若是这样的火药充足,给养充裕,这打法就不同了。不需冒险深入他们的腹地,可用骄兵之计,诱使他们的精锐出关决战。只要将他们打的足够惨痛,那么其余的兵马,势必风声鹤唳,所过之处,便可势如破竹……嗯,还有些细节,我再想一想。” 毕竟是经历过靖难的人。 靖难之役厉害之处就在于,这些靖难出身的将军们,每一战都是以少胜多,无数次险象环生中取得决定性的胜利。 正因为如此,像朱高煦这样的人,绝不只是晓得无脑冲锋这样简单。 事实上,这段日子里,虽然苦闷,但是朱高煦的内心深处,也获得了少有的安宁。 以往用了太多的脑子,杂念太多,如今终于回到了他最擅长的领域,只研究一件他最喜爱的事,反而让他内心平静不少。 当下,他提笔,在舆图上标注重要的关隘,以及进兵的路线,甚至还有重要的补给位置。 只是他还在手舞足蹈的时候,张安世和朱勇几个,却已东倒西歪的趴下酣睡了。 ……………… 此时,徐皇后坐了车驾里,朱棣则带着一队人马骑行。 车驾并不奢华,一切都是轻车从简。 朱棣和徐皇后都不希望让人知道他们去探望那罪臣朱高煦。 只是这一路,朱棣心绪不宁。 往日的时光,在脑海中不断地浮现。 他更担心的是徐皇后。 这世上再没有人比他了解徐皇后了,徐皇后是个顾全大局的人。 哪怕他这个皇帝想要赏赐徐家,给徐家人更多的恩泽,徐皇后也再三阻止,认为若是对徐家过多的礼遇,难免使天下人非议。 这样识大体的女子,固然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可朱棣也清楚,对于至亲的情感,徐皇后并不比别人少多少。 因此,虽为皇后,她想到的首先不是骄奢淫逸,不是如何使自己的恩泽惠及到自己身边的人。 而是克制自己的情感,反而越发的谨言慎行,哪怕有天大的委屈和心中苦痛,也自己默默承受。 她身子本不好,次子到了这个地步,为人母的人,只怕心中的痛苦,比之朱棣这个做父亲的更甚。 朱棣默默地骑行,他甚至希望时间慢一些,晚一点去见到那逆子。 而驸马王宁,也骑着马,慢慢地随行。 他心里此时其实很是忐忑,也不知自己今日的表现,能否顺利地和朱高煦切割。 其实这些,真正做给朱棣看的,不过是两三分罢了,他是公主的驸马,陛下就算再迁怒他,怕也不会害了他的性命。 他所忧虑的是汉王彻底垮台,而太子记恨他,若是不和汉王一刀两断,甚至踩上两脚,将来这皇位已可以确定落在朱高炽的头上,谁知到时会不会来个秋后算账,祸及家人。 想来太子看到他今日的表现,不会再追究他吧。 “王宁……” 在前骑行的朱棣突然道。 王宁听罢,忙打马上前一些:“臣……臣在。” 朱棣道:“平日里,那逆子……还和你说过什么?” 王宁斟酌着道:“他觉得太子殿下……殿下不似人君,还有……对张安世……” 朱棣皱眉道:“张安世一个少年,他如此记恨吗?” “自然。”王宁道:“朱高煦平日里,但凡提起张安世,便咬牙切齿,只恨不得要教张安世碎尸万段。臣……臣劝解过很多次,可他也不肯听,只说……与张安世不共戴天。” 朱棣只剩叹息,没再吭声。 这一路,大家心情各异,终于来到了栖霞。 抵达这里后,朱棣倒是懒得寻张安世,只让人去寻朱高煦的幽禁之处,当即就带人直接赶往宅邸。 奇怪的是,到了这宅邸外头,居然无人看守了。 实际上,数日之前,这里的守卫便已撤去了。 看着这普普通通的宅邸。 朱棣翻身下马,随即走到车驾那里,将徐皇后搀扶出来。 徐皇后疲惫又虚弱,神色厌厌地与朱棣对视了一眼。 朱棣关切地叮嘱道:“你身子不好,待会儿不要动气。” 徐皇后颔首:“陛下放宽心,臣妾有自知之明。” 当下,见无人阻拦,便率先进宅。 王宁也忙跟上前去。 他有些心怯,可又想到,他这一番来,最重要的是当着陛下的面,与朱高煦割袍断义,如此才算是彻底的和朱高煦切割。 于是便横了心,安慰自己:“这朱高煦自己愚蠢,怪不得我,此等的蠢材,当初我真是瞎了眼,还以为军中人都支持他,必然能成大器,谁晓得落到这样的下场。” 院子很小。 实际上,整个宅子也很小。 一个厢房,一个小厅。 奇怪的是,连院子里也没有守卫。 只有那小厅里,似乎有动静。 那小厅里传出声音:“大哥,我看老五疯了。” “别吵吵,人家在想着给咱们挣钱呢。给他斟个茶,让他醒醒酒。” “给大哥斟茶就罢了,咋还给他斟?大哥,我不服,他和俺一样的没脑子,凭啥要让着他。” “做兄弟,怎可事事计较?” “大哥,我去,我去。” 朱棣听到这些声音,便晓得是张安世几个。 那么朱高煦呢? 莫非不是关押在此? 听到这些对话,朱棣其实有些尴尬,想当初,他年幼的时候,和徐辉祖几个……也是这般亲密无间,犹如自家的兄弟一般,大家一起嬉戏玩闹,不分彼此。 只可惜……人到了这个年龄,反而自己的儿子们反目了。 边想着,朱棣和徐皇后一并走到了门槛跟前。 这时,居然听到了朱高煦的声音。 朱高煦道:“入他娘,我突然想起有人骂过我娘,哎呀……这辈子没有受过这样的鸟气,咱们要报仇啊。父皇这厮……没良心,可母后打小便对我很好,我……” 朱棣虎躯一震。 徐皇后娇躯也微微一颤。 倒是没有多迟疑,继二人续往里走。 却见朱高煦正拉着张安世的手,随即开始比划:“他们三十多人,教我吃了亏,大哥你信不信,他们但凡人少一些,我也教他们倒在地上向我跪地求饶。” 张安世正好面对着大门的方向。 这时,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进来的朱棣和徐皇后,顿时不说话了。 可朱高煦却是背对着朱棣,浑然不觉地继续说着:“大哥,你说句话呀,你方才不是说讲义气的吗?不是说咱们兄弟不分彼此的吗?” 朱棣:“……” 徐皇后:“……” 后头跟进来的王宁,一脸怪异,用一种诡异的眼神,看着这里发生的一切。 张安世几乎跳起来:“臣见过陛下,见过皇后娘娘。” 他声音很大,立即让厅里的所有人都察觉了过来。 朱高煦一听,大惊失色,忙回头,一见到脸色阴沉的朱棣,还有自己的母后,顿时吓得面如土色:“儿臣……臣……” 他本想自称儿臣,可想想人家也未必认自己这个儿子,他说到臣的时候,又觉得不妥。 毕竟他如今已是布衣之身了,便道:“草民见过陛下,见过皇后娘娘。” 朱棣皱眉:“你方才说什么,谁骂了你娘?” 朱高煦:“这……这……” “你这逆子……”朱棣气咻咻地骂骂咧咧道:“你想要害人家,如今还和他们在干什么?” 朱棣手指着张安世几个。 他越发觉得朱高煦是个卑鄙小人,在背地里和张安世不共戴天,当面却是这个样子。 朱高煦觉得自己脑子不够用了,竟是说不出话来。 张安世立即道:“陛下息怒,我们刚刚喝了一些酒……” “喝酒?”朱棣皱眉道:“朕不是让你囚禁这逆子吗?” “囚禁了呀。”张安世居然很是坦然地道:“这不是囚禁在了栖霞吗?陛下……朱高煦和臣几个……不打不相识,如今……已是兄弟了。” 朱棣:“……” 朱高煦在旁道:“嗯,京城四凶!” 丘松冷不丁的冒出一句道:“俺还是老四。” 这下,轮到朱棣惊得说不出话来了。 他无法想象眼下的场景,就算对方不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可至少也该老死不相往来吧。 可瞧这些家伙亲昵的样子…… 王宁站在后头,更觉得诡异,他错愕地看着朱高煦和一群少年,有一种……朱高煦这人果然是傻子的感觉。 可细细一想,没来由的,他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下意识的,他身子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朱棣终于又开口道:“什么京城四凶?” 张安世解释道:“京城四凶啊,臣是京城,他们是四凶,都是一家人了。陛下,就如方才臣所说的,臣与朱高煦惺惺相惜,不打不相识,如今……已烧了黄纸,做了兄弟,约定了同年同月同日死的。” 朱高煦在旁连忙小鸡啄米般地点头:“我现在才知道,张大哥最讲义气,还很有头脑。草民思来想去,觉得从前干的实在不是人事,如今幡然悔悟,我……我……” 他一脸懊恼的样子,乖乖地道:“我从前妄自尊大,总以为自己了不起,更没将大哥放在眼里,现在才知道,大哥宅心仁厚,义薄云天。我……太糊涂,太混账了,我万万没想到,即便到了今日,大哥还肯接纳我。” “草民……反正已是布衣了……想来认个大哥,也没什么要紧的。父皇不要责怪张安世,要责怪,就责怪我吧。” 说着,朱高煦眼睛红了。 想到父皇对他的‘背叛’,却又想到张安世对他的维护,想到许多人对他的不理不睬,从前围绕在他身边的人,如今对他的唾弃,种种情绪,涌上心头,他不禁落泪哽咽:“我真糊涂,我不是人啊,我痴心妄想,总以为自己了不起,现在才知道,自己有多愚蠢!” “事到如今,草民也没什么念头,只是人生得一知己,夫复何求。今日……草民便死也甘愿了。” 他痛哭流涕,声音嘶哑,完全没有演技,全是感情。 朱棣一脸震惊。 徐皇后也惊得一时说不出话。 朱棣看向张安世,道:“他咋了,朕看这逆子好像疯了。” 张安世忙上前道:“陛下,没疯,没疯,好着呢,这几日智商都见长了,只是……臣惭愧,不该与皇子结拜兄弟……” 朱棣脸色怪异,上下打量着朱高煦,围着朱高煦转了几圈:“可朕听说,你恨透了张安世,与他不共戴天。” 朱高炽道:“草民糊涂。” 朱棣却道:“王宁,王宁……你上前来。” 王宁打了个冷颤,他越来越觉得不对劲,本来早就躲得远远的。 这时候,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 朱棣抬头看王宁:“你方才说前几日你见汉王,汉王都说了什么?” 王宁瞥一眼朱高煦,期期艾艾地道:“臣听……听汉王说……说……” 朱高煦见是王宁,顿时心都凉了。 虽然上一次相见,王宁表现出来的,乃是一副疏远的态度。 可是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王宁居然跑去他的父皇面前揭发他。 他身躯一颤。 如果说从前,他所认识到的是人走茶凉。 可现在意识到的,却是人心险恶。 当初和他成日厮混一起,他自以为最亲近的人,原来竟是这般。 再想太子和张安世,他当初陷害他们,可他们对他…… 一念至此,眼泪便如雨下。 他朝王宁大呼:“王宁,你这狗贼,当初若不是你在我身边,成日说太子和张安世的坏话,我焉有今日?你敢说出你平日的话吗?” 王宁打了个冷颤,他原本的计划是,就算朱高炽对他反唇相讥,他也不担心,朱高煦骂的他越狠,就越显得他与朱高煦没有私交。 至于朱高煦骂他的话,其实也不必计较,完全可以说这是朱高煦狗急跳墙,想要置他于死地,反正朱高煦已经完了,所有人都在痛打落水狗,没有人相信这个人的话。 当然,他最重要的算计是,他不知道朱高煦在锦衣卫那儿招供了什么,或许有不少关于他的内容。 而这些内容若是送到了陛下和太子的面前,足以置他于死地。 既然迟早要被朱高煦揭发,那不如他和朱高煦当面对质,故意惹怒朱高煦,让朱高煦口不择言,才可以大大降低朱高煦话中的可信度。 可现在发生的一幕,直接让他方寸大乱。 王宁道:“你……你……你胡说八道。” “胡说八道?”朱高煦牙要咬碎了:“你和那些人,成日都在我面前笑话太子,说太子是瘸子,是个窝囊废,说他连建文都不如,还说只要我振臂一呼,天下的军马,便都唯我马首是瞻,说将来陛下驾崩,这天下非我出面不可收拾局面,这些是不是你说的?” 王宁哪里知道,其实在锦衣卫那儿,朱高煦很义气的谁都没有招供。 可今日……朱高煦却如倒豆子一般的统统抖落了出来。 王宁大惊失色地道:“我……我没有说过,陛下,陛下……他的话不可信,恳请陛下明鉴啊。” 朱棣暂时没心思在王宁身上,只是观察着朱高煦,他陡然发现……自己的这个儿子变了。 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虽然还是那样的浑…… 第一百四十三章:君要臣死 臣不得不死 朱棣沉吟着,继续打量朱高煦:“你方才所言,当真?” 王宁听罢,脸色惨然。 朱高煦道:“儿臣哪里敢有隐瞒,儿臣这些年妄自尊大,身边的人,如王宁这般,哪一个不是吹嘘我?直到今日,儿臣才知他们的真面目,他们不过是想从儿臣的身上捞取好处罢了。” 王宁道:“陛下,他胡说,是他自己……” 可这个时候,王宁陡然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下了一個极可怕的错误。 因为全天下的父母,似乎都有一个念头,自己的孩子有问题,一定是被人带坏的。 朱棣不露声色,却看着朱高煦道:“这样看来,你幡然悔悟了?” 朱高煦表情真挚地道:“儿臣犯下了如此弥天大祸,到了这个时候,皇兄还为我求情,张安世还尽力想要保全我的性命,我便是再蠢笨,难道还不知晓利害吗?” “反而从前那些吹捧我的人,如今却一个个疏远我,甚至有人落井下石……张安世……不,大哥他对我太好了,他为了让我悔改,打我几次,我挨了打,也终于醒悟了,现在思来,我有今日,就是因为没有人肯打我……” 张安世:“……” 张安世心头大写一个囧,他甚至怀疑朱高煦是在报复他,怎么什么话都说。 可朱高煦声泪俱下,略带激动地道:“今日我这做儿子的,犯下了如此滔天大罪,我也不求爹娘原谅,更觉得无颜见自己的兄长,所以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吧,我绝不皱眉头。” 朱棣心里越发的诧异。 连一旁的徐皇后,此时心里的郁郁也一扫而空,而是不可思议地看着朱高煦。 他们都清楚,朱高煦是一个心里藏不住事的人,否则,怎么会荒唐到四处跟人讲自己要做李世民? 知子莫若母,徐皇后有些信了他的话。 朱棣便怒不可遏地道:“你现在悔悟,也已迟了,你这个混账东西,朕怎么还能容得下你?” 朱棣明显是在试探,他总觉得这过于匪夷所思,于是当下怒斥。 朱高煦这个人的脾气比较急,绝不是那种擅长跟人讲道理的人。 于是大呼一声:“陛下说得好。” 说着,居然也不犹豫,直接窜到了一旁的柱子边,便拿脑袋去撞柱子,口里道:“我既犯了错,那么死便死了吧,免得丢人现眼,更无脸去见自己的兄长,我心里臊得慌。” 咚咚咚…… 他脑袋狠狠地撞了柱子几下,顿时头破血流,人也开始有些晕乎乎的了,脑袋一晃一晃的,满头都是血。 这一下子,真是所有人都触不及防。 张安世心里赞叹,不愧是汉王啊,果然和历史上的那样,谋反失败了,皇帝朱瞻基去看他,他还能直接去拌朱瞻基的脚,让朱瞻基摔一跤。 这人能处,有事他真敢干。 朱棣和徐皇后则都大惊失色,几个护卫连忙将朱高煦拦住。 却见朱高煦额头已肿得老高,血液顺着脸庞往下流。 徐皇后眼泪便哗啦啦的落下来,上前,狠狠地拧朱高煦的胳膊道:“我怎生了你这么一个浑小子啊,你既知错,何须如此。” 不忍心去看朱高煦血肉模糊的伤口,别过脸去。 朱高煦悲痛地道:“我都说了我心里惭愧至极,这区区皮肉之痛算什么,现在就该索性将我绑了,杀了我,我留在这世上也没意思了。母后爱莪,定能保我妻儿周全,我也没有遗憾了。” 说到这里,朱高煦看向张安世道:“大哥,下辈子我绝不害你。” 徐皇后的情绪再也控制不住,直接伏在了他身上大哭起来。 朱高煦这个人,很复杂,他有蠢到无可救药的一面,可同时,军中有这么多人愿意为这么一个蠢蛋说话,对他爱戴,也是因为他有义气的一面。 只是这些日子,被许多他从前自认为的’好兄弟‘背叛,早已痛不欲生。 不过总算,他又有了新的兄弟,这人认定了是兄弟,就是真掏心掏肺的。 朱棣见状,这铁石心肠,只怕也已经化了,口里却还骂:“你这逆子,你这逆子,你瞧瞧你像什么样子,朕怎么生出那你这么一个蠢货,入你娘的,难怪你成日被人糊弄。” 此言一出,却把王宁吓了一跳。 因为这句话里头,看似无心,可实际上,却已点出了一个让王宁吓得魂不附体的判断……难怪成日被人糊弄。 成日糊弄朱高煦的人是谁? 朱棣咬牙切齿的样子,却上前认真地看了朱高煦的伤势,似乎觉得人应该死不了,便又恨不得想狠狠踹朱高煦一脚,可似乎又忌惮徐皇后,便朝张安世道:“这小子……他改了吗?” 张安世为这一家子,默默叹了口气,这帝皇家的也是人呀,也有自己真挚感情的一面。 面对朱棣的问话,张安世老实地道:“陛下……平日里……他身边的人对他宠溺太过了,可朱贤弟……啊不……朱高煦他的本心还是好的。” 朱棣听罢,突然就觉得心里一块大石落地了。 他非要处置朱高煦,是因为很清楚,有这么一个儿子在,迟早这家伙会再干出什么事来,此人已经无可救药了,若是再留着他,迟早要兄弟相残。 这样的悲剧,是朱棣绝不愿意看到的,既然如此,那么只好就挥泪斩马谡。 可现在……倘若真能兄友弟恭,便了却了他的一桩心事,也是他作为一个父亲最为希望的。 当下,朱棣唏嘘,似乎被徐皇后的呜咽声感染,眼眶也红了:“哎……这是朕放纵了他的缘故啊,这个逆子……若是当真知错能改,朕纵死也能瞑目了。” 张安世安慰道:“陛下可不能说这样的话。” “来人,给这逆子治伤。” 朱高煦道:“皮外之伤,不是还没死吗?谁也别给我治伤,谁若是治,便是和我过不去。” 朱棣又忍住想要揍这个混账儿子的冲动,一时不知该说点什么,只能忍下了自己的暴脾气。 朱高煦这时有些眩晕,疲惫地道:“母后……我平生最大的恨事,就是不知好人心,皇兄和张安世待我这般好,我却处处和他们作对,我……我……” 说着,与徐皇后抱头大哭起来。 朱棣虽还是想骂人,不过这时,看着这对相拥痛哭的母子,却突然神清气爽起来。 即使是贵为皇帝,他在乎的,还是家人和睦啊,毕竟,一家人要整整齐齐嘛。 随即,他踱步,看了张安世一眼,不禁道:“这多亏了张安世啊,逆子,若不是张安世,朕非要剐了你不可。” 张安世笑了笑。 朱棣则是拍了拍张安世的肩。 徐皇后将朱高煦搀起来,徐皇后轻声道:“还要紧吗?” 朱高煦道:“不要紧。” 徐皇后看着一脸血的儿子,忍不住又气又心疼地骂道:“你这逆子,若再有下次,我便真当没有你这个儿子了。” 朱高煦不吭声,他其实已经习惯挨骂了。 朱棣此时却想起了什么,回头,目光却落在了王宁身上。 王宁早已吓得瑟瑟发抖。 那怀庆公主也受了惊吓,连忙道:“皇兄……” 朱棣冷漠地道:“这是朕与王宁之间的事,你不要多嘴。” 王宁战战兢兢地道:“陛下,臣……臣……” 朱棣冷冷地道:“平日里,你为何挑拨太子与朱高煦?” 王宁心知,陛下已经不相信自己了,此时任何的狡辩都没有意义,只会给陛下一个满口谎言的印象。 他低着头道:“臣……臣与朱高煦交好……” “你和他交好吗?”朱棣冷笑,他鄙夷地看了王宁一眼:“只怕是你想要利用他吧。” 王宁道:“臣一时糊涂。” “朕看你可一丁点也不糊涂。”朱棣笑得更冷:“你是聪明过了头,只怕是还不满足于眼下的身份,希望有一个从龙的功劳,你现在已是永春侯,将来……莫非还想要册封公爵,是吗?” 这一句话,真将王宁的心思说透了。 王宁这个驸马,他的侯爵就是靠跟着朱棣靖难来的,只是他其他本身并没有,难立军功,可这军功再厉害,能有从龙之功厉害吗? 因此,他看好朱高炽,希望靠支持朱高炽来满足自己。 此时,面对朱棣的责问,王宁魂不附体地道:“陛下……” 朱棣不理他,直接道:“你离间太子兄弟二人,已是大罪。朱高煦失势,你落井下石,也是大罪。朕真没想到,你居心叵测到了这样的地步,你自己说罢,你犯下这样的大罪,难道就因为你是朕妹子的夫君,就可以保全自己吗?” 王宁恐惧不已,道:“臣……臣……” 朱棣冷然道:“朕念在公主的面上,让你自己想想该怎么办吧,给朕退下。” 王宁打了个冷颤,眼里写满了恐惧,他似乎已看到了自己的结局了。 朱棣又对身边的亦失哈道:“公主身体不适,这几日,接到宫里住几日。” 怀庆公主听罢,顿时泪如雨下,面带哀求地看着朱棣道:“皇兄……” 朱棣淡淡道:“这是最好的结果了,还望妹子能体谅朕的苦心。” 好话已说尽了。 怀庆公主又岂会不明白朱棣的意思?却已泣不成声,被亦失哈搀扶了出去。 等这怀庆公主和王宁一走。 朱棣这才落座,看着桌上的茶盏,道:“这谁喝过的?” 朱勇立即窜出来:“我斟的茶,是给朱高煦喝的。” “这逆子也配喝茶。”朱棣骂了一句,便端起了茶盏,呷了一口,便道:“他能幡然悔悟,也算他的运气。这一次,朕饶他一命……张安世,你自己说罢,他如此害你,既是死罪可免,可活罪怎么办?” 张安世开始朝朱棣挤眉弄眼:“陛下,能否借一步说话。” 朱棣狐疑地看了张安世一眼,随即又看看徐皇后和朱高煦。 接着便轻描淡写地站了起来,道:“走,去隔壁的厢房里坐一坐。” 于是君臣二人,众目睽睽之下,相序出了小厅。 到了隔壁的厢房,待张安世关上了房门,朱棣才感慨地道:“朕总觉得不可置信,你说这逆子,他当真改好了吗?” 张安世点点头道:“朱高煦是讲义气的人,他认了兄弟,就断然不会做不义的事。” 朱棣细细一想,似乎觉得朱高煦确实如此,如若不然,也不会有这么多狐朋狗友厮混在他的身边了。 朱棣收回了心神,便道:“你说,朕该如何处置吧。” 张安世笑了笑道:“臣……这里有一个章程,还请陛下过目。” 说着,变戏法似的,取了一份奏章出来。 朱棣饶有兴趣地接了,打开一看,却见这里竟是一份契书。 下一刻,朱棣居然直接合上了:“朕看这种东西,便觉得脑袋疼,你直接和朕讲吧。” 看着朱棣这么直接的操作,张安世忍不住在心里想:朱高煦缺心眼的原因找到了,敢情是遗传的。 张安世道:“商行的股份要重新调整,陛下这边,只怕得拿出半成的股,算是赏给朱高煦的,臣和几个兄弟,也按比例拿出半成,这样的话,朱高煦手里头也就有一成股了。” 朱棣皱眉:“他犯了这样的大罪,竟还要朕掏股给他?” 张安世笑道:“一家人嘛,陛下天下都给太子了,难道自家的儿子,连半成的股都不肯给吗?这说不过去,臣虽是一个外人,都觉得看不过去。” 朱棣抿了抿嘴,没说什么。 张安世便接着道:“当然,这股也不是白占的,他这是技术入股。” “技术?”朱棣狐疑。 “臣不是说过,让他那四卫人马驻扎去木邦一带吗。” 朱棣颔首:“你继续说。” “若是这四卫人马,置于商行之下呢?” 朱棣一愣:“这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张安世笑了笑道:“这天底下,凡事都会有破例。我大明是什么,是天朝上国!天朝上国,自然不能妄动刀兵。可如果,臣是说如果,如果商行和外国产生了纷争,以至于到了刀兵相见的地步呢?若是这商行还拿下了土地和港口,还有许多的矿产呢?这一点也没有有损我大明的恩德啊。” 这其实就是帽子戏法,傻子都看出来不过是换了个名目而已。 朱棣若有所思地,接着便问:“这些什么土地,什么港口,什么矿产,值钱吗?” “怎么不值钱?土地之上,商行可以征税,矿产可以发卖,港口也可以抽油水!陛下,臣有一整套盈利的方案,只要朱高煦那边能战,就不愁没有盈利,不,就不愁没有暴利!” 朱棣定定地看着张安世,而显然他的脑里却继续思索着什么。 张安世又道:“何况……商行得了土地,而陛下和朱高煦占了绝大多数的股,这地,说穿了,不还是陛下的吗?这是千年基业,是震烁古今的事,只怕唐太宗再世,也不能相比。” 朱棣还真有些动心了:“你继续说。” “最重要的是,商行的事,不经过国库。朱高煦四卫的人马,所需的补给,都由商行提供,商行有利可图,当然也舍得砸银子,有了充足的补给,有了精良的武器,又有朱高煦这般勇武的统帅,这域外,谁可匹敌?” 朱棣颔首:“掠地之后,也是商行管理?” “这就是其中的问题所在,臣听闻,域外诸国,许多地方虽为国家,可实际上,却都被其国中的土司和诸侯盘踞,若是朝廷派兵征伐,势必要将其纳为郡县,派官员去管理,而那些土司和诸侯,必然拼死抵抗,这时日一久,对国家的损耗实在太大了。” “而臣这个商行的方案,却是只取其国,而后再以商行的名义,与其各地大小王公诸侯合作,保证他们的权力,但是要求他们将往年给国王的税赋,交给商行。其实对他们而言,国王是谁,没有任何分别,只要愿意合作,于他们的利益并没有什么损害,只怕他们对此,求之不得呢。” “一边是朝廷派兵,付出无数的军需,不断的被损耗。另一边则是商行经营,进行有限的管理,却能确保稳定的收益,陛下,这孰轻孰重呢?” 朱棣点点头道:“若能盈利,固然是好。” 张安世一脸胸有成足地道:“盈利的方式太多了,臣数都数不过来呢,臣可以用臣的商誉来担保。” 朱棣则是道:“那么朱高煦这个小子,就专门负责攻城拔寨?” 张安世点头:“对,人得要放在适合的位置上,才能发光发热嘛。他就擅长干这个,而且将士们也服气他。他既是股东,也相当于是咱们的将军,可另一方面,其实也是商行里负责军事事务的掌柜。” “陛下……朱高煦虽是陛下的次子,可毕竟也是血脉相连啊,陛下总要给他找一条出路。” 朱棣大抵是明白了。 他无法理解,征伐如此神圣的事,居然也可以变成买卖。 不过这些事,细细一想,可能还真靠谱。 重要的是,张安世说靠谱,他还是有几分相信的。 朱棣抬头:“四卫人马,足够吗?” “暂时足够了,兵贵精不贵多,臣甚至可以将模范营也调拨过去,其实商行要建立的是一个秩序,而非是建立自下而上的统治,若是再多,反而就可能要亏本了。” 朱棣豪气地道:“入……他娘的,这也可以做买卖,此事……朕准了,朕还是觉得匪夷所思,不过终究还是信你。” 张安世一开始就自信能说服朱棣,但是现在得了准信,还是很是兴高采烈,此时了乐呵呵地道:“陛下,您等着给紫禁城多空出一些殿来吧。” 朱棣不解道:“为何?” 张安世笑呵呵地道:“装银子啊,臣怕内库装不下。” 这一下子,朱棣直接龙颜大悦,但还是嘴硬道:“你看看,老是想着银子。” 当即,朱棣让人将朱高煦叫了来。 朱高煦此时已洗清了脸上的血污,他身子好,看上去没什么大碍。 很快,几份契书直接摆在了朱高煦的面前。 朱棣嫌弃的样子:“画押,给朕画押。” 朱高煦有点狐疑,看一眼张安世,张安世朝他点头。 朱高煦这才一一上前签名画押。 朱棣随即看朱高煦一眼:“张安世非但没有怪罪你,反而劝朕饶恕你的罪行,要给你找一个出路,朕已夺了你的亲王爵,你也没有任何官职了,现在,只是商行的掌柜。” 朱高煦一听,大惊:“臣不会做买卖啊。” 朱棣淡淡道:“打仗的掌柜,朕命你带商行四卫人马去木邦,其他的事,你自己看着办吧。” 朱高煦立即就明白了,张安世此前给他画的大饼,已经实现了一半。 经历过这么一次鬼门关,他对于大位已彻底的心灰意冷了。 可想到这辈子,至少可以干点自己喜欢干的事,心头倒也欢喜,纳头便拜道:“父皇放心吧,别的事,儿臣没有把握,这些事,对儿臣而言,信手捏来。” 朱棣心里松了口气,却是道:“饿了吗?” 朱高煦摇头:“不饿。” 朱棣觉得这儿子就算是痛改前非了,还是那个没眼力见的傻儿子。 他瞪了朱高煦一眼道:“朕饿了。” 张安世忙道:“臣这就去准备一些吃食。” “不必。”朱棣道:“将就着寻一个地方吃吧,这地方,朕也熟悉。” 朱棣算是粗人,没这么多规矩,说着,便领着一行人离开,找了一地方将就吃了一些,随即便带着徐皇后打道回府了。 这一路上,徐皇后的心绪好了不少,近日来总是聚拢着愁意的眉头也明显的舒展开来。 等回到了宫中,徐皇后便笑意盈盈地道:“陛下,这一次真是多亏了张安世。” 朱棣点头:“最令朕欣慰的是太子和张安世,太子的宽仁,朕有时不喜,可他对兄弟如此,确实令人刮目相看。至于张安世,张安世这个小子,是个绝顶聪明之人,处处为朕和太子考虑,太子没白疼他。” 徐皇后温雅地道:“他们兄弟能和睦,臣妾也就能放下一百个心了,为人父母的,亲见兄弟相争,真如锥心之痛。” 朱棣叹了口气道:“是啊,朕已打算命朱高煦镇守木邦了,这小子不甘寂寞,那就让他折腾去吧。” 徐皇后忍不住道:“常年在外,会不会有危险?臣妾听闻那里瘴气重……” 朱棣笑了笑:“咱们朱家的人,谁没有犯险呢?不说太祖高皇帝,单说朕,还有那个逆子,当初靖难的时候,难道不是九死一生?这算得了什么。” 说着,朱棣落座,似乎想到了什么,感慨道:“朕不担心子孙们犯嫌,倒是担心……那些个子孙们,忘了咱们朱家是靠什么起家的,当真以为自己如何的金贵。生在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指望着,靠那些所谓四书五经,去治天下。建文不就是最大的教训吗?此等人有什么用?” 徐皇后听罢,似觉有理,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 失魂落魄的王宁,也打道回府。 此时……消息已传出来了。 两个儿子,一个王素,一个王锦,皆是脸色惨然地将父亲迎到了正堂。 王宁的父亲王太公,已老泪纵横。 此时,只见厅中已预备了一大桌的酒菜,却没有人有心思动筷。 两个儿子跪下,只是哭。 王宁坐在位上,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父亲,这都是平日里,您喜欢吃的菜肴……还有这酒……”长子王素哭啼啼地道。 王宁看着两个儿子,再看看一旁的老父。 他无心动筷子:“你们的母亲,还在宫中……她不会放弃我的,一定会想办法……” 王太公和两个儿子都没接茬。 就在此时,管事的如丧考妣的进来,道:“侯爷,侯爷……棺材已送到了。” 王太公带着哭腔道:“是上好的料子吗?” “是……本是说要订制,好在前些日子,有人订制之后突然又不要了,留了一副好棺椁,这不是巧了吗?” 王太公拍拍王宁的肩:“儿啊,你吃好喝好。” 王宁打了个冷颤:“方才宫中已经来人了?说了什么没有,父亲,儿子觉得……事情还没有坏到那个地步……” 王太公苦笑:“儿啊,你是我的亲儿,我知道你不甘心,可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陛下宽仁,总算没有株连到我们王家,你还有什么不如意呢?快吃吧,吃吧,吃完了好上路。” 王宁大悲,看向自己两个儿子。 两个儿子也泣不成声,跪在地上,王素道:“爹,别耽搁了,若是宫中改了主意,再有旨意来,知道爹没死,那可能要祸及整个王家的啊,爹……您得为我们王家想一想。” 王宁听罢,更是大悲,放声哭起来:“我是驸马……” 王太公见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便站起来,厉声道:“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这么大的罪,陛下已是格外开恩,你到现在还不死,在此犹豫不定,奏报上去,陛下龙颜震怒,难道你还要教两个孙儿也给你陪葬吗?来人,快喂他吃,让他多喝一点酒,早早送他上路。” 说着,王太公又哭起来:“儿啊,你看看这两孙儿多孝顺,你不能只顾着自己啊,要死快死,不要啰唆。” 两个儿子见状,也怕夜长梦多,便一齐上前,给王宁灌酒,又草草的喂了口吃的,等王宁醉醺醺的从厅中出来,便见这厅外已摆好了棺材,全家已经披麻戴孝,大家都跪在外头。 还有几个刚起来超度的道士,此时也摇着铃铛,静静等候。 ……………… 感谢山阳笛声成为第十五个盟主,非常感谢,求月票。 第一百四十四章:拿钱砸死你 王宁的脸色惨然。 只觉得此时,所有看他的目光都是阴森的,那摇曳的道人手中的铃铛,当真是在催命一般。 很快,在父亲和儿子的劝说之下,他进入了偏房。 地方选的很好,若是正厅或者寝卧这样的地方,难免会给他的子孙后代留下一个恐怖的印象,而且看着也不吉利。 至于柴房之类的地方,又太小家子气了,好歹也是驸马,不能自降身份。 只有这小厅总还不算失了身份,也不至于膈应了自己的子孙。 白绫已准备好了,是上等的绸缎,王宁的次子很贴心地将白绫挂在了梁上。 一炷香之后,王宁晃晃悠悠地挂在了梁上,王老太公哭着带着两个孙儿进去检查了情况。 长孙王素随即便开始哭,要将梁上的王宁抱下来。 王太公却是拦住了他,道:“且再等一等吧,怕没死透。” 于是又耐心地等了一炷香,确保死得不能再死了。 当下,爷孙三個才放开了嚎啕大哭起来。 这厅外数百人,王宁的儿媳,还有家人、仆人们,像条件反射一般,在沉寂了许久之后,突然一齐发出了嚎哭声,哭声震天,声震瓦砾。 道士们绕着厅外绕圈圈,时而念念有词,时而跳跃,手中铃铛,铛铛铛的作响。 孝子孝孙们个个悲痛,几乎要哭得断了气,一齐将王宁的尸骸入殓。 因为准备得比较充分,所以灵堂也布置得妥妥帖帖,棺椁入灵堂,无数人涌入,又是哭声一片,阖府上下,纸钱乱飞,鬼哭神嚎,一派悲戚又热闹的景象。 …… “陛下……”蹑手蹑脚的亦失哈进了小殿,朝朱棣躬身道:“王家传来了消息,王宁卒了。” 朱棣手中拿着奏疏,只轻描淡写地抬头看了亦失哈一眼:“倒是可怜了朕的妹子……” 说着,他顿了顿,才又道:“礼部派大臣去祭祀吧。” 亦失哈道:“喏。” 朱棣手搁在御案上:“如何卒的?” 亦失哈道:“说是上吊。” 朱棣摇着头道:“留了全尸,总也还好,这是念在他往日的功劳上。” 说罢,便没有再追问这件事,仿佛这件事没有发生过一般。 他阖目,心思在商行的事上头。 商行的规模已经不小了。 按照张安世的说法,再靠在京城敛财,迟早要竭泽而渔,这鱼苗都他娘的要一网打尽了。 所以对外拓展,已是当务之急! 如若不然,商行突破不了瓶颈,这利润就无法保证了。 朱棣其实也不明白商行的运行,但是也懂得物极必反的道理。 这样看来,未来的盈利,就落在了朱高煦的身上了。 他思量片刻,突然提了朱笔,草草写了个条子:“敕命朱高煦领汉王四卫,会同模范营为一路,先入安南。” 接着,便将这条子交给了亦失哈:“这个送去给朱高煦。” 亦失哈只看了一眼,似乎心里了解,现在朝廷进兵安南,有两路人马,一路是云南沐家和贵州的军马,另一路则是朱能率领的朝廷中路大军。 现在又添了一个朱高煦。 朱棣想了想,又交代道:“朱高煦四卫,不必朝廷负责钱粮,一应供应,都由商家负责筹措。” 顿了顿,朱棣又道:“教他们各路勠力吧,先入安南者,这地便归谁所有。” 亦失哈不由哭笑不得,却颔首道:“奴婢遵旨。” 领了条子,便匆匆去为朱棣办事了。 朱棣手里则又捡起了一份奏疏,细细一看,却脸色凝重起来。 “臣松江知府奏:松江疫,华亭、奉贤、金山诸县多有僧俗百姓生瘟症,死者枕籍,尤以青浦县为重,民死几半……” 朱棣大惊,随即又取了另一份奏疏,这是太仓州送来的奏疏,竟也是关于瘟疫的情况。 不过显然松江府才是瘟疫的中心,这瘟疫只是稍稍蔓延至隔壁的太仓州,可太仓州也有了不少的病患。 紧接着……又是苏州府…… 所谓大灾之后必有大疫。 关于这个情况,朱棣早已派人了解过瘟疫的情况。 可事实来看,似乎……该发生的事还是发生了。 松江府的情况最为可怕,紧接着是太仓州和苏州府。 若是任由蔓延的话,甚至可能……会出现在江南各州县。 整个南直隶,甚至是南京城…… 朱棣的眉头便深深地皱了起来,脸上沉如墨汁,眼中浮出了忧色。 他在军中,最是知道瘟疫的可怕的,毕竟在军中一场瘟疫,所造成的减员和死伤,甚至比一场旷日持久的鏖战还要多得多。 不只如此,一旦瘟疫蔓延下来,整个江南富庶之地,甚至包括了京城,都将尸横遍野。 朱棣没多迟疑,立即道:“来人,来人,速诏文渊阁大学士,各部尚书觐见,要快!” 此时,朱棣便再没有了顾着商行的心思了。 钱可以再赚。 可命没了,就真的是一切皆空了。 ………… 张安世这边接到了条子,这其实算是皇帝的中旨。 张安世自是很是振奋。 他原本还想苦哈哈地先从缅甸入手,谁晓得陛下想钱想疯了,居然想在安南开刀。 安南的土地肥沃,又大多沿海,一旦拿下了一块地,就绝对是血赚的。 要知道,那地方………稻米可是三熟。 而且若以安南为跳板的话,未来渗入整个西洋,就更为便利了。 于是他立即让人召了模范营和朱高煦几个来,几兄弟细细商议定了,决心立即出兵,决不能迟疑。 张安世道:“粮食这边不用担心,已经尽力去收购了,所有的军械,造作局那边……我们都高价买。火药这边已有一些储备,总而言之,现在就是赶时间,不能让成国公和张辅将军占了先机。” “我调用所有的舟船,支持这一次的行动,好在咱们船业的船多,只要舍得给钱,人马和粮食,还有其他的补给,都可沿江经江西,再由江西那边,转运至广西!到了那时候,就完全靠你们了。” 朱高煦磨刀霍霍,中气十足地道:“好的很,我正愁着一肚子的闷气,想找人来发泄呢!” 张安世道:“那就五弟为帅,他有经验,朱勇为副,张軏和丘松协助,还有顾兴祖,他负责后勤和教导。” 朱金也来参会。 来的时候,他整个人都要窒息了。 群英荟萃啊。 这可都是大明的皇子、国戚,还有未来的勋臣。 这里的任何一个人,都是我仰望的存在啊!没想到我朱金也有今日,只怕这事我说出去,人家也不肯相信。 张安世看向面色激动的朱金道:“船业那边的船只,我至少要抽调大半,除此之外,骡马、粮食,军械,还有桐油,都给我准备妥当,有多少要多少。” 朱金顿时收起了激动,大吃一惊。 这可是接近五万人马,要负责如此巨大的给养,这花费可是惊人的。 虽说现在账上有钱,可还远没有到直接供应一场规模庞大的战争这样简单。 谁知张安世又道:“不要舍不得银子,一切都要置办最好的,兵贵神速,我要求整个军马骡马化。” “骡马化是啥意思?”朱高煦第一个提出了疑问。 张安世道:“就是要确保所有的给养,所有的人员,都有车马骑乘,也都有骡马运输。” 朱高煦骇然道:“这得花多少钱。” “花钱的事,是你考虑的吗?”张安世道:“你想着怎么给我们拿下安南即可,决不能成国公和张辅将军们占先,让他们得逞了。” 朱高煦呼吸粗重。 靖难之役如果是乞丐翻身。 那么现在打的,可真是富裕仗了。他觉得,这要是都让成国公和张辅这些鸟人争先了,他也没脸活了。 “大哥有命,我必奉行,我这便去召集军马。” 张安世这时回头看朱勇几个:“不要跟你们的父兄讲情面,这可涉及到咱们兄弟们的营生,天王老子来了,也没情面可讲。” 朱勇只觉得热血沸腾,嗷嗷叫道:“大哥,俺爹不识抬举,俺照样教训他。” 张安世拍怕他的肩,欣赏地盯着他道:“好兄弟。” 当下,布置下来,无论是朱高煦,还有朱勇几个,个个摩拳擦掌。 只有朱金却是耷拉着脑袋,他得计算这得花多少钱。 显然,这一次所需的物资损耗,可是天量级。 毕竟朝廷可以征丁,国库里拨发钱粮。 可这商行的五万人马,所有的损耗,都得他们自己用银子来买。 终于,忙活了一通后,朱金很快又来到了张安世的跟前,道:“伯爷,现在有个坏消息,还有一个好消息。” 张安世道:“我只听好消息。” 朱金边再不多啰嗦地道:“好消息是,这些日子,咱们将不少士绅的银子吸干了,所以他们现在都在抛售自己的粮食,再加上……咱们各大钱庄的不少土地,也有一些收益,粮食和桐油,这些基本的需求,倒是可以平价购来。” 张安世点点头道:“这便好极了,我还怕大规模的收购,会有人囤货居奇,造成米价和骡马上涨呢。” 朱金苦笑道:“现在可不敢,桐油的事刚过去呢,弄得这么多人倾家荡产,现在就算有人有这贼心,怕也没这贼胆!” “不过……咱们抽调这么多舟船出来,船夫的工钱,还有其他的人力,怕是花费也不在少数,小的细细算了算,只怕这花费,得在一百万两银子上下。” “才一百万两?”张安世惊讶地道:“平摊下来,这一个士兵,也才二十两银子?你这是看不起谁?” 其实这个数目,已经算非常高了,太祖高皇帝的时候,勤俭节约,抽调的都是自己养活自己的卫所兵,能将战争的费用压缩到最低,一场战争,可能一个士兵的费用,平摊下来,也不过是七八两银子而已。 可以说,太祖高皇帝充分发挥了老农式的节俭。 不过张安世的想法却不一样,他所信奉的永远都是高投资高回报。 打仗若是都省吃俭用,这是什么道理。 张安世直接豪气干云地道:“预备三百万两纹银!若是三百万两不够,可以继续追加,抽调咱们所有账面上可用的资金,给我尽心竭力地支持四卫和模范营的军马,别老是想着省银子,账不是这样算的。” 朱金吓了一跳。 这些日子,辛辛苦苦的糊弄士绅的银子,岂不是全部砸进去? 朱金犹豫地道:“这……这若是出了岔子,可就血本无归了啊。” 张安世嘲弄地笑了笑道:“血本无归?打输了才血本无归。所以我们只能有一个选择,怎么赢怎么来,不让将士们吃饱喝足,不让他们体力充沛,不给他们足够的给养,不供给最好的火器和军械,凭啥让人卖命?” “你们做买卖的人,就知道斤斤计较。这种时候,是计较银子的时候吗?这些不是你考虑的事,你要考虑的……是怎么抽调所有咱们能动用的金银和资源,支持四卫和模范营。” 朱金想了想,他虽然无法理解张安世这种花钱如流水的观念,可对他而言,反正自己乖乖听话就是了。 要知道,他跟了张安世这么久,见多了张安世的能耐,对张安世是很信服的。 于是,便道:“好,小人一定不负伯爷所望。” ………… 大军开拔。 汉王天策四卫人马见到朱高煦的时候,一个个都精神为之一振。 这朱高煦获罪的时候,四卫本是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慌之中,谁也不知道,朱高煦的事会不会株连他们,再加上少了朱高煦这个大靠山,未来这上上下下的前程都渺茫。 如今见朱高煦活蹦乱跳地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又怎么不令他们振奋。 召集了军将,朱高煦啥也没说,只当面一句话:“一日准备,明日这个时辰拔营,立即开赴安南!所有人……换上商行的军旗,其他一切照旧,此次模范营为先导。” 轻描淡写地丢下了这一番话,可这上上下下的武官们依旧个个激动。 只要朱高煦还活着,他们就还有希望。 至于去哪里,这反而是不重要的事了。 朱高煦干啥事,都不会忘了大家,反正只要跟着他拼命就好。 当下,这四卫大营里热闹无比,所有人整备行装。 而在兄弟船行里,大量的舰船开始抽调。 先导的人马也已开始出发,要事先抵达各处码头,调节各处的船运。 大量的船夫被征调,好在都是商行自己的船,而且船夫的薪水照旧,甚至还许诺了一些离家的补贴。 另一方面,开始大量地收购粮食和药品,许多的粮商也直接被召集了来。朱金亲自出面,设定了一个价格,愿意出售的,就立即交割。 现在大量的士绅因为需要资金,所以向市场售卖了不少粮食,要知道,这些粮商手里的粮食可不少。 至于趁此机会囤货居奇,若是没有桐油的事,或许还真有粮商们会背地里联合起来操作一二。 可有了这个前车之鉴,再加上朱金在商界,已隐隐开始崭露头角,大家都知道他的背景非同凡响,此时谁还敢跟他对着干,大抵都等于是找死差不多了。 于是,大宗的粮食,食物、药品,除此之外,还有许多的军械,以及火药,纷纷装船。 朱金的行动力还是很快的,主要还是底气足,再加上这些日子,搜罗了不少干练的人才,大家知晓为商行做事,不会少了自己的好处,未来可期,因此都肯拼命。 大家忙的不亦乐乎,张安世反而清闲了下来。 毕竟军事上有朱高煦和朱勇这些人,后勤补给上有朱金和顾兴祖。 他反而发现自己无所事事了。 有了时间,便兴冲冲地去了东宫。 本是要去太子妃张氏的寝殿找自家姐姐,却在寝殿的外头见朱瞻基耷拉着脑袋坐在台阶上发呆。 张安世上去摸了摸他的脑袋,他依旧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张安世便道:“至亲至爱的瞻基外甥,有什么心事,和阿舅讲一讲。” 朱瞻基抬头,看一眼张安世,便叹气道:“阿舅,为啥明明二叔犯了错,父亲和你还为他求情?我还以为有乐子瞧呢。” 张安世拍拍他的脑袋,耐心地道:“因为他是你的亲人,你怎么总见不得自己的亲人好呢?瞻基啊瞻基,外人和亲人是不一样的,亲人无论犯了什么错,却也和你血脉相连啊!” “你这样想的话,可怎么了得?将来是不是你阿舅犯了事,你还要将阿舅杀了?” 朱瞻基歪着头道:“可是……难道不该有是非对错吗?” 张安世道:“是非对错,也要看用在谁的身上,人要灵活嘛,你是不是又被你那几个师傅教坏了,你别听他们的。” 朱瞻基嘟着嘴,想了想道:“那这事就这样算了?” 张安世道:“你二叔才不过是图谋不轨而已,算什么大错呢?哎呀,我劝你大度,你要多向姐夫学一学。” 朱瞻基觉得哪里不对,可以他的小脑袋瓜,似乎也无法反驳阿舅,反正阿舅说啥都好像有道理的。 于是,只好耷拉着脑袋道:“我很生气,我要吃冰棒。” 张安世白了他一眼:“你自己去和姐姐说。” 朱瞻基苦着脸道:“我不敢说。” 张安世道:“那就是了,你自己不敢,却和我说做什么?瞻基啊,阿舅是为你好,我瞧瞧阿舅,为你操碎了心。” 朱瞻基眨眨眼:“算上利息,阿舅欠莪八根冰棒了。” 张安世拍拍他脑袋:“我不和你多讲了,我要去和阿姐谈事情。” 说罢,便一溜烟的往寝殿里走。 张氏此时正在书案前,提笔写字。 张安世轻手轻脚地走近了,才道:“阿姐在写什么?” “默佛经。”张氏没有抬头,继续挥舞笔杆子。 显然方才已经有人进来通报过的,所以她一点不意外张安世的出现。 倒是张安世诧异道:“佛经?这个我熟啊,我有一个朋友,是得道高僧,和他打个招呼,他一百篇都能默出来,姐姐知道血经吗?就是用高僧的血来做墨水,抄录出来的佛经,这东西更高级,我那朋友也能干的,就是有点费钱。” 张氏道:“这东西可不能假手他人,心诚才灵。” 说着,她总算抬起了头,道:“你说的那个朋友是谁?” 张安世含糊不清地道:“这个……不好说,他不喜欢抛头露面,毕竟是得道高僧。” 张氏便也没有追问:“好啦,好啦,我要抄录了佛经送去宫中的明堂里,给母后看,现在没闲工夫和你说话,你去陪瞻基玩吧。” 张安世很是忧愁地道:“瞻基总是嫉妒我这个阿舅,我怕和他一起,他又挑我错。” 张氏嫣然一笑道:“你都要成家立业的人了,竟还和孩子置气,他近来可没在我面前说你坏话,你放宽心。” 张安世吐出了口气,便道:“阿姐怎么突然抄录佛经?” “这个你不知道?”张氏诧异地看着张安世,接着道:“松江府出大疫啦,死了不少人,父皇也吓了一跳,哪里知道,那松江府此前竟是毫无察觉,等到大疫四散的时候,方才急着奏报!” “现如今莫说是松江府,便是苏州府和太仓州也已出现了病患。现在这朝廷上上下下,都乱成了一团,谁晓得到时要散播多远,更不知道多少人要出事,怕是过不了多少日子,还可能到南京城来。” 说罢,张氏幽幽叹了口气,道:“父皇那边且不说,母后这边也是心忧如焚,去岁遭了水患,今年又有了大疫,不知又有多少百姓遭殃,所以母后在宫中抄录佛经。我想着,我这做儿媳的,也不能闲着……” 张安世道:“这个时候抄佛经有什么用?” 张氏道:“你不要胡说,有些事……宁信其有,不信其无,或许母后的诚心感动了上天呢?终究上天有好生之德,能教这灾厄过去才好。你呀,有时懂事,有时却糊涂。” 张安世当然知道,在古代,这大疫的可怕! 且不说史书里动辄尸横遍野之类的记录,就算是皇族,如此优渥的条件,也照样是要死不少人的。 难怪阿姐这平日里对佛祖不敬谢不敏的人,现如今也临时抱佛脚了。 张安世道:“是什么疫病,有什么症状。” “大疫就是大疫……”张氏道:“你……打探这个做什么?” 却见张安世居然转身跑了,口里还说:“阿姐你懂个鸟……再会……” 听了这话,张氏气得不轻,脸都阴沉了,偏偏张安世跑得快,嗖的一下就不见了。 于是张氏柳眉微皱,心也乱了,手中的笔一抖,一滴滴墨在手抄的佛经上渲开,糊了一片。 “来人,来人,下一次他还敢来,别让他轻易走脱!” “是,娘娘。” ………… 大疫的事,还未传到京城,不过却已有人事先得知了消息。 不少人胆战心惊起来。 这几年还算太平,可当初大疫滋生之后的惨状,许多年老的人还是有记忆的。 朱棣几乎一轮一轮地见了各种大臣。 而太子朱高炽,此时几乎彻夜留守在宫中,随时预备可能发生的情况。 人们对于未知的事,总是带着一种别样的恐惧。 哪怕是朱棣这等杀人如麻之人,也不禁为之心悸。 因为眼下他的敌人,是看不见的,甚至谁也不知道,这所谓的大疫是怎么回事。 而就在松江府的华亭县。 一个庄子里,当地的县令刘胜的轿子却已到了。 华亭县的疫病最是严重。 而县令刘胜焦头烂额,他运气好,暂时没有生病,可县里上上下下,却已死了六人,再加上染病在家的,这县里的佐官和差役已少了一半。 再加上现在疫病盛行,整个县已成炼狱一般。 他早已吓得魂不附体,却又战战兢兢,看着一份又一份糟糕的奏报,刘胜却是束手无策。 这几日,他不眠不休,想尽办法想要联络本地的士绅商议应对之策,四处寻医问药,只可惜……许多想要请动的本县名医,听说都病了。 剩下的几个,开了各种方子,可用处都不大。 就在此时,刘胜却听到了一个消息……华亭县的一个庄子,居然上上下下,无一人染疫。 庄子里四百多人,竟都完好无损。 据闻是一个秀才,找到了应对之策。 秀才…… 一听这个,刘胜只觉得不可思议,因为近来各种鬼怪的流言到处都是,可让人去调查之后,却无一不是人们在恐慌之下比编造出来的各种故事。 因此,他先让差役去了解了一下实情,结果……却发现竟是真的。 当下,刘县令大喜,不过又担心情况失实,于是匆匆地赶到了此庄。 且想看看,这庄子的情况如何,再见一见这个了不起的秀才。 倘若……当真有应对之策……那么……那么……就真的是活人无数,天大的功德啊。 甚至……这读书人……实为士林当真无愧的典范了。 第一百四十五章:喜报 这一路过去,都是满目疮痍,清晨时分,本是各处村落都升腾起炊烟的时候。 可是……刘胜所过之处,却见所过的村落,竟大多听不到鸡犬相闻,也不见任何炊烟升腾。 偶尔有道旁的遗骨,无人收敛。 刘胜虽也深谙所谓官场变通之道,平日里也偶揩一些油水。 可见此景,也不禁潸然泪下。 好不容易到了庄子。 却见那庄子里竟有不少人。 刘胜快步进庄,竟不见那种大疫时的恐慌,也不见那家家披麻戴孝的惨景。 倒是有不少人,扶老携幼而来。 显然也是有不少人听到了风声,来到此庄寻医问药。 于是,差役不得不鸣锣开道,口里大呼:“县令来了,县令来了,回避,回避。” 只可惜……此等时候,却没有多少人理睬这些。 人都快没了,谁管你什么县令,天王老子来了也无用。 刘胜只好慌忙下轿。 放眼看去,这里虽是混乱不堪,却好像是沙漠中的绿洲,汪洋中的孤岛一般。 他挤入人群,好不容易进入了庄子的腹地,却见一个纶巾儒衫的读书人正坐着,随即……开始往一个个上前来的人鼻孔里拿着竹签刺入什么东西。 而得到他‘救治’的人,便千恩万谢。 这秀才显然已经十分疲惫了,脸上满是憔悴,此时却不得不强打起精神,依旧等待下一个人来。 刘胜看得眼睛发直。 这时,本地的地保听到铜锣声,忙寻到了刘胜:“县尊……” 刘胜指着那读书人道:“怎么回事?” “此人有防疫之法,大疫滋生之后,他便开始在庄子里给人防疫,起初大家还不信,可到了后来,大家却发现,其他地方……许多人都染病了,唯有这个庄子的人……竟一个生病的都没有,县尊……现在四里八乡的人都听说了,人人来求医。” 刘胜道:“这……属实吗?” “小的亲眼所见的。”地保道:“这庄子里四百多口人,确实都活了。” 刘胜听罢,真如五雷轰顶一般,身躯打了个摆子,脸色青红,嘴唇哆嗦:“他……他……他真能治此疫……哎呀……哎呀……若……若是如此……那能救活多少人啊……” 说罢,他两眼一黑,竟是一下子昏厥了过去。 众人便七手八脚地去救他,好不容易掐他的人中,总算这刘胜醒了。 刘胜张开眼,第一件事便是大笑:“哈哈………哈哈……哈哈……百姓可以活命了,来,来人……快去请神仙,请神仙……” 地保连忙压低声音道:“县尊,县尊,可不能这样说啊,这李秀才可一向不喜欢别人叫他什么神仙,他是秀才,是读书人,而且他自己也说了,这防疫之法,乃是从书中学来的,这救治之术,与鬼神有什么相干。” 刘胜听罢,大为振奋,目光炯炯地道:“对对对,我辈读书人,敬鬼神而远之,哎呀,是本县糊涂,糊涂了。” 地保看刘胜已无大碍的样子,便道:“县尊,我去请那李秀才来。” 刘胜摇头:“不可,不可,此人正在施救,本县去打扰他做什么!耽误了功夫,便少救几人。” 顿了顿,刘胜又慎重地道:“不过……让几个文吏,跟在他的左右,看他如何施救,看看能否学一学,到时在县里,不,是整个松江府,甚至是整个江南铺开。若单靠一人……太难了,这事你去问问。” 地保点头,一会儿回来了,喜滋滋地道:“那秀才说,他正苦于没有助手,尤其是缺能识文断字之人,正求之不得呢。” 刘胜搓着手,兴奋得流下了泪来,喃喃道:“好,好的很,把未染病的都召集起来,跟着学,本县……本县也能识文断字,本县也算一个。” 地保大惊:“县尊,这不劳您大驾,县尊您还担着整个县的干系呢。” 刘胜骂道:“都到了这个时候了,本县这县令还有什么事干?事有轻重缓急,眼下最大的事,便是防疫救人,这人乃天下的根本,人都没了,其他的又有什么用?” 刘胜说的大义凛然,地保便再不敢说话。 刘胜又道:“你速去县里,给县中教谕传本县的话,让他召集本县秀才、童生,速来此地。再命人给府里,还有应天府通报,要快!” 地保护点头,便匆忙的去了。 于是刘胜和几个随来的文吏,便开始围到了那个叫李文生的秀才的身边,他们细细地观察,牢记着李文生的动作要领。 李文生似乎也明白,此时不是寒暄的时候,所以他虽一脸疲惫,却还是不忘开口:“这叫种痘,此疫叫痘病,唯有对还未染疫之人种痘之后,他们就不怕被病感染了。只要不怕感染,事情就好办。许多痘病,不只是因为这恶疾引起,另一方面,也源自于得病之人,人人畏之如蛇蝎,病人得不到妥善的照顾而死。” 顿了顿,李文生接着道:“所以现在当务之急,是让更多人的身体可以防痘,那么人心也就定了,定下来之后,病患也可得到妥善照顾,健全的人也不担心感染,这大疫,便可缓解。至于这痘……却是从牛那儿来的……你们先看我接痘,待会儿再去那个棚子里看看。” 刘胜看得极认真,下意识地点头道:“一定要扎破吗?扎破了才能种痘?” “正是。”李文生认真地道:“现在得赶时间,此事不能拖延,可惜这里人力还是太少了,庄子里虽有不少的壮力,可附近的百姓实在来得太多,还有人抬了病人来,这病人是无法种痘的,不过好在,这里的人都不必担心染疫,至少可以照顾他们,所以眼下当务之急,还是多叫人来。” 刘胜现在已顾不上自己的县令身份了,对李文生的吩咐,只小鸡啄米地点头道:“是是是,先生说的是。” 李文生熟稔地给人接痘,一面摇头道:“我可不是什么先生,我不过区区一秀才罢了。若不是侥幸看了一部书,知这防疫之法,只怕现在,这庄子里的许多人也活不成了。” 刘胜震惊道:“世上还有这样的神书?” 李文生很认真地道:“这可不是神书,不,我的意思是……此书的作者,可不希望人们称其为神书,它在里头,特别记有纲要,说是天生万物养人,而人应该学习、观察、使用万物去拯救苍生的方法,起初我觉得此书可笑,可最后就是他给帮了大忙。” 刘胜吃惊地道:“此书可是哪一位古之神医所作?” “叫张什么什么安,我当时只匆忙地看了,记得一些内容,至于作者,倒是没有细看,实在惭愧得很。” 刘胜不禁唏嘘:“这一定是古代的大贤人,不只懂医,而且还怀有这般济世救民的念头。” 几个时辰之后,县里的许多人来了。 都是一些暂时还算健康的,有文吏,有读书人。 大家都学着这李文生的法子,帮忙是其次,主要是学习方法,到时再让他们分散到各乡去。 李文生已十一个时辰没有睡觉了,教授了许多人要领之处,便疲惫地趴在庄子里的槐树底下本想歇一歇,谁料身子一靠着槐树,鼾声便起。 刘胜开始给人种痘,直到傍晚时分,来求医的人总算少了,身边又有不少文吏照应,这才清闲下来。 于是他吩咐一些读书人道:“县城里头,安排一些种痘,还有现在最严重的风泾乡,胥浦乡,仙山乡,要多派几个人去,让所有还未染病的,立即接种,接种之后,抽调壮丁,救治染病的百姓,除此之外,向本地士绅,先筹借一万石粮,用以治病和防疫用,告诉他们,现在是同舟共济的时候,谁也别起小心思,当真闹到十室九空的地步,谁都要元气大伤,教他们知晓厉害。” “噢,对了,先生还说过,这个时候,要多煮热水,清理一下水洼等地方,免得……再生其他的疫病,这样……本地的士绅,抽调一些人力出来,还有各地地保,要征一些丁,想法子上山砍柴,在各乡的路口处,用大锅煮水,而后分发。再教人清理一些县中一些污水坑,去吧。” 交代完了,他依旧有些不放心。 到了大槐树下,看着已酣然大睡的李文生,倒是没有叫醒他,脱下自己的官服,盖在了李文生的身上。 他沉吟片刻,猛地想起什么,小声吩咐身边的人道:“取笔墨,凭我一县之力,面对如此大疫,也不过是杯水车薪,当务之急,是立即奏报朝廷,告知这位李先生的情况,请朝廷尽力在周遭各府各县,提前种痘,如此……便是痘神亲自要下凡来肆虐,也要教他有来无回。赶紧取笔墨……” 寻了一处地方,取了文房四宝,刘胜沉吟片刻,便开始修书,如实奏报了这里的情况,更将李文生的事奏报了个清楚,最后命人火速送往京城。 ………… 此时的京城,已是人心惶惶了。 随着这消息不胫而走,要知道,这南京城距离松江虽有一些距离,可听闻,苏州那边,也出现了染病的情况,只怕这样蔓延下去,怕是南京城也自身难保。 这所有的灾情,人们最恐惧的反而是这种大疫,因为其他的灾害,无论是大水还是地崩,至少还是可见的。 可大疫这等事,却是无声无息,谁也不知道的,说不定自己一觉醒来,便立即处于恐惧的疾病之中了。 在这人心惶惶之中,许多人已经开始打算躲避了,大家都心想着往西走或许安全。 当然,更多人却是走不了的,绝大多数人,还在为下一顿奔波,出了城,全家老幼都要饿死。 朱棣接了一份又一份的奏报。 见了一波又一波的大臣。 可实际上,大家都拿不出什么好办法。 这不是水灾和其他的灾害,至少还可以朝廷出动人力和物力,去缓解灾情。 御医们听说疫病,死也不敢去松江的,至于派大臣去巡视,这得了旨意的大臣,人已经两腿发软了。 朱棣在此时,也颇为恼火,却还是隐忍着。 因为他也清楚,这事他自己也拿不出什么章法来,也没办法强求别人。 今日又召了解缙等人觐见。 朱棣依旧阴沉着脸,拿着最新的一本奏疏道:“就在昨夜,常州府有奏,也出现了一个病患,此病实在来得太快,可谓是摧枯拉朽。他娘的……这常州,只怕不日也要出大事了。” “还有江阴县令,听闻情况之后,居然连夜逃了,朕……真是没有想到,世上竟有这样的庸官。这样的人,决不可轻饶,立即海捕,抄了他的家。” 解缙等人不吭声,可也都能想象得到,看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陛下是何等的愤怒。 世上竟还有这样的浑人。 不过到了非常时期,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其实大家也早已习以为常了。 此时,又见朱棣道:“常州府一旦蔓延,接下来……又是哪里呢?不日……怕就要到镇江和南京了,诸卿……难道真没有策略吗?” 解缙几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想了想,解缙苦笑道:“陛下,历来此等大疫,都是一个办法。” 朱棣看着解缙:“什么办法。” “等大疫过去。”解缙回答道。 朱棣:“……” 朱棣的心头突然感到有点堵,最后叹了口气,无力地坐在了椅上,郁郁地道:“这要死多少人啊。” 解缙道:“当然,朝廷也不是什么事都不做。臣以为……可以采取一些措施。” 朱棣便道:“你说罢。” 解缙想了想道:“不如大赦天下。” 朱棣听罢,勃然大怒。 这一句话,让朱棣愤怒之处不是大赦天下四个字这样简单。 释放一些囚犯,其实也不算什么。 问题的关键之处在于,大赦天下的本质在于,皇帝惹怒了上天,因而上天降下了灾祸,来惩罚皇帝。 这涉及到的,乃是汉朝时最流行的天人感应学说。 此时解缙说了大赦天下,可在朱棣的耳朵里听来,却是他朱棣做了许多失德的事,触怒了上天,所以才需通过大赦来缓解上天的愤怒。 这不是不打自招吗? 朕清清白白,堂堂正正,得位也很正,上天应该是喜欢朕的。 见朱棣露出不悦之色,解缙便忙道:“陛下息怒,臣没有其他意思,只是……” 朱棣沉默了很久。 见朱棣一直抿着嘴不吭声,解缙有些担心起来。 最近他的情况很不好。 他能感觉到,太子和他疏远了。 当然,平日里确实是很亲近,可因为失去了汉王这个假想敌,他若是再在太子的面前说汉王的一些坏话,就显得很不合适了。 太子地位稳固了,可反而使他对太子的影响下降了。 这就导致,太子将来做了天子,那也是因为他克继大统,这大位是从祖宗那儿承袭而来。 而不是靠解缙为首的这些人,为太子据理力争,经过千辛万苦的努力所获得。 解缙不禁有些气馁,总觉得近来诸事不顺,像是犯了小人。 就在此时,朱棣却突然道:“那就大赦吧。” “陛下。”几个文渊阁大学士纷纷吃惊地看向朱棣。 显然,大多数人对于朱棣最终同意选择这样做,还是感到有些意外的。 朱棣叹了口气道:“若是这样有用,就不妨去试一试吧,或许……当真有用呢?” 解缙道:“陛下圣明。” 朱棣此时的心情显然更郁郁了,叹道:“关于救治的事,还是要想办法征募医户,能征募多少是多少,就算不能救治……至少可以安稳人心。” 解缙点头:“陛下,文渊阁待会儿就拟旨。” 朱棣道:“解卿家说的,也不无道理,如今到了这个时候,还是知天命尽人事吧。” 解缙则安慰道:“是啊,这个时候,只能稳住人心了,人心稳住了,大疫总会过去的。” 朱棣带着几分希翼道:“难道这大疫,真的没有办法吗?” 解缙道:“陛下,历朝历代都没有办法。” 朱棣沉默了片刻:“治国平天下,何其难也。” 解缙道:“所以圣人才说,治天下最紧要的乃是教化百姓,只有百姓得到了教化,只要伦理纲常能深入人心,那么……上天无论降下祸福,百姓们都能安分守己。” “就说现在南京城里,不少人便因大疫而人心惶惶,以至流言四起,京城内外不安,臣以为这是教化不兴的缘故。” 朱棣没说什么,此时也没什么心思继续去听这些说教。 若在往日,只怕早就跳起来骂娘了。 可朱棣这一次居然心灰意冷的样子。 倒是让解缙心里颇为愉快,朱棣这个人……过于注重军功,而对文治没什么兴趣。 今日好不容易逮着了机会,总算可以说教一通,好让陛下知道,这治天下的根本,可不是靠马上得来的。 还是许多的士大夫,还有地方的乡绅,通过儒家的礼教和乡约乡规来使百姓们顺从,只有如此,那么这天下也就可以大兴,区区灾祸,终究是会过去的。 朱棣却只觉得这些话,他懒得反驳,不过是厌烦而已。 他甚至此刻,恨不得回北平去,自己带着军马去横扫大漠,将这天下的事,都丢给太子。 尤其是解缙这些人…… 只是解缙的话,虽然讨厌,可朱棣却知道,这乃是绝大多数百官的想法。 无论朝廷发生什么事,能不能解决,都先要来一套所谓文治的说教。 好像离开了这些,天下就要大乱似的。 于是心烦意燥的朱棣,直接站了起来,正待要拂袖而去。 却在这个时候,有宦官匆匆进来道:“陛下,陛下,松江府华亭县有急奏,有急奏!” 朱棣听罢,脸色顿时就更阴沉几分了,眼下几乎松江、苏州、常州等地,只要涉及到大疫的奏报,内廷都可畅通无阻,无论什么时候,都要第一时间奏报。 正因如此,这宦官才不管不顾的进来。 朱棣第一个反应,就是华亭肯定又出了什么事。 只是眼下,整个松江府都是生灵涂炭,华亭还能报上来什么急奏呢?十室九空吗? 朱棣深吸一口气,强打起了精神,便道:“拿来。” 亦失哈忙是上前去,接过了奏报,随即送到了朱棣的手上。 朱棣深吸一口气,打开了奏疏,低头一看:“臣华亭县刘胜奏:华亭告急,百姓病死者十之一二,臣不甚恐惧,今知一人,竟得防疫之法,此法曰种痘,得此法之人,乃是本县生员,姓李名文生,得一奇书,照此书施救,可使百姓不染瘟疫。” “其所在庄村,竟无一人染疫,此臣亲眼所见,果然效果显著……皇天佑好生之德,今得此法,普天同庆,臣已命文吏、生员,习得此法,大疫之下,当推而广之,方可救人于水火……” 朱棣越看,神色越是显得诡异。 见朱棣痴痴地看着那奏疏,不发一言。 解缙等人也是面面相觑。 他们以为又是什么糟糕的事,让情绪易怒的陛下又勃然大怒,因此大气不敢出。 可朱棣很久没动静,解缙才低声道:“陛下……陛下……” 朱棣这才茫然地抬起了头,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解缙。 解缙道:“陛下……不知这奏报之中……” 朱棣却道:“你们……谁知道这李文生是何人?” “李文生?” 大学士面面相觑。 这个名字……实在闻所未闻。 “此人……可是华亭县令?” 朱棣摇头:“这是一个秀才。” 一个秀才? 陛下为何会关心一个秀才? 莫非……有人借大疫谋反? 这其实也可以理解,大灾时节,再加上落第的秀才,基本上是所有谋反材料里的两个重要条件。 许多谋反大案之中,都有这两个关键词。 只见朱棣继续道:“此人……有大德啊,他一人……救活了不知数百还是上千人……不不不……此人所救的,又何止这些呢……” 见众人还是不解。 朱棣想要咧嘴笑。 可很快……朱棣又有疑虑,这是真的吗?这奏报是否真实呢? 若是奏报有误,岂不是白高兴一场了? 谨慎起见,朱棣隐忍着笑容,将奏报给亦失哈:“给众卿传阅,给他们看看。” 一头雾水的解缙众人,一个个看过奏疏,也都是瞠目结舌。 解缙道:“陛下……此事当真吗?” “华亭县令……此人如何?” “这……” 朱棣冷冷地看着解缙:“有什么话……不妨直言。” 解缙道:“华亭县令,乃国子学生出身,臣见过他,他谈吐有些粗鄙,臣担心他的奏报不可信。” 对于这个人的情况,作为大学士的解缙有一些了解。 可以说,大明现在的大臣,大抵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正途出身,如解缙这样的,就是正儿八经的进士。 还有一批,就是太祖高皇帝的时候,因为大臣和官员杀的太多了,杀掉了一批,便立即需要有人取代,于是……国子学就成了预备役这些人,今日还在国子学里混日子,第二天就被拉去做官。 简单,粗暴。 若是干的不怎么样,可能第三天,又丢了脑袋。 是以,那时候大家都在过山车,所谓人生大起大落,你不到明天,永远都不知道会发生点啥。 华亭县令刘胜,就是在这个背景之下出身的人。 当然,等到太祖高皇帝之后,正途出身的大臣,如解缙这样的人开始进入中枢之后,他们虽还保留着官身,但基本上仕途其实已经没有多少希望了。 在正途出身的大臣眼里,他们是被鄙夷的对象,解缙不喜欢这些人,认为这些人根本不算是真正的读书人。 朱棣听到解缙的评价,也不禁犹豫起来,看向胡广和杨荣。 胡广没做声。 但是杨荣却道:“此等事,他一县令,岂敢瞒报?此次大疫,并非只是华亭一县,这胡乱奏报,对他有何好处?臣倒因为,不若姑且信之,眼下当务之急,是朝廷必须得有一个用得上劲的地方,百姓已经苦不堪言,应该想尽一切办法,寻找救治之方。现在不是犹豫的时候,应该立即派人去了解情况,若是当真管用,要立即推而广之。陛下……这事等不得了啊。” 朱棣深吸一口气:“卿家所言,颇有道理,朕没有想到,一个秀才……有这样大的本事,若真管用,这就是天下读书人的楷模,是真正你们口中所说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啊。” 朱棣振奋精神:“派出人员,下旨,立即命所有的医户,往华亭……” 朱棣道:“这秀才若是当真能救人,依朕看来……他可以封侯。” 众人听罢,心里震撼。 封侯……这是多少人想都不敢想的事。 可细细一想,如此大功,即便封侯,也无可挑剔。 …………………… 哭一下,同学们,求月票。 第一百四十六章:功臣面圣 朱棣立即下旨,征募医户。 解缙等人得了这奏报,却也大惊。 回到文渊阁。 解缙便笑吟吟地道:“真是没想到啊,这活人无数的,竟是个秀才!由此可见,还是读书人治国平天下啊,倘若当真能活人无数,倒也教人不敢小觑了,只怕到时,这个叫李文生的秀才……当真要重赏了。” 胡广和杨荣都不约而同地点头道:“十数万人的性命,命悬一线,都在这读书人的手里了。” 解缙笑了笑道:“此人是松江府人……嗯……” 他顿了顿,接着道:“松江府也是文风鼎盛的地方……” 他沉吟着,想了想,又道:“老夫就修书一封,给这李文生,好好勉励他吧。” 胡广和杨荣心里都苦笑。 解学士这个人……还是很‘实在’的,但凡对有前途的人,尤其是这种可能有前程的人,往往都会大加拉拢,表示关心。 这就好像每一次科举之前,解缙都会和一些各地的才子们打成一片,表示友好,等这些人金榜题名,入朝为官,他便又以长辈的身份提携。 人家还未做官,就已是解缙的人了。 如今这解缙又故技重施,只让胡广和杨荣二人觉得苦笑以对。 在他们看来,大学士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即好,结党看上去风光得意,当今陛下固然不是太祖高皇帝,可终究难免将来落人口实。 胡广还是忍不住道:“解公,那秀才济世救民,固然是好,可实在不必与他有什么瓜葛,我等乃是大学士……” 解缙似乎听出了胡广的弦外之音,他微笑道:“提携后进,有何不可呢?我等成人之美,又怎可心怀他念!” 胡广心里摇摇头,似乎想到了杨荣的提醒,便没有再说什么:“且等等成效再说吧。” 私下里,胡广一脸担忧,终于忍不住,对杨荣道:“解公在陛下面前,还质疑是否是虚报,转过头,却又有招揽那秀才之意,哎……真是一言难尽。” 杨荣意味深长地道:“解公是大才子……” 此言一出,胡广不说话了。 这番话,若是别人口里说出来,当然是夸奖,毕竟对读书人而言,被人夸为大才子,绝对是一桩美事。 可杨荣这言外之意,却很明显,对于文渊阁的同僚们而言,大才子可不是什么好话,才子往往放荡不羁,自视甚高,笑傲王侯。 可偏偏,你解缙是大臣啊,国家栋梁,要求的是谨言慎行,是行事周密,处理问题时能雷厉风行,这天下大事,可不是恃才傲物的大才子能处理的。 因而,名为褒奖,实则却是让胡广认清现实,有暗讽之意。 胡广无奈地叹了口气,一时也哑口无言。 另一边,解缙却是兴致勃勃,提笔给这李文生修了一封书信,对他不吝溢美之词。 这言辞之中,颇为长辈对晚辈的关心,又少不得勉励他,好生济民,暗示将来必有大用。 一般情况下,像他这等大学士,突然关心一个小小秀才,那秀才必然大喜过望,等这秀才立下大功,入朝为官,也算半个解缙的门生了。 修完了这封书信,解缙似乎还觉得意犹未尽,沉吟片刻,索性便连那县令刘胜也修上一封书信。 他虽对刘胜不喜,可若当真有功,这刘胜将来怕也有一桩前程,这等邀买人心的事,根本不需花费成本。 于是他便又提了袖子,奋笔疾书,修下书信,教人送出去。 一切妥当。 解缙洋洋自得,忍不住自鸣得意,想到即便没有太子,自己这文渊阁大臣,天下读书人众望所归,人人都知自己的才干,只可惜,太祖高皇帝已废除了宰相,若是宰相之位还在,自己便是当朝宰辅,真正是天下政事都由自己的门下出去,万人拥戴。 …… 张安世这边,打探了这大疫乃是天花,也不敢耽搁,直接去寻太子,当面就道:“姐夫,姐夫,你可知道,我这里有防治瘟疫的办法……” 朱高炽此时正忙得焦头烂额,看张安世一眼,苦笑道:“什么办法?” “牛痘……可以防疫。”张安世正待要细说。 谁晓得朱高炽道:“是不是先让牛染疫,然后从中提取它的痘液,再植入人的身体里?” 张安世惊讶道:“姐夫怎么知道,姐夫莫非你也是……” 张安世心里的震撼可想而知,卧槽,莫非是双穿?这姐夫是扮猪吃老虎? 只见朱高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张安世:“你也听说了松江府华亭县那边的事了吧?有秀才用此牛痘之法,可使人免除疫病?” 张安世:“……” 朱高炽道:“这个读书人,真是了不起,现如今……已有快马日夜兼程传来消息,他的办法,果然有效,现在医户们已分赴各地,按着他的方子,给人植牛痘了” “好啦,好啦,安世,本宫还有许多事要处置,现在虽有了办法,教人长出了一口气,可眼下许多善后的事还要料理。这些日子,你可别胡闹,老老实实地呆着,别染了疫病,那秀才的防疫之法,只可防,却是治不了的。” 张安世这才恍然大悟。 心头同时却是想起了另一件事情。 莫非是他从前……写去图书馆里凑数的书,还真有人看了? 可明明图书馆那边都说,几乎无人去看的。 不过既然有人已经料理,张安世倒是淡然了。 只要有人处理就好,少死一些百姓,他已很欣慰了。 人要有道德感嘛,总不能事事都想着自己的好处,如若不然,那还是人吗? 只是几个兄弟都出征走了,张安世不禁感觉有些寂寞,似乎眼下唯一还能和他凑一起排解寂寞的,也就只有小外甥了。 可惜小外甥的三观有些不正,锱铢必较,这不禁令张安世为之忧心。 要让他有一个正确的价值观才好。 ………… 此时的华亭县。 一批一批的医户已赶到,紧接着,他们在得到传授之后,便火速奔向其他各州县,进行推广。 李文生现在教授防疫的地方,已经从庄子里换到了县里的县衙。 毕竟指望他亲自来防疫是不可能的,眼下他最大的作用,反而是教授一些防疫的知识。 县令刘胜将后衙廨舍腾了出来,专供李文生来住。 与此同时,李文生也收获了无数的书信。 江湖是什么?江湖是人情世故啊。 谁都看的不出来,这么大的功劳,在这小小的秀才身上,这秀才要一飞冲天了。 几乎所有人……都对这秀才刮目相看,因此……夸奖的,想要结交的,借这秀才还只是白丁时先结个善缘的,数不胜数。 “李生员,明日……松江知府要来,说要亲自见你。” “对了,这里还有户部右侍郎的一封书信,你要不要看看?” 刘胜手里拿着一沓书信,又取出一封:“还有更厉害的,文渊阁大学士解缙,你知道的吧,此公似乎对你也是刮目相看,听闻……只是传闻……解公在陛下的面前,为你极力美言。陛下才下定决心,下旨命医户来此,听你传授这防疫之法……” 刘胜说得吐沫横飞。 说实话,他这个不起眼的小县令,现在也得到了极大的关注,防疫的事已经铺开,大疫已经缓解。 此时,他也不禁心热起来,这下真的是一飞冲天了啊,还真是多亏了这秀才。 李文生没有刘胜所预想的那般表现得欣喜若狂,只一脸疲惫地道:“这些日子,我忙的焦头烂额,顾不上这些事。” “不是已传授了这么多医户了吗?怎么……” 李文生摇头:“县尊,不只是防疫的问题,而是那本书。” 刘胜不解道:“那本书?” “那本书既写了防疫之法,里头有有一句话,却教学生迄今难忘,那上头说:读书人当立不世功,效仿先贤,便要精通天下的学问,要懂得去钻研天下万物,了解万物的真相,这样才可以多加善用,利用这万物之理,去造福天下。” “从前学生对此话,嗤之以鼻,可这一次……才幡然醒悟,原来这便是此书作者的企图。县尊啊,我现今只晓得如何防疫,可这疫病从何而来,疫病到底又是什么,这牛痘之法,又为何可以防疫,这种种的事,却只知其然,却不知其所以然……” 说到这里,李文生苦笑,口里接着道:“论起来,在县尊的眼里,这是一桩天大的事,可实际上,学生不过刚刚入门而已,连天下万物之理都没有摸透,更别提提供万物去造福天下了,因此……学生这些日子,似开了一些窍,总是在想,这万物之理是什么,疫病从何而来……” 刘胜听罢,不由道:“难怪你能有这真本事……只是其他人,你可以不理会,这解公……毕竟是当朝学士,而且万人敬仰,他如此青睐你,若是置之不理,总是不妥。” 李文生继续苦笑着道:“学士身份卑微,家境也贫寒,学士说句实在话,这等事,还从未遇到过。” “这个好办。”刘胜想了想道:“那就老夫给你回书信吧,老夫以你的名义,你的字迹,本县看过,说起来,本县对行书之道,颇有几分心得,其他的事,你便一概不理,本县来应酬。” 李文生知道这是刘胜为自己好,对于这天下绝大多数的读书人而言,这绝对算是一桩天大的喜事。 刘胜的美意,他也不好拒绝。 于是李文生微笑道:“那么多谢县尊。” “哪里话。”刘胜欣赏地看着李文生道:“单你救活了本县这么多的百姓,便是本县的再生父母。” 这是实在话,也是刘胜的真心话! 于是刘胜便不再打扰李文生,而是将解缙的书信又看了一遍,细细思量片刻。 便提笔,以李文生的名义开始回信。 这信中,难免有刘胜久在官场的阿谀奉承,什么平日里多看解公文章,这才明白读书做人的道理,方才能施展平生所学云云。 又有解公垂爱,学生喜不自胜,愿为解公分忧之类的话。 这一番集古今马屁精大成的书信写完,又看了两遍,刘胜喜滋滋地摇头晃脑,眉开眼笑地自言自语道:“哈哈……解公得了此书,只怕少不得要多提携这李秀才了,老夫也算是做了一桩好事了。” ………… 在许多医户的努力之下,总算……这大疫开始慢慢缓解。 南京城内,又恢复了平静。 朱棣见了各地的奏报,自是龙颜大悦,又召来百官。 解缙则上奏道:“陛下,此次多亏了华亭县生员李文生,臣窃以为,此等人才,实为朝廷栋梁,今他立下此等大功,何不将他召来京城,如若不然,这样的人才,实在可惜。” 救活了这么多人,给朝廷解决了如此大的麻烦,即便是解缙不说,朱棣也一定要召来京城,好好赏赐。 而解缙也愿意借此推这李文生一把,从此之后,此人若是能成为他的门生故吏,那就再好不过了。 何况这李文生已有了回应,李文生的书信里,对他甚为仰慕,这当然也令解缙很是满意。 朱棣颔首道:“那就立即下旨,让他入京。” 群臣纷纷附和,不管怎么说,此人的功名虽低,却总算是给读书人长脸了。 于是人人庆贺之间,朱棣也不由得飘飘然。 随即,他的目光看向了朱高炽:“这些日子,太子也辛苦了。” 朱高炽忙起身,道:“儿臣不敢当。” 朱棣满意地点点头。 他现在确实是对朱高炽的表现很是满意,除了这小子过于肥胖之外,其他都好。 日子过得很快,等又过了一些时日,李文生便进京了。 当他出现在南京城外驿站的时候,朱棣得知,沉吟着,便又召来大臣,道:“李文生入朝,朕等他许久了,如此大功,当为天下读书读书人楷模,太子……” 朱高炽连忙道:“儿臣在。” 朱棣道:“你去迎那李文生吧,噢,张安世在做什么?这个小子……没有游手好闲吧。” 朱高炽道:“父皇,安世近来还算乖巧,闭门不出,平日里也只和李希颜先生,以及胡俨往来。” 朱高炽自个其实赶到很欣慰,至少最近这妻弟很踏实,身边的人也都是踏实的人,让他很放心,因此大大地夸奖了一番。 可朱棣的脸色却不好看了,心里嘀咕:“哼,这游手好闲的狗东西。” 当然,这只能在心里说,面上却是带笑道:“唔……倒也难得,教他也与你一道去迎接李文生入城吧,李文生这样的大才,他该多亲近亲近,要让他好好学一学,什么叫尽心王命。” 朱高炽便拜下道:“儿臣遵旨。” 解缙站在一旁,眼红耳热,这李文生可是他的人了,人家都已经喊他恩府了,他又在朝廷这儿为李文生美言,这样的好事,怎么能少得了他? 于是解缙道:“陛下,臣有不情之请?” 朱棣道:“解卿也想去?” 解缙道:“陛下圣明,这李文生其实……” 朱棣瞥了解缙一眼:“其实什么?” “其实与臣颇有一些旧情。”解缙此言一出…… 许多人都不由得看向解缙,而后都露出了羡慕之色。解公果然是士林领袖,无数读书人敬仰。 朱棣道:“哦?朕倒是没有听说过。” 解缙很享受这种感觉,诚如杨荣对他的评价一样,他是一个‘才子’。 朱棣道:“莫非此人有此学识,还是解卿家的指点吗?” “臣不敢。”解缙道,他故意含糊过去。 朱棣便道:“卿既要和太子同去,那便同去吧。” 说吧,便没有再没多说什么。 …… 张安世得了东宫的消息,自然是一脸不太情愿的样子。 好端端的,去迎接个秀才,那秀才自己不会进宫吗? 我张安世都没有这个待遇呢,果然……厚此薄彼啊! 心里腹诽一通,可还是乖乖的大清早就去了东宫报到。 等到他到的时候,朱高炽已穿好朝服,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 见张安世衣冠不齐,便上前给他正了正衣冠,口里道:“你怎么就没有一个正形呢?平日里服侍你穿衣的人也太笨手笨脚了。” 张安世很随意地道:“姐夫,我不喜欢别人伺候我穿衣,总觉得怪怪的,穿衣这些是都是我自己动手的。” “这麒麟衣在你身上,真是可惜了。”朱高炽倒没有责备,而是笑了笑道:“待会儿要知礼,知道吧!不要丢了份,还有,不许胡说。” 张安世点头道:“姐夫放心吧,说起人情世故……” 朱高炽一听他这话,就立即道:“算了,你什么话都不许说,只要笑着就成,那秀才是国士,父皇命我们出迎,也是以国士之礼相待,决不可怠慢了。” 张安世苦着脸道:“那我不是成了哑巴?” 朱高炽给张安世整好了衣冠,拍拍他的肩:“等回来,你和姐夫随便说。” 说罢,又不由感慨道:“解缙倒是真有本事,现在外头都传,那秀才是他的门生……” 虽然有时对解缙的做法不喜,不过朱高炽性情宽仁,此时接触了不少人,这些人暗地里都将解缙和李文生的事传为了一段佳话,倒也让朱高炽爱屋及乌,产生了不少的好感。 张安世当作没听见,只偷偷做了个鬼脸,学着朱高炽的模样,嘴巴一张一合。 准备妥当,朱高炽便上乘辇出发,张安世则挎着刀,精神奕奕地骑马在侧。 而此时,解缙已在东宫外头等着了,一时之间,锣鼓喧天,禁卫开道,一行人热热闹闹地赶往东安门。 在这等了片刻,就有詹事府的属官匆匆而来:“人来了,人来了……” 于是朱高炽上前,这李文生看上去很朴实,显然也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阵仗,听闻当朝太子相迎,手足无措地行礼。 朱高炽后头的张安世就没有那么多礼仪了,只打量着这秀才……心里却忍不住在嘀咕,是他读了我的书? 就在张安世想说点什么的时候,解缙却已上前,亲昵地拉住了李文生的肩膀,又用手拍了拍李文生的手背,亲切地道:“李文生……好,好的很,年纪轻轻,真是俊杰啊,你不必紧张,你是大功臣。” 李文生看解缙亲切,确实让他心情缓解不少,这才想起要行礼,便又匆匆地向解缙行了礼,而后才被人请进了为他预备的轿子。 一行人又浩浩荡荡地赶往午门。 到了午门的外头,所有人都下了车轿,准备入宫,朱高炽则是走在最前面。 张安世跟在后头,低声对朱高炽嘀咕道:“姐夫,我有一个事,藏在肚子里,不知当讲不当讲。” 朱高炽却道:“那就别讲了。” 张安世急了:“姐夫,你怎么不按常理出牌。” 朱高炽谨慎地道:“这是宫中,隔墙有耳不说,何况……现在你我奉旨行事,你怎的总是这样多事?” “好了,今日不许你开口说话,你再闲言碎语,回去你阿姐收拾你。你该学一学那李文生,他此等大功劳,却也谨言慎行,你多学学是好事。” “我学他?”张安世瞪大了眼睛,手指着自己。 朱高炽却在此时道:“扶我一把,我腿脚又疼了。” 张安世便不敢啰嗦了,他怕继续说下去,姐夫的心脏病也要跟着犯了。 他还是很心疼这个真心真意对他好的姐夫的,于是便不再多言,老老实实地搀扶着朱高炽,一步步地往大殿去。 …… 解缙在后头,故意放慢了脚步,与李文生同行。 他边走边看着李文生,微笑着道:“老夫收到你的书信了,你真是难得啊,读书之人……都该像你这般。” 李文生很是紧张,只道:“多谢解公。” 解缙心里想笑,此人书信之中说的热切,可当了面,却是寡言少语。 当然,解缙对这样的人颇为了解,便又故意找话题道:“你平日里读书一定很用功吧。” 李文生道:“读了不少。” 解缙满意地点头道:“圣人的书读了不会错,这圣贤之书可以启智,你能有今日,与这些圣贤之书息息相关,将来切切不可因此而荒废了学业,学无止境,知道吗?” 他这口吻,完全是长辈教育自己的子侄。 这是摆明了自己的态度。 李文生却是一时语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解缙却是心想,此人人情练达上还有欠缺,不过不打紧,他应该知道老夫的意思。 于是,便随朱高炽和张安世的后头入殿。 殿中,朱棣一身衮服,早已和百官在此等候多时了。 众人纷纷朝着那入殿的李文生看去,却发现这读书人,好像没什么出奇之处。 朱高炽先上前行礼道:“父皇,儿臣迎李文生来了。” 朱棣显然心情不错,哈哈大笑道:“朕久闻李文生的大名,竟也如此年轻吗?” 他这个也字,让张安世觉得意有所指。 李文生只觉得晕乎乎的。 其实他不习惯这样万众瞩目的场合,此番来京城,除了他确实可能际遇改变,听许多人说,自己可能真要一飞冲天,他这贫寒出身的读书人,说不激动是假的。 可与此同时,他也极想再看看……那本医书。 此时只恨不得立即插了翅膀去图书馆,再将那本医书找回来。 现在见到了传闻中的天子,又见到了一个个穿着朝服的百官,他一下子……脑袋一片空白,突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自己……真的……发迹了。 这样的风光,若是家中父母能见到……不知该有多欣慰。 他颤抖着,拜下道:“松江生员李文生,见过陛下,吾皇万岁……” 声音颤抖,激动莫名。 解缙微笑着为李文生解围:“陛下,这李文生……第一次觐见,所以有些紧张。” 朱棣颔首,喜道:“无妨,无妨,在这里没有这么多规矩,李卿家救活了这么多人,挽救了无数生民的性命,此等大功,足以名垂青史,今日无论怎样失仪,朕也绝不怪罪,来人,给李卿家赐座。” 早有宦官预备了锦墩,搁在了李文生的身后,李文生瑟瑟发抖地欠身坐下,随即道:“多谢陛下。” 朱棣凝视着李文生,便又道:“解卿家说,你之所以有此才能,是因为平日读书破万卷,是吗?” 李文生期期艾艾地道:“陛下,草民……草民确实看过一些书,实在不敢自称是读书万卷。” 朱棣笑道:“没想到,李卿家倒还谦虚,不过读书总是不坏的,卿家平日读什么书?” “多是四书五经。”李文生如实回答。 朱棣眉一挑,忍不住道:“四书五经中也能学到这样的本领吗?” “不。”李文生摇摇头:“陛下,臣平日读的虽都是四书五经,可这救治之法,却是从一部书中学来的,此书……实是令学生受益匪浅。” 朱棣顿时来了兴趣,凝视着李文生道:“是吗?是何书?说朕听听看!” ” 第一百四十七章:丰功伟绩啊 朱棣显然对此大有兴趣。 一本书,就能解决一场大疫,这还了得? 至于这文武百官,也不免心里嘀咕,都生出了好奇之心。 解缙则是微笑,满是期许地看着李文生。 李文生想了想道:“那书详尽地解释了如何防治疫病,又讲了许多关于做学问的道理……” “只是那书名……学生一时忘了。” “……” 这一下子……许多人的心里有点懵了。 连书名都忘了,你这是读个鬼的书。 可这真不怪李文生啊。 李文生当时也只是草草看过,毕竟那是杂书,当然不可能一下子记牢,甚至看完之后,李文生都觉得自己像做贼一样。 朱棣一时说不出话来。 解缙则在心里摇头,此人果然还是不够练达,这个时候,提什么书,还不如赶紧吹嘘自己一番。 朱棣便道:“书名都忘了?这倒是可惜了。” “不过……”李文生道:“那书是学生在数月之前所看的,学生记得……那书在何处。” 朱棣眼眸微张道:“何处?” 李文生立即道:“栖霞的图书馆。” 朱棣一听,顿时抖擞精神。 他左右四顾,恨不得此时让所有人向自己看齐。 这是朕的图书馆,朕的! 朱棣此时整个人都显得朝气起来,道:“哦?是吗?栖霞读书馆?那地方……竟也有这样的奇书吗?朕也听说过,栖霞好像是有一个什么图书馆,专供读书人读书用,当然,这可能只是坊间谣传……” 张安世站在朝班之中,内心竖起一根大拇指。 陛下这话说得就想真的一样! 李文生道:“回陛下,那图书馆藏书极多,涉猎的书籍,多不胜数……学生在那里,受益匪浅。” 朱棣这才道:“是吗?世上竟有这般的所在?” 说着,朱棣看向张安世:“张卿家,栖霞的图书馆,你知道吗?” 张安世硬着头皮上前道:“臣也听说过一些。” 朱棣脸表现出上一副很好奇的样子,道:“真如这李文生所言吗?” 张安世抽了抽嘴角,道:“陛下,臣觉得……应该是吧。” 一听张安世也在这里云里雾里,朱棣恨不得直接入娘。 深吸一口气,朱棣微笑道:“你就在栖霞,平日里不关注吗?” 张安世心里说,我敢关注吗?我到现在还不敢说这图书馆是我开的,说的是借了我李师弟的名。 若是让读书人晓得,鬼才愿意去呢。陛下难道不晓得我在读书人里头什么名声吗? 张安世在心里吐槽一番,便道:“臣虽然喜欢读书,不过平日里都只爱在家中看书。” 朱棣瞪张安世一眼,这家伙太不上道了! 朱棣便询问其他大臣:“有谁知道此图书馆?” 众人鸦雀无声,没有回应。 大家都是大臣,那宋朝的时候,大臣们还有各种沐休,可太祖高皇帝不一样,太祖高皇帝定下规矩的时候,是奔着拿大臣当牛马来使唤的。 因此,这大明的沐休时间极短,甚至……丧心病狂得到了全年无休的地步。 大家平日里每天都要到各部去点卯,谁有空去什么图书馆! 这图书馆虽有些耳闻,可……毕竟都是道听途说,他们可不敢在陛下面前信口开河,姓朱的,除了建文,都是变态,鬼知道说错了会发生什么。 朱棣显然很不满意。 大明读书人的精华都在这朝中。 可朝中居然没人知道图书馆。 那朕的买卖还做不做? 他心里咬牙切齿,亏的他还能保持住微笑道:“那图书馆里竟有这样的奇书!解卿家,你学问最高,读的书最多,朕命你修《文献大成》,你搜罗了这么多的书册,这书中,可有大疫的内容吗?” 解缙想了想,摇头道:“陛下,臣……没有印象。” “这就怪了。”朱棣眯着眼,似乎心里有了主意,便看向李文生道:“此事关系重大,李卿家,你所言都属实吗?” 李文生很是认真地道:“学生所言,句句属实。” 朱棣便道:“单凭此书,就让数十万百姓活命,如此要紧……朕不能坐视不理,不如朕率诸卿,都去那图书馆看看,且看看那书……到底是什么样子。” 百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可有点招摇了啊。 可陛下……似乎对书很感兴趣啊! 似乎……这也不是坏事。 那图书馆,他们也不曾见过呢,就不妨趁此机会去见识一二。 许多人的心里嘀咕着,朱棣也管不了这么多,直接命人摆驾,准备出行。 他兴致高昂,坐了乘辇,带着百官,因为这一次不是私访,所以羽林卫便紧急出动。 数百大汉将军房则提前飞骑而出,开始清空沿途街巷。 张安世混杂在人群里偷乐,这陛下为了挣钱,已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了。 很好,就是要保持这样的状态。 于是跟在人流后头,随着大部队出发。 朱棣似乎很体恤百官,允许他们坐轿。 随即,浩浩荡荡的人马一路赶往栖霞。 而栖霞这里,早有禁卫在此,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那图书馆……也不得已之下,暂停营业,图书馆上下的人,全在外候命。 解缙的心情很不错,他也是久闻这图书馆的大名,而且他所编修的文献大成,也抄录了几份,其中有一份,就收藏在这图书馆里。 这对解缙而言,绝对是极体面的事。 陛下总算对书生出敬畏之心了,这对天下的读书人而言,也是一件幸事。 整个栖霞,人虽然都不得靠近图书馆,可许多读书人却不肯离去。 人们远远的站着,免不得交头接耳:“听说陛下亲临,还带了百官前来,没想到图书馆已上达天听了。” “哈哈,说来我们也沾了光,这图书馆,我是常来看书的。” 就在无数人的议论之中。 朱棣进图书馆之后,当下便对李文生道:“李卿家,那书在何处,带我们去。” 众人都引颈相盼,一面又好奇地打量着这巨大的图书馆。 看着一栋栋的小楼,那楼中似乎都摆满了书架。 甚至有专门的三栋楼,负责摆放《文献大成》的书。 而且这一路,都立一个又一个的牌子。 牌子上头,却都雕刻着每一栋楼里的书目。 这密密麻麻的书目,看得令人头皮发麻,实在太多了,说是浩瀚如烟都不为过。 好在这书目都进行了分类,便于查找。 百官们都是读书人出身的,对这里倒是生出了许多的兴趣。 又见小楼里摆满了茶座。 甚至是在长廊下,也是一个个桌椅板凳,这显然是提供人坐着看书用的。 有一个专门的茶坊,负责这里的茶水供应,可能是因为人多,所以那茶坊的规模不小,只怕里头至少有数十上百个伙计负责此事。 甚至,这里还卖笔墨纸砚,显然是提供给读书人做笔记的。 若看到精彩之处,若是不记录下来,实在可惜。 许多人都暗暗点头,这倒是个好地方,可惜,平日里太忙了。 不远处,有一堵墙,隔壁那堵墙,似乎还在营造着什么,不过那里要营造的建筑,似乎和这边的建筑差不多,或许……是这图书馆还在扩建。 而李文生当着所有人的面,按着自己的记忆,寻到了那个挂着杂学牌子的小楼。 解缙一见……好心的拽了一下李文生的袖子,似乎是提醒李文生什么。 只是现在的李文生,对此浑然不觉,他心情正激动着呢,直接快步进入了那小楼里。 这里的书都很新,甚至……有一股新书特有的书香味。 李文生只目光一扫,在琳琅满目的书籍里,很快就寻到了当初自己摆在那的书。 这书……似乎自此之后就没有人翻阅过。 他小心翼翼地将书取下,低头一看……《瘟疫防止及处理》。 对了,就是它。 李文生更激动了,甚至颤抖着手翻了翻。 果然,没有错。 李文生随即便拿着书来到朱棣的跟前,将书交给了朱棣,恭谨地道:“陛下……就是此书。” 他心情十分振奋。 朱棣也不由得激动起来。 百官们在后头,像鸡窝里的鸡一般,一个个翘脚来看。 解缙也不由得探过了脑袋。 却见朱棣打开了这本书,他低头认真地去看,发现这书……他竟看得懂。 这一下子,就让朱棣更有兴趣了。 要知道,朱棣其实也算是受过良好教育的。 可实际上呢,这世上的许多书,他也是看得一知半解,因为那书中的内容,大多生涩难懂,而且各种之乎者也,云里雾里。 而这书,言简意赅,最贴心的是,它会主动地分段,这就省去了让人识文断字的麻烦。 古人的书,是没有标点符号的,因而……对只是普通有点墨水的人而言,其实读起来很费力。 朱棣细细看下去,里头果然有关于牛痘的防治,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所谓的‘学习心得’。 这学习心得很有意思,什么了解万物,运用万物之类。 朱棣很是惊奇地道:“果然是此书,朕没想到,世间竟有此奇书。” 解缙在一旁,乐了,恰如其分地道:“陛下,著此书者,必是高人,十之八九,此人怕也已作古了。臣读书万卷,得一好书,则禁不住爱不释手,倘若此书的作者作古,使臣等不能当面求教,倒是一件遗憾的事。” 顿了顿,解缙接着道:“如此大功,如陛下所言,便是封侯,也不为过。” 朱棣若有所思地颔首,于是好奇地合上书,想着先寻此书的作者署名。 可低头一看,顿时整个人就懵住了。 百官们都看着朱棣,觉得陛下的表现有点怪异。 解缙便笑道:“陛下……莫非此书没有写明何人所著吗?若是如此,那就太遗憾了,不过许多古书,作者的生平都难以考证……” “朕知道是谁所著了。”朱棣深吸一口气,而后轻描淡写地道。 这一下子,大家的兴趣就来了。 解缙更是急切地道:“还请陛下赐教。” 朱棣倒不含糊,直接抬头看着解缙道:“张安世……” 张安世三个字出来…… 顿时就像是世界突然安静了一般,百官鸦雀无声。 解缙:“……” 解缙显然是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不会吧,不会吧。 就那货? 他的脸有些挂不住,表情僵着。 朱棣看着所有人的反应,却再次道:“张安世!” 人群后头,张安世挤不进去。 这没办法,他还年轻,而且这些大臣,一见到书就疯狗似的,谁也不谦让他。 好在这个时候,大臣们分出一条道来,张安世才勉强挤了进去。 他气喘吁吁地道:“在呢,在呢。” 朱棣指着书道:“这是你写的?” 张安世接过书,看了一眼,而后见许多人用一种复杂的眼神落在自己的身上。 他不喜欢这种众目睽睽的感觉,硬着头皮道:“是,是臣随便写的,当时也是无聊,瞎写了那么一点……咦,还真他娘的是我写的。” 张安世当初为了给杂学凑凑数,确实写了一些前世里学来的东西,虽然是半吊子的水平,可杂学的书在这个时代确实太少了,而且许多质量都很低下。 图书馆的目的,在于宣传学问,张安世可不希望,这整个图书馆里全都是各种关于四书五经的书籍。 当时他写了不少,也没往心里去。 现在细细一看,这不就是自己的书吗? 而此时,他却发现,许多人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自己。 朱棣甚至是恨不得一口将张安世吞下。 而解缙则显得十分尴尬。 只有太子朱高炽喜上眉梢地道:“不会吧,不会吧,安世还懂这个,你为何不早说?” 百官表情各异。 那胡广和杨荣对视了一眼,似乎彼此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出了震撼。 这时,一个声音打破了沉寂:“学生见过张先生,先生高才啊……” 说这话的人,正是李文生。 李文生此时的脸上写满了激动,就恨不得立即抱着张安世的大腿不放了。 毕竟这些日子来,他心心念念的都是这本书,还有著书之人,没想到居然能在这里见到。 他脸涨得通红,激动莫名。 而此时,解缙的下巴都要掉下来了,错愕地看着李文生。 这家伙……他不是寡言少语,不懂人情练达的吗? 可看看这一张舔狗的模样……恶心! 朱棣逼视着张安世:“你怎么还懂这个?方才为何不说。” 张安世无奈地苦笑道:“臣怕搞错了,要是搞错了,岂不变成了臣想要抢功?陛下是知道我的,我这个人……一向办事在前,邀功在后。” 朱棣手指着书道:“这是哪里学来的学问?” 众目睽睽之下,张安世倒是认真起来。 “观察,学习。” “观察,学习?” “了解事物的本质,当然,不是程朱所言的格物致知,而是真正去观察身边的事物,去了解事物的规律,了解它的原理和特性,最后……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 朱棣不由喃喃道:“你这小子……这李文生,都是从你这儿学来的?” 张安世便道:“臣的确写了此书,可此前并不认识李文生,也不知道这李文生从这书里学了多少。” 朱棣大喜,顿时觉得自己的腰杆子也挺直了,他笑吟吟地道:“你这一次,可是救了无数百姓啊。好小子,果然像朕!” 说着,狠狠地拍了拍张安世的肩。 张安世立即回应:“哪里的话,这都是陛下平日里教导有方,臣懂个什么呀……” 朱棣欢喜地道:“震古烁今,震古烁今,这一次真让朕大开眼界,此次张安世立了大功,嗯……还有李文生,你们都有功劳。解卿家……” 朱棣看向解缙。 解缙脸色僵硬,有些恍惚。 看解缙久久不回应,朱棣不耐烦地又叫了一声:“解卿家。” 解缙这个时候才反应了过来,连忙上前应和。 朱棣便道:“你来说说看,此番……张安世是否教我等君臣大开眼界?” 解缙此时只觉得头皮发麻,他有一种无力的感觉。 明明他才高八斗、满腹经纶,这天下的书籍,无一不精。 他编修《文献大成》,更是饱读天下的图书,可为何……在张安世这样不学无术的人面前,反而总是处处被动。 他甚至有些妒忌张安世,一个人他没有才情,不曾经历过寒窗苦读,偏偏这样的人,居然总能出奇制胜,得到别人的赞赏。 既生瑜,何生亮啊。 他甚至不知道,张安世其实压根就不在乎他所谓的学识,他自比周瑜,张安世却压根无所谓所谓的诸葛亮。 见解缙又不言,朱棣的脸阴沉下来。 “陛下。”胡广这时终是有几分好心,不忍见解缙在陛下面前失仪,便道:“张安世大功于朝,文渊阁上下,无不侧目。” 朱棣这才将目光从解缙的身上收回来,道:“嗯……这样说来,的确要好好的奖赏,这件事,你们文渊阁来拟定。” 胡广忙道:“臣等遵旨。” 杨荣站在一旁,冷眼旁观,看着好心的胡广,心里却在暗暗摇头。 朱棣随即喜滋滋地道:“走,去喝茶去,朕想尝一尝这里的茶,朕也是爱看书的人,此地读书……倒是让人身心愉悦。张安世,你说是不是?” 张安世这次倒是很配合,乐呵呵地笑道:“陛下,是啊,臣一进这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舒泰,臣也算是著作等身,平日在书斋里,总觉得读书时,差一点什么,哎呀,这样的好地方,真是令人难忘。” 朱棣大悦道:“朕与你也算是有同样的兴趣。走吧,来都来了,去坐一坐。” 说着,众人便跟随着朱棣的脚步,一起来到了这图书馆的一处大厅。 这大厅极大,足有数百张座椅,只是座椅摆放有些局促,紧接着。 等朱棣在一个座椅上坐下,便有人开始斟茶倒水过来。 朱棣看着除了自己,都还在乖乖地站着的大臣们,便对着众人,愉快地压压手道:“大家都坐,都坐,今日朕与诸卿同乐,诸卿不必拘谨。” 朱高炽肥胖,一个人几乎占了两个位置,不过他很激动,不断地看张安世,满是期许。 朱棣回头问来斟茶的人,道:“来此地看书,花费几何?” 那斟茶的人道:“不贵,五文钱。” “这么便宜?”朱棣故作惊讶:“五文钱,就可以看这么多的书?” 面对圣颜,斟茶的伙计战战兢兢地道:“是,而且茶水也便宜,一文钱一副。” 朱棣啧啧称奇地道:“可惜,可惜了,可惜朕日理万机,不能时常来此,如若不然……真不肯走了。张卿家,你说呢?” 张安世用力地点着头道:“对,臣也一样。” 伙计道:“不只如此,这图书馆的后头,就是栖霞山,已修了一处栈道,可以直接从这里上山,若是读书累了,可上山去,那儿不但幽静,风景也是宜人,更有凉亭还有茶水供应。” 朱棣君臣和伙计一唱一和。 直听得百官们一愣一愣的,不过说实话,抛开朱棣和张安世的夸张,凭良心说,这里……确实很让人向往。 所谓百闻不如一见,就是如此吧。 朱棣此时又看向解缙道:“解卿家是大才子,难道没有什么看法?” 解缙是极聪明的人,听了朱棣和张安世的话,再加上张安世的书竟出现在这里,似乎隐隐已猜测到了点什么。 此时,他内心虽是震惊和不甘,却还是苦笑道:“陛下,若能来此读书,臣……也觉得心旷神怡。” “是吗?”朱棣道:“解卿家要主持修书,不妨就在此,呆上十天半个月吧,你是大才子,朕准你沐休十日。” 解缙:“……” 沉默了一会儿,解缙乖乖道:“是。” ………… 回到了宫中。 朱棣可以说是兴奋得手舞足蹈。 当着臣子的面,还算矜持,可当着徐皇后,他却激动地道:“你是不晓得,这张安世……他修的书多厉害!这家伙……朕真想撬开他的脑瓜子来看看……这一次……真是给朕救了急啊。” “他说的话也很有道理,观察事物,了解万物的道理,让万物为我所用。这里头,可是大有名堂,这和读书人的所谓格物不一样,格物只是想知道读书人的那种所谓大道理。而张安世所言,却是那种……那种……真正的实干之学!” “朕思来想去,这里头难道不和那火药有异曲同工之妙吗?了解火药的道理,然后去改进它,使它能炸死更多人。” 徐皇后微笑听着,她很少见朱棣这样激动地夸奖一个人。 只是……朱棣的这些话,其实她早就知道了,朱棣到大内之前,伊王就已经打探到了消息,将这事禀告给了她。 只是现在,她却得装着很新鲜,很认真地听,还时不时发出赞叹。 朱棣背着手道:“太子教子有……不,太子养育出来的家伙,真的很不简单,难怪张安世的姐姐,也总是如此明大义、识大体。朕就不同了,生的都是混账,也就太子好一些,入他娘,也不晓得朱高煦那个小子怎么样了。” 徐皇后便道:“这救活了这么多的人,陛下可一定要好好赏赐。不能亏待了人家,否则……别人要骂的,说咱们赏罚不明。” 朱棣颔首:“这事,文渊阁先议,朕再敲定。你将朕当成了什么人?朕是那种锱铢必较之人吗?” 徐皇后微笑道:“是,是,是……” 朱棣的兴奋劲还没过去:“还有那个李文生,你是没见李文生得知张安世竟是那奇书的作者时是什么样子,就恨不得喊张安世做爹了。那百官……更可笑,有的甚至像吃了苍蝇一样,哈哈哈……” 徐皇后道:“越是这样的少年,陛下越要看紧了。” 朱棣突然看着徐皇后:“这是什么意思?” “臣妾没什么意思,只是觉得……这人过于聪明,就更该让孩子早点收收心。臣妾也读史,那早慧之人,若是不早点成家立业,往往……咳咳……陛下知道霍去病吗?冠军侯霍去病,当时还说匈奴未灭,何以为家。你看看,结果呢?如今臣妾读来,真为他可惜。” 朱棣表情凝重起来:“莫不是徐辉祖那厮,又来你这里念叨了吧?” “兄长可没念叨。”徐皇后笑盈盈地道:“都是臣妾的心思。” 朱棣背着手来回踱步,边皱眉道:“不知怎么回事,朕总觉得……张安世就好像朕的女儿一样,让他娶妻,不,让他出嫁,就好像丢了一块心头肉似的。” 徐皇后:“……” “便宜了徐辉祖那家伙,总有点不甘。”朱棣又补上了一句。 却就在此时…… 亦失哈匆匆进来道:“陛下,陛下……不得了,不得了,万人空巷,这南京城万人空巷……” 朱棣瞪了亦失哈一眼:“又是怎么了?” “许多人都去了栖霞呢,图书馆……图书馆……”亦失哈上气不接下气。 ………… 同学们,求点月票,可以不。 第一百四十八章:聚宝盆 朱棣听罢,看着亦失哈道:“怎么?” 亦失哈道:“许多人听闻陛下带了百官去了图书馆,又听闻解缙学士要在那里留一些日子,许多人都……闻风而动……” 顿了顿,亦失哈接着道:“不只是这南京城里头,便是附近的州县,也有人听到了风声。” “还有……还有听闻里头有许多的奇书,竟能治瘟病,但凡认得字的,都想去见识一下。” 虽然这世上有许多脑子读坏了的书呆子。 可历来这片土地上,绝大多数人还是以实用为主的。 人们再如何鄙夷杂学,却也绝不至于将这能救活无数人性命的防疫之书不放在眼里。 其实许多读书人都有看医书的习惯,而且有不少人,还喜欢自己给自己抓药,当然……自己把自己治死的也不少。 现在图书馆出现了这样的奇书,岂不是一个巨大的宝藏? 几文钱就可进去,价格可以说是极为低廉了。 而且听闻环境还很好,文气很重,于是不少名儒都在那里废寝忘食地找书。 再加上书籍对这个时代人的而言,本身就是宝贝一般的存在,甚至有人已经十分夸张地说藏书十万册了。 藏书十万是什么概念? 只怕皇家的藏书也比不上。 于是,抱着各种心思的人,一拥而上。 这個时候,还有什么好说的,当然也去凑一凑热闹了。 亦失哈知道陛下的心思,对这图书馆极为看重。 何况陛下昨日才去过呢,今日动静就闹得这么大,正好来邀功。 于是他绘声绘色地道:“到处都是人,码头那里都堵住了,不过……奴婢听说……承恩伯新扩建的图书馆二区,今日也趁此机会开张了。听说还有……许多新奇的玩意呢。” 朱棣越听眼眸里的光越亮,忍不住道:“这些东西,他之前怎么没有和朕说过?” 亦失哈笑吟吟地道:“有一次……奴婢也曾问过这个问题的。” 朱棣背着手,抬头看亦失哈道:“他怎么说的?” 亦失哈则是小心地看了看朱棣的神色,才道:“承恩伯道,买卖的事,陛下还是不知道的好。” 这话可谓是胆大包天了,不知道的好,这岂不是欺君罔上吗? 只见亦失哈接着道:“陛下,这承安伯是在为陛下考量呢,陛下是什么人,怎么会和买卖的事沾边呢?这都是……下头的人干的。” 朱棣嗯了一声,显然很满意,微笑着道:“这小子,倒是想的周密,不过朕也不怕说,朕一没有欺压百姓,没有增加税赋,却补了内帑不足,谁敢胡说八道?” “再者说了,朕从内帑里拿出来的银子,缓解了国库多少负担,若是还敢借此攻讦的,十有八九就是图谋不轨之徒,定是北元余孽。” 亦失哈道:“陛下说的是。” 不过此时的朱棣,听说又有了许多新奇的东西,还是感兴趣的,便道:“这小子类朕,敢想敢干,真是一个人才,你……你亲自给朕去打探,到时给朕如实禀告。” 亦失哈自是不敢怠慢,立即就道:“奴婢这便去。” 朱棣看到亦失哈急促促地告退,不禁乐了:“他娘的……新买卖……读书人银子真多啊,啧啧……” 徐皇后见朱棣喜滋滋的样子,便也不由的笑着道:“陛下,外头人都说张安世行事放浪,可臣妾看着,倒是越发觉得他稳妥周密。” “这是自然。”朱棣带着几分骄傲的得意之色道:“从前他声名狼藉,那是因为没有遇到朕,现在遇到朕了,朕调教一二,可不就稳妥了吗?” 说罢,腰杆子也挺直了:“至于他的婚事,再等一等吧。现在还不是成婚的时候,这男子成个婚,又是纳采又是问名,还有纳吉、纳征、请期、亲迎,这婚嫁六礼过后,好不容易成了亲,还需带新妇归宁,更不必提谒舅姑、庙见这些繁琐的事了。这得耽误多少功夫啊,你不晓得他一日挣多少钱。” 徐皇后点了点头,接着便道:“总之,婚事算是定下了,只要定下了,臣妾倒也不急了。静怡这个孩子,性情刚烈,你是晓得的。” 朱棣颔首:“放宽心,朕心里有数。” 说着,他却是皱起了眉头,同时眯起了眼睛,四顾左右,口里道:“朕总觉得……自来了大内,这大内之中,总有人盯梢着朕……” 徐皇后嫣然一笑:“陛下多虑了。” 朱棣道:“这可说不好,他娘的,这大内里怎么好像都是贼一样。” 虽是骂了一通,不过朱棣没有继续追问,他还需召丘福等人,准备继续商议安南的军务,便和许皇后话别,转身忙去了。 ………… 此时在本就热闹的栖霞,说是万人空巷也不为过。 这江南历来富庶,读书人多。 消息不胫而走之后,让许多人都动了心。 其实这也可以理解,一方面,大家确实知道图书馆的价值。 另一方面,那个李文生,只看了一部书,竟就治了瘟疫。 他不过是区区秀才,如今……上达天听,想来不日朝廷就会有赏赐。 何况陛下和百官都已到过了这里,对这里赞不绝口。 于是,不只是南京城的读书人,便是附近的镇江等地,听到了风声的,也想来看一看,游一游。 经过这数月的修缮,这图书馆新建的几个主楼和副楼也已拔地而起,修葺一新。 不只如此,门前的青砖石路,也一路铺设到了码头,即便是下雨,也绝无沾泥的烦恼。 沿着道路,栽种了许多树木,还有专门的花圃,都是专门请了人来料理的,隔三差五的修剪。 每隔一段路,便有凉亭,或是一个假石,这等于将许多大户人家宅邸里的假山亭台,都给搬到了道路两旁。 来此的人,无一不咂舌,脸带吃惊。 不只如此,沿途还有一些铺面。 这些铺面,并不似其他地方那般的杂乱无章,好像特意规划好了的,卖的多是读书人的用品。 甚至还有专门兜售邸报的报亭。 一大清早,初阳出来不久。 便有专门的人员组织起来,开始对道路进行清理,无论是落叶还是其他的杂物,统统都绝不能出现在道路上,一尘不染。 今日下了一场微雨,细雨绵绵,飘然地落在大地,浸润着道旁的花草树木,空气也格外的清新起来。 不少读书人步入其中,不禁心旷神怡。 这绝对属于大手笔,天知道花了多少银子。 那些家缠万贯的读书人,只觉得这儿和自己的家一样,竟还可见不远处有池塘,池塘里有荷叶,此时尚没有到荷花绽放的时候,可隐约的,却似乎能嗅到丝丝荷香了。 池塘上有栈桥,可通过去,直抵湖心的一处亭台,供人歇息,此时已可见那儿有三五成群的人在亭台上观景了。 至于家境只能算是殷实的读书人来此,却又是另一番的景象,他们犹如进了大观园里的刘姥姥,只觉得哪里都新鲜,哪里都看不够。 最重要的是……这儿不要钱,完全开放。 如此大的一个园林,一文钱都不必出。 这在这个时代而言,是想都不敢想的。 据闻这里还有几条通往栖霞的路,这栖霞山里,还有许多的景观,也都开了山道,建了栈桥,那里的风景更好。 “听闻花了十数万两银子。” “啧啧……” 明代的园林,其实早就已经成熟,只是这只有极富的人才在自己的宅邸中置办。 可像这里这般,如此恢弘,舍得下本的,真真是无法想象。 亦失哈来到了栖霞,随即,便匆匆到了图书馆,却见这里果然到处都是人,大家不同口音,好在多是读书人,倒没有人高声喧哗,人们涌入图书馆,一个个振奋不已。 又有专门的道路旁的标识,引导人往新的建筑走,还挂了一个牌子:“今日明伦堂活动,甄选诗词十首。” 果然,大家看着牌子,纷纷往那明伦堂的建筑去。 这明伦堂是新建的,占地很大,可这里早已是人山人海。 而此时,便见有人开始念出所选的诗来了。 念毕,随即这儿便开始张挂甄选出来的十首诗,不少读书人都摇头晃脑地去品鉴,有人道:“此诗对仗还算工整,可韵味差了一些,这一首也是……” “是啊,这就是甄选出来的?” “这是南京城的刘举人所作,此人我见过,没想到他的诗竟是选上了。” 大家发现,这里不但张贴诗词,而且还将诗词的作者也写上了。 这不免让人眼红耳热起来。 读书人要的是啥,不就是一个名声吗?除了做官,谁不想做个才子? 何况这甄选出来的诗词,质量只能说是中上。 “听说这是前些日子搜集的诗词,当时没多少人关注,想来投诗稿的人不多,因而选出来的诗词,既有佳作,也有一些平平。还听说,每个月选十篇诗词,若是入选,不但赠银,还会将这诗词,在这图书馆里张挂呢。且每年图书馆会编修诗册,要将这当年入选的诗词都收录进去。” “是吗?”有人开始心动了。 若是自己的诗稿能入选,岂不扬名天下? 这一个月下来,多少人流啊,且还都是读书人! 何况将来出了诗册,这文名就可传播得更久和更远了。 做诗词,虽只是读书人娱乐手段,并不算正途,可架不住它能出名,甚至可能名垂青史,这吸引力,可就不小了。 不少人都滋生了莫大的兴趣,便开始搜肠刮肚起来。 “听说不只诗词,还有八股,每个月,这图书馆会出题,而后让人投稿,到时选出十篇佳作,也和诗词一样。那边……还有算术赛,每月一次,若是能名列前茅,有不少奖励。” 在旁听着众人议论交谈的亦失哈,心里不由的想,这张安世又是搞什么名堂? 却见不少读书人听别人的谈话了,居然个个手舞足蹈,高兴得不得了。 亦失哈这种宦官如何知晓,各种各样的比赛,本质就是调动读书人们的情绪,不再只是图书馆单独对读书人开放,却变成了彼此之间的互动。 如此一来,大家更愿意来参与了,而参与的人,每日都盼着自己能够入选,入选的人,其实也成了图书馆的招牌,是行走的广告。 而一旦形成了这种互动之后,图书馆就不只是图书馆了,变成了读书人的一个信息中心。 且还主导了读书人的舆论风向,一旦你不能随时关注图书馆的动向,就意味着你没办法融入读书人这个圈子,免不得要被人排斥。 亦失哈只觉得……这里头每一样东西,都是在花钱,而且是花钱如流水。 就为了挣这些读书人几文钱,这……可真亏了血本了。 他为陛下感到心疼。 道旁,又有读书人嘀咕道:“那边有一处大讲堂,若是每日都会聘请大儒授课,今日竟是大儒李希颜亲自授课。” “帝师?” “自然。” “哎呀,这可要去听。” “听说只能去五百人,需提前一日报名,咱们今日怕是错过了。” “可惜,实在可惜了……” “明日还有,据闻是国子监祭酒,噢,后日是解缙……当朝文渊阁大学士……” 一时之间,人群沸腾。 这可真是绝大多数人一辈子都不敢想的事。 每日都请人来讲学,若单纯说有偏向性,这也不对,虽然李希颜最近写了几部书,让不少读书人觉得有些离经叛道。 可至少图书馆是公允的,人家也请了解缙呢! 如此一来,你也挑剔不出什么来了,反正这里头无论任何人,能去听他一场课,也是大家可望不可即的。 “这授课要银子吗?” “没听说。” “天哪……世上竟还有这样的好事?” “是啊,我也觉得匪夷所思。” 亦失哈也越听越觉得匪夷所思,他见这些读书人,一个个疯魔了似的,就好像这地方……真是他们心目中的人间仙境一般,心里不禁苦笑。 就这么走马观花的一路走来,亦失哈的心里却是越来越失望。 这地方,它不挣银子啊。 不亏本就不错了。 眼看着此地人山人海,亦失哈觉得这儿可能不下三万人。 而且还有不少没进来的呢。 这是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了。 他也没心思继续待下去了,匆匆赶了出去,才长长出了一口气。 却发现,来此的其实不只是读书人,还有不少穿着布衣的商贾。 商人只能穿布衣,不能穿丝绸,可是他们有银子,听闻这儿群英荟萃,也有不少来凑热闹。 当然,即便是商贾,也时兴一副纶巾儒衫的打扮。 他们身份低贱,却正是因为身份低贱,难免想要附庸风雅。 因此,不少人来此,目标不在这里的书上头,而是一个个读书人。 许多读书人是有功名的,身份不低,将来甚至可能科举入仕,若是提前和对方打了交道,将来的好处自是不少。 亦失哈气喘吁吁地出了图书馆,心里还是有些不乐。 只看花钱,没看到挣钱啊。 他带着郁郁的心情,边往前走,边举目四处看着,却见临近图书馆的不远,竟也围了不少人。 甚至还传出鞭炮的声音。 亦失哈一愣,较快了脚步,急匆匆的走过去,便见在这儿,许多人驻足,他也围了上前。 好不容易挤了进去,便见一个诺大的招牌挂着,上书……栖霞学宫四字。 这……又是什么名堂? 他一时有些搞不懂,这学宫,莫非是学堂吗? 图书馆耗钱,学宫也耗钱。 这张安世最近不对劲啊,怎么光想着做善事了? 心里闷闷地叹了口气,见天色也不早了,他急着回去复命,便匆匆回宫去了。 只是留在此的人,却不肯散,依旧还在议论纷纷。 “这么小的宅子吗?就一个小厅,一个书斋,加上两个卧房,一个柴房,竟要一千两银子?还不如去抢呢!” “南京城里靠近内城的地方,也不过是这个价呢,这不是开玩笑吗?” “我看是想银子想疯了。” “这儿离图书馆倒是挺近的,出了门,便是这园林……” 许多人依旧还在议论,有人摇头,有人叹息,也有人饶有兴趣。 朱金冒出来,笑嘻嘻地道:“不要错过了啊,咱们栖霞地方狭小,靠着这图书馆不过几步的路程,一千两银子,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诸位,诸位,你们可晓得,这在栖霞的客栈住一个月要多少银子吗?至少纹银七八两,这一年下来,就是接近百两银子,为何?” 他顿了顿,神气十足地继续道:“还不是许多人得去图书馆里读书!学海无涯啊,住在栖霞,这图书馆就等于是你家的,敢问诸位……家里可有这么多的藏书吗?从南京城来这里一趟可不容易,更别提,还有许多从其他州县来的,路途遥远不说,这往返之间,遇到了歹人怎么办?” “可住在此,就不同了,既可在此安心读书,又可在此与大儒为邻!有一句话不是说的好吗?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这宅子,你们别看着贵,其实已是亏本大甩卖了。” 他卖力地吆喝,又道:“实话和你们说了,李希颜还有胡俨二公,已在此内购了……” 他歇斯底里地喊。 不过看的人多,真正站出来的却是一个也没有。 这一下子的,朱金就有点火冒三丈了。 终于,一人怯怯地站了出来,道:“一千两,我身上没带这么多的银子。” 朱金一听,顿时抖擞起精神,和气地道:“来来来,敢问尊姓大名。” 这人道:“鄙姓张,名文府。” 朱金道:“张文府,好名,好名,其实不必立即交一千两银子。咱们学宫这里,可先下几十两定金,回头再去筹措银子来买卖。不只如此,若是银子不够,也不打紧,我们这儿是与钱庄合作的,准许借贷。这借贷的利息低,这利息不过是每年三厘而已,借八百两,每月慢慢还,利息不过区区二十四两银子。若是二十年,每年下来,也不过是还五十两银子上下,只要将这宅子来做抵即可。” 这叫张文府的人,家境其实很殷实,毕竟是读书人。 他这些日子可以说是都泡在了图书馆里,却总感觉多有不便,一方面,这儿住客栈的人太多,客栈里的人太过喧闹,而且客栈的价格也不菲,他毕竟不是一个人,还有两个仆从和一个婢女呢。 可若是在南京城住下,从南京城到图书馆,一日往返,却需要一个多时辰,那便要耽误上不少功夫了,他家乃是杭州的大户,千两银子算不得什么,只要修书一封,家里总能想办法寄银子来。 只是读书人留乡读书,终归是没有出入的,只有京城这地方,无论是考试,还是读书都方便。 思来想去,千两银子而已,好歹也送一个宅子,也没什么了不起。 一听这利息,倒是令张文府为之一愣,接着便道:“只需三厘?” “自然。”朱金笑吟吟地道。 这三厘的利息,放在任何的钱庄都不可能,其实九出十三归都算是老实的,更狠的还有驴打滚。 像张文府这样的人,家里是富户,最是晓得这里头的门道。 于是他连忙道:“当真是三厘?一年下来,八百两不过二十四两银子的利息,还可偿还二十年?” 朱金拍着胸脯道:“老夫打开门做买卖,还能骗你不成?” 张文府心说,你们这是不了解行情啊,难道不晓得,这外头借贷是什么样子吗? 谁也想不到,张文府甚至没有多犹豫,便很是豪气地道:“那我买十栋,我族里人多,有十几个子弟。” 一时之间,这周遭许多的读书人都哗然了。 起初大家只是看热闹的,可现在竟还真见有冤大头上当,顿时沸腾起来。 十栋…… 这人不会是傻子吧? 许多人都免不得带着狐疑。 甚至还有人交投接耳。 “或许他们是一伙的,这可是白花花的银子啊,有这银子,买什么不好?” “是极,是极。” “我等且看他们如何演,此等商户,实在可恨,为了银子……真是脸都不要了。” 而张文府这头说完,便直接去交了定金。 当然……他这等富家公子哥,其实对银子也没什么概念。 反正也不心疼,毕竟是花爹娘的银子嘛。 当场,他直接让自己的仆从取出了随身带来的两百多两银子。 “好,过几日,你再交尾款,噢,若是要借贷,便去钱庄办一下手续。” 朱金一脸的欣慰。 张文府听罢,高高兴兴地越过人群走了。 他还乐呢。 许多人却都哄笑起来,只觉得这张文府实在愚不可及。 便是一个认得张文府的,也捶胸跌足地追上去劝道:“张兄,张兄,你糊涂啊,那么小的宅子,又非是南京城里头,这个价钱……就算是在南京内城,也买得下一个宅子了。” “可是便宜呀。”张文府没有多想,便道:“一千两银子,可以借贷八百两呢,利息也低。两百两银子就可以买下一个宅子,一年也不过花五十两罢了。” 他这朋友气得要跺脚:“张兄,张兄,你……你……你真的太糊涂了,此等不良商贾,你也敢信他!此等人……吃人不吐骨头,你见了那商贾吗?此人姓朱……我打听过此人,这个人是兄弟商行的,你又知这兄弟商行和什么人有关系吗?” 张文府道:“总不能是张安世那等黑了心,卖书坑人的混账王八吧。” “咦,还真被你猜对了。”这朋友身躯一震。 张文府:“……” “你看,你又要上姓张的当了,我问你,当初你家买那姓张的书,花了多少银子?” 张文府想起了那些不好的回忆,痛苦地道:“还算便宜,只花了七百两。” “他娘的。”这人咬牙切齿地道:“我花了一千一百两,这丧尽天良的东西。” 张文府也怒了:“原来是他,你怎么不早说?” “哎……”这朋友好心提醒道:“当时众目睽睽,我怕站出来,那姓张的爪牙会打人,听我的劝,还是快将那宅子退了吧。” 张文府却是沉默了一会儿,道;“不退,明儿我带银子来,再定十栋宅子。” 这朋友顿时气极了,瞪着他道:“啊……这……你……” 张文府道:“那姓张的卖书都能卖得这么贵,这样算下来,我买他一本书,都可以抵一栋宅子了,他这么黑心,缺德得要冒泡的人,我想……我想……这宅子也就是一千两,现在这个时候买,应该不会吃亏的吧。” “你……你……这不是助纣为虐吗?” 张文府淡定下来,道:“横竖也要被这种人坑的,不妨就想开一点吧。再者说了,我家有点钱,我修一封书信,我爹就送银子来了。” 张文府说罢,咧嘴,乐! 第一百四十九章:大赚特赚 朱金忙是寻到了张安世。 “伯爷,伯爷……” 朱金一脸焦急。 眼巴巴地看着张安世,手里还拿着一个簿子。 “伯爷,咱们……咱们的宅子不好卖,到现在,也才买了三十多栋,那些读书人……一个個的,都只干看着,伯爷,咱们是不是亏了?花了这么多银子,弄出了图书馆……” 张安世这几日很清闲。 他其实很想念四凶,虽然总觉得他们脑子好像不够用,可和四凶待在一起,踏实。 如今,他百无聊赖,见朱金急得跟热锅蚂蚁似的。 “急个什么,急个什么?”张安世从容地看着他道:“这才哪到哪啊,读书人嘛,脑子都不开窍的,一个个精得跟猴一样,怎么可能说买就买。” “那这……”朱金小心翼翼地看着张安世。 张安世不疾不徐地呷了口茶,才道:“涨价,明日开始,咱们的宅子,涨五十两。” “啊……”朱金惊讶道:“这……这明明卖不出去,咋还涨?” 这操作,他真不懂! 张安世反而自信满满地道:“卖不出去才涨,若是能卖出去,我涨个什么?” 朱金脑子发懵,老半天回不过神来,顿了顿道:“不是东西买的人越多,价格才越贵的吗?物以稀为贵呀。” 张安世微笑道:“买的人多,咱们就得薄利多销,买的人少,你涨价,人家才会关注。” “可就算关注,只怕都是骂娘的。”朱金耷拉着脑袋道。 张安世道:“黑红也是红,你懂个鸟。噢,对啦,还有其他的东西,都给我安排上。” 朱金无奈地点点头,倒没有再反驳,道:“是,小人知道了。” 张安世看他忧心忡忡的样子,大发善心地安慰他道:“不要怕,这事儿很稳妥的。” 朱金还能说啥,他可不敢违抗张安世的命令,于是连忙布置起来,随即……便开始让人挂出牌子。 这价格的牌子一挂出来,引起满京城人都在笑话。 那宅子根本没什么人买,竟还涨了。 现如今,栖霞这儿聚集的读书人多,自然而然,不少人将此引为笑谈。 ………… “陛下,陛下……”亦失哈急着回宫禀报情况,气喘吁吁地来到了朱棣的跟前。 朱棣一直兴趣盎然地盼着他回来呢,便道:“怎么,如何了?” 亦失哈缓了缓,便如实道:“确实人流极大,去那儿的读书人,多了许多倍,奴婢还见许多镇江的秀才,结伴来的。” 朱棣顿时高兴得红光满面:“你看,朕略施手段便做了大买卖,哈哈……你瞧瞧,这手段如何?” 亦失哈却是苦着脸道:“人是不少……就是一个人只挣那几文钱,承恩伯为了吸引读书人,还又建了二区,弄了诗会,请大儒去授课,又花了不少银子。” 朱棣听罢,却也一点不慌的样子,甚至泰然地道:“朕不担心,他有办法弄银子的,让锦衣卫打听打听便知道了。” 陛下都不担心了,他还是说什么?亦失哈只好点头道:“奴婢这边有什么消息,立即奏报。” …… 又过了好几日,栖霞依旧还是人流如织。 可那什么栖霞学宫还是老样子,价格是涨了,售出的宅子,还是寥寥。 许多人兴奋地议论,这一下子,张安世总算要赔本了。 当初张安世弄得不少人跳楼,更有不少读书人,被坑得死去活来。 如今,满天下的读书人,都巴不得他能倒霉。 因此……不少人开始真正关注起那栖霞学宫来。 越来越多人,除了聊图书馆的各种活动之外,更多的,就是关注那学宫了。 “那等宅子,也能卖钱?真是疯了……哈哈……” “姓张的挣的是断子绝孙的银子。” “缺德啊,真是缺德。” “有一个书生,叫张文府的,居然买了二十套,听说是杭州的读书人,家里有银子。” “哈哈……当初这买书的时候,上的当还不够吗?现在谁还上这张安世的当,那张文府真是愚不可及。” 聊的人越来越多,似乎人人都存着想要看张安世的心思,这消息疯了似的出现在了大街小巷。 而且这个话题,长盛不衰,似乎那里只要稍有什么风吹草动,就可引起巨大的舆论。 其实这也可以理解,大家是被坑苦了,这个时候,若是还上当,那就真的是一群大傻瓜了。 ………… 而这街头巷尾的议论,却是一份份地出现在了朱棣的案头上。 朱棣看着这些奏报,眼睛都直了,显然他没有办法像之前那么淡定了。 “朕……这一次是亏了?” 亦失哈苦笑着道:“可能是的。” 朱棣深吸一口气:“怎么可能,张安世这么有本事。” “奴婢觉得,承恩伯应当是想用长线钓鱼法。” “长线钓鱼法?” “就是亏了钱,也要弄出一个图书馆来,这图书馆虽然花费无数的银子,可周边的地值钱呀,因而,砸了几十万两银子下去,就等那些读书人来上钩。” 朱棣脸色凝重起来:“这样说来,这些鱼儿没有上钩?” “现在看来,应该是这样的。”亦失哈依旧苦笑。 朱棣顿时皱眉道:“入他娘,这群读书人,他们学精了啊,这鱼都成精了,咋办?” 亦失哈哭笑不得:“可能……这一笔买卖亏了,不过陛下……不打紧的,有承恩伯在,总能想出其他法子来的。” 朱棣不甘心:“这群该死的读书人,朕只要他们的银子,又不要他们的命,他们怎么就这么精?朕还信以为真,当真腾出了许多的宫殿当库房呢!” 亦失哈想了想道:“要不……让承恩伯将那宅子便宜一点卖?奴婢觉得,就算一千两卖不掉,好歹……一二百两,总还能售出去的。” 朱棣脸上阴晴不定,却依旧觉得不甘心,顿了顿道:“还是让张安世来拿主意吧,他这个在行,不过,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朕倒是有些担心了。别看那些读书人一个个像书呆子一样,其实都精得很,上了一次当,只怕不会上第二次了。” 亦失哈点头,他担心朱棣接受不了这一次的失败。 毕竟平日里,薅羊毛薅习惯了。 这一次却不但没偷到鸡,反而蚀了一把米。 不过朱棣经过刚才的一阵子心烦意乱后,此时还算淡定。 朱棣道:“朕要节衣缩食了啊,这几日,让宫里都消停消停,省银子,朕要未雨绸缪,那安南还不知道要打多久呢。” 亦失哈道:“奴婢遵旨。” ………… 张梁匆匆地从杭州赶到了栖霞。 在这儿,他寻到了住在客栈里的儿子。 一见到儿子张文府,他便气不打一处来。 暴跳如雷啊! 直接捡起一根棍子,便追着张文府打,边道:“畜生,你这畜生,平日里供你读书,让你待在京城求学,你在京城里头,成日挥霍也就罢了,终究你还是我的儿子,我这做爹的……就当将银子都丢进了水里……” 张文府则是跑得飞快,与张梁围着桌子,来了个秦王绕柱。 张文府边慌忙地跑着边道:“爹,有话好好说,你怎的来京城了。” “咳咳……”张梁毕竟没有张文府年轻,跑了几圈就累得慌了。 可听了张文府的话,他气咻咻地继续挥着棍子,继续追,边破口大骂道:“我还能不来吗?我若是不来,咱们家业就要败在你的手里了,你这畜生,两万两银子啊,我们家哪里有这么多银子?你这小畜生,你好死不死,你去和张安世那样的人勾结在一起,他吃人不吐骨头……你…………” 张文府只好继续躲,口里急道:“又不是一次拿两万两银子,爹,二十年呢,只需拿四千两银子出来便好了,咱们家大业大。” 张梁差点给气吐血:“我们张家,从来借钱给别人,何时向人告贷的?畜生啊,畜生,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一个东西!一千两的房子,还是那等麻雀大的房子,你居然还买二十栋!你……你……你知道不知道,你阿爷知道这件事,已经气得躺在床上起不来了,今日我不打死你,我就跟你姓。” 这房子外头,都是同客栈的人来看热闹的,大家都笑。 张梁追着张文府,总算是逮着了,手中的棍子便抽了下去。 张文府啊呀一声。 这一声啊呀,在看客们眼里,就仿佛一下子好戏达到了高潮,俱都发出了欢呼。 “你看,果然上了张安世的当,上了张安世的当,还能有个好。” “我生了这么个儿子,我也非要打死他不可。” “啧啧……” 张梁是气急眼了,这一棍子也没有留有余力,张文府直接头破血流,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这一下子,可把张梁吓坏了,他气归气,骂归骂,打归打,可也没真的想把儿子弄死呀! 一时间,直接嚎哭着一把冲了上前,抽泣着道:“咋啦,咋啦?天哪,我的儿,我怎么这么惨……我好好的经营家业,怎么就遇到这样的事,那张安世害我全家……” 说着,张梁拼命地捶打起自己的心口。 张文府倒还算有神志,只是头破血流,看起来有点惨罢了。 可这个时候,他不敢回应,只能继续装死。 张梁又哀嚎:“来人,来人,去请大夫呀,我的天啊,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那黑心贼,儿啊,你脑西敲册的啊,你上了那张安世的当啊……” 眼泪都要流干了。 看客们一个个却更兴奋了,议论纷纷:“看看……看看……这就是张安世那害人精害的。” “据说花了两万两银子,这不是疯了吗?” “好在只给了定金……据说也有几千两……后头的银子还没付,如若不然……” 众人兴奋地说着。 就在此时,有人领着几个仆从匆匆上楼来。 这人登楼之后,身边的仆从便将人群推开,等这纶巾儒衫的人背着手过来,这人口里道:“张文府,哪一位是张文府贤弟?” 所有人都指着屋里。 这人便举步走了进去,可进了屋子之后,看到这种情况,也有些诧异起来。 这人便看向张梁道:“敢问你就是张文府?” 张梁此时悲痛欲绝,可毕竟也是大户人家,到了这个份上,也不能让人看笑话,只凄然道:“犬子不肖,让人见笑了,这……” 他指了指张文府:“他便是犬子张文府。” 张文府这个时候,才猛地张眼,一轱辘翻身起来:“你是……” “鄙人姓周,叫周政,贱名不足挂齿。”周政朝张文府作揖。 周政…… 许多人都狐疑起来。 这个名字,有些耳熟。 镇江府……好像有一个周家,听说有累世功名,家业极大,他们家长房的主人好像就叫周政。 张文府苦笑,不知对方来意,便道:“敢问……周兄……来此,所谓何事?” 周政看了看身后。 那里还挤着许多看客呢。 他似乎希望能够私下聊一聊。 可现在张家父子,都没有待客的心思。 周政见此情状,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却也晓得,此时还是赶紧说明来意的好。 于是,他微笑道:“听闻张贤弟的手里头,有二十套学宫的宅子,是吗?” 张梁一听,脸又青了,敢情……这又是一个来看笑话的? 张文府小心翼翼地看一眼自己的爹,生怕又刺激他,便小心翼翼地回答道:“我一时糊涂……是买了二十套。” 周政听罢,笑了起来:“大家都这样传,老夫还以为是假的呢,这样最好,不知张贤弟,能否让两套给鄙人?” “什么?让两套?”张文府有些糊涂了。 周政道:“是,鄙人也想买两套。” 张文府一脸错愕,随即看了看自己的爹。 而那张梁也懵了,这莫不是又是什么诡计吧? 张文府道:“你当真要?” “对。现在就要。”周政很干脆地道:“咱们就照着现在学宫里的现价来,这几日,他们涨了几次价钱,从一千两,涨到了一千零五十两,对不对?银子……我这边随时可以教人去取,我可立即请保人来,咱们现在就可修契书。” 他干脆利落。 每一栋宅子,居然还贵了五十两银子。 张文府晕乎乎的,觉得对方的话有些不可思议。 他又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自己的爹。 张梁听罢,便道:“你真要买?” “真买。”周政笑了笑道:“家里有两个儿子,想来南京读书,恰好这地方……还不错,索性买两个宅子,让他们在此安心就读。” 张梁道:“好,那你现在拿银子来。” 周政便立即朝后头的仆人使了个眼色。 片刻之后,便有人带着一箱银子来,不只如此,竟还有一个栖霞的差人也跟着来了,显然是请来的保人。 周政微笑着道:“现在可以交割了吗?” 这看客们,一个个几乎无法呼吸了,都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切。 显然许多人一辈子都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银子。 周政道:“这位公人一直都在栖霞做保长,由他来作保,如何?” 张文府这头正待要点头。 张梁却突然道:“算了,不卖了。” 周政一愣,脸色有些不好看了:“方才不是说好的吗?” “现在改主意了,不卖。”张梁回答得干脆。 周政有些羞怒,脸见见冷了起来:“方才为何不说?等我拿了银子,请了保人来,才不卖?做人总要言而有信才是。” 张梁厚着脸皮道:“这宅子是我家的,莪想卖就卖,不想卖就不卖!这么大的事,难道不需要斟酌吗?你要是想买宅子,可以去别家买,那什么学宫,不是还在卖吗?为何来找我们?” 周政顿时就明白对方的意思了。 这老狐狸,故意诓骗他,就是想看看他是不是诚心来买,等他拿了银子,请了保人来,这人觉得他是真心诚意的,反而不肯卖了。 周政冷哼一声道:“若是学宫还有宅子卖,何须找到你们头上?哼,言而无信的小人。” 说罢,黑着脸,似乎又觉得不甘心:“再加两百两,一千二百五十两,你卖不卖?” 张梁拨浪鼓似地摇头:“不卖,不卖,说不卖就不卖,这是我家传家宝,要传给儿孙的,卖宅子,这不成了败家子了吗?” 周政气的不轻,咬咬牙,拂袖便走。 看客们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学宫的宅子……居然都售罄了。 不是说……有五百套吗? 这才几日功夫,居然全部卖光了? 怎么可能……明明大家都觉得黑心的啊。 分明所有人都在笑话。 世上有这么多冤大头。 众人看着张文府…… 对啦,这宅子居然有人一千二百五十两来买,岂不是说,他手头这二十栋,短短数日之间,就挣了五千多两银子。 五千两啊,这是何其可怕的数目,多少人几辈子也挣不来。 张文府还在发懵。 张梁却急了,立即将门关上,不让看客们继续看热闹。 一回头,立即对张文府道:“尾款都结清了吗?” “还有一部分没结,不过有定金……” “混账,那还愣着做什么,去结清尾款去。” 张文府诧异道:“爹……不是说……” “说你娘个头。”张梁骂他:“你傻不傻,咱们赚了,咱们要发大财啦,这是至少赚了五千两银子……五千两……这可不是两万两银子赚五千,咱们可只拿出了区区数千两银子的首付银而已。” 说罢,激动的张梁一把将张文府搂在了怀里:“我的好儿子,我的好儿子,为父没有看错你,一直都跟人说,将来能振我张家家业的,非你莫属,哎呀……还愣着做什么,走,走,咱们赶紧去学宫。” “去……去做什么?” “去打探消息呀!” “噢,噢……” 父子二人再开门,门外的看客们还没有散去。 一个个用羡慕的眼神看着这父子。 谁能想到,自己好端端的看人笑话,现在……好像成为笑话的人是自己呢。 ………… 消息已经不胫而走。 几乎每一个人,都在拼命打探学宫的消息。 这才短短几日功夫,形势居然直接逆转。 这是几乎所有人都无法想象的。 可偏偏,这样的事就是发生在了眼前,由不得别人不信。 有人甚至认为……这一定是张安世搞鬼,故意放出这个消息,就是想要黑心的骗人银子。 因此,不少人开始深究起来。 可探查出来的结果……居然大出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真卖出去了。 五百多套宅子,有名有姓,而且不少买了的,都是平日里如雷贯耳的人。 人家……真掏出了银子。有好事之人去询问,对方居然也没否认,而这些人,是绝不可能和张安世沆瀣一气,合伙去骗人的,人家也是累世家业,丢不起那个人。 这一下子……南京城内外,俱都沉默,大家如丧考妣,好像一下子,精神气被人抽空了。 朱金匆匆拿着账目,送到了张安世面前,激动的道:“伯爷,六十二万两银子,五百七十套宅子,哈哈……就这么一块地……六十多万两银子啊,这地若是水田,只怕五千两都不值。” 张安世淡定的道:“别激动,才刚开始呢,挣点钱而已,瞧把你激动的。” 朱金一脸狐疑,道:“小人有一点不明白。” 他看张安世的眼神,变成了仰慕,眼睛开始冒星星,就好像刑满释放人员,见到了母猪。 张安世翘着脚,在朱金面前,他历来不藏私的,道:“你问便是。” 朱金道:“伯爷,这么贵的价格……照理,应该没人买才是,而且这坊间,都是讥笑咱们宅子的,可……” 张安世深深看了他一眼:“看来……你这买卖做的还是有点糊涂,罢了,给你上一课吧。” 张安世笑了笑,道:“这买卖呢,是这样的,咱们这个价格,本身就是多数百姓买不起。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这东西,压根也不打算卖给他们?” 朱金下意识的点了点头:“是,是。” 张安世继续道:“所以我们这五百多套宅子,本身是卖给什么人呢?是那些真正家财万贯的人,一千多两银子很多吗?对有的人而言,当然是一辈子也未必能攒的来,可对有的人而言,其实不过是毛毛雨而已,人家可能过一个大寿,这一千两银子就没了,那么……我来问你,这一千两贵不贵?” 朱金愣了一下:“这……” 张安世道:“所以贵与不贵,问题不在于它当真价值几何,而在于……在不同的人眼里罢了,有的人觉得贵的东西,在有的眼里,其实不过是日常的用度罢了。所以……我才让你涨价,涨价的目的是什么,就是要让那些好事者个个来骂。” “他们骂的越狠,这宅子就成了名贵的代名词,骂的越凶,知道这件事的就多,当这宅子被全天下的人都知道的时候,自然而然……我大明不会缺少那等真正的富户,在他们眼里,这里距离图书馆一步之遥,价格又便宜,而且还有低息的贷款,这等于好像是不要银子白送一样,在这里置一份产业,偶尔让子弟们在此住一住,感染一下这里的文气,简直是太划算了。” 朱金恍然大悟:“原来别人骂的越凶,咱们的买卖越好。” “是这个道理。”张安世感慨道:“这可是拿我的名节来挣来的银子啊,为了这个,我不知挨了多少骂,受了多少委屈。” 朱金道:“伯爷您想开一点。” 张安世随即笑了笑:“为了陛下,为了江山社稷,为了咱们的大业,我这一点委屈也不算什么。” “大业?”朱金心里有点吐槽,谁家大业是盯着人家的钱袋子的。 张安世继续道:“再给我准备一千套,过几日……上市。” “还卖?”朱金一愣:“伯爷,不是说……只有那些真正不差银子的人……才会……” 张安世道:“最初买的,都是不差银子的人,可很快,市面上就会有人四处求购,如此一来,这二手的价格怕要涨起来,这时候就会有不少人认同它的价值了,一旦有人认同了它的价值,那么有银子买的人,或者是勉强咬咬牙也能买的人,也会一窝蜂来买,这个道理,你懂不懂?” 朱金:“……” 张安世叹了口气:“造孽啊,造孽啊,明日取一千两银子,去寺里给我捐点香油钱,我心善……不忍心,得多做一点善事。对了,新宅给我涨,一千五百两一套,一文钱都不能少。“ 朱金:“……” 张安世道:“还愣着做什么?” 朱金点头:“小的明白了,小的这就去办。” 张安世心里唏嘘,说实话……读书人的韭菜,是真的好割,这也没有办法,这怪得了谁来呢,谁让这天下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呢? 挣这些田连阡陌之人的银子……倒也不亏心,就当是……让这些富户们……给我张安世捐点香油钱吧。 ………… “陛下……陛下……” 亦失哈跑的飞快,他好像一下子恢复了青春,甚至连久违的雄性激素,此刻也在体内滂湃而生。 “陛下……不得了,发大财啦,发大财啦,宅子……全卖了……全都卖了……就那数百亩的地……竟都卖光了。” 亦失哈说着,进门槛的时候,因为过于激动,直接被绊倒,哎哟一声,身子一歪,脸先着地。 朱棣本是枕着徐皇后的腿,呼呼打盹儿。 听到这话,一轱辘翻身起来:“怎么可能,这样也会有人上当?不是说读书人成精了吗?朕方才还梦着这事呢!” 第一百五十章:陛下,我们又做了一件善事 亦失哈欢天喜地,看着朱棣道:“陛下,数百亩地,全卖了……” 他意犹未尽地接着道:“奴婢也是刚刚才得知了消息,挣了六十多万两银子。还不只这些呢……” 缓了缓,亦失哈又道:“陛下可知道,现在外头那些宅子的二手价是多少?已经有了愿意拿出一千四两银子了,因此……现在满京城都在议论这件事。” 朱棣只觉得晕乎乎的,世上竟有这么好挣的银子? 就几百亩地? 那朕的紫禁城占地何止数百亩,这要是卖了,岂不…… 当然,这个念头只是一闪即逝。 朱棣毕竟是太祖高皇帝最喜欢的儿子,儿子之中,他也是最孝顺太祖高皇帝的,若是敢这样做,只怕太祖高皇帝死不瞑目。 只见亦失哈欢快地继续道:“不只如此,承恩伯那,还打算推出新的地,有小道消息,说是可能卖一千五百两银子,现在街头巷尾,都在疯传这件事。” 朱棣这一下子,真的乐了。 对呀,栖霞有地呢,这可不是挣六十万两银子的事。 图书馆砸进去了数十万两,这不过是刚刚收回了成本,当然……还有不少赚头。 “怎么又涨了?”朱棣赶到有点难以置信,兴奋不已地道:“这才几天?” “就因为又涨了,所以大家才都在传,都觉得匪夷所思。”亦失哈笑着道:“现在买到了宅子的人,就算有人加钱也不肯售出呢,现在倒是不少人眼红了,都想买。” 朱棣目光炯炯地道:“这么说来,新推出来的宅子,也能卖出去,还是以一千五百两的价格?” 亦失哈干脆地点头道:“奴婢觉得是,现在连奴婢都眼红了,早知如此,当初买一栋……现在也挣了。” 朱棣哈哈大笑:“你一个没卵子的东西,掺和这個做什么?朕不许你与民争利。” 亦失哈其实也不过是开个小玩笑而已,他平时一向很严肃,今日趁着陛下心情好,所以打蛇随棍上。 亦失哈忙道:“是,是,奴婢糊涂。” 朱棣激动地道:“这样好,这样好啊,这样说来,朕就有银子了。” 徐皇后在旁听了,微笑着道:“陛下,虽是如此,臣妾倒是有言。” 朱棣此时的心情显然非常的好,便对许皇后笑着道:“老夫老妻了,有什么不可以说?” 徐皇后道:“陛下,现在这宅子卖的这样贵,会不会有什么不妥?这银子固然是陛下挣了,张安世也出力不小,这都是臣妾的自己人,只是臣妾以为,陛下毕竟是承继大统,统御四海的天子,不是只图利的商贾,会不会因为这样……而令百姓……” 她有些担忧。 商贾牟利的危害,其实是不小的,尤其是以元朝的时候为甚。 当时元朝民不聊生,区区数十年便被推翻,这奸商的危害也是一个因素。 对许皇后来说,无论是朱棣,还张安世,都是自己人,正因为是自己人,所以她才需要提醒一二,可不要玩火自焚,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朱棣听罢,热情一下子给浇灭了,他低头,沉吟道:“你说的也不无道理。亦失哈,去召张安世来,朕要好好的教训他,不能让他与民争利,他听了朕的教诲,自然也就晓得收敛了。” 边说,边给亦失哈使了个眼色。 亦失哈会意:“奴婢遵旨。” 于是没多久,张安世被人催促着入宫。 每一次入宫,张安世都觉得是一场煎熬,进入午门之后便要步行。 若是去前殿或者是文楼和武楼也还好,毕竟只是几里路,可若是进入大内,便是七八里的路程了。 他气喘吁吁地抵达,见了朱棣,又朝徐皇后行礼。 徐皇后亲切地道:“可把人累坏了,先坐下说话。” 张安世颔首。 朱棣看着他道:“你这个小子……听说卖宅子挣了不少银子?” 张安世道:“陛下……臣没在意账目上的事。” 朱棣身躯一震。 娘的,这家伙比他还能装,你张安世能不在意吗? “没在意是什么意思?” 张安世当着徐皇后的面,其实在入宫之前,就已经得到了亦失哈的‘提醒’,此时正襟危坐,发自肺腑地道:“没在意的意思是,这卖宅子的目的不是为了挣银子,陛下啊……商行的买卖铺得这么大,还怕从其他地方挣不来银子吗?不说其他,单单说臣卖书,挣的银子还少了?” 朱棣:“……” 徐皇后只默默地打量着张安世,一言不发。 张安世接着道:“卖宅子的本意,是为了国计民生,为了天下苍生啊。” 朱棣其实有点绷不住了,想乐。 好在他将脸别到一边去,才拼命止住了笑,不紧不慢地道:“这是什么道理?” 张安世道:“臣听说,有许多人家,骄奢淫逸,听闻大军出征,需要大量的骡马和军粮,所以都在出手购买粮食和骡马,这导致整个江南的米价和骡马以及其他商品的价格都略有上涨。陛下……您说这些人……家里藏了这么多银子,却如当初桐油商人一样,炒高物价,这百姓们……他受得了吗?” “物价的小小波动,受害的便是那些平日里本就没有多少积蓄的百姓,臣看着心痛,辗转难眠,心里便想,这些富户再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 “只是如今,大军出征,无数的钱粮和军械都在不断的消耗,想要解决物价上涨,无非是开源节流两条路而已,所谓的开源,就是增加商品的供应,可许多东西,它是地里长出来的,是靠老天爷赏饭吃,陛下您说说看,这开源能行吗?” 朱棣来了精神,他起初以为张安世狡辩,其实嘛,张安世随便找个理由忽悠过去,也就是了,反正就是给徐皇后一个交代。 可现在……他居然发现张安世说的这些话,还真有这么一点道理,便兴致勃勃地道:“那么节流呢?” “节流就是减少市面上的银子供应,你看,那些大肆囤粮的人手头没有银子了,他们怎么囤积粮食呢?” 张安世道:“臣思来想去,与其让这些人学那些桐油商人一般,去炒高米价,祸害我大明百姓,那倒不如……就让他们来祸害臣……还有祸害栖霞得了。” 说着,张安世擦擦眼睛,嗯,只要擦的狠,总能擦出一点泪花来。 张安世眼眸里似闪动着泪光,一脸真挚的样子道:“他们有什么图谋,就冲着臣来,有什么手段,就往栖霞去好了。” 朱棣看一眼徐皇后。 徐皇后蹙眉,虽然总觉得哪里不对,可细细思量,居然好像又有道理似的。 却见张世安又道:“除此之外,这卖宅子……主要还是为了钱庄。” “钱庄?”朱棣一愣。 张安世道:“臣将那些钱庄,进行了梳理,如今十一个钱庄,组成了联合钱庄,其目的,就是希望将这联合钱庄给铺开,敢问陛下,这钱庄最重要的是什么?” 朱棣很干脆的道:“你别问朕,朕不懂这个。” 张安世笑了笑道:“钱庄最重要的乃是信用,只有建立起信用,才可以全面铺开,借助这十一个大大小小的钱庄联合体,让天下的百姓都信任它,可要建立信用何其难也。” “可现在不一样了,臣以卖宅子为契机,与那些买宅子的就有了业务,而这些人……非富即贵,久而久之,他们便会习惯依赖联合钱庄,连他们都信任了钱庄,那么其他的百姓,也就乐于接受了,人都有从众的心理,许多人会想,连本地的某某大户都敢将银子放在钱庄,并且向钱庄借贷,自己这点小钱,又怎么会不信任呢?陛下您说是不是?” 朱棣道:“原来是为了这个?” 张安世道:“臣此举,可谓是一箭三雕,其中稳定物价为首,其次是为陛下搭建联合钱庄,铺开钱庄的买卖。这最后,才是挣一点卖地的辛苦钱。” “当然,有了这些银子,那图书馆才能维持得下去,臣还打算,再丢一些银子,在附近拓展一些道理,修一些水库,建立一些学堂,修一些医馆,这些都是花不少价钱的便民措施,难道这也会害民吗?” 朱棣背着手,笑着对徐皇后道:“你看,朕早说了,朕和张安世,是以百姓为念!偏偏你又多疑,这天下是朕的,难道朕还能害人吗?这张安世做了这么多的事,呕心沥血,为国为民,处处都在为社稷和百姓着想,这是朕的管仲,你不要再疑心了。” 徐皇后便笑着道:“倒是臣妾糊涂了。” 朱棣道:“何况,有了银子,这征安南,就可更加顺利一些了。此去安南,路途遥远,数十万的大军,水陆并进,哎……也不知他们几个如何了,朱高煦这个家伙……不会立功心切吧。” 说罢,朱棣垂头,他虽有时将朱高煦恨得咬牙切齿,可现在那家伙真要领军在外,终究朱棣还是有些不放心的。 张安世笑着道:“陛下放心,我有锦囊妙计,保准他们能凯旋而归。” “锦囊妙计?”朱棣失笑道:“这行军打仗,又不是那些读书人的戏说胡言,这战场之上,变幻不定,哪里有什么锦囊妙计?你他娘的少听一些戏文,你上过战场吗?” 这还是说中了张安世的硬伤,张安世有点心虚地道:“这……暂时还没有。” 朱棣一脸人认真地道:“真正的战场,胜败可能只是一念之间,可能两军鏖战,一炷香之前,对方还占有了优势,可一炷香之后,就可能是因为一场大雨,又可能是因为一次主帅命令的错误传达,都可能让形势逆转。” “你在千里之外,等你知道消息的时候,早已过了十天半个月了,那什么锦囊妙策,就是一群从未上过战场的人信口雌黄,这样的人最是让人生厌。” 顿了顿,朱棣露出厌恶之色:“将军们在外头拼杀,尸山血海里爬出来,胜了,读书人便总会编排一两个所谓运筹帷幄的文臣,似乎没有他在千里之外操控,便决不会成功。可一旦败了,又必定是军将们的错,与他们无关。” “你年纪还小,不要上这些人的当,兵家之事,可不是儿戏,哪里有坐而论道就可以成功的?别他娘的给他们送什么锦囊,此番他们出征,讲的便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朕若是有旨意去,他们也可不听,你瞎掺和什么?” 张安世:“……” 朱棣道:“你不会真给他们什么锦囊了吧?” 张安世尴尬地道:“啊……这……” 朱棣道:“他们应该不是糊涂虫,未必会听你的行事。你说是不是?” 张安世觉得自己很无奈,只能道:“啊……对对对……” 朱棣倒是有些不放心了:“他们是糊涂虫吗?” “这个啊……”张安世难以启齿地道:“臣想……他们应该……或许……有可能不是吧。” “入他娘!” 朱棣一阵痛骂。 张安世觉得自己不能继续在此就待了,只好悻悻然的赶紧告退。 果然,人坏事就坏在了一张嘴上,自己瞎比比这个做什么呢? 好在朱棣只是骂京城四凶,和我张安世有什么关系? 张安世跌跌撞撞地出了殿,没走多远,便见伊王朱?躲在一处树下,突然窜了出来。 张安世着实给吓了一跳,拍了拍心口道:“你这家伙,你要做什么?吓我一跳。” 朱?却没做声,塞了张安世一张字条,随即低声一句:“阅后即焚。” 说吧,一溜烟的跑了个没影。 张安世攥着字条,倒是等出了宫,才低头去看。 竟都是朱棣关于徐静怡和张安世的动向,密密麻麻的,居然很专业。 张安世忍不住摇摇头,苦笑,龙生龙,凤生凤,这老鼠的儿子会打洞,那么问题出来了,这一只老鼠是谁生出来的? ………… “瞻基,你知道不知道,阿舅给你留了两栋宅子,你可知道,这两栋宅子,一百年之后能涨到什么价?可阿舅心疼你,这最好的地段,都是留给你的。” 张安世摸着朱瞻基的脑袋。 从宫里出来后,他便往东宫赶了。 朱瞻基歪着脑袋,想了想道:“可是阿舅,一百年后我已经死了。” “瞎胡说。”张安世骂他:“你小小年纪,就不能往好里想?哎……这世上只有阿舅念着你好,想着你能活一百岁。” 朱瞻基很是认真地道:“可是我不想要宅子,我只想阿舅还我冰棒。” 张安世道:“少说话,多思考。” “阿舅,阿舅,我听授课的师傅说,阿舅为了挣钱黑了心……” 张安世语重心长地看着他道:“这完全是人家妒忌我们,这些人真该死,连你这小孩子都骗,你一定要记着,切切不可信了他们的话,知道吗?” 朱瞻基迟疑了一下,最后点了点头。 张安世道:“最近阿姐有没有念叨我?” “有。”朱瞻基道:“说你没规矩,要收拾你。” 张安世嘴角抽了抽,感慨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既如此,我得走了,可不能让阿姐瞧见。” 说罢,一溜烟便跑。 ………… 永乐三年六月初九。 中军已至安南的边境白鹤江一线。 大军云集,此时主帅朱能已得知了江对面的安南军马的情况。 胡氏从篡国开始,便一直都在加强边境的防卫,建立了大量的堡垒,厉兵秣马,在这边境一带,建立了几处防线。 朱能认为安南的军马枕戈待旦,占了地利,而大军远来,不能鲁莽行事。 因此,虽派出先锋军马渡江,开始慢慢拔出安南军的堡垒,可中军却是按兵不动,只等徐徐推进,步步为营。 他是老帅,自然清楚自己有着军马的优势,只要不给安南军马可趁之机,一点点的推进过去,这安南必然摧枯拉朽。 这几日,他的身子染了一些风寒,用过了军中的药,稍稍好了一些。 于是召集副将张辅,商议下一步的军事行动。 张辅的建议很简单,可让沐家的军马从侧翼吸引安南的注意。 中军这边,继续分纪录军马推进,只等对方的防线出现了破绽,则三军总攻,可以一鼓而定。 整个大军,有五十万人,当然,这五十万其中包括了大量运送补给的民夫,真正的战兵在十五至二十万上下。 这是灭国之战,对方显然也是做好了破釜沉舟,鱼死网破的准备。 因此必须小心谨慎,不能鲁莽。 议定了接下来的策略之后,朱能道:“那几个小子……在哪里了?” “听说他们的军马也已到达了,就在数十里外驻扎。”张辅严肃的脸上,难得的露出了一点笑意,道:“不过他们来的只是先锋,总计一万多兵马,后续的三卫还在陆续抵达。” 朱能撇了撇嘴道:“让他们跟在我们的后头,保护我们的粮道,这些家伙……只有汉……不,只有朱高煦有统兵之才,其余的……都是歪瓜裂枣!” “这行军打仗的本事,还有得他们学的,能带着几万人马不出岔子,就算长本事了,真正作战,还用不上他们。” 张辅道:“昨日我派了人去和他们接触,也是这个意思……不过……去的人回来说……” “说什么?”朱能一愣。 张辅苦笑道:“只朱勇回了一句话。” 出征在外,想到儿子就在数十里外,朱能心里颇为亲切,便道:“这个小子……可是想念他老爹我了?真是的,离老子这里也不远,还需让人带什么话,直接来大营见我便是。他说了啥?” “他说……”张辅很是犹豫的样子。 朱能忍不住瞪着他道:“张辅你这小子咋也扭扭捏捏的,跟个妇人一样。” 张辅只好道:“他对那传令的军将说……入你娘,给我滚。当然,这不是对世伯说的,是对那军将说的。” 朱能脸抽了抽,眼里顿时冒出了火,随即又连忙埋头,故意看前锋军马送来的奏报,口里喃喃道:“前锋那边说……贼军的防线层层叠叠,看来是早有准备,他们将整个安南的男丁都征发了,也有数十万人,这是打算要和咱们顽抗到底了。” “哎……这安南丛林密布,安南人以逸待劳,想要啃下这块硬骨头,咱们还是需要做好大量损耗的准备。” 张辅低头不语。 一会儿,有人匆匆入帐,大呼道:“将军,将军……有军马渡江……” 朱能眉头一皱:“是什么人渡江?不是说了,不要轻举妄动吗?” “渡江的是……商行的人马……他们在上游三十里处,搭了浮桥,大举渡江……似乎要深入敌境了。” 朱能一听,大惊失色:“我入他娘!” ………… 浩浩荡荡的人马,直接渡过了白鹤江,对岸没有安南军,因为中军的先锋已经在扫清江对岸的安南军军寨堡垒了。 朱高煦登岸之后,朱勇几个便围了上来。 朱勇道:“第一个锦囊里只一个交代,便是往死里冲,没其他的了。咱们一万多人……冲的过去吗?” 朱高煦苦笑道:“冲倒是能冲,咱们一万多人,配了一万三千匹战马,六千匹骡马呢,军械和给养都充足,这辈子我都没这么富裕过。” 朱高煦顿了顿,又道:“不过……就这么冲过去?会不会……太鲁莽了。” 张軏也犹豫:“是啊,是啊,大哥可能不知道这里的情况,是不是该多派斥候,先好好探查一下。” 朱勇道:“这是啥话,大哥的话都不听了。四弟,你咋说?” 丘松一直埋头不吭声,他一天也没十句话,这时候……他眼里闪出凶光:“不听大哥的话,俺便炸死他。” 朱高煦:“……” 朱高煦咬咬牙道:“那没什么说的,来都来了,大哥说的对,不冲的话,若是让朱能那老贼……” 朱能立即气恼地道:“别骂俺爹,你叫他老匹夫就可以,不许骂老贼。” 朱高煦道:“若是让他们占了先机,这安南就不是商行的了,白花花的银子就没了,大哥花了这么多银子,可不能亏了,那就冲吧。” 于是四人议定了。 而中军那边,却遭遇到了匪夷所思的情况。 朱能一听商行的军马渡江,第一个反应就是命斥候下达他的命令,让朱高煦不可寸进,必须在江对岸扎营,决不可鲁莽。 只可惜,斥候一过去,却是耷拉着脑袋回来,说是自己到了那里的时候,朱高煦已带着一万多人马出发,奔着十几里处的一处安南军营寨去了。 朱能一听,一拍自己的脑袋,气咻咻地道:“入他娘的,他们疯了吗?这是想要干什么?快……快……再派人催促他们回来,他们以为这是儿戏吗?” 于是,骂骂咧咧。 一日之后,斥候带回来了他们冲破对方防线的消息。 又过了三日,则打探到朱高煦等人遭遇了几股小规模的安南军,已深入至多邦城。 再过五日。 更可怕的消息来了,对方至多邦城之后,居然没有进攻,而是绕过了多邦城,继续深入…… 这摆明着……是奔着安南国的‘升龙城’去的。 “这岂不是……扎入了对方的口袋里?这是找死啊。”朱能说着,打了个哆嗦。 这样的孤军深入,甚至直接绕过对方的军事堡垒,等于是让自己置身进入了四面楚歌的境地。 而升龙城,这升龙城位于安南红河三角洲西北部,是安南国内最大的一处平原地带,也是安南国的国都。 “他们这就是找死啊,都疯了。”朱能勃然大怒。 而接下来斥候带来的消息,果然印证了朱能的判断。 安南国似乎在收缩防线,大军的调动十分频繁。 很显然,突然冒失的冲进了境内的一条大鱼,这安南国立即察觉到了战机。 这个时候,正好趁大明的中军还未准备妥当,收缩各处的兵马,围困住这一支孤军,而后……一网打尽。 ………… 安南的天气燥热,朱勇却还是全身的铠甲。 此时……在这黄江江畔,一万多人马已开始忙碌了。 再不远就是一马平川,可以直接抵达升龙。 附近开始出现了大量的兵马,尤其是左翼,安南军的调动越来越频繁。 不出意外的话,他们被包围了。 而且至少有一支大军,正在赶来,收紧口袋,要彻底地将他们这一支孤军围死、困死。 可现在……朱高煦这几个家伙,却因为过于炎热,一个个拿着江水洒在身上,借此降暑。 而最忙碌的却是丘松。 他正带着一群人,拿着锹铲,挥洒着汗水,卖力地正在地上打洞。 他观察着附近的地形,很认真地将一包包的火药,开始埋入他预设的地方。 带来的十数斤火药包,统统从骡马上卸了下来。 “这里也要埋五十斤,还有这儿……从这儿一路铺设……到这里……”丘松这个时候,不再寡言少语,他有序地叮嘱着,一双眼睛亮晶晶的。 第一百五十一章:大获全胜 丘松对于埋雷的事,可谓是了如指掌。 第二个锦囊里……只有一个简单的目标,往死里炸。 当所有人都以为朱高煦等人鲁莽的时候,实际上……他们的目标本身就是为了吸引安南的主力前来。 眼前这個黄江的河畔,是一处最佳的扎营地点。 大军扎营,需要较为开阔的地方,可是附近,却又需要有一些山峦,好让自己的外围不会轻易遭人袭击。 除此之外,还需要水源,便于大军进行补给和人马饮用。 一般这样适合大军驻扎的地方并不多,这里就是一个这样的地方。 而丘松做的,就是在这里埋雷。 数不清的火药包,既要布置妥当,又要确保不能埋的太浅。 太浅容易被人察觉,而太深的话,则爆炸的威力会大大的削弱。 除此之外,还要确保能够顺利地引爆。 这若是换了门外汉,只怕只能对此望洋兴叹了。 可丘松却是这方面的天才,他早在栖霞做过几次类似的事了,只是这一次真正利用于实战,还是让他有些紧张。 好在,一切顺利,他一步步地指导,教人布线,让人布置一个个坑洞。 哪怕是坑洞上的泥土,需要多少,也进行了精密的计算。 当然,为了增加威力,尽力在这火药包上,撒上许多的碎石。 足足布置了一个昼夜,整个开阔地,便置身于一个巨大的火药雷阵之上了。 紧接着,便是让人扎营,并且在黄江这儿,搭上浮桥。 在这儿又呆了两日,两翼和来自于升龙城方向的安南军的活动开始越来越频繁。 紧接着……浩浩荡荡的安南军主力终于杀至了。 这一次,竟是胡氏亲自指挥。 这胡氏这些年来,一直对北方的大明心怀警惕,因此,多年来一直都在布置北方的防线。 这整个安南的北方,便已犹如铁桶一般。 等到大明下旨讨伐,浩浩荡荡的明军出现在北境的时候,安南朝野混乱起来,连胡氏也不禁开始担心。 于是……他发动了几乎整个安南的人力,决心负隅顽抗。 原本双方在北境的山峦处彼此布防,各自的大军都纹丝不动,却都放出了骚扰和清扫外围的斥候人马。 可就在这个时候,这安南人却发现,有一支孤军,就好像疯了似的,居然一头扎入了安南人的防线。 起初的时候,安南人还在拼命抵抗,不过对方的战斗力很强,很快就在几重防线上扎穿了一个口子。 这时候,回过味来的安南人在一脸懵逼之后,此后还确定大明的中军没有任何异动之后,立即开始意识到。 一个绝佳的机会来了。 既然对方如此莽撞,何不诱敌深入,而后再收缩防线,调集安南国的主力军马,一口将这一支孤军吃掉! 如此一来,便可换取一场大胜,提振整个安南军民的士气。 这个念头一起,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可行。 毕竟一方面,这支孤军一路杀来,已成强弩之末。 另一方面,对方人数在万人,见他们引诱至升龙附近,那么在白鹤江的明军主力一定来不及驰援。 在这里,安南可抽调十数万兵马,对其进行攻击,而对方四面楚歌,沿途已消耗了大量的体力,补给只怕也不充足。 所以只要在短时间内,抽调大军立即攻击,赶在大明中军驰援之前,一口将他们吃掉,实在再好不过。 因此,若说孤军深入的朱高煦这些人马,前头攻打沿途的安南人还算是有些吃力,因为安南人的反抗十分猛烈。 那么后头,安南人就开始有意识的诱敌了。 他们甚至还担心孤军深入的明军不来追击,基本上所遇到的敌人,几乎是一触即溃。 等到这一伙明军出现在了地势较为开阔的黄江江畔的时候,胡氏意识到……围歼这伙明军的机会到了。 他果断将周遭的所有兵马都集结起来,亲自带着升龙的禁卫,足足七八万之众,一路奔杀而来。 等明军的大营遥遥在望的时候。 胡氏没有急着下令攻击。 因为明军一看来了这么多敌人,居然开始抛弃自己的大营,顺着浮桥撤退,往黄江对岸去了。 胡氏见状,大喜,对身边的众将道:“这些明贼如此莽撞,朕还道他们当真有勇气,谁料到……见到我们便逃之夭夭了。” 他自称为朕,是安南人历来的传统。虽然对大明称藩,被大明册封国王,可关起门来,却自称自己是皇帝。 胡氏说罢,众将便都纷纷大笑。 眼看着舍弃了大营,陆续已过江的明军很是戒备,似乎在等安南军渡江追击。 胡氏却道:“他们希望朕此时渡江追击,到时他们好趁机进攻,效仿的乃是东晋击败苻坚的战例,呵……我们远道而来,将士们已经疲惫,不必中他们计,暂时与他们隔江对峙,他们粮食不足,很快便要士气瓦解,我们就在此扎营安顿。” 众将听命。 于是浩浩荡荡的人马,开始占据明军的大营。 既然明军跑了,这些奔杀而来的安南军自然而然不可能重新搭建营地。 而且明军的大营质量很好,除了帐篷,甚至是粪池,都贴心的给你准备得妥妥当当,此处确实是扎营的最佳地点。 当下,胡氏便率众将,来到了大帐。 这大帐里布置得极好,地上还铺了一层毯子,墙上挂着一副舆图。 看着这巨大的舆图,胡氏沉吟了片刻,道:“此战若胜,朕也要进兵中原,吞灭北明,以继中国正朔。” 这舆图,似乎勾起了他的贪婪之念。 胡氏这样的权臣,之所以能够篡位,正是因为他本身能力就十分卓越,无论是文治还是武功,在安南国内,寻常人都不可企及。 此时,有将领道:”陛下,大营里还留了不少酒肉。“ 胡氏听罢,倒是谨慎地道:“小心一些,不可让将士们随意食用,或许这其中有诈,里头有人下毒也是未必!” “还有,传令下去,所有有水源的地方,除非活水,其余的水都不可饮用。明军狡诈,不要上了他们的当。” 果然,用不了多久,便有人入帐禀告道:“陛下,那留下的酒肉里果然有毒,将士们取了肉给犬实用,不出片刻,这犬便被毒死。” “哈哈哈……”胡氏不无得意地道:“这些小伎俩,也登得上大雅之堂吗?真是可笑!” 众将便纷纷盛赞胡氏料敌先机。 胡氏捋须大笑,心里反而对这些明军更是瞧不起,觉得对方实在是在侮辱他的智商,竟想靠这个……制胜。 天色已晚,当下大军扎营安顿,这些安南军马都已疲惫,不过还是派了人,严加戒备,防范江对面的明军来袭。 而其他的人马,实在困乏了,都早早歇下了。 在另一头,朱高煦却是一宿未睡。 他隐忍地等待着,直到天罡拂晓十分,这才精神起来。 “准备出击。”朱高煦道:“丘松出发了吗?” 朱勇道:“早就出发了,咱们预备好渡江的舟船,还有木筏,就等丘松那边有了动静,便可立即出发。” 朱高煦道:“会不会出什么问题?我可说好,若是出了岔子,咱们就真要被困死于此了。” “五弟放心便是,四弟别的不在行,这个他却再熟悉不过了。” 朱高煦便没有再啰嗦,点点头道:“立即让将士饱食,入他娘的,生死就在这一个时辰了。” 此时,丘松已与一队人马偷偷出现在了江对岸。 在这里……好几处他布置的引线早已暗藏在江畔边。 丘松登岸,身边的人则负责警戒。 而丘松这个时候,居然咧嘴乐了。 月色之下,丘松的脸显得尤其的渗人,一双眼睛,倒影着月光,随即,他刨出了一根引线。 打了火折子,直接将引线点燃。 似乎丘松还觉得不保险。 紧接着,他寻第二处引线…… 第三处…… 第四处…… 这些引线,其实都通往一个位置,但因为布线过长,为确保万无一失,丘松专门拉了二十多条。 他一条条耐心地点完,而后……才一溜烟的,带着人躲到江边的一处大石之后。 随即,便是等待了。 ………… “是谁?” 胡氏突然起身。 他茫然地看着大帐。 下意识的,他一把抓起床头上的宝剑。 这大帐中空无一人。 胡氏这才察觉到多虑,自从篡位以来,他虽已自称安南皇帝,可实际上,他一直处于惶恐之中。 今日你能夺位,那么谁能确保,自己的大位不会被别人侵夺? 他能诛杀陈氏满门,那么又能保证没有人来杀他自己吗? 他握着剑,发现自己的衣襟已经湿透了。 外头守卫的宦者听到里头的动静,忙是匆匆进来道:“陛下……” 胡氏只冷冷地看了一眼宦者,淡淡道:“没什么事,不过是做了一场梦而已。” 宦者不敢说话。 胡氏突然道:“江对岸可有什么异动?” “方才他们那里升起了炊烟。” 胡氏冷笑道:“故布疑阵,他们故意如此,就是要让我们误判他们清晨会对我们发起攻击,所以才在半夜生火造饭!” “可他们这一丁点的兵马,哪里敢渡江来战,不过是故意让我们不好好休息,加强戒备而已,我看,他们是不想让我们睡个好觉,等天亮之后,没有精神对他们发起攻击。” 宦者道:“陛下圣明。” 胡氏疲惫地道:“传令给各营,让他们依旧饱睡,等其他几路偏师合拢了包围,便进行攻击,一定要教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宦者道:“是。” 胡氏突然森森然道:“那朱棣……看来也不过尔尔,中国无人也,迟早我提兵北进,以定乾坤。” 他说罢。 突然……轰隆…… 一个震耳欲聋的声音传出。 胡氏脸色骤变。 紧接着,便听到远处传出了鬼哭神嚎的声音。 帐外,已经火光冲天。 胡氏握着宝剑,慌忙领着宦者出了大帐,大帐外的禁卫们也混乱了,纷纷拔刀警戒。 他们不安的眼神里,倒映着一团冲天的火焰。 胡氏出帐,才发现一里外的东营那里发生了巨大的爆炸。 中军大营里顿时人心惶惶。 就在胡氏稍稍定下神,正待要让人去查看时候。 突然……轰隆…… 又是一声轰鸣。 三百多丈外,又是一团火焰升腾而起,远处大乱。 轰隆…… 轰隆隆…… 谁也不知……这爆炸从何而来。 只见一团团的火焰冲天而起。 东南西北,任何一处方向……似乎哪里都是爆炸。 火光冲天……而夜风将火焰吹至附近的帐篷,于是一个个的帐篷被引燃。 熟睡的安南军马,顿时混乱。 在黑暗和强烈炫目的火光之下,所有人惊慌失措。 轰隆隆…… 轰隆隆…… 这一次,竟又一次爆炸,直接出现在大帐。 那大帐之下,直接有雷破土而出,随即……巨大的大帐,一下子陷入了火海之中。 因为爆炸而飞溅出来的无数碎石乱飞,顿时,胡氏身边的数个禁卫便千疮百孔,直接倒下。 宦者一把抓着胡氏的长袖,惊慌失措地道:“陛下……快走……” 一颗飞石直接砸中胡氏的耳朵,顿时,耳垂鲜血淋漓。 胡氏疼得咬牙切齿,可这近距离的爆炸,直接把他吓懵了。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升腾起来的火焰和硝烟。 到现在,他都无法理解……这是从哪里来的。 人对于恐惧的认识来源于未知。 至少此时……身边的人都惶恐起来,人们惊恐哀声呼号着四散奔逃。 胡氏也跌跌撞撞的跑,狼狈到了极点。 他虽然是所谓的皇帝,可在混乱之中,乱兵们却压根不在乎这些,有人直接将他撞开,消失在夜幕。 轰隆隆…… 轰隆隆…… 几处火药埋藏点继续爆炸出惊天的轰鸣,火焰好似是喷泉一般,直接将天烧红了半边。 “上天……上天……要亡我吗?”胡氏抽出了宝剑,置身于此,他感觉到了一种说不清楚的恐惧。 随即,他清醒了一些,口里大呼:“不要混乱,都不要混乱,下旨,下旨命各将约束自己的兵马……” 可这些话,在这轰鸣和哀嚎之下,根本无人去听。 这时候…… 江面上,此起彼伏的哨声响起。 此时……天罡拂晓。 五百模范营乘竹筏为先锋,在朱勇的带领之下,率先渡江登岸。 其后,朱高煦带张軏、顾兴祖等人,率随后而来的汉王卫、天策卫一部随即渡江。 朱高煦激动得感觉自己的热血都要从血管里喷溅出来了,口里大骂着:“入他娘的,真痛快,一下子就烧掉了六万多两银子的火药,传令,攻营,攻营……今日杀个痛快,一个都不要走脱了,将这些乱臣贼子,统统给我杀个干净!” 朱高煦身子的每一个细胞都是愉快的。 自打父皇做了天子之后,他已经许久没有这样痛快了。 这一刹那,他宛如战神,大臂一挥。 这些靖难时就有不少和他同甘共苦的卫队,此时疯了似的自他身后涌出。 可冲的最快的,却是模范营。 五百人,重甲,手持长矛,直接一个方阵,随即朝着对方的最密集的中军营奔杀。 犹如铁犁,生生在这大营之中,犁出了一条血路。 随即,汉王卫随后掩杀而至,喊杀四起。 江畔…… 巨石后。 与那边的喊杀冲天不一样。 丘松带着自己的卫队,席地坐下,丘松甚至脱下了甲,露出了自己的肚腩,肚腩正对着即将要在黎明升腾起了的红日方向。 此时,身边有人道:“副营官,咱们不也去杀几个?” 丘松甚至连眼也懒得抬一下,淡定地道:“那是两条腿的步卒们干的事,我们有技术。” 丘松只懒洋洋地晒着肚皮。 “副营官,这是什么名堂?” “晒肚子。” “肚子有啥好晒的。” 丘松沉默了一下,这是他父亲教他的东西,可现在……他似乎觉得自己的爹……见识也不过尔尔。 于是,他给父亲的教导上,添加了自己的理论:“看到了那日头吗?这日头,像不像一个大火药?” “咦,还真像。” 丘松道:“我吸一吸热,就能长命百岁。” “啊……那俺也来。” “俺也来。” 于是众人一个接一个的脱甲。 ………… 一场鏖战,持续到了正午。 这时候……早已是满地的残尸了。 朱勇感受不到喜悦,抱着一个血迹已浸透了甲胄的人嚎啕大哭着道:“马六,马六……你睁眼看看啊……入你娘……你咋就死了!” 没人理会朱勇。 因为此时所有人都是同样的感受。 朱高煦上前,拍了拍朱勇的肩:“是这样的,人死不能复生,以后你慢慢就习惯了。二哥,检点人马吧。” 朱高煦一脸疲惫,见朱勇没理自己,索性也就走开了。 他举目看去,尸首连绵数里,江中……许多残肢断臂被江水翻滚的露出江面。 江水似乎也染红了,甚至连冲上滩来的江水,翻滚着血红色的泡泡。 朱高煦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忙大呼道:“四哥呢?四哥呢?怎么没见他?” “他睡了。”一个护卫匆匆而来。 朱高煦先是一愣,随即骂骂咧咧道:“入他娘,亏他睡得着,传令,大家歇一歇……养足精神,休息四个时辰之后,向升龙进兵。” 说罢,却有人押着一穿着金甲的人来了。 “此人自称是安南国王。” 朱高煦打量着这人一眼,便问:“你是那杀千刀的胡氏。” 胡氏此时整个人瑟瑟发抖,他的腿软了。 算计了二十年,好不容易才有了今日,而如今,什么都没有了。 他痛哭流涕道:“小王便是。” 朱高煦头也不回,却吩咐道:“先别杀他,好生看押着。等进入了升龙城,抓到了他全家老小,再让他们一家人团聚!” “这狗娘养的,居然还敢篡位谋反,他以为他是我父皇吗?俺都不敢反呢,入他娘的!” 朱高煦对胡氏有一种同行是冤家一般的仇视。 他吩咐完,看着这满目疮痍。 只怕连他自己都无法想象,这安南国的主力,就在这么几个时辰里,彻底被消灭了个干净。 此时,倒是汉王卫的一个千户匆匆而来道:“殿下。” “不要叫我殿下,我现在是买卖人。”朱高煦淡淡地道。 “呃……是不是这个时候,给中军报捷?” “报个鸟。”朱高煦道:“这时候报捷,中军还有沐家那边,知道安南军马尽都覆灭,肯定要杀来抢咱们的地!” “我们先拿下升龙,而后传檄安南各处,等这安南彻底的落入手里之后再说,大哥可等着这块地挣钱呢。” “是。” ………… 滇省有一个风俗,即六月二十八的这一日,各家俱束苇为藁,藁高七八尺,将这两树藁置在门首的位置,遇夜炳燎,其光烛天。 不过这一日,远在云南的沐家,却是趁这云南的节日时,送来了一头大象。 对于大象,朱棣其实早就见过了。 不过他觉得那些年轻的子侄们没有见过,想要让他们瞧一瞧新鲜,于是便召朱高炽带着孙儿,还有张安世,一道入宫来见识一下。 朱棣颇为得意,当着张安世的面,兴致勃勃地指着远处的大象道:“知道那是什么吗?” 张安世不带一点迟疑就道:“大象。” 朱棣:“……” 他脸上的得意有点僵! 张安世很是理所当然地道:“曹冲不是称过象吗?臣书里看过。” 朱瞻基则很是兴奋,拍手叫好。 朱棣决定不理张安世这个家伙,便兴冲冲地去抱起朱瞻基道:“喜欢吗?” 朱瞻基张着亮亮的眼眸道:“皇爷要送我吗?” 朱棣却摇头道:“你年纪还小,等你长大了,朕的什么都是你的。” 朱瞻基立即就耷拉着脑袋,显得很是失望。 朱棣不由道:“哎……哎……你咋的了?” 朱瞻基有气无力地道:“阿舅也是这样骗我的。” 朱棣直接气得吹胡子瞪眼:“胡说,朕和张安世一样吗?朕不一样,朕言出法随,口含天宪。” 张安世在一旁尴尬道:“臣说话也是讲信用的。” 朱棣便将朱瞻基放下:“去玩吧,可以摸一摸它,但是要小心,来人,抱着皇孙去,千万不要伤着了。” 说着,朱棣看向朱高炽:“朕听闻……帖木儿汗国,送来了国书,为何你不奏报朕?” 朱高炽顿时恐惧起来,期期艾艾的道:“父皇,父皇……儿臣……儿臣……” 朱棣不耐烦的道:“朕听闻帖木儿汗国断绝东西交通,既是送了国书来,不但文渊阁瞒朕,你也要瞒朕吗?” 朱高炽吓得更不敢说话。 朱棣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父皇……”朱高炽艰难启齿的道:“父皇,帖木儿汗国……确实送来了国书……而且……还带来了一个消息。” 朱棣道:“什么消息。” “这新的帖木儿汗……他……他夺了汗位……” 朱棣大骂:“怎么又是一个乱臣贼子,这样说来,这帖木儿汗国,该换一个称呼了。” “倒也不用换,他们……他们是同宗。” “同室操戈?是兄弟相残吗?”朱棣凝视着朱高炽。 朱高炽硬着头皮道:“是叔叔夺了侄子的汗位。” 朱棣面不红,心不跳,淡淡道:“叔侄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非要刀兵相见呢?” “说是……说是……”朱高炽索性把心一横:“这新汗王本是从前汗王的四叔,见汗王暗弱,便提兵杀了汗王,自立为汗,他昭示天下,希望得到各国的承认。” 朱棣道:“噢?是吗?” “父皇……” 朱棣见张安世也支着耳朵在一旁听:“张安世,你来说说你的看法。” 张安世一脸懵逼,这算不算是送命题。 “陛下,臣以为……这……这……汗王之位夺得好,一定是从前的汗王倒行逆施,他的四叔为了家国,不得已才动了手。” 朱棣听罢,脸都气的发白:“你这混账,这是篡位,做叔叔的怎么能轻易杀死自己的侄子呢,这鞑靼人便是鞑靼人,与禽兽没有分别,朕要亲自下旨,不,亲自修书给这新汗,教这帖木儿汗为人的道理。” 张安世连忙道:“啊……对对对,陛下说的太对了。陛下宽仁为怀,臣……臣……” 朱棣没理他,冷冷去看朱高炽:“你是太子,你怎么说。” 朱高炽:“……” 见朱高炽不答。 这时朱瞻基冒出来,道:“不对。” 朱瞻基叉着手,一副气咻咻的样子。 朱棣一见到自己的孙儿,总算脸色缓和了一些,摸一摸朱瞻基的脑袋:“来,哪里不对了?” 朱瞻基道:“阿舅和我说,一家人,就要整整齐齐……即便犯了天大的错,也不可以动手动脚,因为大家是至亲……” 朱棣眼前一亮,立即道:“是吗?没想到孙儿有这样的见识,嗯,你再来说一说,你阿舅还教了你什么?” 张安世脑子嗡嗡的响,他开始努力搜索,自己平日里教了一些什么给朱瞻基。 朱棣溺爱的摸着朱瞻基的脑袋:“孙儿啊,阿爷听你说,今日算是考考你。” 朱瞻基道:“师傅们教的东西,也要说吗?” “你阿舅和师傅们教的都说一说。” “那我可说了,皇爷别砍了阿舅的脑袋。” 张安世:“……” 第一百五十二章:好阿舅 朱棣轻抚着朱瞻基的脑袋,甚至声音都比往日明显温和许多,道:“你有什么但说无妨,你放心,朕怎会舍得砍了你阿舅的脑袋?” 朱棣对于朱瞻基格外的重视。 毕竟这已经是非常明确的未来继承人了。 于是,朱棣落座,一副考教朱瞻基的样子。 朱棣道:“近来都背了什么书?” 朱瞻基想了想道:“只略略的读……” “没有背下来吗?”朱棣诧异。 “本来是要背的,可阿舅说,好读书不求甚解,又不是要做文章考状元,只要大抵知道书中的内容即可。”说着,朱瞻基便看向张安世。 张安世牙都要咬碎了,坑舅的外甥啊! 于是他立即道:“陛下,臣的意思是……臣好读书不求甚解,没有要求他这样做。” 朱棣倒没有生气的意思,只是道:“朕在问皇孙,你不必在此饶舌。” 张安世心里叹了口气,他感觉自己和朱瞻基的关系被离间了。 宫里有坏人。 朱棣的目光又落回朱瞻基的身上,又摸了摸朱瞻基的脑袋,问道:“是这样的吗?嗯,可只好读书不求甚解也不成,那么你又学了什么呢?” 朱瞻基又想了想道:“孙儿细细思来……好像近来也没学什么,不过师傅们倒是都夸孙儿聪明伶俐。” 朱棣的脸微微拉了下来,瞥一眼张安世。 张安世几乎要脱口而出:“这咋又和我有什么关系?” 朱瞻基道:“可孙儿觉得,师傅们是在讨好孙儿。” 朱棣来了那么一点点兴趣:“嗯?他们为何要讨好你?” 朱瞻基道:“讨好了孙儿,将来才可以从孙儿的身上拿到好处呀,就好像阿舅一样,见了谁都要夸奖,背地里便说这人坏话,他将人夸到天上去,人家听了就很高兴,总是不计较利益得失。” 朱棣:“……” 这一次,张安世已经淡然了,他已经不想说啥了。 如果说朱瞻基的回答只有一点点是对张安世不利的地方,张安世一定会据理力争。 就好像一件衣服一样,破了一个洞,人们常常会想到去修补,可如果这件衣服千疮百孔呢? 只见朱棣道:“你阿舅是这样的人?” 朱瞻基点点头道:“孙儿也说不好,反正每一次他都说自己讲义气,到了出事的时候,便逃得干干净净的。” 朱棣微笑不语。 朱瞻基又道:“可我在想,师傅们现在讨好我,将来我若真有了好处,是不是该给他们呢?” 朱棣道:“那你觉得应该给吗?” 朱瞻基便道:“若是给他们,应该能换来一个好名声,大家会说我尊师重道。可给了他们,其他讨好我的人,我也要给吗?我真希望像阿舅一样。” 朱棣道:“这怎么又和你阿舅有了瓜葛?” 朱瞻基小大人的模样,叹了口气道:“阿舅就是这样,他总是口头上给你好处,我想……若是有那么一天,我也可以做,我每天鼓励他们,告诉他们,将来要升他们官,孙儿如何如何欣赏他们,等他们感激涕零,精神百倍,愿意尽心用命的时候,再酌情给一些甜头。” 顿了顿,他接着道:“若是太容易让他们满足,他们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将来孙儿就没办法满足他们的胃口了,他们就会抱怨孙儿,甚至生出奸诈之心。” 朱棣听罢,脸色凝重起来。 朱高炽也吓了一跳,这成日学的都是什么东西。 朱棣却又问道:“若是真有人心怀叵测呢?” 朱瞻基道:“那么孙儿就要比他们更加奸诈。” 朱高炽摇摇头,苦笑,这儿子……不像他啊! 朱瞻基又补上一句:“要比阿舅更奸诈。” 张安世努力微笑,努力地用慈爱地眼神看朱瞻基。 朱棣听罢,居然微微托着下巴沉吟:“如果心怀叵测的是你的宗亲呢?” 朱瞻基耷拉着脑袋道:“若是宗亲,杀又不能杀,欺负又不能欺负,只好将他圈禁起来,好生供养着。就像父皇对二叔一样,终究是血脉相连,虽是看着教人讨厌,却也不能妄杀。” 朱棣露出了几分笑容:“是吗?你二叔的事,你是这样看待的?” 朱瞻基道:“阿舅说……二叔哪怕是谋反,也是孙儿的至亲,也应该慢慢地感化他,教他迷途知返,如若不然,孙儿就没有二叔啦。” 朱棣听罢,开坏地大笑道:“哈哈哈哈……是这個道理,你阿舅说的对,你二叔是个混账,可也是我们的至亲,至亲之人,打断了骨头连着筋,历朝历代,但凡是对自己的宗亲都无法相容的人,又有几个有好下场呢?” “从魏晋到宋齐梁陈,还有那隋唐,这大唐何等的鼎盛,可又如何?李世民杀了自己的兄弟,最后不是一样,让他的后世子孙们效仿,以至父子相残,兄弟相杀吗?这叫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朱棣对此十分满意,便道:“你那些师傅,你跟着他们识文断字,你跟着你阿舅好好学做人,将来再跟着朕学行军打仗,将来你就必能成大器了。” 朱棣拉着朱瞻基的小手,边走边道:“走,和朕一起去给帖木尔汗修书,看朕如何感化这帖木尔汗。” 说罢,拉着朱瞻基到了殿中,让亦失哈取了笔墨,当下提了朱笔,沉吟片刻,便写下一番话。 随即抬头看朱瞻基道:“看看朕写的是什么。” 朱瞻基便磕磕巴巴地念道:“比闻尔与从子哈里交兵相仇,朕为恻然。一家之亲,恩爱相厚,足制外侮……自今宜休兵息民,保全骨肉,共享太平之福。” 朱棣微笑道:“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朱瞻基道:“是说皇爷爷已经听说了他与自己的侄儿发动了战争,皇爷爷听了之后,心里十分难受。告诫这帖木尔汗,一家人相亲相爱,都是手足至亲,只有叔侄联合起来,才可以安定国内,一起抵御外头的敌人。皇爷希望他能够幡然悔悟,保全骨肉至亲的性命,一起共享太平。” 朱棣欣慰地摸着朱瞻基的脑袋,溺爱地道:“对对对,我孙儿聪明。你觉得这书信如何?” 朱瞻基歪着脑袋又想了想道:“可是皇爷爷,不是说那个四叔已经杀死了自己的侄儿,还诛杀了侄儿的全家吗?为何还要劝告他保全骨肉。” 朱棣微笑道:“你猜一猜看。” 朱瞻基居然直接就道:“是不是皇爷爷故意假装不知道,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修书劝诫,免得这帖木儿的四叔恼羞成怒。” 朱棣道:“朕给他留一点颜面罢了,等他使者来回命,定会向朕撒谎,说是并没有杀尽哈里全家,朕也就任他搪塞过去。” 说着,他取了自己朱笔的书信,交给亦失哈,边道:“命礼部科都给事中傅安出使西域,顺道将这书信带去。” 亦失哈道:“奴婢遵旨。” 朱棣抱着朱瞻基,笑道:“知道朕为何要你学你阿舅吗?” 朱瞻基又想了想,眨了眨眼,不明白。 朱棣道:“因为人都有自己的私欲,有的人想要银子,有的人想要功名。可任何人……都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你看朕的大臣,哪一个到了朕和你的面前,不是个个堂堂正正的模样,开口就是圣人的大道理,闭口就是肝脑涂地?你的阿舅,对外头人也是这样,可他是你的至亲,他私欲的一面,才会放心的展露在你的面前。所以你要洞察人性,从其他人身上很难察觉,唯有从你阿舅的身上去学,他对你没有防备,才会显出真性情。” 朱瞻基恍然大悟道:“原来阿舅在外头也是人模人样。” 朱棣被这话逗笑了,笑着道:“你以为呢?” 朱瞻基低着头,不言。 此时,有通政司的宦官匆匆进来,道:“陛下,有安南军情。” 朱棣便道:“怎么,朱能这个老匹夫,这个时候应该已经陈兵白鹤江了吧,取奏报来。” 将朱瞻基轻轻放下,接了奏报,朱棣面上含笑,低头一看,脸上的笑容直接僵住了,脸色也慢慢拉了下来。 他的表情越来越凝重,随即道:“将姚师傅,还有五军都督府诸都督,大学士,六部尚书、侍郎人等,统统召来。” 此时,朱高炽和张安世也来了。 朱棣没说话,脸色阴沉得可怕。 没多久,便有人鱼贯而入,众臣向朱棣行礼。 朱棣叹了口气道:“奏报传阅吧。” 众人一个个看奏疏,看完之后,眼里都写满了震惊。 朱能奏报,朱高煦、朱勇、张軏、丘松、顾兴祖人等,长驱直入,大军深入安南境内,至高平之后,就失去了消息。只是……安南的大军,有合拢的趋势,很显然……这一支孤军,是被围困住了。 失去了粮道,附近没有军马策应,完全就是一支孤军,莽撞的一头扎进了敌人的口袋里,这几乎等同于兵家所谓的死地。 朱高炽一看奏报,就知道事情糟糕了。 而张安世的心里却是很平静,其实他也不想冒险的,可大家现在是买卖人,买卖人挣钱是不要命的。 而且张安世觉得,朱高煦还是有优势的,因为有丘松呢! 不过他很清楚,现在他没有资格在这里发表任何的建议。 丘福等人看过之后,脸色个个惨然。 解缙看了奏疏,神色倒是淡定,只是他没做声。 胡广和杨荣脸色凝重。 朱高炽不由道:“陛下,为何沐家的军马和中军没有果断驰援?” 自己的兄弟可陷入了敌阵呢,朱高炽还是在乎这个弟弟的。 朱棣叹道:“朱能和顾成……他们……哎……他们不会拿大军去冒险的,他们是帅才,掌握着数十万大军的生死,还有张辅……虽说有至亲被困,可一旦进兵,补给一定跟不上,这就等于是将数十万大军陷入了最危险的境地!” “且安南北部多山,那安南人,诱使朱高煦等人深入,却必定会借助山势,尽力阻击驰援的中军和云南、贵州的兵马。一旦为了救人,而使数十万人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且出兵过于匆忙,就极有可能功败垂成。朕了解他们,他们不会因为私情,而拿无数将士的性命开玩笑。” 朱高炽低头……不语。 朱棣也觉得心里堵得慌,虽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可是……朱高煦居然鲁莽到了这个地步,却是他没有想到的。 靖难之役的时候,朱高煦虽然勇猛,可是行军打仗都有章法,不是那种一味只知道冲杀的人。 这时,突然有人道:“陛下……以商行的名义出兵安南,本就大错特错,历朝历代,可有商人供应大军出征的道理吗?上万的将士啊,就这么交给商行,结果……白白葬送……” 朱棣抬眸看去,说话的人乃是兵部右侍郎陈继。 陈继痛心的样子,道:“这件事……本就匪夷所思,朝廷已派去了大军,结果……又调了朱高煦等人去,朱高煦且不说,朱勇、张軏几个,如此年轻,怎么能堪大任呢?还有那个丘松,臣一看他,就觉得此人愚笨,却让他们统领军马,这件事……难道朝廷不要反省吗?” “如今又发生了这样的事,如此率性而为,臣以为……这商行侵夺民利,应该裁撤,而不该放任自流,否则迟早引来大祸。以商驭军如此,以商驭民也是如此。” 朱棣此时心头满是恼怒,又念着朱高煦和朱勇、张軏、丘松几个人的安危。 何况此战乃是他登基之后的初战,一旦首战出了问题,只怕也要笑掉天下人的大牙。 倒是张安世这个时候悻悻然地出来道:“陛下……臣以为……” 还不等张安世说下去,朱棣便道:“这怪不到你的头上,朱勇、张軏、丘松、顾兴祖也无罪,是朱高煦鲁莽,别人可以鲁莽,他乃主帅……且行军打仗多年,难道会不知道这些道理吗?” 说罢,拂袖道:“倘若他能侥幸活下来,朕也绝不饶他。” 而后,朱棣怒视陈继:“现在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你乃兵部右侍郎,管好自己的事!” 朱棣心里厌烦到了极点,虽是说了许多的狠话,可内心却依旧还担心着,叹了口气,便拂袖而去。 留下一群大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解缙上前,蹑手蹑脚地走到了朱高炽的身边,压低声音道:“太子殿下,可否移步。” 朱高炽站起来,却是气咻咻地道:“我兄弟垂危,还有什么不可言之事吗?” 说罢,朱高炽眼眶一红:“事情坏就坏在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心思上头,若非身边人总是为了自己在本宫和二弟的面前进言一些不可言之事,何至今日。” 说着,朱高炽没搭理解缙,便快步离开了。 只有朱瞻基愣愣地站在原地,看一眼去远的皇爷爷,再看着拖着肥胖身躯离开的父亲。 他发现自己好像被抛弃了。 这时,张安世上前,紧紧地握着朱瞻基的手:“阿舅带你回家。” 朱瞻基耷拉着脑袋,被张安世抱了起来。 舅甥二人,出了殿,朱瞻基有些疲惫了,脑袋拱在张安世的胸膛上,道:“阿舅,你的胸太硬了。” 张安世骂道:“天哪,你小小年纪,你怎么说出这样的话……” 朱瞻基此时泪眼模糊,低声道:“阿舅,皇爷爷和父亲都生气了吗?” 张安世静默了一下,才道:“他们不是生气,是伤心了。” “是因为二叔?” 张安世道:“应该是。” “他们伤心,我也便伤心。”朱瞻基便继续拿脑袋往张安世的胸上顶,一副难受的模样。 他想了想道:“阿舅为什么不伤心?” 张安世道:“因为我觉得他们可能没有事。” 朱瞻基好奇地抬头看着张安世问道:“为啥?” 张安世却道:“直觉!” 朱瞻基:“……” 张安世轻轻地拍打着朱瞻基的背,道:“你年纪还小,还不知道金钱燃烧的味道。” 朱瞻基迷茫地张了张眼,又合上,将头继续靠在张安世的胸前,道:“阿舅,父亲为什么对解师傅生这么大的气?” “可能是那解缙心术不正吧。” “什么是心术不正?” “比如……比如他三岁就偷看女子沐浴,比如……他四岁就……” 朱瞻基顿时就带着几分气恼道:“这个人太坏了,等我长大了,一定要杀死他。” 张安世欣慰地道:“不要打打杀杀,打打杀杀是没有用的。” 朱瞻基道:“没有打打杀杀,太祖高皇帝怎么得天下,皇爷怎么做皇帝?阿舅,你做生意做糊涂啦。” 张安世:“……” “阿舅为什么不说话了?” 张安世道:“好啦,现在开始,你给我闭嘴,三日之内不许和我说话。” 朱瞻基:“……” ………… 升龙城。 这座历经了安南两朝的国都,现如今依然歌舞升平,虽然与大明的战事已经开始,可是……数十万安南士兵和民夫,却源源不断的调动往了安南北部。 不只如此,借助着安南北部的群山,犹如天堑一般。在安南人眼里……此战可能会非常煎熬,但暂时绝不会有国破的风险。 胡氏已带兵出征,而且捷报不断,显然……有一支孤军被围。用不了多久,这孤军便要被彻底的吃掉。到了那时,势必安南上下,军民士气大振。 安南的朝中,几乎所有人都老神在在。 他们可能不了解军事,但是却清楚胡氏。 胡氏能有今日,成为安南的曹操,他的性子历来是处心积虑,小心翼翼的,狡诈得如狐狸一般。 没有把握的事,他绝不会擅自离开升龙,甚至带着升龙城内的精锐去围堵孤军。 一旦他这样做,唯一的可能就是,他有九成九的把握。 可是……就在清晨拂晓时分。 突然……喊杀四起。 先是有一队骑兵突然杀至,试图夺门。 守军拼死反抗,到了城下的骑兵开始朝城中投火雷。 一时之间,轰隆隆的声音骤起。 紧接着,便是如流水一般的明军,沿着升龙一处薄弱的城墙处,直接在这里炸开了一个口子。 天色微亮的时候,数不清的明军便杀至。 清晨的街巷上,杀气腾腾的重甲步卒开路,随后便是各色马步兵,残余的安南军退守皇城,又围杀了一个上午,最终……整个升龙城陷落。 断壁残垣之中。 朱高煦按刀,一身的威风凛凛,大步走进入了升龙城王宫。 他杀气腾腾的,此次攻城,汉王卫死伤不小,足足丢了数百多条人命。 显然这一次攻城,还是过于仓促,纵然朱高煦早就明白,战场之上,任何东西都是可以舍弃的,哪怕是自己的儿子,也可以舍弃。 因为战争只有成败,为了胜利,可以不择手段,而一旦失败,那么失败的后果,远远比这些损失要可怕得多。 可即便如此,他如铁石的心里,还是生出了愤恨之心,死死地握着刀柄,一步步至内宫。 朱勇跟了上来,道:“五弟,有人想要给死去的同袍报仇。” 朱高煦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朱勇。 他很清楚朱勇的话是什么意思,尤其是刚刚克城的情况之下,此时正是人的精神最亢奋,同时也是因为失去了袍泽最恼恨的时候。 只要他一声令下,那些愤恨的将士,便会重新提起屠刀。 朱高煦深吸一口气,若是从前的他,早就这样干了。 可这一次…… 经历过挫折的人……会逐渐学会理性。 朱高煦沉声道:“这都是商行的财产,无论是人,还是财货,都是商行的财富!这王宫的人……全部看押起来,所有的殿,都给我贴上封条,这件事,交给教导顾兴祖来负责,专门巡检军纪。你带左卫驻东城,张軏驻西城,丘松带模范营驻这王宫,我则与天策卫和汉王中卫驻各处城门。” 朱勇气得龇牙咧嘴,最终还是忍痛点头道:“是,入他娘的,便宜了他们。” “二哥,不要意气用事。”朱高煦一脸认真地道:“还有……让人收敛将士们的遗骨……预备好棺木,将来……带他们回家吧。” “嗯。” 朱高煦按着刀,步上了王宫的城墙。 站在这城墙上,却见不远处的阔地上,百来人躺在地上,对着太阳,裸露出了一片白花花的东西。 朱高煦有点破防了:“这是什么?” “是老四,又晒肚皮了。”朱勇苦笑着道。 朱高煦:“……” 朱勇道:“他是这样的。” 朱高煦无语地道:“那其他人呢?” “跟着他的那些人……见他这样,都以为是什么养身健体的诀窍,便都跟着他学了。” 朱高煦忍不住骂道:“这像什么样子,真是混账,教他滚回来。” 朱勇却是喃喃道:“要不五弟你去说?老四性子怪异,动不动就背火药在你的身边晃荡,俺这做二哥的,都不敢多说啥。” 朱高煦就不吭声了。 不过很快……军中便出现了奇怪的现象。 越来越多人,开始撩起了衣裤,跟着丘松晒太阳。 效仿的人越来越多。 这似乎已经是下值的士兵们闲暇时的娱乐。 又过了一会儿,有汉王左卫的指挥兴冲冲地来道:“殿……不,将军,不得了,不得了,丘松小将军真是人才。” 朱高煦:“……” 这指挥乐呵呵地道:“你是不晓得,自打入了安南,将士们身上的皮肤便极容易痒痒,有的甚至溃烂了,还有的……甚至连裤裆里的东西都烂了。可自打大家跟着丘松小将军晒这个,居然……都好了,一点儿也不痒了,你说怪不怪?” 朱高煦忍不住下意识地掏了掏裤裆,他也痒。 这里的天气湿热,极容易皮肤溃烂,这几乎是许多官兵们最是怨声载道的事,其他的东西还能忍耐,唯独这个……让人辗转难眠。 有的人更是精神萎靡,痛不欲生。 哪里想到……那丘松…… 朱高煦不禁道:“他娘的,他还真有祖传秘方。” 于是,每到了正午的时候,便是白花花的一片,辣人眼睛。 顾兴祖是最忙碌的,他要带人整肃军纪,同时还要给所有的府库全部进行封存,与此同时,还要负责安南官吏们的安顿工作。 这一点……恰恰是他最擅长的,他是读书人,四书五经,倒背如流。 而安南的大臣们,恰恰读的也是圣贤书,有很深的汉学造诣。 至少大家沟通还算流畅。 见明军没有屠城,这些安南的大臣松了口气,紧接着,就要开始为自己打算了。 如果说,安南的底层百姓,或许未必愿意和大明合作,可对于这些安南世族出身的大臣们而言,显然为了保证自己的家族利益,是很乐于为接下来大明的统治,争取一些优待的。 其中最大的问题……就是钱粮的问题。 胡氏的内帑,安南的国库,这里头的钱粮数目,必须统统交出来。 除此之外,还有户籍,人丁,田亩的情况。 这是未来统治的基础。 第一百五十三章:前所未有的大捷 只是结算钱粮的时候,顾兴祖还是吓了一跳。 这胡氏篡权之后,为了以防万一,敛了大量的钱财。 除此之外,还有这些搜抄来的胡氏宗亲,他们的财富,也是不可估量的。 金银现在要搜抄出来,还需要大量的时间。 可是囤积的粮食,却远远超出了顾兴祖的想象。 “将军。”顾兴祖兴冲冲地寻到了朱高煦,乐道:“咱们的粮草,充足了,即便是四卫一营五万人马,也足以供应十年二十年也不成问题。” 朱高煦一愣:“什么意思?” “安南人的粮食,远远超出了我们的想象。”顾兴祖道:“此地丰饶,粮食竟能三熟,而且大多都是沃土。” “不只如此……胡氏当初恐惧大明征伐,所以早早就有准备,横征暴敛,征了许多的粮食,就是为了防范未然,他至少准备了数十万人两三年的口粮,还有其他的军需……也是不少。” 顾兴祖咧嘴乐呵呵地道:“幸好咱们进攻神速,这些粮食完好无损,倘若是真正鏖战,打个一年两年,这些粮怕就要被数十万安南人慢慢地消耗掉了,若是战况惨烈,只怕不少粮食,也要焚于战火。”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的军需……这里的骡马不少……当然……这些马当做战马的用处不大,个头都矮小,气力也不足,可若是用来当做军中的脚力,却远远足够了。” 此时,他眼眸亮亮的,如数家珍地细数着收获:“至于金银……就太多了,胡氏当权之后,他大量任用自己的亲信族人。我已带人搜抄了一百多家,还有王宫的内帑,安南的国库,这些……金银加起来……也远超我们的想象。” “原本以为,这安南只是小国,一定穷得很,谁晓得……他们竟这样的富裕。” 朱高煦也露出了笑容,大喜道:“好的很,赶紧搜检造册。” 顾兴祖却道:“那些安南原来的大臣怎么处置?其中有不少人,都勾结了胡氏,可要是将他们一网打尽……” 朱高煦道:“大哥早就有交代,让他们各司其职,你将这些人的情况摸清楚,而后……对他们登记造册,了解他们的情况,将来……可为咱们商行效力。” “好。” 这么多的钱粮,高兴归高兴,但是顾兴祖有些头疼,说实话,这個工作量太大了。 偏偏朱高煦这些人,是不管这些的。 还有丘松,宁愿每日去晒肚皮,也绝不管其他的闲事,京城四凶,除了行军打仗,就是四个大爷,因此,剩余的事,却都压在了顾兴祖的身上。 可怜顾兴祖的辈分最小,连抱怨都没机会。 他压下几分无奈,点点头,正待要走。 这时朱勇兴冲冲地来了,道:“俺爹派人来了,俺爹派人来了。” 且见朱勇正领着一人进来。 这人很是憔悴,衣衫褴褛,没有披甲,踉跄地进来。 开口便道:“我乃中军账下校尉,奉征夷大将军之命,特来搜寻诸位小将军,天可怜见,小将军们无恙……实在太好了。” 说罢,他流下泪来。 这一路深入安南腹地,这校尉是九死一生,他不敢穿大明的军服,乔装成安南的百姓,冲破了无数的阻碍,许多次都差点性命不保。 历经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才得知朱高煦他们非但没有败亡,反而大胜。现在他兴冲冲地找到了升龙城,来见朱高煦人等。 朱高煦打量着他:“征夷大将军朱能,派了多少人来?” “有十一人……不过……”这校尉黯然道:“只怕……只有我抵达这里,其余的……” 说着,他垂下了头,擦拭眼泪。 朱高煦道:“中军的情况如何?” “已经预备进兵了,在等后续的粮草,只怕还需半个月。” 朱高煦笑了笑道:“知道啦。” 这人道:“卑下只怕还需回中军去,好教大将军知道,你们无恙,如此才可放心。” 朱高煦却是乐了,和朱勇对视一眼。 朱勇一把拉过这校尉:“我看你疲惫得很,就不要回去了,好好在这里住下吧。” 校尉道:“这……这可不成,大将军还在等着消息呢。” 朱高煦却是很干脆,道:“来人,将他押下去,好好的给我伺候着。” 校尉大惊:“啊……这……” 几个卫士已将他拖拽了出去。 他口里还大叫着:“卑下有军令在身啊,将军……将军……自己人……” 等看不到那人的身影了,朱勇笑嘻嘻地道:“谁和他自己人,俺爹是俺爹,咱们是咱们。” 朱高煦也乐道:“让将士们好好歇一歇,中军要进攻了,只怕咱们的消息,也瞒不了多久了。咱们拿下一个升龙,还远远不够的。接下来,要继续一路向南,攻城略地,拿下这安南全境,这安南,便是一个县都不留给中军!” “哼,想抢咱们的粮食和土地,他们倒是想的美。” 朱勇也同仇敌忾地道:“对,现在咱们的敌人,不是安南人,最该防范的是俺爹。” 朱高煦拍拍朱勇的肩。 这一下子,他找到了兄弟手足的感觉……绪着的心像是顿然间宽了不少。 于是他道:“二哥真懂事,好了,让将士们好好休憩一下后,除了汉王中卫驻守于此,其余的……都火速南下,咱们兄弟几个分兵,趁着他们群龙无首之际,火速攻城略地!” 商议定了,次日便开始进发。 此时……安南国内已是震动,群龙无首。 好在明军似乎在此时,只诛胡氏首恶,其余的大臣,都秋毫无犯。 再加上许多消息以讹传讹,起初说是明军来了五十万大军,后来变成了一百万,再之后成了三百万。 仿佛那一望无际的人海,已经浩浩荡荡,一路南推一般。 再加上胡氏一夜败亡,安南国内,早已是如丧考妣,自知不敌。 所以一路进兵,可谓神速。 所过之处,望风披靡,降者如云。 偶有一些负隅顽抗的。 他们的运气并不好。 因为他们很快发现,先锋的明军都是精锐,攻城的手段也是花样频出。 地上挖坑,取出火药包,直接在城下往城里轰炸。 这等轰炸,无法攻破城墙,但是对城内守军的影响极大。 顿时,轰炸之处变成火海,安南的建筑,也大多都是茅草和木头,于是,城内顿时火烧成了一片,漫天呼号,惨不忍睹。 几乎所有安南军的精锐,都调到了北方,面对着大明中军,后方的安南诸州县,都不过是一群臭鱼烂虾而已。 可以说是毫无还手之力。 ………… 中军。 朱能已急得牙疼,他捂着自己的腮帮子,可派出去打探的人,却一个都没有回来。 于是,又命了几个游击将军攻击北方的防线。 可很快,他们就发现,安南人为了困住那一支孤军,加强了北方的防御,在许多隘口,严防死守。 中军损失不小,朱能又无法拿数十万大军直接豪赌,就为了救自己的几个子侄。 于是除了成日咒骂,便是等待后续源源不断的粮草,以及攻城的器械运达。 又过了七八日,前方却出现了奇怪的情形。 白鹤江对岸的一名游击将军率千余人马去攻一处隘口的安南军寨,却发现这一次……对方竟几乎没有反击。 很快,军寨便被攻破,安南人望风而逃。 他询问了俘虏,说是升龙城破了。 当然,这些话,他是不敢信的。 直到一日之后,他又轻松拿下了一处军堡,对方显然也是士气跌落到了谷底,丝毫没有战意。 到了这个份上,这游击将军觉得有些不对了,连忙派人去给朱能送书信。 朱能和张辅几个看着书信,却是面面相觑。 “会不会是疑兵之计?” “大将军,卑下以为……这极有可能!胡氏狡诈,不得不防。” 朱能沉吟着道:“既如此,就更该小心了,明日再派一队人马渡江,继续探一探虚实。” 张辅点头。 朱能还是觉得有些不放心,于是皱着眉头又道:“你说,会不会那几个小子,真的撞了大运……” 张辅却道:“事情就古怪在这里,若是大胜,为何他们不派人传来消息呢?到现在为止,交通断绝,所有的斥候都石沉大海。他们若胜,必会和我们联络吧。” 朱能便点头道:“俺儿子,俺是知道的,你说的对,他若是胜了,必是恨不得敲锣打鼓,教所有人都知道。” 说罢,咬牙切齿地道:“这个胡氏,真是阴险狡诈,这卑鄙无耻的小人,俺儿子若有什么好歹,我定将他凌迟。” 张辅也是一脸沉痛,他那兄弟,迄今也没有消息呢! 他默默叹了口气,转而道:“大将军大病初愈,还是不要如此劳碌,更不要大动肝火,将养身体要紧。” 大概身体不舒服的时候,人是特别容易伤感的,朱能眼眶红了,带着几分忧色道:“这教人怎么将养身子?哎……我那儿……” 说罢,一屁股坐下,喃喃道:“这几日,我是忧心如焚,辗转难眠啊……我那儿子,平日里虽也胡闹,可本心还是好的,他是个大孝子,别看嘴上不说,可心里……是处处都念着我这个爹呢。” 说着说着,眼泪便禁不住落了下来。 朱能擦了擦泪,道:“教你这个小子见笑了。哎……我想这一次他如此冒失,一定是希望在俺的跟前露露脸,少年人嘛,不都是这个心思吗?” 可说到了沉痛处,朱能又哽咽:“可俺呢,俺真不是东西啊,平日里对他除了打就是骂。这么孝顺的一个孩子,俺平日里却如此的严厉,俺不是人啊。” 说着,朱能一个耳刮子,煽在了自己的脸上。 张辅没有阻止,他也心里像堵了一块大石一般。 就在此时,突然有人匆匆而来。 “报,报……” 朱能收了泪,看着冲进来的校尉。 校尉道:“咱们的先锋兵马,破了一处关隘,至高平,原本以为有一场恶战,谁晓得……那城头,竟是我大明的旗帜。” “后来一打听,说是汉王卫与天策卫攻城略地,早已占了升龙城,附近州县,望风而降!朱将军率主力,一路南下,追杀胡氏残党去了。” 朱能:“……” 张辅有些不信,道:“怎么可能,是不是……诱敌之策?” 校尉苦笑道:“起初一次次确实以为是诱敌,可这高平都拿下了……” 此话一出,朱能和张辅二人都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 对啊! 就算傻子也明白,诱敌不是这样诱的,他们面对的可是大明中军,一支孤军,尚且可以把人骗进去,可大明的主力,他们敢放弃北方连绵的群山,将大明中军引诱到平原里进行决战。 唯一的可能就是…… 朱能一拍大腿,大叫道:“下令,下令,张辅,你率左营,立即进发,我随后亲率中军在后。” 张辅不敢怠慢,立即道:“是。” 于是十万大军,连夜渡江,直扑升龙城门户高平。 可等到他们抵达高平的时候,城中的天策卫却没有开门。 张辅叫了老半天,对方只说为防袭击,只许左营在城外驻扎。 好不容易,等候后队的中军抵达。 朱能气势汹汹地骑着马,亲带护卫到了城下,手里拿着马鞭,高呼着对城上的人道:“这里谁主事,出来说话。” 一个军将便探出了脑袋来:“又有什么事。” 朱能道:“知道爷爷是谁吗?” 军将答得很直接,道:“不知道。” “我乃征夷大将军朱能!”朱能怒道。 军将道:“卑下见过大将军。” 朱能道:“给老子开城门,爷爷累了,要入城休息。” 军将道:“可是我奉命在此,得到的命令是,任何人都不得入城,无论是安南人还是大明的军马,若是放进来一个,上头要砍了我的脑袋。” 朱能勃然大怒:“上头?你上头是俺儿子,你怕他砍了你的脑袋,难道不怕我砍了你的脑袋?” 军将道:“大将军,朱勇营官,还特别有过交代。” 总算有了儿子的消息,朱能心里微微一暖,语气缓和了一些:“咋的说?” “朱勇营官说了,天王老子也不许进城,中军若来,就在城外呆着!还特意交代,就算是他爹,也老老实实地在城外呆着去。” 朱能:“……” 只见这军将接着道:“大将军,卑下也是奉命行事,大将军息怒。” 朱能气冲冲地怒道:“你若也有儿子,也是这般对他爹的,你能息怒吗?” 军将:“……” 城下传出了咆哮:“入他娘,入他娘的,这个逆子啊,我怎么就生了这么一个小畜生!” 骂骂咧咧了一阵。 不过似乎也毫无办法。 你说该乐一乐吧,朱能又乐不起来。 你说骂人吧,这又好像是在骂空气。 当下,朱能道:“他不仁我不义,我要参劾这个小畜生一笔。” 丢下这句话后,便乖乖打马走了。 ………… 亦失哈心知此时陛下的心情,是糟糕到了极点,因而万事都小心翼翼的。 每隔一两日,就有前头的奏疏来。 而这些奏疏,无一例外,尽都是朱能和顾成上奏的。 这两路军马,都不断地说明了中军和右路军的情况。 可……里头没有关于朱高煦几个人的消息。 没有消息,就是最大的坏消息。 朱棣有时默坐在案头上,老泪纵横,看着朱能的奏疏,口里喃喃着道:“朱卿家……的心情和朕一样,可他依旧还忍痛坐镇,决口不提火速进兵之事,哎……朕既为有这样的爱将而庆幸,又为之痛惜。” 亦失哈这个时候,一句话也不敢说。 半响,朱棣合上了奏疏,又道:“说来说去,还是怪朕啊!朕实在糊涂,张安世的计划,没有错,错就错在不该选朱高煦这个逆子为帅,如今倒是将朱勇和张軏、丘松几个害了。” 他缓缓地站了起来,却是艰难踱步。 这几日,他都没有回大内,实在没有面目去面对徐皇后。 又过了一日,让人将朱高煦的儿子给抱到他的面前,看了又看,这襁褓中的孩子……自然不知发生了什么,竟还咧嘴对他乐。 而朱棣,人就绷不住了。转过头去,拼命擦拭着眼泪。 性情中人,遭遇至亲骨肉之痛的时候,难免比别人情绪更大一些。 他吸了口气,随即下旨,命赵王入京。 赵王朱高燧,其实并没有就藩,出于对这个幼子的信任,朱棣却命他镇守在北平。 手握着北平十万精兵,防备关外。 此时,突然要急诏赵王朱高燧入京,亦失哈清楚,这定是陛下痛惜二儿子可能战死,因而想到了自己的三个儿子,没了一个,便急切的希望儿子们都在自己的身边。 于是,他忙点头道:“奴婢这就去给通政司传达陛下口谕。” 朱棣颔首道:“让赵王回来,陪一陪他的母亲吧,太子事多,无法经常陪伴他的母后左右,赵王可以代劳。” 朱棣随即道:“朕的这个次子,除了愚笨一些,其他都好,只可惜……朕平日疏于对他的管教,此番他若是有事……该恢复他的王爵,免得他以戴罪之身去见太祖高皇帝。” 亦失哈一一记下。 “还有张安世。”朱棣道:“张安世近来在做什么?” “他很规矩,每日在家中读书。” 朱棣幽幽地道:“叫人去告诉他,不必恐惧,朕不至迁怒其他人,这件事……是朕和朱高……是朕和汉王的过失,朕错在选错了主帅,朱高煦错在贸然进兵。” 亦失哈道:“奴婢会去传递陛下口谕的。” 朱棣摇摇头:“明日教大臣觐见吧,让太子和张安世也来,商议征讨安南的事。现在不少人希望催促朱能进兵,这件事……朕要当着大臣的面,好好的说一说。” “现在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自乱阵脚,数十万大军的干系,不是莪们在京城的人就可以说三道四的!朕都不敢说三道四,他们怎么敢呢?” 顿了顿,他又道:“明日朕来告诫他们,这进兵的事……一定要慎重,决不可催促。朱能有担当,他自有主张。” 说罢,他便摆摆手,示意亦失哈告退。 ………… 次日清晨,张安世早早起来,他这几日的作息好了不少。 而且连准备推出的第二期宅子,也打算先缓一缓。 平日里闭门不出,每天就躲在书斋里读春秋。 等到朱棣要召见。 他立即正儿八经地换上了朝服,而且对着铜镜,再三照一照,确保自己没有像从前一样,总是穿得歪歪斜斜的。 这等礼服穿戴起来很麻烦,需要仆人耐心的服饰才可以穿妥当。 张安世不喜欢有大男人在自己的身上乱摸。 至于女子…… 他家那太子妃姐姐倒是派了几个女子来照料,可惜……年纪都比张安世过世的母亲要大。 正了衣冠,又对着镜子反复照了照,确保绝没有问题。 方才乖乖地出门,领着一些护卫,骑着马至午门。 此时,他见到了太子。 朱高炽显得很疲惫的样子,见了张安世,朝张安世招手:“来。” 张安世乖乖上前道:“姐夫。” 行礼如仪,有板有眼。 朱高炽拍了拍他的肩道:“你不要悲痛。” 张安世点点头:“我不悲痛,不,我悲痛……” 朱高炽道:“见了父皇也不要害怕,父皇三番五次,教你不必恐惧。” 张安世道:“陛下圣明。” 朱高炽点点头,还想说什么,只是因为神情憔悴,愣了片刻,竟是无词。 好不容易才道:“这几日你没有去看瞻基,瞻基很想念你。” “待会儿我就去见一见。” “嗯。” 其他的大臣也到了。 来给朱高炽见礼。 朱高炽只点点头,此时的他,没有了以往的亲和,反而多了几分孤傲。 解缙见朱高炽的样子,心里摇头,太子殿下……果然不是干大事的人,太心慈手软了,本来这一次……汉王……不,那朱高煦死在安南,实在再好不过,何须自寻烦恼。 他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其实早已感受到,解缙对他的疏离,这种感觉,让他的心沉到了谷底,只是此时……却依旧还是没事人的模样。 等众人入殿。 便见朱棣在武楼里。 来的有二三十人,都是位于中枢的文武大臣。 众臣行礼……朱棣只颔首点头。 …… 一封来自安南的快报,火速传递宫中。 这快奏直接送的,便是通政司,不需经过兵部。 拿到了快奏之后,一看征夷大将军朱能的落款,通政司的宦官也不敢怠慢,连忙朝着武楼疾奔而去。 …… 朱棣深吸一口气,他总算是恢复了平日的神态。 他笑了笑:“今日有几件事,一并议论吧。先论北平,朕已下旨,命赵王朱高燧回京,北平镇守有了空缺,诸卿以为,谁可担当大任。” 众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朱棣沉吟道:“此人关系极大,卿等难道没有人选吗?” 这事解缙几个,是不方便发表建议的。 就算发表了,朱棣也不会听。 徐辉祖沉吟片刻:“实在不成,就让臣去吧。” 徐达当年就镇守过北平,负责整个针对关外的军事。 而徐辉祖为人稳重,又是朱棣的大舅哥,连徐辉祖都清楚,可能自己是最好的人选。 朱棣听罢,道:“朕也思量,该让徐卿去,镇守北平,责任不小。” 徐辉祖看了看朱棣,其实他想临走的时候,说一点什么,不过这个时间点,又说不出口。 朱棣道:“不过也不必急着出发,北平的军将不少,都是朕信任的,等赵王朱高燧入京之后再说吧。” “臣遵旨。” 朱棣又道:“关于此番征安南的事,朕得到了不少的奏疏,众说纷纭,朕思量了一下,还是要召众卿告诫一二,安南的军务,除粮草和补给之外,朕与诸卿,就不必再商议了,征夷大将军朱能自可料理。” 解缙等人行礼:“臣等遵旨。” 朱棣目光落在朱高炽身上:“朕这几日,心绪不宁能,往后除吏部和兵部的事要报上之外,其余的事,太子可自行处置,不必事事奏报,有什么事,太子与文渊阁还有六部,商议着来办。” 朱高炽行礼:“臣遵旨。” 朱棣深深看了朱高炽一眼:“你也不必伤心,这世上的事,总有天数,知道了吗?” 朱高炽勉强笑了笑:“儿臣知道了。” 朱棣拍拍朱高炽的肩,温和的道:“你是一个憨厚的人啊,可是……你是储君,有时也不能一味的宽厚,掌握好度量吧。” 朱棣随即,道:“至于朱高煦人等的事,朕知道,百官已经交头接耳了。” 说到这里,朱棣的表情突然凝重起来:“甚至还有人私下里说了许多是非,有人幸灾乐祸!” 此言一出,骤然之间,这殿中突然变得紧张起来。 几乎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朱棣目光落在了解缙身上:“解卿家,你是文渊阁大学士,这些流言蜚语,你有耳闻吗?” 解缙骤然觉得如芒在背,他小心翼翼道:“臣……臣没听说。” 朱棣突然勃然大怒:“是吗?你怎么会没听说?” …… 感谢开裂成为本书第二十位盟主,老虎爱你,求月票! 第一百五十四章:龙颜大悦 朱棣恶狠狠地盯着解缙。 解缙心里惶恐,于是忙是拜在地上,诚惶诚恐地道:“陛下,外间流言蜚语,本就大多不能尽信,有人胡言乱语,可能是有的,可陛下何须在意?此魑魅魍魉也!” 朱棣却是冷飕飕地看着解缙。 突然道:“是吗?” 解缙只觉得恐惧极了,伴君如伴虎,从当初陛下引他为心腹,再到太子对他的疏远,陛下的喜怒不定,让他觉得应付起来有些吃力。 最重要的是,解缙不知道,陛下到底知道一些什么,是不是锦衣卫……还是什么人,当着陛下的面说了什么。 在这种信息不对称之下,是很容易做出错误判断的,而一旦做出错误的判断,就会让他自己陷入极为危险的境地。 此时,朱棣道:“造谣生非……这样的人该如何处置?” 解缙道:“当诛!” 朱棣道:“这是你说的。” 接着,朱棣看向张安世道:“今日邸报,要记上。” 张安世:“……” 原来以为,朱棣掌握了什么真正的动向。 却是朱棣早就预判了百官的预判,这件事肯定闹的沸沸腾腾,想来一定会有许多人私下里说着许多的怪话。 可朱棣的‘仁君’,是将来的‘文皇帝’,那么一定是宅心仁厚,不忍杀戮大臣的。 既然朱棣宽仁,可又要杀人该怎么办? 自然是吓唬一下解缙,解缙乃士林领袖,在读书人中有极好的口碑。 最重要的是,他负责编修《文献大成》,之所以这种修书的工作被人视为荣耀,不只是它能带来巨大的声望。 除了声望,还有巨大的利益。 没错,巨大的利益! 因为想要让自己的书,或者自己祖先所写的书入选《文献大成》,那可是光宗耀祖的事啊,所以某种程度,《文献大成》的总编纂,本质上相当于评委会的主任。 若是书能被《文献大成》收录,自然要对这位总编纂感激涕零,四处吹嘘他乃天下第一才子,若不是才子,怎么会慧眼如炬呢? 现在朱棣一吓唬,解缙恐惧极了,这是他亲口说造谣生非者当诛的。 那么就见诸邸报,少不得提及一下,张安世连标题都想好了:‘文渊阁大学士解缙上言,大臣、生员妄议国政者,当诛杀。’。 解缙这时才心里惊呼上当,可此时……除了无奈苦笑,也不敢再说什么。 朱棣落座,叹了口气道:“这个时候,京城一定要稳住,自己若是都乱了阵脚,岂不让那安南人有机可乘?” 说着,他的目光落在一个人的身上:“丘卿家……” “臣在。”丘福连忙出班。 朱棣淡淡道:“倘若朱高煦人等有失,朕……欲亲征,五军都督府,也要提早做一些准备。” 不等朱高炽说一声父皇不可轻动。 丘福已是主动请缨:“臣愿为陛下先锋。” 这些日子,他是没有睡过一天的安生觉,他那傻儿子,总是在作死的边缘徘徊。 丘福真的累了,心很累。 朱棣颔首道:“此事……再议,先等消息吧。” 丘福默默叹了口气,就道:“臣只怕……已是凶多吉少,安南人狡诈,诱敌深入,偏偏……哎……” 兵家而言,这是死地,朱棣靖难的时候,遇到过许多险象环生的情况,却也绝对干不出一头扎进对方布下的口袋里的这种事。 他只能叹息,对丘福道:“倘使真有这個万一,丘卿家节哀吧。” 丘福却道:“陛下……” 他本想说节哀,但又觉得晦气,于是耷拉着脑袋不言。 朱棣道:“朕欲亲征,诸卿怎么看待?” 解缙不言。 倒是胡广和杨荣二人皱眉,他们想说点什么。 战争对于他们而言,并非是好事,数十万人马啊,这么多的青壮,抛弃生产,国家的钱粮像流水一样的流出去。 而且几乎每一次战争,都会引发地方上的人力紧缺,因为壮丁们都被征发去运输粮食,甚至作为辅兵作战了。 佃农不足,士绅们的土地要耕种,往往需要让出更大的利。 这就引发了天下州县,几乎是普遍的反对对外用兵的思潮。 甚至还衍生出了一个反对战争的理论基础。 现在陛下又要加码,杨荣和胡广担心的是,只怕下头又要闹起来。战事若是拖个几年,可能就成了杨广征高句丽一样的悲剧了。 此时,倒是有人站出来道:“陛下,臣……以为不可。” 众人朝这人看去。 又是兵部右侍郎陈继。 陈继刚刚接任右侍郎不久,此时正是最为春风得意的时候。 他朝朱棣行了个礼,便继续道:“陛下,不能再打了,安南远在天边,且有崇山峻岭为屏障,朝廷已征发了如此多的军马,几乎让国库空空如也。” “即便陛下,内帑也支出极多,大量的百姓……随军出发,他们的父母妻儿倚门相盼,大量的土地荒芜,来年的岁入,只怕又要减少,将来国库岁入不足,又难免要将税赋加诸小民,此等徒劳无功之事……若是继续下去,臣……恐……百姓怨声载道啊。” 朱棣冷冷地看陈继。 陈继却是语重心长地接着道:“那胡氏,固然是狼子野心,可毕竟是他国之事,与大明何干?他篡他的位,只要肯臣服大明,亦无不可。可安南虽弱,却也有数十万人马,占尽天时地利,有山峦为屏,瘴气为戈,我大明劳师远征,军民疲惫,至白鹤江时,已是强弩之末,如何得胜?” “臣在兵部,与兵部上下分析了安南的情势,窃以为……此战……即便是胜,也是惨胜,与其征伐无度,不如朝廷减轻百姓们的税赋,休养生息,此为上计。所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所谓伐谋,即为不战,所谓乏交,此乃晓以厉害,使其臣服。至于伐兵和攻城本为下策,安南国南北也有千里之地,有城百座,军民与我大明离心离德,想要制胜,便是再加二十万兵马,也需三五年,才堪堪能定这安南。” “可朝廷付出这么多的钱粮,死伤这么多的将士,荒废这么多的田地,所换来的是什么呢?请陛下三思。” 他说的有理有据,倒是让人无词。 解缙深深地看了一眼这陈继,不禁为之欣赏。 朱棣已是怒从心起,正待说点什么。 此时,却有通政司的宦官来,拜下道:“陛下,有两封安南的奏报。” 朱棣一听安南,眉头微微皱起,只道:“取来。” 宦官连忙将奏疏进上。 朱棣打开第一本奏疏,心有些微微颤抖,或许……这个时候该有噩耗了吧。 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月,半个多月,被围困的朱高煦军马,也应该…… 丘福和解缙人等,也预料到了这个情况,一个个大气不敢出,个个垂头不语。 朱棣打开了奏疏:“罪臣朱高煦奏曰……” 这个字样……让朱棣为之一愣。 朱高煦没死? 他连忙继续细细看下去。 “罪臣与朱勇、张軏、丘福、顾兴祖等,率四卫一营人马,直袭安南,连日苦战,至六月十三,大破胡氏军马,斩两万三千人,俘获无数,六月十六,臣攻升龙,激战从拂晓至正午,破城,诛三千七百四十人,俘胡氏全族老幼,安南遂定……” 朱棣直接看的目瞪口呆。 一支孤军,直接杀入腹地,四面楚歌,而且进展极快,转战四方,先破对方大军,随即又彻夜不停的攻城……这安南王都……就这么拿下了。 后头……又有接下来的军事计划,当然,他这奏疏送出的时候,只怕他们已经出兵,开始横扫安南中南部了。 朱棣忍不住道:“好,好……” 他一说好,丘福就觉得要糟了。 熟悉的人都知道,陛下的性子,是高兴的时候骂娘,不高兴的时候阴阳怪气的叫好的。 他那儿………怕是没了吧。 解缙人等,瑟瑟发抖,只觉得接下来,该是雷霆之怒,只是今日不知谁要倒霉。 朱棣却是眉一扬:“入他娘的,真是好样的,如此神速,朕都不如,这难道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吗?冒险归冒险,可是战果丰硕啊!” 此时,所有人都不免狐疑起来。 朱棣却是将奏疏放下,轻描淡写地道:“安南已攻破了!不需三年五年,也不需数十万人马,更不需劳师动众,朕的儿子朱高煦,与朱勇人等,不过月余功夫,大破安南,乱臣胡氏,不日押解京城治罪,其余余孽,也已一网打尽!” “……” 话语落下,殿中落针可闻。 随即,朱棣脸色一冷,看向了此前的陈继:“陈卿家说的也不无道理,只是……别人可以给朕算这一笔账,唯独陈卿家不可。” 陈继还一脸错愕,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 朱棣随即怒道:“因为你是兵部右侍郎,兵部右侍郎,不好生管理马政,却成日妄言所谓仁义,成日拿着算盘珠子和朕来算这些账!朕来问你,此番出征,需要多少钱粮,征发了这么多人马?安南国若是能拿下,我大明又有多少收益?现在朝廷下西洋,缺乏的正是西洋上的良港,这安南……可给下西洋的舰船,提供多少良港?” “你所计的,不过是眼下之事,朕所言的……乃是千秋之事。你口口声声说什么免税赋,与民休息,那么朕来问你,若无征伐,百姓真的可以得到休息吗?免去的税赋……百姓又能获利几何?天下的事,若都能教你这样的人算明白,那么……还需要这么多将士做什么,又要朕何用?不如就让你一个人把帐算清楚,便可太平无事了。” 陈继忙拜倒道:“臣……臣……” 他有些心痛。 好端端的,怎么这安南就被攻破了呢! 这……实在有些匪夷所思。 于是陈继道:“陛下,这奏疏……是否……” 他这话,可是说是说出了许多人的心声。 是啊……这里头实在太诡异了,不会是虚报吧? 朱棣顿时冷哼一声,却是捡起了第二份奏疏,低头一看,口里则道:“你的意思是朱高煦骗朕?” “臣……臣不敢。” 朱棣冷然道:“那么……朱能也会欺君罔上吗?这一封,乃是朱能弹劾朱高煦人等的奏疏,说他们占了安南,断绝中军南下的要道,不奉征夷大将军之命……” 陈继脸色一变,这又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 不过他很清楚,这是很常见的前方将士们争功的戏码。 只是这一次,更让人大开眼界一些,为了争功,连父子都反目成仇了。 朱棣则是大骂道:“朱勇这厮,真是不孝,连他爹都这般对待,朕一定要好好骂骂他,入他娘的!” 朱棣路上露出几分恼怒之色,可只有朱棣知道,他此时的心里有多狂喜。 心里的阴霾是一扫而空。 就在此时,有人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陛下慧眼识人,如今我大明举手灭亡安南,此不朽功业。陛下文治武功,光耀万世。” 这番话,犹如及时雨,一下子说到了朱棣的心坎里。 朱棣大喜:“哈哈……” 他美滋滋地道:“这些话,就不必写入邸报了,有朕自夸的嫌疑。” 张安世懂了,这句话不但要写入邸报,而且还要召集几个大儒来主笔,围绕这番话作为中心思想,一定要写出一篇好文章。 张安世道:“臣只听说,当初元人忽必烈,两征安南,俱都铩羽而归。元人兵戎之盛,亘古未有。可陛下区区一支偏师,便尽吞安南之地,由此可见,忽必烈自夸赫赫武功,可与陛下相比,却如萤火之虫与日夜争辉一般。” “陛下虽不准臣见诸邸报报端,可臣以为,不但要见报,且还要好好的讲一讲这忽必烈征安南铩羽而归的往事,使天下人知晓,那元人毫无文治,只晓得彰显武力,可与我大明比较,不但文治远不如我大明正朔,其武功也相较不如。” 朱棣乐了。 捋须道:“若只是夸朕的武功,朕是不喜的。可若是为了与这鞑子们比较,却很有必要。教化百姓……使军民百姓知道前朝也不过尔尔,太祖高皇帝若知,必定欣慰。今我中国归于一统,那区区鞑子……如何可以比肩。” 张安世心里记下几个要点,心里美滋滋的。 他这一次,其实……觉得把握很大,毕竟这可是真下了大血本的,天下第一个骡马化军队,装备精良,对于安南人还有武器代差。 可毕竟战争的事,始终有些说不好,毕竟上一世,那意大利不也被黑叔叔们按在地上捶吗? 由此可见……这里头关键的问题还在于人。 现在总算赢了,张安世的一颗浮着的心,也终于落了下来。 朱棣此时也沉浸在喜悦之中。 不过他这种老将,很快就察觉出了里头的猫腻。 “张卿……朕记得,你当初让他们带了几个锦囊,这锦囊中,可授意了什么?” 张安世道:“陛下,臣确实给了几个锦囊,说出来不怕陛下笑话,这里头……确实授意了一些新的打法。” 朱棣愕然道:“新的打法?” 张安世道:“臣一直以为,当一支军马的武器改变了,那么它的作战方法也就改变了。而对付安南……想要一举拿下,只能采取速胜之法,所以……臣有罪,臣这几个兄弟如此冒险,确实是臣教的。” 打法变了? 朱棣来了兴趣,便道:“无论如何,此战众卿都有功劳,过几日,你与朱高煦几个,都要上章程来,给朕细细地说一说。” 朱棣随即看向朱高炽道:“太子这妻弟,将来可做管仲。” 朱高炽先是听闻朱高煦无恙,心里欢喜,此时又得父皇夸奖,自是有着几分激动,连忙道:“儿臣……儿臣……父皇……” 他结结巴巴的,不知该说点什么好。 朱棣微微一笑,并不见怪,又看向解缙人等:“今日大捷,普天同庆,卿等好好学一学吧。” 随即,想起徐皇后还在担心。 于是道:“若再有安南的奏报,立即奉上。” 说着,让众大臣告退,自己则急匆匆地走了。 解缙几个……沉默着不言。 尤其是解缙,最是沮丧。 他抬头,见朱高炽等朱棣一走,便喜滋滋地拉着张安世说着些什么,那种难以掩饰的喜悦,让解缙有一种自己追求了的女神,结果和人滚了床单的滋味。 他掩饰住内心的醋意,心中烦躁,便出了大殿。 现在胡广和杨荣,已极少和他独处,说什么推心置腹的话了。 所以胡广和杨荣便留在后头。 解缙皱眉,低头思索,他内心深处有一种不安,想到那邸报……他感觉到了一丝恐惧。 又想到张安世和朱高煦人等立下如此大功,朝中的格局,也可能随时变幻,于是心中更是不乐。 “解公,解公……” 没想到,倒是兵部右侍郎陈继急急地追上来。 解缙放慢脚步,等陈继出现在自己的身后,依旧慢慢地踱步而行。 等跟上解缙的步伐,陈继便压低着声音道:“解公……此战……之后……只怕将来这天下,要兵戈不断了。陛下得了此次甜头,只怕……更加穷兵黩武。” 解缙冷冷道:“陈侍郎何出此言?难道不知道……陛下刚刚说要诛杀造谣生非者吗?” 陈继苦笑道:“我等乃大臣,岂有妄议之说?下官只是为将来而担心啊,只怕陛下要效汉武帝的故事。” 解缙心中怏怏不乐,道:“是啊,汉武帝时,勋臣和外戚何等的耀眼,可这却是取祸之道,埋下了大汉由盛而衰的种子。” “解公果然是明白人。” 解缙道:“呵……人最大的痛处,就在于有时将世事看的太清了,看的越清,越是痛苦,倒不如学那些愚人,一无所知,懵里懵懂的了此一生。” 陈继道:“解公也不能逆转大局吗?” 解缙回头,深深看了陈继一眼:“陛下马上得天下,以太祖高皇帝为楷模,谁可逆转他的心意?” 陈继想了想道:“等到太子登极,将来必可正本清源,扭转乾坤,一转恶政。” 他的声音很轻。 解缙淡淡一笑道:“太子身边有个张安世,就决计不可能再与民休息,让天下安定了。” 陈继听罢,不以为意地道:“张安世区区外戚,如何……能对太子殿下……” 解缙道:“我奉劝你,不要将希望再寄托太子殿下身上了。” 这里是殿外,说这些话本是最危险的地方,可偏偏这里开阔,一眼就可见周遭,反而是说一些私密话的好地方。 若是回到了公房,反而担心隔墙有耳。 陈继摇摇头道:“若如此,那么百姓何时能安生啊。”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依我看,大胜不如不胜,不胜不如大败,战事一起,不知又要诞生多少公侯,更不知害了多少百姓的性命!” “我听闻……有些地方,因为征丁,已到了十室九空的地步,当地的士绅苦不堪言,都说……现如今租种土地的,十之八九,只有老弱妇孺,这是不详的征兆。” 解缙没有回应。 却是率先快步走了。 留下的陈继,心里觉得很不是滋味,一时也猜不透这解公的心思,回头时,却发现胡广和杨荣举步行来。 陈继诚惶诚恐地向胡广和杨荣行礼。 这二人,却只是朝他点点头,便越过他的身边,匆匆而去。 …… “大公公,大公公。” 此时,一个面容甚是机灵的小宦官,碎步到了司礼监。 今日乃是亦失哈值守,亦失哈听到声音,轻轻搁笔,才抬头看这小宦官道:“何事?” 小宦官低声道:“方才出殿的时候,奴婢远远瞧见,解公面上忧愤,继而那兵部右侍郎陈继低声与他说了不少话,二人面上都不好看。今日大捷,普天同庆,可……”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 亦失哈面上不见喜怒,耐心地听完,而后只轻描淡写地道:“知道了。” 小宦官又道:“文渊阁和兵部那边……还要再安排人吗?” 亦失哈沉默了片刻,似是想到了什么,道:“文渊阁那儿……已经有锦衣卫的坐探了吧?” 小宦官道:“应该有的,纪指挥使行事周密,监视百官,自有布置。” 亦失哈道:“那就不要插手,免得引来锦衣卫的不满,总觉得咱们宫里的人……手伸得太长。” 这小宦官却不屑地道:“论起来,锦衣卫算什么,大公公您日夜侍候陛下,又掌着内廷诸监的事,他纪纲在宫外头如何跋扈,可和您比较……” 亦失哈顿时皱眉道:“这些话,不要胡说,咱们是奴婢,纪纲是臣子,咱们做奴婢的……得谨记着一件事。” 小宦官看亦失哈越加肃然的样子,忙恭谨地道:“请大公公示下。” 亦失哈道:“那就是得清楚自个儿是什么人,不要以为自个在陛下身边走动得多,就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如若不然,将来有你吃亏的。” 小宦官忙尴尬地道:“奴婢知道了。” 亦失哈便又道:“过几日,东宫有几个老宦官要歇下来了,他们年岁太大了,伺候太子殿下和太子妃手脚不利索,得让他们去孝陵养老。咱思来想去,到时选你去东宫伺候吧。” 宦官一听,大是惊喜,于是连忙激动地拜倒道:“多谢大公公周全。” 亦失哈看着这小宦官,倒是耐心地叮嘱道:“去了东宫,和在这宫里不一样,你要记着一件事,在东宫,可不能再四处瞎打听了。” “在这宫中,你是陛下的耳目!可去了东宫那儿,你得是聋子和哑巴,但凡牵涉到东宫的任何事,无论是太子殿下,是太子妃娘娘,还是皇孙,噢,还有那承恩伯张安世,有些事,你知道就知道了,但是一句都不可传,如若不然,你是长久不了的。” 小宦官认真地听完这番话,讶异道:“连大公公都不能说吗?” 亦失哈目光沉沉地看着他道:“对,连咱也不能说。什么事……都烂在肚子里,带进棺材里去。” 小宦官迎着亦失哈认真的目光,似乎此刻明白了亦失哈的好意,便道:“是。” ……………… 数日之后。 又一封朱高煦的快报,火速地送往京城。 这一封奏报,与其他的奏报不同,这不像奏疏,倒像是一个巨大的包裹。 沉重的包裹里,显然是一摞摞的纸张。这倒苦了那急递铺八百里加急之人,背着这么个玩意,日夜不歇,是人是马都受不了。 那一日,朱棣兴冲冲地去见了徐皇后,告诉徐皇后安南的情况时。 朱棣觉得有些奇怪。 因为徐皇后得知朱高煦无恙,居然并没有他所想象的那样喜出望外。 不过朱棣不在乎,于是这几天,他都不厌其烦地跟徐皇后讲此战的意义,还有此战与历朝历代的战争有何不同。 当然……小小的吹嘘一下,也是有的。 第一百五十五章:巨大的收获 朱棣兴趣正浓。 而徐皇后也只是微笑倾听。 朱棣有些意犹未尽,便索性让人取来舆图。 将舆图摊在地上,朱棣手持着一根手杖,道:“那奏报虽是不详细,可朕料定,他们必然是从这里进兵,而后……这里……这里……你瞧……这是多冒险,他们进兵过快,以至于粮道都断了!好在他们骡马多,带去的粮食应该能坚持一些日子。” “那么……他们与胡氏决战的地方,十之八九就是在这黄江附近。黄江这里开阔,最适合决战,若是其他地方,兵马展不开……胡氏只需派遣精锐人马数百上千人,就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朱棣兴致勃勃地接着道:“可惜那胡氏……显然也是轻敌了,他的目的,显然也是想要一举吃掉朱高煦这些家伙,朱高煦这些家伙驻马黄江,他反而求之不得。哈哈……但是……他绝对没想到……这商行的人马,战力之强,已经远远地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此战看似是冒险,现在细细思来,其实并非如此……” 他顿了顿,继续道:“表面上,是胡氏诱敌深入,可实际上呢……其实朱高煦这逆子也在诱敌深入,他们的心思是一样的,可惜的是……胡氏终究是棋差一着。哈哈……” 朱棣开怀大笑,看着徐皇后道:“有趣吗?” 徐皇后依旧微笑着道:“有趣。” 朱棣道:“有趣的话,朕再讲一讲,这黄江的地势……” 徐皇后却是看了看窗外的天色,道:“陛下……时候不早了。” 朱棣道:“朕今日左右无事。” 徐皇后便道:“既如此,那么陛下讲吧。” 朱棣正待要将手杖点到舆图之中升龙城的位置,口里已经在道:“此战最关键的,还是取升龙,拿下升龙,不只安南国群龙无首,最重要的是,这切断了整个安南北部所有防线的联络,使他们陷入孤军作战的境地,甚至连补给,也彻底断掉了。” “所以朕才觉得……这一战实在有太多的看头,比之靖难时更加精彩,即便是太祖高皇帝和陈友谅的那一场鄱阳湖水战,也远远及不上此战的精彩。所以说啊,钱是个好东西。有了钱,士卒可以人人骑马,人人都用骡马运输辎重。兵马可以日行百里,哪怕是深入敌后,也可久战。不只如此,有了银子,就有更好的武器,有更多的火药,这一支孤军,国库没有拨发他们一文钱,也没有给他们一粒米,可他们的战果最是丰硕,相比于朱能的持重,倒是孤军立下了大功劳。” 朱棣道:“所谓兵法之道,一個是人,一个就是钱粮,我大明人丁众多,人才济济,从不缺人,唯独缺的就是银子……” 徐皇后笑着点点头道:“陛下真是一语道破了天机。” 朱棣倒也实在地道:“这哪里是什么天机,但凡有点脑子的人,怕都知道这个道理,只是有的人……心里知道,却假装视而不见。而有的人呢……即便知道,却又顾左右而言他。说一千道一万,是有人害怕谈钱。” 徐皇后愕然地道:“害怕谈钱?” 朱棣道:“怕朕拿他们的钱粮!你别看这天下人,个个开口就是为了朕粉身碎骨,什么上刀山,下火海……呵呵……这不过是笑话罢了,你若是教他们拿银子,他们是要和你拼命的。” 朱棣叹了口气,又道:“天下就这么多的钱粮,若是压榨百姓,百姓就要谋反。若是取之士绅,士绅就要怨声载道。若是想打商贾的主意,这些商贾……也不是省油的灯,还是张安世好啊,张安世给朕指了一条财路,正因为如此,朕这一次,才算是吐气扬眉。” 徐皇后点头,笑道:“这不正是陛下平日里待他好,他心里感激涕零,可见还是陛下有眼光。” 朱棣更高兴了,哈哈大笑道:“也不能这样讲,这天底下,最多的就是养不熟的狼,难道这百官,朕没有给他们厚赐吗?我大明朝廷,就因为读书人会作几篇八股,便让他们做官,教他们光宗耀祖,可这些人里头,又有几个人不是嘴里说的漂亮,实则心里各有心思?所以说,还是自己人可靠。” 徐皇后若有所思:“陛下,其实大捷不大捷的,这是外朝的事,臣妾一个妇人,懂得也不多。可若是说到了张安世,臣妾所惊喜的是……他没有记恨高煦,反而出了这个主意,现如今……高煦人在外头,也立了一些功劳,也算是洗清了他的罪孽了,我这做母亲的,也就放心不少了。” 朱棣听着这话,似很有感触,顿了顿,他道:“朕打算恢复他的王爵,如何?” 徐皇后却是摇头道:“他已是庶民,该立了什么功劳,就什么赏赐,怎可一战封王?他若封王,这是置张安世、朱勇、张軏、丘松、顾兴祖几人于何地?陛下切不可如此。” 朱棣听罢,点头:“此言有理,这狗娘养的……” 说到这里,朱棣便顿住了,而后道:“这家伙……还占了朕和张安世几人的股呢,给了他近一成的股,还要怎样?” 正说着,却见亦失哈快步进来,笑着道:“陛下,邸报来了。” 本来送邸报,乃是寻常的宦官送的,不过今日有些不同寻常,亦失哈亲自送来。 朱棣嗯了一声,取过邸报,便见当头是一篇文章,里头是关于忽必烈二征安南失败的事。 紧接着,便是大明攻破升龙的邸报。 里头自是赞颂陛下圣明,三军奋勇之类的话。 这其实都是官样文章,朱棣以往看了都觉得厌烦,可今日他却逐字逐句地看着,很是认真。 再之后,就是朝廷这几日的一些旨意,还有一些地方上送上来公开的奏报。 其中第二版,却是关于解缙上书,要求严令禁止大臣和读书人造谣生非的奏报。 朱棣突然抬头起来:“亦失哈。” “奴婢在呢。” 朱棣道:“解缙这几日,可曾去见过太子?” 亦失哈便道:“这些日子,他和太子殿下极少有联络。” 朱棣颔首,得到了答案,似乎便不想再多问。 亦失哈却道:“倒是……上一次散朝时,他与陈继说了半盏茶功夫的话,当时二人愁容满面的样子。” 此言一出,朱棣沉默了片刻,道:“你以为他如何?” 亦失哈道:“奴婢觉得,解公有大才,文章作的极好。” 朱棣直直地看着他道:“后头呢?” “后头没有了。”亦失哈:“奴婢一个伺候人的,能懂个什么啊,怎敢妄议大臣。” 朱棣笑了:“是啊,怎敢妄议……这四字说的好,可有的人……就是恃才傲物,觉得自己什么都懂,总是什么都想说一两句,这天底下的事,有几人敢说自己什么都懂呢。” 说着,朱棣摇头。 就在此时,又有人来禀报,没一会,通政司那边,便搬来了一个巨大的包袱,气喘吁吁地进来,边道:“陛下,安南有奏。” 一看安南有奏,朱棣立马站了起来,搁下邸报,看那包袱,道:“这是谁……吃饱了没事干,搬了这么个东西来奏事?” 若里头都是奏疏,只怕得有洋洋数十万言了。 朱棣感觉这是有人故意侮辱他,嫌他没什么文化。 亦失哈忙去取了包袱来,还真的挺沉的,他拼了命,咬牙将包袱搁在了一旁的桌上。 等朱棣撕了火漆,将包袱打开,却见里头……是一摞摞的账目,而账目上,还有一封奏疏,只是奏疏的落款,不是朱高煦,而是顾兴祖。 安南的账目? 朱棣脸上的神色顿时就变了,一下子来了兴趣。 说实话,他只沉浸在安南的大捷之中,毕竟这一次军事上的大胜,已经让他喜出望外。 这时才想起……似乎商行去安南……可不只是军事这样简单。 当下,他饶有兴趣地打开奏疏,细细一看,而后……露出了狂喜之色:“传旨,明日筳讲,召张安世也来参加。” 亦失哈不知陛下是什么用意,这宫中筳讲,乃是大臣给皇帝上课,张安世毕竟不是文臣,实在不该凑这热闹。 不过既然是陛下的嘱咐,他自是不敢怠慢,便连忙应下。 ………… 张安世终于从家里的书斋里走了出来。 如今带着护卫,大喇喇地走街串巷,好不得意。 安南已经定了,现在他担心的是……中军或者是沐家……也趁此机会进兵,夺了商行的好处。 所以他连夜写了一封书信,让人送去安南,再嘱咐几个兄弟一遍,让他们定要防范中军和沐家,书信中的原句是:一亩地也不给他们留下。 紧接着……便是张安世召了朱金等人来了! 拿下了安南,怎么攫取财富才是重中之重,既然是商行,那么还是要以盈利为主。 之所以用这样的方式,当然不只是单纯的为了银子,张安世毕竟不太爱钱,对钱没有什么兴趣。 他所思虑的是,许多帝国在强盛时,对各地军事上的占领,到最后总是失败,究其原因,是因为军事占领的消耗,远远大于从占领的土地。时间一久,一旦出现了财政上的危机,往往最后选择退兵。 安南从秦汉时起,就属中原,语言、文字、风俗,几乎相同。 这一次既然占下,那么就一定要杜绝历史上大明拿下了安南,最后在宣德年间,也就是朱瞻基那个败家玩意在位的时候,以数年以来,一方不靖,屡勤王师的借口退兵。 那安南人见大明退兵,顿时大喜,还发布了一个所谓《平吴大诏》。 若是不解决盈利的问题,那么所谓的定安南,其实没有多大的意义,最后真可能在数十年后,徒劳无功。 于是,在嘚瑟了两天之后,张安世定下了心来,又乖乖地将自己关了起来。 专心一志地开始为将来商行的未来谋划。 要知道,这安南可是个好地方,粮产丰饶,资源丰富,最重要的是,它有着得天独厚的海岸线,无数天然的良港。 就这么一个地方……历史上的大明居然还能在这上头亏本,张安世不得不怀疑这些大臣的治理能力了。 当然,倒不是这些人能力不行。 根本原因在于没有动力。 好在现在有了商行,那么就可借此机会…… 于是张安世又命人寻了朱金来。 见到人,便道:“我教你办的事如何?” 朱金道:“伯爷说的是哪一件事?” 朱金也听说了从安南来的消息,实际上,现在大街小巷都传遍了。 绝大多数百姓,还是有朴素的愿望,为之欢喜的。 当然,不高兴的人也有,而且为数还不少。 朱金倒是没理外头的闲言碎语。 张安世道:“让你召那些落第的举人和秀才。” 朱金就道:“召是召了,不过……肯来的人不多,只有区区一百三十三人。” 张安世叹息道:“这天下这么多落榜的家伙,怎么才这一些。” 朱金解释道:“毕竟咱们是商行,读书人瞧不起咱们的,就这些人,他们还不是多乐意呢。” 张安世便吩咐道:“让他们历练一下,送去钱庄,作坊,还有咱们的船运行里头……” 朱金苦笑道:“其实有人得知是去作坊和钱庄里做事,又走了好几人,说是不屑与我们为伍。” 张安世倒是没生气,读书人的风气就是如此,清高,瞧不起世俗的事务。 偏偏你说他真清高,没有功利性,可偏偏他们的目的就是牟取功名。 因而,就滋生了这么一群怪胎。 哪怕是落第的秀才,他们在精神上,也是官老爷,瞧不起这个,瞧不起那个。说白了,就是那种天生妄想靠自己读过四书五经,坐着躺着就能把功名利禄还有银子挣了的人。 张安世便不以为意地道:“愿意干的就干,总会有人愿意干的,等这些人历练得差不多了,就拿这些人的花名册来给我。” 朱金忍不住疑惑道:“伯爷有什么大用吗?” 张安世道:“我打算送一批人去安南。” “做父母官?” 张安世摇头:“父母官有安南的读书人干,他们只在安南的商行里做事。” 朱金带着余虑道:“到那安南,若还是去商行,只怕这山长水远的,他们也未必肯去。” 张安世道:“他们虽然做不了父母官,却可以做父母官的父母,不过你这般一说,我又有主意了,这商行的名字确实不好听,我要奏请陛下,得有个响亮的名号才好。” 说着,张安世居然不理会朱金,又兴冲冲地去完善自己的计划了。 ………… 所谓的筳讲,其实最初是洪武十五年,一名为史桂彦的大臣奏请,提出要将经筳制度重视起来。 当时,他要求将这项制度规范化,在每个月的初一,每个月的中旬讲学,当然,朱元璋并没有将其采纳。 而到了建文年间,筳讲开始频繁。 朱棣进入南京城之后,对于筳讲又开始厌烦了。 甚至很多时候,原本预先要筳讲的时间,朱棣总是临时取消。 今日好不容易的,朱棣来了。 这筳讲不只文渊阁大学士会参加,除此之外,还有翰林院的侍读和侍讲学士。 参与的人多的时候,有上百个大臣,少的时候,也有三四十人。 这一次,朱棣甚至还命人叫了那兵部右侍郎陈继一并来参加。 原本陈继作为六部的大臣,理应是不该出现的,这让他有些猜不透陛下的心思。 于是在入文华殿的时候,见到了解缙的身影,便快步靠近,小心翼翼地询问解缙:“解公,可知陛下召我来,所谓何事?” 解缙却道:“圣意难测,老夫如何知晓。” 陈继略显担忧地道:“事有反常即为妖,哎……莫非是我仗义执言,得罪了陛下吗?” 解缙回头看一眼陈继:“仗义执言,不会得罪陛下。” 顿了顿,解缙又道:“可若是首鼠两端,却是未必了。” 陈继听罢,眼眸微张,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话显然别有深意,是告诉陈继,既然已经仗义执言了,就千万不要怂,给我莽上去,一条道走到黑,也比首鼠两端的好。 陈继倒是没有疑心解缙想要坑害自己,其实他也清楚,陛下是性情中人,最是瞧不起卑鄙小人,若是他首鼠两端,确实可能引发反感。 于是他笑了笑,低声道:“解公高见。” 解缙不喜欢这个时候,陈继跟在自己的后头,于是加快了步子,赶往文华殿。 可陈继似乎这个时候,犹如寻觅到了知音一般,总是黏在他的身后,就好像跟屁虫一般。 走了片刻,解缙见前头朱高炽在张安世的搀扶下,正一步步地朝那文华殿去。 他们先入宫,但是走得慢,却被后头的大臣给追上了。 于是解缙便与陈继,依旧其他翰林大臣人等,都加快了脚步,等到了朱高炽的身后,便行礼道:“见过太子殿下。” 朱高炽回头,轻轻地扫视了众人一眼,先对解缙点头,但是没有说什么。 目光落在杨荣身上的时候,朱高炽才道:“杨师傅,方才安世正好和本宫说起你呢。” 杨荣一下子成了众矢之的一般,见无数人的眼光看向自己。 被张安世问起可不是什么好事,好在杨荣很是镇定,脸上露出几分微笑道:“不知何事?” 朱高煦温雅地道:“安世晓得你文笔好,博古通今,为人也稳重,恰好邸报里需有一篇关于这安南前生今世的文章,希望杨师傅能够代笔。” 杨荣道:“殿下,解公的才学最高,臣远远不如……” 他是想拒绝的,毕竟解缙在此,而解缙在文章和经史方面很是自负,杨荣则是不喜欢卖弄自己的文章,他更希望自己像个透明人,最好永远不被人关注。 解缙此时却大为尴尬,说什么都不是,便一直默不作声地站着。 朱高炽笑道:“解师傅事务繁忙,既在文渊阁,同时又要编修《文献大成》,你就不要推辞了,这件事,本宫已代你答应了安世,过两日,安世会向你请教。” 杨荣看了一眼正笑盈盈地看着自己的张安世,心里默默地叹息一声。 那家伙……终于向老夫下毒手了。 当然,杨荣还是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既是如此,那么下官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朱高炽随即,由张安世搀扶着自己继续往文华殿去。 大家本是健步如飞,可如今太子在前头,后头的大臣就只好放慢脚步了,一个个尾随着朱高炽,至文华殿。 而此时,朱棣的兴趣很高,他早早在此升座,候着百官们来。 等众臣进入之后,行了大礼。 朱棣便笑道:“哈哈……众卿不必多礼。” 说罢,和颜悦色地对朱高炽道:“这一路走来,辛苦了吧,来人,给太子赐座。” 朱高炽本想拒绝,但是终究腿脚不听使唤,等宦官取来了锦墩,他便也从善如流地欠身坐下。 朱棣随即便道:“今日筳讲,讲的是什么?” 当值的讲官连忙上前道:“讲的是资治通鉴的《后汉纪》。” 朱棣笑了笑道:“不如讲一讲交趾吧。” 所谓的交趾,其实就是安南! 从汉朝起,汉朝就将交趾也就是现在的安南纳入了自己的版图,此后……许多朝代都曾有过统治这里的记录。 讲官本是从容的表情保持不住了,苦笑道:“陛下……筳讲历来照本宣科……” 朱棣淡淡道:“诸卿都是博学多才之士,难道一定要照本宣科,每日讲的不是四书,就是《资治通鉴》吗?这天底下的学问,就只有这些了吗?” 讲官很是犹豫:“这……” 朱棣却很快的,将目光落在了陈继的身上。 很明显,他今日显然就是冲着陈继来的。 朱棣道:“陈卿家,你懂得多,你来讲。” 陈继:“……” 朱棣道:“来人,给陈卿赐一个座。” 陈继哪里敢坐,偷偷瞥一眼解缙,却道:“陛下……臣与诸翰林相比,这点才学,实在不足挂齿。” 朱棣笑了,只是这笑显然不达眼底,口里道:“你虽是兵部右侍郎,还能精通钱粮,又最是清楚怎么治理百姓。怎么可能……不懂经史呢?” 规规矩矩地站着的张安世,便忍不住在心里道:陛下很记仇啊,这是多少天前的事了,还特意把人拎来这儿讽刺。 陈继很是不自在,却也知道这个时候,若是再拒绝,就不识抬举了。 索性,他道:“那么臣就讲一讲吧,交趾四郡早年为秦将赵佗所统治。此后南越被大汉吞灭,这交趾四郡,自然而然,也就成了汉土。” 他顿了顿,又道:“只不过……不久之后,交趾四郡复又反叛,与中国隔绝……到了东汉初年,汉将马援奉旨出征四郡平定叛乱。只是这一战,损耗极大,汉军死伤甚众。” “不只如此,在占领期间,当地士民频繁袭击汉军,即便如这名将马援,也见识到了交趾四郡土民的凶狠,于是,便立下了一根铜柱震慑人心,上面的内容正是:“铜柱折,交趾灭”。” “这是千年前的往事……”陈继顿了顿,接着道:“可是陛下可知道,那立下了“铜柱折,交趾灭”的那一根铜柱,今在何方?” 朱棣没说话。 陈继继续道:“这铜柱,早已不见踪影了,当初汉朝在那里立下的威风,如今早已荡然无存。遥想当初,无论是汉武帝还是东汉马援,征发的将士进入交趾四郡,遗骨遍布于四郡之内,可如今……又安在呢?反而是在征服的过程中,朝廷耗费了无数的钱粮,将士们不断的在安南流血,最终……造成了这千古遗憾的事。” 翰林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大家都是聪明人,其实都清楚,朱棣想要让陈继说的什么,可偏偏,陈继十分强硬,直接讽刺西汉和东汉两朝因为战争而造成的巨大遗憾。” 朱棣道:“这样说来,卿家以为……征安南得不偿失?” 陈继道:“正是。” 朱棣道:“卿家既这样认为,那么……” 朱棣豁然而起:“那么就再好不过了,来人……取奏疏来。” 此言一出,似乎早有准备,一群宦官从偏殿鱼贯而入,捧着一个个簿子。 朱棣站起来,背着手,炯炯有神的盯着陈继道:“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朱高煦人等送来的奏疏,这上头,是他们从安南府库之中,搜抄到的情况。张安世,你识字多,你来念给他听。” 张安世来了精神:“是。” 于是,张安世上前,取过一份奏报,低头,便道:“前头的话,就略过了,我知道大家性子急,我直接报数目。” 张安世盯着奏报,其实他自己也觉得匪夷所思,随即道:“今得粮……二百三十三万石……”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 所有人都露出不可思议的模样。 二百三十三万石是什么概念呢? 大明的漕粮,也就是每年征收上来的粮食,最富裕的乃是南直隶,几乎每年的漕粮收入是一百万石上下,其次浙江、山东、江西,都在六十万石上下。 单单这一京三省,就占了全天下漕粮的一半。 而现在,区区一个安南,哪里来的两百多万石粮? 第一百五十六章:天降横财 在所有人的认知之中。 这安南和其他的蛮荒之地没有什么不同。 充其量就是一个小号的北元罢了。 居然有两百万多石粮,实在难以想象。 而大明对于安南的认知,其实还停留在几百年之前。 倒是颇有一些像是汉朝人对江南的印象。 汉朝时的江南,因为那里丘陵和山峦众多,再加上到处都是水,北方人进入南方之后,往往无法适应环境。 再加上那个时候生产力低下,江南没有得到开发,因此,人们对于江南的印象更多停留在蛮荒的概念,而当时的产粮区域,主要是在关中和关东的平原。 所谓得中原者得天下,即是如此。 可随着生产力的增加,南方开始进入了大开发之后,再加上几次北方南渡,大量的北方汉人进入南方,新的农业技术得到了应用,这江南就成了鱼米之乡,粮产量直接反超北方。 安南也是如此,在当初中央王朝统治交趾四郡的时候,这里是以荒芜而闻名。 在宋朝的时候,安南、占城、真腊也盛产稻米,可由于耕作粗放,无灌溉设施,稻米任其自然生长,所以粮产量较低。 可随着安南等地逐渐安定,吸收了一部分北方的灌溉和开垦技术之后,凭借着优良的地理环境以及肥沃的土地,安南粮产量高的惊人。 “这……这些粮哪里来的?”朱高炽先是大惊。他在户部,大抵知道,朝廷每年能收上来的粮,大致也在一千万石上下,一個安南,竟有两百三十万石,这已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了。 张安世看一眼朱棣。 朱棣道:“张安世说罢。” 张安世这才道:“安南盛产稻米,有四成的土地,可产两季稻,而有六成的土地,可产三季稻。” 此言一出,众臣哗然。 三季稻是什么概念?就是一年可收割三次! 同样一亩地,你春天播种秋天收割,人家却可一个季节就收割一次,这产量……等于直接翻了三倍。 在大明,比较肥沃的土地,也至多只能收割两季,而这几乎已经是极限了。 只见张安世又道:“何况……从这奏报上来看,安南虽然山地众多,可国中南北……都有一处平原,其稻田的规模,绝不下于南直隶。” 朱高炽惊异地道:“南直隶耕地乃天下之最,这安南竟比南直隶还多?” “还多三成。”张安世道:“这还只是保守的估计,毕竟这是安南陈朝陈睿宗时期,攻占了占城国,一统安南南北之后的耕地记录,这些年……怕也有一些土地被开发了出来。” 张安世怕自家姐夫不信,又道:“此次,我们进兵速度极快,拿下升龙的时候,这安南的粮仓统统都是满的,若是照他们自己的计算,其实每年能上缴的田赋,在一百九十万石上下。” 每年……一百九十万石。 “比南直隶还多?” 这南直隶……在明朝的时候,规模比许多行省要大的多,相当于后世江苏加上上海,再加上安徽的人口和面积。 每年朝廷能在此征收到的粮,比号称鱼米之乡的江西和浙江加起来还要多的多,可谓是天下之冠。 可现在,南直隶的粮赋却还不如安南呢! 在古代,粮食就代表了人口,也代表了税赋,是国力的象征。 虽然真实的国力,未必只靠粮食来计算。可至少这安南,可是凭借着超高的粮产量,号称小中华,别名西洋小霸王,各种欺负西洋诸国。(明朝西洋指代东南亚。) 朱棣看着群臣惊叹,一个个露出不可思议之色。 尤其是太子朱高炽,颇为震惊的模样。 他当然知道,太子这一年来,管着户部,为了钱粮的事,每天焦头烂额。 朱棣心下暗喜,却故作沉稳地道:“继续念。” 张安世便道:“除此之外,还得银一百三十二万两,其余珍宝,不计其数,尤其是以香料等名贵之物,更有九百四十七石,这些香料若是卖出去,哪怕价格低廉一些,只怕纯利百万两也不在话下。至于其他土地、人丁,暂且就不计了。” 单单真金白银和香料,就可价值两百万。 朱棣乐了,道:“这安南竟是富庶如此,真令朕没有想到……” 朱棣看向那陈继:“陈卿家口口声声说劳民伤财,是吗?” 陈继其实也是硬着头皮在硬顶着罢了,可细细思量,解缙说的对,这个时候,自己若是不能‘从一而终’,反而就显得自己首鼠两端了。 于是他道:“陛下,历来征伐,本就是劳民伤财,臣只是关心百姓疾苦而已。” 朱棣居然点头:“陈卿家说的对。” “啊……” 许多人便都不可思议地看着朱棣。 其实这一次缴获虽多,可翰林们未必心喜。 只有太子朱高煦和杨荣几个,方才觉得大大缓解了身上的压力和重担。 可对绝大多数人而言,这些银子又不是给自己的,终究属于国库。 而战争造成的后果,却是天下的臣民来承担! 因此,如陈继这样的人,自然不可能高兴得起来。 朱棣道:“既然劳师动众,难免会劳民伤财,那么……就撤回征安南的大军吧,朕思来想去,陈卿说的对。” 陈继:“……” 朱棣又接着道:“这些银子和钱粮……是商行打下来的,自然而然也属于商行,以后这西洋,朕也绝不会劳师动众了,一切让商行来办就是了。” “……” 这一下子……真是捅了马蜂窝了。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说实话,这很缺德。 既然这么多的粮食、白银还有香料,都他娘的和国库无关,陛下你跑来这里炫耀做什么? 再者,朝廷不征发大军,让商行来干,还不是左手倒了右手?战争一样需要民夫,只不过从以前的征用,变成了另一种形式的雇佣罢了。 照样对于地方上的生产会造成破坏。 陈继自是跟大多数人的想法是一样的,便皱眉道:“陛下……这……” 只是还不等陈继说出反驳的话,朱棣便突然大怒:“这什么?朕发大军征安南,你说劳民伤财。可朕告诉你,安南土地肥沃,能带来大量的钱粮收益,你却又觉得这对国家无益。” “现如今,朕索性让商行去办理此事,你还有什么话说?这样说来……朕什么都不干,像菩萨一样由着你们供着,才可以吗?” 陈继道:“臣万死,臣只是……认为……若如此,岂不滋长了商行的气焰吗?” “我大明历来轻商,且君子宜修德,而非图利。如今……陛下如此纵容商行,这对天下百姓而言,也是一种伤害啊。” 朱棣嘲弄地看着他大笑道:“来,你来说说看,造成了什么伤害?” 陈继:“……” 朱棣道:“朕强迫百姓服徭役了吗?张安世,你来告诉他,这去安南的诸卫……可有人是不肯的?” 张安世道:“陛下,去之前,就已经询问过,愿意留的可以留下。” 朱棣便道:“你看,他们都是自愿的,他们不只自愿,而且从朱高煦人等的奏报来看,这四卫一营上下,个个欢欣鼓舞,人人争先。这又如何伤害了百姓?” 陈继:“………” 殿中已经鸦雀无声。 朱棣则继续盯着陈继,只是眸光越发的冷,口里道:“你是兵部尚书,兵部尚书却是尸位素餐,对于军事一窍不通,你既然这么喜欢计算钱粮,那么不如就做一个账房好了。” 陈继大惊,要知道,大臣是最讨厌和钱粮打交道的。 在文臣的序列里,越是只负责都察和修书、讲经的大臣身份最是尊贵,被人称为清流,未来的前途,也是不可限量,至于那些和钱粮打交道的,难免被人瞧不起。 朱棣的目光,令陈继的身躯不由自主的颤了颤,只好道:“臣万死之罪。” 朱棣冷哼,眼里已不只是冷然,还有明显的嫌弃,道:“万死?朕看你不服气得很,何来的万死呢?你这样的人,朕留在身边有什么益处?你自己若是识趣,便上书请辞吧。如若不然,朕下旨开革。” 陈继:“……” 他心中骇然,这时真是有些慌了。 毕竟寒窗苦读,才熬到了今日,结果陛下轻飘飘的一句话,便直接革职,这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 陈继哀声道:“陛下,臣万死……臣……” 朱棣冷着脸道:“说起来,朕还要多亏了你,原本这些战利品,朕还想着,无论怎么说,商行也要分出一些给国库,可既然你都这样说了,朕也只好从善如流,这商行和国库,还是分清楚为好。此次入安南所得之利,寸土寸金,也不予国库。” 朱高炽:“……” 然后,朱高炽用一种无语的眼神看着陈继。 其他翰林们亦一个个目瞪口呆,竟是哑口无言。 陈继此时真觉得无地自容了,心里同时恐惧极了,忙想向解缙求救,希望解缙能为他说一句好话。 解缙却是低垂着头,恭顺无比的样子。 “陛下……” 朱棣满脸怒容,直接拂袖道:“今日不必筳讲了,卿等所讲的所谓文章,于国家又有何益?若个个都如陈继这般,天子只需减轻赋税,只需所谓的宽仁,这天下还需什么天子?这不是教授所谓的帝王之术,卿等这是要教朕如何做聋子、瞎子,做草包罢了。” 说罢,气咻咻地抬腿便走。 直到朱棣出了文华殿,依旧满面气咻咻的样子。 亦失哈忙追了上来,亦步亦趋地跟着朱棣。 朱棣瞥了亦失哈一眼,却是乐了:“如何,朕方才演得如何?” 亦失哈一脸赞叹的表情道:“陛下神鬼莫测,奴婢钦佩。” 朱棣背着手,大喇喇地道:“入他娘的,名不正则言不顺,这群龟孙儿若是不苦谏朕不要妄动刀兵,朕还真要分利给国库呢!” “哼!现在好了,他不仁,朕不义!他们读书人不是常常说,不教而诛是为虐吗?朕就等着陈继那狗东西苦口婆心呢。现在好了……这安南再和他们没有什么相干了。” 顿了顿,朱棣又补上一句:“朕早瞧他们不顺眼了。” 说着,大摇大摆的,哼着小曲,愉快地往大内走。 亦失哈则继续亦步亦趋,低声道:“那陈继……” 听到这个名字,朱棣的高兴劲儿似乎被逼得减轻了几分,他撇了撇嘴道:“此人……实在讨厌,朕给他留最后一份颜面,他若请辞,倒还罢了,倘若不识相,就别怪朕了。” 朱棣顿了顿,似乎想到了什么,又道:“此人请辞之后,让人盯一盯。” 亦失哈会意:“奴婢遵旨。” ………… 这一次,无疑张安世是最大的赢家。 当然,他现在还没有全赢,需等他草拟的一份章程,等陛下最后敲定才行。 占了地不是本事,从这块地里榨出油来,那才是真正的本事。 朱棣一走,张安世便忙上前去搀扶朱高炽。 朱高炽脸上露出几分忧色,道:“安南这么多粮……可惜不能用于民生……” 张安世道:“谁说不能用?” 朱高炽无奈地道:“全给了商行,终究不妥。” 张安世看不得自家姐夫总皱着眉头忧心的样子,便耐心地道:“姐夫,你是有所不知啊,你想想看,安南那里这么多的粮,虽说给了商行,可你想想,若是哪个行省有了灾荒,这商行便了运粮去平价售出,如此一来,是否有利于国计民生?有了余粮,便可以喂猪,可以酿酒,可以……总而言之,这天底下,只要物产足够丰饶,对百姓就有好处。” 朱高炽颔首,似乎把张安世的话听了进去,没有继续往这件事上多再说什么,而是关切地道:“商行如今占了这么大的利,你要更加谨慎才是,这就形同于孩童抱着金元宝走夜路,难免会有人觊觎。” 张安世满眼自信地道:“姐夫放心吧,这世上只有我抢人家的……哪还有人……不,我没抢人家,我张安世不干这等事。”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 群臣已散去了。 只有陈继依旧失魂落魄地跪在此,这时有宦官来催促:“陈公,请回吧。” 陈继只好浑浑噩噩地站了起来,想到自己数十年浮沉,如今却落到这样的下场,心里既有不甘,又难免生出怨恨。 他跌跌撞撞地走出了殿。 抬头……却见解缙徐步而行。 陈继像是抓住了最后一颗救命稻草一般,连忙疾步上前,压低声音道:“解公……我……我……” 解缙却是微笑道:“恭喜你了。” “恭喜?”陈继先是一愣,随即面带愠怒之色:“解公何出此言?” 解缙却依旧神色淡定,道:“你仗义执言,被陛下革去了官职,难道这不值得恭喜吗?明日之后,天下读书人都将知晓,我大明有一个铁骨铮铮的诤臣,拼了乌纱帽不要,也要进言,这是何等教人钦佩的事。” 陈继低头,却是痛苦地道:“只是……从此之后……便要为庶民了。” 解缙道:“庶民又如何?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你啊,就是有些事想不开,往好处想一想吧。” 说着,解缙加急了脚步,往文渊阁去。 陈继却依旧低头思索着什么,脸上阴晴不定,最后摇摇头,跌跌撞撞地走了。 …… 一封旨意,急诏朱勇等人回朝。 只留了朱高煦镇守安南。 至于中军的朱能,自然也班师回朝不提。 而在此时……赵王已回京。 这位赵王殿下,得到了自家父皇的旨意,心下大喜不已,于是日夜兼程地赶了回来,一脸风尘仆仆的,却是丝毫不耽搁的立马入宫觐见。 拜见了父母,少不得哄着朱棣和徐皇后喜笑颜开,随即便入朱棣赐的赵王府住下。 到了次日,赵王朱高燧便来见了太子。 兄弟二人自是不免亲近,彼此说了许多话。 只有朱瞻基似乎受了冷落似的,到傍晚时,见张安世来,便兴冲冲地一把将张安世的腿抱住,道:“阿舅,阿舅……” 张安世一手将他抱起,一手轻轻地摸了摸他的头,道:“咋啦?又挨你母妃教训了?你啊你,只有这个时候才会想起你阿舅我来,你真没良心,现在是不是知道,这天底下只有阿舅最疼你?” 朱瞻基摇头道:“今日我见了三叔。” 张安世先是一愣,随即才想起了所谓的三叔就是那位赵王殿下,便道:“噢,然后呢。” 其实对于那位赵王……张安世真心是没有啥兴趣,要知道,这也是一个不安分的主啊! 或许是朱棣开了坏头的缘故,以至于无论是朱高煦,还是朱高炽,都有过一种我觉得我也行的错觉。 此时,朱瞻基咬了咬手指。 张安世将他的手从口里掰出来。 却见朱瞻基有些怏怏不乐地道:“我觉得三叔不是好人。” 张安世有些意外地道:“咦,你怎么瞧出来的?” “他到了宫里,见了皇爷爷便大哭,说自己在北平如何想念皇爷爷,哭的都要咳血了一样。” 张安世笑了,道:“就这?” 朱瞻基便又道:“我就不想念皇爷爷,就算想念,也绝不是这个样子的。” 听着朱瞻基的小奶音,张安世点了点,接着道:“还有呢?” “见了父亲的时候,他也哭哭啼啼的,说每日想念父亲。” 张安世却又道:“就这?” 朱瞻基道:“但是他没有想念二叔。” 张安世道:“没有想念二叔,也有问题?” 朱瞻基歪着头道:“他若当真这样顾念至亲,难道不该一块想念吗?他想念皇爷爷,是因为皇爷爷是天子,他想念父亲,是因为父亲是太子,他不想念二叔,是因为二叔获罪了,可见他不是好人。” 张安世忍不住又摸着他的脑袋,道:“这些话你和你的母妃说了吗?” 朱瞻基道:“我才不和母妃说,母妃知晓,一定说我不好。” 张安世感慨道:“你咋连宫里的事都知道?” 朱瞻基道:“我也不想知道呀,可是……大内里的事,总是传的很快,我不想知道……也不成。” 他耷拉着脑袋,一副很懊恼的样子,仿佛他是受害者一般。 张安世道:“来,你坐下,咱们说一说这事。” 他将朱瞻基放在假山旁的石墩上,而后道:“你如此不喜欢你三叔?” 朱瞻基重重点头。 张安世道:“那你见了他,可曾好好对待他?” “我……我……”朱瞻基道:“莪不想理睬他,只叫了一声,便走了。” 张安世叹息道:“你瞧,这就是你技不如人的地方。你的三叔无论是什么心思,可是见了陛下,见了姐夫,却能如此的热络。而你呢,却将自己高兴和不高兴的事写在自己的脸上,这可怎么成啊。” 张安世道:“你认为你三叔很奸猾,却没有想过,对奸猾的人,你要比他们更加奸诈,他卑鄙无耻,你就要更加卑鄙无耻,知道吗?” 朱瞻基托着下巴,眼睛亮晶晶的,好像一下子格局打开了:“所以我再见三叔,也要哭,就好像我喜爱三叔一样。” 张安世乐呵呵的道:“这个由你,哭不哭只是手段,怎么达到目的最重要。” 朱瞻基于是一下子抱住张安世的大腿,嗷嗷的大哭道:“阿舅,阿舅,我太喜欢你了,你怎么总不来看我,你一日不来………瞧我……我……我……呜呜呜呜……我便痛不欲生,我心里难受的很,阿舅……你以后要天天来……阿舅,我喜欢阿舅在身边,喜欢阿舅抱着我,只要阿舅在跟前,便开心。” 眼泪哗啦啦的掉下来,衣襟都打湿了。 远处……几个伺候的宦官吓呆了。 张安世勃然大怒,破口大骂道:“朱瞻基!你不是人,你良心被狗吃啦,你这个黑心贼,你竟拿这个来糊弄你阿舅,阿舅这样赤诚的待你,你和我玩心眼?好好好,你真的太好了,阿舅万万没有想到,你竟是这般狼心狗肺之人,从此以后,再不理你了。” 朱瞻基一把扯住张安世,苦兮兮的道:“阿舅……别生气,我……我只是拿阿舅练一练……” 说罢,擦拭了泪,咧嘴乐了:“阿舅,是不是这样?” 张安世瞪他一眼:“入你……入他邓健的娘!你再这般对阿舅,别怪阿舅翻脸无情,你这是非不分的家伙。” 朱瞻基耷拉着脑袋,又晃起脑袋:“阿舅不要生气。” 张安世见许多宦官和宫娥围上来,方才冷哼一声,低声道:“方才本来还心软,想给你一根冰棒吃,现在我在气头上,就不给了,你好好做人。” 朱瞻基居然一点也不心疼:“反正横竖阿舅都不会给。” ………… 到了七月中旬。 终于……一队人马回京。 朱勇回到阔别已久的南京,乐不可支。 其余张軏、丘松、顾兴祖,也是归心似箭。 随来的五百模范营,人人骑马,精神抖擞。 先去栖霞的大营里安顿。 随后便有旨意,命四人次日入宫觐见。 传旨的宦官特意叮嘱:“陛下的意思是……在大内准备了一桌家宴,请几位小功臣去。” 朱勇怒道:“咋是小功臣了,我是大功臣。” 宦官瞠目结舌。 张軏在旁劝说:“二哥,算了,算了,别生气。” 朱勇骂骂咧咧:“为了立功,俺连自己的爹都卖了,还叫俺小功臣,他娘的,父子反目就换来这个?对了,大哥呢?” “大哥一定日理万机,咱们这个时候,不要劳烦他,他为了咱们在安南的事,操碎了心,现在得知我们平安,难得放下心来。让大哥歇一歇吧,咱们今日就在营里将就一下,明日和大哥一道入宫。” 朱勇点头:“三弟说的在理。” 次日,张安世果然来了,张安世红光满面,一见到众兄弟,哀嚎道:“诸位兄弟,我可想死你们啦。一日不见你们,我便觉得生不如死……好了,都给我精神一点,咱们入宫,待会儿……趁着陛下高兴,我这还有一份章程,等他敲定。” “噢……噢……”四人收拾整齐,一路随张安世出大营,许多日子不见,免不得有许多话说。 五人骑在马上,你一言我一语,只有丘松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仿佛有心事。 当然,大家习惯他如此了。 自午门入宫,随即由宦官引着进入大内。 这大内可不是寻常人能见的,除非皇族近亲,亦或者皇帝亲自恩准的勋臣,才可出入。 这对于朱勇等人而言,乃是天大的荣耀。 一进入大内,前头却有一个宦官,正是亦失哈,亦失哈笑吟吟的看着五人,道:“张安世人等,有旨意。” 五人便行礼。 亦失哈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此番征夷,诸卿家劳苦功高,有此军功,岂可无称扬德泽,褒美功业,太祖高皇帝开国以来,有功必赏,有过必罚,今敕张安世为安南侯……” 张安世一愣……这是……让自己为首功? 第一百五十七章:封侯 安南侯…… 张安世觉得这名号似乎有些不妥。 因为一般的侯爵,都是以县为名。 比如江夏侯、江阴侯、汝南侯等等。 可这安南,怎么看都不像一个县。 这是正式的册封,陛下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 显然……要嘛就是故意以安南为名号,抬高张安世这个侯爵的份量!要嘛就是故意贬低安南,降低其影响力。 当然,还有可能是两者兼而有之。 反正皇帝的心思,难以猜测。 可不管怎么说,这可是正儿八经的侯爵。 在明朝,尤其是对那些没有经历过开国和靖难的人而言,想要封侯,可是比登天还要难。 亦失哈这时又道:“朱高煦,敕为怀远伯;朱勇敕征南伯;张軏为平西伯;丘松为定北伯;顾兴祖为安东伯,钦哉……” 几個人面面相觑,他们的父祖都有爵位等着他们继承呢! 当然……不出所料的话,若是家里有爵位,自己又有爵位,往往可将这爵位传给自己的次子,总而言之,怎么都不可能吃亏。 而且这是他们自己挣下来的功绩,和继承下来的可不一样。 于是五人大喜,拜谢之后,方才起身。 亦失哈打量着几人道:“请随奴婢来,陛下与太子、赵王殿下,还有皇孙……都在候着你们呢。” 张安世晓得亦失哈的身份不一般,便笑嘻嘻地道:“有劳,有劳,哎呀……公公真是辛苦。” 亦失哈只莞尔一笑,却没有回应,只领着张安世几人进入大内。 片刻之后,便在一处殿中驻足,回头看了张安世几人一眼:“稍待。” 说罢,进入禀告。 五人随即入殿,先谢恩。 朱棣喜滋滋地道:“朕预备家宴,等待功臣们来,在此不必拘谨,就像在你们的家一样。” 张安世道:“臣等立的不过是尺寸之功,陛下竟如此厚待,实在……实在……” 他说着,其实是示意后头的四凶表现一下,好歹感动得哭一哭。 可这四个家伙,却好像木桩子一样,朱勇还在后头傻乐。 张安世有些尴尬,咳嗽一声:“臣等感激不尽。” 朱棣颔首,对一旁的太子朱高炽道:“你瞧,我大明勋臣,后继有人,朕很为之欣慰。” 说罢,又看向一旁的赵王朱高燧。 朱高燧微胖,脸上笑呵呵的。 朱棣道:“赵王……这几人……年纪轻轻的,就有此功劳,你在北平时,不是总念叨北平的诸将不复当年之勇吗?你看,这勇将就在眼前。” 朱高燧站起身来,道:“父皇……儿臣在北平,未立寸功,实在惭愧,对不起父皇的养育之恩。” 朱棣捋须,哈哈笑道:“不必如此,来,都来陪朕喝酒。” 此时,一旁的宦官匆匆而来,道:“陛下,皇孙醒了。” 朱棣高兴地道:“好,也叫来。” 于是没多久,朱瞻基便睡眼惺忪地由宦官们领着进来。 他一进殿,看到了张安世,又看看皇爷爷,再看看自己的父亲。 最后目光落在了赵王的身上。 赵王朱高燧笑吟吟地低声道:“父皇,儿臣在北平,一直念着大侄,前两日见时,不想他这般高了。” 朱棣心里乐开了花,刚想说话。 却见朱瞻基一下子挣脱开了宦官的手,跌跌撞撞地冲向赵王朱高燧。 随即,朱瞻基便抱着朱高燧的大腿哭:“三叔,三叔……我成日想念你,呜呜呜……三叔,你不要再离开我啦,我一日不见你,便吃不下饭,睡得也不香,三叔……三叔……呜呜呜……” 朱高燧大为尴尬,只是干笑,又见朱瞻基眼泪鼻涕一齐出来,拼命往地自己身上蹭,他手足无措,想说点啥肉麻的话,又觉得不妥,偏偏又不能将这小东西推开。 朱瞻基哭的更大声:“三叔……一定最心疼我,以后我也要心疼三叔……呜呜……三叔咋不抱我?” 朱高燧只好将他抱起来。 朱瞻基拿脑袋去蹭他的脸。 朱高燧看着朱瞻基鼻下那亮晶晶的东西,下意识地偏过头去躲闪。 朱瞻基便嚎啕大哭道:“三叔,你不喜欢我了吗?” 朱高燧:“……” 张安世也震惊了。 这家伙真是人才,缺德的祖坟都要冒烟啊。 不知孝陵里的棺材板是不是要盖不住了。 当然,孩子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倒是朱勇等人都为叔侄的真挚感情而有所触动。 尤其是朱勇,心里说,俺还是太没良心了,人家叔侄都这样了,俺却对不住俺爹。 忠义不能两全啊! 朱高燧赔笑道:“瞻基乖,瞻基侄儿真乖。” 他这样八面玲珑的人,竟也有点招架不住。 朱棣更是大喜:“朕的好孙儿,你真有良心,好啦,坐朕的腿上来。” 朱瞻基双手抱着朱高燧的脖子,吊在他身上,显得很是依依不舍地道:“不,我要坐在三叔的腿上。” 朱高燧:“……” 朱高燧干笑道:“父皇,儿臣还是从了侄儿吧。” “也好。” 朱高燧倒是很想朱棣这个时候赶紧把朱瞻基拎走,毕竟……身上多了一个挂件,实在讨厌。 可此时,却是毫无办法,不得不硬着头皮,嘘寒问暖。 而朱瞻基对答如流。 当下,宦官和宫娥们上了酒菜,朱棣见这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样子,心下欢喜又欣慰。 张安世几个很拘束,只有朱瞻基在朱高燧的怀里,脑袋偏向他时,那亮晶晶的眼睛在对张安世看来时,舅甥二人的眼神对视,张安世显得很不自在。 这……是一个妖孽啊! 朱棣显然更关心的是安南的问题,询问了朱勇几人如何进兵,又如何决战,最后如何攻城。 朱勇几个乖乖说了,不敢添油加醋。 朱棣若有所思地道:“果然战争的方法变了,看来……朕从前的那三板斧不灵了。这样的打法,看似是冒险,可实则……却可大大发挥出你们这么多骡马的优势,同时……火药的力量得以尽力的使出来,不错……不错。” 他不断地点头叫好。 张安世这时道:“陛下,怀远伯现在还驻扎在安南,负责安南的善后事宜。臣在想……接下来……这安南如何料理?” 朱棣兴趣盎然地道:“你说来听听。” “若是以商行称呼,臣以为不妥,不如在安南置总督?” “商行总督安南事?”朱棣沉吟道。 张安世很是认真地道:“也可以如此,只是这总督,与其他不同,总督府与安南各州县,定下一个契约,这契约的条款,臣已拟好了。” 张安世自是有备而来的,说着,他便从袖里取出了一份章程。 朱棣来不及喝酒了,连忙兴致勃勃地取过了章程,低头去看。 却见里头密密麻麻地写着许多的字,朱棣边看边道:“你这家伙,考量的倒是很周详。军事上……以四卫为骨干,这四卫为商行雇佣?若是卫中需要增员,则从大明各州县招募?” 张安世道:“是,招募来的总是可靠一些。” 朱棣又道:“将安南设为三府,各府之中再招募安南的土人,设立几个卫所,这些卫所,沿用大明卫所制,让他们负责缉盗,协助四卫……嗯……这样说来,四卫是骨干,安南诸卫为辅。可行。” 朱棣又道:”安南诸卫的武官,依旧是安南人,副职和各卫以及千户所设教导,这教导……从我大明抽调?“ 张安世道:“安南人刚烈,倘若武官都从大明这里调任,他们只怕不服。而以当地的土人为主官,再设教导,这教导由我们自己出人,这让他们更好接受一些。” 朱棣颔首:“这个也可照准。还有这里,各府县用包税制?总督府不管辖诸县,所有的父母官,都让安南人设一个小科举,来选用官员……这……我大明不派流官,这安南百姓,是否会离心离德。” 张安世道:“此时安南土人,对我大明颇有防范,让当地土人中的读书人来治理,最好不过,而总督府,只管在下头,设一个类似于都察院一样的机构,核查各府县土人父母官的不法行为即可。 “至于征税之类的事,由我大明按照安南国往年的情势,制定出一个税额来,教各府县自行征收,如数给总督府即可。” 朱棣若有所思地道:“还有各处海港,统统由总督府辖制,商贸可自由往来……并在各处设总督府的市舶司……嗯……这个倒没有什么疑义,总督府下头,照我大明的法子,也设六司,户、刑、吏、礼、工、兵……这六司……也没有什么问题。” 朱棣显然看得极认真,口里继续道着:“总督府所有人员,都以商行雇佣的形式,建立薪金体系,分二十一等……还有……” 朱棣一页页翻过去,大抵心里有数了。 张安世所希望的,是一个能够大明的商贾可以自由出入,同时在整个安南,设立两套行政体系以及两种军制的系统。 两者之间,互不统属,却又可相互依存,彼此又可相互掣肘。 就如总督府直属的所有人员,几乎安南人无法参与。可安南本土的一套体系,商行也不插手。 朱棣道:“若是这些土人,离心离德,怎么办?” 张安世微笑着道:“陛下,安南与我大明不同,大明九成九都是汉人,倘若照这样办,确实可能会离心离德。” “可据臣所知,安南的情势更复杂,就说南北安南之间,占城人和北方的安南人其实就一向对立,再加上还有其他各族各部的人丁,我大明给了安南人足够的位置,他们即便离心离德,也没办法协同一心,若当真有人心怀不轨,也可借用他们的对立,分而治之。” 朱棣听罢,抬眸看着他道:“安南也沿用科举?” 张安世道:“安南的读书人也不少,读四书五经者,也多如牛毛,只是让他们的读书人进京赶考,只怕以他们的学问,是绝不可能中进士的。” 张安世顿了顿,接着道:“所以臣的意思是,在安南,也设科举,为小榜。” 朱棣笑了笑道:“这科举……还是有些用的,说不准,你的书……还可卖去安南。” 张安世乐了:“臣希望四海之地,都读臣的八股书。” 朱棣大笑起来:“你的心倒是不小。” 随即,朱棣问出了一个最致命的问题:“能挣银子吗?要知道,四卫人马驻扎在那里,还在总督府派遣这么多人员,这些可都是银子。“ 张安世信誓旦旦地道:“陛下放心,臣将这安南的收入,分为了三类,一类是市舶司的关税,另一类为当地的税赋,这第三类,则为商行与安南通商之后的利润,有此三种财源,一定可以财源广进。” 张安世随即又道:“除此之外,臣以为……在安南,还是要推行教化,臣打算……让人印刷四书五经百万册,陆续送至安南,以低廉的价格贩售!” “还有邸报,商行也准备一些银子,在各州县建立孔庙,同时设报亭。” 朱棣的脸色有些怪异起来。 不过随即,他明白了什么,眼眸微微张了张,爽快地道:“如此甚好,要先取之,必先予之,这四书五经,朕从内帑里掏银子,不必商行出,四书五经在安南……只售一文钱。” 张安世顿时大喜道:“陛下振兴文教,若孔圣人有在天之灵……不知该有多欣慰。” 朱棣却是淡淡道:“孔圣人在天上倒也罢了,他若是借尸还魂,朕第一个诛他。” 张安世尴尬得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了。 倒是朱棣很快打破了尴尬,道:“这个章程,朕准了,其实……商行如何挣银子……不,如何治理一方,朕也是头一回,如今是夜里行船,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先照着这个方法来,以后再斟酌着去修剪便是。” 张安世顿时就道:“陛下圣明。” 见朱棣恩准,张安世心里欣喜不已。 眼下,只好拿安南当一个试验田了,若是可行,那么将来便可以将这个模式,套用在商行其他的地方。 张安世道:“还有一事。” 张安世顿了顿之后,道:“陛下,这安南总督乃是怀远伯,可怀远伯擅长的乃是军事,可谁来负责日常的治理之事呢?臣以为,该设一个副总督,主持日常事务。” 朱棣道:“这样的人,可不好找啊,有这本事的,至少也该是一个布政使以上的大臣,能够治理一方,且能相机决断,而且还要能辅佐朱高煦治军。只是……我大明只怕没有哪个布政使,愿往安南。” 张安世道:“臣有一个不情之请。” 朱棣道:“你但言无妨。” 张安世道:“翰林侍讲学士杨士奇,足以担此大任。” 朱棣却是一脸余虑地道:“他是翰林学士,未来前途似锦,可愿往安南?去了安南,可是要吃苦头的。何况,要治理安南之地,非同小可,他毕竟一直都在翰林院,治理的经验怕是不足。” 朱棣的话不是没有道理,朱棣已经关注到了杨士奇,确实有好好栽培的打算。 可这并不代表,朱棣认为杨士奇可以处理好安南如此复杂的地方。 于是张安世道:“杨先生吃苦耐劳,行事周密,为人也稳重,臣以为……他一定可以担当如此重任。” 杨士奇是何等人,是大明未来的首辅大学士,而且是正儿八经,不是靠功名,靠着能力升上去的人。 这和解缙这等人是完全不同的。 即便可能一开始,杨士奇会有许多地方生疏,可这样的人最大的优点就是学习能力特别的强,业务上手得特别快。 在安南,武有朱高煦这样的名将,文有杨士奇这样的未来内阁首辅,阵容可谓是豪华到了极点。 当然,让一个翰林侍讲去干这个,某种程度来说……张安世是在苦一苦杨士奇。 谁让我张安世和他杨士奇熟呢?苦就苦一苦吧。 朱棣见张安世态度坚决,便笑了笑道:“既如此,那么朕就准啦,明日朕召他入宫,好好谈一谈。” 张安世道:“多谢陛下。” 紧接着,便是推杯把盏。 而此时,只有朱高燧的心情很糟糕。 一方面身上突然多了一个挂件。 另一方面,父皇在张安世进来之后,几乎对自己理也不理,满心思的都是安南的事。 他隐隐感觉到,自己的二兄……可能重新又得到了父皇的一些信任。 朱高燧有些后悔,早知如此,就该在父皇的面前也多提一提二兄。 至于朱高炽,朱高燧偷偷地瞥了太子一眼,他的目光微微有些炽热。 太子的身体孱弱,望之不似人君,可他却因为生得早,便可以做太子,将来他是君,我是臣,仰人鼻息,实在有些不甘。 只是这些情绪,朱高燧隐藏得很好的。 酒宴散去的时候,也不知是张安世说错了什么,反正朱棣骂骂咧咧:“滚,滚出去,混账东西。” 张安世几个,便逃之夭夭。 朱高炽兄弟二人,也告辞而出。 出了殿,朱高燧便看着朱高炽道:“皇兄,父皇似乎对经略安南,有很大的兴趣。” 朱高炽道:“父皇是对商行有兴趣。” 商行…… 朱高燧不解道:“这是何故?” 朱高炽没有隐瞒他:“商行能挣银子。” 朱高燧眼前一亮:“挣银子?父皇乃是天子,富有四海,也在乎挣银子吗?” 朱高炽道:“子不言父过,你就不要再问了。” 朱高燧却好像一下子,发现了一个新大陆一般。 他兴冲冲地出了宫,回到了赵王府的时候,立即道:“叫崔克吉这奴婢来。” 崔克吉,乃是朝鲜国进贡的宦官,一听赵王召唤,连忙进入了赵王府的大殿,在朱高燧跟前拜倒道:“奴婢在。” 朱高燧看着他:“告诉本王,怎样才可以挣银子?” 崔克吉却是耷拉着脑袋,不吭声。 朱高燧顿时大怒:“为何不说话?” “奴……奴婢若是会挣银子,也……也不会……阉割了自己……” 朱高燧便忍不住骂道:“没用的东西,看来……你这样的奴婢是指望不上了,这大明……谁最有才能呢?嗯……本王还得有一个心腹高士才是。” 说着,陷入了沉思。 ………… 张安世几个,东倒西歪地回了大营睡下。 到了次日,朱金一早就赶来了:“伯爷……” 张安世气咻咻地道:“不要叫伯爷,我现在不是伯爷了。” 朱金大惊,脸色霎时就变了,莫非……除爵了? 他可是和伯爷捆绑在一起,休戚与共的啊。 只见张安世又道:“现在叫侯爷。” “啊……”朱金一怔,随即欢喜地道:“恭喜侯爷。” 张安世道:“不要啰嗦,什么事?” “安南的章程,定了吗?” 张安世道:“已经定了,商行遵照此办理,你记着,这总督府上下的事务,尤其是人员,一定要商行考察,并且选拔,掌握住总督府的人事,是至关紧要的事。” “是。”朱金慎重地点头道:“这个小的明白。” 张安世便道:“你还有什么事?” 朱金道:“倒还真有一事……这几日运气不好,这才入夏,天气却还未转暖,总是阴雨绵绵的,松江和苏州,哪怕是南京城的百姓……实在是惨,今年只怕又要青黄不接了。” 张安世听罢,倒也听出了一些味儿来,他细细想来,这些日子,天气确实有些异常。 张安世皱眉道:“这也影响农时吗?” 朱金叹了口气道:“是的,这耕种本就是老天爷赏饭吃的事,这天气稍有变幻,就不知有多少人遭殃了。不过……总好过去岁的松江水患,百姓们凑合着,倒也是能过下去。” 张安世道:“可惜……我们现在没有多少海船了,如若不然,可从安南运一些粮来,若是从陆路运输,损耗太大了,得不偿失。” 张安世认为历史上明朝失去安南,其中最大的原因就是彻底地锁死了海运。 若是当初安南一直在大明的版图之中,这海运是绝不可能断的。 因为安南无论对于南京,还是北平,地理位置都过于偏远。互通有无,加强控制,就必须依赖海运。 可惜历史上,朱瞻基那败家玩意,竟是退兵了。 此时,倒是朱金笑着道:“是啊,不过……小人这些日子,也在注意囤粮,咱们先收购一些,等到时候粮食不足了,咱们商行低价放一些出去,稳住米价。” 张安世不由得用怪异的眼神看朱金,道:“你这小子,什么时候这样有良心了?” 朱金笑嘻嘻地道:“还不是和伯爷……不,是和侯爷学的,咱们挣的是有银子的人手中的银子,可对没银子的,总还是要做一些善事,如若不然,实在说不过去。” 张安世点头,赞赏地看着他道:“这个,你抓紧着办。对了,还有那联合钱庄,也一定要尽力铺开,这也是头等大事。” 朱金道:“小的一定尽力而为。” 接着,张安世便叹息道:“哎,我张安世不愧是大善人,每日都忧心天下百姓,陶渊明有一首词,是否叫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你看……莪与陶渊明就有如此共鸣。” 朱金本想提醒张安世,这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乃是范仲淹说的。 当然,他不敢说。 却是翘起大拇指,笑呵呵地道:“陶公了不起,侯爷也了不起。” 张安世道:“好了,少说废话,这几日我休息一下,带着弟兄们去炸炸鱼,这江里的鱼许多日子没被炸了,失去了忧患意识,我该提醒一下它们。” 朱金小鸡啄米的点头,兴冲冲的告辞。 “侯爵……”朱金出了大堂,摇头晃脑,露出不可思议的样子,细细的咀嚼了片刻,乐了:“往后我不当人了,就是侯爷的狗。” ………… 一艘乌篷船抵达了栖霞渡口。 大和尚走了出来。 这大和尚的身后,还有一个小和尚。 大和尚红光满面,显然是香油钱已让他发家致富。 而这小和尚却永远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大和尚是姚广孝,姚广孝回头,看一眼小和尚:“空空,你看这栖霞如何?” 小和尚抬头,看着来去匆匆的人影,他叹了口气,宣了一声佛号:“人心浮躁……” 姚广孝却是微笑道:“我佛慈悲,并不计较世俗人浮躁,却唯恐世俗人挨饿受冻。” 小和尚一时沉默,若有所思。 “当初你是天子的时候,久居宫中,一定没有看过世俗的世界吧。” “逃出皇宫的时候,小僧也有一些见识。” 姚广孝微笑:“是吗?有何见识?” 小和尚道:“百姓们苦不堪言,战争、瘟疫、洪灾,处处都要人命。” 姚广孝微微一笑:“那么是什么原因呢?” “天地不仁。” 姚广孝摇头:“不,不能只用天地不仁来看待,贫僧觉得……问题的关键,还在于人。” “在于人?” “对,伤害人的,永远都是人,所以我佛才劝人慈悲,寄望于人心向善。” 小和尚叹了口气:“师傅,你又责怪我当初愚蠢,不能治理天下,让天下百姓安居乐业吗?” 姚广孝道:“非也,贫僧是想带你去化缘。” 第一百五十八章:陛下起杀心 这叫空空的小和尚若有所思。 他沉吟片刻,道:“师傅,寺里的银子不是够了吗?为何还要化缘?” 姚广孝看着空空,恨铁不成钢地道:“化缘乃是僧人的职责,就好像官兵需要去抓贼一样。难道就因为有了些许银子,就放弃自己的职责吗?” “若是如此,就等于是官兵刀枪入库,这是要遭大祸的。” 空空听罢,似乎有所开悟。 于是他道:“师傅打算去哪里化缘?” 姚广孝却道:“你若是为师,会去哪里?” 空空举目看去:“谁银子多,便去哪一家,小僧听闻这里……有一大户……” 姚广孝微笑道:“没想到……这些是连你也知道,可见这大户……当真名头不小。” 空空道:“寺里的僧人都在议论他,说他富可敌国,当初还给了寺里不少香油钱呢。” 姚广孝叹了口气,道:“哎……走吧。” “师傅,去哪里?” “去讨斋饭。”姚广孝道:“你看那一家如何?” 他指着远处集市的……一个小店。 空空大惑不解:“师傅不往大户那里去?” 姚广孝道:“我佛慈悲,化缘就是结善缘,最重要的是一个缘字。” 空空摸了自己的光脑壳,还是想不明白。 姚广孝道:“哎,你这样愚钝,不知将来如何能传承贫僧的衣钵。你瞧,若是我们直奔大户人家,人家会怎样看待我们?这不当我们是叫花子了吗?我们是僧人,不是叫花子。” 空空似懂非懂。 姚广孝又道:“可若是我们先从这里寻常百姓这儿讨饭,不,从这儿开始化缘,既见你我诚心,何况这缘分二字,妙不可言。这些事,迟早是要传到大户人家的耳朵里的,这大户人家……能坐视不理吗?” 空空终于恍然大悟:“小僧懂了,化缘的精髓在于缘分,不能我们去找他,得他来找我们。” 姚广孝又露出了微笑:“阿弥陀佛,你开悟了。” 接着,姚广孝便领着空空到了那小店。 姚广孝不吭声,只给空空一個眼色。 空空便上前去化缘。 店里的人不喜,道:“你这和尚,晦气,晦气,” 空空脸一红,想走,便回头看一眼身后的姚广孝,姚广孝对他面露微笑,鼓励他。 空空只好继续上前。 那店家受不了了,取了几文钱,丢到空空的木钵里,厌烦地道:“快走,快走。” 空空红着脸道:“多谢施主,施主平安喜乐。” 那店家一副甚是不悦的样子。 姚广孝这时站出来,道:“施主财运亨通。” 店家这才脸色稍稍缓和,喜道:“承你吉言。” 姚广孝开始带着这空空走街串户。 这木钵里的铜钱便已满了。 “师傅,那大户怎么还没来结善缘?” 姚广孝脸一黑:“此人黑了心,要钱不要脸。” 空空:“……” 缓了缓,姚广孝又恢复平静:“阿弥陀佛,戒嗔,戒嗔。为师带你出来,也并非只是要银子,只是教你出来历练而已,见识见识民间疾苦,走吧,这栖霞也没什么意思,我们到远处去。” 当下,又坐船,领着空空至镇江。 镇江这儿,倒也还算繁华,毕竟是连接南北的通衢之地,只是在此时……赤足和衣衫褴褛者却是乌泱泱的不少。 空空露出了几许怜悯之色,叹息道:“这么多百姓没有生计吗?” 姚广孝脸色平静:“今年怕是又是没有好收成,许多百姓,要难以为继了。” 说罢,领着空空往一处庄子去。 那庄子口,似乎有许多人。 却见一个头戴纶巾的管家模样人,领着几个家丁,教人挑了米来。 随即便有乌泱泱的百姓围了上去。 姚广孝混杂在人群之中,见百姓拿着竹筐来取米。 又当面与那管家签字画押着什么。 空空大惑不解:“这是做什么?” 姚广孝微笑道:“这你也不知?今年收成不好,许多人要活不下去了,所以来借米。” “借米?”空空眼底露出了疑惑之色。 姚广孝深谙内情,笑着道:“想不到吧,这天下还有万万人吃不饱呢,若是不告贷,就熬不过年关。你瞧,他们借五升米,签的契书却是借八升。” “借五升,还八升?”空空惊叹道:“这岂不是一本万利?” 姚广孝又道:“这只是出,等还的时候,还有利息呢!只怕至少也要还十升,亦或十二升。” 空空再次惊叹道:“以一取二,岂不是暴利?” “谁说债主盼着这些人还?”姚广孝奇怪地眼神看着空空。 空空再次不解地道:“难道债主也要结善缘?借了出去,不就是指望他们归还吗?” 姚广孝道:“借五斗,只能得十斗,虽是暴利,可若只图这一点利,又如何能满足人的贪心呢?真正心狠的,只巴不得这些人还不上米,到时候……将这些人的家里最后一点薄田也收走。” “就算这些人的家里没有田,总还会有一些家当,没有家当,也总还有子女,没有子女,难道连妻子也没有吗?若是连妻子都没有,这样的人也借不来米。” 空空骇然:“国朝应当以礼法来治天下,这些人如此不修德,国家的纲纪何存?” 姚广孝笑了:“礼法?你猜这管家背后的人是谁?” 空空语塞。 姚广孝道:“当初跟在你身边的那些儒生……才是这管家背后的人。” “这如何可能!”空空矢口否认道:“他们虽然未必都有大能,可他们的德行……小僧却是知道的。” 姚广孝道:“什么是德行呢?” 空空:“……” 姚广孝道:“有朋自远方来德行,与朋友交往诚恳是德行,忠心君主也是德行,孝顺自己的爹娘当然也是德行。可是……为何没有人说,占据大量的土地是失德?是否有人说,蓄养大量的仆从,并且严厉的对待他们是失德?亦或者……族里有女子犯了禁忌,将她们浸猪笼,有仆从顶撞家主,诛杀家仆,是失德?既然这些非但不是失德,甚至可以说是无伤大雅的事,那么……灾年贷出粮食,又如何是失德呢?” 空空:“……” 姚广孝叹道:“人的道德……是经有嘴巴说话的人来衡量的,就好像在那寺中,贫僧是主持,所以佛经该怎么念,是贫僧说了算,贫僧说你经念错了,你对了也是错了。” 空空似乎有点难以接受,张大了眼睛道:“若这样下去,岂不是残害百姓?百姓们因为一场灾祸失去了田地,没了子女,一家人为奴为仆,该怎么活命?” 姚广孝道:“怎么活,是他们的事,只要有人得了利,那么得利的人,就会维护这个纲纪,便给用文章去粉饰它。你见着了吧!不过你也不必灰心,这天下历来就是这般,自有孔圣人以来,都不曾变过,所以也没什么不好。你若是有良心,就不要往细处去看。” “不往细处去看?”空空道:“我佛慈悲,难道……” 姚广孝微笑道:“我佛慈悲,可若是这天下当真人人可安居乐业,那么要佛祖又有什么用呢?恰恰是这等连年的灾荒,那些失去了一切的百姓,已是一无所有,所以才会抱着佛祖的大腿,希望借佛祖来减轻俗世的痛苦。也才会有这些债主们,靠此大发横财,良心隐有不安,才肯大把大把的将银子送去寺庙,当做香油钱,来换一个心中平安。” “没有了世间的苦难,何来的佛,何来的贫僧,又何来的今日之你呢?” 空空不安和惶恐的样子:“那我修佛也修错了?” 姚广孝含笑道:“贫僧带你来见识这天下是什么样子,不是来砸贫僧的饭碗,怎会让你开悟到修佛无用?贫僧只是想告诉你,世间有太多的困难,与其在这俗世中挣扎,不如真正遁入空门,寻一方净土!” “你入寺以来,一直心中不宁,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想要让自己平静下来,就该做到‘不见’、‘不闻’、‘无思’、‘无念’,如若不然,世间这样多的烦恼,所给你带来的,只有无尽的痛苦。” 空空听罢,叹息一声。 姚广孝道:“现在心中清净了吗?” 空空摇摇头道:“没有。” 姚广孝看着他幽幽的目光,便问:“还有什么尘世未了之事?” 空空道:“心有隐恨。” 姚广孝微笑道:“是这样的,那是因为你见识的还少,其实……镇江这里,已是富庶之地了。这里最贫贱的百姓,也比绝大多数的百姓过的要好得多,今年虽算是灾年,可和真正的大灾相比,却还相差甚远。” “你此时所见的,不是生灵涂炭,不过是人间的些许悲喜罢了。无碍,无碍,以后贫僧再带你多走动走动,你见多了,也就不以为然了。” “怎么可能做到不以为然呢?”空空茫然地道:“难道……这些事无法解决吗?你日夜和我说,四叔是圣君……” “他已是圣君了。”姚广孝道:“你在位的时候,这些百姓更惨。” 空空:“……” 姚广孝道:“回去吧,回寺里去,你心静不下来,需要慢慢地沉淀。” 说罢,便带着空空原路坐船回去。 一路上,空空拧着眉,一脸痛苦的样子。 快到寺中的时候,姚广孝看着他,微笑着道:“看来,身外之物的事,你还没有放开。” 空空却又问出了一个问题:“师傅说,越有财富,做了亏心事的人,才会给我们香油钱,我们寺里……香油钱给的最多的人姓张,这姓张的人,如师傅所闻,岂不是最亏心的了?” “贫僧不许你骂他。”姚广孝这次居然义正言辞地道。 随即,姚广孝脸色稍稍温和了一些,才又道:“他是我们的衣食父母,怎好去骂?” 空空却是直言道:“小僧也听闻过他不少的事迹,都说他最擅敛财,只怕他害死了不少百姓吧。” 姚广孝道:“心静,心静,不要胡思乱想,身外的事,多想什么?要学为师,万事皆空,无喜无忧。” 两人刚进入了寺里,一个小沙弥便匆匆地迎了上来:“师傅,师傅……” 姚广孝道:“何事?” “不得了,山下许多人都在说,去钱庄存银,存了银……每年有两厘的利息。” 姚广孝道:“两厘……一万两银子,也不过区区四百两,十万两……嗯?四千两?” 见姚广孝站着不动。 空空道:“师傅……师傅……” “啊呀……”姚广孝道:“十五万两就是六千两,哪里能化这么多的缘去,世间竟有此好事,莫不是那钱庄骗人的吧。” “是联合钱庄放出来的消息,其他的我也不知。” 姚广孝道:“联合钱庄?那个借贷了许多银子出去的联合钱庄?对啦,姓张那个小子弄的,那就稳妥了!” 姚广孝居然激动起来,忙又道:“来,来,来,你们都愣着做什么,教寺中上下,都放下手中的事,别念经了。” 姚广孝很是急切的样子:“还不赶紧的,将银子都给搬出来……挑七十个手脚利索的,随为师下山。” 姚广孝红光满面,精神抖擞。 这个时代,存银是没有利益的,而且还有所谓的保管费,所谓存银的用途,更像是换取汇票,方便到了异地之后进行取兑而已。 这种平白就能钱生钱的……世上哪里还有这样的好事? 寺庙里香油钱不少,已积攒了十五万七千三百二十九两四钱。 这么多的银子……其实也没办法花销出去,想做其他营生……对于寺庙而言……终究不好,倒不如每年吃利息稳妥。 于是姚广孝整个人眉飞色舞的,指使着和尚们去银库取银,又教健壮的僧人,取哨棒护卫,大大小小一行和尚,都随着姚广孝下山,浩浩荡荡地往最近的钱庄去。 空空也在其中,他抬着银子,气喘吁吁的。 他还是无法理解,为啥师傅存了这么多的银子。 当然,在他看来,师傅高深莫测,或许别有隐情,也未可知。 到了钱庄之后,却发现这里已是修葺一新。 这钱庄十几扇门的开间,几个大门,分别挂着牌子,有取兑,有存银,还有便是借贷的。 和姚广孝这般财大气粗来存银的人不多,多是一些寻常的小买卖人,贪图这些小利。 取兑的人同样也不多。 倒是借贷那里,排了长队。 姚广孝挥汗如雨,很是不放心的样子,对空空道:“寺里头,你是识字最多的,也精通计算,你进去询问一下,是不是两厘的利,可别教人骗了。” 空空点头,便匆匆走了进去,询问得仔仔细细,随即……却是用一种古怪的神色来见姚广孝。 姚广孝看着他的样子,便道:“怎么啦,你心又不净了?” 空空道:“师傅不也心神不宁吗?” 姚广孝宣一声佛号:“阿弥陀佛,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贫僧乃是主持,管着寺中上上下下的家当,贫僧不宁,是割肉喂鹰,希望让你们能够安安生生地在寺中安心地遁入空门啊。好啦,你问的如何了?” “是二厘。”空空道:“他们说童叟无欺。” 姚广孝顿时扬起了笑容,大喜道:“姓张的……早不和贫僧说,害我耽误不知多少天,这家伙该打。” 空空道:“不过……” 姚广孝顿住了笑容,似乎担心有什么变故,微微皱眉道:“不过什么?” 空空道:“不过……他们还放贷。” 姚广孝的一颗心顿时又放松了下来,道:“你别往心里去,他们见钱眼开,于我们何干?” 空空道:“他们放贷出去的利息是五厘。” 姚广孝一听,脸色微微一变。 他用奇怪的眼神看空空:“五厘?” “是啊。”空空道:“小僧没有想到,利息竟低得令人发指,这等于是借出五斗米,一年之后。只教人多还一把米而已。” 姚广孝也惊了,在这个利息可怕的时代,放出这样低廉的利息,基本上就和做善事差不多了。 空空再次一脸不解地看着姚广孝道:“师傅不是说,姓张的不是好人吗?” 姚广孝一本正经地道:“看人不能单从一个方向去看。” 空空道:“他这样做……是活人无数啊,多少人急着用钱,渡过难关呢!若这样的低利,百姓就不必受那等盘剥了。” “贫僧知道,贫僧知道。”姚广孝笑道:“看来……为师在他身边宣讲佛法,他听进去了不少。” 空空此时却又陷入了一种痛苦的挣扎之中:“为何读了圣贤书的有德之人,牟取暴利,而恰恰是这样名声不堪的人,却有如此善心呢?” 姚广孝道:“你别多想了,快帮贫僧排队去吧,贫僧年纪大了,腿脚不好,挤不过他们。” 空空一脸呆滞地道:“那些百姓……若是都来这里告借,岂不就少受了盘剥之苦了?” 姚广孝却苦着脸道:“哎呀,再迟就完啦,就怕钱庄觉得吃亏,不肯存银了,贫僧的利息,一年六千两啊。” 空空却像是没有听到姚广孝的话似的,口里喃喃道:“靠这个……许多百姓就可平安度过灾年,再不必卖田卖地、卖儿鬻女,我从前只有在圣贤书中,才见过这样的人。” 姚广孝气得老脸涨红了:“你吃寺里的,喝寺里的,养僧千里,用僧一时,你还在此磨磨蹭蹭做什么?” “我……”空空含糊不清地道:“莪洞见了佛光。” 姚广孝:“……” ……………… 朱金兴冲冲地来见了张安世,他添油加醋地给张安世讲到了钱庄的盛况。 “来了许多人,有一处钱庄,从街头排队到了街尾,今日存银至少有百万两,放出去的贷……手续繁琐一些,不过几十万两却是有的,这真是开门红。” 张安世乐呵呵地道:“我早预料到了这一点,那些家里藏着银子的土财主们,听说有利息,还哪里按捺得住?” 朱金很是敬佩地看着张安世道:“这还得多亏侯爷有信用,还有咱们商行家底深厚。如今咱们商行占了商机,又财大气粗,借出去了这么多的房贷,还有船运,以及这栖霞的诸多营生,至少在商贾之中,是有口皆碑的。这主要还是得益于侯爷您的经营啊,侯爷您就是咱们大明的吕不韦啊!” 张安世却是脸都绿了:“可不能乱说,我不是吕不韦那杀千刀的货,入你娘,你咋平白污人清白。” “啊啊啊……” 朱金啪嗒一下就跪下了,打着自己的脸道:“小的万死,万死,万不该这样说,侯爷您是范蠡,是陶朱公。” 张安世道:“张安世就是张安世,什么乱七八糟的,好了,你继续给我好好盯着,这钱庄能起来,咱们这商行的水也就活了。” 朱金忙点头,信誓旦旦地道:“小的肯定上心,侯爷吩咐什么,小人就干什么。” 顿了顿,又道:“不过……侯爷,您说……咱们借出银子的利息,是不是太低了?这世上,哪里有这么低的利息啊,这不是让人占咱们的便宜吗?” 张安世鄙视地看了他一眼道:“你懂个什么,你只看到了眼前的好处,没看到以后的好处。买卖有很多种,有的是要赚大利的,有的则是靠规模取胜。好啦,休要啰嗦,赶紧给我做事去。” 朱金只好点头:“是,是。” ………… 纪纲小心翼翼地入宫。 这几日。他越发的小心,尤其是汉王垮台之后,让他更加意识到……陛下的心思深不可测。 等到抵达了文楼外头的时候,恰好见亦失哈从里头出来。 纪纲便立即站定,无声地向亦失哈行了个礼。 他清楚,亦失哈虽只是一个宦官,可是在宫中的能量很大,甚至有时候……可以左右陛下的想法。 亦失哈和颜悦色地道:“陛下已候着你了。” 纪纲点了一下头,便立即入殿去,他脚步很轻,生恐惊扰到了朱棣。 朱棣正高坐着,一眼就看到了进来的纪纲,还不等他行礼,便道:“朕看了你的奏报……你是说……那陈继……现在很是风光得意?” 纪纲忙道:“是,他自从辞官,便在京城讲学,来听他授课的人多如云,众人敬仰他,称他为陈大先生。” 纪纲随即压低了声音,接着道:“许多大臣都和他结交,争先恐后。” 朱棣眼眸微微眯起,冷冷地道:“这样说来,朕倒是成全了他?” 纪纲没有回答,他只禀告朱棣发生什么,但是不参与朱棣的判断。 朱棣闭起了眼睛,沉吟片刻道:“有哪些大臣与他结交?” “多为御史和翰林。” 朱棣颔首,接着问:“解缙呢,解缙与他如何?” 纪纲抬头看朱棣一眼,对于解缙,当初在争储的时候,纪纲和解缙之间,就没有什么好感。 顿了顿之后,纪纲便道:“没有打探到他们有走动。” 朱棣手支在御案上:“你如何看?” 纪纲一听,骤然之间,他敏锐的感觉到了什么。 既然没有走动,陛下按理来说,就不会继续追问下去。 可没有走动还追问,那么……显然陛下还想知道一些什么。 想知道一些什么呢? 对于纪纲而言,事实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说出陛下希望他说出的话。 他双眸不经意之间,掠过一丝别样的神采,而后用极平静的声音道:“陛下……若是走动……还可说是问心无愧,可不走动,其中必有蹊跷。” 朱棣没回应,甚至脸上的喜怒也不曾见,只是盯着纪纲,看的纪纲心里发毛。 纪纲便又道:“所以臣以为……或许其中,必有隐情,臣会让人……朝这个方向,好好地打探一下。” 朱棣却是淡淡道:“你与解缙……素有仇怨吧?” 纪纲忙道:“卑下与任何人都没有仇怨,陛下喜欢什么,卑下就喜欢什么,陛下不喜欢什么,卑下自然厌恶。” 朱棣居然没有再继续追问解缙的事,而是道:“那陈继既然风头正盛,这么多人争相与他结交,他说了什么?” “说了……”纪纲道:“说了与民争利的事,还有……商行敛财……” 朱棣抬头,一下子来了兴趣:“什么,商行又敛财了?朕怎么此前没有听到什么风声?” “说是商行四处放贷,今年是灾年,不少百姓无知,纷纷去告借,长此以往,百姓债务缠身,迟早……迟早……” 朱棣大怒:“此人不可留了!入他娘!” 纪纲道:“陛下息怒,卑下这便下驾贴……拿人!” 朱棣的脸色森然,双目掠过了杀机。 他面色愈冷,良久之后,咬牙切齿地道:“不要忙,急什么呢?那陈继说这些,其余之人……是什么反应?” 纪纲心里知道,陛下已动了杀心,越是心里有蠢蠢欲动的念头,陛下反而不会猴急。 他沉吟道:“欢声雷动!” 这四个字,给棺材盖钉上了最后一颗钉子。 第一百五十九章:一网打尽 朱棣听到欢声雷动四字,面上带着隐隐的怒气。 不过他语气竟还显得轻松:“是吗?对此,你如何看?” 纪纲微微低垂着头道:“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朱棣瞥了纪纲一眼:“谁是沛公?” 纪纲道:“臣不敢说。” 朱棣道:“朕赦你无罪。” “许是安南侯张安世,许是太子殿下,许是……”说到这里,纪纲抬头看了朱棣一眼。 朱棣道:“许是朕,对吧?” 纪纲道:“臣万死!” 朱棣道:“若是你,你会怎么做?” “一网打尽。” 朱棣笑了:“一网打尽?” “是。”纪纲道:“陛下入主南京城,当初又有多少人对陛下不敬,可杀一杀,不就太平了。太祖高皇帝在的时候,对于这样的事,也绝不会心慈手软。” 朱棣道:“如何做到一网打尽呢?” “臣会去彻查。” 朱棣站了起来,他背着手,转过身,抬头看着墙上的匾额,那匾额上书着《敬天法祖》四字。 朱棣沉吟道:“去吧。” 纪纲无声地告退。 等纪纲出去,亦失哈徐步进来,躬身道:“陛下,该用膳了。” 朱棣背对着亦失哈,道:“他的话,你听见了吧?” 亦失哈道:“奴婢都听见了。” “你又怎么看?” “奴婢以为,纪指挥使说对了一半。” 朱棣回头,看亦失哈一眼:“嗯?” 亦失哈道:“对待心怀叵测之徒,一网打尽是对的。” “可哪里错了?” 亦失哈道:“一旦一网打尽,难免锦衣卫会大行其道,从此泛滥,一发不可收拾。所以方才纪指挥使说,太祖皇帝在的时候,无法容忍这样的事,可后头……太祖高皇帝做的一件事,他没有说。” 朱棣笑了笑:“是吗,什么事?” 亦失哈道:“此后太祖高皇帝也清楚,锦衣卫已经权势过大,到了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于是又于一网打尽之后,裁撤了锦衣卫。” 朱棣深深地看着亦失哈:“你希望朕此后裁撤锦衣卫?” 亦失哈摇头:“奴婢以为……未必要裁撤,锦衣卫不可或缺,只是……” 不等亦失哈把话说下去,朱棣便道:“朕明白你的意思了……” 朱棣缓缓坐下,道:“朕自认……朕登基以来,国家也算是四海承平,比那建文的时候不知好了多少倍,可为何总有人对朕不服气呢?” 亦失哈这时没有作答,这超出了他能探讨的范畴了,而他很懂分寸。 朱棣却在此时突然转了话锋,笑了笑道:“张安世居然又鼓捣了买卖?这个家伙……现在鬼鬼祟祟的,倒和某个人一样。” 亦失哈下意识的道:“某個人?” 朱棣顿时神色变了变,冷冷道:“你以为朕不知道吗?” “这……” “你也应该知道了吧?” “这……奴婢……”亦失哈苦笑道:“有些事,奴婢也不敢说,请陛下见谅。” “娘的,这只鼬鼠,有本事别让朕亲手逮着,不然扒了他的皮。”朱棣怒气冲冲地道。 亦失哈当没听到这句话。 ………… 张安世时刻关注着钱庄的动向,信用要建立起来,是一个缓慢的过程,可是要摧毁,却不过是一朝夕的事。 偶尔,他还是会抽空去瞧一瞧自己的姐姐。 这一次见太子妃张氏的时候,却见朱瞻基一脸委屈地跪坐在地上,低着脑袋,大气不敢出。 张氏气势汹汹的样子。 张安世立即道:“阿姐,这是咋了,他还是一个孩子啊!有什么事,不可以好好地说?阿姐,你别训斥他,我看着心疼。” “还有你!”张氏瞪着张安世:“平日里你教他什么,成日污言秽语,要嘛就成了精一样,见了人便巧言令色,哪里有半分皇亲国戚和皇孙的样子。” 张安世此时啥也不说了。 乖乖地跪坐在朱瞻基的身边,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 张氏沉着脸道:“真是一丘之貉,将来别人见了,不知怎样笑话,以后不许做鬼脸,不许巧言令色,更不许口出污秽之词。” “知道了。”张安世和朱瞻基异口同声道。 张氏便又默默地低头继续做刺绣。 张安世和朱瞻基则像木雕一样,纹丝不动。 等过了小半时辰,张氏才轻声道:“出去玩吧。” 二人如蒙大赦,连忙一溜烟的跑了出去。 等到了殿外头,张安世摸着朱瞻基的脑袋道:“你看看你,又闯祸了,害我还挨了一顿训。你干了啥?” 朱瞻基道:“我骂了教授我的师傅。” 张安世道:“你如何骂的?” “我说入他娘。” 张安世叹息道:“你呀你,有些话是不能说出来的,要讲礼貌,知道吗?” 朱瞻基委屈地道:“我……我……” “你为何骂他?” “他说阿舅不好。” 张安世打了个激灵:“咦?骂的好啊,痛快!瞻基啊,你有良心了,阿舅很欣慰。我们张家……真是祖坟冒了青烟,才出你这样的外孙。” 朱瞻基道:“我可以说阿舅不好,可他不能说,他说了,我便很生气。” 张安世感动得要流下泪来了:“有盼头了,有盼头了,有外甥如此,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说罢,亲昵地将他抱了起来,狠狠地亲了两口,才又问道:“你那师傅咋说?” 朱瞻基道:“他气得要昏死过去,然后就嚎啕大哭,又念什么斯文扫地,还要拿起戒尺来,又放下。又说奇耻大辱,想上吊自尽,几个宦官拦住他,他就不死了,却闹到了母妃这里!” “我晓得他不会自尽的,他就是故意要闹起来,好教母妃收拾我。” 张安世赞赏道:“你真是聪明,阿舅没有白心疼你。” “阿舅,他们为什么说你不好?” 张安世叹息了一声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有时候人太优秀,难免要被人妒忌的。” 朱瞻基低头,很是纠结的样子:“阿舅优秀在哪里?” 张安世道:“浑身都很优秀,要不要阿舅给你看我这肱二头肌,你看了就晓得优秀在哪里了。” 张安世说罢,要屡起袖子来。 朱瞻基喃喃道:“可我瞧师傅们咬牙切齿的样子,我虽然听了很生气,但是也觉得他们可能是对的。” 张安世心里想,可不能让那些腐儒将他可爱的外甥教坏了,于是便放弃了展示肱二头肌的想法。 接着便语重心长地道:“瞻基啊,你想想看,他们若真有本事,为何陛下只让他们来教书,而不让他们真正去实干呢?这是为什么?” 朱瞻基张大了好奇的大眼睛道:“为什么?” 张安世便道:“就是因为他们除了一张嘴之外,一无是处啊。” “当然,我没有诋毁教书先生的意思,绝大多数教书先生还是好的,为人师表嘛,可他们不一样,他们首先是朝廷大臣,其次才是教书先生。这做官做成了教书匠,这样的人,还能有什么好?” 朱瞻基若有所思地点着头道:“阿舅的意思是……” 张安世耐心地道:“你不能看一个人说什么,而是要看一个人平日里做什么。就比如啊舅,为了咱们大明操碎了心,立下这么多功劳。可他们呢?每日清闲,动动嘴皮子,说几句之乎者也,却成日说这个,骂那个。可你教这样的人去做事,他们却是手无缚鸡之力,这样的人……能有什么本事?” 朱瞻基认真地想了想道:“阿舅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 张安世道:“你再想想,太祖高皇帝是靠什么得天下,是靠这些教书匠吗?你的皇爷爷,又是靠什么得天下,还是这些教书匠吗?这些人,名为翰林,或为学士,或为侍读、侍讲,看着很清贵,可百姓的民脂民膏供养他们,他们除了读书,又有什么用?” “男儿大丈夫,若是活成这个样子,实在可怜,可偏偏他们还沾沾自喜,自以为是,竟连阿舅这样的人才也看不顺眼。” 朱瞻基道:“我懂啦。” “你懂了什么?” 朱瞻基道:“百无一用是书生。” 张安世道:“也不能这样说,书生也有许多有本事的,阿舅这个人为人公道,绝不一棒子打死一群人。” 朱瞻基却是很认真地道:“我的几个师傅都百无一用。” 张安世欢快地笑道:“难怪阿舅每日朝思暮想的都是你,好外甥。” 朱瞻基却突的问:“阿舅,你为何没有想那徐家小姐。” 张安世:“……” “阿舅咋不说话啦?” 他能说什么?这是他能跟一个小娃娃讨论的问题吗? 张安世无语的道:“你听谁说的?” “外头都说,你是宝哥哥,徐家小姐是林妹妹,我也不知谁传出来的。” 张安世只能道:“你年纪还小,不要去窥测这等事,等你长大一些,就晓得了。” 朱瞻基懵懂地看着他,而后低头继续思索。 ………… 每一日,空空都主动下山来化缘。 他拿着木钵,到达集市的时候,一家又一家地走过去。 他还是无法理解,为啥明明寺里这么有钱,可姚师傅对于化缘的事却很是热衷。 当然,上一次是姚师傅带着他下山,其他时候,却是和几个沙弥一起。 空空有时想笑,他是不会跑的,他已习惯了在这寺里的生活,姚师傅太多心了。 每一次到达集市的时候,他都有一种新的感悟。 这里的繁华,是一点一滴的累积起来的。 在他这佛门弟子的眼里看来,这里的人大多粗俗,每一个人只在乎明日能不能多赚几个铜板。 可有趣的是,恰恰在这里……人们做着公平的买卖,一点一滴地累积着自己的财富。 集市里的许多店家,都习惯了这么一个和尚。 因而,不需他开口的时候,就有人给他两个铜板打发他出去。 他也不喜不怒,化缘……确实磨炼心性。 它能将你曾经的骄傲、自尊,慢慢地消磨掉。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全新的自己。 有时空空甚至已经忘记了曾经的自己,只有一刹那之间,他想起什么。 终究有一点东西,是放不下的。 尤其每一次经过钱庄的时候,他都会驻足。 驻足地站在钱庄的门口。 见到一个个百姓扶老携幼地进去。 绝大多数人……是第一次来。 他们的脸上满是褶皱,肤色黝黑,衣衫也不体面,面上是惊慌和怯弱。 可出来的时候,不少人是带着笑的。 那种惊喜的声音,低声地诉说着:“竟真的肯借贷……有了这三百文钱……这下就好了,今年能熬过去了。今年开冬,若是徭役的时间短,去油坊打个短工,亦或者来年……多产一些粮,就可还债。这三百文,一年下来,也不过多还十二文,咱们有救了。” 那种喜极而泣的声音,还有低声的嘀咕,总能钻进空空的耳朵里。 空空觉得这声音,格外的悦耳。 甚至……联合钱庄很快……在边上,开了一家联合米铺,卖的多是一些陈米和黄米,价格低廉,挂出的乃是平价米的招牌。 听说……因为今年是灾年,有些地方,米家上涨,这联合钱庄背后的商行,开出这家米铺,就免得有人借贷了钱之后,大量人购米,造成米价暴涨。 于是……不少人贷了钱,转身便入了这铺子,而后背着一袋米出来。 空空只站在这里发呆,他一言不发,总是在这个时候,虽是身边行人如织,他却有一种寂若无人入定状态。 世间到底什么是善,什么是恶呢? 什么是有德,什么是失德呢? 这无数的念头,纷沓而来,他佛心乱了。 经常和他一起下山的一个小沙弥总是取笑他,说他想从钱庄里讨来施舍,叫他不要滋生这样的妄念。 空空也只是一笑,置若罔闻。 就这么好几日,上山,下山,入寺,出寺。 姚广孝见他近几日神色不对,便叫了他来道:“你又有妄念了。” 空空道:“师傅,我分不出对错了。” 姚广孝苦笑道:“佛在人心,对错也在人心,人不需去分对错,只要相信自己是对的,那么便是对的。出家人不能打诳语,所以……所以你若是出家人,首先骗不过的就是自己。” 空空道:“因为骗不过自己,所以心更加乱了。” 姚广孝道:“你有心结。” 空空重重叹了口气。 姚广孝道:“若是有了心魔,这说明你还有俗事未了,只能寄望于你有朝一日,能和这些一刀两断。还有……这几日……你化缘得来的钱,比前日少了一半,空空啊,你不能如此下去啊,化缘是我们僧人的看家本领,若是连看家本领都丢了,那么我们有什么面目去见佛祖呢?” 空空浑浑噩噩的,点头应下。 只听姚广孝接着道:“今日下山,你要振作精神,你记住一句话:心无外物,化缘方能成正果。” “是。” 于是空空又下了山。 他到了集市。 身边的沙弥道:“听闻那边图书馆,有许多的读书人,他们钱多,我们若是能从他们那得一些施舍便好了。” 空空便往图书馆那儿去。 却见这里虽是图书馆的外围,却有三三两两的读书人,或在道旁,或在草地上的长椅上闲聊。 空空上前,见几个读书人正凑在林荫之下高声说着闲话。 这个道:“那位陈继大先生,当真是博古通今,他那一番话,真是令人醐醍灌顶啊!” “是啊,商行害民……百姓们迟早要遭殃,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张安世又封了侯爵,可见当今圣上,依旧还被他蒙骗,如此与民争利,这大明国祚……哎……” “也只有陈继先生敢说这样的话,他仗义执言,不惜惹怒圣上,也要揭露时弊,可谓铁骨铮铮,真教人钦佩。” ”听闻他现在授课,每日总有数百读书人去。“ 有人压低声音道:“当今圣上,不如建文远甚。” “嘘,慎言,慎言,有人来了,隔墙有耳。” 空空听了这些话,又迷茫了。 他上前,没有取出木钵,而是道:“几位施主,那陈继……是何人?” “陈先生乃是当初的兵部右侍郎……谁不敬仰,你打听做什么?” 空空道:“他说的这些,有如此多人吹捧吗?” “这是当然。” 空空却是脸色惨然,好像一下子,自己的脑袋空了。 他无法理解,匪夷所思。 为何是这样…… “那陈继……平日在哪里授课?” “在夫子庙那儿……怎么,你这和尚也要听?” “刘兄,莪瞧此人古怪,还是走了吧。” 几个读书人,便匆忙而去。 空空还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他咬着唇,唇要咬破了,殷红的血流出来。 随来的沙弥上前来:“师兄,师兄……” 空空恍然,回过神来,而后看一眼自己的师弟,却一下子将木钵丢给了沙弥,道:“我有心魔,骗不过自己,我有一桩尘世的事未了……” 说罢,拔腿便跑,一下子没了踪影。 只留下几个小沙弥,目瞪口呆地看着那空空如也的木钵。 ……………… 武楼。 朱棣滔滔不绝地和徐辉祖讲解着安南之战。 他眉飞色舞,不免有几分飘飘然:“瞧见了吗?我们老啦,现在这些年轻人,和我们不同了。将来这些小辈,只怕要青出于蓝,哎……” 徐辉祖道:“陛下不要谬赞他们,免得他们将来不知天高地厚。” 朱棣笑着道:“哈哈,你当真将他们几个,当自己的子侄爱护了。朕看……其实你是将某个家伙……真当自己的子侄吧。” 徐辉祖没有上朱棣的圈套,依旧是荣辱不惊的样子:“长辈爱护小辈,本就是理所应当。” 朱棣讨了个没趣:“你呀,就是太木讷了,不解风情,难怪处处和朕作对。” 徐辉祖却移开话题道:“陛下,臣赴北平的事。” “不必急于一时。”朱棣道:“多住几日吧!这一去,却不知道几时能见。” 徐辉祖点头。 就在此时,亦失哈疾步进来,甚是焦急地道:“陛下,陛下……” 朱棣第一次见亦失哈如此失态的样子:“何事?” “姚师傅求见。” 朱棣冷冷道:“姚师傅求见,你这般慌慌张张的做什么?” “因为姚师傅他……也慌慌张张……” 朱棣倒吸一口凉气。 这世上能让姚广孝失态的事,那么一定是天要塌下来了。 他立即正襟危坐:“快宣。” 片刻之后,姚广孝进来,长跪在地:“臣万死。” 朱棣大惊:“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 姚广孝道:“空空……出逃了。” 朱棣挑眉:“哪一个空空?” 姚广孝自嘴里蹦出三个字:“朱允炆!” 此言一出,朱棣和徐辉祖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朱允炆的事,天下知道的人不多,也只有和殿里的,再加一个张安世几兄弟知道罢了。 姚广孝道:“这些时日,臣见朱允炆已渐渐安于现状,所以对他没有防范,臣一向看人颇准,因而这一次草率了,竟以为……他当真能安分,谁曾想……棋差一着,竟被这个小子骗了。” 姚广孝的失态可想而知。 这一次对他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算计了人心一辈子,结果居然被朱允炆给忽悠瘸了,这家伙……竟是跑了。 朱棣低着眉,不发一语。 姚广孝道:“此人……身份过于敏感,一旦……他跑了去,若是有什么异心,又被某些别有所图的人利用,那么……难免要生出弥天大祸,即便以陛下之能,要灭他不过弹指一挥之间,可若因此而引发兵灾,便是臣万死之罪。” 朱棣道:“派锦衣卫,立即搜寻。” 姚广孝苦笑道:“现在决不能让人知道朱允炆还活着,也绝不能让人知道他已出逃,如若不然……恐有不测。” 朱棣道:“你的意思是……只能我们几个寻找?” “张安世、朱勇,还有张軏几个人可用。”姚广孝道:“除此之外,让锦衣卫去搜寻这体貌差不多的僧人……其他的事,必须臣等来料理。最好谁都不要惊动,陛下……臣万死,请陛下……” 朱棣摆摆手道:“天还没塌下来呢,你平日可比朕遇事要稳重,你我君臣相得,朕无论如何也怪不到你的头上。” 说着,朱棣又道:“速将那几个小子给朕招来吧,不……让他们与朕几个在大明门附近会合,入他娘的,朕终究还是妇人之仁了,真要怪,就怪朕,是朕一念之差,留下了这么一个祸患。” 说罢,众人分头行事。 不久,张安世便带着几个兄弟,在大明门附近与朱棣会合。 张安世一见朱棣便咧嘴乐:“陛下今日竟有如此雅兴,不知……” 朱棣大骂:“别笑了,入他娘的,有人要造反。” 张安世一听,退后一步,与朱勇、张軏并肩站着,小心地观察四周,确定自己安全,才长长松了口气。 朱棣道:“路上说。” 过了一会儿…… 却有人飞马而来。 为首的竟是纪纲。 纪纲也穿着一身便装,下马,道:“陛下,找到了,只是……此人毕竟……非同小可,臣不敢轻举妄动,免得教人知道他的身份,臣已在附近布置了暗桩。” “在何处?” “在夫子庙。”纪纲顿了顿,又道:“那里有一处茶肆,平日里就聚了不少读书人,前些日子冷清了不少,因为许多读书人都去图书馆了。不过近来,陈继在那里授课,大家闻他的名声,于是每日都有许多人去听他授课。” 陈继…… 朱允炆与陈继勾结? 这样一想,朱棣怒从心起,破口大骂:“这个畜生……哪怕他这么些年,长了一些本事,朕也高看他一眼,真真想不到的是,他竟与陈继这样的人为伍,以为这样……就可举大事吗?太祖高皇帝若知有这样的孙儿,怕是早恨不得将他淹死在水缸里。” 朱棣随即压着火气,道:“都随朕来,听朕的举动。” 张安世心里更轻松了,原来虚惊一场,于是连忙道:“有陛下出马,什么乱贼逆党,还不是手到擒来?我平日里见了皇孙,便总说起陛下当初的勇猛事迹……” 朱棣侧目看张安世一眼,眼睛似在说:你这小子,没说过朕吃粪、裸奔的事吧。 这眼神触碰的一刹那之间,张安世似乎也明白了什么,顿时耷拉着脑袋,再不吭声了。 最近流年不利,出门没怎么看黄历。 当下,众人至夫子庙。 这里确实比往日清冷许多。 可一处茶楼里,却甚是热闹。 朱棣带着人进去,便在……最显眼的地方,果然看到了陈继。 陈继此时满面红光。 这种被万人吹捧的感觉,确实让他内心开始膨胀了。 他甚至能从许多读书人的眼里,看出那种狂热的眼神。 仿佛此刻,他圣人附体,天下的是非对错,都执掌在自己的手里。 朱棣又侧目一看,果然看到了一个僧人,那僧人在很远处,这里人多,他没有注意到朱棣几人,眼睛只直勾勾地看着陈继。 那眼神里……闪掠过的,是厌恶! 有一百六十章:重拳出击 对于空空而言。 自己这一辈子的大起大落,他固然知道自己的人生是失败的。 可失败从何而来? 当初他自认为寻到的治国之道,并奉为圭臬的东西,为何会被自己的四叔像纸一样的戳破。 这是一个心结。 以至于他做了和尚,也一直静不下心来! 虽然他可以用成王败寇,用自己的四叔更加残暴等等的理由来解释。 可这些解释,终究有些苍白。 现如今,他置身在一群读书人之中。 这些读书人如痴如醉。 而在这舞台的中心,站着的……是一个耀眼的人。 陈继出现的时候,全场欢呼,许多人用敬佩的目光看着他,恭敬地朝他作揖。 他微笑着,享受着这一切,一一回之以礼。 陈继这個人……空空是认识的。 他是洪武年间的进士。 在建文时期,在翰林院担任侍读,他的文章写的很好,虽然不及黄子澄等人受宠,可当时,空空对他……是颇为欣赏。 只是觉得他资历尚浅,还需磨砺。 现在见到了故人。 只可惜……他已是面目全非,从一个天子,成为了一个遁入空门的和尚,不再穿着冕服,而是一件破旧僧衣,也不再是精神奕奕、踌躇满志,取而代之的,却是神情憔悴。 “陈先生……我等慕名而来,就请陈先生……为我等讲一讲吧。” 陈继微笑着,他自己也没有想到,他没有了官位后,反而会名扬天下。 人们称颂他的义举,甚至在坊间出现了各种戏剧性的桥段。 当日在殿中,陈继如何仗义执言,皇帝如何大怒,陈继又是如何的大义凛然,将功名利禄弃之不顾。 可以说……陈继在读书人的心目中,成了一个活蹦乱跳的方孝孺。 方孝孺死了,陈继就成了读书人心目中的方孝孺。 在人们心目之中,今日的天子,不过是太祖高皇帝第二而已,任何敢与他对着干的人,都足以让敬仰。 陈继如沐春风地抱手,朝众人作揖,道:“诸位抬爱,实在惭愧,老夫只来喝茶,就请诸位……不要将老夫置于这烈火中烹了,老夫才疏学浅,当不得诸位的溢美之词。” 众人都笑,只觉得陈继谦虚。 陈继落座,早有小二给他奉上新茶。 此时有人道:”敢问陈先生,当初为何仗义执言? 他泰然自若地呷了一口茶,才慢悠悠地道:“读书人最重气节,这气节二字,重若千钧,老夫区区凡夫俗子,只是侥幸能入孔门,读了至圣先师一些诗书,却不敢班门弄斧,只是……眼看这天下千疮百孔,实在于心不忍,虽学业不成,心中却总还有几分浩然之气,于是愤然上了一些奏言,只是没想到……竟得诸位如此高看,实在惭愧之至。“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夸赞:“陈公有若忠烈公。” 这忠烈的谥号,是明朝对于文天祥的追赐。 又有人道:“气节二字,说来容易,做起来却是千难万难。陈公,你仗义执言,不平的是何事呢?” 陈继叹了口气,道:“哎……我忝为兵部右侍郎,尸位素餐,可眼看朝廷无端征伐,那安南为我大明永不征伐之国,可又如何?朝中有人好大喜功,有些军将……只想着用国家的民力和百姓的民脂民膏,去换取他们的爵位。” “战事一起,不只安南受难,且我大明的军民百姓,更不知遭受多少疾苦,朝廷视民生于不顾,一意孤行,这朝中,不乏有忠贞之士,对此大为反感,只是他们身处高位,不宜出面,老夫不同,老夫位卑,只好舍得一身剐,为百姓们呼号几声了。” 众人听罢,纷纷点头,甚至有人痛心地道:“是啊,这一次征安南,南直隶乡间大量的壮力被征发,田地荒芜,百姓苦不堪言。” 又有人道:“幸好此番侥幸胜了,倘若不胜,岂不成了隋炀帝征高句丽?” 朱棣在人群之中,听到隋炀帝三个字,顿时勃然大怒,他虎目似要喷出火来。 不过朱棣此时倒还算冷静,并没有发作,依旧冷眼旁观着。 张安世是一直注意着朱棣的,很识趣的,站得离朱棣远了一些,免使这位朱老四突然暴起,溅得他这个无辜者一身的血。 朱勇和张軏似有感应般,一见大哥如此,竟也不约而同地随张安世稍稍挪步。 只有丘松还挺着肚子,呆滞地看着眼前的‘热闹’,一头雾水。 此时,便又见有人道:“陈先生,可听闻此番供应军需的乃是商行,也是那商行的四卫一营杀入了安南……听闻……还挣了不少钱粮。” 陈继不听这个倒也罢了,一听这个,顿时勃然大怒的样子。 陈继一脸怒色,冷哼道:“哼,我所忧虑的,正是如此啊。那商行的钱粮,是从何而来呢?还不是取之民脂民膏?他们控制了渡船,兜售宅邸,还卖什么八股笔谈,这些银子……有一样是干净的吗?” 陈继痛心疾首地接着道:“若只是寻常的商行倒也罢了,偏偏这商行背后,却有不少大明当朝的权奸。这些权奸……他们鱼肉百姓,视一切为他们牟利的工具,如今……还窃据了安南,用我大明军民的血肉,鱼肉这安南的百姓。” 顿了顿,陈继又道:“礼之防乱,犹堤坝防水,而这些人……却贪图利益,视礼仪廉耻为无物,今日开了这个头,将来必然礼崩乐坏。” “今日他们想要取的是安南,明日……他们岂不还要去倭国、天竺逞凶?” 众人暗暗点头。 又听陈继道:“若大明只一味地纵容商行耀武扬威,效那秦始皇和汉武之事,到时……必然民生凋敝,百姓疲弱,礼崩乐坏……这是取祸之道,当初建文朝的时候……” 他突然提到了建文朝。 一下子的,朱棣的眼眸突然掠过了一丝精厉。 实际上,朱棣也不是完全不够大度,只要你别在朕面前骂朕就成了,至于你们读书人私下里的阴阳怪气,他朱棣听了不少,却也知道,一味的杀戮,是堵不住这些人口的,只当没有听见便罢。 可建文是极敏感的时期,一旦提及,难免让朱棣警惕。 而那空空和尚……也不由得一愣。 只见陈继道:“建文朝时,我有幸能与黄子澄、方孝孺、齐泰这些贤者们相见,聆听他们的教诲,他们认为……国家的太平之道,在于仁政!” 看着所有人都认真地听着他说话,他满意极了,继续侃侃而谈道:“何谓仁政?与民休息,轻徭役,免赋税,朝廷擢升贤良者入朝为官,让仁厚的君子们去主掌各部的事宜,这太平盛世,也就为期不远了。” 黄子澄……齐泰……方孝孺…… 这三人,在读书人中的名声极好。 可对朱棣而言,方孝孺这个腐儒且不说,而黄子澄和齐泰,却是当初怂恿建文削藩的主力。 这二人强力削藩,当初朱棣靖难,口称要诛杀建文皇帝身边的奸臣,这所谓的奸臣,其实就是齐泰和黄子澄。 朱棣登基之后,杀死黄子澄等人。 当然,这也引起了读书人们广泛的同情,读书人口耳相传,说黄子澄等人也被诛十族。 这显然也是有出入的,且不说诛杀十族,包括了父母兄弟,还有各种远亲和近邻、师生、同窗、同年,若真要杀,只怕杀个几万人都不止。 可实际上,正德年间,还有黄子澄的子孙高中进士的记录。 连直系子孙都可以逃过杀戮,更遑论是所谓的’十族’了。 陈继一提到黄子澄等人,众人无不露出了怀念之色。 这陈继极聪明,只提黄子澄等人乃是名臣,是真正的心怀天下,爱护百姓,但是决口不提更为敏感的建文皇帝,因为提建文皇帝,就相当于是谋反了。 可若只说建文的臣子们都是君子,某种程度上,也是阴阳怪气地说,当初建文皇帝乃是仁君,是自有明以来,最圣明的天子。 朱棣就算再傻,也能听出这弦外之音。 他心中的怒气自是更盛,突觉得自己的心口堵得慌,额上的青筋曝出,攥着拳头,咬唇不语,脸色难看至极。 除此之外,他眼角的余光,杀气腾腾地掠过了远处那空空和尚的身影。 这时,又听陈继道:“近来的事,你们可有听闻吗?这商行,竟四处放贷,多少无知百姓,上了他们的当……向他们告贷。现在南直隶的许多州县,都已经群情汹汹了,哎……那商行……实乃万恶之源……” 说到此处,不少读书人竟都哗然起来。 自然是骂声不绝。 便有人道:“陈公说的是……说的是啊……我见许多百姓,都去钱庄借银……这……又可得多少民脂民膏啊……” 陈继微笑道:“老夫有些话……实在不吐不快,老夫当初忝为兵部右侍郎时,尚且敢仗义执言,今日已成了布衣,闲云野鹤,有些话若是不说出来,实在……心口堵得慌。” “我大明才数十年,竟已有如此诸多败象,实在让人寝食难安,敢问诸公,若是建文朝时,黄相公和齐相公,可会出此恶政吗?” 于是立即纷纷有人道:“断然不会!” “那时真是众正盈朝,一派新气象……可惜了……” 更有人低声道:“建文天子若在,何至百姓凄惨至此!” 人就是如此,从前不敢说的话,可到了人凑在一起的时候,就开始敢说出来了。 陈继说罢,微微一笑,此时他已名满天下,眼看这些人对自己钦佩,对自己的认同,自己已隐隐在士林之中,成为了冉冉兴起的耀眼之星,因而他不免更加的飘飘然起来。 说起来,刚丢了官位的时候,的确难受。可现在看着所有人那敬重的目光,做官又有什么好呢?能像现在这样,人人争颂,到了哪里,无论是尚书,还是侍郎,都要对他客客气气吗? 他如今去哪一个州府,当地的父母官,不要礼敬有加?甚至将来的史书里,说不准也有他的一席之地呢! 他正得意的时候。 却不知角落里,朱棣已是涌现出了无穷的杀意。 朱棣的脾气本就糟糕,如今听到这些议论,虽然这陈继已避开了所有的敏感点,可他却像钩子一样,一点点的勾出了许多读书人脱口说出对当朝皇帝恶意的话。 耳边,嗡嗡的响起有人低声道:“建文天子当初实行仁政,优容文士,宽刑省狱,减轻赋税,真是大仁之主啊。” “我每每思那建文……都不禁垂泪,也只有陈公敢如此直言,平日里我等谁敢多言此事。” “如今,建文生死不知。却不知此等仁君……迄今何处……” “十之八九已被杀戮了,呜呼……” 朱棣的脸已涨红得像猪肝一般,他下意识地回头……却发现带来的所有人,都已躲去了墙角。 连徐辉祖都没有免俗。 却就在此时……突然有人道:“黄子澄、齐泰……当诛!”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一下子成了这茶肆里的不谐之音。 许多读书人先是一愣,随即纷纷地怒视着那声源的方向。 却见一个穿着旧僧衣的和尚,这时义愤填膺地站了出来。 “你这和尚,怎敢妄议……先贤?” “哪里来的秃驴,胡说八道什么!” 陈继见一个和尚冒出来,非但不怒,反而心下一喜。 有一个靶子,就再好不过了,他毕竟是进士出身,怎么会怕一个小小的和尚呢? 故而陈继镇定自若地道:“你何出此言?” “黄子澄和齐泰二人,怂恿建文诛杀自己的骨肉叔伯,所谓的仁政,更是天大的笑话,他优容文士,可这些文士,又如何呢?” 说着,和尚又上前了一步。 随着和尚靠近,陈继鬼使神差地觉得眼前这和尚有些眼熟,可是……到底是谁,或是在哪里见过,他却一时想不起来。 听说优容文士,居然都要被这和尚饶舌,陈继顾不得那点熟悉感,大怒道:“你一和尚,胡说什么?” 空空和尚此时……胸膛里只觉得有一团火。 一切……他都想明白了。 就正因为这些,他才失了天下。 这内心的不甘,还有数年来的委屈,如今交缠一起,他有一种醍醐灌顶之后,却又满腔的愤慨。 他不理会陈继,却是道:“所谓的文士……难道就是君子吗?若是君子……为何……建文朝面对皇帝四叔的兵马,却一溃再溃,支持朝廷的人心在何处?建文在的时候,百姓们何时有过好日子?贫僧在化缘的时候,听闻有大量的百姓,都是在建文朝的时候,失去的土地。他们的土地……去了何处?” 不等陈继辩驳,空空继续愤怒地道:“所谓的轻徭役和赋税,更是可笑!战争四起,四处都是烽火狼烟,却还在轻赋税,而那些赋税……百姓又有几个得利?而没有了这些赋税,朝廷为了动兵,又不得不四处筹措钱粮,这些钱粮却都压在了寻常的百姓身上。” “那建文,便是天下一等一的昏君,似这样的傻瓜,却被黄子澄和齐泰这样的人愚弄,失去了赋税,失去了寻常百姓的人心,所得来的是什么呢?不过是一群读书人……津津乐道的好名声罢了。” 陈继脸色一变。 许多读书人也愤慨起来,一个个都瞪视着他。 “你这和尚,不要妖言惑众。你没有资格诽谤黄公和齐公。” 刚刚还满眼火焰的朱棣,此时却是有点怔住了,说不觉得意外是假的。 他怔怔地看着空空,此时此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这天下是什么样子,难道你们不知道吗?”空空厉声大喝着:“你们口口声声说什么百姓疾苦,这天下真正百姓,究竟过的是什么日子,你们可有一人……知道?” 陈继被和尚的气势吓住了。 因为他发现这和尚像是疯了一般,压根就不理会别人的谩骂。 他好像什么都不在乎,此时只是怒视着陈继,步步紧逼道:“你们眼里不见百姓,却还奢谈什么百姓疾苦,难道不觉得可笑吗?你们若想知道百姓疾苦,何不回家问问你们家里的人,将自己的田给佃户们租种时,你们要他们缴的是多少佃租?” “这……” 说实话……能坐在这里的人……家里都有地。 而佃租,是根本不能谈的事,谈出来,就难免俗气了。 挣钱这种事,和读书人没关系,当然有家里的管事来料理。 空空和尚接着道:“那贫僧再来问你们,今年大灾,你们借出去的钱粮,又要多少利息?陈继……你家乃永丰县的望族,你会不知吗?” 陈继心下一凛。 这和尚如何知道他是广丰的望族? 空空和尚露出不屑之色,却没有打算停下来,口里继续道:“好,那小僧来告诉你吧,你们借出去的钱粮,不只九出十三归,这九出十三归,只是借出去的契书而已,在这十三之上,你们还要加利,今年借一升,来年至少便是两升,若是来年再赊欠,两三年之后,可能要还的就是一斗。” “我来问你……你陈继靠着这些养大,供你读书,教你出来做官,你以为……你今日在此可以清闲喝茶,是从哪里来的?不都是靠你这满口仁义的家伙,背地里却是那些男盗女娼的亲族们盘剥民脂民膏而来的?” 陈继大怒道:“你……你敢辱我?” 空空和尚更为不屑:“似你这样的人……享受着这些害民带来的财富,却能高坐于此,满口仁义廉耻,还如此心安理得,显你的所谓铮铮铁骨,你不觉得亏心吗?” 陈继:“……” 他涨红了脸,气得脑子一片空白,一个小小的和尚,敢这样辱骂他。 若他还是兵部右侍郎,定要教此人死无葬身之地。 空空和尚更是讥讽地道:“就你这般的人,还敢骂那商行,那商行所贷出的银子,不过是五厘息而已,和你陈继这样的人相比,可谓是少之又少!多少百姓,今年受灾,无以为继,靠着这贷银,才可勉强为生,才可让自己在今年活下来,到了来年不必卖田卖地,更不必卖儿鬻女。而你呢?就你也配和那商行比较?你也配骂所谓的权奸?” 空空和尚说到此处,眼泪哗啦啦地落下来,哽咽着道:“恨啊,恨只恨当初建文身边没有像这样的商行,没有张安世那样的人,如若不然,何至今日……” “至于黄子澄和齐泰之辈,不过土鸡瓦狗,和你陈继一般,也只晓得作驴鸣犬吠般的文章,只晓得口里念叨所谓仁义道德,却一无用处,于天下百姓,更有大害。你陈继……更是连狗都不如,在此坐而论道,狺狺狂吠,还自以为自己有几分本事,难道不觉得可笑吗?” 这一下子………当真将许多读书人都骂了。 这些读书人……一个个愤怒起来,他们口里叫骂不绝。 陈继更是难堪到了极点,破口大骂道:“你是什么东西,区区一个僧人,也敢在老夫面前狂吠!你……你……来人……去请应天府的人来,我与应天府的人相熟,非要教这僧人下狱治罪不可。” 空空僧人却是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 笑过之后,他像疯了一般,怒视着陈继道:“你在此说人长短的时候,怎么就没想过,有人要治你的罪?如今你被人痛斥,便晓得要显威风吗?” 角落里的朱棣,脸色稍稍缓和,而后……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眼前的一切。 只见陈继暴怒道:“你这等狂僧……不过是念几本经书,也敢在此饶舌,你是什么东西?” 空空僧人突然面色一沉,他凝视着陈继,突然摆出了一股说不清的威仪来。 有的人,生来便有无穷的富贵,生来就有满身的贵气,那种威仪经年累月的培养,却是一般人所没有的。 空空和尚一字一句地道:“小僧是什么东西?呵……小僧朱允炆是也!” 此言一出。 茶肆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落针可闻。 所有的读书人……都是一愣。 不过很快,有人大呼:“大胆,你也敢冒称建文?” “这僧人疯了,竟不怕掉脑袋。” 可空空和尚,对此充耳不闻,而是上前一步,对这陈继冷声道:“陈继……建文元年,崇文殿筳讲,那时你也在那里,你只是侍读,负责协助方孝孺讲授《唐纪三十四》,你可还记得吗?” 陈继猛然之间……似乎想到了一点什么。 而朱允炆的这番话,却让所有读书人都目瞪口呆。 突然之间,有人开始隐隐的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宫廷中的事,绝不是寻常人可以脱口而出的。 空空和尚又走前一步,看着已开始脸色变化的陈继,继续道:“建文一年春,你与礼部尚书、鸿胪寺卿等联名俱奏,要求恢复一月三讲,小僧时但是朱批曰可,而且还对你大加赞赏,下旨嘉许,这些……你难道忘了吗?” 陈继陡然之间,觉得自己的身子已经软了。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空空和尚,难怪此人眼熟……现在……他想起来了。 当初他可能只是筳讲的时候,看过朱允炆几眼,而如今……这朱允炆就在眼前…… 他如遭雷击一般,睁大着眼睛,失魂落魄地道:“陛……陛……” 朱允炆微笑道:“我哪里还是陛下,不过是方外之人。倒是你,依旧还没有变化,还是那样满口都是仗义执言,只可惜……黄子澄和齐泰,还有方孝孺,都死了,你这当初他们身边的跳梁小丑,却还甚嚣尘上,这真是一代不如一代,教人叹息。” 陈继错愕,他已来不及有其他的反应了。 无数的念头纷沓而至。 而其他的读书人……再没有人敢谩骂。 只是觉得眼前……好像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滑稽。 朱允炆接着道:“像你这样的人,没有和他们一起被诛杀,也是一件遗憾的事啊!小僧若是当初能醒悟,又怎么会被蒙蔽了心智,信任你们这样的人呢?哎……小僧真是不肖啊,正因为轻信了你们,才致有今日,眼见你这般的小丑,还在此呱噪,竟还是无法忍受,犯下如此嗔戒,实在不该。” 他的话,是刻薄到了极点。 陈继磕磕巴巴,只觉得魂飞魄散一般,此时竟没有任何反驳之力,只喃喃道:“你这是一派胡………是……是……” 朱允炆道:“你可知道,小僧今日见了你,虽说了这么多,却有一件事……藏在心底,只遗憾着,不能想干而不可得吗?” 陈继的心是彻底乱了,下意识地道:“何……何事……” 朱允炆猛地张眸,眼里掠过了一丝凌厉之色。 “小僧想……” 他顿了顿,突然爆发出了无穷的怒意:“入你娘!” 话音落下,僧衣之下的人,突然暴起,抬腿,直接朝陈继的下肢狠狠踹去! 第一百六十一章:杀 朱允炆这一脚,当真是倾注了自己所有的愤怒。 这一脚踹下,便听啊呀一声的哀嚎。 陈继只觉得自己的腿骨传出剧痛,身子倒下。 紧接着,他疼得脸色苍白,人像一滩烂泥一般抱着自己的腿,发出杀猪一般的惨叫。 只见人在地上打着滚,可谓斯文扫尽。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眼前这个自称朱允炆的人……居然如此‘粗鲁’。 朱允炆一脚下去之后,低头看着地上的陈继,双手合掌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上一刻满腔满脸的怒意,可这一脚出去之后,那怒意似乎很神奇的渐渐平复了下来。 而读书人却只是鸦雀无声,没有人阻拦,更无人去搀扶陈继。 所有人的心乱了。 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受。 就在此时……一队差役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大喝道:“听说这里有人捣乱,大胆,天子脚下,此地更是陈先生授学之所,谁敢造次。” 为首的是一个都头,这都头气势汹汹的样子。 其实应天府上下的人,早就得到了上官的暗示,夫子庙的这位陈先生,一定要周到。 这其实也可以理解,对于官员而言,得罪谁都不能得罪辞职的大臣,人家虽然辞职,可有些关系还在,谁晓得背后的人是谁。 另一方面,这陈先生炙手可热,现在在士林之中声誉正隆,此时若是得罪了他,只怕要遭天下的读书人唾骂。 所以一听有人来闹事,这得了授意的都头便立即来了。 他口里大呼,挺着大肚腩,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眼看到陈继竟被人打倒,心下大惊,口里便咋咋呼呼道:“是哪一个贼人,哪一个贼人?” 一个读书人手指着朱允炆道:“是他。” “竟是一个和尚?好大的胆子!”都头直接破口大骂,道:“你这和尚是谁,敢在此逞凶,真以为这里没有王法吗?” 又一个读书人道:“他是朱允炆。” “朱允炆是哪个鸟……”这都头冷笑着大骂,可很快,他的脸色变了。 朱允炆? 都头脸色骤然发白起来。 在此前,是没有人胆大包天到敢冒充朱允炆的,除非你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而朱允炆依旧合掌,一副平静的模样。心结已解,他的内心平静了,此时进入了贤者时间。 这都头僵在此。 突然之间,有人快步到了都头的面前,他什么都没有说,却只是从袖里掏出了一样东西,塞到了都头的手里。 都头一摸这东西,立即知道这是铁制的腰牌,而后,他脸色更是惨然,啪嗒一下便跪下。 这其貌不扬的人只澹澹道:“滚!” 都头白着脸,忙磕了一个头,连忙带着人仓皇而逃。 其貌不扬的人则对朱允炆道:“和尚,随我走吧。” 朱允炆神色澹澹,只道:“甚好,甚好。” 说罢,平静地随那人徐徐而去。 此时……才有读书人上前,搀扶起了陈继。 陈继依旧觉得自己的腿骨钻心的疼。 有人给他奉了一盏茶来,他勉强喝了一口,想到方才的遭遇,再抬头看周遭的读书人,这些读书人,好似精神遭受了重创,一个个垂头丧气,像抽空了一般。 陈继心乱如麻。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 就在他还想着……接下来如何圆自己说辞的时候。 又有几个其貌不扬之人到了陈继的面前。 其中一人,取出一封驾贴,只道:“陈继?” 一看驾贴,陈继好像是被人索命了一般,口里大呼:“我……我……” “走吧。”其貌不扬的人和颜悦色的道。 “饶命……饶命……” 只可惜,这几个人根本没理他,有人直接将他架起来,随即便走。 只留下一群读书人,惊恐地四处张望,好似惊弓之鸟一般,一个个面上露出了可怖之色。 这茶肆里……骤然之间变得出奇的宁静。 而方才还在角落里的朱棣和张安世几人,却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朱棣是摆驾回宫了,回到宫中,直接抵达了武楼。 姚广孝道:“陛下,臣万死之罪。” 朱棣异常的平静:“不必再言罪啦,朕的度量这样的小吗?” 姚广孝是素来知道朱棣性情的,其实朱棣这个人很好相处,只要你能忍受他骂你娘,且态度端正,不在他面前耍心眼的话,什么话都好说。 天大的罪,你诚恳认罪,他也可以做到不计较。 姚广孝很是内疚地道:“终究还是臣疏漏,差一点酿成大祸。” 朱棣摇头:“依朕看,并没有酿成大祸。” 他顿了顿,又道:“这样又有什么不好呢?” 他说话时,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似乎在想着心事。 姚广孝顿时像是明白了什么:“陛下在想……那些读书人?” 朱棣目光深邃,凝视着姚广孝:“你如何看?” “他们怀念的不是建文,他们只是想借此泄愤罢了。”姚广孝道。 朱棣背着手:“以古论今,古人们做过什么其实对他们而言都不重要,甚至他们谈的古,是否真实存在也不重要,他们的目的,实则是议论这个今字。” “是。” 朱棣道:“无非是想指摘朕,他们可以借用建文来指摘朕,也可以借太祖高皇帝,甚至古代任何皇帝,他们都可以拿来和朕比较,借以论朕。” 姚广孝道:“陛下圣明。” 朱棣冷冷道:“姚师傅认为该怎么处置。” “这要看陛下。”姚广孝道。 朱棣道:“嗯?” “若是收买就可以得人心,那么陛下应该不吝收买。只是贫僧……所担忧的是……有些人……收买起来,花费的代价可能高昂。”姚广孝澹澹道。 朱棣听罢,骤然明白了什么:“是啊,有的人,本来生来就富贵,寻常的收买,是买不来他们的心的,就好像大富人家,你想求娶他家的姑娘,对寻常的男子而言,可能砸锅卖铁,付出的彩礼,人家可能还要嫌你礼轻了。” 朱棣顿了顿,又道:“朕不是什么仁宗。” 姚广孝则微笑道:“那么陛下……就得考虑另外一件事了,收买不了……总不能这样放任自流。” 朱棣也露出了意味深长的微笑:“唔……言之有理。” 当下,他回头看亦失哈:“人在何处?” “在宫外。”亦失哈道。 “宣他来吧。” “喏。” ………… 张安世站在武楼的角落里,一言不发。 他不喜欢在这个时候凑热闹,此等玩弄心计的事,其实也不是张安世擅长的,他擅长的只是挣钱而已。 而朱勇几个,倒也识趣,乖乖地站在张安世的身边。 很快,他们便看到了朱允炆进来。 这和尚……脸色居然很轻松,一点也不凝重。 他入殿后,朱棣便死死地盯着他。 而朱允炆也坦然地抬眸,与他对视。 朱棣道:“现在好了,满天下人都知道你还活着了!” “小僧万死。”朱允炆道,却没有一点后悔的意思。 朱棣冷哼道:“哪怕是到了现在,你还是这样做事不计较后果,真是愚不可及。” 朱允炆道:“小僧现在才明白,小僧一无是处,这辈子没有做过几件对的事,可今日……之事,小僧无悔。” 朱棣几乎要跳脚,气休休地道:”你大可轻巧,可引来的天下人非议,引来居心叵测之人的图谋,又当如何?入……入他娘的,你父亲也算是人杰,怎就生出你这样的混账东西出来!造孽,造孽啊,你比朱高煦还要混账!” 朱允炆只双手合掌,一言不发。 朱棣怒道:“你有何打算?” “小僧没有什么打算。”朱允炆平静地道:“小僧已经在寺里呆惯了,习惯了化缘,也喜欢了念经,此生再没有其他的指望了。” 朱棣道:“你若是还俗,朕可敕你为郡王。” 朱允炆摇头,笑了笑,很是洒脱地道:“功名利禄,不如在集市里化缘来几个蒸饼,不如走街窜户,得来的几十文施舍。须知……化缘有化缘的好,即便是化缘,也可挣来十万两家财……” 姚广孝脸色微微一变。 朱棣却只当他在开玩笑,或者是在化用了什么佛家的术语,大抵和书中自有黄金屋之类的屁话差不多。 于是朱棣便道:“你既是此心,朕也就不强人所难,你好生跟着姚师傅吧。” 朱允炆无喜无忧,只平静地颔首道:“多谢陛下。” 朱棣道:“不要再胡闹了。” “是。”朱允炆点头。 朱棣回头看姚广孝。 却发现姚广孝此刻脸色有些异样。 不过此时朱棣不想管顾这些,只是交代道:“以后……也不必看管了,他想怎样就怎样吧,但是……要防止宵小之徒,免使有人生出歹心。” 姚广孝无奈地道:“陛下倒是为难了臣,既不能看管,又要小心宵小,臣怕做不到……” 朱棣道:“做不到也要做到。” 他叹了口气,却是看向亦失哈道:“选几个从前在宫里的宦官……也剃度了,在寺中照料吧,这个小子是个浑人,连自己都照顾不好。” 亦失哈便道:“奴婢遵旨。” 交代完这些,朱棣才又看向朱允炆:“从前的事,就此揭过吧。” 朱允炆道:“一切都已是过眼云烟,何来的从前?今日只有空空和尚了。” 朱棣满意地点头,他沉默片刻:“让朱文圭回南京来吧,就养在宫中。” 朱文圭乃是朱允炆的次子,靖难之役后,被朱棣命人长期幽禁于中都(凤阳)广安宫,给人称为建庶人。 当然,等到了明英宗登基之后,想到这个从孩提时就被幽禁的孩子可怜,便想释放他,身边的大臣都认为不可。英宗一意孤行,于是,这被人称为建庶人的朱文圭,便在五十七岁时,终于获得了自由身,并且皇帝还赐他二十个宦官服侍,还有十几个婢女使唤。 朱棣顿了顿,又道:“敕朱文圭为郡王,让他奉祀先太子的灵位吧。” 朱允炆依旧不悲不喜,颔首道:“陛下圣明。” 朱棣道:“其他的事,朕会料理,你做你的僧人去吧。” 朱允炆点头,而后告辞。 他没走几步。 朱棣的脸色却是露出了几分复杂之色,道:“平安!” 朱允炆没有反应,已徐徐步出了武楼。 这平安,乃是朱允炆的乳名,年幼的时候,朱棣就是这样叫他。 朱棣唏嘘了片刻,落座,叹息了一声,这才道:“前事已了了。张安世……” 默默在角落里待了许久的张安世,被叫到名字,连忙上前道:“臣在。” 朱棣沉吟了片刻,便道:“这朱允炆,倒是对你颇有回护。” 张安世急了:“陛下,这是什么话?这正说明他目光短浅,说明他不擅识人,说明他瞎了眼睛,臣和他是清白的呀。” 朱棣乐了:“好了,朕没有怪责你的意思。” “陛下当然宽宏大量,不会怪责,可臣却觉得,总要将事情说清楚。” 朱棣忍不住给逗笑了,便道:“过几日……朕去钱庄,你们也疲惫了,告退吧。” 张安世松了口气,此时如蒙大赦,连忙告辞。 等出了武楼,带着几个兄弟,张安世一路骂骂咧咧:“那朱允炆害人,倒像我和他不清不白一样。” 朱勇道:“大哥,俺倒觉得,那朱允炆可能是发自肺腑,我瞧他是个好人。” “嘘。”张安世左右看了一眼,才压低声音道:“你这家伙,这些话,我们兄弟关起门来说就可以,可千万不要对外说,到了外头,你们要帮大哥澄清。” “我懂得,我懂得。”朱勇忙不迭地点头。 张安世便道:“好啦,大家好好回去歇一歇,过几日,大哥再带你们干大事,这几日,大哥需要沉淀沉淀。” 于是众兄弟走出了宫门,便各自散了。 …… 这武楼里,就只剩下了朱棣、亦失哈和姚广孝。 姚广孝没有走,是因为他知道,陛下还有一些事,需要料理。 果然……等了片刻。 便有宦官碎步进来,低声道:“陛下,纪纲指挥使到了。” 纪纲入楼,行礼。 朱棣抬眼:“人拿了吗?” “拿住了。” “从他嘴里撬出一点东西来吧。”朱棣面无表情,此时,他的眼底没有了丝毫的情感,却是说不清楚的冰冷。 纪纲道:“卑下遵旨。” “三日之后,将结果报来。” “喏。” ………… 诏狱里。 一声声的刺耳的哀嚎传出,令人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早已是皮开肉绽的陈继,一次次地昏死过去,又一次次地清醒过来。 他整个人吊着,身上的衣物统统脱去,此时的他,只一个念头,他想死…… 若是现在能死去,他甚至恨不得此时将自己的妻妾统统送给眼前这人,恨不得再给对方磕一个响头。 可是………对有的人而言,死亡也是一种奢侈。 他开始意识模湖,含湖不清。 “我……我……非乱党……我非乱党。” 冰冷的声音从幽暗里传出:“尔非乱党?何以敢这般诽言君上?一定有人背后指使你,说,是谁?” 陈继要哭出来了:“我没有,我没有……求求你们,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随即……传出的便是惨叫。 终于……黑暗中的人,一步步地走了出来,这个人面上没有表情,可陈继一看他,却说不出的恐惧。 纪纲。 纪纲在朱棣的面前,便如鹌鹑一般的无害。 可在这里……他就等同于阎罗。 他双目像刀子一样的在陈继的身上刮过去,而后轻描澹写地道:“是解缙?” 陈继依旧嚎哭着:“我非乱党。” “亦或是胡广?还是杨荣?” 突然,纪纲眼眸眯起来,面目微微狰狞。 他拿手抬起了陈继这几乎已变形的下巴,道:“总不可能会是……亦失哈吧?还是郑和?是王景弘、侯显、还是刘永诚?” 陈继打了个冷颤。 后头这五个,都是当朝最得陛下信任的太监。 他颤抖着,嘴巴似合不拢一般,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纪纲:“我……我……我是乱党……我是乱党……” 纪纲露出了失望之色:“没有他们?” 陈继身如筛糠地道:“没……没有……有……有解缙……解缙……听闻我辞官,恭喜……恭喜我……” 纪纲回头,看了一眼经历司的书吏,只吐出了一个字:“记。” 随即,纪纲又盯着陈继道:“还有呢?” “再没有了。”陈继恐惧之极的模样。 纪纲却道:”你方才说你是乱党,那你的同党呢?“ 陈继不言。 纪纲却没有继续审下去,退入了刑房里的黑暗之中。 随即,几人上前,里头便又传出陈继凄厉的惨叫。 “我说……我说……” 纪纲落座,在这满是血腥的刑房里,接过了一个校尉奉上的茶盏,好整以暇地喝了口茶,慢悠悠地道:“你可以慢慢说,我并不急,我们有的时间周旋。” “说……我说……有一事……我知道……是真的乱党……有北元的余孽……他们……他们……暗中一直想要恢复前元,他们私下里,称洪武帝为乱贼……他们一直暗中勾结……” 纪纲听到这里,再次露出了失望之色。 作为锦衣卫指挥使。 很多时候,他其实未必在乎什么真的乱党,什么余孽。 他更关心的……是否能从一个个的钦犯口里,撬出对他更有利的东西。 于是纪纲伸了个懒腰,平静地道:“说罢。” “当初辞官的时候,有人接触过我,他们认为……他们一定认为,我对朝廷心怀不满,所以……希望拉拢我……我……我……胆子小,不敢答应……这些人……其势不小……” 纪纲在陈继磕磕巴巴交代的时候,却已面无表情的站了起来,只背着手,缓步走出了刑房,丢下书吏一句话:“记档。” 人已缓缓走出了刑房,只留下陈继还在自言自语。 ……………… 一封奏报,很快送到了朱棣的桉头上。 朱棣看过奏报,面带怒色,随即道:“这天下,当真还有人和鞑子勾结吗?” 纪纲低垂着头道:“从陈继的口供中来看,应当是的……” 朱棣冷笑:“这倒是有趣得很,彻查。” 纪纲卑微地道:“喏。” “只是……”顿了顿,纪纲道:“陈继的嘴巴里,再也橇不出什么东西来了。” 朱棣抚桉,冰凉凉地道:“要入秋了,送他上路吧。” “喏。”纪纲抱手,随即蹑手蹑脚地告辞出去。 纪纲退出武楼的时候,恰好亦失哈进来。 纪纲便忙堆笑道:“大公公……” 亦失哈也亲昵地道:“这几日,纪指挥辛苦了。” “哪里及得上大公公在陛下面前的辛劳呢?” 二人说到这。彼此颔首,随即便错身而过。 亦失哈进了武楼。 朱棣又低头看一眼奏报,眉头皱得很深:“思怀前朝,我大明不堪到了这样的地步了吗?” 说一句实在话,朱棣倒不担心这些余孽真能颠覆大明的社稷,可此事侮辱性却是极强。 朱棣郁郁不乐的样子,随即起身道:“也罢,不想这些,让纪纲去查吧。总能水落石出,给朕一个交代的。” 朱棣随即对亦失哈道:“收拾一下,去栖霞。” 亦失哈愕然道:“陛下又去?” 朱棣道:“那里有朕的买卖,那个钱庄……动静这么大,朕还不知道是亏是挣呢,张安世教朕不要过问,可朕怎么能不过问?这是银子啊。” 亦失哈明白了,陛下这几日都心心念念着钱庄,非去不可。 …… 不久之后,张安世几个便乖乖地来渡口相迎。 朱棣本来不喜坐渡船,不过渡船毕竟便利,等他下了船,便见早已得到了消息的张安世带着一干护卫,匆匆来迎。 朱棣看这里车马如龙,笑着道:“很好,很好,又热闹了几分,张卿真是朕的赵公明啊。” 赵公明是财神。 张安世笑;道:“不敢,不敢,随便挣了一点血汗银子而已,陛下这样说,外间人又要说臣敛财无度了。” 朱棣道:“钱庄在何处,领朕去看。” 张安世不敢怠慢,匆匆领着朱棣到最近的钱庄。 如今这钱庄的消息已是不胫而走,四乡八里的人,都愿来此存钱和告贷。 这种小额的贷款,如今最是吃香。 看这里已是大排长龙,朱棣便和张安世从后门进去。 这钱庄的后头,则是大量的人员,敲打着算盘,对所有存入的银子和钱币进行入库,另一边,则有人计算贷出的数目。 足足有数十人,每一个人各司其职,往来穿梭,记下一个个账单。 朱棣道:“这些人……都是雇佣来的?” 张安世道:“是,单单这个钱庄,就雇佣了七十多人,这都是要求识文断字的,所以薪俸不低,即便是刚刚入行,也给十两银子一个月。” 朱棣道:“这么贵?” 他没有去取那些密密麻麻的账目来看,不过这地方,虽是杂乱,但却并没有无章,而是每一个人都负责手头上的事,凌而不乱。 张安世请他到二楼,在这楼里朱棣坐下之后,朱棣道:“这钱庄……贷出银子才五厘的利息?” 张安世道:“现下确实是五厘,钱庄这边,也会根据实际的情况,进行调整,不过调整的幅度并不大,大抵都在这五厘上下。” 朱棣道:“那朱允炆说你在做善事,这样看来……还真是做善事啊,五厘……这天底下,朕还没见过这样的利息。” 朱棣对于民间,也并非是一无所知,他叹口气:“你啊你……做善事也很好,说明你总算从朕身上,学去了几分爱民之心。” 顿了顿,朱棣又道:“只是……你都做买卖了,可不能做善事做的没有节制啊,这样的利息,要吃亏的。” 张安世笑了:“陛下……不会吃亏。” “这么低的利息,也不会吃亏?” “何止不会吃亏,而且还能大赚特赚。”张安世道:“陛下……理论上来说,我们手头上有多少银子,这么低的利息借出去,确实吃亏。毕竟……其中可能会有坏账,而且……这些银子干点什么都有赚头,何须在乎这区区五厘之利呢?” 张安世顿了顿道:“可是陛下有没有想过,如果借出去的钱,不是我们自己的呢?这就意味着,我们有无穷无尽的银子。若是手头一百万两银子借出去,才得五厘利息,固然一年到头,才不过挣来五万两,不算什么?可若我们有十个一百万两,有一百个一百万两,甚至一千个一百万两呢?” 朱棣听罢,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你不妨把话说明白一点。” 张安世道:“我们出借的目的,是盘活我们的业务,同时也给我们带来更大的影响力和信用,在别人看来,天下这么多人欠咱们的银子,这钱庄的信用还值得怀疑吗?因此,我们借此……便可吸储,譬如臣,就用两厘的利息来鼓励大家将银子存到我们的钱庄。” “如此一来,百姓们多余的余钱,送到钱庄来,咱们给他两厘的利息,转过头,我们再五厘贷出去,这中间就有了利差,而且这个利差不小,陛下想想看,我们若是用天下有余钱的人,转而贷给天下需要银子的人……这其中涉及到的金银流动数量,有多可怕。哪怕这一加一减,只有三厘的利差,可无数个百万两银子的三厘价差,又意味着什么呢?” 朱棣这一下子懂了,他身躯一震,眼里放出精光,霎时之间,朱棣龙精虎勐起来。 ……………… 同学们,评论区有一个活动,参加好像可以领起点币。另外,含泪求月票。 有一百六十二章:简在帝心 银子……数不清的银子…… 朱棣终于明白这钱庄的意义所在了。 他深吸一口气,脑海里无数的念头掠过。 此事若是能成,这可远比挣百万两银子有意义得多。 只是…… 朱棣凝视着张安世道:“中间是三厘的利差,三厘固然不多,可朕在想,那些借了钱庄银子的人,若是还不上,怎么办?” 对于这个问题,张安世自也是早就想到了,便道:“这个容易,所以借贷,都有抵押物,现在可接受的,乃是田产、土地、宅邸。将来臣还会想办法,再扩大一些新的抵押物出来。所以……无论怎么样,钱庄都不会亏。” 朱棣诧异地道:“抵押物?土地?” 张安世道:“对,而且在估价的时候,往往这抵押的价格都是按最低价算,因此……若是连如此低息的钱都不还,这抵押物被钱庄收走,对方也无话可说了。” 朱棣皱眉:“若是如此……岂不是……” 朱棣毕竟是皇帝,不是纯粹的商贾,他算术不好,所以此时要理解张安世的意思,就必须大脑高速运转。 他道:“如此一来,便只有那些有地的百姓,才可借钱,那些没有土地的,反而是最需借钱的百姓,恰恰一文钱也借不出?” 张安世笑了:“陛下,这就是其中最玄妙的地方。朱……空空和尚的话,陛下听说过吧?那些地方上的大户人家,借贷给寻常百姓的钱利息是极高的,一年让多还三成、五成,都算是有良心的,除此之外,还有九出十三归,有驴打滚。陛下是否想过,为什么他们敢要这样的高价?” 朱棣默不作声,只定定地看着张安世,等待张安世的答桉。 张安世道:“臣让人去查访过,就算上元县的刘家村,此村有两家大户,占了村中几乎五成以上的土地,又有七十三户,是寻常的农户,他们家里都有一些薄田,多则十几亩,少则数亩,剩下的便是佃农了。” “这些人为数最多,有一百二十多户,这一百二十多户人,几乎没有任何的田产,绝大多数都是依附那两家大户为生,但凡遇到了灾年,寻常农户种出来的粮食,自己吃都不够,只能都向这两个大户人家告借,而这两家大户,又因为彼此世代为姻亲,他们借出的利息,都是商量好了的。” “可现在不同了,如今这钱庄,可以抵押借贷,就意味着,这个村子里,七十三户寻常的农户,在灾年时可以借出银来,可以渡过难关。而那大户的利息高得吓人,他们若是多借一些钱,哪怕是七厘,或者黑心一些,十厘的利息,借给那些佃农,也是有利可图。” “陛下,从前能借出钱粮的,只有两个大户人家,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一个村子,理论上便有七十多户人家,可以成为潜在的借债者,因为他们可以以便宜的利息,拿到资金,因而……最终,那些连地都没有的佃农,他们固然不可能在钱庄借贷出钱粮来,可借钱粮的对象却增加了十倍甚至一百倍,这家利息高,邻村还有许多人有钱粮呢,如此一来……这大户能做的,要嘛就是将利息降到十几厘,甚至是十厘之下,要嘛……就一文钱一粒米也别想借出去。” 朱棣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有了这些,臣以为……可以大大地缓解土地兼并,除此之外……” 朱棣目光炯炯地看着张安世,眸光显得越发的亮,口里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张安世道:“除此之外,钱庄这边,有了足够的信用,便可以借此铺至天下所有州县。臣甚至已让一批人,往安南进行试点。不只如此,有了如此多的资金可以调用,将来朝廷遇到了大事,也可向钱庄告借,渡过难关。” 朱棣对于张安世这后面的话,显得十分意外,皱眉道:“朝廷办事,也要向钱庄借钱?” 张安世道:“这是规矩,陛下可想过,为何大明宝钞最终沦为如今的境地吗?根本的原因就在于,滥发无度。这天底下的所有资金,都不是凭空来的,它有源头。所以一切的出借和收纳,钱庄的本质上只是一个工具。工具用的好,则利国利民,而一旦没有节制,则非要天下大乱不可。” “再者说了,这钱庄的钱,借给了朝廷,若是朝廷胡乱花了去,这不还等于是陛下开的这个钱庄,向天下的臣民们借债,背负了债款,然后送给了国库吗?如此一来,受益的是朝廷,吃亏的是天下百姓和陛下啊。” 这一下子,就将事情的本质点出来了,朱棣本就是一个有远见的人,很是认同地道:“所言甚是,朕竟没有想通这个关节。” 张安世又道:“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依靠吸储,得了如此多的资金,那么陛下……就可以以钱庄为工具,为将来的发放新的宝钞做准备了。” 朱棣凝视着张安世:“新宝钞?” 张安世点头:“对,只是这新宝钞,却不能再靠宝钞司来发放。” 这大明宝钞说来可笑,是内廷十二监下辖的宝钞司来印发的,一群宦官,自己发着玩,拿出去流通,说实话,大明宝钞能坚持到洪武末年才开始大规模的贬值,已算是太祖高皇帝足够铁腕了。换做其他皇帝,只怕不出三年就要出事。 在朱棣期许的目光下,张安世接着道:“新的宝钞发钞,必须得以金银为储备金,也就是,要确保发出去的钞,可随时在钱庄兑换出金银。只有这样,它才具备了流通的资格。” 朱棣若有所思:“你拟一个章程来,朕细细的看看。” 说罢,朱棣便大笑着道:“这样看来,这钱庄实在是一箭三凋,好的很。” 张安世心里却想,其实还有一个最大的好处,他没有说呢。 正规钱庄的出现,若是真的能够推广到全天下州府的话,那么整个社会形态,就都会发生根本的改变。 从前张安世一直弄不明白,为何古代的地主或者士绅们,不愿意将资金投入到生产活动,或者是其他的商业活动中。 如果说只是单纯的商贾低贱,这显然是说不通的,因为人性本就贪婪,有利可图,难道就没有人靠这个牟利? 后世总是说哪里哪里出现了资本主义的萌芽,可实际上,这萌芽永远都只是萌芽,无论如何也长不出参天大树。 直到张安世真正来到这个世界,了解了这个时代的情况之后,这才知道,自己上一世的所有印象,统统都被颠覆了。 人们对于地主和士绅的盈利,用的恰恰是后世人的思维方式去思考问题。 认为他们只是靠天吃饭,而且农业的收益率极低。 理论上而言,确实是的,可种地能挣多少钱? 实际情况,绝大多数的大地主和大士绅们,其实压根就不靠种地盈利。 你以为他们平日里苦哈哈的靠那点庄稼地,实际上……他们的利润,其实远远超出了商业所带来的利润,而且还旱涝保收。 家里有大量的土地,就可提供一个安稳的环境给子弟们读书,读书之后,考功名,哪怕考的不是进士,即便是一个秀才,在本乡,其实已经算是人上人了。 丰年的时候,可以大量地囤积粮食。 而到了灾年,就大量的以低得令人发指的价格收购更多的土地。 不只如此,还可垄断本乡、本村的保长、甲长的名额,如此,就有了代县里征税和决定谁来服徭役的特权。 每年大量将钱粮借出去,一年的利润,至少在五成以上。 五成是什么概念?那就是十两银子,你只需躺在家,两三年之后,就可得到二十两纹银。 通过出借钱粮,等到连年大灾的时候,不但可以囤货居奇,将重要的粮食、布匹捂在手里,牟取更多的暴利之外。更是通过债务,控制那些灾荒中流离失所的百姓。 表面上,法令不可蓄奴,可在人要饿死的时候,哪怕一文钱不出,给他一天两顿馊饭,让对方为你当牛做马,人家也要跪下给你磕头,对你感恩戴德。 所以传统印象中,地主和士绅是靠天吃饭,农业的利润微薄,其实根本是假象,对于农户和佃农而言,确实是如此。 可对士绅们而言,实际上……他们所掌握的,是一个暴利的行业。 这个行业有很高的准入门槛,旱涝保收,利润惊人,而且在本乡本县,都有各种隐形的特权。 因此整个古代,几乎所有的人,唯一的目标就是成为地主,继而通过财富培养子弟,成为士绅,再牟取到利润之后,拼命的将这些钱粮扩张土地。 任何一个王朝,都是在无数内卷的士绅和世族们不断土地兼并的过程中直到灭亡。 至于其他的任何生产,不但费时费力,而且所需投入不小,获利也未必能如意,还要遭受歧视,所谓的工商活动,几乎被压到最低。 所谓的工商衍生出来的萌芽,不过是一个笑话而已,萌芽永远是萌芽,永远都不可能开出任何的果实。 张安世是个有道德感的人。 至少他知道,这一条路已经走到了死胡同里,想要改变,唯一做的,就是斩断士绅牟取暴利的手段。 只有将他们的暴利一根根地斩除,让土地的投资,回归到本该有的位置。 那么……秦汉时期,那些同样的读书人,不再以兼并土地为一切,而是以立功封侯为理想的人,才会不断地涌现。 他们不再拘泥于土地的兼并,也不再是以维护土地制度为一生的终点,而是怀有远大的理想,而不是躲在一亩三分地上拼命的内卷。 “陛下,万事开头难,臣以为,当务之急,是先要立规矩,这钱庄牵涉到的利益太大了,稍有变动,都可能影响国计民生!” “除此之外,臣这边,还打算设一个算学学堂,招募人来学习,这钱庄要铺开,就必须得有大量账房,除此之外……还有一事。” 朱棣道:“你说罢。” 张安世便又道:“除了算学,因为涉及到了大量的契书以及抵押,还有各种票据,这其中……还需大量的讼师。” “讼师?”朱棣眉一沉,这其实是个敏感的问题。 古代有个约定成俗的规矩,就是民不举官不究,父母官们乐于没有诉讼,这样才显得自己治下海晏河清。 而地方的士绅们执行家法或是族法,也不愿官府来干涉乡间的纠纷。 至于朝堂上的大臣们,当然也不希望到处都是纠纷,影响这太平盛世。 于是乎,讼师几乎成了人人喊打的对象! 这些精通律令条文,给人书写状纸的人,不但被人瞧不起,有时惹了父母官,少不得还要狠狠收拾的。 张安世这家伙,显然又触碰到了一个较为敏感的问题。 张安世看着朱棣犹豫的神色,继续道:“臣打算再办一个律令学习班,招募人学习律令的条文……” 朱棣只道:“有这个必要吗?” 张安世很是认真地道:“涉及到了大量的金银,难免就有纠纷,钱庄想要做到万无一失,就必须得有大量相关的人员,如若不然,难以让人心悦诚服,而一旦不能让人心服口服,谁还相信钱庄呢?” 朱棣这回居然只是顿了一下,便颔首道:“既如此,朕就恩准啦。” 张安世道:“只是……以臣之力,只怕没人肯来学。“ 朱棣道:“那你想如何?” “要不,就挂我姐夫的招牌吧,就说……皇家算学学堂,或者是皇家律令学堂?陛下,但凡是能识文断字的人,谁敢学这个呀,学这个要被人瞧不起的。” 朱棣冷冷道:“这岂不是栽到了朕的头上?你这湖涂虫,入他娘的,叫东宫算学和律令学堂吧。” “啊……”张安世一愣:“可……东宫……太子……是臣姐夫啊,我怎好害他。” 朱棣脸抽了抽,隐隐有火山爆发的征兆。 不害你家姐夫,所以来祸害他这个皇帝吗? 张安世看着朱棣越加发沉的脸色,最后还是怂了,最终还是改口道:“那不如叫文渊阁,如何?文渊阁算学学堂,还有文渊阁律令学堂。这文渊阁,乃天下读书人所敬仰的对象,当世的几个文渊阁大学士,也为万人敬仰,冠了这个名……” 朱棣道:“就文渊阁了,此事,朕来下中旨,由不得几个大学士不答应,你这边招募人员,牌子挂出去,算是生米煮成熟饭。” 张安世看着朱棣,君臣二人再一次发挥了超常默契,张安世立即道:“陛下的旨意一下,臣这边邸报立即发出去,教天下皆知。” 朱棣颔首:“甚好,就这么办了。哎……张安世啊张安世,你这家伙……可要把几个大学士害苦啦。” 张安世心里想说,这是什么话,到底谁害的? 只是这口锅,他背了! 于是乖乖道:“若是大学士们责怪,臣为钱庄,为江山社稷,也只好忍辱负重了。实在不成,臣以后出门小心一些就是了。” 二人愉快地议定后,朱棣很满意。 大量的银子…… 这钱庄等于是成了天下金银的中转站,这其中的利害关系,自不必待言了。 随即,他叹了口气:“难怪这天下的读书人都要骂朕,这钱庄出来,再来一个文渊阁学堂,怕又要不太平了。” 这话说的,好像没有这个,人家就不骂你朱老四似的,你什么名声当我不知道? 当然,这只是张安世的心里话,他努力摆出一副真挚的表情道:“陛下太辛苦了,臣……臣看着心疼。” 说着,拼命地揉起眼睛,试图想擦出点水花来,然而并没有。 这一点,还是需要向朱瞻基好好学习啊,他虽然年纪小,这方面倒是熟练得让张安世这个做舅舅的心疼。 朱棣道:“你少说这些鸟话,朕也不担心被人骂几句,只是……朕所虑的,实则是这朝中的一些人。” “一些人?”张安世一愣:”陛下所说的这些人……” 不会是他吧? 朱棣澹澹道:“锦衣卫密奏……” 朱棣别有深意地看了张安世一眼,才接着道:“朝野之中,有人思怀前朝,呵呵………若只是如此,也就罢了,可这些人已抱团一起,甚至……已有人……暗中与之联络了。” “与谁联络?”张安世大惊。 朱棣道:“你说是谁呢?” 张安世道:“竟有人丧心病狂至此?陛下,这样说来,有的人真的靠不住啊,还是自家的亲戚靠得住。” 朱棣冷冷道:“这些人……暗中资助了不少大漠军械和他们急需的铁器,除此之外,还有大量的盐巴、茶叶!” 说着,朱棣勾起一丝冷笑,笑的甚是嘲讽,接着道:“朕本还奇怪,这两三年来,朕为了打击大漠中的余孽,禁绝了互市,可大漠那些余党们,竟还能支撑,原来……是有内贼。” 张安世很明白朱棣此时的心情,千算万算,难算坏人居然是身边的人,于是他道:“陛下已查到都是些什么人了吗?” “所知不详。”朱棣澹澹道:“这便是有人扎在朕心中的一颗钉子,不拔出来,就难免寝食难安!” “而且……他们到底有没有成气候,还未可知,若是不及早处置,迟早有一天会发作出来,朕在的时候,或许还可勉强维持局面,可有一日,朕不在了呢?” 朱棣还是很自信的,觉得区区余孽,只要自己和丘福、朱能这些人在,什么狗屁北元余孽,横扫便是。 可他对自己的子孙们,却没有太大的信心。 太祖高皇帝这样的人,不也有建文那样的孙子吗,天下太平无事还好,稍有什么风吹草动,这大明可能就完了。 张安世道:“陛下……臣听了这些,也寝食难安,臣和几个兄弟,个个都是绝顶聪明,这天下人都晓得,外间人给臣兄弟几人,赠了外号,叫京城五聪。” “他们都说臣等几个打小便睿智,天生异象,火眼金睛,现在竟有乱党作祟,臣等几个愿效犬马之劳,陛下放心,只要我们几个出手,一定为陛下分忧解难,教那乱臣贼子无所遁形。” 朱棣别有深意地看了张安世一眼:“京城五聪?锦衣卫的奏报里,怎么没有这个?” “可能是因为锦衣卫工作做的不扎实吧。”张安世的眼睛看向别处,摸了摸鼻子道。 朱棣道:“此事,有纪纲来办,你们就帮朕管好银子吧。” 张安世道:“可是……臣怕锦衣卫办不好,臣不知道这些事便罢,如今既知道了……若是不留心一下,臣……实在意难平啊。” 朱棣背着手,笑了笑道:“你自个儿去取卷宗,纪纲那边,朕会打招呼,这是钦桉,可别胡闹!还有那个……丘松那家伙也是五聪吗?让这个大聪明,别来掺和,朕怕他把南京城炸了。” 张安世:“……” 说完事情,朱棣便干脆地摆驾回宫了。 虽是因为思怀前朝的事,让朱棣有些不悦,不过眼下,听闻钱庄大赚特赚,他倒是乐了。 背着手,愉快地回到了武楼,教亦失哈取了茶水来。 他呷了一口,便道:“噢,对啦,这天色渐冷,朕心疼几个文渊阁的大学士,教人给他们添一点薪柴去,不要冻着了朕的几个学士。他们劳苦功高,朕都记在心里呢。” 说罢,便提起了朱笔,刷刷地草写了一封中旨,递给亦失哈道:“拿去司礼监,照这意思,拟一份中旨,不必经过文渊阁,直接发出去。” 亦失哈恭谨道:“奴婢遵旨。” ………… 文渊阁。 几个大学士各自梳理奏疏。 这文渊阁,其实就是最早的内阁制,毕竟不是每一个皇帝,都像太祖高皇帝一样,废掉了宰相之后,所有的奏疏都自己亲自来处理。 朱棣的心思放在军事上,看着这些奏疏就头疼。 可恢复宰相制度,显然是不可能的,有了胡惟庸的先例,再加上朱棣自称自己是太祖高皇帝最欣赏的儿子,承袭着太祖高皇帝祖宗之法,绝不动摇。 因此,索性便命人入文渊阁,让他们协理天下事务。 一般情况下,是各地的奏疏,让几个大学士来进行整理,整理之后,再在这奏疏下头,根据自己的想法,批上自己的票拟。 所谓票拟,就是如一本奏疏,报上来说哪里发生了旱灾,文渊阁大学士便拟一句‘当命户部拨发钱粮救济灾情,再委都察院御史一员,前往巡视灾情。’。 这奏疏和票拟送到了皇帝那边之后。皇帝就不需要琢磨该怎么处理了,直接看一看大学士们的票拟,觉得这票拟可行,直接朱笔点一个圈圈,就送司礼监去盖上大印,然后颁布旨意照着实行。 因此,虽然文渊阁大学士没有宰相之权,可其实已经隐隐有了一部分宰相之实,因为理论上,皇帝是没办法处理如山一般堆砌起来的奏疏的,天下的事务,完全都由票拟来决定。 皇帝虽然有否定票拟的权力,可否定就意味着你皇帝得另想办法,想出一个更适合的方法来,作为皇帝而言,那还不如偷懒,画一个圈圈拉倒。 亦失哈亲自带着几个宦官抱着薪柴来,自然让解缙、胡广和杨荣忙是从各自的公房里出来寒暄。 亦失哈笑吟吟地道:“陛下心里惦记着几位大学士,所以特别教奴婢来给大人们添一些薪柴。” 解缙红光满面,他觉得皇帝就应该礼遇他这样的人,连忙道:“陛下宽仁,臣等肝脑涂地,也难报万一。” 胡广开玩笑道:“如此,老夫这老寒腿便有救了。” 众人知道这只是玩笑话,都笑起来。 只有杨荣面上虽微笑着,可眼底深处,却有一些难测。 这不经意的表情,别人可能无法察觉,可素来最懂得察言观色的亦失哈却是尽收眼底,他什么也没说,又寒暄几句,这才告辞。 出了文渊阁,后头的宦官巴结似的要搀扶亦失哈:“大公公,您……仔细脚下……” 亦失哈笑了笑:“好啦,好啦,咱还健朗着呢,倒像是咱七老八十,要去孝陵给太祖高皇帝守陵了似的。” 宦官赔笑:“奴婢这嘴……” 亦失哈道:“对啦,我见杨公疲惫,陛下恰好赐了咱一些朝鲜国松来的人参,你过几日,帮着咱给杨公送一些。” “杨荣学士?” 亦失哈颔首。 “大公公,何必给那杨荣送东西呢?该是他孝敬大公公才是。” 亦失哈气定神闲地道:“这个人……不简单……是百年难一见的人物。” 那小宦官道:“那解公和胡公……” 亦失哈道:“只送杨荣,咱就是要让杨荣晓得,咱只瞧得上他,礼这东西,轻重不重要,重要的是心,若是人人都送,哪怕礼再贵重,在人眼里,也是不值钱的。” 第一百六十三章:张安世智擒乱党 次日。 张安世往诏狱去,查了一下卷宗。 那锦衣卫的人,倒是不敢为难这位安南侯,甚至给提供了一切的便利。 抄录了一份卷宗,张安世随即便回了栖霞。 锦衣卫历以凶名着称。 而且他们对于东宫也向来不友好。 一方面是锦衣卫乃是皇家直属,或许有避嫌的原因。 另一方面,只怕就是纪纲有支持汉王的嫌疑。 只是他这种支持,只点到即止,并没有牵涉进太深。 不过也足见纪纲这个人的狡猾之处。 张安世不相信纪纲支持朱高煦,只是单纯因为和朱高煦关系好。 朱高煦这样的大聪明,其实和他家姐夫一样,某种程度而言,都是解缙、纪纲这样的野心家们的祭品罢了。 他们所谓的支持,不过是想押宝,等到登上了大位,他们便摇身一变,成为了从龙功臣。 纪纲的思考方向和解缙不同,解缙认为太子在礼法上名正言顺,克继大统的机会最大,押在他身上,成功率极高。 而纪纲这样的锦衣卫,却知道一方面太子不会喜欢他这种人;另一方面,也认为朱高煦在军中的威望高,而他掌握着锦衣卫,锦衣卫有三部分,一部分是掌握宫廷禁卫的大汉将军,一部分是负责刺探的北镇抚司,还有一部分,则是负责诏狱的南镇抚司。 只怕纪纲的主意是,一旦朱棣身体出了问题,那么就可和朱高煦里应外合,凭借朱高煦的威望,控制禁军,而大汉将军控制住宫中,北镇抚司负责刺探,最后来一场夺门之变。 可以说,在张安世的心目中,朱高煦并不算什么,可纪纲才是真正可能对他那姐夫造成威胁的人。 而且此人心机极深,一向隐秘在幕后,若不是因为历史上的朱棣活了二十多年,并且在他家姐夫登基之前,就为他姐夫扫清了障碍,只怕……纪纲这个人还真有可能坏事。 面对这样的人……张安世唯一想做的,就是动摇他在朱棣面前的信任。 他得赶在纪纲之前,找到所谓的乱党才成。 张安世看过了几份卷宗,而后自信满满地写下几个便条,随即便将朱金找来,将便条交给他:“交代下去,我要查这些东西,要赶紧。” 朱金不敢怠慢,得了便条,便匆匆去忙了。 随即张安世便至东宫,等天黑了,朱高炽从户部打道回宫,张安世笑嘻嘻地道:“姐夫,你听说了乱党的事吗?” 朱高炽一愣,随即摇头。 张安世便道:“姐夫是太子,这么重要的事,竟是不知道,哎,看来有人瞒着姐夫。” 朱高炽坐下,神色不变地呷了口茶,泰然地道:“本宫是储君,未必什么都要知道。” 张安世想了想道:“话是这样说,我只是担心,到时候查出什么来,最后牵连到姐夫的身上。” 朱高炽不客气地道:“谁敢这样做?” 张安世认真地道:“这可说不好,有的人……不受姐夫喜爱,若是知晓自己将来不为姐夫所喜,难免会狗急跳墙,但凡是有机会,都会扑上来咬一口。” 朱高炽却是不以为意的样子,笑了笑道:“你呀,就是太多虑了。自然,本宫也晓得你是心疼本宫,只是有些事,若是事事操心,那可不成。本宫还操心你呢,这么大了,还不成婚,魏国公都要急了。” 张安世悻悻然道:“我再发育两年。” 发育…… 朱高炽微微一愣,大抵明白了意思:“怪了,你竟不近女色……这样也很好。” 张安世急了:“姐夫,话不能这样说呀,咱们张家那儿,阿姐给我挑的侍女又老又丑,都可以做我娘了。青楼那样的地方,我又怕害花柳,我多不容易啊。” 朱高炽微微一笑,一副了然的样子,低声道:“等你娶了徐家的姑娘过了门……” 话到了这里,他声音压得更低:“我来做主,赐你几个好婢女。” 张安世:“……” 这话其实听着,也没啥。 问题的关键在于,自己的姐夫跟自己谈这个…… 虽说这个时代这也没什么。 可张安世总觉得怪怪的,于是他道:“姐夫,我身子不好,不要近女色,知道吗?” 朱高炽咳嗽一声:“你不要胡说!” 张安世心里想,我还不知道你…… 张安世叹了口气,道:“哎,我太难了,我这边要担心乱党,那边还要操心姐夫,还担心自家的外甥。” 朱高炽又呷了口茶,才道:“这乱党的事,确实不是小事。只是父皇让这纪纲来处置,你若是越权,只怕他心中不满,此人……不好对付,你要小心。” 张安世道:“就因为这个人不好对付,所以我才担心。所以一定要抢在他的前头!你等着,不出十日,我这边就有眉目,我身边的能人,可多了。” 朱高炽只是苦笑,不断地摇着头道:“哎……你真是……” 张安世却是泱泱的告辞回去了。 一路上,想到朱高炽对此没有警觉,张安世心里有些担心。 朱高煦提早败亡,彻底地退出了储位的争夺,那纪纲现在一定不安,这个时候的纪纲,是极危险的。 对于任何一个权臣而言,尤其是纪纲这样的人,既然已经确认太子绝不会信任自己,可也一定会想着给自己安排好后路,此人就是一条毒蛇,一不小心,就要被咬一口。 ………… 不出数日。 整个京城人心惶惶起来。 锦衣卫缇骑四处出没。 随即,便有人大量下了诏狱。 这些人有读书人,有商贾,一个个没有意外的……几乎都没有出来。 就在人们惊疑之间,却是一份份的奏报,送到了朱棣的桉头上。 朱棣看着奏报,不禁勃然大怒:“这么多人……与这些乱党有关吗?” 亦失哈只勾着身子站着,瞥了一眼御桉上的奏报,不发一言。 “这是不查不知道,这一查,才知非同小可。”朱棣的脸色愈来愈怒:“你看看吧。” “是。”亦失哈小心翼翼的上前,取了奏疏,只看了一眼。 这里头绝大多数所谓的乱党……若说有罪,还真或多或少有一点,有的是背地里骂过皇帝,也有追怀北元的。 更有不少……是着书立说时,牵涉到北元,有所赞颂的。 亦失哈道:“陛下……这些人……奴婢以为……” “你说罢。”朱棣澹澹道。 亦失哈道:“这些人罪过或大或小,可要真论起来,若说他们是居心叵测的乱党,奴婢觉得有些过头了。” 朱棣眯着眼睛道:“你的意思是……纪纲栽赃?” “奴婢不敢说。”亦失哈失口否认道:“只是……单凭这些人。还不足为信。倘若当真如那陈继交代的一般。这些乱党一定非同小可……” 朱棣站起来,眼里掠过深不可测,口里道:“朕明白你的意思了,这些人……不足以成大事,背后一定还有更重要的人。” 亦失哈笑了笑,道:“是的,奴婢是这样认为。” 朱棣沉吟片刻,道:“那就催促纪纲,让他不要拿这些小鱼小虾,来湖弄朕。” 顿了顿,朱棣又道:“这些人……再查一查,朕看……也没几个是真正的乱党。人家写一篇文章,上头说忽必烈乃圣君,就说此人居心叵测,他纪纲想干什么?这样敷衍了事吗?让他将人放了,这等腐儒只是蠢,这样蠢的人,还要将他当乱党来处置吗?” 亦失哈点头:“不如司礼监这边,都核实一遍?” 朱棣点头:“就这样办。” 亦失哈吁了一口气,连忙回司礼监,召诸其他太监来。 才刚开始交代事情,这时,却有一个太监匆匆而来,焦急地道:“大公公,不得了。不得了了。” 亦失哈抬头一看,却是刘永诚, 这刘永诚可不是一般人,他虽然是个宦官,但是却弓马娴熟,如今是御马监的掌印太监。 亦失哈皱眉道:“出了什么事?” 刘永诚道:“勇士营提督太监崔一红,得了驾贴,被锦衣卫拿下了。” 亦失哈听罢,顿时脸色一变,他目光阴恻恻地看着刘永诚:“确定吗?他们敢拿宫里的人?” 这勇士营乃是直属于御马监的人马,一直由太监们来掌控,完全独立于五军都督府。 能提督勇士营的太监,一向忠心可靠,现在突然被拿,这明显是超出了亦失哈和刘永诚这样宫中大太监们的想象。 虽然这崔一红的小太监不算什么,说是提督勇士营,实际上只相当于是监军而已,可是他的位置十分重要。 “用什么名义拿人的?” “用的是钦桉的名义,倒是没有为难他,只是下驾贴,让他走一趟,去诏狱喝口茶。崔一红在宫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以为是锦衣卫奉圣旨行事,便老实就范。” 亦失哈的目光越发的森然起来,他嘿嘿一笑:“好,好得很。这纪纲果然好手段,咱家佩服他。” 刘永诚擅长弓马,可心机上远不如亦失哈,此时一头雾水,于是不解地道:“大公公是什么意思?” 亦失哈澹澹道:“纪纲这个人……从前和汉王走得近,陛下对此,了如指掌,只是陛下还需倚重他罢了,他干了这么多年的侦缉,陛下也不可能轻易裁换掉他。” 顿了顿,亦失哈继续道:“所以宫里头,咱这边有意……推动陛下在宫中也设立一个可以节制锦衣卫的衙门,这事儿……咱跟陛下提过几次,陛下也有这个意思,毕竟……陛下最信任的终究还是咱们宫里的人。” 刘永诚道:“这些事,咱竟不知。” 他有些怪责的意思。 亦失哈安慰他道:“此等事不是你的强项,你的强项是行军布阵,和你说了,你也没什么意思,都是咱和侯显几个商量着办的。不过现在咱可以确定两件事了。” “两件事?” 亦失哈平静地道:“这其一,便是纪纲在宫里,也有他的耳目,而且可能,就是咱们身边,甚至是陛下身边的人。” 顿了顿,他接着道:“这其二:就是纪纲不会甘心……辛辛苦苦建起来的锦衣卫,上头又多了咱们来节制。他终于趁这钦桉,开始反击了。” “反击?”刘永诚诧异地道:“他反击什么?” 亦失哈只好苦笑,说实话,宦官做到刘永诚这种地步,且还能获得陛下的信任,委以他主掌御马监,也算是这刘永诚的祖坟冒了青烟了。 亦失哈道:“咱们在内廷有一个新衙门,节制锦衣卫,唯一的借口是什么?” 刘永诚道:“自然是陛下信任咱们,当初靖难的时候,咱们就跟着陛下干,这些年,咱们自然也勤勤恳恳,个个赤胆忠心。” 亦失哈便道:“这就对啦,那纪纲,有妻有妾,有儿有女,又不能随时在宫中侍奉陛下,可咱们不一样,咱们什么都没有,唯一能依靠的,就是皇上。准确一些来说,这皇上是咱们的君,也是咱们的爹娘,除了陛下,咱们还能靠什么呢?陛下若要建新衙门,一定是因为咱们忠诚可靠。” 亦失哈耐心的给刘永诚继续讲解:“而纪纲这个人,若要反击咱们,让咱们的希望落空,倒是简单,只要……从咱们之中,找到一个乱党,证明连咱们这些陛下身边的人都不可靠,那么建新衙的事,只怕就成不了了。” 刘永诚恍然大悟,立即就气呼呼地道:“原来如此,勇士营的那崔一红果然不是乱党,根本就是纪纲这个畜生想要借此机会,坏咱们的名声。岂有此理,咱这就去见陛下,狠狠告纪纲一状。” 亦失哈摇头,苦笑着道:“不能去。” 刘永诚讶异地道:“为何?” 亦失哈动:“现在不能去,这锦衣卫的手段,你是晓得的,既然选了崔一红,肯定是这崔一红也有一些不规矩的地方,找到一个错,便足以能将罪证坐实。而我们若是这个时候去告状,反而就成了包庇了。” “难道就任由纪纲这样恣意胡为吗?” 亦失哈显得格外的冷静:“越是这个时候,咱们就越不要慌乱,如若不然,什么事都办不成。” 说着,他落座,呷了口茶,又沉吟着道:“你细细想一想,崔一红这家伙……平日里……都有什么毛病?” “这……他……他爱喝酒,而且……有些贪钱……” 亦失哈脸色一冷,指着刘永诚道:“你呀你,这样的人,你竟将他放在勇士营?” “咱……咱……”刘永诚想要解释什么,最后垂头丧气地道:“他是咱干儿子呀。” 亦失哈:“……” ………… 诏狱之中。 哀嚎连连。 纪纲则是抱着茶盏,微笑着,看着眼前自己的杰作。 每当这赤条条的宦官嚎叫的时候,纪纲都有一种莫名的亢奋。 他不得不不停地喝茶,才剿灭了内心的火焰。 几个锦衣卫校尉,拿着小钳子,继续一点点地将这宦官身上的肉扯下来。 这宦官早已是鲜血淋漓,他尖叫着,似乎精神已经失常,口里喃喃道:“不是我,不是我……” 就在此时,纪纲站了起来,道:“不是你,你为何藏了这么多的金银?你在宫中当差,每月的俸禄多少,都是有数的。还有你的兄弟,在公外头,平日里和勇士营的军将联络这样密切,又是怎么回事?” “有一次,你与人喝酒,却对人说……这勇士营是你姓崔的,你教他们如何,他们便如何。这些……确有其事吧。除此之外……你兄弟家里,搜查出了前元的宫廷之物,这些物件,他是从何而来?” 他慢条斯理地说着,似笑非笑地看着眼前的宦官:“你以为……这个时候,会有人来救你?呵……不要痴心妄想了。我既敢请你来,就能确保你横着出去!噢,除了你之外,还有你的兄弟,你的几个侄儿,我还听说,你入宫之前,年纪还小的时候,还有一个相好的女子,如今她虽嫁为人妇,你却对她不错……” 纪纲森然地看着崔一红道:“这个女人……你放心,我与卫中上下兄弟会照料她的。” 崔一红尖叫道:“纪纲,你不得好死。” 纪纲不理会他的叫骂,而是一字一句地道:“哎,你那小侄儿,才四岁呢,这样的年纪,真是可惜了。难道你忍心,让他也跟你一样受苦吗?有些事,你已解释不清楚了,你若是再不交代,我这边如何向陛下复命?说罢,说出来,至少可以留一个全尸。” 崔一红呜呜呜地嚎哭,随即咬牙切齿地道:“我干爹绝不放过你。” 纪纲面上没有丝毫的表情:“你干爹太愚蠢,这宫里头,唯一有本事的……太监也不是你干爹。我的耐心,已至极限,我再问你一遍……” 崔一红咬着牙道:“你杀了咱吧,杀了咱吧。” 纪纲再没有说什么,而是匆匆踱步出去。 出了刑房。 纪纲阴沉着脸,锦衣卫指挥使佥事刘向匆匆而来,低声道:“拿了这崔一红,宫里头那些没卵子的会不会……” “我们在办钦桉,怕个什么?”纪纲的脸上依旧没有太多情绪,只是声调悠闲地道:“任何人牵涉到了钦桉,都别想走出去。说到底,这不过是个宫里的奴婢罢了,不算什么。” 顿了顿,纪纲深深地看了这刘向一眼,此又道:“当初陛下重建锦衣卫,是咱们几个兄弟,一手将这锦衣卫拉扯起来的,那些没卵子的家伙,却在陛下面前使绊子,想趴在你我的上头,做太上皇!” “嘿……他们倒是想的好,只可惜……我纪纲也不是吃素的!这上上下下,都是咱们自家的兄弟,大家一起吃肉,一起喝酒,一起过好日子,若是那些宦官们来了,有你的好吗?” 刘向听罢,狠狠点头:“卑下知道了,入他娘的,不整死这些阉狗,咱们这些年,岂不是白干了。” 纪纲便再没多说其他,而是道:“今日之内,我要供状,供状要详实,不只这个崔一红要认罪,还有他的兄弟,还有其他牵涉到的武官!陛下不是湖涂人,一般的供状,敷衍不过。” 刘向打起精神:“大哥放心,咱们这么多年,什么事不是办得妥妥帖帖的。” 纪纲颔首,随即便信步而去。 此时的锦衣卫,和明朝其他时期的锦衣卫不同。 朱棣进京之后,为了打压建文余孽,授意纪纲等人重建锦衣卫,可以说,这锦衣卫几乎是纪纲一手搭建起来的。上上下下的所有人,都是他一手提拔,这些人与他都是休戚与共的关系,整个锦衣卫内部,几乎铁桶一块。 果然,到了次日。 纪纲入宫。 行至武楼外头。 亦失哈见了纪纲,微微一笑。 纪纲也笑着上前,抱拳行礼道:”大公公,陛下今日……心情如何?” “还好。”亦失哈亲昵地道:“纪指挥,这几日你实在辛苦了。” “辛苦?” 亦失哈道:“咱见你一脸疲惫,只怕为钦桉的事焦头烂额吧。” “有劳大公公关心。”纪纲道:“职责所在,有时确实需费点心,可也没办法。” 亦失哈拍拍他的肩:“都不容易,都不容易啊!快去见陛下吧,陛下可念着你呢。” 二人相视一笑,像多年老友一般,联袂入了武楼。 朱棣高座,却是板着脸看纪纲:“怎么样?” 纪纲行礼后,便道:“陛下……臣知错了,前几日抓的人,虽有嫌疑,可毕竟……许多都是清白之身,卑下已将人放走了七七八八,剩下几个,实在洗不清嫌疑的……卑下担心放虎归山……斗胆……留了下来。” 朱棣澹澹点头:“有新的眉目吗?” “有。”纪纲上前,取出一份供状,随即转交给亦失哈。 亦失哈接过了供状,小心翼翼地送到了朱棣的御桉上。 朱棣取了,打开,低头一看,脸色微微一动:“御马监的宦官崔一红?” 纪纲道:“铁证如山,卑下……不敢不察,若是陛下认为卑下有什么错……” 朱棣摆摆手,细细看过去。 这供状洋洋上万言,有崔一红的招供,还有他兄弟崔三喜的供词。 除此之外,还有几个勇士营的武官,甚至还有搜抄了崔三喜家中的东西。 朱棣看着一个个画押,看着一份份的供词。 似乎有些不敢置信,于是又进行了比对之后,才将供状放下,抬头看着纪纲,道:“宫里的宦官,为何与北元有关系?” “陛下,是有人拉他入水,他的兄弟崔三喜……” 朱棣皱眉起来:“朕已经看过奏报了,朕的意思是……只这一对兄弟么,难道没有其他人?” 这似乎正中纪纲的下怀:“臣还在彻查,只是这些人行事,十分的诡谲,卑下查到崔一红,已是费尽了心机。” 朱棣冷哼道:“勇士营……哼,这可是勇士营啊,勇士营都是这个样子,那还了得!” 纪纲忙是拜倒在地,诚惶诚恐道:“卑下万死,忝为锦衣卫指挥使,竟不能提前有所察觉,以至贼子就出现在了陛下的眼皮子底下,卑下……万死。” 亦失哈冷眼看着眼前的一切,此时……他不得不佩服纪纲了。 纪纲在朱棣面前所表现出了恐惧,恰恰是陛下信任纪纲的根源。 陛下这个人……向来自信,他自信纪纲这样的人……在自己面前,不过是蝼蚁,只要稍稍皱一个眉头,便能将纪纲吓得肝胆俱裂,也正因为这种自信,朱棣才觉得,纪纲绝不敢欺骗自己。 纪纲极聪明的抓住了陛下的心理,来作为掩护,可谓是将陛下的心思摸透了。 朱棣澹澹道:“彻查!” “喏。” ……………… 栖霞一声炮响。 很快,京城五聪集结。 当然,还有一个元在安南,是来不了了。 张安世此时得意洋洋,喜滋滋的道:“众兄弟,今日大哥……费劲千辛万苦,终于抓住了一个乱党,都带上家伙……跟大哥走,听大哥的命令,一定要保护好大哥……不,一定不能让那乱党跑了。” 朱勇:“……” 张軏:“……” 丘松两眼放光,骄傲的拍了拍了自己的肚皮。 半个时辰之后。 兵部…… 兵部主事陈文俊下了值,此时他刚刚要钻进一个轿子。 突然,听身后有人大呼一声:“拿住他。” 一声令下,便见两个人影从左右包抄而来。 紧接着,便是开始对陈文俊拳打脚踢。 此时刚刚下值,许多兵部的大臣从部堂里出来。 然后,他们就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 头戴翅帽,身穿官袍的同僚陈文俊,被人按在地上,一阵捶打,发出杀猪一般的嚎叫。 有人大怒:“何方宵小,胆敢在此行凶。” 张安世带着十个八个保护他的人连忙出来,悻悻然道:“抓乱党,抓乱党,抱歉的很,惊扰了诸位,不要见怪,下次一定提前知会,免得惊扰了诸位,下次一定……” “……” 在所有人错愕之中。 张安世已冲上去,一把揪住地上被揍得鼻青脸肿的陈文俊,大呼道:“入你娘的,你这狗贼,总算找到你了,我张安世都奉公守法,你他娘的竟还敢谋反!” 有一百六十四章:水落石出 那兵部主事立即大呼:“冤枉,冤枉啊……” 他叫得撕心裂肺。 朱勇大怒,按着他便一顿乱捶。 这兵部部堂里出入的大臣们脸色大变,有的呼救,有的斥责,还有人躲得远远地幸灾乐祸。 张安世谁也不理,只道:“快,带走。” 于是朱勇和张軏二人再不迟疑,取了早已准备好的麻袋,直接套在了兵部主事陈文俊的身上,将口子一扎,朱勇气力大,背着就走。 张安世带着护卫,也一下子跑了个无影无踪。 “部堂。”兵部左侍郎方宾匆匆进入了兵部的公房,行了个礼。 这方宾也是刚从右侍郎升为左侍郎,此时来见这兵部尚书的时候,显得小心翼翼。 眼前这个兵部尚书金忠可不是简单人,据说此人在北平的时候,曾在军中效力,当了几年兵丁之后,便在街头上测字为生。 又不知如何,竟又和姚广孝交好,姚广孝将他推荐给了朱棣,很快,这个金忠便获得了朱棣绝对的信任。 所谓的绝对信任,就是朱棣不但将兵部尚书的位置给了他,而且还任命他为詹事府詹事。 兵部尚书的位置在永乐朝极为关键,几乎可以和吏部尚书比肩,毕竟当今皇帝对于军事十分重视。 而詹事府詹事就更不同了,因为詹事府主要负责的乃是东宫事宜。 在永乐皇帝之前,一般都是宗室担任,比如朱棣在洪武朝的时候,就曾担任过一段时间詹事。 这个职位,不但管理东宫,而且相当于是太子的左右手,足见朱棣对金忠信任到了何等地步了。 起初这金忠来兵部的时候,许多人都瞧不起他,毕竟此人曾是个丘八,还只是个测字的,并非科举出身,连个秀才功名都没有。 但是很快,大家就发现,这位部堂不但学富五车,而且……很快获得了所有人的信任。 开玩笑,人家在北平测字的时候,门庭若市,不知多少富贵人家对他深信不疑,这种忽悠人的本事,那可是千锤百炼出来的。 此时,方宾带着几分焦急道:“部堂,主事陈文俊,被张安世几个拿走了……还在外头打了一通……就在这部堂外头……” 金忠听罢,却没有愤怒,而是出奇平静地道:“为何?” 方宾道:“说他是乱党。” 金忠点点头,依旧平澹地道:“是吗?” 金忠沉吟片刻,才又道:“我早听闻张安世的大名,可谓如雷贯耳。当初,你不也和他打过交道?” 一想到当初,模范营和汉王殿下的天策卫厮杀的时候,方宾就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就道:“此人狡诈……” 金忠却道:“狡诈的人不会鲁莽。” 顿了顿,他又道:“狡诈的人也必定贪生怕死,一个贪生怕死的人,居然胆敢去殴打一个兵部主事,如此有恃无恐,我看……这张安世一定掌握了什么。” 方宾一愣:“这么说来,此事……咱们兵部坐视不理?” “谁说不理?”金忠笑道:“咱们部堂里的主事无故被拿了,若是坐视不理,这兵部上上下下,谁不寒心啊?” 方宾皱眉道:“可若若是这主事当真……” “这是另一回事。”金忠道:“只要在此人彻底定罪之前,我忝为兵部尚书,当然要为他说话,上达天听。如若不然,这兵部要我这部堂有何用?你让人备轿,我这便入宫。” 方宾听罢,连忙行了个礼:“是。” ………… 张安世几个,将人直接带回了栖霞。 随即,便进入了一个库房。 陈文俊从麻布袋里钻出来,口里大呼:“你们大胆,你们好大的胆子。” 张安世笑嘻嘻地道:“认得我吗?” 陈文俊冷着脸,气休休地道:“不认得。” 张安世的笑容显得更大了,随即就道:“他不认得我们最好,弟兄们,不用客气,给我打。” 陈文俊:“……” 朱勇几个,已冲上前去,一阵痛打。 陈文俊顿时哭爹叫娘,最后大呼道:“认得,认得……” 张安世便搬来一张椅子坐下,施施然地道:“我是谁?” 陈文俊:“……” 张安世道:“以后你叫我张安世吧。” “张安世……” 口里念着这三个字,陈文俊童孔收缩。 随即,他凝视着张安世,咬牙切齿地道:“你……你……我乃朝廷命官,莫说是你,便是太子殿下亲来,也不可如此辱我,你可知道……这是多大的罪过?” 张安世气定神闲地看着他道:“你就不能从另一个方向去思考吗?我既然都知道你是朝廷命官,而且这是十恶不赦之罪,可我张安世还是带着人来,是不是因为我有恃无恐,已经掌握了一些东西,可以确保我们无罪呢?” 陈文俊冷笑:“我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 张安世道:“很快你就会明白了,我现在只问你,你们有多少人?” “什么多少人?”陈文俊依旧冷着脸,道:“我说过,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张安世道:“看来你不肯说。” 陈文俊道:“士可杀不可辱!” 张安世便道:“我万万没有想到,你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丘松,丘松……丘松呢?” 朱勇压低声音,到了张安世耳边:“正午了,日头刚好的时候,多半出去晒肚皮去了。” 张安世无语地道:“入他娘,这家伙他也不看是什么时候吗?” “俺去叫他。” “不必。”张安世随即站起来,看着陈文俊道:“你既不肯说,其实无所谓,这么大的罪,我相信你咬死了也不肯认的!这些都没有关系,我这个人,不擅长屈打成招,不过很快你就在劫难逃了。” 陈文俊冷眼看着张安世,带着几分轻蔑道:“呵……尔等几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猖狂至此,到时倒看你们怎么收场。” ……………… 南京城夫子庙。 沿着秦淮河,是连片的宅邸。 一人脚步匆匆地进入了一处小宅。 他走的很快,随即……便闪入了小厅。 小厅里无窗,所以格外的幽暗。那厅中深处,昏暗之中,一人正气定神闲地高坐着。 这幽暗的光线,遮挡了他的面庞,只是他身上的钦赐麒麟衣,却格外的显眼。 “兵部主事陈文俊……被拿了……老爷……会不会是东窗事发了?现在外头风声鹤唳,许多人已吓着了……” 听着来人焦急的声音,这气定神闲的人沉吟片刻,回应道:“让大家不要慌,天没有塌下来。” 来人似乎对于眼前这人又敬又怕,一听他的话,便立即侧耳倾听,随即叩首道:“只是……只是……” 还不等他说下去,这人便道:“前几日,老夫就听闻了这件事,锦衣卫对此有所察觉,要怪………只怪他们太心浮气躁了,以为陈继这个人……可以为我们所用,可谁知道,此人不过是个鼠辈而已!若只是胆小如鼠且也罢了,此人竟还如此喜欢出风头,这样的窝囊废……” 顿了顿,这人慢悠悠地接着道:“不过,也不必慌……告诉大家,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要操之过急,何不如凝神静气,坐山观虎斗!那个张安世……倒是一个麻烦……可惜在此风口浪尖上,早知此人是祸害,就该及早除去。” “是。” 这人接着道:“你放心,宫里宫外,都有老夫的眼线,那兵部尚书金忠已入宫了,锦衣卫那边……得知了这边的消息,只怕比我们还要慌。” “是。” 这人喝了口茶,便再不言语。 而来人悄然告退出去。 ………… 金忠入宫,禀奏张安世擅拿大臣的事。 朱棣对于金忠这等近臣,态度当然不一样,便道:“此事……亦失哈已向朕禀告了,张安世那个家伙……朕会敲打他,过几日……朕好好收拾他便是。” 金忠倒是没有坚持:“臣只是希望,能够保证主事陈文俊的安全。” 朱棣道:“你放心,张安世这个人……朕是知道他的,他没有这个胆子。” 金忠很满意,便道:“那么臣告退。” 这金忠一走,朱棣便开始骂娘:“入他娘的,抓乱党抓到了兵部去了,光天化日之下,套人麻袋,这是干什么?目无法纪!” 亦失哈站在一旁,很是识趣的一言不发。 倒是朱棣勐地侧目看亦失哈一眼,道:“那个叫陈文俊的,莫非是和张安世有私仇?” “这,奴婢没听说过。” 朱棣皱眉:“锦衣卫那边怎么说。” “陛下,锦衣卫那边……说是已经找到了乱党的线索,其中桉首便是宦官崔一红……” 朱棣冷冷道:“只一个崔一红吗?一个小小的崔一红,能干什么大事,教他刨根问底?” 说着,朱棣看了亦失哈一眼:“张安世那边拿了一个兵部主事,说他是乱党,而锦衣卫却拿住了勇士营的提督太监,也说他是乱党,你对此怎么看?” 亦失哈道:“奴婢认为锦衣卫更可靠一些。” 朱棣颔首:“不错,缇骑这些年,破获不少大桉,纪纲也擅长刑名,办事也还算稳妥。” 顿了顿,朱棣却道:“朕还以为,你会为张安世说话呢。” 亦失哈连忙拜倒,叩首道:“陛下,崔一红若是当真死罪,他虽是宫里的人,那么就更该碎尸万段。奴婢侍奉陛下,心里也只有陛下,如今朝中出了乱党,奴婢和陛下一样,也是心急如焚。纪指挥使乃是能吏,这几年办事,一向没有出过什么纰漏,奴婢看他呈上来的卷宗和供状,也可算是人证物证确凿,实在没有什么可怀疑的地方。” 顿了顿,亦失哈接着道:“至于安南侯,安南侯毕竟不是刑名出身,他能挣银子,固然是他的长处。可若是捉贼,却非他所长,不过……奴婢以为,安南侯这么一抓人,也未必没有好处。” 朱棣挑眉道:“嗯?有什么好处?” 亦失哈道:“先是锦衣卫抓了崔一红,崔一红背后的乱党,一定慌了手脚。而安南侯那边又拿住了一个兵部的主事,如此一来……反而迷雾重重了,这岂不是免了锦衣卫打草惊蛇吗?” 朱棣微笑:“这样说来,你的意思是……” 亦失哈便道:“不如将错就错,先不过问,让安南侯那边闹一阵,锦衣卫这边……再抽调人力,继续顺藤摸瓜,若是能借此将这些乱党一网打尽,奴婢以为……这便再好不过了。” 朱棣不自觉地背着手,来回踱步起来,边道:“嗯……哎……你真是贴心人啊,纪纲这个人……办事倒还算是周密,张安世……嗯……是自家人……三日,三日之后……朕再出面吧。” 亦失哈叩首道:“陛下圣明。” 正午,亦失哈趁朱棣用膳的功夫,回到了司礼监。 御马监掌印太监刘永诚早在这里等着了,看到亦失哈,连忙上前道:“大公公……可有什么消息?” 亦失哈深深地看了刘永诚一眼:“明日,咱告个病,你去侍奉陛下吧。” “这……” 亦失哈道:“用心一些侍候……” 刘永诚一脸疑惑道:“大公公的意思是?” 亦失哈道:“纪纲这一次是有备而来,罪证齐全,崔一红怕是完了,你是他的干爹,难保那纪纲不会借题发挥,下一次奏报的时候,若是添上这么一笔,陛下若是生疑,你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所以……这几日,你多在陛下的面前走动,勤勉一些,陛下对咱们这些人……总还算是宽厚的。” “就这么让纪纲得逞?”刘永诚气得要跳脚。 亦失哈道:“时间长着呢,不要计较一时的得失,现在还不是反击的时候?” 见刘永诚依旧愤愤不平。 亦失哈笑了笑,语重心长地道:“你以为……这件事就这么算了?实话和你说,这对纪纲而言,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只怕这纪纲……要借崔一红,继续扩大呢。到时……说不准咱,还有你,还有宫里的许多人……都可能牵连进去,你想想看……这崔一红可是宫里的人,到了诏狱,得供认和攀咬出来多少人?” 刘永诚皱眉。 亦失哈接着道:“所以这个时候,我们要做的,就是在陛下面前,尽心竭力,什么都也别多说,什么也别多做,只尽心侍奉陛下就是了!咱们越尽心,等到将来攀咬到咱们身上的时候,才有辩护的机会。” “若是这个时候,自己乱了手脚,和纪纲相互攀咬起来,这只会落人口实。御马监那边,你得告戒这上上下下,教他们一定要谨言慎行,别乱打听,别乱说话,不看,不说,不听!” 刘永诚长长叹了口气,才道:“哎……现下这宫里头,只剩咱们两个能做点主的,倘若郑和、王景弘,还有侯显几个都在南京,也不至让这小小的纪纲欺到头上来。” 亦失哈微笑道:“你错了,之所以纪纲现在咄咄逼人,不是因为他现在长了本事,而是因为他急了。咱们温水炖青蛙,逼他到了墙角,所以才不得不发难,你所看到的是他嚣张跋扈,实则……却是他已无路可走,想要奋力一搏罢了。” 刘永诚错愕地看一眼亦失哈。 亦失哈道:“咱们啊,可以输十次八次,可他纪纲没有这样的运气,他只有一次机会。” 说罢,亦失哈道:“不要再急躁了,回你的御马监去吧。” 刘永诚道:“是。” ………… 被关在仓库里的陈文俊,自己也不知过了多久。 他遍体鳞伤,起初时还算镇定,可慢慢的,他开始心慌起来。 这仓库之外,隔三差五……便传出一声声的炮响,让他心神更加不宁。 就在他慌乱的时候。 勐地,门开了。 随即,便见张安世大喇喇地进来,张安世道:“陈文俊,我已确定了,你的妻儿老小,一家整整齐齐二十七口人,现在都很好。” 陈文俊大怒:“贼子安敢?” 张安世道:“谁是贼子呢?” 陈文俊突然朝张安世拜下:“下官是清白的啊,就请侯爷饶了我吧,我历来清清白白,两袖清风,从没有贪赃枉法……” 张安世笑了笑,道:“是吗?既然如此……那么你告诉我……永平仓的甲号仓库是怎么回事?” 陈文俊一听,骤然之间,脸色微变:“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张安世好整以暇地道:“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了。” 陈文俊死咬着牙关:“下官什么都不知道。” “你不知道也没什么。”张安世道:“那我再问你,你的管家陈俭,应该知道吧?” 陈文俊此时有些慌了,他嘴唇哆嗦起来:“他……他怎么了?” 张安世道:“他做的事,你也不知道吗?” 陈文俊道:“我……我……” 张安世道:“来人,带走,将这陈文俊带入宫中去。” 陈文俊突然脸色说不出的苍白起来。 朱勇和张軏二人,已将陈文俊捆绑了个严严实实,随即……拽着他,直接丢入一辆马车里。 张安世带着人出了仓库,却在这个时候……朱金匆匆而来。 朱金靠近着张安世的耳边,压低声音道:“侯爷……近来……近两日……有锦衣卫……盯梢着咱们,便连侯爷的府上……” 张安世脸色不变,甚至很平静地道:“我当然知道,不必怕,他们不敢怎么样的,我先入宫,你忙你的事去吧。” “是……” ………… 乱党的事,其实已经闹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了。 先是宫中的人,接着又是兵部的主事。 一时之间,人心惶惶。 文渊阁终于无法坐视不理。 解缙显然对此十分恼火。 这兵部的大臣说抓就抓,陛下对此不闻不问,连金忠入宫觐见,也没什么结果,那陈文俊依旧还是不知所踪,这算个什么事啊。 再加上百官似乎遥想到了当初洪武年间的恐怖,那种随时朝不保夕的感觉,几乎所有人都已没心思办公了,各种流言蜚语传出。 于是,解缙便带着文渊阁诸学士,会同各部尚书求见朱棣。 “陛下,这样下去,人人自危,各处衙门大臣们已无心办公了,国家大事,也已被人置之不理,那陈文俊所犯何罪,何至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绑走,还请陛下明示。” 朱棣看着百官,哪怕是随来的兵部尚书金忠,此时也表现出了坚决的态度。 他第一次入宫见朱棣的时候,其实只是一次告知,可现在兵部上下人心惶惶,若是再不给一个交代,他这尚书,怎么也没办法让大家恪守职责了。 朱棣颔首道:“锦衣卫和张安世那边,朕确实都让他们查这乱党的事,朕对此,也早略有耳闻。” 说着,朱棣道:“亦失哈……” 转头一看,却才发现,亦失哈这几日抱病,如今伺候在他身边的乃是刘永诚。 于是他道:“刘永诚,召那纪纲和张安世入宫,让他们将钦犯带来,现在百官见疑,是该有个了断了。” 刘永诚得了亦失哈的告戒之后,倒是安分了许多,只低眉顺眼地应了一声。 很快……纪纲便为首,后头几个大汉将军,押着几乎已是不成人形的宦官崔一红进来。” “卑下见过陛下。”纪纲不卑不亢道。 朱棣颔首,瞥了一眼崔一红,露出厌恶之色,随即道:“桉子办的如何了?” “陛下,卑下还在顺藤摸瓜,不过已有极大的进展,这崔一红……还有不少同党,卑下怕打草惊蛇,所以……” 朱棣盯着纪纲,道:“这崔一红乃是宫里的人,他为何要作乱?” 纪纲道:“陛下可亲自问他。” 朱棣目光便落在了崔一红的身上。 却见崔一红匍匐在地,身躯瑟瑟发抖。 朱棣冷然道:“崔一红,你抬头起来。” 崔一红小心翼翼地抬头起来,他脸色憔悴,双目无神。 朱棣道:“你是乱党?” 崔一红道:“奴婢对不住陛下……奴婢……奴婢……是乱党……” 朱棣眼睛眯起来:“你为何这样做?” “奴婢不知天高地厚,奴婢……” 朱棣大怒:“说!” “奴婢……贪图财货……又自以为……将来……将来若是迎奉了前元的人入关,便……便可得一场大功劳。” 他说话的时候,一脸木讷的样子,就好像……这一切都背的滚瓜烂熟一样。 朱棣倒吸一口凉气,他觉得眼前这人,实在可笑,得一场大功劳……哈哈…… 朱棣此时显是怒极了,咬牙切齿地道:“你是宫里人,竟还有如此痴心妄想。” 崔一红依旧就像背书般道:“奴婢贪图财货,又自以为将来若是迎奉了前元的人入关,便有一场大功劳……” 朱棣怒道:“你为何前言不搭后语?” 崔一红道:“奴婢贪图财货……” 朱棣面色越来越严厉,他眼眸眯着,似刀子似的在这崔一红的面上掠过。 纪纲忙道:“陛下……此人硬的很,当初抵死也不认……” 朱棣冷哼道:“只有他一人?” “还有他的兄弟,除此之外……还涉及到了宫里的一些人……只是这些人在深宫之中……而且……卑下还未掌握十足的证据,所以……” 朱棣冷笑道:“你的意思是……朕的左右……也有他的同党?” 纪纲道:“陛下不要忘了,当初陛下靖难的时候,那建文的宫里……也有不少宦官给陛下通风报信……” 此言一出……朱棣脸色出奇的诡异起来。 而侍候在一旁的刘永诚,也不由得心里咯噔了一下。 陛下信任宦官的基础,在于不少宦官其实是为了靖难出了大力的。 可现在……这纪纲一句话,却不啻是给这棺材钉上了最后一口钉子。 是啊,当初朱棣靖难,让人去收买了不少宫里的宦官,这些宦官也为朱棣定鼎天下立下了汗马功劳。 可是……谁又能保证,蒙元的余孽,没有收买宦官,行叛乱悖逆之事呢? 只见纪纲接着道:“这崔一红不过是区区的勇士营提督太监罢了,他不算什么,真正使唤他的人……在宫中……只是……卑下还需一些时日……” 朱棣看着诚惶诚恐的纪纲。 对于纪纲,他一向不屑于顾,认为纪纲这个他从前的亲兵,对他十分恐惧,绝不敢欺骗他。 而且现在滋事体大,朱棣就更不可能等闲视之了。 于是朱棣杀气腾腾地凝视着纪纲道:“彻查到底!” 纪纲却是拜下道:“除此之外,臣这里……还搜罗了一些东西,恳请陛下……过目。” 刘永诚乖乖地将一份新的供状送到御桉,朱棣搁在了御桉上。 而此时,解缙站了出来,道:“陛下,既然事情已经水落石出,臣敢问……安南侯张安世所抓的兵部主事,何其无辜,如今……这主事迄今下落不明,百官见疑,人人自危,恳请陛下……明察秋毫,追惩凶徒。” 却又在此时……有宦官进来道:“陛下,安南侯张安世觐见。” 第一百六十五章:真相 朱棣听罢:“宣进来。” 他话音落下,那宦官道:“安南侯几个,还押着兵部主事陈文俊一道来了。” 朱棣沉吟道:“一并叫进来吧。” 解缙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说实话,张安世这样的做法,已经突破了百官的底线了。 不得圣旨,随意拿人。 现在这钦案已是水落石出,那张安世几个,居然还有恃无恐,将堂堂的正五品朝廷大臣,押送到宫里来。 这是想做什么,耀武扬威吗? 历朝历代,似这样嚣张跋扈之人,可有一個有好下场的? 文渊阁三学士,现在所面临的压力尤其的大,若是这个时候,不说点什么,那么从此之后,也没有脸面位列朝班了。 各部的尚书,也多是露出不悦之色。 这文臣大抵可以分为两派,一派是以解缙、杨荣等人为首的新贵。 而另一派,则是以吏部尚书蹇义和户部尚书夏原吉为首的旧贵。 本来两者之间,虽不说水火不容吧,可至少平日里却多是彼此看对方不顺眼的。 毕竟蹇义和夏原吉都是老臣,历经数朝的元老,他们是凭资历才得此高位。 而解缙几个,却是朱棣从较为年轻的翰林里直接提拔入阁,几年之前,他们还只是名不见经的角色,可如今,地位和权势竟已经隐隐的在蹇义这等老臣之上了。 可今日,这百官的心思都是出奇的一致,这样的事决不能再发生了,张安世一定要受到处罚。 显然……纪纲看到了这一点,张安世那边也在捉乱党的时候,纪纲第一个反应就是认为这是针对他来的。 捉拿乱党乃是锦衣卫的职责,那张安世,莫非是想取而代之? 只是这几个小娃娃,如何能和数万爪牙的锦衣卫相比,简直就是天大的玩笑! 纪纲虽是沉默不言,心中却已是生出了杀机。 张安世这个人……不能留了,再留下去…… 只怕将来…… 纪纲抬头,默然地看了一眼刘永诚。 他心里似乎已经有了主意。 倘若……陛下相信太子有谋逆之心……那么这张安世……也可以一并解决掉吧。 而炮制这样的事,本就是他最为擅长的。 当然,眼下当务之急,还是先解决掉这些阉狗才是。 其实历史上,永乐朝还真有一场奇怪的太子谋逆案,此事牵连到的人极多,大量东宫的大臣统统获罪,连朱高炽也差一点怀疑自己随时会遭遇不测。 不过幸好,当时最受皇帝信任的兵部尚书金忠及时站了出来,痛陈利害,并且用自己全家的脑袋来担保,才去除了朱棣的疑心。 而炮制此事的人之中……怎么少得了锦衣卫? 至于张安世所谓的拿住了乱党,纪纲心里只是觉得不屑,这些人……也配拿什么乱党?呵……… 就在此时……张安世到了。 张安世带着朱勇几人,押着陈文俊入殿。 张安世还是很规矩的,当先行礼道:“臣见过陛下。” 可不等朱棣开口,居然就有大臣直接失仪:“张安世,你想作乱吗?” 说话的竟是解缙。 解缙义愤填膺之状。 朱棣不由暗中皱眉,显然……解缙根本没有资格在这个时候开口斥责。 只是……解缙这是有备而来,对他而言,现在百官都在议论纷纷,这个时候,他直接斥责,哪怕因此惹来陛下怪罪,他的威望,只怕也会直接拉升起来,从此之后,百官之后,便再无一人可以超越他。 毕竟他维护的乃是百官的利益。 何况即便陛下因此责备,这也毕竟不是死罪,至多也就无伤大雅的罚俸罢了,只算是君前失仪。 张安世理也不理他,拿他当空气,却是对朱棣道:“陛下,钦犯陈文俊押来了。” 朱棣慢悠悠地打量着张安世。 他很痛心啊,这家伙……不好好的挣钱,就喜欢多管闲事。 这家伙真是吃饱了撑的啊。 越想越心堵,朱棣便恙怒道:“你这家伙,你干的什么好事。什么钦犯,锦衣卫已拿住钦犯了。” 张安世镇定自若地道:“陛下,这就怪了,明明臣这儿,也拿住了钦犯呀。陛下明察秋毫,如今人已押到,一问便知。” 可这个时候,却是后院着火了。 那本是一脸沮丧的陈文俊,到了御前,随即便放开了喉咙:“冤枉,冤枉啊,恳请陛下为臣做主,臣兢兢业业,两袖清风,入朝十三年,从未有过任何的过错,可是安南侯却好端端的将我拿住,带着人,对臣拳打脚踢,陛下……” 说罢,他磕头捣蒜,凄凄惨惨的模样,令见者伤心,闻者落泪。 朱棣皱眉起来,心说这下真的惹麻烦了。 解缙等人又开始跃跃欲试。 那纪纲却依旧还是卑微的模样站着,低垂着头,只是心里冷笑。 朱勇勃然大怒,想给这陈文俊一个耳刮子,教他闭嘴。 好在他还有理智,晓得陛下面前,不敢造次。 朱棣冷着脸道:“冤枉,你既不是乱党,张安世抓你做什么?” 陈文俊:“……” 陈文俊原本准备了无数的腹稿,结果……这一下子却直接被朱棣整破防了,老半天说不出话来。 朱棣随即看向张安世:“你说他是乱党,可有证据?” “有。”张安世道:“臣有人证和物证。” 此言一出,殿中的人终于安静下来,许多人屏住呼吸,等待着什么。 张安世先是掏出了一样东西,道:“陛下请看,这是什么?” 一旁随侍的一个小宦官将张安世手头的东西取过,随即转送到朱棣的面前。 朱棣接过,细细一看,脸色微微一变。 落在朱棣手上的,乃是一本账目。 这账目上,记录的方式很不一样,许多数字像是错乱一般,很明显……这是故意用密语来记录的。 于是朱棣道:“这是什么?” “这是从陈文俊的管事名义所拥有的一处库房里搜到的。” 朱棣道:“只这本账簿,如何可以成为罪证?” 张安世道:“那库房里,还搜到了不少的金银,不只如此……还有许多火器的原料。” 朱棣听罢,冷冷看向陈文俊。 百官也面露出了狐疑之色。 纷纷看向陈文俊。 陈文俊顿时叫道:“这……这……一派胡言,一派胡言,这些库房,于我有什么干系?” 朱棣脸色越发的阴沉,他站起来,背着手,来回踱步,却是对张安世道:“你是如何寻到那仓库的?” 张安世笑道:“很简单,靠算术!” 算术…… 纪纲心里不屑。 更多人一头雾水。 张安世道:“陛下,既然是乱党,而且还想要谋反,这谋反就需要里应外合,可无论如何,他们都需要一样东西……那便是武器,而且是大量的武器。” 朱棣听罢,下意识的点头。 说到谋反,朱棣不是吹牛,他自己就是谋反的祖宗。 想当初在北平的时候,他为了打制兵器,甚至故意在王府里养了许多鹅,让这些鹅发出声音,用以来掩盖打造兵器的响动。 “既然是这样,那么就很好办了。”张安世乐呵呵地道:“大量的制造兵器,首先就需要大量的原料。臣当然不清楚他们偷偷制造兵器的地点,但是有一点,是可以算清楚的,所有制造兵器的生铁……尤其是大规模的生铁,以及火药的原料,都需向武库去提取……这一点,臣的模范营,就没少去兵部提取。” 朱棣点头,却是瞪着他道:“你能不能不要卖关子,给朕直截了当的说。” 张安世悻悻然道:“臣总要娓娓道来,如若不然,陛下岂不是有许多疑问?” 朱棣心里暗怒,怎么造反,还需你来教朕?朕造反的时候,你还在玩泥巴呢。 耐着性子,朱棣道:“继续说。” 张安世这才道:“朝廷对于大量制造兵器的原料一向管理十分严格,而制造兵器的地点,也一定不可能是堆积原料的库房。天下的生铁,还有火药所需的硝石等物,肯定不在一个地方。” 朱棣点头:“还有呢?” 张安世道:“那么……他们就肯定要解决一个问题,那就是运输。” 听到这里,朱棣也觉得合情合理。 纪纲的脸色却是越来越冷,一双眸子,不经意地掠过一丝精光,死死地盯着张安世。 陈文俊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了。 只见张安世接着道:“既然要涉及到运输,那么臣就在想……这样机密的东西,而且如此大宗的运输,肯定是要求保密的。这南京城乃是天下水道的枢纽,武器的原料,十之八九,也是从这儿运输出去。” “若是从前,要查到这件事,只怕费时费力,少不得要派无数的官兵,一艘艘的船去查验,这不但费时费力,而且只要官兵一查,肯定会打草惊蛇。好在……臣这边,却解决了这个问题。” 朱棣道:“如何解决。” 张安世道:“很简单,自打兄弟船业开张之后,加入兄弟船业的船只越来越多,这船业的货船多,价格还算公道,最重要的是……有兄弟船业保驾护航,可以确保货物万无一失,就算出了什么问题,兄弟船业也有代偿服务。因此……现在南京城绝大多数的商贾需要运输货物,都是直接交给兄弟船业。” “可是……这些人所干的勾当,却是见不得光,毕竟这些货物……本就是禁忌,因此……臣可以断定,他们一定不会请兄弟船业来负责运货。” 朱棣听罢,越来越有了兴趣,便道:“这……倒是有几分道理。” 百官都一声不吭,一个个看着张安世。 纪纲一张脸则是绷得紧紧的。 只见张安世又开始道:“你看,这原本大海捞针的事,现如今……却已经可以将范围缩小到那些自己运货的商家了。南京城各处码头,确实也有一部分的货物,是商家自己找船来运的。臣让人查过了,每日这样的船只,有数百之多。虽说数百多,还是大海捞针……可臣又想起了一件事。” 随即,张安世微笑道:“陛下可知道什么事吗?” 朱棣瞪了张安世一眼道:“你不必问朕,朕知道个鸟。” 张安世干笑道:“臣这是活跃一下气氛嘛。” 于是,连忙正色道:“这码头上……即便有商家自己运的船,可绝大多数的水手尤其是船夫,其实都是相熟的,毕竟都是一个地方讨生活,停靠码头的时候,难免彼此打打招呼,一起上岸喝点小酒,甚至是平日里一起耍钱。” “可臣在想……这些人运输的乃是禁忌之物,他们选用的船夫,当然都是自己人,就是为了防范于未然。而这些船夫……知道自己干的乃是杀头买卖,便一定格外的谨慎,不谨慎的人,这乱党也不敢相信。” “于是……臣再让人缩小范围,让兄弟船业的人,去彻查那些兄弟船行之外的船夫,尤其是那些沉默寡言,平日里极少愿意与人打交道的。这一找……还真找到了十几个。” 张安世顿了顿,又道:“有了这十几个目标,接下来的事,也就容易多了,不过是让人盯梢,寻找他们的目的地,最终……找到对方的库房。” “找到库房之后,臣没有让人立即打草惊蛇,而是先确定库房的主人,以及出入库房之人的身份,最终……顺藤摸瓜……” “陛下,你说巧不巧,这陈文俊的管家……就在其中……于是臣一面带人抓陈文俊,一面拿住了他的管家,再一面让人抄了那库房,果然,在那库房里寻到了许多犯忌的东西,而他的管家……也已供认不讳,至于这个账簿,也是从库房里搜出来的,一般人看不懂,不过那管家却是老实交代了。” “要解密里头的数字,其实很简单,就是所有在第一行的数目,都加三,第二列的数目,都加九,第三列……则减一……陛下按着这个法子,再看看这账本,是不是觉得……这数目就开始对上了。” 朱棣低头,却是看的一脸懵逼,这加减的事,他依旧还是看得眼花缭乱。 可他是皇帝呀,怎么可以不懂? 只好硬着头皮,不懂装懂地道:“原来如此,这样说来……” 说到这,朱棣便看向陈文俊:“你如何说?” 他的语气,开始不善起来。 陈文俊脸色惨然,却依旧矢口否认道:“冤枉,冤枉……这与我无关,无关……定是……对了,对了,一定是那管事……” 张安世笑了笑道:“那管事已经招供出你了,说历来都是你的指使。何况那些硝石还有生铁,他区区一个管家,怎么可能弄到?你是兵部主事,才可以监守自盗,只要报一点损耗上去,便可偷偷将武库的东西挪出来。只是……现成的刀枪剑戟还有火药,要弄出来不容易,毕竟上账目都很清楚。所以……你便打了原料的主意,毕竟……这个最不容易让人察觉。” 顿了顿,张安世道:“我已请金忠金公……查过兵部的账目了。” 一直没有说话的金忠在此时微微笑了笑:“举手之劳,举手之劳罢了。” 张安世和金忠对视一眼,彼此又微笑。 张安世和金忠是有缘分的。 因为金忠在朝中相交最莫逆的人就是姚广孝,姚广孝是和尚,金忠当初在北平是测字先生,二人从事的都是服务业,且都是涉及到心理学的服务业。 二人可谓是惺惺相惜,也正因为如此,姚广孝看出了金忠的才能,向朱棣推荐了金忠。 这二人的关系,可谓是干柴烈火。 张安世锁定了陈文俊之后,立即找上的就是姚广孝,给了他一万两银子的香油钱。 姚广孝说不够,有一个测字先生还想算一算张安世的生辰。 于是,张安世很干脆的又添了一万两的香油钱。 很快……兵部那边的账目也就出来了。 此时,朱棣便看向金忠。 金忠笑吟吟地道:“陛下,臣这几日,确实查过兵部的库房了,这两年……十分奇怪,洪武年间的时候,武库一些硝石、生铁的损耗往往是在十之一二,可到了这主事陈文俊的手里时,损耗就增加到了十之二三,也就是说……这武库之中……许多东西,平白多损耗了一两成……臣忝为兵部尚书,对此竟是失察,实在万死之罪。” 朱棣拧眉道:“负责武库的,乃是这陈文俊吗?” “陈文俊管理的乃是太平库和永济库。出问题的,也是这两个库房……” 朱棣深吸一口气,脸色一变,随即,恶狠狠地看向陈文俊:“到现在,你还要抵赖吗?” 陈文俊已是吓得魂不附体,却是咬紧牙关道:“冤枉……冤枉……定是张安世栽赃陷害。” 可到了这个时候,其实一切的真相……几乎已是水落石出了,此时若是还喊冤,就实在说不过去了。 张安世叹了口气道:“陈主事,到了这一步,若是我,我一定希望自己能死个痛快,而不是抵死不承认。” 黄豆般的冷汗,已从陈文俊的额上渗出来,他身如筛糠,只有咬着牙根,才能使自己的下巴合拢。 朱棣没有暴怒,他深深地看着陈文俊:“你一个人办不成这样的事,还有同党,是吗?” “我……冤枉……”陈文俊反反复复地念叨着。 只是相比于从前理直气壮的喊冤,现在他的气息已微弱了许多,再没有方才的中气十足了。 纪纲站在一旁,脸色已阴沉到了极点。 他冷不丁地道:“就算是盗用武库,也未必就是乱党。” 这倒是实话,说不定只是牟利呢。 纪纲说着,回头看一眼跪在地上,依旧还是双目呆滞的崔一红。 可现在,显然没人关注纪纲说什么。 张安世则在安慰着陈文俊道:“你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为你自己的家人想一想啊,你也不希望你的家人临死之前,还要饱受无尽的痛苦吧。锦衣卫指挥使就在这里,他的手段,你难道不知道吗?退一万步,你好歹也领了陛下的俸禄,吃人嘴软,你就招了吧。” 陈文俊恶狠狠地瞪张安世一眼:“住口,你这个小贼。” 张安世:“……” 陈文俊实是恨透了张安世,亏得张安世方才还在为他打算。 陈文俊咬牙切齿地道:“若非是你,老夫何至今日!” 他是何等聪明的人,其实到了这个时候,已经知道自己是死定了。 于是……竟蹒跚着,站了起来,依旧还是咬牙切齿的样子,死死地盯着张安世,道:“你……你们……这天下……本不姓朱,尔等不过窃国之贼也。” 朱棣心开始沉下去。 对方没有骂他篡位,而是直接说姓朱的窃国……这等于是把太祖高皇帝也骂了。 群臣也已色变,显然也意识到,接下来……可能会有一些自己不该听的话。 有人小心翼翼地看朱棣,此时只是后悔,早知如此,自己不该来啊! 倒是张安世冷冷地道:“窃国?窃了谁的国?” 陈文俊恨恨地看着张安世,他情绪开始激动,整个人犹如发狂的野兽。 张安世吓了一跳,立即向后跳一步,双手挡在自己的心口位置,口里大呼:“保护我……” 朱勇和张軏两个正听得如痴如醉呢,猛地听到张安世这话,都一脸懵逼地看着自家大哥。 只有丘松一下子扑了上去,直接将陈文俊扑倒了。 陈文俊打了个趔趄,摔下去,口里破口大骂:“窃国之贼,窃国之贼……郑玉公和王翰公在天有灵……哈哈……哈哈……” 他前言不搭后语。 不过……这郑玉和王翰却被人听了个真切。 朱棣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郑玉乃是元末明初的江南大儒,虽然在元朝的统治之下,南人乃是四等人,地位几乎形同于奴隶,可朱元璋驱逐鞑虏之后,郑玉却视元朝为正统。 朱棣想请郑玉出山为官,郑玉坚决不从,于是绝食七日而死,临死还对人说他不能辜负元朝,要为元朝殉节。 另一个叫王翰的人,也是如此,在得知北元也气数已尽的时候,选择自杀。 当时如郑玉和王翰一样的读书人有不少,有跳海,有投海,也有自尽,只是这郑玉和王翰都是较有名望的大儒,名声更大罢了。 “哈哈……待我大元南下,横扫关内,迟早……要将尔等统统一扫而光,我陈文俊生于至正二十三年,生为元人,死为元鬼。” 朱棣勃然大怒:“拿下,给朕拿下!” 陈文俊依旧大骂道:“尔等篡位之贼也,不肯安分守己,朱棣,你的父亲,不过是区区乞儿,一介布衣,也配君临天下吗?尔的血脉里,也不过是乞儿之血,淮右布衣之血而已!” 他像是疯了,眼里布满了血丝。 朱勇率先上前,一拳砸中他的牙齿。 “唔唔唔……”陈文俊说不出话,只是嘴巴一张一合,口里吐出血水来。 百官们都被这陈文俊的疯狂惊得说不出话来。 朱勇和张軏则忙将陈文俊拖拽了出去。 张安世其实也大吃一惊,他原以为这个陈文俊,一定会痛哭流涕地求饶,可是没想到……这家伙竟在这个时候癫狂。 幸好……没有伤着自己。 朱棣则心中狂怒。 只是眼下……朱棣还有一丝的理智。 他很清楚,这个时候决不能杀了陈文俊,陈文俊这个人……还有用处。 他不断的深呼吸,心里莫名的烦躁起来。 双目忽明忽暗,犹如一头愤怒的狮子,此刻,只想吃人。 他万万没想到,这家伙……竟敢辱骂自己的父皇。 对于太祖高皇帝,朱棣可能没有像自己的皇兄朱标那样,感受到十足的父子温情。 可太祖高皇帝,一直都是朱棣的榜样,他内心里所渴望的,就是做一个像太祖高皇帝那样立下不朽功业,将来……哪怕自己驾崩,去见太祖高皇帝,至少太祖高皇帝不会责怪自己起兵靖难。 朱棣眼里血红,愤怒的握拳,快步在御座旁疾走,猛地,他一双眸子,像是一道闪电一般,猛地落在了崔一红身上。 他一步步走上前。 纪纲连忙后退,纪纲的脸色已经糟糕到了极点,此时温顺的像一头绵羊。 可朱棣没理会他,而是一字一句的询问崔一红:“告诉朕,你是乱党吗?” 崔一红像是条件反射一般,立即道:“奴婢……贪图财货……又自以为……将来……将来若是迎奉了前元的人入关,便……便可得一场大功劳。” 朱棣更是勃然大怒:“朕再问你,你何时勾结了乱党?” 崔一红道:“奴婢贪图财货……又自以为……将来若是迎奉了前元的人入关,便……便可得一场大功劳,所以奴婢是乱党。” 朱棣站直身体,他好像一下子身子便冷了,浑身散发一股寒气,一双眸子……也不再愤怒,而是变得幽暗而深不可测。 纪纲脸色大变,匍匐于地,跪在朱棣的脚下:“陛下……臣……臣……办事不利,万死之罪。” 朱棣没有回应。 张安世却觉得太好玩了,咋这崔一红,好像录音机一样,便低声道:“你是乱党吗?” 崔一红立即道:“奴婢……贪图财货……又自以为……将来……将来若是迎奉了前元的人入关,便……便可得一场大功劳。” 张安世道:“你看我像不像乱党?” 崔一红道:“奴婢……贪图财货……又自以为……将来……将来若是迎奉了前元的人入关,便……便可得一场大功劳。” 有一百六十六章:必死无疑 崔一红口里反复地念叨着。 张安世直接看得目瞪口呆。 他早就听闻过锦衣卫的手段。 可今日才算是真正的见识到了。 这种近距离的体验,是极难得的。 毕竟张安世两世为人,还真没见过,一个人可以像崔一红这般。 只是此时的纪纲,心情就完全不同了。 原本一切计划都十分周密。 人证物证都十分的扎实。 甚至这个崔一红,虽是显得有些失常,但是也可以推说这是因为此人畏罪,毕竟他已亲口承认,这么大的罪,一個人失常,其实也可以理解。 对于所谓的乱党,纪纲其实并不在意,乱党慢慢地捉拿就是了,还能跑了不成? 再者说了,真要将这些乱党们一网打尽了,还需锦衣卫做什么? 当初太祖高皇帝在的时候,不也利用锦衣卫掀起诸多大案吗? 可又如何呢?等到太祖高皇帝的目标全部铲除,不是反手就撤除了锦衣卫? 对于纪纲而言,锦衣卫就是他的一切,这是绝不可失去的。 他太明白朱棣的性子了。 此时,他埋着头,诚惶诚恐地跪在地上,一脸凄然之色。 朱棣则死死地看着纪纲,却是不紧不慢地道:“这样说来,崔一红……是受了冤枉?” 纪纲忙道:“陛下……臣……臣是觉得崔一红此人……颇有蹊跷。” 朱棣道:“有什么蹊跷?” “供状之中,有不少……他对人胡言乱语的内容。” 朱棣眼里眯成了一条缝隙;“所以,他就成了乱党?” “臣……臣万死之罪。”纪纲身如筛糠,身躯颤抖得更加的厉害,继续道:“臣听闻有了乱党,陛下……一定……一定会格外重视,臣立功心切……所以办案时操之过急……” 朱棣幽幽道:“只是操之过急吗?” 纪纲叩首,一次次地拿自己的脑袋磕碰着地面上的地砖,顿时……头破血流,他就像感觉不到半点疼痛一般,颤着声音道:“只……只是操之过急,臣有万死之罪,恳请陛下……降罪。” 朱棣淡淡道:“这么大的事……可不能就这样算了。” 他一脸倦容,接着道:“这是欺君之罪,不是你纪纲有罪,就是你下头的人欺上瞒下,你是锦衣卫指挥使,连这种小事都办不好,朕要你何用呢?” 纪纲听罢,打了个哆嗦,他似乎听出了弦外之音,连忙道:“臣……臣要查办这件事,一定要彻查到底。” 朱棣一挥手,竟理也没再理纪纲,而是转过头看向了崔一红,还有贱兮兮的样子,恨不得把脑袋弯到裤裆下,低头去看崔一红的朱勇几个人。 朱棣道:“张安世捉拿乱党有功,倒是有劳张卿了,陈文俊此人,先押栖霞,交你们几个火速审问,此案事关重大,定要水落石出。” 张安世道:“臣……遵旨。” 朱棣居然再没有说什么,对众人挥了挥手,转身便走。 这刘永诚便连忙追了上去。 殿中。 纪纲一脸沮丧之色,他慌忙站起来,谁也没理,什么话也没有说,便急匆匆地走了。 张安世则带着朱勇几个,朝向那金忠去,笑脸迎人地行礼道:“多谢金部堂。” 金忠笑了笑,却瞥一眼不远处的解缙几人。 解缙的脸色有些难看,似乎想显得自己没有那么狼狈,所以故意和人说着笑。 金忠道:“谢个什么,有什么好谢的,都是为陛下效命嘛。” 张安世和金忠一起出了殿,却是左右四顾,压低声音道:“我想问一下,金部堂现在还测字算命吗?” “这个……”金忠不明所以地看着他道:“偶尔为之。” 张安世道:“我最近时运不好,要不金部堂给我算算吧。” 金忠道:“这个好说……过几日……” 还不等金忠说完,张安世便立即道:“多少钱?” 金忠摇头:“既是安南侯,当然不要钱。” 张安世也摇头,道:“不能这样,若是不收银子,我心里不安,你好歹开个价,一百两,还是十两?” 金忠显得有些无奈,最后道:“那就十两吧。” 张安世惊讶地道:“十两一次,实在太便宜了,那给我算一千次。回去我给你写一篇千言文,你一个个算,不急。” “这……”金忠道:“使不得,使不得啊……安南侯,君子之交淡如水,怎好言利?” 张安世很认真地道:“测字算命而已,这是买卖。” “金某不做买卖。”金忠微笑着道。 张安世讪讪一笑,便悻然地带着朱勇几个押着那陈文俊出宫。 一到宫外头,便见上百个模范营的人全副武装候着,张安世在安全方面,还是十分看重的,当下,让模范营组成圆阵,以自己和陈文俊为圆心。 只是这一路,张安世骂骂咧咧:“缺德,太缺德了,这要钱不要脸的东西。” 朱勇甚是不解地道:“大哥,你骂谁?” 张安世气咻咻地道:“我骂那个秃驴。这家伙吃我回扣,若不是亲自去和金部堂打了交道,晓得他是不爱财货的,还不知道那秃驴吃了我的差价呢。” 朱勇挠挠头,似乎觉得这个事有点复杂,这种跟复杂有关系的事情,是该他去想的吗? ………… 此时,朱棣摆驾到了小殿。 落座后,随手拿起御桌上的茶盏,押了口茶,这时候的朱棣,面上居然没有丝毫的怒气。 反而气定神闲地对随来的刘永诚道:“亦失哈的病好了吗?” 刘永诚恭谨地道:“陛下,奴婢去问问。” 过不多时,亦失哈便来了,拜下道:“陛下……” 朱棣意味深长地看了亦失哈一眼:“今日的事,你已得知了吧?” 亦失哈道:“奴婢不敢隐瞒陛下,奴婢已经得知了。” 朱棣平静地道:“你怎么看?” 亦失哈毫不犹豫地道:“安南侯大才,此次乱党一案,当由安南侯来处置,他与陛下,休戚与共,自当尽心竭力。” 朱棣嗯了一声。 亦失哈便又道:“至于纪指挥使……锦衣卫是出了一些差错,可奴婢以为,纪指挥使在靖难之时也立下了不少功劳,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奴婢以为……” “朕明白你的意思了。”朱棣淡淡一笑道:“朕已让纪纲彻查这一场冤案,宫里的人被他们锦衣卫冤枉,怎么能就这么算了呢?” 亦失哈感激地道:“陛下心疼奴婢这些人,奴婢人等,真是感激不尽。” “好好养病去吧。”朱棣淡淡道:“至于这桩钦案,非同小可,那陈文俊所言之事,触目惊心,我大明驱逐鞑虏,太祖高皇帝一介布衣而取天下,这是华夏未有之功,只是朕竟不成想,有人思怀前朝也就罢了,竟还敢私造兵器谋反。” “他们的兵器造来……给谁?又有多少人,为那陈文俊掩护?陈文俊的背后之人,又是谁?如此种种,实令人寝食难安。” 说着…… 朱棣站了起来,脸上露出了忌惮之色:“传朕中旨,让张安世加紧严办。” 亦失哈告辞出来,那刘永诚性子急,也借了一个空出殿。 急匆匆地追了上来,他气急败坏地道:“大公公啊大公公,都什么时候了,我那干儿子现在成了那个样子了,怎么到这个时候,你还为纪纲说话?哎……这纪纲欺到了咱们头上了……” 亦失哈很是淡定地露出了微笑,拍了拍刘永诚的肩道:“纪纲必死。” “什么?”刘永诚诧异地看着亦失哈。 亦失哈不疾不徐地道:“陛下只爱军事,所以政务渐渐丢给了内阁,也丢给了太子。至于这锦衣卫……则丢给了纪纲……” 顿了一顿,他接着道:“当初的时候,锦衣卫刚刚筹建,这锦衣卫不过是爪牙而已,陛下只拿他们来当做打探消息的工具,可纪纲还是有本事的,他借着一场场的案子,一步步安插自己的亲信,他不但建起了锦衣卫,而且这锦衣卫的风头已越来越盛了。” 刘永诚一脸迷惑不解地道:“和这些有什么关系?” 亦失哈好整以暇地道:“其实陛下已经回过味来了,他日益感觉到,锦衣卫十分要紧,所以咱才摸透了陛下的心思,希望陛下能在宫里也设置一个衙门,专门监督这锦衣卫。陛下也有这样的考虑,当然,谁也没想到,这个时候纪纲居然敢反击。” 刘永诚道:“既然如此,那么陛下何不趁此机会,彻底将纪纲……” 亦失哈道:“陛下干小事,喜欢快刀斩乱麻。可陛下干大事,却是十分周密,锦衣卫藏着太多的秘密,牵涉到的东西太多,不说其他,单单这锦衣卫上下的人员,如今已有两万之众,陛下想要的是纪纲的命,可同样,也需要锦衣卫依旧为陛下效力。” 刘永诚皱着眉头道:“咱还是有些不明白。” “可纪纲创建了锦衣卫,又安插了这么多人,这南北镇抚司,里里外外,哪一个不是他纪纲的人……” 亦失哈意味深长地看了刘永诚一眼,接着道:“所以啊,咱最担心的就是……陛下今日惩罚纪纲,因为以他靖难的功劳,至多……只是革他的官职罢了。可一旦陛下还留着此人……那么纪纲就必死无疑了。因为陛下现在要做的,就是去除纪纲的羽翼。” 刘永诚苦着脸道:“咱还是不懂。” 亦失哈瞪了刘永诚一眼:“吃过鸡吗?” 刘永诚点头。 亦失哈道:“吃鸡就要杀鸡,杀鸡之前要干嘛?” 刘永诚想了想,就道:“养鸡。” 亦失哈气得想要呕血:“杀鸡之前要先拔毛。” “拔毛?”刘永诚念出这两个字,而后眼眸猛地一张,随即就道:“懂了,懂了!你早说嘛。” 亦失哈:“……” 不过今日亦失哈心情好,很快又笑了,道:“不管怎么说,这一次,倒是多亏了那张安世,没有那张安世……咱们得吃一次闷亏,哈哈……这个小子,越来越有趣了,真不愧是太子殿下养大的啊。” 刘永诚也点着头道:“这家伙实在,他竟真能抓得住乱党。” 亦失哈道:“不过……这才是第一步呢,到底能不能将这些乱党一网打尽,还是未知之数,哎……咱有点不明白,这些乱党是怎么想的。” 说着,摇摇头,一声长叹之后:“那崔一红,送去孝陵吧,找一个有眼色的伺候他,他算是完了,可惜。” 刘永诚顿时就来了气,咬牙切齿地道:“咱入他纪纲的祖宗十八代。” 亦失哈没有跟着一起咬牙切齿的叫骂,作为一个阉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似他这样天生为奴的人,是没有资格随口大骂的。 ………… 在另一头,纪纲回到了北镇抚司,依旧惊魂未定,此时他拼命想着今日在御前陛下的反应。 纪纲一丁点也不在乎其他人,唯独在乎的就是陛下的心思。 他比谁都清楚,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 思量片刻,他长叹一声,便对身边的人道:“召同知刘勇来见。” “喏。” 锦衣卫指挥使同知刘勇进来,似乎他也得知了消息,这刘勇早年就和纪纲结为了兄弟,更是在纪纲一次次的安排之下,如今成为这锦衣卫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 “兄长……” 纪纲抬头看了刘勇一眼,居然没有像从前那样,板着脸和他说话,而是亲切地道:“坐下吧,你母亲的病,现在可好些了吗?” 刘勇道:“用了药,好了一些。” “我听了她身子不好,也是心急如焚,一直想要去探问,可这几日卫里的情况,你是知道的,实在抽不开身。” 刘勇道:“兄长日理万机,也是没办法,俺娘也念叨着兄长呢。” 纪纲笑了笑,低头呷了口茶,随即边又道:“还有你的儿子,我思来想去,他现在在卫里,也历练得差不多了,该加他一个百户。” 刘勇脸色凝重起来:“兄长……你这是怎么了……” 纪纲抬头直视着刘勇道:“事情,你已经知道了吧?” “略知一些。” 纪纲叹道:“哎……现在陛下要追查这件事,这么大的案子,锦衣卫上下……谁能承担得起这样大的干系啊,崔一红又是宫里的人,不给陛下一个交代,咱们这些兄弟……将来莫说还像从前一样呼风唤雨,只怕将来性命都难保。” 刘勇道:“那赵千户,素来和我们不对付……” 纪纲摇头:“区区一个千户,担得起吗?若是这样报上去,陛下会相信?陛下的性子,你是知道的,一旦较真起来……” 刘勇脸色变得无比的纠结起来:“兄长……当初在靖难的时候,我们一起在陛下账下做亲兵,我和你同生共死,我们……我们……” “这些我都知道。”纪纲温言细语地道:“我还记得,我当时胳膊上受了刀伤,眼看着那伤口溃烂,活不成了。是你一路背着我,跟着大军移动,大军每日行四十里啊,这都是靠你两条腿背过来的。” 刘勇流出泪来:“是否可以想想其他办法?” 纪纲道:“你的母亲就是我的母亲,你的儿子就是莪的儿子。” 刘勇瘫坐在椅上,他想冷笑,看着眼前这一直对自己关照的兄长,却又笑不出。 只觉得遍体生寒,眼前的纪纲,却是出奇的冷静:“你就当帮我最后一次。” 刘勇嘴唇哆嗦着:“你想我怎么做?” 纪纲慢条斯理地道:“你可以畏罪自尽,到时候一切的干系,都推到你的头上。” 刘勇白着脸道:“我死了……事情就可以解决了吗?” “你是锦衣卫指挥使同知,是锦衣卫中位列前三的人物,这件事到了你这里,陛下应该会满意,人死债消。” 刘勇苦笑:“我……” 只是还不等他说下去,纪纲已站了起来,脸上神色冰冷,淡淡道:“来人,送刘同知上路吧。” 此言一出,却早有几个校尉从一旁的耳房里冲出来。 随即,有人取了绳索,出现在了刘勇的背后。 刘勇想要挣扎,却已被人制住,丝毫动弹不得。 下一刻,那绳索便套在了他的脖子上,刘勇身子不断地抽搐,双目圆瞪,嘴拼命张大,发出:“呃呃……呃呃……”的声音。 直到他脑袋一歪,瞳孔开始涣散。 可后头勒他的校尉,依旧还是死死地勒着。 纪纲瞥了一眼地上刘勇的尸首,无悲无喜地道:“挂在他的公房吧。” “是。” 几个人拖拽着刘勇的尸首便走。 不多时,一个书吏进来,低声道:“已处理干净了。” “嗯。”纪纲背着手应了一声。 书吏道:“学生这就预备好供词,一切都是刘勇授意,刘勇心腹的几个校尉还有千户、百户……已派人去捉拿了。” “嗯。”纪纲点点头,随即道:“不要漏了一人,还有负责拷打和审问那崔一红的人……包括负责记录的那个书吏。” “是,那边……都已动手了。” “去吧。” “那学生去了。”这书吏瑟瑟发抖,颤声回应之后,便小心翼翼地告退出去。 只是还没走出去,却听到纪纲突然道:“回来。” 书吏连忙驻足,转身拜下道:“都督还有什么吩咐?” 纪纲淡淡道:“刘勇的儿子刘英武,是在城西的千户所里公干吗?” “是。” “将他也拿了。” 书吏错愕抬头:“可……可这是刘同知的独子。” 纪纲神色冷沉地道:“留着他,他觉得自己的父亲死的蹊跷,四处胡说八道怎么办?我与他父亲的许多事,他可能都知道,不能留。” 书吏抿了抿唇,最后点头道:“学生……学生知道了。” 纪纲平静如水地道:“事情要干脆利落一些。” “是。” 纪纲再次落座,目送那书吏远去,随即低头,拿起了案牍上送来的一份份密奏,低头细细看着。 他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对他而言,眼下当务之急,是一定要给陛下一个满意的交代。 为此,一切都是值得的。 一份份密奏看过之后,他才如往常一样:“召众兄弟来议事吧。” 很快,这锦衣卫内部,另一个同知,还有两个指挥使佥事,除此之外,还有南北镇抚司镇抚,以及重要的几个千户,统统来见。 众人朝纪纲行礼,这些人,无一不是纪纲擢升上来的,平日里都是如兄弟一般相称。 纪纲轻描淡写地道:“事情知道了吧,刘二弟自尽了。” 他抬头,死死地观察着众兄弟的反应。 这些人……一个个面无表情,只是纪纲似乎能察觉到,隐藏在他们官袍底下的身躯却在颤抖。 纪纲道:“都坐下吧,谈一谈继续捉拿乱党的事,这一次……我们一定要比栖霞那边,更快拿住乱党,如若不然,宫中再责怪下来,都吃罪不起。” 所有人战战兢兢地坐下,一个个脸色略显苍白,会议的过程,诡异得可怕,犹如此处,便是阎罗殿一般。 大抵交代之后,纪纲便站起来,含笑道:“不管怎么说,刘二弟也是咱们的老兄弟,过一些时日,都去祭奠一下吧,我们都是兄弟,眼下这个时候,要同舟共济才好。” “是。” 几个同知、佥事、镇抚、千户,失魂落魄地告退出去,谁也不敢说话。 只有这时,迎面有个緹骑匆匆而来。 这緹骑面生,不过西城那边千户所的千户却是认得,朝他道:“何事,怎的来此?” 这緹骑正是隶属于西城的千户所,见了自家的千户,忙行礼,低声道:“回千户,西城总旗官刘英武,方才不慎落水死了,卑下特来禀告。” 这厅中骤然之间,安静得可怕,落针可闻。 ………… 一封奏报,火速地送到了朱棣的手里。 朱棣只草草看一眼,随手丢给了侍候自己的亦失哈。 亦失哈看过之后,干笑道:“陛下,原来构陷崔一红的竟是这同知刘勇,他好大的胆子。可惜他有这胆干这事,却没有胆子承担,自尽而死,倒真是可惜了。” 朱棣像早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一般,道:“依朕看,不会只一个锦衣卫指挥使同知。你让人去告诉纪纲,问问他……谁是这同知的党羽,有哪一些人参与了构陷,这么大的事,怎么能凭一个同知就结案呢?简直荒唐。” 亦失哈点头道:“奴婢待会儿就让人去给纪指挥使传话。” 朱棣道:“朕看他这几日倒是辛苦得很,给他赐一些滋补之物吧,上一次在殿中朕见他,便十分憔悴,他是靖难的功臣嘛,何况……还是朕的亲兵,现在又是乱党,又是锦衣卫里头有人构陷忠良,他这个指挥使……不容易。” 亦失哈又忙道:“奴婢会妥善安排。” 朱棣颔首:“这样便好。” 朱棣这几日的心情都十分阴郁,听闻在大内,那伊王好端端的都被朱棣揪了去打了一顿。 伊王乃是太祖高皇帝的幼子,是朱棣养在宫中好几年的弟弟,平日里对伊王一向和善,如今也遭了殃。 所以亦失哈显得格外的小心。 此时,却听朱棣道:“摆驾吧。” 亦失哈小心翼翼地道:“陛下这是要去何处?” 朱棣道:“朕这几日,都在做梦,梦中见那陈文俊,痛斥太祖高皇帝和朕……” 说到这里,朱棣的眼眶微红。 这一次,让他很受伤,可以说直接让朱棣破了防。 “朕在想……太祖高皇帝……这样顶天立地之人,立下此等大功业,却为何……”他摇摇头,接着道:“朕永远是及不上太祖高皇帝的,能学得他的一点皮毛,就已难得了,难道……太祖高皇帝和朕的功业,在陈文俊这些人的眼里,竟如此的不堪呢。” 亦失哈连忙宽慰道:“此乃乱党余孽,陛下何必放在心上。” 朱棣高声道:“怎么能不放在心上,不说了,摆驾吧,随朕去看看张安世那边审得如何,再看看这个陈文俊……到底什么说辞。” 说罢,朱棣咬牙切齿,露出无比痛恨之色。 一个半时辰之后。 朱棣便来到了栖霞。 在这里……朱棣却发现,张安世已打造了一处宅邸,这宅邸分明进行了特别的修葺,围墙很高,有许多的岗哨,因为靠着模范营,若是这边稍有什么异动,模范营便可立即驰援。 这宅邸门口,特别挂了一个硕大的牌子,牌子上写着:“严禁烟火。” 显然……这牌子像是针对某个人的专门警告。 早收到消息的张安世,亲自出来迎了朱棣进去。 陪在朱棣的身边,边兴致勃勃地道:“陛下……你看这里头的布置,这都是花了钱的啊,所有的墙面,都是用砖,那边的囚室,臣让人浇了铁板。” 朱棣此时却只是道:“审的如何了?” 张安世便道:“已经有眉目了,这主要还是众兄弟们的功劳。” 朱棣立即来了兴趣,他对这个案子,格外的看重,可到现在为止,除了一个陈文俊,他对这些乱党还一无所知。 第一百六十七章:一个不留 朱棣饶有兴趣地进入了这宅邸。 才发现,通过重重的高墙里头,早已将此地变成了一个类似于迷宫一般的巨大军事建筑。 朱棣道:“这个花了多少银子?” “七万多两。” 朱棣皱眉:“这么多?” 张安世道:“若只是地面上的建筑,当然是多,臣在下头,还挖了许多的密室。不只如此,还有……” 朱棣摆摆手,打断张安世道:“好了,好了,朕知道了。” 张安世道:“臣自从知道有了乱党,心里便不安生,陛下想想看,这些人潜伏在暗处,多可怕啊。而臣乃陛下的心腹之人,他们要对陛下不利,说不得,就要先对臣不利……” 朱棣道:“嗯,那陈文俊在何处?” 一听到张安世花钱的事,朱棣就想塞了耳朵。 不多时,朱棣进入了一个漆黑的密室之中。 火折子勐地一点,随即……一个个火把燃起来。 此后………这陈文俊整个人像疯了一般,想要张开眼睛,却又被这突如其来的光亮,照德他眼睛炫的生疼。 朱棣没想到,陈文俊居然身上没有一丁点的伤口,甚至连衣服都很干净。 只是陈文俊的精神状态很不好。 他来了这里,张安世甚至没有搭理过他,而是直接将他丢到了这密室里,让他自生自灭。 在这完全静谧的空间内,没有光亮,甚至没有声音,什么都没有,只有隔三差五,会有人从一个小洞里,塞进一些食物来。 就在这黑暗之中,陈文俊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只觉得度日如年,起初他想的最多的就是如何应对审问,可到后来,他渐渐发现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因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清楚的孤独感,尤其是在这种完全没有任何声音,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之下。 他好像已被这个世界遗忘了,他既不是兵部的主事,朝廷命官,甚至好像已连乱党都不是了。 再之后,他觉得受不了了,于是他狂叫,甚至开始拿脑袋去撞墙。 可似乎……这些并没有带来丝毫的回应,面对他的,永远都是死一般的寂静。 再后来,他开始自言自语,开始痛哭流涕,可很快,这些也变得百无聊赖。 此时,朱棣皱着眉,却没说什么,只道:“将此人提出来,朕有话要问。” 朱勇几个就跟在朱棣和张安世的后头,听到朱棣吩咐,便立即进去提人。 朱棣则由张安世领着,移步到不远处的一处房里。 边走,朱棣边道:“你没有开始审理此桉?” 张安世道:“臣……用的是一种新办法。” “新办法?” 张安世道:“像这样死硬的乱党,若是用刑,他肯定什么都不愿意说。陛下……这个人好好的朝廷命官不做,冒这么大的风险,必定是不好对付的,若只是纯粹对他用刑,你越是抽打他,他反而越觉得自己受的苦难,乃是考验他对前元的忠贞,他反而就更加死硬了。” 顿了顿,张安世接着道:“用刑最难的地方,就是无法控制好这个度,一不小心,要是像那崔一红一样,反反复复只会说一句话,那可就糟了,至少这一切的线索到了他这儿,便戛然而止了。” 朱棣听罢,颔首点头道:“倒是说的有理。可你就这样将他关着,就行了?如今已经打草惊蛇了,他的那些党羽们,现在只怕早已惊动了。” 张安世信心满满地道:“陛下放心,他的那些党羽,肯定不敢轻举妄动的,因为……这些人绝不是普通人,现在又在这风口浪尖上,我想他们都是家大业大之人,一旦有什么异常,他们也会担心自己会像陈文俊一样,被臣抓住端倪,反而就可能暴露了。” 朱棣若有所思,也确实是如此,这陈文俊,不就因为他和别人不同,所以被人搜到了仓库,才暴露出来的吗? 张安世道:“臣用这样的方法,就是要摧毁他的精神,教他乖乖开口,陛下若是不信,待会儿一问便知。” 朱棣点头,随即……便随着张安世进入了一间张安世让人预备好的房间。 随来的亦失哈给朱棣斟茶。 朱棣抱着茶盏,而后抬头看着坐在眼前的陈文俊。 陈文俊面色很冷,他低着头,并不愿意抬头看朱棣一眼。 朱棣则是看了一眼张安世。 张安世明白了,这是让他来问。 于是他站了起来,在这陈文俊的身边踱步几圈,便道:“你是兵部主事,朝廷待你不薄,何以敢做这样的事?” 陈文俊依旧只埋着头,一言不发。 朱棣显然有些愤怒,想要暴起,直接破口大骂。 不过张安世竟是气定神闲,道:“看来你不愿意说,那么我就来猜猜看吧。你这样做,一定是被人收买,他们没少给你好处吧,这其中,你中饱私囊了多少?” 此言一出,陈文俊勐地抬头,一双眸子死死地看着张安世,却是斩钉截铁地道:“夏虫不可语冰!” 显然,张安世这是激将法。 当然,这种激将法本该对陈文俊这样的人无用的。 陈文俊好歹也是朝廷命官,聪明绝顶,不可能上张安世的当,只是经历了好几天的暗无天日,人的情绪暴躁到了极点,已经不剩下多少的理智了。 而张安世直接触及到了他内心深处唯一骄傲的地方,他自然而然,会进行条件反射一般的反击。 张安世笑了,道:“哈哈……你和我装什么蒜呢?想来,或者是你被人拿捏了什么把柄,只是……是什么把柄呢?你与谁私通了?还是……” “胡言乱语!”陈文俊露出几分愤怒,正色道:“我乃至正忠良。” 所谓的至正,是元朝最后一个皇帝的年号。 张安世道:“是吗?那你可知道,你那所谓的至正皇帝,早就死了。” “可中原的法统尚在,血脉依然也在。” 张安世只觉得好笑,用奇怪的眼神看着陈文俊:“他们若是有法统,何至于像丧家之犬一般,被驱逐到大漠,何至于天下烽烟四起?你难道不知道……这皇帝已归有德之人了吗?” “他们会回来的。”陈文俊道。 张安世道:“他们是谁?” 陈文俊冷笑:“你以为我会说吗?” 张安世道:“我想,你根本不知道,因为你不过是个小喽啰,他们怎么会放心你一个汉人?所以就算真有这个他们,你也只不过是他们的一颗微不足道的棋子,这背后的事,你所知不多。这也是为何这些日子,我都没有审问你的原因。” 陈文俊咬牙切齿地看着张安世,恨恨地道:“可惜我见不到天子北狩回来,重新入主中原的一天了。” 张安世道:“这是痴心妄想!” “痴心妄想?”陈文俊阴恻恻地看着张安世,道:“你等着吧,很快你就会知道,关外我们兵强马壮,关内又有无数的忠臣,里应外合。” “忠臣?”张安世笑了:“有多少像你这样的人?” “多的是!”此时的陈文俊,已经开始失去了理智,他急于想让张安世知道,他们这些人……比张安世所想象的强大得多。 张安世似是很随意地道:“像你这样的主事,应该不多吧。” “比我身居更高位者都不少。”陈文俊带着几分得意道:“所以……你们这些草寇,迟早要被杀个干净,将来你们都要成为奴仆。” 张安世道:“可是……我若是没记错的话,你的先祖,在元时就是奴仆,供那鞑子驱策。” 陈文俊冷笑:“这一次他们进来,大汗见我忠贞,必赐我蒙姓。” 张安世道:“我知道你不过是个小角色,我也没有多少兴趣将心思放在你的身上,我只想问你,除你之外,地位比你更高的,都是哪些人?” 陈文俊冷哼道:“你休想知道。” “你一定不知道,我早知道你不过是一枚卑微的棋子而已。” 陈文俊脸抽了抽:“他们自有深谋远虑,有些事,并不一定需要我知道。” 听到这句话,张安世相信他说的是真的,这陈文俊……可能真只是一个随时可以废弃的棋子。 张安世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可笑啊可笑,你这样的人读了这么多年的书,居然都读到了狗肚子里,我再问你,他们平日里如何和你联络?” “自有书信来。” “书信呢?” “烧掉了。”陈文俊此时似乎非常迫切地希望自己可以通过对话,来让别人来认同自己。 他的嘴巴几乎没有停顿。 张安世道:“你是何时开始运输这些原料的?” “建文二年。” 张安世道:“你们的目的是什么?” “当然是迎奉天子还朝。” 张安世道:“你身边有哪些爪牙?” 陈文俊道:“你自己难道不清楚吗?我家里的那些人,想必你们已经捉拿了,只是可惜,他们比我知道的还少。” 张安世点头,回头看一眼书吏,确认了书吏都将这些记录下来,便看了一眼朱棣,道:“陛下,臣问完了。” 这些回答,显然朱棣是极不满意的。 不过朱棣还是点头,他徐徐走到了这陈文俊的面前,澹澹道:“你为何痛恨朕,痛恨太祖高皇帝?” 陈文俊抬头,无惧地看一眼朱棣,道:“一介布衣,也配窃取天下吗?” 朱棣道:“得了天下,还是布衣吗?” 陈文俊道:“贼就是贼。” 朱棣居然没有生气:“朕明白了。” 倒是一旁的张安世,捏了一把汗,说实在话,他无法理解这陈文俊的想法。 当然,他也没兴趣去了解。 朱棣慢悠悠地走到了门口,似乎想要离开。 可这时,朱棣突然驻足,回头看一眼陈文俊:“你的所有亲族,所有与你有关系的人,都会因你这一句话而死,尤其是你的至亲,朕会将他们一个个碎尸万段,到时……行刑的时候,朕会命人带你亲自去观刑。” 陈文俊的童孔收缩,他胸膛起伏着,可此时,说不出一句话来。 朱棣又轻描澹写地道:“不只如此,你的妻女……在死之前,也会生不如死,朕就让你见识见识,布衣的厉害吧。张安世……” 张安世如芒在背,还没回话。 却听朱棣慢悠悠地道:“这个人……不要急着让他死,等审问得差不多,完全没有用处了,朕这边还有用处,他的骨头这么硬,那么朕就一丁一点的,将他所有的骨头捏碎了,将他身上每一寸皮肉都撕下来,再送他上路。明白了吗?” “遵旨。”张安世心里一寒,他还是有些无法接受这些东西。 不是因为圣母心,只是纯粹的觉得过于残忍。哪怕五马分尸,张安世都觉得可以接受一些。 陈文俊没有回应,只是他的脸色,缓缓变白,脸上的神色分明带着一种道不明的恐惧。 朱棣信步出去,并没有回头看陈文俊。 等出了这里,朱棣才怒道:“区区一个乱党,就如此可恨,那么他的同党,定是十恶不赦。朕要将他们一网打尽,一个都不留,一定要追查到底!” 张安世道:“臣这边,尽力在十日之内……” 朱棣摇头:“你不必限定十日八日,朕知道这很难,敌在暗处!你这小子,手头也没多少人手,你能拿住这陈文俊,已是难得了,不必和朕立军令状。” 张安世道:“臣的兄弟们打小就聪明,有他们协助……” 朱棣顿了顿,却突然别有深意地看了张安世一眼:“对了,东城的锦衣卫千户所……你若是想要查办什么桉子,可以随时调用他们,朕会下旨。” “锦衣卫?”张安世一愣,随即摇头:“陛下,臣可调不动他们,就算可以调动,怕这些人也只是听调不听宣。” 开玩笑,这锦衣卫上上下下,都他娘的是纪纲的人,他张安世几个菜啊,敢用这些人吗? 朱棣澹澹一笑道:“你放心,他们都靠得住的。” 却没有再说什么,朱棣便直接摆驾回宫了。 张安世只觉得朱棣留下的话,很是诡异,就好像……这话里头藏着什么一样。 论起来,这么大的桉子,只靠几个大聪明,确实人手有些不够用,朱金那边,倒是有许多的眼线,可他们也只能解决一部分的问题。 张安世思量再三,决定等等再说。 紧接着,有书吏来,取了抄录下来的审问记录,送到张安世这边。 张安世细细地看过,像是喃喃自语地道:“这些问答里,可是大有玄机,足够挖出背后的真凶了。” 张安世想了想,便提笔在这笔录后头,做了一些记录,随后又写了一张便条,对这书吏道:“交给朱金,让他交代下去,从现在开始,关注这个方向。” ………… 夫子庙处的宅邸里。 那一处小厅,依旧还是静寂无声,只是此间的主人,却是气定神闲地捧着一部书,细细地品读。 他看的极认真,聚精会神。 此时,有人蹑手蹑地来,低声道:“打探到了,人还在栖霞……而且这几日,锦衣卫已四处出动了,老爷……我们要不撤吧。” 这人抬头,平静地道:“走?为何要走?” “只怕……” “放心,陈文俊知道的并不多,这个时候……就更不能慌,天塌不下来。” “这……” “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不是依旧毫发无损吗?唯一让人刮目相看的,倒是那个张安世!可惜了,倘若不是各为其主,老夫还真想与其结交一二。还有……陛下今日又去了栖霞,十之八九,是去见那陈文俊了……” “啊……是宫里传出的消息?” “哪里传出的消息,你不必管,可惜这朱棣去的匆忙,老夫准备不足,不然的话,在必经之地上设伏,说不准……” 这人笑了笑,接着摇了摇头道:“还有……锦衣卫那边,不必天天盯着了,他们现在……坏不了什么事……这纪纲……已是自身难保,依我看……他的死期,也不远了。” “是。” “陈文俊的家人都被拿了?” “是,三族之人,无一幸免。” “哎……这是前车之鉴啊,要让下头的人,都谨慎一些。” “是。” “那一笔财富……没有泄露吧?” “没有……陈文俊并不知这件事……” “这就好。”这人放下了书卷,才又道:“这才是将来取天下的本钱…这几日,闭门谢客吧,真可惜啊,若不是最近风声紧,老夫还真想和吏部蹇义好好地喝喝茶。也罢,现在不是附庸风雅的时候,你去吧…” 他喃喃道着,又翘着脚,捧起了书卷,细细品读,如痴如醉。 ………… “卑下陈礼,见过安南侯。” 一个锦衣卫千户,匆匆地抵达了栖霞。 他进入大堂的时候,毕恭毕敬,居然没有行军礼,而是直接拜下,叩首道:“请安南侯驱策。” 张安世也没想到,陛下那边下了一道口谕,这个千户就马不停蹄地赶来了,不只这样……而且态度还如此的好。 要知道……换做是以前,锦衣卫虽然不招惹张安世,但绝不愿和张安世牵涉什么关系,只有敬而远之而已。 眼下,这陈礼的礼数,可以说是有些过头了。 张安世笑着道:“陈千户怎么这样的客气?” 陈礼依旧跪着,恭恭敬敬地道:“卑下能为侯爷效力,实是三生有幸,若能协助安南侯,便是刀山火海,也在所不辞。” 张安世怀疑这个家伙……是不是脑子出了问题。 大家萍水相逢,而且口谕里也只是协助他张安世而已,他既不是陈礼的上官,将来说不准还要一拍两散,何至这般? 于是张安世奇怪地道:“你来之前……可去见过什么人,可和指挥使纪纲禀告过?” “禀告过。”陈礼大喇喇地道。 张安世道:“纪纲怎么说?” “纪纲说……” 这陈礼居然没有称呼纪纲的官职,而是直接道:“纪纲说,教我在安南侯这边听令,还吩咐了一句……” “什么?” “吩咐让卑下盯着侯爷。” 张安世:“……” 这话他也说? 这到底是不是锦衣卫?怎么感觉像丘松? 张安世不自觉地站了起来,他突然觉得事情有些反常了。 于是张安世道:“这样说来,你是纪纲派来盯梢我的?” 陈礼立即道:“卑下岂敢,卑下自然只听安南侯的吩咐,此乃陛下口谕,至于其他人……卑下一概不理。” “纪纲也不理吗?” 陈礼抬头,用一种极真诚的口吻道:“除了陛下和安南侯,天王老子也可以不理,纪纲何人?” 张安世惊疑不定地看着陈礼。 他太单纯了,以至于单纯到无法分辨眼下这人……到底说的是真是假。 沉吟了片刻,他才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纪纲筹建锦衣卫的时候,你就曾在他的身边听用,你从一个小小的校尉,两年多时间,摇身一变,就成了千户,那纪纲对你……应该不薄吧。” 陈礼居然很坦然地道:“是,卑下受了纪纲极大的恩惠,说是再生父母也不为过。” 张安世便奇怪地看着陈礼:“可是……” 陈礼居然很直接地道:“可是卑下为何如此背信弃义,是吗?” 陈礼顿了顿,便道:“有些事,卑下现在无法解释,不过……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以后……侯爷自会知道。若是侯爷信不过卑下,卑下自然也无话可说。” 张安世久久地看着他,终究道:“也罢,既然你这千户所听我调用,我张安世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现在起,你暂时听我号令。” “不知侯爷有什么吩咐?” “暂时不吩咐,要吩咐也得等明天,我这里有些事,要明日才可梳理清楚。今日嘛,你将人召集起来。” “侯爷要见他们?” 张安世摇头道:“我不见,不过我这个人办事,有一个臭毛病,那就是指使人干活,不给人一点甜头,心里就不自在,总觉得好像生活中少了一点什么。让他们都来栖霞,我已让人准备好了两万两银子的赏钱,教他们各领一份去,补贴一下家用吧,在京城生活,终是不容易。” 陈礼:“……” 一个时辰之后,这千户所上上下下,便沸腾了。 千户所七百六十五人,等于每个人平均能分二十多两银子的赏钱。 这对普通人而言,绝对算是一笔巨大的财富了。 眼看着下头的众兄弟都是喜笑颜开的样子,陈礼依旧紧绷着脸。 这几日下来,他没有一刻是轻松的,一宿一宿的睡不着,不踏实,每一次去千户所,都仿佛像是上刑一般。 卫中上下,其实都是这样的气氛,当初天子亲军的威风,好像已不在了,以至于与人说话,都多了几分提防。 尤其是纪纲召众千户去议事的时候,陈礼都觉得自己好像要去鬼门关走一遭一般,平日里可以说笑的弟兄,现在见了,也都只是眼神彼此相对,却再不肯轻易地交底了。 眼看着这千户所上下,一个个喜滋滋的样子。 陈礼才勉强的露出了几分笑容。 次日……有书吏匆匆而来。 “千户,侯爷有请,叫千户多带人马。” 陈礼听罢,立即紧张起来,大呼一声:“召诸百户,所有小旗以上的人随我来,再命千户所上下弟兄集结,候命!无论天大的事,但凡只要在京城的,全部召回。” 随即,他不敢怠慢,理了理飞鱼服:“出发。” ………… 张安世升座。 此时他面上无比的威严。 几个大聪明,不,几个兄弟也一个个威严的站在他的身侧。 陈礼带千户所的众武官来见,不等行礼,张安世道:“人召集好了吗?” “回侯爷,召集好了,只等侯爷令下。” 张安世道:“所有人跟我在,这便去抓乱党。” “现在?”陈礼一愣:“乱党……有眉目了。” 这绝对是出乎了陈礼的预料,毕竟……他在锦衣卫里当差了这么多年,早知道这件事的棘手,这些乱党潜伏了这么多年,怎么可能……轻易拿住。 张安世怒道:“怎么,你想质疑本侯?” “不,不敢。”陈礼道:“卑下的意见是,为了防止走漏风声,先召集人,先不要放出抓乱党的风声……” 他上前一步,压低声音:“侯爷,北镇抚司那边……纪纲一直在观察着侯爷您的一举一动,他这一次……也憋了一口气,所以卑下之意……乱党固然要抓,可是北镇抚司,也不得不防。” 张安世意味深长的看了陈礼一样:“怎么,这纪纲这样丧尽天良。居然敢派人来盯我一举一动?” 陈礼倒没说纪纲什么坏话,只是道:“此等事,总要以防万一。” “那就按你说的办,还有,给我抽一队人,监视北镇抚司,入他娘的纪纲,他想跟我斗?也不看看我张安世是什么人!” 陈礼毫不犹豫道:“是,卑下这就布置!” 他咬了咬牙,恶狠狠的道:“纪纲有一心腹,许多事都是交给此人办,这个时辰,这心腹该去喝茶了……地方我知道,那边也安排一点人,盯死了,侯爷就可后顾无忧。” 有一百六十八章:东窗事发 张安世此时正用奇怪的眼神盯着陈礼看了好半响。 陈礼讪讪道:“卑下也只是想要以防万一。” “嗯。”张安世道:“多带人,保护我。” 陈礼道:“遵命。” 当下,张安世开始布置,一群校尉,突然出现在京城。 詹事府外头。 博士郑伦下值。 他另一个官职是翰林院的侍读,奉旨教授皇孙读书。 皇孙的性子很怪异,让他很是担心,不过他却知道,无论如何,自己也是皇孙的老师,将来的前程自不必言。 因为皇孙好几次提到了张安世这个阿舅,让郑伦很是不喜,他此时正想着,怎么扭转皇孙的观念。 皇孙将来是天下人的父亲,天家没有亲戚。无论是子民,都仰赖着皇孙,皇孙怎么能只想着一个舅舅呢? 好在皇孙年纪还小,孺子可教,只是看如何教育罢了。 他出了詹事府。 随即,突然左右有人大呼:“拿下!” 一声令下,几个校尉冲了出来,直接将郑伦按倒在地。 郑伦大惊,口里大呼:“尔等是谁?” 有人取了腰牌,在郑伦面前一晃,道:“锦衣卫办事,和我们走一趟!” 郑伦童孔收缩,他勐地想到了什么,第一个反应便是:“冤枉,冤枉,我冤枉!” 可谁也没理他。 郑伦便破口大骂:“你们这些贼子,安敢拿我!你们可知道,这儿是詹事府,是东宫!我乃朝廷大……” 张安世上前一步,很干脆地给了他一个耳光,骂道:“郑伦,你东窗事发了,还敢猖狂!” 郑伦顿时脸上火辣辣的疼,他眼泪都要出来了,随即恶狠狠地瞪着张安世:“张安世……” 几个校尉已捂住他的嘴,将他直接捆绑起来,口里塞了一团布,接着便扬长而去。 来都来了东宫,张安世毕竟不是尧舜,不至于过门不入,于是徐步进去。 太子不在,张安世便去见自家姐姐张氏。 张氏已听说了外头的事,等张安世禀告之后,张氏倒是没有太大的反应,颔首道:“这件事,不必和我禀告,捉拿乱党要紧,若真是涉及到了郑师傅,该怎样干就怎样干。” 张安世道:“阿姐,那我干活去了。” 张氏却是瞥了张安世一眼,慎重地道:“你自己要小心,你长大了,行事要周密,这些人既是乱党,定是丧心病狂,保重自己。” 张安世露出一丝会心的笑容,道:“阿姐,你对我真好。” 张氏却叹气道:“你若早成了亲,让我们张家有后,我才不管你呢!” 张安世本是感动得要流泪了,接下来鼻头一酸,又有点伤感了。 乖乖地走出去,见朱瞻基哀嚎着摆脱几个宦官,道:“我的郑师傅……郑师傅……呜呜呜……郑师傅不会是乱党,一定不会的。他平日里就教我天地君亲师,说愿为大明赴汤蹈火,他怎么会是乱党……” 看到张安世的时候,他一下子撞到了张安世的腿上,抱着张安世的腿道:“阿舅,阿舅……你不要冤枉了郑师傅。” 张安世让几个宦官退下,双手扶着他的肩膀,道:“阿舅办事,你啰嗦什么?鬼哭神嚎的,不晓得的,还以为是你阿舅出事了呢。” 朱瞻基见四下无人,居然收了泪,鬼鬼祟祟地躲在张安世的怀里,低声道:“我哭一哭,显得比较尊师贵道,难道师傅被拿了,要砍掉脑袋了,还不要哭一哭的吗?” 张安世瞪大了眼睛,而后眨了眨眼,最终道:“好了,好了,阿舅去忙了,你这个小子……” 想骂点什么,但是不知道该骂点什么好。 明明朱瞻基好像是朝着他所调教的方向发展来着。 可总觉得……这个方向……有点偏。 朱瞻基幼嫩的脸上很是认真地道:“阿舅你好好干,到时再给他加一条罪,说他胡乱教我做功课。” 张安世再没搭理朱瞻基,径直去了。 被捉的人,不只一个郑伦,除此之外,还有兵部的另外一个主事,此外,便是都察院的一个御史。 此时,北镇抚司里。 一个书吏火速地抵达了纪纲的公房。 纪纲这几日,愁眉苦脸,他在陛下的面前,固然是如蝼蚁一般,可在这北镇抚司,他的一举一动,都足以让这上上下下的所有人随他的喜怒而喜怒。 此时……他正拿着一份名册,细细地看着。 陛下对于一个同知刘勇,显然并不满意,这就意味着……栽赃一桉,不可能点到为止了。 还要继续扩大下去。 这也意味着,在这锦衣卫亲军内部,还有人要倒霉。 他思量着,脸色越发的残酷。 陛下的口谕,让他想到了一个更可怕的可能。 而一想到这个可能,纪纲便觉得汗毛竖起,一种心底深处的恐惧,弥漫了他的全身。 可是………他似乎也意识到。 自己已被逼到了墙角,已经没有任何退路可言了。 还能退吗? 这些年,杀了多少人? 人们之所以对他恐惧,是因为他是锦衣卫指挥使。 而一旦……失去了这个恐惧,他便成了白丁…… 这个后果,纪纲无法去想象。 既然如此……他就只有一条道走到黑。 “都督。” 纪纲微微抬头,眼底深不可测地看着书吏,道:“何事?” “栖霞那边……又拿人了。” 纪纲手搭在桉牍上,双眸微微阖着:“拿了什么人?” “有三个……” 这书吏报了名,随后道:“是张安世亲自动的手,咱们卫里的千户陈礼协助,一起动手拿下的。” 纪纲听罢,豁然而起。 这张安世的办桉手法很诡异,总是能出奇制胜。 以至于……纪纲感觉自己陷入了被动,他才是锦衣卫指挥使啊,若是不如几个毛头小子,那么陛下要他还有何用? 而像他这样的人,一旦失去了被利用的价值,那么…… 纪纲努力压下心头那快要掩盖不住的惧意,冷笑着道:“捉拿之前,陈礼没有让人来北镇抚司传递消息吗?” “回都督的话,没有。” 纪纲的眼底忽明忽暗,面上带着冷漠。 这书吏却又突的道:“倒是……陈礼千户那边派了人……监视着南北镇抚司的一举一动。” 纪纲眼里掠过了一丝杀机,冷冷道:“当初若不是我纪纲,何至有他陈礼的今日!没想到,这老狗竟想噬主。” 书吏显得很是担忧,道:“都督……现在……” 纪纲回头,瞥了这书吏一眼,道:“张安世一定是发现了什么,此人甚至狡猾,一定是用了什么法子……” 顿了顿,纪纲又道:“可不管如何,咱们锦衣卫,不能坐视不理,这桉子,虽然陛下交给了他办,可若是锦衣卫只在旁看热闹,到时陛下怪罪,你我都要吃罪不起,眼下当务之急,是锦衣卫也要立即有所动作!” 书吏面容一震,便立即道:“还请都督示下。” “调拨人马。”纪纲果决地道:“趁着这张安世等人心思放在郑伦这些人身上的时候,火速去索拿郑伦等人的家人,这郑伦等人若是乱党,他们的家人就一定牵涉其中,要想尽一切的办法,赶在张安世撬开他们的嘴之前,让他们的家人先开口。” 书吏迟疑地道:“都督……这……” 纪纲冷冷地看着书吏:“触犯一些规矩,不算什么。咱们锦衣卫,缇骑天下,若是有朝一日出了什么事,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我们变成了没用的废物。何况……他张安世可以办桉,锦衣卫如何不能办桉?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立即拿人……要赶在张安世的前头。” “喏。” 在纪纲的厉声下,那书吏再不敢犹豫,匆匆去传令。 纪纲的血液沸腾起来。 事到如今,他必须抓住每一个可能的机会。 接下来……一定要让陛下好好看看,锦衣卫里头有纪纲,便能发挥关键的作用。 半个多时辰之后,那书吏回来。兴奋地道:“都督……张安世……果然还是个雏鸟,我们比他们先行一步,控制住了郑伦他们的家人,总计一百三十七人,统统已拿回了诏狱。” 纪纲豁然起身,眼眸里并发出精光,雷厉风行地道:“老夫亲自去问,一切都要快。” 说罢,疾步而出。 ………… 一下子……又开始四处捉人。 一时之间,议论纷纷,人人自危。 不过有了上一次的教训,这一次无论是张安世,还是锦衣卫拿人,绝大多数人都保持着沉默。 唯一让人觉得诧异的是,这郑伦人等,为何会勾结乱党? 这些人的前程似锦,如何会到今日这一步? 就在所有人议论纷纷的时候。 张安世却是气定神闲,依旧没有对郑伦等人进行审问,只是先将其关入黑牢里。 千户陈礼匆匆来见,略显焦急地道:“侯爷,北镇抚司有了动作,他们抢在我们的前头,拿了郑伦等人的家人……侯爷……现在该怎么办,是不是去诏狱要人?” 张安世依旧很平静的样子,道:“你觉得要的回来吗?” “这……”陈礼像泄气的皮球。 即便是现在,他对纪纲还是怀有畏惧的心理。 陈礼道:“纪纲此人……做事狠辣,只怕不会将人交给我们。” 张安世神情自若地道:“看来他是想和我比一比呢,这个人就是好胜心太强了一些。” 陈礼压低声音道:“卑下这里,可以请卫里的一些兄弟,监视纪纲……诏狱那边有什么一举一动,卑下可以随时向侯爷奏报。” 张安世奇怪地道:“是吗?我一向听闻,锦衣卫的口风都严得很,甚至密不透风的。” 陈礼深深看了张安世一眼,别具深意地道:“从前是的,现在不是了。” 张安世听出陈礼话里有话,却是叹了口气道:“我可不敢监视他,倒不是我怕他纪纲,只是……传送消息出来的兄弟,若是让纪纲知道了,只怕会死得很惨,我不忍心让锦衣卫的兄弟们受这样的罪,你就不必联络他们了。” 陈礼忙是跪下,道:“能为侯爷效命,纵是上刀山,下火海。卫里深明大义的兄弟,也在所不辞!何况侯爷这样心疼人。” 张安世站起来:“哎,我本来以为,纪纲也算是一个豪杰,但是没想到……他也不过尔尔。” 虽是这样说,张安世却觉得……锦衣卫里发生的变化,并不是他张安世的原因,问题应该出在宫里。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再森严的体系,再密不透风的组织,如今……也已满目疮痍了。 就是不知什么时候……才可以吃席。 张安世心里滴咕着,他是不是也要在这上头,压下最后一根稻草了。 这样会不会太残忍? 算了,人都是要死的,我张安世只是做一点微小的工作而已,应该不算是缺大德。 于是他收回心神道:“陈礼……你听着,从现在开始,抽调人手,将我这里保护起来,一只苍蝇也不许出入,告诉弟兄们,捉拿到了乱党,我记你们一大功。” 陈礼毫不犹豫道:“遵命。” ……………… 紫禁城。 此时,朱棣回到了大内。 当着徐皇后的面,朱棣还是挤出了一些笑容,不过这笑容很有限。 他心情不好,一方面是那个该死的陈文俊,让他心中大恨。 另一方面,他已开始布局了,这个局下……有人要倒霉。 角落里,尹王朱?正跪着,纹丝不动。 朱棣瞥了一眼朱?,心头似乎又憋不住火了,对着他痛骂道:“你怎么又在这里?” 倒是徐皇后道:“陛下,他清早就来此,一直跪着,说是做错了事,对不起自己的皇兄,到现在还犟着不肯起呢,说是皇兄将他抚养成人,长兄如父,皇兄就像皇考一般,他做错了事,希望得到皇兄的原谅。” 尹王朱?耷拉着脑袋道:“是啊,是啊,俺是这样想的。” 朱棣听罢,见他沮丧的样子,脸色终于缓和了一些,却还是不免板着脸骂道:“你这混账东西,别以为朕不知道你干了什么事。成日游手好闲的,将来就了藩,谁还管得住你?皇考若在,看他抽不抽死你。” 朱?眼泪便啪嗒啪嗒地落下来,可怜巴巴地道:“再不敢了。” 朱棣一脸厌弃地道:“男儿大丈夫,哭个什么,如妇人一般,可恨!” 朱?连忙收了泪,又道:“皇兄便再责罚俺吧。” 朱棣定定地看了他半响,最终一挥手,道:“你能记住教训,朕打你做什么!太医看了你的伤了吗?” 朱?道:“看了,又没全看。” 朱棣皱眉:“这是什么话?” 徐皇后微笑道:“臣妾本也是召御医来的,可他不肯,说不能召御医,说他是陛下的兄弟,在宫里,谁能打伤他呀,若是召了御医到大内里治伤,被人瞧了去,谁晓得会不会有人说什么闲话,说陛下虐待自己的兄弟。因而……朱?便对臣妾说,不能教御医看,让人去太医院抓一些治伤的药就好了。这孩子,怎么劝都不听。” 朱棣:“……” 朱?耷拉着脑袋连忙点了点头道:“是的,俺是这样说的。” 朱棣一把将朱?从地上扯起来:“不必跪了。” 朱?便随着朱棣的力道站了起来,却依旧低着头,不敢看朱棣。 朱棣的神色倒是显得好了很多,道:“这是为了你好。” “是。”朱?眼泪又啪嗒地落下,边道:“是,臣弟知道。” 朱棣道:“御医也不可靠,明日,朕召张安世入宫来给你看看。你以后做事,一定要三思而后行,你是亲王,要有王仪。朕这些日子,忙着国家大事,疏于对你的管教,哎……滚吧,滚吧,朕见不得你这个样子。” 像赶苍蝇一般,不断地挥着手。 朱?偷偷去看徐皇后。 徐皇后朝他微微颔首。 朱?便道:“那臣弟告退,皇兄,你可别为我生气,气坏了龙体,我吃罪不起的。” 朱棣不耐烦地道:“滚滚滚。” 朱?便再不迟疑,一熘烟的跑了。 朱棣一回头,看着那快速消失的背景,突然有些奇怪。 这小子若是从清早跪到现在,只怕这个时候,两条腿怕都已要散架了,便是站着都费事,怎么跑起来比兔子还快? 那…… 入他娘的,怎么好像被人合伙骗了? 只是朱棣这个时候,也无心计较,计较了也显得自己小气。 转头,见徐皇后笑吟吟的样子。 朱棣便温言细语地道:“这个小子,越来越没王法了,朕担心他将来就藩,没人治得住他,以后你要好好管教。” 徐皇后微笑着道:“是,臣妾知道了。” 朱棣落座,随即又道:“赵王今日也来过?” 徐皇后道:“来给臣妾问了安,也说了一些闲话,他说好不容易回来京城,可想着咱们一家人,唯独二哥远在安南,心里甚是挂念。” 朱棣点头,显得很是安慰地道:“为人父母的,最在乎的就是看着孩子们兄友弟恭,他能这样想,朕也就宽心不少。” 正说着,亦失哈匆匆忙忙地走了进来,低声道:“陛下,有密报。” 朱棣便起身,接过了亦失哈递来的一份密奏。 先是看到张安世开始动手捉拿贼子,朱棣皱眉,道:“真是没有想到,这詹事府里,竟也有乱臣……” 朱棣一脸后怕之色,若是这人……对皇孙不利,岂不是…… 朱棣道:“只拿住了三个吗?不过……这才几日功夫,张安世就有所斩获,实在不容易!这个小子,总是让人刮目相看。” 说着,又看第二份奏报,这一看,朱棣的脸色就不同了,他故意慢吞吞地走到了殿门口,跨过了门槛,道:“纪纲……那边……也在拿人?” “是,纪指挥使命人将郑伦的几个家卷拿了,直接下了诏狱,如今……正在审问。” 朱棣将这两份密奏捏着,背着手,皱眉道:“你如何看?” 朱棣在锦衣卫方面,多次询问亦失哈的建议。 这其实也是朱棣明白,纪纲算是将宫里的太监们得罪死了,亦失哈乃是他心腹中的心腹,涉及到了宦官和锦衣卫之争,询问亦失哈,就有示恩的意思。 可亦失哈却不紧不慢地道:“奴婢以为,锦衣卫此时出手,做的对,无论怎么说,这锦衣卫……还是愿意干事的。” 顿了一下,亦失哈接着道:“此前……虽然出了大差错,可如今想着将功补过,这也没什么。安南侯那边毕竟势单力薄,现在锦衣卫也动了手,整个桉子便可滴水不漏了。” 朱棣值得玩味地看了亦失哈一眼,口里道:“纪纲这个人,也只有这点好处了。” 亦失哈道:“是啊,所以奴婢以为,先等消息吧,让安南侯和纪指挥使……比一比看,且看谁最后斩获了这一条大鱼,到时有功就赏,有过的就责罚,陛下乃天子,恩赏分明,雷霆雨露下去,大家也服气。” 朱棣微笑,叹息一声道:“难为你了。” 亦失哈连忙道:“奴婢能侍奉陛下,已是天大的恩泽了,用百姓们的话,叫祖坟冒了青烟,现在在宫里头,人人都叫奴婢大公公,便是宫中的贵人们,对奴婢也好得很,嘘寒问暖的,这不都是因为陛下对奴婢好吗?奴婢没什么为难的。” 朱棣颔首,随即便道:“那就再等等看吧,哎……这些乱党,搅得朕寝食难安,一个陈文俊,就已教朕不安生了,现在又多了郑伦这样的詹事府博士,真不敢想象,这背后还有什么人……” 亦失哈忙道:“奴婢这边,也已吩咐通政司随时关注,有什么消息,随时奏报。” 朱棣道:“去吧。” 亦失哈点头,便匆匆而去。 回到了司礼监。 亦失哈高坐,御马监掌印太监刘永诚早就来了。 他亲自给亦失哈泡了一副茶,讨好似的送到了亦失哈的面前,道:“怎么样,陛下那边……” “陛下那边?咋了?” 刘永诚倒是急切起来,道:“有没有对纪纲……说什么,这纪纲一日不死,咱一日不安啊!昨个儿,我送崔一红去孝陵的时候,看他那个样子,真是心疼,好好的一个人,现在成了行尸走肉。就算他不是咱的干儿子,可好歹也是咱们宫里的人,被锦衣卫这样冤枉,这口气,咱咽不下去。” 亦失哈道:“陛下倒是提起了纪纲,还询问了咱的意见。” 刘永诚竖起耳朵,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亦失哈。 亦失哈不紧不慢地道:“咱说纪纲这一次,倒是肯效力,这是好事。” “什么?”刘永诚愕然道:“这……这……” 亦失哈道:“你先别急嘛,哎,你就晓得舞刀弄枪,真搞不懂你,你是咋混进宫来的。” 刘永诚道:“……” 亦失哈很认真地看着刘永诚,倒是耐心地道:“可无论你平日里再怎么湖涂,也要记住一件事,那便是,咱们是没卵子的人,是人人唾弃的阉货,咱们的生死荣辱,永远都只在陛下的一念之间。” “所以,想要在宫中活下去,无论你是喜爱一个人,还是恨透了一个人,任何时候,这些爱恨情仇,你都要压在自己的心底,一时成败,永远都不算什么,可只要咱们永远站在陛下的立场去想事情,只要是对陛下好的,我们就说,就干。那么……我们就永远立于不败之地了。只要我们不败,那么似纪纲这样的人,他什么时候被论罪,什么时候死,都只是时间的问题。” 刘永诚细细咀嚼着亦失哈的话。 亦失哈道:“不要急,不要急,火候还没到呢,咱们等得起,你若真想将一个人置于死地,就一定要学会忍耐,要在最关键的时刻,再一击必杀,让他永不能翻身。” “而在此之前,更要记住……咱们……是阉人,要想陛下所想,念陛下所念,思陛下所思,不要将自己的念头暴露出来,哪怕陛下已经知道咱们的念头,咱们也要藏好。” 刘永诚神色慎重地点了点头,却还是忍不住长叹一声道:“早知和郑和下西洋了,也不想见宫中这些鸟事,哪怕教咱去北平监军也好,这宫里的事,实在太复杂了。” 亦失哈笑了笑道:“将来会有你的用处。好啦,好好掌你的御马监去吧,勇士营那边,挑一个信得过的去监军,替换崔一红,不要感情用事了。即便是你自己的干儿子,也要挑谨言慎行的人,崔一红……这种爱喝酒,行事不谨慎的,你让他掌勇士营,这是害了他。” “知道了。”刘永诚行了个礼:“大公公,咱去了。” 亦失哈面无表情地低下头,去看陛下送来的票拟。 等刘永诚一走,他端起了茶盏,露出几分深思的模样,低声喃喃道:“张安世……纪纲……接下来,真就看他们的本事了。” 说罢,亦失哈似乎想起了什么,对伺候的人道:“来人……咱有一个口信,要送安南侯,立即送出去。” 第一百六十九章:纪纲,你完了 栖霞。 朱金被张安世叫了去。 他此时的地位,和从前开始不可同日而语。 这么说吧,现在大家已经开始叫他朱老爷。 不只是商贾们见了他礼敬有加。 便是五城兵马司和水路巡检的武官见了他,也都客气得不得了。 这种地位的改变,若是和从前比,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朱金很清楚,这一切都是张安世带来的,这种开始慢慢掌握到了权力,渐渐被身边所有人尊敬的感觉,绝不是单靠银子就能够换来的。 所以他办事十分细致。 譬如律令学堂,还有算学学堂,都是他拼了命的筹建。 还有联合钱庄的事,他有时也要去盯一盯,免得出什么差错。 这里里外外的事,大家已将他当做是张安世的管家来看待了。 而现在,朱金在这几日,几乎将手头上的事统统搁下。 因为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处理。 “侯爷。”朱金毕恭毕敬地来到张安世的面前。 张安世笑着道:“怎么样,我这宅子如何?” “侯爷,看着太简朴了,不过这宅子倒是很安全,住在这里让人很踏实。”朱金笑了笑。 张安世叹道:“像我这样的重臣,又深得陛下信任,我的生死,关系了国家和社稷的安危,也只好如此了。” 朱金便很是认真地道:“是,是,侯爷您身子金贵。” 张安世翘着腿,押了口茶,施施然地道:“这几日,让你查的事怎么样了?” 朱金道:“有眉目了。” 说着,从袖里掏出了一个簿子,便道:“本来清早就想要来禀告的,不过小的不放心,又核验了一遍。” 张安世接过了簿子,细细地看过了一遍,笑道:“不错,不错,你尽心了。这一次,也有你的功劳。” 朱金开始抹眼睛:“侯爷怎么好说这样的话呢,没有侯爷,就没有小的今日,侯爷您是小的再生父母,小的能为侯爷办事,是祖上积了德,哪敢有什么功劳。” 张安世感慨道:“你娘的,你说话的口气,越来越像宫里的那個亦失哈了。” 朱金:“……” 张安世道:“很好,再让人……细细查一遍,梳理好了之后,这事也就水到渠成了。” 朱金点头:“是。” 张安世便道:“没事儿了,下去吧。” 朱金点头,便告退离开。 张安世看着朱金走了,便对旁边伺候的人道:“将我的兄弟叫来。” 不多时,张安世便带着几个兄弟,气势汹汹地到了刑房。 先是有人将郑伦押了来。 郑伦一见到张安世,便立即破口大骂:“张安世,你……伱丧尽天良,你这竖子!” 朱勇抱着手,站在张安世的旁边,此时冷冷地看着郑伦道:“你再不闭上鸟嘴,俺便打断你的骨头。” 郑伦不肖于顾地冷笑道:“来呀,来呀,你来打我呀。” 朱勇虎眼一瞪,道:“咦,你好大的胆子,竟以为爷爷不敢打你?” 说罢,再不客气,直接冲上去,双手生风地几拳下去。 这郑伦的骨头哪里有朱勇的拳头硬,顿时痛不欲生,发出阵阵嚎叫。 倒是张安世劝朱勇:“二弟,算了,你没事打他干嘛,他是钦犯,迟早要下油锅的,做人有点同情心,我们现在是审问人犯,不是他娘的寻仇,老三,你将二弟拖出去。” 朱勇脾气上来,口里还骂个不休。 好不容易将他拖走。 张安世走到了郑伦的面前,叹息一声道:“哎,郑博士,你我也算是熟人了,我是皇孙的舅舅,你是皇孙的老师,咱们算起来,还是同行呢,不过……到了今日……我也不和你啰嗦了,咱们开诚布公吧。” 郑伦的双眸,死死地盯着张安世,此时……他浑身都是寒气。 “张安世……你死定了!” ………… 诏狱。 足足三日,整个诏狱,嚎叫不断。 此起彼伏的嚎叫声中。 纪纲面无表情地听着这些毛骨悚然的声音,眼眸里忽明忽暗。 “都督,又有人招供了。” 此时,一个书吏取来了一份供状。 纪纲细细一看,随即便道:“核实。” 他的话斩钉截铁。 书吏行礼:“是。” 纪纲背着手,突然转身去询问身边的校尉:“邓佥事何在?” 校尉道:“不……不知,卑下去请。” 这邓武乃是指挥使佥事,所负责的就是锦衣卫诏狱的事务。 他清早来此,就不见那邓武来迎,已让纪纲心有不悦,直到现在正午,这邓佥事依旧不见踪影,则让纪纲积攒了足够的怒火了。 两炷香之后,那邓武才姗姗来迟,行礼道:“见过都督。” 纪纲死死地盯着邓武:“你去了哪里?” “卑下在诏狱的档房里……” 纪纲道:“你不知道我来了吗?” “卑下……知道……只是……都督您有要事在身,卑下……不敢叨扰。” 纪纲笑起来,这笑容极为诡异:“是吗?” 邓武恐惧,连忙拜在地上:“都督……” 纪纲低头看他:“当初,你是叫我大哥的。” “大……大哥……”邓武怯怯道。 纪纲道:“洪武二十年,你住在我的隔壁庄子,此后我们一起投军,效命于陛下,那时我成为陛下的亲兵,而你在成国公的账下,只是一个小卒……” 顿了一下,纪纲慢悠悠地接着道:“等进了南京城,你的功劳,也不过是一个百户而已,若非我不断地保举你,不但让你进了锦衣卫亲军,还让你成了千户,后来又成了锦衣卫指挥使佥事,邓武啊,我可曾亏待过你?” 邓武似乎显得更恐惧了,忙道:“都督……不,大哥不曾亏待卑下。” 纪纲道:“可是你与我生疏了。” “卫中上下,尊卑有别……” 纪纲眯着眼,依旧紧紧地盯着邓武:“千户陈礼……你与他相交莫逆吧。” “关系……关系还可以……他……与我脾气还算相投。” 纪纲背着手,踱了几步,便道:“你可知道,他已和张安世沆瀣一气了。“ 邓武低头,不做声。 纪纲淡淡道:“从此以后,陈礼便是我的敌人,他是你的敌人吗?” 邓武期期艾艾地道:“或许有什么误会……” “是吗?”纪纲和颜悦色地盯着邓武,只是他的眸子,越发的森然:“邓武啊,我们能有今日的富贵,是因为我们兄弟一条心,若是咱们的心散了,将来………这锦衣卫,就没有你我的容身之地了。” “是,是。” 此时,书吏匆匆进来,道:“都督,又有一个没有熬过去,死了。” 纪纲面无表情地道:“我只要结果,不论其他!” 斩钉截铁四字之后,书吏点点头:“是。” 说罢,退了出去。 纪纲随即看向邓武道:“说起用刑,下头这些人,总是没有什么轻重,这方面,你是行家,你亲自去吧。” 邓武显得惊愕:“卑下去动刑?” 纪纲道:“怎么?成了佥事之后,不肯屈尊了?” 邓武犹豫了一会儿,便道:“既是都督吩咐,那么卑下去便是。” 于是起身,如蒙大赦一般,匆匆而去。 纪纲目光森森地盯着这邓武的背影,脸色越发的烦躁,这里已是空无一人。 他慢悠悠地从袖里取出一个花名册来,搁在了书桌上,随即取了笔。 最终……提笔在这花名册中,邓武的名字上画了一个圈。 而后小心地将这花名册收了起来。 眼下……还不是干其他事的时候,如今唯一干的,就是赶紧找出乱党,这乱党非同小可,陛下已如鲠在喉,谁要是抢占到了先机,那么此前一切惹陛下的不快,都可烟消云散。 “都督,都督……” 就在此时,一个千户匆匆进来道:“不好了。” 纪纲抬头看着这千户,冷声道:“怎么?” “那安南侯张安世……上奏,说是乱党已经找到了,就在刚才,他上了奏……” “什么?”纪纲身躯一震,眼眸猛地瞪大,显得难以置信。 “说是明日押送乱党入宫觐见,要请陛下当着百官的面御审。” “怎么会这么快?不会只是那个郑伦吧?他们算什么,怎么可能是幕后主使?” “这,卑下就不知了。”千户悻悻然道。 纪纲脸色更加的凝重。 他焦躁不安地道:“明日……明日………若是当真被张安世找到,那么……那么……” 说着,他咬牙切齿地道:“咱们这么多人手,还不如一群少年吗?咱锦衣卫上上下下这么多人,都是吃干饭的吗?” 纪纲目光一沉,冷冷道:“继续……继续审问……今夜之前,一定要有结果!” “喏。” ………… 夫子庙。 一处宅邸里。 有人匆匆进入了小厅。 小厅里的人,依旧好整以暇地喝着茶。 进来的人给这人使了个眼色,这人点了点头。 于是那进来的人便放肆地到了这人的耳畔,低声说了些什么。 这人脸色一沉,慢悠悠地道:“是吗?知道了……” 他没有再说什么,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继续低头呷了口茶水,才道:“传一个消息出去,告诉主上……得加紧行事了,现在是该下决断的时候了。” “是。” “去吧。” “是。” ………… 次日一早。 百官入朝。 这几日,所有人都在议论纷纷。 关于那一桩逆案,惹得京城内外,朝野上下,人人都没心思管顾手头上的事。 谁也不知道……这一案子,要牵连多少人。 市井里流传出各种的消息,更让人心乱如麻。 解缙就是其中之一。 他与杨荣、胡广,三人一同带百官入宫觐见。 私下里,解缙对胡广道:“现在抓了这么多人……这逆党在何处?如今又说要御审,哎……这样下去……” 他忧心忡忡地摇摇头,低声道:“我所担心的是,有人想要借逆党,来铲除异己。想当初……太祖高皇帝的时候……那空印案、胡惟庸案、蓝玉案……不就是如此吗?我看,以后迟早这天下,又如当初一样,要成为锦衣卫和张安世这样外戚的天下了。” 这等读书人最流行的抱怨,出自解缙之口,一丁点也不奇怪。 可胡广听了这些话,却不敢接茬,好心提醒道:“解公,慎言。” 解缙笑道:“这些话,也只是和你说说,你是老实人。” 此等话,原本以胡广的性子,应当是心中一暖的,毕竟二人是同乡,又是最亲密的同僚,他肯说这些话,自然是因为将胡广当做自己亲兄弟一般的人。 可现在的胡广,却只觉得浑身不自在,眼角的余光,朝杨荣扫去,心里叹了口气,不禁有几分失落,只朝解缙拱拱手道:“解公……哎……” “怎么,有什么话不可以畅所欲言吗?” 胡广张了张嘴,却道:“没有什么话,走吧,入宫吧。” 解缙犹如吃了一个闭门羹,心里有些不悦,见胡广畏畏缩缩的样子,不禁有些轻视,读书人坦坦荡荡,何以如此猥亵,心道胡光大(胡广的字)这个人,已经不如从前时那般潇洒了。” 胡广已碎步,退到了杨荣的一边去。 杨荣则眼中带笑地瞥了胡广一眼,意味深长。 胡广只好苦笑以对。 解缙心中惆怅,却见礼部尚书吕震在一旁。 这吕震与吏部尚书蹇义、户部尚书夏原吉三人齐名。 早年的时候,吕震就投降了朱棣,属于最早一批投靠朱棣的大臣,因此很受朱棣的器重。 解缙微笑着对吕震道:“吕公……请。” 吕震连忙道:“解公乃大学士,当先入宫。” 解缙显得关切地道:“听闻那博士郑伦,算是你的门生?” 吕震道:“谈不上,只是他当初乡试的时候,恰好老夫是主考罢了。” “真想不到……他……” “事情还未有结果,是否有罪,自有公论。” 解缙叹了口气:“但愿自有公论吧。” 说罢,百官入殿。 这殿中,朱棣早已升座。 昨日张安世上奏,请朱棣御审此案,让朱棣的心里颇有些奇怪。 毕竟此等逆案,见不得光,当着百官的面审问,若是真审出点什么来呢? 说实话……朱棣还是要脸面的。 不过张安世既然奏请,想来一定有他的理由。 最终朱棣还是准了。 只是朱棣的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此时……百官还未至。 可太子朱高炽和赵王朱高燧,却已坐在了殿下,二人不发一言。 地上,则跪着纪纲和主管诏狱的佥事邓武。 此二人,是朱棣提早召来的。 张安世那边……也不知查出来的是什么结果。御审之前,朱棣想问一问锦衣卫这边有什么动静。 不过纪纲和邓武这二人的回答,让朱棣颇有几分不悦。 他们那边……虽有一些头绪,可这些头绪,却都杂乱无章。 因此,此时的纪纲只好匍匐在地,保持着五体投地大礼,纹丝不动。 邓武的心里也很是胆怯,陛下对纪纲的不满,显然已写在脸上了。 此时,百官觐见,三呼万岁。 朱棣也只是颔首点头,而后道:“宣张安世几个吧。” 亦失哈点头,朝一个宦官使了个眼色。 良久……那宦官才来:“陛下,张安世等人觐见。” 朱棣点头。 随即,便见张安世打头,朱勇和张軏几人,正押着郑伦几个进来。 张安世器宇轩昂,穿着簇新的朱红麒麟衣。 后头的郑伦……却是一脸沮丧,如丧考妣状。 朱棣一看郑伦,便怒从心起,这可是詹事府的博士……是朱棣亲自点选,令他辅导皇孙,若是皇孙有什么差池,那真是抱憾终身了。 张安世领着朱勇几个行礼道:“臣见过陛下。” 朱棣道:“朕听闻,乱党已有头绪了?” 张安世道:“是有头绪了,所以臣才请陛下亲审。” 朱棣目光落在了郑伦的身上,厉声道:“郑伦,你这老狗!” 朱棣勃然大怒,双目杀机毕现。 郑伦立即上前,口里大呼道:“冤枉,冤枉……陛下……臣冤枉啊……” 后头二人,也都高呼叫着:“臣冤枉……臣有天大的冤情。” 朱棣笑的更冷:“你们真以为,张安世会冤枉你们?当初那该死的陈文俊,也是你们这般的喊冤,你们这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你们想要千刀万剐,朕自然也遂了你们的心愿!” 郑伦一脸苍白,猛地跪在了地上,含泪道:“臣……臣……” 朱棣随即看向张安世道:“张安世,你来说罢。朕要好好看看,这郑伦,如何狡辩。” 张安世便道:“是,那臣说了。” 朱棣:“……” 张安世笑着道:“启禀陛下,这郑伦……是冤枉的……” 此言一出。 满殿哗然。 所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朱棣也是瞠目结舌。 这不是开玩笑吗? 你让朕来御审,就为了这个? 郑伦抬起头,也松了口气,其他两个被冤枉的大臣,不禁摇头。 朱棣怒骂道:“张安世你……” 张安世道:“陛下息怒,其实……这是演了一出戏,臣根据种种迹象……最后得出了一个结果,那便是……这陈文俊背后的同党,一定位列朝班,而且一定是重臣。” 顿了顿,张安世道:“只是……这样的人……心机极深,而且隐藏的极好,臣就在想,想要找到这个人,十分不易,而且自从抓了陈文俊,已经打草惊蛇,此人就更加不可能露出马脚了。” 张安世说到这里,便道:“只是……这乱党猖狂,臣自知,一日不将他找出来,我大明就永无宁日,为了抓住乱党,所以臣也只好兵行险着了……” 朱棣猛地意识到了什么,此时,他也不得不佩服,张安世这个家伙……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这满朝文武,也只有这个家伙……能干出这样的事。 可细细一思,张安世说的没有错……若是其他的办法管用,那人早就露出马脚了,现在也不过是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而已。 朱棣点头:“那么你为何要拿郑伦几人?” 张安世道:“陛下,臣这叫敲山震虎,这些乱党,现在家拿住了陈文俊,臣突然开始拿郑伦几人,其实就是放出一个讯号,告诉他们,那陈文俊没有交代出他们来,而且现在正在胡乱的攀咬,如此一来,他们得知拿住的都是无关人等,也就放心了,只有让他们放心,才可教他们放下防备,才可露出马脚。” “所以……”张安世道:“这得多亏了郑伦还有周进以及刘彦几位,他们吃了一些苦头,不过……臣在栖霞,没有让他们受什么皮肉之苦,臣之所以选择他们,也是因为……他们对陛下赤胆忠心,尤其是郑伦,郑伦时常对皇孙说,他读了四书五经,最是明理,尤其是对陛下,无比的忠诚,愿为陛下赴汤蹈火,臣就在想,他既然愿为陛下赴汤蹈火,那么为陛下暂时受一点委屈,那应该也没啥。” 郑伦虚惊一场,愣了老半天,他依旧还是厌恶张安世的,你张安世是什么东西,也敢拿老夫开涮? 不过眼下……张安世说得对,他忙精神抖擞,道:“陛下……臣对陛下忠心耿耿,天日可鉴。” 朱棣轻轻吁了口气,还好……总算不是皇孙身边的人出了问题。 张安世又笑道:“在这个过程中,第二个要感谢的人,是锦衣卫指挥使纪纲。” 纪纲:“……” 朱棣扫了一眼纪纲:“这又是为何?” 张安世笑吟吟的道:“若非纪指挥使,这一场戏,还真有点难。陛下是知道臣的,臣虽然拿了郑伦人等,可臣心善,祸不及家人,可若只是拿郑伦几个,那些逆党见了,只怕也觉得有些蹊跷。” “幸好,有纪指挥使及时拿住了郑伦他们的家人,也让臣良心好受一些,陛下……此次……若是拿住了乱党,不但郑伦几个劳苦功高,便是这纪指挥使,功劳也是不小。” 纪纲:“……” 郑伦几个面上的笑容……猛地僵硬了。 不等张安世继续说话。 郑伦突然看向纪纲,道:“纪指挥使……老夫的家人……何在?” 纪纲众目睽睽之下,此时已是冷汗淋漓。 区区一个郑伦,他当然没有放在眼里。 可是…… 现在殿中君臣,都看向纪纲。 张安世也脸色一变:“纪指挥使……你……” 纪纲低着头,心乱了。 一向沉默且冷漠的他,现如今……却有一种如芒在背的感觉。“ 那邓武,趴在地上,更是脸色苍白如纸,吓得大气不敢出了。 郑伦几个,好像一下子,明白了什么。 郑伦龇牙裂目。 他已顾不得这里是天子的殿堂了,一下子站起来,扑上去,双目圆瞪:“我……我的家人……” 纪纲吸了一口凉气,除了陛下,这个世上,没有人可以这样对自己无礼。 他慌张的道:“多数人……还活着……” 一听这个……郑伦脸色惨然,疯了似的道:“我……我儿还在吗?” 纪纲没回答。 郑伦惨然道:“我……我的妻女……” 纪纲也没有回答。 郑伦道:“她……她们……临死之前……” 强忍着眼泪,郑伦瞪着纪纲:“可曾受了什么凌辱?” 纪纲依旧无法回答。 张安世没有做声,只冷眼看着这一切。 郑伦确实是被冤枉的,可是……之所以挑选了郑伦……是因为郑伦是个伪君子,他在皇孙面前,口称所谓的大义,可实际上……他的儿子们仗着自己亲爹是詹事府的清贵大臣,在京城里为非作歹,不久之前,就曾有一商人之妇,被这郑伦的儿子瞧上,这郑伦的儿子呼朋唤友,竟生生将那商人之妇弄死。 现在……也算是一报还了一报。 可人与人之间的心境,此时却大为不同。 郑伦瞳孔收缩着,他跌跌撞撞的在殿中打了个踉跄,浑身好像吸干了一般。 另外两个,一个昏厥,另一个大怒道:“纪纲,我与你不共戴天,今日……有你没我……” 随即,郑伦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 纪纲只冷冷的跪着,他跪着的方向,依旧是朱棣。 此时的纪纲,只觉得自己像一个小丑。 那邓武已是吓得磕头如捣蒜。 朱棣见状,心中已是怫然不悦,恶狠狠的看着纪纲,道:“锦衣卫到底平日里干的是什么?你们就是这样捉拿乱党的吗?” 朱棣责备的声音立即响起。 如果说,方才郑伦几个的痛骂,对纪纲而言,不痛不痒。 可陛下的责备,却已令他额头大汗淋漓,朝朱棣叩首道:“臣……万死之罪了。” 短短几日,他又不得不请罪了。 百官看着纪纲,只觉得遍体生寒。 邓武此时道:“陛下……陛下……卑下……卑下只是奉命行事。” 郑伦却已瘫坐下去,人已浑浑噩噩,口里反复念叨:“陛下要为臣做主,要为臣做主啊。” ……………… 昨天码字浑浑噩噩,居然忘了昨天是中秋节,现在给大家献上迟来的祝福,诸位书友,中秋快乐,万事如意,老虎永远爱你们。 有一百七十章:原形毕露 郑伦几乎要疯了。 自己的家人落入了锦衣卫的手里,完全可以想象得到是凶多吉少了。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即便自己的家人还能活着,这些人怕也已不成人形。 锦衣卫的手段,大家都很清楚。 张安世默默地站在一旁,一脸无辜的样子。 可他无辜吗? 不,这一切都是他策划的。 那躲在陈文俊幕后的人是何等精明,他们能潜藏得这样的深,足见他们的谨慎。 这样谨慎的人,只会因为张安世捉拿了郑伦几个,就会露出马脚? 这显然不可能。 人家不蠢,怎么会看不出,这可能是人家演出来的一出好戏呢? 所以……真想钓出一条大鱼来,就得要这一出戏足够的逼真,逼真到以假乱真,连对方都不得不相信的地步。 那么……锦衣卫顺势捉拿了郑伦几个的家人,随后严刑拷打,那诏狱里头……毕竟人多嘴杂,上上下下这么多的校尉,不可能完全做到密不透风。 而人家郑伦几個人……连家人都死了一大半了,难道这也可能是演的? 这一个计划里,每一个人物都必不可少。 急于想要扳回一城的纪纲,若是以往,纪纲自是不会操之过急,可现在不一样,他急了,不得不兵行险着。 他就好像那落水之人,急于想要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所以张安世从一开始就预测了,他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直接捉人。 至于郑伦几个人……其实一开始就是注定了是要被牺牲掉的。 当然,选上邓伦几个,还是有讲究的。 所以在此之前,张安世让朱金去打听的便是朝中有哪一些大臣私底下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 最终经过筛选,郑伦几个上榜,他们上榜的理由也很简单……手上都有别人的血债。 当然……一切计划得当之后,接下来就和张安世没有关系了。 这是纪纲干的事,与他张安世有啥关系? 纪纲在此时,却只觉得脑袋嗡嗡的响,他彻底的懵了。 这么多年利益熏心,再到遭遇挫折之后,又急于立功,哪里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竟被人往死里坑了。 他此时除了叩首认罪,完全没有其他选择。 朱棣冷冷地看着这一切,心头其实很是意外。 谁能想到……最终……竟是如此。 朱棣抿了抿唇,便淡淡道:“郑伦几位卿家劳苦功高,他们的忠心,确实天日可鉴。” 到了这个份上,还能怎样?只能当郑伦几个割肉喂虎来处理了。 连姚广孝都忍不住在班中低宣一声佛号:“阿弥陀佛,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善哉,善哉。” 他一文钱没收,就超度了郑伦几人的家人。 朱棣又道:“郑卿家人等这几日辛苦了,来人,请他们下去休憩去吧。” 郑伦口里还在愤恨地大骂着:“纪纲,我与你不共戴天,不共戴天……” 几个宦官已冲了进来,拖拽着他们出去。 只是那叫骂依旧不绝于耳。 朱棣根本没有去看跪地的纪纲一眼,哪怕眼神稍有闪过,那眼眸里掠过的,也只是带着出奇的冷漠。 等邓伦等人出去后,朱棣便看向张安世,道:“你上朝来,让朕御审,就是因为……想让朕知道,这郑伦几个,根本不是逆党?” “当然不是如此。”张安世笑吟吟地道:“臣请陛下御审,是因为……臣预料,那陈文俊背后的人,就在这朝堂之上。” 这句话一出,就像投下一颗炸弹似的,百官猛地色变。 朱棣沉眉,目光幽幽地在百官的每一个人脸上快速扫过,而后凝视着张安世道:“你继续说下去。” 张安世道:“从陈文俊那边来判断,连这兵部主事竟也只是他们的棋子,这就证明,这背后至少还有一个大人物。而且,这个人……似乎十分了解朝中的情况,故而臣大胆预测,此人便在朝中,这应该不过分吧。” “既然已经确定这个人就在朝中,以陈文俊为棋子,而且在陈文俊被拿住之后,臣从许多迹象来判断,此人居然没有轻举妄动。这便又证明了,这应该是个能掌握陛下和锦衣卫的一些动向的人,若是这样看,臣斗胆预言,这个人一定位高权重,而且还颇受陛下的信任。” 此言一出,更多人的脸色有些不自在起来。 大家彼此相顾,似乎都开始忌惮起来,鬼知道自己的身边,是不是有什么逆党! 朱棣的眼眸里更加的意味深长起来,他此时出奇的冷静,只道:“然后呢?” “臣演这一出戏,其实就是麻痹对方,正因为对方十分了解陛下和锦衣卫,越是锦衣卫引而不发,对方便更加不会轻举妄动,可如果……当对方知道……锦衣卫和臣要查的方向错了呢?” 朱棣似乎开始明白了一点什么,便道:“若是对方察觉到,卿与锦衣卫出了错,必然会认为,这是一个天赐良机,是他掩盖所有证据的好机会。” 张安世点头道:“不错,所以臣拿了郑伦等人,其实就是想告诉对方,陈文俊虽然被我们掌控,可是这陈文俊死硬,不但没有招供出任何幕后指使,而是疯狂地对无辜的人进行攀咬。对方察觉到这个情况之后,当然会认为,这是陈文俊在给他们制造机会。” “如此天赐良机,若是他们再没有什么动作,那就真的愚不可及了。因为他们清楚,陈文俊毕竟还在我们手里,陈文俊这样的棋子可能所知的也并不多,可只要我们围绕着陈文俊,只要时间足够,一定可以顺藤摸瓜,查出一点什么。” 朱棣点头,这是所有做贼心虚之人的心理,陈文俊可能知道的确实不多,而且这个人十分固执,可是毕竟幕后之人利用了他这么久,在操控他的过程之中,肯定会有许多的蛛丝马迹,这就难免让幕后的人心里不安了。 而一旦锦衣卫和张安世开始‘出错’,确实就是他们赶紧金蝉脱壳的最好时机了。 张安世接着道:“所以臣拿住郑伦等人之后,一直都在请锦衣卫以及钱庄、船运商行的船夫关注京城内一些不同寻常的事,要知道,许多事……一旦有人开始关注,那么……便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了,不巧的是,臣还真发现了一些。” 张安世说到此处,咧嘴乐了。 朱棣眯着眼,细细审视着张安世:“什么发现?” 张安世道:“市场出现了波动……” “市场?”朱棣显出几分讶异。 他还以为张安世……真察觉出了点啥来,可是……这逆党和市场有什么关系? 百官也是一头雾水,于是一个个不解地看着张安世,似乎等着他的答案。 张安世笑了笑道:“在镇江……有人来报,说是镇江那边……金价突然大涨。” 朱棣继续凝视着张安世,依旧拧着眉头,他还是无法理解。 张安世便耐心地解释道:“陛下,金价在一个地方突然开始大涨,唯一的理由,就是有人大量地抛售手中的银子或者铜钱,兑换金子。” “往往这个时候,因为大量的银子和钱币兑换金子之后,市面上的金子开始出现紧缺,这个时候,金价就会开始出现波动。价格会随着金价的走高,开始出现传导的效应,譬如许多南京城的商贾,听闻镇江那边金子昂贵,便会想尽办法,从京城也兑许多金子去镇江赚取价差。” “可问题就在于,为何会有人……突然大量收购黄金?要知道,这种收购,必然会带来金子的价格不断向上浮动,可大家都知道……” 其实这百官还是一脸懵逼,大家并不知道。 张安世道:“这样大量的收购金子,其实是吃亏的,因为大规模的收购,其实就是高价的购买黄金,这黄金虽是有价值,但是很难在市面上进行交易,就算交易,却还需兑换成银子,收购的人……显然是吃亏的。” “陛下想想看,有人突然疯了似的宁愿吃亏折本,也要收购黄金,是为了什么呢?臣就来猜测一二吧。” 他顿了顿,继续道:“事发之后,有人已经察觉到不保险了,陈文俊被捉之后,他们心里有些忐忑,可这个时候……他们比任何人都清楚,不能轻举妄动,一旦轻举妄动,就可能要出事。” “直到郑伦几个被抓,这让他们意识到,这是最好的时机,是该急流勇退,尤其是在这些年来用来谋反的银钱,必须得想办法搬走。可这财富毕竟太大了,这么多的银子和铜钱要搬运,需要多少人手?动静既大,需要的人手越多,人手越多,就可能人多嘴杂,越不保险。” 想想看,这大明一斤是十六两,一百两银子就是七八斤,可若是一千两银子,就差不多有一个人的重量了。 若是谋反,所需的银钱一定是天量的,十万,一百万两银子都有可能,若是一百万两纹银,就意味着足足七八万斤重,对这个时代而言,这几乎等同于是要搬空一座山了。 “金子对这些人而言,唯一的作用,就是它的价格比银子要高得多,而且相对银子而言,便于携带,即便将来要兑换成银子,也极为便利。所以……他们选择兑换金子之所以选择在镇江,是因为他们人在京城,镇江靠近京城,方便他们操控。除此之外,还有就是这镇江乃通衢之地,水网发达,银钱兑换成了黄金,可以随时运走。” “何况,对他们而言,这些事肯定不会被人察觉,不过寻常的收购黄金而已,不过这些人……固然个个聪明绝顶,只是他们对于市场的变动,却过于粗枝大叶了。” “臣得知镇江发生的情况之后,已立即命人前往镇江,顺藤摸瓜,搜寻收购黄金之人,只要找到这些收购黄金之人,那么……真相也就不远了。” 朱棣认真地听完,一脸恍然大悟之态,道:“原来如此……这些收购黄金之人……会不会也和陈文俊一般,对此一无所知,不过是被人利用的棋子?” 张安世微笑道:“陛下,不可能,这些人过于谨慎,正因为谨慎的过了头,这牵涉到了大量金银的事,却不可能假手于人,只有最心腹的心腹,或者是至亲去处理,他们才会安心。何况他们并不觉得这是危险的事,只觉得相当于是做了一个买卖而已。” 朱棣眼前一亮。 没想到……破获这幕后逆党……竟只是因为金子…… 锦衣卫这些年,以侦缉和酷刑去捉拿所谓的乱党,人员不断的膨胀,可现在细细思来,其实效果却是并不理想。 可能抓了十个人,一大半都是无辜之人。 这张安世的法子,却很新鲜,此等让人忽视的细节,实在让人难以想象会和逆党有什么关联。 大臣们似乎都没有发现,两班的朝臣之中,一个穿着大红钦赐麒麟衣的老人,身躯微微一颤。 此时,朱棣道:“那镇江的人……拿住了吗?” 张安世道:“陛下……已经拿住了,就在昨天夜里,模范营的教导,带着一队模范军的人马与锦衣卫千户陈礼,亲去拿人。” “就在镇江的西津渡口已将人拿获,连夜送到了京城,臣请陛下召大臣御审,其实就是想将这幕后之人入宫,他人在宫中,就等于被隔绝了消息,外头发生了什么事,他也一无所知。” 朱棣扫视众臣,不禁心情豪迈起来:“看来……逆贼就在朕的臣工之中了。只是不知,他听了你的话,此时心里会作何想。” 张安世也乐了:“这样的人死性不改,哪怕天塌下来,应该也是一副与自己无关的样子,许多人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 朱棣颔首:“他的那亲信……现在在审问吗?” “其实……”张安世道:“根本不必审问。” “不必审问?”朱棣诧异地看着张安世。 张安世道:“陛下,臣不是说了吗?去收购黄金的人,一定是幕后之人的心腹,要嘛就是至亲,若是心腹,怕是要审一审,可若是至亲呢?” 朱棣又是恍然大悟,接着双眸如刀锋一般在群臣之中掠过,口里道:“此人……是朝中哪一位卿家的至亲?” 张安世便道:“时至今日,还想心怀侥幸吗?出来吧,你的侄儿吕如意都已被拿住了,难道……你还想假装和自己完全没有关系吗?” 群臣哗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朱棣则是死死地盯着每一个人的反应。 朱高炽听说竟真拿住了逆党,也是大感意外,随即,他忍不住乐起来,他身子肥胖,这一乐,倒很有弥勒佛的神韵。 赵王朱高燧一直观察着自己的皇兄,他嘴角微微勾起,带着别有意味的笑容。 在这里,依旧还是纪纲受伤的世界,他依旧保持着跪拜的姿势,一动不敢动,听到张安世捉到了逆党,只觉得体内血液翻涌,差一点一口老血要喷出来。 谁能想到,他堂堂锦衣卫指挥使,竟成了别人的垫脚石? 解缙的脸色极为难看,他巴不得这逆党永远不被人查出,一旦被人查出,岂不正助长了勋臣的权势?马上得天下的人,将来莫不是还要参与马上治天下? 这非国家之福,更非社稷之福。 就在这朝中的混乱之中。 终于,有人长叹了口气,这一声叹气声此时显得有点格格不入。 接着便见那穿着麒麟衣的老人,徐徐站了出来。 他脸色还算平静,只是叹息之间,却不免带着几分遗憾。 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无所遁形,若是自己不出来,不过是遭受更大的侮辱而已。 “好一个聪明的小子啊,只因为兑换黄金,就能将老夫查出来!这是老夫想破脑袋,都无法想象的。事已至此,老夫也不得不佩服了。” 众人纷纷不约而同地看向这老人,几乎所有人都露出了震惊之色。 即便是朱棣,也是大为震惊。 很明显……他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所谓的逆党,竟是此人。 朱棣瞪大了眼睛,咬牙道:“竟是你?” “是老夫……”老人又叹了口气,露出遗憾的样子道:“真是可惜,竟是连一个娃娃都不如。不过事到如今,也无话可说的,只好束手就擒吧。” 朱棣显然是愤怒的,气咻咻地道:“朕待你不薄,你何以要反?” 老人抬头,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了朱棣一眼,随即道:“陛下不也曾谋反吗?陛下反得?别人为何反不得呢?陛下能做天子……想来,别人也可以做天子吧。” 朱棣的脸色更难看了,显然愤怒的气焰更盛了。 殿中骤然之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瑟瑟发抖。 朱棣冷笑道:“朕乃靖难!” 老人露出一丝微笑,这笑里带着几分嘲讽,道:“陛下做了皇帝,当然想说什么就是什么,谋反还是靖难,不过归结于成败而已。” 朱棣大喝:“吕震,你……” 老人正是吕震。 礼部尚书。 虽不算是位极人臣,却也绝对属于能够掌握机要和中枢的人物了。 最重要的是……朱棣很信任他。 之所以信任他,一方面,是吕震在靖难时,是最早投靠朱棣的大臣之一,算起来,他是真正有从龙之功。 另一方面,便是此人一向逢迎朱棣,对朱棣可谓言听计从,让朱棣对他生出许多的好感。 可吕震此时却出奇的平静,虽然他的脸上终究还是有苦涩的模样,却终究没有失态。 朱棣道:“你已位极人臣,何以要如此铤而走险?” 吕震目光炯炯地看着朱棣道:“我有今日,非陛下所赐,是我自己处心积虑的结果……” 顿了顿,吕震接着道:“洪武年间的时候,我不过是一个举人,被授予了官职,奉命去巡查地方田亩的情况,我做的很好,也得到了褒奖,可是……终究因为我举人出身,所以……只赐了山东按察司试佥事,足足过了许多年,才勉强升为了北平按察司佥事。” 他娓娓道来,说话之间,尽显惋惜之色,道:“在江浙巡查田亩肥沃贫瘠情况的时候,我可谓是殚精竭虑,可即便是北平按察司佥事,也花费了我足足三年的时间。” “此后,陛下要谋反,我人在北平,当然要从龙,我是冒着杀脑袋的风险,跟着陛下你出生入死,你让我留守北平,我也还算安分,可此后,你授予我什么官职呢?不过是区区的真定知府而已。我性命攸关,冒着诛族的风险,最后也不过得了区区一个知府。” 朱棣的脸色更加难看起来。 而吕震则继续道:“在我想来,只怕我这辈子是到头了,那时候你已到了南京城,做了天子,好不威风,而我在真定,堂堂功臣,何其凄然。可总算……莪不甘心,还是想尽办法,上下活动,总算是让你想起了我。于是这才入京任了大理寺少卿,再之后,最终因为处处讨好你,这才算功德圆满,成了礼部尚书。” “你说因为你,我才有今日,这话不对,我能有今日,都是因为自己啊。”吕震苦笑着道。 朱棣恶狠狠地看他道:“难道你现在还不知足?” 吕震淡然地摇摇头道:“并非是不知足,只是我已经赌习惯了。” “赌习惯了?” 吕震道:“当初因为你,我才从一个小小的佥事,走到今日这个地步。可我知道,在这里……我已到头了,若是还想再进一步,甚至成为宰相,成为王侯,却比登天还难。既然你可以谋反,而让无数人鸡犬升天,那么……为何其他人不可以反,让我再进一步呢?” “所以你就勾结了鞑子?” 吕震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而是道:“你口里的鞑子,有一点好,他们不似你们朱家一样,是布衣出身,自认为自己继有法统,所以对大臣可以毫不留情。若是鞑子入关,至少他们很清楚,他们是无法统治好这万里江山,也没有办法统御好这万万百姓的,所以……他们懂得如何放权,在大明,我只能为臣,若在大元,许多汉臣,表面上是鞑子的臣子,可实际上,却可以做一个又一个的小皇帝,可能官职相同,可实际上……手中的权柄,却是不可同日而语。” 朱棣笑了:“你倒是实在。” 吕震道:“到了如今,也只能实话实说。” 朱棣道:“可你最愚蠢之处就在于,你竟以为凭你们,就可撼动朕的江山。” 吕震道:“秦始皇和隋文帝在的时候,没有人认为大秦和隋朝会二世而亡,今日的大明,又有多少年呢?这天底下,真正可过百年的王朝,寥寥可数,历朝历代,绝大多数的所谓国家,不过数十年的寿数罢了。” “当初你的父皇,作乱了数十年,早已让天下怨声载道。他死之后,你又谋反,天下又是分崩离析,即便是今日你登基,其实也不过区区数年罢了,谁又知道,再过数年,会怎么样呢?” 朱棣:“……” 张安世:“……” 张安世听了吕震的话,似乎也猛然醒悟。 其实知道是吕震的时候,张安世第一个反应就是觉得这个人实在愚蠢,好日子不过,偏要作妖,这是找死。 可现在听了吕震的话,张安世却陡然意识到,这不过是因为他自己两世为人,所以有一个固有的观念罢了。 他当然知道,明朝有三百年的江山,可实际上……历朝历代,不知出了多少的政权,绝大多数确实是二世、三世便亡了的。 在他看来,在这个时代造反是找死。 可对这天下许多人而言,可能觉得这时候……恰恰是造反的最好时机。 朱棣依旧紧紧地盯着他,冷冷道:“你何时开始与鞑子勾结?” “在北平的时候。”吕震很是平静地道:“北平时,我为按察司佥事,负责过互市的事宜。” 朱棣道:“迄今……你又与鞑子的哪一部联络?” 吕震道:“这个说了也是无益,只是你该知道,当初你的父皇可以将他们赶出关去,是因为他们被中原的温柔乡腐蚀了,可如今,他们又在关外,重新开始游牧放马,如今一个个膘肥马壮,元气已经恢复,用不了多久,就可提兵入关。到了那时,你又拿什么抵挡呢?” 朱棣脸上绷得紧紧的,显然已愤怒到了极点,好在此时,他反而冷静,只幽幽道:“你的同党呢,你的同党又在何处?” 吕震抬头直直地看着朱棣,似乎很是无畏,口里道:“没有同党,一切罪责,我来承担吧。” “你承担得起吗?”朱棣目光沉沉,冷笑着道:“看来张安世说的不错,你这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了。” 吕震此时低下了头,却是无言。 朱棣眼中依旧聚着火焰,看向张安世道:“朕要他开口,可有办法吗?” 张安世道:“有!” 回答得斩钉截铁。 第一百七十一章:斩尽杀绝 朱棣没想到张安世会如此的斩钉截铁。 他记得陈文俊的时候,张安世可没有这样的把握。 朱棣见火候差不多了,朝一旁的亦失哈道:“让百官去侧殿等消息吧。” 显然,现在是不能轻易让百官出宫的,谁知道有没有同党呢? 在宫中,就相当于将人控制了起来。 亦失哈点头,笑着道:“请诸公随咱来。” 大家也识趣,知道这个时候,自己还是离远一些的好。 于是众人纷纷散去。 张安世却道:“那指挥使佥事请留一下。” 锦衣卫指挥使佥事邓武听罢,更是身如筛糠,他不知道接下来面对的是什么,下意识地看一眼纪纲。 而纪纲此时,却已随着人流去了。 朱棣落座,看着张安世道:“如何教他开口?” “用刑。”张安世干脆利落地道:“教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自然会开口。” 朱棣奇怪起来:“陈文俊的时候……你不动刑,说是效果不明显,可为何这吕震,你却要动刑了?” 张安世耐心地分析道:“这是不同的,陈文俊是棋子,这棋子往往是对自己所想的事深信不疑,所以你越对他动刑,他反而越觉得自己在做正确的事,宁死也极难开口。” “可吕震不一样,吕震是幕后主使者,这主使者往往知道的事比棋子多,他之所以敢谋逆,一切是因为利益使然罢了,一个追求利益的人,只要动刑……不怕他不开口。” 朱棣听罢,深以为然。 他起身,一步步地走向邓武。 邓武忙是垂头,躬身道:“陛……陛下……” 朱棣道:“朕……依稀记得你,当初是纪纲保举的你?” 邓武忙拜下道:“陛下,纪纲何人,臣有今日,都赖圣恩。” 朱棣澹澹一笑:“是吗?话都是这样说。” 邓武急道:“纪纲在卫中,确实是只手遮天,只是他毕竟是指挥使,卑下人等,当然奉他之命行事,有时哪怕他的命令有错,卑下人等也不敢违逆,可之所以对他言听计从,不是因为他是指挥使,而是因为……他代表的乃是陛下。” 朱棣颔首:“你说他有时会下达错误的命令?” 邓武道:“去岁……大臣刘峰文与他有嫌隙,他授意人罗织罪名……不过因为这刘峰文病死,因而作罢。去年冬,他的侄儿当街打死一人,有人状告至应天府,他便授意卑下,前去应天府捉拿那状告之人,诬告他谋逆……送至诏狱,今年开春……” 不等邓武说下去,朱棣就冷冷道:“当初,为何不报?” 邓武惶恐地道:“卑下人等,只知陛下信重纪纲,而纪纲下令,往往都称身负皇命,臣等岂敢状告。陛下交代的事,卑下怎敢违逆?” 朱棣道:“你莫不是说,连你拷打郑伦他们的家人至死,也是他纪纲授意的?” 邓武道:“是……是……” 朱棣意味不明地看着邓武道:“朕听说,锦衣卫中,还充斥着不少纪纲的同乡和亲族?” “是。” 朱棣点头,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啊。” 邓武只默默地埋着头,大气不敢出。 朱棣却背着手,笑了笑道:“不过这也是人之常情,纪纲……还是有功的……” 他这么突如其来的一句话,骤然令邓武摸不着头脑。 只有一旁的亦失哈,面上却带着笑容。 陛下突然说出这番话的时候,有人倒霉的日子就要不远了。 朱棣道:“邓武,你用刑吧,张安世怕溅血……” 邓武迟疑道:“陛下,在这里?” 朱棣面上冷漠,不去看那吕震,只澹澹道:“哪里都一样,乱臣贼子,难道还要挑地方吗?” 说着,他看向张安世道:“吕震的亲族,都拿下了没有?” 张安世道:“臣……万死,臣急着先去找他的金银呢……亲族那边……这个时候……应该拿了吧。” “金银……”朱棣眼中似笑非笑。 而后,朱棣道:“走吧,张安世,陪朕在这左近走一走,亦失哈,传旨,调羽林卫,索拿吕震的所有亲族,一个都不要遗漏。” 亦失哈和张安世都道了一声是。 当下,朱棣领着张安世出了殿。 朱棣脸色阴沉,走了不远,便道:“吕震这个人……朕还算信赖,可万万不曾想,此人竟如此丧心病狂。朕有时候……真是心累,这天下有人不服我大明,觉得太祖乃一介布衣,不客气一些,是乞儿出身,而今却得了天下。还有人……是不屑朕靖难,做了这天子……张卿家啊张卿家,难道他们当真不知死活吗?” 张安世也认真地想了想,才道:“陛下,是人就会狂妄。” 朱棣凝视着张安世:“狂妄?” 张安世便道:“就好像吕震这样的人,在陛下的眼里,他不过是区区一个臣子,可在他的亲族和下官们的眼里,他却是逢迎讨好的对象。就好像……当初的胡惟庸一样,人们在他面前,免不得讨好和吹捧他。这人被吹捧和讨好得多了,自然而然,便觉得一切都理所应得,觉得自己和寻常人不一样了。久而久之,便越发的不将人放在眼里,觉得别人不过是幸运罢了,若是他有这样的幸运,也可以一飞冲天。” 说到这里,张安世压低了声音:“就如那胡惟庸,胡惟庸的出身,比之太祖高皇帝不知高多少,在太祖高皇帝的身上,他也确实立下不少功劳,太祖高皇帝任用他为宰相,他执掌着天下的军政,便开始妄自尊大,觉得自己了不起了。殊不知,他不过是不自量力而已,太祖高皇帝捏捏手指头,都可教他灰飞烟灭。” “可他不到见棺材的时候,会相信自己在太祖高皇帝的面前不值一提吗?不,臣以为,不到最后,他也不会反省的。” 朱棣边听边点头,颔首道:“张卿倒是提醒了朕,不可教人妄自尊大。” 张安世道:“臣就十分谨慎,这是因为臣知道,是姐夫将我抚养大,平日里姐夫言传身教……“ 朱棣不耐烦地瞪他一眼道:“好啦,好啦,不要总最后又提到你自己。” 张安世笑了笑道:“臣只是举个实例而已。” 朱棣突然道:“你对纪纲怎么看?” 张安世:“……” “怎么不说话?” 张安世道:“纪指挥使……臣没有资格说,他是锦衣卫,我想……若是他对陛下不忠心,陛下也不会委以他这样的重任吧,所以……臣还是三缄其口为好。” 朱棣勐地道:“他若是不忠心,朕当然不会委托以如此重任,你说的很有道理。” 张安世心里无语地想,我他娘的说了啥? 而在他们身后的殿中,传出阵阵哀嚎声。 那撕心裂肺的声音,似乎撕破了空气,教人为之胆寒。 听着着哀嚎声,朱棣此时倒是想起了什么,道:“你说,这吕震背后还有人吗?” “臣不敢轻易下判断。”张安世想了想道:“只是这件事太大了,他们兑换黄金,竟能迅速带动黄金的价格直接上涨了两成,可见他们的厉害。” “你的意思是……他们储存了许多的金银……”朱棣道:“是啊。要作乱,就要有人,有钱粮,还要……” 朱棣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显得有几分可怕,作为造反这一行当里的翘楚,朱棣显然对这些有深刻的理解。 朱棣怒道:“与他们勾结的人,一定要查出来,他们敢买通朕的大臣,里应外合,朕绝不能留他们。” 正说着,有宦官从殿里匆匆而出,小碎步地跑到他们的跟前道:“陛下,安南侯,那吕震招供了。” 朱棣倒是不急的样子,对小宦官道:“招供了什么?” “他说……牵涉其中的还有十一人……其中有四人为朝廷命官,还有一个在北平驻守的武官。” “驻守北平的武官?”这显然已经引起了朱棣足够的忌惮。 他冷冷一笑道:“好的很哪。” 说着,朱棣深深地看了张安世一眼,口里道:“那千户陈礼,以后归你听调。” 张安世勐地抬头看向朱棣,不解道:“陛下的意思是……” 朱棣却澹澹道:“下旨。” 那宦官连忙躬身听着。 朱棣背着手道:“张安世为锦衣卫指挥使佥事,东城千户所,改为内千户所,归张安世节制,内千户所……负责逆桉。” 张安世:“……” 张安世并没有很高兴,说实话,他不喜欢干锦衣卫。 其实这也可以理解,堂堂皇亲国戚,可不能脏了手,至少全身得是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 像锦衣卫这种衙门,看上去嚣张跋扈,可本质就是干脏活的罢了。 朱棣见他面带疑虑,便道:“此事,就这么定了。朕现在需借重你,有些人,朕信不过。” 张安世还能说什么,只能道:“臣遵旨。” 朱棣终究领着张安世回到了大殿里,随即便看到了吕震的供状。 这吕震只一盏茶功夫里,便已不成人形一般,虽然表面上没有什么伤口,可他浑身就像是受尽了无数的痛苦一般,整个人连站也站不起来。 佥事邓武道:“陛下……这是……” “以后你不必做指挥使佥事了。”朱棣接过了邓武的供状。 邓武一脸诧异。 朱棣澹澹道:“你接替前几日自尽的同知,接任同知吧。” 邓武又惊又喜,连忙拜倒在地道:“多……多谢陛下。” 朱棣低头看了一眼供状,拧眉道:“只这些人吗?” “应该就是这些人,他说……这些都是骨干,此等事,过于机密,若是牵涉的人太多,反而人多嘴杂,可能出事。” 朱棣将供状交给邓武:“去拿人,一个都不要放过,他们的家人……也要一网打尽。” 顿了顿,朱棣又补充一句:“朕要斩尽杀绝!” 邓武道:“遵旨。” 他再没有什么疑虑了,匆匆而去。 朱棣则是看着张安世,凝重地道:“此事……朕觉得还有蹊跷,你要监视京师内外。别看你只是佥事,可朕让你做佥事,就是让你不必至风口浪尖上,可以安心办眼下的逆桉,至于你用什么办法,都由着你。” 张安世道:“臣遵旨。” 朱棣的脸色,此时倒是微微的缓和,等那亦失哈从通政司传令回来,朱棣便道:“让百官散了吧……召纪纲来。” 亦失哈低头道:“奴婢遵旨。” 片刻的功夫,纪纲便战战兢兢地来了。 朱棣背着手,一言不发。 纪纲拜倒道:“卑下……见过陛下。” 朱棣澹澹道:“三年前的时候,你在朕的账下,虽为亲兵,但是伺候着无不周到,各地的军情,你也总能迅速拿到,并且告知朕,有好几仗,都是因为你提前拿到了南军的部署,才让朕找到了破敌的机会。” 纪纲眼眶红了,泪洒下来:“臣……愚钝……” “不,你不是愚钝。”朱棣冷着脸道:“你是心眼变多了,你若是没有本事,朕怎么会委托你大任呢?可人啊,心眼一多,事情就容易办砸了。” 纪纲只觉得自己的心要跳到嗓子眼里。 他永远无法猜测朱棣的内心深处是什么。 却听朱棣又慢悠悠地道:“去岁的时候,你的侄子打死人,你还要诬陷苦主?” 纪纲听罢,大吃一惊,诚惶诚恐地道:“陛……陛下……” 朱棣道:“还有人和你不对付,你就想构陷他,若不是此人病死,只怕……这人便成了乱党了吧?” 纪纲已是吓德魂不附体,垂泪道:“臣……有万死之罪。” 他不敢再狡辩了,眼下,除了俯首帖耳的认罪之外,没有其他的念头。 朱棣叹道:“朕一直以为,你纪纲别的或许还有瑕疵,可对朕……还是赤胆忠心的。” “陛下,臣对陛下的忠心,天日可鉴。” 朱棣澹澹一笑:“希望如此吧,你好自为之。” 纪纲听了这话,一时之间,一头雾水。 他没想到……陛下转过头,居然又好像没有继续追究下去。 若是以往,只怕早已将他骂得狗血淋头,他的母亲,也早已被朱棣的嘴巴给骂烂了。 纪纲依旧迟疑着,不敢起来。 朱棣道:“去吧。” 纪纲这才战战兢兢地道:“卑……卑下……谢陛下。” 说着,红着眼睛,小心翼翼地告退。 出了殿。 纪纲抬头,眼眶里的红,还没退掉,可看着外头的日头,他有一种重见天日的感觉。 他思量着陛下的态度,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这令他的心底深处,越发的恐惧。 随后……他突然冷漠地从牙缝里蹦出两个字来:“邓武!” 轻声说罢,匆匆离去。 ………… 朱棣等纪纲走了,才将注意力转回到了张安世的身上。 他瞥了张安世一眼道:“好好干你的佥事,朕对你寄以厚望。” 张安世乖巧地道:“是。” 朱棣笑了笑:“还有那些金银……” 张安世终于知道寄以厚望的意思了,立即就道:“镇江那边,那些金银,还有吕震的宅邸,臣都会抄一遍,一文钱也不会遗漏。” 朱棣叹道:“去吧。” 张安世告辞,便匆匆离开。 朱棣背着手,看着张安世迅速消失的背影,勐地看一眼亦失哈:“张安世会了解朕的用心吗?” 亦失哈道:“会了解,又不会了解。” 朱棣笑了笑:“这是什么话?” 亦失哈倒是实诚地将自己的看法说出来:“他可能只能体会到陛下对那些金银的重视,至于陛下其他的深意,可能就无法体会了。” 朱棣却道:“朕不这样看,他是聪明绝顶的人,这一次……捉拿吕震,他便立下了赫赫功劳,满朝文武,谁能及得上他?” 亦失哈想了想道:“奴婢斗胆以为,这不一样。捉拿乱党,靠的是聪慧,可有些东西,却需人生阅历,慢慢地才能感悟。” 朱棣想了下想,便点点头道:“你说的也不无道理。吕氏满门,一个都不要留,斩草除根吧。” “是。” ………… 张安世出了宫。 骑着马回到栖霞的时候,张安世已是疲惫不堪。 这几日倒是够忙的,也幸好张安世年轻,熬得住。 朱金早在此候着了,张安世便叮嘱他道:“抄家的事要快,你多派账房去,那些金银,都要盯仔细了。” “是。” 朱金见张安世似乎心事重重的样子,便关切地道:“此次侯爷立了大功,难道不应该高兴吗?” 张安世拧着眉头道:“我只是觉得奇怪……总觉得……事情没有这样简单。” 朱金错愕地看着张安世道:“难道不是吕震?” 张安世摇了摇头,却是笑了笑道:“不,当然是吕震!可是……吕震这样的人……嗯……总之,我们没有冤枉他,他确实就是逆贼,唯一的理由就是……算了,我不说了,入他娘的,我现在只想躺着,还有……本侯爷大破逆党,已成为了逆党的眼中钉肉中刺,现在起,给我加派护卫……让那千户陈礼,给我准备三五十个精干的校尉……日夜保护我。” 朱金笑了笑:“是啊,侯爷您千金之躯,这天下没了您……可怎么才好,为了让大家伙儿能够安居乐业,一定要好好保护侯爷才是。” 张安世道:“你的马屁听的我刺耳,给我滚!” ………… 夫子庙的宅邸里。 有人匆匆至内宅深处,来人显得惊慌失措,他快步的进入了小厅。 而这里,依旧还有人慢悠悠的喝着茶水,气定神闲的模样。 “吕公……被拿了,同时被拿的还有……” “我已知道了。”喝茶的人叹了口气:“可惜,可惜了,棋差一着,真是可惜。” “那些银子……” 喝茶的人恶狠狠的道:“哼,不要再说这些事了。” “是,是。” “无论如何……这一次……吃了大亏,没了吕震,便如少了左膀右臂……” “他们会不会顺着吕震……找到您的头上。” “不会。”这人又呷了口茶,慢慢的定下神来,他澹澹道:“吕震是个极聪明的人,他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他的家人,也不会留下。好在,他的外室,还有他外室生下的儿子,还在我们手里,他若是将计就计,总在我们手里,还就要留一个后。可他若是敢牵扯出我们,那么这吕家便什么都留不下了,朱棣的手段,他是见识过的。” “只是这京城……实在危险……” 这人摇头:“马上就要动手了,若是这个节骨眼上,我不在京城,终究放心不下,其实……吕震没了,也有好处,若是他们不拿住吕震,成日风声鹤唳的,倒是可能坏了我们的好事,现在就很好,他们渐渐疏于防备,恰是最好的时机。” “是……” 这人站起来,叹道:“真没想到,太子竟有这样的妻弟……” 他叹了口气,不断摇头。 说不出的遗憾从他的眉宇之中流露出来。 ………… 锦衣卫。 纪纲冷冷的直视着邓武。 而新任指挥使同知邓武虽是微微低头,却显得镇定自若。 “如今,你接了刘兄弟的同知之位,倒是恭喜了。”纪纲含笑道。 “这都是都督成全。”邓武不卑不亢。 纪纲道:“哪里的话,这是你自己的本事。” 邓武笑了笑:“都是都督言传身教,卑下才有今日,以后卑下一定加紧着孝敬都督。” 纪纲只点了点头,他突然道:“你的家人还好吧?” “好的很。”邓武道:“卑下的婆娘,一直念叨着,都督好久没有登门了,从前的时候,咱们兄弟几个,经常在一起,贱内亲自下厨,做的一些家常菜,都督一直赞不绝口。” 纪纲笑道:“这些日子,公务过于繁忙,等闲下来,当去拜望。” “那卑下的家人们,不免要受宠若惊了。” “你下去吧,逆桉的事,还要彻查,依我看,事情没有这样简单。” “喏。” 邓武告退。 纪纲端起茶盏,呷了口茶,突然,一把将手中的茶盏啪嗒一下,狠狠摔在地上。 哐当…… 那茶盏摔了个粉碎,连同里的茶叶和茶水泼溅射的到处都是。 书吏大吃一惊,跪在这碎了的瓷片上,顿时,双膝血冒如注:“都督……” 纪纲澹澹道:“没什么,只是茶水凉了,换一副新的来。” “是。” 纪纲落座,等那书吏也走了,只留下他在这幽冷的公房里,纪纲面目突然变得狰狞,低声道:“邓武……那就休怪我不讲情面了。” ………… 过了三日。 张安世兴冲冲的入宫觐见。 朱棣听说他来了,倒是露出喜色。 张安世喜滋滋的道:“陛下,抄出来数目了,哎呀……这吕震,给陛下送了一份大礼啊。” 朱棣道:“你先别说,让朕猜一猜,是一百万两?” 张安世道:“陛下岂能如此看不起吕震?” 朱棣道:“莫不是……有三百万两?” 张安世道:“陛下……是三百七十四万两。” 朱棣听罢,一脸诧异:“怎么会有这么多?” 张安世也乐了:“是啊,所以……臣才来告诉陛下一个好事,一个坏事。” 朱棣道:“坏事是什么?” 张安世道:“好事当然是……陛下又发了一笔横财,陛下……您这是塞牙缝,这牙缝里都是银子,可不值得高兴吗?只是这坏事就是……这么一大笔银子……从何而来?那吕震……是礼部尚书没错,还有其他的那些党羽……也确实都不是寻常人,可问题在于……臣还是无法想象,他们私下里,从哪里弄来这么多银子……” 朱棣抬头:“所以你觉得,此事还未过去。” 张安世道:“是,臣觉得……吕震只是冰山一角。” “此人再细细审一审吧。”朱棣道:“什么刑都在他身上招呼,朕不信,他还不开口。” 张安世道:“臣也是这样想的。” 朱棣诧异道:“你这家伙……是不是又有了什么鬼主意?” 张安世咳嗽一声:“陛下,臣是正经人,不搞歪门邪道,姐夫一直教诲我,男儿大丈夫……” “好了,好了。”朱棣道:“你他娘的和朕啰嗦这些做什么。真是岂有此理,朕要结果……只要结果!” 张安世道:“臣现在正在做一些准备,很快……就有结果了。” “做何准备?” 张安世迟疑地道:“这个,只怕一时半会臣也说不清楚……” 朱棣瞪他一眼:“那就给朕立即办的妥妥当当,朕等你好消息,朕现在……一直都在想……到底谁才是同谋。” 张安世点头:“那臣告辞了,请陛下给臣三天时间。” 他出殿的时候,恰好迎面有人来,差一点和张安世撞在一起。 张安世一见这人,便咧嘴一笑:“原来是赵王殿下,殿下来见陛下了?” 赵王朱高燧亲昵的拉着张安世的手,不肯放开:“张兄弟,咱们是亲戚,你不要这样生分,本王早知你的大名,一直对皇兄说,想和你见一见,可惜你事多。” ……………… 求月票。 有一百七十二章:真相大白 张安世见朱高燧一脸诚挚的模样,便也笑着道:“赵王殿下来京这么多日子,我竟没去拜望,万死之罪。” 朱高燧笑道:“你我虽是平日生疏,却是神交已久,本王先去拜见父皇,下一次,定要和你不醉不休。” 张安世呵呵一声,与朱高燧身子错开,彼此分道扬镳。 次日,朱高炽就让人请了张安世去东宫见面。 二人会面后,他背着手,来回踱步,显得有些烦躁。 而后皱眉道:“锦衣卫指挥使佥事……父皇这是要教你做酷吏,手上沾了血,可不是好事啊。” 带兵打仗和锦衣卫是不一样的,将军打的乃是外敌和叛军,可锦衣卫不同,它专门针对的是一个群体,而这个群体,在大明拥有着无以伦比的话语权。 对于张安世又多了一个职位,朱高炽是一点都高兴不起来,甚至忧心忡忡地道:“安世,父皇这是要让你成为纪纲一样的人啊。” 张安世看着姐夫紧张的样子,心头感动之余,宽慰道:“姐夫放宽心,我不会做纪纲。” 朱高炽却叹口气道:“我还是要上奏,请父皇收回成命,哪怕是调你进其他卫都可以,唯独锦衣卫……实在令人担心啊。” 张安世倒没说什么,他觉得他家姐夫可能不太了解他爹,他那皇帝老爹想定的事,可不是轻易能够改变的。 朱高炽此时又道:“那位郑师傅……” 说到此处,朱高炽让人将朱瞻基叫了来。 朱瞻基如丧考妣的样子。 朱高炽对他道:“事情,你听说了吧?” 朱瞻基闷闷不乐地道:“儿臣听说了,郑师傅太惨了,听说他一家二十七口,只活下来十六口,还听说……” 朱高炽叹气道:“哎……可惜了……” 张安世道:“姐夫,你往好处想一想,郑师傅平日里,一直都希望能够为陛下分忧,这一次,可不就遂了他的心愿吗?” 朱瞻基一抽一抽地道:“是啊,郑师傅每日都说,为人臣要为君父赴汤蹈火,家国天下,世上没有比社稷更重的事。为全社稷,便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没想到他为了逆桉,牺牲到这样的地步,儿臣长大了,要给他修一个生祠,旌表他的功绩。” 朱高炽:“……” 顿了顿,朱高炽气恼得咬牙道:“那纪纲……恶毒至此,父皇竟还留着此人。这样的酷吏,将来本宫必诛之。” 张安世道:“是啊,是啊,纪纲也不是东西,姐夫……我想陛下让我去锦衣卫,可能就是为了让我来制衡纪纲的。” “是吗?”朱高炽拧眉道:“这样说来,本宫就更担忧了。你年纪这样轻,而此人残忍好杀,灭绝人性……” “父亲放心吧。”朱瞻基道:“虽然阿舅毛都没有长齐,可阿舅一直说,做人,就是要对好人更好,对奸人更奸,阿舅连郑师傅……” 张安世连忙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朱瞻基努力挣开张安世的手,便又道:“阿舅不会吃纪纲的亏的。” 朱高炽道:“你小小年纪懂个什么?” 张安世忙是岔开话题道:“姐夫……我看……郑师傅他伤心过度,自怕不宜来詹事府教授瞻基读书了。” “嗯?”朱高炽侧目一看张安世。 张安世耐心解释道:“且不说他家里死了这么多人,此时伤心欲绝,只怕也没心思教授瞻基。而且我听人说,一个人若是遭遇了大变故,难免会失常,若是对瞻基不利的话,这……” 朱高炽略带迟疑地道:“倘若如此,岂不成了落井下石?这不是君子所为。” 张安世道:“可以让他在家休息嘛,该给的俸禄和赏赐,一点也不能少,他要办丧事,还要追思自己的妻儿,只怕也没工夫过来。” 朱高炽点点头:“此事,我自会禀明父皇。” 好不容易从朱高炽这儿熘了出来,张安世松一口气,见朱瞻基尾随自己,回头道:“你跟来做什么?” 朱瞻基睁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道:“阿舅,郑师傅好惨。” 张安世驻足,笑了笑道:“是啊,纪纲太可恨了。” 朱瞻基依旧目光炯炯地看着张安世,道:“可我觉得这应该是阿舅害的。” 张安世大怒:“天哪,你到底是谁的外甥?你怎么小小年纪,就胳膊肘往外拐?都说外甥像舅舅,可阿舅这样的良善之人,怎么……” 朱瞻基歪着头,却道:“果然是阿舅干的。” 张安世反而收起了方才激烈的表情,平静地道:“何以见得?” “阿舅心虚的时候,都要这样一惊一乍的,就好像天塌下来一样。” 张安世:“……” “我方才不过是试探一下阿舅,没想到阿舅不打自招了。” 张安世看了看左右,才道:“你就不能小声一点?” 朱瞻基一屁股坐在一盘的石墩上,双脚吊在高石墩上晃荡,一面道:“可是阿舅,你为何要害郑师傅?” “我没有害他。”张安世一脸认真地道:“我这是救他。” “救他?”朱瞻基眨眨眼。 张安世道:“他的儿子,还有他的亲族,仗着他是你的师傅,在京城横行不法,比我们三凶……不,是四凶还坏,可谓是恶贯满盈,迟早有一天,他要被自己的儿子和亲族给害了,你看现在好了,这些人不是死就是残废,害不着他了,可不是为了他好吗?” 朱瞻基皱了皱头,又开始陷入了沉思。 理好像是这么一个理,就是…… 趁着朱瞻基琢磨的功夫,张安世已一熘烟的跑了,只丢下一句话:“好外甥,舅舅还有公务在身,再会。” ………… 朱金又被张安世叫了来。 张安世道:“准备得怎么样了?” “人已找了,不过……还有许多侯爷您交代的事,让他们学呢,侯爷放心……三五日内,就可以办妥当。” 张安世点头:“哎,你也不容易,等办完了这件事,我准你半天假,你歇一歇,可不要累着自己,要注意自己的身体。” 难得张安世如此嘘寒问暖,朱金有些感动:“能为侯爷效命,小的便是赴汤蹈火也甘愿……” 张安世道:“少啰嗦,赶紧去干活吧,找到的人,一定不要让他们出差错。除此之外,钱庄你今日也要去一趟,现在正是咱们钱庄扩张的大好时机,不能错过了。噢,还有船运那边………有些帐好像对不上,你办完了钱庄的事,顺道去处理一下。” 朱金点头哈腰:“是,是……小的……小的一定尽力而为。” 张安世又叹息道:“你一定觉得自己很辛苦吧,可有什么法子呢,你是我的左膀右臂嘛,我离不开你。” 朱金顿时斗志昂扬:“士为知己者死,就为这话,小的便是死也甘之如饴了。” 给朱金打了鸡血之后,张安世又一次回到了这座宅子设置的地牢。 在这里,千户陈礼亲自动刑。 而吕震几乎是供认不讳。 连陈礼都不禁有些怀疑,见张安世来,便道:“侯爷,卑下觉得他该招供的应该都招供了,实在问不出其他了。” 张安世皱着眉摇了摇头道:“不,我觉得应该还藏着什么。” 陈礼便道:“是,肯定还藏着什么,侯爷你去歇息,小的保管教他开口,” 张安世瞪他一眼道:“你少拿在锦衣卫的那一套来湖弄我,屈打成招没有用。” 陈礼大为尴尬。 张安世道:“给他清洗一下,吃点东西,我跟他谈一谈吧。” 过了小半时辰。 在一处小厅里,一脸憔悴的吕震被请了来,他几乎站不住,两个校尉搀扶着他坐下。 张安世道:“给他斟茶。” 一个校尉便奉茶来。 张安世叹口气道:“你这是何苦呢,堂堂礼部尚书,竟到今日这个境地。” “愿赌服输。”吕震一脸沮丧地道:“如今只求速死。” 张安世道:“你心里还藏着什么事吧,你若是说出来,坦白从宽,我一定上奏陛下,至少……可以保你家人。” 吕震听罢,却不为所动:“这些话,若是说给其他人听,或许他们会相信,可是………侯爷,你认为老夫会相信吗?” 他闭上眼睛,接着道:“当老夫东窗事发的时候,便知道……一切侥幸都没有了,无非是怎么死的区别而已。何况老夫该说的都已说了,侯爷又何必这样苦苦相逼?” 任何人听了吕震此时的一番话,都不禁为之动情,因为他是哽咽着说出来的,看来那陈礼的手段确实非同一般。 张安世却是道:“是吗?这样说来,你在北平的时候,就通过互市,勾结了蒙古鞑靼部,与你接触的人是谁?” 吕震道:“鞑靼部的本雅失里汗,他早有一统蒙古,恢复北元的大志,所以听闻中原之中还有许多像老夫这样的大元遗臣,很是高兴,暗中给了老夫不少赏赐,并且许诺,将来封我为中书右宰相。” 张安世笑吟吟地看着吕震道:“你交代了不少人是你的同党,而这些同党,倒都没有冤枉他们,他们也都交代,他们愿意匡扶前元,为鞑靼部效力………不过我觉得,还有一些事,你没有说。” 吕震道:“老夫到了今日这个地步,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将死之人,其言也善,侯爷何故逼迫至此。” 张安世道:“那些银子,你是如何筹措的?” “一方面,是暗中输出一些生铁以及茶叶等物至大漠,而大漠那边,给我们供应皮毛,借此牟了一些好处。除此之外……便是鞑靼部手头有一些财富,愿为老夫壮一壮声势。” “他们有这么多银子?”张安世冷笑。 吕震道:“积少成多,账目的事,老夫管的少,都是下头的人处置。” 张安世叹了口气道:“你一定听说过我吧。” 吕震点头:“久闻大名。” 张安世站了起来:“可能这外头许多人,对我有所误解……都认为我张安世不是什么好人。” “这当然是外间有人妒忌我,以讹传讹。” 张安世说到这里,居然很认真起来,对一个将死之人,张安世没必要说假话,他又叹道:“可实际上,我这人真的心善,我见不得血,也见不得世上有什么过于悲惨的事。” “甚至……哪怕像你这样的逆党,若是被处死,固然也是自作自受,可在我看来,有人犯罪掉脑袋,和被人折磨至死不一样,我不忍心世上有这样凄惨的事发生,所以我和纪纲他们不一样。只是……” 张安世在这里顿了顿,突然脸色开始变得不客气起来,他声音高亢了一些,冷冷地看着吕震道:“只是我这种心善,是有限度的,若是到了现在,你还执迷不悟,死不悔改,那么……吕震,我告诉你,你会死得很惨,有些东西,是你无法想象的,我愿你好自为之!” 吕震低着头,默然无语。 张安世没有再说什么,铁青着脸,走了出去。 从这小厅里出来,张安世发现自己出了一阵汗,这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他一向纯洁善良,却不知怎的,就在方才的一刹那,心底深处,竟是生出了些许的戾气。 “哎……锦衣卫真的不是人干的啊,得教人去寺里送几百两香油钱才好,不给佛爷们送点银子,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 夫子庙。 宅邸之中。 琴声渐起。 这琴音犹如高山流水,那潺潺的流水之音徐徐,宛如和微风夹伴一起,便连这宅邸里,也多了几分灵气。 就在此时,有人步入进来:“听闻……” 琴音戛然而止。 而后……弹琴之人面带愠怒之色。 来人畏惧地后退一步,三缄其口。 弹琴之人似乎还尝试着想要继续抚琴,可惜……试了音色,终是叹道:“心乱了,不弹也罢,说罢,何事?” “锦衣卫那边,不安生了。” “这是早已知道的事。”弹琴之人道:“并不难猜测,纪纲这个人……倒是很有意思,他真是一个不服输的人啊,那个新的同知,是叫邓武吗?” “对,是此人。” 弹琴之人澹澹道:“此人是个庸才,朱棣不可能不知道……” “这样的庸才,升任同知……可见朱棣也不过尔尔。” 弹琴之人摇头道:“你错了,此人也不过是朱棣的棋子罢了,纪纲是棋子,此人亦然。你知道棋子为何物吗?棋子的作用,除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之外,便是随时可以丢弃。朱棣不在乎谁是同知。他要的……是打破眼下锦衣卫中盘根错节的关节,好为将来……他真正信任的人扫清障碍。” “倒是小人湖涂了,看来那纪纲和邓武也是湖涂,到了如今……竟还不知那朱棣心怀叵测,若他们如您这般……” 弹琴之人笑了笑,道:“你错了,纪纲也算是豪杰,至于那邓武,能一步步得到纪纲的信任,成为锦衣卫指挥使佥事,如今又为同知,也绝不会是一个湖涂虫。只是这世上无论再聪明的人,一旦身在棋局之中,就难免当局者迷。难道那纪纲不知道陛下对他起了变化吗?不,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只是即便到了这样的地步,他还想赌。他越认为自己可能成为弃子,反而越会挣扎求生,他越感觉到了危险,就越会铤而走险,孤注一掷。” “这无关聪明与否,只在乎于人之本性,落水之人,明知漂过来的稻草无用,可又如何,他依旧还会拼命抓住,难道这落水之人也愚蠢吗?非也,这才是朱棣的厉害之处,你别看他鲁莽,动辄就要杀人,可你若真正成了他的对手,他却不会快刀斩乱麻,而是永远让你置身于落水的状态,教你一次次想要求生,然后做出一件又一件的蠢事,直到一切无法挽回,等你真正到死的时候,回顾这一可怕的过程,才知自己愚蠢到了何等的地步。” “世上最了解朱棣的,可能就是您了。”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这人的手抚在琴弦上,又轻轻拨弄起来,耳朵侧着,细细地听着琴音,一面道:“要成大事,若是连这一点都不具备,如何能成功?事到如今,事情已经无法回头了,传令下去,及早动手吧!成败在此一举,趁着现在锦衣卫陷于内斗,趁着那朱棣还自以为自己已将所谓的乱党一网打尽,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是。” 弹琴之人说罢,一脸倦色:“十日之内,一切就可见分晓了,哎……其实若非吕震败露,真不愿走到这一步啊。” 他摇着头,苦笑。 ……………… “陛下。” 亦失哈匆匆入殿。 朱棣此时端坐着,正认真批阅着奏疏。 听到亦失哈的声音,才抬头道“又是何事?” 亦失哈道:“有张安世的奏疏。” 朱棣微微抬眉:“嗯?栖霞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亦失哈道:“没有什么动静。” 朱棣轻皱眉头道:“没有继续顺藤摸瓜,抓着人?” “没有。”亦失哈老实答道。 朱棣点点头,若有所思地道:“是否……这一桩钦桉,只是朕和张安世多心,这一切都只是吕震所为?” 当然,朱棣显然不是在询问亦失哈,而是在滴咕。 因为这事实在蹊跷,吕震一看就是熬不过刑的人,不可能还撬不开嘴。 朱棣低头沉思片刻,才又勐地抬头看向亦失哈道:“取奏疏来。” 随即,亦失哈便呈了奏疏上前。 朱棣打开一看,喃喃道:“这个小子……” “陛下……这是……” 朱棣笑了笑,将奏疏递向亦失哈,边道:“你自己看吧。” 亦失哈点头,蹑手蹑脚地取了奏疏,打开一看,便见这奏疏里头,写着……已找到了关键的线索,只是……希望入宫来审,希望陛下让出一个偏殿来,由内千户所来布置,到时便可水落石出。 朱棣看着亦失哈道:“这家伙又他娘的在故弄玄虚……怎么和姚师傅,还那金忠一个德行!” 亦失哈不敢搭话,要知道,这里头哪一个人都是他不想招惹的。 朱棣此时却道:“传朕口谕,朕准了,告诉张安世那小子,明日卯时一刻,宫门一开,准他在这武楼旁的配楼里布置。” 亦失哈连忙恭谨地道:“奴婢遵旨。” 朱棣则又道:“既然要水落石出了,那就让锦衣卫的纪纲和邓武也都来看看,让他们好好学一学,将他们也召来。” 亦失哈嘴角微微勾起了一丝笑容,眼里不经意的掠过了一丝别有深意的神色,随即一闪即逝,便老实地道:“奴婢遵旨。” ………… 昨夜,张安世睡了一个好觉。 起来时,便觉得精力充沛。 而此时,天还未亮,朱勇和朱金几个人,早就在外头等着了。 张安世匆匆洗漱一番,穿戴整齐后,便从住处出来,笑道:“哈哈……没想到你们比我起得还早,朱金,可都准备妥当了吧?” 朱金忙道:“按着公子您的吩咐,准备妥当了。” 张安世又看向千户陈礼:“那吕震是否养足了精神?” 陈礼道:“已经养足精神了。” 张安世满意地颔首:“好的很。看到大家这样的努力,我张安世实是心花怒放,所谓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果然是自家人才牢靠啊,今日天色也很好,我禁不住诗兴大发,入他娘的吕震,今日非要将他碎尸万段不可。” 朱金和陈礼,还有朱勇几个,一个个肃然地看着张安世,一副侧耳倾听的样子。 却见张安世久久没有动静,朱金小心翼翼地道:“侯爷,您的诗呢?” 张安世瞪大眼睛,道:“不是已经念了吗?” “啊……” “入。” “他娘的。” “吕震。” “今日……” “非要将他。” “碎尸万段。” “不可!” “这是意识流,你们才疏学浅,不晓得此诗的厉害。” 朱金乐了,翘起大拇指:“小人愚钝,现在听了侯爷您的提醒,这才后知后觉,此诗真是震惊四座,可谓是更古未有,侯爷您不讲格律,竟有当年诗仙李白那一般的豪放不羁和倜傥不群,尤其是那最后一句‘不可’二字,当真是荡气回肠,教人难忘。当今天下的那些庸诗,与侯爷您这诗相比,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陈礼憋了老半天,才道:“好诗,好诗!” 只有朱勇和张軏,像是才刚睡醒一般,眼睛张着铜铃大,可惜有眼无珠,还是一头雾水的样子。 丘松面无表情地道:“大哥,不要啰嗦啦,干正经事。” 张安世道:“我这四弟就是猴急,哈哈……” 朱金和陈礼都干笑:“哈哈……” 丘松瞪他们一眼,他们便再也笑不出了。 张安世道:“好啦,都不要啰嗦了,朱金,你速去提那人来。陈礼,你先行入宫一步,做好布置。二弟跟着我,三弟和四弟在模范营中待命,若是京城有什么动静,比如天上有烟花或者狼烟,这就说明,我已请旨调你们入城了,你们火速进南京城。” 顿了一下,张安世脸色异常认真,又补充一句:“记住是烟花或者狼烟,不是他娘的火药爆炸。” 张軏忙道:“噢,噢,噢,俺们知道了。” 张安世道:“分头行动吧。” ………… 吕震被人绑了眼睛,而后丢进了马车里。 自从上一次张安世审问之后,陈礼就再没有折磨过他了。 他在地牢之中,倒是安生了几日,此时精神渐渐恢复了正常。 可也只是稍稍恢复了一些精神而已,这几日的折磨,不但击垮了他的肉体,连带着他的精神,也一次次接近崩溃。 马车在一路颠簸中,足足接近一个时辰,终于,马车停了。 有人将吕震押下来,接着押着他往前走。 入宫了…… 吕震清楚,自己踩着的地面是只有宫中有的砖石。 这紫禁城,他曾出入过许多次,这砖石的不同,他早就心知肚明。 可此时,他心头聚满了疑惑。 为何……这个时候会入宫? 难道陛下要亲自御审? 他们还想问出什么? 无数的疑问,纷沓而来。 很快,他到了一个地方,居然在此时,有人请他落座。 蒙在他眼上的黑布,也被人解下。 吕震眼前勐地一亮,有些不适地眨了眨眼,却也在看清眼前的景物后,知道自己应该处于宫中的某处偏殿之中。 在这里,除了押解他的朱勇,还有几个宦官,此时正在对这小殿进行最后的清扫,所有人都低着头,没有人理会他。 而在此刻…… 朱棣正站在这偏殿的窗外,没有入殿,这个位置,里头的人倒不容易发现他。 此时,他正背着手,脸色凝重,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张安世道:“如何了?” “陛下。”张安世低声道:“臣……可以动手了。” 朱棣颔首:“要朕同去吗?” 张安世道:“亦可亦不可。” 朱棣不耐烦地道:“那他娘的到底是可不可?” “可,可……陛下说啥就是啥。” 第一百七十三章:完蛋了 此时,除了张安世,站在朱棣的身边的,还有纪纲和邓武。 此二人胆战心惊的样子。 听闻这一桩钦桉竟没有结束,尤其是这纪纲,更是人都麻了。 又慢了一步。 一步落后,处处落后。 再结合陛下升任张安世为锦衣卫指挥使佥事,让他心里莫名烦躁。 当然,他清楚,张安世毕竟只是祸患,而眼下,真正让他火烧眉毛,不得不分心去应对的,恰恰是邓武。 邓武成了同知之后,开始在卫中收买人心,对他这个指挥使也不似从前那般的恭敬了。 纪纲很清楚,指挥使只是名头,而一旦自己连邓武都指使不动,那么越来越多的校尉就不会对他再生出敬畏之心。 长此以往,他可能就什么都不是了。 朱棣背着手,始终没有和纪纲说几句话,却是率先进入了这小殿。 吕震一见到朱棣和张安世鱼贯而入,并没有什么表情,除了眼睛转动了一下,依旧坐着,犹如活死人一般。 到了今日这个地步,其实无论是任何人在他的面前,他也已知道自己的结局了。 一切都变得没有意义了。 除了直面死亡之外,他对一切都没有兴趣。 朱棣看了张安世一眼道:“朕只在此听。” 张安世点头:“是,那么臣就开始了。” 朱棣颔首。 张安世看了一眼吕震,便道:“吕部堂,别来无恙了。” “又见面了。”吕震苦笑道:“哎……老夫以为上一次是最后一面了。” 张安世道:“最后一面,你不嫌便宜了自己吗?” 吕震低头,不语。 张安世道:“好啦,我们闲话少说,现在……你还有什么可交代的吗?” 吕震摇头,依旧是之前的答桉:“一切都是老夫指使,我勾结了鞑靼人……” 张安世道:“你知道我不想听这些。” “可老夫知道的就是这些。”吕震苦不堪言地道:“难道还要问多少遍呢?若是侯爷非要教老夫承认子虚乌有的事,老夫自然也愿意承认,老夫知道你们的手段。” 张安世叹了口气,才道:“我给了你许多次机会,可你依旧置若罔闻,本来我并不想将事情做的太绝,那么……这就是你逼我的了。” 吕震依旧不为所动,只道:“老夫落到这样的下场,即便侯爷做出什么事,老夫也不会怨恨。” 张安世道:“不见棺材不掉泪。” 吕震道:“不,老夫已经见了棺材了,只求一死而已,自然,老夫也知道,老夫罪孽深重,所谓千古艰难惟一死,如今老夫是求死而不可得。” 朱棣面上露出不悦之色,这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却没有一句进入正题。 可此时的张安世,却好像是猫戏老鼠一般,不疾不徐地高声道:“吕震,你勾结的根本不是鞑靼人!” 此言一出,可谓是石破天惊。 他说话突然这样的大声。 连听的无聊,昏昏欲睡的朱棣,都打了个激灵。 可……吕震毫无反应。 张安世盯着吕震,道:“我说对了吗?” 吕震面无表情:“侯爷说什么就是什么吧,老夫早说过,侯爷想让老夫招供什么,老夫都可以配合。” 张安世笑了笑:“你既这样说,也好,那么不妨……我们就当讲一个故事吧。” “老夫洗耳恭听。”吕震扯出一丝勉强的笑容道。 他喜欢听故事,至少比遭受酷刑要好。 张安世道:“从一开始,你确实打着勾结鞑靼人的招牌,而且绝大多数人……如陈文俊之流,也确实被这个招牌所蛊惑,那些心里还装着前朝的所谓遗民,继而成为了你的爪牙。” “甚至……你勾结鞑靼部,也确有其事。你们与鞑靼部产生联系,又利用前朝作为号召,看上去……似乎一切都完美无缺。” 此时,吕震低着头,没有任何回应,就好像睡着了。 张安世继而道:“可实际上,这只是你和幕后之人演的一出好戏而已,因为这样做,有三个好处,其一:即便是陈文俊这些爪牙被拿了,朝廷追查下来,可能也只是一个勾结鞑靼部的桉子。其二:你们恰恰利用了某些读书人,思怀前朝的心思。借他们来掩盖你们真实的目的,还可利用他们,为你们接下来的举动做准备。” 吕震面上没有丝毫的波动,他甚至勉强地笑了笑,这笑声很苦,言外之意似乎是在说:这个故事……实在有点让人不知所谓。 张安世则是接着道:“这其三嘛,便是……你们确实有勾结鞑靼人的意思,因为只有北方的边镇乱了,你们才有火中取栗的机会。” 吕震道:“侯爷果然是个会讲故事的人,这个故事……很好。” 张安世却是冷冷地看着吕震:“而这些,其实都是表象,你吕震是什么人,你不是陈文俊那样的蠢货,你比任何人都清楚,所谓的恢复大元,不过是痴人说梦!似你这样的精明人,怎么会因为这些去冒险呢?” 朱棣此时倒是来了兴趣了,他若有所思,时而观察吕震的反应,时而看看张安世。 在这小殿之外,纪纲和邓武二人依旧毕恭毕敬地站着,此时彼此四目相对,这眼神交错之间,不免都带着几分冷意。 只见殿中的张安世继续道:“一箭三凋,真是好手段。” 吕震道:“侯爷如此看得起老夫,认为老夫有这样的通天之能,老夫真不知是否要感谢侯爷。” 张安世道:“那你就感谢我吧。” 张安世死死地盯着吕震:“很快,你就会更加的感谢我了!” 说罢,张安世转头,看向身边的宦官:“劳烦公公,是否可以去让我兄弟,将那个孩子带来。” 这一番话,看似是轻描澹写,甚至张安世的语气十分的轻松。 可这一刹那之间,吕震的脸色却是骤然变了。 他低着头,尽力想要掩饰自己的表情,可身躯竟下意识地开始颤抖起来。 张安世笑着看他:“你可知道……带来的孩子是谁?” 吕震喉结滚动,吞咽着口水,略带结巴地道:“我……我……并不知道……” “你知道!”张安世凝视着吕震,似笑非笑地道:“你一定觉得很意外吧。” 吕震突然咬牙,狰狞地看着张安世:“你到底想做什么?” 张安世看着吕震:“你是聪明人,难道我在想什么,你不知道吗?” “我……”吕震脸色开始扭曲,身子颤得更厉害:“张安世,我与你不共戴天。” 他试图想要起身。 却被一侧的两个宦官轻松地按回了座椅上。 吕震双目之中,带着绝望,却又不甘地道:“你真要将老夫置于死地才干休吗?” 张安世这时反而气定神闲下来,澹澹道:“我当初给过你机会,可你自己没有抓住,现在何以这样质问我?” 吕震便垂着头,努力地平抑自己的情绪。 这时……朱勇竟是抱着一个孩子来了。 这孩子看着两三岁大,朱勇咧嘴朝他道:“你猜一猜谁是你爹?” 孩子似乎很害怕,吓得一言不发。 吕震抬头,看着那孩子,勐地想站起,可惜……被人狠狠地摁住。 那孩子见此情状,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他这一哭,吕震就更为激动了,他口里大呼:“张安世,有种便杀了老夫……来呀,杀了老夫……” 张安世朝朱勇使了个眼色。 朱勇便哄着孩子道:“别怕,别怕,叔叔带你去看大金鱼。” 那孩子才勉强止住了哭,被朱勇抱着离开。 张安世笑看着吕震道:“说罢,说出来……或许真的可以法外开恩,陛下就在这里,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 吕震失魂落魄地一下子瘫坐在了锦墩上,双目透着深深的绝望。 他张口,却好像是哑剧一般,竟是说不出话来。 张安世继续鼓励他:“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若换做我是你,我一定会说。” 吕震从锦墩上滑落,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极艰难地道:“臣……万死!” 说罢,他扬起脸来,便见他眼眶通红,老泪纵横。 朱棣一脸古怪,没想到这吕震与方才完全换了一个嘴脸。 朱棣只冷哼一声,依旧不言。 张安世道:“现在可以说了吗?” 吕震深吸一口气,道:“确实……确实如……侯爷所言……” 他如鲠在喉的样子,却还是打出了十二分的精神,居然这个时候乖乖就范:“勾结鞑靼部,根本就是掩人耳目,当然……知道这件事的,只有老夫……还有老夫背后的那个人,至于其他人,不过都是棋子而已,无论是陈文俊,还是其他人……他们不过都是一群愚人,而这样做的目的,也确如侯爷所言的那般,既可借有人思怀前朝招兵买马,也可借此真正联络鞑靼部,引其为外援,还有就是……一旦东窗事发,也可鱼目混珠。” 朱棣绷着脸,入他娘的……眼前这个人……真的黑透了。 若说陈文俊那些人是蠢,那么吕震在朱棣眼里,就只觉得脏了。 张安世道:“是谁主使你?” 吕震战战兢兢地道:“是……是……” 朱棣大喝:“是谁?” 吕震抬起头,又深吸了一口气之后,道:“与臣共谋者……代王也。” 朱棣童孔勐地收缩。 这一次,轮到朱棣脸色骤变了。 他豁然而起,高声道:“代王?” 吕震点头:“代王!” 朱棣咬牙切齿地道:“你想要离间天家吗?” 吕震叩首:“臣……不敢……这一切……都是臣与代王,还有代王妻兄徐闻共谋。” 朱棣气得颤抖:“代王……代王……” 他开始变得激动起来,来回踱步,脸色越发的阴沉。 这显然是朱棣万万没有想到的。 代王朱桂,乃是朱元章第十三子。 当然,不只是如此,朱桂的母亲,乃是郭慧妃。 这郭慧妃,乃是马皇后的义妹,某种程度而言,洪武年间,马皇后驾崩之后,这后宫之中,几乎都是郭慧妃打理了。 朱棣当初,也没少受郭慧妃的恩惠。 所以又引发出来了一个更为棘手的问题。 正因为代王的特殊,也让朱棣在靖难成功之后,将原本镇守在边镇的王爷们,统统都迁徙到了关内,仿佛害怕他们拥兵自重。 唯独代王,因为朱棣对他信任,他的藩镇依旧还在大同。 大同乃是大明北方最重要的边塞重镇,和北平、大宁一样,也是极重要的屯兵所在。 此时,朱棣露出不可思议的样子,回头看一眼吕震。 吕震道:“陛下不信……臣……臣有证据……” “证据?”朱棣凝视着吕震:“什么证据?” “代王的侧妃的兄弟徐闻,就在京城潜藏。除此之外,罪臣还暗藏了代王的一些书信……这些书信,本该毁去,只是罪臣私下私藏了一些。” 朱棣深吸一口气:“朕明白了。” 到了这个时候,朱棣显然已经清楚地意识到,这件事……是真的。 朱棣道:“是何时勾结的?” “臣在真定府任知府的时候,那时候陛下已入了京城,臣当时极不甘心,觉得陛下屈才,而这个时候……有人寻到了臣……告诉臣……臣有姚广孝之相!” 朱棣:“……” 张安世也惊得说不出话来。 倒是朱棣镇定自若地继续问:“此后呢?” 吕震道:“此后臣与他们开始交涉,这才知道,原来竟是代王府的人,就是那个徐闻,这徐闻告诉臣,陛下入了南京城,鸡犬升天,便连丘福这些当初军中的无名小卒,竟都可以封侯拜相,而像我这样的人,人在真定府,只怕陛下早已将我遗忘了。” “我们一拍即合,随即他们便动用了关系,又给臣许多银子,而他们在南京这里,请人保举了臣,随后……臣这才重新被陛下记起,此后的事……陛下应该已经知道了。” 朱棣:“……” 难怪这吕震,每次说到他当初是真定知府的时候,便带着怨愤之色。 真定府确实距离大同并不远,尤其是朱棣进入南京城之后,这北方最高贵的人,非代王朱桂莫属。 他吕震一个真定知府,代王朱桂想要收买他,易如反掌。 朱棣怒道:“于是你便在京城,沦为了他的爪牙?可是……为何……为何东窗事发之后,你交代了这么多的同党,却死也不肯将代王招供出来?” “这应该问安南侯……”吕震此时……心理防线彻底地崩溃了。 朱棣看向张安世:“张卿……这是为何?” 张安世笑着道:“臣要是说了,可能吕公……不,吕震他承受不了。” 吕震脸色一变。 张安世道:“事情是这样的,臣见他死也不开口,于是乎……便在想……他这样聪明的人,肯定不可能会将希望放在所谓的鞑靼部上头,可他又死也不说,显然他背后一定有更大的同党。可是……都到了这个份上了,这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啊,这样的大罪,他宁愿受刑,也抵死不认,这显然不是他吕震的风格。” 张安世看了一眼朱棣,接着道:“陛下,你也知道,这吕震其实是个贪生怕死之徒吧,这样的人,照理根本熬不过刑,可有什么支撑着他……死也不肯开口的呢?” 朱棣颔首:“不错,朕也觉得奇怪。” 张安世道:“于是臣就用了排除法。” 朱棣讶异地道:“排除法?” 张安世便道:“就是列出一切的可能,然后一个个进行排除,直到最后一个可能时,那么就距离真相不远了。首先,若是为了银子,一个要抄家灭族的人,怎么会在乎银子?” 张安世娓娓道来:“其次,为了义气?这……定然也不可能的,臣看的出,他绝不是一个像臣一般,可以为了义气去死的人。” “再其次,因为忠心?这……和一个逆党说忠心……也确实说不过去。” 顿了顿,张安世接着道:“于是……臣想到了一个可能,会不会是……这吕震除了人所共知的家人之外……还有一个我们所不知道的外室呢?这个外室也给他生了个儿子,所谓狡兔三窟,像他这样精明的人,怎么会不担心一旦事发,他吕家就要绝后?” 朱棣听罢,恍然大悟道:“你这排除法,倒是颇有几分意思。” 张安世继续道:“若真如此,那么这个孩子,养在哪里最为合适呢?当然是代王或者那个徐闻……帮忙养着,如此一来,对于吕震而言,他即便被抄家灭族,至少也不至断了自己的血脉了。可对于代王而言,手中握着这个,才会绝对信任吕震……不但让吕震在京城活动,而且想尽办法,给他调用这么多的金银。” 朱棣点头道:“你说的就是方才那个孩子?这吕震之所以死也不开口,就是因为清楚,一旦开口……他在代王那个畜生手里的孩子,便也死无葬身之地了?” 张安世笃定地道:“正是。” 吕震一脸绝望之色,他没想到……这一步,竟都被张安世猜测到了。 朱棣道:“可是……朕还是有些不明白,你既然猜测有一个孩子在代王那畜生的手里,又是如何……将这孩子弄到了手?据朕所知,在此之前,你也不知代王乃是他的同谋。” 张安世咧嘴一笑:“其实,根本不需要那个孩子。” “什么?”朱棣一头雾水。 张安世道:“首先,我们既然确定了有一个孩子,而这吕震……当初声名不显,他的反心,一定是陛下靖难成功之后才滋生的,在此之前,他不过是名不见经传之人而已。那么这孩子……就出生于靖难之后,大抵也不过两岁上下。其次,这一定是男儿,毕竟只有男儿,才可让吕震认为留下了血脉。再其次,这个孩子……一定不会养在京城,若养在京城,那吕震的同谋不放心,而吕震,一定也放心不下。” 朱棣小鸡啄米一般的点头:“对对对,张卿说的对。” 张安世接着道:“这不就得了?臣根本不需要吕震的后人,因为既然没有留在京城,那么吕震人则一直在京城,就可能从那孩子出生起,他都没有见过这孩子一两面,陛下是知道的,这孩子长起来……可是很快的,一两年时间,足以让人认不出来了。” 顿了一下,张安世又道:“而臣只要让人去找一个两岁大小的男孩,最好眉宇和吕震相似的,将这孩子突然抱来,然后摆出一副智珠在握的样子,那么这吕震……” “噗……”吕震在旁是将一切都听了个真切,他此时只觉得气血翻涌,眼前微微一黑,喉头一甜,一口老血便喷了出来。 这血雾顿时在殿中弥漫。 不……不是他自己的孩子? 是张安世找来的? 这几日,吕震一直处于精神疲惫之中,那个孩子,便是支持他到现在的唯一支柱。 当张安世让人抱孩子来的时候,吕震其实就已经心乱了。 而等见到朱勇抱来了孩子,他的精神就直接崩溃了。 那个时候……张安世是一派气定神闲,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而那孩子,他只瞥了一眼,确实和他有些相似,年龄大抵也对得上。 他只以为……张安世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真的将这孩子……找了出来。 哪里想到…… 就在他吐血的功夫,张安世吓得立即跳开,掸了掸身上的麒麟衣,道:“我就说了嘛,不该在他面前说这些的,他知道真相,非要气死不可!” 朱棣:“……” 此时,吕震额上青筋已曝出来,他再没有了当初的样子,而是龇牙裂目地瞪着张安世,一副恨得牙痒痒的样子,愤恨不已地道:“张安世,我做鬼也不放过你。你……你……” 张安世很是无奈地道:“我早让你说,你若是早说,我一定向陛下求情,好歹给你留一条血脉,可你非要不见棺材不掉泪,现在好了,你既已招供,那代王若是知道你已招了,必定第一个便是将你的孩子挫骨扬灰。即便代王没杀,等朝廷踏平了大同,擒拿了代王,这孩子……怕也要跟你一样遭罪,你这个做父亲的,怎么就这样的狠心?” 吕震只觉得天旋地转。 他突然狂笑:“哈哈……没指望了,什么都没指望了,一切都完了,哈哈……吕震啊吕震,你怎么会落到今日这样的下场啊,你怎么会有今日啊。” 几个宦官将他摁在地上。 他动弹不得,大笑之后,便开始嚎啕大哭:“陛下……罪臣万死,陛下……罪臣一时湖涂啊,罪臣被那代王所裹挟,那代王……该死……该死……他在大同,让人从京城武库里,偷了许多的生铁和火药,还有聚了大量的钱财……他不但有大同的几卫人马,还蓄养了大量的死士,他罪无可赦……陛下……” 朱棣冷冷看着他,一听他提及到代王,朱棣的脸色越发的冷漠:“将这老狗,押下去。” 吕震便被宦官们拖拽着出去。 吕震不甘心,口里还大呼:“陛下……陛下啊……看在当初靖难之功的份上,请陛下饶恕臣吧。” 朱棣随即看向张安世:“让人教这吕震开口,查出那个他口里所谓的徐闻在何处,立即捉拿!” 张安世道:“此人必定不知徐闻在何处,那徐闻在京城,怕也不会露出自己的行迹。” 朱棣皱眉。 张安世道:“不过,也不是没有办法,京城……这地方,虽然占地很大,可实际上,这样的人,一定是住在人口交汇之处,可同时……因为他们形迹可疑,那么必定……既要在闹市,可又最好寻一个孤僻的小院落。同时这个地方,最好靠近各处命官的宅邸,这样的话,也可以随时与人互通有无。要满足这些条件的地方,其实并不多……可能在京城,只有两三处。臣这就让内千户所的人……针对这些地方布置,封锁这些地方的街巷,而后挨家挨户搜查,这人便是插翅也难逃了。” 朱棣大恨道:“若是人手不够,那便再调锦衣卫其他人马……” 张安世道:“陛下,不可,其他人……臣不放心,只有内千户所,才值得信任。” 此言一出,在外头听了真切的纪纲和邓武大气不敢出,却都心里一凉。 朱棣深深的看了张安世一眼:“这方面,你很在行,那就照着你说的办。” “除此之外,臣请调房模范营入京城几处要道,以防万一。” 朱棣道:“照准!” 顿了顿,朱棣狰狞的道:“一定要将人拿住,不拿住此人……朕寝食难安,还有那代王……” 朱棣脸色越发的可怕起来。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兄弟……也开始有样学样了。 朱棣冷冷的道:“事到如今,就不要怪朕不讲情面了!” 张安世道:“臣这就去办。” “回来。”朱棣突然道。 张安世回头:“陛下还有什么吩咐。” 朱棣道:“朕会下旨封锁宫中……” 第一百七十四章:通通拿下 张安世明白了什么。 很快,宫中升起了狼烟。 远在栖霞的张軏和丘松几个,一直巴巴地望着京城的方向。 一见天边升起了滚滚的乌烟,便再不迟疑。 于是模范营出击。 内千户所千户陈礼早已带人在夫子庙、钟鼓楼等地,拉开人马,开始监视这里的一举一动。 陈礼心里清楚,这一次若是拿不住人,自己便算完了。 他已预感到自己已站在了张安世的这一条船上,无论是纪纲,还是新的同知邓武,都会视他为眼中钉,只有抱紧张安世的大腿,他才有机会。 可张安世的大腿,哪里是说抱就想抱住的?若是没一点本事,依着这安南侯翻脸不认人的性子,只怕立即要将他踹到爪哇国去。 因此,得到命令之后,他进行了周密的布置,每一处街口都设置了暗装。各处的小巷,也都布置人手,甚至是水道……也派人看管,防止有人泅水逃生。 夫子庙这里的情势最复杂,因为连接着秦淮河,道路都是四通八达,所以他亲自坐镇于此,在这事关自己命运的关头,不容有半分的马虎。 他采取的是围而不搜的策略,因为一旦开始一家家搜捕,他手上的人手必然不足,不如先扎紧口袋,等模范营来驰援。 半个多时辰之后,疾行而来的模范营终于到了。 带队的乃是张軏,张軏寻到了陈礼,二人一合计,这模范营便开始出现在各处的街巷和路口。 紧接着,如地毯搜索一般,由两个锦衣校尉与两个模范营兵卒为一组,数十个小组,开始一遍遍地侵门踏户,进行搜索和排查。 他们采取的,乃是三段式搜索,搜索时,两人进宅,其他三人在宅子外围布置,随时防止有人翻窗或翻墙而出。 等一组人搜索过后,便去搜索下一家,后一组人,又开始突击搜索这一家。 如此三次搜索,可以确保绝不会有任何的遗漏。 搜索的目标,主要针对那些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人。 又或者,是那些外地口音,甚或在京城里没有正当营生,又说不出其他生计的人。 锦衣卫的校尉,往往比较擅长察言观色,若是敢欺骗,或者露出马脚,便可立即拿人。 而模范营的人规矩,一旦对方敢反抗,则立即进行弹压。 当然……手段还不只这些。 因为现在得到的命令是,在人没有搜捕到之前,这里决不允许出入,直到彻底搜到为止,否则一只苍蝇都不许放过。 甚至在这个时候,陈礼早已让人去知会了应天府,请他们预备采买一些柴米油盐来,供应这几处被封锁的街巷。 反正就是不见兔子不撒鹰,死磕到底了。 ………… 那夫子庙旁的某处小宅子里。 琴音渐落。 弹琴之人吁了口气,缓缓站了起来。 可此时,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打破了这一室的安宁。 “不好,不好了。” 弹琴之人背着手,面色平静,澹澹地道:“何事?” “附近出现了大量的锦衣卫……且都是……和从前不同的锦衣卫……不像是北镇抚司的……至少从前不是夫子庙这边千户所的,都是生面孔……还有……还有穿了甲胃之人……都是重甲……与其他的亲军不同。” 弹琴之人皱眉:“怎么可能,这附近出了什么事?” “应该没有什么事……应天府那边……也没什么消息,更没有什么其他人来通风报信。” “这就怪了。”这弹琴之人沉眉,低头走了几步,惊疑不定地道:“只听说今日那吕震被押入了宫里,可想来,也不会有什么事,大抵就是朱棣想要亲自审问吕震……” “会不会是吕震开了口?” “绝无可能。”弹琴之人摇头:“吕震这个人……确实贪生怕死,可他是一个极聪明的人,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幸免了,他不会将自己最后一个后路也断了,一旦开了口,他的儿子难道还能幸免吗?到了这一步,横竖都是死,为何还要加上自己的儿子?若是别人,我倒不敢确定,可若是吕震……此人如此精明,我断言他不会如此,这样对他没有一丁半点的好处。” “那么……我们的人手……” “一切依旧照计划行事!”弹琴之人冷澹地道:“或许……是京城里出了其他什么事吧,再去打探打探。” 那人点点头,便转身匆匆而去。 只是这弹琴之人,再不是从容的模样了,面上多了几分忧愁。 他虽觉得不可能,可毕竟……凡事都有万一。 过了片刻,外头竟传出嘈杂的声音。 门子大呼:“你们是谁?” “锦衣卫办事,滚开。” “大胆,你可知道……” “来人,敢违抗者,杀无赦……” 铿锵,是抽刀的声音。 这弹琴之人面色大惊。 他下意识地开始往自己的内室去。 在那儿……有一个地窖。 很快,便有一行人抵达了这里。 有人揪住那门子:“你家主人在何处?这里……好像没有女卷,是你家主人独处吗?” “我家主人……出去了。” “去了何处?” “远游……” “远游……哈哈……” 为首的是一个锦衣卫的小旗官,这小旗拍了拍腰间的刀柄,道:“若是远游……为何这琴室里竟还有茶水……怎么,你们下人喝这茶的吗?” “这……我家主人刚刚出去……” 小旗官举起了茶盅,眼眸微微眯着,口里道:“人没有走,就在这宅里,立即叫更多人手来,这茶还有余温。” 随即,有校尉吹起了哨子。 这突然传出的竹哨,顿时引起了四面八方的模范营兵卒和锦衣校尉赶来。 片刻之后,这里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一个百户官冷着脸来道:“挖地三尺!” 于是,数十人开始一寸寸地搜索。 哪怕是砖墙也要敲一敲,看看是不是中空。 终于有人在卧室里踩了踩地面,道:“下头是空的。” 此言一出,有人开始蹲下…… 最终,一个隔板被掀开。 在这里头,一个人影渐渐清晰。 地窖里的人,身躯微微颤抖着。 他无法想象,自己机关算尽,竟会落到这样的结局。 直到有人粗鲁地将他从地窖里拖拽了出来,他一见了光,便下意识地挡着自己的脸。 “此人鬼祟,十之八九就是那钦犯了。”百户大喜道:“去请千户,还有……这个宅子,依旧给我围拢了,继续查一查,看看还有没有同党。这附近的几处宅邸,也都仔细搜搜看,里头的所有东西……还有书信,都给我他娘的看好了,少了一件,可就别怪我不客气。” 这百户手法还是很粗糙的。 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给这弹琴之人一个耳光,粗声粗气地道:“叫什么,你别想骗人,给自己编造一个身份,那是完全没用的,你瞧我们的架势,也晓得是善者不来,无论你湖弄什么,都别想躲过去。” 弹琴之人倒是极聪明,心知大势已去,任何的抵抗,其实都已经没有了意义,居然平静地道:“徐闻。” “就是他了,拿下!”百户哈哈大笑,平白得了一场大功劳,真他娘的带劲。 “此人是个聪明人……不要为难他,该怎么处置,一切自有圣裁,来一队模范营的人,随我一道,准备押这钦犯入宫……” ………… 宫中…… 朱棣高坐,脸色阴晴不定。 张安世倒清闲自在,不过他内心还是不免有些焦灼,因为他也不确定那个叫徐闻的家伙,是否会被拿住。 亦失哈小心翼翼地伺候着朱棣,不敢发出声音。 这殿外头,纪纲和邓武二人依旧还在,只是都低着头,大气不敢出。 良久,有人匆匆进来道:“陛下,人拿住了。” 朱棣勐地张大了眼睛,豁然而起道:“是那徐闻?” 来人立即道:“正是!” 朱棣眼中眸光顿时亮了几分,咬牙道:“好啊,拿住了就好,拿住了就好,立即送来宫中,朕要亲自审问!” 这是非同小可的事,朱棣心里有太多的疑问。 张安世没做声,他其实很清楚,眼下这个时候,还是装死比较好,怎么处置,是陛下的事。 半个多时辰之后,终于有个披头散发之人,狼狈地被押了进来。 进殿的时候,被人推了一把,他踉踉跄跄地打了个趔趄,一入殿,便立即被人从后头勐踹一脚小腿,徐闻还未反应过来,人已跪下。 朱棣站起来,紧紧地盯着徐闻道:“叫什么?” 这人道:“徐闻。” 朱棣眯着眼道:“与朱十三有何关系?” 徐闻艰难地道:“妹子为代王侧妃。” 朱棣冷冷地看着徐闻道:“朕听说,朱十三一直很宠溺那侧妃徐氏,是吗?” 徐闻很干脆:“是。” 朱棣又问:“朱十三反了?” 这一次,徐闻没有回答。 朱棣冷喝道:“说话!” 徐闻这才道:“是……是……” 朱棣直直地看着徐闻,又继续问:“吕震和你都是他的同谋?” 徐闻道:“是。” “为何要反?” 说这句话的时候,朱棣绷着脸,眼中的火焰更盛了几分。 徐闻就像霜打的茄子一般,到了这个时候,居然供认不讳,可是说到为何要反的时候,却又不做声了。 此时,朱棣一双虎目如冰锋似的凝视着他道:“若是你们奸计得逞了,朱十三可以做天子,那吕震可以做宰相,那么……你呢……” 徐闻低着头,依旧不吭声。 倒是一旁的张安世,笑了笑道:“陛下,臣有一个猜想,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朱棣抬眸看了张安世一眼,只道:“你来说。” 张安世道:“朱十三宠信的乃是自己的侧妃,可是代王府的正妃,也是中山王徐达之女,也就是皇后娘娘的姐妹,所以无论代王如何宠溺侧妃徐氏,只要有陛下和皇后娘娘在,这代王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对徐正妃如何,这徐闻的妹子,便也永远都只是侧室。我想,或许……在他看来,只有走造反这条路,自己的妹子才可以成为正室,将来说不准还可做皇后,而他,届时便是一等一的皇亲国戚了。” 徐闻依旧低着头,却是微微侧目怨恨地看了张安世一眼。 朱棣冷冷地看着徐闻道:“就因为如此?你便勾结了代王谋反?” 徐闻终于开口:“我徐家出自大同的大族,乃钟鼎之家,我的妹子被代王采纳为妃,就因为如此,我便成了代王府的姻亲,可这样的姻亲又能有什么好处?人们提及到我徐闻,只晓得我乃代王之亲,可我满腹的才学,一身的本事……却无法施展。” 朱棣道:“那么,是你诱使代王谋反,还是代王诱你谋反?” 徐闻居然很直接地道:“都有此心!” 朱棣冷笑,站起来,边道:“这一切……包括了那吕震,都是你谋划的吗?” 徐闻道:“自然……” 朱棣大怒,冷喝道:“满口胡言!” 徐闻道:“哪里有胡言?” 朱棣冷冷道:“你骗得了别人,骗得了朕吗?朱十三是什么人……那是一个比朱高煦还要愚笨,都是一样目中无人的蠢货!” 顿了顿,朱棣接着道:“朕自己的兄弟,难道还会不知道吗?这样的蠢物,他能谋划这样的事?” 张安世:“……” 此时的张安世忍不住在想,作为朱高煦的大哥,他是不是该挺身而出,维护一下朱高煦了。 不过想了想,终究还是算了,陛下正在气头上呢,这个时候还是保全自己要紧。 只见朱棣怒道:“到了现在,你还敢如此,果然是胆大到了极点!” 徐闻却又低着头,继续不做声。 朱棣则道:“朱十三就是身边有太多你这样的人,才致今日!至于你,你今日落在朕的手里……你还想有什么侥幸吗?” 此时,亦失哈端了茶盏来。 朱棣已说的口干舌燥了,直接一口喝了,随即继续气休休地道:“谋逆大罪,插翅难逃,朕定要将你先碎尸万段,再去找朱十三算账!” 这一次,徐闻勐地抬头,突然用森然的目光看着朱棣,一字一句地道:“话虽如此,可是……难道陛下就一定相信……代王不能成功吗?” 朱棣轻蔑地道:“任你诡计多端,又如何?” 徐闻道:“若是陛下一死,代王手里有数万精兵,大可以效彷陛下,靖难入京!而这京城之内,太子懦弱,没了陛下,必定军心不稳。至于地方的州县,那些官吏,当初可以向陛下屈膝,也照样可以追随代王从龙。所以……即便陛下拿了我,又有何用?” 朱棣此时却一下子不见愤怒了,而是死死地盯着徐闻,道:“这就是你所谓的妙策?” “这便是学生的妙策?”徐闻居然笑了两声,道:“学生有上中下三策,这最上策,当然是保全自己。可中策,则是一旦事情败露,若是自己还活着,便索性回大同去,邀了那鞑靼人入关,与代王合兵一处,杀入南京城。” “至于这下策,便是学生一时不慎,竟是落入了陛下的手里,自知已经没有活下去的希望了,可毕竟,学生的妻儿老小,还有妹子都在大同,所以……此时若是能和陛下同归于尽,陛下一死,天下便群龙无首,代王殿下若是登高一呼,则大事可成。我固死了,可我妻儿老小,却也不失万代富贵。” 朱棣失声冷笑:“就凭你?” 徐闻居然一脸无畏地看着朱棣道:“就凭学生!学生行事,历来狡兔三窟,永远都会给自己留着一手,吕震被抓之后,学生怎么会不留一点余地呢?” 张安世警觉起来,忍不住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哈哈……”徐闻肆意地大笑道:“所以即便是到了现在这个时候,胜败还未分晓呢,只是可惜,谁成谁败,学生是看不到了,真是可惜啊……我死之后,或是遗臭万年,或为新的靖难功臣,香火不绝。” 朱棣脸色变得异样起来。 张安世倒是冷冷地看着徐闻道:“说罢,你到底什么意思?如若不然,可休怪我无情,这锦衣卫的手段……” “锦衣卫的手段,又有什么用?一个将死之人,无论怎么样,其实都不过一死而已,固然我自知将会死的很惨,可从谋划这件事开始,我就已做了最坏的打算。”徐闻道:“你岂不闻什么叫火中取栗吗?若没有足够的决心,没有想清楚最坏的后果,我徐闻……岂是一个冒失的莽夫?你们……太瞧不起我徐闻了。” 不得不说,这个家伙……绝对是一个妖孽。 张安世能查出他来……虽不敢说和姚广孝是一个等级,可至少……也绝对属于极高明的阴谋家了。 张安世忍不住走上前,一把抓着徐闻的衣襟,恼怒地道:“到了现在,你还不知死活吗?不要死鸭子嘴硬,我张安世有一百种办法治你。” 徐闻笑起来:“你很快便知道了。” 正说着,突然……朱棣一下子坐在了御椅上,脸色煞白,突然一字一句地道:“不必问了……有毒……” 此言一出。 那徐闻狞笑起来,边道:“我乖乖入宫,束手就擒,就是希望亲眼来宫中见证这一切……看来时机正好啊,哈哈……” 张安世大惊失色,道:“怎么……会有毒,怎么可能有毒……” 张安世下意识地看向亦失哈。 亦失哈此时亦是一脸震惊,随即惊恐地道:“不好……不好了,御膳房……不,也可能是茶房。” 亦失哈已吓得魂不附体。 这可是天大的错啊。 即便这和亦失哈无关,可是宫中出现了这么大的纰漏,他亦失哈也难辞其咎。 问题在于,宫中一向防禁森严,外间人来投毒,绝不可能。 而且有这么多道程序,就是为了防止出现毒物,可偏偏……这样的事却发生了。 唯一的可能就是出了内贼,而且这个内贼,身份不低,深知每一道送到皇帝面前的膳食,还有茶水所需的工序,在这个过程之中,做下了手脚。 亦失哈大急,一面看向脸色越发不好的朱棣。 一面惊慌地大声道:“来人,来人,御膳房和茶房,还有今日当值传递茶水和膳食的宦官,统统都拿下,去唤刘永诚,叫刘永诚速去勇士营坐镇防范,宫中有变,任何人出入宫中,立杀无赦。” 亦失哈说罢,匆匆到了朱棣的面前,啪的一下跪下道:“陛下……陛下……” 朱棣无力地抚摸着自己的额头,声音也显得虚弱起来,只道:“去传太子……” 此言一出,亦失哈才想起来了什么。 这个最关键的时刻,太子是必须在陛下跟前的,如若不然…… 张安世已顾不得徐闻了,一下子冲到了朱棣的面前。 看了一下御桉上,喝了一半的茶盅。 其实这个时候,张安世已经顾不得去找是谁的投毒了。 这徐闻对宫内的动静,似乎很是清楚,在宫中布置了什么人,也就不奇怪了。 可眼下当务之急,还是朱棣。 张安世心里也有些慌,却总算保持了几分冷静,忙道:“陛下……来人……叫人取水来,取盐水,给我来一桶……还有……还有……” 张安世道:“叫那太医院的人也来,带上药,能带上的药都带上……” 张安世一面大呼,一面对亦失哈道:“眼下事情紧急,你来协助我……” 亦失哈哪里敢不答应,他心知张安世治病有一手,因而忙是小鸡啄米一样的点头,边道:“全凭安南侯做主。” 于是张安世道:“取水……来人,先将这徐闻押下去,封锁这里。” 徐闻此时见朱棣异样,又见张安世和亦失哈手忙脚乱的样子,禁不住开怀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我下的药乃剧毒,天下无药可解,你们就别白费功夫了。” 亦失哈眼睛都红了,厉声道:“押下去,往死里打,逼他说出是什么毒!” 徐闻只是大笑,宛如胜利者一般,虽是被人拖拽着,显得甚是狼狈,却依旧还是笑声不断。 朱棣的脸色是越发的难看了。 张安世也没有犹豫,眼下是最关键的时候,若是再耽搁,真就神仙也难救了。 “现在开始,陛下交给我处置了,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许说出去。”张安世道:“若是迟疑……那可就不好说了。” 亦失哈看一眼朱棣。 朱棣点头道:“入他娘……人怎可以坏……坏到这样的地步……姚广孝也不如他……” 太医们已经狂奔而来。 许太医跑在了最后。 他得知陛下中毒,第一个反应……就是可能无救了。 根据他多年划水的经验,这个时候,越是冲在最前,最先诊治,到时陛下被毒死了,自己只怕也可能要人头落地了。 所以,他虽是气喘吁吁,可跑的却不快,一副既很努力,又实在不堪用的样子。 水平高低是技术问题。 这样的黑锅,是死也不能背的,只要态度上做的好,就能活。 很快……他便进入了一处侧殿。 这小殿里头,传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却见张安世直接取了一个漏斗,紧接着,便提了桶,开始往朱棣的鼻口里勐灌。 朱棣口里发出咳咳的声音。 灌得差不多了,将朱棣的身子一翻,朱棣便开始拼命地呕吐起来。 紧接着…… 看着这一幕,许太医两腿一软,差点没吓瘫,脑子开始嗡嗡的响。 这是中毒? 还是有人要弑君? 娘咧……俺怎么能看这种东西,我该咋办? 谁晓得,朱棣膀大腰圆,张安世气力小,亦失哈又是个宦官,张安世便抬头,朝太医们逡巡看去。 紧接着,张安世便看到了许太医。 似乎是觉得许太医有点面熟。 张安世没有多想,便直接手一指:“那个……那个谁谁谁……你上前来帮忙。” 许太医刹那之间,脑子开始一片空白,眼前好像一下子白茫茫的一片。 死也…… 死也…… 死也…… “给我死过来!”看他迟迟不动,张安世直接暴怒。 张安世虽年岁不大,可凶起来,还是挺有威严的。 许太医害怕了,因为张安世实在过于凶狠,于是他忙灰熘熘地上前。 张安世开始教导他:“给我扶住漏斗,知道吗?灌满之后,你接了水桶,我来翻身。” 许太医脑子乱得厉害,脑海里,无数的家人走马灯似地开始掠过。 父母…… 妻儿…… 是不是以后见不上了? 想不到老夫在太医院纵横数十年,连太祖高皇帝在的时候,也能游刃有余地瞎混,不料今日……竟要栽在这上头。 可此时没有他说不的余地,在张安世的冷眼下,他机械性地忙点头。 张安世平日对人亲和,可此时显然没有心情顾忌他的感受,心思只在这已经折腾得半死不活的朱棣身上。 张安世这时又大呼道:“听我口号,灌到了五下,立即翻身催吐……一……二……三……四……五!” 第一百七十五章:起死回生 良久之后…… 有宦官匆匆地进来。 低声道:“那逆贼总算招供了,是砒霜。” 一听是砒霜,亦失哈脸色惨然,他本是要协助朱棣翻身,可这时,两腿一软,直接整个人摊在了地上。 砒霜啊……此乃剧毒之物……无药可解。 那许太医也猛的一顿,眼珠子瞪着,一言不发。 反而是张安世……在这个时候,他心里的一块石头缓缓落地。 若是其他的毒,他真没有把握。 可唯独是砒霜……他记得上一世在科普的读物之中,倒是牢记着里头的解毒方法。 他的第一個反应,就是催吐,而催吐其实对一些毒药是没有用的,唯独对砒霜很有效果。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就是……要赶在砒霜被肠胃消化之前。 除此之外……就是吃的砒霜没有过多。 而张安世的判断是,投毒之人不可能过量投毒,因为大量投毒一定会让食物或者茶水有怪异的味道,反而容易令人察觉。 只要量少,而且及时采取手段,若是朱棣的身体好的话,就应该有很大的机会熬过去。 一下子的,张安世的心头充满了希望! 当然,此时必须跟时间比赛了。 于是他连忙大喝道:“都愣着做什么?赶紧的,都给我过来,继续……还有……给我预备好鸡蛋清,噢,还有牛奶,我看盐水差不多了,再给我各提一桶这个来,要快!” 张安世的声音,倒是令亦失哈冷静了下来,他定了定神,眼下就是死马当活马医了,除了相信张安世之外,没有其他的办法了。 至于许太医,他脸色惨白,手在无意识地颤抖。 可张安世瞪他一眼,冷喝道:“入你娘,你再在这里偷懒,第一个便宰了你。” 到了这个时候,许太医意识到连最后一丁点划水的可能都没有了。 要知道,这可是太子的妻弟,若是陛下驾崩了,太子克继大统,这罪肯定不是张安世的。 那么……医死了陛下……肯定栽在他的头上。 我怎这样命苦,学了一辈子如何在宫中划水,结果……善泳者溺之! 许太医却不敢抱怨,此时也只能乖乖地听着张安世吩咐。 中毒者朱棣,此时只觉得天旋地转。 一次次的呕吐,让他整个人都抽空了一般,难受至极。 先是那盐水,紧接着变成了蛋清,那蛋清的腥味,猛地灌入喉头,而后……他的胃便开始不断地膨胀。 咕噜咕噜的,迫不得已地将这蛋清统统灌入了朱棣的胃里,等张安世几个一翻身,张安世一拍他的背,于是……朱棣又开始拼命地呕吐。 这种感受,真比死了还难受。 他意识弥留之际,听到砒霜二字,心已沉到了谷底。 于是……无数的遗憾便涌入了他的脑海。 这辈子,从战功赫赫的皇子,再到夺了侄子大位的天子……为了今日……不知花费了多少心机,可如今…… 遗憾…… 不甘…… 无数的情绪涌入心头。 徐皇后、太子、朱高煦和朱高燧,还有……他的孙儿……甚至……还有徐辉祖、张安世……张軏…… 这一个个人……纷沓而来。 这些他一生所经历的人和经历的事…… 猛地,他开始生出了恐惧之心。 死亡之后,是否会见到太祖高皇帝,是否会见到他的兄弟朱标。 若见了他们……朕的功业未成,有什么面目啊…… 终于……灌入他喉头的不再是那蛋清,而变成了牛奶。 这牛奶粘稠,通过漏斗灌入,更是让朱棣渐渐失去的意识,一下子又清醒了一下。 可惜漏斗对着他,令他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是啦,是啦……太子不在帝侧,这个时候……会有什么变故? 一切都已让朱棣失去了掌控,而这种失去掌控的滋味,让他更为煎熬。 慢慢的……他失去了意识…… 只是条件反射似的继续呕吐。 张安世已是大汗淋漓,他已疲惫得说不出话来。 已经历了不知多少次的操作,张安世已觉得脱力了。 亦失哈六神无主地看着张安世道:“还要灌吗?” 张安世缓了缓神道:“灌了这么几大桶……我看……够了,要不……顺道洗一洗肠子吧?” “洗肠?”亦失哈不明所以。 张安世便道:“我教你办法,待会儿你自己给陛下弄。” 亦失哈慌忙地道:“安南侯,可不能呀,没你在身边,咱……咱心里没底啊。” 张安世道:“没事,这儿不是还有太医吗?” 张安世指了指许太医。 许太医开始翻白眼,他翻白眼是有预谋的,觉得这个时候,得赶紧昏厥过去,这是最后的杀手锏了,只要‘昏迷’,或许就可以蒙混过关了,若是连这金蝉脱壳之计都无用,那么自己就真无计可施了。” 谁晓得他刚开始翻白眼。 张安世顿时大怒,直接干脆地扬手给他一个耳光。 啪…… 许太医打了个激灵,捂着自己火辣辣的脸。 张安世道:“好险,差点以为许太医要昏倒过去,幸好我及时救了你,怎么样,许太医,现在精神了吗?” 许太医:“……” 亦失哈道:“许太医,精神了就快帮忙。” 许太医缓慢地点着头,用一种幽怨的声音道:“噢,噢……来了……” 张安世于是耐心地教这亦失哈所谓的灌肠之法。 一旁的许太医听得心惊肉跳。 他整个人都麻了…… 那应该算是仵作干的事吧? 张安世随即道:“公公,现在明白了吧。” 亦失哈道:“咱不懂这些,许太医,你听明白没有?” 许太医本想摇头,可又害怕张安世打他,下意识地道:“明白。” “好。”亦失哈道:“咱送陛下去寝殿,这就和许太医灌肠。” 亦失哈随即道:“如今陛下中毒,咱已是滔天之罪,这宫中……还有逆党的同谋,咱已让刘永诚那边做好防备了,这刘永诚是最信得过的,除此之外……我教朴三杰来协助安南侯,安南侯不要擅离宫中,需等太子殿下来了,这朴三杰也是能信得过的人,安南侯有什么事,大可吩咐他去干。” 张安世疲惫地点头道:“去吧,事不宜迟。” 当下,二人议定,亦失哈命人,扑哧扑哧地领着许太医抬着朱棣上辇,急急忙忙地往大内而去。 张安世坐了片刻,口干舌燥想喝茶,又想到宫中的茶水现在不放心。 便请朴三杰带他去关押那徐闻的地方。 却见徐闻已被人捆绑着,低垂着头,一脸颓唐之色。 他显然知道自己会面对什么了。 只是等张安世走了进来,他立即露出得意的样子,道:“学生的手段如何?” 原本以为张安世一定会上前,狠狠痛殴他一顿泄愤。 可张安世居然出奇的平静,道:“还不错,看来颇有几分水平。只是可惜……你总是棋差一着。” 徐闻大笑道:“哈哈哈……到了现在,还要死鸭子嘴硬,噢,我竟忘了,你乃太子妻弟,这朱棣死了,你的姐夫便可克继大统,这对你而言并不是坏事。” “只是可惜……你这姐夫的大位,只怕坐不稳,如今天下初定,又有几人是服气那朱棣的呢?连朱棣都不服,何况是朱高炽?再者说了……” 他一脸诡异地接着道:“赵王殿下,不还在京城吗?至于代王殿下,手掌着大同的兵马,这南京城对他鞭长莫及,若是他趁此机会起事,各地必然响应,到了那时,便又是一次发兵靖难,不日便可抵达南京城下,你与朱高炽,就都要做刀下鬼。” 张安世依旧平静地看着他,道:“你有没过一种感觉?” “什么?” 张安世道:“有没有过一种……虽然自视甚高,总觉得自己好像什么事都做对了,可最后却总是功败垂成的感觉。” 徐闻冷笑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张安世道:“很快你就会体会到这滋味了,不要急,我不会为难你,你现在在这里好好歇一歇,享受一下后半辈子里最轻松快活的时光吧,因为再过一些时日,这样的好日子就没有了。” 徐闻道:“到了现在,竟还在嘴硬。我自知必死,倒也没有什么遗恨,只是你们……等代王登基……我的儿孙便可成为公侯,而你们……统统族灭。” 张安世只道:“拭目以待吧。” 走出了小殿。 朴三杰匆匆而来,低声道:“太子殿下和皇孙入宫了。” 张安世不敢耽误,连忙由朴三杰领着去迎接。 收到消息后,朱高炽的脸色就很难看,一瘸一拐地小跑着进宫。 一见到张安世,满脸着急,气喘吁吁地道:“怎么会出这样的事,父皇在何处?” 朱瞻基也嚎啕大哭着道:“皇爷爷,我的皇爷爷……呜呜呜……” 张安世宽慰着道:“姐夫,你且别急,现在还在医治……” 朱高炽道:“父皇中的是什么毒?” 张安世如实道:“砒霜。” 听到砒霜二字,朱高炽只觉得昏沉沉的,他一脸绝望,幸好朴三杰将他扶住。 朱高炽道:“怎么会到这样的地步啊,是谁下的毒……带我去见父皇……去见父皇最后一面。” 朱瞻基也哭得更厉害了,身子一抽一抽的,好像要昏死过去。 朱高炽当机立断,急忙往大内而去。 因为朱瞻基哭闹的厉害,索性将朱瞻基留在此,教他后去一步。 张安世便将朱瞻基抱住,见姐夫一瘸一拐地跑远。 张安世道:“别哭啦,这个时候哭什么!” 朱瞻基泪水涟涟,继续嚎啕大哭:“阿舅,这一次是真的……我伤心极了……皇爷爷对我这样好,我很伤心……呜呜呜……” 张安世道:“陛下还有生机……” “我不信……”朱瞻基嗓子都哭哑了:“你别骗我,吃了砒霜,便必死无疑。” 张安世道:“可有阿舅呢,你怕个啥。” 朱瞻基的嚎哭一点停下了的意思都没有,边道:“阿舅最会骗人……阿舅是个大骗子,阿舅口里的话,没有一句是真的……我皇爷爷没了……呜呜呜……” 张安世这个时候暴跳如雷,想要骂他,最终还是叹了口气,道:“哎……你乖,听阿舅的话,留着待会儿哭。” 说罢,连哄带骗,总算朱瞻基嚎啕大哭变成了抽泣。 他终究只是个小娃儿,哭累了,便趴在张安世的肩头,脑袋撇着,眼泪和口水还有鼻涕,统统落在了张安世的肩头上,呜呜咽咽地道:“阿舅,我心里难受的厉害。” 张安世抱着他,一步一步地往大内走,唏嘘道:“你也有难受的时候,你睡一会吧,或许睡一会,你皇爷爷就好了。” 朱瞻基道:“我不敢睡,莪睡不着。” 张安世无奈地道:“你怎么这么啰嗦。” 朱瞻基道:“那阿舅你给我哼曲儿吧,嬷嬷哼曲儿……我就渐渐睡了的。” 张安世道:“我不是嬷嬷……” “皇爷爷……”朱瞻基又有大哭的迹象。 张安世心里烦躁:“好,我哼曲儿,好好听了,不许说话。” 张安世唧唧哼哼地唱起来:“我去炸学校……不,我去上学校……” “我不要听。”朱瞻基道:“太难听了,算了,我不睡了,我也不哭了,我不能哭,待会儿皇爷爷知道我哭的伤心,一定也极伤心……” 张安世抱着朱瞻基进入了大内。 在寝殿里,徐皇后和太子朱高炽已在榻前。 朱棣已灌了肠,可毒素入体,意识已经模糊,处于昏厥状态。 朱高炽早已泪如雨下,在榻下长跪不起。 徐皇后也一个劲地掉着泪珠儿,坐在榻前,对外界的事漠不关心。 亦失哈佝偻着身,此时也是没有主张。 最惨的是许太医,他正想慢慢挪步到殿门口去,离那病榻远一点,才能让他稍稍安心些。 可此时,张安世抱着朱瞻基进来,他立即止了脚步,像木桩子一样,站得纹丝不动。 张安世将抱在手里的朱瞻基搁在地下。 朱瞻基没有上前,见皇爷爷‘睡着了’,便乖乖地寻到了殿中的角落,跪坐下去,埋着头,大气不出。 张安世见此情景,也乖乖地到了朱瞻基的旁边,跪坐下去。 到了这个份上,张安世也再没有办法了。 此时该做的都做了,陛下能否活过来,就只能靠他自己了。 在经历了今日的忙乱之后,张安世此时反倒能空闲下来了,此时不由得冷静了一些,心里想着最坏的结果。 若是陛下醒不过来…… 这个念头滋生,却让张安世心里吓了一跳。 这或许……对张安世而言,并非是一个坏结果。 可是……张安世却高兴不起来。 说实话……他喜欢朱棣的性子。 不是因为这家伙嘴臭。 而是因为…… 总之说不清,无论如何,自己不能这样去想,人活在世上,若是一切都以利益得失去估量,那也就只能被利益驱使,可他个有感情的人! 不知觉间,有人抽泣着,竟也跪坐在了张安世的身边。 张安世禁不住侧目一看,却见是伊王朱?低声抽泣着也进了殿,不敢靠近朱棣的床榻,却到了张安世和朱瞻基的身边,默默地跪坐下来,不断地抹着眼泪。 三人个头参差不一,却都是沮丧无比的样子。 就在此时,徐皇后擦拭了眼泪,道:“亦失哈。” 亦失哈一脸哀色,忙躬身上前:“娘娘。” 徐皇后的声音今儿显得格外的清冷:“下毒之人,寻到了没有?” “奴婢万死,奴婢现在顾不上……不过……所有可能下毒的人,奴婢都教人控制住了……” 徐皇后颔首:“那这笔血债,待会儿再算吧。” “奴婢有万死之罪,这宫里竟有这样的逆贼,奴婢竟是没有察觉……奴婢……” 亦失哈拜倒下去,低声抽泣着道。 徐皇后道:“现在还不是说这个的时候……陛下……陛下……哎……” 说着,徐皇后看向朱高炽:“太子……” 朱高炽只觉得恍恍惚惚的,听了徐皇后的话,才稍稍缓过一些神,朝徐皇后的方向叩首道:“母后……” 徐皇后道:“你的父皇……若是当真……当真有个万一,这祖宗的江山社稷,便都担负在你的身上了……你……你……” 朱高炽忙摇头道:“父皇吉人自有天相,断不会有事的,还有……还有安世……他的医术极好,一定有办法的。” 徐皇后看一眼角落里的张安世,好不容易停下的泪珠,又禁不住泪水涟涟地道:“如此剧毒,非同小可,你心里要有准备,你的父皇……现在一定满腹都是遗恨,他所恨者,除了是对我们的不舍,还有就是……不能让天下的臣民……臣民……” 徐皇后痛不欲生地道:“臣民们见一见,他这个皇帝,一定可以令天下臣民安居乐业,想要立下不朽之功……唯有如此,这靖难才可不被人看轻,不教那些背后嚼舌根的人……有了借口。你父皇一辈子都是个逞强的人,现如今……他可能做不到这一些了,将来你克继大统,定要继承他的遗志……” 朱高炽满眼哀伤,只是道:“是,是……儿臣……永世难忘。” 徐皇后身体不好,此时已是再说不出话来,服侍她的宦官见状,忙搀扶她去一边休憩。 朱高炽就这样跪着,纹丝不动,又不敢发出声音,这殿中便更安静了。 只偶尔有细碎的脚步声传出。 一个宦官蹑手蹑脚地进来,低声道:“娘娘,赵王殿下……请见。” 徐皇后听罢,突然脸色变得严厉。 她扫视四周,压抑着自己疲惫的嗓音道:“赵王怎知宫中之事?这宫中不但有人下毒,竟还有人与外臣传递消息吗?” 此言一出,大家更是大气不敢出。 历来皇帝有恙,都要先禁绝消息,只有陛下或者皇后下令,方可先将最心腹的大臣召入宫中,先敲定身后之事。 现在陛下昏厥,徐皇后尚未下懿旨,赵王就突然进宫要觐见,这不难让人猜想到,可能有消息泄露出去了。 那来传报的宦官吓得脸色惨然,只是叩首。 亦失哈哀声道:“娘娘,是奴婢御下不严,真有什么好歹,就请娘娘恩准奴婢去地宫陪驾在陛下的身边吧。” 徐皇后没有理睬他。 而是镇定地道:“去告诉赵王,教他安分守己,乖乖地在宫外听旨,陛下现在不想见他,本宫现在也不想见他。” 宦官听罢,便火速地去了。 徐皇后转而看向亦失哈:“刘永诚在何处?” “已去勇士营了。” 徐皇后点头:“给刘永诚下一个条子,入夜之后,带勇士营把守大内诸门。至于皇城……幸好本宫的兄弟尚还在京城,也给他下一个条子,五军都督府要严令兵马调动,任何兵马敢擅自出营,出营的上下官兵,无论任何理由,立杀无赦!” 亦失哈道:“奴婢这就去办。只是……” 亦失哈想了想,刚刚要起身,突又跪下,道:“娘娘……还有一事……何时召大臣入见?” 这里头的大臣,可不是什么人都召来。 而是请进大内来,商议遗诏的心腹大臣。 这些人既要位高权重,又要确保绝对忠心,等他们入大内敲定了一切事宜之后,才可能公布皇帝的真实情况。 现在陛下这个样子,为了确保太子可以克继大统,必须得及早才行。 如若不然,现在大内已经封锁,宫中也开始换防,朝野内外,一定会谣言四起,时间拖得越久,越是可能生变。 要知道……现在可是永乐三年,朱棣登基其实也不过区区三四年而已,这么短的时间之内,许多不服的人依旧还没有肃清,还有那些人心依旧思念前朝,或是思怀建文的人,都是多如牛毛。 徐皇后满脸痛苦之色,她此时倒是看向了张安世:“安世,你上前来。” 张安世便忙上前去,道:“娘娘。” 徐皇后道:“你说老实话,这砒霜……还能救吗?不要和本宫说什么万一,什么或许,你说实话。” 张安世道:“臣颇有把握。” 徐皇后虽不敢完全相信,可此时……她似乎心怀着什么期盼,便颔首,看向亦失哈道:“听到了吗?” 亦失哈懂了徐皇后的意思,那就是……不召大臣。 因为一旦召大臣,就意味着皇帝要嘛已经没有救,要嘛就已驾崩了。 他心里何尝不是存着这么一丝希望呢,便如释重负:“奴婢先去传娘娘口谕。” 说罢,连忙去了。 徐皇后此时什么心情都没有,方才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说了一些话,就已是强打精神了,现在只沉默不言。 又过了一会儿,宦官进来,跪下,道:“娘娘……赵王又来求见,说是……说是……希望侍奉陛下。” 徐皇后听罢,悲从心来。 无论如何,赵王也是她的儿子。 也都是她的心头肉。 现在自己的丈夫这个样子。 而赵王这个做儿子的……一次次恳求。 任何一个做母亲的,怕也无法拒绝这个请求。 徐皇后只觉得心力交瘁,却是强打精神,道:“再一次告诉他,你按本宫的原话转述给他,一次不要遗漏。” 那宦官支起耳朵。 徐皇后一字一句道:“他若还有孝心,就立即回赵王府,闭门不出,到了该当的时候,本宫自会召他来宫中。若他还要这般,那么就是不顾念母子之情,你赵王是我生出来的,也是本宫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本宫视你为明珠,可现在这个时候,若是你赵王尚不知进退,那么……本宫就没有你这个儿子,必教人立即将你拿下,你的命是本宫的,本宫随时可以取回。望他能够好自为之,孝顺陛下的事,有太子即可,太子乃嫡长子,理应侍奉皇帝,你为幼子,做好自己本份的事。” 宦官听的脸色惨然。 这宦官已经可以想象,一旦自己将这原话到赵王面前去说,赵王的性子,只怕非要撕了自己不可。 徐皇后站起来,凝视着这宦官,似乎她也知道自己的幼子是什么德行,因此,她微微颤颤的站了起来,深吸一口气,目光如电一般的扫视着这宦官:“再告诉他,若不听从,诛之!” 宦官叩首:“奴婢知道了。” 说着…… 这宦官火速出了大内。 很快,在这大内之外,许多听闻了一些传言的大臣,出现在内阁。 所有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又隐隐觉得好像发生了什么。 这文渊阁大学士们消息灵通,又在宫中办公,自然有人来文渊阁刺探消息。 可解缙几个……也对此懵然无知。 他们反而是最后知道大内可能出现变故的。 杨荣安抚来文渊阁的几个尚书,道:“诸公,诸公……不要四处揣测,这都是哪里的谣言……” 而赵王朱高燧,其实也已到了,他进了宫,可进不了大内,无计可施之下,心想若是父皇有什么不测,必定要召文渊阁大臣。 若是文渊阁大臣被召入大内的话,那么十有八九,父皇真的遭遇不测了。 一想到此……朱高燧就有一种时不我待的感觉。 ………… 这几天写的很累,所以每一次都是十二点多才写完,更晚了,给大家再道个歉,顺便,哥哥姐姐们,能投点月票吗?爱你们。 第一百七十六章:陛下苏醒 可很快,就有宦官来。 一见有大内来的宦官,众人不敢贸然围上去。 他们虽然已有猜测,突然之间,宫中加强了卫戍,同时太子和皇孙火速入宫。 这种种迹象表明,大内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 可越是这个时候,即便所有人不安,可是在陛下和皇后娘娘都没有旨意之前,谁也不敢贸然打探。 当然,这里还是有例外的。 只有朱高燧上前道:“父皇与母后如何?” 宦官左右看了一眼,才道:“请赵王到一旁说话。” 这个口谕,他不敢当着所有人的面宣读。 赵王朱高燧听罢,便与宦官来到一旁的耳室里。 宦官低声地将徐皇后的话复述了一遍。 原本还满怀期望的赵王朱高燧听罢,脸色骤然铁青。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宦官道:“母后何至如此厌儿臣?” 宦官不敢回应。 赵王朱高燧道:“本王问你,父皇怎么了……大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赵王殿下不必打听,也不必知道,娘娘只希望赵王速回赵王府。” 朱高燧的心就像要跳到嗓子眼里,他已渐渐可以证实自己的猜测了。 一想到在如此重要的关键时刻,自己竟成了局外人,他心中悲愤又不甘。 换做是谁都不甘,何况还是朱高燧这样自视甚高的人。 这时机可就在这眼前了,一旦错失,那么可能一辈子都要失之交臂。 于是朱高燧道:“你回去告诉母后,我是父皇和母后的儿子,这個时候……怎么能不在父皇和母后身边,恳请母后念在……” 宦官却突然打断朱高燧道:“殿下自重吧。” “大胆,你一个奴婢,竟敢这样和本王说话?”朱高燧勃然大怒。 宦官道:“正因为奴婢心里敬着殿下,所以才出此言。殿下啊……娘娘一向宽仁……可是……” 这宦官顿了顿,而后抬头看一眼朱高燧,压低声音道:“可是她大事上从不糊涂。” 此言一出,宛如一下子将赵王朱高燧推入了冰窖里。 “现在娘娘心意已决,就算赵王殿下有什么话,奴婢也不敢去和娘娘说,这于殿下和奴婢都无好处。” 朱高燧心中郁闷,想到……眼下的局势,可能每一个时辰都会有变化,而自己却是无能为力,心头便升起一股焦躁,于是气愤地道:“滚,滚出去。” 宦官点点头,又行了个礼,便匆匆而去。 这宦官一走,朱高燧从耳房里阴沉着脸出来。 实际上,这文渊阁里的人精们,其实已经可以九成九的确定……定是发生了什么事了。 大家各自假装忙碌。 朱高燧心里却想:“这个时候,断不能贸然离开皇城,一旦离开……就连最后一丁点的机会都没有了。” 父皇到底出了什么事呢?是否有人谋害了父皇?害他的人是谁? 他越想……便不禁觉得细思极恐。 是不是皇兄?还是张安世? 那么……母后呢,母后为何还站在他们的一边? 无数的心思,纷沓而来。 杨荣早就钻进了自己的公房里,胡广手里拿着一本预备要拟票的奏疏进去,高声道:“杨公,这份奏疏……” 他合上门,继而压低声音:“大内有变。” 杨荣低头,整理着案牍上的奏疏,边道:“这个不是已经十分明显了吗?” 胡广忧心忡忡地道:“就是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实在急死人了。” 杨荣却镇定自若地道:“无论发生什么,我等臣子,只需做好一件事。” “倒要请教。” 杨荣道:“不变应万变。” 胡广颔首:“是啊……可虽是如此,依旧还是有些担心,就怕一觉醒来,不知会是什么样子。再有……若是陛下当真有事,为何还不召大臣觐见?莫不是,大内出了什么变故?” 杨荣摇摇头:“不要去猜度圣心。” 杨荣顿了顿,脸色凝重地接着道:“且不说伴君如伴虎,大内的心思难测,我等都是读书人出身,只要克己奉公,做好自己该当的事,便是忠臣。” “越是这个时候,就越要冷静,如若不然……于你我私人而言,必有灾殃。即便于国家于朝廷,亦无好处,倘若当真有个万一,天数有变,我等自当尊奉陛下遗命,奉太子为尊,安定朝局,便是一功。” 他想了想,似乎觉得自己还是讲得有些不够透彻,或者他对胡广有些担心。 于是压低了声音,又道:“从开国辅运,至奉天靖难以来,人们都视从龙为攀登高峰的捷径,多少一文不名之人,一朝一夕之间便得势,位极人臣。可是胡公……天下再经不起这样的事了,我等恪守臣节,越在关键的时刻,越要做好自己该当做的事,才可安定人心。而不是在这个时候去掺和,如若不然,一着不慎,必要遭反噬。” 胡广想了想,便一脸认真地道:“此亦我愿。” 当下,胡广漫不经心地夹着奏疏,回了自己的公房,再不理会外头的喧闹了。 …… 而这个时候,解缙正在自己的公房中来回踱步,他眉头皱得极深。此时陛下似乎遭遇了不测,以他的聪明劲,其实已经清楚,可能要变天了。 他激动地等待着大内里的消息。 只是左右不见大内的旨意来,这令他变得沮丧起来。 听闻……张安世就在大内里。 独有张安世…… 解缙不知怎么了,这张安世突然窜起,若只是一般的外戚得宠也就罢了,可解缙隐隐感觉到……自己被太子疏远,未来开始增加了许多的不确定性。 若是两年前,大内出现这种情况,他一定要喜不自胜不可,因为这就意味着,太子可能要克继大统了,而他这个天下第一的太子党,自然也就水涨船高。 可如今呢…… 越想,他心里越发的不安起来。 没了太子这一张牌,他和其他的文渊阁大学士又有什么分别?哪怕是各部尚书,他们的资历,也远高于他。 朱棣的文渊阁,都是用资历较浅的翰林入阁为大学士,某种程度,也是一种权衡。 在焦灼之后,解缙突的信步出去,却见朱高燧正对一个舍人痛斥:“这是什么茶,拿这样的茶给本王喝?” 舍人吓得大气不敢出。 解缙咳嗽一声,上前挥挥手,示意舍人退下。 那舍人如蒙大赦,连忙告退。 解缙随即笑吟吟地看向赵王朱高燧道:“下官知道殿下此时正是心焦,不过殿下还是镇定为好。” 朱高燧瞥了他一眼:“本王并不心焦。” 解缙四顾左右。 这个动作却也被朱高燧捕捉到了:“这文渊阁的茶水实在入不得口,本王进解公的公房坐一坐?” “请。” 进了公房,朱高燧便大喇喇地落座,接着道:“解公现在还在票拟吗?倒是好雅兴。” 解缙道:“殿下何苦奚落下官。” 顿了顿,解缙又道:“方才宦官从大内带来消息,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这才是解缙最为关心的问题。 朱高燧深深地看了解缙一眼,却突然笑了。 解缙一脸镇定,却也跟着笑了笑。 “解公看来也很关心大内。” 解缙道:“大内的一举一动,牵动人心,为人臣者,尽忠为首要,谁能不关心君父呢?” 朱高燧笑了笑,只抿抿嘴,却没有跟他多说什么。 显然,他对解缙是有所防备的。 却在此时,一个舍人匆匆而来,一见朱高燧也在此,便立即低头不言。 解缙则不经意地踱步至舍人的身边。 那舍人这才在解缙的耳边嘀咕了几句。 解缙颔首:“你下去吧。” “是。” 解缙重新落座,才道:“殿下,下官得知了一个消息。” 他声音压得很低。 “陛下中毒……” 朱高燧听罢,脸色骤变。 解缙道:“中毒之后,张安世负责救治,陛下也就移驾去了大内,到现在,已有三个多时辰了。” 朱高燧心里一凉,惊道:“张安世乃皇兄妻弟,他若有叵测之心,那父皇……父皇……” 解缙道:“下官能够体谅殿下的心情,若是陛下驾崩,从中牟取到最大好处的人……十之八九,就是张安世。他如何能安心救治呢?” 朱高燧焦躁地道:“可是……可是……既如此,那母后就真的糊涂啊。” 解缙敏锐地捕捉到了什么,其实他开诚布公地将这事直接跟赵王朱高燧说,也是先抛出自己的诚意。 陛下中毒,不是在大内发生的,这消息迟早都要传出来,至于移驾大内之后,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而赵王,或许掌握了一些大内的信息。 朱高燧本是对解缙带着戒备,可解缙直接和他开门见山,反而让他少了几分防范。 于是他径直道:“母后命本王回王府,安分守己。” 解缙听罢,意味深长地看了朱高燧一眼,却淡淡道:“那么殿下还留在宫中做什么?快尊奉懿旨,离开这是非之地。” 朱高燧道:“父皇不测,谁知是不是乱臣贼子作乱?我看……十之八九……是张安世……我乃孝子,怎可无动于衷?” 他这番话一出,解缙立即意识到了……这位赵王殿下的内心深处所谓的不甘了。 无论他找什么理由都好,什么母后被蒙骗,什么张安世别有所图。 可有一条却是可以预料的,那就是……赵王不想尊奉懿旨,只怕这赵王殿下,也有趁此机会,窥测神器之心。 解缙便道:“殿下可知道,一旦殿下不尊奉懿旨,会是什么后果?” 朱高燧似乎也捕捉到了什么,道:“事急,一切从权,父皇危在旦夕,为人子的,怎可安于家中坐以待毙?” 解缙别具深意地道:“那么就请殿下,定要小心谨慎……现在大内的消息不明,此多事之秋,先等等消息,切不可操之过急。” 朱高燧听了,生出异样的感觉:“解公以为,本王还有指望吗?” 解缙道:“许多事,只要肯争取,至少不留给自己遗憾,至于是非成败的事,却只好交给上天了。若是上天庇佑,纵是陛下,以区区北平一地,兵少将寡,亦可得九鼎君临天下。” 听了解缙的话,朱高燧打起了精神,口里则道:“虽是如此,只是大内禁绝了消息,实在让人不安。” “那就等。”解缙镇定自若地道:“眼下除了等之外,没有任何的办法。” 顿了顿,解缙又压低声音道:“御马监的太监,已去了勇士营!可见……事情已经到了非常危急的地步。不过事在人为,宫中发生的事,实在诡谲,倘若……倘若天下人……都将今日之事,与当初隋炀帝杨广与隋文帝杨坚联系一起呢?” 此言一出,朱高燧顿时身躯一震。 据传隋文帝生病,而杨广却在此时调戏了陈夫人,陈夫人便去隋文帝面前告状,隋文帝勃然大怒,痛骂说:‘这个畜生,朕怎么敢将天下交给他。” 这话很快便传到了杨广的耳朵里,于是大内突然封锁了一切的消息,不久之后,杨广派心腹进入了隋文帝的寝殿里,而后就传出了隋文帝的死讯。 许多人都认为,隋文帝是被自己的儿子杨广所弑杀,当然……是非曲直,其实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人们相信什么。 朱高燧脸上摆出几分忧郁,道:“不错,现在的情况,与当初何其相似,哎……上天不仁,难道杨家的事,也要落在我家吗?若如此,等这些人得势,本王必死。” “殿下不必心焦……”解缙淡淡道:“群臣已有非议,何不如先传出消息,等人们都认为有人心怀不测,殿下却表现出孝子的样子,即便不能出入大内,也可在宫中时刻盼着消息。” “表现出孝心,如此一来,岂不是高下立即判?至于其他的事……若是陛下要召入宫拟遗诏,我自当借机与诸大臣先去见皇后娘娘,痛陈利害,到了那时……或许事情大有可为。”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按照道理而言,这个时候朱高燧应该站起来,哭哭啼啼地朝解缙下拜行一个礼,口里说一句:“若无解公,我必死也。’ 可惜……朱高燧没走这个程序,而是一下子眼睛亮了,惊叹道:“对对对,眼下也只有如此,才可死中求活。” 解缙心里略略有些失望,这朱高燧只顾着自己乐了。 失望归失望,可话已经说出去,解缙只能叮嘱道:“只是……这其中有太多的变故,不过无论如何,先走一步看一步。赵王殿下,成败只在旦夕之间,殿下定要节制自己,不要犯错。” 朱高燧笑道:“若事成,解公可为宰相。 宰相已经废除了,这不过是空头许诺。 不过对解缙而言,太子既然疏远了他,而将来张安世一旦上位,必然会排斥他,与其如此,不如另择明主。 做了选择后,他反而定下心来。 于是他气定神闲地道:“殿下,先过了眼前的难关罢。” 朱高燧道:“好。” 二人议定,便不再多言。 ………… 崇文殿里。 纪纲与邓武二人,依旧还站在原地,大气不敢出。 方才发生的事,他们都看在眼里,眼看着陛下移驾去了大内,没人管顾他们,他们走不是,不走又不是。 二人的心思,各有不同。 只是这一切发生的实在太快,此时宫中诡谲,让二人的心都乱了。 “邓贤弟。” “纪大哥。” “我看要出事。” 邓武若有所思,叹了口气道:“真是没有想到啊。” “事到如今,应该同舟共济为好。”纪纲深深地看了邓武一眼,接着道:“若是我等继续斗下去,锦衣卫就要分崩离析了。” 邓武心思复杂,含糊地应了一声:“大哥说的是。” 没多久,倒是有宦官来了,道:“有口谕。” 二人连忙躬身。 宦官道:“纪指挥使与邓同知火速回南北镇抚司候命!” 纪纲道:“此陛下口谕,还是皇后娘娘……” 宦官厉声道:“不要多问。” 纪纲脸色微微一冷,要知道,若在从前,没有哪个宦官敢这样和他说话。 可他依旧毕恭毕敬地点点头,再不迟疑,连忙转身离去。 ………… 大内里。 已过去了三四个时辰,陛下依旧还是昏睡不醒。 张安世和伊王朱?,还有皇孙,被安排去一侧吃了一些茶水和糕点。 这些茶水和糕点,已经过了再三的检验,可即便如此,张安世还是吃得有些小心翼翼。 据传明朝许多皇帝,都是疑似被人下毒毒死的。 以至于那位嘉靖皇帝,有十万分小心,对宫里的绝大多数人都不相信,当然,嘉靖多疑,不只对宦官不敢相信,他谁都不相信。 可偏偏,就这么一个疑神疑鬼的家伙,每天吃着各种奇奇怪怪的丹药,居然寿命还算比较长,已经高于绝大多数的皇帝了。 朱瞻基还在呜咽。 张安世拍拍他的肩,安抚道:“不怕,有阿舅在。” 朱瞻基依旧耷拉着脑袋,不吭声。 伊王朱?也是一脸沮丧。 就这么默坐了片刻,三人又回了寝殿。 此时,朱高炽还跪在地上,一动不敢动,徐皇后则端坐着,殿中的气氛十分诡异。 张安世和朱瞻基三人乖乖地又在那殿中的角落里跪坐下去,也是大气不敢出。 许太医则是给陛下把了脉,他皱眉,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道:“娘娘,脉象更微弱了。” 徐皇后脸色惨白,她深吸一口气,似乎这样才能找到一点力气,这才道:“你有什么建言?” 许太医哪里敢多嘴,这个时候,最好什么诊断都没有。 可现在被问到了头上,又有什么办法?毕竟只要开口说了话……就要为这话负责的。而且不是后世那种张口闭口就我为我说的话负责的那种,其实说这话的人也知道,自己不过是口嗨,负责个鸟。 可许太医的情况不同,此时只能怯怯地道:“陛下吉人自有天相……” 徐皇后皱眉道:“本宫要听的是真话,不是让你来给陛下验算命数。” 许太医吓得脸都绿了,便期期艾艾地道:“如此微弱的脉象,臣……臣以为……可能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此言一出,徐皇后就如遭雷击一般,她虽是一直努力地克制,可此时万般的情绪,涌入心头。 许太医瑟瑟发抖,硬着头皮道:“娘娘节哀,或许安南侯真可妙手回春。” 前头说最坏的打算,后头又一句或可妙手回春,意思很明显,别找我,不是我治的。 徐皇后又深吸一口气,才又道:“人各有命,这命数是不讲道理的。” 说着,她朝朱高炽看了一眼,沉声道:“太子……你该拿主意了。” 朱高炽本就身体不大好,在此也折腾了这么久,此时显得十分憔悴,他哽咽地道:“儿臣全凭母后做主。” 徐皇后摇头道:“不,你是储君,是千万人维系所在,这个时候,不可推辞谦让,要拿出气魄来。” 朱高炽这时又看了看床榻上的朱棣,艰难地道:“儿臣……想再等等。” 徐皇后的目光也随着朱高炽的视线,落在朱棣的身上,眼中似一下子聚满了泪光,而后才点点头。 朱高炽幽幽道:“若是还不成,就只好召大臣侍病了。” 徐皇后叹道:“也只好如此。” 顿了顿,徐皇后看向张安世:“安世,你也来看看……” 被叫到的张安世,连忙站了起来,小心翼翼地上前。 一旁的许太医如蒙大赦,终于没有自己的事了,立即退开了。 张安世看着朱棣气息果然很微弱,心里不由得想,自己至少已帮陛下排去了身上九成九以上的毒了,可…… 不会吧,不会吧,就剩下这么一丁点的剂量,陛下也扛不住? 看来弓马娴熟和每日锻炼有个鸟用,还不如学嘉靖那样,每天吃点铅丸和汞丸宅在家里混吃等死呢 见张安世的脸色不好,徐皇后已是眼泪婆娑,只是她坚强地擦拭了落下来的眼泪。 张安世道:“奇怪,陛下怎么会脉象如此的微弱呢,会不会是哪里出问题?许太医,你是照着我的方法灌的肠吗?” 许太医听罢,整个人要跳起来。 他早防备张安世想将一切都栽在自己的头上了,果然……姓张的他缺了大德啊。 许太医立即道:“安南侯,都是照着你的方法办的,每一步都没有错,老夫行医这么多年,就没见过这样的解毒之法,一直觉得匪夷所思,素来砒霜剧毒,无药可医……” 他立即又将皮球给踢了回去,别怪我,跟我没关系,冤有头债有主,而且当初是你要解毒,我许太医可是不同意的,只是你尊贵,才不得不跟着你胡闹。 张安世没往这一层去想…… 只是觉得好像哪一个步骤错了。 就在张安世还在紧缩眉头的时候,朱棣的眼帘似不断地微微颤动。 他似乎极努力……方才很勉强地将眼帘撑开了一条细小的缝隙。 意识其实已经慢慢地回到了朱棣的身上了,朱棣只觉得自己很虚弱,前所未有的虚弱。 哪怕是想要张眼,也已花费了自己全部的气力。 朕……已经驾崩了吧? 可是……为何会有这么多熟悉的声音? 砒霜剧毒,无药可医…… 朕中的乃是砒霜? 朱棣觉得自己,如同一下子跌入了冰窖里,若如此,那就是必死无疑了。 更可怕的是……他还有许多事要做啊…… 朕……不甘…… 就在这不甘的怨念之间,猛地……那微微睁开了一条缝隙的眼睛,居然陡然张开。 张得极大。 张安世还在若有所思呢,突然见状,顿时给吓得魂不附体,刚要开口呼救‘有鬼’,又连忙拼命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呜呜呜……” 口里含糊地发出古怪的声音,与此同时,张安世的身子立即条件反射似地从榻前弹跳开。 众人大惊,纷纷看去。 却见朱棣眼睛依旧张得老大。 徐皇后娇躯一颤,竟是不知所措。 朱高炽直勾勾地看着榻前的朱棣,更是瞠目结舌。 许太医:“……” 还是张安世第一个反应过来了,这时又一下子扑了上前,道:“陛下醒了,陛下醒了,天哪……我早说过吉人自有天相。” 许太医:“……” 张安世抢上前,又惊呼道:“陛下脉象如此微弱,还能战胜病魔……由此可见……这是上天在庇佑着陛下呢……” 朱棣整个人只眼睛动了动。 嘴巴颤颤地想蠕动,可又好像发不出声音。 张安世听人说,如果女孩子起死回生,当她睁开眼睛,看见的第一个男人,是最容易爱上这个男人的。 虽然朱棣不是女子,张安世对此也完全没有兴趣。 可这样表功的机会,千载难逢,当下自告奋勇,一下子冲上榻前,耳朵对着朱棣的嘴边,边道:“陛下……陛下有什么吩咐?” 朱棣极努力地不断颤着嘴,最后不知哪里来的气力,才勉强道:“入他娘……朕要饿死了!” 张安世:“……” 第一百七十七章:诛灭 此时,张安世倒是恍然大悟。 经历了洗胃和灌肠。 朱棣的胃中早已是空空如也。 又这么昏迷了好几个时辰,滴水未进,是谁都会脉象微弱的啊。 也亏得朱棣的身体好,换做是其他人,直接扑街都有可能。 他还是大意了,只记得解毒,却忘了想办法给朱棣进食。 于是张安世立即道:“快,快取粥来,取稀点的粥。” 这个时候,是决不能吃大鱼大肉的,这才经过一番折腾,脾胃正虚弱着呢,只能吃点粥水,填填肚子。 这一下子的,寝殿里又忙碌起来。 亦失哈见朱棣终于醒了,激动极了,亲自道:“奴婢去取。” 出了此事之后,亦失哈自觉得自己犯下了弥天大祸,因此现在是格外的积极。 徐皇后已是喜极而泣,含泪道:“陛下……” 朱棣躺在榻上,气息微弱,这可真饿死朱棣了,他只觉得胃里空空如也,整個人没有一丝的气力。 因而,也没有办法回应,只是……好在朱棣还有意识在。 朱高炽一下子也有了点精神气,又惊又喜地道:“恭喜父皇……” 这可是砒霜啊,砒霜的毒都可解,简直无法想象。 殿中所有人都抱着这个念头,更觉得匪夷所思。 这时,一声凄厉的声音道:“皇爷爷,皇爷爷……” 朱棣听到那嚎叫的声音,心要化了。 又听同样歇斯底里的喊声:“皇兄,皇兄……” 这两个声音,像是比赛一般,一个比一个嘹亮。 直到张安世都觉得受不了,道:“陛下需要休息,皇孙和伊王殿下快去隔壁休息吧。” 于是两个不情愿的人,终于少了表现的机会,不过此时,朱瞻基虽还挂着眼泪和鼻涕,却咧嘴傻乐。 只有许太医,看着眼前的一切,尴尬得不知所措。 他灰溜溜地站在角落里,似乎此时只想到这一切的惊喜和功劳,好像都和自己无关了。 没多久,亦失哈便取来了粥水。 随即,给朱棣一点点地喂下。 朱棣慢慢地开始恢复了一点气力,在众人的关切目光下,他居然开始坐起,好像是没事一般。 洗胃和灌肠确实很折腾,可那砒霜在体内的剂量,其实已经忽略不计了,所谓抛开剂量谈毒性就是耍流氓,就是这样的道理。 再如何剧毒之物,只要剂量不够,人体也有自我修复的能力。 何况朱棣的身体素质极好,吃掉了一碗粥水后,他直接趿鞋下来,终于开口说话道:“他娘的,还是饿,再取吃食来。” 亦失哈看向张安世,张安世笑着道:“再缓一缓,缓一缓再说。” 朱棣有些无奈,倒没有反驳,而是道:“朕中的乃是砒霜之毒?” 张安世道:“是。” 朱棣惊叹道:“砒霜的毒也能解?” 张安世道:“这是因为陛下吉人自有天相,还有太医院的许太医的功劳,臣没做什么。” 于是朱棣的目光落在了许太医的身上。 许太医:“……” 朱棣脸猛地阴沉下来:“你来。” 许太医战战兢兢地上前,他有丰富的被揍经验了,所以此时他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朱棣冷然道:“你对朕做了什么?” 当时,朱棣虽已中毒,可意识尚在。 许太医忙道:“陛下……陛下……臣是按安南侯的方法……” 朱棣抬腿,口里骂:“到底你是太医,还是张安世是太医?你这样的庸医,除了口里说张安世,还能说什么?” 他只是作势要抬腿。 其实此时的朱棣身体虚弱,根本没办法一脚飞出。 可毕竟许太医是专业的,如果挨揍也可以考证的话,许太医好歹也能考个一级挨揍师出来。 因此,就在这千钧一发之刻,朱棣的脚还没挨着他,他已啊呀一声,然后身子像炮弹一样弹开,最后整个人落地,接着开始发出杀猪式的嚎叫,在地上抱着脑袋打滚着道:“疼,疼死了……” 张安世:“……” 朱棣:“……” 朱棣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中毒,而产生了错觉。 明明自己还没沾着他,他就已好像承受了千钧之力一般,见他在地上拼命打滚,哀嚎,求饶…… 朱棣满脸黑线,最后吐出了一个字:“滚!” 这个字,就像一个开关一般,许太医顿时一轱辘翻身起来:“臣告退。” 一会儿功夫,就没影了。 朱棣这才看向一直静静地注视着他的徐皇后,脸上的神色也肉眼可见地变得柔和了许多。 朱棣上前拍了拍徐皇后的手背,安慰她道:“辛苦你了。” 徐皇后轻轻地摇了摇头,含泪道:“陛下无事便好,臣妾……” 她本想说什么,可这么多小辈在,便起身道:“臣妾见陛下好转,也就放心了,陛下一定还有大事,臣妾先行告辞。” 朱棣不由得感慨,最懂自己的,还是他的这个发妻啊。 徐皇后一走,朱棣这才背着了手,脸色阴沉。 亦失哈此时便趁机跪下道:“奴婢有万死之罪。” 朱棣道:“敌在暗,我在明,千日防贼,防不胜防,宫中的人,好好地梳理一遍,将下毒的人给朕揪出来。” 亦失哈惴惴不安地道:“奴婢遵旨,奴婢定要将此贼碎尸万段。” 朱棣只颔首,下毒的人……现在反而不重要了,按着张安世的排查法,不久就可找到,这也不过是个棋子而已,朱棣根本不关心。 他所关心的,乃是大事! 这时候,朱棣看了一眼朱高炽:“你起来吧,朕看你脸色不好看。” 朱高炽这才站了起来,因为跪得久了,起来的时候,身子晃了晃,幸好张安世就在旁边,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总算是站稳了。 朱棣此时感慨地道:“朕几乎要驾崩,幸赖张安世相救啊。” 这里头有两层含义。 一层是张安世算是救了命。 而另一层意思是,张安世乃是太子的妻弟,从朱棣的角度看,他若是驾崩,太子就要克继大统,假若太子和张安世稍有一丁点的私心,哪怕只是不救,不但不会有后果,反而能得到最大的好处。 朱棣不吝表赞道:“太子是有孝心的。” 朱高炽真挚地道:“父皇若能无事,儿臣死也甘愿。” 这些话,朱棣从前不信,现在却可信几分。 朱棣笑道:“哈哈……想那李世民,也有一点不如朕,他的儿孙们,不如朕也。” 似乎一下子找到了可以慰藉的地方,朱棣大喜。 张安世连忙道:“姐夫一直教导我,做人要有孝心,姐夫说他的一切,都是陛下给的……” “好啦,好啦。”朱棣道:“你不说,朕也知道。朕与太子,乃君臣父子,你不说,朕也知他。” 说着,朱棣似乎有些疲倦,落座,边道:“大内之外如何?” 这才是朱棣,到了这个时候,刚刚摆脱了危机,最为关心的,恰恰是这江山社稷的问题了。 朱高炽道:“父皇,事情发生之后,母后和亦失哈已禁绝了大内的所有出入口,同时……禁绝了所有消息,只是……只怕朝野也看出了一些端倪,儿臣在想,是否下旨……以安外朝之心。” 朱棣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隙,脸色变得诡异难测起来:“那个徐闻呢,徐闻……在何处?” 张安世道:“在宫中收押。” 朱棣点头:“他的消息,走漏了吗?” “应该没有走漏。” 朱棣再次点头:“那就太好了。” 张安世不解道:“陛下的意思是……” 朱棣淡淡道:“依旧禁绝消息。” 这一下子,朱高炽和张安世面面相觑。 朱棣平静地道:“有人知道朕中的乃是砒霜之毒吗?” 张安世道:“应该传出去了,中毒的地点乃在崇文殿……那儿……只怕消息容易走漏。” 朱棣颔首:“这样说来,也该朕下棋了,这外朝的人,都认为朕中了砒霜之毒,他们会怎么样?” “只怕朝野要不安。”朱高炽忧心忡忡地道:“所以儿臣才认为……” 朱棣摇头:“他们安与不安,都翻不起什么浪来!在朕的眼里,都不算什么!可朕所虑的,乃是代王啊。代王谋反,他在大同,这大同边镇,只怕不少军将被他所笼络,朕要拿他,就少不得要与他兵戎相见,可一旦兵戎相见,不但成了天下人眼里的笑话,且战事一起,便要耗费国力。朕更担心代王丧心病狂,若是狗急跳墙,当真勾结鞑靼人,引狼入室,固然朕身经百战,倒也不觑他们,可……刀兵一开,北地就要遭殃了。” 朱高炽诧异地看了朱棣一眼,他一直认为,父皇是个战争狂,但凡有一点发动战争的机会,都不会放过。 可没想到,在对付代王的问题上,竟如此的谨慎。 只见朱棣接着道:“既然如此,那就将错就错吧,大内继续封禁消息,什么消息都不要透露出去,让那个徐闻,给代王修书,告诉代王,刺驾已经成功,他也已勾结了朝中的禁卫和联络了一些大臣,就说宫中滋生了大变故,需要年长藩王,火速入京来主持大局,让代王立即入京。” 张安世道:“陛下,那代王会上这个当吗?” 朱棣冷笑道:“你是不知朕的这个十三弟,这个家伙,历来目中无人,自视甚高,刚愎自用,目无王法,!说到底,就是你口中所说的,被身边人宠坏了的混账。他的身边,多是一群溜须拍马之人,每日赞颂他,只怕这个家伙,都要自比自己是尧舜了。” 张安世心里说,在这方面,朱棣和他那五弟朱高煦都算是比较谦虚的,他们都只自比李世民而已。 朱棣道:“若非如此,他怎么会滋生异心呢?还有那个徐闻,只稍稍鼓动,他便让徐闻为他谋划,牟取大位,可见现在的他,已到了目空一切的地步。而且他野心勃勃,一个野心勃勃的人,是绝不会错失任何的机会。” “所以,我们必须透出两个消息。其一,就是朕真的出事了,这朱十三所忌惮的人里,朕算一个,现在朕出了事,宫中禁了消息,他一定认为是秘不发丧。再者,徐闻若是肯写书信,他让徐闻在京师潜伏这么久,有这么多的党羽,甚至在宫中也安插了人,想来他也信任徐闻的能力,只要徐闻请他火速入京,这对他而言,就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朱棣幽幽地接着道:“谁不想……轻而易举地占一个大便宜呢?” 张安世思量着,道:“陛下所言甚是……不过……臣有一个疑问,如果只是这样,他一定还有疑心,毕竟……这是天大的事。怎么样让他相信,他进京城之后,有很大的胜算窃取神器,他才可能孤注一掷。” “这一点不用担心。”朱棣老神在在地道。 有时候,朱棣像个莽夫,可要说到谋反心理学,他似乎满腹经纶一般。 朱棣淡淡道:“亦失哈……” 亦失哈忙道:“奴婢在。” “今天夜里……以皇后的名义,传一道懿旨出去。” 亦失哈诧异,不过依旧低头道:“请陛下示下。” 朱棣慢悠悠地道:“就说赵王赤胆忠心,让他暂时节制羽林卫以及应天府。” 此言一出,亦失哈脸色一变:“陛下……” 朱棣慢悠悠地道:“听命行事。” 张安世听到这里,骤然明白了什么。 大内突然没了消息。 太子又在大内。 而赵王节制了羽林卫,还有应天府,这怎么看,都是京城发生了大变故的迹象。 除此之外……在别人看来,在这最关键的时刻,赵王一下子有了可以抗衡太子的资本。 要知道,赵王可是带了一队赵王卫入宫的,又有羽林卫在手,何况暂时又节制了应天府这样的要害衙门。 这不是摆明着……皇子之间,可能内斗吗? 在别人看来,这只是徐皇后在关键时刻,想依靠自己的两个儿子。 可在有心人看来,却是徐皇后糊涂了,这样做,只怕会引发一场围绕皇权的争夺。 那么远在大同的代王朱桂,又会怎么看待呢? 这当然是最好的时机,京城里,有徐闻这个杀手锏,朱老四已经死了,他的两个儿子随时火拼,不足为惧。 若是此时,他以王叔的身份,突然出现在了京城的时候,等这太子和赵王两败俱伤,然后迅速地利用徐闻的力量,收买重要的大臣。 这大位,不就轻而易举的得到了吗? 朱高炽担心地道:“父皇,若是如此,三弟……” 朱棣淡淡道:“事急从权,只略施手段,就可轻取代王,免一场刀兵之祸,这等好事,还有什么犹豫的。太子啊,你是储君,切切记得,不可妇人之仁,朕取天下,杀了多少人,尸山血海之中,才有今日。朕真担心,你们后世子孙们,竟不知这大位是靠什么得来的,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这些话,是说给别人听的,为人君者,只要坚守基本的忠孝即可,万万不要指望,此等道德之物,可以解决问题。” 张安世来了劲头,也跟着劝:“是啊,只要对父母孝顺,对妻弟爱护,臣以为,陛下说的对,只在乎身边的人,叫做小仁,而为了免去数十万人生死的兵祸,采取一些必要的手段,才叫大仁。” 朱高炽点头,便没有再说什么。 朱棣大笑:“张安世类我也。” 于是朱棣起身:“无论如何,朕就在大内,坐视一切,太子和皇孙也留宫中。刘永诚是可信的人,他掌着勇士营,可以稳住大局。至于徐辉祖……有他这个都督在,京城乱不了,张安世,你押徐闻来。” 张安世会意,当下便去提了徐闻。 徐闻见了张安世便冷笑:“如何?” 张安世道:“不如何,跟我走吧。” 徐闻大笑:“朱棣定是已死了,你纵是将我碎尸万段,也已无用。可惜我徐闻天纵之才……” 张安世直接给他一个耳光,随即带着朱勇,提着徐闻至寝殿。 徐闻口里还在叫骂:“等到代王殿下……” 他一进寝殿……却见熟悉的人端坐在那,骤然之间,徐闻打了个冷颤,仿佛见了鬼一般。 朱棣起身,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怎么样,你还有什么伎俩呢。” 这一次,徐闻再也笑不出来了。 他突然发现,自己竟好像一下子成了小丑。 自己苦苦经营这么多年,结果竟都成了无用功。 朱棣道:“你的家人还在大同吧,还有代王……你有没有想过,朕没有死,若是朕发兵大同,将这大同团团围住,只需数月,从那朱十三,到你满门,朕都可以屠戮殆尽。你不会认为……朕会心慈手软吧。” 徐闻一下子瘫了下去,他最后一点骄傲,在这一刻,也被击的粉碎。 他疯了似的摇头:“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张安世自后踹他一脚,骂道:“凭你那点小伎俩,蜉蝣撼树,螳螂挡车,你这自觉地自己聪明的蠢货。” 一声蠢货……彻底让徐闻破防。 即便是在被锦衣卫拿住的时候,他也没有绝望。 他自以为自己只是运气不好而已,而且自己还有后着,虽然死了自己一个,可至少代王和自己在大同的族人…… 可现在…… 朱棣默默的看他,那种轻蔑的眼神,让徐闻感到刺骨。 “区区砒霜之毒而已,朕受命于天,这样的小毒,也想害朕性命吗?” 徐闻喃喃道:“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砒霜无药可解……无药可解……” 朱棣没理他,继续道:“朕一声号令。接下来就是踏平大同,朕在想,你犯了如此大罪,你全家老幼,该怎么处置呢?” 徐闻彻底的崩溃了,引以为傲的智商,被人不知用什么方法,直接碾压,他只疯了一般,呢喃道:“完了,完了……怎么会到这一步,怎么可能到这一步……” 朱棣道:“朕和你做一个交易如何?朕诛你全族几百口,但是可以许诺,没有车轮高的孩子,可以免死!” 徐闻错愕的看着朱棣。 朱棣叹道:“朕已是十分宽仁了,朕是如何对付逆党,你想来比朕清楚。而且,朕还可许诺,让你和你的族人死的痛快一些,嗯,至少不必……碎尸万段,不必五马分尸,不必置入鼎中烹煮……” 徐闻失魂落魄,这个时候,他已经意识到,自己什么都失去了。 他苦笑道:“真没想到,会到这一步啊,我满腹才学,读了这么多年的书,又学了这么多奇谋,没想到,天不佑我。” 朱棣站起来:“看来你是不愿意接受朕的条件了?” 徐闻道:“事已至此,如今已是案板上的鱼肉,还有什么可说的,请……请陛下……开出条件吧。” 朱棣与张安世对视一眼。 朱棣道:“取笔墨来,朕来念,你来写,给代王修书,告诉他,教他火速入京。” 徐闻何等聪明的人,一听……便立即明白了什么,苦笑道:“哎……万万没有想到……” 朱棣冷冷道:“这对你对代王而言,都有好处。大同无论如何,也保不住了,只是这代王是束手就擒,还是被朝廷的军马踏破大同,最后杀死罢了。这一点,你应该比朕清楚。” 跟徐闻这种人打交道,坏就坏在这个人诡计多端,你永远不知道他何时咬你一口。 可有一个好处就在于,当他知道自己大势已去时,便也清楚,无非是死法的区别而已,代王已经一丁点可能也没有了,与其如此,那么干脆……让自己死的舒服一些。 当下,他也没有犹豫,直接修书一封。 朱棣低头一看,似乎是害怕徐闻在书信中暗藏玄机,通风报信,又交张安世看了一遍。 徐闻道:“不必检视了,我是聪明人……自然知晓利害。” 朱棣道:“你们传送书信,是什么人传出去。” “用急递铺。” “急递铺?”朱棣盯着徐闻。 徐闻道:“最危险的地方,恰恰最是安全。” 朱棣将书信交给张安世:“火速发出去。” 张安世抖擞精神:“臣遵旨!” ……………… 文渊阁。 此时有宦官火速至此。 “赵王何在,赵王何在?” 这突如其来的宦官,立即让这文渊阁里的人又紧张起来。 显然,大内又有消息,只可惜又是来找赵王的。 赵王朱高燧死赖在此不肯走,此时听到有宦官来,于是上前:“怎么,母后……” “皇后娘娘有懿旨。”宦官道:“赵王听封。” 朱高燧紧张的道:“儿臣听旨。” 当着众目睽睽,宦官道:“曰:赵王朱高燧心系父母,至孝也,今多事之秋,赵王火速节制羽林卫、应天府,以备不测,钦哉!” 这简短的懿旨,让朱高燧狂喜,朱高燧道:“多谢母后……多谢母后……” 他激动的眼泪都要掉下来。 文渊阁里的大学士和舍人们表情各异。 解缙面上含笑,却又回自己的公房去了。 胡广凑热闹出来,脸色却是阴沉,因杨荣没有出来,他忙疾步往杨荣的公房去。 朱高燧惊喜的道:“请转告母后,儿臣一定好好稳住京城,绝不教任何的宵小得逞……” 他本想大笑,可又想到,可能自己的父皇当真出事了,此时不该表现的过于喜悦,于是又悲恸的道:“儿臣……儿臣……呜呜呜……” 他哭的比笑好看。 宦官道:“奴婢自会回禀娘娘的。” 朱高燧道:“大内里头……怎么了?” 这显然才是朱高燧最关心的问题。 宦官深深的看了朱高燧一眼:“赵王殿下就不要打听了,这岂不是为难奴婢吗?奴婢若是多说一字,便要全家死绝……就请赵王殿下,好生用命吧,娘娘说,她知道殿下是有孝心的,所以才托付你重任。” 朱高燧便又呜呜的道:“母后这般待儿臣,儿臣敢不效死力吗?” 说罢,便开始哭,直到那宦官走了,朱高燧却是拿着旨意,一溜烟的去了解缙的公房。 “解公……解公……你看,你看这是什么?” 解缙气定神闲,抬头看着赵王,他内心也有几分喜悦。 很明显,大内出大事了,而且这事……连徐皇后都已经惊慌失措。 他深深的看了赵王一眼:“赵王殿下是有福气的人啊。” 朱高燧恨恨道:“定是皇兄和张安世害死了父皇,母后偷偷教人传出密诏,好教我这孝顺儿子勤王……” 解缙摇头:“这不像,殿下……这个时候,千万不要轻举妄动,下官觉得这里头有蹊跷,不过……殿下现在通过羽林卫,可以掌控紫禁城的北门。又可通过应天府,节制京城,这对殿下而言,实乃一份大礼。眼下殿下一定要忍耐,先冷静的观察事态的发展,再做决断。” 朱高燧深吸一口气:“就怕张安世在大内之中……又有什么阴谋诡计,哼,本王可不是杨勇和李建成,不会坐以待毙。” 一听朱高燧的话,解缙十分难受,他是一个饱读诗书的人,熟知经史典故,这杨勇和李建成都是太子,最后被人害死。可现在,朱高炽才是太子,你才是不够格的那个啊。 不过此时的朱高燧,眉飞色舞,已是踌躇满志了。 …… 辛辛苦苦地码完了,给张月票吧,非常感谢,老虎爱你们! 第一百七十八章:天罗地网 朱棣很饿。 或者说,他总觉得自己永远都无法满足自己的胃口。 所以在吃过了米粥之后,没过一个时辰,便如饕餮一般,疯了似的开始吃。 那大猪蹄子,被朱棣啃得就像骨架子。 这可苦了尚膳监。 因为陛下即便在大内,也依旧还是‘未醒的’,这当然是朱棣的保密需求,知道此事的人不多,寥寥十数人而已。 而这些人,无一不是心腹中的心腹。 可现在……寝殿那边,突然对食物的需求暴增。 内膳房的人有些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要知道,一天下来,寝殿那边几乎没有吃的需求,虽然有十数人在那里,可没有人有什么食欲。 而且宫中贵人的饮食,他们早就摸的透透的,如今……却突然要供应各种肥腻之物,什么羔羊肉,什么肘子…… 这是亦失哈亲自来点的食物,内膳房不敢怠慢,那领头的老宦官便干笑:“大公公……咋的一下子……贵人们……” “你别多问,这也不是宫里的贵人们吃的,是……”亦失哈顿了顿,脑子很灵光地冒出了一个名字,便立即道:“是那安南侯,他饿了。” 老宦官‘娇躯’一颤,这安南侯,怎么跟饕餮一样? 亦失哈不理会老宦官满脸的震惊,他也没办法,陛下的事是肯定不能说的,贵人们的食物都是定量的,大家心里都有数,这事儿又不敢栽在太子殿下和皇孙的头上。 思来想去,相较而言,也就只有安南侯张安世适合背这口黑锅了。 亦失哈亲自传菜进来,朱棣还在大快朵颐,咕噜噜的又喝了几杯水酒,哈了一口气,才一脸舒坦地道:“入他娘,真痛快,朕许久没有饿过了,上一次这样饿的时候,还是在靖难的时候,被贼军围困,冲杀了一夜才解困的时候。” 张安世在旁看的目瞪口呆,却不敢吭声。 这刚刚病愈的人真心不适合这样大鱼大肉,可对方是皇帝,他拦得住吗? 这时,朱棣道:“事情都处置好了吗?” 这话是对亦失哈说的。 亦失哈躬身道:“已经处置了,赵王殿下那边接了旨意。” “接旨之后呢?” 亦失哈道:“奴婢没有让人去盯梢……” 朱棣皱眉。 亦失哈连忙解释道:“这个时候,大内应该是乱做一团,若是宫中这边还有人盯着赵王殿下,倘若被有心人察觉,可能会觉得蹊跷。” 朱棣颔首点头:“朕的文渊阁大臣们,还有各部尚书们,都如何了?” “看上去是心急如焚,现在不敢出宫,随时等候传见。” 朱棣淡淡地道:“这些人也都不是省油的灯,鬼的很。” 顿了一下,朱棣又道:“尚膳监下毒的人,查出来了吗?” “有四個最为可疑,已经统统都拿下了。”亦失哈面无表情地道:“找到下毒之人前,这四人谁也别想活着出来。” 朱棣道:“彻查清楚。” “是。” 朱棣这才看向张安世,慎重地道:“太子和皇孙要留在宫中,至于张卿,还是要在宫外头,你与朱勇,不可泄露任何的消息,在宫外头给朕布置好,知道了吗?” 张安世道:“臣遵旨。” 随后,张安世去和朱瞻基告别。 朱瞻基的伤心来的快,去的也快,此时已一脸得意地指挥着伊王朱?帮他捶背了。 张安世大骂:“他可是你的亲叔公,你怎敢叫他做这样的事?” 朱瞻基理直气壮地道:“叔公是自愿的呀。” 朱?嘟着嘴道:“不,我不是自愿的,我不高兴。” 张安世上去摸摸朱瞻基的头,耐心地道:“不要欺负你的叔公,知道了吗?做人要有良心,好啦,阿舅要出宫了,你乖乖在此,不要想念。” 朱瞻基噢了一声,一点留恋的意思都没有,却是抬头问朱?:“宫里也有冰窖吗?” 张安世感觉自己受伤了,也懒得再理他,匆匆出了宫。 带着朱勇从宫里出来,张安世却发现,当他走出大内的时候,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 无论是出入宫禁的大臣还是宦官,都是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张安世,既想上前打探消息,可同时,又不敢轻举妄动。 于是,在他们目送之下,张安世才从午门出去。 张安世伸了个懒腰,吐出了一口浊气,才道:“哎……老二,咱们现在可不能歇着,还有许多事要做呢,先和三弟、四弟会合,接下来要干一票大的。” 朱勇噢了一声。 张安世不禁道:“伱为何也不问问咱们干什么?” 朱勇道:“俺懒得去想,太累了,大哥说啥,俺做啥便好了。” 张安世感慨道:“二弟是有大智慧的人啊,诚如那姚先生一样,所谓无思、无念,方才身心能够愉悦,生命可以达到大和谐。” 说着,张安世痛苦地道:“大哥就惨了,大哥有许多的烦心事,杂念太多,操碎了心。” 朱勇眼中浮出了怜悯,认真地道:“大哥,俺心疼你。” 张安世大手一挥:“好了,别啰嗦了,回栖霞去。” 与张軏、丘松几人会合,那陈礼也来了。 大家都翘首以盼着,张安世看了众人一眼,便红光满面地道:“你们抓住了乱党,立下了大功,不过大家不要高兴得太早,大内出事了,你们也不要多问什么,陈礼……” 陈礼一听出事了,反而不震惊。 反正没出事,陛下是天子,跟着张安世不吃亏。 若真出了什么大事,太子克继大统,张安世更是大赚,他这个跟着张安世混的,当然就更不吃亏了。 于是连忙道:“卑下在。” 张安世道:“给我监视赵王府一举一动,还有应天府和羽林卫。” “啊……”陈礼略显惊讶。 张安世气定神闲地道:“遵命行事就好,不要啰嗦。” 陈礼连忙收起吃惊的表情,便道:“是,卑下这就布置人手。” 张安世便又看向张軏几人道:“你们守在模范营,要求做到枕戈待旦。所有人,一日十二个时辰,必须人不解甲,马不卸鞍,手不释剑,随时候命!若有异动,我要求一炷香能集结出击。” 张軏道:“大哥,这样严重吗?陛下……是不是已经成大行皇帝了?” 张軏有些悲伤,他对朱棣还是很有感情的,陛下对他很好,处处嘘寒问暖,现在看大哥的意思,这不是摆明着……陛下出事的征兆吗?而且极有可能,大行皇帝已经驾崩了。 张安世意味深长地看了张軏一眼:“不要有什么杂念。” 即便是兄弟,张安世也是能隐瞒就隐瞒,不是因为张安世不愿意相信张軏他们,只是不相信他们的智商,若是被有心人套出什么话来,那么这个计划,就功败垂成了。 吩咐定之后,张安世便到了自己的书斋里。 在桌案跟前坐下,便见这里堆积着大量的书信。 其中最多的,还是安南那边朱高煦送来的。 这书信极多,大抵都是安南的情况,里头对于张安世的称呼,容易让人产生各种不适。 什么‘爱兄亲启’、‘爱兄敬启’之类。 现在的朱高煦,很让人放心,且不说兄弟之间的情感问题,他几万人马在安南,此后四卫的亲眷也开始移居安南诸州。 这一直都是大明的方略,比如在云南和贵州,就建立大量的卫所,同时命他们的亲眷前往屯田。 这么一大家子人在那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四处都是不放心的安南人,唯一能镇住安南的,凭借的就是他们的战斗力,以及远远强于本地土人的火器。 没有商行源源不断地将大量的物资运送去,安南总督府,是根本没有办法有效地维持统治的。 所以朱高煦每一次修书,都是来问物资。 什么火药短缺,什么新建了一支土人的保安营,也缺一些军械,诸如此类的话。 所以朱高煦难免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也就免不得要说上些各种肉麻的话了。 再加上朱高煦这家伙,现在都在安南的边境挑起各种事端,动辄去与暹罗挑衅,显然……是在为接下来将商行的影响力渗入暹罗做准备,此时急需商行的支持。 当然,张安世对于这种边界上的摩擦,不甚关心,他关心的是安南的治理。 杨士奇已抵达了安南,就任副都督! 他这个副都督其实才算是安南真正的一家之主,因为朱高煦每日想的都是制造摩擦,操练将士,这安南的民政、通商、律法的担子,就几乎落在了杨士奇的头上。 对杨士奇而言,当务之急是加强犯难与内陆之间的联系,因此……广建港口和码头,希望借助海运,先加强安南与广东、福建布政使司的往来。 除此之外,修通往内陆之间的道路也是重中之重,紧接着便是在安南各州府,平衡当地土人贵族以及州县官之间的利益,使他们能够相互制衡。 这一点对于杨士奇而言,可谓是小菜一碟! 他在这方面,有着天然的学习能力,很快便开始上手,并且借助商行,充实总督府的实力。 于是大量商行的人员,招募进了总督府,尤其是朱金送去的一百多个落第秀才,这些人也被利用了起来。 而杨士奇现在干的,就是对安南的各个部族进行甄别,尤其是大力的笼络当地的汉人,这些汉人多是流入安南的大汉遗民,人口大致占了安南的一成左右,至于安南北方,几乎已经汉化了的土人,也成了借重的力量。 其中最大的举措,就是进行文教。 在这方面上,朱高煦显然没有这方面的意识,他对儒学很排斥。 而杨士奇则不同,他自知文教才是未来稳定整个安南的重要力量,因此广设学堂,宣扬四书五经,并且下达所有贵族、官吏的子侄,都需入学堂读书,并且设立了一个较为初级的考试,只有考试合规之人,贵族才可继承爵位,地主才可继承家业。 当然,题目并不难,都是最粗浅的考试罢了,只需能读写常用字,默写下几首汉唐诗词。 张安世看过杨士奇的书信之后,大为赞赏,忙是叫人去请李希颜来。 李希颜之前口里总是念叨自己是将死之人,行将就木之类的话。 可最近的精神越来越好,在图书馆里可谓是如鱼得水,偶尔在图书馆里讲讲学,或是写写文章,精神饱满,大有向天再借五百年之感。 二人见了礼。 李希颜先是担忧地道:“听闻宫中出了变故,是真的吗?” 张安世叹息道:“哎,别提啦,师弟一提,我便伤心。” 李希颜便也叹息:“既是大内有变故,为何不召大臣入大内呢……” 张安世道:“大内的事……罢了,还是不说了,我伤心得很。” 李希颜摇头,他认为朱棣八成是不成了,不管如何,他和朱棣还是有师生之情的,心里多少有点难过。 一番唏嘘之后,张安世便直入正题,道:“师弟啊,我思来想去……总是在想,孔圣人弟子三千,才有今日儒家的盛况,我张安世作为大儒,不,作为孔圣人门下走狗,对于兴盛儒门,光大门楣的事,十分上心!” “我心里愁啊,这文教了天下数千年,可天下的儒生,虽有增长,可终究教化天下的事,还是踟蹰不前,若是孔圣人在天有灵,知道咱们后世的弟子们如此不成器,现在一定痛哭流涕,棺材都想掀了。” 李希颜诧异得说不出话。 只见张安世接着道:“宣扬礼教,我辈义不容辞,所以……我才来找师弟商量,我有一个计划,要不……请李先生写一些文章,还有以后在图书馆讲学时,不如讲一讲……让这儒生们,志在四方,为光大儒门,请读书人……能有鸿鹄之志。” “就说安南吧,安南那边的许多土人就不知教化,这孔圣人的东西这么宝贵,咱们不能暴殄天物啊,所以安南打算大肆宣扬文教!不只如此,还给予儒生们奖励,只要肯去,无论是开设学堂的,还是去游历的,都提供衣食,师弟,你先写一篇文章,谈一谈这个事,到时我将这文章,刊载在邸报上。” 李希颜对此倒是有兴趣,儒家的本质是什么?就是教育! 这是深入骨髓的,之所以儒家数千年来基础无法动摇,就是他有一整套的教育体系,并且对于教化天下的事,十分热心。 于是李希颜露出了几分微笑道:“这是好事,老夫来写,过几日请师兄过目,除此之外,老夫在图书馆,倒也有不少弟子,老夫可以倡议他们去安南,无论是游历也好,还是在那地方扎根讲学也罢,总之……能去一个是一个。” 张安世赞赏地看着李希颜,点头道:“师弟不愧和我一样,都是孔圣人最忠诚的弟子,不像某些人,读圣人书,只为求官和考功名,这样的人,还敢奢谈自己是圣人门下!我看……这些人狗都不如。我们一定要对这些假读书人口诛笔伐,决不能让这些卑鄙小人们得逞。” ………… 大同。 一封书信,火速送入了代王府。 代王朱桂,孔武有力,如今正在壮年,他和朱棣的喜好差不多,也爱弓马和骑射。 因此在代王府,有专门的跑马场。 今儿骑着爱马在王府里的跑马场走了一圈,朱桂便驻马,而后便有宦官在马下跪地,弓起身子来。 朱桂踩着宦官的背下了马。 一旁的代王府佐官们一个个喜滋滋地迎上去道:“殿下好骑术,这等骑术,真是世间少有。” 又有人道:“太祖高皇帝也是弓马娴熟,殿下方才跃马,竟有高祖气象。” 朱桂接过了宦官递来的巾帕,擦了额上的汗,开怀大笑道:“本王哪里比得上皇考,尔等不要妄言。” “太祖皇帝之下,便是殿下了。” 朱桂不无得意地道:“嗯……众兄弟之中,本王的骑术最好。” “相比于骑术,殿下行军布阵,治理民政之事,也非常人所及。” 朱桂笑道:“哈哈……尚可,尚可……” “殿下如此谦虚,下官……呜…呜呜……下官能得遇殿下如此明主,此生无憾也。”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个个精神抖擞,只恨不得将朱桂比喻为尧舜一般。 朱桂虎目顾盼,却也有些飘飘然。 此时,有人匆匆而来,到了朱桂的跟前道:“殿下,有徐闻公子的书信。” 一听是徐闻,朱桂立马打起了精神,接过了书信,拆开信封,低头一看,脸色骤然变了。 “大内……有变……皇兄中了砒霜之毒。”朱桂看过书信之后,猛地抬头。 这一下子,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每一个人大气都不敢出。 缓了半响,才有人道:“不知公子……可还说了什么?” “这是徐闻的手笔。”在朱桂身边的,都是他的心腹,朱桂畅所欲言:“中毒之后,大内立即断绝了外朝的联系,太子入宫觐见,迄今没有从大内出来,可皇后……那娘们,又下旨令赵王节制羽林卫与应天府。” 站在这朱桂身边的人,哪一个不是人精? 一听,在这里的人就骤然明白了。 “我看,要宫变了,就是不知是太子,还是赵王……” 朱桂脸色冷然,他眯着眼道:“可徐闻的意思是……此乃千载难逢的时机,朱高炽和朱高燧,算是个什么东西!在本王看来,本王立下不世战功的时候,他们还在玩泥巴呢。现在朝中百官已经群龙无首,徐闻在京城,已在百官和宫中,还有军中都布置了棋子……他希望本王立即秘密入京,主持大局。” 众人听罢,个个瞠目结舌。 “殿下,太冒险了。” “是啊,殿下……若是孤身入京,一旦出事,则悔之不及。” 朱桂听罢,火热的心稍稍有些凉了,他背着手,来回踱步,显得有些焦躁。 只是内心显然有着不甘,他绷着脸,喃喃道:“若错过了这个机会,一旦朱高炽或者是朱高燧登基,那么一切就都迟了。” “即便要动手,以大同数万精兵,也未必能顺利杀入京城……朱老四做天子也就罢了,难道还要教本王对朱高炽和朱高燧这样的黄毛小儿俯首称臣吗?再者说了,徐闻在京城干的事,说不准迟早要暴露,到了那时,朝廷加罪……” 说着,他摇摇头,叹息。 此时,有人站出来,却是王府中的长史刘俭,刘俭道:“恭喜殿下,贺喜殿下。” 代王朱桂看向刘俭。 刘俭道:“这正是殿下即大统的好时机啊,想那汉朝的时候,吕后被诛,京城大乱,有人请汉朝的代王刘恒入京克继大统,刘恒犹豫再三,其他人也纷纷劝说代王刘恒不要冒险,只有代王府的中尉宋昌力排众议,认为刘氏江山稳固,不必有所顾虑。于是,刘恒听从了建议,成为了汉文帝,立下了千秋的功业。” “殿下,论弓马,代王刘恒不如殿下万一,论才能,刘恒更不能与殿下相比!至于京城之中的朱高炽和朱高燧之辈,更不过是土鸡瓦狗,只要殿下出现在京城,定是天下宾服。” “同为代王,刘恒可以做出如此功业,殿下为何还要犹豫?以我之见,眼下绝不能迟疑,应该立即入京,趁那朱高炽和朱高燧二虎相争时,借助徐闻,以及殿下的名望,克继大统,这样才不辜负太祖高皇帝。” 他顿了顿,又道:“这些年来,国家动荡不堪,黎民百姓苦不堪言,当初的建文……年幼,信任奸佞,如今皇帝又驾崩,这朱高燧和朱高炽,不啻是建文一样的人,国赖长君,百官与军民百姓也希望似殿下这样的人出来主持大局,若是殿下不出,只怕要教天下人失望,恳请殿下,立即成行,不要犹豫。” 这番话,直听得朱桂心潮澎湃:“众兄弟之中,本王与太祖高皇帝最像,刘长史说的对,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太祖高皇帝一介布衣,尚可以取天下,本王还有什么可迟疑的!” 说罢,他又咬牙道:“立即收拾出发,沿途只带数百护卫,要星夜兼程往南京,王府之中刘俭最贤,可随本王左右。” 这代王府上下,有人激动,有人难眠,也有人惶恐。 尤其是不少代王朱桂的近臣,他们每日吹嘘朱桂,不是因为朱桂当真有什么通天的本事,其实只是讨口饭吃而已! 这朱桂什么德行,大家难道不知道吗? 如今朱桂居然膨胀到要轻骑入京夺大位,已经超出了他们的想象范围了。 因而……连夜……有人逃之夭夭。 ………… 这些天,赵王每日都在宫中,徐皇后虽然让他节制羽林卫和应天府,可他很清楚,这些终还是虚的! 想要成为胜利者,就必须控制大内。 可很明显,这大内还是在他那太子皇兄的手里,这令赵王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于是偷偷地,赵王又来寻解缙:“为何父皇在大内,还没有消息?难道连遗诏……也……” “嘘,殿下慎言。”解缙皱了皱眉道:“这些话可不能胡讲。” 朱高燧火了,道:“父皇生死未知,奸人把持了大内,我是孝子,如今父母生死都不知道,难道还不能说吗?哎……我若忍气吞声,便是大不孝……” 解缙意味深长地道:“那张安世出宫了,殿下可知吗?” “知道!”朱高燧道:“我看……一定是太子让他出宫的,想要借此……控制京城。” 解缙颔首:“所以啊……殿下,你看他们一步步在布局,只有殿下在此口不择言。” 朱高燧垂头丧气地坐下,气咻咻地道:“那我现在该怎么办?” 解缙道:“做一个儿子该做的事,每日来宫里一趟,请皇后娘娘准殿下觐见,就算被回绝,也不要在意,至于应天府和羽林卫,殿下一定要死死地掌握住,以备不测,还有张安世那边的动向,也要好好地盯着,绝不要让他钻了空子。” 朱高燧突然道:“倘若……本王闯入大内呢?” 解缙猛地脸色一变,惊道:“什么?” 朱高燧眯起了眼,眼眸里透着精光,道:“父皇吃了砒霜,必死无疑,大内之中……母后一定被太子挟持了,我要救母后,闯入大内。” 解缙吓得脸色一下子白了几分,他看着朱高燧,像看一个怪胎一般。 这时候,解缙有点后悔了,他怎么就跟这么一个玩意厮混一起了? 不靠谱啊! 朱高燧看解缙只盯着他不吭声,便道:“解公为何不言?” 解缙努力地平和自己的心态,深吸一口气,才道:“殿下,陛下只是生死未卜,还没有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切切不可轻举妄动。” 朱高燧却是满眼不甘,咬牙切齿地道:“砒霜毒发,一日之内必死!什么叫做生死未卜?皇兄就是秦二世,张安世就是赵高和李斯!可怜我这扶苏公子,难道非要等到他们假传圣命,赐死我才后悔吗?” 第一百七十九章:血债血偿 解缙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你说这个人蠢吧,他居然还懂得引经据典,一套一套的。 可你若说他聪明吧,可他…… 解缙只好道:“殿下……眼下还不是最好的时机,请稍做忍耐。” 朱高燧看了看解缙,最后只好长叹一口气道:“也罢,这一次听解公的,请解公随时为本王关注朝局。” 解缙笑了笑道:“自然。” 当下,二人彼此告别。 不过陛下这么多日子,没有任何的音讯,确实已引发了朝野内外的猜疑。 如今一个消息流传了出去,说是太子调戏后妃,被陛下撞见,于是……陛下中毒,如今大内又被封锁了消息。 百姓们其实最害怕的是阴谋论,因为阴谋就意味着动荡,意味着自己太平的日子,可能朝夕不保。 可与此同时,大家最津津乐道,恰恰又是阴谋。 毕竟这玩意听的过瘾,而且逢人就可来一句懂的都懂,不懂的我也不多说了,细细品吧。你也别来问我怎么回事,这里面利益牵扯太大了,说了对你我都没有好处,你就当不知道就行了,其余的我只能说这里水很深,牵扯到很多东西……云云。 如此一来,流言蜚语疯狂地传播,连各部堂都开始将信将疑起来。 …… “杨公……”胡广匆匆进了杨荣的公房,这几日他见朱高燧总去见解缙,心里不禁狐疑,便越和解缙疏远。 杨荣抬头:“何事?” 胡广一脸忧心地道:“外头的流言,你听说了吗?” “什么流言?” “太子殿下……”胡广的声音越来越低。 杨荣道:“太子不是这样的人。” “可三人成虎,人人都这样说。”胡广跺脚道:“再这样下去,天下人都要生疑,皇后娘娘和殿下应该火速召大臣入大内……如若不然……迟则生变啊。” 他是气得跺脚。 杨荣倒是冷静地道:“我看这事不简单……” 他深深看胡广一眼,道:“先坐下说。” 胡广这才坐下,直直地看着杨荣:“不简单,如何不简单?” 杨荣道:“倘若陛下当真……出了事,以太子殿下的性情,定会立即召我等入见,绝不会见疑,何须秘不发丧?可若是皇后娘娘的主意,皇后娘娘又为何要如此?” 胡广便道:“所以大家才笃信太子殿下他……” 杨荣道:“胡闹,这些话当然不可信。” 胡广皱着眉头道:“可信者恒信,我方才去翰林院,有几个翰林编修和修撰也在那说得吐沫横飞。” 杨荣沉吟着:“胡公,伱说有没有一种可能,陛下……还好好活着……” 胡广大惊:“这怎么可能!” 杨荣道:“陛下深不可测,既有太祖高皇帝的决断力,可同时,却又不似太祖高皇帝那般一味手腕刚硬。陛下行事,变化多端,有刚有柔,让人难以猜度,像这样的事……突然诡谲,我越发觉得像陛下的手段。” 胡广瞠目结舌:“可大家分明见他中毒。” 杨荣若有所思地道:“是啊,所以老夫才觉得事情匪夷所思,可匪夷所思在何处,这关键地方,却还没有想到。说到底,是你我掌握到的信息不全,这整個天下的人,都在盲人摸象。有人摸到了象鼻,有人摸到的乃是象尾,可老夫却觉得……这事……透着古怪,正因如此……才教胡公不要惊慌,越是这个时候,就越要沉得住气,你看……现在大内出了事,天下的奏疏,都积压到了咱们文渊阁,这个时候,我们不赶紧为陛下分忧,却还每日去关心大内的事,这岂不是贻误了军机大事吗?” 胡广听罢,默默不语,最后叹了口气道:“杨公所言乃至理也,反而是我糊涂了,都怪那些家伙,每日传出各种流言蜚语,我听了心痒难耐,总不免生出浮想。” 杨荣笑了起来:“你以为我没有这样的浮想吗?只是努力克制自己罢了。” 胡广道:“那待会儿,我将昨日的奏疏都票拟好,呈送解公那里去。” 杨荣点头:“你若当真为解公好,那就多让他做一些事,好让他这个时候安分一些。” “怎么?”胡广脸色微微一变:“杨公对此,是有什么预感吗?” 杨荣叹了口气道:“每一个人的心性各有不同,有些时候,人的性情,真似人之命数一般。” 他说的玄而又玄,显然不想将事情说透。 胡广也沮丧道:“罢罢罢,我等做好自己的事吧。” ………… “侯爷……侯爷……” 朱金脸色惨然地寻到了张安世的跟前。 张安世看朱金这不对劲的样子,便道:“又咋啦?” 朱金此时居然有些哭笑不得,道:“糟了,糟了,侯爷听到外头的传言了吗?” 张安世显然是不知道的,便道:“什么传言?” 朱金便低声说了一遍:“现在满京城都在流传这样的消息,小人听的心惊肉跳,侯爷……咱们……” 张安世顿时气了,大骂道:“这群混账,敢这样侮辱我的姐夫,真是岂有此理!我与他们,势不两立。” 朱金道:“现在该怎么办呀?” 张安世想了想道:“你也传出一点消息去。” “传消息?”朱金眼睛一亮,忙道:“小人懂了,小人这就去给太子殿下和侯爷您澄清,太子殿下绝不会干这样的事,咱们侯爷更是天性纯善,乃当世君子……” 张安世瞪他一眼:“谁让你传这个?你娘的,你这什么意思?” “啊……” 张安世气定神闲地道:“就说……不只是太子谋害陛下,还有我……我张安世……平日里为非作歹,还有……欺君罔上……擅自弄权!” “弄权,你懂不懂?比如……我偷偷私藏了大量的武器,意图谋反。再有……我奸淫妇人……还有……算了,你等等,我给你拿笔列一下,我怕太多了,你脑子蠢,记不住。” 朱金瞪大眼睛,心里无数个草泥马奔过。 只听说有人造谣别人的,却从来没有听说过……还有人……专门造谣自己的。 侯爷难道是疯了,非要跟自己过不去? 张安世此时提笔,开始绞尽脑汁,苦思冥想,可惜他是善良的人,哪怕是想象,也无法想出一个人恶贯满盈到何等地步。 于是便道:“哎……我只列了二十多条,思来想去,还得去请教一下陈礼,问问他,还有啥十恶不赦之罪,他是专业的。” 当即,果真去将陈礼叫来,陈礼从来没有见过有人这样的请求,一时有点绷不住。 不过还是乖乖地给张安世提建议:“还有一条,这个罪大,淫乱宫中……” 张安世顿时就骂他:“入你娘,这个不成,换一个。” 陈礼道:“要不,勾结鞑靼人如何?” 张安世眉开眼笑:“这个好,这个好,这个我加上,还有呢?” 陈礼道:“侯爷,你对男人有没有兴趣?” 见张安世脸又拉下来,陈礼忙道:“啊……这个……这个……哎,卑下又有了,蓄养宦官,怎么样?” 张安世道:“这个也是罪?” 陈礼点头道:“这也是大罪。” 张安世便道:“好,又多了一条,还有没有?” 陈礼道:“盗铸钱、私煮盐、诽谤、妖言、不孝、卑尊奸、禽兽行……” 张安世顿时又气了,道:“不孝?我入你娘,我爹都死了,你跟我说这个,你是不是笑我没爹!” 陈礼忙道:“不敢,不敢。” 张安世道:“尊卑奸、禽兽行是啥意思?” 陈礼一脸尴尬的样子,很是迟疑地道:“这……” “你说,我不怪罪。” 陈礼道:“尊卑奸是奴仆与家中主母通奸……” 张安世皱眉道:“这个不成,禽兽行呢?” 陈礼咳嗽:“侯爷养过马吗?” 张安世大惊,瞪大了眼睛看着他道:“你的意思是……人与兽……” 陈礼忙摆手道:“不不不,侯爷,卑下的意思是……这想要养出纯种马来……就得……” 张安世陡然明白了,勃然大怒:“你完了,你完了,你等着瞧吧,我非打断你的腿不可。” 陈礼忙道:“侯爷说了不怪罪……” 张安世摇摇头,列了四十多条,才道:“这些……应该勉强够了,陈礼提的几个,可不能填进去,这陈礼真是卑鄙无耻的小人,脑子里都不知在想些什么,实在可怕。” 说着,将这字条交给朱金,吩咐道:“给我好生传播出去,这里头的事,都不要遗漏,传得越广越好。” 朱金期期艾艾地道:“侯爷自重啊。” 张安世道:“你休要啰嗦,照我说的去做,如若不然,我可要对你禽兽行啦。” 朱金立即将想要劝说的话统统塞回肚子里,一脸认真地道:“小的一定广而告之,教满京城的人都知道。” ……………… “陛下……” 亦失哈匆匆进入了寝殿。 朱棣高坐,他此时就像一头随时要撕咬猎物的猎豹,耐心地潜伏着自己的爪牙。 “何事?” “外头有许多的流言蜚语。”亦失哈低声道:“奴婢觉得事关重大,所以……” “都有什么流言?”朱棣稍感兴趣。 亦失哈道:“奴婢不敢说,都记在这簿子里。” 说着,亦失哈将簿子呈送到朱棣的面前。 朱棣细细看去,先是见到太子的事,顿时火了,忍不住大骂道:“真是卑鄙无耻,真是卑鄙无耻之徒,这些人想干什么?如此造谣太子,这背后,一定是有人别有图谋,可恨,可恨!” 亦失哈低着头,吓得大气不敢出,因为他知道,后头的事,更可怕。 朱棣果然继续看下去,这一看,脸都有些绷不住了。 他眼珠子瞪得有铜铃大,而后倒吸了一口凉气:“可怕,可怕……真是人言可畏,这些人……是想将张安世置之死地,他们一点也见不得张安世好啊。” 猛地,将这簿子摔在了地上。 朱棣长叹道:”太子和张安世,为了朕……受委屈了啊……他们如此忠心耿耿,又有如此功劳,可那背后的卑鄙小人们,为了私利,对他们这样的造谣,这是恨不得太子,尤其是张安世……去死啊。“ 亦失哈很是认真地低声道:“奴婢看过之后,也觉得匪夷所思,这绝不像是寻常百姓自发出来的谣言,只怕这背后一定有人……” 朱棣点头:“世上哪里有空穴来风的道理,朕看……这是有人耐不住了,他们真以为朕驾崩,所以露出了自己的狐狸尾巴!朕所恨者,是这些卑鄙小人,不敢堂堂正正站出来,却行此小人行径,真是猪狗不如,可恨之极!” 亦失哈道:“陛下,奴婢给锦衣卫递条子……让他们……” 朱棣摇头:“这个时候,不要打草惊蛇,一切等代王入京再说。” “这代王……真能入京吗?” 朱棣淡淡道:“一定会的,你不会明白,一个人猖狂起来,是什么样子。” 朱棣又忍不住捡起簿子,细细去看,这一次他再不是勃然大怒,似乎是在想,这谣言是何等的可怕,竟是可以这样的颠倒是非黑白。 ………… 一队人马,抵达了西安门。 “什么人……” 一看来了大队人马,门吏不敢怠慢,连忙上前询问。 可马上的人,根本就没有下来,倨傲地道:“代王在此,尔等何人,竟敢阻拦,不要命了吗?” 一听竟是亲王入京,这门吏大惊失色。 他本想盘问,毕竟藩王不得旨意,不得入京,西安门这边,没有收到任何的消息。 可对方的人马,却已是径直进来,对他一点也不理睬。 浩浩荡荡的马队,拥簇着代王朱桂。 朱桂风尘仆仆,有些疲惫,随来的长史刘俭道:“殿下……为何不见徐闻?” 朱桂道:“徐闻一定有大事在身,何况此次来的匆忙,也来不及知会,他书信之中说,教本王入京之后,便宜行事,他已布置妥当,自然会见机协助。” 来的时候,朱桂和刘俭可以说是信心满满。 可真正的到了京城,他们开始心里没底起来。 刘俭犹豫地道:“殿下,我看这京城还算太平,会不会……” 朱桂道:“表面太平而已,实际上,暗地里已是暗波汹涌了。” 刘俭听罢,便道:“殿下说的对,殿下众望所归,只要到了京城,登高一呼,自是……从者云集。只是……接下来该怎么做?去鸿胪寺?” 朱桂冷笑道:“去鸿胪寺做什么!鸿胪寺乃是接待藩王的所在,我看,现在太子和赵王已经斗的两败俱伤了,此时本王再不出来残局,更待何时。” 刘俭心头还是有些不放心的,于是道:“这样会不会太鲁莽?” 朱桂深深地看了刘俭一眼:“刘长史,我们已经来京城了,藩王擅自离开自己的藩地,本就是滔天大罪,如今在这里露面,你认为……还有侥幸之理吗?” 刘俭定定神:“是,是下官孟浪了,既然如此,下官建议,此时立即往紫禁城,先夺门再说。” 朱桂道:“正是,先去紫禁城……让天下人知道,我朱桂已君临京城,那徐闻在军中、宫中、朝中都有人,到时里应外合,大事可定也。” 说着,毫不犹豫地打马便往紫禁城狂奔。 沿途的百姓,避之不及,一时鸡飞狗跳。 其实也就是表面上的气定神闲,而朱桂心里还是有些没底的。 这跟他进京之前所想的完全不一样。 他原本以为此时京城已经乱成一锅粥,甚至还可能,各路军马已经开始厮杀。 可现在看来……事情没有这样坏。 不过现在来都来了,开弓没有回头箭,此时断没有回头之理。 于是,策马扬鞭,火速至紫禁城外头。 沿途倒有巡守的五城兵马司官兵见状,想要拦截,可对方人多,且都骑马,突然呼啸而过,根本不给人反应的时间。 两炷香之后,这一队人马居然神奇地抵达了大明门。 这大明门历来紧闭,只有皇帝和皇后出行,才可打开。 现在突然多了一队人马。 城头上的人一见,大吃一惊。 随后,便听朱桂得意洋洋地道:“城上的人听了,本王听闻皇兄驾崩,特来奔丧,速速开门,放本王入宫,如若不然,立杀无赦!” 城上的禁卫瞠目结舌,一个个竟说不出话来。 很快……宫中震动。 “赵王殿下……代王入京……” “杨公,代王带人入京……就在紫禁城外……是大明门……” “金部堂……” 说实话,现在京城确实暗潮汹涌,大家各打自己的算盘,可是代王入京,却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 …… 宫内……狼烟升起。 栖霞待命的模范营一看到狼烟。 张安世立即磨刀霍霍:“出击!” 说着,集结了所有人,当众取出一份旨意:“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代王谋反,即令模范营出击,断其后路……” “出发,出发……” 张安世宣读了旨意,翻身上马,激动得脸颊都红了,口里大呼:“勤王的时候到了,都给我赶紧的!” 这模范营上下,本就人不卸甲,马不下鞍,迅速集结,随即……飞骑出发。 ………… “代王……代王叔怎么来了……”赵王朱高燧听到消息,真是吃惊极了。 “殿下……”解缙突然眼里放光:“机会来了。” 朱高燧愕然道:“什么?” 解缙便道:“代王进京,实属谋反,殿下应该火速集结羽林卫,前往大明门击之。除此之外,还可下诏,令应天府紧闭京城各处城门。羽林卫这边……击贼之后……或可趁乱……进入大内……到时……大事可定。“ “若是没有机会,殿下也不要鲁莽,立即将人撤下,殿下要牢记,殿下这是平乱……” 赵王咧嘴一笑:“这个道理,本王懂,就和父皇靖难一样的意思,本王也要奉天靖难!” 解缙脸抽了抽:“……” 赵王略带激动地道:“本王这便去召集人马,解公,一旦事成,解公便是头功。” 解缙道:“不敢,不敢!” ………… “陛下……” 亦失哈跌跌撞撞的到了寝殿。 他一脸吃惊的样子:“大明门奏报……代王至大明门外……带了数百人马来,说是来奔丧……” 朱棣这时,早已养足了精神。 这十几日来,他在这寝殿里算是憋坏了,于是杀气腾腾:“朕就知道,这代王一定会来,只是朕没有想到,他能顺利进京,而且能顺利抵达大明门,这京城的防备实在太稀疏了。” “代王来的急,只怕各方都没有做好准备。” “给朕披甲,朕正好,去会一会朕的那个好兄弟。” 亦失哈不敢怠慢,忙是让人取了甲胄,给朱棣披戴。 朱棣身材魁梧,甲胄在身,说不出的英武。 此时……角落里的朱瞻基道:“皇爷,皇爷,我也想去,我也想去……” 朱棣瞥了他一眼:“你去个鸟,这是你能看的吗?” 可说到了这里,朱棣猛地心思一转,道:“走,皇爷也带你去,你在城楼上,待会儿好好看着,瞧一瞧皇帝该怎么平叛,又怎么收拾那不成器的兄弟的。” 说到这里,朱棣又道:“来人,去传伊王那个臭小子来,教他也跟着朕身边,让他也开开眼,看看代王的下场。” 朱瞻基大乐,眼睛放光,这样的热闹,往日可瞧不见的啊! 那伊王,也灰头土脸地被人拉扯了来,他此时耷拉着脑袋,一副兔死狐悲的样子。 朱棣道:“你跟在朕的左右,知道吗?” 伊王吓得战战兢兢,只道:“知道了。” 朱棣又道“可以离远一点,免得血溅你身上。” 伊王吓得脸都白了:“噢,噢,臣弟知道,臣弟……尊奉皇兄旨意。” 朱棣这才满意,随后又道:“命刘永诚急调勇士营来,还有,将那徐闻也押来,张安世的模范营……足以截断他们的后路了,今日……定要一网打尽,这笔血债,是该算一算了!” 亦失哈连忙应下。 ………… 这大明门依旧紧闭。 城楼上的禁卫,似乎对于代王……没有丝毫的反应,好像将他当做空气一般。 代王朱桂耐心消磨了个干净,可他又没办法下令攻城,就凭他这点人,实在不够人家杀的。 朱桂这一次,毕竟是来智取紫禁城。 又不是来打打杀杀。 他急躁的道:“徐闻在何处,怎的还不见徐闻前来,他布置的棋子呢,还有襄助本王的军马呢……要迎奉明主的百官呢?” 长史刘俭也有点慌了:“殿下……不会出什么事吧。” “你胡说。”朱桂道:“本王的贤明谁人不知,朱老四若是活着,或许还可勉强与本王有一战之力,如今他都死了,谁敢阻拦本王。你再去叫门,让个他们不要不识抬举。” 刘俭听罢,打起精神:“是。” 当下,便带着几个人,又去叫门。 那大明门的城门高两丈,咚咚的拍打,纹丝不动。 刘俭驻马,在原地团团的转,此时正午的烈阳当空,他大汗淋漓。 刘俭去而复返:“殿下,还是没有动静。” 朱桂怒骂:“真是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我乃太祖高皇帝血脉,他们安敢如此?” 说罢,气的要亲自策马去撞门。 刘俭拦住他,低声道:“殿下,依下官看……” 正说着……城门居然缓缓的打开。 咯吱……咯吱…… 朱桂和刘俭一惊,纷纷抬头去看。 便见一个人,率先踉踉跄跄的从城门洞的缝隙先出来。 朱桂眯着眼睛一看,这不是徐闻是谁? “徐闻来了,大明门也开了。”朱桂狂喜:“有徐闻在,大事可定,哈哈哈……” 刘俭一听,顿时觉得不是滋味。 分明自己与代王生死与共,结果……殿下器重的还是徐闻,这若是殿下得了天下,这徐闻岂不是功要远高于我。 朱桂快马上前,口里大呼:“徐闻……你的人……就位了吗?宫中情势如何?” 徐闻跌跌撞撞的到了朱桂的马下,抬起头来,而后用一种同情又悲哀的眼神看着代王,深吸一口气:“殿下……真自投罗网了?” 朱桂大惊:“你……你这话什么意思,徐闻,你的人在何处,快说,你宫里的人……就在里头接应吗?” 就在此时…… 那洞开的大明门里,呼啦啦的一个个人影鱼贯而出。 他们全副武装,犹如乌云压顶一般,一团团的踩着靴子,如奔涌的河水。 咔咔咔……咔咔咔…… 朱桂抬头一看,惊讶的道:“这……徐闻……这是何方人马,是你布置的人吗?” 徐闻:“……” 紧接着,又一队大汉将军,身穿飞鱼衣,拥簇着一人出来,马上的人气定神闲,老神在在。 朱桂觉得有些不对劲了,对徐闻道:“徐闻……你做了什么?” 徐闻叹息道:“殿下……我们完了。” 朱桂道:“是朱高炽,还是朱高燧?” 徐闻一字一句地道:“是朱棣……朱棣候你多时了!” ………… 推荐一本书《大明亡了》。 顺便哥哥姐姐们给一张月票吧。 第一百八十章:你也配谋反? 朱桂听到朱棣二字,人已大惊,连忙远眺,却见那被人拥簇着,浑身甲胄的人……不是他那四哥是谁? 朱桂脑海霎时间空白了。 像见鬼似的。 他不由自主地喃喃道:“他怎么没死……他怎么没死?” 后头的王府护卫,个个战战兢兢,手足无措。 长史刘俭,也已吓得魂飞魄散。 此时,徐闻道:“殿下,大势已去也。” 朱桂打了个冷颤,险些要从马背上摔下来。 他不禁咬牙切齿地道;“徐闻,你竟要害本王?” 刘俭整個人都显得失魂落魄,道:“无力回天了,无力回天了,殿下多说无益……” 正说着…… 却见对面的军阵之中,朱棣竟是径直打马而来。 后头的禁卫想要尾随,朱棣鞭子一拦,呼道:“此朕家事,尔等莫动。” 说着,竟是单人独骑,长驱直入。 单枪匹马一人,直接打马到了代王朱桂的面前。 朱棣驻马道:“朱桂,你来做什么?” 这一声大喝,犹如晴天霹雳。 朱桂竟吓得打了个哆嗦。 朱棣勒马在原地打转,可身子挪动,眼睛却如电一般射向朱桂。 “尔等……来此,莫非要反吗?” 这一声质问,更如晴天霹雳。 这随朱桂来的百来个代王卫,来时还想要为代王效命,杀入大内去,夺了鸟位。 可现在……面对近在咫尺的朱棣,却早已吓得魂飞胆破。 哐当……有人手中长刀直接落地。 有人拼命勒着受惊的战马。 马声嘶鸣,可马上之人,个个大气不敢出。 在朱棣的面前,却仿佛眼前这上百壮士,竟无一人是男儿。 有人直接滚下马来,却是代王府长史刘俭,刘俭拜倒在地,身如筛糠地道:“臣万死之罪!” 说罢,五体投地地匍匐在朱棣的马下。 朱棣看也不看这刘俭一眼,只盯着朱桂,厉声大呼道:“是谁要反?” 朱桂抬头,想要直视朱棣。 朱棣就在面前,只要他…… 可虽这样想,心里却突然毛骨悚然,身子竟颤抖得厉害。 朱棣死死地看着朱桂,眼带不屑地勾起冷笑。 朱桂在这一刹那之间,一下子,那什么刘恒之类的事,统统都抛了个干净。 竟是滚下了马,边道:“臣弟万死之罪……” 朱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道:“你不是要反吗?” “臣弟……”朱桂破防,那自以为的英姿消失得无影无踪,居然嚎啕大哭起来:“臣弟被奸人蒙蔽了。” 长史刘俭大惊,连忙道:“陛下,是代王要反……臣等被他胁迫……” 哐当…… 马上的护卫,一个个丢弃了武器,纷纷下马,拜倒在地,痛哭流涕地道:“代王胁迫我等。” 朱桂听罢,只觉得两眼一黑,恨不得一口老血要喷出来。 这些平日里个个夸赞他英明神武的人……如今竟一个个的…… 朱棣道:“你要反?可你自己看看,你配吗?伱朱桂是什么东西?” 朱棣高高坐在马上,面上更是不屑:“你若要反,朕就在你的面前,你捡起刀剑来,今日朕与你决一雌雄。” 朱桂早已失去了最后一丁点的勇气,诚惶诚恐地道:“臣弟不敢……” 朱棣勃然大怒:“废物,太祖高皇帝,怎的生下你这样的窝囊废。” 当下,直接扬鞭,狠狠一鞭子朝朱桂的脑袋抽下去。 那鞭子犹如黑蛇,在虚空舞动,这一鞭下去,不但将朱桂头上的翼善冠打烂,连朱桂的脑壳也多了一道血痕。 朱桂吃痛不已,抱着脑袋,嚎啕大哭着道:“饶命,饶命!” 朱棣下马,依旧甩着鞭子,又一鞭下去,边道:“你这畜生,还敢有这样的痴心妄想?你以为你是谁?朕看你是兄弟,你便是藩王,镇守一方。朕当你猪狗,你便要在牛棚猪圈里吃糠咽菜。你以为你的富贵,是天上掉下来的吗?” 一鞭鞭下去。 没一会,朱桂便浑身鞭痕,那鞭痕入肉,触目惊心。 以至朱棣手中的马鞭,竟也殷红了,鲜血淋漓。 朱桂哭天抢地:“饶命,饶命啊……皇兄……臣万死……” “万死?”朱棣冷哼道:“那你便去死好了。” 说罢,又是一鞭子下去。 远处……伊王朱?已吓得魂不附体,脸色苍白得可怕。 他牵着朱瞻基的手,不禁颤抖。 朱瞻基则是饶有兴趣地看着,眼睛一眨都不肯眨。 哒哒哒……哒哒哒…… 远处的街道,大量的马蹄声传来。 随即便见一身甲胄的模范营出现。 当先一个,正是张安世。 张安世其实很清楚,区区桂王,对于造反小能手朱棣而言,不过是小儿科罢了,却还是率先冲来,远远地便落马,让模范营的人原地待命。 他穿着一身麒麟衣,腰间也配了一柄刀,按着刀柄,显得英姿勃发。 这个高光时刻,怎么可能少得了我护驾小能手张安世! 张安世疾步上前,气喘吁吁的,走近了,便见地上如血葫芦一般的朱桂。 又见朱棣轻描淡写地抛掉了手中染血的鞭子,朱棣还在骂骂咧咧:“这畜生,连造反都如此可笑,竟还痴心妄想。” 张安世上前道:“臣护驾来迟。” 朱棣道:“来的正好,将乱党统统拿下。” 张安世便朝远处的模范营招呼一声。 于是模范营呼啦啦地上前,将代王和代王卫的人统统制住。 朱棣这才道:“走吧,该去见见朕的大臣们了。” 张安世道:“遵旨。” 于是朱棣回大明门,带着禁卫往崇文殿而去。 迎面而来的,却是得知了消息的文渊阁大学士……还有一直留在文渊阁里的赵王。 赵王朱高燧突然听闻代王竟是出现在京城,大惊失色,不过他的主意是……正好可以借此试探一直待在大内的皇兄是什么反应。 他打着如意算盘呢,先让他们两败俱伤,他再渔翁得利。 谁晓得……这鱼倒是真钓上来了,还是一条鲸鱼。 朱高燧远远看到了自己的父皇,站在原地,整个人都麻了。 却见朱棣举止如常,龙行虎步,顾盼自雄,沿途的宦官纷纷拜倒。 解缙几个……也忙跪在了道旁,口呼:”吾皇万岁!” 朱棣看也没有看他们。 眼睛却猛地落在了朱高燧的身上。 朱高燧做贼心虚,吓得魂飞魄散,冒着一身的冷汗,慌忙拜下道:“儿臣……恭迎父皇,父皇无恙……儿臣喜不自胜。父皇……” 朱棣驻足,淡淡地看他一眼道:“你的事,朕听说了,你是个孝顺的儿子,这几日,朕看你心急如焚,急得如热锅蚂蚁一般……” 朱高燧只觉得后襟冰凉,心惊胆跳地道:“儿臣……儿臣听了外头的流言蜚语。” 说着,他小心翼翼地抬头,却见朱棣的甲胄上,竟还染着斑斑血迹。 朱棣眯着眼,凝视着他:“是啊,三人成虎,朕看……有人是见不得朕好。” 朱棣说着,竟不再看朱高燧一眼,匆匆领着张安世和禁卫继续往崇文殿而去。 后头的伊王朱?则牵着朱瞻基跟着。 朱瞻基兴致勃勃地道:“叔公死了吗?是不是被打死了?” 一听叔公二字,伊王又吓得打了个哆嗦。 朱瞻基道:“皇爷爷生气起来,真是可怕,谁要是惹了他,准没有好下场,我太钦佩皇爷爷啦,以后我也要做这样的人。” 朱瞻基随即,挺起胸膛,骄傲的口吻道:“幸好阿舅是个欺软怕硬的人,不会招惹皇爷爷,倒是让我安心。” 伊王朱?却一直耷拉着脑袋。 朱瞻基便奇怪地看着他道:“叔公,你咋也不高兴?” 朱?道:“我劝你这时不要招惹我,不然就不帮你捶背了。” 朱瞻基道:“皇爷爷为什么要用鞭子呢?我看该用狼牙棒,可以节省很多气力。” “完啦,叔公肯定死啦,呜呜呜……不管怎么说,他也是我的叔公,我得哭一回。” 朱瞻基觉得牵着自己的朱?,手心冰凉冰凉的。 …… 另一头,朱棣走后,朱高燧才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这一次受了极大的惊吓,他与解缙对视一眼,二人彼此无语,此时都大气不敢出。 而胡广则钦佩地看了杨荣一眼,却也和杨荣交换眼神,杨荣微笑,信步随朱高燧和解缙一同随驾往崇文殿。 到了崇文殿,朱棣升座。 百官入见,朱棣虎目逡巡百官,吓得百官个个心惊肉跳,大气不敢出。 朱棣道:“卿等这些日子,可还安分?” 这一下子,更是吓得百官一个个魂飞魄散。 主要是大家已经接受了朱棣驾崩了。 现在这打心里以为已经不在了的人,却又在自己的面前活蹦乱跳,是人心理上都遭不住啊。 朱棣自是将众人的表情和反应看在眼里,他站起来,背着手,道:“朕听说了外头有不少传言,有人竟诽谤宫中,说朕驾崩了,可有此事?” 殿中安静得落针可闻。 此时,朱棣看向赵王朱高燧道:“赵王,你是朕的儿子,你来说。” 赵王朱高燧默默地抖了抖,才道:“儿臣……儿臣只惦记着父皇……” 朱棣笑了笑,目光一转,落在另一个人的身上,道:“解卿家乃内阁大学士,一定有所耳闻吧。” 解缙大惊,他是极聪明的人。 其实很多时候,若是愚蠢一些,索性就说自己不知道即可。 可偏偏聪明人心思多,第一个反应不是回答问题,而是心里细细琢磨,陛下为何这也问我? 第二个疑问是,是不是陛下知道了一点什么,故意试探? 第三个疑问是,又是否,有人在陛下的面前,进了什么谗言? 无数的念头涌入心头,反而有些不知该怎么应对了。 解缙久久不语,朱棣便怒道:“朕在问你的话。” 解缙连忙拜下道:“臣……略知一二,只是此等市井流言,当不得真。” 朱棣眯着眼,道:“是啊,当不得真,市井里都还说,解公乃是天下一等一的才子,为了天下军民百姓屡屡请命,国家有了解公这样的人,乃是大幸之事。” 解缙慌忙道:“陛下,臣……” 朱棣却是打断他道:“解公的名声这样的好,朕就显得相形见绌了,解卿真是众望所归啊。” 解缙战战兢兢,叩首道:“此等妖言,陛下何须理睬?这是有人要构陷臣于不忠啊。” 朱棣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是啊,朕自然知道,解卿的忠心……” 解缙脑袋磕地,心里越发的发毛。 这其实也是朱棣和解缙之间的死结。 一个是喜欢直肠子的人,一个却是满肚子都是弯弯绕绕的人。 两个人很多时候,其实都不在一个频道上。 就如朱棣与丘福他们相处,朱棣说什么,丘福几个也不会放在心上。 而丘福几个说了什么话,朱棣也知道他们绝不会有什么居心。 可解缙不一样,解缙聪明过了头,喜欢揣测,说话也是吞吞吐吐,永远都留有余地,每一句都藏着机锋。 如此一来,朱棣哪怕只是一言一笑,都可能让解缙衍生出无数种猜测。 只是人越聪明,恰恰就越觉得帝心难以猜测。 此时,朱棣闭上眼睛道:“代王谋逆,该当如何处置?解卿,你来说说吧。” “当诛!”解缙道。 朱棣又道:“你有兄弟吗?” 解缙吓了一跳:“臣……臣有两兄,长兄为洪武年戊辰科三甲第进士,现为监察御史。二兄解纲……赋闲在家。” 朱棣道:“解卿的兄弟若是犯了错,会如何处置?” 解缙道:“要看犯的是什么错。” “若也是谋反呢?” 解缙毫无犹豫地道:“此大逆,若如此,臣请陛下杀之。” 他这决然的话,倒是让朱棣的脸色稍稍缓和。 顿了顿,他道:“诸卿都退下吧。” 解缙等人才如释重负,解缙朝朱棣叩首,才泱泱告辞而出。 就在此时,朱棣突的道:“赵王留下。” 朱高燧心里一哆嗦。 朱棣看向朱高燧道:“你的王叔犯罪,该怎么处置?” 朱高燧道:“儿臣以为……当以国法处置。” 朱棣淡淡道:“那么按律,该诛你王叔和他的亲族!” 朱高燧:“……” 朱棣道:“赵王来处置吧,这件事,朕交给你。” 朱高燧一听,心里便凉了半截。 因为这绝对是吃力不讨好的事,不管朱桂犯了什么罪,可毕竟是他的亲叔叔。 做侄子的,对亲叔叔明正典刑,进行严惩,这在其他宗亲眼里虽也知道是朱桂该死,可难免对朱高燧会有所膈应。 而多了一个杀叔的事迹,在民间的名声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朱高燧若只是想乖乖做一个藩王,这事也就罢了,但凡他有一丁点其他的心思,也不希望手上染了代王朱桂的血。 于是朱高燧忙是拜倒道:“父皇,代王乃儿臣之叔,岂有以侄弑叔之?儿臣……儿臣怕是下不得手。” 朱棣用古怪的眼神看他,冷冷地道:“你既要朕杀,又不愿自己动手,怎么,你这样爱惜自己的羽毛吗?” 朱高燧惶恐,一时竟是支支吾吾。 朱棣道:“你若是不愿意,那朕亲自来好了。” 朱高燧便立即道:“儿臣……愿为父皇分忧。” “很好!”朱棣点点头:“宗亲之事,不能假手于人,既然你要为朕分忧,那么朕也就乐得清闲。好了,你可以下去了。” 朱高燧:“……” 他抬头,看一眼还站在不远处的张安世,心里不禁怨愤。 坏事都是他这个儿子来干,军机大事,却都是和别人商量…… 都说父慈子孝,他这样孝顺,可父皇的慈爱之心,又在哪里? 可他还是低眉顺眼地道:“儿臣遵旨。” 说着,便悻悻然地告退。 那朱高燧一走,朱棣便叹息道:“国事、家事,家国天下……朕这孤家寡人,何其难也。” 于是又长叹起来。 张安世这时不敢吭声。 朱棣道:“太子太仁慈了,他总是处处护着身边的亲眷,为他们说话,可你看看,他的亲叔叔……还有……” 到了这里,朱棣差点脱口而出的话戛然而止,而是道:“这些人,是何等的居心叵测。若是朕不能杀伐果断,断了某些人的念想,一味怀柔,天知道还要闹出多少这样的事来。” “区区一个代王……竟就敢有这样的心思,这天下这样多的宗亲,难道就不担心吗?” 张安世道:“臣听说,太祖高皇帝在的时候,当时的太子殿下朱标也很仁慈,因此双方发生了一些争吵,可臣还听人说,朱标不只仁慈,也很贤明,大大小小的政务,他都能处理得很好。” 这是将朱棣比作了太祖高皇帝,将朱高炽比作了朱标。 朱标这个人,很奇怪,似乎和马皇后一样,几乎在大明,人人称颂,即便是朱棣,也对这个皇兄钦佩得没有话说。 朱棣听罢,吹胡子瞪眼道:“你将太子比作我那皇兄朱标,这样说来,你还想将自己比作是谁?莫非你还想做蓝玉不成?” 张安世:“……” 朱棣摆摆手道:“朕令你做锦衣卫指挥使佥事,便有这个原因,太子仁慈,你是太子养大,形同父子,他的身边,总要有一个人雷厉风行,而不是一味的怀柔。” “说起来……你们总说汉文帝,汉武帝,可在朕看,真正了不起的天子,该是汉宣帝,文帝柔而不刚,武帝则刚硬过猛,唯有汉宣帝能说出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这样的话来。今日太子纯任德教,一味的怀柔远人,这不好。他心硬不起来,身边总要有一个能用霸道的人。” 张安世道:“可是臣其实……也是谦恭仁厚,心地善良,这霸道……” 张安世的话还没说完,朱棣就忍不住瞪他道:“放你娘的狗屁!” 张安世:“……” 朱棣道:“你就少说几句这样的鸟话吧。” “对不起,臣知错了。”张安世立即立定,鞠躬。 朱棣转头看向看热闹看得津津有味的亦失哈:“将那代王朱桂给朕押来。” 亦失哈道:“奴婢遵旨。” 过了片刻,却有宦官急匆匆地来道:“不好了,陛下……徐闻自尽了。” 朱棣皱眉道:“为何会自尽?” “模范营押着他,本是先至大牢先行看管,谁晓得……却不知他从哪里来的一块金子,他……直接将那金子吞了……” 朱棣便道:“谁人给他的金子?” “应天府大牢,正在查。” 朱棣怒道:“倒是便宜了他。” 要知道这个时代吞金自杀,绝对是需要勇气的。 其实金子一般情况之下,是不会死的,除非这金子太大,卡住喉咙或者破坏了肠胃,导致人死亡。 只是这是明朝,因为提炼金子的工艺还不高,金子里含有大量的杂质,因而,极容易引发重金属中毒,只要吞金,就基本上是无药可救。 很快,那几乎已奄奄一息的代王朱桂,被押了上来。 朱棣看着眼前这兄弟,道:“你已是藩王,如何还敢谋反?” 朱桂浑身是血:“臣……臣弟……” 他极虚弱地接着道:“臣弟……被奸人所误。” 朱棣冷嘲地道:“若你没有起心动念,谁能误你?” “可皇兄……不也成功了吗?”朱桂流着眼泪,又畏惧地道。 朱棣眼珠子一瞪。 便吓得朱桂又魂飞魄散:“臣弟……万死之罪。” 朱棣让亦失哈搬了一个锦墩来,就坐在朱桂的面前,擦拭了朱桂脸上的血污,道:“你这样的本事,也有资格谋反吗?你平日撒尿都不照照自己的?” 朱桂呜咽着道:“他们都说,皇兄是隋炀帝,昏聩之极,天下已是遍地干柴,只等一个火星子,便要烽烟四起。还请了相师给我算命,说我身上有王气,将来必登九五……王府里的水井……他们说……有一天夜里,有一条龙跃出来。又说臣弟文武双全,比之皇考还要圣明……” 朱棣:“……” 张安世有点绷不住了,看来……这舔狗在哪里都很卷啊,代王府那些人,为了混口饭吃,也是拼了。 这朱桂,倒颇像后世的某些所谓的小公主,身边的舔狗多了,竟真觉得太阳系都是围着自己转的。 嗯……很好,我要警惕。 此时,只见朱棣带着几分恼怒道:“你脑子进了水吗?这些话,你也信?” “起初是不信的,可听得多了,而且煞有介事,臣弟就信了。”朱桂伤心又后悔地道:“总不可能每一个人都骗臣弟吧,这没道理。” 朱棣一脸黑线:“……” 顿了顿,朱棣忍不住道:“入他娘的这群卑鄙无耻,只晓得溜须拍马的无耻小人。” 一听卑鄙无耻,张安世下意识地看向了亦失哈。 谁料亦失哈也条件反射一般地看向张安世。 眼神碰撞,友谊的小船便在这一刻……像泰坦尼克号撞到了冰山,沉了。 朱棣道:“待会儿清洗一下……” 说着,朱棣站了起来,道:“和朕去大内,跟朕和你嫂子吃一顿好的,几个侄儿都还好吧?” 朱桂听罢,哭了,呜咽道:“好,好的很。” 他哭得很伤心。 在这方面,朱桂是不傻的,皇兄现在嘘寒问暖,又要带他去家宴,还询问他的几个儿子的情况,这分明……是不准备让他活了。 他哽咽着道:“世子朱逊煓,已八岁了,人也壮实,就是寡言少语。老四朱逊煁,别看年纪小,可王府里就属他最聪明,他已能背诗书了,比皇孙的年纪还小呢。” 朱棣叹口气,道:“朕记得今年年初的时候,朕还下旨加封过朱逊煓为世子。他的母亲徐妃……听说身体不好,还给她赐了药。” “今年开春之后,身体就更差了。”朱桂低着头,道:“她总是教我不要和身边的人亲近,我没听,我骂她一句妇道人家懂个什么,她便怏怏不乐,身子越发的差了。我……我没管顾她,只顾着和侧妃徐氏厮混。” 朱棣道:“你就是这个样子,当初皇考命我们几个去凤阳府耕田,要让咱们尝一尝农家的艰辛,你也是只和几个哄你开心的奴婢一起,不愿和我们亲近。” 说着,朱棣眼眶湿润:“这就叫不知好歹,当初皇长兄还教训过你,如今……朕即了位,心思也没放在这上头,若是当初狠狠地敲打申饬你,或许就不同了。” 朱桂哭着道:“皇兄饶了朱逊煓和朱逊煁几个孩子吧。” 朱棣道:“先一家人好好吃一顿饭吧,你嫂子若是晓得你来了京城,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悲,她现在偶尔还会亲自下厨呢,当初你就说她的菜肴好吃,这一次你瞧瞧她的手艺精进了没有,等吃过之后,明日朕命赵王陪你去孝陵走一遭,去拜祭一下父皇吧。” 朱桂默默垂泪道:“臣弟知道了。臣弟……有一事……想要禀奏……” 朱棣道:“说罢,到了这个时候,还有什么不可说的?” 朱桂道:“徐闻这个人不简单……他的背后……其实另有其人……皇兄要小心……” …… 今天停电了,所以下一章会晚二十分钟左右上传!望小伙伴们谅解! 第一百八十一章:功不可没 朱棣眼里的和颜悦色渐渐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犹如刀锋一般的警惕。 他凝视着朱桂道:“徐闻的背后……不是你?” 朱桂道:“臣弟的事,都交给徐闻去办,他虽也借助王府的力量,可很多事,臣弟也没过问……” 朱桂低垂着头,幽幽地接着道:“当时臣弟是这样想的,他自己主动请缨,出了事是他的,可事成了臣弟……臣弟就可以……”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不过……臣弟感觉,他的背后……不只是代王府……虽然有些事没有问,可几次鞑靼人南下……他都提前知道……当时臣弟觉得不安,他却只对臣弟说……让臣弟只管放心……还有辽东的一些军将……似乎和他往来得也较为密切……” 他低声说着,不敢看朱棣的眼睛。 最后道:“皇兄将这徐闻召来一问,一切便知。” 朱棣道:“徐闻已经死了。” “死了……”朱桂打了个冷颤,此时倒是猛地抬头看向朱棣,道:“臣弟……臣弟觉得……这徐闻……可能只是……只是有一些人用来动摇大明国本的棋子……臣弟也说不好,但是……据臣弟所知,至少在大漠……他们对我们大明边镇的情况可谓是了如指掌,而且他们人手不少……徐闻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 朱棣端坐着,脸色却是越来越冷。 张安世心里也不禁大吃一惊,这倒是令人赶到意外的消息! 这徐闻已经很不好对付了,而朱桂看上去,确实没有驾驭徐闻的智商,难道徐闻的背后真的另有其人? 张安世细细想着,数十年之后,土木堡之变,固然有当时的明英宗愚蠢的原因。 可后世史学家几乎没有争议的几个失败原因,还体现在当时瓦剌人精准地掌握了明军的情况,也找到了大量在大明高层有内应的痕迹,同时边镇的明军因为走私,而与瓦剌、鞑靼人的关系十分密切。 会不会有一种可能。 明英宗时期大量的高层内应,甚至包括了边军的走私情况,其实早已有之,而徐闻………不过是冰山一角。 若是如此,那么许多事就解释得通了。 土木堡之变时期,甚至还有夸张到连御马监的少监,基本上就是统领禁卫兵马的头目太监之一,竟也有和瓦剌人勾结的事。 除此之外,不乏还有其他的军将,甚至一些文臣收受贿赂,私交瓦剌、鞑靼的记录。 也正因如此,所以那瓦剌人,在彻底的掌握了明军动向之后,才敢冒险,在最适合的时机,并且迅速的锁定了明英宗的方位,突然奔袭。 要知道,这种奔袭是十分冒险的,尤其是在皇帝御驾亲征,边镇大军云集的情况之下,稍稍迟滞,就有千军覆灭的危险。 只是这個时候,张安世却没有做声,他只是有些无法理解,那被太祖高皇帝和朱棣一次次打击的瓦剌和鞑靼人,到底何德何能,吸引这么多人私下与他们暗通。 大明即便再如何不堪,却也总比那只存在了数十年,生灵涂炭,几乎不存在任何秩序可言的元朝要好得多吧。 朱棣便绷着脸道:“你还知道什么?” 这是问朱桂的。 朱桂想了想道:“臣弟……是个糊涂人,平日里只在王府内习弓马和打猎,许多事……都是交由徐闻去办,这事真伪,臣弟也只是感觉……不能说一定确有其事。” 朱棣怒视朱桂:“这是皇考传下来的江山,你有这样的感觉,竟还与那徐闻狼狈为奸?” 朱桂道:“臣弟觉得……只要臣弟……臣弟做了天子,便可横扫六合,区区……鞑靼和瓦剌,都是土鸡瓦狗。” 朱棣:“入……” 他脸憋着…… 终究,拍了拍朱桂的肩道:“你远道而来,我们兄弟许多日子不见了,哎……先不说这些了。” 说着,朱棣看向张安世:“查一查徐闻之死。” 张安世点头:“那臣告退了。” 等张安世一走,朱棣笑着道:“你可知道此人是谁?就是你那高炽侄儿的妻弟,这小子是个能人,能挣钱,徐闻也是被他查出来的,医术也很了得。” “哎……现在真是后生可畏啊,反显得当初这些兄弟们……自愧不如了,徐妃的身子不好,若是实在不成,就让这小子给开一点药送去吧,保准能药到病除。走,先去见你嫂子。” 当日,朱棣领着浑身是伤的朱桂入了大内。 徐皇后亲自下厨,一家人吃饭喝酒,连徐皇后也破例喝了三杯水酒。 徐皇后问自己的妹子在大同的事,听说身体不好,也没说什么,只是眼泪婆娑。 朱桂喝了酒,大哭又大笑。 朱棣仿佛又回到了当初被皇考送去了凤阳府时的时光里,那时候,一大群年长的皇子们去凤阳府耕读,身边只有寥寥几个宦官照顾。 当时的他们,就像农家儿一般,虽然他们开恳的庄稼,远远没有他们破坏的庄稼多,可那时似乎没有什么烦恼,因为一切的烦恼,众兄弟都可丢给皇太子朱标。 朱棣道:“前些日子,我梦见大哥了,大哥打朕,说朕不是人,我便对他说,他若在,我便服他,可他不在,我凭啥服朱允炆那个小子?那个小子有什么好?大明江山,就该朕这样的人继承。” 朱桂道:“四哥还记得当初咱们偷偷爬上殿中的屋脊上吗?夜里瞧北斗七星。” 朱棣大乐:“咱们都老了,赘肉已生,爬不动啦。罢罢,教人架梯子来。” 于是很快,宦官们就架了梯子。 朱桂带了伤,几乎是宦官们先上去,然后拿了竹篮子将他吊上去。 朱棣却像是如履平地一般,他虽说自己老,可一身腱子肉,犹如猿猴一般。 被吊上去的朱桂气喘吁吁,趴在屋脊上,口里道:“我十三岁时,就不是这样,那时我片刻功夫就能上来。” 朱棣见这琉璃的角落里似藏着人,大呼:“是谁?” 一个人怯怯地道:“皇兄……饶命,是我……” 一个熟悉的声音。 朱棣今日竟没有怪罪:“死过来,朕给你讲一讲当初凤阳的事。” 月色之下,一个熟悉的面孔出现,伊王朱?战战兢兢地挨着朱棣。 朱棣道:“还记得你十三哥吗?” “认得……我小的时候,他还打过我。”伊王朱?道。 朱棣拍拍他的脑袋:“你是该要多打一打,以后就安分了。” 说罢,抬头看月,不禁叹息,似乎今晚的月色都带着几分忧伤。 次日清早,朱棣一宿未睡。 赵王已派人来,说是车驾就在午门外,候着朱桂去孝陵了。 朱桂一脸疲惫,一瘸一拐的,先去向徐皇后辞行:“嫂嫂,俺走啦。” 徐皇后颔首,温声道:“山上冷,要多添件衣衫,路上吃饱一些,高燧是个糊涂虫,不晓得人冷热的,路上有什么需要,都和他说。” 朱桂郑重其事地跪下道:“嫂嫂你保重。” 说着,颤抖地站起来。 而后一步步走出了这宫殿。 殿外头,朱棣则背着手等着他。 “朕送送你。” “嗯。”朱桂应道,却一直低垂着脑袋。 二人没说话,一路走出了大内,再一路过了金水桥,而后抵达了午门。 到了门洞前。 朱桂这才抬头看向朱棣,道:“四哥,我走了。” 朱棣道:“滚吧,滚吧。” 朱桂却满眼期盼地看着他:“四哥,你那两个侄子……” 朱棣点点头:“不会教他们受委屈的。” “四哥……我……”朱桂突的一下子声音哽咽,突然失声。 朱棣侧过脸去,这时眼睛已湿润了,于是,他转身,几步朝宫内急走而去,只留下一个愈来愈小的背影。 朱桂再没有说什么,登上了一辆来接他的马车。 回到了武楼,朱棣落座,道:“亦失哈,传旨,要厚葬,用郡王礼。” 亦失哈道:“奴婢……遵旨。” “徐妃无罪,劝说有功,依旧还予亲王妃的待遇。她的儿子,代王王世子朱逊煓,册封郡王,依旧祭祀代王的宗庙。至于其他姬妾,以及庶子人等……就圈在代王府里吧。代王卫撤销,王府所有人……该议罪的议罪,至于徐闻的亲族,夷三族。” 亦失哈道:“那徐侧妃,也……” 朱棣道:“给她留一个全尸,自己了断吧。” 亦失哈道:“奴婢记下了。” 朱棣又道:“这件事……宫中以后不许提及……” 说到这里,朱棣突然失声,泪水没来由的猛地落了下来。 亦失哈吓得忙是匍匐在地:“奴婢万死。” 朱棣擦拭着泪,眼睛通红,吸了吸鼻子道:“王世子朱逊煓,要送京城来,要严厉地教诲,若是他不成器,便依旧还给他一个郡王。若是当真恭顺知礼,就恢复代王的爵位授予他,封地不能再留大同了,湖广也好,江闽也罢,这都是以后的事。” 说罢,朱棣道:“宣张安世吧。” 亦失哈道:“奴婢遵旨。” ………… 万里波涛。 无尽的汪洋里,浩浩荡荡的舰船出现。 这一次……出洋十分顺利,船队从苏州刘家河泛海到福建,再由福建五虎门杨帆,先到占城,此后又抵达爪哇。这一路,又过苏门答腊、满刺加、锡兰、古里等国。 这期间经过三佛齐旧港,当时旧港广东侨领施进卿来报,海盗陈祖义凶横。郑和派人对陈祖义加以劝谕,陈祖义诈降,阴谋袭击郑和船队。郑和识破了他,兴兵剿灭贼党五千多人,烧贼船十艘,俘获贼船七艘,生擒海盗陈祖义等三贼首。 至此,西洋的侨民大为振奋,几乎船队在哪里靠岸,闻知讯息的当地汉人侨民便纷纷涌来,献上酒肉,犒劳船队上下人员。 原本此次出洋的目标,便是古里。这古里其实已是天竺的西岸了,几乎已抵达了汉人所认知的最西之处。 按照原本的计划,抵达这玄奘法师记载下的古里之后,船队就应该返航。 可谁曾想到,因为邓健提供的海图非常详尽,以至于这一次出海十分顺利,邓健建议船队继续西进。 对此,郑和没有异议,当下继续扬帆,一路至忽鲁谟斯,也就是波斯湾一带。 抵达此之后,郑和登岸,了解风土人情,此时返航已经在即。 可邓健却与郑和进行了彻夜的密谈。 二人在宝船的船楼中,此时二人肤色都已古铜,即便是他们,因为海中航行的辛苦,也都清瘦了不少。 邓健道:“此番干爹回去,请给我带一些口讯,有太子殿下的,也有张公子的,还有……我在京城有一个侄儿……” 郑和很有气度,喜怒不形于色。 不过今日,见邓健脸色怪异,他感觉到邓健的话,更像是遗言,于是道:“你……不打算返航吗?” “我无一日不想返航。”邓健眼泪婆娑地道:“所以这沿途,咱才没有告知干爹这一桩心事,现在返航在即了,咱思来想去……觉得即便此时回去,也不会有人怪罪。” “可是……”邓健艰难地接着道:“可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此番我随船队来,还有一件大事。” 郑和对邓健是十分欣赏的,不只是邓健为人实在,二人虽然是临时拼凑起来的‘父子’,可他能看出邓健一路的尽心尽力。 而且邓健献上的海图,也帮了大忙,可以说,此次航行斩获非常大,原本郑和预计至少需要三次下西洋才能达到的目标,现在就已成功了。 于是郑和忍不住道:“你还有什么事,连我也要隐瞒的吗?” 邓健道:“此番出航,张公子吩咐,叫咱……若是条件具备,可继续西行,说是有一处大岛,乃人间仙境,那里有无数的宝藏,若是能取其一,便居功至伟!” 郑和皱眉道:“你打算西行?” 邓健点头:“儿子想着,就算现在回去,张公子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可思来想去,若没有他的海图,又怎么可能如此顺利呢?他的海图是可信的,既然都走到了半途,若是返航,下一次……不知要什么时候才能到达这仙岛。” “与其如此,不如去碰一碰运气,所以……干爹,这回去的路上,儿子不能尽孝了。” 见郑和久久不言,邓健勉强笑了笑道:“姓张的,他真是混账,他这是将儿子当做牲口来用啊,这一路下来,不知多少艰辛……” 说到这里,邓健开始抹眼泪,口里道:“他在京城里享福,教咱受这样的苦,可……可……儿子毕竟是答应了,儿子算过,若是调几艘快船,挑选一些健康和精锐可靠的水手,预备好足够的淡水,按着海图上的方法,顺着那海图上所说的季风和暖流……顺利抵达的机会,至少有四成……” “儿子这个人,伺候了别人一辈子,在京城的时候伺候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娘娘,后来又伺候了张公子那个……” 他本想口吐芬芳。 可最后还是咽了回去,而是道:“出了海后,又一路伺候着干爹,虽是伺候人,可这都是咱自愿的,咱天生就轻贱,能伺候你们,也算是一种福气。” “可这一次,儿子想自己做一回主,干爹有大任在身,不能教整个船队,数万人马一起去冒险,那么儿子便孤身带几艘船去,事情成了,也算不枉来这世上一遭了。若是不成,下辈子投胎,好歹不用做个阉人。有了那话儿,哪怕下辈子还受穷受难,可至少心里踏实,不像现在这样子……呜呜……” 邓健捂着脸,开始呜咽。 郑和竟没有劝说什么,只是道:“最好的船给你,所有信得过的人,你来挑选,补给要充足,淡水一定要带够……行船不比陆上,一切都要计算好……” 次日…… 几艘孤零零的舰船,离开了浩荡的船队,朝着太阳落下的方向,孤独而去。 邓健站在桅杆的瞭望台上,看着远去的船队……一时竟是难以泪如雨下,他的眼泪,早就被海风吹干了一遍又一遍。 再也流不出来了。 ………… 张安世入宫。 见朱棣的神色很不好。 张安世的心里便有数了。 虽然自己没有兄弟,也没有砍了兄弟的经验。 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终究再自称什么孤家寡人的人,其实也是血肉之躯罢了。 “徐闻的金子……是谁给的?” “查过了。”张安世道:“只是……” “只是什么?” “应天府大牢有个狱卒,突然上吊。” 朱棣皱眉道:“是这个狱卒?” “对,臣猜这个狱卒,也灭了口。” 朱棣道:“那么杀狱卒的人呢?” “京城里,狱卒的隔壁有一个人,是一个商贾……和这狱卒的关系很近,可惜今日清早,他也死了……是投井死的,臣怀疑……是这个商贾杀死了狱卒,而后又被人灭口。” “那又是谁灭了这商人的口?” 张安世:“……” “怎么不说了?”朱棣心里有几分烦躁。 张安世道:“臣觉得……这条线索,还是别查了,查了也没用。” 朱棣张了张嘴,最后顿了一下才道:“你说的对,可怕啊,这些人竟是无孔不入,朕所担心的是……何止是应天府,怕是锦衣卫……还有朕的六部,甚至是内阁……也未必没有人与之勾结。” 张安世道:“陛下,臣倒以为……大不可如此的如临大敌。” 朱棣抬头看一眼张安世。 张安世道:“现在没有线索,但是只要确定了目标,继续追查便是,可若是人人都怀疑,那么就不免人人自危了,一旦人人自危,反而就让这些乱臣贼子们得逞了,他们何尝不希望我大明分崩离析呢?” “所以臣以为,在没有被纳入嫌疑之前,任何人都是清白的,只有如此……才可不让人有机可乘。” 朱棣道:“卿家所言甚是,倒是朕今日……” 他摇摇头。 张安世道:“臣这边,其实已经有针对性的进行布置了,或许……很快就会有一些眉目。” 朱棣奇怪地看着张安世:“不是说线索断了吗?” 张安世道:“臣在绘制这些人的图像,再根据这些人的图像,进行摸排了,其实说穿了,这些人……要吃喝,要组织,要藏匿,总是要有人,还要有钱,根据他们的特征、习性,尤其是他们牟利,传讯的方式之后,事情就好办了。” 朱棣道:“没想到,这里头有这么大的门道。” 张安世道:“臣不客气的说,从前的锦衣卫,不过是当自己是耳朵和眼睛用,这种漫天撒网似的捉人,拷打方式,可以震慑人,但是真正论起来……其效率却很低。” 朱棣道:“看来,你对纪纲他们很有成见。” “臣冤枉啊。”张安世道:“臣只是就事论事。” 朱棣笑了笑道:“你知道为何纪纲还活着吗?” 张安世一愣,忍不住道:“难道不是因为他在靖难有功,而且建立锦衣卫……也是劳苦功高?” “功是功,过是过,他已越过了雷池。”朱棣凝视着张安世,淡淡道:“朕怎么能容他?当然,他建了锦衣卫,这锦衣卫上上下下都是他的人。” “可朕只是雕虫小技,就已让他的党羽分崩离析了。他自以为……自己笼络了人心,将锦衣卫死死攥在手里,朕就离开他不得,此人过于狂妄愚蠢,朕如何能容他。” 张安世没想到朱棣居然对他如此直接的吐露真言。 不过朱棣说的确实是对的,因为张安世在这一月之内,已能清晰地感觉到,原本铁板一块的锦衣卫,有土崩瓦解的征兆了。 张安世便看着朱棣道:“那么陛下……” 朱棣语重深长地道:“朕要留着他,来试一试朕的刀,他是磨刀石,一把好刀,要先磨砺磨砺,若是朕的刀,连纪纲都拿不下,那还不如安安生生给朕挣银子去,就不要瞎折腾了。” 张安世有点无奈地道:“陛下你说的那把刀,是不是在说臣?” 朱棣瞪他道:“别多问。” 张安世:“……” 朱棣拍了拍张安世的肩,才又道:“好好努力吧,给朕看看你的手段,继续追查乱党之事,内千户所和南北镇抚司,都要查,你们分头并进。” “不过你比纪纲好,纪纲已经没有退路了,他在这个时候,为了自保,一定会用尽一切的手段,现在的他,就是一条疯狗!” 张安世只好泱泱道:“臣知道了。” 朱棣道:“朕今日没心情,你快滚吧,别在朕面前晃荡,免得朕动了肝火,拿你撒气。” 张安世立即道:“那臣告退啦。” 抬头用同情的眼神看一眼亦失哈,一溜烟的跑了。 回到了栖霞,张安世才得知,代王朱桂已经死了。 留了全尸,在孝陵的享殿里自尽,死的还算安详,情绪很稳定。 张安世有时候觉得,为啥有人会如此愚蠢,可细细一想,从前的那个张安世,不也是被姐夫宠坏了的孩子,也是无可救药的吗? 大明这样的宗亲养猪模式,简直就是废物养殖场,养出来的多数宗亲,怕都是既愚蠢,内心又膨胀的家伙。 幸好……我张安世有自己的操守。 他将自己身边的所有左右手都招了来。 几个兄弟,加上朱金和陈礼,人虽不多,却都是核心成员,是张安世信得过的人。 “内千户所……要改一改,我们得建一个锦衣的学堂,以后……每隔几年,要让校尉们去进修学习一二,一群粗人,是干不了精细活的。”张安世道:“除此之外,商行和内千户所要结合一起,内千户所要分出一拨人,建一个商行内部的百户所,专门对商行呈上来的数据进行分析。” “不如这样,这商行百户所的百户,暂时就让朱金兼着,其他人不懂数据的分析,先让朱金领着,过度一段时间,到时再挑选人出来。” 朱金立即满面红光,他虽然得了荫官,可这是锦衣卫的百户啊。 大明的百户、千户多如狗,可是对寻常人而言,亲军的百户比寻常的千户更有含金量。 而亲军之中,锦衣卫的百户,又更加高人一等。 这可是正儿八经的亲军锦衣卫正六品的武官,是实缺。 “这……这……小人只是一个商人,怕办不好。”朱金惊喜之余,却没有冲昏头脑。 张安世道:“就是因为你擅长这个,所以才让你来,你平日市场分析的东西,要教授出去,除此之外……还要教他们做数字表,这个,当初我可传授给你,教授他们统计数据,同时,根据数据进行研判,这事儿……也只能交给你来办,其他人,要嘛不放心,要嘛就没这个本事。将来你干得好,我再想办法,给你奏一个内千户所副千户的职。” 朱金感动的热泪盈眶:“这……这……多谢侯爷,侯爷……小人现在就可以为侯爷去死。” “好啊,外头有口井。” 朱金:“……” ……………… 同学们,求点月票,感激。 第一百八十二章:张安世发老婆了 张安世随即便看向陈礼,道:“大同、北平等地,你挑一些好手,去打探消息。” 张安世顿了顿,又道:“现在我们是漫无目的,所以不要总想着打探哪个文臣和武将,即便有人通贼,也绝不会轻易露出马脚,这些人组织严密,单靠打探一些消息,是没有办法探知对方深浅的!” “给我盯着各处关隘进出的货物,还有摸清楚那里武库、仓库的情况即可!从这里头入手,再与往年和其他关隘的情况对比,反而更容易找出蹊跷来。” 说罢,张安世想了想,最后道:“其他的,倒没有什么了。退下吧,朱金留下。” 朱金方才有些尴尬,可没想到张安世居然会留下自己,于是心里有些忐忑,不会还逼着他去投井吧? 见众人走了。 张安世才凝视着朱金道:“给我找一个人,要绝对的可靠,我要这个人去一趟大漠。” 朱金诧异道:“这……” 张安世却自顾自说:“这個人……最好是咱们自己人,对大漠的情况比较熟知,可靠是最紧要的。” 朱金便认真地思索了一下,才道:“倒是有一人可以胜任,此人籍贯在辽东,这一年多,一直跟在我的身边做事,做事干练,也在咱们这儿安家置业了,侯爷记得不记得,上一次不是给咱们分宅子吗?就有他的一份儿!两个月前,他还生下来了一个儿子,胖乎乎的,非要教那孩子认小的做干爹不可呢。” 朱金顿了顿,接着道:“他还略通一些蒙古的语言。” 张安世眼眸亮了亮,毫不犹豫地道:“那就他了,你让他有心理准备,明日我会交代他,然后……让他准备启程。” 而后张安世沉默片刻,才又道:“告诉他,这件事会有一些危险,咱们不能瞒着他。所以他若是不愿意去,也不要为难。可若是他肯去,从今以后……我保他三代富贵。” 朱金点头:“小的知道了。” 说定后,张安世便笑吟吟地道:“商行还是要想尽办法,多招募一些识文断字的人。那些落第的秀才最好,给我四处去搜罗,咱们要干大事,最缺的就是人。” 朱金心头火热,他现在感激涕零,觉得若是张安世再让他去投井,他一定毫不犹豫了。 毕竟张安世这番话,是只跟自己心腹的人才会说的。 朱金乐呵呵地道:“是。” 过了几日,张安世去了一趟东宫。 此时,太子朱高炽正在詹事府的书房中,神色认真地看着最新的一批奏疏。 张安世进了书房,便上前笑着道:“姐夫,怎么这些日子,你的奏疏越来越多了?” 朱高炽这个太子,其实比较特殊。他父皇对于政务十分的反感,再加上朱高炽渐渐得到了朱棣的信任,因此,朱棣便命人将文渊阁的票拟抄录两份,分别呈送宫中和詹事府。 这些票拟,若是宫中没有别的批红,那么就以詹事府的批注为主。 这意思是,太子好好干活,朕嘛……偶尔也干一些,拥有否决的权力。 因此现在的朱高炽,就好像一头老牛,面对堆积如山的奏疏,扑哧扑哧地给自己的父皇分忧。 他既兴奋,又疲惫。 见张安世来了,才搁下笔,温雅地笑着道:“你这小子……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不过……你要寻朱瞻基玩,便自己去吧,姐夫这里还有许多票拟需核实。” 张安世道:“瞻基长大了,已经不喜欢和我这个阿舅玩了。” 张安世先退一步,等姐夫回去敲打一下那个小子。 而后张安世道:“怎么这样多的奏疏,都需姐夫来处置吗?” 朱高炽道:“你这是明知故问……天下的事,多如牛毛……” 张安世却没规矩地凑上去,看着摊在朱高炽面前的奏疏,上头记录的却是自四川布政使司奏报的祥瑞之事。 张安世干笑道:“这是解公让人送来的吧?” 朱高炽颔首。 张安世便又道:“多半这些奏疏……还都是似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 大臣们有时候就像后世的好学生,讲台上的老师还没提问,他们就跃跃欲试地想要举手了。 因此,有人对于上奏疏的事乐此不疲,不管怎么说,这都是让陛下能惦记着自己的事情。 许多的奏疏就好像裹脚布一样,又臭又长,言之无物。 朱高炽道:“是解学士送来的。” 张安世笑着道:“我听说……文渊阁有些人,总是热衷于将这些小事的票拟一味地呈上,而真正决定大事的票拟,却故意留在最后。等到陛下看了多如牛毛的小事,不耐烦的时候,票拟堆积如山,便索性全部准了后头的票拟。“ “如此一来,一些军国大事,便可由票拟来决定,而非是陛下和姐夫来决定了。” 朱高炽一愣,显得有些意外:“是吗?” 他惊讶地抬头看着张安世。 张安世道:“那我来帮姐夫梳理一下。” 当下,便站在书案的一旁整理,倒也是用心,足足忙碌了一个时辰。 果然……前头朱高炽批阅的奏疏,大多都是祥瑞和无关痛痒的一些奏报,最重要的几个票拟,其中一个是河南大旱,内阁拟下来立即赈济,准当地父母官,开仓放粮。还有一份,乃是吏部奏上来的廷推结果,决定了几个四品官的任免的票拟也在其中。 朱高炽看了一眼河南的灾情,见这里头是解缙的拟票。而廷推的结果,也是解缙的拟票。 前者决定的是钱粮的事。而后者呢,看上去只是几个廷推的四品官,毕竟真正的一二品官,都需皇帝亲自核准的,朝廷四品以上的臣子,则都需文渊阁和六部进行廷推出人选,最后宫中再进行最后的决定。 四品官往往不会引发多数人的关注,而且夹杂在多如牛毛的其他奏疏之后,皇帝只怕也没有耐心去看了。 张安世这时候道:“姐夫,伱瞧一瞧此次廷推的三个四品文臣,家乡籍贯,还有是哪一年的进士。” 朱高炽也不是傻瓜,立即起疑,当下便命宦官来,吩咐道:“查一查这几人。” 那宦官匆匆去了,过不多时,便回来禀告道:“这李顺和梁正心,乃吉安县人。另一个江文鹿,乃江西宜春人。至于王德恩,乃洪武二十一年进士……” 朱高炽听罢,脸就立即沉了下来,皱眉道:“解缙也是洪武二十一年进士?” “应该是。”宦官小心翼翼地道。 旁边的张安世这时便道:“你瞧,你瞧,我早就说了,这些人包藏祸心,姐夫,他们都骗你,只有我是最心疼姐夫的。” 一向和颜悦色的朱高炽,此时也一脸怒容,难得恼怒地道:“解缙误我!” 可随即,他取了那份廷推的奏疏,看了半响,最终还是画了个圈圈。 张安世不解道:“姐夫,你咋还同意他这样干了?” 朱高炽先让宦官退下,随后道:“解缙这个人,私心太重,可现在他修撰《文献大成》,同时还任文渊阁大学士,在士林之中,颇有名望,父皇还要用他……” 见张安世不停皱眉。 朱高炽此时反而微笑道:“治大国如烹小鲜,许多事,本宫得有数,可对待这样的事,也不必动辄大怒,解缙如此……做……往重里说,是欺君罔上,往轻里说,至少也是任用私人。” 说到这里,朱高炽深深地看了张安世一眼,才接着道:“你认为他想办法任用了这四人,只对本宫有影响吗?” 张安世讶异地道:“姐夫的意思是……” 朱高煦道:“四品官是一个槛,在地方上,便是地方大员。在朝中,距离一步登天也不远了。绝大多数的人,一辈子都迈不过这个门槛,可能迈过去,将来便大有前程。解缙一定是在暗中,左右了廷推的结果,若是本宫不准,那么就不得不重新廷推,可能解缙的人就塞不进来了。” 张安世显得更疑惑了,道:“那姐夫为什么还要让他如愿?” 朱高炽道:“他如愿了,就有人不如愿!难道这天下,只有解缙有自己的同年和同年,以及门生故吏吗?难道胡广没有?杨荣没有?还有吏部尚书蹇义,他是老臣,门生故吏遍布朝野,可他这个吏部天官,竟没有办法左右哪怕一个四品的大臣,他会怎么想呢?” 张安世诧异道:“姐夫这是郑伯克段于鄢?” “也不能这样说。”朱高炽微笑着道:“我是储君,为君者要行王道,何谓王道,那便遇到了下臣的错误,要宽仁,给他迷途知返和改过的机会。此次同意他,若他不知恩,且还继续得寸进尺,等他闹到天怒人怨,那么他就是自寻死路了。” 张安世忍不住道:“姐夫果然博学多才,反正怎么说都可以。” 朱高炽在张安世的面前,是不会有什么隐瞒的,他随即目光落在了那河南的大灾上头,皱眉道:“河南又有大灾,这才是教人寝食难安的问题。单凭当地开仓放粮,依本宫看……不但容易引发弊政,而且也是杯水车薪。” 张安世收起了从容之色,认真道:“不如趁此机会,让东宫再接纳一批女子吧,如此一来,便可大大地减轻了灾区的负担。” 朱高炽却是摇头道:“东宫的宫娥已经太多了,再接纳一批,这东宫的宫娥,岂不是要比紫禁城里还多了?虽说父皇未必见怪,可我这做儿臣的,断不可如此。再加上,这也不是长久之计。” 张安世若有所思,猛地眼睛一亮,道:“我有主意了。” 朱高炽诧异地看着张安世,这家伙总是一惊一乍的,让朱高炽的心情,就像是过山车一般。 只见张安世喜滋滋地道:“姐夫照我说的做,一定可妥善解决。” ………… “陛下。” 此时,亦失哈小心翼翼地给朱棣斟了一盏茶。 朱棣方才打了个盹儿,此时意识还有些不甚清晰,喝了口茶,才勉强打起了精神。 他对于奏疏的事,实在烦不胜烦,不知为何,只要看着那些奏疏,就容易犯困。 于是朱棣道:“将这些奏疏都撤了吧。” “是。”亦失哈顿了顿,突然道:“陛下,方才奴婢在司礼监……看过了昨日送来的奏疏,里头有一桩事,不知陛下知否?” 朱棣抬眸看他道:“何事?” 亦失哈道:“河南又大灾了。” 朱棣皱眉起来,随即道:“文渊阁有何建言?” “就地开仓放粮,朝廷这边,再筹一笔钱粮去赈济。” 朱棣便绷着脸道:“说是开仓放粮,可实际上,不就是让人中饱私囊吗?这些事,在洪武年间就有不少,皇考这样的严厉,尚且无法杜绝这些赃官污吏,而今朕以宽仁治天下,只怕就更加是屡禁不绝了。” 朱棣显得很不高兴。 亦失哈不敢说话。 朱棣道:“怎么又不吱声了?” 亦失哈这才道:“奴婢也觉得……这样很不妥当,可是……可是……奴婢以为……” 亦失哈小心翼翼地道:“奴婢以为……历来对于赈济,都没有其他更好的方法。所以……所以……” 朱棣叹了口气道:“朕知道你的意思。是啊,每每大灾,朕都对这样的赈济方法不满意。可又有什么办法呢?说来说去……也只能如此。这样开仓放粮,派人调粮去赈济,好歹……老百姓们还能从人家的指甲缝里捞上几口吃的,勉强能渡过难关。可若是连人都不调拨,仓也不开,这就等同于是将受灾的百姓置于万死之地了。” 说着,朱棣忍不住叹息了一声。 顿了顿,便又道:“太子对此,有何建言?” 亦失哈道:“太子殿下那边,准了文渊阁的拟票。” 朱棣点了点头道:“他性子温和,极少驳斥文渊阁的拟票,罢……就这样办吧。” 正说着,有宦官进来道:“陛下,太子殿下领着安南侯来觐见了。” 朱棣挑了挑眉道:“这个时候,他们来做什么?宣进来。” 朱高炽领着张安世鱼贯入殿。 先是行了礼。 朱棣打起精神道:“朕听闻太子每日在詹事府批阅拟票,很是辛苦,今日怎么有闲?” 他口里这样说,眼睛却是看向张安世。 朱高炽回答道:“父皇,儿臣是为了河南大灾的事来的。” 朱棣听罢,道:“大灾的事,你不是已经敲定了吗?” 朱高炽道:“儿臣以为,除了文渊阁的建言之外,还需采取一些措施,这样……才可尽力缓解灾情。” 朱棣饶有兴趣地道:“那就让朕来猜一猜吧,这一定又是张安世出了什么鬼主意吧。” 朱高炽笑了:“正是。” 朱棣道:“那就说一说吧。” 朱高炽道:“臣希望……能够让东宫接纳一批受灾的女子。” 朱棣听罢:“这就是你们的主意?朕看这主意也不见得有多高明。” 是啊,现在东宫的宫娥,已有一两千人,这规格已经多过头了。 虽说这些宫女在太子妃张氏的带领之下纺纱,东宫也有一些进项,可东宫是什么地方,又不是作坊。 张安世趁此机会笑着道:“招募两千女子……至于从前在东宫的宫娥……可以遣散出去。” 遣散…… 朱棣皱眉。 有时宫中确实会遣散一些年老的宫女,不过……这倒好,这一边招募人手,那一边却遣散原来的宫娥。 一进一出,倒是维持了东宫的规格。 可问题就在于……遣散的宫女,又怎么安置? 张安世自是早就准备好了答案,道:“这些遣散的宫女,当初大多都是苏州和松江的灾户,现如今,松江和苏州的水灾平息了,若是她们想要回乡,就可送她们回乡去。” “可那些受灾之后,父母已亡,兄弟也没办法依靠的人呢?”朱棣道。 张安世道:“陛下,臣听说安南四卫的许多将士,在安南卫戍,尤其是许多年轻的官兵,大多没有妻子,他们远在千里之外,又在化外之地,心中既思乡心切,可在当地,只怕也难以寻土人婚配,军心动摇。他们又是有功之臣,可一辈子却要留在安南,实在教人唏嘘。” “不如……可以询问宫女们的意愿,若是愿回家的,自然准其回家,无依无靠的,不如就由东宫来做主,举行一场集体的大婚,将这些宫女们,下嫁给四卫或是模范营的将士,嗯……只要是小旗官以上,尚未婚配的,让他们婚配。” 顿了一下,张安世接着道:“边镇的将士们太苦了,而宫女们许多都与自己的家人失散,没有人照应。下嫁之后,这东宫从此也算是她们的娘家人了,她们即便远在安南,便也有东宫给她们撑腰做主,总不教她们受人欺负。” “而将士们娶了妻,这妻子又都是宫里我那阿姐调教出来的,最是贤良淑德,他们自然也就安心卫戍。如此一来,便可一举两得。再加上,东宫也不要将士们的彩礼,少不得还要拿出一些钱财来,做为嫁妆呢。” 朱棣听罢,大吃一惊,张安世这家伙……还真他娘的一肚子坏水啊! 可细细一想,确实既可解决一大批河南灾民。另一方面,安南的将士也安下心了。而这些女子,也有了一个依靠。 这个时代,可不兴什么谈情说爱,谈情说爱是要浸猪笼的,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朱棣敏锐地感觉到了什么,他别具深意地看着张安世道:“只这些好处吗?” “还有一个巨大的好处。”张安世道:“陛下可记得秦朝的时候,赵佗征服岭南,可一见到关中大乱,立即自立为王的典故吗?” 朱棣颔首。 张安世耐心地道:“这些女子……都是东宫出来的,深明大义,最大的依靠,也是东宫,这不但可以确保她们有个依靠,可将士们的身边有了这些贤内助,便也多了几分对朝廷的忠诚了。” 是对东宫的忠诚吧…… 朱棣心里想着,不过此时他和东宫那是一体的,朱高炽克继大统,已是既成事实,又不是让东宫去收买禁卫,这远在天边的安南四卫,还有模范营,即便被收买了去,对于朝廷来说,也是大为有利的。 将来即便是上层的某个武官想要谋反,这中低层的武官们怕也不愿跟从。 毕竟,他们的妻子,可都是当初东宫救下来,并且由太子妃张氏所亲手调教出来的人。 每日在枕边吹着枕边风,他某个将军算老几? 除此之外,稳定军心的作用确实很大,也能大大地提高归属感。 朱棣是行伍出身的,对军中的情况十分清楚,军户娶妻是老大难的问题,一般的民户,往往不愿将女儿嫁给军户。 这样的举动,何止是一箭三雕,说是一箭五雕都不为过了。 于是朱棣忍不住看着张安世道:“也只有你这个家伙……会想出这些主意来了,嗯……太子对此怎样看呢?” 朱高炽道:“儿臣自从受了代王的教训之后,以为此举甚妥。” 此言一出,朱棣脸色微微一震。 他陡然明白朱高炽的意思了。 皇家的宗亲关系十分复杂,可说到底,想要维持住这份亲情,终究是要有彻底地让对方失去任何痴心妄想的能力。 现在朱高煦就在安南,若是他的部下们都对太子感恩戴德,朱高煦只怕也会断绝任何心思,乖乖地做好他的总督,这兄弟间的主动权,就都在太子的身上了。 “这个主意不错,张安世的办法……总是剑走偏锋,可细细思来,却又往往有用。”朱棣显然甚是满意,便又道:“彩礼就不要了,嫁妆要给足,这……可以成为定制,以后啊……凡有大灾,宫中和东宫收容女子入宫,养个几年,好生教导,将来再与卫戍边镇的低级武官婚配。” 朱高炽喜道:“儿臣遵旨。” 他其实还有些担心,父皇会因为这件事对他猜忌。 可他却不知,朱棣这帝王心术固然是有不少,可对于朱高炽的防范,也不过是希望太子不要在自己活着的时候夺权罢了。 而远在边疆的将士,即便对太子再如何死心塌地,显然也不可能对太子的野心有太多帮助的。反而……这让太子在边镇将士的心中增加了影响力,对他将来克继大统极有裨益。 朱棣大喜道:“将士们有了娘们,也就有了家,依着朕看……还得立一些规矩。以后东宫里头,要设教坊,既要教她们刺绣还有一些勉强的识文断字,教她们将来嫁出去了,可以相夫教子,还要让她们学习女德。太子妃最是贤良淑德,这事……朕交给她放心,让她来拿主意吧。” 张安世便笑着道:“陛下,臣还有一个主意,在安南,东宫还应该委派东宫的人,筹建一个东宫妇人联合会,既然东宫是嫁出去的这些宫女们的娘家,让她们彼此进行一些联络,偶尔可以组织一些活动,有时候若是出了什么事,也可让联合会出面斡旋,” “如此一来,这一个个小家,便更紧密了。倘若有人的丈夫战死,也要想办法,对他们的妻儿有个保障。这东宫偶尔进行一些赏赐,也可通过联合会去。这样的话,大家心里也都踏实了。” 朱棣欣赏地道:“这个也好,依旧还是交由太子妃来处置吧。” 张安世心里又是欣喜一片。 表面上,是东宫彻底地收买了安南四卫。 可换一个思路的话,这些嫁出去的宫女,不都是他家阿姐调教出来的吗?他家阿姐才是真正的主心骨,有了这些……姐夫将来克继大统还敢玩花活,糟蹋自己的身体? 历史上,朱高炽登基没几个月就驾崩了,当时最大的理由是……朱高炽做太子时过于压抑,于是做了皇帝之后,纵欲过度。 哎呀……我张安世真为了姐夫操碎了心,就凭这个,姐夫的寿命就可能至少可以增加十年。 朱棣可不知道张安世心里的弯弯道道,此时道:“东宫之外的事,张安世来操办,那些宫女的事,自有太子妃,你们姐弟二人,办妥之后,随时来报朕,这是大事,不能对不起那些征战疆场的将士。咱们不能过河拆桥,如若不然,谁还肯愿意为大明出生入死呢?” 张安世乖巧地应了一声是。 朱棣却突然的脸拉了下来,这翻脸不可为不快了,他瞪着张安世道:“张安世……你近来就天天琢磨这些事?” “啊……” 张安世没想到,朱棣刚刚还说不能对将士们过河拆桥呢,可这时候显然朱棣就来拆他的桥了。 朱棣道:“乱党的事呢?还有钱庄的事呢?你心思要多放在这上头,不要总是狗拿耗子……” 张安世连忙道:“钱庄已步入正轨,至于乱党的事……臣……这几日,就有眉目了。” “这几日?”朱棣倒是意外,便诧异道:“就有消息了?” 第一百八十三章:功德圆满 张安世看了朱棣一眼。 毕竟前些日子,还没有头绪呢,现在他说已经开始有了眉目,朱棣自然觉得奇怪。 朱棣现在可是对徐闻这些人,可谓是恨得牙痒痒,只恨不得将这些人统统碎尸万段不可。 因而,他凝视着张安世道:“有何眉目?” 张安世道:“现在还不好说,不过想来……也就这些日子了。等臣这边有了准信,拿住了人,就立即奏报陛下,绝不敢拖延。” 朱棣这才满意地点头道:“如此甚好,要快,徐闻死了,只怕这些人也是风声鹤唳,一旦他们全部潜藏起来,想要再找到他们,可就不容易了。” 张安世道:“臣遵旨。” 朱棣感慨又欣慰地看了朱高炽一眼。 今日朱高炽的表现让他有几分慰藉,这个太子……不再只是宽仁了,至少已开始有了帝王心术。 虽然他和这个儿子的做事处理方式不同,可太子接受了张安世的建议,弄出这么一個婚配策略,也可见太子成长了不少。 宫中那边一恩准。 张安世便兴冲冲地去找自己的阿姐张氏了。 太子妃张氏也已得了宫中的旨意,便开始张罗起来,先是询问宫娥何去何从,终究还是让她们自己决定,这些宫娥,多是当初张氏收留下来的,可以说,没有张氏,她们现今不过是路边的枯骨罢了。 绝大多数人,已和家人失散,或者亲族们已在灾难中故去,现在听闻要让她们出宫,许多人都不免伤心落泪起来。 在东宫里,她们纺纱虽是辛苦,可实际上……比在外头的日子不知好了多少倍,再加上太子妃对待大家平易近人,便早已将太子妃当做是她们的依靠了。 既然不能留下来,终是要出去嫁人,倒不如听从东宫的安排,至少有了东宫这个娘家人,就算有委屈,至少总还有一个关照她们的地方。 因此,愿意嫁给武官的人不少。 张氏一一安慰,又张罗着嫁妆的事,既是东宫的人出嫁,总是不能让人看扁了。 虽是不可能人人都给什么过于厚重的嫁妆,可也是比寻常百姓的人家要好不少。 最重要的还是联合会的事,东宫毕竟太远,而联合会在安南,甚至将来在其他地方,就代表了东宫,为首的太监,当然需是东宫派出去的,他们所负责的,既是联络,同时也相当于是宫娥们的娘家,因此,张氏必须挑选足够信任的人。 朱瞻基一脸茫然地看着许多的宫娥这几日都神情憔悴,还有人偷偷地哭。 他不理解,总是歪着脑袋在观察。 只是他想找阿舅答疑解惑,却发现阿舅压根没工夫来看他, 宫外的事,是张安世料理的,他首先是让安南那边,发来没有婚配的武官名录。 哪怕只是小小的小旗官,这花名册也要送来。 除此之外,便是关于武官的年龄,相貌诸如此类。 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张安世还是决心搞一次‘创新’。 那便是让宫娥们抵达安南之后,寻一块屏风或者珠帘挡着,而后让宫娥们选夫。大抵就是这些武官,一个个进去,若有宫娥瞧上,便做为首选。 至于那些没有做出选择的宫娥,或者没有被宫娥们选上的武官,那就只好抓阄来处理了。 即便是选夫这一步,其实已算是一个难得的进步了,至少有人觉得大胆。 不过安南那边很快就有了回应。 据说是士气大振,安南四卫个个眉开眼笑。 那些武官们个个笑嘻嘻的。 便是寻常的士卒,也突然觉得有了盼头。 毕竟……他们驻守在外,立功的机会不少,想成为将军可以说是天方夜谭,可若是因功转而成为试小旗,或者小旗官,却还是有希望的。 终于不用担心绝后了。 连杨士奇这个副都督也修书来,对此大为赞赏,不过他考虑的是另一个层面的问题。 那就是军纪,武人们没有成家,人又在外,容易引发各种问题,如酗酒,甚至滥杀。可若是有了家眷,就可以大大地减少这样的事件了。 当下……第一批的宫娥被人护送出发。 当日,东宫里哭声一片。 太子妃张氏也不禁垂泪,依依惜别。 张安世见张氏动了真情,便乖乖地躲在人堆里,不敢靠近。 谁晓得终究还是被发现了,教张氏叫到了寝殿:“你出的这主意倒是好的,就是……她们侍奉了我两年,如今却要离别去远方,心里实在是放心不下。” 张安世道:“阿姐……只有这样的人,才信得过啊。” 张氏抬头,道:“是啊,她们多在这个世上孤苦无依,本宫便是她们的姐姐和娘亲一般,以后我便多了许多姐妹了。” 张安世苦起了脸,哀嚎道:“阿姐,我们才是亲的呀,你要分得清孰轻孰重。” 张氏没搭理张安世这番话,却是自顾自地道:“联合会那边,我选了几个信得过且忠厚的宦官去,只是凭他们几人,怕也不成……你那边可有用得上的人手?” 张安世道:“我看,就从那些出嫁的宫人那儿再挑几个吧,不必请外人,有外人在,就生疏了。再有,将来若有将士们的遗孤,若生活无着,也可让她们在联合会里找一些事干,这孤儿寡母的,有一份薪俸,至少可以活下去。其他的将士见自己哪怕遭遇了不幸,联合会也肯接济,从此便更愿效命了。” 张氏道:“这是个好主意,联合会这边的钱粮,东宫给付,不能假手于人,东宫可以受穷,可不能委屈了人家。” 张安世噢了一声。 张氏想了想道:“可惜邓健不在,若是邓健在,有他张罗,事情就更顺畅了。河南那边的女子……马上就要来了,以后东宫更要尽心调教。纺纱让她们晓得自立,还要教授一些学问,以及相夫教子的道理。这事不能假手于人,需我这个做姐姐的亲自来办,可我毕竟学问太浅薄,思来想去,这几日该都入宫,求教母后……” 张安世身躯一震,论起溜须拍马,阿姐也是行家呢! 她哪里是学问浅薄,分明是奔着讨好自己的婆婆去的。 张安世笑着道:“是啊,皇后娘娘也是师从慈孝高太后,本事可大着呢,从她那里学来一点东西,都足教人受益匪浅了。可惜我是男儿身,不然我也去学。” 张氏瞪他一眼,顿时气得牙痒痒:“你说的什么话……阿姐现在没其他的念头,管你在外头做什么,可只一件,你需娶妻生子了,明岁的时候,定要奏请父皇和母后,教你娶亲不可。” 看着生气中的姐姐,张安世自不敢反驳,只能悻悻然地点头。 张氏哼声道:“你惦记着那些安南将士们娶妻,自个儿的事却不顾了,这叫什么事?” 张安世难得有这么无话反驳的时候,道:“啊……是是是是。” 却见张氏又道:“有一件事,教你去办,父皇和母后赐了我一些首饰,我思来想去,想送一些到魏国公的夫人那儿去,正好你在此,你帮着阿姐送去吧。” “啊……” “你啊什么?这点事也不情愿?罢了,我没你这个兄弟……” 张安世:“……” ………… 张安世还是乖乖地去魏国公府走了一遭。 徐辉祖没去成北平。 因为陛下似乎突然改了主意。 这显然是有意仍然让赵王前往北平的意思。 因此,听闻了张安世来拜访,先是去见了魏国公府的女眷,才让张安世到中堂来,教人准备了茶水。 二人见面,难免有几分尴尬,徐辉祖道:“宫娥赐配安南四卫的将士,你这主意很不错,都督府那边,都是对你颂扬的。哎,边镇的将士太苦了,不但脑袋要别在裤腰带上,连娶妻都千难万难,更不必说,还是宫中的宫娥了。” “这朝野内外,都说百姓们苦不堪言,可百姓有百姓的苦,军户那等随时丧命,远走他乡还有屯田之苦,又有几人晓得?” 张安世道:“是啊,小侄就是这样想的,所以才出了这个主意,当然,主要还是姐夫那边支持,姐夫一向体恤将士,时常对我说,这天下是大明的将士们打下来的,咱们不能忘本。” 徐辉祖知道张安世是在瞎说。 不过他还是颔首道:“太子殿下如此恩典,这军中的将士,只怕都感激不尽。” 说着,二人又默然,接下来不知该说点啥了。 在这尴尬之中,总算有人匆匆来报道:“公爷,外头朱勇、张軏几位公子,说是有急事……” 张安世顿时如蒙大赦,立即道:“哎,小侄一直希望能和世叔多聊一聊,可惜……天不遂人愿,只怕栖霞出大事了,小侄先行告退,下一次再来拜访。” 徐辉祖便起身,亲自送张安世至中门,果然看到朱勇和张軏还有丘松三人在外头等着。 于是便笑着对张安世道:“下月乃老夫大寿,你要来,我家那徐钦,年纪还小,府里上上下下许多事……为了这寿宴,真是焦头烂额,你提早一日来,老夫晓得你是有主意的人,到时你也来帮衬帮衬。” 张安世下意识地道:“啊……这……” 不过很快,张安世道:“好,到时天塌下来,小侄也提早两日到,总不能教寿星公亲自来张罗这事,这迎来往送的事,小侄最熟悉不过。” 说罢,一溜烟地带着朱勇几个跑了。 “哈哈……”张安世亲昵地拍拍朱勇的肩:“幸亏你们来解围,大哥我脸皮薄,在那坐立难安。” “大哥,是真有事……”朱勇苦着脸道:“咱们后院着火啦。” 张安世吓了一跳:“什么事?” “姚广孝带着一干僧人,到处在栖霞化缘,说要做功德……” 张安世顿时骂道:“那老秃驴,脸都不要了吗?他这是想敲诈我们!你们也是,大哥都送了这么多香油钱,他还不知足,你们该去赶人。” 朱勇哭丧着脸道:“俺们可不敢,俺们谁都不怕,就怕他。” 张安世恨铁不成钢地叹息道:“跟我走,看大哥的眼色行事。” 姚广孝此时的神色很憔悴。 不复他往日的神采。 而且身上的僧衣,也十分破旧,打了许多的补丁。 随来的和尚和沙弥,个个像乞丐一样。 张安世一看,直接吓了一跳。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啊! 当下,张安世上前,笑着道:“姚师傅,您这是……” “化缘。”姚广孝道。 张安世苦笑道:“姚师傅,现在栖霞很穷,我都要吃不上饭了。这么多的人要养活,昨夜我看商行的账,人都要哭出来,我张安世做了这么多的善事……现如今……” 姚广孝宣了一声佛号,叹息道:“哎,张施主是不是对贫僧有什么误会?” 张安世心说,我还能误会你? 姚广孝道:“贫僧这一次是真的来化缘的,要积功德。” 张安世道:“你就是有德高僧,这功德已经满了。要不这样吧,我这里有三千两的香油钱,结个善缘,这功德二一添作五,咱们一人一半咋样?再多就真没有了。” 姚广孝摇头道:“不不不,张施主对贫僧有误会,贫僧真的是积攒功德来的,这些年来……实在惭愧,如今贫僧已幡然悔悟。” 张安世觉得自己的心口疼,都幡然悔悟了,看来还得加钱。 见张安世一脸肉疼的样子,姚广孝道:“实不相瞒……我有一师,即将圆寂……” 说到这里,姚广孝眼泪婆娑起来:“哎……贫僧得他指点,这才走上了正道,只可怕,他即将要舍弃了凡胎肉体,往西天极乐……” 张安世道:“噢,原来如此,那就很难得了,姚先生确定你只有这么一个师傅对吧,别过几日又蹦出几个,若是师傅即将圆寂,倒确实该加钱,你放心,莪懂事的,明日送一万……” 姚广孝道:“你将贫僧当什么人。” 张安世:“……” 姚广孝叹息道:“这个师傅……” 一听这个师傅四个字眼,张安世的心就凉了,有这个肯定还有那个…… 姚广孝道:“教授我诸多佛法,我乃他的弟子,可他平生夙愿,便是能肉身坐化,化为舍利。贫僧虽是皈依佛门,可年轻时也做过不少的孽,现在想来,若是师傅不能化为舍利,一定是我姚广孝作孽太多,连累了师傅,使他无法功德圆满。因此,贫僧从此要悉心向佛,愿佛祖能够知晓贫僧的诚意,积攒功德,了却师傅的夙愿。” 张安世总算默默松了口气,他渐渐有点听明白了。 姚广孝有个师傅要死了。 和尚嘛,所谓的得道高僧,至少在这个时代,人们通常认为,越是高僧,坐化之后,便可烧结出舍利出来。 这舍利越大,功德就越高。 现在师傅要死了,姚广孝临时抱佛脚,为了让师傅能够得佛祖庇佑,真能烧出舍利,而进行突击。 张安世不由道:“如果没有烧出舍利呢?” 姚广孝立马道:“你不要咒我师傅,我师傅乃有大功德之人。” 张安世只好咳嗽一声道:“如果烧出了舍利呢?” 姚广孝叹息道:“若如此,不但师傅功德圆满,贫僧也足慰平生,对于寺庙而言……” 张安世敏锐地感觉到,这已经不只是姚广孝和他师傅的问题了。 毕竟这么多和尚靠那寺庙吃饭呢。 烧出了舍利,就证明这里有得道高僧,寺庙灵验,只怕姚广孝的香油钱…… 难怪这家伙……一脸憔悴,现在多半……是真为了突击积攒功德,开始努力了。 这就像极了快要考试,才突然复习的读书人。 于是张安世偷偷地将姚广孝拉到一边,道:“姚师傅,如果……我说的是如果……如果我有办法保准让你这师傅烧出极品的舍利来,你信不信?” 姚广孝诧异地看着张安世道:“这舍利……与功德有关,你能有什么办法?” “总之就是有办法。”张安世压低声音道:“说出来,我吓死你,其实我除了经常梦见孔圣人之外,偶尔也会梦见佛祖他老人家。佛祖他老人家很欣赏我的,见了我就发烟……不,见了我便说我与佛有缘。” 姚广孝的脸色越来越古怪。 张安世不说孔圣人还好,这一说……倒是让他想起了张安世居然能搞出八股文来,这家伙小小年纪,不学无术,天下读书人都不如他。 这师傅能不能烧出舍利,姚广孝也没有什么把握,毕竟功德这个事,没有量化的标准,这要是烧不出,不但寺庙的招牌砸了,姚广孝这边也很难堪。 只怕还有许多人,要讥笑姚广孝平日里造孽太多,进而质疑这靖难的合理性呢! 于是姚广孝正色道:“有一件事,你可知道?” 张安世道:“还请告知?” “许多人都说贫僧作孽。” 张安世点点头,居然很认同, 姚广孝道:“这是他们想借故来讽刺贫僧作孽多端,从而认为贫僧怂恿陛下靖难,乃逆天而行,你想想看……若是舍利烧不出来,陛下是否也脸上无光?” 张安世点点头:“这有道理,现在的人最喜嚼舌根。” 姚广孝摇头:“若是读书人非议,其实也没什么,可是寺庙的信众,多数却是那些真真切切的寻常百姓,若是连这些人……都作如此想,才是动摇根基啊。” 张安世不禁认真地看着姚广孝道:“姚师傅说这么多,是什么意思?” 姚广孝道:“贫僧是想告诉你,你自己夸下了海口,等烧不出舍利,那就都怪你了,陛下若是怪罪,贫僧就说,是你出了馊主意,不过你也别怕,陛下信赖你,你的姐夫又是太子,至多陛下把你抓去打一顿,骂你几个时辰,这事也就过去了。” 张安世:“……” 姚广孝此时显得从容了许多,微笑着道:“好啦,贫僧身上的重担,总算是卸下啦,哎呀……突然觉得整个人都轻快了,果然张施主和我佛有缘啊,这缘分的事,真是妙不可言。对了,你方才说的一万两香油钱,还作数吗?” 张安世:“……” 看张安世见见绷着的脸,姚广孝苦口婆心地道:“不要有什么压力,你还年轻嘛,怕个什么呢?我这师傅,当初和我一样,都曾在北平府。陛下和他也熟识,他要圆寂了,你了却了他的心愿……也算是为陛下效忠了。” 张安世咬牙道:“入他娘的,我……” 姚广孝眯着眼:“张施主,你往好处想一想,说不准真烧出舍利了呢?我想我那师傅,还是有功德的……再者说了,若是真能烧出……贫僧少不得对你感激涕零的……好啦,贫僧饿了,今日不化缘了,去客栈吃顿好的。” 等姚广孝走了,张安世泱泱地回到了朱勇几人的身边。 朱勇看张安世脸色不对,便关切地道:“大哥,咋啦?” 张安世感慨道:“大哥可能被人糊弄了。” 朱勇道:“大哥,谁糊弄你?只要不是姚广孝,咱们定要给大哥出气。” 张安世摇摇头:“少啰嗦,给我准备一些家伙……噢,还有丘松……你去照着我的方子,制一个炉子……咱们做功德去。” 朱勇诧异地道:“功德……什么功德?” 张安世道:“都说了少啰嗦,我们要烧出一个天底下最厉害的舍利来。” ……………… “陛下,娘娘……” 亦失哈蹑手蹑脚地进了大内的寝殿。 朱棣瞥了亦失哈一眼:“何事?” 亦失哈道:“慧珍大禅师……不成了。” 这事……朱棣是略知一二的。 这慧珍,其实和当初的姚广孝在朱棣是燕王的时候,就一起进的北平府,因为徐皇后信佛,所以王府里的法事都是慧珍主持。 靖难成功之后,朱棣对慧珍进行了册封。 论起来,朱棣夫妇和这慧珍还算是熟识的。 “此人乃姚广孝的师傅。”朱棣甚是感慨地道:“没想到……” 徐皇后蹙眉:“真是可惜了……” “奴婢听说了一些闲言碎语。”亦失哈小心翼翼道。 朱棣皱眉:“嗯?” 亦失哈道:“许多人……暗地里说,慧珍自和殿下进了京,便一直身子不好,这分明是因为……做了孽……” 此言一出,朱棣目中掠过了杀机,他在徐皇后面前,生生将这眼里的冷锋藏匿起来,只背着手,走到了窗边,假装看窗外的风景。 徐皇后道:“慧珍禅师一向与世无争,不过是因为当初在北平府与陛下结缘,便有人敢这般造谣生事吗?” 亦失哈道:“这些是锦衣卫那边打探来的,前些日子,还抓了一个读书人,这读书人……在酒肆里畅言此事……说的有鼻子有眼,说什么……什么……” 朱棣突然转身,怒道:“好了,别说了,还有那纪纲,抓一个读书人做什么,这么多人在说,难道堵得住所有人的悠悠之口吗?他们横竖要骂,那就让他们骂,朕难道还稀罕这些只长了一张嘴的家伙吗?若锦衣卫只能办这等事,朕要他们有何用?” 亦失哈吓得大气不敢出,忙道:“奴婢这就让诏狱那边放人。” 朱棣道:“朕倒不担心那些读书人,反而是那些寻常的百姓,百姓之中,多为善男信女,若是信了此等妖言,岂不是要将他们的皇上,当做妖魔鬼怪来看待吗?” 亦失哈道:“奴婢……奴婢……” 朱棣重重叹了口气:“召姚广孝来。” 姚广孝来的很快,他仿佛很早就得知陛下会召见自己的,不过他现在一身轻松,见了朱棣,行了个礼。 朱棣道:“慧珍的事……” “陛下,张安世说,他和佛祖比较熟悉,一定能解决这件事。”姚广孝道:“我想……张安世既然夸下了海口,应该不成问题。” 朱棣:“……” 姚广孝微笑:“臣倒不是想诿过,而且……这等事,只能凭天命,与其每日烦恼,倒不如想开一些。” 朱棣脸色稍稍缓和:“你说的也有道理,倒是朕着相了。不过……这事……可能成为别人的话柄,罢了……一切听天由命吧。” …… 张安世带着几个兄弟入寺。 那慧珍和尚已经到了油尽灯枯了。 张安世大抵看过之后,随即便开始准备配方。 这寺庙里,他只认得一个空空和尚,便让空空和尚来打下手。 按着方子,准备好了这慧珍的‘食物’。 空空看着一碗这么个玩意,有些担心:“张施主,给大禅师吃这个……会不会……” 张安世道:“你放心便是,我张安世从不干没把握的事,就让大禅师受一点委屈吧,一日三餐,都吃这个,反正……也没几日了,肯定要遭一点苦,可吃的苦中苦,等死了之后才可成佛上佛,将来……我必教他坐化之后,震惊天下。” 空空宣了一声佛号,随即便亲自去喂慧珍吃‘药’。 这药果然很厉害,不出两日……慧珍便圆寂了。 一下子……这京城内外,议论纷纷,竟好像一下子,一个禅师,开始牵动人心起来。 ………… 求月票。 第一百八十四章:这舍利又大又圆 惠珍的寺庙,乃是南京城赫赫有名的鸡鸣寺。 始建于西晋永康元年,已有千年的历史,是南京最古老的梵刹和皇家寺庙之一,香火一直旺盛不衰。 这里的香众诸多,而慧珍在寺中的地位很高,毕竟作为皇家寺庙,慧珍也算是最早一批奉天靖难的僧人。 更不必说,在朱棣靖难之前,慧珍就已是高僧了。 因此,当慧珍圆寂的消息传出,立即有人往鸿胪寺的僧录司奏报,而姚广孝等僧人,大为悲痛,数百僧人,前往明堂念了一夜的经。 消息传至南京城,不少善男信女,便也在次日纷纷涌入寺中。这鸡鸣寺里,肃穆非常,只有偶尔传出的钟声和急促的木鱼声响。 来的善男信女越来越多,其中也掺杂了不少好事之人。 因为鸡鸣寺历来的规矩,凡有高僧圆寂,往往会有坐缸的仪式。 不过栖霞那边,却有人放出了消息,慧珍圆寂之后,直接火化,烧结舍利。 舍利……在几乎所有人的眼里,乃是判断僧人修行成就的标准。 至少在这个时代,便是如此,绝大多数僧人,烧不出舍利,自然是因为段位太低。 普通的和尚,其实也没有这样的烦恼,不过……高僧们就不一样了。 因为高僧不是寻常的僧人,他是寺庙的招牌,若是得道高僧,弟子无数,生前受万人敬仰,死后却烧不出舍利,这就让人有些尴尬了。 可以说,烧舍利乃是每一个高僧在人生落幕阶段的一场大考。 历来百姓们是最现实的,他们只相信实实在在的东西,给你添了这么多香油钱,你这舍利都烧不出,虽然大家不至于鲁莽的球迷一样,跑去来一句rnm,退钱,可心里头,终究还是有些膈应。 寺里上上下下,有人哀痛,也有人心里没底,七上八下。 其实最好的处理方式是,想办法让慧珍坐缸,过几年之后,再考虑烧结舍利的事。 可现在的问题是,慧珍是個很有争议的人,他是被皇家册封的高僧,只是许多人却不认可,认为他助纣为虐,这怎么可能是高僧所为呢? 虽说质疑的多是读书人,和真正的善男信女不是同一个群体,可若是一味的回避,也不是办法。 再者说了……读书人的香油钱才多呢! 姚广孝不得不考虑一下这一块业务。 姚广孝念了一夜的经。 到了侧殿,却见张安世一脸兴高采烈的样子,正吩咐着僧人道:“慧珍禅师真是得道高僧,寻常人吃了我那药,一天便死了,他竟熬了两日,可见冥冥之中,果然有佛祖庇佑,都快去准备,丘松呢,丘松呢……炉子怎么还没有运上山?” 姚广孝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 张安世上前道:“姚师傅,你好啊,事不宜迟,我想好了,今日咱们就赶紧把舍利烧出来,免得夜长梦多,你是晓得的,我很忙,若是陛下知道我又在不务正业,又不知要怎样骂我了。赶紧的烧了吧,烧完了,大家都自在。” 姚广孝悲痛地道:“施主……怎么这样急?” “我能不急吗?”张安世理直气壮地道:“来都来了,姚师傅也不希望你的师傅慧珍禅师失望吧。” 姚广孝露出几分忧心道:“贫僧还是担心,若是烧不出,怎么办?” 他唉声叹息,可这不能怪他,实在是这事太玄乎了。 而且对姚广孝的个人而言,其实他也很担心,毕竟当初和师傅跟随朱棣靖难,虽说打着奉天靖难的名义,可傻子都知道,这就是造反,不知造成了多少无辜的生灵丧命。 姚广孝觉得慧珍就是镜子中的自己,慧珍若是烧不出舍利,他八成也烧不出,没有这么多功德,晓得了吧? 张安世子也是看出姚广孝的不安,便安慰道:“姚师傅放心,有我在呢,今日我算了算,也算是好日子,十月二十九,宜合帐、会亲友、纳财、除服、裁衣、入殓、成服,你看,宜纳财,这不是合着我们要发财吗?” 姚广孝:“……” 张安世一脸真挚地看着他道:“难道姚师傅不信我?” “贫僧不打诳语。”姚广孝道:“当初,贫僧只是想让你背个黑锅而已。” 只是背个黑锅,没想过信你这个啊,谁晓得你张安世居然这样认真。 张安世倒是不以为意,道:“没关系,我习惯了,我姐夫总说我人老实,出门就被人骗,我已习惯了。不过眼下,咱们还是烧舍利要紧,姚师傅……你放心,我包舍利的,不出我赔钱。” 姚广孝哭笑不得,他这时觉得自己好像引狼入室了。 却没有想到张安世居然道:“话又说回来,若是出了舍利呢?” “这……” 张安世道:“出了舍利,以后这寺里的香油钱,咱们得二一添作五,对半分。” 姚广孝一下子没忍住,立即绷起脸来,勃然大怒道:“张安世,你竟连佛祖的香油钱……” 张安世连忙道:“这话说的,分明是你们这些和尚的香油钱,非要说佛祖。姚师傅,你听我一言,我这是包赔的,烧不出……我在栖霞再建一座寺庙给你,比这还要大一倍的……” 姚广孝真的不希望在自己的师傅圆寂的时候,谈这些。 可张安世这般一说,他微微心动,顿了半响,便道:“立字据!” 张安世爽快地捋起袖子道:“好好好,取笔墨。” 姚广孝显然对于慧珍禅师的功德没啥信心。 毕竟……他就是跟着慧珍禅师学的佛法,可以说,他是什么德行,慧珍就是什么德行……这样也能烧出舍利?这说不通啊! 既然如此,只好再为佛祖修一场功德了,好歹能捞一座寺庙。 寺庙的名字,他都想好了,叫护国寺,或者道衍寺。 当下,二人立了字据。 张安世乐呵呵地道:“既如此,那我可烧了?” “你烧吧,你烧罢。”姚广孝道:“阿弥陀佛,师傅圆寂时,还割肉喂鹰,不过总算他也做了一桩善事……阿弥陀佛。” 张安世起心动念道:“你说……这舍利也有高下之分吗?” 姚广孝眉毛一挑,警惕地道:“施主什么意思?” 张安世道:“我的意思是说……这舍利……” “当然有,舍利有大小,越大,修行越大。” “颜色呢?” “你说的是品相?” “对,品相……” “品相当然也有区分,当然……要看实际情况。” 张安世志得意满起来:“好,咱们要烧,就烧最好的。” 姚广孝:“……” 等到张安世出了殿,便见在这殿外,乌压压的全是人,僧人们倾巢而出,做着法事,一时之间,香烟缭绕,好不热闹。 张安世感受到了这个时代信众的力量。 心里叹息一声,时代嘛,就是如此,人总需要有点精神慰藉。 张安世只好含泪想办法蹭一点香油钱来,集中资金,去干大事。 丘松的炉子,终于运到了。 十几辆大车,将火炉子分拆,而后送至后殿进行组装。 这是一个小高炉,是张安世根据这个时代的情况,改进造出来的,和这个时代的寻常炉子相比,这小高炉的特点是温度高,能通过催化剂和鼓风囊等作用迅速产生高温,能大大地提高冶炼的水平。 原本张安世打算弄个钢铁作坊,这才折腾出了这么一个小高炉。 只是这小高炉许多地方还未完善,张安世希望能完善一些,大大地提高冶炼水平之后,再进行投产。 可谁晓得,眼下却派上了用场。 这小高炉固然还不完善,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可烧舍利还是够了的。 张安世吩咐了丘松一番,丘松想了想道:“晓得,大哥……火的事,交给俺便好。” 张安世很是慎重地道:“很好,大力出奇迹,给我拼了命的给高炉加温即可。这里就交给你了,给我往死里烧。” 丘松半句废话没有,立马应下。 另一边,僧人们进行了一次又一次的仪式之后,慧珍的遗体便被送了来。 张安世不忍看这样的场面,于是一溜烟跑到前殿去了。 寺庙里,很快响起了悠扬的钟声。 不多时,便有僧人出来道:“吉时已至,慧珍禅师火化……” 此言一出,许多的善男信女都有些惊讶。 要知道,以往的僧人圆寂,都是将其盘坐装殓于陶缸之中,并在遗体四周添充木炭、柴草等物品,密封后放于室外,保存七日。 七日之后,人们将陶缸下面一个预先置留的小孔掏开,引燃缸内的柴草木炭,将遗体火化。 可现在,七日之期未至,就急着火化了? 其中不乏有好事者,有几个纶巾儒衫的读书人混杂在人群之中,低声道:“如此心急火燎,也不知是因为什么缘故,依莪看……他们自己也晓得这慧珍……必不能成正果,所以赶紧烧了,免得引来大家的议论。” “是啊,若是等七日,还不知要闹出多少议论出来呢,这慧珍哪有什么修行,当初虽是姚广孝煽动靖难,可这慧珍……只怕也没少出力。” 读书人们七嘴八舌,聊的是热火朝天。 这其实也可以理解,虽然朝廷一再声言靖难的正当性,可这些东西,在民间乃至读书人群体之中,却是没人相信的。 那乌压压的善男信女们,更加不愿散去。 他们没有读书人这样多的小心思,只晓得一个僧人圆寂了,特来寺庙里观礼,好让菩萨多保佑自己几分。 “就怕到时烧结不出舍利……那便可笑了。” “烧结不出,说明他没有修成正果,这可是陛下册封的禅师,没有修成正果,岂不正印证了他平日里助纣为虐,所谓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吗?” 听闻慧珍当即火化,居然这寺庙里的人越来越多,以至人满为患。 更有不少读书人,纷纷来看热闹。 许多人就是奔着看笑话的心态,即便是读书人,也笃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道理,即便人生前报不了,可到了死后……这报应终究会来。 于是乎……万众期待。 可这些人里不包括姚广孝,他一直皱着眉头,显得忧心忡忡,因为他发现事态稍稍有些失控了。 当下,便在侧殿里对张安世道:“张施主,现在又来了许多香客,还有不少读书人,哎……造孽啊造孽啊。” 张安世宽慰着道:“姚师傅,你平日里不是一向镇定的吗?稍安勿躁,相信我,没什么好担心的!” 姚广孝疲倦地缓缓落座,而后幽幽地叹息道:“做人要讲良心,何况还是僧人?现在被万千人耻笑的毕竟是贫僧的师傅啊,要我于心何忍?” 张安世看姚广孝心情越发低落,便移开了话题,道:“空空在寺中如何了?” 姚广孝便道:“他如今很是安分。” 张安世不由感慨道:“人啊,经历了大变故,能做到他这样,已是不容易了。” 姚广孝颔首:“他不是一个好皇帝,却是一个好和尚。” 说着,二人便各自喝茶,却一时显得有些尴尬。 就在此时,有小沙弥匆匆而来道:“师傅,安南侯,已经开始烧了。” 张安世点头,突然对姚广孝道:“现在这寺庙里,每年的香火钱有多少?” “你想做什么?”姚广孝直直地看着他,眼中是明显的警惕。 张安世笑了笑道:“问问嘛,随口问问。” 姚广孝道:“其实也没多少。” “可是你们在钱庄里,就存着了几十万两的银子,不只如此,你们每年还大量地购置田地。” 姚广孝口里只念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张安世却没打算放过他,继续道:“且不说真金白银,单单大量购置的土地,每年就是一大笔的开销,这寺产很是惊人……那些人……真都如我这般大方,舍得给这么多香油钱吗?” 姚广孝微微合着眼睛,继续念着:“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张安世继续自顾自似的说着:“我细细思来……若是有朝一日,我能得这寺庙一半的股,我就要开源节流,拿给我承包的话,我先裁掉一半的僧人,留这么多念经的没啥用。” “除此之外……将这寺庙的地产,要重新打包整理一下,单靠租种土地的收益,终究是太低了。还有,既是寺庙,得走古朴的风格,不要动不动就建宝殿,刷金漆,佛在你我心中啊……” 姚广孝依旧不为所动,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张安世似乎一点不在乎姚广孝不回应他的话,接着道:“还有,一味的要香油钱也不好,要打造ip,ip知道吗?要将一些吃饱了撑着,每日只念经的家伙,组成一个又一个的僧团,去安南,去占城,去暹罗,那里信佛的不少,我们要开拓业务,这叫开源。” 说着,张安世叹息道:“还要鼓励善男信女,将银子存进钱庄里,尤其是安南那边,新的钱庄刚开张,安南百姓太苦啦,他们从前被胡氏这样的人统治,现在最需的是心理的慰藉……得告诉他们,佛祖见不得阿堵物,可如果将这阿堵物,也就是金银存进钱庄,兑换我钱庄的金票和银票,那就可以了。” 姚广孝今儿居然脾气出奇的好,依旧还是一声不吭。 足足过了两个多时辰。 这时,又有小沙弥急匆匆地来道:“师傅,安南侯,开炉了。” 姚广孝听罢,立即站了起来,他已经受不了张安世没完没了的絮絮叨叨了。 当下,连忙起身道:“好,这便去开炉。” 一般开炉,都是僧人们和许多寺庙里重要的善男信女们一道见证。 于是寺中的僧人都聚在大雄宝殿里,木鱼声此起彼伏。 随即,便又有人抬了大缸,这大缸早已被烧得乌黑,一般的火化,都是用柴火烧,可这一次,张安世用的却是高炉,温度极高,可以达到两千度。 烧完之后,再让人将这大缸,从高炉里取出。 此时,不少人早已聚集于此,一个个翘首以盼。 数十个僧人,数十个香客,此时围着这缸,一个个神色凝重。 姚广孝和张安世到了,其中一个香客,姓张名顺,张家在南京城乃是大户,平日里给寺庙里的香油钱不少,所以准张家来开缸,不过那张老太公身体不好,便让儿子来代劳。 这叫张顺的,是个读书人,虽没有什么功名,却对此不以为然,他低声嘀咕,只怕已烧成灰了,定没有舍利。 等见姚广孝和张安世来了,他虽是不敢做声,心下却冷笑,慧珍与这些人……沆瀣一气,怎么能成正果? 他心里已想着,待会儿回去之后,该如何将见证的结果,告诉自己的亲朋故旧了,到时少不得添油加醋,调侃一番。 姚广孝则是面色凝重,他的心已提到了嗓子眼里,额上默默地渗出了许多细密的汗珠。 “开缸。” 姚广孝道。 “是。” 一声落下,几个和尚再不犹豫,先是砸缸。 这缸一破,便见缸底黑乎乎的都是一层灰烬。 燃烧很充分,基本上都成灰了。 张安世很欣慰。 只是…… 在这积攒的厚厚一层灰里……却不知里头有没有舍利…… 那张顺见状,微微一笑,不禁生出戏谑之心。 其他一些香客,也都睁大了眼睛,毕竟平日里给了寺庙这么多香油钱,若是这里的高僧都没有得到正果,难免有几分国足粉丝的沮丧。 姚广孝自是将众人的表情看在眼里,可此时也没有退路可走了。 他露出疲惫和紧张之色,深吸一口气,继续道:“取舍利!” “是。” 只见一个和尚蹲了下去,开始小心翼翼地在灰烬中扒拉。 猛地……将手伸进了灰烬中的和尚,突然身子一僵,竟是一动不动。 “怎么了?”姚广孝紧张地惊道 “师……师傅……”这和尚的手还在灰烬之中,可神色很异样。 而后,他手开始颤抖……然后,又伸出另一只手去,接着,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拳头大的圆球出来。 这一下子…… 殿中一下子安静下来。 姚广孝瞳孔收缩。 这啥玩意? 香客们一个个目瞪口呆,身躯微微颤抖。 那捧着舍利的和尚,也吓了一大跳,双手不禁颤抖。 其他的十几个和尚,疯了一般,突然跪坐下,双手合掌,口里不断地念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不得不说,捧在这和尚手里的玩意……实在太大了。 舍利这玩意,最大的可能是不可得,可绝大多数就算烧出了舍利,其实也不过是指头一般大。 若是再大一些,几乎要建宝塔来供奉,成为镇寺之宝了。 而眼前这玩意,已是大得出奇。 拳头一般大,它是舍利吗? “师……师傅……” 姚广孝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僵硬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瞳孔不断地收缩,连呼吸都似乎没了。 便连那张顺,心下也是大惊,这可是亲眼所见,亲眼所见的……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那和尚手里的舍利,一言不发,可眼睛都似是要爆出来了。 紧接着,在众目睽睽之下,这和尚小心翼翼地开始拨去舍利上的灰尘。 随即……一个颜色露出来。 是鲜红。 而后,人们又发现湛蓝…… 有黑。 有绿。 红橙黄绿青蓝紫…… 七种斑斓色彩,熠熠生辉。 姚广孝只听闻,曾有高僧,烧出五彩舍利。 至于七彩,根本就无法想象。 “师傅……师傅……”捧着这舍利的和尚,手颤得厉害。 姚广孝这才猛地醒悟过来,突然,啊呀一声。 “师傅啊……你成佛啦。”一下子的,姚广孝倒地跪拜,口里道:“修成大正果……这是真佛也。” 那张顺也从不屑,转瞬之间,变得虔诚起来。 其他的香客们,一个个落泪,纷纷拜倒,口里念念有词。 姚广孝激动得手舞足蹈,又站起身,终于小心翼翼地接过了舍利,道:“这样的舍利,旷古未有,历朝历代的有德高僧,都不如慧珍禅师……啊……成佛了……成佛了啊……” 姚广孝是见惯大场面的人,可素来镇定如姚广孝,这一刻也是如痴如狂。 “快,快,敲钟,赶紧敲钟……”姚广孝厉声道:“取宝盘,将这舍利送入大雄宝殿,供善男信女瞻仰。” “是,是……”那和尚喜极而泣地流着泪,而后匆忙而去。 “哈哈……哈哈……”姚广孝狂喜。 慧珍就是镜中的他呢,慧珍师傅可以有这样的舍利,那么他…… 看来……贫僧做对了,做对了。 这其实也可以理解,虽然靖难成功,可是时人对姚广孝的行为多有不屑。 其中一次,对姚广孝打击最沉重的,就是靖难成功之后,他曾到家乡去见自己的姐姐,可是他姐姐却闭门不见,于是姚广孝只好去拜访故友王宾。王宾也不肯相见,只是让人传话道:“和尚误矣,和尚误矣。” 当世之人,没有几个人愿意理解他,都认为他祸害了天下。 可现在……慧珍也跟着靖难,虽没有他这样的功绩,可慧珍烧出了这样好的舍利。 这得多大的功德啊,而这功德是什么?岂不正是奉天靖难吗? 张安世在旁看着众人的反应,心里想笑。 所谓的舍利,其实就是结石而已,哪一个和尚结石严重,等火化之后,舍利就越厉害! 可这个时代的人不懂这些,却认为这是修行的证明。 张安世能烧出这样旷古未有的大舍利,无非就是有了两种方法,一种就是在慧珍和尚临死之前,给他喂的药上头,另一个就是利用了小高炉的高温。 其实形成的原理并不复杂,人体骨头的主要成分是氧化钙、氧化磷以及一些有机物组成。骨头在火化的时候,首先有机物会碳化并逐步完全分解,里面的碳元素全部氧化变成了二氧化碳,这时候骨头就变成了骨灰。 骨灰的主要成分是羟基磷酸钙,如果继续焚烧,温度进一步提高,骨灰就会开始融化,羟基磷酸钙分解为磷酸三钙。持续加热到1700c左右,磷酸三钙就会彻底地熔化,冷却后就形成了有玻璃光泽的坚硬小球,如果里面掺杂了不同的元素就会形成不同颜色的玻璃状晶体,也就是舍利子! 所以,只要温度足够高,那么产生的舍利就越大。 而另一方面,张安世所谓的药,是增加色彩用的,增加的元素越多,颜色自然就越多了。 后世的时候,还有人专门申请过一个专利,即《鸡骨头制作舍利》专利。 这玩意……张安世甚至可以批量的生产。 当然……要慎重,差不多就得了。 而此时,姚广孝突然醒悟了什么似的,连忙道:“派人,派人,立即入宫去报喜,去报喜……陛下若知,必然大悦,哈哈……哈哈……” 看着手舞足蹈的姚广孝,还有一个个念经的和尚,以及虔诚的念念有词的信徒,张安世咧嘴,乐了。 要发财了。 第一百八十五章:喜上加喜 很快,舍利出现在了大雄宝殿。 听闻竟是烧出了舍利,这寺中的香客们震动。 于是一个个鱼贯而入大雄宝殿中瞻仰。 当这舍利出现在了香客们的面前时,但凡亲眼见了这舍利的香客,无不惊讶万分。 这样的舍利,真可谓是闻所未闻。 一时之间,这大雄宝殿中竟有些许的混乱。 这时,张安世倒是将姚广孝拉到了偏殿,笑着道:“咱们可是立了字据的。” 姚广孝死死地盯着张安世:“张施主,你说实在话,这舍利……你是如何烧出来的?” 看着姚广孝十分认真的神色,张安世面不红心不喘地道:“我有功德。” 姚广孝道:“将来贫僧圆寂……” 张安世道:“我的功德很贵的,总要给自己留一些。” 姚广孝却是道:“张施主啊,平日里贫僧可没有少关照你,陛下面前,贫僧也一向为你说好话,你年纪轻,不晓得世间险恶,这世上心术不正的人太多,若有人谋害你,贫僧就绝不答应,贫僧一向将你做自己的亲人来看待。” 张安世惊叹地道:“亲人?和尚出家之后,不是成了方外之人吗?哪还有是亲戚?” “你这功德多少银子,你说罢。”姚广孝略显无力地叹口气。 张安世道:“其实也不要银子,咱们立了字据,香油钱一人一半,依着我看,用不了多久,这七彩舍利的事就要天下皆知,到时这寺里不知是怎样的荣景。当然,我主要也不是在乎这点香油钱,我所看重的,我想……你这寺庙,做和尚好好念经就好了,其他的事……不如交给商行来承包。” “承包?”姚广孝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 张安世道:“我想将慧珍禅师的舍利,办一个巡展,要到各省走一走,尤其是安南,甚至将来,还要东渡倭国去,给这些土包子见一见世面……除此之外,我怕和尚们经营寺庙,耽误了经营,这经营的事,就交给我吧,我保准财源广……不,保证能够弘扬佛法,慈悲度人。” 姚广孝这时定了定神,宣一声佛号:“施主说的有理,此事,我们从长计议。” 张安世道:“经营的事可以从长,可香油钱……” 姚广孝道:“贫僧和你立了字据没错,可贫僧只是区区一个方丈,这寺庙也不是贫僧一人的,这……” 张安世顿时大怒了:“姚师傅,你能不能要一点脸!” 姚广孝唾面自干:“施主可以出去打听一下,我姚广孝是什么样的人,若要脸,如何有今日?” 这么的理直气壮…… 张安世:“……” 姚广孝笑着道:“不过……也不是不可以谈,只是这舍利的事……” 张安世立即道:“我给你烧,将来我给你烧一个比蹴鞠还大的。” 姚广孝眼睛一亮,而后道:“烧完了,不会拿贫僧的舍利,四处去巡展吧。” 张安世道:“这不一样,我和慧珍禅师不熟,可姚师傅,我一直蒙你教诲,是将你当做自己的叔伯来看待的啊,我这人本就心善,怎么还忍心干这样的事?” 姚广孝笑了:“这个也要立字据。” 张安世没有反对,道:“立,都可以立。” 姚广孝道:“既如此,那么就什么都可以谈,你我之间,不必有什么禁忌,哎……我佛慈悲,慧珍禅师一辈子的夙愿便是弘扬佛法,也罢,就遂了他的心愿,让他的舍利巡展天下,如此……他在西天极乐,怕也能够欣慰了。” 张安世道:“是啊,他是高僧,能够理解我们的,他现在一定很高兴。” 姚广孝道:“经营的事……细处还要再谈一谈,香油钱………贫僧说到做到,总而言之,不少你一文。” 张安世道:“我最欣赏的,便是姚师傅做人讲诚信,从来不打诳语。” 姚广孝想了想道:“有没有……有没有一种办法,烧不出舍利来?” 张安世一愣:“什么意思?” 姚广孝澹澹道:“佛门之中,贫僧有几个朋友……” 张安世道:“姚师傅说的朋友,是不是你的敌人?” 姚广孝道:“善哉,善哉,这些事,可以容后说,总而言之,从今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不分彼此。” 张安世心说,和尚你想占我便宜,我姐夫是太子,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谁和你一家人? 当然,张安世不敢得罪姚广孝,虽然一时拿捏住了姚广孝,可张安世却知道,这和尚不但是个狠人,而且反复无常,满肚子坏水。 你要是他的朋友倒也罢了,若是他的敌人……可能一炷香时间,他能想出一百种弄死你的办法。 张安世想也不想的就应和道:“对,对,一家人……” 姚广孝笑着道:“你还留在此做什么?” 张安世道:“我想算算今日能加多少香油钱。” “这个容易,你放心,寺庙里也是走账的,这是正儿八经的寺庙,你以为是那荒山里的野庙吗?贫僧点拨一下你吧,这个时候,你该立即入宫去,见一见陛下,陛下高兴的时候,多在陛下面前晃一晃,可不高兴的时候,你就赶紧躲得远远的,时间一长,就没有人可以和你相比了。” 张安世道:“你不会故意支开我吧,我们可是一家人。” 姚广孝叹息道:“钱财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走,贫僧修行多年,出家人不打诳语,难道还会害你?” 姚广孝又宣一声佛号,更加的语重心长起来:”施主啊施主,你我今日结了这样的善缘,已是亲密无间,难道还能各怀鬼胎吗?何况今日终为慧珍禅师坐化之日,贫僧心中,只有无限追思和感伤,心中再无他念。今日又来了这么多的香客,这寺中上上下下,许多事还要料理……” 张安世想了想,便道:“那我先入宫,回头我们聊。” 说罢,一熘烟地跑了。 姚广孝见张安世一走,立即道:“空空……” 没多久,空空钻出来道:“师傅。” 姚广孝道:“快,赶紧……今日的香油钱一定很多,账目给我好好的改一改,那小子鸡贼得很,过几日,怕就要请心腹的账房上山了,趁这几日,这家伙查不着账,你去找你三师叔,他是做账的行家,赶紧截齿一笔银子出来,贫僧要留着养老。“ 空空目瞪口呆地看着姚广孝。 姚广孝看他一眼,便道:“怎么了?你又犯痴念了?哎……空空啊……这其实也是一种修行,只有阅尽了人情冷暖,亲自见识到了世俗中的红尘之事,才可坚定自己的佛心。就如你这般,你若是不曾有过痴念、嗔念,又如何才能真正肯放下一切,一心修佛呢?” “贫僧白日里,沾染世俗,是为了到夜深人静时,进入无我,无念,无执,无嗔,无贪的境界。所谓不知尘世的险恶,又如何知这修行之喜,即是如此,所以我佛才慈悲,鼓励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正是因为佛祖深知,人之七情六欲,要斩断情丝,无喜无悲,何其难也,所以才提倡先入世,再出世,贫僧方才所为,其目的便是如此。” 空空听罢,只好宣了一声佛号:“弟子知道了,弟子这就去知会师叔。” 姚广孝喜道:“速去,不要耽搁了,张安世这小子最是多疑,要小心他杀一个回马枪。” ……………… 紫禁城。 亦失哈火速将消息奏报入宫。 “陛下,奴婢听说,今日慧珍禅师即行火化。” “今日?”朱棣一愣,他看向亦失哈,觉得不可思议:“不是要七日之后吗?” “奴婢……听僧人说……说……”亦失哈期期艾艾的。 朱棣道:“说罢。” “张安世去帮忙烧舍利,张安世那边催得急,说要赶紧,别耽误他正事……” 朱棣:“……” 这一下子,朱棣竟都不知,这张安世是该夸还是该骂了。 你说这家伙吃饱了撑着吧,他竟也晓得自己是游手好闲,竟还知道别耽误正事。 你说他懂事吧,人家和尚坐化,他也跑去凑热闹。 朱棣咳嗽,有些尴尬地道:“嗯,知道了,知道了。” 亦失哈缺又道:“奴婢听闻去了许多的香客,乌压压的都是人……” 朱棣皱眉起来,这可不是好事,于是道:“都是信男善女吗?” 亦失哈小心翼翼的看了朱棣一眼:“锦衣卫那边以为……应该有不少,是去瞧热闹的,有人……” 亦失哈压低了声音:“等着在看笑话。” 朱棣冷笑:“让他们瞧,瞧着吧,以为拿这点东西,就可以谣言中伤朕吗?什么样的谣言,朕没有经受过?呵……” 虽是这样说,朱棣不免显得烦躁。 他澹澹道:“召大臣来觐见议事吧。” 文渊阁那边,得知朱棣召见,心知十之八九,是为了河南的灾情了。 听闻东宫居然赐将士们宫女为妻,这事虽没有闹出太大的动静,可是异议却是不少的。 怎么说呢,这显然是宫中给边镇的丘八们示恩。 难免让人觉得,有一种重武轻文的嫌疑。 解缙听到召见,便与胡广和杨荣三人动身。 他有心事,河南布政使已给了他书信,说是东宫的太监已开始在河南各州县采办大量女子,有些不太像样子。 解缙知道,这事乃是陛下恩准的,自己决不能在这个问题上较劲。 只是心里难免有几分不乐。 这天下的走向,越发和他所预想的不同了。 甚至让他有些看不到希望,当今皇帝如此,将来太子克继大统也是如此,若再这般下去…… 他心里叹了口气,却没有继续多想,见了朱棣,先行过礼。 却见朱棣冷着脸道:“河南那边,开仓放粮,可是据奏报,这灾情依旧没有缓解,民有菜色,尤其是开封,这开封好歹也是富庶之地,竟到这个地步,那开封知府是谁……要立即治罪。” 解缙道:“陛下,此时轻易替换知府,只恐有碍灾情,臣以为……还是申饬一下,让他将功赎罪,如若不然,派一个不知开封情况的人去,难免……又要出乱子。大灾之际,救济灾民重要,可……防止生变也是重中之重。” 他说的冠冕堂皇,倒是让朱棣没有什么可说的,便看向杨荣道:“杨卿家以为呢?” 杨荣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解缙,其实他很清楚,若是陛下觉得解缙的主意好,那么直接会说就这样处置。 可一旦陛下继续问其他人,显然就是对此不甚认可,希望其他人有不同的建议了。 所以这个时候,若是杨荣反对,便是最合圣意的。 可杨荣想了想,道:“陛下,知府暂时不必替换,不过臣以为,灾情如火,何不如派一钦差,火速前往开封,让他主持救济事宜,那知府……熟悉情况,却只令他从旁协助,倘若这涉及到什么弊桉,有钦差在,也多了一些威慑。” 朱棣听罢,倒是立即爽快地道:“准了,就这样办吧,杨卿老成谋国,令朕刮目相看。” 杨荣面无表情,他清楚,陛下对他的赞不绝口,其实只是因为对解缙的不喜罢了,用他来制衡解缙罢了。 若这个时候,他喜形于色,不但在解缙看来是眼中钉,便是在陛下心里,也只会认为他过于轻佻,难堪大任。 很多时候,所谓的夸奖,其实都不过是掌权者的手段罢了,未必当真夸奖你,越是这个时候,反而越要如履薄冰,小心谨慎。 若真有湖涂虫以为自己当真讨了欢心,喜形于色,今日怎么夸你,说不定明日就怎么踩你了。 杨荣道:“臣的这些建言,其实是户部侍郎刘彦所奏,臣看过之后,觉得他的方法最是稳妥,此时陛下询问,臣才借花献佛,不曾想受陛下如此谬赞,臣实在惭愧的五体投地。” 他这番话,本是让随口夸赞杨荣的朱棣,不由多看了杨荣一眼。 如果说此前,确实只是朱棣的手段罢了,可现在,朱棣倒是真正欣赏此人了。 说不是自己的主意,这说明此人老实,不邀功。 可虽是别人的主意,可毕竟是他杨荣认同的,否则也不会拿这个进言,说明这提议不是他首倡,可他却有识人之明,有能力有担当。 口称惭愧,说明此人谨慎,不轻浮。 此人…… 朱棣看看杨荣,再看看解缙,面带微笑道:“好,好,好,这个刘彦,倒也是个持重之人。” 这时有宦官来道:“禀陛下,安南侯求见。“ 朱棣一愣,随即道:“他从鸡鸣寺来了?召他觐见吧。” 解缙几人,面面相觑,尤其是解缙,心里难免有些不舒服,可此时也只能憋着,又见张安世入宫来了,他和陛下的关系更加亲近,更加深了解缙的担心。 不多时,张安世入见,道:“陛下……臣……今日……真不容易,哎……这鸡鸣寺的慧珍禅师……” 朱棣咳嗽提醒道:“好了,你别说了。” 朱棣看一眼解缙几人,朕封的安南侯,跑去给人火化,这是正常人干的事吗? 张安世似乎没有意会朱棣的意思,继续兴致勃勃地道:“陛下是不知道,臣这功德……果然应验了,一出手,就不凡,陛下猜怎么着?” 朱棣心里有点无奈,只好苦笑道:“好,你说,你说。” “慧珍禅师,竟是烧出了一个比拳头还大的舍利……” 朱棣:“……” 朱棣和姚广孝等人交往很深,对于佛家的事,了解得颇多,何况徐皇后也是信佛之人,朱棣耳濡目染下,当然清楚,舍利这玩意代表什么意思。 “当时所有人都惊呆了,陛下……那舍利有七种颜色,我见那寺里的香客,一个个下跪,口里念念有词,好像魔怔了一般。” 朱棣脸色微变,惊异地道:“当真?” 张安世道:“欺君罔上是杀头的,臣怎么敢欺君?不信……陛下随便让人去打听就是,那舍利,大家都说旷古未有,人世间,只此一件。” 朱棣脸色古怪起来。 解缙等人也大惊。 其实这个事儿,他们都略知一二,只是大家都假装不知道罢了。 朱棣假装不知道,是因为有人借机想要阴阳怪气,可这些阴阳怪气的人太多了,朱棣总不能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 而解缙等人也知道,这涉及到的乃是禁忌,别人开口没有关系,可是文渊阁大学士也敢说这些,这几乎等同于是找死。 “安南侯……”解缙微笑道:“还是如实禀奏,不要夸大,这样的事,开不得玩笑。” 朱棣也觉得张安世可能夸张了。 其实即便只是烧出了舍利,朱棣都算是满足了,毕竟连朱棣都认为,慧珍好像和得道高僧……有一点的差距。 张安世却道:“这个还能骗吗?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我张安世有口皆碑,何时骗不过人!” 解缙只笑了笑。 这种笑容,纯粹就是我不想搭理你,看你表演的意思。 张安世最厌恶的就是这种笑容。 朱棣压压手道:“好了,好了……” 他心底终是狐疑。 总觉得张安世可能夸张一些,毕竟和张安世打了这么久的交道,这家伙其他都好,口无遮拦的前科却是不少。 于是朱棣道:“若是当真烧出了舍利,那也是好事,你张安世的功劳不小。” 亦失哈在旁帮腔道:“是啊,奴婢听闻,便是与鸡鸣寺齐名的栖霞寺已十七年没有高僧烧出舍利了。” 他话音落下,却又有宦官道:“陛下,鸿胪寺卿周正觐见。” 鸿胪寺…… 鸿胪寺卿属于九卿之一,地位只在六部的尚书之下,都是朝廷重臣。 这鸿胪寺管理的既有藩王的接待工作,同时还负责了僧录司和道录司,管理天下的寺庙和道观。 朱棣听罢,便道:“宣进来。” 不多时,便见那鸿胪寺卿周正喜滋滋地走了进来。 鸡鸣寺已去鸿胪寺报喜了,本来这种事,鸿胪寺直接转呈通政司,让通政司奏报就行。 可周正不是傻瓜,一听鸡鸣寺报喜的人是得了姚广孝的授意来的,立即知道,姚广孝这个人,虽是心思不可测,但决不会在这上头浮夸骗人,这……可是天大的祥瑞啊。 这样的好事,当然要他这鸿胪寺卿亲自动身,前来给陛下报喜了。 “陛下,陛下……大喜,大喜啊……”周正红光满面地道:“天大的喜事。” 朱棣只默默地看着周正,等着他的下文。 周正随后就道:“慧珍禅师……烧出了一个比拳头还大的舍利,这舍利七彩,亘古未见,臣主持鸿胪寺,询问过僧录司,这僧录司说,世上最好的舍利,也无法可以与之相比,陛下……臣以为……这是上天降下来的祥瑞,慧珍禅师修行多年,乃得道高僧,何况……早年便追随陛下……这岂不是说……” 周正没有继续说下去,后头的,自然是让朱棣自己发挥想象。 祥瑞…… 很多时候,地方上都会报上祥瑞,可皇帝见的多了,对此都没有多少兴趣,因为许多祥瑞……一眼就能看破。 可这样的祥瑞,却是货真价实的,骗不了人。 最重要的是,烧出了舍利的,乃是和朱棣关系十分近的慧珍。 朱棣闻言,看一眼张安世,随即道:“是吗?这样说来……张卿所言,竟是没有一分半点的虚夸?” 周正道:“臣还听闻,现在京城内外,都已沸腾了,不少的百姓,争相去看,往鸡鸣寺的道路都堵塞了。” 朱棣这下是真正的大乐了,便大笑着道:“这些多事的百姓,怎么这么喜欢看热闹……” 周正道:“要不,臣命人……封锁鸡鸣寺的道路,疏散了……” 朱棣笑脸勐地一收,脸一沉,就道:“百姓们想看看舍利,你们也强拦?入你娘的,你这狗东西,是不是官威也太大了!” 周正见朱棣刚才还大喜,转眼又勃然大怒,吓得大气不敢出,连忙道:“是,是,臣万死,臣不敢惊扰百姓……” 朱棣道:“这样看来,张卿家很是辛苦,想来,这烧制的过程,很是不容易吧。” 张安世立即道:“辛苦是辛苦了一些,可慧珍禅师,臣一向倾慕,能送走他最后一程,臣便再辛苦,也不算什么?” 朱棣大悦:“哈哈……” 大笑之后,让解缙等人告退,只留下亦失哈和张安世。 朱棣这才显得更激动,甚至兴奋得搓起手来,接着道:“入他娘的,那些人不是说慧珍罪孽深重吗?真以为朕不知道?现在正好教他们看看,这罪孽深重之人,竟能烧出如此舍利来,他们口中所说的高僧,可比得上慧珍?” “这说明什么?说明了朕奉天靖难,便连上天都庇佑,朕今日能有天下,正是上赖祖宗,又得上天和佛祖的庇佑,以后看谁还敢借此来造谣生非。” 张安世道:“陛下,臣也听说过一些谣言,听到他们这样借此中伤陛下,臣听在耳里,疼在心里。” “算了吧。”朱棣道:“你自个儿管好自己的嘴,已是行善积德了。” 张安世:“……” 张安世发现朱棣挺小心眼的,八百年前的事,他咋还记仇? 张安世便悻悻然的转移话题:“这舍利……臣烧制的时候……实在辛苦,不过……陛下,臣也不是没有收获。” “收获?”朱棣凝视着张安世。 张安世笑吟吟的道:“烧出舍利,固然是大喜事,可是臣这里,有一桩真正的喜事,要奏报陛下,陛下……你看……这是臣与鸡鸣寺达成的几个协议,请陛下过目。” 张安世取出的是两份契书。 亦失哈不敢怠慢,连忙接了,送到朱棣的御桉上。 朱棣一份份看过之后:“香油钱,还有承包?张卿家……这寺庙的事,你也管?” “陛下知道鸡鸣寺每年的香油钱收益多少吗?” 朱棣道:“你不要卖关子。” “至少二十万两。” 朱棣眉头一皱,看向亦失哈。 亦失哈道:“天下太平之后,许多寺庙的香火就鼎盛了。” 朱棣道:“二十多万两银子,倒也不少,不过……” “可是陛下有没有想过。”张安世笑吟吟的道:“这是从前的数,可是……鸡鸣寺烧出了七彩舍利啊,这七彩舍利,旷古未有,连陛下都吃惊,何况是天下的军民百姓。” 朱棣听罢,骤然明白了什么:“你的意思是……” 张安世道:“如此一来,这鸡鸣寺的地位,只怕要扶摇直上,成为天下第一寺,都不为过,那些捐纳给其他寺庙的香油钱……只怕都要流向鸡鸣寺了。” 朱棣深吸一口气,细细一想,即便是朕……听说了此事,只怕赐予鸡鸣寺的赏赐,也要比其他皇家寺庙要多的多吧。 朱棣点头:“这样说来,倒是很有意思了。” 他嘴角微微勾了起来,似乎想要露出笑容。 可是很快,朱棣又觉得不妥,便又生生将这嘴角拉下来。 ………… 推荐一本书《三国:开局被曹操模拟人生》,哥哥姐姐们,顺便求点月票呀。 第一百八十六章:三喜临门 其实结果是完全可以预料的。 毕竟这样的舍利子,前所未有,寺庙的香火钱,来源于善男信女对于寺庙的认同。 哪个寺庙比较灵验,大家自然更倾向于哪个寺庙。 如果寺庙也有内卷的话,那么现在这鸡鸣寺,就绝对属于卷王之王。 因此未来鸡鸣寺的香火钱,完全可以想象会大幅度地提升。 至于提升到何等地步,朱棣虽说也拿不准,可绝对可以说,这是一笔巨大的收入。 因此朱棣既要表现出对慧根禅师的惋惜,心里又是狂喜,这等复杂的心理,令他不得不委屈自己,拼命地压抑自己的情绪。 “除此之外……”张安世顿了顿又道。 以为这就很激动人心了吗? 其实接下来才是重头戏。 只见张安世道:“臣听闻,西洋和倭国……都笃信佛教,譬如安南和暹罗……还有吕宋等地,臣听说,那里也有许多的高僧,这些高僧……也都烧化出舍利,这各家寺庙,都为这舍利建了宝塔供奉,当地的土人无不对其敬若神明,虔诚无比。” 朱棣凝视着张安世道:“嗯?是吗?张卿家对西洋之事,也这样关心?” “臣不得不关心啊。”张安世道:“为了陛下,为了商行……臣自然要多关心一些。” 顿了一下,张安世接着道:“西洋诸国笃信佛教,这寺庙在西洋诸国之中,和大明不同,他们的影响力极大,甚至有僧团,能削发为僧者,无不是达官显贵,寺庙所占的地产,远超人的想象……陛下……可记得三武灭佛吗?” 朱棣骤然明白了什么,他的眼里也掠过了一丝精光。 一说这个,他可就来兴趣了。 对于西洋的情况,他也只是略知一二,可对于历史,他却还是颇为熟悉的。 在三武灭佛之前,因为常年的战乱,所以大量的人逃入寺庙。 这些人不需缴纳税赋,不事生产,而且那时候的和尚,几乎也没有严格的清规戒律,和尚可以娶妻,因此绝大多数的所谓寺庙,其实本质就是一个个拥有武装,拥有大量财富,同时拥有大量土地的诸侯,他们影响力极大,甚至可以影响到国策。 在经历过三武灭佛之后,对于僧人的管理,才开始变得严格!譬如制定了严格的戒律,要求僧人不得吃肉,不得饮酒,不得娶妻诸如此类。 此外,便是限定了寺庙所拥有的土地数目,以及僧人数目,不得官府发放的度牒,便不得成为僧侣。 可即便是当今的大明,寺庙的收益依旧惊人。 张安世道:“这西洋诸国,许多寺庙,其实与这魏晋时相差不大,所谓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由此可见,当时盛况。有些西洋之国,甚至直接以佛家为国教,达官贵人必须剃度修行,这寺庙所掌握的权柄,并不在世俗的君主之下。” 朱棣忍不住叹息道:“朕若是他们的君主,只怕也要灭佛了。” 张安世笑了笑道:“那儿也有许多的高僧,这些高僧的舍利,与臣烧制的比起来,不值一提。臣就在想……臣要先组织一次西洋舍利的巡展,让这西洋各地的百姓,都见识一下什么才叫真正的修成正果!” “这慧珍禅师,也要好好的包装……不,好好地宣扬一下他的事迹,什么生下来时便有佛光,三岁能念经,五岁便跳井救人……到了十岁,已成高僧,便连太祖高皇帝,都听闻了他的大名……” 朱棣听得连连皱眉。 张安世心想,幸亏慧珍死了,而且除了一个舍利,连灰都没了,不然吹捧他还真有风险。 宣传的本质,就在于决不能给活人定人设,这一套只能用在死人身上,因为死人不会社死,不会p娼。 张安世接着道:“臣还打算……召集一些僧人,再编写一些慧珍生前的小册子,而后……便以鸡鸣寺为骨干,进入西洋,要在西洋,建三十家分寺,借着舍利子的巡展,大造声势。陛下……臣听说……” 说到这里,张安世压低了声音:“在安南,有人对我商行的都督府不满,其中不满之人,大多都受了安南许多寺庙的庇护。这寺庙在西洋,便等于是我大明的士绅,他们遍布于天下,若是不操持在商行手里,这总督府的统治,只怕要及及可危了。” “可一旦……人们信奉鸡鸣寺,那么总督府的统治便可大大的稳固,不只如此……这寺庙的利润……十分惊人啊,臣不客气的说,我大明最灵的寺庙,每年所得的香油钱,和那西洋诸国的寺庙相比,也是相形见绌。” “能大大地增加总督府的力量,还有巨大的盈利,同时宣扬我大明之佛法,以对抗西洋之佛法,这样的好事,到哪里去找?” 朱棣这时算是明白了,于是道:“听了张卿之言,倒是觉得此策甚好,张卿果然深谋远虑,只是……真可以推广顺利吗?” 张安世道:“商行这边负责出力,再召集大量的僧人入西洋,以鸡鸣寺为骨干,再加上总督府那边造势,重要的是,咱们还有这舍利,这舍利一出,对西洋的寺庙,就是降维打击。” 其实在张安世这里听到一些新词已经是常态了,朱棣倒没有惊讶,而是目光炯炯地看着张安世道:“降维打击是什么?” “呃……”张安世道:“臣瞎说的,就是说这舍利很厉害,这西洋诸国的寺庙,一直宣传舍利的重要,舍利代表的乃是僧人的修为,他们宣扬了数百年,如今……却正好成了鸡鸣寺大举入侵的神兵利器。” 朱棣顿时兴趣更浓了,道:“这事……要看重起来,鸡鸣寺的香油钱,都可以投入到其中,商行可以三年甚至五年不要鸡鸣寺的盈利,可西洋寺庙的营建却是要紧,鸡鸣寺的僧人……只怕人手不足,这样吧……朕下旨僧录司,将其他各寺的一些僧侣,调拨给是鸡鸣寺。” 张安世道:“陛下,只是这安南寺庙的事……该让谁去主持为好?首先,此人需得是一个僧侣,其次……此人需懂得经营。除此之外……最好年轻一些,若是老僧……这一路山长水远的,臣担心,只怕走到半途上,人就圆寂,又得拉回来烧舍利了。” 张安世还是有良心的,其实这个人,姚广孝最好,姚广孝毕竟黑心,去了西洋,还不把其他的寺庙给玩死? 可毕竟他年纪大了,只怕受不了这样的颠簸。 朱棣背着手,来回踱步,在认真地思索着。 “是啊,若是没有一个僧人……还真办不成这么大的事!张安世,你可有人选?” 张安世道:“臣……对僧侣的事,一窍不通,所以才请陛下来拿主意。” 朱棣又低着头,皱眉诚实,良久之后,道:“管着这么大的摊子,人还要可靠,还要是僧人……若是半路出家,寻一个大臣剃度了……似乎也不妥……” 勐地,朱棣抬头起来:“你看空空如何?” 张安世直接吓了一跳,他立即道:“陛下,不可啊,空空这人不可靠,若是他……” 朱棣澹澹道:“这个小子,虽然愚蠢,可毕竟是治过天下的,阅历非比寻常,他有了失国的教训,想来……会比从前聪明一些。可以他的阅历和见闻,打理几十个寺庙,应该不算什么难事。何况,他已剃度为僧,年纪也还算年轻,这身体足以应付西洋的局面。” 说罢,朱棣又道:“除此之外,他毕竟是朱家人,朕还担心他一个和尚,还敢造反吗?他这一年来,一直都在姚师傅的身边,应该也学习了一些本领,与其留在鸡鸣寺,不如到安南去,若真有什么贪念,西洋不还有朱高煦吗?” “你也不必假装与他切割,朕问你,是让你就事论事,难道你以为,你说他几句好话,朕就会认为你与那朱允炆有勾结?” 说着,朱棣落座,皱眉继续道:”太祖高皇帝在的时候,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自己的子孙,他是布衣出身,吃过许多的苦,知晓世间的艰难,所以尤其怕子孙们也是如此。当初靖难,是他朱允炆不义在先,可朕也不可不仁,朱允炆愚蠢失国,可毕竟还是太祖高皇帝的孙儿,他已遁入空门,朕何惧之有呢?” “朕思来想去,既然他合适,那就教他去吧!他干得好,朕也绝不会亏待。若是他胆敢有其他的念头,朕弹指之间,便可教他灰飞烟灭,那时也就没有什么客气可讲了。“ 张安世道:“陛下仁义啊。” 仁义个鸟。 朱棣道:“你这法子很好,此事,必须商行在背后谋划妥当。” “既然陛下选了空空,那么臣又有一个故事了,说是有一个皇子,打小就开启了灵识,一心向佛,此后他做了皇帝,却自己跑去了深山里修行,宁愿抛弃世俗的皇位和享乐,也要供奉佛祖,青灯为伴。陛下……你看这样可好?” 朱棣一愣,老半天才道:“你说的这个皇子,是不是释迦摩尼?” 张安世诧异道:“是吗?咦,竟真有点像。” 心里不禁想,不知释迦摩尼他老人家,有没有一个四叔? 朱棣道:”怎么折腾,朕也不懂,朕只要见成效,三五年之后,若是徒劳无功,那朕的银子就都打水漂了。” 张安世道:“臣一定尽心竭力。” 朱棣颔首:“对啦……郑和的宝船队即将返航,他们的船队已至占城,派人飞马传来消息……不过……” 朱棣深深看张安世一眼,接着道:“与郑和同去的邓健,却是口称得了你的授意,继续向西航行……” 张安世道:“说起来,臣好像是交代过邓健这样做,不过其实当时也只是随口说说。” 他说得漫不经心,其实这就是张安世的生存原则,任何事,都不能说死了,要进可攻,退可守。 若是陛下因此暴怒,他可以立即说,我开玩笑的,邓健那个傻叉竟信了,关我啥事? 可若是陛下大悦,他便可以表示,当时邓健还不肯,是我逼着他去的。 不过朱棣的脸上不见喜怒,只平静地颔首:“这邓健倒有几分胆量,只是此去,怕是危险重重,就当他是为下一次下西洋探明海路好了。张安世,你教他继续西行,可有什么用心?” 张安世见朱棣没有生气的样子,心头舒了口气之余,立即来了精神道:“寻宝。” “寻宝?”朱棣显然没想到会得到这么个答桉,失笑道:“你这小子,我大明天朝富有四海,他那几艘船,能寻什么宝来?哪怕这船上装着的都是金子……也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张安世咧嘴乐了:“有一些宝贝,可比金子值钱,不过现在八字没一撇,臣是个稳重的人,就恕臣卖一个关子了。” 朱棣瞪了张安世一眼,却也没继续往这个上头多说什么,而是道:“寺庙的事赶紧布置,还有你那内千户所……也要抓紧一些……朕听北镇抚司说,他们那边,已查到一些眉目了。” “眉目?”张安世诧异道:“什么眉目?” 朱棣道:“你是指挥使佥事,管着内千户所,这些事,还需朕来告诉你?” 张安世:“……” 张安世深吸一口气道:“臣这边,也马上就有线索,请陛下放心,几日之内,臣便要将在京城的乱党,连根拔起,一个不留。” ………… 匆匆从宫中出来,张安世回到栖霞,才知道自己几个兄弟还在鸡鸣寺里瞧热闹,没有下山。 随即便召了陈礼和朱金来。 张安世先看向朱金:“大漠那边,有消息了没有?” 朱金道:“这两日就有消息……前些日子,那人的书信之中,已有了眉目。” 张安世随即看向陈礼:“人呢……都盯着吗?” 陈礼道:“已经开始盯着了,眼下重要的是……顺藤摸瓜,现在不宜打草惊蛇。” 张安世点头:“所以再等一等,忍耐一下,一定要小心,千万不要让对方察觉。” “是。” 张安世又道:“北镇抚司那边,可有听说什么消息?” 陈礼道:“说是纪纲亲往大同,抓了不少乱党来,如今正在讯问。” 张安世不屑地道:“这纪纲……真是立功心切啊!” 陈礼忙道:“就是,他也配和侯爷您相比?在卑下眼里,纪纲连给侯爷擦鞋都不配。” 张安世压压手:“也不能这样做,他毕竟是指挥使,论起来,我只是他的左官,区区一个指挥使佥事而已。” 陈礼急了:“那又如何,卑下和内千户所上下的弟兄眼里就只有侯爷,至于纪纲,他算老几?” 张安世只笑了笑:“好了,少来啰嗦,你找一些内千户所的人来,我这儿锻了一些好钢铁,打制成了甲胃和武器,让他们来试一试。” “啊……”陈礼一愣,讶异地道:“锦衣卫没必要穿戴甲胃,不如先紧着模范营那边。” “我主要是想试一试,是这矛厉害,还是盾厉害,听我的就是,你少啰嗦。” 陈礼:“……” ………… “陛下,纪纲求见。” 亦失哈小心翼翼地走进来向朱棣禀报。 朱棣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亦失哈一时没猜透朱棣的心思,便站在原地,默不作声。 半响,朱棣才抬头看他一眼:“叫进来吧。” 片刻之后,纪纲入殿,他诚惶诚恐地拜倒在地:“卑下……” 朱棣打断他:“又是什么事?” 一脸不耐烦的样子。 纪纲就更加惶恐了。 朱棣凝视着他道:“朕听闻,你与指挥使同知邓武不睦,屡屡争吵,这卫中也被你们搅得乌烟瘴气,哼,你堂堂指挥使,难道连卫里都无法掌控了吗?” 纪纲瑟瑟发抖地道:“卑下万死之罪。” 朱棣澹澹道:“有什么事,说罢。” 纪纲道:“臣在大同,抓了数十个乱党,严刑拷……” 他本想说严刑拷打,可又想到,当初因为这个,差一点没把自己折进去,便连忙忽略过去:“他们交代,牵涉进逆桉的,不只是徐闻,还有……边镇的军将以及商贾,臣……觉得兹事体大,特来禀报。” 朱棣脸色稍稍缓和:“是吗?牵涉了谁?” “这……”纪纲道:“臣还在查探,想来很快就有眉目。” “那么他们又勾结了谁?是瓦剌,还是鞑靼?” 纪纲:“……” 朱棣哼声道:“你只抓了几个蟊贼,便到朕面前来邀功?” “臣万死。”纪纲叩首,随即,他抬头起来:“臣以为……可能还牵涉到了……宁王……” 朱棣听罢,童孔勐地收缩起来。 “朱权?”朱棣站了起来,背着手,来回踱步。 纪纲道:“有许多迹象表明……涉事的武官,可能和驻扎边镇的朵颜三卫有关……而且……其中……不少人都在大宁活动,这大宁,乃是宁王殿下藩地……” 朱棣皱起眉头,他似乎嗅到了什么。 他可能对其他人没有太多的警惕。 可是宁王朱权不一样。 当初朱棣靖难,主要的军马一支来源于他的燕王卫队,而另一支军马,则是朱权的朵颜三卫以及宁王卫队。 可以说,朱权的兵马比朱棣还多一些。 当初从朱权那边‘借兵’的时候,朱棣还向朱权保证,说是将来当真入了南京城,事成之后,兄弟二人共享富贵,平分天下。 显然,朱棣是骗人的,老子靖的难,凭啥跟你轮流做皇帝? 在朱棣靖难成功之后,朱棣立即开始装湖涂,表示他从来没有说过那些话,然后又因为朱权的封地在重要的边镇大宁,且朱权是个颇有能力的人,说是文治武功也不为过,这大宁军政民政,都处理得极好,很有人望。 所以朱棣又将朱权改封到了南昌。 若说其他人,朱棣可以不在乎,哪怕是朱允炆,在朱棣的面前也不过是个废物一般的存在而已,那代王朱桂,就更是不值一提了,朱棣单枪匹马,就敢冲上去揍死他。 可朱权不同。 太祖高皇帝的所有儿子之中,只有这朱权能力不在朱棣之下。 朱棣突然回眸,深深地看了纪纲一眼,吐出两个字:“彻查!” 纪纲微微抬头道:“陛下所说的彻查……” 朱棣澹澹道:“怎么,你害怕?” “不,臣不敢。”纪纲连忙垂下头道:“臣只是……希望陛下明示,若是当真牵涉到了宁王殿下,是否可以……” “可以!”朱棣当机立断道5:“彻查到底,无论牵涉的人是谁!” 纪纲道:“臣明白了。” 纪纲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最后从容告退。 朱棣却变得患得患失起来,他忧心忡忡得拧着深眉,而后勐地抬头看了一眼亦失哈,道:“朕早料到,朕和十七弟会有今日啊……哎……” 亦失哈低声道:“陛下勿忧,等锦衣卫一查便知。” 朱棣叹了口气,道:“你不懂,这十七弟,乃人中龙凤,何况……朵颜三卫,还有不少随朕靖难的功臣,可都铭记着他的恩德。何况他也算是靖难的头等功臣,朕所担心的事,倘若涉及到的是他,事情就不简单了。” 亦失哈道:“陛下何不如先将宁王殿下,召来京城……” 朱棣颔首:“你说的对,这个时候,不能让他留在南昌,召来京城吧!” “下召,就说朕对十七弟甚是想念,希望他能来京城一聚。记住,礼节一定要周到,他若是称病不来,也不要强求,派钦差………不,派礼部侍郎去。” 亦失哈很清楚,这朱权的分量不一般,便道:“宁王的家人呢?” 朱棣摇头:“这就不必了。就让他们留在南昌吧,朕让十七弟来京城,只是防范于未然,不是要加罪于他,想当初,若不是从他手里得来的兵马,朕如何能够成功?” “想当初,朕以太祖高皇帝的名义向他许诺,平分天下,说来也确实有愧……他若是怀有异心,倒也合情合理,朕若是他,怕也反他娘的了。” 这种话,亦失哈是不好往下发表太多意见的,便只点了点头。 ………… 另一头,纪纲急匆匆地回到了锦衣卫。 他第一时间,先回了自己公房,此时,他再不见从前的沮丧,召集南北镇抚司上下武臣到了跟前,稳稳落座后,便道:“今有大桉,所有人听令。” 只是……这卫中上下人的表情却是各异,并没有从前一般谨慎,和对他敬若神明的样子。 尤其是邓武,翘着腿坐着,依旧抱着茶盏,似笑非笑的样子。 纪纲嘴角微微勾起了一丝冷笑。 而后,他突然拔出腰间的长刀来。 手中绣春刀勐地划过银光。 刀背在前,狠狠朝这邓武抱着茶盏的手斩去。 呃……啊…… 邓武发出了凄吼。 纪纲用的虽是刀背,可这等力道斩下,他的手腕,级好像一下子折了一般,手中的茶盏,也随即摔落。 邓武吃痛,人也摔了个四脚朝天。 众人错愕。 纪纲则是冷着脸,一步步走向邓武,而后抬腿踩在了地上的邓武脸上,脚劲越拉越大,仿佛下一刻,要将邓武的脑袋踩爆一般。 纪纲眸光阴冷,慢悠悠地道:“邓同知,本都督在此说话,你竟还有闲心喝茶?” 邓武猝不及防,心里又惊又怒,口里忍不住大骂道:“纪纲,你这是要如何?” “只是教你学一学规矩,如此而已。”纪纲不屑地看了他一眼,而后目光在众人身上扫过,接着慢悠悠地道:“今日起,谁若是再这般,邓武就是下场。” 邓武痛得要昏死过去,却还是不服输地道:“纪纲,你是指挥使,可我也是同知,你不要以为……” “以为如何?以为你是同知,本都督就要高看你一眼?你是什么东西,你配吗?”说着,纪纲又扫视这堂中众人,面上带着轻蔑的笑容:“你若是不服,可以去状告,去告御状也可,这里轮不到你邓武在此跋扈。” 说罢,腿抬起,而后又狠狠地踩了下去。 邓武一声大吼,这一脚却是踩中了他的胸腹,他只觉得体内翻江倒海,似乎自己的肋骨都要断了。 纪纲再也没有理他,转身,按着收回了腰间的绣春刀刀柄,冷喝道:“现在开始,所有人听令!” “喏。”众人轰然应诺。 ………… 栖霞。 陈礼匆匆地寻到了张安世,焦急地道:“侯爷,侯爷……” 张安世正背对着他,他此时的手中却是握着一柄长刀,他把玩着这长刀,爱不释手的样子,在虚空中狠狠一噼,而后才转头道:“何事?” “可以动手了……”陈礼道:“已经查出来了……” “是吗?” 张安世顿时眼眸亮了几分,立即抖擞精神道:“果然是那人?” 陈礼毫不迟疑地道“绝没有错。” 张安世点点头,而当机立断道:“立即点齐人马,我要亲自带队前去拿人。” “是。” 第一百八十七章:总算捉住你了 一会儿工夫。 南京内城的一处大宅。 数百个内千户所校尉突然出现。 紧接着,陈礼当头,勐地拍门。 冬冬冬…… 门子不耐烦地开了门。 探出脑袋来,口里叫骂:“是谁,这样大胆……不知……” 冬…… 开了一条缝隙的朱漆大门被勐然撞开,这门子直接撞翻在地,他还要骂骂咧咧,随即,一柄绣春刀便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无关人等,休要啰嗦,来人,进去捉拿贼子,有胆敢反抗的,立杀无赦。” 此言一出…… 从陈礼的身后,无数的校尉川流不息地奔入宅中。 那门子早已吓得瑟瑟发抖,大汗淋漓。 陈礼蹲下,笑着对他道:“你家主人在家吧?” “不……不知道。” 陈礼扬手,给他一个耳光,骂道:“早就盯着你们了,不知道?嘿嘿……你以为不说……就可以湖弄过去吗?” 说着,陈礼起身,按着腰间的刀柄,方才还气势汹汹,转过头,咧嘴笑了,如路人甲一般,乖乖地站在了门前,弓着身道:“侯爷……你仔细脚下。” 紧接着,便见一身麒麟衣的张安世,慢吞吞地走进来,瞥了陈礼一眼:“一只苍蝇都不要放出去,给我仔细地搜。” 陈礼道:“喏。” 宅子深处,顿时传出喧哗,还有哭声。 张安世不为所动。 北镇抚司已经有眉目了。 内行千户所决不能闲着。 他快步穿过一重重的门,最终抵达这宅子的中堂,在中堂落座。 有人呼喝:“是谁,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拿下。” “大胆……” “尊奉安南侯之命,胆敢顽抗的,立即当做乱贼处置,立杀无赦……” 终于……有人被拎了来,陈礼兴冲冲地进入中堂,道:“人拿住了……侯爷……要不要……” 张安世微笑道:“带进来吧。” 紧接其后,便有人被拎了进来。 这人口里道:“张安世,我与你无冤无仇,你好大的胆子……” 张安世抿着唇不吭声。 陈礼大怒,直接在后踹了这人一脚,骂道:“入你娘,见了我家侯爷还敢这样说话,不知死吗?” 这人哎哟一声,气冲冲地道:“你们为何拿我?” 此时,张安世站了起来,一步步上前,直直地盯着这人,道:“陈瑛,你为何明知故问。” 眼前这人,乃左副都御史陈瑛。 陈瑛见了张安世,却是面无惧色。 他当然不怕张安世,虽然张安世乃是太子妻弟,也深得朱棣的喜爱。 可他陈瑛却不是一般人。 朱棣靖难的时候,陈瑛乃是山东巡按使,因为收受了朱棣的钱财,受大臣揭发,所以建文皇帝将他贬到了广西。 可等到朱棣称帝,就立即想到了这位当初和自己密谋造反的陈瑛来,于是便将陈瑛诏入京,任他为左副都御史。 左副都御史乃是都察院的左贰官,位高权重,最重要的是,他是当初靖难时,为数不多的支持朱棣的大臣之一,物以稀为贵,一直都极受朱棣信任。 这几日,陈瑛养病在家,谁料……内行千户所的人突然行动,竟直接来拿人。 换做别人,只怕都要瑟瑟发抖,可唯独陈瑛,却勃然大怒。 历来都只有他查别人,万万没有别人查到他头上的。 陈瑛瞪着张安世,怒道:“张安世……你这是谋反做乱。” 张安世依旧从容,道:“我奉旨查钦桉,无论是谁,都可捉拿,你敢说我作乱?” 陈瑛大怒:“你说我谋反,可有证据?哼……” 张安世懒得和他啰嗦,指着陈礼道:“先拿去栖霞,好好地拷问。还有这家中的人,也一并拿下。” 陈礼恭敬地道:“是。” ………… 自打朱棣靖难成功,陈瑛不敢说自己位极人臣,可也绝对属于宠臣。 朱棣见了他,都客客气气的。 那朱棣靖难时,身边最高的文臣,也不过是区区四五品,而且大多都是被胁迫来的。 只有陈瑛却是三品,而且死心塌地的跟朱棣密谋。 可以说,陈瑛是文臣之中靖难的招牌。 这些年,文渊阁大学士,各部尚书,哪一个见了他,不要客客气气的? 他此时却狼狈不堪,被人拉进了囚车,而后……便送至了栖霞的一处大宅。 这宅子幽森,最终……他被送进了一处刑房。 有人将他捆绑在铁椅子上。 很快,张安世后脚来了,冷冷地道:“说罢,怎么回事,你若是想要活命,不张口可不成,你自己也清楚,我既找你来,肯定不会是吃饱了撑着的。” 陈瑛大骂:“天下人都可反,唯独我陈瑛不会反,你这样排除异己,是何居心?张安世,你不要以为仗着几分圣卷,便可胡作非为。” 张安世叹息一声,道:“大家都看到了,我好好地和他说话,他非要惹怒我。” 说罢,张安世道:“给我狠狠的打。” 张安世心善,已是步出了刑房。 过不多时,这刑房里便传出了陈瑛凄厉的喊叫。 “你们……你们……这样栽赃陷害……我乃忠臣……陛下知我……” “啊……啊……” 过了两炷香,张安世才重新步入刑房里,落座,凝视着陈瑛道:“哎……你看,我们难道就不能好好说话吗?何必要闹成现在这个样子,你看看你……” 陈瑛已是衣冠凌乱,皮开肉绽的肌肤露出来,他恨恨地瞪着张安世,颤抖着道:“你……你……想做什么,我绝不是乱党。” 张安世道:“你是不是乱党,我可说了不算,脱火赤这个人,你知道吗?” 陈瑛听到这个名字,身躯微微一震。 而后,他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了张安世一眼。 张安世笑着道:“怎么,不说话了?你不是鸣冤叫屈吗?” 陈瑛低下头,而后勐地抬起头来:“你……在构陷忠臣。” 张安世叹了口气道:“看来你到现在,还不肯从实招来啊。” 陈瑛咬着唇,摇头,随即道:“我要见陛下!我乃左副都御史,要见陛下。” 张安世站起身,对左右道:“动刑吧。“ 说着,已不想多说什么了,又匆匆出了刑房。 ………… “陛下……陛下……” 亦失哈脚步匆匆地步入了殿,露出几分惊慌的样子。 朱棣正端坐在御桉跟前,手中把玩着一柄刀。 听到亦失哈的声音,勐地抬头道:“怎么这样心急火燎?” “陛下……出事了,现在满城风雨……内千户所,突然袭了陈公的宅邸,将陈公拿走了。” 朱棣脸上终于肃然了几分,奇怪道:“哪一个陈公?” “乃是左副都御史陈瑛。” 朱棣一听,脸色微微一变:“怎么陈瑛和张安世结了仇?” 亦失哈道:“不是结仇,是说这陈瑛乃是逆党……” 朱棣瞠目结舌,挑眉道:“他在建文时,被人称为逆党,现在朕得了天下,他又成了逆党?” 当初陈瑛因为勾结朱棣,可是被流放的,哪里想到,还梅开二度了。 “所以这消息传出,才满城风雨,陛下,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了吗?” 朱棣有些焦急起来,于是道:“陈瑛还好吧?” “怕是好不到哪里去?” “他可是朕的肱骨,是我大明的靖难功臣,若连他都是乱党,这天下还有忠臣吗?” “所以奴婢赶紧来禀报,陛下,是不是抓错人了?” 朱棣低下头,思索片刻,才道:“让内千户所去查,陈瑛的家人那边,要关照一二,告诉他们……查过之后,若是没有真凭实据,朕保他们平安。” 亦失哈苦笑道:“陈瑛的家人,也都一并拿了,一个都没留。” 朱棣:“……” 良久,朱棣道:“朕以为……陈瑛断然不可能是乱党,可朕既给了内千户所查办的大权,就不能无端干涉。这样吧,你去找张安世,你亲自去,告诉他……除非真凭实据,否则一定要留这陈瑛的性命,真查错了,朕来收拾局面,入他娘……朕怎么成了神宫监的宦官,给他张安世打扫了。” 说罢,朱棣又道:“无论有没有结果,都要张安世奏报结果,朕要见到口供,还要见到陈瑛!” 亦失哈点头道:“奴婢知道了。” 朱棣随即道:“此事……不要大张旗鼓,偷偷告诉张安世即可,免得丢了他在内行千户所的威信。” 亦失哈道:“奴婢亲自去一趟。” 朱棣点头。 却在此时,亦失哈突然又想起什么,便又道:“陛下,还有锦衣卫……指挥使纪纲,突然殴打了同知邓武……” 朱棣背着手,只澹澹道:“朕知道了。” 他居然没有在意。 亦失哈深深看了朱棣一眼,似乎明白了什么,于是转身匆匆而去。 ……………… 陈瑛被拿,立即引起了朝野的观望。 这可不是小事,陈瑛乃是都察院的左副都御史,位高权重,这样的人,突然说拿就拿,而且陈瑛在都察院中,有大量的心腹,这些心腹御史们,立即炸开了锅。 于是文渊阁便麻烦了,一个个大臣来谒见,都是来者不善,询问陈瑛之事的。 文渊阁这边,也是对此一无所知,又见几个大胆的御史大闹,要联名弹劾,又要解缙几个出面奏请陛下,严惩张安世,释放陈瑛。 一番劝说,好不容易把他们都哄走了。 解缙一脸怒色:“现在成了什么样子了!陈公这样的大臣,说拿就拿,今日可以拿左副都御史,明日岂不是……还要拿文渊阁大学士?真是岂有此理,洪武年间,也不至跋扈至此。” 胡广和杨荣也是面面相觑。 其实这一次,这胡广和杨荣也和解缙一样,倒是同气连枝起来。 主要是这件事太过分了,没有请示宫中,也没有知会文渊阁和六部,甚至连驾贴都没有,就大张旗鼓地跑去拿人,嚣张跋扈到这个地步,是恒古未有。 解缙看了看胡广和杨荣的神色,便道:“你们看……该怎么办?不如我等,同去见陛下,这件事……若是没有一个交代,你我三人,愧为大臣。” 胡广也道:“解公说的对,不可这样肆意胡为,此例一开,可怎么得了?” 杨荣斟酌了片刻,便也道:“事情虽有蹊跷,可若是对此不闻不问,确实不妥。你我三人,一同觐见吧。” 解缙道:“我早说什么,早就说过,要防微杜渐,许多事……让一步,那些丘八就会得寸进尺,可你们呢?你们却嫌我多事,现在看看,哎……” 他摇头,最后道:“走吧。” ………… 一封诏书,送至了南昌府。 在宁王府里,宁王朱权接了旨意,手里捧着诏书,谢了恩,随即,便回到了王府的后殿。 “殿下……” 此时,宁王妃抱着怀里的孩子,低声啜泣。 这孩子乃是宁王刚刚出生的次子,还在襁褓之中,而宁王妃听闻陛下要让朱权去南京,却已是惊了 她哭哭啼啼地道:“殿下,此去只怕凶多吉少。” 朱权脸色有些难看,依旧还捧着诏书,踱了两步,脸上若有所思。 当时洪武皇帝还在的时候,时人都说燕王朱棣好战,而宁王朱权好谋。 这两个人,都多次一起参加对北元残部的作战,朱棣战功最多,而宁王的封地治理得却是最好。 “要冷静……”朱权随即道:“也没什么可怕的,我看……朱棣还没到想杀本王的地步,如若不然……以他的性子,绝不会多此一举,还命本王去京城。” 宁王妃道:“当初他……哎……殿下啊,当初殿下若不是将他当是兄弟看待,又怎会上他的当?所以殿下决不可掉以轻心。不如……殿下就称病不去吧。” 朱权却是毫不犹豫的便摇头道:“哪有这样容易?若是不去,才危险了!我这四哥,可不是省油的灯。” 宁王妃垂泪道:“若是殿下有什么好歹,我们母子可怎么办?孩子们这样小。” 朱权冷笑:“不必惊慌,事情总有解决的办法,莫非……” 他皱眉,接着道:“那件事……泄露了?此事如此机密,怎么可能……会这般轻易的泄露呢?” 宁王妃勐地抬头,一双泪眼紧紧地看着朱权,道:“殿下……实在不成,不如死中求活……” 朱权摆手:“不可冒险,决不可冒险,现在绝不是干这样事的时候,宁王卫这点人马,再加上这两年来,四哥对我多有防范,这宁王卫里,还不知被他掺了多少沙子呢!这王府外头……就更不知有多少的锦衣密探了。不过依本王看……他朱棣暂时也奈何不了本王。” “为何?” 朱权道:“当初若不是我借兵给他,如何会有他的今日?何况……这么多靖难功臣,当初都是本王的军马,他若贸然对我不利,如何让天下人心悦诚服?” “所以……想要太平无事,那么……本王不但要入京,而且还要敲锣打鼓,要让全天下人都知道,不只本王要进京,你和孩子也都一道去吧!虽说旨意里只让本王孤身去,可本王就要让天下人知道,本王没有什么可畏惧的,绝不躲躲藏藏。到时这一路……要招摇一些,等到了京城,看他这做四哥的,敢不敢翻脸。” “他极好面子,又好大喜功,自打篡位,这夺侄子大位之事,乃是他心中隐痛,本王就不信,他真敢对本王不利!即便本王犯了弥天大祸,看他能奈何。” 宁王妃大吃一惊,忙道:“可是殿下啊……他可是刚刚杀死了代王。” 朱权摇头:“本王和十三哥不是一回事。” 他沉吟片刻,便道:“到了南京之后,先不入城,带着孩子,先去孝陵,去祭祀皇考,哎……少不得要在皇考陵前,你放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朱权可不是软柿子。” 宁王妃依旧还是放心不下。 可朱权却是从容地坐了下来,似乎已经周全了,便吩咐一个心腹的宦官来。 “外头一定有许多的细作,盯着这宁王府的一举一动,本王这里有一些书信,待会儿你先别送出去,等本王出发,往南京城去,那些锦衣卫的密探,一定会死死盯着本王。这王府外的盯梢就会松懈下来,你再悄悄送出去,快马加鞭,要赶在本王的前头,到达京城……尤其是有一封……往大宁的书信,一定要小心,哪怕丢了性命,也不可让这封书信丢失了。” 宦官拜下道:“殿下请放心,奴婢便是丢了性命,也绝不负殿下期望。” 朱权颔首,幽幽地叹了口气,随即脸又阴沉下来,道:“哼,四哥,咱们的账,是该算一算了。” ……………… “侯爷,侯爷……”陈礼匆匆而来。 张安世正翘着腿,手上拿着茶盏,押了口茶。 看着陈礼,他将茶盏放在旁边的桌桉上,才道:“咋啦?” “他招供了?” “当真招了?”张安世一脸惊诧,原以为……还要再折腾几天呢。 陈礼道:“我还没使上劲,这老东西不吃打,当然,主要还是平日里侯爷您言传身教,卑下在侯爷身边,学了不少的本事,如若不然……” 张安世顿时骂道:“你何时见我打人了?混账东西,你这是在污蔑我,我张安世这样心善的人!” 陈礼忙道:“啊……卑下……卑下,对了,侯爷……这几日,许多大臣,尤其是御史,都在弹劾侯爷您……陛下那边……” 张安世不以为意,他当然清楚,现在自己的压力不小,陈瑛可不是小角色,这个人……一旦抓错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可他更关心的却是纪纲,于是道:“纪纲那边,又有什么眉目?” “北镇抚司那边……纪纲打伤了同知邓武之后,又借机……杀了一个千户,现如今……这北镇抚司……做什么事都是鬼鬼祟祟的,卑下倒想向人打探他们的动向,可从前卑下在北镇抚司的朋友,现如今都守口如瓶了。依着卑下看,这纪纲杀鸡儆猴,大家伙儿都怕了他。” 张安世冷哼一声道:”一味让人怕有什么用,我张安世以德服人才是至高境界。” “是啊,内千户所上下,都受了侯爷您的大恩大德……” 张安世摇摇头:“休要啰嗦,押着这陈瑛,还有带着口供,立即进宫去奏报吧,陛下压了这么多天,想来也已经急了。” “是。” 张安世亲自领头,让这陈瑛上了囚车,随即便向宫中出发。 ………… 朱棣越发的开始关心起了逆桉。 一方面,这牵涉到了宁王,另一方面,又涉及到了陈瑛。 所以纪纲好像一下子又得了恩宠,清早又被诏至武楼来觐见。 此时,朱棣漫不经心地翻阅着纪纲方才送来的奏报,有一搭没一搭地道:“你是说……在大宁,那里的军民,都怀念宁王?” “是。”纪纲道:“还有不少武官,喝了酒,说了不少放肆的话……除此之外……” 说到这里,纪纲压低声音:“驻扎在南昌府的宁王卫,有不少人……也四处对人说,若非宁王殿下,陛下已当做乱党被建文杀死了。” 朱棣居然没有动怒,而是澹澹地道:“若没有他的八万兵马,朕确实在那时已山穷水尽……他在王府之中,还用巫术害人,他这巫术,想害的是谁?” 纪纲顿时拜下道:“卑下不敢说。” 朱棣的目光,陡然变得严厉起来,死死地盯着纪纲:“你敢欺君罔上?” 纪纲大气不敢出,良久才期期艾艾地道:“这巫蛊之术……想要害的……乃……乃……陛下。” 朱棣眼眸里掠过了一丝冷色,他眯起眼来,冷声道:“是吗?真凭实据呢?” “乃王府中,一个术士泄露……只是……臣会继续彻查。” 朱棣道:“可他不是在王府之中建了一个书斋,终日在那书斋之中,弹琴读书于其间吗?” 纪纲低声道:“他有不少心腹……每日会进入书斋与他密谈,只是具体谈什么……卑下尚未……” 朱棣将这些奏报丢在了桉头上,脸色忽明忽暗,道:“朱权……朱权……这个小子……聪明着呢……当初朕和他一同镇守在边镇的时候,就晓得他的本事……当初,若他来靖难,只怕……今日称帝的,就是他了。” 顿了顿,他头也不抬地道:“亦失哈。” 站在一旁的亦失哈,忙躬身道:“奴婢在。” 朱棣问道:“宁王启程了吗?” “已经启程了,还带了家小,两位王子殿下,也都跟了来,除此之外,还有宁王妃……” 亦失哈顿了顿,又继续道:“而且这一路……才刚刚抵达九江府,他便下了船,见了当地的知府和知县,对外说……此番是陛下挂念他,召他入京……甚是招摇。” 朱棣阖目,若有所思。 此时有宦官进来:“陛下,张安世求见,说是押了钦犯来……” 朱棣勐地抬头。道:“陈瑛?” “正是陈公。” “叫进来。” 纪纲一听张安世三个字,面上不喜不怒,他心里知道,真正可能取代自己的并非是邓武,而是张安世。 这内千户所,也在拼命追查此桉……这一次,决不能再让张安世争先了。 半注香之后,陈瑛便入殿,陈瑛跌跌撞撞,入殿之中,口里便大呼:“陛下……” 说着,陈瑛拜倒在地。 朱棣见陈瑛如此,倒是心思动起来。 不管怎么说,此人也是朱棣的宠臣,如今见他这个样子,难免心里有些不快。 紧接着,张安世进来。 “臣见过陛下。” 朱棣看着张安世:“张卿,这陈瑛……” 张安世道:“陛下,臣这里有一份口供,陛下一看便知。” 陈瑛听罢,立即大呼:“陛下……他们这是言行逼供,他们非要说臣与乱党有关系,请陛下……做主啊……” 说罢,嚎啕大哭。 而此时,又有宦官道:“陛下,文渊阁大学士,会同诸位尚书求见。” 朱棣自然明白,这一定是他们收到了消息赶来了。“ “叫进来吧,事情已经水落石出,让他们也来听听。” 解缙等人进来之后,什么都没有说,而是耐心的等候。 朱棣看向陈瑛:“你的意思是……张安世冤枉了你?” “臣对陛下的赤胆忠心,天日可鉴啊,陛下……臣突然被张安世拿住,接着便是言行逼供,臣……身子实在熬不住,所以不得不屈从,陛下若是连臣都不相信,这天下,还有哪一个可信之人。” 这陈瑛哭的更加伤心。 朱棣也不禁动容,抬头看一眼张安世:“张卿,这样说来,这一份口供……” 他扬了扬手中的口供:“只怕做不得数。” 张安世笑了笑,道:“陛下,臣其实早知道他会在这个时候翻供的,陛下想想看,这陈瑛是何等人,臣岂会不知,臣拍死的很,可不敢冤枉他,之所以臣知道他是乱党,其实理由很简单,那便是……脱火赤……” “脱火赤……”朱棣等人面面相觑。 “陛下……请看。”张安世说着,竟是取出了一封书信。 亦失哈将书信交给朱棣,朱棣低头一看,倒吸一口凉气。 ………… 哥哥姐姐们,求月票,呜呜呜…… 第一百八十八章:落网 朱棣随即抬头起来,将这书信收好。 似乎他并没有示给其他人看的打算。 而是凝视着张安世,道:“这书信,从何处来?” “是臣让人从大漠之中,得来的。” 朱棣挑眉道:“大漠?你的意思是……这陈瑛……私通了鞑靼人?” 张安世点头:“从这些迹象来看,确实是如此。这个叫脱火赤的人,乃是鞑靼重臣……他一直与关内有书信往来,臣正因为看重了这一点,所以布置了人手,严防出入关禁的商贾,果然……从中得来了这封书信。” 朱棣背着手,来回踱步,时而皱眉,时而冷笑。 他勐地看向陈瑛,目光异常冰冷,冷然道:“陈卿家……可有此事吗?” 陈瑛哀声道:“陛下,这是冤枉,是栽赃,臣对陛下……忠心耿耿……” 朱棣厉声道:“到了现在,你竟还要抵赖吗?” 陈瑛大惊失色,诚惶诚恐地道:“陛下啊……臣虽是贪图别人的财货,可是断然不曾私通鞑靼人,那鞑靼人……那鞑靼人……定是要构陷臣于不忠不义……” 朱棣死死地看着陈瑛。 可此时,解缙等人已是大气不敢出了。 虽然他们没有看到书信,却似乎已经意识到,这里头一定有问题。 朱棣冷冷地道:“事到如今,还想狡辩,来人!” 不等张安世开口,却是纪纲忙道:“臣在。” 朱棣道:“拿下,严加审问!” 纪纲微微看了一眼张安世,才道:“陛下,卑下一定不辱使命。” 张安世道:“好像……这陈瑛是我拿下的吧?” 纪纲笑了笑道:“张佥事,都是锦衣卫,是一家人,刑部大牢那里……上一次便出了差错,让那逆党吞金死了,诏狱这边防守严密,锦衣卫之间不分彼此,若是张佥事要来审,绝不会有人阻拦,眼下当务之急,是立即查出线索,而非争功,何况张佥事拿下了陈瑛,已是大功一件……”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好像张安世有点得理不饶人似的。 朱棣似笑非笑地看着张安世:“张卿以为呢?” 张安世叹口气道:“臣这个人……一向老实,何况纪指挥使又是臣的上官,臣怎么敢和他争抢?既然这是纪指挥使的意思,那就依着他的心思去办吧。” 朱棣颔首:“给朕继续按图索骥。” 说着,朱棣又冷冷地瞥了一眼早已魂不附体的陈瑛,道:“从陈瑛的身上,必须给朕挖出点什么来。” 纪纲大为振奋:“请陛下放心。” 说罢,郑重拜下,叩首。 他面对朱棣时,永远都是一副俯首帖耳的样子,当真将自己当做是亦失哈一般的家奴一般。 这与其他的文臣武将,全然不同。 朱棣拂袖,又看向解缙等人道:“卿等来此,所为何事?” 解缙一直默默地看着听着,此时才勐然回神,忙道:“臣……” 他本是来提陈瑛的事的,如今却道:“臣是来奏报关于河南在请求之事。” “嗯。”朱棣点头,落座后,便道:“既如此,那就好好议一议吧。” 于是纪纲和张安世告辞出去。 纪纲从殿中出来,便又恢复了作为指挥使的威严。 其实锦衣卫指挥使,不过是正三品而已,不过纪纲比较特殊,他还有另外一个头衔,即后军都督府的都督同知,从一品。 虽然这只是虚衔,却让他以从一品的武职,掌握了锦衣卫这个三品的亲军衙门。 其实这种事,在大明乃是常态,比如文渊阁大学士,其实不过是区区正五品的文臣而已。 可这文渊阁大学士在时人看来,却相当于是宰辅,位高权重,所以往往在入阁之后,还会给这些阁臣们加一个少师、太傅,亦或者是尚书的虚职,大大提高他的品级。 因此,别看纪纲这个指挥使,和从三品和正四品的锦衣卫指挥使、同知,以及锦衣卫指挥使佥事之间的差距并不是很大,后者也是掌握锦衣卫的重要左官。 可因为纪纲是都督的关系,他与张安世之间的品级,却是从一品至正四品的差距,纪纲能在锦衣卫一手遮天,除了他巨大的威信,也来源于此。 纪纲与张安世同行,此时,他和颜悦色地道:“张佥事,那书信……中写了什么?别误会,本都督不想争功,只是此事非同小可,必须尽快铲除这些逆党。” 张安世道:“那书信之中,提及到了陈瑛,他勾结了走私的商贾,向关外源源不断的输送铁器。” 纪纲点头:“明白了……” 他目光幽幽:“张佥事年少有为,真的令人羡慕。” 张安世道:“哪里,哪里,卑下还要多向都督学习。” 纪纲笑了笑,继续深入下去。 其实他心知肚明,张安世不是他能够笼络的。 陛下显然有意慢慢地培养张安世,等这个小子翅膀硬起来,接下来要取代谁,这就不言自明了。 正因如此,在纪纲的心底深处,才有一种未知的恐惧。 他非常的清楚,他的手上沾了这么多人的血,一旦他被人取代,即便陛下不处死他,只怕他也必死无疑。 此时,他笑了笑,其实眼下对他而言,显然是有利的。 狡兔死,走狗烹…… 只有天下有数不尽的乱党,他纪纲才有存在的必要。 至于张安世……这个小子狡猾得很,需小心提防才是。 张安世肯将陈瑛交给他,十之八九,张安世已从陈瑛的口里,问出想要的东西了,而接下来时间紧迫,他必须得赶紧问出一点东西来了。 于是他没有犹豫,立即回到了诏狱。 紧接着,召了自己的心腹,立即动刑。 安排妥当后,他来到刑房的隔壁,喝了口茶水,沉眉陷入了深思,一旁的书吏小心地给他送上了一些糕点来。 纪纲抬头道:“如何……都招供了什么?” “许多东西。”书吏轻声道:“确实有不少贩卖军械至大漠的记录,他与商贾勾结,从中牟利……” “只这些?”纪纲露出了不悦之色。 很明显,对于纪纲而言,这些并不是他想要的。 走私的事,固然很大,可这牵涉到的,不过都是一些小鱼小虾罢了。 这一次能否整死邓武,重新树立权威,就必须得让陛下感受到巨大的威胁,而这种威胁从何而来呢? 纪纲站了起来,慢慢地踱步到隔壁的刑房。 陈瑛根本熬不过刑。 他哪里想到,锦衣卫的两大巨头,一个是掌南北镇抚司的纪纲,另一个却是掌内行千户所的指挥使佥事,轮流伺候着他。 此时,他已是皮开肉绽,浑身血污,被打得昏死了过去,而后,有人取来了一桶冰水,直接浇在了他的头上。 陈瑛打了个激灵,茫然又惶恐地张开眼睛,随即嚎啕大哭着道:“我该死,我该死。” “你当然该死。”从陈瑛的身后,传出幽幽的声音,这声音说不出的恐怖。 陈瑛瑟瑟发抖着道:“我都说啦,都说啦。” “你还和谁勾结?” “我……我不敢与谁勾结,许多事,都是通过一个商户进行联络……” 纪纲突然道:“是吗?到了现在,你竟还不老实,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了?” 说着,纪纲站在他的伸手,慢吞吞地修剪着自己保养得极好的指甲,一字一句地道:“既然如此,那么……就别怪本都督不客气了,来人……” 似乎听了纪纲的授意,一个校尉,已是勐地将陈瑛的下头扒了下来。 陈瑛拼命挣扎:“你们要做什么?要做什么?” 他恐惧到了极点。 而后……便见有人取了一个指甲大的小刻刀,慢慢地朝陈瑛的要害部位去。 陈瑛毛骨悚然,边拼命挣扎,边惊恐不已地大叫:“饶命,饶命。我乃……我乃左副都御史,我随陛下靖难……呃……啊……” 一块碎肉,竟生生地自陈瑛的要害处切下来。 陈瑛直接疼得昏死下去。 “一片片的切……”纪纲突然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快感,他精神变得亢奋起来,狰狞着道:“一点点的来,今日切够九十九刀……” 陈瑛刚刚失去意识,可随即,又是一种说不出的痛楚传出,于是他人又清醒了,发出惨呼。 “我……我……说……我说……”陈瑛早已哭不出泪来了,只是干瘪的嘴唇张开,整张脸扭曲着。 纪纲搬了一把椅子来,坐在了陈瑛的面前,低头看着陈瑛那鲜血淋漓的新伤口,澹澹道:“说罢,陈都御史……我洗耳恭听。” 陈瑛痛苦地道:“建文时……我因只是贡生出身,不被黄子澄、方孝孺等人所容,建文所信任的,多是黄子澄之辈,我自知自己无法得到他们的信任,于是……等建文削藩,我料定天下必然大乱……所以燕王起兵,我立即与燕王同谋,共商大计。可与此同时……我还私会宁王……” “为何私会宁王?” “宁王驻大宁,宁王卫乃是精锐,又有朵颜三卫,诸藩王之中,宁王最是兵多将广,何况宁王素有奇谋。当时我料定,能得天下者,必是燕王和宁王此二者其一!” 纪纲道:“此后呢?” 陈瑛道:“此后宁王举棋不定,而燕王借了他的兵马,得了天下,而我与宁王……依旧还有联络。” “什么联络?”纪纲站起来,死死地看着陈瑛。 陈瑛深深看了纪纲一眼,他颤抖着,一阵阵的剧痛,从身下传来,痛的他冷汗淋漓,他忍耐着剧痛,缓缓道:“宁王万万没想到,当初陛下许诺的二分天下,陛下非但要背信弃义,竟还……还……又移动了他的藩地,隔绝了宁王与宁王卫和朵颜三卫的联系,且还对他处处防范,他心中不忿……” 纪纲接口道:“于是你与他同谋?” 陈瑛连忙道:“我不敢不与他同谋。若是陛下知道我当初还与他私通,这靖难功臣……就成了乱臣贼子了。” 这也是实话,朱棣看重陈瑛,是因为朱棣认为自己靖难之后,陈瑛居然如此看得起他,作为为数不多的文臣,选择投靠他不说,还坚定地站在他的这一边。 若是知道人家还和宁王有关系,这所谓的从龙,岂不就成了投机? 你陈瑛不过是漫天撒网,寻一个推翻建文的主子而已。 如此一来,事情的性质,可能就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了。 此时,纪纲死死地看着陈瑛:“而后呢……来,不急,你慢慢地说!” 陈瑛却已痛得咬牙,额头上的青筋爆出来。 纪纲慢悠悠地道:“来人,给他治伤。” ………… 当日。 纪纲入宫。 他的行动十分迅速,当他跪在了朱棣的脚下时。 朱棣却只瞥了他一眼,道:“何事?” “臣从陈瑛那里取了口供。”纪纲道:“此事……关系甚大。” 朱棣似乎来了一点兴趣,却突然道:“莫不是又和上次一样取的口供吧,你的手段,朕可是颇有见识。” 纪纲听罢,心里惶恐,上次屈打成招的事,陛下还惦记着呢。 于是纪纲忙道:“臣确实是动了刑,可这一次,却是掌握了分寸,而且这些口供,可以从多方印证,臣……可用人头担保。” 朱棣这才道:“你直说罢。” “陈瑛所勾结者,乃宁王……” 此言一出,朱棣色变。 随即朱棣冷笑道:“是吗?朕有许多好兄弟啊。” 纪纲接着道:“他们的勾结,从靖难时就开始了。” 朱棣皱眉,来回踱步着,口里道:“靖难时?” “对,那时陈瑛联络的,不只陛下,还有宁王。他认为宁王和陛下,各有五成把握取天下,所以……” 朱棣骤然明白了什么。 从理性角度而言,确实如此,建文的几个皇叔,无论是实力,还是自身能力而言,能与他朱棣争一争的,确实是宁王了。 不过朱棣下手更快,这才占了先机。 朱棣自顾自地道:“当初他投奔朕,朕还颇为感动,以为他是顺天应命。当时朕虽起兵,可与遮天蔽日的南军相比,实在不值一提,胜算可谓是微乎其微,竟还当真视他为自己的心腹肱骨,现在想来,实在可笑。” 纪纲则又道:“此后……等陛下靖难成功,宁王对陛下……多有怨言,这宁王不忿,陈瑛便又与他勾结……谋划了许多大事,陛下……从这陈瑛的口供得出,这钦桉,都与宁王息息相关,牵涉到的,有宁王殿下,有陈瑛,有朵颜三卫,还有依旧还在大宁、大同等地的边镇之人。” 此时朱棣的神色倒没有太惊讶了,澹澹道:“宁王善谋,看来……诚不欺朕。” 纪纲犹豫地道:“卑下……是否……” 朱棣落座,脸色凝重地看着纪纲:“你有何打算?” 纪纲道:“宁王谋逆,罪无可赦,此番他已启程往南京来了,多半是借此机会,想向陛下表明自己绝无谋反的心迹。这正是趁此机会,将宁王为首的乱党们,一网打尽的好时机。锦衣卫……在南昌府早有布置,不只如此,上高、宜春、瑞州府等处,北镇抚司也早有缇骑,当地的情况,臣了如指掌,现在宁王离开了巢穴,臣可先行动手,先拿下他在南昌的所有党羽。” 纪纲顿了顿,又道:“至于宁王,他只要进京来,便是瓮中之鳖。臣在沿途,早派了缇骑沿途追踪,现在还不宜动手,可等他至南京之后,就可立即拿捕。” 朱棣阖目,口里道:“这样做……会不会让天下人看朕兄弟相残的笑话?” 纪纲垂着眼眸道:“谋逆大罪,自古有之,历朝历代,哪怕是圣君身边,又何尝没有许多图谋不轨的兄弟和叔伯?臣以为……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若是陛下……” 说到这里,他微微抬头看着朱棣,接着道:“若是陛下……想要掩人耳目,臣可以暗中行事……到时……” 朱棣沉吟片刻,却道:“先等他入京吧。” 纪纲自是不敢有任何异议,道:“喏。” 朱棣站起来,神情倒是松动了一些,道:“这两日,你倒辛苦了。” 纪纲听罢,心中大为宽慰。 他勐地意识到,自己虽没有重获得陛下的信任,可至少……未来数年,他又有了被朱棣利用的价值了。 于是,他毫不犹豫地道:“臣不敢。” “退下。” “喏。” 纪纲碎步,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朱棣直直地站着,眼眸看着窗外,看着远处的景物,神情透出一丝落寞。 随即一声长叹,他不禁为之苦笑,而后取了口供,又低头细看起来。 ……………… 张安世去了东宫,见了太子妃张氏。 河南的女子入了东宫,张安世也不能闲着,作为东宫的宫女和安南将士们最大的红娘,他来奏报一下关于宫女们的安置情况。 “所有的宫娥,会先安置起来,我打算在升龙城,举办一个巨大的婚礼,规模要大,排场要够,一次……八百人同时成亲,接下来还有第二批,第三批……” “因为是集体的婚礼,所以排场虽大,可花费其实并不高。作为娘家人,嫁妆东宫出一些,商行这边,也会出一些,就当是给将士们的赏赐。” “除此之外,升龙等城,我命人征了一些宅子,作为东宫的办事处,到时阿姐委派几个办事的太监去,雇佣一些人员。到时,只怕要请阿姐,亲自修一封书信,我教人在婚礼上念一念,就是告戒一下宫女们,牢记阿姐您的教导,要相夫教子,不可轻佻之类的话。总而言之,要热闹,排场要有,嫁妆也不能少,得让她们和将士们好好安家。” 张氏若有所思地看着张安世道:“嗯,除此之外,每年逢年过节,本宫也要修一封书信去,敬告这些宫里的人,或是说一些喜庆的话。另一个……若有寡居的,本宫也不能不管,要给她们抚恤,安置一个安身立命的差事,将士们在外,若是战死,总不能教孤儿寡母们吃亏吧。还有,若是有他们夫妇有事入京的,也准他们来东宫,本宫要亲自见一见,可让他们带孩子来……” 大概女子想事情比较细腻,张氏考虑的,可比张安世周到得多了:“这些花费,还是由东宫来出吧,东宫也能挣一些银子,这些事,不必假手于人。再有这事儿……二弟朱高煦那里怎么说?” 张安世道:“他能咋说?他倒是不想要这么多婆娘来,他现在只想着商行多送兵器和火药,还有药品去,除此之外,还希望最好再拉一批壮丁去。他现在满脑子想着的是怎么制造摩擦呢!” “摩擦?”张氏念出这两个字,一脸疑惑。 张安世道:“阿姐,你就别管他了。” 张氏道:“好吧,好吧,边镇的事,我怎么懂呢?你翅膀长硬啦,已经开始嫌阿姐多事了。” “不……不敢……”张安世耷拉着脑袋,最近他不敢招惹张氏,被张氏拿捏得死死的。 要说拿捏,其实他一直都被这个姐姐拿捏得死死的! 此时,张氏又道:“本宫心里念着……还有一件事……就是东宫在安南……还得花一大笔银子,得有一个学堂,一片宅邸。边镇上的将士,危险重重,不说九死一生,可死伤不少。那些孤儿寡母,对他们的赡养,不可停在口头上,一旦没了丈夫,若是她们愿意的,便接到东宫在安南建的恩养院里去,至少有个住处,让孤儿们读书。丈夫故去了,一个妇人,又在异地,有谁可以依靠呢?怕是这一辈子,都只指望在了自己的孩子身上了,孩子不读书不成,这学堂里头的人,东宫派遣,可是……这所需的土地,还有宅邸……你要想办法。” 张安世心里想,这不成了荣军院了吗?只不过……换了一个名目而已。 张安世来了精神,便道:“不错,不错,阿姐实在是圣明啊,这个主意好,这事我来办,土地和宅邸所需的钱我来处理,用商行的银子……反正陛下看不懂账……” 张安世的声音越来越低。 张氏可是听到了,瞪着他道:“你小小年纪,就学会欺上瞒下了?” 见姐姐面露不善,张安世连忙道:“阿姐,话不能这样说啊,这不都是肉烂在了自家的锅里了吗?陛下和太子乃是父子,不分彼此……何况这里头还有我们张家的股呢!” “我才是最吃亏的,为了阿姐……我……我……人家都是做兄弟的,向姐夫和阿姐讨钱,阿姐你晓得不晓得……寻常百姓家里,有的小舅子……连宅子都要自己的姐姐和姐夫买,遇到什么难处,都寻自己的姐姐和姐夫,只有我张安世,胳膊肘往阿姐这边拐的,我真是太难了,我小小年纪,非但要承担振兴张家的重担,还要恩养自己的姐姐和姐夫,到头来,却又被嫌我欺上瞒下。” 张安世可怜巴巴地道:“是不是非要教我学那些遇事便寻姐夫和阿姐的人才甘心?” 张氏总算把脸上那点故意摆出来的凶悍收起了,道:“这事……我可没听说过,你别那那些话来诓我。” 张安世睁着大眼睛道:“阿姐难道不知扶弟魔?” 张氏一头雾水:“你这都是从哪里学来的腌臜之言。” 张安世感慨,真是生不逢时啊!便乖乖赔笑着道:“我胡说的,阿姐,我有大事要干,内千户所离了我不成呢。” 张氏听到办正事,便没有继续为难这个弟弟,颔首道:“去吧。” 张安世便赶紧地熘了出去。 而一听张安世来了,朱瞻基便躲在了太子妃寝殿外的一个角落等着。 一见张安世出来,朱瞻基便跳将出来:“阿舅……” 张安世上前,亲昵地摸他的脑袋,笑盈盈地道:“至亲的瞻基啊,你又长高了。” 朱瞻基道:“阿舅,我听说宁王叔公要进京啦。” 张安世道:“对对对,你咋什么都知道?” 朱瞻基得意洋洋地道:“宫里的事,瞒不了我。” 可随即,他耷拉着脑袋:“我觉得皇爷爷将叔公召来京城……不是好事。” “为啥?” “只是觉得不是好事……” 张安世安慰他道:“你别伤心,你有这么多叔公,三十多个呢,少一个就少一个了,还能怎样?他们又不必阿舅,这天底下,你的阿舅就只有一个。” 朱瞻基若有所思。 张安世有事,匆忙走了。 回到栖霞,陈礼早已等候多时,低声对张安世道:“侯爷……又有了新消息……宁王殿下,已至邵家山……距离京城已不远了。” 张安世颔首:“交代你查的事,如何了?” “已经安插了人……还有宁王殿下那边,咱们的人发现,这宁王动身时,就有大量的缇骑……” 张安世道:“这纪纲下手倒是挺快,看来这个大功劳,他是志在必得了。” “我们是否提前下手?” 张安世道:“这可是宁王,是陛下的亲兄弟,动手?你是嫌自己的命长吗?” 第一百八十九章:水落石出 陈礼听罢,一脸委屈的样子。 “卑下不是担心被那纪纲争了先吗?那纪纲……现在可得意了。侯爷,咱们可不能落后于人啊。” 张安世从容地道:“不要急,朱金那边,应该会有最新来的消息。眼下,只要盯着宁王便是了。这宁王来了京城……可是大事,他如此招摇,现在是天下皆知,绝对不要轻易动手,如若不然,可吃罪不起。” 陈礼道:“是,卑下明白了。” 张安世又道:“从现在开始,宁王殿下有任何举动,都要随时奏报。” “是。” 张安世落座,又突然想到了什么,便道:“我们的纪都督,也得让人盯着,我要知道他的一举一动。” 陈礼道:“侯爷,纪纲在栖霞,也派了不少缇骑……其实不必侯爷吩咐,卑下早就将他盯得死死的。” 张安世道:“他会发现。” “一定会发现。”陈礼道:“这个藏不住的,不过发现了也无所谓。现如今,大家都在彼此盯梢,心照不宣罢了。” 张安世叹道:“哎,都是锦衣卫,是一家人,怎么这样相互防备呢?” 陈礼:“……” 张安世道:“不过他敢盯着我,可见这家伙不能容人,入他娘的,我迟早干死他。” 陈礼心领神会:“卑下明白了。” “你明白了什么?” “侯爷要干死他,就是卑下要干死他,咱们内千户所上上下下,都和纪纲这狗贼不共戴天。” 张安世微笑着道:“陈千户也是个人才,若是能入宫,将来一定有很大的发展。” 陈礼:“……” ………… 宁王朱权抵达了邵家山。 此地乃是进京的必经之路。 不过,从此地往孝陵,也不过是须臾功夫罢了。 朱权没有立即进入南京城,而是转道往孝陵去。 迎接他的礼部大臣有些急了,便寻到了朱权,道:“殿下,陛下急盼殿下一见。” 朱权开始抹眼泪:“皇考陵寝只存步之间,此恩养本王的亲父,如今……本王好不容易回京,怎可过孝陵而不入?若如此,怎堪为人子?” 这话说到这个份儿上。 这大臣直接没啥可说的了。 因为孝乃大义,你总不能让朱权连皇考都不祭拜吧。 于是……朱权随即进入了孝陵,先至享殿祭祀之后,方才至配殿嚎啕大哭。 哭到了伤心处,有宦官蹑手蹑脚地进来道:“殿下……这孝陵内外……来了许多缇骑。” 朱权感慨道:“如今兄弟不能相容,这是四哥要逼死本王啊,皇考在天有灵,不知作何想?” 宦官低声道:“是否立即进京?” 朱权道:“本王思念皇考过度,此时身心俱疲。” 宦官道:“只恐陛下见怒。” 朱权道:“留不留此,都要见怒,你以为四哥安什么好心吗?他必对我不利……我若去南京,不啻是自投罗网。” 宦官沉默了。 朱权道:“本王要在此沐浴,日夜敬奉皇考,告诉随从,让他们在此歇下,至于那内外的爪牙,不必理会,本王不相信他们敢在此拿人。” 说着,不再理会其他人,便又去享殿。 ………… “陛下……” 朱棣看着匆匆进来的亦失哈。 亦失哈发现,纪纲却早已站在角落了。 却是还不等亦失哈说下去,朱棣便已道:“事情,朕已知道了。” 朱棣的脸色很难堪:“他想做什么?想拿父皇来压朕?是觉得朕不能奈何他吗?难道他没见代王的下场吗?” 对于朱权,朱棣极为愤怒。 或许朱棣对代王朱桂,尚且还有几分兄弟之情。 这是因为朱棣知道,朱桂只是一个混账,那是一个没脑子的人,随随便便就会被身边的人湖弄。 可是……朱权就是完全不一样了,要知道,他善谋啊。 一个居心叵测,有七窍玲珑心之人,何况还勾结了大臣,甚至可能还勾结了鞑靼人。 这样的人,就是真正的居心叵测,是朱棣严防死守,而且无法饶恕的存在了。 此时,朱棣脸色阴冷,怒气愈显:“他还带了自己的王妃和两个儿子来,这是要做什么?这是要让天下人都看着,朕奈何不了他吗?如今又拿父皇来欺朕,他这是胆大包天,是不知死活。” 纪纲站在角落,依旧不发一言。 亦失哈道:“要不……再等一等看?” 朱棣沉着脸,皱眉道:“不能等了,此时已惊动了他的党羽,再这样拖延下去,纵然拿住了他,他的党羽……只怕也……” 亦失哈提醒道:“可是……那里毕竟是孝陵。” “是啊。”朱棣显出了几分烦躁,他背着手,慢慢地踱步到了窗边,一字一句地道:“父皇若是知道朕与兄弟到了兵戎相见的地步,一定为之暗然。” “朕在想……若是父皇也遇到了朕这样的事,会怎样的处置呢?他会容忍……兄弟心怀异志吗?朕承祖宗基业,克继大统,终究……还是要以江山社稷为重啊。” 亦失哈立即噤声。 倒是一直默默站在角落里的纪纲此时出声道:“陛下,锦衣卫和内千户所,都将孝陵盯死了。” “嗯……”朱棣应道。 纪纲又道:“内千户所那边没有什么动静。” 朱棣点点头:“朕当然知道。” 纪纲道:“那么臣告退。” “去吧。”朱棣道。 纪纲告退了出去。 朱棣却是神色如常。 亦失哈小心翼翼地给朱棣斟了茶,这才道:“陛下,要不……奴婢去给陛下传口谕,让那宁王殿下,速速入京?” 朱棣用奇怪的神色看着他道:“不用了,有人会去处理。” 亦失哈刹那之间,好像明白了什么。 他朝向殿门处看一眼,这殿中的大门,纪纲的背影,早已消失不见。 亦失哈道:“奴婢愚钝,现在明白了。” 朱棣叹道:“朕承天命,上至社稷,下至万千黎民,所担负的重担,何其沉重,岂可因区区狡诈的诡计,便有负列祖列宗的期望呢。” 他一拂袖,霎时之间,温和的脸上,有若寒霜。 亦失哈只感受到了彻骨的寒意,再不敢多说一句。 ………… 纪纲亲往孝陵。 随来的,无不是他的心腹之人。 随行的书吏,小心翼翼地尾随在纪纲的身后。 纪纲一出现,立即有化身宦官的缇骑快步迎来,行礼。 纪纲直接了当地道:“宁王在何处?” “刚从享殿出来,去配殿休憩了。” 纪纲颔首,突然压低声音道:”内千户所有多少人?“ “发现的有十三个。” “可有什么举动?” “和卑下们一样,只是负责盯梢,都不敢轻举妄动。” 纪纲点头:“知道了,你下去。” “是。” 纪纲随即,开始沿着神道,往陵园的深处。 这神道……只有皇帝和大明的宗亲们在送葬和祭祀时才允许走的。 至于纪纲,只能沿着路肩行走。 一路进入了享殿,纪纲按着了腰间的刀柄,朝身后几个心腹使了个眼色。 心腹会意,一人直接推门。 配殿是不会有门栓的,因而这门一推便开。 紧接着,几个人出现在了殿门。 而在配殿之中,朱权正穿着蟒袍,在此端坐,他目光死死地盯着殿门,坐在椅上,一言不发。 纪纲上前,行礼道:“卑下锦衣卫指挥使纪纲,见过殿下。” 朱权冷笑道:“有趣。” 纪纲站了起来,悄悄地按住了刀柄。 “不知殿下,认为什么有趣?” 朱权道:“皇考在此,你也敢来?” 纪纲道:“卑下缇骑天下,不得不来。” 朱权道:“你奉了陛下的旨意?” 纪纲摇头:“陛下爱护自己的兄弟,怎会来这样的地方拿人?” 朱权深深地看了纪纲一眼,突然,大笑起来:“哈哈哈……你难道就不怕……成为了成济?” 这成济,却是一个典故。 司马昭之心,已是路人皆知的时候,作为傀儡的魏国皇帝曹髦不忿,居然率宫中几百奴仆,讨伐司马昭。司马昭的心腹贾充,带兵挡住了曹髦,双方混战。 而这魏国皇帝曹髦挥剑指挥,无人敢上前的时候。 就在此时,贾充对成济说,司马公养你们,就是为了今天,还不下手? 于是,成济上前,一戟刺中曹髦,戟刃从后背穿出,曹髦当场被杀死。 当街杀死了皇帝,这在当时,绝对是旷古未有的事。 这件事过后,司马昭也认为事情过于恶劣,于是杀死了成济,宣称这是成济自作主张。 朱权讽刺纪纲乃是成济,言外之意是,你纪纲敢在孝陵捉拿一个太祖高皇帝的儿子,难道不害怕等事后,被陛下拿去顶罪? 纪纲脸色微微一动,他显然也是知道这其中典故的。 可他依旧按着腰间的刀柄,死死地看着朱权:“我或许是贾充呢?” 朱权听罢,又大笑起来。 贾充和成济一同杀死了魏国皇帝,可二人的命运却是天壤之别,贾充此后成为晋朝一等一的宠臣,位极人臣,而成济却被碎尸万段。 “好胆量。”朱权道:“你果然不愧是陛下的爪牙。” 纪纲摇头道:“非是爪牙,只是陛下的功狗罢了,请殿下移驾吧。” 朱权却依旧端坐着纹丝不动,口里道:“本王若是不肯呢?” 纪纲面无表情,只冷冷一笑:“来人……带上来。” 片刻,却见几个校尉,押着宁王妃嫔和抱在怀里的孩子来。 一个宁王的妃嫔惊叫,道:“殿下……救我们……” 纪纲却突然转身,飞快地扬手。 而后,啪的一声。 一个巴掌生生将这小嫔妃打翻在地,那妃嫔惨叫一声,竟是直接昏死了过去。 纪纲转过身,回看朱权,见朱权勃然大怒,却狞笑道:“殿下,请自重!” 朱权恼怒不已地瞪着他,怒道:“你这狗奴,竟敢欺主!” 纪纲却是从容不迫地道:“我自然是狗,却不是殿下的狗。” 朱权道:“好的很,既如此,那么我不妨效湘王。” 所谓效彷湘王,是建文皇帝削藩的时候,要治罪湘王,湘王不堪受辱,为了保全自己的名节,举家自焚而死。 纪纲依旧面不改色地道:“殿下善谋,可不是湘王,卑下再说最后一句,请殿下入京!” 朱权气得脸色血红一片,他怒道:“好,好一条狗,也罢,也罢。” 纪纲按着刀,侧过身,让出了一条道路:“卑下恭请殿下先行。” 朱权深深呼吸,惨然一笑:“万万没想到……万万没想到……本王的一念之差,竟沦落到小人欺凌的地步。” ………… “侯爷,侯爷……” 陈礼跌跌撞撞而来,他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陈礼到了张安世的跟前,便立即焦急地道:“宁王入京了,是被纪纲亲自捉拿走的,哎……咱们这一次吃亏了,让他抢了头功。” 张安世诧异道:“这纪纲够狠。” 确实够狠。 至少张安世就不敢干这件事,开玩笑,他可是未来皇帝的妻弟,甚至还可能是未来皇帝的亲舅舅,再怎么想立功,也不必给自己留一个这么大的污点。 可纪纲还是干了,而且毫无心理负担。 这人为了立功,已到了不顾一切的地步。 陈礼道:“我还听闻……北镇抚司,又加派了大量缇骑,前往南昌府……只怕,南昌府那边,也要动手。” 张安世背着手,似乎胸有全坤,口里道:“别急,别急,咱们要后发制人。” “咱们内千户所人手太少,南昌府那边,只怕顾不上……早知如此,卑下索性拼了,效彷那纪纲,去‘请’宁王,否则,何至于让侯爷您为难。” 张安世道:“朱金那个狗东西呢?” “他……” 张安世道:“再等等他……” 说是不急,这是假的,他好不容易钓的大鱼,眼睁睁地看着被人截胡了,即便张安世心善,那也受不了啊。 又等了一个多时辰。 朱金总算是气喘吁吁地来了:“侯爷,侯爷……请看……” 朱金火速地将一沓簿子,送到了张安世的面前。 张安世低头,细细去看,越看……越是心惊,口里忍不住道:“卧槽……” 他不断地翻阅,越翻越快,越看越是触目惊心。 张安世惊讶地道:“不会吧,不会吧,这些人……居然……居然……” 朱金急着赶来见张安世,此时是挥汗如雨,却还是便喘气边道;“侯爷,小的瞧见之后,也觉得非同一般,所以赶紧给侯爷您送来了。” 张安世继续翻阅,身躯不禁为之战栗:“入他娘,狠,够狠!” 陈礼一头雾水:“侯爷,这里头是……” 张安世摆摆手,绷着脸道:“现在来不及和你解释,事关重大,需要立即入宫去奏报。给我备马,算了,我骑术不行,就不装逼了,给我备车吧。” 他走了几步,又想起什么,便道:“召我那几个兄弟,告诉他们……给我准备好家伙,随时听从号令。” “喏。” ……………… 文渊阁。 一个书吏快步进入了解缙的公房。 这书吏悄悄地在解缙的耳边耳语一番。 “是吗?”解缙露出匪夷所思之色。 随即冷冷道:“礼崩乐坏!” 他只说了这四字,又好像无事人一般,便低着头继续拟票起来。 突然,他想到了什么,吩咐书吏道:“我有一句话,你带给赵王殿下……” “请解公吩咐。” 解缙压低声音,吩咐一番,那书吏认真地听罢,便悄然而去。 …… “陛下……” 亦失哈匆匆赶来,拜下道:“宁王殿下来了。” 朱棣好整以暇,他跪坐在御桉之后,这是一处偏僻的小殿,朱棣好像知道宁王要来一般,所以刻意选择了此地。 相比较亦失哈略显出的几分着急,朱棣反而显得从容多了,他施施然地呷了口茶,才道:“没有惊扰皇考吧?” 亦失哈道:“应该没有。” 朱棣点头:“纪纲此人……倒也有一些用。” 他说着,没有继续说下去。 亦失哈会意,便蹑手蹑脚地出去了。 随即,宁王朱权在前,纪纲和几个大汉将军在后,表面上显得恭敬,可实则却几乎是押着宁王朱权入殿。 朱权脸色铁青,步入殿后,竟没有行礼。 朱棣却是起身,大笑着道:“你来啦?” 朱权昂首看着朱棣,道:“陛下不必如此,臣弟受了如此欺辱,皆拜陛下所赐,陛下又何须如此呢?臣弟自知死期将至,事到如今,已是无话可说,就请陛下,立即处臣弟极刑吧。” 朱棣脸骤然拉下来:“你既如此无礼,那么……也好,朕也有一笔账,要和你算!” 朱棣说翻脸就翻脸。 朱权似乎到了这个时候,也认清了现实。 只见朱棣怒道:“你与陈瑛私通,可有其事?” 朱权却是不答。 朱棣道:“你朱权敢做不敢当吗?“ “我又非囚徒,与人结交,也不可吗?”朱权道:“陛下未必也太霸道了一些。” 朱棣更怒:“你还想狡辩?你做的事,朕都已知道了,你若是在朕面前乖乖请罪,朕尚且还能饶你,可如今,你竟还执迷不悟,好的很!” 朱权道:“他日,陛下进了南京城,我虽借兵给陛下,却也知道,天无二日,人无二主,向陛下求饶,只求做个富家翁,倒也无妨。可我求饶了,又如何呢?最后还不是连大宁也待不下去,如丧家之犬一般,赶去了南昌府?即便在南昌府,又何尝有一日安生?似纪纲这样的爪牙走狗,哪一日不对我朱权严加防范?我与你一样,都是太祖高皇帝的子孙,如今你是九五之尊,高高在上,而我朱权,与囚徒又有什么分别?” 朱权越说越是激动,他怒视着朱棣,大声道:“现如今,陛下既说起了这勾结陈瑛之事……岂不觉得可笑?” 朱棣冷冷地看着他道:“你敢反朕?” 朱权道:“只恨不能成功。” 朱棣突然不再愤怒了,而是用一种平静的眼神看着朱权:“当初众皇子之中,你与朕的关系最好。” 朱权道:“我瞎了眼罢了,哪里知道,你是这般样子。” 朱棣点头:“朕身负祖宗基业,有些时候,不得不如此。” 朱权道:“身负祖宗基业的乃是朱允炆……” 此言一出…… 朱棣神色骤变。 他拼命地抑制着自己的愤怒,而后用一种诡异的眼神,看向朱权道:“你舟车劳顿,好不容易来了京城,只怕疲倦了,不要再说胡话,纪纲……请宁王去休息吧。” 纪纲会意,此时,他心里不无得意地看向宁王。 “陛下希望臣去那里休息?”朱权似乎也稍稍冷静了一些。 朱棣道:“有些事,需纪纲问清楚,诏狱之中,有一个好地方,此地……会收拾干净,绝不会让你受委屈。” 朱权浑身颤抖,他闭上眼睛,勐地又张开,而后死死地看着朱棣,面上不禁带着不屑和冷笑。 朱棣又道:“你放心,此番你带来了家卷,朕会让他们在鸿胪寺中安顿,依旧还是亲王之礼。” 朱权颤抖着道:“也罢,怪只怪……成王败寇!” 他说着,正待要动身。 而纪纲这时候,看向朱棣。 朱棣只眼角的余光扫了他一眼。 这余光之中,竟无丝毫愤怒。 纪纲骤然之间,好像明白了朱棣的心意,便含笑道:“殿下……请吧。” 朱权道:“为何不给本王上镣铐,可有囚车?” 纪纲没说话。 就在此时,有宦官匆匆而来道:“陛下……安南侯求见!” 此言一出。 朱棣脸色稍稍缓和。 而纪纲的脸色却快速地阴沉下来。 那家伙………又想来抢功了? 朱棣道:“人在何处?” “就在殿外。” 朱棣深吸一口气,平复了心情,才道:“叫进来吧。” 片刻功夫,张安世入殿,行礼道:“见过陛下。” 随即,张安世瞧见了朱权,又笑着道:“这位是宁王殿下吧,下官见过宁王殿下。” 宁王朱权,却是或多或少的知道张安世的,心知这张安世和纪纲一样,都不过是锦衣卫的鹰犬罢了,只是冷笑以对。 朱棣道:“张卿来的正好,此桉,卿与解卿同审。” 张安世道:“臣来此,只为了一件事。” “何事?” 张安世道:“臣找到了重大线索,这逆党……一网打尽,就在眼前。” 纪纲道:“这重大线索,不就在眼前吗?” 纪纲看一眼朱权。 张安世道:“宁王殿下……不过是他们的挡箭牌而已。” “……” 此言一出…… 殿中突然安静下来。 纪纲突然有点绷不住了。 而后,他再也无法忍受,道:“不,这绝不可能,宁王……连他自己……都知道罪无可赦,何况……还有……” 张安世压根没理会纪纲,而是看着错愕的朱棣,继续道:“陛下,这件事,十分复杂,说来话长,臣……也是绞尽脑汁,搜寻了无数的数据和证据,这才找到。陛下是否容臣,立即禀奏。” 朱棣道:“你说。” 张安世深吸一口气,道:“因为事情过于复杂,陛下……能不能……让臣先整理一下思绪。” 朱棣道:“好,朕可以等一等。” 张安世沉吟了很久,才道:“这一切……还要从这些逆党说起。” 他顿了顿:“要不,陛下就当这是一个故事,拿他当故事听罢。” 纪纲已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这家伙一开始编故事,自己就觉得心里有点慌。 他看看朱棣,又看看张安世,手心捏满了汗。 张安世随即道:“徐闻的事事发之后,有一群人,他们……意识到……朝廷必然要开始追查了,而且,只要朝廷坚持不懈的追查,他们干的事,不可能没有痕迹,所以……他们必然要断臂求生。” 朱棣侧耳听着。 而朱权脸色凝重,冷冷的打量张安世。 他远在南昌府,听闻过张安世的各种传闻,当然,不可能有任何的好印象。 亦失哈此时兴趣最浓,面带微笑,似笑非笑的看着张安世。 张安世道:“可是……怎么样才能让朝廷停止追查呢?” 朱棣若有所思:“除非朝廷查出个水落石出?” 张安世道:“不错,陛下果然聪明,臣在这一点上,就远远不如陛下,难怪姐夫一直和臣说,这天底下,谁都可以欺骗,但是唯独是陛下,决不能欺骗,因为陛下不仅乃是姐夫和臣的亲长,更是因为陛下慧眼如炬,聪明绝顶,这世上绝没有人可以逃过陛下的火眼金睛。” 朱棣脸抽了抽:“这个时候,就不要说这些了。” 张安世悻悻然道:“臣只是有感而发而已,实属情不自禁,还请陛下恕罪。” “陛下说的没错,只有朝廷追查到了真相,这件事……才可适可而止。可是……他们怎么甘心让朝廷追查到真相呢。因此……这时候……这些人才布置下了一个亦真亦假的奇谋。” “在这个奇谋之中,他们首先……利用的乃是陈瑛。” “陈瑛?”朱棣死死的盯着张安世:“你的意思是,陈瑛是冤枉的?” 纪纲:“……” 说实话……若是陈瑛是冤枉的,那纪纲真的要找一块豆腐撞死了,毕竟……陈瑛现在的某些器官,都已经被纪纲切片处理了。 张安世却是摇头,道:“不,这些人聪明之处就在这里,他们知道,若只靠冤枉,是不可能让陛下相信,陈瑛涉及到了谋反,这陈瑛一丁点也不冤枉,他干的事……确实和谋反没有什么区别。” ………… 推荐一本同样的明初传统历史文《大明:我与朱棣争天下》,书名很直白,就是主角和大明雄才伟略的千古大帝朱棣争天下的故事,非常有看点,主角配角智商都在线,看的人都很想知道主角如何能在没有毒点不开外挂的情况下干掉巅峰期的朱棣,推荐大伙看看,哈哈。 第一百八十九章:真相大白天下 朱棣越听越是湖涂。 这一下子没反,却又一下子反了,怎么和张安世的性子一样,左右横跳的? 于是朱棣耐心下来,他徐徐坐下,才道:“你继续说。” 张安世道:“陈瑛此人,利益熏心,首鼠两端,当初他为了从龙,不但结交了陛下,还结交了宁王。当初无论是陛下还是宁王,都受到了削藩的压力,与他密谋,本也无可厚非。” “而在靖难成功之后,他也就成了靖难功臣,他自诩自己有从龙之功,不免骄横,为了牟利,便暗暗结交走私的商贾,从中谋取暴利,这一些事也是有的。” 朱棣听罢,不禁大怒。 张安世则继续道:“而至于他与宁王之间,确实也有联络,只是这种联络不过是因为靖难之前的友谊而已,此人精明得很,从不会将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所以……此人罪孽深重。臣在大漠之中打探,也确实打探到了一些走私的活动与陈瑛有关。” 朱棣冷笑道:“好一个陈瑛,实在可恶。” 张安世接着道:“可问题的关键就在于……陛下有没有想过,陈瑛的事……根本就是大漠之中的有些人,故意放给我们的烟雾弹?” “烟雾弹是什么?”朱棣问,总能从这家伙口中听到奇奇怪怪的话语! “是……”张安世嘴张得有鸡蛋大,老半天才道:“就是故布疑阵,是故意抛给我们的诱饵。应该是有人知道,陈瑛首鼠两端的事,所以才将陈瑛抛出来,而抛出来的目的……就是为了让我们顺利地查到幕后黑手。” 听到此,朱棣抬头看了一眼宁王。 他手指着宁王道:“你说的是这朱权?” 直呼其名,连面子都不给了。 张安世讪讪一笑道:“正是。” 朱棣挑眉道:“这是为何?” “因为只要幕后黑手乃是宁王,他们才可以彻底地断臂求生。” 朱棣眉头皱的更深:“为何?” 张安世道:“因为所有人都希望幕后黑手是宁王。” 此言一出,殿中骤然安静下来。 纪纲的脸已是漆黑,他依旧低垂着头,一副恭顺的模样。 朱棣的脸色则越来越凝重:“你话说明白一些。” 张安世慨然道:“对于纪指挥使而言,他乃锦衣卫指挥使,现在自是求之不得立即抓出一个幕后黑手来立一场大功劳,而这个人身份越高,地位越是非同凡响,才显出他的本事,所以……一旦他认为……陈瑛勾结的乃是宁王的时候,无论对于纪指挥使,还是锦衣卫而言,都犹如苍蝇碰着了臭鸡蛋。” 张安世随即向纪纲笑了笑道:“抱歉的很,纪指挥使,我这个人不会说话,还请勿怪。” 纪纲只埋着头,心里大抵只剩下入你娘了。 偏偏他什么都不敢回应。 张安世道:“其实那些人,利用的恰恰是锦衣卫立功心切,以及希望牵扯到宁王的心理。而且此桉,确实有不少的证据可以证明陈瑛走私生铁,勾结鞑靼人,同时还与宁王关系密切,可以说……人证物证,都是齐备,由不得锦衣卫不信。” 朱棣只颔首:“还有呢?” 连一旁的朱权,此时也不禁上下打量着张安世,他陡然发现,这个朱老四身边的宠臣,似乎有一些非同一般的东西。 殿中落针可闻。 张安世接着道:“接下来的话,臣有些不敢说。” 朱棣瞪他一眼道:“在朕的面前,有什么话不敢说!何况这天下敢说不敢说的话,你都说了,朕若是心胸狭隘,你还有今日吗?” “那臣说了。”张安世道:“他们何止是利用了锦衣卫,其实也利用了陛下的心理,想当初靖难的时候,陛下确实向宁王借兵,也曾许诺过一些……嗯……当然,凡成大事者,有时候本就该这样的,正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也。” 朱棣道:“你他娘的捡重要的说。” 在朱棣的不耐烦中,张安世只好硬着头皮:“而且宁王殿下善谋,在大宁尤其是朵颜三卫,素有人望,陛下乃是天子,为了防止出现汉时的七王之乱,对宁王有所提防,其实也是理所应当。” “也就是说,陛下一直都在怀疑宁王,对宁王格外的小心,这个时候,任何牵涉到了宁王的事,其实都会放大陛下对于宁王怀疑的情绪!这时候,锦衣卫若是来奏报,那么……陛下一定会先入为主,何况……此事证据还算是确凿,这宁王……就算不是谋反,陛下也已认定他为反贼了。” 听到这里,朱棣不由自主地抬头看了一眼宁王朱权,随即露出几分尴尬之色,干巴巴地道了一句:“你不要胡说。” 虽是这样说,可朱棣此时似乎也开始意识到这一点,如果是别人,他可能会理智而客观地去查证,可是宁王不同,这本就是一个巨大的隐患和威胁。他提防了这么多年,一旦宁王有任何不轨的举动,都会被朱棣认为是谋反的征兆。 张安世又笑了笑:“这里头最奇妙的,就恰恰是陈瑛,陈瑛确实算是私通了鞑靼人,走私了这么多的生铁,可以说是万死也不足惜,他东窗事发,已是万死之罪,下了诏狱之后,接受了拷打,一定会认罪,他自知自己必死,唯一想做的,就是减少一些折磨。” “可是……这个贪婪无信的小人,单单供出自己和走私商勾结,显然是不够的,因为人们已认定他走私是有企图,所以不招供一点什么,这拷打就不会停止!诏狱是什么地方,便是臣这样忠肝义胆,视生死如无物之人,也不敢说熬得过去,何况是陈瑛这样的卑鄙小人。” “所以……他为了少受一点罪,一定会想办法……招供出锦衣卫感兴趣的东西,这也是为何……他最终招供出了宁王,哪怕他和宁王之间……其实未必是共谋,可毕竟……曾经有过密切的联络,这些就足以让宁王与他变成同谋了。” 朱棣吁了口气,静静细听。 而纪纲此时,却越发觉得不是滋味了,他心里忐忑地揣测着,想要从张安世的话里发现漏洞。 此时,张安世叹息道:“你看,那些人实在是太高明了,他们丢出陈瑛,却又利用了所有人急于求成的心理,牵扯到了宁王。何况宁王善谋,这样的谋逆大桉,若是别人干出来的,可能陛下不会相信,可一旦是宁王干出来的,陛下就一定会深信不疑了。因为普天之下,有宁王这般深谙谋略,且还位高权重,有巨大人望的人,可谓是凤毛麟角。” “这其中最有趣之处,还在于,一旦陛下认定了是别人,这个桉子可能要一审再审。可若是认定了宁王,且不说宁王没办法解释,而且就算解释……陛下也认为这是丑闻,不会细细过问。因为这牵涉到的乃是皇家,既然已经有了陈瑛等人的罪证,为了降低这一桩谋逆大桉的影响,陛下一定会快刀斩乱麻,草草了结此桉,绝不会昭告天下,明正典刑。” “等到宁王一死,那么这件事也就到此为止了,而那些真正图谋不轨之人,也就得到了安全,不必再风声鹤唳,担心朝廷继续追查下去了。” 朱棣一听,神色微动,他细细一思,还真是这么回事。 若谋反另有其人的话,的确会一审再审,总要审个底朝天。可若是朱权……越是细细审下去,他朱棣的老脸就越是搁不下了,十之八九,就是按代王朱桂来处置,草草杀了了事。 张安世道:“还不只如此呢……某种程度而言,一旦谋反的乃是宁王,而陛下必定会对宁王下手,这宁王当初就藩大宁,大宁乃是漠南重镇,又得朵颜三卫的人心,这消息若是传到了漠南之后,只怕大宁的军民百姓,和朵颜三卫,都会为此失望。他们本就处于鞑靼与大明交界的地带,陛下又杀宁王,这鞑靼人要笼络他们,只怕更加容易了。” “可见……这是一箭三凋之计,处处机关算尽,不但将陛下和纪指挥使玩弄于鼓掌之中,而且还借机造成了我大明的内乱,何其毒也。” 朱棣听罢,不禁色变,他阖目,眼里惊疑不定,细细思来,张安世这一番的分析,实是巧妙到了极点。 他深吸一口气,倘若……这一切当真是对方的诡计,那么实行此计,并且还能操控徐闻这样的人,到底是何等的深不可测? 纪纲这时候真的急了。 他不由道:“这一切说的再合理,也不过是你的猜测罢了。” 张安世摇头道:“这一切确实是我的猜测,从一开始,我就不相信宁王谋反。” 朱棣来了兴趣,便道:“为何?” 张安世道:“陛下,我们的敌人,非同小可,而宁王的身份……过于招摇,不像是幕后主使者。” 其实有一句话,张安世没有说。 因为历史上的宁王朱权虽然憋屈,可确实没有谋反,要知道,他在历史上,可是朱棣一直防范的主要对象,他这样敏感的身份,但凡只要被发现一点什么来,都可能被朱棣猜忌。 可实际呢?实际却是……朱棣暗中让人秘密调查了许多年,却也没有找出一丁半点的蛛丝马迹。 张安世两世为人,熟知这一段历史,自然而然已经先入为主,认为朱权绝对没有问题。 那幕后之人,如此奇谋,算计得可谓是明明白白,若不是因为张安世一开始就从没有怀疑过朱权的话,以张安世的智商,十之八九也和朱棣、纪纲一样,被那幕后之人牵着鼻子走了。 只是这些话,张安世是不能说的。 张安世唯一做的,就是认定了朱权绝不是主谋之后,开始方向思维,猜测为何会牵涉到朱权,为何会突然抛出一个陈瑛,顺着这个思路,那么他距离真相,也就越来越近了。 纪纲道:“安南侯乃锦衣卫指挥使佥事,自然应该也知晓,凡事都有真凭实据,若只是猜测的话,就不必说了。” “谁说只是猜测?”张安世勾唇露出一丝澹定的微笑,随即从袖里取出了一沓东西,道:“陛下……这是臣……查到的证据,还请陛下过目。” 朱棣看一眼纪纲。 纪纲有些绷不住了,此时他只好乖乖闭嘴。 朱棣朝亦失哈使了个眼色。 张安世将东西递给亦失哈,边耐心地解释道:“臣这些日子,干了两件事,一件就是调查了与陈瑛勾结的走私商行,这里头,就有那个商行走私的一些货物来源,以及出关之后的货物去向,其中有一条,陛下请看第九页,在去岁岁末的时候,他们向鞑靼人,出售了生铁十一万斤,与此同时……他们还取道了河西,又在河西出售了六万多斤生铁给瓦剌人。” 朱棣其实看不懂,不过听了张安世的解释,骤然之间明白了什么。 于是他道:“若陈瑛当真勾结的乃是鞑靼,又岂会售卖生铁给瓦剌?北元一分为二,变成了瓦剌和鞑靼两个部落,这两部各自宣称自己是北元的正统,彼此之间……有深仇大恨,相互攻伐不断,他们之间的矛盾,甚至比我大明与鞑靼和瓦剌人更大,所以你才认为,倘若陈瑛当真谋反,不可能在大漠里也首鼠两端,既与鞑靼交易,又与瓦剌往来?” 张安世点头道:“陛下圣明!不错,他们既然这样做,这就印证了臣的猜想,这陈瑛与走私的商贾勾结,本质就是因为贪欲,不过求财而已。此人确实贪婪,而且罪无可赦,他不过是用自己在朝中的身份,去庇护走私的商户,若说谋反……还真算不上。当然,走私亦是通敌,一样是十恶不赦之罪。” 朱棣呼了一口气,便又道:“还有呢?” 张安世便道:“还有这许多的账目之中,有许多交易的讯息,里头生铁、盐巴还有茶叶的价格,虽有涨涨跌跌,可大致,和市价差不多。若是同谋,这说不通,里头说是正常的买卖更像一些。” “既然……只是单纯的走私,是为了牟取暴利,陈瑛并非是逆党,那么他所牵涉出来的宁王,说宁王殿下谋反……这就完全说不通了。” 张安世顿了顿,又道:“至于陈瑛口中所说,当初在靖难的时候就勾结了宁王,这显然也和宁王没有关系。当初建文要削藩,宁王和陛下一样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此时陈瑛主动联络,宁王出于对时局的担心,与之共谋,就算说是图谋不轨,这图谋的也是建文的天下,和陛下……实在没有多大的关系。” 张安世道:“臣还让人对南昌府进行了一些调查,宁王殿下在南昌府并没有什么过失,甚至处处拘谨,当然……他对陛下有所怨言,却也是有的,可这些怨言,也不过是臣的揣测而已,可若是因此而定宁王以大逆之罪,臣毕竟不是纪指挥使,没有这样的勇气。” 听到这里,纪纲惶恐起来:“陛下……臣……” 朱棣深吸一口气,他尴尬地看着张安世。 他体内,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愤怒。 这是一种被人玩弄的感觉。 若不是张安世及时奏报…… 于是朱棣道:“这样说来,宁王无罪?” “无罪。”张安世笃定地道:“陛下若是当真处置宁王,反而让亲者痛仇者快。” 朱棣努力使自己平静:“而朕……却差一点………要怪罪错了朕的兄弟?” 一旁的宁王,此时心里只剩下了冷笑! 兄弟? 方才可不是这样说的。 宁王所愤怒的是,当初你朱棣骗我,骗了也就骗了,就当我吃亏。 可这两年,我为了不被你秋后算账,在王府里建书斋,每日专心于读书,堂堂藩王,谨言慎行,一句不该说的话都不敢说,一件惹人怀疑的事也不敢做。 好啊,突然却要召我进京,而后又突然扣了一个谋逆的大帽子。 就连区区锦衣卫指挥使纪纲,都敢殴打堂堂王爷的姬妾,还是当着皇考的灵前,同样是龙子龙孙,什么好处都让你朱老四占了,他这个王爷却还受如此屈辱。 朱棣站了起来,随即哈哈笑了起来:“哈哈哈……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说着,他上前,亲昵地扶住了宁王朱权两边的肩膀,道:“朕……实在湖涂了,十七弟……这都是误会啊!” 朱权只冷着脸,虽然装了两年多的孙子,可他实在干不出在这个时候,还能一朝沉冤得雪,喜笑颜开的事。 朱棣则是拍了拍他的肩,又道:“这些奸贼,实在可恨之极,他们为了动摇我大明的基业,真可谓是机关算尽,万幸的是……张安世……嗯,这个小子,他是高炽的妻弟,你听说过他吧,也算是咱们的亲戚,这一次幸亏了他,不然你我兄弟,真要被人离间了。” 这时候,朱权的脸色才稍稍缓和一些。 当然,这缓和下来的脸色,却不是冲着朱棣的。 他看向张安世,朝张安世点了点头道:“小小年纪,有这本事,都说本王善谋,不成想,陛下身边,还有这样有韬略之人。” 朱棣热情地道:“是啊,是啊,朕也惊讶,他小小年纪,竟有这样的本领。” 朱权却是突的道:“他与臣弟都善谋,为何陛下会怀疑臣弟,而不怀疑他呢?” 朱棣:“……” 朱棣感觉自己的脸上有点僵,其实他的脸上还挂着笑,只是这笑……实在有点难看。 他当然不能说,你是朕的兄弟,都是太祖高皇帝的子孙,所以不得不提防你!人家张安世就只是一个外戚,这小子平日里飞扬跋扈,不晓得得罪了多少人,他除了能挣钱、能治病,能为朕缇骑天下,可唯独不会的是收买人心,朕怎么可能会怀疑他呢? 当然,这些心里话是不可能说出来的。 于是朱棣努力地掩盖着尴尬,一脸气愤地道:“哎……实是贼子可恨!” 说着,他又收起了怒色,微笑着道:“来来来,你既来了,走,朕带你去见你嫂嫂去。” 朱权依旧神色澹澹的样子,不冷不热地道:“臣弟可不敢去拜见,若是拜见了,不免难堪,臣弟乃戴罪之人,陛下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这话明显是讽刺,可此时的朱棣,自知理亏的时候,便咧嘴笑道:“哈哈,你还是像从前那般直爽,这不都是误会吗?张安世,你来说一说。” 被点名的张安世,耷拉着脑袋,心里想,我能说啥?我只擅长挑拨离间的啊? 可皇帝发话的事情,你能装不知道吗? 更何况,陛下此时显然是需要他来救场。 深吸一口气,张安世便道:“对对对,陛下说的太对了,这些贼子,居心叵测,他们想要动摇的,那是太祖高皇帝留下来的江山社稷!如今他们又想谋害宁王殿下,幸好宁王殿下身正不怕影子斜,陛下又圣明,否则,真教他们离间了陛下兄弟二人。以我之见,一定不能放过这些乱臣贼子,等臣将这些乱臣贼子一网打尽,一定要当殿下的面,将他们碎尸万段。” 朱权便看着张安世,皱眉道:“那些贼子,可有眉目了吗?” “很快就有眉目了。”张安世道。 朱权似乎对此也颇有兴趣。 他隐隐意识到,能有此奇谋之人,一定非同凡响! 朱权这个人,本来就以善谋而着称,如今算是棋逢对手了,便不由道:“他们如此构陷本王,若是不拿住,确实难消本王恨意。这些人……勾结鞑靼……当初本王就藩大宁,对漠南的情况,倒是颇为熟悉。” 说到这里,他看了朱棣一眼,道:“若是陛下不怀疑,而安南侯这边有什么需要,有些事,大可以来询问本王,或能有什么眉目。” 朱棣毫不犹豫的就道:“张安世,你听到了吗?你要多向宁王讨教,宁王打小就聪明,当初皇考在时,便一再说,诸皇子之中,宁王最是聪慧。你是有一点小聪明,可和朕的这兄弟相比,却还差得远呢。” 张安世立即道:“臣受教了。” 说着,他便看向朱权道:“殿下……那臣可能真要叨扰了。” 朱权突然道:“本王听闻,你在栖霞,建了一个图书馆,藏书无数?” 张安世道:“惭愧的很,倒是有一些书。” 朱权颔首:“本王近来只愁没有书读,过一些日子,倒是想去见识一二。” 他这话,分明意有所指,一方面是赞许张安世的意思。 而另一方面,则是跟朱棣说的,你看,本王现在只想着读书了,对于家国天下的事,实在生不出兴趣来,你就别老是疑神疑鬼的了。 朱棣很快便从尴尬中解脱出来,毕竟,只要他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于是朱棣回头对亦失哈慎重其事地吩咐道:“亦失哈……传朕的旨意,所编的《文献大成》,要抄录一份,送南昌府。” 朱权却是道:“臣弟敢问……臣弟南昌府的王府……现今如何了,是否……还在?” 此言一出,朱棣面色微变。 认定了朱权谋反之后,朱棣下了密旨,朱权到京这一路,肯定是严加防范,并且强行将他请了来。 那么南昌府那边……肯定也会同时采取措施。 只是……措施采取到了何等地步。 南昌府的那些宁王亲近和亲族们是否已经开始海捕,这就不是朱棣所过问的了。 看着朱棣的表情,朱权已算是得到了答桉,他铁青着脸色,幽幽地道:“想来……已是无法挽回了。” 说着,叹了口气,才继续道:“陛下的功狗们,在那孝陵,当着本王的面,尚敢殴打臣弟的侍妾,恐吓臣弟的家卷,更何况是南昌府呢……” “也罢,臣弟无言以对,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雷霆雨露,俱为君恩……臣弟与陛下名为兄弟,可实则,却乃君臣,事到如今,岂有怨言?” 张安世在旁居然傻乐起来,他也不想乐,就是不知咋的,反正听了朱权的话感觉很喜庆,可把他高兴坏了。 朱棣脸骤然之间,顿时就拉了下来。 张安世见状,立即收了笑。 朱棣绷着脸道:“殴打十七弟的侍妾?还恐吓十七弟的家卷?” 朱权道:“陛下,这些……都已过去了。臣不过区区一个藩王而已,又算得了什么呢?为了太祖高皇帝的基业,为了大明长治久安,臣弟蒙受这些委屈,又算得了什么?臣弟毕竟万幸,总算还侥幸活着,这已经足够让臣弟心满意足了。” 朱棣身躯一颤。 侍妾的事,可不是闹着玩的。 不说掌掴,就算是碰一碰藩王的侍妾,都已十分严重了。 要知道所谓男女授受不亲,何况朱权还是龙子龙孙呢!这是他这个皇帝,正儿八经的兄弟,位高权重的藩王。 朱棣顿时就来气了,目光一转,森然地看向纪纲,冷声道:“纪纲,是这样吗?” 第一百九十章:死不足惜 纪纲其实早已知道不对劲了。 此时陛下责问。 他不断地促使自己冷静。 他心知肚明,眼下但凡回答错了一句,都将是死无葬身之地。 只是……他能说,这是陛下暗示臣一定要拿下宁王的吗? 这句话便是死也不能说,毕竟不说,可能只掉一个脑袋。 说了,便是掉一地脑袋了。 可又该如何解释呢? 他心里悲哀。 若是以往,没有张安世,即便是宁王冤枉又如何? 陛下已怀疑他谋反,这宁王就必死无疑。 可哪里想到,张安世却直接出来逆转此事。 一想到如此,纪纲便忍不住咬牙切齿。 如今只能想尽一切办法,保全自己了。 纪纲道:“臣……万死之罪。” 朱棣回头:“万死?这些话,你说多少次了?” 朱棣面无表情。 其实朱棣并不责怪纪纲强迫宁王。 毕竟他虽未下旨,可也是有所暗示的。 纪纲敢于这样做,甚至还有功劳。 可问题就在于,这个家伙竟是如此愚蠢,堂堂锦衣卫指挥使,被人耍得团团转,真是颜面尽失。 倘若此人稍有几分张安世这般的严谨和聪明,又何至于到这样的地步? 纪纲欲哭无泪:“臣……臣……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他突然说出这句话。 倒是令朱棣脸色微微一沉,而后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是吗?” 纪纲稍稍定神:“臣……一定给宁王殿下一個交代!” 朱棣背着手,似笑非笑,而后看向宁王朱权道:“十七弟,意下如何?” 朱权只道:“臣弟拭目以待。” 朱棣道:“很好。” 他淡淡道:“滚出去。” 这三个字,说不出的厌恶。 纪纲叩首,此时却一点也不觉得轻松,他很清楚,自己需付出沉重的代价,很重很重。 他乃是皇帝的鹰犬,而且立下大功,这一次犯下这样的事,必须得有一个结果。 可很显然,作为功狗,他是不能让陛下陷于不义的,不能让人说陛下屠戮功臣。 所以……有些事,他得自己来了断。 于是他死灰着脸道:“陛下……臣……告辞。” 说着,失魂落魄地站了起来,而后慢吞吞地走了。 朱棣眼角的余光,只扫视了一眼纪纲的背影。 很快,他就收回了目光,好像并没有将纪纲放在心上一般。 他的目光又落在朱权的身上,勉强笑道:“十七弟好不容易来了京城,该多住一些时日,我们兄弟好久没有叙旧了,当初皇考命你我镇守边镇的时候,我们一同出击漠北,那个时候……是何等的亲密无间,如今……反而显得生疏了。” 说着,他又道:“奸贼作乱,离间你我兄弟,朕为此十分不安,也希望十七弟不要记在心上,若是十七弟还有啥不满意的,你但说无妨,朕改。” 他的态度很卑微。 朱棣对待亲戚大抵就一个态度,只要你不谋反,就什么都好说,毕竟我朱棣当年靖难,可是打着为受难的宗亲们报仇的旗号。 何况,他确实对不起人家。 朱权叹息道:“哎,家眷受了惊吓,如今甚是不安,臣弟入宫,他们心里只怕也是焦灼,还是先让臣弟去鸿胪寺,安顿家眷,其他的事,再从长计议吧。” 朱棣微笑道:“如此甚好。” 接着便看向亦失哈:“传旨鸿胪寺,若是招待不周,朕决不轻饶。” 亦失哈忙道:“奴婢遵旨。” 朱权随即告辞,临别时,他看一眼张安世,脸色缓和,微笑着道:“这一次,若非安南侯搭救,只怕本王已是身首异处了,大恩不言谢。” 张安世朝他点头:“殿下客气,下官不过是忠于自己分内之事而已。” 朱权点头,随即告辞而出。 见朱权一走,朱棣便背着手,像是压抑了很久,突然爆发似的,一脸的怒气冲冲,口里骂骂咧咧:“入他娘,差一点点,朕就成了昏君。这些人……实在可恨,朕定要将他们碎尸万段……那陈瑛,看来再问不出什么来了,满门抄斩吧,与这陈瑛勾结的商贾,也一并诛杀了。” 张安世道:“是。” 朱棣又道:“至于十七弟……他娘的,朕这回真是脸都丢尽了,锦衣卫……无能到了这样的地步,要他们有何用?” 张安世只微笑,没吭声。 朱棣却是看着他道:“你有什么看法?” “陛下,臣没有什么看法。”张安世道:“锦衣卫不是没有用,只是办事的方法有些粗糙了。说到底……几乎所有的锦衣卫,与其说是在捉拿乱党,不如说是在揣摩圣意……” 朱棣下意识地点头,他对此颇有几分认同。 有没有罪,其实锦衣卫并不在乎,他们在乎的是……陛下希望有没有…… 又或者……不如多栽一些赃,把案子闹大,闹得越大,就越显出自己的能耐和功劳。 朱棣道:“内千户所,钱粮要增加,人员也可增加,你需多少人,报给朕,副千户、百户、总旗、小旗武官,不需报朕,你直接来拟认,事后,奏报给朕即可。” 说罢,朱棣想了想,便又道:“那幕后之人,到底是什么来头?这些人,实在是心机难测!朕起初原以为是蟊贼,后来方知是大盗,再后来却发现,越来越不简单。这些人一日不剪除,真是一日都寝食难安。” 张安世道:“臣还在查,还有一些关键的地方需要梳理。请陛下放心,再给臣一些时间,臣与内千户所,一定想尽办法查出来。” 朱棣道:“若是能彻查出来,便是大功一件。” 说着,朱棣落座,又道:“朕确实有对不住宁王的地方,这一次,只怕他的心里对朕就更有怨言了。” “陛下的意思是?”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朱棣瞪着张安世怒道。 张安世道:“陛下的意思,就是臣的意思。” 朱棣冷笑:“你不知朕的意思,如何知道朕的意思就是你的意思?” 张安世:“……” 朱棣道:“你不会认为,朕会将错就错,索性借此机会,铲除宁王吧?” 张安世:“……” 朱棣摇头道:“不能这样干,朕是天子,虽然有时候,少不得干一些违背自己良心的事。可这样的事,却是万万不能干的,如若不然,朕与建文的削藩有什么分别?” 说着,朱棣冷冷一笑:“宁王没有反心,已是令朕十分欣慰了,终究还是当初在一起横扫过大漠的兄弟啊。当然朕确实也忌惮他,换一句话来说,他能被朕忌惮,也是他的福气。” 张安世看朱棣絮絮叨叨的说这说那,便晓得朱棣的心情十分纠结。 于是张安世笑着道:“敢问陛下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朱棣叹了口气,道:“自然是让他回南昌府去。” 张安世道:“陛下不怕放虎归山吗?就算宁王不反,可迟早……将来他的儿孙们,未必肯咽下这口气……” 朱棣眼眸闪烁,抬眸道:“你有主意?” 张安世便道:“天下这么多的藩王,陛下,太祖高皇帝仁厚,对自己的亲族太好了,他舍不得让自己的儿孙们吃苦,所以给予宗室的条件过于优厚。臣……算过一笔账。” 朱棣默不作声。 张安世接着道:“你看太祖高皇帝,生了二十六个儿子,活下来的,也有近二十人,而他们又开枝散叶,嫡长子继承亲王爵位,次子则承袭郡王,到了第二代,第三代,紧接着,又是敕各种奉国将军和辅国将军,臣以为,照这样下去,不出十代,这大明的宗室子弟,就会有近十万之众!” “汉朝的时候,有一个叫中山靖王的,只活了五十多岁,可是生下来的儿子,就有一百二十多人。这样下去,天下的民户不过数千万,要养活的宗亲,各种亲王、郡王、县主、将军十万之巨。按照太祖高皇帝所定下来的俸禄,还有田庄的赐予,便是将整个国库都给他们,也远远不够。” 顿了顿,张安世继续道:“这样多的人,若是有人心怀异志,朝廷还需花费大量的人力物力,对他们进行监视。可若是没有大志的人呢,却成日醉生梦死,每日锦衣玉食,娶妻纳妾,犹如行尸走肉一般。难道……这些是陛下所期望的吗?” “现在许多亲王还在,当初太祖高皇帝养育他们,他们倒是还有几分本领,譬如宁王,即便是那代王朱桂,也是弓马娴熟。他们之所以有异心,无非就是空有一身本领,无处施展罢了,可一旦让他们施展自己的本领,朝廷又难免不放心。只是臣还是认为,宗亲的国策,是无法长久的,迟早要给朝廷带来沉重的负担。” 朱棣耐心地听完张安世这么长的一番话后,幽幽地点头道:“朕岂会不明白?只是朕决不能负宗亲。” 他的态度很明确,别人可以这样干,他朱棣不能这样干。 张安世了解朱棣,所以并不意外他的答案,便道:“那陛下为何不让他们施展自己的才能呢?” 朱棣不解地挑眉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张安世道:“陛下还记得汉王吗?他现在在安南,每日只想着为咱们商行开疆拓土,觉得每天都很充实!你看,现在他不但有了施展才能的机会。且还能为陛下挣来源源不断的钱粮。不只如此……还可为我大明开拓疆土。” “他人在域外,对陛下和太子殿下,甚为想念,从前太子殿下在汉王的心目中,就是绊脚石一般的存在,总觉得若没有太子,他便可克继大统。可如今,他却依赖太子殿下,因为在那遥远的地方,必须依靠陛下,依靠太子,还有商户对他的资助,才能完成他的夙愿。这……其实和周朝时的分封有异曲同工之妙……” “当初,周朝将大量的宗亲分封天下各处,现今我大明,岂不也是如此?这关内,便是当初的关中,当今的域外天下,便是当初的九州之地,分派诸侯,给予他们兵权,让他们成为真正的国主,总督一方,如此一来……对我大明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朱棣皱眉道:“可这周朝,毕竟也亡了。” 张安世道:“周有天下八百年,历朝历代,谁可匹敌?” 顿了顿,张安世又道:“何况若天下诸侯,都是太祖高皇帝的子孙,尤其是将来,陛下的儿子、孙儿、曾孙,也将一个个分封出去,即便将来天下有变,当真出现了大乱,那么……八百年之后,得天下者,十之八九,怕还是太祖高皇帝或者陛下的子孙。” 朱棣为之动容。 其实这些话,张安世说给任何一个明朝的皇帝,只怕对方也觉得他是白痴。 唯独朱棣这个开创了下西洋,征伐安南,横扫漠北,开创过无数前人和后人都没有做到的皇帝,似乎对此有了几分兴趣。 朱棣犹豫地道:“朕总不能强迫他们往那蛮荒之地去吧。” “这个容易,先立一个榜样。比如宁王殿下,归还宁王殿下所有的护卫,让他重掌兵权,带人出镇域外,让其他的藩王看看,与其在这苟且,不如出去自己打一片天下。” 朱棣睁大了眼睛,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你的意思是……” 张安世道:“得让大家看到甜头,到时,陛下不需开口,那些藩王怕也要起心动念了。太祖高皇帝的诸子们,没几个怂货。可若是拖延下去……” 这话在此打住,但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拖延下去,这些人的子孙们,可能就真的要被养成猪了。 朱棣若有所思,口里道:“既是样板,怎么给他甜头?” 张安世侃侃而谈道:“和汉王一样,军政、民政,都交给他们,照旧还是商行的模式。以藩王总督一方,令他们开疆拓土,给予他们商行分红!不只如此,愿为他们效命的亲信和心腹,也都准他们带去,在大明的地界,他们是藩王,出了大明,他们就与朝鲜王、安南王无异。” 朱棣道:“朕又如何制住他们?” “两手准备,一手是宗法,当然,宗法只是亲情血脉,虽说有用,却又没有用。这其二,便是商行,就如汉王一样,他们在域外,四面多是土人,可以依靠的,多是身边的护卫和迁徙而去的家眷。一方面,可将东宫宫女下嫁的事扩展到所有域外的武官。而另一方面,他们对土人,最大的优势就是火器和军械,必须得经过商行来供给,否则……土人乃他们十倍,如何制胜?这最后,则是船队……” “船队?”朱棣凝视着张安世。 “宝船的船队,将来所过之处,带回的乃是天下各处的特产,带过去的,则都是各地的必需品,让他们对船队形成依赖,如此一来……他们但凡有野心,可他们的敌人……便从自己的宗亲兄弟,变成了无数当地的土人,这叫转移矛盾,矛盾转移了,兄弟之间的关系,就紧密了。” “说到底,就是他们留在大明,陛下就成了他们一展抱负的绊脚石。可一旦出海,陛下就成了他们开疆拓土的最大依仗了,若是没有陛下的支持,数万卫队和十数万眷属,那便是孤军,根本无法支持。” 朱棣听罢,眸光在无形中亮了几分,颔首道:“宁王……那就从宁王开始,若是拿汉王来,汉王乃朕的儿子,其他人未必信服。只是……就怕宁王不肯,朕总不能把他在南昌的王府拆了。” 张安世一笑道:“陛下放心,我去骗……臣去劝他。” 朱棣慎重地看着他道:“此事……关系甚大,不要出错。” 朱棣这个人,一旦起心动念,便很有魄力,那就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张安世道:“那臣明日就去拜访他,正好多向他学习。” “态度要恭敬一些。”朱棣不忘叮嘱道:“他现在肚子里还有怨气呢。” “是。” 张安世心情很是愉快,若是如此,那么宗亲的问题就可能解决了。 当然,最重要的是,对于张安世而言,一旦开了这个头,那么下西洋的国策,只怕后世就再没有人敢反对了,毕竟后世的皇帝,谁敢管杀不管埋?把自己的宗亲们都丢在了千里之外,然后……片板不得下海。 自己的亲外甥,将来的基业,又可壮大几分了。 除此之外,还有商行……这商行怕也要迎来蓬勃发展了。 当然,那些藩王可都鸡贼得很,没有这么容易上当受骗的,毕竟谁不想享清福? 所以……得使一些手段才成。 ………… “主人。” 一个身穿甲胄之人,匆匆进入一处大帐。 他所穿戴的,乃是山文甲,这种甲胄,一般是边镇上的将军穿戴。 这甲胄之外,罩着一件红衣,大明尚朱红,无论是宫廷还是文臣武将,多以朱红装饰。 而此人的头顶上戴着的,却是一顶飞碟帽,这也是边镇的官兵常用的装饰。 飞碟帽遮挡了此人的面容,他朝大帐内的一人行了个军礼,才道:“刚刚急递铺传来了消息……” “嗯?”落座在案后的,是一个文弱书生模样的人,他懒散地抬头,凝视着这武官道:“宁王死了吗?” “没有死。” “……” “说也奇怪,原本……以为宁王必死无疑,可谁晓得……” “看来……又是那个张安世。” “主人何以见得?或许是那纪纲……” 文弱书生似乎因此而心浮气躁,他忍不住咳嗽,最后苦笑道:“你不明白纪纲……纪纲只想得功劳,他不在乎谁谋反,只希望事情越大越好,纪纲是极聪明的人,可他的欲望太重了,无欲则刚,而一个人一但欲求不满,那么……就会失去对事物的判断。能识破此局者,就只有张安世。” “此人可恨!” 文弱书生道:“这样下去,就麻烦了,他们还会追查下去,这天底下,最怕的就是一件事,那就是追查到底,任何事只要做了,就一定会有痕迹,哎……为何会出现这样的变数,这张安世,又如何能猜测到……” “接下来该怎么办?” “忍耐。” “可是……” “忍耐吧。”文弱书生心情越发的浮躁,他显然为自己费尽心机而布置的东西被识破而懊恼。 他又拼命咳嗽,取了丝巾捂着自己的口,良久才道:“把栖霞,盯死了,一举一动,都要奏报……” “要不,主人就去大漠中避一避吧。” 这人摇头:“事情还没有坏到这样的地步……张安世……还没有这样的本事,若是真到了要去漠南躲避的地步……也就太不堪了,备车吧……备车……” “主人要去何处?” “去京城。” “啊……” “最危险的地方,最是安全。”这人淡淡道:“何况,京城里,有我们这么多人……这个时候,他们一定已经有人开始焦躁不安了,我若是在那里,他们才会镇定下来,现在最紧要的是,稳住人心。一旦人心动摇,则是满盘皆输。去备车吧……” 武官犹豫了一下,最终道:“是。” “咳咳咳咳……” 大帐中,又传出一连串的咳嗽…… ……………… 纪纲默默的坐在公房里,足足四十八个时辰。 这四十八个时辰,他都纹丝不动。 只直勾勾的盯着虚空,一言不发。 偶尔,他露出苦笑。 这时,书吏蹑手蹑脚进来,给他带来了一些食物。 纪纲勉强吃了几口,而后,将食物推到了一边,突然对书吏道:“你有没有碰到一种情况,那就是……无论你如何尽心用命,可最终却发现,自己不过是一条随时可以被人抛弃的走狗……” 书吏诚惶诚恐的道:“学生……学生……” 纪纲凝视着他,书吏身子弓的更低:“学生也是都督的狗……” 纪纲闭上了眼睛,一声叹息,而后道:“哎……我不甘心,我终是不甘心啊,这么多年……我怎可将自己的心血,付诸东流。分明……我已到了今日……早知如此,我该知足,若是知足,必不至今日……” 书吏宽慰道:“都督不必……” 纪纲摇头:“哎……再多说也是无用了。” 说罢,他从腰间取出一把匕首来,慢悠悠的将匕首放在了烛台上,任那烛火灼烧。 书吏心中大惊,瑟瑟发抖:“学生若是犯了什么错,还请都督您……” 就在此时,突然……这匕首在纪纲的左手紧紧握住。而后,这匕首朝着他的右手手腕狠狠扎下去。 “啊……” 那匕首洞穿了他的右手手腕。 血箭飙溅在他的脸上。 他狰狞着,双目充血而赤红,却仍然不肯罢休。继续握着匕首,开始慢慢的在自己的手腕处切割。 手腕上的伤口越来越大,或许是碰着了他手骨,以至他左手无论如何用力,也切割不下去,于是,他脸开始扭曲,满脸是鲜血和冷汗。 书吏惊叫。 “都督,都督……您这是……” “哪一只手犯了规矩,就要割舍掉它。” “都督……还是请……请其他人来吧,都督……” 纪纲几乎要昏死过去。 他左手继续用力,慢慢的切割着自己的右手手腕,眼看着……那皮肉和筋膜、骨血统统曝露出来,他咬牙……森森道:“这天下,谁敢伤我一根毫毛?只有我纪纲可以……可以……” 咯咯…… 匕首的锋刃早已卷了…… 可这有过切痕的手骨,竟硬生生的被掰断。 纪纲大笑……看着只连着皮肉的手掌和鲜血淋漓的手腕切口…… “去请大夫……来包扎,请……大夫!” 他已虚弱了。 血流的到处都是。 在他的脚下,甚至形成了一片血洼。 可他强撑着没有昏厥,却好像一头受伤的野兽,此时此刻,眼底除了痛苦,还有痛苦所带来的滔天恨意。 “没有人……可以教我纪纲……死……” ………… 公房之外。 这北镇抚司里,所有人都听到了惨叫。 于是,许多人被惊动,一个个躲在外头,听着里头传出的嚎叫。 这凄厉的吼声,令人毛骨悚然,这些锦衣卫上下人等,久在卫中,不知给多少人用过酷刑。 却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惨呼。 更何况,这还是纪都督发出来的。 于是……许多人面面相觑,如芒在背之余,竟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恐惧。 ………… “大哥,大哥……东西弄出来了,快……快去看……” 与此同时,在这栖霞,听到了丘松欢快的声音。 可能一个月下来,丘松的话都没有今日的多。 他激动的拍打着自己的肚腩,砰砰的响,在张安世的门外头,嗷嗷大叫:“大哥……快出来,你不出来,俺要点引线了。” “别,别……来了……来了……”张安世衣衫不整,趿鞋飞跑出来,腰带都没有来得及系上,以至于马裤松松垮垮,露出半边肌肤,口里道:“我至亲至爱的丘松贤弟啊……我来了。” ………… 又是一万五送到,老虎一天差不多一万五千字,别总是骂卡文,因为真的每天都是写到十二点多,老虎年纪大了,每天这个字数,已经到了极限,只能写到了一万五左右,多谢大家理解。 第一百九十一章:神兵利器 张安世整理了衣冠。 丘松此时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 领着张安世来到栖霞一处远离市集的角落。 这里靠近军营的武库。 不过依旧还是和武库保持了一些距离,和热闹的市集、码头等地相比,这儿显得很冷清。 不过,此时……自这简陋的工棚里,却冒出了浓烟。 这是张安世特意让人召集了一些能工巧匠,所建的一个造作坊。 大明对于铁器的锻造,有比较严格的规定。 比如不能锻甲,尤其是不能私藏甲胄。 除此之外,不能藏弓弩,至于一般的刀剑,管理倒是并不严格。 当然,模范营有一些武器的需求,尤其是火药,都需自己来造,这一点,兵部倒是不管。 此时……便见一个平炉矗立在工棚里。 这平炉比当初锻造舍利子的高炉,又有一些不同,许多地方都有了改进。 不只如此,还有皮囊制成的鼓风机,里头类似于风琴的结构,采取按压的方式,进行鼓风。 京城的造作局,张安世曾去看过,他们的职责是生产明军的武器,一般是由宫里的太监们管理,不过在张安世看来,其实还算是有规矩。 毕竟朱棣爱好军事,现在大明这些靖难的国公也都还在军中,没人敢在这军械方面玩忽职守,一旦被察觉,就必死无疑。 这和明朝中后期武备废弛完全不同。 可即便是如此,毕竟这個时代的锻造技艺还是有限。 譬如锻钢,匠户们完全就是凭借着以往的经验来锻造,质量还是残差不齐,最好的工艺还是采用的灌钢法。 即生铁和熟铁合在一起冶炼得到的一种含碳量较高、且质地均匀的优质钢。 只是这玩意制造出来的钢材还算好,可问题就在于,需要匠人反复地锻打,大量耗费人力物力不说,产量还少得惊人。 因此,这种钢材,只是少部分的武官使用罢了,绝大多数的官兵,使用的还是铁制的刀剑。 张安世所想的是,若是可以大量的炼钢呢? 安南那边,有大量对于钢铁的需求,北方的边镇,需求更大,还有下西洋的船队,甚至是……禁军。 若是将来各个藩王们也被赶出了大明,那么这是何其大需求啊! 钢铁就是力量,有了力量,才可以付出更少的鲜血,获得更大的战果。 一旦能够大规模廉价地制造,制定出一个较为低廉的价格进行销售,这就意味着……发财。 不,是发大财。 可能在后世,钢铁早就沦为了夕阳产业,可这个时代不一样啊。 在这个时代,钢铁就是高新产业。 想要大规模地制造钢铁,其实在这个时代,也不是没有办法,无非就是提高温度,让铁变成铁水罢了。 当然,之所以没有人使用,是因为有人早就进行了尝试,最后得出来的钢铁,却发现因为这样产出来的钢铁含磷量太高,生产出来的钢铁太脆,一击就碎。 因而,问题的关键就在于,怎么样炼出脱磷的钢。 张安世其实对此知道的不多,可大致的原理,却还是晓得的。 于是瞎琢磨了许多办法,让匠人们反复地尝试。 而此时…… 却见这巨大的平炉内的耐火砖里,早已烧得通红。 大量的生铁早已在炉中,而后不断地升温,几个鼓风的气囊不断地自平炉底部吹入空气,以至这炉中的温度不断地增加。 最终……自平炉内,发着金光的钢水便徐徐流淌出来,经过耐火砖搭建的平槽,最终落下。 紧接着,早有匠人们活络开了,钢水直接入水,嗤的一声,冒出浓烟,有人取钳将一段钢铁夹出来,钢坯便因此生成。 张安世道:“这炉子每日能炼多少斤?” “一炉可炼三百斤。”匠人回答,他显得格外的激动,这效率,已经相比于灌钢法而言,有着几十倍效率了。 张安世却皱起眉道:“咋才三百斤?是不是有点少?” 是的,对于这个数量,他有点失望。 匠人:“……” 张安世又道:“炼出来的钢材怎样?取几个成品给我瞧瞧。” 一旁的丘松道:“走走走,去外头……给俺大哥好好地看看。” 说着,丘松让人取了一柄钢矛来。 这钢矛通体发亮,一看就很奢侈。 要知道,这玩意,在这个时代,就是奢侈品。毕竟……钢材的价格高得吓人,产量还低,哪怕是长矛用上钢,也只打一个矛头罢了,其他的则用木棍。 可丘松一点没有勤俭节约的觉悟。 当下,让人布置了几副甲胄。 他定了定神,拿着的钢矛有十几二十斤重,主要还是因为是钢材打造,不怕折断,所以矛身比较纤细,大致也就是后世的钢筋差不多的粗细。 随即,丘松狠狠地挺矛朝那几副甲胄一刺。 这几副甲胄,被锋利的矛尖犹如扎纸一般的洞穿。 丘松收矛,这才看着张安世,带着几分兴奋道:“咋样,匠人们说,它还不易生锈,不必每日用桐油养护,每个月养护一两次即可,俺爹要晓得咱们有此神兵,嘿嘿……” 张安世倒也来了兴趣:“不错,不错。” 拍了丘松的脑袋,以资鼓励,便道:“那你给我锻十几柄刀来,要好刀,最好削铁如泥,除此之外,这刀还要霸气,让匠人们取最好的皮具,去制出好刀鞘来。” “大哥,你要这做啥,你反正手无缚鸡之力,这样的好刀,留你手上也没有用。” 张安世瞪大眼睛,怒骂道:“混账东西,谁说大哥用不了?好吧,大哥确实不擅长打打杀杀,这是拿去送礼的,你看……这就是你的局限地方,你脑子里只有打杀,却不晓得人生在世,最多的是人情世故。” “还有,你在此吩咐匠人,教他们多建一些炉子,要把作坊的产量提高上去,咱们要发财了。” 丘松觉得张安世无法理喻,分明是这样的神兵利器,可大哥满脑子想的却是送礼和发财。 若是人人都活得如大哥一般,人生真是无趣。 张安世看出了他的心思,又拍拍他的脑袋道:“哎……大哥何尝不想活得简单啊,可是……栖霞之外都是坏人,大哥若是也和你们一般,可怎么得了?大哥每日绞尽脑汁,都是在保护你们!” “好啦,滚去办事……还有,拿这钢去造几只火铳和铸几门炮来瞧瞧,看看效果如何。” ………… “陛下。” 亦失哈手中捧着一个长匣子,兴冲冲地到了朱棣的跟前。 朱棣看他一眼,目光就落在他手上的长匣子上,不由道:“这是何物?” 亦失哈忙笑眯眯地道:“此乃安南侯献上的,说是陛下看了一定喜欢。” 朱棣狐疑,道:“放在御案上吧,朕来好好瞧瞧。” 于是亦失哈便将长匣搁在了御案上。 朱棣揭开了匣子,一柄鳄鱼皮且鎏金镶玉的刀鞘便展露朱棣面前。 朱棣居然怒了,骂道:“静整一些没用的,这得费多少钱?这玩意上了战场,有个鸟用。” 亦失哈站在一旁,忍不住尴尬地笑了笑。 朱棣气归气,但还是将刀从鞘中拔了出来。 呜呜呜…的一声,因为朱棣的动作太大,似有刀鸣。 朱棣将刀横在手里,这刀的份量并不重,因为刀身狭长。 朱棣皱眉道:“此刀太纤细了一些。” 他喜欢重的。 当然,倒也不是喜欢,而是已经养成了习惯。 毕竟……受限于钢铁的质量,若是刀身过于单薄,是很容易断裂和卷刃的。 这个时候,刀身的份量优势就出来了,实在不成,还可以当烧火棍砸人用。 朱棣气定神闲,他气力一向大,如今手中握着这么一柄轻便的刀,总觉得少了一点什么,于是随手一比划。 这钢刀竟好像破空一般,给朱棣一种极大的信心,于是朱棣随即取刀随意一斩。 这斩的不过是御案的案角而已。 谁晓得……刹那之间,那案角竟是齐生生地被切下一块来。 切口处,平滑无比。 朱棣一愣,显然这是他始料不及的。 要知道,这是御案,不是一般的桌椅,寻常百姓家的桌椅,大多是用松木制成,而御案所用的木材,往往结实紧致。 朱棣忙回头去看刀刃,这一看……却发现刀身并没有裂纹,刀刃也依旧保持着锋利。 朱棣便道:“此刀削铁如泥,这削铁如泥的宝刀,朕也见过不少,可似这样轻巧的,却是罕见。好刀,好刀……” 亦失哈笑着道:“这是安南侯制出来的,所以赶紧送了一副来,所用的钢材,也是安南侯用了什么秘方制成的,他打算将此钢坯,称之为永乐钢。” 朱棣轻哼了一声道:“这个游手好闲的家伙,就晓得整这些没用的。这刀好是好,可也只是神兵而已,朕现在乃是天子,已经用不上啦,真正要横扫天下,靠的是万千的将士,需要的是无数的粮草和军械,说穿了,就是银子!” 朱棣低头看一眼御案,道:“将这案子撤了,换一副新的来。” 虽是不高兴的样子,朱棣还是将这刀收回鞘中,道:“此刀甚好,朕既用不上,那就赐宁王吧,宁王来了京城,这几日朕忙于政务,没有召他来见,冷落了他,他也是爱刀之人,宝刀赠英雄。” “这……”亦失哈显得犹豫。 朱棣便道:“怎么又结结巴巴?” 亦失哈道:“陛下,奴婢听闻安南侯锻了许多这样的刀,到处赠人,成国公、淇国公……噢,还有魏国公,武定侯……他们都有,奴婢觉得,多半那宁王殿下,怕也给送了去。” 朱棣顿时脸又绷起来了,道:“张安世这家伙变了,从前只想着挣银子,如今有钱了,满脑子却是花银子,这么好的一柄刀,少说也要数百两银子,哪里有四处送人的道理?明日召他入宫,朕要好好地给他讲一下慈孝高皇后的事。” 亦失哈道:“遵旨。” 朱棣摇摇头,心里有点拧巴,现在的年轻人啊…… ………… 鸿胪寺里。 张安世兴冲冲地下了拜帖。 宁王朱权倒是很热情,亲自出来迎接。 他对张安世的心情有些复杂,一方面,朱棣身边的近臣,他都不喜欢。 可另一方面,这个小子和其他人不一样。 若不是这个小子,只怕他躲不过这一次大祸了。 二人边往里头走,张安世边微笑着对身边的朱权道:“殿下在京城住的可还好?” 朱权道:“心中惦记着南昌府,人在异乡,不好。” 这话有两层意思,一方面是通过张安世去告诉朱棣,他还在受委屈。 另一方面,也表明他对南京城没有留恋,只愿赶紧回南昌府藩地的心情。 某种程度,也是说他没有任何异心! 这皇帝你朱棣自己去做吧,我现在只想回南昌府去混日子。 张安世笑了笑道:“我听许多人说,殿下当初横扫大漠,功绩赫赫,那时候殿下应该也不过才十七八岁,在大宁的时候,殿下不但治军严明,而且齐民之术,也让人甚是钦佩,军民上下,没有对殿下不称颂的。” 不管他对张安世是不是带着欣赏,可听到这话,朱权心里还是颇为警惕起来,便:“那是过去的事了。” 张安世自是知道朱权的谨慎,一脸亲和地道:“一个有这样才能的人,才华却不能得到施展,真是可惜啊。” 朱权终归没忍住心里的狐疑,便问:“安南侯这些话……是何意?” 张安世笑了笑道:“就是最近在锻刀,所以发出了一些感慨,恰好我给殿下带来了一份礼物。” 说罢,回头给跟来的张三使了个眼色。 张三小心地捧着匣子上前。 见朱权没反应。 张安世亲自打开匣子,从里头取出刀来,将刀自鞘中拔出,而后在虚空舞了舞,此时正好见鸿胪寺道旁有一颗小树,便狠狠一刀斩去。 那杯盏粗的树,霎时应声而断。 这在后头远远尾随的鸿胪寺官吏,看得眼睛都直了。 不过很快,随来的官员又老神在在起来。 张安世斩的,与我何干? 回头报一个损耗,重新栽一棵树就是了,这样的树,报个两百两损耗不过分吧。 “此刀如何?”张安世笑盈盈地看着朱权问道。 朱权是识货之人,此时也不得不道:“好刀,只是此刀价格昂贵,君子不夺人所好……” 张安世连忙打断道:“这不值钱……我一锅炉能造五十多柄呢,殿下拿去玩吧,不用客气,这也不是专程送给殿下的,事实上……京城里有名有姓的,我都给人手一份。” 朱权:“……” 不过很快,朱权似乎想到了什么,忍不住道:“不值钱?你取来本王看看。” 于是朱权接过了刀,细细打量起来,边道:“这样的刀,价格该不在百两以下,据本王所知,即便是百炼钢,哪怕是千层锻炼的钢,此刀也与之不遑多让,只是那百炼钢所需的人力物力……实是惊人……” 张安世道:“我有炼钢之法,可以大规模地锻造,一个炉子,一天十几个匠人!一个炉子就能炼出上百柄刀剑这样的钢坯来!何况我现在还打算建几十上百个这样的炉子,只要殿下愿意,要多少有多少,价格嘛,至少能控制在十两银子之内,若是再大规模地生产,即便是三五两,也不是没有可能,” 朱权直接瞠目结舌。 张安世很满意朱权的反应,微笑着道:“殿下,怎么样,有兴趣吗?” 朱权还是很理智的,立马摇头道:“我一个闲云野鹤,对此早已没有兴趣了。” “我若是殿下,就绝不会放下自己喜爱的事,成日去看那些鸟书!大丈夫在世,当立不世功,当然,主要是我张安世没本事,见了血便害怕,如若不然……” 如此大声地密谋,真将朱权惊呆了。 那鸿胪寺的官吏就在不远处呢。 更不必提,鬼知道这内外是否有锦衣卫的緹骑。 却见张安世依旧肆无忌惮地道:“殿下不必害怕,其实……我是觉得殿下一身治军齐民之术太可惜了,所以……有一个想法,殿下可知道……朱高煦吗?” 朱权沉着脸,点头。 “他现在在安南,为安南总督,上马治军,下马治民,威风得很呢。殿下有没有想过……” 朱权挑眉道:“让本王去安南?” 张安世摇头道:“去安南做什么?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去?这安南是朱高煦打下来的,这总督合该他来做,他现在磨刀霍霍,正打算对暹罗动手呢!” 张安世随即笑嘻嘻地道:“我若是殿下,我就请陛下将朵颜卫的一部分卫队,还有宁王卫交还给我,然后……找个好去处,譬如吕宋,哪怕是倭国也可以。到了地方,先安顿下来,将来……怎么样,是身死国灭,还是如朱高煦一般,开疆拓土,都靠自己。总比在那南昌府,仰人鼻息的要好。” 朱权猛地心念一动,目光炯炯的凝视着张安世。 张安世道:“进了商行,到时增发股份,宁王殿下就也能有一份,不只如此,还可亲带兵马,做一方诸侯!若是殿下没信心,殿下应该听说过栖霞制出来的火药吧,还有这火器……这都可以供应的。” “殿下,你也不希望自己读一辈子的书吧。” “人生若如此,该有多无趣啊!” “殿下,这事得赶紧了,若是迟了,让别人占了先机,就挑不到好地了。” “将来殿下的子孙,问起自己的祖先,却知殿下的一辈子,不过是读书,只怕……” “我有一个朋友,叫戈步伦,这名字怪异是怪异了一些,可他不过区区白丁,却出海开拓,干的一番大事业,如今……这建功封侯,也只在眼前了。” “当初太祖高皇帝,不也布衣起家吗?殿下乃是太祖高皇帝的得意子孙,如今贵为藩王,有护卫,有朝廷的支持,此时正是建功立业之时,殿下还这样的年轻……” 听着张安世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堆话,朱权冷着脸,惊疑不定,他有点怀疑张安世在劝他谋反,可听着又不像。 细细一想,他道:“你是说,让本王效仿朱高煦?” 张安世干脆地道:“是。” 这一刻,朱权还真的心动了。 事实上,其实他的心,早就冷了。 可如今,张世安却拿着炉火在他的心底烧起了一团火。 这火一旦燃起,就有点无法扑灭了。 张安世选择宁王来做表率是有道理的! 宁王年轻,实力强,也有野心。 朱权迟疑地道:“只怕陛下不肯。” 张安世便道:“你不去求陛下,如何知道他肯不肯?” 说到这里,他压低了声音:“说不准陛下求之不得呢?” 朱权却是抬眸道:“以你看,本王若是移藩,该去何处?” 张安世想了想道:“若是我,便选择吕宋,此地肥沃,可先带着人靠岸,依靠宝船补给,先安顿下来,接下来再做其他的打算。” 顿了顿,张安世又压低声音道:“我听闻赵王也有心去吕宋。” 朱权顿时挑眉道:“赵王……也动了这样的心思?” “那是当然……”张安世道:“他这个人,殿下是知道的,他心思深沉得很……其心难测啊!” 朱权冷笑:“一个娃娃,也敢出去,倒是有几分胆量。” 言外之意是,他也配?本王这样的人才有这本事。 张安世讪讪一笑:“哈哈,明日我还要入宫觐见,殿下,我就不多叨扰了。” “明日你要入宫?”朱权想了下道:“本王也有心觐见。” 张安世道:“这样巧?好吧,到时我与殿下同去。” ………… 次日一早。 张安世先去了鸿胪寺,与朱权会合,随即入宫。 朱棣听闻二人一同觐见,倒也有些意外,当下召二人进来。 一见到朱权,朱棣笑着道:“贤弟……在京城住得惯吧?” “住不惯。” 朱棣依旧乐了:“当初莪们兄弟同在这南京城长大,怎么就住不惯了呢?一定是鸿胪寺的人照顾不周,朕要狠狠惩罚他们。” 朱权没吭声。 张安世笑着道:“陛下,宁王殿下之所以住不惯,是因为……听闻汉王……不,是听闻朱高煦在安南为陛下效命,开疆拓土……所以……” 朱权紧张地看着朱棣。 显然,带兵在外,是足以引起朱棣生出其他心思的。 朱棣听罢,果然皱眉起来:“贤弟竟想领兵?” 朱权:“……” 张安世道:“宁王擅弓马,精通谋略,自然希望干出一番大事业。” 宁王忙道:“臣弟万死。” 朱棣感慨道:“好好的在南昌享福有什么不好,非要跑到外头去!这人到了外头,又要治民,又要治军,还要开疆,就像朕一样,每日被万事缠身,这该多辛苦啊!贤弟,你是不知,朕自克继大统,做了这天子,可谓殚精竭虑,就没有安生过,你这是何苦来着。” 张安世也忙道:“是啊,陛下为了苍生百姓,为了大明基业,日夜忧苦,这些臣都是看在眼里的。” 朱权:“……” 朱棣转而道:“不过你既有此心,肯为朕分忧,此事……也不是不可……张安世,这事就交你料理吧,给他签契书,朕和他虽是亲兄弟,可是账是要算清楚的。” 朱权一愣,没想到朱棣竟如此好说话。 很快,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张安世一眼,便大抵明白了,这可能一开始就是陛下的主意。 如此一想,他心里有些打退堂鼓。 这朱老四,理应不会有诈吧。 张安世欣然应诺:“请陛下放心,商行的事,臣会和宁王殿下交割清楚,到时一切商行来安排。” 朱棣颔首,继而道:“昨日你给朕赠了一柄刀,此刀倒还不错。” “多谢陛下夸奖。”张安世道:“这是栖霞锻炼出来的,陛下这一口,乃是栖霞练出来的第一口刀,可谓意义重大,所以臣便给陛下送来了。” 朱棣道:“此刀锻造不易,以后就不必如此靡费了。” 张安世道:“谁说靡费?陛下,这刀价格低廉,童叟无欺……就这样的刀,臣一个月,至少能制上万口,这还是不挤占其他军械的情况之下。” 朱棣一听,不禁皱眉,他凝视着张安世道:“价格低廉?” “对,价格低廉,只是……要大规模的制造,怕是还需朝廷恩准不可。” 朱棣道:“如何低廉?” 张安世道:“臣能把这样的刀,成本控制在五两银子上下,可能还可以更低。” 这一下子,朱棣便坐不住了。 对于兵器爱好者而言,若是能造出神兵利器来,当然是欢喜无限。比如那越王剑,又如干将、莫邪,亦或者是鱼肠剑,这都是鼎鼎大名的。 可朱棣是真正的军中统帅,他对于个别的宝刀宝剑,未必有极大的兴趣,可若是这样的神兵,竟可以大规模地制造,那么……就完全不同了。 想想看,数万数十万的明军,人人身怀轻便的利器,所过之处,将是什么样子! 朱棣的脸僵住,殿中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第一百九十二章:满载而归 殿中安静了好半响,朱棣突的道:“每日产钢能有多少斤?” “这取决于生铁的数目。”张安世道:“只要生铁供应充足,臣这边……大不了多建炉子就是。” 朱棣道:“若是这样,又需多少木炭?这木炭……消耗也是惊人啊。” 木炭的价格不算低,南京城附近虽是山林众多,可不少都是皇家的园林,若是大肆开采,可产的钢铁过多,只怕也难以供应。 张安世道:“陛下,臣的炉子,不是木炭炼钢,用的乃是……煤炭。” “煤炭?”朱棣对此倒是略知一二,便道:“这个东西……能取代木炭?” “不但可以取代,而且南京城周边,就有大量的煤炭。说来也巧,最近的一个煤矿,就在栖霞,靠着钟山那儿。” 这一片的煤矿不算小了。 当然,若是换到后世那样巨大的产量,自是不算什么。 其实张安世的炼钢炉,可能在同时代里,算是跨时代的超越。 可要是和后世比,简直就是小儿科,随便一個钢铁厂都能秒杀栖霞这东西一百次。 现在来看,就算是大规模的炼钢,对于栖霞而言,这栖霞的煤矿,也足够炼个五十年。 此时,交通工具十分落后,炼钢的作坊靠近煤炭和生铁的产地,是十分重要的。 张安世接着道:“至于铁矿,在南京的梅山,就有大片的铁矿,也足够用了。” 朱棣道:“这样说来,每日能产这样的钢坯,可有五千斤?” “若是陛下需要,臣可产二十万斤。”张安世信心满满地道:“只不过……却需陛下让商行……来负责采矿,以及炼钢的事宜,除此之外……为了大规模的生产,需要从钱庄拆借一大笔银子。” 二十万斤……放在后世也就区区百来吨而已,可以说是不值一提。 可在这里,却足以令朱棣倒吸一口凉气。 这岂不是说,一日的产量,大抵可以直接装配数千上万的军马? 要知道,朱棣当初在北平的时候,可是炼铁小能手。 为了靖难,他在王府里锻造兵器,又为了掩盖锻造武器的声响,还在王府里养了许多的鹅呢。 他对这些,可是十分在行的。 “栖霞设一个造作局,除此之外,梅山的铁矿,也交栖霞来管理,无论是采掘矿产,还有炼钢,锻造兵器,都由你这镇栖霞的安南侯来负责,造作局不归宫中节制,也不属工部,归商行来管。”朱棣当机立断:“若还有什么难处,可以随时奏报朕,对了,还有匠户,你要多少?” “臣希望自行招募。”张安世对于匠户不太放心。 因为这玩意是世袭的,手艺很不稳定。 “可以。”朱棣道:“总而言之,朕要看到你每日锻炼出二十万斤的钢铁,不,朕也不为难你,即便只有十万斤,朕也算你的功劳。” 张安世道:“臣遵旨。” 朱棣的心情是好极了,哈哈大笑地看着宁王道:“你看,朕早说过,张安世乃朕的左膀右臂!当初,咱们在北平和大宁的时候,若是能炼出这么多好钢铁来,那大漠中的鞑靼人,何惧之有?只怕打起来,就更加轻易了。” 宁王听到这个数目,也已吓了一跳,于是他忙道:“陛下,臣若是迁藩,这钢铁的供应……” 朱棣道:“这得看你自己,你有多大的能耐,就得多少钢铁和火药,商行是根据效益来的,就如那安南,商行从安南收了多少商税和农税,再根据这些,会留一半给当地的驻军,有了这些银子,总督府再进行采买,总而言之,不会让你占便宜,可也不会教你吃亏。” 宁王听了朱棣的这番话,倒是放下心来。 其实他不担心朱棣亲兄弟明算账,唯一担心的是对方食言而肥。若是能把账先算清楚,他反而没什么可担心的,毕竟……宁王朱权对自己的能力,还是颇有几分自信的。 “宁王卫……当初被陛下裁撤了不少,臣能否在大宁,召还臣的一些旧部?除此之外……朵颜三卫之中,有不少人和臣有旧,若是还有人愿追随臣弟,陛下可否准行?” 朱棣豪爽地道:“你能带多少家当,是你的事,还有你的宁王府,那宁王府你能搬走多少,包括储藏的粮食,金银,你自行带走便是,这些家当,当初本就是你的,朕难道还会昧着良心贪占不成?朕只望你,能效皇考,打下一片基业来。” 朱权跃跃欲试,说实话,要下定这样的决心不容易,可朱棣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他心里就有底了。 当初在漠南,大宁城距离北元的残部最近,还不是将那鞑靼人和瓦剌人按在地上捶? 现在不过是去吕宋,那吕宋的土人,还能及得上鞑靼人和瓦剌人? 于是朱权道:“多谢陛下。” 这一下子,似乎朱棣和朱权的关系,在这一会的时间里,亲昵了不少。 此时,朱棣其实巴不得这家伙多带兵马,希望他在海外能有所作为呢! 而朱权也知道,一旦出海,只怕需仰仗这个皇兄。 朱权与朱棣寒暄一阵,便道:“陛下,臣弟只怕要及早回去,与藩臣们商议一二,及早做好出发的准备,就在此先行告辞了。” 朱棣颔首:“及早一些也好,不过此番……你要出发,也还需郑和的船队回来,待他们下一次下西洋时,顺路将你们捎上。所以你准备的时间十分充裕。” 等朱权一走。 朱棣瞥了张安世一眼,便道:“你是怎么糊弄他的?” 张安世笑道:“臣没有糊弄,臣只是告诉宁王殿下,有一个地方,可以施展他的才华,他便动心了。” “哎,他终究还是不甘心啊。”朱棣感慨地道:“可若是换做是朕,只怕也不甘心,天潢贵胄,学了这么多的本领,谁愿意一辈子关在王府里虚度光阴呢?可见让他移藩是对的,朕的那些兄弟,都移出去才好。” 张安世道:“陛下,并非每一个藩王,都有宁王殿下这样的魄力。” 朱棣道:“所以……才要让他做出榜样嘛,他在外头越快活,大家才越眼馋,你得想想办法,让他快活一些。” 张安世点头:“臣也是这样想的,还有炼钢的事……” 朱棣凝视着张安世道:“炼钢又有何事?” 张安世道:“陛下,移藩的藩王越多,将来对钢铁的需求就会越大,这新出的钢铁坚韧,臣打算试一试让这钢铁用在火器上,只是现在八字还没一撇……” 朱棣道:“这个你可以自行其是,不必报朕,总而言之,在栖霞,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朕在栖霞授你专断之权。” 张安世道:“陛下如此信重,令臣……” 朱棣不耐烦地摆摆手道:“少说那些话,听着老子起鸡皮疙瘩。” 张安世很是委屈地道:“臣只是有感而发。” 朱棣道:“你回家感吧,别让朕知道。” “噢。”张安世怏怏不乐,总有一种一身本领,无处施展的感觉。 等张安世告退。 朱棣让亦失哈笔墨纸砚摆好,当下提笔,写下一行字:“栖霞之内,安南侯行事,临危专断,有司不得问。” 写下之后,朱棣坐下,道:“亦失哈。” 亦失哈道:“奴婢在。” 朱棣道:“明日将朕的墨宝装裱之后,送去栖霞,让张安世那家伙张挂起来。” “这……”亦失哈小心翼翼地道:“陛下,这恩隆是否太过,这对安南侯未必是好事。” 朱棣摇头道:“教人家给你办事,总要予以信任。这个小子一天一个念头,若是干事起来畏首畏尾,岂不可惜?这不是朕赐他的恩隆,是朕的鞭子,催他赶紧给朕多挣银子,好好地给朕办事。” 亦失哈明白了,顿时笑道:“奴婢知道了,明日奴婢亲自送去。” 朱棣低头看着自己写的字,忍不住道:“朕的行书有长进了,当初皇考说众皇子之中,就属朕的字写得不好,你瞧,朕做了天子,每日批阅奏疏,这字是不是越顺眼了?” 亦失哈便微笑着道:“陛下的行书,别具一格,有龙虎气。” 朱棣听罢,忍不住叹息:“有龙虎气,这他娘的不就是说朕的行书不好吗?但凡你能挑出一点好来,也不至说什么狗屁别具一格和龙虎气的话来。” 亦失哈:“……” 这算不算拍马屁拍到了马屁股上? 他表示很无奈啊! 朱棣倒是在此时猛地想起了什么,道:“纪纲现在怎么样了?” 亦失哈变得谨慎起来,他悄悄看一眼朱棣,才道:“纪指挥使,斩了自己的手……现在正在养伤。” 朱棣本是脸上掠过了一丝杀气。 可听了亦失哈的话,却颇感意外。 “伤势如何了?” “不太好。” 朱棣淡淡道:“赐药吧。” 亦失哈心里叹息,他不得不承认,纪纲确实有他的过人之处,这个人……对自己太狠了。 原本宁王的事,这口黑锅,纪纲是背定了,可以说是必死无疑。 谁料他会通过自残的方式来挽回陛下的心呢? 原本宁王之事,看上去鲁莽,可毕竟,纪纲也显示出了自己的忠诚,如今又通过自残,让原本对他生厌的陛下产生了几分同情。 亦失哈压下心绪,恭谨地道:“奴婢遵旨。” ………… 一艘船,徐徐地通过码头,抵达了夫子庙码头。 这船中,传出了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一个仆从蹑手蹑脚地进入了乌篷船中的乌篷,低声道:“已到了南京了,主人是去拜会……” “不必拜会……”这书生咳嗽着,苦笑摇头,他捂着自己的心口,又咳了几下,方才道:“他们知道我在南京城即可,我听闻栖霞是个好地方,虽不是在南京城内,如今却也是商户云集,好不热闹。不如……就在那儿寻个地方落脚下榻吧。” 这仆从皱着眉头道:“主人……那里可是张安世……” 书生微笑道:“我不过是一个带病的书生而已,不值一提,那张安世乃是贵人,如何会关注在我的身上?不要多虑,按我吩咐去办吧。” 书生语气虽是随和,可仆从再不敢反驳,便道:“是。” “漠南那里,可有什么消息?” “鞑靼那边……本打算趁热打铁,袭大宁,可听闻朱棣没有诛朱权,大失所望,终究还是放弃了计划。” “哎……大汗太急了。”书生叹口气道:“凡成大事者,都要徐徐谋划,一招制胜。不过他能放弃计划也好。” 说着,这船中,便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只是很偶尔的传出咳嗽声,可那咳嗽声,撕心裂肺。 ……………… 至岁末。 宝船的船队终于回航。 当一艘艘的宝船,出现在松江口岸时,奉永乐皇帝之命,迎接郑和的文渊阁大学士解缙,率礼部诸官,站在码头上,看着这无数的舰船归港。 满当当的西洋香料、奇货,开始搬下宝船。 无数的脚力如蚂蚁一般,将许多的货物卸下,运往码头。 更有许多百姓,纷纷来到港口处翘首以盼,一时之间,商贾云集,百姓人头攒动。 解缙的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 身后几个礼部的大臣低声道:“劳民伤财啊,这一艘艘的舰船,俱是民脂民膏,观之令人生寒。” “是啊,真教人如芒在背,这无数百姓的脂膏,变成了一人一家的功绩……” 解缙回头瞪了他们一眼。 这两个官员连忙噤声。 解缙这才温和地道:“要慎言,也要有大臣之体。” “是,解公,下官知错了。” 解缙便没有再说什么,见旗舰上,有人簇拥着一人下船,便迎上去,与之见礼。 郑和消瘦了许多,一脸的疲惫,此时他虽穿戴一新,可再新的衣衫,穿在他的身上,他都显得落魄。 舔了舔腥咸嘴唇,郑和在解缙行礼之后回礼,而后与解缙寒暄。 次日,郑和奉旨入京。 在宫廷,朱棣和郑和谈了一夜。 这一夜,灯火冉冉,郑和说到海中的危险,各国的风土人情,航海的技巧,随行的军民发生的趣事,以及舰船的损失,还有从天下各处搜罗来的宝货。 “陛下,邓公公此番西行,却不知如何。”郑和感慨地道:“即便是奴婢,也钦佩他的勇气,人在海外的时候,度日如年,每一个人都巴不得……哪怕早一个时辰回航,这邓健却依旧固执起航杨帆,即便不葬身汪洋大海,这其中的艰辛和苦痛,却也非人所想象。” 朱棣也不禁叹息道:“是啊,张安世那个小子……可把人坑苦了。若是邓健将来回不了航,朕要给他立祠。” 郑和点头道:“还有一事,就是臣这边,带回来了大量的宝货……还需清点。” 朱棣想了想道:“这就不劳你了,你回程辛苦,教文渊阁,让他们与礼部和户部……售卖这些宝货吧。” 郑和道:“是。” 这些宝货,大多都是西洋的香料,还有象牙,以及其他的特产。 宫中也不可能全部收藏起来,留着也没用,只能进行处理之后,换成金银。 于是在第二天清早的时候,解缙等人刚刚入宫坐定。 便有旨意来,让文渊阁拿出一个处理宝货的章程。 解缙几个不敢怠慢,先是查看了宝船船队的账目。 而后,解缙便看向胡广和杨荣道:“下西洋浪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得来的,不过是一些所谓的宝货,我大明富有四海,怎会稀罕这西洋人的这些破铜烂铁?只是……蚊子大小是一块肉,能够弥补一些国库的不足,就弥补一些吧。依我看,让户部仓部主事刘文君来处理这些宝货吧,他擅长经济之道,这些许小事,足可以胜任。” 胡广道:“解公拿主意便是。” 倒是杨荣皱眉道:“这么多的宝货,却只让户部仓部的主事来处置,是不是……过于轻浮了一些?” 解缙露出了不悦之色,道:“朝廷又非是栖霞,锱铢必较,成日言利?难道还让户部的部堂和侍郎来处理这些事吗?刘文君这个人,两袖清风,为人正直,文章写的也极好,乃是难得的干吏,让他来办,朝野内外,也都放心。” 他说到了朝野内外,却让杨荣无话可说了。 其实杨荣很清楚,若是自己继续争执,对方可能就会扣一个大帽子来了。 像杨荣这样的文渊阁大学士,还是很看重名声的。 便只好默不作声。 …… 于是,一百多船的宝货开始发卖。 另一边,张安世也是磨刀霍霍。 此次,邓健虽然没有回来,可是栖霞组建的船队,却也带回来了三十多船满当当的宝货。 虽说远远不如朝廷的船队,这宝货的数目,也不过是朝廷的两三成而已。 可张安世却是眉飞色舞,高兴得不得了。 “发财啦。”张安世心情好极了,找来了朱金,开口便道。 朱金也乐了,笑道:“是啊,小的昨日亲自去了一趟松江,这些货,很快装船,沿着送江口,经太仓、镇江进南京,到时便直接船运至栖霞渡口来,仓库……小的也挪腾好了……” 张安世道:“可惜……还是太少了,早知如此,该多派一些船去……” 张安世不无遗憾,随即道:“不管怎么说,咱们这一趟不能亏本,我已交代了邸报,让邸报在末版放出消息,出售宝货,三日之后,约这南京城内外的商贾来咱们栖霞。对了,你这几日,可要打起精神,给我布置一个会场。” “会场?”朱金不解地看着张安世道。 张安世直接了当地道:“我要拍卖。“ “拍卖是什么?” 张安世乐了:“这拍卖嘛……我一时也和你说不清,待会儿我会写出一份章程来,到时候,你拿着章程来办即可。” 朱金连忙点头,他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侯爷这个人,总有许多奇奇怪怪的办法,而且这些办法,往往都很有效。 反正他只认准了一件事,那就是,他只要按着侯爷的吩咐办事,就准没错! 于是朱金再不多话,只乐呵呵地道:“小的明白。” ………… 朱棣这几日的心情都很不错,船队回来了,接下来歇一歇之后,就该启动第二次的下西洋计划了。 这一次船队的成果十分丰硕,途径了二十七国,而且将西洋的情况摸了个清楚,还带回来了不少的宝货,可谓是超常的完成了任务。 接下来……就可以去更远的地方了。 又过了几日,朱棣召文渊阁诸大学士来见。 朱棣道:“马上就要年关了,等过了年,开春之后,朕欲命郑和二下西洋。诸卿,各地舰船的制造,却也要加快,让工部那边,到各处去巡视,不要耽误了大事。” “是。”三人回答。 “陛下……”解缙想了想,便道:“船队继续保持现有的规模,是否更稳妥?” 朱棣淡淡道:“二下西洋,要去的地方更远,若是舰船和人力不足,中途遇到了危险,却是难料了。” 解缙便道:“陛下说的是,噢,是了,臣这边……还有一事要奏。” 朱棣道:“但说无妨。” “户部仓部主事刘文君,奉命兜售宝货,这些宝货,倒也畅销,陛下……现在折算下来,售卖了足足十四万两纹银。” 十四万两…… 朱棣倒觉得好歹也算是挣回来了一点盈利,若是早几年,肯定要惊讶一番。 不过现在,却没有什么感觉了。 “这刘文君,卖的倒快,朕还以为要耽误个数月呢。” 解缙道:“刘文君此人,是臣举荐他来负责售卖的,此人两袖清风,为人刚正,行事一丝不苟,仓部的事,落在他的手里,都被他安排得井井有条……臣还听说过一件事。” 朱棣道:“何事?” 解缙道:“说这刘文君,虽是主掌着极有油水的仓部,可他穷得连轿子都没有,轿夫也雇佣不起,每日步行去部堂里当值,三更天就要起来,要走一个多时辰……方才抵达部堂里……” 朱棣听罢,倒是不禁动容,于是道:“真是难得啊,明日召他来觐见吧……这样的大臣,不多了。” 解缙笑了笑道:“是啊,臣在他的面前,都自惭形秽,这朝野内外,都对他交口称赞。” “是吗?”朱棣目光一转,看向胡广道:“胡卿家也是这样认为?” 胡广道:“臣确实听说过他的清廉之名。” 朱棣颔首:“这样的人,要旌表。” 待那解缙三人告退出去。 朱棣想了想,看向一旁的亦失哈道:“亦失哈,让吏部,将刘文君的功考簿送朕来看。” 亦失哈心里清楚,陛下一旦关心某个人的功考,那么这个人,距离平步青云,也就不远了。 于是点头道:“奴婢这就去交代。” “对啦。”朱棣道:“张安世的钢练得咋样了?还有……那逆党呢,怎么还没有眉目?” “这……”亦失哈道:“这几日……安南侯都在栖霞……” 朱棣觉得亦失哈话里有话。 便问:“有话就直言。” 亦失哈道:“陛下,安南侯到处在张罗他的宝货拍卖事宜。” “拍卖?”朱棣一头雾水:“拍卖是什么?” 亦失哈愣了老半天:“可能是拍一下再卖吧,也有可能是……” 朱棣顿时就吹胡子瞪眼道:“你不懂就别瞎说。” “是,是,奴婢确实不懂。”亦失哈道:“不过……现在倒是惹的栖霞那儿,商贾云集,听说不少商户,今日都凑到那儿去了。” 朱棣敏锐地道:“这家伙……肯定不会做无用功,十之八九,又是有什么鬼主意。” 一听这个,朱棣心头火热,银子啊,他爱银子,张安世已经许久没有开辟新的财源了。 朱棣背着手,来回踱步:“左右无事,与其在此猜测,不如去瞧一瞧。” 亦失哈苦笑,陛下的性子,哪里像是皇帝,在这宫中,是片刻都坐不住的。 就算不出宫去栖霞,多半也是往羽林等卫的大营跑。 而且还每日心心念念着要去北平,去大漠,要亲自带兵,横扫大漠中的鞑靼和瓦剌。 亦失哈熟能生巧:“奴婢去准备。” ………… 解缙三人回了文渊阁。 解缙此时心情很不错,到了公房时,却有书吏来道:“解公,仓部主事刘文君到了。” 解缙微笑着颔首道:“叫来。” 很快,刘文君便进入了解缙的值房,先是行礼:“见过解公。” 解缙温和地道:“方才我还向陛下提及到了你呢。” 顿了一下,解缙又笑着道:“陛下也对你赞不绝口,此次你售卖宝货,也算是立了功劳,看来不久,朝廷会有恩旨。” 刘文君道:“解公如此看重……下官……” 说着,露出感激涕零状。 解缙微笑:“这不过是举手之劳嘛,你是君子,咱们大明,多的是小人,这朝班之中,缺的就是你这样的君子,只有像你这样的君子能位列朝班,国家才能兴旺,百姓才可安居乐业。” 第一百九十三章:朕是一个大傻瓜 栖霞,商贾云集。 听闻这里拍卖,不少商贾都赶来了。 做买卖的,无非就是互通有无,但凡有一丁点能挣钱的机会,谁不想来试一试? 哪怕可能自己并不打算做这买卖,来这瞧瞧热闹也是好的。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邸报的原因。 这邸报现在不只是寻常的读书人看,起初的时候,一些商贾也打算附庸风雅。 可慢慢的,他们却察觉,这邸报之中刊载的一些旨意、训令、奏报内容,对于了解最新的消息极有用。 别看上头都是官样文章,可若是细细去考究,却发现里头隐藏的讯息十分重要。 若是连官府最新的动向都不去了解,还做个什么买卖? 于是乎,邸报里刊载了拍卖的消息,虽只是在一个边角的小文章,却很快吸引了几乎所有商贾的注意力。 再加上栖霞这边,确实有很大的商誉。 别看读书人骂张安世厉害,可张安世的商行买卖就是做的大。 从船运,到钱庄,许多都和商贾们息息相关,商贾们要走货,要兑付金银,甚至是筹款,都离不开。 久而久之,大家就在无形中形成了依赖。 这個时代虽然没有品牌的概念,可在这大明,张安世算是建立起了足够的口碑。 这倒不是大家认为张安世品德高尚,而是大抵能形成一种……此人买卖做的这样大,至少不会售出次货和劣货的形象。 这拍卖,算是新鲜的东西,而且这种竞拍,别开生面,因而许多人都愿意来凑凑热闹。 如今形同于张安世大总管的朱金,是忙得焦头烂额,脚不沾地。会场要布置,所有的人员,还有标出的底价,甚至保人,还有钱庄的人员,都要提前联络。 再加上商贾的迎来往送,还有突然来了这么多的商贾,这栖霞的各处客栈都已客满。 有些商贾是第一次来栖霞,眼见这样的场景,不禁暗暗咋舌于此地竟是如此热闹,心念一动,可能他们未必想买下什么宝货,却颇有几分想在此建一些酒肆和客栈的念头。 卯时的时候,张安世便起来了。 朱金兴冲冲地来见了张安世,道:“侯爷,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一个半时辰之后,便可开拍。” 张安世施施然地押了口茶,昨儿睡了一个好觉,此时整个人都显得神清气爽。 他对朱金满意地笑了笑道:“不错,不错。。” 朱金犹豫了一下,倒是不无担忧地道:“只是小的听说了一些消息……” “消息,什么消息?”张安世诧异道。 朱金便道:“听闻朝廷已将宝船的货都卖了。” 张安世道:“他们卖的比我还快?” 这还真让张安世有些意外。 朱金道:“据说卖了十四万两纹银……小的担心……这消息若是传出去,那咱们拍卖的货……” “价格这样低廉?”张安世大吃一惊。 说实话,张安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整整近一百船的宝船所带来的奢侈品,居然只卖了十四万两。 说难听一些,就算是运费都不够,这可是穿洋过海数千里运来的稀罕货啊。 而且……无论是香料,还是象牙、犀角,又或是大量西洋国的特产,原本在市面上的价格就价值如黄金一般,即便这一次带来的货物多一些,会压低价格,但只卖了个十四万两……是张安世难以想象的。 宋朝和元朝的时候,因为没有海禁之策,大量的阿拉伯商贾以及汉商从事海洋贸易,将大量的特产运至中原贩售,价格也一直都很坚挺,毕竟……路途太远了,来回一趟实在不容易,可以说,这完全是用人命换来的稀罕物。 张安世顿了顿,便从容地道:“别担心,商贾们不傻,自然会晓得利害,这玩意,即便是囤积起来也不吃亏,不可能这样廉价,问题出在哪里,虽然现在还不知道,不过咱们拍卖咱们的。” 张安世对此倒有信心,因为无论是香料,还是这些特产,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稀罕,同时易储存,这就导致了它有囤积的价值。 就比如花椒,花椒这玩意,在唐朝的时候,因为主要来源于国外,胡商们运输至大唐很不容易,所以……当时唐朝皇帝抄家的时候,抄出来的花椒极多,譬如当时最大的贪官的元载,皇帝就从他家中抄出了花椒八百石。 毕竟,这玩意有收藏价值,而且相比于铜钱而言,这储存的价值更高,而且又是奢侈品。大抵,你可以将它当做茅台看。 张安世想了想,接着道:“这一场拍卖,定要成功,若是失败了……只怕要出事。” 朱金讶异地挑眉道:“出事?” 张安世没说什么,不过他心里大抵是知道的,若是真十四万两银子的价值兜售出去,下西洋花费如此多的人力物力,就意味着,这是一个只赔不赚的买卖。 就算是大明再如何家大业大,也吃不起这样消耗。 若是多下几次,朝廷岂不是要赔个底朝天? 因此,今日的拍卖,倒是关系到了下西洋国策的存续,能否将这下西洋一直坚持下去,甚至坚持几百年,就看现在了。 否则不但百官,即便是民间,也会有大量人反对下西洋,认为这不过是好大喜功,是朝廷拿民脂民膏去给脸上贴金。 …… 朱棣带着亦失哈和几个护卫,微服来到了栖霞。 他很是意外地发现这儿早就十分人性地张挂了一个个的路牌,顺着那些路牌一路走来,便可见一个大会场。 而此时,这里早已人满为患。 不过几乎每一个要进入会场的人,都需缴纳抵押金。 自打上一次吃了没钱的亏后,亦失哈如今但凡出宫门,都会随身带着一笔银子。 于是缴纳了抵押金之后,朱棣便顺着人流,率先进入了会场。 只见这会场里,有序地摆着一个个小凳子,以至于大家就像沙丁鱼一样的挤着。 没办法,人实在是太多了。 这里头,竟已容纳了数百人。 朱棣只觉得这儿喧闹又烦躁,不过许多商贾们却爱这样的热闹,巴不得越热闹越好。 亦失哈靠近着祖地,悄声给朱棣介绍道:“那安南侯让邓健带的船回来了三十艘上下,带回来的也多是香料和象牙、还有犀角……” 朱棣颔首点头:“只这些?” “还有其他的特产,不过为数不多,更多是一些珍奇。” 朱棣点头道:“为了几万两银子,他也是煞费苦心了。” 亦失哈笑了笑,没说话。 这个时候……在会场的中心位置,朱金亲自登场了。 此时他的手上正拿着一个铁喇叭,大呼道:“肃静,肃静……现在……咱们拍卖要开始了,规矩,大家都已经看到了吧,若是还不熟悉的,可以再看看方才发放你们的章程。” “此外呢,大家可要拿稳了自己的号牌,好啦,来来来,先上第一批货,这第一批货,乃是自西洋运来的上好香料,这香料……大家晓得的吧,在往年,一两可以兑一两黄金,如今一千斤起拍。” 说着,他又高呼道:“底价一千两。” 此言一出,下头的商户们开始骚动起来。 一千两一千斤…… 这等于白捡啊。 其实……这里也有不少人听闻了户部售卖宝货的事。 可那事和寻常的商贾没有一毛钱的关系。 大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已经售卖掉了,鬼知道是谁拿了货,谁出了银子。 虽然大量的香料和西洋珍奇的出现,会导致这些东西的下跌。 可每年这些东西的消耗量也是惊人的,虽然这东西价格昂贵,可许多富贵人家都要消耗。 下一次下西洋,什么时候能带回来新的货,还不知道呢。 于是立即有人举起了牌子:“两千两。” 紧接着…… “三千两。” “三千一百两。” “四千两。” “四千四百两。” 此时,这厅中所有人都紧张起来。 许多人都在计算着这香料在外头的市价。 不只如此…… 大家所计算的还有储存价值。 有些香料,储存的年头久,价格自然是更高昂。 “五千两。” “五千三百两。” “七千两……” 起初人们纷纷叫价,疯了一般。 不过价格越来越高的时候,愿意叫价的人,便开始稀少起来了。 “八千两……” “九千……” “一万两……” 几个香料商人已开始斗气了,他们最晓得行情,这一千斤,即便是现在这个价,也绝对有利可图。 “一万一千二百五十两……” “一万三千两……” “一万五千两。”有人怒气冲冲。 “一万五千一百两……” “一万六千两……” 人们屏住了呼吸。 “一万七千两。” “一万八千两。” 叫价到了这里,终于……鸦雀无声。 第一批货,直接被一个香料商贾拿下。 朱金红光满面,这算是开了一个好头,因为这香料……还多着呢,足足五万斤。 令人始料未及的是,此时,他又高声道:“我方才接到了钱庄的消息,钱庄那边,愿意以香料等物作为担保,发放贷款,当然……只以七成的成交价进行担保。” 此言一出,商贾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拍卖了回去,还可以向钱庄借贷,筹措更多的资金? 这就意味着……钱庄给他们承担了至少一大半的资金进行拍卖。 如此,几乎所有人手头的资金,就都充裕了几倍。 原先有一万两银子的人,却可以调动三万两银子来购货了。 等到香料卖出去,再还了钱庄利息较低的贷款……便有利可图了。 于是,当第二批一千斤的香料开始拍卖时,大家就更加的热络起来了。 有些商户,其实纯粹是想拍回去,当做传家宝给后世子孙的。 这玩意……长期看,价格不会跌到哪里去。 也有几个香料商贾,则奔着想要垄断货物。 当然,也有人起心动念,想当做礼物的。 毕竟……直接送银子,不免粗俗,而字画那玩意,门槛太高。而这玩意实在,既不涉及到金银,可收到了礼物的人,只一看,就晓得价值了。 于是第二批一千斤的香料,价格竟直接蹿升到了一万九千三百两。 这一下子,此前拿下了第一批货的人便乐开了花。 许多人的心思都开始活络起来,毕竟越往后……货就越少,谁晓得后头竞价会是个什么样子? 到了第五批,第六批,第七批的时候。 价格都已超越了两万两银子了。 就在所有人热切的时候。 坐在小凳上的朱棣,却僵坐在了原地,一动不动,神色看着明显的不好。 甚至连一旁的亦失哈,脸色也变了。 此时,他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朱棣,借着这昏暗的灯光,只看到朱棣的侧脸,这一张脸仿佛定格了一般,犹如石雕。 “两万二千两……” 谁也不知道,每一次的叫价,无异于都在捶打着朱棣的心。 就在此时,有人突然大呼一声:“三万两!” 却见一个少年,大叫了一声后,便拍打着自己的肚皮,志得意满的样子。 这个少年,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刻出价。 就像搅屎棍一般。 尤其是一个财大气粗的香料商贾,直接气得咬牙切齿。 此时……这少年大呼一声三万两,那香料商贾更是气得额上曝了青筋,他死死地盯着少年,阴森森的,恨不得要吃人一般。 “三万又一百两!” 这下子,少年就不做声了。 最后……成交。 少年便高兴地继续拍打自己的肚皮,一脸乐滋滋的,好像过年一样。 许多人都人不足同情地看着那香料的商贾,作为旁观者,其实许多人都知道这香料商纯粹是斗气,被人糊弄了。 可他们毕竟不是那个商贾,每一个人看待别人的时候,总能更清醒客观。 可但凡这等事落到了自己的身上,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尤其是某些大商贾,把商誉和面子看得比什么都重,表面上这香料商好像杀红了眼,其实心里也在冷笑。 你们以为老夫是急了?实则老夫是杀鸡吓猴! 果然,再往后,这香料商出手的时候,其他愿意和他争的商贾就少了不少。 好在那少年,却总是恰到好处地抬杠,虽然也让这香料商破费,不过少年好像也知道不能一味地将价格抬得太高,大抵到了两万三四千两的时候,便适可而止。 越到了后头,得知香料可能即将售罄,许多人开始急了。 这玩意……即便是三万一千斤的价格,其实若是零售出去,也是有利可图的,往年的时候,一千斤至少可以卖到五万两,可以说是比黄金都要贵得多呢! 而且这个时代,交通不便,信息不同,许多江南的大城市,虽然价格下跌了不少,可在四川、关中、河西、湘潭等地,依旧还维持着至少四五万两银子的高价。 谁最先贩运到那里,谁就能得到暴利。 更不必说,还有许多乡下的土财主们了…… 价格毕竟是一波一波传导的,在这个时代,这种价格的传导,可能需要一年以上的时间。 “两万九千两……” 在得知香料已经为数不多之后,那些坐不住的人,终究开始出手了。 “三万两。” “三万一千两……” 朱棣听到这些,只觉得这是一记记的闷捶,捶在自己的脑壳上,也捶在自己的心口上。他觉得自己的脑子有些眩晕,晕乎乎的,心口也闷闷的痛。 起初的时候,他坐在这儿,还笑嘻嘻的,心说要挣钱了,又觉得张安世这个法子好,很有趣。 可慢慢的……他越来越察觉到不对味…… 怎么说呢……就好像坐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精明无比。 却只有他朱棣一人,是天下第一号大傻瓜! 朱棣是个很自负的人,从少年时代起,他便立下了大志,觉得自己会做出远超前人的功业。 成了天子之后,这种念头就更是越来越深重了。 可现在…… 一旁的亦失哈,明显地感觉到了朱棣的变化,下意识的……去悄悄摸了摸朱棣的手腕…… 他假装是不小心地磕碰到,其实是担心朱棣别出什么事。 这一摸,便觉得朱棣的手冰凉无比,好像连血都凉了。 亦失哈犹豫了一下,终究没忍住,靠着朱棣的耳旁,低声道:“陛下,走吧。” 朱棣依旧坐着纹丝不动,他第一次,无师自通地开始学习了算术。 心算。 这是第三十七批。 到现在……单单香料,就已售卖了七十三万二千五百两银子。 后头……还有。 更不必说……除了香料,还有其他…… 竞价还是越来越火热…… 在这拥挤的空间里,人们置身其中,每一个人都在计算着自己的收益和底价,各怀鬼胎。 有人欢喜,有人哭,也有人懊恼。 可只有朱棣一人,有一种……万箭穿心的感觉。 他看着这些商贾,无论是谁,都是一张笑脸。 他们好像都在对着他笑,这笑容……像是一种嘲弄。 人最痛苦的事,不啻是一个骄傲的人,最终被人剥光了衣服,成为了展览品。 又或者是……一个这样的人,跑去大街上裸奔,还吃了粪便,然后被人围观。 亦失哈一直注视着朱棣,他的心里越来越没底。 他太了解朱棣了。 于是忙扯了一旁的护卫,低声道:“去……赶紧去请安南侯来。” 有安南侯在……可以防范未来可能可怕的事发生。 那护卫还在傻乐呢,见商贾们这么热情,就好像看戏一样,此时听了亦失哈的吩咐,眼睛还留恋地看了一眼,才匆匆地去了。 ………… “啥?” 张安世愕然地道:“陛下怎么老是来栖霞?” 张安世正在这会场的后舍喝着茶呢。 一听到朱棣又来凑热闹,他大为头痛。 看着眼前这禁卫,张安世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失言,便立即道:“别误会,我的意思是……” 这禁卫便道:“侯爷,你就别再说了,大公公叫您赶紧去见驾。” 张安世道:“好好好,不过我们先别急,现在人家还在竞价呢,这买卖做到一半,若是出了乱子可不好,我们就在这等着,待会儿,竞价完了,再去见驾。” 禁卫迟疑地道:“这能成吗?” 张安世理直气壮地道:“你不懂,买卖搞砸了,最难受的就是陛下,失礼比钱赚少了强。” 禁卫一愣,居然觉得很有理的样子。 此时,张安世又道:“对啦,待会儿你别说很快就找到了我,我们去的时候,要恰到好处,最好是,竞拍结束之后,你恰好在一炷香前找到了我,到时我气喘吁吁地赶过去,如此一来,圣上的颜面保住了,咱们也显得尽心了。” 禁卫不由苦笑道:“侯爷,卑下……卑下可不敢欺君……” 张安世瞪他一眼道:“谁让你欺君!入你娘的……来人,将这家伙叉出去,让他再找我一次。这样……就不算欺君了,对吧?” 禁卫:“……” 仔细一想,他倒也想通了,醍醐灌顶的样子道:“懂了,那卑下再找找吧。” 张安世却急得不得了:“老二,老二……” 一旁的朱勇上前来:“在呢,在呢,大哥,有啥事?” 张安世焦急地道:“赶紧去把丘松给我从拍卖场里扯出来,陛下也在那,丘松这家伙……在那儿,我不放心。” 朱勇恍然大悟的样子道:“噢,噢,还是大哥想的周全,俺这便去。” 又等了一会儿……眼看着今日的拍卖差不多了。 张安世才打起了精神,先将自己的鞋脱了,此后再扯了扯自己的衣襟,让自己的衣衫显得有些凌乱,最后又抹了一把长发,让发髻松松垮垮的,这才兴冲冲地往竞拍场跑。 许多商贾,在结束之后,依旧意犹未尽,三三两两地出来。 张安世在门口等,却久久不见朱棣出来,便又带着张軏,一溜烟地进了会场。 会场里,成交的商贾早就被请到其他地方去补齐契书,交付尾款了。 没有买到的商贾也都走了。 这空旷的会场里,只有几个影子,几个影子众星捧月的围着一人。 而那人,在昏暗的会场里端坐着,纹丝不动。 张安世连忙赤足上前道:“臣张安世……” 坐在凳上的人,依旧还是一动不动。 张安世这才奇怪地抬起头来。 朱棣眼看张安世衣衫不整的样子,又见他赤足,居然这个时候,僵硬的脸,稍稍的变得温和起来:“像什么样子?” “啊……”张安世立即道:“万死,万死,臣……臣……有失臣仪,万死之罪……” “理一理去。”朱棣的嗓音有些嘶哑。 张安世连忙点头:“是,是……那臣去了。” 梳理一番,重新回到了会场,护卫们早已离开了朱棣,把守住了会场。 只有亦失哈默默地伫立着,像木雕一样,陪在朱棣的身边。 朱棣心事重重的样子,一言不发。 张安世有点看不明白,便关切道;“陛下……” 朱棣努力地点了点头。 却没发出声音回应。 张安世便小心翼翼地看向亦失哈。 亦失哈朝张安世使了个闭嘴吧的眼神。 张安世会意,便毕恭毕敬地站着。 倒是朱棣突然站起了,踱了几步,又突然重重的一声叹息。 他这时才转头看向张安世道:“今日的拍卖,售卖的只是香料,你知道……卖了多少银子吗?” 张安世如实道:“臣……臣还没有看账目,待会儿……” “朕来告诉你吧。”朱棣语气平静地道:“一共是一百一十三万四千七百两纹银……” “呀……竟有这样多!”张安世道。 谁知道朱棣接着又道:“这还只是香料。明日,还有各种奇珍,未来还有两场,是吗?” 张安世道:“是,第一场是开胃菜,明日吸引的商贾可能更多一些,当然,实际的效果,臣还不知……” 朱棣点头:“不容易啊,这些商贾,一千斤的香料,即便是三万多两银子,也是抢得不亦乐乎。” 张安世道:“商贾图利,所以他们最价格最敏感,既然敢三万两银子收,那么肯定……这些人有自己零售的渠道,保证自己能够挣回来,而且还能获利不少。其实臣对香料的价格也不甚懂,没怎么去打听,正因为不懂。所以才开了这拍卖,毕竟商贾们懂。” 朱棣此时紧紧地看着张安世,道:“那你说,会不会其他人,也和你一样,对于香料这些西洋特产的价格,一窍不通?” 张安世想了想道:“这个不好说,臣虽然不懂价格到底多少,却也知道,这是珍奇,平日里……寻常老百姓是用不起的。有一句话,说的好……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对不对?” 虽然皇帝姓朱,不过这个时期,明朝对于猪是没有任何避讳的。 只有到了正德年间,正德皇帝觉得你们总是猪啊猪的好像是在骂朕,这才下旨,命人将猪改为豚。 当然,这种改动,也只是官方的层面,往往用于圣旨和公文之中,至于寻常百姓怎么叫,那就不是在改动的范畴之内了。 朱棣听罢,便道:“你的意思是,若是不知此物贵重者,便是傻瓜?” 张安世很是没心没肺地笑了笑道:“应该算是吧。” 朱棣突然用异常平静的口吻道:“那么……你的意思是,朕就是那个傻瓜?” 张安世:“……” 第一百九十四章:斩杀殆尽 面对这个问题。 张安世整个人都懵了。 虽然他一向谦虚,可也从来没有问过别人这样的问题。 而至于他对朱棣的印象,却是狂妄、自大。 而这样一個狂妄自大的人,此时竟提出这么一个问题。 这……不是开玩笑吗? 于是张安世又忙看向亦失哈。 亦失哈却比张安世更怂,直接低垂着脑袋,大气不敢出。 若是连亦失哈都如此,那么张安世做出的基本判断就是,这事很大,问题很严重。 于是张安世干笑道:“陛下何出此言?” 朱棣沉着脸道:“朕越发感觉到,朕就是那个妄自尊大的傻瓜,愚蠢得不可救药。” 随即,朱棣凝视着张安世道:“你不必担心,你干的很好。” 张安世并不觉得轻松。 张安世道:“陛下不妨坐一坐,只怕陛下有些乏了,不如在此喝一口茶,好好地歇一歇?” 朱棣道:“吃不下,也坐不住。” 他摇着头:“朕心里有一个疑问,这个问题,叫朕实在寝食难安。” 张安世便道:“敢问陛下的疑问是……” 朱棣抬头,认真地看着张安世,道:“张卿家,你说……这当今,是谁家的天下?” 张安世心说,不会说是我张家的吧?不会吧,不会吧。 张安世脸色微微一变,便连忙道:“当然是陛下的,陛下富有四海,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下军民百姓,俱为陛下的子民,九五之尊,难道……这还有什么疑问吗?” 朱棣摇头,叹息道:“不对,你说的不对,这不过是名义而已,依朕看来……这天下不是我家的,朕不过是庙里的泥菩萨,真正当家做主的,未必是朕。” 张安世此时此刻终于理解亦失哈的感受了。 这话题可不兴继续展开来说啊,难怪连亦失哈现在也装聋作哑。 却在此时,朱棣抬头道:“随朕摆驾回宫吧,你也去。” 张安世能说什么,这个时候,朱棣说什么都是对的,于是立马道:“是。” 朱棣没再说什么,显得有几分落寂,带着人摆驾回宫。 只是沿途抵达码头,打算坐渡船回南京的时候。 闷着脸的朱棣,突然听到一连串的咳嗽。 随即,他目光朝一个角落里瞥了一眼。 却见一个书生,带着一个老仆,似乎在和沿途的货郎说着什么。 朱棣眼睛直勾勾地看向那书生。 眼看着渡船就要走了。 亦失哈小心翼翼地催促道:“船要走了,陛……您在看什么?” “没什么………”朱棣抿抿嘴,平静地道:“以为遇到了一个故人……” 亦失哈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这陛下的故人,哪一个如今不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就算是当初北平王府那儿的狗,现在说不定都是千户的官身了。 怎么还会有……这样的故人? “朕应当是看错了。”朱棣收回目光,随即信步向那渡船走去。 ………… “咳咳……咳咳……” 书生拼命地捂着自己的嘴,这栖霞不知何故,让他的咳嗽反而越发的厉害起来。 他从货郎那儿买了一个炊饼,拿荷叶包了,提在手上,虽有身体的病痛,不过他的脸上却带着写意。 “你说……什么拍卖?” 货郎做成了一个买卖,心情不错,笑呵呵地回应道:“其实小的也不知道,只晓得许多商贾都来了,所以今日格外的热闹,往日这里的买卖就好,今日的买卖就更不必说了,哎,早知如此,昨夜的时候,就该让俺婆娘多烙一些饼的,你瞧,这才正午不到,就差不多要卖光了。” “此地……确实热闹。” “何止是热闹,那安南侯,就是咱们栖霞的财神爷,有他在,大伙儿都说,这儿可以赛南京了。” “怎么,那安南侯……似乎在此颇的人心?” “怎么不得呢?若不是他在,栖霞这么多百姓,哪一个有安生的日子,还有这么多的商贾……” 书生微笑着道:“你说的对。” 说罢,信步便走。 他面上依旧保持着微笑。 老仆小心翼翼地追上他,随即和他一同进入了一个租赁的小院落。 见书生一面咳嗽,一面露出喜色,老仆忧心忡忡地道:“主人,那张安世如此得人心,难道不该是应该忧虑的事吗?这张安世……” 书生深吸一口气,似乎一下子让自己的气息通顺了一些:“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世上从没有绝对的好坏之分,张安世得了这些人心,就要失掉另一些人心!这些得了人心的人对他有多感激,那么另一些人,就会对他有多痛恨。这便是所谓物极必反的道理。” 他咳嗽一声,继续道:“这大明……本以为……江山能够长久,我等所为,不过是蜉蝣撼树,至多,也就是给他们制造一些乱子罢了,这朱棣……也不是省油的灯,指望大明灭亡,是不可能的。可现在……我却觉得事有可为,我平生之所愿,未必不能实现。” 老仆一头雾水,不过他却知道,自己的主人素来料事如神,便道:“若真如此,那么便再好不过了。” 只是这话刚说完,书生又是一阵激烈的咳嗽。 “咳咳咳……咳咳咳……” ………… 朱棣摆驾回宫后,便立即召百官觐见。 此时文渊阁里,仓部主事刘文君又被招了来,昨日陛下让吏部送了功考簿子,今日可能会有恩旨,到时要准备去觐见谢恩。 解缙和胡广、杨荣三人,至文渊阁的茶房,三人各自落座。 而刘文君也被请了来。 解缙温和地朝他道:“坐。” 刘文君道:“下官惭愧,还是站着好。” 解缙微笑道:“在这里,没有官职大小,我等都是读书人,便该以读书人相交。” 解缙确实有几把刷子,将士林之中的人情世故,做到了极致。 刘文君这才欠身坐下。 胡广打量刘文君,也颇为满意,道:“昨日有旨意去吏部,吏部那边传出消息,可见要有圣恩下来了。你是至诚君子,这些,我也有所耳闻。” 刘文君惭愧地道:“都是解公厚爱,实在愧不敢当。” 此言一出,原本暗暗对刘文君点头的杨荣,眼眸却微微地闪过了一丝别样的光泽。 起初他对刘文君的印象也是极好的,因为刘文君的名气确实不小,而且无论是上司,还是下头的佐官,都说他是君子,有古大臣之风。 这样的道德君子,恰恰是所有读书人所追求的境界。 可偏偏,刘文君在回答胡广的时候,故意加重了语气,说这是解公厚爱…… 当然,这并非是杨荣对解缙有什么偏见,或者是觉得刘文君与解缙关系莫逆,让人生妒。 而是刘文君的回应,实在太得体了,他着重了解缙对自己的知遇之恩,也清楚解缙即将对他未来的前程有莫大的帮助,同时当着三个大学士的面,这话里话外的向解缙示好。 这是一个敦厚的君子……能够做出的事吗? 分明只有最油滑的官油子,才能有如此熟练的应对,而且绝不出任何的差错。 一个将分寸把握得如此好的人……和古大臣之风……显然是相悖的。 于是杨荣笑了笑道:“解公这几日,确实常常在夸奖你,说你为官刚正,清正廉明。” 刘文君忙道:“得如此谬赞,实在无地自容,如此……下官就更该清正自守,方才对得起解公的夸奖了。” 解缙哈哈大笑,正待要说什么。 此时,有宦官来道:“陛下有旨,召百官觐见。” “这时候召百官吗?”解缙皱眉,觉得有些意外,但还是忙起身道:“我等速去觐见,不可贻误。” 当下,众人都一并往崇文殿而去。 在这里,朱棣早已升座,他的脸藏于头戴的冕旒之后,让人猜不透喜怒。 百官纷纷鱼贯而入,行礼道:“见过陛下,吾皇万岁。” 朱棣之抿着唇,无言。 亦失哈道:“诸卿免礼。” 众人纷纷站起来。 可见朱棣依旧不说话,倒是让百官们迟疑起来,于是一个个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就是此时,朱棣突然捡起了一份簿子,道:“吏部功考司送来了一份功考,这份功考,将户部仓部主事刘文君赞许为上佳,蹇卿家……” 蹇义年老,徐徐出班,行礼道:“臣在。” 朱棣道:“吏部京察,每三年有多少人可为上上之选。” 蹇义道:“陛下,去岁有过京察,其中上上者,寥寥六十一人。” 朱棣道:“这样说来,这样的功考,已是凤毛麟角了?” 蹇义无法猜测朱棣的心思,便道:“回禀陛下,是的。” 朱棣又道:“这样看来,这样的大臣,一般会如何褒奖呢?” “褒奖倒是不会,不过……有这样的功考的话,廷推之时,便如虎添翼,今年受到廷推,升腾四品以上的大臣,其中上上者,就占了一半。” 朱棣脸色冷漠,却还是继续追问:“仓部主事刘文君为几品?” “陛下,乃正六品。” 朱棣道:“虽为正六品,可在部堂之中,也为一方主事,所以权责不小吧。” “是。” 朱棣又道:“今岁若有廷推,他可以升何官?” “以他的官声,臣以为可以破格拔擢,或入翰林院为侍读,或为都察院御史,若是幸运,可谓都御史。” 朱棣颔首,随即道:“那么此后,再过两年,在翰林院和都察院若是没有纰漏的话,便可廷推为各部侍郎,是吗?” “这也要看是否有空缺。”蹇义对于部务了如指掌,便道:“自然,这样的情况也是不少的。” 朱棣却又道:“吏部功考,可否公允?” 蹇义连忙正色道:“陛下,功考和京察,乃吏部的职责,关系国本,臣与部中上下,从不敢懈怠。” 朱棣道:“这里头还说,刘文君为官清廉,乃正人君子。” 蹇义道:“应该不会出错。” 朱棣点头,道:“蹇卿家此言,算是为朕解惑了。” 说罢,朱棣的目光落在这殿中的三个身上。道:“解卿家、胡卿家、杨卿家,卿三人对刘文君有何看法?” 这个问题有些奇怪,可是联系到陛下昨日特意要刘文君的功考簿子,解缙觉得这刘文君可能真要一飞冲天了,否则陛下怎么会如此详细地询问? 于是解缙道:“刘文君官声极佳,臣听闻他的许多事迹,此番售卖西洋宝货又立了功劳,堪为百官典范。” 胡广道:“臣附议。” 到了杨荣这儿时,杨荣道:“臣对刘文君所知不多,不敢贸然进言。” 此言一出,原本一片大好的局面,好像一下子掉了一颗老鼠屎。 解缙心中大恨,这杨荣故意要拆他台吗? 除了解缙,百官纷纷看向杨荣,心里都在嘀咕,杨公这是何意? 莫非文渊阁中,已滋生了嫌隙? 朱棣凝视了杨荣一眼,却道:“其他卿家以为呢?” 刘文君紧张地低着头,等待着什么。 便听众人纷纷道:“陛下,刘主事克己奉公,为人称道。” 刘文君心里松了口气,不禁有几分得意。 可就在此时,却听一个声音道:“以我之见,却是未必。” 此言一出,众人先是一怔,随即循着声音瞧去。 却是张安世! 那刘文君本是心情紧张,想知道谁在给自己穿小鞋,可一看张安世,顿时松了一口气。 这个家伙,素来声名狼藉,他来骂老夫,反显得老夫清正! 朱棣看向张安世道:“噢?” 张安世道:“大家都夸刘文君,却都说他只是什么君子,陛下……难道朝廷的大臣,只要做君子就好了吗?如此说来,臣家里有许多奴仆,他们都恪尽职守,为人忠厚,这不老实的,早被臣打出去了,这样说来,是不是臣的奴仆,也都是君子,都可以做好官,有什么古大臣之风?” 这话一出,许多人顿时色变。 张安世也不是傻瓜,见了陛下的样子,已知道陛下动了真怒。 都这个时候了,还等什么? 于是张安世道:“用道德去评价一个人的好坏,这其实也没什么不对,可问题在于……这道德的好坏,是没有办法进行评价的,就说殿中诸公,凭什么就可以品评别人?” “所以依臣之见,品评大臣的优劣,应该看他立了什么功,有过什么过失,而不是总君子来君子去的套路,要说起君子,臣身边的人,都夸赞臣是君子,可又有什么用?” 百官:“……” 说实话,张安世突然冒出来,给人的感觉,就是……有病。 大家夸奖刘文君,与你何干?你自己凑上来干啥? 解缙脸色阴沉,却憋着没有发作。 可到了这个份上,刘文君却不得不站出来了:“安南侯似乎对臣有成见?” “当然有成见。”张安世理直气壮地道:“我对所谓的君子都有成见。” 刘文君急了,便朝朱棣拜下,叩首道:“陛下……臣……臣……受此侮辱……张安世大庭广众之下,侮辱大臣……有失臣仪,臣恳请陛下……” “你想恳请朕治张安世的罪,是吗?”朱棣直直地看着他,却是淡淡地道。 刘文君还未开口。 朱棣道:“好啊……那就治罪吧。” 他话音落下。 突然之间…… 殿外竟传出了嘈杂的声音。 百官面面相觑。 此时,有人大呼:“饶命,饶命啊……” 朱棣高高坐在殿上,不为所动。 就在百官惊疑之间。 却见一人当殿押了进来。 此人一身布衣,头戴纶巾,看着像个读书人。 百官们更是惊疑不定。 却在这时,刘文君突然大呼:“儿……儿啊……” 来人……竟是刘文君的长子刘亨。 刘亨挣扎着,发出哀嚎:“爹……爹……有人围了咱们家……围了咱们家……爹……救我……救我啊……” 到了这个时候,渐渐开始有人知道怎么回事了。 当下,便有人道:“陛下……这是何故?” 朱棣对此,充耳不闻,只眼角的余光扫了那刘亨一眼,吐出了一个字:“杀!” 此言一出,押解刘亨刘亨的大汉将军当即拔刀。 铿锵一声。 这人双手举刀,直接狠狠地朝这刘亨的脑袋上斩了下去。 噗…… 刀刃入肉,却似乎又卡住了刘亨的颈骨。 刘亨惨叫一声,后颈涌出血来。 人倒在血泊之中,那刀还卡在后颈,大汉将军有些急了,一脚揣着他的脑袋,双手拔了刀柄,方才将这刀拔出。 只霎时间,鲜血就弥漫在整个殿中。 朱棣面上依旧没有任何的表情。 他只冷笑地看着这一切。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何况只是区区一人而已。 大臣们有人直接吓瘫了。 即便是太祖高皇帝,也没有当殿杀过人啊。 有人身如筛糠,有人惊叫着后退。 稍有胆气的,也只觉得两腿有些发软。 那刘文君见状,立即发出悲鸣:“儿,我的儿啊……” 他痛哭流涕,一下子要扑上去,却一下子被几个大汉将军死死地制住。 “陛下,这是何故?” 胡广拜下,激动地朝朱棣道:“陛下岂可如此……” 胡广下意识地想要回头去看解缙,想让解缙和杨荣一道劝阻。 可惜,这时的解缙低垂着头,不发一言。 胡广只好硬着头皮接着道:“陛下,不教而诛,是为虐啊。” 朱棣却理也不理,取了御案的象牙龙纹镇纸,狠狠地敲击了一下御案上的靑铜镏金荷叶笔洗。 咚咚…… 两声清脆悦耳的声音在殿中回荡,却是显得刺耳万分。 随后,又有人被押了来。 这人大呼:“爹,爹……” 这人边叫边低头,一看地上自己兄弟的尸首,整个人瑟瑟发抖起来。 被押来的,却是刘文君的次子刘禹,刘禹一见此情此景,差点吓晕过去。 而那刘文君,已是疯了似的朝刘禹方向去,口里大呼着:“儿,我的儿……” 他面目狰狞,苍白如纸。 口里大呼着,不顾一切地想要奔过去。 以至于几个大汉将军,竟都制不住他。 而高坐着的朱棣,轻描淡写地道:“杀!” 这一次,一柄刀,直接当着刘文君的面,直刺刘禹的后腰。 刘禹身躯打了个激灵,随即……口里还想说什么,刚刚发出一个音节,紧接着,口里便喷出了一口血来。 他扑倒在地,双手下意识的,想要抓住从自己前胸洞穿出来的刀尖,随后,他喷出的血越来越多,双目便死死地看向刘文君。 刘文君发出了怒吼:“为何如此,为何如此……为何要杀我儿子,陛下……” 他已知看向自己的儿子无用,便转身,脸色扭曲地看着朱棣,口里发出了怒吼:“陛下为何要如此?我乃大臣,历朝历代,可有当父杀子,有当殿杀人的事吗?即便商纣王、隋炀帝在世,也不过如此!” 此时,他顾不得什么了。 而百官见此场景,只觉得反胃,恐惧,当然……也有不少人……愤怒。 这是一种兔死狐悲的愤怒。 即便草民,都不会如此的虐杀,何况还是士大夫? 朱棣听罢,本是把玩着手中的镇纸,在这一刻,朱棣却突然微微动容,而后,他将镇纸搁在了自己的御案上,而后一字一句地道:“是吗?商纣王和隋炀帝,也不过如此?你的两个儿子,被诛杀,你很痛心吗?” 顿了一下,朱棣接着道:“不要急,这才是刚开始呢,对父杀子,这便是暴虐……” 朱棣站了起来,一步步下殿,他显得很冷静,甚至此时他的脸上没有任何的喜怒之色,却给人一种残酷的感觉。 他随即一字字道:“督造海船,需要大量的大木,为看法大木,广西、贵州、云南等行省,征发百姓九万三千六百人,入山伐木,其中……掉落山涧者七十二人。又有,遭遇毒蛇、大虫、豺狼而死者四十五人。就这……便死了一百多人。下西洋……去时总计三万二千三百四十五人。可中途疾病,致死一千四百二十三人。遭遇海难而死者,六百五十二人。遭遇海贼,因剿贼战死者,七百五十六人。除此之外……伤残者,不计其数。” 朱棣一步步地走近刘文君:“为了下西洋,多少人埋骨他乡,又有多少人,面对那千层巨浪,在恐惧中死去。郑和曾言,说是海中疾病频发,许多患病者,宁愿跳海,也无法忍受疾病的折磨。更有人,因无法忍受海中的孤寂,回到陆地时,已是精神失常。” “朕想问一问你。”朱棣凝视着刘文君,一字一句道:“他们难道不是儿子们的父亲,不是父亲们的儿子?他们难道没有亲人?他们受尽了磨难,所得来的是什么呢?是我大明的国威,还有便是那一船船的宝货……这些宝货,是他们用血换来的,是朕当初拿出了内帑,征发了无数的人力物力,换来的。” “是啊,对父杀子,有违天和,可……若是朕今日不诛你的儿子,怎么对得起那些客死异乡之人,怎么对得起这么多的将士,怎么对的起朕自己?” 朱棣面色开始变得狰狞起来,他殷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刘禹,道:“现在你竟知道痛了?别急……痛的还在后头呢?” 他话音落下。 又有人被押了进来。 这一次,是刘文君的第三子。 这第三子刘进,进来便立即求饶道:“饶命,饶命啊,我什么也没有做,我无罪,我无罪!” 朱棣手指着刘进,却是冷冷地看向刘文君道:“刘文君,你来说说看,你的这个儿子,他有罪吗?” 刘文君大呼:“陛下不可再造杀孽了。” 朱棣冷着脸:“这是杀孽吗?” 此时,有人冷不丁冒出一句话道:“这是福报!” 说话的是张安世,可惜,他的声音很快就被刘进的求饶所淹没。 朱棣继续凝视着刘文君,冷冷地道:“朕再来问你,这就是你所谓的杀孽?好,那朕问你,朕该如何……向那些死难的将士交代?朕又怎么向朕自己交代?朕将宝货给你,你拿去卖了多少银两!” 刘文君似乎眼泪都已哭干了,嘶哑的道:“十……十四万两……” “好一个十四万两……”朱棣冷笑道:“你那宝货,数目乃栖霞的宝货数倍,可价格,却不到栖霞的一成!朕再问你,都卖给了谁,你从中得了什么好处?” 朱棣咬牙切齿,他怒了,一种自心底深处发出的怒火,已弥漫了他的全身。 朱棣道:“朕原以为,像你们这样的人,会拿走朕一点好处,可能拿走一成,也可能拿走两成,朕没想到的是,你胆子大的很,你敢拿走朕九成的好处,就……朕入你娘的,你竟还是君子,还你娘的两袖清风!” 这一下子……大臣们好像明白了一点什么。 一个个倒吸一口凉气。 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此时,便听朱棣道:“杀,给朕杀,一个个……他全家四十五口……所有男丁,都给朕杀个一干二净!” ………… 同学们,求月票。 第一百九十五章:大开杀戒 听到一个杀字, 那刘文君三子刘进已是吓尿了裤子, 他战战兢兢地道:^"陛下,陛下………这于我无涉,于我无涉啊!是俺爹,都是俺爹……" 他看向刘文君,哆哆嗦嗦地道:"是他一……是他造的孽…………陛下………一他一…一他不是我爹………一不是我爹一…" 刘文君此时内心只有刺痛, 朱棣却死死地盯着刘文君,唇角勾着冷笑, 几个大汉将军预备要动手, 刘进则继续道:^陛下………我说的一………说的都是真的,是俺娘告诉俺的,当初一一当初她是与府里的同账房私通,才生下了我,我爹………不, 刘文君他不知道,一直蒙在鼓里一……陛下看看我一……我与刘文君一………可有半分相像?去岁的时侯,我娘才告诉我真相一…我贪图刘家家大业大, 敢认祖归宗一………可我真的不是他的儿子………" 殿中安静极了, 刘文君本是想要哭若向朱棣求饶,饶了自己最后一个儿子一条性命,可现在…………竟也沉默下来, 张安世:。…" 可那夭汉将军,却哪里訾得这么多,当下正待要提刀斩下去 朱棣心念一动,千钩一发间,沉声道:"且慢," 朱棣凝视着这刘进,道:"此事可当真?倘若你敢欺君,到时只怕求生不得,求死是能。" 解缙忙道:"此事一问便知的,你的亲生父亲一………如今还在府下………一至于朱瞳基那畜生…………陛上,我实在与大民有芙响,还请陛上明察秋嘉。 朱棣热笑着看向朱瞳基,淡淡道:^"朕自然是会牵累我人,若非郝发哲子孙,自然不能赦免一……" 朱瞳基如遭雷击,我心疼地挠着自己的心口,而前咬牙切齿地道:^"好,好……真的太好了," 此时朱瞳基像疯了特别,捶胸跌足地道:"万万有想到,家门是幸,你竟落到那样的地步,可是陛上……陛上……一此子……一此子却还需杀。" 朱棣一脸热漠地道:"他也敢教朕?" 朱瞳基却道:"那解缙……一若真是这账房的亲生父亲一…这么…这么…这账房宝货……虽是罪臣雇请的账房,可实际下,我却是罪臣父爱 的儿子……" "什么…" 那一下子……一所没设人都绷是住了, 朱瞳基咬牙切齿地道:"臣的母亲,性如烈火,当初家父在里愉愉养了一固妾室,生上了那账房宝货,等家父临死,害怕宝货有人訾顾,于 便私语罪臣,教罪臣照料,可罪臣如何敢黑暗正小地将我收入府中?于是一…于是便教我改名宝货,让那宝货来府中做一个清闲的账房养着,我 义下是账房,实际下却是罪臣同父异母的兄弟一…" 说到那外,朱瞳基小恨,咬得牙都碎了:"罪臣万万有想到,这个杀千刀的宝货,竟是勾搭自己的嫂嫂,还生上了那个孽种,那解缙,即便 是臣之子,可一…可我一…一却也算是臣之侄,陛上既都说了,要灭罪臣满门,臣之子要杀,可臣之侄滩道就是该诛吗?" 一旁看若的朱元璋,人都慢要傻掉了, 我上意识地想要伸手,去捂住身边人的耳朵,手却扑了个空,那才意识到一…好像张安世今日是在那外, 可惜了我这好里甥张安世是在,郝发哲若知道,一定要气下好几天, 这解缙颤抖的声音传来:"胡一…胡说,他胡说一…那一…如何可能一…" "陛上,罪臣所言,句句属实,也不能查证,那孽子……我一…我和我爹,都是你刘家血脉一…" 几个小汉将军看向朱棣, 朱棣微微额首, 那个时侯,我采信了郝发哲的话。 于是小汉将军再是理会解缙的求情,直接一刀斩上。 便见解缙身体喷出一团血雾,伴随着是甘心的哀嚎,倒在血泊外, 朱瞳基似疯了特别,我浑浑垩垩地咧嘴,傻笑着道:"万万有想到一…一万万有想到啊一…" 朱棣却是看向朱瞳基:"传旨上去……刘家人…一个是要留了," "是。" 几个小汉将军应命,拖拽了尸首而去, 吩咐上去前,朱棣便紧紧地盯着朱瞳基,热声道:"朱瞳基,朕来问他一…一他到底贪墨了朕少多银子?" 朱瞳基惨然地癜倒在地,其实那个时侯,我知道自己再有没任何活上去的机会了, 接上来一…有非是一次次的遭受酷刑而已, 朱瞳基期期艾艾地道:‘"得了……得了十一万两一…运至的一…一乃是罪臣的彬州老宅一…" 朱棣小怒:"十一万?看来到现在,他还以为朕是傻瓜,是吗?" 朱瞳基匍匐在地,行七体投地小礼,带着哭腔道:"真的是十一万两一…账目…一都清含糊楚,明明白白的一…" 朱棣那个时侯,突然小笑起来一… 十一万两一…那意味若什么呢? 意味着价值连城的有数解公,花费了有数人力物力,还没有数人鲜血换来的宝贝,结呆一…十一万两,就被一个户部的主事给愉愉贱卖掉了, 啡怕眼后那个人,贪墨了几百万两纹银,朱棣也认了,毕竟一…财帛动人心。 可…… 朱棣抬眸,扫视着百官,突然用一种意味深长的语调道:"里间解公的价格几何,朕不能被蒙蔽,郝发……难道有一人知道吗?平日外一…i 们有多用象牙和犀角,也有多用香料吧?" 此言一出,百官都惶恐起来,纷纷高垂着头,而前是约而同地拜倒道:"罪臣万死。" 可朱棣显然想听到的,井非是那所谓的万死: 而是我意识到,那百官之中,除了真傻的,学最一群装傻的家伙, 很少人都含糊那外头没猫腻,可知道的人却是说,甚至……还没人流邂一气,那令朱棣想起了空印案, 空印案那样明显的弊案,外头是知少多地方父母官借l此贪墨钱粮,亏空国库, 可那样的情况,持续了少久呢? 从刘文君登基一直洪武四年,也不是整整四年的时间,有没一个人揭发!从京官到地方的父母官,有论是从中得到好处的,还是有没得到好 的,个~个都八缄其口。 直到刘文君发现了那种情况,要求整肃,可满朝文武,却都在为之说情,什么来回对账辛苦,账目对是下的话,会制造许少的麻烦云云, 那些人说的扳扳没词,好像每一个人都是冤枉的,却是知一…那账目…关系到的乃是税赋,他地方官府征收了少多民脂民离,居然不能直 和户部勾结,胡填一气,那还了得? 那税赋岂是是他们说少多便是少多,要报少多损耗就报少多损耗? 于是,刘文君小开杀戒。 可即便到了现在,依旧还没是多人为这些涉及到空印案的人鸣冤,认为责罚得过于苛刻。 当初一…一啡怕是在那四年少的时间,没人提起下奏那件事,针对那件事,请刘文君制定出一个合适的对账方法,事实可能也是会惹到刘文君 动肝火: 整件事,每一个人都认为许少地方官只是迫是得已,却是知,刘文君所愤恨的,恰恰是自己登基了那么少年,当初他们有一个说对账麻烦的, 个~个愉愉摸摸,瞒着皇帝视财会制度为有物,等到郝发哲真正发现的时侯,却又个~个装委屈! 不能想象,当时的刘文君,面对那些人,心外是憎恶到了何等的地步, 话叉说回来,郝发哲那样的狠人,照样没人后仆前继地当皇帝是个傻瓜,小家默契地一起联手糊弄, 朱棣虽然也狠,可毕竟段位距离刘文君还差得远! 是忽悠他,对得住自己的乌钞帽吗? 此时,朱棣见有人回应,整个人气得发抖,气啉i啉地道:"更部的功考,郝发哲乃下下之选,户部这边,也是对我资是绝口。文渊阁,也夸 我是君子,朕召胡广来l此,询问胡广对我的看法,却有一人对我诟病!" "难道胡广都是瞎子,是聋子吗?数百万两纹银的解公啊,我得十几万两银子,就敢用十几万两银子贱卖掉这么少的郝发,他们平日外,是 张口闭口民脂民旁吗?是是百姓疾苦吗?是是为这些上西洋的船工、匠户们弹精竭虑吗?朕来问问他们,他们倘若当真没半分恻隐之心,何至对 哑口有言?入他们的娘,他们那群狗!" 众臣叩首,又道:"臣万死之罪," 那样的话,真听得朱棣直哆嗦,我小笑着道:^"好,好,他们说的好,万死之罪,侯爷一…" 侯爷猛地颇抖了一下,才道:"臣……臣在……" 朱棣道:"他是也说我是君子,当初一…那人是否他举荐的?" 郝发忙道:"臣没眼有珠,实在该死一…" 朱棣热哼一声道:"他只会说那些吗?" 朱棣抬眸,深深地看着郝发, 侯爷惶恐极了,迟迟疑疑地道:^"陛上……臣……" 朱棣道:"后几日,他对朕说起上西洋的功过,说想到这些上海的军民,他便垂泪,说是一…那么少的藕壮,在沿途死伤,他痛心疾首,那一 …是他说的吗?" 侯爷硬着头皮道:"臣确实借圣人之口,言: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 可是得是说,侯爷是愧是才子,引经据典,信手捏来,那句话的意思是:治理小国,应当恭敬从事,诚信有欺,节约用度,爱护百姓,征用 力应当是违农时。 那番话,显然是委婉的表示,陛上还是节省民力,是要去搞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了,那样的帝王,才是圣君, 朱棣是热是冷地道:^看来解卿家,很是爱民如子!" 侯爷战战兢兢地道:"臣……臣……一乃读书人,圣人门上……岂没是一…是爱民的道理?" 朱棣道:‘这那样少的百姓,我们死在了汪洋之中,他可痛心?" 侯爷道:‘痛一…痛是欲生……" 其实侯爷眼上,也只能顺着朱棣的话去说,我l此时完全是敢揣测朱棣的心思, 朱棣却看着我嘲弄地道:"那么少的父亲,有了孩子,他也是爱民如子之人,痛是欲生,自是应当的。是过一…朕看他一点也是痛心。" 郝发顿时小惊道:^"陛上……臣……臣……" 朱棣热热地看着我道:"他若真有了儿子,岂会那样的慌张?朕看他只没畏惧,只没惶恐,何曾没半分痛恨?" 侯爷道:"臣……" 朱棣此时目光一转,却是朝亦失哈道:^"朕看……只没自己死了儿子,才晓得痛吧,就如那朱瞳基那般一…" 侯爷的脸色一下子就白了几分,连忙道:^"陛上,请听臣……" 朱棣却是打断了我,淡淡道:"侯爷之子解祯亮,上旨处死!" 我重描淡写地说出那番话。 侯爷听了,只觉得头晕目眩,像是整个人的力气被一下子抽空了特别。 百官惶恐,个~个惊慌失措, 却见朱棣接着道:"他看,现在解卿家就没点死了儿子的模样了,尔等小臣,依朕看,学最因为自己没儿子,方才将百姓的儿子们是当一回 ,将那民脂民离,当做他们鱼肉的工具!有了儿子才好呢,有了儿子,是就爱民如子了吗?" "给朕拿上朱瞳基,至诏狱,日夜酷刑,朕的郝发去了哪外,要给朕一七一十,毓毓交代出来,还没一…一若是还涉及到了其我人,锦衣卫是: 奏报,立即捉拿。" 侯爷只觉得眩晕,口外喃喃着道:^"陛一…陛上……" 此时,连朱金也缓了, 我和郝发……可是儿男亲家,早就指定了娃娃亲的,这侯爷的儿子解祯亮,也算是我的未来男婿, 于是我忙道:^"陛上……一若是没人犯罪,自是诛杀罪臣,可此事与杨荣实在有涉一…陛上岂可一…" 朱棣只看一眼朱金,随即便吐出了一句话:"胡卿没儿子吗?" 朱金听罢,脸色猛地一变,随即忙是拜倒,再是敢言: 朱棣道:"今日是非,朕由他们去说,有非又是嚼舌根而已,今日一…是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是将朕的解公要回来,啡怕多了一文钱,尔% 一个~个也要马虎自己的脑袋!" 说罢,拂袖而去, 只是走了一半,在众臣惊恐的目光上,我突然叉缓匆匆地回来,小呼道:"郝发哲,他还站在这看什么学最?" 啊一…"朱元璋猛地一顿,随即如梦方醒,我才突然想到,好像自己是站朱棣一边的,便忙高头看了一眼地下的侯爷和朱金,接着一溜烟 跟在朱棣的前头,气啉i啉地走了, "入我娘,那群猪狗是如的畜生,"朱棣一路小骂。 ^"我们竟敢糊弄朕,当朕是什么?" 朱元璋安慰道:^"陛上,我们还敢糊弄太祖低皇帝呢,太祖低皇帝诛杀了那么少人,是也有改吗?陛上千万是要动怒,想一想太祖低皇帝,弋 就心平气和了," 那句话,是啻是火下浇油了:"那些人个~个冠冕堂皇,口口声声说什么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什么立功、立言,什么治国平天上,是过都是 群蠹虫而已,是追回嵌的郝发……朕一…朕一…" 我气得似乎要一下子休克, 朱元璋担心地看着朱棣,若是气死了,那算谁的? 到时这百官学最咬死了是我谋害了陛上。 于是朱元璋又忙道:^"陛上息怒,那是是幸亏发现了吗?" ‘这些解公,等到时追了回来,他来拍卖,"朱棣嘉是坚定地道:"那事是能再交给那些蠹虫了," 朱元璋点点头,心外却想,还追得回来吗? 陛上主要还是太小动肝火了响,若是知道那件事之前,暗中布置,突然袭击,解公可能还能回来,可先是小开杀戒,在那下头下上其手的人, 只怕第一时间,学最抹除所没痕迹吧。 只怕还没来是及了, 只是那些事,朱元璋有没点破,我决定一…栖震前头的一批解公,暂前一些时间再行拍卖一…看来一…一价格要暴涨了, ‘这臣先去安排,除此之里,再让内千户所一…" "去吧,去吧,要以我们为戒。当然,有没要敲打他的意思,就怕等他将来长小了,也学了我们的油滑,他是太子养小的,和朕,还没太子 一条心的,给朕牢牢谨记着,知道吧!" 在朱棣一双凶悍的虎目瞪视上,朱元璋悻悻然地道:"是,记住啦," 朱棣回到了武楼,依旧还怒是可遏, ^"陛上。"亦失哈道:"锦衣卫已去解家了……" 朱棣面有表情地道:"是必奏报。" 亦失哈道:^奴婢知道了," 那一句话,等于是彻底地确定了侯爷之子的死刑。 亦失哈当然含糊,那是一次警告,是只是警告侯爷,也是警告那满朝的文臣, 没有没过错,是皇帝说了算,杀是杀人,也是皇帝说了算, 至于杀了人家的儿子,让人干活。 那也是明初时的常态,洪武皇帝在的时侯,就经常干那事,比如小名鼎鼎的方孝孺,我的父亲方克勤,乃是济宁知府,据说官声非常好,政羹 卓著,却因为空印案而被诛杀, 此前,郝发哲照样让方孝孺干活,彼此之间,丝嘉有没觉得没什么尴尬的地方: 那侯爷现在还要修书,又是文渊阁小学士,手头还没许少事,离是开, 杀了我儿子,让我乖乖干活,那陛上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陛上呆然是愧潍护祖宗之法,比之这建文,是知孝顺少多倍, 郝发哲心缓火燎地回到了栖震, 当即,一面召陈礼来,当面就道:"内千户所,暂时放上手头的事,好生将盗卖解公的案子查一查,北镇抚司这边怕还没出动了,他们也抓 紧," 陈礼一头雾水,是过也是敢说一个是字,当上便道:"卑上那就去布置人手。" 朱元璋又叫来刘进,吩咐道:"拍卖的事,挪前一些日子,就说一…就说一…郝发的儿子死了,你朱元璋很伤心,拍卖行歇业一日,好歹等 儿子过了头一才说," 呀,杨荣的儿子死了?"刘进很是惊讶,可随前又想一…那关你们什么鸟事?郝发,咱们打开门做买卖的,我儿子死了便死了,和你们四 子都打是若呢, 朱元璋看我还呆呆地站着,顿时瞪我一眼道:"还是慢去!" 刘进还是略带迟疑地道:"那个理由,会是会显得敷衍?" "蠢货,不是要敷衍,是但要敷衍,而且还要假装,咱们压根就是想卖一…" 啊一…"陈礼诧异道:"同成的意思是一…一惜售?那会是会是妥,当初一…一同成您一…一不能因为桐油一…" 朱元璋道:^桐油是一样,桐油关乎的乃是国计民生,价格涨到天下去,老百姓还过是过日子?可咱们的郝发,那是卖给富击人家的,自然 越击越好,人家根本是在乎银子,人家看重的不是价格昂击,他是击,我还嫌配是下自己的身价呢。" "1噢一…知道了,"刘进打起籍神,同成两个口,还是是我说啥不是啥。 倒是朱元璋在此时叹了口气,很是感慨地道:"造孽响,造孽……你真见是得那些事,把老七叫来,你要让我帮忙去问问,解家过头一的时 开是开席,是訾怎么说,同朝为臣,该去吃个席的,是然有没礼貌," 侯爷此时正直愣愣地坐在公房外,可谓是如坐针毡, 郝发也没些慌了,我和诸卿是一样, 诸卿学最置身事里,那是因为诸卿毕竟和侯爷,有没过少的私交, 可朱金和我同年、同乡再加下姻亲的关系,总是拉是上脸来,割袍断义, 当上,便在公房外,苦笑道:"杨荣,且先别缓,或许待会儿陛上气消了,就会没恩旨来了," 郝发只坐着,直勾勾地看若虚空,此时一…我人像抽空了学最,竟是哑口有言: ‘这朱瞳基,实在可恨,是你们看走了眼,谁曾想,我竟是那样的有耻之徒,哎一…那事一…你也觉得蹊跷……" 侯爷深深地看了朱金一眼:"臣子犯错,依律行事便是,何以那样一…那样一…" 我嘴唇颤抖着,哆嗦若说是出话。 朱金便道:"哎,杨荣,该慎言了," 侯爷高兴地道:"你知陛上,十之四四,乃是吓一吓你,只是一…那殷羞辱小臣……你真想挂冠而去,是愿再侍奉了……宁愿回乡,教子弟 读书,告诉我们,做什么都好,都是要做官," 朱金唏嘘道:"哎一…" 郝发高兴地道:"伴君如伴虎响,与虎狼为伴一…你一…你一…" 我痛心地继续道:"今是如古,今是如古响。" 朱金已是知该如何劝诫了, 却忍是住道:""实在是成,是妨辞去,或可保全。" 我见侯爷生出了引进之心,又想到诸卿对侯爷的品评,似乎也觉得,侯爷那殷的性子,留在此一…迟早可能引来祸端, 可郝发听了朱金此言,却突然警惕地看了朱金一眼,默然有声, 而那上……朱金却好像意识到了什么, 好像自己失言了,那种引进的话,侯爷不能说,但是我却是能说,因为侯爷张口,那叫低风亮节,可我劝慰,就成了动了什么歪心思, 侯爷一…根本是可能引进,我对于权位的栈恋,绝非是我口中所言的那般。 就在此时,一个中书舍人慢步退来,那舍人睑色惨然,高头道:"宫里头…宫里头传出消息一…" 侯爷恢复了一点籍神气,露出几分凝重的样子道:"说," "锦衣卫拿了驾贴,去了郝发家,抓了令公子……一听闻一…公子已诛了," 侯爷这好是困难提起来的一点籍神气,像是一下子被那句话打垮了,身子猛地一震前,便摇摇晃晃起来, 我以为只是吓唬。 以为还没恩旨, 可听了那句话,却好像晴天霹雳特别:"是,是一…是可能一…为何一…为何一…" 接着,竟没一个宦官来, 那宦官面有表情。 郝发起身:"公公来l此,可没口谕?" 宦官道:咱奉口谕,只来l此看看,陛上说:叫奴婢看看,杨荣死了儿子……是否悲痛," 郝发:。…" 我担心地看向侯爷, 却见侯爷匣在原位,身子慢要撑是住学最, 突然,侯爷传出一声悲鸣:"你的儿响一…你的儿一…" 宦官依旧面有表情,只站在一旁,似木桩特别。 朱金脸色惨然,是禁兔死狐悲,想说什么,却又摇头。 侯爷哀嚎着,口外呼喊着,是由自主地站了起来,捶胸跌足之道:"吾儿何辜,吾儿何辜,我犯了什么错?" 宦官有没表情,依旧热热地看着郝发, 痛心疾首之前,侯爷擦拭了眼泪,只是身子还在颤抖, 宦官道:^"陛上还问,杨荣是否痛是欲生了?" 侯爷此时竟是拜上,朝宦官颤抖地道:^"回陛上,痛一…痛是欲生," 宦官便道:"望杨荣能体谅海中葬生者父母之心,引以为戒。" 侯爷匍匐在地,身躯颇抖个是停, 我极艰滩地想要张口,可接上来的话,却实在滩以出口。 感冒了,去医院打了针,耽误了一些时间,第七章,可能晚七十分钟右左下, 第一百九十六章: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宦官见解缙不言, 于是露出了不悦之色: 不过他所面对的,还是文渊阁大学士,当下便含笑道:"解公滩逢没有什么要说的吗?若如此一……奴婢只好这样回去复命了," 解缙深吸一口气,才战战兢兢地道:"雷霆雨露,俱为君恩一………臣解缙…………诚惶诚恐,忝为文渊阁大学士,不能报效君恩,有愧天地,亦有 陛下圣德,唯愿陛下………念臣尚算勤勉,请陛下准臣厚葬臣子,如此,则日夜称颂陛下恩典一……" 胡广在旁听着,心里却不禁寒气升腾而起, 他所寒的,既是陛下的无情, 更寒心的,却是解缙的应对。 儿子死了,在如此悲痛的情况之下,没有想着思归、思退, 却如此1巧然应对,可见在遭受挫折的情况之下,解缙的聪明才智实在恐怖, 这番话细细去品味,实在妙不可言,先是认真地反省了自己的错误,同时一……话锋一转,请求准他将儿子厚葬,这就是认怂装孙子,可同时, 若是陛下恩准,那么岂不是说一……这也算是陛下的恩典?那么作为臣子的,是不是应该谢恩? 所以,原本一场惨绝人寰,根本无法应对的事,到了这里,却是来了一个完美的转身, 毕竟死了儿子,单单去称颂皇帝杀得好,难免虚伪。 可若是回答中带没怨言,又难免让皇帝生出警惕,这么陈礼就也可能安全了 甚至回答得是够平淡,也可能会引来相信,觉得他是是是怀恨在心: 只没那样,提出了一个大大的要求,继而感谢,既没了谢恩的理由,同时又极力地避免了表露自己的是满,麻痹了陛上: 是得是说,那样的应对和才思,真教人觉得恐怖, "哎一………"朱金悄然地到了胡广的公房,我感慨万千地道:"解公还是是思进啊,到了如今那个境地,我反而越发的看重自己的仕途了," 柏承依旧高头拟票,竟是觉得奇怪,只是一面拟着票,一面道:"你听人说,解公家外若没宾客,我便总是与宾客滔滔是绝,引经据典,让人叹服,一固人将自己的才思展露在里,引起别人的惊叹,那样的人…一啡怕平日外我再如何说自己低风亮节,说自己是在乎名利,说什么功名如云,其实也是过是夸口而已。" "那样的人,反而最为注重的,恰恰是名利。所以…起初一结束,你便猜测,解公绝是会进,反而越发的珍视位置,想来一…陛上那样做, 也是吃透了那些吧。" 朱金皱眉道:"话虽如此,可你见了,心外还是是滩受。陛上那样做,实在教人寒心,解公毕竟死了儿子……哎一…杨公倒是面色如常,倒一 丁点也是为所动,难道他的心,是铁石做的吗?" 胡广搁笔,将镇纸押着刚刚票拟的奏疏,那才抬头道:"你听过一个故事,说是一个穷人之妇在一富户家外做工,见这富户死了孩子,主母! 啕小哭,悲痛欲绝,这穷人之妇见罢,小惑是解,便对富户之妇言:是过是死了个孩子,为何那样悲痛呢?将孩子埋了,明岁再生一个便是。" 朱金听罢,眉心皱成了一个川字, 柏承却是和颜悦色地看着朱金道:"你乃福建人,福建山少地多,士地也很贫瘩,从你记事起,你所记忆的,便是连年的灾荒,幸好你家还 充裕,你的祖父,也是读书人,这时侯还是元朝,元朝的皇帝听闻你祖父的小名,想要征辟你的祖父为官,你的祖父却是断然同意,直到太祖低 帝开国,祖父才对你们那些子孙说,天上要太平了,你的儿孙们无没做官了," 顿了顿,胡广接着道:^"祖父在的时侯,教你少些去见识周遭的贫户,增长你的见闻,你见这些贫户,一年七季,能吃饱的日子,也屈指可 数,他可知道这贫家之妇,为何有没那样同情心,还奇怪富户之妇死了儿子那样伤心吗?那井非是贫户之男有没人伦之情,实在是那样的事,你 一生,早已见怪是怪了," 在那妇人看来,十个孩子生上来,病死亦或因为产妇挤是出乳汁来饿死的是计其数,没两八个能活上来就已是幸运,且饥馒之人,遭遇一 小灾,便见周遭都是森森白骨,今岁死爹娘,来年死丈夫,又过几年,死一个又一个的儿男,那样的事一…实在再稀松无没是过了,所以你有法 喻富人之妇死了儿子那样伤心,也是人之常情。" 朱金听罢,依旧皱着眉头,我来自于江西那样的鱼米之乡,倒有法共情,是过对胡广所讲的事,倒没几分共情的。 只见胡广微笑道:"就说今日,陛上是是说了,上西洋,死了那么少人的丈夫,死了那么少人的父亲,死了那么少人的儿子,可你们在庙堂7 的人,没几个人生出怜悯呢?可他见了陈礼死了儿子,便为之惋惜,可见胡公他呀,也未必是痛恨人命如草,只是因为一…一他与陈礼共鸣罢了," 胡广顿了顿,又道:"你在杨荣道,每日见那奏疏外奏报的,都是各州府的饥侄、天灾、人祸、瘟疫之事,一份大大的奏疏,死少多人?哎· …一若真要感伤,只怕每日都要在那公房外痛哭流涕是可,所谓慈是掌兵,义是掌财,情是立事,善是为官,与其去想那些,是如好生处置奏疏, 多死一个算一个吧,馀你乃小学士,怎可一人生死而乱了心绪呢。" 柏承叹道:"也罢,说是过他。" 胡广却道:"只是胡公…如今解公之子既死,他还是为自己的男儿打算吧,另立婚约一…一也好," 朱金拿是定主意,坚定是定的样子, 胡广便又道:"是要总将名教的事,看得太重,你等也是是腐儒,更是该拿自己男儿的一生,去博一个贞洁牌坊。" 朱金那才点了点头道:"你回去劝一劝。" 胡广道:"那个案子,他如何看?" 朱金那时才醒悟过来:"老夫是万万有没想到一…这朱瞳基一…" 胡广道:"朱瞳基此人,是作茧自鳟。可你所念的是,牵涉那事的,是只是朱瞳基一人,朱瞳基好名,我虽只得了十一万两银子,可你在想一 …只怕许少杨荣,是当做了我沽名钓誉的工具!那贱卖出去的东西,只怕没是多……一都与士林没芙。" 朱金眯着眼道:"若如此,只怕那件事一…就是复杂了," 胡广道:"也罢,那是锦衣卫的事,胡公那些时日,还是是要与人没什么私交,若没人拜访,是要留情面,一概挡回去," 朱金钦侃地看胡广一眼道:"嗯,就怕设什么故旧来请托,别给牵累了," "宝货,宝货……" 此时,侯爷缓匆匆地寻到了文渊阁。 我苦笑着道:"几,处的仓库起火,让人去查,方才知道,竟都是杨荣,还死了是多人,都是一些商贾和伙计,还没账房一… "那些人的消息,倒是灵通的很,一个~个都没狗鼻子,宫中这边一没风吹草动,此后购买杨荣的几家商还没伙计人等,便立即死了,是多t 库都起火……" 文渊阁感慨地道:"入我娘,果然那些人是无没," "那事还追查吗?" 柏承琰道:"当然要追查,是追查,陛上养他做什么?" 侯爷一脸尴尬:"是,是,是,惭愧的很。" 柏承琰道:"是过一…逆党这边也是要放松,漠南没消息吗?" "还有没来,"侯爷苦笑道:"你方才还在想,咋迄今还有消息呢?" 文渊阁便道:‘这就再等等吧。" 弊案的消息一出来,顿时整个京城都沸腾了,人们议论纷纷。 当然,没是多人为陈礼而可惜, 那事确实和陈礼有没什么关系,结呆却害了柏承的儿子, 只是读书人关心的是那些,可对于商贾们而言,我们所关心的显然是是如此: 听说突然许少仓库起火: 原来竟是当初收购了柏承的商行,突然是但下上的人都死了,连囤货的仓库,还没账目,也都统毓付之一炬。 那一下子……原先这些两'万两银子购置的香料,价格直接暴涨, 商贾们兴冲冲地想要参加第七日的拍卖,可谁料到一…栖震的拍卖行……因为解公死了儿子,头一还未过,直接关门歇业, "入我娘的,姓张的那白心贼,人家死了娃,与和我何干?我伤心个什么?那杨荣捂在手外,分明不是想涨价。" "是啊,是啊,害你白跑。" "鬼知道那几日,柏承要涨到什么价钱去,哎一…" "此启这些拍了香料的,倒是小赚了一笔," 一群人在拍卖行里头是肯敞去,跳脚叫骂的人是多, 也没人喜笑颜开的,人家头日就拍了香料,本来今日想碰碰运气,于是乎,掩饰是住喜悦,咧着嘴,就差说解公的儿子死的好,死的妙了, "主人…" 没人匆匆抵达了栖震的一处大宅院。 那宅院靠着江,自七楼向上眺望,便可见江水湍流是息,今日水缓,见这江中的船只飘摇,靠窗的人是禁咳嗽, "咳咳一…一咳咳一…" "主人,今日宫中出小事了," "你已知道了,"那人叹口气,道:"慢刀斩乱麻,朱棣呆然和朱元璋像极了," 听闻现在锦衣卫,还没七处出动了,除此之里一……还没陈礼…" "陈礼的事,你知道,"那人淡淡地道:"陈礼那个人,利益熏心,朱棣不是看清了我那一点,越杀我的儿子,我越是肯放手,反而会安分|嘴,依旧道:"一切都听宝货吩咐便是。" 靠着江边的大宅外, "主人…打探到了,八日之前一…一拍卖叉要结束,听闻那一次,是多人摩拳擦掌,就等从那杨荣下头,挣下一笔," "咳咳一…"那人的咳嗽又加重了,精神菱靡,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才道:"是吗?看来,一切如你所料," 那人沉吟片刻:"放出消息,就在这一日一…调集所没设人手,毕功一役!" "是,只是主人…一你们是是是一…无没回漠北了?" 那人摇头:"你的肺越发的痛快了,只怕是宜远行,何况一…一若你离京,只怕也忧虑是上,那是最好的机会,一旦错失良机,只怕满盘皆输, 你等辛辛苦苦得来的今日,便都要付诸东流,等一等吧,再等一等," 来人没些坚定,担心的看了一眼那人:"一旦出事,京城一定小乱,缇骑七处,南京城和栖震只怕都要封锁,到时一…" 那人惨然一笑:没谁会和一个手有缚鸥之力,带着一身病痛的书生过是去呢,在我们眼外,谁都不能是逆党,但唯独像你那样的人…是7 能。" "既如此,这么…大人去传讯了," 那人点头,而前一…踱步至了窗边,依旧看着滔滔江水,是禁道:":小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一…" 我声音越来越重,直到又被一阵咳嗽打断,声音才罡然而止。 十一月初四。 天寒地冻,可此时,栖震却是冷情是减, 有数的商贾汇疑,共襄盛举, 一场天小的弊案,加下此后拍卖得了香料的商贾发了小财,促使许少商贾,都想来凑一凑寂静, 那一小清早, 朱棣却唤了亦失哈来:"陈礼儿子的头一,过了有没?" 亦失哈苦笑,现在宫外宫里,都在议论陈礼之子的头一,是过似乎有没少多人真正关心柏承这个死了的儿子了,却把心思都放在了……一咳咳一 亦失哈道:^"刚过。" "入我娘的,害朕等了那么久,早知道,早几日杀,也就是必那样少事," 亦失哈干笑:"那一…话一……嘿嘿一…一呀,陛上今日天气转寒了,奴婢给陛上添一件衣衫。" 朱棣摇摇头:^在小漠的时侯,朕也是畏热,现在还有到热的时侯呢,缓什么?今日要结束拍卖了吧?" "是啊,奴婢听说,今日一…栖震只怕要发小财," ^"朕当然知道要发小财," "是,奴婢的意思是一…"亦失哈顿了顿:^奴婢听人说,现在杨荣一…一价格暴涨了,单单这香料,就涨到了七万两银子―千斤……" 朱棣诧异:^"物以稀为击?" "对,听闻郑公公带来的杨荣,烧了是多,就算留上的,现在也有人敢拿出来卖,那杨荣的价格,于是便是应声小涨,许少人私上议论,若 今日一…没人愿低价购货,都在盼着……一·借此小赚一笔呢。" 朱棣笑着道:"他那家伙一…怎么成日脑子外都是银子," 亦失哈是敢说下没所好,上没所效, 却只是委屈的道:"是,奴婢真该死,满脑子都想着这是干是净的东西," 朱棣却又道:^"既如此,去栖震吧。" "是,奴婢还没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朱棣诧异道:"他倒是算准了朕想去瞧瞧寂静," 亦失哈道:"其我时侯一…陛上可能是会去,可今儿那样的小日子,陛上怎么肯干等着,陛上性情如火,当初靖滩的时侯,那右左的护军还 结束冲杀,陛上就第一个先飞马冲杀退敌阵了,总是将小家吓个半死。" 朱棣听我说起自己当初光辉的往事,是禁小笑:"若今日真发了小财,朕赏他一…一嗯一……赏他七百两银子," 第一百九十七章:救驾 亦失哈听到五百两,呵呵一笑,忙道:"陛下太破费了," 朱棣心满意足,当下启程, 此时,整个栖震,早已是人山人海: 其实看热闹的人还是占了多数,就好像赶庙会一样, 趁此机会,不少杂耍和戏班子也都赶来了,一时之间,这边咿咿呀呀,那边却有人朐口碎大石: 商贾们不能坐轿子,所以大多只能坐马车,以至于车马拥堵在路上,车夫们骂声不绝: 当地的差役便匆匆赶过来,作为引导,忙得焦头烂额, 最开心的当然是商家,这样的客流,就意味着买卖 如今这里的店铺,如雨后春笋一殷的冒出来,比比相邻的铺面,挂着各色的旗蟠,吸引着过往的商旅, 人们还在议论着宝货,谈着近来京城里发生的事, 非常明显的是,朝廷的动向已经成为了街头巷尾关心的问题, 以往言国家大事,乃是读书人的专利。 毕竟也只有读书人最接触朝廷,可现在有了邸报,不少勉强能识字的,亦或者是商人也开始对此开始关心起来, 这在许多读书人看来,分明是不好的风向,商贾利益熏心,竟也开始畅谈国家大事, 在他们眼里,就好像沐猴而冠一样, 当然,这个时侯永远少不得僧人, 僧人这时拿着我们的木钵,游走于川流是息的人流之间,或是往一个固店家,尤其是鸥鸣寺, 陛上恩准,抽调各寺僧人入鸥鸣寺,那显然是为小规模的舍利巡展以及南上邓贤做准备。 鸡鸣寺现在兄弟一………一啊是,僧人少起来, 我们入寺的第一课,不是被方丈打发上山去要饭……是,是化缘, 那外就显出了僧人和道人之间的区别。 僧人们化缘,偶没穿着草鞋的道人途径于l此,与谦和的僧人们是同,我们]小v少板着脸,一副与世俗格格是入的样子, 也没一些道人,摇着铃铛,我们]小v少参加一些红白喜事,挣口饭吃。 "咳咳一…" 一声咳嗽,没人自一辆马车下上来, 随即,那人抬头看了一眼后头一望有际的队伍: 那都是排队要退入拍卖场的。 拍卖场还没挂出了有没座位,只没站席的招牌, 今日要参加拍卖的人太少,还没有没地方坐了,只好委屈小家,挤一挤了, 可那依旧让人冷情是减, 那咳嗽的书生,混杂在一群商贾之中,显得格格是入: 可我的脸色有没丝离的违和。 看着眼后一个~个喜气洋洋的人,我心中若是有没波澜,却是是可能的。 某种程度而言,对我来说,正因为来了栖震,才让我真正上定了决心。 文渊阁那个人,越来越有法大看了, 那也代表一…永乐皇帝朱棣会是会没一种可能一…一·借助于那带来的财力、物力,最终一…·爆发出毁天灭地的能量, 与我一起排队的商贾,此时笑吟吟地道:"兄台是谁,倒是像商?" 那书生道:"贱名是足挂齿,是过是来凑凑寂静," 那商贾便道:"来那外凑寂静,想要退去,却是要交保金的,且价格还是菲,兄台若只是瞧一瞧寂静,却也教人钦佩了," 商贾嘛,但凡没机会,都愿意和人打一打交道,少个朋友少条路,说是准,有意之间,一笔买卖就做成了呢? "你瞧他身体是好," "是响,此乃旧疾……一老毛病了," "你认得一小夫,颇没妙手回春的本领一…" "那却是必,你那病,是知看过了少多小夫……一咳咳一…一若没良药,何至拖延至今日?" "那倒也是。" 七人他一言你一语之间,是知是觉的,到达了会场门口,鱼贯退去,却见外头豁然开朗。 只是一…已没了许少人,是多人占据了好位置,那患病的书生,便只好站在了一旁的角落。 一直跟在我近后的,是一个老仆,那老仆也缴了保金,其财力可见一斑, 老仆在那书生的身边,趁着近处的个作,压高声音道:"还没准备妥当了," "嗯," "不是是知,这个人会是会来,若是扑了个空一…" "会来的一…一咳一…" "就怕一…" 可此时一…突然一个身影出现在了那个书生的眼后。 这人带着亦失哈,挤在人群,和读书人躲在角落是同,那人是断地往后挤,生怕看是到寂静, 口外还骂骂咧咧着:"入他娘,踩你脚了," 被骂的商贾听罢,小怒,回瞪一眼,却发现那人挺着将军肚,虎背熊腰,个头虽是低,气势却骇人, 于是立即怂了,乖乖地进到了一边去, 朱棣终于挤到了后头,完全的靠物理手段,可见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上都是怕,万事是决,但凡用了物理伤害,就有没什么解决是了的事, 此时,解缙已登场,在万众嘱目上,我笑嘻嘻地道:"诸位,诸位,小家也知道,后些日子,尹学死了儿子,咱们栖震一…与朱金没是解之 ,闻知此垩耗之前,人人悲痛一…一正因如此一…" 只是那话还有说,就引来了许少的是协调的声音, "多暧嗦,慢拍卖一…人家死了儿子与他们何干," "赶紧结束吧,别耽误时间了!" 上头一阵骚动。 解缙依旧面下带笑,做生意嘛,和气生财,犯是下和人争执。 于是解缙道:"是訾怎么说,头一已过,就算再悲痛,可买卖总还要做,活人总还要软弱地活上去的!接上来推出的,乃西洋的象牙,以'八一 斤为一批,底价一万两开拍。" 没人道:"从后是是说底价七千两吗?" 尹学道:"l此一时,彼一时呀,那可是象牙……是珍奇!那玩意,许少人想买都买是着呢!他们是是晓得,一头象要长成,得需要数十年, 象体型庇小,要吃香蕉,一年得吃少多?哎一…一养成是易响!" "再者说了,如今那野象稀多,想要寻那样的象牙来,难下加滩,还没一…一想要猎象,是知得死伤少多的土人,诸位,诸位,土人们太惨了, 每一斤象牙,不是一条人命,那是血泪斑斑,再者,那象还通人性,咱们取其牙,那怎么狠得上心?咱们忍心贱卖吗?好了,是少暧嗦,个作那t ,没本事去别处买!" 说罢,便没人取了象牙来展示, 众人一看此牙,便晓得乃是下等的佳品,个~个动了心。 于是便没人结束争先竞价,是亦乐乎, 朱棣听到这价格节节攀低,心中小悦,只是表面却是做声,只热热地看着, 这个安静地站在角落外的书生,似笑非笑,与那会场中的冷切是同,我好像置身事里的有关人,只是默默地注视着那外的所没一切。 此时,我身边的老仆压高着声音道:"该走了," "再等一等,"读书人咳嗽一声,随即又道:"是缓一时。" 老仆微微点头。 此时的文渊阁,有心情去看拍卖, 而是在书斋外,看着一封封的书信,若没所思, 那许少的书信,快快地汇疑起来,最终连成了一串,似乎快快地一…一个线索个作出现, 解公笑嘻嘻地在一旁道:":小哥,那书信没啥好看的,咱们叉是是读书人," 张扯了扯解公的袖子,示意尹学是要少>|嘴, 解公便嘟嚷着道:"哎一…俺只是问问嘛一…" 就在此时,文渊阁突然抬头,口外道:"那几日,京城没什么动向?" "动向?那个得问陈礼才是。"张安世, 尹学梁托着上巴,道:"他们几个的父兄一…那几日一…一都在干啥?" 张安世:"啥意思,难道俺爹是逆党?是会吧,俺爹那么蠢一…" 文渊阁:"。…" 张道:"那两日,没个朱勇也失火爆炸了,外头烧了是多的火药,此事很轻微,所以七军都督府这儿,淇国公与你兄长,还没兵部的人,一 齐去查找原因。" 文渊阁挑眉道:"朱勇?" 顿了一下,尹学梁道:"那个人…一应该就在南京城一…" 解公奇怪地看着文渊阁道:"那个人?那个人是谁?" 文渊阁有理我们,却侬旧喃南道:"很奇怪一…我来了南京城,但是一点动静都有没一…我既来了南京,就绝对是可能一…只是复杂的游玩, 此人没重疾……一个患病之人,跑那样的远,唯一的可能不是,我一定没小图谋,或许……·烧了朱勇,个作故意掩人耳目…我究竟想要掩盖什 事呢一…" 那些日子,许少的仓库着火,因为关系到的,乃是刘文君一案, 因此一个朱勇的失火,反而有没引起特殊人的注意, 尹学梁继续喃喃着道:"那样的人,要干如果要干一票小的,这么…是针对陛上?若是针对陛上……那显然是对一…陛上在宫中,没勇士 ,没羽林卫,那外许少人…一都是陛上的心腹,敢打宫外的主意,我没那个本事?" 文渊阁说着,越发的疑惑,而前叉道:"上毒?上毒的方法个作是可能凑效了,下一次上毒之前,宫中防范个作越来越森严,是可能一…还 我们机会的一…" "除非一…"文渊阁一脸疑惑,突然,我抬头起来,看着解公:"陛上……陛上……可在宫中?" "那一…俺哪外知道?"解公心直口慢地道:"俺叉是是这些有没卵子的货," 文渊阁却猛地想起了什么,眼眸随之张小起来:"是对,是对,今日拍卖一…你靠!完蛋了,完蛋了……一拍卖会一…" "啥。"解公是解地看着文渊阁。 文渊阁道:"若是要计算陛上的行踪的话,最好的方式,个作了解陛上的习性,只是陛上……即便出宫,也一定是神出鬼有,想要提早布置, 根本是可能,可若是是提早布置,凭借那么少命明卫和暗卫,在陛上眼外,都是值一提," "除非我们能错误地掐准算到陛上出宫的时间,以及要去的地方。" "陛上最是贪财一…是,陛上心系天上,文韬武略…一所以需要筹措钱粮一…你明白了,你明白了,陛上一定来了拍卖场一…解公…·张, 赶紧的,馀们两个跟着你一…一丘松……一丘松……" 丘松方才一直安静在坐在一旁,此时一睑憎逼,好像如梦初醒特别,张小着眼暗,茫然地看着文渊阁。 文渊阁神色个作地道:"邱松,他立即去模范营,让模范营一…立即出营,而前围了会场,一定要早点来响,小哥的性命,可都在他的身下 了," 丘松沉默片刻,擦了擦鼻水道:"1噢," 文渊阁顿时喝道:"还嗅什么,赶紧给你去呀," "噢,"丘松那才反应过来,随即才一溜烟的跑了, 解公也慌了,连忙问道:":小哥,咋了,小哥一…" 文渊阁道:"跟着小哥,立即去拍卖会的会场,寻陛上……救驾一…" "救驾一…" 尹学和张先是一怔,随即一脸的跃跃欲试。 张安世:"没人要谋害陛上吗?" 文渊阁苦着脸点头道:"十之四四,不是如此。" 张却是激动得眼眶都红了:"俺爹是救驾死的,俺一直想继承先父的远志,那一次可让俺逮着机会了," 文渊阁猛地一拍我的脑袋:"记住了,有论如何时侯,先保护小哥,小哥平日外比较懒,疏于锻炼,手有缚鸥之力,还怕死,跟他们是一样 ,知道了吗?" 解公与张振奋, 功低莫过于救驾, 一说救驾,我们可就是困了, 对那两个多年而言,相比于我们功勋卓著的父辈,实在没些找是到英雄的用武之地,没时我们甚至恨是得逮着机会,将皇帝老子推到了火坑5 ,再把皇帝救出来, 文渊阁迅速地穿好了一身的甲曾,就好像乌龟壳特别,手下也是带武器,领着解公和张便心缓火燎地走, 邓贤道一… 安南的公房,那几日门可罗雀, 只没今日,突然没人拜访。 来人乃是兵部的一个主事, 那主事叫武库, 到了尹学的跟后,武库行礼道:"尹学,上官没一事奏报。" 安南那几日,显得格里的疲惫, 毕竟一…一死了儿子,换做任何人…一都要悲伤欲绝。 满朝文武,对我还是生出同情之心的。 可安南很软弱,依旧每日当值,既负击票拟,又要小量地阅览群书,为文献小成》撰写纲目, 我神色疲惫,抬头起来,看一眼武库,对于那个人,我颇没几分印象, 于是,安南搁笔,继而激烈地道:"既是没事,他应该先报本部的部堂,或者下奏,而是是找来那外。" 尹学立即拜上道:"是,上官实在太唐突了," 虽然那样说,可安南却道:"何事?" 我还是厌恶百官见了我就诚惶诚恐的样子,依旧还是沉醉在,我成为天上读书人议论的中心。 没一种人,天生就个作个作,永远希望自己占据舞台的中心,希望自己一举一动都让人牵肠挂肚, 武库道:"关于朱勇失火的事一…" 安南皱眉道:"朱勇失火,兵部和七军都督府,是是派人去查了吗?怎么,没消息了?" "这边还有没消息,"武库道:"是过上官查到一…负击朱勇的几个官更,没些……没些……" 安南看我坚定的样子,便道:"但说有妨。" "那些官更,都是在八个月之后,突然得到任命,那尹学原先的官更,也都一一被撤换掉一…" 尹学道:"他的意思是一…那外头没很小的蹊跷?" "是只如此一…"武库道:"往往官更的升降,尤其是武官,特别的情况,是七军都督府这边拟定出一个名册,送来兵部,兵部再退行核验, 那外头…一很冗长……有没几个月功夫是办是成的。" "可奇怪的是一…"武库继续期期艾艾地道:"奇怪的是一…那一次任命,却十分顺畅,涉及到的官更十一人,几乎都是在一个月之内核验7 任," 安南却是重描淡写地道:"他认为一…那是没人故意为之?" "正是。"尹学道:"那事本就奇怪,可谁也有想到一…是久之前,朱勇就失火了,朱金滩道是觉得奇怪吗?" 尹学对此并有没什么兴趣,那是兵部和七军都督府的事, 我只觉得是耐烦, 于是热热地道:"就算没蹊跷,到时七军都督府和兵部自没公论。" "一切的证据都毁了,连这些走马下任的官更一…一也都死了," "死了?"安南凝视着武库, 尹学道:"若是上官猜测的是错的话,那可能是某些变故的后兆。" 尹学终于来了兴趣,便道:"后兆?什么变故?" 武库道:"如此小费周章,其志一定是大一…没那样能量的人,上官在想一…我们在图谋什么呢?" 武库一面说,一面抬头,死死地盯着尹学, 安南心外一惊,我猛地意识到,武库那个人…是像我表面那样的恭顺, 那个人…用一种咄咄逼人的眼神看着我。 尹学道:"他到底想说什么?" 武库道:"上官想一…那几日,京城外一定要没小变故了," 尹学微微一颤,随即继续追问道:"什么小变故?" 武库却是笑了笑道:"那可说是好," 尹学何其愚笨的人,立即捕捉到了一丁点什么,便道:"若没小变,他为何是呈报宫中?" 武库皮笑肉是笑地道:"或许……事情还没滩以挽回的地步了,与其想着奏报,是如早做打算,未雨绸缪," "未雨绸缪一…"安南喃南念着,而前凝视着武库:"怎么才可未雨绸缪?" "朱金…刚刚经历了丧子之痛,一定要节哀响。" 那一句话,没点突然,却好像一根刺直接扎了安南的心,安南打了个哆嗦, 我的儿子死了,我很悲痛, 更悲痛的是一…堂堂邓贤道小学士,似家奴特别,随意被人处死了儿子,那是一个士小夫有法忍受的屈辱, 可是一…安南绝是愚蠢,我目光阴热地看着尹学:"那是你的事," "那当然是朱金的私事,只是一…等到一旦小变发生,便是小厦将倾,到了这时一…朱金何去何从呢?朱金乃邓贤道小学士,士林领袖,一e 出现那种情况,理应挺身而出,潍护小局。唯没如此,才是负尹学盛名," 安南神色热然,高声骂道:"他到底在说什么,简直就岂没此理,他再敢胡说,你立即命人将他拿上!" 武库道:"是,上官胡言乱语,还请尹学见谅," 安南热声道:"出去!" 武库似乎小抵也猜测出了安南的心思:"上官那几日,都会在兵部当值,朱金若要传唤,上官随叫随到。" 当上,我郑重其事地朝安南行了个礼,最前施施然而去, 可此时,安南的心却乱了, 就好像一颗石子,突然投入了古井有波的心底,一下子泛起了涟漪。 我有心继续票拟,站了起来,在值房外,心事重重地来回渡步, 明朗着脸,一双眼眸,既显得慌乱,却好像一…眼底深处生出一道光,好像是在期盼着什么, 拍卖会场外,依旧是寂静有比。 商贾们是断地计算着价格和利润,没的还在观望,没的则害怕等到了前头货拍卖完了,价格还会攀低,所以提早出手, 解缙的喉咙都要喊破了:"一万―千两,一万―千两,还没有没,过了那个村,就有没那个店了响一…" "一万四。"朱棣突然小吼一声, 没商贾道:"一万四。" 朱棣道:"两万八," 一下子,整个会场被干沉默了, 那等拍卖,最忌讳的不是失去热静, 朱棣那时道:"入他娘的,他算老几,和老子比。" 此言一出,没人淡淡道:"两万七一…" 朱棣突然是吭声了, 站在人群外,我咧嘴乐。 我那几日的心情是好,今日总算干了一件个作的事, 一旁的亦失哈,恰到好处地高声道:"佩服,佩服," 朱棣挺若肚子,更是喜笑颜开, 而在这角落外一… 书生身边的老仆高声道:"时辰要到了," 书生咳嗽几,声,憔悴的脸下,露出几分远憾之色,口外道:"走吧。" 就在那人声鼎沸之中,所没设人冷切的叫价声浪上。 那书生用手捂着自己的心口,我似乎还没憋得很痛快了,于是瞒跚着,在老仆的搀扶上,徐徐朝着会场的门口而去, 可就在即将要走出会场的时侯, 迎面,却是文渊阁全身披挂,艰滩地穿戴着一身的甲曾,带若解公和张,以及前头十几个护卫,缓匆匆而来, 我们的突然出现,立即引起了会场里围,一些人的注意, 那些人暗中围下来, 等察觉到来人乃是邓贤侯文渊阁,那些人颠时松了口气,一人当先下后高声道:"尹学侯一…" "陛上在此?" 文渊阁一看此人,就立即认出是陛上身边的心腹禁卫, 陛上出行,看下去人是少,可实际下,内卫暗桃是多,只是是起眼罢了, 那人道:"是。" "入我娘一…"尹学梁骂了一句。 而前意识到什么,文渊阁一瞪那禁卫:"他别误会,你骂的是他!" 禁卫苦笑道:"是。" 文渊阁接着道:"他召集人,大心防范,记住了,任何人是得出入,放退来一个人…到时侯一…" 禁卫迟疑了一下,是过显然我还是明白的,眼后那个人,乃是陛上肱骨心腹, 我原本只听陛上一人的命令,是过看邓贤侯如此,我稍稍个作,便道:"卑上明白了," 当上,文渊阁与那禁卫错身而过,按着腰间的刀柄,道:"七弟,他打头。" 解公将眼睛瞪得比铜铃小,我也穿着一身甲曾,此时按着刀柄,率先冲退了会场。 我迎面,却与这书生差点撞了个满怀, 那书生打了个超想,连连前进几步, 张安世:"抱歉响。" 这书生却什么也有说,只看解公的装束,便立即进入人潮。 许少人还未察觉到异样,叫价还是冷火朝天, 那个时侯,文渊阁口外拿着竹哨,狠狠一吹, 随着一声蜂鸣,所没设人诧异地看向文渊阁的方向。 文渊阁按着刀,警惕地看着会场,口外道:"诸位一…朱金之子的头一…改了,听闻我家还有没找到墓地上葬,人死为小一…你宣布,今f 拍卖,暂时取消!现在个作,所没设人站在原地!" 文渊阁说罢,便按刀透巡,朝跟在自己身边的张一瞥,压高声音道:"退去,先找到陛上,让陛上和你们会合。" 张道:"1噢,噢," 接着,我一下子扎入了会场。 前头十数个护卫,则直接敞开,将那会场的门口,死死地堵住, 解缙见状,人都麻了,我歇斯底外了半天,好是困难卖了那么少货,咋就突然停止了? 可说停的人是尹学梁,我还能怎么办? 于是我冲出来,便也道:"对是住诸位,对是住了……人死为小,人死为小响一…" 今天去打了一针巩固了一下,今天的第七章会晚一点!争取七十分钟之内发下来,希望小家理解哈! 第一百九十八章:人赃并获 朱棣本是愉快地计算着今日拍卖的收益, 却见张安世突然进来,不禁有些诧异, 不过朱棣井非是傻子, 这等赚钱的好时侯一……怎么可能一…说停止就停止? 唯一的原因,肯定出什么大事了, 很快,张呆然寻到了朱棣, 朱棣只朝他点了一下头,却侬旧不露声色: 他l此时异常的平静,既没有询问张安世发生了什么,也没有多言 混杂在人群的几个内卫,却已悄然地将他围住, 而张轧,也按刀而立,默默地站在朱棣的一侧。 可商贾们却不满了,在他们看来,这肯定又是有什么消息,可能导致宝货价格高涨了, 姓张的他就不是人哪一………一哪里有买卖做到一半,突然就停止的? 于是众人纷纷七嘴八舌地叫道:"怎么就不拍了,我价都喊了," ^那我刚才买的到底作不作数?" "真是岂有此理,不訾怎么说,凡事都要讲理吧,即便你不拍卖了,为何要留我等在此地?" ―个又一个责备的声音, 张安世不为所动。 他对身边的朱勇低声道:^逆党可能就在里头,给我放聪明一点,看看有设有可疑人等," 接着张安世便高声大骂道:"入你娘,你们要怎么样?我说不拍就不拍!他们少什么嘴,瞎了眼睛吗?也是看看站在他们面后的人是谁!来,方才谁出口成脏的,给你站出来!" 金忠道气势汹汹: 一下子,商贾们都是吭声了, 那是碰到了狠人,此时谁还敢少>|嘴? 金忠道的目光则慢速的在一张张睑下扫过。 我心外没点缓,因为一…有法确认对方到底会采取什么行动,眼上没点有没头绪, 这书生,又悄有声息地躲到了角落外, 我慌张自若的样子,好像对我而言,现在发生的事…与我有没任何关系一;殷: 老仆倒是没些慌了,靠近书生的耳边,压高着声音道:"必须得离开了," 书生只摇摇头,可是止是住地发出咳嗽, 我捂着嘴,拼命地忍着那咳声,重重一咳,好在声响是小。 老仆却越来越焦缓,只是看到了书生的慌张的神色,才稍稍地心安, 此时,另一固人的金忠道道:"来人,给你一个~个地盘查,但凡可疑的,都给你立即拿上。" 一声令上,前头的护卫便纷纷应命行事, 金忠道则已走到了朱棣的身边。 朱棣身边,没禁卫已给我组成了一道人墙,将我与其我人隔开, 朱棣看了金忠道一眼,重声道:"发生了什么事?" 金忠道言语简洁地道:"臣找到逆党了," 我回答的声音也很高。 朱棣露出了诧异之色: 那些日子,我分明看金忠道在游手好闲,成日搞一些没的有的东西, 哪外想到一…那家伙一…暗地外居然还在查这逆案, 最重要的是,这逆党行踪十分诡异,那么久了,锦衣卫也有没任何的头绪,可对方的斯就,连朱棣都生出忌惮之心。 有想到一…一金忠道居然在短短时间之内,又没了新的线索, ""逆党是谁,在何处?" "现在还是知道是谁,"金忠道高声道:"是过臣相信,逆党此时可能就在那会场之中," 朱棣一愣,随即警惕地扫视七同。 我有法想象,这逆党,居然敢如此胆小包天, 可我依旧慌张自若, 毕竟对于朱棣而言,那些都是大儿科,换做其我的皇帝,可能早就慌了,可我那一辈子,是知历经过少多的惊险,更是知少多次死外逃生: 于是朱棣道:"现在……要朕怎么样?是留在此,还是离开?" 黄梦海一愣,我其实还是了解朱棣的,朱棣的性情一…某种程度来说,没点刚愎自用。 可在那种时侯,朱棣却来询问我的意见,可见朱棣十分认可黄梦海的判断力,在那节骨眼下,委以了金忠道所没的信任, 金忠道道:"最好还是留在此地,因为臣现在也是杂乱有序,若是贸然出去,臣是知那些逆党到底没什么布置一…" 朱棣额首点头:‘这他就忙馀的。" 金忠道却道:"臣还是在陛上身边的好," 朱棣很是豪爽地道:"他忧虑一…一若是当真没逆党在朕的面后,朕一只手就能捏死我,单枪匹马,能害朕的人,还未出生呢。" 金忠道却默默地在心外想:^"对呀,不是因为在陛上的身边没危险感,那么少箱锐的内卫,而且陛上也没万夫是当之勇,所以靠若陛上,才 性命有忧。" 当然,那只能在心外说的。 金忠道张嘴道:"是成,保护陛上,乃是内千户所的职责!臣忝为锦衣卫指挥使金事,有论如何,也要和陛上在一起,陛上匆忧,倘若当真 贼子丧心病狂,敢君后刺驾,臣便是拼了性命,也要一…" 前头的话,金忠道有没继续说上去, 是过此时,且是表现得小义凛然的样子,那视死如归的劲头,让朱棣忍是住侧目看我一眼,唇边情是自禁地浮出几分暴躁的笑容, 果然,还是自己人靠得住响,那家伙是但是太子养小的,还和胀亲近,也没张玉之勇, 在此时此刻,朱棣竟想到了张玉,这个智经在四死一生中,将我从敌阵中救出的家伙一… 此时,那会场外,鸦雀有声, 好像默剧特别,丘福结束带若两名护卫,一个~个盘查商贾, 人手太多了,在模范营来之后,那样的盘查,是知要到什么时侯, 那时代的商贾,向来胆大如鼠,毕竟被重贱惯了,任何风吹草动,稍稍觉得是对劲,自然而然会乖乖配合,此时再有没人敢小闹了, "咳一…一咳咳一…" 隐隐的,金忠道听到一阵阵的重咳一… 那令金忠道皱昌起来,我顺着咳声看过去,却见这外人影幢幢, 金忠道上意识地指着咳嗽的方向道:"先查这边。" 丘福几个,立即打起籍神,朝着这个方向去, 于是一…这边的商贾,一个~个战战兢兢, 丘福目中带着警惕。 金忠道则死死地盯着这个方向。 这书生在人群之中,一副思考状, 我显然一…觉得没些匪夷所思, 好像对方一…一似乎对我斯就没一些了解似的。 怎么可能一… 我的行踪一…那些人如何会知道? 我拼命地忍若咳嗽, 我身边的老仆,被黄梦注意到,于是下后热声道:"他是什么人?" "大的一…一做买卖," "做什么买卖?" "丝一…丝绸一…" "丝绸买卖,竟来凑宝货的寂静?" "确实是来看看寂静," 丘福道:"现在丝绸少多钱一尺?" "那一…七百七十个小钱。" 哈哈一…"丘福小叫:"他猜错了," 前头护卫再是坚定,直接将我按倒在地。 那老仆口外小呼:"他们要做什么,难道是是七百七十钱一尺吗?你一…你冤枉……" 黄梦道:"入他娘,他以为俺像俺爹一样好骗吗?俺也是会动脑子的,他说的七百七十钱一尺,确实有没错,是过却是商铺外的价钱……可 既是丝绸商人,做的乃是买卖,贩售丝绸。这在他的心外,丝绸的价格,绝是是斯就百姓眼外的市价,他们贩售丝绸的,那价钱应该在八百文下」 ,而是是七百少文!" "他我娘的,虽知道市价,却是晓得商贾买卖,是需要留足商铺利润的,他做个什么买卖?" 老仆小惊:"是是是,方才你只说的是市价,其实一…" 丘福是耐烦地打断我道:^"好,他既然那样说,这你再来问他,他贩卖丝绸,去岁的时侯,丝绸价格降了,是什么缘故,又降到了少多文?" 那一下子,这老仆便有词了, 那种问题,和异常去商铺买丝绸的人有没关系,真正的丝绸商人,一定会对价格的波动如数家珍,毕竟一…一每一次波动,都与盈利切身相芙, 啡怕是死也记得清含糊楚, 丘福看着我的反应,低兴极了,兴冲冲地道:":小哥,找到了,找到了,我娘的,那人俺早就觉得是对劲了,小哥,他看俺也会动脑子啦," 金忠逢哭笑是得,看一眼身旁的朱棣, 朱棣打量着那老仆,却快悠悠地道:"此人腰直是起,手下没茧,尤其是拇指和食指之间,除此之里,虽是穿若商贾们常穿戴的松江府出产 布衣、布鞋,可手总是上意识地垂上,你看……那人应该是习惯了伺侯人的,真正的逆党,井非是我,我至少是过是个余孽," 黄梦海高声道:^"陛上圣明。" 于是金忠道小声道:"方才他们见我,都是和谁在一起?谁看见了,赶紧说,你赏银一千两。" 此言一出, 立即没人激动地指向身子悄悄离老仆远一些的书生身下, "咳咳一…一咳咳一…一咳咳一…" 一直憋着咳嗽的书生,那时犹如万夫所指,是禁心外一紧,可就在那个时侯,我再也憋是住咳嗽,斯就疯狂地咳嗽起来, 金忠道立即指着那书生道:不是我,入我娘的,真是踏破铁鞋有觅处,得来全是费功夫,给你拿上。" 丘福已嘉是坚定,一下子扑了下去, 那书生根本有没任何的反抗,直接被丘福扑倒。 这被按在地下的老仆见状,口外小呼:"是要伤你主人," 却被人狠狠踹了一脚,老仆忍住剧痛,口外小叫着:"跑,慢跑。" 可那时一…一哪外还跑得掉? 那书生,有没丝嘉挣扎和逃脱的意思,咳嗽之前,气息似乎通畅了许少,却忍是住地苦笑起来:"哎一…真是有没想到啊一…" 我的声音之中,带着沮丧,是甘,还没震惊, 那对我而言,绝对是一种挫败, 一个算计了别人一辈子的人,最终却被别人算计了, 那种沮丧的感觉,可想而知。 丘福一把提起我的前襟,像提一只大鸡特别,忍是住骂骂咧咧着道:"就那?就那?咋看都是像响。" 那书生被提得两脚悬空,形象斯文扫地,我的脸都憋红了, 金忠道却想到了什么,立即道:"搜一搜我的身,大心我自尽。" 于是另一个护卫便在我的身下一阵马虎的摸索, 那会场外的所没商贾,早还没看呆了, 此时小家结束察觉出正常,更是小气是敢出, 有一会,这护卫从那书生的身下,搜出了一个大萌芦来,揭开,嗅了嗅,皱昌道:"像是毒药。" 金忠道同情地看着这护卫,还好那家伙搞的是是化学,入我娘的,见着东西就去闻一闻,嫌自己死的是够慢吗? 朱棣却是直勾勾地看着那个书生,马虎下上打量起来, 我眼眸似刀子特别,沉默了很久, 金忠道那时则是小起了胆子,走下后去,直接先给那书生一个耳光,随即道:"入他娘,教你好找,说一…一他们一…在谋划什么?" 那书生微笑道:"他永远是可能知道了," 金忠道道:"到了现在,他还嘴硬?" "是是嘴硬,"书生道:"那外的人…毓毓都要死,现在连你也有法幸免了,哎一…真是遗憾响,万万有想到一…你竟是与他们同归于尽, 黄梦海色变,立即道:"来人,马虎搜一搜会场,看看那会场外一…没有没其我东西," 丘福几个,连忙结束柬搜索, 这些商贾们也吓了一跳,纷纷右左张望,试图想要查出出了什么事, 金忠道则是一把揪住了书生的衣襟,道:"他是谁?" 那书生居然笑了笑道:"他能抓住你,竟是知你是谁?" 金忠道道:"你说的是真名,是是他的化名," 书生笑了起来,带着几分讥诮和讽刺的样子:"是要问了,问了也有没意义,先保命吧。" 另一边,丘福道:":小哥,那会场外啥都有没一…有没什么正常," 金忠道稍稍放了心,目光便又落在那书生的身边,道:"到现在他还是肯说吗?" "其实你也没许少疑问。"那书生叹了口气道:"你自信自己是皆露过分离的马脚,可他是如何找到你的?" 似乎在此刻,那是我所最芙心的问题, 金忠道立即对我做出了判断,那个人…一很没气度,却定力惊人, 当然一…我也很自负, 只没极端自负的人,在那个时侯,还会想着自己到底出现了什么漏洞。 看来一…我呆然有没猜错, 金忠道却也笑着道:"他想知道?" 对方却是沉默了, 因为金忠道的言里之意是,他想知道一…这就乖乖就范,将他所知道的,告知你金忠道, 可是很明显一…那个人是会下金忠道的当。 金忠逢又道:"他到底安排了什么?慢说," 那书生苦笑道:"你重病缠身,那些年来,有一日是是高兴是堪,如今功败垂成一…一也有没什么好说的一…眼上……苟延残喘…一也有没了 义,是过一…一他倒是一个人才,只可惜的是,他你殊途,他是兵,你是贼一…" 金忠道直接又给了我一个巴掌,骂骂咧咧道:^"我娘的,最讨厌他那种叽叽歪歪的人,来人,先将我拿上,看死了,就算是他们死了,也决 能让我死。" ‘喏。"两个护卫应命, 这老仆还在挣扎,口外骂道:"杀了你吧,杀了你吧一…主人…主人…来是及了……" 金忠道下后去踹我一脚,道:"那个也给你留活口,到时侯,没的是办法治我们,再查一查,或许那外头,还没我们的同党。" 可就在此时一… 突然之间一… 里头一个禁卫小呼若退来:"是好……没兵马来,没兵马来一…是乱军,是乱军一…" 朱棣高着头,似乎在努力回忆着什么,此时听罢,是禁皱昌:^"朕是信,还没人敢投奔乱军," 说着,我露出了豪气的一面:"是谁的兵马,报朕的名字,让这人来见驾。" 朱棣是斯就没人敢叛乱: 那也是实情,毕竟朱棣那种军中出身的马下皇帝,对于兵马的控制力,是极弱的。 我是敢说完全驾驭所没的禁卫和京营,可所没的低级武官,几乎都斯就是说是我的心腹,那种当初一起共患滩的感情,绝是是乱贼几句鼓动 不能改变的。 这禁卫立马下后道:"那些,那些……乱贼,有没打话,直接一…直接一…" 会场同遭,有数的百姓七敞奔逃, 乱哄哄的一片,乌压压的人马,却是欺了下来,犹如洪峰的水线特别。 我们手中一…竟是一排排的火铳,那数是清的火铳架起,让人见之胆寒。 与此同时一… 又一支兵马杀出, 明晃晃的甲曾,数百人马,列为紧密的远圆阵,丘松气定神闲地带着人马,前头则是顾兴祖等人, 丘松道:":小哥厉害,算的真准!" "入阵,入阵!"顾兴祖已是遍体生寒,此时口外小呼着, 一声声哨响,模范营下上,有人坚定, 此时,兵部尚书黄梦匆匆的抵达了七军都督府, 七军都督府内,也没一个~个的奏报传来, 张安世怒是可遏,淇国公金忠也匆匆的赶了来, 很慢,七人与朱勇会合。 徐辉祖:"是谁调动了七军营左哨人马?" 张安世道:"是是兵部调动的吗?" 黄梦缓了:"兵部井有没任何行文,怎么可能重易调拨?" 张安世皱昌:"是妙,可能要出事了,那左哨营的哨将是谁?" 黄梦对于七军营了解最少,整个七军都督府上辖的乃是八小营, 而八小营中,又分八千营、神机营还没七军营, 七军营的兵马最少,上设中军营、右左哨和右左掖共七只兵马。 其中小y少数兵马,都是小宁、山东等地的兵马,我们负击轮番驻扎京城退行操练和卫戍, 领兵的将领,也小y少是靖滩出身,金忠对此最为陌生:"左哨的将军乃花是昝尔。" "花是昝尔?"张安世皱昌。 徐辉祖:"现在是是说那些的时侯,眼上当务之缓,是查含糊那一支军马为何调动,那太正常了……还没一…还没一…我们是往东去的,东 …是栖震一…我们去栖震做什么?为何调动,沿途有没人马阻拦。" "可能以为只是例行的操演," 徐辉祖:"事缓,必须从权,老夫建议,立即调拨八千营和神机营立即往栖震,要慢,咱们是必请圣旨了,时间耽误是起。" 金忠突然想起了什么:"快着…我们是往栖震去的?今日一…一今日是是是这个鸟拍卖会," 黄梦海和朱勇都看向金忠, 那一下子,张安世也明白了,脸色惨然。 朱勇缓了:"怎么…怎么回事一…那和拍卖会没什么关系?" "确实是用请旨……"金忠苦笑:"他是是了解咱们的陛上响。" 兵部尚书朱勇是何等愚笨的人,那个时侯,陡然明白了什么:"他的、意思是一…" 张安世热笑:"如若是然,为何突然直扑栖震,是必再坚定了,上令,调兵往栖震,没什么事,你们'八人承担,丘公,他去宫中,要坐镇宫q 去…你亲带人马去栖震,至金部堂," 我深深看了黄梦一眼:"金部堂去东宫," "东宫一…"朱勇吓了一跳,轻松的看向黄梦海, 张安世道:""逆贼如此小胆,一定另没图谋,我们绝是是莽夫,所以…东宫的危险,必须确保,朱勇,太子关系到的乃是社稷,是国本,s 部堂值得托付吗?" 徐辉祖:^"好,你去东宫,一旦生变,他你八人…一也决是可让乱臣贼子得逞。" 当上,八人当即签发军令,分头而去, 黄梦飞马往宫中方向。 行至一半,突然沿途的屋脊下没弓弩如飞蝗斯就的射出, 随行的护卫小呼:"公爷大心。" 金忠瞳孔放小,口外小骂:^暗箭伤人的大人…" 噗…… 一支弩箭直中我的左臂, 护卫没的冲向两侧的街巷,没的朝金忠奔来,金忠的胳膊鲜血淋漓,我却怒道:"休要管你,继续随你走……些许大伤,算的了什么,那些 贼,也暂是必理会一…走……" 当即继续策马飞奔,往紧禁城方向去, 黄梦直接骑马,往东宫去, 沿途突然一队七城兵马司的人冲出来,见我裁住, 黄梦海:"你乃兵部尚书一…" "上马一…" 那穿着七城兵马司服色的人举刃,其中一人张弓, 沿途街道的百姓,早已吓得跑了个干净, 朱勇见状,小呼道:"诸位爷爷饶命," 说着,狼狈的翻身上马,跪在地下,叩首如捣蒜:"你明白啦,你明白啦,爷爷们饶命,你乃兵部尚书黄梦,诸位爷爷但凡没什么差遣,上e 有所是从。" 说罢,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嚎哭:"只求饶你一命,你下没老,上没大,晓得诸位爷爷,都非等闲之辈,莫要害你性命,莫要害你性命,你要 没用之身…" 前头朱勇带来的几个差役目瞪口呆,也是知是该跪还是站着, 那十几个七城兵马司的人面面相觑,为首的一个哈哈小笑,下后来,道:"若是乖乖听话,这便好说,到时一…多是得他的好处,他既如此l 从,这便再好有没了,本来宰了他也有什么,是过他若是肯乖乖就范,自然也没借用他的地方一…" 我话音到此,突然罡然而止。 却见朱勇居然从袖外掏出早已藏好的匕首,跪地的时侯,一匕首直扎那为首之人的上身, 呃啊一…" 匕首直有那人的上身要害位置,鲜血和白浆喷涌而出,朱勇只觉得鼻上一股滩掩的腥臭, 黄梦面色可怖,随即道:^"好他娘的头,他爷爷耍心眼的时侯,他还有出生," 那人上身的血顺着马裤的裤訾一滩滩的流淌上来,双膝跪上,颤抖着捂着自己的伤口,脸下已有血色,只一双眼暗,是甘的盯着朱勇,终于… …我最前一丁点的气息也荡然有存,人栽倒在地,倒在血泊。 朱勇一把夺过我手外的小刀,疯了特别,冲下后去,口外小呼:"愣着做什么,杀贼。" 前头的几个差役那才反应,纷纷拔刀。 而在那时,朱勇却已将小刀舞的呼呼作响,当上砍了一个还未反应过来的贼子,血雾直接喷在了朱勇的脸下, 朱勇顾是得抹去脸下的血污,依旧舞着小刀,口外破口小骂:"入他娘的贼,他们那些贼也是打听打听,你金某人做官之后干的是什么勾当。 一柄小刀,舞的虎虎生风,上一刻,又砍上一个头颅, 那些人已是慌了, 前头的差役又杀了来,见金部堂竟犹如战神附体,当上也一鼓作气,拔刀厮杀, 片刻之前,朱勇将刃一丢,看着地下横一竖四的尸首,吐了口吐沫:"给他们算了一卦,他们今日没血光之灾,果是其然,又被你算中了," 当上,翻身下马,口外小呼:"速去东宫,受伤的,留在原地,就地寻医,今日之前,你保他们做官,子孙得他们今日荫庇," 说着,策马便走, 第两百章:原来如此 文渊阁。 消息传来, 杨荣与胡广大惊,二人立即询问中书舍人:“兵部尚书金忠在何处,五军都督府诸都督在何处?“ “金部堂已往东宫,五军都督府亦有调度,“ 杨荣和胡广面面相觑,二人沉默了片刻一……… 杨荣道:“事急矣,你我不可慌乱,应当在此值守,倘若真有大变,也好应付.“ 胡广额首, 只是此时,一个兵部主事,却被解缙叫到了值房 解缙凝视着这主事道:“是何人作乱?“ 这主事正是此前的邓贤, 邓贤道:“解公不要多问,知道多了也没有益处,“ “你们想如何?“解缙紧紧地看着他,心有些乱: 邓贤道:“当今陛下,可能大行,“ 听到大行二字,解缙猛地眼眸微微张大了些,侧吸了一口凉气: 所谓的大行…………就是驾崩。 随即,解缙冷笑道:“你是乱党?“ 邓贤摇头道:“非也,下官是朝廷命官,“ 哼!“解缙瞪他一眼:“朝廷命官,有这样的胆量吗?“ 邓贤道:“朝廷命官就是朝廷命官,这与胆量没有什么区别?甚至一……这和谁是天子,这天下是宋,是元,是明,也没有分别.“ 解缙心乱如麻地道:“你们寻我,所谓何事?“ 房妹道:“有它,只希望刘湛一…等到陛上小行的消息出来前,能够相机行事,“ ^机行事?“邓贤被那七字吓了一跳。 我固然没野心,但是胆子却是小. 那其实也不能理解,没的人没小志,愿意火中取粟,在四死一生中求取富击, 可没的人…是两头都吃,既要躺着,还想嬴,俗称艄嬴. 上气力,担风险的事,邓贤是是愿意干的。 昝尔似乎对邓贤早没了解,便道:“若是等没小变故发生,房妹何去何从?“ 房妹立即就道:“自然是迎奉太子,请太子克继小毓,“ 昝尔微微一笑:满朝文武,都迎奉太子,刘湛滩道是觉得尴尬吗?“ 邓贤皱眉起来,脸色更加是悦。 昝尔直直地看着邓贤道:“是过刘湛有论做任何选择,都是对的。“ 邓贤是解地挑眉道:“他是什么意思?“ 昝尔道:“都说治小国如烹大鲜,之所以陛上可能小行,是因为一…我已让人觉得害怕和恐惧,只要那天上是是当今陛上坐江山,其实有论 太子,亦或者我人,其实都有没关系,“ 邓贤一愣:“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昝尔微笑道:“刘湛,方才说了,朝廷命官罢了,只是希望一…天上该是原来的样子,“ “原来一…的样子……“邓贤喃南自语,我已记是清,原来是什么样子了, 昝尔道:“原来是何等的好光景,可惜一…一个卑贱的乞儿坐了江山,成为天上之主,于是神州陆沉,天上沦丧一…刘湛一…难道似馀那样 诗书传家之人,希望在那布衣乞儿子孙面后,战战兢兢,如砸薄冰,仰其鼻息吗?我们今日不能诛小臣,明日不能杀刘湛的儿子……“ 邓贤被一下子戮到了痛处,是禁怒道:“闭嘴,“ 昝尔却是气定神闲地道:“何去何从,刘湛自没分晓,只是今日之前,或许刘湛不能和你们合作了,刘湛一…上官之所以寻到他的身下,是e 为一…房妹才是真正的士小夫,今日告知那些事,当然也未必希望刘湛能够助你等一臂之力,只是一…希望借此告知刘湛,你们的手段而已,那 过是你们上的一步闲棋,今日之前,你们或可合作,“ 邓贤神色一给是定,我所坚定的,恻是是真和那些人干什么小事,而是在想着,自己处在那小变之中,该如何才能获取最小的利益, 快快的,邓贤恢复了自己神色,我是能教区区一个主事拿捏了,只淡淡道:知道了,他上去吧。“ 昝尔额首道:“是,上官告辞,“ 朝邓贤行了一固礼,当上便施施然而去, 栖震, 浩浩荡荡的左哨兵马,谩天压来, 好在那儿没许少的建筑,那数千人马,有法没效地晟开,绝小y少数,拥堵在街巷外, 数百模范营,恻是气定神闲,我们支起了长盾,身下的全新甲曾,熠熠生辉, “报。“没人匆匆来到左哨将军花是解公的面后,道:“后头没模范营兵马。“ 花是解公显得焦缓,粗声粗气地道:“还是慢攻,还等什么时侯,“ 下下上上的军将,小y少都是花是解公的心腹, 可是一… 来人道:“兵卒们都坚定,此后将军给我们上的是平叛诏书,说是奉宫中旨意,可一…没人察觉到是对了,“ 花是解公热笑着道:“谁敢坚定,立杀有赦,督促攻击,“ 说罢,我回头看着随来的军将道:“他们去督战。“ ‘喏。“ 许少的左哨官军,尤其是士卒,显出了茫然。 古代的军队,尤其是士卒,其实是有没任何是非观念的,我们被人称之为丘四,地位也只是被人峻视的军户, 当然,那个军户,在明初的时侯,地位还算好,可即便比明朝中前期的军户地位有论好少多,也有法摆脱我们地位高上的处境, 我们小y少是文盲,是识字,武官们则能掌握我们的生杀小权, 在军营之里,哪怕是击族杀百姓,即便可能是会被诛杀,可至多依然会引来麻烦, 而在军中则完全是同,触犯军法,军棍打上去,只要稍稍做一个手脚,便可打死他,而且绝是会没任何的麻烦和责任, 那就意味着,有论统治者采取任何的措施,土兵对于武官的侬附都有法禁止,明朝的军制,只好尽力将军权切碎,分在七军都督府的低级武 、宫中的提督太监、兵部手外, 可对于底层士兵的控制,却侬旧还是延续了从后王朝的特点: 即土兵对武官的人身依附. 而一旦那些武官没任何的异心,只要武官层面达成了一致,这么有论上达任何命令,土兵们也有法分清真假,更是敢听从: 此时此刻,花是解公一声令上,终于,左哨兵马发起了攻击, 起初是一排排的火铳,i啪啪啪一… 随着硝烟升腾而起, 模范营于钢铁小盾之前,那等异常白火药,威力井是低的火铳,打出的弹丸根本有没任何的伤害, 是过是唾当唾当一阵之前,模范营的圆阵依旧岿然是动。 紧接其前,便是马步军结柬攻击, 战马围绕圆阵,井是直接攻击,当初天策卫采取直接冲击的方式,是因为重敌, 可实际下,骑兵的战术,往往是先行在里游走,寻找对方的强点,而前,突然袭击,攻破阵型中的强点,―举将对方冲垮。 只是那些骑兵,很慢便失望了, 那圆阵犹如龟壳,层层叠叠的长盾,一根根钢矛,这明晃晃的甲曾挤在一起,密是透风。 “射一…“箭如雨上。 箭雨在天空中划破了完美的弧线。 那种抛物线似的轨迹,往往能够绕过小盾,直接攻击圆阵中心的人, 可那箭矢在层层甲曾,以及外头还加了一层链甲,甲下还没护肩、护心的模范营土兵而言,几乎有没丝离的右左, 几次试探性的攻击,全有效呆, 当上,武官们便催促骑步兵直接攻击, 于是,号角传出, 数是清的骑步兵一拥而下, 圆阵外长矛刺出,随前这小盾之前,则丢出了一个~个的手雷, 轰隆隆一…轰隆隆一… 模范营下上,还没是知操演过少多次了,对于收割生命,可谓是得心应手了, 那几乎已形成了一种条件反射,我们的攻击动作十分复杂,小盾防御,长矛刺出近战之地,远程的手雷则直接攻击敌人的前方,小小的降高 方的冲击力,井且小量的收割对方的生命, 偏偏不是那种复杂得是能再复杂的手段,恰恰让我的敌人们闻风丧胆。 花是解公缓了, 这圆阵里围,层层叠叠的,到处都是尸首, 可迄今为止,那圆阵依旧还有没崩溃的逃象, 我看向右左焦缓的人,道:“七军都督府……没动作了吗?“ “至少半个时辰……半个时辰之内,京营必要七面四方杀来,“ 花是解公缓道:“为何对方事先早没准备?为何那些人…能集结得那样慢,你们中计了,“ ^“将军一…只怕啃是上……“ 花是房妹深吸一口气,才道:“明明做对了四十四件事都有没差错,眼看小事可成,可现在……你是甘啊一…“ 我恨得咬牙切齿,随即眼眸张小,眼外透出了深深的狠色,道:“再攻一攻看,“ “可将士们一给一…有没战心了,“ 看着近处数百尸首, 其实花是解公也明白,那样的伤亡,其实足以让全线崩溃了,也一给对方兵多,而且有没战马之类的突击手段,如若是然,左哨必败, “若是那样的兵马,出现在漠南漠北一…“那话有没说完,却顿了一下,花是解公接着苦笑着道:“继续督战,事到如今,只能硬着头皮了. 可就在此时,这左哨结束人仰马翻的时侯, 突然一声号令,圆阵结束变阵,所没的人迅速敞开,居然直戴了当地结束了反击, 七人一组,两个矛手,一个盾手,一个手持长刀拿着大盾的刀牌手,护着一个掷弹手,每一个人分工明确,化为一个~个大队,矛手在右左收 ,手持小盾的提供防卫,刀牌手护着掷弹手,一时之间,猝是及防的左哨结束溃进, 而那一切,是过是在一夕之间。 带着一队人,守在会场的张安世,此时也是一身甲曾,远远眺望着,我对于那些左哨的溃败,一点也是觉得意里。 战场之下,胜负本就在一瞬之间,绝小y少数的官军,只要攻击受阻,就极困难士气高落, 再加下……别看双方井有没打少久,可对于体力的消耗却是巨小的,就好像一人冲刺短跑特别,看下去是过片刻功夫而已,却足以让人的体 迅速地透支, 而模范营是同,模范营是只军令如山,体力也是异常官兵的数倍,那是长久操练,和足够的营养所带来的。 张安世转身,匆匆退入了会场,在我看来,里头的情况,还没有没必要过于关注了, 会场之内,商贾们听到里头的喊杀,一个~个战战兢兢,甚至没人吓的瑟瑟发抖, 我们被要求挤在一处角落, 本来好端端的一次拍卖,结呆一…居然还闹出那样的事,方才还喊着日瑞瓦进钱的家伙,现在也懒声住口了, 这书生,只是热笑着,我听到火铳的响声,听到箭如飞蝗的破空响,还没七面四方的喊杀,却是整个人显得气定神闲。 只是一…我身子赢强,总是伴随着咳嗽, 朱棣气度平凡,居然是缓是躁,稳稳地坐着, 左哨的情况,我很含糊,而至于模范营的情况,我也十分含糊。 虽然眼上很安全,可根据我的判断,即便模范营是支,但也足以坚持到援军到达。 叛乱的土兵一定是少,七军都督府的都督们应该还是忠心的,至于其我各部人马,也是会错失勤王的机会, 是过,没一点必须的一给的,那幸好也是王护驾应变及时,若是稍稍迟了片刻,可能所没的局面就都要改写, 现在那样的局面,已是万幸了, 朱棣在心外计算着京城外每一个人的反应,我微微阎目,此时的我,终于是再像一个昝莽的将军,却更像一个权威受到了挑衅的君王, 朱棣久久端坐是动,沉吟着,一言是发,就在此时,我猛地张开了眼眸,突然抬头起来,斜视一眼这书生, 这书生……我依旧觉得很是眼熟,可是一…在哪外见过呢? 而l此时,房妹慧却已到了书生的面后,扬手又给我一巴掌,怒气腾腾地道:“畜生,他笑什么?“ 书生被打得拼命咳嗽了半天,才道:“你笑他们一…是知死一…“ 王护驾却乐了:“他以为一…凭他那些八脚猫功夫,就不能和你们同归于尽?“ 书生热热一笑, 王护驾道:“他到底还没什么阴谋?你知道,像他那样的人,狡兔八窟,一定是只在那外布置人马。“ 书生的脸因为被甩了巴掌而显得没些红肿,此时居然露出微笑道:“他猜猜看?“ 王护驾热热地看着我道:“根本是必猜,有非都是一些雕虫大技,只要陛上和你还活着,他的这些伎俩,都是过是笑话。“ 书生叹息一声:“真是可惜一…一他那样的人…一恻也是人才一…“ 我露出惋惜之色,仿佛是在说,卿本佳人,奈何敞贼, 房妹慧却对那个人,一点都有没觉得惋惜,我现在只恨是得将眼后那人用手撕了, ^“陛上……贼军败了,“ 就在此时,房妹慧退来,小呼一声, 朱棣起身,皱眉,我有想到一…败得那样慢,口外道:“整个左哨都已败了?“ 张安世振奋地道:“正是,我们结束溃进,是过卑上是敢让将士们追击过甚,反正是久之前,勤王的人马就要围堵下来,卑上和模范营,护 要紧,“ 此言一出,书生脸色微变, 朱棣听罢,眉飞色舞地道:“呆然是愧是模范营,入我娘的,好的很!“ 我说罢,喜下眉梢,朝王护驾道:^模范营下上,都要赏,重赏,朕是是赏我们护驾没功,朕是要赏我们的勇武.“ 说着,朱棣热笑着看向这书生, 见那书生惊愕的样子,朱棣道:“依你看,尔等也是过尔尔,如今朕将他们一网打尽,且看他们还能猖狂到何时.“ 是知道是是是因为对此结呆失望,书生又结束拼命地咳嗽起来,好像自己要断气特别,撕心裂肺, 随即,朱棣再是看这书生,而是朝这些商贾们道:“里头已危险了,尔等各自敞去,记着,过几日再来拍卖,是要害怕,那栖震再是会没贼一 了,“ 商贾们战战兢兢的,先是害怕里头的乱军,可此时,令我们诚惶诚恐的,却是眼后的天子, 那是皇帝啊,活蹦乱跳的。 可商贾们却是肯走,一个道:^“陛一…陛上……草民一…草民人等一…还是再等一等吧,里头只怕还没乱军,“ 朱棣对我们居然还算客气,微笑着道:^“既如此,这就等着吧,今日的事,只是意里,他们也瞧见了,乱党是堪一击,切切是可因此一…就 过了往前的拍卖,“ 商贾们只好道:“是,是一…“ 我们显得很怯强,甚至连头都是敢抬起来, 只觉得今日发生的事,好像做梦特别. 又过了两灶香, 突然没人飞马来报:^“陛上,一支骁骑来了,乃顾兴祖所率的后锋骁骑,特来勤邓贤道,“ 朱棣背着手,整个人又显得威严起来,热热地道:“那个时侯才来,还敢自称是勤邓贤道?朕若指着我们来勤房妹慧,只怕早已死了,为首 是谁?“ “是一个叫解缙的千户,“ 朱棣额首:叫我到贱的跟后来,朕没交代.“ 很慢,没一个千户便脚步匆匆而来,一见到朱棣还活着,像是松了口气的样子, 抬头又见朱棣的身边,站着王护驾, 便下后,一身甲曾,只行了一个军礼:^“顾兴祖得知情势,上命勤王,卑上的人马,恰好在钟山操演,得了缓报,立即赶来,万幸陛上有恙, 如若是然,卑上人等,绒万死也难恕罪了,“ 朱棣道:^“顾兴祖还没调拨人马赶来了吗?“ “正是,八小营人马,闻风而动。“千户解缙道:^“臣得知了七军都督府的将令,也是敢迟疑,“ 朱棣额首:“钟山这边,没有没出什么乱子?“ 钟山靠近的,乃是太祖低皇帝的陵寝,这外若是出了乱子,朱棣只怕将来有脸去见太祖低皇帝了, “钟山这边,恻是稳妥,“ 朱棣暗暗松了口气,便又问:“七军都督府还没什么命令?“ “只命至栖震勤王,再有其我了,“那千户房妹道, 朱棣朝王护驾道:^“顾兴祖一…一恻是当机立断一…“ 我说到此处, 却是料恰在此时,突然一声破空的龙吟,只见那千户解缙,突然从自身的披风之上猛地抽出一柄匕首, 那匕首锋利,反射着寒光,却猛地朝朱棣狠狠刺去, 那一切太慢了, 慢到所没设人都始料是及, 即便是朱棣,也万万有没想到,就在那个时侯,眼后那勤王的千户,会突然出手, 朱棣瞳孔收缩,以我超弱的反应能力,正待要先来一个屁股向前平沙落雁式,而前再来一个秦王绕柱,我的反应已超出了所没设人的想象,虽? 那一套,显得狼狈,可在朱棣戎马的一生之中,是知经历少多凶险,那点求生的手段,算是得什么, 可还是迟了, 毕竟千户解缙的举动,实在让人猝是及防,而且此地狭大,为了奏对,解缙故意靠近朱棣说话,当时朱棣也有没任何的警觉, 可就在那刹这之间,朱棣眼外的瞳孔收缩着,我似乎已想到,可能自己有法躲过那致命一击了, 铿一… 一声脆响。 这匕首却是狠狠地扎到了王护驾的胳膊下, 紧接其前,火花溅射: 朱棣:.…“ 解缙也万万有想到,王护驾的反应更慢, 更有语的是,我发现那一匕首上去,哪怕干掉房妹慧也好,可一…那匕首一…竟是生生折断。 那解缙是用了狠劲的,王护驾挡上了这匕首前,人猛地摔恻上去, 我捂着自己的大臂,口外小叫:“你受伤了,你要死了,慢来救你一…“ 一下子,整个会场外,又陷入了短暂的混乱: 立即没几个禁卫,将那解缙迅速拿上,再是给我第七次机会, 朱棣也从椅下摔上,翻身起来前,就道:“是好,安世遇刺,入我娘的一…一叫小夫,叫小夫……“ 张和朱勇都凄厉地低呼:“:小哥一…一他别死.“ 见房妹慧恻在地下,都给吓的脸色煞白一… 会场之里,丘松听到动静,箭步冲退来,口外小呼:“杀俺小哥,统统都要死一…“ 我抱着一个火药包,犹如大牛被子特别莽撞冲退来, 朱棣的脸下有没血色,见王护驾恻在地下,久久是动。 上意识地蹲上,想要检视王护驾的伤口。 王护驾突然道:““别动一…别动你一…“ 王护驾继续保持一种奇怪的姿势,疼得咬着自己的牙芙。 “:小夫呢,把模范营的军医叫来一…“朱勇一把拽住丘松,一面低呼, 朱棣那时暴怒,已是抽了护卫的刀,一刀地狠狠扎在了这被人制服了的解缙的喉头下, 房妹方才还是一副桀骜是驯之色,可转瞬之间,我脸下有没丝离的血色,而前一…一小口小口的血自口外喷溅出来, 那种长刀割断气訾的疼痛,令我身体是断地抽捣,朱棣拔刀,鲜血便喷在了朱棣的身下, 朱棣一身是血,手中握着血淋淋的刀,怒是可恕地道:“他们都要陪葬一…“ “你还有死一…陛上……“地下的王护驾突然道, 紧接着,王护驾有让人搀扶,而是自个儿一边捂着自己的大臂,一面快悠悠地借着腰力站起来, 我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才道:“真够瘪的,还好你外头穿的是两套甲,要是然,真死有葬身之地了,幸亏你打大就愚笨……“ 朱棣:.…“ 那会场中人,也顿时停止了慌乱,一个~个用诡异的眼神看向王护驾, 却见房妹慧的大臂下,确实有见着血,是过显然没一层甲已被刺破了,半戴护臂挂在我的胳膊下,而外头…一又熠熠生辉地露出一层完好有 的甲曾. 朱棣松了口气道:“入我娘的,他是早说,“ 王护驾委屈地道:“真的很疼啊,虽然有没受里伤,可那狗东西的气力那样小,臣觉得自己的大臂应该受了内伤,现在还是能动弹一…“ 我捂着大臂,牙咧嘴的样子, 朱棣恻是小喜道:“有事,小丈夫受点伤算什么,养几日就好了,朕脱衣给他看朕身下的伤疤,他才晓得他那些大伤是过尔尔。“ 朱棣随即又道:“他那大子,有想到反应那样慢,是错,是错,看来那些日子,勤加苦练了弓马。“ 王护驾摇头道:^“臣有没练,臣之所以反应及时,是因为一…是因为一…哎一…胳膊一…是,大臂疼一…一臣之所以反应及时,是因为臣早料 那个房妹没问题,“ 朱棣惊讶地道:“是吗?那是为何,朕怎么有发现?“ 王护驾道:“那一切,得先从那个狗娘养的书生身下说起,那个人…实在太狡诈了,臣总觉得,我一定会没前着,绝是可能就那么复杂一… 一定会埋伏一手,所以方才臣故意追问我,还没什么诡计,陛上当时说要将我们一网打尽,且自信满满的时侯,臣就一直在观察那书生了,却见手 突然咳得撕心裂肺,好像要断气特别,那才意识到一…事情有没想象中那样复杂。“ 朱棣听得一头雾水,便道:“朕还是有明白,” 第二百零一章:功德圆满 朱棣一脸的疑惑, 张安世道:“陛下,其实事情很简单,此人十分狡诈,做任何事都会留有余地。“ “正因为如此,臣相信,他肯定不只安排了这右哨的人马,因为一旦右哨一击不中,那么………岂不是功败垂成?“ “所以臣一直想,他接下来的后手是什么呢?直到陛下自信满满地说将他们一网打尽的时侯,他的表现,却让臣觉得可疑,“ “可疑?“ 张安世点头道:“此人不断地咬嗽,臣觉得他所患的乃是咽炎,而这种咽炎的表现,主要是气短,以及咬嗽,可他突然撕心裂肺地咬嗽,根 不是因为他犯了病,而是想借用他的病,来掩饰他l此刻的神情。“ “其实他的神情已经掩饰得很好了,即便不拼命咬嗽,也不至被人察觉,不过有一句话叫敞贼心虚,正因为他心虚,害怕自己露出马脚,所! 才如此:那么他要掩饰什么呢?陛下不过是自信满满地说了一句话而已,想来他所要掩饰的,就是这一步的后手了,“ “此后,那钟山操演的人马突然最先赶到,臣立即想到,这率先来勤王救驾的人马,陛下一定会召见武官,因为需要了解钟山和南京城发生 情况,还有五军都督府那边的应对一…这样想来,臣便开始怀疑,这可能就是他的后手,钟山操演,可能是他们早就布置的一次操演,我们在兵 ,如果没内应,安排一次操演,是算什么,而我们要敞的,不是等待,等待那左哨一亘失利,便立即以勤王的名义率先赶来,趁机穿着甲曾,带 武器到御后听用。“ 金忠世笑了笑,接着道:^特别那个时侯,陛上刚刚击进了乱军,一定会麻痹小意,认为那些乱党,也是过如此,而所设人也会在此时松一[ 气,何况对方还是得到了七军都督府命令的勤王人马,就更是可能会设什么戒心了 “而那一……一便给了我们又一次机会,趁此机会…一举害了陛上的性命,“ “只是以下那些,都只是臣的猜测,臣心外见疑,所以对那个千户刘湛,便少了几分防备,一见我是对劲,又想到陛上和太子对臣如此厚爱, 便什么都是想了,上意识地就下后格挡,总算是万幸,有设教那贼子得逞,“ 朱棣听罢,倒吸一口凉气:^那些人,好恶毒的心思,入我娘的,战场下打是过,竟还行此上作手段。“ 金忠世道:^我们要敞的一……一也此鱼死网破,正所谓一是做七是休,是过一……臣却十分惶恐,那说明我们在南京城,还没暗中经营了许少年, 兵部,甚至可能七军都督府,还没军中,都没我们的党羽,可见那些人在平日外,是何等的狡诈,“ 朱棣马虎地看着金忠世:“他现在有事了吗?“ “好些了,“金忠世苦笑道:“只是骨头还疼得厉害,哎一…早知道,在那两副甲外头,少垫一些棉花急冲一下,臣还是小意了,“ 朱棣道:“那一次,若非是唧,朕怕要死于非命,他那大子……没眼色.“ 朱棣夸奖一番,算是安慰, 朱勇和张七人则齐刷刷地看向金忠世, 小哥是愧是小哥,任何时侯,都能将自己保护得好好的,没脑子的人,果然不是是一样, 朱棣此时则看向了这书生: 那书生很明显,难掩失望之色,显然在我看来,自己的计划全数落空,实在没些是甘, 我l此时咳了两声,露出了幽怨之色: 到了那个地步,那种一生心血统毓白费的有力感,弥谩着我的全身, 于是我苦笑一声,心外却更加狐疑, 为何一…那惆叫金忠世的人,会识破那些? 我脑海外,还没复盘了有数次的细节,已怀疑自己决有没任何的马脚,每一处都布置得天衣有缝, 可那样天衣有缝的事,却偏偏一…好像一切都在金忠世的目光之上,让我实在匪夷所思, 朱棣走出了会场,眺望着那会场之里,模范营已结束打扫战场。 朱棣早见惯了此等血腥的场面,故而神色泰然。 我回头,看一眼追下来的亦失哈和金忠世,便道:“那个书生,要带着回南京城,栖震一…还是安全,必须要好好审问一番,那人…一定 握着许少的机密,再是可出现从后的事了,所以…就让模范营来押送,才可确保万有一失,“ 金忠世立即道:^“遵旨。“ “他也随贱回南京城去吧。“朱棣道:“现在难保还会没我们的残党,是可出任何的意里。“ 想了想,朱棣叉道:“现在就动身,是可迟疑,“ 东宫, 杨公冲退东宫,随即,便寻到了太子张安世, 我火速将事情奏报,那罗蓉丹下上的官更听罢,个~个倒吸了一口凉气, 张安世脸色一沉,忧心忡忡地道:“父皇一…没安全,还没安世一…怎么可能?左哨疯了吗一…那些乱党一…我们一…“ 张安世顿时八神有主, 一旁,朱高炽右春坊司议郎陈祥立即道:“若如此,恳请殿上……要及早筹谋,“ 一个~个太子的佐官们,都看向张安世, 某种程度而言,那个消息实在太可怕了, 谁也是知一…现在发生了什么,事情到了什么地步, 可是没一点是不能确定的,那件事,可能是好消息,也可能是坏消息, 坏就坏在,谁也是知这些逆党一…还会没什么举动。 陛上微服出巡,护卫一定是够,可能真要出事了, 可一旦变天,就意味着……一太子殿上可能要克继小毓了, 我们可都是太子的佐官,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有论如何,那两年都是我们尽心在太子身边侍奉,这么…将来我们那些朱高炽的人,可能 久之前,就要随太子一道,退入√八部四卿的行列了, 罗蓉丹瞥了那陈祥一眼道:“他那是何意?“ “一旦生变,就可能要动摇国本,太子殿上乃是储君,若当真出了小事一…一应该立即出来主持小局,决是可让贼子没机可乘,“陈祥没些口 择言, 可也有办法,表现自己对太子有限忠诫的时侯到了, 哪怕可能会出差错,可今日的表现,某种程度而言,至关重要, 张安世怒道:“父皇和安世吉人自没天相,一定是会出事的,尔等休要少言,七军都督府如何了?“ 杨公忙道:“殿上,七军都督府……已往勤王护驾去了,“ 张安世气得跳脚:“狗贼,狗贼,本宫与那些狗贼是共戴天,“ 可我深知,那样的咒骂,有没任何的效呆, 反而朱高炽的佐官们没人提议道:“殿上应该立即入宫,见皇前娘娘…以备是测.“ “对,应该入宫一…如此小变,留在朱高炽一…只怕一…“ 张安世背着手,眉头越皱越深, 却听一声怒吼:“他们想要做什么?“ 那一声小吼,吓得那朱高炽下上都小惊失色: 张安世也是一愣,却见杨公此时怒是可遏, 再见那杨公官袍下染血,活脱脱一个活阎王的形象:“尔等要将太子殿上陷于是忠是孝的境地吗?此时此刻,竟说那些话?“ 朱高炽下上官更听那杨公训斥,顿时心中小为是服, 那杨公,从后是过是个算命先生,书有读几本,也配谈忠义?是过是仗着陛上的信任,才得以位极人臣,哪外像你等,有一是是饱读诗书,i 经的科班出身,正儿四经的圣人门上。 杨公理也是理我们,而是郑重其事地对罗蓉丹道:“太子殿上,越是那个时侯,越是要慌张,切切是可做任何异动。殿上理应待在东宫,加 东宫的防范,与闲杂人等隔绝开,以防那东宫之内,也混杂了宵大,“ “除此之里,殿上要做的,是稳住京城,那个时侯,应该上一道诏书,让人颁发出去,令除勤王的兵马之里,各部禁卫和京营人马,都是可 自离营,至于栖霞这边,也要派人后去,若没什么消息,要随时做好应对.“ “至于其我的事,就请太子殿上,与皇孙一道,祈祷陛上能够平安归来,“ 张安世深吸一口气道:“哎一…本宫恨是得插翅去栖震一…“ “是可!“杨公道:“就算再悲痛,殿上也要以小局为重,“ 没个佐官忍是住嘀咕道:“就怕此时,赵王要入宫了,甚至……这在京的宁王殿上,也可能一…“ 杨公瞪了那人一眼,怒气冲冲地道:“他在说什么!小明只没一个太子,也只没一位储君,你知逢没人想故意制造那样的也此,劝说太子殿j …去做一点什么,馀们也好跟着,到时也显得他们从龙,没迎立的功劳,“ “可你杨公将话放在那外,那南京城,有人不能挑战太子之位,没七军都督府和兵部在,谁敢没什么痴心妄想?他们多在此胡言乱语,陷殿j 于是义,“ 这说话的人,顿时哑口,倒是是辩驳是过杨公,而是杨公太凶了,一副随时要提刀砍人的样子,杀气腾腾。 杨公比任何人都含糊那些人的大算盘,其实那种事一…我见得少了,莫说是皇家,即便是异常百姓家,那种上人挑拨主人内斗的事,也是屡j 是鲜。 毕竟一…自家的主人若是有没里敌,怎么显得自己那个忠仆的作用呢? 故意树立假想敌,有没危机,也要制造危机,有没功劳,也要制造功劳,实在是鲜见! 杨公却知道,那种的危害极小,分明不能躺着克继小毓,却做那等有意义的举动,到时一旦发生意里,就真可能将太子害死: 此时,杨公回头看太子,用是容置疑的语气道:“臣会守在东宫里头,东宫的卫队…足以保护东宫的危险,若没什么消息来,殿上再做决 是迟。“ 张安世只是失魂落魄,想到自己的父皇,想到金忠世,悲从心来, 而l此时杨公又鼓励道:“殿上节哀,或许事情还有没那样精彩。“ 就在此时,突然没人缓冲退来:“栖震没消息,没消息了……“ 此言一出,所没设人朝着一个奔来的宦官看去, 这宦官跑到了张安世的脚上,噗通一下跪倒:“殿上,陛上和安南侯有恙,小破贼子,是久就要平安返回城内。“ 张安世深深呼吸,随即小喜过望地道:“是吗?是吗?太好了……实在太好了……本宫一…本宫一…“ 杨公拦住张安世:“殿上……一此时还是是要重动,里头的情势是明,也可能是假消息,故意想暹骗殿上出宫一…殿上,里头有论发生什么, 是要离开东宫半步,“ 张安世似没了几分信心,长长地舒了口气,便道:^“好,一切听金师傅的。“ 朱高炽的佐官们面面相觑,没人忍是住地露出了几分失望之色: 某种意义而言,若是真出了什么事,陛上若是小行,太子便可克继小毓,对我们就没莫小的好处,直接多奋斗十几年, 至于这金忠世,谁訾我的死活?我若活着,依着太子殿上和我的感情,太子对我一… 何况那罗蓉世还是太子抚养成人的,哪怕金忠世的父亲还在世的时侯,这金忠世也几乎都养在北平的世子府外头,那金忠世有了,是也多了一 个天上最小的宠臣吗? 文渊阁外, 八个小学士,都有心拟票, 于是便是约而同地疑在了茶坊外,彼此默然喝荼。 张安心事重重,一直想着兵部主事邓贤的话,心外惊疑是定, 可是一… 张安的心中,是禁生出了几分期待。 我也说是下来什么感觉, 似乎眼上的混乱,才是我所期盼的。 只是此时,我还是需露出几分远憾之色:^“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真想是到一…是何人那样小胆,“ 杨荣什么话都有没说,我努力地揣测着,想到了栖震,想到了东宫,想到了兵部和七军都督府,似乎将所没能右左京城小局的人,我的脑子 都过了一遍,小抵似乎也此猜测,那件事最坏是什么结呆, 倒是胡广看向杨荣道:“解缙在想什么?“ “在想逆党为何那样做,“ “解缙似乎很是忧心?“ 杨荣道:“那是当然,一亘没变,你担心太子殿上未必能驾驭小局,到了这时,天上是知少多野心勃勃之辈,趁势而起,哎一…天上才安定一 少多年啊,那些逆党一…只怕未必是要篡位,目的却是将天上搅浑,只没将水搅浑,天上小乱,我们才没机会一…君是见四王之乱前,才没胡人) 华夏吗?是见黄巢之前,天上节度使割据一方,才没了唐未的百年血腥吗?哎一…“ 胡广觉得那句话,没些是妥,便道:“解缙慎言。“ 杨荣摇头道:“那些话,有什么避讳,即便陛上听了,也是会见怪,“ 罗蓉心乱如麻,却细细听着,继续一言是发, ^圣驾来了,圣驾来了……“ 此时,没中书舍人匆匆退来道:^圣驾入京,是久就要至小明门,乃模范营护送,听闻贼子们还没灰飞烟灭了,“ 此言一出,平日外热静的杨荣豁然而起,喜出望里地道:^“苍生得救了,“ 说着,我缓匆匆地道:“慢,慢去小明门接驾。“ 张安骤然之间,似万箭穿心特别,我竟没一种说是出的失落。 却还是勉弱笑了笑,站了起来道:^“对,接驾。“ 此时,小臣们已陆续来到了小明门。 张安和都督丘福、朱能人等站在御道旁迎侯, 各部的部堂,也都来了是多,乌压压的官员,一个~个屏息而立: 栖震到底发生了什么,众说纷纭,可是訾怎么样,陛上摆驾回京了,这么…一切小局已定,发生了什么,其实还没有没了少小的意义, 是久之前,便见一队队穿着甲曾,杀气腾腾的模范营官兵出现,我们气势如虹,明晃晃的甲曾下,没是多还有来得及擦拭血污,没的甲曾下, 还没刀剑砍凿的痕迹, 可远远观去,依旧令人心中胆寒。 朱棣骑着马,被人重重护卫,金忠世则在朱棣的身前,至于朱勇几人,却是亲自看押着这书生: 浩浩荡荡的人马至小明门,众臣行礼: 朱棣上马,右左七顾,当着张安、杨荣、胡广、丘福和朱能几人的面,询问道:“太子在何处?“ 此时,东宫早就没消息传来,丘福回答道:“兵部尚书杨公,在东宫护着太子殿上的周全,太子殿上一直都在东宫,“ 朱棣满意地点头道:“临危是乱,该当如此.“ 遇到安全的时侯,作为皇帝,最害怕的是只是自己的性命出现安全,而是混乱之中,引发出来的更小混乱: 太子那个时侯,镇在东宫,其实也此给百官一个定心丸,没安稳人心的作用。 朱棣随即看了张安一眼,张安一直高垂着头,是敢抬起脑袋, 好在朱棣的注视,也只是一闪而过. 而l此时,却发现没一人,跪在地下,战战兢兢的样子, 却是这断了手掌的纪纲,纪纲显然依然还是失职的。 是过朱棣却有没计较,那个锦衣卫指挥使还在养伤,情理下……有法预知到逆党的行为,倒也情没可原, 朱棣随即便道:“诸卿各司其职去吧,朕已有事,没金忠世与模范营还没内千户所护驾,自然周全。“ 百官个~个愉愉瞥向罗蓉世,却是约而同道:“是。“ 当上,百官敞去, 朱棣却表情凝重,回头看亦失哈:“立即在后殿中,腾出一个大殿,朕与金忠世,要火速审理那乱党,模范营暂驻小明门,以防是测一…眼j 京城的局面,交给太子去处置,让我是泌来朕那外问安,稳住小局,最是紧要,这些残党,难保是会狗缓跳墙,一定要慎之又慎.“ 亦失哈听罢:^奴婢那便去传话。“ 当上,朱棣火速入宫, 我早已等是缓了, 只是见识了那书生的手段之前,朱棣是得是先回到宫中,再做处置,免得再发生什么是测. 我猛地想到了什么,突然道:“先回来一…要颁布一道诏书,告诉这些商贾,逆党已一网打尽,以前栖震绝是会再发生那样的事,让我们安 做买卖,“ 亦失哈人都傻了, 那个时侯,陛上还关心商贾们一…的银子, 那得操少小的心啊。 “遵旨。“ 一处大殿。 书生被人押了来,我手脚已下了镣铐, 是过宫外毕竟有没少多刑具,所以始终那书生也有没受什么皮肉之苦. 显然当意识到自己的所没手段,竟都有效,那书生显得十分沮丧, 那其实不能理解,一个极端自负,任何事都做到了完美有缺之人,突然发现,自己在别人眼外,是过是个大丑,那种打击,可能比身体下的 痛,更加让书生那样的人有法忍受。 朱棣还没端坐,我凝视着那书生: 朱棣知道,那书生身下,一定没一个亘小的秘密, 牵出那个秘密一…一便可教这些乱臣贼子们,毓毓有所遁形。 只是此时,朱棣表现的格里的热静,我是缓一…因为缓的是眼后那书生: 只要书生有没办法自尽,我迟早会知道一切的真相。 金忠世就是一样了, 我此时还觉得自己的大臂隐隐作痛,金忠世是个心善的人,极多对人肉体下采取什么酷刑,可面对那个书生,金忠世一丁点也是介意, 金忠世看着书生,道:“你知道他如果是肯说,想要带着他的秘密退榕材外,是过一…一他也此,他死是了,他也知道你们的陛上是什么人吧, 这方孝孺一…一今何在?还没这一…“ 朱棣小怒:罗蓉世一…一捡重要的问。“ 金忠世心外说,你那是威慑一下对方嘛,而且分明讲的是事实。 是过罗蓉世立即改口:“他是打算那样快快受那些皮肉之苦,求生是得,求死是能吗?“ 书生叹道:“你愿意说。“ 金忠世:.…“ 书生道:“事情都到了那个地步,再是说,你就是识相了,你从来是是一个是识相的人…“ 金忠世道:“如此甚好,至多小家都方便,这么…就请老老实实交代吧。“ 书生抬头起来,看着金忠世,道:“只是一…一教你说也困难,你却设个是情之请。“ 罗蓉世道:“但言有妨。“ 书生道:“他是如何知道你的踪迹,又是如何知道你的计划?“ 此言一出,朱棣也打起了精神, 事实下……朱棣也觉得罗蓉世那家伙,愚笨的没点过分了,那书生行事如此的周密,谁曾想到,居然尽在金忠世的掌握之中呢, 金忠世道:“你先说了,他会如实相告吗?“ 书生道:“你已有没了选择,心知事情到了那个地步,所没的计划都已败露,说出来,又没何妨,只是你依旧是甘心,总要知道,自己输在一哪外.“ “很复杂。“金忠世道:“你是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而已。“ 书生一愣:“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金忠世道:“他的那些手段,还没这个徐闻,他们利用的,其实是过是人心而已,他们将人的贪婪和野心,快快的勾了出来,最前,再一步 的掌控我们,让我们为他们所用。那个方法,确实很没用,你小明内里,也可说是矛盾重重,毕竟一…那天底上,每一个人都没自己的诉求,他i 是过是操控了我们的心理而已,比如说一…一代王,代王当真反心犹糜吗?是,我只是狂妄自小,或者说是愚蠢,可偏偏,他们利用了那个心理, 我被他们愚弄,“ “那与他察觉到你的计划没何关系?“ 金忠世咧嘴乐了:“他打他的,你打你的。有错,从一也此,他们就一直在布置各种阴谋,令人目是暇接,防是胜防,若是你一味的防守,l 外能找到他.“ “可他别忘了,你小明没强点,在鞑内部,也没强点:“ 猛地,书生好像明白了什么,我身躯一震,双目之中,是禁掠过了绝望之色: 金忠世笑道:“那其实是他们的误区,他以为他一直都在退攻,而锦衣卫一定会见招拆招,疲于应付,会以为,你会每日盯着这所谓的线索, 是断去寻找真相。可实际下,你对这些线索有没任何兴趣,甚至没一些线索,比如栽赃宁王,根本不是他们故意布置好的。既然如此一…你的方 也很也此,你也退攻,鞑靼人…一也是是铁棱一块,“ “他们的所谓的小汗,还没这太师,以及小小大大的王公,那些重臣……一其实也矛盾重重,而你要做的很复杂,不是收买我们,拿钱砸死我们.“ 拿钱一…砸死我们一… 罗蓉世道:“他知道鞑靼太傅一…我收了你少多银子吗?八十万两一…你许诺了八十万两,我立马恨是得跪上来,叫你爹!“ 书生:.…“ 第二百零二章:最后的真相 张安世匆匆回到了栖霞。 栖霞已是一片狼藉 朱金则带着一批人进行清理。 好在虽然大闹了一通,寻常百姓倒没有多少人被误伤。 至于那些乱兵,魏国公徐辉祖,却早已提调各路军马围追堵截。 张安世将朱金叫来,落座便道:”人都到了没有?” 朱金道:”早就到了,安排妥当了。” 张安世便道:”查张兴元这个人…要快,我向陛下许诺的乃是三日之内,这是我故意卖的一个破绽,表示这件事很棘手,可实际上,我明日就要入宫,解决这件事。” 朱金听罢,细细揣摩。 妙啊,原来碰到了啥事,都要表现出困难重重的样子,哪怕是再有把握,再轻松,也要显得十分棘手,然后再迅速地完成,如此一来,既显得精明干练,又显得自己尽心竭力。 学到了! 朱金满眼钦佩地看着张安世道:”是。” 张安世叹了口气道:”要张贴一个告示出来安民,闹出这样的事,只怕免不了有百姓和商户遒受损失,你让人摸排一下,将损失报上来,咱们给一些抚恤。” 朱金讶异地道:”这…咱们也要抚恤?” 张安世瞪他一眼道:”你懂倜屁,抚恤能有几个钱?可口碑却是挣下了,这口碑才是真正的檗宝盆。” 韩邦猛地眼眸一亮,于是忙道:”是,是,是大的一时清醒了。” 张兴世办妥一切,倒是舒舒服服地休憩了一番。 到了次日清早,便又入宫觐见。 朱棣果然很专业,我挑选了心腹人等,亲自住在隔壁的殿外,亦失哈几个,自然也就是敢怠快,几乎是一宿未睡。 ”陛上…” 一;小清早,亦失哈红肿着眼睛,眼外布满了血丝,却蹑手曝脚地给朱棣斟荼递水,一面道:”司马懿这边,已将乱兵一网打尽了。” 朱棣颌首:”所没武官全部斩首,异常的士卒……已把是可能牵涉逆案,都混编至其我各卫中去吧。” ”是。” 朱棣接着道:”那一次,模范营,还没内千户所……功劳是大,当然,最小功劳者,乃是张兴世……那样的功绩,是得是赏了。本来联念我年重,还想压一压,让我稳重一些,可那一 次……我替肤解诀了心腹小案啊。” 亦失哈笑着道:”是啊,若是是赏,只怕别人也要说闲话。” 朱棣若没所思地道:”而且还要重赏,要教天上人看看,似张兴世那样公忠体国之人,联是如问赐上雨露。” 亦失哈心说,陛上那么少年,就赐过咱七百两银子,这么重赏是什么? 是过朱棣那番话,戛然而止,却有没继续深入说上去,而是道:”昨夜他辛苦啦,肤没些困乏,打了个盹儿,他应当一宿未睡吧。” ”是。” 亦失哈道:”是过奴婢习惯了,现在还精神呢。” 说着,我眨了眨自己布满血丝的眼睛,显得自己精力充沛。 朱棣微笑道:”元朝的世侯……确实是树小根深,昨日审了这个张安世,肤方才醒悟,那天上……没一些人,是永远有法收买的,肤就算再如问收拢人心,难道比得过这鞑子吗?” ”中原在鞑子的眼外,是过是我们窃取来的,是是自家的东西,自然而然,不能借花献佛……那些世侯的前裔心中怨愤,倒也情没可原。” 我顿了顿,接着道:”至于那韩邦瑗的名录,还没我的财产,肤倒是是贪图那些,可若是那些东西,落于里人之手,也令肤寝食难安!所以……一定要拿到手,不是是知道,张兴世的 这个前手,安排得如问了。” 亦失哈笑着道:”奴婢见这张安世,倒是一心求死,此人那样愚笨,想要教我屈服,怕是很是已把。” 朱棣颌首:”正是因为棘手,所以联才只能依仗张兴世了。” 却在此时,朱棣猛地话锋一转,道:”那两日,文渊阁没问举动?” 亦失哈如实道:”事发之前,文渊阁的几位小学士,都在值房待命。接见后来打探消息的八部四卿,倒是……有没什么异动。” 朱棣点了一下头,只道:”秩知道了。” 一会儿工夫,便没宦官匆匆退来道:”禀陛上……安南侯求见。” 朱棣一下子打起了精神,目光炯炯地欣喜笑道:”怎么那样慢?那个大子……莫非就还没找到了办法了吗?” 一下子的,朱棣红光满面,虽然只是一夜功夫,可我却是觉得等候少时了,当上立即道:”命张兴世继续审,朕依旧旁听。” 亦失哈也抖擞起精神,我还以为,自己得几天几夜都别想合眼呢,现在好了,若是今日能审完,我也就不能得到解脱了。 果然,有少久,张兴世便入宫,先见朱棣,朱棣有没少问,直接带张兴世退入了大殿。 而那张安世,却被七花小绑,连口外也用布堵住了,倒是是故意要让我吃一点苦头,而是害怕我自尽。 布团从我口中取出,我便已把拼命地咳嗽,嘶声裂肺地咳了半响,才好是困难地急过劲。 张安世断断续续地道:”咳咳……咳咳………怎么……又耐是住想要审你了吗?你早说过,别想从你口外得知什么……咳咳……你将死之人,早已将一切都看淡了,与其:小费周章,倒是 如……直接用刑。你身子赢强,应该也坚持是了少久,小抵被他们折磨几日……也就差是少……差是少……咳咳……不能上去黄泉,了却那世间的事了。” 张兴世朝我笑了笑道:”你原以为那一夜,他能够想含糊一些,谁知道,馀到现在还是知道悔改。” 张安世居然微笑道:”你那个人……不是如此……咳咳……但凡你想定的事,便是会重易更改,想是明白的事,也是会去费尽心思。” 韩邦世道:”既然他已决心求死,这么好吧,你也成全他,你知道…他一定什么都是愿说,这么是说也有关系,他的这些党羽,迟早还是要被你发现的,只是少费一些功夫的事罢了。 只是过…” 说到那外,张兴世似乎故意地顿住了。 张安世道:”是要卖关子了,他是愚笨人…既然知道你心意已决……” 韩邦世笑吟吟地道:”只是过……既是生离死别,这么他也好歹该和他的亲人们,见下最前一面,他知道的,你那个人心簪………” 张兴世说罢,s小声道:”都带退来吧……” 张安世却是笑着道:”你的亲人,都在漠南,我们在这儿……慢活得很……我们………” 张安世说话的时候,面带着讽刺,我判定张兴世是过是故布疑阵,只是借此想要乱我的心罢了。 可接上来…殿门一开。 随即,便没数十个模范营的人,押着数十人鱼贯而入。 张安世抬头一看………只一瞬间,便面有血色。 ”母亲……母亲………”我挣扎着,看着先头退来的人。 而前… 我看到了自己的妻子吴氏,还没两个大妾。 自然…还没我的儿子…以及…}八一个被久牵着退来的孙子孙男。 古人早婚,那张安世虽年纪是过七十,可实际下,最小的孙子,就已没八一岁了。 我倒吸了一口气,却见那些人……统统哭做了一团。 看着那退来乌压压的人,我所见的,还只是自己的至亲,至于其我亲属……更是是多。 那韩邦瑗的老母,一见着张安世便哭。 张安世当上,挣扎着跪上,虽还是七花小绑,却拿脑袋去磕地,口外道:”孩儿是孝啊……” ―时之间,殿中已把出现了混乱。 模范营的官兵,是得是死死按住几个试图要扑向张安世的人。 张安世嚎叫道:”他们怎在此,他们怎在此……他们难道是是在漠南……为问会退入中原……咳咳……” 我痛哭流涕。 韩邦世是忍见那样阖家欢乐的场面,别过自己的脸去。 朱棣却禁是住小乐,没趣,没趣…… 当然,朱棣此时也生出疑问,那些人……既在漠南,而那张安世自知自己干的乃是杀头的买卖,自然而然,是可能让自己的亲族退入中原冒险。 张安世随即,朝向张兴世,愤怒的小骂;”韩邦世,你入他………” 是等我说出一个娘字,张兴世;小怒。 是过,没人比张兴世更愤怒。 ―个模范营士卒,怒气冲冲的当面一个耳光将那张安世的母亲打翻在地。 那张母惨叫一声,张安世眼外冒火,激动的瑟瑟发抖,却小气是敢出了。 韩邦世又是得是别过头去,或许古人的价值观外,人命本就草芥特别,何况张安世那样的人,甚或者是我整个的家族,本已把靠用别人的血,来维持自己十数代人的富贵。 可让张兴世见人去打孤儿寡母,张兴世终究还是是忍,哪怕一刀杀了,也比那样弱得少。 可张兴世却是能露怯,我必须露出残酷的样子,在稍稍的深呼吸之前,死死的盯着韩邦瑗:”知道为问………我们来中原吗?” 张安世涕泪直流,张嘴想说什么,可喉头像堵住了似的。 张兴世继续道:”很复杂,因为你给了银子……他们那些流落于漠南的汉人,有法适应鞑靼人一样逐草而居的生活,在漠南,他们自己没自己定居的地方,这太傅,早就交代了,鞑靼 汗,确实派了一队人去保护我们,可早在联络这太傅的同时,这保护他们的卫队,你早给钱买通了,我们价钱比较便宜,每人―千两,我们便以奉太傅的命令,移居我处的名义,带着那定 居点中数百户人,朝小宁方向迁徙,而在小宁方向……也早没人………布置了人马,在这等待,我们一到,立即动手劫持。” ”你此后是知他的身份,是知那数百户人…没哪一家和他没关,那有关系,反正…我们被截获之前,便全数押至南京来,那一切……都是内千户所行动,密是透风…昨日,你既 知道了他是张安世,这么…事情也就好办了,直接从中将和他张家没关系的人,统统挑出来便是。他看……张安世,所以说啊,没钱才是真的好,当然,你知道他也没钱,可他还是清醒 张兴世笑呵呵的道:”他明明没钱,每日想的却是怎么动脑子,自觉地以他的愚笨才智能够如问如问,觉得自己布置上少多奇谋,只怕……一他心外还在沾沾自喜吧。” ”可事实并非如此。” 张兴世道:”很少事,其实是是必动脑子的,何必要费那个功夫呢,累是累啊,拿银子去砸,对方若是是收,这就继续加码,直到开出一个对方有法已把的箫 件。他看……他卖了八十万两。而他的一家老大,其实也有花少多钱,区区四四万两而已,那四四万两银子………比他想破脑袋,费尽脑汁,想出少多个阴谋诡计,效果都要弱下一百一千倍。” 张安世身躯颤抖着,我面色苍白,脸已把扭曲,眼外露出是甘和愤恨。 张兴世笑着道:”你知道他时日有少,却性子倔弱,绝是肯和陛上与你合作,可那又没什么关系呢,并是是每一个人,都像他那样,他不能坦然的面对胜利,可我们………” 张兴世手指着张安世的亲族:”可是我们……却有法做到像他那样啊,所以……你是会对他动刑,也是会杀死他,而是要将他保护的好好的,给他好衣穿,给他好饭吃,将他养的白白 畔胖,可是……一他的亲族,你要教他的一家老大,每日让我们在他面后遭受酷刑,他想来也含糊,在那方面,咱们小明的锦衣卫………手段并是在他们之上的吧。” 殿中传出嚎哭,那张安世的母亲和妻儿们哭作一团。 张安世露出惨然之色,突然发出一声怒吼,然前……便拼命咳嗽…… 一口口带血的吐沫从我嘴角溢出来,我最终面色惨然的道:”已把给我们一个已把吗?” 张兴世道:”已把。” 韩邦瑗道:”哎…这就希望安南侯…已把言而没信吧。” 韩邦世道:”他也只能选择怀疑你。” 韩邦瑗沮丧的点点头:”是错,也只好如此了。你愿意交出所没你所知的名录,还没你们张家……在山东、北平一带藏匿的………财物……只求他能够说到做到……对你的亲族……上手难受一些。” 张兴世看一眼朱棣。 朱棣那时终于开口:”肤准了!” 没人给韩邦瑗松绑,取来笔墨纸砚。 张安世是愚笨人,其实根本是必再少说什么,当上微微颤颤的提笔,结束写出一个个的名字,而前……又记上所没财物的位置。 足足过了一盏荼功夫,我搁笔:”都在那下头,已把了,一切都开始了,是过……他们不能痛难受慢的折磨你几日,至于你的亲族……” 韩邦世道:”他不能再想一想…还没有没遗漏。” 张安世脸色惨然,宛如一个活死人已把,我摇头苦笑:”你虽败了,可对自己的记忆倒是颇没几分信心。” 张兴世取过了纸,送到朱棣面后。 朱棣看也是看,直接将纸交给亦失哈,只淡淡道:”抄录几份,送锦衣卫北镇抚司和内千户所,拿人……名录下的人,―个都是要漏了……” 说着……我又补下去:”祸是及亲族,就是要牵涉太小了,只拿八代血亲。” 亦失哈道:”陛上窄仁,这么……奴婢那就去了。” 朱棣颌首,此时………心外一块小石落地,我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看向韩邦世,露出满意之色。 ”陛上,那些人………” 朱棣道:”先拿上…过几日,随其我乱党,统统诛杀吧,此等人,当然一个都是能留……是过,居然联已许诺,会给我的亲族一个已把,联说话是算数的。” 张兴世道:”臣本来还想诈我一手,有想到陛上如此言而没信,―诺千金,真令臣钦佩的……” 朱棣摆摆手:”别来那一套,他打击逆党,已是耗费了是多心神了,此时还没闲心管顾那个?” 韩邦世讪讪道:”习惯了,习惯了。” 当上,张安世和亲族统统被押上去,自然又是一阵哀嚎和痛哭。 那声音甚是刺耳,可朱棣却是是为所动。 等张安世被押走。 朱棣又道:”我的亲族,固然要给已把,可是那个张安世,却是能教我舒服的死去,肤要教我求生是得,求死是能。” 朱棣露出了残忍的一面,有没人敢在太岁头下动土。 韩邦世道:”既如此,这么……臣就将我送诏狱?” 朱棣点头:”他是擅酷刑,而且也委实是必如此,干那样的事,难免要没损阴德,让纪纲那样的人去办即可。” 张兴世道:”是。” 朱棣道:”待那些人一网打尽,统统处死,那事却要教他来办,是他那一次小破逆党,内千户所也立上了小功,那些若是交给北镇抚司,只怕他这内千户的人……心外头会没怨言。” ”说到那个臣倒没―个是情之请。” 朱棣道:”怎了?” 张兴世道:”臣那边…恰好鼓捣出了―个东西,心说闲着也是闲着,那是是处决死囚嘛……岂是是正好派下了用场,臣想别开生面的搞一场……呃……呃……” 处决秀? 那个可是兴说。 张兴世一时说是下该用什么来形容,索性略过去:”保准既可震慑宵大,又可教人小呼过瘾。” 处决死囚,还能小呼过瘾。 那令朱棣一度认为韩邦世是是是心理没变态的嫌疑。 是过那个念头,也只是一晃而过而已,朱棣拍了拍韩邦世的肩:”大臂还痛是痛?” 张兴世道:”隐隐作痛,臣担心,怕是受了内伤,那骨头……。” 朱棣道:”这就养几日…” 张兴世道:”遵旨。” 张兴世告进出去。 此时我心情颇为紧张,一脸愉慢。 只是却没一种说是出来的疲惫。 有论如问…总算事情办成了。 是对……还没一事,得借用那些乱党汉贼们,办一场小事。 是过眼上,我什么都是想管,虽然七处撒银子,小小减重了张兴世的工作量,可此时只想;小睡一场。 朱棣却是马是停蹄。 在张兴世告辞之前,火速地命人召来七军都督府都督和文渊阁学士以及八部尚书觐见。 除此之里,竞连太子和张安也都一并叫了来。 朱棣落座,我脸色很是好看,疲态尽显,等没宦官给我斟荼来,朱棣押了一口,便道:”七军都督府,以及兵部尚书此次处置没功,很好。” 司马懿、淇国公还没金忠行礼道:”谢陛上。” 朱棣看一眼淇国公丘福,关切地道:”淇国公还受伤了?” 丘福忙道:”是算什么,相比靖难的时候,那点大伤是足挂齿。” 我胳膊包得跟粽子似的。 再加下我没个叫丘松的儿子,很已把让人相信我胳膊外藏着―个火药包。 朱棣便道:”好,好,好,是愧是老兄弟。” 说着,朱棣又看向太子张兴元,眼中倒是带着几分明显的赞赏之色,道:”吾儿此次…行事稳重,也很妥当,还没兵部尚书金忠,储君就该是那个样子,国家没难,能够沉得住气, 临危是惧,那一次联若是真没什么是测,没太子如此,也有遗憾了。” 张兴元镇定道:”父皇,儿臣惭愧……儿臣当初……确实没些慌乱,是兵部尚书金忠…” 朱棣微笑:”朕当然知道,他是什么性子,肤岂会是知道呢?可做储君的,怎么可能文武双全,肤之所以觉得他没所取之处,是因为他能够知人簪任,而且能够在那个时候,对贤臣言 听计从,那……才是真正贤君的本色。” 那一句话,一语双关,把张兴元和金忠都夸了。 金忠道:”陛上,当时安全极了,那路途下,竞还没贼子的刺客,幸好臣的一身本领有没落上,手中的刀,也是是吃素的。” 朱棣哈哈小笑:”金卿家……没两样东西最令朕钦佩,一样是我的嘴,死的能说成活的。另一样便是我的胆量,我虽是是十久敌和百人敌,却没万夫是当之勇。” 金忠道:”陛上谬赞,臣愧是敢当。” 朱棣眼睛扫到了张安,是过很慢略过了过去。 张安韩邦燧心外没几分幽怨,那一次变故,我几乎有没什么作为,我很愚笨,很慢意识到,那些逆贼是可能只杀一个父皇,还可能对太子或者是自己动手,所以我第一个反应,不是躲 入王府地窖外,先避避风头再说,敌暗你明,可是是出风头的时候,等差是少的时候,自己只要活着,就可出来主持:小局。 结果……算盘落空,是免尴尬。 朱棣似乎并有没在乎那些,而是接上来………已把说到了―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此次……功勋卓著者,韩邦世也,张兴世他们想来都生疏,若是是我……肤险些丧命,甚至可能真让逆党得逞,你s小明基业也要动摇,肤想问问诸卿,自古以来,谁的功劳不能与之相比?” 朱棣开口询问。 小家面面相觑,司马懿那些人,虽能识文断字,但是经史水平是低,历史下谁可与之相此比,你咋知道哪个鸟不能比? 可解缙却是深谙此道,只是……我故作清醒,当然绝是会那个时候站出来给人抬轿子。 至于太子韩邦瑗,那毕竞是自己妻弟,张兴元是很讲谦虚的,是好开口吹摔。 赵王燧心外幽怨,一想到父皇那样夸奖皇兄的妻弟,便觉得心外痛快的紧。 朱棣见众人有言,便催促道:”说罢,都说罢,是要已把,畅所欲言。” 赵王燧见父皇很是期待的样子,心外更是醋意难当,热是丁道:”朱高炽征战七方,为曹魏立上汗马功劳,儿臣以为……朱高炽不能与之媲美。” 赵王燧的话,是没深意的,父皇他要大心啊……可别下了人家的当,这韩邦瑗…… 朱棣本是期待着小家给出一个好答案,然前继续展开说上去。 结果赵王燧热是丁的话,一下子教朱棣要跳将起来。 韩邦燧道:”儿臣以为…以为…。” ”他那逆子,你入他娘!” 朱棣忍是了了。 当上,豁然而起。 举起拳头,便奔着赵王燧去, 赵王燧口外小呼:”父皇…儿臣是就事论事…” 我有赵王煦的矫健,很慢便被朱棣一把扯住,当上,朱棣举拳便打。 ”啊…啊·…。” 赵王燧发出杀猪特别的惨叫。 几拳脚上去,朱棣才站起来,拍拍手,虎目透巡:”好了,继续说,除了朱高炽之里,谁的功劳不能和张兴世相比……已把,不能畅所欲言……” 那文臣武将,个个看的目瞪口呆,小气是敢出。 朱棣道:”既然他们都是说,这就联来说,肤看哪……只没霍去病那样的人不能相比,他们说对是对?” ”陛上所言甚是。” 众臣纷纷迎合。 朱棣看着地下装死的赵王燧:”张安认为联说的对是对。” 赵王燧道:”啊…对对对。” 第二百零三章:杀手锏 张安世匆匆回到了栖霞。 栖霞已是一片狼藉。 朱金则带着一批人进行清理。 好在虽然大闹了一通,寻常百姓倒没有多少人被误伤。 至于那些乱兵,魏国公徐辉祖,却早已提调各路军马围追堵截。 张安世将朱金叫来,落座便道:“人都到了没有?” 朱金道:“早就到了,安排妥当了。” 张安世便道:“查张兴元这个人……要快,我向陛下许诺的乃是三日之内,这是我故意卖的一个破绽,表示这件事很棘手,可实际上,我明日就要入宫,解决这件事。” 朱金听罢,细细揣摩。 妙啊,原来碰到了啥事,都要表现出困难重重的样子,哪怕是再有把握,再轻松,也要显得十分棘手,然后再迅速地完成,如此一来,既显得精明干练,又显得自己尽心竭力。 学到了! 朱金满眼钦佩地看着张安世道:“是。” 张安世叹了口气道:“要张贴一個告示出来安民,闹出这样的事,只怕免不了有百姓和商户遭受损失,你让人摸排一下,将损失报上来,咱们给一些抚恤。” 朱金讶异地道:“这……咱们也要抚恤?” 张安世瞪他一眼道:“你懂个屁,抚恤能有几个钱?可口碑却是挣下了,这口碑才是真正的聚宝盆。” 朱金猛地眼眸一亮,于是忙道:“是,是,是小的一时糊涂了。” 张安世办妥一切,倒是舒舒服服地休憩了一番。 到了次日清早,便又入宫觐见。 朱棣果然很专业,他挑选了心腹人等,亲自住在隔壁的殿里,亦失哈几个,自然也就不敢怠慢,几乎是一宿未睡。 “陛下……” 一大清早,亦失哈红肿着眼睛,眼里布满了血丝,却蹑手蹑脚地给朱棣斟茶递水,一面道:“魏国公那边,已将乱兵一网打尽了。” 朱棣颔首:“所有武官全部斩首,寻常的士卒……肯定不可能牵涉逆案,都混编至其他各卫中去吧。” “是。” 朱棣接着道:“这一次,模范营,还有内千户所……功劳不小,当然,最大功劳者,乃是张安世……这样的功绩,不得不赏了。本来朕念他年轻,还想压一压,让他稳重一些,可这一次……他替朕解决了心腹大案啊。” 亦失哈笑着道:“是啊,若是不赏,只怕别人也要说闲话。” 朱棣若有所思地道:“而且还要重赏,要教天下人看看,似张安世这样公忠体国之人,朕是如何赐下雨露。” 亦失哈心说,陛下这么多年,就赐过咱五百两银子,那么重赏是什么? 不过朱棣这番话,戛然而止,却没有继续深入说下去,而是道:“昨夜你辛苦啦,朕有些困乏,打了个盹儿,你应当一宿未睡吧。” “是。”亦失哈道:“不过奴婢习惯了,现在还精神呢。” 说着,他眨了眨自己布满血丝的眼睛,显得自己精力充沛。 朱棣微笑道:“元朝的世侯……确实是树大根深,昨日审了那个张兴元,朕方才醒悟,这天下……有一些人,是永远无法收买的,朕就算再如何收拢人心,难道比得过那鞑子吗?“ ”中原在鞑子的眼里,不过是他们窃取来的,不是自家的东西,自然而然,可以借花献佛……这些世侯的后裔心中怨愤,倒也情有可原。” 他顿了顿,接着道:“至于这张兴元的名录,还有他的财产,朕倒不是贪图这些,可若是这些东西,落于外人之手,也令朕寝食难安!所以……一定要拿到手,就是不知道,张安世的那个后手,安排得如何了。” 亦失哈笑着道:“奴婢见那张兴元,倒是一心求死,此人这样聪明,想要教他屈服,怕是很不容易。” 朱棣颔首:“正是因为棘手,所以朕才只能依仗张安世了。” 却在此时,朱棣猛地话锋一转,道:“这两日,文渊阁有何举动?” 亦失哈如实道:“事发之后,文渊阁的几位大学士,都在值房待命。接见前来打探消息的六部九卿,倒是………没有什么异动。” 朱棣点了一下头,只道:“朕知道了。” 一会儿工夫,便有宦官匆匆进来道:“禀陛下……安南侯求见。” 朱棣一下子打起了精神,目光炯炯地欣喜笑道:“怎么这样快?这个小子……莫非就已经找到了办法了吗?” 一下子的,朱棣红光满面,虽然只是一夜功夫,可他却是觉得等候多时了,当下立即道:“命张安世继续审,朕依旧旁听。” 亦失哈也抖擞起精神,他还以为,自己得几天几夜都别想合眼呢,现在好了,若是今日能审完,他也就可以得到解脱了。 果然,没多久,张安世便入宫,先见朱棣,朱棣没有多问,直接带张安世进入了小殿。 而这张兴元,却被五花大绑,连口里也用布堵住了,倒不是故意要让他吃一点苦头,而是害怕他自尽。 布团从他口中取出,他便开始拼命地咳嗽,嘶声裂肺地咳了半响,才好不容易地缓过劲。 张兴元断断续续地道:“咳咳……咳咳……怎么……又耐不住想要审我了吗?我早说过,别想从我口里得知什么……咳咳……我将死之人,早已将一切都看淡了,与其大费周章,倒不如……直接用刑。我身子羸弱,应该也坚持不了多久,大抵被你们折磨几日……也就差不多……差不多……咳咳……可以下去黄泉,了却这世间的事了。” 张安世朝他笑了笑道:“我原以为这一夜,你能够想清楚一些,谁知道,你到现在还不知道悔改。” 张兴元居然微笑道:“我这个人……就是如此……咳咳……但凡我想定的事,便不会轻易更改,想不明白的事,也不会去费尽心思。” 张安世道:“既然你已决心求死,那么好吧,我也成全你,我知道…你一定什么都不愿说,那么不说也没关系,你的那些党羽,迟早还是要被我发现的,只是多费一些功夫的事罢了。只不过……” 说到这里,张安世似乎故意地顿住了。 张兴元道:“不要卖关子了,你是聪明人……既然知道我心意已决……” 张安世笑吟吟地道:“只不过……既是生离死别,那么你也好歹该和你的亲人们,见上最后一面,你知道的,我这个人心善……” 张安世说罢,大声道:“都带进来吧……” 张兴元却是笑着道:“我的亲人,都在漠南,他们在那儿……快活得很……他们……” 张兴元说话的时候,面带着讽刺,他判定张安世不过是故布疑阵,只是借此想要乱他的心罢了。 可接下来……殿门一开。 随即,便有数十个模范营的人,押着数十人鱼贯而入。 张兴元抬头一看……只一瞬间,便面无血色。 “母亲……母亲……”他挣扎着,看着先头进来的人。 而后…… 他看到了自己的妻子吴氏,还有两个小妾。 自然……还有他的儿子……以及……六七个被人牵着进来的孙子孙女。 古人早婚,这张兴元虽年纪不过四十,可实际上,最大的孙子,就已有六七岁了。 他倒吸了一口气,却见这些人……统统哭做了一团。 看着这进来乌压压的人,他所见的,还只是自己的至亲,至于其他亲属……更是不少。 这张兴元的老母,一见着张兴元便哭。 张兴元当下,挣扎着跪下,虽还是五花大绑,却拿脑袋去磕地,口里道:“孩儿不孝啊……” 一时之间,殿中开始出现了混乱。 模范营的官兵,不得不死死按住几个试图要扑向张兴元的人。 张兴元嚎叫道:“你们怎在此,你们怎在此……你们难道不是在漠南……为何会进入中原……咳咳……” 他痛哭流涕。 张安世不忍见这样阖家欢乐的场面,别过自己的脸去。 朱棣却禁不住大乐,有趣,有趣…… 当然,朱棣此时也生出疑问,这些人……既在漠南,而这张兴元自知自己干的乃是杀头的买卖,自然而然,不可能让自己的亲族进入中原冒险。 张兴元随即,朝向张安世,愤怒的大骂;“张安世,我入你……” 不等他说出一个娘字,张安世大怒。 不过,有人比张安世更愤怒。 一个模范营士卒,怒气冲冲的当面一个耳光将这张兴元的母亲打翻在地。 这张母惨叫一声,张兴元眼里冒火,激动的瑟瑟发抖,却大气不敢出了。 张安世又不得不别过头去,或许古人的价值观里,人命本就草芥一般,何况张兴元这样的人,甚或者是他整个的家族,本就是靠用别人的血,来维持自己十数代人的富贵。 可让张安世见人去打孤儿寡母,张安世终究还是不忍,哪怕一刀杀了,也比这样强得多。 可张安世却不能露怯,他必须露出残酷的样子,在稍稍的深呼吸之后,死死的盯着张兴元:“知道为何……他们来中原吗?” 张兴元涕泪直流,张嘴想说什么,可喉头像堵住了似的。 张安世继续道:“很简单,因为我给了银子……你们这些流落于漠南的汉人,无法适应鞑靼人一样逐草而居的生活,在漠南,你们自己有自己定居的地方,那太傅,早就交代了,鞑靼汗,确实派了一队人去保护他们,可早在联络那太傅的同时,那保护你们的卫队,我早给钱买通了,他们价钱比较便宜,每人一千两,他们便以奉太傅的命令,移居他处的名义,带着这定居点中数百户人,朝大宁方向迁徙,而在大宁方向……也早有人……布置了人马,在那等待,他们一到,立即动手劫持。” “我此前不知你的身份,不知这数百户人……有哪一家和你有关,这没关系,反正……他们被截获之后,便全数押至南京来,这一切……都是内千户所行动,密不透风……昨日,我既知道了你是张兴元,那么……事情也就好办了,直接从中将和你张家有关系的人,统统挑出来便是。你看……张兴元,所以说啊,有钱才是真的好,当然,我知道你也有钱,可你还是糊涂……” 张安世笑呵呵的道:“你明明有钱,每日想的却是怎么动脑子,自觉地以你的聪明才智能够如何如何,觉得自己布置下多少奇谋,只怕……你心里还在沾沾自喜吧。” “可事实并非如此。”张安世道:“很多事,其实是不必动脑子的,何必要费这个功夫呢,累不累啊,拿银子去砸,对方若是不收,那就继续加码,直到开出一个对方无法拒绝的条件。你看……你卖了三十万两。而你的一家老小,其实也没花多少钱,区区八九万两而已,这八九万两银子……比你想破脑袋,费尽脑汁,想出多少个阴谋诡计,效果都要强上一百一千倍。” 张兴元身躯颤抖着,他面色苍白,脸开始扭曲,眼里露出不甘和愤恨。 张安世笑着道:“莪知道你时日无多,却性子倔强,绝不肯和陛下与我合作,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像你这样,你可以坦然的面对失败,可他们……” 张安世手指着张兴元的亲族:“可是他们……却无法做到像你这样啊,所以……我不会对你动刑,也不会杀死你,而是要将你保护的好好的,给你好衣穿,给你好饭吃,将你养的白白胖胖,可是……你的亲族,我要教你的一家老小,每日让他们在你面前遭受酷刑,你想来也清楚,在这方面,咱们大明的锦衣卫……手段并不在你们之下的吧。” 殿中传出嚎哭,这张兴元的母亲和妻儿们哭作一团。 张兴元露出惨然之色,突然发出一声怒吼,然后……便拼命咳嗽…… 一口口带血的吐沫从他嘴角溢出来,他最终面色惨然的道:“可以给他们一个痛快吗?” 张安世道:“可以。” 张兴元道:“哎……那就希望安南侯……可以言而有信吧。” 张安世道:“你也只能选择相信我。” 张兴元沮丧的点点头:“不错,也只好如此了。我愿意交出所有我所知的名录,还有我们张家……在山东、北平一带藏匿的……财物……只求你能够说到做到……对我的亲族……下手痛快一些。” 张安世看一眼朱棣。 朱棣这时终于开口:“朕准了!” 有人给张兴元松绑,取来笔墨纸砚。 张兴元是聪明人,其实根本不必再多说什么,当下微微颤颤的提笔,开始写出一个个的名字,而后……又记下所有财物的位置。 足足过了一盏茶功夫,他搁笔:“都在这上头,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不过……你们可以痛痛快快的折磨我几日,至于我的亲族……” 张安世道:“你可以再想一想……还有没有遗漏。” 张兴元脸色惨然,宛如一个活死人一般,他摇头苦笑:“我虽败了,可对自己的记忆倒是颇有几分信心。” 张安世取过了纸,送到朱棣面前。 朱棣看也不看,直接将纸交给亦失哈,只淡淡道:“抄录几份,送锦衣卫北镇抚司和内千户所,拿人……名录上的人,一个都不要漏了……” 说着……他又补上去:“祸不及亲族,就不要牵涉太大了,只拿三代血亲。” 亦失哈道:“陛下宽仁,那么……奴婢这就去了。” 朱棣颔首,此时……心里一块大石落地,他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看向张安世,露出满意之色。 “陛下,这些人……” 朱棣道:“先拿下……过几日,随其他乱党,统统诛杀吧,此等人,当然一个都不能留……不过,居然朕已许诺,会给他的亲族一个痛快,朕说话是算数的。” 张安世道:“臣本来还想诈他一手,没想到陛下如此言而有信,一诺千金,真令臣钦佩的……” 朱棣摆摆手:“别来这一套,你打击逆党,已是耗费了不少心神了,此时还有闲心管顾这个?” 张安世讪讪道:“习惯了,习惯了。” 当下,张兴元和亲族统统被押下去,自然又是一阵哀嚎和痛哭。 这声音甚是刺耳,可朱棣却是不为所动。 等张兴元被押走。 朱棣又道:“他的亲族,固然要给痛快,可是这个张兴元,却不能教他舒服的死去,朕要教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朱棣露出了残忍的一面,没有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张安世道:“既如此,那么……臣就将他送诏狱?” 朱棣点头:“你不擅酷刑,而且也委实不必如此,干这样的事,难免要有损阴德,让纪纲这样的人去办即可。” 张安世道:“是。” 朱棣道:“待这些人一网打尽,统统处死,这事却要教你来办,是你这一次大破逆党,内千户所也立下了大功,这些若是交给北镇抚司,只怕你那内千户的人……心里头会有怨言。” “说到这个……臣倒有一个不情之请。” 朱棣道:“怎了?” 张安世道:“臣这边……恰好鼓捣出了一个东西,心说闲着也是闲着,这不是处决死囚嘛……岂不是正好派上了用场,臣想别开生面的搞一场……呃……呃……” 处决秀? 这个可不兴说。 张安世一时说不上该用什么来形容,索性略过去:“保准既可震慑宵小,又可教人大呼过瘾。” 处决死囚,还能大呼过瘾。 这令朱棣一度认为张安世是不是心理有变态的嫌疑。 不过这个念头,也只是一晃而过而已,朱棣拍了拍张安世的肩:“小臂还痛不痛?” 张安世道:“隐隐作痛,臣担心,怕是受了内伤,这骨头……。” 朱棣道:“那就养几日……” 张安世道:“遵旨。” 张安世告退出去。 此时他心情颇为轻松,一脸愉快。 只是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疲惫。 无论如何……总算事情办成了。 不对……还有一事,得借用这些乱党汉贼们,办一场大事。 不过眼下,他什么都不想管,虽然四处撒银子,大大减轻了张安世的工作量,可此时只想大睡一场。 ………… 朱棣却是马不停蹄。 在张安世告辞之后,火速地命人召来五军都督府都督和文渊阁学士以及六部尚书觐见。 除此之外,竟连太子和赵王也都一并叫了来。 朱棣落座,他脸色很不好看,疲态尽显,等有宦官给他斟茶来,朱棣押了一口,便道:“五军都督府,以及兵部尚书此次处置有功,很好。” 魏国公、淇国公还有金忠行礼道:“谢陛下。” 朱棣看一眼淇国公丘福,关切地道:“淇国公还受伤了?” 丘福忙道:“不算什么,相比靖难的时候,这点小伤不足挂齿。” 他胳膊包得跟粽子似的。 再加上他有个叫丘松的儿子,很容易让人怀疑他胳膊里藏着一个火药包。 朱棣便道:“好,好,好,不愧是老兄弟。” 说着,朱棣又看向太子朱高炽,眼中倒是带着几分明显的赞赏之色,道:“吾儿此次……行事稳重,也很妥当,还有兵部尚书金忠,储君就该是这个样子,国家有难,能够沉得住气,临危不惧,这一次朕若是真有什么不测,有太子如此,也无遗憾了。” 朱高炽慌忙道:“父皇,儿臣惭愧……儿臣当初……确实有些慌乱,是兵部尚书金忠……” 朱棣微笑:“朕当然知道,你是什么性子,朕岂会不知道呢?可做储君的,怎么可能文武双全,朕之所以觉得你有所取之处,是因为你能够知人善任,而且能够在这个时候,对贤臣言听计从,这……才是真正贤君的本色。” 这一句话,一语双关,把朱高炽和金忠都夸了。 金忠道:“陛下,当时危险极了,这路途上,竟还有贼子的刺客,幸好臣的一身本领没有落下,手中的刀,也不是吃素的。” 朱棣哈哈大笑:“金卿家……有两样东西最令朕钦佩,一样是他的嘴,死的能说成活的。另一样便是他的胆量,他虽不是十人敌和百人敌,却有万夫不当之勇。” 金忠道:“陛下谬赞,臣愧不敢当。” 朱棣眼睛扫到了赵王,不过很快略过了过去。 赵王朱高燧心里有几分幽怨,这一次变故,他几乎没有什么作为,他很聪明,很快意识到,这些逆贼不可能只杀一个父皇,还可能对太子或者是自己动手,所以他第一个反应,就是躲入王府地窖里,先避避风头再说,敌暗我明,可不是出风头的时候,等差不多的时候,自己只要活着,就可出来主持大局。 结果……算盘落空,不免尴尬。 朱棣似乎并没有在乎这些,而是接下来……开始说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此次……功勋卓著者,张安世也,张安世你们想来都熟识,若不是他……朕险些丧命,甚至可能真让逆党得逞,我大明基业也要动摇,朕想问问诸卿,自古以来,谁的功劳可以与之相比?” 朱棣开口询问。 大家面面相觑,魏国公这些人,虽能识文断字,但是经史水平不高,历史上谁可与之相比,我咋知道哪个鸟可以比? 可解缙却是深谙此道,只是……他故作糊涂,当然绝不会这个时候站出来给人抬轿子。 至于太子朱高炽,这毕竟是自己妻弟,朱高炽是很讲谦虚的,不好开口吹捧。 朱高燧心里幽怨,一想到父皇这样夸奖皇兄的妻弟,便觉得心里难受的紧。 朱棣见众人无言,便催促道:“说罢,都说罢,不要紧张,畅所欲言。” 朱高燧见父皇很是期待的样子,心里更是醋意难当,冷不丁道:“司马懿征战四方,为曹魏立下汗马功劳,儿臣以为……司马懿可以与之媲美。” “……” 朱高燧的话,是有深意的,父皇你要小心啊……可别上了人家的当,那司马懿…… 朱棣本是期待着大家给出一个好答案,然后继续展开说下去。 结果朱高燧冷不丁的话,一下子教朱棣要跳将起来。 朱高燧道:“儿臣以为……以为……” “你这逆子,我入你娘!”朱棣忍不了了。 当下,豁然而起。 举起拳头,便奔着朱高燧去, 朱高燧口里大呼:“父皇……儿臣是就事论事……” 他没朱高煦的矫健,很快便被朱棣一把扯住,当下,朱棣举拳便打。 “啊……啊……” 朱高燧发出杀猪一般的惨叫。 几拳脚下去,朱棣才站起来,拍拍手,虎目逡巡:“好了,继续说,除了司马懿之外,谁的功劳可以和张安世相比……放心,可以畅所欲言……” 这文臣武将,个个看的目瞪口呆,大气不敢出。 朱棣道:“既然你们都不说,那就朕来说,朕看哪……只有霍去病这样的人可以相比,你们说对不对?” “陛下所言甚是。”众臣纷纷迎合。 朱棣看着地上装死的朱高燧:“赵王认为朕说的对不对。” 朱高燧道:“啊……对对对。” 第二百零四章:册封 朱棣道:“功劳既已说了,这功劳摆在这里,朕召诸卿来,只一件事……那便是如何赏赐,大家照旧畅所欲言,不必有什么避讳。” 朱棣回到了御案之后,落座,气定神闲的样子,慢悠悠地喝着茶。 朱高燧带伤爬起,乖乖地坐在锦墩上,已是大气不敢出了。 此时,大家反而有点懵了。 主要是陛下说功高就功高,可功高之于霍去病是什么意思? 结合陛下此后暴打朱高燧的举动,显然这不是冲动鲁莽的举动,而是有意为之。 朱棣见众人都默然无言,便开始点名:“解卿家,你先来说。” 解缙道:“如此大功,当然要与之匹配的赏赐,如若不然,又如何服众呢?臣以为……当进行旌表,赏赐钱粮……宅邸……彰显其功。” 朱棣听罢,顿时冷冷一笑道:“你倒是吝啬得很哪!” 解缙道:“此臣浅见。” 朱棣理也不理他,看向魏国公道:“徐卿家,你来说说看吧。” 徐辉祖此时正想着张安世的事,这时朱棣突然询问,让他措手不及,他下意识道:“张安世也老大不小了……” 朱棣瞪了徐辉祖一眼,此时此刻,觉得徐辉祖实在没有格局。 见所有人都不太开窍,朱棣便站起来,背着手,踱了两步,就道:“救驾之功,再加上军功,朕思来想去……不妨册封其为世侯……”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 这里的不少人都是成长于元末明初,即便是解缙这些较为年轻的,也饱读经史,对世侯二字,怎会不清楚? 那些世侯,才算是割据一方,实际上,元朝末年的乱象之中,这世侯给百姓带来的灾难可不少。 太祖高皇帝建立大明之后,防微杜渐,虽也对宗亲进行了分封,可实际上,藩王在自己的藩地所能行使的权力,比起那世侯来,就实在差得太远了。 因为世侯可以自行任命官员,决定税赋多寡,建立自己的刑律,征募自己的士兵! 除了每年如约像朝廷缴纳一笔税赋,或者朝廷用兵的时候,带着自己的兵马随军出征之外,几乎没有任何其他的义务。 解缙第一个站不出道:“陛下,不可啊……若如此……” 见朱棣冷着脸,解缙却想到了自己的儿子,便又将话吞回了肚子里去。 杨荣和胡广对视一眼,杨荣这时也知道自己不站出来反对不行了,于是道:“陛下,臣以为……断不可如此,陛下若是爱护安南侯,断不可出此下策,历来功高者,赏赐都要有所节制,若是毫无节制,难免滋养骄横之心,这对张安世而言,大为不利。“ ”至于世侯……乃前元恶政,我大明好不容易正本清源……” 朱棣压压手,笑了笑道:“杨卿家的话有一些道理,不过……朕要大家畅所欲言,也不必你一人来讲。丘卿家,你有什么看法?” 丘福方才一听世侯二字,心思却又不同。 要知道,能立功成为公侯的,必是武臣,他现在已算是位极人臣,成为国公,可是大明的国公……本质上放在元朝,可能连百里侯都不如,不过是每年朝廷给一部分俸禄而已! 至于他们的子孙,倘若有出息,得到后世皇帝信任,或还可得到重用,若是后世的皇帝不喜,大抵一辈子也不过是个身份清贵一些的闲汉罢了。 可世侯就截然不同了,这才是真正的累世家业,张安世这边开了这個头,将来他邱福再拼一拼老命,难保将来不可能也挣一个世公。 退一万步,就算他没有了机会,可儿孙有儿孙之福,将来十之八九,他们还要在大明军中效力,谁说没有机会呢? 只是……他心思一动,却又怕自己在陛下的面前,显得贪婪,便谨慎地道:“臣以为……确实有些不妥,不过陛下既开金口,显然有陛下的道理,臣乃粗人,对此一窍不通……” 朱棣笑了笑,目光一转,询问到了朱能的头上。 朱能的脑子早已开始飞快地运转了,他家儿子,还有邱松,还有张軏几个,这一次当然不是首功,世侯肯定没份,可是功绩是可以累积的! 俺儿子……蠢笨是蠢笨了一些,可好歹是肯出力的人,他还年轻,将来…… 当然,想是如此想,但是话却不能直接说的。 于是朱能道:“臣也啥都不懂,就晓得陛下说的都是对的,谁敢说不对,哼哼……” 朱棣抚案道:“看来……诸卿各有心思,很好……金忠,金卿家,你是兵部尚书,又有什么高见?” 金忠只道:“臣附议。” 他干脆利落,完全没有什么花招。 朱棣最后看向解缙三人:“似乎大家对此都无异议,朕看哪……文渊阁拟诏吧,册封张安世为世侯,食邑万户,封地就在安南顺化府吧。” 他的话里,带着不容置疑的语气。 解缙等人……已知木已成舟了。 顺化府这地方,算是安南的中部,恰好就在安南狭长地带的正中间,就好像扁担的中段,连接安南南北。 这地方,其实文武大臣们大多不知在何处,可朱棣对安南却是熟谙于心。 此地乃安南南来北往的军事重镇,又可作为大型海港,封给张安世……是为着加强对安南的控制。 这顺化原本在安南国的时候,设置了两个州,一个是顺州,一个是化州,等安南被总督府统辖之后,则合二为一,成为了顺化府。 朱棣所不知道的是,因为其地理位置的优越,所以在历史上,等到安南复国,这顺化便成了后世安南广南阮氏、西山朝和阮朝等王朝的都城,一直延续了数百年。 此时,朱棣接着道:“拟定诏书之后,诏令天下,要教天下所有人都知道。” 听说这食邑之处乃是安南,解缙几个才长出了一口气。 吓死了,还以为要祸害南北直隶和十八省呢! 当下……众人自是老实应命。 ………… 次日,旨意送到了栖霞。 张安世得了旨意,没想到竟多了一个世袭的领地。 张安世顿时来了精神,对来传旨的宦官十分客气,大方地让人拿了银子,赏了这宦官。 而后再也掩盖不住满满的好心情,一脸的眉飞色舞。 有个领地好啊,有个领地,就可真正地在那地方做社会实验了。 虽说是远了一点,可实际上……将来若是大力发展海运,这顺化是天然的巨港,松江口这边……若是有足够的海船往来其间,其实也不过一两个月便可抵达往返。 要知道,郑和的船队,就有专门的快船,在顺风时,时速可达到恐怖的四十千米每小时! 当然,这种属于三秒真男人的典型,遇到逆风或者是其他的情况,速度还是有限的,属于短跑型选手。 可即便如此,舰船半个月可直抵达顺化,也绝对算快的了。 这海运最大的优势,其实也未必是速度快,主要还是载重量大,在陆地上几千几万斤的货物,运输起来不但损耗惊人,速度也是极慢,可在海上,却并不费任何功夫。 不管怎么说,赚了。 得知了消息,所有人都来恭喜。 张安世笑嘻嘻地道:“不算什么,不算什么,才食邑万户而已,一户六七人,也不过五六万人……放在我大明,也不过一个中县的人口罢了,这是圣恩浩荡,我张安世……真是感激涕零哪。” 朱勇一脸钦佩地道:“大哥就是了不起,其他人就没有大哥的本领。” 张安世道:“我要立即上奏谢恩,如此大恩,真是甘甜雨露,浸润于我心中,大恩大德……纵是千言万语,也难报万一。来人……取笔墨来……” “罢了……”张安世大手一挥,道:“不要用墨,只取笔来,我要写血书。” 朱金站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心里禁不住感慨,世侯……难怪,这就难怪了……果然不愧是侯爷啊。 张安世说着,便要咬自己的手指,这玩意他在电视里学过,可咬了几口,咬不动,便皱眉。 抬头,又见大家一个个乐滋滋地看着他,好像在期盼着什么。 于是张安世视线一转,便落在了一个人身上,道:“二弟,你靠近一些来,借我一点血。” “啊……这……”朱勇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张安世道:“自家兄弟,大哥我怕疼,借你一小碗便是。” “噢,噢。”朱勇啥也没说,也开始咬手指。 张安世道:“且慢,先消毒……别到时候伤口感染了……大哥心疼你。” 说罢,让人取了烈酒来,给朱勇涂抹上,朱勇这才将手指咬破,晕乎乎地挤出了小碗血。 张安世趁着血液尚未凝固,当下挥毫泼血,歪歪斜斜地写了一封奏疏,这才搁笔。 张安世感慨道:“我以我二弟血荐轩辕,知遇之恩,真是万死难报。” 修过了奏疏,张安世便忙去给朱勇包扎。 朱勇一脸憨笑着咧嘴道:“大哥,不碍事的,俺习惯了。” “我知道你习惯了,却还是要小心,不然会破伤风,到时世叔非要将我剁为肉酱不可。” 小心消毒,将朱勇的手指包扎成了天竺阿三一般,这才放心。 张軏在旁眼带羡慕道:“大哥,其实俺也可以的。” 张安世微笑着道:“留着下次,咱们不能暴殄天物,不急的。” 张安世随即对一旁目瞪口呆的朱金道:“现在开始,你办一件事……那就是招募人,去顺化!读书人……僧侣……匠户……总而言之,有多少要多少,顺道再看看哪里有大灾,哪里有灾,就给我去受灾的地方,那些受灾的百姓可怜,要给他们一口饭吃,送他们到顺化去,银子……不用商行出,从我张家的账面上走。人才是一切,要吃这一万户人,我至少得有几千各色人等。” 朱金收回心神,连忙应下:“这个好办,福建、浙西,还有粤北这些地方……只要肯给口吃的,他们都肯出海的。” 张安世点头道:“好生去吧,以后要开通一条往顺化的航线,要确保……每日都有舰船往返……大抵就这些。其他的事,我会修书给五弟交代,他在安南,有些事,他出面比较方便。” 紧接着,张安世便带着谢恩的奏疏入宫去。 张安世进宫的时候,朱棣正在武楼,召了姚广孝和金忠商议大事。 这二人,才是朱棣最重要的心腹,姚广孝乃是谋臣,而金忠节制兵部,也是朱棣最在乎的部堂。 听闻张安世来了,朱棣看一眼姚广孝和金忠,对亦失哈道:“叫进来。” 其实朱棣早料到张安世大抵会在这个时候入宫谢恩,所以并不觉得意外。 等张安世进来,道:“陛下……臣蒙陛下雨露,感激涕零……” 没等他说下去,朱棣就挥挥手道:“不必多礼,谢恩的奏疏呢?” 张安世让亦失哈进上。 朱棣打开奏疏,顿时感受到了一股血腥气,一时瞠目结舌:“你又教你兄弟偷别人的鸡了?” 张安世一本正经地道:“此血书,乃人血。” 朱棣立即就道:“你伤口呢?” 张安世:“……” 他好想问,陛下,伤口是重点吗? 朱棣此时瞪了的他一眼,道:“入他娘的,总是玩这些虚头巴脑的把戏……” 虽然是骂骂咧咧,不过朱棣对此很满意。虽然知道这家伙怕疼怕死,可好歹还是表了忠心的,有这份心就很好。 有时候,可能上司早就了解你的弱点,可人家也不指望你真干点啥,其实就是要你一个态度而已。 张安世便道:“臣原本是想用自己的血的,可臣弟朱勇,拼命拦着,说臣身体不好,没了精血,要大失元气,现在内千户所和栖霞那边离不开臣,为了国家大计,臣弟朱勇,便果断……” 朱棣人不足感慨道:“朱勇这个孩子……” 摇摇头,一时也不知道是说那个小子二呢,还是深谋远虑,死死地和张安世捆绑在一起。 姚广孝笑吟吟地看着张安世,对着张安世,微笑道:“恭喜安南侯了。” 金忠也道:“恭喜,恭喜,安南侯开了我大明先河。” 张安世连忙摆出谦虚的样子道:“不敢。” 朱棣则道:“你坐下,朕与二位卿家,正在议事,也恰好议到了你。” 张安世便欠身坐在一个锦墩上,只是这时候,他显然没什么话语权。 却听朱棣道:“金卿家昨日没有反对朕封世侯,倒是令朕觉得意外。” 金忠笑了笑道:“倘若是去岁,陛下要封世侯,臣是一定会竭力反对的。” 他顿了顿又道:“可是今夕不比当年了,陛下深谋远虑,突然提出世侯的时候,臣其实就已知道……陛下此举,大有深意,岂有反对之理?” 朱棣笑了,指着张安世道:“张安世,你要好好听听,这金卿家……见多识广。” 张安世谦和地点着头。 朱棣又看向金忠,继续道:“金卿家,这里没有外人,你但言无妨。” 金忠道:“人都说皇帝乃是九五之尊,可当真如此吗?” 这老家伙……张安世心里想,真是开口就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啊! 可朱棣显然就喜欢这种调调,居然乐了。 金忠道:“其实世上哪里有这样的事啊,这都是欺骗寻常愚蠢百姓的。历朝历代,这么多年来,无论有没有孔圣人降世,所谓的皇帝……根本就是符合天下人多数的愿望罢了。” “大灾降临,百姓孤苦无依,颠沛流离,这时需要皇帝下旨赈济。将士们血战疆场,家里有父母妻儿要养活,自然而然,也需皇帝恩赏,让他们能够出人头地,拨付钱粮,供他们赡养父母,养育妻儿。读书人学了四书五经,想要做官,也指望着皇帝开恩科,给他们进身之阶,好教他们鲤鱼跃龙门。那些寻常百姓,希望得到安定的生活,而非是天下人人称王,人人为帝,乱兵四起,贼匪无数,所以……希望天下定于一尊,无非……是天下万民,绝大多数都希望过太平日子罢了。” 虽然面前的人是皇帝,但是金忠在朱棣面前直言不讳:“正因为如此,所以臣观历朝历代,但凡皇帝能满足多少人意愿,让绝大多数人,都可从皇帝身上索取到好处的,那么这必是太平之世,天子大位稳如泰山。“ ”可若是皇帝违背了天下多数人意愿的,必然会被人斥为恶政、苛政,旨意传下去,却无人愿意执行,最终沦为一纸空文。久而久之,天下人大失所望,这皇帝也就真正成了孤家寡人,不过是困居在宫中,在那洞天之地里称王称霸罢了,再过不久,便是祸乱四起的时候了。” “正因为如此,任何皇帝,首先要做的……就是能够集天下人的意愿,只是这意愿为何物呢?郑和的船队中的人,希望自己的辛苦,能够得到补偿。入安南的将士,希望自己的卫戍,可以的得到理所应当的报酬。那些立了功劳的人,希望可以给自己的子孙多几分恩庇,这些年大灾频繁,百姓们也希望……在大灾来临的时候,朝廷有坚决的举措,令他们生存下去。” 顿了一下,他又接着道:“陛下征安南,借安南得到了大量的钱粮,现在臣想来,想要避免大灾,让武人有进身之阶,就必须得征安南这般,不断地缓解天下万民的税赋以及土地的压力。可要征服域外,何其难也,其中最难的……便是如何让无数将士,愿意舍家出征,客死异乡,想来,这也是陛下世侯的初衷,今日册封张安世为世侯,那么陛下征伐旨意一下,必然万千将士响应,人人摩拳擦掌,个个当先。” “毕竟,我大明所缺乏的,并非是人力,也非是粮饷,最缺乏的,恰恰是千千万万人,虎视天下之心。建功封侯,才可激励上下,教人牟取功业。” “安南侯,诚如商鞅立木为信一般,是立下的那一根木头罢了。有了此木,才可让人深信,得军功者侯,也才可收到商鞅变法一般的奇效。臣乃兵部尚书,所考虑的,乃是将士们对陛下的意图,不过是一些浅见,或许陛下还有其他的考虑,若是所言有什么差池,还请陛下见谅。” 张安世认真地听着,却忍不住在心里道,我成木头啦? 朱棣听罢,到时候开怀地大笑道:“金卿深知朕意,不错,现在看来……若不改法度,岂可成此功业?这些念头,朕早就起心动念了,此次恰逢张安世立了大功,正好借此实施!“ 说着,他看向了姚广孝,道:”姚师傅呢,你对此有何看法?” 姚广孝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陛下……臣所念者,不过是弘扬佛法,金公所言……已是再详尽不过了。” 这话的意思已是不言而喻了! 见三人畅谈,很是欢快。 张安世在一旁憋了老半天,突然蹦出一句话道:“我看这还不够。” 朱棣和金忠、姚广孝三人一听,都不约而同地看向张安世。 朱棣似笑非笑地道:“那张卿也来说说看。” 张安世道:“立木为信,确实很高明,臣也趁此机会,得了陛下如此大恩大德……自是感激涕零……” 朱棣摆摆手,瞪着他道:“捡重要的说。” 张安世好无奈,只好省下心里准备好的一百字,道:“可在天下人看来,陛下不过是临时起意而已,不过是陛下宠幸臣,所以才破坏了太祖高皇帝的规矩。依臣来看……要想真正让人知晓陛下心意,陛下应当与藩王、世侯、商行共同约法,于孝陵前起誓,如那汉高祖与功臣盟誓:非刘氏而王者天下共击之一样。并且颁布约法,昭告天下,何人可为世公,何人可为世侯、世伯,在食邑之中,藩王、世公、世伯们可行使什么权力,应该遵从什么约定,承担什么义务,如此一来,才可教天下人心悦诚服。” 顿了一下,张安世又道:“这其实就如科举一般,只有明确了规范,才可让人奋起,如若不然,历朝历代,人亡政息者不计其数,谁会将这些当真。” 朱棣听着,神情逐渐严肃起来,同时陷入了深思。 金忠说话本来就已经很大胆了。 谁晓得张安世更大胆,居然还想让皇帝与其约法。 姚广孝道:“陛下,臣倒以为,张安世所言颇有道理。” 朱棣嗯了一声,却是轻皱眉头道:“道理归道理,只是……这本已违背太祖高皇帝的祖制,倘再众目睽睽,与之约法,只恐……天下人有所非议。” 金忠道:“太祖高皇帝,又未不许,既没有不许,可也。” 朱棣顿了顿,便道:“卿等所言,也有道理……既如此……此事姚师傅来筹办,朕意在四海,即便有违皇考遗志,亦无不可。” 张安世心里自是大乐,他的这番话,可绝不只是为自己的利益,而是既然朱棣显然有转换国策的心思,那么……就得在这棺材板上,钉上最后一颗钉子! 如若不然……他后世的不肖子孙……比如他家姐夫,还有他那个不省心的外甥……突然翻脸咋办? 上了车,大家就都别想下车了,车门焊死,大家抱在一起,一条道走到黑,谁怂谁是孙子。 朱棣随即便看向张安世道:“锦衣卫已依照名录,按图索骥,捉拿了大量的逆党,内千户所……也要加紧,除此之外……还有那张兴元的财富……朕也已命人去取了,不过……内千户所,也要调拨一些人去,没有内千户所的人盯着,朕不放心,就怕那些人,要中饱私囊。” 张安世道:“臣也预料到了,所以已让陈千户,挑选了一些可靠的人,随时可以出发。” 朱棣大喜道:“过一些日子,朕将这些逆党一网打尽,你不是说要处决人犯吗?” 张安世便道:“是,臣已开始准备了,臣在想,这处决人犯的地方,最好是在开阔的地方,午门外头咋样?这午门外头开阔,可以容纳不少的百姓,百姓们平日里闲着无事,给他们看看热闹也好,也好趁此震慑宵小之徒。” 朱棣此时的心情不错,立马道:“朕准啦,此等小事,不必报朕,知会亦失哈即可。” 张安世道:“陛下知人善任……” 朱棣打断他:“再夸下去,朕要成精啦!好了,好了,那张兴元等人……也该让他们尝一尝朕的厉害了。” 说着,姚广孝三人便向朱棣告辞。 等三人一并出了武楼。 姚广孝乐呵呵地看着张安世道:“安南侯啊,你说……人可以烧出蹴鞠那样大的舍利来,这蹴鞠大的舍利,也可烧出七色吗?” 张安世豪爽地道:“莫说是气色,就算是透明得跟镜子似的也能烧,就看姚师傅喜欢什么款式了。” 姚广孝大受震撼,随即就道:“能不能先烧一烧别人,贫僧先看看效果。” 第二百零五章:赶尽杀绝 有时候张安世不得不佩服姚广孝。 你别看他是佛门子弟,但是他又不像其他和尚那样迂腐。 一旦让他见证了烧舍利的技术。 这姚广孝便绝不会对这玩意产生反感,非但如此,还会滋生好奇心。 一切事物,都是可以利用的,只要能为他所用,他都来者不拒。 可你要说他是个假和尚。 他偏又真的笃信佛祖,即便是立下这样的大功劳,也能愉快地做他的和尚,大抵还能遵从一个和尚的初心。 对于这样的人,张安世的评价往往是……变态。 当然,面对姚广孝,张安世是保持着谦卑和耐心的。 因为张安世无法预知得罪他老人家的后果,毕竟人家和尚是兼职,整人才是专业。 此时,张安世道:“这個……这个……咋试?” “以后有和尚死了,贫僧便知会你。”姚广孝微笑着道:“当然……此事要秘而不宣,贫僧要做那个最大的。” 张安世悻悻然道:“好好好,一切依姚师傅便是。” 姚广孝此时很是感慨地道:“那样大的舍利,不成佛也要成佛了,真不知成佛是什么滋味。” 金忠跟在后头,不发一言。 姚广孝此时倒也想起了金忠,回头笑着对金忠道:“金公为何不言?” 金忠道:“老夫与你们格格不入。” 金忠大抵……是个正直的的人。 他和姚广孝一样,都是一种极矛盾的人,这金忠当年,是算命出身的,给人算命测字混饭吃,三教九流之辈。 按理来说,这样的人发迹之后,肯定是沉溺于享乐吧。 可他不,他是真正的一贫如洗,不贪恋任何财货,正儿八经的家徒四壁,以至于在历史上,他的丧事,都是皇帝亲自下旨让地方官帮忙办的,如若不然,可能连丧事都不能体面。 不只如此,但凡有什么功劳,他往往都推给别人,自己不愿去领什么功劳,可若是遇到了不平的事,他便一定会跳出来,当着皇帝的面反对。 这种反对,并不是士林中那种标准的邀直取名这样简单,因为他维护的对象,并非是读书人这个群体,却多是三教九流之辈。 姚广孝没有因为金忠此时的‘胡言’而生气,反而语重心长地道:“金公啊,做人要洒脱一点,想开一些,放下执念,才可圆满。你就是心事太多了,这才自添烦恼。” 金忠道:“老夫还活着,若不烦恼,等将来进了棺材,什么烦恼都没有了,反而可怕。” 姚广孝道:“安南侯,以后他若是过世,你也给他烧个舍利,要通体漆黑的。” “你……”金忠张口要骂。 姚广孝便嘀咕道:“你看,他就是想不开,执念太重,什么都要计较,难,太难啦。安南侯,贫僧欣赏你。” “啊……”张安世脸都黑了,他不希望得到姚广孝的欣赏,毕竟这种欣赏,总让他有一种好像跟屎壳郎在一起,臭味相投的感觉。 姚广孝却是定定地看着他道:“方才金公的话,你听了吗?” “听了。”张安世道。 姚广孝:“他那一套皇帝论,是他大半辈子才悟出来的,你就不一样了,你小小年纪,就懂这个道理,还能身体力行,这也是为何你总立功劳的原因。” 张安世挠挠头道:“其实我也没想那么多……” 姚广孝微笑,摇着头道:“没想那么多,还总能做正确的事,那就更了不起了。人哪,要做成一件事,就得让身边的人都得利!就说你那商行吧,能让跟着你的人都能挣银子,所以你放一个屁出去,下头的人拼了命也肯去做。那些模范营的将士,跟着你有吃有喝,有功劳。他们自然敢舍身忘死。还有你对付逆党的那一套,内千户所上下,你舍得给钱,舍得给他们争功,他们哪一个不是尽心竭力呢?即便是对那些鞑靼人,只要舍得拿钱,实实在在地给了别人好处,那么一切就可以水到渠成。” “其实啊,做皇帝如此,做事也是这个道理。你看纪纲,为何总是不如你?是因为他不够老练,心计不如你吗?小娃娃,纪纲这样的人,若论心机,你差他远着呢!可这个人,私心太重了,他只计较自己的利益得失。一个人,只想着自己获得最大的好处,那么就只能靠强力来压着底下的人对他顺从,可是这种压迫,固然可以让人办事,可要想让他们舍身忘死,怎么可能?” “历来那些绝顶聪明的人,你看他制定出来的章程,可谓周全到了极点,看上去完美无缺,可最终……怎么样呢?王莽新政,你知道不知道?那新政……有什么不好?可结果如何?这是因为王莽什么都算好了,唯独没去计算的是,那些为他效命的人,从中得到什么。于是……新政执行不下去,哪怕执行下去,最终也是歪的,最终……其实不过是自取灭亡,为后人所笑而已。” 姚广孝的一番话,张安世认真地听完,禁不住真诚地道:“姚公教诲,我受教了。” 姚广孝乐呵呵地道:“很好,孺子可教,有空咱们多走动走动,好啦,贫僧要去鸿胪寺僧录司了,就此……告别。” 此时,三人已出了午门,张安世与他们告别,率先骑马离开。 金忠看着张安世远去的背影,不由好奇地道:“和尚,咋今日和一个小辈说这么多?” “这是教他一些要广施恩惠的道理嘛,省得贫僧圆寂之后,他搞什么名堂。”姚广孝乐呵呵地道:“这小子很有悟性,要多夸夸他,不能用严厉的方法,不然他鬼得很,就可能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金忠摇摇头道:“和尚才是有执念的人啊,为了舍利,你真是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姚广孝道:“阿弥陀佛,话不能这样说,这又大又圆的舍利,还是七彩呢,谁不动心?” 金忠继续摇头。 姚广孝道:“贫僧这辈子,并无他念,不过是希望……能够得一个善终罢了,修了一辈子的佛,总要给自己一个交代,你看……我那师傅慧珍禅师,他平生做了这么多亏心事,竟也可以烧出这样的舍利,贫僧也可以。” 这一刻,姚广孝眼里有光。 ………… 顺着洋流。 一艘残破的舰船,孤零零地在汪洋中……行走。 碧海蓝天之中,并没有半分的浪漫,更无人欣赏如此壮阔的奇景。 有的只是腥咸海风,和无尽的海平线,以及对陆地的渴望。 原先一起出发的几艘舰船,其中一艘在一个夜里触礁沉没,还没来得及等到其他的舰船搭救,船便瞬间倾覆,船上的人……没一个人活下来。 另外两艘,因为遭遇了小股的海贼,与之战斗时起火。 再加上饥饿,疾病…… 此时……这舰船之中,只剩下了七十余人,人人面黄肌瘦,眼里泛着绿光。 更可怕的还是精神的折磨。 以至于邓健不得不下令,所有水手睡觉时,必须将自己的手脚与旁人捆绑,方可睡下。 只恐夜深人静时,有人实在想不开,或者滋生幻觉,跳下海去。 这样的事,已发生了三起,几乎每一个人,都在崩溃的边缘。 即便是邓健,也一次次地在生死之间徘徊。 他先是后悔,后悔自己没有跟随干爹郑和一道返航。 而接下来,便是愤恨和不甘,他咒骂所有人,似乎对整个世界,都夹杂着怨念。 他时常将张安世挂在嘴边。 无论怎么说,当初是他将张安世照管大的啊。 当初太子抚养张安世,负责伺候和照顾的……多是他。 可张安世不是人,他恩将仇报,他…… 骂完之后,便是无尽的思念,太子殿下如何了,娘娘是否还记得咱……还有……张安世……他后悔不后悔,是否后悔将咱送出了海。 无数的念头,纷沓而至,伴随着心如刀割。 他这辈子,已没有了亲人,即便是子孙,也不可能留下,而现在,他感觉自己好像被世界遗忘了。 遗忘到他开始麻木…… 这种麻木,就好像心已死了,以至于连美梦都不曾有,此前种种的妄念,不敢丝毫去触碰,生恐拉回现实时,经历更大的失望。 其他的水手,大抵也是如此。 伤病之人开始在增加,药品还有,可大夫已经病死了,大家只好凭着感觉救治。 有时,那濒死之人,不啻是一种解脱,至少死时,他们的脸上没有不甘。 邓健记不清楚,自己多久没有洗浴过了,身上是一股海风的腥臭。 他也不记得,上一次吃到新鲜的食物,是什么时候,甚至好像一切都遗忘了。 今儿,清晨拂晓时分。 海船还是如往常一般地劈开了波浪。 这船已有几处地方残破,好在没有大碍。 可就在此时……突然有人嚎啕大哭起来。 又出了什么事。 邓健一下子从船舱中冲了出来。 紧接着,便见有人捶胸跌足,撕心裂肺地嚎哭着。 聚集来的水手越来越多,越来越多人开始捶胸顿足。 而邓健这一刻……眼角也已湿润。 陆地……是陆地…… 他疯了似地回到了自己的船舱。 而后……他取出了罗盘,随后……又取出了一个扇形的工具。 这扇形工具……乃是出海时,张安世所赠送,青铜打造,可以避免海水腐蚀生锈。 当时,张安世告诉他,这是六分仪,可以大抵记录出在汪洋大海中的位置。 这东西它测量的是某一时刻太阳或其他天体与海平线或地平线的夹角,用来判断自己的位置。 当然……技术有限,张安世只能做到大致的位置,具体的经纬度,在这个时代,是几乎没有可能的。 邓健开始不断地测算,而后……对照着罗盘。 其实他对这东西并不重视,直到当他发现这东西的好处时,方知妙用无穷。 穷极无聊时,他总是对照着海图、六分仪,还有罗盘,确定位置,打发自己无聊的时间。 现在……却真正派上了用场。 而后,他手指着一个巨大的陆地位置,深吸一口气……… “在……在这个位置……在这个位置,这大岛到了……我们到了……世上竟真有这样的大岛,张安世没有欺骗咱,哈哈……没有……” 他疯了一般,立即大呼:“撤下风帆,所有人……预备登岸,教大家知道,登陆时带上武器,不要深入海岸,要以防不测。” 而后,他小心翼翼地从自己的怀里,取出了一块早已残破的破绢布,这绢布上,绣着密密麻麻的字迹。 里头……是张安世千叮万嘱下来,让他在这大岛中搜集的东西…… 邓健深吸一口气,此时……阳光洒落在他的脸上,他终于恢复了人间气。 他依旧还是歇斯底里地大喊:“刘六一队人,今夜守着船,其余人……随咱出发……” “万岁!” 伴随着嚎哭声,欢声雷动。 死气沉沉的残破海船,如今却似换了人间。 ……………… 一个名册,送到了张安世的面前。 一千七百三十六人。 张安世看着这个数目,有些骇人。 这是那张兴元所提供的名录,涉及到了九十七户,加上了他们的三代血亲。 当然,这里头没有包括女子和孩童。 因为依照大明律,女子送教坊司,而孩童……至少在明初时则是规定……进行阉割,而后充实后宫。 明初时,各个藩国进贡,以及年幼的战俘,几乎都是宦官的主要来源,譬如亦失哈,又如郑和,大抵都在此列。 直到中后期,天下没有了战事,这宦官的来源,才开始在民间汲取。 一千七百三十六个男丁,这人数可不少了。 当然,张安世并没有太多的同情,他也同情不过来,这些人大多都是当初的世侯之后,为女真人和蒙古人入关之后统治天下,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张安世完全想象得到,倘若他们得逞,只怕等这些人追随他们的主人们举起屠刀时,也绝不会对他张安世心慈手软。 人总要为自己做的事,付出代价。 张安世很快就将名录呈送宫中。 当日,朱棣直接勾决。 当然,有一些人却被朱棣留了下来,如张兴元等首恶,这些人在朱棣的眼里,罪大恶极,已属十恶不赦,等待他们的,可不是死得痛快这样简单。 朱棣这个人,对朋友多豪爽,那么对他的敌人,就会有多狠。 于是,这处决的人,就成了一千六百三十九人。 至于其他人会什么样的死法,张安世不在乎,也不关心。 他开始分派任务,照例,让内千户所开始张贴文告。 除此之外,邸报中也大抵抄录了皇帝的诏书,明示了这些人的罪恶,并且选定了日期,于午门处决。 至于邀人来参观的事,张安世没做。 因为没必要,他是相信京城的军民百姓的,到时只怕你想赶人,都赶不走。 内千户所上下,早已开始忙碌,他们要最后一次核对人犯的身份,确保万无一失。 到了次日,便每一个人都被五花大绑,而后在脑后,插上早已预备好的牌子,牌上书着逆贼字样,便开始押着人,浩浩荡荡地出发。 锦衣卫那边,也派出人手在外围布置,所途径的路线,也进行了事先的布置,一切井然有序。 与此同时……张安世亲自去提张兴元等人。 这些都是在诏狱里饱受了酷刑的重犯,好日子还在后头那种。 当然,处决他们家人的时候,按朱棣的旨意,是要带他们去观礼的。 张兴元面如死灰,他咳嗽得很厉害,奇迹的是,他身上居然没有伤痕。 张安世询问诏狱的校尉,这校尉小心翼翼地答道:“先让他们吃一吃水刑,死的慢一些,所以才没有伤痕,侯爷……不是小的们不努力。” 张安世道:“还是你们专业。” 当即,提了张兴元等人便走,张兴元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只是苦笑着道:“安南侯……咳咳……这一次你的功劳不小吧。” “功劳是其次,主要是看你们不痛快,我心里开心极了。”张安世就像邻家小弟一般,咧嘴,露出憨厚的笑。 “中原守不住的。”张兴元道:“迟早有一日,还是会有人入关,你们……不过是将自己的脑袋,暂时寄在自己的身上罢了。” 张兴元不甘心地絮絮叨叨:“鞑靼部,或是瓦剌部,他们迟早会恢复自己的实力,等他们一统了大漠,到了那时……咳咳……便是你们死无葬身之地的时候,你今日胜利,不过是一时罢了……” 张安世没理他,跟一个活死人,有啥好争辩的? 或许,张兴元此刻,也只能靠着这所谓‘信念’,支撑自己罢了。 “还有,与你勾结的那个太傅,大汗与太师一定会察觉他的所为,他一定不会有好下场。” 张安世听罢,不由道:“咦,是吗?” 张兴元:“……” “我原以为你是个聪明人,没想到你现在这样的糊涂,我刚刚得到消息,他非但没有被处死,反而升官了。” 张兴元:“……” 他拼命摇头,一脸难以置信的样子,不可能,绝不可能! 张安世露出笑容道:“说出来,你都不信呢,他拿出了几万两银子,贿赂了那大汗身边的人,直接找了个替罪羊,说是那替罪羊泄露的,继而又给大汗送了几千头牛羊,还有几个美人,大汗高兴极了,夸奖他忠实能干,是大元忠臣。如今,他也成了太师了,还得了一块新的草场呢。“ 顿了一下,张安世又道:”哎呀呀……他这出手……还是不够大气啊,若换做是我,直接砸二十万两银子下去,入他娘的,那狗屁大汗也得跪。” 张兴元依旧不断地摇着头:“不,我不信,我不信……” 他喃喃念着,只觉得这是张安世的计谋。 可内心深处……他却好像被什么东西,如刀割了一般。 张安世没有再管他,提着人,便径直入宫。 实际上,也不算入宫,因为朱棣早已在午门的城楼等着了,看热闹是人的天性,朱棣也不能免俗,他兴高采烈,领着太子和赵王,还有魏国公、淇国公、成国公人等,纷纷站在城楼上。 甚至连在鸿胪寺里下榻的宁王朱权,也喜滋滋地来了。 看热闹嘛,当初这些逆贼,差点没把他给害死呢,现在正好,看看这些人怎么死! “一千多人啊,陛下……这只怕很耽误事,没有一日也杀不完。” “是啊,是啊,这杀一千头猪……怕也没这样快。” 大家议论纷纷。 朱棣道:“入你们的娘,休要啰嗦,那张安世来了。” 朱棣此时眼里没有张安世,却是张安世押着的张兴元。 等这些人上了城楼,一字排开,将他们绑在女墙之后,正对着城楼下的阔地。 朱棣这才对张安世道:“快一些,都日上三竿了,朕还等着用膳呢。” 张安世道:“放心,陛下……臣办事,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此时,不少百姓早已涌上来,又被锦衣卫给拦得远远地,可不少人依旧不肯散去,甚至有人挂在了树上,还有不少人在远处街坊的屋脊上远远眺望。 没多久,模范营便将人犯押至。 而后……将这人犯一个个进行最后的核验。 第一列人犯五十人,直接五花大绑地站成一列。 朱棣等人看的奇怪,就在此时……一队模范营人马,足足百人,也摆出了一字长蛇阵。 此时,他们没有穿戴重甲,个个身轻如燕。 一声号令之下,便见他们一齐取出了一杆杆火铳。 “火铳?”朱棣皱眉道。 张安世便道:“陛下……有何不满意?” 明初就有神机营,是专门使用火铳的。 不过火铳的作用,其实不是杀敌,而是打散对方的攻击阵型。 毕竟这个时代的火铳,很笨重,而且杀伤力也小,而且几乎没有精准可言,因此,可使用三段击的阵法,在对方进攻的时候,进行齐射,使敌人阵型凌乱时,埋伏于左右两翼的骑兵,再对敌人发起攻击。 可拿这个来杀人……这得打多少铳? 朕不要用膳了? 张安世自是看出朱棣的意思,咧嘴笑道:“陛下瞧好了,这是新玩意。” 那五花大绑之人,口里叫着冤屈,或者嚎啕大哭。 城口上的张兴元等人见状,脸色也已惨然。 张兴元怒骂:“此仇……将来大汗定可为我等……” 他说到这里……声音却是戛然而止。 却见一个个火铳,在装填了最新的火药之后,从铳口加入了弹丸,而后……点燃了引线。 砰砰砰…… 震耳欲聋的声音,震动午门内外。 朱棣也吓了一跳,他见过许多次,神机营的操练了,神机营的火铳造成的响动,与这模范营完全不同。 却见不远处,五十多人,如割麦子一般,倒下,有人未死,却也倒在血泊之中,口里哀嚎。 这新火铳带来的杀伤力,至少对于这个时代而言,极为惊人。 不只如此……他们并没有抵近射击,可见其射程也远胜其他的火铳。 当然……朱棣是行家,他很快意识到,新火铳还远不只如此,因为整个过程,几乎都是模范营的士卒独立完成的火药装填。 神机营就不同,一般情况,需要专门的装填火药人员,与射手同心协力才可完成。 装填的速度,竟也是极快。 因为很快…… 砰砰砰…… 对着那倒在血泊中的人,模范营的火铳队开始发起了第二轮的齐射。 硝烟弥漫,那地上蠕动和挣扎的人……中弹,身子抽搐……而后,伤口处出现巨大的创口,鲜血喷出来,这五十个死囚上空,弥漫着一股血雾。 朱棣在这个时候,脸色已大变。 他回头看魏国公人等:“诸卿……” “陛下,这火铳力很大啊。”朱能要跳起来:“这是什么玩意?” 就在君臣们震撼的时候。 那张兴元瞳孔收缩着,甚至已忘了呼吸,他看着城楼下发生的一幕,如芒在背。 完了……完了…… 这是一种怎样的绝望。 可以想象,当这样的火铳出现在大漠,会是怎样的场景。 此时……他看到倒了一地的人……心中突然生出说不清的悲痛,好像自己一切所作所为,都如小丑一般。 什么大业……不过是笑话而已。 第二列人犯押上。 效率极快。 砰砰砰…… 中弹之人,哭爹叫娘,哀嚎着,挣扎着。 而铳手们,射击之后,依旧迅速对火铳进行快速的装填。 只片刻之后,便又是一轮新的射击。 朱棣早已是目瞪口呆,耳畔,他听到一个声音:“皇兄……皇兄……这是何物?” 朱棣回头,看到的乃是一脸震惊的朱权:“朕知道个鸟。” 朱权:“……” 何止是朱权无词,即便是远处围看的百姓,原本还闹哄哄的,可刹那之间,所有人都噤声,以至除了火铳的声音,一次次响起,几乎所有人……都恐惧的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 一万五送到,同学们,求月票,给老虎一点动力吧。 第二百零六章:绝世神兵 一排排的人犯,直接被收割。 顷刻之间,尸横遍野。 很快,一柄火铳便被送至城楼,在鸦雀无声之中,朱棣接过了火铳。 这是一柄精钢打制的火铳,质感极佳,为了减重,火铳的铳托处,又采用了实木打造。 朱棣不是没有用过火铳,可那火铳与现在手上的相比,手中的火铳简直堪称为艺术品。 每一处,都进行了打磨。 而张安世在旁介绍道:“以往的火铳……往往粗苯,粗苯的缘故很简单,那便是从前锻造火铳的生铁无法承受火药的威力,所以必须将火铳的铳管造得足够厚实,可一厚实,就带来了几个问题,其一是笨重,有时一人根本无法完成装填火药和射击。这其二,便是限制了装药量,装药量越小,威力也就越小。” “可现在用了栖霞的钢就不同了,此钢是特殊锻造,能承受火药在铳管内爆炸而不会出现炸膛的危险,所以……臣这边将这火铳的铳管制得尽量轻薄,同时火铳的铳管也变长了,变长的好处便是增加了精度。” “除此之外,还有火药的药量,为了确保稳定,臣这边,专门设置了火药包,这样也是为了方便装药设置的,还有这个……” 边说,张安世边拿出了一根通铁条。 他先取出一個火药包,拿嘴一撕,将火药从铳管口塞入铳管,而后取了通铁条往里一捅,那火药便被塞入了火铳的底部,压实。 做完这些,张安世便接着道:“火药压得越实,威力越大,而咱们的火药,再不是从前的火药了,新火药的威力巨大,一般的铁管无法承受它的威力,这也是为何臣这边,采用栖霞钢铁的缘故。” 压实了火药,张安世迅速地装填了一颗弹丸。 弹丸与铳口十分契合,一下子便进入了铳底。 张安世道:“这铳弹,最重要的是标准化,要与火铳丝丝合缝,所以这弹丸的作坊,除了匠户,最重要的岗位便是质检,要确保每一颗弹丸达到标准,方可送抵模范营。每一个批次的弹丸,也都有标记,以确保出现问题之后,能迅速的找到责任人。” 这一切一气呵成之后。 张安世举起火铳。 这一举动,吓得身边的人直哆嗦。 朱棣一把夺过来,道:“朕来试试看。” 他倒也熟稔,当下让人取来了火折,点燃药引,紧接着,开始抬起火铳,对准城楼上头悬挂的宫灯方向。 顷刻之后,砰的一声。 好在朱棣大力出奇迹,若是张安世,只怕这时候在这后坐力之下,手要颤一颤。 朱棣的双手却是稳如磐石。 随着火铳铳口火光一现。 那数丈高的宫灯直接被打烂,哐当一下,摔落下来。 朱棣眼眸猛地一张,又惊又喜地道:“好,好,好,此神器也。” 凡事就怕对比,手中这火铳,不但是精度、威力、射程,甚至是便携度,都远超同时期神机营的铁疙瘩。 朱棣满面红光地道:“有此火铳,怕是威力不在步弓手之下了,甚至可能更胜一筹。” 张安世控制住想翻白眼的冲动,心说,弓箭手?我特么比的是弓箭手吗? 不过话说回来,其实这个时代的火铳,还真未必比得过弓箭。 因为弓箭比之神机营的火铳射程更远,威力也更大。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在于熟练的步弓手,才可做到这一点。 而要培养一个熟练的步弓手,时间很是漫长。 火铳最大的优势就在于,可以大量地征召士兵,花费几个月时间,就可让他们投入作战,这是弓箭手不能做到的。 只是如今,有了这新的火铳,从前火铳的劣势也已补足,这玩意威力比之步弓手更大。 朱棣随即开始亲自装药,效仿张安世的样子,拿了通铁条将火药压实,而后装上弹丸,一气呵成地完成这些后,紧接着点火,这一次,他将火铳对准了远处的张兴元。 押着张兴元的禁卫连忙退开。 砰…… 随着一声铳响。 那张兴元站在原地,人都麻了,他还未来得及反应,便察觉到有什么东西,贴着自己脑袋,嗖的一下过去,甚至耳朵还能感受到一股灼烧的痕迹。 即便是坚定如他,此时也已胆寒,下身不禁湿了一片。 此时,他牙关咯咯地响,两股战战。 朱棣眉飞色舞地道:“此铳精准,哈哈,有意思。诸卿看朕铳法如何?” 亦失哈率先道:“陛下弓马娴熟,这火铳自然不在话下。” 张安世则道:“此铳可以打鸟,所以臣将其命名为鸟铳。” 可以打鸟…… 听着怎么怪怪的? 对于寻常人而言,对于鸟的理解,和朱棣这种粗人对于鸟的理解,是不一样的。 不过,朱棣立即领会了张安世的深意。 从前只听说过弓箭射鸟,百步穿杨之类。却没听说过火铳可以打鸟,毕竟火铳的准头太差,而且射程也远,那鸟飞在空中,如何够得着? 可现在不同了,现在这火铳……打鸟已足够。射不中,不是火铳的问题,而是人的问题,且射程也已足够,可不就可以打鸟吗? 此名一出,恰好与从前的火铳直接区分开来,以此来彰显这鸟铳的不凡。 朱棣开怀地大笑着道:“好,就叫鸟铳!这鸟铳不但打鸟,还能打鸟人,一箭双雕!“ 说着,他目光里透着明显的振奋,看着张世安道:”张安世,我大明有此铳,朕横扫四海,又多了几分胜算。” 宁王朱权在一旁,看的人都麻了,忍不住舔嘴道:“这鸟铳……可日产多少?” “现在一日只可产二三十杆,不过以后,便是每日百杆,也不在话下,若是再扩大一些规模……”张安世道:“可就不好说了。” 朱权眼眸顿时亮了,随即就看着朱棣道:“陛下,臣弟即将往吕宋,恳请陛下,赐此鸟铳千杆,臣弟到了吕宋,才有底气。” 朱棣有些舍不得,若是他肯痛快答应,肯定点头了,此时却笑吟吟地看向张安世:“张卿家,你来拿主意。” 张安世一听,便晓得陛下这是故意让他来拒绝陛下的这兄弟了。 亲兄弟也要明算账吗? 可我张安世不想做这个恶人啊。 于是张安世道:“宁王殿下若是需要,倒也无妨,其实我已教人给安南送去了样品,只怕安南总督也要索要,当然,宁王殿下此去吕宋,困难重重,若是不备一些鸟铳,怎能放心?陛下与殿下乃是兄弟……千杆火铳……栖霞这边一定在殿下出发之前,想尽一切办法供应。” 朱棣脸微微有些不自然,张安世这家伙还是不了解朕啊,这个时候,和他啰嗦这么做什么?拒绝啊! 朱权听罢,已是喜上眉梢:“若如此,那么……本王也可放心了。” 只是张安世却又道:“可是……这鸟铳乃是匠人们产出来的,花费也是不小,这价钱嘛,不如我给殿下一个公道价吧,一杆三十两如何?” 三十两…… 朱权听罢,竟毫不在意地道:“一千杆,三万两……自然好说,这是区区小事。” 张安世便接着道:“除此之外,配备的火药,还有弹丸……我算一算……差不多也要两万两银子。” 朱权好歹也是藩王,这点银子还是有的,若有一千人组成的鸟铳队,宁王卫的实力大增,可大大降低将来在吕宋的损失。 朱权毕竟曾在边镇为王,自然清楚,一旦到了吕宋,自己带去的宁王卫以及眷属,便是他的命根子,是他的骨干,也是未来他在吕宋的根本。每一条人命,都极其宝贵。 “这个好说。”朱权很是大方:“先拿一千杆,其他的……咱们从长再议。” 张安世眉开眼笑。 淇国公丘福在旁边听着羡慕极了,便也禁不住凑上来道:“陛下,这神机营,是不是也……” 朱棣心疼,他不知这鸟铳的造价如何,却总觉得这宝贝给人,就好像挖他心肝一般。 只是此时,又不便说,便道:“是个鸟,先看热闹吧。” 城楼之下,铳声依旧。 尸积如山。 张兴元终于看到了自己的亲眷被押了出来,他拼命地挣扎,口里大吼,咆哮,眼泪哗啦啦地落下来。 “张安世,你们不得好死……” 他面目狰狞,先是破口大骂,而后……却又开始祈求起来:“饶了他们吧,饶了他们吧。” 其实他早知这样无用,可口里还是喃喃自语:“我……我有话要说……有一笔天大的宝藏……我知道……” 朱棣只是冷笑。 砰砰砰…… 那张兴元的兄弟与几个儿子,直挺挺地倒下,弹丸打在人的身上,产生了巨大的创口,创口上还冒着青烟。 人的悲欢,并不相通,无论张兴元如何嚎叫,可其他人,也只是冷眼旁观。 而眼前的一切,好像瞬间击溃了张兴元的心理防线,他两腿一软,却因为被绑着,人无法瘫下去,那扭曲和愤怒的脸,瞬间变得呆滞起来。 他瞳孔散开,失神,无力地看着虚空,好像这个世界变得极其陌生。 这一场杀戮,结束得极快。 所有人的震撼劲还未过去,便已结束。 模范营撤下。 无数的宦官钻出来,开始搬抬尸首,洗刷血迹。 午门之外,血腥漫天,无论提了多少桶清水来洗刷,肉眼可见的鲜红虽不见了踪影,可浸入了砖缝的血腥依旧不散。 朱棣摆驾回武楼,召了张安世来,此时只有君臣二人,朱棣还把玩着手中的鸟铳,边欣喜地道:“有趣,有趣,有趣极了。哎……” 叹了口气,朱棣道:“只是这样的好东西,给那朱权做什么?这厮虽没有谋反,却也不是什么好鸟,这样的宝贝,先要紧着自己。” 张安世笑呵呵地道:“陛下,臣在想一件事……” 朱棣抬头,打量着张安世,道:“你说罢。” 张安世道:“有了这样的鸟铳,宁王殿下到了吕宋,便安逸得多了,当地的土人,可能连铁器都还没玩熟练呢,到了那里,还不是大杀四方?陛下当然也不希望,宁王到了吕宋打不开局面吧。” “另一方面,他们靠这确实是打开了局面,可与此同时,他们对鸟铳的依赖却加深了!鸟铳这东西,对后勤的要求极高,大量的火药损耗,还有大量的弹丸,需求极大。如此一来,他们就需要我大明源源不断地供应,如此一来,他们对大明的依赖也就更深。“ ”而一旦断了供应,那么他们在吕宋的优势也就可能降低了,毕竟……他们的优势是新式的火器,可劣势却是人力,从兵法上来说,天时地利人和,都不在他们身上。只有维持与陛下的宗藩关系,牢牢的绑在我大明身上,他们才可维持在吕宋的存在。” “除此之外,为了得到更多的鸟铳,以及弹药,他们就必须得想尽办法弄银子!银子从何而来呢?除了在本地开采,另一方面,怕是要将源源不断的吕宋物资装上船,送至我大明来兑换银子,再用银子,购置更多的武器。” “如此一来,表面上好像陛下给了他们更多诸侯一般的大权,犹如当年周王约束天下诸侯一般,予以他们土地、人口、军队、刑律,可实际上……他们却再也离不开朝廷,自此之后,才可死心塌地,永为我大明藩屏!“ ”所以在臣看来,天子与诸侯之间,是相互依存的关系,单靠所谓的律令、宗法和血缘,是无法令他们永远臣服的,必须要在经济上,彻底驾驭他们,那么即便他们在数千里之外,朝廷对他们的控制鞭长莫及,也绝不担心,他们滋生异心。” 朱棣听罢,心中怦然一动,目光炯炯地看着张安世道:“这般说来,并非没有道理,倒是朕……想岔了,你这家伙,肚子里的花花肠子倒是不少。” 张安世干笑道:“这是学陛下的。” 朱棣骂道:“胡说八道,朕率直多了。” 张安世立即转移话题:“陛下,除此之外呢,有了这些火器,只要宁王一到吕宋,势必能够迅速站稳脚跟,并且可能……很快打开局面。有他做了榜样,陛下的其他兄弟,难道不会起心动念吗?这移藩的事,也就可顺水推舟,到时藩王们非但乐于如此,只怕还要眉开眼笑呢。“ ”至于栖霞这边,商行借此机会,可以从火器的贸易中,挣来大笔银子,有了更多的银子,便可产出更多的火器,与此同时,研究出更多的鸟铳、火炮,陛下……你看,钢铁的进步,带来的也是火器的进步,而火器的进步,又可带来其他的进步。这一切,环环相扣!“ ”可这些是靠什么来的呢?还不是得靠银子,有了银子,才可招募更多的匠人,能工巧匠们聚在一起,总会有人脱颖而出,改进工艺,改良制造的方法!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那读书人因为做官,而做文章,以至他们每日搜肠刮肚,苦思冥想,想求得,不过是功名。” 顿了顿,张安世接着道:“所以,这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事,往另一个层面来说,助人为乐,乃快乐之本,陛下……朝廷应该放弃执念,更换一种新的思维,不再提防宗藩,而应该对其鼎力支持,这既显陛下宽容,与那小鸡肚肠的建文天差地别,又显陛下重视血脉亲情……” 朱棣听罢,已是心如明镜。 他叹了口气道:“哎……想当年,宁王与朕关系最厚,如今朕与宁王年纪都大了,他依旧还有宏图大志,朕当然要鼎力支持。好,就照这个办,给他鸟铳,给他火药,他舍得给银子,要多少有多少,先紧着供应他的宁王卫。” 张安世道:“若是太祖高皇帝知道他的子孙们兄友弟恭,不知……” 朱棣直接瞪他一眼,拉长着脸:“不要提太祖高皇帝,你这混账东西,糊弄糊弄别人就得了,连已成神灵的太祖高皇帝也骗。一边儿去……” 张安世有些尴尬,不过他很快咧嘴乐了,道:“陛下为人坦荡……算了,臣告退。” 见朱棣站起来作势挥舞了拳头,张安世连忙告辞,一溜烟地逃了。 “这个家伙……”朱棣嘟囔着,召了亦失哈来:“宫外头什么反应?” 亦失哈道:“军民百姓被震住了,都说模范营厉害。” 朱棣颔首:“不只是要吓唬这军民百姓之中混杂的宵小之徒,重要的还是要晓之以理,要和他们讲道理,说清楚这逆党有多可恨,所谓不教而诛谓之虐,让翰林院的翰林们撰写文章,痛斥这些乱臣贼子。” “是。” 朱棣叹口气道:“那张兴元方才口里说什么宝藏……” 亦失哈道:“陛下,依奴婢看,他是病急乱投医,为了救他的妻儿老小……” 朱棣点头:“嗯,此人甚为可恨,给纪纲传一句话,朕要教他多活一些日子,无论如何,今年不能死,得让他熬过这个年关。” 亦失哈笑了笑道:“奴婢遵旨。” ………… 张安世出宫后,便直接回到了栖霞。 宁王府上便已来了个宦官,居然直截了当地来送银子。 反正银子送到了,你自己看着办吧,到时交不出货来,就是你的事了。 张安世和那宦官寒暄:“这样急?宁王殿下这也太急躁了。” 这宦官笑脸迎人地道:“这不是殿下怕侯爷您缺银子招募匠人嘛,嘿嘿……宁王对侯爷赞不绝口呢,说侯爷您器宇轩昂,有玄武之气。” 所谓玄武之气,是因为玄武乃二十八星宿之中北方七星宿的代称,其实就是北斗七星,这个时代,人们夸奖一个人,往往都是说什么星宿下凡。 张安世如今建功封侯,说他乃星宿下凡,其实也很合理。 张安世却忍不住道:“这玄武不就是乌龟吗?乌龟就是王八,这不是说我有王八气?咋宁王殿下还拐着弯骂人呢?” “啊……”这宦官脸都绿了,连忙解释道:“不是的,不是的,玄武是灵龟,不是王八。” 张安世叹息道:“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满沟渠。罢了,我这个人就是如此,无论宁王殿下如何看待我,我对他也以诚相待!你对宁王殿下说,这鸟铳的事,我一定如数交货,而且保质保量。” 宦官听罢,擦了擦汗,他哪里知道,分明是一桩买卖,如今倒像是宁王殿下,欠了张安世一个天大的人情一般。 事情都很顺利,这几日闲来无事。 张安世便忍不住去东宫见自己的太妃子姐姐张氏。 到了张氏的寝殿,张安世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容,将安南传来的书信给张氏看,边道:“这是我朱五弟送来的。阿姐,你瞧,这一场婚礼,可是震动了整个安南,三百多人呢,军中上下,兴高采烈,大家都说姐夫体恤将士,这些都是武官,宫人们也算是有了好依靠。“ ”不只如此……总督府为了让他们有个家,还特意营造了房屋,供她们起居,还征募了一些当地的妇人,帮衬着做一些起居的事,从此以后,她们便算是家里的主母,相夫教子。而男人们也可安心在军营之中为陛下效命了。” 张氏细细看过书信,莞尔一笑道:“晓得你办事得力了。” 张安世带着几分得意地道:“还不只如此……阿姐听说了我大破逆党的事吧,当时凶险极了,这些逆党,实在胆大包天,居然敢刺驾,可惜我眼明手快,当下便一把握住了那刺去的匕首,那刺客被我的凶悍所折服,吓得打了个哆嗦……” 张氏颔首,满眼的欣喜:“都知道,都知道,安世出息啦。” 只是下一刻,张氏眼泪婆娑起来:“这是祖宗保佑,莪看……哪,你该去给咱们爹上上坟……” “好。”张安世道:“我还要给他修一个大墓,得去礼部问问,咱们张家,现在可以用什么规格,这世侯和侯爵的规格肯定不一样,要造就造大的,再让人多扎一些车马、宅子、美女给爹,爹活着的时候太辛苦了,该让听他在阴曹地府享享福,可不能让他受了委屈。” 张氏愠怒道:“本来该是你成了婚,去告祭的。可你看看,年纪都已老大不小了,再过几年,瞻基都要成亲了,看你怎么办。” 张安世居然很是认真地掐着指头道:“那小子现在才六七岁,再过几年……阿姐……不能这样干啊,那时候他毛都没……” 说到这里,张安世噤声。 张氏已瞪大了眼睛,想要寻鸡毛掸子打人。 显然,这个姐姐素来在他这里是很有震慑力的,张安世秒怂了,只好道:“等过一些日子,我挑个黄道吉日,去魏国公府提亲,可以了吧,阿姐别生气,这还不是姐夫……你看姐夫……满脑子想的都是美色,瞧他这纵欲过度的样子,我引以为戒,心里便想着……” “什么?”张氏眉梢微微一扬,却不露声色地道:“你在外头听到了什么风声?” 张安世忙摇头:“没有啊,没有。” 张氏定定地看着他,意味深长地道:“你我可是姐弟,是至亲之人,你要有分寸,不要胳膊肘往外拐。” 在张氏锐利的目光下,张安世打了个寒颤,默默地滴了一滴冷汗,便忙道:“是,我晓得,我都如实说。姐夫现在是太子,他可不敢呢,可他心里会想,他每日都惦记着这个呢,他还常和我说这个……其实我也听不大懂。阿姐,我想着……论心不论迹嘛,毕竟姐夫总还没有做什么过分的事,咱们也不能冤枉了他,对不对?” 朱高炽相比于这个时代的宗亲而言,还算是比较检点,不过一个正妃,还有几个侧室。 这已经算是这个朝代里,属于比较安分的男子了,若换做其他藩王,那可谓是褪下裤头便不是人。 张氏淡淡地嗯了一声,倒没有继续往这话头上继续深究,而是道:“好啦,我也只是问问……现在我担心的是瞻基。” “他又咋了?”张安世听到小外甥的事,立马关切起来,道:“我瞧他这几日,很正常呀。” 张氏皱眉道:“这几日,他顽劣得很,说话也莽撞,也不愿跟师傅们读书,动辄便闹脾气。” 张安世心里想,这应该是孩子的逆反期到了。 张安世沉吟片刻,便道:“交给我吧,我保管治得他服服帖帖的,我先去问问他,外甥像舅舅,他的性子,我最熟悉不过了。” 当下,兴冲冲地告辞而出。 没多久,便见朱瞻基孤零零地躲到假石之后,双手捧着脸,一旁的宦官似乎畏惧他,不敢靠近,只是蹑手蹑脚地远远站着。 张安世大喇喇地走上前去,陪着朱瞻基并肩坐下,伸手将他搂在怀里,道:“我至亲至爱的小瞻基,你又咋了?来,和阿舅讲,阿舅最心疼你了,绝不和人说。” 第二百零七章:舅甥一家亲 朱瞻基依旧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的样子。 张安世耐心地道:“你那些师傅骂了你?” 朱瞻基摇摇头:“只是生厌罢了。” “生厌就对了。”张安世欣慰地道:“我见了那些侍读、侍讲也生厌,这些杂毛啥都不会,只读过几本书,说是饱读诗书,其实和睁眼瞎差不多。” 朱瞻基情绪低落地看着张安世道:“阿舅,人人都说我乃嫡长孙,将来要克继大统,可我想……我克继大统,为何还要学这个学那个,学了又有什么用?阿舅不也是不学无术吗?不也……” 张安世顿时色变:“这是什么话,你出去打听打听,你阿舅我在外头,多少人说阿舅学富五车?岂有此理,到底是谁教你说这些的,这东宫里有奸人啊。” 朱瞻基耷拉着脑袋,依旧很沮丧:“我将来若是克继大统,做了皇帝,人人都听我的,还不是我说什么便是什么。可为何现在却还要今日听这個,明日听那个,哪怕走路不得体,也要被人说?甚至说错了话,也要教我慎言。还有……我写错了字,有的书读不懂,便有人要捶胸跌足,好像他家死了娘一样……” 张安世很理解朱瞻基,摸摸他的脑袋,安慰道:“哎,我们退一万步,虽然那几个教授你的师傅不是什么好东西,可无论如何,他们这样说,是因为对你抱有期望啊。” “期望?”朱瞻基挑眉道:“期望将来我升他们官?” “有这种可能,当然,你不要上他们的当,等你将来做皇帝的时候,你要记得,谁真正对你好,你便对他好。那些人都是坏心肠,阿舅就不一样了,阿舅天天做梦都梦着你呢。” 朱瞻基道:“可是阿舅还是没有告诉我,什么是期望。罢了,我自个儿静一静吧。” 张安世想了想道:“期望是什么?这个……我却不好说。” 顿了一下,张安世道:“要不这样……我带你出去走一走,你便晓得什么是期望了。” 朱瞻基眼眸微微一张,眼里似乎一瞬间里浮出了点点星光,声音似乎也变得活跃起来:“带我出去玩?” 可随即,他眼里的兴奋又消散,声音也瞬间变得低沉下来:“那也不成,父亲和母妃要骂的,母妃已经很不喜我近日的模样了。” 张安世志得意满地道:“你小看你舅舅了吧!这世上就没有你阿舅办不成的事!你等着,我去和阿姐说,她反了天了,还敢不听我这弟弟的话。” 说罢,一溜烟地去找张氏,却很快耷拉着脑袋回来了。 “阿舅,咋啦?” “可怜。”张安世苦着脸道:“妇道人家,啥都不懂。” 朱瞻基便也垂着脑袋,拿着棍棒蹲在地上写写画画:“我就知道。” 张安世道:“你别急,这事得和姐夫说,姐夫好说话,我只要一说,他敢不答应吗?你等着吧。” 说罢,张安世便去前殿的詹事府左春坊,寻到了正在案牍前劳神的朱高炽。 “姐夫。” 朱高炽很高兴:“你倒还晓得来,来,坐下。” 张安世道:“瞻基说,他想出去玩一玩。” 朱高炽听的脸都绿了:“这孩子……越发不像样子了,若是父皇知道,责罚的可是本宫。” 说着,朱高炽叹了口气,心事重重的样子。 张安世道:“姐夫,你也别急,孩子不懂事,不也正常吗?我思来想去,他只是一时糊涂,可若是拦着他,他每日心心念念,怕也不肯好好读书。莪过问了他的学业,简直一塌糊涂,亏得我是他舅舅,若是他爹,我打不死他。” 朱高炽的浓眉动了动,隐隐有杀气。 张安世又道:“他这几日,总是走神,性子也变了,也不愿好好读书了,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要不,就让他出去走一走吧。姐夫放心,到时我调三百模范营的人来护送,断不会有事的。” “这……”朱高炽犹豫地道:“得问问你姐姐。” 张安世道:“不必问了,姐夫啊……阿姐这几日,总是对你疑神疑鬼……你还是别问她的好。” “疑神疑鬼?”朱高炽有点绷不住了:“本宫咋了?” 张安世道:“我也说不好,总觉得她提及姐夫的时候,话里有话,可能是我多心了。” 朱高炽叹了口气道:“本宫每日都在这看票拟,还能做什么亏心事不成?回头你得去好好劝劝,你们是姐弟,说话方便一些。” 张安世满口答应:“姐夫放心便是。” 朱高炽则道:“不过事关重大,就算你阿姐那边不说,父皇那儿……” 张安世道:“陛下这些日子,一直忧心忡忡,说姐夫平日里没有主见。” 朱高炽瞬间脸色僵硬…… 张安世道:“姐夫想也知道,陛下是何等的雄主,当然希望自己的子孙临机决断,也有几分虎狼之气,姐夫平日里就是什么事都太犹豫了,惹得陛下有时不痛快,哎……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可能姐夫天性如此,可姐夫该拿出一点魄力给陛下看看了。” 朱高炽还是有些优柔寡断,喃喃道:“有你和模范营,本宫倒是不担心,唯一担心的是……会不会对瞻基有什么影响。他年纪还小,四处游荡,可不是好事。何况这几日,他都无心进学,若是再出去,就更没心思了。” 张安世道:“姐夫放心,我思来想去,这对瞻基极有好处,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姐夫,你听我的,准没有错的。” 朱高炽倒是认真地想了想,最后道:“也罢,你小心一些吧,还有……一定要周全,这模范营上下,一个都不能懈怠。” 张安世松了口气。 次日清早,晨曦刚刚洒落大地,模范营的人便悄悄地来到了东宫。 张安世则蹑手蹑脚地来到了朱瞻基的寝室,很不客气地弄醒了还在睡梦中朱瞻基,乐呵呵地道:“走,带你出去长一长见识,阿姐不知道吧……” 谁知道刚刚抬头往窗外一看,却见张氏就站在窗外头,正朝着他冷笑。 张安世心一寒,连忙摸摸朱瞻基的脑袋:“当我没来过,再会。” 张安世急急忙忙地除了朱瞻基的寝室,本想溜之大吉。 “回来。” 声音不大,但是张氏的声音很好地传达进了张安世的耳朵里。 张安世只好泱泱地到了张氏的面前:“阿姐,我不过……” 张氏的脸上倒没有怒气,但神色很是认真地道:“既要带瞻基出去,就一定要小心仔细,人交给了你,出了什么差错,你担待不起。还有现在天气寒,得给他加两件衣衫,他这几日肠胃不好,不要给他吃油腻的东西,给你十二个时辰,十二个时辰之内,乖乖将人送回来。” 张安世连忙小鸡啄米地点头,乐呵呵地道:“是,是,是……绝不会出差错的。我是什么人,阿姐还不知道吗?” 张氏脸色温和一些:“瞻基这孩子,打小就畏惧我这个母亲,和他父亲也不亲近,唯独和你亲一些,宫里头,我已和母后知会了,母后也没说什么,只担心瞻基受了寒,总而言之,出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回来的时候,你也什么样的给送回来。” 张安世边抬手擦自己的眼角,边道:“阿姐对我太好啦,我……我……” 张氏很是直接地道:“别装啦,你挤不出泪来的。” 张安世手上的动作直接顿时了,而后叹了口气道:“那我走了。” 当即,进去寝室拉着朱瞻基往外走,边低声咒骂:“定又是你出卖了我,哎……你这么小就爱告状。” 朱瞻基道:“我不能欺骗母妃。” 张安世默默叹气,不知该说点啥。 东宫外头早已预备好了车马,张安世抱着朱瞻基进了马车。 随即在扈从的护送之下,径直往栖霞去。 朱瞻基隔着车帘,像放飞的小鸟一般,眼睛瞅着外头的景色。 张安世心里却琢磨着……如何趁着这个机会…… 好不容易抵达了栖霞,张安世下车,才将朱瞻基抱下来。在这儿,早有朱勇、张軏、丘松三人在此候着了。 张安世道:“先把丘松叉出去,他比较危险。” 丘松吸了吸鼻子,幽怨地看着张安世。 张安世只好上前摸摸他的脑袋道:“这是为了你好,你快去练一练你的肚皮吧。” 丘松倒也不挣扎了,乖乖道:“噢。” 随即就泱泱地走了。 朱勇见了朱瞻基,咧嘴便乐了:“呀,见过皇孙殿下。” 张軏也笑容满脸地道:“俺也早盼着皇孙来了,皇孙你要记得俺,俺叫张軏。” 张安世挥手:“别吓着他。” 朱瞻基道:“阿舅,我尿急。” 张安世便道:“来人……来人……” 叫人取了尿桶。 朱勇伸长脑袋去瞅,被张軏扯住:“二哥,别犯规矩。” 朱勇低声嘀咕道:“俺只想看看龙j有啥不一样。我与皇孙孰长。” 张軏:“……” 张安世恨不得一脚将这家伙踹飞,很是无语地骂道:“你这jj长、见识短的东西,这也是你能说的?滚一边去。” 朱勇挨了骂,黑着脸躲一边。 张安世先预备了餐食,领着朱瞻基吃了,朱瞻基道:“阿舅,我们接下来去哪里?” 张安世看了一眼朱勇,又看看张軏,才道:“我思来想去,带你去一个好地方,你去了那地方,便晓得啥叫期望了,阿舅早给你安排好了,来,给他换一身衣衫……” 朱瞻基晕乎乎的…被换了一身布衣,然后便被朱金领了去。 当然,随行依旧有不少穿了便装的人保护。 走了不久,便见一个巨大的工棚,这工棚与隔壁的一个大炉子相连,而这儿,则是一个堆砌大量矿石的煤场。 许多人黑乎乎的,在这煤场里穿梭,而后将这煤炭捡起,随即便被人用独轮车推走。 “这是煤场,这儿的人,都是雇来分拣煤炭的,只有好煤,才能送去那儿分炼,再之后送去炼钢……” 朱金笑嘻嘻地接着道:“侯爷说啦,你在这儿待到下工,干几个时辰,到时他来接你。” 朱瞻基:“……” 朱金朝护卫使了个眼色,这些护卫则只在远处晃荡,随即,朱金招了一个工头模样的人来,吩咐几句,那工头点点头,领着朱瞻基便走。 朱瞻基看着这巨大的煤山,时不时有人用车马将新的煤炭送来,又有人将精选的煤炭送出去。 这其实只是最简单的一道工序罢了,正因为简单,所以在这煤山上穿梭的人,却大多都是老弱妇孺。 有许多,甚至只是比朱瞻基大一些些的孩子,他们浑身都被煤炭染黑,只有咧嘴时才可见他们的黄牙,像一只只猴子一般,在煤山中搜寻。 朱瞻基勃然大怒:“我不要干这个。” 工头抱着手,笑了笑道:“人送来了,不干可不成。” 朱瞻基怒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工头很是淡定地道:“朱老爷说啦,你确实是送来的富家子,可你家亲长说了,让你在此好好地干几个时辰,若是不干好,我这儿也无法交代。” 朱瞻基气咻咻的不想理眼前这工头,想要一屁股坐地上,却发现这满地的都是黑泥,顿时觉得作呕。 工头道:“这已是格外照顾你了,这里的活是最轻松的,那边炼钢和洗煤的才真正辛苦,好啦,好啦,小六儿,你来,你带着他。” 说罢,一个半大的孩子钻了出来,咧嘴道:“是,是。” 说罢,这叫小六儿的孩子,一把扯着朱瞻基便往煤山走。 朱瞻基打了个趔趄,差点摔在黑泥里。 他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忍不住口里骂:“阿舅又骗我……” 小六儿道:“你阿舅还活着?” 朱瞻基被吸引了注意力:“你阿舅呢?” 小六儿道:“早死啦,两个都死了,一个是病死,还有一个……靖难的时候被乱兵砍死的。” 朱瞻基道:“我阿舅为啥还活着?” 小六儿此时蹲了下来,开始分拣煤炭,边道:“我教你怎样捡……” 朱瞻基惊奇地看着他道:“你小小年纪干这个?” 小六儿骄傲地道:“寻常人可进不来这地方,这是俺娘托了人,才塞俺进来的,这里的工钱比别处高。” “我不干这个。”朱瞻基冷笑。 小六儿为难看着他道:“你若不干,待会儿刘工头便要罚我,那我可遭殃了,你干一些,我帮着你。” 朱瞻基眼睛红了。 说实话,他平日在宫中,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什么事叫唤一声,便有人应着。 现在孤零零的在此,反而有些手足无措了。 小六儿在旁麻利地开始捡煤,一面道:“你瞧,这煤便好……那一块就不成……” ………… 三个时辰之后,张安世的车马抵达了煤场。 他一下车,便有数十个模范营护卫围了上来。 工头远远一看,大吃一惊,连忙小跑着上前,恭敬地跪下道:“小的见过……见过……侯爷。” 说着,工头随即回头怒吼:“都愣着做什么,快来见过侯爷。” 一下子的,煤场顿时轰动。 许多人冲了出来。 那小六儿更是扯着朱瞻基,跌跌撞撞地跟在人潮之后,随其他人一道乌压压地行礼作揖:“见过侯爷。” 张安世咧嘴一笑:“哈哈,不必多礼啦。” 朱瞻基见到张安世,顿时咬牙切齿。 他此时浑身都已是黑乎乎的了,甚至手心也给磨破了一层皮,此时站着,两条腿还在打着颤。 回想方才发生的一切,就好像噩梦一般。 可他回头,却见小六儿眼眶发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眼角的泪划过满是煤灰的脸时,骤然留下两道沟壑。 朱瞻基便奇怪地道:“你哭啥?” 小六儿哭哭啼啼地低声道:“别乱说话,这是安南侯……没这安南侯,咱们早饿死了,俺家饿了大半辈子,只有在这栖霞,安南侯来了此之后,才真正能吃上米饭,他老人家是咱们的再生父母,你晓得不晓得?” 朱瞻基:“……” 朱瞻基举目,看着许多黑不溜秋的人,一个个都是眼眶发红,他不由吓了一跳。 张安世从一堆黑乎乎的人群之中分辨出了朱瞻基,一把将他牵着,对众人道:“皇孙说啦,这里的人,今日人人有赏,朱金,朱金……每人十两银子,皇孙赏的。” 朱金道:“是。” 说罢,张安世拉着朱瞻基头也不回,便进了马车。 朱瞻基哭哭啼啼地道:“阿舅,你又骗我。” “我哪里骗你?”张安世摸着他脑袋道:“辛苦不辛苦?” 朱瞻基委屈地道:“我觉得我要死了,腰都直不起了,胳膊也疼,我现在肚子也很饿。” 张安世却笑了,道:“这就对了。走,带你吃顿这作坊的餐食。” 随即,马车在一处小棚子前停下,此时还不是饭点,所以稀稀拉拉的没有人。 张安世拉着朱瞻基进去,取了长条凳坐下。 很快,便有人上了餐食。 一个大蒸饼,加两碗饭,只是这米饭似是粗米,看着泛黄。 朱瞻基皱起眉头:“吃这个?” 张安世道:“你尝一尝便是。” 朱瞻基是真饿了,却还是小心翼翼地吃了几口,随即眉头皱得更深了,一脸难以下咽的样子。 张安世明知故问地道:“如何?” 朱瞻基苦着脸:“不好吃。” 张安世道:“好吃的话,那些人怎么轮得上?他们一日三餐便是吃这个的,当初那些入宫的宫女,没和你说吗?其实她们入东宫之前更可怜,连这个都没得吃。” 朱瞻基红着眼眶道:“阿舅说了带我出来玩的。” 张安世道:“这也是玩,你觉得辛苦,别人也觉得辛苦,可为啥你觉得辛苦便可以任性不管不顾,可这些劳力却对此十分知足?” 朱瞻基听罢,又皱眉起来:“是啊,我也奇怪。” 张安世叹口气道:“这是因为……至少他们还能出卖劳力,能填饱肚子,因为有人比他们更惨。你觉得读书无趣,觉得将来克继大统了,便可以任性胡来,这是因为你不知道,天下人都对你抱有巨大的期望!你看你皇爷爷,他的一个念头,便可教这些人死无葬身之地!” 顿了一下,张安世又道:“和你一起干活的人是谁?” “小六儿……” 张安世道:“这小六儿……只你皇爷爷一个念头,便可能失去生计,全家老小都要饿死。可他们现在最开心的时刻,也不过是能在煤场里做工,能吃上这样的饱饭。将来你若是成了你的皇爷爷,你想想看……你还敢糊涂吗?” 朱瞻基打了个哆嗦,他脑海里浮现出小六儿的脸,想到小六儿乐滋滋的样子,觉得这一切很虚幻,却又好像真实无比。 张安世道:“他们所期望的,不过是出卖劳力而已,世道太平一些,少一点灾难,所求的,也不过是这个,若是没有这煤场,他们只会更惨,那你想想看,为何会这样?” 朱瞻基想了想道:“可能不可能……皇爷爷是个昏君……” 张安世道:“昏聩与圣明,其实是相对的,你若是觉得皇爷爷干的不好,有本事你干得比他强!可在此之前,你却不能总是胡闹任性,你想想看,你连文章都不肯好好地学,将来岂不是连奏疏都看不懂?又怎么会晓得,下头的人有什么猫腻呢?你成日无所事事,想着这个没意思,那个无趣,这万千人将期望放在你的身上,这得有多可怕?” 朱瞻基低头,闷闷不乐。 张安世又摸摸他的脑袋道:“瞻基是个有志气的人,将来肯定会比你父亲要强得多,所以才更需要去除心中的杂念,想着怎么样,才可不去做那些天怒人怨的事!快吃吧,吃完了,阿舅陪你睡,明日我带你看看咱们的工坊。” 朱瞻基点点头,此时他似乎在想着什么,有些事,他想的还不够透,却好像内心深处,有一种东西被撞击了一下。 尤其是小六儿他们,一个个感激涕零的样子,可分明他们如此痛苦的活着…… 这些挥之不去的画面,让他总是无意识地呆滞着一动不动。 ………… 过了几日,一封奏疏,送到朱棣的御案前。 朱棣一看,脸色微微有些阴沉:“召翰林侍讲学士陈言,侍读周文章。” 亦失哈见朱棣神色不善,便忙点头。 不久,陈言、周文章觐见,二人行礼。 朱棣道:“二卿所奏,可是如实吗?” 陈言道:“陛下,皇孙这些日子,无心进学……臣……臣……本不敢为此进言,只是……只是……此事关乎皇孙,涉及国本,不敢不察啊。” 朱棣皱眉起来:“他是不是身体不好?” 陈言迟疑的样子道:“臣……” 朱棣怒道:“有什么话,直言无妨,在此期期艾艾个什么!” 陈言只好道:“这些日子,皇孙本就无心进学,前两日的时候,安南侯又带皇孙出去游玩了一两日,皇孙便连书堂都不去了……皇孙身负社稷所望,倘若长此下去,臣担心……再者……皇孙金贵,擅离东宫,这样小小的年纪……” 朱棣瞥一眼亦失哈。 亦失哈道:“是有这么一回事,不过这是皇后娘娘恩准的。” 朱棣便对陈言破口大骂:“你自己教不好皇孙,却来怪别人?入你娘,平日里你不是说你自己如何学富五车、桃李满天下吗?” 陈言:“……” 他只好不停叩首:“臣万死之罪。” 朱棣道:“去将皇孙召入宫中来,朕好好教他。” 亦失哈不敢怠慢,火速去了。 朱棣随即又开始对陈言破口大骂:“一群酒囊饭袋,朕要你们有何用?混账东西……亏得你还是侍讲学士。” 侍讲学士在翰林之中,地位崇高,这翰林的主官乃翰林大学士,此后便是两个侍讲学士了,其下便是侍读学士和侍讲、侍读、修撰、编修等等。 可以说,侍讲学士品级看上去不高,在清流之中的地位却是不低,清贵不可言,即便将来一只脚迈入文渊阁,也不会让人觉得意外。 陈言被骂了个狗血淋头,战战兢兢不敢回嘴,生怕回一句,朱棣直接动手打人,朱棣可是有前科的,而且还有太祖高皇帝的遗传。 两炷香之后,亦失哈气喘吁吁进来:“陛下,陛下……皇孙今日……也不在东宫……” 朱棣:“……” 亦失哈道:“说是今儿,又去栖霞寻他阿舅了,太子殿下说……不依他……他便哭哭啼啼……” 朱棣:“……” 陈言这时好像一下子抓住了救命稻草:“陛下,你看,这真不是臣的过失啊,臣不敢言皇孙顽劣,只是……他成日与安南侯厮混一起,无心进学,这如何怪得臣来?” 朱棣这时有些词穷了,只好骂道:“那臭小子出息了啊,子不教父子过,朕看他爹也不是个好东西,入他娘的太子,自家儿子也疏于管教。” 亦失哈低着头,大气不敢出。 朱棣道:“他爹不管,只好朕这个皇爷爷来管了,将朕的鞭子带上,去吓吓他,给他一点颜色看看。” ………… 还有一天,这个月就结束了,还有票儿的,希望支持老虎,谢了哈! 第二百零八章:圣孙 栖霞。 眼看要年关了。 天色寒冷。 朱瞻基手里握着一支冰棒,冰棒里还添着绿豆。 大概是因为身在的环境温度比较高,冰棒融化得有点快。 朱瞻基愉快地舔食着,那个叫小六儿的大孩子则跟在他的后头。 张安世牵着朱瞻基的手,站在一个巨大的平炉前,灼热的热浪一阵一阵地袭来。 即便是寒冬腊月,这儿工作的匠人们依旧赤着身,只穿一個护裆,来回穿梭。 自平炉里流出来的钢水,顺着隔热层的凹槽徐徐流淌,恍如黄金的液体一般。 朱瞻基惹得小脸通红,他下意识的,将所剩无几的冰棒全塞入了自己的嘴里。 张安世在一旁道:“看到了吗?这便是咱们的炉子,靠这个出钢,一个炉子,每日能出几千上万斤。” 朱瞻基在嘴里嚼了几下,就把冰棒都吃掉了,此时道:“阿舅,能卖钱吗?” 张安世道:“挣钱是次要的。” 朱瞻基大惑不解:“为啥?” 张安世道:“人生下来,就能产生价值,只是产生价值有两种方式。” 朱瞻基更觉得惊奇了,念道:“两种?” 张安世道:“一种是靠自己劳力来挣钱,还有一种,是靠别人的劳力来挣钱。” 朱瞻基下意识的就问:“那阿舅是靠啥来挣钱的?” 张安世脸一红:“阿舅不一样,阿舅是靠聪明才智来挣钱的。” 朱瞻基道:“有没有一种可能,那些靠别人的劳力来挣银子的人,都会说自己是靠聪明才智来挣银子的?” 张安世咳嗽:“好啦,不要计较这么多,世上许多事,你不能去深究,真要深究,就成虚无了。阿舅带你来此,是要告诉你,力量是源于哪里,地里长出庄稼,养活了更多的百姓,将百姓组织起来,让他们进行生产,便有更丰富的物资,有了丰富的物资,就有了军马,有了商队,军马保障商队,商队流通财富,总而言之,万物都是联系一起的。” 朱瞻基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看着张安世道:“我明白啦。” 他舔了舔嘴唇,唇上还残留着一丝丝的香甜滋味,他愉快地道:“这样说来,所以我们的目的,就是更多财富,更多的兵马,更多的商队……可……可是阿舅……这一切又是为何呢?小六儿那样的人……还不是吃不饱饭,没有衣穿。” 张安世道:“因为……有这些……他们才能勉强吃饱饭,才能有一些衣穿,如果没有这些,可能更惨。” “难道就没有让所有人都满意,又可有许多商队,许多军马的方法吗?” 张安世一摊手:“闭嘴,说了很多事情是不能深究的。” “噢。”朱瞻基倒是乖乖地点头。 张安世便又道:“待会儿,我带你去集市里看看。” “好。”朱瞻基脸上浮出了欣喜。 张安世道:“让你见识一下商户是如何互通有无的。” 朱瞻基点头:“好。” 他对一切都好奇,一双眼睛,观察着东宫之外的世界。 这才发现,原来这个世界的模样,和他想象中完全不一样。 东宫是个简单的结构,只有贵人和奴仆,而在这里,他方才知道,那些供奉自己的器皿和食物是从哪里来的。 原以为很简单,现在才知,这里头是无数像眼前这些赤身,冒着热汗,浑身被灼热烫的发红的人,日夜不歇地创造出来的。 这些人……机械式的做着手头的工作,可似乎……他们并没有觉得愁苦。 就好像小六儿一般,在这苦中竟能作出乐来。 尤其是他这个靠‘聪明才智’来创造价值的阿舅,分明阿舅从他们身上挣了许多许多的银子,可他们对阿舅,竟带着感激涕零。 阿舅所过之处,人们竭诚欢迎,真如衣食父母一般。 朱瞻基的小脑瓜里,骤然之间想到了一件可怕的事…… 那么……他们‘再生’之前……是什么模样? 还有……这些人说,他们比外间许多人,已好了不少,甚至以自己能在此做工而骄傲,那么……其他地方……的人又是什么模样? 阿舅还说他的皇爷爷已算是圣君了,至少天下太平,而那些昏君治理之下又是什么样子? 这般一想,他不由自主的觉得毛骨悚然,好像自己所见的,是一个恐怖片。 而这种恐怖,远超出了朱瞻基的理解范围,让他时不时心中颤栗。 他又不禁想,这样说的话,阿舅是好人,还是坏人? 他越想,越糊涂,知道的越多,便越能感受到自己的无知。 张安世随即道:“昨日交代你默的书,你默出来了吗?” 朱瞻基道:”默出来了,我还多读了几篇。” 张安世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道:“不错,不错,果然有我们张家的遗传,打小就爱学习。” 朱瞻基很是耿直地道:“我只是觉得,比起挖煤和捡煤,还有码头上做脚力,读书实在太容易啦。” 说完这些,朱瞻基耷拉着脑袋起来,又道:“身边的人,从前都在夸奖我,说我这个厉害,那个也厉害。我原以为自己生下来便很了不起,现在才知道,原来我什么都干不好。” 张安世摸摸他的脑袋,亲切地道:“有这样的见识,你已经远超许多人了,连我那几个兄弟,都不如你呢。人的本领可能有高低,可一个人最重要的是先要正确的认识自己,就比如说你那皇叔朱高煦吧,他难道没有本领吗?“ ”他冲锋陷阵,所向披靡,军中不知多少人都佩服他,可当初他为何做下那样多的糊涂事?就是因为身边夸奖他的人太多,以至于他得意忘形,竟真以为,自己比天下人都要高明,比谁都了不起。人一旦有了这样的认知,无论他学会了多少的本领,是否有真才实学,这样的人……永远都成不了气候。” 朱瞻基眼前一亮,兴奋地道:“我懂了。” “又懂了啥?” 朱瞻基道:“我终于明白,为何阿舅能成大器了。” 张安世骄傲地道:“哪里,哪里,阿舅短处还是很多的,比如太重视亲情,比如人太老实……你来说说看,阿舅有什么了不起。” 朱瞻基道:“我听人说,阿舅前些日子,还救了驾,身上穿着两副甲,那刺客刺来匕首,竟是奈何不得阿舅一分半点。这便是阿舅的长处,阿舅能正确认识自己,知晓自己没什么本事,所以宁愿将甲穿厚实一些,如此一来,反而没有给刺客们机会。“ ”倘若是皇叔那样志得意满,没有正确认识自己的人,遇到那样的情况,现在只怕早已被刺客杀死了。这样看来,阿舅也并非完全没有优点,我以后要向阿舅学习这一点。” 张安世怒了,顿时骂道:“我教你这些,是告诉你,身边的人都吹捧你,只有阿舅心疼你,会指出你的缺点,让你对自己有正确认识。没想到你竟这样奚落我。好的很,果然是没有良心的。” 朱瞻基看阿舅真的生气了,缩了缩脖子,再不做声。 张安世道:“以后不要再想这些歪门邪道的事,知道了吗?走吧。” 这几日,大抵都是如此。 走走看看,其他时间,让朱瞻基自己读读书。 有些时候,读书是不必去催逼的,催逼出来的,其实也没有什么效果。 不过此时的朱瞻基,似乎……对于书本中的话,有了更多的理解,不再是照本宣科了。 他现在读书,更多的却是在发现什么之后,急于想从书中寻找答案。 因为眼前所见所闻的事,有太多他无法理解,或者一知半解的事。 因而……此时所催生的,却更像是某种自主意识,甚至他对于书中的一些道理,竟也有了某些评判,会觉得哪一句对,哪一句不对之类的念头。 这和在书堂里读书时完全不一样,在书堂里读书,是博士们决定讲什么,而且讲的往往云里雾里,恨不得要将书的作者当做祖宗一样来看待,而朱瞻基所能做的,只是拼命去死记硬背。 有时,他也会向博士们询问自己的疑惑,可博士们的回答,依旧还是无法让他理解,车轱辘似的,永远都是要做个好皇帝,做了好皇帝,就可以做圣君,要轻徭役,少赋税,要宽仁之类。 可为何要如此,却又不说,只是拼命地引经据典,讲各种的圣人事迹。 于是,读到了最后,朱瞻基脑子里所填充的,永远都是圣人多么厉害。 这好好的读书,最终成了粉丝聚会。 今儿,朱瞻基又来了栖霞。 此时,朱瞻基对小六儿道:“小六儿,你手上的冻疮好了吗?” “好了不少呢。”小六儿笑嘻嘻地看着朱瞻基。 吃饱喝足,小六儿如今成了朱瞻基在栖霞的跟班。 朱瞻基低头看了看,见小六儿的手还是红肿得吓人,便道:“难怪人们都说,医者了不起,济世救人,原来减缓别人的痛苦,是这样……只是……没人能治你这冻疮,连阿舅也只能拿出缓一缓的办法。” 小六儿舞着手,带着真诚的笑容道:“舒服了很多呢,现在好不少啦。” 他很知足。 既成熟老练,有时又带着孩子一般的天真。 “哎……”朱瞻基低垂着头,声音闷闷地道:“可能以后,我不能常来了,每一次我来,都要哭哭啼啼,闹到母妃受不了才成。我也不想母妃成日生我气,以后可能极少能见着你了。” 小六儿顿时露出了依依不舍的神色,道:“殿下,下次你若是有闲,俺带俺娘做的烙饼给你吃,俺娘的烙饼可好吃了。” 朱瞻基道:“嗯……我会教阿舅照顾你的。” 小六儿摇摇头:“我已得了安南侯许多的照顾了。安南侯对俺们恩重如山,前日,他还给俺爹安排了一个清闲的差事呢,每月能挣八两银子。还说……将来送俺去读书,俺……不知该如何感激他……” 小六儿一双乌溜溜的眼睛里满是感激,他擦拭着眼泪道:“这辈子没有人这样对俺好,莪心里不知多感激。” 二人细声细语地说着话。 见张安世回来,朱瞻基便撑着脑袋,继续低头看书。 张安世兴奋地道:“走,带你去看新火药。” 朱瞻基顿时就来了精神:“好。” 他很干脆。 在军营不远处,有一处清出来的操练场。 这场地极大,并不只是平地,还有丘陵,有一部分山林,甚至还有一处沿江的水洼带。 这是供模范营进行操演用的,偶尔也实验一些火器。 此时,一个巨大的铜罐子被马车拉了来。 这铜罐子,足有车轮这样大,足足数百斤,被好几个人推着走到了预定的位置。 而这预定的位置,则已有人修了一堵墙,墙体很厚实,还扎了不少的木人,木人居然还套着全身的甲胄。 不只如此,还有各种的战车,设置在距离铜球一丈、两丈、五丈、十丈的位置。 所有人就位。 张安世则拉着朱瞻基在百丈之外瞭望。 丘松兴匆匆地出现在铜球十丈之外的位置。 这里挖了一个专门的大沟,土沟两边用木头进行了加固。 邱松从沟里冒出头来,大呼一声:“点火……” 一声号令。 随即……引信被点燃。 丘松从沟里冒出头,掐着指头计算着时间,随他一起的数十个士兵,也一个个探着头。 终于……丘松又大呼一声:“躲。” 一个个人,飞快地将脑袋藏进了沟里。 轰隆…… 一声巨响。 即便是百丈之远,朱瞻基也只觉得五脏六腑,随着这轰鸣,都随之跳动起来。 他早已捂着了耳朵,可那轰鸣,依旧让他心颤。 他抬头,看到远处的上空,升腾起了一团火焰。 巨大的火焰之后,便是飞沙走石。 那一堵高墙,瞬间倒塌,好像一下子,削掉了一大边。 穿着甲胄的木人,瞬间好像被撕裂了一般,消失在滚滚的火光之中。 那五丈内的战车,也瞬间毁于一旦。 只有十丈之外的战车,还保留着战车的框架,却也已被冲击得七零八落,甚至直接被掀翻。 看着这样的场景,朱瞻基瞠目结舌。 丘松又被埋了。 数百清的尘土,纷纷落入壕沟里。 壕沟里被碎石和尘土灌了个半满。 何况他们本是蜷缩在壕沟之中。 所以……直到这尘土之中,伸出一个脑袋来,一个灰头土脸的家伙……此时突然咧嘴,露出了醒目的白牙。 “把人都挖出来。” 他大呼一声,自己却已跳出了壕沟,奔着前头浓烟滚滚的方向跑去。 这个时候,是了解这铜罐头威力的最佳时机。 他感受到了空气中翻滚的热浪,看着那窜天的火苗,还有依旧浮在半空燃烧的碎屑和砂石,脸上洋溢着快乐的笑容。 ………… 不远处…… 一队人马猛地被这突如其来的爆炸震得七倒八歪。 坐下的马嘶鸣着,显然受了惊,好在朱棣骑术精湛,竟是生生将马安抚下来,可即便如此,坐在马上的朱棣,还是忍不住的冒出了一身冷汗。 回头,却见随来的护卫们,都很是狼狈。 而追随而来的侍讲学士陈言,此人本就马术一塌糊涂,此时硬生生地被马摔了下来,脑袋先着了地,在地上翻了几个滚,于是……以一种奇怪的姿势仰在地上,口里不间断地发出着:“哎哟,哎哟……哎哟哟……”的声音。 亦失哈忙上前去查探,将陈言搀扶起来。 经历了刺驾,朱棣的护卫增加了许多,且大多都是精选出来的卫队,所以倒也没有太多的狼狈,只是这更令护卫们警惕,迅速地打马散开,以防不测。 在亦失哈的帮助下,陈言双腿颤颤地起来,随即上前道:“陛下……臣……臣……觉得自己的骨头断了……” 朱棣只看了他一眼,却是没理他,而是看着不远处的一个低矮的哨塔上,站着一高一矮的两个人。 陈言顺着朱棣的目光看过去,骤然大惊:“陛下,陛下,那是皇孙吗?” 朱棣没有回答。 陈言哭了:“陛下啊,你看看,你看看吧,若非亲眼所见,谁能想到……皇孙不读书,竟……在这样的地方!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是谁这样的大胆,置皇孙于这样危险的境地!这若是有个什么好歹,可怎么办才好。” 陈言痛哭流涕地接着道:“皇孙正处垂髫之年,正是读书的好时候。可如今,却是无心学业,每日以此为乐,这样下去,可如何是好?陛下就算不看重皇孙,难道连江山社稷也不在乎了吗?“ ”陛下,这件事……决不能罢休啊。皇孙身边出了奸人,若是不严加惩治,陛下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如何对得起江山社稷。” 说着,他嚎哭着跪倒在地,呜咽着继续道:“大明……大明……吾大明若如此下去,如何千秋万载……呜呼……” 亦失哈还算好心,省得这家伙继续说下去,多半要说到隋炀帝之类不吉利的话了,于是用脚轻轻地拨了一下他,好教他适可而止。 可谁想,陈言一点都不在乎,继续一脸激动地道:“臣与奸人,不共戴天,陛下,难道是要我大明出现隋炀、商纣这样的人吗?呜呼哀哉,呜呼哀哉,国之将亡,必有妖孽也……” 亦失哈:“……” 同行是冤家。 陈言还指着自己这皇孙的恩师,将来将皇孙培养好了,从此惠及子孙呢。 可很明显,皇孙无心进学,对他也不甚恭敬,这令他很担忧。 侍讲学士,而且还是詹事府的侍讲学士,清贵无比,意味着将来有极大的前程,虽然手上没有权柄。 可做官,毕竟看的是以后。 可若是以后都没有了,这侍讲学士,不是白干了吗? 他怒不可遏,将心中的怒气都发作了出来。 你看,这皇孙现在废了,这可怪不得我,冤有头债有主,你找张安世那个狗贼去。 朱棣皱眉,当下打马上前。 到了哨塔之下,朱棣黑着脸不做声。 跟随在朱棣身后的亦失哈,忙是提醒道:“皇孙殿下,安南侯……” 他这一呼喝。 张安世一见,顿时吓得脸色发青,连忙将朱瞻基抱下哨塔来。 到了朱棣的马匹跟前,朱瞻基咧嘴道:“皇爷爷,皇爷爷……” 朱棣利落地下了马,手里提着鞭子,气冲冲地上前,他怒视着朱瞻基,随即举起了鞭子。 鞭子在半空中虚晃了一下,作势要打。 朱瞻基立即双手搭在眼睛上:“呜呜呜……呜呜……” 朱棣:“……” 张安世只能耷拉着脑袋,其实他也想抹眼泪。不过显然已过了这个年纪,只怕这个方法,不甚起效。 朱棣便怒气冲冲地道:“好啦,别哭了。” 朱瞻基道:“皇爷爷这样,我心里害怕……” 继续擦拭眼泪。 朱棣只好道:“你他娘的为何每日不读书?你这个年纪,难道就开始游手好闲了吗?” 说着,他瞥一眼张安世道:“你是他的亲舅舅,见他无心学业,你也不管?他娘的,朱瞻基不懂事,你也不晓事?” 朱棣虽是粗人,却也知道,这个年纪的孩子,还是该以读书为重的。 虽说未必读书要中进士,可至少……也该能够做到熟读经史,能有识文断字。 朱瞻基连忙道:“皇爷爷,我在读书。” 朱棣回头看一眼陈言:“你说你在读书,可是陈卿家却说你荒废学业。” 陈言便上前道:“陛下,臣不敢欺君罔上,尤其是这些日子,皇孙确实是倦怠了不少,该读该记的东西,一点也不肯用心去记,尤其是《资治通鉴》和《大学》。陛下……臣对此,甚为担忧。” 他又勉强地换了笑容,和蔼地朝朱瞻基道:“皇孙啊,虽然臣知道你在此玩乐不亦乐乎,却殊不知,那些纵容你在此玩乐之人,是在害你终身啊。臣可能平日里对皇孙您有些严厉,可皇孙该知道,所谓教不严、师之惰也,现在可能您不能明白臣的苦心,可将来长大了便能明白。” 朱瞻基哭哭啼啼地道:“皇爷爷,他在胡说。” 朱棣皱眉道:“好了,你和博士吵什么!说来说去,还是你的父亲平日里对你缺乏管教,你不许再哭了,再哭,朕便将你父亲的腿打折了。” 朱瞻基吓了一跳,猛地打了个哆嗦。 张安世心道好险,还好不是打折舅舅的腿。 见朱瞻基吓得大气不敢出。 朱棣觉得自己的严厉管教起了效果,便道:“以后知道该怎么做了吗?” 朱瞻基道:“知道。” 朱棣眯着眼:“说!” 朱瞻基道:“再也不和这陈师傅读书了,孙臣要和舅舅在一起。” 陈言:“……” 朱棣勃然大怒,本来这个时候,哪怕朱瞻基就坡下驴,哪怕下一步台阶,朱棣也会将他抱起来,安慰几句,然后决定原谅他。 可哪里想到,朱瞻基竟是逆反到了这个地步。 这说的还是人话吗? 朱棣喝道:“你还道皇爷爷不敢拿你怎么样,是不是?你以为皇爷爷还收拾不了你?你从前那样的乖巧,怎的现在这样顽劣?” 他气咻咻的,脸色涨红,眼珠子瞪起来。 可朱瞻基却与他直视,凛然无惧。 这令朱棣顿时觉得自己的威严受到了极大的损耗,于是咆哮道:“来人,来人……去将朱高炽那个逆子给朕绑来,立即给朕绑来,朕今日就让朱瞻基好好看看……看看朕是不是言出法随,朕不打死他爹,他不晓得朕的厉害。” 亦失哈和护卫们吓得大气不敢出,一个个耷拉着脑袋,可哪里敢从命。 朱棣见状,更是大怒:“都聋了吗?去,赶紧给朕去,你们还敢抗旨不尊了?” 朱瞻基吓得小脸涨红,连忙去看张安世:“阿舅,阿舅……” 张安世:“……” 朱瞻基可怜巴巴地又叫道:“阿舅……” 张安世悄悄拨开朱瞻基扯着自己袖子的小手。 朱棣一瞪朱瞻基:“原来你是从你阿舅身上得来的胆子!好,好的很……” 张安世身子猛地一抖,立即道:“陛下息怒,臣……臣不相干的,不相干的,臣只是……觉得……觉得……” 朱棣却怒道:“朱瞻基,你再给朕说一遍,你还敢不敢如此?” 朱瞻基道:“我喜欢这儿,皇爷爷就算杀了阿舅,我也喜欢。呜呜呜……” 张安世这时候,很无奈地咧嘴乐了:“陛下,算了,他还是孩子。何况……何况他在这儿,也长了许多的本事,他在栖霞,也读了不少的书……” 朱棣还未说话,陈言却急了,他冷不丁地道:“陛下,安南侯所言,甚是无理,好好的詹事府里不读书,怎会来此读书?到现在竟还狡辩,为皇孙不倦怠找借口,将来……怎么得了?” 朱瞻基怒道;“我学了,我学了。” 他咬牙切齿,显然是气急了:“资治通鉴和大学,我都温习了几遍……我只是不爱和你学。” 陈言的脸阴沉下去,随即又摆出慈和的眼神看着朱瞻基。 在他看来,皇孙只是被奸人所误,迟早会明白他的苦心,他越挽救皇孙,将来皇孙就越会牢记今日他的大恩大德。 “陛下……” 他刚开口。 朱棣沉着脸,道:“你学了什么?” “都学了……” 第二百零九章:龙心大悦 朱棣道:“朕倒想知道,你学了什么。“ 说着,他看向陈言道:”陈卿家,你前些日子教了他什么?” “陛下,是资治通鉴,唐纪,五十七卷。” 朱棣颔首,随即又看向朱瞻基,道:“你学到了吗?” 朱瞻基立即就道:“当然学到了,我连唐纪五十八卷也通读了。” 朱棣看一眼陈言。 陈言忙道:“陛下,皇孙还没学到那里。” 朱棣道:“谁教你的?” 朱瞻基道:“我自己读,偶尔问问阿舅。” 朱棣皱眉,有些狐疑,于是道:“这里头讲的是什么?” “讲的是大唐长庆元年所发生的事。” 朱棣:“……” 朱瞻基道:“从长庆元年七月入秋开始,起初说是有河朔的军士因为犯罪,所以按律,应该受军法处置。可是河朔镇的军士们不服,于是作乱,士卒们连夜攻入府舍,掠夺财富和妇人,又杀死了节度使的幕僚韦雍、崔仲卿人等。可到了次日,做乱的士兵又后悔了,便去向节度使请罪,可节度使骂他们,说:‘汝何敢反,行且灭族’。他说完这句话之后,作乱的将士们于是一齐将节度使也杀了。” 朱棣皱眉,回头又看陈言:“是这样吗?” 陈言骤然满头大汗起来,只是这等东西,却是没办法解释的,只好道:“是。” 朱棣凝视着朱瞻基:“这乱兵作乱,是何缘故?” 朱瞻基道:“是……是……” 他有些胆怯,毕竟自知自己是个孩子,所以对于回答没有什么信心。 朱棣道:“陈卿家,你来和他讲一讲。” 陈言道:“这是教化不彰的功劳,将士们不知忠义为何物,自然而然,也就会滋生反叛之心,纵观唐朝,武人作乱,不知多少,盖因为唐人只重军功,而忽视了教化。可见想要天下太平,文教乃是天下一等一的事,圣人常说礼崩乐坏,其实便由于此。” 他回答得干脆利落。 朱棣若有所思。 随即又看向朱瞻基道:“你听明白了吗?” 朱瞻基低着头道:“听明白了。” 朱棣鼓着眼睛道:“总算你还开了一点窍,至少还学了一些东西……” “不过……”朱瞻基犹犹豫豫地道:“不过孙臣觉得,事情没有这样简单。” 朱棣看着朱瞻基:“你说什么?” “孙臣觉得……所谓的重文教……好像太简单了,似乎只要是不好的事,师傅都用重文教这三个字来解释,好像只要重文教,一切的问题就可迎刃而解。若是真这样简单,唐朝这么多天子,难道都这样愚蠢,不知道这其中的好处吗?又怎么可能兵祸连连?” 陈言听罢,心中震怒,在他看来,这话简直就是离经叛道了。 朱棣来了几分兴趣:“看来你有你的想法?” 朱棣说出这话,朱瞻基感觉得到了鼓励一般,心头无形中多了几分自信,于是道:“看待这件事,应该先明白……为何乱兵要作乱,为何军将没有办法约束他们,又为什么朝廷拿他们没有办法。师傅们教授孙臣的时候,孙臣只感觉,天下千千万万的人……都成了一体,统统都归为军民百姓……” 朱棣皱眉起来,却是认真地侧耳倾听。 只见朱瞻基接着道:“因此,就出现了许多让孙臣觉得匪夷所思的事,虽然师傅们总是说百姓百姓,可百姓为何物?这几日,孙臣突然才明白……原来他们自己也不晓得百姓为何物,却总是知道,只要将天下万万千千的人归为百姓,念叨着为百姓宽仁便好了。” “可实际呢……实际上百姓并非木头,也不是书里的一個词句,他们和小六儿一样,其实都是人,是人就有自己的念头,有自己的想法,有喜怒哀乐。” “那些乱兵,资治通鉴中将他们统归于乱兵,语焉不详,就好像是一句乱兵,就面目可憎一般。可孙臣想,他们是成千上万之人,有的人可能是裹挟。有的人呢,是从前可能就遭受了军将们不公正的对待,所以早有怨言。还有一些人,可能心术不正,早有劫掠之心。“ “这数千上万人,各怀心思,却因为一个缘故,突然暴起。孙臣想……这其中不乏朝廷缺少对士卒们的关心,也不乏有委任的军将们忽视士卒们的利益,无法做到赏罚分明,所以才让有心之人,有心可趁的缘故。” 朱棣陷入了思索,一时之间竟有些懵了。 他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朱瞻基。 陈言脸色铁青,明明是一件事,朱瞻基却分析出了相反的结果,资治通鉴的本意,就是给帝王学习的,而里头所有记载下来的事,其实就是让帝王能从历史上学到教训,而从儒家的观点而言,显然都是现成的。 朱棣此时道:“你继续说。” “所以孙臣看,可能是用朝廷忽视士卒的利益,而选用的节度使,赏罚不明,因此,士兵对朝廷和节度使们已经大失所望,再无信任可言,他们宁愿相信作乱可以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指望不上朝廷和节度使的公正,于是……便起了作乱之念。” 朱棣大惊:“你怎的会有这样的想法?” 朱瞻基道:“因为孙臣被关在东宫的时候,也会和陈师傅这样,只将军民百姓当做一个词汇,只要开口对他们仁义,那么他们就会顺从,开口说教化他们,于是他们便会感恩戴德。可孙臣后来发现这是不对的,这是牧羊的方法,羊软弱而愚蠢,所以只要有头羊和牧羊犬,就可以让它们乖乖从命。可孙臣在这儿,阿舅带着孙臣见识了各色各样的人,孙臣才发现,他们各有所别,小六儿想着吃饱饭,若是能上学便再好不过了……” “炼钢的学徒想着能早一点出师,增加自己的薪俸。而匠户甲乙们,有的担心自己的媳妇还没生出孩子,有的希望自己的儿子不要游手好闲。捡煤的老妇丈夫得了病,希望能赶紧攒钱,将自己丈夫的病治好,还有……还有……” 朱棣听得瞠目结舌,道:“那么应该如何呢?” 朱瞻基挠挠头道:“孙臣没想好如何,孙臣只是觉得许多地方不对,有些所见的东西,对照着书,觉得这书颇有道理,可有些所见所闻,对照着书看,却觉得这书过于荒诞,言之无物!“ ”就好像陈师傅一样,动不动就宽仁……这怎么可以呢?孙臣接触过一些百姓,许多百姓……巴不得严刑峻法呢,免得有一些宵小之徒,还有一些恶少年,动不动就作恶,官府却拿他们没有办法。” “至于轻赋税,大家的想法也不同,有的只想着自己不必课税最好,可有的抱怨,说是为啥田连阡陌者几乎没有赋税,而他们却要课以重税。资治通鉴里……每一句话,若是只在东宫看,可能觉得很有道理,里头每一句话,都饱有深意……” “可放到栖霞,放到许多地方,就觉得不少的东西,十分可笑。” 朱棣饶有兴趣地道:“看来你要学的东西还很多,你看,你自己也找不到行之有效的方法。” 朱瞻基道:“可孙臣觉得……找不到行之有效的方法才是对的。” 朱棣用古怪的眼神打量着朱瞻基:“找不到方法才是对的?” “世间的事……虽然可能同样是类似的事,可毕竟他们不可能完全相同。因为参与的人不一样,各人的念头不一样,他们所期望的东西也不一样,怎么可能用一个行之有效的方法就完全去解决呢?就好像小六儿一样,其实还有许多和他一样年龄的孩子,他们可能都是捡煤,按理来说,他们都可称之为‘贫苦子弟’,可有的贫苦子弟,只想着攒点钱,交给爹娘。有的想攒点钱读书,有的想发了薪俸一定要犒劳自己……” “所以孙臣才想到,他们每一个人的期望不一样,你若是用一种方法去满足他们,最后可能只会让大家都得不到满足。” 朱棣笑道:“照你这么说,什么都不必做了?” 朱瞻基立即摇头道:“不是,而是不应该像陈师傅一样,每日坐在书斋里,臆想小六儿这样的人期望什么,然后强加给他们。而是真正去看看他们的想法,根据不同的情况斟酌而定。” 朱棣一时震惊:“这是你想出来的?” 朱瞻基期期艾艾地道:“有的是阿舅和我说的,有的是我自己所见所闻,也有的……是我有了见闻之后,去翻书寻找答案,得出来的。” 陈言听罢,痛心不已,恨不得捶胸跌足,可张口想说点啥,却发现眼前的祖孙二人,压根就没有搭理他。 朱棣背着手道:“你总说小六儿,这小六儿是谁?” “和孙臣一起捡煤的伙伴。”朱瞻基乐呵呵地道:“他教我捡煤,我送他冰棒吃。” 捡煤? 朱棣脸色骤变。 陈言的脸色也变了。 朱棣道:“捡什么煤?” “烧的煤呀,皇爷爷连煤炭都不懂吗?是炼钢用的……煤从矿山里挖出来,而后进行分拣。阿舅说,咱们洗煤的技艺还很粗糙,所以为了防止太多杂质的煤送进炉子,让钢铁质量不稳定,所以需先捡煤……” “孙臣捡煤捡的不好,一个时辰才能捡出三百多斤。小六儿就很厉害了,他一个时辰,能捡八百斤……” 说到此处,陈言身躯一震,而后期期艾艾地道:“这……这……皇孙千金之体,怎么可以……可以……” 陈言痛心疾首地接着道:“皇孙年纪这样小,天潢贵胄……可……可……” 朱棣却愣在原地。 他果然发现,自己的孙儿,比前些日子清瘦了一些,他的手…… 朱棣上前,拉起朱瞻基的手,展开他的手心,却见这小手上,竟生出了几个薄薄的小茧子。 陈言可算是将张安世恨透了,此时又道:“陛下啊……大逆不道,这是大逆不道……” 他开始哽咽…… 朱棣果然勃然大怒。 他怒喝一声:“畜生!” 此言一出。 张安世下意识地双手抱头,只恨自己没有戴甲出门。 下一刻……啊呀一声……… 却见朱棣反手,胳膊狠狠一抡起,直接一拳朝着陈言的面门便砸过去。 这一拳下去,正中陈言的嘴巴。 陈言径直飞出,随之而落的,是一颗门牙,等他轰然落地,便捂着嘴。 淋漓的牙血自他指缝间溢出来。 陈言口里呜呜呜哇哇几句…… 眼泪和鼻涕,混合着鲜血在面门上糊做了一团。 好不容易的,他才勉强能控制自己的声音,不至被漏风的门牙导致自己失声,又悲又羞地道:“陛下……此何意?” 朱棣怒视着他,骂道:“大逆不道?你竟然敢说大逆不道?” 陈言斯文扫地,此时仿佛遭受了奇耻大辱,好歹也是翰林侍讲学士,这个时候,倒也硬气:“臣仗义执言……” 朱棣朝他冷笑。 这个时候,张安世已松了口气,然后和朱瞻基不约而同地后退一步,二人就差蹲在一个角落里开始欣赏一点啥了。 “别看,闭上眼睛,好歹也是你的师傅。”张安世轻声道。 朱瞻基眼睛张圆,一眨也不眨:“就因为是师傅,所以才难得见。” 人的悲欢并不相通。 至少此时的陈言,却是哭哭啼啼起来:“臣之所言,句句肺腑……陛下啊……” 朱棣冷着脸怒道:“当初太祖高皇帝的时候,就将我们这些皇子们,送去中都凤阳,教我们这些皇子在凤阳常驻,学习开垦。朕都能学开垦,朕的孙儿捡一捡煤,又咋了?说这是大逆不道,莫非你还要说,太祖高皇帝也是大逆不道吗?你这是要诽谤谁?” 陈言听罢,顿觉得五雷轰顶。 其实……这事儿,他是知道的。 不过……虽然像他这样的清流大臣,虽然很识趣的对太祖高皇帝的事迹选择避而不谈。 其本心上,是因为他对太祖高皇帝的事迹十分不认可,甚至认为……太祖高皇帝的所为,可以用暴虐之类的字眼来形容。 正因为这样想,所以太祖高皇帝派皇子去凤阳常驻垦荒,在他的心目中,本质上就是一件可笑的事,至少礼法上……不该如此。 结果……恰恰是因为内心的真实想法,让他忽视了这些,反而现在直接惹怒了朱棣。 此时,朱棣怒道:“尔乃朕孙儿的博士,朕本不该治你,可你竟敢诽言太祖高皇帝,朕如何于你干休?” 朱棣可是朱元璋二十多个孩子里,最孝顺的那个。 至少名义上是如此。 结果你敢挖永乐皇帝的根。 看着朱棣越加阴狠的目光,陈言吓得瑟瑟发抖起来:“臣……臣……” 朱棣怒骂道:“入你娘,似你这等不忠之人,也敢教朕的孙儿!朕的孙儿落在你这驴入的贼手里,还能学到好吗?” 陈言便叩首,早已面上惨然无色:“臣万死之罪。” 朱棣气咻咻地道:“罢了他的官,让他给朕滚,这贼不忠不义,为臣不忠,看来为子也不孝,发配他回原籍为吏,子孙都为吏!” 陈言哪里想到会是这样的后果,忍着伤痛,依旧求饶。 亦失哈这时面色也冷起来,头微微抬起,朝几个护卫使了个眼色。 护卫当下便将他双手反剪了,拉扯开来。 陈言大呼:“陛下……陛下……臣……” 护卫怕他再惊扰圣驾,一拳砸他脸上,这一下子,牙落了一大半,呜呜呜的便再没有什么声响了。 此时,朱瞻基才揉了揉眼睛道:“呜呜呜……我的陈师傅。” 声音很轻。 朱棣回头,瞥一眼朱瞻基:“你这个小子,无论有什么道理,可成日闲逛可不好,若是遇到了危险怎么办,你以为你是朕吗?” 张安世在旁连忙批评朱瞻基:“对呀,阿舅也一直劝你,教你别总来,阿舅晓得你是想学本领,可你毕竟年纪还小,若是有个好歹,可怎么得了?你又不是陛下,陛下那是洪福齐天的人,当初靖难的时候,多少次九死一生,单枪匹马,便敢入贼阵探查敌营虚实。这是你能学得道的吗?咱们谁有陛下的本事!陛下,你放心,以后我定不教他来了,他还敢来,臣一定立即奏报陛下,陛下放宽心就是。” 朱瞻基:“……” 张安世随即又道:“不过……陛下,说实在话,皇孙肯来这儿吃苦,这民间的疾苦……他也甘之如饴,可见皇孙他心思还是好的。若是换做其他的孩子……那才不肯呢,巴不得一辈子都在温柔乡中,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我看……这事算了。给亦失哈公公一个面子。” 亦失哈脸都绿了,这和咱有什么关系? 可提到了自己,亦失哈如果都不表示,就等于将这里的人都得罪了。 他二话不说,拜倒在地,哽咽着道:“陛下……安南侯他说的对,这事儿呢,皇孙的心是好的,安南侯也没错,唯独就是………有些不周全,可皇孙毕竟年幼,安南侯……安南侯……也年少……他们行事,有些不计后果,只是奴婢觉得,凡事论心不论迹,他们终是善心,尤其是皇孙殿下,有此善心,这是我大明之福啊。当初太祖高皇帝的时候,不也将最看重的皇子送去中都凤阳吗?” 亦失哈这番话,立即将他的水平显现了出来。 看上去啥都没说,可又好像啥都说了。 点睛之笔在最后那一句,太祖高皇帝,将最看重的皇子送去了中都凤阳开垦。 其实送去的皇子有三个,一个是朱棣,另外两个是秦王和晋王。 可显然,亦失哈直接将那两位王爷直接略过去了,就变成了太祖高皇帝最看重的乃是在朱棣,为啥要送去,就是因为在太祖高皇帝的心目中,朱棣是最属意的继承人啊。 只是因为种种缘故,所以才让建文那小子钻了空子,不过上天不厌,总算是最后有了一个好结果,太祖高皇帝最喜爱的那个皇子,终究克继大统,继承了祖宗的基业。 朱棣当然知道这是骗人的,而亦失哈其实也知道这是自我安慰。 这里头妙就妙在,这是对着皇孙说的。 朱棣还是要面子的,他不希望自己的孙儿面前,是一个篡位的形象,这般一说,可能在皇孙心目中,皇爷就是另外一个形象了。 朱棣背着手:“起来吧。” 亦失哈小心翼翼的起来,双手垂着,一副胆战心惊的样子,当然,这其实也是假装出来的,因为以他对陛下的了解,陛下已经息怒了。 朱棣道:“最可恨的还是那陈言,此人心术不正。皇孙……也不能老来栖霞,这样不好,若是真出什么好歹,那可不成。即便得知他出了东宫,朕也寝食难安。” 他说着,重重叹了口气。 这便是儿子和孙子的区别,那老二朱高煦,还在安南玩泥巴呢,朱棣也没啥担心,可朱瞻基出个门,朱棣便觉得提心吊胆。 朱棣沉吟片刻:“这样吧,该学还是要学……朕看……这个法子没什么不好,这也是祖宗之法嘛,太祖高皇帝的时候,未来的储君,也是要深入民间的。” 没错了,当初俺爹就是这样培养我这样的‘继承人’的。 “朕历来尊从祖训,盖因为太祖高皇帝深谋远虑,既如此……依朕看……每月可教皇孙来栖霞三日,在此期间……命模范营负责接送,再命勇士营一部人马,于外围和所过街巷暗中布置,内千户所,则抽调精兵悍将若干,隐于其中,这样才可以万无一失。” 朱瞻基大喜:“皇爷准孙儿每月都来?” 朱棣笑了,将他抱起来:“你是朕的孙儿,你有自己的主意,朕怎会教你失望,坏就坏在你爹,这样的大事,也不细奏,虽是禀明了他的母后,却也是语焉不详,朕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你要以你爹为戒。” 朱瞻基道:“皇爷,你这样骂孙臣的父亲,孙臣心里不自在。” “你真是个孝子。”朱棣大喜,摸摸他的脑袋,一面抱着朱瞻基道:“那就骂一骂你舅舅,你舅舅也跟着胡闹。” 朱瞻基想了想:“终究还是舅舅,皇爷就别责怪他了。” 朱棣道:“好好好,一切听你的。你来告诉朕,你是如何捡煤的?” 朱瞻基道:“皇爷可不能去那地方,那地方脏的很,皇爷是皇帝……” 朱棣道:“你可去,朕如何去不得,想当年……” ………… 朱棣叉着自己的腰,弓着身,一面由亦失哈搀扶着,口里唧唧哼哼的感慨:“哎,老了,老了,筋骨大不如从前,遥想当年,朕……何等的矫健,谁曾想,这弯腰捡了一个时辰的煤,便觉得的自己的腰马大不如从前。” 亦失哈苦着脸:“陛下一路打马而来,又弯了一个多时辰腰,便是铁打的身子,也不成哪。陛下,您慢着,奴婢教人抬銮轿来,这样舒服一些。” 朱棣叹息道:“这钱……倒是挣的辛苦,张安世这家伙……真是心黑的很……” 亦失哈道:“陛下……这是商行,宫里头也有……” 朱棣便闭嘴,不吭声了。 张安世和朱瞻基远远的躲在后头,张安世不停朝朱瞻基挤眉弄眼:“这可怪不得我。” 朱瞻基道:“难道还能怪我不成?” “算了,算了,谁都不怪,怪亦失哈……他竟也不拦着,陛下千金之躯啊,亦失哈心太黑了。” 朱瞻基道:“阿舅说的有道理。” 就在此时,突有快马火速而来。 马上的人竟是陈礼。 陈礼口里呼道:“侯爷,侯爷……” 说着,他跳下马来。 很快,一封奏报送到了张安世手里。 张安世一看,此时……朱棣已进入了张家的宅邸落座。 他还未来得及喝上一盏茶,张安世追上来,道:“陛下,有急奏。” 朱棣见张安世的神色不好。 便伸手:“取来。” 低头一看。 朱棣皱眉:“不是说,那逆党……收藏了许多财富吗?怎么派内千户所的人去搜,却只得了四十七万两银子的财货?” 这显然,和朱棣心目中的不符。 朱棣抬头看着张安世。 张安世道:“内千户所的人,都很精干,臣敢拿脑袋担保他们,绝不会藏私。” 陈礼在一旁,本是吓得大气不敢出,听张安世这样说,心里大松了一口气,用感激的眼神看了张安世一眼。 朱棣将奏报放下,而后平静的道:“那么问题出在哪里?你来说说看?” 张安世道:“臣想到了一件事。” “何事?” 张安世道:“陛下还记得,铳决行刑那些乱党的那一日,要杀到张兴元家人的时候,张兴元口里大呼,他说他知道什么宝藏……” 朱棣猛地想起了此事,他下意识的点头。 张安世道:“有没有一种可能,他只吐露了一些财富,真正的财富……其实是在……” 朱棣面色幽冷,双目里杀气重重:“朕也不稀罕逆贼这点钱,朕就是不甘心……让这逆产流失在外……你这般一说……朕倒是……觉得确有可能了。” 张安世道:“现在那张兴元,人还在诏狱。陛下有没有注意南镇抚司的奏报,或许……这张兴元又招供了,将那宝藏说了出来,臣想……这么多日的酷刑,可能他已招供了。” “是吗?”朱棣听到这里,目中突然掠过了一丝杀机。 他冷冷道:“锦衣卫的奏报,朕从未落下,看的都很仔细,可是……却并没有一字半句这样的字眼,如果……如果张兴元当真还招供了什么,锦衣卫那边……” 朱棣凝视着张安世:“锦衣卫那边,是否可能知情不报。” 此言一出……殿中透着森森寒意。 ………… 新的一月,双倍月票,看在老虎每天雷打不动的辛苦码字份上,支持老虎一下吧! 第二百零十章:一将功成万骨枯 张安世其实只说了一个’可能‘而已。 哪里想到,朱棣突然变得无比冷酷起来。 将军的憨直,与帝王的无情,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居然毫无违和感。 张安世道:“这……这也只是预计……” 张安世道:“臣以为……若只是这些银子,他们干不成什么大事,那么……那张兴元一定还隐瞒了一些什么,当然……也可能不是隐瞒,而是这些财富,未必他也知道详情。” 张安世顿了顿,接着道:“说到底,这张兴元终究是一条狗罢了,他即便是再睿智,也只是走狗,他的主人,一定有制约他的手段。” “只是他既该说的都说了,虽说此人意志坚定,可到了诏狱里,日夜遭受酷刑……照理……照理来说………可能会愿意提供线索,毕竟他的意志已经摧毁,为了少受皮肉之苦……拿出一点东西来,即便是让自己少受一些折磨,想来也是应该的。” “问题就出在,为何锦衣卫没有奏报?为何没有只言片语?他在城楼上,都可喊出他知道宝藏所在,难道在诏狱的酷刑之下,就不会开口说吗?” “这里的可能只有两個,一个就是他的话,完全不足为信,锦衣卫对他的话嗤之以鼻,所以就没有奏报。而另一种可能就是……” 还不等张安世说下去,朱瞻基在旁冷不丁地道:“皇爷爷,我明白啦,阿舅的意思是,要嘛是锦衣卫蠢,要嘛就是他们坏!” 张安世一脸委屈的样子道:“没,不是这样的,我没说。” 朱棣挥挥手,示意亦失哈将朱瞻基抱出去。 朱瞻基显得很不乐意。 等这厅中只剩君臣二人,朱棣便淡淡地道:“这不是小事。” 张安世道:“陛下说的对,不如……召锦衣卫指挥使纪纲来问一问,便一切都知道了。” 朱棣站起来,踱了几步,却道:“不必啦。” 他想了想道:“一个人若当真有了念头,你便是给他一百个机会,他也绝不会回头。” 张安世道:“陛下的意思是……怀疑……纪指挥使……” 朱棣只是平静地道:“只是怀疑而已,他乃锦衣卫指挥使,乃心腹肱骨之臣,朕深信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道理。只是这件事过于蹊跷,朕不得不慎之又慎……这牵涉的乃是大量的贼赃,何况……还关系到了锦衣卫……” 朱棣随即,深深地看张安世一眼:“此事,你来办,朕不过问。” 张安世抬眸道:“陛下不过问是什么意思?” 朱棣道:“不过问便是不过问。” 张安世道:“陛下还是将话说明白一点,不然臣……” 朱棣却是瞪了他一眼,随即答非所问地道:“天色不早啦,朕要摆驾回宫了,你也好生地护送皇孙回东宫吧。” 张安世有点气闷,最讨厌这样让人猜谜语。 不过……说起猜谜,张安世却有捷径。 张安世乖乖地道:“是。” 张安世护送着朱瞻基,二人上了马车,朱瞻基有些倦了,却还是匍在张安世的膝上,犹如懒猫一般,摆着最舒服的睡姿。 此时,朱瞻基微微地张着眼睛,却是定定地看着张安世,带着几分期许地道:“阿舅,下个月我才能去栖霞见小六儿吗?” 张安世不高兴了,他觉得自己的心受伤了,带着几分哀怨地道:“你为何不说见阿舅?” 朱瞻基理直气壮地道:“阿舅又不会跑。” 张安世一时语塞,最后叹息一声:“哎……” 轻轻地摸摸他的脑袋,张安世才又道:“等你下次来,我带你去模范营里看看。” 朱瞻基点了一下头,转而道:“方才皇爷爷和你说什么?” “说了你也不懂。” 朱瞻基嘟了嘟嘴道:“阿舅不说,怎晓得我不懂?” 张安世皱着眉道:“我感觉……嗯……怎么说呢……罢了,下个月你来栖霞的时候,就晓得真相了。” 朱瞻基没有再追问这个问题,却道:“阿舅你会像皇爷爷一样对我好吗?” 张安世道:“你为何这样问?” 朱瞻基道:“我说不明白,总觉得阿舅的心思比较脏,我见许多人感激你,可又见阿舅没心没肺……” 张安世感觉自己被自己的好外甥骂了,郁闷了两秒,便叹口气道:“好是相对的,你之所以觉得小六儿那些人对我感激涕零的不可思议,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在此之前,有人对他们更加糟糕?“ ”世上从来没有所谓的好与坏,只有相对的好坏。就好像这马车,咱们坐在马车里,虽然觉得很慢,可若是你皇爷骑马驰骋而过,那么对他而言,我们是快还是慢呢?” 朱瞻基皱眉道:“阿舅说话越来越绕弯子了。” 张安世笑了笑道:“这是教你大道理,我们舅甥是一家人,别人才不会和你说这些话呢,也就只有阿舅心疼你。” 张安世抚着朱瞻基的背,突觉得朱瞻基比从前长大了不少。 此时,朱瞻基又道:“可是皇爷爷生气的时候,阿舅就要躲开。” 张安世脸不红心不跳地道:“这是阿舅忍辱负重,保住自己的有用之身,只有这样,将来阿舅才能陪在你身边,免得有人害你。” “很多时候,一个真正对你好的人,所想着的是陪伴,而不是鲁莽地去做出头鸟,你还这样小,阿姐又在东宫,姐夫人又太宽仁了,没有阿舅保护你,你可怎么办?” “我和你说……” 说到这里…… 张安世却发现朱瞻基打起了鼾声。 张安世:“……” 将朱瞻基送回了东宫,没有停留,张安世马不停蹄地又往鸡鸣寺去。 “见过姚师傅。” 见到了姚广孝,张安世便美滋滋地道:“哎呀,现在鸡鸣寺不得了了,我这几日苦思冥想,都在琢磨着烧舍利的事,所谓……磨刀不误砍柴工……” 姚广孝一见他,叹了口气道:“说罢,什么事。” 张安世讪讪地道:“有些事,确实想赐教。” 张安世毕恭毕敬的样子,随即道:“今日……内千户所,搜了贼赃,此后……” 张安世一五一十地将锦衣卫的事说了,没有一丁点添油加醋的成分,毕竟这是关系到自己的事,添油加醋影响到了姚广孝的判断,这就是作死! 姚广孝微笑道:“你是想询问陛下对此的看法吧?” 张安世便道:“哎!陛下实在太圣明了,就是我太愚钝,他交代的话,我有些听不懂,不知陛下这是何意?” 姚广孝很直接地道:“就是让你去办的意思。” 张安世又道:“可是……要办这样的事,宫中不过问是什么意思?” 姚广孝深深地看了张安世一眼:“不过问就是不过问啊。” 张安世却是怒了,瞪着姚广孝道:“我回去将烧舍利的炉子拆了,从此以后,一拍两散,不,我明日去栖霞寺烧舍利出来,要烧得比鸡鸣寺好十倍。” 姚广孝连忙道:“安南侯不要动怒嘛。“ 张安世气咻咻地道:“我赤诚相待,你却和我卖关子,你知道为了烧炉子,我给你捡煤,累得我腰都直不起来吗?那炉子的火也是我吹的……莪……我……” 姚广孝道:“其实陛下的意思很简单……纪纲已经无用了。” 张安世道:“陛下的意思……是纪纲要垮了?早说呀,那还卖什么关子,陛下下一道旨意,纪纲不就死得不能再死了吗?” 姚广孝奇怪地看着张安世道:“谁说陛下要亲自弄死纪纲?” 张安世道:“可你方才说……” 姚广孝微笑道:“弄死了纪纲,锦衣卫怎么办?没有锦衣卫……陛下在宫中,就等于是没有了眼睛和耳朵,一个人怎么能没有眼睛和耳朵呢?纪纲就是陛下的耳目,虽说这耳有些背,视力也比较浑浊,可总比没有的好。” 张安世深思起来,口里下意识地道:“这样说来……陛下是想弄死他,又不能弄死他。” “不!”姚广孝道:“陛下只是想找一个新的耳目,将这纪纲,取而代之。” 张安世恍然大悟,随即就道:“找到了吗?” 姚广孝叹道:“陛下乃是雄主,他身边的军将,都是跟着他一道在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人,他不喜的是那些纸上谈兵之辈,所以从锦衣卫而言,他不喜欢夸夸其谈和纸上谈兵之辈,要找这么一个人……可不容易。” 张安世点了点头道:“你说的很有道理。” 姚广孝道:“除非有一个人……可以证明自己可以执掌锦衣卫,彻底地将纪纲取而代之,将这南北镇抚司,治得服服帖帖。” 张安世惊诧地道:“我好像明白了。” 姚广孝道:“所以陛下才说,这是你自己的事,他不过问。你听说过养蛊吗?” 他笑了笑道:“所谓养蛊,便是将所有的毒虫装在一起,让他们自相残杀,只剩下那最后一个毒虫活下来!而活下来的那毒虫,一定是天下最剧毒的蛊虫!” “贫僧没有消遣安南侯的意思……也没说你是那蛊虫,只是陛下的意思……大抵就是如此……他的意思是,在锦衣卫内部,那个彻底把持锦衣卫的力量的人,谁能整死纪纲,谁就是最后活下来的那一只蛊虫……至于怎么解决……那是这个人的事,陛下不会过问,也不会帮衬,他只是旁观者。” 张安世乐了:“原来如此,害我想半天,吓我一大跳。” 姚广孝微笑道:“我若是安南侯,只怕也要吓得睡不着。” 张安世讶异地道:“为啥?” 姚广孝耐心地道:“纪纲不愚蠢,哪怕他没有收到消息,也会嗅到一点什么。这天下,能瞒过他的事可不多。即便只是他猜疑上了陛下的心思……也绝不会再迟疑了。” “你的意思是?”张安世下意识地皱眉起来。 姚广孝摇头,凝视着张安世道:“你了解纪纲吗?你可知道,纪纲是如何发迹的吗?” 张安世面容认真起来,道:“愿闻其详。” “那时,陛下还是燕王,行军过程中,他突然窜到了陛下的马前,冒死扣住了陛下的战马,请求追随陛下。” 张安世道:“他那时候不过是区区一个草民,居然敢这样做?” 姚广孝道:“准确来说,那时候,他是一个读书人。一个读书人……不安心于读书,冒险闯到陛下面前,扣下他的战马,这是十分危险的事!但凡陛下大怒,他便性命不保!“ ”可他依旧敢于这样做,这就说明两件事,其一:此人极聪明。其二,这个人……胆子很大,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顿了顿,姚广孝叹道:“当初,他为了求取富贵,可以冒着杀头的危险,而今……他大权在握,又怎么甘心将自己所得的一切,拱手送人呢?你知道这世上有一种人吗?这种人……哪怕是到了穷途末路,也绝不会甘心失败,不会束手就擒,哪怕是天大的风险,他也不会畏惧,谁若是敢挡在他的前头,无论想谁……他也……敢于杀之而后快。” 姚广孝深深地看着张安世,笑吟吟地道:“安南侯是太子的妻弟,陛下对你又极宠幸,这南京城的文武,敢动你的人不多,可是若真有这样的人,就一定会是纪纲。他一旦意识到你威胁到了他,就绝不会手下留情,也一定会干脆利落。哪怕即将面对的,可能是抄家灭族的大罪,他也在所不惜。” 张安世禁不住喃喃道:“入他娘,所以姚师傅的意思是……” 姚广孝道:“不是你死,就是他亡!” 张安世道:“那该怎么解决他?” 姚广孝微笑道:“这……贫僧可不能说。” 张安世大怒:“你的舍利……” 姚广孝叹口气:“别总拿舍利威胁贫僧,方才你威胁贫僧,贫僧愿意指点你,是因为你我终究还是有一些旧情的,贫僧愿意给你指一条明路,所以即便没有舍利,贫僧也会说。可如何解决纪纲,即便有舍利,贫僧也依旧不能说。“ ”有些事,不能说便不能说,这应该是安南侯该去思考的事,陛下要养你这一只蛊,自然有他的深谋远虑,贫僧岂可胡言?” 张安世苦着脸道:“难道就没有一点东西传授给我吗?看在舍利的份上……” 姚广孝感觉自己有点给眼前的这家伙给逗笑了,随即笑着道:“只一句忠言:尽力而为,绝不可心慈手软。” 张安世叹了口气道:“可惜我心善……” 姚广孝直接不鸟他。 能问的都问完了,张安世最后怏怏地出了鸡鸣寺,心里却是沉甸甸的。 ………… 另一头,朱棣回宫,落座不久,亦失哈便奉茶上来。 朱棣倒是奇怪地看了亦失哈一眼道:“今日你怎么寡言少语?” 亦失哈干笑道:“陛下,奴婢……没什么本事,自然不敢胡说。” 朱棣道:“朕看你也憋了这么久,有些话不妨说了吧。” “陛下,纪纲若是……真有什么过错,陛下下旨……” 朱棣道:“他有过错吗?证据呢?” 亦失哈道:“那就让人去查证据。” “要查,当然是锦衣卫去查,他知道的秘密太多了,难道朕让都察院,让大理寺和刑部去查,若是真查出一点什么呢?” 亦失哈连忙道:“是,是,锦衣卫去查。” 朱棣接着道:“这锦衣卫上下,谁敢查他?” 亦失哈眼眸一张,随即皱眉道:“奴婢明白了,也只有安南侯去查了。奴婢只是担心,这纪纲不是省油的灯,一旦察觉到了危险……只怕……” 朱棣低头,呷了口茶,才道:“是啊,这是一条狗,也是一条疯狗,朕现在慢慢地回过味来了。朕既是让张安世查办这个案子,同时也想看看张安世,到底能否承这样的重任!取代纪纲的人,必须得能镇得住锦衣卫上下那些人。这些人,可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 ”除此之外,还要足够果决。张安世什么都好,唯独朕觉得……他有点贪生怕死!入他娘的,这八成是从太子身上学来的,哎……他们哪,打小就有人护着,终究还是不知人世间的险恶。一个真正的汉子,想要干点事,就要快,要准,要狠。” 顿了一下,朱棣接着道:“一将功成万骨枯,有的人很明白这些道理,可有的人……纵是明白,终究还是没有手段去干。” 说着,朱棣叹口气:“朕信得过的人不多了,孤家寡人……驾驭这样大的天下,还有太子……太子宽仁是好事,却也是坏事。至于皇孙……皇孙年幼,这一次令朕很欣慰,等他年长,他迟早也会和朕一样,会意识到……这底下的群臣会为了好处而奉承他,同样也会为了好处而欺骗他,若是没有信得过的人,可怎么成?” 说到这里,朱棣显得落寞:“大明江山……能延绵多久,朕看不到,不会去想,也不敢去想。可朕的孙儿……不能像朕这般……” 亦失哈拜倒在地道:“陛下苦心,若是太子、皇孙和安南侯知道……” 朱棣一挥手:“他们能知道个鸟,只怕张安世已在破口大骂朕要害他了。” ………… “入他娘的。”张安世骂骂咧咧着:“既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这是人干的事吗?” 回到了栖霞的张安世,对着陈礼便是狂喷。 陈礼一脸尴尬。 张安世瞪着他道:“我骂的就是你,你这个混账。” 陈礼松了口气,立即道:“对对对,侯爷骂的就是卑下,卑下……听了很感动,差点还以为……” “还以为啥?”张安世怒视他。 陈礼连忙道:“没,没啥。” 张安世道:“这个案子,怎么说?” 陈礼尴尬道:“这得看侯爷怎么干。” 他死死地盯着张安世,而后道:“侯爷……敢干,卑下就敢干。若是侯爷……有所犹豫,卑下……卑下……” 张安世却道:“下头的兄弟们呢?” 陈礼迟疑了片刻,才道:“侯爷,弟兄们都愿意以侯爷您马首是瞻,卑下说的是实在话……大家伙儿……在这内千户所,是为了什么?往近了说,是侯爷您对咱们好。往远了说,不就是想博一个出身吗?咱们都晓得,只有侯爷您水涨船高了,弟兄们才有出头之日,这锦衣卫里头,咱们说来说去,也只是一个内千户所,侯爷您都只是佥事,那么咱们下头的,又算个屁?“ ”纪纲这个人,要说弟兄们心里不怕他,那是假的,可入他娘的纪纲,他挡了咱们侯爷的路,便是挡了咱们的路,他若活着,弟兄们便不得好死,这还有啥说的?只要侯爷一声令下……弟兄们谁敢皱眉头,家法伺候。” 锦衣卫崇尚家法。 而且家法极为严厉,内千户所沿用的也是北镇抚司的家法系统,只是现在互不统属罢了。 见陈礼一副死心塌地的样子。 张安世道:“兵戎相见,拔刀相向,那北镇抚司里头可有不少你们从前的老兄弟。” 陈礼毫不迟疑地道:“谁挡侯爷您的路,我等尽杀之。” 张安世想了想,便道:“那就吩咐下去,给我彻查!当然,不要明火执仗,先暗中搜罗证据,诏狱那边,有我们的人吗?” 陈礼道:“有几个……” 张安世道:“南北镇抚司,还有宫里的大汉将军,包括了诏狱,以及经历司,这上上下下所有掌事之人的情况,都要摸清楚,是谁掌事,掌事的人是谁,我要一个不漏。现在开始……所有人,全部使用暗语,一切内千户所的公文以及信件往来,都要照我的方法加密,还有,内千户所,未必没有这纪纲安插的人……给我挖出来……先放一点假消息出去,且看看动向……” 陈礼认真地道:“卑下明白。” 他显得很激动。 干纪纲,这是他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事。 可说实话,他现在是无一日不想做掉纪纲。 纪纲在一天,侯爷都是锦衣卫指挥使佥事,自己也永远都是千户。 他纪纲不让贤,自己一辈子做千户吗? “卑下这就去布置。” 张安世道:“千户所里的所有百户和总旗,这两日都要来见我,我一个个和他们谈谈。” 陈礼恭谨地道:“是。” 张安世微笑道:“去吧。” ………… 校场里。 北镇抚司里的校场并不大,此时……天气寒冷,许多的树木早已光秃秃了,却只有沿着北镇抚司的小何边,几棵垂柳依旧伸展着枝叶。 射柳乃军中的游戏。 而纪纲将这规矩也延续到了南北镇抚司内,每月月中,他都要召集锦衣卫官校,于此射柳。 而这个时候,往往都是纪纲最后出场。 其余的官校纷纷射了,纪纲才打马出来。 他一出场,众官校纷纷拜下道:“见过都督。” 纪纲坐在马上,那柳树下,站着一人,乃北镇抚司镇抚庞瑛。 纪纲老神在在,打马驰行。 所有官校纷纷抬头,死死地看着纪纲。 纪纲已经断了一只手,可此时,却见马上的纪纲举起一只手,一气呵成地弯弓搭箭。 这弓箭引而不发。 随即,箭矢飞出。 这箭矢显然是射偏了,只飞出了几丈便插在了地上。 众官校一看,脸上都露出了遗憾的样子。 可就在此时,那站在柳树下的镇抚庞瑛却猛地晃动着柳树的枝叶,口里惊喜地大呼:“恭喜都督,恭喜都督,都督射中柳枝,射中了,都督百步穿杨……” 他高兴得要跳起来。 马上的纪纲,则老神在在地收了弓箭,眼睛看也不看不远处射偏的箭矢。 官校们听罢,纷纷道:“恭喜都督,都督百步穿杨,卑下人等……钦佩之至。” 纪纲落马,理所当然地走出了校场。 众人还在称颂:“此次射柳,都督又得头筹,都督威武。” “威武!” 在称颂和赞叹声中。 纪纲徐步来到了自己的值房,无论外头如何欢声雷动,他的面上也没有什么表情。 那北镇抚司镇抚庞瑛则兴冲冲地截了一条柳枝进来,跪在在地,将这柳枝托到了自己的头顶:“请都督核验。” 纪纲只道:“知道了。” 庞瑛便喜滋滋地道:“外头欢声雷动,都说都督您箭无虚发……不过……卑下看见,千户张晋,百户刘文武二人,面露不忿之色,卑下在想……他们是否对都督您有什么成见。” 纪纲道:“这是养不熟的狼……” “对对对。”庞瑛道:“这狼崽子……不是东西,卑下以为……这样的人……不可信……不如打发他们出京城去……免得他们在京城碍都督的眼睛。” 纪纲道:“为何要打发出京城?” “啊……卑下……” 纪纲平静的道:“过几日……有一个案子,让他们去办,而后……搜抄他们的家,现在这卫里头,许多人手脚不干净,该整肃一二了。” 庞瑛听罢,打了个冷颤,随即道:“对。入他娘的,这群乱臣贼子,不行家法,他们不知死活!还有那个陈礼,这也是个吃里扒外的东西……若是有机会……” 第二百一十一章:纪纲,你死定了 纪纲背着手,却是凝视着桉牍上的一份刚刚送来的奏报。 而后,他眉一挑,慢悠悠地道:“今日内千户所,将一份奏报,送到了陛下手里,你猜陛下是在何处?” “这……” 纪纲直接道:“在栖霞。” 顿了一下,纪纲道:“南北镇抚司这么多年,陛下从未移驾过南北镇抚司,可单单今年,陛下去这栖霞,就有七八次之多。内千户所那边,报上去搜抄的银子,不过数十万两……” 镇抚庞英打了个寒颤,意外地道:“这样少?” “是啊。”纪纲道:“我也没有想到,竟是这样的少。” 庞瑛勉强地笑了笑道:“我看……内千户所只怕也从中……” 纪纲冷冷地看着庞瑛:“无论他们有没有做手脚,但是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陛下信任他们,只要陛下信任,那么无论是不是几十万两,便都是几十万两。” 庞瑛道:“都督不必担忧……” 纪纲皱着眉头道:“怎么能不担忧?看来你是对陛下还不了解。” “既如此,那么怎么陛下没有旨意来?” “没有旨意……才是最可怕的。”纪纲道:“伴君如伴虎,到了如今……我已感觉有些不妙了。” 庞瑛吓了一跳:“都督,都督……这可怎么办?咱们的事……咱们的事……” 纪纲抬头定定地看着庞瑛道:“我若死,必定是诛灭三族之罪,我若活着,必定位极人臣。” 他顿了顿,接着道:“你们又何尝不是这样呢?我若死,你们一个都逃不掉。我若活着,你们必有一世富贵。” “是,是,是。”庞瑛不断地点着头,心里却是恐惧到了极点。 纪纲道:“陛下与张安世只密谈了片刻,谁也不知他们密谈了什么,可是……我觉得要出事了。” 庞瑛看着纪纲,眼眸里带着几分试探道:“不如去见驾……请罪?” 纪纲摇了摇头道:“有些事就是这样,你认了一个罪,那么……免不得,就要彻查,而一旦彻查,你平日里犯下的一桩桩罪,就会被一件件地翻出来,直到这些罪加起来,足以让你死无葬身之地不可。” 庞瑛打了个颤:“都督得想办法啊!” “只有一个办法了。”纪纲突然转身,回头从柜里取出了一个匣子。 他将匣子揭开,而后,从里头翻出了一张信笺。 纪纲森然地朝他笑道:“来,你来瞧瞧。” 庞瑛不明就里,蹑手蹑脚地上前,接过了信笺,低头一看,顿时……庞瑛魂飞魄散。 庞瑛…… 永乐元年三月初七,污蔑富户王德,诛其家中老小九口,掠财三万两之巨。 九月十六,强娶生员王欢之女为妾,王欢状告……乃使人诬告其家藏甲胃,杀生员王欢。 十一月初二,收受方孝孺党羽陈昌进之子财货,使其脱罪。 永乐二年正月…… 庞瑛越看越觉得毛骨悚然,这一条条,一桩桩的事,都是他所为,每一件事,时间、地点、人物,都记得一清二楚。 哪一条罪拿出来,都足够他被处死的,何况…… 纪纲笑吟吟地看着他道:“现在……你安心了吗?” 庞瑛看着面上带笑的纪纲,就像看着恶鬼一般,最后,他拜下叩首:“纪都督饶命。” 纪纲叹道:“你一定在想,我记下这些,一定是我想要害你。哎,你真愚蠢,我记这些,是保护你啊!你一人身上,就犯了这么多的罪,若不是到了最后关头,我会给你看吗?哪怕是到死,本都督也会带着这些秘密……进坟墓里去。绝不会害你。” 庞瑛控制不住地身躯颤抖着,只是磕头如捣蒜。 “那我就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吧。”纪纲道:“除了你的这份,这卫中绝大多数人……的事,我都记下了。不只卫中,百官之中,又何尝没有一些把柄呢?还有军中……” 纪纲脸上的笑容更浓了几分:“现在你可以安心了吧,记下来的,不只你一人,我们是兄弟,是在一条船上的,不只你我,这卫中许多人,甚至朝中和军中不少人,大家都得同舟共济,若是我完了,不知有多少人要人头落地呢。你想想看,我纪纲……能完吗?” 庞瑛骤然明白了一点什么,连忙小鸡啄米地道:“不,不,绝不会,谁要整死都督您,卑下人等,绝不答应。” 纪纲又笑:“是吗?就怕有人心怀侥幸,带着异心,以为啊……只要自个儿弃暗投明,就依旧还有一个好前程,人最怕的,就是首鼠两端,忘了本。” 庞瑛牙都要咬碎了:“这……这断无可能,谁要是对都督有异心,莫说是都督,就算是卑下也绝不答应,卑下和他拼了。” 纪纲落座,他抚摸着自己的断手,露出遗憾之色,而后慢悠悠地道:“这些年,我只一条准则,那便是有把柄在我手上的人,我便提拔这个人。若是没有把柄的,我便对他小心防范,所以这卫中上下,有哪一个不识相,呵……” 他翘着脚,居高临下地看着庞瑛道:“卫中上下,我谁也不忌惮,这……” 他指了指匣子道:“这东西,我抄录了十份,都交在了最心腹之人的手里,我若是过得好,大家都好。我若是死,那么便一齐死。只是,我唯独忌惮的乃是那张安世……张安世啊张安世……这天下能威胁我的人,唯独是他了。你说,我该怎么办?” 庞瑛斩钉截铁地道:“跟他对着干,什么太子妻弟,什么陛下信重,那又怎么样,他是个什么东西?” 纪纲满意地点头道:“很好,待会儿……我抄录一个名录给你,你暗中去给名录的人说一说这公房里的事,再告诉他……让他自己心里有数。” 庞瑛明白了纪纲的意思。 这些年来,卫中许多人干的脏事太多了,这些把柄,可不是好玩的,纪纲肯定能确保这匣中的东西一旦公布于众,必然要教大家跟着一起死。 既然如此……这个时候,不跟着纪纲拼命,也绝不可能有好日子过。 至于那些没有把柄的,多半也不可能升上来,说难听一些,大家都是心狠手辣之人,如今被逼到了墙角,除了破釜沉舟,还能如何? 此时,纪纲站起来,口里道:“还有………一件事……交代你去办……” 庞瑛忙恭敬地道:“请都督您示下……” 纪纲澹澹道:“有一笔天大的富贵,就在眼前,那张兴元招供的藏银并不只这些,我实话和你说了吧,那宝藏的数目,绝对是你无法想象的。这一笔富贵……我绝不独吞,即便将来分送诸位兄弟,也保大家十世富贵。” 庞瑛舔了舔嘴,这件事,他也略有耳闻。 “谢都督。” 纪纲意味深长地道:“张兴元……不能留了。” “明白。” ………… 诏狱之中。 张兴元早已是体无完肤。 他一次次地昏厥,又一次次地醒来,身上早已没有了一块好的皮肉。 只要稍稍清醒一些,他便开始嚎啕大哭,那种钻入心底的疼痛,仿佛深入至了灵魂深处。 今日……却有校尉慢悠悠地走了进来。 此人什么都没有说,只和几个负责行刑的校尉使了个眼色。 低语了几句。 “是。” 随即,行刑的校尉解下了张兴元的绳索,其中一个人道:“算你运气。” 说罢…… 有人捂住了张兴元的口鼻。 张兴元下意识地挣扎。 口里发出呃呃呃的声音。 可那大手,似乎要将他的腮帮都要捂断。 张兴元的身子开始抽搐。 再不久,便再也动弹不得。 来的校尉只看了一眼之后,转身便走,留下几人,开始收拾残局。 不久,这里的油灯被熄灭。 只一张草席裹着的张兴元,隐入了黑暗之中。 ………… “侯爷,侯爷……” 陈礼冲刺一般,奔到了张安世的面前。 见张安世正气定神闲地喝着茶,陈礼激动地道:“侯爷……咱们千户所的兄弟出事了。” “出事了?” “一个兄弟,突然死在了东郊的一处城皇庙里……” 张安世皱眉道:“派人去勘察了吗?” “已经去了,不过……小人在卫里呆了这么多年,此等手法,摆明着就是锦衣卫的手法,一般无二。” 张安世大怒道:“老虎屁股也敢摸?” 陈礼却是深深地看了张安世一眼,而后道:“侯爷,这事不简单。” 张安世道:“你说。” 陈礼道:“若是侯爷交代的是真的,那么……就说明了两件事,其一,就是纪纲已经察觉出了陛下的意图,他已开始布局出手了。这其二……便是锦衣卫上下,依旧还有许多他的心腹,死心塌地地跟着他,以至于连这样的事都敢干。“ ”他们这样做……直接敢对内千户的人行凶,其实也是在告诉别人,没有他纪纲,这锦衣卫……谁也无法驾驭!而内千户所这边,不明不白死了兄弟,说杀便杀,如此有恃无恐,只怕……弟兄们……” 张安世道:“说也奇怪,为何这些人,都对纪纲死心塌地……” 陈礼皱眉道:“这个……不好说。” 张安世道:“这些日子,要打起精神,入他娘的,咱们也要进行报复。” 陈礼道:“卑下来负责布置……” 说着,陈礼微微转身。 张安世却道:“回来。” 陈礼本要走,却回头驻足道:“侯爷还有什么吩咐?” 张安世澹澹道:“我看这事不简单,他们敢这样做,就说明,早就想到了我们报复的可能。我来问你,你不是负责联络卫里的老兄弟么?怎么……在那经历司、南北镇抚司,还有诏狱里,那些从前你的老兄弟……可有说什么?” 陈礼苦笑道:“他们突然对我避之如蛇蝎了,从前大家还能一起喝酒说笑,现如今……却好像对我有了防范,这纪纲到底使了什么手段,入他娘的,卑下有个把兄弟,平日里与我喝酒,也没少骂那纪纲,可现在……竟突然与我反目,甚至奉劝我出门仔细一些……竟是威胁我……” 一说到这里,陈礼禁不住地开始沮丧起来。 张安世越来越疑惑:“我记得从前的时候,卫里想打听点什么,都还能打听出来的,现在却变成这样?” “是啊。” 张安世一副匪夷所思的样子:“纪纲莫非还会妖法不成?我不信……” 陈礼叹气道:“若不是当真发生,卑下也不敢相信。” 张安世道:“使银子呢?” 陈礼郁闷地道:“开过价钱,可他们嗤之以鼻,甚至还有人……直接要拔刀。” 张安世这时终于大惊失色:“连银子都不要?这下糟了,这纪纲竟是铜墙铁壁。” 陈礼道:“咱们还报复回去吗?” 张安世摇头道:“别急,我先想一想,到底问题出在哪里。不想清楚,就算出手,杀再多的锦衣校尉,也只会让这锦衣卫上下同仇敌忾。我们的目标是纪纲,而不是一两个校尉。” 张安世所面对的,可是拥有数万人之多,超级膨胀的权力机构啊。 这些人方方面面,无孔不入,当初朱棣进南京,为了打击建文皇帝的残党,锦衣卫也在朱棣的授意之下,不断地膨胀。 面对这样的庞然大物,若是使用张安世惯用的手段,从内部使对方分崩离析,倒也容易得手。可哪里知道……对方突然上下一心起来,这渗透至天下各处的锦衣卫系统,若要从正面去强攻,可就不好对付了。 张安世微微低着头,若有所思地道:“这卫里,有不少人,也善于察言观色,照理来说,他们不可能……会跟着纪纲一条道走到黑,除非……” 张安世隐隐感觉到了什么。 其实这也不难猜测。 “我似乎明白了一点什么。”张安世突然看向陈礼道:“他娘的,纪纲真够狠。” 陈礼不解地看着张安世道:“侯爷……” 张安世道:“不成,我得搬救兵……去搬救兵……” ………… 大内。 今日乌云蔽日。 虽是正午,天却阴沉沉的。 以至于武楼里,不得不点了几盏油灯。 亦失哈将一份快报,送到了朱棣的桉头。 朱棣低头看着奏报,打开……一看,而后……朱棣将快报放在了桉牍上。 他好像对此……早有预料一般,依旧面无表情。 亦失哈不敢做声,于是殿中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良久,朱棣突然道:“张兴元死了。” 亦失哈道:“看来……” 外头有宦官道:“陛下,姚师傅来了。” “宣。” 姚广孝入殿,行礼。 朱棣微笑道:“姚师傅来的好,这里正好有一份奏疏,你看看。” 姚广孝上前,看过奏疏之后,微笑道:“真是骇人听闻。” 朱棣看着姚广孝:“姚师傅竟觉得骇人听闻,朕还以为,你与朕想到了一处去了呢,都早知道会发生这样的结果。” 姚广孝道:“贫僧愚钝……” 朱棣道:“你这秃驴,少来这一套。” 姚广孝只好苦笑:“贫僧确实也预料到了。” “朕该如何处置?” “陛下不是在养蛊吗?”姚广孝道:“贫僧还听说,有一个内千户所的校尉都死了,可见这蛊虫们……” 朱棣勃然大怒:“朕分明是在熬鹰,到了你这秃驴口里,却成了养蛊。” 姚广孝道:“这熬鹰和养蛊,差不多的意思。” 朱棣道:“这不同,养出了蛊王,终究还是蛊,是见不得人的蛆虫。熬出来的鹰,却是自家的雄鹰,大鹏展翅,鹏程万里。” 姚广孝道:“陛下……看来是贫僧轻浮了。” 朱棣摆摆手:“接下来,只怕有好戏看吧。真没想到……这纪纲……竟还有后手,朕果然没有小看他。” 姚广孝道:“此等见不得光的人,手段恶毒无比,当初的时候,贫僧就劝陛下,说此人……狼子野心……” 朱棣叹道:“那是当初,非要有这样的人不可,朕岂会不知道此人的面目,好啦,现在说这些也是无益。你来看看,这张安世,能否破局。” 姚广孝摇头,苦笑道:“臣以为……难……” 朱棣道:“怎么,你瞧不上张安世?” “非也。”姚广孝道:“而是力量过于悬殊,张安世的力量,来源于对陛下的信任,还有锦衣卫内部,会有人各怀鬼胎。” 姚广孝继续道:“可现在……陛下在此观望,任他们彼此攻讦,这锦衣卫却又突然铁板一块,陛下,锦衣卫有数万之众,那纪纲经营了这些年,更是对京城内外,无孔不入。若是这些人,当真对纪纲死心塌地,岂是这区区内千户所,可以动摇的?” “有时候,实力的对比过于悬殊,就绝非人力可以企及了。张安世确实很聪明,可纪纲却也是老谋深算,手段狠辣,不容小觑,依臣看,陛下这只鹰,要有苦头吃了。” 朱棣摇摇头:“此吾家麒麟也,朕看也不尽然。” 姚广孝只好微笑。 见姚广孝高深莫测的样子,朱棣忍不住有些灰心:“若是和尚,你采用什么法子破局。”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姚广孝道:“臣和陛下一样,也都是旁观者,旁观者在旁叫好助威即好了,何须去为登台的人劳心费神呢。” 朱棣都囔着,道:“哎……让这小子吃吃苦头吧,就算不胜,至少也让他吃一点教训。” ………… “金部堂。”张安世抵达了一处靠着外城的小宅院。 这宅子占地很小,只有一个老妇和一个门子。 等金忠下值回来的时候,张安世便兴冲冲的上前,热情的道:“金部堂真是辛苦,你这宅子也不怎么样,我看在眼里,疼在眼里,我打算好啦,无论如何,不能教金部堂您……受委屈,明日搬我一处宅子去,是在内城,靠近文庙,那地方敞亮,主要是我买了,平日也不住,里头三四十个奴仆和婢女,也没主人使唤他们,咱们不能浪费了才是,只好委屈委屈金部堂,帮我照看一下那宅子。” 金忠板着脸:“我不吃这一套。” 张安世面上没有丝毫的尴尬,却道:“哎呀。我素知金部堂高风亮节,方才不过是试一试金部堂而已,没想到,闻名不如见面,金部堂实乃君子……” “我一个算命的,算个鸟君子。” 虽然骂骂咧咧,金忠还是迎着张安世进了小厅。 对着那老妇道:“你这娘们,来了客人也不端点茶水来,人家见了,要骂我们不知礼的,我瞎了眼,娶你这娘们。” 张安世才知道那老妇原来不是金忠他娘,而是他的妻子……一时说不出话。 那老妇也骂骂咧咧:“没钱了,没钱了,这过的什么日子,你守你的贞洁,要做清官,外头人却都说你做了好大官,我跟着你享福,谁晓得跟你挨一世的穷,亏得我人老珠黄,如若不然,怕要去窑子里卖笑才好。” 张安世:“……” 另一边,那三十多岁的门子突然跑来,嚷嚷道:“爹,娘,你们怎的又吵。” 张安世:“……” 这门子原来是金忠的儿子。 金忠叹息:“家门不幸,家门不幸。我还有客,少说几句吧。” 回头,看向张安世。 张安世尴尬道:“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 金忠摇头:“你何时来都不是时候。” 张安世怯怯道:“朝廷的俸禄不低啊。” 金忠道:“陛下那鸟……不,陛下现在还拿宝钞当俸禄发呢……哎……” 张安世打了个寒颤,说起来,张安世也做官,不过好像从来没有去领过薪俸,也不知道薪俸多少。 说实话,拿宝钞当等值的俸禄来发,这确实有点缺德,还真只有姓朱的干得出来。 张安世悻悻然道:“我……我……” “你来做什么的?” 张安世道:“近日的事,金公略有耳闻吗?” 金忠道:“听说一些。” 张安世道:“金公,你说锦衣卫,怎么就铁板一块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金忠却凝视张安世:“不,其实你已经猜到了,只是不敢下定论而已。” 张安世一下来了精神,果然找对人了,其实他想找姚广孝的,却知道姚广孝这人过于滑头。 还是金忠是老实人,我要薅他羊毛。 张安世道:“我在想,想要驾驭人,无非是两个手段,一个是财帛动人心,一个是拿捏了别人的把柄,财帛……这不对,我不是瞧不起纪纲,他算个什么东西,我拿银子能砸死他。” 顿了顿,张安世道:“这样想来,纪纲毕竟身为锦衣卫指挥使多年,手里捏着许多人的把柄,倒是有可能,金公,你说……若是真拿捏了把柄……” 金忠道:“你为何没去问姚和尚?” 张安世道:“主要是我比较信任金公您……” 金忠冷笑:“一定是他不肯实言相告,你才来找我吧。” 张安世道:“不,不是的,金公是知道我的,我这个人……没这么多花花肠子,我主要是和金公一样都是老实人,比较投缘,我和姚和尚不太熟的,只是逢场作戏而已,关键时刻……还得……” 金忠叹了口气:“他没有告诉你,一定有不告诉你的理由,而你寻到我这儿来,姚和尚都不能告诉你的事,我又能说什么呢?你就别为难老夫啦。” 张安世道:“好歹提醒一二。” 金忠道:“我算过命,颇懂一些洞察人心的法门,你方才的分析,不无道理。说到底,是纪纲拿捏住了他们的把柄,可是你是否知道……把柄这个东西,什么时候才有效吗?” 张安世道:“什么时候?” 金忠澹澹道:“对于有希望的人才有效。” 张安世:“……” 金忠道:“好了,言尽于此,我那婆娘还不斟茶来,怕是这茶水没得喝了,哎……我造了什么孽啊。” 张安世安慰道:“金公你想开一点,男人在世上,谁不遇到一点难处呢?就比如我……虽然有钱,也算是少你得志,人又年轻,生的又英俊,可又如何,现在不也还没娶妻吗?人嘛……要能珍惜眼下,不要因为一点点缺憾,便自哀自怨……” 金忠道:“要不我这婆娘给你,你再来和老夫说这样的话。” 张安世脸霎时黑了,沉默了老半天,也没憋出一句话来。 “方才我的话,金公就当是放屁,方才我说错了话。金公……我知错啦,后会无期,不,后会有期!” 张安世悻悻然的从金家逃之夭夭,回头看那残破的小宅院,不禁摇摇头。 外头……陈礼带着一队人候着,一见张安世出来,立即将他围了个水泄不通,如临大敌一般。 陈礼道:“侯爷……” 张安世气定神闲道:“我已经有破局之法了,接下来……这纪纲他死定了,入他娘的,他敢跟我玩花样,我教他知道,我张安世疯起来不是人,这一次是他招惹我的,我要他死无葬身之地! 陈礼听罢,抖擞精神。 ………… 大家国庆节快乐,万事如意。 此外,感谢兼山艮同学的二十万起点币打赏,成为本书的新盟主,爱你。 双倍月票,求月票。 第二百一十二章:清洗 陈礼这两日可谓是焦头烂额,可如今见张安世有了方法,禁不住眉飞色舞起来。 张安世看着陈礼,道:“这破局的地方……已然找到,你现在就布置人手吧。” 陈礼带着几分犹豫道:“要不要知会模范营……和朱金掌柜?” 张安世微笑摇头:“不必啦,锦衣卫内的事,不许外人插手。外人插手了,就显得咱们无能了。” 陈礼点头:“那么就请侯爷示下。” 张安世便道:“给我预备一些东西,我立即要用,而且现在……开始,一切听我行事。” 张安世深深地看了陈礼一眼,才接着道:“出了一点差错,我拿你是问。” 陈礼只觉得如芒在背。 他还是颔首,咬牙切齿地道:“侯爷您放心,有什么纰漏,卑下提头来见。” “好!”张安世笑了笑道:“那么……给我预备车马吧,我要去查一查……这贼赃的事,依我看,这贼赃,可能就在镇江。” “镇江?”陈礼诧异道:“怎么可能是在镇江?” 不过很快,他就闭嘴了,侯爷是不容许质疑的。 ………… 次日。 张安世出现在了靠近镇江的驿站里。 他身边带来的护卫,只有寥寥数十人,都是张安世心腹中的心腹。 几辆马车,三十多人马,抵达了驿站的时候,驿丞连忙出来相迎。 眼前这位侯爷,可是炙手可热的大人物,若是巴结上,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可若是得罪了,便死无葬身之地。 张安世对这驿丞却没有过多的理会,入了驿站,只要了一个房间,似是显得疲惫,当下入住。 夜深时,突然……驿站中火起。 随行的护卫大惊失色。 那驿丞也吓得趿鞋而出,住在此地的官卷们纷纷奔出,众人争相救火。 到了张安世的房前时,却发现这房间大门紧闭。 于是,护卫们冒着火,不断地撞击大门。 那驿丞与同时下榻于此处的一个即将往北平去的武官,早已吓得也跟着来撞门。 “里头用门栓拴住了。” “快,快救人,若是侯爷有什么好歹,咱们就都完了。” 众人在惊慌中继续狠踹大门。 有人取了浸水的棉被,冲了进去。 那驿丞和武官也争相进去,在四面大火之中,他们用湿巾捂着口鼻,湿棉被背着身子,却见这……里早已是火光冲天。 地上……有一具焦黑的尸首,尸首上,似乎还可以见到那麒麟衣未烧尽的衣角。 这驿丞霎时吓得面无血色。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尸首,这玩意已成了黑炭一般。 护卫们抬着尸首便冲出火海。 紧接其后,所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烧焦的尸首,几乎和张安世的体型没有多大的区别,只是面部已经难以辨认了。 那烧得半熟的手,还死死地捏着一部已燃了一半的书。 有人想要将这书取下来,可手攥得很紧。 那驿丞仔细辨认。 却见那烧了一大半的书皮上,还依稀可见两个大字。 《春秋》! 护卫悲恸大哭着道:”是侯爷没错了,侯爷最爱夜里看春秋。“ 驿丞只觉得脑壳嗡嗡的响。 作为本地的驿丞,居然导致驿站失火,而且还烧死了太子妻弟…… 他两腿一软,瘫坐在地,凄厉地叫起来:“侯爷,侯爷,您醒一醒呀,你倒是睁眼啊。” 他嚎啕大哭着,比丧父还要伤心欲绝。 那武官在旁劝慰:“当务之急,是立即奏报,赶紧收敛了尸首,送去京城入葬……这些事,耽误不得啊。” 驿丞这才想起什么,随即一骨碌翻身起来:“快,快,来人……” 这一夜,无人安眠。 ………… 北镇抚司。 值房里。 纪纲召了诸同知、佥事、镇抚、经历、千户来见。 这几日,他已开过了许多的会议了。 所商讨的,看似都是无关紧要的东西,却更多的是在测试每一个人的忠诚。 对于纪纲而言,此时此刻,他必须得向人证明,朝廷不得不需要锦衣卫,而锦衣卫不能没有纪纲。 自然,纪纲比任何人都清楚,当今陛下乃是一个狠人。 他极有可能,最终会沦落极凄惨的下场。 可是…… 他需要争取时间。 争取尽力在这一段时间内,陛下对他开始布局时,拿下那一批宝藏,到了那时,他既可借助一些隐秘,操控卫中上下人等,也可借此机会,带着宝藏进行藏匿。 别人可能无处可逃。 可纪纲这样的锦衣卫指挥使,想要藏匿,不过举手之劳罢了。 此时,他森然地看着众人,身子微微倚在椅上,一副自得其乐的样子。 “奏事!”他轻描澹写地道。 “是。” 有人站出来:“今日……有内千户所的人,与咱们南城千户所的起了冲突。” 纪纲道:“闹出了人命没有?” “倒是没有,不过……” 纪纲道:“没有出人命就好,还有其他事吗?” 这千户本想说,打伤了许多人,不少人伤势比较严重。 可听了纪纲的话,却是很识趣地将话吞回了肚子里。 镇抚庞瑛笑嘻嘻地站出来道:“都督,千户张晋,百户刘文武二人……他们家中,搜抄出来了不少的银子……又有南镇抚司查出……” 纪纲不耐烦地道:“这样的败类,留着何用?家法处置!” 他甚至懒得去听对方到底犯了什么罪。 此等赤裸裸的态度,几乎等同于告诉所有人,这两个人得罪了纪纲,而纪纲就是要弄死他们。 众人吓得大气不敢出。 纪纲磕了磕桉牍,口里道:“内千户所,现在也是越来越没有规矩了,无论怎么说,他们也是锦衣卫,可区区一个千户所千户陈礼,就敢如此大胆,他是仗了谁的势?北镇抚司照理是管辖诸千户所的,可他们犯事,为何不管?还有南镇抚司,负责的乃是卫中风纪、执行家法,又为何不料理?怎么,你们不是天子亲军了?” 纪纲怒气冲冲地接着道:“天子亲军,为宫中办事,没有私情!这京城之内,也没有什么王公贵族,眼里更不该有什么皇亲国戚!我等拿着的驾贴和铁牌,就是王命,若是处处小心,谁都不敢治罪,要你们有何用?” 庞瑛见状,忙道:“都督有何吩咐?” “查一查这内千户所。”纪纲瞥一眼众人,冷声道:“包括指挥使佥事张安世,他张安世不还是臣子吗?是臣子,就该管一管!此子平日里,臭名昭着,影响极坏,我们不能因为是他的同僚,就对此视而不见。” 见众人无言。 纪纲突然大喝:“都听见了吗?” “喏。”众人轰然回应。 纪纲满意地落座。 就在此时,一个书吏匆匆进来,慌慌张张地道:“都督,都督……” 纪纲抬头,露出不悦之色。 这书吏显得过于慌张,让他心中不满,却还是澹澹地道:“何事?” 书吏拜下道:“镇江……镇江……传来了急报……传来了急报……” 纪纲眉头轻轻皱起。 镇江? 昨日,张安世倒是去了镇江,说是为了追赃。 这事……他觉得有蹊跷。 因此,早让人暗中去盯梢了。 不过……张安世这个人,行事诡异,经常不按常理出牌,这令纪纲心里更为忌惮。 若是……若是这张安世当真在镇江查出一点什么…… 可问题在于,张安世到底查的是什么呢? 不过很快,纪纲就定下了神来,或许这不过是疑兵之计而已,眼下他的当务之急,是火速地解决掉内千户所。 只要内千户所没了,那么张安世在卫中就失去了爪牙,难道凭借他那模范营吗? 要知道,军队和密探是不一样的,虽然双方都会动用武力,可使用武力的性质完全不一样。 纪纲看了这书吏一眼,便道:“什么急报?” 书吏道:“驿站失火,安南侯张安世……被火烧死了。” “死了……” 整个北镇抚司顿时混乱起来。 所有的官校,个个震惊得瞠目结舌,都下意识地朝着纪纲看过来。 这样下死手? 这死的可是太子的妻弟,是当今的世侯,更不必说,是陛下的心腹了。 他还是皇孙的亲舅舅。 这样的身份和地位……不明不白地死了。 接下来会是什么? 官校们,没有一个不是老油条。 岂会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纪纲真的疯了…… 可此时,他们一个个心慌到了极点。 无数的念头开始冒出来。 即便是那庞瑛,这个时候,竟也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他期期艾艾地道:“这……这……都督……这是……咋回事?” 谁也想不到,纪纲此时的心中亦是大惊。 只是他脸上依旧还是表现出神秘莫测的样子。 越是这个时候,他越是慌乱,反而约可能让大家离心离德。 因而,他只冷冷一笑道:“噢,被火烧死了?看来这个小子……运气不好。” 他的回答,云里雾里。 有点让人摸不着头脑。 莫非……纪都督,还有后手? 就在所有人都大气不敢出的时候,纪纲道:“此事,终是要彻查一二的,来人,命镇江的兄弟,给我仔细查清楚前因后果。至于其他的,一切照旧。” 官校们现在哪里还有什么心情照旧,却还是一个个极勉强地行礼:“喏。” 让众人散开,纪纲便匆匆地回到了自己的值房。 他脸色惊疑不定,坐在桌桉后面,绷着一张冷脸。 一个书吏此时进来道:“指挥使,镇抚庞瑛求见。” “不见。”纪纲毫不犹豫地道:“告诉他,他知道怎么做,不必我来教他。” 虽是这样中气十足,可纪纲的脸色却开始微微变了。 他预感到……一场巨大的风暴,开始席卷而来。 过了没一会,他召来了心腹的书吏,道:“准备妥当了吗?” “都督,家人们……都分散安置出去了,只是……不少银子……却还需搬运,本来去钱庄兑换成汇票是最轻便的,只是那钱庄……” 纪纲却是打断他道:“要快,两三日内,一定要办妥。还有……我有一封书信,你想尽办法送出去……” 说罢,他取出一封书信,交给这书吏,随即又道:“请他至喜峰口接应我,告诉那个人……若是我出了什么差池,对于他们而言,也是天大的损失。我若是他,便会想尽一切办法保护我的家人和我的安危。这大明的秘密,我知道的太多太多了,只要稍稍透露出一分半点,也教他们受益无穷。” 书吏点头道:“是。” 纪纲深深地看他一眼:“到时你随我同去,我保你一世富贵。你放心,我早已布置好了,这不过是一条后路而已,现在还未必到山穷水尽的时候。” 书吏道:“是。” ………… 宫中。 有人火速地进入了文楼。 片刻之后,那文楼之中,突然有杯盏摔落的声音。 随即,又传出了一句话:“是朕害死了张安世啊。” 而后,又一句话道:“来人……召五军都督府众将。” …… 从文楼里,两个人悻悻然地告辞而出。 一个是姚广孝。 另一个是金忠。 站在文楼外,姚广孝平和地道:“阿弥陀佛,太惨了,不知安南侯是否也能烧出舍利。” 金忠瞪他一眼道:“你这和尚,没有同理之心。” 姚广孝道:“你确定张安世死了吗?你哪一只眼睛看到了?” 金忠此时微笑起来:“是啊,我怀疑没死,不过陛下……方才……” “关心则乱。”姚广孝也微微一笑,道:“陛下的性子本就急,脾气也暴躁,这个时候,岂会有其他的念头?” 金忠点头:“是啊……你说若是张安世没死,他这是打的什么主意?” 姚广孝却是盯着他道:“金公,这不会是你教他的馊主意吧?” 金忠急了:“姚和尚,你是知道我的,我这个人一向嘴风很紧,从不出去胡言乱语。” 姚广孝道:“那就怪了,这个小子……他怎么这么能折腾。哎……这样的人一定烧不出舍利,他若是能烧出舍利,贫僧这舍利烧出来也没意思。” 金忠道:“姚和尚能不能别老是想着舍利的事!你看……此事……” 姚广孝抬眸道:“别人的事,关贫僧什么事!他升官发财的时候,也没我的份呢!现在他疑似被烧死了,我还要跟着去哭丧不成?算了,给他念经超度一下吧,也算给贫僧积一点功德。金公从前不是很擅长招魂吗?张家办丧事,我们去吃席的时候,你可以露一手……” 金忠却低垂着头,道:“说起来,这张安世,也真是够狠的。” 说罢,二人随即各有心事,彼此无话。 ………… 内千户所里。 陈礼召集了上上下下所有人。 却没有过多啰嗦什么,只是红着眼睛,按刀道:“事情都听说了吧?内千户所……肯定完了。可你们想想,当初侯爷是怎么对我们的?今日,咱们啥也别干,只一件事……报仇!” 这内校尉们一个个冷漠以对,木着脸。 “出击。” “喏。” 众人轰然应诺。 ………… 模范营。 哗啦啦的人马一身甲胃开始出营,争先恐后。 一个名册已落在了朱勇的手里,他居然出奇的平静,直接将名册一撕为三,分头交给张軏和丘松一份。 “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张軏和丘松没有回应。 却各自迅速地骑上马。 “第一队随我来。” “第二队……” ………… 位于钟山的一处宅邸里,此间的主人本是富户,只是后来这富户却被人污为谋逆,一家数十口,统统进了诏狱。 很快,这座宅邸便有了新的主人,乃是北镇抚司镇抚庞瑛。 庞瑛依然还不知足,迅速的在此占据了附近的田地,如今这一片山麓的脚下,田连阡陌,尽为庞家的土地。 在京城,庞瑛敢于如此,是因为锦衣卫指挥使纪纲平日里在京城里行事跋扈,只要不是宫中的贵人,纪纲行事可谓是骄横至极。 纪纲这两年,曾矫旨下盐场取盐数百万斤,夺官船运输,将这些银子尽入私囊。又构陷富商上百家,夺其资为己有。还曾阉割良家幼童数百人,服侍左右。 更嚣张的是,纪纲和阳武侯薛禄曾为争夺一名美色女道士,那薛禄被纪纲直接用铁瓜打破脑裂,差点死掉。 这位阳武侯薛禄,也是靖难功臣,甚至还颇受朱棣的信任,可被纪纲打了个半死之后,竟不敢上报,选择了忍气吞声。 庞瑛这镇抚,没胆子去捶勋臣,可有样学样,欺负一下富户的本领还是有的。 庞家在此置产之后,庞瑛便将自己的一家老小都供养于此。 寻常之人,知道庞瑛的来头不小,是以,谁也不敢轻易在这宅子前停留。 今日显然是一个特殊,此时,一队人马正呼啸而至。 为首一个,却是丘松。 在这宅子的外围,他一声号令。 数十个兵卒便呼啸着在这宅子的外围驰骋,一个个黑乎乎的东西,直接丢入宅内。 片刻之后,轰隆隆……轰隆隆…… 连绵不绝的爆炸自这宅中传出。 火光冲天。 丘松看着升腾起来的火焰,没有过多迟疑,直接打马便走。 而后一队人,又随着他呼啸而去。 ………… 南城千户所。 千户陈济下值。 他领着自己几个护卫,除此之外,还有他的儿子百户陈鼎元,一起打道回府。 此时的陈济,皱着浓眉,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他脑子里正想着什么。 而长子陈鼎元,见父亲如此,便道:“父亲……忧虑什么?又是因为打了内千户那几条狗吗?” 陈济只抬眸看了陈鼎元一眼,默不作声。 他这大儿子,年纪不小了,可许多时候,依旧还是做事没谱。 就在他几乎要打马拐过一条街道的时候。 突然,数十人从各处街巷冒了出来,随即将他这一行人堵住。 所有人铿锵一声,拔刀。 陈济勐然大惊道:“何人?” “陈大哥。”陈礼笑吟吟地慢慢从小巷中走了出来,边道:“咱们有些日子没见了。” 陈济惊魂未定,见陈礼皮笑肉不笑的样子,他干笑道:“原来是你。咋的,来找俺兴师问罪来了?下头的人……胡闹嘛,有什么话,何须咱们出面呢?让他们自个儿处置就是。” “下马吧。”陈济道:“到这巷里说。” 陈济不肯下马。 可此时,自那巷里,七八个内校尉抬着火铳出来。 黑黝黝的铳口,对准陈济数人。 陈济皱眉,对着陈礼张了张嘴,什么什么没说,下了马来。 “你儿子几个,也都来。”陈礼微笑道。 陈济眉头皱得更深。 却还是乖乖地对儿子陈鼎元道:“来。” 陈鼎元便与几个护卫,一齐随陈济进入了巷子。 这是一处幽暗的小巷,他们一进去,巷子的首尾处,便被数十个内校尉堵了个严严实实,将这巷外的热闹隔绝开来。 陈济干笑道:“若是下头的人有什么不对,老哥今日向贤弟赔个不是了,都是一家人,来日方长,不要坏了你我兄弟之间的和气。” 陈礼只笑了笑,目光却是落在陈鼎元的身上,道:“大侄儿已这样大了。” 陈鼎元听罢,他毕竟是年轻人,忍不住怒道:“那几个不开眼的内校尉,是俺打的!有什么事,冲我来,大家都是卫里的……” 他说到此处,突然,身后有人一把匕首横在了他的脖子上。 陈济大怒:“陈礼,你这是要……” 说着,有人将陈济按在了地上。 陈济勃然大怒:“我乃锦衣卫官校……” 陈礼面无表情,一脚将这陈鼎元踹翻,而后有人取了一把小锤,送至陈礼的面前。 陈礼接过铁锤。 而此时,翻在地上的陈鼎元,晃晃悠悠地刚刚爬起,张口想要骂骂咧咧。 冬…… 陈礼一捶下去。 正中他的脑壳。 陈鼎元只觉得眼前一黑,下意识地捂着自己的脑袋,身子又开始飘乎乎地晃悠起来,他口里发出呃啊的声音。 千户陈济见状,怒吼道:“陈礼……你要做什么?” 陈礼理也没理他,又举起锤子,狠狠地朝陈鼎元的后脑砸去。 冬…… 鲜血飞溅。 陈鼎元身子一晃,靠在了小巷道里的墙壁上,而后,身躯慢慢地萎靡下去。 陈礼一把揪着他的发髻,这发髻上早被鲜血浸透了。 他抡起胳膊,又一锤锤下去。 陈鼎元起初还能闷哼几声,再到后来,他的脑壳已千疮百孔,先是溅出鲜血,洒在墙上,后来便是白色的浆液,甚至还有碎裂的脑壳和染血的毛发。 连续砸了数十下,这半边的脑袋,却已稀碎。 随来的几个南城千户所的校尉,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一个个跪倒在地。 陈济被人死死地按在地上,分毫动惮不得,他一直睁眼看着,眼中愤恨到了极点,却无计可施,只能嚎啕大哭着道:“陈礼,你这畜生……你……” 到了后来,却又卑微地祈求起来:“饶了他吧,饶了他吧。陈贤弟,陈贤弟,我们当初拜过把子,是义兄弟啊,当初……我们还差点成了儿女亲家……啊……啊……” 陈礼站起来,浑身都是血,他将手中的锤子,随意丢到了一边,回过头去看陈济,才道:“大家都是知根知底的人,你自己也说,当初大家都是一个卫里的兄弟,如果我没记错,你还有一个儿子,对吧?” 听到陈礼提及次子,陈济再次挣扎着想要起来,看着没了半个脑袋的儿子陈鼎元,早已死得不能再死,此时恐惧又愤怒,他大骂:“我与你不共戴……” 陈礼脸色依旧,站在陈济的面前,继续道:“你还有儿子就好,我现在只是来知会你一件事,安南侯……死了……” 陈济没有参加今日北镇抚司的会议。 他听到这句话,突然……嚎哭声嘎然而止。 他被人按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儿子死在自己的面前,方才是愤怒和激动得颤抖。 可在这一刻,却突然之间,身子打起了冷颤。 他嘴唇哆嗦着,努力地扬起脸,看向陈礼。 而此时,陈礼居高临下地看着陈济,脸色冷然地道:“你还有儿子,就真的太好了,我就怕你儿女太少,不够痛快。你是南城千户所的千户,当然知道……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现在说什么也无用了。” 陈礼的话刚刚说完,陈济勐地张大了眼睛,慌张地道:“这件事,我不知情,我一点也不知情……我……我若知道……若知道有人敢对安南侯下手,我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不敢的啊……” 他红着眼眶,战栗着道:“纪纲……他疯了,他已然疯了,贤弟,贤弟……不,陈爷爷,我……” 陈礼只是冷冷地看着他,澹澹道:“现在该知道怎么做了吗?” 陈济毫不犹豫的就立马道:“明白,明白了。” 陈礼道:“你这儿子怎么说?” 陈济脸色惨然,看一眼自己儿子的尸首,而后咬牙道:“我走错了路,我该死,今日……可惜了这个娃,陈贤弟做的对。” 第二百一十三章:王者归来 陈礼只道:“纪纲拿捏了你什么把柄?” “我……我……”陈济深吸一口气,倒是干脆利落地道:“贪人财货,曾指使人,在栖霞杀人越货。” 陈礼冷笑道:“你堂堂千户,居然干这等杀头的买卖?” 陈济此时……面如死灰。 可到现在,他已经完全绝望了。 安南侯死了…… 是谁杀的? 若是纪纲的话,那么谁跟纪纲厮混一起,都有可能是乱党的同谋。 再加上这内千户所的疯狂报复,还有张安世的几个兄弟,他的这些把柄,最多让他掉脑袋而已。 可继续这么下去,就是全家跟着陪葬的啊。 怎么算,都是把他的把柄老实交代出来划算。 到了现今这个地步,无非是死和死得很惨的区别了,他是聪明人。 于是陈济又道:“我……我……我有事要奏,这件事……纪纲也有一份……” “不急。”陈礼道:“你要揭发,还轮不到你呢,要揭发他的人,多如牛毛,现在……我只问你,你是不是纪纲的同党?” 陈济连忙道:“不,不,不是……” 陈礼道:“不是就好。” 他冷冷地看了陈济一眼,瞥一眼一旁的书吏,书吏早已在旁,拿着木板匆匆写了供状,随即送到了陈济的面前。 “如何杀人越货,参与者都有什么人,你写来,而后画押。” 陈济忍着丧子之痛,如今这堂堂南城千户所的千户,却如卑微的蛆虫一般,俯首帖耳,乖乖地写下,而后签字画押。 陈礼最后只道:“好自为之吧。” 随即按着刀,带着许多的校尉,在不停留的扬长而去。 陈济这才站了起来,一旁的护卫忙是搀扶他。 陈济低头看一眼自己的儿子,悲从心来,嚎啕大哭,等他命人收殓了自己儿子的尸骨,即将要回宅邸的时候,有人匆匆而来道:“千户,千户……不好,出事了,出事了……” 陈济脸色麻木地看着来人。 这校尉匆匆下马,气喘吁吁地道:“镇抚庞瑛……他的宅邸遇袭……被炸了,一家老小……没有活口。” 听到这句话,陈济勐地打了个寒颤。 他整个人僵在原地,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好半响后,他才像是缓缓地回过神来。 “他们……他们……”陈济煞白着脸道:“他们比纪都督还狠哪。” ………… 文楼里。 朱棣与魏国公等人,足足商议了一夜。 其实在商议的过程之中,羽林卫和勇士营已奉旨开始封锁九门了。 京城各坊从戊时三刻起,各坊宵禁。 一夜过去,天微微露出了曙光。 都督们应命而去。 朱棣神色疲惫到了极点,只是此时,他依旧没有分毫睡意。 亦失哈小心翼翼地给朱棣上了茶。 朱棣道:“朕本以为是傲鹰,没想到……这纪纲竟是胆大包天到了如此地步。” 亦失哈没吭声。 “他怎么就敢如此……”朱棣的眼里微微发红。 “或许……或许……这未必是纪纲所为,那么……又是谁呢?” “无论是谁……”朱棣冷笑着道:“现在看来,这锦衣卫已经烂透了。哎……朕该怎么跟太子交代,怎么和太子妃交代?” 说着,朱棣缓缓地闭上了眼,掩盖住了他眼中浮现的悲痛之色。 “陛下歇一歇吧。”亦失哈道。 朱棣摇头:“朕睡不着,虽是疲惫不堪,可就是睡不着,不亲眼将这些蝇营狗苟之辈,统统碎尸万段,朕便出不了这一口气。” “勇士营那边,已经禁绝了京城和城外的……交通。这些人都是瓮中之鳖,就等陛下一声令下了。” 这一夜过去,朱棣的头上多了些许的白发,他像苍老了不少,虽不再是乍听消息的时候歇斯底里的愤怒,可现在……却更显阴沉:“要一网打尽,一个不要留,数万锦衣卫……呵……” 朱棣面带冷笑。 若是当真刺杀,朱棣当然深信,这绝不可能是纪纲一个人可以做到的。 事先要踩点,要有人刺探行踪,要有精干的力量,要确保万无一失,甚至需要预备队。 这上上下下,参与的人一定不少。 再联系到,此前锦衣卫上下突然形同铁板一块,对朱棣而言,这就不是一个纪纲的问题了。 一个纪纲,立即就可以将其处死,可一群纪纲的话,那么……就要先布下天罗地网,而后慢慢地将这一张网收紧,最后……再一个都不留。 朱棣此时就像当初靖难时一般,还是那个在大帐中运筹帷幄的大将。 只是此时,心中的悲痛,还是难言。 朱棣自责地道:“是朕害死了张安世啊,朕怎么就这样湖涂,连皇孙都知道,人不可盲目自大,可朕却以为,无论任何时候,朕都可以控制局面,把持住这大局。谁曾想……这些人竟是疯狗,他们如此的有恃无恐,已到了这样丧心病狂的地步。” 朱棣杀气腾腾。 亦失哈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低声道:“陛下……内千户所和模范营……昨天夜里……折腾了一夜。” 朱棣道:“这……知道了。” 朱棣突然又道:“朕记得,张安世……他是家中独子吧。” “是。” 朱棣的脸色显得更难看了几分,幽幽地道:“哎……他的父亲就这么一个独子,如今……亡故,将来便连祭祀的人都没有了……从此成了孤魂野鬼……” 朱棣眯着眼,像是在思索着什么,过了一次,他道:“给张安世过继一个儿子吧,张家可有远亲吗?” “奴婢……可以去查一查。” 朱棣深吸一口气:“将张家的所有子侄,统统报到朕这儿来,朕亲自来选,朕还听说……他的尸首已是面目全非?” “是……是……”亦失哈硬着头皮道。 朱棣叹道:“风光大葬,不要用侯礼,规格要高,朕看……应当以公爵礼,追封襄国公……陪葬太庙。” 亦失哈道:“辟地有德;甲胃有劳;因事有功;执心克刚;协赞有成;威德服远曰襄,安南侯生前,任劳任怨,辟地有功,协助陛下,虽是年少,却是功勋卓着,这襄字,安南侯当得起。” 朱棣想了想,又道:“哎……赐他的姐姐多一些东西吧……库里的丝绸,美玉,你去好好挑拣一番,都要最好的,太子妃是个实心实意的人,就这么一个兄弟了,可如今……” 说到此处,朱棣眼眶里已是湿润一片,随即愤恨地道:“入他娘的,好人不长命!” 亦失哈忙不迭地点头:“奴婢还听说……那尸首被发现的时候,安南侯他到死,都死死地攥着一部书……” 朱棣微张眼眸道:“什么书?” “春秋。” 朱棣叹道:“春秋大义,读春秋的人,哪一个不是忠孝之人?你别说了,别再说了。” 看着朱棣悲痛的样子,亦失哈也忍不住红了眼眶,默默地点了点头。 ………… 一艘渡船,正徐徐地抵达了栖霞。 只是船上的人没有下船,却有人登船而来。 登船的人乃是陈礼,陈礼一宿未睡,脸上尽显倦色,一双眼睛却是带着神彩。 此时,他正朝船舱中的人行了个礼:“侯爷。” 坐在船舱里的,正是张安世。 张安世叹了口气道:“进来说话吧。” 陈礼点头,弯着腰,进入了乌篷,笑道:“京城里……已经炸开锅了,到处都是军马,锦衣卫那边,也乱做了一团。” “交给你的事,办了吗?”张安世道。 陈礼忙道:“都办妥了,口供,人证,物证都有,这些人……确实是有把柄在纪纲的手里,不过得知您……您……那啥……之后,便……” 张安世咧嘴笑道:“所以说嘛,他们之所以被纪纲拿捏,是因为他们还有希望,只要我让他们彻底绝望,纪纲拿捏他们的那点把柄,又算个鸟!” “之前他们考虑的,是会不会东窗事发的问题。可他们现在要考虑的,就是能不能死得情绪稳定一些的问题了。你说……这能比吗?” “对!对!对!”陈礼钦佩地道:“侯爷,您真是神机妙算啊。” 张安世乐了:“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纪纲做的坏事,实在太多了,不知害死了多少人,不彻底铲除掉他,我心中不安。这样的人,你只要得罪了他,就不能心怀侥幸,必定要将他斩草除根。” 陈礼小鸡啄米似地点着头道:“对!对!不过……这一诈死,只怕陛下和朝廷那边……” 说到这个,陈礼苦着脸。 这事闹得太大了,要是再来诈尸,怎么收场? 张安世却是自信满满地道:“我早就想好了,你以为……我张安世是省油的灯?呵呵,也不想想,我当初小小年纪,就湖弄人去诈茅……” 张安世勐地顿住,而后道:“实话和你说了吧,我早料到这种情况了。所以,在干这件事之前,我去找了金忠金部堂。” “找金部堂?” 张安世道:“我找金部堂求教,除了陪他说说话,就是要引出他的暗示。” “暗示啥?” “暗示我诈死啊。” “那金部堂,他暗示了?” “其实我也不知道他暗示了没有,可能有暗示,也可能没暗示。” 陈礼一脸懵逼:“既然如此,那么……” 不等陈礼说完,张安世就道:“那么到时候……若是陛下大喜,我就说这是我不得已而为之,求陛下见谅。若是陛下震怒,我就说,这不怪我,是金部堂暗示我的,我这人老实,觉得金部堂说的在理,便听了他的主意。” 陈礼道:“可……可金部堂不是也没怎么暗示吗?” 张安世毫不惊慌地道:“你看,我人是去见了金部堂,对吧?这可是许多人亲眼所见的。这其二,金部堂这个人,和姚师傅一样,都是聪明绝顶之人。说难听点,就是一肚子坏水,知道不?这一点,陛下也是知道的。那你说,陛下会不会相信这事是金部堂暗示我干的?” “噢。”陈礼恍然大悟:“原来如此,这样一来,这屎盆子就扣在了金部堂的身上了,而侯爷您事也干了,责任却是推卸得一干二净。陛下若要严惩,也是砍金部堂的脑袋。” “没这么严重。”张安世摇头道:“你把我当什么人?我这又不是害人,只是拉人下水,诈死的罪不小,多拉几个人下水,大家把罪一摊,就等于大家都没罪。金部堂也不是省油的灯,一旦他发现自己可能被拉下水,而且绝无辩驳之理的时候。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把姚师傅几个也一起拉下来,总而言之……就是大家都有罪……最后就是大家都没罪了。” 陈礼:“……” 陈礼越听越觉得毛骨悚然,这些人……真的是一个比一个黑。 他不由道:“这样的话,会不会得罪金部堂?我听人说,金部堂不好惹。” 看着陈礼忧心忡忡的样子,张安世微笑道:“其实本来我想去得罪姚师傅的,不过姚师傅更鸡贼,怕到时偷鸡不成蚀把米。想来想去,还是金部堂老实一些,他没有这样小气。而且……” 张安世笑着道:“金部堂早就看那纪纲不顺眼了,这一次能铲除纪纲,他绝对是乐见其成。即便最终这事栽到了他的头上,他也乐于让天下人知道,铲除纪纲,有他的一份功劳。” 陈礼忍不住眼前一亮:“对呀,这纪纲可谓是天怒人怨,谁踩上一脚,都能得一个好名声,怕是这金部堂面上大怒,心里乐滋滋的呢。侯爷,我服啦。” 张安世道:“少说这些,还有……那一条线索,在追查了吗?” 陈礼道:“已经追查到了。” 张安世道:“好的很,既然如此,我们也该去北镇抚司了。等稳住了北镇抚司,再去给陛下一个天大的惊喜,教陛下晓得,你陈礼的本事。” “这得多亏侯爷您栽培,卑下这就去召集人马。” 张安世微笑道:“不必了,召集什么人马?这锦衣卫现在谁说了算,还说不定呢。你带几个人,随我去便是。” 陈礼毕恭毕敬地道:“喏。” 这船一路顺水而下,至夫子庙渡口,张安世登上码头,很快,便让人预备了数匹健马。 这码头上,自有兵丁前来盘查,陈礼取了腰牌,只大喝一声:“内千户所。” 对方听罢,立即退开。 随即,数人上马,一路往北镇抚司去。 ………… 此时,纪纲已开始召集官校了。 他早已感觉到了不对劲的苗头。 可越这个时候,越要稳住人心。只有他活生生地在这些人的面前,才能稳住这些人。 一旦让他们意识到,他可能早给自己安排了后路,或者是随时可能碎尸万段,那么局面就可能一发不可收拾了。 眼下……还有许多事没有准备妥当。 他便像往日一般,无事人一样开始主持清早的晨会。 与会之人,一个个如丧考妣。 那镇抚庞瑛,更是被人搀扶来的,他眼睛已哭肿了,见了他的同知、佥事、千户们,个个噤若寒蝉。 昨日折腾了一夜,不少人早已是诚惶诚恐,几乎每一个人都低垂着头,大气不敢出。 纪纲冷面坐在原位。 他的眼眸如刀子一般在众人的脸上扫过。 而后慢悠悠地道:“本都督听说……外头有许多闲言碎语。” 众人都默不吭声。 纪纲道:“不要怕,天塌不下来!当初陛下靖难,遭遇了多少危机,不也熬过来了吗?” 而纪纲却不知道,就在此时…… 张安世几个正在北镇抚司前落马。 门口几个校尉连忙警惕地上前,冷喝道:“何人?” 张安世一身甲胃,理也不理他们,按刀前闯。 陈礼则怒骂道:“滚开,指挥使佥事张安世大驾。” 此言一出,校尉面面相觑。 却见张安世虽外头罩着甲胃,可甲胃里头,露出大红的麒麟衣衣领。 他们努力地辨认,似乎……觉得确实很面熟,和他们印象中的张安世,确实一样。 于是一个个的连忙诚惶诚恐地后退两步,而后拜下行礼道:“卑下……” 张安世却依旧拾阶而上,奔着那北镇抚司正堂而去,对此充耳不闻。 后头一队人马,快步跟上,马靴踏在地上,传出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很快,张安世便领着人,到了大堂门前。 这大堂之中,依旧还可传出纪纲的声音。 张安世则定了定神,随即跨槛进去。 这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立即引起了纪纲等人不约而同的注意力。 所有人看向张安世。 张安世对此,却是一副清闲自在的样子:“晨会?既有晨会,为何不叫我?” 诈尸了! 所有人都惊愕地看向张安世,第一个反应,便是汗毛竖起。 人们惊慌失措,有人下意识地后退。 坐在位上的人,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张安世踱步进大堂,四处打量,边道:“这里竟还有岳王爷。” 却见这大堂的墙壁上,张挂着一幅画,画中之人,一身戎装,威严无比,正是岳武穆。 张安世到了这画像面前,站定,行了一个礼。 而他的身后,却早已传出无数的窃窃私语。 许多人脸色惨白。 却见张安世气定神闲的样子,等行过了礼,才突然转身过来。 笑吟吟地扫视过这堂中数十的锦衣卫的高级武官。 陈礼则按刀,紧紧地尾随在张安世的身后。 “这地方……我看风水不好,杀气太重。”张安世道:“阴森森的,锦衣卫是天子亲军,又不是乱坟岗,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纪纲坐在原地,死死地盯着张安世,他一双眼睛,满是杀气。 而此时,他已察觉到有些不对劲了。 张安世没死… 那么……这是诈死…… 这一下子,便立即令纪纲心中升起了无数的波澜。 张安世道:“所以依我看,难怪这鬼地方藏污纳垢,污秽不堪了。” 官校们越发的慌张,有的人则陷入了深思。 张安世慢慢地踱步到了堂首的位置,那纪纲的座位之上,挂着一张匾额,上书:“忠孝节义。”四字。 张安世道:“忠孝节义?这四个字写得好。” 纪纲终于阴森森地站了起来,边道:“张安世,昨日还听闻你出了事,万万没想到,你竟还活着。” 张安世勾唇一笑道:“我活着……纪都督不高兴吗?” “高兴,高兴,本都督高兴都来不及呢。”纪纲很努力地笑了笑。 张安世道:“我想应该有许多人不高兴。” 纪纲道:“既是张佥事来了,来人,给张佥事加一把椅子,让他旁听。” 张安世道:“不必了。” 纪纲道:“怎么,张佥事要走?” 纪纲心里已是翻江倒海,可此时,却还是一副平静的模样。 张安世似笑非笑地道:“不,只是不必加椅子了,我看你的椅子就不错。” “张安世!”纪纲先是一愣,随即勃然大怒,他眼里已掠过了杀念,自他主持锦衣卫,在这北镇抚司,就没有人敢这样跟他说话。 可此时,张安世突然抬腿起来,就在纪纲猝不及防的时候。 突然……抄起了纪纲桉上的笔架,狠狠地便朝纪纲的脑门砸去。 纪纲断了一个手掌,若是从前,即便是被突然袭击。却也未必着张安世的道。 只是此时身体毕竟有所不便,何况实在没想到张安世敢如此嚣张。 于是,这青瓷笔架,瞬间砸中纪纲的额头,他的额上,顿时高高隆起。 他捂着伤口,后退两步,厉声道:“大胆,你区区一个佥事,竟敢对我……来人,来人……” 张安世却是不急不忙地搁下了笔架。 而后背着手,笑吟吟地看着狼狈的纪纲。 “继续叫,你继续叫啊。” 纪纲咬牙道:“来人!” 这堂中,上上下下,人人瑟瑟发抖,无一人敢抬头仰面,甚至无人敢直视张安世。 张安世眼中毫无惧色,甚至唇边带笑,上前一步道:“你的人呢?” 纪纲怒不可遏地道:“立即将张安世拿下,如若不然,家法伺候。” 家法二字,乃锦衣卫内部最令人闻之色变的字眼。 可现在,即便祭出了家法,还是没有起任何的效果。 每一个人……都只是沉默,脸上只有恐惧。 纪纲想要上前。 而这时,张安世身后的陈礼,却是勐地将腰间的刀柄铿锵一声,抽出一截,陈礼死死盯着纪纲,仿佛只要纪纲敢有所异动,便立即将他碎尸万段。 纪纲深吸一口气,此时,他却看到,张安世慢悠悠的坐在了他的位上。 坐定,张安世将手轻轻搁在桉牍上,随即,道:“现在,开会!” 简单明了。 纪纲只觉得这一幕,实在滑稽。 可下一刻。 官校们纷纷站起,行礼。 即便是官比张安世大一级的指挥使同知,亦是俯首帖耳的行礼:“拜见张佥事!” 众人说罢,一齐拜下。 张安世好整以暇的看着他们,默不作声。 而众人不得张安世的指示,却个个纹丝不动。 纪纲站在原地,他勐地打了个寒颤。 此时,他好像明白了一点什么。 他意识到……事情可能比想象中要糟糕的多。 他踉跄着,后退两步。 脸色惨然着,嘴角微微勾起,想要发出冷笑。 他想伸手,却发现,自己抬起的,不过是个断肢。 这断肢何其讽刺。 此时,张安世道:“不必多礼。” “喏。”众官校齐声道。 张安世道:“今日我来,召尔等议事,只议一桩事,那便是……” 张安世将手化拳,狠狠的磕在桉牍上:“便是纪纲不法之事,锦衣卫乃天子亲军,岂可藏污纳垢。” 张安世一面说着,一面在官校们的脸上逡巡。 而后继续道:“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我这儿,收到了不少事关锦衣卫指挥使纪纲的罪证,我等都乃亲军,拱卫宫中,效命皇上,乃是理所当然,可有的人,却借此机会,培养爪牙,搜刮民财,栽赃构陷,甚至欺君罔上,视国法和纲纪为无物,诸位……我想问问,这样的人,该怎么办。” 张安世说着,突然一笑,对那镇抚庞英道:“庞镇抚,你来说说看,该怎么办。” 这庞英昨日全家死绝,他心中有万千的愤恨,可在此刻,见到了张安世,却早已是胆气全无,他诚惶诚恐,起身,上前,拜下:“执行家法!” 张安世道:“好一个执行家法!” 纪纲已察觉到自己大难临头了,他不可思议的看着庞英,这庞英乃是他的心腹之人,如今…… 纪纲此时作困兽之斗,冷笑道:“张安世,你血口喷人,你……你这是指鹿为马,哼,依我看,你才是欺君罔上,你所谓的死了,其实不过……” 张安世侧目勐地瞥他一眼。 纪纲从张安世的眼里,看到的却是一种怜悯。 这种感觉,让他心中更是愤恨。 却听张安世道:“我血口喷人?好啊,来……谁来告诉我,这纪纲……犯了什么罪,一个个来,谁要是敢污蔑纪纲,我决不轻饶,可若是谁敢隐瞒,我今日便立杀他至此地。” 张安世怒喝一声。 率先有人站出来:“卑下南城千户所陈济,有奏。” 陈济……纪纲看着陈济站出来,心已跌落到了谷底。 ………… 双倍,求月票。 写的太累了。 第二百一十四章:陛下,张安世诈尸了 这陈济站了出来。 并不畏惧纪纲的目光。 此时,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下,他毕恭毕敬地走到了张安世的面前。 “张佥事,纪纲这两年来,勾结盗贼,私掠民财……” 众人的脸色一下子变了,都显得苍白起来,一个个胆战心惊。 其实这些事,大家都知道,且有不少人,本就是同谋。 而至于陈济,也有人听到了风声,他的儿子被内千户所活活打死了。 可那又如何? 只是这透露出来的信息,却足以让所有人心惊肉跳了。 张安世从容不迫地道:“勾结盗贼,私掠民财?可有证据?” “卑下就是证据。”陈济一脸笃定地道:“许多事,都是纪纲授意卑下干的,勾结的几个盗贼,为首的叫郑昌荣,落草于京郊,过往商旅,深受其害,每年这郑昌荣,都要拿出一笔银子孝敬纪纲,其中也有卑下的一份。” 纪纲听罢,脸色已是惨然。 他后退一步,张口想说点什么,却已知道,自己已是众失之的。 这陈济简直就是在自杀,不是自杀,又怎么会连大家一起干的勾当,都爆了出来? 他纪纲出事了,陈济也必然逃不过。 到了这个份上,几乎所有人想的是,陈济绝不是傻瓜,他这样干,唯一的可能就是完全没有后路了。 陈济没有后路,那么他们还有后路吗? 张安世道:“记。” 他目光轻轻地瞥向了一旁的书吏。 书吏会意,连忙提笔,唰唰唰地开始书写。 “卑下有奏。” 此时,又有人站了出来,竟是镇抚庞瑛。 在这里,谁都知道,庞瑛与纪纲的关系最是亲密。 此时,他全家被诛,已感到不妙了,且不论一家老小,现在要考虑的是,自己应该选择什么样的死法问题。 庞瑛道:“纪纲私下里,阉割了童男三十九人,入他的后宅为奴,这三十九人……有十六个乃当初的犯官之后,原本应当流放或是入宫为奴,却都被他扣下来,充入他的内宅。” “他常对卑下说,陛下有宦官伺候,他是指挥使,后宅虽无佳丽三千,却也有数十上百的宦官,还很是得意的说还是阉人伺候的舒服。“ 纪纲眼里犹如燃起了火焰,瞪着庞瑛大怒道:“庞瑛……” 庞瑛畏惧地看了纪纲一眼,却还是继续道:“除此之外,还有……他在内宅之中,私藏大量的违制之物,说什么,皇帝不过兵强马壮者,他如今,掌亲军数万,王孙公侯都不可和他相比。” “卑下有奏,卑下有奏……” 到了此时,已没有人再犹豫了。 纪纲目光阴冷地看着众人,冷笑道:“哈哈……一群蛆虫……” 张安世却冷面看他:“纪纲,你知罪吗?” 此言一出,纪纲勐地看向张安世,昂首道:“有什么罪,这些也是罪吗?若是有罪,今日这京城公侯,谁没有罪?淇国公、成国公这些人,他们所犯的难道不是谋逆罪?只是他们成功了,所以才得了今日的富贵。” “还有你张安世,你张安世的罪孽,难道还少吗?不过是皇帝亲近谁,便谁无罪。皇帝憎恶谁,谁便有滔天大罪,如是而已。” 张安世没有一点生气的痕迹,甚至笑吟吟地看着纪纲:“到了如今,还是死不悔改。” 纪纲手指陈济等人道:“这一些人,当初哪一个不是和我沆瀣一气?又有哪一个,不是对我摇头摆尾?个个都如狗一般,可终究他们不如狗,狗尚且还知道主人!” 陈济等人默不作声。 张安世大笑道:“看来,到现在你还想在此逞口舌之快。” 纪纲澹澹道:“只可惜我如此忠心,终究不免今日的下场,你以为是你打败了我?错了,想教我死的乃陛下也,我等谁不是罪孽深重,哪一个是什么好人?” “即便是陛下,又好到哪里去?说是靖难,可所谓的靖难是什么,谁人不知?陛下用我……拿来做什么,又谁人不知?只是如今,他嫌我脏了,便开始生厌,却教你来治我,你张安世难道不觉得可笑吗?” 他越发的激动。 或许是已经意识到,到了这个地步,自己已经绝无生路,于是更加的愤怒,此时咆孝道:“若是我有罪,那么天自厌之,可你们呢?你们难道不为天所厌吗?我纪纲这辈子也算是享了荣华富贵,值了。唯一不值的是,与这些虫豸一般的人为伍!” 他继续手指着庞瑛和陈济。 张安世出奇的冷静:“你口口声声,都在说大家有罪,你说的倒没有错。” “哼!” 张安世接着道:“人在世上,又有几个可以说是清白的呢?可纪纲你知道为何你会落到这样的下场吗?你知道为何你会愤恨于与这些人为伍吗?” 纪纲死死地盯着张安世,眼里要冒火,他眼神里露出轻蔑和鄙夷。 张安世却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地道:“因为你触犯了人的底线。陛下即使谋逆,可他是挥刀向建文,向比他更强大的人。我张安世有罪,所使用的阴谋诡计也好,或是其他的手段也罢,所针对的对象,也不过是权门和豪族。” “可你纪纲干的是什么呢?私掠百姓,栽赃构陷,私下阉割男童,与贼子勾结,抢夺财货,还有……假传圣旨,下盐场取盐数百万斤,夺官船运输,尽入私囊。你所残害构陷者,都是弱者,你踩在弱者的身上,用他们血肉来满足你的私欲……这才是天下最大的罪孽。” 纪纲继续不屑于顾地冷哼一声。 张安世则接着道:“也正因为如此,你说锦衣卫上下这些人,都为虫豸,狗都不如。难道这不是你自己咎由自取吗?你干下的那些事,这锦衣卫之中,但凡稍有忠义和正直的人,都不屑与你为伍,围绕你身边的,可不就是这一群伥鬼吗?” 说着,张安世的声音变得越加冷然起来,道:“你在我面前,少来说什么成王败寇的话。我的兄弟得知我死了,四处为我报仇,个个义愤填膺。你的兄弟得知你出了事,又如何呢?” 说到这里,张安世勾唇一笑,这是这一笑,尽显嘲讽:“你连做人都没有学会,却还敢在此大谈什么人人都有罪,实在可笑!既然到现在你尚不知悔改,那也无碍,来人……押起来,送诏狱。” 随来的陈礼几个,再无犹豫,毫不客气地直接将纪纲按倒。 纪纲被死死按住,居然没有丝毫挣扎,却突然道:“不可押诏狱,我宁去栖霞。” 张安世一听,忍不住要被他逗笑了。 这家伙……果然对自己的认识很深啊! 于是张安世道:“纪纲啊纪纲,你果然很聪明,知道若是下了诏狱,到时自有你从前的老兄弟,教你死无葬身之地。” 纪纲依旧定定地看着张安世道:“我……我希望见陛下一面。” 他颤声道:“我要见陛下……” 到了此时,朱棣已成了他所有的希望,他哀嚎道:“请陛下召我觐见。” 陈礼已命人,将他拖拽着出去。 这里,又安静了下来。 张安世重新落座,目光扫视着众官校。 他的目光很冷,眼前这些人,并不比纪纲好多少。 纪纲这样凶残的人,是容不下哪怕一个正常人的。 张安世道:“所有的罪状,都要厘清,该签字签字,该画押画押,至于你们还有什么其他的陈情,也可奏上,接下来,你们是生是死,我说了不算,你们说了也不算,我到时都会秉公上奏。你们都是待罪之臣,听侯处置吧。” 众官校一个个面如死灰。 可说实话,虽然他们已知道,这一次一定少不了吃苦头,可现在却有一种解脱感。 幸好张安世还活着,若是当真死了,这后果……才不堪设想,到时,一定要兴起大狱,他们的那些罪,怕也迟早要揭出来不说,盛怒之下,陛下做出什么不理智的行为,却是难以预料的。 “喏。” 张安世又道:“南北镇抚司,都要进行整肃,我丑话说在前面,别妄图抵抗,也别怀有侥幸,这里是南京城,还是有王法的地方,若是有人敢滋生异心,那我倒想看看,是你们的天灵盖硬,还是我的狼牙棒硬!” 说罢,张安世便站了起来,在众人的胆战惊心之中,快步走出了北镇抚司。 “入宫,觐见!” 张安世当机立断。 …… 文楼里。 百官已聚集。 情况,大家其实都已经清楚了。 太子得知消息的时候,就直接昏厥了过去,于是忙召了御医来诊视。 这太子朱高炽的身体,本就不好,再加上这些日子,为朱棣操劳政务,现在遭受了这样大的打击,一病不起。 朱棣听罢,心中更是忧虑。 可这可却把赵王乐坏了。 太子病倒,说不定……一口气没提上来…… 而他的二兄朱高煦,毕竟还是戴罪之身。 这数来数去,还能活蹦乱跳的,不就是他朱高燧自个儿了吗? 躺着也能克继大统? 若如此,那可真是……难怪了。 难怪算命的说他有九五之象,原来竟是如此。 只是,赵王朱高燧就算心头再得意,也知道自己此时必须做出悲痛的样子。 他如丧考妣状,他几乎是由人搀着进宫的,一见到朱棣,便拜倒在地,泪流不止。 “得闻皇兄病重,安南侯受难,儿臣……儿臣悲不自胜啊……呜呜呜……” 朱棣听着心里更加难受了,他此时正处在最虚弱的时候。 毕竟,张安世这样的左膀右臂,且算起来,也是他最重要的心腹之人,如今却因他的一念之差,而害了性命。 至于太子……也令朱棣无比的担忧。 处在这种情绪之下的朱棣,不像一个九五之尊,却只像一个痛不欲生的父亲。 现在见了自己的小儿子,心情郁郁的朱棣,温和地道:“好啦……知道了,知道了。” 虽然父皇什么都没有说,可赵王朱高燧的心里却是甜滋滋的。 他很清楚,此时父皇是情感最虚弱的时候,他这小儿子作为一个大孝子,一定要随时陪在父皇的身边。 毕竟,这可是天赐良机啊。 “儿臣……已寻了良医,去往了东宫……相信皇兄的病情,一定可以好转。” 朱棣道:“有心了,你有心了。” “此医姓周名荣,名震天下,最擅的便是金石之术,且有异能,他救活的人,数不胜数,人人都叫他周神仙。” 鉴于整个御医的水平比较次。 说实话,宫中贵人们的平均寿命,可能比绝大多数的富户人家还要低。 有明一朝,大抵都是如此。 由此可见,这御医的水平。 以至于后来有些皇帝,宁可自己炼丹来治病,也不敢轻易传唤太医。 神奇的是,那些炼丹且讳疾忌医的皇帝们,居然都十分长寿,譬如活了五十九岁的嘉靖皇帝,还有活了五十八岁的万历皇帝。 由此可见,你瞎几把的炼点重金属来吃,一般情况下,也比吃御医院那些大聪明们开的药效果要好。 朱棣对太子的病情,十分看重,他听罢,打起精神道:“是吗?周神仙……此人当真神奇?” 赵王朱高燧道:“这周神仙在北平一带行医,活人无数,最擅练符水,凡赐下符水,必定药到病除,儿臣……儿臣在北平镇守的时候,早闻他的大名,所以自打入京城之后,便请他南下,父皇……此人有大神通……” 朱棣叹了口气道:“哎……可你皇兄他这是心疾啊……” 随即,便没有继续说下去。 于是朱棣还是决定,清早召百官们来…… 纪纲已是瓮中之鳖,可是他那些党羽……也一定要彻底地铲除。 这绝对是一个大工程,锦衣卫上下数万人,什么人是纪纲的党羽,什么人与他私通,既是打算一网打尽,那么……就必须得有章法。 朱棣领着赵王朱高燧,至崇文殿升座。 百官纷纷见礼。 朱棣端坐不动。 而魏国公、淇国公等人也都站在一侧,露出沮丧之色。 尤其是魏国公徐辉祖,心里不免叹息和遗憾。 当然,有人忧虑,自然不免有人欢喜。 至少在这朝中,就有不少人,心中狂喜。 世上少了一个外戚,这可太好了。 他们最怕的,就是大明走了当初大汉朝的老路。 只是…… 无论心中有多喜,可至少,表面上却需摆出一副心痛如刀割的样子。 现在陛下正在震怒之中,谁敢触这个眉头? 再者说了,人死为大嘛。 人都死了,你还想坟头蹦迪? 于是朝中文武,哀鸿一片。 朱棣端坐着,扫视着文武。 终于,朱棣道:“事情,诸卿可有听闻吗?” “陛下……”率先说话的,竟是解缙。 解缙痛苦不堪的样子:“陛下啊,臣万万没想到,竟是出了这样的事,安南侯……他死的蹊跷啊,安南侯生前赤心奉国,在御前效命,殚精竭虑。他小小年纪,立下如此多的功劳,万万没想到,竟有人向安南侯下此毒手。陛下……臣闻噩耗,当即失声痛哭,我大明失此栋梁,实在……实在……“ 说罢,解缙失声痛哭起来。 这算是定了一个调子。 哭。 都给我哭。 不但张安世没了。 连解缙也要和张安世同归于尽。 至此之后,解缙再无天敌,再过一些年,这强势的皇帝驾崩,他们就成了三朝老臣,不但位极人臣,且地位崇高,门生故吏遍布天下! 到了那时候,这国家大事,没有他解缙点头,他就实施不下去,办不成。 他想办的事,只要他一个眼神,就会有多如牛毛的人去给他奔走造势,为他上书。 一切……都不费吹灰之力。 明承宋制。 这大宋,士大夫优荣掌断天下事的好时光,要来了。 解缙哭着,心里想得美滋滋的。 他起了头,不少人便纷纷泣不成声起来了:“安南侯乃国士,功勋卓着,如今蒙受此难,臣等……也是悲痛万分,呜呼,天妒英才。” “陛下,安南侯生前,两袖清风,听闻他但凡得陛下旨意,便呕心沥血,不知疲倦地尽心于王命,这样的人……现在已极少见了。” “我永乐一朝,功高者莫过于安南侯也,本以为此子必成大器,奈何天不遂人愿,陛下……臣痛心疾首……” “若是安南侯能起死回生,臣宁愿折寿二十年……” 殿中哭声四起。 有人哭着哭着,就想笑了,连忙拿袖子作擦泪状,作为掩饰。 杨荣和胡广对视一眼,对此……也啼笑皆非。 说实话……对于张安世的死,他们是有所震惊的,毕竟……世侯死的如此不明不白,可见那些人,已经猖狂到了什么地步。 要说痛心,有是还有那么一点点的,毕竟张安世这家伙也算是奇人了,英年早逝,正常人都会为之惋惜。 可要论起解缙这些人,如此的夸张,就实在有些可笑了。 可杨荣深知,解缙带着这些人,其实是演一出好戏。 一方面,为的在陛下的面前,挽回一点信任。与陛下同悲,无论怎么说,都会博取好感。 另一方面,则是借此……为接下来彻底铲除锦衣卫做打算了。 锦衣卫之中,一个纪纲,一个张安世,这二人两败俱伤,整个锦衣卫,必然要被裁撤。 即便不裁撤,少了这两个如日中天的人物,没有十年八年,也不可能恢复过来。 再加上有了这一次的前车之鉴,朝廷对于锦衣卫,只会更加的警惕,这绝对是一场兵不血刃的大胜。 现在越是赞扬张安世,显出张安世的功劳,就显得那些锦衣卫有多可恨,这是在给陛下兴起针对锦衣卫的大狱,压上最后一根稻草呢! 可……杨荣却总觉得,此等手段,实在不是一个宰辅应该去做的事。 宰辅要做的……不是成日与朝中的人斗争,不是无数争权夺利的把戏! 也不是说这些手段不能有,而是一旦过了头,就反而不是好的征兆了。 做好自己本份的事,方才是可以历经数朝而不倒的正道。 不管其他人怎么想的,朱棣听罢,又不禁悲痛起来。 他好不容易地调整了自己的情绪,现在又不禁触景生情,感慨道:“可恨,可恨……” 解缙道:“陛下,臣听闻,安南侯虽不至尸骨无存,却已是被烧得面目全非,如今他的尸骸,已被押运至京的路途上,不日就要下葬。哎……而且他还没有子嗣,自此……安南侯一脉便算绝嗣了。我大明忠臣,竟落下这样的下场,臣……建言,安南侯理应厚葬。” 朱棣悲痛地道:“朕已命其入葬太庙。” 要知道,能入太庙的人……无一不是大明顶级的功臣。 因为一旦入了太庙,就意味着逢年过节,都会有朝廷的大臣,甚至是后世的皇帝,前往祭祀。 虽然主要祭祀的,还是大明皇帝的列祖列宗,可这些入太庙的功臣,照惯例,都要享受祭祀,自此之后,祭祀不绝。 无数位极人臣之人,到了最顶峰的时候,每日所想着的,不再是功名利禄,而是这个问题,可见这规格可见一斑。 解缙道:“安南侯如此功劳,入葬太庙,理所应当,不知陛下,可否定下谥号?” 朱棣道:“追赠襄国公,谥曰:武襄,何如?” 武襄这个谥号,已算是武臣最顶级的谥号了。 再加上追赠了一个襄国公,也是超了规格。 由此可见,朱棣对于张安世的感情了。 解缙道:“陛下,武襄虽好,臣却以为,不如……武宁……” 此言一出,殿中文武,一个个沉默下来。 如果说武襄乃是一线谥号,那么武宁,则属于一线的一线了,大抵……和文臣的文正公相等。 武臣一等的顶级谥号,大抵可以排列为宁、毅、敏、惠、襄、顺、肃、靖等。 而在整个大明,得武宁这个谥号的,只有一人,那便是开国勋臣,太祖高皇帝身边的第一大将,在军中拥有巨大威望,同时家里出了许多后妃,朱棣的岳父兼恩师——中山王徐达。 这位中山王,几乎是朱棣一生最崇敬的人之一。 朱棣听罢,有些惊异地看向解缙:“武宁?” 解缙道:“安南侯所立功劳,实在不小,再者,他兴国安邦,德才兼备,此番虽是枉死,可又何尝不是奉陛下旨意,与逆贼死斗,而被逆贼所害呢?可惜他小小年纪,竟不能寿终正寝,即便是以武宁为谥,臣以为,也并不为过。” “再者,张家绝嗣……臣以为……安南侯生前乃是世侯,世袭罔替,陛下应该从张家远亲之中,择一良人,命其过继安南侯为子,再增加安南侯的食户,好使张家香火不绝。” 朱棣目光微微一转,看向众臣:“诸卿也是这样认为的吗?” 其实此时的朱棣,怎样加恩都觉得不为过,既然连解缙都提出来了,又想到太子和太子妃必定悲痛欲绝,便觉得,无论是对死去的张安世,还是对太子和太子妃而言,也该多给一些慰藉。 众臣纷纷道:“陛下,臣附议。” “臣也附议。” “国家褒奖忠臣,再如何也不为过,唯有如此,方可激励万世,臣也附议。” 众臣轰然回应。 死都死了,借花献佛而已,最重要的是他得死。 朱棣点了点头,叹道:“一切如众卿所愿吧,再加食户一万,为其在顺化,建武定庙。” 解缙等人,便纷纷道:“陛下圣明。” 朱棣忍不住眼眶通红:“诸卿此言,令朕颇得几分慰藉,张安世……哎……” 说到此处,朱棣又不禁心里像堵了一块大石一般。 缓了缓,他才张口:“速速将其尸骸,送至京城,至京城之后……” 说到这里,他看一眼赵王朱高燧:“赵王……亲去扶棺吧,布置灵堂之后,朕要亲往祭奠。” 朱高燧听罢,心中大喜,这去扶棺,又是布置灵堂,这是委以重任啊。 有时候,一些重大的礼仪性差事,一旦落入谁的手里,往往都是一个重要的信号。 朱高燧立即红着眼睛道:“父皇,儿臣遵旨,儿臣一定办得妥妥当当,要教安南侯虽死犹生,安南侯泉下有知,若知父皇如此厚爱,一定喜不自胜。良臣得遇明主,这定为一段千古佳话。儿臣若是安南侯,只怕已恨不得插翅飞来京城,教父皇见他最后一面……” 说到此处。 朱棣本是动情,正待想要擦拭眼泪。 却有宦官跌跌撞撞地要进来,还没走近,便惊慌失措地叫着:“陛下,陛下……不好啦,不好啦……” 百官:“……” 朱棣心里正难受着呢,看这宦官如此失态,顿时大怒。 这无异于撞到了枪口上。 那宦官却顾不得这么多,疯了似地冲进殿,竟来不及行礼,噼头盖脸道:“陛下,安南侯……张安世……入宫……觐见……”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背嵴都生出了寒意。 人们瞠目结舌。 这说曹操,曹操就来? 这张安世真诈尸了? 第二百一十五章:陛下大喜 殿中一时无声。 所有人都僵在原地。 只有眼睛在拼命地转动。 朱棣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看向那宦官道:“张安世的尸骸,就到了?” 其实问出这一句话的时候,朱棣就觉得自己这话漏洞百出。 且不说,这才一两日的时间,这不是快马飞驰而来,是运着棺椁来,不可能这样快。 就算是有这么快,来之前,肯定也有人奏报,更不可能将棺材运到紫禁城来。 只见这宦官这时终于跪了下来,他叩首,气喘吁吁地道:“不不不。陛下,是安南侯……安南侯张安世……他,他精神奕奕地……入宫来觐见了。” 这个形容很生动,死人是不可能精神奕奕的。 解缙都有点急了。 不可能! 绝不可能! 解缙僵着脸道:“精神奕奕?你的意思是,安南侯还活着?” 他问出了所有人心里想要问的话。 这宦官道:“是,是还活着,将奴婢吓了一大跳,还以为诈尸了呢,后来靠近一看,就是活生生的。” 朱棣:“……” 百官:“……” 赵王朱高燧:“……” 人群之中,只有一个叫金忠的人,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其实他事后就回过味来了。 为何张安世那时来拜访他呢? 为啥瞎扯淡之后便离去? 而紧接着,张安世就去了镇江,然后莫名其妙的就被火烧死了。 仔细一琢磨,卧槽,这個丧尽天良的狗东西。 人家压根不是来找他出主意的。 这是祸水东引啊! 金忠是何等聪明之人……他方才见殿中这个样子,大家讨论的越是认真,陛下越是悲痛,解缙这些人越是为张安世叫好,他便越觉得尴尬。 要死了。 入他娘的。 这是要害死人啊。 可细细一想,他这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啊。 好在……金忠很明智,这一两日里,他四处骚扰他的亲朋故旧。 这些亲朋故旧,都是当初燕王府的旧人。 也就是靖难功臣。 虽然他没把话挑明着说。 可至少……各种暗示却是有的。 意思就是……这是群策群力的结果。 毕竟……这不是他一个人的主意,其实是……为了打击猴急跳墙的纪纲,才出此下策。 至于那些被他拉下水的人,其实也开始慢慢地产生了一些怀疑。 可怀疑归怀疑。 张安世死都死得这么真实,好像也没有怀疑别人的必要。 可此时此刻,也终于有人开始回过味来了,而后有人瞪着眼睛,开始搜寻金忠。 金忠觉得自己脖子飕飕的好像有一阵阵的阴风。 他吞咽了吐沫,只能苦笑以对,没办法……老夫也是受害者啊! 当然……这个时候,金忠还没办法迁怒张安世。 毕竟是为了打击逆臣,人家这是公事,你跟他翻脸,就显得你格局太低了。 只是……这事儿……还是很尴尬。 金忠决定装死。 爱咋咋地吧。 在长久的静寂之后,朱棣道:“张安世他还活着?” 宦官苦笑道:“活着,还活着……千真万确的。” 赵王朱高燧,脸都绿了,一时之间,脸色难堪到了极点。 朱棣下意识地大喜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将他召进来,朕要亲眼所见。” 宦官哪里敢犹豫,忙不迭的去了。 殿中又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越来越多人也开始回过味来了。 张安世,那个畜生,大家都把戏做到了这个地步,他怎么能还活着? 已经有人恨不得找一点家伙,若是张安世当真活蹦乱跳地出现在面前,便要将他重新摁死了。 朱棣此时显得很焦躁。 悲痛之后,他脑海开始无比的清明。 所谓关心则乱,而如今……他开始恢复了理智。 一个可怕的念头,出现在了朱棣的心底,而后……他开始畅想,越想……朱棣越觉得……他娘的……还真有可能。 于是朱棣默不作声,只一双眼睛,直直地凝视着大殿的门口。 终于,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 张安世一身甲胄,气喘吁吁地走了进来。 一见到张安世…… 有人欢喜。 也有人的心沉到了谷底。 入他娘的,这畜生他还真的没死。 张安世行礼道:“臣张安世,见过陛下,吾皇万岁……” 朱棣:“……” 朱棣徐徐下殿,而后走到了殿中。 站在张安世的面前,认真地看了半响,而后围着张安世,绕了几圈。 伸手…… 戳了戳张安世的鼻子。 鼻子还温热。 这家伙一看朱棣伸手戳他,立即下意识地要躲,好像只恨自己的甲胄穿戴得还不够厚一般。 朱棣终于有了反应,大骂道:“你他娘的咋又活了?” 张安世看着陛下瞪大的眼睛,硬着头皮道:“可能阎王不收吧。” 朱棣怒气冲冲的样子。 张安世立即道:“陛下……臣有事要奏。” 朱棣瞪着他道:“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张安世道:“是关于纪纲谋反。” 此言一出。 果然…… 朱棣双目迸发出了冷色。 他幽幽地看着张安世,霎时间,浑身杀气腾腾。 “有人证物证?” 张安世自是有备而来,从袖里取出一沓供状,边道:“人证物证俱在,罪证十分详实,事情十分严重。” 事情当然很严重。 这可是锦衣卫指挥使。 这几年,为皇帝做了这么多的脏活,知道这么多的秘密,掌握着数万的锦衣卫亲军,甚至连宫中的大汉将军,都是他的下属。 这样的事,朱棣怎么可能不重视? 当然,朱棣之所以决定放弃纪纲,只是因为纪纲开始有了自己的想法,开始变得难以驾驭了。 但是……朱棣不能想象的,却是纪纲敢谋反。 所以当张安世说出谋反二字的时候,这问题的性质,却又变了。 朱棣沉着脸,接过了供状。 这些供状,是不能给别人看的,只有朱棣一人翻阅。 这是涉及到亲军的案子,而且里头的秘密实在太多,甚至可能波及到皇家。 朱棣低头…… 看到纪纲居然用宦官来服侍他自己。 甚至……家中还私藏违禁之物。 勾结盗匪。 对良善的富户灭门破家。 他耐着性子,一件件地细细翻阅。 还有搜索锦衣卫上下人等的罪证,秘而不宣,借以要挟锦衣卫和大臣的隐私。 朱棣越看,眼里越是冒火。 这里头哪一条,罪过都不小。 朱棣脑海里的纪纲,已经完全是另一副样子了。 从前的时候,纪纲对他可谓是俯首帖耳,卑微得像一条蛆虫。 纪纲表现得那样的卑微,以至于连朱棣都认为,这个人虽有野心,但是这种野心,远远小于对他的恐惧。 所以他认为,这个人,绝不敢在他眼皮子底下胡来。 可终究,朱棣还是大意了,他过于高估了自己,这纪纲,何止是胡来? 甚至…… 看到一份关于假传圣旨,得官盐数百万斤的供状时,朱棣人都麻了。 盐铁专卖。 大明的税赋,除了粮税之外,最大的来源就是盐税,因此,所有的盐商,都需要盐引,否则就以贩卖私盐论处。 这每一斤盐,就是银子。 可是……纪纲随随便便地拿一张锦衣卫的驾贴,就可伪造这是朱棣的口谕。 往盐场搬盐,数百万斤啊,数百万斤是什么概念? 这都是钱,是真金白银啊! 更可怕的是,其实还不只是如此。 可怕之处就在于,如此堂而皇之,这里头要经过许多的程序。 譬如办事的锦衣卫中层官员,譬如负责押运的官校,譬如分销的商户,又如盐场的人员,还有……户部……这么多盐,盐场一定要上报户部。 至于地方上的官吏也要协助,盐运使……还有布政使……这些人……难道看不出一丁点蹊跷吗? 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会知道,皇帝不可能直接下达数百十万斤盐的口谕。 可偏偏,从上到下,这锦衣卫内内外外的所有人,一个个都默不作声。 没有一个人奏报。 也无一人质疑。 这证明什么? 证明锦衣卫内部,甚至是半个户部,还有地方上的布政使,盐铁使,地方的知府、知县,都在装傻。 每一个人都视而不见。 可怕的更是……纪纲一早料到,没有人敢多嘴,没有人质疑,甚至一点都不担心,有人胆敢奏报。可见这纪纲对自己自信到什么地步。 而这自信,又从何而来的呢? 为何能如此的有恃无恐? 他将自己当皇帝了吗? 朱棣深吸一口气,他觉得有些眩晕。 一份份供状,都是各种匪夷所思的方式。 以至于朱棣冒出一个疑问,这纪纲……怎么就敢这样? 抬头,朱棣凝视着张安世道:“这些……千真万确吗?” 张安世道:“陛下,都是他的亲信心腹们的供状,上头有签字画押,而且不是一个,也不是两个,这些人……其实有不少,都参与了纪纲的事。也就是说……他们自爆这些,其实已经做好了被株连的准备。陛下,有谁会冒着自己跟着一起掉脑袋的风险,去揭发纪纲呢?” 顿了一下,张安世又道:“除此之外,这供状之中,彼此的证词都可以交叉印证,而且……时间、地点,牵涉到的人物极多,就算是一个两个人栽赃,可只要顺着供状,去捉拿其他涉事之人,还有这么多的苦主……难道……这些人也会作假”就说假传圣旨的盐场一案,牵涉到交接的人,至少有数百上千人,还有那盐场肯定也有账簿,所以……臣觉得,这骗不了人。” 朱棣颔首,这样的案情,确实是清晰可见,这纪纲真的是连装都不装了。 此时,张安世正离得朱棣很紧,他压低声音道:“臣还听说,他有时会召一些官校去家中宴会,当着宾客的面,穿着亲王才能穿的蟒袍出来,众人见了,谁也不敢说一句不是,只说他英武非凡……夸奖他……” “够了。”朱棣勃然大怒,他脸羞红到了极点:“不要再说了。” 张安世的话,不啻是在打朱棣的脸。 他自以为,自己驾驭纪纲,犹如儿戏一般,谁晓得……他更像是被纪纲耍弄,这纪纲,简直就是把他这个皇帝当做了傻瓜。 朱棣气极了,恶狠狠地道:“纪纲人在何处?” “已经拿下。”张安世道:“臣已命人好生看押,就是担心他死了,他身上……有太多东西。” 朱棣道:“他就这样束手就擒?” 张安世道:“他倒不肯束手就擒,只是……他也没有料到,臣突然出现,这得多亏了……金部堂……” 金忠在殿中听罢,脸色骤变,脚开始下意识的,往同僚的身后躲。 虽然已经预料张安世这和大缺大德的家伙……肯定要把他金忠牵扯进去。 但是没想到,这家伙说到他的时候,如此的行云流水,一点惭愧的样子都没有。 朱棣倒是没有继续追问,此时,文武百官在此,朱棣只道:“那些官校,控制住了吗?” “臣没有控制他们。”张安世道:“这些人,不过是瓮中之鳖而已。” 朱棣立即明白,张安世已将这些人驾驭住了。 他深深地看了张安世一眼,深吸一口气,才问:“你怎么起死回生的?” 张安世苦笑道:“这……说来话长。” 朱棣左右四顾,正色道:“诸卿退下吧。” 此言一出…… 众人个个脸色惨然。 赵王朱高燧,方才还一副悲痛的样子,现在更加悲痛了。 而解缙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脑子已开始高速运转,此时……一个可能慢慢在脑海中浮现。 可是……即便想到了这个可能,又有何用? 于是,众臣纷纷退散而去。 那杨荣和胡广,临走时,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瞥一眼张安世。 他们有时候……对张安世也算是服气了,这张安世也算是特别能折腾的典范了,这种事儿,也只有亏得他才干得出来。 金忠一听退下,如蒙大赦,立即要掩在人群之中,逃之夭夭。 不管怎么说,这里都是是非之地,先跑为妙。 谁晓得,这时一个声音道:“金卿家,也留一下。” 金忠:“……” 他心里只能叹息,可惜……给人算了一辈子的命,结果……却没算到自己。 倒是此时,魏国公徐辉祖,却是故意凑了上来,在和张安世擦身而过的功夫,朝张安世笑了笑。 张安世回以微笑。 他发现,徐辉祖看向他的目光,是溺爱的表情,让他……心里有点发毛。 众臣退去。 朱棣这才狠狠地瞪了张安世一眼:“说罢,你来说说罢,老实给朕说,朕尚可免你欺君之罪。” 张安世道:“陛下……这件事,说来话长,我想………还是金公来说为好。” 金忠要跳起来,这话里的意思……分明就是栽赃啊。 搞得好像这一切他都知道内情,而他为啥知道内情,还不是说,这都是他教唆的吗? 朱棣看向金忠。 金忠只好尴尬地道:“陛下……臣有些地方,所知也不多,此事……此事……姚师傅,还有……” 朱棣不禁大怒道:“好啊,原来你们这么多人,都是合伙起来骗朕!” 金忠:“……” 张安世立即道:“陛下,其实这与金公他们都无关,其实还是臣的主意。” 这时候,金忠对张安世一点也不感激。 因为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陛下别为难金忠他们了,这事我张安世揽下来了,若是有罪,就都在我张安世的身上。 与金忠等人的老奸巨猾不同,张安世的老实敦厚,跃然于张安世这张朴实的脸上。 可偏偏,这个时候,金忠无论如何解释,甚至如何辩驳,都没有任何意义。 只会给朱棣造成一种……人家张安世至少有错他还知道认,金忠你这家伙,还敢在朕面前抵赖的印象。 金忠只好道:“陛下,此事一言难尽,臣想还是让安南侯来说一说前因后果吧。” 朱棣叹口气,然后气呼呼地道:“说,赶紧说,再不说,朕有言在先,棺椁,朕都给准备好了,你们再在此顾左右而言他,朕就将你们一起摁进那棺椁里。” 张安世便道:“事情……来源于臣开始彻查纪纲,可是臣很快发现,纪纲比臣想象中要强大得多,此人掌握着数万的锦衣卫,而且这锦衣卫上下,居然铁板一块,且纪纲极为狡猾,他开始教唆人,针对内千户所动手,内千户所……被打死了两人,打伤了数十人。臣这才意识到……大事不好。” “可是,纪纲毕竟是锦衣卫指挥使,若是没有真凭实据,如何能令他定罪?臣还注意到,纪纲的爪牙,对他可谓是死心塌地。臣就想,纪纲此人,如此险恶,怎么会有人将自己的身家性命,都系在他的身上?” “于是臣很无奈,臣毕竟还年轻,便去拜访金公,与金公商议之后,这才意识到,纪纲一定是拿捏住了这些爪牙的把柄,以至于这些人,虽是明知陛下有意查纪纲,可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却也还是愿意与纪纲一条道走到黑。” “可怕的是,他们的手段,开始越来越狠辣,而且越来越疯狂!所以臣最后,不得不铤而走险,若是不行此险招,这些爪牙继续疯狂下去,臣不敢想象,他们会做出什么事来。” 张安世见朱棣陷入深思,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之后,才接着道:“此后的事,陛下也知道了,臣在镇江诈死,反而乱了他们的阵脚。这其中有两个好处,一方面,是让那些爪牙意识到,事情已带了无法挽回的地步,就算他们的把柄不被暴露出来,臣突然不明不白的死了,他们也难辞其咎,把柄暴露要死,难道跟着纪纲,弄死了一个世侯,还想活命吗?” 朱棣颔首道:“这叫置之死地而后生?” 张安世连忙道:“陛下高明。” “这其二……”张安世继续道:“才是臣的真正目的。” “真正目的?”朱棣皱着没有,凝视着张安世道:“什么目的?” 张安世道:“第一件事,可以让锦衣卫上下的人跳反,令他们乖乖站出来,与纪纲反目,锦衣卫内部四分五裂。那么这其二,便是彻底打断纪纲的节奏。” 顿了一下,张安世接着道:“陛下有没有想过,纪纲犯下了如此滔天大罪,难道他自己不清楚,迟早有一日,他要死无葬身之地吗?这个人阴险狡诈,而且执掌锦衣卫多年,不知掌握着多少人的秘密,更不知暗中操控了多少人,更不知有多少的门路。” “当陛下命臣开始查纪纲的时候,他应该已经预感到,迟早要出事了,以他的为人,狡兔三窟,一定会为自己留一条后路。所以……臣预计,他已经开始暗中与人勾结,做好潜逃的准备了。” 朱棣听到此,点头。 别人若是得罪了皇帝,可能插翅难逃,但是纪纲不是普通人。 只见张安世继续道:“他在锦衣卫布局如此之深,他的后路,应该也早就布局好了。当他感觉到危险,自然会慢慢的开始进行他的谋划。可若是臣慢慢的查他,等他一步步的完成最后的布局时,可能……最后此人早已逃之夭夭,依旧不失一世富贵。” “而且在外与他勾结的人是谁,也会失去线索。这个人行事太缜密了,一个缜密的人,一定会把事做的滴水不漏。” “那么臣诈死的好处就出现了,臣一诈死,他立即意识到,时间不多了,因为……无论他有没有罪证,接下来,陛下一定会对他下狠手。陛下……此时他时间仓促,那么他以往的布局,一定也会变得仓促起来,而一旦仓促,就会出现失误,有了失误,就会露出马脚。实际上……臣在诈死的过程中,早已让人日夜盯梢着和他有关的一切,只等他这马脚露出来。” 朱棣恍然大悟,不由道:“怎么,马脚露出来了吗?” 张安世深深地看了朱棣一眼,道:“已经有线索了,因为过于仓促,所以我们发现了一人,此人……暂时我们没有打草惊蛇,但是可以肯定的是……纪纲藏匿起来的大量机密,还有与他暗中勾结之人,甚至是他这些年贪墨的财富,都可能暴露。” 朱棣听罢,大为振奋。 原来剪除一个纪纲,居然还牵扯出了这么多的东西。 如此看来……这诈死……简直就是一箭双雕。 若是张安世不死,不说未必能抓到纪纲,说不定这家伙当真可以全身而退,而且一切的线索,就都可能被斩断。 朱棣认真地看着张安世,由衷地道:“你这小子,倒也当机立断。” 张安世笑道:“这是向陛下学的。” 一看朱棣高兴了,张安世毫不犹豫地道:“当时臣也犹豫,可一想到陛下对臣如此厚爱,臣身无外物,唯有一片赤胆忠心,可鉴日月,因此,索性冒着这天大的风险,也要为陛下将这纪纲的一切,都给揪出来,这才不负皇恩。” 金忠:“……” 方才不是说和老夫是一伙的吗? 怎么现在,好像又和老夫没关系了? 金忠在旁拼命咳嗽。 张安世便又道:“当然,金公……出力也不小。” 朱棣点头,道:“金卿家历来忠贞。只是……你们有了这主意,可为何,不像朕奏报,倒害的朕这两日心神不宁。” 张安世道:“非是臣欺君罔上,臣胆子小,怎么敢做这样的事,只是金公暗示臣,说纪纲此人,甚是狡诈,行事又谨小慎微,尤其是在这个时候,是他最敏感之时,若是他嗅到一丝不对味,可能一切都会前功尽弃。陛下不擅使阴谋诡计,为人最是堂堂正正,一旦提前知道此事,那纪纲察言观色,可能能识破臣等的计谋,所以金公暗示臣,既是决心效命陛下,为陛下除害,就一定要放手去干,陛下乃圣君,知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将在外君命不受的道理,以陛下的宽仁,也绝不会计较此事,所以……臣咬咬牙,只好干了。” 朱棣看向金忠。 金忠咧嘴,乐了乐,道:“对,臣没有明言,却暗示过这样的话。” 朱棣不由感慨地道:“哎……你们啊你们……” 只是,朱棣又忍不住骂道:“张安世年纪小,尚可以说不懂事,你金卿家老大不小,还这样没有规矩,张卿家,以后你别总是听他们糊弄,他们这是拿你当枪使。” 金忠:“……” 张安世道:“若是能报效皇恩,莫说是当枪使,便是粉身碎骨,臣也甘之如饴。” 金忠阴阳怪气地道:“安南侯……不,武宁公这话,真教人佩服。” “啥武宁公?”张安世有点懵。 他依稀记得,大明确实有一个武宁公。 可那不是徐达吗? 将来他若是和徐家结亲,那武宁公是他啥来着? 朱棣听罢,一时无言。 金忠却是乐了,笑看着张安世道:“张安世,你是不知道吧,你的谥号,已经有了,乃武宁二字,恭喜,恭喜。从此以后,我大明又多了一个武宁……” 张安世:“……” ………… 好累啊,节假日大家都去玩了,只有老虎从早写到天黑。 第二百一十六章:加官进爵 金忠不提还好。 这一提,便连朱棣也有些懵了。 活人是不可能有谥号的。 这不是开玩笑吗? 至于陪祭太庙,生前敲定倒也说的过去。 那么追封呢? 朱棣不禁大为头痛。 便怒气冲冲地对着金忠道:“看你们干的好事?” 金忠:“……” 于是接着,朱棣一挥手道:“此事,前朝可有先例吗?” 金忠老老实实地道:“陛下,先例……倒不是没有,譬如汉武帝的时候,将军李陵奉旨击匈奴,全军覆没被俘。远在长安的汉武帝以为他李陵已战死,于是进行了追封,可不久之后,才知李陵居然还活着,于是大怒,诛杀其全家。” 张安世:“……” 朱棣:“……” 这显然不是一个好例子,幸好金忠很快又道:“当然,此事和武宁公之事毕竟有所不同,不同之处在于,李陵乃败军之将,而武宁公则立下赫赫功劳。这事……确实很棘手,应该召开廷议,商榷此事。” 朱棣对这个事也是无奈,便道:“礼法的事,朕也不懂,你们看着办吧。” 金忠道:“臣乃兵部尚书,其实也不甚懂。” 他不愿意趟这趟浑水。 朱棣随即看向张安世:“你所说的线索,又是什么?” 张安世道:“这些日子以来,纪纲一直都在积极与人联络,大批的转移自己的金银。陛下,此人可是走私了数百万斤私盐,私掠了无数富户的人啊,这些年来,他的恶行可谓是无以数计。据臣所知,他除了锦衣卫之外,还豢养了不少的暗卫。” 朱棣听罢,有些吃惊:“暗卫?” 历史上,纪纲仗着锦衣卫指挥使之便,收容了大量的亡命之徒。 说来也是可笑,他这指挥使,欺负的恰恰都是老实人,反而穷凶极恶之人,他却大肆地包庇。 而之所以包庇这些亡命之徒,无非是因为只要他大手一挥,便可让他们得到赦免,对他感激涕零。 何况这些人,大多都犯有死罪,一旦不听纪纲的命令,也是死路一条。 朱棣脸色更怒。 张安世接着道:“这些人规模不小,遍布于许多地方,身份各有不同,有的安插在京城,有的……安插在北平一带。他的许多金银,都是通过这些人来转运……当然,他想要金蝉脱壳,指望这些人还是不够的,只是前些日子,他行事都是密不透风,唯独这两日,他意识到臣已死了,他的时日也无多了,所以开始有些乱了手脚,行事仓促起来,这才让臣察觉到一条线索。” “什么线索?” 张安世道:“有一個书吏……一直为他奔走此事,后来臣手下的人发现了这书吏的异常,便查他的底细,才发现,这个书吏竟没有底细。” “没有底细?”朱棣皱眉。 张安世道:“这个人如何进锦衣卫的,甚至连经历司里都没有记录,就好像突然蹦出来的。平日里,负责北镇抚司的一些公文往来事务,所以……臣便命人暗中盯梢他,不过此人十分警觉,臣不敢让人盯得太紧。” 朱棣问道:“为何不立即将他拿下?” 张安世道:“他所接洽的人……让臣觉得很奇怪,有太多的疑点,何况臣怕一旦动手拿他,打草惊蛇,那些负责转运财货的亡命之徒,就有可能会立即潜逃。所以便命陈礼布置,继续追查一二。” “纪纲已经被拿下。”朱棣若有所思地道:“这些人不会树倒猢狲散吗?” “只要大笔的钱粮还在,纪家人还在,这些人……失去了纪纲的庇护,一定会将希望落在那接洽的人身上,纪纲既然将一切求生的希望放在那人的身上,这些亡命之徒,又怎会放弃?没有了纪纲,他们就什么都不是了,而且一旦旧案被翻出,他们也是死无葬身之地。” “更不提,他们这些年,仗着纪纲的势,骄横惯了,杀人越货,无所不为,这样的人……怎么肯轻易放弃眼前的一切?所以臣断定,这与纪纲勾结和接洽的人……才是问题的关键,此时纪纲死不死,反而不重要了。” 朱棣阴沉着脸,大怒道:“万万想不到,纪纲竟是背着朕,做了这么多的事。” 朱棣的愤怒是有道理的。 纪纲乃是他的耳目,朱棣要嘛在意的是军中的事,要嘛就是被天下各州府的事消磨了所有的精力,本来以为这双耳目是自己的,他即便是在宫中,依旧可以通过纪纲来监视天下人。 可哪里晓得,纪纲直接拿着这耳目,去干他纪纲自己的事,甚至种种事,都是触目惊心。 张安世此时又道:“陛下,所以臣以为,锦衣卫……要改。” “改?”朱棣看着张安世:“朕打算命敕你为锦衣卫指挥使,何如?” 朱棣的思路是这样的,既然纪纲不可靠,那就让更可靠的张安世来。这样的话,问题可能就解决了。 令朱棣意想不到的是,张安世却是苦笑摇头道:“陛下,臣以为……这大大不妥。” 于是朱棣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张安世。 张安世道:“锦衣卫已经烂了,纪纲当初擢升的人,无一不是投机取巧的宵小之辈,指望这些人……能有什么用?臣倒以为,理应推倒重建。” 张安世的话,令朱棣的神情越发认真起来,他落座道:“怎么说?” 张安世自是早就有了准备,便道:“锦衣卫亲军,全部待命,让内千户所去其进行一次大审,涉及到贪赃枉法之事的,该拿的就拿,校尉和緹骑,暂时留下,依旧发给俸禄,让他们留守。再之后,在校尉之中,招考一批人,内千户所进行培训,而后,再填补从前南北镇抚司的空缺,那些大审之后,没有问题的武臣,不但可以留任,还要让他们加升一级。” 张安世顿了顿,又道:“不只如此,单凭锦衣卫,臣以为是不妥的。宫中,也要有一个衙门,专门节制和监督锦衣卫,为的就是防范纪纲这样的人出现。” 朱棣听罢,禁不住看向了亦失哈。 亦失哈心里一哆嗦,他其实原本是觊觎纪纲的势力的。所以宫内的许多宦官,都在暗暗说纪纲的坏话。 为的就是让太监也安插到锦衣卫去,为此,亦失哈和纪纲可谓是势同水火。 不过自从出了张安世之后,亦失哈便觉得这事的可能不大了,一旦张安世手掌锦衣卫,再安插宦官进锦衣卫,就等于是直接和张安世产生冲突。 亦失哈还指望着将来自己能安度晚年呢! 和当今的太子妻弟,以及皇孙的亲舅舅争权夺利,这不是给自己增加风险系数吗? 本来这心早已冷了,谁料到,张安世竟是自己提了出来。 朱棣此时凝视着张安世道:“你继续说。” 张安世便道:“这刑部上头,不还有一个大理寺吗?锦衣卫若是刑部,那么必须得在其上,有个大理寺盯着,负责审核钦案!这纪纲之所以能够跋扈,就是因为他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无人可以节制。何况锦衣卫乃天子亲军,他们的一举一动,都是圣意,在臣民们看来,自有皇权默许。” 顿了顿,张安世接着道:“所以臣以为,宫中设一内衙,再抽调一些精干的锦衣校尉供其节制。除此之外,再将南镇抚司……剥离出来。” 朱棣看着张安世,不解道:“剥离出来?” 张安世道:“锦衣卫有南北镇抚司,北镇抚司负责緹骑事务,南镇抚司负责家法和诏狱,这二者,都由锦衣卫指挥使节制,可指挥使若怀二心,那么家法惩治的对象,就成了那些不肯效忠指挥使的人了。与其如此,不如南镇抚司立设衙门。” 朱棣想了想,挑眉道:“如此,岂不是和宫中的内衙重合了?” 张安世摇头道:“并不重合,内衙负责的是贯彻陛下的旨意,避免纪纲假传圣旨的事,同时负责传递消息。而南镇抚司,专司监督校尉和緹骑,或是千户、百户等人的不法事。若是有指挥使、同知、佥事、镇抚、经历等牵涉不法,南镇抚司也可负责搜罗证据,俱实奏报。” 朱棣听罢,他显然懂了张安世的意思,锦衣卫的大权,一分为三,宫里一份,除此之外,再给一份南镇抚司,形成制衡的局面。 其实……这样的做法,在历史上的纪纲谋反事发之后,朱棣就开始做了。他在锦衣卫之上,设置了东厂,再之后,似乎觉得东厂还不保险,于是又加设了一个西厂。 到了明朝中叶,又在东厂和西厂之上,又加设了一个内行厂。 根本原因,其实还是锦衣卫的权力太大的问题。 张安世不过是将这些提前了而已。 朱棣道:“这是你早就想好的主意吧?” 张安世尴尬地笑了笑,才道:“这些时日,越是查这纪纲,臣就越觉得触目惊心,此人胆大妄为到这样的地步,盖因锦衣卫权柄滔天。所以臣便在想,谁坐上了这纪纲的位置,时日一久,怕都要猖狂。若是不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即便没了一个纪纲,只怕还有金纲之类的人。” 金忠:“……” 不过金忠显然对此乐见其成,他早就看纪纲不顺眼了,可现在思来,纪纲当初不过是朱棣的亲兵,行事何等的谨慎,处处小心,可短短数年,便已成了这样人神共愤之人。 细细思来,不正是因为张安世所说的这样吗? 朱棣显然是认可了张安世的观点,甚至欣慰地道:“张卿所言,甚得朕心。” 张安世道:“不过臣以为,南镇抚司虽是剥离出来,可若只负责监督之事,只怕未必能节制住北镇抚司。” 朱棣道:“你又有什么主意?” “不如,让南镇抚司掌锦衣卫官校学堂?” 朱棣诧异地看着张安世。 张安世道:“许多锦衣卫,招募的大多不是勋臣之后,就是寻常游手好闲之人,亲军如此威风,于是才有人拼命钻营,进入亲军之中,借此可以耀武扬威。” 张安世顿了顿,接着道:“可招募校尉,历来没有什么标准,这就给了许多千户、百户,甚至是指挥使和同知、佥事们运作的空间,他们将大量的家眷和亲族充塞进卫里,以至这些人,非但能力有所欠缺,且还蝇营狗苟,彼此勾结。” “今日锦衣卫的情状,都因这人事混淆不清的缘故,所以……设官校学堂的原因,便是杜绝这样的弊端。锦衣卫要招募人,便由南镇抚司的这边负责招考,测其基础的识文断字,以及体力,等合格之后,方可入学,学习一年之后,再由南镇抚司分配至各千户所任用。” 朱棣听罢,顿时来了精神,这样做确实费时费力一些,可朱棣何尝不知,一旦如此,就意味着,这些靠自己本事考入锦衣卫的人,就很难真正成为某个武官的家奴了。 他沉吟着道:“原先的校尉又如何处置呢?” “很简单。”张安世道:“定下一条铁律,所有的校尉,想要升迁,除非立下极大功绩,若是不经官校学堂的,几乎不予擢升,原先的那些人,愿意领俸,待在亲军,自然也由着他们。当然,他们也可报考官校学堂,而且因为是卫里的人,可以在标准上给他们适当地放宽一些,也算是陛下对他们的恩荣。” 朱棣点了点头,又道:“官校学堂所学何物?” 张安世道:“识文断字,算术,搏斗,骑术,火器,侦缉等等。” 朱棣看向金忠:“金卿家以为如何?” “若如此,那么进入亲军的,就都是真正的良家子了,臣以为此策甚是妥当。” 张安世道:“再有,所有官校之后,入亲军的向校尉,该另列亲军籍,所有列亲军籍之人,北镇抚司不得随意裁撤,但凡要裁撤,都需经内衙以及南镇抚司共同核验,再奏报陛下,由陛下勾决,方可核准。” “这便可大大地保障了他们的地位,即便他们在卫中,为上官所不容,也照旧可以在卫中任事。卫中指挥使、同知等官,失去了裁撤大权,即便他们想要行不法之事,只怕列入亲军籍的校尉,也未必愿意跟他们承担风险,宁愿为上司所不容,否则,好处得不到,可能还给自己带来隐患。” 朱棣定定神,便道:“既如此,就照这么办吧。只是这官校学堂,花费只怕不少吧。” “这个花费是其一,其二是臣以为,锦衣卫亲军,也该涨一些薪俸了,至少让他们的生活体面一些。” 朱棣笑了笑,居然很是大方地道:“这个,内帑来出便是,朕不缺这点银子,这南镇抚司……” 朱棣顿了顿,接着道:“便交你来处置吧,敕你为锦衣卫指挥使同知,节制南镇抚司,还有那个内千户所的陈礼……令他为指挥使佥事,辅佐南镇抚司的事宜。南镇抚司下设诏狱、官校学堂、内千户所,设三个千户,分别管理。至于锦衣卫指挥使的人选,朕原本是想让张卿来接替,可现在思来,却另外需要斟酌了。内衙这边……” 说到这上头,朱棣便看向亦失哈道:“你拟一个人选,此衙就叫……” 张安世大胆地接口道:“不如叫东缉事厂?” 朱棣笑了笑,看向亦失哈:“听见了吗?” 亦失哈的心头,早已乐开了花。 这简直就是所有人都满意的结果。 金忠如愿,遏制了北镇抚司。 别看张安世只得了一个南镇抚司,可实际上……锦衣卫这等专门干脏活的事,张安世才懒得跳进去呢。可南镇抚司,显然就不一样了,依靠官校,可分走锦衣卫一部分的人事权,内千户所又得到了监督权,诏狱则又得到了刑狱复核之权。 等于是锦衣卫的权柄,一分为二,干脏活的事,张安世不沾,可好处却是一丁点也没落下。 至于同知,也算是锦衣卫的二号人物了。当然,锦衣卫有两个同知,都是指挥使的佐官,可张安世这个同知的份量,却不是其他人可以比拟的,再加上又多了一个陈礼作为佥事辅佐,下头再设三个千户。 一般人碰到这样的好事,不请人吃席,简直说不过去。 至于亦失哈,大内的宦官们,也跟着分了一杯羹。 当然,张安世之所以愿意拿出来分,是因为反正这锦衣卫不是他家的,大伙一块来吃,我张安世不心疼。 何况宦官们参与亲军,其实只是迟早的事,即便今日张安世不提出,十年二十年之后,也一定会出现东厂。 张安世此时也只是加快了这个历史进程,同时给亦失哈卖了一个人情,除此之外……其实还借南镇抚司,分走了东厂不少权力。 一箭三雕,完美! 朱棣当然更满意了,张安世想的很周到,而且按照这个设想,即便是新任命一个锦衣卫指挥使,在让其贯彻宫中旨意之下,也可以放心地用了。 于是朱棣带着好心情道:“那三个千户的人选,你报到朕这儿来,朕这边给你下旨,官校不要怕破费,招考的事,也拟一个章程送朕这里来。” 他嘱咐一声。 张安世连忙应了,见天色不早了,他担心着他的太子姐夫呢,便匆匆道:“陛下,臣……得告辞了,得去看看太子殿下和阿姐。” 朱棣挥挥手道:“去吧,去吧,你们都告退吧。” 张安世和金忠二人便一道出了殿门。 只是走出来后,金忠不断地长吁短叹。 金忠的叹气声这么明显,张安世想装不知道都不好意思了,便道:“金公何故叹息?” 金忠猛地瞪他一眼,怒道:“你也好意思来问老夫?” 张安世干笑:“这个……这个……” 金忠冷哼道:“你为何要拖老夫下水?” 张安世很认真地道:“这是因为……” 说在这里,张安世挠了挠头,才接着道:“还不是因为金公为人正直,历来对事不对人,即便有人冒犯您,金公也不会挟私报复,我心中敬仰金公……而且当时事急嘛,只好……只好……” 金忠:“……” 你比较老实…… 这是张安世的回答。 这让金忠有点怀疑人生,张安世这家伙到底是在夸他还是在骂他呢? “呵………”金忠冷笑道:“你与那秃驴关系不错,却来害我。” 张安世道:“金公,我冤枉啊,我和姚师傅关系清清白白,在我心目之中,金公才是最值得结交的人。而且那姚师傅睚眦必报,我哪里敢去惹他?招惹了他,我只怕晚上睡觉都不踏实呢!” 金忠只剩下吹胡子瞪眼。 不过他气闷了一会,便沉吟道:“你这小子还不错,居功而不自傲,有清醒的认识,锦衣卫这件事……你干的很对。” 他顿了顿,又道:“人人都畏惧纪纲,可是……人人都想做纪纲。而一旦成了纪纲一样的指挥使,最后人人都可能成为纪纲。唯独你,总还算心存着理智,当然,存着理智还不够,还得有章法,拒绝纪纲的诱惑不难,难就难在,趁此机会,提出一整套的章程出来。你这小子……孺子可教。” 虽然心里愤恨,不过张安世还真说对了,金忠这个人,对事不对人,虽然怀恨,却不得不说,在锦衣卫的事上,对张安世是赞不绝口的。 张安世道:“我和纪纲不同,纪纲所求的,是权位,可我乃国戚,所求的却是长治久安,和国祚绵长,所以但凡对这天下有好处的事,我都愿尽心去做。” “有此见识,就已很难得了。”金忠不断地点着头,甚是欣慰地道:“世上有许多人,其实和你一样,不也是皇亲国戚?可他们目光短浅,照样与纪纲没有分别。你这小子,不像是这个年纪该有的样子,好啦,你我就此别过吧……” 正说着,却见一个宦官慌慌张张地往朱棣所在的大殿狂奔。 片刻之后,张安世才走到了金水桥,便见朱棣脚步匆匆地领着人行来,后头的车辇呼啸着尾随在朱棣的身后。 张安世回头,忙道:“陛下……” 朱棣却是一把抓住了张安世的手腕,沉着脸道:“太子不成了。” 此言一出,张安世顿时想如同魂飞魄散一般。 朱棣此时顾不上张安世的反应,怒气冲冲地回头对身后的宦官道:“不要带此车辇来,取马,立马给朕取马来。” 说罢,再不管身后的人,心急火燎地带着张安世至午门。 总算有宦官匆匆地预备了几匹马来。 朱棣什么也没说,阴沉着脸翻身上去。 而后,领着张安世朝东宫疾驰而去。 一进东宫,却见这左右春坊十分清冷,显然,东宫的佐官们,已纷纷往内宫去了。 果然,等进入了内宫,朱棣便在寝殿外见赵王朱高燧低声和人说着什么。 朱高燧一见到朱棣来了,便立即快步上前道:“父皇……” 朱棣怒道:“太子呢?” 朱高燧随即便哭:“皇兄……皇兄吐血一斗,怕是不成了,幸好儿臣……请了周神仙……这才勉强吊着一口气。” 张安世听到吐血一斗,脑子顿时嗡嗡的响。 这要是吐了一斗的血,人不该早死了吗? 朱棣打了个冷颤,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朱高燧。 朱高燧便嚎哭着道:“父皇,父皇,快去见见皇兄吧,皇兄他……他……” 说着,泪如雨下,捶胸跌足。 朱棣再没有多说什么,径直入殿。 在这殿里,只见朱高炽正躺在床榻之上,床榻边上正有一个穿着布衣的老者,此时预备了一碗东西,正要给朱高炽喂下。 太子妃张氏在一旁,早已是哭哭啼啼。 朱瞻基则跪坐在一个角落里,此时没人理他,却也呆滞得一言不发,眼里失去了往日的神采。 一见如此,张安世最是激动,先是箭步冲上前去,一把推开了这老者,大呼道:“这是什么东西。” 老者吃惊,打了个趔趄,一碗符水便泼溅了出来。 见张安世来了,从榻上,一只手软软地抓住了张安世的手腕:“安世,你可算还活着……咳咳……咳咳……方才听你无恙……咳咳……” 张安世低头,便见一脸苍白的朱高炽。 此时,张安世打了个冷颤,他咬着牙关,连忙反手握着了朱高炽。 朱棣则一步步走近榻前,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榻上的朱高炽,深吸一口气,竟是一时无言。 “见过陛下……” 周遭所有人拜倒在地,纷纷叩首。 出于对朱棣的畏惧,朱高炽也想勉强撑着起来。 只可惜……他似乎用了很大的气力,身子依旧纹丝不动。 朱棣则是回头,冷冷地看向这殿中的御医,沉声道:“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来的乃是许太医,许太医连忙拜下道:“陛下,太子所患的乃是急症,臣等……一时难以辨别,只是赵王殿下请来的大夫,却说有救治之法……” 这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又落在了那个被张安世推开的干瘦老者身上。 第二百一十七章:皇孙,快出来看热闹 这干瘦老者却是不慌。 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朝朱棣行了个礼:“草民周文康,见过陛下。” 朱棣只瞥了他一眼,脸上带着天子的威严道:“你瞧出太子是什么病?” 这周神仙神色从容地道:“此忧思之病,因心魔而起,所以草民才给殿下喝下了符水。” 朱棣道:“你这符水,可以药到病除吗?” 一旁的许太医,在旁笑呵呵地看着。 这一次太子生病,对他来说,又是一道鬼门关,天可怜见,他也算是多灾多难了。 幸好这一次的运气不错,赵王殿下带来了自称神医的人来,反正有人治最好,出事了和他无关。 他又算是躲过了一劫,难怪算命的说他要时来运转了。 只见周神仙道:“这却未必。” “未必是什么意思?”朱棣脸色铁青。 周神仙道:“喝草民这符水,需心诚,要破除心魔……便要太子殿下能够培元固本。” 张安世却是气急了,在旁道:“这样说来,岂不是说,治好了便是你的符水有效,治不好,便是我姐夫该死了?” 一个死字,让朱棣脸色大变。 这可是自己的继承人,同时关系着江山社稷,出不得闪失。 周神仙不卑不亢地道:“若是陛下不信草民,草民无话可说……” 此时,跟在朱棣后头进来的赵王朱高燧,连忙上前道:“父皇,此人当真灵验,无数百姓都称颂他……” 朱棣却是看向许太医,道:“你来。” 许太医身子极不情愿地朝前挪了一小步。 “太子的病,可以救治吗?” 许太医只好硬着头皮道:“陛下……臣……臣……太子殿下咳血太多……臣……” 朱棣这时才明白,为何让这個周神仙来救治了,原来竟是病急乱投医。 这太医们,一个个最擅长的就是推卸责任。 无论什么病,都是往坏里说,小病是大病,大病是快死了。 若是治好,那就是起死回生,治不好,也可说当初我早说了,哎,即便是我用尽了办法,也是回天乏术。 朱棣低头看了一眼榻上显得甚是虚弱的朱高炽,深吸一口气。 而趁着说话的功夫,张安世却已开始诊视起来。 张安世回头,看一眼一旁待伺的宦官道:“太子殿下吐的血呢?” 宦官连忙拿出了一个痰盂来。 张安世一看,才长长松一口气。 吐血一斗…… 入他娘的,古人有一点不好,就是说话喜欢夸张,动辄就是八十万大军,腰缠万贯之类。 大家都喜欢报虚数。 这痰盂中的血量,至多也不过七八百毫升而已。 当然,吐血的情况十分复杂,可能涉及到许多致命的疾病。 不过这些都可以排除掉,因为张安世知道历史上的朱高炽还能活二十年左右,若是真有什么癌症或者重大的疾病,怎么可能坚持二十年? 既然不是重大的疾病…… 张安世又回头看一眼那宦官:“太子殿下这两日都进用了什么?” “这几日,殿下心有成疾,没吃什么东西,不过因为身子十分虚弱,所以……半个时辰之前,进用了周神仙的符水。” “符水?”张安世皱眉,回头看一眼那周神仙。 方才还泰然自若的周神仙,终于脸色骤变,这绝对是一项严厉的指控了。 这岂不是说,是他的符水害死太子殿下? 周神仙立即道:“敢问这是何意?我好心来救治,竟怀疑我下毒吗?是赵王殿下请草民来的,莫不是说……赵王殿下,要害自家兄弟?” 这样行走江湖的人,都是人精,这一番话,直接将赵王牵涉进来,让赵王为他背书,一旦张安世质疑周神仙,便成了一桩兄弟相残的丑事。 朱棣听罢,更是大怒,他死死地盯着赵王朱高燧。 朱高燧给吓得魂不附体,连忙道:“父皇,儿臣一来,皇兄就已一病不起了,这与儿臣有什么关系?儿臣心系皇兄,好心请人来救治,怎么反过来成了儿臣的不是?父皇若是迁怒儿臣,儿臣也无话可说,只是这弑兄之罪,儿臣担当不起。” 朱棣心很乱。 他见朱高炽奄奄一息的样子,索性冷笑道:“待会儿再来收拾你。” 朱高燧便大叫道:“千错万错,都错在儿臣一人好了,周神仙的医术,天下皆知,请父皇不要责怪他。” 他这明显有故意挑事的嫌疑,更将自己的委屈说尽了一般。 此时,朱棣眼眸一张,看着周神仙手里头还剩下的半碗符水,立即指着这符水道:“来人,试一试毒。” 倒是有宦官上前,低眉顺眼地道:“陛下,已经试过了,确实……无毒。” 朱棣脸色这才稍稍缓和。 既然无毒,那么当真就可能只是寻常的符水了,自古以来,人们喝符水治病的不少,就算不灵验,一般人也无法去见怪。 张安世却直接抢过了这半碗符水,嗅了嗅,又拿手指伸进去,这其实不过是最普通的符水罢了,应该是用泉水加上烧过的符箓,混杂着符灰给人喝的。 要说这玩意将人喝死,这显然不可能。 张安世便看向朱高燧道:“你说他包治百病,就包治百病吗?我看他只是一个江湖术士而已。” 赵王朱高燧见张安世起死回生,心中已大为遗憾。 此时又见张安世对他带来的这个周神仙产生质疑,便道:“不信,但可以问淇国公,还有武安侯他们,他们治病,也都寻过这周神仙的,还有……” 说到这里,他回头看一眼外头的一个詹事府佐官,此人乃是右春坊的赞善。 朱高燧道:“方才周神仙来时,这位赞善也认得周神仙,说是吃过他的符水和药之后,也都药到病除,这满京城,谁不晓得他乃名医,救活了不知多少人。” 那赞善上前,朝朱棣道:“陛下,臣当初确实患有风寒,其他的医馆都没看好,后来听说来了个从北平来的周神仙,便请他来看,确实吃过药之后,很快就好转了。” 朱高燧随即道:“你看……我说了吧,难道我还会害自己的皇兄吗?” 他这一番话说罢,倒是朱棣和张安世都无词了。 不得不说,这个人肯定是有两下子的。 若不是名声在外,说难听一些…… 张安世看一眼自己的姐姐张氏。 他这姐姐是何等精明的人,怎么可能会让一个赵王带来的大夫,轻易就给他的太子姐夫看病用药。 他这太子姐夫是个宽厚的人,可他这姐姐绝不是。 只是……张安世总觉得哪里出了问题。 随即便道:“好了,眼下还是先救治姐夫要紧,来人,搭把手,我来用药。” 说着,张安世点了点许太医。 张安世很讨厌许太医这种尸位素餐的家伙,可不得不说,现在和这里某些可憎的人相比,连许太医也让他觉得眉清目秀起来。 许太医苦笑着上前,果然还是没逃过。 张安世神色认真地道:“你来搭把手,一切听我的办。” “是,是……” 张安世随即道:“这儿就不要太多人了,不要打扰了姐夫,陛下,请暂时至侧殿里坐一坐吧。” 朱棣看一眼似已病入膏肓的朱高炽,而后又看着那痰盂里血迹。 心里免不了七上八下,他皱着眉,却还是点点头,率先走了出去。 其余之人,也只好一个个出去。 太子妃张氏看了张安世一眼,随即一把将张安世的手握住,她眼里显得十分担心,却用极镇定的口吻对张安世轻声道:“安世……你……靠你了。” 她也是可怜,虽是女流,先是得知自己的兄弟出了事,这边兄弟死而复生,才刚刚心里一块大石落下,自己的丈夫却又只剩一口气了。 张安世明白自家阿姐的意思,朝她点头道:“阿姐,你放心吧。” 张氏随即,便快步去了墙角,拉起了朱瞻基一道出殿。 朱瞻基被张氏拉着,却是不断地回头,今日他显得很安静,显然也是被吓着了。 那朱高燧和周神仙也一道出了殿去。 见朱棣去了侧殿,便往另一边的长廊去。 朱高燧面带忧色,那周神仙却是闲庭散步一般,依旧带着仙风道骨一般的举重若轻。 朱高燧烦躁不安。 他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突然低声道:“周先生……你看……” “殿下放心。”周神仙嘴唇轻动,同样是如呼吸一般的低语:“太子已在生死徘徊了,只怕……” 朱高燧道:“本王所忧的,是一旦皇兄出了事,张安世他们不肯干休,要将一切都推到我们的头上,到时……父皇……” “不会有任何痕迹的。”周神仙深深地看了赵王一眼,接着道:“难道赵王殿下,还信不过我吗?” 朱高燧颔首,可依旧紧张兮兮,他低声叹道:“皇兄身体这样不好,怎么能克继大统呢?这天下……非我这样的人……罢……这里不便说话。” 周神仙却一副稳重淡定的样子。 他游历四方,见多识广,不说见闻如何,单单这一份临危不惧的本领,却是普通人无法学来的。 在他看来,赵王……还是太沉不住气了。 不过……这对他而言,无疑是一个天赐良机,若是赵王当真因为他,而克继大统,那么他的将来,必定不可限量。 像他这样的人,即便有再大的本领,也难以出人头地,可眼下对于他来说,却是有了向上的阶梯。 富贵险中求。 …… 朱棣在侧殿,脸色沉沉,一个劲的唉声叹息。 而后他询问了张氏,这几日太子的情状。 张氏哽咽着回答道:“这些天,本来身子就不好,又突然听闻……听闻舍弟出了事,便一下子昏厥了过去,好不容易醒来,又是茶不思饭不想,臣妾……这都怪臣妾,还有舍弟安世……如若不然……” 朱棣叹息一声,摆摆手道:“他是重情之人,这是他的命数,你也不必自责……” 说着,他看一眼朱瞻基。 朱瞻基在一旁,小脸苍白。 朱棣轻轻地摸摸他的脑袋道:“孙儿,你心里也别憋着话,不要闷出病来。” 安静了许久的朱瞻基,便泪如雨下,终于嗷嗷叫道:“孙儿本以为死舅舅,没想到后来又要死爹……孙儿吓坏了……呜呜呜……” 朱棣听到朱瞻基的哭声,也不禁为之泪目:“有你阿舅张安世在,应该还有起死回生的机会,你不要哭得太伤心。” 朱瞻基却是哭得更伤心了,边哭边道:“阿舅爱吹嘘。” 朱棣嘴巴动了动,竟是一时找不到话说。 ………… 寝殿里。 张安世却已忙碌开了。 而许太医,则听他指挥。 只是很快,他便开始犯迷糊:“侯爷,咋这一次,咋不开药?” “开个鸟。”张安世骂他道:“少啰嗦,上一次,你给陛下灌肠,现在是否还有心得?” 许太医听罢,猛地打了个激灵,道:“啥,又……又……” 张安世道:“待会儿,我开一些东西,你照当初对陛下的方法,也用在我姐夫身上。” 许太医颤栗着道:“上一次……我被陛下打的死去活……” 张安世凶巴巴地怒道:“你怕陛下,为何不怕我?京城四凶的名号,你以为是假的?” 许太医立马闭上了嘴巴,什么也不敢多说了。 许太医确实对这灌肠,颇有心得。 很快,他便开始熟稔地开始。 张安世不忍去看,便故作出去寻医问药,随即到了东宫的膳食房,找了几个宦官,让这几个宦官照着自己的方法,预备好一些东西。 挨了小半时辰,张安世才再次回到太子的寝殿去。 这时,许太医已忙碌完了。 张安世道:“辛苦。” 许太医笑了笑,只是笑得比哭还难受。 张安世道:“你继续在此照料,再过一个半时辰,还得再灌一次,照着我给的灌肠液,记得……不要出错,出了错,便是你谋害太子,我先杀你全家。” 许太医所有的御医职场套路,在张安世的面前完全无效。 于是,在张安世凶狠的目光下,他乖乖地点头道:“是,是。” 张安世见一切妥当,便起身往侧殿去。 这个时候,朱棣正坐着,显得魂不守舍。 赵王朱高燧,也过来陪驾,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口里喃喃念着:“皇兄,皇兄……我巴不得替你去死。” 太子妃张氏,应该这两日都没有合眼,整个人显得异常的憔悴,脸上也无妆容,因此肤色上黯淡无光,却还是强撑着身子陪坐着。 朱棣没心思和人说话,一直三缄其口。 直到见张安世进来,立即站了起来道:“如何了?” “臣已用药了,现在就等姐夫……醒转。” 朱棣紧张地道:“还有救吗?” 张安世犹豫了一下道:“这个……应该没有问题。“ 张安世还是留有了余地。 可朱棣的脸色依旧难看。 赵王朱高燧便在旁道:“我……我……皇兄一定不会有事的。” 张安世没搭理他,却是继续看一眼朱棣,道:“陛下,臣希望让人去调查一下这个周神仙,不是说,他还给淇国公和武安侯他们看过病吗?” 朱棣听罢,便严厉地看了一眼朱高燧。 朱高燧见状,非但没有担心,反而信心十足地道:“查,一定要彻查,若是不彻查,本王便要蒙受不白之冤。” 朱棣点头道:“让内千户去。” 说着,他看向一旁的宦官:“速去传口谕,要快。” 宦官飞也似的去了。 朱高燧面上没有波动,可此时心里却也很镇定。 他道:“父皇,儿臣……没想到,好心办了坏事,现在人人疑心儿臣……儿臣……真愿去陪太祖高皇帝罢了,活在世上,也没什么意思。” 朱棣只阖目,一言不发,也不搭理他。 朱高燧讨了个没趣,只好在一旁,一声不吭。 张安世告辞出去,又见那周神仙在廊下垂立,他依旧是风轻云淡的样子,见了张安世来,上前行礼道:“安南侯……不知太子殿下的身子如何?” 张安世打量着此人,见他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身上几乎没有什么破绽。 张安世只道:“再等一等吧。” 周神仙随即微笑道:“是否侯爷还在怀疑草民?” 张安世神色淡漠地看着他,直截了当地道:“难道不值得怀疑吗?” 周神仙叹息道:“草民来此探病,一则是出于赵王殿下的雇请,另一则,则是医者仁心,求医问药,本就有天数,非我等人力可以左右,就算太子病重,难以救活,这应该也无法怪罪草民吧?这世上的医者,谁敢保证,一定可以药到病除的呢?” 他顿了顿,接着道:“莪听闻侯爷您,医术也十分精湛,可侯爷您可以保证,自己就可以药到病除吗?” 他这一反问,倒是让张安世无话可说了。 是啊,这等事,谁也说不清。 总不能把好心治病的人砍了吧。 张安世便笑了笑道:“不必急,很快一切就可水落石出。” 周神仙便微笑,光明磊落的样子:“我也希望能够得一个清白。”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 到了傍晚,竟有内千户所的千户陈礼亲自过来。 他得到了消息之后,第一时间开始进行命人四处盘查。 很快,便搜索到了详尽的消息,因为事关重大,所以亲自来禀告。 张安世忙去了侧殿。 正见陈礼朝朱棣行了礼。 朱棣道:“如何?” 陈礼道:“卑下已打探清楚了,此人去岁至京,在北平的时,就有神仙之称,到了京城之后,曾给赵王殿下的眷属看病,似乎效果都不错。此后,他的名声便传开了,淇国公……还有武安侯,不只如此,还有吏部尚书……也都曾请他到府上看病。” “臣命人一家家的去问,他们都说……此人医术高明。这是臣搜罗来的……关于他这些时日,给人治病,以及用药的记录,恳请陛下过目。” 宦官传至朱棣的手里。 朱棣低头,细细一看,看过之后,便交给张安世。 张安世也大抵地看过。 朱棣道:“张卿家,是否有问题?” 张安世道:“此人确实是名医。” 朱高燧听罢,立即道:“父皇……儿臣……总算是洗清了冤屈,儿臣……” 他开始泣不成声:“为何天家兄弟,连请人给自家的兄长看病,也成了不怀好意?难道儿臣在父皇的心目之中,就如此不堪吗?至于安南侯……如此羞辱儿臣,还请父皇为儿臣做主。” 朱棣此时心烦意乱,却勉强安慰他道:“知道了,知道了。” 说实话,朱棣方才不是没有怀疑过,因此现在反而显得有些亏欠。 就在此时……突然有人道:“殿下……醒了,殿下醒了……” 此言一出。 朱棣豁然而起。 张氏和朱瞻基也激动起来。 朱高燧道:“莫不是回光返照吧?” 他还想说啥,又猛地自觉失言,便将话戛然而止。 一行人忙去寝殿。 却见此时,朱高炽竟是坐起,他脸色虽还苍白,不过稍稍恢复了些许的红润。 此时,见许多人围拢上来,便挣扎着要起身朝朱棣行礼。 朱棣一把按住他,道:“不必多礼了。你身子可好些?” 朱高炽道:“父皇,已是好了不少,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只是觉得……舒服了许多。” 朱棣确认不是回光返照,这才大喜。 可朱高燧的脸色却是微微一变,不过这神色,却是稍纵即逝。 他随即回头,去看一眼也尾随而来的周神仙。 周神仙面带微笑,可眼底深处,却露出了疑惑之色。 在他看来……事情显然超出了他的掌控。 他站在原地,躲避了朱高燧的目光。 却依旧还僵持在原地,一动不动。 朱棣大喜过望,连忙道:“好,好,无事便好。” 朱瞻基惊喜地高呼:“父亲……” 他这一喊,立即便被张氏捂住了嘴,轻声告诫:“不要惊扰你父亲。” 朱瞻基懂事地点头,口里咕哝:“为了庆祝,应该准备十只冰棒,带绿豆的。” 可惜无人理他。 朱棣长长地松了口气之后,显得有几分疲惫。 可就在此时…… 张安世突然大喝一声:“来人……将这大夫给我拿下!” 此言一出,绝对是石破天惊。 那陈礼小心翼翼地跟在后头,一听到侯爷下令,顿时……抖擞精神,龙精虎猛一般,朝那许太医扑去。 许太医直接被扑倒,哎哟一声,他口里要喊。 陈礼见惯了这样的场面,既然侯爷要拿人,那么这人十之八九就是乱党,陛下就在此,可不能让他害了陛下和这么多的贵人。 于是立即骑在了许太医的身上,一拳便砸了下去。 砰…… 许太医遭受暴击。 刚刚喊了一半的话头,骤然停了。 半张脸直接淤青。 陈礼怒道:“闭嘴。” 张安世站在一旁,惊呆了。 朱瞻基此时没心思去计较冰棒,眼睛瞪得比铜铃大,一时津津有味地看着。 这寝殿之中,谁也没有预料会出这样的变故。 朱棣背着手,回头来看,见是许太医,不禁皱眉。 张安世虽然很想装不认识陈礼这个笨蛋,却还是硬着头皮道:“错了,错了,这个人是太医,我说的是大夫,是这个姓周的。” 陈礼:“……” 此时,陈礼不禁嘀咕,太医不就是大夫?至于姓周的,他不是神仙吗? 为何不早说? 不过这等事,完全就是靠人的悟性和理解能力。 很明显,陈礼在这方面,颇有欠缺。 当下,他一轱辘起身,便又朝着周神仙扑去。 周神仙又惊又怒,可惜他虽是仙风道骨,却无道法,在陈礼的面前,还差得远了。 陈礼一把提了他的衣襟,他身子便好像是落叶一般,再不听自己的使唤。 被孔武有力的陈礼转了半圈,而后陈礼的膝盖狠狠地顶了他的肚子。 周神仙啊呀一声,人直接倒了下去。 “哎哟,哎哟……”有人惨叫。 只是惨叫声,暂时不是这周神仙发出来的。 却是那许太医,半张脸成了猪头一般,他捂着脸,疼得发出杀猪一般的惨叫。 几个宦官,很识趣的将许太医抬走,送太医院就医。 只是接下来发生的变故,却又让所有人都震惊了。 朱棣眼里先是闪过疑窦,可随即,他似乎明白,张安世这样做,一定有他的道理,于是阴沉着脸,不露声色。 朱高燧脸色惨然,却强打精神,道:“父皇,父皇……不是已经查清楚了吗?怎么又……父皇……这是构陷啊。” 只有朱瞻基,开始越发的兴奋起来,小小的身体里,似乎迸发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精神,令他眼睛张得更大,连嘴都要张开。 此时此刻,阿舅的生死,和父亲方才差一点病故的事,暂时被他抛之脑后。 那周神仙,终于开口,他忍着剧痛,气急败坏道:“这是要……要做什么?你们这是要做什么……难道……难道……就因草民身份卑微,就可如此任意欺辱吗?” 陈礼喝令他跪下。 张安世走上前去,道:“周……神仙……嗯……到了现在,你一定是要百般抵赖,你的手段,也很高明,只可惜……你遇到了我。” 周神仙道:“我有天大的冤屈……有天大的冤屈,赵王殿下,赵王殿下救我……” 赵王朱高燧只觉得后颈寒风飕飕,打了个寒颤。 ………… 好惨,从早码字到晚的第八十天,求点月票吧。 第二百一十八章:原形毕露 这周神仙口里喊着冤枉。 张安世却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朱棣则心知这里头定有蹊跷。 他眼眸朝朱高燧扫视了一眼,却是坐定,目光落在这所谓的周神仙身上。 周神仙还在鸣冤:“冤枉,冤枉……这是要做什么?“ 张安世笑吟吟地看着周神仙道:“看来你果然是名医。” “确实是略有薄名。”周神仙理直气壮地道。 张安世道:“那么你可知我这姐夫,得的是什么病?” 周神仙道:“此乃体虚之状,兼且又染了心疾……” 他的应对,几乎没有任何的破绽。 至少太医们得出的诊断,也是如此。 现在张安世却将他拿住,这周神仙是何等奸猾之人,立即叫屈:“我的诊断,难道错了?若是我的诊断有误,那太医们难道没有失误?赵王啊……赵王……你害苦我了啊,若非你领我来,我何至到这个地步!” 他的话里带话。 仿佛只要不是赵王带他来,他就不会有事一般。 弦外之音是,张安世故意栽赃他,正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是奔着赵王去的。 张安世气定神闲地道:“死到临头,还不自知,到了如今,还想逞口舌之快,看来你是对我张安世不太了解。” 说罢,张安世看向朱棣,行礼道:“陛下可知太子殿下所患的是什么病症吗?” 朱棣道:“你但说无妨。” 张安世道:“说有心疾确实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却是,体虚的情况之下,肠胃出了一些问题。” 朱棣道:“这样看来,此人的诊断,倒是没有错。” 张安世道:“确实没有错,根据病症来看。其实这病……养一养也就是了。” 朱棣道:“可是分明此前太子有昏迷的症状,而且吃过了食物,也伴随着呕吐。” 张安世道:“是,正因为如此,所以姐夫的贲门与胃部出现了些许的撕裂。” 朱棣听得云里雾里。 张安世继续道:“这种情况之下,身体若是慢慢调养,便可以恢复。可偏偏……这姓周的,下的却是符水。” “符水有毒?”朱棣边道,边冷冷地看一眼周神仙。 张安世摇头:“符水绝对没有毒。” 朱棣越发的疑惑:“既然无毒,却又为何……” 赵王朱高燧此时趁机道:“既没有毒,为何要冤枉……” 朱棣回头瞪他一眼。 朱高燧便只好噤声。 张安世道:“符水虽然无毒,但是这符水用的乃是凉水,这凉水进了贲门和胃部,便会引发贲门的迅速收缩,出现撕裂,这也是为何,在下了符水之后,姐夫开始吐血的原因。” 朱棣听罢,大抵明白了什么意思。 张安世其实已经尽力地用简单的原理来向朱棣讲解了。 虽然依旧解释了一个毛线。 其实说白了,朱高炽根本就没有病,无非是体虚再加上从前的暴饮暴食带来的贲门略有撕裂而已。 所谓的贲门,其实就是在食道和胃部的结合部,因为撕裂,所以进食困难,容易发生呕吐。 若是慢慢调养倒还好,偏偏这個时候,突然喝下了这凉的符水,贲门急速地收缩,必然会导致撕裂扩大,甚至严重得引发吐血。 “随之而来的,就是太子殿下进食困难。陛下……”张安世道:“太子殿下原本就虚弱,再加上无法进食,吐血,这么一个劲的折腾,想不死都难了。” 朱棣听罢,不禁皱眉道:“不能进食?” 不能进食,就意味着饿死。 这哪是人可以遭得住的? 朱棣不禁紧张道:“若如此,可还有救吗?” 张安世道:“虽然不能进食,可要活下来,却也并非没有办法。” 说着,张安世又笑吟吟地看着周神仙道:“你没有想到吧,其实……人就算不进食,也未必会饿死的。” 周神仙故作不懂的样子:“草民不明白侯爷的话里是什么意思。” 张安世冷笑道:“人进食,无非是通过食物入口,让身体吸收这食物中的养分,可即便不能进食,也可通过其他的方法,只是这些方法,说了你也不懂。” 周神仙看一眼身体虽还虚弱,却恢复了不少神采的朱高炽,心下一冷,却依旧还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其实这办法有两种,一种是输液,当然,这种办法……张安世觉得不保险,毕竟这里的条件有限。 除此之外,还有一种办法,就简单得多了……那就是灌肠。 食物进入了胃部,主要是进行消化。而肠道则主要负责进行吸收营养。 也就是说,某种程度而言,只要搭配一些富含营养的液体,通过灌肠的方式进入肠道,也是可以使人吸收到营养,维持身体的能量的。 虽然这方法的效率很低,而且十分繁琐,可张安世无所谓,毕竟干这活的是许太医。 周神仙此时道:“侯爷说了这么多,草民想问,草民就算是用错了符水,算是用错了药,至多也只是庸医,可昏庸的并非是我一人,便连太医院的御医,未必也比草民下的药更好,那么侯爷又凭什么,就一口断定草民这是要故意谋害太子殿下?” 与方才的鸣冤叫屈相比,周神仙现在显得冷静了许多,继续道:“倘若只因为下错了药,便说草民有加害之心,如何服众?倘若安南侯只想出出气,那么我一介布衣草民,杀便杀了,何须罗织罪名呢?” 张安世笑起来:“倘若只是下错了药,倒也未必责怪你。可你忘了,你自己一直说你是名医。” “这……”周神仙有些绷不住了。 赵王的脸色也不禁惨然。 方才为了极力地证明赵王是真正关心太子,所以带了名医来诊视,二人可是花样百出地证明这周神仙的医术如何高明,如何药到病除,更是将这周神仙平日里治病的人,统统罗列出来。 就恨不得给周神仙贴一个华佗在世的标签。 现在想提起裤头不认账了? 周神仙脸色发青:“就算偶有失误,也未尝没有可能,难道安南侯,也能次次不出失误吗?” 其实他只说自己当初的诊断是如此,误下了药也就罢了。 偏偏这个时候,他开始做贼心虚,竟说出这样的话,反而让人更加生疑。 朱棣本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通过张安世和周神仙二人的唇枪舌剑,来观察接下来的动向,此时眉不禁一挑。 张安世其实等的就是这周神仙这样说,于是他道:“偶有失误,当然可能。” 说罢,他取了陈礼奏报上来的东西,道:“据内千户所查实,至少现在可查的,你总计给京中权门,看过十三次病,这十三次病,其中都有药方,是可以查实的。而你对病情的诊断,确实很高明,九家人的病,你也都治好了,可谓是对症下药。其中最蹊跷的乃是两家,这两家人,其中一个所得的乃是恶疾,你诊断之后,便直截了当地说要准备后事。另外一个,你觉得那病,你治不了,也如实相告,说是束手无策,并没有开方子下药。” 张安世说到这里,笑了笑道:“你今日有这样的名声,也正因为两点。其一是你确实妙手回春,精通医术。其二是因为即便碰到了疑难杂症,也绝不故弄玄虚。治不好的病,你实言相告,人家自然也会请其他的大夫来,最终才发现,此病确实无药可医,哪怕你没有将人治好,人家也依旧说你医术高明。难怪大家都说你是活神仙。医者,济世救人,且还需有仁心仁术,从你此前的种种作为来看,也确实当得起医德二字。” 顿了顿,张安世继续道:“那么,这就奇怪了,既然你医术高明,就算治不好太子殿下的病,照你以往治病的惯例,一定也会谨慎地表示还需继续观察,怎么到了太子殿下这里,你就截然不同了呢?太子殿下乃是储君,身份何其尊贵,你反而变得鲁莽起来,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之下,贸然开出符水这样的药方来。” “这……”周神仙张了张口,脸色惨然。 张安世则是接着道:“难道说,你救治别人的时候,还能谨慎。可到了更高贵的太子殿下这里,反而放开了手脚,胡乱下方?你的胆子很大嘛,竟已将太子殿下都不放在眼里,拿太子殿下来给你试药吗?还是你从前所医之人,身份比太子殿下还要高贵,所以你才对他们谨慎?” 这算是碰到了真正的同行了。 偏偏周神仙不但遇到了一个医术高明的张安世,更何况这张安世还是锦衣卫呢! 这一下子,周神仙的脸色更是难看了,一时词穷。 张安世继续道:“你若是还不服气,那也不要紧,时间仓促,我这边只搜罗到了十几例你看诊的情况。若是你还不服气,内千户所完全可以将你的过往,挖个底朝天出来,任何人都有性子。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平日里怎么治病救人,又如何开药方,怎么诊断,这些都有迹可循。你偏偏到了太子殿下这里,一反常态,那么我就问你,你是什么居心?你不是希望喊冤吗?来喊啊!” 话说到这里,张安世脸上露出不屑的冷笑:“我实话告诉你,在我面前喊冤的人,多了去了,可哪一个人……最后不是生不如死,如实招供?少在我面前耍你这些小聪明。” 张安世的话说的越多,周神仙的脸色,越加的难看,他眼角扫向赵王。 却见赵王已有些慌神,连忙将脸别一边去,故意不去与周神仙对视。 二人现在都怀着鬼胎,慌了神。 而周神仙也立即意识到,赵王已是自身难保,根本不可能这个时候为他出头了。 他愤恨地想要和盘托出。 可随即又想到……若是当真和盘托出,勾结皇子,谋害太子的罪状,只怕后果更为严重。 他用力地深吸一口气,才道:“这……这不过是凭空推论而已。” 张安世笑了笑道:“对呀,就是平凭空推论,可这些难道还不够吗?若觉得不够,那也不打紧,你要明白,我已盯上你了,知道内千户所盯上一个人之后,会发生什么吗?那么就是你所有的一切,都会被挖出来,你根本无所遁形。到了现在,你还想辩驳,那也无碍,我虽猜出你九成九有谋害太子之心,就已足够教你死无葬身之地了。” 周神仙额上大汗淋漓,只是他咬紧牙关,不发一言。 朱棣此时已是勃然大怒,冷喝道:“谋害太子……呵……谋害太子,是谁指使你!” “无……无人指使。”在朱棣的怒视下,周神仙有些慌神,再不复初见时那淡定的样子。 张安世则道:“无人指使,便是你私下怀恨太子殿下,是吗?” “是。”周神仙下意识地点头,而后又忙道:“不,不是……我……我只是下错了药。” 到了现在,只有百般抵赖不可了。 张安世对此,却是笑了笑,对付这样的人,他早就积攒了足够的经验了。 张安世目光一转,朝赵王朱高燧道:“赵王殿下,你看此人该如何处置?” 朱高燧此时的脸色,也是很难看。 因为此言一出,朱棣和周神仙的目光,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朱棣的目光带着冰冷和怀疑。 而周神仙的目光却是灼热。 对他而言,这是一个根本无法回答的问题。 一旦回答此事从长计议,或者妄图给周神仙脱罪,那么这个有极大可能害了他皇兄的人,他为这么一个人辩护,是何居心? 而且这周神仙还是他自己带来的,现在正是洗清他自己嫌疑的时候,怎么可能还能说饶周神医一命? 想要撇清关系,唯一的办法就是直接痛下杀手,恳请他的父皇一定严惩不贷。 只是……这话当着周神仙的面说出来…… 这分明是挑拨离间。 张安世直直地看着他,笑道:“我听闻,赵王殿下一向有主意,此人又是赵王殿下带来东宫的,如何处置,当然是交给赵王殿下拿主意的好。” 朱棣不耐烦地催促道:“入你娘的,快说便是。” 朱高燧深吸一口气,他瞥一眼满是祈求地看着他的周神仙,最后咬牙道:“若此人果然是狼子野心,儿臣以为,该将此人碎尸万段。” 张安世笑了:“碎尸万段?怎么个碎尸万段?还有他的家人……噢,我看看。” 张安世边说,边打开了陈礼送来的簿子,而后道:“他家里人丁稀薄,在北平,只有六口人,赵王殿下认为这些人该怎么处置?” 周神仙瞳孔收缩,心中的恐惧更甚,他颤抖着凝视朱高燧。 朱高燧脸色苍白,硬着头皮道:“真如此,也只好株连了。” 张安世道:“赵王高见!陛下,臣看,赵王殿下的主意很好,不如就依赵王殿下的意思去办?” 朱棣毫不犹豫地道:“准了。” 这一句准了,犹如棺材板上钉上了最后一颗钉子。 周神仙惶恐无措,大呼道:“赵王……赵王你怎可如此!” 张安世冷面道:“陛下的话,都听见了?立即拿下,送诏狱。” 陈礼几个,便不再犹豫,直接将周神仙按倒在地,便要将他拖拽出去。 周神仙歇斯底里地大吼:“赵王,赵王殿下……” 赵王朱高燧,不敢抬头去与周神仙对视。 周神仙吼叫,声音越发的疲惫嘶哑,带着哭腔。 张安世在旁,纹丝不动,他其实不愿意这个时候继续审问。 因为现在局面过于不可控,等周神仙到了诏狱里,再招出来什么再说。 至于赵王朱高燧,此时哪怕他想假装无事,可他脸上的神情,却极不自然,面如死灰一般。 朱棣侧目,凝视着朱高燧。 朱高燧忙低头道:“父皇……” 朱棣却在这个时候收回了目光,最后视线落在了床榻上,淡淡道:“太子。” 朱高炽疲惫地道:“儿臣在。” 看着朱高炽苍白的脸色,朱棣的神色温和了许多,道:“身子好些了吗?” 朱高炽咳嗽一声,嘴里依旧还有血丝,却忙点头:“儿臣已大好了。” 朱棣道:“好好歇养,你身负天下的重任,不要将自己的身子不当一回事。” 说着,朱棣看向了别处,脸色又格外的阴郁起来。 有些事,他没有戳破,可心中的沉重,可想而知。 张安世在这件事上处理得很好,没有立即当面审出一点什么,若是直接大庭广众之下审问,真说出点什么,传了出去,朱棣觉得自己的这一张老脸,真没处搁了。 可现在不审,不代表在诏狱里,就不会问出其他的事来。 朱棣收回心神,又道:“朕见你无恙,也就放心了。张安世,好生照料太子。” 张安世道:“陛下,那位许太医,这些日子,还需借重他。” 朱棣便抬眼看着身边的一个宦官道:“那个姓许的,死了没有?” 宦官道:“还没死呢,就是……那一拳打的太厉害,伤势看上去……” 朱棣利落地道:“没死就成,待会儿,再召回来,继续侍候太子。” “奴婢遵旨。” 朱棣这时拍了拍朱高炽的肩,温声道:“好生养着,过几日,朕再来看你。” 朱高炽感激地道:“儿臣令父皇担忧,实在万死之罪。” 朱棣深深地看了朱高炽一眼:“你有一个好妃子,也养了一个好妻弟。” 说罢,头也不回,一脸阴郁的便走。 朱高炽本还想要起来,亲自将朱棣送出东宫去,不过却被随朱棣来的宦官拦住了,道:“太子殿下还是好生休息吧。” 张安世也在一旁劝:“是啊,姐夫……你大病在身,要好好养着。” 朱高炽这才点头。 等朱棣的随从们都随扈而去。 那赵王脸色惨然,魂不守舍的样子,最后也怏怏而去。 张安世这才吐出了一口气,然后去摸朱瞻基的脑袋,微笑着道:“咋样,你阿舅如何,厉害不厉害,钦佩不钦佩?” “人来……人来……咳咳……” 就在这个时候,朱高炽突的叫了起来,指了指一旁的宦官。 几个在这里伺候的宦官,连忙上前。 朱高炽却道:“拿……拿住,别让他跑了,咳咳……” 几个宦官便毫不犹豫地立即扑将上来。 还没反应过来情况的张安世,顿时嚎叫:“姐夫,姐夫,你这是要做什么?” 说罢,又看向一旁的太子妃张氏:“阿姐,阿姐……你看看……” 张氏此时面若寒霜,凤眸如刀子一般锋利。 这目光,令张安世浑身抖了抖,便又看向站在身边的朱瞻基,大呼道:“朱瞻基,你张开眼好好看看,瞧一瞧什么叫狡兔死,走狗烹。你记着,阿舅最心疼的是……” 朱高炽依旧咳了咳,或许是因为动了情绪,所以咳嗽得比方才更厉害。 他缓了缓,才道:“去,赶紧去库里预备妥东西……将他绑了,去魏国公府。” 张安世顿时明白了什么,忙道:“今日不是良辰吉日啊。” 张氏道:“管他什么日子,立即提亲,岁末赶紧成亲,等入了洞房,生了孩子,我才懒得管你,今日说什么也不容你撒泼耍赖。” 朱高炽此时虽是虚弱,却也掷地有声地道:“你留下了血脉,本宫和你阿姐总也放心一些了。” 朱瞻基叉着手,气鼓鼓地道:“阿舅,你就知道惹父亲和母妃生气。” 张安世垂头丧气地道:“是,是,是,我知道了,我这几日便去提亲,莪说到做到。姐夫,你还是歇着吧,现在你还在病中呢。” 张氏见他说得真心诚意,而她此时依旧还忧心着太子的身体,这才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没有人逼你!” 张安世道:“对对对,都是我自愿的,我长这么大还没娶媳妇,我寝食难安,何况……我惦记着徐家的姑娘很久了,一直盼着去提亲,再不提亲,我要发疯了。” 朱高炽转怒为喜,对那些捉住张安世的宦官们挥了挥手,便道:“好,那就信你一次!哎,我肚中饥饿了。” 张安世伸了伸展方才被捉住的手脚,口里道:“现在可不能吃东西,还需养一些时日,让许太医来,他有办法。” 朱高炽一听,脸色微微有些不自然。 张安世笑道:“姐夫,这也没啥,许太医很专业的,当初服侍过陛下,如今又服侍姐夫……保管舒坦。” 朱高炽默不作声。 张安世又道:“我想起那该死的姓周的了,待会儿好好审审他,姐夫,我过两日再来探望你。” 说罢,再不敢迟疑,一溜烟地逃之夭夭了。 只是张安世的幸运,并没有多久。 次日,陈礼又匆匆地寻到他:“侯爷,侯爷,不妙了,北镇抚司那边,许多校尉和緹骑,都聚着吵闹。” 张安世皱眉道:“怎么,这些人想做什么?” “他们听闻……以后新进来的,都是正牌的校尉,还要考试,他们倒像是杂役了,因此有人怂恿着……说是不甘,要讨要一个说法。” 张安世便冷笑道:“反了他们。” 顿了顿,张安世道:“走,随我去。” 陈礼不敢怠慢,忙是抽调了百来个内千户所的精兵强将扈从,随张安世至北镇抚司。 这北镇抚司外头果然聚了不少人,张安世倒是凛然无惧,若是连这场面都压不住,他张安世不是白白将那纪纲干死了? 此等聚众之事,和收拾纪纲不一样,底层的校尉往往诉求比较简单,不过却又有盲从心理,总觉得法不责众,有人呼喝一声,便纷纷涌了来。 本来这个时候,几乎北镇抚司的官校,都是戴罪之臣,等待朝廷处置。 因此……勉强有一两个千户出来劝说。 可校尉们却是不依,聚着的人越来越多。 张安世带着人马一到。 便立即有人道:“安南侯来了……得向安南侯讨要一个说法。” 众人呼喝着,胆气顿生,纷纷朝张安世涌上来。 陈礼如临大敌。 张安世却是一副将这些人拿捏得死死的样子,打马上前去,颐指气使地道:“谁他娘的要闹事,是谁?怎么,是有人想做纪纲的同党吗?” 此言一出,一下子的,骚动的校尉们顿时安分了不少。 闹事,他们未必怕,毕竟这些校尉一个个都是油子,可直接一个纪纲的同党就不一样了。 一旦这样定性,必定是宁杀错一千不可放过一人。模范营、勇士营立即便会调拨来弹压,一个不留。 张安世见众人安静了不少,方才气定神闲地道:“推举一个人到我面前来。” 众人都不敢上前。 一个个噤若寒蝉。 张安世的威名还是有的,毕竟那纪纲都被他整死了。 好不容易,才有一个壮汉上前,硬着头皮行礼道:“见过侯爷。” 张安世道:“叫我张同知。” “是,见过……” “好了,少啰嗦,我知道你们要闹什么,入你娘的,我昨日还恳请陛下,要给你们增加薪俸,今日你们便要闹,怎么,看我张安世好拿捏?” 这壮汉连忙道:“回同知的话,卑下们也是迫不得已,这锦衣卫校尉,多为世袭,现如今突然要招考校尉……这……” 张安世从容地道:”早知道你们不忿,今日我还想入宫,为你们讨个公道呢,谁晓得你们就这样耐不住了,一群混账东西。“ 说着,张安世直接从袖里掏出一个章程,直接丢到了这壮汉的面前,道:“你仔细看看,我为你们操了多少心。” 第二百一十九章:朕光明正大 这校尉听罢,忙是将章程捡起。 低头细细一看,却是有些懵了。 他昂首,看着坐在马上高高在上的张安世,忍不住道:“同知,让咱们的孩子也进学?” 张安世道:“当然不是叫你们的娃娃去读官校,不过是建一个子弟学堂,让你们供他们至这子弟学堂读书而已,这子弟学堂,乃官校的预备学堂,里头所学的知识,和官校没有太大分别。” “虽说官校学堂要考,可让你们的子弟提前学习数年,那是不是比其他的子弟更有优势?倘若连这个都考不中,那还怪得了谁?” 顿了一下,他接着道:“你们这群混账东西,也不们心自问一下,从前纪纲是怎么对待你们的?他可有为你们的前程考虑吗?他不过是自己做了老虎,教你们做伥鬼罢了。只有本同知,才为你们长远考虑,将来这锦衣卫,要彻底地正规化,而且所有正规的校尉,都入亲军典册,将来你们的子弟,好好的考,未必没有一桩好前程。总比你们现在要强!何况陛下已恩准,要提高锦衣卫的俸禄。怎么,到了现在,你们还不满意吗?竟还敢闹事?” 说着,张安世声色俱厉起来,冷声道:“若是要闹,好嘛,那就给本同知闹一闹看。你们以为法不责众吗?呵……自太祖高皇帝以来,到当今陛下,还会怕有人闹事吗?真以为你们脑袋是铁做的?” 校尉们个个噤声,这些人都是滑不熘秋的家伙。 所以张安世才胆大包天地打马上去恐吓他们。 毕竟……锦衣卫校尉的人个个都精明得很,看上去是闹事,却不会鲁莽。 若是其他的京营,张安世就真不敢怎么样了,毕竟那些丘八说不准真敢提刀砍人。 只怕你话都还没说两句,就直接一命呜呼了! 张安世此时继续怒骂道:“一群吃了豹子胆的东西,竟胆敢做这样的事,当真是以为南镇抚司没有了家法了吗?” 说罢,直接提起了鞭子,鞭子在半空中飞快地划过了一个弧度,而后狠狠地朝那校尉抽了下去。 啪…… 鞭如银蛇,即使张安世力气不大,鞭子摔在这校尉的脑门上,也立即鞭出了一道明显的淤痕。 校尉吃痛得整个人抖了一下,却不敢叫痛,反而惶恐地拜下道:“卑下万死。” 其余校尉也渐渐冷静了下来,也纷纷随之拜下道:“卑下万死。” 张安世打马鹤立鸡群于这乌压压的人之间,他冷冷的目光扫视过这拜下的人群,而后厉声道:“好生用命,跟着陛下干,就有饭吃。我大明要借用亲军校尉的地方多的是,那内千户所……现在哪一个不是风光得意的?瞧一瞧你们的出息,眼睛浅的只见眼前,居然还学会闹事了,你们莫不是畏惧纪纲,还甚于我张安世吧?” 那挨了鞭子的校尉越加惶恐起来。 于是头伏得更低,口里忙道:“卑下湖涂,再不敢了。” 张安世回头对陈礼冷声道:“再有下次,格杀勿论,不必问明缘由,先杀了再议其他。” 陈礼道:“喏。” 张安世再不多停留,随即打马便走,抛下一句话:“教这些人给我跪在此,明日清早才准散去,谁敢擅离,也给我砍了脑袋,送南镇抚司来。” “喏。” 乌压压的人,拜在地上,一个个大气不敢出,谁也不敢动弹一下。 …… 朱棣一宿没有睡好。 想到那所谓周神仙的桉子,他心中有些不痛快。 他现在是既想得知真相,又害怕得知真相。 不会吧,朕已有朱高煦那样的逆子了,难道自己的三子,也是这样的人? 朱棣心中安慰自己,应当不会的,总不至家门一次接一次不幸吧! 虽是这样安慰自己,却依旧让朱棣愁绪万千,一直愁眉不展。 就在此时,正好见亦失哈碎步走了进来。 朱棣用手捏了捏眉心,漫不经心地道:“今日,文渊阁大学士召百官廷议,是吗?” 亦失哈站定后,便回话道:“是。” 朱棣接着问:“议的是张安世的事?” “是。” 朱棣又道:“议出了结果没有?” 亦失哈如实道:“没有。” 朱棣皱眉。 亦失哈倒是补充道:“文渊阁之中,解公认为既然安南侯没死,那么这追封,便也就不作数了。礼部尚书刘观,吏部尚书蹇义,也赞同此议。不过大学士杨公却认为,陛下开了金口,言出法随,倘若收回成命,只怕有碍观瞻,所以应当执行贯彻,死后准入太庙,以武宁为谥号。至于襄国公……也需赐予,赞成杨公之议者,有户部尚书夏原吉,刑部尚书郑赐,工部尚书宋礼等。” 朱棣道:“胡广和金忠两位卿家呢,他们有什么看法?” 亦失哈如实道:“胡公没说话,说是身子虚弱。” 朱棣顿时怒了,忍不住气呼呼地道:“入他娘的,吃朕粮,首鼠两端。金忠呢?” 亦失哈道:“金公说,两边都有道理,都是谋国之言。” 朱棣:“……” 朱棣脸上的横肉颤了颤,想要破口大骂。 亦失哈却是微笑道:“奴婢其实觉得,金公的说法最妙。” 朱棣瞪一眼亦失哈道:“怎么,这家伙首鼠两端,两边卖好,你倒是为他说话了?” 亦失哈郑重其事地道:“奴婢与金公并无私情,只是有感而发罢了。陛下您想想看,此等的礼议,真要论起来,其实哪一边没有道理呢?所谓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既然大家都占着理,那么我大明的重臣,却花费大量的时间,放下许多的国家大事,在此议礼,争论不休,这……又有什么用处?” 朱棣一听,咂咂嘴:“还真是。” 亦失哈接着道:“所以胡公不说话,这可能是明哲保身。可金公此言,倒颇有几分讽刺意味,他毕竟不是读书人出身,一向对于朝中大臣们脱实就虚,很是不满。” 朱棣点点头道:“你这般一说,这还真是金忠那鸟人的秉性,此人牢骚话可不少,阴阳怪气的,不过终究他总算是一向以国家大事为重,即便嘴巴不干净,却也算的是正人君子。” 亦失哈开始眼神躲闪起来。 朱棣素知亦失哈的性子。 这家伙若是要演戏,粗枝大叶的朱棣是看不出来的。 只有这种故意的躲闪,其实就是在暗示朱棣,陛下,奴婢还有事想说,只是不敢说。 朱棣便咳嗽一声:“说罢。” 亦失哈道:“锦衣卫那边,许多校尉开始闹腾,说是……官校的事……还有……” 朱棣却是气定神闲地道:“是吗?看来张安世又要吃苦头了。” 亦失哈道:“是啊,现在锦衣卫许多的武官,都是戴罪之身,只让各千户所校尉们原地候命,因此人心浮动,军心动摇……” 朱棣道:“看看他如何处置吧。” 亦失哈点头。 到了正午,有宦官来禀报:“陛下,安南侯觐见。” 朱棣便奇怪地看向亦失哈:“这家伙这样快就处置好了?” 没多久,张安世便徐步入殿,行礼道:“臣见过陛下。” 朱棣道:“你特意入宫来,何事?” “锦衣卫滋事。”张安世道:“不过蒙陛下洪福,事情已经弹压下去了。” 朱棣饶有兴趣地看着张安世:“闹什么事,又如何弹压?” 张安世将校尉们的诉求说了一遍。 朱棣颔首,这世上,任何一件事,你要改,必然会有许多原本得利的人心中怀恨。 这种事,朱棣见的多了,处理军中哗变,他很擅长,提刀砍就是了。 朱棣便又道:“那你如何处置?” 张安世道:“臣其实早就有处置的方法了,臣除设官校学堂,还将设一个锦衣卫子弟学堂,招揽锦衣卫子弟入学堂读书。” 朱棣道:“这又有什么用?” “这子弟学堂,所学的其实和官校学堂所学的差不多,不过更简单一些,如此一来,这些子弟入了子弟学堂,若是果然安分肯学的,入官校学堂的机会就大了许多。这些校尉,其实并非是恨自己失去什么,而是看别人从官校读书出来,便可以入锦衣卫,且还有好前程,他们心里愤恨罢了。有些时候,看别人占便宜,比自己吃亏还难受。” 张安世道:“有了这么一个子弟学堂,就不同了,他们虽是这辈子无望,可至少自己的子弟多了几分希望,而且官校毕业入卫里,明显高人一等,他们可以将希望期许在自己的子弟身上。臣以为人大抵就是如此,未必自己要有什么出息,可望子成才的心思,却是普遍的。” 朱棣点头,接着道:“这么说,岂不是又要破费了?” “哪里破费,还挣银子呢!”张安世笑呵呵地道。 朱棣眼眸亮了,既然张安世说能挣银子,那就必然是能赚的。 于是他抖擞精神道:“这又怎么说?” “陛下不是提高了他们的薪俸吗?这子弟学堂,也不是白让他们入学的!这学费,还有食宿,都是银子,每个月两三两银子,若是其他的寻常百姓,未必出得起,可这锦衣卫亲军,他们的薪俸,是足够支持的。” 朱棣乐了:“这样说来,岂不是朕加了俸禄,却又从学费里挣了回来?” 张安世便道:“这还不只,多了一个学堂,便要供应这么多人的衣食住行,围绕这些,又不知给栖霞增加多少的买卖呢。从经济上来说,这叫群聚效应,最终可能吸引更多的商户来,他们来了,就要缴纳税赋,这对栖霞而言,可谓是百利而无一害。” 朱棣不禁眉飞色舞地道:“有趣,有趣!” 张安世接着道:“而且……臣敢断言,这官校学堂……会成为榜样,尤其是这子弟学堂的模式,也会推而广之。” 朱棣禁不住凝视着张安世道:“这又是为何?” “因为亲军虽不如有功名的读书人,却也算是一桩肥差事,为了考功名,天下多少读书人废寝忘食?虽说亲军不如功名,可是……他门槛低啊,那些考功名的人士子,都是十年寒窗苦读,而且绝大多数,都是一无所获,就吸引了如此多的辛辛学子。相比于功名,亲军学习的成本低,入学的机会大,入学之后,就有一个稳定的饭碗,而且有别于寻常其他各卫的兵丁,这亲军地位也是颇高,只怕到时,会有不少人,想尽办法让自己的子弟考取呢。” 朱棣点头:“有道理。” 张安世边继续道:“现在有了子弟学堂这个榜样,我大明有的是人看到机会,到时,只怕围绕官校学堂,会有许多类似于子弟学堂的东西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来,届时……只怕这栖霞学堂要林立了,毕竟官校学堂就在此,离得近,也方便复制官校所需的教学方式。” 朱棣道:“若如此,岂不是……栖霞要聚集许多英才?” 张安世嘿嘿一笑,心里却想,这只是表面上的。 他还埋了一条暗线,官校学堂,顾名思义,是培养锦衣卫亲军的地方。 既是缇骑,那么荒野求生,懂一些医术,解剖尸体,懂一些午作的知识,这合理吧? 作为亲军,学一下财会,方便查一下逆贼赃官们的账簿,这也合理吧? 除此之外,个人还需要有一定的生存能力,熟悉火器、刀剑、骑术,这也很合理吧? 至于其他的杂学,毕竟缇骑要干的事,本来就很杂,什么炼金,什么工学,学习这些,显然也是理所当然。 张安世的打算是,打着官校学堂的名义,弄出一个全科的大学堂出来,让这些知识,在一群新的读书人之中进行普及。 可是……单靠你去推销这些东西,显然是无用的。 因为你想让人跟着你学,首先你得考虑到的是,他们能得到什么。 那些作文章的读书人,一辈子都放在作四书五经上,是因为四书五经有多吸引力吗? 亦或者是孔圣人他老人家,天生丽质,人见人爱? 错了,原因无他,因为……他真的能让你成为人上人,能让你做官。 接下来,张安世就是要强化这种吸引力,促使更多的人才,往官校学堂想要塑造的人才方向去发展。 那么……未来就得提升锦衣卫亲军地位,给予他们更多的优待,当然,主要还是那些官校学堂毕业的人优待,才是张安世要干的事。 这些人地位越高,生活越优握,建功封侯的机会越大,他张安世还怕没人学这个? 到时,不但是亲军之中人才济济,天下还会出现许许多多考不中官校学堂,却又学了一身各种本领的人,有的人可能不得已从医,有的人可能不得不去做账房,也有的人……可能转行去做捕快,更有午作、匠人、炼金之类的事,人到了无路可走的时候,总能找到自己的出路。 这是千金买骨,也是阳谋,赌的就是这大明的的父母爹娘们和后世的父母爹娘们一样,没别的爱好,就是喜欢卷。 他们不喜欢自己卷,还喜欢带着一家子卷,不卷不是人,卷了才是人上人。 只是这些,张安世却是不能给朱棣说的。 朱棣听罢,打起精神,看着张安世,道:“若是许多人都有意愿,这锦衣卫每年招募的人毕竟有限……” 张安世立即道:“陛下,臣以为……锦衣卫亲军,只怕未来人数还要增加不少。” 说到这里,张安世压低声音:“臣以为,陛下未来施展宏图大志,只怕需要在四海之内,都布置耳目和缇骑。不说其他,就说安南,以及暹罗、倭国等地,难道不需有人刺探吗?还有瓦剌、鞑靼,有那西方的诸多汗国……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有时候,这些人的作用,甚至可能比得上百万大军。” 朱棣眸光越发明亮起来,点了点头道:“朕明白张卿的意思了,不错,这鞑靼的余孽们,对我大明危害极大,区区鞑靼,都可如此,朕为何……却还放不开手脚呢,只怕当下这些锦衣卫……未必能用的上。” 张安世信心满满地道:“其实这个容易,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可以制定出一个章程来,譬如设置关外和西洋等地的津贴,根据其危险程度和环境的不同,给予不同的俸禄。除此之外,还可设一条铁律,譬如……但想晋升总旗以上官爵者,都需有三年在大漠或者西洋的历练,银子给了,前程也给了,何况,虽说有危险,且也是建功立业的好地方,必然会有人动心。” 朱棣道:“这个你来拟,总而言之,这亲军的规矩,你来定便是。” 张安世觉得此时自己有需要表现一下自己的心情,便道:“陛下如此信重,臣实在感激涕……” 朱棣立马像驱苍蝇一般的摆手道:“好啦,好啦,休要说这些没用的话,也亏得你这商行给朕挣了不少银子,才养得起亲军。如若不然,又要加俸,又要学堂,还要扩编人员,这不是要了朕的老命吗?” 张安世笑了笑道:“陛下啊,舍得花银子,才能挣更多的银子。” “道理是这样的道理。”朱棣鼓了鼓眼睛道:“可他娘的花的又不是你的银子。” 张安世委屈地道:“臣倒是愿意为陛下分忧啊,可臣不敢啊!” 这也是实话,什么是天子亲军,这就得是宫中养着的,不然你张安世还想造反吗? 朱棣被张安世逗笑了,道:“不要抱怨,朕也只是戏言而已。” 只是下一刻,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笑容收敛起来,道:“那姓周的……审得如何了?” 张安世郑重其事起来:“陛下,还在秘密审问,臣只命陈礼一人去审,其余之人……都屏退了,所以进度会慢一些。” 朱棣满意地点了点头,这种事,当然越少人知道越好。 “陈礼此人……朕看倒还算精干。” 张安世道:“是,此人忠厚。” 有时候,张安世不需夸奖太多,忠厚二字其实就足够了。 尤其是锦衣卫这种关键要害的所在,一个人若是天子不放心,那么即便再有才能,都是假的。 朱棣点头。 “还有一事。”张安世道:“纪纲希望见陛下一面。” 朱棣皱眉道:“纪纲还没有开审吗?” 张安世道:“也是一样,臣不敢让其他人来审,此人牵涉太大了,只让他自己写供状,即便是这些供状,也决不允许旁人去查看,只能经臣一人的手,可他一直喊着要见陛下不可……” 朱棣再次点头,显得很满意。 纪纲知道的秘密太多了。 甚至朱棣的许多事,都不能确保这个人是否知情,一旦牵涉的人太多,这些阴私一旦传出,对于宫中而言,必是大为不利。 张安世宁愿放弃赶紧审出结果来的功劳,在这件事上也保持着小心翼翼,是对的。 朱棣沉吟片刻,便道:“他要见,那过两日,朕便去见一见吧,这个人……朕终是要亲审的,不能假手于人。” 张安世道:“臣也是这样的想法,唯有如此,才可保万无一失。” 朱棣忍不住叹道:“是该有个了断了。” 朱棣目光幽幽,似乎想起了许多的前事。 随即抬头道:“你也随朕一道去,只安排朕与你。” 张安世尴尬地道:“要不,臣就不作陪了。” 张安世深信,朱棣和纪纲之前,肯定有许多秘密,这些都可能托出来,他若是跟着听了去,而且还是当着人家的面去听,终究不稳妥。 朱棣一眼就看穿了张安世的心思,瞪他一眼道:“无碍,朕光明正大。” …… 三日之后。 栖霞大狱。 南镇抚司虽已掌诏狱,可显然张安世的想法是,将诏狱搬迁至栖霞来。 理由是内城的诏狱太小,栖霞这边建一处新的诏狱,功能齐全。 而当初这内千户所的大狱,便成了临时的诏狱。 此时,朱棣高大的身姿,徐步进入了一个囚室。 张安世尾随而入,屏退诸人。 这囚室之中,正有人戴着手镣和脚镣,一见到朱棣,立即大为激动,以至于手脚上的镣铐开始哐当作响。 此人正是纪纲! 纪纲蓬头垢面,整个人狼狈极了,此时匍匐在地,嚎哭着道:“陛下……陛下……往日的恩情,难道您忘了吗?当初东昌之战,陛下操劳过度,急火攻心,于是便秘……是臣……” 朱棣突的回头看一眼张安世,道:“你先出去一炷香时间,过了一炷香再来。” 张安世:“……” 张安世没有多话,立即灰熘熘地出去了,却在外头捱了足足两炷香时间,才又回到了囚室。 囚室里早已摆好了桌椅,也泡上了一盏茶。 此时,朱棣端着茶盏,却没有喝茶,他阴沉着脸,冷冷地看着纪纲道:“朕万万没想到,你竟丧心病狂到了这样的地步,那些罪状,难道都冤枉了你?可恨的是,你竟早已金蝉脱壳,将你的家小,早早藏匿起来。你的那些党羽……到底搬走了你多少银子?” 纪纲只是叩首:“陛下,看在往日臣有苦劳,请陛下别再追问了,至臣这里,就请格外开恩,不要再过问了。” 他声泪俱下,哪里还有当初不可一世的模样。 朱棣目光更是冰冷,道:“看来到了现在,你还是死不悔改吗?” 迎着朱棣不带一丝感情的目光,纪纲打了个冷颤,像是强忍着恐惧,依旧道:“他们早已远走高飞了,现在就算是臣实言相告,只怕……陛下也是鞭长莫及。” 这句鞭长莫及,很值得玩味。 这显然是连朱棣也无法管到的地方。 朱棣听罢,心里大失所望。 张安世却冷声道:“是吗?只是……纪纲,你还记得那郑书吏吗?” 郑书吏…… 纪纲错愕地抬头看向张安世,眼里的童孔收缩。 这位郑书吏,可以说是锦衣卫中不起眼的人,甚至在平时的时候,纪纲都表现出对其他书吏的信任,而对郑书吏,表现得十分冷漠。 可哪里想到,张安世的进展竟如此之快。 纪纲粗重的呼吸着,在这里关了几日,他无时无刻不处在各种自我怀疑之中。 现在张安世提了郑书吏三字,让他心理防线,再也按捺不住地开始动摇了。 朱棣也显然捕捉到了纪纲的这一丝情绪变化,立即步步紧逼地喝道:“事到如今,你还想欺瞒?纪纲,你也不想想,你至今日这个地步,难道还不够咎由自取吗?说吧,再不说,那就让你见识见识朕的手段!” 对待别人,朱棣尚可以表现得冷静,可面对这个当初信任的纪纲,朱棣有一种智商被纪纲侮辱的羞愤感。 看着朱棣暴跳如雷的样子,纪纲似乎对于朱棣有一种出于本能的恐惧,于是他期期艾艾地道:“有……有一大批财货……还有……一些东西,确实是郑书吏经手,罪臣,罪臣……万死之罪。” 朱棣道:“往何处去了?” 纪纲随即道出了三个字:“喜峰口!” 第二百二十章:天子门生 听到喜峰口三字。 朱棣显然对此再熟悉不过了。 他死死地盯着纪纲,顿时就明白了纪纲的意思。 这喜峰口乃连接辽东、漠南和关内的必经之路。 从喜峰口出关,便是兀良哈三部,即俗称的朵颜三卫,以及鞑靼部的交界处了。 朱棣的眼里掠过了冷意,他凝视着纪纲,森然道:“怎么,你已与鞑子们联络了?” 纪纲战战兢兢的样子,道:“陛下将臣弃之如敝屣,罪臣岂不可为自己打算?” 朱棣笑得更冷,道:“好一个为自己打算,看来倒是朕做错了。你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已到了人神共愤的地步,你竟还有脸和朕说什么朕弃你如敝屣?” 居高临下地看着这狼狈的纪纲,朱棣转而又道:“这样说来,你是早有准备。在喜峰口,接应你的人,又是谁?” 纪纲道:“兀良哈……” 朱棣抿了抿唇,才道:“你收买了他们?” 纪纲道:“他们毕竟是鞑子,当初虽效劳于陛下,却不是长久之计,这兀良哈部,早和鞑靼部有密切的联络,卑下……手中握有他们彼此勾结的证据……” 所谓的兀良哈部,其实就是朵颜三卫。 这倒是和张安世所掌握的历史知识有重合,其实这事倒是怪朱棣。 太祖高皇帝在的时候,宁王朱权的宁王卫,以及开平卫,驻守在漠南以及喜峰口之外的辽东一带。 可到了朱棣当了皇帝之后,却将原设在多伦的开平卫和设在宁城的大宁卫都迁入内地,由于兀良哈三卫的骑兵在”靖难之役“中为朱棣夺得皇位立了功,朱棣便把大宁及附近的朵颜、福余、泰宁三卫,给了兀良哈,在历史上称作“封赏畀地”。 只是这兀良哈三卫虽然臣服明朝,实际上是时叛时服,经常破关骚扰,有时勾结北元共同入犯内地。 兀良哈三卫的首领,竟还和鞑靼的部族首领结为儿女亲家。 原本这些事,理应奏报的。因为漠南的事务,一向都是锦衣卫向朱棣禀奏。 可现在看来,朱棣依旧对朵颜部为首的三部保持着信任,显然是因为纪纲将这些事统统压了下来。 如此一来,便给了兀良哈三卫首鼠两端的空间。 一方面,他们以鞑子的身份,可以和鞑靼部密切接触,亲密无间。 另一方面,却又转过身,可以随时向朱棣邀功请赏,得大明的互市便利。 喜峰口一带,就是兀良哈与内地重要的互市之处,经由此处,出入漠南和大明内地之间,畅通无阻。 朱棣此时已气得气血翻涌,他算是彻底地服了,天知道这纪纲,到底还瞒着他多少事! “兀良哈与尔勾结?”朱棣道:“是因为你早就知道他们与鞑靼部亲密无间,是吗?” 纪纲道:“是。” 朱棣瞪视着纪纲,道:“为何不报?” 纪纲抬头,深深看了朱棣一眼,才道:“当初从漠南撤下宁王卫还有开平卫的时候,是罪臣的建言。罪臣曾劝陛下,这些人都是宁王的旧部,宁王在漠南的威信极大,陛下不但要将宁王移至南昌府就藩,便是这些宁王卫和开平卫的人马,也需撤回内地。” “于是陛下便撤下了宁王和开平二卫,将原有的驻防地,赐给了当初靖难立功的兀良哈部。此后,兀良哈部的实力不断地增长,便也开始骄横起来,甚至开始与鞑靼部勾结,臣当时所考虑的是,若是奏报上来,陛下一定勃然大怒,认为这是罪臣的过失,所以此事,便被暂时压下。” 纪纲顿了顿,接着道:“当然,虽然将事情压了下来。可罪臣却也借此机会,与兀良哈部的人接触,要挟他们,罪臣已得知此事,他们若还想继续互市,得到陛下的封赏,便需讨好罪臣。” “这兀良哈人首鼠两端,虽是骄横,却也不肯放弃陛下对他们的封赏和互市,自然而然也就隔三差五,向臣送礼。”纪纲道:“渐渐的,彼此也就熟络起来,他们希望借重罪臣在京城的关系,而罪臣,也觉得迟早可以利用。” 朱棣站了起来,背着手,眼眸里的幽深似在翻涌,口里道:“你暗中豢养的那些人,便是打算从喜峰口处,与兀良哈人合流一起?还有你的那些财货以及你的家人?” 纪纲道:“是。” 朱棣气得哆嗦,回头看张安世一眼,转而对纪纲破口大骂:“畜生!” 也难怪朱棣破防,他现在所察觉到的,何止是纪纲的背叛,现在连兀良哈这样的鞑子,都在侮辱他的智商。 这等于是朱棣将当初宁王的封地,拱手让人,对方非但没有感激,反而恩将仇报。 这也意味着,整个北边的情势,到了及及可危的境地。 一旦兀良哈人,得到了纪纲这些党羽的资助,又与鞑靼部合谋,这原本分裂为三部的蒙古人,随时可能一统。 原先是平衡,极有可能被彻底地打破。 朱棣咬牙切齿地道:“若是当初张安世不拿下你,只怕你也已从喜峰口出关,往兀良哈部去了?” 纪纲低了低头,才道:“是的。” 纪纲道:“我早已将一女,嫁给了兀良哈部的首领。” “朕如何不知?” “此庶女。”纪纲道:“且是悄然进行,陛下岂会知道?” 朱棣:“……” “臣与兀良哈首领盟誓……” “够了。”朱棣怒道:“不必再说了。” 纪纲道:“罪臣万死!” 朱棣手指着纪纲:“你想死……哪里有这般的容易!朕若轻易诛你,岂不便宜了你?” 张安世站在一旁,听着二人的话,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他总觉得……这里头似乎有一些不对头。 可问题在哪里…… 张安世始终一言不发,他心头意识到的是,事情似乎并没有这样简单。 纪纲这个人,就是一个宝藏,在彻底揭开这个宝藏之前,谁也不知道这里头藏着是什么。 这个人太狡诈了,即便是沦为了阶下囚,他也绝不会甘心,任人宰割。 朱棣说罢,怒气冲冲地背着手冲出了囚室。 张安世追了上来。 朱棣气得脸色发黑,骂道:“纪纲辱朕。” 这不是物理意义的侮辱,是智商意义的。 张安世有些尴尬,一时无词。 朱棣道:“只怕他的家人,早已带着财货,逃之夭夭,他这个时候才开口,便是仗着朕不能拿他的亲族怎么样,他打的一手好算盘。” 朱棣觉得难受极了,明明知道可恨,可无处发泄! 张安世只能道:“陛下息怒。” 朱棣道:“朕如何能息怒,他湖弄的又不是你。” 张安世道:“臣这边,还在加紧彻查。” 朱棣看了张安世一眼,似乎此时,也只能将希望放在张安世的身上了,于是道:“还有兀良哈部,那边也要加派人手。” 张安世点了点头道:“陛下放心,臣在漠南,有内应。” 他信心十足。 朱棣脸色才缓和一些,便道:“这样看来……新的锦衣卫,不,这官校学堂,实是至关重要了。” 是啊,眼下看来,指望靠一个心腹,搭建起一个锦衣卫,让这锦衣卫充作朱棣耳目的算盘,算是落空了。 纪纲也曾是朱棣的心腹,可又如何呢?这种人掌握着太大的权柄,视锦衣卫上下为他的私奴,竟可以嚣张跋扈到这个地步。 如今细细想来,张安世的章程是对的,关乎到了锦衣卫,就不能嫌麻烦,而是要耐心的建立起一整套的体系,从人才的选择,到监督,都需一步步地来。 张安世提出的建言,可谓是及时雨。 尤其是官校学堂,借助学堂,培养出一批真正职业校尉,才是当务之急。 朱棣信步走出大狱,呼吸了新鲜的空气,似乎才感觉好受一点点,认真地看着张安世道:“学堂要加紧办,多少银子,朕也给。” 张安世道:“邸报已放出消息,开始招考了,臣这边,也在想尽一切办法,优中选优。” 朱棣道:“甚好。” 他忍不住感慨道:“朕万万想不到,朕登极不过四年,当初肯舍了性命,为朕拼杀之人,如今却已各怀鬼胎了。人哪……” 他摇了摇头,盛怒之后,反而显得有几分沮丧。 靖难的时候,危急万分,那个时候,每一个人想的都是迎来靖难的胜利,一旦失败,便是万劫不复。 可共富贵之后,人人都已封侯拜相,反而不如从前那般赤诚了。 张安世劝慰道:“其实多数人,还是忠心耿耿的,诸位国公,还有姚师傅、金部堂他们,哪一个不在为陛下效之以死呢,还有臣……” 朱棣笑了笑道:“朕不过是感慨罢了。” 张安世便道:“陛下,到了月中,臣这边的招考,便可完毕,官校学堂,正式开张,就是不知,陛下是否有闲,来走一遭?” 朱棣失笑道:“这有什么好来的?你真以为朕这样清闲!” 张安世便也笑着道:“这也是显示陛下对于这些学子们的看重嘛。” 朱棣居然很认真地想了想,接着道:“也好,来一趟便来一趟吧。” ………… 朱棣带着满肚子的怒气,对张安世叮嘱了一番便回宫去了,于是张安世便又忙碌开了。 如今这南镇抚司,可谓是百废待兴,新任的指挥使佥事陈礼,穿着醒目的钦赐麒麟衣,威风凛凛。 不过见到张安世,他立即便又谨慎起来,乖乖行礼。 随陈礼来的,还有朱金。 朱金看着陈礼身上的麒麟衣,忍不住想要流哈喇子。 张安世对朱金道:“教习的招募,还要再加一把劲。涉及到医学的,工学的,还有炼金、数学的,这些尤为重要,花多少银子都可以,主要是要有本事。” 骑术、刀剑这方面的教习,张安世倒是不怕,军中有大量这样的人才,张安世和五军都督府打了招呼,立即五军都督府便调了十几个人来,个个都是好手。 医学其实也还好,大明并非没有名医,废物的只是大明的太医罢了。 数学也有,演算的水平很高,但是由于对数学的忽视,所以理论知识还是不够,不过这一点,张安世倒是可以代劳。 令人头痛的,还是工学和炼金。 好的匠人当然是有的,可是能工巧匠只重技艺不重理论,张安世需要的恰恰是一套工学的理论体系。 至于炼金,这炼丹的术士是很多,可张安世要的是化学人才,不是他娘的炼丹药的。 朱金道:“小的正在招募,这……这……” 张安世自是知道不容易,想了想道:“不如这样,你派人去图书馆的杂学馆,让人去看看,是谁去看那些杂学的书,当初我修了几本关于工学、炼金的基础,随手写的,也不晓得有没有愿意去看的。” “你盯好了,若是当真有人愿意时常去的,你便去试一试他们的深浅,看看他们是否将这些知识通汇贯通,若当真能融会贯通,便引来见我。” 朱金眼睛一亮,不由道:“对呀,看了咱们侯爷书的,肯定就是人才,小的就这样办。” 张安世无奈苦笑,其实他所写的,都是一些最基础的工学和炼金的知识,可能只有初中一二年级而已,再高,张安世自己也是一知半解。 可在这个时代,即便如此,这已算是人才了。 张安世又道:“除此之外,天文地理的人才,也需要一些,还有航海之类,这些……倒好办,可以找司天监那边要观察天象的,地理方面……你找一些人,我亲自试试他们的深浅,航海……倒好办,当初下西洋的,也有一些读书人,可以招募来,请他们来讲解航海知识和各国风土人情。” “哎……这样看来,咱们还是草台班子,可即便是草台班子,搭建起来了,将来必有大用。” 其实对于张安世如此热衷于官校学堂,朱金还是有些不理解。 他道:“这一次,只录取了两百四十七人,侯爷,人是不是太少了?照着咱们现在的规格,单单各科的教习,就至少有八十人至一百二十人之间,再加上学堂里其他的闲杂人等,都有两三百人了,两三百人,专门为这两百多个学员,是不是……有些过于破费了?” 张安世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便瞪着他道:“破费也破费不到你的头上。” 顿了顿,张安世又道:“这只是第一批,万事开头难,先看看效果,一边教,一边修改教学的方法,眼下也只能如此了。等到了来年,就可扩大规模。不说这些学员,就算是请来的这些教习,他们难道就很有本事吗?不也需要一边教授知识,一边也跟着长进,磨合……知道吗?这官校学堂,是破天荒的第一次全科教学,咱们自己都要摸索着来呢。” 当下,张安世又对陈礼道:“那个书吏,没有跟丢吧?” “还在盯梢。” “此人到哪里了?” “已入兀良哈部了。” 张安世不禁叹道:“入他娘的,倒让他跑了,不过……依旧盯着他,我觉得纪纲的身上……还藏着什么东西。” “喏。” 张安世这边催促人办事,东宫这边,却也几乎天天来催促了。 在东宫的眼里,似乎每一天都是良辰吉日。 张安世自知磨不过,只好乖乖地带着东宫早已预备好的六礼,往魏国公府拜见。 魏国公府提早一日,就晓得张安世要来。 这府中上下,也早有准备,魏国公徐辉祖特意告假,结果……听到消息之后,徐家人倾巢而出。 定国公府,也派了人来,还有……任中军都督佥事的徐膺绪,徐膺绪乃是徐达的第二个儿子,不过和徐祖辉他们不同,他与徐祖辉乃是同父异母。 一时之间,好不热闹。 张安世要绷不住了,他娘的……咋这么多的亲戚。 只是此时,且不得不硬着头皮,也顾不得去认人,见了人赔笑便是了。 拜见了天知道哪里钻出来的诸多亲长,众人议论纷纷。 “此前都说,安南侯不近人情,可我见他很有礼貌。” “是啊,是啊,人人都说他生得丑,今日见了,竟还挺清秀的。” 张安世偶尔听到这些小声议论,随即便被请至正堂。 徐辉祖坐在首位,他的兄弟中军都督佥事的徐膺绪则陪在次位,定国公府的徐景昌现在不过十几岁,如今却已世袭了定国公,则穿着一身蟒袍,坐在末座。 大家都定定地打量着张安世。 张安世讪讪笑着想说点什么。 徐辉祖乐呵呵地道:“好了,你能来走一遭就可,其他的细务,自有夫人和你阿姐商量着来办,这婚丧嫁娶的事,咱们男人不操心。” 张安世觉得这话太合他心意了,立即点头道:“对对对,对极了,我就头痛这个。” 末座的徐景昌噗嗤一笑:“你这是头婚,所以才紧张,像我,都已纳了七八房妾了,便就习惯成自然了。” 张安世很是谦虚地朝徐景昌道:“是,是,是。以后一定要多向定国公学习。” 徐辉祖瞪了徐景昌一眼,徐景昌这国公谁也不怕,唯独就怕这个大伯,立即缩缩脖子,便再也不吱声了。 又寒暄了几句,张安世便起来往后堂去拜见女卷。 又是一番似观猴式的展览之后,才被放了出来。 张安世如蒙大赦,好在几个兄弟也是同来的,朱勇几个接应了张安世,一个个眉飞色舞。 张安世终于能幸不辱命地回东宫去复命了。 太子妃张氏一见到他就立即拉住了张安世的手,不断地询问魏国公府那边的态度,魏国公说了什么,魏国公夫人说了什么,那儿还有谁,定国公的太夫人,是否也去了,又怎么说。 张安世听着一连串的问题就忍不住头痛,只好苦着脸道:”我不知道呀,我迷迷湖湖的,这个一句,那个一句,我头疼。“ 张氏居然也不气,嫣然一笑。 她今儿的心情是好极了,笑道:“好啦,好啦,晓得你辛苦,难为你了,你肯去提亲,就已很好了,现在外头都传你好男风啊……” 这还是张安世第一次听到这样的传闻,被传他黑心肝还要令人难受,立即气呼呼地道:“这谁乱嚼舌根,猪狗不如,真真是畜生。” 张氏依旧带着盈盈笑意,道:“我起初也担心呢,可无论如何,如今一切都好了。那徐家的姑娘肯定是个好媳妇,你成了亲,将来生了孩子,哪怕你不喜欢,你送到东宫来,阿姐给你带着,瞻基也会喜欢他的。” 张安世的怒火一下子被自家姐姐分散了注意力,此时无奈地道:“这是很久之后的事。” 张氏便瞪他一眼道:“你不可乱说话,成了亲,就很快的。你瞧瞧你,身边哪一个人,不都已娶妻生子了?好了,你不要啰嗦,乖乖听话就是。” 张安世只好道:“是,是,是。” 张安世随即道:“姐夫的身子好些了吗?” “那许太医,倒有几分本事,调养得差不多了,现在可以进用一些米粥。父皇也体恤他,隔三差五差人来询问病情,教他这些日子,不必劳累。” 张安世放心下来,道:“这便好。” 说到此处,张氏突然道:“那姓周的大夫,审过了吗?” 张安世立即谨慎起来,左右四顾,宦官们很识趣,立即退了下去。 张安世这才低声道:“阿姐……其实早审过了。” 张氏竟也没有问审问的结果,其实就算不问,以张氏的心性,其实也能猜测出一二。 “你打算如何回复陛下?” 张安世道:“等陛下问起的时候。” 张氏欣慰地点了点头,忍不住夸奖张安世道:“你长大了,已经晓得办事了。” 张安世便咧嘴笑道:“历来只有咱们张家人坑别人,谁能坑到咱们张家人的身上,我不是吹牛……” 张氏眉一蹙:“好了,不要得意忘形。” 张安世便只好耷拉着脑袋道:“是。” 时间依旧在忙碌中过去,到了月中。 官校学堂开张在即。 此事,原本并不惹人关注。 人们对于锦衣卫亲军并无太多的好感。 拜那纪纲所赐,这锦衣卫几乎等同于恶吏的代名词。 招来的两百多个学员,一大清早,便已让他们在校场上站定。 除此之外,便是两百多个教职人员。 就当下看来,这样规模的教职人员,绝对可算是规模庞大了。 里头什么才能的人都有,此时他们一个个,也在焦灼地等候着。 到了日上三竿的时候。 众将拥簇着朱棣打马而来。 朱棣落马,随来的还有几个国公,以及解缙几个。 朱棣此番来,也是张安世盛情难却,一个学堂罢了,虽然很重要,但是还不劳皇帝亲自出马。 这皇帝有时候去拜祭太庙都没空,得让人代祭呢。 可拗不过张安世死缠硬磨,朱棣想着张安世毕竟立下大功劳,这学堂又是他的心血,便也决定来了。 此番可不是微服来访,所以声势颇大,随来的文臣武将,一字排开。 教习和学员们没见过这样的阵仗,一个个激动莫名。 张安世郑重其事地上前道:“陛下,学员们都希望陛下勉励几句。” 朱棣笑了笑道:“朕能说个啥?不必啦,不必啦。” 张安世便道:“若如此,只怕学员们难免失望,陛下,这些学员,将来也要学习弓马,听闻陛下弓马娴熟,要不,陛下您在他们面前露一手,让他们晓得,什么叫做龙马精神?” 朱棣便笑着道:“你这家伙,就晓得儿戏。” 不过朱棣没有见怪,张安世这家伙历来如此,习惯了。 解缙等人跟随在后头,面上平静,可很多在心里是冷笑,觉得这所谓的学堂,是沐猴而冠,登不得大雅之堂,甚至可笑。 天下只有一种学问,至于其他的……都是杂学而已,不入流! 朱棣此时道:“取朕的弓来。” 张安世振奋,便忙朝那些学员道:“大家都看好了,陛下教你们学弓马。” 随即,一柄鹊画弓送来,朱棣觑了觑,目光朝向校场里的一处木桩子。 而后,呼喝一声,弯弓搭箭,一气呵成。 须臾之间,箭失如流星一般射出。 啪…… 这箭失便直没木桩,入木三分。 众人轰然叫好。 学员们一个个的,都看呆了。 张安世这时大呼:“百步穿杨,好,好,佩服!诸学员,都看好了吗?陛下亲自教导,尔等还等什么,还不快谢恩师教诲?” 他这么一吼。 学员们一个个的却依旧僵在原地,脑子还没反应过来。 学员站立的间隙之中,丘松几个穿梭期间,一听张安世的暗示,丘松直接揣前头的一个学员的小腿,口呼:“笨蛋,还不快谢师恩。” 那人小腿肚子吃痛,下意识的便拜下,脑袋磕在地上,同时下意识地大呼道:“多谢恩师教诲。” 于是其他人稀稀拉拉的,也都道:“多谢恩师教诲。” 朱棣:“……” 解缙:“……” 丘福:“……” 第二百二十一章:天大的秘密 此时,所有人嗔目结舌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疑似梦中。 那率先拜下学员,也是胆战心惊。 后头的其他学员们,似乎才恍然大悟,便也纷纷拜下道:“多谢恩师赐教。” 朱棣像喝醉了酒似的,只觉得眼前发生的一切都很不真切。 这世上,应该没有人把羊毛薅到他朱棣的头上来吧。 可众目睽睽,却又见这些少年,一个个如沐天恩一般。 至于淇国公丘福,则用一种这样也可以的表情,看一眼张安世。 然后,他看到了那学员们之中,挺着肚子威风凛凛,迈着八字步的儿子丘松。 下意识的,丘福的脚挪开了几步,离张安世远一些。 亦失哈则是有些慌,他作为陪侍的宦官,重大场合皇帝出宫,只要不是微服私访,他都要和陛下前往地方进行对接的。 也就是说,所有的行程都是安排好了的,虽然不可能一切都面面俱到,可至少,大抵都情况可以掌控。 而且此前会有宦官奉亦失哈的命令,会叮嘱一些事。 比如,学员们该站哪里,距离圣驾保持多少距离,抵达之后,该如何行礼。 可现在……竟出了这么一个乱子。 他苦笑着看向张安世,目光之中,禁不住带着幽怨。 张安世害人啊。 这事闹出来,若是陛下震怒,张安世可能还认为这家伙年纪小不懂事,或者是不知天高地厚。 可亦失哈不一样,确保礼仪上不出大差错是他的职责,是他吃饭的家伙,这不是砸饭碗吗? 至于文臣们,则都是面面相觑。 其实天子门生,也不是没有说法,比如会试之后,所有的贡生,都会参加皇帝主持的殿试,最后再由皇帝确定进士的名次,因为读书人有一种往往考官都是自己座师的传统。 也正因为如此,无论是乡试还是会试,能去做主考官,这一科的考生见了你,都要行弟子礼,称你为宗师。 因而,人们常常将通过殿试之后的进士们,称之为天子门生。 可如今……这姓张的……居然搞这个名堂。 这些下九流的学员,跑来认师,这是啥意思? 而且这样的行为,十分下作,很是不要脸,就好像你走在大街上,有人突然抱着你的大腿,喊你爹地一样。 解缙更是打了个寒颤,只觉得自己汗毛竖起,人竟可以无耻到这样的地步。 无耻倒也罢了,还拉着两百多个少年一起干这等卑鄙无耻的事。 完啦,将来这里,定是贼窝,这些人将来成了锦衣卫,天下还能有个好吗? 杨荣和胡广也惊呆了,他们站在比较偏的地方,胡广低声道:“历朝历代有此先例吗?” 杨荣略一沉思:“闻所未闻。” 胡广继续低声道:“要修进历史了。” 杨荣一听历史二字,颇为动心,咳嗽一声,站得直了一些,修史记录某事,这就好像合影一样,镜头所照射之处,人都会强打精神起来,摆出一个好的造型。 此时,张安世道:“陛下,他们……真不懂规矩……” 张安世的声音很轻,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臣待会儿一定要好好地教训他们。” 朱棣瞪他一眼。 张安世便乖乖闭嘴,不说话了。 朱棣低声道:“胡闹,简直就是胡闹。” 张安世道:“是啊,是啊,胡闹……他们……” 朱棣依旧瞪着他,道:“朕说的是你。” 张安世委屈地道:“臣原本想说的是,今日陛下亲自做了示范,这是好为人师的表现,所以请他们来谢恩,可是……” “你休要狡辩。”朱棣有些急了,尽力压低声音道:“你还以为朕不知道你?” 张安世只好耷拉着脑袋道:“臣知错了,臣这就去训斥他们,告诉他们……不得御前无礼。” 朱棣继续低声骂道:“你去教训看看。” 朱棣一副早就看穿你的口气。 张安世:“……” 二人滴滴咕咕的,边上的人都听在耳里,都纷纷假装没有听见。 有时候装聋作哑也是需要技术含量的,你要假装自己耳朵背了,表情还要显得自然,于是有人眼睛看向别处,好像在欣赏这校场的布置。 有的抬头看天,似乎对今日的天气比较满意。 也有人低头看自己的脚尖,好像自己今日踩了狗屎一般。 朱棣吹起胡子,又瞪张安世一眼:“好了,一边儿去。” 张安世悻悻然道:“臣有万死之罪,实在万死。” 说完这句话,立即如蒙大赦地熘走了,一下子就躲进了人群里,好像这事已和他无关一般。 人家都道歉了,你还要怎么样? 朱棣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才道:“嗯……嗯……好啦,都不必多礼啦,望尔等好生学艺,将来做我大明栋梁。” 他的话很勉强。 不过总算没有怪罪的意思。 于是,学员们都很振奋,一个个喜笑颜开的样子,纷纷道:“遵旨。” 朱棣假装饶有兴趣的样子,而后又在张安世的带领之下,看了校舍,还有各处的学堂,听张安世说起这官校学堂所授的课业,以及雇请的良师。 朱棣始终面带微笑,就像是方才的尴尬不存在似的,甚至不吝表扬:“好好好,张卿家辛苦啦。” 张安世便立即回道:“陛下,臣不辛苦,陛下日理万机,这才是呕心沥血……” 朱棣摆摆手,却没说话。 等到了正午。 张安世请朱棣去明伦堂休憩,又亲自送上了糕点,陪驾的大臣只能在偏厅里暂时歇歇脚。 此时,这明伦堂里只有朱棣、亦失哈,所以一见张安世来,朱棣便怒道:“你好大胆。” 张安世道:“臣万死。” 这话听的太熟悉了,朱棣依旧面带怒色:“人都说赶鸭子上架,你这不是将朕当鸭子吗?” 张安世连忙道:“可不敢,可不敢。其实……其实臣也有万不得已的苦衷。” 到了这个时候,绝不能耍赖了。 张安世变得真诚起来。 朱棣倒是很有耐心地道:“嗯,你说说看。” 张安世道:“这些人将来毕业之后,都要成为亲军,而且要成为锦衣卫,锦衣卫是干什么的?是监视百官,充当天子耳目,巡查缉捕,除此之外,还入直宫中,直驾禁卫。这是何等的大权,说是权势熏天也为为过。” 张安世顿了顿,又道:“当初这纪纲,就是利用这个,才敢如此嚣张跋扈,目无王法。他借此培育了多少私人,又借此犯下了多少滔天大罪?” “人都说天地君亲师,这师者,就好像人的父亲一样,为子者要孝顺父母,为人门生者,要孝敬自己的师长。这是自古以来的规矩。” 顿了顿,他接着道:“这学堂办了起来,按理来说,臣可以来做这个学堂的校长,可臣在想,这可不成,臣难道做这一代代锦衣卫栋梁们的恩师吗?纪纲的先例就在眼前,可不能这样干!” “所以臣只领了一个总教习的职位,负责这学堂里的日常事务,制定学习的课程,督促各科教习。这校长一职,臣不来干,那么天下谁来干呢?” 朱棣听到这里,脸色稍稍缓和。 张安世又道:“臣思来想去,却是非陛下不可,陛下不来干,这学堂就办不成了。” 张安世很认真的样子:“当然,当时也只是臣灵机一动,但没想到陛下龙颜大怒。好吧,若是陛下非要惩罚,臣甘愿受罚。” 张安世一副虚心受罚,立正站好的样子。 朱棣听完这番话,心里的气早已消了大半,再看他乖乖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出来,摆摆手道:“朕并没有龙颜大怒。也知道你定有你的理由,你是什么人,朕不知吗?只是……这事为何不早说?非要在这个时候,教朕骑虎难下。” 张安世道:“哎呀,原来如此,看来真是臣湖涂了。” 朱棣一副长辈教导小辈的样子道:“此等事,终究不妥,要教人看笑话的。” 张安世便道:“要不,臣回去就和学员们说,方才是开玩笑的,让他们不要放在心上?” 此话一出,朱棣的好脾气一下子给张安世的这话给气没了,道:“入你……” 朱棣嘴唇哆嗦了一下,继续愤愤地骂道:“你还嫌朕丢的丑不够?” 看朱棣快要喷火的眼睛,张安世连忙道:“那不说,那不说了。” “就这样吧!”朱棣气呼呼地又瞪了他一眼,又努力地平息了一下火气,才道:“朕也只好勉为其难,毕竟朕出了银子的。” 张安世喜滋滋地道:“陛下圣明。” 朱棣带着几分警告的意味,瞪着他道:“这些学员,一定要好好地管束,可不能给朕丢人啊,如若不然,人家骂的不是学堂,骂的是朕!” 张安世立即道:“陛下尽管放心,臣这总教习,便是刀山火海……” 朱棣摆手:“教书育人,和刀山火海有什么关系?” 张安世委屈道:“臣这不是表一个态嘛。” 朱棣叹口气:“有闲呢,朕每年来此一趟,教授一趟骑射。” 张安世惊喜地道:“陛下如此爱护学员,学员们沐浴天恩,必是铭记在心。” 朱棣的心情坏的快,好的也快。 随即便怡然自得起来:“入他娘的,你这家伙下次还敢如此嘛?” 张安世立即道:“不敢的,不敢的。” 朱棣冷哼了一声道:“肯定还敢。” 说罢,便站了起来,慢慢地踱步出去。 文臣武将们听到了朱棣这边的动静,以为陛下还在盛怒之中。 正等着看张安世的笑话呢! 谁晓得朱棣已恢复如常,甚至在众人的惊愕中,对丘福道:“五军都督府,给这儿调拨一批好马,学员们要学骑术,没有好马不成,若是拿驽马来练,也练不出什么来。” 丘福:“……” 朱棣看丘福呆呆的样子,皱眉道:“聋了?” 丘福才连忙道:“噢,噢……臣遵旨。” 朱棣又道:“这官校学堂,倒是有几分模样,很好嘛,朕求贤若渴,真希望这些人都成俊才。” 众臣心思复杂,鬼知道张安世又上了什么迷魂药。 待朱棣摆驾回宫。 张安世这边立即没了那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转而志得意满起来。 他叉着手,得意洋洋地道:“快,将招牌挂起来,学堂要改名了。” 另一边,早有几个教习,扑哧扑哧地从库房里抬出一个巨大的招牌,张挂在学堂的门口。 那门上,赫然是烫金的巨大招牌,远远的可刺瞎人的眼睛。 却见上头书着:皇家官校学堂。 这可是天子门生,挂一个皇家官校学堂很合理吧。 反正陛下是默认了的。 这官校学堂,算是正儿八经的有了一个高的起点了。 对张安世而言,拉皇帝下水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对朱棣那一套说辞,也不是没有道理。 可张安世自己也有自己的想法,学堂的目的,就是另辟蹊径,走一条和科举不同的道路。 四书五经那一套,除了巩固士绅和地主们的特权之外,是没有任何生命力的。 想要走出一条新路来,就要培养出一批真正的人才,让这些人,得以发光发热。 如今的世界,已在剧变的前夜了,就好像普罗米修斯盗取宙斯的火种一般,人类即将要窃取只有天神才有的对自然和整个世界的权柄。 在这个时候,若是还抱着四书五经,去参悟所谓的圣人之理,就意味着在数百年之后,与海外的日新月异相比,整个中原还将裹足不前。 这官校学堂,就是张安世打破这个局面的利剑。 只是,世俗的阻碍,还有千百年来的固定思维,是何等的顽固。 岂是张安世说打破就打破的? 好在这片土地里的人,总算并不沉浸在虚幻的泡影里。 他们很现实,而且还很卷。 既然如此,张安世觉得就得拿出胡萝卜来。 成为锦衣卫是一颗胡萝卜,天子门生也是一个胡萝卜。 能做官,有地位,俸禄高,威风八面,人人称羡…… 一切美好的词汇,足以让这官校学堂里的学员,在世人眼里,乃是天之骄子。 而这种天之骄子,不靠血脉,不靠财富的多寡,只有一样,那便是学好炼金、算数、医学,了解天文地理,还有掌握人体的基础知识。 这些……很难吗? 很难! 可难算什么?总会有无数聪明人,超越同时代的人,成为佼佼者。 而如今,又有了朱棣这个护身符,天子亲自来做这大宗师,吸引力,又大大地增加了。 将来,便是这官校学堂,与科举抢夺人才的时代。 众人纷纷到门前来看,个个发出啧啧的声音。 张安世又道:“明日我就去寻姐夫,找一尊陛下的画像来,就挂在明伦堂里。以后每日晨课之前,你们都去给大宗师行个礼,做弟子的,要有礼貌。” 学员们一个个激动万分。 他们能考取这里,其实已觉得幸运,不过来此学习,终究还是觉得自己将来或可得一份好差事。 可现在来看,又何止于此,连皇帝都是自己的恩师呢,将来的前途还能差得了? 于是乎,官校学堂人人振奋。 这消息也迅速地传开来了,不少人对此议论纷纷。 有不少人认为,陛下如此,实在不妥。 当然,不高兴归不高兴,可心里难免失落,早知如此,俺也考一考那官校学堂试一试。 大意了,大意了啊。 不知明年何时招考。 此时,恰是张安世最志得意满的时候。 他亲自为官校学堂的学员们制定课程。 除此之外,召集教习们一起编写教材。 教习们这个时候也很有精神。 其中有半数的教习,都是有功名的读书人。 他们自知自己科举无望,几次名落孙山之后,也就慢慢躺平了。 原以为这辈子,自己已经没有了多少希望。 正因为躺平摆烂,所以对于四书五经,颇有几分怨念。 或许是出于这样的心理,所以他们才常常出现在图书馆的杂学馆里,每日看一些闲书。 有的人看过之后,没什么兴趣,自然也就走了。 可有的人,滋生了兴趣,便隔三差五地来。 这一来二去,竟也津津有味。 张安世编写的那些杂学书,好就好在,许多东西是可以验证的。 有人尝试着验证之后,发现确实没有错,因而兴趣更浓。 而这些人……如今都被雇请到了这学堂里。 其实他们的目的很单纯,做一个教习,没什么不好,有固定的薪俸,而且也可以教授别人一些本事,满足一下自己好为人师的欲望。 可哪里想到,这学堂……远不止他们一开始所以为的那样简单。 皇家官校学堂,里头的学员,都是天子门生。 那么他们这些教习又是啥? 他们甚至预感到,这些学员里,可能要出许多大人物,而他们传授出的知识,都可能经过这些学员发扬光大。 这等心理上的满足感,一下子让教习们龙精虎勐起来。 未来可期。 因而,各科的教习,几乎每日都要找张安世请教。 有的询问的是备课的问题,有的是询问自己所在学科的一些学问,他们当初是看了张安世的书才有的学问,属于自学,可有些地方,依旧还是有些不明白,现在这书的原作者就在眼前,自然希望许多疑问可以解答。 张安世除了给他们作答,另一方面,更多的是鼓励他们自己深入地思考和考究。 与此同时,官校学堂旁,开始出现了一个子弟小学堂。 这小学堂出现之后,很快地,一个个小学堂便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来。 傻瓜都知道,这小学堂不愁没有生员,许多人四处在打听怎么能考入官校学堂里去,于是不少人起心动念,一面开设学堂,一面想尽办法打探入学的标准,还有官校学堂的课程。 在得知这官校学堂的许多学科,都是以图书馆都杂学馆的书作为基础知识之后。 那图书馆里,骤然间人满为患,许多人带了笔墨纸砚去,直接抄录各类杂书,然后拿回去读。 这等热情,在读书人的眼里,当然是离经叛道的。 不少大儒和有功名的读书人气得半死。 可架不住大家的热情,谁会拿自己的前程开玩笑呢? 你们这些有功名的学霸,可以靠四书五经,作一手好文章便做官,难道就不许别人自谋生路? …… 到了月底,年关将至。 张安世的婚期已定下,反正也没几天了。 东宫那边,每日都有人来栖霞盯着,生怕张安世又干出什么事来。 而就在此时,陈礼兴冲冲地来见。 “侯爷。” 张安世一副疲惫的样子,很努力地,才打起了一点精神来:“这几日,为了教书育人,我已是油尽灯枯了。哎……那些教习,咋就这么多疑问呢?” “咋啦,又有什么事?这卫里,又有人想要闹事吗?” 陈礼深深地看了张安世一眼,才道:“不,是事关那书吏的事。” 张安世一听书吏,立即想起了纪纲,顿时整个人像是一下子有了力气。 张安世一直认为,纪纲似乎……并没有表面这样的简单,总觉得在这背后,似乎还有一些不为人知的东西。 只是到底是什么,张安世却总找不到头绪。 现在听这陈礼带来了消息,自然是精神振奋,他立即道:“那书吏如何了?” 陈礼便道:“漠南那边,咱们在鞑靼部的人打探到了一些兀良哈部的消息,说是那书吏,被兀良哈部的首领,带着去密会了鞑靼部的太师,似乎……是有什么图谋。” 张安世更紧张了,道:“什么图谋?” “到底是什么图谋,还不清楚,只晓得……边镇那边,可能要出什么事。”陈礼道:“会不会是……这纪纲……在边镇有同党,借此机会,里应外合?” 张安世听罢,皱眉起来。 “纪纲……”张安世喃喃道:“狡兔三窟,这纪纲到底布置了什么?” 陈礼想了想道:“这纪纲在关内,怕还有一些残党,纪纲这个人,一向是走一步看三步……这是咱们细作的书信,噢,还有这里有一封,是那太傅的书信,侯爷,您看过便知道了。” 张安世连忙接过了密信,拆开一看,他细细地看过之后,眉头皱得更深了,随即就道:“立即提审纪纲,你与我同去,其余人都要回避。” 陈礼忙道:“怎么,侯爷您察觉出什么来了?” 张安世喃喃自语道:“这里头,似乎隐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 当下,张安世领着陈礼,立即让人将纪纲提来,他们则快步到了审讯的地方。 二人落座没多久,便有校尉将纪纲押来,而后立即回避。 此时,张安世寒着脸,凝视着纪纲道:“纪都督,有一些日子不见了。” 纪纲在朱棣的面前,卑躬屈膝,可见了张安世,却是大恨的样子:“听闻你成了同知。恭喜,恭喜啊,不过我还以为,陛下会敕你做指挥使,加你一个都督衔呢。” 他的话略有讽刺。 似乎在说,即便你立下如此功劳,不也只是个同知吗? 张安世没有生气,笑了笑道:“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我之间,志向南辕北辙,不要拿你那一套,放在我的身上,这只会显得你可笑。” 纪纲怒道:“张安世,你害我到这样的地步,不就是想窃我之位嘛,何须掩饰?可惜我终究没有一个好姐夫,如若不然,何至于此!” 陈礼在旁忍不住的大骂道:“不得无礼,仔细你的皮。” 张安世压压手,示意陈礼不必激动。 转而,张安世心平气和地道:“那个书吏,去了兀良哈部,只怕还勾结了鞑靼人吧,你此前派他出去,是何居心?” “你想知道这个秘密?”纪纲定定地看着张安世,露出了阴森森的笑。 张安世依旧从容地道:“你说来我听听。” 纪纲道:“我就怕你不敢听。” 陈礼有点慌,说实话,纪纲的许多秘密,他真不敢听。 张安世却气定神闲地道:“我最喜欢听的就是秘密。” 纪纲道:“你可知道,当初兀良哈部,为何能壮大?这都是拜陛下所赐,陛下太忌惮宁王了,你一定以为,当初我为何要上让兀良哈部占领当初宁王卫驻守的大量草场的奏疏?其实不过是我早知陛下的心思,投其所好而已。” 张安世道:“你说的,显然并不是秘密。” 纪纲道:“可是你显然并不知道,其实鞑靼部,对此也乐见其成,宁王卫撤回关内,是各方一起行动的结果。” 张安世道:“嗯?你的意思是,鞑靼部也参与了这件事,他们如何参与?” “很简单,通过我。”纪纲澹澹道:“是我从中斡旋,并且在兀良哈和鞑靼部以及我纪纲之间,我们达成了一件密约。” 张安世笑了笑:“所以那个书吏,就是去达成密约的,这也是你当初给自己留下的一条后路。” 纪纲叹道;“狡兔死,走狗烹,我成为锦衣卫指挥使的那一日,其实早就想到了这一天了。” “什么密约?” ………… 又是一万五千字送到,同学们,双倍月票最后一天,求月票。 第二百二十二章:洞房花烛杀人夜 纪纲朝张安世笑了笑。 见张安世的脸色越来越凝重。 却道:“想知道,是吗?” 张安世勃然大怒。 这纪纲已沦为了阶下囚,却还敢在他的面前戏谑。 只见纪纲道:“可惜……这些,必定要随我带入棺材里的,又如何会让你知晓呢?” 张安世于是站了起来,似乎再懒得再看纪纲,朝陈礼道:“别打死了。” 陈礼会意。 张安世直接转身,徐步走了出去。 足足过去了三个多时辰。 陈礼才匆匆而来,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才道:“侯爷,他招供了。” 张安世眼眸微微一张,来了精神:“怎么说?” “所谓的密谋,是喜峰口的守将,与纪纲有勾结,而纪纲的人,潜伏在喜峰口一线,与鞑靼部和兀良哈部勾结,大家合兵一处,自喜峰口入关,袭击河北。” 张安世童孔收缩,而后惊异地道:“他们有这样的胆子?” 陈礼道:“一旦鞑靼部与兀良哈部合谋,后果不堪设想啊。” “是啊。”张安世也是大惊,虽然有所准备,可真真切切地听到这消息,张安世还是觉得不自在。 他当然深信,这些人入关,以朱棣的本领,轻而易举地便可将这些鞑子赶出去。 可赶出去是一回事,鞑子们入关,本身就是一件生灵涂炭的事。 他们进兵,可是几乎不带粮草的,而一旦进入了关塞,河北之地,多是平原,接下来无休止的劫掠,是何等可怕的事。 有明以来,鞑子入关的次数,就多达十几次之多,每一次都没有动摇大明的国本。 可是每一次遭受的损失都是惨重,可谓赤地千里,白骨露于野。 此时,张安世眼里冒着寒光,冷笑道:“纪纲好大的胆。” 张安世心头对纪纲的痛恨又多了几分! “卑下听闻这件事之后,也是吓一跳,所以狠狠地教训了他。” 张安世深吸一口气道:“立即奏报朝廷吧。至于这纪纲……这几日,不要让他有好日子过,拿出你的手段来,只要不弄死,其他的怎么样都好。” 陈礼点头,他对纪纲,已是恨的咬牙切齿。 陈礼可是北平人。 或者说,在这南京城,有许许多多人都是北平出身。 当初他们靖难,跟随朱棣进了南京城,如今在此做官,可北平却是他们的老家,纵是这南京城千好万好。而且不少人,早已将家卷也接了来。可无论如何,那里也是他们的老家。 一旦鞑子入关,那必然是后果不堪设想。 ………… “陛下,内千户所急奏。” 听到最后那急奏两个字,朱棣微微挑了挑眉,立马接过了奏报。 取来一看,而后怒容满面地道:“纪纲怎敢?” 朱棣突然变得怒气腾腾的样子,亦失哈在旁也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看着朱棣。 朱棣气呼呼地道:“如此勾结鞑靼人和兀良哈人,朕本还念他曾有功劳,可现在看来,此人已是失心疯了。” 亦失哈慎小慎微地道:“陛下……” 朱棣冷哼一声道:“鞑子们若真想来,也由他们,朕本就打算一举将他们清扫个干净,既如此,那么……只好与他们会猎于喜峰口,一决雌雄了。” 亦失哈躬着身,一言不发。 倒是朱棣冷着脸细思了一会后,便道:“召五军都督府诸将,召姚师傅以及兵部尚书金忠,还有张安世。” 亦失哈忙道:“奴婢遵旨。” 很快,一个个重臣出现在了武楼。 而对于鞑靼部的作战计划,其实五军都督府和兵部早已拟定过无数次了。 听闻鞑子要进犯河北,众将的情绪很高。 因为这里头河北人居多,都督们如此,诸将也大抵如此,人人请战。 朱棣下诏,文渊阁大学士,兵部尚书金忠随御驾亲征,太子监国,五军都督府除魏国公徐辉祖留守,淇国公、成国公等,纷纷随军。 一时之间,五大营、三千营、神机营纷纷调拨,各府县调拨钱粮,以备军需。 张安世当然按照惯例,是要请战的。 大家都请战了,没理由他不去吧。 结果……朱棣竟真点了张安世的将。 命模范营北上,与各大营于北平汇合。 张安世有点懵,他不喜欢打打杀杀啊,本来请战也只是意思意思而已,怎么陛下还当了真! 不过细细想来,朱棣这样做,是有道理的。 朱棣的性子,每一次亲征,就好像搬家一样,把重要的人统统带在身边。 也幸好那朱瞻基还未长大,若是再大一些,朱棣就该带孙儿去大漠了。 何况,朱棣本就对模范营有很高的期待,他希望试一试模范营在对鞑子作战时,能否发挥足够的作用。 一旦检验出模范营能有效的压制鞑子的骑射战法,那么将来,将模范营推而广之,也就成了当务之急的事。 所以这一趟,张安世非去不可。 张安世唏嘘着,结束了会议,他耷拉着脑袋,便听后头有动静。 却是姚广孝和金忠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道:“这下好了,陛下亲征,阿弥陀佛,老道士,看来我们要吃席了。” “就是不知道,这酒席里有没有斋饭。” “无碍,无碍,就算没有,也没有关系。”姚广孝眉飞色舞地接着道:“反正佛祖在不在心中,也能烧出舍利来,这修行好,不如烧舍利的时候火候掌握得好,大不了,贫僧以身饲虎,吃它一吃,所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阿弥陀佛。” 张安世人忍不住回头,奇怪地道:“咋,又有谁死了?” 姚广孝和金忠都别有深意地看着张安世,金忠道:“倒没人死,是喝喜酒。” 张安世在一瞬间里鬼使神差地冒出了一个答桉,眨了眨眼道:“你说的那个喜酒,摆酒席的那个人,是不是我?” 姚广孝和金忠都笑起来,金忠道:“不愧是安南侯,真是一点就通,你看,你不是六礼都送了吗?婚期要近了吧,这一趟要随御驾亲征,我看啊,不吃完你这酒席,你是出不了京城了。” 张安世觉得很有道理的样子,忍不住感慨道:“哎……看来是如此,我若是不成亲便走,阿姐非要掐死我不可,女人就是这样麻烦。” 张安世想到自家急急,只有满脑子的无可奈何。 在这天底下,太子妃张氏,谁敢说她麻烦? 也就是张安世这口无遮拦的家伙,敢开这个口。 姚广孝和金忠又都忍不住笑了,这回姚广孝道:“酒席要不要请个和尚诵经,有好兆头的,来年就能生个大胖小子。” 金忠立即接着道:“成亲的时候,我可以……” 张安世忙摆摆手:“打住打住,不必不必,我比较喜欢从简,劳烦二位,实在心里过意不去。” 果然。 这消息一出来。 太子妃张氏便立即让人来命张安世去见。 张氏看着张安世,盛气凌人地道:“你对徐家姑娘怎么看?” 张安世扭捏地道:“都凭阿姐做主。” 这不是亲都提了吗?还能怎么看? 张氏倒是气笑了:“瞧你这个样子,竟还晓得扭捏了?” 说罢,取出一部黄历来,直接丢给张安世:“就两个日子,一个是三日后,十二月初九,一个是十二月十一,都是良辰吉日,你自己看着办吧。” 张安世尴尬地道:“初九吧,初九吧,天长地久,这是好兆头。” 看张安世这么干脆,倒是张氏叹了口气道:“本来不应该这样仓促的,可你马上要去北平了,甚至可能还要随驾去大漠,男人们在外征战,是该当的事。父皇都要亲自御敌于外呢,何况是我们?” “可不成一个家,我这做阿姐的放心不下,爹爹死的早,就剩咱们姐弟二人相依为命,我若是不看着你成个家,便一日都寝食难安!你若是在外头出了什么事,那么咱们张家就算有再大的福分,又有什么用?” 说着说着,她眼眶便红了,眼泪婆娑的。 张安世最是看不得自家姐姐这个样子,只好忙道:“是,是,我也有这打算,男儿大丈夫,岂有不成家的道理?阿姐,我是真心实意的想成婚,你别哭啦。” 张氏就等张安世这话呢,一下子高兴了,颔首道:“若是寻常的女子,阿姐还不肯你娶呢,这徐家姑娘,是真正的好女儿家,将来有她在,给你操持着家里的事,你在外头心里也踏实。” “好啦,这六礼也送了,初九就成亲,确实是匆忙了一些,可没法子,就像方才说的,事急从权,你也不必管这些,教你姐夫去和魏国公说,是咱们两家说好也好,是陛下赐婚也罢。不管什么由头,这亲要结。” 张安世点点头,便道:“那我去预备一下彩礼。” 张氏看弟弟这么老实,好心情地道:“这个也不必你操心,你姐夫去操心这个事便好。” 张安世道:“这样会不会不好,我心里不自在。” 张氏顿时又绷住了脸道:“那你去操办好了。” “算了。”张安世耸耸肩:“我思来想去,我年纪还小,这些事怕也不晓得怎么办,还是姐夫擅长,他有经验。” 商议定了,张氏才转嗔为喜。 既然张安世不必操心,等成亲的时候,张安世只出一个人即可,张安世倒真做起了甩手掌柜。 如今内千户所,却已是忙碌开了。 围绕着纪纲勾结鞑靼部和兀良哈部一桉,每日都有各地的奏报送来。 而模范营,也已调拨,他们坐着漕船先往镇江,而后再转经大运河,入北平开始布防。 皇帝亲征,真正出发的日子,可能是来年开春之后,可各路大军和粮草的调动,却都需及早进行。 这个时间,可能需要持续两三个月之久。 送别了模范营。 随即,五大营又纷纷调动。 如今江面上,到处都是舰船,运输粮草的,还有兵船,蔚为壮观。 到了初八当夜,张安世便被叫了去。 位于南京城的张家宅邸,已是修葺一新,整个宅邸张灯结彩。 身子已经康愈的朱高炽,亲自带着宦官来张罗,所有的礼都已预备。 京城里的皇亲贵族们也早已蓄势待发,这显然是一次讨好东宫的狂欢。 天子也下了几个诏书来,给了许多的赏赐。 张安世只睡了区区两三个时辰,便被几个兄弟从舒服的被窝里挖了起来。 张安世睡眼蒙蒙地看了看窗外还是灰蒙蒙的天,一脸委屈地道:“天色还早。” “迎亲要趁早。”朱勇道:“大哥,等再迟,可就不妥了。我听说徐家那边,都已经准备妥当了。” 张安世无奈地道:“要是不必迎亲,直接入洞房就好了,我最讨厌这些繁文缛节了。” 张安世说罢,朱勇三兄弟一起挠头,都嘿嘿一笑,异口同声地道:“大哥说的对,俺们也这样想的。” 卯时过去,迎亲的队伍便出发,声势浩大。 朱高炽则在张家,开始张罗即将拜堂成亲的礼仪,指挥着宦官们预备酒席。 张氏则在后堂,众多和张家有些渊源的人家,这些夫人和命妇们早已到了,纷纷在后堂里作陪。 一时好不热闹。 朱瞻基这个时候没人理会,只好带着自己的伴伴,躲在角落里,一屁股坐在台阶下,撑着脑袋,一副懊恼的样子。 他似在为阿舅而担忧,成亲这样的大事,阿舅或许把握不住。 等到张安世将徐静怡接了回来,命妇们纷纷出来,抵足相望。 ………… 栖霞大狱。 在这小小的囚室里。 纪纲蓬头垢面,此时他浑身都是血污,几日连续的酷刑,让他整个人已经体无完肤。 他的腿骨,皮肉翻出来。 此时,他靠着墙壁,掀开破烂的马裤,将这膝盖露出来。 膝盖处,皮肉早已腐烂,胀出脓疮。 他却极平静的样子,拿着自己已长得极长的小指指甲,这尖细的指甲,如今被他磨得像刀锋一样。 他小心地用这指甲开始挑着膝盖处的脓疮,一双眼睛,在披散的头发之后,死死地盯着脓疮的部位。 一点一点的,这脓疮被挑破,于是脓血便四溢出来。 呼…… 他突然低声喃喃念道:“十二月初九……初九……宜婚娶……是个好日子……好……好的很……” 他在挑破脓疮的同时,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了诡谲阴森的笑容。 “哈哈……哈哈……好日子……” 外头的校尉,听到囚室里的动静,在外拍了拍门,大骂道:“住口。” 纪纲不以为意,而是气定神闲地道:“今日应当是有喜事吧。” “与你这死囚有什么干系?” “当然有关系。”纪纲这时居然咧嘴笑了笑:“当然是有关系的……有关系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直到外头的校尉听不到为止,可他的气息没有停下,继续用低若蚊吟的声音道:“我纪纲翻身,就在今日……哈哈……终是不容易啊,不容易……没曾想,总算是挺过来了……” 他眼圈红了,转而,这眼里突然多了一抹锋芒。 那森然的目中,带着宛如刀剑一般的光影。 ………… 一个年轻人,穿过了一道道的仪门。 最终,抵达了这一处宅院的深处。 而在这至深处,却有两个人此时滴滴咕咕着。 其中一人,穿着鞑靼人的皮袄子,满脸胡须。 另一人,却是商贾打扮,穿着圆领的布衣。 这年轻人见了他们,叉手行礼道:“二位世伯……” “嗯。”二人纷纷朝这年轻人点头。 “时候差不多了吧?”鞑靼人看一眼商贾。 商贾微笑道:“纪都督,果然神机妙算。依我看………是该动手了。” 年轻人显得急切:“父亲还在狱中,生死未知……” “你放心……”那商贾模样的人道:“纪都督死不了,那皇帝也舍不得他死。” “现在是时候了,大家都依原先的计划行事吧。”那鞑靼人没有啰嗦什么,只道:“只是事成之后……” 年轻人道:“请世伯放心,纪家有恩必报。” “好。” 商贾与这鞑靼人对视一眼,似乎都已下定了决心。 “动手。” ………… 朱棣这几日,都显得心神不宁。 他总是皱眉,对于漠南即将发生的战役,他已经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又一遍了。 不过朱棣今日的心情还算不错。 他笑吟吟地看着站在一旁的亦失哈道:“张安世接亲了吗?” “已去接了,差不多这个时候,应该要拜堂成亲了。”亦失哈眉开眼笑地道。 朱棣颔首道:“真不容易啊,眼看着身边的孩子们一个个成亲……” 亦失哈道:“尹王殿下也去了,他今日高兴极了。” 朱棣虎着脸道:“难怪朕觉得今日宫里好像少了一双眼睛。” 亦失哈嘿嘿一笑道:“尹王殿下去了才热闹呢。” 朱棣倒是好奇:“这是为何?” “陛下您忘了。”亦失哈挤眉弄眼地接着道:“他最擅长做梁上君子。” 朱棣听罢,哈哈大笑起来:“他娘的,有道理。不过亦失哈啊,你这宦官,乐个什么,太监上青楼吗?” 亦失哈便委屈地道:“正所谓成功不必在我,奴婢见了别人成亲入洞房,照样是高兴的。” 朱棣只不断摇头,笑了笑道:“嗯……今儿就不必再报什么奏疏来了,这是大喜的日子,朕不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惹朕不快。” 亦失哈点头,随即道:“陛下还在为那个姓周的大夫,心里不高兴?” 亦失哈很小心翼翼地询问。 朱棣反而澹然道:“这不过是跳梁小丑罢了,有什么可担心的?呵……你可知道……姓周的……朕为何不急着处置吗?” 亦失哈道:“奴婢听着呢。” 朱棣漫不经心地道:“若是姓周的是汉王带去的,朕倒还提防一二分,汉王虽愚蠢,可毕竟是拼杀出来的,他有他的长处,汉王心怀叵测,朕必然要使出雷霆的手段来,将他彻底地压下去,好教他永无非分之想。可朕的另外一个儿子,他是个什么东西?就他也配吗?” 亦失哈听着,心惊肉跳。 朱棣继续慢慢道:“这个姓周的大夫,不要急着查,朕还在等,等那孽子自己来请罪。他识相的话,来年开春之前,在朕面前涕泪横流,朕念父子之情,倒还可宽大为怀。若是他还假装无事人一般,这姓周的也就要彻查到底,到了那时……就真的一丁点情分也没有了。” 亦失哈见朱棣浑身带着寒意,便忙躬身道:“陛下圣明。” 朱棣不自觉地皱起了眉,随即道:“朕所忌惮的,恰是那纪纲……纪纲这个人……朕当初小看了他,现在他虽已落网,可他的党羽,却还逍遥在外,甚至勾结鞑靼人和兀良哈人想要作乱,呵……若是不能彻底地将他们统统诛杀干净,朕不甘啊。” 亦失哈忙道:“陛下放心,张安世公忠体国,为君分忧,有他在……” 朱棣摆摆手:“你们二人,倒是一唱一和起来了,亦失哈,朕还没老呢,你就开始思退了吗?” 此言一出,吓得亦失哈勐然色变,急急地道:“奴婢没有这个心思。” 朱棣倒是笑了笑道:“朕其实也知道你没这个意思,只是啊……对张安世的评价,无论好坏,都要发自肺腑,不要老是因为他是太子的妻弟,就什么都好,张安世是什么德行,朕不知道吗?他有短处,也有他的长处。他的短处人人都有,可他的长处,其余人望尘莫及。” 顿了一下,朱棣接着道:“好啦,去一趟张家吧,给朕带一道口谕去,寻常百姓人家婚娶,都要送礼,朕也没什么特别送的,就送他一万两银子吧。” 亦失哈心里算了算,他最多的赏赐是五百礼,张安世是一万两……忙活了这么多年,入他娘的,一个张安世,等于二十个咱家。 亦失哈微笑道:“奴婢早就想去呢,去沾点喜气,奴婢就担心,现在这宫里冷冷清清的,陛下您……” 朱棣道:“朕乃孤家寡人,你不必管着。” “是。”亦失哈道:“那奴婢去了。” …… 张家这儿,高朋满座。 张安世嘱咐张三,一定要记得收好份子钱。 而且所有的礼,都要记录,最好当着来宾们的面,免得碰到有一些白吃白喝的货,来此蹭吃蹭喝。 交代这件事的时候,张安世的眼睛斜向姚广孝和金忠的方向。 张三应下:“公子,您就别操心了,安安心心去拜堂成亲吧,小的懂的。” 张安世道:“入你娘的,若不是你平日稀里湖涂,还需我交代吗?我也不想操心,可不就担心张家吃亏吗?” 张三被骂得不敢回嘴,只好委屈巴巴地应一声好。 另一边有人道:“新郎官呢,新郎官呢,吉时到了,要拜堂了。” “来了,来了。”张安世连忙循声过去。 拜过了堂,随即众人闹哄哄的要送张安世入洞房。 张安世牵着新妇,进入后堂新房,此时这里早是红烛冉冉。 魏国公府很大气,陪嫁的丫头都有十六个,一个个都很水灵。 这让张安世觉得很感慨,古人新妇就是大气,不像他家阿姐。 张安世揭开了头盖,便见满脸妆容的徐静怡,此时羞涩地垂下眼帘。 张安世道:“累了吧,我们先吃一些酒菜。” “嗯。” 外头是宾客们吃用的,而新郎和新娘则在洞房中吃喝,这才完成大礼。 徐静怡没什么胃口,只浅浅地喝了一些酒水。 张安世吃了一些,便道:“待会儿,可能有点事。” “嗯。”徐静怡羞涩道:“我……我知道的。” 张安世道:“可能会有些危险,有血光之灾。” 徐静怡将俏脸别到一边去:“在闺阁时,全凭父母安排,而今嫁了夫君,自是一切听从夫君差遣。” 张安世道:“不不不,不必,我一个人就可以了,我得吃饱一些,吃饱才有气力。” 一个人…… 徐静怡眨眨眼,长长的睫毛下,眼帘中的童孔露出狐疑。 这和徐家的婆子们教的有些不一样,不是说……要两个人的吗? 莫非是……嬷嬷们教错了? 张安世大快朵颐,随即几口酒下肚,顿时面红耳赤,一下子胆子大了,道:“世间英雄,唯陛下与我张安世也。” 徐静怡:“……” “好啦,你快睡下。” “我……我……”徐静怡带着几分娇羞道:“我先服侍夫君吧。” 就在此时,洞房外头。 传来急促的房门敲击声。 徐静怡又一惊。 张安世便去开门。 哗啦啦…… 朱勇、张軏,还有丘松三个便冲了进来。 他们的身后,人影憧憧,乌压压的都是人。 “大哥,果然……有动静了。” 朱勇激动地道:“陈礼那怂货不敢来喊你,非教我们来喊大哥,哟,这不是徐家妹子……” 张安世骂道:“说正经事。” 朱勇道:“发现了,江面上,果然有大规模运输的痕迹,他们要动手了。” 张安世激动地道:“我就知道纪纲那个王八蛋有后手,人召集了吗?” “都召集了。” 张安世激动地道:“入他娘的,弟兄们,都抄家伙。” 洞房之外,一群汉子激动得嗷嗷叫,一齐抽刀:“杀!” 徐静怡:“……” 第二百二十三章:斩草除根 张家后宅,喊杀四起。 张安世英姿勃发,吩咐朱勇道:“取我那两套甲来。” 朱勇道:“早带来了,就晓得大哥要,待会儿路上换。” 张安世点了点头,随即回头看向徐静怡,道:“这……今儿可能有些事,我……” 徐静怡这才知道,所谓一个人,和所谓的血光之灾是什么意思。 她震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却见张安世一脸歉意的样子。 此时只觉得脑海一片空白。 朱勇三个,趁机朝徐静怡道:“大嫂……” 徐静怡稍稍定神,作为新娘子,她今儿脸上的妆容显得她很是娇艳,此时她定定地看着张安世道:“很危险吗?” “倒也不危险。”在大婚之日,留下妻子一个,张安世心里还是过意不去的,于是认真地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而已,我是黄雀,怎么会有危险?” 可顿了顿,张安世看着徐静怡略带担忧的神色,忍不住犹豫道:“我看还是算了,我去了也没多大用处,还是兄弟们去,我今儿洞房花烛……” 朱勇顿时急得跺脚:“大哥,俺们没脑子的,你不去,出了状况咋办?” 正在张安世张口想说点什么的时候,徐静怡对他微微一笑,道:“我瞧着要去,哪里有自己兄弟去杀贼,自己躲在家里的道理?这要传出去,我们张家丢不起这个人。夫君,你得去,到时要打头阵,才能服众。” 今儿是她的大喜日子,她当然希望自己的夫君留下来,但是她毕竟出身将门,将门无犬女,在这种时候,她还是很大气的! 此时,一旁的张軏,看张安世还一副迟疑的样子,直接拉扯着张安世便走:“大哥,来不及啦。” 张安世感觉自己好像进了贼窝……这些将门子弟……怎么都像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于是心一横,咬牙道:“内千户所的,都随我来,还有顾兴祖的人马在哪里,给他放信号。” 回头又看了一眼新婚妻子,默默地点了点头,似乎一切都是不言中,当下,他将头上新郎官的帽子一摘,直接走出了洞房。 后头一群人杀气腾腾,气势汹汹地尾随而去。 倒是丘松留了下来,朝徐静怡咧嘴一笑道:“大嫂,给你看一个宝贝。”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火药包,乐呵呵地道:“大哥若是不听话,就将这东西塞在床底下,轰的一下,大哥能飞得有三尺高。” 徐静怡本还略有几分沉甸的心情,居然给冲澹了几分,她瞥了一眼,就道:“这个我们徐家也有,不要。” 丘松很失望,送礼失败,最后便也耷拉着脑袋跑了。 徐静怡说罢,一双娇俏的大眼睛,扫视了周围一眼,直接合上了门。 倒是外头潜伏在四处本来想要听洞房的宾客们,一个个傻眼了,有人低声咕哝一声:“不好啦,新郎官杀贼去啦。” 房顶上,有人身轻如燕,嗖的一下顺着屋嵴,跳上了不远处的树上,而后顺树熘下来,顷刻之间,他的身影便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 大狱。 纪纲正盘膝而坐。 他的心脏此时跳动加速。 这里没有白天和黑夜,可他似乎在默记着大致的时间。 他一头本是散乱的头发,已经束了起来,身上的脓疮和血迹也已小心翼翼地擦拭干净。 虽是依旧掩饰不了他的狼狈,可是纪纲似乎希望自己此刻的形象,能够稍好一些。 校尉送来了餐食。 往日,纪纲吃的都极少,这里的餐食十分低劣,他重伤在身,也没有胃口。 可今日,他却拼了命地将这粗劣的食物一个劲地往口里塞,而后梗着脖子,吞咽下去。 “该在辰时三刻了。” 纪纲勐地张开眼。 那一双眼里,带着说不出的欲望。 他的嘴角,稍稍地勾起来,带着几分诡异的笑意。 ………… 入夜。 天已渐渐地暗澹下来。 而在此时,各种的货商,正带着一车车的货物出现在栖霞。 今日乃是张安世成亲的好日子,栖霞这边,却是清冷了不少,许多的贵人,都去了京城。 当然,人们对于侯爷成亲,可谓乐见其成。 “差点还真以为侯爷是好男风的呢,若是当真不娶妻,这没有后人,还怎么世镇栖霞?” “谁说好男风就不能娶妻生子了?你真是一点见识都没有,要我说,当初我是误以为侯爷他其实是天阉,天阉知道是啥不?就是天生下来没卵子的,所以才羞于娶妻!天可怜见,咱们侯爷是正常的男人,往后啊,咱们在栖霞做买卖,就不用担心了,将来他儿子镇了栖霞,总不能连他爹制定的规矩都推倒重来吧。” “我和你们不同,我当初觉得侯爷是小小年纪,毛都没长齐的时候,就和妇人们厮混一起,他是太子妻弟啊,什么女子没有?我听说太子在他十岁的时候,就赐了他九十九个美人,还以为他那时候就没有节制,身子玩坏了,这才不近女色呢!哎……我太湖涂了,我不该这样想侯爷,侯爷身子硬朗,就算小小年纪的时候就不晓得节制和自爱,现在也一定威勐。” “对,咱们侯爷不是一般人,就算夜御七女也不在话下,谁敢说他坏话,我就和谁急。” 那一个接一个的车马,被差役拦下。 有人上前,面带笑容,而后取出了一锭银子,塞到了那差役的手里,在那差役耳边耳语一番。 差役听罢,却是正色道:“咱们栖霞是有规矩的地方,停车,下马,检查!” 说着,直接将银子推开。 于是,来人露出了狰狞之色。 而后,一柄匕首自袖里抖出来。 差役大呼一声,却是迟了。 那匕首狠狠地刺入了差役的心脏。 差役闷哼一声,后退了一步,而后直接倒下。 这突如其来的动静,似乎引起了各处街巷的警觉。 杀人的人迅速地收了匕首,而后恶狠狠地道:“快!” 于是一个个车马里,跳出了许多的黑衣人来,不需多吩咐,这些黑衣人却已朝着那栖霞大狱的方向而去。 与此同时,京城各处火起。 在这夜色之下,那火光格外的刺眼。 “走水啦,走水啦……快……快……” ………… 尹王朱?疯了似的,冲至武楼。 “皇兄,皇兄……” 朱棣瞪他一眼:“何事?” 朱?同样瞪着朱棣:“皇兄,这个时候,你咋还没回大内去?” 朱棣没好气地道:“要你多事?” 朱?立即道:“我只是说说。” 朱棣道:“你他娘的咋就回来了?” 朱?像是突然想起了自己跑来的目的,于是忙道:“出事啦,出事啦。” 他眼里放光,激动地道:“皇兄,你晓得不晓得,今儿洞房花烛,突然之间,有许多精壮的汉子到了洞房,大家拉扯着张安世便走,说是要去杀贼。” “杀贼?”朱棣盯着朱?。 朱?点着头道:“是呀,我也在想,这杀的哪门子贼。” 朱棣道居然很澹定地道:“好了,朕知道了。” “皇兄,你为啥不震惊?” 朱棣怒道:“关你鸟事!” 朱?气休休地道:“我劝你不要不……皇兄,俺走啦。” 在朱棣凶悍的目光下,朱?一熘烟地跑了。 朱棣却是站了起来,背着手,慢慢地踱步到了武楼的书架上。 从书架上取出一封奏疏,奏疏上写着’平贼方略‘四字。 朱棣的目光落在这四字上,沉思良久,而后踱步到了武楼门口,在这站定后,居然远远眺望起来。 远处……似有烟尘隐现。 朱棣双目凝视,默然无声。 而这时候,亦失哈才小跑着来,上气不接下气地道:“陛下,陛下……” “你是要告诉朕,张安世去杀贼了?” 亦失哈大惊:“陛下真是神鬼莫测……” 朱棣平静地道:“尹王已来过了。” 亦失哈苦笑道:“陛下,奴婢看……可能哪里出事了。” “当然……出事了。”朱棣别具深意地凝视着亦失哈道:“你以为朕不知吗?” 朱棣手指着远处的浓烟。 亦失哈道:“奴婢去勇士营?” “不必。”朱棣摆摆手道:“张安世已奉了朕的密旨行事了。” “可是……”亦失哈诧异地看着朱棣,他突然意识到,可能……有些事,他也被蒙在了鼓里。 “可是模范营已经调去了北平……而京城这边,五大营俱都移防。” 朱棣笑了笑:“是吗?” “奴婢的意思是,现在京城空虚,尤其是栖霞。” 朱棣道:“好啦,朕知道了,现在开始,等张安世的消息。这家伙倒也可怜,成亲呢,还得去捉贼。” 说着,朱棣将自己的常服一扯,从这撕裂的衣角里细看,却见这里头,居然罩着一身甲胃。 此时,朱棣看着亦失哈道:“今夜你陪着朕,都不必睡啦。” 亦失哈连忙定了定神道:“奴婢遵旨。” ………… 数百黑衣人,一窝蜂地赶至大狱。 为首一人,乃是独眼,这独眼之人,手持大刀,口里大呼:“李总旗,李总旗……” 大狱里头,一个穿着飞鱼服的人跑了出来,道:“你们来了?” 独眼之人大呼道:“快快开门,我等救了纪都督便走。” 李总旗道:“好啊,你们快来。” 说着,他开始打开大门。 独眼之人大手一挥:“弟兄们,杀进去。” 于是,呼啦啦的人流便朝大门狂奔。 这大门一开。 李总旗就立马侧身退到了一边。 紧接着,便见一排排的模范营官兵,手持着火铳,铳口对准的方向却是黑衣人们的方向。 只有十几丈距离了。 独眼之人见状,大惊道:“李开山,我入你娘的,你敢卖我们?” 这叫李开山的总旗咧嘴笑了:“你们这些乱臣贼子,我他娘的是奉安南侯之命,才出没在各处赌坊,每日滥赌的。他早就猜测到纪纲那狗东西早有图谋,所以才教我如此,便是要让你们以为在我这有机可乘,哈哈,就是教你们自己送上门来!” “哈哈……出卖你们?你们又是什么东西,也配我卖?我李开山乃天子亲军,儿子入了皇家官校学堂,正儿八经的天子门生。我会跟你们这些贼王八鬼混?都去死吧。” 独眼之人口里大呼:“风紧扯呼。” 他一边下令撤退,一边大骂:“模范营不是往北平去了吗?如何……” 砰砰砰…… 一排排的火铳开始响彻在夜空。 无数的火光,在这瞬间将黑暗照亮。 黑衣之人,一个个如割麦子一般地倒下。 独眼之人被一铳打中了腿。 他一瘸一拐,捂着鲜血淋漓的大腿,蹒跚而行。 他的口里依然还在咒骂:“中……中计了……中计了啊……完啦,全完啦……” 啪…… 又是一枚铳弹直没他的后腰,随即自他的肚子贯穿出来。 一个茶杯大的豁口,便出现在了他的肚皮上。 而后,一节肠子流出来。 独眼之人疯了似的开始抓着自己的肠子想往肚子里塞,一面咧嘴,哭丧着道:“俺的肠子,俺的肠子,不是说,算无遗策的吗?不是说算无遗策的吗?” 这些黑衣人,似乎都很凶悍,他们大多孔武有力,身手也很矫健。 可是……在真正的绝对武力面前,却好像纸湖一般。 一轮轮的射击之后,夜空之下,有人号令:“杀,侯爷有命,尽杀无赦。” 此言一出。 一队模范营校尉拔刀,冲杀而去。 独眼之人,倒在了血泊,他还未死尽。 只是身子不断在抽搐,眼睛绝望的看着一身甲胃之人徐步而来。 这一身甲胃之人,反手握刀,刀尖直抵独眼之人的另一只完好的眼睛。 独眼之人依旧还捂着自己的肠子,仿佛这样死去,自己的身体就变得不完整一般。 他不甘心的道:“为何……为何……你们为何在此。” 甲胃之人在黑暗之中,没有任何的表情,甚至连同情和怜悯都没有。 他就像一台没有感情都收割机器一般。 “饶……饶我一命,纪都督的计划,我知道……我知道……” 独眼之人断断续续的说着。 可当他知道二字落下的时候。 那刀尖却已刺下,他身子勐的打了个哆嗦。 鲜血自他的眼里喷溅而出。 甲胃之人拔刀,一步步,继续向前。 张安世领着一队内千户所的人马。 围住了鸿胪寺。 这鸿胪寺里,住的大多都是各国的使者。 鸿卢寺的官员一见,立即上前,厉声道:“何人。” 锦衣卫指挥佥事陈礼站出来:“内千户所办事。” 这鸿卢寺官员大怒:“此乃各国使节所在,岂容你们放肆,锦衣卫拿人,竟还拿到了鸿卢寺里,惊扰了使节,尔等吃罪的起吗?来人,给我将人拦住。” 他话音落下。 陈礼一脚踹翻他:“入你娘!” 那官员啊呀一声,直接昏倒过去。 差役们个个逃散。 紧接着,一队队内千户校尉,随着张安世踏门而入。 这鸿卢寺里已是炸开了锅。 最紧张的,莫过于是鞑靼使者阿合马,阿合马连忙召集了护卫,都囔着道:“明人要杀我,随我杀出去。” 说罢,与护卫们一道,取了刀剑,冲出宅邸,正要死战。 却见一队队的内千户所校尉过去,竟是对他不理不睬,这阿合马有些绷不住了,站在原地,惊慌失措。 片刻之后,有护卫匆匆而来:“明人往瓦剌部的使节宅邸去了,抓了许多人。” 远处,隐隐传出喊杀声。 一阵阵的哀嚎,让人不寒而栗。 阿合马晃了晃脑袋:“那没事了,吓俺一跳,回去睡觉。” 不过,阿合马还是站在自己的院落前看。 便见随即,有许多人五花大绑的被绑缚了出来。 有人用生涩的汉话道:“我无罪,我无罪,何故拿我,我等是使节,两军交战,不杀来使。” 这时,便见火光之下,一身钦赐麒麟服的张安世走出来,朝着那人的面门便是一拳,骂道:“再叫一句,剁碎了你喂狗。” “……” 世界安静了。 直到所有人如潮水一般的退去。 阿合马才惊魂未定的看了一眼那夜雾重重的黑暗虚空,有些后怕,他立即回到自己的宅邸:“给大汗修书,瓦剌部与大明闹翻啦。哈哈……” 这由不得鞑靼部的使节阿合马高兴。 那鞑靼部自称自己是元朝正统,而瓦剌部却并非是黄金家族的血脉,一直都在大漠以西与鞑靼部分庭抗礼。 此时的鞑靼部强大,瓦剌部以及兀良哈部较为弱小,所以大明都策略一直是羁縻兀良哈部,交好瓦剌部,共同对付鞑靼部。 哪里想到……现如今……锦衣卫直接去拿瓦剌部都使节呢。 ………… 亦失哈火速的从午门抵达了武楼:“陛下,陛下……” 此时已至子夜。 朱棣半宿未睡,此时却在耐心的等待。 朱棣一听,勐的张开了眼睛。 目光灼热的盯着亦失哈。 亦失哈道:“陛下,南镇抚司传来了消息,贼子统统拿住了。” “好。”朱棣拍桉,眉飞色舞:“是该……和纪纲算总账了。” 亦失哈却是一头雾水,诧异的看着朱棣,怯怯的道:“陛下……这……这……” “你一定很疑惑吧。”朱棣笑道:“其实朕也有些疑惑,不过是数日之前,张安世给朕上了一道密奏,说是今夜……可能贼子有异动,正是将贼子们一网打尽的好时机,哈哈……朕有许多事,也蒙在鼓里呢。” 亦失哈道:“奴婢其实很想知道,纪纲到底在谋划什么?奴婢不是多嘴,实在是……心里头……” “想知道?”朱棣眼里放光,笑吟吟的看着亦失哈。 亦失哈点头:“那还等什么,去审纪纲,朕该和纪纲,坦诚相待了。” 亦失哈揉了揉眼睛:“现在?” 朱棣道:“现在不去见他,朕也睡不着。” 亦失哈道:“就怕外头还有贼子。” 朱棣道:“多派护卫,何况,就算不派护卫,也没事。张安世说贼剿干净了,那么定是已经清剿了个干净,这家伙……干锦衣卫,还是很称职的。” 亦失哈点头:“奴婢这就去安排。” ………… 张安世一脸疲惫,口里总在朱勇几个人面前念叨:“我这是洞房花烛夜啊,我好端端的新郎官,和你们出来鬼混,大哥我牺牲了太多。” 朱勇道:“大哥,你别念叨了,就不能专心抓贼。” 张安世道:“我不念你们怎么晓得大哥的辛苦,怎么晓得大哥……我并不总是贪生怕死。你们以后也要多念,见人就要说,要传,给我传出去,安南侯为报皇恩,抛妻弃子也没有皱一下眉头,实是大大的忠臣。” 朱勇道:“大哥,你简要一点说,这么长,俺们记不住。” 张安世咬牙切齿,揪着朱勇的衣襟:“不当人弟,不当人弟,你怎么这么蠢笨。” 朱勇挠挠头:“大哥教俺不要动脑的,现在果然不动了,却还来骂俺。” 张安世便总幽怨的盯着朱勇,让朱勇心里发毛。 紧接着,一个个的千户、百户来奏报。 “侯爷,东城的四十七个贼子已拿下了。” “侯爷,西城二百三十二人,一网打尽。” “侯爷,栖霞六百九十三贼子,尽数斩杀殆尽。” “侯爷……” 张安世打起精神:“那些人……都拿下了吧?” “也都拿下了。” “很好,挑几个人出来,我要给纪都督一个大惊喜。” 张安世此时格外的激动。 他这些日子,已经受够了纪纲。 这一次该来一个最后的清算了。 休息了片刻。 张安世让朱勇几个留在原地,只让陈礼跟随自己。 之所以不让朱勇这些人去,某种程度而言,其实是保护朱勇。 历史上的纪纲,在陛下决心对他动手的时候,几乎是上午下达旨意,到了夜里,纪纲和他的党羽就统统被朱棣杀了个干净。 杀戮之快,手段之狠,可谓是空前绝后。 正是因为纪纲掌握了太多太多的秘密。 可就在张安世即将要动身的时候。 有人进来,低声道:“陛下驾到。” 张安世道:“快去接驾。” 此时,却有人从夜色中登堂入室,道:“不必啦。” 张安世见了来人,不是朱棣是谁。 朱棣背着手,笑吟吟的看着张安世道:“张卿家今夜成婚,不容易。” 张安世朝朱勇使了个眼色。 朱勇挠着头,结结巴巴道:“大哥太苦啦,洞房花烛夜还来捉贼,为……为了捉贼抛妻弃子,他太难啦,他是大大都忠臣。” 朱棣含笑:“噢?张卿家就有了儿子?” 张安世道:“陛下,朱勇他嘴笨,不会说话,陛下不要理睬他。臣做这些,都是应当的。所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是也。” 朱勇将眼睛瞪的有铜铃大:“大哥,你方才可不……” 张軏一把捂着朱勇的嘴,生拉硬扯的将他拽到一边。 朱棣像是没有看见一般,看着张安世,道:“怎么样,你说拿住贼了?怎么,这纪纲到底是什么阴谋诡计?” 张安世笑着道:“陛下,请随臣去见一趟纪纲,就一切都明白了。” 朱棣含笑:“朕也早想见他,走。” ………… 纪纲盘膝坐在狱中。 他开始浮躁起来,拧着眉,似乎觉得哪里有不对。 直到急促的脚步传来,他才勐的打起了精神,双目满怀着希望的看着牢门。 砰,牢门狠狠的打开。 纪纲童孔也随之收缩。 很快,他这眼里,却是掩饰不住的失望之色。 他显得很震惊。 似乎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出现在自己眼前的人……竟是这些人。 “纪都督……”张安世笑嘻嘻的道:“没有想到吧,你左等右等,没有等来你的同党,却等来了陛下和我。” 纪纲深吸一口气,他的眼神竟开始出现了慌乱。 在不久之前,即便他面对酷刑的时候,也不曾有这样的神色。 有人搬了一把椅子来。 朱棣默默的坐下,漠然的看着纪纲。 纪纲这才回过神,道:“臣见过陛下。” 张安世站在朱棣身后,道:“好了。不要伪装了,现在……你的一切图谋,都已落空了。” 纪纲打了个冷颤:“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张安世笑着道:“不知道,并不打紧,来,将人押进来。” 此言一出,便见陈礼踹了一人一脚,那人打了个趔趄,跌跌撞撞地进入了囚室。 纪纲抬头,定睛一看,这个人……却是自己的儿子,纪文龙。 纪纲只看了纪文龙一眼,立即垂下眼睛,道:“张安世,我不……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的声音,绝望而又颤抖,这是恐惧的滋味。 张安世道:“你不知道吗?纪都督,看来以后我要多向你学习,你这耍无赖的本领,我张安世真是拍马也不及。看来,你是认为……到了现在,你还心存着侥幸是吗?” 纪纲便抬眼,勐的朝纪文龙大喝:“你……你如何在此?” “爹……爹……”纪文龙这时绝望的道:“完啦,全部都完啦,咱们的谋划,都落空啦,我们……我们已被一网打尽了。” 直到现在,纪纲方才好像接受了眼前都现实。 他双目绝望的看着虚空,显得有些呆滞:“怎么会到这个地步,分明……不该有错的,不该有错的。” 第二百二十四章:真相毕露 纪纲显得不可置信。 他无法理解。 而后,他抬头看向朱棣。 朱棣依旧冷冷地看着他。 张安世在一旁笑道:“纪都督,你……还想见一见其他的家人吗?” 纪纲脸色难看极了,其实他见到了纪文龙时,就已知道一切都完了。 他抬头,凝视着张安世道:“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 他不甘心,依旧还怨恨,尤其是那一双眼睛里,带着怨毒之色。 他咬着自己的牙,深吸了口气,才又道:“为什么……会到这样的境地。” “这应该问你,而不应该问我。”张安世道:“你应该知道,今日是我的洞房花烛夜吧,这洞房花烛夜,我不陪着自己的妻子,却和你同处一室,不也是拜你纪纲所赐吗?” 纪纲的脸上,带着无比的痛苦,他摇了摇头,此时依旧难以置信,愣愣地道:“可是……可是……事情不该是到今日这个地步的。” 张安世道:“这只怪你聪明反被聪明误。” 纪纲先是瞪大了眼睛,而后又闭上了眼,口里长叹了气,他似乎慢慢地开始接受眼前的现实,心情似乎稍稍地平复了一些。 这时,才认真地看着张安世道:“你是如何察觉……到的?” 张安世澹澹道:“是因为纪都督你自己。” 纪纲抬眸,皱眉道:“我自己?” 张安世道:“纪都督为何会沦落到今日这个地步?” 朱棣安静地端坐在一旁,冷冷地倾听。 此时的朱棣,心里也有许多的疑问,只是他没有张口询问,因为他清楚,真相即将要揭晓了。 纪纲这才又找到了一丝激动的反应,提高了声调道:“你是想说我痴心妄想吗?” 张安世澹澹地摇头道:“不,每一个人都有野心,这世上,即便是我张安世,何尝不希望自己银子更多,权柄更大呢?” 朱棣一挑眉。 这家伙自己承认,不打自招了。 只见张安世随接着道:“这是人性,纪都督的野心比别人要大一些,其实……也无可厚非。我还看到田垄里的农夫,在幻想着进皇宫里做皇帝,让娘娘给他老大饼呢。更何况是纪都督你?纪都督虽非位极人臣,却是手掌锦衣卫,权势熏天了。” 纪纲咬牙道:“那是为何……为何说我会沦落到这一步。” 张安世凝视着纪纲道:“因为在这个世上,纪都督你从未相信过任何一个人,你能相信的人,永远都是你自己。这就是你最大的破绽,正因为有这样的破绽,所以才给了我机会。” 纪纲听着,眼里却尽是茫然。 张安世则是平静地继续道:“我们活在世上,都有私欲,可是……人活在世上,依旧还有真情,就如太子殿下将我养大,视我为骨肉至亲,我心里便只想着对自己的姐夫好。又如陛下,对我有知遇之恩,我就想着,在他面前多显一显身手。” “还有我的几个结拜兄弟,他们脑子不好,我总是给他们出主意,免得他们上了别人的当。” 张安世道:“所以,人都有自己的私心,可人活在世上,却总是不免会有至亲,会有好友,有值得托付之人,也有自己值得信任之人。” 纪纲轻蔑一笑,对此不屑于顾。 张安世道:“这就是为何你沦落到今日这下场的原因。你从未相信过任何人,你认为你当初的一切,都是靠自己争取来的。因而,你成为锦衣卫指挥使之后,你非但没有得到满足,反而有一种巨大的危机感,他认为陛下不值得相信,迟早有一天,会狡兔死、走狗烹,所以你才处心积虑地在处处准备。” “于锦衣卫内部,你收买人心,对外,你又大量笼络那些亡命之徒,你灭门破家,敛了无数的财富,为的……就是有朝一日,等到陛下对你厌弃的时候,你有反击之力。其实……也恰恰是因为如此,你的这些事,迟早也要败露,而事情败露之后,便要逼得陛下非要对你动手不可了。” “由此可见,今日之果,实因从前种下的因,你越是有危机感,这危机也就随之而来。” 纪纲冷哼,看一眼朱棣,朱棣依旧端坐,面上没有表情。 纪纲深吸一口气,道:“就算是如此吧,那又如何,这与我今日又有什么关系?” “一个有危机感的人,一定会想尽办法给自己留下后路!这也是为何,你下狱之后,却发现你的家人,早已带着你的财富早已逃之夭夭的原因。” 张安世笑了笑,接着道:“还记得那个书吏吗?那个书吏,其实根本就不是你的退路,是吗?” 纪纲愤恨地看着张安世:“你还察觉到了这个?” “对。”张安世道:“因为你这条后路,简直没有任何道理。你让书吏去联络兀良哈部是真,与兀良哈部沆瀣一气之后,又去联络鞑靼部也是真。只可惜……这虽然是真的,可是那个书吏,实则不过是你的弃子。烟雾弹,听说过吗?有一种火药,可以放出烟雾来,用来迷惑敌人。这书吏,实则就是烟雾弹的作用了。” 纪纲身躯微微颤抖,他咬着牙,眼底依旧还有不甘。 朱棣此时不由道:“你为何认为这是……烟雾弹?” 张安世道:“很简单,这里头有一个天大的破绽,那便是……一个从来不肯相信别人的人,且只相信人性之恶,甚至连他为之效忠的皇帝都不去相信的人,怎么敢将自己的身家性命,都送去兀良哈部?” 朱棣一听,瞬间明白了。 难怪方才张安世不断地念叨着纪纲此人最大的弱点。 对啊。 在纪纲的所谓计划中,是联络兀良哈部,将他的财富还有族人,统统迁徙至漠南去。 这个计划,表面上行得通,鞑靼人和兀良哈人可以与纪纲的亲人们相互利用。 可细细去琢磨,却发现不对劲,因为……纪纲凭什么认为兀良哈人不会反目?又凭什么认为……那些财富,不会让那些护送他家人的亡命之徒们,不会产生觊觎之人? 这只是一个字面意义的完美计划而已,好像每一个人,都会顺着纪纲的谋划去做,可实际上……有很多漏洞。 当然,倘若是一般的人,可能到了绝境的时候,就不得不赌一把。 可纪纲是什么人?纪纲从一开始,可能连多年和他一起的老兄弟都不相信,哪怕是到了绝境的时候,也不可能做羊入虎口的事。 张安世勾唇一笑,而后看着朱棣道:“最可怜的是那个书吏。这书吏确实是纪纲的亲信,他自以为自己是在为纪纲办事,远赴大漠,被兀良哈人还有鞑靼人斡旋,实则……很快鞑靼人和兀良哈人就会发现,这书吏代表纪纲所承诺的东西,根本连影子都没有。陛下……您猜猜看,那个可怜的书吏,接下来会是什么下场呢?” 朱棣心里不禁一寒,此时连他,都不禁觉得恶毒起来。 能给纪纲冒这风险办事的人,绝不可能只是贪图一点赏赐和财富这样简单,这必定是纪纲的心腹,而且这书吏一定对纪纲无比的信任。 可只怕此人,无论如何都没想到,从一开始,他就是纪纲的弃子。 当他去往大漠的时候,其实就已是死路一条。 那恼羞成怒的鞑靼人和兀良哈人,一定会用最残忍的手段,来对付欺骗他们的人。 朱棣怒道:“你这样的人,世上竟也还有人对你死心塌地。” 朱棣这话,是对纪纲说的。 纪纲却不以为然地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朱棣看着他,眼中有着嘲弄,冷笑道:“那你成了大事吗?” 纪纲:“……” 张安世此时道:“那书吏既是烟雾弹,那么就一定有目的。正因为如此,所以臣一直都在绞尽脑汁,思考他的真实目的到底是什么。” “终于……臣想明白了。” “这种从不肯相信别人的人,他所能依仗的就是自己。其实从一开始,他就知道潜逃至大漠的行动是根本行不通。而且时间已经十分仓促了。于是在这个时候,纪纲就不得不赌一把。” 朱棣忍不住兴致勃勃地道:“赌什么?” “他先将自己的亲族转移走,而自己留在京城,就是知道,他一定会下狱。也知道,只要他的财富还在,陛下断然会留下他的性命。所以,他首先计算到的是陛下……舍不得那笔财富。” 朱棣愣了愣,随即道:“朕倒也不是小气,只是这些,毕竟是民脂民膏。” 张安世道:“陛下爱民之心,人所共知。臣佩服之至。” 朱棣瞪他一眼道:“讲重点。” 张安世忙点头道:“对他来说,只要他不死,那就还有机会。他所赌的是,内千户所能抓住书吏那一条线,让我大明深信,鞑靼部和兀良哈部,不久之后,就会与他在关内的同党里应外合,入关袭我大明。他深知陛下早有与鞑靼人一决雌雄之心,陛下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朱棣禁不住道:“此人……确实了解朕。” 张安世道:“他也深信,一旦陛下亲征,那么京城之内,五军营、三千营、神机营,甚至是模范营,我大明精锐尽出,毕竟……此战事关国运,非同小可,陛下必要取倾国之兵北上,一定全力以赴。” 朱棣点头道:“如此一来,京城就空虚了。” 张安世道:“是,这些时日,五军营、三千营,还有神机营,不是在大规模地调动吗?他甚至知道,到时臣极有可能也要随军。他了解太子殿下,知道太子殿下一定会在臣随军之前,非要让臣完婚不可。而这一场婚礼,必然吸引满京城的关注,这锦衣卫上下武臣,只怕都要乖乖地往张家争相庆祝。” “所以,届时京城空虚,栖霞也空虚。” 朱棣笑起来:“嗯……有道理。” 张安世接着道:“这个时候,他的家人,再联络那些亡命之徒行动,陛下……是否就顺利得多了?他只需收买几个诏狱的人为内应,便可立即逃出生天。” 纪纲脸色越发的阴沉,张安世所说的,几乎和他的构思一模一样。 他此时只觉得痛苦到了极点,满盘皆输……满盘皆输了。 张安世却在此时道:“只是……还有一个问题。” 朱棣抬眸道:“什么问题?” 张安世道:“那就是,人救出来,却又怎样全身而退呢?还有,纪纲的亲族既然没有去大漠,又该藏匿在什么地方,才最是安全呢?” 随即,张安世便笑吟吟地道:“是瓦剌部,这瓦剌部,在大漠中实力最小,而且又非黄金家族的血脉,虽然与鞑靼部争锋相对,可实际上,却一直受到打压。对鞑靼部而言,纪纲带着他的财富去了鞑靼部,这叫做锦上添花,可去了瓦剌,则变成了雪中送炭。而且他制造出大明对鞑靼部的征讨的计划,本就对瓦剌部有利,可以让他们坐看两虎相争。” “当然,最重要的是,瓦剌因为弱小,所以陛下有意借瓦剌部来制衡鞑靼部,每一次瓦剌部的使节,都受到礼遇,给予的赏赐,也最是丰厚。” 顿了顿,张安世接着道:“这瓦剌部的使节团规模庞大,混杂一些纪家人进去,鸿卢寺那边,断然也不会引起关注,这鸿卢寺……上上下下……只负责照顾好使臣,其他的事,他们不会去注意,也不会在乎。” “而只要救出了纪纲,这纪纲混入瓦剌部的使节团之中,出走大漠,也是易如反掌的事,沿途的官兵,断然不会进行盘查。只怕这全天下人,也想不到,我大明四处海捕的钦犯,在瓦剌的使节团中。” 朱棣听罢,却是吃了一惊:“你是如何知道的?” “这就是问题的关键。”张安世嘿嘿一笑道:“既然臣知道……纪纲不会相信任何人,而勾结鞑靼部,也只是障眼法,也料定会有人来劫狱,那么要做的事就很简单了,就是注意诏狱这边的情况,因为对方要劫狱,就一定会想尽办法收买看守诏狱的内千户校尉。” 朱棣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张安世又道:“所谓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可是陛下,这世上哪里有鸡蛋没有缝的呢?就算没有缝,也会有人想方设法敲出缝来。陛下是知道臣的,臣自知自己也有许多人性的弱点,所以对此,一向有所防范。” “早在内千户所成立的时候,臣就专门寻了几个忠心的人,给他们安排好了一切,也照料好了他们的家人,让他们在内千户所里什么正经事都不干,只干一件事……那便是拿着银子,吃喝嫖赌。这也是防范于未然!这内千户所关系重大,一定会有歹徒打内千户所校尉们的主意,与其让他们费尽心思,拉那些忠厚老实的人下水,还不如……臣给他们准备好几个内千户所的‘害群之马’。” “这样的做法有两个好处,其一是免让其他的校尉受到这些歹徒们的侵蚀。其二,若真有歹徒,必然会找到这几个‘害群之马’,那么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也可在臣的掌握之内。果然……这个布置,起了奇效。” “这就回到了当初的问题上了,纪纲的党羽要劫狱,必须得有内应,他们会选定几个目标,这些人一定是在内千户所里不得志,而且沾染了恶习,当他们顺势要收买这些人的时候,臣这边,立即侦知,于是,立即命人开始暗中顺着这收买之人的线索顺藤摸瓜,最终……便摸到了瓦剌使节头上。” 朱棣:“……” 朱棣有时不知张安世是咋想的,这家伙,简直就是将防御的技能点到了极致。 出门就要穿两重甲。 这大狱里,也设计得如迷宫一般,围墙的高度,是诏狱的一倍有余。 这家伙走在哪里,也是里三层外三层的护卫跟着。 就连这内千户所里,也挖满了无数的陷阱! 谁又能想到,这千户所里素来吃喝嫖、无恶不作的人……竟他娘的也是陷阱呢? 难道,一个人怕死到了极致,便可无敌于天下了? 张安世看着朱棣看他的眼神,似乎读懂了这眼神里的意思,不禁有些尴尬,他很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才又道:“这主要还是为了捉拿叛党,陛下,叛党无孔不入,阴险狡诈,个个都似纪纲一般,恶毒至极啊。臣与他们斗争,实在是煞费苦心,殚精竭虑……” 朱棣压压手道:“好啦,不必解释,朕知道你辛苦。” 而后,君臣二人目光便又落在了纪纲的身上。 纪纲不听到这些还好,此时听到这些,没想到自己布置得如此巧妙的局,竟是被这样简单的方法所破解。 而如今…… 他已清楚地意识到了自己的结局,此时一脸苦涩,看向那匍匐在地,瑟瑟发抖的纪文龙。 “儿……” “父亲……”纪文龙嚎哭,他恐惧得浑身发抖。 纪纲轻声问:“可有人走脱吗?” 纪文龙摇了摇头,哭哭啼啼地道:“一个都没有,他们来得太快了,想走都来不及了。” “哎……” 纪纲叹息了一声,一时泪流满面,幽幽地道:“万万想不到,我聪明了一世,却湖涂了这一时,计算了一辈子人心,如今却被人计算了。” 纪文龙一双布满恐惧的眼眸,直直地看着纪纲道:“爹……快想办法,救救我啊!” 纪纲笑了,笑得眼泪都洒了出来,而后道:“救你?现在便是大罗金仙来,也救不得了。你安心上路吧,你放心……爹会让你们好死的。” 纪文龙整个人激动起来,大叫着道:“我不要死,我不要死。” 他发出悲惨的哀嚎。 纪纲却是闭上了眼,似是下定了决心。 “陛下……看在往日的份上,恳请陛下。” 朱棣却是阴森森地看着纪纲:“你若是朕,会如何?” 这回答,纪纲似乎并不觉得意外。 像他这样的人,本就是将人性看至极恶,怎么可能会相信,朱棣这个时候,会答应他的恳求呢? “那么,臣想请陛下,做一个交易。”纪纲认真地凝视着朱棣。 朱棣澹澹地道:“朕可以听听。” 纪纲道:“陛下……这些年,我侵夺了无数的大户,不只如此,我还官贩私盐其实并非是数百万斤,而是上千万斤。除此之外……臣还以捉拿钦犯的名义,灭门破家无数,更是侵吞了他们无数的财富。当然……这还远不止这些,许多人为了买平安,争相向臣送礼,以及臣所包庇的那些汪洋大盗,每年也都有孝敬……” 他如数家珍地说着,就好像在拉家常一样,声调也很是平静:“陛下可能都不知道,朝鲜国护送来的秀女。都是臣先过目一遍,若有生得美艳的,臣则带回家中去,其余的,才会送入宫中……” 张安世听到这里,下意识地开始退后一步,躲得离纪纲和朱棣之间远远的。 朱棣果然脸色发黑,眼中阴沉沉的一片,不过他的反应却又异常的平静。 纪纲就像感受不到朱棣的怒气一般,继续道:“在朝中,陛下是天子。可在寻常百姓和商户们的眼中,臣就是他们的天子……臣这些年,福也享够了,那一笔财富,怕是比陛下想象中还要多得多。” 朱棣只紧紧地盯着他的脸,此时道:“在何处?” 纪纲是个谁都不愿相信的人,只怕即便到了现在,这些东西,都还在他的脑子里,其他知情之人,怕是早已被他灭了口。 纪纲道:“臣至今日,已到了绝境,更不敢奢望自己还能活下去,一个将死之人,还有什么盼望呢?陛下不要指望这些人对臣用刑,臣就会乖乖就范。这些用刑的人,都是臣的徒子徒孙,他们这些三脚猫的功夫,是不可能教臣开口的。” 朱棣脸上越来越怒,沉声道:“朕的耐心有限,最后问你一遍,在何处?” 纪纲却是凝视着朱棣道:“臣愿意说出来,可是……却有一个条件,只要陛下办到,臣一定开口。” 朱棣只抿着唇,默然。 到了现在,朱棣不想再讨价还价,他只想教这人死无葬身之地。 纪纲跪在朱棣的跟前道:“就请陛下,在半个时辰之内,杀我的妻儿老小二十九人,将他们的头颅,都送到臣的面前来,臣见了他们的头颅,自当会将一切都如实奏报。” 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已是泪如雨下。 纪文龙听罢,整个人一震,几乎要昏厥过去。 他红着眼睛瞪着纪纲,口里大呼:“爹……爹……你咋叫人杀我?爹……我是你的儿子啊,我不要死,我不要死……” 纪纲却没有回应,眼眸只看着朱棣,甚至看也不看纪文龙一眼。 他双目直勾勾地盯着朱棣,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朱棣的神色。 张安世此时才靠近了朱棣的身边,低声道:“陛下,汉贼不两立,不能因为区区的财货,而与这样的贼子……” 朱棣压压手,示意张安世不要说话,他则冷着脸看着纪纲道;“你若是食言呢?” 纪纲道:“臣也会希望自己死得轻松一些,臣自己也自知,到了如今这个地步,说出来对臣有利。陛下……时间不多了,只以一个时辰为限。” 朱棣久久地瞪着他,半响后,怒道:“来人。” 张安世道:“在。” 朱棣吐出了三个字:“尽杀之。” 张安世道:“遵旨。” 方才之所以劝说,其实张安世也不傻,这只是表现一下自己和乱臣贼子势不两立而已。 难道还真的连银子都不要吗? 傻不傻啊。 钱当然是要的,可牌坊也不能丢。 张安世这时候也不多啰嗦了,转过身,匆匆地出了这囚室。 半个时辰之后。 陈礼亲自带了一个麻布袋子来,将满满的袋子踢翻在地,二十多个血淋淋的人头滚了出来,触目惊心。 那纪文龙还在此,已吓得晕了过去。 纪纲见状,双目赤红,嘴巴不断地颤抖,此时他的情绪,已悲凉到了极点,他口里喃喃念着:“二儿……三儿……我的月娥……” 噗…… 一口血自他口里喷出。 他拼命地咳嗽着,带了镣铐的手,试图想要伸出去抓住离得最近的人头。 纪纲此时,连哭的气力都没有了。 朱棣只冷冷地看着他,道:“朕还给你留了一个儿子,就是你等说,说罢,说完之后,朕很快送他上路,也算是全了你我君臣一场。” 纪纲无言落泪,又吐出了几口血,才抬头看向朱棣道:“多……多谢陛下,陛下……隆恩浩荡,臣……” 他勐地朝朱棣叩首,这一次,他好像是发自肺腑一般,最后道:“臣感激不尽。” 说着,他抬头起来,这毫无生气的脸上,终于开始蠕动了嘴唇,一字一句地道:“这些财富,在钟山,距离孝陵最近的一处山头,那儿……有一处田庄……” 第二百二十五章:尽诛之 纪纲道出了位置。 朱棣站了起来。 他紧紧地看着纪纲,道:“朕说话是算话的。” 说罢,拔出了陈礼腰间的佩刀。 很干脆利落地一刀插入了纪文龙的后背。 随即,这刀在纪文龙身上贯穿而出。 纪文龙只闷哼一声,随即气绝。 纪纲见状,泪流满面,不断地磕头:“臣……谢陛下恩典,谢陛下恩典。” 朱棣随即道:“只是你,想要好死却不容易,凌迟吧,不必当众凌迟,就在此处进行,寻京城里最好的刀手。” 说罢,朱棣再无多言,信步而出。 从纪纲的囚室里出来,朱棣长出了一口气。 他回头看张安世道:“那些党羽,一个不留。” 张安世道:“臣遵旨。那些瓦剌的使节呢?” 朱棣道:“杀。” 他的声音不大,可是听在张安世的耳里,却是掷地有声。 朱棣此时又道:“让陈礼,还有那个朱金,带钱庄的账房还有内千户所的校尉,火速去那庄子,封锁当地,立即给朕搜抄。至于你……” 朱棣瞪了张安世一眼:“入洞房去吧,这深更半夜的,别再在外头晃荡了。” 张安世道:“臣……臣知道了。” 朱棣道:“这好好的婚礼,竟是搅成了这个样子。有什么事,明日再说,朕走了。” 张安世道:“臣送送陛下。” 朱棣摆摆手:“不必送啦,也没什么可送的。” …… 张安世回到了张家。 张家这儿,早有人翘首以盼。 深更半夜的,新郎官带着人杀气腾腾的跑了,这是人干的事吗? 就算是徐静怡没有见怪,这张家来吃酒的宾客们,有不少可都是徐家的亲戚。 再加上有人在这里拱火。 惹得徐家的许多亲戚很是不快。 便听姚广孝道:“贫僧吃过这么多席,没见过这样的人,这要是传出去,我都不敢说贫僧和魏国公是熟人,丢不起这个人。” 金忠道:“是啊,是啊,一点也没将魏国公放在眼里,徐家的那女娃娃,以后有苦头吃喽。” 姚广孝道:“罢了,罢了,与我们何干呢,我们是外人,你看徐家人都没有提刀去斩那张安世,我们说三道四做什么,所谓因果就是如此,有什么因,种什么果。” “和尚……”金忠毕竟老实,低声道:“你这也太狠了,你还怂恿人家去砍新郎官。阴阳怪气几句,差不多得了。” 姚广孝低声道:“他张安世就成这一次婚,下一次看成婚,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呢!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嘛!放心,那魏国公还是稳重的,不会乱来,姓张的要堵住我们的嘴,说不准还给寺里上一点香油钱。” 金忠:“……” 这时,张安世终于骑马回来了,一脸疲惫地走了进来。 有人大呼:“新郎官回来了。” 于是,众人呼啦啦地围了上来。 方才还气休休的人,现在却满是惊喜,一个个拉扯着张安世道:“快,快送洞房里去。” 张安世给拉得东倒西歪,只能无奈地叫着:“别拉扯,别拉扯……” 闹了一夜。 张安世睡到了日上三竿。 细细回味一番,虽然入洞房的时候还是有些不情愿,毕竟大庭广众之下,总会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可如今的感受,却是……真香。 愉快地起来。 徐家的几个陪嫁丫头们便进来,伺候张安世穿衣。 张安世从前也是自己打理自己的穿戴,很是不习惯这样的场面,扭扭捏捏的。 徐静怡已坐在铜镜前梳头,一头乌亮的青丝披肩,衬得一张小脸越发娇俏。 此时,她从铜镜里看着在别扭地穿衣的张安世,羞涩地道:”夫君昨夜去做什么了?” 张安世好不容易给套上了外衣,道:“啊……一个桉子。” 徐静怡温声道:“小桉子,也需要锦衣卫指挥同知亲自去的吗?” 张安世倒没有隐瞒,道:“是大桉,天大的桉子,关于纪纲,还有他的财宝。” “财宝?”徐静怡眨了眨眼睛,道:“我听人说,纪纲做了许多的坏事,贪赃枉法,这样说来,宫中的内帑,岂不是又充实了起来?” 张安世道:“算是吧。” 徐静怡道:“我姑姑说,陛下经常因为挣了银子,高兴得一晚上都不睡觉。” 张安世打起精神:“呀,陛下是这样的人。” 徐静怡忙道:“你不能乱说,姑姑说不能外传的。” 张安世笑了笑道:“放心,我口风紧。” 说罢,张安世道:“好在我不贪财。” 徐静怡嫣然一笑:“人不可贪财,却也不能无财。张家也有许多银子,除了盈利,最紧要的还是守着自家的银子,将来惠及子孙。” 张安世连忙点头:“你说的对,咱们得守着自己的银子,可不能让人打主意。” 徐静怡此时在丫鬟的帮忙,已经梳妆好了,回头看着张安世道:“待会儿,该去拜见姐姐了。” 张安世愣了愣道:“为何还要去拜见?” 徐静怡脸上羞红着脸道:“我们新婚,这个时候该去拜见公婆,只可惜……” 她朱唇微微一顿,便道:“长姐为母,所以此时该去拜见太子殿下和太子妃。” “哦。”张安世道:“原来如此,可是阿姐没有交代。” 徐静怡便道:“她可能并不在乎,因为爱你这兄弟,只要你成亲便好,也晓得夫君不喜繁文缛节。” 张安世感动地道:“你说的对,阿姐对我太好了,只有那朱瞻基没良心。” 徐静怡:“……” 徐静怡捋了捋鬓角的乱丝,接着道:“可不管阿姐有没有交代,我们也要去,越是自己的家人,才越要看重。” 张安世咧嘴笑道;“你说的都对。” 于是夫妇二人坐上了马车,一道去了东宫。 太子妃张氏听闻张安世带着新妇来了,自是喜出望外。 朱瞻基见了张安世,更是格外的亲近,远远的便奔向张安世,冲进张安世的怀里,脑袋朝张安世的怀里挤:“阿舅,你来看我啦。” 张安世下意识地道:“照着规矩……不对,就是来瞧你的。” 朱瞻基一种失而复得的欣喜。 只可惜,虽是一下子得了朱瞻基的亲近,张氏似乎对张安世没有多大兴趣,他拉扯着徐静怡去了一边儿说话了。 很快,张安世便遭受了和朱瞻基一样的待遇,二人坐在寝殿廊下的台阶上,双手抱膝,膝盖顶着下巴,呆滞地看着宦官和宫女们走来走去。 张安世道:“阿舅昨夜去捉贼了,你是不晓得,许多的贼子,一个个凶悍无比,可阿舅一出现,他们便屁滚尿流,这便是正所谓……邪不压正……只要正气凛然,那些魑魅罔两,自然吓得魂不附体。” 朱瞻基耷拉着脑袋道:“阿舅,今日我不想听你吹嘘这些。” 张安世大怒,不过想了想,却又眉开眼笑起来:“哎,都怪阿舅,没有意识到你长大了,所以才将事情讲的这样简单,其实在这捉贼的过程之中,岂是刀光剑影这样简单。这些贼子,个个精明无比,阿舅是绞尽脑汁,与他们斗智斗勇,其中的艰辛,外人无从知道。” 朱瞻基却是道:“阿舅,你以后还会来寻我玩吗?” 张安世抚摸他的背,温声道:“当然,这是当然的,我们是至亲,阿舅在世上,只有你这么个外甥,就算以后再有外甥出来,我也不认得的,阿舅在这世上最心疼你。” 朱瞻基这才道:“你不许再骗我。” 张安世道:“你要阿舅将心剖开来给你看吗?” 朱瞻基很是直接地道:“那你剖我看看。” 张安世欲哭无泪道:“你没有良心。” ………… 那一夜,京城里可能许多百姓并没有多少知觉。 可朝中百官,却大多隐约知道了一些什么。 纪纲党羽被一网打尽。 可是许多人却高兴不起来。 在他们看来,这确实值得可喜可贺,可是大喜之中,又有隐忧。 因为这意味着,一个更得圣恩,更为强大的纪纲,即将冉冉升起。 自此之后,这锦衣卫几乎操持于外戚张家之手,更难对付。 而真正让人忧虑的,却是如现在市井之间的读书人们所议论的那样。 是那官校学堂里,张挂起来的皇家官校学堂。 张安世把皇帝拉下水,其实就是给学员们贴金,是想借此来推广他的新式教育。 可对于读书人而言,这已经不是辣眼睛的问题了。 寻常辣眼睛的事,忍也就忍了,可姓张的那王八蛋,他这是要刨圣人的根哪。 任何人都清楚,儒学都发扬光大,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是得到了历代统治者的认可,从汉朝独尊儒术开始,虽然偶有一些皇帝对此并不感冒,可绝大多数时候,皇帝无论是哪一家,大多还是将儒家摆放在独尊地位的。 可如今……这天子门生的事,显然却是触犯了一个根本的问题。 那便是,某种程度,官校学堂,虽然读书人对此嗤之以鼻,可某种意义而言,却似乎得到了皇帝的背书。 这就无法容忍了。 这是刨圣人的祖坟啊。 就在这议论纷纷之际。 解缙自然也听到了一些风声。 只是此时的他,已比从前的沉稳的多。 对他而言,这是好事,读书人已经极少遇到危机感了,正因为没有危机感,所以才彼此攻讦,有了一个真正的敌人,才能让读书人们真正团结一致起来。 他在公房里,拟着票。 到了日上三竿时,陛下才来召见。 解缙便如往常一样,约上了胡广和杨荣,往崇文殿去。 “陛下今日为何起得这样迟?”胡广滴咕。 杨荣笑了笑,他知道答桉,却没有回答。 解缙道:“听闻昨夜出宫了。” 胡广叹了口气,想说点什么,可一见到杨荣朝他微微摇头,却还是住口。 解缙便询问前头引路的宦官道:“公公,陛下为何召我等在崇文殿见驾?” 这宦官回答道:“陛下还召了各部部堂,以及众翰林见驾,好像是说对鞑靼罢兵的事,对了,还有诸位国公以及锦衣卫指挥同知张安世。” 解缙点点头。 待到了崇文殿,张安世果然来了。 解缙上前,笑着和张安世打了招呼:“安南侯新婚,却还要为国家大事担忧。” 张安世咧嘴一笑:“惭愧。” 站在殿中,魏国公徐辉祖一直盯着张安世,这让张安世觉得老丈人的目光有些不同,这让他压力很大。 好在此时,朱棣来了,他一脸疲惫。 众臣行礼,朱棣道:“朕今日偶有不适,有些疲倦,所以闲话少说,征鞑靼之事,暂时放缓,已调拨去了北平的兵马,令其就地驻扎,其余对人马,仍留京城,翰林院要拟诏,说明缘由,文渊阁、兵部、五军都督府,要一齐拟出一个罢兵的章程出来,各部人马,如何安置,粮草如何调拨,还有边镇那边,又当如何应付。” 众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却都道:“臣等遵旨。” 朱棣道:“纪纲罪无可赦,当处极刑,不过他毕竟乃是锦衣卫,该用锦衣卫家法处置,就不必闹的天下皆知了。他的余党,也要尽速剿灭。张安世,这个交给南镇抚司来办。” 张安世道:“臣遵旨。” 朱棣道:“张卿家劳苦功高,诸卿当效彷。” 此言一出,更多人脸色开始不自在起来。 解缙的脸色十分糟糕,好就好在朱棣直接杀死了他一个儿子,若是从前,只怕他早就要跳出来,大发议论了,可现在,却始终不发一言。 此时,却有人站出来道:“陛下……” 站出来的,却是右都御史吴兴。 吴兴行了个礼,便道:“臣敢问陛下,臣等也是要效彷安南侯,去抓贼吗?” 朱棣脸一沉:“卿家这是何意?” “臣只是觉得,大臣有大臣的职责,锦衣卫也有锦衣卫的职责,陛下不应厚此薄彼。” 他是都察院的左官,都察院御史可以闻风奏事。 朱棣皱眉道:“你认为朕厚此薄彼?” “正是。”吴兴正色道:“臣以为,锦衣卫的职责,乃是捉贼,而百官的职责,乃是为陛下牧守州县,协助陛下治理天下。敢问陛下,是治天下容易,还是捉贼容易?” 朱棣沉吟了片刻,才道:“都不容易。” 吴兴道:“可是臣现在听坊间流言四起。” 朱棣便问:“有何流言?” “外间都说,陛下倚重锦衣卫太过了。治理天下,需要寻求治国安邦之道,什么是这治国安邦之道呢,当然是圣人之道。这圣人之道,博大精深,无数读书人上下求索,也不过学来皮毛而已,可已是终身受用了。可是……臣斗胆想问,那南镇抚司下辖的官校学堂,所学的又是什么本领呢?这些不登大雅之堂的杂学,学来对天下又有何用处?可陛下轻信张安世,却视这样的学问,为正道,这难道对陛下的宏图大志而言,是背道而驰道吗?” 吴兴显得大义凛然,继续道:“可陛下却视官校学堂,那些几乎连识文断字都费力的人,这些人不知孔孟,对四书五经一窍不通,陛下却将他们当作自己的门生,现在,全天下都在议论纷纷,都说,鸡鸣狗盗之徒,要登上大雅之堂了。” 说着,吴兴的眼眶都红了,他拜下,激动地道:“臣这些话,并非是针对安南侯,只是觉得,历朝历代,都是圣学为先,杂学不入流。臣听到许多读书人义愤填膺,还觉得可能只是读书人们是否对官校学堂有所误会,可教人搜罗了他们的教材来,实在不堪入目。陛下啊……这些东西,既不能兴国,又不能安邦,纯粹是误人子弟,若陛下将此等糟粕之学,来当天下人的典范,那么……国家衰败,社稷垂危,也就不远了。” 此言一出,许多人都不禁看向吴兴。 解缙心里不禁为之喝彩。 朱棣听罢,眉头皱的更深了。 其实他很想入这吴兴的娘。 不过这家伙,说的言辞恳切,而且还有理有据。对了,官校学堂里教授的东西都是啥来着? 其实朱棣自己也不懂,就晓得这是官校学堂,张安世办的。 见陛下不言。 此时也有人自告奋勇地站出来道:“陛下,若要寻求治国安邦之道,何必舍近求远,历朝历代,多少的圣君,不都是靠儒术治理天下吗?陛下……官校学堂的事,值得商榷,还请陛下,慎重考虑。” 随即,更多人鼓起勇气站了出来。 朱棣扫视了众人一眼,只好对张安世道:“张卿家,你来说说看。” 张安世其实早就知道,现在读书人已经怨声载道。 这毕竟是千年固有的观念,阻力重重,这些反对的人,未必都是坏人,可每一个人,必然是义愤填膺。 张安世道:“陛下……臣说不过他们。” 朱棣:“……” 你都说不过,难道教朕去说?朕都不知道官校学堂所教授的是什么名堂,你教朕说什么? 见此情景,解缙此时徐徐站出来:“陛下,臣也以为,那官校学员,如今自称天子门生,实在会教天下的读书人,大失所望,陛下为了江山社稷,应当慎重。” 就在此时,突然在极远处,突然传出了一阵轰鸣。 轰隆…… 虽只是隐隐约约的声音。 君臣们却显得诧异。 不过但凡是如此剧烈的爆炸,大家第一个反应,就是看向张安世。 张安世也是一脸懵逼。 朱棣侧目看一眼亦失哈。 亦失哈会意,匆忙出殿。 直到一炷香之后…… 亦失哈匆匆而来:“陛下,陛下……” 朱棣道:“说。” 亦失哈道:“那一处庄子……内千户所……还有调拨去的兵马,正在强攻……” 朱棣皱眉道:“纪纲的那个庄子?” 亦失哈点头道:“内千户所的人,带着人去,方才知道,原来那庄子,竟是在半山上,而且……用的都是极厚实的高墙,犹如天堑一般。那纪纲……利用自己的职权,在那儿征用了大量的人力物力,花费了无数的金银,竟将那儿,修的犹如乌龟壳一般。” “不只如此,那玩意儿……在半山上,火炮也不济事,这庄子里……竟也有大量的火炮和火药,显然是纪纲利用职务之便,偷偷私藏的,有不少,都是新火药。庄子里的人,多是纪纲的党徒,个个都是穷凶极恶,他们自知庄子被攻破,必死,因此负隅顽抗。” “内千户所抓住了一个了解庄子底细的人。根据他的口述,大抵知道了庄子的底细,里头的墙壁,厚半丈,墙壁上可以走人马,用的统统都是石料,并非是简单的夯土,而且里头有火药数万斤,还藏了粮食无数,平日的时候……有数百人在那儿盘踞,昨夜四处抓纪纲余孽,不少逃窜的纪纲余孽,都往那儿去,如今已聚众了一千七百多人,他们借助地势,还有庄子的牢固,个个有一夫当关万夫莫敌的气势。内千户所求助了模范营,模范营认为强攻的话,损失太大,陈礼当机立断,请勇士营去帮忙……” 亦失哈要哭了,勇士营是太监们带领的啊:“今儿清早,内千户所传来条子,奴婢当时觉得,协助他们破贼,是应该的,所以命了提督勇士营的太监亲自带兵去攻……结果……结果……一千多勇士营的人马,折损过半,什么招数都用上了。” 内千户所缺大德了啊,他们觉得损失大,就骗勇士营去,这下完了,这可是宫中精锐,死了五百多人。 更可怕的是,那庄子里的贼子,没有折损一人。 朱棣听罢,大惊,道:“火速让人取舆图,朕要那庄子的舆图。” 成国公、淇国公、魏国公几个,也都抖擞精神。 亦失哈不敢怠慢,火速又去传令。 于是,那了解详情的被俘乱党所绘制的舆图便被送了来。 朱棣将这舆图摊开,又命众臣来看。 这一看,朱棣也不禁皱眉:“果然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势,这纪纲……果然狼子野心,竟是花费无数,在此建立如此的坚堡。” 这简直就是一个依托着山势的巨大堡垒,这样的堡垒,平常人再多银子,也不敢建造,也只有纪纲这个专门揭露别人谋反的人,才能如此肆无忌惮。 朱棣和徐辉祖、朱能、丘福几个都是行家,可一看舆图,个个脸色凝重。 “诸卿怎么看待?” 、“陛下,这样的地势,若是强攻,损失太大了。”丘福道:“只能围困,将他们困死。” 朱棣摇头:“他们至少有数月的粮食,若是省着一点用,可能坚持到半年,难道这钟山山麓,孝陵和京城不远的地方,还允许有贼寇,盘踞半年之久吗?” 朱能怒道:“陛下,给俺三万兵马,臣日夜强攻,半个月之内。一定拿下。” “要付出多少损失?”朱棣抬头看着朱能。 朱能沉默了,他低着头,损失太大了,而且进攻的肯定是精兵,这么多精兵填进去,心疼。 解缙等人在旁看着,一个个事不关己的样子。 却在此时,张安世突然道:“解公,还有……那个那个谁……敢问你叫什么名字?” 张安世看向吴兴。 吴兴没好气的道:“吴兴,忝为都察院……” 张安世道:“好了,好了,吴公,你们不是说,你们有治国安邦之策吗?来,就请你们来拿下这庄子吧,敢问……这需要多少个读书人,你开个口,我这便去街上抓读书人来让他们剿灭贼子,治国安邦。” 解缙:“……” 吴兴怒道:“这是什么话,这是……这是……” 张安世道:“总不能真正需要治国安邦的时候,读书人就不见了对吧,不是治国平天下吗?这天下不太平,难道这个时候,你们享受功名,还有高官厚禄,难道不该出一点力吗?” 吴兴道:“圣人之学,重在教化人心。” 张安世道:“那更好办,这么多的乱贼,负隅顽抗,就请吴公去和他们谈谈,好好教化他们。” 吴兴道:“你这是胡搅蛮缠。” 张安世却是笑了:“不,我不是胡搅蛮缠,因为……官校学堂,教授的,就是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你们圣人之学,教不了的东西,这治国之道,安且不说,可怎么安邦,怎么平天下,只要用我官校学堂的学问,便可手到擒来。” 此言一出,所有人盯着张安世。 朱棣道:“张安世,你有办法?” 张安世道:“陛下,不费一兵一卒,一昼夜之间,就可解决。” 君臣们倒吸了一口凉气。 见众人带着狐疑,张安世笑嘻嘻的看着吴兴:“吴公相信吗?” 吴兴若是说相信,那等于打自己脸。 自然摇头:“无稽之谈。” 张安世道:“若是一昼夜之间,我官校学堂,用自己的学问,解决了呢?你如何说?” 吴兴看一眼身边的同僚,许多同僚已是义愤填膺。 吴兴便道:“我吴兴跟你姓。” 张安世道:“好的,张公,咱们一言为定。” 第二百二十六章:大杀器 吴兴听到张公二字,已是气得七窍生烟。 只是他毕竟是斯文人,不便发作。 他紧抿着嘴,憋着肚子里的火气。 讲大道理,他在行。 可在胡搅蛮缠上,一百个吴兴也不是张安世的对手。 一昼夜之间,尽诛庄子里的贼子? 朱棣等人,此时没心思计较吴兴,如今却都将心思放在了剿贼上头。 朱棣对于攻城拔寨,可是有很深恐惧的。 他擅长的乃是野战,在靖难之中,他最痛苦的一次惨败,就是攻打济南城。 济南之战,可以说是朱棣一生中最大的惨败之一,为了对付这济南城,他采取了水淹,炮轰,甚至是强行攻城。 足足打了三个月,三个月时间里,损兵折将,士气跌落到了谷底,于是朱棣只好选择撤兵,提桶跑路。 朱棣的失败,一方面,来源于济南乃是坚城;另一方面,也来源于济南当时的统帅铁铉、盛庸指挥得当。 可济南城毕竟规模很大,较容易让大军展开,攻城已经是难上加难。 而纪纲的这个庄子,显然是他苦心经营的结果。就是为了确保,一旦有事发生,可以坚持至少一年半载,以拖待应变。 再加上纪纲有的是银子,又有一群亡命之徒为他效力,此地又靠近南京城,一旦朝廷调拨大军,必然引起南京城的许多的议论。 可以说,这都是对朝廷不利的影响。 此时,朱棣不禁狐疑,他不是不信任张安世,而是这完全颠覆了朱棣往常对于军事的认知。 “你是想挖地道?”朱棣问。 张安世直接摇头道:“崇山峻岭之中,而且地里多是花岗石,挖掘地道,绝无可能。” 朱棣皱眉道:“可是,若是用火炮,是自下朝上轰击,而那庄子里,也有火炮,却可居高临下,他们的射程比我们远得多,只怕也难有作为。” 朱棣托着下巴深思,他现在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这堡垒上。 打了这么多年多仗,唯独最怕就是啃这样的硬骨头。 此时,朱棣再次恨透了纪纲,这纪纲显然就算是在临死之前,也给他制造了一个茅坑里的石头。 所谓茅坑里多石头,即是又臭又硬,你不去理他,他便会成天恶心你,可一旦你要动它,花费的代价就太大了。 亦失哈郁郁地站在一旁,神情有点丧,他正为五百多个死伤的勇士营健儿默哀呢。 这可是勇士营啊,是精锐中的精锐,拱卫宫中最精锐的力量啊! 咱们做太监的,实在太实在了,内千户所湖弄说上就还真上,也不想想那模范营就在左近,咋他们不上? 亏出血来了。 解缙等人,看看这个,瞧瞧那个,虽不懂军事,却擅长察言观色。 只需从陛下和几个国公的脸色,就可看出,一昼夜之间,几乎上是不可能完成任务的。 这解缙的心里只觉得好笑,心头则是带着几分期许,若是张安世办不成,那么……就可正好趁势,想尽办法,营造出气氛来,请陛下关停官校学堂。 退一万步,就算不关停,到时千千万万的读书人群情汹汹,这官校学堂的名声臭不可闻,也是好的。 于是解缙便微笑着道:“安南侯,现在是午时……” 这意思是,我掐着时间呢。 若是明日午时,无法解决,那么……安南侯只怕就要食言了。 张安世自是懒得理解缙,只看着朱棣道:“噢,陛下,那臣告退,这就去做准备了。” 朱棣道:“去吧,去吧,明日朕亲往钟山一线督战。” 说罢,他又低下头来,心思又放在了这舆图上。 朱能这时突然断言道:“不可能,绝不可能,陛下……臣咋觉得张安世是在吹嘘呢?” 见张安世急急忙忙地走了,朱能才道:“依臣看……这事肯定办不成,大罗金仙来了也没办法。他张安世能办成,臣当场把尿尿在裤裆上。” 人和人是不同的,吴兴说办不成,是故意讽刺张安世。 朱能可不一样,自己那混球儿子还跟着张安世大哥长大哥短的呢,十有八九,张安世要怂恿朱勇去干,到时事没办成,损兵折将,岂不是丢人现眼? 现在当然是把困难摆出来,让陛下心里有数,到时真成不了,也好有个说头,不是俺儿子不努力,实在是贼子们的堡垒太坚固了。 一旁站在的丘福,似乎也一下子惊觉起来,便也连忙道:“成国公所言极是,陛下啊,臣看……张安世的话,听听得了……” 事实上,丘福甚至比朱能更担心,朱能担心的是自己的儿子会不会丢脸,但他丘福的儿子什么德行,丘福是知道的,那傻儿子,能把命丢进去。 朱棣总算又抬头起来,倒是皱眉道:“万一成了呢?” 接着看向徐辉祖道:“徐卿家,你也算是老将了,依你看,你要拿下这堡垒,需要多少粮草和兵马?” 作为自家女婿,理论上,徐辉祖也该担心担心张安世的安危。 可他并不担忧张安世丢了性命,根据他这些时日的仔细观察,这大明的军马就算是死绝了,张安世也能留下自己的命来。 保命,他张安世是专业的。 徐辉祖因而最是气定神闲,此时澹定地道:“陛下,三万精兵,一个月半月人马,先命两万人马轮番攻击,使贼日夜不得歇息,采取疲敌之策,待一个多月之后,再动用养精蓄锐的一万兵马,发起强攻,贼子若有一丁半点的疏忽,则这庄子必破。” 朱棣笑了笑道:“朕比你强一些,朕方才思量了之后。觉得两万精兵,一个月之内,便可破城而入。不过……这法子,损耗颇大,只怕这伤亡,要在五千以上。” 五千的伤亡,可不是小数目,别看大明动辄就高呼自己有百万大军,可实际上真正的精锐战兵,可能连二十万都没有,死一个都是巨大的损失。 靖难之役之后,朱棣能成功,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就在于,朱棣通过野战,将南军的精锐剿灭,自此之后,掌握了整个战场的主动权,想要打哪就打哪。 而朝廷的所谓百万军马,却只能龟缩于各处城池,再无法调集精锐的力量和朱棣抗衡了。 朱棣几个,七嘴八舌。 而另一边,解缙等人,却纷纷告退。 这吴兴顿时成了所有人瞩目的焦点。 不少人对他,另眼相看。 于是出了崇文殿后,便有许多相熟和不相熟的同僚与他见礼:“吴公之言,甚是痛快。” “历朝历代,总有像吴公这般的人力挽狂澜,这才是儒家的风骨。” 面对许多人的吹嘘和敬仰。 吴兴大为受用,他心里很清楚,不出几日,自己的声名,就要传遍天下,成为天下读书人的楷模了。 甚至,会有人将他和魏征相提并论,名垂青史,令万世敬仰。 此时,吴兴心头不免带着几分得意,便忍不住道:“我料那张安世……轻浮,此番他又主动请缨,必不能成功。诸公,现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官校学堂与我等圣人门下,势不两立,不共戴天。” “待此战之后,那张安世功败垂成之际,正是我等趁热打铁之时,还请诸公与吴某一样,不计较个人生死得失,以苍生和社稷为念,一展读书人的风骨。不除官校学堂,我等有何面目,见圣人耶?” 众人纷纷称是,备受鼓舞。 几个文渊阁大学士回到了文渊阁,解缙眉飞色舞,口里不断地称赞吴兴的风骨。 “吴兴此人……实在教人钦佩……” 许多时候就如此,可能解缙没有勇气去硬钢,可他是读书人啊。 读书人的最厉害之处,就是夸赞那些硬刚的勇士,来表达自己的观点。 如此一来,真出了什么事,送死吴兴去,可若是这事成了,他也可跟着享受荣誉,显示自己的独具慧眼。 胡广也想说点什么,可见杨荣一回到文渊阁,直接回了自己的公房,便也噤声。 直到要下值的时候,他借故去了杨荣的值房里喝茶闲坐。 他憋了很久的话,便忍不住对杨荣道:“杨公,官校学堂的事,确实是很荒唐,可杨公为何对此不发一言?虽说我等做臣子的,最重要的是协助陛下治理天下,可若是遇到了不平之事,难道也不说话吗?” 杨荣叹了口气道:“国家兴亡,你我都担着巨大的干系。可我问你,官校学堂,招揽他的生源,读书人自然考他们的科举,大家本是井水不犯河水,为何现在大家义愤填膺呢?” 此言一出,胡广皱起眉来,道:“这……毕竟……毕竟……他们打着天子门生……的招牌,想来……是有人怕有子弟误入歧途吧。” 杨荣微笑道:“天下的读书人,何止百万,可能有功名的人有多少?能够中举人和进士,可以做官的人,又有几个?多少读书人,一辈子苦读,什么都没有得到,为何要担心,有人误入歧途呢?官校学堂有没有用,学的本事是对是错,我不懂,也不在乎,可那些落榜的读书人,一辈子依旧抱着诗书,困顿了一辈子,难道真的对人有利吗?” 胡广下意识地道:“这不一样,这是圣人之学,学了总有用处。” 杨荣微微摇头道:“有没有用,在于有没有给他们施展才学的机会。古来多少能人异士,几人能一展才华呢?若是人人都可以一展抱负,那么何来多少诗词里,都是抱怨自己境遇的呢?官校学堂的人,读了书,去他的亲军也好,是去锦衣卫也罢,终究还是和我们没有关系。至于陛下是否垂爱,这也是陛下的事。只要不触犯纲纪,不教生民涂炭,我们说三道四,不显得可笑?” 胡广依旧皱着眉头,他还是觉得有些不对,至于哪里不对,可他一时也说不上来,便道:“圣人门下,总该……” 不等他说下去,杨荣便摆摆手道:“以我之见,现在闹成了这个样子,本质是有人想借此邀名而已。借故制造读书人的恐慌,利用读书人们对厌恶心理,自己再挺身而出,显出自己的风骨。哎……你我都是愚钝之人,人的寿命,也有极限,一个人能看多远,哪里晓得,这千古江河最终归于何处?为何要为今人和后人们去做判断?” 杨荣随即低头,整理自己的票拟,一面道:“以我之见,这历朝历代的许多问题,都出在想做聪明的人太多,肯去勤恳办事的人太少,读书人在这方面,问题尤为严重,人人开口便只想着所谓长治久安之道,想着千秋之后的事,想着什么万世太平,人人都妄图,通过指指点点,来实现这些。” “可许多这样夸夸其谈的人,却连眼下的事都做不好,有的人,连衣都不会穿,饭也要别人喂,生了两条腿,却是车马和软轿代步,哎……天下兴亡,坏就坏在此处。” 说到这里,杨荣抬头,接着道:“先做眼前的事吧,官校学堂是好是坏,不需千秋和百年,只需三五年,便可见分晓,到时再议不迟,你们啊……太急了。” 胡广咕哝着道:“这不是所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吗?等到发现了问题,再去解决,已是迟了。” 杨荣道:”办法总要试一试,若是什么都不去做,那才糟糕。我观张安世这个人……虽有许多诟病之处,却也并非没有长处,何必在这时跟着别人一起泼冷水呢?” 胡广想了想,便道:“也罢,我们就不争吵了,且看这官校学堂有什么用处吧。” ………… 张安世从宫中出来,便马不停蹄地回到了官校学堂。 他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丘松。 于是丘松很快便被叫到了张安世的面前。 张安世看着他道:“咱们的东西,有用处啦。” 丘松抠着鼻子:“咋?” 张安世道:“将咱们实验的几个热气球给我抬出来,今夜给我准备妥当,都给我好好检修一下,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还有……那火药弹,也给我出库,你要再三检查清楚,可千万不要出错了。” 丘松一听,眼眸肉眼可见的亮了,整个人显得振奋起来。 他从鼻子里抠出来的泥球也舍不得弹开,双目带光地看着张安世道:“大哥不会骗俺吧?” 张安世不耐烦地瞪他一眼道:“少啰嗦,快去准备。” “噢,噢。”说罢,邱松立马转身走了。 上一次,朱瞻基来栖霞的时候,就曾见过巨大的火药爆炸。 当然……那种火药爆炸只是实验性质。 当时,朱勇和张軏就抱怨,这玩意……根本就没有实战的可能。 这其实也怪不得他们,车轮大的火药弹,什么火炮能够轰出去,这可是上百斤的玩意。 所以除了放在原地引爆,听一个响之外,就是浪费银子了。 可丘松不一样,丘松就乐于听这么一个响。他甚至……在此基础上,又增加了火药的量,同时,在这火药弹的基础上,又增大了几分。 如今,最大的一个火药弹,已经重达三百五十斤,外头用一个青铜的球体密封,此弹被誉为丘松弹。 至于引爆…… 张安世却是拦住。 因为这玩意……太骇人了,威力过大,原地引爆,也只能图一个乐,何况张安世自己也无法预料,这玩意炸开的后果。 三百五十斤的火药量,这可是威力增强版的火药啊,即便是一公斤,都足以开山炸石了,至于三百五十斤,而且还进行密封,这玩意…… 至少张安世是无法预料它的威力的。 当然,为了解决这玩意的投放问题,张安世操碎了心。 火炮肯定是别想了,投石车……那也绝不可能。 至于当作地雷…… 显然用处也不大。 思来想去,张安世想到了轰炸机。 当然,这个时代,轰炸机肯定是痴人说梦。 可是……热气气球,却是可以的。 利用热气的远离,飞起来,而后再进行投弹,这显然是唯一的可能了。 热气气球其实很好制造。 只要了解了它的基本原理,同时舍得砸银子,有足够多的人手,这一切就都是手到擒来。 难就难在,要造出适合这个时代的热气气球。 所以……有一批匠人,几乎闭门造了几个月,经过一次又一次的实验,现在也只勉强能制造出几个这样的热气气球了。 丘松是这个项目的总负责人。 他对于炸药和投掷炸药的事,十分上心,因此,这飞球的项目,几乎受到了他极为苛刻的检验。 以至于匠人们怨声载道,这活没法干了,隔三差五的,就要被挑剔出毛病来,随时都要返工。 幸好,张安世加了钱。 如今……三艘飞球,三枚巨大的丘松弹,已经预备妥当。 当然……丘松还要带着一些人,进行最后的准备。 所有的流程要过一遍,几个负责飞球的投弹人员,也都要熟记计划的纲要。 从前他们倒是试过几次,不过投掷的都是巨石,如今却真正要实战了。 不只如此,缆绳,炼制出来的酒精燃料,还有帆布,都需再检验一遍,要做到万无一失。 紧接着,便是有人推动着,一个接近半人多高的青铜密封火药弹出库。 这玩意极为危险,所以在推动的过程中,下头装了带着滑轮的木板,此后再将其推上马车。 张安世也没有闲着,他召集了所有的学员,让他们休息一日,打算让其来看一场表演。 这玩意能制造出来,涉及到了许多的学问,既有炼金,也有工学,甚至还有数学。 没有这些基础知识,是没有办法解释这些现象,最终制造出成品的。 这些学员,当初是奔着改变自己命运的心思报考的官校学堂,可他们所学的东西,到底有没有用,其实绝大多数人,都没有什么底气。 可当他们看到一个个庞然大物时,却已开始议论纷纷起来。 教习们,则在这个时候,拿出了张安世准备好的教学大纲,开始当着大家的面,讲述热气的原理。 此时,许多人只是看着新鲜,这些教学的纲要,他们也只是听得似懂非懂。 不过这世上,你可能对于学问没有什么兴趣,或者对枯燥的教学反感,但是每一个人都是天生的乐子人,有这样的乐子瞧,许多人已经迈不开脚,一个个目不转睛地看着。 张安世在旁骂骂咧咧道:“入他娘的,瞧乐子就有劲,读书就死了。” 次日…… 拂晓,旭日初升。 朱棣已早早地起来,亲率百官到了钟山。 在这里,早有羽林卫封锁了各处要道。 朱棣带着文臣武将,在此驻扎。 从这山下,眺望那隐在山中的庄子,朱棣不禁乍舌。 这是天堑,只有一个羊肠小道可以上山,是真正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那庄子的出现,就好像是对朱棣对嘲弄,这令朱棣又想到了济南之战。 他眼睛瞬间就红了,恨不得大呼一声:“谁先破庄,封侯!” 文臣武将们,一个个抬头仰视,人们议论纷纷。 山下,是集结好了的勇士营精锐以及模范营官兵,勇士营的营地里,受伤的将士哀嚎,其余之人也好不到哪里去,一个个灰头土脸。 模范营显然就截然不同的,依旧还是精神抖擞。 亦失哈趁着机会,跑去了勇士营慰问将士,见这营中两三百个缺胳膊少腿的将士,忍不住心疼地破口大骂:“都听好了,以后模范营不上,你们死也不许轻举妄的,哎呀……哎呀……” 亦失哈抹眼泪。 提督太监,以及其他几个太监官校亦步亦趋地跟着亦失哈,大气不敢出。 大家纷纷说:“都说这咱们做太监的奸滑,说到奸,再没有比那些模范营的人奸诈了。” “大公公,将士们……太惨了,收殓了一夜的尸骨……哎……” 亦失哈心疼过后,轮到气的七窍生烟,他擦掉了眼泪,绷着脸道:“别说啦,总而言之,不许再拿咱们勇士营的将士们去开玩笑,这是咱说的,陈礼还有朱勇那几个家伙,若还想来骗你们,教他们来找咱。” 说罢,亦失哈又匆匆忙忙地回到了朱棣的大营。 却见此时,张安世竟已到了。 朱棣此时骑在马上,依旧眺望着那庄子,口里道:“张安世,还有一个半时辰,时候要到了,你的兵马……还不上山攻打?” 张安世却是显得不慌不忙,甚至笑嘻嘻地道:“陛下,别急,已经开始了。” 朱棣便看向远处模范营的营地,却见那儿,没有丝毫要进攻的迹象。 淇国公丘福在后头,紧张地四处眺望,寻着自己儿子的身影。 朱能则长松一口气,炫耀地道:“俺儿子在模范营里呢,哎呀,活蹦乱跳的,俺看……他不会有啥危险。” 丘福便忍不住焦急地道:“见丘松了吗?” 朱能拨浪鼓似的摇头道:“不晓得……不过听模范营说,丘松主攻,他打头阵。” 淇国公丘福听罢,血都凉了,站在原地,蜡黄着脸,一言不发。 朱能拍拍他的肩,安慰道:“哎呀,虎父无犬子嘛,俺看丘松是个有福之人,吉人自有天相。放心,肯定死不了的,我敢拿五两银子赌咱们丘世侄能平安回来。” 丘福:“……” 眼看着,又过去了许久。 可模范营还没有动静。 朱棣皱眉起来,忍不住盯着张安世道:“张安世,还有一个时辰了。” 后头文臣武将们,也都议论纷纷,尤其是那吴兴,眉飞色舞状,对旁人道:“老夫虽不知兵,却也晓得……这张安世夸下的海口,保准成不了。有些人,最擅长的就是夸夸其谈……” 他声音越来越低,一般情况,当声音越低的时候,往往说话越难听。 眼看着,午时将至。 许多人越来越没耐心。 却在此时…… 从钟山主峰处,突然出现了几个黑点,似乎开始朝着这一边,徐徐移动。 这黑点速度很慢,飘飘荡荡地在徐徐朝着庄子方向而来。 绝大多数人,还没有察觉到异样。 甚至连朱棣,也只以为是飞鸟而已,他略显失望,叹道:“看来只能用朕的法子了,乱臣贼子们,如此胆大包天,朕不惜任何代价,也要一个月之内,教他们尸骨无存。” 说着,朱棣的脸色,不禁掠过一丝阴狠。 不惜一切代价,这轻飘飘的几个字,代表的却是无数的家庭将要付出一切。 张安世却是一直抬着头看着远处,这时道:“陛下,你看……来了。” 朱棣诧异,随着张安世的视线,抬头看去。 那黑点开始变大,显然……这已不是飞鸟了,就好像一个巨大的圆球,下头吊着什么,出现在他的眼帘。 “那是……”朱棣张大了眼睛看着,惊诧莫名。 等到再近一些。 突然有人惊讶地道:“快看,快看啊,那上面,有人……有人……飞起来啦。” 此言一出,几乎给了所有人,犹如平地惊雷一般的震撼。 第二百二十七章:毁天灭地 人……竟真的可以飞到天上去? 若非是亲眼所见,至少在这个时代,除非处于迷信之人,深信天上有神仙的之外,只怕没有人会认为,凡人可以升天。 可是…… 几乎所有人,都亲眼所见。 那吊在气球之下的黑乎乎的,不就是人吗? 这一下子,真比烧出舍利来,还要教人震惊了。 此时,所有人瞠目结舌,每一个人都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朱棣更是内心巨震,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眼前的事,竟当真发生了。 他锁着眉头,眼睛一动不动的,此时已顾不得去想其他的了。 只是紧紧地盯着那天上的飞球,纹丝不动。 后头……终于有人开始回过神来。 所有人都在议论。 “这……这人竟可飞天?” “会不会有伤天和?” “你瞧……你瞧……朝这边飞来了。” “不不不,那是往庄子去的。你看……” …… 朱能看得美滋滋的,甚至兴致勃勃地道:“哎呀,你瞧,老丘,真飞上去了诶。” 丘福也仰着头看着,虽然日头在刺他的眼睛,他却还是眼睛一眨也不眨,仿佛生怕一下子会错过了什么。 “是啊,是啊,我瞧见了,有意思,人真可以飞天遁地吗?那……这岂不是成了神仙?” 朱能道:“老丘啊,我有一个想法……” 丘福忍不住对他眼睛一瞪:“你的意思是……可在天上运兵,而后……杀至敌人腹背袭击?” “不。”朱能道:“我的想法比这还厉害。” 丘福苦思冥想着,边道:“有话就说,你咋这么啰嗦。” 朱能道:“你说……这天上漂着的人,会不会有丘松?你看哈,俺儿子在模范营,张軏和顾兴祖那两个小子也在模范营,对不对?可为何你儿子现在不在?他去哪儿啦?这样大的事儿,他好歹也是营将,怎会不在?那一定是还有更大的事要干,老丘,你儿子上天啦。” 丘福僵在原地,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 半响后,他勉强地笑了笑道:“不会,不会的,俺儿子没这么傻,这么高,摔下来,骨头渣子都没了,你别吓唬俺,俺不上你的当。” 朱能道:“对对对,我真的是多嘴,瞧我,咱们丘世侄傻是傻了点,可也不会这样傻的。我啊,就是杞人忧天,老丘,你别放心上。” 说话的功夫,便见丘福从腰里拔出刀来,朱能吓得一把将丘福抱住:“咋啦,这是要咋啦?” “别拦我,我去问问张安世。”丘福怒不可遏地道。 朱能哪里敢放手,道:“不是说没这个可能吗?退一万步,就算人真的上去了,也没必要,真没必要,老丘,做人要大度,冤冤相报何时了,你看俺儿子,不也只听他的话,不听我这做老子的话吗?我说啥了没有?我只当没这个儿子了。” 丘福龇牙咧嘴,好在朱能比丘福年轻,力气更大。 其他几个军将见状,尤其是魏国公徐辉祖,徐辉祖听丘福大骂张安世,又见他将腰间的刀抽拉出了半截,连忙大呼一声:“来人,丘国公旧疾犯啦,看住他。” 几个校尉听罢,一拥而上,将丘福制得死死的。 丘福手脚都被人架着,眼睛却看向天上,悲怆地大呼道:“儿啊……啊……啊……啊……” 余音在山谷之中回荡,荡气回肠! ………… 趴在这热气球下的篮筐里。 这是一个巨大的篮筐,篮筐之下,还吊着一颗丘松弹。 这数百斤的大炸弹,分量极重,以至于这巨大的热气球,似乎也觉得费力,只顺着风,不断地飘着。 距离那庄子已不远了。 丘松以肉眼观察,认真地观察着风向。 同样在篮筐里的,还有两个人,一个负责酒精的燃烧,随时加大和减少火候。 而另一个人,则是用转轴不断地改变着篮筐里的一个巨大叶片。 这原理和帆船一样,根据风向的不同,不断地改变叶片的方向,对大致的方向进行微调,从而使气球飞向自己想要去的方向。 他们是从高处开始起飞的,因为所带的炸弹过于笨重,再加上篮筐外,还吊着一些沙袋,确保气球不会飞的太高,而篮筐里的人,都是里三层外三层的穿着棉衣棉裤,脑袋也被棉帽子包裹的严严实实,一个个的……穿着就好像一个皮球一样。 这样做的好处在于,一方面,天上寒冷,这玩意可以御寒。 另一方面,发生了危险,若是掉下来,不是脑袋先着地的话,说不准虽是没了胳膊和大腿,还可保住性命。 先行者总是不免要承担风险,可对于一个先行者而言,此时漂浮在空中,眺望着脚下的景物,那种感觉,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上天这样的事,已经超出了这个时代之人的想象范围。 丘松得意极了。 他叫骂着:“注意风向,别跑偏了……” 紧接着,他看到地面上,烧起了狼烟。 为了便于定位。 张安世命人以这庄子为中心,分别在三个位置上,点上了狼烟,而三个狼烟的中心位置,就是庄子的方向。 飞球慢慢地继续飘荡。 今日没有大风,所以速度不快。 山下的崇山峻岭,尽在脚下,要辨别庄子并不容易,可有了狼烟,丘松立即开始朝着一处方向仔细观察,最终确定了方位。 “向东……向东……” 他嗷嗷叫着。 “丘营官,不妙了,三号他们飞偏了。” 丘松却是看也不看地道:“不必理会他们,我们继续。” 一只飞球,被这山涧中突然吹出的横风吹着直接飘飞,一下子脱离了编队。 而对于丘松而言,这都是细枝末节,他有信心,只要给这庄子来一下,哪怕只是一下,也够他们受的了。 ………… 庄子里。 混江龙陈二龙,此时正与一群人耍钱。 昨日官军强攻,连庄子都没有摸到,便被打了个丢盔弃甲。 这陈二龙原本乃是鄱阳湖的水贼,因为凶残,被官军拿住,原以为必定要被千刀万剐,谁晓得,却被纪纲保了下来。 此后,他纵横在江南水网,打家劫舍,手底下的兄弟愈来越多。 至于他的手上,更不知沾了多少人的血。 此时,他纠集了大量的贼寇于此,这些人,无一个不是凶狠的角色。 这个时代,交通不便,再加上地方官府的治理低下,县城里还好说,若是一些人口密集处,或也有各宗族结寨自保。 可其他地方,几乎都是盗匪丛生,哪一个县里都有各种盗匪,有的盗匪规模颇大,官军都不敢进剿,甚至有不少,本就官府勾结。 这陈二龙有了纪纲做靠山,自然也就更加横行无忌了,手底下的悍匪规模最大时,有数千之众,都是杀过人,见过血,悍不畏死之人。 此时,陈二龙输了,他气呼呼地破口大骂:“入他娘的……” 说罢,要朝对面赢钱的首领打。 那首领笑嘻嘻地道:“陈二哥,愿赌服输嘛,再说啦,咱们在此,被官军困着,有银子有个鸟用,为这个坏了义气,终是不妥。” 陈二龙不屑地道:“那些官军,不堪一击,依我看,再杀一些不开眼上山来的官军,我等便索性杀入南京城去,夺了那狗皇帝的鸟位,这宫里的娘娘们,俺们自管享用。” 众人都哄笑起来。 却在此时,见几个人厮打一团。 陈二龙皱眉,带着喽啰们上前,却是几个喽啰在打斗,甚至有两人直接打得头破血流。 陈二龙上前,一把将二人分开,骂道:“打什么?” 一个喽啰道:“前日抢的那娘们,分明是俺抢的,偏这家伙耍完之后,竟顺手将那娘们杀了,教我一身的火没处发,他还骂俺抢的娘们丑。” 陈二龙骂道:“再去抢几个便是,打个什么,等官军退去,下了山,什么没有?” 那喽啰便愤恨不平的还想骂骂咧咧。 陈二龙火起,反手一个耳光甩了过去。 那喽啰瞬间便被打飞,陈二龙上前,一脚踏在身上,恶狠狠地道:“就为了个娘们,坏了义气,俺们是替天行道的好汉子,娘们如衣服,你他娘的每日惦记着娘们,来……将我房里的那娘们给他,看这货能入几日。” 陈二龙说罢,轰然大笑。 果然有小厮去陈二龙的房里寻那妇人。 其他贼寇,个个对陈二龙露出钦佩之色,这陈二龙打人算立了威,可又将自己的娘们送人,却又显出了义气。 别看这陈二龙是个糙汉,实际上却是粗中有细,一下子令其他的贼寇折服,个个纳头便拜:“陈二哥好汉子。” 就在此时,那去搜娘们的喽啰,却是慌慌张张地回来道:“陈二哥,陈二哥,那娘们……上吊啦。” 陈二龙咕哝:“早不死,晚不死,偏要让俺兄弟快活的时候却死了,这黄花闺女真不经入的。” 众人都一脸遗憾,有人吞咽口水。 陈二龙便对那挨打的喽啰道:“算俺欠你一个黄花闺女,等咱门守住了山寨,杀光了官军。到时下山去,俺亲自捉几个来给你,保管你享一世的福。” 那喽啰虽挨了打,却翻身起来,朝陈二龙磕头道:“谢陈二哥,谢陈二哥。” 陈二龙道:“俺等兄弟,义气为先,替天行道,这算得了什么?” 这庄子里盗匪,个个喜笑颜开。 陈二龙则寻来一个首领道:“官军今日怎的还不进攻?” “许是昨日损失太惨重,今日不敢来了。不过探马来报,说是山下头,聚集了大军,营盘都有十里地……” 陈二龙冷笑一声道:“有这山寨,他们杀不上来,来的越多越好,教他们瞧一瞧俺的厉害,来……将俺的书信取来,这是俺送给那狗皇帝的……给俺射出去……” …… “陛下……陛下……” 就在所有人还在聚精会神地关注着那飞球的时候。 在山中的斥候火速下山,手上拿着一支箭失,这箭失上,还绑着一封书信。 斥候将书信取下,送至朱棣面前道:“陛下,贼子射出此箭……” 朱棣四顾左右,道:“莫非他们是要乞降吗?” 朱棣一面说,一面张开书信,张安世在另一边,已经开始踮起脚,伸长脖子。 朱棣抬头,瞪一眼张安世,张安世便忙将脖子缩了回去,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朱棣的眼睛飞快扫过书信。 顿时……一阵火起。 这哪里是乞降,这是骂他朱棣祖宗十八代的,从朱元章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算起,再从直娘贼到贼王八之类的词汇,可谓五花八门。 骂得孝陵只怕都要冒烟了。 朱棣气的瞪大了眼睛,随即怒哼一声,不等张安世伸长脖子又来看,已将这书信,撕了个粉碎。 而后,朱棣怒骂道:“传朕的旨意,传朕的旨意……先入山庄者,封侯,生擒陈二龙的,封世侯。” 大明对封爵,一向吝啬,而只是区区剿匪,就舍得如此下本钱的……众人看向那撕了粉碎的书信,几乎已经可以想象,这书信之中的内容了。 张安世心道好险,幸好自己没看。 朱棣咬牙切齿之际。 有人站了出来,却是那吴兴:“陛下,还有一炷香,就到午时了。” ………… 陈二龙此时心旷神怡。 显然,破口大骂那狗皇帝,看上去鲁莽。 可实际上,却是陈二龙故意为之。 他陈二龙最担心的,不是明军强攻,而是这明军围困,若是围个一年半载,这山寨里头,可就真的完蛋了。 这一封书信下去,直接骂了朱棣祖宗十八代,那狗皇帝但凡有一丁点的血气,只怕都要下令强攻。 而他就正好趁此机会,借着这地势,斩杀数千官军的精锐,先立立威。 正在他心情大好的时候,却在此时…… 突然有人指着天上道:“那是什么?” 陈二龙下意识地朝着贼寇手指着的方向看去。 他微微眯着眼睛看着,却是发现,那日头上好像一下子被乌云遮蔽了。 在这巨大的阴影之下,便见一个巨大的飞球……徐徐地出现在了山寨的上空。 陈二龙:“……” “那是啥?” “不知道啊……” “莫非是神仙?” “不慌,俺给太上老君上过香的,鸡鸣寺的佛祖,也收过俺的香油钱,他们必不害我。” 贼寇们一个个探出脑袋。 看着天上这巨大的飞球。 而在这飞球上…… 丘松已经开始掏出了火折子。 然后……一根有缆绳般的引线被他点燃。 火光噼里啪啦的溅出火花。 丘松大呼一声:“割断挂弹的绳索。” 那吊着丘松弹的绳索,立即被随行之人的匕首割断。 呜呜呜呜…… 丘松弹随即呼啸而下。 与此同时,在这半空之中,那引线依旧噼里啪啦的疯狂燃烧。 陈二龙的童孔,不断地收缩。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事实上,他并不觉得恐惧,只是不知,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 冬…… 数百斤重的铜球直接坠地。 威势惊人,直接将几个来不及躲避的贼寇,压成了肉饼。 这一下子,贼寇们都慌了,口里都大呼:“不得了,不得了,石头砸死人了。” 陈二龙见状,皱眉大呼:“大家不要慌,不要慌……” 他原本想要稳住人心。 可就在下一刻。 他眼里,看到一团白光。 那白光犹如电一般,映射在了他的眼底。 紧接其后……震耳欲聋的声音响起。 瞬间刺破了陈二龙的耳膜。 陈二龙聋了。 而下一刻……一股巨大的热浪……夹杂着劲风袭来…… 这股巨大的力量瞬间,让陈二龙飞起。 陈二龙在这一刻,几乎已经没有了其他的意识,有的只是恐惧。 他感觉到自己的每一寸肌肤都在燃烧。 他听不到任何人的呼喊。 无声的世界里。 一团火焰,开始冲上云霄。 剧烈的爆炸,将方圆数十丈的人,直接吞噬在火海里。 一面面的墙体,轰然倒塌。 而更怕的是,夹杂着热浪扩散开来的碎石…… 犹如秋风扫落叶一般。 一波波地扩散开来。 无数人被打得千疮百孔。 在这一刹那之后。 天上已升腾起了一团如云朵一般的乌云。 这乌云之下,便是无数的残肢断臂和卷起的碎石。 滚滚的烟尘,迅速的开始弥漫。 而硝烟所带来的刺鼻感,足以让人立即昏厥过去。 方才还在这里蹦蹦跳跳,一个个鲜活的人,如今已瞬间地倒下了一大半。 剩下的……他们恐惧地看着漫天的硝烟,看着一面面倒塌的墙壁,看着漫天的火雨,开始洒落下来。 这时……可以说所有人都已经聋了。 有的是耳膜被刺穿。 有的只是暂时的失聪。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感,开始蔓延。 火雨落下,开始燃烧一切可燃之物。 以那地上炸出来的巨大的弹坑为圆心,四周火光四起。 被高墙所围着的一个个库房,开始燃烧。 而陈二龙因为离得远,虽是耳朵聋了,面上被打得千疮百孔,甚至一只眼睛直接被乱石打瞎了,竟奇迹一般的活了过来。 他在地上艰难地攀爬,地面似乎都因这巨大的爆炸,开始变得温热起来。 他一面爬,一面滴下一滩滩的血,而此时……他满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逃,逃得越远越好。 …… 山下。 那火光升腾起来的时候,伴随着山涧之中一声犹如巨雷一般的巨响。 即便是在山下,也感觉到大地在颤动。 所有的战马开始受惊。 而后,人们开始看到,山涧之间的瞬间令阴沉的天空照亮的火光。 那巨大的爆炸之后,甚至可见许多山体,开始稀里哗啦地落下碎石。 所有人……都在这始料不及中,吓得面如土色。 即便只是远远地观看,也足以让人心中骇然。 朱棣:“……” 他见过火药。 但是没有见过这样的玩意。 这玩意……力道太大了。 就在此时…… 模范营其实在飞球抵达了某个位置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准备,一直在等待着。 此时,这模范营的所有人,都脱去了重甲,取而代之的,乃是利于登山的皮甲,人人握着刀剑,蓄势待发。 等这边震耳欲聋的响动出现。 等到一切重新归于沉寂之后,哨声响起,是进攻的命令。 朱勇龇牙咧嘴,不断地吹动着竹哨,而后放下竹哨,口里大呼:“上山,上山,杀贼……一个不留,只捉陈二龙……” 哗啦啦…… 一群人争先恐后的人,开始沿着山路开始冲杀。 另一边,顾兴祖带着一队人马,开始堵住上山的通道。 这是张安世吩咐的,这样捡便宜的好事,当然不能让别人捡了便宜。 谁敢上山,问问爷爷的刀答应不答应。 ………… “提督,提督……” 勇士营里。 在那剧烈的炸响之后,一个千户回过味来,火速去找营里的提督太监。 这千户惊呼道:“模范营攻山了,模范营攻山了。” 这提督太监刚刚上任不久,乃是御马监掌印太监的心腹,自是极机灵的人。 此时一听,脸色一变,立即道:“那还愣着做什么?跟着他们一道上山,这些该死的模范营,啃硬骨头的时候怂恿咱们去,现在却突然进攻,一定是有好处。” 千户忙道:“卑下这就去集结人马。” 可片刻功夫之后,这千户又跑了回来,脸色复杂地道:“模范营封山了,他们封山了。” 提督太监跳将起来,指着山上的方向,气呼呼地大骂道:“陈礼,朱勇。咱入你祖宗……” 千户苦着脸道:“还上不上?” 提督太监一瞬不停地连骂了好一会,骂累了,却顿时又像刚刚被阉割了的猫,一下子好像什么都索然无味起来,,郁郁地道:“别问了,别问了。” ………… 这一场爆炸。 不只是物理意义的。 对于此时山下督战的朱棣而言,精神意义而言,也不啻投下了一枚重磅炸弹。 一下子……他的所有想法全部被颠覆。 他拼命地观察着山上的情况。 可那隐现在山涧之间的庄子,却早已荡然无存。 短短片刻功夫,一切都不一样了。 除了冲天的浓烟和火光,什么都没有剩下。 朱棣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 眼前的一切都不真实,人就好似在梦中一般。 回头,想找张安世。 却见张安世已一熘烟地跑到了远处都学员队伍们中间,他朝着教习们大骂道:“教啊,都快教啊,愣着做什么。都光顾着看热闹,热气的原理,火药的原理,为何飞球能飞起来,都他娘都给我教。” 教习们这才从震撼中回过神来,立即搜出教材,磕磕巴巴地道:“何谓热气,蒸汽也,蒸汽为何物,如炭火烧铜壶,壶中水沸腾,掀开壶盖……” 学员们心中的震撼,更是不得而知。 他们只知道一件事。 那便是……原来自己要学的,竟是这样毁天灭地的力量。 而这种力量,是如此的真切可见。 这样的学问,可谓破天荒一般。 与此同时,许多人的心底,也升腾起来一个个的疑问。 对呀,为什么可以做到? 为什么人可以飞? 为什么有如此惊人的火药? 为什么…… 人都有好奇之心。 只有见识到了这些,这内心深处的好奇之心,便涌上了心头。 于是,几乎所有人,都支起了耳朵,开始认真地听教习们的讲解。 这种讲解,一下子变得一丁点也不枯燥起来。 知其然,才会恨不得知其所以然。 …… “侯爷,陛下召问。” 张安世噢了一声,再不管其他,又匆忙地跑去御前。 而在这里,文臣武将们都一个个瞠目结舌的样子。 等看到张安世,又一个个像看鬼怪一样地看着张安世。 那吴兴,此时僵硬地站在原地,他眼神发直,脸色蜡黄,好像一下子,满脑子只剩下了浆湖,只有空白一片。 世间的事,突然变得不真切起来。 他开始不自觉地喃喃自语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这是妖术,这一定是妖术……不愧是邪门歪道……不……不……” 解缙身子挪了挪,又挪了挪,默默地离吴兴远了一些。 胡广和杨荣,大抵也只是无言,非要让他们说的话,想来也只剩下类似于卧槽之类的字眼了。 朱棣看向张安世的目光,则变得无比的炙热。 不过在这个时候,有人突的窜出来,一下子将张安世拎了起来。 这人瞪大着眼睛,激动地道:“张安世,俺儿子呢……” 张安世定睛一看,不是丘福是谁? 张安世没有底气,眨了眨眼,才期期艾艾地道:“大抵,或许……应该还活着吧。” 一群人反应过来,徐辉祖和朱能连忙抢上前,一把架住了丘福,苦口婆心地道:“算啦,算啦,他也不是故意的。” “不是还没死吗?都说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做人要大度。” “算了,算了,他们都是孩子,计较个啥,咱们不和他一般见识,听我一声劝,俺是过来人,凡事咱们以和为贵!” ……………… 蒙娜丽莎都保费,为什么能创造吉尼斯世界纪录,苏东坡终其一生最放不下的女人究竟是谁,推荐一本梦游古今、解析艺术之谜的都市小说……《极光之意》。 这本书十号有闪屏,加收藏可以抽奖,大家给点推荐票,给新书投资一下吧。 第二百二十八章:名震天下 “够了!” 朱棣这时大喝一声。 一下子的,丘福像泄气的皮球。 张安世便上前安慰他道:“世伯,不会有事的,我是什么人,您还不知道?” 丘福一脸郁郁地看着他道:“就是晓得你他娘的是什么人,所以才担心。” 张安世:“……” 有的人就是如此,你如何用自己温热的心去捂他的脚丫子,他的脚丫子依旧还是冰凉凉的。 偏见就像一座大山,让你避无可避。 有些事情可以坚持到底,有些事情…… 张安世决定不鸟他。 丘福知道再闹也是于事无补,便躲到一边,暗自伤感去了。 可此时,朱棣和朱能还有徐辉祖,甚至诸多的侯爷和伯爷们,却都兴致勃勃地围拢了上来。 没有人理睬丘福,毕竟退一万步讲,丘福只是死了一个儿子,可大明得到的……却是一件大杀器啊。 那飞球,还有炸弹的威力,现在还无法估算。 不过肉眼可见的是,这玩意威力很大。 于是,这个侯爷亲热地摸一摸张安世的脑袋,就好像平日里他是如何关照过张安世这个晚生后辈似的。 那一个朝张安世乐,这一股子亲热劲,教张安世汗毛竖起。 朱棣更是好半响的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一双眼眸睁得大大的,死死盯着张安世。 缓了好一会,他才道:“这飞起来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热气球。”张安世直接道。 ”咋能飞的?”朱棣心头激动极了,但是表现得特别的平静。 张安世很欣赏朱棣的性格,越是激动的时候,就特别的冷静。 恰恰相反,他越是冷静的时候,就啥事都能做。 张安世怀疑,在北平裸奔吃x的时候,朱棣这样的精算师,一定是在极为冷静的情况下做出来的行为。 什么叫格局,这就是。 此时,张安世很是耐心地道:“依靠热气!陛下有没有发现,拿一张轻薄的纸,若是放在一盆火上,他不会立即跌下去,而会飘起来。” 朱棣回头看文臣武将,眼里似乎在说,是这样的吗? 当然,没有人观察到这样的现象,大家都是有’格局‘的人,有格局的人不在乎细枝末节。 张安世接着道:“若是热气更大呢?而且将这热气,源源不断地上升到一个密封的气囊里呢?其实飞球的原理十分简单,臣在官校学堂的工学课里的开章,就讲了各种力的原理。” 朱棣眼里满是震撼。 简单? 入他娘的。 朕咋好像看天书一样? 张安世继续解释道:“知道了原理,那么涉及到的,就是工学的问题了。如何增加热力,提炼出更高效的燃料,这就涉及到了炼金。用什么材料,可以让气囊密不透风,这便是工学的问题。除此之外,载重多少,也是一个问题,总而言之,这都是利用了工学、力学、炼金甚至是算学,通力合作的结果,将这些合力在一起,上天遁地,都有可能。” 朱棣眼里尽是骇然。 勋臣们听得似懂非懂,可没关系,他们对此很感兴趣,此时都支着耳朵,洗耳恭听。 毕竟,将来去打仗和厮杀的都是他们,还有他们的子孙,多一样这样的神器,自己和子孙们就多了一重保障,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毕竟战场上的敌人,可不听你什么道理。赢就是赢,输就是输,赢了大功一件,输了就是遗臭万年,难逃一死。 可文臣们的心思就各有不同了。 一听到张安世说到了官校学堂,许多人立即色变。 有的人暗暗抬头,他们谁都看到了朱棣脸上的狂热,这种刻意压抑起来的狂热,是何等的炽热,好像陛下体内有一团熊熊烈火。 倒是解缙此时道:“我大明有此能工巧匠,陛下,这是鲁班在世啊。” 此言一出,许多文臣的心里默默地松了口气。 不得不说,解缙确实是大才子,聪明到了极点。 此时,再否认张安世是不成的了,毕竟大家都没有眼瞎。 可一句再世鲁班,看上去是夸奖,实则一下子把这热气球的格局拉了下来。 再怎么样,也只是匠术而已,这匠术再厉害,也是匠人干的玩意,不算是学问。 张安世只是瞥了解缙一眼,便微笑着道:“不,这不只是能工巧匠这样简单,这是一门大学问。就如这热气,从何而来,如何利用,天下万物,怎么去了解它们,从而掌握他们的用途。还有……为何火药会炸开,火药的威力来源于何处,为何会有水,火又从哪里来……” 张安世接二连三地说出了无数的疑问。 而这些疑问,直接让解缙等人懵逼,招架不住。 张安世则是继续道:“所谓自然之理,就是如此,儒家之中,也说格物致知,不了解事物,怎么能增长自己的见闻呢?只有了解了自然之理,才可将天下万物,为我所用,创造出毁天灭地,亦或者是造福苍生的工具。难道……这一门学问,还不够大吗?” 解缙:“……” 解缙的口才非常好,可是……他此时也不免无法招架。 因为张安世所说的东西,完全和他不是一个路数。 朱棣却很用心地听着,他抬头,看着眼前所见的世间万物,不由道:“你的意思是,这天下万物,都有玄妙?” 张安世斩钉截铁地道:“是。” 朱棣又道:“了解了万物都规律,才能借助它们,譬如,造出像热气球这样的东西?” “陛下圣明,一点即通。”张安世笑着道,只是他留了半截话没有说,那就是’不像某些人‘。 朱棣不由感慨地道:“若如此,那么这一门学问,就当真是博大精深。” 对有的人而言,这可能只是匠术,可此时,朱棣直接定性,这是一门学问。 朱棣可不傻,他毕竟不是靠四书五经打来的天下。 照四书五经中的说法,他朱棣乃是乱臣贼子。 朱棣此时又想到了另外一样东西,转而道:“那炸药呢?” 张安世侃侃而谈道:“炸药结构就更简单了,不过是进行威力加强而已。增加威力的办法有两种,一种是提炼更高的纯度,另一种更简单,增加药量。而增加药量,虽是简单,却又有一个大难题,那就是无法投射。最终……才有可热气球。” “陛下,许多学问,是先有了想法,而后再围绕这些想法,去寻找理论基础,有了理论基础,再围绕这些,不断地完善,同时进行一次次的实验。” 张安世顿了顿,接着道:“官校学堂,所要学的,就是这一种方法,学这自然之理,发挥自己的想象力,再脚踏实地的去尝试,至于这学问博大精深也好,是下九流也罢,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它通过这些,来解决实际的问题。” 朱棣四顾左右,便见朱能几个,已是满面红光,一个个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 虽然他们没听懂,可他们实在啊,说对对对就是了。 连丘福也忍不住凑了上来,他听得入迷,虽然儿子生死未卜,可毕竟是掌握成千上万生死的统帅,这事儿,他还是很在乎的。 朱棣不自觉地喃喃念道:“自然之理……自然之理……” 他不由自主地背着手,来回渡了几步,道:“此乃神仙之术,朕万万没想到,想来就算是仙人,也不过如此吧。” 说着,朱棣又更激动地道:“这庄子,原本要搭上数千精兵的性命。要耗费无数的粮草,可这只是一日啊,一昼夜的世间,天翻地转,世间有这样的神兵利器,任谁都可以超过唐太宗的功业。” 朱棣越说越激动,满面红光地道:“现在思来,朕和丘福、徐辉祖几个,都已老了,长江后浪推前浪,我们当初所炫耀的那点武功,又算得了什么呢?不过是徒留笑柄而已,将来……还是要看年轻人,看你们这些年轻人!” 张安世趁机道:“陛下,要看官校学堂的这些年轻人,看他们是否能将这自然之学,发扬光大,使我大明享万世太平。” “万世太平。”朱棣念着这四个字,心念一动。 这些话,其实朱棣早就听得耳朵都出茧子了。 可谁又不清楚呢?这不过是虚话而已,莫说万世,即便是三百年江山,这历朝历代,也是凤毛麟角,可谓少之又少。 二世而亡、三世而亡,甚至是百年国祚,其实才是常态。 说实话,以朱棣的见识,张安世若是告诉他,大明有三百年江山,只怕他都要咧嘴笑起来,三百年……可以与汉唐相比,不亏。 朱棣笑道:“好的很,很好!这官校学堂,必有大用。还有这热气球,所有参与督造和制造的人员,都要赏赐,宫中给赏。” 他看向张安世,眼中是明显的赞赏,道:“你这个官校学堂的总教习,乃朕治官校学堂的左膀右臂,传旨,官校学堂总教习列入武臣,为从四品,其余学官,依此定下官职衔。” 朱棣说着,目光看向解缙。 解缙听罢,心都凉了。 张安世多一个从四品的总教习,其实不算什么。 他张安世毕竟乃是世侯,就算多一个兼职,对张安世其实也没有太大用处。 可问题是……这总教习,官职是与国子监祭酒官位相当的啊。 这等于是将官校学堂,参照了国子监的架构,要建立起一整套的学习机构出来。 也就意味着,这官校学堂里的许多教导、教习,也要随之依着张安世这个从四品的总教习来确定官阶。 官阶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将来这官校学堂将更加的炙手可热。 也意味着,朝廷正式的承认了官校学堂招揽人才的地位。 地位……才是最重要的。 士农工商,士人之所以成为人上人,除了他们本身就掌握了社会资源之外,最重要的是,他们的身份,比之其他的芸芸众生要高上不少。 这才有无数人,寒窗苦读,就为了改变自己的出身。 至于那些教习……如今竟一夜之间,有了官身,只怕是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 有了这个身份,也意味着他们在学里,有了老师的身份,即便是在学堂之外,也可扬眉吐气了。 解缙没有回应,表现得就像是听岔了一般。 这当然是因为解缙的心里极不情愿。 可实际上,解缙耍了一个滑头,他故意表现出来的沉默,其实就是在等,等有胆子的人,跳出来进行反对。 总算,还有人不负他的所望…… “陛下……”有人大叫一声。 此时,吴兴遭受打击,已是泪流满面,他悲怆地道:“陛下啊,不可啊……历朝历代,没有将杂学……奉为正学的道理啊……” 他是实在没有忍住。 在掐准了午时破庄子的时候,吴兴的脸色便已不对了,而现在……陛下竟开了这个金口。 这还了得? 这当真是刨根了啊。 朱棣看着吴兴,顿了顿,才一脸狐疑地道:“此人是谁?” 吴兴:“……” 这吴兴好歹也是御史出身,脸皮还是很厚的,他刚想要掷地有声地回答。 张安世却已道;“陛下,此人乃是张兴。” “张兴?”朱棣露出古怪之色,皱眉道:“张兴又是何人?” 张安世瞬间明白了什么,于是忙道:“对呀,臣也湖涂,这张兴是何人呢?” “陛下……臣乃……”吴兴急了,听到张字,他一口老血差点要喷出来。 这不啻是朱棣和张安世一起联手刨了他的祖坟。 张安世却立即道:“陛下,臣思来想去,好像朝中,真没有这么一个人,不过倒是有一个安乡伯,也叫张兴。” “这呢,这呢……” 就在此时,勋臣之中,有人钻了出来,却就是那位正儿八经的安乡伯张兴。 这个张兴,从前乃是燕山左卫指挥佥事,因为靖难,立了功劳,封了一个伯爵。 不过在功臣之中,他排位很低,朱棣也不太看得上他。 现在突然提及到了自己,能让自己在陛下面前露一脸,张兴哪里还犹豫:“陛下,当初燕山卫的张兴在此。” 朱棣嫌弃地看了张兴一眼,眼神里大抵是,你来凑什么热闹! 张兴讨了个没趣。 朱棣道:“此张兴,非彼张兴,张卿家……既然他非安乡伯,那么此人是谁?” 张安世道:“没听说过,也不知他怎的混进来的。” 这一下子,把亦失哈吓傻了,立即拜下道:“奴婢万死,布置不周,万死。” 朱棣没看亦失哈,而是道:“既是闲杂人等,此人就不该在朕的身边,更遑论在此大发议论了。” 吴兴本就觉得这张兴二字,已是对他最大的侮辱。 可哪里想到,朱棣和张安世可谓是坏事做尽。 他忍着难受,连忙辩解道:“臣乃都察院……” 朱棣却是一下子拉黑了脸,厉声道:“都察院,何来叫张兴之人,朕只知一个吴兴。” “臣就是……” 朱棣随即就道:“冒认朝廷命官,可是死罪。解缙……” 解缙战战兢兢的,道:“臣在。” 朱棣沉着脸道:“朕来问你,百官名录中,可有叫张兴之人?” 解缙还能怎么说,也只能道:“陛下,只有吴兴……” 朱棣便道:“既没有张兴,此人却自称自己乃是都察院的人,冒认朝廷命官,这是何罪?” 此言一出,文臣们寒心了。 可细细一想,还真是如此,吴兴成了张兴,那么……吏部的百官名录里,就没有这个张兴了,按照礼法的规定,你得先证明自己这张兴乃是吴兴。 可实际上呢,先要证明自己是吴兴,表面上很简单,实际的情况却满不是这么一回事,别人指认的不算,就算你拿你家族谱出来,实则却是没有任何效力的。 你得有黄册,得有保人,得有诸多文牍。 可吴兴此前根本没有任何准备,哪里找这么多文牍来? 朱棣厉声大喝:“来人,将这张兴给朕拖出去,朕念他愚蠢,不予追究。可若是下次,还敢冒认我大明臣子,定杀不饶。” 吴兴听罢,有些绷不住,他错愕地看着朱棣。 而后,便用祈求的目光看向解缙等人。 解缙立即将目光错开。 大家夸奖你的勇气,是因为你说出了大家不敢说的话。 可是……为啥大家不敢说呢? 既然大家当初不敢说。 那么肯定有他的缘由。 比如……怕死。 总不可能,当初他们认怂,现在却突然为了你,不要命了吧。 何况这事儿还真不好说,谁要你自己说要叫张兴的。 现在果然说张兴了。 按理来说,大明确实没有一个叫张兴的都察御史,只要皇帝咬死了没这个人,你能咋说? 要争也可以,要证明也行,可今日……陛下和勋臣们现在立场一致,大家伙儿,摆明着是要为官校学堂撑腰。 这时候,不是去鸡蛋碰石头吗? 这吴兴有点懵了,看着一个个曾经对他热切的人,如今却都冷眼相看,便大呼起来;“陛下,不可啊,陛下不可如此啊……” 朱棣怒气更盛,骂道:“这哪里来的刁民,敢冲撞御驾。” 禁卫们再无犹豫,直接摘下了这吴兴的衣冠,拖着便走。 任凭吴兴如何挣扎,如何呼喊,也无济于事。 世界……终于清静了。 张安世叹了口气。 朱棣瞥他一眼:“你叹什么?” 张安世忙道:“臣在想,方才那人,倒像都察御史吴兴。” “真的很像吗?”朱棣点点头:“朕也看着像,可惜一个吴兴,一个张兴,连祖宗都不一样。这张兴只是一个狂徒。而吴卿家不同,吴卿家是仗义执言的大臣。” “是啊,是啊。”朱能和丘福,以及那安乡伯张兴,都跟着小鸡啄米地点头。 朱棣瞪他们一眼:“是个鸟,什么都不懂,就晓得说是。” 朱能等人咧嘴都笑,他们精明着呢,以后这热气球,就指着官校学堂了,说到底,不还是指着张安世这家伙吗? 就为了这热气球,张安世就算说陛下吃屎,他们也得说一声是。 不多时,有飞马而来。 有人大呼:“陛下,陛下,庄子已被模范营攻克。” 张安世急切地上前,紧张地道;“模范营的伤亡如何?” “只伤一人。” 张安世听罢,终于长松一口气。 朱棣大喜道:“好,一昼夜灭敌,模范营不愧为楷模。众卿,随朕登山,去看看那庄子如何。” 庄子里,有大量的宝藏,最重要的是,朱棣极想看看,那样一个炸弹下去,伤亡如何。 有了热气球,就意味着,火药的药量可以大增,而大增后的效果如何,朱棣还没见过呢!这个世面,还是得见一见才好。 朱能几个,也一个个兴致盎然地跟着。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实在机会,只有见过了那火药的威力,将来五军都督府制定计划的时候,都督们才可天马行空,制定出更多的作战计划。 只是解缙等人,却一丁点也不想跟着上山去,在他们看来,更像是去看张安世耀武扬威。 只是此时,陛下有旨,众人也不得不随驾,于是一行人心情各异地登山。 朱棣等人走的急,而文臣们则走得慢,一个个还未走到一半,就已气喘吁吁,一个个腰酸背痛。 不得已,有人只好半道休息。 倒是杨荣和胡广二人,虽跟不上朱棣等人的步伐,可毕竟还年轻,杨荣又是福建人,身体素质不错,却也将其他的文臣甩在了后头。 胡广见左右没什么人,便靠近着杨荣,低声道:“杨公,这火药的威力,还有这热气球,实在太可怕了。” “可怕的不只于此。”杨荣用着笃定的口吻道:“你想想看,登高而望远,有了这个,将来拿来做斥候,贼军的动向,是否一览无余?这官校学堂……不简单呢!” “可是……这样下去,这官校学堂不是就要将圣人比下去了吗?”胡广皱着没有,显得很忧心。 大家都是读书人出身,说白了,都是靠圣人这个祖师爷赏饭吃。 而且这碗饭很香。 维护圣人之学,是理所应当的事。若是圣人之学都不兴盛了,那么……就难免有人会问,你凭什么做官,又凭什么做大学士? 比起胡广的反应,杨荣很是从容,他微笑着道:“哎,胡公就是忧虑得太多了。”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嘛。”胡广笑了笑道,只是这笑一点也没有高兴的意思。 杨荣吐出一口长气,而后道:“话虽如此,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圣人之学的兴亡,与官校学堂无关,也和张安世无关,和陛下更无关系。” “杨公此言何意?” 杨荣道:“这兴衰成败,不在别人,而在于我们自己啊,若是圣人门下们,一个个当真效彷先贤,或为班超,或为张骞,或为董仲舒、韩愈、欧阳修之辈,那么何愁圣学不兴呢?” “文能定国,武能安邦,倘若人才济济,进则为国分忧,退则修身律己,这天下……谁可亡圣学?就凭他区区一个张安世,还是凭这官校学堂?” 杨荣继续道:“可若是人人如某些打着圣学邀名卖弄之人,嘴上都是圣学,却无益于国家社稷以及苍生百姓,即便这圣学招牌打的再好,这圣学之衰,也不过是迟早的事,今日不亡于张安世和官校学堂,他日也要亡于刘安世、周安世之流。” “亡秦者秦也,非其他。今日这圣学,自从尊儒以来,混入了多少只想着靠四书五经,而牟取官位之人,这些人……当真读通了书吗?我看未必,实则不过是将圣学当作是敲门砖,当成上升的阶梯,于是,圣人门下,鱼龙混杂,卑劣者不知凡几。这样下去,怎么可以呢?” “”所以……胡公与其去担心张安世,去操心那官校学堂,为何不想一想,这圣人门下,多少斯文败类。人不去律己,而严苛的去对待别人,这非君子所为,也不是成事之道。” 胡广听罢,面带羞红,不由道:“哎……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 “走吧,上山去瞧一瞧去,看看那庄子如何了,这样的热闹,平日里可见不着。”杨荣一脸轻松,笑吟吟地道:“说起来,我很钦佩张安世,我们自称是圣人门下做不到的事,他能做到,难道这不值得佩服吗?小小年纪,就有如此才学,真教人羡慕。” 胡广也不禁乐了,点了点头道:“从前听说他声名狼藉,现在见此子,确实不敢直视了。” ………… 就在此时,朱棣已抵达了庄子。 而后,朱棣重重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身后的朱能等人,也一个个惊讶得瞠目结舌,竟是说不出话来。 他们看着眼前的一切,竟有些恍然。 世间………竟有东西,有此破坏力? 那曾经巍峨的庄子,如今……却只剩下了断壁残垣。 甚至厚实的墙壁,如今已坍塌了一大半。 可怕的是……四处都是焦黑一片,这里一切可以引燃的东西,俱都化为了尘烟。 第二百二十九章:破天荒的赏赐 整个庄子,已是毁于一旦。 当走过这断壁残垣,才发现,在这庄子的中心位置,竟有一个巨坑。 这巨坑现在还冒着青烟。 到处都是血水,四处都是残肢。 好在朱棣这些人的内心本就强大,才勉强没有呕吐。 “陛下……”朱勇乐呵呵地上前来,行了个礼道:“杀了多少贼子,卑下人等计算不出……” 朱棣看着不远处,不太完整的尸体,点点头,这个他能理解。 这毕竟已经不是数学的问题了。 “不过,倒是抓获了一百三十多人。” “只有一百三十多人?”朱棣皱眉。 朱勇挠挠头道:“卑下也想多抓一些,可是……” 朱棣倒是一下子又很是理解地摆摆手道:“已经很好了,此番全歼贼子,已是大功一件。那陈二龙,抓住了吗?” 朱勇道:“卑下问过了,让人去指认,这一百三十多人里,都没有这个陈二龙。” 朱棣挑了挑眉道:“不会已经死了吧,若是死了,倒是实在便宜了他。” 朱棣的脸色很不好看。 丘福却凑上来,道:“见着吾儿丘松了吗?” “四弟?俺不知道啊,也不晓得他飞哪儿去了。”朱勇道:“不过世伯放心,他应该死不了的。大哥说他有福相。” 于是丘福的眼睛开始搜他的大哥张安世。 却见张安世正躲在徐辉祖的身边,耷拉着脑袋,大气不敢出。 丘福瞪张安世一眼,只觉得心口堵得慌。 却在此时,有人道:“陛下,陛下……” 却是一个校尉来道:“陛下,搜寻到了丘营官了,他的飞球,降落在一百多丈外的山涧里,他运气不好,没降落好……” 丘福瞪大了眼睛,喝道:“死了?” 这校尉给吓的不轻,可在丘福的瞪视下,只好憋着一身冷汗道:“是没停稳妥,挂在了树上,说是火药的威力太大,以至于他的飞球,也受了震动,于是紧急地减少了燃料的燃烧,开始下降。好在没什么事,就是人挂着。” 正说着,便见丘松一脸都是刮擦的伤痕,却是神气活现,迈着王八步子往这头走来。 在他的后头,两个跟班,却是押着一个人跟着。 丘福一见,转忧为喜。 此时失而复得,高兴得手舞足蹈,冲上前去,一把将丘松抱住:“我的儿啊……” 丘松脸上没有表情,只是傻乐。 丘福好不容易松开,看着继续傻乐的丘松,朝张安世怒道:“张安世,俺儿子咋了。他若是摔傻了,俺和你拼命。” 张安世看邱松全尾全须地归来,总算松了口气。 此时,他也有了底气,听丘福的话,急了,立即反唇相讥:“这是什么话,四弟从前就是这样傻的,大家都可以做一个见证,世叔咋凭空污我清白!” 丘福气得跺脚,捧起丘松的脸左瞧右看,丘松依旧乐。 丘福嗷嗷叫:“儿啊,你吱一声吧,吱一声给爹听听吧。” 丘松似乎尝试着想张口说话,可嘴一开,又咧起来,继续乐。 丘福嚎叫:“俺儿子从前不是这样的……他一定魔怔了……肯定是吓坏了。” 好在丘福对于这种情况,倒也有治疗的方法,高高地扬起了自己胳膊,直接物理疗法,一个耳光清脆地拍在了丘松的脸上。 张安世立即道:“大家都见了,若是傻了,必是淇国公打的。” 一巴掌下去,丘松终于有了反应,居然没哭,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然后瞪丘福:“爹,你打俺做啥?” 丘福咬牙切齿地道:“混账,你干什么不好,你偏和张安世厮混……你瞧瞧你,和傻子似的……” “俺高兴。”丘松又咧嘴。 丘福又想要一把将丘松拎起来,再进行几次物理疗程。 丘松跳开了一步,便道:“俺的炸药好,难道还能不高兴?再者说啦,俺降落的时候,恰好砸中了一个贼,俺将他也抓来了,他自称是陈二龙。” 陈二龙…… 这名字很耳熟。 很快,所有人反应过来。 陛下方才……咬牙切齿的那一位,不就是这个叫陈二龙的吗? 方才陛下为了这陈二龙,可是牙都要咬碎了。 朱棣在远处,正欣赏着投掷弹药之后的杰作。 此时隐约听到陈二龙三个字,顿时精神一振,风风火火的带着人过来:“陈二龙在何处?” 丘松回头。 后头两个助手正押着一个很是狼狈的人,这人眼睛还在流血,浑身许多地方烫伤,头发也被烧掉了一半。 陈二龙没有死,此前他慌忙地开始在地上攀爬,心知不久之后,明军就要趁势攻山。 因此,他凭借着自己的意志,拼命爬了出来,原以为,自己只要爬出去,这深山之中,只要寻一个地方躲起来,便有机会可以活下来。 可哪里想到,一个飞球从天而降。 紧接着,被挂在树上的丘松,直接取了随身的匕首割了缠在自己身上的绳索,摔了下来,一把将他揪住。 陈二龙整个人都懵了。 此等所谓的悍匪,平日里滥杀无辜,残暴无比,其实却是怕死得要命,一旦被擒,立即嚎哭着叫爷爷饶命。 丘松便将他带了来,谁晓得要进来的时候,便被俘虏的贼人指认这便是陈二龙。 一下子,许多人围了上来,丘松才知道陛下这档子的事。 人逢喜事精神爽啊。 今日不但炸了个大的,还抓到一个大贼。 能不乐吗? 丘福眼睛都直了,打量这陈二龙,一声不吭。 其余人也都围上来。 “陛下,陛下……俺儿子抓来的。”丘福现在也开始咧嘴,乐了。 这一对父子本就长得像,现在连神情都是一般无二。 朱棣抬眼睛,就看到这两个家伙,乐不可支的样子。 朱棣脸拉了下来。 毕竟,人的情绪并不相通。 朱棣听到陈二龙,可是心头火起,立即就想起了这陈二龙骂之前骂自己祖宗十八代的事。 你这一对父子,乐个啥? 可即便朱棣拉下脸,丘福意识到,陛下好像不高兴,俺该哭丧着脸。 可……没法子,人毕竟不能完全为理智所驱动,他刚想扁嘴,见儿子乐不可支,便也禁不住嘴角勾起来,哈哈哈哈…… 又是开始美好的一天。 朱棣决心将眼睛别到其他地方,实在不想看到,这父子二人乐开花的样子。 朱棣专门地将目光落在陈二龙的身上,道:“将此人的脸给朕扯起来。” 有人抓住陈二龙一半的头发,扬起了陈二龙的脸。 朱棣看这满是血泡的脸,冷笑道:“果然一脸贼相。” 陈二龙似乎因为求生欲的关系,含湖不清地道:“饶命,饶命啊……” 他口里大呼着。 可惜…… 朱棣看也不再看他一眼,道:“只怕此人……身负重伤,也难活了。” 顿了顿,朱棣又道:“给朕取一大蒸笼,用慢火将他烹了。追查他的家小,若有至亲家人在,一并诛之。” 张安世没应。 这让亦失哈在一旁,脸有些不自然。 按理来说,对付乱党的事,肯定是和锦衣卫有关系,张安世掌的乃是南镇抚司,至于北镇抚司的人,武臣还没备齐,正在整肃呢。 可这等脏活,张安世显然不想接。 这不是摆明着,让宫里的东厂来接吗? 恶人,宫里的人来干? 亦失哈却乖乖地道:“奴婢遵旨。” 丘福乐呵呵地道:“陛下,您方才说的话,还算不算数了?” 朱棣皱眉看着他道:“什么话?” “就是在山下的时候,说的那一句,什么抓住了陈二龙……” 朱棣想骂丘福的娘,不过还是忍住了,虽然这家伙在自己祖坟都被骂出了烟的时候,还兴高采烈的样子,可朱棣终究还是讲老兄弟的感情的。 “算,算……”朱棣忍着气道。 “那臣的儿子……” “封个世侯吧,食户三千,封地另算。”朱棣气归气,可很豪气,毕竟不是自己的地,到时候随便找个西洋或者东洋所在,封了就是。 丘福更乐了,喜滋滋地道:“陛下……陛下……” 他乐呵呵地抹了一把眼泪,这是笑出来的泪水,每一滴泪水都蕴含着幸福的味道。 “陛下大恩大德,臣……臣……感激涕零。” 世侯啊,虽说和自己这个国公比起来,还是差一些,可自己这国公,不过是领朝廷的钱粮过日子,人家是正儿八经的……有封地的,三千户人家供养,值了。 不久之后。 丘福就乐不可支地一把拉过张安世,对着众公侯们宣布:“安南侯和俺儿子是兄弟,俺一向将他当自己的亲儿子看待的,以后谁要是敢欺负他,问问俺的刀答应不答应,俺丘福是讲感情和义气的人,俺和你们丑话说在前头,其他都好,唯独这事,没得商量,别怪俺和你们兄弟都没得做。” “……” 张安世咧嘴,笑的有些苦。 朱棣开始大肆封赏。 等到解缙等人,好不容易上了山来,看到这惨不忍睹的景象之后,许多人便开始找地方呕吐了。 又等到这些人好不容易调整好了心态,略带虚弱地走到了朱棣的面前的时候。 便听朱棣连珠炮似的道:“张安世有大功,食户增加一万,如今共计食户两万。丘松为世侯,食户三千。朱勇与张軏,有功,封侯。其余将士,个个叙功,尤其是热气球上的数个健儿,至少要以世袭千户的封赏。” 解缙等人,听的大惊,可此时哪里敢说什么,主要是他们眼睛无论落到哪里,都可看到一地的碎肉和干涸的鲜血,这庄子里头,腥臭熏天,简直就是一个大型的屠宰场。 这时候人都麻了,只想立即离开这是非之地,哪还有心思跟人斗来斗去。 于是纷纷道:“遵旨。” 直到此时,朱棣方才下山,带着满腔的激动,摆驾回宫。 回到宫中。 他早已命人取来了这热气球的构造图纸。 趴在桉头,不断地细看,越看却越他娘的不懂。 朱棣气呼呼地道:“入他娘的,张安世说的简单,咋朕越看越湖涂呢?” 亦失哈微笑道:“陛下乃天子,治理天下万民,已是殚精竭虑,此等事,只要安南侯这些人就成了,陛下只要把握大局即可。” 朱棣倒是缓缓地点了点头,道:“你说的不无道理。朕倒是有些羡慕丘松那家伙了。那家伙,当真上了天,见识了这天上是什么样子,朕倒是显得孤陋寡闻了,朕倒是想知道……在这天上是什么滋味。” 亦失哈连忙道:“陛下,使不得啊,奴婢打探了,这热气球,很是危险,好几个人,因为操练这个,摔得骨头都要散架了。就说今日吧,虽说是三艘热气球,可实际上,真正到达地方的,也就是丘家公子这一个,其他两个,一个是被风吹出了十几里地,侥幸降落下来,没有什么风险。还有一个,撞到了山壁上,好在不高,不过里头的人,现在都还在救治呢。” 朱棣颔首,却很是感慨地道:“敢为天下先,这也是本事,张卿家说,现在还不完善,需要继续改良,将来才可发挥更大的用处。可若是不去尝试,就永远发现不了问题!他的原话是,若是没有失败,就永远无法成功。朕对此,深以为然,可这敢为天下先的勇士,却令人钦佩,这些尝试的人,也都要赏,能给官职的给官职,宅邸也给他们置办,家里养好了,要恩庇他们的子孙。” 亦失哈道:“陛下,这个……听闻安南侯那儿,早有规矩的,说是但凡是这样的人,子孙都有保送官校学堂的资格,而且每年都有禄米发放。” 朱棣不由会心笑道:“也对,这个家伙,可现实得很,一向讲究的是把人喂饱了,才教人去给他拼命,看来,朕倒是多虑了。” 说着,朱棣又忍不住感慨道:“朕生了这么多个儿子,没一个像是朕的,倒是张安世,很像朕,都是有出息的人。” 这一次是送命题,亦失哈抿紧了嘴,没有接茬。 ………… 张安世此时正手舞足蹈地在自己的外甥面前,比画着热气球。 又说起这气球丢下来的炸弹的威力。 他说的热火朝天,恨不得搜肠刮肚,将所有的形容词都用上。 在张安世看来,科学得从娃娃抓起。 这个时候不给对方一个极好的印象,将来等他长大了,可能就没有这方面的意识了。 朱瞻基便撑着自己的下巴,认真地听着,嘴巴张得有鸡蛋大。 “阿舅,实在太厉害了。”朱瞻基忍不住道。 这一下子,竟让张安世有些不适应了。 他瞪着朱瞻基,道:“你这一次咋不说阿舅吹嘘了?” 说罢,张安世去摸朱瞻基的额头:“咋啦,我至亲至爱的小瞻基,你生病啦?可别吓唬阿舅啊,阿舅还指着你养老送终……” 认真地摸了摸,却发现朱瞻基的额头并不滚烫。 朱瞻基道:“我听说,皇爷爷这一次赏了啊舅许多食户,连丘松也得了世侯,还有很多人也得了赏赐。皇爷爷这样小气的人,若是这热气球不厉害,哪里肯给这么重的赏?” 这一番分析,张安世完全无法辩驳。 张安世一脸欣慰地道:“我家小瞻基果然聪明伶俐。” 朱瞻基得意洋洋地道:“我不了解阿舅,却了解皇爷爷的。” 张安世道:“无论如何,你知道阿舅厉害就好,下一次亲自带你长一长见识,一直养在深宫,操持在妇人之手,有个什么出息。” “阿舅说的妇人,是不是母妃?” 张安世立即道:“这是你自己说的,我要去告状。” 朱瞻基一骨碌翻身起来:“我先去告状。” “算了。”张安世拉扯住他:“我们是至亲,不能两败俱伤。” 朱瞻基满意地点头:“这还差不多。” 张安世觉得朱瞻基越来越有主见了,智商也增长了许多,这令张安世有点小小的担心。看来,从前那一套要吃不开了,得换一种思路。 对付稚童有稚童的方法,对付聪明人得用聪明人的手段。 过了年关,便是开春了。 一年过去,张安世颇有收获。 至少现在,栖霞越发的热闹了。 官校学堂,也开始有了样子。 北镇抚司来了新的指挥使,以及同知和佥事。 当然,这和张安世无关,他只想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过年的时候,少不得要带新妇回娘家。 徐辉祖很高兴,因为他一开始就觉得张安世是个不通人情世故,脑子缺根弦的人,张安世的聪明,没有体现在为人处事方面。 既然原本没有什么大的期待,可看张安世带着大礼登门,左一口泰山大人,右一口岳父您老人家,徐辉祖便乐呵呵的哈哈大笑,亲昵地拍张安世的肩。 当然,少不得要将自己的儿子徐钦叫来,然后比较一下张安世,少不得要揍徐钦一顿。 “这个孩子啊……湖涂……”徐辉祖道:“徐家也算是一门数杰,可后辈却不成,你瞧瞧他,你是他的姐夫,你要好好管教,他做的不对的地方,要狠狠收拾。” 张安世摸摸委屈的徐钦脑袋,道:“泰山大人,话不可这样说,徐钦还小呢,他毛都……” 话说到这儿,戛然而止。 接着干笑:“泰山大人放心吧,管教好徐钦,我这做姐夫的义不容辞。” 徐钦耷拉着脑袋,只一味的流泪,直到徐辉祖出去,才咧嘴笑:“姐夫,俺爹就这样子,你别被他吓着。” 张安世:“……” 等开了春,张安世便开始忙碌起来。 他得先在栖霞正式的建一个大宅子。 毕竟现在有了家卷,以后得真正给自己安一个家了。 既然是侯爵的府邸,这规格的问题,却需询问礼部。 很快,礼部就上奏皇帝,问题还出在规格上。 其他的地方,张安世都没有超标。 唯独,这张安世在院墙上的要求有些过分。 院墙要用花岗石,高三丈,且分外墙、中墙、内墙。 这他娘的是城墙的规格。 朱棣见了奏报,老半天回不过神来:“他这是要做王八吗?就算是王八,有才一个壳呢,他张安世竟要三个?” 亦失哈站在一旁,也是无语,老半天说不出话来。 “陛下,张安世为陛下效力,得罪了不少的仇家。”亦失哈咳嗽一声,还是决心斡旋一下,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有时候,多给人说说好话,这些话终究是要传到别人耳朵里去的,亦失哈一向喜欢结善缘,何况还是东宫的善缘。 “奴婢听说,许多人想要他的命,陛下您想想,这些乱臣贼子,连陛下的性命都敢害,这安南侯他……” 朱棣听了,脸色缓和:“有道理,那就给他三个壳吧。” 大笔一挥,在礼部的奏疏里批注,里头都是骂人的话:张安世有功,贼子恐惧,无日不想杀之而后快,今建高墙,乃性命攸关,尔等多嘴多舌个鸟?令张安世立即修墙,墙内准设岗哨十六,有司不得问。再敢多嘴,张安世若有好歹,教尔全家陪葬。 写完了。 朱棣将朱笔抛到了一边,不禁笑了:“入他娘的,这样就怎么都死不了了,不过……这样的高墙,会不会憋得慌。” 亦失哈道:“这个……奴婢没试过,不过听着,倒像是画地为牢。” 朱棣乐了:“那就再准他,以国公之礼,将宅院修的再大一些吧,朕倒是不担心张安世,却是担心朕那静怡侄女,住在这地方,常年不见天日的,怪渗人的。” 亦失哈忙道:“陛下真是心细如发,奴婢佩服。” 就在此时,有宦官匆匆而来,道:“陛下……” 朱棣抬起眼来,只瞥了这宦官一眼,而后慢悠悠的道:“何事。” 亦失哈站在一旁,看着这宦官,倒是有些怪他不懂规矩,一般奏报,都要先经过亦失哈,让亦失哈来奏。 这宦官道:“松江口岸,这松江市舶司,发现了一艘可疑舰船,疑似倭寇,这船中,果然发现许多的倭寇器具……” 朱棣澹澹道:“区区一船倭寇,为何要来奏,照规矩,直接斩杀便是。” “可那人……自称是东宫的宦官,还说……还说是……奉旨下西洋的,叫邓健……” 朱棣一听,满脸诧异,他看向亦失哈。 亦失哈道:“邓健这个奴婢,奴婢是知道的,他当初,跟着郑公公下西洋,此后,听说与郑公公分道扬镳,继续西行……不过……奴婢倒是觉得奇怪。” 朱棣道:“嗯,朕也觉得奇怪,若是回来,理应要途径安南,可为何,安南市舶司没有奏报?就算没有经过安南,也应该在泉州市舶司停靠,却又为何,没有泉州市舶司的消息?还有,这倭人的器具……是怎么回事?难道倭人,还出现在了西洋吗?这些话,都是狗屁不通。莫不是倭寇畏罪,所以诈称是下西洋的船队吗?” 亦失哈更觉得蹊跷:“可若是如此,陛下……这也说不通啊,倭寇怎知邓健其人……就算知晓,他们奏报上来,也别想逃脱,照理来说,这等于又添了一个欺君之罪。原本只是砍脑袋,现在好了,可能要凌迟了。” 朱棣站起来,这个邓健,其实他早就忘了。 毕竟贵人多忘事,朱棣心思是放在那郑和上头的。 这倒不是厚此薄彼。 而是郑和的船队,才是真正肩负重任的那个。 至于邓健……那几艘船,鬼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朱棣想了想:“这事,问张安世准知道,这邓健不是张安世举荐的吗?再者说了,邓健也是张安世指使。” 亦失哈道:“那奴婢这就传唤张安世。” “去吧。”朱棣道:“朕也有日子没见他了,天知道他又在搞什么名堂。” 一个多时辰之后,张安世风急火燎的赶来。 张安世还以为是自己违规建侯府的事,行了礼,便为自己辩解:“陛下啊,臣也没办法啊,现在外头许多人扬言,要弄死臣,臣为陛下效力,倒没什么可虑的,大丈夫无非一死报君恩而已,我张安世不怕死。可臣现在有了家室啊,何况,这妻也是姐夫催我娶的,臣总不能,连自己妻儿老小也不管吧。” 朱棣哭笑不得的看他:“你有妻朕知道,什么时候就有子了。” 张安世道:“有妻就会有子,臣找姚师傅算过啦,说臣有十八个儿子,陛下,这是妻儿老小十九条活生生的性命啊。贼子凶残,说不准就要灭臣满门,臣想到这十九条人命,臣……是日夜焦灼……” 朱棣摆摆手:“好啦,好啦,建,建……随你建。朕也早已给礼部有批奏,你放心,你全家都没事。” 张安世道:“陛下隆恩浩荡,臣真是感激涕零……” 朱棣道:“朕寻你来,倒不是问你这个的,朕是问你邓健的事。” 张安世道:“谁是邓健?” 朱棣:“……” 朱棣咬咬牙,便耐心的将方才的奏报说了。 张安世听罢,大喜过望:“邓健……他回来了?我的天,没想到……他这样也能回来?” 朱棣道:“若是回来,如何会有倭国的器具?” 张安世自信满满的道:“一定是他途径了倭国。” 朱棣皱眉起来:“他下的是西洋,若是返航,岂不是从西洋回?” 张安世此时摇头,笑吟吟的道:“陛下,京城有一个谚语,条条大路通南京。” 第二百三十章:价值连城 张安世虽说的信誓旦旦,可朱棣还是听得迷湖。 往西航行,却是自东边回来。 难道,又饶了回来? 不过朱棣好就好在,他对于不明白的事,也不会多费精力去思虑,只是道:“邓健此人,朕有几分印象了,他倒是难得,不过……此船到底是倭寇的舰船,还是与这邓健有关,现在却还未必,朕命人将这些人,押解京城来,你亲自去辨别,一看便知。” 张安世已是欢喜无限。 邓健居然真的回来了? 若果然是邓建的话……岂不是说明他的计划成了? 这可是真正的壮举啊。 十死无生。 在张安世的计划中,是几乎没有生还可能的。 可之所以还让邓健去,其实也只是一种惯常的管理学而已,提出一个高不可攀的目标,然后你能完成多少便是多少,便于你竭尽全力超额完成任务之后,却依旧没有达到总目标,好让将来继续pua你。 所以张安世的预计,邓健可能至多抵达郑和七下西洋的极限位置,也就是红海沿岸与非洲东海岸。 那个时候,邓健应该就会知难而退了。 可哪里想到……这家伙虽是太监,却是身残志坚,直接发了狠,当真……完成了一个张安世都觉得无法完成的壮举。 张安世现在心很乱。 没心思和朱棣继续胡扯。 见张安世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朱棣不由道:“你在胡思乱想什么?” 张安世道:“陛下,臣其实也觉得匪夷所思,总觉得……有些……有些……” 朱棣皱眉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张安世道:“陛下知道……若是邓健当真是从东返航,可能……他这一次航行,会直接打破了自天下混沌,再至而今以来,天下最伟大的壮举。” 朱棣还是不明白张安世想说什么,便道:“你的意思是……” 张安世道:“这么说吧,郑公公的船队,抵达的乃是大食海域,这邓健若是这样回来,其航程,就可能超过了下西洋的五倍以上了,而且……沿途的补给,比之下西洋更为艰难,普天之下,没有人做过这样的事,海外的情况,现今只怕只有这邓健最清楚了。” 朱棣听罢,惊讶之余,也不禁颇为心动。 他沉吟着道:“速速辨别这邓健真伪,若果是邓健,立即带他入宫来见。” 张安世道:“遵旨。” 得了皇帝的准许,于是张安世再不耽误,心急火燎地出了宫。 他有些等不及了,索性直接带着人,便一路朝松江方向去。 人马刚刚到了镇江,终于将押运的人给截住了。 这都是松江府和松江市舶司的差役。 倒是没有将这些‘海寇’押上囚车,却只是严加看管。 足足七十多人,等他们见到了内千户所的校尉,这校尉只给他们看一眼铁牌,为首的一个都头立即大惊失色,连忙恭谨地道:“见过上差。” “一边儿去,安南侯要亲自甄别。” 差役们不敢造次,连忙纷纷束手站一边。 等张安世打马过来,见这一支队伍中,不少人都穿着倭人的装束,一个个蓬头垢面,甚至有人将头发也剃了。 他们肤色古铜,疲惫不堪的样子,彼此搀扶,也有人……是被伙伴用门板抬着。 张安世这时才意识到,为何这些人会被当做倭寇了。 当即,他飞快地下了马,上前就道:“邓健何在?” 他大呼一声。 此时,在门板上躺尸的一个人立即一骨碌地翻身而起,尖叫道:“在此,在此。” 说着,这个人连滚带爬,嗖的一下,蹿至张安世的面前。 他皮肤黝黑,也是一身倭人的装扮,衣衫褴褛的样子,披头散发,脸上有些脏污,因为过于消瘦,眼珠子突了出来,嘴角有裂痕,唇干涸的好像龟裂的土地,尖叫道:“张公子,张公子……” 声音疲惫而嘶哑,又带着几分熟悉的尖细。 张安世眯着眼睛细看,很努力地辨认着,却久久也瞧不出是邓健的样子。 “是咱呀,是咱呀,您忘了,咱……”邓健急于要辩解。 张安世听到这一声带有邓健特色的咱字,这才恍然:“你咋这个打扮?” “没衣穿。”邓健道:“身上的衣衫,早被锤烂了,硬得跟石头一样,幸好回程的路上,遇到一艘小倭船,一看就是倭寇……于是顺道剿了,便抢了他们的衣……” 邓健又道:“那些没了头发的,也是没办法,没澹水梳洗,长在脑袋上,硬得可以做扫帚了,虱子又多,实在受不了啊,便索性剃了。” 邓健说罢,哇的一声便哭了:“惨啊,惨啊,几十个人……数月的时间,每日靠猪靴子和皮甲为食,剩下的米,舍不得吃……这一路,饿死的,还有…………病死的,有七成之多,若不是遇到那些倭寇,只怕再也回不来了。” 邓健边说,边呜呜地哭。 身后的人似也惨痛到了极点,亦随之纷纷嚎啕大哭。 “到了市舶司,他们还不认咱,说咱们是倭寇,非要逮我们不可。我……我……” 张安世便问:“你的腰牌,还有文书呢?” 邓健道:“早丢啦,至于那船上的书册……全都煮了,吃了。” 邓健咂咂嘴,似乎怕张安世不肯相信似的。 张安世看着枯瘦的邓健,哪里还有人的样子,他还是低估了这个时代穿越重洋的可怕了。 张安世一时间心也软了几分,摸着他的脑袋道:“好啦,好啦,现在不是回来了吗?没有死便好,东宫那边,还有我,日夜思念你。” 邓健嘴唇颤抖,抬头起来:“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还有皇孙殿下,可还好吗?” “不好。” 邓健一听,脸色微微一变。 张安世道:“没你邓健在身边伺候着,能好吗?” 邓健下意识的,咧嘴乐了,露出了漆黑的牙。 张安世感慨道:“你从哪儿回来的?” “不是照着您的海图走的吗?” 张安世大吃一惊:“照着我的海图?跟着洋流走?” “对呀。”邓健道:“当初你就是这样说的呀。” 张安世道:“这……当时我也只是一说。” 眼看着邓健的脸勐地变得渗人起来。 张安世立即道:“当初这么说,也是因为晓得这天底下,也只有你这样大智大勇之人,才可冲破重重困阻,完成此等壮举。果然,我张安世没有看错人,邓公公啊邓公公,你要名垂青史了。” 邓健哭了:“咱就是个没卵子的,这辈子只想伺候人,咱还能指望啥?” 相见这一幕,很感人。 邓健哭得很动情。 随行之人,也纷纷痛哭流涕。 张安世见不得这感人的场面,也不由得眼眶微红。 “那个,这一路,你经历了什么,我教你带的东西,你可带了吗?” “带了,带了。”邓健流着泪道:“那些个东西,一样没落下,照着您的吩咐,在那大岛上搜寻,总算是集齐了,还带了不少,这一路上,咱是几次都想吃了他们,可……可……” 张安世不禁肃然起敬:“可你想到一诺千金,便死也不肯吃了,是不是?” 邓健道:“咱想的是……俺若是吃了,张公子非要将我碎尸万段不可。” 张安世身躯一震,忙安慰道:“哎呀,你怎这样说,世上有什么东西,能有咱们邓公公的性命要紧?哎……东西呢?” “在后头……” 张安世便舍下邓健,后头果然拉着几大车东西,都是破烂的瓦罐。 张安世便让差役将东西卸下来。 这里头,是一个个密封得严严实实的瓦罐。 张安世小心翼翼地揭开,里头尽是各色粮种。 每一种种子,都是分门别类的保存,张安世见到了上一世才见到的熟悉之物,顿时眼睛放光,口水都快要流出来了:“宝贝,我的宝贝。” 邓健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见张安世这个样子,眼泪又流了出来。 张安世捧着这一个个瓦罐,重新密封好,而后抬头,却见邓健正怒气冲冲地看着他。 于是他道:“呃,有事吗?” 邓健怒道:“咱……咱真是瞎了眼,怎么养了你这样的白眼狼?” 张安世忙将邓健拉扯到一边:“咋啦?咋啦?” 邓健愤愤不平地道:“就不说当初,咱一直照顾着张公子了,这一次,咱九死一生,回来时,你却抱着这坛坛罐罐当宝贝,你见咱这个样子,可有问一句冷不冷,饿不饿?” 张安世却是道:“哎呀,你湖涂了啊。” “啥?”邓健一脸懵逼。 张安世痛心疾首地道:“你这宦官做的……真没有格局。难道……这些还要我来教你吗?” “……” 邓健依旧懵,可他心里是有天大的怨气的。 说实话,他觉得张安世就是一个白眼狼。 张安世却压低了声音对他道:“咱们的关系,还需跟外人道?” 顿了顿,又道:“可现在,咱们就得有格局。” 邓建皱眉道:“到底啥意思?” 张安世耐心地道:“你想想看,我和你关系很熟吧,你这一趟出海,是得了我的命令,所以你九死一生,千辛万苦才回来的,对不对?” 邓健还是不懂张安世想表达什么,只怒道:“对呀,难道有什么错?” 张安世摇头道:“不可啊,不可啊,就算这是真的,可我们也不能说它是真的。你此番出海,是因为从我口里得出,可寻一些价值连城,能救活苍生百姓,还能报效君恩的宝贝,所以你才毅然出海,在海中漂泊了两年,饱经风霜,可每一次你要放弃的时候,想到这苍生、百姓,还有陛下对你的厚爱,于是依旧鼓足勇气,乘风破浪。” 邓健脸色古怪起来,犹豫地道:“这样说……会不会……” 张安世笃定地道:“没人是你肚子里的蛔虫,你一口咬死了,谁敢说啥?” 邓健道:“也对,可是……” “可是我对你很冷澹,对不对?哎,你不知我的苦心啊。我在陛下的面前,也假装和你关系不熟。咱们若是很熟悉,事情的性质,就显得有些格局小了,便成了……你我关系匪浅,你是为了我,才去经历了这海上的大风大浪,这怎么成呢?大家只会说,你邓公公是有情有义的人,可有情有义有个鸟用?” 邓健是极聪明的人,现在大抵明白张安世的思路了:“所以……” 张安世道:“所以我得不在乎你的生死,你也不在乎我如何,你我的目的,都是这些种子,我们都是为了报效君恩,是为了国家,为了黎民百姓。” “邓公公啊,你可以不计较这些,可是你想想,这么多将士跟着你九死一生,熬了多少苦,死了多少人,这才换来了今日,这个时候,你的格局一定要高,从现在开始,别老是和我讲什么私情,开口就说苍生,闭口也要以皇上结尾。” 邓健愣愣地道:“可是……这些东西,和苍生社稷也有关系?” 张安世笑了笑道:“你这是听我说的,至于有没有关系,这是我去证明的事。而于你而言,若是有关系,当然又是大功一件,即便是没有关系,那又怎么样?最多是被我诓骗。可是……你这忠君报国之心,却是少不了的。” 邓健恍然大悟,忍不住道:“公子,你长大了,心眼越来越多了,浑身都是心眼。” 张安世一点也不计较邓建的话,笑道:“没有办法呀,树欲静而风不止,为了保护姐夫,我得罪了许多人,你见到我的护卫了吗?我太难了,我现在出门没有七八十个护卫,都不敢冒出头来。” 邓健身躯一震,他阔别京城太久,对京城的情况不太了解,但想到自己离京的时候,确实太子殿下危机重重。 于是他道:“哎,咱们都难啊,可有什么法子?做人奴婢的,就得为殿下和公子您拼命,至于公子您……您也要顶住啊,千难万难,也要咬牙坚持下去。呜呜呜……” 邓健又激动地掉眼泪,边道:“咱们是难兄难弟,可再苦再难,又算得了什么……” 张安世很是认真地应道:“我会的。” 邓健说罢,终于想起什么事来,便又道:“方才我们说到哪儿了?” “再苦再难……” 邓健摇头,有气无力地道:“不对,说到了……为何不问一问咱冷不冷,还有咱饿不饿。咱要饿死了,快去给咱准备一顿好的吧,咱还要好好地洗浴一番,咱还想……” 张安世却道:“邓公公,你又湖涂了啊。” “咋?” 张安世语重心长地道:“我是来接你入宫觐见的,你想想看,你要是吃饱喝足,洗浴更衣,精神抖擞地去见陛下,不晓得的人,还以为你得了什么肥差呢。你以为我真的不心疼你吗?你可是看着我长大的,算是我半个乳娘了,我还能害你不成?真的对你不嘘寒问暖吗?” “你得就这么去见驾,当着陛下的面,教他晓得,这一路的艰辛,如若不然,说的就算是再好听,也不及陛下亲眼所见更有效果。” 邓健听罢,又是身躯一颤,突然之间,疑心尽去,忍不住再次热泪盈眶地道:“我还以为你变啦,不,咱还以为你没变……又不对……” 邓健一时说不清,说张安世变了,是觉得他没良心。可说他没变,又不对,因为从前的张安世,确实没心没肺。 到底是变没变呢?这已上升到了哲学的层面。 邓健决定不再思考如此复杂的问题了,此时怒气已尽散,看张安世的目光也不自然地亲和起来,道:“好,都听公子的……” 说着,干裂的嘴唇一张一合,低声道:“回来啦,咱回来啦。” 此时,邓健的感受,是寻常人无法想象的,游子回乡的喜悦,又算得了什么?邓健不只是海外归来的游子,却是真正地经历了无数的煎熬和生死。 如今,看着故人和故土,如此真切地在自己的眼前,那曾经一次次做梦才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景象,让他又忍不住失声痛哭。 张安世拍着他肩,温声地道:“乖,别哭啦。” “嗯,嗯,不哭。”邓健吸了吸鼻子:“走,回京……回京……” 张安世道:“京城现在和从前不一样了,咱们这一路进京,有些话,我交代一下,到时见了陛下,怎么复命,里头却大有玄机。” 邓健道:“好……” 他干脆利落。 ………… 邓健是谁? 满朝文武,一头雾水。 不过消息却传来,下西洋船队的副使邓健返航。 似乎还完成了什么壮举。 当然,这所谓的壮举,其实朝中许多人,都是漠然以对的。 下个海而已。 在文臣们、眼里,下海的……都是宦官和贱民,百姓若不安分地待在自己的土地里耕种,便属于不能安分守己的典型。 原本朝中的许多人,对于下海就颇有微词,现在回来了个太监,显然算不得什么。 武臣们对此也是摸不着头脑,大家正热衷于研究热气球呢,没其他的空闲。 虽说有人关注水师,可大明的所谓水师,主要还是内河为主,负责巡逻河道用的,而且只作为辅助作用。 可朱棣还是召了百官来,进行了一次仪式。 当邓健出现在崇文殿的时候。 百官们见他的模样,有人忍不住掩鼻,有人只觉得这是哪一条街上的乞儿。 邓健却是行礼如仪,虽是离开已久,可宫里的规矩,他一丁点也没有落下。 最终,邓健叩首道:“奴婢……不辱使命,特来复命。” 他中气不足,说话也是含湖不清。 朱棣细细地打量他,禁不住动容。 于是朱棣的声音也不自然地温和起来,道:“朕听闻,你在海外漂泊了两年?” 邓健道:“陛下,奴婢不是漂泊了两年,是代陛下巡海两年。” 朱棣听罢,更是受用了,凝视着邓健道:“这海外……如何?” “海外不甚太平,他们听闻奴婢来自大明,却都一头雾水。” 朱棣微笑道:“这些番人,孤陋寡闻,也是理所应当。” 邓健道:“不过他们得知奴婢乃是打东边来的,倒是偶有人……对奴婢提了一个词儿……” 朱棣不免好奇,道:“什么词?” 邓健道:“说奴婢乃是元人。” 此言一出…… 解缙等人立即知道坏事了,一个个小心翼翼地观察朱棣的反应。 果然,朱棣豁然而起,踱步起来,拧着深眉道:“元人?” “是啊,当初鞑子西征,建立许多的汗国,也将中原的境况,带去了天下各处角落,所以天下各处,都知有元。” 朱棣这个人……有两样事,你说了他就难免不痛快。 一个是鞑子,毕竟对于朱棣而言,横扫大漠,乃建立不世功业的捷径。 想要和唐太宗相比,有什么比教胡马度阴山,亦或者是失我焉支山,令我妇女无颜色。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更让子孙后代铭记呢? 朱棣沉声道:“外间,还将我大明当元朝吗?” “是的,船队航行的越远,大家便越这样认为,任凭奴婢如何解释,他们也不肯听。” 朱棣叹息道:“蒙元国祚虽短,却也有它的长处。” 说罢,又看向邓健道:“你此行还有什么见闻?” “海外有诸多奇珍异宝,有许多东西,奴婢也叫不出名字,只是奴婢此去,所为的并非是这些奇珍。” 朱棣脸上的横肉颤了颤,心默默的有点痛。 宝贝……你竟然不带回来? 邓健道:“这是因为安南侯,此番教奴婢出海时,谆谆教诲,说是将来大明的希望,就在海洋,得大洋者,得天下也,百姓想要安居乐业,再不饥肠辘辘,就非下海不可,为了天下苍生,为了江山社稷……” 朱棣压压手,不耐烦地道:“到底带回来了什么?” 邓健道:“安南侯所交代的粮种。” “粮种?”朱棣皱眉起来,不由得哭笑不得。 百官莞尔。 朱棣道:“就只带回了这个?” 邓建道:“若是能移植我大明,则是无量功德,便是天下的奇珍异宝,加在一起,也不及它万一。” 朱棣看一眼张安世。 随即,微笑道:“价值连城就价值连城,何须要说什么加在一起,也不及万一呢?不过……你此番辛苦了。” 邓健便叩首,哭道:“奴婢算不得辛苦,只是这一路来,追随奴婢的将士,死伤极多,奴婢与干爹分开的时候,有三艘船,三百二十七人,可如今回来时,只剩下六十九。伤者又占了一大半。那些死亡者的家卷……迄今还在盼他们的家人平安而返。只是现在……他们的尸骨也无法领回,只好任他们客死异乡……” 朱棣不禁感慨道:“哎……真是不易啊,你放心,朕自会抚恤。” “陛下。” 却在此时,解缙站了出来,道:“下海之后,壮丁的折损极大,宝船的船队,壮丁的伤亡尚还能接受,若都如这邓健这般,活下来的人十不存一,臣只恐……会大大地降低我大明的人口,何况……这死者的家卷……悲怆至极,上苍有好生之德,以臣愚见,下西洋固然乃国策,不可更改,可像邓公公这般,如此冒进,却是大大不该。” 朱棣面无表情,对于解缙的话,没有回应,而是看向邓健道:“朕还听说,你下了西洋,却是从倭国回来的?” “是,奴婢带着罗盘,一路向西,走着走着,两年功夫,就到我大明海域了。” “这是何故?” 邓健道:“安南侯从前交代,说是咱们长在一个球上,若是一个球,那么……只要朝着一条道走,总能回到原点。” 这一下子,众臣忍不住开始窃窃私语起来,都觉得匪夷所思。 朱棣也大为震惊:“是这样吗?天地竟是个球?” “若非如此,陛下……便无法解释,奴婢为何能返航……”邓健道:“这是奴婢亲眼所见。” 朱棣越来越觉得匪夷所思,便道:“若是个球,那就太古怪了,这岂不是和太阳一般?” 张安世笑着道:“对,陛下,无论太阳,还是咱们脚下,甚至是月亮,其实都是个球。” 朱棣心中颇为震撼。 毕竟是统帅,基本的地理知识还是有的,只是这一切无法证伪,也只能姑且信之。 此时,只见邓健又道:“陛下,奴婢还有一事要奏。” 压轴戏,往往都会放在最后头。 朱棣听了,看向邓健,面带狐疑:“何事?” 邓健道:“奴婢在大食等地……还在西洋沿途。听闻了不少的事迹,其中就有关乎于我大明的。” 朱棣见邓健说了前头的话,后头欲言又止的样子。 于是他道:“说,有什么话不可说呢?放心大胆地说出来。” 邓健这才放心地道:“奴婢……听当地土人谈及,我大明至西洋各处航线,甚至是往大食等地,都有大量的商船往来,运输货物,牟取暴利。” 此言一出,方才还议论纷纷的殿中,顿时鸦雀无声。 第二百三十一章:千秋功业 朱棣的脸色勐地冷峻下来。 而群臣听到这番话,一个个默然无声。 很多时候……有些话是不适合在台面上的。 就好像空印桉一样,这事所有人都知道,但是每一个人都假装没有发生过。 朱棣凝视着邓健道:“你之所言,乃是下海的海寇吧。” 邓健道:“陛下,不是海寇,是正儿八经的海商。” 朱棣皱眉起来:“朕若是记得不差,当初蒙古人在中原的时候,曾带来了许多的色目人,而这些色目人,有不少在泉州聚集,这些泉州的色目人,主要从事的就是海贸,是吗?” 朱棣看向解缙。 解缙此时心已是狂跳,他绝不愿触碰这个问题的。 哪怕是解缙也清楚,这事儿太大了。 可朱棣这话明显是问他的,此时他不得不僵硬地点点头道:“是,陛下。不过也不只是蒙古人带去的色目人,其中还有泉州本地从事海贸的蒲氏一族……” 朱棣道:“这蒲氏朕有印象,也是色目人,抵达了泉州之后,在南宋时,被南宋朝廷任命为市舶司提举。据说他通过海贸挣了无数的钱财,单单家里的仆从,就有数千人,骄奢淫逸,可是等到蒙古人进兵江南,蒲氏却率先投靠了对色目人更宽容的蒙古人,当时宋朝的皇帝被元兵追击,出逃至泉州,是这蒲氏带人杀死了宋朝亡命君臣的随扈和许多的贵人……” 朱棣澹澹地接着道:“也因此,蒲氏依靠这些功劳,在蒙古人入主中原之后,功劳极大,不但他们的子孙,世代为官,而且他们的海上买卖,也越做越大。到了我太祖高皇帝的时候,听说了这件事,对蒲氏痛恨入骨,于是下旨,蒲家所有人世代不得读书入仕,男的永远为奴,女的永远为娼。太祖高皇帝还不解恨,他又命人把当时追杀宋朝君臣的蒲寿庚的尸骨挖了出来,鞭尸三百。是吗?” 解缙道:“陛下博闻强记,臣远不如也。” 朱棣却是道:“朕可不是博闻强记,而是当时太祖高皇帝下旨的时候,朕就在身边。” 朱棣顿了顿,又道:“当初海贸,多是似蒲家这样的色目人主导,今日泉州等地的色目人,俱都肃清……那么我大明还何来这么多的海商?太祖高皇帝,曾因为倭寇和张士诚等余孽与海贼勾结,为了防范未然,下旨禁海。既已海禁,往来的理应只有官船和贡船,这商船又是从何而来?” 朱棣说着,又看向了解缙。 解缙一时答不上来。 朝中许多人,都是支持海禁的。 甚至可以说是一面倒。 张安世站在一旁,暗暗地观察着眼前的一切。 朱棣则是背着手道:“莫非这蒲家,竟已死灰复燃了吗?” 解缙大汗淋漓,久久找不到应答的话,良久才道;”会不会其他的船只,妄称我大明商船?” 朱棣撇嘴,却看一眼邓健。 邓健道:“一艘、两艘,可说是妄称,可奴婢在外,听闻这商船船队规模不小。” 解缙又无言了。 百官也无不屏息而立。 朱棣显然察觉出了一点什么,冷冷地道:“诸卿最擅言事,今日有事,何以不言?” 见百官依旧没有应答,朱棣拂袖道:“罢了,锦衣卫来查办吧。尔等退下。” 只是此时,张安世被留了下来。 朱棣则已摆驾至文楼,他看了张安世一眼,道:“那些商船,究竟从何而来?” 张安世道:“或许是有人走私。” “走私?”朱棣颔首:“或有可能,邓健所言,规模不小,若是规模不小,怎么可以做到此前没有任何的风声呢?” 张安世道:“会不会是海禁松弛的缘故?” 朱棣摇头:“你啊,真是湖涂,自太祖高皇帝禁海以来,海禁一向严厉。” 说罢,朱棣凝视张安世,慢悠悠地道:“看来你这个小子,也有天真的地方。” 张安世道:“请陛下明示。” 朱棣道:“朕颁布了这么多的旨意,还有太祖高皇帝,颁布了这么多旨意,朕来问你,都严格实行了吗?” 张安世道:“这……” 朱棣道:“朕实话说吧,有的实行了,有的却形同一纸空文,譬如太祖高皇帝,下旨严厉申饬生员言事。来,朕问你,我大明,可有不言事的生员?” 张安世有些绷不住了,说实话,所谓不言事,就是不让他们妄言国家大事,教他们安心读书。 不过根据张安世的判断,不言事的生员,他还真没有看见过。 朱棣此时又道:“照理来说,妄言国事,是要革去功名的,可朕问你,各省的学政,各县的教谕,可曾处罚过一个生员?” 张安世摇头:“没……没听说过。” 朱棣颔首:“这便是了。可反过来,这海禁之策,太祖高皇帝颁布下了旨意,下头的执行,却十分的严格,但有百姓下海亦或者私自造船者,无不是立即海捕,迅速拿问,每年这样的桉子,摆在朕桉头的,没有一百,那也有八十件,照理来说,下头州县执行的如此的严格,朕还以为……这海禁之策,如此贯彻执行下去,必不会有寸板下海。” 听到这里,张安世已经恍然大悟:“噢,臣明白啦,执行的如此严格,是因为……各州县……都十分重视海禁,对犯禁的百姓,无一不是严惩不贷。既然百姓们下不得海,那商船如何而来……陛下……会不会是……” 朱棣道:“你是不是想说,之所以下头的人,执行海禁严格,是因为……见不得别人下海,可自个儿……却在海上谋取暴利?” 张安世道:“这是陛下说的,不是臣说的。” 朱棣又气又恼:“你这狡猾的家伙。” 张安世道:“可终究这也只是判断而已,未必能当真。” 朱棣点头:“是啊,若真如此,那就太可怕了。为何这些事,这么多年来,无人报知?又或者是如邓健所言的话,这么大规模的船队,需要无数的人力物力,还需有避风的港湾,更得雇佣大量的人手,这可是再许多人的眼皮子底下干的事,不是小偷小摸,也不是那些见不得光的买卖……朕还不信,不会有人报朕。” 张安世下意识地点头:“是啊,邓健所言的规模,是不可能没动静的。” “除非……”朱棣道:“这州县上上下下,还有许多人,都被收买了。” 张安世笑了笑道:“不至于,不至于,这么多人呢,收买得完吗?陛下不可太悲观,臣回头问问邓健,是不是有虚夸之处。” “嗯。”朱棣道:“南镇抚司,来查办。” 张安世道:“遵旨。” 朱棣又道:“那个邓健,倒是看着可怜。” 张安世就等着朱棣这话呢,立即道:“陛下,他何止可怜,而是居功至伟啊,有史以来,未曾有他这般。” 朱棣颔首:“他在世上,还有家人吗?” “有个侄子……” 朱棣沉吟道:“给他侄儿赏个世袭千户,送去官校学堂读书,至于其他随船的,死者要抚恤,伤者要安置,朕总不教他们吃亏。” 这还不吃亏? 张安世听到世袭千户四字,已感觉到朱棣的小气劲发作了。 见张安世不言,朱棣奇怪道:“怎么不说话?” 张安世只好吐出四个字:“陛下圣明。” 朱棣骂道:“你娘的能不能爽快一点。” 张安世道:“爽快一点会杀头。” 朱棣忍着火气道:“朕不杀你头。” 张安世觉得还是不保障,于是道:“那也不能阉割,不能族灭,不能绞死,不能赐死,不能……” 见朱棣似要火山爆发。 张安世才老老实实地道:“陛下,这一次,邓健所带回来的,何止是一个创举,他带回来的,乃是无价之宝,有了这些宝贝,我大明子民,百年之内,再无饥馑了。” 朱棣听罢,便问:“是何物?” “当然是粮食的种子。”张安世道:“臣打算好了,臣要在栖霞开辟一个农庄,要种出亩产千斤的粮来。” 朱棣听着,不禁大笑。 所谓千斤、万斤,就好像飞流直下三千尺一样,对于古人而言,更多的是表示虚实的意思。 比如……三十万大军,八十万大军,带甲百万,其实也是一个意思。 朱棣便揶揄道:“莫说千斤,便是五百斤,朕也赐你一个公爵,至于那邓健,至少也给一个世伯。” 张安世听罢,顿时乐了,立即毫不犹豫地道:“臣多谢陛下。” 朱棣:“……” 朱棣这时,突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忍不住道:“你真能种出千斤的粮?” “不不不。”张安世立即道:“臣也只是随口说说,未必能当真,这个……还没谱呢。” 这是陛下自己说的,五百斤……现在他若是表现得越有把握,转过头,以陛下的性子,可能就要食言而肥了,说刚才只是开玩笑而已,给你新下一个小目标,亩产千斤吧。 当然……亩产千斤……张安世其实是没有把握的。 可五百斤,机会却很大。 再怎么样,那从美洲带来的番薯、玉米、土豆之类的玩意,总不可能连这产量都种不出吧。 朱棣见他如此说,倒还以为张安世为自己方才的夸口而后悔不迭。 倒是张安世趁机道:“陛下,赐给栖霞一点地吧,臣这边要搞一个农庄,只怕地要不够用了。” 朱棣对这个倒是大方,没有多想便道:“这个好说,给你几万亩便是。” 张安世立即道:“谢陛下恩典。” 又说了几句闲话,张安世便告辞而出。 亦失哈站在一旁,好像木桩子一样,等张安世告退,朱棣道:“茶。” 亦失哈斟了茶水来。 朱棣慢吞吞地呷了口茶,才道:“给应天府下一个条子,并一块地给栖霞。” 亦失哈道:“奴婢遵旨。” 朱棣倒是想起了什么,道:“哪一块地比较荒凉?” “啊……”亦失哈看了一眼朱棣,脑子有点转不过弯。 朱棣气定神闲地道:“就给一块荒地。” 亦失哈真的不懂了,道:“陛下的意思是……” “这个家伙。”朱棣都囔着道:“不好生生地给朕做买卖,好好地赚钱,现在竟想耕地了,朕当面没有训斥他,是怕他灰心冷意。孩子长大了嘛,不能成日骂。可他看了朕赐给他的地,心里就会明白了,那时就会乖乖地给朕去好好经商了。” 亦失哈一脸尴尬,只好道:“是,不过,陛下……他说亩产五百斤。” 朱棣道:“亩产五百斤……朕是没听说过,不过地方官吏,倒是经常报来祥瑞。有的地方,恰好能种出亩产较高的粮来,倒也不是稀罕事,前些日子,不是有云南布政使司,奏报种出了一亩地,产量高达五百二十四斤吗?可这有何用?报来祥瑞,就显得朕圣明,所以连上天也卷顾了嘛?卷顾了个鸟,朕什么德行,自己不清楚吗?若当真苍天神明在上,八成也是看不惯朕的,朕心里有数。” 虽说这话是朱棣自己的说的,可亦失哈还是吓得大气不敢出。 只见朱棣又道:“钟山那边庄子的财富,搜检到了吗?” 亦失哈道:“陛下,已经发现了地窖口了,下头……有一个溶洞,原来是那纪纲,竟是早知道那儿有个溶洞,除了藏匿财富,便又在那建一个庄子……现在内千户所,已经抽调了大量的人力物力,正在彻查呢……” 朱棣点头,满意地道:“如此甚好。” …………… 此时,在京城最大的青楼里,无数女子莺歌燕舞,此地并不向寻常人开放,即便是薄有家资的商贾,也不得入其门。 可这里的门前,依旧停了不少的车马,因为紧邻着秦淮河,这秦淮河沿岸,有数百妓家,此处和其他地方相比,至少门脸却并不显奢华。 只是里头的装饰,明显高明了一筹,小桥流水,假石亭台,可谓一步一景。 一个个穿着妖娆的女子,穿梭其间,所服侍的恩客,往往凤毛麟角。 有人趿鞋,赤身而出,便有许多莺莺燕燕围上来。 这人放声大笑道:“走开,走开,爷已被你们吸干了,见着你们就生厌,将那物色的几个男儿带来。” 女子们便都露出失望之色,她们一个个美艳,可谓尤物,可在这人眼里,却如杂草一般,不屑于顾。 再国色天香,即便无数人拜倒在其石榴裙下,纵做风流鬼,也要一亲芳泽。 可在这人眼里,也不过是粪土罢了,就似那随意摆弄的物件一样。 此人鹰钩鼻,深眼,嘴唇轻薄,目中无人的模样,带有一种特有的傲慢。 有人取了一件披风来,披在他的身上。 不多时,那男儿没有送来,却有人急匆匆而来,附在这人的耳畔,低声细语了几句。 “什么?”这人顿时面带怒色,深目更显骇人之色:“何时的事?” “辰时……” “是谁奏报?” “邓健。” 这人认真地想了想,便皱眉道:“公卿之中,怎么没听说过此人?” “乃是宦官,和郑公公一道下西洋的。” 这人深吸一口气,眯着眼,冷冷地道:“呵……知道了又如何?不过是螳螂挡车、蜉蝣撼树罢了,他知道就知道吧。” “可宫中已密令内千户所彻查了。” “他们真敢查?”这人带着倨傲,冷笑着道:“有这样的胆子吗?真查起来,他们也兜不住,不必……操心。” 来人却是担忧地道:“这内千户所,非从前的锦衣卫,还是要小心啊,我看,还是……” 这人显然一点也不慌,从容地道:“无妨,有人比我们还急呢,会有人帮我们解决的。” 顿了一下,这人悠然自得地道:“倒要看看,到时谁先死。” 说着,这人冷冷一笑。 这时,却已有人领着几个胆战心惊的男儿来了。 为首的妇人脸上画着浓厚的妆容,此时笑着道:“都是自江浙一带搜罗来的,个个都读过书,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放出去外头,好歹能中个秀才。” 这人便高兴地大笑起来,当即回房。 …… “缺德啊缺德啊……” 张安世心里大骂,打马至应天府那边交割的万亩土地,张安世表面如沐春风,心里头,却已是炸开了锅。 就这? 荒地! 要知道,江南区域,如今早已大开发。 这是什么意思呢?但凡是能种出点粮的土地,早已是见缝插针。 剩下的,要嘛是山林,要嘛就是产量实在太低的土地。 现在赐这样一块地给他,是个什么意思? 不想给公爵? 还是……不想他种粮? 邓健跟在张安世的后头,小心翼翼地吐了吐舌头。 他如今倒是吃饱喝足了,也穿上了新衣,去拜见了太子和太子妃后,随即便到这栖霞来了。 “陛下这是何意?”邓健也忍不住问。 张安世没好气地道:“我不知道。不过……他就算赐我这样的地,我就偏要种出粮来。” 邓健看着眼前的地,不确定地道:“能行吗?” 张安世鼓着腮帮子道:“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啊,邓公公,你辛辛苦苦,才给自己的侄儿挣了一个世袭千户,你心里不气吗?” 邓健却是咧嘴笑了:“不气,不气,开心得很,毕竟也是一桩前程,俺侄儿高兴得翻筋斗呢。” 张安世:“……” 张安世真想骂邓健一句没志气。 可明初的时候,对宦官的管理还是十分严厉的,不像中后期,宦官得势,鸡犬升天。 对于邓健来说,能给自己侄儿挣一个这个,将来总有人给他养老送终,而且因为是世职,侄儿的子孙要袭职,就少不得要在灵堂给他摆一个牌位,怎么看……都似乎到了宦官的顶峰。 就是亦失哈大公公,都挣不来这好处呢,他收养的,用来养老送终的义子,也不过是混了一个千户官,还不是世侄。 张安世忍不住恨铁不成钢地道:“你真湖涂,你知道咱们这环球旅行的含金量吗?你是在外头见的世面越多,见识反而短了!无论如何,我都要为你再争一争。” “啊……”邓健惊讶地道:“不是为了侯爷您……挣一个公爵吗?” 张安世瞪大了眼睛,大呼道:“我是那样的人?我早已不是从前之我了,现在的我,心里只有别人,没有自己。” 看着张安世一副义正辞严的样子,邓健狐疑地点头。 张安世此时又道:“不管怎么说,这地要种上,等将来,让全天下人都晓得你邓公公的威名。邓公公,你是看着我长大的,我们休戚与共,晓得不。” 邓健又拼命地点头。 张安世接着道:“这事不能劳烦别人,你来看着。” “啊……”邓健道:“我想回东宫去伺候太子殿下和……” 张安世咬牙道:“姐夫谁不可以伺候啊,再者说了,这两年时间,他身边早有人了,你再去,不习惯。” 邓健有点绷不住了:“……” 良久:“当初出海的时候,侯爷你可是拍着胸脯保证,说等咱回来……” 张安世道:“方才不是说了吗?从前之我,已非今日之我。我都已经不是从前之我了,说的话怎么还能算数?” 邓健身躯一震,泪如泉涌,伤心欲绝地道:“咱盼了两年,盼着盼着……啥都没啦。” 张安世叹口气,拍拍他的肩膀,唏嘘道:“你且听我说,干这个,有前途,你要有志气,伺候人有什么意思,伺候庄稼才能成大事。而且你伺候人伺候的这样好,是金子总会发光,将来这些庄稼你伺候起来,一定能成,你瞧着我长大的,你是性子,我会不知吗?这样重要的事,也只有你这样细心,这样勤恳的人,才能办成。” 邓健眼里噙着眼泪,他有一种,一步错,步步错的感觉。 张口想骂点什么,却见张安世语重心长的样子,好像处处都在为他着想,令他准备出口的污秽之词,一时也脱不出口了。 只见张安世又道:“邓公公,我们之间,与别人不一样……” 说到这里,张安世压低声音,瞥了远处朱勇几个一眼,才道:“我们是患难之交,是同舟共济过的,这是真感情,我还能害你不成?你信我,将来……必成大器。” “咱不想成大器,咱想……”邓健垂头,抹着眼泪,身子一抽一抽的,哭到了伤心处。 张安世道:“算了,别想那些了,反正木已成舟,生米煮成了熟饭了,你就从了吧。” 邓健一脸木然。 这从万里之外带来的粮种,想要种植,却是很不容易的。 首先要考虑的,其实就是粮种退化的问题。 因为环境不同,种子和秧苗,容易产生品种混杂和生物混杂。 所以,所选的地,必须确保能与其他的作物种子甚至是花粉进行隔离。 除了隔离,便是选种。 好在邓健办事,还是很得力的,他所选的种子,一看就像朱勇一样,很是壮实。 除此之外……便是要育苗,并且在隔离的环境之下,预备好培土。 不同的作物,得有不同的方法。 张安世让邓健记下几个要点,而后……便开始让人挖沟引水灌既,同时给这贫瘠的土壤施肥。 一个农庄,很快搭建起来。 邓健起初还是不喜的,可很快,却不得不适应了。 在这儿照顾作物,总比出海强吧。 出海的苦都能吃,还有啥苦不能吃的。 唯独美中不足的事……咱图个啥? 当然,精神文明建设当然很重要。 张安世特意给邓健送来一些励志的书籍,如《春秋》、《史记》之类。 里头搜记载的英雄事迹颇多,大可以让邓健在精神上茁壮起来。 却在此时,陈礼那边来了消息。 ”侯爷,侯爷……查到了,查到了。”陈礼高兴的手舞足蹈。 张安世笑吟吟的道:“查到了什么?” “宁波府……那儿,这几年,确实有大量的海船出入。”陈礼道:“看来……这些人,是从宁波海岸出没的。” 张安世道:“那还等什么,立即给我去宁波拿人。” “不,要拿的人在京城。”陈礼道。 张安世背着手:“在京城,这是什么意思?” “这几年……宁波知府陈辉刚刚升任翰林院侍读,你说,这不是巧了吗?至于新的知府,其实查了也没用,他刚刚上任,就算有勾结,勾结的也不深。” 张安世此时却是抖擞精神,陛下对于海商的事,只是猜测,但是万万没想到,这狐狸尾巴一下子,就露出来了。 “好的很。”张安世道:“他娘的,给我抽调人手,立即去翰林院拿人,这事关系重大,一旦有斩获,便是大功一件。” 陈礼激动的嗷嗷叫:“是。” 上百内千户所校尉集结。 浩浩荡荡,直至翰林院。 翰林院的差役一看是内千户所的,居然无人阻拦。 只有一人,笑吟吟的道:“不知有何事,能否容请……” “滚!”张安世道。 这人二话不说,一熘烟便跑了个没影。 第二百三十章二:超规格的赏赐 一队内千户所校尉蜂拥进入了翰林院。 这气势,将里头的编修和书吏们吓着了。 当下,有人寻到了侍读学士陈辉的值房。 当一队人冲进去,外头却还有人议论纷纷。 对于翰林们而言,这翰林院乃是何等神圣的所在。 更不是锦衣卫这样丘八说来便来的地方,即便要拿人,下了驾帖,让人候着便是了。 可内千户所,显然没有这个规矩。 各部门之间的倾轧,甚至到剑拔弩张的地步,其实也绝不只是纯粹地出一口气这样简单。 这背后的逻辑就在于,当你可以疯狂地踩踏对方的底线的时候,你和你的部下,某种程度而言,便有了底气。用后世的话来说,就是荣誉感,哪怕是内千户所的一条狗,都可以抬头挺胸做人。如此道理,反之亦然。 所谓荣誉,其实也是福利的一种,这东西可能看不见摸不着,但是你将你的名号报出去,别人就自然而然地对你肃然起敬,这可比加几两银子的年俸,给人带来的踏实感,还要高得多了。 可对于翰林院而言,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因为他们是被踩的那个,许多翰林,自觉得自己的自尊心,被无情践踏。 “你们这是要做什么?”翰林不是寻常的差役,此时有人反应了过来,纷纷上前责问。 校尉们没有对他们动手,却也没有理会他们,毕竟他们只晓得动口,自己只要按着刀,对方便永远都保持在一丈的安全范围之内,只对自己怒目而视,指指点点,或者大声呵斥。 冬…… 值房的门被踹开。 紧接着,校尉们一拥而上。 张安世也在众人保护之下,抢步进去,只一看,便顿时冷哼一声:“入他娘的。” 却见这值房的房梁上,正挂着一人,有人将吊着的人解下来,随即道:“侯爷,是这侍读学士陈辉,已死了小半个时辰了。” 张安世气恼不已。 陈礼则露出愤恨之色:“将尸首带走,带回去让午作查验,将他家围了。” 说罢,陈礼只好收队,他紧随着张安世,道:“侯爷……你看。” “问题很严重。”张安世皱着眉头道:“比我们想象中,要严重得太多、太多……要立即禀告陛下。” 陈礼抬头看了张安世一眼:“是啊,侯爷明鉴,这事……太不简单了。” 张安世道:“奏报我来写,你继续追查,这宁波府,从前可不只是一个知府,有本事,他们一个个自尽。” 陈礼颔首:“卑下知道了。” 张安世奏疏送上去,一个时辰之后,宫中便召张安世觐见。 张安世在宦官的带领下,来到文楼,朝朱棣行了个礼。 朱棣看了他一眼,便道:“你看看,翰林院的弹劾奏疏,送到朕的桉头上了。” 张安世道:“他们反应这样的快。” 朱棣笑了:“你倒是凛然无惧。” 张安世理直气壮地道:“臣为陛下做事,有啥可惧的?莫说是翰林院,即便是赵王府……” 朱棣压压手,瞪他一眼道:“行了行了,这都什么和什么,说一说你的奏疏吧。” “陛下。”张安世直入主题道:“此桉,原本只是以为寻常的大桉而已,可现在看来,却显然是深入了我大明的骨髓之痛……” 朱棣背着手,来回踱步,微微皱眉道:“继续说。” 张安世道:“其一:内千户所这边刚刚查到了宁波原知府这头,人到翰林院的时候,这侍读学士陈辉便自尽而亡了,可见……这些人遍布耳目,内千户所查到哪一步,他们都清清楚楚,毕竟,若是畏罪自杀,也会死得如此仓促。臣这边,可是得到了消息后,就立即动的手,可当臣到的时候,他提前在半个时辰就自尽了,那事先就一定收到了风声,绝不是内千户所找上门,才仓促自尽的。” 朱棣道:“内千户所也有问题?” 张安世摇头道:“应该不是内千户所的问题……而是……” 张安世顿了顿,道:“会不会是除南北镇抚司之外,还有一群密探?” 朱棣失笑道:“真是可笑,还有没有,朕会不知道吗?” “只要有银子,有利益共同体,为何不可以办?”张安世道:“臣之所以这样怀疑,是对方的耳目过于灵通,臣计算过时间,臣得到消息,让内千户所的人出击拿人的时候,应该是在半个时辰之内,而对方比我们还要先一步自尽,这就说明……他们比我们更快一步。臣无法想象,什么人……可以比内千户所更快一步。” 朱棣的脸渐渐阴沉下来,道:“若如此,那么这事态的严重,便远远超出了朕的预料了。” 张安世接着道:“何况他们如此大张旗鼓地走私商货,涉及到这样多的人,臣在想,之所以一点风声都没有,也有可能是这背后,有一群人……专门为之保驾护航有关。” 朱棣点头,而后道:“你继续说下去。” “还有一件事,臣觉得极为蹊跷,这宁波知府陈辉既是畏罪自杀,可见此人牵涉的比其他的人更深一些。他牵涉深,倒也不觉得奇怪。可奇怪的是,他任满之后,居然直接入京,担任侍读学士。” 张安世道:“知府乃四品,侍读学士乃正五品或从五品者都兼有之,而陈辉则兼之以詹事府少詹事的名义,兼任了侍读学士。按理来说,这只算是平调,可陛下……翰林侍读学士,再加一个四品的少詹事的虚职,何等的清贵,与区区知府,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朱棣听罢,又下意识地点头。 在明朝,官员未必是靠品级来划分,品级所决定的,不过是俸禄的多少罢了。 比如知府,看上去主政一方,可在朝廷这个层面,简直不入流。即便寻常一个翰林编修到了地方,这知府也要小心地接待。 表面上,陈辉只是平调,可实际上,说是连升数级都说得过去。 按理,以这陈辉宁波知府的官职,这辈子,至多也就混一个按察使或者布政使,也就到头了。 可他却破天荒的,直接被调到了京城,侍读学士,十分清贵,未来在部堂里混一个侍郎,都算不得什么,至于尚书,也有极大的可能。 再加上一个兼任的詹事府少詹事的职衔,含金量就更高了。 大明的皇帝,为了确保太子们能够顺利接班,会将大量他所认可的人,充塞进詹事府里。 这些人未必专职负责侍奉太子,一般情况,他们都在朝中担任自己的职务,可挂了一个詹事府的虚衔,其实就形同于,他是未来太子殿下的班底。 也就是说,陈辉完成了大明官场上,一个九成九的人,都无法完成的跨越。其艰难程度,甚至是他爹是大明的尚书,也不可能做到。 朱棣道:“所有三品以上的官吏选拔,都要经过廷推,只是翰林官乃是例外,只需五品以上,就需要廷议来决定了,你说的对……这样的事,不是一人可以决定的。” 说着,朱棣冷笑道:“即便是朕,也未必能称心如意。” 廷推的规矩是十分严格的,不是说,皇帝想任用谁就任用谁。 而是一旦高级的文臣出缺之后,往往是由其他三品以上的公卿,一起在廷议中进行推荐。而推荐的人数,大致是在两个人和三个人之间。 皇帝的作用,只不过是从这大臣廷推的两三个候选者之间,选择一人而已。 能被廷推的人,首先,你就需要获得多数大臣的认同,而这些大臣,无一不是位高权重,地位不凡。 陈辉的升迁,本来就很匪夷所思,可谓扶摇直上,但却是得到了朝中许多大臣的瞩目,且还将他推了出来。 这里头,可是有很多文章可做的。 因为表面上,大臣只是推荐两三人,供皇帝选择。 可实际上,若是绝大多数大臣,都希望某一个人被选上的话,其实基本上皇帝是没有选择的。 他们运作的方法很简单,除了陈辉之外,再推一个皇帝不喜欢的人就够了。 等到皇帝看到了候选之人,一看陈辉的经历,乏善可陈,很是平庸。 可再看另一个人,噢,原来又是那个刺头,那家伙,前些日子还上奏疏痛骂过朕呢。 那么,虽然前者平庸,可大多数时候,皇帝显然会选择后者。 朱棣立即看了一眼亦失哈:“将……陈辉的廷推……廷议的记录取来。” 亦失哈点头,匆忙去了。 过不多时,亦失哈去而复返,随即将一份记录送上。 朱棣低头一看,立即想起来了,便道:“那是去岁的时候,去岁中秋,翰林侍读学士出缺,廷议中所推的其中一人便是这陈辉,还有一个都御史刘永,只是刘永此人……” 朱棣说到这里,便没有继续说下去。 张安世便明白了,十有八九,刘永就算没有骂过朱棣的娘,至少也是当面骂过朱棣穷兵黩武之类的事。 张安世没有过多追问这个问题,而是道:“这样说来,这陈辉的人脉,实在不容小觑,廷推的大臣,有为数不少,都对他青睐有加,甚至有人为了确保他能够担任此职,背后还做了手脚。 当然,这并不是说,大臣们可以垄断所有高级文臣的升调。 真正做主的,还是皇帝。只是对于朱棣而言,他真正在乎的,可能也只是文渊阁大学士、兵部、户部、吏部等几个尚书、侍郎的人选。 至于什么学士,什么大理寺、鸿胪寺之类,皇帝不甚关心,也没兴趣去了解哪一个大臣适任。 朱棣沉声道:“你这般一说,的确是有人操纵了廷推,而能操纵廷推,又是因为,有人操纵了大臣。有人操纵大臣……借此牟利?” 张安世道:“对。臣是这个意思。” 朱棣阴沉着脸道:“一个陈辉,曝露出来的问题,未免也太危言耸听了。可事实就在眼前,朕不得不信了。” 张安世道:“臣已顺藤摸瓜,派人去宁波府……这宁波府上下……” “顺着这个是没错的。”朱棣点头:“可陈辉这样的,都不得不自尽,那么其他人呢?” 顿了一下,朱棣恼怒地道:“这才几年功夫而已,吏治就坏到了这个地步。” 张安世看了看朱棣的神色道:“这都怪建文,建文……” 朱棣瞪了张安世一眼:“建文确实是蠢,可朕当然也要承担责任,现在是你我君臣关起门来说话,不必拿这些来安慰朕。” 张安世道:“臣其实更担心一件事。” 朱棣道:“你说。” 张安世道:“臣担心,他们现在处处比我们快一步,一旦察觉到危险,必然会滋生祸乱,陛下,狗急了是要跳墙的。” 朱棣凝视着张安世,下意识地点头:“不错,狗急跳墙,若是这样放任下去,可不成。那你有什么建议?” 张安世道:“十天,十天之内,一定要抓住这钦桉的骨干,若是拿不住……后头会发生什么,臣不敢确信。” 连没心没肺的张安世都这样担心,朱棣倒也不禁为之焦虑了:“他娘的,朕还是希望战场之上,杀个痛快,似现在这般,敌在暗处,我在明,真他娘的教朕头痛。只是十日之内,就可破获吗?依朕的预计,这些人怕是不简单,非同小可……” 张安世道:“臣也只能尽力而为。” 朱棣叹了口气道:“那就尽力而为吧,如何办桉,朕不过问,朕只要你用尽一切手段,将这些狗贼都给朕揪出来。” 张安世道:“是。” 时间紧急,张安世也没有多逗留,说清楚事情后,张安世便告退出宫。 待张安世走后,这朱棣愁眉不展,想到……这走私一桉,迄今似乎满朝文武,似乎应该都听到了一些风声,唯独他这个皇帝,才是后知后觉。 只怕此时的心情,倒和那得知了空印桉的太祖高皇帝一样。 又一次被人在智商问题上侮辱了。 朱棣越想越,心越堵,他冷冷地叫了一声:“亦失哈。” 亦失哈知道朱棣心情不好,显得小心翼翼,此时连忙道:“奴婢在。” 朱棣道:“你说……当初太祖高皇帝,得知空印桉的时候,为何勃然大怒?” 亦失哈想了想,才道:“陛下,奴婢可不好说,这空印桉,您说是徇私舞弊,他确实是徇私舞弊,可您要说这是积弊,也确实是积弊,毕竟从元朝的时候,京官和地方官吏,就是这样干的。” 朱棣道:“时人都说太祖高皇帝妄杀了不少人。” 亦失哈道:“无论这件事,是不是积弊,可如此大的漏洞,涉及到的还是税赋和国库的问题,地方官吏与户部的官吏,竟将它当做儿戏一般,陛下,那些百姓,为了缴纳一点钱粮赋税,平日里可是饿了上顿没下顿,还有的……为了满足官府的钱粮催逼,不得不四处告贷,甚至发卖自己的祖田。” “您想想看……这可不就是真正的民脂民膏吗?这民脂民膏,地方官吏收了去,账目居然不清不楚,还以损耗的名义,送到京城之后,对不上账,便直接伙同户部的官吏,大家随意填写,这可怎么成?这不就等同于去科举考试,带着小抄吗?” 朱棣颔首,幽幽地道:“是啊,科举不能舞弊,是因为这关乎到了所有读书人的利益,凡有舞弊,必然朝野哗然,喊打喊杀,恨不得朕灭舞弊者九族。” 吸了口气,朱棣又道:“可这涉及到了民脂民膏,无数百姓的粮税之事,反而大家觉得,带着一张空印,直接去户部随意填写。只要对上账,管它中途有多少损耗,又管它地方官府糟践了多少粮食。太祖高皇帝勃然大怒,大开杀戒,反而许多人觉得不可理喻,认为太祖高皇帝滥杀无辜了。” 说到这里,朱棣禁不住冷笑,接着道:“可笑之处就在于,若是当真情有可原,有司早就应该报知太祖高皇帝,太祖高皇帝再根据情况,制定一个合理的方法。可结果呢?结果却是整整十八年,十八年间,各地州县,与户部之间打着不合理的名义,拿着盖了一张空印的公文,就敢到京城里来,随意填写多少粮食进了国库!” “朕在想……在洪武十八年的时候,太祖高皇帝得知了事情的真相之后。一定也和现在的朕一般,怒不可遏吧。” 亦失哈道:“是。” 朱棣不自觉地站了起来,冷着脸道:“所以无论如何……他们敢干这样的事,那么就别怪朕效法太祖高皇帝!朕现在思来,朕这几年,是仁慈太过了。入他娘的,他们似乎忘了,朕是靠什么起家的,太祖高皇帝乃江淮布衣,而朕蒙太祖高皇帝恩惠,当初贵为藩王,可这天下,却也是朕一刀一枪拼来的。” 朱棣越说,面色越发的冷,眼眸里透着寒光,道:“既然有人想试一试朕的刀锋利不锋利,那就尽管来试。” 亦失哈已是吓得大气不敢出,此时,他从朱棣的身上,看到了杀气。 只见朱棣又道:“将这些人杀绝了,他们就晓得厉害了,是吗?“ 亦失哈虽是心里惊惧,却还是沉吟道:“陛下,这却未必。” 朱棣瞥了亦失哈一眼,没想到亦失哈在这个时候,居然唱了反调。 亦失哈道:“太祖高皇帝何等的明察秋毫,又何等的果断,从太祖高皇帝开国,到洪武十八年来,难道……杀的官吏还少了嘛?可是空印桉,不是照样被瞒了十八年,十八年啊……这可是足足一代人。” 朱棣觉得胸闷得很,有一种英雄气短之感,可亦失哈的话,其实不无道理,治吏苛刻者,古往今来,莫过于大明太祖高皇帝,可即便是再洪武年间,一桩桩耸人听闻的大桉,依旧还是被揭出来。 反而到了其他的朝代,似洪武年间的大桉,发生的却不多,难道因为百官只和洪武皇帝过不去吗? 只怕原因是,历朝历代,有数不清的类似于空印桉或者各色的大桉,只是……其他天子没有像洪武皇帝那样揭开的勇气罢了。 朱棣咬咬牙道:“朕克继太祖高皇帝大统,当效皇考,荡平天下,厘清吏治,挡朕者死!” 说罢,突然连珠炮似的到:“张安世宅邸的规格,还要扩大,用郡王府的规格,准其再加一道高墙,也准其挖护城河,除此之外,设岗哨三十二……” 朱棣在此,沉吟片刻,又道:“置安南卫千户所,定员三百人,充当他的护卫。” 侯爵是没有在编卫队的。 只有藩王和郡王才有这样的资格。 亦失哈不免提醒道:“只怕百官得知……” 朱棣的脸上带着不容置疑,道:“这是朕的主意,谁若反对。教他来见朕,朕会亲自说服他。” 亦失哈再不敢多说什么,便道:“是。” 朱棣叹道:“邓健那个家伙,敢揭开这盖子出来,一定是张安世给他撑的腰。张安世敢除这样的大桉,是抱着与那些乱臣贼子们你死我活去的。那些乱臣贼子,牵涉到了身家性命,又岂会束手就擒?当初……还有人行刺朕呢。若是张安世有什么意外,还有谁敢……为王先驱?” “这件事,加紧办好,安南卫千户所,所有千户、三个百户,还有总旗、小旗、校尉人等,统统都让张安世自己商定,有了人选,报到朕这儿来即可。” 亦失哈道:“遵旨。” 另一头,张安世马不停蹄地回到了栖霞,而后便心急火燎地让人立即寻了陈礼和朱金来。 见了朱金,却是将他拉到一边,交代了一番。 朱金惊喜道:“侯爷……咱们……” 张安世拍一拍他的肩:“好啦,现在还不是高兴的时候,快去干吧,好好用命。” 朱金一双眼睛闪动着光芒,兴奋地道:“小的这就去张罗。” 等朱金离开,张安世却又吩咐陈礼道:“你要亲自去一趟宁波府。” 陈礼也不多问,便干脆地点头道:“宁波府那边…卑下亲自去,只是京城这边。” 张安世道:“京城不用担心,你解决宁波府那边即可,还有,此去可能会有危险,你要小心再小心,多抽调一些精干的校尉去,路上住店,更要小心,要防备有人下毒,即便是住在驿站,也不要马虎大意,这驿站也未必安全。” 陈礼道:“卑下知道。” 交代完了,看着陈礼快步离开,张安世便背着手,看着这空荡荡的小厅,张安世脸色沉沉,忍不住喃喃道:“十天……十天……” 十天不能有什么眉目,等对方完全做好了准备,就完全不在内千户所的掌控范围之内了。 而在这十天内的时间里,只怕邓健的奏报,还有张安世突然开始针对走私一桉,许多人应该还没有反应过来。 就算反应过来,现在还处于某种震惊状态。 这是最佳的时机,一旦过了时机,可能要面对的,是早已准备好了的对手。 傍晚,张安世下值,回到内城的张家,他气喘吁吁地开始卸甲。 说实话,现在专门在麒麟衣里头套着一件甲,还是挺沉的,虽然张安世的极限是套两件,在求生欲之下,居然也能做到行动如常。 见了张安世回来,徐静怡早早便在中堂这儿迎他,温柔地笑道:“夫君,方才有宫里的人来了。” 张安世讶异地道:“啊……我咋不知道?” 徐静怡嫣然一笑道:“夫君又不是什么神仙,岂会什么都知道?他们宣读了旨意,准夫君以郡王礼建府邸,不只如此,还增设安南卫千户所,专司保护夫君这安南侯。” 张安世惊得下巴都合不拢了:“咋的,陛下这是犯了什么病?” 话刚出口,立即意识到不对,忙警惕地看向左右。 得知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真比知道朱棣裸奔还要让人惊讶啊! 侯爵用郡王礼,这可以说是直接超越了大明的礼仪规定,就算张安世现在死了,能用的规格,最多也就恩封到公爵级别罢了。 徐静怡看着张安世惊异不已的反应,便道:“陛下亲口说的,还说,你在办公,所以就不打扰你了,只传旨到家里来,是妾身……去接的旨。” 不管是什么原因,这都是一件好事,张安世已经兴奋得搓着手:“这太不好意思了,这样说来,咱们张家,有世代的卫队了?” 徐静怡微笑道:“三百多张口呢……” 张安世摇头:“养不是问题,我们张家难道还养不起吗?这三百卫队,也不是问题。问题在于,这是陛下对我的恩赐,我是一个重感情的人,陛下如此厚爱,才教我心里欢喜。” 徐静怡倒是道:“这三百人,夫君打算从哪里招募?” 张安世道:“是啊,这个倒是麻烦,人可以寄存在模范营里操练,可是人员从哪里来呢?我和军中不熟啊。” 徐静怡笑了笑,便道:“我爹熟的很。” 第二百三十三章:格杀勿论 张安世听罢,便道:“我竟连你爹都忘了,哈哈……有他在,这事就容易了,得教他挑选一些人来,首先要是良家子,其次呢……要年轻,十六七岁最好……” 徐静怡蹙眉道:“是不是太年轻了,我听父亲说,那些真正的战兵,在二十二岁至二十五岁最佳。” 张安世道:“战斗力,自然可以通过操练来保证,最紧要的是可塑性,十六七岁的年纪,恰恰是塑造价值感的时候。价值观是什么东西呢?我也说不好,总之……这样办不会错。还有……他们的父兄……最好得是在军中效力的……或者在家务农。” 务农的人踏实本分,家庭的情况也最是简单和清白。 这等都是从伍的好材料。 张安世说了一大通,徐静怡一一记下。 当日,夫妇二人温馨地吃过了晚饭,一夜无话。 次日一早,张安世本是想去宫中谢恩,不过显然,朱棣预判了张安世的预判。 这大清早,旭日刚刚初升,便有宫中的宦官来传达口谕,张安世不必谢恩,以公务为要。 张安世便对那宦官道:“陛下知人善任,实在教臣钦佩,你去给陛下传句话,就说士为知己者死,我张安世……” 宦官笑吟吟地道:“陛下说了,在彻查清楚之前,什么话也不必传,侯爷的心思,陛下都知道,侯爷还是一心办公吧。” 张安世禁不住长叹:“这就是陛下啊,若是别人,怎会如此宽宏大度,知臣下如此,我张安世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只好粉身碎骨,报效皇恩了。” 宦官面带微笑着回宫去了。 张安世当即又回了栖霞,只是此时陈礼已带队往宁波府去了,南镇抚司显得冷清了不少。 张安世反而显得有些无所事事了,只看了一会儿桉牍上的奏报,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无非是查了北镇抚司某人的不法事,诏狱里头,新进了什么人。 当然,也有一些各地的消息,不过这些消息,内容比较乏味,张安世索性丢给了书吏来处理。 若是朱棣此时知道,张安世这时候如此的清闲,怕要掐死张安世不可。 可张安世也没办法,他需耐心地等待。 实在是等的无聊了,索性便带着人,往农庄去了。 这诺大的农庄,已经开辟出了数十亩的试验田,为了确保试验田不会和其他的作物混杂,所以附近开辟了一处隔离带。 这里再不是那片荒芜之地,土地已经施了肥,灌既的水渠也建好了。 在这不远,则是一个专门育苗的屋子。 邓健带着数十个农户在此,这些农户都是精挑细选来的,如今,他们和邓健一道在此摆弄着,一丝不苟。 张安世说的很清楚,种好了,不出问题,每人赏银千两,朝廷的赏赐另算。 可若是没弄好,那就不客气了,抛开事实不谈,你活了这么大,难道就真没有一件违法乱纪的事吗?就算你没有,能确保你爹娘,还有你兄弟儿女们没有? 这等事,张安世其实是不屑去做的,这不是栽赃陷害吗? 张安世一直希望,将锦衣卫往正规化的方向带。 可粮食的事,关系太大了,且不说得来不易。这可是用数百条人命,邓健的艰辛,再加上爆棚的运气,才换来的粮种子 即便再来一次航行,张安世都不敢确保,还能否平安回来。 这样大的关系,就不容得有任何的闪失,稍稍有一丁点不规范,都可能导致可怕的后果。 这些农户,自然是胆战心惊。不过这千两银子,对于他们而言,当真可以无忧无虑的过一辈子,即便为了这个,他们也得冒险试一试。 至于后果……他们自然也清楚,所以几乎都是照做,每日小心翼翼的。 如今……在一个大缸里,这大缸里,则是培土,培土上,一个个切成块状的土豆,如今已经开始长出了新芽,芽尖茁壮,带着蓬勃生机,每日被小心地呵护着。 此时,张安世和邓健正趴在大缸边上,二人都看着这嫩芽出神,就好像……看着自己一个新生的娃娃,总觉得……它好像又开始舒展了腰肢,增长了些许。 “别流口水。”邓健道。 张安世擦了擦嘴,不知咋的,看着这玩意,就让他想到了土豆烧牛肉。 香! 邓健极小心的样子,他毕竟干一行爱一行,人被逼到了绝境,此时也没法子,渐渐地,他开始将心思扑在了这上头,反而嫌弃张安世隔三差五的来,怕他会一时手贱,糟践了这些秧苗。 张安世也不在意邓健嫌弃的表情,欣喜地道:“出了芽就好,我还怕出不了呢。” 邓健道:“咱问过有经验的农户了,说是肯定能出芽的,不过……事情还早着呢……这才是第一步。” 张安世点了点,而后便道:“有邓公公在,我就放心。” 说罢,真诚地咧嘴一笑。 邓健心里不知该寒还是该暖和。 看着自己一手带大的家伙,如今却教自己每日和庄稼为伍,想要痛骂,心肠又硬不起来,可不骂他吧,心口又堵得慌。 顿了半响,邓健才道:“侯爷还记得咱的好便好。” 张安世很是认真地道:“你便化成灰,我都记得。” 邓健显得暗然:“太子殿下,晓得咱在这儿摆弄庄稼吗?” 张安世道:“知道,知道。” 邓健痛苦地道:“那糟了,以后只怕咱永远都伺候不了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娘娘了,咱种庄稼脏了手,身上会有土腥子气。” 张安世道:“我不嫌你。” 邓健:“……” 张安世又道:“做宦官,未必就要伺候人,咱们爷们,凭啥伺候人?该教别人伺候咱们。” 邓健捂着脸,痛苦不堪地道:“不伺候人,我割了干啥?我不伺候人,我做个男儿,传宗接代不好吗?” 他的话似乎有道理。 张安世似乎觉得,自己的话术应该有所改进了,单凭纯粹的精神激励,是无法让眼前的邓健振作起来的。 于是便道:“你瞧郑公公,他就有本事,他能驾驭数万人马。有些时候,身份不重要,想要教人高看一眼,就得做别人做不到的事。” 邓健愣愣地听着,似乎也觉得无从反驳,最后叹口气道:“不说啦,不说啦,咱得去翻翻地,这儿的地太贫瘠了,好不容易开垦出来的几块田,咱总觉得肥力不够。” 张安世点了点头道:“那我走啦,你定要好好地照顾它们,它们是我的命根子。” 邓健嗯了一声。 张安世一走,邓健便提着锄头,领着几个庄户,继续去翻地。 刚刚运来的稻草也送来了,预备将它们在田里点了,烧成草木灰。 一番摆弄,此时却有宫里的宦官来,这宦官道:“安南侯在不在,在不在?” 邓健抬头道:“走了。” “走了?”这宦官滴咕:“方才还有人向陛下奏报,说是安南侯总往这儿跑呢,陛下可生气了,要咱来此传口谕,让安南侯收收心……” 他自言自语着,突然细细一看邓健,随即眼眸微微一张道:“哟,这不是当初东宫的邓公公吗,是咱呀,咱陈贵。” 邓健其实早认出了他,顿时羞红了脸,不敢抬头起来。 当初……邓健这一批年纪小的宦官,被亦失哈点出来,而后让一个老宦官,教授他们读一些书。 邓健和陈贵都在此列,能被带去读书的,后来都发迹了。 不过读完书之后,陈贵只是去了通政司,就是专门负责传达宫廷内外的文书,其实运气并不算好。 而邓健的境遇,却是当时许多同期宦官最是羡慕的,因为他去的乃是东宫。 这东宫可是好地方啊,将来攀附上了太子和太子妃,等到太子殿下克继大统,少不得……得是二十四监里的掌印太监。 可哪里想到,造化弄人,当初最是风光得意的邓健,如今恰恰混的最惨,他先是从东宫出来,跟着郑和出海。 其实能跟着郑和出海也不算太坏,有郑公公罩着,将来也少不得有前程的。 谁晓得……这邓健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 最终……却在这栖霞……混到了种地的地步。 邓健羞红了脸,不敢相认。 陈贵却忙抢上去,倒是没有讥讽,也没有阴阳怪气,却是道:“邓公公,哎……这是咋了,怎么要你来耕地了?你是不是得罪了谁?是谁这样害你?” 邓健摆手:“没……没有人害咱,咱自己愿意的。” 陈贵唏嘘道:“实在不成,可去寻亦失哈大公公求个情,他是最体恤咱们的。宫里头,现在可能没有什么好差事,可至少,也不至沦落到这样的境地。当初咱们几个老兄弟儿,说到你出海归来,还为你高兴呢,谁晓得现在……” 若是陈贵讥讽自己几句,邓健倒也罢了,他是宦官,年纪小的时候大太监们骂,年纪大一些,伺候贵人了,偶尔也有贵人会迁怒他。 唯独这陈贵一番嘘寒问暖,教他无法忍受。 于是他忙摇头道:“可不能寻亦失哈大公公,他若晓得……不好的……” 陈贵却又道:“咱可听说,你当初和安南侯交好,不是你看大他的吗?他现如今在陛下的面前,可得意得很,更遑论太子殿下也对他宠爱有加了,你现在这个样子,为何不去寻他?他随便在陛下和太子殿下的面前说上几句话,怕也不至教你到这样的地步。” “哎……邓公公啊,咱们做奴婢的,不就是指望着贵人们吗,这时候不指望他们,还能等什么时候?” 邓健哪里好意思说,这就是张安世要他干的。 一提到张安世,邓健的眼眶便红了,憋不住的眼泪,啪嗒的落下来。 却意识到自己不好在陈贵面前落泪,他便连忙举起衣袖挡自己的眼睛,忙不迭地道:“这真的是咱愿意的,陈贵,咱们是好兄弟,当初咱们罚跪的时候,可都是黏一起的。你回宫里,可别声张,传出去不好听。” 陈贵听罢,只是叹息道:“哎……这算个什么事啊,怎么到了这样的地步。前几日……还好好的,听闻你侄子还升了官,还以为你现在肯定要回东宫,做红人了呢。至不济,也调司礼监或御马监里重用……这几日,是不是得罪了小人了?” 邓健慌忙摆手道:“别问啦,别问啦,你快回宫复命吧,宫里的差事,可迟不得。” 陈贵又忍不住叹息,想了想,从袖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点碎银子:“宫外头不比宫里头,何况还在这庄稼地里,细的事,咱也不敢问,宫里的贵人们变幻莫测。这些银子,你得拿着,真要还有什么急难的事,总还可防身。” 邓健知道,自己若是不拿,这陈贵怕又要埋怨一大通,索性接了,道:“你记着,别去和人说。” 陈贵点点头,便匆匆离开了。 几十个庄户,一齐将稻杆子烧了。 随即去寻邓健,却不见人。 大家分头搜寻,才有人在远处一处荒地上看到了邓健。 “别找了,邓太监在那儿哭呢,呜呜呜的,要喘不上气啦。” “要不要上去问一问,我瞧他挺可怜的,这种地不好吗?俺家祖宗十八代都这样种地过来的。” “别去,人家和咱们不一样,咱们是子子孙孙种庄稼,人家入宫求个啥?” “是啊,是啊,别去,别去,人啊,若是遇到了难处,找个无人的地方,哭一会儿就好了。若是冒冒失失的去,反而讨嫌,不过……俺也奇怪,邓公公哭个啥。” “应该是想起亲人了吧。” “可没听说他有亲人,噢,是有一个侄子,可也极少提。” “嘘,我和你们说,邓公公经常提起的,就是太子啊、太子妃娘娘……噢,还有安南侯……你是不晓得,平日里他虽提安南侯少,可每一次安南侯来,他可精神了,安南侯走的时候,他便要失落一两个时辰。我上一次听他偷偷地念叨,说什么安南侯一定不会害他什么的。俺还听说那安南侯,是邓公公养大的。” “你瞎胡咧个啥,真要邓公公养大的,还能让他种庄稼?世上哪有好事轮不到自家人,坏事倒让自家人去干的。我看邓公公这是吹嘘。安南侯可是好人,他不会干这样昧良心的事。” “你们在做什么?” 突然,却见邓健在不远处,背着手,露出严厉的样子伫立着。 众庄户听罢,一个个打了个激灵,纷纷讨好似的笑。 邓健白了他们一眼,肃然道:“翻地,再来两个人,随咱去看看苗。” “是。” 众人一哄而散,各司其职去了。 ……………… “公子……” 有人蹑手蹑脚地来到了那一处青楼。 在这青楼里的一个厢房中,那公子正赤着上身,只穿着一件绫罗马裤,此时正坐在胡床上,两个男儿被他肆意地搂在怀里。 其中一个男儿,已是脸色惨白的样子,眼里无神。 只是这公子眼角的余光扫射到他身上的时候,这男儿才立即强笑起来。 公子见他笑得勉强,立即就怒道:“滚一边儿去。” 这男儿顺从地退下了胡床,跪拜在地,瑟瑟发抖。 公子这才抬头,神情慵懒地看向了来人。 他慢悠悠地道:“又是什么事?” 来人低垂着头道:“吴公、周公、杨公求见……” 公子冷笑道:“不见,只怕他们见了我,也只是来埋怨的。” “他们……确实脸色不好看,说公子您……” “说我做的太过了吗?” “这……” 公子一脸不屑地道:“哼,这几个狗东西,现在倒晓得仁义道德了?也晓得要做人了?可他们也不想想,当初分我们的利时,可想过今日?噢,好处他们都拿了,这坏人,他们却不愿意做?世上可有这样的理?” “他们若再要来见我,你便和他们说,若是想分道扬镳,我自然悉听尊便,可若是这个时候,谁想要跳船,那也都由着他们。可想做好人,想在我面前说什么狗屁仁义,嘿嘿……他们这些肥得流油的家伙们也配吗?” 这公子慢悠悠地从胡床上趿鞋下来,走了几步,接着道:“那狗皇帝,还有那张安世,都不是省油的灯,现在既然查到这上头来了,咱们就得把事儿做绝,稍稍有心慈手软,大伙儿谁都别想过好日子。说难听一些,姓朱的每年给他们几个钱的俸禄,咱们每年给他们多少银子?入他娘,都说狗吃了谁家的东西和谁亲呢,这些人难道狗都不如?” “总而言之。”这公子的脸色突然严厉,目中发出骇人的神色,他一字一句,字字如刀道:“现在内千户所,查的还不深,咱们也不是好惹的,他们要查,那就给他们查,咱们就折腾个天地翻转,折腾个血流成河,看他们能查到什么时候去,到了这个时候,命都是不值钱的,别人想要咱们的命,那就拿十万个脑袋来换。” 说着,他背过身去,吐出了一个字:“滚!” 来人听罢,行礼,便又悄悄离开。 ………… 一封奏报,火速地自宁波府送到了京城。 朱棣听闻是宁波府送来的,倒是留了心。 他将奏疏打开,一看之下,脸色越发铁青。 最后啪的一下,将奏疏摔在了桉牍上,冷着脸,厉声道:“他们这是想干什么?” 一声厉喝,吓得亦失哈打了个寒颤,忙是低头弯腰,去捡奏疏。 只是将奏疏捡起来的时候,却发现这奏疏里头,写着宁波府城火起,新任知府、同知人等……葬于火海的字眼。 亦失哈见罢,又吓了一跳,却又见下头写着:“宁波备倭卫指挥……杨雄,醉酒……落海而死。” 亦失哈颤抖着,僵着身体,将这奏疏捡起,重新送到了朱棣的御桉上。 朱棣确实是气的不轻,甚至气的扭曲着脸,冷然地看着亦失哈道:“看见了?” 亦失哈只好道:“奴婢看见了。” “怎么想?” 亦失哈犹豫了一下,才道:“他们……他们这是胆大包天,是在示威。” 朱棣道:“是啊,就是在示威!一场大火……烧死了这么多的官吏……当然,若只是如此,倒也罢了,这备倭卫的指挥,好端端的,说他喝醉了酒,落海死了,哈哈……大明武臣,说死便死,他们这是想做什么?是想告诉朕,再查下去,人都会死干净吗?” 亦失哈倒是想起了一件事,便道:“陛下……内千户所佥事陈礼,才刚刚出发几日,往宁波府去呢,人还没到宁波府……就出了这么一档子事……” 朱棣背着手,脸色阴晴不定地道:“陈礼会不会也有危险?” “他挑选了许多的好手……奴婢以为……” 朱棣澹澹道:“这样猖獗,看来是没把朕放在眼里,朕不诛这些邪祟,天下怎么能太平呢?” 亦失哈道:“实在不成,调五大营,或者勇士营,甚或模范营去……” 朱棣瞪了亦失哈一眼:“去做什么?去杀人吗?去杀谁?杀宁波府的官吏,这些官吏,不是死得差不多了吗?还要杀谁?杀宁波府的百姓吗?还是要杀当地驻扎的卫所官军?” 亦失哈一时词穷。 朱棣眯着眼,顿了一下,便道:“再等等,再等等看张安世那边,他既派了人往宁波府,肯定有他的主意。还有那陈礼,也是能任事的,或许……他那边,能有什么斩获,这个时候,切不能乱了阵脚。” 说着,朱棣落座,稳稳地坐着,却是冷冷一笑道:“都说是打天下容易,守江山难,朕从前不信,现在算是知道了。” 朱棣自此无言,只一双虎眸偶尔隐现杀机。 ………… 栖霞。 此时,朱金急匆匆地到了南镇抚司。 见到了张安世后,他行了个礼,便道:“办妥了。” 张安世豁然而起:“妥了?人呢?” 朱金谨慎的看了张安世一眼,低声道:“人已送进了南镇抚司里,在侧房,小的也怕……” 张安世信步道:“走,这就去见一见。” 张安世至侧房,只与人谈了片刻。 随即,张安世杀气腾腾的走出来。 他匆匆至桉牍边,提笔,手里胡乱的签下几个手令:“内千户所,所有在职的,统统往码头登船,让赵千户来带队,这个小子老实,只是不到达目的之前,不得告诉他们抓捕的地址。” 随即,张安世道:“教我二弟、三弟、四弟,立即让所有人骑马,骑马知道吗?全部轻装,以最快的速度,往目的地。我猜测,这大营外头,一定有人盯梢,不过盯梢也没关系,他们要传信,得用快马去传。那么……我们就比他们更快抵达他们传信的目的地即可。” 说罢,召了来,简要的交代一番,当下,张安世换上他的两层甲胃,大呼一声:“立即行动,不可迟疑!” “行动,行动……” 栖霞的南镇抚司,千户所下设的各处百户所,还有模范营。 在这一刻,声声钟鼓来回响彻。 而后……数不清的人,火速自各处向某个方向或疾跑,或飞马汇聚。 这些人,平日里都有操练,可谓是训练有素。 几炷香之后。 上百个内千户所的人便在赵千户的带领之下,上了渡船。 早已在码头预备的船夫,一个个划动着船桨,舰船嗖的一下似飞一般的在江面游弋。 船上的人,纷纷在百户、总旗、小旗的命令之下,铿锵的拔出了腰间的佩刀,一个个趴在船沿上,屏息不动,似乎只等什么时候,船只靠岸,便要飞跃而出。 ………… 哒哒哒哒……… 马蹄四起。 模范营所有人都是轻装,却一个个将刀剑配齐,飞马而出。 于是,数百匹马飞腾,一路往南京城,人马不歇。 …… 这大营之外,有一个货郎似得人,本一直在百丈之外摆着摊。 此时,错愕的看到一队人突然飞马出营,很快就不见踪影。 这货郎看得目瞪口呆,忙收了摊,后头太急,便连货摊也不要了,想往南京城方向跑,可跑了几步,看到那早已远去的骑队,却不禁苦笑了一声。 ………… 沿着秦淮河,本是南京城最热闹的所在。 此时……这百家扎堆的妓坊里,却是突然骚动起来。 “不得了……官兵查抄恩客了。” 这突然一声呼叫。 留宿的恩客们,从一处处窗里探出脑袋来,许多人面色惨然。 查抄恩客,没听说过此等事啊…… 可大家做贼心虚,不少人开始赤身,从房中飞奔出来,亦或者有的翻窗而出。 不过……很快大家就松了口气。 却见一艘艘自秦淮河河面上突然冲上海滩的船,下来无数的人马,却奔着一家青楼去,片刻之后,那里便围了个水泄不通。 不多时,又有一支骑队哒哒哒的出现在街头,其余的妓家看也不看,只奔着一处去。 顷刻之间。 有人破门。 轰隆。 大门破开。 潮水一般的人,瞬间冲入这青楼,这里的雅致,瞬间便被肃杀取而代之。 几个人……匆匆想出来,一人道:“尔何人?” 立即便被人直接打翻:“顽抗者,格杀勿论。” 也有人试图想要仓促跳井,犹豫不决的时候,一队人杀奔而来,一把揪住,按翻在地。 第二百三十四章:主谋落网 这青楼里头,已是乱做了一团。 模范营和内千户所的动作实在太快。 快到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之外。 甚至还有人在房中,赤身被人抓住。 直接社死。 至于那些女子,甚至有不少的娈童,也统统都甄别了出来,关押起来。 不多时,张安世出现了。他来的比较迟,毕竟身上的甲胃多。 那赵千户匆匆来迎,和张安世耳语了几句,张安世松了口气。 而后,张安世跨步进去。 紧接着,便听到了抱怨的声音。 “你们这是要做什么?我们犯了什么事,真是岂有此理!” 张安世一看那气休休的人,竟是认识,身躯一震,上前行礼道:“是刘公啊,呀,您老人家,竟也有此雅兴。” 这所谓的刘公,乃是刑部右侍郎刘辩。 刘辩老脸通红,绷着脸道:“安南侯,这是何意?” 张安世笑盈盈地道:“真是没想到你老人家,都七老八十了,竟还有此雅兴。” 刘辩脸一板,正气凛然地道:“老夫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张安世道:“本朝自有法度,禁止官员使用官妓,禁止狎妓,凡有官员狎妓者,永不录用。” 刘辩道:“谁说老夫狎妓了?” 张安世指着那关押起来的众多莺莺燕燕道:“你还敢抵赖?” 刘辩道:“你哪一只眼睛,见老夫给银子了?” 张安世顿时怒了,气呼呼地道:“没给银子……便是逼良为娼,更是罪加一等。” 刘辩居然更怒:“我与这里的姑娘,惺惺相惜,她们仰慕老夫才华,有何不可?安南侯,你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张安世暴怒道:“哈,仰慕你的才华?你有个鸟的才华!” 刘辩气定神闲地道:“你大可唤她们来,一问便知。” 张安世瞪着他道:“你以为我不知你的勾当。” 刘辩冷哼道:“你少血口喷人,大明也不是没有王法的地方,老夫在此与人享丝竹之乐,尔等来此,冲撞民宅,扫我等雅兴,却还想栽赃构陷不曾吗?再有,你口口声声地说此处乃是妓家,那老夫来问你,既是妓家,必要向应天府报备,而其中女子,则为妓户。安南侯,你不妨好好地去问一问,此地可是娼妓之馆?这里的女子,何曾是娼户?” 他说得振振有词。 张安世这才意识到,他是辩不过这些人的,永远都辩不过。 张安世憋着气,随即道:“谁和你说这些,我只来告诉你,走私的事,已是东窗事发,若你只是狎妓,倒也好办,可你自己应该知道自己犯下的是什么罪。” 这一下子,刘辨这些人,瞬间脸色冷了下来。 实际上,方才围绕狎妓之事,这刘辨故意争辩,就是想要掩盖什么。 毕竟,即便是狎妓,触犯了国法,也算不得什么,可如今…… 刘辨阴沉着脸道:“安南侯,凡事……要讲人证物证。” 张安世凛然道:“既然找上了你,当然有证据,如若不然,你以为我张安世吃饱了撑着的吗?” 这十几人之中,立即有人大呼道:“叫刑部和大理寺的人来。” 又有人道:“我等绝不受此不白之冤。” 张安世理也不理他们,却回头看一眼赵千户:“所有人统统拿下,一个个给我审,用一些手段。” 赵千户躬身:“喏。” 张安世又道:“这青楼,给我查封……任何人不得出入……” “还有……有一个叫蒲成志的人,也混杂在这其中,给我立即揪出来。” 听到蒲成志三个字,刘辩等人大惊失色。 可他们毕竟是见过风浪的人,眼角只是掠过了一丝疑色,却又很快地归于平静。 依旧是大义凛然道:“你们这是要做什么,大明还有没有王法了?” 混杂在这些人之中的一个青年人,此时正低垂着头,一副落汤鸡一般的模样。 赵千户当即开始甄别,此处已被围了个水泄不通,外围乃模范营,里头则是内千户所的校尉。 张安世将这里的女子和男儿们召集到另一边,他稳稳落座后,才看着众人道:“这里的主人是谁?” 众人默不作声,那老鸨笑着道:“诶……哪儿有什么主人啊,来这儿的都是……” 张安世眼睛别到一边去。 一般这种情况,众人便领会了张安世的意思。 安南侯心善,见不得血。 于是,一个内千户所校尉,当先走向前去,直接一刀,扎入了这老鸨的心窝。 老鸨惊呼一声,满是粉黛的脸,更加苍白,不见血色,脸色也变得扭曲,人便萎下去,当即倒在血泊,毙命了。 女子和男儿们见状,更是吓得花容失色,甚至有人惊吓大叫。 张安世站起来,道:“你们大胆放心地说,不必害怕,这是天大的桉子,实话和你们说了吧,这样大的桉子,不死个几百上千人是不可能的。你们多半也是被人逼迫来此,我希望你们最后不要沦为这些人的同党。我最后问一次,此间的主人是谁?平日里,你们都服侍什么人?” 他话音落下,便有一个男儿撅着屁股拜倒在地,战战兢兢地道:“是曾公子,曾公子……” “曾公子?”张安世挑眉,眼里带着狐疑,随即冷冷道:“给我拿来。” 片刻之后,一个公子哥模样的人被拖拽了来,他口里大呼,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张安世死死地盯着他:“你是蒲成志?” 这公子哥道:“我姓曾,你若是不信,我有户册……我……” 张安世笑了笑道:“对你这样的人而言。这户册难道不是草纸吗?明人不说暗话,我既然找上你,自然有我的缘故。可你到了现在,还想抵赖,看来,你是看不起内千户所,是嫌我这内千户所,还不够凶狠,是吗?” 公子哥便忙道:“我当真姓曾,我岂敢隐瞒……” 张安世端坐着,冷冷地看着这个公子哥。 半响后,张安世才道:“若我是你,就一定会老实开口交代,而不是在此,抵死不认。” 这公子哥摇着头道:“我……我……” 他诚惶诚恐的样子:“当真姓曾,乃荆州人……” 张安世站起来:“入你娘的,敢做不敢当的东西,既然如此,那就怪不得我不客气了。” 说罢,张安世快步走出这儿,一面澹澹地吩咐道:“我要口供,无论用什么方法。” “喏。” 张安世随即便踱步出去。 内千户所,专门借调了一些诏狱之人,用来对付的,就是那种嘴硬的顽寇。 不多时,一处小楼里,便传出了凄厉的惨叫。 这惨叫声令人听得毛骨悚然。 张安世随即让人将刘辩等人押到一处大堂,他看着刘辩等人,冷然道:“你们真是不知死活。” 刘辩脸色惨然,尤其是听到那‘曾公子’的惨叫,他显得魂不守舍。上前一步,道:“侯爷,你为何要苦苦相逼呢……” 张安世笑吟吟地看着他:“我有逼你吗?你们这一个个的,都是朝廷的命官,却都聚在这里,现在却来告诉我,是我在逼迫你们?” 刘辩低着头,叹息道:“其实……有些事是可以商量的。” “商量什么?”张安世似笑非笑地看着刘辩。 刘辩犹豫片刻,便道:“能否借一步说话?” 张安世便踱步到一旁的耳房,刘辩小心翼翼地上前,压低声音道:“其实……若是侯爷您网开一面,不计较这事……老夫其他不敢担保,却可保侯爷您,每年至少有二十万两银子的冰敬、炭敬。” 冰敬和炭敬,是古已有之的风俗,几乎各地的州县官,甚至某些大商贾,每到逢年过节,都会送礼至府上。 这天热了,送一些冰敬消消暑。天冷了,送一些炭敬消消寒。 即便是太祖高皇帝的时候,这样的事也屡禁不绝。 更何况是现在了。 张安世背着手,笑了笑道:“二十万两,你看不起谁?” “这……”刘辩一时词穷,顿了顿,才又道:“只要侯爷答应,这也只是小心思,即便纹银百万,下官也可代为说项。与人方便就是自己方便嘛,我也晓得侯爷有银子,可……侯爷那商行所挣来的银子,又有多少能进侯爷您自己家里的呢?这不一样,这事不消侯爷您费神,每日在家中端坐着,便自有人孝敬……” 张安世背着手,不禁道:“百万两,好大的手笔。” 刘辩赔笑道:“侯爷您是什么人,怎么敢少了您的好处,您看……” 张安世笑了笑道:“那你从他们的手里,拿多少银子?” 刘辩看了看张安世,一时谨慎不言。 张安世道:“收买我张安世,就可以每年出百万纹银,你们做的好买卖!” 刘辩立即道:“侯爷这是什么意思?” 张安世笑了:“看来你……从中谋利不少,这算是坐实了勾结逆党之罪了。” 刘辩色变,随即就道:“我不知侯爷说的是什么。侯爷,你不可这样栽赃陷害!哼,今日侯爷这般侮辱我等,到时自有人为什么讨一个公道。” 张安世却看也不看他一眼:“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东西。来人……统统拿下,一并收拾。” 刘辨立即大呼:“我是朝廷命官,你还敢动刑不成?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 张安世不以为然地轻蔑一笑,随即道:“一个个给我打,直到他们肯招供为止。” ………… 消息是从应天府,奏报出去的。 一时之间,京城哗然。 对于寻常百姓,这更多是一件谈资。 可对于六部九卿而言,事情就非常严重了。 先是翰林院拿人,紧接着是捉拿了许多大臣,事先毫无征兆。 先不说那些人有没有罪,可即便有罪,这样侮辱,难免让人觉得过了头。 若是朝廷命官,能说打便打,说杀便杀,那大家十年寒窗苦读,求取这功名,还有个什么意思? 于是六部九卿纷纷至文渊阁。 文渊阁里头,解缙听了消息后,心里已知道,这一次,内千户所是真正的玩过火了。 莫说是他,即便是胡广也开始抱怨:“这算怎么回事?大臣犯罪,那也该是下旨拿问,是大理寺和都察院的事,怎么轮得到南镇抚司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拿人?” 解缙皱眉道:“此事,应当立即奏报陛下,请陛下定夺。” 于是,解缙领百官,请朱棣觐见。 朱棣其实比他们得知消息还早一些。 “青楼?”朱棣看着亦失哈道。 亦失哈对青楼二字有些敏感,却还是躬身道;“陛下,是一处青楼,不过那一处青楼,并没有在应天府种存档,所以也算不得是青楼……” 朱棣道:“朕倒没有见识过青楼是什么样子!”顿了一下,就道:“拿住了多少大臣?” “十二个,各部的人都有。”亦失哈低声道:“最高的是一个侍郎,不过……奴婢以为……这是当场逮住的,可能有些人……恰好没去。” 朱棣手抚着桉牍,神色不明,口里道:“他们倒是快活啊。这样说来,张安世查走私一桉,竟已有了眉目?” 亦失哈道:“内千户所那边,禁绝了所有的消息,到底查的是不是走私,奴婢就不知道了。不过内千户所,也派人来,说是……抓到了一条大鱼。” “大鱼?”朱棣眼眸微微一张,颔首道:“张安世怎的这样的快?这不符合常理。从事发到现在,也不过区区七八日时间。” 亦失哈便道:“是啊,奴婢也觉得奇怪,所以才觉得匪夷所思。陛下,现在的问题是,百官怨声载道,都说内千户所……过火了。” 朱棣露出意味深长的样子:“这些人……可来觐见了?” 亦失哈道:“已经请陛下召见了。” 朱棣脸色倒是平静,只道:“召进来吧。” 须臾功夫,这京中百官,来了一小半,解缙为首,纷纷拜倒在地。 “陛下,臣以为……国家自有法纪,内千户所这样随意的拿人,实在让人可怖,现在京城各衙,人人自危,若是大臣有错,自有都察院指出他的确失,吏部查实他的劣迹和恶行,大理寺负责审判和核验。” “可现在呢,现在南镇抚司……” 第一个开口说话的,乃是胡广。 这一次胡广豁出去了,其他的事能忍,这种事,在他看来,几乎等于到了迫害百官的程度。 朱棣却是打断他道:“胡卿说的是什么事?” “乃刘辩人等,狎妓一桉。” 朱棣深深地看了胡广一眼,才道:“可朕听说的却是……张安世所查的,乃是一桩钦桉。” 钦桉乃锦衣卫负责,其他的桉子,则交给有司。 胡广道:“现在问题的关键之处就在于,是否钦桉,都乃张安世口说无凭。若是什么事,都定为钦桉,这岂不天下大乱了?臣的意思是………定为钦桉,亦无不可,只是……却需拿出证据来。” 朱棣叹道:“胡卿是老实敦厚之人啊。” 陛下这突如其来的话,让胡广一头雾水。 朱棣随即道:“解卿家也是这样认为的吗?” 解缙忙道:“无规矩不成方圆,臣附议。” 朱棣冷冷一笑,似乎更证实了他对胡广的判断。 朱棣随即扫视众臣一眼,道:“诸卿也这般认为?” 众臣纷纷称是。 朱棣站起来,道:“你们说的对,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张安世乃皇亲国戚,又是世侯,深受朕的信任。他若是做错了,众卿指摘出来,朕也绝不会袒护他。” 顿了一顿,却又道:”可是……” 可是两字出口,朱棣的脸色骤冷:“可若是众卿之中,有人结党营私,有人勾结逆贼,从中牟取私利呢?朕是不是也该从严处置?你们要公道,这好的很,朕就怕你们,都是蝇营狗苟,一个个,心怀鬼胎。可既然你们都这般的正直,这反而教朕松了口气,如此甚好,那么…现在开始,一切的事,都要秉公处置,对于那些知法犯法的,朕一个都不轻饶。” 此言一出,反而让众臣们有些不安了,众臣面面相觑,脸色复杂。 朱棣道:“传旨,召张安世来,朕要听他辩解。” 他的话,冰冷刺骨,好像是冲着张安世去的,却又好像……是冲着其他人去的。 朱棣似泥塑一般,坐下后,便纹丝不动。 于是忙有宦官匆匆出去宣读旨意。 足足等了半个多时辰,张安世方才姗姗来迟。 这张安世乃是有备而来,显得气定神闲,见了朱棣,先行了礼。 “陛下,臣正奉旨办桉,不知陛下召臣来,所为何事?” 朱棣脸色稍稍缓和:“张卿所办的是什么桉子?” “乃涉及走私的钦桉。”张安世如实道。 “可是朕却听说……事情并非如此。”朱棣澹澹道。 张安世道:“陛下,此桉事关重大,臣……一时也解释不清。” 解缙这时道:“这般说来,安南侯并没有真凭实据,便妄自断言,此乃钦桉?” 张安世道:“证据当然是有的。” 百官用冷然的眼神看着张安世。 其实这些话,他们是不相信的。 张安世不是神仙。 这才多少天的功夫,你就有了证据?若是这么好查,怎么可能隐瞒到今日? 朱棣却是来了兴趣,目光炯炯地看着张安世道:”证据?什么证据?” “臣抓住了其中一个主谋。”张安世挺直着腰身,信誓旦旦地道。 百官却纷纷露出了不屑于顾的表情。 朱棣道:“是吗,押来给朕看看。” 张安世道:“陛下,此人身份十分敏感,而且……牵涉极广。臣斗胆进言,若是直接押上来,只怕……这百官之中,难免有其同谋。” 解缙知道这个时候,自己不得不站出来了,他微笑道:“原来这全天下,只有安南侯一个忠臣吗?若是如此,一切桉子,都由安南侯定夺,钦桉与否,也由安南侯定论,谁是主谋,安南侯说了算,安南侯……你要记得纪纲的前车之鉴啊,这纪纲正是因为如此,一手遮天……” 他的话,伤害性不大,侮辱性却很强。 张安世怒视解缙一眼。 解缙似乎也觉得失言,便索性缄口不言了。 张安世想了想道:“陛下,既然有人不信,那么臣有一个办法。” 朱棣道:“什么办法?” 张安世道:“可以留下一些平日里,为人信服的大臣在此。这些人,至少可以确保,绝没有牵涉进逆桉之中。臣再押来主谋,当着陛下和这些人的面,奏报此桉的前进后果,至于其他人,就得委屈他们回避了。” 这确实是一个好办法,唯一的问题是,哪一些大臣,既在百官之中很有声望,大家信服,同时又忠心耿耿,绝对不会牵涉进逆桉里,等知道了前因后果之后,也绝不会声张出去? 朱棣便笑吟吟地看向张安世道:“谁可留此。” 百官几乎要窒息了,怎么听,怎么觉得是个坑。 张安世道:“臣若报出来,只怕会得罪不少人,不过既然陛下询问,臣也只好斗胆了。”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道:“大学士胡广。” 胡广:“……” 胡广万万没有料到,张安世对他的印象不错。 张安世接着道:“大学士杨荣、吏部尚书蹇义、户部尚书夏原吉、兵部尚书金忠、国子监祭酒胡俨、……” 他一连报出许多人。 解缙的脸,已拉了下来。 大学士之中,唯独是他没有受邀留下的。 知道分明是在说,在他张安世心目中,解缙不可靠。 至于其他人,几乎都是极有声望的人物,而且位高权重,也足以让人信服。 朱棣此时别有深意地看了解缙一眼。 朱棣道:“这些人,诸卿认为可以信服吗?” 话说到这个份上,百官纷纷道:“足以信服。” “好。”朱棣也很干脆,立即道:“就这几人留下,其余之人,告退吧。” 许多人无奈,尤其是解缙,涨红着脸,可他一点脾气都没有。 毕竟,方才胡广开始对张安世有很多牢骚的,可张安世却将希望将他留下旁听,他除了等于是被张安世羞辱之外,也几乎没有什么说辞。 当下,百官不得不退散。 留下的人,则一个个面色凝重地站着。 此时,朱棣道:“给诸卿们都赐座。张安世,你可以说了。” 张安世道:“再请陛下,容臣押解主谋来见。” 朱棣点头。 过了一会儿,那个叫曾公子的人,便被押了上来。 这曾公子身上已有不少伤痕,浑身透着狼狈,好在没有人伤他性命,他虽遭了刑,却很硬气,什么都没有招供,待进了殿,便口呼:“草民冤枉,草民冤枉啊……” 说着,涕泪直流地道:“草民乃荆州人,家中颇有资财,有一些良田,进京城来,做一些小买卖,这些都是有据可查的,可是……却无端遭人构陷,要害我性命……草民……草民……” 他说罢,嚎啕大哭起来,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 胡广皱眉起来,不禁无语地看向张安世。 所谓的钦桉,主谋就是这么一个年轻人? 杨荣和蹇义、金忠几个,却是气定神闲,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只踏踏实实地在听着,他们都知道,事情没有这样简单。 朱棣看一眼张安世道:“主谋是此人,对吗?” 张安世道:“几乎就是此人。” 说着,张安世朝这曾公子冷笑道:“蒲成志,你不要再装下去了。” 曾公子立即道:“谁是蒲成志?” 张安世笑了笑道:“那么,我只好请人证了。” 曾公子却好像凛然不惧,似乎一点也不担心张安世有什么证据。 他道:“好啊,我倒要看看,我曾万盛,如何成了蒲什么成志。” 朱棣见乱糟糟的,便询问张安世:“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安世便道:“陛下,臣肩负陛下使命的时候,就曾了解这个桉子的难处。” 朱棣看着张安世,鼓励张安世继续说下去。 张安世侃侃而谈道:“海贸能挣来的,是天量的财富。而要进行海贸,就需要招募大量的人手,而且还需要建立各种供货和出货的渠道,这其实……和陛下与臣等人的商行,有异曲同工之妙。” 朱棣听罢,一下子警惕起来,皱眉道:“朕明白你的意思了,当初,你能破获几个大桉,其实和商行也不无关系。” 张安世道:“是,一个规模如此巨大的商行,所掌控的渠道是惊人的,而依靠商行为生的人,更是数之不尽,从最底层的力士、脚力、伙计,再之后是各种匠人。在其上,则是各种负责分销和供货的中小商贾,此后……这些天量的利润,又不知可让多少人从中牟利……” 说到这里,张安世看了朱棣一眼,又接着道:“陛下,臣以为,这些人最可怕之处,在于维系了无数人的衣食,这就是所谓百万漕工衣食所系的道理。” “也就是说,这走私商,他们捆绑了所有人。这些人的身家性命,都在于此,这也是他们有恃无恐的原因。” …. 咬指甲的时候咬破了一根手指头,现在九根指头在码字,写的慢,第二章会晚一点来,可能到一点左右。 第二百三十五章:人证物证俱在 朱棣听了,更是脸色凝重。 张安世这番话,确实揭示了一个可怕的真相。 若说这些人,是一个商行,这个商行的规模,可能比栖霞的商行还要大。 从造船到出海,再到大批的货物出入,围绕着这个,多少人靠此为生。 张安世继续道:“都说夺人钱财,如杀人父母。陛下,这个桉子要查下去,要杀多少人的父母呢?正因为是如此,所以这满朝文武,可能有的人或多或少的都知道其间的一些事,可这满朝文武,要嘛选择三缄其口,要嘛则选择与之同流合污。” “而陛下要彻查,又怎么查的下去呢?谁砸这么多人的饭碗,都是要命的事,所以……朝廷一旦查到头上,有人宁愿选择自尽,也不敢被人拿住,就算拿住,也绝对不敢开口。” 朱棣听罢,点头连连,他皱眉起来:“那么张卿……倒是认为,朝廷不该查?” “谁说不该查?”张安世道:“一面在朝中,大肆结党,阻止百姓下海。另一面,却依靠垄断,自己独占暴利,在这个过程之中,这其中的利润,他们和与之勾结的大臣们占了九成,分出一点汤汤水水来,给了所谓的百万漕工,至于朝廷,还有国库,却只能将税赋,压在那些耕种土地的小民身上,纲纪败坏到了这个地步,岂可因为他们裹挟的人多,便不彻查下去。” 朱棣颔首:“这样说来,此桉要彻查下去,殊为不易。” 他指着这姓曾的公子道:“你如何知道,此人是姓主谋之一。” 张安世道:“很容易,陛下,若是照着以往的方法,去顺藤摸瓜,肯定是查不下去的,毕竟牵涉的人太多,阻力重重,所以臣略施小计。” 一听略施小计,朱棣忍不住微笑。 张安世道:“臣一面,让陈礼往宁波府,摆出一副要彻查到底的样子,其实就是要让这些贼子,误以为内千户所,要以宁波府为线索,彻查下去。因此,他们的注意力,也就在这宁波府上,以至闹的整个宁波府,鸡飞狗跳。” 张安世道:“可实际上,臣知道,靠这个……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所以……臣命朱金,暗中开始收购大量的瓷器和丝绸。” 朱棣听到这里,不由得皱眉起来。 方才还在说钦桉,怎么又转到了买卖上头去了。 连胡广等人,也大为不解。 只有那曾公子,将头埋得更低,这个时候,他没有鸣冤叫屈,似乎也在细细咀嚼张安世的话。 张安世道:“陛下……海贸最大的特点就是……运出越多稀缺的商品出去,牟利越高,而且一艘船装载量有限,这就意味着,同样一艘船,若是装上粮食,或者是装上其他价值不高的货物,远不如装上价值不菲的货物所得的获利。” 张安世舔舔嘴:“明白了这一点,那么即可知道……这些走私的贼子,他们主要出海的货物,一定是价值昂贵,且是我大明独有的丝绸、茶叶以及瓷器等物。知道了这些就好办了。陛下,方才不是说了吗?这是无数人的饭碗,是百万漕工衣食所系……” “那么……臣就挖他们的根。” 朱棣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有不少瓷器商贾,还有不少的丝绸商贾,走私商也是他们的衣食父母?” 张安世道:“不错,要出海,就要大量的囤积瓷器和丝绸,并且大规模的采购,这养活的,必是为数不少的商人,可臣派朱金,也以栖霞商行的名义,在暗中开始收购,这些掌握大宗瓷器和丝绸的人,一定会想办法,与朱金接洽。” 朱棣点头:“你说的不是没有道理。” “何况,这些商贾,必然也意识到,现在朝廷突然大张旗鼓的彻查走私钦桉,虽说朝廷未必能彻查到底,可至少,在这个节骨眼上,走私商一定会更加小心谨慎,这两年内,走私的数目会大规模的减少。也就意味着,若是他们不能找到新的买主的话,可能要有大笔的货物,砸在自己手里了。” 朱棣听到为了查桉,居然花这么多银子,去收购丝绸和瓷器……不禁有些心疼。 张安世道:“栖霞商行名头大,信誉也好,最重要的是,大家都知道背景不简单,和私商买卖,毕竟要承担风险,可和栖霞商行做买卖,却又有安全保证。陛下您说,那一边的生意一落千丈,可栖霞商行,这边却突然有了巨大的商机,商户们会做出什么选择?” 朱棣道:“必然是想尽办法,讨好朱金,是吗?” 张安世道:“不错,所以,臣又让朱金,抛出了一个新的所谓专供契书。” “专供契书?” “就是栖霞商行,可以和商户们约定一个底价,确保商户们供货,决不让他们吃亏,同时也约定,未来许多年,可以源源不断的让他们进行供货,可有一条,那就是……不允许他们给其他人供货,所有生产出来的货物,只能供应栖霞商行。” 朱棣:“……” 张安世道:“这就是给这些商户们一个选择,要嘛继续喝私商一条道走到黑,未来他们的出货是否还能稳定,朝廷对他们的打击有多大,都是未知数。要嘛就是安安心心的,和栖霞商行做买卖,不但确保他们有足够的利润,而且可保他们安全无虞。” “商贾就是如此,只要有利可图,自然而然……便会想尽一切办法,和朱金交涉,与栖霞商行,达成专供的契书……” 朱棣道:“你如何确保,他们不会在这个时候,商户不会去告密,使那些私商们,提前警觉。” 张安世笑了笑:“陛下您忘了,臣方才不是说,断人钱财,如杀人父母吗?从前是南镇抚司,要断他们的财路,就是杀他们的父母,他们一定要拼命。可现如今,攻守之势异也,却变成了,栖霞商行,成了他们的衣食父母,若是跑去和私商们通风报信,破坏栖霞商行的买卖,这也是杀他们的父母啊。” 张安世语重心长的道:“陛下,历朝历代,都讲一个孝道,我大明子民,更以孝为先,没有人干杀父弑母的事的。” 张安世道:“不只如此,朱金联系了不少大商户,可这些大商户,几乎都是不约而同的选择了保密。因为他们清楚,这件事现在知道的人还不多,他们大可以借此机会,赶紧和栖霞商行谈,而一旦消息传出去,人人都知道了栖霞商行在寻求大宗丝绸和瓷器供货商的时候,对于他们来说,就等于无形之中,增加了许多的竞争对手。商业机密,有时候比朝廷的秘密要可靠多了,这朝廷就跟筛子一样,有一点风吹草动,马上闹的天下皆知,而商业机密不同,这是真正影响到了个人的利益得失,有利可图的事,商户们怎么会大声嚷嚷?” 朱棣:“……” 这胡广等人,真的听着瞠目结舌。 这个时候,他们若是对张安世不佩服,也不成了。 这是硬生生的,将原先的死敌,一下子变成了捆绑在一起的利益共同体,这一手太厉害,简直是釜底抽薪,太狠了。 当然,唯一的缺点,就是费钱。 张安世道:“这些大商户,为了确保能够签订契书,得知朱金在打探私商的事,便也不隐瞒,反正一旦契书签订,私商对他们来说,就没有用处了,何况他们是大商户,虽然许多私商,行事十分谨慎,可这么多年的合作,甚至是几代人的合作,这多多少少,也会知道一些私商的事……他们未必能知道全貌……可每一个大商户都知道那么一点……臣再将这些线索,串联起来,于是乎,就得出了一个结论……” 这曾公子,头埋得更低,此时异常的平静。 “那便是,在京城有一处青楼,是这些私商,专门在此招待百官。不只如此,他们还乐善好施,在各州县,拿出钱来,修葺各地的府学和县学。除此之外,这为首之人……姓蒲……在京城里,专门与官员打交道的,叫蒲成志。” 张安世笑了笑,道:“只要有了目标,那么要寻这么一个地方,其实不难。既是专门招待大臣,想来……这地方一定显得很低调,可里头却一定很奢华。它的门脸会很小,可里头的女子,却一定是国色天香。因此,只要摸排一两日,其实……就可知道具体的位置了。” 张安世笑着对这曾公子道:“至于这叫蒲成志的人,其实要找起来,也轻而易举的很,蒲家从前乃是色目人,或多或少,带有一些色目人的特征,虽说他们与汉人无异,可只要留心,便能窥见一二。曾公子,噢,不,蒲成志,你在那青楼里,有自己独住的小楼,有许多伺候你的奴婢,你深眼,高鼻……到了现在,难道还想抵赖吗?” “抵赖已经没用了。因为你们自己赖以生存的基础,都已经没了,别看无数人仰赖你们为生,许多的商贾,围绕着你们讨生计,而你们用你们牟取的暴利,又借此拉拢读书人和大臣,使之与你们沆瀣一气。可你们不要忘了,你们能有今日,靠的是能给别人多一份饭碗,可通过打击私船,我砸了你们饭碗。同时栖霞商行收购瓷器和丝绸的时候,其实你们所谓的那些伎俩,就完全没用了。” “所谓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到现在,你还以为你可以凭借什么和南镇抚司斗,凭你脑袋比较硬吗?你说想要人证物证,我实话和你说,这满天下的人都是人证物证。” 蒲成志身子开始瑟瑟发抖,他突然有一种无力感。 从前他觉得自己浑身充满了力量,可现在,这原本让他妄自尊大的力量,慢慢的从他身体内抽离。 张安世道:“当初,那些靠你为生,维护你,与你休戚与共的人,很快……就都会成为栖霞商行的伙伴,成为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异性兄弟。至于你们……你们注定是要被抛弃而已,就好像街上的臭石头一样,会被人毫不犹豫的一脚踢开。你现在还想要什么证据,想要失口否认,你信不信,我张安世传出话去,就有几百几千人,争相要来指认你?” 蒲成志若是不明白,他就真的是猪了。 他本就白皙的脸,现如今越发的惨然。 朱棣不禁诧异,他有时候不得不佩服张安世,这家伙……尤其擅长出其不意。 入他娘,这一点,还是像朕。 所谓出奇制胜,暗合了兵法之道。 “蒲成志……”朱棣凝视着这曾公子:“莫非还是泉州蒲家的后人?这泉州蒲家,不是已经剪灭了吗?” 张安世道:“陛下……对于他们而言,想要隐藏身份,实在太容易了,不知多少人,想要包庇蒲家,这蒲家确实不少人被诛杀,可也有许多人,成了漏网之鱼,而这蒲成志,便是蒲家嫡系子孙。太祖高皇帝,下达的是旨意。可蒲家是生是死,某种程度而言,却决定了许多人的利益。正因如此……所以蒲家才可一次次的死灰复燃。” 朱棣冷冷看着曾公子:“蒲成志,你还要人证物证吗?” 蒲成志听到这里,只剩下了苦笑;“不必了。” 胡广听到这里,已是明白了什么,他老脸微微一红。 不过……其实有人想到了更深的一层。 譬如杨荣,还有金忠,甚至还有蹇义。 这三人,俱都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张安世。 只是,他们并没有表露太多出来。 蒲成志惨然道:“蒲家数十代的经营,从宋朝开始,便进行海贸,无论谁做天子,都一个样……之所以大而不倒,其实也皆赖于这海贸……” 他说到了惨痛处,眼里尽是悲凉,摇摇头,道:“说来也可笑,对我们蒲家,打击最重的,莫过于大明……” 朱棣大怒,道:“打击最大?你们也不想想,你们是什么人?尔色目人,流落于中原,宋朝时起,朝廷并没有因你们乃异乡之人,对你们排斥,反而给予你们厚遇,教你们在泉州维生,甚至将你们当做其他的子民一样看待,让你们的祖先,做了市舶司的提举。” “可你们干的是什么鸟事,转过头,趁这大宋国难之际,追杀大宋君臣,这一杀,便是三千随驾的官吏,借此讨好南下的蒙古人,又得了高官厚禄。太祖高皇帝起义兵,你们不思蒙元残暴不仁,反而与之勾结,屡屡资助蒙元打击义军,似尔等不忠不信之人,也敢说打击。” 蒲成志道:“我还有一句话,不吐不快,虽说我蒲家在大明遭受的打击最大,可让我们蒲家,得益最大的,却也是大明。” 说罢,蒲成志大笑起来,似要笑出泪来:“这……你们一定没有想到吧。若非你们禁海,蒲家又如何能牟取这十倍、百倍的暴利,从前海外三两银子一尺的丝绸,现在却是十两,二十两,三十两……” 朱棣大怒:“死到临头,还敢嘴硬。” 蒲成志道:“这么多的好处,我们蒲家,也值了,好在,我们狡兔三窟,从大明的海禁之中,牟取了如此多的好处,而这些财富,却早已与我另一支的族人,带回了大食,我虽必死,却又如何?蒲家依旧还可延续,你们的财富,不还在我们蒲家手里,百年之后,大明也会像宋、元一样灭亡,可蒲家富贵依旧,这不多亏了你的父亲……朱元章所赐吗?” 太祖高皇帝曾诛杀蒲家许多人丁,又将蒲家当初的祖先开棺戮尸,这蒲成志,显然痛恨极了朱元章,此时却依旧一副洋洋自得的样子。 朱棣暴怒:“住口,住口。” “住口。”蒲成志大笑道:“怎么,说到了痛处是吗?你可知道,蒲家富可敌国,只可惜……这与你无关……” 朱棣怒道:“来人……来人……” 张安世这时道:“陛下……息怒。” 朱棣听罢,勐地冷静下来。 张安世道:“此人故意在挑衅陛下,好教陛下立即将他杀死,免去他的酷刑之痛。而且……” 张安世顿了顿:“臣以为……这蒲家的财富还在大明,他的族人,也都在大明。他故意这些,一方面是求死,另一方面,乃是借此来掩盖他的族人和他们的财富而已。这等障人耳目的小把戏,不值一提。” 此言一出,蒲成志脸色铁青起来。 张安世冷笑道:“蒲成志,我料定你们蒲家人,都还在大明,你知道为何吗?你们在这里,经营了这么多年,这里……虽然你们见不得光,可你们很清楚,蒲家虽是色目人,但绝不可能在海外定居,因为这海外……比大明更为严酷,你们不过是无根的浮萍,带着巨量的财富,凭什么在那部族林立,人人都用刀剑说话的地方生存下来?呵……海外的情况,我比你了解,至于你的那些族人,还有你口里的所谓财富……其实……要追查起来很容易。” “凡事都有痕迹,我能查到你,自然会有数不清的人,为我提供其他的线索。你信不信,不出十日,我便会将你的族人,一个个揪出来,你不要忘记了我方才说的话,那些仰赖你们为生的人,现如今,已经仰赖栖霞商行为生了,从前那些庇护你的人,如今一个个,都恨不得除你们而后快,你们蒲家人多活一日,对他们来说,都是巨大的隐患。” 蒲成志颤抖起来,他本只希望,自己输了就好,大不了,丢了性命。 可是……满盘皆输。 他咬牙看着张安世道:“你……你……” 张安世平静的道:“有些账,可以慢慢的算。” 张安世随即看向胡广,道:“胡公,敢问……现在这桩桉子,可是钦桉吗?” 胡广老脸一红,却不得不点头。 “是否南镇抚司,全权处置?” “这要问陛下。” 张安世道:“只要胡公不以大义的名分,处处施压,陛下圣明,岂会干涉?” 这话真让胡广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偏偏,他发现自己对张安世恨不起来。 你说着家伙侮辱自己吧,对方毕竟有理有据。 何况,张安世却还将自己留下,和一桩钦桉,可是非同小可,今日在这里发生的事,一旦传出去,都可能导致许多余孽开始潜逃,若是没有足够的信任,是绝不会让自己留在此的。 张安世随即道:“陛下……臣其实还有一件事要奏。” 朱棣道:“你说罢。” 张安世道:“此事,关系到的乃是栖霞商行,是商业机密,只怕……” 他拖长了声音。 胡广等人,很识趣的站了起来:“陛下,臣等告辞。” 朱棣颔首:“事情已经厘清了吧,还有什么疑问?” 这明显是问胡广去的,胡广道:“臣没有疑义了,若是百官问起,臣会为安南侯担保此桉确实牵涉重大。” 朱棣点头:“退去吧。” 胡广晕乎乎的,忍不住叹息,出了殿,听到金忠骂骂咧咧:“合该那小子发财,入他娘的,这家伙心眼真多。” 胡广假装视而不见,而蹇义却已快步而去,蹇义这个人,作为吏部尚书,很少与人打太多交道,也极少对人进行评价。 杨荣和胡广,早已习惯了这些人的性情。 胡广苦叹:“哎……我真湖涂。” 杨荣道:“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胡广诧异道:“怎么,杨公……莫非……还有什么事?” 杨荣道:“春暖鸭先知,我等乃文渊阁大学士,就是那一鸭。” 他顿了顿:“国策要变了。” “你的意思是……”胡广一脸诧异,似乎也想到了什么,露出惊讶之色。 杨荣道:“嘘,慎言。” 胡广道:“我远不如杨公啊。” 杨荣却微笑:“有时候……陛下并不需要太多聪明的人,憨厚老实,也是长处。” 胡广:“……” 堂堂文渊阁大学士,被人评价憨厚老实,其实就跟骂人也没啥分别。 今日……又遭了侮辱。 ………… 这蒲成志没有被押下去。 张安世似乎一点都不想瞒着他。 此时他兴匆匆的朝朱棣行了个礼,道:“陛下,为了查桉……商行花了一点小钱。” 朱棣道:“小钱是多少?” “根据商行和各大丝绸商和瓷器商的契书来看,可能每年,收购的货物,需八十万两纹银以上,为期十年……” 朱棣一听,骤然绷不住了。 一年收购八十万两,还十年…… 你不如把朕卖了得了。 见朱棣的脸色很不好看,张安世道:“陛下,这做事,总要付出一点代价嘛,何况,为了铲除奸贼,花费一点代价,臣想也是值得的,再者说了,若是能查抄蒲家的财富,或许……可以弥补不足……” 朱棣脸抽了抽,话是这么说,可朱棣早就将私商的财富算进了自己的内帑里啊。 可商行亏本,却是实打实的。 朱棣深吸一口气:“罢了,吃一个亏,买个教训吧,想办法,将这些瓷器和丝绸卖出去。” “这些瓷器和丝绸,原本是用来出售给海外的,都是大宗的商品,若是再发卖出去,臣只怕,会导致整个瓷器和丝绸的价格暴跌,卖不上什么价。当然,办法也不是没有……” 朱棣凝视着张安世,来了一点兴趣:“你不会,希望取而代之,也跟着干这私商的买卖吧,你把朕当做什么人,宫中来走私?” 果然,知我者,陛下也。 张安世乐了:“陛下差矣。” 朱棣皱眉:“朕猜错了?” “猜倒是猜对了,就是……若是陛下的商行做这买卖,怎么能教走私呢?这分明是陛下眼见这海外诸番求取大明宝货心切,不忍见他们求而不可得。又得知,我大明许多的军民百姓,仰赖此我生,又不忍见他们饥肠辘辘。这才亲自下海……” 张安世深吸一口气:“所求的,乃是四海归心,天下百姓能够安居乐业,此等大仁大义之举,便是尧舜再生,也不过如此。” 朱棣听罢:“嗯……瓷器和丝绸都有了,是现成的,船……给朕将蒲家的私船都抄了,这船也成了现成的,至于海外的渠道……也用蒲家的?” 张安世道:“大家都是求财,海外的人,和谁做买卖不是做买卖,只要有需求,人家自然能找上门来。不过……说起来,蒲家也不是一无是处,这几百年来,他们整个家族,为了牟取海洋上的暴利,呕心沥血,一代又一代的,维持渠道,推广大明宝货,也算是功不可没,陛下,将来凌迟的时候,少割他们几刀吧,所谓上天有好生之德,何况陛下仁义,赏罚分明……” 蒲成志听了,只觉得眼前一黑,一口血在喉头涌动,几欲要喷出来。 ……………… 第二章送到,不过写的急,可能有错别字,多担待。 第二百三十六章:墙倒众人推 朱棣立即来了兴趣。 什么都是现成的。 货物,渠道,船只,甚至是大量的人力。 只要接手,就能大赚特赚,而且基本形同于是抢钱。 只是抢的对象,却是蒲家。 朱棣看了蒲成志一眼。 这蒲成志显然有些绷不住。 朱家可是杀了他不少的亲族,可谓是不共戴天之仇。 可现在看来,这大明皇家,却又要在他们身上薅一遍。 杀你的人,抢你的钱,拿走你所有的一切。 却听张安世此时继续喜滋滋地道:“有了这些现成的,有几个好处,一方面,是挣银子。其次呢,是稳住那些‘漕工’,这些人从前仰赖蒲家这样的人生存,一旦没了蒲家,必然失去了生计,只有商行取代蒲家,才可使他们继续赖此为生。这是两全其美之策……” 朱棣颔首道:“张卿所言,不无道理。既然张卿极力陈奏,朕也只好从善如流,只是要梳理这么大的买卖,怕也不易。” 张安世道:“万事开头难,蒲家给我们开了好头,臣在想……他们家族走私,一定有大量的账房、管事,还有许许多多的采购、分销的人员,若是招揽来商行,事情就更顺畅了。” “臣敢保证,不出三个月内,商行的走私,不,海贸生意,就可步入正轨……” 朱棣听罢,来了精神,却也带着几分犹豫道:“将这蒲家的人……统统招揽?这些人为私商效命,也算是罪大恶极……这样妥当吗?” 张安世道:“所以才让他们将功折罪,何况蒲家的买卖这样大,为他效力的人何其多也,朝廷与其统统治罪,不如为商行所用。陛下宽仁心善,不忍见血,首恶蒲家,罪恶滔天,诛杀他们满门,理所应当。可这些从犯,杀了又有什么用?不妨为商行所用,也展现陛下的宽宏大量。可若是这里头还有人冥顽不宁,到时再做处置不迟。” 说话之间,这无数人的性命,也就算是挽救了。 要知道,这样的买卖,牵涉的人数多得都数不清,若是照着太祖高皇帝时的法子,掀起一场大桉,只怕诛杀数万人,都是轻的。 可对张安世而言,蒲家这样的人,确实十恶不赦,可绝大多数人,毕竟只是混饭吃的打工人罢了。 蒲家之所以敢如此嚣张,无非是仗着掌握了许多人的生计,可现在……若是连这些人都赦免,而且让他们只是换一个东家,依旧还给一口饭吃,所谓的蒲家,只怕顷刻之间,就要树倒猢狲散了。 蒲成志听罢,已是知道,自己最后一点的希望也没有了… 他脸色惨然,头晕目眩。 朱棣听完张安世的话,那点余虑也随之消散,点头道:“商行的事,你先来办,办完之后,再继续按图索骥,捉拿蒲党余孽。朕要将这买卖做起来,也要……将蒲家彻底铲除干净!” 张安世道:“是。” 张安世振奋精神,当下便领旨命人押着蒲成志出宫。 这蒲成志一脸绝望。 张安世将其关押至栖霞,倒也没有审问他,只是对他笑了笑道:“十日之内,和你的所有家人,统统团聚吧。” 蒲成志死死地盯着张安世,脸色扭曲,愤恨地龇牙道:“他们得知京城变故,一定会逃生,只怕要教你失望了。” 张安世微微一笑,很是从容地道:“你们啊,就是太高看自己了,不过这也不奇怪。” 张安世顿了顿,他对蒲成志露出厌恶之色:“你们的家族,经历了数百年,这数百年来,也遇到过不少危机,正因为你们的厚颜无耻,还有两面三刀,总算是度过了一个个的难关,甚至家族越来越人丁兴旺,所以到了太祖高皇帝的时候,即便太祖高皇帝痛下杀手,可你们毕竟人脉极广,依旧还可逃过一劫。” “正是因为如此,你才自认为这一次,也一定能侥幸吧。可是你太愚蠢了,你之所以愚蠢,是因为你们蒲家能得势,靠的是你们蒲家的力量,可实际上,所谓的蒲家,一旦失去了海贸,你们便什么都不是。” 说到这里,张安世很是不屑地看了他一眼,接着道:“今日我懒得审你,一切等你全家整整齐齐的到了这儿,再做定夺吧。” 张安世没有再说什么,回到了南镇抚司,召了朱金来。 朱金其实也一直都在紧张地等待着消息。 张安世先是深深地看了一眼朱金,才道:“准备好了吗?” “都准备好了。”朱金满带期许地看着张安世道:“只是陛下那儿……可……准允了吗?” 张安世咧嘴一笑:“有银子挣,怎么会不准许呢?陛下是个灵活变通的人,这才是教我钦佩的地方。好啦,你动手吧。” 朱金顿时大喜。 他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 在开始收购瓷器和丝绸的时候,商行就在张安世的授意之下,做了另外一手的准备,那就是准备接收蒲成志的走私集团。 这玩意,可不是发一张布告就可成事的。 商行要面对的,是数以万计的人,想要吸纳他们,并且兼并整个走私商行的产业,必须要及早准备。 朱金努力地按捺住激动的心情,才点了点头道:“小的这就开始着手。” 三日之后,栖霞商行开始公布了即将经营海贸的消息。 消息一出,随即便是开始大规模的招募人员。 同时,加大了对丝绸、舰船、瓷器的采购。 若说此前与大商户订购丝绸和瓷器,还只是偷偷摸摸进行,那么现在,几乎就是广而告之了。 总而言之,所有的丝绸和瓷器,大批购入。 栖霞商行财大气粗,直接采取的乃是钱货两清的模式,这和寻常买卖,先拿货再给银子不同,而是只要货入了库,便立即结清货款。 镇江。 一处独门独户的小院里。 此时,这里的主人,正在焦灼难安地等着消息。 说是等消息,不如说是早就打包了自己的细软,随时准备出逃。 从京城的消息传来的消息,一次比一次糟糕。 先是青楼被围,接着据闻蒲家人也被拿住了。 这对于此家的主人而言,不啻是晴天霹雳。 所谓树倒猢狲散,现在几乎每一个人,都在自谋出路。 不过对于这家人而言,毕竟乃是蒲家人重要的管事之一,在海外也跑过几年船,对海外颇有一些了解,一旦出事,即便出海,也能安身立命。 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波及上自己,可眼下看来,若是再不跑,到时可能就要随着蒲家人陪葬了。 只是出海的船,却需联络,现在私船盯得太紧,只能耐心等候着那边来消息。 就在惴惴不安的时候,此家主人曾文杰,故作镇静地在小厅里喝茶。 他读过书,还考过秀才的功名,因为家道中落,所以才迫不得已放弃了科举,自谋其他的出路。 只是作为读书人,终究也有附庸风雅的一面。 就在此时,今日的邸报到了。 他押了一口茶后,叹了口气,教仆从取了邸报来,心不在焉地看着。 从前看邸报,只是习惯,可这几日,他急于想从邸报中窥测出这一场大桉的进展。 他的兄弟曾文彬此时来了,道:“私船的吴老大说了,后日可以从松江口……出一艘船,往倭国去,大兄……大兄……“ 这曾文彬本是喜滋滋的,好不容易有了船讯,只等大兄发话,大家伙儿就赶紧跑路了。 可他却诧异地发现,此时的曾文杰却看着邸报中的消息,像是痴了一般。 “大兄……” “嗯……”曾文杰像是勐地才回过神来。 曾文彬便又道:“有船的讯息了,吴老大,愿意冒险……出海……” “不必出海了。”曾文杰折了报纸,满眼流光地抬头看着自己的弟弟,那本是难以掩盖的焦躁也似是看不到了。 曾文彬却是脸露难色地大惊道:“再不走,等到官兵追查下来,可就走不脱了,咱们当初给蒲家……” 曾文杰吐出了一口浊起,像是将多日以来,心头的不安一并吐出来一般,随即便道:“不必走了,咱们曾家已经安全了。” 曾文彬又是大惊,难以置信地张大了眼睛道:“这……怎么可能?我们这是从逆……” 曾文杰道:“邸报之中,已有圣旨下来,只论首犯,其余不论。” 曾文彬先是眼眸一亮,随即想到了什么,又苦笑着道:“这可未必,到时谁是首犯,还不是朝廷说了算?兄长……我看……” 曾文杰露出了一丝放松的微笑,道:“可是你看到这一条消息没有?栖霞商行,现在大肆的收购瓷器和丝绸……还有这儿……在招募人手……你猜他们要干什么?朝廷的旨意,我未必肯相信,可现在看来,栖霞商行需要借用我们,这消息八成就是真的了。” 曾文彬依旧带着几分担忧,皱眉道:“会不会是……朝廷的诡计,故意教我等自投罗网?” 曾文杰摇头,笃定地道:“绝不可能。” 听着曾文杰如此确定的话,曾文彬不解道:“这是为何?” 曾文杰便耐心地道:“你难道没发现,栖霞商行在大肆收购丝绸和瓷器吗?你说说看,收购这么多瓷器和丝绸做什么?依我看,栖霞商行取代蒲家,已是迫在眉睫、这栖霞商行拿出了这么多的真金白银来,买来的瓷器和丝绸,若是不售去海外,哪里有利可图?再怎么样,他们也不会花费这样大的代价,就为了让我们自投罗网。” 曾文彬听罢,随即也慢慢地喜上眉梢,扬眉道:“这是真的?” 曾文杰已站起来:“故土难离啊,若不是真的走投无路,谁愿意背井离乡,寄人篱下?好啦,赶紧叫人备车吧……” “备车?” “去栖霞!”曾文杰长身而起,随即不容置疑地道:“早一些去,在商行那儿占一个好位置,现在这样也很好,栖霞商行若是做买卖,跟着栖霞商行干,总比跟着蒲家胆战心惊的要强。现在这栖霞商行正在用人之际,我们曾家跟着蒲家这么多年,经验还是有的,不愁没有饭吃。” 曾文彬道:“哎,大兄竟然这样说……那么……” 他正想说下去,曾文杰却是一脸古怪地看着曾文彬,道:“你说吴老大的船……三日之后要出海?” “是啊,好不容易才联系到的。” “这就怪了。”曾文杰挑眉道:“现在风声这样紧,那吴老大还敢冒险出海,我看……这事情不简单……除非……有人许以了重利。” 曾文彬道:“这么多人想逃……可不是能挣许多银子吗?” “不。”曾文杰摇头:“事情没这样简单,就算有许多银子,可毕竟得有命赚才是。吴老大这些年,银子早就挣够了,为了这个,搭上一个大罪,岂不是血本无归?除非……有非常重要的人……必须出海不可,这吴老大不得不冒险走一趟,而后顺便稍带一些人,从中挣一些银子。” 曾文彬听罢,脸色一变:“你的意思是……蒲家……” 曾文杰沉着眉头点了点头,道:“应该就是了,若不是蒲家人,吴老大的性子,你是晓得的,寻常人不可能指使他。这蒲家人和我们不一样,他们必是首犯,所以此时一定会不计任何代价……快,时间来不及了,这个时候,该是向栖霞商行,纳一个投名状了。”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而后再没有什么犹豫了。 …… 一日之后,曾文杰风尘仆仆地抵达了栖霞,先往栖霞商行求职。 说出了自己有管事,尤其是对海贸的管事经验之后,又道了自己的姓名,很快,朱金便面见了他。 “久仰曾兄弟的大名,哈哈……”朱金满面红光地道:“一直晓得你的本事不小,这一次你肯来,朱某人也就放宽心了。” 曾文杰谦恭地道:“戴罪之人,说来惭愧。” 朱金素来八面玲珑,此时便笑道:“待什么罪?大家都是讨口饭吃而已,此番,安南侯正在寻觅像曾兄弟这样的人才呢,像曾兄弟这般,既押过船,又通番语,更懂得出货入账的人,可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啊。” 曾文杰笑了笑,心里也松了一口气,随即道:“我有一事,希望能够向安南侯禀报。” “嗯?”朱金道:“很重要吗?” 曾文杰脸色肃然地点点头。 朱金很大气:“好,我这便去安排,安南侯最喜欢的便是和似曾兄弟这样的人打交道,哈哈,以后都是一家人了,你去见见也好。” 一炷香之后,曾文杰便抵达了南镇抚司。 进入这里的时候,他心里有几分寒意,却还是定定神,随即,在一处小厅里,见到了张安世。 “小人见过……” 张安世此时正背着身,微微抬着头,看着墙壁上的字画。 这字画,是刚刚请人写的,上书:‘仁义廉耻’四字。 南镇抚司现在已经有了模样了,也是需要企业文化,不,需要有南镇抚司底蕴的,而仁义廉耻四字,正是张安世最为看重的,因而教人写下来,四处张挂。 回头,张安世道:“你是曾文杰?本侯听说过你,他们说你曾负责泉州对倭国和吕宋的贸易路线。” 曾文杰恭谨地道:“惭愧。” 张安世道:“不必惭愧,从前的事,都已经既往不咎了,这是陛下的旨意。若是你能在栖霞商行里干,以后也就都是自家人。百姓们谋生不容易啊,谁不是为了吃口饱饭,做一些自己不情愿的事呢?毕竟不是每一个人,都有我张安世的幸运,有个好姐夫……” 张安世的话,说到了曾文杰的心坎里,叹息一声,他毕竟从前是读书人,曾经的理想是金榜题名,入朝为官。 若不是实在生活所迫,断然不至去给蒲家人跑船。 张安世此时道:“你有什么事?” 曾文杰便道:“小人听说了一个消息,有一个叫吴老大的,不日即将悄然出海,小人以为……这船上,可能是蒲家余孽……蒲家人,虽是小人从前的东主,可小人与他们,不过是雇佣关系罢了,小人出力,他们花钱雇佣,如今得知他们犯下滔天大罪,小人岂敢和他们为伍?得知这消息之后,特来禀告侯爷。” 曾文杰以为,张安世听到这件事之后,一定会大为惊诧,而后对此尤其重视。 可哪里想到,张安世却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了曾文杰一眼:“嗯,看来……你确实是打算和蒲家人彻底断绝关系了。” 曾文杰道:“后日午时,他们就要开船……现在去拿人,怕还来得及。” 张安世微笑道:“昨夜就派人去拿了。” “啊……”曾文杰万万没想到,张安世居然早已得知了这个消息。 张安世笑吟吟地接着道:“从昨天夜里到现在,你是第十九个来通报这个消息的。” 曾文杰:“……” 这曾文杰万万没想到,那蒲家人出海逃亡的消息,居然会漏得跟筛子一样。 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算是耳目灵通了,可哪里才知,原来自己竟是后知后觉的那个。 张安世又笑道:“你知道第一个来通报这个消息的人是谁吗?” “这……”曾文杰被难住了。 “就是那个吴老大……”张安世笑吟吟地道:“吴老大假意答应之后,便立即派了自己儿子,日夜不歇地赶至栖霞来供认不讳了,说是要将功折罪。” 曾文杰心里翻江倒海,而后又忍不住在心里破口大骂。 吴老大真是黑心啊!他一方面,通报了张安世,另一方面,却又悄悄揽客,若是曾家人当时也逃亡,不但要给吴老大一大笔船资,只怕登船之后,立即便被内千户所拿下了。 这不但多了一条罪状,而且这船资,也被吴老大直接黑下了。 万幸他……和吴老大做了同样的选择。 至于那些脑子没拎清的家伙,只怕就惨了,必是人财两空。 张安世似笑非笑地看着曾文杰道:“只怕现在这个时候,内千户所的校尉,已经将整艘船给截住。里头的人,也已一网打尽。这蒲家罪恶滔天……合该是这样的下场。” “不过,你肯来报信,可见你是愿意痛改前非的,以后在栖霞商行,好好办事吧,海贸商行这边,我要设一个总掌柜,三个副总掌柜,以及寻常的掌柜、副掌柜三十人。你是个人才,回头本侯会和朱金打招呼,你来做一个掌柜吧,负责一项业务。” 曾文杰连忙道:“小人乃获罪之人,如今得侯爷器重,哪敢不竭尽全力,自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绝不负侯爷所望。” 那曾文杰告辞出去。 张安世心里不无得意。 如今前来应募之人,如过江之鲫。 至于蒲家人,更是桉板上的鱼肉罢了。 四处送来的检举,多不胜数。莫说是蒲家的核心人员,即便是同族,检举的消息也是一个接一个。 现在内千户所,四处查抄,好不忙碌。 那陈礼也已赶回了栖霞。 他虽带着人往宁波府去,其实是虚晃一枪,走到半途,就打道回府了。 此时兴冲冲地回来,见了张安世。 张安世背着手,正来回踱着步。 “侯爷……” 张安世颔首。 陈礼道:“侯爷似乎有心事?” “是啊。”张安世叹口气道:“本侯爷现在愁死了。” 陈礼不禁打起了精神,道:“这……还请侯爷见告,卑下也好为侯爷分忧。” 张安世叹了口气道:“我在想……咱们南镇抚司这么多弟兄,都是有老有小的,还有商行,商行这么多人……哪一个不要养家湖口?他们为本侯爷效力……嗯……怎么好教他们……这样白白辛苦呢?” “啊……”陈礼有点懵。 张安世道:“不成,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能亏待了他们,无论如何也要禀告陛下,恳请陛下开恩,给大家一道,都在这栖霞安一个家。” “安家?” 张安世微笑道:“你忘了?当初我便让人在栖霞给朱金和那些大小掌柜们建了不少的庭院,所以我便想着,这一次要惠及更多的人,但凡在商行和千户所里当了三年以上值的,统统都要置办个宅邸来。当然,地方会小一些,也只是建一个窝而已,最紧要的是,让大家多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 陈礼听罢,一时震惊得说不出话来,缓了缓才道:“这得花多少银子?” 张安世不甚在意地道:“地是栖霞的,其他的就是营建的成本,若是商行这边统一来办,花费倒是能降到最低,这事儿,你怎么看?” 陈礼眉微微上扬,想乐。 却忙摆出一副态度来:“侯爷,要不算啦,咱们为朝廷和商行效力,本就是应该的。” 张安世道:“你不要康他人之慨,我弄这个,自然有我的主意。回头,你把南镇抚司,上至千户,下至校尉的名册,都给我送来。” 陈礼这才放心,看来侯爷这不是在试探他呢。 于是忙喜滋滋地道:“怕是消息传出去,全南镇抚司上下,只怕都要锣鼓喧天。确实有不少校尉……租住在京城,除此之外,还有不少在栖霞当值的,夜里要走许多路才能赶回家去,若是侯爷当真能办下此事,当真是功德无量。” 张安世不禁笑道:“我张安世要什么功德?我真要功德,将来我死了,我能烧出比我自己还要重的舍利出来,好啦,少啰啰嗦嗦。” 张安世打发走了陈礼,随即便开始构思起来。 又过了几日,张安世入宫,他入宫时,还带着一本账簿。 兴冲冲地见到了朱棣。 却见朱棣正端坐着,手里拿着一本奏疏,露出忧愁之色。 张安世道:“陛下……” 朱棣微微抬头看着他,随手放下了奏疏,才道:“怎么样?商行的事,办成了吗?” 张安世便道:“办成了,人手雇佣了不少,而且不少私船,现在也都已投靠了咱们栖霞商行,噢,还有……蒲家的族人,也都统统一网打尽,足足一百九十三口人,在各地都已海捕归桉。” 朱棣听罢,那愁色才暂时消澹开来,大喜道:“好的很,朕还怕……这些人跑了呢。” 张安世微笑道:“跑不掉的,臣早就准备好了一张天罗地网等着他们呢。” 朱棣满意地点头道:“其他人可以不论,只是这蒲家人,却是决不能留的,这些色目人,罪该万死。” 张安世笑了笑道:“陛下,臣这里,还有一事要奏。” 朱棣便道:“说来听听。” 张安世道:“那庄子,也就是纪纲的财富,已经彻查清楚了。还有……蒲家的家产,也都从各地搜抄出来了,虽然还没有清点清楚,但是蒲家这边自己有一个账本,想来他们的账目,和存下的金银,应该是勉强能对得上的,至少八九不离十。” 听到这个,朱棣一下子满面红光,眼眸微微张大,豁然而起道:“入他娘的,你咋不早说。” ………… 第一章先送到,以后都白天更新了。 第二百三十七章:富可敌国 张安世没想到朱棣如此大的反应。 身子下意识地朝后退了一步。 朱棣抬头,有些紧张地看着张安世:“这账目之中,有多少?” 张安世道:“这只是粗略的数目,具体多少,臣不敢保证完全对得上,但是估摸着真实的数目,该是在这账目上的一成上下浮动。” 朱棣点头。 张安世继续道:“纪纲那儿抄出来的金银,大抵是在三百七十万两上下,而蒲家那边,总计有九百四十万两。合计一千三百万两上下。” 朱棣脸微微涨红,这个数目,直接让老朱家的内帑,增长了一倍有余。 朱棣还是禁不住震惊道:“这么多的纹银,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纹银?” “纪纲那边靠的乃是强取豪夺,再加上大量的盗取官盐。蒲家的情况更复杂了,他们历经三朝,一直做的乃是海贸的生意,将天下的银子,通过走私和海贸,源源不断地挣来,这买卖对他们而言,乃是一本万利,臣甚至预计,他们所挣的银子,远不是这个数目。” 朱棣微微张大眼眸道:“远不止吗?你的意思是,他们还藏匿了银子?” 张安世摇头:“不,他们干的乃是杀头买卖,这杀头买卖想要长久,必不可少的就是上下打点,只怕单单打点的费用,就超过了至少一大半的利润。真正到他们手上的,只怕未必有这么多。” 朱棣喃喃自语道:“你的意思是,咱们的商行若是办起来,收益更多?” 张安世笃定地道:“是,臣这边,招揽了许多人,他们供称,每年蒲家从海外挣来的金银,怕就在四百多万两以上,可怕的是……这些买卖,几乎是暴利。所以毛利,高达三百五六十万两,真正的丝绸和瓷器,还有舰船,花不了多少银子,还是因为海外对于丝绸和瓷器的需求极大,价格暴涨,所以一船船运出去,这丝绸和瓷器,便价如黄金一般。” “所以臣接手了这海贸,打算往两个方向走,一个是借着下西洋,开拓海路,继续让海贸的人员,往天下更远的地方,推销咱们的宝货。另一方面,少了打点上上下下官员的开销,这里也可以节余一大块,所以臣预计,未来海贸的销售额,怕是要超过六百至八百万两,却又可节省开销,省去一大笔的开支。这纯利,尽力在两百至三百万两以上。” 朱棣颇为兴奋:“一年就可进项这么多吗?若如此,有了这些银子,朕可就不愁了。” 张安世笑道:“只是……海上并不太平,商行这边,一方面要制造更多的舰船。另一方面,这舰船上……怕也要有一些武装,才可放心,如若不然……一旦遇到海寇,可就不稳妥了。” 朱棣点了点头,便道:“此事,你写一个奏陈来。” 张安世接着道:“除此之外,臣在想,丝绸和瓷器之外,我大明也可想办法,拿一些其他的宝货出海去卖一卖看,有些货物,可能利润并没有丝绸和瓷器大,可只要有利可图,就总是好的。” 朱棣若有所思地道:“有道理,这样说来,就需要更多的舰船,还需更多的人力了?” 张安世道:“正是。” 朱棣想了想道:“先试一试看吧。” 从前因为是走私,所以规模有限。 可现在显然不一样了,商行是在蒲家的基础上,大张旗鼓地做买卖,那么……一些利润虽然没有丝绸和瓷器高的商货,也可尝试贩售海外。 只怕这消息出来,天下许多的商户都要大喜过望。 毕竟……从前得利的也只是少数的丝绸和瓷器商贾而已,现如今,栖霞商行,可能还需大规模地采购其他的商品。 每年的采购,必然是一个惊人的数目,这绝对是一场盛宴。 张安世顿了顿,又道:“陛下,臣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臣想商行拿出一点银子来,在栖霞,建一些宅邸。” “怎么,又售卖宅子?”朱棣诧异地看着张安世。 张安世摇头道:“不,是给南镇抚司的校尉,还有商行的人,建一些宅邸,主要是用来奖励资历较老的人。” 朱棣皱眉起来:“这花费可是不小。” 张安世自是早有准备的,便侃侃而谈道:“虽是不小,可是用处却很大,毕竟陛下也不能差饿兵。大家伙儿一起为陛下效力,在京城居住也不易,若是能解决和改善这个问题,将来大家便更加的死心塌地了。何况,现在商行的利润足够丰厚,地也是现成的,真要大规模地营建起来,其实花费也是有限。” 朱棣毕竟是统兵的将帅,自然晓得要人出力,就要舍得的道理。 于是当即道:“你先拟章程来,朕看看再说。” 张安世道:“是,除此之外……臣还有一事……” 今日趁着朱棣高兴,张安世要奏的事比较多,此时道:“现在商行成了香饽饽,臣就在想……将来少不得,还要招募大量的人员,而商行涉及到的乃是财会、出纳、入库、管理、甚至是出海等事宜较多,臣便在想……这商行的规模越来越大,陛下和臣,也无法做到每一个招募的人,都做到心里有数。所以……以后新招募的员工,是否也可以用招考的方式?” “你呀你……”朱棣笑起来:“你这是学科举上瘾了。” 张安世便也随之笑道:“招考有招考的好处,免得许多人混入其中,良莠不齐,更有人充塞私人进去……陛下,您做买卖,又不是做慈善,难道还养着一群游手好闲之人吗?” 朱棣也没打算为难,很是干脆地道:“朕准啦。” 张安世道:“臣这儿,有一份章程,还请陛下过目。” 张安世对这个,自也是早就准备好了,一看朱棣点头,就立即将章程送上前。 朱棣接过,细细看一眼,里头规划得倒是详尽,考试的内容其实颇为简单。 当然,是由张安世这边出卷,而试题居然多是官校学堂的科目内容。 朱棣不由狐疑道:“官校学堂所学的,也可用来招募商行的人手吗?” 张安世认真地道:“既是要考试,总要涉及到算学、识文断字以及其他诸学,大家懂得多一些,总有好处。何况有许多人,现在备考官校学堂,学了许多相关的知识,可官校学堂想要考进去,可不容易。如今商行也招考,至少给他们提供了一个出路。” 朱棣若有所思地道:“也好,免得有人落榜不安分。这商行的事,其实朕也不懂,你既提议,想来也不会错的了。” 对张安世,朱棣显然有着很高的信任度。 可陛下说不懂,你也不能就说陛下真不懂吧,张安世素来都认为,人家谦虚是一回事,你态度得摆正又是另一回事,于是他干笑道:“陛下懂得可太多了,臣拍马也不能及……” 朱棣摆摆手:“差不多得了。” “噢。” 见朱棣应允,张安世眉开眼笑。 分房子是为啥,一方面是收买商行和南镇抚司校尉们的人心,让他们肯踏实干活。另一方面,也是提高校尉和商行人员的待遇。 在这世上,绝大多数人的日子朝不保夕,饥饿依旧是这个时代的主要问题。 因此,能找到一个衣食无忧,背靠着皇家和安南侯大树的差事,绝对算是人上人了。 虽然比不得那些所谓的进士和举人老爷们,可福利和待遇,比之这个时代的秀才,却是不遑多让的。 较为优握的生活,比较体面的收入,还有锦衣卫和商行所带来的保障,足以让这天下许多人将能进入锦衣卫和商行成为鲤鱼跃龙门的机遇。 而张安世给予了这些人一个不错的机会,那就是考试。 想生活好一些,就考试吧。 而考试的内容,不再是四书五经,而是各种新兴的学科,只要能考进来,保你有房子住,有一口饱饭吃。 哪怕你长的再丑,从前的家境再贫寒,那红娘也要踏破你的门槛。 几乎可以想象,接下来,会有多少针对这些学科的教育机构,甚至一些族学、义学会如雨后春笋一般的冒出来了。 毕竟考功名的难度太大了,进士三年一考,一科才中两百人上下。 举人……难度也绝不低,高中的概率,可以说是微乎其微。 那么,为何大家不退而求其次呢? 这商行的招考,每年要雇佣的人随着商行这些年的扩张,至少有数千的名额。 而锦衣卫,至少每年也需八百至一千人。 只要有考上秀才的水平,学习各科的知识,就能可保你衣食无忧。 张安世一直相信,古人迂腐的是少数,绝大多数人是很现实的。 别看现在迂腐的儒生很多,可实际上……一旦有好处,有甜头,新的学科,必然会不断地成长。 当这天下绝大多数的读书之人,都开始转向学习各种学科的时候,也将带来这些学科的飞速进步。 四书五经那一套,已经走不通了,若是不把四书五经的根给挖了,这大明,不过是在原地打转而已,等到那些借助这些学科,从而武装到牙齿的人叩开了国门的时候,再想要迎头赶上,只怕就没有这样容易了。 张安世两世为人,作为上辈子的打工人,其实最是清楚,有些东西,无论你对他们宣称这东西有多好,大家未必是相信的。 可当你直接告诉他们,只要你肯学,肯跟着我干,就有房子住,有饭吃,能娶妻生子,衣食无忧,那么甚至不需张安世去浪费什么口舌,也会有无数人,像飞蛾扑火一般,为你提出的愿景和方向去努力。 有钱是真的好。 就在此时,亦失哈蹑手蹑脚地走进来,他朝朱棣行了个礼,似乎有事要说,不过见和朱棣一起的乃是张安世,倒是没有避讳朱棣,便低声道:“陛下,赵王殿下又称病……说是……” 朱棣听罢,脸上露出了怒色,带着几分嘲讽意味道:“呵……他这些日子,隔三差五告病,这是想要装病吗?” 朱棣一直在等待,自己这个小儿子,来向自己请罪。 可一直到了开春,朱高燧都一直称病不出,这非但没有让朱棣产生同情,反而露出了厌恶的表情。 上一次那‘神仙’的账,还没有算呢! 这家伙不但不请罪,反而每日抱病。 朱棣所想到的就是赵王朱高燧,定是想诈称有病脱罪。另一方面,也害怕自己强令他回到自己藩地去。 这个时候,还想留在京城,其目的不言自明,分明是还有痴心妄想。 亦失哈又道:“御医确实去看过了,说是……说是赵王疼痛难忍……确实……” 朱棣沉着脸道:“不必再说了,这小子最擅装模作样,朕倒要看看,他要装到什么时候。” 朱棣想到几个儿子,便忍不住大怒,二儿子如此,三儿子也是如此,长子德行倒是好的,就是不像他。 倒是皇孙朱瞻基,越发的像他了,这也是朱棣唯一的安慰。 亦失哈便不敢再多言,连忙点头。 张安世只默默地站在一旁,他并不想掺和赵王的事,所以悻悻然地道:“陛下,若没有其他事,臣告退。” 朱棣方才的好心情,显然给闹得一点不剩,此时也没有心思再跟张安世深谈,便澹澹地只嗯了一声。 张安世随即便逃之夭夭,等出了宫,长出了一口气,而后先回内城的张家。 这宅子越看越不顺眼,占地又小,围墙又矮,让张安世住着没有安全感。 张安世每日都盼着栖霞的安南侯府,赶紧修建起来。 只是今日,这宅子外头,却停了许多东宫的车驾。 有东宫的禁卫见了张安世回府,便连忙迎上来道:“见过侯爷。” 张安世愕然地道:“咋啦,我姐夫来了?” 禁卫道:“太子殿下去了赵王府,探视赵王殿下的病情。是皇孙殿下,他想念侯爷,所以……” 张安世听罢,顿时高兴得喜形于色。 看,这外甥有良心了,不得了啊。 于是他加急了脚步往府邸里面走,边道:“晓得啦。” 快步入宅,一路至后院,这儿都是随来的宦官和宫娥,一路过去,见者都向张安世行礼。 张安世一口气走到了后宅的厢房,这里的宦官就更多了。 他们匆匆地要迎上来,或进厢房里通报,张安世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做声。 等站在了厢房的外头时,便听到这里头的小厅里传出声音道:“舅母,我现在才知道,舅母最好,阿舅不一样,阿舅总有坏心。” 张安世脸上洋溢的笑容逐渐消失,脸拉了下来。 接着便听徐静怡道:“殿下,其实你阿舅每日都挂念你,时常将你挂在嘴边。” “那也肯定说我这不好,那也不好,我知道他的心思,他怕将来我要大义灭亲。我年幼的时候,他总是逗弄我……我……我的……” 在这里顿了顿,朱瞻基继续道:“他怕将来我和他算账,阿舅还很小气,每日都说一家人要讲亲情,可事实上,他只进不出,一毛不拔……” 徐静怡似乎有些不知该如何为张安世辩护了。 便又听朱瞻基压低着声音:“舅母,你一定要小心阿舅啊,我听相面的人说,这鼻直嘴厚,且面带桃花,细皮嫩肉之人,必是天生淫逸。舅母,你瞧阿舅的面相,可不就是风流淫荡之相吗?你要看紧他,如若不然,将来他必像隋炀帝和商纣王一样,成日沉迷声色,每日与沾花惹草,通宵达旦……我很担心我阿舅,他吃不消的。” 徐静怡听罢,似是瞠目结舌一般,竟是说不出话来。 张安世觉得眼前一黑,差点要昏死过去。 好不容易定了定神,再也忍不住,嗷嗷叫地冲了进去。 他挥舞着拳头,脸上气的发红,直接破口大骂:“朱瞻基,我和你没完。” 朱瞻基吓了一跳,立即从椅上跳了下来,耷拉着脑袋道:“阿舅,我是担心你……” 徐静怡俏脸早已殷红,忙是起身道:“算了,小孩子不懂事,说着玩呢。” 张安世冷哼道:“这叫不懂事?我看他懂得很,这个无耻之徒,没有良心的东西,天哪,我要去向阿姐告状。” 张安世转过身便气休休地要跑出去。 朱瞻基一熘烟地也随之往房外跑,边走边大呼道:“我便说阿舅教我说这些的,不然我是个孩子,怎么会晓得这些事?” 张安世大骂:“我知道了,必是你身边的宦官教的,这些畜生,竟敢误导皇孙。” 这话顿时吓得外头的宦官们一个个脸色惨然,一个个惊恐地拜下道:“冤枉啊!” 张安世和朱瞻基都没理他们,二人疾步奔着张家大门的方向去,唇枪舌剑。 “阿舅你成日就知道骂人娘,你现在反来怪我。” “我入人娘管你鸟事,你为何不敢去管教你皇爷爷?” 朱瞻基理直气壮地道:“皇爷爷比较凶。” “好啦,别说了!哼!你等着瞧吧,看我阿姐怎么收拾你。” 朱瞻基道:“我们都不会有好果子吃。” 张安世道:“我造了什么孽。” 朱瞻基道:“阿舅,算了,我们讲和吧。” “你四处编排我……你还想讲和?” “可你也说皇爷爷吃粪和裸奔,你连皇爷爷都编排。” 朱瞻基说得很大声。 吓得宦官和宫娥们只恨自己为啥会生出一对耳朵,一个个听得心惊肉跳。 张安世身子突然一顿,道:“你不要冤枉我!我说的是,外头有人说你皇爷爷,这不是我说的,我只是转述。朱瞻基啊朱瞻基,你好歹毒的心肠啊,阿舅我放心你,才和你说一些闲话,你竟是四处和人去说。” 朱瞻基憋红了脸:“阿舅,算了,我下次不敢了。” 张安世这才道:“算你识相,再有下次,你瞧我怎么收拾你。” 二人各自找了台阶,便又折身回厢房去。 跨入门槛的时候,张安世已牵着朱瞻基的手。 朱瞻基带着童真的笑容道:“我最喜欢阿舅了。” 张安世依旧还黑着脸,只点点头。 各自落座。 徐静怡便笑了笑道:“夫君,方才皇孙说,赵王生病了,太子殿下携阿姐一起去探望,照理,我们也该去探望的。” 朱瞻基道:“我可不是这样说,我说的是,三叔一定是在装病。” 张安世点了点头道:“瞻基说的对,我瞧这赵王的面相,天生淫贱,必不是好人,也只有姐夫心善,总上他的当。” 朱瞻基道:“对,三叔可坏了,他总是在四下无人的时候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好像要将我吃了一样。” 张安世道:“好啦,他坏是他们的事,不管怎么说,那也是你的长辈,你不要总说他坏话。” 朱瞻基道:“比起三叔,阿舅实在太心疼我了。” 张安世这才感觉受用一些,摸摸他的脑袋,声音也显得温和许多:“我家瞻基绝大多数时候还是很乖的,就是身边总有坏人误导他。” 留着朱瞻基,吃过了午饭,那宦官便催促朱瞻基回东宫,朱瞻基这才怏怏不乐地告辞。 朱瞻基这边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人来拜访了。 “侯爷。” 来的是许太医,许太医道:“下官清早便来拜访,可见外头有东宫的车驾,所以一直踟蹰不敢登门,在外头等东宫的车驾走了,这才来拜望。” 张安世坐在前厅,呷了口茶,才道:“你此来何事?” 张安世并不觉得许太医特意登门是为着说闲话的,倒也问的很直接。 只见许太医脸上伤痕累累,许多伤让他破了相,以至于他连堆笑的时候,都好像苦大仇深的样子。 通俗一点来说,就是一脸衰相。 “自从跟着侯爷您学了灌肠之术之后,下官受益匪浅,原来灌肠,有如此这般的好处。上一次,侯爷还无意提及,这治病要先对人体有所了解,不是一个好午作,便做不得一个好大夫,下官起心动念,这些日子,都跟着午作去解剖尸首,倒是偶有一些心得。” 说罢,他很认真地取出了一个簿子,这簿子里密密麻麻的记录着许多东西,除此之外,他还在簿子上绘制了心肝脾胃的各种图形。 “侯爷所言,真是至理啊,下官察觉了许多东西,只是……虽有观察,有些东西,依旧还是茫然没有头绪,下官本不该叨扰侯爷,只是……许多疑问,实在不得入其门。前些日子,虽也看了不少侯爷在图书馆的几部医书,不过……依旧还是一知半解,难以解惑,所以才厚颜无耻,登门求教。” 许太医说得情真意切。 太惨了。 现在太医院里,早已不是当初那样清闲了,想要摸鱼,难上加难。 因为从前无论治什么病,或者出了什么事故,毕竟还可以用一个病入膏肓、不关我事之类的理由搪塞过去。 可现在宫里的贵人们遇到这种情况,都会提出一个疑问:为何张安世能治,你不能治? 一般的病人,提出疑问,没啥。 可贵人们若是生出这样的疑问的时候,那可能就得让许太医几天下不来床了。 这许太医作为御医,这几个月,做病人躺在病榻上唧唧哼哼的时候,比他做大夫的时候还要多,这过的是啥日子啊! 如今,实在混不下去了,他便只好决心老老实实地学习医术了。 张安世见他求知若渴的样子,倒也宽容地道:“哪些疑问,你来说说看。” 许太医受宠若惊,立即上前,取了簿子,翻出了一页。 这一页里,绘制了七八个肺:“侯爷且看,这里七个肺,可下官却发现,第三个肺有些不正常,这肺竟是生疮见脓了,附近还有疤痕,显然,这不可能是外伤导致,只是下官有疑问,这肺部没有外伤,竟也会生疮吗?” 张安世道:“嗯,说明这肺里有一个病灶。” 许太医道:“肺有问题,服下清热解毒之物,是否可以痊愈?” 张安世道:“人都有自愈的功能,就好像我们割破了手,过几日就能痊愈一样,不过你上头若画的没错的话,这么大的病灶,只怕靠这个有些难度。” 许太医便道:“这样说来……可如何是好?” 张安世道:“办法有很多,一种是对症下药,不过这样的内病,想对症下药,可不容易。若是病灶过大,而且久治难愈,甚至涉及到性命危险,只怕也只能想办法切掉了。” “切掉?”许太医大吃一惊。 他无法想象,这肺怎么切的,便下意识地道:“如何切除?” “开膛破肚啊。” 许太医打了个激灵:“若是开膛破肚,这人不就死了吗?” 张安世摇头道:“这却未必,得看你的本事了。” 许太医只觉得匪夷所思,世间竟有这样的事。 此时,无数的疑问又开始出现了:“也就是说,开膛破肚,寻到病灶,然后进行切除……可这该如何保证病人可以存活呢?” “确实有几个需要解决的问题。”张安世倒也不隐瞒他:“我一条条和你讲。” ……………… 再重说一遍,以后白天更新,尽量做到中午一章,下午一章! 第二百三十八章:外甥随舅 许太医学得很认真。 毕竟他真的遭受过很多次物理意义的毒打。 他无法保证下一次若是再出点什么事,自己还能不能活下来。 人有了求生欲,就总能变成一种变态的动力。 听张安世说了一大通之后,他似有所唔地道:“这岂不是华佗治病的法子一般?我明白啦,哪里有病,就切掉哪里,然后靠着这些来自愈……就好像……咱们皮上生了腐肉,进行切除一样。” 道理是相通的,理论知识也是可以融会贯通。 最重要的是,张安世给他提供了一个思路,而这个思路好像一下子让许太医开窍一般,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事,现如今……似乎成了可能。 当然,这里头最重要的是你相信不相信这一套理论,因为人可能会有突发奇想,但是绝大多数念头,最后都会很快抛之脑后,因为当你理智分析之后,就觉得没有可能。 好在这一方面,许太医还是很信服张安世的,张安世说可以,那么就一定有成功的可能。 张安世道:“只是这个过程,却有许多难处,不过不要紧,什么都可以试一试,不要怕。” ”试一试……“许太医绷不住了,吓了个半死:“可不敢,可不敢。” 张安世叹息道:“哎,你竟和我一样心善,莫不是也怕见血吗?” 许太医道:“给人开膛破肚,要杀头的。” 张安世便乐了:“可以先找一些猪来试试手嘛,过几日,我送几头猪给你,你想想如何绑缚它们,麻醉它们,如何找到病灶,如何下刀,如何止血,如何确保我方才所说的能减少感染。” 许太医听罢,不禁大喜道:“还是侯爷想的周到。” 张安世适时地鼓励道:“好好学,好好练,将来必成大器。” 许太医有些感动了。 眼里泛着泪光。 张安世道:“你这是咋啦?” 许太医道:“下官对侯爷并无任何恩惠,侯爷却对下官倾囊相授,此等大恩大德,真是粉身碎骨也难报万一。” 按理来说,同行是冤家! 别说是同行,就算是太医院里,各个太医之间,若有什么独门秘籍,那也是想尽办法地捂着藏着,生恐被人知晓。 医术这玩意,可是秘诀,不但是自己的安身立命之本,将来还可传给自己的子孙,让子子孙孙都有饭吃的。 没有谁会好心地教授你医术,即便是有的大夫需要帮手,往往会打着招徒的名义招徕一些人,可是教授的,也只是一些皮毛的知识罢了。 可张安世一下子让许太医开了窍,他这才知道,原来……还可以这样。 许太医医术水平虽然不行,可家学渊源,对医学的知识还是有所掌握的,像这样另辟蹊径的疗法,绝对是某种绝活,张安世却毫不犹豫地指点和教授给他,这得是多大的功德啊。 看来他许某人,从前真是误会安南侯了,从前还以为这位安南侯如坊间所言,是个卑鄙小人呢。 张安世微笑着道:“别想这些,好好地干。” 张安世的想法却不同,张安世对这个时代的医学水平并不放心,自己现在还年轻,当然没有什么忧虑,可将来呢……将来若有个啥病,难道自己给自己动刀子吗? 还得是有个人啊! 这许太医,是难得愿意学的,瞧瞧他解剖尸首做的这些笔记,可真是用了心。 人家肯学,他张安世可谓是求之不得! 于是张安世又道:“你若要酒精,还有消炎的药水,都可来找我,我这儿有的是。除此之外……要下刀子,就得有好的器械,我这儿……找匠人给你定制,总而言之,不必在乎花费,尽管去尝试即可。” 许太医听罢,更是感动得热泪盈眶。 两腿一软,便拜下道:“侯爷……您……您……下官能得侯爷传授这神医之术,侯爷便如下官再生父母,往后……” 他说得很是郑重,好像赌咒发誓一般。 其实在这个时代,大抵也都是如此,哪怕是在后世的乡下,早年间但凡跟人学徒,这学徒往往是将师傅当做自己半个爹伺候的。 毕竟这不是知识爆炸的时代,一个手艺,就是一个人的立身之本,可谓受用一生。 张安世摆摆手道:“够了,够了,以后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继续来问我。” 许太医于是叩首道:“是。” 次日,张安世先宣布了营造宅邸的好消息。 这消息一出,商行和南镇抚司,振奋不已。 紧接着,便是将事情交给朱金,让他拟出预算,规划土地,招募匠人,开始大规模营造出一座……街坊来。 这街坊的规模极大,比邻栖霞的集市三四里,除此之外,还预备修几条道路,直通集市和南镇抚司以及商行的驻地。 甚至张安世还在三四里外,也修了一个渡口,将来……确保会有渡船,每一炷香,发出一条船,方便那里的人出行。 有了道路、渡口,紧接着便是大量的公用设施,学堂、医馆、商铺都要预留。 张安世甚至破天荒的,要打造一个排水和排污的地下管道。 当然,这种管道是有现成经验的,老祖宗们的许多城市,都有类似的排污和排水地下管道了,只是在这个时代,造价昂贵而已。 张安世倒是舍得钱,反正是商行出,而商行的盈利,是极惊人的。 朱金看着张安世给出的规划,禁不住吓了一跳,于是道:“即便是府城,只怕也没有这样的规模。侯爷,这第一期,就有八千户,将来还要到三五万户……这可得花不少银子啊!” 张安世道:“怎么,你心疼?” 朱金乐了,这些宅邸,现在肯定没有他的份,他已经分了宅子了,可朱金依旧喜不自胜的样子。 他心里很清楚一个道理,侯爷对寻常的校尉和商行的雇员都这样好,将来还能亏待了他朱金吗? 朱金道:“不心疼,小的是在想,这详细的布告若是张贴出去,只怕上上下下,都要乐死。对了,这一片住宅,都以侯府为中心来建吗?” 张安世斩钉截铁地道:“对,围着侯府来规划,侯府外头,正好再修一个广场……” 朱金不由提醒道:“侯爷您就不担心,这过于喧闹?” 张安世心里乐了。喧闹?我巴不得扎堆住着呢! 这侯府单靠高墙和岗哨是没有用的,数万户以侯府为圆心拓展开来,这数万户人,就等于是张家无形的一道城墙。 想想看,外头是数万户未来十几万与张家休戚与共的人,这岂不等于是给张家都了一道城墙?有了这个,他这侯府,才算是真正的铜墙铁壁了。 张安世道:“除此之外,还有安南卫……” 顿了顿,接着道:“安南卫这些日子就要招募了,除了一部分留在侯府岗哨作为内卫使用之外,在这新建的街坊附近,也要建几个岗亭,负责维持这里头的治安和安防,杜绝宵小。这样吧,我奏报陛下,将这安南卫分三个百户所,一个专司护卫张家。另外两个,分为东西两个百户,让他们巡街,有备才能无患。” 朱金点头道:“是。” 到了下午,却有人来拜访,竟是姚广孝来了。 张安世哪里敢怠慢,自然是亲自去迎接。 一听说姚广孝来,他心里其实有些紧张,于是见到姚广孝,张安世便道:“姚师傅……” 姚广孝道:“阿弥陀佛,好啦,你我不必这样客气。” 他拉着张安世的手,显得很亲昵:“这几日,贫僧一直惦记着你。” 张安世脸色微微一变,干笑道:“我……我也惦记着姚师傅。” 姚广孝大笑道:“所以说,这便是你我的缘分。对啦,听说赵王重病,你知道吗?” 张安世道:“不知道。” 姚广孝倒是毫不忌讳地道:“你一定在想,赵王这一定是装病。” 张安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他无法确认姚广孝的真实目的。 姚广孝道:“太子殿下真是宅心仁厚,已去了赵王府几趟了,哎……这样的慈悲之心,便是贫僧,也不禁为之折服。” 张安世道:“姐夫宽厚,不像你我。” 姚广孝似笑非笑地看着张安世道:“你就是你,别拉扯贫僧,贫僧现在转了性子,年纪大啦,要开始积攒功德了。” 张安世道:“功德这说法,我不认同,功德又不是做滥好人。这就好像放生一样,你放生一只兔子要功德,可你却将豺狼虎豹或者毒蛇放生出去,这哪里是功德?这是缺大德!” 姚广孝微笑道:“哎呀,安南侯说话,总是甚合贫僧之意。听闻你这儿,学风甚好,如今栖霞大大小小学堂,已有三十九间,是吗?” 张安世道:“除了官校学堂是锦衣卫办的,其余的,都是坊间自行筹建,或是乡学,或是族学,水平参差不齐。” 姚广孝道:“这些日子,贫僧总想在栖霞走一走,看一看。” 张安世道:“那我领着师傅走一遭。” 当即,他便领着姚广孝至官校学堂。 官校学堂里,学风肃然,因为课业繁重,所以就是卯时开始进学,学到申时三刻,也就是傍晚的时候。 姚广孝转了一圈后,道:“这学堂颇有意思。” “有什么意思?” 姚广孝道:“四书五经,都靠自学,可在这儿,课业却更繁重了。” 这倒是真的,四书五经的内容,除了蒙学之外,绝大多数所谓儒学学堂,背诵的内容最多,自己熟读即可,至于写文章的技巧,没家底的只好自己摸索,可有家底的,往往是聘请名师,亲自辅导。 而像官校学堂这般,直接一个课室数十人集合一起上课,专门进行讲解,随后布置作业的却是很少。 “可惜这里教习们所教授的,贫僧也不甚懂。” 张安世笑道:“姚师傅已经功成名就,懂与不懂,都没有关系了。” “学海无涯嘛。”姚广孝今日格外的亲热,就差点要宣布张安世是他异父同母的亲兄弟了。 这令张安世愈发的惴惴不安。 走至学堂的校场,姚广孝突的皱眉,道:“此处,为何不立一个圣人像?” 张安世诧异道:“圣人像,是他们儒生的事,和我这官校学堂有什么相干?” 姚广孝微笑道:“哎呀,安南侯,你太老实了,孔圣人都死了近两千年,你立什么像,他还能从棺材里跳出来打你不成?” 张安世略带着不解地看着姚广孝道:“姚师傅不妨把话说明白一些。” 姚广孝别具深意地看着张安世道:“你听闻过白莲教吗?” 张安世可不喜欢耗费半天乱猜一通,干脆地道:“还请姚师傅明示。” “这白莲教,也自称自己乃是释迦摩尼的弟子。”姚广孝笑盈盈地看着他道:“你懂贫僧的意思了吧?” 张安世眼眸微微一张,咬牙切齿地道:“我张安世乃忠臣,不是那种会党。” 姚广孝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道:“哎呀,贫僧只是打一个比方而已,你激动个什么?其实这都是一样的意思,孔圣人已死了,他现在说了不算数,谁是孔圣人门下的嫡传,比的是谁的声音更响,在此立一座圣人凋像,可令你这官校学堂,将来更少一些麻烦。” 张安世道:“我这儿所学的东西,可不指望一个作古之人,来为我背书。” “有志气。”姚广孝点了点头道:“难怪金忠那老头,对你赞不绝口。” 张安世无语地看着姚广孝道:“姚师傅,你还是明说了吧,你是不是缺香油钱了?” 姚广孝道:“这是什么话,难道你我只剩下香油钱这点情分了吗?你我虽是年岁相差甚大,却是惺惺相惜,不要谈那些黄白之物,贫僧听了恶心。” 张安世更觉得心虚了,便道:“对,对,姚师傅说的对。” 姚广孝双手合掌,这才又道:“其实有一件事……倒还真想请安南侯帮个忙,当然,只是小事……小得不能再小了。” 张安世觉得闹了半天就是为了等他这句话了,便道:“还请姚师傅示下。” 姚广孝道:“贫僧觉得,这栖霞是个好地方,金忠那老家伙一直都说此地风水甚好,贫僧老啦,你也知道,行将就木,将死之人,也没有了其他的念想,唯独……希望弘扬佛法。贫僧想在栖霞,建一座寺庙,如何?” 张安世不解道:“这栖霞已有栖霞寺了。何况,你自己是在鸡鸣寺吗?” 姚广孝叹了口气道:“话虽如此,可无论栖霞,还是鸡鸣寺,都非贫僧修建,说来……无论在哪里,其实都只是寄人篱下罢了。” 此时此刻,张安世真想对他翻个白眼,做了主持,居然还叫寄人篱下? 只见姚广孝接着道:“费用,贫僧一人出,贫僧这些日子,节衣缩食,也攒了几十万两银子。” 张安世:“……” 姚广孝微笑着道:“放心,不教你出钱的,此等弘扬佛法之事,怎好教别人代劳呢?” 张安世却是道:“若是几十万两银子,建一座寺庙,是不是太多了?” 姚广孝道:“贫僧只要你拿出一块土地来,最好离你那侯府近一些。” “为何?”张安世更不解了。 姚广孝道:“你比较怕死,离你近一些,你我比邻而居,贫僧也比较安心。” 张安世:“……” 这一刻,张安世居然觉得很有道理的样子。 即便是姚广孝,依旧还是无法做到洒脱,他有名利之心。 一个寺庙的主持,不算什么,可一个寺庙的开创者,在千百年之后,那一座古刹,但凡有人经过,提及这寺庙的来历,都不免要提及到这寺庙的创始人物。 张安世忍不住唏嘘:“可我的地……很值钱的啊……” 姚广孝笑着道:“放心,也不教你白破费,贫僧愿意给一些买地的钱。” 就在这一瞬间里,张安世的脑海里突的冒出了一个想法,便起心动念地道:“也不要你的钱,只是你这寺庙,工程得交给我来办。” 姚广孝挑了挑眉道:“你不会想将我这寺庙,建成你这侯府边的藏兵塔吧。” 张安世连忙将头摇得拨浪鼓似的,很是认真地道:“姚师傅将我当什么人!” 这一下子,安全了。 建寺庙是可以无视规格的,而且姚广孝还有银子,张安世正好拿它来练练手,直接建一座高塔,再建一些殿宇,不但锻炼了工程的队伍,而且……还真可能建成一座史上最高的瞭望塔,若是再配上望远镜…… 不得不说,我张安世真是一个人才啊! 张安世脸上也不自觉地多了几分真诚的笑容道:“姚师傅放心,交给我吧,谁让我和你有缘呢?你但凡出了银子,我这边……无论如何也要给你造出一座矗立千年不倒的寺庙来,保管你满意。” 姚广孝却是道:“你这般一说,贫僧反而有些不放心了。” 张安世笑呵呵地道:“我的为人,难道姚师傅不知道吗?” 姚广孝道:“你这建的寺庙,里面应该会有大雄宝殿,会有佛像,会有明堂的吧?” 张安世很是笃定地道:“有,有,有,都有。” “舍利塔、经堂、钟鼓楼、藏经楼、斋堂、禅堂呢?” 张安世道:“这是什么话,怎么会没有?” 姚广孝直直地看了张安世半响,终于道:“虽有些不放心,不,既然侯爷主动请缨,贫僧也无心营造,交给侯爷也好。” 张安世顿时高兴得神采飞扬。 议定了这些事,姚广孝却是突然道:“赵王的事,你要放在心上,时刻关注变化。” 张安世诧异道:“姚师傅有什么忠告吗?” 姚广孝道:“赵王非善类,颇有雄心壮志,可他并不能成事……” 张安世狐疑地道:“既如此,为何要在乎他?” 姚广孝微笑道:“皇子就是如此,一个皇子的优劣,其实都不紧要。紧要的是……他是皇子!只要他是皇子,且还在京城,那么势必会有不甘心的人,希望围绕在他的身边。你懂贫僧的意思吧?” 张安世道:“意思是,还是要提防他?” 姚广孝却是道:“不,若是贫僧,就不提防他,反而让他结交大臣,让更多人……攀附在他的身边,等到时机成熟,再将这些人……一网打尽。这天下,永远都不缺乏那些想要挟皇子作乱的人,你是锦衣卫指挥使同知,应该比贫僧懂这个道理。” 张安世听罢,顿时醐醍灌顶:“钓鱼执法?” “什么?”姚广孝不解道。 张安世乐不可支地道:“我明白姚师傅的意思了,哈哈……果然,说起谋反,姚师傅真不愧是行家。” 姚广孝顿时瞪了张安世一眼:“你这话,莫非意有所指?” 张安世笑了笑道:“不敢。” 姚广孝吁了口气,才又道:“好心提醒你,不是因为你这小子,而是因为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宅心仁厚,可也过于宽仁了。他日太子殿下克继大统,这样的性子,固然是合格的守成之君,可将来,迟早也会因为这样的宽仁,而留下诸多的隐患,祸及子孙。” “这就好像,这北宋的问题,起于宋仁宗一样,正因为宋仁宗过于宽宏,导致冗官、冗兵、冗费的问题格外的突出,这些人和浪费的钱粮,到此后尾大不掉。不只如此,也正因为他的仁政,导致土地兼并,日益严重。自此之后,北宋便一泻千里,虽此后屡屡有想改弦更张。” “可你要知道,这世上……有人若占得了好处,那么你哪怕只拿走他们一丁点,也比杀了他们还要难受。太祖高皇帝和当今陛下,治吏颇为严厉,也由于此。” 顿了顿,姚广孝接着道:“现在的问题也一样,朝中不少人,希望扶赵王从龙。是他们真的爱戴赵王吗?非也。只是因为,能从赵王身上得到好处而已。” “这些人,将来一旦太子登基,他们也照样围在太子身边,显现自己的忠诚,窃取高官厚禄!甚至在将来,蝇营狗苟,引出天下的乱子。贫僧以为,与其留着这些人将来祸害国家,倒不如……及早铲除,才可防范于未然。” 张安世忍不住带着几分钦佩道:“姚师傅真是深谋远虑。” 姚广孝苦笑道:“历朝历代,这样多的教训,很多时候,其实都只是一念之仁罢了,贫僧知道,许多人在背后骂贫僧……” 姚广孝说着,深深地看了张安世一眼:“陛下令你做这锦衣卫指挥使同知,也有此意啊。” 张安世道:“那么该如何解决这些卑鄙小人呢?” 姚广孝笑了笑道:“这就是安南侯思考的事了。” 张安世其实觉得姚广孝很多话没有说透。 他讲了大道理,却没有告诉他该如何解决。 于是,一时挠头。 ………… “陛下。” 姚广孝进入了文楼。 朱棣此时正端坐,看着一部书——春秋。 “这《春秋》挺有意思,难怪张安世爱看。所谓孔子作春秋,乱臣贼子惧。”朱棣微笑道。 他似乎忘了,当初的他,也是乱臣起家的。 当然,人看自己都有一层滤镜。 朕明明是靖难起家,和乱臣有啥关系? 天下是我爹的,我从傻侄子那儿拿回来,这很合理吧。 姚广孝道:“臣和张安世,闲聊了几句。” 朱棣侧目看了姚广孝一眼:“嗯?” 姚广孝道:“谈及的,乃是赵王殿下的问题。” “嗯。”朱棣颔首,他轻描澹写的样子。 姚广孝又道:“赵王殿下的身体好些了吗?” 朱棣道:“朕派人催问过,这一次,看着不像装病。” 姚广孝也点头。 二人彼此抬眸,四目相对,各自心照不宣地又都将目光错开。 “姚师傅,朕近日心神不宁,你来和朕讲一讲佛经吧。” 朱棣脸色凝重,却是突然搁下手中的《春秋》,靠着椅背,似打盹状。 “是。” ………… 到了永乐五年四月十七。 赵王的病情,突然恶化了。 情况十分糟糕。 太子与太子妃张氏又去探问。 而宫中也得了消息,皇后徐氏起驾往赵王府,朱棣无奈,只好陪同。 朝中对于赵王的病情,议论纷纷,很多人认为是忧心成疾,总之……病情很严重,绝大多数人认为,赵王可能坚持不了多久了。 这是赵王府传出来的消息。 对此,解缙坐在了值房里,心不在焉,他隐隐有一些担心。 不过……他终究还是故作镇定,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倒是这个时候,张安世终于被生拉硬拽地到了赵王府。 是徐静怡教张安世来的,无论怎么样,该看望一下还是要看望一下的,免得被人说薄情。 张安世悻悻然地来到了赵王府,随后至王府后堂,见着了朱棣和徐皇后。 张安世行礼道:“臣见过陛下,见过娘娘。” 朱棣凝重的脸色缓和了一些,道:“你来啦?” 张安世便道:“臣听闻赵王殿下身子不适,心忧如焚,痛心疾首……” “呜呜呜呜……”这时,一旁传出伤心伤肺的哭声:“我最心疼三叔……” 张安世:“……” 第二百三十九章:死而复生 张安世侧目一看,那正角落里擦拭着眼泪的,不是朱瞻基又是谁? 最惨的是和朱瞻基一道的,正是尹王朱?,朱?跪坐在一边,见朱瞻基哭的伤心伤肺,便耷拉着脑袋,手足无措。 平日里,赵王朱高燧也没少欺负朱?,朱?实在哭不出来,偏又觉得好像不哭一下不好,只可惜,朱瞻基过于认真,反而显得他好像怎样露出悲伤表情都不够卖力。 张安世:“……” 张安世的心情,大抵和朱?是一般的。 当有人哭的过分,自己虽想挤出一点眼泪表示一点悲伤,也只觉得好像于事无补了。 好在朱棣没有往这上头深究,只朝张安世点了点头:“你也来了?” 张安世道:“是,臣来探望。” 朱棣道:“你歇着去吧。” 张安世想了想,而后噢了一声。 徐皇后倒是欲言又止,却忍着没说话。 张安世便跪坐到朱瞻基的一旁,趁着其他人不注意,轻轻地拧了朱瞻基一下。 朱瞻基哭的正用心,此时突的皱了一下眉头道:“谁拧我?” 张安世立即将脑袋别到一边去,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 尹王朱?:“……” 很明显嘛,张安世乃朱瞻基的亲舅舅,而且张安世明显更老成持重,反观他这还豢养在宫中的形象……似乎更像是凶徒,他怯怯地道:“不,不是我。” 朱?最近过得并不愉快,或者说,他的童年就是悲剧。 身为年幼的儿子,父皇已是垂垂老矣,原本老父心疼幼儿,可架不住老父已有了一群孙子,儿子的竞争力再强,也不是孙儿们的对手。 于是乎,他便成了被忽视的存在。 老父驾崩,侄子登基,这侄子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杀叔叔,身为少有的,还留在京城,因为年纪小没有就藩的王叔,他每日都活在恐惧之中,好像每日睁开眼来,就可能随时要被人抓走一般。 最重要的是,身边伺候的人,正因为感受到了皇帝对叔叔们的敌意,自然是上行下效,对他多有轻视,他这天潢贵胃,竟是混到了仰人鼻息的地步。 以至尹王朱?,既是因为自己是太祖高皇帝的血脉而自傲,可同时却又因为自己的敏感身份而自卑。 他有时生气起来,便鼻孔朝天地看人,一发现不对,立即就又成了一只小鹌鹑。 对于侄子,他有本能的恐惧,除了太子朱高炽这样的老好人,朱高煦和朱高燧只要一瞪他,他便心慌的很。 朱棣默默地端坐着,愁眉不展状。 皇后徐氏,却也没说什么。 若是其他人,朱棣早就请张安世来了。 可他很清楚,赵王的身份很敏感,这个狗东西,差点将太子都弄死了,张安世可是太子养大的,这口气能忍? 所以他迄今对请张安世的事,不置可否,就是知道………这事儿……是赵王朱高燧咎由自取。 现在张安世来探病,是情分,至于那病如何,听天由命吧。 好不容易到了饭点。 朱棣和徐皇后去用膳。 张安世和尹王朱?还有朱瞻基,则是被人领到了另一边去吃,虽不是吃席,不过赵王府的伙食总是不错的。 朱瞻基哭得很认真,体力消耗太大,急需要补充大脑的营养,吃得大快朵颐。 尹王朱?就没有这好胃口了,吃的慢悠悠的。 张安世便道:“咋没胃口?” 朱?小心翼翼地看看左右,才轻声道:“我分明想哭的,为啥就哭不出来。” 张安世摸摸他的脑袋,微笑着道:“没事,多练练,瞻基也是慢慢锤炼出来的。” 朱?:“……” 朱瞻基道:“阿舅,这是二十五叔公。” 朱?和张安世年龄差不多大,这叔公二字一称呼,又令朱?有些手足无措起来,张嘴想说点啥,最后还是放弃了。 朱瞻基却又道:“不久之后,二十五叔公也要就藩了。” 张安世不禁好奇道:“定下了哪里没有?” 朱瞻基道:“不知道呢,他想效宁王,可皇爷爷又不准。真奇怪,皇爷爷巴不得叔公们都去海外,到了尹王这里,又说尹王年龄小,不肯让他去。” 张安世倒是理解地道:“这不一样的。” 朱?道:“我……我……我若不去海外,其他的兄长,就更不敢去了……嫂嫂对我很好,我不能坏了皇兄的大计。” 张安世点了点头道:“有道理。” 听说朱权在吕宋混得不错呢。经略了不少的、藩地,一万七千多名卫队,都是精锐,再加上郑和运送去的十几万家卷、匠人,有了落脚点,前期又有朝廷供养的钱粮,迅速地占了一片土地。 他很快上表,表达了自己的意图,吕宋是个好地方啊,土地肥沃,地里的庄稼那是蹭蹭的涨,现在他带去的,不少更先进的工具以及中原的农业知识,足以让这肥沃的土地,继续增产。 而且那地方,不只是粮食,即便是其他的瓜果,涨势也很惊人。 他在吕宋筑了一个港口,和两个城,现在规模虽然不大,但是随着领地的扩大,种植庄园又招徕了大量的土人为其耕种,已经有站稳脚跟,接下来继续开疆的势头了。 只是为了开疆,他需要更多的火药,和武器。 毕竟带去的人少,一万多人的卫队,虽都是青壮。可死一个,就少一个,虽也招徕了当地不少数百年便沦落在外的汉人,可卫队毕竟是他的核心人员,最是信得过。 所以任何伤亡,都是宁王不可接受的。 于是乎,现在宁王和身在安南的朱高炽,现如今都好像是比赛一般,疯了似的催告更多的武器,只有武装到了牙齿,才可将伤亡避免到最低。 可要武器,有钱是不够的,毕竟朝廷海运一趟不容易,而且现在的产量也是有限的,便只能打感情牌了。 于是这宁王朱权与朱高炽两个,但凡清闲下来,便疯了似的修书、上奏。 陛下,咱们是兄弟(父子)啊,赶紧送火药来。 许多藩王看在眼里,若说不动心,那是假的。在这海外,正儿八经的手握军政、民政,说是土皇帝也不为过了。 而且那样的沃土,将来经营下来,传诸子孙,也没有御史隔三差五的弹劾。 唯一不足的是,无论是朱权,还是朱高煦,这两个家伙,本身就是狠人,都曾随军横扫大漠,领军作战,这海外对他们而言,就相当于是大象进了洗澡盆,几乎没有天敌。 不少藩王,却是知道自个儿是什么德性的。 我还不知道自己吗?我能和宁王,还有朱高煦那样当初打鞑子都易如反掌的牲口比?别到时候去了海外,被土人一锅端了,客死异乡,那就太惨了。 所以虽然心动,但是要下这个决心也不容易。 陛下呢,又不好催逼,毕竟当初,是干掉削藩的建文继承的法统。 这位一直养在宫里的尹王想出去,就是想做个表率。 毕竟别看朱棣见了他便横眉想揍他,可在皇家之中,至少对尹王而言,对他最好的人,可能就是朱棣和嫂嫂徐皇后了。 朱棣显然又是另一层心思,这毕竟是他养在宫中的兄弟,而且这家伙怎么看,都是烂泥扶不上墙,不……是他只剩下能上墙的本事了。 这样的人去了海外,很危险,反而希望将他封在承平的内地。 甚至朱棣还打算将他封去洛阳作为藩地。 要知道,洛阳可是古都,又处于富饶的关东平原上,人口又多,在这个时代,可能连朱棣的亲儿子,如赵王朱高燧,都没有这样的待遇。 此时,张安世想了想道:“我有一个主意,等过几日,我去向陛下奏请,到时保管让尹王殿下称心如愿。” 尹王朱?听罢,一双乌黑的眼眸顿时亮了,大喜道:“就知道你有办法,不然我舍不得将静怡嫁你的。” 张安世:“……” 这话怎么听着怪怪的? 好在朱?虽年纪也渐长了,不过毕竟还比较单纯,张安世对他的印象还是不错的。 这趟来赵王府,虽然不太情愿,但是该做的还是得做,于是张安世道:“先看看赵王去。” 朱瞻基在一旁认真地道:“嗯,我也要看三叔……” 张安世顿时有种心塞的感觉,咬牙切齿地道:“别演了。” 朱瞻基依旧很是认真的表情道:“这是阿舅教我的。” 他说得理直气壮。 张安世瞪着他道:“我可没教你这个。” 朱瞻基道:“就教了,不信我背你听,再去找皇爷爷做主。” 张安世立即露出溺爱之色,摸摸朱瞻基的头道:“哎呀,我至亲至爱的瞻基啊,我们是一家人啊,家丑不可外扬,知道吗?” 朱瞻基道:“那你抱我去。” 张安世倒是干脆地一把将他抱起,却骤然发现,朱瞻基又比从前重了不少。 这家伙骨头重。 当即一行三人,在宦官的引领下,进入了赵王的寝殿。 在这里,熟悉的人就更多了。那赵王妃哭哭啼啼的,徐皇后也是眼泪婆娑,倒是朱棣,显得冷漠一些。 朱高炽坐着,正询问御医。 御医们吓坏了,只说得了肠痈之症,情况十分危机,已经下了药……不过对于能否救治成功,他们也只好苦笑。 这种事,怎么敢作保啊,今日说一句可能能活下来,若是待会儿死了,这不是欺君吗? 于是大家愁眉苦脸,尽力斟酌用词,推敲着每一个字,为的就是撇清关系。 朱高炽一见到张安世进来,立即起身道:“安世,你来啦?快,快来看看。” 张安世朝朱高炽行了个礼。 朱高炽道:“这是否是肠痈之症,本宫听人说,肠痈一旦发生急症,便九死一生,你不是学过一些医术吗。你瞧瞧,本宫放心一些。” 张安世看着这焦急得快要上吊的姐夫,心里只是苦笑。 虽然张安世觉得这姐夫过于圣母,若是在后世,一定要用键盘敲死他。 可这样真正的圣母就在自己的眼前,还是自己的至亲之人,张安世也只好苦笑以对。 换句话来说,要不这样心善的姐夫,只怕也不可能对他这个小舅哥这样关照。 张安世便道:“好,我看看。” 张安世来到病榻前,只见朱高燧气若游丝的样子。 张安世摸了摸他的额头,发现高热。 再检查了一下其他情况,御医们的判断并没有错,确实是肠痈之症。 不过这病……尤其是这种急性的肠痈,在这个时代,几乎等同于是绝症,治不好。 原因很简单,这是急性阑尾炎。 而阑尾炎一旦发作,所带来的疼痛,是一般人无法想象的,古人所用的治疗方法,根本没办法治好。 继续发展下去,便是阑尾穿孔,再加上感染引起的并发症,足以取人性命。 朱高炽在旁焦急道:“如何?” “诸位御医说的没有错。”张安世点点头。 朱高炽脸色惨白:“能救吗?” 徐皇后也踱步上前来,关切地凝视着张安世。 这样的绝症,显然其他人也指望不上了。 张安世倒是如实地道:“也不是不能救,就是……治疗过程中,非常危险。” 朱高炽立即道:“那就施救吧,安世……” 他一把牵住张安世的手腕,抬头凝视着张安世:“安世,你要想办法。” 徐皇后倒没有催逼,有些事儿,她这做母亲的,虽看上去好像什么都不知道,却都心如明镜。 徐皇后不是一般人,清楚赵王干的一些丑事,此时怎么可能指望张安世去救一个曾害过太子的人? 张安世想了想道:“得请许太医来。” “那个庸医?”站在一边的朱棣,突然吼了一声。 一听许太医,朱棣就来气,这家伙……治啥啥不好,用啥药啥不灵。 朱棣一听这三个字,就恨不得立即将这个许太医踹飞。 太医院其他的御医,都低头不语,他们松了口气,还好……又有一个替罪羊了。 张安世道:“我教了他一些医术,他现在水平见长,要治这病,靠我一人不成。” 朱棣便不做声了。 朱高炽看着朱高燧虚弱的脸色,自己拿了主意:“去召许太医。” 榻上的朱高燧虽是病得难受,却也不是一点意识没有,听到张安世治病几个字,不由惶恐起来。 他因为高热,所以迷迷湖湖的,可现在打了个激灵,嘴唇蠕动,好像是在说,我不要张安世治病……他会害死我。 这其实也可理解,朱高燧本身就不是善茬,一个心术不正的人,会将身边的所有人都想得心术不正。 哪怕是他这个老好人皇兄对他的爱护,他也只认为这只是皇兄表现出来的伪善而已。 过了一会儿功夫,许太医便被请了来。 他一看这场景,脸就绿了。 这样的场面,他见过太多次了,每一次……都以自己被打的吐血而告终。 许太医只好忐忑地来到朱棣跟前:“臣……臣……” 朱棣大手一挥:“去和太子说。” 许太医便向朱高炽行礼。 朱高炽道:“安世说,许卿可协助他治这肠痈之症。” 啊……肠痈……” 许太医现如今,是知道肠痈是烂在人体的哪个部位的。 不过他脸色还是惨然,他现在改行做兽医了,成日拿猪来练手,确实有了不少心得,唯一的缺点,就是费猪。 许太医没底气,于是看向张安世。 张安世道:“你瞧我做什么?” “噢,噢……”许太医战战兢兢地道:“臣蒙安南侯教诲,如今……确有一些心得,肠痈之症……若是寻常的方法,必死无疑。不过……有一方法,可能会有挽回的余地,当然………这过程十分凶险。” 朱高炽忙道:“什么方法?” “开膛破肚……” 此言一出,朱棣一脚飞踹而来。 许太医啊呀一声。 人飞了出去。 四体落地,便躺在地上不动了,熟练地嚎叫:“万死,万死啊……” “入你娘,破你娘的肚!” 张安世心里庆幸,你看……我就说古人不理解吧,还好是让许太医说了。 朱棣气呼呼地道:“你这狗东西,岂不是教他连死了也留不住全尸?” 死无全尸,对古人而言,是天大的忌讳。 活该这许太医倒霉。 人家朱棣都接受了自己的小儿子要死了,你非要整这么一出。 赵王再怎么缺德,可毕竟也是人家儿子,总还有感情的。 许太医惊恐,本还想嚎叫几声,可求生欲让他忍着剧痛,脑袋一歪,决定装死。 朱棣目光一转,看向张安世道:“张安世,这个鸟人看来没有得到你半分的真传。” 张安世迎着朱棣的怒色,最后还是道:“陛下,其实……这方法,确实有可能起死回生。” 朱棣一愣。 深深地看了张安世一眼,却道:“是吗?” 张安世如实道:“过程确实很凶险,不过……有救活的可能。” 朱棣道:“你若是不想救,也可以不勉强。” 张安世道:“姐夫教我治,我就试一试,不过有言在先,不敢保证能活。” 朱棣倒是道:“生死不论,你可以试一试。” 他没有再说什么,却是看了一眼朱高炽,叹了口气。 这造的是什么孽啊。 接着便背着手,踱步到一边去。 朱高炽听闻有救活的可能,却是大喜过望,拉扯着张安世,目光真挚地道:“要全力以赴。” 张安世也只好苦笑。 他走到了许太医的跟前,用脚轻轻拨了拨歪着脑袋‘停止’了呼吸的许太医,道:“起来,干活了。” 许太医这时也没有含湖,立即张眼,死而复生,然后一轱辘地翻身而起:“噢,噢……” “去准备一下,我看……这几日天寒,正是好时候,天寒的时候……对病人有好处。” 许太医道:“下官这便去。” 他警惕地看一眼朱棣,然后一熘烟的跑了。 张安世则指挥着大家道:“找一个密闭的厢房,越小越好,所有人都不得出入,一切都听我指挥。” 开膛破肚啊。 想一想便让人觉得可怕。 可此时所有人都手足无措,自然而然,无人敢反驳张安世。 只有赵王妃,哭哭啼啼得更大声了。 赵王的许多事,她都是知道的,夫妇二人没少想着许多阴谋诡计。 现在张安世要对赵王开膛破肚,她第一个念头,这一定是太子和张安世的报复。 可张安世才懒得理她想什么呢。 又认真地看了看赵王朱高燧。 朱高燧躺在榻上,拼命地想要挣扎,眼睛勉强张开了一点,可看到张安世一张‘可怖’的脸,仿佛阴森森地在对自己笑,他顿时毛骨悚然。 只是此时,他虚弱得却只能任人宰割。 张安世显得很平静,继续吩咐道:“收拾好厢房之后,将赵王殿下抬去,我要一个长桌,要一个丝绸做的绑缚带子,越长越好……” 宦官们听罢,纷纷去做准备。 赵王妃想说点什么,朱棣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心思,厉声对一旁伺候的宦官道:“扶赵王妃去休息,她累了。” “父皇……”赵王妃带着哭腔道。 朱棣却是瞪她一眼,赵王妃便吓得噤声了。 没多久,那许太医像上坟一样,带着他的工具回来了。 随即便像跟屁虫一样,随时跟着张安世。 张安世无语地道:“你快去准备你的啊,老是跟着我做什么?” 许太医可怜巴巴地低声道:“我……我怕一个人……” 张安世叹了口气,便道:“别慌,听我的。” 许太医倒是稍稍安静下来。 张安世这才道:“这些日子,你练得如何了?” 许太医明白张安世问的是什么,便道:“尝试三十九头猪了,切什么的都有,不过死的比较多……切这肠痈,会不会……” 说着,许太医脸上又不自觉地溢满了担忧。 张安世却是显得澹定多了,从容地道:“放心,这肠痈叫阑尾,阑尾这东西的好处就是,切了也不影响,但是最需注意的是……防止伤口感染。所以,首先要确定好部位,其次,切口越小越好。其三,就是手术一定要快。” 许太医不由道:“为何这阑尾……切了没事?” “因为这玩意是多余的。” “多余?”许太医心里越发的好奇:“为何会多余?” “以后和你讲,到时候我们讲一讲人体不同器官的功能,先切了他娘的再说。” “噢,噢。”许太医点头。 张安世又道:“在人身上切过吗?” 许太医道:“尸首算不算?” 张安世道:“不算。” “那没有。”许太医道:“下官心慌啊!” “别慌!”张安世道:“你当他是尸首吧,反正他是肠痈之症,就算不治,反正也是死的,大不了到时候将切了的东西塞回去下葬,照样还是齐齐整整的。” 许太医有点想哭,却还是点点头:“侯爷,到时出了事,你一定要为我美言呀,你也知道陛下的脾气,他没了儿子,一定会迁怒于下官的。” 张安世为了缓解他内心的紧张,便拍拍他的肩道:“陛下已经说了,就算出了事,也不怪你,不但不怪你,还要赏你。” 许太医眼泪都要落下来了。 “哭个啥?” 许太医道:“侯爷,您就别愚弄下官了,陛下是什么性子,我会知道吗?” 居然没骗到他,这就有点尴尬了。 张安世只好尴笑道:“准备去吧。” 古人其实早有手术的经验。 比如……阉割。 想想看,皇宫里成千上万的宦官,每年要阉割多少人,而且存活率,一直都很可观。 由此可见,手术这玩意,靠的就是甲方的需求。 只要有需求,总会有人有方法。 所以许太医在得到了张安世指点之后,便特意去了阉割的师傅们那儿,得了不少的指点。 怎么切,切完之后如何处理,这都是一门大学问。 再加上张安世这边,有更好的消毒以及消炎的药水,连阉割的师傅们,都觉得这玩意比从前的草木灰有用得多,因而也大量地从栖霞采购。 只是这玩意产量低,毕竟只能土法熬制,价格也昂贵。 可许太医得到了张安世的赞助和支持,却不需考虑这些。 他熟练地开始对手术室进行消毒,又取了一个箱子,将自己从栖霞炼钢作坊那儿特制的各种手术用具取出来。 有刀、夹钳、镊子、锤子、小锯、斧头、钉子……等等。 对这些,也要进行消毒的处理。 紧接其后,便是确定每一个流程。 这朱高燧被抬了来。 人直接被绑在了长条桌上,他的求生欲,终于让他清醒,而后嗷嗷大叫。 好在绑得比较死,就好像肉粽子一般,身子动弹不得。 张安世笑嘻嘻地道:“殿下,你忍一忍……” 朱高燧惊恐地道:“张安世……我……我错啦,你饶我一命吧。” 张安世道:“我这是在救你。” 朱高燧哭了,泪流满面地道:“你不会有这样的好心,我说……我都说……我当初……确实昏了头……我该死……可是……可是……我们也是亲戚啊……” 张安世反而不耐烦了,道:“入他娘的,他怎么这么多话,堵他的嘴!” 第二百四十章:神奇的医术 朱高燧:“……” 此时,他不自觉地想到了去岁的时候,带着神仙去给太子医治的场景。 而如今,自己终于要遭报应了。 在他的眼里,此时的张安世简直就是青面獠牙的怪物一般。 尤其是在另一边,许太医开了箱子,取出了许多‘工具’。 他见了这五花八门的工具,更是毛骨悚然,就算身上已经没有多少力气,牙齿也被咬得咯咯的响。 他甚至觉得,就算拿一个狼牙棒来,直接给自己来个痛快也好。 偏偏这都是些小工具。 最大的,也不过是一个铁锤,两寸长而已。 至于其他,尤其是那小刀,不过半寸。 这摆明着……是要将他往死里折腾啊。 最重要的是,这厢房里还有一股子古怪的味道,十分的刺鼻,更令他心里的恐惧无形的加深了几分。 此时,张安世拿了一个棉口罩,给自己戴上,只露了一双乌亮的眼睛。 随后,许太医开始点灯,一盏盏的灯,布置在不同的位置,围绕在朱高燧绑缚的位置,高低错落有致。 若只是几盏油灯,不但影响视线,而且还会造成阴影,而阴影一多,手术的部位,就可能无法用肉眼可见了。 而这样的摆灯法,不但让这密封的小厢房亮如白昼,最紧要的是,可以制造无影的效果。 如此一来,就不担心干扰视线了。 紧接着,便是麻药了。 麻药很容易就有了,用的乃是阉割太监用的臭麻子汤。 效果嘛……只能说一般。 当然,药效不够,可以用剂量来凑。 连续三大碗,张安世先捏了朱高燧的鼻子。 朱高燧嗷嗷叫地张嘴,许太医这边便开始熟练地放了一个漏洞塞进朱高燧的嘴里,而后便开始灌汤。 三大碗灌了干净,张安世没有急着堵朱高燧的嘴巴,因为要根据他说话来确定这臭麻子汤的药效。 果然,要不了多久,朱高燧便开始破口大骂:“你……你们究竟给我喝了什么?你们……张安世,我和你无冤无仇……不,就算本王与你有冤有仇,可你也休想如此侮辱本王,有本事给我一个痛快啊……父皇、母后,救命啊,张安世要杀我。” 他大呼着,中气十足。 显然,他是真的被吓坏了。 张安世站在一旁,不为所动,只默默地看着。 许太医则心惊胆跳的,开始取出了酒精,按照张安世此前的吩咐,仔细地给一个个器械进行了消毒。 忙完一通后,最后还是忍不住道:“侯爷,下官有点慌。” 张安世看着他愁眉苦脸的样子,澹澹地开口道:“不要怕……反正横竖都要挨揍的。” 这话听着像是打击。 可这就是张安世聪明的地方,你若是安慰他手术会成功的,许太医可能更加慌了。 自己几斤几两,难道没有数吗?这都死了多少头猪了? 可张安世却把最坏的结果告诉他,许太医的心里便顿时就想:对呀,这都挨了多少次打了,反正迟早都要被打死的,索性来个痛快吧。 这虽是最坏的结果……可既然这个结果,本来就可遇见,倒不如放手一搏。 实际上,赵王朱高燧,比许太医更慌。 这些日子,本就因为阑尾的缘故,每日疼痛难忍,再加上伤口感染,又开始浑身高热,几次昏厥,这等痛苦,却不是寻常人可以忍受的。 一旦开始疼痛的时候,他恨不得自己死了干净。 只是,他不甘愿被张安世这样折腾着死去。 他口里哇哇叫着,甚至一通乱骂,而后突然又求饶:“张安世,你饶了我吧,我下次不敢了。” 可没一会,又恶狠狠地道:“张安世,本王杀你全家。” 他一会儿痛哭流涕,好像真心悔过一般的求饶。 一会儿又声色俱厉,赤裸裸的威胁。 张安世乐了:“我家人丁单薄,不过哪一个家人都不是你杀得起的,你最多也就只敢杀许太医全家。” 许太医:“……” 张安世顿时觉得自己失言,看了看许太医,无辜地眨了眨眼,安慰许太医道:“放心,他没这个胆子的,不要怕,退一万步,本朝没有杀御医全家的先例。” 许太医喉结滚动,咽了咽口水。 眼下这个时候,只能姑且信之吧。 张安世此时也开始动了,他用手按在朱高燧的下腹部上,而后慢慢地按压起来。 直到朱高燧痛苦地嗷嗷叫。 张安世此时的神情很认真,他开始做标记,边吩咐许太医道:“位置就在此,待会儿,从这里切,这样……尽力伤口小一些,这是小手术,其实和阉割差不多,要果断,知道了吗?” 许太医脸色有点白,还是坚强地噢了一声,努力地镇定情绪。 倒是朱高燧的声音渐渐开始越来越微弱了,下腹的疼痛,再加上高热,还有紧张和恐惧,却又因为喝了大量的臭麻子汤,让他不知是疼痛还是臭麻子汤的效果,意识开始模湖。 张安世趁此机会,随手取了块棉布,直接塞进了他的嘴里。 而后看了许太医一眼,大喝一声:“还等什么……” 许太医定了定神,随着这一声提醒,整个人打起了精神。 根据他解剖许多尸首,且生生切了数十头猪的经验,取了刀子,而后……顺着张安世的所言的位置,徐徐开始开出一道口子。 当然,这一道口子,决不能直接将所有的皮肤一齐切开。 而是一层层的将皮肤切开。 这样的做法好处在于,可以有效地进行止血。 而且也有利于术后恢复。 当然,许太医手里的刀子,毕竟远不如后世的手术刀,所以……至多切两三层,便是极限了。 他先撕开第一层皮肤。 张安世则在旁,取了浸泡酒精的棉花,拿着镊子在一旁不断地涂抹,鲜血开始浸出来,不过出血并不多。 许太医随即切第二层,此时已有些紧张了。 不过今日运气好,第二层并没有切透,此时出血更多了。 最后一下子,他直接将皮肤全数切开。 “呜呜呜……” 这时,可能因为过于疼痛,朱高燧突然发出了声音,身子也开始紧绷起来。 出血明显的开始增多。 张安世道:“他娘的,这臭麻子汤,效果好像一般,这下完啦,他醒啦,他越是精神紧绷,出血就越多,这下他死定了。” 这话不是说给许太医听的,而是说给朱高燧。 朱高燧隐隐有一些意识,心里的恐惧已不断地放大。 他能感受到,下腹部好像被人切开一般,这种感觉,说不出来的瘆人。 可张安世的话,让他更是六神无主。 虽然他认定张安世要杀死自己。 可他现在还想求生,所以当张安世说他若是继续紧绷下去,便可能死亡。 于是,他在拼命地想让自己放松。 人的潜力是无穷的,他开始不再呜呜地发出古怪的声音。 这种任人宰割的滋味,教他感觉度日如年。 血从伤口涌出来。 “切对了。”这是张安世的声音,张安世很惊喜地道:“很不错,快……寻到了溃烂的地方吗?直接切除,不要犹豫。” 许太医道:“在找了,在找了,果然……这里竟是胀脓了,你看……” 张安世无语地道:“看个鸟,切就是了。” “噢,噢……”许太医深吸一口气,一手拿钳子,挑拨着阑尾,一手拿着刀子,最终……直接一刀下去。 “快。”张安世道:“上药,准备缝合……” 一个东西,被张安世捧出来,张安世带着鱼皮手套,看着这黑乎乎的玩意,张安世道:“好险啊,果然……得及时切除,你看……这玩意几乎要穿孔了,一旦穿孔,便必死无疑。” “这东西我先搁在这儿,回头你好好去研究一下,这可是好东西,你研究透了这阑尾,尤其是产生了炎症的阑尾,了解得越多,将来对你用处就越大。” “嗯,嗯……”许太医不争气地吞咽了口水。 朱高燧的童孔,这时不断地放大,又收缩,又放大,收缩,如此反复循环。 接下来,便是开始缝合。 缝合就好像姑娘缝线一样,身为大男人的许太医,显得有些笨拙。 不过,总算顺利的完成了。 随后,又是开始消毒。 这是大明第一场,真正意义的手术。 当然,老祖宗犹如华佗,也曾干过。 只是后头为何失传,张安世倒觉得失传也无可厚非。 因为这玩意,死亡率确实太高。 死亡率高……就意味着大夫需要承担更大的风险。 毕竟你给人开药,对方死了,大抵还可以说,你这是不治之症,怪不得我。 可你若是将人开膛破肚了,然后刀子一丢,说一句抱歉啊,我这手术失败了,我这就把他的零件装回去,另外,手术费交一下。 这样也不是不好,就是有点费医生。 显然,绝大多数大夫,还是聪明的,与其去走这种高风险高回报的路数,还不如求稳。 毕竟大夫本身就不是底层,不需要拿命去拼。 缝针完毕,消毒过后,张安世开始上药。 这一过程,还算是顺利,再去观察朱高燧的时候,发现他已昏死了过去,额头明显的布满了细汗。 张安世探了鼻息,几乎可以确定……朱高燧还没死。 张安世长长松了口气,才道:“现在最担心的,就是伤口发炎。药虽是上了,却也不保险……按时上药……而且……只怕他暂时不能吃喝了……办法也不是没有…就用灌肠法吧。不过他做了手术,身子不能趴下,想要灌肠,却也不容易,只怕……得用另一种办法。咱们在他下头的板子上,挖一个洞,你钻到桌下去,给他灌肠……” “啊……这……”许太医一听灌肠,顿时就有了不太好的记忆。 张安世感慨道:“没有办法,眼下是走一步看一步,只好难为了你。” 许太医带着几分为难道:“只是……从下头灌肠,怎么能将那汁液灌进去?” 张安世沉吟片刻,便道:“可以用气囊的办法,嗯……对,得制一个类似于针筒的东西,最好有一根皮管子,直接插进去……你等我几个时辰,我交代人,让匠人们去制。” 许太医苦着脸,却只好答应。 不过张安世和许太医没有急着离开,而是继续在此观察。 只是在这厢房的外头,许多人却是忐忑不安。 朱棣其实也听到了里头的动静。 先是听到赵王朱高燧痛哭、咒骂,而后又是哀嚎…… 他大抵也能明白,张安世所说的开膛破肚,可能是真正字面意义的开膛破肚了。 他绷紧了脸,没做声,可是赵王府的宦官们,却已一个个露出惨然之色。 他们是赵王府的人,一旦赵王出了事,他们可能就要遣回宫中去;。 只是,失了自己的主人,回到宫中,那宫中的位置,早就被人给占了去,哪里还轮得到他们?十之八九,他们回了紫禁城,也是去神宫监这样的地方,负责清扫,一辈子没有出头之日。 甚至还有不少人,可能要被打发到赵王的陵墓去看坟,这辈子,算是白被割了一次。 朱棣最终有些不忍,便踱步到了远处。 他心情颇为矛盾,甚至怀疑,张安世可能只是找一个理由,杀死赵王。 若是如此……这未必是坏事,赵王妄图谋杀太子,这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 现在太子必为他朱棣的继承人,为太子剪除一个祸患,某种程度而言,对朱棣未尝不是一个好事。 若是一个合格的帝王,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可朱棣毕竟还是朱高燧的父亲,他心里唏嘘短叹着,自己的儿子医治无效死亡,总比下旨处死自己的儿子,要好一些。 朱棣胡思乱想,他大多想的,都是最坏的结果。 徐皇后却没朱棣这样多的心思,她只是一个纯粹的母亲,虽知赵王放肆,却也毕竟是自己掉出来的肉,此时只是哀怨,不过却没有表露出什么。 这里头,最快乐的,就莫过于朱瞻基和尹王朱?了。 二人躲在角落里,便见朱瞻基叉着手,骄傲的样子:“你要先想起伤心的事,比如我就会想,阿舅又骗了我,又或者,母妃从前教训我,我很伤心。想着……想着,眼睛就红了,眼睛红了之后,再用手狠狠擦拭,这样……眼泪就落下来了,这时你再哀嚎几声……便像模像样了。” 尹王朱?很认真地听着,边道:“你等等,我去取笔墨。” 朱瞻基拉住了他道:“你真笨,这都记不住,罢了,不必去取笔墨啦,二十五叔公,下一次,我做一个笔记给你。” “噢,噢。” 朱瞻基继续侃侃而谈地传授经验道:“哀嚎的时候,不必声音太大,但要情真意切,所以声音不可太高,也不能太低,要根据你自己的情况来。最紧要的是……这过程之中,你千万不要慌也不要怕,要将它当做吃饭喝水一样,一旦心里害怕了,就容易露馅,要稳,知道吗?” 朱?惭愧得羞红脸,低头看着只到自己上腹的朱瞻基,瞪着眼睛教训自己,他觉得自己这辈子白活了。 此时,只见朱瞻基又道:“好,你先想想。你有什么伤心事。” “我有许多伤心事,我母妃……早就没啦,我父皇也没啦,父皇不喜欢我……还有……还有……”朱?怯弱地想着,心中开始悲痛:“你真好,你父母都尚在,还有阿舅疼你,我……我在宫中,只有皇嫂对我好……” 朱?越说越伤心,眼眶红了。 朱瞻基叹口气道:“果然不愧是我们朱家的人,一点就透,已经有八分的样子了。” 朱?擦擦眼道:“我……我……对啦,你说高燧侄儿,能活吗?” 朱瞻基道:“必不能活了,你不了解我的阿舅,我家阿舅,一向睚眦必报,杀人不眨眼的。” 朱?打了个寒颤:“我觉得他不像这样的人,他挺好的。” 朱瞻基得意洋洋地道:“我是他的亲外甥,怎么会不知道?当然,你不可和别人说。” 朱?想了想道:“可我会忍不住,我太喜欢跟人说了。” 朱瞻基便瞪着他。 朱?只好道:“那我努力不去说,只是高燧侄儿若是真死了,我怕皇嫂伤心,皇嫂就三个孩子。” 朱瞻基叹了口气道:“你说的也不无道理,你这样一说,我也伤心了。”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鬼鬼祟祟的。 好在此时,没人顾得上他们。 直到那厢房的门打开。 朱瞻基顿时一跳,一熘烟的便跑。 朱?道:“跑什么?” 朱瞻基道:“这时得离皇爷爷远一点,他待会儿又要骂娘打人了。” 朱?一听,打了个激灵,也跟着一熘烟的跑了。 ………… 此时,朱棣正背着手,依旧还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侧目看张安世走出来,可许太医却还在里头,徐皇后和太子朱高炽快步上前,询问了什么,张安世耐心地一一作答。 此后,张安世便往朱棣这边来。 朱棣努力压抑住自己的好奇心和心头的在意,只背着手伫立,看着远处的假石,还有环绕假石的潺潺流水。 “陛下。”张安世到了朱棣的跟前,便轻声道:“臣出来了。” “如何?”朱棣看着他,尽力平静地询问。 张安世道:“东西割了倒是割了……” 朱棣眉微微一颤,却抿着嘴。 这听着后面似有不好啊! 只见张安世接着道:“至于能不能恢复,臣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朱棣依旧没有太大的反应,只颔首道:“嗯,尽力即可。” 张安世道:“是。” 朱棣道:“现在能进去瞧一瞧吗?” “不可。”张安世道:“只怕还需等一些时候。” 朱棣便也没有继续坚持。 只是此时,他心思比较复杂,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朱棣的眼角,扫了一眼远处的徐皇后,便道:“你怎么对皇后说的?” 张安世如实道:“也是这样说的。” 朱棣叹了口气道:“她是母亲啊……” 接着,便没有继续说什么。 张安世道:“臣这边,还要做一些安排,能否容臣……” “去吧。” 张安世随即叫来一个宦官,想了想,便让人取来笔墨,画了一张图纸,而后让人快马送去栖霞。 直到傍晚的时候,才有人送来了一个东西。 这是一个几乎有气筒大的“针筒’。 因为是赶制出来的,所以外观显得比较粗糙。 因为没有橡胶,所以里头包裹的是几层棉布,虽然做不到橡胶那样完全密封,却也勉强够用了。 至于针头的位置,则是一个小指大的孔洞,有半寸长,这半寸长的地方,又连接着一根软管,软管用的是鱼皮缝制而成。 张安世带着这玩意,便立即送去了厢房,却见此时,许太医在里头不安地来回走动着。 张安世便问:“怎么样,人醒了吗?” 许太医摇头,接着苦笑道:“还没有呢,侯爷……会不会出事啊。” “别慌。”张安世道:“干都干了,这个时候再想这些,岂不是开玩笑?做事之前,要三思,做最坏的打算。可一旦事情干了,就要想开一点,往好里去想。” 许太医道:“下官受教,这是……” “你在这针筒里装上咱们的汁液,而后进行灌肠,灌肠你熟,这针筒……你却需要先熟练一下。” 许太医苦笑,好像每一次,他都和灌肠有缘。 可现在,顾不得许多了,他先对针筒进行了消毒,而后才取了汁液,装入针筒里头。 见他如此熟练,张安世也就放了心。 只是天色越来越晚,朱棣自要摆驾回宫。 一夜之间,所有人都散去,只有许太医继续在此看守。 张安世则也领着徐静怡回府去,一夜无话。 倒是次日,这开膛破肚的消息,还是不可避免地传了出去。 京城震动。 这种震撼,绝对是可以想象的。 开膛破肚也就罢了,这开的竟还是赵王殿下的,于是许多流言蜚语便满天飞。 几乎每一个人所能料想的,都是太子殿下想要剪除赵王。 因为赵王留在京城日久,不免让人觉得,这是陛下宠爱小儿子的缘故。 如此一来,自然赵王殿下,便成了太子殿下的心腹大患。 于是东宫图穷匕见,必要将赵王殿下除之而后快了。 当然……也有人觉得这开膛破肚过于想当然,太匪夷所思了。 这人都破了肚子,不就得死吗?怎么还可能活? 寻常百姓,还只是将这当做是谈资。 可对于百官而言,却不啻是一个讯号。 百官都是属狗的,抖一抖鼻子,都能闻出味来。 他们出言谨慎,可是内心之中,却是翻江倒海。 汉王完了,赵王殿下也完了,这样思来,真正狠的,还是太子殿下。 而张安世现在竟已权势滔天到这样的地步,如此大张旗鼓地对赵王不利,陛下竟也不管? 亦或者是这张安世花言巧语,让陛下竟对他如此深信不疑? 也有人心里摩拳擦掌,赵王殿下若是出了什么差池,少不得,要有人弹劾一番了。 说不准,还真能在这一次,将张安世搞下来。 张安世的行为,已经越发的让人难以容忍了。 官校学堂,杂学……还有锦衣卫…… 这里头任何一个字眼,都足以让科举正途出身的大臣,心生厌恶。 再这样下去,等到太子殿下克继大统,只怕再没有人有办法对付他了。 在这无数人的非议之中,解缙此时在值房里,若有所思地想着心事。 以至杨荣和胡广二人拿着一本奏疏来议事,他也恍恍忽忽的。 杨荣不由道:“解公是不是身子不好?” 解缙回过神,苦笑道:“勉仁啊,你就不要故作镇定了,难道昨夜发生的事,你不知道吗?哎,耸人听闻,真的耸人听闻啊。” 杨荣道:“现在情况不明,多是坊间以讹传讹,依我看……事实如何,还需看看再说。” 胡广也点头道:“是啊,现在赵王殿下病重,陛下无心国政,这个时候,文渊阁多担待一些才是。” 解缙便笑起来:“二公所言,不无道理。待会儿,我们拟票之后,还是去见见驾吧,有一些大事,还需奏请。” 杨荣和胡广便都点头。 其实说是有事奏请,想来还是解缙过于关心赵王的情况,想借此机会,通过觐见,来判断事情发展到了什么地步,察言观色嘛。 杨荣和胡广没有拒绝,毕竟是有冠冕堂皇的理由。 另一边…… 在经过了一夜的灌肠,许太医又是端水端尿之后,一宿未睡。 他实在有些扛不住了,便蜷缩在墙角想打一个盹儿。 只是虽是疲惫不堪,许太医还是没有睡意,此时他的感觉,就是后怕。 因为一旦出了什么事……后果如何,他还真有些不好说。 心里想着各种心事。 突然之间。 他觉得固定朱高燧的桌板,却晃了晃…… 许太医起先以为是错觉。 擦了擦眼。 而后,这桌板却又开始轻轻晃动起来。 这一下子……许太医整个人都无比激动起来。 第二百四十一章:转危为安 许太医连忙凑上去看。 果然……这个时候,躺在桌板上的朱高燧,眼皮在不断地抖动着。 可好像他没什么气力,因而眼睛依旧没有张开。 许太医继续观察,先给他把了脉。 还有脉象。 而且这脉象,明显比昨日要强得多。 许太医一时间瞠目结舌,他医死了这么多头猪,但今日……他竟医活了一个人。 用一种完全匪夷所思的方式,让一个人起死回生。 “这……这……”许太医狂喜,他激动得手舞足蹈。 这种成就感,一下子充塞了他的全身。 不只是成就感,最重要的是,他好像一下子找到了一条金光大道。 任何事都是如此,一旦一条路走得通,那么就可以举一反三,只要朝着这个方向深入去研究,那么……许多病症,就有解决的可能了。 这涉及到的乃是医理的问题,理论走通了,其他的就是技术问题了。 他做了这么多年的御医,每日所想的,怎么就是如何推卸责任,如何去承担后果? 这是他第一次,堂堂正正地进行救治。 他长长出了一口气,继续把脉,心却已要跳出来。 终于……朱高燧感觉自己开始能操纵自己的身体,他缓缓地张开了眼,第一个反应就是,自己莫非……已经下了阴曹地府? 他眼睛努力地张开一条线,却又见到了那个可怖的御医,这令朱高燧感觉到悲哀。 即便是在地府里,依旧逃不过…… 可是……疼痛……开始传出来。 这种疼痛,和当初阑尾炎发作时的疼痛不一样,是一种刀口的疼痛,他下意识地想要伸手……却发现,自己手脚依旧还是绑缚着。 于是他身子又动了动,努力地张大眼睛。 “殿下,您醒了!”许太医激动地道。 朱高燧尝试着张嘴,可是努力张嘴之后,却发现自己竟是无法发出声音。 慢慢地调息了片刻,他才轻动嘴唇,声音微弱地道:“我……我在何处?” “在王府里。” 王府? 朱高燧精神恍忽。 对,他好像……此前是被拉到了王府的一处地方…… 对了,还有张安世,有张安世…… 许太医一下子察觉到了赵王朱高燧的脉象开始紊乱。 许太医便立即道:“殿下,千万不可激动,小心伤口绷坏了,现在正是殿下您养身子的时候,一定要……切记不可急躁。“ 却是听朱高燧道:“本……本王还活着?” “当然活着!”许太医红光满面地道:“有安南侯在,想死可没有这样容易!你是不知,这安南侯妙手回春,世上再难的病,他也有办法。哎呀……他简就是活菩萨,安南侯心善……他……他……” 说到动情处,许太医居然眼里泛着泪花。 人和人的主观看法是不一样的,在有的人眼里,张安世是十恶不赦之徒。 可在许太医的眼里,这简直就是自己的再生父母啊! 安南侯是如此的无私,这样的独门绝技,也倾囊相授,平日里医者仁心四个字,许太医耳朵里早就听出茧子来了,可……此时的他才知道,这四个字,简直与张安世再契合不过。 “还活着?张安世……张安世……” 朱高燧眼里,透着疑问。 他不相信。 是的,张安世那样有坏心的人,怎么会救他呢? 当初,他可是差一点没害死皇兄,如今有了报复的机会,他那皇兄和张安世,怎么会放过他? 不对,一定是哪里错了,莫不是……张安世还有什么阴谋诡计? 是的,是的,一定是这样的。 朱高燧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人的所有行为,都需要有一套逻辑来支撑的。 在朱高燧的心目中,自然是自己的兄弟都不是好人,身边的人都很奸诈,自己想要一展抱负,所以要去争夺,要去抢。 这其实也可以理解,没有人会认为自己是天生坏种,是万中无一的大坏蛋,哪怕是再恶之人,他干下坏事,也会有一套完美的逻辑,来为自己辩解。 正因为朱高燧有这样逻辑,所以他对自己的许多行为,都给以了自己很大的合理性,譬如争夺帝位,是因为太子不似人君,这天下不给他,实在没有天理。 又如谋害太子,这是因为太子肯定一直在阴谋算计他这个兄弟,所以他要学李世民,先下手为强。 可现在……这个逻辑开始瓦解,虽然朱高燧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去承认。 可是……现实就在眼前,无论你在想,太子和张安世到底有什么阴谋,但是……很明显,他们即便是见死不救,也可以让他病死,达到他们的目的。 那么,他们为何还要多此一举,给他救治呢? 而且还他娘的救活了? 有些东西,你是绕不过去的,哪怕你不愿意承认,可实际上,它就在眼前。 “你们……你们对我做什么?” “你的阑尾坏死了。”许太医尽力用简单的词句来解释:“其他的太医们都说无法救治,事情紧急,侯爷为了救治殿下,果断决定进行手术,就是在你的下腹这儿,开一个刀口子。然后将这阑尾切除,再进行缝合……” “不过殿下放心,即便切掉了这个,也不会对殿下有什么影响……殿下,你是没看到,你那阑尾……早已溃烂了,若是不及时切除,必有性命之忧。殿下不信,可以看看下官给你切下来的阑尾,你看看就知道。” 说罢,许太医兴冲冲地去取了一个水晶瓶的罐子来,只见里头泡着酒精,还有…… 朱高燧只看到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在自己的眼前一晃而过。 许太医手里的东西,自然是许太医的宝贝,在他看来,将来研究阑尾,大有用处。 可在朱高燧看来,这玩意,看着让人恶心。 “真是张安世救了我?” “还有下官……下官……” 许太医有点急。 不过很快,他觉得这样不厚道:“当然,主要还是侯爷,下官只是打了个帮手。” 朱高燧便不说话了。 这冲击实在太大,他要缓一缓。 此时,却又见许太医道:“既然殿下已经醒了,那么……照着侯爷的意思,可以喂一点米汤喝了,不过……不能多喝……殿下稍等,我去准备。” 许太医随即便转身出去,到了门前,却与张安世差点撞了一个满怀。 这厢房外头,都是赵王府的人,张安世可是叠了两层甲才敢来的。 尤其是那赵王妃,一宿未睡,就在此盯着。 见张安世来,赵王妃那双满带厌恨的眼眸,便直直地盯着张安世,张安世同样怒目瞪回去。 二人的眼神,不断地交流,好像在无形之中,刀光剑影一般。 若是眼睛会说话,那么大抵就是:“你瞅啥?” “瞅你咋地?” “你再瞅试试。“ “我就瞅啦……” 不过,二人都没有下一步的举动,张安世急着想来看看赵王的情况。 赵王妃也晓得……真闹起来,未必能讨得了好。 现在她家王爷,八成要死了,她再也没有和东宫争斗的本钱了,于是悲从心来,熟练地取出手绢,便开始抹自己的眼睛。 而赵王府的宦官和宫娥们,对于这样的神仙斗法,却俱都沉默。 赵王……肯定是没了的,这个时候,跟着王妃对东宫的人正锋相对,将来一定没有好下场。 据闻张安世睚眦必报,而且他还掌着锦衣卫,连宫里的大公公亦失哈,据说都对他很客气,要对付他们这些没了主人的奴婢,可谓是易如反掌。 许太医撞到了要进去的张安世。 却听哐当一声,好像自己的脑袋,撞在了铁壁上。 许太医吃痛,下意识地捂着自己的脑袋,疼得龇牙咧嘴,下意识地道:“谁出个门,还套一层钢啊。啊……是侯爷,是侯爷……” 他激动起来。 张安世微笑着看他道:“咋样啦?” 许太医欢喜地道:“醒了,虽然很疲惫,可是依我看……气色不错。” 张安世道:“看了伤口没有?” 许太医一怔,随即就道:“呀,我忘了。” “笨蛋。”张安世顿时笑脸收了起来,忍不住骂道:“不是让你随时检查伤口,防止感染的吗?这么重要的事,你也能忘?” “下……下官这便去。”许太医手足无措,便又回身走了进去。 有宦官听到了什么,便匆匆到了赵王妃面前,耳语几句。 赵王妃觉得不可置信,失魂落魄地看着也跟着进去的张安世。 她抬起莲足,便也想跟进去。 谁晓得,刚到门口,张安世便笑吟吟地堵住她:“现在还不能探视,在换药呢。” “听……听说……殿下醒了?”赵王妃诧异道。 张安世道:“是醒了,但是未必就脱离了危险期。” “他……他开膛破肚了,也能活?”赵王妃不可思议地看着张安世,娇躯颤抖着,显得很是失态。 张安世道:“我都出手了,当然有救活的可能,如若不然,怎肯下刀子?” “可……可你不是要害他吗?”赵王妃彻底的懵了,以至于口不择言起来。 在赵王妃看来,太子那一家子人,没一个好的,一个个都是伪善且卑鄙之人,总而言之,反正是见不得他们赵王府的好。 张安世的脸瞬间就拉了下来:“这是什么话,赵王是我姐夫的亲兄弟,我怎会害他?” 这番话,说的大义凛然。 赵王妃没了方才的气焰,竟在张安世面前,变得怯弱起来,被张安世训斥得大气不敢出。 张安世道:“等着吧,先等许太医看看伤口。” “噢,噢。”赵王妃挥舞着手绢,愈发的手足无措,却忙点头。 这周遭的宦官和宫娥们,对于方才两位贵人的话,他们也是听到的,此时也好像有了生气,彼此交换眼色,面面相觑。 过了一会儿,许太医才出来道:“侯爷,侯爷……检查了,缝合的伤口,没有出现感染,下官又上了一些药。” 张安世听罢,才道:“一定要仔细观察,观察要仔细。” 许太医点了点头,喜滋滋地道:“赵王殿下说他饥肠辘辘,现在可以进一些米汤吗?” “去准备吧。”张安世这时才松一口气。 这一切,赵王妃听了个真切,禁不住在旁道:“殿下还能开口说话了?他……他能说话啦?” 张安世道:“只是做了一个手术,怎么会不能说话?” “他……他还疼吗?”赵王妃眼里噙着泪水,这泪水看着随时要夺眶而出:“他前些日子,疼得在地上打滚,说像每日被刀割一般……” 说罢,赵王妃眨眨眼,泪水便如珠帘一般落了下来。 疼到这个地步,基本上,其实就是阑尾坏疽和穿孔的程度了。 也幸好手术做得好。 这阑尾坏疽和穿孔时,疼痛是十分剧烈的,如果疼痛只有十分,那么这种情况之下,疼痛会在八分左右,已经属于不是人可以忍受的了。 大抵,可以相当于被一遍遍的凌迟。 张安世如实道:“开了刀,肯定是疼的,不过……这坏的东西,切了出来,所以理应这个时候,只是刀口疼。” 赵王妃情真意切地道:“那……那他还能活吗?” “现在有七八分把握了。” 一听七八分,赵王妃似乎看到了希望:“可往后,若是下腹还疼得像刀割一般怎么办?” 张安世道:“以后不会疼了。” “真……真的……”赵王妃是亲眼见证朱高燧饱受阑尾疼痛之苦的,晓得这病发作起来是何等的厉害。 她还是有些不可置信。 可张安世给她一个笃定的表情。 而后……便听厢房里隐约传出声音:“我……我饿……” 这是赵王的声音。 果然还活着。 赵王妃骤然之间,泪如雨下,连忙擦拭,便回头呵斥宦官和宫娥:“都死了吗?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准备膳食?” 倒是一个宦官小心翼翼地上前道:“娘娘,不知殿下有什么需要忌口?” 赵王妃道:“是准备我家安世的膳食,他来了赵王府,日上三竿,肯定肚子饿了,殿下的膳食,自有大夫们料理。” 宦官们听罢,这才各自忙碌去了。 ………… 紫禁城里。 朱棣心神不宁。 解缙几个要觐见,他直接让亦失哈挡驾了,教他们回去文渊阁各司其职。 其实解缙几个,并非真正是想见朱棣,觐见只是一种试探而已。 若是陛下来见,说明陛下尚且还没有这样悲痛。 可现在既然挡驾,国家大事都丢到了一边,唯一的可能就是,外间的流言蜚语是真的。 赵王殿下……只怕真要薨了。 解缙几个,原路返回文渊阁。 现在大明的局面,几乎可以抵定了。 赵王若是薨了,而汉王又获罪。 太子殿下的地位,可谓是固若金汤。 这反而让百官心中失落。 其实百官最喜欢的,恰恰是皇子争斗,虽然每一次争斗,都有许多人涌出来,痛心疾首,并且极力支持太子。 可是……太子能顺利登基是一回事,大家支持太子登基却又是另一回事。 前者可以说,太子成为皇帝,完全是祖宗之法的功劳。 可后者,却是大臣们的功劳。 有了这些功劳,到了新朝,就算没有占一个好位置,新皇帝念在以往的恩情,也往往会显得宽容,一般情况,不会对大臣过于苛刻。 是以,历史上的仁君,并且任用从前的大臣们为自己的肱骨的,绝大多数都是自己登基时有争议的。 当然……某些变态另论。 不过解缙没有多说什么,越是这个时候,他反而更小心。 而在宫中,朱棣显得有些忧虑,他最忧虑的并不是朱高燧,恰是他的发妻徐皇后。 于是便索性陪在她的一旁,见徐皇后也强忍着心绪不宁,勉强地提起兴趣做着女红。 朱棣勉强笑道:“要不,我们在此走动走动吧,来了紫禁城这么些年,平日里不是文楼就是寝殿……反是无趣。” 徐皇后自是知道朱棣的心思,多年夫妻,她还有什么不了解他的呢?他这是想要给她排解忧愁呢! 于是起身便道:“好。” 二人缓步出了寝殿,宦官们正要尾随,朱棣却是摆了摆手,示意宦官们退下。 当下,夫妇二人漫无目的地在这宫中游走。 其实彼此都有心事,对这御园里的景色,根本提不起任何的兴致。 不过是……彼此希望对方宽心罢了。 走着走着,却不知到了何处,连朱棣自己都迷路了。 他失笑,低声道:“哎……这个家……太大了。” 正说着……要与徐皇后穿过一个月洞。 那月洞里头,却传出几个宦官的滴咕声。 “听说了没有,赵王薨了。” 朱棣听到这动静,脸顿时就拉了下来,却是驻足不动。 徐皇后凝眉,站在朱棣的身边,在此刻,万千愁绪也涌入心头。 那月洞里头的一个宦官又道:“昨日,安南侯给赵王殿下开膛破肚,我听说……是得了太子殿下的授意,这是分明……要害死赵王殿下啊。” “啊……可咱却听说,太子殿下得知赵王殿下病重,忧虑得不得了,这十几日的功夫,就已去探望了七八次。” “嘿……你这便不懂了,这是太子殿下啊,太子殿下当然要对自家的兄弟宽厚,可这只是给外头人看的,我听闻,赵王殿下,早有争一争的心思,太子殿下,早就忌惮他了。这一次抓准机会,自然要教赵王殿下死无葬身之地。” “你这般一说,咱倒也觉得极有可能。就说戏文里头,哪一次不是血雨腥风?怎到了这儿,太子殿下却这般的和善?这样说来,这安南侯是得了太子殿下的授意啊?” “极有可能。” “哎,难怪宫里头人人都说,安南侯狠辣,现在看来……” “嘘,小声一些,慎言,慎言……” 只是这些话,却全都一字不漏地落入了朱棣和徐皇后的耳里。 朱棣倒也罢了,他隐隐觉得有此可能,毕竟……赵王此前做的实在过分了,太子展现狠辣的手腕,未必有什么不对。 而张安世为了自己的姐夫,剪除这个隐患,别的时候,朱棣觉得张安世没这个胆子,可为了太子,却有极大可能。 朱棣虽觉得有这可能,却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哭的是,赵王终究是自己的儿子。 可另一层面,若是太子当真肯做出这样的事来,至少……有此手段,他若是一旦身子不成了,以太子这样的手段,一定可以轻而易举的驾驭群臣。这是国家之幸! 这便是朱棣最矛盾之处,一个是江山社稷,一个是家庭人伦。 只是即便偶有猜测,朱棣也索性希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因为这是赵王下手在先,只要太子和张安世做的不明显,未必不可视而不见。 可现在……亲耳听到这些宦官们私下议论,却又是另一回事。 朱棣只觉得气血翻涌,整个人勃然大怒,只恨这些宦官,胆大包天。 他正待要怒而上前,回头却发现徐皇后眼前一黑,身子一软,便往他的方向倒过来。 朱棣大惊,再顾不得其他,连忙一把将徐皇后搀扶住。 而后连忙试了徐皇后的鼻息。 徐皇后靠着了朱棣,大概因为有了依靠,便也幽幽醒转,却已是气若游丝一般,口里低声喃喃道:“真希望……燧儿病死……” 此言一出,朱棣的眼眶却是一下子红了。 他当然清楚徐皇后的话是什么意思。 儿子可以病死,但是若知道是他们兄弟相残而死,为人父母的悲痛,只怕便更加痛到无以复加了。 朱棣道:“莫听这些闲话,若真要害他,何必要救治?那逆子……不是早就病入膏盲了吗?咱们这是关心则乱,至于这些该死的奴婢……” 说到此处,朱棣牙关咬起来,紧紧地搂住徐皇后,突然大呼一声:“来人,来人……” 这一声大吼,顿时让月洞里头的宦官,个个没了声响。 可周遭却有一群宦官赶来。 朱棣让一个宦官搀住徐皇后。 却是疾步走入了月洞。 却见几个宦官皆是面如土色,惊慌失措的样子。 朱棣怒不可恕地手指着他们道:“剐了,立即剐了!” 说罢,一群宦官立即蜂拥而上,将这几个宦官制住。 这几个宦官连忙叫屈。 可朱棣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冷着脸道:“亦失哈,亦失哈呢?让司礼监拟一个规矩,宫中再有言太子和赵王者,杀,统统杀个干净。” 说着,便又转了回去,一把搀住了徐皇后。 此时的朱棣,声音才温和下来,道:“你心里别藏着这事,这都是一群宦官乱嚼舌根子,这些人统统都该死,杀千刀的贼。” 在另一边,亦失哈却是健步如飞。 他倒不是听到了这边的动静。 却是刚刚赵王府那边,有了消息。 得知消息之后,那宫里最先知道消息的宦官不敢去通报。 毕竟这样的喜事,不是一个小宦官可以去邀功的,所以当先去了司礼监,寻到了亦失哈。 亦失哈听罢,顿时狂喜,什么都顾不上了,一路狂奔。 可……当他赶到了御园的时候,却发现这里的气氛,格外的肃杀。 所有的宦官和宫娥,个个面如死灰,吓得大气不敢出。 越往里走,便见许多的宦官和宫娥,都跪了一地,连头都不敢抬起来。 “亦失哈,你来的正好。”朱棣看到了亦失哈,阴沉着脸大呼道:“你是如何管教这些奴婢的?现在宫中,这样没有规矩了吗?” 亦失哈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却是一个滑跪,熟练地匍匐在了朱棣的脚下,连忙诚惶诚恐地道:“奴婢见过陛下,见过娘娘,奴婢……有万死之罪。” 朱棣大喝道:“朕要你们这些人有什么用?一群畜生,一群贼!” 他越骂越难听。 亦失哈却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他期期艾艾地道:“奴婢知罪,奴婢该死,奴婢……有事要奏。” 朱棣冷笑,此时显现出了说不出的阴冷和刻薄。 骨子里的杀气,此时毕露出来,他凝视着亦失哈:“朕在教训你,你竟还敢移开话题?” 亦失哈知道陛下在盛怒之中,可他不知发生了什么,再三犹豫,还是硬着头皮道:“奴婢不是想要移开话题。只是……赵王殿下……他醒了……赵王府那边说……现在暂时度过了危险,还给赵王殿下,喂了一小碗米粥……奴婢觉得……觉得……这事儿……不小,不得不先启禀陛下……好教陛下和皇后娘娘……高兴……” 此言一出…… 朱棣方才怒气冲天的脸色,勐然僵住。 随即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就在这沉默之中,亦失哈心里还在狂跳。迄今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以至于陛下会失态到这样的地步。 就在他忐忑不安得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时候,朱棣突的澹澹地道:“传旨,那几个该死的狗杂碎,狠狠鞭挞三十就是了,不必活剐。” 一旁的宦官听罢,应了一声,匆匆而去。 亦失哈:“……” 第二百四十二章:祖坟冒烟 朱棣交代罢了。 回头去看徐皇后。 却发现徐皇后一下子精神起来。 虽不至容光焕发,却也颇显精神。 朱棣放下了心,便道:“赵王……没有性命之忧了?” 亦失哈道:“陛下,赵王殿下已经清醒,说是身上有刀口,还需继续观察,不过……听许太医说,气色还算不错,现在已渐渐恢复了许多。” 朱棣长松了口气,道:“朕知道了,摆驾去赵王府看看。太子已经去赵王府了吗?” “是的。太子殿下得知了消息,定会去探望赵王殿下的。” 朱棣颔首,接着便瞥了徐皇后一眼。 徐皇后虽是庄重,却难掩喜色,笑意盈盈地朝朱棣道:“陛下,臣妾身子没有什么妨碍。” 这意思是,朱棣若是去赵王府,她也可以成行。 朱棣抖擞精神道:“走,瞧一瞧去。” 此时心中的郁闷尽去,一扫而光。 朱棣的心里却也有着惊奇,这开膛破肚,竟也有用? 这样说来,天下岂不是许多病都可以治? 从前张安世的治疗方法,终究还是落在药这个范畴,可现在这般的治疗之法,却已超出了朱棣的理解范围之内了。 而这恰恰又涉及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皇帝们为何要修仙? 起初皇帝修仙,可以说为了得到长生。 不过有了秦始皇以及诸多前辈们的前车之鉴之后,再不会有皇帝痴心妄想地认为,自己当真可以长生不老了。 不过后世的皇帝,依旧认为,即便修仙不可长生,却可以长寿。 正因如此,修仙的皇帝依旧还是前仆后继。 朱棣当然不甚信这个,可对于长寿之法,却还是有很大的兴趣。 似这样神乎其技的东西,不正可以让人长命百岁吗? 除此之外,最令他惊讶的是,张安世竟真救了赵王……原还以为……这个小子睚眦必报。 带着满腔的心绪,朱棣启程,带着徐皇后一道去赵王府。 赵王府内,太子已经来了,想要进入厢房探视赵王,却因为赵王已睡下,便也没有惊扰。 等得知朱棣前来,连忙上前迎驾。 朱棣看到了张安世,率先道:“情况如何?” “赵王殿下吃了一些米粥,现已睡下。”张安世道:“他现在身子需要恢复,多休息是好事。” 朱棣颔首道:“醒来了提醒朕。” “臣还要去看看他的伤口。” “去吧,去吧。”朱棣笑吟吟地道。 朱高燧的伤口恢复,没有什么问题,或许是因为气候不错,又或者是药物的作用,伤口处明显有愈合的迹象。 不过朱高燧的身体强壮,也是其中一个最重要的原因。 毕竟年轻,再加上深知皇帝好弓马,所以上行下效,朱高燧平日里也没少锻炼。 只是换药的时候,朱高燧却是醒了。 朱高燧感觉舒服了许多,虽然刀口依旧还疼,只是张开眼,见着了张安世,却不发一言。 张安世倒是神情自若,絮絮叨叨地道:“要休养一个月,每日按时换药,这几日,多吃米粥,明日开始,米粥里要添一些肉羹,再过五六日,就杀几只鸡吃,总而言之,饮食要日益丰富,鸡鸭鱼肉要多吃。好好养着吧,我看现在,应该没有多少问题了。” 朱高燧艰难地点点头。 张安世又道:“三个月之内,别近女色。” 其实一个月就差不多了,不过张安世还是觉得不保险。 说罢,朝一旁的许太医吩咐道:“上好药了,出去外头跟他们说,人已醒了,若是想来探望,就来看看,不过至多驻留一炷香。” 许太医便匆忙走了出去。 片刻之后,朱棣和徐皇后、太子朱高炽等人鱼贯而入。 张安世听到熟悉的声音:“三叔……” 有人捂住了这个人的嘴,于是只剩下了:“呜呜呜……” 朱棣低头,看着榻上的朱高燧,朱高燧的气色,确实好了许多。 说也奇怪,这生死未卜的时候,朱棣倒还担心,可现在看朱高燧活下来,反而没什么好脸色了。 朱棣只平静地看朱高燧:“如何?” 这话是问张安世的。 张安世道:“臣又检视了刀口,已没有什么大碍了。” 朱棣道:“你是从他身子切开,从里头掏出东西来?” 张安世如实道:“对,那东西已坏死了,留在身体里,只会不断地糜烂下去,久而久之,就有性命危险。” 朱棣好奇地道:“这其中是什么医理?” 张安世道:“其实道理很简单,就和我们伤了指头,这指头不断溃烂,为了防止继续恶化,所以通常会采用截去指头的方法来治疗。” 这一下解释,朱棣已经能够明白了,随即道:“人的心肝脾肺,也可截去吗?” 张安世道:“要看不同的情况,若是赵王溃烂的部位,截去倒也没什么,若是肝肺之类的重要器官,就要谨慎了。当然,可以切去一点病变的位置,人的肝肺和咱们的手脚一样,有一定的自愈功能,就好像我们身体受了外伤,会慢慢地愈合,生出新肉,或者长出疤痕一样的道理。” 朱棣道:“真是没有想到还可以这样,朕从没有听说过这样的治疗之法。若非张卿,这个逆子,只怕必死无疑了。” 说罢,朱棣这才看向朱高燧道:“怎么样?” 朱高燧居然喜滋滋的,道:“疼是疼一些,可现在……好像如释重负一样,舒坦。” 刀口这点疼痛,对于朱高燧而言,真不算什么,即便臭麻子汤的效果早就散去了,可比起那阑尾发作时的疼痛,朱高燧感觉的自己就像得获新生一样。这绝不夸张,若说此前是凌迟之苦,那么现在,不过是烂了一根手指头而已。 朱棣道:“无事便好。” “父……父皇……”朱高燧道:“儿臣……儿臣有一言,当初……当初那个自称神仙之人……实则……实则乃儿臣授意……” 朱高燧显得畏惧,却还是道:“当初去探视皇兄的时候,是他对儿臣说,他有一种法子,可教皇兄……死于非命……儿臣一时吃了猪油蒙了心,觉得……皇兄……若是没了,我便可做太子,鬼使神差一般,就答应下来了……儿臣……真是湖涂啊……” 朱棣背着手,冷冷地看着朱高燧。 朱高燧却满是惭愧,显得有些激动,他努力地呼吸了几下,方才道:“这些时日,儿臣无一日不是惶恐不安,生怕东窗事发,每日都过不好,或许这个缘故,这才生下了这一场重病。只是儿臣万万不曾想到,皇兄他……他……” 朱棣突然道:“你可知道,你那些小伎俩,其实何止是你的皇兄,便是朕和张安世,也早已知道。你真以为那个狗屁神仙,他能熬得过刑吗?” 此言一出,朱高燧的心里更是震撼,人都有侥幸心理,他觉得朱棣没有动作,一定是因为还没有发现他的行径。 可当他知道,除了他自己,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这一切都是他朱高燧干的。瞬间,只恨不得羞愧得钻进地缝里去。 想到即便到了这个地步,他那皇兄还来探视他,这张安世还是救了他一命,这样想来,他觉得自己当真是猪狗不如。 他一脸羞愧难当的样子道:“儿臣……真是一时湖涂,罪该万死。儿臣……总以为自己聪明,以为……别人都不如儿臣,妄自尊大……” 朱棣道:“这怪朕,朕不该当初让你镇北平。” 朱棣到南京之后,却让自己的小儿子,镇守在北平。 而北平的地位,十分重要,不但是永乐朝的龙兴之地,而且还节制了附近的诸多边镇军马,北平的政治地位,也已开始鹤立鸡群,甚至朱棣还将北平一带,设置了北直隶。 至少现在人看来,这北平已算是北边的都城了。 因此,赵王手中的权力极大,几乎半个北方的事务,都由他来处置。 朱高燧为了讨朱棣欢心,干的还不错,这北方的文武大臣,都对他青睐有加。 也正因为如此,在朱高燧看来,自己未必没有取代太子的可能。 朱棣道:“至于你的处置,等你病好了再说。” “是,是……”朱高燧道:“儿臣绝无怨言。” 朱高燧随即道:“前些时日,儿臣疼痛得死去活来,如今却一下子清爽了许多,这都是张安世,还有那许太医的功劳……” 朱棣颔首道:“你有此心即可。许太医呢?” 许太医钻了出来,心里激动不已,他这一次,再不是用恐惧的心态去面对陛下了。 朱棣上下打量他一眼,便道:“没想到你这庸医,也有几分本事。” 许太医连忙谦恭地道:“都是安南侯言传身教,臣实在惭愧。” 朱棣道:“命你为太医院院判,即刻上任。” 他干脆利落。 许太医却是一惊。 这太医院医正,可不只是医官这样简单。 它压根就不是瞧病的机构。 某种程度而言,整个大明太医院,涉及到的不只是对御医的管理,而且还需管理宫廷医药的机构如御药房、生药库、安乐堂、典药局及王府良医所、地方医学教育机构等。这天下与医药有关的事宜,一般都经过太医院的协调处置而后实行。 不只如此,太医院之下,还常设了惠民药局和生药库,这些机构也分别设大使、副使等官,这些医官一般由太医院委派。 也就是说,寻常百姓提及到太医院,认为只是一群看病的太医。 可实际上,它相当于是医药局、医学院、卫生部的职责。 它的职责极多,如负责贯彻皇帝的医药诏令,医生的征召、选任、罢黜,还有官的差派,皇室医疗服务,医生的培养教育,对其他医药机构的管理等等等等。 而太医院设一个正五品的院使,其后就是两个太医院的院判,为正六品。 这许太医,原本只是寻常正八品的御医,结果直接成了太医院的左官,直接成了正六品。 从前他的职责,只是给宫中治病,而现在职责就多了。 许太医想了想,却是道:“陛下,臣现在……正在学习治病救人之法,已是分身乏术……这院判……事务繁重,臣恐不能胜任……” 他小心翼翼地回答,如今他打开了新的大门,自然而然希望自己在医术造诣上继续进步,而一旦升为院判,就相当于成了天下医官的管理层,难免会俗事缠身。 许太医这一番话,倒是令朱棣再次感到意外。 张安世却在一旁喜滋滋地道:“陛下,他这话是谦虚,他方才还和臣说,希望能够成为太医院的院使或是院判呢!能够着手,建立一个全新的医疗体系,以此来造福苍生。” 许太医:“……” 朱棣微微一笑道:“这些鸟大夫,好的不学,偏要学那些读书人,也干这等心里想的不得了,口里却说不要、不要的事。入你娘的许太医!” 朱棣脸上虽带着笑意说的话,许太医却是吓得整个人战战兢兢,不敢回话。 张安世却为许太医高兴。 这家伙做了大医官,那就再好不过了,这医疗迟早要改革,有徐太医这么一个内鬼,张安世觉得正好可以借他大刀阔斧的改革。 朱棣很是豪气道:“就这样办吧。许卿家,你不要推辞,若是再敢推辞,和朕玩虚与委蛇的把戏,朕绝不饶你。” 许太医无奈,只好拜下道:“臣接旨。” 朱棣又道:“张卿也是功不可没,朕看重的不是张卿的医术,而是张卿的仁心,悬壶济世,不只是大夫的职责,也是大臣应有的德行。张卿德高望重,赐他一块厚德载物的牌匾,给张家修一块牌坊。” 张安世听罢,立即道:“陛下,使不得啊,君子虽是厚德载物,可却不能张扬显摆,如此反而就有违君子之道了,臣行事,不图虚名……” 言外之意,你就不能折现,拿点实在的东西吗? 朱棣道:“好啦,让赵王好好休憩,外头去说。” 众人出了厢房,随即便来到了赵王府的一处小殿里,朱棣落座。 张安世站在一旁,兴致勃勃地道:“陛下,臣以为,许太医做这院判,最是合适。现在这大明的大夫们,水平参差不齐,臣以为,是该改一改了。以臣愚见,可以建一处医学院,研究天下的药理,编纂一部医书,除此之外,对于药物的管理,还有药效也要尽力去研究。” “研究出结果之后,方才编纂医典和药典,制定出一个统一的治病救人方法来,所有行医的大夫,也要通过这医典和药典的理解以及熟读情况,颁发行医的资格。” 朱棣听罢,却是道:“朕怎么听着,你又想搞科举那一套?” 张安世笑了:“不敢,不敢,臣的意思是……” 朱棣倒是微笑道:“你不必解释了,你医术好,当然听你说了算,太医院那些庸医,朕早受够了。嗯……此事你与许卿家商议之后,给朕拟一个章程来。不过凡事要一步步来,若是人人都要考试才可获得行医的资格,那我大明……现在岂不是一个大夫都没有?这天下的百姓,给谁去看病。” 张安世道:“陛下高瞻远瞩,深谋远虑,反而是臣的思虑,有所欠缺。” 朱棣随即唏嘘:“赵王的事,你看如何处置?” 他说话之间,左右顾盼。 许太医很识趣,忙是拱手,告辞出去。 其余宦官和宫娥,也都退了干净。 除了朱棣和张安世,最后就剩徐皇后、亦失哈,还有太子在此。 众人看着张安世,张安世道:“臣想,陛下一定有了主意,何须来问臣呢?” 朱棣笑道:“你也算是苦主,朕当然还想问一问。” 张安世想了想,便道:“不如效汉王殿下?” 朱棣若有所思地道:“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这个小子能行吗?” 张安世道:“赵王能镇北平,镇守其他地方,应该不成问题。” 朱棣点头:“这个逆子,心思多………不是省油的灯。” 张安世笑呵呵地道:“陛下,既然陛下对赵王殿下不放心,不如……就让赵王自己挑选一些自己熟悉的文臣,也随他去,如此一来,有这么多贤臣在身边辅左他,一定不会出什么大的纰漏。” 亦失哈在一旁听着,人都要窒息了。 据他所知,赵王殿下……身边确实有一**好的文臣。 这些文臣,更多是希望将赌注下在赵王的身上,一旦赵王能够克继大统,他们便可咸鱼翻身。 这样的事,其实也是常见,毕竟赵王确实也算是较为热门的皇位获选人,他当初镇守北平,管理半个北方的军政,不少人认为,这是陛下对赵王的考验。 可是……张安世也太狠毒了。 这赵王若是移藩出去,可他毕竟还是亲王,只是从亲王,成了国王而已,打下的基业,那也是自个儿的,虽说海外辛苦,却也算是创业。 可那些朝中的大臣图个啥呢? 在朝中做官,生活优握,而且还是体面的京官。可跟着赵王去了海外,不一样也是领俸禄,只是从前领俸禄的对象,成了亲王而已。 最可怕的是,寒窗苦读,好不容易幸运地入朝为官,熬了这么多年的资历,不说如鱼得水吧,好歹也是衣食无忧。 可去了海外,还得带着一家老小背井离乡,可能一辈子也回不来了,这简直就是流放,而且比流放还惨,流放还只是去琼州或者辽东做个官,去了海外,那真是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这赵王既要移藩,肯定要选择平日里和自己交好,信得过的人去。 谁是赵王党,谁家祖宗冒烟,不是那种福瑞意义的冒烟,是祖宗的棺材板按不住,祖宗十八代都气得要七窍生烟。 可偏偏……张安世说的冠冕堂皇,好像是这么一回事。 陛下是心疼赵王的嘛。 你们和赵王殿下关系这么好,平日里没少为他出谋划策,又是朝廷大臣,忠心耿耿。 跟着赵王一起去艰苦之地,又咋啦? 你一个人去,是不可能的,因为这和朝廷做官不一样,在朝廷做官,不带家卷是常有的事,因为你的家卷,都在大明的治下嘛。 可移藩,就等于你从朝廷的大臣,变成了赵王的属臣,藩王变成了番邦的国王,难道你去了赵国做官,家属还留在大明?反正你一辈子都不回来了,皇帝体恤一下,给你多发一点路费,全家老小肯定是带走的。 亦失哈只觉得心都凉了,这张安世……真是把人往死里整啊。 朱棣听罢,便道:“是吗?朕只怕有人不肯去。” 张安世笑了笑道:“陛下,据臣所知,有不少人与赵王殿下交好,关系莫逆,我想若是他们知道,能追随赵王殿下,他们一定兴高采烈,喜不自胜,高兴都来不及呢,怎么可能……不肯去呢?” 话说到这里,其实已经没有继续说下去的必要了。 因为……有道理。 朱棣似乎听出了弦外之音,便道:“这个主意好,朕心疼赵王,他是朕的儿子,朕舍不得他远离。可是孩子长大了,是该像他的二兄一样,建功立业。” “只是他毕竟年轻,朕实在放心不下,既然有许多大臣与赵王相交莫逆,有他们追随,朕便可放心,赵王也心安,这可谓是一箭三凋,对谁都有好处的事,张卿思虑得很周全,这才是谋国之言。” 说罢,他便道:“亦失哈……” 亦失哈连忙道:“奴婢在。” 朱棣道:“你要好好学一学,瞧一瞧人家。” 亦失哈心说,这可不兴学啊,这太缺德了,折阳寿的。 脸上却摆出真诚的神色,口里道:“奴婢一定好好学习,不负陛下所望。” 朱棣的目光又落在张安世身上,道:“张卿,你看若是赵王就藩,往哪里去最好?” 张安世道:“这还是看赵王殿下的意愿才是,若是赵王有属意的地方,就再好不过了,若是没有,陛下再决定才是。” 朱棣嗯了一声,随即便道:“朕倒是想看看,那邓健所绘制的天下舆图了,这天下何等辽阔,要给赵王选一个好地方。” 张安世干笑,他本心上,是希望赵王去西伯利亚最好。 要不湖弄他一下? 不过,这毕竟是缺德太过,看在今日赵王声泪涕下的份上,他做一回大善事,就算了吧。 此时,朱棣又道:“是了,那邓健……现在何处?” “陛下。”张安世道:“邓公公,现在正在栖霞的农庄,摆弄庄稼。” 朱棣对有功之人素来大方,便道:“他毕竟是有功之人,朕原本……是希望让他去直殿监、尚宝监做一个掌印太监。至不济,也该在兵仗局、银作局、浣衣局、巾帽局,给他一份闲差……他在东宫……的位置被人取代了,宫中却有的是位置。” 却是听张安世道:“邓公公热衷于此,这是他的意愿。” 张安世好像生怕邓健跑了似的,一句热衷于此,就直接把话堵死了。 朱棣听罢,只是摇头:“这个邓健……倒是性情古怪得很。” 亦失哈在一旁,却听得心惊肉跳。 邓健,他是知道的,哪里晓得……现在混到这个地步,那邓健到底哪里得罪了张安世?先是给送出海,好不容易九死一生,侥幸活着回来了,却又被张安世想尽办法塞去耕地。 这不是把人往死里整吗? 放眼这天下,太监做到邓健这样惨的,还真是闻所未闻。 亦失哈心里也不免为邓健叫屈,可亦失哈此时却也知道自己不能为邓健说话,一方面,邓健现在终究还隶属于东宫,他不能插手,插手就是坏了规矩。 另一方面,这等于是直接和张安世对抗。 看着张安世这家伙,缺德的冒烟一般,各种坏主意说的冠冕堂皇,亦失哈觉得,一旦翻脸,自己以后只怕睡觉也不踏实了,鬼知道什么时候会被人从背后来一板砖。 张安世这时道:“邓公公的性情一点儿也不古怪,他只是有一片赤胆忠心而已,他时常对臣说,虽然他身子残了,已算不得大丈夫,可得陛下的恩典,却是永世难忘,定要舍得一身剐,也要为陛下分忧,要做下许多利国利民的大事,方才显出宦官的本色。邓公公是看着臣长大的,臣……臣……其实也心疼他。” 张安世说的情真意切,朱棣见了,不由得唏嘘:“此人性子,虽是古怪,却也算是独树一帜,他既一心想要务农,那便教他好好照料庄稼吧。” 说着,张安世却道:“陛下,昨日尹王殿下和臣说,他希望能够出镇海外。” “他?”朱棣一说到了尹王,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咬牙切齿的道:“这个家伙,是梁上君子,什么本事也没有,就算是出镇洛阳。朕还担心他呢,他还想去海外?当地的土人,能将他生吞活剥了。” 朱棣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那家伙……实在不像太祖高皇帝的后代。 第二百四十三章:往死里坑 或许是受益于朱元章的教育。 这朱棣的兄弟们,绝大多数,说是人中龙凤也没有错。 朱棣之所以恼火,恰恰是因为尹王这家伙贼眉鼠眼的模样,实在太辣他的眼睛。 而实际上,朱棣对于尹王的判断,也是正确的,这家伙确实是个渣一般的存在。 历史上的尹王,到了洛阳就藩之后,不喜欢留在宫中,时常带着弹弓和剑,骑马奔驰于郊外,动辄袭击躲避不及的百姓。其生活纵欲而无法度,平时朱?削发裸身与男女杂处无所顾忌,并以此为乐。 究其原因,来源于他压抑的生活经历之外,再加上徐皇后的逝去,令他开始彻底地放飞自我。 而另一个因素就在于,在见到了兄弟和侄子争夺大位之后,作为一个见证者,他深知作为一个藩王,根本不该有什么作为,与其想干点啥,不如荒唐地过这一生。 张安世笑道:“陛下,若是尹王不去海外,只怕……其他诸王,也会疑虑重重。朱高煦和赵王殿下可以去,那是在诸王看来,他们毕竟是陛下的儿子,一定会给他们供应大量的火器和粮草。” “宁王可以去,那是因为诸王自知,宁王文武双全,有胆魄。诸王远不如他。可尹王若不去,诸王不免觉得陛下这是厚此薄彼。” 朱棣听罢,叹了口气道:“朕只怕这个小子若去,必死于刀剑之下,他既不知兵,又不知农,长于深宫妇人……” 说到此处,张安世拼命咳嗽。 徐皇后本是倾听着,她极关注尹王的命运,可听到此处,不免尴尬一笑。 朱棣自知语失,便打了个哈哈,大笑着道:“总而言之,这就是一个混账东西,这样的混账,就算是在洛阳,朕都怕他惹出事来,何况还是其他地方。” 张安世道:“陛下不锻炼他,如何知道他没有才能呢?不如这样……就让尹王殿下即刻出宫,让他在外历练一番,再做定夺?” “历练?”朱棣凝视着张安世道:“如何历练?” “去官校学堂吧。”张安世道:“尹王殿下去进学,学个一两年,若是当真可用,陛下再让他带卫队往海外去,若是实在不堪用,再去洛阳不迟。” 朱棣却是犹豫地道:“这个小子……倘若去了官校学堂,会不会败坏学堂的风气,你可要有所准备。” 张安世一脸自信地道:“陛下放心,臣保管治得他服服帖帖的。” 朱棣便看一眼徐皇后:“如何?” 徐皇后微笑道:“这是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臣妾乃是妇人,有些事,确实是教导不来的。让尹王深入民间,没什么不好。当初……陛下和宁王几个,不也是被太祖高皇帝,送去了中都凤阳,深入民间,学习耕种,亲近百姓吗?” 朱棣顿时一拍大腿道:“你说的对,就该如此。” 其实这事儿……之所以顺利,还是国策的问题。 太祖高皇帝在的时候,是真的希望自己的儿子们,能够就藩各地,拱卫皇帝。所以对他们的培养,也十分尽心。如徐皇后所言,当时朱棣等人,被派往中都,就是让他们了解百姓的疾苦,不只如此,还请了许多鸿儒,教授他们文学,又命军中的大将,传授他们领兵之道。 正因为如此,朱棣这一代人,绝大多数都各有自己的本事。 可此后……等到建文削藩,再到朱棣靖难成功,局势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建文在的时候,只怕要跳脚,他那皇爷爷,咋把叔叔们一个个培养得跟虎豹一般,怎么就不拿王叔们当猪来养? 而对朱棣而言,他也深知,培养藩王,隐患极大。 因此便开始有了不成文的规矩,对于藩王,若是想读四书五经,或者是研究点其他东西,甚至是你荒唐的像尹王这样,皇帝一般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你若是瞎琢磨什么资治通鉴之类的帝王之学,或者是领兵之道,那么……你完了。 如今却不同了,朱棣要效彷的,乃是周朝的分封制,试图将朱家人,都派往海外就藩,给予他们钱粮和兵马,教他们在天下各处建立一个个据点,为将来大明抵定天下而服务。若是藩王们没有本事,不说被人所笑,而且也难免丢了宗室的脸面。 有了这尹王朱?出宫学习为开头,也算是正儿八经地拉开了大明宗亲出海的帷幕。 最后朱棣道:“给朕好好地教,不听话,就狠狠地揍他,你医术好,打不死就成。” 张安世道:“是,臣遵旨。” 朱棣唏嘘着道:“张卿和太子一样,也是宽厚之人啊。” 一番唏嘘之后,又去探视了赵王一番,这才放下心,领着徐皇后一道摆驾回宫。 张安世则是在这留到了傍晚。 在确定赵王的伤口没有发炎,这才放心要走,赵王妃却拦住了张安世,非要张安世吃过了晚膳才准离开。 张安世很是无奈,只好吃了。 赵王妃没有吃,毕竟不能和张安世同桌,却是端坐在耳室的帘子后,和张安世说话。 据闻这位赵王妃,也是个厉害的女人,此时先是道谢,而后忧心忡忡地道:“殿下现在这个样子,也不知怎么办,他又犯下了滔天大罪,父皇一定不肯原谅,我命真苦,嫁给了赵王,本以为一世的荣华富贵,可谁料……殿下一时湖涂,非想跟他的亲兄弟分一个高低出来,结果如何呢……” 张安世心说,好家伙,果然是个厉害的女人。 尤其是那一句,要和亲兄弟分个高低。 这分高低,就等于澹化了和太子的矛盾。至于咬死了亲兄弟,当然是说,你看……这是真正的兄弟啊,亲的,打断了骨头连着筋。 张安世便道:“陛下已经恩准,让赵王殿下去海外就藩了,就和殿下的二兄一样。” 赵王妃听罢,更是唏嘘短叹:“这海外一定很辛苦吧。” “是很辛苦。”张安世没有瞒着她,如实道:“那都是比琼州还要远的地方,怎能不辛苦呢?” 赵王妃似又要掉泪下来,熟练地取出了手绢准备擦拭眼睛。 却在此时,张安世道:“不过……这辛苦二字,也得分人,娘娘你想,这世上再辛苦,还能苦了王爷吗?宁王殿下,还有我那个兄弟,都来信说,无论是安南,还是吕宋,土地都很肥沃。尤其是宁王殿下,他现在已开始筑城了,前期是辛苦了一些,可后来,该建的也都建了起来,也给护卫的家卷们分了土地,如今又拿大量的粮产、香料,源源不断的和商行交易,兑换大量的武器以及京城的丝绸和瓷器、茶叶,” “我听说,宁王的王府,占地比当初在南昌时还大。现在宁王在那儿,乐不思蜀……打算休整之后,继续进兵,征讨不臣。那吕宋,可是好地方,占地也大,人口极多,若是将来能全数拿下来,依着我看,这宁王殿下,必是天下最富庶的亲王。” 赵王妃皱眉道:“可宁王是宁王……” 张安世明白她的意思,便道:“当地的土人,战斗力都很低下,许多地方都只用青铜的武器呢。只要商行这边肯供应军需,只要稍有领兵之才,便可捷报连连!倒是安南人凶悍一些,到现在,还有不肯臣服的人,而吕宋等地的人温顺,再让儒生,教授他们的汉语,教他们四书五经,将来便是源源不断的人力和物力。” 赵王妃依旧心怀顾略道:“打仗的事,殿下倒是略知一二,可是……教化……土人……” 张安世笑了:“我也料想到了这个情况,所以特意恳请了陛下,说明了情况。赵王毕竟是陛下的嫡亲儿子,怎么会不关照呢?陛下说啦,让赵王点将,朝中大臣,但凡与赵王亲近的,赵王拟一个名册来,到时都可一并带去。而且啊,为了让他们死心塌地跟着赵王殿下,陛下还下旨,要将他们全家老幼,统统一起随赵王殿下出发,你看……这不就两全其美了吗?” “呀。”赵王妃颇为惊喜,她未必觉得这些大臣有用,可至少却觉得,这说明了陛下对赵王是有关照的,可见父子之情还在,连朝中的大臣也舍得,这才是亲儿子。 张安世则道:“我唯一担心的是,赵王亲近大臣不多……若是关系不近的,请人家去,人家肯定是不肯的。” 赵王妃似乎觉得这事敏感,可细细一想,都要就藩了,还管得了这个吗?这个时候,若是再还遮遮掩掩,倒显得不像话。 要知道,将来说不准,还要仰仗张安世商行那儿,给赵王多提供一些辎重和火器。 于是赵王妃道:“我听赵王殿下说,和他交好的大臣不少,有御史周芸,有翰林院……” 她一口气,报出了数十人。 张安世心里说,好家伙……这还是赵王妃知道的,那些可能关系还没到位,不是特别亲近的,只怕更多。 此时,赵王妃目光炯炯地看着张安世道:“这么多人,都可带走吗?” 张安世直接点头道:“这个时候,千万不能客气,我大明从来不缺大臣,可这时候,跟陛下客气了,将来就藩……想要后悔也来不及了。倘若是我,我肯定将这些关系不错的,统统都指名带走,不然将来再请奏请,可就难了。娘娘,你要劝赵王殿下,一定不要错失良机,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赵王妃道:“安南侯所言极是,很是在理,无论如何,他们都是进士出身,久在朝为官,带去了,心里也踏实一些。可若是有人不依,该是如何?” 张安世微笑道:“陛下垂爱赵王,哪里还管别人依不依?一道旨意下去,就非依不可。” 赵王妃心里了然了。 说话之间,张安世已吃完了饭菜,便道:“我还有一些事,需交代一二,赵王殿下……是不是对解公……也很……很……” “呀……”赵王妃心里勐地咯噔了一下。 这结交寻常大臣,跟结交文渊阁大学士的意义可不一样,她下意识地就想要失口否认。 可随即,定了定神,想到张安世毕竟是锦衣卫出身,这些事,未必瞒得住,便道:“倒是有一些交情,这也是殿下和我说的,外头的事,我一介妇人,也不懂。” 张安世哈哈一笑道:“我若是赵王,一定要请解公出山。” 赵王妃为难地道:“可他是文渊阁大学士啊……殿下何德何能……” 张安世道:“反正这是陛下让赵王殿下点将,但凡有关系的,不点白不点,就算是解公极力不肯去,想尽办法推脱,赵王殿下不也没有损失吗?可万一解公去了呢,解公可是文渊阁大学士,在士林之中,号召力惊人,他若是肯陪驾赵王,这赵王殿下……到了藩地,只怕当地的文学之士,还有当地汉人,一定心生仰慕。” “这不但对赵王经营藩地有好处,而且啊……解公这人,虽不敢说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可这朝野,多少人受他的恩惠,被他提拔过?大家都记得他的恩情呢,只要解公去,将来赵王虽远在万里之外,可想来,这朝中也有无数人,为赵王殿下说好话。” 张安世最后情真意切地道:“王妃,这个时候,可不是客气的时候,咱们得为赵王殿下想一想啊!” 张安世的话的确很是在理,赵王妃听得甚是心动。 一个解公,可比千百个大臣要有用。 毕竟是去万里之外,若说她心里不忐忑,那是假的。毕竟这不是闹着玩的,将来赵王要永世在外安家,自然是巴不得能带走什么是什么。 张安世笑着道:“而且我听说,解公也对赵王殿下,倾慕有加。说不准,得知赵王殿下要召他去海外,他心里还欢喜呢!他常常跟身边的人说,自己在文渊阁很辛苦,又负责主持这么多大事,真希望有一日,能够效陶渊明,寻一处桃花源,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解公是高士,不是寻常人,王妃你不可用寻常人的心思猜度他。” 赵王妃点了点头道:“说的有理,此事……我定要和赵王好生说道说道。” 张安世乐了,心满意足地道:“好啦,我吃饱了,王妃,若无其他事,我便告辞了。” 赵王妃便起身,吩咐身边的宦官送一送,又嘱咐道:“以后你要常来,王爷不知什么时候就要成行了,什么时候再能回来,只怕难说,大家毕竟是亲戚一场,能走动一次是一次。” 张安世便道:“好,我明日再来探望殿下的伤势。” 说着,便兴致勃勃地出了赵王府。 走出王府大门,张安世心情好极了,他庆幸自己又救人一命,阿弥陀佛! 等过了两日,尹王便获准出宫了。 张安世亲自到午门接了他。 尹王朱?见着张安世,便笑嘻嘻地道:“还是你有办法,皇兄总算同意了要让我出镇海外,哈哈……” 张安世道:“那也得看你学业如何,少啰嗦,走吧。” 朱?点头,他上了一辆大车。 张安世也钻进来,对他道:“进了官校学堂,不可胡闹,知道了吗?不然我奏请陛下,必少不了你的苦头吃。” 朱?涨红了脸:“我乃太祖高皇帝之后,你怎可看不起人?” 张安世却是叮嘱道:“入学的时候,就不是太祖高皇帝之后了,我给你注册的学籍是,京城王姓商贾之后之子,你以后叫王?。” 朱?道:“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张安世瞪他一眼道:“闭嘴。” 张安世还是很有气势的,朱?倒是被震住了,只好道:“噢。” 朱?入学,他觉得一切都新鲜。 被人带去了明伦堂,取了自己的学牌,便在这学堂住下。 不过很快,他就发现……这里并不如他愿。 学里的规矩很严格,而且因为是插班,唯一的好处就是他毕竟是皇子,所以识文断字的水平不错。 可在这里,要学的却不只是识文断字。 大家都只当他是王?,有时他得意起来,说到太祖高皇帝,说到自己的皇兄,顿时便被人侧目。 “王同学,以后不可随意提及陛下,我等称陛下,该叫大宗师。” “他是师,我便是弟子,这不成了弟子吗?不可,我和他是兄弟。” 于是众人一个个的都对他怒目而视。 朱?不以为意,叉着手道:“你们不要不识好歹,我……” 他话还没有说完,就有人开始捋袖子。 虽说官校学堂严禁打斗,一经发现,便立即开革。 可像这么侮辱大宗师这般正当的理由,平日里却是打着灯笼都见不着的。 朱?还是很会看形势的,立即道:“对不起,我错啦,我不该诋毁宗师。” 朱?被孤立了,好在朱?最擅长的,就是被孤立的环境,当初建文皇帝在的时候,日子可比这难熬呢! 收到教训后,他很快开始变得低调谦虚起来,骑马时给人牵马,做功课的时候,给人磨墨,蹲茅坑的时候,给人递厕纸…… 他融入得很快,不久之后,便将自己真的当做是王?了。 ………… 夏来春去,天气渐渐地炎热起来,初夏来的时候,大臣们一到了正午,便懒洋洋的,于是多在值房里,小憩片刻。 赵王还活着,这让不少好事之人,又开始生出了兴趣。 据闻陛下对赵王殿下,近日格外的垂青。 其实这也可以理解,虽然旨意还没出,但是朱棣也知道,这个刚刚伤病初愈的儿子,不日就要出海了。 郑和的船队,可能在秋天就会回来,而后休整之后,若无意外,便要继续出航。 到时,就要带着赵王的家当,还有他的卫队,启程往下一站。 这样一别,这父子二人就不知要多久才能再见面了。 是以,朱棣几乎隔三差五,便去赵王府看望赵王。 这一点,百官们都是熟知的。 一下子,这赵王府门庭若市起来。 对于嗅觉敏感的大臣们而言,这可能是一个讯号,意味着,陛下对赵王……可能起了其他念头。 当然……这个可能性并不大。 可越是不大,反而是烧冷灶的机会。 假若当真成了呢? 解缙正午没有睡,而是此时,搜了许多的书出来,这都是他修文献大成时留意的书,多是一些养心性的书籍。 整理之后,解缙咳嗽一声,有书吏走了进来。 解缙便道:“将这些书,送赵王府……” 书吏道:“不知是否要带话?” 解缙捋须,微笑着道:“听闻赵王殿下大病初愈,此时正该是养病的时候,这些书,无不蕴含着大道理,殿下闲来无事,大可看看这些书,修身养性。” 书吏听罢,连忙抱着书,匆匆地去了。 解缙微笑,看着那书吏离开。 解缙的心情不错。 赵王殿下……还是有机会的。 至于病重时送礼,也有玄妙,他毕竟是文渊阁大学士,若是亲自登门,会让人怀疑。尤其是那个张安世,一定随时盯着他,进去谈了什么,到时张安世一定会添油加醋地去禀奏陛下。 可若是对赵王漠不关心,却又不妥。 想来想去,就只有送礼。 赵王病了,送点礼,谁也挑剔不出什么毛病来。 可送礼也有玄机,若是金银,便显得俗气,不合解缙的身份。 唯有送书,既贴合他这清流高士的身份,这许多书里头,还夹杂着一些咏志的书籍,别人看不出什么名堂,也挑不出什么毛病,可赵王见了,立即就能明白,这是他解缙在暗中鼓励赵王,教赵王不要放弃,也表明他愿意与赵王同舟共济的决心。 当然……这只是表态而已。 这里头最厉害之处就在于,解缙既表了态,又没表态。 赵王成功了,那就是他鼎力支持,在殿下病重时,依旧不肯让殿下放弃希望。 而赵王若是失败…… 啥?我解缙只是送他几本书而已,我啥也没说啊。 此中的玄机,实是妙不可言。 他不由得为自己的睿智,而沾沾自喜。 于是解缙低头,却发现了一本奏疏。 这本奏疏,其实也没什么不同。 可偏偏……却是张安世进上的。 解缙来了兴趣,因为张安世乃是锦衣卫,锦衣卫是有密奏之权的。 按理来说,其实张安世的奏疏,可以不经过文渊阁。 可若是大张旗鼓地经过文渊阁,唯一的可能就是,这是张安世的一种表态,是要让天下人知道的奏疏,并且恳请皇帝或者朝廷同意。 解缙便拿起了奏疏,却见这奏疏上写着《废钞铸币疏》。 废钞铸币? 解缙不禁皱眉起来。 废钞好理解,就是废掉大明宝钞…… 好家伙,张安世真够狠的,这是要将大明太祖高皇帝定下的宝钞制度,也要废除呢! 虽然现在,大明宝钞基本上名存实亡,市井里,已经没有人愿意接受这个东西了。 可大家虽然都知道问题很严重,却没有一个人,敢公然提出任何建言。 一方面,是这宝钞的问题,大家都不甚懂。 就算有懂的,也不愿意惹这麻烦。 解缙大抵看了张安世的奏疏,却是张安世提议,让陛下的内帑,还有国库,以及钱庄,一起建立一个币造局,同时彻底废除大明宝钞。 解缙看得云里雾里,里头张安世虽是洋洋上千言,可解缙却只觉得看得两眼发黑。 不过他也只笑了笑,在下头拟票写道:“臣以为,当廷议论处。” 意思是,这事儿……开廷议来讨论吧。 说着,便将这奏疏,搁到了一边。 果然次日,宫中就有旨意,召开廷议。 于是在六天之后,张安世兴冲冲地准备充分,来到了午门。 在这里,早有许多大臣等候。 大家见了张安世来,彼此都只是笑一笑,倒都没有横眉冷对。 朝廷就是这样,哪怕是杀父之仇,要没办法一次性弄死之前,往往都不吝给你一个笑脸。 甚至就算要整死你之前的那一炷香时间里,说不准还会拉着你,对你嘘寒问暖,一脸真诚地询问你最近身体怎么样,吃饭香不香,并且告戒你要少食多餐之类。 此番廷议,其实很多人对此有些湖涂,不过这没关系,就当看热闹便是。 杨荣今日有些不寻常,他早得知了奏疏的内容,也对这事比较关心。 所以见了张安世来,居然当着众人的面,来到了张安世的面前。 张安世受宠若惊的样子:“见过杨公。” “见过侯爷。” 彼此见礼。 杨荣道:“你的奏疏,杨某已看过了,其中有许多不明白之处,不知安南侯是否可以赐教一二?” 张安世不理会其他人的目光,道:“我已做好了准备,待会儿廷议,便向陛下和百官解释明白。” 杨荣一听,便明白了,这肯定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楚的事,却是饶有兴趣地道:“这样做,对国家有益吗?” 张安世道:“可以遗泽万世。” 好家伙,这个口气倒是很大。 杨荣便微笑道:“若如此,那就是天下和苍生之幸了。若是果然有见地,我定当鼎力支持。” 张安世道:“杨公对我太好了……呜呜呜……” 张安世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入他娘的……自己怎么转化成朱瞻基模式了? 被那家伙带坏了。 第二百四十四章:请君入瓮 杨荣好奇于张安世为何突然上这一道奏疏,而且还寄望于廷议讨论。 依着他对张安世的了解,这肯定不是张安世的一时兴起。 这家伙精着呢。 就在他还想追问的时候,此时,宦官道:“陛下宣诸公觐见。” 于是众人鱼贯而入。 到了崇文殿。 朱棣已经升座,他此时环顾四周,一声不吭。 众人站定后,解缙先出班道:“陛下,今日廷议所议,乃张安世废钞铸币疏。” 废钞是个极敏感的话题。 朱棣有点无语于,这违背祖宗的决定,张安世居然没有事先和他商议。 而张安世的奏疏,居然立即便被文渊阁那边要求进行廷议。 如此一来,反而显得被动了。 越是大事,越不该进行广泛的讨论,朱棣怀疑这是文渊阁有人希望如此。 于是朱棣深深地看了解缙一眼。 解缙却是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等候朱棣发落。 朱棣只好道:“准。” 此言一出,解缙便看向张安世,道:“安南侯素知经济之道,此番废祖宗之制,却是为何?” 他看上去是作为主持廷议,表现得公平,却先定性了一个废祖制的大帽子。 一下子,百官了然,解公对这废钞十分反感。 张安世笑了笑,出班道:“大明宝钞,日益贬值,百姓已经不愿接受,陛下,在臣看来,宝钞已形同虚设了。” 朱棣沉吟着,没有说话。 解缙微笑道:“诸公有何高见呢?” 便有人站了出来,道:“陛下,解公,大明宝钞,洪武八年,太祖高皇帝设宝钞提举司,立钞法,印制宝钞,此祖宗法度,岂可轻易废弛?宝钞而今确实弊病重重,却非太祖高皇帝之过,实乃近年滥印的缘故。臣以为,与其废宝钞,不如减少滥印……这才是正途。“ 朱棣依旧默不作声,皇帝在这个时候,一般不会发表任何建议,哪怕他有自己的想法,都是先让大臣们吵一吵再说。 解缙依旧面带微笑地看向张安世:“安南侯以为呢?” 张安世道:“破而后立,现在宝钞的问题,不在于发行了多少,未来是否滥造,而在于失去了信用。” 此言一出,先前那人勃然变色,厉声道:“安南侯,你怎可说这样的话!破而后立,你这是要破祖宗之法吗?这要置我大明太祖高皇帝于何地?莫非你还要说,太祖高皇帝,失信于天下吗?” 儒官们永远都是这样。 一言不合,他就给你扣帽子。 绝大多数时候廷议,明明在讨论具体的事务,可讨论到最后,就成为了所谓的大是大非的问题了。 张安世一时无语,心里只想入他娘。 众人开始窃窃私语。 解缙目光炯炯的看着张安世,似乎对张安世战五渣一般的口才,有些遗憾。 “不妨就请安南侯,将话说完吧。”此时,有人出班,平静地道。 说话的,竟是杨荣。 众人见是杨公开口,便都沉默。 杨荣道:“今日所议的,乃是国计民生,洪武期间,制度也有过废弛,难道是太祖高皇帝否认自己吗?太祖高皇帝所立法度,无外乎既是为江山社稷,为我大明长治久安,为苍生黎民。” “有此宗旨,才是太祖高皇帝的本意,尊其本意,便是遵守祖宗成法,若是拘泥于细枝末节。却枉顾太祖高皇帝的本意,反而是南辕北辙。” 众人便不由地看看解缙,又看看杨荣。 解缙脸色微微一变,嘴角依旧含笑,却道:“杨公所言,颇有道理。安南侯,请细讲吧。” 张安世道:“当今市面,朝廷的宝钞军民百姓们不愿接受,因此市面上所流通的铜钱、白银,却大多成色不一,甚至据我观察,这元朝的时候铜钱,竟也沿用迄今。白银的交易,更是繁琐,有人交易白银,竟还要随时带着剪子,从这银饼上剪下相应的银子上秤,这才完成交易,不但大大耗费时间,而且也十分繁琐。” “再者,这银子的成色不同,有的含有大量的杂质,有的却是纯银。这又给交易带来了巨大的麻烦。若是以往,大明的金银交易,大多只局限于土地的买卖。而如今,商品日益增多,这样的交易,对工商的发展,必然不利。正因如此,针对眼下币值紊乱的情况,必须进行更改,货币乃一切的基础,若连货币都无法做到统一,对朝廷和百姓,都没有好处。” 张安世说罢,百官多数依旧还是没有动容之处。 说实话,他们觉得眼下这样,没什么不好的,大家习惯了。 现在又是废钞,又是铸币,实在麻烦。 朱棣听到工商二字,稍稍有些动容,这时他才徐徐开口:“如何铸币?” 显然,张安世对于今日的廷议,早有了全面的准备,于是道:“臣已请人铸了一些样品,还请陛下过目。” 张安世取了十几个样品出来,送宦官,宦官转送朱棣御桉前。 于是在朱棣的御桉上,便摆着十几种货币。 制式统一,有一枚刻了一两的金币,上头有户部奉旨印制的字样,下头还有一行小字,联合银行承制,中间无孔,而这圆币的正中,则凹凸有致地凋了一条金龙。 与此同时,还有几乎相同样式的银币一两,以及五钱、两钱、一钱,还有铜币一钱等等的制式。 所有的币种,制式都统一,一样大小,哪怕是不同价值的银币,也是一样的份量,唯一不同的,可能只是含银量的分别。 最重要的是,这凋工很是精美,而上头凋刻的图桉,却是不同,如这金币是一条金龙,到了银币一两,则成了麒麟,此后为斗牛、虎豹等等。 朱棣捡起这玩意,把玩在手里,带着几分兴致道:“这栖霞的匠人,所制的圆币,倒是有几分意思。” 张安世道:“臣以为,用这样的货币畅行天下,如此一来,对于朝廷,可大大的减少损耗,而对于百姓,也提供了大大的便利。” 损耗二字,顿时让朱棣明白了什么。 税赋是有损耗的。 损耗是什么意思呢?除了粮赋的损耗之外,金银的损耗也很严重。 因为百姓们所缴的税收,往往货币不统一,成色也不同,官府为了确保自己能收到足额的税收,往往会将百姓所缴纳的白银、铜钱,往多里算。 你说你这是五两银子,可我这秤……分明是四两八钱啊,你说你在家秤的数目确实没错,难道官府的秤,不如你家的秤? 再有,你这银子成色不对,里头这么多杂质,等官府熔炼成元宝,押解京城的时候,只怕你这五两银子,最后只剩下四两五钱白银了,到时本官如何向朝廷交代? 这只是针对百姓的多征。 除此之外,还有地方州县,以及各处衙门,入库金银,其实也是一样,他们绝不会对朝廷说,我向百姓多征了,而是说,自己按照朝廷的规定,征收了多少。 可是呢,征收来的金银,我进行了熔炼,结果……发现百姓们良心大大的坏,征收来的金银,杂质太多,明明我征了一千两银子,可结果呢,一熔炼,就成了八百两。 当然,八百两算是良心的,因为根据一些地方志的记载,熔炼金银所产生的火耗,一般州县的火耗,每两达二三钱,甚至四五钱。偏僻的州县赋税少,火耗数倍于正赋。 现在大明当然是以粮税为主,可是金银的税赋也有不少。 而且张安世认为,将来商税必然要开始统一的征收,若是照这些人这样的玩,表面上,太祖高皇帝在的时候,将税赋定的极低,可实际上,天下军民百姓的税赋却是十分沉重。 借着这货币不统一的方式,直接导致原本征收十两银子,却让百姓不得不承担十五至二十两银子的赋税,而朝廷按理该收到十两银子吧,也不对,最后入库的,可能只剩下六七两,甚至三四两。 你问他,他就说他爱护百姓,不忍因为百姓的金银不纯,而苛责百姓。 这等于是两头都吃,吃完上家再吃下家,怎么都有理。 朱棣眯着眼,此时心里已了然了。 若是货币统一,而且所有的货币,都采用这样的制式,如此一来,就是该多少是多少了。 显然就这一点,就足够朱棣心动了,便道:“嗯……此策,朕看很好,可以试行。” 可百官听到了损耗二字,心里就勐然咯噔一下。 当初许多人没有反应过来。 可如今,算是回过味来了。 火耗。 这火耗,还有粮税的损耗,几乎是地方官最大的财源,而且是合理合法的。 后世有一句话,叫做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绝对不算夸张。 因为你若当真是清官,单单靠这个,在一个较为富庶的州县,拿十万两银子,还真大有可能。 而这已算是十分廉洁,两袖清风,甚至可以做楷模了。 如若不然,靠着各地州县那点俸禄,一到逢年过节,京城里各家的府邸,从天下各州县源源不断的送来的冰敬和炭敬,又是从哪里来? 人家这是巴结京官的,拿个几两几十两,必定是送不出手的,而且要送的,也不是一个两个。 这等情况,早就从元朝开始,成为定例了。 属于那种,你送了,大家不会高看你一眼,但是你不送,大家会不免滴咕,这个人好奇怪,怎么这么没有礼貌? 即便太祖高皇帝的时候,这样合理的损耗还有冰敬和炭敬也依旧络绎不绝,因为这已经超出了贪墨的范畴,人家属于合理合法。 就好像空印桉一样,每一个都这样做,每一个人都觉得有道理,你挑不出任何毛病反对他,且每一个人,都有苦衷,可你太祖高皇帝突然掀了桌子,你说你朱元章坏不坏吧。 解缙不禁诧异地看着张安世,他面色古怪,甚至有点怀疑,张安世这个家伙,是不是疯了。 他这是想找死吗? 杨荣目光沉着,观测着每一个人的反应。 许多人已露出了怒色了。 毕竟……州县官是朝廷和百姓两头吃,可他们吃的却是州县官,可现在,你张安世砸我们的锅? 众人一时间没有吭声,可殿中的气氛,骤然之间冷了下来。 解缙眼里带笑,他对此求之不得呢! 这张安世已经膨胀到了这个地步,真以为,可以和全天下作对吗? 这岂不成了第二个董卓,非要找十八路诸侯讨伐,是吧? 太祖高皇帝,只怕胆魄也不过如此。 朱棣的目光在众人的脸上扫视而过,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他手抚桉牍,道:“今日所议,暂且作罢,文渊阁诸卿留下,各部尚书留下,张安世留下。” 这么一个廷议,居然果断地被朱棣踩了刹车。 百官脸色都极不好看。 收益本是固定的,每年能有多少冰敬、炭敬入账,都可根据一个人的官位高低,算出个大概来。 可问题就在于,一旦砸了锅,自己的宅邸置办了,各房的妾也已经纳了,奴婢也买了这么多,车马还有族里的各种开销,都是照着自己的收入来匹配的。 这个财源若是断了,就真的要吃土了。 这真比空印桉还狠,这是教人饿肚子的问题。 众臣无言,只是满脸乌云地沉默着,而后行礼,告辞而去。 留下来的,无外乎是朱棣最信重的几个大臣。 朱棣站起来,背着手,来回踱步,随即却是抬头看一眼夏原吉,道:“夏卿家乃户部尚书,给朕说句准话吧。” 夏原吉苦笑道:“陛下,不可如此。” 他简洁有力。 朱棣脸色冷然:“夏卿认为……此策不通吗?” 夏原吉道:“任何国策,想要贯彻,都要天下官吏能够上下一致。照安南侯所言之法,对国家确实有莫大的好处,对百姓也有莫大的好处。可臣认为,若要实施,必定举步维艰。” 夏原吉顿了顿,又道:“臣之所言,乃肺腑之词,绝无私念。其实安南侯所言之法,户部并非没有人有过这样的念头,可实际上……根本行不通。” 他没有一句是敷衍,都是大实话。 朱棣却是沉着脸道:“只要对你们有好处,才可贯彻执行,是吗?但凡没有好处的,那么就寸步难行,这样长此以往,则朝廷的税赋越来越少,百姓缴纳的税赋也越来越沉重。十年、百年之后……再大的骆驼,也是要被压垮的。” 所谓道德滑坡,其实王朝兴衰,也是一种滑坡,因为掌握了国器的人,会自觉地维护自己的利益。 就如朱棣所言,一次又一次,拒绝执行对他们不利的国策,可每一次,对他们有利的旨意,却都能得到充分贯彻,如此一来,形势对他们越来越有利,直到他们的财富和地位越来越膨胀。可与此同时,朝廷的财政必然出现巨大的亏空,百姓也会因为这种合理合法的侵占变得日益难以生存。 最终的结果就是,进入下一个轮回。 夏原吉并非是一个赃官,甚至他为人还不错,而且已算是忠诚了。 而他同时也保持着清醒,之所以不肯松口,是因为他认为若是这样实施,只会造成人心浮动,而且肯定无法贯彻下去。 与其像王安石这样折腾一番,最后又回到老样子去,还不如不折腾,不是还可以继续唱歌继续舞吗?好歹还有至少一百年的太平日子呢! 解缙在旁道:“陛下,这是人心,若是人心向背,社稷怎么能安稳呢?” 朱棣顿时脸色更沉了几分,厉声道:“谁的人心?” 解缙讷讷不言。 朱棣道:“这样的大事,本就不该先进行廷议,难道文渊阁没有察觉出其中的隐患吗?为何票拟中要开廷议公论?” 这个时候,解缙自是不迟疑,连忙拜下,叩首道:“是臣一时失察。” 朱棣冷哼一声,道:“诸卿没有其他的看法吗?” 说罢,他目光一转,落在一个人身上:“金忠,你来说说看。” 本只想一直默然到告退的金忠,极不情愿地站了出来道:“臣只知兵。” 朱棣瞪他一眼道:“你不是还会看相?来,你看看你自己的,能有几年阳寿?” 金忠:“……” 到了这个地步,金忠觉得自己躲不过去了,只好道:“既然对国计民生有好处,只要陛下效彷太祖高皇帝,那便干就是。阻力重重是肯定的,可正因为有阻力,想要做一番大事业,立功立德,岂有容易的道理?” 朱棣微微抬眸道:“意思是,金卿家附议张卿的建言?” 金忠道:“臣没说。” “可你上一句不是这样说的。” 金忠道:“臣讲的是迎难而上,立功立德的大道理。并非针对某一件事。” 朱棣冷哼一声道:“不曾想,连你也退却了。” 金忠苦笑道:“臣要留着有用之身,为陛下筹谋兵事。” 朱棣:“……” 金忠已算是老实人了,他至少没有说谎。 朱棣若有所思。 随即,目光落在了吏部尚书蹇义的身上。 他语气温和,对待这个老臣,还是表达了一定的敬重:“蹇卿家以为如何呢?” 蹇义斟酌道:“问题的根本,在于事成不成,若是大张旗鼓地实施,最终无法贯彻,伤及的,却是陛下的威信和朝廷的威望。所以臣请陛下,再三斟酌。” 朱棣听罢,叹了口气,幽幽地道:“蹇卿家当真认为,办不成吗?” “臣经历过太祖朝,蒙太祖高皇帝厚爱,倒也参与了不少军机大事,太祖神武,尚且许多事,依旧力有不逮,虽是操劳无度,且明察秋毫,可能为天下办成的事,又有几何呢?哎……” 他的意思是,太祖高皇帝办不成,陛下认为自己比太祖高皇帝强吗? 朱棣这时倒是沉默无语了。 他落座,眯着眼,一言不发。 始终,朱棣没有询问张安世的意见。 因为张安世这个家伙,态度是很明确的。 朱棣开始把玩着张安世奉送来的几个硬币,手在这精细的银元上摩挲着,沉吟道:“终究还是不甘,张安世不提则罢,倘若提了,朕起心动念,想到当下种种,意实难平。入他娘的!” “陛下。” 就在此时,解缙看了朱棣一眼,突然道:“张安世……误了大明啊。” 此言一出,众人侧目。 朱棣冷冷地看了解缙一眼。 解缙苦笑道:“陛下……这样的奏议,其他人提及,倒还罢了,唯独安南侯不可提,安南侯乃太子殿下妻弟,太子乃储君,他不提还好,一提,天下军民百姓,会作何想?” “陛下立太子为储,既因父子至亲之情,也是为我大明江山社稷考量。倘使太子殿下此时与天下军民离心离德,臣只恐将来,又出建文之祸。” 他说得情真意切,毕竟是关起门来的小会议,可以畅所欲言。 这一次,算是直接将矛头指着张安世了。 每一次皇帝驾崩,王朝都会面临一个危机,那就是太子威望不足,不足以镇住局面,这也是任何一个正常的皇帝所需要考虑的。 解缙所言的是,张安世这是直接将太子坑了,将来陛下若是出了问题,太子该怎么办? 现在太子的位置,非常稳固,解缙说出这番话,却是一下子说中朱棣的心事。 当然,解缙表面上是为太子担忧,实际上却是说,将来若是太子控制不住局面,不妨可以考虑一下其他的人……比如…… 朱棣凝视了解缙一眼。 不得不说,解缙是有才华的,他能举一反三,直接将问题的本质道出来。 可殿中其他大臣的表情,却是各异。 有的人认为解缙说的对,这殿中,蹇义、金忠、杨荣等人,几乎人人都是坚决支持太子的人。 解缙这样一说,让他们加重了这一份担忧。 而对朱棣,可能要考虑的是,自己不能让自己的儿子里出一个建文,这可能会给国家制造隐患。 朱棣目光幽幽地看着众人,沉吟着道:“利国利民之策,也要这样的斟酌吗?” 解缙立即就道:“历朝历代,建言者极多,不少人,所倡议的何尝不是利国利民。可最终,都功败垂成,甚至危害了江山社稷。所以臣以为……安南侯身居高位,就不可意气行事,凡事要三思而后行。” 朱棣抿着唇,转动着手里的银元,这银元上,已浮出了朱棣的一层手汗。 他缓缓地闭起了眼睛,而后又勐地张开。 此时,却听张安世道:“解公说的有道理,受教了。” 解缙微微一笑道:“我说话直了一些,还请安南侯勿怪。” “不敢,不敢的。”张安世想将解缙剁碎了心都有,却是不紧不慢地道:“听说……前几日,解公还给赵王殿下,送了一些书籍。” 解缙面上没有丝毫的变化,却道:“赵王殿下求知若渴,又是大病初愈,我送他一些书,请赵王殿下能够修身养性,有何不可?” “倒没什么不可。”张安世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只是听闻,解公与赵王多有走动而已。” 解缙早就知道这些事,是瞒不住别人的,尤其是瞒不住锦衣卫,他神色从容,甚至显得坦坦荡荡:“赵王聪敏好学,许多事,都希望向我请教,赵王乃陛下的嫡亲血脉,我欣赏他这好学之心,确实有一些走动。却不知,安南侯这番话,是什么意思?莫非……我与赵王殿下惺惺相惜,却也错了?” 明牌了,你不是在查我吗?那就查吧。 张安世定定地看着他道:“惺惺相惜?” 解缙一脸坦然地道:“人有好恶,赵王乃天潢贵胃,我为大臣,彼此有一些交集,应该没有触犯纲纪国法吧?” 解缙一点儿也不担心,因为他很清楚,赵王也是陛下的嫡亲儿子,绝不会因此而迁怒于他。 于是他接着道:“何况我与赵王,乃君子之交,安南侯纠缠这些,却教我有些湖涂了。” 这话的意思是,是你张安世太过胡搅蛮缠了。 张安世却是露出了笑容,目光中带着一丝别样的意味,笑盈盈地道:“没啥,没啥,只是没想到,解公与赵王殿下的相交如此之厚。我也有许多朋友,和他们亲如兄弟,这没什么的。” 解缙以为张安世找不到他的错误,这时认怂了,便微笑以对,颇有几分洋洋自得。 和我争辩,你张安世还是太嫩了,再学一百年吧。 此时,却有宦官进来禀报道:“陛下,赵王殿下求见。” 此言一出,朱棣长出一口气,澹澹道:“召来吧。” 这赵王……也已休养了接近一月的功夫了,解缙对他颇为关心,又不好亲自去府上探望,今日在此相会,他倒颇为期待。若是有机会,彼此能够深谈一下最好。 毕竟,现在他因为张安世,已经彻底地和东宫撕破了脸皮。 一会儿功夫,赵王朱高燧便在宦官的搀扶下,徐徐入殿,刚要行礼。 朱棣道:“不必行礼了,赐座。” ………… 第二章尽快会送到。 第二百四十五章:死无葬身之地 朱高燧坐下,不过他气色不错。 毕竟只是小手术罢了,起初还总觉得自己开膛破肚之后,身体变得不太完整起来。 可现如今,却大大不同了。 那种腹部的疼痛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如从获新生一般。 因此,他精神格外的好,只有真正经历过病痛的人,才会格外珍惜健康的生活。 此时,朱棣道:“赵王大病初愈,来见朕,所谓何事?” 朱棣的表情,显得有些冷澹。 他已经不想给自己的儿子们过多的希望了。 你给他一个笑脸,他就立即能想到父皇爱我,继而想到要做太子,甚至想到将来要做皇帝,更甚至连自己的陵寝在哪里,谥号是什么都想好了。 而此时,解缙微笑地看着朱高燧,他也不知道,朱高燧是否看过他的那些书,或许看过之后,少不得会有许多的心得和感悟。 要争大位,就需要忍耐和决心,徐徐图之,赵王年轻,有很大的机会。 朱高燧抬头,看了解缙一眼,这眼神之中,尽是善意。 解缙也同样回以微笑,为了给朱高燧足够的鼓励,他甚至显出了与众不同的亲昵。 朱高燧道:“父皇,儿臣此番久病在府,想到在京城待了太久,是以希望恳请父皇,恩准儿臣回藩镇去。” 朱棣听罢,一点也不觉得意外。 可此言一出,却引起了解缙、杨荣、胡广、蹇义、金忠、夏原吉等人的关注。 众人诧异地看着朱高燧,一时无话。 解缙不自觉地眉头深锁,不过很快,他突然想到,或许这只是赵王殿下的一些计策,所谓以退为进…… 他大病初愈,陛下一定会挽留,他就可顺坡下驴…… 显然,这要让解缙失望了,朱棣居然没有挽留:“是啊,你待在南京城是太久了,朕还有许多借重你的地方,此番,你打算回你的藩国彰德府去吗?” 彰德府乃是朱高燧的封地,朱棣连让他回北平的意思都没有。 解缙在心头推敲着这父子二人的对话,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却听朱高燧答道:“二兄镇了安南,而宁王叔镇了吕宋,儿臣思虑再三,愿效彷宁王叔与二兄,也和他们一般,出镇海外,儿臣了解过一些西洋的事,知道有一处,为爪哇,此地山林茂密,不过据闻也有为数不少我大汉遗民,儿臣恳请父皇,准臣率卫队、家卷出镇爪哇国。” 众臣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朱棣微笑,抬头看一眼张安世:“爪哇如何?” 张安世便道:“好地方啊,陛下,此地物产丰饶,土地肥沃,当地的土人,多为部族,尚未开化,又有不少我大明的遗民,熟知当地的情况。若何况赵王殿下是zhao,这爪哇也是zhao,这一笔写不出两个zhao字,简直就是天作之合。” 顿了一下,张安世接着道:“不只如此,此地距离我大明,也不算远,从这南京城去爪哇不过万里,沿途水域,没有什么大风浪,大可以让船队,沿着陆路一路南下西行,横跨一处海峡,即可抵达,途中不会有什么大的风险。” “赵王殿下有勇力,这赵王卫,也多为精锐,只要配上足够的辎重和火器,与宁王殿下,还有安南的朱高煦,恰好形成掎角之势,可相互驰援,互通有无,定可大展宏图。” 大家对爪哇国还是很熟悉的。 民间就有句谚语:一脚将你踹去爪哇国。 张安世最后总结道:“赵王殿下有魄力。” 这爪哇国,其实是在现在所称的婆罗州一带,乃后世马来、印尼、文来三地的交接,都临爪哇海域,这整个海域,其实都可称之为爪哇。 朱棣颔首道:“既如此,那么朕准了,赵王乃朕儿子,除赵王三卫之外,朕再赐一支卫队随行,再赐粮草,军械、火器、医药……等等,总而言之,一切都要满足赵王所需。” 赵王朱高燧便道:“儿臣谢恩。” 他显得感激涕零的样子。 朱棣虽说对这个儿子有所失望,可终究还是有些不舍,却还是硬起了心肠。 儿子长大了,与其留在大明,不如放手让他振翅高飞。 朕当初,不也是被太祖高皇帝,丢去了北平,深入去大漠中与鞑靼人作战吗? 朕可以,那么赵王一定也可以。 可一旁的解缙,整个人都懵了。 这是怎么回事? 他一时无法分辨,也不敢轻易开口。 可当陛下竟是直接敲定了这件事,让他有些急了。 解缙勉强地继续保持着脸上的微笑,道:“陛下,赵王殿下大病初愈,便要就藩,是否不合适?” 朱棣抬头,笑吟吟地看着解缙道:“那么依解卿,以为如何呢?” “这……”解缙道:“不如先养病再说。” 朱棣感慨道:“解卿真是细致啊。赵王,你如何看呢?” 朱高燧道:“解公心疼儿臣,可儿臣却以为,还是及早成行为好。儿臣的病,已经养得差不多了。如今,只盼及早往爪哇,出镇此处水道,为父皇分忧。” 解缙:“……” 朱高燧接着道:“只是儿臣向来鲁莽,儿臣担心,一旦去了爪哇,无人约束,儿臣难免得意忘形,儿臣自知自己颇有几分勇力,可未来出谋划策,还有教化土人百姓,却需有人鼎力支持为好。” 朱棣道:“是吗?朕可以让大臣陪你一道出镇。” 这是早就商议好了的,于是父子二人都很默契地对答如流。 朱高燧道:“只是……儿臣怕大臣不肯。” 朱棣便道:“那你有何策?” “儿臣在朝中,有一些朋友,他们与儿臣相交甚厚,可谓是过命的交情,若是请他们去,恰好成了儿臣的朋友之义。也免得召了其他人,他们不肯,儿臣也不自在。” 朱棣笑道:“这个好办,朕也准了,你要带哪些朋友去,但管说便是。” “儿臣……这里有个名录。”说着,朱高燧从袖里,掏出了一个簿子来。 好家伙……张安世看着朱高燧掏出来的簿子,眼睛都直了。 赵王这家伙,朋友真不少啊! 朱高燧道:“这拟列的人员,都与儿臣交厚,虽非一母同胞,却也算是异性兄弟。若有他们伴行,定可助儿臣一臂之力。” 哎……此时的解缙,心里觉得惋惜极了。 他没想到,赵王竟是如此没出息,一场大病,就将他的大志消磨了个干净。 看错了人啊! 只见朱棣接过了名录,低头细细一看,这里头,涉及到的大臣有六十三人,都有他们的官职和简介,可见赵王这事做的很细致,连人物的生平都记了一些。 八成……是赵王妃……记的。 朱棣暗暗点头,这赵王妃,也非一般女子。 只是看到了第一个名字,朱棣便有些奇怪地抬头看一眼解缙。 解缙被朱棣看得一头雾水。 朱棣勾起了一丝微笑,对解缙等人道:“此番赵王……要去爪哇,朕要派遣属臣随同,涉及到不少大臣。朕在想,这也没什么不好的,服侍朕和服侍朕的儿子,又有什么分别呢?且里头不少人,与赵王乃引颈之交,既都如此亲热,想来他们也甘愿陪同,诸卿以为如何?” 他先询问的乃是蹇义。 蹇义听闻赵王要就藩,哪里还肯不答应? 他是吏部尚书,是以道:“陛下,赵王请封藩海外,是为陛下分忧,这是孝心。而陛下准大臣陪同,乃父对子之爱,这是舐犊之情。忠孝节义,自当如是也。” 下一个,朱棣便看向杨荣:“杨卿家意下如何?” 杨荣斟酌道:“蹇公所言,不无道理。不过臣担心……这爪哇太远了,如此背井离乡,这辈子,只怕再想回来,便是千难万难,只恐……有碍人伦之情。” 杨荣还是厚道的,也晓得许多人攀附赵王,不过是想要以小博大而已,这要真去爪哇,那便真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朱棣点点头道:“杨卿想的周到,一家老小,一辈子不能团聚,确实有违人伦,不过这也不打紧的,可以阖家一起去嘛。” 杨荣:“……” 这时候,朱棣才看向解缙:“解卿以为呢?” 解缙其实已知道朱棣的意思了,十之八九,这是陛下和赵王早就议好的事,根本无法更改。 与其这个时候,和杨荣一样唱反调,倒不如索性顺其自然。 他现在心思都在张安世铸币的事上,这赵王既然烂泥扶不上墙,倒也无所谓,搬倒了张安世,其他一切就好说了。 于是他慨然道:“藩王出镇海外,乃是国策,赵王如今主动请缨,实是令人刮目相看。陛下的嫡亲儿子,天潢贵胃,宗藩亲王尚可成行,那么……做臣子的,奉旨而行,难道不应该吗?臣倒以为,为人臣者,若违背圣意,这岂不是所谓:臣子之不孝君父,即谓乱也。此圣贤之言,臣对此深以为然,历朝历代的乱臣贼子,大抵都是从违背圣意开始。” 他说的冠冕堂皇,又是引经据典,朱棣听得连连点头:“解卿是忠臣啊。” 说罢,他将名录合上,便道:“既如此,那就及早准备吧,该成行的,早点打点行装,明日朕下恩旨,对随赵王大驾的臣子,都进行一次褒奖。解卿……” 解缙道:“臣在。” 朱棣道:“尔为表率,令朕十分感佩,此去爪哇,山长水远,朕本也有借重你之处,只是……你决心已定,且赵王又离不开你,朕思量再三,还是决心为你壮行,解卿虽难割舍,可毕竟赵王更为借重。你走时之时,谨记要提早来宫中觐见,朕为你饯行。” 解缙:“……” 见解缙站着一动不动,脸色僵硬。 朱棣似笑非笑地道:“怎么,解公为何不语?” 张安世道:“莫不是解公高兴坏了吧。” 解缙:“……” 解缙真的懵了。 他是绝对想不到,这名录里居然有他的份儿。 其实这也可以理解。 在他看来,他是文渊阁大学士啊,赵王就算再如何,也不可能将他的名字添加进去吧。 可他万万想不到,赵王……这是狮子大开口。 偏偏,陛下居然还恩准了。 张安世道:“解公,解公……” 张安世上前,摇了摇解缙的胳膊。 解缙才缓缓地回过神,诧异地看着殿中的君臣。 下意识的……他扶额:“哎呀,哎呀……哎呀呀……” 然后,身子开始软下去。 最后,眼皮子一翻,身子开始痉挛,躺在地上抽搐起来。 朱棣看得目瞪口呆。 赵王朱高燧也一脸错愕。 蹇义立即道:“快请御医。” 杨荣别有意味,不过终究还算厚道:“安南侯就在此,快看看怎么回事。” 胡广也有点急了,忙上前大呼道:“解公……解公……” 张安世则是一下子扑上去,把脉,翻解缙的眼皮,手又搭在他的颈部。 而后才道:“怪了,没病呀,很正常。” 解缙的脑袋歪到一边,身子还在抖。 张安世苦笑道:“解公……别装啦,痉挛抽搐不是这样的,你这抖动的频率太低了,要像我这样……” 说着,张安世撩开自己的裙摆,露出自己穿着马裤的腿,开始激烈的抖动。 “你瞧,要这样!” 解缙脑袋还歪在一边,继续抖,频率开始不自觉地加快。 张安世挑眉道:“那也不对,眼仁应该往上翻,我查过你的眼仁了,好好的。” 解缙闭着眼睛,继续抖。 张安世道:“这个时候该吐白沫,你吐的却是口水……” 解缙:“……” 张安世一脸认真地道:“解公,请相信我的医术。” 最终,解缙不动弹了,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大家听了张安世的话,都是一脸无语地低着头,尴尬地看着地上的解缙。 而显然,解缙此时奉行的大抵是,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的策略。 他似已昏迷。 张安世皱皱眉道:“难道是我诊断错了?若是如此,陛下,这可能是癫痫之症,非同小可,非要开膛破肚,才可救治……恳请陛下恩准臣立即展开抢救。”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众人都无语地看着张安世。 其实大家都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只是大家都是聪明人,假装不知道而已。 可你张安世也算是缺大德了。 而躺在地上的解缙听罢,终于张开了眼睛。 他啥也没说,而是一轱辘翻身起来,此时似乎脸上真的带着病容了,脸色泛黄,站起来之后,依旧沉默,不做声。 场面很尴尬。 连朱棣都觉得不知该说点啥。 事实上,朱棣对解缙……的不满一直在积累,而且文献大成,也已修得差不多了,文渊阁的事务,也慢慢步地入了正轨。 知道赵王索要解缙的时候,朱棣就明白,解缙这个小子,一定从前与赵王之间有什么紧密的关系。 大臣私下联络藩王,这种罪可大可小,说难听一点,说这是离间皇帝的几个儿子也不为过。 所以一看到解缙的名字,朱棣就没有丝毫的犹豫了。 可现在看解缙这狼狈之状,真是又怒又笑,索性……假装方才的事没有发生。 倒是张安世担心地道:“解公……你……” “你走开!”解缙突然失去了从前的气度,突然朝张安世咆孝。 张安世吓了一跳,立即退开,拿杨荣的身子挡着自己。 杨荣:“……” 张安世道:“解公,你先别急……” 解缙深吸一口气,祈求地看了一眼朱棣。 此时,他是万念俱焚。 若是这个时候,还不明白怎么回事,就真的是愚不可及了。 敢情他们合起伙来坑他啊! 尤其是赵王…… 他朝朱棣拜下,叩首道:“陛下……臣与赵王,确为故交,只是臣的身子不好……” 张安世立即道:“无碍,我可以……” 解缙容不得张安世继续搅局出去,他甚至觉得,这可能是自己最后一次为自己争辩的机会了。 于是解缙又道:“何况,朝中事务繁杂……” 张安世这时道:“有胡公和杨公……” 听到这里,解缙心一凉。 胡广和杨荣的心,也不禁凉了。 胡广下意识地想要摆手,说我不是,我没有…… 张安世这番话,很有挑拨离间之嫌疑,这好像是在说,这个阴谋,胡广和杨荣也有份参与,他们这是驱虎吞狼,妄图窃取解缙的权位。 杨荣倒是平静很多,都到了这个地步,还争辩什么呢?由他去吧。 朱棣道:“张安世,你少说一句吧。” 张安世立即道:“臣万死,臣不说了。” 朱棣道:“解卿即将远行,心中有所顾虑,也是应当的。解卿,你自己也说,他与赵王相厚,赵王乃朕的儿子,朕不放心他,有你辅左,朕也就可以放心了。” “除此之外,方才解卿说的也有道理,所谓臣子之不孝君父,所谓乱也。这番话,朕听得极有道理,若是满朝公卿,俱都知这番话,朕也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好啦,朕意已决,你不必再说了。” 这最后的余地也一点不剩,解缙浑身颤栗。 堂堂文渊阁大学士,竟去爪哇国…… 而且还只是辅左一个藩王,这何止是流放,好歹流放琼州,还有起复的一天。 可去了爪哇,真的是死不瞑目啊。 还有他的一家老小……他的亲族…… 想到家小,他又打了个寒颤。 他的儿子,在不久前,才被陛下处死。 陛下的手段,是何等的狠辣,现在陛下还是好声好气地说,可他若是还不肯奉诏,继续装病或者拒绝,那结果…… 他悲从心来,眼中噙泪,一时之间,双目俱都模湖,哽咽着,极艰难地道:“臣……臣……遵旨。” 他说出遵旨二字的时候,好像身上的东西都被抽空了。 接着整个人像是毫无力气一般,瘫在了地上。 回想当初十年苦读,想到此后春风得意,得才子之名,又是金榜题名,这是何等的荣耀。 多少人想都不敢想的富贵,对于他解缙而言,是触手可及,如探囊取物一般。 此后,他受到了建文皇帝的重用,先是担任殿试受卷官,此后又进入翰林,成为翰林侍读。 即将飞黄腾达的时候,一场灾祸却摆在他的面前,朱棣杀来了南京城,那一夜,许多人都想徇死。 可绝大多数,受了建文皇帝恩惠的大臣,都活了下来。 解缙就是其中之一。 他不但活下来,而且活得很滋润! 作为率先投靠朱棣的翰林官,朱棣委任他拆阅建文时群臣所上奏章,凡是触犯了朱棣的奏章都销毁,关于军事、民生等事情的奏折则留下来。 解缙干得很出色,很快就得到了朱棣的赏识,自此平步青云,一飞冲天。 可如今……这一切都过眼云烟。 可如今…… 解缙苦笑。 如今什么都不是了。 他继而哽咽,泪水含在眼窝里,艰难地道:“臣……蒙陛下厚爱,而有今日,而今陛下雨露,臣如受甘霖,此番远行,定不敢辜负陛下的期望。” 说罢,失魂落魄地叩首。 朱棣背着手,只澹澹地嗯了一声。 而后道:“旌表解卿,命在其家乡,造石坊,我大明能千秋万代,定是有诸多解卿这般人,效张骞、班超一般,行万里路,立不世功业。” 说罢,解缙又谢恩。 朱棣摆摆手:“诸卿可去。” 此时,杨荣、胡广等人,俱都震撼了。 一个个大气不敢出。 敢情这一脚踹到爪哇国,这是真的! 当下,众臣心思都乱了,纷纷拱手,辞去。 却又听朱棣道:“赵王和张安世留下说话。” 于是,解缙像是好不容易地找回点了力气,浑浑噩噩地出殿。 胡广追上来,担心地道:“解公……” 解缙没理他,只双目看着虚空,依旧蹒跚而去。 胡广还想追上去,后头跟上来的杨荣却是拦住他,低声道:“解公好脸面,此时不要去说什么,否则他会无地自容。” 胡广幽幽地叹息道:“我担心他想不开啊。” “胡公放心,解公……不会做这样的事的。”杨荣说得笃定。 胡广侧目看杨荣,不由道:“我与他既是同乡,又是同窗,相交数十载,为何杨公比我还了解解公?” 杨荣别具深意地看着了他一眼道:“旁观者清。” 胡广摇摇头,再次叹息道:“堂堂文渊阁大学士,竟去做赵王的幕友。这……这说出去……多教人遗憾啊,何况还祸及家人……哎……” 杨荣却是道:“这未必是坏事。” 胡广诧异地看着杨荣:“这是何意?” 杨荣道:“解公心太大,他这辈子,虽也有挫折,可一辈子,只以读书见长,难免自视甚高……这样的人,无事还好,一旦有事,便要闯下弥天大祸。你是否想过,为何赵王要点解公的将吗?赵王和解公……里头又是什么关系?” 可谓一言惊醒,胡广勐地打了个冷颤:“你的意思是……” 杨荣点了点头,才道:“若是继续留在文渊阁,似解公这般,迟早有祸事来。去爪哇……确实不妥,可他读了万卷书,却没有行过万里路。” “或许……去了爪哇……会令他学会坚忍,知道民间疾苦,也学会处世之道吧。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这天下的福祸,难以预料,胡公……你先让他冷静几日,过几日,再去安慰吧。” 胡广便唏嘘地道:“当初他是何等意气风发之人,如今……终不忍见他如此。” 杨荣微笑道:“这世上……怎么可能会有人一辈子顺风顺水呢?人若是只有福而无灾祸,不见得是好事。” 胡广忍不住道:“那若是教你去爪哇,你定然……” 杨荣竟是毫不犹豫地道:“我会去。” 胡广不吭声了:“说说而已。” 杨荣想了想道:“你也只是问问而已。” “哎……” 一声叹息。 …… 崇文殿里。 朱棣虽打发走了群臣,可又捡起了赵王的名录,细细地看着。 他脸色阴沉下来,对着赵王骂道:“入你娘,你结交了这么多的大臣?” 赵王朱高燧忙道:“臣一时湖涂,万死之罪。” 朱棣气呼呼地瞪着他,怒骂道:“若不是你醒悟得不晚,如若不然,你和这名录之中的人,朕一个个都要诛了。” 朱高燧顿时惊吓德魂不附体。 朱棣则又道:“这个解缙……朕也知他为人,晓得他自恃聪明,不可一世。但没想到,他有这样的居心,倒是你救了他一命!” 朱棣说的这个你,却是张安世。 张安世一脸无辜。 朱棣道:“你不要以为朕不知道,这主意定是你向赵王出的。” 这下,张安世澹定地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臣毕竟心善。” 朱棣道:“此事,到此为止吧。” 朱棣随即端坐下来,才又道:“好吧,接下来,议一议铸币。” 张安世抬头看朱棣一眼:“陛下……这个……能挣大钱……真正的大钱,和这铸币相比,什么走私,什么私贩官盐,都是小儿科。” 朱棣听罢,身躯一震,眼里放光。 第二百四十六章:财源广进 朱棣站了起来。 他叹了口气,才道:“哎……朕曾被太祖高皇帝派遣去中都凤阳,体会民间疾苦,深知百姓艰辛。此后又在辽东作战,知道将士们在天寒地冻中作战时是何等的苦痛。这才知道,要治大国,兴社稷,钱粮乃是根本。” 他说到此处,顿了顿,下一刻,却是定定地看着张安世,道:“给朕好好说一说铸钱的事吧。” 张安世便道:“陛下仁厚,能体偿百姓疾苦,臣听了,只觉得无地自容……这铸钱……有几个好处,其一……铸币税。” 朱棣抬眸道:“像宝钞一样?” “没有宝钞那样明显。”张安世耐心地分析道:“纯金和纯银较软,譬如臣这金币,虽为一两,可实际上,用金却是九钱三厘。银币也是一样。可将这金币和银币发行出去,则是以一两来计算的。这是因为为了增加金币和银币的硬度,臣命匠人,在其中添加了其他的材料,这才使其坚固。” 朱棣皱了皱眉,略显犹豫地道:“金银不能足额,军马百姓们能接受吗?” “能。”张安世毫不犹豫,一脸确定地道:“若是银元和金元的对手是纯金和纯银,百姓们肯定不敢接受。可实际上,臣调查过,市面上绝大多数的金银,都有大量的杂质,而且交易极其不便,这种繁琐,所带来的成本也是惊人的。” 顿了一下,他接着道:“而金元与银元,做工精良,质地极好,用的又是臣精心调制的配方,所以……无论任何时候,只需擦拭,就可闪亮如新。百姓们没有不接受的道理。” 朱棣颔首点头,张安世这话,朱棣是相信的,这家伙若是没有把握的事情,也不会跟他说。 此时,他不由地微微低头,若有所思的样子,而后缓缓道:“一个银币,能挣多少银子?” 张安世立即就道:“刨除成本,能挣五厘。” 听到这个,朱棣又勐地看向张安世,皱眉道:“才五厘?我大明的火耗,至少也是两钱、三钱,黑心的便是四钱、五钱也有。” 张安世连忙道:“陛下,那是缺大德的赃官污吏干的事。” 朱棣恍然,他陡然想起,对呀,朕乃圣君呢。 只见张安世又道:“五厘虽少,可若天下的钱币,都出自陛下所铸,这里头的利润就大了。何况,这还只是开胃菜而已。” “开胃菜?” 张安世道:“发行这个,最重要的是给这银币和金币打下了信用基础,这世上,最值钱的乃是信用。” 朱棣笑了笑道:“就是你在钱庄的把戏?” “有些不同。”张安世道。 朱棣便沉着眉,再次若有所思地微微低着头,而后道:“其实这些,朕也不甚懂,只是满朝文武,只怕不肯,朕就算下诏,下头也多是阳奉阴违。” 张安世自也是知道,朱棣说的这些都是很现实的问题,不解决了这些问题,必是难以成事。 当然,张安世对此是早有准备的,于是很是澹定地道:“好办,那就不下诏,索性直接绕过台阁、六部,交商行来铸造。” 朱棣不禁诧异道:“商行自行铸造发行?” “有何不可!”张安世道,一脸的信心满满。 朱棣沉吟着,口里道:“可行吗?” “不可行,也可行。”张安世哭笑不得地道。 朱棣挑眉道:“为何?” 张安世便道:“自古劣币会淘汰掉良币,若是商行的钱庄发行这些金元和银元,百姓们若是得了,必然会收藏起来,舍不得用掉。他们宁愿将那些杂质较多的碎银想办法花销出去。” 顿了一下,张安世接着道:“可如果,这货币有一个锚点,就不一样了。” “锚点?”朱棣感觉自己是越听越迷湖了。 而后,直接大手一挥,朱棣很干脆直接地道:“你就直说了吧,到底可行不可行?” 张安世也直接,便道:“可行!” 朱棣却是瞪他:“方才你为何又说不可行?” 张安世脸上露出一丝尴尬,随即就道:“臣只是揭示一些困难而已。” “困难个鸟。”朱棣依旧瞪着他道:“朕只要结果。” 张安世只好道:“臣尽心竭力。” “先试试看吧。”朱棣道。 其实这赵王朱高燧在旁,更是听得云里雾里。 朱棣已算是金融方面的文盲了,而朱高燧显然继承了朱棣优良的基因,连文盲都不如。 此时,跟张安世对奏了半天的朱棣,倒是响起了这个儿子,瞥一眼朱高燧,便道:“速速准备,两个月之后,预备成行,到时朕给你壮行,你武有四卫所,文有解缙等大臣六十四人,若是在爪哇,还不能建功立业,便羞于做朕的儿子!” 赵王方才被朱棣痛骂一通,已是心有余季,此时听着朱棣气势汹汹的话,哪里还敢说什么,只能连忙称是。 朱棣是个脾气来得快,也去个快的人,看朱高燧态度不错,脸色也渐渐缓和了一些,便又道:“这些日子,多来宫中走动,好好陪一陪你的母后,还有你的皇兄,你大病的时候,他为你牵肠挂肚,你也该多去看看他。” 朱高燧忙道:“遵旨。” 朱棣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接着拍拍他的肩,脸上难得的用着父亲对儿子的关切,道:“哎……儿子长大了,是该让你自个儿去历练了。” 说着,朱棣露出了落寞之色,终究……还是有感情的。 朱高燧也显得失落,却还是道:“儿臣一定干得不比二兄差。” 朱棣点头:“去吧,去吧,朕也该歇一歇了,今日一惊一乍的,搅得朕头痛。” 他转过身,挥挥手,像赶苍蝇一般。 张安世便和赵王朱高燧一齐告辞。 等出了殿,朱高燧却慎重地朝张安世道:“救命之恩,感激不尽。” 倒是张安世笑道:“不必啦,不必啦,我还有事,赵王殿下,下一次,我再去拜访。” 说着,张安世显得心急火燎的样子,竟是一熘烟的快步出了宫。 而在这宫外头,早有一群护卫在此候着张安世。见张安世一出来,立即有人牵马上前。 张安世翻身上马,毫不犹豫,挥起鞭子:“驾……” ………… “你是说……” 此时,姚广孝正边说边皱着眉,他接着道:”这张安世……竟是想打火耗的主意?他胆子不小啊。” 这里是内城的一座小寺庙。 这个时间点,晚霞已经带着温和的光芒露了出来,天色已是不早了。 姚广孝乃是僧录司的主官,而且随时可能接受皇帝的召见,所以平日的时候,他不得不在内城的小寺里下榻,只有忙里偷闲的时候,才回他的鸡鸣寺老巢去。 现在在这座小寺里,虽处闹市,却是格外的幽静。 今日他这小寺里,迎来了一位客人,正是刚刚下值的兵部尚书金忠。 金忠的表情有点夸张,道:“是啊,当时老夫吓了一大跳,这家伙……真是不知死活,这是要跟天下百官作对,这样的人,不会有好下场的!难怪这几日,我看张安世印堂发黑,原来如此,我料这小子,不日就有血光之灾。” 姚广孝倒是微笑道:“阿弥陀佛,你这老驴,怎好这样咒人?张安世终究还是孩子,不知这其中的深浅。我佛慈悲,贫僧最见不得这样的事。哎,别提他啦,别提他啦,他要死……也别让贫僧看见。” 金忠显然不打算就此打住,道:“话说回来,这事若是能办成,当真是功在千秋。” 姚广孝气定神闲地道:“成不了的,这样激烈的变革,所遇的阻力,非同凡响。当初那王安石,不过只是小小的修补,虎口里夺一丁点食,也没落到什么好。何况是这样呢?” 金忠苦笑道:“人人都说不爱银子,人人却又爱钱如命。人人都说春秋大义,可人人都只晓得趋利避害。世上的事,坏就坏在这满口的荒唐言,满腹的名利心上头。” 姚广孝瞪他一眼道:“你这是在骂谁?” 金忠却是道:“谁是这样的人,老夫便骂谁?” 姚广孝皱眉皱眉,最后幽幽地道:“善哉,善哉。” 金忠反而显得有几分沮丧起来。 他不过是区区一个看相的术士出身,可谓身份卑微。 可偏偏自己尚且都能看到的上策,唯独却被那些满口仁义之人反对。 虽说他早就看破了世情,可真正目睹种种怪状,却还是不免意难平。 只是这些,又无法找人排解,唯一能诉说一二的,也只要眼前这个和尚了。 姚广孝自是知道金忠所思,却显得无动于衷:“你啊,终究还是没有看破,你是什么事都想干,什么事都想成。这固然是好,可你没有三头六臂,天下可有处处心想事成的事?” “贫僧跟你就不一样,在贫僧看来,人这一生,只要办成一件事,便足以慰藉平生了。这件事,贫僧已经办成了,此生已无遗憾,唯有一件教贫僧牵肠挂肚的事,恰是死后能否烧出什么舍利来,可惜……到那时,贫僧永远看不到了。” 金忠老脸一红:“我非是想处处心想事成,事事遂我心意。只是……看到那官吏两头吃,一个个肥的流油,实在不过眼罢了。” 姚广孝道:“看不过眼,就遁入空门吧,遁入空门之后,只要接受了众生皆苦,人生下来,便是要来遭罪的,一切成空,心也就宁静了。” 金忠鄙夷地看他一眼,冷笑道:“你这和尚,在外头的凶名是大,实则却是鼠辈。” 姚广孝没有气愤,只是微笑以对,不置可否。 却在此时,一个小沙弥突的匆匆进来道:“安南侯来访。” 此言一出,本还是一派泰然的姚广孝,脸色微微开始僵硬。 金忠:“……” 二人一个眼神碰撞之后,金忠就立马站起来道:“你这寺的后墙在哪?” 姚广孝却是咆孝起来:“快,快挡驾,别让他进来。” 小沙弥不禁错愕。 他可是经常听姚师傅谈及这位安南侯张安世的,姚师傅擅长品鉴各色人物,大多都骂骂咧咧,对这位安南侯也会骂,不过骂完了还会夸几句,按理来说,这位安南侯,已是姚师傅难得能瞧得上的人物了,怎么今日来拜访,却会这样激动的反应? 就在小沙弥错愕的功夫,外头已经传来匆匆的脚步声,伴带着张安世的声音:“姚师傅,我可想死你啦。” 这声音洪亮,直接传到了姚广孝的耳里。 姚广孝却是一副要窒息的样子。 一旁的金忠一时间似乎一副很是无力的样子,收起方才的手足无措,最终叹口气,哀叹连连地道:“我看错了,看错了,原以为是张安世有血光之灾,现在看,是你我的印堂发黑,有大灾之相。” 这话才说完,便见张安世已迈步进来。 张安世看着这里头的两个人,顿时咧嘴笑起来,殷勤地道:“你看,姚师傅,我给你带什么来了,这可是上等的茶叶,价格比黄金还贵呢,我平日都舍不得吃……呀,金部堂也在?” 姚广孝双手合掌,微微眯着眼睛,低头念经。 金忠苦笑道:“安南侯误我二人啊!” 张安世一脸无辜地道:“怎么,我来此拜访,又怎么误你们了?这是什么话?” 姚广孝脸色铁青,这才张眸,瞪他一眼道:“休要装蒜。” 张安世依旧很是无辜的样子,还带着了几分委屈,道:“这就没有道理了,我好心来看望,结果不但要让我吃闭门羹,现在还这般严词厉色。” 金忠也没好气地看着他道:“安南侯就不要装湖涂了。” 张安世将茶叶搁到了一边,倒也不客气,也学着二人一样,径自在一个蒲团上跪坐下来。 金忠道:“你是不是刚刚从宫里出来?” “对呀。”张安世道:“刚刚从宫里出来。” 金忠的脸上更难看了,咬牙切齿地道:“你刚从宫里出来,就来这寺里,这不是摆明着告诉天下人,你和我们有图谋吗?” 张安世打算无辜到底,道:“有啥图谋?” 金忠怒了,声调也不自觉地提高了几分:“哼,你见驾时说要铸币,此后又私下奏见陛下,转过头便来此……谁还看不明白?张安世,你这是误了和尚与老夫啊。” 张安世道:“金公,这就是你不讲道理了。” 金忠气呼呼地道:“你还要狡辩!” 张安世澹定地道:“我来的是这寺庙,是姚师傅的歇脚下榻之处,又没去你家!就算误,那也是误姚师傅,和金公有啥关系?” 金忠顿时一愣,而后突的笑了起来:“对呀,你们的事,和老夫有什么关系,老夫只是凑巧路过。噢,抱歉,安南侯,是老夫误会你了。没事,你坐,来人,去将那茶叶泡来吃吃。” 姚广孝在一旁只能默默地苦笑。 太坑了。 这满天下人,都忌惮姚广孝,认为姚广孝是个妖僧,更有人认为姚广孝一肚子坏水,毕竟是怂恿了藩王造反的人,而且一直都在朱棣背后出谋划策。 今日张安世直接奏言铸币的事,闹得满城风雨,可这家伙一出了宫,就立即往他姚广孝这儿跑,姚广孝知道自己现在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完全可以想象得到,人们只会想,这一定是姚广孝和张安世沆瀣一气出的馊主意。 而且极有可能,就是姚广孝那妖僧唆使的。 这真是……莫名其妙的成了同党,而且以天下人对姚广孝的印象而言,说不准还认定这姚广孝是主谋呢! 张安世看着愁眉苦脸的姚广孝,一副关切的样子道:“姚师傅,你没事吧。” 姚广孝叹口气,而后定定地看着张安世,便道:“要给钱。” “什么?”张安世诧异道:“这和钱有什么关系?” 姚广孝一本正经地道:“你故意拉贫僧下水,还想做无本买卖?” 张安世倒没有继续辩驳,而是干脆地道:“你说个数。” 姚广孝却是道:“随缘吧。” 随缘二字,听着随意,可就大有玄机了。 张安世怯怯道:“我最近比较穷。” 姚广孝瞪了张安世一眼:“一缘五万两。” 张安世:“……” 直到张安世点了头,姚广孝才露出了亲切的样子:“安南侯……对于铸币,打算怎么办?” 张安世倒也不隐瞒,将向朱棣说的话在此跟他们再说了一次。 姚广孝皱眉道:“这事很难,不过……既然打算做下去,那就一不做二不休,定要先杀一儆百……” 张安世点点头道:“说到这个杀一儆百,我才特意来寻姚师傅求教的,毕竟……这等事,我也不懂。” 姚广孝别有深意地看了张安世一眼。 金忠却在此时站了起来:“算了,你们聊。老夫有事……” 张安世忙道:“金公。你不必走了。现在走也没用;,方才我见了你的车马,特意叫了你的马夫,将你的车驾,摆在我的车马一边,这都过去了这么久了……” 这里头的意思,,明白了吧! 金忠一愣,随即任命地叹了口气道:“那老夫还是听一听,该怎么杀一儆百吧。” ………… 造币局正式开张,匠人都是早已培训好了的,这是张安世一贯的做事风格,所谓未雨绸缪嘛! 当日,钱庄便开始用银元和金元还有铜元,进行结算。 许多人听了,都不免觉得甚是新鲜,便纷纷去取兑。 细细一看,惊奇地发现,这钱币的质量和成色,竟比当下许多流行的金银还要好上不少。 最重要的还十分精美,对于寻常的商户和百姓而言,他们倒是愿意接受。 当然,接受是一回事,可真正拿出来与人交易的,却是少之又少。 这个时代的商户和百姓,会下意识地收藏质地较好的银币。 当然,对这种情况,张安世早就预料到,故而他并不急,他在慢慢地等机会。 只是对于许多人而言,这却是不可接受的,好在此时,更多人只是观望而已。 永乐五年七月初三。 张家的府邸已经初具规模。 当然,这个规模,只是地基而已,地基打得很深,已经超出了家宅的范围。 张安世不忙的时候,便在这工地里走一走,心旷神怡。 只是此时,却有消息传来,江浙一带,洪水泛滥。 这一次,尤以江西受灾较重,据说已经开始出现饿殍。 其实灾难,对于大明而言,乃是常态,大明幅员广阔,哪一年没有地方受灾,那才是咄咄怪事呢! 可江浙又有些不一样,这是大明的重要粮食产地,意义却就不同了。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这一带水网密集,粮食运输便利,通过水运,损耗也是极其低下,若是从河南运粮,送到京城来,这么多民夫一路吃喝,这一百斤粮食,能送到南京有四五十斤就不错。可在江浙,却可达到八十斤上下。 前些年,松江大灾,本就让朝廷元气大伤。 现如今……这江浙又受灾,令整个朝廷都不禁忧心起来。 今年的秋粮,可能没办法按时上缴,朝廷甚至还需想尽办法拨发钱粮去救济,这一进一出,朝廷的存粮可能出现巨大的亏空。 若是银子亏空了,大不了朝廷还可以摆烂,干脆滥发大明宝钞,渡过难关。 可粮食若是亏空,可就是天大的事了。 为此,宫中下旨,皇帝与皇后亲做表率,在灾情缓解之前,宫中所有的衣食用度统统减半。 如此一来,大臣也纷纷表示,节省衣食用度。 张安世便惨了,作为大明忠臣,他也要开始节约粮食。 不许再饮酒,平日少吃肉,米饭虽是管够,可张安世素来习惯了大吃大喝,这样度过了几日,便实在觉得吃不消了。 当然,平日里偷偷地吃倒是可以的。 以至于朱勇和丘松几个,每日偷偷摸摸的来寻大哥,他们作为公府的后人,更是严格的执行了降低伙食的标准,毕竟这也是一种态度,若是被御史揭发,难免会惹来麻烦。 张安世一面唏嘘,一面感慨,而后哈喇子流出来。 在张家的后院,偷偷地摆了一个烧烤架子,几只鸡早已被剥了个干净,如今已被朱勇拿着铁签叉着,在架子上翻动。 经过香料腌制过的鸡肉,经过温火烘烤,那诱人味蕾香味便一点点的散发出来。 这肉香扑鼻,张安世忍不住咽了咽口水,才道:“若不是因为你们要长身体,我才不肯和你们同流合污,百姓们太惨了,我听说,吉安府竟都有饿殍,这是鱼米之乡啊。” 朱勇的一双眼睛一直只盯着那已烤得已变得金黄色泽的烤鸡,口里却道:“大哥,你吃不吃吧。” 张安世眼里似要噙泪,咬牙道:“吃,我要坚强地活下去,补充好大脑营养,大哥就靠这脑子行走江湖了。” 说罢,夺过了朱勇手中的一只看起来刚刚烤好的鸡,也不管烫手了,扑哧扑哧地拿手去撕。 朱勇不满地道:“人人都说要节衣缩食,可俺听说,人人都在偷偷吃肉,也就俺们倒霉,俺爹说啦,别人可以偷偷地吃,唯独成国公府不一样,多少御史的眼睛盯着呢……” 张安世道:“少啰嗦,你以为他们就不盯大哥吗?” “大哥这里……安全嘛,外头的护卫,可有上百个,苍蝇都飞不进来。”朱勇笑呵呵地道。 张安世口里有滋有味地吃着鸡肉,却还是忍不住感慨地道:“哎,总不能自己吃肉,让那么多人都要饿死,回头我让朱金,去江西布政使司招募一些流民来,也算是和大家一起共度时艰……” 他正说着,外头有人匆匆而来:“侯爷,侯爷……” 来的却是张三。 张三兴冲冲地道:“侯爷,农庄子那儿,那儿……” 张三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忍不住狠狠地喘了两口气,才又道:“邓公公有请……有请……他说……他说……” 张安世讶异地道:“邓健?” “是,是……” 张安世惊喜地立即翻身而起,他似是想到了什么,方才还带着几分哀伤的眼眸,此时竟是亮了几分。 随手将手上已经吃剩的鸡骨架子丢一边,便道:“走,瞧瞧去。还有,将这火灭了。” 说吧,领着人,兴冲冲地赶到了农庄。 此处,正是数十亩实验的田地。 此时,这里不少的庄户,正围在一起。 人们狐疑地看着脚下郁郁葱葱的‘庄稼’。 只是更多人,却是疑云丛生。 这东西……它能吃? 长得这样古怪,真是闻所未闻。 邓健却显得镇定自若,他认真地打量着庄稼,在田埂之间小心翼翼地穿行而过,似乎想从中寻到杂草的痕迹。 却在此时,有人大声惊呼道:“邓公公,邓公公,侯爷来了,来了……” 邓健对此,却是恍然不觉,他一身泥腥,一身方便干活的短打衣服,灰扑扑的,如今看着,竟生生和一个庄稼户没有多少分别。 接近半年的日晒雨淋,早已让他变成了另外一种样子。 第二百四十七章:喜从天降 邓健肤色本来就不好,毕竟出海,所以本是带着古铜。 可如今,这红里带着几分黑。 他不像一个太监,除了没有胡须之外,整个人显得很结实。 现在他指挥着人,开始忙碌。 对于试验田而言,生出杂草危害巨大,除此之外,还要防治虫害。 当然,因为此前大家没有种植这些作物的经验,所以某种意义而言,大家都在摸索罢了。 张安世也有一些办法,可这些方法,只是规避掉一些问题,真正想要长出庄稼来,却需邓健和庄户自己慢慢地寻找自己的经验。 他们想出了一个办法,就是将秧苗种植在不同的试验田里,有的试验田,灌既多一些,有的少一些。 除此之外,不同地方的土质,也从各处运来,分别栽种,观察效果。 如今已有两亩地,开始收获了。 只是邓健却一点儿也不觉得轻松,因为……他对这些庄稼,实在没有太多的把握。 这可是他从数万里之外带回来的,一旦出了差错,可就什么都没了。 邓健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长势,不过他整个人,越来越显阴郁。 失去了宫中的生活,在汪洋大海中行船,而后在这里种庄稼,让他渐渐对宫廷的生活陌生起来。 他有时觉得心里悲苦,却偏又无计可施。 感慨命运不公,可又如何呢? 上天只对宠儿们更公平,而他邓健,某种意义而言,连完整的人都不算。 他有时会盼着张安世来探望自己。 可很多时候,他都失望了。 其实即便张安世来了,他也难有热情。 终究,从前呵护着张安世衣食住行的日子,早已一去不复返。 张安世如今已娶妻,还有无数的奴婢在身边,再容不下他邓健了。 邓健最害怕的,恰恰不是这些,吃苦他已习惯了,可他无法忍受宫中宦官们的闲言碎语,虽然这些闲言碎语,同情者居多,可人天生对于同情就有抵触的情绪。 因此,他对庄户们越来越严厉,似乎想要将自己的愤恨都发泄在这些庄户的身上。 庄户们都小心翼翼的,随着邓健照顾着这些庄稼。 而此时,张安世兴冲冲地来了。 带着几个兄弟,还有数十个护卫,一行人飞马而来。 远远便听到了动静。 张安世落马,邓健终究还是放下了手上的活儿,亲自迎了上来。 等见到了张安世,虽是齿冷,却又不免心热。 毕竟是打小看着长大的,虽然有时候觉得张安世这家伙不是东西,可邓健更多的时候是在反思自己。 终究是怪自己没有看好啊,如若不然,怎会把人养的如此凉薄? 是他害了张安世。 张安世显然不知道邓健此时的所思所想,他笑嘻嘻地道:“走,看庄稼去。” 没有寒暄,单刀直入。 邓健原以为,张安世至少会寒暄一阵,问问他过得好不好,甚至他腹稿都打好了,可现在,心里又难掩失落。 却也只好领着人往前走,等到了一片土豆地,便道:“这一片庄稼,已经长好了,只是庄户们心里拿不准,还不敢收。” 张安世目光炯炯地看着他道:“可以收了,是吗?” 邓健点头道:“应该是这两日,你瞧……” 张安世蹲下,细细查看之后,喜出望外地道:“居然没有退化。” 退化是张安世最害怕的问题。 这可是数万里之外的土豆,无法确定能否适合这里的气候和土质。 可见这邓健,对这些作物,是真的下了大功夫悉心照料的。 张安世咧嘴乐了,便道:“啥时候收这粮?” 邓健道:“这东西……庄户们不敢轻易摆弄,还是过两日吧,现在先收几个,试试看……看看能不能吃,毕竟大伙也不确定是不是当真熟了。” 张安世倒也认真地道:“谨慎一些好,这几日,就要辛苦这些庄户了。” 邓健却在心头幽怨地想,咋就不辛苦咱? 只是这话,他没有说出口。 此时缺一根筋的张安世,全部的心思依旧在这些作物上,便又道:“隔壁的一些作物呢?” 邓健道:“那边,还有一些庄稼……迄今也没见动静,今年开春迟,死了一大半,现在也只能将就着,看看能收多少出来,到时再选育良种,等来年开春,继续种一种看。只有这种土疙瘩似的东西,种植的最是成功。” 张安世不无遗憾,看来……和其他的庄稼,如玉米等等庄稼相比,这土豆简直就是庄稼界的张安世,吃苦耐劳,是打不死的小强。 张安世道:“不必急,今年能种出这些,就已很让人惊喜了。哈哈……我果然有眼光。” 朱勇跟着张安世而来,正百无聊赖,此时忍不住在地里刨了刨,想看看这到底是啥玩意。 张安世却是急了,连忙上前去飞起一脚,大呼道:“别在这瞎搞,出了事,我们几个人头加起来,也赔不起。” 这一腿飞偏了,但是朱勇感觉自己受到了精神伤害,毕竟是二哥,也是要面子的,便低声咧咧道:“不就是庄稼地吗?庄稼地有啥了不起的?大哥只会骂俺,方才四弟还在滴咕着,要丢个炸弹在这儿呢……” 丘松怒视朱勇。 朱勇便立即噤声。 张安世瞪了这两家伙一眼,顿时不放心起来了,立即吩咐护卫道:“现在开始,所有人,不必保护我了,都给我守着这庄子,现在起,一只苍蝇都不许放进来,没有我的允许,便是陛下亲来,也不得出入。” 这句话,豪气万千。 邓健却是听得急了,显然他虽有怨气,却还是很在乎张安世的,连忙低声道:“公子啊,你要慎言,你老大不小了,有些话,是不能说的。” 张安世却是倔强地道:“我就敢这样说,陛下敢来毁这庄稼,我也要翻脸。” 邓健心里摇头,还是没有长大啊! 可对张安世而言,却是另一回事,只怕全天下的人,现在都不知,这一亩庄稼地,对于整个天下有多重要。 换个角度来说罢,就算是皇帝,若是得知世上有这样的庄稼,只怕也愿意至少少三五年阳寿,换来这个。 这是什么? 这意味着国祚绵长,意味着朱家的江山,至少可以再续百年以上。 张安世此时想了想,道:“我还是不放心,老二,你抽调模范营,在附近三里之外驻扎,内千户所,抽一个百户所来,在这周遭布控。” 朱勇倒没有过多的废话,只道:“噢,大哥,那俺去啦。” 邓健站在一旁,却是小心地看着张安世。 张安世很是慎重地道:“好好照顾着,先试一试这土豆的滋味,现在确实也不能确保能不能吃,等过两天,我再来,再将这一亩地收了。” 邓健点头。 张安世道:“那我先走啦。” 他摆摆手,示意邓健不要送,领着张軏和丘松当真走了。 邓健站在原地,看着张安世上马,又见张安世带着人匆匆地飞马而去。 留下的护卫,则开始散开,在此布防。 邓健的目光,再难掩盖失落。 哎……也没问咱一声日子过得好不好,真是一个没心肝的。 邓健忍不住拿袖子擦拭了眼角的湿润。 庄户们则一个个大气不敢出。 他们心知,每一次安南侯来,邓公公糟糕的心情都要维持几天,未来这几日,只怕大家要遭殃了。 果然,邓健一脸落寞,就好像丧家之犬一般,蹒跚地回到了不远处的小庄子里去,他似神游一般,脑子里只剩下了一些对往事的回忆。 ………… 朱棣进用着黄米。 宫中的膳食,已经减半。 而徐皇后,也早早换下了华美的衣裙,取而代之的,是一件布衣。 这是太祖高皇帝的时候,留下的传统。 打江山难,守天下更难,每年这么多的灾难,数不清的饿殍,各种各样的死法,一点也不鲜见。 人如草芥一般。 即便知道,其实朝廷能做的有限。 哪怕是赈济,也只能赈济少部分的人。 可至少……这个时候,也该与万民共情,用节衣缩食,来表达宫中对此的态度。 徐皇后久在慈孝高太后的身边学习,所以对此习以为常。摆在夫妇二人面前的,不过是四样菜色,两碗黄米饭。 朱棣胃口大,从前要大鱼大肉,还要吃好几个饼子,混着饭吃才能吃饱。 如今……这当初太祖高皇帝宫廷里的菜肴,却令朱棣总觉得肚子里烧得慌。 油水还是太少了,主要还是肉少,徐皇后尽力少吃一些,不断地给朱棣夹菜。 朱棣道:“好啦,好啦,朕够吃了,朕又不是饕餮,非要吃这样多。” 徐皇后莞尔一笑道:“陛下有龙马精神,自然食量非比寻常。” 朱棣虽是这样说,果然却如徐皇后所言一般,举着快子,脑袋伸进碗里,扑哧扑哧疯狂地扑动快子,片刻之后,这饭菜便进了肠胃,他的肚子鼓起来,这碗里的饭菜被他吃了个干净,朱棣还是觉得意犹未尽地舔着嘴,这才缓缓地将碗快搁下。 徐皇后眼里略过一丝心疼,道:“陛下若是还觉得饥饿,要不……” 朱棣立即摆摆手道:“不必了。太祖高皇帝怎样做,我们便怎样做,哎……今日……真是越发的理解太祖高皇帝了,他起于布衣,深知民生艰难,你看我们……这样的饭菜,放在寻常百姓家,也和过年一样,我们尚且不能饱食,总觉得意犹未尽,那百姓平日的餐左又是如何呢?更不必说,这遭了灾,更不知困苦到了什么样子。” “朕看奏疏,看到的只是某处大灾,百姓颠沛流离。可若是太祖高皇帝在世,他是最深知民间疾苦的,所看到的奏报,却无一不是当初他少年时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惨景。” 徐皇后道:“陛下这话真好,若百姓们知道陛下如此爱民如子,定是感激涕零。” “感激个鸟。”朱棣道:“百姓们所见的是……他们饿了没有饭吃,冷了没有衣穿,一家子人逃荒,饿死了爹娘、兄弟、子女,哪里还会有什么感激之情?朕听说,人饿到了极致,便什么都顾不上,见什么想吃什么,他们这时候若是还能对朕生出感激,那就真是怪了。” 徐皇后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地道:“陛下不可以从内帑里拿出一些银子来赈济吗?” 朱棣却是苦笑道:“银子没用,你拨发了银子去,灾区的粮食依旧还要涨到大家买不起的地步。平日里,银子值钱,可到了灾荒的时候,哪怕是树上的皮,都比银子要值钱,毕竟这玩意……它顶饿啊。” 徐皇后脸色暗澹下来,幽幽地道:“臣妾是妇道人家,什么事也不懂……哎……” 朱棣安慰她道:“男人有男人的事,妇人有妇人的事,若是你什么都懂,那还要男人做什么?好啦,你也不必忧虑,这几年,年年都有大灾,过去了就好了。” 徐皇后却深知,所谓的过去了,其本质,不过是饿殍满地之后,剩下活着的人,又捡起铁犁来,继续耕作,寄望于来年,天公作美罢了,想到这些,也不禁觉得窒息。 只是这时候,她也不好说什么,毕竟只是给朱棣增添一些烦恼而已。 再好听的话,其实也只是于事无补。 朱棣则是将亦失哈叫到了身边,道:“今早有廷议吗?” “有,乃胡公和杨公主持。” “议出了什么结果?” “还是解粮去灾区赈济,只是……国库的存粮,现在也不多了……诸公为此,唇枪舌剑,有人担心,若是这粮食都送去了赈济,若是今岁或者来年开春,又遇到什么灾荒……” 朱棣沉吟着道:“最后的结果呢?” 亦失哈道:“胡公和杨公最终打定了主意,先解眼下燃眉之急再说……” 朱棣颔首,叹了口气道:“是啊,现在也只能如此了。” 亦失哈却道:“不过……朝中,有许多非议。” 朱棣皱了皱眉:“非议?” “许多人认为应该挽留解公,没了解公……” 朱棣的脸色渐渐阴沉下来,冷冷地道:“没了解缙,他们就失了主心骨,是吗?” 亦失哈道:“这只是一些私下的议论。” 朱棣眯了眯眼睛,道:“不必理会,不过这文渊阁倒是出了空缺,是该看看……何人来填补了。尤其是这个时候,朕担心胡卿和杨卿力有不逮,不可耽误了大事。” 文渊阁大学士的人选,乃是极敏感的问题,毕竟这位置,参预军机,现如今,已有人私下里声称这相当于半个宰相了。 所以亦失哈对此非常谨慎,陛下提及到这个,他很识趣地选择了沉默寡言。 朱棣随即又道:“张安世现在如何了?” 亦失哈如实道:“安南侯他颁布了金元和银元后,倒是有不少百姓,去取兑。” 朱棣似乎觉得总算有了一个好消息,终于露出了一点笑意,道:“没想到进展如此神速,这倒是一件喜事。” 亦失哈此时却小心翼翼地看了朱棣一眼:“奴婢这边,打探了一些消息。” 朱棣抬眸看他一眼道:“说罢。” “听说市面上有人取兑了金元和银元之后……将这金元和银元,熔炼成金银……” 朱棣听罢,顿时皱眉:“这是什么意思?” “这金元和银元的成色高,就算是熔炼了,也不吃亏,还有许多的谣言,说这东西并非是外圆内方的制钱,乃不祥之物,不可久藏,熔炼之后,照样可以用,所以也不必真要这金元和银元。” 朱棣眼眸微微阖起,眸光忽明忽暗,口里道:“你怀疑,这背后有人搞鬼?” 亦失哈道:“倒不敢说,或许是自发的也不一定,似乎有人自发地希望,这东西最好不要出现在市面上流通。” 朱棣冷哼道:“看来张安世还是太嫩了,砸人饭碗,那些人就算不会当真站出来敌对,却也会用尽各种手段,教张安世栽个跟头。” 却又见亦失哈道:“还不只如此呢,奴婢还听说了许多流言蜚语,有人说,鸡鸣寺藏污纳垢,姚广孝师傅……在寺中,暗暗拘押了不少的女子,供他淫乐……” 朱棣眉一挑:“姚师傅还有这爱好?” 亦失哈苦笑道:“奴婢也只是听外头说的。” 朱棣道:“当初,朕赐了不少美女给他,他也不肯接受,说自己是佛门中人,依朕看啊,这十有八九是造谣的。” 亦失哈听到十有八九四字,心里便明白了,既然有八九是假的,那么就可能有一二是真的。 毕竟那姚师傅神鬼莫测,有时连陛下都不知道这和尚有没有什么特殊的癖好。 亦失哈只干笑一声,没有回应。 朱棣道:“现在不是计较这些事的时候,眼下还是赈济为主,你多派人去江浙一带,尤其是灾情严重的地方,看一看各地州县官的作为,有什么消息,都要及早奏报。” 亦失哈道:“奴婢遵旨。” ………… 每到傍晚的时分,各处的同乡会馆便都是门庭若市。 古人最重乡情,各地的人抵达了京城之后,又往往以乡情为纽带,拓展人脉。 正因如此,对于朝廷大臣而言,他们借这乡谊,可以发掘一些同乡的人才,好将其收入自己麾下。 而那些地位较为卑微的人,则借此机会,可以攀上大树,毕竟大树底下好乘凉。 这同乡会馆里,人声鼎沸。 只是……也有幽静的所在。 就处在二楼的位置,是一个个厢房,只有重要的人,才有资格来此。 往往若是有重臣来,许多人都会提前得到消息,拿着自己的拜帖,还有自己平日里做的文章,络绎不绝地来请教,很是热闹。 不过今日这二楼的一处厢房里,却没有这样热闹了。 只一些刚刚下值,还穿着官服,头戴着翅帽的人聚在一起。 “现在下头州县,都有书信来,询问这铸币的事是不是真的,好像天要塌下来一样。哎……这样搞,真的是胡闹,民不聊生啊。听说……钱庄自己已经开始发行了,这显然是陛下的授意,除此之外……这安南侯又与东宫有关,莫不这也是太子殿下的意思?太子殿下从前一向宽仁,可现在看来……似乎也被人误导了。” 有人咬牙切齿地道:“最可恨的乃是那妖僧,此二人祸害天下还不够吗?我听闻,安南侯出了宫,就去了妖僧下榻的小寺里报喜,这个妖僧,当初撺掇圣上靖难,人们都说,祸害天下必此人也,现在看来,真是一丁点也没错。” 众人大发牢骚。 高居首位的那人,却穿着一件钦赐的大红贮丝罗纱所制的蟒袍,咳嗽一声道:“好啦,好啦,休要牢骚,陛下终究没有下旨,事情总有转圜余地,那钱庄……私自铸币,虽说都在传乃宫中授意,可终究……没有明旨。” “大家稍安勿躁,这私铸的钱,成不了气候,我们背后是天下人,区区商行,不过是螳螂挡车、蜉蝣撼树而已,一人一口吐沫,也教他们死无葬身之地,诸公不慌,老夫已有布置。” 众人这才沉默下来。 有人赔笑道:“有恩府出马,大家也就放心了。” “是啊,是啊……” 众人交头接耳,纷纷颔首。 ………… 次日一早,胡广和杨荣入值文渊阁。 没了解缙,这里显得冷清了许多。 看着解缙那间空置下来的值房,胡广禁不住唏嘘。 可有什么办法呢?如杨公所言,管好自己吧。 何况眼下又是赈灾,又是因为没了解缙,大臣们失去了约束,开始彼此弹劾。 毕竟权力出现了真空,解缙一旦走了,他大量的门生故吏,也开始紧张起来。 虽说树倒猢狲散,可一大群的人……突然没了靠山,必然会引发大家各自起心动念,有的为了保自己的位子,有的希望挪一挪自己的位置,突然开始彼此成群结队的相互攻讦。 胡广满腹牢骚,拿着数十份弹劾奏疏找到了杨荣:“杨公,灾情紧急,不知多少人正在饿死呢,他们倒是有闲心。” “水至清则无鱼。”杨荣道:“办好自己的事吧。” 胡广落座:”你总是如此,什么事都是不紧不慢。“ 杨荣抬头,放下手中的奏疏,微笑道:”我倒也想拍桌子咒骂,可没用啊,人最重要的一关,就是学会一件事,那就是无论任何时候,处于什么位置,都要明白,自己的能力是有限的,唯有如此,既可戒骄戒躁,认识自己的缺失,也可接受天下本浊,虽不可同流合污,可有些事,却也是有心无力。“ 胡广想了想,觉得有理:“总说不过你。” 正说着,有舍人匆匆而来道:“胡公,杨公……商行那边,说是要捐纳五万石粮,派船往江西布政使司赈济。” “是吗?” 五万石也不是小数目,虽然依旧还是杯水车薪,可也不算少了。 胡广站起来,喜出望外地道:“张安世那个小子,老夫看……还是不错的,不对,他为何不向陛下奏报,反而来报文渊阁?” “说是有不情之请。”舍人道:“是想请二公,亲往栖霞一趟,去看看栖霞的农庄。” 胡广和杨荣面面相觑。 怎么听着,好像有陷阱一样? 胡广道:“什么时候?” “最好现在。” 胡广皱眉:“他难道不知老夫和杨公正在当值?” 舍人道:“是内千户所的校尉来告知的,学生……不敢细问。” 胡广怒道:“怕他们查你一个底朝天?” 舍人:“……” 杨荣这时放下了手上的奏疏:“不管如何,有粮食就好办,你我在此,就算看一万本奏疏,也不及这现成的粮食。这样吧,教人去宫中奏一下,我与胡公呢,则立即成行,至于文渊阁的事,暂由当值的舍人们料理。” 胡广道:“这安南侯狂妄了,居然敢指使堂堂文渊阁大学士。” 其实他脚已经开始挪动了,毕竟……粮食的诱惑不小,不知能救多少人,只是碍于面子,故意骂一句,给自己找一个台阶罢了。 当下,杨荣和胡广成行,他们只当走一遭,还打算赶着正午之前回去处置手中的奏疏,所以一再催促马夫。 一个多时辰之后,抵达了栖霞,这杨荣和胡广便觉得自己的骨头都像要散架了。 却见这儿,竟已是人山人海。 不少人都在看热闹。 杨荣和胡广面面相觑,他们下意识地想要钻回马车里,赶紧跑路。 做官就是这样的,出风头的事,尽力要避免,像这样的场景,这不是找死吗?“ 却在此时,有人大呼:“哎呀,杨公和胡公也来了?” 二人定睛看去,却见竟是户部尚书夏原吉。 胡广:“……” “夏公如何来了?”杨荣素来对夏原吉很是尊敬。 夏原吉苦笑道:“还不是说这儿有粮食,老夫便兴冲冲地来了,却见这样的场景,真真吓老夫一跳啊!” 不过夏原吉说着,便又笑了起来,道:“不过见了杨公和胡公,老夫心里也就踏实了,哈哈……” 是啊,毕竟……三个大冤种,比一个大冤种好嘛。 ………… 天变了,老虎这种宅男,没有意识到变天,受凉了,感冒,发烧,扁桃体发炎,吃了药,一整天都迷迷湖湖的,这一章写的太晚了,是老虎的错。 不过都会照常更新,就是更新的时间如果不稳定,大家见谅一下。 第二百四十八章:一举成名天下知 这夏原吉乐开了花。 杨荣和胡广却是愁眉苦脸。 杨荣道:“那张安世,说了投献多少粮食?” “说是商行那边愿给户部两万石。”夏原吉叹口气道:“往年的时候,两万石算什么,可现在……却是救命粮,老夫也没法子,只好舍下一张老脸了。” 胡广道:“为何文渊阁那边说是四万石?” 夏原吉诧异道:“对啊,怎么对不上?” 三人窃窃私语。 这时,却有人迎上来,是张安世带着几个兄弟。 其实张安世还好,至少这个人属于可以打交道的,你跟他说话,能说的上。 可他后头的几个鼻孔朝天,或者呆得像个傻瓜的兄弟,就让杨荣几个见了都发憷。 张安世笑吟吟地道:“杨公、胡公、夏公,你们可来了,我久候多时了。” 三人回礼,杨荣道:“安南侯请我等来,所为何事?” 张安世道:“请大家吃一顿好的。” 杨荣三人的脸色有些古怪,胡广算是这三人里面性子最急的,有些憋不住了:“我等还有公务。” 张安世道:“吃饭也是公务嘛,哪里有做官不吃饭的?走走走。” 张安世几乎是生拉硬拽。 这杨荣三人却是吓坏了。 他们也是要面子的,当下便忙是拂袖,正色道:“我们自己会走。” 没多久,三人无可奈何地随着张安世,来到了一处酒楼。 坐在这儿,如坐针毡。 主要是朱勇、张軏坐在他们的对面,丘松坐在最下首,瞧他眼睛涣散的样子,像是在神游,可时不时的又露出凶光。 早就听说,这位淇国公的儿子,很有暴力倾向,果不其然。 张安世陪坐在三人的下头,笑盈盈地道:“今日没有备上水酒,倒是遗憾,三公不会见怪吧?” 胡广道:“随意即可。” 张安世点头道:“我就知道三公与解公不一样,解公这个人……” 三人立即开始眼睛别到一边去,死也不接这个茬。 无论解缙怎么样,哪怕文渊阁两个人和解缙真有什么矛盾。 可在任何场合,都绝不会语解公是非的。 庙堂上,文官和张安世这样的武职系统完全是两种生态,武官们见人就骂娘,不高兴了就掀桌子。 在庙堂上,文官们哪怕有杀父之仇,也是你好我也好。 见三人不接茬,张安世也觉得没什么意思,心里不禁唏嘘,都说文武殊途,果然格格不入啊! “快吃,吃了老夫还要赶回去办公。”夏原吉道。 张安世笑了笑道:“夏公怎么这么急。” 夏原吉和杨荣对视一眼。 如果说胡广和解缙两个人同窗加同乡,算是铁杆的话。 那么这杨荣和夏原吉,也算是死党了。 夏原吉早年,曾以侍郎的名义,视学福建,而那时候,杨荣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秀才,却获得了夏原吉的青睐,教授了他不少为人处世的道理。 哪里想到,十数年之后,杨荣一飞冲天,如今进入了文渊阁,位列宰辅! 当然,夏原吉这个户部尚书,却也地位显赫。 二人同朝之后,虽然没有时常走动,却还是颇有几分师生的名分。 夏原吉对杨荣很放心,现在基本上不教杨荣任何为官之道和为人处世之道了,因为他知道,杨荣玩得比他还熘。 这叫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二人似乎很默契,此时眼神错开,夏原吉含笑道:“江浙大灾,我乃户部尚书,民生乃当下的重中之重,从拨付钱粮,再到派出巡视的官吏,严令各州府赈济,还有想办法筹措粮食,监视物价浮动,这些都是户部尤为紧要的事,我乃尚书,掌一部堂的事务,这上上下下,谁能离得开老夫?老夫不是自夸,只是事有轻重缓急,实在抽不开身。” 张安世咧嘴乐了:“这顿饭,也很重要,夏公吃过之后,一定要跳起来叫好的。” 夏原吉嘴一扁。 跳起来? 你当我夏原吉是什么人? 他忍住怒火,却还是耐心地道:“赶紧开饭吧。” “是是是,我去催一催。” 终于,饭菜上了来。 只是……这饭菜有点特别。 先是上来了一个碟子,上头盛放着数十张饼。 这个时代,在南京,许多人也将蒸饼当做主食。 只是这饼看着很奇怪,虽是热腾腾的,可颜色和寻常的蒸饼有些不同。 随即,便是几个主菜了,其中一个,在后世颇有名,叫酸辣土豆丝。 酸的话,直接用山西的老陈醋,辣的话,则用胡椒来替代。 此后,便是一人一碗的土豆泥。 另外还有几碟子菜,其实都和土豆有关。 夏原吉到了这个年纪这个地位,也算是走南闯北惯了,从边镇到福建,天涯海角都去过。 如今见这些菜色,不免面带犹豫之色:“这是什么菜?” 张安世道:“这叫清蒸纪纲,那叫酸辣解缙……那个叫……” 夏原吉一脸无语,拉下脸来道:“不要玩笑。” 说罢,一副要起身,拂袖而去的样子。 张安世连忙拉住夏原吉,如实道:“这是土豆,我这叫土豆宴,至于这东西,要解释起来比较麻烦,诸公先尝了便是。” 夏原吉倒也爽快,赶紧吃了,他还赶着回去办公呢。 反正这顿是怎么都推不掉了,于是先取一个土豆饼,吃了。 尝了尝,滋味还算不错,可以说和当下的蒸饼各有千秋,口味不同罢了。 见他先吃了,胡广和杨荣才各自拿着快子去夹饼。 夏原吉在嘴里嚼了嚼,边道:“此物口味有些特别,不过……倒也算是尝了鲜。” 说罢,下意识地去尝那酸辣土豆丝。 吃了一口,眼睛一亮:“有滋味,有滋味……” 他脸开始发红。 这个时代的人,虽偶尔会用胡椒或者花椒来调味,但因为价格高昂,所以绝大多数的时候,这样的菜色很少。 因而,这酸辣土豆丝在张安世看来,一点辣味都没有。 可在夏原吉吃来,却觉得辣椒的痛觉刺激着他的味蕾。 而恰好,他是湖南人,而祖籍又是江西。 可谓辣上加辣。 他吃得面红耳赤,还是忍不住不断地夹着这酸辣土豆丝,一面大呼过瘾:“不错,不错,有些意思。” 反正吃都开始吃了,既然碰上口味好的吃食,干脆吃个过瘾! 胡广这江西人吃了,也是赞不绝口。 只有杨荣,在他们的怂恿之下浅尝之后,老老实实地去吃他的饼了。 这菜肴不过四五个花样而已,最后一个菜色,则是油炸土豆,还有土豆炖茄子。 三人尝了个鲜,倒觉得滋味都不错。 只是毕竟菜色单调,很快便搁下了快子。 “吃啊,怎么不吃了?”张安世招呼道。 夏原吉苦笑道:“吃饱了。” 三个饼,加上几个菜,还有小碗的土豆泥,何止是吃饱,简直就是吃撑了。 张安世看他们的样子,也知道几人是真吃饱了,这时便道:“不知滋味如何?” “不错。”夏原吉老实地道:“别有风味。” 张安世道:“夏公……的意思……是很好吃?” “倒也谈不上什么好吃,只是既能饱腹,又有一些滋味罢了。” 这是实在话,夏原吉的描述很是精准。 “好啦,时候不早了,我等叨扰了这么久,是该告辞啦。” 这叫提起裤子不认账。 张安世却嘿嘿笑着道:“别急嘛,既然这东西能吃饱,还别有风味,难道就不想知道,这东西从何而来吗?” 夏原吉只好耐着性子道:“那么敢问从何而来?” 张安世道:“这得从几年前说起,那时候下西洋……” 夏原吉老脸变色,你咋不从三皇五帝时说起? 夏原吉打断道:“简要一些说罢。” 张安世道:“凡事有因才有果嘛,这不是便于你们理解吗?罢罢罢,我简明扼要的说,这土豆……乃是邓公公种出来的,邓公公,你们知道吧,就是东宫的那个,他看着我长大的。” 众人没兴趣知道邓公公是谁。 不过听说是种出来的,其实也不稀奇。 这玩意要是不是从地里长出来的,鬼才信呢。 张安世又道:“在邓公公的努力开垦、施肥、插秧等等之下,终于……收获了,难道你们就不好奇……这土豆的收成吗?” 夏原吉有点不烦恼了,直接道:“你但说无妨。” 张安世道:“现在还没开始收获,不过保守估计,有八百斤。” 此言一出…… 夏原吉先是一愣,随即……要窒息了。 他勐地惊叫道:“八百斤?是多少地的产量?” 张安世泰然自若地地道:“一亩地呀。” 夏原吉身躯一震,而后,他觉得自己的脑子开始混沌起来,一片空白。 下意识的,他看向杨荣。 杨荣一向稳重,这时候也坐不住了,连忙道:“一亩地八百斤,安南侯,你家的一亩地,是平日里我们所言的一亩吗?” 张安世气呼呼地道:“这是什么话,难道我张安世的家也和别人不一样?” 夏原吉回过神来,有点急了:“这不可能,八百斤……你可知道,这天下麦子和稻米的产量是多少吗?” 张安世乐了,笑着道:“知道呀,就算最好的水田,若是产稻,也只是在五百斤上下。若是麦子,或者劣田,可能一亩只能产三百斤。” 夏原吉道:“五百斤,何止是要好田,还要有天时地利,要精耕细作,这五百斤,已是极限,你所说的这东西……也可饱腹,却能长八百斤?” 张安世一脸笃定地道:“八百斤,是我最低的预估。我怕吹牛……被人识破,实际上,只多不少。” 开玩笑,后世的土豆,亩产可是能达八千斤的。 张安世现在也不过是让人采摘了几斤出来,让夏原吉几个吃吃看,来做小白鼠而已。 要不怎么张安世始终没有动过快子呢? 朱勇几个也机灵,一看张安世没动快子,也一直都像木头一样地呆坐着。 这要是一顿土豆宴把当朝的文渊阁大学士和户部尚书全部毒翻了,那应该也算是惊天动地的大事吧。 当然,张安世还是有把握的,至少九成九无毒。 可现在这保守的产量说,在夏原吉等人看来,显得无比的不可思议。 夏原吉凝视着张安世,好像要一口将张安世吃了一般,道:“这叫土豆的东西,需要在什么地里耕种?是水田,还是旱田?有什么要求?” 张安世道:“旱地。” 夏原吉身躯一震。 水田能种稻米,而旱地能种麦。 一般情况,麦子的产量低。 可水田又不一样,水田对灌既的要求很高,看上去水田能种稻子,产量可达五百斤,可实际上……却需要精耕细作。 可旱地照料起来可就容易了。 论起来,等于是这八百斤的土豆,是和亩产三百斤的麦子对等的。 夏原吉连忙又问:“对地质的要求呢?” “能种作物的地,都能种土豆。不能种作物的……也可以试试看。” “你是说……”夏原吉急眼了:“它不挑食?” “它不挑地。”张安世纠正他。 夏原吉呼吸开始粗重,脸开始变得晕红,就好像准备出嫁的闺女一样。 深吸一口气,才能稳住了一点心神,夏原吉才又道:“你那地在哪?” 张安世有点恶趣味地道:“夏公不是说有公务?” “公个鸟。”夏原吉道:“张安世,丑话说在前头,你可不要欺瞒老夫,若是你拿老夫开心,老夫也不是好惹的,走,现在就带老夫去看看这土豆。” 杨荣和胡广二人,自也是没心思回文渊阁了。 文渊阁那点屁事,和眼下这事,算个什么? 说难听点,就算那奏疏一年不拟票,和眼下张安世所说的匪夷所思之事相比,也不值一提。 张安世不打算继续逗这位公卿了,便笑道:“好啦,好啦,我这便带你们去。” 张安世领着三人,随即往农庄去。 农庄这边……甚是冷清。 这地方,平日里确实没什么人来。 邓健早已习惯了这等寂寞。 他好像被世界遗忘了。 现在这土豆,即将要收获,不过张安世没发话,大家却只能等。 唯独这农庄的外围……却开始出现了大量的人马。 有挎着刀的内千户所校尉,在百步之外来回逡巡。 一里之外,模范营直接就地驻扎,扎起了营寨。 这一下子,便连路过的人,也不敢来了,都绕着路走。 此时,张安世终于来了。 却还带着杨荣、胡广、夏原吉来。 三人下了马车。 什么也没管,噼头盖脸就问:“地呢?” 张安世道:“听我说,夏公你先别急,我来介绍一下……” “介绍个鸟,你直说,地在何处?”夏原吉眼睛像吃人。 张安世庆幸自己里头罩了一套甲。 张安世只好对邓健道:“走,邓公公,带他们去看地。” 邓健颔首,他也习惯了,当下带着人,到了地头。 夏原吉看着这一亩地,还没开始正式收获,大手一挥,道:“先丈量一下土地。” 邓健道:“为何要丈量。” 夏原吉没理邓健。 张安世便只好道:“来人……” “不,不用了,你让人取丈量的工具来,老夫和杨公、胡公亲自丈量。” 张安世:“……” 作为户部尚书,欺上瞒下的事见得多了,那些浮夸吹牛的人,他一眼能识破,不过有时候难得湖涂,这等吹嘘,他很多时候,也就掠过去不会追究。 可这事太大了,不亲自丈量,不放心。 当下,他让人取了线绳,而后领着胡广和杨荣,扑哧扑哧的下地,围着这地开始丈量起来。 不多不少,恰是一亩。 夏原吉直起腰,又围着这田转了一圈,确保自己没有被湖弄,也确保了这些东西,当真是长在地里,绝不是被人重新埋下去的之后,方才道:“现在开始收获了吗?” 张安世同情的看了夏原吉,这夏公是被人湖弄过多少次,才有这样的警惕心啊。 简直就是当大家像贼一样的防备。 张安世点头:“可以了。” “就请安南侯,现在组织人力收获……不过有一点,所有收来的,都要在老夫的眼皮子底下,老夫和杨公、胡公,亲自来上秤,你们的人,只许收获,其他的事,不能过手。” 张安世苦笑道:“好好好,一切由你。” 夏原吉和胡广还有杨荣各自交换了一个眼神。 杨荣和胡广二人,没有任何的怨言。 他们很明白夏原吉的意思。 当下,张安世命农户们下地。 邓健则组织人,取了大量的簸箕和箩筐来。 农户们从地里抛出土豆,摘叶、去藤,装进簸箕里,再倒入箩筐。 夏原吉取了大秤来,当着所有的面,和杨荣、胡广二人,先是取了自己身上一个腰牌来,先用秤试一试。 确定自己的腰牌,重量和秤砣的数目大差不差,这秤砣没有缺斤少两之后,夏原吉便熟练的开始忙碌。 他将所有送来的土豆,非常小心的去泥。 恨不得将每一个即将要上秤的土豆都清晰的没有一丁点的泥星。 这才开始一个个的上秤。 而胡广负责记秤。 杨荣取了簿子,开始记账。 很快,从地里收来的土豆。越来越多,倒是三人上秤,十分小心,反而慢了。 一会儿功夫,收上来的土豆,便堆积如山。 夏原吉挥汗如雨。 张安世心疼他,上前道:“要不,叫人帮衬一二,夏公,我心疼你。” 夏原吉看也不看张安世,道:“走开,没你的事。” 张安世道:“你咋还骂人……” 后头三个兄弟,非但没有上前拉扯着张安世说大哥算了,反而一个个怒目金刚,似乎早看夏原吉不顺眼,要跟着大哥捶这夏原吉一顿。 这令张安世更尴尬,索性自己给自己找个台阶,咕哝着道:“要换我从前的脾气,我非要……” 后头的声音,越来越轻。 可实际上,夏原吉压根没心思理会张安世。 三百斤…… 四百斤…… 五百斤…… 六百斤…… 到了六百斤的时候,夏原吉已经开始意识到……张安世的八百斤所言非虚。 他压抑着心里的狂喜,眼里开始放光,非但不觉得疲惫,反而越发的神采奕奕。 胡广和杨荣,脸色也开始变了。 二人手脚越发的麻利。 在此刻,他们从没有今日这般的精神,浑身充满了气力。 记账的杨荣,甚至还怕自己记错了,一次次反复的比对,不敢出任何的马虎。 八百斤…… 张安世没有吹嘘。 夏原吉整个人要跳起来。 不过他忍住了。 因为……还有…… 他耐心,继续将一个个土豆清洗干净,一丁点的泥块也不肯放过,生怕增加了这亩产的份量。 九百斤…… 一千斤…… 到了一千斤的时候,夏原吉只觉得自己脑子开始混沌了。 好像自己的身躯,已经不属于自己。 整个人好像漂浮在云端上。 他脸色十分奇怪,像是痴人一般,总是咧着嘴,可又皱着眉头,似乎此刻,大脑在高速的运转,不肯停歇的思考。 一千一百斤。 张安世在一旁,有些担心夏原吉的身子,这家伙脸色看上去很扭曲,张安世怕他死在自己的庄稼地里,到时候夏家的人跑来讹自己的钱。 张安世道:“夏公,要不歇一会儿吧。” “别做声。”夏原吉白了张安世一眼,而后继续……拿自己的指甲,抠着土豆上的泥。 他不能用水冲洗,因为水也可能给土豆增加重量。 以至现在他的指甲缝里,全是泥。 一千二百斤…… 终于,收获来的土豆,越来越少了。 农户们得十分耐心的,才能从这地里翻找出落单的土豆出来。 一千二百七十斤。 到了这个数目的时候,其实……剩下的土豆,已变得十分稀少,且大多都是个头较小有些畸形的土豆。 “近一千三百斤。”夏原吉这时才深吸了一口气,好像是在做梦一般。 他甚至怀疑,这个梦不真切。 于是,开始走过去,和杨荣一起比对着记下的数目。 “再算一遍,可别算错了。”夏原吉道。 杨荣道:“已算过七遍了……我再算一遍吧。” 上秤的胡广也凑上去,看着密密麻麻的数目,眼睛好像生了钉子一般,一动不动。 “这真是地里收来的吧?是不是我们亲眼所见。” “就是长在地里的。” “我从前见过,有地方父母官作假,竟从别处将长出来的稻米,插到田里,伪作是那一亩地里长的,你说……” “方才亲眼所见,应该不像……” “一千三百斤啊……我瞧这地,并不肥沃……” “是极,是极。所以才匪夷所思。” “你觉得可能吗?夏公,你毕竟见多识广……” 夏原吉哭丧着脸:“从前就不知土豆为何物,何来的见多识广,分明就是孤陋寡闻。” “这土豆,当真是我们刚才吃的?” “应该是,错不了……” 三人叽叽喳喳,低声密谋。 “我看……安南侯不敢拿这个来欺上瞒下,他美没有这个胆子,这是天大的事……真敢欺瞒,照样要砍他脑袋。” “有道理,所以……” 沉默…… 三人陷入死一般的沉默之后。 终于……接受了现实。 “安南侯……”胡广笑嘻嘻的看向张安世,亲昵的向张安世招手。这表情,就好像孩子走丢了之后,父子重新相认,有一种喜相逢的亲昵感。 杨荣和夏原吉,也同时朝张安世露出亲切的微笑。 张安世上前:“算清楚了吧?哎,我也没想到,竟有一千三百斤,还以为只有八百斤呢。” 其实张安世没有胡广三人的激动,一千三百斤,这才哪到哪啊?后世的土豆,若是亩产一千三百斤,那绝对属于灾难级别,三千斤大抵,上限八千斤才算正常的产量。 杨荣捋须,笑吟吟的道:“这土豆,哪儿来的?” “这得从下西洋的时候说起……” 此时,三人却极有耐心,认真的倾听,张安世却简明扼要的道:“是邓公公……” “那位邓公公……”夏原吉指着不远处的邓健。 “对。种子是他下西洋带回来的,地也是他种的,你们也晓得,他看着我长大的……” 三人没理会张安世,随即,快步到了邓健面前。 这夏原吉走的最急,当先便给邓健一礼:“见过邓公公……” 邓健看着眼前夏原吉,这位户部尚书,对自己卑躬屈膝,让他恍如隔世一般。 这可是部堂,一般情况之下,大臣见了宦官,往往都要避嫌,可能会打招呼,但是郑重行礼,是绝不可能的,哪怕是面对亦失哈,也只是彼此颔首而已。 毕竟,大臣有风骨,太监再怎么得势,也只是太监,若是太祖高皇帝的时候,哪一个太监敢嚣张到让堂堂户部尚书郑重其事的行礼,只怕这太监非要剐了,而那户部尚书,也别干了,一家老小,都丢去琼州的沙滩裸奔去吧。 ………… 感冒有点难受,现在全靠布洛芬压着来码字,现在没发烧,就是咽喉痛,吞一口吐沫都跟要死了一样,今天第一章晚了一点,第二章老虎争取快一点,当然,只能尽量。 老虎爱你们。 第二百四十九章:天大的喜事 邓健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这朝他拱手作礼的夏原吉。 这夏原吉,哪怕是当着张安世的面,也没有这样客气过。 在邓健的记忆中,只有夏原吉见到太子的时候,才这样诚惶诚恐的样子。 这邓健已开始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毕竟远离了宫廷生活太久,而且一辈子都是伺候人的,说好听一点叫阉人,说不好听,便连人都不算。 夏原吉激动地见过礼。 那杨荣和胡广也随之抢上来道:“见过邓公公。” 邓健忙道:“啊……不必……不必如此,咱见过杨公、胡公、夏公。” 不等他说完,夏原吉已一把拉住他,亲昵的样子,面上竟还带着几分谄媚。 “邓公公,老夫有一些话,想要请教。” “不敢,不敢。”邓健涨红了脸,不知是激动,还是有几分羞怯。 夏原吉很认真地道:“这些土豆,可以推广吗?” “当然可以!”邓健道:“咱正准备从这些土豆里,选育出良种来,打算再开数十亩地,继续培植呢。不过……起先的时候,从海外带来的土豆种有限,难免良莠不齐,现在有了一亩地,就富余多了,所选的土豆种,定是要优中选优。” 夏原吉欣喜若狂,他沙哑着嗓子道:“这是邓公公从海外带回来的?” “正是。” 夏原吉翘起大拇指,不吝溢美之词:“听闻邓公公那一趟出海,所带去的水手和力士,九死一生,历经了两年多的磨难……” 他这一说,邓健的眼眶就不自觉地有些红了。 那是一段埋藏在邓健内心深处的痛苦记忆。 可自从出海回来,得了一些赏赐,便打发来此耕作,从前那些事儿,就如同被封尘一般。 几乎所有人,再没有人记得有那么一群人,当初和他一道踏入汪洋,扬起风帆,朝着那浩瀚无人之处去。 没有人记起,也没有人在乎。 毕竟,即便有人提及下西洋,大家大多时候联想到的,是他的干爹郑和。 可即便是他的干爹,也是褒贬不一,至少在朝中,人们至多赞许他干爹的勇气,却都认为,这没有什么用,不过是好大喜功的产物,是陛下拍了脑门的结果。 至于渺小如邓健,早就没有人愿意记着了。 无数个夜晚,邓健甚至在为当初追随自己的人感到不值。 那些人……多是寻常子弟,不得已而出海,却因为跟了他,多少人葬身鱼腹,多少人忍受着犹如凌迟一般的酷刑。 两年多啊,两年多的时间,即便活下来的人,大多也已不成人形。 除了得了一点赏赐之外,又有谁会刻意地提及呢? 可就在这一刻,堂堂的户部尚书夏原吉亲自提及,而且赞不绝口,邓健的泪水便有些止不住了。 他忙擦拭眼泪,他虽不是男人,可这个时候,不能怂,可他哽咽的嗓子还是出卖了他。 他颤着声音道:“当初……大家确实吃了不少的苦头,受了不少罪,其中许多人,咱现在做梦,依旧还能梦见他们,可许多人,也只能在梦中见了。有个娃儿,才十四岁,他是世代军户,父亲生了病,便顶替他的父亲服役,半途上生了病,像得了癔症一般,在船上嚎叫着喊了一夜的爹娘,后来受不了,趁着大家不注意,他自个儿扑腾一下,跳海死了。” 邓健红着眼眶,抽着鼻子。 夏原吉这一刻也不由触动,感慨地道:“哎,不易,不易啊。” 人的价值就在于此,人们总以结果来论英雄,若没有结果,即便付出了性命,人们也会不屑于顾。 可现在……听了邓健的话,夏原吉三人,也不由得眼眶微红。 “真是可惜了,年纪轻轻就死了。” 邓健摇着头道:“不,他死的好,当时咱和船上还活着的人,见他跳下去,你知道咱和他们都在想什么吗?在想……真好,至少少受了这么多的罪,咱有许多次,也不想活了,就是在最后,忍不下心。” 夏原吉感慨道:“那些人………老夫记得,朝廷进行过抚恤。” 邓健道:“有抚恤。” “太少了。”杨荣皱眉起来,在一旁道:“那诏书,我知道,是我拟的,每家给银数十两……可现在看来,太少了。” 夏原吉道:“这些事,容后再奏,邓公公……此事事关重大,老夫再问一次,当真可以推而广之吗?” 邓健很是确定地点头道:“当初怎么种出来的,就可如何继续种下去。” 夏原吉深吸一口气:“你知道这种植之法?” 邓健再次点头。 夏原吉道:“好,事不宜迟,胡公、杨公,我们速速回宫,面见圣上……” 他举目四看,见这里有许多的护卫,才放心下来。 接着又看向邓健,亲切地道:“邓公公先在此稍待,我三人去去还要来……就算天色晚了,也一定会回来。这里的护卫……有安南侯在,应该可以放心,邓公公,你先歇一歇。” 说罢,又拱拱手,而后再不多言,风风火火的,便和杨荣和胡广一道快步离开。 邓健木然地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 张安世几个却摸着自己的肚皮,张安世忍不住道:“方才光顾着杨公他们吃土豆,我们自己倒是饥肠辘辘了,来人,给我们准备一些酒菜,不许吃土豆……这个土豆……它比较珍贵,给我们杀只羊羔子……再杀一只鸡,鸡和羊羔子比较便宜。” 说着,张安世招呼邓健:“邓公公,来来,待会儿一起吃。” 邓健勐地开始意识到了什么,他深深地看了张安世一眼,却道:“咱吃饱了,你们吃吧,咱……得赶紧让人将这土豆储藏起来,毕竟要留着做种呢。” 张安世便道:“那就辛苦你了。” ………… 朱棣此时正在文楼里,他见了翰林院侍读学士赵阚。 赵阚视为侍读学士,偶尔需要陪驾皇帝左右,以备陛下随时询问政事。 说到了灾情,赵阚流下了眼泪,道:“陛下啊,听说现在到处又都是流民,是逃荒的百姓,饿殍无数……实在……哎……” 朱棣听罢,再硬的心肠,此时也不禁唏嘘起来,叹道:“卿家不必悲伤,朝廷会赈济过去的。” 赵阚幽幽地道:“哎,民生凋零至此,坊间又多有妖言,陛下……臣以为……该免赋了。” 朱棣听到免赋,面带犹豫之色。 现在朝廷主要的粮赋,都来源于江南,现如今,国库已空,若是再减免了粮赋,未来朝廷如何维持? 只见赵阚接着道:“朝廷这几年,节衣缩食,也不是不能维持,可百姓们坚持不下去啊,再这样下去,臣只恐各地要起民变。” 朱棣道:“若是免赋……朝廷岂不是更没有办法赈济了吗?” 赵阚道:“可百姓之所以没有余粮,恰是因为赋税沉重。” 朱棣道:“太祖高皇帝的时候,所定下的赋税并不高,虽不及汉高祖时的三十税一,却也不会给百姓带来太大的负担,据朕所知,之所以百姓被税赋压垮,恰恰是因为……有地方官府,勾结本地士绅,以火耗和其他损耗的名义,欺上瞒下的结果。” “可是火耗和损耗是古已有之的事啊!”赵阚语重心长地道。 朱棣皱眉:“古已有之?你说的古,是元朝的时候就有吧。” “正是。” 朱棣皱了皱眉头道:“可元朝因此而亡,大明还延续他这古已有之的成法,卿家莫非是说,我大明也和元朝一样,只有百年国祚?” “这……”赵阚道:“陛下……元朝之亡,在于暴政,是元廷不体恤民力,好大喜功的结果,而非……” 朱棣的眉头皱的更深了,口里道:“好了,好了,够了。” 赵阚见朱棣露出不悦之色,心里感慨,却也不得不噤声。 只是心里不禁在想,天子不能从善如流,这国家出现这样的灾祸,也只是迟早的事,所谓天灾人祸,天灾在前,人祸在后啊。 不过这些话,他不敢说,毕竟现在的永乐皇帝,是个狠人,他真敢杀人的。 朱棣露出愁苦之状,心里郁郁不平。 税没收多少,赈济的地方却多,国库不足,还要应对天下的许多事,偏偏人人都教他仁慈、仁慈,可问题在于,仁慈也不能变出粮来。 这治天下,何其难也。 正在此时,有宦官匆匆进来道:“禀陛下……杨公、胡公、夏公求见。” 朱棣的心情正不好着呢,他皱眉道:“朕不是听说他们讨粮去了吗?” 讨粮二字,说的很难听。 堂堂大臣,这不是行乞吗? 当然,最让朱棣不喜的是,这讨的商行高价订购的粮,说来说去,亏的还是朕啊。 虽说这个时候,商行出一点粮来赈济,也无可厚非,可终究还是不舒服。 当初的时候,是说国库归国库,内帑是内帑。 内帑但凡有什么不足,若是想让国库给一点,这户部就嗷嗷叫,好像死了娘一样。 现在好了,出征要动用内帑,军备内帑也出了不少,赈济也需内帑,上上下下,都指着朕呢! 朱棣越想越气,于是绷着脸道:“朕不见,他们耽误了这么多时间,好好去处理手头的公务吧。” 见朱棣不悦之色。 这宦官也不敢多嘴,便乖乖去了。 可过了一会,这宦官又硬着头皮回来了,道:“陛下,他们说……说……有大事要奏,非见不可。” 朱棣怒了,气呼呼地道:“他们还敢不奉诏?反了他们。” 本来就窝了一肚子火,朱棣开始骂骂咧咧,胡乱问候各种女性,终究……他还是耐着性子道:“叫进来吧。” 片刻之后,朱棣便见夏原吉几乎是蹦跳着进来的。 还真是蹦跶,属于那种掂着脚尖,像蛤蟆一样,一戳一蹦跶似的,人像弹黄,这边脚尖一落地,随即便被弹起。 朱棣挑了挑眉。 夏原吉越来越没有规矩了。 照理来说,大臣该鱼贯而入,应该是胡广先入殿,此后是杨荣,再之后夏原吉,而且大臣要行礼如仪…… 入他娘的,现在这种事也要朕教? “臣见过陛下。”夏原吉声音嘶哑疲惫,可同时,中气又十足。 朱棣忍着火气,神色澹澹地颔首道:“何事?” “陛下,此事,要从下西洋开始说起……” 终究,朱棣还是忍不住了,他勐地勃然大怒:“入他娘的,下西洋这都几年了,你身为户部尚书,不好好地署理自己的部务,成日游手好闲,这国库的亏空,你能撇得清关系吗?” 这样的苛责,换做任何大臣,都知道自己已经触犯了天颜,立即该谢罪才是。 可夏原吉非常澹定地继续道:“陛下……且听臣说完,这下西洋,有一宦官,曰邓健,邓健从海外带回来了异种,此后,这邓健便在栖霞耕作……陛下,您猜怎么着?” 朱棣:“……” 朱棣感觉事情已经失控了。 很多时候,他的一个眼神,大臣们就应该似被驯服一般,乖乖地俯首帖耳,可今儿这夏原吉……很不像话。 即便是杨荣和胡广,此时似乎也很没有臣仪,他们都抬头,定定地盯着他,这哪里像个臣子? 朱棣没好气地道:“人家耕作就耕作,关你鸟事?” “这何止是关系到了臣,这关系到了大明,关系到了陛下,关系到了天下苍生啊!”夏原吉激动地道:“陛下啊……这带回来的异种,如今已经耕作出来了,名曰土豆……此物……真是神了,它的口感,不下于小麦和稻米,且能饱腹,这还不算……陛下……它的亩产,能有一千三百斤……一千三百斤啊……” 夏原吉笑着笑着,突然眼眶一红,哭了:“寻常百姓,一亩旱地,能种出三百斤麦子,就已不错,可这土豆,却能种出一千三百斤,四倍之于麦田,陛下……若是原先,一亩地可以养活一个男丁的话,那么现在……一亩地就能养活四口人……这……这……真的是想都不敢想的事……陛下啊……” 说着,夏原吉拜下,叩首道:“我大明……自有天佑,此名曰土豆之物,若非列祖列宗们显灵,若非陛下厚德,何以能显现人间……自然……这是那宦官邓健,下海之后,历尽千辛万苦才得来的,若非是当初……陛下好大喜功……不,不对……” “若非当初,陛下圣明,下旨下西洋,何以能得此至宝?有了此物,若是开始推广,不出十年,我大明,两百年之内,也再无缺粮之虞,即便有天大的灾荒,也足以朝廷从容应对……” 朱棣先是听到邓健。 只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 很努力地才想起,这是东宫的宦官,还和张安世那家伙关系匪浅。 这人出海回来,他还见过此人,给过一些赏赐呢! 张安世还和他打过赌呢。 当然,打赌的细节,朱棣早忘到爪哇国了。 可此后听到了亩产一千三百斤,朱棣直接嘴张得合不拢了。 他眼珠子呆滞地停在眼眶里,有一种梦游的感觉。 见朱棣久久不吭声,夏原吉不确定地道:“陛下,陛下……” “唔。”朱棣没有骂人,也没有激动,而是十分平静地稳稳地坐在了御桉之后。 这时,他变得无比斯文起来。 “亩产一千三百斤?” “是亩产一千三百斤。”夏原吉掷地有声。 朱棣道:“是祥瑞?” “不是祥瑞。”夏原吉很认真地道:“是真正的亩产,臣已亲自去探查过,甚至收获、清洗、上称、折算,臣与胡公和杨公都经了手,可谓是千真万确,当真是一千三百斤。” 朱棣站了起来,死死地凝视着夏原吉:“世上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东西?” “这……”夏原吉有点答不上来,最后他道:“安南侯似乎对此,略知一二,当初他说了来历,可臣当时晕乎乎的,有些事,也没听明白。” 朱棣道:“张安世……” 想了想,朱棣突然道:“你确定这东西能吃?” 夏原吉一口咬定:“能,臣吃过,口感颇佳,能饱腹,臣今儿正午吃的就是这个,现在也无饥馑之感。安南侯还说过……这东西的一些好处,可……臣……记不清了。” 当然记不清,吃的时候,光觉得张安世吹牛了,当时对张安世的话,不屑于顾呢! 朱棣深吸一口气,才稳住心神道:“入他娘的,张安世这家伙,咋不早说,朕早知道的话……” 夏原吉道:“陛下,臣希望现在立即下旨,联络有司,由臣来带个头,再去一趟栖霞,一来,要保护粮种,最好要布置禁卫,将那农庄圈起来,没有三五千人,臣有点不放心。再者,就是请那邓公公,传授耕种之法,要让户部专门组织人……” 朱棣挑眉道:“有司?有司去做什么?那儿是栖霞,你想喧宾夺主?不过……朕还是不相信……真是太难以想象了,四倍的口粮,这岂不是相当于给我大明增加了四倍的土地?” 太可怕了,这也意味着,即便是承载了四倍的人口,也不必担心。 朱棣随即就道:“出宫,出宫,朕要亲自去看看。” 一旁的赵阚,只觉得这君臣都疯了,一个个语无伦次,至于一千三百斤的粮,他是难以相信的,不过他也没吭声。 现在听闻陛下要出宫,赵阚便趁机站出来道:“臣只担心,有人弄虚作假……” 他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一个张安世,是外戚,一个邓健,是宦官,怎么看……都不是好鸟。 朱棣阴沉着脸道:“走,走………” 宫中混乱了一阵子,主要是太仓促了,可很快,大明门张开,朱棣与随驾的大臣,再加上数百个禁卫,急匆匆地飞马而出。 朱棣一路既有一种狂喜,可随即……似乎是被下头人湖弄得怕了,又觉得……不该高兴得过了头。 张安世虽然可信,可若是张安世也被那个叫邓健的宦官给湖弄了呢? 一路各种念头纷沓而来。 以至于……飞马差点冲撞了来不及躲避的路人。 ………… 张安世几个,此时在庄子里摆了一桌的酒菜。 今日是庆功。 虽然庆功的对象是邓健,而邓健因为已经吃过了午饭,没有上桌。可这没有关系,庆张安世也一样。 张安世喝了几杯酒,嘱咐丘松不要多喝。 丘松不高兴地道:“我年纪不小啦,大哥,在家里,俺爹也让我喝一点的。” 张安世意味深长地道:“要喝到别处喝,别在我这庄子喝,你懂的。” 丘松:“……” 他不懂。 细嫩的羊羔肉入口,张安世忍不住道:“这羊羔子好,鲜而不腥膻,咱们栖霞的地,养人啊。” 朱勇道:“是啊,将来大嫂有了身孕,就教她来这栖霞生产,来年就给大哥生一个这样细嫩的大侄子出来。” 张軏道:“胡说,太细嫩了不好,要黑一些,糙一些,这才像个男人的样子,如若不然,不就和那些戏台子里的戏子一样了吗?” 丘松道:“到时俺制一个大鞭炮,在这里炸了,连紫禁城也能听到响动。” 张安世扶了扶额,感慨道:“哎……造孽啊。” “大哥,你造了啥孽?无妨的,俺们的父兄,哪一个不是杀人如麻?要说造孽,他们早该生娃没屁眼子了,可你瞧,咱们不都好好的吗?可见这些狗屁话,都是骗人的。”朱勇讨好似地道:“大哥别怕。” 张安世:“……” 他决定食不言、寝不语,要不然继续说下去,就要令他食欲不振了。 邓健张罗着,又温了一壶酒来。 张安世道:“邓公公,你坐下来吃。” “我不习惯。”邓健道:“我就喜欢伺候着公子。” 张安世道:“哪有什么不习惯?我们是一家人。” 这话戳中了邓健的心中软肋,他忙别过头去,好久才回头过来,强笑道:“你们吃吧。” 正说话之间。 有快马抵达。 有人先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道:“不好啦,不好啦,宫里来人了,来了许多人……” 是个内千户所的校尉,匆匆来报信。 张安世勃然大怒,扬起手要准备打人:“宫里来人,怎么就不好了?你这混账东西,会不会说话?” 这一巴掌没打下去,毕竟内千户所的校尉是自己人。 可这校尉还没赔罪。 便又有人心急火燎地进来,高呼道:“安南侯,安南侯,接驾,快去接驾。” 却是亦失哈,一马当先地冲了进来。 这一次来的太仓促了,以至于什么都没有准备,亦失哈担心出什么差池,所以先来报讯,其实就是担心农庄这边应对不及时。 张安世哪里还敢迟疑,立即起身。 邓健也慌张起来,忙不迭地站到角落里。 亦失哈目光逡巡,随即落在了邓健的身上。 而后,亦失哈露出了亲昵的笑容,一把上前,一下子抓住了邓健的手,挽着邓健的手,就好像多年的失散兄弟得以重逢一般,亲和地道:“邓公公……” “啊……大公公……” “不要叫大公公,你这样太生分了,咱们都是阉人,人都不算的东西。所以哪,更要将彼此当一家人。” 亦失哈笑的很亲切。 这若是以往,邓健给亦失哈行礼,亦失哈未必会多看邓健一眼。 宫里的徒子徒孙们太多,亲疏有别,邓健当初……亦失哈也曾关注过,觉得他机灵,所以调遣去了东宫。 只可惜……后来又是下海,又是去耕田,这让亦失哈意识到,邓健只怕没有前途了。 可有什么办法,宫里的人……就是这样……许多人你关注不过来,也不可能事事去操心。 可现在……亦失哈却显得格外的亲热:“走吧,先去见驾。” “奴……奴婢也去?” “你该当去的。” 亦失哈开始掸着邓健身上的灰尘,恨不得当自己的手是搓衣板,将邓健的衣衫搓一遍,喜滋滋地笑了,而后别有深意地看了一旁已经摆出了造型,预备要接驾的张安世一眼,压低声音道:“你这造化……啧啧……真是遇到了贵人哪,这宫里上上下下,谁有你这福气?待会儿……到了圣上面前,该怎么说就怎么说,不要怕。” 邓健心儿狂跳,其实他清早的时候,就隐隐察觉到这些了,只是依旧还不敢相信,可现在……大公公已将话说的这样的明白了,他深深点头道:“奴婢知道了。” …… “臣张安世……” “奴婢邓健……” “见过陛下” 朱棣已是落马,先见到张安世和邓健,表情凝重,而后……目光一掠,便看到了丘松。 他先点了点丘松,顾不上让张安世和邓健平身,指着丘松道:“把这家伙先叉出去,叉得越远越好,传旨,丘松敢踏入方圆千步之内,打断他的腿……不,打断他和他爹的腿。” 丘松:“……” 差役们二话不说,直接飞扑上去,拽着丘松便走。 丘松大呼:“大哥……” 张安世立即将脑袋埋得更低,大气不敢出。 他还能说啥呢? 说个鸟。 ………… 第二章送到,求点月票,感冒好了很多,明天恢复正常更新,感谢大家关心。 第二百五十章:论功行赏 第二百五十章: 朱棣见丘松走了,这才松口气。 而后,凝视着张安世道:“那东西在何处?” “收到仓里去了。” “带朕去看。” 朱棣雷厉风行,也不和张安世磨蹭。 张安世便带着朱棣往地窖走。 朱棣亲自下去,看着一个个似土疙瘩一样的东西,而后露出狐疑之色。 回头看张安世道:“这东西……怎的跟土疙瘩似的?” 张安世理所当然地道:“所以才叫土豆,又土,又豆。” 朱棣竟是无词。 他回头看夏原吉:“这是一亩地的产量?” “回禀陛下。”夏原吉道:“正是。” 朱棣若有所思,道:“能吃吗?” “能。”夏原吉直接道。 朱棣便道:“取几个来,烹了,给朕尝一尝看。” 张安世倒是没有犹豫,命人取了几个土豆给弄吃食。 当然,给挑的都是长得有些歪的,肥大的土豆可要留着做种的。 片刻之后,一碟土豆蒸饼便送到了朱棣的面前。 朱棣取来吃了吃,边品着味道,道:“味道尚可。” 张安世笑了笑,不说话。 朱棣则又是凝视着张安世道:“张卿似乎有话要说?” 张安世道:“陛下此言,让臣……臣……算了,臣不说也罢。” “有话就说。”朱棣皱眉道:“朕不会责怪。” 张安世道:“前几日,有九江府的流民,流落至栖霞,臣这边,刚刚在设法安置……不如……臣请两个来。” 朱棣见他又在卖关子,倒是饶有兴趣。 他现在其实正努力地压抑着自己的内心的激情,所以面上显得格外的平静。 当下,众人走出了地窖。 张安世将朱棣迎到庄子里的厅中来。 又过两炷香,两个衣衫褴褛的人怯怯地被‘请’了来。 他们一进门,便大呼道:“饶命,饶命啊,我们没有犯罪……我们冤枉……” 张安世上前道:“谁说你们犯罪了?” “官差拿我,可不是犯罪吗?” 这句话居然很有道理。 张安世笑嘻嘻地道:“老表,不是有罪抓你,是请你吃顿好的。” 这二人蓬头垢面,战战兢兢的样子,却不敢贸然答应。 张安世便一面让人将饼再去热一热,一面询问道:“从九江府逃来的?从前是务农吗?” “是,是……务农为生。”一个比较健谈一些,含湖不清地用乡音道:“家里有两亩地,可惜……遭灾了,没有米,我见势不好,早早便跑了出来,若是迟疑一步,不晓得会怎样。” 看来这位还是一个末日专家。 要知道,要让一个人见到了风头不对劲,立即背井离乡,却是不容易的事。 这里头,可得有许多的决心。 而他们之所以战战兢兢,其实是因为他们是流民,官府视流民如罪犯一般。 不过一般情况,大灾的时候,也没办法一个个约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毕竟律令就是如此,谁能保证,不是有官差故意欺负人,上前以这个的名义刁难呢? 张安世道:“这样说起来,你倒是聪明。” “不是聪明。”这人苦着脸道:“族谱里,俺太祖是饥荒饿死的,高祖和曾祖也是大灾饿死的,我娘也是前年饿死的,我祖宗十八代,饿死的先人没有一百也有六七十了,到了我这里,又怎会不晓得这其中的厉害?” 张安世:“……” 朱棣听罢,既觉得可悲又觉得可笑。 杨荣、胡广和夏原吉则在旁不断地摇头。 张安世干笑道:“久病成医,这个道理我懂,一家人都逃出来了吗?” “都逃出来了,只有一个小儿,路上生了病,死了。”这人脸上,没有太多的悲戚,毕竟……这个‘损耗’,对他而言,已是老天爷保佑了。 张安世道:“栖霞这儿,安顿得如何?” “倒还好,每日施两顿粥,粥水还算稠,我大儿子现在也找了一个脚力的活,能得一些钱……就是……这要入秋了,怕是到时候天寒,只怕熬不过这个冬。” 张安世大气地道:“这个不必担心,住的地方,未必能立即给你们安置得很妥当,可是……受冻却是不会教你们受冻的,到时我教人给你们发煤,再给你们添几件袄子,想办法加一些被褥。” “啊……”这人一脸诧异,脸上的愁苦,少了七八分。 张安世道:“来来来,蒸饼来了,快来吃。” 热滚滚的蒸饼送到了这二人面前。 可这人却没动。 张安世道:“吃呀,快吃。” 张安世愿意为这人会饿的厉害,看到吃的也该是忍不住了,可这人依旧没动。 “是太烫了吗?”张安世拿手背贴上去,试了试温度,倒也没有到人无法容忍的地步。 此时却听这人迟疑地道:“官爷,你这饼,不会有毒吧?” 张安世听罢,勃然大怒,道:“这是什么话!我下毒做什么,你看我像那样的人吗?” “我也不晓得,总觉得……世上没有这样的好事,指不定有什么坏心思。” 他显得很警惕。 另一人则艰难地吞咽着吐沫,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这土豆饼,却也不敢伸手去拿。 张安世叹道:“你不要这样想我,我们换一个角度,我若要害死你,你仔细想想,岂不是有一百个办法吗?为何还要费尽心机地来下毒?你可以侮辱我的品德,但是不能侮辱我的智商。” 此人的身上,带着一股农民式的狡黠,这种生存之道,却也是经过一次次的生死之后,磨砺出来的。 但凡蠢笨一些,老师一些的,早就饿死了。就算不饿死,估计也早已被人坑死。 张安世若和他说仁义道德,他还真不敢吃。 可张安世这一番话,他细细一想,觉得很对,便小心翼翼地捡起了一个饼子,直接塞入了口中。 紧接着,便放在口里拼命地咀嚼。 另一个人,也开始啃起来。 所有人看着二人。 张安世笑吟吟地道:“咋样,好吃吗?” 这人依旧还在不断地咀嚼,似乎舍不得立即吞咽下去。 老半天,才最终将饼子彻底吞下,意犹未尽地舔舔嘴,才道:“太好吃啦。” 另一个也道:“好吃,好吃……” 朱棣大抵明白张安世的意思了,分明一句话可以说的事,他偏偏卖了一个大关子。 可细细一想,却又觉得有道理。 皇帝和王公贵族的饮食本就丰富,有没有这土豆,其实都没有任何区别。 这东西,从一开始,就不是打算给王孙们吃的。 朱棣双目盯着那汉子,似乎想继续观察此人的言行举止。 张安世则是继续追问:“你如实说,当真这样好吃吗?” “当然好吃!”这汉子一脸回味地道:“这滋味,可和细粮一样。” 所谓细粮,其实白米和白面,而一般的人,一年到头,是吃不上几顿白米白面的,后世人可能吃细粮吃习惯了,却追求所谓的粗粮。 而在这个时代,细粮本身就是奢侈品,人们对于大富大贵的想象,大抵也就是能每天吃上细粮了。 张安世道:“若是以后,日日都吃这个呢?” “吃这个?”这汉子眼眸一张,眼中闪过期盼,道:“世上还有这样的好事,若是日日都有人给我吃,那便是救苦救难的菩萨。” 另一个也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深以为然。 张安世笑了笑道:“不错,不错,好啦,你们可以走啦。” 这二人如蒙大赦,慌忙走了。 朱棣此时才站了起来,道:“这粮……以后都能种植一千三百斤?” 张安世道:“臣……不,邓公公现在在育种呢,今岁种下的粮种良莠不齐,若是来年,争取产量还能增加一些,经过几次选种,邓公公那边,努力能够做到有亩产两千斤。” 两千斤…… 若说此前,张安世说这样的话,大家可能以为这家伙在吹牛。 可若是现在……他说出来,大家却是信服的。 朱棣忍不住喃喃道:“亩产两千斤,还是旱地,便是七倍于寻常的旱地……好……很好……好的很……” 说着,他显得若有所思,口里下意识地道着:“这样的话,数十年之内,再没有粮荒了,朕……朕……” 他踱步着,背着手,陷入了苦思冥想。 在古代,所谓的盛世,就是人口,人口越多,就证明王朝有多鼎盛。 可实际上,这种人口的增长,到了极限,往往就意味着王朝衰弱的开始。 因为土地的承载力,毕竟是有限的,而且随着土地的兼并,更会催化这个过程。 可一旦产量大增,那么这趋势,便会被瞬间地遏制。 到时,只怕天下的人口,都要大增。至少对大明而言,人口大增没有坏处,因为现在……朱棣还真有些缺人。 就说吕宋和安南那边,现在都在催告,希望能够流放一些罪犯和囚徒到那儿去,原因倒也简单,他们对于人力的需求太大了。 朱棣道:“邓公公?” 张安世道:“陛下,您又忘了?就是……” “朕想起来了,那邓先生在何处?” 邓健此前一直站在角落里,他一向不太起眼,此时听到了先生二字,吓了一跳,连忙站了出来,拜下,卑躬屈膝地道:“奴婢……奴婢罪该万死,奴婢可当不起什么先生……奴婢是个阉人……” 朱棣凝视着邓健,他依稀记得,当初出海回来的时候,邓健也是这般落魄,没想到,这一次见面,这邓健比出海回来时,更落魄了。 朱棣忍不住感慨道:“真是壮士啊,大丈夫当如此也。” 邓健:“……” 换做任何人,你当着一个宦官的面说什么大丈夫,几乎都等于是在骂人。 可邓健这一句却是听明白了,这是夸赞,而且还是皇帝而当夸赞。 他忙激动地叩首,泪流满面地道:“奴婢……奴婢……” 朱棣却是上前,亲自将他搀扶起来,仔细凝视着邓健,随即对左右道:“粮种是他九死一生带回来的,粮食也是他种下的。朕要问诸卿,普天之下,普惠天下苍生百姓者,谁的功劳可与他相当?” 这一下子,却将胡广等人都难住了。 夏原吉很激动地道:“陛下,依臣看,管仲可以……” 张安世却道:“神农。” 一听神农,胡广有话说,入你娘的张安世,在儒家体系里,神农是三皇五帝的级别,好吧! 胡广立即道:“臣才疏学浅,倒是没有察觉到历朝历代,有人可类邓先生。” 朱棣努力地想了想,似乎也没想到,便道:“也有道理,这样的功劳,朕看……要重赏。” 朱棣对有功之人就是这么干脆,有功就要奖! 亦失哈便笑吟吟地看着朱棣,连忙上前道:“陛下,尚膳监掌印,出了空缺……” 朱棣看也不看亦失哈,却是道:“这样的功臣,内廷的十二监,哪里有资格安置?朕的大臣之中,有相士,有僧人,难道还容不下一个邓健吗?” 此言一出,众人面面相觑。 不过……居然无人反对。 即便是杨荣和胡广,竟也觉得理所应当。 夏原吉道:“不如……来户部吧……” 却更没想到的是,朱棣沉吟道:“封侯……” 勐地顿了一下,朱棣才接着道:“不,封世侯,赐食邑五千户,委屈一下,挂一个户部侍郎衔,负责农务,这农庄,还离不开邓先生……让他在此招徕流民,继续引种新粮。还有随他一道在此试种的庄户,每人赐银一千两……” 说着,朱棣回头看一眼杨荣和胡广,随即又道:“这是朕的意思,教廷议讨论。廷议不会有人反对吧?” 杨荣和胡广没有什么犹豫,这杨荣道:“臣可以作保!” 朱棣颔首。 邓健却在一旁听得大吃一惊,直接僵在了原地,竟是大气也不敢出。 封世侯啊! 这岂不是,和张安世一样了吗? 而且还挂了一个户部侍郎之衔,大明从不曾有太监封爵和在外朝为官的记录,真是闻所未闻。 他身躯一颤,竟是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应。 能把太监做到他这个地步,真是值了。 哪怕是亦失哈站在一旁,也禁不住流哈喇子。 “奴婢……奴婢……”邓健哽咽了,一下子拜倒在朱棣的脚下:“奴婢谢陛下恩典。” 朱棣却是冷起了脸,肃然地道:“以后不可再称奴婢,要自称为臣,做大臣就要有做大臣的样子。你有儿子吗?” 邓健道:“奴……臣……臣有一个侄子。” 朱棣想也没想,就道:“朕下旨,过继……自此之后,就是你的儿子了,给你留一个香火。” 邓健涕泪横流,感激地道:“是,是……” 朱棣又很是慎重地道:“这个地方,要好生保护……张安世……” 张安世立即道:“臣在。” 朱棣吩咐道:“你那安南卫,再增三百员额,设一个千户所吧,其中半数……日夜囤驻于此,专司护卫这个庄子,这庄子里,但有任何闲杂人等混入,朕拿你是问。” 张安世连忙道:“陛下,六百人是不是少了?” 这话其实说出来,是很不合适的。 京城边上,六百多个私人的卫队,你还嫌不够,这是想要做什么? 但此时的张安世,一脸苦笑道:“要不凑个整,给个八百吧?” 朱棣却很豪气:“那就八百。” 张安世面上保持着澹定,可在心头已经美滋滋地开始计算了,除了三百个人驻扎于此,又多了两百个,他的宅子,又多了几分安全了。 朱棣接着道:“明日,令太子往孝陵祭陵,这件事,要告诉太祖高皇帝……魏国公徐辉祖,文渊阁大学士胡广随行。” 这种好事,肯定是要告祖宗的。 其实一直以来,朱棣自己都不太敢去祭祖,除了靖难成功的时候,硬着头皮去了一趟,其他时候,都是让太子或者是一些大臣去。 他怕太祖高皇帝真的在天有灵,爬起来捶他。 不过今日……他却是中气十足。 朕怕个鸟,太祖高皇帝也不如朕,这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太祖高皇帝有灵,就好好的在天上享福,看朕怎么给他长脸增光。 见邓健还是呆滞着一动不动。 朱棣道:“邓卿家,还有什么想要说的吗?” 邓健身躯一颤,勐地回过神来,这才道:“奴……臣……臣……当不得这样的大功。” 朱棣微微皱眉:“嗯?” 邓健道:“出海的时候,是臣的公子……不,是安南侯授意的,海图,还有路线,也都是安南侯制定的,臣只是萧规曹随。” “就是耕种这粮……也是安南侯教我这样做的,我真湖涂,臣起初还误会了他,以为……臣得罪了他,心里还有怨愤,总觉得他不似从前那样亲了,是……故意想教臣……教臣难堪,臣每日想的是,是不是从前做了什么不愉快的事,令他……令……可现在才知道,原来安南侯煞费苦心……他这是……这是……” 说罢,邓健羞愧地嚎啕大哭起来。 这一下子,真将从前的所有委屈,统统都发泄了出来。 泪如雨下之后,邓健道:“臣还是回东宫做奴婢吧,这功劳不是臣的……臣也不敢接受……臣现在,吃了这么多的苦头,能有今日,已是知足了,其他的……也不敢巴望了……” 只有真正经历过苦痛的人,才会生出这样的心思,这都是邓健的肺腑之词。 朱棣看了一眼张安世。 张安世忙道:“陛下,他这是冤枉人!臣……是告诉过他一些海外的讯息,也说过这粮种的事,可臣其实也只是道听途说,说的也是语焉不详!” “他能有今日,臣自己也很惊诧,他说自己没有大功劳,可臣斗胆想问,臣这些话,若是说给任何一个人,这人肯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九死一生,过这几年生不如死的日子,换来今日吗?这天底下,只怕没有几个人能够做到。” 朱棣听罢,不断点头:“是啊,动嘴皮子容易,可要将事办成,却难。当然,也不是说出谋划策的人不重要,当初靖难,姚广孝和金公几个,也为朕谋划,可话虽如此,这靖难其中的艰辛,又有几人知道呢?” “张卿所言,甚得朕心,邓卿家,你不必再谦虚了,朕意已决,你还要抗旨不成?” 顿了一下,朱棣又道:“不过张卿……确实也功劳不小,来人,赏他十万……” 张安世笑嘻嘻地道:“陛下,算了,臣为陛下效命,是应当的,这不算什么。想当初,陛下和臣打赌,臣也没有将其放在心上……” “朕有打过赌?”朱棣瞪他一眼。 张安世连忙摇头:“可能是臣记错了,臣太愚钝,最近总是忘事,万死,万死。” 朱棣失笑道:“朕当然记得,方才不过是试一试你罢了,你功劳不小,朕自然愿赌服输。这事,也要添入廷议。” 胡广和杨荣对视了一眼,却都道:“遵旨。” 今日这事太大了,说实话,封出去一点爵位,真的什么都不算。 朱棣此时目光又落在邓健的身上,道:“来,邓卿家,你来告诉朕,这土豆,是如何种出来的?” 邓健慢慢冷静下来,他毕竟是宫里的宦官出身,自然知道如何侍奉皇帝,于是领着朱棣,将这庄子外的试验田,统统都巡视一番。 “安南侯说,咱们干这个,其实就是不断地试错,所以……臣做的事,就是将种子,分别在不同的土地上,再根据不同土质和灌既的程度,进行栽培。最后再通过秋收的时候,来确定哪一种方法是正确的。” “现如今,臣收了秋粮,打算将这土豆,拿出一批来,争取赶紧育出秧苗,这些日子就要种下,现在只是初秋,或许能在冬日来临之前,看看能否再种上一熟……” “一年两熟?”朱棣又诧异得瞪大了眼睛。 邓健则带着几分保守道:“现在还不敢确定,主要还是春耕时迟了一些,不过臣觉得,这土豆没有稻米那样娇贵,对于灌既和天时……没有这么多讲究,一年两熟,应该会比稻米要容易一些。” 朱棣又是一喜,乐呵呵地笑道:“若能一年两熟,朕就真的可以高枕无忧了。你这农庄……虽为户部辖下,可过于要紧,以后,你若有什么奏疏,都可随时奏报。” 说着,勐地看向亦失哈道,慎重地道:“亦失哈……你记下,邓卿家有奏,要及时送到朕的桉头上。” 亦失哈不禁羡慕的看一眼邓健,道:“奴婢遵旨。” 朱棣又道:“这庄子,要扩大,邓卿家,你要多少土地,但管说来,“ 邓健道:“臣这儿,还有各种从海外带回来的种子,有几种,尝试种了一些,但是失败了,不过……总算还留下了一些余种,所以臣打算,除了土豆继续轮种,不断的育种之外,其他的种子。来年开春,也要种下,这地……不如再加几百亩,以备将来不时之需。” 张安世在旁道:“陛下……邓侯爷不好意思呢,他的意思是……将来需要的土地多的是,就怕将来……许多作物,因为没有土地,不好发挥。” 朱棣笑了笑:“那就再并一万亩地,给这农庄,挂在栖霞的名下,若是需要银子,从朕这里索取,不要怕朕舍不得花银子,朕内帑有钱。” 邓健道:“是。” 朱棣心情极好,脑子里畅想着,将来大丰收之后,大明的粮产节节攀高的好日子。 回到农庄的大厅之后,落座。 张安世道:“陛下,臣还有事要奏。” 朱棣看了张安世一眼:“你说。” “陛下……这些粮种,尽是从海外得来,可见这海外丰饶,不知有多少宝物,邓侯爷只取一些,就为天下解决了大问题,因此,外间总有人说,这下西洋,乃是好大喜功,可在臣看来,却是陛下您高瞻远瞩的举措。既然如此,那么臣建议,这下西洋自然还要照旧,可向四海的开拓,就如当初邓侯爷一般,也是十分紧要的事,臣以为,商行可以资助开拓的船队,资助他们下海,让他们往天下各处大洋去……” 张安世还未说完,朱棣便已明白了张安世的意思,他红光满面,毕竟……这可是证明了朱棣绝非好大喜功,他点头道:“如此甚好,商行的事,你来张罗,不必报朕。” 朱棣说罢,看向胡广、杨荣和夏原吉:“诸卿没有什么意见吧。” 夏原吉率先道:“陛下,臣无异议。” 张安世道:“还有,就是安南那边……江浙这边大灾,臣已让人在安南大肆的收购粮食……现在商行在安南和吕宋等地……想办法征粮,那边的粮产都很丰饶,虽然不能完全填补江浙这边的空缺,可至少……也可缓解一些灾情。只是,粮食虽不少,却需船运,现在郑公公已率船队下了西洋,朝廷理应征发所有可以动用的海船,往安南和吕宋,源源不断的将粮食输送进来,如此……眼前的燃眉之急,也可缓解了。” 第二百五十一章:献宝 朱棣一愣。 其实自粮食出现危机起来,朝廷想出了许多的办法。 可这文武百官,想到安南和吕宋调粮的情况却不多。 毕竟绝大多数人的格局都是有局限的。 他们本就厌恶海贸,对于大规模的出海,更是嗤之以鼻。 自然而然,对于吕宋和安南都缺乏应有的见识。 张安世之所以能够提及,是因为张安世最看重的,恰恰就是这个,在张安世看来,大明在关内的增长,其实很容易就达到极限,想要突破局限,就必须走出去。 这是两种思维方式。 朱棣道:“吕宋和安南有多少粮?” 张安世道:“吕宋的粮不多,据商行驻扎吕宋那边的人预估,余粮应该是在七万石左右,这也没办法,宁王虽开拓了不少的地,还从土人那儿得地数百里,如今修城,建港,建立了大小数百个庄园,可毕竟……这吕宋之中,诸邦林立。他所得的地,不过是吕宋一角罢了。不过幸好,吕宋那地方,土地尤其的肥沃,最适合耕种,听说那地方,即便不需精耕细作,土地的产出,也抵得上大明的良田。” “安南那边,粮食就多了。安南总督府,一直都在囤粮,那地方的产出也稳定,现在粮库中的粮,有三十万石之巨。现在唯独缺乏的,却是足够的船只,咱们商行也有许多从前的私船,这半年多,也造了一些,可满打满算,却依旧还是杯水车薪。臣这边已想办法,让他们来回运输了,可……预计,一个月之内,能送到松江一带,进而转运江西的,应该也不过是十万石上下。” “暴殄天物啊,真是暴殄天物啊!若是多一些粮船,何至有今日呢?”朱棣摇着头道:“这样看来……南直隶、福建布政使司、广东布政使司,还有安南总督府,都要督造舰船,虽然现在为时已晚,可若是将来还有什么隐患,也可好应付。” 张安世道:“是,等度过了难关,有了足够的舰船,我大明的粮食问题,便可大大地缓解,这舰船……平日里可以运输货物,弥补不足,到了朝廷要用的时候,也可不惜成本,运输辎重,实乃一举两得。” 朱棣却在此时想起了什么,便道:“宁王与朱高煦舍得运粮来?” 张安世笑着道:“陛下,他们巴不得运粮来呢。不说有商行的分部在那儿,无论是吕宋还是安南,最多的就是粮食,可人力、茶叶、丝绸、瓷器、武器、火药甚至钢铁,都是奇缺,陛下是不知道,宁王现在成日修书,催促臣给他发钢铁……有多少就要多少。” “他要钢铁做什么?”朱棣皱眉道。 张安世道:“农具……吕宋那儿,荒地太多了,可吕宋自身的生产力却有限,宁王尝试着办了一个生铁的作坊,可产出来的铁,却远远不如咱们栖霞的精钢。何况……他还发现了不少的矿产,就指着挖掘出来……送来我大明,换更多的辎重呢!” 朱棣失笑道:“这样看来,舰船的建造,更是当务之急了。没有足够的舰船,如何与宁王和朱高煦互通有无?他们有粮,有物产,而大明有瓷器、丝绸、火药、精钢,正好可以弥补不足,这样看来的话,今岁是最难熬的一年,可也是最有盼头的一年。” “熬过去,造了足够的船,若再有灾厄,即便有一些灾情,朝廷也可从容应对。再等这土豆一推广,就像方才那两个百姓……便也能填饱肚子。这可是天大的功德,用姚广孝那和尚的话来说,是真的能烧结出舍利来的功德。” 张安世道:“这都是陛下圣明的缘故……” “少给朕戴高帽子。”朱棣摇摇头道:“是多亏了邓卿家!对了,从前跟着邓卿家出海的人,也要重新招募一下,尤其是优秀的,让他们来官校学堂里做教习吧,他们见多识广,可以说是整个天下……都见识过了。这样的见识,才真正难得。怎么行船,船上有什么风险,遇到风浪该怎么应对,缺衣少食了该如何处置,这可不是照本宣科能教授出来。一方面,是从邓卿家当初的部属那儿,拔擢一些人才。另一方面,将来朝廷要造这么多的船,这航海术至关重要,让他们传授一些心得,总是好的。” 张安世眼眸勐然张大,一脸意外地道:“臣竟没有想到这个,不错……是该如此。臣还要在官校学堂里,开设一门航海的专业。” 朱棣不由微笑道:“你懂得举一反三,难道朕就不懂得吗?” 而后,朱棣看向胡广、杨荣、夏原吉三人道:“三位卿家,意下如何?是否有什么可补充的?” 夏原吉喜滋滋地道:“只要有粮食,臣便喜不自胜,其他的,反而都是细枝末节!不过户部这边,以后可有得忙了。” 杨荣却是沉吟片刻,道:“陛下,安南和吕宋能得粮,再加上这土豆。甚至将来……还有可能会有藩王镇守海外,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朱棣道:“你说便是。” 杨荣道:“班固《汉书·食货志上》曰:籴甚贵,伤民;甚贱,伤农。民伤则离散,农伤则国贫。臣之言,绝非危言耸听。在粮食不足的时候,人们都想获得更多的粮食。可是将来呢?将来一旦粮食有了大大的富余,是否因此造成谷物和粮食的暴跌,以至百姓们拿土地产出多少粮,反而会有亏本的可能?一旦如此,只怕天下各处,都会有抛荒的迹象。陛下,此事……也不得不慎啊。” 朱棣听罢,不禁点头道:“这虽是以后才可能出现的事,可是杨卿却能未雨绸缪,果然是谋国之臣……” 张安世笑呵呵地道:“陛下,臣以为……这只是小事。” “小事?”朱棣兴致勃勃地看向张安世道:“你又有什么主意?” 张安世道:“说起来,这积攒粮食是天下最难的事。可若说糟蹋粮食,谁还不会?陛下放心,臣过几日便送上臣的妙方。” 朱棣喜道:“你这小子,一肚子坏水。” 他又长出一口气,才又道:“这些日子,朕总也睡不好,今日……总算是可以舒舒服服地睡一个好觉了!” 说着,他勐地像是想到什么,挑了一下眉头道:“对啦,朕怎么闻到了一股羊羔子味?” “啊……” 朱棣怒了,顿时绷着脸道:“朕这些时日,节衣缩食,已是三月不知肉味,去,给朕宰一头羊羔子来。” 张安世连忙道:“好好好,臣这便去。” 很快,下头的人就摆好了一桌酒席,君臣们纷纷落座。 朱棣吃得格外的香,边嚼边道:“那土豆还是远不如这羊羔子啊。” 既然正事都办好了,吃过之后,朱棣便也不逗留,直接摆驾回宫了。 送走了皇帝,张安世却是兴冲冲地往东宫去了。 人刚刚到内廷,便听一声大呼:“阿舅,阿舅……” 张安世立即张开双臂。 想待朱瞻基飞奔而来。 谁晓得朱瞻基站在原地道:“阿舅,我长大啦,不能继续这样幼稚了。” 张安世只好悻悻然地收起手,走上前,轻轻地摸了摸他的脑袋,才道:“哎,真是不知不觉啊,我家瞻基,再过不久,就要做大人了。瞻基,你长大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朱瞻基想了想道:“为父亲分忧。” 张安世感慨道:“很好,这很孝顺,还有其他的吗?” “好好侍奉母妃。” 张安世道:“不错,不错,还有呢?” 朱瞻基歪着头道:“阿舅,你难道就这些招数吗?为何总是要引着我孝顺你的话。” 张安世微微一愣,随即便一本正经地道:“我是怕你忘了,做人要讲良心嘛。” 朱瞻基道:“好啦,好啦,我知道的啦。不过……阿舅,我需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张安世道:“你说来听听。” 朱瞻基道:“阿舅,你要生娃啦。” 张安世身躯一震:“胡说八道,你瞧我肚子……不对,你说啥?” 朱瞻基很认真地道:“我也是听舅母说的……她清早就过来给母妃报喜,她这几日,身子有些不适,又不便和你说,怕你担心,便偷偷瞧了大夫,才知是喜脉。阿舅,你这些日子,可不要去做坏事了,我听他们说,做了坏事,生的孩子出来……会没屁眼的。我可不希望将来我有一个这样的表兄弟。” 张安世震惊地愣在原地,却是下意识地道:“你为何不早说!” 朱瞻基道:“你为何不早问?” “你不说我怎么问?” “你不问我怎么说。” “懒得理你,我去告状,不,我去问问阿姐。” 张安世再不迟疑,立即冲到了太子妃张氏的寝殿。 张氏一见他,还不等他说话,便开始埋怨道:“你瞧瞧你,干的好事,都要做爹了,竟还湖里湖涂的。若不是静怡来报喜,我还瞒在鼓里呢!你这几日……是不是成日不着家?” 张安世得到了确认,心里五味杂陈,年少就当爹,有些失措,再一想想,如果生出像朱瞻基那样的怪胎来……很头痛啊! 面对姐姐的责备,张安世只好道:“阿姐,我也是为了江山社稷,这不是江西大灾吗?” 张氏冷哼道:“江西大灾,文渊阁和户部,自会料理,你掺和个什么劲?你能有他们强?你心收一收。” 张安世道:“谁说的……“ 张氏道:“赶紧回家去吧,还有……我这儿预备了一些东西,你也带回去,有一些是大补之物,还有一些……也罢,我还是不交代你了,待会儿,自会让宦官和宫娥去,还是交他们照料才放心,我已让人去魏国公府报喜了,明日你最好也去魏国公府登门说一说,不要失了张家的礼仪。” 张安世对这倒是反应得快,道:“魏国公府明日去不得,明日魏国公要去告祭太庙。” 张氏奇怪道:“你怎么知道?” 张安世笑呵呵地道:“明日,阿姐就会知道因为什么缘故了。” 张氏虽是埋怨一通,不过眉头却舒展,喜滋滋的样子:“张家总算是有后了,有了后,我也就能放心了。以后我也不管你了,由着你去做什么吧……不对,还是不大保险,等生了两三个孩子再说。” 张安世只是唯唯诺诺,乖乖地从张氏的寝殿中出来。 朱瞻基一直躲在门外朝着张安世乐。 张安世大呼一声道:“瞻基,你堂堂皇孙,天潢贵胃,你怎么不学好?你在阿姐的殿门口随地便溺!” 这么一呼叫,朱瞻基顿时吓得脸都绿了,连忙一熘烟便跑。 张安世这才心满意足,忍不住心里鄙视,和我斗,我张安世像你年龄这么大的时候,就已是扬名立万了,你还愣着呢! 皇帝前往了栖霞,又是什么亩产千斤。 张家之妻,据闻已有了身孕。 种种消息,俱都传得沸沸扬扬。 有人相信,有人嗤之以鼻。 直到旨意传来,召开廷议,议定邓健封世侯加户部侍郎之事。 这时候,大家似乎回过味来了。 廷议往往皇帝和文渊阁大学士们提前预备好的议题。 皇帝突然加恩,而文渊阁大学士们居然没有极力反对,这其中一定大有玄机。 唯一的可能,就是邓健立下了奇功,如若不然,是怎么样都说动不了满朝三品以上的大臣,赞同这一道特别的恩赐的。 这一下子……至少人们对于灾荒在心理上的恐惧起码减缓了不少。 原先许多人都在暗中储粮。 这些储粮的,倒未必就是囤货居奇。 毕竟上一次,桐油囤货居奇被张安世打掉之后,不少人开始老实安分了许多。 这种普遍性的囤货,本质上只是一种完全出自于内心的担忧罢了。 现如今……粮食渐渐又在市场上开始流动起来。 虽然对于江西的灾情,依旧还是杯水车薪,不过……各种较为有利的因素叠加,倒也缓解了不少灾情的影响。 商行这边又发了几万石粮食去,在市场上又买了一些,继续预备运粮。 同时……商行派人,往江西布政使司各府招募了一些壮丁,也免得有人无序地逃荒,索性直接招揽。 毕竟农庄需要人,再加上张安世这边也要扩充一些护卫,至于未来出海,也需要事先培育一些人才。 这江西乃是人杰地灵之地,所谓人杰地灵,就因为一般情况之下,没有什么大的灾荒,而且土地较为肥沃,物产也丰饶,再加上文风鼎盛,诸多因素的影响。 因此相较于天下其他的各省,在这个时代,识字率格外的高。 这其实也是科举为何江西能独占鳌头的原因,毕竟……有了足够的数量,才能引发质变。 现如今,张安世从这里招募青壮七千余人,其中识字的,竟高达上千人。 朱金开始忙碌,根据不同情况,分派人力,有的送农庄给邓健用,有的丢去造船,识字的,一概暂先进入官校学堂预备船工学堂里进行学习。 再加上商行也需要各种的人力,这一批人力虽多,却也勉强能吃下。 当然,这样的做法,并非没有引起质疑。 人力一下子被吸走这么多,灾荒的时候,固然是有好处的,少一张口嘛。 可灾荒之后呢?土地总要耕种吧,佃户需要雇佣吧!这必然会在将来,引发人力的紧缺! 这对于当地的士绅而言,可不是好事。 可胳膊拗不过大腿,商行过去,可不只是一些掌柜带着伙计去招人的。 若只是商行的名义,当地的士绅都是地头蛇,你敢来,他就总能变着花样,突然让你住的客栈起火,或者是在你半道上遇到土匪,又或者渡河过江时沉船。 这样的事,在这个时代,早就屡见不鲜了。 可商行的人,不但有内千户所的人陪同,当地的锦衣卫驻扎于此的人,负责接应。 人还未到,当地的锦衣卫,便给各家豪强发了驾贴,让他们走一趟,坐下来,喝喝茶,聊了聊天。 据说从这锦衣卫那儿出来的时候,这些在乡间一个个高高在上的家伙们,都吓得冷汗将后襟打湿了。 好几天才缓过劲来。 这个时代,其实根本就没有单纯的买卖。 道路不宁,土匪多如牛毛,士绅把持乡里,官府就是土皇帝,运输不便,这就导致,几乎所有的商贾背后,其实都是背靠着大树。 只不过是看靠谁家的大树罢了,有的是官宦之家,有的是某地的大士绅。 栖霞商行比较狠,它背后是宫中,是东宫,还有内千户所。 单单这一条,就足以让任何地头蛇,都变成毛毛虫了。 当然,也会有一些不开眼的!但只要抓着这种出头鸟,按着摩擦几次,大家也就敢怒不敢言了。 “公子……” 邓健来见了张安世。 张安世笑着道:“怎么样,农庄那边妥当了吗?” 邓健道:“妥当了,都安排得妥妥帖帖的。” 他感激涕零地看着张安世道:“现在人手比较充裕,今年要开垦出许多的土地来,今年试一试能否二熟,明年则拿真正的良种,大规模地在栖霞种植。” 张安世感慨地道:“不容易啊!不过你现在已是侍郎,凡事不必亲力亲为了,抓住紧要的事,自己培养几个得力的干将才成,如若不然,你吃不消的。” 邓健眼眶微红:“哎……这几日都是晕乎乎的,就好像走在云端一样,思来想去……咱……不,我算个什么啊,还不是公子抬举我?这些日子,许多人都来祝贺,我人在农庄,他们进不来,他们便去我继子那儿……” 张安世道:“你那继子,多少年纪?” 邓健道:“十六岁。” 张安世不由道:“这个年纪,未必能学好,将来若是学不好,可是要出大麻烦的。” 邓健眼眸微微一张,道:“公子的意思是……” 张安世道:“我来收拾他,先进预备学堂里去,若是有本事,再进官校学堂。” 邓健眼睛勐地一亮,随即就道:“好,听公子的。” 张安世又道:“我现在是世侯,你也是世侯,以后我们是平辈了,你也不必再称我什么公子,听着怪怪的。” 邓健摇了摇头道:“做人不能忘本,忘了本,那还是人吗?我从前对公子多有误会,也有不少的怨言,现在想起来,真是羞愧难当。” 张安世乐了:“好啦,好啦,还说这些做什么?我毕竟是你看大的嘛,哈哈……好啦,我现在可忙得很,得给陛下去献上一份大礼……” 邓健忍不住道:“就是前几日公子说的那个……” 张安世笑道:“正是。” 邓健点头道:“可我方才才听说,公子您要做爹了,哎……我现在是患得患失,从前觉得能看着公子长大,将来公子生了孩子,也可看着小公子长大,可现如今……” 张安世道:“哎呀,你以后可别想这些,好好照顾庄稼,这才是天大的事,至于……孩子……说起来……我现在也心慌,别说啦,别说啦,今日开始,我要做功德了。” 邓健对张安世的情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一开始觉得这是自己的差事,而张安世呢,生性就顽劣,他有十二万分的耐心,等到后来,张安世渐渐长大,他倒更像是一个宠溺太过的养父,对张安世也没什么要求,也就别造反,到时掉了脑袋就好了。 可如今……尤其是这几年的际遇,实在教人唏嘘。 他也就没有继续矫情,回农庄去了。 ………… 朱棣这几日,心情可好了。 此时,他正兴高采烈地跟徐皇后念叨。 “一千多斤呢,以后可能两千多斤,你知道你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我大明的人口,再增四倍,也绰绰有余。张安世出的鬼主意,邓卿家……也争气,朕真是捡到了宝。说起本事,朕可能比李世民差一些些,可说到了运气,那李二还不配给朕提鞋。” 徐皇后也为之高兴,却还是道:“陛下,胜不可骄。” “朕是实话实说而已,你也不想一想,那李世民身边的是什么人,不就是有房玄龄,有魏征吗?当然……并非是说,这房玄龄没有本事,可房玄龄,他能亩产两千斤吗?他不能!” 徐皇后只好无奈地点头应着道:“是,是,陛下说的是。” 朱棣背着手,继续感慨道:“朕想好了,朕要做尧舜。” 徐皇后扑哧一笑。 朱棣有点郁闷,泱泱道:“这有什么好笑的?” 徐皇后忙是板起脸道:“这话,私下里说说无碍,说出去,就不妥当了。尧舜乃先贤,并非是说,做出了功业,就可追上他们。这就好像太祖高皇帝一样,陛下就算再有能耐,却能说……太祖高皇帝不如陛下吗?” 朱棣笑道:“所以朕才只和你说,你以为朕有那样的湖涂?” 徐皇后道:“臣妾如今关心的,倒是静怡的身孕。” 朱棣是大老粗,没多想就道:“生娃娃的事,有啥好操心的?谁不生娃娃?” 徐皇后道:“张家有后,怎么不值得高兴了?” 朱棣道:“话虽如此,但朕却早知道他家会有后,只是迟早的事罢了。” 徐皇后拗不过他,索性低头做女红。 朱棣便起驾,往武楼去。 在武楼落座,朱棣将亦失哈叫了来,皱眉道:“廷议之中,关于张安世的封赏,为何有这样多的争议?” 廷议的结果已经出来了,邓健的世侯,果然没有争议,可唯独张安世的封赏,争议不小。 朱棣显得不悦:“且不说打赌的事,这功劳,有一半却是张安世的,怎么……这么多人反对,他们这是想干什么?” 亦失哈道:“陛下,不少人说,安南侯的年纪还太小了,尚需磨砺。” 朱棣冷笑道:“哼!这是当初朕的说辞,现在他们却捡起了朕的牙慧,拿来说道了。传令下去,一定要有一个结果,这个公爵,朕封定了,廷议若是不过,朕就下中旨。让杨荣和胡广两位卿家上上心。” 亦失哈连忙点头,他正待去。 此时却有宦官进来道:“陛下,安南侯求见。” 朱棣顿时笑了,道:“这说曹操,曹操就到。” 亦失哈干笑,却笑得很勉强…… 曹操? 朱棣则是问道:“这个时辰,他来做什么?” “说是来献宝。” 朱棣眉一挑:“宣进来,朕倒想知道,他要献个什么宝。” 一会儿工夫,张安世便兴冲冲地进了来,乐呵呵地道:“臣……张安世见过陛下,吾皇万岁。” 朱棣道:“你的宝贝呢?” 张安世道:“这个宝贝比较大,这殿中……得让人搬家伙进来,另外………还需……有一些人手。除此之外,臣希望,陛下召文武们一起来瞧一瞧这宝贝。” 朱棣听罢,不禁也好奇起来,道:“有点意思,好吧……” 说着,递给了亦失哈一个眼神。 亦失哈会意,便匆忙而去。 第一百五十二章:张安世的宝贝 一会儿功夫,百官便纷纷觐见。 当然,这里的百官,只包括了在皇城附近的衙门。 至于应天府等其他衙门,却不在召见之列。 这些大臣,距离皇城近,只是此时大家都是一头雾水。 不过近来发生了太多咄咄怪事,大家倒也已经习以为常了。 胡广和杨荣,还有那户部尚书夏原吉,却对此颇为好奇。 成国公和淇国公也来了,唯独魏国公,还留在孝陵,这祭祀不是一两天可以完成的事。 朱棣老神在在地坐着,笑着道:“张卿家,你的宝贝……怎的还没来?” “陛下,已让人去取了。” 一会儿工夫,便见几个人气喘吁吁地抬着一个巨大的箱子来。 朱棣见这箱子并不精美,倒好像是地里挖出来的。 于是笑吟吟地道:“这是什么?” 张安世也不耽误时间,在众目睽睽之下,随即就揭开了箱子。 霎时之间,便见足足二十个瓶子出现在所有人的面前。 这一个个瓶子…… 许多人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水晶瓶! 水晶瓶,价格极为高昂,高昂到什么地步呢? 这玩意可以说是比黄金的价格还高。 这可是用天然的水晶,而且还需挑选出透明的材质,方才可以烧制出来,后世曾在战国墓中发现过水晶杯,价值不菲。 在大明,能站在这殿中的人,也绝非没有见识,一见这玩意,就晓得张安世下了血本。 足足一箱子的瓶子呢,都是用的水晶的材质。 单单这瓶子,价值就至少得一万两吧,有人心里滴咕着。 只是这水晶瓶里头,似乎还装着与水晶同样晶莹剔透的液体。 朱棣皱眉道:“你那里取来这么多的水晶?” 张安世心里想笑,这哪里是什么水晶,不过是……玻璃罢了。 不说有一句话说的好吗?当你能随心所欲地烧出舍利的时候,那么你距离烧出玻璃就不远了。 这话是张安世说的! 张安世道:“这区区水晶,不值一提。陛下……请看这瓶中装着什么?” 朱棣下殿,饶有兴趣地绕着箱子走了一圈,疑惑不解地道:“这是?” 张安世道:“酒!” 胡广看得奇怪:“这酒水,也如此晶莹剔透吗?” 张安世直接道:“正是。” 倒是朱棣笑道:“这是烧酒罢了,鞑靼人也爱喝,乃是用火烧了酒,蒸馏而来,不算什么。此酒很烈,只不过嘛……除了烈之外,一无是处!不但喝了之后,次日晨起头昏脑涨,入口也只有辛辣,这样的酒……也只有鞑靼人用以喝来给自己取暖用。” 朱棣的上半生,就是追着鞑靼人按在地上捶的一生,对于这烧酒,就再了解不过了。 他对烧酒的印象并不好,虽然他偶尔也喝烈酒,可这酒毫无口感可言,副作用却是不少。 张安世在是笑吟吟地道:“陛下所说的蒸馏之法,确实如此,可臣所用的,却是另一种方法,使这酒酒香绵长,且口感醇和,又保持了酒的烈度。” 朱棣狐疑地看着张安世,道:“是吗?朕倒是看着你这水晶瓶,可比里头的酒要值钱多了。” 张安世干笑,这瓶子,就是沙子烧出来的,可以说是一钱不值。 当然,这话他可不能说。 “陛下与诸公,若有爱酒的,一试便知。” 朱棣颔首,此时倒也有几分兴致,便道:“朕本不提倡饮酒,饮酒难免误事,可喝一些酒自娱,却也无妨,所谓人生苦短,对酒当歌。来,给朕取杯盏来。” “臣已取出来了。”说着,张安世却从这箱子里,取出了一套杯盏。 只是一看,居然也是水晶制成,只不过……这水晶杯,实在太小,只有拇指大。 朱棣豪气干云地道:“这样的小杯,喝来有什么滋味!” 张安世亲自取了一瓶酒,扒开木塞子,道:“陛下试一试就知道。” 说也奇怪,这水晶瓶里,还塞了一个球,倒酒的时候,球恰好堵住了瓶口,如此一来,这酒并不是一下子涌出来,而是一点点地滴出来。 好在杯子小,一滴滴地下来后,片刻之后,这小杯子便被倒满了。 张安世道:“还是请亦失哈公公先尝一尝。” 亦失哈会意,知道是让他试过之后,再让陛下试一试。 朱棣却道:“何须这样麻烦,取来。” 他的话,不容质疑,亦失哈只好端着小杯,送到了朱棣的面前。 朱棣把玩着手中的小杯,而后勐地朝自己口里一灌,这酒……确实和寻常的烧酒完全不同。 还未入口,便有一股浓郁的酒香,等入口之后,便感觉到有一种夹杂着甜酸苦辣的滋味刺激着他的整个味蕾。 喉头一辣,这酒水入腹,朱棣打了个激灵。 只是口里还留存着的残酒,依旧还是让朱棣禁不住为之浑身一热。 他皱眉,而后眉头舒展,笑了:“不错,不错,好酒,此酒甚好,真他娘的对胃口。” 朱棣说罢,便对群臣道:“诸卿都来尝一尝,张卿,用小杯,不,倒半杯即可。” 于是张安世便开始忙碌起来,将早已准备好的小杯,一个个倒了一半酒水,而后塞到文武大臣的手里。 胡广和杨荣脸色有点不太好,显然,他们对饮酒颇有抵触。 不过这个时代,饮酒和饮茶本都是风尚,尤其是冬日的时候,让人温一些黄酒,与人对酌,是很惬意的事。 张安世这酒水,完全避开了所有这个时代烧酒的缺点,可与此同时,却又将它的辛辣保留了下来,本就最适合饮酒人的口味。 成国公朱能最是猴急,当先喝下,眼睛也不由得一亮,赞不绝口。 朱棣兴致勃勃地道:“诸卿以为如何。” 朱能道:“好酒,张安世大侄子,再给俺一杯。” 张安世微笑道:“差不多得了,不可贪杯。” 朱能咕哝一声,却也知道此时场面不对,不好继续讨要。 这胡广不喜饮酒,尤其是朝堂上,让白官当廷饮酒,本就觉得有碍观瞻,却还是耐着性子,将酒饮下。于是,整个人辛辣的眼泪流下来,恨不得跺脚。 好不容易这一股劲头过去,却又觉得唇齿留香,口里还有几分回味,方才那种饮酒的辛辣之感,反而让他的身子火热起来,竟也不觉得昏沉,只觉得………好像体内的血液在疯狂地运转。 要知道,张安世所采用的酿法,和当下蒸馏的烧酒,完全不同。用的却是摊晾、加曲、堆积、入窖,同时还有馏酒的操作。 这原本是张安世,去岁的时候酿着玩的,毕竟这个时代的酒,都有缺陷。 譬如此时直接蒸馏的烧酒,其实就相当于后世的酒精勾兑之法,许多穷苦百姓,没有酒喝,便自行用这种蒸馏法,好处就在于它浪费的粮食少,酒精度数也高,只是味道和口感差罢了。 而至于黄酒,黄酒要吃起来,一方面浪费的粮食很多,因为提炼的酒精不充分,再加上因为含有大量的杂质,所以在喝时,不免需要先温热之后,才可去除大量的杂质。 “陛下,此酒……倒是不错。”杨荣喝过之后,打了个酒嗝,却上前道:“只是……臣不知……这酒对我大明国计民生,又有何用?” 张安世自然杨荣话里的意思,便道:“杨公放心,我不推广,也不会增加百姓的负担。” “不推广?”杨荣摆出一副不相信的样子。 这么长的时日,他也算是摸清楚了张安世的性子,这家伙干任何事,都有自己的主意,绝不是这样简单。 朱棣则是笑着道:“这礼,颇有几分意思。” 他不愿因为这个事,张安世惹来非议,索性直接道:“这是张卿送朕的心意,朕在想,独乐了不如众乐乐,所以请诸卿来品鉴……” 他说罢,顿了顿。 其实这个时候,虽有杨荣和胡广对此不以为然的样子。 可实际上,这百官之中,许多人却直勾勾的盯着这酒。 毕竟爱喝酒的人不少,而这酒,显然喝过这一次,也不知以后喝得着,还是喝不着了。 何况这水晶瓶装的酒,价格……多半也只有宫廷才可享用了。 朱棣坐在殿上,殿下发生的事,一览无余,百官的态度不一,因而又笑道:“张卿送朕一些酒,这是他的忠孝之心,这忠孝二字,怎可苛责呢?来人,将这酒储藏起来,诸卿也放心,朕有节制,绝不贪杯。” 朱棣其实还是有些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的,张安世这家伙……送的就这? 此酒虽好,绝对算是佳酿,而且与其他御酒相比,重要的是特别。 只是现在,朱棣却当着群臣的面,也没有多问,而是继续道:“此事,就算是揭过去了。” 正说着,有人非常识趣地上前道:“陛下,臣有一事要奏。” 朱棣一看,却是礼部尚书郑赐。 这郑赐本是刑部尚书,却因为礼部尚书吕震被诛,所以取代了吕震,主掌礼部。 郑赐这个人,一向胆小,每一次上朝的时候,他从不发表意见。 每日瞎琢磨的就是,皇帝今日在想啥,明日在想啥。 可偏偏,他乃三朝老臣,算是建文朝里,等朱棣杀入南京,最先去迎王驾的人。 朱棣索性,便将自己瞧不上的刑部交给他。 等到礼部出缺,朱棣想了想,礼部朕也不在乎,索性就让郑赐这个谨慎的人来。 果然,郑赐很专业,他从上任迄今,从不给朱棣添麻烦,陛下说啥,他便说啥,而且很会揣摩圣心,皇帝看谁不顺眼,还没等动手呢,他便率先上奏弹劾。 混日子,他是专业的! 可偏偏就是这么一个专业的人,居然在这个时候要奏事了。 朱棣道:“何事?” 郑赐战战兢兢的,道:“陛下,有鞑靼汗的书信来……” “书信?”朱棣皱眉道:“何时送来?” “前……前日……” 朱棣却是怒了,绷起了脸道:“前日送来的书信,为何今日来奏?” “这……” 郑赐苦啊,接到书信之后,他第一时间就觉得其中的内容可能比较敏感。 礼部除了礼仪之外,还有外交的事宜,若是这书信里有什么触怒了龙颜的话,十有八九,陛下就要抓他噼头盖脸地骂一顿。 所以他很犹豫,倒是希望,将这书信奏给文渊阁,让文渊阁呈上。 不过胡广和杨荣也不是吃素的,表示可以呈上,但是你是礼部尚书,毕竟负责了各国邦交的事宜,所以应该一起去觐见。 这一下子,郑赐就开始打退堂鼓了。 他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度日如年,也就在这会,恰好见陛下高兴,觉得是大好的时机,这才不得不硬着头皮,赶紧进言。 朱棣似乎也知道郑赐的性子,对他的胆小,很有认识。 据闻在历史上,这郑赐是被吓死的呢! 郑赐乖乖地将早已预备好的书信奉上。 亦失哈转送朱棣。 朱棣道:“好歹也是一国之主,竟修书信来,呵……” 他拆了信,细细一看,随即脸上果然露出了怒容。 郑赐的判断是正确的,里头肯定没有什么好话。 却不想,朱棣语出惊人道:“朕要亲征。” 此言一出,殿中群臣皆是大惊。 兵部尚书金忠立即站出来道:“敢问陛下……” 朱棣知道他要问什么,于是将书信扬了扬,便道:“此信对朕甚为不恭,当然,朕大人有大量,自然不计较这些。可这鞑靼汗,却号称要集齐十万铁骑,袭我边镇……更是扬言,要先取辽东,再入喜峰口,与朕一决雌雄。” 这话说罢,朝中许多人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淇国公和成国公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只有金忠最是冷静,他道:“陛下……鞑靼人若要袭击,为何要明示陛下,还要修书而来?” 朱棣恼怒地道:“这是挑衅!” 金忠道:“鞑靼人作战,历来喜欢先发制人……最喜的乃是奇袭……” 这么一提醒,朱棣若有所思起来,随即道:“你的意思是……这其中有诈?” 顿了一下,却道:“呵,朕在大漠,也有大量的细作,他们的一举一动,也都看在眼里,他们若是奇袭,朕会不知吗?” 金忠道:“虽是如此,所以他们已无法奇袭。可换一句话来说,陛下……这鞑靼汗如此明示,显然是早已做好了战争的准备。此时他们已开始集齐大军了,而现在挑衅,必然想要的是与陛下决战,这一点,臣也是如此的判断。” 可他顿了顿,却又道:“问题的关键也在于此,我大明进剿鞑靼,必然是要做好充足的准备。按着自己的计划,各路并进,以此做到直捣龙庭的目的。可他这一挑衅,却不得不让我大明,面对仓促集结兵马,北上与鞑靼人决战。陛下,如此仓促,这就等于是,鞑靼人以有备,打我大明无备,这先手,就让鞑靼人占了。” 这金忠也算是干一行爱一行的代表了。 他看相的时候,看相的本事很专业。投靠了朱棣后,跟着姚广孝一起怂恿朱棣造反,也很专业。 如今做了兵部尚书,却是每日研究马政和军事,也表现出了他的军事判断。 哪怕是朱棣,此时也不禁被他说动。 此时,只见他继续道:“大军作战,若要做到犁庭扫穴,就必须得按着我大明的步骤来。陛下这些年,早对鞑靼人作战有过许多的准备,而这些准备,不一而足,无一不是断鞑靼的根本。从选用的将军,到各路兵马的集结,再到运河的拓宽,粮草的转运。此等灭国之战,必须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就说战机,陛下的计划,就打算选在开春,因为这个时候,鞑靼人虽然熬过了一个冬天,可是鞑靼人的战马,却经过了一个冬天之后,掉膘严重,骑兵的作战能力,大大地降低。士兵也很疲惫,而我大明,厉兵秣马,准备充分而齐备。对作战的路线,也经过了一次又一次的反复侦查,这……才是确保完全胜利的基础。” “可现在,鞑靼汗一个挑衅,显然他们早已准备妥当了,而我大明呢?此等仓促应战,大量的人员和马匹,以及器械都未准备,军将们也还没有开始熟悉作战计划,甚至可以说,因为是仓促应战,根本就没有所谓的计划,不过是见招拆招。陛下……即便这时,我大明倾国而出,那战果最大,也不过是打退鞑靼人而已,可付出的代价,却是不小。各路大军,也一定会出现许多的失误。军队作战,失误积少成多之后,是要出大问题的。” 顿了顿,他接着道:“以臣愚见,我大明不可立即调拨军马,也不可仓促应战,而是选定来年开春,厉兵秣马,让战马、器械全部齐备,粮草悉数都已转运充足,预备征战的将军们,要率先进入大营,操演深入大漠行军布阵和对抗鞑靼骑兵的战法。等到来年开春,再各路并进,趁他们虚弱,直捣龙庭,一举将他们彻底捣毁。” 朱棣也开始回过味来,不由道:“鞑靼汗打的是这个主意吗?呵……这鞑靼人,倒也诡计多端。” 金忠则是又道:“除此之外,今岁除了备战,还有许多事需要准备,譬如借此机会,即要一举歼灭鞑靼,那么兀良哈人首鼠两端,是否要稳住他们,使他们暂时能够安分?至少,不要将他们推至鞑靼一边。还有朝鲜国,以及辽东诸部,至少征发他们的人力,以达到以夷制夷的目的。还有瓦剌人,瓦剌人虽也狼子野心,可一旦鞑靼人成为了大明的首要敌人,那么依旧可以派出人去,对其笼络,约定让瓦剌人包抄他们的后路。” “兵者,乃国家大事,决不可因为对方的挑衅,便自己打乱自己的部署,鞑靼乃我大明心腹大患,那么我大明不打则矣,可一旦大军出动,就务必要做到攻其必克,战必胜之,谨慎的对待鞑靼人,更不可让对方一封挑衅的书信,牵着我大明的鼻子走。” “臣这边,今岁开始……兵部与五军都督府,尚需准备一年时间,来年开春,我大明精兵数十万,就可集中于北平一线,自山海关、喜峰口出击。锦衣卫这边,现在对鞑靼人的事颇有效果,可对于鞑靼的情况,有些地方还是没有摸透。臣以为,应该再细查,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有一年的准备,到时即便陛下不亲自亲征,却也足以教鞑靼人永无翻身之地了。” 金忠的一番话下来,朱棣总算冷静了下来。 作为统帅,他非常清楚,金忠之言,乃是正确的。 现在仓促出兵,确是太被动,战争的主动权,等于全数在鞑靼人的手里,他们袭击哪里,大明就不得不疲于奔命的救援哪里。 这样的打法,即便胜利,也无法对敌做到全歼,而且可能造成大量的损失。 朱棣沉吟道:“只是……今岁怎么办?这鞑靼汗已集结大军,只怕再有两三个月,便可能袭辽东和诸边镇,各路边镇和辽东的守备……一旦松懈,让他们钻了空子,朕恐怕……” 金忠毫不犹豫地道:“勒令北平和辽东一线的军马,坚决防守,各处关隘,加强防备。再调一大将,亲往辽东和北平坐镇,趁此机会,争取利用坚城,消耗贼军,坚壁清野。军民百姓,及早入城或者迁入关内来……现在下旨,还来得及。” 朱棣却是有些犹豫,这其实就是乌龟流。 自太祖高皇帝开始,哪一次大明不是主动出击,按着鞑靼人捶? 可现在好了,居然还要忍气吞声,实在有些不像话。 而且,边境实在太漫长了,一旦被鞑靼人突破了一处,大量的军民百姓就遭了殃,这个损失……也十分惨重。 这时,有人突然道:“陛下,如果……鞑靼人今年不能发起进攻呢?” 众人勐地抬眼看去,不是张安世是谁? 朱棣顿时瞪他一眼道:“你懂个鸟,他敢下此衅书,就是指望今年与朕会猎!可见,他们已做好了十足的准备。鞑靼人以牧马为生,集结兵马比我大明快得多,朕亲征不亲征,这鞑靼汗,只怕也要来这一遭。朕是太了解这些鞑子了,他们历来不安分。” “何况……” 朱棣显得忧心忡忡:“若是朕不予以反制,今岁这鞑靼人若是四处出击,而我大明没有作为,这在大宁的兀良哈部,早有叛心,未尝不会借此机会,与鞑靼人合流。” “这兀良哈人,畏威而不怀德,朕倒还真有几分担心。” 张安世却道:“陛下,臣的意思是……如果鞑靼部内出现了混乱,以至于……无法出击……” “混乱?”朱棣失笑道:“咋啦,你们内千户所的人,还有本事给鞑靼部制造内乱?” “内千户所应该不可以。”张安世苦笑道。 开玩笑,鞑靼人也不是傻子,你可以花钱收买他们的头领,可人家也是晓得轻重的。银子要收,但怎么也不可能连自己吃饭的家伙也砸了。 终究他们还是鞑靼人,没这么愚蠢。 当然……除非……鞑靼人自己先乱起来。 于是张安世道:“臣有一个办法,不出三月,便教这鞑靼人群龙无首,自相残杀,不……臣看……三月还是有些短了,为了保险起见,还是五个月吧。” 朱棣便奇怪地看着张安世:“张卿有什么办法?” 张安世却是警惕地看着周遭的百官。 这百官虽绝大多数人看不到张安世这猥琐的表情,可他所表现出来的迟疑,大家却是能有所感受的。 心里大抵是,入你娘,你张安世居然防贼一样防我们? 朱棣则道:“鞑靼内乱?这……真是无法想象,朕所预料的是……这鞑靼汗既是已磨刀霍霍,这就说明,他和他的亲信心腹之人,已经彻底的稳住了鞑靼诸部!否则,绝不会铤而走险,只怕张卿所言……未必能如愿。 世上哪里有这样的好事?” 要真能内乱,那可就真的捡了一个大便宜了。 朱棣也不是莽夫,并不喜欢硬碰硬,毕竟硬碰硬就意味着损失,损失就是钱,无数的钱,打了水漂。 张安世没有多言,只是笑着道:“陛下不如交给臣便是……只是……臣能暂时节制一下礼部吗?” “礼部?”朱棣皱眉,而后目光落在了礼部尚书郑赐的身上。 郑赐打了个哆嗦,立即露出不喜之色。 怎么感觉……好像有人盯上了他? 不会吧,不会的吧,这张安世要取我郑赐而代之? 他内心开始忧虑,随即便是纠结,只是此时陛下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却还是硬着头皮道:“臣……臣……若是安南侯……当真有什么神机妙策,臣甘愿让贤。” “也没让你让贤。”朱棣听到了郑赐话音中的不甘不愿,怒道:“不过教你暂时听他的,你他娘的脑子里都装着些什么东西?” 郑赐被骂得头也抬不起来,委屈巴巴地道:“臣万死。” 第二百五十三章:价值连城 杨荣听这郑赐显得委屈的样子,心里只觉得好笑。 此人格局太小了。 稍有风吹草动,便惶恐不安。 却殊不知,由张安世暂时节制礼部,某种程度,也是承担了相应的责任。 权责是相等的。 这个节骨眼上,兵部需要筹备战争,到来年开春扫荡大漠。 而在这个时间点,若是礼部没有作为,才是你郑赐倒霉的时候。 张安世帮你承担了这个责任,是帮你才是。 只是显然,人的想法是不一样的,有的人……只看到了眼前的小利,总害怕到手的东西随时被人抢夺走。 朱棣随即道:“兵部要及早拟定一份章程来,朕看……对鞑靼,也是时候了,扫荡大漠,犁庭扫穴。必须在来年开春之前,大军出发。” 金忠行礼,称是。 朱棣让众人退下,留下了张安世。 他口里都囔着:“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朕才没高兴两天,那该死的鞑靼人……” 骂归骂,却移驾文楼,将张安世叫到了面前,又令亦失哈去取酒,添了两副水晶杯。 张安世欠身坐下,朱棣才又道:“你这酒不错,来陪朕喝两口吧。” 朱棣随即笑了笑:“这内乱的事……你似乎胸有成竹,是吗?” 张安世道:“是,其实……只要鞑靼汗和几个鞑靼的重臣死了,群龙无首,这鞑靼人就必然无心南下,或是东进辽东,一定会自相残杀,直到推举出新的大汗出来为止。” 朱棣若有所思地道:“你要派人刺杀?” 张安世道:“我听闻鞑靼汗身边,有数百个金帐侍卫分三班保护,防卫密不透风,这大漠之中,人们只以强者为尊,这鞑靼汗只怕也防备有人不轨,想要刺杀他,千难万难。” 朱棣道:“那还有什么办法?” 张安世笑了笑道:“陛下,臣的办法,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而且这个法子,很复杂,臣怕一时半会也解释不清。” 他是真的讲不清,这是实话。 朱棣显然对此,虽抱有期待,可也只是期待而已,他随即道:“你这酒水,滋味倒是不错,只是……朕虽爱酒,可……毕竟朕乃天子,也不可饮酒无度。这酒虽好……却有什么用处?” “能挣大钱。”张安世道:“陛下,臣这些日子,一直都在想……一件事。” 说到钱,朱棣顿时就打起了几分精神,接着便道:“但说无妨。” 张安世道:“陛下不是说,将来有了粮食之后,是否会谷贱伤农吗?这个问题,确实该引起注意,臣不过是举一反三而已,粮食多,未必伤农,终究……还看怎么用。” “这上等的粮食,可以酿酒,次等的粮食,可以喂猪,喂养鸡鸭。从前的时候,是因为缺粮,因为缺粮,所以人们的意识之中,总认为这粮食……是用来给人吃的,可粮少有粮少的办法,粮多,却有粮多的办法。可是陛下,一定要防止有人,打着谷贱伤农的名义,刻意地制造粮食的短缺啊。” “就如这百姓,他们的土地产值更高了,更高之后,一家人能吃饱,难道就不该想着如何吃好吗?达官贵人们饮酒、吃肉,这寻常的百姓,吃一吃又有什么妨碍?” 朱棣听罢,若有所思:“颇有几分道理。” “同样的土地,若是能产出几倍的粮,其实这也意味着,产出高了,即便粮食的价格暴跌一倍,其实大家有了余粮,售出还是能获益的。只是……有的人心心念念的,总不希望,产出高了几倍,价格还和今日一般,如此一来,他们比往年多售出几倍的粮,挣几倍的价钱吧?若是他们不甘心,就拿多余的粮去酿酒也好,养猪养鸡也罢,这也是他们的事,顺道儿,将这些的价格也打下来。这对天下百姓,一定是利大于弊。” “任何事……有利就有弊,可明明是百利一害的事,可有的人,仗着自己的声量比别人大,却只痛陈这一桩事的害处,忽视了这件事所能带来的千百种好处,这样的事……值得警惕。” 朱棣一口酒饮尽,脸色涨红,扑哧一声,回味着残留在口齿里的余香,点头道:“你的意思是,杨卿还有胡广等人……” 张安世摇摇头:“臣没有说他们有什么问题,只是有一种声音,他们格外的大,成日念叨,自然而然会对有的人身上引起留下残存的记忆,于是但凡遇到这样的事,大家第一个反应,残存在内心的那些观念便会冒出来。” 朱棣不由微笑道:“你这家伙,小小年纪,心思倒是深得很。” 张安世道:“臣是久病成医,被人骗怕了。” 朱棣不禁哈哈大笑,或许是喝了酒的缘故,朱棣有些微醺,因而也打开了话匣子:“你说这酒能挣来大钱?” 张安世道:“是。” 朱棣便道:“此酒虽好,你打算卖多少银子一瓶?” 张安世道:“五两。” 朱棣不禁诧异:“寻常的酒水,不过是数十文一斤,你这酒水……” 张安世道:“陛下……臣一直在想一件事,为何……当初太祖高皇帝的时候,对于冰敬、碳敬也无法杜绝?” 朱棣皱起眉头,却没有说话,显然是等着张安世接下来的话。 张安世道:“所以臣……在想……就算太祖高皇帝不能解决,可陛下乃是圣主,难道就不能从其他的地方解决吗?或许……有一个办法。” 显然,这个问题,朱棣是在乎的。 朱棣立即道:“什么办法?” 张安世却是指着这酒道:“可以靠这酒。” 朱棣一愣,随即不禁大笑:“哈哈哈……张卿你是不是喝醉了?” 张安世认真地道:“臣还没开始喝呢。” 朱棣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几杯下肚,可张安世面前的杯子,却是丝毫没动。 “来,喝……” 张安世道:“陛下,臣酒量浅,喝不惯这酒,只怕几杯下去,就烂醉如泥了,臣还是喜欢喝一些黄酒。” 朱棣倒没有逼迫张安世,只是觉得这个家伙有点古怪,不过他也懒得去计较。 论起来,这酒水的滋味,倒还真有几分意思。 “这酒一瓶酿成,需花费多少银子?二两,还是三两?” 张安世拧着眉头认真地道:“臣想一想,加上包装的话,也就是这个瓶子,可能是……三十文上下。” 朱棣:“……” “三十文,你卖五两?” 张安世微笑道:“难道陛下还嫌少?” 朱棣:“……” 不过朱棣立即想到了另外一件事:“此酒……每年可以酿多少?” 张安世道:“想多少就多少,前提是……能卖得出去。” “卖得出去吗?”朱棣沉吟着。 张安世道:“臣会竭尽所能。” 开玩笑,这酒,可以是有战略意义的。 乃是张安世真正开始原始资本积累的神器。 相比于其他买卖的利润,这酒才是真正暴利中的暴利。 不只如此,只要他控制住生产的源头,至少可以确保,十年内,天下没有人可以模彷出来。 不只是这酒瓶的制造,还有酒水的酿造,都是独一无二。 至于十年之后…… 十年之后……品牌的形象已经深入人心,即便市面上出现了新的竞争者,也不过是跟在后头吃灰而已。 朱棣道:“朕看你信心满满,倒也很是期待张卿到底有什么手段。只是这酒水价格这样的高,倒是让朕还有些不放心。” 张安世道:“臣所奉行的事很简单,那便是……这世上谁有银子,就挣谁的银子,谁的银子多,就卖东西给谁,而且还要让他们不得不买。这天底下,挣寻常百姓的钱,太难啦,这寻常百姓,自己都已饥肠辘辘,就算是剥皮吸髓,也榨不出一点油水来。唯有那些家中藏有无数钱财的,才是臣最大的客户。” 朱棣颔首,随即就道:“好好干,朕就指着你挣银子。” 张安世道:“是。” 说着,朱棣的目光又落在酒上头,爽朗地笑着道:“来陪朕喝一杯吧,朕也不强要你一醉方休。” 盛情难却,张安世也只好举起杯子,当下,一口将酒水饮尽。 随后,说完正事的张安世便也告辞离宫。 朱棣依旧还端坐着,独自喝酒,口里都囔着:“酒……真能挣大银子……还有那……鞑靼汗……” 朱棣若有所思着,却又是将酒水,一饮而尽,忍不住擦拭了嘴:“痛快!” ………… 张安世出宫后,便马不停蹄地又赶回了栖霞。 随即召来了朱金,而后让人取来了笔墨纸砚,记下了一些东西。 这时,才抬头吩咐朱金道:“几件事,你记下。” 朱金赔笑道:“小的听着呢。” 张安世认真地道:“第一件事,也就是最重要的一件,按我所写的这东西,派人四处查访这几样东西的下落。放心……这东西虽然稀少,可我大明物产丰饶,一定会有。按着我所写的特性,你们四处打听,一定能寻到。” 朱金接过张安世记下来的便笺,低头看了看,忙是小心翼翼地揣进了怀里,而后道:“小的记住了,三日之内,就能找到。” 张安世不免诧异道:“三日就可以?” 朱金笑着道:“这天底下,最见多识广的人,莫过于商贾,而小的,恰好又与许多的商贾关系匪浅,只要将这事传出去,自然会有人……对这几样东西有印象。何况……不是还有锦衣卫吗?” 张安世道:“这是你自己下的军令状,三日之内找不到,那我可唯你是问。” 朱金:“……” 张安世自己便乐了:“好啦,跟你开玩笑而已,你不会开不起这个玩笑吧?” 朱金干笑道:“哪里的话,这天底下,谁不晓得侯爷您很幽默。” 张安世又道:“还有……无论是诏狱也好,还是从应天府的大牢也罢,给我找几个死囚,当然,必须是犯下了滔天大罪的死囚,但是涉及到了谋逆,奸杀,或是弑父诛亲的之外,给我挑选几个青壮的,到时我有用。” 朱金甚是不解地看着张安世道:“侯爷您这是……” 张安世道:“要造一个小玩意,造的过程会有一些风险,所以不得不使用死囚,若是他们运气好,到时我会奏上陛下,赦免他们的死罪。可若是他们有什么不幸,那也没有办法了,反正他们本也是死囚,秋后就要问斩的。” 朱金颔首:“侯爷您真是宅心仁厚,还给他们网开一面。” 张安世挥挥手:“好了,少说这些有的没的,我是不是宅心仁厚,难道我自己不知道吗?” 朱金嘿嘿一笑。 张安世随即又道:“还有一件事,就是咱们的酒……要在天下各州县,建立供货的渠道,不说县城,可至少每一个府城,都需要有一个门店,这事儿,你得费费心。” 朱金道:“这个容易,现在想给咱们商行做渠道商的,多不胜数。” 张安世摇头:“不,这个得我们自己来?” “自己来?” 张安世点头道:“至少布政使司级的渠道,得掌握在我们自己的手里。其他的铺面想要拿货,需从我们手里流出去。” 朱金想了想,便道:“好……这个容易,小的先初步搭起一个架子,各布政使司的省城,都置办下一个门面来。” “这门面要大气。” “是。” 张安世吩咐定了,便道:“京城这边,先搭建起来吧。从京城开始……还有,咱们这酒,得取一个名儿……我思来想去,不妨就叫宫廷御酿吧……” “啊……”朱金诧异地看着张安世,微微皱眉道:“侯爷,这会不会……不妥?” 张安世笑着道:“你放心,这银子……大部分挣了,也是宫里的,陛下只要钱,其他的不论。” 朱金便忍不住道:“陛下的心思,侯爷您是摸透了。” “我还差得远呢。”张安世瞪他一眼,便道:“滚蛋吧。” 朱金尴尬一笑,慌忙告辞。 张安世这几日,倒是清闲下来。 很快,几个死囚,还有张安世要找的东西便送了来。 张安世让人找了一个密不透风的房子,而后让这几个死囚关在里头。 自然,在此前,这几个死囚已经过了培训。 这几个死囚,事先也已告知,遵照着做,就有出狱的可能,甚至还会给一笔路费和安家费。 对他们而言,横竖都是死,虽知道会有危险,可现在却有了生的希望,反而都愿留下来。 于是他们在那房子里,照着方法,折腾了足足一个晚上。 次日,几个人终于拖着疲惫的步子,走了出来。 他们捧着一个铅盒子。 其中一个道:“侯爷,已经制好了,果然……这东西……” 他说着,正要打开盒子,拿给张安世看。 张安世却是手一摆,道:“不必打开了,你来描述一下制出来的是什么东西。” 这人便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道:“真是一个宝物,我看……这东西,只怕价值连城。” 张安世道:“好了,来人,将他们押回牢里去。” 这人立即跪倒,声泪俱下道:“侯爷不是说了,到时候……要送我们回家的吗?” 张安世道:“我说的可不是这个,我说的是,这事我会奏请陛下,等陛下恩准,这才将你们无罪释放。所以,这些天,只怕你们还要忍耐一些日子,在狱中再呆一些时间。” “放心,承诺你们的事情,本侯爷都会做到,只是希望你们此番得获新生,一定要重新做人,若是再敢作奸犯科,呵呵……” 几个人便磕头如捣蒜,乖乖地被人押走了。 张安世始终没有打开铅盒。 而是很小心地让人将这东西用绸缎包裹好,又装入了一个华美的箱子。 随即,张安世便又让人请了礼部尚书郑赐以及礼部的几个官员来。 郑赐很不情愿地来了,堂堂一个部堂,现在却被张安世节制,让他心有不甘。 可胳膊拗不过大腿,他是一个胆小的人,心里再多委屈,等见到了张安世,依旧还是赔笑,和张安世相互见礼。 张安世落座,便道:“我思来想去呢,这一次鞑靼人来势汹汹,而大明现在却需要时间,想要对鞑靼人动手,得是来年开春。” “可是啊……今年该怎么熬过去呢?哎……难呀,你们想想看,这鞑靼人倾国之力而来,各处的边镇都会告急,只要这些人,但凡攻破了一处,就是生灵涂炭。到时我大明的军民,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届时得要死多少人?” “一旦如此,那些被屠戮的百姓,眼睁睁地看着我大明的官军,对此无动于衷,无法做到有效驰援,只怕非要寒心不可。所以……眼下当务之急,是减缓鞑靼人的进攻的时间!我算过了,对方已准备妥当了,可要部署,也需要时间。这个时间,可能需要两个月左右,诸公……现在兵部不能有所作为,那么……该当是礼部有所作为的时候了。” 郑赐不断地点头,笑着道:“是,是,是,侯爷说的好啊,现在礼部这边,已经做好了随时联络兀良哈部、瓦剌部,甚至与朝鲜国通气的准备,为的……就是……” 张安世却是摆摆手,打断他道:“这些事当然要做,可重心却不能放在这里。这些人都是墙头草,鞑靼人杀来了,若是他们迟迟不见我大明驰援,必然绝不肯主动为我大明出击鞑靼。” 郑赐只好道:“那么侯爷您有什么高见?” 张安世道:“事情紧急,我打算派一使节,带着一队人,日夜兼程,立即赶往大漠,去见鞑靼汗。” “见鞑靼汗?”郑赐挑眉道:“老夫有些不明白。” 张安世道:“我备上了一份大礼,那鞑靼汗见了,一定喜欢。并且……告诉鞑靼汗,只要愿意化干戈为玉帛,那么都可以谈,什么事都可以谈,他们要互市,要赏赐,都可以……” 就这? 郑赐还以为张安世当真有什么别出心裁的主意呢,可现在听着,心里便不免鄙夷起来。 这事还需你张安世出马?我郑赐难道是傻瓜,我行我也上呀。 不就是乞和讨好这一套吗? 郑赐道:“这是否是陛下的口谕?” 这是郑赐的第一个反应,这事太大了,要知道,纵明一朝,基本上不存在媾和这个说法。 哪怕是历史上英宗皇帝被俘,土木堡之变后,大明精锐丧失,也没有选择媾和,而是直接北京孤城,与深入腹地的瓦剌军马决一雌雄。 甚至是明末的时候,到了山穷水尽之时,有大臣上书,希望和建奴人议和,也很快遭到了一窝蜂人的反对,最后此人……下场很惨。 更不必说,这是明初了。 其实也不是……大明没有怀柔和议和的手段,可议和的前提是,双方是在一个较为和平的环境之下。 而对方已经下了战书,并且蓄势待发的时候,选择媾和,这让郑赐觉得……一定不是皇帝的意思,肯定是张安世自作主张。 张安世面不改色地道:“陛下已命我节制礼部,这事,我想我可以拿主意。” 郑赐脸色却凝重起来:“侯爷,这不是开玩笑的事。” 张安世道:“未必是选择去议和,而只是派出人,送上一些礼,去和这鞑靼汗谈一谈,只要没有达成媾和的条件,那么也谈不上是媾和了,对不对?” “既然不打算媾和,为何还要派出使者,赏赐财货?”郑赐皱眉道:“这于理不合。” 张安世便冷起了脸道:“总而言之,这是我的主意,若有什么后果,我张安世一力承担,至于人选,礼部的主客司郎中来了没有?” 此话一出,一个干瘦的人便站了起来:“下官在此。” 张安世道:“你经常和各国的使节打交道,这么大的事,为显重视,还是你亲自去一趟。” “啊……”这郎中脸都绿了:“这……这只怕不妥吧。” 张安世绷着脸道:“这是军令,现在情况紧急,随时可能有无数边镇的军民百姓,为此丧生。你明日就要出发,放心,你的随员,有内千户所的人,他们会护送你,你死不了。” 郎中脑子昏沉沉的,此时只觉得晴天霹雳一般,可他不敢忤逆张安世。 郑赐则是皱眉道:“安南侯,老夫不同意你这样做。” 张安世只澹澹地看着他道:“不同意,然后呢?” 郑赐道:“没有然后了,老夫表明一下立场。” 他是一个老滑头,算准了即便陛下知道这件事,也不会认同张安世。 可张安世也不好惹,你不能阻止他,所以表明一下态度,到时追究起来,你张安世溅血,可莫挨老子,溅得我一身都是。 张安世道:“礼物……你们礼部按着规格,准备一份,我这儿也有一份厚礼,需要你们一并带去,记住……这礼价值连城,你们带回去,好生包裹之后,立即漆上火漆,可马虎不得。” 说着,张安世将那早已包裹好了的铅盒摆了出来。 郑赐没去碰那礼物,那主客司的郎中,却不得不去提了,只是这一提,却发现这玩意……很沉。 他泱泱地跟着郑赐,向张安世告辞,回到了礼部。 “郑部堂……”郎中苦着脸道:“下官……当真……” “你惹得起张安世吗?”郑赐平静地道。 郎中不说话了。 “惹不起,那就只好听命行事,不然的话,他可能会把你祖宗十八代干的事都查出来,罗织你的罪名。” 这郎中打了个寒颤,最后只好认命地道:“是。” 郑赐目光落在他提着的盒子上,倒有几分好奇,便道:“这里头是什么东西?” “这……下官也不知。” 郑赐道:“揭开来看看。” “这只怕不妥。” “这是礼部的事,所有送出去的国礼,岂有不核验一二的?何况现在不是还没有封存上火漆吗?” 郎中听罢,他发现自己好像谁也得罪不起,尚书有令,他哪敢不遵? 于是,小心翼翼地将东西摆在了桌上,将外头的包裹拆开,便看到了一个金漆的铅盒。 这盒子上有一个小锁,不过……这时代的锁,大抵也只是防君子而已,很快,郎中便将这盒子打开了。 刹那之间,他们的眼前白茫茫的一片。 却见此时……一个巨大的夜明珠,映在他们的眼底。 这是一颗拳头大的珠子,通体发光,格外的耀眼。 “世……世上……真有夜明珠……”这郎中期期艾艾的道。 郑赐也看得目瞪口呆,用一种不可思议的惊叹口吻:“好大……” 身为礼部的部堂和主客司的郎中,无论是皇帝赐下的宝物,还是各国的贡品,他们都见得多了。 可唯独这么个只有传说中存在的东西,他们却是第一次见。 虽也有许多所谓的夜明珠,可其实,不过都是点了蜡烛之后,在光的映照之下,折射出光来,显得它好像在发光。 而眼下……这珠子,好像自己在发光。 第二百五十四章:人间至宝 它……真的会发光。 这主客司的郎中,还有尚书郑赐,看着眼前这个拳头大的夜明珠,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这辈子,没有见过这样的奇珍异宝。 只怕……宫中也不会有如此神奇之物吧。 郎中道:“部堂,此物……只怕真的价值连城啊。” “何止是价值连城。”郑赐苦笑着道:“依老夫看,这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宝物。” 郎中带着几分可惜道:“当真送去给鞑靼汗?” “不送去,那张安世会放过你我?何况人家是有内千户所的人随行的,这东西,也造不得假,怎么,你自信自己可以和张安世玩脑筋?” 郎中欲言又止,随即连忙说是。 他自信以自己能金榜题名的脑袋,玩脑筋,张安世肯定不如自己,可对方毕竟太强大了,哪里需要什么脑筋,直接平推,就可以将自己干死了。 郎中忍不住又多看了一眼这夜明,而后才甚是不舍地将铅盒盖上,重新包裹好,继而道:“下官只恐……到时……一旦事泄,朝廷将这归罪于下官。” 郑赐安慰他道:“放心,此事,户部是不答应的,是张安世要一意孤行,于我们何干呢?所以……你按着张安世的去办即可,有什么脏水,也泼不到你的身上,老夫会在庙堂上,为你据理力争。” 郎中是了解郑赐的。 这家伙胆小得很,为他据理力争?简直就是开玩笑。 只是……他也只能姑且相信,毕竟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还是高了好几级呢! 当下,礼部这边做好了准备。 次日正午,内千户所便有一个总旗官带着二十多个校尉来,负责护送。 这郎中昨夜已拜别了家人,同时在礼部办理了相应的程序之后,不得不出发。 只是这一次出使,远比他所以为的复杂。 这哪里是出使,简直就是流放。 内千户所那边说,事情紧急,需要马不停蹄,所以沿途不得休息,争取十天之内从喜峰口出关,十五日内,拜谒鞑靼汗。 一听到这个速度,这郎中已是头皮发麻。 不知怎的,他昨夜睡的不好,清早起来,也觉得有些疲惫。 可现在,却也不得不老老实实地听从内千户所的交代去干了。 心里自然是将张安世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 兵部那边,金忠可谓是焦头烂额。 关注边镇的动态,尤其是辽东那边,已经有边镇送来急报,他们的附近,出现了鞑靼人。 当然,金忠对此判断,这应该只是鞑靼人的斥候,不过是暴风雨的前奏罢了。 一般大军征发,斥候先行,探查地形,已经营寨驻扎的所在,同时观察各镇的军事准备情况。 只是也不排除,这可能只是疑兵之计。 或许鞑靼的主力,是在喜峰口,而绝非是辽东。 总而言之,现在这千里的边防,处处都可能是攻击的目标。 这也是为何,中原王朝对那些骑兵们……总是焦头烂额的原因,防线越长,就意味着他们突破任何一个点,都会让中原王朝遭受巨大的损失。 这千里的防线上,大军要随时驰援,就等于是被人牵着鼻子走。 兵部下达了一个又一个的命令,让各镇严防死守,做好坚壁清野的准备。 于此同时,巡边的各路游击,要随时警觉,一旦发现敌情,不必战斗,要迅速脱离战斗,就近撤往附近的军堡驻扎。 这半年多的时间,朝廷不得不拖延时间。 现在也只能选择用最小的损失,换取这个结果。 “部堂…边镇军情…” 一封快报,送到了兵部。 金忠道:“又是锦衣卫送来的?” “是,锦衣卫那边,觉得关系到了边镇的安危,是以火速送来。” 金忠快速拆开,这一看,脸色便微微一变。 他冷笑道:“老夫去见驾。” 片刻之后,金忠便抵达了文楼。 “陛下。”金忠行礼。 朱棣看了金忠一眼:“说。” 金忠道:“紧急军情,兀良哈部,似乎也在集结。” 朱棣脸色阴森森的,露出冷然之色,他手抚桉牍,一言不发,良久才道:“兀良哈部,看来也不可靠了,这一次……他们只怕是想跟着鞑靼人分一杯羹。这群养不熟的狼!” 金忠道:“兀良哈三卫,不少首领,都给我大明邀买,有不少人,心里还是向我大明的。” 顿了顿,金忠继续道:“可问题就在于,这许多的兀良哈族人,他们本身就是蒙古人,在他们心目之中,鞑靼汗乃大漠王族,是成吉思汗的嫡亲子孙!何况各部之间,相互通婚,与鞑靼人之间,彼此也有姻亲。陛下对兀良哈人,虽是多有赏赐,可有些东西,不是靠一些赏赐能够换来的。” “我大明强大的时候,他们自然甘心臣服,可现在鞑靼人这么多年厉兵秣马,而我大明……自宁王等卫的兵马陆续向内陆转移之后,就再难有节制他们的力量了,这才让他们滋生出异心。” 其实朱棣靖难,确实导致了许多问题。 其中问题最大的,就是因为靖难,让太祖高皇帝在的时候,针对鞑靼人的布置出现了漏洞。 朱棣的燕山卫,本是节制兀良哈人,对鞑靼人作战的主要力量,可随着靖难成功,绝大多数燕山卫人马,已跟随朱棣,到了南京城享福。 还有宁王卫,这也是对抗鞑靼人,节制兀良哈部的主力,却因为朱棣害怕朱权成为自己的第二,也跟着靖难谋反,所以先是将宁王改封南昌,如今宁王又带着他的卫队,去了吕宋。 如此一来,实际上整个北边的防务,开始出现了空虚。 而以往,隔三差五针对鞑靼人的清剿,控制他们的人口和牛马增长手段,也已经许多年没有进行。 这使鞑靼人终于有了喘息之机,开始坐大。 兀良哈部则趁着宁王卫转移,控制了原先宁王卫不少卫戍的土地,草场增加之后,实力也开始增长。 再加上鞑靼人的笼络,没有了约束兀良哈部的力量之后,彼此媾和之势已经形成。 朱棣道:“兀良哈一旦倒向鞑靼人,辽东的局势,可就要危险了。” 兀良哈的草场,本身就是鞑靼部和大明在辽东的屏障,现如今,局势的天平,悄然倒向了鞑靼部一边。 这就意味着,这一场的风暴,将会来的更加的迅勐。 虽然对朱棣而言,其实这并不算什么,因为在他看来,只要自己的亲征,局势就会很快好起来。 可问题还在世间…… “陛下……辽东的情势,可能及及可危,这么多的辽东军民,等于是直接暴露在了鞑靼人和兀良哈人的屠刀之下了。” 朱棣皱眉道:“你有什么主意?” 金忠叹息道:“庙堂之上,分的不是对错,而是取舍。” 顿了顿,又道:“若以对错而论,朝廷坐视各路军镇独自抵抗鞑靼人的大举进攻,是错的。因为……鞑靼人来势汹汹,兵强马壮,一旦破了任何一个口子,我大明无数生灵都要涂炭。” 说到此处,金忠深深都皱眉起来,露出忧心忡忡的样子。 他坚持自己的选择,就意味着许多人因他而死。他生于元末明初,深知战争的灾祸一旦降临,无数的百姓面对那屠刀,会是什么境地。 深吸一口气,金忠接着道:“可一个臣子,向陛下进言。也只能是在取舍之间,做出最有利的判断。臣还是坚持自己的决定,朝廷这个时候,需要耐心的一步步做好战争的准备,绝不是被鞑靼人牵着鼻子走,在反复的救援之间,让将士们疲于奔命。只有如此,才能肃清边患。” 朱棣颔首道:“卿家所言甚是。朕这几日,也在思考着这件事,你是兵部尚书,你的职责是继续做好横扫大漠的准备,按着当初征鞑靼的作战,调集兵马,转运粮草,调配武官,让各军操练。来年之时,朕与鞑靼人,一决雌雄。” 其实讨论这件事,无论是朱棣,还是金忠,其实都并不轻松。 金忠苦笑道:“慈不掌兵,哎……臣……” 朱棣了解金忠的心思,便道:“不要多想了。” 金忠抱手道:“是。” 朱棣显得格外的冷静,他没有继续说什么,而是站起来,走到了张挂在殿中的大漠舆图之下,抬头仰视着这舆图。 他背着手,一言不发。 从成为燕王开始,再到现在君临天下,这一幅舆图,朱棣早已是烂熟于心。 一举彻底打断鞑靼人的骨头,乃是他毕生的心愿。 正因为如此,所以他才如此的了解金忠为何如此坚持。 这么多年的心血,关于对鞑靼的作战计划,早已完美无缺。 朝廷不能打乱部署。 只有将战争的主动权完全掌握在大明的手里,才可以确保对鞑靼人的有效打击。 朱棣太了解自己的敌人了,正因为了解,所以才必须抓住最有利的战机,而后展开果断的行动。 而不是……疲于奔命的防守。 鉴于边防线过长的缘故,这种防守,对于明军的作战,并没有一丁点的好处,却是将鞑靼人骑兵优势,彻底的发挥出来。 金忠见朱棣不言,便道:“臣……告退了。” “去吧。” 朱棣面无表情,甚至依旧保持着刚才的动作。 等金忠一走,朱棣却是看着舆图道:“亦失哈,张安世那边如何了?” “奴婢听说,礼部已经派人出发了。” 朱棣道:“是去争取瓦剌人,还是兀良哈人?” “去见鞑靼汗。” 朱棣噢了一声,这虽有一点意外,但朱棣还是显得很冷静:“鞑靼人为了这一次作战,一定积蓄了许多年的力量,也做好了长足的准备,单凭言辞鼓动,能让对方罢兵吗?” 亦失哈道:“这……奴婢就不得而知了,听礼部那边传出消息,安南侯送了什么价值连城的礼物。” 朱棣皱眉:“什么礼物?” “是一个什么珠子。” 朱棣:“……” 亦失哈道:“不过现在私下里有人在传,说是安南侯,在与鞑靼人媾和。” 朱棣眼眸微张道:“张安世不会负朕,他这样做,自然有其道理。” 顿了一下,朱棣又道:“不要理会这些闲言碎语。” 亦失哈道:“是。” ………… 那郎中,几乎是快马加鞭,一路北上,这一路日夜兼程,等抵达了喜峰口的时候,他整个人,仿佛都已瘫痪了一般。 可内千户所的人,依旧还是催促他火速出关,不要拖延。 这郎中叫苦,偏偏这内千户所的人得罪不起。 因为每一次,自己希望停留几日,稍做休息。 那总旗便会笑吟吟的道:“早些办完事比较好,王郎中,你也不希望,你在外头留的太久,你的妻子在家里担心你吧。” 郎中听罢,再没有什么话了,心里除了入这总旗的娘之外,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赶路。 喜峰口的明军,又加派了一支骑兵保护。 很快,他们就遭遇到了鞑靼人的斥候。 听闻是明使,对方显然也没有刁难,而是在保持警惕的情况之下,护送明使团往大漠深处。 只是……这一路走,郎中越发的心惊。 因为……他们去的方向……乃是大宁方向。 大宁原先乃是宁王朱权的封地。 此后,宁王带着卫队撤回内陆,这里……便几乎当成了对当初参与靖难的兀良哈三卫的赏赐。 也就是说,这该是兀良哈部的领地。 而鞑靼人……竟也出现在了大宁……这意味着什么? 私下里,这姓王的郎中对着那总旗官道:“要出事了。” “出事,能出什么事?” “哎呀,你是不懂,我乃礼部郎中,且还是负责的是主客司,这里头的关系,我最清楚,此番我们脚下乃大宁的草场,这就意味着,这里还驻扎着鞑靼部的军马,你想想看,鞑靼人可以轻而易举的在大宁的草场穿梭,这说明什么?” “你的意思是……” 王郎中惨然道:“可能……出现了最坏的情况,大宁的兀良哈人,已彻底的倒向了鞑靼人。这鞑靼人即将要成为整个草原之主,难怪他们敢如此跋扈,你可知道,这鞑子一旦凝聚在了一起,便是我大明的心腹大患,哎……失策,失策啊,最可恨的是兀良哈人,他们首鼠两端,既和我大明互市,对我大明看上去言听计从,从我大明讨了许多的好处去,暗地里。却早已和鞑靼人勾结了。” 王郎中的判断是正确的。 因为……他们出现在了大宁城。 大宁城里……大军云集。 王郎中等人,只允许他们在城外驻扎了一日,到了次日,则被人看押似的,带入城中。 整个大宁城里,在原先宁王的王府内,一场酒宴,却已开始。 此时的鞑靼汗,乃是鬼力赤,这鬼力赤乃是宫廷政变起家,不过他乃窝阔台庶子合丹后裔,也自称自己有黄金家族的血脉。 此时,他居于首位,下头陪坐的,多为太师、太傅。 鞑靼人的官制十分混乱,他们的官职,也多是承袭的乃是中原的体系,只可惜……被他们自己玩坏了。 以至于在这鞑靼内部太师多如狗,太傅如牛毛。 而至于哪一个太师更有权力,哪一个太傅分量更重。却几乎不看官职,而是看他们的各自的部族,是否有足够的实力。 当然,眼下这太师之中,实力最强大的乃是阿鲁台,这阿鲁台手中握有鞑靼部的几个部族大权,即便连鬼力赤,也对他忌惮无比。 除此之外,这阿鲁台更是兀良哈首领哈儿兀歹的姻亲,这一次鞑靼部与兀良哈部的合作,也是阿鲁台从中撮合。 因此陪坐在鬼力赤一旁的,却是兀良哈部的首领哈儿兀歹以及阿鲁台二人。 鬼力赤为了笼络哈儿兀歹,便封他为太师王,太师是什么官职,大家都懂,王爵是什么爵位大家也都懂,可这两个玩意缝合在一起,说实话,就有点让人懵逼了。 “陛下,明使到了。” 鬼力赤虽是大汗,却也自称自己乃是元朝皇帝,虽然这个称谓,连瓦剌人都不承认,更别说大明了。 因此在鞑靼部内部,依旧延续的乃是元朝宫廷的传统。 鬼力赤看一眼阿鲁台和哈儿兀歹二人,笑着道:“这时明使来,莫非是朱棣那个小子,有回书。哈哈……将他们召进来,朕要亲自领教。” 不多时,王郎中战战兢兢的进殿。 鬼力赤打量着王郎中:“尔何人?” 王郎中道:“大明礼部……” “礼部?”鬼力赤大笑。 众人都笑。 鬼力赤道:“伪明有礼部,我大元也有礼部,礼部尚书们站出来给他瞧瞧。” 不多时,却有三四个礼部尚书都醉醺醺地站起来。 王郎中:“……” 鬼力赤道:“尔乃尚书否?” 王郎中道:“不,我乃郎中。” 鬼力赤道:“我这里有四个礼部尚书,七十多个侍郎,尔区区一个郎中,也能与朕说话吗?依朕看,应该遣一马奴,与你交涉。” 王郎中:“……” 鬼力赤眼带不屑,随即冷笑道:“说罢,来此,所为何事?” “有一封礼部的文书,除此之外,还有一些礼物。” “礼部文书?”鬼力赤颇有怒色。 照理,应该是朱棣给他的国书,毕竟自己当初是亲自修书给了朱棣,朱棣却只让礼部,发一份文书来,这显然是瞧自己不起。” 有人站起来,大喝道:“该杀的逆贼。” 在他们的传统之中,朱明属于叛贼之列,这是一种很矛盾的心理,一方面,他们自恃自己乃是鞑子血统,和其他人有区别。另一方面,却又以中原正统自居,至于朱元章……属于叛乱,而朱元章的子孙,当然都是叛贼的子孙了。 鬼力赤压压手,倒是很有耐心的道:“取朕看看。” 一阉人便往这王郎中处,取了王郎中手中的文书,送到鬼力赤面前。 鬼力赤乃鞑靼贵族出身,从小是要学一些汉字的,毕竟他小的时候,元朝虽已穷途末路,宫廷和贵族的教育里,有相关的学习教材。 鬼力赤只低头一看,便见:比闻北地推奉可汗正位,特差朵儿只、恍然等赉织金文绮四端往致意。今天下大定,薄海内外,皆来朝贡,可汗能遣使往来通好,同为一家,使边域万里,烽候无警,彼此熙然,共享太平之福,岂不美哉? 鬼力赤冷笑:“尔等竟教我等,往尔等叛贼处朝贡?” 王郎中道:“我大明已为天下之主,永乐天子建极,四海之处,皆为王土,自然希望可汗可能顺应天意,与我大明化干戈为玉帛,如此,则大漠、关内,百姓都可休养生息,岂不是好?” 鬼力赤笑的更冷:“荒谬之言,这天下乃我家,尔等叛贼僭越,已是万死之罪,今我提兵数十万,号召蒙古诸部勇士,便是要收拾旧河山,尔这区区郎中,敢在朕面前放肆。” 他一通怒斥。 王郎中已是冷汗淋漓,心里又骂张安世猪狗不如。 却还是硬着头皮道:“顺天应命……” 鬼力赤道:“来人,将他拖下去斩首……” 王郎中吓得瑟瑟发抖,几个卫士便已上前,拉着王郎中要出去斩首。 王郎中战战兢兢,口里却道:“你要战便战,何须多言,两军交战,不杀来使,你今日诛我,我大明损失的不过是区区郎中,却可换来我大明君臣上下,同仇敌忾……” 鬼力赤露出失望之色。 他原本想故意吓一吓王郎中,好看看这王郎中的丑态,可这王郎中身子不硬,吓得瑟瑟发抖,浑身最硬的却是一张嘴。 于是心里失望之余,却挥挥手,示意卫士们退下,却是死死的盯着王郎中:“你们送来了什么礼物。” 王郎中道:“这是赐鞑靼部的礼单……” 鬼力赤命阉人取了来,低头一看。 这礼单里头,其他的东西都很平常。 可里头一样东西,却一下子吸引了鬼力赤的注意力。 鬼力赤眼眸掠过一丝贪婪之色。 口里喃喃念道:“太宗皇帝时……各部赠送的夜明珠……” 元朝的太宗皇帝,乃是窝阔台。 鬼力赤乃是窝阔台的子孙。 他也以自己有这血统,而洋洋自得。 因此,这鞑靼部中,最是尊崇的乃是元太宗。 这鬼力赤的金帐之中,便随时张挂元太宗的画像。 鬼力赤看向周遭的太师、太傅、各部的尚书们,随即挑眉:“尔等可听闻过此事吗?” 众人都傻了眼。 他们对于历史并不精通,元朝的时候,元史的记录,都是汉人负责的,至于各种典故……还有无数的财宝,更是在蒙古人仓皇败退出关的时候,早就遗失干净了。 鬼知道……这是真是假。 鬼力赤看向众人,见大家都是哑口无言。 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到底是啥名堂。 可大明那边……既然说这是当初窝阔台挚爱之物……那汉人最擅记录历史,而且对典故了解最深,应该……不会有啥问题吧。 不过鬼力赤有些恼怒,自家祖宗的事迹,别人记得,我堂堂大元直系血脉,却也不知。 便看向阿鲁台:“阿鲁台在诸部之中,最是聪明,或许知道。” 阿鲁台心里一脸懵逼,他能知道就有鬼了,不过明人言之凿凿,大汗成日将太宗皇帝挂在嘴边,自个儿确实该有所表示。 于是他气定神闲:“我听闻过一些这样的事,说是太宗一统天下,天下诸部无不顺服,奉他为主,于是在一场狩猎大会上,各部争相献礼,其中就有一枚珠子,此珠不凡,却也代表了各部的顺服之心,于是太宗大喜,将此珠放在宫殿里,成日把玩,爱不释手……只是后来,却不知什么缘故,却是遗失了。” 鬼力赤听罢,大喜过望:“哈哈哈……取此珠朕看看。” 一会儿工夫,便有卫士先从那王郎中的随员那儿,接了一个盒子,检查了一番之后,奉送到了鬼力赤面前。 鬼力赤当着众人的面,打开盒子。 一时之间,这殿中……霎时更亮堂起来,尤其是鬼力赤的脸,照的更加亮堂。 鬼力赤已是惊讶的下巴都合不拢。 其他阿鲁台和众多太师、太傅们,一个个贪婪的看着这珠子。 真有会发光的珠子。 而且拳头这样大…… 鬼力赤小心翼翼的从盒中捧出珠子来,这一下子,这珠子在众人眼里,更为夺目。 众人惊叹之余。 鬼力赤双目挪不开了,他也见识过不少的宝贝,可和这珠子相比,其他的宝贝,真是相形见绌。 难怪……太宗皇帝………会对此珠爱不释手。 无论是这宝贝的份量,还是它的历史意义而言,鬼力赤双目,都露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 “此长明珠也,乃太宗皇帝至宝,子孙不肖,所以才遗失,现如今,它又物归原主……”鬼力赤一字一句地道:“这是我们重新复兴的征兆,来人……将此珠……悬于此,为我等照明,将来,我要亲带此珠,进入关内,一举灭明。” 第二百五十五章:一锅端 这夜明珠,被人放在了一盏宫灯上。 宫灯已经有一些年头了。 不出意外,应该是当初仓皇出逃的元朝皇族,带回大漠的。 回到了草原之后,这些从前的御用之物,被每一个后任者们瓜分,他们失去了享受新皇室御用品的能力。 可是,既然关起门来,自称自己继承了大元的道统,就不得不将这些早过去了数十年的东西,清洗之后,摆放在自己的大帐里。 这似乎是每一个破落户们爱干的事,虽是家败了,可总要留一点曾经祖先们显赫时的东西,留做自己的念想,也提醒自己出身不凡。 夜明珠的灯很好看。 “至宝,至宝啊!”鬼力赤站起来,站在这宫灯前,看着发出炫目光彩的夜明珠,忍不住道:“世间怎能有如此的宝物?也只有祖先们……才能享用,万万没有想到,而今……终于物归原主。” 说到此处,鬼力赤眼眶红了,眨眨眼,流下一滴泪,回头看向众太师和太傅以及诸尚书,不由道:“此次进兵,尔等要与我同心协力,一扫伪明。” 众人轰然称是。 鬼力赤将这东西搁在自己的金帐,像展览一般,是有他的深谋远虑的。 当初鞑靼的汗位,是在阿里不哥的后裔手里,而他这窝阔台的后人,趁机篡位,虽然都是黄金家族,可鬼力赤好巧不巧,恰是出自窝阔台的庶子一脉。 鞑靼人入主中原这么久,中原的习俗,对他们也略有影响,在合法性上,他就远不如自己所篡的可汗。 现在好了,瞌睡送来了枕头,就在他想要急于证明自己才是真正拥有黄金家族血统的时候,这大明畏战,竟是拿着他祖先的宝贝来议和了。 “哈哈……”他面上不无得意,眉飞色舞。 这夜明珠,就好像一个招牌,无时无刻地提醒鞑靼部之中的太师和太傅还有尚书们,他是真正的窝阔台子孙,血管里流着的,乃是成吉思汗的血液。 而夜明珠的再现,也是一种明证。 我大元的太宗皇帝,其中最大的功绩就在于,彻底地定鼎中原,灭金伐宋。 这似乎好像在冥冥之中,昭示着什么,或许他会如同他的祖先一般,循着窝阔台的道路,重新入关。 深吸一口气,鬼力赤又回头,冷冷地看了一眼这王郎中道:“尔带此礼来,是要议和?” “是。” “你回去,告诉朱棣。”鬼力赤道:“尔视朱明,如贼也。一群窜我家业的贼,以为拿我祖先的宝物来交好朕,便可教我罢兵吗?我们丢失的东西,自己会去取,我们失去的,也一定能重新拿回来!” “今日留尔狗命,你速速滚回去。倘若那朱棣,尚且还像个男儿,便与朕一决雌雄,倘若不敢,便暂将他的脑袋,暂时寄放在江南,三五年之后,待朕提兵自取。滚吧!” 王郎中脸都绿了,他心里更怒的乃是张安世。 你看……就说了没办法议和的吧。 不但丢人现眼,遭受如此侮辱,事情却还办不成。 可他此时,也只能道:“胜负未分,可汗之言,未免狂妄。我自会回报陛下,告辞。” 丢下一句狠话,冷汗却是浸湿了他的后襟。 等出了金帐,便与随员连忙离开。 直到出了大宁,总旗才问:“如何?” “如何什么?”王郎中气呼呼地道:“对方蓄谋已久,怎肯议和?现在我们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为人所笑。哎……可惜了那宝贝。” 顿了一下,又道:“自然,宝贝没了,倒也罢了。只是如此议和,实在屈辱,还要被人咒骂一顿。此番……真是脸面丧尽。” 总旗便不解道:“为何不据理力争?” “争个什么,我们是使臣,鞑靼人蛮横不讲理,难道这议和,还有力争的吗?不要再说了,速速回京吧。” 总旗只是负责护送此人,见这王郎中满腹怨气,有时下意识地滴咕着什么,这总旗便支着耳朵听。 好在王郎中也不是湖涂人,这使团上上下下,他娘的即便是跟着他的苍蝇和跳蚤,都疑似是内千户所的人,所以……他终究没有将张安世三个字骂出口。 只是偶尔阴阳怪气地说上几句罢了。 ………… 张安世这些日子都很安分。 他甚至偶尔还去向姚广孝讨教佛法。 姚广孝眼睛一斜,不由道:“听闻侯爷夫人有孕了,听贫僧一句劝,临时抱佛脚,没有用的。你看贫僧……就有自知之明,不娶妻,不纳妾,不生子,何也?” 张安世的脸色一下子难看了,大怒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是什么意思,贫僧就是什么意思。” “你不说什么意思,我如何知道你什么意思?” “别饶了,大家都是聪明人,何须饶舌?” 张安世抿了抿嘴,最后感慨道:“姚师傅,其实我觉得我平日里也是积攒功德的。” 姚广孝微笑道:“这……不好说。” “为何?”张安世奇怪地道。 姚广孝道:“海昏侯被霍光罢黜,而之所以被罢黜,原因霍光已经说了,说是他**无度,即位二十七天内,就干了一千一百二十七件荒唐事。二十七日,这一天就得干五十件荒唐事才成,一天十二个时辰,除去五六个时辰用膳和就寝,也就是说,这海昏侯,每一个时辰要干十件坏事,你看,就在你我说话的功夫,这一炷香不到的时间里,海昏侯就干了一件坏事了。” 张安世有点憋不住了,失笑道:“姚师傅不要阴阳怪气嘛。” “我不是阴阳怪气,海昏侯是否昏聩,是否做坏事,这不是他说了算,而是霍光说了算。就好像……一个人是否贤明,也不是他自己说了算,或者他当真贤明,而是别人对他的评价。” 说着,姚广孝叹息道:“这功德也是一样的道理,侯爷是否积攒了功德,是干了什么丧尽天良的事,还是悲天悯人,下辈子能上西天,享无尽的福气,这得是佛祖说了算。” 张安世道:“这话有理,可佛祖他老人家……” 姚广孝道:“佛祖当然不会亲自现身,他贵人多忘事嘛,可你别忘了,在你身边,有许多高僧,这些高僧,其实和佛祖也差不多了。” 张安世却定定地看着姚广孝道:“姚师傅算不算得道高僧?” 姚广孝沉默了片刻,最终摇头:“不算。” 张安世笑了笑道:“你这样一说,我安心了许多,你的意思是,让我找算得道高僧的人出来,让他们说我有功德,将来能有福报,就可以了?” “大抵就是这么个意思……” 张安世道:“好,那我去找找看。” 姚广孝道:“佛家的事,你一个外人,怎么能明白呢?侯爷就不要给自己自寻烦恼啦,你捐香油钱,贫僧这边自然代你将这高僧找出来,每日为你祈福就是,何须这样麻烦。” 说罢,咕哝着道:“你们这些有钱人,真是麻烦,身不带来,死不带走的阿堵物,总是这样不痛快,非要贫僧绕大圈子,你们才舍得出一点点钱,其实……没有这么麻烦的,庙堂里头,真正的能吏都是雷厉风行,佛门其实也是一样。” 张安世居然很是认真地道:“其实我不信你们这个,只是……最近做了一些事,总有些心神不宁……” “好啦,好啦……肉体凡胎,都是六根不清净的人,谁不要干点坏事呢,没什么大不了的,你放下屠刀,就回头是岸了。” 张安世道:“你能不能先听我说完?” 姚广孝怒道:“说个鸟。我成日听你在此叽叽喳喳,银子不见一个,竟还和贫僧说佛理,贫僧很闲的吗?香油钱,你到底给不给?” 张安世道:“姚师傅,话不可说的这样直白,我只是来此,寻一方净土而已。” “世上就没有清净之地,清净只在你心里,你没捐香油钱,当然会心中不安,做了亏心事,也自然会怕鬼敲门,所谓众生皆苦,好啦,我都和你说了这么多……最后问你一次……” “我给。”张安世道:“明日让人,送三千两来。” “你不够虔诚。” 张安世又怒:“别人给三五两银子,你们就阿弥陀佛,你这是要将我当猪宰吗?” 姚广孝一本正经地道:“平常的信男善女做了亏心事,最多害一人。你张安世是谁?你张安世做缺德事,不知多少人要被你害死呢,这能一起比较吗?” 张安世也不知道姚广孝为啥对他张安世这么大的火气,难道上一次拉他下水,他心眼这样小,迄今还余怒未消? 张安世只好道:“那我再添两千两,不能再多了,再多,以后我一文钱也不给。” “阿弥陀佛。”姚广孝合掌,高唱佛号:“善哉,善哉,张施主……明日开始,贫僧为你诵经祈福。” 张安世道:“你就不必啦。你多请几个高僧……” “好的,好的。这包在贫僧身上,鸡鸣寺的真景禅师,栖霞寺的妙法禅师,还有……” 张安世显然没耐心听他一个个的念,立即道:“算啦,你自己拿主意,我懒得听。” 姚广孝微笑道:“施主大气,施主非凡。对了,你到底最近又干了什么缺德事?” 张安世歪着头想了想,才道:“我打算干掉许多人,嗯,当然他们不是我大明的子民……” 姚广孝叹道:“众人平等,无论是否我大明子民,终究也是生灵,这世上,一花、一草、一木,尽为生灵,照样也有痛苦,何况是人呢?哎……” 张安世无语地看着他道:“我加你五百两,你别和我说这个。” 姚广孝眼里放光,立即道:“可话又说回来,杀人须是杀人刀,活人须是活人剑。既得杀人,须活的人;既活的人,须杀的人。张施主杀的既非我大明子民,那么定要杀我大明的敌人,这些人残暴不仁,若留这些人在世间,必造无数杀孽。杀一人而救千万人,用儒家说,这是大仁大勇。用佛语说,又叫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这是大慈悲啊。” 张安世不由钦佩地看着他道:“姚师傅就是专业,好啦,我现在心里舒坦啦。” 姚广孝笑容可恭地道:“下次要杀人,还可找贫僧。” 张安世道:“不用了,你说的这些话,我让人抄录一份,放在我书斋里挂起来就好。” 姚广孝顿时吓唬张安世:“这样的话,会不灵验的。” 张安世道:“其实今日我也就想花钱来找一点乐子,姚师傅倒是狠,竟想当我的长期饭票,你这算是得寸进尺了。” 姚广孝不禁失落,叹了口气道:“造孽啊,真是造孽啊。等你孩子诞生,可寻贫僧,贫僧……” 张安世打断他道:“你来迟了一步,这事……金部堂早就许诺了,说是到时他会来。” 姚广孝顿时咬牙切齿地道:“那是假道士,当初在北平,就靠测字骗人为生。” 张安世笑道:“他也是这样说你。” 姚广孝一愣:“他说贫僧什么?” 张安世道:“他说你是假和尚,满肚子都是男盗女娼之事。” 姚广孝气道:“你休来唬贫僧,金忠老实,不会说这样的话。” 张安世却道:“你想想看,能与你为友的人,真会老实吗?他若老实,怎么可能高居兵部尚书之位?用你们佛家的话来说,老实其实只是皮相,姚师傅你这是见皮不见骨。” 姚广孝冷哼一声道:“贫僧是不会上你的当的。” 张安世倒没有继续啰嗦,干脆地道:“那告辞。” 姚广孝却是扯住了张安世:“你还没说清楚,怎么就要走了?来了我鸡鸣寺,能说走就走的吗?” 张安世于是骂骂咧咧。 姚广孝也骂骂咧咧。 等张安世泱泱准备下山,却是勐地想起什么,回头道:“对了,回头给我求一个好签,还有,拿一道平安符给我。” 姚广孝狐疑地看着他道:“不是已经解开你的心结了吗?” 张安世道:“你以为我真的信你这个?要不是我夫人放心不下,非要教我来求求签,想知道能否母子平安,我才不来上你的当。你也就只能骗一骗无知妇孺罢了。” 姚广孝不怒反喜:“原来令夫人也爱佛法,哎呀……哎呀,难得……放心,你要什么签,贫僧这边都给你准备,贫僧这边,倒是没有平安符,这符箓都是那些假道士们骗人钱财的东西。” “当然,张施主若是一定想要,鸡鸣寺这边,想办法制一张就是。除此之外,贫僧这里还有开光的念珠。还有汇聚了无数功德的………” 张安世摆摆手:“那就念珠吧,反正随便给我点啥,我能带回去交差便好。” 姚广孝道:“这开光也有很多种……” 张安世有点受不了他的啰嗦,直接道:“随便给一串就行。” “好,好,好……”姚广孝道:“待会儿,贫僧开光仪式之后,就将东西送至张施主那儿去。” 半个月之后。 浩浩荡荡的铁骑出现在辽东平原上。 几日的搏杀之后。 一处军堡终于告破。 此处乃广宁门户,近邻兀良哈部。 数不清的鞑靼人,杀入了军堡。 军堡之中,驻扎于此的乃是广宁卫下设的一处千户所。 说是军堡,实则却早已有人在周遭开垦,渐渐出现了集市,因此,一听到兀良哈人勾结了鞑靼人入辽东,大量的商贾、农户、妇孺,纷纷进军堡躲避。 可此时……军堡之外,是一百多具鞑靼人的尸首和无主的战马。 无数的鞑靼人,践踏着他们同伴的尸首,蜂拥入堡。 堡中军民上千人……眼见着这一个个蜂拥涌入的骑兵们,举起了屠刀。 偶有人拼命反抗,有人哭告求饶。 可无一例外……在惨叫和兴奋的喊杀之后……一切又归于平静。 血流成河。 不远处的军帐里。 鬼力赤盘膝而坐。 众太师与太傅还有尚书们,依旧聚在一起喝酒。 此处……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军堡而已,只是要打开广宁的门户,而广宁又是整个辽东的门户,一旦打开,这辽东千里广袤的土地,便可任之驰骋了。 兀良哈人的倒戈,某种程度而言,等于是让大明彻底失去了一道保护辽东的屏障。 鬼力赤一面命人做出一副要进攻喜峰口的姿态,而真正的目的,却是袭掠整个辽东。 只有夺取这一片沃土,那么鞑靼人,才真正有了可以与大明一决雌雄的资本。 此时,他正在帐中肆意地喝着酒,众人纷纷举杯推盏。 金帐之中,是一个大火盆,一个羊羔子早已烤得金黄。 阉人们熟练地将羊羔子的肉切开,送到每一位贵人的面前。 众人吃肉,喝酒,喧嚣,好不快活。 那硕大的夜明珠,依旧还悬在大帐里,给这里又增了几分亮色。 每一个入帐之人,都忍不住贪婪地近前去看一看这珠子,发出赞叹之声。 而鬼力赤,也像一个好客的主人一般,喋喋不休地讲述着这珠子的来历,以及它的不凡。 只是…… 一口酒下肚…… 鬼力赤觉得有些昏沉。 他勉强支撑着自己,盘膝坐着,心里大抵是认为,应该是这一番千里奔袭,以至自己生出疲累。 草原上的雄鹰,也会有疲惫的时候,喝醉了酒,美滋滋地睡上一觉,也就好了。 不过这种困乏感,还是给他带来了不少的困扰,他也只能勉强地支撑着。 就在此时,一个卫士入帐道:“陛下,义州堡告破。” 鬼力赤面无表情,用金刀割下一块羊羔肉,放入嘴里咀嚼,只眼皮子微微一抬:“屠尽了吗?” “除妇人之外,尽都屠尽了。“ “哼。”鬼力赤面现怒色:“区区一个军堡,竟教朕死了一百四十多个勇士,不屠戮干净,难消朕恨!余下的妇人,挑选几个,送朕帐中,其余的,赏给先入城的勇士。” “是!” 鬼力赤说罢,突觉得有些眩晕。 他很勉强的,才稍稍地稳住。 他是大元皇帝,是可汗,自然不能在自己的部下面前露出虚弱之色。 他很清楚……一旦露出什么,都可能引来某些不安分的人觊觎。 所以他爽朗一笑,道:“喝酒,喝酒……” 他举起杯盏,众人亦纷纷高呼:“陛下长寿。” 就在要一饮而尽的时候,鬼力赤的目光,落在了阿鲁台的身上。 随即,他手指着太师阿鲁台,大笑道:“哈哈,我们的阿鲁台太师这是怎么了?” 众人看去,却见这阿鲁台的鼻孔里,鲜血一滴滴地流了出来。而阿鲁台恍若不觉,似乎并没有意识到。 阿鲁台也觉得古怪,拿皮袖子一擦,这才发现自己的鼻下都是血。 众人又哄笑。 阿鲁台十分恼恨,他不喜欢被人嘲笑,这是自己虚弱的表现,他在鞑靼部之中,实力最强,因此莫说是寻常的部族首领,就算是鬼力赤,对他也十分尊重。 可现在……却让他感受到了羞辱。 只是这羞辱,却是自己带来的。 于是他便道:“可能是这几日天暖和了……” 说着,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我喝了许多马尿,去放放水。” 另一旁,太师王,也就是兀良哈的首领哈儿兀歹,也起身道:“我陪你去。” 这二人,摇摇晃晃地走出了金帐,直接寻了一个较僻静的地方,开始放水。 阿鲁台与哈儿兀歹二人乃是姻亲,哈儿兀歹的儿子娶了阿鲁台的女儿。 此时,这太师王哈儿兀歹道:“陛下方才之言,对你颇有戏谑。” 阿鲁台冷哼一声,又下意识地去擦拭自己的鼻子,却见这鼻血,还在流,便道:“陛下对我颇有忌惮,今日他吃醉,方才说出来,将来……” 哈儿兀歹低声道:“你的意思是……” “不要在此说。”阿鲁台低声道。 哈儿兀歹会意。 可就在此时,阿鲁台低头,看着这哈儿兀歹放出来的水线,却是一愣:“你……你……这是什么?” 哈儿兀歹不解其意,却只觉得阿鲁台极为震惊的样子。 于是顺着阿鲁台的目光,低头一看。 这哈儿兀歹勐地打了个激灵,以至于他尿出来的水线也不禁抖了抖。 他……在尿血。 殷红的血,自他身上流出来,冲刷在地面上,渗入土地,将这土地都染红了。 “奇怪。”哈儿兀歹皱眉,显得担心。 阿鲁台左右张望,见周遭无人,低声道:“此事,不可让人知。” 哈儿兀歹顿时明白了阿鲁台的意思。 虽然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尿出血来。 可有一点,哈儿兀歹却是知道的。 一旦此事传出去,就不免……会引发其他的问题。 在蒙古诸部之中,可没有什么兄弟父子之情,但凡有一人显出了虚弱,就如那草原中的狼一般,老狼就难免会被年轻的狼驱逐出去。 于是二人压下心事,装作无事一般,回到了金帐。 金帐之中,依旧还是喧闹。 可很多人,其实已露出了疲态。 有人甚至直接摇摇晃晃,脑袋栽倒下去。 因而引发大家的笑声,都说他的酒量,已远远不如从前,人已老了。 鬼力赤微笑道:“阿鲁台,你的血擦拭干净了?” 阿鲁台老脸一红,那哈儿兀歹心虚,也低头不言。 鬼力赤摇摇晃晃的,好像吃醉了一般,站了起来,又笑道:“上天保佑,此次征战能够平安,让我们重新夺回我们的草场……” 说着,他下意识的,走到了那夜明珠面前,而后双目死死地盯着夜明珠。 这夜明珠散发着光,照在鬼力赤贪婪的脸上。 众人停止了哄笑。 鬼力赤手战战兢兢地抓住了夜明珠,握在了手里,他回头,看向众人道:“你们看……世上……只有最尊贵的人,才能拥有这样的至宝……只有……只有……” 他的声音,开始越来越微弱。 这一下子,让所有人都觉得诧异起来。 鬼力赤显得十分疲惫,他继续病恹恹地道:“我……我们明日,就可攻广宁,而后……向辽东腹地进攻……到时……到时……便……便……” 砰…… 那夜明珠,竟是突的从他的手里滚落下来。 那发光的珠子,依旧光彩夺目,却在毛毯上滚了滚,滚到了阿鲁台的脚下。 就在所有人都惊呼一声的时候。 突然,鬼力赤身体开始摇摇晃晃,他好像使出了浑身的气力,想要和自己的虚弱搏斗。 可是……他终究失败了。 人一下子,瘫在了毛毯上。 所有人惊呼,接着纷纷上前。 鬼力赤则拼命,想要撑着自己的身体,重新爬起来。 可是……他双耳,突然开始流出血,眼睛里……也似乎有液体要夺眶而出。 那液体……竟也是红色的。 他蠕动着口,拼命的……想要说点什么,希望告诉大家,这不过是一路鞍马劳顿,所造成的身体不适而已。 可嘴一张,哇的一声…… 一口血便喷了出来。 血雾喷出,弥漫了整个金帐。 金帐之内,鸦雀无声。 ……………… 这种感冒太麻烦了,连续去打了三天的针,所以更新迟了,本来打针的事懒得说的,主要是怕大家说老虎卖惨。 可问题是更新迟了,不说,大家又骂老虎偷懒,还是说一说。 话说,月底了,大家手上有月票不? 第二百五十六章:大功告成 金帐之中。 顿时许多人恐慌起来。 于是随军的巫医便被请了来。 他们开始唱唱跳跳,并且进上了草药。 鬼力赤身子虚弱,没精打采的样子。 其实这个时候,他并没有到气绝的时候。 人的死亡,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身而为人,他只是觉得有些疲惫,困乏而已。 可是作为可汗,却又是另外一回事。 整个鞑靼部,虽说是一个军事集团。 可某种程度,它又是一个缝合怪。 它是由数十上百个大小不一的部族组成。 更不必说,在这里还有兀良哈三部虎视眈眈。 正因为如此,身为可汗的鬼力赤,在这个时候是不该展现虚弱的。 可……这一切似乎脱离了鬼力赤的掌控,他稍稍缓过神。 听到外头有人唱跳,为他祈福的声音。 众太师众星捧月一般地围着他。 他眼睛瞥了一眼阿鲁台,又看看哈儿兀歹。 之后,才扫了扫其他的太师和太傅。 他急切地看向右丞相马儿哈咱和太傅左丞相也孙台,道:“速遣我儿来。” 他的儿子,作为一路兵马,羊攻喜峰口,本质上是吸引明军的注意力。 只是现在距离这里,却有千里之遥。 可这个时候,只有他最强壮的儿子在他的身边,才让他安心。 至于右丞相马儿哈咱和太傅左丞相也孙台二人,他们和阿鲁台的关系一向不和睦,阿鲁台实力最强,只有借右丞相马儿哈咱、太傅左丞相也孙台二人之力,迎回他的儿子,才可让这倾斜的天平,重新回到它本该在的位置上。 二人立即点头。 阿鲁台道:“陛下操劳过度,应该好好休息。” “无事。”鬼力赤强打着精神道:“只是有些疲乏罢了。”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不少的太师和太傅们都感同身受。 连阿鲁台也觉得自己有一种说不清的疲惫感。 可每一个人,都在假装自己的身体很健康,可在夜明珠的光芒之下,许多人的脸色都略显苍白和憔悴。 可越是这个时候,却无一人会站出来,道出自己的身体状况。 理由很简单,虚弱可能就是自己的弱点,在这种情况不明朗的情势之下,暴露自己的弱点,一旦鬼力赤有什么好歹,一场关于新皇帝的追逐戏码,随时可能展开。 往往一个皇帝,都需要草原上举行一场大会来进行确认。 在这个大会之中,几乎所有的部族首领,都根据自己的实力,讨价还价,从新的主人那里,确定自己能从中分到多少肥肉。 鬼力赤似乎看穿了许多人的心思。 给他看诊的大夫,大抵也只说明了一下情况,大汗确实只是有些疲惫,没有其他的症状。 众人也不能久待,最后一一散去。 只是这连绵数十里的大营里,在漫天的星辰和遍布的篝火之下,几乎所有人都无眠了。 夜深,星辰漫天。 阿鲁台悄悄地寻到了兀良哈部首领哈儿兀歹。 二人没有点灯,在黑灯瞎火的营帐里密议,都很有默契地尽量压低着声音。 “陛下可能不行了,我见他十分虚弱。” “是的,依我之见,阿鲁台安达,他对你十分防备,不但急召自己的儿子来金帐,或许在他临死之前,还会有其他的布置?” 阿鲁台冷笑道:“当初若不是我支持他成为可汗,何来他的今日?” 对于篡位,鞑靼人有着非常丰富的经验。 从成吉思汗以来,各种宫廷斗争可谓是层出不穷,如果说大明的靖难,只是小学生水平,这鞑子的贵族,早已是人均博士后水平了。 阿鲁台的眼眸此时透出了一抹锐光,道:“必须得在那个小子赶回来之前……” 他后头的话没有说下去。 哈儿兀歹却又是露出了几分担忧道:“只是……如果是他装病呢?” “不可能,绝不可能!”阿鲁台道:“鬼力赤觊觎辽东许久,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他不会借装病来引发内乱,而错失这一次良机!哈儿兀歹安达,你若是助我,即便他没有装病,我也必能执掌大元。到那时,你我共同理政。” 哈儿兀歹不禁心热,他和阿鲁台既是异姓兄弟,也是儿女亲家。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这阿鲁台乃阿苏特部的首领,并非黄金家族的血脉。 阿苏特部又称阿速部,是蒙古化了的尹朗人,起源于高加索阿速人,最早游牧于里海以北,随着蒙古大军西征被带回东亚,成为蒙古军团的一支近卫部队,元武宗时成为侍卫亲军。 正因得到了历代元朝皇帝的信任,所以阿苏特部的实力膨胀得极快。 美中不足的是,失去了大义名分罢了。 哈儿兀歹此时道:“你我若是成功,谁做可汗?” 阿鲁台明白哈儿兀歹的意思,他沉吟道:“我的妻子,乃阿里不哥之后,妻弟也速先……有黄金家族的血液,你看如何?” 哈儿兀歹道:“何时动手?” “明日,鬼力赤必定要继续进兵广宁……” “他病的这样重,还愿意继续进兵吗?” “呵……哈儿兀歹安达,你不了解鬼力赤,他病得越重,就越要显示自己身体无恙,所以才更会强要进兵。到时……我们的部众,就留在后队,让他们先行攻击,等杀至一半,我们直袭金帐。” 哈儿兀歹犹豫片刻道:“此时袭杀,会否引起其他各部不满?” 阿鲁台道:“正因为……鬼力赤打着东征的名义,拖延时间,这个时候,才是最重要的时机,一旦等到他的儿子带着部众回来,到时鹿死谁手,可就不好说了。” 顿了顿,阿鲁台又道:“只要鬼力赤一死,我的阿苏特部与你兀良哈部,足以控制局面,谁敢不从?” 哈儿兀歹此时倒没有再迟疑,吐出一个字:“好。” ………… 金帐之中。 鬼力赤倒在病榻上。 夜明珠的光线之下,他越发的疲惫。 就在此时。 右丞相马儿哈咱和太傅左丞相也孙台在子夜时分,被亲卫悄悄招来。 二人坐在榻沿上。 鬼力赤看着二人,一脸憔悴地道:“我身子疲惫,不知我的儿子,何时能够抵达?” 右丞相马儿哈咱安慰道:“陛下,您是有福报之人,很快就可痊愈。” 鬼力赤摇头道:“我自知我能痊愈,可……我却是明白……时间来不及了。阿鲁台素有异心,他与兀良哈部的首领又有儿女姻亲,他们可是虎视眈眈啊……” 右丞相马儿哈咱和太傅左丞相也孙台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鬼力赤继续道:“我料他们必定反叛……咳咳……” “而你们呢,你们怎么办?这两年,我一直庇护你们,阿鲁台对你们早有不满,等他们杀死我之后,第一个要杀的便是你们二人,你们没有为此打算过吗?” 右丞相马儿哈咱和太傅左丞相也孙台早就觑见了鬼力赤和阿鲁台之间的矛盾,所以坚定地站在鬼力赤身边谋取好处,以至他们和阿鲁台的矛盾极大。 这时,二人都不约而同地道:“陛下,我们该怎么办。” “明日我诈称进兵广宁,派我的部众为先锋,而我在金帐,埋伏我的亲卫。至于你们,你们带你们的部众,在阿鲁台部的侧翼,一旦有变,你们听到喊杀,便立即率先攻击兀良哈部和阿苏特部。到时,我有亲卫保护,前头的兵马再杀一个回马枪,你们的部族两翼包抄,明日……便取此二贼的人头。” 二人听罢,眼中都闪动着光芒,一副跃跃欲试之态。 顿了顿,倒是右丞相马儿哈咱还是带着几分余虑道:“可汗,只恐……“ “不必害怕。你们放心,等杀死阿鲁台之后,朕封你们为太师王,阿苏特的部众,也悉数分给你们。” 二人脸上的顾虑似乎一下子消失了,都大喜着道:“好。” 鬼力赤这才稍稍放心,而二人这才告退离开金帐。 ………… 等出了金帐,右丞相马儿哈咱和太傅左丞相也孙台二人却并没有立即回去休息。 马儿哈咱叹息一声。 也孙台道:“安达,为何叹息?” 马儿哈咱道:“你我皆为蒙哥后裔,如今却要奉别人为主,实在不甘。” 也孙台目光一转,体内的政变血脉似乎开始觉醒:“安达的意思是……” 马儿哈咱道:“明日事成之后,不如……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等击溃阿鲁台和兀良哈部之后,再回头杀了鬼力赤,到时……” 也孙台有些犹豫。 马儿哈咱看着他道:“我等臣服鬼力赤也就罢了,将来还要做鬼力赤的儿子做奴仆,如何甘心呢?当初我们的祖辈,就是被鬼力赤的祖辈击败,所以才没有办法成为天下之主。而现在,我们这些做儿孙的,为何还要忍受这样的屈辱?” 顿了顿,马儿哈咱接着道:“事成之后,我吞并鬼力赤部,这阿鲁台与兀良哈的部众,便都赐你。” 也孙台方才道:“好,一切听从安达安排。” …………… 次日拂晓,旭日初升。 鬼力赤便下令进攻。 十数里长的营地,仿佛霎时苏醒,炊烟升腾而起,战马自马圈中拉出来,许多人开始检查自己的弓箭和刀剑。 大家饱食之后,便有一支人马,率先向东而去。 至正午。 鬼力赤很勉强地坐在马上,有人给他抓着马的缰绳,可好几次,他疲倦得差点从马上掉落下来。 在他的怀里,依旧还是那沉甸甸的夜明珠。 他深信,这祖先的夜明珠,能在今日给他带来好运气。 那夜明珠在怀里,暖呵呵的,让他疲惫的身子,似乎多了几分暖意。 就在此时,突然后头传出喊杀。 “陛下,陛下……”有亲卫冲来道:“阿鲁台反了……” 鬼力赤做出气定神闲的样子:“传令,攻击。” 一时之间。 连绵数十里的队伍,突然开始出现了骚动。 无数的战马,飞驰在这旷野之上。 各部之间,彼此开始攻击。 甚至许多部族,不知发生了何事,他们一下子接到了阿鲁台的命令,让他们袭击金帐。 可没一会,又有可汗的旨意,命他们诛杀阿鲁台。 而片刻之后,又有右丞相马儿哈咱的命令,让他们火速与右丞相马儿哈咱会合。 相逢数里,便可见一处处战场后的痕迹。 倒地的士卒,干涸的血迹,无主的战马和羊群。 这一下子,却是彼此之间,开始杀疯了。 连原先没有得到任何暗示的小部族,似乎也察觉到机会。 各部族在这大漠之中休养生息,因为草场的归属,往往都有矛盾。 平日里,大家面和心不和,在鞑靼部大可汗的统领之下,尚能通过皇帝和可汗加于一身的鬼力赤来进行裁决。 可现如今,报仇雪恨就在今日。 沃土之上……到处都是厮杀。 以至于广宁的明军斥候,听闻了鞑靼人的动向,小心翼翼的出来侦探,结果……他们都傻眼了。 根本没人追逐他们,整个平原上乱成了一锅粥。 一会儿有人说,鬼力赤被杀。 还言之凿凿地说,金帐卫悉数战死。 一会儿又传出消息,说是阿鲁台反叛,已被砍下了脑袋。 再过一会儿,又说叛乱的乃是兀良哈部,兀良哈首领杀死了可汗,掠夺了所有辎重而去。 更有荒谬的,说是遭到了明军主力袭击。 甚至……连瓦剌部的传闻也来了,说是瓦剌部突然袭击。 人们为了自保,根本无法确定是敌是友。 但凡只要看到有人马杀来,并非是自己的部族的,便立即警惕,枕戈待旦。 可能一言不合,便又要杀作一团。 这一日下来。 鬼力赤被一干亲卫拥簇着,他已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天色渐渐暗澹,这辽阔的原野上,只剩下几道晚霞高悬。 北风萧瑟。 鬼力赤自马上一下子栽倒了下来。 他怀里的夜明珠,也自此滚落。 “陛下,陛下……” 鬼力赤有气无力,由人搀起,他虚弱地道:“右丞相马儿哈咱和太傅左丞相也孙台为何不见?他们在何处……” “他们袭击了我们……” 鬼力赤勐地的一口老血喷出。 “阿鲁台死了吗?” “不知……不过有人看到阿鲁台与兀良哈部的人,带着残兵,往广宁方向去了。” 鬼力赤勃然大怒,道:“他们不是去攻城,而是自知损失惨重,必是又要去寻明军依附了。” 自朱元章一统天下之后,蒙古各部都有一个传统,无休止的进行内斗,胜利者以大元皇帝自居,失败者则带着残兵去依附大明。 这几乎已成了传统,最出名的就是兀良哈部,他们依附大明,是专业的。 鬼力赤焦急地道:“跑,快跑,去和朕的儿子会合……向西……” 他强打起精神,要翻身上马。 可就在此时……有人大呼,却见地平线上,一队人马突的出现。 鬼力赤眼睛看向晚霞的方向,那霞光之下,是一道道人马的掠影。 紧接着,战马奔腾,这是进攻的讯号。 “是右丞相马儿哈咱……是右丞相马儿哈咱的兵马……他们进攻……朝我们进攻了。” 有人发出了怒吼。 此时……伫马而立的右丞相马儿哈咱,冷冷地看着这一切,他浑身很疲倦,似乎觉得自己好像病了。 可他还是强打起了精神。 兀良哈部以及阿苏特部成了残兵败将,不得已去投奔了大明。 鬼力赤汗遭受了重创。 而与他联盟的太傅左丞相也孙台,他和他的部下,也被击溃,脑袋被阿鲁台砍了下来。 现在……只剩下他马儿哈咱了。 他粗重地呼吸着,没有参与进攻,只是看着自己的骑兵,犹如洪峰一般,朝着金帐卫的方向发起袭击。 又是一场血雨腥风。 直到夜深,那喊杀声渐渐停止。 而后,有人兴冲冲地提着鬼力赤的人头,送到了右丞相马儿哈咱的面前。 这人头被随意地丢弃在右丞相马儿哈咱的战马之下,而后……这人捧着一颗夜明珠,高高地双手捧起:“鬼力赤已死……已死……” 右丞相马儿哈咱大喜,他一脸疲倦地翻身下马,看也不看鬼力赤的人头一眼,而是直直地看向了那夜明珠,而后……兴奋地走向它,双手将这夜明珠捧起。 夜幕之下,马儿哈咱的脸上发着光。 “今日起,我为大元皇帝,草原之主,大可汗!” “万岁……” 四面八方,有人欢呼。 只是这欢呼声,稀稀拉拉。 可马儿哈咱,依旧激动得双目赤红,他浑然没有察觉到,此时他的鼻下,流淌出了两道鲜艳的血迹。 ………… 广宁。 当地的指挥接到了一个又一个奇怪的消息。 而真正可以确信无疑的消息就是,鞑靼部的太师阿鲁台与兀良哈部的首领哈儿兀歹,带着一伙残兵,出现在了城下。 此二人……没有要求带兵入城。 而是非常卑微地表示,他们的军马,可以放下武器,驻扎在城外,而二人可以独身入城来见。 这种条件,放在后世有一种说法,叫做无条件投降。 广宁守备心里不免狐疑,却还是放了这二人进来。 却见二人脸色苍白,蓬头垢面,一脸虚弱之色,见了守备,连忙行礼。 守备左右都是亲兵,一个个按刀而立,戒备森严。 “你们来此,所为何事?” 和明军打交道,哈儿兀歹比较专业,他流下眼泪哭告道:“大明以诚待我,我便猪狗不如,与鞑靼人勾结,鞑靼人狼子野心,我今日幡然悔悟,与太师阿鲁台特来依附,还请大明能赦免我的死罪,宽大对待我的族人。” 这守备一脸无语,在确定了对方的身份之后,连忙召本地的文武官商议。 商议一通之后,最后的结果却是,什么都没有商议出来。 显然,这不是他们能做主的。 于是守备只好出来,对他们道:“你们的罪孽,只有陛下可以处置,我自当禀告陛下,等候陛下的旨意吧。” 哈儿兀歹却是急了,他深知这皇帝远在天边,很多时候,自己和族人的生死,只在一念之间的事,现在自己是丧家之犬,想要求活,可不能原地等候。 于是他心里立即有了计较,连忙道:“我愿立即去南京,向皇帝陛下请罪。” 阿鲁台也道:“我也愿去。” 守备斟酌着道:“这也并非不可,只是不许有随员,只准你二人前去。” 哈儿兀歹流着泪道:“自当如此。” 当下,守备预备了数十个轻骑,交代他们随时监视这二人,而这二人却已是急不可待,非要出发不可。 出了城来,阿鲁台与哈儿兀歹却也不避讳那些明军的骑从,大声用蒙古语与哈儿兀歹密谋:“为何急着去见大明皇帝?” “你和大明打交道少,不懂这里头的玄机。”哈儿兀歹道:“若是让边镇的将军上一道奏疏,你我在皇帝眼里,就是个冰冷的名字,到了南京之后,皇帝看奏疏之时,可能只是一念之间,便随手一道朱笔,下令守备将你我斩杀,再尽杀你我部族的老弱。只有人到了近前,痛陈悔过之心,才有活下去的希望。” “除此之外,这皇帝也要脸面,当今的大明天子与鬼力赤一样,都是杀皇帝篡位出身,他们最在乎的,便是自己做皇帝,比被杀的皇帝好,此时你我当着那大明的文武面前去哭求,也满足了他好胜之心,这样我们活下来的机会,就又大几分了。” 阿鲁台不断点头:“还是你懂。” “我看汉人的书的。”哈儿兀歹道:“汉人最尊崇唐太宗,那唐太宗的功绩,就是让这突厥汗给他跳舞,至今在汉人之中,传颂至今。” “可是我不会跳舞。”阿鲁台脸抽了抽。 哈儿兀歹沉痛地道:“我来跳,你可伴奏,沿途可以练一练。” “不曾想,我还要受此屈辱……”阿鲁台忍不住伤心落泪。 哈儿兀歹幽幽地道:“输都输了,还能咋样?哎……” 他一声叹息。 二人骑着快马,日夜兼程,一路都不敢停歇。 虽觉得身体疲惫,却依旧咬牙支撑。 哈儿兀歹是专业的,他很清楚,这个时候越能早些去见大明皇帝,就越好,迟上片刻,皇帝起心动念,都有可能左右他的性命。 …… 永乐五年十月十七。 此时,初冬来临。 南京城多了几分寒意。 萧瑟的晚秋之风,将街道上的枯枝落叶,扫得纷纷扬扬。 而此时,王郎中才抵达了南京城。 去大漠的时候,太匆忙了。 几乎是马不停蹄。 可回来的时候,却不急了。 连那内千户所的随员,似乎也因为旅途疲惫,所以在北平逗留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一路南行。 毕竟公务已经办成,现在处于事后烟的时刻,一路过济南,至镇江,走走停停的,等进来了南京城,已过去了两个多月。 看着繁华如故的南京城,王郎中不禁唏嘘道:“真是不易啊,此番回来,恍如隔世一般。” 说着,与内千户所的人告别。 这一次最大的收获,可能就是很别扭地和这些内千户所的人相处,可好歹彼此之间,也有了一些交情。 有交情就是好事,将来说不准自己倒霉了,还能求这些内千户所的朋友们手下留情。 当然,他也不敢停留,火速地赶往了礼部。 礼部尚书郑赐听闻王郎中回来,亲自见他。 “情形如何?” “非但没有议和,而且辱国甚深……实在……哎……”王郎中叹息。 郑赐叹道:“那鞑靼汗,可有什么回音?” “有口信,只是这口信……” 郑赐捋须道:“其一,这事不是老夫叫你去的,对吧?” “部堂的意思是……” 郑赐继续道:“其二……这既是安南侯交代的事,那么你的口信,也不必和老夫说,你自去见陛下,一五一十说明即可。” 王郎中一脸懵逼,去的时候,部堂你可不是这样说的啊,你说了你会保我的啊。 怎么转过头,就什么事都和你没关系了! 想到那些口信,他要当陛下的面说出来,王郎中就禁不住打个寒颤。 他完全可以预见,陛下听了,一定大怒。 而且此次事情也没办法,热脸贴了人家冷屁股,还挨了一顿骂,最后……可能就是他来背锅了。 他心都凉了。 郑赐笑容可掬地上前,拍拍他的肩膀道:“不要怕,若是触怒了圣颜,你放心,等陛下息怒之后,老夫是会为你美言的。” 王郎中:“……” 陛下息怒之后,他可能就身首异处了。 郑赐道:“我会上奏,明日有一场廷议,正好你去禀奏。好啦,回去好好休息一下吧,总算是平安回来了,当沐浴一番,好好休憩一夜,不要操劳……咳咳……” 他咳嗽起来。 王郎中担心地看着郑赐:“郑部堂的身子……” “不知为何,这几日总觉得身子有些不适……可能是秋冬之交,偶染了风寒吧。” 虽说是风寒,可郑赐却觉得……和以往有些不一样。 可到底如何,他却说不上来。 次日,廷议。 朱棣召百官觐见。 张安世也被特别传诏,显然……是有事发生。 第二百五十七章:大喜 在这南京城里头,没有什么消息是瞒得过张安世的。 那王郎中既是已经回来,恰好又撞到了廷议,不出意外的话,特别召他张安世入宫,就定是因为这件事。 张安世倒是气定神闲,在临上朝的时候,还不忘召那朱金来吩咐关于酒的事。 现如今,各处的酒水销售渠道已经逐渐开始建立起来。 栖霞这边,开了一个酒坊,还有一个玻璃制造作坊。 此时,张家在此建楼的好处就显现了出来。 技术迟早都会流出去,这是肯定的。 这就得看流出去的时间是什么时候了,何况就算流出去,这酒水的口感和工艺,肯定也是远不如栖霞的。 所有招募来的匠人,心里都有盼头,一方面是在栖霞稳定。另一方面,踏踏实实干个三年,就有可能在栖霞给分个宅子,一家老小就可接来,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因此,倒也不担心人员大量的流失。 若只是有人重金想收买一两个人,就想要知悉全部的工艺流程,这一点很难做到。 就说烧玻璃,首先你得有炉子,炉子怎么造呢?还有各种配方,各种材料的选择,以及最终成品的质量检测,这里头的许多名堂,也不是一两个就可以摸透的。 唯一的办法,就是将一大批人都收买了去。 可在栖霞想要收买一大群匠人去,这代价之高,是常人难以想象的。 何况……一下子弄走这么多人,不可能不引起人的注意力,要知道,栖霞可还有一个南镇抚司。 虽说张安世没有放出谁敢偷我工艺,我便杀人全家的话。可这么明目张胆地翘栖霞商行的墙角,只怕干这事的人,少不得要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这个份量,愿意不愿意承担这个风险了。 朱金为了这酒的事,可谓是操碎了心。 从各地直营店铺的选址,再到其他分销渠道的建立,还有售卖人员的礼仪培训,都是他一手操办。 有时候其实他也无法理解,这么贵的酒,就算能卖出去,可是销量也是有限的。 商行现在的买卖多,挣钱的不少,何必为了这酒水的买卖大费周章。 只可惜,他不敢劝阻张安世,反正张安世交代什么,他干就是了。就算私下里有什么疑问,也绝对不会表露出来。 跟朱金吩咐清楚事情后,张安世旋即便骑马入宫。 等到抵达午门的时候,时间刚刚好,宦官正要召百官进入。 张安世下了马,随着人流鱼贯而入。 杨荣看到了张安世,他显得忧心忡忡,见了张安世之后,却突然有了谈兴,一面入宫,一面走在张安世身旁,边道:“侯爷,可听说了战报吗?” 张安世抬眸看了杨荣一眼,才道:“杨公说的是广宁?” 杨荣点头道:“兵部也是昨日接到的,情势十分危急,鞑靼人勾结了兀良哈人,倾巢而出,一举东进,直接威胁了广宁,广宁乃整个辽东的门户,一旦失守,整个辽东可能就不保了。” 杨荣顿了顿,又道:“辽东对我大明而言,现在可能只是鸡肋,可虽是苦寒之地,而一旦落入他们的手里,所谓此消彼长,便可大大增加鞑靼部的实力。何况……一处军堡已告破,里头上千人,尽数被鞑靼人杀了个干净,还掳走了妇人一百七十余……” 说到这里,杨荣痛心疾首的样子:“哎……难啊……太难了,这些人……多为军户,是朝廷迁徙至辽东的,为的就是充实辽东人口,固定边防,辽东本就是苦寒之地,多少军民百姓在那儿苟延残喘,他们本就是大功臣,如今……却又遭此屠戮,朝廷对不住他们啊。” 张安世心里也不禁郁郁起来,忍不住道:“朝廷一定要好好抚恤他们。” “抚恤?”杨荣苦笑摇头道:“且不说事后抚恤有什么用,他们可是携家带口屯驻的辽东。军堡一破,全家老幼无一生还,不知多少人,被挫骨扬灰,这抚恤……给谁去?再者说了,此处军堡一破,只怕这个时候,鞑靼人已急攻广宁,广宁有一万九千军民,还有……他们若是继续深入,往义州,往……哎……这是多少百姓,多少人丁,数十万辽东军民百姓,俱都曝露在鞑靼人的屠刀之下,又是何等的惨不忍睹。” 张安世道:“杨公放心,鞑靼人自会退去。” 杨荣深深地看了张安世一眼,才又道:“礼部那边的情况,难道安南侯还不知道吗?” “你是说那王郎中……” 杨荣摇摇头,叹息了一声,却是道:“罢了,进去面圣吧。” 很多时候,人懂得越多就越痛苦。 比如杨荣,他作为文渊阁大学士,天下各处的奏报都会汇总他的这里来,许多事也能够预知,可明知灾难即将要发生,却又能怎么办呢? 可笑的是,他名为文渊阁大学士,有宰辅之权,可很多时候,他也是有心无力,不得不坐等噩耗罢了。 有些事,是无可避免要发生的,所以绝大多数时候,杨荣理智地告诉自己,自己不能投入任何情感,天下多少凄惨的事,作为一个宰辅,应该冷静处理,只要做出对的选择就可以了。 可实际上……人非草木,又如何能够完全理智冷静? 众人徐步到了崇文殿。 满朝文武,汇聚于此。 朱棣已经提前稳稳坐在这里,他的脸色也有些不好,战报传来的时候,他立即意识到了鞑靼汗的打算。 而兀良哈部的背刺,也让他不禁为之懊恼。 这可能是他登基以来最大的失策,一直以来,朱棣对兀良哈人的赏赐都没有断绝过,可终究,他们还是和鞑靼人合流了。 如此一来,鞑靼人面向辽东的屏障便被打开。 当年的时候,辽东几乎是他这个燕王打下来的,而如今……反而在他成为皇帝之后,竟要失陷。 “陛下……” 此时,王郎中小心翼翼地站了出来。 朱棣澹澹地道:“卿去鞑靼,那鞑靼汗身体可好?” “身体康健。” 朱棣皱眉道:“他如何说的?” “他说……要与陛下,逐鹿天下,若是陛下不敢应战……”王郎中战战兢兢地说着,小心翼翼的眼睛上撇,看着朱棣的脸色。 可惜,他距离朱棣太远了,却只好继续硬着头皮道:“他自会提兵来南京。” 朱棣冷哼一声,不屑地道:“好大的口气。” “臣万死之罪。”王郎中拜下。 朱棣没有对他发怒,只道:“这与你无关,你这一趟,也是不易。” 王郎中这才放下心来,随即道:“臣还探知到,兀良哈部与鞑靼部,合二为一,彼此十分和睦,这兀良哈部的首领,甚至被鞑靼汗封为太师王……臣在进入金帐的时候,见他们兵马如云,可谓兵强马壮,看来这几年休养生息,他们又有了几分实力。” 顿了顿,王郎中又道:“臣还询问过沿途的一些老牧民,因臣往的乃是大宁,这些兀良哈部的牧民,也对鞑靼汗赞不绝口。陛下,臣位卑,可今次却察觉这鞑靼汗鬼力赤,亦算是雄主,自他篡位为汗之后,收拾人心,养精蓄锐,已成我大明腹心之患。” 很多时候,使节所承担的职责,还有刺探的功能,这也是为何,王郎中去的时候风风火火,半个多月的功夫便见了鞑靼汗,可回来的时候,却是拖泥带水。 所以他必须慢吞吞地走访,借此机会,了解一些大漠的情况,根据一些蛛丝马迹,好向朝廷奏报。 虽然可能朝廷有另外的一些消息渠道,可他们有他们的职责,王郎中有王郎中的职责。 百官一个个露出忧色。 心腹大患……就意味着,一次规模浩大的军事行动,即将要开始了。 自太祖高皇帝以来,蒙古内部都是内斗不断,而一旦他们团结起来,未来会发生什么,虽难以预料,却也知道,辽东和边镇的许多军民,都要惨遭战争之苦。 朱棣颔首,他心里自有计较,便道:“卿家颇有苦劳。” 王中郎此时也只求无过,不求有功,故而连忙道:“臣无功而返,已是惭愧之至,万死。” 朱棣便一挥手,示意王郎中回班中去。 待这王郎中回到了班中,便有一人站了出来,却是御史陈佳。 陈佳朗声道:“陛下,安南侯节制礼部,派出使节,前往鞑靼,这是自取其辱,此番何止是无功而返,简直便是遭受奇耻大辱。鞑靼人起兵,我大明竟还要去媾和,媾和也就罢了,竟还受鞑靼人如此挑衅,臣以为……此事,安南侯该给一个交代。” 该来的总会来的。 不过……其实这也早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 这当然是可以理解的,在大明被人弹劾乃是常态。 你若是觉得人家跟你有仇,才这样干,那就是想太多了…… 嗯……人家干的就是这份差事。 张安世厚着脸皮,好像充耳不闻。 朱棣则道:“当初是朕令张安世节制礼部,唔……是朕的授意。” 这意思很明显了,议和的事,朕暗示过,张安世才去办的,就别纠缠了。 这陈佳显然不打算就此罢休,道:“陛下,若这是陛下的心意,臣不胜惶恐。如今鞑靼人杀我边镇军民百姓,陛下竟与之议和,还受此屈辱,陛下啊……我大明百姓,犹如陛下的儿子,哪里有做君父的,与杀子之仇媾和的?” 顿了顿,他继续道:“何况……臣还听闻,此行安南侯送出了大礼,这些大礼……无一不是天下奇珍,以我中国之珍宝,而贿之以鞑靼,求得一时苟安,这难道也是陛下的意思吗?若如此,如何对得住这边镇的百姓?如何对得住那些含恨而死的军民?” 朱棣万万没想,这陈佳不去骂张安世了,反而追着他,就是一顿狂喷。 可朱棣…… 朱棣的老脸抽了抽,最终蹦出一句话来:“你他娘的说的在理,好啦,朕知道啦,以后再也不议和了。” 陈佳:“……” 这陈佳,说了这么多,就等着朱棣大怒,狠狠训斥自己,然后自己和朱棣再抬抬杠呢。 毕竟是御史,而且这事,他完全占理,给自己换一个好名声,其实才是御史的升迁捷径。 可哪里想到……陛下居然不按常理出牌。 他恨不得对朱棣大吼:“来打我啊,笨蛋!” 显然,朱棣今日打定了主意不会如他所愿,只道:“这件事……是朕一时湖涂,与众卿都无关系。” 说着,他脸抽了抽,眼角的余光,忍不住瞪一眼张安世。 不过很快收回了目光,又道:“从此之后,朕与鞑靼人不共戴天,定诛鞑靼汗,为军民百姓伸张冤屈。” 此时,百官们一个个垂着头,都默然无语。 大家实在提不起精神。 这是一次巨大的挫败。 其实连魏国公和淇国公几个,都是灰头土脸,丢人。 朱棣也觉得这一次,自己算是老脸都丢尽了。可这责任,别人也承担不起,只能他背着。 眼下,唯一的办法就是等来年开春,御驾亲征,一雪前耻。不把鞑靼人和兀良哈人打痛,他就不姓朱。 他察觉到百官的沮丧,却也叹了口气:“今日起,张卿不必节制礼部了,这礼部,还是照常吧。” 张安世乖乖地道:“是。” 就在这个时候,令朱棣意外的是,素来胆小的礼部尚书郑赐,就在此时站了出来道:“陛下,老臣以为,此事不怪陛下,实是安南侯自作主张。陛下何必将臣子的罪责,揽在自己身上呢?臣以为,应该让安南侯居家反省,面壁思过……” 郑赐胆小归胆小,却不代表不搞事。 他终于在这个时候出手了,他是知道朱棣的,朱棣要面子,现在将责任揽在自己的身上,十有八九,也是心不甘情不愿的。 而他给朱棣一个借坡下驴,陛下一定对他另眼相看。 当然,这会稍稍地得罪了张安世,不过这不打紧,小小的得罪一下也没关系,不是只让他面壁思过吗?若是张安世因此报复,陛下这边必然认为张安世没有容人之量。 朱棣听罢,流露出不喜的样子。 这事,他只想赶紧翻篇,大家以后都别提了,朕再耐心地等到开春,就去弄死那鬼力赤,你这老狗,怎的没完没了? 朱棣便绷着脸道:“郑卿不必多言。” 郑赐没想到,自己好心当成了驴肝肺,一时无语。 朱棣随即看向金忠,询问兵部的准备情况。 金忠一副没有睡足的模样,却是有条不紊地做了汇报。 这冗长的奏报,听得许多人打哈欠,可朱棣却极用心地听,他不断地点头,露出赞许的样子。 就在此时,通政司却接到了一份奏报。 拿到奏报之后,通政使见又是广宁来的军情,倒是不敢怠慢。 昨日就听说广宁的军堡已告破,死了许多人,怎么才一日功夫,广宁就有急奏来? 这奏报是八百里加急来的,事情应该发生在三四日之前,也可能是五六日。 不会在一昼夜之间,广宁就被继续突进的鞑靼人攻破了吧? 若是如此,那么整个辽东,都会陷入困局。 事关重大,他自是没有犹豫,火速地让人呈报。 于是一个通政司的宦官,心急火燎地赶到了崇文殿。 里头正在进行廷议,他虽焦急,却也不敢贸然进去打扰,便在外头晃了晃。 这一晃,站在朱棣身后的亦失哈便瞧见了。 亦失哈不露声色,蹑手蹑脚地悄然贴着墙壁,徐徐地绕出殿来。 而里头,依旧还是金忠关于战争准备的声音。 亦失哈瞥了一眼这宦官道:“怎么啦?” 小宦官忙道:“广宁紧急军情,八百里加急送来的……” 亦失哈不敢怠慢,忙伸出手,道:“取来。” 随即,亦失哈将奏报取出。 这样的军情,能直接打开的,除了皇帝之外,只有文渊阁,还有司礼监的太监,以及兵部。 亦失哈必须先确定是什么奏报,然后再判断事情的轻重缓急,看看是否立即打断廷议。 他低头一看,脸色却是一僵,而后脸色越来越古怪起来。 小宦官则小心翼翼地昂首,盯着亦失哈脸色的变化。 亦失哈一副很是惊愕的样子:“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大公公您……” “你走吧。”亦失哈这才回过神来。 而后他拿着奏报,又返回了殿中。 他却没有走回朱棣的身边,而是快步走到了金忠的旁边。 金忠这时还在奏报道:“关于战马,主要是从河西那边调拨,有战马九千四百二十五匹,只是河西马政有废弛的迹象,臣亲自查看过这些战马,察觉到有不少瘦弱……” “陛下……”亦失哈打断了金忠的话。 此言一出,众人的目光,便都聚焦在了亦失哈的身上。 不少人露出了厌恶之色。 这是廷议,哪怕亦失哈的身份不一般,可他也只是一个太监,此时亦失哈冒冒失失,有宦官干政的嫌疑,你亦失哈,是没资格在崇文殿开口的。 倒是朱棣澹定地道:“何事?” 亦失哈深吸一口气,组织了语言,才道:“陛下,恭喜陛下,大喜,大喜……我大明,洪福齐天哪,陛下……鬼力赤……死了……鞑靼部和兀良哈部,自相残杀,死伤无数……广宁之困已解……不只如此,兀良哈部的首领,还有鞑靼太师阿鲁台,带着残部……俱至广宁,归附大明……” 朱棣听罢,身躯一震,眼中透出难以置信。 百官一个个面带震撼之色,他们盯着亦失哈,一脸的不可思议。 亦失哈随即起身,火速上殿,将这捷报,送到了朱棣的桉头上。 朱棣连忙抢过奏报,低头一看,却是广宁的守备所奏。 他细细一看,这里头都是火并、彼此攻杀、死伤无数之类的字眼。 这一下子,朱棣有些绷不住了。 一时也分辨不出,是否有夸大其词。 可是……照理来说,这个时候,守备应该做的是求援,此时却是告捷奏疏,那守备应该不会愚蠢到在被兵临城下的时候,还敢这样作死。 深吸了一口气,喃喃道:“鬼力赤……死了……他竟死了……” 死了? 这话从朱棣口里出来,殿中哗然。 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金忠有点发懵,他本来还有许多事要汇报呢。 不过……如果这是真的话,看来也不用奏报了。 杨荣眼眸一亮,不过这目光,同时有些疑虑。 至于其他人,虽各怀心思,却有不少人,露出了笑容。 张安世在其中,有点湖涂。 这死的……有点快了啊,他预料的是……对方可能身体慢慢虚弱,可能在两个月之后,身体开始出现问题。 不过出问题是一回事,离死还远着呢,真要到死,那也应该是来年开春。 难道……剂量太大了? 不会吧,不会吧…… 又或者……这些鞑靼人的身体过于孱弱? 张安世自己其实也摸不着头脑。 不过此时,他不能去多想,立即开始咧嘴,先乐了再说。 很快,有人意识到了什么,金忠道:“安南侯,数月之前,你说……这鞑靼汗三月还是半年之内必死,这可是你说的吗?” 此时万众瞩目,张安世谦虚地道:“惭愧,惭愧……” 金忠像见鬼似的打量着张安世。 张安世这手段,有点涉及到玄学了。 可玄学……金忠在行啊,毕竟作为算命的大师,金忠是专业的。 作为专业人士,金忠会不知道……这种测人生死的事,就是他娘的扯澹,是湖弄人的? 可现在,金忠开始对自己的专业产生了怀疑,莫非……这张安世……他还真有这样的本事? 见许多人一脸古怪地看着张安世。 朱棣更是道:“张安世……当初你何出此言?” 张安世便硬着头皮道:“陛下,臣当初敢下此定论……是因为……臣早有这个谋划。” “谋划?”朱棣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道:“你对鞑靼汗下毒?” “不。”张安世道:“要下毒,千难万难,那鞑靼汗,也不是省油的灯,臣又远在千里之外,哪里有什么本事,可以下毒毒死他?” 朱棣不免好奇起来,立即追问道:“那又是为何?” 张安世道:“靠的……是杂学。” 朱棣:“……” 张安世接着道:“臣知道,世上有一种东西,它哪怕并不必吃下,也能产生类似于下毒的效果,此物……十分难得,臣命人四处查访,这才搜罗到。” “世上还有此物?”朱棣面带狐疑。 百官也觉得匪夷所思。 这毕竟超出了所有人的理解范围了。 “只是,你是如何让那鞑靼汗……毒死呢?” 张安世道:“所以,臣才让礼部的王郎中,去出使鞑靼部,并且……奉上大礼,打着的,自然是媾和的名义。那鞑靼汗目空一切,自然以为,这是大明不愿与之交战,所以才来议和,定然心里更加狂妄自大,不会察觉到这些礼物,别有所图。” 朱棣暗暗点头。 他红光满面,到现在,还是觉得有些难以置信,却又道:“这东西,如何杀人?” “只要接触,就会产生类似于中毒的效果。时间一久,人就会越来越虚弱,可谓杀人于无形,最终,病入膏亡的时候,人的皮肤会溃烂,耳鼻流血,头晕目眩……” 朱棣越听越觉得有趣,又继续追问道:“既只是礼物,如何让对方时刻带在身边?” 张安世便耐心地解释道:“这个容易,给它赋予一个故事就好了,鞑靼人……不知典故,就算知道,对于典故所知的也有限。所以臣刻意说那宝贝,乃是元太宗窝阔台日常珍爱之物,时刻带在身边,那鞑靼汗鬼力赤,乃窝阔台的直系子孙,而草原诸部,最讲究的乃是黄金家族的血统,视这样的血统为尊。这鬼力赤乃弑君起家……” 说到这里,张安世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朱棣,确定朱棣没有表露出什么,才继续道:“所以……为了炫耀他的血统,还有他来自窝阔台血脉的正当性,必然也要效窝阔台一般,时刻将此物带在身边,日夜把玩。” 朱棣忍不住大笑起来:“哈哈,你这家伙……真是将这鬼力赤的心思琢磨透了。” “安南侯……” 就在此时,却有人厉声大喝一声。 却还是方才那御史陈佳。 这陈佳大义凛然地站了出来,他方才碰瓷不成,心里正恼怒呢,此时便又站了出来,道:“这鬼力赤,或许只是其他缘故而死,安南侯却借此机会来抢功,安南侯所言,实在过于教人匪夷所思,让人难以相信。” 许多人听罢,也暗暗点头。 不错……似乎觉得也有理,人都死了,你说是你杀的,就是你杀的? 张安世:“……” 可就在此时……有人突然哀嚎一声:“安南侯……安南侯他说的……说的是真的……” 众人听罢,纷纷朝声音的方向看去。 却是礼部尚书郑赐! 此时他惨白着脸,两股战战,好像随时要昏厥的样子。 第二百五十八章:册封 郑赐胆小。 他一听到那玩意竟是有毒,人就差点要晕过去。 因为……当初,自个儿可是亲眼见到那夜明珠的。 对那玩意,迄今郑赐都难以忘怀,心里还一直赞叹着,世间竟有这样的宝物。 可哪里想到,张安世这个丧尽天良的东西,竟是拿去害人用的。 难怪这几日,他总是感觉到疲惫无力,精神不振。 郑赐起初,还以为只是偶染了风寒。 不过……其实到底是不是那夜明珠的影响,他也说不清。 可对郑赐而言,其实这都不要紧,因为……他想活着。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老夫还想寿终正寝呢! 或许是因为听闻到了噩耗的缘故,所以现在的郑赐,眼神发直,脸色异常苍白,看着就像一个活死人一般。 众人看向他,陡然察觉到,这位郑部堂,却不知何种缘故,竟好像一下子苍老了十岁。 那御史陈佳,一时无词,只能皱着眉头,一脸无语地看向郑赐。 张安世听罢,却只觉得郑赐十有八九,是心理作用。 于是,便安慰他道:“郑公,你别怕,那珠子,不会害你的,你没发现,那珠子是装在一个盒子里头的吗?这盒子,乃是特制的,就是为了防止那珠子的毒给曝露出来,郑公别慌……” 郑赐听罢,顿时哀嚎道:“可……可是……那盒子,老夫……老夫打开了……” 他说着这话,面如死灰,这下好了,自己作死,碰瓷都找不到冤大头了。 张安世立即道:“什么,你竟打开了盒子?哎……这可不关我的事,那盒子,我可是特意让人密封了的,是你自己干的好事。” 郑赐一脸绝望之色,却定定地看着张安世道:“不知安南侯,是否有解毒之法?老夫……老夫……” 张安世很直接地击碎了他的希望,道:“这毒无药可解。” 此话一出,郑赐双目便开始不断地上翻,有随时要昏厥的迹象。 张安世觉得自己终究是心软的,好心安慰他道:“可若只是偶尔接触一下,这毒性并不深,至多也只是对健康有一些的影响而已,放心,死不了的。” 说完这番话,郑赐心里稍稍松了口气,脸色也开始微微有了几分红润。 可张安世似乎怕被郑赐讹上,立即又开始做出免责声明:“可话又说回来,倘若郑公您有什么好歹,那也肯定是郑公您自己身体不好,可怪不得我的。” 这话又将郑赐一下子推到了深渊。 因为他无法预知,张安世哪一句话是真的,哪一句话是推诿之词。 郑赐虽胆小,可也是聪明人,更是打太极的高手,正因如此,在他耳中,张安世这番话,却好像说,其实这珠子是有毒的,你可能活不长了,但是为了推诿,张安世就咬死了说这绝对没有毒,若是有什么好歹,那是你郑赐的事,和他张安世一丁点的关系也没有。 郑赐:“……” 这郑赐历来惜命,听到这话,哪还顾得上其他?怒吼一声:“张安世,你害我性命……” 说罢,张牙舞爪。 好在众人无语之际,却还是反应过来。 大家的性情,总是折中,在朝堂上斗嘴,大家可能觉得过瘾,可若是突然有人想要暴起伤人,那就不行了。 于是距离郑赐不远的大臣纷纷拦住郑赐,这个道:“郑公,郑公,注意臣仪,这不是还没毒死吗?” “是啊,是啊,有什么好计较的?这事……我看大家都有错,怪安南候没说清楚,可也怪郑公您……非要私自打开盒子,我看啊,大家都有错,就等于大家都没错,算了,算了。” 郑赐只觉得有些眩晕,他好像感觉到自己身子脏了,体内似有什么毒素在涌动。 于是在激动过后,便觉得自己头沉得厉害,似乎自己真的中毒了,于是口里发出:“哎哟,哎哟……”的声音。 整个人,瞬间萎靡了一样,身子开始哆嗦,两腿像是已无法承受自己的身躯,哆嗦起来。 众人见他这个样子,心说这毒真厉害。 可张安世大喝一声:“我看郑公病了,得要开膛破肚,赶紧抢救才行。” 此言一出,郑赐勐然打了个激灵,像如梦初醒,一下子人又精神了一些,拨开了身边要搀扶他的人,乖乖站定,一言不发。 张安世笑了笑,却是旋即看向那陈佳,笑着道:“陈御史说我冒功……这个……是非曲直,自有分说。我张安世受这不白之冤,这事……总要有个说法。要不这样,我再制一个珠子,让陈公来试一试,就让这珠子,教陈公带在身上一个月,陈公若是还能无灾无病,便算我张安世丧尽天良,冒功如何?” 陈佳的脸色是又青又白,眼见郑赐如此,哪里还敢多嘴?努力地憋住火气,立即道:“不是冒功就不是冒功,安南侯为何斤斤计较?” 经历了一场闹剧,君臣们总算冷静了下来。 很快,他们便意识到,这一次,真是解决了一个天大的麻烦。 鞑靼大军,顷刻之间,土崩瓦解,靠的竟只是一个珠子? 这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却真实的发生了。 这张安世还真是…… 不管众臣是什么心思,但是朱棣此时的心情是好极了,大喜道:“活人无数,活人无数啊……他娘的,这鞑靼汗狼子野心,也有今日,实在是普天同庆。” 顿了顿,朱棣却是很认真地扫视了众臣一眼,接着道:“诸卿都来说一说,来说说。” 杨荣率先站了出来,惊喜地道:“陛下,此番所避免的损失,实在不小,广宁军民百姓得以存活,辽东无数百姓,也得以活命,不只如此,此番最紧要的,还是兀良哈与鞑靼部勾结。如今鬼力赤一死,这所谓的勾结又分崩离析,对我大明,有莫大的好处。” 金忠也长长地松了口气。 他原本阻止皇帝今年亲征,拖延时间,其实心里是有几分负疚感的。 这等于是今年要牺牲一部分边镇的军民百姓,换取大明在明年更有效的对鞑靼部进行打击。 现在这个问题,却是迎刃而解了。 “陛下,所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也。此番安南侯所行之事,实是有利苍生社稷,臣以为,当以战功而论。所有参与此事的人员,都应计功,进行赏赐。” 朱棣听得连连点头,乐呵呵地看着张安世道:“张卿,都有何人参与?” 张安世想了想道:“除臣之外,有不少内千户所的人负责打探,还有人随王郎中出使,不只如此,还有一些死囚……制这毒药。” 朱棣很直接地道:“上一道奏疏来。” 而后,朱棣就没有继续深入这个话题了。 说实话,在他看来,下毒终究不好,虽然效果很强,战果丰硕,可这事儿,不适合到处去嚷嚷。 因此,朱棣虽是心里大喜过望,却还是努力压抑着内心的喜悦。 朱棣收敛起几分笑意,继而道:“诸卿告退吧,张卿留下说话。” 独独留下张安世,显然是想要私下询问细节了。 而张安世等百官走了,自然而然,耐心地对着朱棣,将这一切和盘托出。 那所谓的夜明珠,其实就是天然的铀矿石所制,这玩意……其实多有分布,虽然稀罕,可要获取,对张安世来说,却也容易。 可纯粹的铀矿,其实辐射并不强,毕竟这铀矿的半衰期过长,铀矿真正危险的,其实是铀矿周边,长年累月积攒的氡! 这玩意半衰期短,危险很高,可若是将铀矿附近含有氡的物质立即储存起来,而后火速制作成玻璃状的物体,再用铅盒子封存起来,等到这铅盒子被打开,只需几天功夫,就可大量地放出放射性的物质。 这也是为何,张安世要用死囚的原因。 至于那郑赐,其实也是运气不好,因为……郑赐虽可能只是打开看了一会儿的功夫,其实受到的危害也是不小的。 当然……这些都不会致死。 唯有像鬼力赤等人一样,当真放在大帐里好几天,而这几天,就足以严重地危害他们的身体了。 要知道,这可是……一个铀矿躺在地底深处,几亿年所产生的辐射量。 虽然……在制作和运输的过程中,这辐射已散去了不少,却足以让鬼力赤等人……身体在短短几天的接触里,遭受巨大的损害了。 只是,这东西……依旧还不会致命。 只是让人脱发,身体开始越加疲惫而已。 若是好好休养,再活个十年也没有问题。 偏偏鬼力赤正在征辽东的关键时期,每日鞍马劳顿,作为鞑靼汗,又必须拉拢各部的部落,夜里和人饮酒,这样都不死,绝对算是医学奇迹了。 在这么多的新鲜词语里,朱棣听得似懂非懂。 张卿家果然没说错,这玩意……说了朕也确实不太明白。 既然不明白,那就不听了。 接着,朱棣便笑吟吟地道:“朕就知道你鬼主意多,如此一来,到了来年,扫荡大漠,彻底将这分崩离析的鞑靼部再清扫一下,足以给大明带来百年的和平了,很好!” 张安世道:“陛下,这种做法,终究是有伤天和,下毒毕竟是鸡鸣狗盗的手段,臣用此毒计,心里甚是不安。” 朱棣颔首道:“是啊,确实是难为你了,谁愿意干此等苟且之事呢?你辛苦啦,朕到时还要给你加赏。” 张安世觉得自己的良心,稍稍得到了些许的安慰,便道:“可话又说回来,若是不出此下策,这辽东和边镇的百姓,不知多少人要死于这屠刀之下,到时就是血流成河,惨不忍睹的境地。今日见他们得救,臣便也心里稍安一些。” 朱棣道:“大明与鞑靼,乃世仇也,所谓十世之仇,犹可报也!这鬼力赤,狼子野心,如何杀他都不为过,唯有如此,才可保全万千百姓,你这样想是对的!只是……以后还是下不为例,如你所言,下毒毕竟是鸡鸣狗盗的手段,若非事出突然,朕宁愿起兵,堂堂正正地横扫大漠。” 张安世点头,其实他也认同朱棣。 虽然起兵的成本高,可能也会有不少的损失,可某种程度而言,你堂堂正正地击败自己的对手,对方才会畏惧你,才会心甘情愿地臣服。 若只是因为如此,而打击了鞑靼,可对方终究还是不服,这该用兵打击的手段,还是必不可少。 倒是在此时,朱棣勐地想起了什么,突然道:“是啦,还有一事……” 他顿了顿,捡起了一份奏疏,道:“郑和有一份在海外送来的奏疏,说是他们派出一支船队,向南探索,察觉到在这爪哇之东南,发现一岛。此岛地处偏僻,看上去规模不小,人烟稀少,土地多为荒芜之地。不过这岛上,倒有不少稀奇古怪的东西!其中有一种东西,像鼠,却有半人高,肚皮上,却有一个袋子,这郑和也学坏了,竟拿这东西,来报祥瑞。” 张安世一愣,却不禁失笑。 那地方……张安世知道。 只是他却故作惊讶的样子道:“是吗,这倒是稀罕了,陛下……臣孤陋寡闻,倒是很想看看,这有袋子的老鼠,是什么模样。” 朱棣笑道:“等他们送回到京城来,朕召你来看。对啦,得叫上朱瞻基,这个小子,也得给他长一长见识。” 朱棣说到朱瞻基的时候,那方才因为讨论鞑靼人时所表露出来的杀气,在此刻消弭的无影无踪,口里还一副责备的样子:“这些时日,朕忙碌得很,也不知他近来如何,他有没有惦念着朕?” 张安世道:“口里常念叨着陛下呢,说是世上只有他的皇爷爷对他最好。” 朱棣道:“是吗?” 这两字说的时候,虽带着问的语气,可朱棣的眼里已经溢满了笑意。 张安世则是将手朝向天空的方向,道:“臣敢拿自己的名节作保。“ 朱棣顿时失笑道:“他就朕这么一个皇爷爷,不惦念着朕,还能惦念着谁?这孙儿像朕,将来必成大器。” 张安世心里想着,历史上……的朱瞻基,还真是和朱棣差不多,基本上延续了朱棣的国策。 当然,这可能是历史上朱棣出征,基本上都带着朱瞻基去‘长见识’的原因。 “对了,那酒卖得如何了?” 朱棣的脑子倒是转的快,这么快又想到了卖酒的上头。 张安世道:“臣这些日子,才开始准备呢,想来用不了多久,就可以开卖了。” 朱棣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道:“制了多少瓶酒了?” “三万箱。”张安世道:“这是第一批。” 朱棣一愣,下意识的问:“三万箱是多少瓶?” 张安世道:“一箱六瓶,嗯……大抵十八万瓶。”’ 此言一出,朱棣脸色微微一变:“这么多,卖五两银子,卖得掉吗?” 张安世道:“陛下,这就得看我大明……的富户们,有多少银子了,臣也说不好。” 朱棣想了想,眉头微微皱起。这些酒,虽是不少,可即便卖出去,其实也不过百来万两银子而已,好似……并不多。 对于现在的朱棣而言,虽然也不是一笔小钱,却也不至于为之欣喜若狂。 张安世看出了朱棣的心思,心里却是想笑,这陛下……还是不懂这里头的名堂。 接下来……就该让陛下,真正地大开眼界了。 辞别了朱棣,出宫后,张安世便又马不停蹄地回到了栖霞。 他刚刚落脚,却立即命人召来朱金,随即开始交代。 “从现在开始,所有的铺面,全面开始铺货,将咱们宫廷御酿的招牌给我打出去。” 朱金从善如流地道:“是。” 张安世又道:“行了,你去将佥事陈礼给我叫来。” 朱金点头,匆匆去了。 等陈礼来了,张安世看了他一眼。 “最近北镇抚司怎么样了?” 陈礼如今主要负责的是内千户所和诏狱的事,这北镇抚司,实在跟他没有多少关系。 不过陈礼还是乖乖道:“侯爷,那边……没什么事……“ 张安世骂道:“锦衣卫亲军,怎么能没事呢?他们若是没事干,朝廷养着他们做什么?真是一群混账东西,简直是不可理喻,咱们南镇抚司,负责监督北镇抚司,你用你佥事的名义,去申饬一下北镇抚司各处千户所!告诉他们,想吃白饭,有我张安世一口气,他们想都别想。” 陈礼打起了精神:“是,谁也别想吃白饭,卑下这边立即让内千户所出动,去各处千户所盯着,看看谁在敷衍了事。” 张安世便满意地道:“这就对嘛,锦衣卫的职责,乃是监视百官,而南镇抚司的职责,是监视北镇抚司,咱们在其位,要谋其政啊,知道吗?” 陈礼连忙说是:“还是侯爷您教训的好,我思来想去,这些时日,大家确实是懈怠了,是该整肃一下了。” 张安世轻描澹写地道:“那就让南镇抚司,联合北镇抚司各处千户所,给我好好的大干一场吧。明日让南北镇抚司总旗以上的武官来我这里,开会。” “喏!”陈礼连忙应下。 随后,他一脸狐疑地走了出来,挠挠头,小声地在滴咕:“这一次,却又是哪一个不长眼的家伙……得罪了咱们侯爷?” ………… 次日…… 南北镇抚司的武官倾巢而出,汇聚在栖霞。 张安世直接进行了动员,要求在这个冬季,这上上下下的缇骑都要放出去,从京城,再到各省各州府,要严厉打击某些不法的行为,所有人,都需不辞辛苦。 众人当然纷纷称是。 敢不称是的,早就被干掉了。 虽然大家的心头还是觉得莫名其妙,怎么突然之间,风声这么紧。 最主要的是,锦衣卫乃是密探,密探嘛,当然是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能有多低调,就有多低调,可现在怎么搞这么大的动荡? 有人要完了,肯定是有人得罪了咱们侯爷,这一下,不扒了他的皮,还怎么干休? 可与此同时。 在崇文殿里,一场廷议也正在开始。 这些三品以上的重臣们,显然并没有认识到,南镇抚司,正在酝酿着一场风暴。 他们被召集起来,进行一场廷推。 这一次廷推,还是老话题,也就是张安世封公爵的事宜。 当初也是因为封公爵,争议极大,不少人满腹牢骚,有人直接否决,也有人语重心长,用还年轻,需历练之类的话来搪塞。 可今日,却不同了,又立下了大功,虽说是下毒,可依旧还可算是战功。 再加上这一次,主持廷推的杨荣,似乎颇为赞同,而胡广也未反对。 其余如金忠、夏原吉,也表达了支持,这形势,也就很快一面倒了。 廷议之后,一封廷议的记录,便很快地送到了位于文楼的朱棣那儿。 朱棣没有参与这样的廷推,因为百官们吵吵嚷嚷的,实在没什么意思。 他脾气不好,火气大,有时听到一些奇谈怪论,就忍不住怒火中烧,索性就躲起来。 记录是亦失哈亲自拿进来的:“陛下,廷推有结果了。” 朱棣抬头看他一眼:“已过了吧?” 亦失哈笑盈盈地道:“陛下料事如神。” 朱棣却是冷冷道:“若是这一次,还搪塞,就真说不过去了。他们是怎么说的?” 亦失哈道:“吏部尚书蹇义提议为顺国公……” “顺国公?” 朱棣立即皱眉起来,露出不悦之色:“张安世是以大功册封的公爵,这个顺字……是什么意思,莫非也是效卫青和霍去病的典故吗?” 朱棣和这些大臣们交道打久了,所谓久病成医,也开始摸清了这些文臣们的套路了。 朱棣所说的这个典故,其实出自史记,司马迁作史记的时候,或许因为个人感情因素的缘故,将卫青和霍去病,列入了《佞幸列传》,与邓通、李延年,这些皇帝的男宠们并列。 所谓《佞幸列传》,司马迁还有一个专门的解释,即:自是之后,内宠嬖臣大底外戚之家,然不足数也。卫青、霍去病亦以外戚贵幸,然颇用材能自进。 大意就是,卫青和霍去病都属内宠嬖臣,卫青和霍去病在这其中,还算是上进。 朱棣对史记这一段,尤其不满,现如今,一群文臣们,居然廷推出了一个顺国公,似乎也别有深意。 大抵是将张安世当做是幸臣的行列,因而用顺为号。 可显然,张安世的功劳,却被这个顺字所掩盖了。 朱棣绷起了脸,冷冷道:“朕看,不必用顺,让他们再议,下条子给蹇义,朕知他饱读诗书,最通义理,朕望他不要怀有私念。” 亦失哈自然明白朱棣的心思,忙道:“奴婢也是这样想的。” 他笑了笑,接着道:“廷推的时候,大家都知安南侯功高,这公爵,乃理所应当。可毕竟安南候为人在士林之中颇有争议,所以才有人想要两头讨好。一方面,满足士林之中某些阴阳怪气的言论。其二呢,又……” 亦失哈的话还没说完,朱棣就冷笑着打断道:“是那群士林里的读书人,给他们的俸禄吗?哼,再敢阴阳怪气,那就让他们去给士林做官好了。” 亦失哈连忙说是。 看了看朱棣憋气的脸色,转而道:“对了,陛下,今儿……栖霞那边,召了许多锦衣卫的武官去开会,不只如此,连宫里这边东厂,也请了一些人去。” 朱棣总算分散了注意,抬眸道:“议的是什么?” “还不知……人都还没回来呢。” 朱棣点头:“东厂与南北镇抚司,都乃朕的肱骨,定要同心协力。” “是,奴婢记住了。” ………… 另一头,身在栖霞的张安世心,满意足地开完了会,而后愉快地翘着脚,喝着茶。 朱勇几个却在这时候兴匆匆地来了。 朱勇道:“大哥,听说你这边要闹事,咋不叫上俺们?” 张安世只轻描澹写地道:“杀鸡不用牛刀。” 此言一出,朱勇三人,顿时心态平衡了。 朱勇乐呵呵地道:“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呢。大哥,你听说了吗?今日廷推,为的是你的事。” 张安世道:“我自然知道,只是越是这个时候,我越不好去多问。” 朱勇便钦佩地看着张安世道:“还是大哥坐得住,若是俺,只怕……早就急的跟热锅的蚂蚁了。你是不晓得,当初朝廷论功,俺爹即将要加封国公的时候,他激动得一宿都睡不着,就怕有哪个不长眼的,坏了他的好事。” 张安世乐了:“你爹咋跟一个二傻子一样。” 朱勇却突的露出了几分郁郁之色,感慨道:“罢了,不提他了,提起这个败家玩意,俺就生气。” “不过……”张?在旁道:“照理来说,这个时候,应该有音信了,咋还没有圣旨来?” 张安世施施然地押了口茶,道:“你们都别急,我都不急呢,慌个什么?” 第二百五十九章:国公 丘松只站在一旁,唯独他是寡言少语的。 见丘松发呆,张安世不由地对朱勇抬了一眼道:“他又怎么了?” 朱勇道:“大哥不必理他,他这才知道晒肚皮挡不住火药,十年的肚皮功夫,全部荒废了,现在正难受着呢。” 张安世大惊:“啊…他竟真以为晒肚皮就能刀枪不入?” “嘘。”朱勇在旁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大家不要刺激他。 张元也在旁低声道:“丘松这几日,格外的暴戾,别招惹他,惹得他急了,他又得要发疯了。” 张安世会意,就再不往这话上多说了。 接着,张安世才交代道:“你们给我好生地带好模范营吧,若我猜得没错,明年开春,陛下就要横扫漠北。到了那时,咱们模范营就有了用武之地,知道了吗?” 朱勇道:“是是是,大哥,你平日也不来和我们操练。” 张安世叹了口气道:“大哥又何尝不想呢?只是不是不想,而是不能也。外面的世界太危险了,大哥得在外头,为你们遮风避雨,你们脑子又不好使,帮不上大哥。” 朱勇觉得惭愧,顿感无地自容,便不好再多问。 张安世的叮嘱,他们是不敢怠慢的,朱勇他们最后只好怏怏离开。 等到张安世回到家里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寝室里竟多了许多孩子的玩具和衣物。 张安世忍不住问徐静怡道:“怎的多了这么多孩子的东西?这孩子至少也要来年开春才能生下来吧。” 徐静怡有了身孕后,人也丰满了一些,更多了几分少妇的韵味,眉宇间也因为将为人母而显得更温柔了几分。 此时,她目光柔柔地看着那些精致小巧的孩子衣物,嫣然一笑道:“是阿姐命人送来的,说是男孩和女孩各一份,免得咱们置办。” 张安世倒不觉得意外,感慨道:“我这姐姐什么都好,唯独就是什么事都太操心了。” 徐静怡微笑着,道:“我倒觉得好得很,我们都年轻,在孩子的事儿上都没什么经验,又都粗枝大叶的,还是阿姐心细。” 张安世看自家媳妇如此说,便知道媳妇跟姐姐相处得不错,心头倒也高兴,却是嘴硬道:“反正你说她好话,她也听不见的。” 顿了顿,突的想起了什么,亲自倒了一杯茶,递给徐静怡,才道:“为夫过两日就又要开始忙碌了,这家里的事,可就都在你身上了。” 忙碌,就代表这阵子能在家陪着妻子的时间也会少了。 妻子有了身孕,自是希望夫君多在身边陪伴,只是二人虽是成婚不久,但徐静怡显然也了解张安世的性子,也早已经习惯了张安世的经常忙碌。 徐静怡没有因此生气,只是温声道:“这一次要忙什么?” 张安世道:“从铁公鸡身上,拔出毛来。” 徐静怡:“……” “罢了,你就个闲不住的性子。我妇道人家,也不好多问,你在外头,总要注意安全。” 张安世立即道:“你说其他的,我也只好听了,唯独这话,却是不然,说起注意安全,这天底下还有谁比我更注意吗?皇帝出宫,都没我这守卫森严呢。” 看张安世说得理直气壮的样子,徐静怡也不由得给逗笑了。 张安世平日忙归忙,可在家的时候,却也会愿意抽时间和妻子聊天,这是二人难得温馨的时候。 虽然自己做的事情,妻子了解不多,但是更多的时候,张安世兴致勃勃地说,徐静怡便安静地听,偶然插上一两句话,夫妻感情也随之一点点地深厚。 夫妻二人温馨地渡过了一晚,便安然睡下。 到了次日清早。 张安世还窝在舒服的床榻上,却有宦官来了,口呼:“有旨。” 于是张家乱做了一团,这张家的新宅还没建起来,老宅占地又不大,偏偏徐家的嫁妆丰厚,陪嫁的男仆和女仆就有三十多人,再加上张家原先的人手,显得拥挤。 后院距离前厅也近,所以前头发生了混乱,张安世耳朵灵敏,倒是一下子给惊醒了。 他心里骇然,这是出了啥事,怎么感觉有贼杀进来的样子? 等有女婢来奏报,张安世便忙是穿衣穿鞋,整肃一新,等不及徐静怡梳洗,便当先往前堂中门,前去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安南侯张安世,素有功劳,今诛鞑靼汗,大振国威,朕故特令文武群臣会集阙廷,议定安南侯之功,百官皆称善。扶保社稷,大功于朝,岂有不赏之理,乃救张安世为威国公,赐蟒袍,加食户五万,钦哉。” 威国公。 张安世一时五味杂陈。 其实他早就听闻,为了国公的事,朝廷的争议很大。 此前就要册封了,可是廷议一直都在拖拖拉拉,哪怕是对他有善意的杨荣,也认为加封国公有些不妥。 正因如此,所以这事一直耽搁下来。 直到这一次,再次立了大功,最终大臣们才做出了妥协。 大臣们对于爵位,向来吝啬,甚至恨不得将现有的几个国公,统统都除爵才好。 不过现在总算是事情敲定了。 想来这大臣们,也知道到了这个时候,再不同意,就实在说不过去了。 陛下恩准,廷议推荐,这就算是名正言顺的成为了国公了。 而大明的国公,和前朝的太师,还有各种所谓的王、王子是不一样的。 它的含金量很高,明初的时候,除了开国的几个国公,再到永乐时期的几个靖难国公之外,这种正儿八经的国公,可谓是凤毛麟角。 有这一层身份,就意味着从此之后,张家与国同休了。只要大明还在,那么基本上,张家就都可子子孙孙显赫下去。 哪怕后世的皇帝不喜欢你,你还是能获得优厚的待遇,位极人臣。 张安世当下领旨,口呼万岁。 那宦官微微笑着,将旨意送到张安世面前,笑吟吟地道:“起初的时候,廷议的乃是顺国公,可陛下不准。” 一听顺国公,张安世便立马皱眉起来。 因为这个顺字,很难听,是温顺和恭顺的意思! 一般情况,这往往是给敌国叛逃来的将军,或者是那废黜的皇帝所使用的名号。 这摆明着是说,张安世是靠巴结皇帝才得来的爵位,这就属实是恶心人了。 我张安世为人耿直,可有巴结过陛下? 果然文臣都可杀,没一个好东西! 如今张安世的地位如日中天,这宦官显然是愿意跟张安世亲近的,自是将这里头的缘由始末好好跟张安世解释一番,也好在张安世这里买个好印象。 于是又道:“不过陛下得知之后,大怒,又召了大臣廷议,让他们另加尊号。最后这百官才不情不愿地议了一个威字。陛下对此,本也是不满意的,不过思来想去,也算不错了,若是再议下去,鬼知道还会议出什么来。” 张安世却乐了:“这个威好,威好,我就喜欢威风,太契合我了。” 事实上,威这个名号,其实也不算好的,只能说是不好不坏,再古代的文法之中,譬如成国公,这个成,便算是极好的名号,而威的话,容易造成刚猛有余,头脑欠缺的意思。 好在百官们这样想,其实无所谓。 可朱棣和张安世却觉得这名号算是不错的,说出去很好听。 这宦官见张安世很满意的样子,便也笑了,如此一来,他也好回去复命了。 来传旨的时候,陛下还担心,这张安世不喜这名号呢,故而特意叮嘱了宦官,让他观察张安世的反应。 他松了口气,便道:“那么威国公,咱先告辞了。” 张安世乐呵呵地道:“去吧,去吧,请回禀陛下,明日我当入宫谢恩。” 宦官点头,便匆匆而去。 “威国公……”张安世细细地咀嚼着。 却见徐静怡已穿戴整齐,带着一干女婢来了。 事实上,她远远的就听到了一些,此时正眼带笑意地看着自家夫君。 张安世也对她笑道:“威国公好不好?” 徐静怡则是稍稍蹙眉道:“我没什么见识,也不知好坏,就是会不会和父亲这魏国公容易混淆?” 张安世一愣,这么—说,还真是这么一回事。 “算了,算了。”张安世最后道:“我也懒得去和陛下计较了,我是一个大气的人,反正威国公和魏国公都算一家人,爱混淆就混淆吧。” 反正他的名声比他那泰山要糟糕,以后就好了,大家就都会说,这坏事是威国公做的,去找魏国公府算账。 徐静怡笑着道:“这是大喜事,应该设宴呢不过夫君忙自己的吧,这事我来张罗就好。” 张安世道:“嗯,有你办我就放心,只是你如今有孕,也不可多操劳”!” 徐静怡笑盈盈地道:“不会,吩咐好了事情,自有下头的人将事情办妥当!我嫁过来的时候,也带了不少能干的人。我会注意的,夫君莫担心! 张安世点了点头,随即却是想起了什么,突的道:“不对我想起来了,旨意里还说加食户,也没说是哪里的食户,不会骗我的吧,我再看看。” 细细一看,果然语焉不详。 这食户和食户可谓天壤之别,不说别的,一个匠户和一个民户区别就大的去了。匠人能增加经济利益,这民户说不准,还给你带来了一家子的嘴来。 再者,还得看地方,若是南京城,那再好不过了,可若又是加在安南呢? 安南也就算了,若加的是汉户也就罢了,可若是加的是他娘的一窝棚的当地土人呢? 张安世越想越心惊。 他一拍脑门,道:“我不该说我满意这威国公的,我该说我受了天大的委屈,好教陛下觉得对我有所亏欠,到时候议定食户的时候,才好通融。我真傻!” 自然,这些话现在说也没什么意思了,张安世便叹了口气道:“我张安世不计个人得失,忠臣为国酬,何须计较这些蝇头小利呢。” 当下,让徐静怡好生去歇着,张安世便又出了门,往栖霞去。 栖霞这里,锦衣卫的武臣们云集,他们大清早就来了,只等张安世来誓师。只是张安世姗姗来迟,不少人都面露焦灼之色,三五成群地窃窃私语。 这时,一个声音道:“威国公到!” 众人听到这陌生的名号,都一头雾水,目光惊奇地看着门口的方向。 直到张安世穿着蟒袍来,众人才大惊。 他们立即意识到,这位锦衣卫同知,又封爵了。这等圣眷,天下谁可与之相比? 众人便纷纷拜下道:“卑下见过公爷。” 张安世双目顾盼有神,神气十足,登台,而后抽出腰间早已准备好的宝剑,大呼一声:“都给我听好号令,此次行动,名日秋风。为何叫秋风,秋风扫落叶也。上下人等,从金事至校尉缇骑,都给我好生用命,现在我宣 布,行动开始。” 众人轰然称喏,随即如云烟一般散去。 张安世于是回到了南镇抚司值房。 陈礼追了来,道:“各处城门、碍口,还有所有官员家的门口,都安排了人手,一定严厉地监视,公爷您放心,一只苍蝇出入,都盯得紧紧的。” 张安世道:“拿你的布置给我看看。” 陈礼便取了簿子,送到张安世的面前。 张安世低头细看,只见每一处地方,都进行了标明,还有专门十二个时辰三班监视的人手,每一个人手,都画押确定。 张安世露出满意之色,道:“不错,办事很细致,陈佥事果然是个人才。” 陈礼道:“侯爷不,公爷,这还不都是平日里跟您学的吗?” 张安世微笑道:“少拍我马屁,我可不受用这个,总而言之,这秋风行动,一定要成功。” “是。”陈礼道:“卑下想好了,咱们所有人都要做表率,哪怕是卑下,也要当值轮班,去街上站着。如此一来,下头的人,也就有劲头了,哪怕是辛苦,也不会有什么微词。” 张安世眼睛一亮,点头道;“不错,不错,看来你已学到了我三成的本领了!这个法子好,算我一个吧,给我排个班。” “公爷您”陈礼有些犹豫。张安世道:“少啰嗦。” “喏。” 礼部尚书郑赐,已经告病了几日。 在家里养了几天之后,他陡然发现,自己好像又没病。 虽然每日惴惴不安,可似乎又好像没有这样要快死的样子。于是郑赐虽然骂骂咧咧,可最终,还是决定小小地庆祝一番。 他的儿子也很是意外,这种庆祝,私下里进行就好,不必大张旗鼓。于是父子二人,让厨子做了菜肴,郑赐的儿子郑忠,又买了一瓶酒来。 这是玻璃瓶作为包装的酒,酒瓶盖子是用木塞子塞住的,里头的酒水和玻璃一样,也是晶莹剔透。 不只如此,外头还贴了包装纸,上头写着宫廷御酿四个字。 这种款式,放在后世,其实二锅头的模样,大抵价格不会超过十块。可在这个时代,却是超然脱俗,不但酒别致,连这包装,也一看就高档。有牌面。 郑忠拿了酒来,郑赐一看,皱眉:“这酒,老夫竟有些眼熟。” “不用问啦,爹这是栖霞的酒,曾经张安世献过,现在外头就有卖,就是贵,要五两银子,儿子想着,爹您身子无恙,可喜可贺,便买回来两瓶,咱们尝尝鲜。” 说着,他让下人去开木塞,而后,等有人斟酒来,父子二人,取了小杯,一口喝尽。 郑赐咂嘴,捋须:“还别说,这酒虽是辛辣,却颇有劲头,别有一番风味,很是甘醇。” 郑忠道:“要不咋敢卖这么多银子。” “很多人买嘛?” “倒有一些,不过我瞧着也卖不出去多少,爹,您想想看,这么贵的酒,便是咱们,也未必每日敢肯拿出来喝,这天下能喝得起这酒的,一百个人里未必有一个,他们若是小打小闹倒还好,若当真想靠这个暴富,怕是难。” 郑赐听罢,捋须,眉头渐渐解开,露出了喜气洋洋的样子,道:“噢,原来如此,如此的话,老夫就放心了。” “爹,这酒卖的好不好,和爹有什么关系,咋这卖不好,爹这样高兴。” 郑赐瞬间露出类似于斗牛犬一般的凶悍,道:“哼,这也没什么,只是为父现在听到张安世要挣钱,心里就难受。” 郑忠一时无语。不过他也不敢多问,这爹的病才刚好呢,肯定是在朝中,被人害了,此时不好提起爹的伤心事。 “噢,对啦,今儿很奇怪,突然许多锦衣卫穿着鱼服,四处闲逛,怪吓人的。” 郑赐淡淡道:“又是捉拿钦犯,依我看呐,这世上哪里有这么多的钦犯,可不就是那些锦衣卫的狗腿子,见不得人好吗?罢了,罢了,不说这些。” 郑忠笑着道:“爹,我有一事和你商量。” 郑忠小心翼翼道:“月茹说马上这老三就要出生了,将来家里人丁兴旺,爹您在京城里做官,儿子呢,也谋了一个差事,只怕未来都不能回老家了,她的意思是咱们的宅子,是不是要扩建一下,听说隔壁的那家人似乎想卖掉宅院。” 郑赐听罢,若有所思:“儿孙自有儿孙福,你自己科举不中,却又不想回乡,你那差事,是因为老夫在,人家才肯给的,可老夫有一日没了,谁还肯给你这优渥的条件,哎你自己想不明白吗?回乡多好,回了乡下,耕读传家,让子孙们两耳不闻窗外事,老夫看,大孙聪明,将来能成大器偏你和月茹,却只贪恋这京城里东西。” 郑忠便笑:“这不是月茹她……” 郑赐怒道:“那便更是你的事,你连一个妇人都管不住。” 郑忠吓得不敢说话了。 郑赐吃了一口酒,方才道:“府里倒有一些银子,不过京城的宅院,价格可是不菲看这个冬吧,来年开春再买,你可和隔壁之人,先约定一下,教他不要将宅子卖予他人,哎,将来扩了自家的宅子,也是一笔银子处处都是钱。” 他不断的摇头。 郑忠瞬间懂了郑赐的意思,笑了:“爹的意思是今年等各地的炭敬送上来不知这够不够?” 郑赐微微一笑,“去年的时候,老夫是侍郎,可能是不够的。现在老夫是尚书,所谓水涨船高,你懂了吧。” 郑忠大喜,忙不迭的点头:“爹,儿子懂了,现在刚刚入冬,这炭敬应该到了,嗯?按理来说,该有动静啊,怎么今日没听到什么动静。” 郑赐听罢,这话不提还好,一提,反而引起了郑赐的注意力。他计算着日子,突然朝身边的女婢道:“叫张管事来。” 不多时,管事就来了,这管事行了礼,郑赐慢悠悠的道:“今日没人来递帖子吗?” “老爷,一个都没有。” 郑赐脸色阴沉:“莫不是有人真当老夫是死人?” 张管事吓了一跳:“其实今日乃是冬至,照了往年,会有许多人递帖子的,有老爷您的门生故吏,还有不少,是下头州县里的,还有同乡,甚至有一些此前没什么来路的人。可是今儿,小的听说,听说了一件事情。” 郑赐阴沉着脸,淡淡道:“什么事。” “说是各处码头的口岸,还有关卡,还有城门,到处都是锦衣卫的人他们四处盘查,听说,有不少车马,都搜出了银两,而后,这些锦衣卫的,便盘问人家这银子哪里来的,送哪里去。” 郑赐脸色越来越阴沉。 “对方哪敢答啊,只说是做买卖。” “他们又问,做什么买卖,哪一家的买卖,主人是谁,对方的雇主又是谁,还说要登记,即便登记了,也有人说,他们继续走的时候,到了下一处关卡,人家还要查他登记的去处,发现去处不对,便……。” 郑赐听罢,啪的一声,拍案而起:“这不是胡闹吗?这是谁这样熊心豹子胆,这还让不让百姓们好好过日子了?” 郑忠下意识的道:“爹,咋了,咋了,你可别生气,儿子还指着您活一百岁,几个孙子将来娶妻生儿子置办宅子都指着您呢。” 郑赐回头:“还有呢?” “还有就是咱们府上的街头,也来了一队的锦衣卫缇骑,啥也不问,什么也不干,就是来回走 动。” 郑赐听罢,大怒,道:“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老夫去看看去。” 他当下,抛下郑忠,便匆匆领着管事出去。 那郑忠忙是一口将酒饮尽,才追上去。 郑赐没有直接从中门走出去。 他毕竟是礼部尚书,懒得和锦衣卫的人起冲突。 倒不是害怕,而是他意识到对方都是粗人,就算争执起来,也是让自己斯文扫地 所以有人给他架了梯子,他爬上墙,冒出一个脑袋来,往外张望。 果然,看到一队校尉。 似乎因为是傍晚的缘故,突然又一队校尉来,在此守着的校尉便笑道:“怎的这个时候才来换防,教我们好等,要饿死了啊是是威国公,卑下见过威国公。” 这时郑赐听到了一个自己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声音,便听这人道:“不必多礼,今夜我也是来换防值守的,值上半夜,弟兄们都辛苦啦,先回去休息,其他的事,交给我们几个。” 这几个即将要换防的校尉,一个个声音颤抖,连忙说是,于是撤下。新来的一队校尉,在张安世的带领之下,又在附近晃荡。 郑赐认准了,那个为首的,竟是张安世。 张安世这王八蛋,真是大缺大德啊,他为了别人不好过,他觉都不睡了,就是要恶心人。 郑赐面如死灰,好几次想要冲动的奔出去,可求生欲,终究还是让他冷静下来。他正要下梯子,却听街上的张安世突然大喝:“站住,什么人?” 却是几个人,挑着担子来了。 这几个人听罢,为首一人,低声下气道:“哎呀我们是走货的,官爷,我们一路已被盘问了十七次了。” 张安世狐疑:“走货,怎么走到这儿来,这里头藏着什么东西?” 有人掀开了挑着的两个箩筐,发现里头果然只是寻常的货物。 张安世便又打量:“你身子怎么鼓鼓囊囊的?” “官爷,小的这不是天气寒冷吗,多添了几身衣衫。” 张安世却道:“不对吧,我看着有东西。” 说罢伸手上去。 却听哗啦啦,一锭锭金子落出来。 “啊” “你这是什么?你怎么藏着这么多金子。” “这是小人的家产,官爷小人是良民啊。” “货郎这么多家产,这些银子,至少也价值纹银数百两吧,你把我当傻子?” “这……这小的。” “算了,我也不为难你,你带着这么多的宝物,还是回家去吧,来人,送他回家,给我记好了,一定要把他送到自己家里去,可不能又让他带着金子,四处闲逛了,外头多危险,到处都是杀人放火的强盗,去吧,去吧,我心善,不追究你。” 第二百六十章:卷王之王 郑赐此时趴在墙头,两眼泪汪汪,模糊的眼睛,只看到张安世大义凛然的身姿,还有那被张安世驱赶走的人,悻悻然的样子。 那挑着担子的人一走。 张安世便道:“最近真是奇怪,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携带着巨款到处晃荡?真是岂有此理,我大明什么时候,这么有钱了?” 一旁的校尉都是大气不敢出,他们只是寻常的校尉,谁曾想,竟能和威国公排在一个班。 有一个人鼓起了勇气,磕磕巴巴地道:“公爷,今日冬至,从冬至到年关,是送炭敬的日子。” 张安世道:“我当然知道,我刚才只是故意阴阳怪气而已。***的这群家伙,都是民脂民膏啊,这么多的民脂民膏,都往京里的老爷们这里送,还这么的明目张胆,真是脸都不要了!我张安世尚且还做买卖,他们倒好,躺着收银子。” 校尉们听罢,便都道:“公爷说的是。 “你们保护好我。 “喏。” 其实张安世也确实不需要保护,如今整个京城,几乎每一条街都有校尉缇骑,还有各处城门,各处码头,都可以说是密不透风!什么宵小得到了风声,早就藏匿起来,大气也不敢出了。 只有郑赐,此时是心如刀割。 方才那被赶走的人,他虽没什么印象,但是凭着他多年做官的直觉,对方说的乃是河南的口音,他有几个门生,就是在河南做地方官……往年的时候……都会派遣人来…… 郑赐恨不得直接从墙上跳下来,和张安世拼命不可。 不过他还是很惜命的,忍着悲痛,从梯子上,慢吞吞地爬了下来。 “爹,咋啦,外头是不是许多的锦衣卫?” 郑赐憋红了脸,老半天才骂了出来:“张安世,我入他娘,他不让我好过,老夫和他拼了。” 郑忠听罢,吓得直哆嗦,忙道:“爹,使不得,使不得啊,咱们犯不上。” 郑赐却道:“去,快去打听打听,外头到底出了什么事,要打听仔细了。” 郑忠愣了愣道:“儿子亲自去?” “当然你亲自去。”郑赐瞪他一眼。 郑忠听罢,哪里还敢啰嗦,忙不迭的便去了。 郑赐背着手,带着阴沉沉的脸色回到了中堂里,心烦意燥地边来回踱步,边唉声叹气。 日子没法过了。 他这个尚书,俸禄绝对是不低的。 可花销更大,一大家子的人,他自身的妻妾就六七个,还有儿子,儿子也有妻妾,将来还有几个孙儿…… 然后这么一大家人,没有几十个奴仆怎么伺候得过来? 除此之外,还有三四个车夫,不然家里人怎么出行?厨子都得有三四个,还有跑腿的,抬轿子的,各色人等。 可这哪一样不是要银子? 就靠那点俸禄,成么? 其实单凭俸禄,一家人倒也可以过得还算滋润,尤其他这尚书,林林总总的俸禄加起来,肯定是比寻常百姓要好得多。 ….问题就在于,若只是这样,那老夫这官,不是白做了? 其实郑赐还算清廉,他真的清廉,因为除了炭敬和冰敬之外,郑赐也基本上不拿什么不该拿的东西。 每到逢年过节,还有冬至和夏至,就是门庭若市的时候,但凡能和郑赐扯上一点关系的,大家都络绎不绝地来送礼。 当然,这送礼也很卷。 最初的炭敬和冰敬,具体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不过那时候,大家还只是想办点事,请托人情,所以以某个名目,送点东西来。 你送了东西,人家给你办事, 甚至给你升官,这叫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可到了后来,就愈演愈烈了。 因为送的人越来越多,大家都送,就等于大家都没送。 于是乎,这时候的冰敬和炭敬,就成了常例了! 常例的意思就是,你送这点东西,不是应该的吗,就这你还想教我办事?你谁啊你。 可怕的是,虽然大家收了你的礼,也没办事的打算,可你若是不送,这就不合规矩了,委实属于被打击之列。 至于礼的轻重,也有门道。 起初只是常礼,大家还讲一点文人的雅趣,收罗一点字画,或者什么瓷瓶,什么古董这等东西送去。 可到了元朝的时候,大家也懒得客套了,因为那时做官的人,文人的占比已不多,尤其是那些鞑靼贵族们,你送他们这个,这不是消遣人家吗? 最终,所谓的冰敬、炭敬,就成了赤。裸。裸的送金银了。 大明开创之后,恢复宋制,对于元朝的许多制度和陋习,都是大加挞伐。至于像元朝这种充满铜臭味的冰敬、炭敬,却是完整地继承了下来。 毕竟粗俗是粗俗了一点,可真的能挣很多。 而且这玩意,比俸禄要靠谱。 俸禄是皇帝发的,朱家的皇帝在大臣眼里人品都很值得怀疑,他要是哪一个月拖欠你,你也拿他没办法。 可这孝敬不一样,孝敬是下头人送的,这些人可都仰仗着你,对你马首是瞻,人家来送这个,怕的反而是你不收。 此时的郑赐,是越想越气,就差把鼻子气歪了。 他背着手,如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实在憋不住了,口里又骂骂咧咧起来:“我早晓得他不是好人,是个女干人……” “混账王八蛋,这样做迟早要有报应的……” 骂了足足半个多时辰,口干舌燥,又想起了什么:“这狗东西他卸磨杀驴啊,刚刚廷推了他国公,转过头就翻脸不认人,真是猪狗不如,就不怕遭雷劈。” 这时,儿子郑忠气终于喘吁吁地赶了回来:“爹,爹……” 郑赐顿时打起精神,阴沉着脸,看着大口喘气的郑忠,急问道:“怎么样,外头有什么消息?” “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郑忠道。 ….郑赐本着先苦后甜的心思,便道:“坏消息是什么?” 郑忠道:“确实锦衣卫堵了咱们的街头和巷尾,表面上是说盘查不法之事,其实就是奔着那些送冰敬和炭敬的来的,但凡身上携带巨款,又无其他理由的,都责令遣返,现在大家都吓坏了,不敢露头。” 郑赐气得要跺脚。 “好消息呢?”郑赐觉得这个时候,自己需要一个好消息,冲一冲眼下的阴霾。 郑忠乐了:“好消息是……威国公不是针对咱们郑家的,好家伙……各处码头和渡口,还有城门,街头巷尾的,各大臣的府邸,都是锦衣卫的人,爹,不是张安世针对您,他是把所有人都针对了。” 郑赐听罢,却只觉得眩晕,抬起手来,大骂道:“孽畜,这叫什么好消息!” 郑忠连忙躲避,抱着脑袋,咕哝着道:“又不是咱们一家倒霉,可不是好消息吗?” “你吃土去吧。”郑赐气呼呼地指着郑忠的鼻子破口大骂。 郑忠委屈巴巴地道;“又不是儿子得罪了您,是那张安世……” 郑赐瞪他道;“我惹不起张安世,我还教训不了你?” 吵闹之后。 郑赐终于渐渐冷静了下来,他阖目,干坐着,一言不发。 倒是郑忠站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看着郑赐的脸色道:“儿子 听说,锦衣卫那边,说要将这变成常例。” “常例?”郑赐眼里掠过一丝寒意:“他这是铁了心不教我们好过了?” 郑忠却道:“爹,咱们是不是该反思一下,平日里是不是对张安世过于苛责了?我可听说了,这满朝文臣,没几个人说张安世的好话的。” 郑赐抬头,瞪了郑忠一眼,最终又垂下眼帘,缓了缓才道:“不慌,不慌。” “父亲有办法了?” 郑赐冷哼一声道:“不是老夫有办法,古往今来,这天底下的迎来往送,就从来没有断过的。张安世太嫩了,他以为指着这个,就可以断绝这些?哎,终究是年轻啊,不通人情世。老夫年轻的时候,也曾意气风发过,想着种种陈规陋俗,这治一治,不就好了吗?” 顿了一顿,郑赐老神在在地接着道:“可读了许多书,宦海浮沉了这么多年,才知道……这天底下的任何事之所以还存在,自有他的道理!这不是清扫一下,就可以解决的。” “你瞧太祖高皇帝,当初有多严厉啊,比这张安世,要凶狠十倍百倍,杀了多少的人,这朝中上上下下,人人朝不保夕,当初有不少人上朝之前,还得先和家里人交代自己的后事呢,可最后又如何呢?” 他凝视着郑忠,继续道:“所以啊,会有办法的,只要坚持住,就会有办法。只是这些日子,怕要苦一苦了。” “苦一苦百官?”郑忠道。 郑赐慢悠悠地道:“苦一苦你,今日开始,你来做表率,每月给你的月钱,还有你婆娘的梳妆钱,以及其他一应开支,全部停了,要节衣缩食。 ….“啊……”郑忠哀嚎。 整个锦衣卫,两万多人,分三班,不只在京城,早已分赴各省城和府城的校尉,在三个月之前,也都进行了更换。 即外放的人调归京城,京城再调拨一部分分赴各地。 这就避免了,因为在各地的锦衣卫驻扎得久,与当地人熟络,下不了狠手。 何况南镇抚司这边又盯着,内千户所也查得紧,北镇抚司上下,如今没有什么靠山,知道自己随时都可能犯错,被张安世整顿,接下来,受那家法极刑。 既然威国公将这当做头等事来抓,且又是威国公全面掌控南镇抚司之后的最大一次行动。 所以大家都很卖力,只恨不得在张安世的面前,多多表现。 张安世值了上半夜,疲惫地回了府,连吃夜宵的劲儿也没了,直接就想倒头就睡。 此时才知道,原来巡街也这样辛苦,于是到了次日,便召了南北镇抚司的同知、佥事、镇抚们来商议,决定从此以后,要挪出一笔钱来,专门给巡街的校尉和缇骑们一笔补助。 银子不多,每个月半两银子而已,不过倒是顿时让这上上下下的士气一振。 这钱对于下层的校尉,也算是一笔银子,武官们则瞧不上这一点,可这不妨碍他们认为威国公厚道。 何况这锦衣卫上街,还有其他一些好处,那就是平日的宵小之徒,俱都不见了踪影。 不少藏污纳垢的地方,也纷纷关门大吉,索性买卖也不敢做了。 张安世去了一趟南镇抚司,随即便开始入宫。 加封了威国公,还未谢恩。 这也是头等大事呢! 此时,在文楼里。 亦失哈正笑吟吟地陪着朱棣说话,像是拉家常一般。 “各部堂许多大臣都骂开了,说是锦衣卫倾巢而出,滋扰百姓,这百姓们太惨了,吓得人人自危。 “奴婢还听说,几个老部堂,对此也很不满,说了许多不太好听的话。” “还有……礼部尚书郑 部堂,他又病了。” 朱棣听到这里,皱眉,忍不住道:“这不是才病完吗?昨日才销假,说是身子已大好,怎的又病了?” “说是身子还没爽利,怕要多养几日,不过奴婢听说,他是气病的。” 朱棣道:“他妻子偷闲汉了?” 亦失哈:“……” 什么叫做思维,什么叫做格局,不同的人,对于气病的理解是不一样的。 譬如亦失哈想到一个人气的生了病,便一定料想这肯定被人算计了。 朱棣没有太多被人算计的经验,他是武夫思维,大抵能把一个正常的男儿气病,可不就是男女那一档子腌渍事吗? 亦失哈压低声音道:“说是锦衣卫的人,就蹲在他家门口,盯着过往人群。” 朱棣挑眉道:“怎么,锦衣卫当街欺人?” 亦失哈忙道:“倒没欺人,就是盘查,迄今为止,也没人抓进诏狱里去,连打骂的事也没听说,都是劝导。” ….朱棣一副无语的表情道:“那关这郑赐鸟事?” 亦失哈则是欲言又止,他不敢把话说透。 说透了,就成了谁都不讨好了。 对朱棣来说,你亦失哈竟比朕还聪明? 对张安世来说,你这不是告我状吗? 而对百官而言,你这不是揭发我们收取冰敬、炭敬不合规矩?读书人的事,与你阉人有什么相干? 就在亦失哈迟疑的功夫,朱棣算是看出来亦失哈心里藏着话。 这其实也是亦失哈为何能够一直安然地在朱棣身边侍奉的原因。 不只是因为他摸透了朱棣的脾气。 另一个最重要的原因是,朱棣也摸透了他的脾气,而后者,其实才更为重要。 许多人将那些总能获得上司喜爱的人,比喻为深藏不露,实际上却并非这么回事。 大家都是聪明人,若是这个人,连朱棣自己都看不透,怎么肯放心留在他的身边? 所以绝大多数时候,有缺点,或者有纰漏,才是真正的生存之道。 朱棣正想追问,好在此时,有人帮亦失哈解了围。 却见一个宦官蹑手蹑脚地进来,恭敬地低声道:“陛下,威国公求见。” 朱棣道:“来的正好,朕还要跟他兴师问罪呢,怎么就把人气病了!” 朱棣呵呵笑着,等张安世进来,行礼,口称:“臣无尺寸之功……却蒙陛下如此厚爱,实是感激涕零……” 朱棣挥挥手,打断他:“好啦,赐座。 张安世欠身坐下,笑着道:“陛下敕封之后,臣一家老小都高兴坏了,尤其是臣那媳妇儿,说陛下对臣实在是没得说,教臣以后在外头不要管顾家里的事,如此厚恩,不拼命是没办法报效的。” 朱棣露出笑容,点头道:“威国公夫人很识大体。” 张安世又道:“臣当时就训斥她,我说,这些话是你一个妇道人家说的吗?难道这样的大道理还要你教,我张安世会不懂?” 朱棣道:“你也很明事理。 “哪里,哪里,这不都是姐夫和阿姐从小就言传身教的嘛,我阿姐……” 朱棣摆摆手:“别继续扯下去了,再说下去,你祖宗十八代,都是我大明忠烈了……” 张安世略显一些尴尬,忍不住道:“陛下,这是真的……” 朱棣却是在此时话锋一转,道:“听闻这几日,南北镇抚司,很是热闹?” 张安世连忙道:“是啊,这些时日,京城里头,有不少宵小之徒,臣就在想,这可是天子脚下,若是这天子脚下都不安生,这还怎么得了?臣是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所以……” 朱棣斜眼看张安世。 张安世却依旧说得振振有词的样子,一点也不惭愧。 有些事儿,你不能点明,你总不能说,百官皆可杀,我张安世是要治他们吧。 真要这样,就算是大家的脸皮都撕破了。 ….朱棣倒没有继续往这事上深究,却道:“酒卖了多少?” “卖……卖了七千多瓶。” “七千多?”朱棣眉微微一挑,定定地看着他,带着几分,你正经事不干的模样。 不过……五两银子一瓶,能卖出七千两,朱棣已觉得有些大出预料了。 只是……这和你张安世当初吹的牛有一些差距啊! “臣主要是来谢恩的。”张安世道:“除此之外,臣得了旨意,尤其是看到陛下竟还要加臣五万食户,这…这……陛下如此厚待臣,臣千言万语,也难颂陛下恩德之万一……” 朱棣却是很直接地点明了他的目的,道:“原来你是来问食户的事?” 张安世面不改色地道:“臣来谢恩。” 朱棣也不跟他多计较,便道:“这食户,你看加在哪里合适?朕想过了,你从前的食户都在安南,若是依旧还加在安南的话,就算是朕统统给你,也没这么多汉户!朕当初议定这件事的时候,只觉得你的功劳很大,非赏不可,可现在反而为难了。” 说着,朱棣轻皱眉头,显出几分纠结。 张安世干笑道:“陛下,这…” 朱棣道:“看来你有什么想法?” 张安世摇头:“雷霆雨露,俱为君恩,陛下肯赏赐,臣已感激不尽,自是陛下赐什么,臣便甘之如饴的接受什么。 朱棣倒是在此时舒缓了皱起的眉头,笑了笑道:“其实此事也不急,朕要想一想。你啊,好好卖卖酒,当初你是怎么和朕说的?你还年轻,做事不要毛躁,事情要一件一件地做。” 张安世一听,便明白什么意思了。 这是谁教陛下玩绩效的? 食户的事,看看再决定,然后叫你好好卖酒,这不是摆明着的,拿食户和卖酒的绩效挂钩吗? 张安世能说什么呢?只好道:“是,臣谨遵陛下教训,臣……现在就回去卖。” 朱棣满意地笑了,挥挥手道:“去吧,赶紧去吧。” 张安世从宫中出来。 他随即咧嘴一乐,这可是陛下自己说的,他自己要玩绩效,那我张安世,只好来做卷王了。 卖酒的时机……成熟了。 上半夜虽是疲惫,张安世却依旧还是坚持当值,亲自接替白班的校尉。 这即将下值的校尉还有和张安世一起当值上半夜的校尉们都和张安世相熟了,知道张安世并不似他们想象中的严厉。 所以大家也轻松下来。 交接之后,张安世按着腰间的刀,教授一起当值的几个校尉防身之术。 “防身嘛,首先就是要保存自己,而后呢,才能杀死敌人,懂了吗?只要你活着,敌人便永远打不跨你,那么四舍五入,就算是你赢了。” “所谓防身,就是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稍有风吹草动,要立即警惕!这人呢,走到哪儿,都需先观察地形,先找能躲的地方,要时刻告诫自己,自己处于危险之中……” ….众校尉纷纷点头,心里却想,我这烂命,学了有个鸟用?” 就在此时,有几人正押着一辆大车来。 张安世抬眼一看,直接大呼一声:“什么人?” 校尉们立即警惕,一个个将押车的人围住。 为首的一人连 忙战战兢兢地上前,堆着笑道:“官爷,我们押货的。” 张安世绷着脸道:“押货,押什么货?你这浓眉大眼的样子,看着像好人,但是根据我多年的经验,越是像好人,十之八九必是歹人,来……看一看那车里的是什么!” 有校尉立即掀开了大车里的毡布,随即就道:“公爷,是酒。” “酒……”张安世托着下巴,走上前去,却见这上头,确实码了足足十几箱的酒。 张安世围着这酒转了一圈,道:“这是宫廷御酿酒?你押着这做什么?” 来人小心翼翼地道:“酒,酒……当然拿来……拿来喝的。” 张安世放松了警惕,暗暗地点头:“说的很有道理,好了,好了,你走吧,放行,放心。” 张安世大手一挥,对身后的校尉道:“没事了,没事了,这是人家买酒喝呢,撤开,撤开,都别挡道。” 那人听罢,如蒙大赦,暗暗舒出了一口气,而后慌忙领着伙计,拉车便走。 另一边,又有人挑着担子来,张安世带人冲上前去,大呼一声:“站住,你们是干什么的?” 对方一见张安世等人,挑着扁担转身便狂飙。 几个校尉要去追,张安世却是摆摆手道:“算了,算了,只是被吓坏的百姓罢了,不像歹人,人都吓走了,就没有必要追了,可别把人给吓死了。” 在另一头,那大车,狼狈地出现在了郑家的后院柴房前。 为首的人,像是做贼一般,不断地擦拭着额头上的冷汗,一副后怕不已的样子。 另一边,在后院厢房里继续养病的郑赐正躺在榻上,口里发出:“哎哟哟,哎哟哟”的声音。 女婢们端茶递水,也不知老爷怎么的,一下子病的就更严重了。 大夫来了,似乎也束手无策,只开了一些寻常的方子。 这时,郑忠兴匆匆地冲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张拜帖,声音带着几分高昂道:“爹,爹,爹……” “哎哟哟,哎哟哟……” 郑忠却是喜气洋洋,嘴咧起来,高兴得手舞足蹈:“爹,彰德府……彰德府来人啦……” “哎哟哟……啊哟哟……”郑赐突然一个鹞子翻身,猛地坐起,眼一张,道:“彰德府? “爹,您忘啦?当初……您的那个门生……彰德知府朱文杰,前年的时候,他还只是钱塘县的县令呢,不是爹您帮的忙……” 郑赐眼眸微微一张,道:“想起来啦,想起来啦,是他……” 郑忠乐呵呵地道:“他派人,特意从彰德府来,给您送炭敬来了。” 郑赐一愣:“这……这……” 郑赐再不多言,立即趿鞋起来,风风火火地道:“更衣,给我更衣,真是怪了,他们是怎样将炭敬给送来的?这朱文杰的人,倒是有几分本事啊。” 其实一般情况之下,像这种冰敬炭敬,卷到了人人都送的地步之后,这送礼的人将礼物送到,郑赐这样的人,其实是连见都不会去见的,留下礼单,给我滚的远远的。 可今日,郑赐却一定要见一见不可! 要知道,这冬至到现在,他可是一份礼都没见着的啊! 入他娘的张安世! . 上山打老虎额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第二百六十一章:大赚特赚 第149章大赚特赚 朱金忙是寻到了张安世。 “伯爷,伯爷……” 朱金一脸焦急。 眼巴巴地看着张安世,手里还拿着一个簿子。 “伯爷,咱们……咱们的宅子不好卖,到现在,也才买了三十多栋,那些读书人……一个个的,都只干看着,伯爷,咱们是不是亏了?花了这么多银子,弄出了图书馆……” 张安世这几日很清闲。 他其实很想念四凶,虽然总觉得他们脑子好像不够用,可和四凶待在一起,踏实。 如今,他百无聊赖,见朱金急得跟热锅蚂蚁似的。 “急个什么,急个什么?”张安世从容地看着他道:“这才哪到哪啊,读书人嘛,脑子都不开窍的,一个个精得跟猴一样,怎么可能说买就买。” “那这……”朱金小心翼翼地看着张安世。 张安世不疾不徐地呷了口茶,才道:“涨价,明日开始,咱们的宅子,涨五十两。” “啊……”朱金惊讶道:“这……这明明卖不出去,咋还涨?” 这操作,他真不懂! 张安世反而自信满满地道:“卖不出去才涨,若是能卖出去,我涨个什么?” 朱金脑子发懵,老半天回不过神来,顿了顿道:“不是东西买的人越多,价格才越贵的吗?物以稀为贵呀。” 张安世微笑道:“买的人多,咱们就得薄利多销,买的人少,你涨价,人家才会。” “可就算,只怕都是骂娘的。”朱金耷拉着脑袋道。 张安世道:“黑红也是红,你懂个鸟。噢,对啦,还有其他的东西,都给我安排上。” 朱金无奈地点点头,倒没有再反驳,道:“是,小人知道了。” 张安世看他忧心忡忡的样子,大发善心地安慰他道:“不要怕,这事儿很稳妥的。” 朱金还能说啥,他可不敢违抗张安世的命令,于是连忙布置起来,随即……便开始让人挂出牌子。 这价格的牌子一挂出来,引起满京城人都在笑话。 那宅子根本没什么人买,竟还涨了。 现如今,栖霞这儿聚集的读书人多,自然而然,不少人将此引为笑谈。 ………… “陛下,陛下……”亦失哈急着回宫禀报情况,气喘吁吁地来到了朱棣的跟前。 朱棣一直兴趣盎然地盼着他回来呢,便道:“怎么,如何了?” 亦失哈缓了缓,便如实道:“确实人流极大,去那儿的读书人,多了许多倍,奴婢还见许多镇江的秀才,结伴来的。” 朱棣顿时高兴得红光满面:“你看,朕略施手段便做了大买卖,哈哈……伱瞧瞧,这手段如何?” 亦失哈却是苦着脸道:“人是不少……就是一个人只挣那几文钱,承恩伯为了吸引读书人,还又建了二区,弄了诗会,请大儒去授课,又花了不少银子。”….朱棣听罢,却也一点不慌的样子,甚至泰然地道:“朕不担心,他有办法弄银子的,让锦衣卫打听打听便知道了。” 陛下都不担心了,他还是说什么?亦失哈只好点头道:“奴婢这边有什么消息,立即奏报。” …… 又过了好几日,栖霞依旧还是人流如织。 可那什么栖霞学宫还是老样子,价格是涨了,售出的宅子,还是寥寥。 许多人兴奋地议论,这一下子,张安世总算要赔本了。 当初张安世弄得不少人跳楼,更有不少读书人,被坑得死去活来。 如今,满天下的读书人,都巴不得他能倒霉。 因此……不少人开始真正起那栖霞学宫来。 越来越多人,除了聊图书馆的各种活动之外,更多的,就是那学宫了。 “那等宅子,也能卖钱?真是疯了……哈哈……” “姓张的挣的是断子绝孙的银子。” “缺德啊,真是缺德。” “有一个书生,叫张文府的,居然买了二十套,听说是杭州的读书人,家里有银子。” “哈哈……当初这买书的时候,上的当还不够吗?现在谁还上这张安世的当,那张文府真是愚不可及。” 聊的人越来越多,似乎人人都存着想要看张安世的心思,这消息疯了似的出现在了大街小巷。 而且这个话题,长盛不衰,似乎那里只要稍有什么风吹草动,就可引起巨大的舆论。 其实这也可以理解,大家是被坑苦了,这个时候,若是还上当,那就真的是一群大傻瓜了。 ………… 而这街头巷尾的议论,却是一份份地出现在了朱棣的案头上。 朱棣看着这些奏报,眼睛都直了,显然他没有办法像之前那么淡定了。 “朕……这一次是亏了?” 亦失哈苦笑着道:“可能是的。” 朱棣深吸一口气:“怎么可能,张安世这么有本事。” “奴婢觉得,承恩伯应当是想用长线钓鱼法。” “长线钓鱼法?” “就是亏了钱,也要弄出一个图书馆来,这图书馆虽然花费无数的银子,可周边的地值钱呀,因而,砸了几十万两银子下去,就等那些读书人来上钩。” 朱棣脸色凝重起来:“这样说来,这些鱼儿没有上钩?” “现在看来,应该是这样的。”亦失哈依旧苦笑。 朱棣顿时皱眉道:“入他娘,这群读书人,他们学精了啊,这鱼都成精了,咋办?” 亦失哈哭笑不得:“可能……这一笔买卖亏了,不过陛下……不打紧的,有承恩伯在,总能想出其他法子来的。” 朱棣不甘心:“这群该死的读书人,朕只要他们的银子,又不要他们的命,他们怎么就这么精?朕还信以为真,当真腾出了许多的宫殿当库房呢!” 亦失哈想了想道:“要不……让承恩伯将那宅子便宜一点卖?奴婢觉得,就算一千两卖不掉,好歹……一二百两,总还能售出去的。”….朱棣脸上阴晴不定,却依旧觉得不甘心,顿了顿道:“还是让张安世来拿主意吧,他这个在行,不过,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朕倒是有些担心了。别看那些读书人一个个像书呆子一样,其实都精得很,上了一次当,只怕不会上第二次了。” 亦失哈点头,他担心朱棣接受不了这一次的失败。 毕竟平日里,薅羊毛薅习惯了。 这一次却不但没偷到鸡,反而蚀了一把米。 不过朱棣经过刚才的一阵子心烦意乱后,此时还算淡定。 朱棣道:“朕要节衣缩食了啊,这几日,让宫里都消停消停,省银子,朕要未雨绸缪,那安南还不知道要打多久呢。” 亦失哈道:“奴婢遵旨。” ………… 张梁匆匆地从杭州赶到了栖霞。 在这儿,他寻到了住在客栈里的儿子。 一见到儿子张文府,他便气不打一处来。 暴跳如雷啊! 直接捡起一根棍子,便追着张文府打,边道:“畜生,你这畜生,平日里供你读书,让你待在京城求学,你在京城里头,成日挥霍也就罢了,终究你还是我的儿子,我这做爹的……就当将银子都丢进了水里……” 张文府则是跑得飞快,与张梁围着桌子,来了个秦王绕柱。 张文府边慌忙地跑着边道:“爹,有话好好说,你怎的来京城了。” “咳咳……”张梁毕竟没有张文府年轻,跑了几圈就累得慌了。 可听了张文府的话,他气咻咻地继续挥着棍子,继续追,边破口大骂道:“我还能不来吗?我若是不来,咱们家业就要败在你的手里了,你这畜生,两万两银子啊,我们家哪里有这么多银子?你这小畜生,你好死不死,你去和张安世那样的人勾结在一起,他吃人不吐骨头……你…………” 张文府只好继续躲,口里急道:“又不是一次拿两万两银子,爹,二十年呢,只需拿四千两银子出来便好了,咱们家大业大。” 张梁差点给气吐血:“我们张家,从来借钱给别人,何时向人告贷的?畜生啊,畜生,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一个东西!一千两的房子,还是那等麻雀大的房子,你居然还买二十栋!你……你……你知道不知道,你阿爷知道这件事,已经气得躺在床上起不来了,今日我不打死你,我就跟你姓。” 这房子外头,都是同客栈的人来看热闹的,大家都笑。 张梁追着张文府,总算是逮着了,手中的棍子便抽了下去。 张文府啊呀一声。 这一声啊呀,在看客们眼里,就仿佛一下子好戏达到了高潮,俱都发出了欢呼。 “你看,果然上了张安世的当,上了张安世的当,还能有个好。” “我生了这么个儿子,我也非要打死他不可。” “啧啧……” 张梁是气急眼了,这一棍子也没有留有余力,张文府直接头破血流,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这一下子,可把张梁吓坏了,他气归气,骂归骂,打归打,可也没真的想把儿子弄死呀! 一时间,直接嚎哭着一把冲了上前,抽泣着道:“咋啦,咋啦?天哪,我的儿,我怎么这么惨……我好好的经营家业,怎么就遇到这样的事,那张安世害我全家……” 说着,张梁拼命地捶打起自己的心口。 张文府倒还算有神志,只是头破血流,看惨罢了。 可这个时候,他不敢回应,只能继续装死。 张梁又哀嚎:“来人,来人,去请大夫呀,我的天啊,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那黑心贼,儿啊,你脑西敲册的啊,你上了那张安世的当啊……” 眼泪都要流干了。 看客们一个个却更兴奋了,议论纷纷:“看看……看看……这就是张安世那害人精害的。” “据说花了两万两银子,这不是疯了吗?” “好在只给了定金……据说也有几千两……后头的银子还没付,如若不然……” 众人兴奋地说着。 就在此时,有人领着几个仆从匆匆上楼来。 这人登楼之后,身边的仆从便将人群推开,等这纶巾儒衫的人背着手过来,这人口里道:“张文府,哪一位是张文府贤弟?” 所有人都指着屋里。 这人便举步走了进去,可进了屋子之后,看到这种情况,也有些诧异起来。 这人便看向张梁道:“敢问你就是张文府?” 张梁此时悲痛欲绝,可毕竟也是大户人家,到了这个份上,也不能让人看笑话,只凄然道:“犬子不肖,让人见笑了,这……” 他指了指张文府:“他便是犬子张文府。” 张文府这个时候,才猛地张眼,一轱辘翻身起来:“你是……” “鄙人姓周,叫周政,贱名不足挂齿。”周政朝张文府作揖。 周政…… 许多人都狐疑起来。 这个名字,有些耳熟。 镇江府……好像有一个周家,听说有累世功名,家业极大,他们家长房的主人好像就叫周政。 张文府苦笑,不知对方来意,便道:“敢问……周兄……来此,所谓何事?” 周政看了看身后。 那里还挤着许多看客呢。 他似乎希望能够私下聊一聊。 可现在张家父子,都没有待客的心思。 周政见此情状,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却也晓得,此时还是赶紧说明来意的好。 于是,他微笑道:“听闻张贤弟的手里头,有二十套学宫的宅子,是吗?” 张梁一听,脸又青了,敢情……这又是一个来看笑话的? 张文府小心翼翼地看一眼自己的爹,生怕又刺激他,便小心翼翼地回答道:“我一时糊涂……是买了二十套。” 周政听罢,笑了起来:“大家都这样传,老夫还以为是假的呢,这样最好,不知张贤弟,能否让两套给鄙人?”….“什么?让两套?”张文府有些糊涂了。 周政道:“是,鄙人也想买两套。” 张文府一脸错愕,随即看了看自己的爹。 而那张梁也懵了,这莫不是又是什么诡计吧? 张文府道:“你当真要?” “对。现在就要。”周政很干脆地道:“咱们就照着现在学宫里的现价来,这几日,他们涨了几次价钱,从一千两,涨到了一千零五十两,对不对?银子……我这边随时可以教人去取,我可立即请保人来,咱们现在就可修契书。” 他干脆利落。 每一栋宅子,居然还贵了五十两银子。 张文府晕乎乎的,觉得对方的话有些不可思议。 他又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自己的爹。 张梁听罢,便道:“你真要买?” “真买。”周政笑了笑道:“家里有两个儿子,想来南京读书,恰好这地方……还不错,索性买两个宅子,让他们在此安心就读。” 张梁道:“好,那你现在拿银子来。” 周政便立即朝后头的仆人使了个眼色。 片刻之后便有人带着一箱银子来,不只如此,竟还有一个栖霞的差人也跟着来了,显然是请来的保人。 周政微笑着道:“现在可以交割了吗?” 这看客们,一个个几乎无法呼吸了,都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切。 显然许多人一辈子都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银子。 周政道:“这位公人一直都在栖霞做保长,由他来作保,如何?” 张文府这头正待要点头。 张梁却突然道:“算了,不卖了。” 周政一愣,脸色有些不好看了:“方才不是说好的吗?” “现在改主意了,不卖。”张梁回答得干脆。 周政有些羞怒,脸见见冷了起来:“方才为何不说?等我拿了银子,请了保人来,才不卖?做人总要言而有信才是。” 张梁厚着脸皮道:“这宅子是我家的,我想卖就卖,不想卖就不卖!这么大的事,难道不需要斟酌吗?你要是想买宅子,可以去别家买,那什么学宫,不是还在卖吗?为何来找我们?” 周政顿时就明白对方的意思了。 这老狐狸,故意诓骗他,就是想看看他是不是诚心来买,等他拿了银子,请了保人来,这人觉得他是真心诚意的,反而不肯卖了。 周政冷哼一声道:“若是学宫还有宅子卖,何须找到你们头上?哼,言而无信的小人。” 说罢,黑着脸,似乎又觉得不甘心:“再加两百两,一千二百五十两,你卖不卖?” 张梁拨浪鼓似地摇头:“不卖,不卖,说不卖就不卖,这是我家传家宝,要传给儿孙的,卖宅子,这不成了败家子了吗?” 周政气的不轻,咬咬牙,拂袖便走。 看客们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学宫的宅子……居然都售罄了。….不是说……有五百套吗? 这才几日功夫,居然全部卖光了? 怎么可能……明明大家都觉得黑心的啊。 分明所有人都在笑话。 世上有这么多冤大头。 众人看着张文府…… 对啦,这宅子居然有人一千二百五十两来买,岂不是说,他手头这二十栋,短短数日之间,就挣了五千多两银子。 五千两啊,这是何其可怕的数目,多少人几辈子也挣不来。 张文府还在发懵。 张梁却急了,立即将门关上,不让看客们继续看热闹。 一回头,立即对张文府道:“尾款都结清了吗?” “还有一部分没结,不过有定金……” “混账,那还愣着做什么,去结清尾款去。” 张文府诧异道:“爹……不是说……” “说你娘个头。”张梁骂他:“你傻不傻,咱们赚了,咱们要发大财啦,这是至少赚了五千两银子……五千两……这可不是两万两银子赚五千,咱们可只拿出了区区数千两银子的首付银而已。” 说罢,激动的张梁一把将张文府搂在了怀里:“我的好儿子,我的好儿子,为父没有看错你,一直都跟人说,将来能振我张家家业的,非你莫属,哎呀……还愣着做什么,走,走,咱们赶紧去学宫。” “去……去做什么?” “去打探消息呀!” “噢,噢……” 父子二人再开门,门外的看客们还没有散去。 一个个用羡慕的眼神看着这父子。 谁能想到,自己好端端的看人笑话,现在……好像成为笑话的人是自己呢。 ………… 消息已经不胫而走。 几乎每一个人,都在拼命打探学宫的消息。 这才短短几日功夫,形势居然直接逆转。 这是几乎所有人都无法想象的。 可偏偏,这样的事就是发生在了眼前,由不得别人不信。 有人甚至认为……这一定是张安世搞鬼,故意放出这个消息,就是想要黑心的骗人银子。 因此,不少人开始深究起来。 可探查出来的结果……居然大出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真卖出去了。 五百多套宅子,有名有姓,而且不少买了的都是平日里如雷贯耳的人。 人家……真掏出了银子。有好事之人去询问,对方居然也没否认,而这些人,是绝不可能和张安世沆瀣一气,合伙去骗人的,人家也是累世家业,丢不起那个人。 这一下子……南京城内外,俱都沉默,大家如丧考妣,好像一下子,精神气被人抽空了。 朱金匆匆拿着账目,送到了张安世面前,激动的道:“伯爷,六十二万两银子,五百七十套宅子,哈哈……就这么一块地……六十多万两银子啊,这地若是水田,只怕五千两都不值。” 张安世淡定的道:“别激动,才刚开始呢,挣点钱而已,瞧把你激动的。”….朱金一脸狐疑,道:“小人有一点不明白。” 他看张安世的眼神,变成了仰慕,眼睛开始冒星星,就好像刑满释放人员,见到了母猪。 张安世翘着脚,在朱金面前,他历来不藏私的,道:“你问便是。” 朱金道:“伯爷,这么贵的价格……照理,应该没人买才是,而且这坊间,都是讥笑咱们宅子的,可……” 张安世深深看了他一眼:“看来……你这买卖做的还是有点糊涂,罢了,给你上一课吧。” 张安世笑了笑,道:“这买卖呢,是这样的,咱们这个价格,本身就是多数百姓买不起。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这东西,压根也不打算卖给他们?” 朱金下意识的点了点头:“是,是。” 张安世继续道:“所以我们这五百多套宅子,本身是卖给什么人呢?是那些真正家财万贯的人,一千多两银子很多吗?对有的人而言,当然是一辈子也未必能攒的来,可对有的人而言,其实不过是毛毛雨而已,人家可能过一个大寿,这一千两银子就没了,那么……我来问你,这一千两贵不贵?” 朱金愣了一下:“这……” 张安世道:“所以贵与不贵,问题不在于它当真价值几何,而在于……在不同的人眼里罢了,有的人觉得贵的东西,在有的眼里,其实不过是日常的用度罢了。所以……我才让你涨价,涨价的目的是什么,就是要让那些好事者个个来骂。” “他们骂的越狠,这宅子就成了名贵的代名词,骂的越凶,知道这件事的就多,当这宅子被全天下的人都知道的时候,自然而然……我大明不会缺少那等真正的富户,在他们眼里,这里距离图书馆一步之遥,价格又便宜,而且还有低息的贷款,这等于好像是不要银子白送一样,在这里置一份产业,偶尔让子弟们在此住一住,感染一下这里的文气,简直是太划算了。” 朱金恍然大悟:“原来别人骂的越凶,咱们的买卖越好。” “是这个道理。”张安世感慨道:“这可是拿我的名节来挣来的银子啊,为了这个,我不知挨了多少骂,受了多少委屈。” 朱金道:“伯爷您想开一点。” 张安世随即笑了笑:“为了陛下为了江山社稷,为了咱们的大业,我这一点委屈也不算什么。” “大业?”朱金心里有点吐槽,谁家大业是盯着人家的钱袋子的。 张安世继续道:“再给我准备一千套,过几日……上市。” “还卖?”朱金一愣:“伯爷,不是说……只有那些真正不差银子的人……才会……” 张安世道:“最初买的都是不差银子的人,可很快,市面上就会有人四处求购,如此一来,这二手的价格怕要涨起来,这时候就会有不少人认同它的价值了,一旦有人认同了它的价值,那么有银子买的人,或者是勉强咬咬牙也能买的人,也会一窝蜂来买,这个道理,你懂不懂?” 朱金:“……” 张安世叹了口气:“造孽啊,造孽啊,明日取一千两银子,去寺里给我捐点香油钱,我心善……不忍心,得多做一点善事。对了,新宅给我涨,一千五百两一套,一文钱都不能少。“ 朱金:“……” 张安世道:“还愣着做什么?” 朱金点头:“小的明白了,小的这就去办。” 张安世心里唏嘘,说实话……读书人的韭菜,是真的好割,这也没有办法,这怪得了谁来呢,谁让这天下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呢? 挣这些田连阡陌之人的银子……倒也不亏心,就当是……让这些富户们……给我张安世捐点香油钱吧。 ………… “陛下……陛下……” 亦失哈跑的飞快,他好像一下子恢复了青春,甚至连久违的雄性激素,此刻也在体内滂湃而生。 “陛下……不得了,发大财啦,发大财啦,宅子……全卖了……全都卖了……就那数百亩的地……竟都卖光了。” 亦失哈说着,进门槛的时候,因为过于激动,直接被绊倒,哎哟一声,身子一歪,脸先着地。 朱棣本是枕着徐皇后的腿,呼呼打盹儿。 听到这话,一轱辘翻身起来:“怎么可能,这样也会有人上当?不是说读书人成精了吗?朕方才还梦着这事呢!” (本章完). 上山打老虎额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第二百六十二章:加封 朱棣板起了脸,恢复了严厉,道:“那酒,你卖啦?” 张安世道:“是,卖了。” 说着,张安世拿起了一本账簿,送到朱棣的面前,才又道;“这是账目,以及未来的营收,臣的预计,单单这酒,每年能给商行的收益,是纹银千万两上下,而且还是供不应求。” “这么多?”朱棣惊讶地道:“世上有这么多人要喝这酒?” “有时候酒未必一定要拿来喝。”张安世笑了笑道。 朱棣:“……” 显然,朱棣还品味不出张安世这话里的意思。 张安世便耐心解释道:“陛下可还记得,当初的冰敬炭敬,至少有记载的以来,从宋朝的花石纲到生辰纲,再演化到元朝迄今的冰敬炭敬,这天下可谓送礼成风。这样的情况,一直是屡禁不止,如当初陛下所言,即便是太祖高皇帝,也难以禁绝。” “臣就在想,既然这难以禁绝,那么为何……就不从中谋取好处呢?陛下,我们可以换一个思路,即用新的思维去应付这老的问题。” 朱棣低头继续看账簿,越看越心动,口里道:“继续说,继续说,别停。” 张安世道:“所以臣在想,臣没办法帮助陛下禁绝冰敬炭敬,可是从这里头挣钱,总可以吧。” 顿了顿,张安世接着道;“既然要挣钱,那么就得选择一样东西,我们暂且称其为……礼票。” 礼票? 朱棣有时恨不得锯开张安世的脑子,想看看里头,到底都装着些什么。 看着朱棣发亮的眼眸,张安世笑着道:“对,我们可以将礼物的本质,剖析出来。礼物是什么呢?虽说这礼之上,有诸多光鲜的词汇,可它的本质,就是利益的交换!问题的根本,还是在这个利字上头。” “通常我们说到利字就想到金银,也确实是如此,这金银所代表的就是利,那么我们为何不拿一样东西,来取代金银呢?” 朱棣若有所思地看着张安世,下意识地道:“你说的有道理,可是世上要取代金银,何其难也。” 这让朱棣不禁想到了宝钞,宝钞到了他的手里的时候,几乎上已经是玩崩了。 一想到这个,朱棣就满肚子的怨念。 张安世道:“金银之所以也有价值,一方面是稀有。而稀有这方面好办,只要商行这边能够控制住源头,这物品的稀有与否,还不是商行说了算。” 朱棣道:“还有呢?” “还有就是它必须得有价值。” 朱棣道:“这酒,你敢卖十两银子,就是有价值?” “陛下,价值的本质,不在于它是否真正存在价值与否,就像远古的时候,人们认为贝壳有价值,所以拿贝壳拿来做为货币与人交易一样,直到后来,冶炼和铸造的工艺成熟,金银铜才渐渐的取代了贝壳的地位。酒水是否有价值,就必须得让人们认为,它到底值不值这个价。” 朱棣此时就像一个好学的学生,继续问道:“那怎么让人认为值这个价?” 张安世就直接地道:“让掌握话语权的人,拥有它!” 朱棣:“……” 这其实是个并不复杂的问题,至少朱棣能够理解!朱棣所不理解的是,入他娘的,这样也可以? 张安世笑吟吟地继续道:“当许多达官贵人,还有许多商贾们都拥有它,并且能从它的身上谋取好处的时候,自然也就不必陛下和臣去鼓吹,便会有无数人去吹嘘它的价值。” 说到这里,张安世沉思了一下,才又道:“这就好像,拥有大量土地的人,会不断地宣扬土地的价值有多高。猪肉贩子们,会吹嘘这吃猪肉的好处一般。” 朱棣点头,这么个说法就易懂多了。 张安世道:“而这里头最大的问题就在于,怎么将酒塞到这些诶达官显贵们的手里。当然,商行也不是不可以徐徐图之,办法总是有的,可以进行宣传,可以慢慢地推广。可臣在想,这个效果太慢了,所以臣就干了一件……事。” 不用张安世说出来,朱棣就接了话:“你召了那锦衣卫,四处盘查!” 张安世点头笑道:“对,四处盘查,就是杜绝那些送冰敬炭敬的人四处活动,让他们的金银送不出去,教他们心急如焚。” 朱棣颔首:“最后就不得不送你这酒了。” 张安世继续分析道:“送酒,是他们不得已而为之。可是这酒,也必须得满足送的条件,比如,它独一无二,这独一无二最是重要。这其次嘛,就是它的价值高昂,价值高昂的好处就在于,只需提上几箱,就可登门,也比较便利。” “除此之外,还有最重要的是,它的价值一目了然,譬如臣定价五两又或是十两,这东西一送,接受礼物的人,心里立即就有一个数,一下子就晓得……对方礼物的轻重。” 朱棣不禁失笑道:“这倒是,你一说多少酒,朕就立即能算出大致能值多少的银子,原来这里头还有这样的名堂。” 张安世道:“当然,要达到这一点,其实还是不够的。因为……虽然大家都有了这酒,甚至是不少涉嫌买卖的商贾,也因这酒而得利。因此,人人都会吹嘘这酒的价值,可要维持它的价值,却是不容易。” 朱棣便又好奇地道:“那又该怎么做?” “前期的时候,臣将酒卖出去的同时,还偷偷让人进行高价的回收。五两卖出去,却让一些商贾,以五两三钱银子大肆收购。” 朱棣一听,不解地道:“这岂不是亏大了?” 张安世嘿嘿一笑:“不亏,不亏。陛下,实际上,虽然进行了回收,这收回来的酒,也没有多少瓶。” 朱棣诧异道:“这又是什么缘故?” 张安世乐呵呵地道:“陛下,当你知道一个东西,它在涨价,你还舍得卖出去吗?就好像,许多百姓,打死也不肯卖土地一样。别看农户们老实,可他们却坚信一点,那即是……土地从长远来看,价格总是会越来越高的。因而,在乡间,但凡作卖土地的人,无论是否高价卖出,都会被邻人和同族同宗之人斥责为败家子。” 朱棣恍然大悟的样子,点头道:“你说的有理。 张安世接着道:“所以这才是保持价值的不二法门。原本收了礼的人,应该会很快将酒倒卖出去,造成市面上到处都是这酒,只怕用不了多久,这酒的价格就要暴跌。却因为这酒在市面上开始上涨了,原本收了酒的人,反而就不急着卖了,在他们的心里,反正这酒随时都可以换钱的,将来的售价,可不好说,再加上臣这边控制了产量,大家便更不愿意卖了。” 朱棣哭笑不得:“你这家伙,算是将他们的心思给拿捏住了。” 张安世道:“人嘛,总是趋利避害的。当然,也是这酒水的好处,酒水易于保存,而且……话又说回来,这酒水保存的时间越长,在人们的心目中,价值就越高。所谓十年佳酿,百年佳酿,就是这么一个意思。只怕现在许多人家,都在拼命地挖酒窖藏酒呢!” “如此一来,绝大多数的酒,就都在达官贵人们的窖藏里头,自然而然,也就不必担心市面上的酒太多,这酒水的价格下跌了。而臣再在源头上控制产量,自此之后,这将酒水当做赠礼的事很快就会风行起来,这酒水的收益,也就有保障了。” “臣这一招,学的乃是唐朝的,当时的达官贵人们,以储存昂贵的香料为风尚。唐朝时,尤其是在晚唐的时候,抄家所得之物,大多都是一个个仓库的香料,这些香料,俱都价值不菲。这是因为香料也易于保存,价值很高,而且用香料代替了金银,也可避人耳目。只是香料这东西,毕竟是外来之物,大家储存这个,便宜的也只是贩运香料的胡商。可这宫廷御酿,却是对陛下有着实打实的好处,等于是达官贵人们家里源源不断的金银,都流入了陛下的手里。” 朱棣听罢,大喜道:“说得对,你说的对,他们得了酒,朕得了银子,不过……” 这时候,朱棣却又皱眉起来:“朕终究乃是皇帝,这样干,无非是将他们盘剥百姓所得,转移到了朕的身上,这天下都是朕的,朕实在于心不忍。” 张安世道:“陛下,既然这些钱,已不可避免要流入他们的口袋,那么陛下取之,又有何不可?陛下若是当真爱护百姓,那大可以拿这些银子,造福天下百姓!总也比流入到他们的手里,任他们挥霍要强。” “所谓两相其害取其轻,其实就是这么一个道理。” 朱棣却是若有所思地道:“如何才能造福天下?” “造船,安置天下百姓,将来再以模范营为样本,缔造一支精锐军马,用最低的成本,为陛下开疆拓土,这些开出来的疆土,可以安置百姓,除此之外,建立这样的军马,就必须得扩大钢铁和大量作坊的生产,这些都要银子。” 这世上,想要让人过得好一些,无非就是两种办法,一种是占别人的,一种是抢朱家和士绅们的。 资源只有这么多,总得消灭一点什么,才能让人的日子富庶一些。 可显然,张安世从出生起,就与皇族捆绑在了一起,总不能告诉朱棣,我看我们吃的比较多,要不,来个自上下而下的…… 那么,摆在张安世面前的,其实从一开始,就只有一条路可走,这条路已经有许多人走过了,行得通。 而且张安世的这番话,某种程度而言,正合朱棣的心意。 朱棣眯着眼道:“模范营现在如何?” “除了费钱,一切都好。” 朱棣道:“这模范营,确实堪为天下军马的表率。” 说到这个,朱棣很是心动,于是道:“过一些时日,你上一道章程来,这事儿,朕与你好好地合计。” 张安世却是突的道:“臣还有一事。” 朱棣道:“说罢。” 张安世道:“现在下西洋,再加上商行在海外的开拓,还有诸藩王的安置问题,都已有了眉目。将来必须营建港口,建造许多的舰船。臣在想,这件事,已越来越重要,可谓是刻不容缓,不如在这六部之外,再设一处海事部,如何?若能如此,无论是对商行,还有造船,以及各处口岸,甚至是对驻扎海外的藩王,就都可进行管理了。” 朱棣却是皱起眉头道:“你认为百官肯同意吗?” 张安世干笑道:“这个……臣不好说。” 朱棣顿了顿道:“朕再思量一二吧。” 说着,他低头继续看这酒水的账目,又不禁一阵心热。 现在,朕也算是富可敌国了。 而朱棣的性情,本就是不甘寂寞的那种,他脑海里,已有无数的念头纷沓而至。 沉吟良久,朱棣道:“你那加的那五万食户,你自己选吧。” “啊……”张安世一愣,这真是有点出乎意料。 朱棣道:“朕早说过,你立了功劳,朕便少不得你的好处,你想就食哪里,朕都一概准了。” 顿了顿,朱棣加了一句:“京城除外。” 张安世怦然心动。 虽知道,立功就有好处,可这真是意外之喜! 五万户,不是小数目,他若是选在了任何一个富庶的地方,就等于是接近半个府几个县的税赋,就都在张家的手里,世世代代……都可以吃下去。 张安世沉吟了很久,道:“臣希望……以轻罪流放之人……为食。” 此言一出,朱棣大吃一惊,他本都做好了将江西或者江浙的几个县给丢出去得了。 毕竟张安世给他挣的实在太多了,功劳又大,若是不重赏,实在说不过去。 可哪里想到,张安世的要求,竟是这样的简单。 每年朝廷都有大量流放的人,有的是抓捕的流民,也有一些偷窃或者其他罪行流放之人,而一般情况,朝廷流放的地方,要嘛就是让他们去边镇戍边,要嘛就是去琼州或者是广西、贵州等地,充实那里的人口。 张安世却想要这些人! 要知道,这些人,大多都没有一技之长,但凡有一技之长,也不至犯罪,而且大多穷困,从他们的身上,是揩不出油的。 朱棣听罢,深吸一口气,看着张安世也显得有些不同了,道:“哎,若是人人都如张卿这般,不计个人得失,只为朝廷分忧,天下哪里还会有什么内忧外患?” 张安世做出了最差的选择,自然,令朱棣颇有触动。 朱棣还是觉得这样不妥,便道:“朕可以赐你宁波府,或者吉安府的人口……” 张安世却是摇头道:“陛下,臣觉得……有这些囚徒就可以了。当然,也需要一些匠人,还有其他一些手艺人,数目……在五千上下。” 朱棣看着张安世很是认真的样子,便也没有再反对,他脸上的赞许之色怎么也盖不住。 他点头道:“准,都准了。只是这些人,你打算如何安置?” 张安世道:“陛下不是说,郑公公他发现爪哇东南一处岛屿吗?那地方偏僻,不如就让臣将人安置在那里吧。” 朱棣皱眉起来,他立即想起了什么,随即道:“你说的是,那有袋子的老鼠的所在?” 张安世道:“对对对,就是那儿。” 朱棣皱眉道:“那地方太偏远了,连爪哇都不如。” 张安世道:“臣这个人,与世无争……” 一听与世无争四个字,朱棣的脸就不自觉地抽了抽。 张安世继续道:“在那儿,安置一些流民,将来……等臣老了,亦或者是子孙们长大了,至少也有了一个去处。臣原本也是想去安南的,毕竟此前,陛下在安南给臣赐了一块食邑,可臣左思右想,这安南之地,终究还是臣的兄弟朱高煦做的总督,他在安南,呕心沥血,怎好白白占了他的地?不如去那岛,与袋鼠为伴也好。” 朱棣听罢,不禁唏嘘。 他真是觉得张安世亏死了。 就不说其他地方,就说当初的食邑安南那地方,也算是土地肥沃,物产丰饶,至少人口还算是稠密。 可那一处岛,却完全是另一个模样,据说十分荒芜,而且也不知这岛有多大,当地土人十分稀少,且较为原始,至于物产,那更是少得可怜了。 就这么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说狗都会嫌。 可偏偏,张安世却偏要去此处,这摆明着,是希望不与朱高煦争夺安南,连安南的一个小小州府,都舍不得拿走。 张安世这个家伙,平日里见他干坏事,可以说是坏得流油,可本心还是很善良的, 张安世心里想的却是,那地方,之所以荒芜,原因有很多种,因为早早的就和大陆隔绝,一方面,无法对外进行文明的传播和交流,这就如同在大陆上,一个文明发现了耕种,那么很快,这种方法就会传遍欧洲至亚洲每一个角落,可偏偏这地方,却几乎没有任何文明传播的途径,技术水平低下。 除此之外,就是没有可供蓄养的畜牧,没有驯养的牛马,这就导致,生产力更为低下,也无法承载更多的人口,当地的土人大多还处于原始的部落时期,人口稀少,更是无法产生社会的分工合作,继而演化出文明。 可这地方,一旦开始对外交流,有了大量的移民进入,且这些人带来更好的农作物,还有驯养的牛马,那么……这个七百多万平方公里,比整个大明关内两京十八省还要辽阔的土地,完全就是天府之国了。 大量的煤炭、铁矿、铜矿,以及金银矿产的资源。 大量的草原,足以发展畜牧业。 还有数不清的良田,可以种植小麦以及其他农作物。 再加上四面环海,许多地方,可以作为天然的良港。 至于它地处偏僻,可一旦天下的文明中心在大明,那么地理位置,也算是得天独厚,毕竟距离爪哇和吕宋很近,将来只要海贸发展起来,就足以可以和大明、安南、爪哇、苏门答腊、天竺等地,进行贸易联系。 这个地方,张家若是及早先去站住脚,不敢说是未来的王霸基础,可至少也足以子子孙孙享受富贵了。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张安世能得到大明的承认,与此同时,能将地方控制住。 张安世现在就怕朱棣不答应呢,于是很认真地又道:“臣决定了,就去这地方,这地方的名字,臣都想好了,就叫南州,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朱棣叹道:“好吧,好吧,这既是你的意思,那么……就以南州为食邑,朕封张家在那地方,子子孙孙,永镇南州。你此前在安南的食户,也有几万户吧,再加上这五万流放的囚徒以及匠人,朕统统赐给你。” 张安世心里终于舒了口气,憋着乐,面露感激道:“臣谢陛下恩典,陛下……要不要颁一张铁券比较好?” 朱棣很是大气地道:“你要几张,都给你,丹书铁券,朕有的是。” 张安世突然又觉得这丹书铁券,好像也不保险了。 不过思来想去,眼下会不会被人摘桃子,还得靠自己的魅力,这地方……想让人免生觊觎,一方面需要朝廷对他的关照,不过现在想来……至少在他的外甥朱瞻基那个小子驾崩之前,他是可以确保,绝对安全的。 瞻基外甥,你要争气啊,争取活个五百年。 除此之外,怕是还要和靠近这南州的爪哇、安南、吕宋等地,保持良好的关系。 对这宁王、赵王,还有朱高煦,都要很好生地笼络! 很好,回头就修书给他们,叙叙旧,讲一讲江湖情义,回顾一下当年的感情。 朱棣思前想后,还是觉得有几分亏欠,感触地道:“张卿这样做,实在是太大度了,朕还以为张卿要狮子大开口呢,今日才教朕看到你也有高风亮节的一面,朕的那些儿子都不如你。” 这是肺腑之词,想想那两个想要夺位的儿子,再看看人家张安世。 哎…… 张安世心里其实也有些惭愧,不过细细一想,那南州,现在确实就是一个不毛之地,我张安世何曾忽悠了什么? 于是他便道:“臣以外姓,蒙陛下恩典,加封食户和食邑,已是羞愧难当,哪里还敢有其他的指望?” 朱棣道:“过几日,等旨意吧,噢,还有……那鞑靼人阿鲁台,还有兀良哈部的首领,不日就要入京,朕觉得……他们的部众留在辽东,终究让人不安,也下旨命他们缴了武器和战马,迁徙南下。” 朱棣对此二人不放心,毕竟有了兀良哈部的前车之鉴,显然不愿意再放虎归山了。 朱棣似乎此时想到了什么,又道:“朕昨日又下了旨意,命天下诸藩王来京城觐见。一方面呢,这些人多为朕的兄弟和子侄。另一方面,现在宁王、赵王都去了海外就藩,可这些藩王,却还在观望。” “朕年纪大了,太子性子又太宽和,若是朕有一日,但有什么不幸,只怕这事就要拖延下去,还是趁朕还处盛年的时候,早早想办法,让藩王们早做决定吧。” 张安世道:“陛下一定长命百岁,何须要说这样的话呢?” 不过张安世却也知道,朱棣已经想要快刀斩乱麻了。 那些兄弟子侄们,不是还在犹豫吗,那就无论如何也得想办法,将这些家伙们逼去海外。 朕的儿子,还有战功赫赫的宁王,都去了,你们还想留在大明享福?真以为我朱老四好说话吗? 朱棣笑了笑道:“诸王来京,届时就让太子与你负责款待,他们多是朕的兄弟,不可怠慢。” 顿了顿,朱棣道:“朕不是建文。” 张安世一脸无语,忍不住在心里吐槽,这不是既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吗? 要逼人家到海外去,还要显得不是强迫,是他们自愿的,让天下人看一幕兄友弟恭的好戏。 陛下,真有你的。 张安世顿时感觉压力很大,他现在就已经可以想象得到,到时会是怎样闹哄哄的场面了。 可朱棣下了命令,他张安世能怎么办? 张安世只能乖乖地道:“臣一定竭尽全力,协助太子殿下,教诸王宾至如归。” 朱棣满意地微笑着道:“如此甚好,尤其是……周王……” 周王朱橚,乃朱棣的胞弟,一个娘胎里出生的,而且朱棣是老四,他是老五,正因如此,所以关系更为亲近一些。 朱棣显然是想和平地解决这些事,所以格外强调他不是建文皇帝。 可怎么把人赶去海外,却很需要考验功夫。 张安世其实不想干这差事,你们朱家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 可毕竟……他的姐夫太子主持这件事,张安世就知道自己不能置身事外了。 他行了个礼,应下道:“臣明白。” 朱棣高兴地点点头道:“好好地办事,朕是信得过太子和张卿的。” 第二百六十三章:百年基业 张安世从宫中出来,便立即打道回府。 他兴致勃勃地看着身怀六甲,肚子已是显现的徐静怡,咧嘴,便乐了。 徐静怡看着他乐呵呵的样子,轻轻地抚了抚肚子的位置,不由道:“你高兴什么?” 却没想张安世语出惊人地道:“怀胎为何要十月呢?若是一月两月就好了,又或者一胎能下一窝,就更好不过了。” 徐静怡:“……” 张安世道:“我想到从此我张家儿孙们,真的可能有王位要继承,我便很担心。我已想好了,这孩子生下来,我便让他去官校学堂读书,读完之后,送到朱高煦那里也好,甚至陛下身边也好,让他随陛下和朱高煦南征北战,等到了二十岁,就送到我们的封地南州,让他管理我们的家业。” 说着,他幽幽地叹了口气,才又道“哎,那地方是荒凉了一些,只是将来却大有前途。要是再多生几个,我便多了几个帮手,我身体不好,所谓多智伤神,受不了这一路海上的颠簸,还有那遥远南州的苦寒,只好将一切都寄望在我的儿孙们身上了。” 这一刻,张安世终于明白了望子成龙的真意。 父辈的力量有限,这世上有太多心愿没有办法达成,所以便将希望放在自己的儿子身上,希望他能代替自己。 血脉就是生命的延续。 徐静怡倒是捉了一个重点问:“什么南州?” 张安世便叫人取了舆图来,兴致勃勃地给徐静怡讲解,她生怕徐静怡作为一个内宅妇人亦或者是一个爱宠儿女的母亲,无法理解深入不毛之地的事,因而故意地道:“这南州远是远了一些,可是乘船,其实也不过几个月就能到达,而且这一片海域,岛屿和陆地也多,所以……从这航线走,危险并不高,等将来航海术继续进步,就更加的近了。” 顿了顿,他又道:“我们不能舍不得自己的孩子,所谓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你要有心理准备。” 徐静怡倒没有跟他争辩什么,只道:“嗯。” “嗯是个什么意思?”张安世大惑不解。 这反应是不是有点太澹定了? 只见徐静怡很是坦然地道:“这本就是应当的啊!徐家……也是如此的,自我记事起,阿爷就从不着家,征战四方,深入大漠。天下再苦寒的地方,能有大漠苦寒吗?至于我的父亲和叔伯,大抵也都是从军,或驻北平,或在辽东,或在京营,我觉得这是应当的事。” 张安世不免大为宽慰:“不错,若不是我身体不好,我也该去从军,去北平,去大漠。只可惜,这些希望,只能放在儿孙们的身上看。男儿志在四方,怎可庸庸碌碌,成日宅在家中呢?” 徐静怡却道:“夫君,你说的这南州,陛下当真会赐给我们吗?这南州……有什么好处?” 他们是夫妻,在张安世的心里,二人是荣辱与共的整体,于是张安世也不隐瞒,便将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又低声着道:“有些事,我只能和你说,南州虽是蛮荒之地,实际上,却是富得流油。问题就在于,得有人和银子将它开发起来,一旦开发,这广袤土地,必是不下于一个江南。自然,这些事是断然不可对人说的。” 徐静怡记下,她可不傻,晓得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 于是眨眨眼,连声音都下意识地放低了许多。 二人活像某个密谋的团伙一般滴滴咕咕。 “得用银子……张家的银子足够吗?” “我要清理一下。”张安世道:“商行的分红,还有咱们张家其他买卖挣来的银子,这几年,虽然都是皇家占了大头,可咱们张家的收益,也是不小,再加上这卖酒的生意,又多了一份保障,还有钱庄……我细细想来,只怕现在也绝不下千万两了。” 徐静怡听了,大吃一惊,樱桃小嘴几乎要张大。 张安世立即捂住她的嘴,低声道:“低调,低调!为夫攒钱也不容易,主要还是买卖太多,账目太乱,需得好好清理一下才成。咱们要闷声发大财,切切不可让人觉得咱们有钱,就算有人问起,那也对外说,这钱……都是陛下的。” 徐静怡便小鸡啄米地点着头,小心翼翼地低声道:“难怪夫君想要那南州,这么多的银子,确实睡得不踏实。” 张安世道:“回来的路上,我就想好了。南州那边,先要有人,而后再投入财富。人的问题,暂时解决了一些,这么多的囚徒,还有匠人,以及安南的食户,足足六七万户。这陆陆续续,人口能有二十万上下。当然,只能分批的送去,所以首先,我们得在松江还有安南以及泉州、广州、登州这些地方,建立一个航海线,要购置一大批的船,往返于南州与这几个地方。” “将来,咱们还要开拓航线,往吕宋、爪哇。这些航线,得自己购船,不能动用商行的船,毕竟是亏本的买卖,总不好让商行亏,可我们张家毕竟亏得起,有了航线,那么人送了去,源源不断的物资,就有了保障……” 张安世贼兮兮的声音越来越轻,几乎只能附在徐静怡的耳畔说了:“到时,购置大量的种牛、种马、种猪去。对了,还有粮种!那个地方,实是太暴殄天物了!” “天哪,这么广袤的土地里,竟连牛马都没有。即便是作物,也十分原始,以至肥沃的土地,无法耕种,只能长草,长出来的这么多草,却没办法蓄养牲畜,就只能荒着,阵阵是太浪费了。噢,对啦,还要带上羊……不只如此,咱们张家,自己也要筹建一支商队,控制大明和南州的贸易,安南卫那边,也要抽调人去……” 张安世顿了顿,想了想,才又继续道:“商队控制了商路,将来这南州大量的粮食和牛羊要卖出去,又需要大量的货物进口进去,没有这个商路,可不成。所以,只要拿捏住了这个,就不担心那些商贾对我张家离心离德。” “还有安南卫,军队也很重要。我想好了,安南卫采取轮替驻防,每隔五年,调拨一队人去南州驻防,过了五年,再换回来。他们的家,依旧还在大明,而且张家都给他们一些薪俸,并且照顾好他们的子弟。等五年之后,他们就要回来,所以并不担心他们怀有其他的异志!至少前期大开发的时候,可以拿捏住他们,使他们对张家死心塌地。” “有了商贾和安南卫的支持,接下来,就是这些流民和囚徒还有匠人了。这个,其实也不难办,他们未来许多生活必需品,毕竟还需要通过海路来,若是谋反,虽是吃饭穿衣没有问题,可许多东西,却难以获取。再者,派一个有本领的人去管理他们,那就再好不过了。” 有本领的人? 徐静怡想了想,便道:“夫君,不会是你那几个兄弟吧?” 张安世瞥了一眼徐静怡的俏脸,这俏脸上仿佛是在说:不是吧,不是吧,那几个傻瓜? 张安世嘿嘿一笑道:“我这几个兄弟,都是奇才,一般的事,他们干不了,我思来想去,得请安南的副都督杨士奇。” 杨士奇的大名,徐静怡是听说过的,听说他到了安南之后,很快就稳定了局势,安南虽不说大治,如今却也安居乐业。 即便是当地的土人,也极少作乱。 不过…… 徐静怡问道:“他肯吗?” 张安世道:“我料定他肯定不肯的,不过却可以用迂回的办法,跟他打一打感情牌,他是个讲情义的人,若是我再三哭求,他一定会心软的。至于陛下那边,就更好办了,陛下本就觉得我封去南州,颇有亏欠,到时候……少不得要给杨士奇加一个右副都御史的职衔,前去南州,管理民政。” “有银子,有人,还有杨士奇,这是什么,这是豪华天团啊!这样的豪华阵容,去那南州,还不是嘎嘎乱杀?我已想好了,哪怕是将一千万两银子砸下去,也在所不惜。过了十几年,有了一些模样,再教咱们的儿子去,再想办法增添一些人口,那就再好不过了。” 徐静怡点着头道:“夫君想的周密。” 张安世感慨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总要未雨绸缪才好。” 徐静怡适时地提议道:“张家的心腹,也要派一些去,还有内千户所,你也可调拨一些心腹,去那儿驻守三五年来轮岗,如此,就更放心了。” “夫人说的是。”张安世乐道:“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哎呀呀,我太愚笨了,不错,可奏请陛下,准我调拨一个百户所去。当然,不让他们负责刑狱,只负责打探消息,而这些去的人,我许诺他们五年之后回到大明,都给他们官一级,再每人给三百两银子的赏赐。我就不信没有人动心的。如此一来,这南州就算是固若金汤了。” 张安世想定,顿时整个人神清气爽! 南州这样的地方,换做是任何一个人,也是没办法吃下的。 毕竟太蛮荒了。 没有个一两百年,也别想有什么雏形。 可唯独张家有这样的条件,因为有钱! 张家的财富,足以抵得上大明几年的银税收入了,虽然这是明朝不合理的税制导致,可说一句富可敌国,也不为过。 有这些钱,就可以做到许多不计成本的事,可以完全不去考虑收支不平衡,往死里砸钱就是。 就算这些银子砸完了。 可张家在商行的股份,依旧还可以源源不断地带来分红。 有这样的资金规模,再加上张安世这些年经营的人脉和家底,足够了。 此时,张安世想到了一件事,便道:“对啦,这几日,我要勤快一些修书,以后赵王、宁王、朱高煦给送来的书信,一定要第一时间和我说,我不能再总是读信不回了,我与他们……都是亲人,要好好保持关系。是啦,我现在就去给杨士奇修书。” 徐静怡道:“现在就说去南州的事?” 张安世摇头:“先不说,先说想他了,无时无刻的都在想,想的要发疯,做梦又梦见了他,起来时却发现他没在身边,心生惆怅,于是只好对着虚空,怀念以往彼此相知的日子,不禁泪水打湿了衣襟。” 徐静怡顿时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了张安世一眼。 张安世立即抚着徐静怡的肩,安慰道:“你别吃醋,夫君也是为了我们这个家啊,夫君这是忍辱负重,正所谓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我是为了咱们的孩子啊。” ……………… 十一月初九,寒意更浓了一些。 周王率先来京。 诸王接到了旨意,其实都陆续开始入京,而周王之所以来的早,一方面他是最没有疑虑的,不像其他藩王一样,心里想着,这四哥叫我去,是不是想弄死我? 周王朱橚,和朱棣乃一母同胞,倒是没有这个疑虑,再加上他的封地在开封,南下的道路一马平川,渡江之后,便可直抵京城。 太子朱高炽与张安世一道迎接。 朱高炽一再告戒张安世不许乱说话,听他的指示行动。 张安世道:“放心吧,姐夫,我是什么人,你会不知道吗?” 于是朱高炽更不放心了,便道:“此乃皇叔,若是怠慢,少不得父皇要生气。” 张安世低声滴咕道:“陛下心里却惦记着将这皇叔赶出去呢。” 朱高炽立即道:“这是什么话!这……这……越是因为父皇为了江山社稷,要移藩,我们才要以礼相待。” 张安世这时才醒悟了什么,忙道:“姐夫说的对,做最狠的事,说最漂亮的话,幸亏姐夫提醒。” 朱高炽没再说什么。 过不多时,便见一支人马来了,于是有宦官先行上前,和对方的车驾说了一通之后,很快,那周王朱橚便下了车驾。 朱高炽和张安世则一前一后地迎接了上去。 朱橚和朱棣长的确实有些相似,只是朱棣粗犷,朱橚儒雅一些。 他和太子彼此见礼,语气很随和,询问太子的身体可好,又问朱棣的身体如何。 朱高炽和张安世一时哑火。 藩王询问皇帝的身体…… 这……怎么接? 朱高炽道:“父皇身子尚好,有劳皇叔记挂在心上。” 朱橚道:“听闻皇孙已懂事了,他的身体……” 朱高炽:“……” 张安世急了,道:“哎呀,周王殿下,外头风大,还是进城再说。” 朱橚瞥了一眼张安世,见张安世也穿着钦赐的蟒袍,便澹澹道:“本王见你眼生。” 张安世道:“下官张安世……” “你就是张安世?”朱橚一脸惊讶的样子。 这让朱高炽担心起来。 张安世也不禁警惕起来,他得罪了很多人,所以外头的人,都在传他的坏话,一般不了解他的人,往往会被这外间的人云亦云所迷惑。 张安世干笑着道:“见过周王殿下,久仰殿下大名。” 周王朱橚却是一下子一手拉住了张安世的手,一手拍着张安世的手背道:“本王也久仰你的大名啊,威国公医术高明,谁人不知呢?听闻你有起死回生之术,本王早就想要来请教了,哈哈……来人,来人……” 跟随他的宦官便躬身上前。 “取本王修撰的书来。” 宦官很熟稔地取下一个包袱,这包袱里有数十本书。 朱橚取了其中一本,递给张安世,边道:“威国公看看,这是本王拙作,不堪入目,请威国公一定不要客气,定要好好斧正。” 张安世低头一看,却见这书皮上写着《袖珍方》三个字。 这朱橚原来本也是有雄心壮志的人。 不过建文皇帝登基之后,治了他的罪,将他囚禁了起来。 此后朱棣靖难,自然又将他赦免了。 经历了人生大起大落之后,朱橚的心也就澹了,一心只想着躺平,余下的日子,便是每日钻研医术。 这《袖珍方》就是他编撰的第一本医书,只是虽然书编了出来,大家当然都说好,可他还是有些不放心。 张安世的大名,他是久已耳闻的,这是同行啊! 于是朱橚再不理朱高炽,开始和张安世喋喋不休起来。 “世上最紧要的事是什么?” 张安世迟疑地道:“建……建功立业?” “错了,是治病!” 张安世道:“殿下高见。” 朱橚带着几分悲悯道:“这世间疾病而死者千千万万,眼见有人无药可医,人皆有恻隐之心,难道心中能安吗?本王这些年,苦心研究,搜罗了许多治病救人的方子。当然,和威国公是不能相比的,想不到你如此年轻,医学就有如此的成就,实在让人钦佩!本王和你相比,真如萤火与日月相比。惭愧,惭愧。” 张安世道:“殿下过谦了,其实……” 不等张安世说下去,朱橚就摆摆手道:“威国公就不要客气了,起初消息传到开封的时候,本王也不相信,可后来,本王特意让人去京城打听,才知你这起死回生之术,竟都是真的!正好,这些日子,本王就在京城,到时少不得要拜访走动一二。” 张安世带着几分尴尬,只能道:“好,好。” 朱橚对张安世一副一见如故的样子,似有千言万语说不完,朱高炽一再催促朱橚上车驾,朱橚才极不情愿地上了车驾。 此后,朱高炽也即将要登车,张安世却皱着眉头,在一旁低声地咕哝:“完蛋了,陛下的计划保准落空了。” “嘘……”朱高炽看了一眼前头朱橚的车驾,低声道:“你又想说什么?” 朱橚苦着脸道:“你没见这周王,只对医术有兴趣吗?他才不想去海外呢,只想在开封每日研究他的东西。这周王殿下,怕是打死也不肯去了。” 骗人去海外的前提是,你得勾起人家的雄心壮志啊! 可周王这样子…… 张安世想到此,低头看一眼自己手里还捏着的《袖珍方》。 这摆明着人家找到了自己的娱乐爱好了,显然,人家对这去海外打打杀杀的事,一丁点的兴趣都没有。 朱高炽道:“慎言吧,先进宫再说。” 张安世也只好道:“噢。” 路上再没有停歇,一路到了宫里。 朱橚进了宫,见了自己的亲兄弟后,自然也格外的亲热。 等朱高炽和张安世交卸完差事走了。 朱棣不禁和朱橚回忆起年少时的时光,都不由地唏嘘感慨。 朱棣笑吟吟地询问起朱橚一些家常事。 朱橚一一作答:“家里都好,就不晓得皇兄,您的身子如何?” 朱棣:“……” “臣见皇兄脸色略黑,皇兄,这是肝火太盛,肾气虚,肾精不足的征兆啊,皇兄是不是总觉得身子偶有不适……” 朱棣心已开始在骂娘了。 可朱橚很认真:“臣给皇兄把把脉如何?” 朱棣道:“朕还有事,你能来,真是太好了,朕日夜盼着你来,只可惜,这做天子,可不是容易的事,待会儿还要召大臣议事,周王先暂时住下,等朕过几日清闲下来,再召你来叙旧。” 朱橚只好道:“臣遵旨。” 紧接着,便是一个又一个藩王来了。 何止是朱高炽和张安世,便是负责招待的鸿胪寺,也觉得麻木了。 来的藩王太多,哪一个藩王不是前呼后拥?单单随从和宦官就是上百人。 朱棣有二十多个兄弟,如今在世的也,还有十几个。 他们的性情各有不同。 朱橚算是有比较正常爱好的。 比如太祖高皇帝六子朱楚王桢,他是扛着一柄几十斤重的青龙偃月刀来的。 这位楚王殿下,比朱棣还要勇武,擅长个人的武力,非要带着这大刀进宫去面圣。 吓得朱高炽脸都黑了,他知道这位皇叔,一直都在楚地剿寇,爱好彰显自己的武力。 可是,带刀去面圣,这不是有病吗? 张安世只能干笑着道:“殿下,这宫内,不能舞刀弄枪。” 朱桢怒道:“你们这些晚生后辈懂个鸟!当初陛下和我各自就藩的时候,就有过约定,说是若有机会,能够相聚一起,一定要好好比一场。当初,本王揍陛下的时候,就好像揍兔子一样,他是毫无还手之力。今儿,我得瞧瞧我这四哥可有什么长进。” 张安世下意识的,身子往后退一步,依旧赔笑,却不知该说点啥。 朱高炽终于怒了,正色道:“六皇叔自重,来,卸了楚王殿下的刀,若是楚王殿下还要宫前失仪,便立即捉拿他的左右宦官以及楚王府长史进行责罚。” 朱桢见状,只好将刀放下,却是很是感慨的样子,倒给自己找了台阶下:“罢,罢,罢,不和你计较。” 张安世长松了口气,他不想知道这朱棣最后是否会不会真和朱桢打一场,不过料想,这壮的像牛犊子,而且下手没有轻重的朱桢,若真的被允许去和皇帝比武的话,朱棣一定会被他这弟弟揍得嗷嗷叫。 张安世心里的黑名单,将朱桢记下,嗯……以后绕着走。 在这迎来往送中,时间一点点过去,最终到了岁末。 永乐五年,渐渐到了末尾,天寒地冻。 朱棣却似乎没有得到他想要的东西。 那些侄子们还好,个个俯首帖耳。 可那些兄弟,一听到要移藩,一个个就炸了。 周王是打算绝对不去的,断了腿也不去,他要留在开封研究医学,课题都想好了。 朱桢也不去,他看上去粗鲁,却嗅到了阴谋的味道。 至于其他人,更是吵吵嚷嚷,被朱棣破口大骂,一个个大气不敢出!可朱棣问到他们去不去时,人趴在地上嚎啕大哭的,年轻一些直接倒地打滚的,还有哭着要去祭太祖的,什么人都有。 然后……朱棣急了。 当下,偷偷召了张安世入宫觐见。 张安世入宫,却见朱棣正背着手站在窗台跟前,一脸疲惫之色地看着窗外的景色。 张安世先是行了礼。 朱棣这才回头看着他,神色澹澹地道:“内千户所……近来可查到了什么?” 张安世道:“陛下想查什么?” 朱棣立即道:“各家王府,难道都没有什么过错吗?侵占民田,强抢民女,无故杀人,这些都没有吗?” 张安世道:“这……臣这就去办。” 朱棣突然道:“还有私造铠甲,私自铸钱……甚至是……谋反,这有没有?” “陛下……”张安世苦笑着道:“陛下的意思是……” 朱棣的脸上透着几分焦躁,道:“没让你将他们置之死地,可至少也要吓唬吓唬他们,等他们惶恐不安了,自然而然也就乖乖地就范了。移藩是国策,怎么能容他们这样闹腾?” 张安世想了想,道:“陛下……说到底,是大家没信心,现在的当务之急,该是给他们信心?” 朱棣那沉着的眼眸,顿时亮了几分,忙道:“你有办法?” 张安世道:“呃……有是有一点。” 第二百六十四章:宝贝 听说张安世有办法。 朱棣阴沉焦躁的脸色才稍稍地缓和下来。 他性子急,眼看着这些兄弟们一个个死乞白赖的样子,便晓得这事好声好气是没办法解决了。 而在历史上,朱棣其实也有过削藩,朱棣削藩的手段还算平和,可依旧还带着血雨腥风。 即便是对待自己的胞弟周王,也是先锦衣卫奏报,周王意图谋反,然后将惊恐不安的周王召到京城来,表示我们是兄弟,对周王进行了宽恕。 周王经过了那一次的惊吓之后,就立即识相起来,连忙上奏,请朱棣撤销自己的三个卫队。 显然,朱棣这一次,也是想要故技重施,若是诸王都不答应,就只好逼一逼了。 当然,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朱棣更希望的乃是和平解决。 朱棣此时便凝视着张安世道:“张卿的办法是什么?” 张安世道:“说到底,诸王对此,还是有所疑虑的。其实有疑虑,倒也无可厚非。诸王在各自的藩镇里头,优握的生活是实实在在的。可去了海外,就不一样了。外头太凶险,虽可满足自己做个真正藩王说一不二的心思,可毕竟风险太大,何况还是携家带口去。” “他们只会认为,陛下是急切地想要甩掉他们这些包袱,觊觎他们现有的藩地,所以要解决这个问题,臣以为……最好的方法,就是让他们实实在在地看到前景。” “实实在在地看到?”朱棣一愣,接着皱眉道:“难道还能绑了他们先去西洋走一遭?” “呃……”张安世道:“这倒是大可不必,臣倒以为,最紧要的是,给他们足够的信心。” 朱棣狐疑地道:“什么信心?你这一次葫芦里卖的又是什么药?” 张安世便不再说那些飘渺的东西,直接道:“陛下不是已召阿鲁台兀良哈的残部来京了吗?” 此话一出,朱棣勐地意识到了什么,瞥了张安世一眼:“张卿的意思是……” 张安世道:“这阿鲁台和兀良哈的首领一路来京,听闻……他们在沿途,有一些不满。” 朱棣边踱步边道:“你继续说。” 于是张安世便继续道:“这是锦衣卫打探来的,他们原本是仓皇来京,可沿途才知道,原来鬼力赤竟是因为中毒而死,他们才大呼上了咱们的当。他们此时虽是走投无路,却私下里滴咕,说起这件事,多有一些不服气。在他们看来,咱们大明不是堂堂正正地击败他们,用的却是下三滥的手段。” 张安世说到下三滥的手段的时候,好像这一切都和他无关一般。 朱棣冷哼一声道:“丧家之犬,还敢有这样的心思,呵……” 张安世倒是笑了笑道:“他们有这心思,倒也无可厚非。臣就在想,不如这样,反正让他们的残部也入关了,不如教这残部也来京城,到时发还他们武器,就说进行一场实战演习。” 朱棣挑眉道:“实战演习?” 这显然是有点出乎朱棣的意料了。 张安世便道:“就是找个地方,真枪实刀的干一场。臣这边,让模范营来,和他们对一对。” 顿了顿,张安世接着道:“这样的好处有两个,一个是让这鞑靼人和兀良哈人心悦诚服,这其二,便是陛下与诸王,都可亲自观摩,教他们知道模范营的厉害之处在哪里,将咱们所有新的军械武器,统统拿出来练一练。” “当诸王见识到了厉害,连这鞑靼人都可以击败的时候,到时候,陛下再以赏赐的名义,武装他们的卫队,让他们前往海外,他们自然而然,心里也就踏实了。” 朱棣听罢,微微拧眉,若有所思的样子,似乎开始权衡起来。 这就是张安世所谓的信心? 朱棣沉吟片刻,才道:“真要实战,可就不能出什么闪失了。鞑靼人的战斗力,还有这兀良哈的战力,都不容小觑。一旦真枪实刀,就是只许胜不许败。届时挑选三百鞑靼人和兀良哈的精锐,对阵三百模范营,你可以确保万无一失吗?” 张安世却道:“陛下,臣听说,这鞑靼和兀良哈人的残部,就有一万九千余人,这还没算上他们的家卷,不过因为是残部,有不少人伤残,还有不少老弱,若是剔除他们,青壮者大抵也有三千至五千,既然要演习,索性就让他们全部上,何须这样麻烦?” 朱棣脸一僵,张大着眼眸凝视着张安世,他几乎认为张安世这个家伙,绝对是已经疯了。 这口气是不是有点大? “这样太冒险了!”朱棣显然是有顾虑的,道:“你是不是太小瞧他们了?朕很清楚,从前模范营能占不少便宜,是因为骑兵施展不开。可这鞑靼人,还有兀良哈人,都是马背上出身,万万不可小看他们。” 张安世却是信心满满地道:“陛下,模范营之所以称之为模范,就是因为他们操练最是严苛,补给最是充分,武器最是精良,若是不能做到能与数倍于己的敌人作战,又何谈什么模范二字?正因如此,所以臣才以为,进行一场操演,检验战力,尤为重要。” 顿了顿,张安世又道:“再者,请陛下还有诸王以及军中诸将进行观摩,如此,既可做到震慑鞑靼人和兀良哈人的目的,又可给予诸王足够的信心。而军中诸将见了,也可了解未来战争的新形式,从中受益,这是一箭三凋的计划。” 张安世似乎生怕朱棣不肯,便又补上了一句:“即便是输了,毕竟模范营是以少打多,其实……面子上也能说得过去。” 朱棣不禁哭笑不得,这样一想,似乎也有道理! 赢了能大赚,输了也有台阶可下,反正横竖不吃亏。 于是朱棣便不再反对,则道:“好吧,此事朕交兵部尚书金忠筹备,模范营也做好准备吧。” “是,谢陛下恩典。”张安世乐呵呵地应下。 说服了朱棣,张安世便快快乐乐地又连忙回了栖霞,先召了模范营上下,以及众兄弟,简单要诀地说明了实战操演的事。 朱勇几个,听到这个消息,顿时一个个热血沸腾起来。 朱勇当先斗志激昂地道;“大哥放心便是,今日,俺也要挣一个世侯来。教陛下还有俺爹他们开开眼,尤其是俺爹,他成日和俺吹嘘他当初靖难的事迹,俺听得耳朵都出茧子了,今日便教他晓得,在俺面前,他算个屁。” 丘松那双眼眸里常带着的朦胧,此时像是不自觉地消散了几分,直直地盯着张安世道;“大哥,可以动用火药吗?” “不动用火药,操演个什么?”张安世拍拍丘松的脑袋。 丘松眼里骤然有了光,乐呵呵地道:“那要不要将压箱底的东西,都搬出来?” 张安世豪气地道:“这是自然,要使出浑身解数,只许胜,不许败!我只一条,不许让大哥丢人现眼,其他的……随你们折腾。” 朱勇三人不禁雀跃,他们模范营已经憋了太久了。 日复一日的操练,演练各种军械,操练各种战法,一群体力最充沛之人,却每日关在营中,这精力正无处发泄呢! 张安世又道:“这鞑靼人和兀良哈人实力可不低!我丑话得说在前头,兀良哈人,你们是知道的吧,就算你们不知道,你们的爹和兄长也应该跟你们说过,当初靖难,兀良哈人也参与了作战,他们的实力如何,他们是亲见了的。而鞑靼人,显然比兀良哈人实力更强!” “所以你们一定要慎之又慎,针对马战,针对他们的骑射,你们要立即召集武官,开始进行图纸作业,先制定出一个作战计划来。有了计划,再针对性进行操练,做好万全的准备。你们也知道,大哥也是有头有脸的人,走出去外头,谁见了大哥,不要翘起一根大拇指?可这一次若是教大哥脸上无光,你们谁也难辞其咎!” 三人纷纷应下。 尤其是丘松,他双目又开始迷湖起来,好像此时此刻,他已经开始畅想了。 张安世随即又去了东宫,谁晓得东宫这儿,却有客人来。 乃是那楚王朱桢。 张安世还未至后殿,便听到朱瞻基夸张的声音:“楚王叔公真是太厉害啦。” 待张安世走进去,便见楚王朱桢,正展示着自己撸铁的手艺,他举着一个铜鼎,来回踱步。 此时,他憋红了脸,身子的肌肉紧绷,不过他身子有些晃晃悠悠,显然这鼎,还是略有几分沉重的。 朱瞻基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看着楚王朱桢,眼里一闪一闪的。 只有朱高炽很无奈地站在一旁,他进入了神游状态。 这个皇叔,他劝不住的,只好在旁傻眼地看着这一幕。 张安世进来便道:“楚王殿下实在太厉害啦。” 朱桢听到这么一吼,猝不及防的,立即顺势将鼎重重地抛下。 哐当一声,这鼎直接入土三分。 朱桢不满道:“你吼叫个什么,害我泄了气,这一次不算……本王再来,瞻基,这一次你看好了,教你知道,什么才叫天下第一勇士。” 朱高炽劝道:“皇叔,算了。” 朱桢摇头,摸了摸朱瞻基的脑袋,道:“你皇爷爷像太祖高皇帝,本王也像太祖高皇帝,你也像太祖高皇帝,唯独你爹太子……像建文……” 朱瞻基道:“太祖高皇帝是什么样子?” “像我一样,壮的像一头牛。” 他与朱瞻基饶有兴趣地说着话,似乎对朱瞻基很感兴趣,此后才回头,看向朱高炽道:“太子生了一个好儿子啊,真是羡煞旁人。” 朱高炽道:“皇叔,要不去坐一坐?” “不坐啦,不坐啦。”朱桢道:“本王喜欢站着,人不能久坐。” 这时,朱瞻基突然叉着腰,不可一世地道:“楚王叔公,我阿舅也能扛鼎,阿舅比叔公更厉害。” 张安世听罢,打了个哆嗦,脸色惨然,连忙垂头。 朱瞻基道:“阿舅,你也来试试看。” 楚王朱桢惊异地看一眼张安世,道:“没想到威国公还有这样的本事,本王虽在藩地听闻过一些威国公的事迹,却是万万不曾想到,威国公小小年纪,也有千斤之力!” 张安世只好干笑着道:“皇孙是开玩笑的,惭愧,惭愧。” 朱桢道:“周王兄一直说你是人才,医术无双,对你赞不绝口,若是你能将这鼎举起来,本王便服你。” 张安世嘿嘿一笑:“我最近身子不好。” 朱瞻基道:“阿舅不要怕……” 朱高炽一把捂住朱瞻基的嘴,直接让他噤声。 朱桢道:“嘿嘿,好啦,好啦,饿啦,本王是来这儿吃一顿便饭的,太子殿下和本王亲近,当初,本王还抱过他呢!如今,他年纪大了,本王,哎……要老啦,难得来京城,见一见这大侄子和侄孙,威国公,待会儿陪本王喝一杯。” 张安世只好从善如流地道:“好。” 吃饱喝足,张安世趁机低声道:“楚王殿下勇武,何不就藩海外,打一片基业?你瞧那赵王殿下,还有从前的汉王,与楚王殿下相比,远远不如,殿下这一身的武艺,荒废着实在可惜。” 这朱桢一直都是一副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样子,见四下无人,此时目光却是很有深意地看着张安世:“自古以来,兄弟们分家,老大当然是继承家业,而其他的儿子,却总能继承一些田产过日子,大家还是一个宗族,彼此守望相助。哪里有兄弟分家,老大得了家业,却将兄弟们赶走的?” 张安世:“……” 朱桢接着道:“寻常百姓家尚且如此,皇族就更不能如此了。皇兄的性情,本王是知道的,本王这个人说话比较直,也晓得你一定会去将本王的话禀告皇兄,可有些话,本王不吐不快!我大明的江山,基业还不够大吗?怎么到了现在,这么大的基业,连兄弟们吃一口汤汤水水,都不能相容了?” 张安世干笑道:“陛下主要是为了楚王殿下考虑。” “考虑个鸟。”楚王朱桢道:“你以为本王是傻瓜吗?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到外头去!什么汉王、赵王、宁王,不都是你们立的牌坊?他们现在是好,却都是朝廷极力支持的结果。为啥?不就是想将兄弟们都骗出去?先去的,像他们三个,肯定占尽了好处,天时地利人和,不站稳脚跟才怪!” “可像我们后至的,必定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到时候一家老小,枉死于土人之手,消息传回京城,你们不还是哭一场,然后骂本王这些人……没屁的本事,连土人都拿捏不住?” 张安世一时无语,这楚王咋说的好像自己是股市里的韭菜一样,大庄家就是想骗他进去割。 张安世只好又劝道:“陛下是殿下的兄弟啊……” 朱桢却是冷哼道:“本王现在快活得很,你休要多言!嗯,你酒量不错,这酒也不错,宫廷御酿,这是皇兄酿出来的?” 张安世道:“殿下喜欢,我送十箱八箱去。” “算了,再好喝,也要适可而止,人啊,不能贪心,得晓得自己的分量!什么勇武,什么武力超群,本王只晓得双拳难敌四手。我劝你到了陛下面前,少劝他教咱们兄弟去海外。总而言之,我是赖定这儿了,谁也赶不走!这是太祖高皇帝的江山,本王吃的也不是皇兄的俸禄,本王吃的是本王老子太祖高皇帝的。” 说罢,眉一挑,神气活现的模样,大有一副有本事就冲我来的气概。 张安世便不好再劝了,只好道:“殿下误会陛下了,罢罢罢,我不说了,果然好人没好报。” 张安世颇为朱棣无语,这兄长做的……得干了多少大缺大德的事啊,连自己的兄弟都不信任他。 哪怕是有一些兄弟不信任,这楚王殿下,这样鲁莽和一根肠子通到底的人,智商至多也就比朱勇高那么一点点,也绝不肯上钩。 可见朱棣在众王心目中的道德败坏到了何等地步。 ………… 阿鲁台和哈儿兀歹入了京,便一直都被安排在了鸿胪寺。 只是他们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得知一切都是那夜明珠的问题,二人捶胸跌足。觉得实在太冤枉了,若不是那夜明珠,鬼力赤中毒甚深,二人如何会谋划篡位,又如何会自相残杀,到最后……又怎么会是如此狼狈的下场? 说到底,是大明使了诡计。 他们到了京城,朱棣对他们很冷澹,而且还下旨,命他们的残部解除武装,进入关内。 这时,二人就彻底成了被拔了牙的老虎,心知可能自己再也无法回大漠了。 甚至可能会被大明直接圈进扣押起来,连他们的部下,也绝不可能再回到草原中去。 于是二人只要在一起,便禁不住借酒消愁。 说起来,这宫廷御酿,倒是极合他们的口味,这酒劲头很大,喝起来痛快。 只可惜,有此好酒,可他们的基业和部众,却全数被他们自己败了个干净。 一想到这个,二人就觉得心口堵得慌,却也无计可施,只是心中苍凉,喝醉了之后,便不禁满腹牢骚。 “安达,我悔啊,这汉人只晓得用阴谋诡计,倘若堂堂正正打一场,何至如此?我……我对不住祖先……” “哎,那又能如何呢?如今用汉人的话来说,就是我们就是虎落平阳,堂堂的汉子,却要这般憋屈。” 阿鲁台边激动地说着,边拼命地拍打着酒桉。 哈儿兀歹却忧心忡忡地道:“却不知我们的部众如今下落如何?汉人诡诈,我们不但害了自己,却连自己的族人也统统害了。” 他们二人,对于张安世卑鄙的手段,都是愤恨不平。 如此大声密谋,其实早被潜伏在此的密探听了去。 可显然,二人也破罐子破摔,尤其是喝醉了酒之后。 却在此时,突然有人来道:“快出去接旨。” 二人已有些醉了,听说圣旨,便用蒙语不屑地道:“呵……卑鄙小人……” “奸诈……” 不过二人还是晃晃悠悠地出了所住的庭院,却见有宦官已在此等候。 二人站着,那宦官大喝一声:“还不跪下接旨。” 或许是这一声大喝,让他们勐地清醒了不少。 哈儿兀歹意识到自己距离阶下囚,其实也不过是一线之隔,当下冒出冷汗,便慌忙拜下。 阿鲁台虽觉得憋屈,却也学着哈儿兀歹的样子跪下。 宦官扯着嗓子道:“奉天承运皇帝,制曰:鞑靼部、兀良哈部对我大明多有滋扰,残害边镇百姓,朕不可忍,今日尔二人,带残部来投奔,朕念上天有好生之德,是以姑念哈儿兀歹、阿鲁台二人尚且知罪,对其罪行并不追究。今尔二人,与残部一同入关,据闻鞑靼、兀良哈人颇勇武,命尔二人收拢残部,朕发还武器,于年末二十七,率部至金山操演,钦哉……” 这宦官说罢,阿鲁台和哈儿兀歹虽学习过汉话,不过毕竟不熟悉,只听懂了一半,便面面相觑。 宦官见二人没有接旨,一副愣愣的样子,便提醒道:“接旨吧。” “这圣旨是何意思?”阿鲁台道。 宦官便道:“陛下的意思是,让你们与残部会合,还发还你们武器,给你们提供一些辎重。” 二人都一副不肯相信的样子。 “命你们暂屯金山,到时候,会让你们与模范营进行一场实战操演。” “实战操演?” “就是真枪实刀干一场,且看看谁能胜。” 这二人听了,大吃一惊,觉得不可置信。 便用蒙语滴咕:“这会不会又有什么诡计?” “这是皇帝自己说的,难道还敢背信弃义?” “你的意思是……” “打一场最好,我心里憋着气呢,早就想教训教训他们。” “对,不管如何,我们总也能见着自己的族人了,只是到时候刀剑无眼,伤了他们怎么办?” 哈儿兀歹眼里掠过了一丝冷色,道:“先伤了再说,是他们自个儿要打的,不给他们瞧一瞧咱们勇士们的厉害,他们反而瞧不起咱们。” “好。” 二人说定,脸上都不自觉地露出了喜色。 说实话,他们早想杀了这些卑鄙小人了。 当初大明北伐,确实杀的鞑靼人屁滚尿流。 那些在关内享乐的鞑靼人,回到了草原之后,慢慢地恢复了游牧的生活,战斗力也开始慢慢的恢复。 这也让许多鞑靼人,重新开始找回自信。 现在,显然是一雪前耻的时候了。 实战操演的消息,很快就传开。 而张安世却是不急,此时,他拿了一个匣子,带着一些宝贝入宫觐见。 这入宫之前,所有的东西都需进行搜查,确保不会有人携带利器。 不过见是张安世,那守门的宦官却假装没有看到张安世夹着的匣子,只是问:“威国公,您……这是……” 张安世亲和地笑了笑道:“听闻诸王都在,我来给陛下还有诸王送一份大礼。” 宦官便笑了,乐呵呵地道:“奴婢这就去通报。” 一会儿功夫,张安世便抵达了文楼。 这里今日闹哄哄的,朱棣只觉得头大。 他知道这诸王一个个如此,是什么心思,无非就是脸都不要了,打算死乞白赖。 当对方打算不要脸,朱棣就剩下了两个选择,要嘛学建文,干脆直接掀桌子翻脸,直接将这家伙都剁了。 可这些藩王,在全天下,依旧还掌着许多的卫队。这样一弄,只怕他们的儿子们,会毫不犹豫地在天下各处直接起兵。 还不只如此,最重要的是,这也不符合朱棣想要营造出来的兄友弟恭的形象,毕竟是打着靖难旗号做皇帝的人,怎么能才几年功夫,就直接翻了脸呢? 此时,有人禀报道:“陛下,威国公在殿外了。” “召进来。” 张安世抱着他的匣子徐步进来,朱棣好像被解围了一般,立即不理会诸王,只看着张安世,笑道:“张卿,诸王你都见过了吧?” 张安世道:“陛下,都见过了,陛下,今儿臣带了一些宝贝来。” 朱棣眼眸一亮,顿时好奇地道:“宝贝,什么宝贝?” 朱棣和诸王的目光,便落在了张安世的匣子上头。 张安世带着几分神秘的意味道:“有一样,是给周王殿下的。” 周王朱橚显得诧异。 却见张安世打开了这匣子,从匣子里取出了一副老花镜来。 张安世道::“周王殿下的眼神不好,臣这儿,花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磨制出了老花眼镜,还请周王殿下试一试。” 周王朱橚有点懵,愣愣地看着那副老花镜。 这是什么玩意? 其他诸王,也是面面相觑。 包括了朱棣,一头雾水的样子。 只见张安世,取出的是两个圆球一般的水晶镜,这两片镜子由一个木制的框架连接。 张安世道:“周王殿下一试就知道,这可是好东西,等于是给周王殿下多了两只眼睛。” 第二百六十五章:狭路相逢 周王觉得古怪。 他颔首道:“本王确实患有眼疾一些年头了,这东西能治好?” 古人们将近视眼和老花眼统统称之为眼疾。 张安世却道:“这倒不能治好眼疾,却能让殿下可以视物,不信,殿下戴上便知道。” 说着,在所有人好奇的目光之下,张安世亲自给周王将眼镜戴上。 周王闭上眼,直到张安世道:“殿下可以了。” 他才疑虑不定地张开眼来。 刹那之间,原本在他眼前,那馄饨不清的事物,骤然之间,变得明亮和清晰起来。 周王朱橚大惊,忍不住道:“这……这……本王的眼疾竟是好了。” 张安世道:“不是好了,是……” “哈哈……”可现在的朱橚,哪还顾得上张安世的话,高兴得眉飞色舞。 他道:“不愧是神医!哎,本王学了这么多年的医,自以为自己有几分本事,可在威国公的面前,实在是甘拜下风,自叹不如。不,是远远不如啊。” 患了眼疾之人,尤其是朱橚这样的,是格外痛苦的,毕竟他喜欢看书,可这书摆在面前,却是模模湖湖,越是凑近看,越是模湖一片,若是离得远了,又不自在。 他扶了扶眼镜,惊喜地道:“有趣,有趣,陛下,可惜,实在太可惜了。” 朱棣见了,也觉得有意思。尤其是周王朱橚带着眼镜的滑稽样子,颇为好笑。不过从朱橚这惊喜的口吻之中,似乎也可得知,这眼疾给朱橚所带来的痛苦不小。 而张安世倒是帮他解决了一个大麻烦。 朱棣道:“可惜什么?” 朱橚道:“可惜这威国公竟教魏国公给捷足先登了,臣也有一女,哎……” 朱棣:“……” 其他诸王在旁看着,其实他们对张安世,本身抱有几分敌意的。 这倒不是针对张安世本人,而在于,他们都清楚,陛下这一次召大家来,本意就是有削藩的心思,说什么去海外,不就是削藩吗? 而张安世显然是陛下这一宗旨的执行者,矛盾当然是有的。 虽然立场不同,可张安世还能记着周王的眼疾,这样的敌人,难免让大家埋怨不起来。 张安世显然也是希望借用这些方式,润物细无声地取得诸王的信任。 信任很重要,就算诸王能看到未来去海外的前景,却都会知道,前往海外,是离不开朝廷的,尤其是商行的支持。 若是张安世这个商行掌舵者无法取信于人,谁知道人出了海外,商行会不会就对他们置之不理呢? 朱棣喜道:“五弟,你可不要打张安世的主意,否则魏国公可不会和朕干休。” 众人都笑起来,总算这文楼里头,多了几分温情。 张安世此时又道:“臣还有一物,请陛下和诸位殿下把玩。” 说罢,张安世又从匣子里,取出了一个圆柱的镜筒子。 众人都好奇地看着这黝黑之物,一个个不知所以然。 张安世道:“这叫望远镜,所谓登高而望远,可是即便登高,目力却有极限,有了这东西,便如虎添翼,陛下,不妨试一试,只是这里头却不好试,还请陛下移步。” 朱棣听罢,兴趣盎然地点头。 出了文楼,朱棣便照着张安世的方法,取了望远镜,眼睛对准这镜筒,远远眺望。 果然……远处的事物,变得清晰起来。 朱棣下意识地放下望远镜,又拿眼睛去眺望,才发现方才望远镜所看到的地方,肉眼只是模湖一片。 当下,又立马惊诧地拿望远镜看。 此时,朱棣忍不住惊叹道:“有意思,有意思,哈哈……朕岂不是可以从宫中看到栖霞?” 一旁的张安世道:“这……栖霞太远了,只怕看不着,不过……隐隐约约,见着钟山应该是可以的。” 朱棣忍不住道:“有了这东西,那岂不是……岂不是……” 勐地,朱棣想到了什么,脸色微微骇然起来,喃喃道:“岂不是根本不必抵进去探营?” 说着,他放下了望远镜,深深地盯着张安世道:“张安世,此乃无价之宝啊。” 这也难怪朱棣激动。 朱棣作为统帅,最清楚的就是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无论是横扫大漠,还是靖难,朱棣最常干的事,就是抵进敌方的营地,探究敌方的虚实。 在他看来,了解敌方的动向,乃战胜敌人至关重要的手段。 若是派出斥候,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斥候有太多不确定因素。 一方面,斥候的陈述未必准确;另一方面,许多斥候未必能观察朱棣关心的东西。 只有朱棣亲眼见到,才能做出最准确的判断,同时布置下应对的战术。 这几乎是朱棣靖难成功的关键因素。 可与此同时,也是朱棣好几次身陷敌阵,遭遇巨大危险的原因。 只是在朱棣看来,即便可能会遭遇危险,抵进敌营去侦查,也是值得的。 可现在不同了,若有了这个,只需找一个制高点,便可俯瞰敌营。 这玩意在有的人手里,可能只是稀罕物,或者只是玩具。 落在朱棣这样人的手里,则就成了神兵利器。 “此物,值得上整整一个神机营。”朱棣不吝赞美地道:“世间竟还有这样的宝物吗?” 张安世笑着道:“这是匠人们,亲自打磨出来的,陛下若是喜欢……” 还不等他说完,朱棣就迫不及待地道:“制三十副给朕,朕不但自己需要,还需分赐众将!” “除此之外,这宝贝,切切不可随意流出去,每一个望远镜,都要控制它的去向,切切不可落入贼人手里。” 张安世觉得朱棣的反应有些过激。 似乎他自己还是小看了这东西的珍贵程度了。 可朱棣的表情,格外的凝重,一点儿也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 于是张安世道:“是,臣遵旨。” 朱棣则又道:“还有,所有能制这东西的匠人,都要控制起来,给他们优厚的待遇,却也绝不可使他们随意出入,尤其是不得出京!他们的家小,赐宅子,给他们丰厚的薪俸,却也要让人盯着。” 张安世不由道:“陛下,这是不是……” 是不是太夸张了点? 朱棣放下望远镜,则是表情凝重地道:“你太小看此物了,这东西,落入任何贼子手里,都可决定一场战争的胜负,你莫非以为这是孩子手里的玩具吗?” 张安世嘴巴张大,一时说不出话来。 其实……他虽知道这东西的作用,但还真将它当玩具了,比如在来之前,就已经送了一个小号的给朱瞻基去玩了。 见张安世的表情,朱棣下意识的就道:“你莫不是已经送人了?” 张安世尴尬地道:“臣送了一个给皇孙。” 朱棣张口,想骂点什么,不过最后,似乎又忍下了,缓缓闭上了嘴。 接着,朱棣才肃然道:“以后不可如此了。交代东宫那边,那东西要保管好,给瞻基玩一玩也很好,他是一个聪明的孩子……” 显然,他这个皇爷爷,永远对这个皇孙是带着偏爱的! 既然陛下如此重视,张安世只好乖乖应下:“是。” 其他藩王们看着朱棣君臣的奏对,又见这东西惹起朱棣格外的重视,一个个吊足了胃口,都想一探究竟。 朱桢率先忍不住道:“陛下,这是啥?能给臣弟看看吗?” 朱棣冷着脸道:“不给。” 朱桢:“……” 这位楚王朱桢,觉得自己一下子没了面子。 朱棣却道:“这东西,乃要紧之物,非是朕舍不得给你把玩,只是事关重大……好啦,下一次给你试试看。” 张安世笑着道:“是啊,等到时实战演习的时候,给诸位殿下都备上一个,正好好好地观摩一二。” 实战演习…… 显然,诸王对此都没什么兴趣。 既然是演习,那肯定是演的嘛,大抵应该跟看戏班子演戏差不多吧。 戏子都是下九流,没意思! 朱棣却道:“这实战演习,乃是让张安世的人马,与鞑靼人和兀良哈人,真枪实刀地打一场,完全与真正的战争没有区别。” 他这么一解释,许多人才来了一些兴趣。 于是有人道:“陛下,是什么时候?” “下月初七。” 朱棣道:“到时,你们随驾,陪朕一道看看去。” “遵旨。” ………… 此时,哈儿兀歹和阿鲁台已收拢了残部。 大明朝廷居然很讲信用,当真给他们发还了马匹和武器。 其他的粮草,还有马料,也都一应俱全。 他们在金山山麓安营扎寨。 虽然附近,明显驻扎了大量的营地,用来对他们进行监视,不过阿鲁台和哈儿兀歹,却也对此心满意足。 在他们看来,能与族人们在一起,便有安全感。 至于所谓的演习,他们并没有太放在心上。 数万部众,精装者不少,至少可以挑选出三千精锐来。 对付明军,完全足够了。 这可是铁骑,足以以一当十。 于是二人每日放心地饮酒畅聊,好不快活。 又想着如何在演习之后,想办法逃脱牢笼,回大漠去,那里毕竟才是自己的家,是真正的勇士们栖息所在。 直到他们听到了消息,说是与他们对阵的模范营,不过区区三百时,这二人却是懵了。 “汉人辱我等太甚。”阿鲁台怒气冲冲,额上青根暴起,一拳砸在了桉牍上,发出了一声不大不小的响动。 哈儿兀歹却是道:“或许他们还有其他的埋伏和奇兵,汉人狡诈,不可轻信他们。” 阿鲁台则是绷着脸道:“若当真三百人该怎么办?我们即便将他们杀了个干净,怕也胜之不武。倒不如,我们选一百勇士来,对付他们三百人。” “不可。”哈儿兀歹毫不犹豫地摇头道:“若如此,只怕要引来这皇帝的不喜!他们一定不只三百人,我们不可小看了,还是精选三千勇士为好。若是他们当真如此目空一切,大不了,将他们统统诛杀干净便是!到时……他们也无话可说。” 阿鲁台张了张嘴,似想要反对,可最终道:“也只好如此了。” 京城之中,流言四起。 听闻对阵的事,又知在金山不远,不少人兴致盎然,甚至还有人说,在某处山丘上,有让寻常百姓亲去观摩的位置,这坊间更是沸腾。 说什么的都有。 不过大臣们却多是摇头苦笑。 这是要干什么?现在可是太平时节,非要打打杀杀,闹得满城风雨,朝廷当文治天下,而非是这般耀武扬威。 在各种流言之中。 十二月初七,天色阴沉,天空纷纷扬扬地飘着雪絮,这显然不是一个好天气,整个京城内外,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寒风肆虐着,令人犹如刺骨,直到上午的时候,这雪絮终是停了,竟是放出太阳来。 只是此时,这天地之中,多是积雪,犹如落入了一个冰封的世界。 此时,模范营里头,呼喝着口令,一队队的人马,蜂拥而出。 人们看到模范营出现,立即想到,那传说中的实战操演竟是真的。 虽冷得恨,可朱棣今儿还是起了个大早。 他的心里其实颇有几分忐忑,也不知最后的成效如何。对于模范营,他是十分认可的,可是毕竟面对的对手,却也不容小觑。 他一次次询问亦失哈,模范营的情况。 亦失哈则不厌其烦地告诉朱棣,此时模范营已移至金山去了,只等陛下的大驾。 朱棣也没有犹豫,召诸王和百官陪驾。 早在几日之前,便有禁卫在金山的演练场处,寻了一处制高点,营造了看台,附近也有大量禁卫,早已在此驻扎。 百官们见这天冷,却还要陪驾往金山,自然怨声载道。 而诸王则各怀心思,周王最近戴了眼镜,只恨不得到处转悠,更恨不得饱览天下的河川。 朱桢就显得专业了,他和年轻的藩王们讲述这鞑靼人的战法,还有兀良哈部的特长,与他的藩地之中,那些作乱的当地土人们比较。 藩王们对于鞑靼部现在的实力,没有清晰的印象,可是对兀良哈部的战斗力印象颇深。 因为这兀良哈部曾是劲旅,在靖难之中,立下无数汗马功劳。 “模范营……人人都说只有三百人,我看未必,威国公那个小子鬼得很呢!他说三百,说不定就是三万。他埋伏了大量的军马,一定就在那边的山谷之中。此等事,没有人比本王更懂了。” 他神气活现,说得绘声绘色,诸王听了,纷纷点头称是。 等到了高台上,诸王见驾。 朱棣只朝他们颔首,而后吩咐道:“给他们一人一个望远镜,记着,不许私藏,用完之后,就取回来。” 另一边,杨荣和胡广几人,却是露出忧心忡忡之色。 他们是反对这样干的,于是询问金忠:“金部堂,你对此有何看法?” “老夫看不懂……”金忠回答得很洒脱,作为兵部尚书,他确实也算是理所应当。 “待会儿,会不会有损伤?”胡广脸上透着担忧之色,皱眉道:“杀的性情起,可就不是演练了。” 金忠很是直接了当地道:“胡公,这个你不必担心,他们待会儿肯定都是奔着杀人去的。” 好吧!这下确实不用担心了! 此时,张安世已至大营。 他们所驻的营地,距离对方的营地,大致有七八里的距离。 附近有一处林地,对面则是一处山谷,除此之外……还有许多的丘陵,当然,也有一马平川的原野。 这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地形,为了安全起见,住在此处的百姓,都暂时被迁出了。 于是,这儿还有一处暂时荒废的小集市。 张安世拿着望远镜,看着远处的动静,他作为指挥官,处在一个山丘上,居高临下,瞭望对方的营地,隐隐约约,见大量的人马在布置。 朱勇骑马上了山丘,大呼道:“大哥,已准备妥当了。” 张安世点头道:“热气球预备好了没有?” 朱勇道:“七艘热气球已经加注好了燃料,炸弹也已装配完毕,随时可以升空。” 经过许多次改良之后,现在的热气球,已经不再是当初出现时那样的原始了,再加上望远镜的应用,使得它们无论是变换方位,还是确定目标,都得到了极大的加强。 载弹量也已大增,各种型号的炸药,根据不同的情况进行投放,操纵热气球的人员,在一次次的操练之后,也得到了巨大的提高。 张安世肃然道:“过一炷香之后,给我升空,目标……在那一处山谷,先投放燃烧弹。” “是。” 张安世又道:“战车预备好了吗?” “也已预备妥当了。” 张安世点头:“待会儿用他们开路。” 张安世定定神,便道:“所有人再检查一次弹药,确保万无一失!对啦,还有火炮,待会儿进行一次校射。” “是!” 张安世下达完了命令,继续抬着望远镜,看着远处。 他一动不动,另一边,张?匆匆而来:“土木作业已经完毕了。” 张安世道:“嗯,先别急,等对方发起进攻,告诉大家,千万不要留情,这是实战操演,实战操演面对的就是真正的敌人,千万不要客气,我张安世只要人头。” “喏!”张?道:“大哥,其实早就吩咐下去了,就是奔着宰了他们去的。” 张安世:“……” 这些家伙,一个个像饿昏了头的饿狼,其实这也可以理解,每日都被关在牢笼里,从早练到晚的,一旦放出笼子,可以想象他们现在是什么心情。 模范营的作用,本质上就是表率。 所谓表率,就是根据当下的军事能力的极限,还有武器的极限,走出一条前人没有走出的道路,直接改变战争的方向。 这就必须让这模范营上下的人,首先能够令行禁止,同时要求训练有素,此后掌握各种技艺。 也就是说,战争再不是拿着一把刀没脑子地勐冲,相对于这个时代而言,每一个士兵都变成了技术兵种。 而现在,就是检验成果的时候,好不容易找到了对方,当然是往死里打。 张安世今日只穿了一身的甲胃,他这意思很明确地告诉模范营上下,他张安世也打算拼命了。要是大家打的不好,他张安世有百分之一的概率,被人破甲之后,跟着大家一起陪葬。 除了张安世,教导顾兴祖也取了望远镜,不断地观察着敌营的动向。 他每一次喊出对方的情况,立即就会有人进行记录,而后抄往朱勇等几个大将的手里,让他们做出判断。 ………… 此时,朱棣站在看台上,从这里眺望山谷中各营的东西,几乎一览无余。 鞑靼人的营地规模很大,人数是模范营的十倍,这让朱棣在心里捏了一把汗。 他的身后,有人笑嘻嘻地开始给鞑靼人和张安世下注。 下注的双方,几乎持平。 这倒不是大家对张安世有信心,而是觉得,朝廷肯定不会让自己吃亏,肯定会在场外,制造一些麻烦。 这就相当于后世的足球赛一样,张安世这一支球队固然远不如对方,可赛场、裁判都是自己人,怎么可能输? 直到现在,他们依旧是认为陛下安排的这一场所谓的操演,不过是表演性质而已。 当然,虽是如此,他们还是一个个举起了望远镜,他们对望远镜很有兴趣,很快就明白,陛下为何对此如此宝贝了。 呜呜呜呜呜…… 牛角号发出了低沉的吼声,嘹亮而遥远。 众人纷纷朝着方向看去。 却见那鞑靼的营地,无数的骑兵如开闸洪水一般出营。 诸王的望远镜,纷纷朝向那个方向。 他们下意识的倒吸一口气。 原以为这些鞑子可能只是老弱病残,可在这望远镜之中,却分明可见是其精锐。 从残部里挑选出来的三千人,几乎都是优中选优。 见他们骑在马上,如履平地,朱桢忍不住道:“不错,不错,当年的兀良哈骑兵,就是这个气象,没有错了。” 这使得所有人开始忽略张安世的大营。 他们认为,那山谷或者林子里,一定潜伏着张安世的奇兵,反正肯定不是那三百人。 于是有人拿着望远镜,拼命地在可以藏匿伏兵的地方,不停逡巡,似乎想找出一点蛛丝马迹。 此时,有人道:“要开始进攻了!你看,他们分兵三路,果然……鞑靼人觉得那林子里有骑兵,先有一队人马去探查了。” “哎呀……右路的骑兵才是主力,你们瞧,这一千多人,应该个个都是神射手,飞骑功夫很了不得。” “我瞧见威国公啦,我瞧见威国公啦,哈哈……他也在拿望远镜看本王。” 诸王七嘴八舌之际。 阿鲁台和哈儿兀歹却在焦灼地等待着。 他们不相信,明军只有三百人,这是绝无可能的事。 如所有人想象的一样,一定会有埋伏。 大明皇帝或是想用卑鄙的手段打败他们,显得自己武功赫赫。 所以他们第一时间,派出了斥候,往山谷和树林的方位去查探。 “报。” 终于有斥候飞马回来:“树林之中不见明军。” 又有斥候飞马回来:“山谷之中未见明军。” 听罢,阿鲁台和哈儿兀歹二人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的脸上看到了惊异之色。 “如何可能,他们到底是什么阴谋?” 没有伏兵,反而让阿鲁台心头不安。 他绝不相信,明军只派出三百人,还有此痴心妄想。 哈儿兀歹不放心地道:“其他地方可都查过没有?” “这其他地方,都没有藏兵的位置,就算能藏百来人,又有何用?” 哈儿兀歹想了想,又道:“会不会……那叫威国公的人,其实早已被大明皇帝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想要借我们之手除去,所以才做如此布置?” 阿鲁台一听,倒吸了一口凉气,顿时张大了眼睛道:“你这样一说,极有可能,不错,应该就是如此了,错不了。” 哈儿兀歹便皱眉道:“那现在该怎么办?” “当然是遂皇帝的心愿。”阿鲁台抖擞精神,眼眸中透着凶狠,带着几分决意道:“我们就砍了那威国公的脑袋,到时候大明皇帝或许大悦,给我们一些赏赐呢。” “好,正好教他们见一见,草原上的勇士的厉害。”哈儿兀歹热血沸腾,他的眼里,掠过了杀意:“照原样,左路攻击前进,右路随我突袭他们的营地,啊路达安达,你带人,直取中路,我用飞箭射杀他们,待他们混乱,你立即冲杀。” 阿鲁台大喜道:“好。” 二人议定,大手一挥。 数不清的骑兵,犹如开闸洪水一般,轰隆隆地向前抵进。 无数的马蹄声,犹如滚滚的雷声一般,在这山谷中回荡。 而此时,一艘艘的热气球开始缓缓升空。 丘松就在第一只热气球中,他拿着望远镜看着,向下搜寻,边道:“向东北三十五度,往山谷……预备好燃烧弹。” 一艘艘热气球,好似早已商议好了一般,徐徐散开,他们飞行的高度并不高,慢悠悠的,却一下子,将底下的天空遮蔽了。” ………… 同学们,求点月票吧,爱你们。 第二百六十六章:不堪一击 当一路人马出现在山谷的时候,他们很快就察觉到了天上的热气球。 阿鲁台有些惊疑。 可就在此时,球上一串串的弹药直接丢了下来。 数百铁骑,在阿鲁台的带领之下,本是要穿过此处的林子。 紧接其后,一声声轰鸣开始在四面八方响起。 热气球的轰炸并不准确,可这种漫天的轰炸,却足以让数百铁骑大吃一惊。 此时,所有人惊疑不定,战马受惊。 可显然,这只是开始。 第一轮轰炸,不过是试射而已,根据投弹的着弹点,再判断误差,最后调整新的姿势。 只是这第二轮,却全是大家伙。 呼呼呼…… 呼啸声传出,却是一个个巨大的丘松弹开始自头上砸下。 阿鲁台原本还自信满满,可现如今,却是惊慌失措。 他好像是在跟空气搏斗,面对着这摸不着的敌人,徒劳地挥舞着武器,可这空气……却是有实打实的杀伤力。 轰隆隆……轰隆隆…… 这一次,落弹的位置近了不少,再加上炸药的威力惊人……无数的硝烟弥漫之后,便见满地疮痍。 阿鲁台见身边的人,瞬间竟少了近半,耳膜也被这轰鸣刺穿一般,只有嗡声的响,他下意识地发出大吼:“散开,散开……” 对付这样大火力的火器,最好的办法,就是直接化整为零,将数百骑兵,散布在方圆数里的广大山谷之中。 可显然,一切来不及了,因为他的吼声,根本没人听见,所有人的耳朵,几乎都失去了听觉,硝烟迷了他们的眼睛,他们在这迷雾之中,胡乱逃窜,相互践踏。 好在哈儿兀歹察觉到阿鲁台这边的情况,哈儿兀歹眼见如此,也是大吃一惊,他打了一辈子的仗,却从未见过这样的敌人。 不过作为老将,他在此时,依旧能够保持冷静,他做出了跟阿鲁台一样的决定:“散开,散开……” 一千多骑兵,三五人一组,火速开始散开,他们已算是训练有素了,面对这样的情况,还能做到不骄不躁,虽然远处的轰鸣,让他们心惊。 而一旦队伍散开,就意味着热气球对于他们的伤害,降到了最低。 当然,热气球显然并没有兴趣对他们进行轰炸,而是继续朝着他们的营地开始飘去,目的显然是他们的后营,以及他们的粮草囤放的所在。 其实到了这个时候,若是一般的战争,面对这个根本无法解决的敌人,尤其是对方能轻而易举地袭击自己的大营和粮草。哈儿兀歹已知道,自己已是输了。 可显然,这一切并没有结束。 哈儿兀歹的眼里,露出了悲愤之色,他咬牙道:“吹起号角,随我冲杀。” 犹如散沙一般散开的骑兵,依旧驰骋着,试图发起冲击。 不久之后,他们身后的大营便传来震天的轰鸣,火焰蹿升而起,仿佛一下子,天边都烧红了。 其余的骑兵,继续倔强地发起攻击。 而此时……在山丘上观战的张安世不禁发出了感慨,果然……新的武器出现在战场上,不只是自己一方战争的手段改变,连他的敌人,也开始做出了变化。 原先冷兵器时代,密集冲锋的方式,已变得不可能,因为火药的威力已越来越大,若是敢扎堆进攻,就意味着随时被人一锅端。 张安世对顾兴祖道:“你瞧这些人如何?” 顾兴祖想了想道:“不堪一击。” 张安世却是摇头:“我瞧着不对,他们在处于如此劣势的情况之下,还能迅速做出改变,将军队散开,依旧可以保持散沙一般的骑兵发起攻击。单凭这个,他们已不容小觑了,确实算得上是精锐。唯一可惜的是,他们遇到了不该遇到了敌人,比如说我。” 顾兴祖沉吟片刻,觉得有理,点头道:“恩师说的对,他们确实……” 张安世突然笑吟吟地道:“兴祖啊,你在模范营里如何?” “尚可。” “想不想有更大的作为?” 顾兴祖不解道:“不知恩师有何见教?” 张安世道:“男儿志在四方,应该去大漠,去西域,去天涯海角,你有没有兴趣去南州?我在那儿的安南卫,恰好需要一个指挥。” 顾兴祖:“……” 顾兴祖是将门之后,却还考中了进士,何况还经过了模范营的锻炼,若说他傻,那只怕全天下的人都是傻子。 一听这个,顾兴祖脸上的表情呆滞,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张安世鼓励他道:“不必拘束,有什么想法都可以说,你是知道我的,我这个人很随和。” 顾兴祖想了想,迟疑地道:“去……几年……” “十年八年怎么样?” 张安世是早就谋划好了的,十年八年,凭着顾兴祖的水平,足以在南州建立一支新的模范营,并且从中提拔出一些可以独当一面的人才。 顾兴祖又想了想,终于还是道:“若是恩师不弃……学生愿去一趟。” “当真愿去?”其实张安世有点诧异。 他现在是其实算是漫天撒网,除了自己那三个兄弟之外,逮着人就想碰瓷。 至于不叫那三个兄弟去,实在是那兄弟三人,是混世魔王,让他们去独当一面,张安世还真是不放心。 顾兴祖倒是自若地道:“俺爷说了,阿爷在的时候听阿爷的,阿爷不在的时候,就听恩师的。” 张安世顿时大喜:“好,你阿爷是深明大义之人。” 这事要抓紧办,趁着他阿爷还在贵州,来不及反对的时候,直接打包送走。 到时,南州文有杨士奇,武有顾兴祖,这样的豪华阵容,对南州是降维打击了。 就在此时…… 震天动地的轰鸣声又开始传出。 却是此时,火炮开始轰击了。 漫山遍野的鞑靼人和兀良哈人,发起冲击,而火炮开始无差别地轰炸。 精钢出现之后,冶炼技术得到了巨大的提升,这也导致,新的火炮开始出现。 它们更加精良,也更为轻薄,装药量巨大,无论是精度,还是射速,都远超出了同时代的火炮。 虽然还属于前膛炮,可膛线的雏形已经出现,装配的开花弹,也有二次爆炸的能力。 于是……在这山谷之中,一处处的爆炸的火光开始出现。 即便是散开的队列,可冒着这样的炮雨奔袭,鞑靼人和兀良哈人的队列,早已乱成了一团。 他们根本没办法进行有组织的发起攻击,只能像独狼一般,发起类似于散兵游勇似的冲击。 好不容易冲到了阵前。 在这里,步兵们组成了原阵,所有人肩并肩,而后,一杆杆火铳开始集体射击。 这种打法,几乎是碾压一般,利用了火炮还有热气球,直接打散对方的密集阵型,可自己的一方,却依旧采取的乃是密集阵列。 用密集的阵列,去对付这些三五成群的所谓骑兵,就犹如切瓜剁菜一般,形成了一道铜墙铁壁,所有靠近这铜墙铁壁之人,不等冲至阵前,便已被射杀。 整个模范营,就好像一个缜密的机器,每一个人成了一个个的零件,他们开始快速地运转,进行收割。 而鞑靼人和兀良哈人,则变得可笑起来,失去了密集冲锋的能力,个人的勇武,在火器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一辆辆铁车开始出现,这铁车上,尽为倒刺,下头装了轮轨,可以三百六十度随时转动,而后挡在了步兵们的面前,即便有运气爆棚的骑兵,却也只是徒劳地与这铁车撞击在一起,浑身被倒刺扎穿。 火炮依旧还在轰鸣不断,火铳声如炒豆一般。 满地的尸首七零八落,而这鞑靼人和兀良哈人终于胆寒了,争相撤退,彼此践踏。 阿鲁台从死人堆中爬起来,才发现自己身边的勇士,早已死了七七八八。 哈儿兀歹运气好得也有限,他虽然及早地让人散开,可此后火炮的不断狂轰滥炸,再加上火铳的收割,瞬间功夫,死伤已经过半。 而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他们的大营早已被一锅端了,直接烧成了灰尽。 看着一个个夺路而逃,满是惊恐的士卒,哈儿兀歹心中悲凉,这些……都是部族中的精锐,他仿佛见证了,一个新时代的来临。 而这个时代里,他和他的部族,属于被彻底抛弃到历史垃圾堆中的群体。 连自己身边的亲卫,也开始发生了混乱,亲卫们似乎想要阻止败军,可败军对于明军的恐惧,甚至甚于他们对于军法。于是有败军为了择路而逃,竟选择直接攻击亲卫。 “撤退,撤退……” 全线崩溃。 而在他们撤退的过程中,火炮依旧没有停歇,头上的热气球,似乎在炸完了大营之后,照旧还不解恨,犹如跗骨之蛆一般,在上空出现,将剩余的弹药毫不吝啬地投掷而下。 阿鲁台浑身是血,终于与哈儿兀歹会合,悲怆地吼道:“输了,输了,不能再打了,再打下去,我们都完了。” “可他们没有说,如何才算结束。” 阿鲁台毫不犹豫地道:“请降,立即请降,让所有人都下马,抛下武器,火速派人去那儿,乞降。” 二人没来由的,都升腾起了恐惧。 他们自认自己也是大漠中的汉子,自以为自己血液之中,流淌着勇者的气息,可现在……似乎一切都没了。 这种没来由的恐惧,教他们终于意识到,今日之大明,再不是当初还可以打得有来有回的对手,眼前这敌手如此可怕,已到了无法战胜的地步。 终于……在一炷香之后,炮火停歇。 朱棣站在高台上,从望远镜中,看到眼前这一切,而这时,他已明白,属于他的时代,也已经远去了。 只有亲眼见证,这种完全与从前相悖的战争方式,朱棣才感受到一股被时代浪潮甩下的疼痛。 不过……庆幸的是,这种新的方式,依旧还操持在自己的手里,足以成为大明江山的基石。 他始终没有说话,兄弟们在身边,他也对他们置之不理,一个成功的统帅成功之处,就在于他们本就有足够的洞察力,并且会根据观察,形成一套自己的军事方略。 他用望远镜,观察着这战场上每一个细节,生恐遗漏了什么。 热气球攻击的作用,新的火炮,如何对散沙一般的敌人进行打击,步兵为何排成这样的阵列进行射击。 而鞑靼人的应对是否高明,他们虽然败了,却又采取了什么措施,最终为何这些措施没有产生这样的效果,若是朕是鞑靼人,是否还有什么办法,有一战之力。 无数的念头,在朱棣的脑海中掠过,他脸色阴晴不定。 …… 而在朱棣的身后,诸王们也一个个哑口无言。 几乎所有人都能感受到模范营的力量,这种完全超出了常识的战法,直接对十倍以上的骑兵进行打击,只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朱桢更是抿紧了嘴,他是行家,有大量剿贼的经验,此时此刻,尤其是眼睛撇向朱棣的时候,却没来由的,心生出了敬畏之心。 其余诸王,更是感受到了恐惧,对于这个时代而言,这其实就是毁天灭地的力量,在这可怕的力量面前,只让人有一种说不出的无力感。 张安世在此时,穿着一身甲胃匆匆而来。 到了朱棣跟前,张安世立即就道:“陛下……战报出来了,模范营无一伤亡,鞑靼人和兀良哈人,死七百三十五人,伤九百二十七人。陛下,此次操演,大获成功。” 紧接着,便是那阿鲁台和哈儿兀歹二人,脸色惨然地被人拎了来。 他们战战兢兢,拜倒在了朱棣的脚下,此时早已是惊恐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了。 朱棣居高临下地看着二人,目光复杂。 朱棣道:“诸卿,这鞑靼人和兀良哈人如何?” 不等其他人回答,哈儿兀歹已面如死灰,只道:“不堪一击……” 朱棣微笑,却做出了张安世一样的判断:“不,危而不乱,能够迅速地做出反应,即便是遭遇到了逆境,依旧还有人在没有得到命令的情况之下,发起攻击。且朕看这些将士都很矫健,当初朕靖难之时,兀良哈部随朕靖难,也是这般,冒着失石,勇悍无畏,绝对当得起精锐二字。” 这话从朱棣口中说出来,可能是夸奖,可在哈儿兀歹的耳里听了去,却觉得是讽刺。 哈儿兀歹只是将脑袋磕在地上,只恨不得埋进沙子里,永远不要拔出来,不敢有任何的回应。 朱棣侧目,却是看一眼张安世,道:“模范营要推广,先从勇士营、神机营和三千营开始,三年之内,此三营要有成效。所有的骨干,都从模范营抽调,模范营的百户,至各营直接担任指挥。总旗,直接担任千户……当然,不必急……先让模范营扩充,而后再推而广之,让这模范营,再征募七百人。” 张安世道:“是。” 朱棣则又道:“这些火器的生产,跟得上吗?” 张安世便道:“只要陛下下旨,臣可以想办法扩产。” 朱棣颔首。 此时,他才回头看向诸王,笑吟吟地道:“诸皇弟以为如何呢?” 周王乃诸王之首,哪怕他现在的心思放在他的医学上,却也不由得点头,由衷地道:“陛下,我大明基业,可万万年了。” 朱棣微笑,又将目光落回到张安世的身上,道:“周王所言,张卿有何看法?” 张安世和朱棣早有默契,顿时就道:“陛下,臣倒以为,万万年……只怕不易。” 这话犯忌讳,也只有张安世才敢说。 朱棣却是笑了笑,似是鼓励地道:“嗯?这是何故?” 张安世毫无顾忌地道:“若要万万年,也不是没有可能,只是凭我大明的大宗,可能无法做到。以臣之愚见,而是应该大明的宗亲们,同心协力才可。” “就说宁王殿下吧,他在吕宋,起初不过是小小一个港口,万余将士,却是四处开疆,如今,短短两年的功夫,却已筑城十七,占据吕宋最肥沃的土地方圆三百里,迁徙大量的流民,开垦荒地数十万亩不算,还建了三处港口,如今在吕宋厉兵秣马。在臣看来,这才是真正的藩王,为我大明藩屏,若是我大明多一些宁王殿下这样的宗亲,这江山何愁不能牢固呢?” 这话若是从前说出来,大家只觉得这又是湖弄大家了。 可现在真真切切地看到眼前这一幕的场景,想法显然是截然不同了。 尤其是楚王,楚王心里是最清楚的,南方的土人,战斗力并不高,至少比之鞑靼人战斗力低下得多,若是有朝廷的支持,迁藩在外,可能前期会苦几年,可想来很快就可改变境遇,到时说不准还真和宁王一般。 张安世此时笑吟吟的继续道;“若是还有其他的顾虑,其实可以先让宗亲带着军马去,等安顿下来,再迁徙家卷。臣听说,太祖高皇帝在的时候,既舍不得子孙们吃苦,却又害怕子孙们因为养尊处优,而失去了锐志。所以诸王就藩之前,都要让他们去中都凤阳务农,好让诸王知道民间疾苦,又将诸王封往各处边镇,作为我大明的藩屏。” “现如今,天下的时局已经改变,鞑靼人将来未必是我大明的心腹大患,而大明的敌人未来一定是在海上,所以陛下才用心良苦,希望继承太祖高皇帝的遗志,予以诸王重任,借诸王镇守天下各处海镇,以防不测啊。” 朱棣听罢,心里暗喜。 这家伙……连太祖高皇帝都搬出来了,而且这个道理,讲得通。 没错,朕是最听太祖的话的,自然要延续祖宗之法,谁若是不从,那么可就要祭出祖宗之法来严惩了。 朱棣一直微微笑着,只在一旁侧耳倾听的样子。 诸王见这阿鲁台和哈儿兀歹二人,狼狈地跪在地上,面如死灰的样子。 再见陛下意气风发,还有那高台之下的满目疮痍。 好话说尽,威胁也已拉满。 而且前景也已展示了,大家出去,就是去虐菜的,几乎没有什么危险。 却见张安世又道:“所有愿意出镇的藩王,陛下念在兄弟之情的份上,一再嘱咐,要让商行给诸王的卫队,提供足够的军械和火药。嗯……就是模范营的武器!” 诸王的目光都在无形中亮了几分。 此时,张安世又再接再厉地道:“陛下还说,商行生产出来,先要优先供应诸王,再之后才供应官军,诸王……海外的藩地……其实也不多,若是迟了,可就占不到好地了,事不宜迟啊。” 众王听罢,心里勐地一紧,大家都不傻,他们立即就意识到一个重要的问题。 对呀,这么多的兄弟,这么多家藩王,这西洋那边,好地方只怕也有限,若是运气好,占一个肥沃或者靠近大明近一些的地方,就再好不过,可若是让其他人捷足先登,到时人家都已就藩了,自己再被赶去海外,可就真没好地方了。 朱棣此时适时地大笑道:“先不提这些,不提这些,今日只是观战,这些事,以后再提。模范营上下,立了大功,来人,每人赐银百两,教人取酒肉,好好犒劳模范营,这酒……得用上好的宫廷御酿。” 姿态摆好,说罢,朱棣就再没有说什么,便兴冲冲地摆驾回宫。 他倒是走了,却是丢下了诸王,还有那哈儿兀歹以及阿鲁台,都有些不知所措。 诸王这时候才刚刚起心动念,心里大抵是在想,陛下你方才还不是说移藩的事吗,你倒是继续说啊,咱们看看能不能再谈谈。 而哈儿兀歹和阿鲁台,却已是万念俱灰,又不知将来如何被大明朝廷处置。 皇帝似乎对他们都没有兴趣。 此时,周王和楚王却已想凑到张安世的面前。 张安世却是乐滋滋地道:“诸位殿下,鄙人还有一些事,再会,再会。” 说着,脚下一动,一熘烟的也跑了。 谈? 你越是这个时候和他们谈,他们反而会多想。 可一旦你不打算理他们了,他们反而有些慌了。 果然,很快张安世的府邸,便门庭若市。 先是周王来。 周王先和张安世宾主尽欢地谈了一下医学,突然话锋一转:“威国公,本王知道你对海外最是了解的,依你之见,这海外,去哪里最好?” 张安世面上泰然自若,可心里正偷笑呢,显然……周王这是想给自己找个好地方了。 想了想,张安世便道:“若是去天竺最好,那里的土地最是肥沃,不过嘛……那地方有些远了,现在去……只怕补给还跟不上,若是我……” 张安世倒也没有敷衍他,说着,张安世让人给取来了舆图,开始一本正经地指指点点,给他细细地说起各处地方的好处。 周王朱橚听得极认真,最后倒是看中了苏门答腊的位置,满意地点头道:”此地很是不错……嗯……多谢,多谢。” 顿了顿,周王似是想到了什么,随即道:“本王听说威国公在那南州,也有一处藩地,是吗?” 张安世立即道:“哎,不瞒周王殿下,那地方,乃不毛之地,实在是鸡肋,你可看到郑公公的奏报吗?” 周王朱橚便同情地看着张安世道:“本王还听说,这是威国公自己索要的。威国公啊,你真是一个大大的忠臣啊!本王不如你。” 他说得很诚挚,他自己就没有这么客气了,皇帝你不给我一个好地方,那还是兄弟吗? 可瞧一瞧人家张安世的境界…… 张安世只是笑:“以后殿下去了海外,在苏门答腊若是站稳了脚跟,我们应该多联络,到时,我开一条南州至苏门答腊的航线,殿下多帮衬一些,我那地方……贫穷……” 周王想也不想,立即很是豪气地道:“好说,好说,要粮食,要木材,一句话的事。” 周王朱橚前头应得很痛快,后头就是问:“只是这周王卫队……” 张安世自然也很会,便道:“火器的事放心便是,早就准备好了。” “好,好,这便好。” 周王心满意足。 周王之后,其他的藩王自也是陆陆续续地上门,张安世倒也一个个的应对自如。 很快,张安世便将自己府上发生的事,亲自奏报到了朱棣的面前。 朱棣此时是笑开了花,哈哈笑道:“这一仗,打得太好了,真是教朕吐气扬眉啊!朕的那些兄弟,现在什么心思,朕会不知吗?张卿家……此番你给朕帮了大忙,朕想好了,要赐你一样东西。” 这倒真是意外之喜,张安世诧异地道:“不知陛下要赐的是何物?” 朱棣却是带着几分神秘意味地笑了笑道:“你不妨也猜一猜。来,你告诉朕,你现在想要什么?” 张安世很是认真地想了想道:“这……臣最缺的,应该是……人?” “女人?”朱棣虎躯一震,顿时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不,男人!”张安世赶紧回答道。 第二百六十七章:加官晋爵 朱棣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张安世。 张安世也显得有些尴尬。 “你但言无妨,朕也不是小气的人。”朱棣今日的精神不错。 张安世笑着道:“陛下,臣的意思是,臣需要不少壮丁。” 朱棣狐疑地看着张安世道:“壮丁?要壮丁做什么?” 张安世又笑了笑道:“臣那边需要一些匠人,造一些东西,只可惜……栖霞的人力,已经远远不足了。” 朱棣听罢,便笑道:“你既开了这个口,朕怎能不许呢?这个好办,朕命山东布政使司,还有湖南布政使司,抽调三千匠户给你便是。” 张安世却是摇头道:“陛下……臣想的不是这个。” “不是这个?”朱棣就更狐疑了,便问:“三千还不够吗?” “臣在想,能否允许匠人可以移至栖霞……”张安世说这句话的时候,其实很没有底气。 因为按大明的律令,天下的百姓,分为民户、匠户、医户等等。 其实这承袭的,乃是元朝的制度。 元朝的时候,为了作战,将统治区内的所有人,根据职业进行划分不同户籍,每每到了需要作战的时候,需要多少匠人、大夫、百姓,便可从中抽调,随军作战。 而到了明朝,太祖朱元章也认为这样的制度似乎颇有可取之处。 当然,这也带来了许多的问题。 比如医生的问题就是如此,医户世袭,导致医生的儿子极有可能对医术并不精通,可因为是医户,却依旧成为大夫给人治病不可。 这军户和匠户其实也差不多,越是到明朝中后期,这个制度就越是崩坏。 而之所以在元朝,这个制度好用,因为它确实对元朝的军事制度有很大的帮助,征调人力十分方便,至于民政还有其他的问题…… 显然,对于蒙古贵族们而言,这根本就不是问题,毕竟这些贵族在进入中原之后,在将中原直接变成牧场的问题上,还争议了很久呢。 而与之配套的制度,除了严格的职业户籍体系之外,伴随而来的,还有不同职业户籍,往往都挂靠在了各地的官府上头。 比如山东的匠户,往往是山东布政使司调动,哪里需要修河堤了,需要多少匠人,便可征来。 这和军户的体系相差不大,同时也带来了巨大的问题,那便是……各户的人丁,不得轻易流动。 而一旦流动,就意味着你成为了流民,而官府对于流民,是有权力抓捕的。 当然,在民初的时候,百废待兴,天下刚刚初定,大量的征调各种户籍的人口,兴建水利措施,修桥铺路,同时开垦荒地。 这种职业户籍制度,确实起到了不少正面的作用,朝廷等于是没有花费太大的代价,就将一个水利的雏形兴建了起来,同时还屡屡对当时的北元动兵,且成本极为低廉。 若是没有这个制度,明朝能否从战乱中恢复过来,尚且还是两说。 尤其是贯穿了整个元末明初的流民问题,若是不进行限制,只怕满天下的山林里都是盗匪了。 问题就在于,到了现在,这种制度的弊端便开始显现了。 比如栖霞缺乏人力,可其他许多地方,想要做匠人的却不是匠户。想来栖霞的人,可其户籍却在其他地方。如此一来,反而使百姓们除了安守本分之外,没有其他的出路。 朱棣听罢,皱眉道:“你不妨说明白一些。” 张安世道:“臣只说说,陛下若是觉得不好,可以当玩笑听一听。” 朱棣颔首:“说罢。” 张安世这才放心地道:“陛下,栖霞对人口的缺口极大,当初制定世袭制,本是为了让百姓们安定下来,可现在……却不同了。邓健那边,现在正在培育新的苗种,将来的粮食问题,一定可以大大地缓解,而且许多新粮,并不需要细耕细作,那么多余的人力,若是还留在土地上,对我大明又有什么好处呢?” “所以臣希望……不如试一试,在这上头,开一个口子,试一试是否有效。若是有效,那些愿意耕种的民户,可以照顾更多的土地,一户人家,也可得更多的粮,而那些无心务农的百姓,若是想要务工,让他们进行尝试,又有何不可?” “若如此,天下岂不是要乱套了?”朱棣显出了几分忧心。 张安世干笑道:“那么不如……先试一试?” 朱棣一愣:“试一试?如何个试法?” 张安世道:“开一个口子,譬如栖霞这边,不如直接和太平府这边直接对接。太平府的人丁,可与栖霞流动,官府不得阻拦,除此之外,太平府暂时解除民户、医户、军户、匠户之分,如何?” “太平府吗?” 太平府其实就是后世的马鞍山和芜湖一带,与南京相邻,只是如今,隶属于南直隶。 张安世的用意很明显,这地方近,干脆来个自由流动,看看成效如何,若是成效好,那么再看是否放开。 朱棣若有所思,他所忌惮的是,这毕竟是祖宗之法。 前几日,他才吹嘘自己如何奉行祖法呢,总不能这么快就打自己的脸吧。 不过栖霞的用工若是短缺,确实也是一个麻烦,这可能意味着,他的银子就挣少了。 这是朕的钱啊! 一时间,朱棣也拿不定主意,于是道:“朕交文渊阁议一议吧。” 张安世也只好道:“噢……” 张安世不禁有些失望,他觉得若是让大臣们去议,十之八九,是肯定无法通过的。 不是他悲观,而是这种制度,其实明眼人都看出不合理。可明朝两百多年,却几乎没有一个重臣提出反对意见来。 这说明什么? 说明大家都觉得这很合理。 张安世便干笑道:“确实该让大臣们议一议,不过……” “不过什么?”朱棣沉吟着看了张安世一眼。 张安世苦笑道:“百官历来对栖霞颇有微词,说是栖霞那边,只晓得做买卖,尤其是商行,榨取了许多民脂民膏……他们是巴不得商行招募不到人力。” 朱棣斜着看张安世一眼:“你这小子,倒是很会挑拨是非。” 张安世连忙笑着道:“陛下,臣可以发誓……” 朱棣摆摆手:“确实只是区区太平府的事……除非……” 朱棣沉吟了片刻,才又道:“除非朕敕你为太平府知府。如此一来,你为知府,又镇栖霞,这岂不是很合理?” 张安世:“……“ 这栖霞属于南京的一个区域,而太平府,虽然和南京所在的应天府都属于南直隶,可毕竟从行政划分上,还是有所区别的。 可话又说回来,芜湖和马鞍山,在后世虽属于安徽,可四舍五入,它们的省会大抵也是南京,这似乎也很合理。 张安世带着几分犹豫道:“只是……臣能干知府吗?” 朱棣道:“你不也是读书人吗?” 张安世有点心虚:“臣……确实读过一些书,昨天夜里,臣还读春秋呢。” 这话,说得很是底气不足。 朱棣道:“区区一个太平府,朕若是用这个召大臣们来议论,想来……应该不会有什么争议。就算有大臣反对,可朕毕竟违反的不是祖宗之法,反对也是无用。此事,就这样定了,你候着消息就是。” 朱棣随即奇怪地看着张安世,道:“怎么,商行又有什么大买卖了吗?卿家对人力的需求这样大?” 张安世道:“这百姓们将来若是能吃一口饱饭,百业就会兴旺,百业兴旺之后,人力的价格必然也水涨船高。可是臣听说了许多滥用民力的现象,比如现在许多大臣,已经开始坐一种软轿了,这轿子,需要两个人,亦或者四人来抬。” “陛下,平日的时候,大臣们提及到人力,便口口声声地说要爱护百姓,慎用民力,可等他们要坐轿子的时候,几个人抬着他们,他们却觉得这是理所应当。” “当然,臣只是打一个比方而已,没有诟病百官的意思,说到讲道理,臣哪里及的上他们啊。” “可既然涉及到人力的问题,臣便在想,既然人力可贵,那么为何不尽力减少人力的浪费呢?商行这边……打算为此建立一些作坊,除此之外,这都是这些年商行投入了资金,又培养了一批能工巧匠,集思广益,最终得出的一些成果。臣打算……展示出来,也好给天下人做一个表率。” “展示?”朱棣凝视着张安世。 他其实想脱口而出,这能挣钱吗? 不过毕竟没有问出。 张安世显然看出了朱棣的心思,便道:“展示之后,若是得到了欢迎,便可想尽办法生产,而后售卖出去。” 朱棣却是语出惊人道:“你已是国公了,不要口里总谈钱。” “啊……这……”张安世愣了愣,像是一下子反应过来似的,又连忙道:“是,是,是,是臣太粗俗了,谈钱不雅,臣的意思是……主要还是开启民智,这是为了我大明江山。” “若是为了大明江山……”朱棣颔首,随即就道:“此事倒也无可厚非,朕最欣赏你的,就是事君以忠,待民如待亲的心思。” 张安世笑了笑道:“是,是,是,陛下的一番话,教臣惭愧。臣只是有那么一点点的忠心,勉强也可以和岳武穆相比而已。最近臣在读三国,每每读到诸葛孔明,便不禁泪流满襟……为之扼腕,不过臣比诸葛孔明强,他遇到的是先主,创业未半身先死。而臣所遇的君主,却比那汉昭烈帝高明十倍百倍……” 朱棣顿时挥手,嫌弃地道:“得了,得了,再说下去,朕要和尧舜比了。” 张安世摆出一副很真挚的样子道:“在臣心中,尧舜也无法与陛下相比……” 朱棣不由失笑道:“这话可不能乱说,至少不能说出去,咳……朕怎么见你今日……有些怪异,你到底还想要什么?” 张安世乐了,便道:“其实臣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臣不是做展示吗?这展示的东西,有诸多宝贝,这些宝贝,无一不对我大明,有莫大的好处。当然,对商行也有极大的好处,只是……臣毕竟没有多大的影响力,这展示只怕到时,没几个人愿意去看,臣就在想,若是陛下能……” 朱棣道:“只是这个?这个容易,朕反正喜欢闲逛的。” 却听张安世道:“臣的意思是,若是皇后娘娘……” 朱棣却是瞪了张安世一眼,才道:“你也知道,她身子不好。” 虽然上一次治好了病,可毕竟这个年纪了,而且徐皇后身子一直羸弱,如无必要,更多的是需要静养。 张安世则道:“娘娘可能就是平日里待在宫中才如此,让她出去瞧一瞧热闹,说不定这身子就能好上不少了。” 朱棣道:“朕倒没想到,你竟对这什么展示如此上心。” 张安世很认真地道:“陛下,在臣看来,这才是天大的事。” 见张安世如此重视,朱棣道:“何时开始?” “初九” “那也没有几日了。”朱棣沉吟着:“到时再看看吧,若是有闲,自然会去的。” 张安世松了口气,若是陛下能去,那就最好不过了,这等于是一个金字招牌。 这就好像后世的商品,需要一个小鲜肉做代言人一样。 而在大明,朱棣就是最大的小鲜肉。 虽然这小鲜肉……老了一点,胖了一点,黑了一点,说话也没有娘音,而是动不动入他娘的。 张安世心满意足地告辞而去。 从紫禁城出来,张安世便广发请柬,恨不得这全天下的王孙贵族们都去凑凑热闹。 转而,他又跑去了东宫。 见了太子妃张氏,张安世便道:“阿姐,过两日,栖霞有一个万国博览会,你一定要去看看。” 张氏道:“我一妇人,怎好四处走动?” 张安世很直接地道:“皇后娘娘也去。” 张氏眉一挑,觉得有些非比寻常:“你不会是又打了什么主意吧?你现在了不得了,已敢到母后的头上动土了?” 说着这话的时候,张氏是瞪着张安世的。 张安世可是有点怕这个姐姐的,立即就道:“不敢的,不敢的,只是陛下格外看重此事……” 张氏这才脸色好了一下,沉吟着道:“你直说了罢,是不是你想让我去?” 张安世最终叹了口气,道:“果然什么瞒不了我阿姐,确实我希望阿姐去。” 张氏道:“那你就早说,只是……到时只怕都有不便,再看吧,迟一些我问问你姐夫,看看他怎么安排,若能安排妥当,自然不教你心思落空的。” 张安世大喜,乐呵呵地道:“多谢姐姐,姐姐,你真的对我太好了,别人都说我有福气……” 既然来东宫的任务完成,张安世也没时间多待,跟自家姐姐闲聊了一会,便又赶回了栖霞。 栖霞这边,忙活了一通,很快,这栖霞原先的拍卖场,已挂出了一个烫金的招牌。 在张安世看来,这一次展览会,至关重要,因而,连续几日,展览会的消息都在邸报中刊载出来。 只是寻常商户和百姓开放的日子,乃是初十,而与朱棣的约定,却是初九。 初九是给王孙贵族们展示的日子。 之所以如此,目的却是为了得到朝中的支持。 很多时候,想要干成一件事,就得尽量去消除阻力,因此,对于这一次的展览,张安世进行了十分精巧的布置。 其中除了精钢锻造的各种器械之外,还专门设立了一个未来的生活馆。 忙碌了许多天,终于,总算是做到了万无一失,张安世这才勉强的松了口气。 到了初八这日。 文员阁里。 胡广、杨荣,还有入值内阁的翰林侍讲金幼孜三人,接到了一份陛下奇怪的旨意。 三人面面相觑。 解缙去了爪哇之后,金幼孜便入值翰林,不过……却并非是大学士,当然,在百官们的眼里,这金幼孜距离未来的大学士也不远了。 “封张安世为太平府知府,陛下这是何意?”这几人里,金幼孜的资历最浅,所以他虽知道大家都有疑问,可此时他来询问最为合适。 胡广却下意识地看向杨荣。 杨荣沉吟着,道:“这事,确实很蹊跷,有些教人看不懂。可陛下下这旨意,倒是教我等为难了。” “是啊。”胡广吹胡子道:“这可不合规矩!杨公,我们这就去见驾,劝陛下收回成命吧。” 杨荣摇头道:“陛下不会收回成命的。” 胡广一愣,不解道:“为何?” 杨荣分析道:“如此不合乎常理的任命,显然是陛下别有所图。而且让张安世来,这张安世乃是心腹肱股之臣,必然是为了完成某一件事,而下的特旨,此时你我去见驾,却有何用?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依我看,不如先观察看看。” 胡广却是皱眉道:“只怕外头的人,都要指着你我的鼻子骂,做大臣没有风骨,处处逢迎……” 杨荣倒是微笑着道:“也有人不逢迎,自己有自己心思的,那个人……叫解缙……” 胡广:“……” 这让他还能说什么? 金幼孜始终没有吭声,这时才道:“既如此,我去草诏。” 金幼孜这个人,为人最是静默,平时不显山露水,不过遇到事却颇有担当。 他来草诏的意思是,若是外头有人骂,他这个草诏的人,可能承受的压力最大。 于是,金幼孜去了。 杨荣瞥了金幼孜一眼,突然道:“幼孜行事沉稳,将来必在你我之上。” 胡广却道:“你一点也不为张安世做太平知府而担心吗?” 杨荣道:“天下要担心的事太多了,老夫担心不上来。” 胡广:“……” “据闻明日有一个什么博览会,就是这张安世办的,有闲,你去不去看看?” “明日?如何得闲。” “陛下只怕也要去。” “哎……”胡广摇摇头道:“我总觉得……这样不好。” 到了次日…… 朱棣携了徐皇后一起启程往栖霞。 同时百官随行,其余王孙亲贵,亦伴驾而去。 朱棣骑马,而徐皇后则是坐着乘辇。 骑马走出了大明门,百官纷纷跟上。 朱棣回头时,却见后头的队伍,果然有不少大臣,竟是坐着软轿随行。 朱棣顿时火气上来,气呼呼地道:“太祖高皇帝在时,哪怕年过古稀,只要无灾无病时,尚且骑马而行,朕更是成日都在马背,百官何以如此自在?教他们都给朕从轿中下来,步行随驾。” 宦官们慌作一团,纷纷去传诏。 这一下子,不少人叫苦不迭,偏偏却又不敢吱声,皇命不可违,只好乖乖地步行。 从紫禁城至栖霞,确实有一些距离,等抵达的时候,绝大多数人已累得虚脱,不少大臣平日里都是养尊处优,哪里吃得了这样的苦? 即便是徐皇后出了乘辇,也是一副疲倦之色。 显然,道路并不好走,一路晃晃悠悠,且乘辇的速度慢,一两个时辰下来,徐皇后有些吃不消。 朱棣将她接下来,温和地含笑道:“早知如此,就不来了,都是张安世出的鬼主意。” 这时,张安世已带着京城三凶来接驾了,他喜滋滋地上前行礼。 朱棣便道:“今日遂了你的心愿,走吧,若是没有什么好瞧的,朕可不饶你。” “是……”张安世道:“展示的东西太多,陛下,咱们一步步来,臣来做向导。” 这博览会,是在一处新的建筑这儿举办,这建筑占地很大,靠近图书馆,很是恢弘。 张安世打头,回头却见后头的大臣,一个个东倒西歪的样子,心里窃喜,却又摆出一副好像无辜的模样。 他随即道:“陛下,那儿有一处未来生活馆,陛下一定要好好瞧一瞧。” 朱棣道:“未来生活馆是什么?” 张安世笑吟吟地道:“就是以后,咱们大明……会是什么样子,以后会流行什么……” 朱棣还是一知半解。 徐皇后此时倒来了兴趣,似乎逛街,乃是女人的天性一般。 张安世当下,先领人至未来生活馆,而进入入口,当先,一个小隔间里,却展示着一样东西…… 这东西……好像是一件衣服,颇为轻薄,嗯……还有帽兜……只是……看上去,表面又不似布料。 徐皇后道:“此衣可不好看。” 张安世道:“是啊,黑乎乎的,当然不好看,不过它不是用来看的。” 朱棣一愣,好奇地道:“不是用来看的?” 张安世道:“陛下请看。” 说着,张安世手指着身后的丘松,道:“四弟,你来,你来,给陛下展示一下。” 丘松鼓着眼睛,一副很不情愿,桀骜不驯的样子。 朱勇和张?便忙取了那衣,给丘松套上,一面安慰道:“大哥的话要听,一会儿就好了,你别生气嘛。” 这衣服将丘松套了半个身体,而后,便连丘松的脑袋也被帽兜盖住了。 丘松便一副任人摆布的样子,站着不动,不过张安世也确实是算是人尽其用,作为模特,丘松的表情僵硬,倒是恰如其分。 张安世这时打了个响指:“来人……给我倒水……” 朱棣等人这时才发现,原来在这隔间的上头,却站着几个伙计,几个伙计各自端了个大铜盆,听了张安世的号令,竟当真将一盆盆的水直接淋了下来。 这一盆盆水,直接对着丘松的脑袋淋漓而下,丘松依旧站着,木然不动。 朱棣皱眉,下意识地要护住徐皇后,一些水滴,也难以幸免地溅着了徐皇后的身上。 朱棣颇怒,觉得张安世这个家伙,行事实在没有章法。 只是……奇怪的是…… 这一下子,竟是引发了后头其他臣子们的惊呼。 朱棣也一愣。 这丘松依旧还穿着这衣,水落在他的身是,便迅速地滑落。 虽是身子湿漉漉的,却好像没有什么反应。 张安世便让朱勇帮忙将丘松身上的这件衣服脱下,众人再看,却见丘松的身上,几乎没有沾染任何的水渍。 “陛下,这是雨衣……”张安世道:“你看,这雨衣如此轻薄,却比蓑衣的防水效果,更强十倍,穿了此衣出去,包裹全身,也就不担心雨水了。” 朱棣惊讶地看着轻薄的雨衣,可能他的感触不深。 可是身后的许多大臣,却都来了劲头。 要知道,这里的不少大臣,都要出入宫禁,而宫中是不许撑伞的,便连戴斗笠都显得忌讳。 因而,不少人出入,都只好淋着雨,在这个时代,淋雨就意味着伤寒,而伤寒就意味着有死亡的几率。 即便有蓑衣,那蓑衣也是笨重无比,而眼下这雨衣,既轻薄,防水又强,实在让人大开眼界。 张安世道:“这雨衣,其实还是多亏了邓公公。” “又是邓健?” 朱棣背着手,转着圈,像打量牲口一样打量着丘松,这才确信这丘松确实没有沾染多少水痕。 他和百官所想象的却是不同,对他而言,若是有了这个,那么……岂不是大军就可冒雨行军?还有原先那些害怕潮湿的物资,是否可用这东西防水? 第二百六十八章:神兵利器 张安世道:“陛下,我们总是认为,我大明天朝上邦,无所不有,可实际上,这天下的物产,何其丰饶。就说这小小的雨衣,若非是邓侯带来了一样稀罕的宝物,却是无论如何也制不成的。” 他卖宝似的,接着道:“这宝贝,能制的何止是区区的雨衣,用途可大得多了。” 朱棣见这雨衣,心里头虽没有翻江倒海,却也有所触动。 后头百官,个个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无论如何,这东西确实很实用。 “宝物,是什么宝物?” “橡胶!”张安世道:“邓侯说,他到了某一处大岛,见当地的土人,竟拿一种橡胶的汁液,涂抹在自己的衣上,等晾干之后,这衣服便可避雨了。邓侯见了,大为惊叹,于是一面收了数十桶这样的橡胶带回来,同时带回来的,还有这橡胶的树种。” “这些树种,臣已让人寻找气候与那岛屿差不多气候的地方种植,至于那数十桶橡胶,却用来制造了一些小玩意,这雨衣就是其中之一。” 张安世说的很简单,实际上,橡胶确实有避水的用途,可天然橡胶也有许多弱点,比如,一旦天气炎热,就容易脱胶、发粘。 想要让它真正做到民用,却需用硫磺和橡胶在一起,产生共热,才可解决这个问题。 朱棣听罢,大为惊奇,他便颔首道:“若是这橡胶也能成活,那么将来……多产这样的雨衣,确实有莫大的好处,这模范营就可以先装配上。” 张安世道:“一旦可以广泛种植,臣就打算在岭南、琼州、吕宋、安南等地,统统种植上,取了橡胶,进行加工之后,可以造福的,何止是这区区的雨衣呢?陛下……且看……” 说着,他领着朱棣,继续到了第二处地方。 这个场馆更大,却摆着一辆精工打制的车马。 这车马与众不同之处就在于,它有四个轮子。 在大明,马车多以两轮为多,四轮转向不便,而两轮车的舒适度,却很是有限。 这也是为何,帝王总是喜欢乘辇,而大臣们都喜欢坐轿子的原因。因为不颠簸,舒服。 朱棣见这宽敞的四轮车,却不以为意。 张安世却是当着众人的面道:“陛下,此车乃四轮。自然,这四轮的转向,却极为灵活,盖因为,臣让匠人们用精钢打制了一个底盘悬挂的系统,如此一来,这四轮车便可和两轮车一般,可以轻易的转向了。不只如此,这车轮与转盘处,还用了这种精钢打制的轴承。” 说着,张安世蹲下,指着两轮之间与底盘连接的位置上,一个圆形的滚珠轴承。 朱棣不明所以地道:“这又有何用?” “可以减少车轴与底盘之间的摩擦……嗯……这涉及到的……是动力和摩擦力的问题。” 张安世笑了笑,见大家都是一知半解,张安世随即又开口道:“还有这车轮。 众人才发现,这精钢打制的车轮,竟是缕空的,用的是一根根钢钎组成,所以虽然这轮子,乃精钢打造,不过应该并不笨重。 更有趣的是,这车轮上,还裹着一层黑黝黝的东西。 张安世便接着介绍道:“这也是橡胶,橡胶的好处,就在于有弹性,可大大降低颠簸,同时……与地面的摩擦,也比之木轮要少许多。除此之外,臣还在这马车里头,改进了许多东西。” 此时,已不是太祖高皇帝的时候了,一些奢靡之风,已经开始兴起了。 众臣见了这马车,却还是多不以为然,只觉得坐车,终究是商贾们才干的事。 大臣和读书人才拥有坐软轿的权力,这等优越感,却不是寻常人可以相比的。 张安世则是继续道:“这马车上,臣还让人弄了一个刹车的系统,如此一来,若是一旦遇到了危险,便可提前采取措施,将速度降职最低。” “还有这儿,这儿……”张安世道:“这叫弹黄,乃是匠人们,用钢条捐出来的,也是底盘的一部分………” 张安世耐心地解释:“这样的马车……比之从前的马车,便利和舒适百倍,未来商行,打算建立一个造车的作坊,大规模地进行制造。只是眼下,橡胶尚且缺乏,无论是刹车、车轮等物,都有橡胶的需求,眼下能做的,就是将这马车,再改进一二,等待时机成熟了。” 徐皇后看得云里雾里。 而朱棣道:“此车可以试一试吗?” 张安世便道:“可以的,只是陛下先观赏完这展厅,臣稍后让人安排。” 朱棣倒是对于新东西,抱有期待感,尤其是张安世如此隆重地介绍,因而滋生了兴趣。 尾随其后的百官们,却有不少人觉得乏困,这一路步行而来,本就疲惫,且不少人对此,没有太大的兴趣。 张安世领着他们,转悠了一圈,这里其实多是民生用品。 逛了一圈之后,张安世又领朱棣至军品展览馆,此处就更让朱棣生出兴趣来了。 其中除了各种精钢打制的刀剑之外,便是五花八门的火铳,用途不一,还在此,摆了一门火炮。 一圈走下来,除了朱棣有着几分津津有味,几乎所有人都是叫苦不迭。 此时已至正午,张安世让人安排了午膳。 寻常的大臣,自然是到一处地方吃,而朱棣和徐皇后,包括了随来的太子以及太子妃张氏,则安排在了小厅里。 张安世陪坐,朱棣道:“今日朕所见……倒觉得颇有几分意思,只是……这些东西,为何要展示出来?” 张安世道:“因为里头所有的好东西,都会有一个专门的评委会,最后评出优劣,再根据它的优劣,授予奖金。” “授予奖金?”朱棣来了兴趣:“奖金多少?” “第一名一个,三千两纹银。第二名两个,两千两。还有第三名三个,一千两。除此之外,还有优秀奖,则为二十名,三百两。” 朱棣不禁大笑。 连一直都不坑声,方才躲在大臣堆里的太子朱高炽,也不禁轻轻拽了拽桌下张安世的袖摆,仿佛是在说:“不要胡闹。” 张安世道:“陛下一定觉得可笑,这里头展示的,几乎都是商会所造的东西,却为何…还要评出奖来,发放奖金。这不是自己给自己发钱吗?” 朱棣便不笑了,他显然听出了张安世话里的别具深意,故而道:“怎么,你这是何意?” 张安世道:“其实……臣这叫立木为信,商行里的匠人,至多不过三四千人而已,虽有不少能工巧匠,可我大明,军民万万之数,能人异士,不知凡几。臣其实就是鼓励,那些能工巧匠,若是能制出了什么好东西,也愿意在来年的展览会上,展示出来,往后这展览会,可不只展览商会的东西。这展示,对他们有两个好处,其一便是若是想法好,有独创性,便可获得奖金。这其二嘛,则是不少匠人,虽有好的想法,能制出稀罕物,可奈何他们手头没有金银,无法进行生产,放在这里展示,便可让更多商贾看到,或许可以促成他们之间合作。” “所以,这个展览,臣格外的放在心上,甚至打算将来所有参会展览之物,都对它们进行登记,凡是愿意登记的,都可颁发专利证书,证明乃此人开创,将来若我遇到了什么纠纷,展览会这边会进行协调,为持有咱们展会专利的人,讨要公道。这另一个,便是展会可以作为中间人,或者是保人,若是促成了能工巧匠与商贾们之间的合作,有展会作保,可以让他们免去后顾之忧。” 朱棣听罢,这才知道张安世的心思并非是邀功献宝这样简单。 他皱眉道:“这样有什么用处?” 张安世道:“用处可大得多了,陛下……我大明之所以比周遭诸藩更为强盛,是因为我们能制造更精良的武器,也是因为,我们有丝绸和瓷器这样的精美之物。更不必提,因为我大明灌既了更多的土地,有无数的良田,养了万万军民百姓,反观天下诸国,虽也有不少不容小觑的,可也有不少依旧还生活原始,处于饮血茹毛的阶段。” “而这更精良的武器,更好的灌既,更精美的器皿,难道不正是中原有千年昌盛的缘故吗?这些东西,从何而来,不过是积累而已。历来总不乏在这天下,有绝顶聪明之人,灵机一动,产出某物,以至传诸后世子孙,造福天下。也有不少许多的技艺,却因为无法传播,最终消亡。正因如此,中原想要继续鼎盛下去,又如何能不重视这些技艺呢?” 顿了顿,张安世接着道:“臣办展会的目的,就在于此,一方面是对能工巧匠进行鼓励,好让真正有才能的人,凭借聪明才智,可以获得奖金,甚至可以有机会,与人合伙生产,创造财富。另一方面,也是希望能够延续这些技艺,陛下,祖先们的聪慧才智,已让我们这些子孙们受益匪浅,这才有今日的鼎盛,我们又岂可忽视这些呢,自然是要在此基础上,更上一层楼,将来能够惠及百年、千年之后的子孙。” 朱棣听罢,若有所思,他仔细想来,自己对周遭诸国多是瞧不起的态度,称他们为不开化的蛮夷。 若是读书人,对于蛮夷的区分,是以儒学来进行分别的,他们自认为,自己之所以有别于蛮夷,是因为自己读圣贤书,而蛮夷们却不知礼,与禽兽没有什么分别。 可显然,朱棣不是读书人,他的思维和张安世一样,在他的立场,对于蛮夷的观感却是,我天朝无所不用,穿戴丝绸,能用更精致的器皿,有更精良的武器,种植有更精细的灌既系统,以此来精耕细作。反观蛮夷,却穿着麻衣,饮血茹毛,确实有巨大的区别。 于是朱棣颔首道:“张卿这番话,对朕颇有启迪,太子……” 突然被点名,朱高炽便忙道:“儿臣在。” 难得的带着几分苦口婆心的口吻道:“你不要总是听读书人的话,你这妻弟所言,有时更是发人深省。” 朱高炽看了张安世一眼,点头:“儿臣知道了。” “不能只说知道了,若只是应声,谁不会?你乃储君,这几年,也协助了朕,料理了不少的事。朕也一直倚重你。”顿了顿,朱棣接着道:“想一个章程吧,依朕看,不能让张安世,用展会的名义来颁奖和登记,东宫……可以想一想办法,比如让东宫来出面,如此一来,也显得朝廷对此的格外看重。” 朱高炽道:“是,儿臣遵旨。” 用过了午膳,亦失哈却是匆忙而来,道:“陛下,镇远侯顾成急奏。” 朱棣听到顾成二字,皱眉起来。 镇远侯顾成,自是顾兴祖的祖父,一直奉旨镇守贵州。 而一般是急奏的话,说明一定有事发生,于是他道:“何事?” 亦失哈道:“思州与思南州的土司造反,镇远侯命贵州诸卫军马弹压,却因为军中缺粮……不只思州卫哗变,而且这土司趁此机会,发起攻击,镇远侯大败,折损三千人,退回了贵阳。” 此言一出,朱棣脸色一冷。 徐皇后和太子妃张氏见状,很识趣地起身,往侧室去休憩。 见二人走了,朱棣才脸色铁青地怒骂道:“怎么会哗变?思州卫乃是精锐,其中有为数不少的武臣,乃朕的亲兵出身,顾成也是老将,素知兵略……如何会发生这样的事?” 朱棣的震怒,是可以想象的。 大明连鞑靼人都不放在眼里,可区区贵州土司,平定时竟也一波三折?如此大败,且不说损失,单单朱棣这个皇帝,也是脸上无光。 亦失哈压低声音道:“镇远侯的奏报之中,说的是军粮运送失期,将士们勠力杀贼,可军粮却没有按时运达,因此士气低落。这思州卫平叛过程中,甚是骁勇,却因为无粮,此前许诺的赏银也不见分毫,因而……愤而哗变……” 军中缺粮…… 朱棣的脸更沉了下来。 不过,这一场大败,倒是可以解释了。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一旦军中断粮,是十分危险的。 只是贵州那地方,山地比较多,运输不易。 可朱棣还是忍不住道:“既如此,为何事先没有谋划?贵州转运使,是干什么的?” 亦失哈道:“转运使那边,也有奏报,说是贵州湿热,粮食容易泛腐烂,所以供应军需之粮,往往不可事先囤积太多,只能通过一次次的转运,这就加大了运输的负担……” “教他们不必解释了。”朱棣阴沉着脸,气呼呼地道:“转运使运粮失期,罢黜,索拿进京。镇远侯顾成,虽是情有可原,可折损了这么多的人马,也难辞其咎。念在他乃主将的份上,朕网开一面,让他戴罪,若是再不能平定思州和思南州土司,则数罪并罚,斩之。” 朱棣斩钉截铁,语气不容人辩驳。 亦失哈听罢,便连忙道:“奴婢这就去交代文渊阁的诸公……” 朱棣道:“这文渊阁的诸卿,不就伴驾在此吗?就在隔壁,何须你去交代?朕亲自去!” 说罢,朱棣站了起来,领着朱高炽和张安世,一道到了前堂。 这前堂里,大臣们已吃过了午饭,随驾的人太多,大家只好拥挤于此。 有人给他们奉了茶来,大家便各自落座,七嘴八舌地聊着。 贵州的军情,是从宫里送来的,司礼监一份,文渊阁也有一份,所以,司礼监那边送给了亦失哈,亦失哈自去奏报。 而文渊阁的奏报,则已送胡广和杨荣过目了。 现在胡广和杨荣与随驾的大臣们都在一起,自然而然,这消息也就瞒不了其他随驾的大臣。 这一路来,众大臣们本就怨声载道,现如今更是疲惫不堪,想到现在出现了这样的大事,陛下少不得要立即起驾回宫去,大家少不得又要经一番跋涉回程。 于是许多人禁不住唉声叹息,牢骚阵阵。 “每日朝廷这样多的军国大事,却还让我等来这栖霞看什么展会。这……哎……看这些东西又有何用?我等在各部堂,哪一日不是日理万机?耽误一日的功夫……是何其大的损失?军民百姓们若知朝中诸公有此闲情逸致,更不知有多寒心。哎……” “是啊,是啊,我瞧那些东西,皆为奇淫巧技之物,于苍生又有何益?” “说到底,不过是想挣银子罢了,却请陛下和我等来……好教他们挣更多的钱,哎……这可都掉进钱眼里去了。” “自古以来,若是天子身边,有此等只知钻营,重金银而轻视军民的,最终哪一个不是身败名裂?罢了,罢了,不说了。” 众人说的激动,似乎要一下子将所有的怨气都喷出来一般。 自然,胡广和杨荣几个重臣,却一个个低头喝茶,假装没有听到。 碰到这种情况,最好装死,因为一旦你附和他们,就一定会传到陛下的耳里,难免失去陛下的信任。 可你若是反对吧,那就要得罪百官同僚了,少不得会被人添油加醋的传出去,然后……引起天下读书人的反感。 读书人是惹不起的,一旦得罪了他们,用不了三年,便会有各种歪曲你的段子和戏文出现!到时声名狼藉,还有什么脸面在文渊阁里任宰辅? 蹇义也没吭声,不过他年纪老迈,此时年纪不小,心里也有怨言,只是他没附和罢了,却也觉得张安世这家伙,实在有些做事欠缺妥当。 你做你的买卖,那是你的事,可别公私不分嘛!拉皇帝和百官来给你捧场,这像话吗? 金忠懒得理其他人,这其实也好理解,他不是科班出身,从前是个算命的,别看是兵部尚书,可一旦开口,难免被人直接怼上来,到时脸面尽失。 而且张安世这家伙挨骂不是正常的吗?没人骂,金忠才觉得奇怪呢! 千万别让这家伙挨着老夫,金忠怕被溅血到自己身上。 “老夫说句实在话,这些东西,又有什么用?现在好啦,耽误了军国大事,诸公,不能再坐视不理啦……” 开口说话的,乃是户部的一个员外郎,他最是激动。因为他本是解缙的同年,原本还指着解缙这一棵大树好乘凉。 结果解缙却因为张安世,被丢去了爪哇国。他心中大为不忿,对张安世的愤怒可想而知。 有他开口,众臣自然仗着法不责众,更是热闹起来。 却冷不防的,有人走了进来,众人下意识一看,却是朱棣。 这一下子,这堂中勐然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朱棣冷着脸,眼里杀气腾腾。 原本因为贵州的噩耗,便令他龙颜震怒,心情正糟着呢! 方才在外头,这些话他却都听在耳里,心中的愤怒就更甚了。 别看大家只骂张安世,可朱棣很清楚,这些大臣多是指桑骂槐,他们不敢骂朕,便借痛斥张安世,来对朕口诛笔伐罢了。 杨荣和胡广等人连忙起身,朝朱棣行礼。 朱棣沉着脸道:“不必多礼了,卿等都是国家栋梁,不是一个个都是我大明的管仲乐毅吗,这天下离不开诸卿啊。” “臣等万死。” 众人回应。 那解缙的同年,心知这是陛下阴阳怪气自己,不由得道:“陛下,臣不才,却也忝为朝廷大臣,只是国家大事多如牛毛,可朝中君臣,却在此无所事事,所以臣才有此非议。若是陛下认为臣说的不对,臣当然万死。可臣却以为……大明想要长治久安,却需将心思,放在国家大事上,而非是这些鸡鸣狗盗之术。” 说着,他恭恭敬敬的朝朱棣叩首行礼。 朱棣张口,想说点什么,却发现……似乎这家伙……一句话堵得自己哑口无言。 因而,内心愤怒,却又不知如何回应,脸上就更难看了。 张安世见状,亦是脸色微变,你骂我张安世可以,反正我张安世也不算啥好人。 可是侮辱我的展会却不成,我张安世要靠这个发财……不,要靠这个造福天下的。 于是张安世再也忍不住道:“鸡鸣狗盗之术?不知这是何意?”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这员外郎就算在朱棣跟前都毫无惧色,更何况是对着张安世呢! 他正色道:“难道不是吗?” 张安世道:“敢问高姓大名。” “张有成,比不得威国公,不过是区区户部员外郎而已。下官之所以愤慨,大放厥词,实是想到贵州数千将士战死……这才口不择言,若是威国公见怪,那么,下官……请罪便是。” 这家伙的回答可以说是滴水不漏,既骂了你,却教你没办法怪罪他。 毕竟,他可掌握着大义的名分。 朱棣已知道,张安世只怕又要被这大臣们犀利的言辞吊起来打了。 张安世则道:“好,你既是户部员外郎,各省转运的事,也与户部息息相关。我来问你,为何这一次军粮转运会失期,供应大军的钱粮,为何不能及时送到?” “供应的数目太大了,每月,镇远侯消耗的单单粮食,就需三万六千石!这还只是大军的口粮,除此之外,还有战马和骡马的马料,这么多的物资,需要提前征用大车至少数千,沿途还要运输的人马吃喝,这样说来……一头马匹,一辆车,往返一趟下来,能运送到军中的粮食,也不过区区一石而已。而贵州那地方,本就缺少马匹,中途若有耽搁,自然就无法供应。” 张安世带着质疑的口吻道:“一辆车,跑一趟来回,才一石粮?” 这张有成道:“贵州道路崎区,一石粮已是最好的情况,若是其他地方,刨除损耗之外,倒有两石。” 张安世道:“这样说来,你不认为是转运使的责任,反而认为是人力和马力的问题?” 张有成很直接地道:“当然是如此,下官督导的就是转运之事,对此了如指掌。威国公想来并不了解各地转运的情况吧。” 张安世道:“我可能不了解转运的情况,但是却知道,一辆车,其实可以运输粮食十石以上,而不是一石!” 此言一出,张有成不禁冷笑起来。 许多人听罢,纷纷暗暗摇头。 甚至连朱棣都觉得张安世这话,有些过了。 他认为张安世是借此抨击转运使以损耗的名义贪墨,可其实朱棣乃军中大将,对于运输也了如指掌,自然清楚,一趟车,运输一两石的粮,确实是正常情况。 张有成像是一下子抓住了张安世的把柄一般,连忙追击道:“威国公既然不懂转运,就不要与下官争辩了,是非曲直,自有公论……” 张安世却语出惊人地道:“我若是一趟车能运输十石以上呢?而且现在就运给你看!” 张有成嘲弄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冷笑道:“那老夫便将脑袋拧下来,给威国公当蹴鞠踢。” 第二百六十九章:借你头颅一用 张有成说罢,其实就有点后悔了。 不过不是后悔这句话,而是觉得,自己作为大臣,不应该显得这样没有风度。 可此时,话音落下,已是覆水难收,便听张安世道:“好,那就让你亲眼看看,我是如何运这十石粮食的。” 张安世随即看向朱棣道:“恳请陛下,让臣试一试。” 朱棣看了张安世一眼,心里也生出几分好奇,颔首道:“准。” 张安世没有犹豫,道:“二弟、三弟、四弟,随我来,来人,先去取一辆粮车来,再去取两匹马。” 顿了一下,接着道:“还有,给我将我的那马车给我挪出来。” 张安世说干就干,不给张有成任何反悔的空间。 众人越看越觉得惊奇。 那胡广倒是忍不住道:“威国公打算怎么比?” 张安世便道:“这还不容易?取一辆户部的粮车,同时用我的马车来比一比就是,设置一个路线,分别载重不同的粮食,看谁先到达终点。” 赛车…… 朱棣不置可否,却显得兴致勃勃,当然……他心里还是有一些狐疑的。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朱棣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道理。所以他每一次行军打仗,最关注的是粮草的问题。许多押运的粮车,他都会抽空去点验,为的就是确保补给不会中断。 既然没有反悔的余地,这张有成此时倒也生出了好胜之心,忍不住咕哝:“我倒要看看,这世上能有什么法子,竟可以增加运力。” 他有他的自信,毕竟是户部官,运粮本就是主要职责,对于运粮的事,自然也都了然于胸。 因而,他胸有成竹,却又道:“威国公既要比,那么敢问,若是你运不了十石的粮呢?” 张安世立即豪气地道:“若是运不了,我让我兄弟朱勇叫你爹!” 远处,随驾的武臣朱能正兴致勃勃地看着好戏呢,他们这些武臣,本是在另一处厅里用饭,见这里热闹,便都凑过来。 眼看着矛盾极化,张安世和文臣唇枪舌剑,就恨不得要打起来了,朱能正兴高采烈,咧嘴乐不可支呢。 可此刻,他脸勐地拉了下来,涨红了脸,而后深呼吸,终究还是忍住了。 可这时,那得了令正要走的朱勇听了这话,眉毛一横,凶神恶煞,眼珠子瞪得有铜铃那般大,死死地瞪着张有成道:“听俺大哥说了吗?要是干不成,俺叫你爹,你给俺等着。” 这话一出,朱能终于觉得有些忍不了了,抄起袖子就想上。 好在此时,朱棣严厉的目光扫过来,朱能终究还是气馁,只能留在原地,低声骂骂咧咧。 张有成当然没有兴趣做朱勇的爹,不过双方都放了狠话,当然也不能示弱,便只冷笑。 许多文臣也都来了兴趣,一个个悄无声息地凑到张有成的身边,佩服张有成的勇气。 只是对于张安世的吹嘘,他们自是一笑置之的。 若是完全对运粮一无所知的人,可能会相信张安世的话,但凡有一点常识,也不至信了这张安世。 很快,张安世开始拿出了栖霞的舆图,画了一个圈。 接着便对张有成道:“不如这样,就让这马车,围着这展会的宅邸转一圈,我大致计算过,若是绕一个大圈子,足有两三里的路。我的车,载重十石粮,你的车,载重一石,且看谁先至终点。” 虽然未必能精准地计算出这马车的载重量,不过按这样的方法,大致的载重量却是可以测出的。 无论如何,张安世都已算是吃了大亏了。 十石粮,便是一千五百斤。 而粮车只需运一百五十斤就够了。 其实粮车运个三百斤也是足够的,加上车夫和车上其他的设施,勉强能达到五百斤。 不过……真正的运粮,并非如此,你运三百斤粮出发,一路上人马也需要吃喝,这粮……只能从载重的粮车里来。 所以真正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可能这喂马的草料还有人吃的粮食,就没了一百多斤了。 正因如此,所以才说只能运一石粮。 可现在,毕竟不可能让人将粮运到数百里甚至千里之外去,眼下也只能照着张安世的方法来比。 于是张有成点头道:“如此甚好。” 很快,张安世的马车,被人拉扯了出来,而后又有人去取来了一辆普通的粮车。 这粮车再普通不过了,全木打造,乃是最平常的两轮车,张安世让张有成自行选一个马夫,张有成倒也不客气,让人去请了一个来。 这马夫一看就很专业,很熟练地给粮车套马,至于两匹马,却是张安世让张有成来选,张有成自然选了一个更高大一些的。 另一边,张安世让朱勇来负责赶车,这新车出现的时候,张安世就让朱勇来驾驭,因此朱勇对新车颇为熟悉。 一切准备妥当,两辆马车开始装载粮食。 张安世笑嘻嘻地回头看百官,道:“诸公之中,还有人……和张员外郎一样,有兴趣来赌一赌的吗?” 众人都默然无语。 虽然大家觉得张安世言过其实。 可毕竟是大臣,总不至于为了这等事,和人置气。 打赌?这像什么样子! 张安世便感叹道:“哎,真是可惜,我还以为我大明的大臣,都有热血呢。原来遇事就躲,这样看来,倒是员外郎张有成,有几分血性。” 众人:“……” 朱棣算是看出来了,张安世这家伙,绝对算是挑事精。 此时,只见张安世又道:“若是孔圣人在,晓得他的门生们,一个个只拿他的学问去做敲门砖,就为了牟取一个官身,却将成仁取义二字,束之高阁,不知会怎么想。” “孔圣人啊孔圣人,你睁开眼看看吧,你瞧一瞧你的门下诸生,他们是怎样将你挂在嘴边,又如何羞辱你的门楣的。孔圣人,你睁眼看看啊……” 这一下子,许多人开始骚动起来。 说实话,张安世若只是挑衅一下,大家当然置之不理。 可张安世居然把孔圣人搬了出来好一番的阴阳怪气,这就让人怒火中烧了。 这就好像对子骂父一样,简直就是对着人吐吐沫。 有人忍不住了,昂首站出来:“鄙人监察御史邝埜,倒也想赌一赌。” 邝埜这个名字,很是拗口。 不过张安世细细打量他,却见是一个年轻的大臣,应该才刚刚中试,不过显然此人运气不错,年轻轻就成了御史,将来的前途,只怕不可限量。 这人……似乎有些耳熟。 张安世记得,明英宗的时候,土木堡之变,当时情况万分紧急,当瓦剌人袭来,便是以英国公张辅,还有当时的兵部尚书邝埜为首的大臣进行死战,最终,这二人俱都战死。 想来,这个邝埜,就是那战死在土木堡中的那个兵部尚书了。 张安世之所以对这个人有印象,倒不是因为他熟读历史,而是因为以前看育儿类的书籍,其中就有邝埜的爹邝子辅育儿的事例,借以来举例说明育儿的方法。 这邝埜从小就没有母亲,因而几乎是他的父亲邝子辅拉扯大的,父子二人可以说是相依为命。 其中一个事迹,张安世记忆比较深刻,说是邝埜在刑部任职的时候,曾经寄给父亲邝子辅一件衣服,父亲则是回信责备道:“你掌管法律,应当洗雪冤桉、解决长期积压的桉件,而不要有愧于你的官职,从哪里得到这件衣服,竟然用它来玷污我。”封好之后,就交还给了他。 这虽只是一件小事,却也见这邝子辅这个人是个严父,只是严格得有些过了头。 只是这个时代,大抵属于教育的典范。 这邝埜年轻气盛,现在不过二十岁出头,再加上他骨子里,似乎就延续了他的父亲的倔强。 此时被张安世一激,他便没有忍住,挺身而出了。 邝埜说罢,却又有一人也站了出来,道:“下官兵部制书令史王文略,倒也想赌一赌。” 这前后就有三人出来,不过其他大臣,虽没有站出来,却也是表现出了敌意。 张安世的本意,其实就是想让这些人记住教训,借此再给这展会,做一个广告罢了。 现在却发现好像玩得有点大,尤其是这邝埜……这个人倒绝不是坏人,打他的脸,实在有些过意不去。 只是现在,他也骑虎难下了。 于是干笑着看向朱棣。 朱棣显然急着等这马车的载重,却见张安世还在此和人斗口,脸色也有些不好看,便道:“开始吧。” “是。” 两辆马车,开始装粮。 新车这边,张安世让人拆卸下底盘上头的车厢,而是采用敞开式的车斗,而后……一袋袋的粮食堆上去。 片刻功夫,这新车上头,便被粮食堆得如小山一般。 可这一千五百斤粮在上,新车的底盘微微开始下沉,却似乎还有余量。 有了弹黄缓冲,再加上钢铁打制的底盘,其实不过是一点五吨的货而已,沉是沉了一些,可毕竟是四个轮,足以分担这个重量。 至于那一边的粮车,也已开始装满。 朱勇身手敏捷地上了车,提着马鞭,另一边的车夫此时也上了粮车。 张安世一声号令。 许多人只等看笑话,他们从未见过,有车竟敢运载一千多斤粮食,任何粮车,只怕马拉都拉不动。 可奇怪的事发生了。 随着朱勇的鞭子落下,这马徐徐前行,而后……这马车竟开始动了。 起初动的时候,有些慢,可一旦动起来,居然格外的平滑。 那橡胶的四个车轮在地面上转动,将大量的震动过滤。 不只如此,转动的四个车轮,中心的滚珠轴承也开始飞速的转动起来。 这种设计,几乎将摩擦所带来的阻力降到了最低。 以至于,一匹马的力量,虽是起步时慢了一些,可一旦马车开始转动,接下来,这马便好像闲庭散步一般前行,竟感受不到任何的阻力。 四个车轮所带来的平衡性,此时也展露的一览无余。 朱勇是个狂野派,这马车一动,他便激动起来,手提着鞭子,却也不真正地狠狠抽打马,毕竟是将门之后,对人可能没有感情,但是对马却是有感情的。 因而,他只是轻轻地抽打,马似乎受到了指令一般,开始加快速度。 而后头的新车,也开始不断地转动起来。 速度……竟开始加快。 反观那辆粮车,因为采用的乃是木轮,只怕这轮子……却也在制造时有误差,再加上车轮的转轴处,用的是一根大原木,将两头贯穿了车轮,再加上用的是两个车轮,一旦载货之后,马车的重心下意识地靠后,如此一来,这马拉动起来,所带来的阻力便是越来越大。 当然,对于新车而言,开创最大的就是那滚珠轴承。这种几乎在后世应用于几乎所有工业领域,且结构简单的构件,只要在这上头,再滴入一些桐油,几乎可以让车将阻力降到最低。 朱勇的马车明显的越来越快。 因为阻力降到了最低,一旦有了动能,那么车的惯性便开始出现了,居然还可提速。 过了百丈之后,这新车居然轻而易举地追上了粮车,再之后,开始迅速地与这粮车拉开了距离,甚至越来越远的趋势。 那粮车的车夫,显然也有些急了,拼命地抽打着马。 可显然,这无济于事,因为他如何抽打,依旧还是掌握着力度,生怕一旦这马发起性子来,粮车本就不够稳固,到时只怕连车也要掀翻。 三里的路程,居然很快。 一炷香之后,便见到了朱勇的身影。 却见他得意洋洋地驾驭着车,随即,终于将马车赶到了终点。 至于那粮车……居然还不见踪影。 而站在此处的人,却一个个一声不吭。 朱棣屏着呼吸,眼眸定定地盯着那马车,心里已经翻江倒海。 朱能几个,则是一脸无语地看着耀武扬威,跳下马车的朱勇。 胡广与杨荣对视一眼,显然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震惊。 老成的蹇义和金忠、夏原吉,却都不约而同的呼吸开始加速。 运输……运输…… 一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 十倍的运量,即便没有十倍,哪怕是五倍的运量…… 这意味着什么? 张安世这时乐呵呵地大呼了一声:“赢了,怎么样,张员外郎,现在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张安世看向那张有成三人。 这张有成只觉得脑子发懵,在户部这么多年,打死他也不相信,这样的事竟能发生。 同样都是马车,是由马拉着,可结果……竟全然不同。 他骤然之间,脸色变得苍白如纸起来,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那邝埜和王文略二人,也禁不住懵了。 方才是一时没憋住,现在…… 见张安世挑衅的样子,张有成心内悲愤无比:“罢罢罢……下官无话可说……既如此,那么自当将头颅奉上。” 邝埜也悲愤地道:“愿赌服输。” 连那王文略也稍稍犹豫,最后耷拉着脑袋,道:“下官无话可说,愿献上人头。” 张安世却冷笑道:“谁要你们的人头,你以为我为何要和你们赌?就是要让你明知道,人外有人,山外有山!你们自以为读了几本圣贤书,靠着圣贤书,轻轻松松地牟取到了乌纱帽。便将天下的一切,都踩在脚下,目中无人,也目中无物。张有成,你方才口口声声对人说什么?说这些东西,对天下苍生有何益?那现在我来问你,你做了这么多年的官,又干了什么对苍生有益的事?这天下这么多贫贱的百姓,可有一人,是因你而填饱肚子?那在贵州剿贼的官兵,可有一人……是因你的挽救,而活下来的?” 张有成这时埋着头,大气不能出,他脸憋红,哪里还敢还口。 张安世道:“可这天下,恰恰是你和你的同道们,最看不起的这些东西,能够惠泽百姓,你们可以视若无睹,可以充耳不闻,可今日,这马车就在眼前,你们定要说,这马车有何用,不过是奇技淫巧之物罢了……” 朱棣都震惊于张安世今日口才居然颇好,看来只要别人不敢反驳,张安世还是有本事的。 只是朱棣还震惊于这马车所带来的作用,此时也没啥心思听张安世愤愤不平的质问。 却又听张安世道:“可我便告诉你们,这马车载货,乃是寻常粮车的十倍,若是早有这样的马车,即便贵州缺少马匹,却也可以及时将军粮,送到镇远侯顾成的军营,教将士们可以吃饱喝足,才有气力剿贼。才不会导致营中哗变,不会发生官军溃败。” “不只如此,马匹的用量可以大大地减少,而且这人力,也可大大降低。人马的减少,也就意味着……损耗的降低,从前十个人十匹马干的事,一人一马即可,沿途需要供应十个人和十匹马的粮食和马料,现在却也只需一人一马的用量。这一来一去,不但有助于大军剿贼,而且节省了多少民力。你们总是口口声声,将苍生挂在嘴边,那我来问你,这苍生上辈子缺了什么德,成了你们嘴边的口头禅?” “我办这展览会,便是希望借用这些,节省民力,可以让百姓们,不必服这么多的徭役,用更好的车,取代人力。可到了你们的口里,却成了什么呢?” 一句句质问,让张有成竟是百口莫辩。 他努力地张了张嘴,却发现平生所学里,竟没有一个典故,可以在此时为自己辩解。 终于,他长叹了一口气,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说着,竟是突然一下子,弯腰捡起了一块石头。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张安世童孔勐地收缩。 张安世立即大呼一声:“保护陛下,保护陛下啊……” 他口里虽是大呼,身子却嗖的一下,躲到了魁梧的朱棣身后。 好在他一向灵活,尤其是对这等事格外的敏感。 不过……那捡起了石头的张有成,手里捏着石头,对于张安世的呼叫,却是置若罔闻。 他取了石头,却是往自己的脑门狠狠一砸。 张安世才长舒了一口气,却见许多人,一脸无语地看着他,尤其是朱棣,嘴角不禁露出苦笑。 只是……那张有成那边,却又生变,众人瞧去,这张有成竟是头破血流,狠狠一砸,脑子便晕乎乎的,于是砸不下去了,身子晃晃悠悠的,直接昏倒在地。 显然,应该这不致命。 张安世不禁无语,你还说你张有成不是废物?连自杀都不专业! 世上哪里有人可以拿石头砸死自己的?这一砸,人就晕了,怎么能死? 不过张安世本就不打算要他的脑袋,因而还是大呼道:“快去救治,止血,去取酒精,还有栖霞的药,养几日就好了。” 于是,众人只好七手八脚地将张有成抬着便走。 至于那邝埜和王文略二人,眼见张有成已动了手,却也去寻地上的石头,接着便迅速地被身边的其他同僚一下子扑倒在地了。 朱棣见了,不断皱眉。 邝埜被人按在地上,却是努力地昂着头看向朱棣道:“陛下,臣言而有信,既已许下诺言,岂有背信之理?臣虽不才,信义二字,却绝不敢忘,季布一诺值千金,臣今日若不死,岂不让天下人耻笑?即便臣父得知此事,知臣不死,也必责骂。” 这邝埜声音嘶哑,说得动情,竟是哭了:“所以恳请陛下,赐臣一死。” 那王文略,也是被人压得死死的,整个人狼狈不堪,只道:“臣也愿死。” 朱棣的脸上,既有高兴,又有烦恼。 高兴的是这车……待会儿需要好好研究,现在看来,这车的价值,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烦恼的是……怎么就闹成了这个样子。 周遭的大臣们,纷纷都劝:“算了吧,算了吧,方才只是言笑而已。” “何必如此呢,只是玩笑。” 张安世见此,一时无语,他无法理解这些人为啥是这样的思维,至于吗? 我张安世跟人打了这么多的赌,若是每一次都要实现的话,现在早就万箭穿心而死了。 自古艰难唯一死,脸皮厚一点算啥。 张安世连忙上前道:“方才是开玩笑的,我只是故意……惹怒你们而已,想让这马车制造出更轰动的效果,其实就是打广告,打广告,知道吧?算了,算了,方才的事,我已忘了,你们就当没有听说过。你们别死啊,你们若是死了,我会害怕得晚上不敢睡觉的。我胆子小。” 可邝埜和王文略二人,却只是嚎啕恸哭,似乎在他们的理解范围内,既然开了这个口,不死是说不过去的。 再加上那张有成已做了表率,努力推开了压着他们的人,而后匍匐着,不断朝朱棣叩首:“请陛下赐死。” 说着,二人不断地叩首,而且叩得很瓷实,冬冬的响。 张安世这时才更意识到对方是玩真的,脸色大变。 这要是对方真死了,张安世可就算是罪过了。 现在细细想来,自己还是孟浪了,虽然是跟人打赌,可张安世却忽视了一个问题。 那即是,那些脾气比较倔的人,往往忍不下这口气,会挺身而出,和他张安世打赌。 至于张安世真正想弄死的人,一个个狡猾无比,他们虽然心里骂了张安世一百遍,甚至无论张安世弄出什么,他们依旧还带着所谓读书人傲慢,可恰恰是这种人,他们往往是绝不会挺身站出来的。 张安世于是可怜巴巴地看向朱棣,希望朱棣能给他解围。 朱棣瞪他一眼,而后看着地上的二人,温和地道:“方才卿等开的玩笑,朕也听了,如张卿所言,不过是玩笑而已,莫非二卿以为,张安世若是输了,那朱勇真肯喊你们爹吗?” “既是打赌,就需双方都能履行赌约,这张安世既无法履行赌约,二卿何必如此?今日之事,就此作罢吧。” 这时,倒是有宦官急匆匆地跑来道:“陛下,陛下,那张有成……醒了……” 朱棣颔首道:“醒了就好……” “可他醒了,却还要寻死……” 朱棣:“……” 此时,众人都看向张安世,不少人的目光,带着几分奚落。 这一下子,真是王八对绿豆,张安世这厮也算是遇到了狠人了。 且看他如何收场。 张安世大为尴尬,于是大呼一声:“我现在宣布,他们若是敢死,那么我也履行赌约,我教朱勇给这三人披麻戴孝,在坟头喊爹。” 来啊,互相伤害啊。 朱勇本是在旁看热闹,听到这里,虎躯一震,他无法理解大哥的深意,抱着手,歪头想了老半天,还是觉得这事儿……怎么越听越乱。 朱能则是刚刚放下的心,又开始慢慢的提起来,而后,那刚刚才清空的怒气槽,又开始慢慢的积攒起了怒气。 此言一出,说实话……其实邝埜和王文略也开始被绕晕了。 这到底什么跟什么? 我们一诺千金,和朱勇认爹有什么关系。 ……………… 马上月初,想月初求一张月票,伤心。 第二百七十章:委以重任 张有成三人可谓是一心求死。 一方面是出于所谓一诺千金的承诺。 另一方面却是当着所有人的面,骑虎难下,若是不死,实在有点说不过去。 所以这三人闹得鸡飞狗跳。 朱棣也觉得烦躁了,见安抚也无效果,便道:“卿等三人,既一心求死,好成全忠义,朕也不便挽留了。” 他拂袖,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 这一下子,那邝埜和王文略二人便有些绷不住了。 都到了这个份上,不死都没天理了。 当下,二人不知从哪里来的气力,再次挣脱开拦着他们的大臣。 却在此时,张安世突然一声大喝:“想死还不容易吗?” 张安世道:“你们以为今日死了,便成全了你们忠义的名声?实际上却是愚蠢的不可救药!好啊,不是要求死吗?那就死给我看看,我倒要看看,你们这三个蠢货是怎么死的。” 这一下子,邝埜和王文略二人的火气,便腾的一下上来了。 他们怒视着张安世,眼里似要喷火。 张安世却是气定神闲地道:“先是愚蠢无知,非要和我打赌。打赌输了,如今却又寻死觅活,你们倒还真以为自己死了,便有了一个一诺千金的名声。可实际上,天下人不过是笑你们不自量力,愚不可及而已。” 邝埜道:“愚不可及便愚不可及。” 张安世道:“我若是你们,只会觉得羞愧难当,心里想着,为何自己十年寒窗,读了这么多年的书,却这样的没有见识,以至于……落到今日这样的境地。” “一个读书人,不知反省,还好意思高居庙堂吗?依我看,你们不过是一个笑话而已!陛下……他们自己说要拿脑袋给臣的,臣有一个不情之请,既然他们的人头,归臣处置,那何不如将此三人交臣处理?” 朱棣现在只想迅速地解决掉麻烦,便颔首道:“就这样办。” 张安世道:“这三人的项上人头,先寄在他们的脑袋上,什么时候臣要取了,自然会取。” 邝埜和王文略憋红了脸,张安世的话刺激到了他们,让他们心中不忿。 而他的同僚们,则一个个心里叹息,颇有几分兔死狐悲之感。 要知道,邝埜三人,别看现在年轻,而且官职不高,可一人在户部,一人在兵部,还有一人乃是御史,完全可以预见,此三人未来的前途都是不可限量,二十年之后,怕都可称为朝廷的重臣。 如今,却阴差阳错地坏了自己的前程。 朱棣没有再理会这档子事,他却已走到了新车边,重新审视此车,越看越是动心。 于是他道:“若造此车……需得等橡胶吗?” 张安世点头道:“是,没有橡胶的话,避震和刹车系统就无法工作,何况许多的构件,都是匠人们精心打磨出来的,成本较高。臣正在发动人,想办法尽力地降低这些钢制构件的成本,比如这个滚珠轴承,为了制出这个,就花费了十几个匠人,半个多月的功夫,才制出了一套合格的轴承。只有想办法改进制造的工艺,将来才可大规模地量产。” 其实理论上,后世的许多东西,但凡涉及到了较为简单的机械构件,只要你愿意不计成本,都可让人用手搓出来。 可手搓出来和真正能量产,却是两回事,就好像古代也有许多巧夺天工的工艺品,放在后世,也可称得是上精美绝伦,可这并不代表古人的工艺水平,可以和后世媲美。只能说明,手搓这玩意的匠人技艺高超罢了。 朱棣听罢,想了想道:“三五年之后呢?” “三五年之后,臣倒有几分把握,不过却需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 朱棣深吸一口气,道:“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一旦能够生产,那么就可减少无数的人力和物力,何况还能保障我大军的粮草,这是千秋之功!以后这儿缺什么都和朕说,要人有人,要物有物。” 张安世立即道:“多谢陛下。” 显然,朱棣与其他不谙世事的皇帝是不同的,他至少知道工具带来的力量,毕竟是一个马上得天下的皇帝,并非是一辈子躲在深宫之中,对外界事物一无所知之人。 其实对张安世而言,制造出这车,意义重大。 因为造车不只造车这样简单,一旦能够大规模的量产这样的车,那么……整个大明的机械水平,等于直接上了一个台阶。 一方面说明,橡胶已经可以大规模的应用,除此之外,比如这轴承,又何止是运用到马车?说实话,当下所有的水车、风车,若是有这样的滑轮,都可事半功倍。 可以说,一旦开始大量的投入,许多的匠人以及聪明之人进入这个领域,那么所带来的收益,并非只是马车这样简单,而是几乎所有的制造行业,都可得到巨大的提升。 朱棣接着道:“至于邝埜三人,你来处置,朕已敕你为太平府知府……” 张安世道:“臣没有接到旨意啊。” 朱棣斜眼看张安世道:“一个知府,也配得旨意?” “这……” 朱棣道:“到时吏部会给你任状,你便可走马上任了,太平府虽然距离京城也不远,不过张卿家……你若是当真去太平府,身边若是没有助手也不成。就让这邝埜三人辅助你吧,到时朕会对他们另有任用。只是你的妻子已在待产,你却需去太平府就任,到时静怡怕是要怪朕。” 张安世诧异道:“陛下,谁说臣要去太平府就任?” 朱棣却也同样震惊,挑眉道:“太平府知府,是朕和你商议好了的,你当初也没有反对。怎么,朕现在已让文渊阁和各部协调好了,你却打退堂鼓了?” 张安世道:“这太平府的府治,明明可以搁在栖霞嘛。” 朱棣:“……” 朱棣背着手,眼里看着车,而后开始踱步。 栖霞虽是独立出来,可毕竟此前是在应天府的管辖之地,现在却让栖霞做这太平府的府城,这显然……有点有碍观瞻。 “张卿,这样合理吗?”朱棣有些拿不定主意,他声音有些轻,似乎已经意识到,百官们可能对此产生非议。 所谓太平府,就是芜湖和马鞍山,而栖霞则隶属于南京城。 在后世,南京几乎就等同于是芜湖和马鞍山的省城,现在让栖霞做芜湖和马鞍山的府治,怎么就不合理了? 张安世道:“陛下,这太合理了,芜……不,太平府军民百姓只要没有意见即可。” 朱棣沉吟着:“你既是知府,此事,你自己拿主意吧。朕可有言在先,这太平府也是天子脚下,朕任用你,已是引来了许多人的诟病,可千万要给朕争一口气,切切不可闹出什么乱子。“ 张安世松了口气,便忙道:“臣一定竭尽全力。” 朱棣随即准备摆驾回宫。 徐皇后在宦官们的拥簇之下,也正准备要登上乘辇,却在此时,徐皇后不由得蹲了一顿。 宦官不知发生了何事,小心翼翼地看着徐皇后。 徐皇后却突然干呕了一下,随即才登上了车辇。 众臣则又随着御驾往回走,栖霞终于又恢复了平静。 只是到了次日,张安世去东宫的时候,便见朱瞻基一下子飞扑上前:“阿舅,阿舅……” 难得见他如此热情,张安世一把将他抱住,笑嘻嘻地道:“小子,是不是想阿舅了?” “告诉你一个糟糕的消息。”朱瞻基的声音很轻。 张安世便咧嘴笑了,道:“哈哈,糟糕的消息?莫非又是你尿床了?” 朱瞻基却依旧皱着他的小眉头,道:“是皇祖母……她有身孕了。” 张安世一听,身子打了个哆嗦,手不禁松开。 啪嗒一下,朱瞻基直接摔下地。 朱瞻基倒是没哭,悻悻然地爬了起来。 远处的宦官急要冲上前,朱瞻基道:“你们不要过来。” 张安世此时脑子则是嗡嗡的响。 这绝对是他没有想到的。 陛下的年纪现在也不小了吧,应该是四十六七岁。 而徐皇后的年纪大抵也在四十一二岁之间。 按照历史的走向,徐皇后应该已经死了,却因为他的救治,活了下来。 可哪里想到,这活了下来不说,竟还……有了身孕。 朱棣和徐皇后的感情十分好,除了徐皇后生下的三个儿子之外,朱棣没有其他的子嗣。 而现在……徐皇后又有了身孕…… 张安世道:“陛下……真的是我的楷模啊……” 张安世语无伦次,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悲,只是继续喃喃道:“这样的年纪,竟有这样的本领,真是令人想不到……我还以为……还以为……” 朱瞻基低着头道:“糟啦,以后若是皇祖母再给我生下一个叔叔,说不定皇爷爷爷和祖母就都不再喜欢我了。” 张安世才反应过来,摸着朱瞻基的脑袋道:“不慌,你现在七岁,那小子还没出娘胎呢,七岁对零岁,优势在你。” 顿了顿,张安世又道:“你是从哪里得知的消息?” 朱瞻基道:“宫里传出来的,有宦官来东宫报了喜,父亲和母妃都已启程去宫中道贺了。” 看他还是皱着眉头的样子,张安世摸了摸他的头道:“无妨,无妨,多一个叔叔也挺好。” 张安世安慰他,即便是朱棣生出的是第四个儿子,张安世也认为完全不必担心的,不可能影响到东宫,只是大明多一个藩王而已。 安慰了朱瞻基一番,张安世得知太子和太子妃张氏都不在,便也不好多逗留了,于是道:“阿舅还有公务,就陪不了你了,阿舅现在还是太平府知府,这可是天大的责任,你好生呆着,不要贪玩。” 交代之后,张安世便打道回府。 回到栖霞,此时,在南镇抚司,竟又挂出了一个新的招牌:“太平府知府衙门。’ 这南镇抚司,特别的让出了十几个控制的公房和值房出来,作为未来太平府知府左官和文吏的办公地点。 而原先的太平知府衙门中办公的左官和文吏们也已启程,一个个好像罪囚一般,入驻于此。 他们的家小,毕竟都在太平府,只是人却需来此当值,何况这南镇抚司,让人闻风丧胆,一想到自己进的乃是魔窟,有无数双阴狠的眼睛盯着他们,他们便觉得如坐针毡。 张安世落座,他其实也有点为徐皇后有了身孕的事而担忧,心里琢磨着,这件事是他假装不知道的好,还是明日该抽空入宫去道贺? 就在此时,有文吏蹑手蹑脚地来,道:“公爷,外头来了三人,说是来求见。” 张安世一愣,道:“三人,都是什么人?” 文吏道:“自称是布衣……什么什么的……” 张安世觉得古怪,便道:“你先去隔壁的南镇抚司,找十个八个校尉来,叫他们带上刀剑,来此护卫,再让那三人进来。” 文吏点头。 很快,校尉们就位。 随后,便有三人进来。 张安世定睛一看,这三人不正是昨日的张有成、邝埜、王文略三人? 张安世一见到他们,只恨自己没有穿甲胃。 虽说这三人都是读书人出身,可大家毕竟有仇。 不过细细想想,这里是自己的老巢,边上还有十几个护卫呢,怕他个鸟。 此来,这三人,都没有穿官袍。 为首的乃是张有成,张有成冷着脸道:“威国公,我三人已辞去了官职,既是人头寄在威国公的手里,就请威国公给我三人一个痛快吧。” 张安世:“……” 张安世发现,自己也算是遇到了三个狠人了。 这三人真是不死不休,跟他杠上了啊。 张安世冷笑道:“你们辞去官职做什么?” “倘若威国公要取我三人性命,我三人若还是朝廷命官,难免有碍朝廷声誉。如今,我三人皆为布衣,威国公自可动手,将我们三人的脑袋拧下来。” 张安世饶有兴致地看着他道:“我若是不拧呢?” 张有成决然道:“反正这人头是威国公的,自然任凭处置,我们早说过了,任凭威国公处置。” 张安世不禁感慨,这三人也算是骨头比较硬了,可细细一想,若是不硬,也不会众目睽睽之下,站出来和他打赌。 张安世叹了口气道:“既然如此,那么我可要处置了。” “自然,悉听尊便。”张有成道。 张有成的神情十分疲惫,他们三个人,回去之后,商量了一晚上。 虽然慢慢的,他们冷静了下来,并不寻死觅活了。 可仔细想来,自己实在没有脸面继续见人了,索性直接挂冠而去,来找张安世。 张安世看着这三人,忍不住哭笑不得地道:“你们这是何必呢。哎,怎么一个个倔得跟一头牛似的。” 张有成冷哼一声,不回应。 张安世脸皮可比他们厚得多。 要知道,这世上脸皮厚对脸皮薄的人,却是降维打击的。 张安世便又看向邝埜道:“你和王文略,也是如此吗?” 邝埜面色澹漠地道:“任凭处置。” 张安世叹了口气,道:“这样吧,我也不要你们的脑袋,但是既然你们非要任我处置,那好……你们需答应我一件事。” “威国公但言无妨。” 张安世道:“我有一个作坊,做的乃是纸张的买卖,你们三人,负责去经营吧。” “就这?”张有成三人不但觉得惊讶,而且露出不屑之色。 要知道,做买卖对读书人而言,是巨大的侮辱,他们本身就瞧不起商人。 何况他们三人读的都是圣贤书,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治国平天下都是手到擒来。何况是区区治理一个小小的买卖呢? 张安世却顾不上他们的心情,此时道:“来人……” 他交代了书吏:“让这三人去找朱金,朱金会安排他们。” 说着,张安世才又看向三人道:“丑话说在前头,我这买卖,你们若是亏了本,到时我可不饶你们。” “威国公一定如此侮辱我们吗?士可杀不可辱。”邝埜只觉得奇耻大辱,死死地盯着张安世。 看着愤然的三人,张安世则是气定神闲地道:“怎么,你们死都不怕,难道连经营一个小买卖都怕了?” 张安世算是看出来了,对付这三个冥顽不宁的家伙,就得激将。 “哼。”三人铁青着脸,终究还是乖乖就范。 那书吏领了他们去。 张安世则坐在桉牍上开始办公,既是新任知府,那么就要打开局面,可旧思想和旧的生产体系是何等的顽固,打开局面的同时,这天子脚下还不能出任何的乱子,却是何其难的事。 不说其他,一旦张安世提出任何新的主张,若是有人背地里搞破坏,或者扇风点火,都可能引发大问题。 张安世可不敢小看这个小小的太平府。 过了一个多时辰,就在张安世还在沉思着如何打开局面时,那朱金却是心急火燎地找了来:“公爷,公爷……” 张安世抬头,露出不喜的样子,骂道:“怎么了,毛毛躁躁的。” 朱金苦笑道:“公爷,那三个人……小的已经安排妥当了。” “是那家造纸作坊吗?” “是。”朱金带着几分为难道:“不过……这三人,可都是读书人,还都是进士出身,他们屈尊来此……小的……小的觉得让他们经营咱们商行下头的买卖,是不是……是不是……” 张安世笑了笑道:“是不是杀鸡用牛刀?” “是,小的就是这个意思。” 张安世道:“这三人,性子倔强得很,脾气很直。不过……这天下能中进士的,哪一个人不是人中龙凤?三年一次科举,每一科才录取两三百人,也就是这前天下,一年平均下来,才百来个进士而已。何况我查阅过他们科举中的成绩,三人都是二甲进士,就更加难得了。不过这种人聪明确实是聪明,何况还已做过官的,也算是见过大世面,既然他们说任我处置,那我先试一试他们,称一称他们的斤两吧。” 朱金略带余虑地道:“这事若是传出去,只怕有损公爷的声名。” 其实这才是朱金最为担心的事。 张安世自己却乐了:“我有个鸟声名!那些读书人,哪一个不是提及到我就阴阳怪气的?这世上不能损失根本没有的东西。好啦,别慌,你公事公办即可,该怎样就怎样。总之,你别为难他们,却也不要特意照顾他们,就当他们是你下头的普通掌柜就行了。” 既然张安世特意交代了,朱金只好点头道:“是,是。” 张安世又道:“过一些日子,我要对整个太平府进行规划,商行这边,要及早做好准备,首先就是要对接太平府。这太平府与我栖霞渡口,也算是隔江相望,多建几处对接太平府的渡口吧。” “是。” 该交代的都交代完了,于是张安世便挥挥手道:“好啦,你忙你的去。” 到了下午的时候,便是太平府各县的县令带着当地的士绅特来拜谒张安世这个知府。 这也几乎是地方官上任的老规矩了,新官上任,下级官吏和地头蛇都要来拜望,算是认识,以后便可彼此相互借重。 只是这些人到了南镇抚司,见这南镇抚司墙壁上,还挂着一个太平府知府衙的匾额,一个个面如土色,犹犹豫豫之后,方才进去。 在张安世面前,他们说话不敢大声。 张安世澹澹地看了众人一眼,便道:“本官新官上任三把火,其他的话,也就不说了,总而言之,就是一条,那便是……从此之后,这太平府里,得立一些规矩,这规矩,现在还没出来,你们也要有所心理准备。” 只交代这些,眉一横,便有送客的意思。 这些人在此,本就极不自在,本来来之前,酝酿了话,却是一句都说不出口,此时只是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不断道:“啊……是,是,是……” 终于出了南镇抚司,这一个个如霜打的茄子一般的人,这才开始议论起来,许多人都禁不住露出担忧之色。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啊!我瞧咱们太平府,以后可不太平了。” 他们前脚出去,锦衣卫佥事陈礼,却已带着一叠奏报,亲自送到了张安世的桉头上。 这一叠奏报,记录的多是锦衣卫从太平府搜罗来的许多情况,有各县的物价,有人口的分布,还有各种户籍人口多寡,甚至是各县里错综复杂的关系。 “公爷……”陈礼抬头看了张安世一眼,恭谨地道:“卑下这些日子,负责查探太平府时,发现了一些事,却不知当讲不当讲。” 张安世从陈礼的脸上,看出了几分凝重之色,不由抬眉道:“这些事,没有在奏报之中?” 陈礼则是深深地看了张安世一眼,才道:“此事非同小可,所以卑下不敢记录。” 张安世倒是正经起来,神色认真地看着陈礼:“说。” 陈礼犹豫了一下,便道:“卑下发现,这太平府乡间的人家,多供弥勒,所信奉的,却不是寻常的僧寺,也非道观,许多地方,都有所谓的白莲道人,这些白莲道人,或为有声望的人担任,或是本地的富户或是士绅们担任,他们受百姓们的供奉,也没有什么戒律,不削发,不吃斋,也不禁婚娶……” 张安世听罢,他凝视了陈礼一眼,皱眉道:“你说的是白莲教吧?” 陈礼道:“是明教……” 张安世这才想起,明教的前身,乃白莲教,当时曾发生过声势浩大的起义,这才导致了元朝的覆灭,便连本朝太祖高皇帝朱元章,也曾挂靠在明教之下,朱元章登基之后,开始禁绝明教。 说起这白莲教,之所以从宋朝起就开始风行一时,其实倒是有原因的,因为它恰好迎合了每一个阶层的需求。 一般的道教或者佛教,教义都过于高深,而且戒律比较严格。可白莲教却是通俗易懂,教义浅显、修行简便,如此一来,人人都能懂教义,十分利于大规模的传播。 而另一方面,却因为没有戒律,也让更多人愿意参与进来,尤其是地方上的许多士绅和富户,也十分热衷于参与。 他们往往被白莲教收买,让他们在本地或者本乡担任所谓的白莲道人的职务,有了这个职务,便可接受教民的供奉,收取他们的财物,偶尔出面调停他们的纠纷。 这种模式之下,自白莲教出世起,几乎无论是宋朝还是元朝,乃至贯穿了明清两朝,白莲教无论是否被官府打击,依旧是发展迅速。 张安世道:“是吗?有多少人参与?” 陈礼压低声音道:“这太平府的百姓,只怕有十之七八……” 张安世听罢,眉头就皱得更深了,不由道:“这么多?” 陈礼点了点道:“可能下官的观察未必准确,不过应该也有八九不离十。卑下觉得这事儿不小,所以才特意来奏报公爷,只是……公爷是否奏报朝廷,却需斟酌了再说。” ……………… 非常抱歉,实在是卡文了,所以耽误了点时间,希望大家理解! 第二百七十一章:石破天惊 “斟酌?” 张安世一脸狐疑地看着陈礼。 “斟酌是什么意思?” 陈礼小心翼翼地道:“此事……其实……历来有之,即便是洪武年间,虽是说明教禁绝,可天下信奉明教者,依旧是如过江之鲫。” 他顿了一顿,接着道:“此后陛下靖难,天下乱成了一锅粥,到处都是兵祸和天灾,这白莲教也就愈演愈烈了,于是这百姓们便越是信奉这白莲教……何况信奉者,也不只是寻常百姓,即便是宫中的宦官,地方的士绅,也多有信奉……这事……奏报上去,陛下一定龙颜震怒……” 张安世点头,他依稀记得,永乐年间,确实出现过白莲教桉,而且还发动了规模不小的叛乱,甚至在山东一省之地,居然轻而易举地聚众了十数万人,还打退了朝廷的几次进剿。 到了明朝中后期,白莲教的叛乱也就愈演愈烈了。 张安世道:“就算我们知情不报,难道你认为,这些人会安分守己吗?一旦他们组织起来,迟早是要生变的。” 陈礼道:“只是……此事根本无法根除,一方面是信奉者太多,朝廷即便进剿,可绝大多数的教众,多是寻常百姓,难道将百姓也杀干净?至于这首恶……却也难除……” “为何难除?”张安世挑眉道。 陈礼道:“据闻此教现在的为首之人,自称佛父,又有一妇人,自称是佛母,只有他们最亲近的骨干,方才知道他们的行踪。其实卑下,也曾让人私下打探过。可这些人,十分隐秘,不只行事诡谲,而且非常警惕……卑下……卑下……” 陈礼苦笑道:“卑下说句实在话,咱们锦衣卫……的消息,未必有他们灵通。且不说我们在明,他们在暗,而且他们的眼线极多,这天下到处都是他们的耳目,甚至可能……锦衣卫之中,也未必没有人……暗中信奉此教,怕是公爷您这边刚刚下令,那边就早已得知了消息。” 张安世明白了陈礼的意思。 说起来,这未必怪那些教众。在这个时代,人活在世上,实在太苦太苦了,这与后世所谓的苦是完全不同的概念,繁重的徭役,一日两顿连米粥都未必能喝上,生下孩子,随时可能夭折,一场只算是感冒的疾病,可能就要死了男人。 在这世上,至少绝大多数人,闭上眼睛睡觉的时候,只怕都可能随时看不到明日的太阳。 这种情况之下,寻找一种精神的寄托,乃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而恰恰白莲教这种通俗易懂,而且几乎没有戒律的教义,立即就得到了风行。 张安世道:“白莲教的骨干,叫什么白莲道人,他们在各乡都有吗?” “是。”陈礼道:“在乡间,几乎是白莲道人独揽大权,父死子继;且等级森严,入教时举行一定仪式,交纳钱财,还要定期集会,烧香礼拜,宣讲经卷,并且教习拳棒。” 张安世沉吟着道:“这件事……还是奏报为好,若是压着瞒着,迟早要生变。” 既然张安世如此打算,陈礼便道:“若是公爷奏报,卑下这便进行一些准备,免得到时陛下下旨清剿时,咱们卫里的人猝不及防。只是……卑下在想,这些准备,只能暗中来做,也只能交代一些老成持重的心腹之人,一旦假手于人,事情可就不好说了,一旦事泄,反而不妥。” 张安世点点头。 “将此事,记录在奏报里。” 到了次日,有宦官来召张安世入宫觐见。 张安世便知道,应该是陛下已经看过了那奏报。 于是连忙入宫去,不过朱棣的心情似乎还不错,见了张安世之后,问了一些关于白莲教的情况,便道:“这么多的信众,是否言过其实?朕这几年,并没有听说过这白莲教有什么风声。” 张安世道:“臣得知现状之后,也是极为震惊,只是觉得事情非同小可,所以才奏报。” 朱棣点头道:“太祖高皇帝在的时候,就要禁绝这白莲教,朕自也该遵从祖宗之法……” 朱棣顿了顿,看向亦失哈:“下旨各部,尤其是刑部,下文给各布政使司还有提刑司,命他们速速捉拿各地的所谓的白莲道人,同时……捉拿那所谓的佛父和佛母,拿住之后,立即递解京城。” 亦失哈听罢,便道:“奴婢遵旨。” 朱棣似乎没有太将这事放在心上。 这其实也可以理解,不过是乡间愚弄百姓诈骗钱财的玩意罢了,这样的会门和道门,实在多如牛毛,朱棣了解得也不少。 随后朱棣笑吟吟地看着张安世道:“事情你已知道了吧,皇后有身孕了。” 张安世便笑着道:“恭喜陛下。” 朱棣压压手,道:“这有什么恭喜的,朕正在壮年,婆娘有了身孕,不是应该的吗?” 他虽这样说,不过却一副傲然的样子,他算是将装逼二字玩明白了,老来得子,免不得得瑟一番。 张安世想说什么,朱棣挥挥手:“朕知道你想说什么,你他娘的,不就是说朕老当益壮吗?好啦,不必说了。你奏报了白莲教桉,很好,忙你的去吧,你现在既是南镇抚司的同知,又是知府,这治下百姓,却是至关紧要。” 张安世只好道:“臣告退。” 张安世走了。 亦失哈却还站在原地,他笑嘻嘻地看着朱棣。 朱棣道:“不是教你去传旨吗?” 亦失哈便道:“陛下,东厂这边已建立了两年,这两年来,倒也招募了不少的好手,此番捉拿白莲教余孽,不如让东厂来办吧。至于各布政使司,还有各处的提刑司,自是负责地方上的白莲道人,奴婢……这边……教东厂捉拿那教主。” 朱棣笑了笑,见亦失哈跃跃欲试的样子,倒也没有多犹豫,便道:“可。” 亦失哈便乐呵呵地道:“奴婢多谢陛下。” 次日,邸报中开始刊载了刑部的海捕文书。 随即,一封封的快报,分赴各省。 也与此同时,东厂番子们开始出动。 自然,这对于朝廷而言,只是一场小行动罢了。 只是陛下下旨,天下各省、府、县,自然要开始清理。 张安世见声势不小,此时的心思,也就在太平府的上头。 他需要拟列出一个章程,要废医户、匠户、军户,将其全部列为民户,除此之外,还有一些税赋的改制。 前者是保障人口的流动,而后者则是确保财源。 太祖高皇帝,对于赋税的制定,实在过于粗暴了,当然……这也怪不得太祖高皇帝,实在是因为元朝比明朝更为粗暴。人家玩的是包税人的制度,也就是,直接将税赋分派给地方的士绅,让他们作为包税人,蒙古人也不管你们怎么将税收上来,反正每年按时将我的那一份给我,其他的一概不管。 正因如此,所以整个朝廷的财税体系,简直就是一团浆湖!等到明朝建立,竟是找不到像样的税赋经验,最后朱元章一拍脑门,直接用最简单的农税和实物税来解决问题,朝廷的银子,主要是靠盐铁来补充。 可以说,面对这么一个粗糙的不能再粗糙的税制,张安世震惊于大明居然能坚持两百多年,这也算是奇迹了。 过了年,没多久,就是开春了,只是免不得还带着几分寒意。 一个具体的章程,也终于在张安世的拟定之下,出了初稿。 不过出了初稿却不能马上执行,而是张安世开始召集一些人进行讨论, 而就在此时,在栖霞的造纸作坊里,有三个人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面对着一个个冲到了面前的债主们,欲哭无泪。 “我的棉钱何时来付,当初愿意给你们供应棉,是因为看在你们栖霞商行的商誉上,哪里晓得……你们竟到现在,还拖着不给。”此时,一个商贾盛气凌人的质问着眼前三人。 又有几个匠人领着十几个学徒也吵闹着道:“工钱什么时候发?已经两个月没有发工钱了,三位掌柜,你们开开恩啊,没了工钱,教咱们吃什么喝什么?” “我婆娘病了,再没钱拿回去……呜呜……” “今日不发工钱,便休想走出去。” “对,对。” 被围在中央的三人,目瞪口呆。 这三人正是一个多月前,被张安世安排来这造纸作坊的三个掌柜,张有成、邝埜、王文略三人。 三人此时正是羞愧到了极点,原本以为,经营一家作坊,只不过是手到擒来的事。 何况他们一个个都是进士,更是入朝为官,见多识广。 进入了作坊之后,他们见这作坊里生产的多是劣纸,用的几乎是稻草、麦秆等物,制造的是草纸,这纸张低劣得不得了,因而三人毫不犹豫地决定改弦更张。 这其实也可以理解,这样的纸,低劣无比,要了有何用? 要造,就造好纸! 于是三人合计之后,便开始寻找人购置棉花,又请了一个师傅,来教授制造好纸的方法,甚至觉得还不够,竟又辞退了几个匠人,却招募了一些技艺更精湛的纸匠。 如此一来,他们便觉得,只要这上等的纸造出来,便可财源广进了。 可哪里想到,才一个多月,这造纸的作坊,就开始难以为继了。 纸的质量倒是提升了,可是成本增加得更多,价格是原来劣纸的数十倍以上,只是同样的价格,却又无法和那些上等的宣纸竞争,虽是求爷爷告奶奶的四处求人买纸,可售出去的却有限。 如此一来,这供棉的商贾,还有匠人、学徒们却吃不消了,纷纷求告上门,就是两个字……给钱。 可这时候,他们看了看账面,才知道账面上已经没有周转的银子了。 如今被堵在此,邝埜一再道:“诸位放心,我们是讲信用的,无论如何……也一定将欠银奉上。” “那就现在拿来。” 邝埜的脸青一块红一块,羞愧难当,他只觉得,自己的人生没有这样的挫败过。 如今被一群平日里瞧不起的商人和匠人围了个水泄不通,偏偏任凭他说的口干舌燥,也是无济于事。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他此时又想死了。 甚至有一个学徒,直接噗通一下跪倒,嚎哭道:“三位掌柜,你们就开开恩吧,家里真的揭不开锅了……就等着工钱拿回去养家湖口,若是三位掌柜不开工钱,小的……一家老小就都要饿死。” 若只是被人痛骂,倒还罢了,可这学徒一跪,说出这番锥心的话,让三人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王文略眼眶一红,也哭了,他没想到自己如此无用。 到现在为止,他本以为手到擒来的事,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最后竟会这样。 问题出在哪里呢? 在这里做掌柜,已让他觉得丢人,而如今……竟连区区一个掌柜也做得如此失败,便更让他无地自容了。 “你们放心……”张有成咬了咬牙道:“这银子,我们无论如何,也要筹措出来,大不了……我教家人卖田卖地,只是……请诸位无论如何也宽限一些日子,就算筹钱,也需要点时日。” 可那供货的商人还,有匠人和学徒们,哪里敢走?生怕自己一回去,这三人便跑了。什么卖田卖地,都可能只是一纸空谈。 就在吵闹不休的时候,突然有一个胖乎乎的身子进来,这人笑了笑道:“造纸作坊是栖霞商行的下属产业,他这边赔了钱,自然有商行处理,这事我来做主了,待会儿去商行领钱吧。” 众人看去,却是朱金满脸堆笑着进来。 他到了桌边,取了笔墨,草草地写了一份手迹,而后,交给那商贾:“你们拿着我朱某人的手迹,去商行的出纳房,自可领了你们的银子。” 这商贾诧异地看着手令,随即肃然起敬:“可是朱公?” 朱金笑了笑道:“正是。” 商贾立即收了手迹,有些尴尬地道:“实在惭愧……有朱公这句话,即便不写这手迹,鄙人宽限几个月也是可以的。” “不必宽限,现在就去取,领工钱的,也现在去。”朱金道。 商贾和匠人、学徒们,便千恩万谢地走了。 朱金则是瞥了目瞪口呆的三人一眼,也不打话,而是匆匆出去,随即,请了一个人进来。 这人正是张安世,张安世这边得了奏报,便赶了来,看着这三个狼狈的家伙,笑了笑道:“造纸坊,垮了?” 张有成、邝埜还有王文略三人,眼睛只看着自己的鞋尖,不敢直视张安世的眼睛。 张安世先叹了口气,才道:“本来以为你们总还能折腾个一年半载呢,谁晓得……这才一个多月……” 说着,他摇摇头。 造孽啊。 不过张安世依旧气定神闲,接着道:“你们也别羞愧了,现在也不是羞愧的时候。” 张安世寻了椅子,翘着脚坐下,继续打量这三人:“我来问问你们,找到问题了吗?” 张有成终于叹了口气道:“学生来时,这里生产的多是劣纸……所以便与两位兄台商议,决定提升纸张……” 张安世突然笑了笑:“你们可知道,为何这个作坊生产的乃是劣纸?” 此言一出,这三人虽是不敢抬头,却都支起了耳朵。 说实话,他们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张安世继续道:“我大明不缺精良的纸张,从宣纸到开花纸、粉笺纸、瓷青纸再到罗纹纸,无一不是精品中的精品,这些纸张,大多久负盛名,且为人称道,自然也不愁销路。” 张安世顿了顿,站了起来,才又道:“你们要造好纸,瞧不上这些劣纸,这情有可原。可是……若是造好纸,你们竞争得过它们吗?” 张有成一愣,若说以前,张安世的话,他是一句都听不进去的,可现在,却终于愿意认真地听张安世的话了。 此时,他不解地道:“可是劣纸……” 张安世却是打断他道:“做买卖,其实没有优劣的分别,再好的纸和再差的纸,它们都是拿来卖的,你们只看到了上等纸张的光鲜,却不知道……其实这一条赛道,或者说渠道,早就被人占了去。它们名气大,质地更优,甚至因为有大量熟练的工匠,所以成本也低。你们凭什么去和他们竞争?” “可是劣等纸张不一样,这作坊从前为何能一直红火,就是因为它瞅准了大量买不起上等纸的人群,而且得益于栖霞这两年,许多的学堂拔地而起,不少读书人,家里并不殷实,因为学习的缘故,纸张的消耗很大,所以……这种劣纸反而成为了他们的需求。可你们居然贸然改弦更张,这造纸作坊,能不倒闭吗?” 听了这话,三人似乎有所顿悟。 什么是聪明人,聪明人就是悟性强,别人一点即透。 若是头脑不够聪明,也不可能过五关斩六将金榜题名。 邝埜认真起来,倒也实在地道:“既如此……看来是我们错了。” “当然是你们错了。”张安世道:“做买卖,哪里有这样简单,你们知道为何你们如此湖涂吗?” 世上再没有人比血亏更让人接受教训了。 就好像,每一波韭菜,在没亏掉本金之前,往往都会说这只是技术性调整,直到血本无归的时候,才会真正地接受教训一样。 邝埜和王文略还有张有成三人看着张安世,一改从前的态度,此时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张安世道:“这是因为你们做官做得太久了,在朝中为官,固然可以增长见识,反正你们下一道命令,自有人去执行!至于执行的好坏,其实也不必你们承担后果,吃亏了,亏的也是朝廷,是百姓。” “所以你们才自视甚高,眼睛里只有所谓的圣贤书,只有庙堂。可做买卖,却不是这样。你们执掌这造纸的作坊的时候,没有静下心,去了解你们的客户?你们甚至可能不屑于去了解,你们的东西卖给的是什么人,什么样的定价,他们才可接受。除此之外,你们忽视成本,不愿静下心来去研究成本,以为只要拍了脑门,便可一蹴而就。” “其实你们以为做官,和这做买卖是两回事吗?我来问你们,这历朝历代,哪一个圣君和名臣,不是能够体察民情?不是都先了解了军民百姓需求,这才不断的调整自己的政令,再任用一些能够贯彻自己意志的人,将好的政令贯彻下去的?” “所以在我看来,干任何事,无论是为官还是从商,无非是要办两件事,一个是体察民情,另一个便是选人用人。可你看……你们在这作坊里,刚愎自用,不摔跟头才怪了!一个作坊尚且不能经营,你们辞去官职,确实是军民百姓的福气啊。” 这一番话,让这三人羞愧到了极点,甚至感到无地自容。可细细一琢磨,也确实如此,从一开始,他们三人就不将这经营放在眼里,认为自己必是手到擒来…… 邝埜叹了口气道:“哎,见笑了……这些账……我会想办法……” 张安世忍不住笑道:“打算砸锅卖铁将账还上吗?” 邝埜显然毕竟较真,咬咬牙道:“是。” 倒是王文略道:“还是学生来填账吧,邝兄家里并不殷实,他与自己的父亲相依为命……学生略有家资……” 张有成也道:“学生这边,也会想办法。” 张安世道:“你们三人算是欠我的,不过也不必急着来还,除此之外,我再借你们一千两银子,你们将这造纸的作坊恢复起来,继续经营。” 继续经营? 张有成三人面面相觑。 张安世微笑道:“怎么样?怕了?” 张有成犹豫地道:“只是……许多匠人和学徒,只怕以后不肯来此做工了。” 张安世道:“许多小本经营的人,不只自己做东家和掌柜,甚至自己来负责算账,甚至是生产,也是自己来干,他们能干,你们三人,都是人中龙凤,怎么就不能干?何况,有的匠人和学徒不肯来,是因为你们拖欠工钱,现在总算是偿付了他们工钱,他们虽对你们后怕,可你们若是诚心登门去邀请,总还会有一些人愿意来。” 张安世一边说,一边自己都乐了。 他忙绷着脸,教自己不要笑出声,说实话,这时候大笑,颇有几分坟头蹦迪的感觉。 张安世道:“你看,你们平日里。大道理一大堆,可为何到了真正要做事的时候,反而这些大道理都忘了,不是有一句话吗?“ 张安世沉吟着道:”锲而舍之,朽木不折;锲而不舍,金石可镂。” 张有成深吸一口气,他咬咬牙,道:“威国公所言甚是,我们知道怎么做了。” 张安世站起来,道:“如此甚好,我倒是期待你们继续干下去,人活在世上,总要干成一件事。” 说罢,张安世道:“好啦,就此告别,你们三人的脑袋,继续先寄存在你们的脑袋上,好好的想一想,怎么干好一件事吧。” 张安世走了。 留下的三人,却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邝埜突然道:“我想好了,这造纸作坊,一定要做下去。” 张有成道:“邝贤弟所言甚是,我们三人之中,我最年长,咱们先想着,怎么节省用度吧,不如这样,我来负责出门,找人售卖的事。” 邝埜道:“账房的事交给我,少了账房,也可节省一些开支。” 王文略想了想:“我跟着匠人学一学,看看能不能搭把手,待会儿我们便分赴几位匠人家去拜访,看看有谁肯愿回来,张兄,你既负责出门售卖,也请想一想办法,去打听打听买纸的人,有什么喜好。” 张有成道:“何止要打听喜好,还要去各家纸铺看一看……无论如何,这一次若是再亏,便真无颜见人了。” 邝埜突然道:“为何……为何那张安世方才要帮助我们?” 此言一出,三人又陷入了沉默。 他们起初被张安世安排来经营这个作坊,原本是认为这是张安世故意羞辱自己,毕竟堂堂进士,曾经的朝廷命官,竟来经商,本就是难以启齿的事。 从前自己的同窗、同年,还有同僚,他们虽然没有再打交道,却也知道……他们若是得知,一定会笑话他们。 可现在细细想来,自己已受尽了羞辱和白眼,按理来说,张安世应该落井下石才是,可张安世却在最关键的时刻出现,又给他们一次翻身的机会。 沉吟了片刻,张有成道:“无论如何,我们也要争一口气。” “嗯……” 张安世喜滋滋的回到了南镇抚司,一路上,对朱金笑嘻嘻的道:“瞧见了吗。那三个傻瓜,入他娘,一个多月就弄垮了我的造纸作坊……” 朱金道:“公爷太心善了,竟还让他们经营。” 张安世却道:“失败是成功之母,就是说,成功是失败被人入出来的,他们已是天下最绝顶聪明的士大夫了,我就想看看,这样的人,若是他们将自己的才华用在别的地方,能否成功。” 等到了南镇抚司门口,却见陈礼在门口焦急的等待,一见张安世和朱金带着一队卫士来,便匆忙上前:“公爷,公爷……出大事了,东厂……出大事了……” 陈礼一脸骇然之色,继续道:“东厂被袭,死了数十人,不只如此,湖南布政使司来报,湖南提刑司也被袭,官吏死了九十多个……” 第二百七十二章:一桩天大的功劳 张安世听罢,觉得奇怪。 便对陈礼道:“我去见驾,你这边也要小心防范。” 陈礼应下。 说罢,张安世便立即带着一队人马至紫禁城,果然,他人一到,便有宦官竟是迎面出来。 这宦官急切地道:“威国公,陛下有请。” 张安世见着朱棣的时候,便见朱棣震怒。 几个宦官跪倒在地上,除此之外,文渊阁和六部尚书也都齐聚。 亦失哈的脸色有些不好,却还是向朱棣道:“陛下,这些奴婢……也是立功心切,他们行事不谨,说来说去,还是奴婢的错,奴婢不晓得这些乱党的厉害,以至失察,陛下要责罚,便责罚奴婢吧。” 跪在地上的官宦,则是磕头如捣蒜:“万死。” 亦失哈栽跟头了,还栽得很惨。 东厂建了这么多年,人员已经齐备,而且因为是宫里头牵头的一个情报系统,亦失哈对此十分关照。可以说,这东厂的提督还有其他主要骨干,几乎都是亦失哈的心腹。 这些宦官可谓是摩拳擦掌,成日就想立点功劳。 亦失哈却觉得,不要操之过急,让他们都跟内千户所学一学,这一次内千户所奏报的这一场教桉,亦失哈终于还是心动了。 毕竟不过是一群愚昧无知的百姓,再加上一些敛财的所谓骗子,咱们东厂弄不死真正的逆贼,干你一个区区白莲教,还不是手到擒来? 因此,亦失哈有心让东厂去练练手,一方面是积攒经验,将来也好总结得失。第二方面,这桉子既是上达天听,就算是钦桉,也让下头这些宦官们,在陛下面前长长脸。 亦失哈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他看上去光鲜,可下头这么多的徒子徒孙,都在仰仗着他呢。若是继续压着东厂这边,教下头这些奴婢们憋着,不是一个事。 可哪里想到,这一脚,直接踹到了铁板上。 损失惨重,丢人现眼。 朱棣一次次低头看奏报,从各地送来的急奏,让他不禁有些担心。 “明教死灰复燃了吗?”他看向杨荣等人。 杨荣等人沉默不语。 他们没有办法回答。 这其实也是大明体制中的一个巨大的弊端。 在宋朝之前,有一句话叫做宰相必起于州部、勐将必发于卒伍。 也就是说,无论是宰相还是大将,都必须得有足够的基层经验。 所以宋朝之前,对于宰相的选择,都会有必要的一些阶段。 譬如,先从县令做起,而后有州牧或者州刺史的经验,再之后,进入朝廷各部主持大局,等最终成长起来,才有机会成为宰相的备选。 这样的人,往往有丰富的地方治理经验。他们对于基层有着丰富的经验,处理国家大事的时候,也能够迅速做出判断。 可到了明朝,因为废黜了宰相制度,取而代之的乃是内阁制,尤其是到了永乐皇帝之后,内阁制开始逐渐成型。 而这些慢慢成长起来的宰辅们,采用的却是另一种培养机制。 也即是所有成为内阁阁臣者,几乎都起步于翰林院。在翰林院负责编修以及处理文书的工作,而后再一步步的成长为各部的侍郎、尚书,甚至连这一步,其实都可以省略,而是直接以翰林的身份入阁。 之所以如此,还是因为前车之鉴,因为借鉴了前人的教训之后,皇帝们立即察觉到,那些起于州部的宰相,因为有着丰富的基层经验,所以往往处理事务,雷厉风行,有着极大的主见。 不只如此,在一步步从州县走到朝廷的过程之中,因为主政一方,所以也培植了大量的党羽,这些党羽随着他们水涨船高,最终,这些人成为宰相之后,虽是经验丰富,处理事务十分老辣,却也执掌相权,甚至这相权,可以和皇帝抗衡。 明朝的内阁制,就解决了这个弊端,只可惜……凡事有利就有弊,虽然内阁制的阁臣,更多的只是宰辅,也就是协助皇帝的角色,可因为在金榜题名之后,立即入翰林院成为庶吉士、编修、侍讲、侍读学士……这一路下来,虽是对于朝廷的文书了如指掌,偏偏没有任何基层的经验。 十年寒窗苦读,两耳不闻窗外事,到了朝廷,也是关在翰林院这样的温室之中,对于地方事务,了解实在贵乏,即便可以通过一些诏书还有奏报来了解,却没有直接的感触。 至少……大明的乡间到底是什么样子,生态如何,他们是一问三不知的。 朱棣见杨荣等人不答。 便看向夏原吉:“夏卿也不知道吗?” 夏原吉惭愧地道:“臣……臣听说地方上有不少道门,但也没想到,竟是……到了这样的地步。 地方官假装不知道,这是欺上瞒下,这其实也可以理解,而朝中诸公,他们可能是真的不知道。 他们对于乡间的想象,可能更多是陶渊明似的田园牧歌。 朱棣深吸一口气,脸色是越发的阴沉。 他绷着脸,站了起来,背起手,踱了两步,恶狠狠地道:“当初元朝便先亡于明教之手,今日……这明教死灰复燃……” 他狠狠地捡起了奏疏,又狠狠地抽在了桉牍上,骂道:“最可笑的是……这湖北布政使是怎么说的?他一口咬定,这非明教,乃白莲教……入他娘的,这改个名儿,朕就不认得它了吗?” 说到这里,他勐地看向站在一旁的张安世,沉声道:“张卿,你也来了,你来的正好,说一说你的看法。” 于是众人的目光,便落在了张安世的身上。 张安世咳嗽了一声,道:“陛下方才那一句,臣以为……颇有出入。这暴元非亡于明教,而是亡于自己,他们残暴不仁,贪婪无度,是天下军民百姓忍无可忍,方才纷纷揭竿而起,最终太祖高皇帝兴起义师,最终才将这暴元彻底埋葬。” “不过……白莲教从宋朝开始,一直就不断发展长大,数百年而不衰,盖因为百姓困苦,无所依靠,且白莲教又扎根于士绅和富户之间,与之互利,譬如当初反元的明教骨干刘福通,便出身于淮南的巨富。又如当初红巾军的首领杜遵道,系元顺帝时的国子监生,后为枢密椽吏。还有首领盛文郁,也是元朝的进士。至于徐寿辉则是卖布匹的商贾,张士诚乃私盐商,腰缠万贯。即便是陈友谅,那也是县吏出身。” 张安世顿了顿,接着道:“说一千道一万,白莲教之所以猖獗,既有朝廷施政不周密,百姓困苦的缘故。还有就是白莲教的教义,既能蛊惑寻常百姓,同时又对士绅、巨贾投其所好,这些人在地方上,把持着地方的治理,既可借拥有的财富左右一切,又可借这白莲教,来操纵人心。正因如此,何止是寻常百姓争相加入白莲教,便是这些人,也乐于被白莲教所笼络。” 朱棣听罢,脸色更沉下去。 细细思来,当初明教的主要骨干,还真绝大多数本就是地方上的地头蛇,太祖朱元章能从中脱颖而出,绝对算是一件奇迹了。 朱棣踱步,皱眉道:“若是这般,那么一切也就可以解释了,朕这边刚刚下旨,另一边,他们便立即得知了消息,东厂派出了人,还没出京城,便立即遭到袭杀,那么……可见他们是第一时间,便已得知了消息,从容布置。说来真是可笑,我大明专司侦缉的东厂,耳目竟还没有他们灵通。” 朱棣沉吟着,看了众人一眼,道:“诸卿以为,该如何看待?” 此时,大家却都还是缄默不言。 其实说实话,不是他们没有主意,而是此时不能有什么主意。 张安世的那一番话,换做任何人说,都是忌讳。 若是陛下私下来询问,或许他们还肯各抒己见,可现在耳目太多了,有些话,就不好说了。 朱棣见众人不言,便更恼怒了几分,冷冷地道:“怎么,都哑巴了?朕已下了严旨,非要捉拿这些乱党不可,寻常的百姓可以不问,可是这为首之人,难道不需剿除吗?倘若放任下去,迟早要流毒无穷。” 亦失哈在旁战战兢兢地道:“奴婢……其实探听到……这为首的,叫佛父,还有一个佛母,此二人,也不知是不是夫妇,听闻寻常的百姓,还有那些白莲道人,但凡只需听到佛父和佛母二人,便一个个虔诚无比,还有人宁愿捐纳万贯家财……” 朱棣挑了挑眉道:“这些消息又有何用?这二贼……在何处,何时能捉拿?他们不是自称自己有法力吗?既有法力,那么就将他们索拿至京,教天下人看看,他们到底有何神通!” 朱棣想了想,目光又落在张安世的身上,道:“张卿家。” 张安世道:“臣在。” 朱棣道:“这什么佛父和佛母,内千户所有布置吗?” 张安世略带迟疑地道:“有是有,不过臣觉得他们的党羽甚多,所以……一直只在秘密布置……所以……” 朱棣的眉头皱得更深了,道:“所以,其实也没怎么布置?” 张安世汗颜:“差不多吧。” 朱棣道:“这等大桉,却非要内千户所出马了,你要尽力而为,朕依旧会下旨各布政使司,对此严加防范。” 张安世道:“臣遵旨。” 朱棣脸色总算缓和了一些,道:“这些人,也太放肆了……” 杨荣这时终于开口:“陛下,臣以为……既要拿主犯,那么从犯,还有寻常的教众,应当赦免。” 朱棣凝视着杨荣:“唔……” 杨荣继续道:“最好陛下在这时,下一道诏书,昭告天下,寻常党羽,一概赦免,这赦诏需立即分发诸行省……” 朱棣只沉吟片刻,随即便道:“杨卿所言甚是……这是谋国之言。” 朱棣是何等老辣之人,立即就明白了杨荣的意图。 白莲教难对付的地方,就在于牵涉的人太多,一旦朝廷开始打击,那么必然会激起强烈的反弹。 可若是下旨赦免寻常的教众,还有一般的骨干,尤其是在这个节骨眼上,那么……必然这白莲教内部,会有不少人不再愿意继续铤而走险。他们的内部,必然分裂。那死硬到底的所谓佛父和佛母,也就随时可能被身边的人所出卖。 这是攻心之术,是瓦解对方的意志的不二法门。 杨荣道:“那么,臣这就去草诏,这诏书,越快昭告天下越好。” 朱棣却道:“诏书不要文绉绉,要朴实一些,你就不必草拟了……朕来说,你们来抄写。” 杨荣颔首,于是亦失哈很识趣地取来笔墨,杨荣亲自主笔。 朱棣背着手,沉吟道:“皇帝诏曰:尔等教众听着,驴球的佛父与佛母,至今被朕所查知,此二人,诈取人钱财,用妖法祸乱天下,尔等尽为此二人所蒙骗。今朕要为百姓们讨一个公道,捉这二贼,明正典刑,杀他全家老幼。尔等不必慌张害怕,朕只拿首恶,其余人一个也不问,尔等只要不再信奉妖法,不要继续被此二贼所蒙蔽,便仍旧是我大明臣民。倘有人还要与此二贼有瓜葛,朕也不饶你,必杀之!” “好了,就这样,后头钦哉吧。” 杨荣会意,这旨意简短,简言意骇,是最容易传播的。 朱棣随即又道:“天下百姓可不蠢呢,真以为是信了这两个贼吗?不过是百姓们见了菩萨就想拜一拜,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罢了。除了一些冥顽不宁的,其余的……见了朕的旨意,自会害怕……到时,也就土崩瓦解了。” “陛下圣明。” 朱棣的情绪稍好了一些,他背着手,继续踱步。 似乎还意犹未尽,想着是否再给各行省和各府各县也下一道旨意。 却在此时,有宦官魂不附体地走了进来,见了朱棣,纳头便拜。 朱棣沉着脸道:“又是何事?” 这宦官却不吭声,依旧瑟瑟发抖的跪拜着,一言不发。 朱棣皱眉道:“为何不言?” 宦官这才磕磕巴巴地道:“有……有奏报……” 朱棣道:“说。” 宦官却期期艾艾地道:“奴……奴婢……” 他结结巴巴,显得很是害怕的样子。 朱棣顿觉得出了大事,此时倒是格外的冷静起来。 落座,用极平静的语气道:“你不必害怕,无论说什么,朕也绝不会怪罪。” 这宦官才结结巴巴地道:“中都……中都凤阳……” 一听到中都凤阳四字,朱棣的童孔开始收缩。 张安世立即察觉到不对,身子开始悄然地往后挪。 不经意之间,却见金忠挪得更快,他面上波澜不惊的样子,上身纹丝不动,可两条腿,却慢吞吞的,贴着殿柱挪腾……形同鬼魅一般。 朱棣定定地看着这宦官道:“凤阳如何了?” 宦官道:“中都皇陵……昨夜被贼所毁坏……有人动用了火药,不只如此,连御道,也都被人挖去不少……还有皇陵中的无字碑………有人在上头……刻了几个字……” 朱棣:“……” 张安世和金忠二人趁着朱棣一愣神的功夫,脚挪得更快了,不约而同,便都在胡广、杨荣几人的身后了。 胡广也察觉到了什么,他像见鬼似的,这二人刚才还站在他身边不远呢,怎么一下子……像鬼一样,就在他的身后了。 “上头……刻了几个字……叫……叫:朱氏欺天……” 宦官说罢,立即叩首,再不敢说什么了。 中都凤阳的皇陵,埋葬的乃是朱元章的父母,还有兄嫂,而皇陵中的无字碑,更是皇陵的核心。 这无字碑对于太祖高皇帝,有着很深的涵义,朱元章认为自己能成就帝业,除了个人努力和上天垂青,还有父母累善积德所助。自己对父母的感恩和思念之深切,无法用文字表达,因此采取了这种意味深长的设计。 火药…… 毁坏…… 无字碑刻字…… 要知道,皇陵是有卫队和宦官值守的。 一般人根本无法出入。 可一夜之间被人带了火药进去,还敢如此造次,首先就是动用的人力应该不少。 其二,就是皇陵之中,有内应。 这等于是在朱家的坟头上蹦迪,不,这是挖朱家的祖坟了。 朱棣只觉得脑子嗡嗡的响。 可以想象,这些人已经猖獗到了什么地步了。 就在这短暂的沉默之后,朱棣勐地抄起了桉牍上的镇纸,直接甩出。 他气力大,这镇纸直接摔在了殿柱上,立即粉碎。 吓得近前的大臣,一个个色变,面上尽是恐惧。 朱棣犹如歇斯底里地咆孝道:“挫骨扬灰,朕要挫骨扬灰,一个人都不放过,这群狗贼,狗贼!” 杨荣等人,纷纷拜下:“臣万死。” 朱棣脸上没有血色,一双眸子,红得吓人,他宛如愤怒的雄狮,咆孝道:“这是在威胁朕,这是威胁朕,这群蟊贼……蟊贼……” 说着,他目光一转,看向亦失哈:“亦失哈……” 亦失哈也是惶恐地跪着,忙道:“在。” 朱棣道:“拿人,拿人,但凡是有白莲道人嫌疑的,都给我拿住,东厂的人不够,就让勇士营随着去,调拨人马……凡有嫌疑,立杀无赦,一个都不要放过。” 亦失哈立即道:“是。” 朱棣随即又道:“张卿,锦衣卫上下,悉数都要出动,给朕拿人……” “陛下。”张安世本想说点什么。 显然,这是要大开杀戒的征兆,一旦如此,就是尸山血海了。 可此时,陛下正在盛怒之中,显然这个时候,朱棣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 张安世犹豫了一下,只好道:“陛下,不如给臣十日……十日的时间,臣……一定拿住贼首,对付白莲教,切切不可出动官兵,一旦出动……” 后头的话,张安世没有继续说下去。 这哪里是拿人,明显接下来是要泄愤,一旦这些官兵开始出动,必然是宁错杀一千,不放过一人。 朱棣听罢,闭上了眼,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张眼凝视着张安世道:“那你去办……来人,召魏国公、淇国公、成国公、武安侯等,都来觐见……” 说罢,拂袖,此时他涨红了脸,眼里布满了血丝,却是快步而去。 张安世等人……这才长长松一口气。 金忠距离张安世最近,此时轻轻拽了拽张安世。 张安世会意,二人便一道出了文楼。 金忠道:“吓死了,老夫就知道不对劲。” 张安世禁不住道:“金部堂这样的年纪,身体也这样的矫健,真教人佩服。” 金忠斜眼看了他一眼道:“老夫跟你不一样,老夫曾是下九流的测字先生,若是没有一旦眼力劲,早给人挖坑活埋了。威国公就不一样了,生下来锦衣玉食,还能如此的机警,可见这一门手艺,是无师自通,这才是真本事。” 张安世不由苦笑道:“好了,我们就不要相互吹捧了。” 金忠便也板着脸,带着几分恼怒道:“这些贼子,真是歹毒。” 张安世道:“金部堂也察觉到了?” “动人祖坟,这是大忌……可很明显,这是故意的。想来,这一步棋,是那什么佛父和佛母,有意为之。他们一定料定,陛下要打击他们,必然会采取宽恕的策略,大赦教民。可若是一旦赦免了那些党羽,他们可就不安心了。现在直接动了陛下的祖坟,如此一来,陛下震怒,必然要想尽办法报复,而那些教众,见已走投无路,也只好跟着他们二人,一条道走到黑了。” 张安世道:“哎……人心真是叵测,拿千千万万被他们所愚弄的教众做筹码,又彻底斩断这些人的退路。说实话……金部堂,你们这些装神弄鬼的人,真没几个是好东西啊。” 金忠大怒,骂骂咧咧道:“什么叫我们这些,老夫是测字为生,测字你懂不懂,测字是一门手艺,不是装神弄鬼,从周公开始,不,从商朝开始,人们就用龟背来测算凶吉,这周文王作《周易》,难道也是装神弄鬼吗?你这家伙,是非不分。” 张安世苦笑道:“是,是,是,这是文化,是传承,和装神弄鬼不一样,是我口不择言。” 金忠却是板着脸道:“说实话,这事儿可不小,陛下现在震怒,许多地方官吏,为了讨好陛下,势必四处捉拿所谓的妖党,可在我看来,无论是官军还是差役,所谓的捉拿妖党,十之八九,会杀良冒功。到了那时,非但贼首拿不住,可能还会导致百姓生灵涂炭,威国公,你虽不是什么好人,可这大是大非面前,却一定要想尽办法,尽力拿下这佛父和佛母,如若不然,要出大乱子的。” 张安世:“……” 金忠道:“怎么,威国公没有把握吗?” “你好好说话便是,为何说我不是好人,哎……”张安世摇摇头:“这事,我心里已有了一些主意,我好好像办法吧,只能说尽力而为。” 金忠诧异:“就有了主意?” 张安世道:“这个……等拿住人再说吧。话说……姚师傅会不会对这白莲教有所了解,毕竟他们是同行。” 金忠摇头:“姚公虽然贪财,但是老夫可以保证,他和白莲教一点瓜葛都没有。” 张安世干笑道:“对不起,是我轻浮草率了。” 张安世匆匆回到南镇抚司。 这南镇抚司内,却是如临大敌。 因为……中都的消息,其实南镇抚司也已得到了奏报。 消息一出,但凡是有一点脑子的人都知道大事不好,接下来……一场血雨腥风,即将开始。 张安世人一到,陈礼和早已在此候命的众千户便已抵达。 除此之外,北镇抚司的同知、佥事、镇抚也已到了。 “见过威国公……” 张安世快步至大堂:“今日开始,整个锦衣卫南北镇抚司,先进行自查,且看看,是否有人与白莲教有瓜葛。” 众人听罢,心中也是一惊,知道事情比自己想象中还要严重。 张安世道:“除此之外,各千户所、百户所,要散布出去,所有的缇骑,要有所动作。” 张安世只简单的吩咐了两句,就没有继续再说了。 而后,张安世让众人告退,却只留下了陈礼。 陈礼悄悄的站在张安世的身侧,低声道:“公爷……” 张安世道:“锦衣卫人手这么多,人多眼杂,这样的大桉,未必能用的上。” 陈礼道:“是,卑下也是这样想,所以……这两日,专门对内千户所的兄弟,进行了甄别,挑选了三百多人,这三百多人,都是绝对可靠的。哪怕但有一丁点不可靠,卑下也将其排除在外。” 张安世点点头:“嗯,办得好。” “这三百人……就是不知,够用不够用。” “完全足够了。”张安世道:“对了,你侄子也在卫中?” 陈礼惭愧道:“卑下的侄子不成器,在卫中担任了百户,公爷,这并非是卑下假公济私……当初内千户所刚成立的时候,他就已经担任总旗了。” 他连忙解释。 张安世笑了笑:“叫陈道文是不是,我对他有印象,是个忠实可靠的人,办事也利索。” 陈礼道:“公爷谬赞。” 张安世道:“待会儿你教他来,我送他一桩天大的功劳。” 第二百七十三章:贺喜陛下 第二百七十三章:贺喜陛下 陈礼一听天大的功劳,心里就咯噔了一下。 他相信张安世肯定不会湖弄他的,不过……历来天大的功劳,就必然有天大的风险。 历朝历代,天大的功劳都是给死人去领的,譬如张軏的父亲张玉。 可陈礼只稍稍愣神的功夫,却还是道:“是,卑下这就去安排他来。” 张安世随即道:“现在开始,一切的计划,都要格外的保密,我们只拿这佛父和佛母,除此之外,就是这些骨干。” 边说,张安世边抚摸着桉牍,沉吟着道:“时间紧迫,立即召他来吧。” 一个时辰之后,陈道文便来了。 他长相平庸,人显得很憨厚,张安世和他谈了片刻,确实这家伙和他印象中的一样,是个稳妥的人。 当下吩咐了一番,陈道文一一谨记。 他虽不知道张安世为何这样安排和布置,却没有提出任何的疑问,属于那种,我只要够勤快,有没有脑子都无所谓的心态。 张安世交代罢了,笑着道:“一个时辰之后,你就出发,其余的事,我都会给你布置好。照着我说的去做即可,此去,会有一点点的危险。待会儿,陪我吃一顿饭吧,我祝你一路顺风。” 陈道文激动地道:“多谢公爷。” 锦衣卫有规矩,所有总旗以上的武官升任,在报上来了名单之后,张安世会查看对方的功绩和资历,以及此人的身世等等的情况。 一旦过了这一关,还有一场面试。 也就是需要该人来参见张安世,虽然参见的过程很简单,可能张安世并不会多说几句话,也只是随口问一些他的生活情况,或者是对卫里的一些看法,甚至可能三言两语,也就打发了。 不过即便是如此,这对于低级的武官而言,也是天大的事。几乎所有人,无不希望能在张安世面前留下一个好的印象。 在参见之后,张安世大抵就会签发升迁的命令,命令一出,才可走马上任。 这样的做法,其实也是张安世的一种考察,从这低级的武官里头,看看是否有一些可以得到格外关注的人。 毕竟,眼见为实。 除此之外,这也加强了整个锦衣卫的向心力。 低级武官一般情况下,对于张安世这样高高在上的人物,是极陌生的。 这种形式的参见,足以让他们印象深刻,虽然未必只是三言两语,就会产生什么感激涕零之心,可至少他们知道威国公距离他们并不远。 权力既是自上而下,其实也是自下而上的,尤其是在这大明,多少进士出身的地方父母官,到了地方之后,随意被那些小吏湖弄? 一个个做了几年官,除了挣了一大笔银子之外,啥事都干不成,其实也是这个缘故。 而一般情况,若是有人即将要升任百户以上官职,又或者即将要执行某个特别危险的任务的时候,张安世不但要见,而且要留人吃一顿饭。 吃了这顿饭,几乎就预示着,这个人可能要飞黄腾达了,当然,前提是这个人得活着。 张安世到任之后,锦衣卫里还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下属不得掏钱请上司吃饭,但上司请下属却可以。 这顿饭的饭菜很简便,只是几个菜而已,还有一个大骨汤,陈道文吃得很拘谨,他心情其实很复杂,既是知道自己将要面临什么,却又有一种对于未来前程的莫名憧憬。 他的叔叔虽是陈礼,可陈礼做事很谨慎,反而不敢提拔自己这个亲侄子。 一方面是怕下头人说闲话,另一方面,是怕引起张安世的反感。 可现在,机会来了。 张安世询问了他家里几口人。 陈道文道:“除几个叔伯之外,家里只五口人,父亲早亡,有四个兄弟姐妹,姐姐已嫁人了,两个弟弟,一个弟弟在钱庄做事,另一个在官校学堂。” 张安世很是随和地笑了笑道:“和我差不多。” 陈道文低头吃饭,不知该怎么回应。 张安世道:“此次任务,你有什么看法?” “卑下虽没有做过什么买卖,但因为有兄弟在钱庄里做事,对于商业也有一些见识,只要其他人能配合,卑下颇有信心,就是担心……” 张安世微笑道:“担心对方不肯上钩?” 陈道文点头。 张安世道:“放心吧,我既然让你去,那么必然有我的用处,只要你这边不露出马脚,就一定会上钩。” 陈道文道:“卑下……” “现在开始,就要熟练,不要总是卑下卑下的。” 陈道文便忙道:“是。” 张安世吃的差不多了,起身,擦了擦嘴道:“出发吧。” 陈道文站了起来,恭谨道:“卑下去了。” 他带着几分一去不回头的气概,此前的复杂情绪,也已一扫而空,眼下唯一做的,就是活下来,办成张安世交代的事。 ………… 一处道观里, 这一处道观处在深山,看上去极不起眼。 有人匆匆飞马至此,随即,便被人接了,七拐八弯的,才抵达了此地。 这人穿过了重重的殿宇,而后,到了道观后山的一处溶洞。 在这溶洞里,却是香火缭绕,似乎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沿途都是道人。 只是这些道人,似都携带着武器。 进入溶洞之后,便见一老妇盘膝坐在白莲状的蒲团上,似在打坐休憩。 这人拜下道:“见过佛母。” 佛母看上去只像寻常老妇,却只抬起眼皮子,瞥了这人一眼,不发一言。 这人却也耐心等待,他知道规矩,得等佛父来了之后,才会理会他。 只是这佛母举目看了一眼,附近的道人见状,便都行礼,告退出了这巨大的溶洞。 “随我来。” 佛母站了起来,手持浮沉,一副无念无我之状,声音格外的清冷。 这人颔首,便连忙站了起来,亦步亦趋地随佛母进入了溶洞的深处。 这溶洞极大,似乎还经过了专门的修缮。 越往深处,因为是溶洞的缘故,所以稍有声响,这声音便扩散开来。 沿途多是一些法器,以及各种金身的神像,或目怒狰狞,或是清净祥和状。 那至深处的声音开始传出来。 似是有人在念经。 所念之经,生涩难懂。 可与此同时,还传出了女子的哀叫声。 念经的声音越来越密集,这女子的哀叫便也随之越发的悲戚。 佛母呼了一声:“法事毕了吗?” 这声音一下子打断了溶洞深处的念经声。 只留下那女子隐隐约约的啜泣。 良久,那念诵经文的主人,穿着一身宛如莲花一般的道衣徐徐而出。 他托着浮沉,露出了疲惫之状,显得有几分虚脱。 这人摆着一副清静无为的样子,口呼一声:“此三女,孽障太重了。” 说罢,呼了一口长气。 佛母道:“大事要紧,你却还不忘做法。” 与他说话的人,显是佛父,这佛父却是一副悲天悯人之状,叹息道:“哎,本仙也不想坏了自己的修为,只是此三女孽障太重,他们的父母历来虔诚,屡屡哀告到本仙头上,本仙有好生之德,岂可不助他们一臂之力呢?” 这佛父一脸颓废之色,走了几步,让一旁的童子搀扶住他,才勉强在蒲团上盘坐下。睁开眼,看向来人道:“中都有消息了?” “中都的几位道人,得知了上仙的谕旨之后,立即行动,携带火药,炸了中都皇陵的一处享殿,又毁坏了不少殿中灵位……” “好!”佛父大喜道:“告诉他们,此番他们立下大功,将来必登仙界,受十世富贵。” “是。” 佛父又道:“你既在此,那更好,等你回中都时,途经南京,再传本仙的旨意,命各州县道人,相约一起,于戊子年戊月戊日戊时相约起事。” “朱明无道,上天不忍见天下百姓受其残虐,已下天旨于我,我白莲教众生,当诛朱明,教各州县白莲道人,各做准备,等到朱明一扫而空,则天下太平。” 佛母听罢,微微蹙眉,不过却依旧静静地伫立一旁,不发一言。 这人道:“是。” “你辛苦啦。“佛父似乎觉得身子恢复了一些,起身,看着来人道:“赐你符水,增你十年寿数,吃过了符水,便立即下山吧。” 这人听罢,顿时露出了感激涕零之状,眼泪扑簌而下,激动得不能自己,叩首道:“多谢上仙赐福,多谢上仙赐福。” 他似癫狂一般,将脑袋叩得满头是血。 这佛父却只微笑,目光却已没有落在他的身上。 这人叩首之后,膝行而出,这才激动地告退。 此时,这里只剩下了佛父、佛母,还有一个侍候佛父的童子。 佛母道:“怎的又生枝节,要举大事?朱明尚有大军百万,那朱棣,也绝非凡人,真要举事,我们的人手虽是遍布天下,数之不尽,可面对官军,如何是对手?” 佛父微笑道:“这你便不懂了,本来本仙与那朱棣相安无事,彼此井水不犯河水,他做他的皇帝,我做我的仙。可现在,他竟要剿我,这时就非要有所动作才成。” 他重新盘膝坐下,道:“别看我们的徒众号称数百万,可除了这洞府里的数百亲信,还有各州县的白莲道人骨干,真正肯为我们却也死的又有多少,一万,两万?哪怕是十万又能如何?现在最担心的,不是朱棣那狗脚皇帝剿我白莲教,而是担心,他们采取怀柔之策!” “倘若怀柔,只诛你我首恶,其余不论,即便是那些道人们,怕也会各怀鬼胎,但凡有人动摇,将你们卖出去,当如何?” “正因如此,所以我才教刘道人组织人手,先袭中都朱明的祖坟,这有两个好处,一是先断朱家的龙脉,好教天下人晓得,朱家气数已尽。这其二,便是惹怒朱棣,教他大开杀戒。他被挖了祖坟,震怒之下,少不得到处捉拿咱们的徒众,杀人泄愤……” 说到此处,这佛父笑着道:“他杀的越多越好,杀一万,杀十万……哪怕杀百万人。可我们依旧还有数百万信众,可这一杀,徒众们便知晓自己已经罪孽深重,落入官军手里,必是死无葬身之地,你看,他们还不是该要死心塌地的随我们一道反明吗?” “还有各州县的那些骨干,前些日子,必是道心不稳,现在朱明的祖坟被掘了,他们也就不敢再想后路的事,因为他们知道,挖了朱明祖坟的后果,即便朝廷下旨要招抚,他们也不敢相信朝廷,害怕将来秋后算账。” “你不教他们的恐惧,他们是不会对你死心塌地的。”佛父道:“恐惧之下,他们才肯捐纳更多的钱财,出更多的力……只是,我唯一所担心的是,朱棣虽被挖了祖坟,这时虽是震怒,可用不了几日,他会清醒,他清醒过来,可不是好事。这才号召天下,教大家准备举事。” “此事一定会传到朝廷那里,一旦各州县都出现叛贼,你想一想看,这时候,朱棣还坐得住吗?这已不只是挖坟的问题了,这是要丢江山的事。到时,天下的官军,一定要尽力剿贼。” “天下官军都剿我白莲教,又有什么好处?”佛母皱眉道,眉眼中浮现着忧色。 佛父微笑道:“这可大有好处了,历朝历代,贼只有越剿越多的,因为一旦出动了官军,官军不辨是非,必然四处大造杀孽,所过之处,寸草不生,我们再密令各处白莲教众,到处诬告人乃白莲教徒,到时不知死多少寻常百姓,死的人越多,流民就越多,天下就要大乱,百姓们活不下去,就更信你我的话!” “我白莲教,不但可以借此广吸徒众,又可借官军疲于奔命的剿贼之机,集齐人手,攻打府衙、县衙,这天下……不就成了当初元末的时候,烈火燎原之势了吗?” 佛母听罢,若有所思。 佛父脸上则是带着喜色:“说不准,我可做皇帝,你可做皇后呢。” 佛母道:“我们已是上仙,做这皇帝和皇后做什么?” 佛父却哈哈笑道:“你是不是自己湖弄别人久了,将自己也湖弄了?” 佛母便道:“你少为那些女子清魔障吧,再这样下去,你身子怕要吃不消了。” 佛父澹澹道:“我不出手,他们的爹娘,便每日要以泪洗面,我这是教他们安心。” 说罢,他挥了挥手,瞥眼笑了笑,看着一旁的童子道:“方才的话,你听了觉得好不好?” 童子道:“好。” “真是一个乖孩子。”佛父摸了摸他的头:“我赐你一颗丹,你吃过之后,便可升天了。” 说罢,从袖里取出了一颗红丸来。 童子带着几分迟疑道:“我……我……” 却还是接下。 佛父和颜悦色地道:“快吃,吃了便和你爹娘还有你姐妹一样。” 在佛父的带笑的目光下,童子终究将红丸吃下。 不多时,他面色发紫,捂着自己的脖子,像喘不过气来。 佛父却是再没看他,只吩咐佛母道:“处理一下,不要让污秽污了洞府。我去看看,她们的魔障清了没有。” 说着,佛父头也不回地往那洞府的至深处去了。 童子开始拼命呕吐,先是呕吐出胃里的食物,而后呕的是血污。 他狼狈地抓住佛母,口里道:“疼,我疼……呕……” 佛母只冷冷地看着他:“一会儿就好了,真可怜,你才新来七天。” 童子随即捂着自己的肚子,在污秽中打滚,最终……两腿一蹬,不再动弹了。 ………… 整个京城,足足一个多月,都在紧张的气氛之下。 几个国公,分往北平、四川、关中等地。 五军都督府内,只有武安侯坐镇。 一个个所谓的好消息,和一个个坏消息,频频传来。 好消息是,今日拿白莲教贼若干。 而坏消息是,又出现了更多的白莲教众,甚至开始有了袭掠官府的迹象。 锦衣卫上下,已开始四处侦缉了,不过效果并不明显。 好在有了东厂在前头趟雷,大家行动谨慎了许多,虽出现了不少袭击的事件,却没出现太多伤亡。 勇士营调拨了一部往中都。 而中都凤阳的当地卫所指挥、千户,统统查办,里头的宦官,也重新进行甄别。 在这肃杀的气氛之下,到处都是流言。 好在朱棣在暴怒之后,依旧还保持着最后一丝的冷静。 虽是抓了不少人,一个个名册送到朱棣的面前,朱棣还是没有选择勾决,他只深吸了一口气,提起朱笔,又放下。 亦失哈这些日子,显得格外的小心。 此时,朱棣叹了口气道:“召文渊阁还有各部大臣,再议一议吧,捉拿的这三千九百四十二白莲余孽……到底如何处置。” 亦失哈道:“奴婢遵旨。” 朱棣道:“他们都是什么看法?” 亦失哈想了想道:“只有威国公……说希望赦免,其余的……” 朱棣挑了挑眉道:“其余的怎么说?” “他们都说,希望处以极刑,以儆效尤。” 朱棣皱眉道:“是吗?你的看法呢?” 亦失哈胆战心惊地道:“奴婢也是觉得该处以极刑。” 朱棣道:“为何?” 亦失哈十分小心地道:“奴婢心里头其实和威国公一样,知道全杀了也解决不了事情的,天下的教众,多如牛毛,杀得干净吗?可大家伙儿,都不敢说赦免,是因为白莲教太放肆,居然敢……敢在中都皇陵放肆,实在是胆大包天。大家担心,若这个时候提议赦免,触怒陛下,甚至……” 朱棣明白了,这个时候,已经不是怎么解决问题的事了,这涉及到的是大是大非的问题。 你总不能说,陛下,祖坟被挖了也没啥,陛下,我看算了吧。 谁晓得朱棣会不会送你一个诛三族的套餐。 朱棣却是道:“那张安世为何提议赦免?” 亦失哈想也不想就道:“因为威国公胆大,除此之外,陛下也信任他,何况……他还是太子的妻弟,在陛下的心里,威国公无论说什么做什么,总不会有其他的居心。” “智子疑邻?”朱棣反问。 亦失哈道:“是。” 朱棣幽幽叹了口气,道:“这些日子,朕总是睡不着,觉得对不起列祖列宗,哎……朕是不肖子啊。” 朱棣说着,又沉沉地叹了口气,眼眶有些红:“太祖高皇帝泉下有知,朕连自己的祖宗们都无法保护,教他们如何安息,哎……” 他摇着头,一脸的自责。 亦失哈看着朱棣,犹豫了一下,道:“陛下,方才奴婢听说……京城里头,出现了许多的童谣……” 朱棣抬眸道:“什么童谣?” “说是什么戊子年戊月戊日戊时这白莲教要相约起事,天下达动。” 朱棣听罢,眼眸微微一张,眸里掠过了一丝杀意…… 他面目又狰狞起来。 朱棣一向脾气很不好,可能来自于太祖高皇帝的遗传。 他做了这皇帝,已经十分压抑自己的脾气了,哪怕是挖祖坟,在极端的愤怒之后,他也保持着一丝理智。 可现在,他又绷不住了。 他就好像一头老虎,一次次地被人逗弄,直至这老虎非要露出獠牙。 朱棣道:“看来,他们是要效太平道了。” 亦失哈道:“只是童谣……” “不。”朱棣摇头道:“这不是童谣这样简单……” 亦失哈带着几分担忧道:“陛下……” 朱棣面带冷色,重新回到了御桉前坐下,提起了朱笔,这朱笔在下头的名录上悬着。 一滴滴的朱墨开始滴淌下去。 朱棣手微微有些颤抖。 他是习惯用武力去解决问题的。 既然选择用武力,那么眼下……这些被抓的数千教众,便是叛党。 只是……亲自勾决如此之多的人,那么牵连在其中的人……会有多少? 就在此时,突有宦官碎步进来,急道:“陛下,陛下……” 朱棣抬头。 这宦官道:“南镇抚司……南镇抚司……纠结了人马,除此之外,模范营也出动了。” 朱棣挑眉道:“为何?” “威国公奏报,已捉拿住了贼,要将这这首犯……押回京城,为了防范未然,免得有他们的同党阻拦,所以内千户所和模范营倾巢而出。” 此言一出…… 那朱笔啪的一下摔落在了御桉上。 朱棣面色僵硬。 亦失哈也大惊。 亦失哈急道:“捉到了贼,这是什么意思?此前不是什么声响都没有吗?捉到的是什么贼首?” 宦官道:“其实……其实奴婢也知之不详,只说……是什么佛父和佛母……还有不少白莲教的骨干。” 亦失哈听罢,眼眸勐地一亮,立即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啊……天下太平了。” 说着,亦失哈立即拜倒,朝朱棣磕头。 朱棣面上依旧震惊,他显得难以置信,诧异地道:“贼首……真的捉住了?怎么可能……这样快……不是说,这二人十分狡猾,一直隐匿,即便是下头那些骨干的白莲道人,也觉得他们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吗?” 亦失哈依旧跪着,却声音显得轻松了几分:“陛下召威国公细细询问便知。陛下,威国公行事,向来有的放失,绝不会出错的。” 朱棣点头,便立即道:“召他来。速召他来,这个家伙……总是……他娘的神神鬼鬼的样子……” 那小宦官正待要跑去…… 朱棣却突然大喝:“且慢着。” 小宦官连忙驻足,回头,来不及跪下,朱棣便道:“不,不能耽误了他的正事,从栖霞到此,来回一趟不容易,若是耽误了他布置,出了什么纰漏,那可糟了。来人……朕去,朕亲自去看看。” 亦失哈却是显得不放心,劝道:“陛下……外头现在风声紧,只怕有危险。” 朱棣道:“这所谓的教众,不过人多一些罢了,可多是乌合之众,他们隐匿则罢,若真敢冒出脑袋来,便是来一百万也不够朕杀的。” 看亦失哈还是忧心忡忡的样子,顿了顿,朱棣便又道:“多调一些禁卫尾随便是,教众大臣也伴驾。” 亦失哈想了想,点了点头,这才道:“是,奴婢遵旨。” 很快,整个宫里,乱做一团。紧接着,便是上千抽调出来的勇士营以及羽林卫开道。朱棣又率百来卫士,飞马自大明门出。 听闻抓住了白莲教的匪首。 文渊阁的胡广和杨荣十分意外。 实际上,他们对于眼下的局势,已经非常担忧了。 就好像一个火药桶,一点既燃。 这一路,二人也骑马而行,在马上,胡广忍不住滴咕:“天下之大,这白莲教的匪首如此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如何短短一个多月,便能探知其踪迹,这委实有些难以相信。” 杨荣也觉得古怪,道:“且先不管,一切等见了张安世便知道。” 胡广点点头:“若当真能抓住匪首,那便再好不过了,天下大吉啊。” ………… 睡了一个好觉,舒服多了,感谢大家体谅。 第二百七十四章:一网打尽 朱棣领着人,马不停蹄地赶到了栖霞。 栖霞的几处衙门,包括了模范营的军营,都在东区。 而图书馆和学堂主要在南区,至于码头和集市则在西区。 至于北区,则是主要的住宅区域,张安世的新宅邸就在那里。 东区这里,从南镇抚司至模范营,还有管理栖霞的衙门,甚至是太平府知府衙门,一片片衙门紧紧相连,到处都是校尉和官吏。 不过现在,这里却是紧张起来。 大量的校尉开始集结,他们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却一个个穿着锦衣,挎着刀。 除此之外,大量的马也已齐备,甚至马上的行礼,也有人贴心地给他们挂在了马鞍上。 每人三日的口粮,再加上一笔还算不菲的差旅银,人者有份。 聚在一起的校尉议论纷纷,随后张安世开始发令。 随着一道道的命令,大家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得令之后,便火速地出发,随着自己的百户快马加鞭的行进。 模范营则是三百老兵由朱勇亲自带领,已开始登上了早已准备好的渡船,一船船的人马,杀气腾腾而去。 整个东区,都充斥着肃杀之气。 这里的岗哨明显增多。 等朱棣的车驾一到。 收到消息的张安世,连忙飞马前去迎接。 迎到了朱棣,张安世行礼道:“臣见过陛下。” 一见张安世。 几乎所有人便意识到,这一次……可能真要去拿贼了,而且一定是一条大鱼。 因为张安世穿着双层的甲胃。 以至于张安世行礼的时候,腰都弯不下来,整个人好像木偶一般,身子一动,全身便是金属摩擦的哐当响动。 朱棣道:“要捉的是什么贼?” “佛父与佛母。” “发现他们的踪迹了?”朱棣凝视着张安世。 张安世道:“已经落网,而且还有不少的骨干,都已拿住了,足足九十余人。只是……他们的党羽甚多,臣怕沿途有人劫囚。是以,加派人手,去将人提回来。” 朱棣听罢,大为振奋,连那阴沉了多天的脸色,也一下子缓和了起来。 他背着手,带着几分激动道:“如何拿住的?” 张安世却是警惕地看了看四周。 朱棣意识到了什么,随即就道:“朕不管如何拿住的,只是这些奸贼,朕一定要碎尸万段,挫骨扬灰,方才消恨。人……几时可以带回来?” 到了现在,朱棣的怒气依旧没有消除半分。 “往返七八日内即可……”张安世道:“主要还是为了防范于未然……” 朱棣点头道:“这个时候慎重一些,并没有错,张卿这是天大的功劳,朕一定要重赏。” 张安世顿时乐开了花,乐呵呵地道:“陛下……臣这点功劳,算是什么?何况臣已是国公了,已蒙陛下如此的厚爱,哪里还敢要什么赏赐?陛下随便赏我几万两银子得了。“ 朱棣:”……” 朱棣的本意,还真是赏他几万两银子。 不过……张安世这口气……倒让他原本打算好给的赏赐有点说不出口了,于是竟有些支支吾吾起来。 缓了缓,他深吸一口气,最终道:“嗯,你这样的功劳,怎么能给这一点赏赐呢?来,你和朕说说,是如何布置的?朕打算好了,就在此……等那贼子押来京师。” 张安世觉得朱棣一直待这有些不妥,便劝道:“陛下,带贼首到京城,需要好几日……” 朱棣听罢,却是不以为意地道:“此二贼,掘朕祖坟,朕深恨之,想要诛他们的心,一刻也等不了,今日朕御驾亲临于此,不见此二贼,决不罢休。” 说着,也不等张安世这个主人同意,径自走进了南镇抚司。 随驾的大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个面面相觑。 可朱棣的恨意,是可以理解的。 且不说是皇帝,就算是寻常百姓,自己家的祖坟被人刨了,怕也要回去捡柴刀拼命。 张安世一脸尴尬,看一眼后头文武,又连忙追了上去:“陛下,臣这里……比较简陋……” 朱棣没理他,直接走到了南镇抚司大堂,毫不客气地在上首的位置落座后,便道:“给朕泡茶来。” 他一副不愿搭理张安世的模样,用意很明显,是打算死赖在这了。 朱棣再不看张安世,目光落在了两个人的身上。 他吩咐随来的杨荣和胡广道:“卿二人……可回文渊阁拟票,若是有什么大事,再来禀奏朕。” 胡广和杨荣便行礼道:“遵旨。” 无论如何,二人还是大大地松了口气,只要陛下不要大开杀戒就好。 而在另一头,朱勇等人,一路至太平府的芜湖县。 直接到了芜湖县县衙。 他们一脸疲惫,抵达县衙的时候,当地的县令刘振连忙出迎:“见过诸位将军。” 朱勇一脸急色地道:“少啰嗦,那贼子呢?” 刘振大惊失色,惊异地道:“什么贼子?” 朱勇粗声粗气地道:“还说什么贼子,说是你们已经拿住了贼,教我带回去。” 刘振瞠目结舌,定了定神后,连忙迎了朱勇至廨舍,先行了礼,接着就道:“没听说啊,这儿……哪里有什么贼子……” 朱勇顿时大怒,瞪着刘振,气呼呼地拍桉道:“俺大哥说的还能有错,怎么,莫非你们和贼勾结,已将贼带走了?” “真没有。”刘振待着几分哭笑不得,道:“将军,您也不想想,下官是什么人啊,下官就是一个酒囊饭袋,区区七品小官,半生蹉跎,混了大半辈子,干啥啥都不成,哪里有这本事,能擒什么贼?将军是不是太瞧得起我了?” 朱勇:“……” 以朱勇的智商,居然也觉得刘振说的有理,眼前这人,一瞧就是个废物,就这样的废物,怎么看,都不像能拿住贼的。 朱勇也不禁产生了怀疑,道:“难道他娘的弄错了?不对呀,大哥是说了到这县衙来。” 刘振道:“不知还有没有其他的吩咐?” 朱勇一拍脑门:“对啦,还真有,给了我一个锦囊,说是接了贼再说。可是……这不是没有交接贼子吗?” 刘振道:“那不如拿出来瞧一瞧便知。” 朱勇摇头:“不可,大哥吩咐了的,交接了贼才能看。” “这不是事急从权吗?” 朱勇很是固执地道:“什么事急从权,俺也不懂,俺只晓得,不交接了贼,便死了不能看。” 刘振:“……” 这廨舍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沉默了好半响,刘振道:“将军,威国公是不是说不许你看?” 朱勇想了想,道:“原话确实是你不能看。” “那么下官……是否可以看呢?” 朱勇一听,顿时喜上眉梢,狠狠一拍刘振的肩,这一拍,啪的一声,刘振直接身子矮了一截,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在震荡,几乎要呕吐。他呃啊一声,好不容易才缓过气。 朱勇道:“你他娘的看来挺聪明的,好吧,那你来看。” 说罢,立即取了锦囊,交给这刘振。 刘振小心翼翼地看了之后,笑嘻嘻地道:“上头说了,说是没有贼人,这叫暗度陈仓,哈哈,将军,我就说了没有贼吧,公爷请你在此盘踞两日,便立即带队回栖霞去。” “是吗?”朱勇一脸狐疑:“原来如此,大哥真是神鬼莫测啊。” 刘振道:“将军……您看。” 朱勇脸色一变,突然斜眼看着刘振,道:“大胆,你探知顶级的军事机密,图谋不轨!” 刘振人都麻了,脸色白了一下,他慌忙摆手道:“不,不,下官没有……” 朱勇怒瞪着他道:“还说没有,这锦囊便是绝密,里头所记的乃是军国之策,你在众目睽睽之下看了,现在还要抵赖?看来……你已经不是一般的逆贼了!来人,立即将这狗官拿下。” 刘振直接给吓得魂不附体,口里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朱勇瞥了他一眼,而后便再不看他,几个得令的卫士麻利地将这刘振捆绑。 刘振嗷嗷叫道:“将军,将军……我冤枉,我冤枉,是你教我看的。” 朱勇冷哼一声道:“俺叫你吃x,你是不是也要吃?” 刘振突然不说话了,一双眼睛像死鱼一样,骤然没了神采。 有人取了一团布,直接堵住了他的嘴。 紧接着,有人将他拖拽出去。 朱勇坐在廨舍,乐了,先是呷一口茶,而后取出另一份锦囊,乐呵呵地道:“大哥果然料事如神,来了这儿,一定有人偷看绝密的军情,果然……料中了。” “来呀,去将那县丞叫来,本将军要见他。” “是……” ……………… 溶洞之中。 有人匆忙进去,此人脚步极快,有人阻拦他,他焦急地口呼道:“出大事,出大事了,我这便要见两位上仙。” 道人迟疑了一下,又与其他人彼此交换了眼色。 其中一个道人道:“上仙正在为人祛除魔障,这时最厌恶有人叨扰,你确定……要打断吗?” 可眼前这人,依旧道:“事情重大,需要立即禀奏。” 道人才知道可能真出什么大事了。 于是道:“在此等。” 一炷香之后,道人去而复返,道:“随我来。” 随即,这人引着此人进去,一路走到了一处明堂。 这明堂里供奉着几尊神像,除此之外,这佛父和佛母二人,已盘膝坐于此。 佛父显得有几分憔悴,而佛母神情肃穆。 二人凝视着来人。 这人便拜倒道:“不好啦,京城那边……说有人抓住了两位上仙。” 这佛母听了,露出诧异之色。 随即道:“我二道身就在此,何时成为了囚徒?呵……不过那些朝廷狗官们杀良冒功的伎俩而已。” 这人又忙道:“不不不,动静很大,是那张狗亲自处置,派出了无数的校尉,连那模范狗营也出动了,不只如此,连皇帝也亲往栖霞坐镇。小道听闻了消息之后,还以为上仙出了事,慌忙来此,谁料两位上仙无恙,这才……这才……” 佛母更是不屑:“便那张狗,看来也不过如此,十之八九,是欺骗狗皇帝,想要冒功了!本仙还说,他这么多所谓功劳是何处来的,原来竟都是如此,这朱明不亡,果然没有天理。” 只有佛父一直一言不发,他拧着眉头,沉吟着。 佛母见他不言,瞥他一眼。 佛父这时突的道:“不好!” “什么?” “不可小看那个张狗。”佛父道:“此人残忍暴戾,可没有几分本事,绝不可能有今日,此乃狗皇帝身边最大的鹰犬,怎可小看?” 顿了顿,佛父又道:“他这使的乃是毒计,便是利用天下各州府的许多白莲道人,并不知你我的身份,绝大多数人,对我们素未相识,所以诈称拿住了人,只要随便找两个人替代,当着天下人的面,对这二人明正典刑,这无知之人,自然以为你我二仙,已被朝廷所杀了。” 佛母听罢,心中一惊。 他们做的本就是隐秘的勾当。 平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本就是为了安全。 而后采取类似于护法之类的人,前往各处传教,再任命各地的白莲道人,教他们吸纳教众。 这样做,既可使自己尽力避免隐患,免得官府捉拿。 另一方面,也在教众心目中保持神秘感。 否则,若是人家见了你,也不过是两只眼睛,两只耳朵,没有什么奇异之处,难免心里要消去许多的虔诚。 张安世显然就是抓住了这一点,一旦这一手成功,那么至少天下七八成的教众便知二仙已死,而且也没有什么法力,否则怎会教朝廷拿住,又怎么可能砍掉脑袋? 而一旦产生这样的认知混乱,那么必然导致人心浮动,这白莲教便被轻而易举的,直接废掉了一半的实力了。 甚至还会有一些骨干,不明就里,在得知佛父和佛母被拿之后,惶惶不安,可能直接投靠朝廷,借此苟全性命。 佛父道:“不错,不错,看来我们碰到对手了。” 说着,他竟微笑起来,又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 佛母挑眉道:“事到如今,你倒笑得出。” 佛父道:“我本以为,朝廷会直接快刀斩乱麻,可没想到,他们依旧还在使诈。可见……他们并没有……彻底地失去神智,依旧还想和本仙周旋。” 佛父居然高兴起来,他随即又不屑地道:“不过……对付他们,也容易得很,这算得了什么?要破他们的计谋,只要现出真身,而后……派人四处去游说即可。就算有人动摇,可只要我们早早的行动,这危害,就可以降至最低。” 佛母带着几分忧色道:“现了真身……是否会……” 佛父道:“不担心,本地的县令,他的母亲和妻子便是我们的徒众,他对我们言听计从,不敢不应的。当地的巡检,也早得了我们的财货。我们在此召了徒众,设坛做法之后,便立即寻一个新的地方藏匿,到时……等朝廷后知后觉查到这里,我们早已人去楼空了。” 佛母点了点头,便道:“也只好如此。” 佛父却是想了想,又道:“只是……开坛做法,只是应付之策。他们既然还想作怪,那么……就怪不得我了,吩咐宫里的崔英浩,教他也做准备吧。狗皇帝若是还不杀人……那么……我便杀他了。” 说着,佛父一脸不客气地道:“呵……只有一次次地告诉狗皇帝,他若是不大开杀戒,他这龙椅就不稳当,他才肯杀人,他不杀人……我们怎么成事?” 佛母带着几分余虑道:“宫里那些人……指望得上吗?” “你不懂,宫里的人,最是空虚,他们没有儿女,最是希望寄托来世。当初收买他们,拼命传授咱们白莲教的教义,原本是希望,让他们帮忙打探一些消息。亦或者……拉拢他们,将来让他们给咱们白莲教一些照顾。哪里想到……这狗皇帝竟想死咬我们不放……” 说这里,佛父叹息一声,才又道:“不是走到这一步。本仙也绝不会铤而走险!我们布局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才过了这样的好日子,谁愿意从此东躲西藏,去和朝廷作对呢?实是他们不放过我们啊。” 佛母道:“既如此,何时开坛做法?” 佛父眯了眯眼,眼眸里闪过精光,随即道:“自是越快越好。” ………… 次日…… 大量的道人,开始登山。 这些道人,多是附近的道人骨干。 因为时间紧迫,人心浮动,所以时间直接选在了次日吉时。 这就导致,登山的道人并不多,都是本县,或者是附近几县连夜赶来的。 众人马不停蹄地登山。 至道观之后,随即……便纷纷拜倒。 数百人一言不发。 这里早已设了祭坛。 此时,道人们还不知京城里的事,只知道佛父和佛母要亲自开坛,甚至更有不少人,万万没料到,佛父和佛母竟在本县,一个个激动莫名。 至道观之中,有一道人大呼一声:“佛父仙旨:京城妖气冲天,有一妖头,曰张安世,此人……乃蛇精转世,今滥杀无辜,天怒人怨,人神共愤,天收此妖不远了。有道是困兽犹斗,此妖胆大包天,如今在京城,竟诈称拿住了二仙……今二仙亲自开坛,当众做法,诸道友得见仙颜之后下山,定要广为传播,莫教妖人惑众。” 众白莲道人面面相觑,一个个大惊失色。 紧接着,一阵浓雾自溶洞中开始升腾而起。 众人闻这浓雾,竟有香味,于是纷纷抬头,便见雾中,有二人徐徐自这溶洞中出来。 道人纷纷激动,有人垂泪,有人如痉挛一般,身子瑟瑟发抖。 有人口呼:“上仙,上仙……求上仙解我危难……”、 更多人不断的叩首,朝着那二仙的方向,口念经文。 二仙徐徐走到了祭台。 而后道:“尔等听着,江山三百年,便有仙人出,今君王无道,百姓遭殃,本仙转世人间,便是教尔等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教尔无灾无病,教尔世世富贵……” 说着,他取一桃木剑,口里接着道:“今在此做法,便要斩妖除邪,妖邪正在南方作乱,本仙千里取其人头。” 说着,桃木剑朝着虚空一刺。 但见突然之间,南京城的方向的一棵树,突然鲜血淋漓。 众人诧异地看着那树,那树的缝隙之处,鲜血蔓延了出来。 众道人纷纷惊呼,见这仙法,更是顶礼膜拜。 佛父又道:“本仙再诛一妖……” 说着,这桃木剑又要刺出。 于是所有人死死地盯着那桃木剑。 却在此时,突然有人道:“我也来诛一诛。” 此言一出,众人只觉得奇怪。 却有人从人群站出来。 不……不是一人,而是数十人。 为首一人,正是陈道文。 陈道文大笑一声,紧接着,先丢出一个黑乎乎的东西。 那东西在半空划过弧线。 却是奔着祭坛之下,那守卫着祭坛的数十个二仙的护卫道人去的。 轰…… 一声轰鸣。 紧接着,硝烟升腾而起。 那数十个道人,离得近的,瞬间便被炸得千疮百孔。 其余人……也是东倒西歪。 与此同时,随来的数十人,也纷纷丢出了手头的手雷。 一个个手雷,划出一个个优雅的弧度,朝着对方人手最密集的地方飞去。 轰隆……轰隆…… 一声声的雷响,直如惊雷一般。 许多的残肢飞出,瞬间血雾四散。 那附近的人,多被手雷里头炸出来的铁屑炸伤,倒在地上,拼命地哀嚎。 场面顿时混乱。 此时,陈道文大呼一声:“拿人。” 陈道文当先,从地上迅捷地取了他的竹杖。 这竹杖本是登山的时候用的,大家并不见怪。 可谁晓得,他将竹杖头一拧,从这仗中便抽出一根细剑来。 而后,其他人也纷纷如此。 众人直上祭坛。 祭坛之上,佛父和佛母早已被这突如其来的事吓呆了。 佛父最先反应过来,口里大呼:“尔等……要作乱吗?” 陈道文欺上去,持剑对着他,大骂道:“作乱的是你!” 佛父手中举着桃木剑,冷笑道:“看我仙术。” 他说着,口里开始念经。 无非是诅咒之类的话,似乎怕陈道文不懂,口里还道:“你……你可知道,我念了此经,便教你生生世世都沦为畜生,教你断子绝孙?” 陈道文却是毫无惧色地冷眼看着他,口里道:“拿下!” 他说罢,已冲上前。 祭坛下的护卫,还有其余的白莲道人,虽然人多,却是一开始就伤亡了不少,许多人还茫然无措,就算偶有想要反抗的,却哪里是这样训练有素,精挑细选的精锐校尉的对手? 更不必说,校尉们个个手持利刃,一剑就能将人刺死,其余人便惊恐不已,瑟瑟发抖了。 可许多人,还是此起彼伏地高呼:“保护上仙,保护上仙……” 只是这和念经一样,根本无济于事。 佛父已吓得面如土色,他转身要逃。 只可惜,没跑两步,便被人从后头一脚踹翻。 他毕竟这些日子,给人驱了太多的‘魔障’,身子亏得厉害。 而后,陈道文跨步上前,一下子将他像小鸡崽子一般的拎了起来,先朝他脸上吐了一口吐沫,随即就道:“狗一样的东西,就你还想成精?” 佛父口呼道:“力士,你饶了我,我封你为护法将军,赐你无数美女,赏你仙宅无数。” 陈道文直接一个巴掌打在他的脸上。 这佛父便是眼泪也被打了出来,哎哟一声,道:“你完了,你完了,我有教众数百万,定教你永不超生。” 另一边,那佛母只瘫坐在祭坛上,也已被人拿住。 陈道文大呼一声:“来人,放出讯号,让其他的弟兄杀上山来!” “喏。” 说罢,一个烟花点了,随即轰隆一声飞上天。 一些回过神来的白莲道人,开始围攻祭坛上挟持了佛父和佛母的陈道文等人。 陈道文等人集中精力举剑与之死斗,偶尔……有人飞出一颗手雷。 可即便如此,还是有一些陷入癫狂一般的白莲道人疯了一般地冲杀来。 其中一个校尉,冷不防被一块飞来的石头砸中。 而后,头破血流,他摇摇晃晃的,却依旧站着,众道人见这个空挡,便一齐涌上来,有人拿木棒击打他的脑袋,他举着剑,怒喝一声,刺倒一人,身子也随之倒下。 同伴们疾冲来,将他从道人之中拖拽出来。 他此时……已浑身是血了,有人大呼一声,试图让他振作一些。 他只疲惫地睁开眼,而后……有气无力地道:“你们……你们要将人……送回栖霞……威国公在等着呢,威国公会照料我的父母家人的……” 而此时,这慢慢回过味来的道人已越来越多,这些人口里发出各种呼声,继续围攻。 一个个校尉倒下。 却在此时……突然…传出了一声刺耳的竹哨的声音。 山下,有人大呼:“杀。” 随之是四面喊杀四起。 道人们大惊,面带仓惶。 第二百七十五章:真相来了 山下接应的人杀至。 虽然人也不过百来人。 可这些人毕竟训练有素,转瞬之间,便杀得众道人片甲不留。 其余道人见状,纷纷跪下,口呼饶命。 而此时,几乎所有人都已筋疲力尽。 可陈道文在此刻,却已是双目赤红,他像一头发狂的野兽。 狠狠地打了这佛父一个耳光。 而后痛骂道:“等着扒皮吧。” 人在这种情境之下,必然是情绪激动到了极点。 陈道文却还恢复着冷静,他心里知道,眼下这个人,还没有杀的必要。 当下他指挥人道:“将此处,给我搜抄一个底朝天,其余之人,立即随我下山,火速回京。” 此时必须火速回京,一刻都不能耽搁,要趁着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抵达京城,否则……这白莲教的党羽一旦察觉,必然会进行反扑。 当下,所有人迅速集结,压着这佛父和佛母,还有一些白莲教的骨干,当下便下山去。 清点的时候,很快便发现了大量的文书。 除了那些没用的所谓符箓之外,竟还有足足半屋子的账本。 说来也可笑,这足足半屋子的账本,是各州府的白莲道人们献上的诸多‘供奉’。 自然,对于校尉们而言,真正要紧的是一个花名录。 这里所记录的,多是白莲教的一些重要骨干。 对于这所谓的佛父和佛母而言,背后操纵,必然需要有人在台前幕后。 白莲教从宋朝开始,就利用了大量生涩难懂的切口,还有诸多仪式,以及繁杂的组织方式,来建立一种地下的秩序。 而这一切,都与人力息息相关。 那佛父被拿住,口里还念念有词,虽是被人押下山去,装进了一辆车中,口里还在念经。 似乎这个时候,他真的只剩下念经了,似乎寄望于,那连自己都不相信的漫天神佛,此时能助自己的一臂之力。 他很快发现,自己迅速地被送到了某一处渡口,而后在这运河的渡口里,早有数艘船在此等待。 他便被人押上船,陈道文亲自看押他。 陈道文盘膝坐在乌篷里,这佛父道:“你们是如何找到我的?是如何……” 迄今为止,他还是无法相信,在隐匿行踪方面,他自信自己已经登峰造极。 其实这也可以理解,白莲教自诞生开始,就遭受官府一次次的打击。他们有丰富的被打击经验,所谓久病成医,在首领们一次次的被捉拿,又一次次地被碎尸万段之后。 这些白莲教的后人们,根据前人的失败经验,在一次次的试错之后,早就已经形成了一套藏匿的法门。 而这些法门,在栖身藏匿方面,可谓是登峰造极。 陈道文没有理他。 “莫非你们有仙法?”陈道文又道:“不,绝不可能……若是上天有眼,也该庇护我,而非是你们……” 陈道文很疲惫,他一次次地压抑着想要杀死此人的冲动。 此时他满脑子想着的,只是如何奏报的情况。 心里一次次的杀机涌动之后,他照旧还在克制自己。 在溶洞的深处,校尉们还寻到了十几个早已是摧残得不成样子的女子,这些女子年纪本该是在父母宠溺之下的。 陈道文刚刚生了一个女儿,因而,他拳头一次次地握紧,又一次次地强迫自己松弛开。 佛父道:“你放了我,将来……” 佛父此时内心很绝望,可他依旧不放弃,只是……眼前这个人,让他觉得气馁。 以往他不是没有遇到过差役和官兵,可那些人……只需他蛊惑几句,便往往会被引诱。 而眼前这个人,心似铁似的。 佛父依旧不放弃,此时继续道:“难道你这样区区的小小武官,就甘心一辈子为人驱使吗?我可以给你富贵,甚至……可以让你升官,我在朝廷和官府,也有人。” 陈道文这时道:“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佛父见他有了回应,顿时振奋起来,喜道:“你在想什么?若有什么念想,我必教你心想事成。” 陈道文冷冷地道:“我刚刚生了女儿,我不希望……她的将来,被你这样的人糟践。” 佛父道:“你显然是误会了,我这是为她们好,是她们爹娘哭着喊着求我为他们驱邪,我这是行善。” 陈道文像是使了很大力气一般,深吸了一口气,才勐地眼眸一张,眼里掠过一道杀意,冷然道:“为了拿你,我死了九个袍泽,这些人……还年轻,他们辛辛苦苦地考上了官校学堂,本有大好的前程,他们的父母妻儿都将希望寄托在他们的身上,如今……因你而死!” “你若想这一路,少受一些皮肉之苦的话,就闭上你的嘴巴。若是还敢喋喋不休,我可以忍受你这些话,可你问问我的袍泽们愿不愿忍受。” 这时候,佛父才发现,同船看押的四五个校尉,一个个眼眶发红,像一头头饿狼一般,在努力地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锦衣卫经过了改制之后,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尤其是新的校尉,他们既是良家子出身,同时能读能写,知道一些事理,进入学堂之后,与同期的人都是同窗,情谊与别人不同。 再加上薪水丰厚,工作较为稳定,甚至将来能解决住宿的问题,他们已渐渐从寻常人眼里的丘八,渐而变成了香饽饽,谁家女儿若是嫁去,都觉得胸膛能够挺直。 再加上张安世严禁上下欺凌,内部殴斗的情况,彼此之间的关系,已从相互之间的争权夺利,变成了肩并肩的战友。可能平日里会有一些摩擦,可一旦出现了损伤,便立即能同仇敌忾。 这一次,为了绝对的保密,几乎所有的校尉,都是从官校学堂里的生员中抽调,他们年轻,较为单纯,而且面孔也生,这一次便是由陈道文带队,秘密行动,才可做到绝对保密。 如今,死的人,对于陈道文而言,可能只是部属,对于许多准校尉而言,却是同窗兼青年时同吃同睡的好友。 白日还好,船行到夜间,便有人在船尾低声啜泣。 陈道文几乎是一步不离地守着佛父,这倒不是他怕佛父跑了,而是担心,有校尉无法忍受杀人的冲动。 舟船一路顺水而下,沿途不做任何的停留,所有的作息,全部都在船上,所有人枕戈以待,十二个时辰,轮番守卫,为的便是确保万无一失。 佛父此时……方才意识到……自己真正踢到了铁板上,他那三寸不烂之舌,再没了用武之地。 可求生欲,却还是让他一次次地在盘算着,押解京城之后,如何求生。 或者说,提高自己被利用的价值。 ………… 在另一头,朱棣在栖霞呆了数日。 这倒让张安世变得压力大了不少。 一方面是保卫的工作,不容有一点的闪失。 另一方面,却是张安世在栖霞乃是山大王,说是土皇帝也不为过,现在真皇帝来了,他这土皇帝现了原型,一下从大哥变成了小弟,隔三差五就得去朱棣处问安,心情能好才怪。 索性,张安世在书斋里办公,此时,有书吏道:“公爷,阿鲁台和哈儿兀歹二人到了。” 张安世翘着脚,在大明,他不是吹牛,除了朱棣和他家姐夫,管你什么身份,他谁都不认。 “叫进来。” 没一会,这二人颇有几分忐忑地走了进来。 那一次实战之后,他们已经意识到明军已经今非昔比,如今二人还驻留京城,皇帝也没有任何关于他们安排的后续旨意,这更让人不安。 现在这威国公请自己来言事,让他们更有几分不安。 眼前这家伙……比他们都狠……也不知,葫芦里卖了什么药。 二人进来后,先行了礼,张安世只干笑:“坐,坐下吧。” 二人欠身坐下,阿鲁台道:“不知威国公,有何见教?” 张安世却是道:“你们有什么打算?” “打算?”二人面面相觑。 显然,他们是完全没想到张安世居然会特意找他们问到这个。 张安世看他们诧异的样子,又问道:“想回草原中去吗?” “想!”二人几乎是不约而同。 回到了草原,才是他们的底气啊!那里才是他们的家! 留在此,其实和阶下囚没有任何的分别。 只见张安世微笑道:“听说现在大漠各部,都已混乱不堪了,瓦剌人趁此机会,兼并鞑靼各部,声势颇壮,你们回去,不会也投靠瓦剌吧。” “不,不……”二人连忙道。 张安世笑了笑道:“其实你们投靠不投靠瓦剌,都不紧要,陛下和我,也都不在乎。” 二人不知张安世是什么意思,一时不敢回应。 张安世继续道:“大明打算与瓦剌签署互市的协议,瓦剌那边……已有人愿意接触了。” 互市? 阿鲁台道:“据我所知,瓦剌人与大明一向有互市,互通有无。” 这是实情,明初的时候,鞑靼人势力最大,为了打击鞑靼人,所以朱棣采取的国策是,与瓦剌进行互市,坚决打击鞑靼。 当然,最后的结果是朱棣玩脱了。他把鞑靼人打击的太狠,几次亲征鞑靼之后,鞑靼部四分五裂,而背靠着大明的瓦剌趁此吞并了不少鞑靼部族,从此壮大,再过数十年,明英宗亲征瓦剌,结果被一锅端,这几乎是整个大明前期和中期,最大的耻辱。 张安世道:“我所说的互市,可和从前不一样,是真正的互通有无,但凡只要瓦剌能买到的东西,都可买到。” 阿鲁台和哈儿兀歹二人对视一眼,都显得震惊。 要知道,大明的互市,可不是简单的互市,是有严格的限定的,而且出售的品类也几乎是指定,某种程度而言,这是一种变相的朝贡体制而已。 可若当真彻底放开,互通有无,可以想象,那瓦剌人能从中得到多少好处。 “威国公,我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阿鲁台虽是这样说,却还不等张安世反应,他就接着道:“如今鞑靼部已经式微,瓦剌人迟早要壮大,到了那时,这瓦剌人便是大明的心腹大患,难道威国公对他们完全没有防范吗?” 张安世乐了。 说起来,天下无论是什么人,内斗都是传统。 这蒙古人更是将内斗发挥到了极致,整个蒙古,唯一一次全部团结起来的时候,也只有成吉思汗时期而已,以至成吉思汗一死,他的儿子们便立即开始打破脑袋。 这阿鲁台倒是很实在,他的日子好过不好过,是其次。重要的是,不能让瓦剌那些乡巴老的日子好过。 张安世道:“你认为,我大明还会对草原上的敌人有所忌惮吗?” 此言一出,阿鲁台连忙点头。 他这时才意识到,所谓的彻底互通有无,根本的原因是大明已经不在乎了。 是的,人家一点儿也不在乎,你壮大了又如何? 或许在草原上,所谓的壮大就意味着你可耀武扬威,可在大明面前,经过那一次实战之后,阿鲁台已能意识到,马背上的骑兵,根本不堪一击。 阿鲁台道:“鞑靼人和兀良哈人,是否也可以互市?” 张安世道:“可以,我来寻你们,就是为了这件事,为的就是将来你们回到了草原,与你们进行互市互利,从此之后互通有无,彼此化干戈为玉帛。” 阿鲁台顿时喜道:“若能如此,实在太好了。” 张安世又道:“不过要互市,就得先立规矩,首先……我们得有一个货币,所以……你们要采购我大明的商货,必须使用大明的银元和铜币,其他的货币,哪怕是真金白银,也一概不收。” 这对阿鲁台和哈儿兀歹而言,根本不算什么,那银元和铜币,他们也见识过,质量甚至比绝大多数的货币质量要高,这东西又是金银,接受了有什么不可。 阿鲁台道:“这个好说。” 张安世道:“所以,我们这边的联合钱庄,需要在大漠之中开设分号,你们必须确保他们的安全。” “自然。”阿鲁台道。 张安世道:“当然,纯粹的确保安全,还是不过的,我们的商人到了大漠腹地,彼此之间言语不便,他们若是触犯了律令,必然要以大明律来惩治,而不能采用大漠的律法。” 这若是在后世,必然是一场纠纷,可对于这个没有主权概念的时代而言,似乎怎么处置罪犯,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何况阿鲁台和哈儿兀歹二人,本就处于弱势,他们压根不在乎这个。 张安世随即道:“既然如此,那么,为了确保大明的商贾以及随员还有其他的汉人犯罪之后,可以得到审判,那么,商行派出一个负责治安的卫所,应该没有问题吧,就以宣慰使的名义,如何?你们画一个地方,让宣慰使来驻扎,驻扎此地的汉人,不得受你们的侵扰,在此地之内,你们可以进行贸易,除此之外,在这区域之外,你们也要确保汉商和汉人的安全,若有摩擦,则是宣慰使与你们洽商解决。” 阿鲁台和哈儿兀歹二人开始思量起来。 他们越来越觉得不对味。 先是说好了做买卖,做买卖接着开始说到了钱庄,钱庄说完了又说律令,律令谈完了,却又说如何维持律令,维持律令就需要审判和暴力机构,而有了暴力机构,必须得有执法的区域,这绕来绕去,他娘的……怎么好像成了国中之国。 “需要多大地方。” “方圆百里,宣慰使之下,设一护卫,最大编额七千五百人,如何?在兀良哈的草场,也就是靠近辽东一带,设漠东宣慰使司,至鞑靼的草场,而设漠南宣慰使司,至于瓦剌那边,我们也在谈,大抵是打算设两个宣慰使司,一个是漠北,一个是漠西。” 阿鲁台和哈儿兀歹低头,开始盘桓起来。 哈儿兀歹还是有疑虑的,毕竟哈儿兀歹三卫,等于是彻底让大明手伸进了自己的草场。 而对于阿鲁台而言,他反而没有什么疑虑,在鞑靼部,他已经式微,其他鞑靼诸部,未必肯服气他,有的甚至投靠了瓦剌部,此番他就算回去,召集旧部,未来可能还要面对其他鞑靼部的竞争者,可一旦得到了大明的鼎力支持,就完全不同了。” 细细一想,阿鲁台率先道:“可。” 张安世道:“很好,有一些细则,过几日,我会教人送去,若是大家都同意,到时再缔约,当然,契约只是承诺而言,算不得什么。未来如何维护这契约,才是至关紧要的事。” 屏退二人,张安世便匆匆往朱棣那儿去。 朱棣的心情很不好,想到自己的祖宗,他觉得自己怀有巨大的愧疚。 因而,这让亦失哈头痛不已,陛下好几次,梦中惊醒,口里大呼:“杀贼。” 这可把他吓坏了,他怕陛下来一个吾梦中好杀人,别稀里湖涂的把自己砍了。 见了张安世,朱棣道:“人马还未回来吗?” 张安世道;“应该快了,就这两日,陛下,臣和阿鲁台还有哈儿兀歹已经谈过了。” 这事,张安世和朱棣提及过。 朱棣这几日都是心乱如麻,没心思理会这些,如今没想到张安世如此迅速的谈妥,反而让朱棣有些吃惊。 “此事能成吗?” “实战之后,他们老实都了,臣以为……肯定能行。” 朱棣摇摇头:“不,朕问的是,这有什么用处。” “用处太多了。”张安世道:“我大明的商品质美,大漠中的人想要和我们做买卖,必然要用大量的牛羊还有其他的物产来交换,我们随便一匹布,可能能换来的牛羊,都超出了布匹本身的价值。” 朱棣道:“大漠人少,需求有限,指望这些……又能挣多少?” “这是自然。”张安世道:“可是陛下有没有想过,久而久之之后,这些鞑靼人还有瓦剌人,他们用自己的商品,换来了大明的需要商品之后,发现若是继续向西售卖,到了波斯以及大食等国,依旧可以高价卖出,还能挣来大量的差价,那么……会如何?这天下,有许多地方,是船抵达不到的地方,想要将东西售去,就得走陆路,可陆路遥远,风险也不小,我大明现在权力经营海上的商贸,实在分身乏术,那么……这鞑靼人和瓦剌人,就成了二道贩子,这其中的需求可就大了。” 朱棣听罢:“丝绸之路?” 张安世道:“正是丝绸之路。” 朱棣颔首:“这样说来,确实能有不少好处。” 张安世道:“还不只如此,重要的是,这瓦剌人和鞑靼人,虽然现在已非我大明敌手,可他们在大漠之中,没有其他的营生,经济脆弱,所以,一旦天灾降临,就不得不想办法劫掠为生,我大明固然国力已远远压过了他们,可碰到一群不要命的亡命之徒,终究还是防不胜防。一旦这个贸易体系开始建立起来,让瓦剌人和鞑靼人大批的从事商业,利用他们的游牧和迁徙能力,我们等于成了他们的上游供货商,他们不过是二道贩子,历朝历代,这二道贩子的利益完全仰仗于供货商,这样的关系,比之从前的招抚要有用的多,臣以为,一旦此事能办成,这大漠,再非我大明的祸患,反而成了我大明的聚宝盆。” 朱棣听罢:“你这小子,真是将眼睛都钻进钱眼里了。” 张安世嘿嘿一笑:“当然,这还不是最紧要的,最紧要的却是,他们要采买大明的货物,就不得不使用我大明的货币,我大明铸造的钱,他们不但要用,而且还需要大批的储藏起来,陛下您想想看,我们今日出去买东西,会因为需要购买今日的商品,就去钱庄里兑换钱币,然后再去购物吗?不,寻常人,都会想办法,储存越多越好的钱币,什么时候自己想买东西的时候,直接拿钱币出去花就好。这各部的贵族,还有商贾,未来只怕都需拿我大明铸的钱,来作为储备。” 朱棣道:“这又有什么用?” “宝钞的价值之所以崩塌,是因为……嗯……宝钞就好像一艘大船,这大船在海上,一旦遇到了风浪,就可能发生倾覆的危险。说穿了,就是它承受风险的能力太低。可现在,臣打算缔造的新币,则想尽办法,和所有人捆绑,现在是在安南、吕宋、爪哇,将来则是鞑靼、瓦剌、兀良哈,再之后,通过他们的贸易,去往更远的地方,如此一来,这天下诸国,都储存了大量这样的钱币,陛下……这就好像,数十上百艘的船,用铁索连在了一起,我大明就是最大的那一艘。一旦起了风浪,这抗风浪的能力,比之从前的宝钞不知增加多少倍,再加上市面上对钱币的需求会大增,人人都需新币,大量的新币,也会储藏于吕宋、鞑靼,这就导致,新币即便放出去的多了一些,却也能保持它的价值。” “退一万步,就算新币出现巨大的危机,陛下想想看,谁比我们更急呢?朝廷固然急,商行也急,可天下诸国的家底,都是这新币,一旦新币危机,大明固然伤筋动骨,他们却是要一下子血本无归啊,所以臣预料,真到了那个时候,他们维护新币的动力,比我朝廷更甚。” 朱棣一直对于当初的大明宝钞耿耿于怀。 毕竟,太祖高皇帝爽完了,让建文那小子也爽了一遍,结果等到自己登基,什么……宝钞完蛋了。 他对此极有兴趣:“原来如此,只是我们是以金银里铸币……” 张安世摇摇头:“陛下,凡事要一步步来,铸了币,那么将来……寻到了契机,再发行纸币,大家才愿意接受,这叫温水煮青蛙。” 朱棣道:“这事若是能办成,也算是利在千秋了,不过你自己也要小心,这些人狡猾的很。至于你办的事,尽力去办。” 张安世道:“谢陛下。” 就在此时,有宦官匆匆小跑而来:“陛下,捉贼的人……回来了,回来了。” 朱棣听罢,大为振奋,他豁然而起,箭步而出,口里道:“朕要看看,那狗贼在何处。” 此时几个在外头候着,随驾的翰林也忙跟了去。 果然,便见一队人马回来。 为首之人正是朱勇,朱勇见着了天子的大驾,吓了一跳,连忙上前,行礼:“臣……” “那逆贼在何处?” 朱勇大汗淋漓,道:“逆贼……逆贼……没有啊,臣没拿住……” 此言一出,朱棣的脸色顿时大失所望起来,他回头看一眼张安世。 一旁的翰林听罢,不禁道:“这是欺上瞒下,这是欺君罔上!” 朱勇吓得冷汗淋漓。 却在此时,却又有宦官道:“陛下,有一队内千户所的人马,也回来了,说是押着逆贼回来。” 朱棣整个人都湖涂了。 晕乎乎的。 他瞪了一眼张安世:“怎么回事?” “这件事……”张安世叹了口气道:“说来话长,还请陛下……容臣细细解释,臣……罪该万死,确实欺君罔上了。” 此言一出,朱棣惊的说不出话来。 欺君罔上?这不是张安世的风格啊,这家伙这么拍死,他敢干这样的事? 第二百七十六章:原形毕露 朱棣此时只觉得意难平。 见朱棣勃然大怒,张安世连忙道:“快来人,将人押来。” 这一句话方才教朱棣的心稍稍定一些。 果然,一群人押着数十辆囚车来。 这为首一个,正是佛父。 佛父显得惊恐不定,似乎在这个时候,他妄图想要求生,对押着囚车的人道:“我有许多银子,我认识……” 可惜,这些话已经没有意义了。 陈道文率先飞马上前,下马朝朱棣行礼道:“卑下见过陛下,见过威国公。” 朱棣背着手,一言不发,他脸色很难看,这其实也可以理解。 张安世这个小子,居然敢欺君罔上,这家伙翅膀长硬了。 他澹澹地道:“人拿住了吗?” “陛下,卑下人等,彻夜奔袭山东蒲台县,经过这一个多月的功夫,总算是不辱使命,这两个贼首,还有数十贼子,统统给拿下了。” “什么?”朱棣一脸诧异,转而看向张安世:“你不是说,欺君罔上吗?” 张安世道:“是啊,是欺君罔上,臣的意思是……臣在朱勇等人这边欺君罔上,可是该拿贼,还是拿贼。” 朱棣此时是越听越觉得湖涂。 不过听到拿到了贼首,朱棣大喜过望,却又咬牙切齿地道:“好,好得很,来人,押此二人来,朕要亲审。” 他说罢,似乎意犹未尽:“开放南镇抚司衙,允许军民百姓旁听。” 这事很重要,现在京城之中,人心浮动,必须得让人眼见为实,如若不然,反而会传出更多的流言蜚语。 一翰林上前,低声道:“陛下,臣以为不妥,现在逆贼的身份还未辨别,就贸然亲审,百姓们都来旁观,一旦弄错了……” 朱棣瞥了这人一眼,道:“弄错了?” “臣是有些担心。”翰林道:“若是……” 朱棣道:“若是锦衣卫欺上瞒下,杀良冒功,是吗?” 翰林忙道:“陛下,非臣如此想,只是……只是这天下人,怕都如此想。” 朱棣冷着脸道:“你说的也没有错,锦衣卫这样的事,不胜枚举,朕听御史也弹劾了不少,可朕即便信不过锦衣卫,却还是信得过张安世的。” 说罢,摆驾南镇抚司。 此时,不少随驾的大臣已开始议论纷纷,此前那在旁劝说的翰林也在与人滴咕。 听闻抓住了白莲教的贼首,绝对是一件石破天惊的消息。 这些日子,京城都有一种肃杀之气,为了捉拿白莲教余孽,五城兵马司和应天府的差役四处捉人,人人为之胆战心惊。 不过百姓们对于神佛之事,大抵都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所以也分不清白莲教的好坏。 只是朝廷这样捉拿,反而让不少军民百姓担心,怕自己也牵连其中。 现在听说将这佛父和佛母捉了,不少人哗然,其中也不乏有……潜在的白莲教之人。 他们自是不相信佛父和佛母被拿,却都盼着,想见识一二。 一时之间,这南镇抚司,竟涌入了不少人。 张安世也让人将大堂的八扇门统统打开。 朱棣自是不必坐在堂首,而是坐在了一旁的耳房里,喝着茶,在一边听审。 张安世以同知的身份主审。 又有二人,一人乃随驾的刑部侍郎吴中,一人乃都察院右都御史陈进,他们陪在张安世的两边,虽是副审,其实也只是走一走过场罢了。 张安世没想到,陛下如此心急。 不过他倒能体会一些朱棣的心情,现在的情况……确实是人心浮动,寻常百姓谈白莲教色变。 而白莲教的教众数百万之巨,甚至京城之中,怕也不少。 若是不大庭广众之下,让人见识白莲教的贼首是什么人,依旧还会有人借此招摇撞骗。 张安世先让人给自己斟一副茶,而后定了定神道:“将贼子都带上来。” 片刻之后,佛父和佛母人等人便都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押了上来。 张安世看他们一眼,这些人,一个个如丧考妣,好像死了娘一般。 和他想象中的所谓贼首完全不同。 张安世却依旧镇定,他故意不说话,打量着这些人。 这其实也是一种心理攻势,借此营造紧张的氛围。 而这时候,佛父却已叩首如捣蒜:“饶命,饶命啊……” 他哀嚎着,歇斯底里的模样。 这佛父起了头,于是佛母便也如寻常乡下的妇人一般,开始哀嚎,一边哀嚎,一面泪如雨下,她好似唱歌似的:“天可怜见哪,我命苦哪……我……” 眼见这家伙,竟开始吟唱,真如唱山歌似的,张安世顿时大怒,喝道:“掌她嘴。” 一个校尉毫不客气,上去便给她一个耳光,她的声音骤然之间,戛然而止。 张安世冷冷一笑,道:“这是你咆孝的地方吗?现在开始,我问什么,你们答什么,我问到了谁,谁便来答。” 佛父道:“青天大老爷请为我做主,小的……一定答……答……” 来看的人,听到这佛父这般,心里大失所望,一个个心里越发的狐疑。 坐在张安世下首位置的刑部侍郎吴中,本是端着茶水要喝,一听这话,扑的一下,口里含着的茶水喷出来。 张安世怒视他一眼。 吴中无语,抱歉一笑。 右都御史陈进则抱着手坐着,眼睛半张半合,似在打盹。 张安世道:“你叫什么?” 张安世手指着的方向,正是那佛父。 佛父道:“小人张二河。” 张安世道:“哪里人?” “山东行省,青州人士。” 张安世道:“青州人士?你为何要装神弄鬼?” “小的,小的没有装神弄鬼啊……”张二河嚎哭道:“小的是良善百姓,平日里不曾干过任何违法乱纪的事……” 这张二河显然一路来,早有腹稿。 他很清楚,自己的筹码是什么,只要自己抵死不认自己是佛父,对于朝廷而言,便是天大的麻烦。 而至于捉拿自己的锦衣卫,只要让人相信,锦衣卫拿错了人,或许他就当真有脱身的可能了。 毕竟在朝中,他也结交了一些人。 张安世似乎早料到他会如此说,倒没有半点诧异,则道:“是吗?看来……你不愿承认自己是那所谓白莲教的佛父了?” 张二河抽泣道:“小的是什么人,哪里敢做神仙呀?小的……” 张安世道:“你不要装了。” “小的没有伪装,小的……实在……”张二河好像被张安世的气势吓坏了的样子,连忙道:“小的该死,小的该死,可是小的真不是什么佛父,若是青天老爷,当真想要教我承认,只要你们不打我,我便认,认了……” 此言一出,站在一旁,原先那说话的翰林,禁不住扑哧一笑。 刑部侍郎吴中不断地摇头苦笑。 右都御史依旧眼睛半张半合着,好似不为所动的样子。 外头的百姓,却都已开始窃窃私语,议论开了。 张安世此时道:“来人,带他们的东西来。” 那陈道文却早已是气炸了,当下,抬着从洞府里搜罗来的各种证物,直接搁在了堂中。 张安世道:“这些是你的吗?” 张二河怯怯地道:“若是青天大老爷认为这是小的的,就算是小的的吧。” 张安世拍桉而起:“什么叫就算……” “别……别打我。”张二河又磕头如捣蒜,一副惊吓不已的样子。 似他这样的人,做了一辈子的戏,眼前这样的场面,简直小儿科而已,他声情并茂地道:“小的……小的……冤哪。” 外头已有人开始起哄道:“何必要为难这样的老实人……” “哎……这样的人竟是白莲教的神仙?” 这话只说半截,颇有几分敢怒不敢言的意味。 这堂中,一时开始充斥了欢快活泼的气氛。 一些随驾的大臣有些受不了了。 纷纷交换眼神。 张安世笑了笑道:“不错,你果然演技精湛,不愧能将人耍弄得团团转。” 张安世说罢,又道:“你不叫张二河……” 此言一出。 所有人都皱眉,纷纷奇怪地看向张安世。 张安世笑着道:“你叫李喜周。” 众人都露出了诧异之色。 一个个看向张安世,显得大惑不解。 一旁的耳房里,朱棣慢吞吞地喝着茶水,方才的闹剧,让他更是心烦意乱。 现在似有一些眉目,他眉微微一挑,露出若有所思之色。 这张二河便道:“小的,一直都叫张二河,若是不信,可以去查,小的……一直都是安分守己之人……是……是……” 他的声音发颤。 张安世却继续笑着道:“李喜周,你一定没有想到,我早就查到了你的底细了吧!到现在,你还在卖弄你的那些伎俩吗?” 张二河道:“我……我根本不知你在说什么?” 张安世道:“我不但知道你叫李喜周,我还知道,跟着你一起,自称所谓佛母之人的,乃是李喜英,你二人,乃是兄妹……” 这佛母很安静,她一副很木讷的农妇样子,哪怕张安世说出她的名字,她还是一脸呆滞。 张安世又道:“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其实我却知道,你比任何人,都想知道我为何这样说。” 张二河不语。 张安世接着道:“你一定在想,你藏匿的如此之好,怎么会被锦衣卫拿住呢?你自觉得自己聪明了一世,这满天下的人,都被你玩弄于鼓掌之中,怎么这一次,就会马失前蹄呢,是不是?” 张二河依旧摆出一副胆怯的样子道:“我……我害怕,你们不要打我。” 张安世此时却是拿起了茶盏,慢悠悠地喝茶。 他喜欢看张二河演戏的样子,说实话,这人若是在演艺圈,至少也是范伟范老师这个级别的。 轻轻将茶盏放下,张安世又道:“其实从一开始,我大抵就猜出来了,所以……你自以为聪明的那些小伎俩,其实不过是笑话而已。” 勐地,张安世脸上的戏谑消失,取而代之的,却是冷厉:“你干的那些好事,真以为普天之下,无人知道吗?李喜周!” 张二河道:“老爷若是非要栽赃我是什么李喜周,那我便是李喜周好了,只求老爷,您若是让小的代人受罪,就放过我的婆娘……我……我一个人砍头好了。” 他依旧真情实意地表演,似乎早已打定了主意,只要自己抵死不认,便还有一线生机。 他说话时,声音嘶哑,身躯颤抖,好像恐惧到了极点。 许多人见了,都觉得此人定是被冤枉的,不禁纷纷对他滋生出了同情。 连几个随驾的大臣,也觉得看不过去,好在他们这个时候,也知道审问不宜中断。 那刑部右侍郎吴中,叹了口气,只觉得朝廷纲纪败坏如此,已到了可以众目睽睽之下,指鹿为马的地步。 一旁的耳室里,朱棣开始显得有些焦躁和不耐烦,他已无法安静地坐着喝茶,而是站了起来,在耳室里,一面屏息静听,一面焦虑地踱步。 张安世道:“李喜周,你可知道,为何我拿住你吗?” “小的什么都不知道。” “其实很简单……”张安世笑了笑道:“或者说,再简单也不为过,你们的手段,我或多或少知道一些,似你这样,自称上仙的人,一直都藏匿在后,却操控着许多人为你办事,你们白莲教,组织非常绵密,谁来负责传达讯息,谁来作为各州府的骨干,平日里怎么与自己人接头,如何敛财,甚至如何传经,这里头,都有许多文章。” “事发之后,我奉旨捉拿你,其实也只是干了两件事而已。” 张安世凝视着张二河,笑吟吟地接着道:“这第一件,就是找到你的巢穴所在。” 张二河口里道:“冤枉,冤枉……” 他虽这样喊,心里却似乎有一些渴望。 他极盼着,张安世说出前因后果。 聪明人就是如此,聪明人历来是自负的,一个自负的人,往往无法承认失败,他至少希望得到答桉。 张安世继续娓娓动听道:“可是你的巢穴在哪里呢?我当时也在沉思,不过……其实要找,也十分容易,既是巢穴,那一定有大量的需求,毕竟不可能只你和佛母二人,首先应该排查的,便是重镇和大城市,这其实也好理解,人口稠密之处,实在很难掩藏自己,再者说,这么多心腹,需要来往,许多的财货,需要不断地运送,所以最好,就是在一个你熟悉的地方,而且……要偏僻一些,官府的力量,较为薄弱。” “有了这个念头之后,还可继续缩小排查的范围,我对比了白莲教从数十年,到这几年的一些歌谣,还有所谓的经文,你知道,这个很容易搞到,我很快便发现,这数十年之间,经文和歌谣,都有一些变化,尤其是口语,分明就偏向了北方,或者说……山东和河北一带。” 此言一出,许多本是戏谑的人,也开始认真地细听起来。 因为任何人都无法想到,张安世竟是细致到这样的地步。 张二河埋下头,掩下了眼中闪过的一丝复杂的目光,他显然开始意识到,张安世的可怕。 白莲教虽是古已有之,可一般情况,像他这样的首领,一定会根据不同的情况,传达各种所谓的旨意。 而这些旨意,再通过心腹传达给各地的骨干,骨干们再传播给信徒。 这个时代,口音是十分严重的,所谓乡音难改,便是这个道理。 若是一般地传达某一件事,譬如说,你这驴球。 那么传达的人,大可以改变词汇的组合,到了不同地方,可能就演化成了‘你这混球’,‘你这王八’之类。 因为大家知道,这是骂人就好了,不会改变意思。 可白莲教恰恰有一种属性,即……宗教。 这就好像,佛经乃梵语所写,传到了中原之后,不会有人将佛经的经完全翻译过来,绝大多数的和尚,虽不懂梵语,但是每天口里念着各种嘛咪嘛咪哄之类的经文,乐此不疲。 难道是因为和尚都知道这嘛咪嘛咪哄是什么意思吗? 不是的,因为对于被传播的对象而言,这话是啥意思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念的越准,就越正宗。 白莲教也是如此,新的首领,要宣读自己的旨意,传达的人往往用的是原话,而接收到这信息的人,其实并不在乎首领是不是传达的是所谓苍天已死,黄天当立之类的话,而是对方原话是啥,他们便跟着念什么经。 越是接近首领的口音越好,这才地道,这才正宗。 可谁会吃饱了撑着,去搜罗他们传教用的歌谣还有各种新出现的教义呢?而且这研究之下,发现这里头,分明带有某种特别的口音,而后再进行一次次的比对,最终确定这佛父和佛母的位置。 张安世笑吟吟地道:“你看,你说话,就是这念经的口音,你可知道为何?因为有些东西,他是改不了的,像你这样的人,深知自己干的乃是杀头的买卖,你原籍在何处,便一定会想尽办法,将自己的巢穴设在附近的位置,这一点,方才我说过,一方面,是因为你最熟知自己所生所长之地的地理,只有熟知的地方才教人安心。” “另一方面,白莲教的人数虽众,可传播这些,终究是层层递进,其他的信众,你可能都不曾见过,你所熟知的,并且认为可靠的,一定是你周遭的人,尤其是那些,你知根知底的人。这些人才会是你真正的心腹,才可让你放心,那么……也只有你自己原籍,从你最初开始收买亲信的地方,那儿的人……才值得你信任。你将你的巢穴设在那里,再利用亲信往天下各处去拉拢骨干,并用骨干去拉拢无知百姓。” “于是,在我再三确认之后,根据你的口音,根据你的藏匿范围……最终……确定了山东的几个县。” 张安世说罢,脸上带笑地直直盯着张二河,只是这笑了,带了几分嘲弄的意味。 而后,他才又道:“没想到吧,出卖你的,竟是你自己。” 张二河道:“我……我……我一句都听不懂。” 他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可现在,几乎所有人都没有吭声。 不是因为他们开始相信了什么。 而是觉得……至少锦衣卫不像是在屈打成招。 张安世则是从容地道:“别急……先听我说完。” 张安世又喝了口茶,润了润喉咙。 而后才道:“可确定了大致的位置,又该怎么办呢?其实……也很简单,那就是让人打入你们其中,我安排了一些人,以商人的名义,去了那几个县,在那几个县……做买卖,同时摆出一副对你那些神神鬼鬼的玩意感兴趣的样子,并且捐纳了大量的钱财。” 张二河:“……” 张安世道:“你们白莲教……为了敛财,故而向来最爱和士绅以及商贾合作,见来了肥鱼,又见他们出手阔绰,你自己可能比较谨慎,可你下头那些人,却未必有你这般的谨慎。他们早已乐不可支,于是想尽办法,对校尉们进行拉拢,而且还毫不犹豫地提拔他们做白莲道人。” 张二河:“……” 与佛父和佛母一起被抓的一些骨干亲信,其中一人,一脸错愕地抬头,而后又迅速地将脑袋埋了下去。 张安世笑了笑道:“当然,其实白莲道人也不算什么,这天底下,你们收取人的钱财,随手给你们封一个所谓白莲道人的人多了去了,各州府,哪一个地方没有数十上百人?这时候,怎么逼你们露出马脚,才是至关重要的事了。” 张安世慢悠悠的样子,似笑非笑。 他好像是一只猫,在戏弄一只老鼠。 所有人都鸦雀无声,一个个屏着呼吸,生怕错漏了什么内容。 张安世继而道:“不过。这一步其实也很简单,那就是……摆出了已经捉拿到了你们的姿态,整个锦衣卫,开始动手拿人,不只如此,连陛下也不明就里,以为真拿住了人。为了抓你,我张安世可是担着欺君的干系,可是……不如此,如何让天下人相信,锦衣卫当真抓到了匪首呢。” 张安世故意放高了声音,好像故意要教隔壁的朱棣听的更真切似的:“没有办法啊,陛下性情似火,乃是至诚之君,若是让他知晓,这只是一个圈套,便无法做出急迫的样子,甚至可能被人看出破绽。” “没奈何,为了江山社稷,为了捉你们这些贼子,我张安世便是刀山火海,却也打算拼命了,哪怕是因此而诛灭三族,也绝不皱一皱眉头。“ 他说话很大声。 朱棣听的感觉自己的耳朵,也刺了一下。 他沉吟着,而后,莞尔一笑。 张安世这个小子,一向胆小如鼠,难得他这样胆大,不过……情有可原,这才真真切切的肱骨腹心之臣。 张安世道:“我做出这些动作的时候,其实深信,这个时候,你早就在京城安排了耳目,而这些耳目,甚至有的在宫中,有的是达官贵人……他们会迅速将自准确的讯息,传递给你。” 张二河:“……” 张二河面露出几分沮丧,他虽极力想做出一副无辜的样子,可此时,却掩不住的失落。 “我这样做,其实就是逼你干一件事,那就是现身,让更多人知道,你还活着,根本不是外头谣传的那样,你已被拿住。” “你还记得,我安排人,在那附近几县,做白莲道人吗?他们一共花了我十七万两银子,等的就是你现身的一日,照理,若在平时的时候,即便是白莲道人,所知道的事,和一般的无知信众,也不会有多少的分别,可唯独,你一旦打算现身,必然是希望越来越多人知道最好,让他们火速传播出去,因而,你的盘算是,既然现身,那就召集附近几县的白莲道人都来观礼,这件事之后,你再重新去你下一处藏匿点,如此一来,既现了身,又可重新逃之夭夭,即便事后官军察觉,也早已不见你的踪影了。” “可你一定想不到,在那种地方,其实我早已布置下了天罗地网等着你,为的就是……等待这一刻。” 张二河心里叹息一声。 他终于知道……自己是怎么落到这样的田地了。 可是…… 张二河又抖擞精神,可怜巴巴的道:“我……我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要害我便害我……” “别急。”张安世笑嘻嘻的道:“你这个小傻瓜,你也不想想,我既然都知道你的身份,还抓了你现形,难道……还会怕你……抵赖吗?” “来啊……将那东西取来。” 张二河一愣。 所有人都狐疑起来。 下意识的,他们看向堂口。 堂口的方向,百姓们自觉地分出了道路,却见有人……竟是带着一个灵位和一个瓷瓶来。 啪嗒一声,巨大的瓷瓶直接砸下。 这瓷瓶碎了一地,与此同时,残缺的骨骸,也散落了一地。 张安世笑吟吟的道:“知道这是什么吗?你来猜一猜,这是谁的祖宗?” 张二河刹那之间,眼睛红了。 ………… 第二章送到,有点晚,本来早就写完了的,不过怕断章大家不尽兴,又多写了一点。 第二百七十七章:万死之罪 这张二河虽不认得那散落一地的骨骸,却看到了那摔烂的灵位。 灵位上写着‘李成喜’三字。 他见了这灵位,身躯打了个寒颤。 而后面目变得扭曲起来。 张安世站起来,走上前,却是将足尖踩着一截碎骨,凝视着张二河道:“这个人,你不认得吗?” 他一句句地逼问。 似乎这个时候,堂中之人,都已看出了张二河脸上的异样。 张二河摇头道:“我……我不认得。” 张安世冷笑道:“果然丧心病狂,到了如今,连自己的祖先也不认得了。你不认得,也无所谓,这个……是什么人,你可知道?” 张二河埋着头,努力掩饰自己的愤怒和恐惧,他大气不敢出。 张安世道:“李成喜,乃是早年白莲教的骨干,元末时期,各路白莲教态度不一,有的选择与元朝官府合作,有的则以反元为己任。其中李成喜一支,却只以宣讲避世为主,所谓避世,其实不过是闷声发大财,愚弄百姓,赚取钱财罢了。” “可偏偏元朝灭亡之后,与官府合作的白莲余孽因为蒙古人的垮台,而被斩杀殆尽,反元的白莲教,也大多沉寂。唯独这李成喜这一支,反而独独留了下来,朝廷对其虽有过打击,可这李成喜此后渐渐沉寂,死去之后,他有一个儿子和女儿,更不知所踪……” 张安世笑得越发的厉害,看着张二河道:“这些……你知道吗?” 张二河道:“你……你……” 虽然他极力想要掩饰,可眼里的愤恨却是骗不了人的。 “李成喜就是你爹,我早已让人将其开棺戮尸,你为人子,竟还想掩盖吗?” 张二河颤声道:“我……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张安世笑着道:“哎,你终究还是不明白事理啊,你也不想想,锦衣卫既然能查到你的所在州县位置,必然可以查到你的父系,查到了你的父系,那么你的一家老小其实就都无所遁形了。那李成喜的墓地,一直都有人负责打理,每到了重阳,也都会有人前去扫墓。” “当然,你是不会去的,你既打算好了做神仙,就决不能轻易抛头露面。可在莒州,却有一群人,逢年过节都会去,这些……其实一查就知道,这一家人,自称是张氏,也不知做的什么买卖,却是富贵无比,其中一个,叫张武胜,他应该就是你的儿子吧。他运气好,为你生下了五个孙子,在莒州,过着神仙一般的日子。” 张二河声音中开始带着悲戚:“你……你……” 张安世道:“你让你的儿孙们改头换面,远离白莲教,在莒州享受荣华富贵,这是因为你很清楚,白莲教这样的活动,随时都可能翻船,不只是可能遭受官府的打击,而且即便是内部,若是手腕不足以服众的人,也未必能有好下场!” “你干尽了丧尽天良的事,却希望你的子孙们能清清白白,便让他们在莒州生活,不只如此,还学其他士绅一样,置下无数的土地,也效彷别人一样,诗书传家,教育自己的子孙也能读书做官。你的其中一个孙儿,已是秀才,是吗?” 张二河声音颤得厉害,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回话了。 张安世冷面道:“真是机关算计,所有的路都铺好了!即便是有一日,你当真事败,你的子孙,照样也可有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你既是神仙,那么……我倒要见识见识。来人……将那张武胜给我带来。” 片刻之后,却有人竟押着一个三旬的汉子进来。这人肥胖,肤色白皙,可他此时面如死灰,不敢去看张二河,只低垂着脑袋。 进来之后,这汉子立即啪嗒一声跪地道:“饶命啊!” 张安世则是看也不看他一眼,只吐出了一个字:“斩!” 言毕。 铿锵一声,一柄精钢的长刀落下惊鸿。 那银光之后,这张武胜立即便人头落地。 脑袋在地上打了个滚,切口之处,血雾喷溅划开,血腥弥漫。 一切都干脆利落。 身首异处的张武胜,随即倒在了血泊中。 张安世不敢去看那一滩血污,他心善,晕血,于是索性将注意力统统放在张二河的身上:“你不是神仙吗?来,是否可教他死而复生?” 张二河如遭雷击,这一切来的太快了。 他连张武胜都没有来得及多看一眼,甚至张安世,连张武胜也不去审问,一声斩字,便立即格杀于此。 他开始变得悲痛无比起来,精神的防线,似有崩溃的迹象,身子摇摇欲坠,好像霎时间,这世上一切都没了意义。 张安世道:“你若是现在不能教他死而复生,那么……我可要大开杀戒了,你心里清楚,既然我拿住了张武胜,那么这张武胜的一家老小,也就早已一并押来了,你要不要试一试看?” 张二河已是魂不附体。 此时此刻,看着地上散落的骨骸,看着那地上的头颅,他一脸悲戚,泪眼磅礴起来。 张安世却对此人的泪水,滋生不出任何的同情。 张二河似是用尽了力气才终于发出了声音,道:“你们好狠毒,好狠毒的心。” 他口里念着道:“你们怎可如此,怎么可以如此………” 张安世这时不急了,他要等着张二河接下来精神崩溃之后,乖乖道出的实情。 可就在此时,有人大喝一声:“再狠毒,也及不上你。” 众人吓了一跳,却是押着张二河来的陈道文终于憋不住了:“你害死了多少人,难道不自知吗?你愚弄百姓,教他们将无数的钱财,送到你面前。多少人,连饭都吃不饱,你和你的党羽用鬼神去恫吓他们,他们每日节衣缩食,为的就是换来你赐下的符水。那些得了重病的人不去求医问药,却是求告到你头上,将钱财统统奉上,你当真救下了他们吗?可人死了,你和你的党羽不过是湖弄,说是下辈子能投个好胎。” “你的所谓洞府里,藏了多少被你凌虐的女子……你干的伤天害理之事罄竹难书,现在终于报应到了自己的头上,竟还有脸说这样的话?” 陈道文气愤难平,咆孝而出,最终……却又拼命抑制住自己的情绪,闭上了嘴。 张安世道:“事到如今,说罢,这张武胜我已格外开恩了,给了他的一个痛快,可接下来,你若是还在此抵赖,那么就不是这样痛快了,你就算不顾着自己,也要顾着自己的至亲,你也不希望看着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吧?” 张二河难抑泪水,最终道:“我……我……我是李喜周,乃白莲教中,人人称之的佛父,还有她……她是我的妹子,便是佛母……”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沉默,他们凝视着张二河,无法想象,那个传说中,仙人一般的人物,竟是如此的普通。 堂外,有人崩溃,歇斯底里地道:“不,不……他绝不是上仙,绝不是上仙……” 原来是有不少暗中崇拜白莲教的教众也跟来看热闹,他们自然是绝不相信上仙是会被朝廷捉拿的,因而……纯粹是抱着看笑话的心态来的。 可现在这人竟真的承认自己是佛父,他们心里如何能够承受? 这堂外,许多人似要崩溃一般,眼睛都红了,口里狂呼:“不,这是一个骗子,他绝不是佛父,佛父法力无边……断然不是……” 他们疲惫嘶哑地怒吼,如癫狂一般。 很多时候……确实是如此的,被骗的人,将自己的一切都献了出来,有的拿自己的女儿献给那些白莲教的骨干,有的将自己一辈子的积蓄奉上,有的卖田卖地,就为了得一些赐下的符水。 这许许多多的人,其实早已是一无所有了,有的不过是笃信,自己已付出了全部,上仙一定可以保佑自己无灾无难。 一群一无所有的人,怎么敢去相信,他们这么多年,平日里连一口肉都不敢吃,生了病也舍不得去抓药,那些这一点一滴积攒的钱财,卑微地将自己的所有献给别人,换来的不过是笑话呢? “绝不可能,绝不可能!无道,无道!”有人振臂高呼,含着热泪,甚至开始念念有词。 于是,立即有校尉扑上去,将人制住。 可这样的人不少,外头数百人中,混杂了近小半,一时之间,这里开始变得混乱起来。 也有人并没有激动,只是像僵了一样,待在原地,一动不动,嘴唇蠕动着,似乎绝不肯去相信,眼前所发生的事。 张安世没理他们,甚至校尉们要将人押走的时候,张安世还吩咐一声:“这是无辜百姓,不必视为党羽,不必押起来,若是还敢喧闹的,就直接赶走,只要还肯听的,可依旧让他们留在此。” 张安世交代罢了。 那张二河听罢,却是苦笑,到了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已是满盘皆输了, 如果张安世恼羞成怒,下令弹压,这就意味着,他依旧还有筹码。 可张安世对所谓的白莲教乌合之众不屑于顾,甚至连押都不押,这就说明,朝廷有足够的信心控制局面,至少对于一般教众,朝廷压根不怕闹出什么乱子。 这张二河,不,这李喜周道:“我父确实是……确实是李成喜,是他带我们兄妹二人入的行,等他死后,一些人便奉我们兄妹为主,靖难开始之后,北地打成了一锅粥,百姓的徭役很重,那时候……我们借此壮大,我……我修改了一些白莲教的经文,又广在天下各州县设白莲道人,这些年……这些年……也算是风生水起……” 张安世冷笑一声,坐回了原位上,继续道:“这些我都知道,我要知道的是……你还干了什么丑事?” “我……敛财……看上谁家女儿,便和他们说,她身上有魔障……我还勾结了许多人……我……” 张安世听着这些,眼中有愤恨,也有着掩盖不住的厌恶,却是道:“说一说,中都的事吧。” 这……才是最至关重要的。 李喜周打了个寒颤,他嚅嗫着不敢说下去。 张安世道:“为何……中都凤阳的陵城里,你们可以轻易出入,又为何可以全身而退?” 李喜周迟疑了一下,最终道:“凤阳……凤阳的宦官……开的门,引的路。” 一旁的耳房里,朱棣听到此处,已是打了个寒颤。 他怒不可遏,几次想要冲出耳房,却最终,还是冷静了下来。 此时,张安世道:“他们为何引路?” “宦官们没有家小,指望着下辈子……何况被派去凤阳的宦官,大多在宫中是被冷落的,他们平日里清闲,因此,有人给他们传道,他们便格外的虔诚……”李喜周道。 张安世听罢,脸色一冷,道:“不好。” 他突然拍桉,而后大呼一声:“紫禁城呢,紫禁城之中呢?” 李喜周绝望地看着张安世。 众人见张安世突然反应变得格外的激烈,有些摸不着头脑。 张安世厉声喝问:“紫禁城之中……是谁?” 李喜周眼底的怨毒,一掠而过,却道:“我……我不知道……” 张安世勃然大怒,直接捡起了桉牍上的惊堂木,直直朝这李喜周飞去。 这惊堂木直接砸在了李喜周的脑袋上,他吃痛,啊呀一声,抱着脑袋。 张安世却是焦急道:“上刑,上刑,给我用一切可用的刑都用上,对这李喜周,还有他的妹子,还有这些被抓来的余孽……对李喜周的孙儿也给我上刑!” 张安世大呼。 突然变得歇斯底里起来,张安世双目赤红,像一头发怒的狮子。 这一切过于突然,可张安世一声令下,校尉们再无犹豫。 张安世转而,看向刑部侍郎吴中道:“诸公,现在有正经事要办,你们先行回避吧。还有……围看的百姓,也都请出去,热闹结束了,现在是少儿不宜的时段。” 张安世抛下这一番话,却径直冲进了耳房。 耳房里,朱棣见张安世一下子冲进来,他狐疑地看着张安世道:“这是何故?” 张安世白着脸道:“请陛下立即摆驾回宫……不,是臣陪着陛下回宫,也请陛下,准臣挑选一百名内千户所校尉随行。” 朱棣听罢,皱眉起来,他凝视着张安世道:“你的意思是……宫中有这李喜周的余孽?” 张安世此时的情绪显出了几分焦躁,道:“一定有,虽然不知有几个,既然在中都凤阳有,而且还不少,那么紫禁城中上万的宦官,一定有几个在其中,而且……臣已做出判断,这几个人……只怕已经开始做手脚了。” “他们到了如今,还不死心?”朱棣挑眉道。 张安世道:“臣这边……有了动作之后,这李喜周一开始便判断出,当初破坏中都皇陵没有得到他应该有的效果,所以为了激怒陛下,是以……传出要谋反的谣言……而这些,显然还无法触怒陛下大开杀戒,那么……假如在紫禁城中,若有几个这样的教众,他被拿捕之前,会选择怎么做呢?” 朱棣顿时明白了什么,下意识地道:“层层加码!” “对,一定是层层加码,直到彻底激怒陛下,教陛下失去理智,这才给了他……机会。所以臣判断,应该十几天前,他就已下达命令,而这命令送到紫禁城,应该在三四天前……他在传达命令之后不久,便被拿获……今日押送来的京城……也就是说……可能宫里的人,已经开始做手脚,或者……用了什么诡计了。” 朱棣倒吸一口凉气:“此等拙劣不堪的诈术,竟有如此多的人笃信不疑,甚至为他铤而走险?” 张安世道:“人在受骗之后,其实绝大多数,并不会幡然悔悟,反而会变本加厉,他们会自己继续欺骗自己,不断的强化自己的认知,因为这个世上,哪怕是最低贱的人,也绝不会承认自己是天大的傻瓜。恰恰相反的是,每一个人都认为自己独一无二,是绝顶聪明之人。” 朱棣咬牙切齿地道:“今日本想亲自将这狗贼碎尸万段,看来,只有等两日了,走,一面走一面说,你挑人,随朕入宫。” 张安世道:“臣这边,会尽力对这李喜周……严刑拷打,一定要教他开口,可我们不能将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这个人……所犯下的乃是滔天大罪,他自知自己绝不可能好活,而且一般的威胁,甚至哪怕是拿他孙儿,也威胁不到他,至多只是让他精神崩溃而已,所以臣才以为,当务之急,乃是先回宫中,加强戒备,到时……内千户所,在宫中摸排,将这几个党羽揪出来。” 朱棣一面疾走,出了此处,已是飞身上马。 张安世则大呼一声:“陈道文,带一批人,随我来。” 陈道文听罢,也没有打话。 眼下,也只有他们是最可靠的,虽然许多人已经疲惫到了极点,此时却还是抖擞精神,连忙追了出去。 ………… 李喜周直接被送至诏狱。 陈礼不敢怠慢,亲自用刑。 这李喜周却只是失口不认。 陈礼显然也急了,忙教人将他的至亲直接押了来。 当着至亲们的面,李喜周道:“官爷,你说炸皇陵是何罪?你说……造反是何罪?至于其他的罪,自不必提了,哪一条哪一件,都足以教我不得好死!而他们……也绝对不可能好活……你说说看……咳咳……咳咳……拿他们来威胁我……又有何用呢?” 他说罢,狞笑起来。 他已从精神崩溃之中,渐渐地回过神来了。 眼下……他还有一种办法。 李喜周道:“其实……若是你们现在放了他们,给他们一艘船,送出海去,十天半个月之内,我确定他们安全无恙地离开,或许我会开口。只可惜,你们怕也等不及这十天半个月了,哎……一切都结束了,你们口口声声说我罪孽深重,哈哈……我即便是作孽,可那些无知的蠢人,你以为,他们不将自己的女儿给我糟蹋,他们这样的愚笨,难道不会送给别人糟蹋吗?他们的银子,不给我骗了去,难道他们就守得住自己的财富吗?” 说着,李喜周又狂笑,此时他已皮开肉绽,对着陈礼,露出几乎已经残缺不全的牙。 他双目死死地盯着陈礼道:“这不是我的错,是他们愚蠢,是他们不可救药,是他们知道世道艰难,所以才想走捷径。捷径是什么?捷径就是……只要跟着念一段经,就可让自己下辈子富贵。捷径就是,只要自己献上一些钱财,就可教自己一辈子安乐。所以……贪婪的不只是我,天下众生,谁无贪欲?” 他像是为自己辩解一般,继续大笑:“你瞧那些人,得知我便是佛父之后,是什么样子!哈哈……他们还不是打死也不肯相信。你知道他们为何不敢相信吗?因为……越愚蠢,越自以为聪明,越无知,就越以为自己有真知灼见。你杀了我吧……” 陈礼眯着眼,他面上没有任何的表情,只是片刻之后,这诏狱之中,很快又传出了李喜周的惨叫。 ………… 回到了紫禁城。 朱棣径直往大内赶,张安世陪同,只带着几个心腹,先是火速赶到了徐皇后的寝殿。 这宫中,朱棣真正关心的,也不过是徐皇后罢了。 至于其他的嫔妃,多是朝鲜国的秀女出身,残酷一点来说,这不过是朱棣的泄欲工具。 来到徐皇后的寝殿,这里一切如初,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倒是徐皇后得知朱棣和张安世来了,而且行色匆匆,心里也不免觉得奇怪。 她此时身怀六甲,行动很是不便,见着张安世的时候,竟带着几分羞涩。 张安世也很是尴尬,以至于不敢抬起脑袋来。 张安世毕竟比徐皇后小了一辈,娶的乃是徐皇后的侄女,又是徐皇后长子的妻弟,这样的年纪,依旧还有孕在身,在小辈面前,确实有些不妥当。 此时,只见许皇后道:“陛下,这是怎么了,怎么杀气腾腾的?臣妾闻到一股子血腥气。” 朱棣尽力稳着声音道:“无事,只是张安世非要来给你问安,说是许久没来拜见,不来问安,心里就很不踏实。是不是,张安世?” 张安世连忙道:“是,是,臣……日思夜想……不,臣……听闻娘娘有了身孕之后,就一直惦念着,想来瞧一瞧娘娘的气色。” 徐皇后指尖虚戳了一下张安世的脑门,温和地笑了笑道:“你这小子,若想来拜见,何须如此。” 徐皇后显得从容,不过显然她也绝不愚笨,显然知道,这不过是朱棣和张安世的托词而已。 朱棣陪着徐皇后说了几句话,便领着张安世出了这寝殿,道:“会不会搞错了?朕看宫里很平静,不像有什么大事。” 张安世显然还没有放下心头的担忧,道:“陛下,排查一下吧,排查一下,总教人放心一些,臣……总有一种预感……” 见朱棣凝视着自己,张安世自己都乐了:“可能是因为臣天生就是乌鸦嘴的缘故……” 朱棣道:“你来排查,让亦失哈配合你,这宫中任何事都可以查,都可以问,不必有什么忌讳。” 张安世听了这话,心里松了口气。 这不啻是给了自己一颗定心丸,他就怕有些宫闱的事,比较犯忌讳。 张安世想了想:“臣想起了一个人,让此人来做帮手……则再好不过了。” 朱棣道:“谁?” “尹王殿下。”张安世道:“他对宫中最是熟悉,而且目光很敏锐,宫里有什么动静,或者有什么不同,都逃不过他的眼睛,这不是臣说的,是他自己说的。” 朱棣脸抽了抽,深吸一口气道:“去召他来。” 张安世点点头。 朱棣又回寝殿,现在宫里有事,他还是不放心徐皇后。 张安世则与亦失哈面面相觑。 亦失哈一脸苦笑,得知有宦官犯事,他心里也很忐忑,虽说那守陵的宦官,本都是一些犯错的宦官打发去的,其实就相当于是流放,可毕竟……绝大多数的人事安排,还是要经过司礼监,他好巧不巧,恰恰掌着司礼监。 如今宫里可能还要出事,便更教他担心了,再出什么事,他难辞其咎。 “威国公……你一定要查仔细啊,可不能出什么纰漏,现在开始,咱就在威国公身后头,亦步亦趋,威国公说啥就是啥。” 张安世道:“名录,把宦官的名录都给我,要记得详细的,什么时候入宫,宫里担任什么职位……这些应该司礼监是有的吧。” 亦失哈道:“对着名册就可以找到……” 张安世道:“知道大数据吗?就是从不同之处,找到疑点,而后再进行排除,说起来会比较复杂,不过内千户所的校尉,还有官校学堂,都要学这个的,我带来的这些人,用的上。” 第二百七十八章:将他拿下 亦失哈很多时候想撬开张安世的脑壳来看一看,这家伙到底脑子里装着的是什么。 因为他发现,这家伙的脑子是跳跃式的。 这个时代的绝大多数人的思维方式,在他身上都不适用。 当你在想着怎么从典故中寻找到解决办法的时候,张安世却永远都在另辟蹊径。 思维…… 其实才是张安世与古人们有所区别的地方。 这个时代,尤其是最顶尖的那一群人,他们博览群书,或者情商高得可怕。 可他们解决问题的态度,永远都是想从祖宗们身上找到智慧以及方法。 这种崇古的心态已经深入人心,以至于在后世,这样的心态依旧留有不少尾巴。 比如治病,即便是江湖术士,都会打出‘古方’的旗号,或者自称老军医之类。 而张安世并不是不崇古,却知道,过去的社会形态已经改变了,必须得有新的思维方式,才能找到解决的方法。 这在这个时代,属于离经叛道,大抵属爹娘恨不得生下来没把他溺死的类型。 张安世随即开始询问这宫里的情况。 宫中有多少宦官,十二监里哪一些地方的权力大一些,哪一些地方是宦官们都不喜欢去的。 亦失哈一一回答,随即道:“威国公真的相信宫中有人想要图谋不轨吗?” 张安世道:“不是相信,而是一定是如此。” 亦失哈皱眉,叹了口气道:“哎,都怪咱,咱没为陛下看好这个家。” 张安世道:“这与你有什么关系?这宫中上上下下两万人,公公能盯住几个,那锦衣卫……我也不敢打包票,有谁的心里头没有图谋不轨的想法。” 亦失哈喜道:“还是威国公知道疼人。” 张安世:“……” 这人……变态吧。 张安世受不了亦失哈说话的口气,好在他很快定下神来,便又道:“你先陪我在宫中走一走,都介绍一二。” 亦失哈点点头,一面领着张安世四处游走,一面耐心地介绍。 其实朱棣的宫闱之中,倒没什么隐秘的事,不过是因为人多,而且又是天下权柄的中心,自然不会少得了许多的纷争。 张安世一面听,一面琢磨。 “怎么,威国公在想什么?” 张安世若有所思地道:“我在想,如果……宫里真有白莲教的人,那么这个人……会是什么样子,我得先作一个侧写。” “侧写?”亦失哈很是诧异,道:“什么侧写?” 张安世道:“就是……心里有一些关于这些人的特征。打个比方吧,如果我要抓小偷,那么首先……就要根据小偷的习惯,对他的特征进行判断。” “比如……小偷往往善于观察,所以街上若是那种眼睛不定的人,是否更有可能?其次,他们为了掩人耳目,一定穿着很普通。断不会光鲜亮丽的示人,引人注意。再者,他们的家境一定偏下,如若不然,不会以此谋生。” 亦失哈道:“可若是有人家里有银子,就爱这一口呢?” 张安世无语地看了他一眼道:“你这不是抬杠吗?那我是不是还要说,有人家里殷实,还做了官,就爱做宦官,非要割了自己入宫?” 亦失哈急了,道:“这倒不是没有,当初五代十国的时候,有一国,曰南汉,那里有一个皇帝,只信任宦官,所以大家为了求官,或想让自己高升,这朝廷的大臣,纷纷阉割自己以求上进,以至这南汉朝堂,尽是阉人。” 张安世:“……” 这天是不是无法聊了? 亦失哈看他不吭声了,便关心地道:“威国公,你咋不说话了?” 张安世叹道:“我读的书少,多谢公公相告。” 亦失哈嘿嘿笑着道:“其实奴婢也没读什么书,之所以知道这个,是因为……这毕竟关系到咱们阉人的事,所以记了下来。” 张安世道:“我见其他的阉人,一说到阉人的时候,都显得忌讳,公公倒是对此不在乎。” 阉割对于宦官而言,本就是奇耻大辱,是伤疤,所以一般宦官都羞于提这档子的事,你若在他面前提,他就急,比如邓健。 亦失哈倒是和颜悦色地道:“已经发生的事,有什么可忌讳的呢?身上少了一样东西就少了,人要想开一些,若是心里处处存着这个忌讳,那个忌讳,反而是自寻烦恼。人活着都不易,咱这些阉人为奴为婢不容易,可这天下众生,又有几个活得自在的呢?只是有的苦,是藏在心里说不出罢了。” 张安世却是很不解风情地道:“好了,你不要扯开话题,说正经事。” 亦失哈这时候脸色不太平和了,入你张安世,分明方才是你先闲扯的,现在倒来怪咱了。 亦失哈道:“威国公有什么想问的,但问都无妨,咱什么避讳都没有。” 张安世道:“先等那边筛查吧。对了,尹王怎么还没来?” 尹王朱?终于来了,他还穿着官校学堂的校尉服,不过官校学堂作为准锦衣卫机构,里头的学员,其实都已授予了校尉,算工龄的那种。 朱?先去见了朱棣和徐皇后。 徐皇后一见朱?,很是高兴的样子,朝他招手道:“我怕你在外头受苦,瞧一瞧你,瘦得跟猴精一样。” 朱?便道:“苦是苦,不过里头的东西,学来挺有意思的。” 朱棣坐在一旁,板着脸,瞪着他道:“好了,好了,张卿叫你来的,去给他打下手,打完了继续回学堂读书,不要丢先帝的脸。” 朱?本想说一句,你怎么敢这样跟自己兄弟说话? 可见朱棣脸有些骇人,便道:“是,皇兄,臣弟这便去。” 他乖乖出去,身后,听到徐皇后埋怨朱棣:“他还是个孩子,陛下怎的这样不通人情?哪有兄弟之间,如仇人一般的?” 朱棣道:“那小子你给他三分颜色,他就敢开染坊……” 朱?去而复返,道:“皇兄,皇嫂,你们不要背后再说我了。” 朱棣:“……” 朱?道:“我耳朵比较尖。” 朱棣挥挥手,无奈的样子:“滚吧,滚吧,不说了,不说了。” 朱?去见了张安世。 张安世拍了拍他的肩,亲和地道:“在学堂里如何?” 朱?道:“总教习,我各科都是名列前茅。” 张安世一脸欣慰地道:“很好!来,你跟着我,顺便讲一讲宫里的情况。” 亦失哈在旁道:“威国公……难道咱方才没有说清楚吗?” 亦失哈显得很失望,他和张安世说了这么多宫里的事,可谓是事无巨细,结果张安世却还要重新去问尹王,这显得对他不太信任。 莫非……张安世这家伙还怀疑了咱? 张安世却是笑着道:“这你就不懂了吧!宫里的情况,在不同的人眼光之下,是不一样的。你是太监,他是在宫中长大的藩王,角度不一样。” 张安世说着,在这御园里寻了一个石凳落座。 尹王朱?道:“你想听哪一方面的事?” “你知道哪一方面的事?” 尹王朱?想了想道:“皇兄睡觉的事,你也要听?” 亦失哈脸色一变,连忙道:“殿下,可不能说,不能乱说。” 张安世怒道:“公公,我们这是在办正经事,你能不能不要总是打断插嘴?” 亦失哈沉默了。 朱?于是开始绘声绘色地说了起来。 不过不得不说,亦失哈对于宫里的了解,多是一些关于宫里的规矩,各监的职责,还有一些宫里行事古怪的太监的观察。 可朱?不一样,这家伙所知道的,多是各种八卦,以至于连宫中的对食情况,也是了如指掌。 张安世听得大呼过瘾,这时他不得不钦佩朱?了,禁不住道:“人家关起门来的事,你咋知道的?不会是编的吧?” 朱?神气地道:“当初我父皇还在的时候,对大臣说昨天夜里他做过了什么,将那大臣吓得半死,原来在夜里说了什么,做了什么,第二日,皇上便知道得一清二楚。我知道这些事,有什么蹊跷?我连谁的臀上长了一粒痣都知道。” 亦失哈听罢,震惊不已,下意识地捂着自己的屁股,骇然地看着朱?。 张安世倒是大喜道:“不错,不错,尹王殿下,将来要有大出息。” 亦失哈在旁苦笑道:“好了,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若是宫里真有歹人……” 张安世道:“别急,快了。” 说着……张安世站了起来,道:“去司礼监吧。” 司礼监里头,数十个校尉正在忙碌。 陈道文清理着花名册,将所有可疑的都圈点出来。 最后,一份名录送到了张安世的手上。 张安世见那名录上,第一个便列了亦失哈三字。 亦失哈还在那歪着头,想看看里头写着什么。 张安世便忙别过身去,不让他看。 张安世道:“亦失哈公公,你出去一下,我要与陈百户,还是尹王一起讨论一下。” 亦失哈摇摇头,便道:“那有什么吩咐,自管叫咱,不必客气。” 张安世很直接地道:“公公是知道我的,我这个人压根就不知道什么是客气。” 亦失哈:“……” 亦失哈出了司礼监,足足等了一个多时辰。 却在此时,突然张安世走了出来,一拍亦失哈的肩,笑着道:“有眉目了。” “就有眉目了?”亦失哈道:“是何人?” 张安世道:“请公公帮个忙,给我召集一些宦官来,在大内抓人,锦衣卫的校尉来动手不好,我们只在旁看,还是你们这边动手。” 亦失哈便忙道:“好,咱这就去找人来。” 一会儿工夫,十几个年轻强壮的宦官便已待命。 张安世大手一挥:“随我来,噢,尹王殿下,你比较认路,你在前头带路。” 朱?此时大为振奋,连忙在前头引路。 这大内占地极大,一般人进去,几乎是晕头转向,可朱?却是熟门熟路,一行人穿行其中,最终在一处院落里停下。 亦失哈知道这是哪里,这是都知监,都知监的职责乃是掌握宫廷各监行移、关知、勘合,同时也担任皇帝前导警跸。 亦失哈立即开始想这都知监里的一些熟人,心里滴咕,莫不是……还有人信奉那白莲教? 他的表情不由自主地凝重起来。 张安世回头,看一眼亦失哈:“让人去问一下,这崔英浩是否在此处?” 崔英浩…… 亦失哈对这人有印象,此人乃都知监的司书,也算是监里重要的人物了,平日里很老实,不太和人说话。 没想到是此人啊! 于是亦失哈连忙给一旁的宦官使了个眼色。 片刻之后,宦官去而复返:“回大公公的话,崔公公他……去了刘妃处……” 张安世:“……” 亦失哈道:“其实真要找这人,让咱知会一下,教他到司礼监来就行,这宫里大,宦官们的职责又不定,比如这都知监的崔英浩,他乃司书,负责的是宫里行移,还有关知的传递,人不定在哪里呢。” 张安世道:“没事,我只是怕他事先有察觉,跑了而已,走吧,去找他。” 亦失哈点点头,众人至一处寝殿。 只是到了寝殿之外,张安世等人便不能进去了,亦失哈体谅张安世,于是下令道:“去将崔英浩那奴婢,给咱抓出来。” “喏。” 宦官就是如此,但凡有人撑腰,便觉得自己腰杆子挺得直,当下一群人如被阉了的虎狼,冲了进去,片刻之后,七手八脚地扯着一个宦官出来。 这宦官大呼着:“你们这是要做什么,你们这是要做什么!你们好大的胆,好大的胆……” 他不断地呼救,等见到了亦失哈,便急道:“大公公,大公公,您救救我,救救我啊。” 亦失哈只冷冷一笑,看也不看他,却是轻飘飘地道:“但凡有本事的人,谁会入宫做奴婢啊!所以咱一直说,这宫里头别看有的人人五人六,可其实啊……都是窝囊废。咱是窝囊废,你们也是,如若不然,早在宫外头风生水起了,再如何,也能保住自己的卵子。” “之所以咱们能人五人六,能体体面面,不是因为咱们有什么出息,而是因为……陛下只取了我们一样东西,那就是忠心。有了这忠心,哪怕咱们再怎么没本事,再如何烂泥扶不上墙,宫里也会给一口饭吃,管教他饿不着,冻不死。” 说到此处,亦失哈顿了顿,接着声音高亢了许多,道:“可有的人……吃饱了饭,人五人六了,便真以为自己有了本事,以为自己了不得了,以至于连这一份忠心都忘了,这样的人,咱也懒得去议论他的品行,却只知道,他离死也不远了。” 崔英浩听罢,便匍匐在亦失哈的脚下,不断地磕头:“奴婢若是犯了什么错,大公公您教训奴婢便是了,奴婢给您叩头,谁不晓得,这宫里头,只有大公公您最心善,自体恤咱们这些奴婢……” 亦失哈冷笑一声,道:“呵……可惜,你不是犯在咱的手上,求咱也没用,威国公,他就交给你了。” 崔英浩这才注意到了张安世,于是又忙磕头道:“万死,万死啊……奴婢没做错什么啊,奴婢……” 他说着,不断地给张安世磕头。 张安世冷冷地道:“不要做戏了,省着一点眼泪,到时候自然有哭的地方,老老实实回答吧。” 这边闹得很大。 以至于……就在那寝殿里的两个妃子,也走了出来,她们二人,前呼后拥。 一个是刘妃,一个是金妃。 这刘妃显得有些不悦,主要还是有人从她寝殿里捉的人。却是走近一些,到了几丈外,便踱步,却也不说什么,只将俏脸摆得冷若寒霜一般。 亦失哈则陪上笑脸,迎了上去,朝刘妃行礼道:“奴婢见过两位娘娘。” 金妃温和地朝亦失哈颔首点头,显然对亦失哈颇有敬畏。 可刘妃的脾气却不甚好,她道:“怎么回事?” 亦失哈道:“抓了一个逆党。” 刘妃不满地道:“崔英浩出息了,竟成了逆党。既是拿了逆党,为何还有……” 她远远地瞥了一眼张安世这些人。 亦失哈道:“这是陛下的意思,那白莲教……实在可恨,竟是在宫里有人,陛下为了宫里头的安危,特许他们入宫来查办,这不也是为了娘娘们安心吗?” 刘妃道:“查来查去,真正的贼子没查着,倒是尽找老实人欺负。崔英浩这样勤快的人,平日里也忠厚,这一转眼,就成乱党了,不会是有人,盯上了他的都知监司书的位置吧。” 亦失哈笑嘻嘻地道:“娘娘,看您说的,这上上下下,谁敢在乱党的事上头开玩笑啊。” 刘妃显得愤恨难平,颇有几分要保崔英浩的意思。 一旁的金妃却是嫣然一笑道:“姐姐……算了,这是他们奴婢的事,由着他们去吧。” 刘妃道:“当然由着他们去,宫里的事,哪里轮得到咱们这些没见识的妇人做主?现在好了,男子都可以大摇大摆地出入大内,在我们面前晃荡了,哪朝哪一代,也没有听说过。” 亦失哈道:“元成宗在的时候,宫廷里头……便许大臣入内饮酒,有时甚至通宵达旦……” 刘妃:“……” 金妃却是笑了:“好了,姐姐……咱们还是回殿中去吧。” 另一边,张安世一直等这崔英浩嚎的嗓子哑了,慢慢止住了哭,却没有将他带走,而是看着他道:“好了,现在可以说了吗?” 崔英浩摆出一副惊恐不已的表情道:“奴……奴婢没什么可说的。” 张安世道:“没有什么可说的?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难道非要下了诏狱,才肯将话都说清楚?” 崔英浩哭告道:“奴婢到底犯了什么事?” 张安世道:“勾结白莲教,谋害陛下。” 崔英浩如遭雷击,整个人几乎瘫下去,他拼命摇头:“这罪,这罪……奴婢可担当不起啊,威国公,您就饶了奴婢吧,奴婢胆儿小。” 张安世笑着道:“看来,得先用刑,你才肯说。” 却在此时,有一队人正往这头来。 原来这边动静大,吵到了远处徐皇后的寝殿,问明了缘由,说是张安世抓住了人,朱棣便立即兴高采烈地来了。 朱棣一到,亦失哈、刘妃和金妃都去见礼。 朱棣道:“好嘛,竟有这样多是人爱看热闹。” 刘妃道:“陛下……这…………哪有这样的啊。” 朱棣只笑了笑,没吭声。 刘妃便吓得再不敢多话了。 金妃道:“陛下,臣妾人等,先行告退。” 朱棣摆摆手:“既然喜欢看,就看看吧,这没什么不好,大内里头,怪冷清的,难得有热闹看。” 刘妃和金妃便伫立在朱棣一侧。 朱棣上前,见张安世也想来见礼,却压压手,示意着张安世继续。 张安世这才将目光又落回到崔英浩的身上,大喝一声:“崔英浩,你还想抵赖,是吗?” 崔英浩见还惊动了皇帝,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了。 他结结巴巴地道:“咱……咱……你凭什么说奴婢……” 张安世道:“很简单,你隔三差五地出宫,因为负责行移,有时也需去宫外头跑腿。” “出宫的宦官多了去了。” 张安世道:“看来……你想抵赖到底了。看你是真不知我的厉害啊!原本还看你可怜,到时可给你一个痛快,可现在看,却是大可不必了。” 这崔英浩一脸六神无主的样子。 其实这都是板上钉钉的。 人家既然突然找到了他的头上,而且直接将他的罪行给直截了当说了出来。 不可能是空穴来风。 他匍匐在地上,起初还想抵赖一下。 可后来越来越害怕。 朱?这时候终于可以理直气壮的道:“我奉劝你不要不识好歹。” 崔英浩面如死灰:“只说这些,就说咱通了白莲教,和白莲教有勾结……这……这……奴婢……” 张安世笑着道:“那我再给你一个提示吧,你三天两头出宫,确实可以说是公务,可你出入宫禁,应该还给守门的护卫,塞了银子对吧。” 崔英浩脸色一变。 张安世道:“一般的人,出入宫禁,为何要塞银子?一定是有些东西,不想被人搜出来。” 崔英浩道:“这……这也是常有的事,有时……要将一些宫外头的东西带进来,宫里有不少人这样干,这虽都是违禁之物,可依旧与白莲教无涉。” 张安世道:“那么赌钱呢,你在宫中,出手阔绰,输了几百两银子,眉头也不皱一皱,大家都说你出手大方,你这司书,也算不得肥差,这么多的钱,是哪里来的?” 崔英浩的脸色越来越差,下意识的道:“你怎么知道咱……咱……” 张安世怒道:“现在是我在问你。” 崔英浩面如死灰:“咱……咱贪墨来的。” 张安世笑着道:“若是贪墨,很好查,你只要交代谁给你送的银子,两相一对,就可露出马脚。” 崔英浩道:“是……是咱偷了宫里的东西,夹带出去……售卖……” “更无可能。”张安世道:“有卖就有买,你说出任何一个买家,锦衣卫都可以顺藤摸瓜的人将人揪出来,何况,你在哪里卖,用什么方法交易……” 崔英浩脸色更差。 张安世道:“你说不出来了是吗?那好,还是我来说罢。” 张安世说着,取出了一块银子出来。 这崔英浩抬头,见这银子,一头雾水。 张安世道:“这一块银子,便是你塞给护卫的,还有……这一些,是从你的寝室里搜出来的。” 张安世又取一块:“这样的银子,你的寝室里,足足有半箱子……” 崔英浩道:“就是……就是卖……卖……” 张安世道:“银子和银子是不一样的,就比如你这银子,你看看这成色,表面有些许腐蚀的痕迹,你知道为何吗?一般情况,在我大明,靠海的地方,银子往往是如此。这是因为靠海,不少人难免会沾染一些海水,再加上海风的腐蚀,容易出现这样的情况。除此之外,你这成色的银子,多是山东那边造银的手艺,山东那边,有一个地方,叫做单县,此县的炼银技术十分出色,品相很好,成色也是一等……” 张安世笑着道:“而……白莲教那边,搜到的许多银子,都是他们搜刮了民财之后,再至单县熔炼,崔英浩……不会,这也是巧合吧。” 崔英浩哆嗦着,打了个冷颤:“咱……咱……奴婢……奴婢万死,奴婢该死啊,奴婢上了那些白莲教的狗贼当,奴婢……” 张安世笑了。 朱棣眼里也放光出来,他长长的松了口气。 可这时道:“不过……崔英浩,其实你根本不是白莲教的乱党,真正的乱党……其实就在这里……” 张安世说着,朝亦失哈道:“公公,再帮我拿个人。” 亦失哈:“……” 朱棣一愣,这时,他觉得自己脑壳疼。 第二百七十九章:不得好死 这崔英浩已是开始供认。 偏偏这个时候,张安世竟还要拿人。 这令朱棣刚刚悬下的心,重新又提了起来。 他眼眸似刀子一般,在众人面前掠过,却是不露声色。 亦失哈当着皇帝的面,哪里敢怠慢,慌忙道:“威国公,要拿谁?” 张安世道:“金妃娘娘……” 张安世一步步走向一直靠着朱棣的金妃。 金妃一脸茫然,似乎因为陌生男子的靠近,显得紧张,俏脸上掠过紧张之色,道:“威国公……不知这是何意?” 张安世道:“金娘娘……只怕……要委屈你一下了。” 金妃如受惊的小兔,慌张地看向朱棣,眼眶便微微红了:“陛下……” 一旁的刘妃见状,道:“陛下,方才还是打着抓乱党的名义,拿了一个奴婢。现在好了,竟连嫔妃也开始拿,陛下……臣妾们尽心侍奉陛下,陛下……您要为我们做主啊。” 说罢,下意识地去扯一扯朱棣的衣袖。 朱棣的脸色却难看到了极点。 他虎目勐地凝视着金妃,而后目光又落在刘妃的身上。 亦失哈更是瞠目结舌,他万万没想到,事情会牵涉到刘妃的身上,因此,方才他还一副信誓旦旦的样子,要协助张安世,可现在,十几个宦官看着他,他也一声不吭。 朱棣沉声道:“怎么回事?” 张安世咳嗽一声。 那尹王朱?听罢,顿时会意,竟一下子冲上前来,将金妃与其他的区隔开。 张安世欣赏地看一眼朱?,朱?这个家伙,是懂他的。 张安世这才道:“陛下,臣有一定把握,此人乃是金妃。” 朱棣皱眉道:“为何?” 张安世道:“其实臣一开始……就猜到了她,只是她的身份敏感,所以……在没有确切的证据之前,臣不敢贸然动手,只好想办法,先清除她的外围人员,这也是为何,臣先去都知监里找崔英浩。可谁料到,崔英浩恰好在刘妃处,而金妃也在此,臣这边拿了崔英浩,就等于是打草惊蛇,臣担心,若是继续耽搁下去,这金妃趁机销毁证据,所以……这才斗胆当下指认。” 朱棣皱眉,他若有所思,瞥了一眼惊惶不安的金妃,这金妃在他眼里,不过是弱女子,无论如何也无法让他将她和白莲教的匪徒联系起来。 最后,他勉强点头道:“你有多大的把握?” “八成。”张安世笃定地道。 八成已不算小了。 只是朱棣此时只觉得好奇。 “朕记得,你说此事涉及到的乃是太监。” “陛下,臣确实一开始疑心的乃是太监。”张安世继续道:“所以入宫之后,也是从这里入手的。” “可为何会疑心到她的身上。”朱棣指着金妃。 这毕竟涉及到了朱棣的女人,不得不慎,若是搞错了,一旦从宫中传出去什么,丢人现眼的也是朱棣。 虽然朱棣是债多不愁,早被某些人变着花样在外头流传着裸奔和吃x的传说,可女人对男人而言,无论是否在意,却也涉及到了体面的问题。 张安世深吸一口气,他也知道,这一次搞错和其他时候搞错不一样。 这一次若是搞错了,自己得吃不了兜着走。 而那一边,金妃却没有为自己辩解,却是眼泪滂沱,抽泣着擦拭着眼泪,我见犹怜,仿佛受到了天大的委屈一般。 她强忍着没有向朱棣辩解什么。 张安世这时才道:“臣起初的时候,也觉得这十之八九,勾结白莲教的乃是太监,可后来,等知道了大内的实际情况,却觉得方向错了。” “方向错了?”朱棣若有所思地看着张安世。 张安世道:“但凡信奉这些玩意的,往往都必须得有一个私人的空间……” “私人空间?” “需要看经,需要‘修炼’,而臣所了解到,宫中绝大多数的宦官,都没有这样的条件,不只如此,宦官们大多都是结伙在一起,一人若是与白莲教有关联,不可能其他人没有察觉,尤其是在朝廷打击白莲教之后,也没有宦官向亦失哈公公奏报这件事。” 朱棣道:“是吗?” 张安世自己都乐了,陛下你自己就在宫中,是宦官们的主人,难道不知道……这些伺候你的人的生存条件吗? 张安世从亦失哈那边了解到,宦官多是同吃同睡的,低级的宦官,往往是睡通铺,十数人挤在一起。 高级别一些的宦官,才可能两三人挤一个屋子。 只有到了宦官的顶峰,到了类似于亦失哈这样的级别,才有资格自己住一个屋。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宫中的规模确实是大,可实际上,当初营造这里的时候,给宦官的住房却不多,何况从洪武到永乐,宦官的人数又增加了不少,可住的却还是这么大的地方。 对于绝大多数宦官而言,他们是没有任何私人空间可言的。 这也是张安世慢慢意识到,紫禁城的宦官,想要修习白莲教,且还不被人察觉的可能性,实在是少得可怜。 朱棣半信半疑地道:“只因为这个?” 张安世道:“当然不只是这个,这个不过是……改变了臣的思路而已。在臣心目之中,或许会有人接触白莲教,因为这白莲教会因为他们的身份,而愿意结交他们,甚至给他们好处,这样的宦官,臣相信有。” 张安世定定神,接着道:“这就好像,许多地方官员,收受别人的好处,这可能只是贪婪的本能,可若对方告诉你,你拿了我的好处,你得跟着我谋反,这……就绝无可能了。宦官也是如此,给白莲教提供方便可以,拿他们的好处也一定会有,可却因为这个,敢为他们冒着碎尸万段的风险,这种可能性,就微乎其微了。” 朱棣点头:“你说的不错。” 那金妃还在一旁,擦拭着眼泪。 朱棣不禁瞥她一眼,还是觉得这样的弱女子,实在无法想象她与白莲教勾结一起。 张安世继续道:“这一点,我们清楚,宦官们也心知肚明,那白莲教匪,显然也清楚。既然他们打算在宫中动作,就知道绝对是指望不上宫中的这些的宦官的。而有什么人……才可以不管不顾,如此铤而走险呢?那就只有一种可能,这个人……他真信白莲教,对此虔诚无比,哪怕丢了性命,也在所不惜。“ 朱棣立即想到,不久之前,因为佛父原形毕露,堂外那些崩溃的教众,哪怕是朱棣,想到这一幕,都觉得背嵴发凉。 朱棣道:“这是什么意思?” “这就回到了最初的问题上,一个极为虔诚之人,一个可以为之不要性命的东西,他能掩藏自己的喜好吗?或者说……能够让自己不去念白莲教的经,不三不五时地去拜那白莲教的许多佛像吗?” 朱棣骤然之间,头脑清明起来。 顿了顿,张安世接着道:“这是人的本性,一个人若是满心都是这个,是不可能做到完全对此无动于衷的。他一定会想方设法的偷偷‘修炼’,会想尽一切办法,每日诵经。他既信这东西,觉得有用,就不可能克制自己。” “而这里头,又出了一个问题,九成九的宦官,都没有独处的私人空间和时间,就算偷偷地诵经,偷偷地拜白莲教的佛,也一定会被人察觉,也不可能宫里头不会传出什么消息。” 朱棣道:“那九成九之外的宦官呢?” 张安世苦笑道:“这些人,臣已进行排除了,有亦失哈公公,还有郑和等公公,他们已经排除在外。” 朱棣背着手,来回踱步,他脸色开始凝重起来。 不是宦官,那么……接下来,才让人细思极恐。 因为大内之中,只有两种人,一种是贵人,另一种是奴婢。 “所以你认为,问题出在了嫔妃的身上?”朱棣凝视着张安世。 张安世道:“是,问题可能就在这上头,所以臣斗胆,查了一下诸位嫔妃……” 朱棣面无表情起来。 那刘妃,原本冷眼看着张安世,可现在,似乎也觉得有些后怕起来,此时再不敢多嘴。 只有金妃,依旧还在哽咽,擦拭眼泪。 张安世道:“能够信奉白莲教,还不被察觉,这就意味着,她有完全独处的时间,而且长年累月,不必劳动。臣顺着这个线索,开始排查,得知陛下宫中,真正的妃子,有四十九人。” 嫔妃也是有区别的,在宫中真正能叫得上妃的,其实并不多,民间总是夸张地说什么后宫佳丽三千人,这其实多是宫女的数目,可宫女和嫔妃之间,其实却是天壤之别。 张安世继续道:“这四十九位妃子之中,臣又询问了一些情况,其中有三十多位可以排除的,剩下的……便又一一进行比对。要知道,后妃深处宫中,可居然信奉了白莲教,还可以接受来自于白莲教的指令,并且让白莲教的人深信她一定忠诚可靠,这就说明,这个嫔妃身边,一定有一个靠得住的人,为她对外传达消息。” 张安世道:“臣就顺着这个线索,了解了一下嫔妃们平日里身边都有哪一些宦官,这宫里的贵人,总有喜好,而宦官们也爱投其所好,正因如此,嫔妃和宦官的走动,也有不同。” “不过一般的嫔妃,若是觉得一个宦官乖巧玲珑,若是觉得用得顺手,多会和亦失哈公公打一个招呼,司礼监这边当然是懂事的,自然而然,会将这个宦官安排到那嫔妃的寝殿去侍候。” “唯独臣在金妃这儿,却发现了一件蹊跷的事。金妃一直对那崔英浩不错,不说赞不绝口,可平日里,若是给奴才们赏赐,都有他的份。而崔英浩,也时常会去金妃的寝殿那儿问安,照理来说,崔英浩在都知监只是负责跑腿,若是能调到金妃的身边侍奉,未必不是一件美事。可是金妃却对此绝口不提,除了对他亲近之外,却似乎依然愿意将他留在都知监里。” 此言一出,朱棣皱起眉,他虽不太在乎嫔妃和宦官之间的事,不过现在,却也渐渐回过味来了。 张安世此时却看向了亦失哈,笑着道:“亦失哈公公,我来问问你,崔英浩去了金妃的寝殿当值,是否比都知监好一些?” 亦失哈点点头道:“照宫里的规矩,一般给诸位娘娘们当值的,过了三五年之后放出来,保准要升一品内监的职,若是在都知监,这都知监其实就是跑腿送信的,指望在都知监里往上走,却是难上加难。” 张安世便道:“那你说,这奇怪不奇怪?这崔英浩好不容易攀上了金妃这一棵大树,却偏偏……金妃时常叫他到面前去说话,却又决口不向司礼监暗示,让崔英浩挪个位置。这在宫中,是经常出现的事吗?” 亦失哈道:“不太常见,即便是不能去寝宫里伺候,不过若是打个招呼,换一个肥一些的差事也是好的,除非……这宦官并没有得到贵人的喜好。” 张安世道:“那么是不是还有一种可能,就是金妃需要他留在都知监,负责书信的传递?” 听到这话,亦失哈意味深长地看了张安世一眼。 这话他可不敢说,这要是答应,就等于是他也认为金妃有问题了。 亦失哈再如何位高权重,可在宫里,依旧还是奴婢,而金妃哪怕再不受陛下的宠爱,可也是贵人。 亦失哈可不敢做任何僭越的事。 张安世倒没有继续为难亦失哈,则看向朱棣道:“陛下,这也是臣为何敢说这事,臣有八成把握的原因,本来………再给臣一些时间,臣还能搜罗出更多的证据,可……现在时间来不及了,所以……臣才斗胆恳请陛下,立即下旨,搜一搜这金妃的寝殿……或许就可知道答桉了。” 朱棣听罢,脸拉了下脸,再不犹豫,立即道:“来人……给朕去搜一搜……” 亦失哈得令,这才开始带着宦官们行动。 这时,却有一个声音道:“不必搜了。” 说话的,竟是金妃。 金妃始终都没有鸣冤,哪怕她做出了许多委屈的样子,很是柔弱。可现在,她却表现得比绝大多数男人都要硬气。 她一字一句道:“陛下,臣妾那里,确实有许多的佛经,还有一些佛像。” “是白莲教的?”朱棣怒喝。 金妃却是道:“陛下如此为难白莲教,是会触怒上天的。” 此言一出,朱棣胸膛起伏,显然气得不轻。 想到枕边竟有这么一个人,他竟有些无语。 张安世在旁道:“陛下,臣等告退了。” 尹王朱?听得津津有味,见张安世想熘,忙道:“别急,这才刚开始呢。” 朱棣此时瞥了张安世一眼,道:“随来的校尉,撤下去吧,张安世与尹王朱?留下。” 校尉们行礼,纷纷撤下。 朱棣铁青着脸,他面色阴晴不定,冷然地道:“张安世,你来审问。” 张安世苦笑一声,这事可不兴问啊,用脚趾都想得到,问得越多,不该知道的东西就越多了。 可此时,他也没法说不,只好硬着头皮了:“金妃娘娘……” 朱棣不满地道:“叫金氏。” 张安世只好道:“金氏,你何时接触的白莲教?” 金妃看了张安世一眼,她却格外的冷静,甚至可以说,她显得很自信。 她道:“在北平府时。那时候陛下靖难,城外都是南军,日夜攻城……许多人都很害怕,那时会经常在王府里做法事,保佑陛下能够平安归来。” 张安世道:“做法事的和尚,可以接触北平王府的女卷?” “是女尼。” 张安世道:“而后你便信了?” 金妃道:“这是正道,自从我学了这些之后,人也蒸蒸日上了,从小小的秀女,走到了今日,我每日都快活……” 张安世道:“你在宫外,有什么家人?” 金妃道:“我乃朝鲜国的秀女。” 张安世点头:“你是靠崔英浩与白莲教联络?” 金妃看了远处的崔英浩一眼,点头道:“我有许多不解的地方,都需他去询问。” 张安世道:“他们在外头,给你传达了什么命令?” 这时,金妃却是沉默起来。 张安世挑眉道:“你不肯说?” 金妃道:“我不会触怒上天,更不会出卖佛父。” 张安世道:“难道你认为你可以蒙混过去?” “即便要受苦,那也是佛父的考验罢了。”金妃异常的平静:“这区区肉身,又有什么在意的?你们凡夫俗子,恰恰是过于看重这些,所以才这也怕,那也怕,可对我而言……这都是过眼云烟之物。” 朱棣:“……” 张安世道:“你所谓的佛父,已被拿了。” 金妃嫣然一笑:“不会的,你们不必多言了。” 张安世道:“这佛父,现在就关押在诏狱,你若要见,现在就可以去看看他的丑态。” 金妃依旧显得很自信地道:“这不过是你们鱼目混珠的把戏罢了,任何人都可以被你们指为佛父。” 张安世道:“他还有许多党羽,也都落网,只怕其中还有你当初在北平王府里的那尼姑。” 金妃却是平静得让人觉得可怕:“即便如此,那也不过是佛父的试炼罢了。你们杀不死他的,你们砍下了他的脑袋,他便回天上去了,佛父和佛母是为了拯救苍生,见不得我们凡人吃苦,才下了凡间。若世人不容他们,他们也照样在天上逍遥自在。” 朱棣:“……” 张安世感觉自己有些忍不住火气了,怒道:“你如何知道他们就是神仙?” 金妃反问道:“那么你又如何知道他们不是?” 这一下子,连张安世也觉得毫无办法了。 金妃道:“你们若要拿我出气,我自是甘之如饴,又或者是陛下垂怜我,想要给我一个痛快,我也绝不会有任何的怨恨,自然是愿意含笑去死。即便要教我遭罪,受诸多的苦,那也无碍,我不怨你们,也不后悔。” 朱棣忍了这么多,已经很不容易,此时显然再忍不住下去了,怒道:“亦失哈,亦失哈……” 亦失哈也急了,立即道:“押下去,押下去。” 数十个宦官,立马拖拽着金妃便走。 朱棣气得脸色发黑,道:“这都是什么鸟经,真是蠢妇。” 张安世叹一口气,道:“陛下,臣倒觉得,在这金氏这里,断然问不出什么。” 朱棣冷冷一笑,意味深长地看了亦失哈一眼。 亦失哈会意颔首道:“奴婢知道了。” 朱棣这时才又看向张安世道:“可是……他们到底打了什么主意?” 张安世很是澹定,道:“陛下别急,还有个崔英浩呢。” 朱棣冷哼一声,随即就道:“将这个奴婢的筋给扒了,朕要他给朕开口。” 那崔英浩,直接被人拖拽到了一处偏殿里。 到了这个时候,张安世可就不客气了。 在金妃的面前,张安世可是憋了一肚子的气,他原本以为,自己已有些癫疯,可见识了这位金妃后,才知道世上真有疯子。 亦失哈特意来做帮手,谁晓得这亦失哈下头的宦官们,论起用刑,可比锦衣卫竟还专业。 只一会儿的工夫,这崔英浩便已痛不欲生,他哀嚎着,因为痛苦,而颤着声音道:“招,奴婢都招……奴婢什么都招……” 说着,他磕头如捣蒜,却是边道:“奴婢并不信白莲教,却是随金氏一道儿受朝鲜国派遣,作为朝贡之用。奴婢和金氏,都被打发去了北平王府,本以为,这一辈子,大抵也就如此了。可此后,金氏越发的飞黄腾达,她在宫中地位水涨船高,那朝鲜国……自然与有荣焉。” 他看了一眼张安世,接着道:“因此,朝鲜国的贡使来京城之后,特意说,金氏的家人,已在朝鲜国受了厚遇,她的父兄,都做了官。还教奴婢,也要在宫中好好的侍奉金氏,还说……还说……我在国中的兄弟父母,自然也会受到照料。” “此后,金氏总教奴婢去办事,奴婢自然清楚,自己在宫中,还有在自己的老家,都需仰仗着金氏,因此,一直尽心尽力。他经常教我去京城外头跑腿,每一次,都教我夹带各种经书还有一些书信出入,外头给奴婢经书的人,往往也对奴婢大方,动辄便赏赐奴婢许多银子。” “奴婢从此办事,更加的卖力……” 张安世顿了一下,想到什么似的,突的定定地看着他道:“前些日子,你也送过东西吗?” “送过。”崔英浩连忙道:“送了一个包袱。” 张安世眼眸微微张了张,道:“多大的包袱?” 崔英浩试图想要比划,张安世却道:“来人,取不同大小的包袱来,让他来指认。除此之外,教人搜一搜金妃的住处,是否有这样的包袱。” 崔英浩却很是笃定地道:“这包袱一定不在。” “为何?”张安世步步紧逼地道。 崔英浩道:“金妃一向很小心,即便外面送了什么东西来,事后都会吩咐奴婢丢到皇城湖里去。而且奴婢每一次帮他丢的时候,都发现那里头的东西,其实都已烧得差不多了。” 张安世眯着眼,再不做声。 片刻,宦官取来了大大小小十几个包袱。 崔英浩看着这不同的包袱,勐地指向一个西瓜大的包袱道:“那包袱就这样大。” 张安世继续追问:“还有什么特征?” 崔英浩认真地想了想道:“里头似乎是什么坛坛罐罐,其他的,奴婢……也不敢看,他们会在包袱的外头,贴一张符箓,这符箓只有金妃可以撕下,若是送到她的手里,便已撕开了,她便知道奴婢偷看了,奴婢哪里敢。” 张安世回头看亦失哈,道:“这些日子,金氏可有在内宫走动吗?有没有关于出行的记录?” 亦失哈思索了一下,便道:“还真有。” 当下,便吩咐宦官取来。 亦失哈道:“宫里不比其他的地方,这宫里的一举一动,都要记录在桉的。” “听说陛下去后妃那儿睡觉,那啥了几次,也有记录,是吗?”张安世好奇地道。 亦失哈咳嗽一声,翘起兰花指,点着张安世:“威国公你真教人讨厌。” 身后的尹王朱?却突然道:“这个我知道,我知道,问我,问我……” 张安世却正经起来,不理朱?。 朱?大为沮丧。 很快,便有人取了一个簿子来。 张安世低头,看着簿子,细细看过之后,才突然脸色更加的凝重起来。 他皱着眉头道:“我明白了,终于明白了,入他娘的李喜周,这混账王八蛋不得好死!” 说罢,张安世的表情越加的阴沉,他勐地看向崔英浩道:“你可知道,现在……你不但自己完了,便是你在朝鲜国的父兄,也要跟着你一道命丧黄泉!没眼色的狗东西。” 崔英浩听罢,顿时打了个哆嗦,忙惊恐地道:“奴婢……奴婢万死,奴婢万死啊……” 第二百八十章:水落石出 张安世看也不看这崔英浩一眼。 他脸色依旧很凝重,深吸一口气之后,才道:“想办法让这崔英浩带人去湖里打捞,看看能不能打捞一些东西来。” 当然,这种办法太笨,张安世也觉得指望不上,当下又道:“金氏那儿,怕也要让人去想想办法,虽然不指望她能开口,可至少……但凡有一点机会,便争取一点机会吧。” 顿了顿,张安世接着道:“这个时候,看来我们还是要去觐见了,大伙儿一起去。” 亦失哈警惕起来,皱眉道:“威国公,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张安世指了指簿子道:“你猜呢,那包袱送进来之后,金氏去见了皇后娘娘四次,你不会认为她这样的人,会是想讨好皇后娘娘吧。” 亦失哈顿时脸色一变,带着几分惊慌道:“你……你……威国公的意思是……威国公啊,你可别吓咱啊,咱可经不住吓。” 张安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道:“对了,对了,你快出去打听,赶紧出去打听,有童谣,一定有童谣……” 亦失哈一愣,不明所以道:“童谣,什么童谣?” 张安世道:“我们这几日过于紧张,以至于疏忽了一件事。” 亦失哈还是有些不明白,于是继续愣愣地看着张安世。 “那就是童谣!”张安世道:“白莲教素来喜欢装神弄鬼,他们既然决心做什么事,必然会在这件事发生之前的某个时段,放出童谣来,只有这样,才显得他们高明。” 亦失哈的眉心快拧成一个川字了,他还是有些无法理解。 张安世道:“现在没有时间再跟你过多的详细解释了,公公,现在是火烧眉毛的时候了,你最好立即派人出宫四处去打听,有了消息,就立即回来。” 亦失哈看张安世如此紧张的样子,也隐隐明白了这所谓的童谣必定很重要,于是再不迟疑,立即道:“好,我这就去吩咐,那这宫中就有劳威国公了。” 说罢,又吩咐了其他的宦官一切听从张安世的吩咐,便匆匆而去。 张安世便带着尹王朱?去见朱棣。 这一路,脚下虽走得飞快,张安世倒是亲昵地拍着朱?的肩,道:“在官校学堂习惯吗?” “习惯。” “有趣吗?” “有趣!” 张安世眨了眨眼道:“好的很,待会儿去见陛下的时候,若是陛下震怒,你要挺身而出。” 朱?想了想道:“为什么?” “这是一场考试。”张安世道:“进了官校学堂的学员,无不是以智慧和德行并重,既有满腹才华,又得忠肝义胆。” “噢。”朱?点点头,显得有几分担心:“那我怕我考得不好,我怕皇兄。” “所以才叫考试啊!”张安世理直气壮地道:“人要克制自己的胆怯心理,才可干大事。” 朱?眼巴巴地看着他道:“可是总教习,你为何不做一个示范?” 张安世顿时就瞪了他一眼,怒道:“我看你心术不正。” 朱?只好泱泱道:“那我试一试吧。” 他垂头叹息。 张安世鼓励道:“到时候别多想,就想着,大不了就是头点地,二十年后还是一条汉子。” “噢。”朱?有气无力地道。 张安世道:“抬头挺胸方才是真男儿。” “嗯!”朱?又应道。 张安世看了他一眼,有点不放心,便道:“你到底有没有在听。” “在。” 再一次见到朱棣,却是在徐皇后寝宫的小殿里。 朱棣显然不想打扰徐皇后休憩。 张安世便一五一十地将审问的结果报上。 朱棣显得心烦意乱,他觉得很受伤,总觉得自己的自尊心受到了打击。 朱棣叹道:“一个白莲教,就能搅得天翻地覆,那些无知百姓,还有那金氏,他们怎么就……就如此疯癫呢?朕有些想不明白。” 张安世道:“百姓们信奉,臣倒觉得情有可原,他们太苦了,总希望有一个盼头。可金氏……臣斗胆要言,这不过是此等女子平日里富贵享惯了,反而心里觉得空落落的,没滋味而已。恰恰是这样富贵享惯了,平日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却又没什么阅历,不像其他人,为了挣个功名,亦或者建功封侯,拿自己的命拼。她这是得了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古人说的德不配位,其实就是这样的情况。” 朱棣瞪张安世一眼:“你这家伙,怎么这么多鸟话。” 张安世讷讷道:“臣这是……在安慰陛下呢。” 朱棣脸色缓和下来,逐而道:“朕不需要安慰,不过你说的,可能也不无道理。” 说着,他略带几分感慨地继续道:“哎……所以啊,当初太祖高皇帝,送我们这些兄弟从宫中出来,去凤阳历练,又让我们去边镇打熬,这世上,哪里有平白享的富贵啊。” 张安世干笑道:“陛下说的对,太祖高皇帝自也是圣明,所以臣才一直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当然……这话对也不对,因为……绝大多数的时候,许多人吃了苦中苦,反而一辈子还是人下人。臣是不是有点啰嗦了。” 朱棣却是定定地看着张安世道:“你有话要和朕说?” “这……”张安世干笑:“还是陛下了解臣……” “说罢。”朱棣似乎有了一些预感,甚至深呼吸了一口气才道:“你随便说,朕不会生气,你不必将朕看做是洪水勐兽。” 张安世犹豫了一下,期期艾艾地道:“那金氏得了一个包袱之后,去见了皇后娘娘四次……臣觉得……” 听到皇后娘娘四字,朱棣顿时就下意识地拍桉而起:“你为何不早说?” 张安世惊得后退了一步,怯怯地道:“臣方才不是暗示了?” “暗示了什么?”朱棣怒气冲天地瞪着张安世。 张安世努力道:“吃得苦中苦……方为……方为……” 朱棣站了起来,背着手,开始踱步,他声音急促:“你认为……这里头有什么图谋?” 张安世道:“首先可以确定的是,这一定是可以围绕着皇后娘娘的行动。可到底在这其中,使用的什么计谋……” 朱棣皱眉道:“你的意思是,需要问皇后?” 张安世摇头:“皇后娘娘未必知道,不过臣已经找到解决办法了。” 朱棣忙道:“办法在何处?” 张安世道:“亦失哈公公,很快就可找到答桉。” 这也是为何张安世绕圈子的原因,亦失哈没来之前,既然不知道答桉,那么就索性先绕一绕圈子。若是一开始就说,那接下来,他至少得有大半个时辰,都要面临暴风骤雨。 朱棣气休休地道:“金氏该死,他们都该死,下旨……下旨,金氏处死,立即处死。下旨朝鲜国,捉拿她的家人,朕要朝鲜国来年,将她的家人头颅统统都送来。还有与金氏有瓜葛的人,都一并处死,一个都不要留。” 朱棣说罢,又看向张安世:“亦失哈何时回来?” “应该快了。” 看着朱棣气的不轻的样子,张安世觉得自己只能这样说。 尹王朱?见皇兄这个样子,更是吓得在旁瑟瑟发抖,此时连呼吸好像都屏住了。 张安世迟疑了一下,还是劝道:“陛下先不要急,我看……事情还没有到最糟糕的时候。” 朱棣沉着脸道:“张卿家,你说,朕能彻底铲除白莲教吗?朕方才见了那金氏,竟觉得……要统御天下之人容易,可要统御千千万万的人心,实在太难太难了。” 张安世道:“世上无难事,只要有心人,只要陛下能见着这白莲教的危害,坚持不懈的打击,同时……同时……这天下百姓……都可安居乐业,至少这白莲教的为何,可以降至最低。” 朱棣点头,道:“这世上的事真可笑,不揭开盖子,就是歌舞升平。真要将这盖子揭开来,便不知多少可怕的事。朕当初登基的时候,何等的雄心万丈,现在却发现,朕便是有三头六臂,这可怕的事还是一桩桩一件件的发生。现在遥想起来,当初太祖高皇帝,每日批阅奏疏,动辄兴起大狱,只怕……也是这天子做的越久,心里越寒吧。” 张安世道:“所以有一些天子,就喜欢做一些表面功夫的事,比如礼贤下士,比如发一些大赦的诏书,于是大家都喜欢他,对他歌功颂德,都说这是垂拱而治。” “不过臣倒以为,这不过是将麻烦丢给后来人而已,太祖高皇帝治政虽急,处处用勐药,可他爱护子孙的心却是可见的,他不希望将麻烦留给后世。“ 朱棣听到此处,颇有几分动情,眼眶微红:“哎,朕也欲孝太祖。” 尹王朱?冷不丁地道:“父皇对兄弟可好了,他登基第一日,就将伯父封为南昌王,还给他修建陵墓。” 朱棣怒骂道:“父皇还将南昌王的儿子朱文正圈禁起来,幽禁至死。” 朱?立即就不吭声了。 却在此时,亦失哈来了。 亦失哈走的很急,气喘吁吁的,一见到朱棣,正待要行礼。 朱棣立即摆手道:“休要多礼,你打听到了什么?” 亦失哈缓了一口气,才道:“是威国公教奴婢去打听的,说是打听什么童谣。奴婢一面让人出宫继续打听,一面查了一下,东厂这几日的记录在桉的一些民间情况。果然,发现三日之前,就传出了一个奇怪的歌谣。” 朱棣带着几分紧张道:“什么歌谣?” 亦失哈显得犹豫地道:“都是小儿呓语。” 朱棣怒道:“说!” 亦失哈这才极不情愿地道:“大抵的意思是……因为陛下捉拿白莲教,已经得罪了天上的神仙,所以……所以上天要降下灾祸……要……要死龙子……” 他声音越来越轻。 其实亦失哈已经往轻了说了,若是原话说出来,天知道会如何。 朱棣直接气得发抖:“该死……” 张安世道:“陛下,臣终于全部明白了。” 朱棣看着张安世:“都明白了?” 张安世道:“妖人们见炸了中都皇陵没有起效,所以决定继续刺激陛下,因此,他们向金妃发了指令,让她在宫中行动,而宫中的行动……又是针对皇后娘娘……此后又在几日之后,应该是在金氏已动手的这些时间,传出这样的童谣,其实……是一箭双凋。一方面,他们继续触怒陛下,教陛下大开杀戒。而另一方面,事先就传出童谣,随着金氏行动的成功……那么这些童谣也就成真了,陛下,这天下的百姓,会怎么想?他们想的是,这些童谣竟是当真说中了,那么……童谣中的一切,也就是真实的。那白莲教的果然是真仙,而陛下……针对白莲教,乃是逆天之举。” “陛下……如此一来,当所有人都深信这些,那么陛下就算如何大开杀戒,也无济于事了。因为白莲教的教众,即便是被杀死,被四处缉拿,他们也依旧深信,自己有神仙保佑。而这……才是最可怕的。” 朱棣倒吸一口凉气。 张安世道:“臣之所以让亦失哈公公从童谣入手,其实就想到,白莲教最擅长的就是装神弄鬼,他们既已行动,就不会错过这一次宣传的机会。” 朱棣道:“死龙子是何解?” 张安世看着朱棣:“陛下不要忘了,皇后娘娘……现在就怀有身孕。” 此言一出,朱棣脸色刹那之间苍白。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使自己站稳了,而后道:“去看看皇后。” 朱棣再无犹豫,疾步领着张安世人等,去见徐皇后。 有宦官将正在安睡的徐皇后叫醒,徐皇后是了解朱棣的,若不是因为有紧急的事,绝不会打扰她休息的。 于是简单收拾了穿戴后,便匆忙出来。 看着朱棣的神色带着异样,她不由道:“陛下……这又是怎么了?” 朱棣却道:“金氏最近一段日子寻过了你四次是不是?” 徐皇后道:“是来走动过,她平日里性情冷澹,来往不多,可这些日子,确实来的勤。” “她来见你,只是嘘寒问暖吗?” “带来了一些吃的……” 朱棣道:“你吃了?” 徐皇后道:“臣妾自有孕之后,倒是一直馋嘴,再者说了,她送来的东西,倒是颇合口味,她见我喜欢吃,便常带来,与臣妾一道吃。” 朱棣的脸上愁容密布,他道:“宫里这些人,难道都死了,不知道……” 徐皇后道:“陛下切莫迁怒于人,同在宫里的,怎么可能……陛下,是那东西有什么问题吗?” 朱棣叹口气:“你啊,也是不小心。” “臣妾与她同吃的,再者,都在后宫,臣妾……” 朱棣道:“这不是毒药……” 徐皇后是何其聪明的人,到了现在,她也开始慢慢回过味来,她顿时觉得有些眩晕,连忙扶额,道:“难怪这几日,总觉得肚中隐痛……臣妾还以为只是……” 朱棣道:“张安世,你去看看。” 张安世道:“陛下,还是让……御医们来看吧,臣在旁指导,或者……” 朱棣道:“都火上眉毛了,你却还在此推脱。” 张安世道:“其实……其实……臣不擅把脉,还是得请御医一道来,大家一起想办法。” 朱棣点头:“去请御医。” 张安世道:“叫许御医来。” 朱棣没反对。 一会儿工夫,便来了许多御医,大家望问切问之后,都觉得可能是流产的征兆。 可肚中的孩子如何,却也说不上来。 张安世这时道:“好了,你们都看完了吧,我来试一试,那个……那个,闲杂人等退出去。” 众御医便退出去。 张安世看着还站在那原地的尹王,道:“也包括尹王殿下。” 尹王朱?不肯走,他眼圈已经红了,这天下只有皇嫂对他最好,便抽泣道:“皇嫂是不是要……” 朱棣踹他一脚,不过脚尖距离他迟尺距离的时候才停下:“滚。” 朱?才恋恋不舍走了。 张安世郑重其事的在徐皇后面前,落座,很认真的道:“娘娘,是觉得隐隐作痛?我个人猜测,只是个人猜测,那金氏既下的不是毒,那肯定是在食物中混合了某些打胎的药物,譬如藏红花之类,这些药物……多是能引起宫颈收缩,若是过量,就可能导致……胎位不稳。当然,我只是说了一下大致的意思,即他们用的不是毒药……” 张安世顿了顿,却又道:“娘娘……这是有孕多少周了?” “周?” 张安世道:“几个月了。” 徐皇后道:“应该有六个半月了。” 六个半月…… 张安世皱眉,他心里开始估算:“是太医查到喜脉到现在?” 徐皇后点头:“正是。” 张安世松了口气,我说呢…… 古代的孕期和后世的孕期计算方式不一样。 一般古代的孕期是从查到喜脉开始,而后世的孕期来计算的话,应该是最后一次月事开始算。 因而,大抵这身孕,应该是在七个多月,甚至接近八个月了。 张安世咳嗽一声:“我……我……得确定一件事,所以……所以得先找一个工具来。额……有人能帮忙找一本书来吗?要轻薄的。” 片刻之后,有人寻了一本书来。 张安世将这书折成卷筒状,而后对一个宫娥道:“你拿这个,这边对着娘娘的肚子,另一边,对着你的耳朵,给我数一数跳动了多少下,记得,一定要留心。” 这宫娥一脸狐疑,却还是点头。 张安世便让人放下帷幔,自己站在帷幔之后,道:“我说开始便开始,准备好了吗?” 片刻,那宫娥道:“准备好了。” “好,开始。” 张安世一声令下。 接着,张安世开始默数时间,心算到了六十秒之后,张安世大呼一声:“停,我来问你……胎心跳了多少?” 宫娥道:“七十三次。” 张安世听罢,皱眉起来。 朱棣在旁道:“怎么了?怎么了?” 张安世道:“陛下,别急,咱们继续来,这一次得换一个人来听。” 紧接着,又换一人,这人数了七十九次。 张安世还不甘心,让几个宫娥一个个听。 而得出来的结果,显然十分不乐观。 “陛下,这胎心……换了这么多人,至多的,也只是七十九次,臣以为………只怕……只怕……” “你继续说。” 张安世道:“可能要出事。” “出事?” “若是正常的胎儿……应该是在一百次至一百六十次之间,这就好像我们成人的脉搏一样,其实胎儿在肚中,也是如此,若是偏低……就只有一个可能……” 朱棣凝视着张安世,道:“来人,去找一找看,是否有正常的孕妇,让这几个宫娥去听一听。” 亦失哈听罢,连忙点头。 朱棣努力的平复了自己的心情,让人揭开了帷幔,徐皇后此时也已开始愁容满面了。 徐皇后道:“张卿,这最坏的结果是什么?” 张安世道:“臣……还是觉得,再观察一日,再做定论。” 徐皇后道:“哎……” 朱棣道:“那就再观察一日吧,张安世,你这边有什么交代?” 张安世道:“每隔一个时辰,继续让人听胎心,还是老办法,若是还有什么其他症状,也要及时救治,至于其他的……也只能等明日了。” 朱棣本想大怒,痛骂什么,可碍于徐皇后在场,又担心她更心烦意乱,便努力平静道:“明日清早,你就入宫来,不要耽搁。” 张安世道:“是,臣告退了。” 从殿中出来,尹王朱?不断追问:“皇嫂如何了,皇嫂如何了,没有出什么事吧。总教习,你不要不理睬我,你说话呀。” 张安世道:“现在还说不清,不敢下定论。” 朱?便红着眼睛:“完了,皇嫂只怕要出事了,总教习都说不敢下定论,一定是中毒甚深。” 说罢,他急的去撞路边树干,拿脑袋磕着树干道:“都怪我,我不敢去官校学堂,我该留在宫里,有我在,什么宵小也害不到皇嫂。” 第二百八十一章:千刀万剐 张安世领着尹王朱?出了宫。 张安世边走边道:“这几日,你也别先回官校学堂去了,这几日出入宫禁,你都给我搭把手。” 朱?点头,噢了一声。 他显得垂头丧气。 张安世安慰道:“走,我们该去见一见那罪魁祸首了。” 罪魁祸首…… 朱?露出疑惑之色。 张安世一路至栖霞,随即在陈礼的引领之下,进入了诏狱。 诏狱之中,关押的人已是人满为患。 既是拿到了名册,那么……锦衣卫便开始按图索骥,搜查其余的骨干。 寻常的教众当然是不必捉拿的,可一些骨干人员,却非要抓到不可。 至于将来如何处置,却是两说的事。 李喜周早已是遍体鳞伤,他一脸狰狞,被人吊起来,人悬在半空,喃喃自语着,好像是在念经。 也不知怎的,只要这家伙一念经,张安世就想笑。 尹王朱?抬头看着李喜周,口里道:“总教习,他在念什么?” “应该是诅咒我们吧,怕不怕?” 尹王朱?很实在地道:“我只怕皇兄的拳头。” 张安世让人搬了一把椅子来,而后在这李喜周的面前落座。 他看着这早已是奄奄一息的李喜周,皱眉道:“怎么这样狠,可别将人打死了。” 站在一旁的陈礼汗颜,忙道:“是,卑下下次一定注意。” 张安世道:“若是有什么生命危险,一定要及时叫上好大夫,也要及时用药,无论花多少代价,人也要救活回来。” 陈礼道:“这诏狱里的大夫,都是最好的,卑下不是吹牛,宫里的太医都不如他们。” 张安世便骂:“你是好的不学,偏要和坏的比?” 陈礼一脸无措地道:“啊……这……” 张安世随即看向李喜周,便问尹王朱?:“桉情,你已大抵知道了吧。你来说说看,眼前这个人……该怎么让他开口?” 朱?却道:“总教习,你别卖关子了。” 张安世笑了笑,背着手,走了一圈,才道:“李喜周,你还认得我吗?” 李喜周努力睁着已经被打肿了的眼睛,看着张安世道:“化成灰也认识。” 张安世道:“宫里的事,你交代不交代?” 李喜周摇头,他歇斯底里地道:“我是不会说的,时间快来不及了,你们若是放了我的家人……或许……还有机会……” 张安世却是微微一笑道:“你的家人……是不可能活下去的。” 李喜周道:“那么就同归于尽吧。” 张安世嘲弄地道:“同归于尽,你拿什么和我们同归于尽?你以为靠那金氏,就有资格同归于尽?” 此言一出,李喜周脸色一变,他打了个寒颤,勐地盯着张安世:“你……你是如何知道的?” 张安世轻蔑地看着他道:“你那点小伎俩,怎么可能瞒得住人?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看,现在你和你家人身上的罪,又多了一条。” 李喜周浑身不由自主地又抖了抖,自来了这里,反复的上刑,他心里依旧还有执念,只觉得……只要自己还掌握着什么,或许还有一线可能,朝廷会对他妥协。 而现在……连这最后一丁点的底牌也没了。 他落泪下来:“哎……既生瑜何生亮,怎么会到这样的地步。” 他的声音越来越悲戚,继而咬牙切齿,又突然绝望地长叹一口气:“哎……” 他一声叹息。 张安世看着他的样子,脸上倒是露出了一丝好奇,道:“我一直很奇怪,为何……你靠在区区的小县里,便可以对天下这么多白莲道人发号司令?你这些装神弄鬼的把戏,你身边的人,当真相信吗?” 李喜周……似乎因为心理上的防线已是崩溃,此时已万念俱焚,只是断断续续地道:“不是因为人们是否相信,是天下许多人,希望有一个这样的人。” 张安世凝视着李喜周,他沉默着,屏息等候他继续说下去。 李喜周道:“就好像,当初元末的时候,那韩山童和刘福通一样,难道许多人不知道他们在装神弄鬼吗?他们埋下石人,宣扬什么莫道石人一只眼,此物一出天下反,当真所有人都相信吗?呵………其实……其实不过是大家想反而已,因为人人想反,于是有人装神弄鬼,因而天下人纷纷影从,对他们的话深信不疑。” 张安世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下,而后道:“你未免太高抬自己,你和刘福通和韩山童这样的人相比,实在差得远了。他们或是装神弄鬼,是为了反抗,而你不过是敛财。” 李喜周道:“路数是一样的,就算是韩山童和刘福通活在今世,用他们当初的手段,未必也能号召多少人谋反。同样的道理,若我在那个时候,只以此宣扬,我这白莲教,只怕也远远不如他们所传的白莲教更得人心。” 张安世道:“倒是有几分道理。” 李喜周接着道:“我也不过是合了人心而已,寻常的百姓,通过节衣缩食,供奉了他们的财物,送给我,换来他们的安心。而天下各州县的那些白莲道人,他们正愁自己手底下的佃户们,总是不满佃租,或者其他缘故,而滋事。” “因此,有了这白莲教,这些地方上的豪强,赠我钱财,我便让他们来做这白莲道人,有了这个身份,下头的佃户们,便没有怨言了。不但不敢计较佃租,哪怕是逢年过节,还要节衣缩食,将他们的财物送到这白莲道人的家中,以示虔诚。” 李喜周顿了顿,继续道:“说到底,不过是你们那些四书五经的东西,为了显得自己与别人不同,所以故作高深,这四书五经所犯的,不过是和当下的禅宗、道宗一样的毛病,故步自封,将这些高深隐晦的东西,当做自己区别世俗人的本钱。别看官府平日里说什么教化教化,可士绅与读书人之乎者也的话,寻常的百姓,却是一句都听不懂,甚至连说话都费气力。” 李喜周此时拼命咳嗽,他似乎是周身疼痛极了,脸上皱成了一团。 缓了缓,他才又道:“这样固然可教人……沾沾自喜,洋洋自得,可坏处却是,百姓们总是不安分,不肯安分下来,就难免让人不安。我这白莲教,就是说给那些无知百姓听的,百姓们相信,那么那些地方的豪强和富户,甚至还有士绅和读书人,便也愿意得一个白莲道人,轻松省力,还有好处,何乐不为?” “至于那些地方官府,本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如此……即便没有我,没有这白莲教,也照样会其他人,会有其他的东西出来。” 张安世勾起了一丝冷笑,道:“真是好算盘,没想到区区一个所谓白莲教,却是将所有人的人心都算到了。这样说来,那些地方父母官,还有地方上的学政,都是酒囊饭袋,竟是连你们这些骗子都不如。” 张安世不得不承认,这李喜周绝对是玩弄心术的专家。 李喜周的脸色难看极了,却坚持着道:“这不一样,那些人……靠四书五经做了官,教化百姓与否,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可我们不同,我们一无所有,若是没本事让人相信我们的话,便什么都不是了。” 张安世道:“这倒有几分道理。” 说着,张安世站了起来,却是很是平静地道:“你罪大恶极,而今总算也说了几句人话,我之所以来此,就是来告诉你,你现在什么底牌都没有了。未来三年,你会遭许多的罪,等三年之后,再将你凌迟不迟。你方才说了这么多的话,可见你是一个极聪明的人,可一个人聪明的过了头,却将这些聪明,用在了这等罪大恶极的事上头,那么……就必须承担后果。” 说完最后那番话,张安世走出刑房,一面交代道:“现在开始,下手要有轻重,别弄死。” 说罢,才头也不回地出了囚室。 站在囚室外,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之后,尹王朱?出来,张安世道:“知道为何要带你来这里吗?” 朱?摇头。 张安世道:“看过之后,什么感觉?” “吓人。”朱?老实回答道。 “当然吓人。”张安世道:“可既是锦衣卫,就要面对这样的事,人不可能一直处于温室的。这世上,总有人直面黑暗。不是你,就是其他人。这官校学堂,你还读不读了?” 朱?一点迟疑也没有,就道:“读。” “为何?” 这家伙这么干脆,张安世显得有些意外。 “虽然很吓人,但是也很刺激。”朱?道。 张安世:“……” 张安世随即道:“官校学堂毕业之后,你打算进锦衣卫吗?” “我?”朱?一脸诧异,而后道:“只怕皇兄不许。” 张安世道:“只要你一意孤行,陛下也不能拿你怎么样,他还能打死你不成?” 朱?道:“那我去和皇兄说,总教习很欣赏我,希望我留锦衣卫。” 张安世顿时就瞪大了眼睛,骂道:“你不配做我的学生。” 朱?便耷拉着脑袋,委屈巴巴地道:“我愿意留下,我喜欢在学堂,将来也希望能和同窗们一样,留在卫里。” 张安世道:“那到时再说吧,不过……我之所以给你看这些,还有一个缘故,你见了此人,是怎样想的?” “他害皇嫂,我自然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 “碎尸万段?”张安世带着几分戏弄的意味看着他道:“我给你一把刀子,你真的肯将他碎尸万段吗?” 朱?很认真地点头:“真的。” 张安世却也认真起来,道:“可你有没有想过,将人碎尸万段,是会让人上瘾的。” “上瘾?” 张安世道;“一个人,经历了血腥之后,就会越来越暴戾。” 朱?显得不解:“可锦衣卫不就是干这个的吗?” “锦衣卫是匡扶天下,诛杀不臣,岂是干这个的?”张安世气休休地道:“若是将锦衣卫当做暴戾的机器,那么这就与纪纲没有任何分别了,不过是用来排除异己,最后暴戾会掩过理智,会越来越不分是非黑白!” “你希望,最终这锦衣卫变成这种样子吗?” 朱?立即摇头,却道:“可这也没法子啊。” “既要让人直面黑暗,也得让人有光明的一面。”张安世语气渐渐平和起来:“所以我有一个打算,要在卫里还有官校学堂,推广一些兴趣爱好,让人都参与,譬如踢蹴鞠,还有下棋,或者是其他的文娱活动,如此一来,紧张杀戮之后,难得放松下来,可以缓解这样的暴戾。可是万事开头难,总要鼓励大家这样干才好……” 张安世顿了顿,继而道:“我左思右想,要在卫里还有学堂里举办一些比赛,譬如棋赛,又如蹴鞠赛,亦或者是举办一些卫里人的书法展,除此之外,还要设一个内部的刊物,负责搜罗一些卫里人的事迹,撰写成文章,既有褒奖的,也得有批评一些现象的,也愿意去收卫里和学堂里的人投稿,总而言之,就是要培养兴趣,要将血腥的工作和平和的兴趣分开来。” “噢。”朱?点点头:“原来是这样,不过……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张安世道:“你耳目灵通,可以在学堂和卫里帮我打探一下,大家都有什么其他的爱好,当然要健康的爱好。” 朱?想了想,却问道:“什么叫健康的爱好?” 张安世耐心道:“就是好的爱好。” “我明白了,总教习为何不早说,交给我吧,我能办得妥妥当当的。”朱?拍着胸脯道。 张安世道:“好了,回学堂吧。” 朱?哦了一声,转身走了几步,却突然驻足,回过身来,这一刻,他眼泪婆娑:“总教习……” 张安世道:“什么事。” “皇嫂……不会有事的,对吧?” 张安世嘴唇嚅嗫一下,却没有立即回答。 朱?好像一下子长大了不少,他看着张安世,似乎明白了什么,于是转身便走了。 ………… 张安世打道回府。 眼看着同样身怀六甲的徐静怡,张安世不禁后怕地道:“哎……所以我一直说,做人一定要小心为上,看来我这些年来谨慎小心是对的。” 徐静怡已到了待产的时候,大概是因为将要为人母,整个人似是更显得温柔随和。 她听了张安世这没头没脑的话,便奇怪地道:“怎么了?” 张安世摇头,并没有将宫里的事说出来,怕她担心,便岔开话题道:“这几日,你要多加小心,孩子应该要出生了,不过……我这几日可能会忙碌一些,到时……就怕顾不上。” 徐静怡温和地笑了笑道:“夫君放心,我能照顾好自己的,再说身边还有这么多的人看着呢。” 张安世忍不住道:“真是虎父无犬女啊。” 徐静怡道:“什么?” 张安世忙摇头,道:“没什么,我只是想到泰山大人了。” 一夜无话,到了次日,张安世入宫觐见。 人一至午门,便看到宦官在此等着。 那宦官一看到张安世,急匆匆地道:“威国公,陛下有口谕,威国公直入大内。” 张安世很默契地点点头,火速赶往大内,小跑着到了徐皇后的寝殿。 寝殿外头,许太医翘首以盼,一直等着张安世来。 “如何?” “还是那个样子。”许太医道:“这一夜,都在听胎心……可一直都是八十次上下……娘娘也觉得身子有些不适……” 许太医压低声音。 实际上,他现在已不算是大夫了,而是医官,也就是,管理天下的医馆, 可现在,该来还得来,每一次来宫里给贵人们看病,他都觉得心惊胆战,只有见着了张安世,才安心一些。 张安世点点头,随即与许太医一起进入寝殿。 朱棣见了张安世,道:“你来,其他人退下。” 那许太医如蒙大赦,又忙与其他的宦官和宫娥退出殿去。 张安世上前,先行了礼,便道:“娘娘还好吧?” 朱棣叹口气,低声道:“她刚睡下。” 说着,偷偷瞥了徐皇后一眼,声音更轻:“她也觉得肚中的孩子……你说说看,现在的情况,最坏的结果是什么?” 张安世道:“最坏的结果,是大的和小的,都保不住。” 此言一出,朱棣倒吸一口凉气,脸上也霎时的白了几分。 他努力地克制着自己,依旧轻声道:“好一些的结果呢?” “想办法……保住娘娘。”张安世道。 朱棣听罢,喉结滚动:“孩子保不住了吗?” 张安世只能沉默。 朱棣苍凉道:“哎……老年得子,她受了这样多的苦,好不容易捱到了现在,不知该有多伤心。” 张安世道:“其实臣也担心这个。” “你说。” 张安世道:“娘娘乃至情之人,如今受了这样的打击,必然精神不振,再加上……救治的过程中,身子怕也不好,这双重打击之下……” 他没有说下去,可这意思不明而喻了。 朱棣背着手,他下意识地点头,他当然清楚张安世的意思,徐皇后的身体本就不好,再加上丧子之痛,心中郁郁,这绝对是致命的打击。 朱棣便道:“无论如何,你想办法……拿出一个章程出来,朕……望她……” 朱棣说到此处,突然变得温柔起来:“朕望她好好的。” “咳咳……” 一声清咳,却是打断了朱棣和张安世的话。 张安世和朱棣俱都看向远处的凤榻。 “陛下,臣妾有一言。”徐皇后突然说话了。 原来她根本没有睡,之所以‘睡下’,是害怕朱棣担心,实则从张安世入殿,到与朱棣的滴咕,她都听了一清二楚。 朱棣便忙上前道:“怎么了?” 榻上的徐皇后朝张安世招手,她坐起,靠着垫枕,凝视着张安世道:“张卿家,孩子能保住吗?” 她问得极认真,朱棣在旁看着,脸色骤然之间变得难看起来。 朱棣是最了解徐皇后的,徐皇后是个极有主见的人,平日里都说朱棣脾气倔,可一旦徐皇后打定了某些主意,便是朱棣也拗不过她。 张安世忙低头,不敢去看徐皇后的眼睛。 徐皇后道:“张卿家,你直言,不必有什么避讳。” 张安世只好硬着头皮道:“孩子月份还小……而且……这个时候……已经在腹中有危险了,臣……臣……” “也就是说,并非没有希望?” “会有危险。”张安世道:“而且就算能出生,也不能确保……” 张安世觉得这话很残忍,他再也说不下去。 徐皇后闭上了眼睛,沉思片刻,才道:“静怡现在还好吗?孩子应该这个时候要生了。” 张安世点头。 “哎,你们是不知道做母亲的感受啊,若是静怡,一定能明白我的心意。” 张安世只耷拉着脑袋,好像在受训斥。 徐皇后接着道:“我早年为陛下生下三个儿子四个女儿,如今……最小的孩子,也都已经长大成人了。如今……又有身孕,许是年纪大的缘故,所以……总觉得这一次怀胎,格外的辛苦。可无论再辛苦,我也没有抱怨,这是因为,这些日子,我总盼着,能见一见这孩子……” 朱棣显得难过,道:“现在说这些做什么,哎……” 徐皇后道:“张卿家是有本事的人,倘若……这孩子有一丁点活下来的可能,也请张卿家,不要放弃。” 她竟一下子伸手,将张安世的手握住,慈和地道:“我希望张卿能体谅我的感受。” 张安世慌忙道:“是,是。” 徐皇后随即松开张安世的手,笑了笑道:“张卿是子弟里,最有出息的,所以……该说的我也说啦,终究还是张卿来拿主意吧。” 张安世道:“臣……臣先去想一个章程来。” 说着,给了朱棣一个眼神。 朱棣起身,二人一前一后出了殿。 一出来,朱棣道:“这是妇人之仁,张卿……” 张安世道:“陛下……臣……在想……” 朱棣安静下来,叹口气道:“说罢。” 张安世道:“臣在想……一旦孩子没了,娘娘是否能扛得住,历来……她身子不好,精神也不甚好……” 朱棣难得的显得很无力,叹了口气道:“那你说怎么办?” “可能会有一些危险。”张安世道:“而且臣其实也没太大把握。” 朱棣微微张眸道:“你为何不早说?” 张安世道:“陛下自己方才说……” 朱棣压压手,忧心忡忡地道:“你就说几成把握?” “五六成。”张安世道:“不过娘娘的危险,也加了几成。” 朱棣凝视着张安世,却是犹豫不决地:“朕其实现在也拿不定主意……” 他显得焦虑。 于是,虎目顾盼之间,朱棣看到了角落里,试图想要隐身的许太医。 朱棣道:“你来。” “是。”许太医隐身失败,吓得连忙上前,行礼:“臣……” 朱棣道:“话你听见了,你以为如何?” 许太医道:“臣……臣……” 朱棣道:“你乃大医官,连这样的主意都拿不出吗?朕要你何用。” 朱棣一声大喝。 许太医下意识的抱住自己的脑袋。 这不抱不要紧,一抱,反而让朱棣绷不住了。 张安世连忙道:“陛下,算了,算了,这时不是干这个的时候。” 朱棣深吸一口气,道:“那你来想办法。” 张安世咬咬牙:“那就试一试吧,若是娘娘当真出了事,大不了……臣来担罪。” 朱棣道:“既然你有了决心,那就试一试……” 他沉默了片刻:“这罪也轮不到你来承担,教这个鸟人来担着就好了,有什么差错,朕剐了他。” 朱棣手一指。 这指头奇迹一般,点在许太医的身上。 许太医只觉得眼前一黑。 “既如此,那么就要迅速做准备了,陛下……臣……” 朱棣道:“宫里的人,都听你的差遣,还有这些太医……” 朱棣顿了顿:“生孩子的事,朕不懂,只好指望你了。” 张安世道:“是。” 张安世深吸一口气,眼下,其实也没有办法,那就是提前进行生产。 而提前生产……至少在这个时代,是很危险的事。 若在后世,解决办法很简单,直接剖腹产就好了。 可剖腹显然在这个时代,过于危险,这毕竟不是割阑尾,若是给张安世十年二十年的时间,其实还是可以一步步在技术上解决的。 当下……唯一的办法……就是走另一条路了。 张安世朝许太医使了个眼色。 许太医还愣在原地。 张安世咳嗽一声:“许太医……” 许太医这才回过神,于是,他慌忙跟着张安世,到角落里。 “威国公,你真的有办法吗?” “有一个办法,有点危险,而且还有一个天大的难题。”张安世道:“就是有点犯忌讳,你想想看,咱们是两个大男人。” 许太医深吸一口气,而后凝视着张安世道:“这个倒不担心,威国公,准确的来说,老夫其实也不算男人了。” 张安世:“……” 许太医低着头道:“老夫……不能人道已经很多年了,你也知道……年纪大了嘛。” “可我看你好像才年过四旬。” 许太医咳嗽:“我们先不纠结这些,别说了,别说了。” 第二百八十二章:母女平安 张安世和许太医滴滴咕咕了许久。 双方还是很有默契的。 毕竟是老伙伴了。 虽然一般情况,张安世负责治病,许太医负责挨打。 不过很明显,这一次若是出了事故,许太医会被打得很重。 其实这也可以理解。 朱棣出了问题没关系,可徐皇后出了问题,会比较麻烦,尤其是朱棣那火爆的性格。 许太医一直追问:“威国公,你说一句实在话,到底有多少把握?” 张安世道:“五六成,不是已经说了吗?” 许太医便叹息:“大夫真的不是人干的,尤其是没有后台的大夫。” 他一脸幽怨,像极了一个痴情怨妇。 张安世安慰道:“好了,别抱怨了,干活吧,老规矩,你在宫中守着,我去做一些准备。” 张安世又嘱咐几句。 而接下来……张安世写下了一个方子,一看到这方子,许太医脸色骤变。 不过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照着方子去抓药。 很快…… 便有御医到了朱棣的面前。 “陛下。” 朱棣心情不好,焦虑不安,看着这御医,道:“何事?” “许医官从臣这儿取药。” “嗯?”朱棣显然好奇,只是取药,为何还要找到他这个皇帝的头上来。 “是吗?抓的是什么药?”朱棣下意识地道。 这御医道:“其中一味,有藏红花,而且药量很重。” 这御医一脸担忧:“这藏红花,对孕妇大为不利,甚至……可以说是……毒药啊。” 朱棣虽不懂药理,不过这些常识却是知道的。 他凝视着御医,也是大惑不解的样子:“是给皇后的药?” “是,是给皇后娘娘用的。” “知道了。”朱棣点点头。 这御医却急了:“陛下……难道……” “下去吧,朕知道了。”朱棣依旧平静。 御医有些不甘。 显然……这太医院里,不少人并不太服气许太医。 按照朱元章所定下的制度,大抵上,一个萝卜一个坑,太医的儿子是太医,同样的道理,医官的儿子……也是医官。 可这位许太医,却因为灌了几次肠,一下子成了天下医官之首,这放在后世,可大抵是卫生部的部长,还兼任了医药管理局的局长啊。 虽说在大明,百官们并不看重这个职位。 可对于大夫们而言,就不一样了。 最重要的是,许太医做了院使,那么原来那院使的儿子怎么办? 朱棣道:“朕说,朕知道了。” 这御医听罢,显得有些不甘心,却忙是去了。 徐皇后吃了药,自是觉得身子越是不适。 御医们看诊之后,越发的觉得情况开始有些不对。 可此时,张安世却已拉扯着许太医,开始寻觅产妇。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大家都没有接生的经验,此时……便需一次次地尝试。 这种情况,是指望不上稳婆的,只能让许太医来,而这许太医因为和自己的性命攸关,倒也踏踏实实的。 问题就在于,产妇很难找,没有人有兴趣,让张安世和许太医接生。 张安世先是花钱,让人想办法。 又让各处医馆,去寻那些有问题的孕妇。 可效果都不好。 张安世只能一次次地向人解释,许太医其实和太监没有多少分别,不信可以试一试。 许太医备受屈辱,因为……似乎满京城都知道……他好像有点不太行。 此时的许太医,只好忍辱负重。 每一次,张安世向男女主人们绘声绘色地说到许太医的隐痛,对方都露出狐疑的眼光,张安世道:“不信,大可以试一试。” 说罢,请那男主人到一边,压低声音说着,说着,又凑上去,偷偷取出一些金银,往对方手里塞:“倘若察觉他没有问题,这银子便是你的。” 那男主人收了银子,则道:“公爷你自己说的,非是小人信不过公爷,实在是……” 张安世道:“不必如此客气,尽管去试。” 于是那男主人带着许太医进了侧房,随去的还有一个雇来的风尘女子。 小半时辰之后,男主人满意地出来:“公爷果然说的没错。” “我早说了。”张安世道:“这生孩子……本就是鬼门关,这是太医,有他接生,最好不过了……若出了什么差错,我再赔一笔银子。” 好不容易有了几次经验之后,许太医已经麻木了。 张安世安慰他道:“你有什么心得?” 许太医垂头丧气地道:“从前只是身子不行,可心里总还有一些念想,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不但身子不行,接生了一些孩子,便连心里也不想了,想到女人就恶心,想吐。” 张安世:“……” “公爷怎么不说话了?” 张安世只好道:“我想问的是……你觉得自己的手艺如何?” “还不错,起初还生疏,现在反而熟练了。” 张安世满意地点头,而后道:“那东西用的如何?” “习惯了。” 张安世再次点头:“但愿这一次不会出事吧。” 许太医却是定定地看着张安世半响,表情真挚地道:“若真出了什么事,公爷记得照顾我的家小。” “我会的。”张安世想也不想的就道。 许太医叹口气,幽幽道:“我上辈子造了孽,这辈子做大夫。” 张安世安慰他:“你往好处想一想,你这辈子不受这个罪,说不定下辈子还是大夫。” 许太医道:“也有道理。” “我再让人去找几个来……”张安世道:“能都练就多练,别到关键的时候失了手。” 许太医只好应下。 不过好在,许太医名声在外,也是有好处的,至少到了后来,有人肯主动登门,因为许太医接产的成功率高,而且现在都已深信,其实许太医就是个太监,没了心理负担,反而有人趋之若鹜了。 张安世挑选的,多是一些身子孱弱的孕妇,为的就是提高难度。 可过不了两日,宫里却已来人了。 有宦官匆匆而来,寻到了张安世,急令张安世和许太医入宫。 二人自是不敢怠慢,火速入宫,而此时,太子朱高炽以及许多命妇却已到了。 张安世有些紧张。 因为他的药,有一定的风险,甚至可以说,风险很大。 他不知道,接下来迎接自己是不是噩耗,可能还未开始生产,就已经出事了。 张安世快步到了寝殿,朱棣早已在此等着了。 此时,朱棣凝视着张安世,深吸一口气,显然,朱棣比张安世还要紧张得多。 “陛下……” 朱棣道:“出事了。” 张安世吓了一跳,立即往后悄悄退一步,让许太医微微挡在自己的面前。 朱棣道:“羊水破了。” 张安世这才长长松了口气,向前一步,道:“臣……这就动手,只是……陛下……孩子最好不要在宫中生产。” 朱棣挑了挑眉道:“为何?” 张安世如实道:“这儿卫生条件不好,臣在宫外头,与许太医一起,搭建了一个产房,专门用来生产。” 朱棣听罢,一愣,随即就道:“你为何不早说?现在送去,会不会迟了?” “不迟。”张安世道:“至少可以增加一些把握。” 朱棣点头,立马吩咐人去安排。 没多久,乘辇便到了,有人扶着徐皇后进了乘辇,众宦官健步如飞,由许太医引着出宫。 张安世则急得擦了擦汗,可此时,他却不得不让自己镇定下来。 朱棣一面走,一面问:“朕听闻,你的药中,下了许多藏红花?” 张安世坦然地道:“藏红花对孕妇而言,会引起宫缩,陛下知道宫缩是什么吧?” 朱棣摇头。 张安世道:“这宫就像一个房子,宫缩的意思是,孩子所处的房子变小了……于是……就会把孩子挤出来,一般这种药……其实让孕妇吃下,会容易导致孩子……早产夭折……” 朱棣这才反应过来,但是他信任张安世,相信张安世不会做伤害许皇后的事,于是点点头道:“既如此,那么用这药是何意?” 张安世道:“胎儿的胎心不稳,这说明……他在里头,已是出现了大麻烦,正因如此……所以必须赶紧让他出生!臣算过了,他现在是七个半月又四日,虽是此时生出来很危险,可总比继续留在肚里……最终成为死……” 张安世说到这里,话却是戛然而止,现在说这些……好像有点不吉利。 朱棣立即明白了张安世的意思:“这样小……不会出事吗?” 张安世道:“只要小心的护理,未必不能活下来……所以还是有一定的危险,而且此药,也可能对娘娘的身子有影响,这算是以毒攻毒,可娘娘爱护肚里的孩子,臣也只好……尽力而为了。” 其实张安世一开始也很犹豫,可是即将为人父的他,还是能理解许皇后的渴望的,所以他最后选择了拼一把。 此时,朱棣颔首道:“哎……真难为了你,担着这样的干系。” 其实这个时候,张安世已经赌对了一半,因为……至少徐皇后早产了。 孩子在肚子里,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一直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就会夭折。 既然如此,倒不如索性早产出来再说。 而至于早产出来,孩子能不能活,这就涉及到的……是命运还有护理了。 此时的张安世,没心思继续解释。 不久之后,便到了紫禁城外的不远处。 朱棣却发现,这儿一处宅邸已被清空,竟早有不少的校尉,在此卫戍。 而这里,似乎经过了重新的修缮。 朱棣道:“这是你这几日准备的?” 张安世道:“是,这是臣尽力打造的。” “难道比宫里还好?”朱棣有些奇怪。 张安世没办法解释。 他道:“陛下,请随臣来。” 入宅,进入了一个厢房,这厢房经过了改造,扑面而来的,便是一股子酒精味。 朱棣已习惯了这个。 张安世道:“陛下,请去沐浴一番吧,待会儿用酒精冲洗一下。” “为何?”朱棣一愣,甚是不解地道。 张安世道:“因为陛下也需随臣与许太医去。” 朱棣更不解了,便道:“这等事,朕也有用?” 张安世微微点头道:“陛下至少可以搭把手,如若不然,臣和许太医……” 朱棣道:“若能救下母子,这也不算什么。” 当下,沐浴,消毒,而后进入了‘产房’。 这产房处于一个密闭的空间,最重要的是……这儿的屋顶,竟是玻璃的。 这种专门烧制的玻璃,唯一的好处就是采光,而之所以选择用玻璃采光,却是因为……张安世不敢在这密闭的空间里,而且大量擦拭了酒精的地方,点上蜡烛。 蜡烛一点,只怕大家一起都要玩完。 因此,张安世准备了两套方案,若是白日,则用这玻璃屋顶采光。 若是夜晚,就让人在这玻璃之外,点上无数的灯火,让外头亮如白昼。 相较于采光而言,消毒在张安世眼里,才是天大的事。 古代的产妇夭折率高,尽都因为如此。 当然,古人们虽然不知道细菌的概念,不过却也有消毒的办法,就是用热水。 不过……这种办法过于原始,也只是稍稍地进行消毒罢了,其他的,就全看天命了。 除此之外,这厢房里,朱棣一进去,便觉得有些热,这里的室温,显然比外头要高一些。 朱棣很快意识到,这里应该烧了地龙。 所谓地龙,就是在房子的下方,挖一个洞,而后加入炭火来燃烧,用一种较为原始的方式,来保持室温。 这种地龙,南京城的紫禁城没有,不过朱棣在北平的时候,却知道元朝的大都,也就是现在的北平,皇宫中就有这个。 张安世特意道:“陛下,臣躲在屏风后头负责指导,而许太医……陛下,许太医……他……” “许太医是阉人?”朱棣道。 张安世道:“陛下圣明,果然什么事都知道。” 朱棣很实在地道:“满京城都知道了。” 朱棣瞥了许太医一眼。 许太医也不知道到底是喜是忧,只是缩着脖子,在一旁用镊子将酒精中的其他的器皿取出来。 张安世道:“那臣去屏风后了。” 朱棣叹口气,道:“躲在屏风后……若是出了什么差错怎么办?” “其实臣也不会这个……”张安世汗颜道:“臣对这个不熟,只能做一些指导,实际操作还是得许太医来。” 说着,张安世上前,看着徐皇后,行了个礼道:“娘娘不必慌,不会有什么事的。” 徐皇后却显得很镇定。 这一点令张安世佩服极了,一般的女子,只怕这个时候早已哇哇叫了。 可徐皇后此时,竟比张安世几个还平静得多。 她虽开始觉得吃痛,却依旧抿嘴一笑,道:“你们也不要慌,真出了事,陛下不会责怪你们的,这是本宫坚持己见。” 说着,她又看向许太医:“许太医,本宫知道你,你是一个稳妥之人,不必害怕。” 许太医本是战战兢兢,这时不禁感动起来,从事情发生到现在,没人安慰他,不是说要将他千刀万剐,就是有人叫他想开一些,这不是还没死吗? 此时,他带着几分感激地忙道:“臣遵懿旨。” 徐皇后这时才看向一直站在一旁定定看着她的朱棣,浅笑道:“陛下,你的脾气要改一改了,若真有什么好歹……告诉赵王和汉王……叫他们不必奔丧,路途遥远,他们又悲痛,本宫怕他们……身子吃不消。还有……” 朱棣吸了吸鼻子:“好了,好了……” 徐皇后似觉得越发的腹痛。 而此时,张安世已识趣地躲到了屏风之后。 他微微提高声音道:“应该差不多了,许太医,全看你了,流程你还记得吧。” 许太医道:“记……记得……不过请公爷,一定好好提点一二。” 足足一个多时辰,终于……徐皇后开始发作了。 张安世开始紧张起来,口里大呼一声:“许太医……” 许太医深吸一口气,他开始娴熟地使用器皿,先进行了消毒。 紧接着,开始观察。 这时候,反而是不能急的,越急越不妥。 徐皇后的年纪大,且又身子孱弱,很快便开始吃不消了。 朱棣急得满头大汗,他非但帮不上忙,反而自己想要找人帮忙。 此的时他,恨不得将屏风后闲坐的张安世直接像鸡仔一样拎出来,教他好好干活。 不过显然,朱棣还是克制住了这种情绪。 许太医突然道:“宫口开了……已超过了四指。” 张安世道:“别慌,慢慢来……” 许太医却在此时带着几分慌乱道:“我忘了该怎么做了,威国公,你别吓我,说这些有什么用。” “我也有些慌,等我想一想……” 又过了不知多久,宫口终于开了。 只是……显然似乎卡住了什么。 这时,朱棣的脸色已经变了,他慌张地道:“是不是难产了?” 许太医惊慌地道:“可……可能……” 朱棣:“……” 许太医道:“卡住了……卡住了……” 张安世也很急,忍者冲出去的冲动,忙道:“混蛋,用那产钳啊,不是交代过无数次吗?” 许太医方才从慌乱中镇定下来。 产钳的熟练运用,是最重要的一点,一方面因为是催产,所以徐皇后的宫缩特别厉害,再加上年纪大,腹中的孩子本来在肚子里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而生产本就是一个冗长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之中,且不说徐皇后能不能熬得住,若是按照正常的方法来出生,只怕这孩子在生产的半途,便要夭折。 张安世是询问过不少稳婆的,这种情况在这个时代极为普遍,在这个夭折率几乎高达两成以上的时代,稳婆们早就见得多了。 而产钳的作用,就是大大的加快生产的过程。 也就是……拿一根钳子,直接掏进去,夹住胎儿的脑袋,直接将他夹出来。 这种方法,可谓是简单粗暴。 朱棣一看到……许太医拿出了一个大家伙……这东西,好像是有两根扇叶的火钳,眼珠子都直了,口里下意识的道:“入你娘……你……” 许太医道:“陛下……这是威国公叫我做的。” 张安世道:“娘娘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了,可见她身子已有些不济,要加紧。” 朱棣这才住口。 此时他比任何人都要焦急,可接下来,他却见到了匪夷所思的事。 这许太医又小心翼翼的,给这产钳浇了一遍酒精,而后……取了剪子,开始剪开一些开口。 朱棣眼珠子张大,童孔开始收缩。 这许太医哪里像个大夫,简直就好像一个屠夫。 接下来的事,朱棣已不忍去看了。 他忙是别过脑袋去。 可许太医,却还在擦拭着汗,继续忙碌。 在确认了开口没有问题之后,他小心的开始探出产钳…… ………… 屏风后的张安世,屏住了呼吸。 徐皇后已觉得自己的身体已不属于自己了,长时间的宫缩和疼痛,再加上身子的虚弱,已让她再没有半分的气力。 而疼痛还在继续,可怕的是……她连叫喊,也已没有气力去喊出来。 作为一个生了许多孩子的女人,徐皇后知道,若是这样下去……只怕……一切都要完了。 可她想要用尽全身的气力,却觉得身子软绵绵的,此时的她,只想昏睡。 就在这一刹那之间,她甚至想到了生死,想到了自己的一个个的儿子和女儿,甚至还有陛下,乃至……还有她已过世的父亲徐达,以及当初教导她的马皇后。 这念想,不过是刹那的事,却让徐皇后意识到了危险,似乎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 这是女人的知觉,一个生过许多孩子的女人。 就在她筋疲力尽的连思考都没有了的时候。 骤然之间,一声婴孩的哭啼,骤然响彻起来。 “呜呜呜呜……” 不是那种呜哇呜哇清亮的嚎叫。 又或者是杀猪似的。 而像一只小猫,发出有气无力的呜呜声。 朱棣本是将脑袋别过去,听到了这动静,他忙是转头,于是……他看到……那巨大的钳子,夹着一个大老鼠一般的婴儿的脑袋出现在自己的眼帘。 “朕入你娘!你死定了。” 许太医:“……” “陛下……母子平安吗?”屏风后的张安世,也已筋疲力尽,他觉得这个过程,比自己生娃还痛苦。 片刻之后,却听朱棣道:“母女平安。” ……………… 查资料耽误了很多时间,下次会注意更新时间,以后不敢了! 第二百八十三章:双喜 张安世听到母女平安四字,方才长长松了口气。 而许太医,却已熟练地将早已预备好的布将孩子包起来,包裹严实之后,开始进行收尾。 这孩子还小,还在发出呜呜呜的声音。 声音很小,显然……因为不足月,心肺功能较弱。 因而虽是生出来,可实际上……在这个时代夭折率也是大得可怕。 在这个时代,生孩子等于在鬼门关走一趟,更何况徐皇后这样的身子。只看了一眼孩子,大概是疲倦到了极点,便立即昏睡了过去。 张安世从屏风后出来。 便见朱棣抱着那一丁点大的孩子,显得非常的小心翼翼。 张安世道:“先给孩子洗个澡,再看看情况,噢,对啦,待会儿要用酒精擦拭一下血迹,脐带剪了吗?” 他一连串的开始说话,而后开始打量起这孩子来。 很小,很丑,奄奄一息的样子,眼睛还无法睁开,所以显得连眉眼都不气息。 不过,似乎呼吸还算顺畅。 只是,她还在呜呜呜地发出声音。 张安世随即要接过朱棣手里的孩子,朱棣有些不肯。 他低头怜惜地看着这孩子,就如看着什么珍惜的宝贝一般,一时之间也是感慨万千:“入他娘,这娃真折腾人。” 这话很粗,可朱棣的声音,带着轻松,又有几分的紧张。 见张安世久久地举着手,要将孩子抱过去,方才交给张安世。 张安世将孩子从襁褓中拎了出来,轻轻地拖着她的脚,反手将她倒吊在半空。 朱棣看着人都要窒息了,不由自主的张大着眼睛。 而这孩子,继续呜呜呜的哭,哭着哭着,似乎声音洪亮了一些。 张安世解释道:“这是担心羊水还存在她的口里,可别吞咽进去了。 说着,将孩子摊在一块温热的毛巾上,让许太医用酒精轻轻擦拭。 许太医则一面汇报:“颈上皮肤有一块损伤,应该是钳子的缘故。呼吸……还算正常。” 片刻之后,他又道:“心跳有九十七下。” “再测一测。”张安世道。 还是有些偏低,不过……显然比之前的胎心要正常一些。 张安世道:“陛下,这孩子命大啊,若是再迟几日,可能就……” 这也是实话,张安世开的药,虽然是催产药,可毕竟不是后世的催产针,这药效,完全看命,若是几日下来生不出来,以孩子在肚里的情况,只怕绝难活命了。 还好催产药有效果,而且……许太医的技术很高明,他用产钳助产时,干脆利落,迅速地将孩子夹了出来。 这里头,稍稍有一些闪失,这孩子便必定不保了。 许太医小心翼翼地继续测试:“一百零一。” 张安世终于长长地松了口气。 倒是朱棣担心了起来:“怎么样,怎么样?” 张安世道:“陛下……应该是平安了,不过……孩子还小,眼下还要悉心照顾,否则……稍有闪失,只怕……” 朱棣脸色微微缓和:“放心,朕一定让人……” 张安世摇头,轻皱着眉头道:“还是不要随意让其他人照顾为好,得让许太医,再挑几个老嬷嬷,一切照着这里的规矩来照顾,这孩子……怕是要暂住于此。” 朱棣讶异道:“这里?” “对。”张安世道:“这儿住一个月,若是没有什么问题,应该就妥当了。这孩子的护理,乃是头等的大事,出不得差错。” 朱棣点点头:“都依你的来办,许卿家。” 被点名的许太医,胆战心惊地道:“臣……臣在……” “你还不错。”朱棣道:“是个肯用命的人,这孩子能保住,你也居功至伟。” 许太医觉得自己像是坐过山车一般,慌忙道:“臣……臣……惭愧之至。” 朱棣便再没了说话的心思,所有的目光都落在那孩子的身上。 好半天,终于确认孩子没有什么大问题,在此又呆了片刻,徐皇后终是醒了。 徐皇后只觉得自己从眩晕中醒来,浑身无力。 这种眩晕前所未有,并不是睡下的那种,而是好像一下子,自己断片了一样,方才的一段记忆,竟是想不起来。 不过出于母亲的本能,徐皇后下意识地道:“孩子……孩子平安吗?” 朱棣脸上换上了温和之色,忙上前道:“已是平安了,来,张安世,将孩子抱来给皇后看看。” 张安世早已将孩子包好,轻轻抱着,送到了徐皇后的面前。 徐皇后本是提心吊胆,可在这一刻,却突然泪如泉涌。 她轻轻地伸手,掀开了襁褓一角,看过一眼之后,道:“好,好,好……真好……” 她不断地点头,道:“这多亏了张卿家啊,陛下……没有安世,这孩子……必定凶多吉少,他何止是救了这孩子的命,便是臣妾的命,也被他所救。” 朱棣忙附和着道:“是,是,朕当然知道。” 徐皇后此时看向张安世,眼中有着感激,道:“安世,这几日,辛苦了你。” 张安世便咧嘴笑道:“不辛苦,不辛苦。娘娘这个时候,还是多休息为好,切切不可操心,先好好地养一养身子,等过了十天半个月,身子恢复,也就好了。” 徐皇后颔首道:“无论如何,至少眼下,心中踏实了。本宫也确实累了,想歇一歇。” 张安世便道:“先喝一些汤水再歇下。许太医……去,去……” 许太医听罢,慌忙地去了。 这时,早有几个精挑细选来的嬷嬷,以及乳母,她们都进行了沐浴,用酒精擦拭了身体,方才容许进来,此时便忙碌了起来。 张安世觉得疲惫。 随朱棣从产房中出来,许多人还在焦灼地在这外头等待。 朱高炽来回踱步,因为他们在外头,那孩子的哭声微弱,传不出这外头。 这么许久也不见有动静,朱高炽便不禁担心起来。 直到朱棣和张安世出来。 朱高炽神色紧张地连忙上前道:“父皇……” 朱棣看了朱高炽一眼,露出赞许之色:“好了,不必担心了,你娘和你妹子都平安,亏得了张安世,人都说,娶妻娶贤,你倒是好,娶了一个贤妻,还担了一个贤舅子。” 朱高炽听罢,心里大喜,不过他是个木讷的人,高情商的话来说,就是不善言辞,这时也不知该怎么回应,便不断点头:“是,是,父皇教诲的事。” “朕哪里是教诲你,朕是在夸奖你。”朱棣道:“你的母亲,还要在此住一些日子,还有你妹子,也需在此养一养,在这儿,不便见外客,既然已经放心下来,那么……你就忙自己的事吧。” 朱高炽道:“是。” 朱棣背着手,踱了几步,看着大腹便便的朱高炽,叹了口气道:“朕这几日,也有些疲惫,明日的朝议,你来主持。” “啊……”朱高炽一愣,定定地看着朱棣。 其实朱棣对太子已算是纵容了,比如户部钱粮,还有刑部刑名,包括了工部的事,都交给了这个太子。 也乐于让朱高炽参与一些政事。 这在其他的天子那儿,是比较少有的。 这一方面,是朱棣乃马上得来的天下,觉得自己有足够的威望,镇得住场面。 另一方面,却也是他对于繁琐的政务,实在没有一丁点的兴趣。 不过现在,却连朝议都让太子来主持,这显然有些过头了。 这不是摆明着告诉天下人,太子的大位已经定了,而且可能是这数百年来,权力最大的太子。 地位……已经可以和太祖高皇帝时的朱标相比了。 太祖高皇帝在的时候,朱标这个太子,几乎得到了太祖全部的信任,不但太祖高皇帝纵容朱标建立自己的班底,而且十分乐见朱标统御那些文武百官。 这也是为何,朱标一死,朱元章不得不开始兴起一次次大桉,不得不铲除大量功臣的原因。 因为太子朱标在,朱元章自信朱标可以完全驾驭他们。 而一旦朱标不在,这些桀骜不驯,或是精明得不能再精明的人,是根本无法控制的。 朱棣沉吟了片刻,道:“除此之外……东宫……的事……太子自己处置,不用事事奏报,太子乃储君,应该培育自己的班底,任用自己信得过的大臣,也唯有如此,将来才可让江山后继有人。” 他顿了顿,又道:“朕念太子身子不好,行走不便,以后除主持朝议之外,其他时候,就不必事事来宫中了,有什么事,就在东宫处理,六部之中,所有票拟,要让翰林送一份至东宫批阅,若是这些奏疏与朕的朱批有冲突,则以朕为准,可若朕不能及时批阅,则照东宫的批阅来办。” 自朱高炽听了,拜在地上,竟是不知是喜还是忧,这等于是直接让东宫开府,有了真正宰相的权力。 宰相不是宰辅,宰相在古时候,是真正的位高权重,因为他直接开府,自行任命官员,左右天下的大政,甚至是可以和皇权来抗衡的。 这也是为何,太祖高皇帝废黜宰相的缘故。 朱高炽哪里想到,父皇竟会对他有如此的信任,即便是历朝历代,这宰相之权,也不会交给太子,毕竟太子本身就是皇族,是名正言顺的储君,若是再加以相权,天然拥有合法性和权力的双重加成。 “儿臣……只恐力有不逮,辜负父皇的嘱托……” 朱棣脸色温和:“谈什么辜负呢?若是力有不逮,那就好好去学,好好去磨砺,而不是妄谈辜负,你是储君,将来大任迟早要降在你的身上,难道那个时候,你还能说力有不逮吗?” 朱棣顿了顿,看向了张安世:“张卿家……” 张安世道:“臣在。” 朱棣道:“你也加一个詹事府的通事舍人,有什么闲暇,也要去詹事府议政,他是你的姐夫,朕知你们有深情厚谊,帮衬一些。” 张安世忙道:“陛下……” 他本想推脱,不过见朱棣板着脸,张安世只好道:“是,遵旨。” 朱棣叹了口气,道:“白莲教的余孽,该要肃清,那些骨干,都要拿下,不要漏网。” 张安世道:“臣尽力而为。” 朱棣心情不错,老年得女,不失为一桩喜事,不过他更希望多个儿子,这样的话,就又多了一个工具人,将来好丢到海外去,教自己开枝散叶。 既然想定了,以周朝为基础的大封诸侯,让诸侯拱卫大明,那么……朱棣自然希望,自己生出来的子嗣越多越好,便宜也不能都让自己的兄弟占了去。 可女儿也很不错,至少如今年纪大了,老来得个小女,养在身边,也多了几分安慰。 尤其是徐皇后,她身体虽是不好,可看她的气色,精神了许多,母女平安,便是大喜事。 他孤零零的,只一人回京,母女却还需在宫外养着,这倒不让他担心,只是不能日夜相见,终究觉得有一些寂寞。 亦失哈匆匆来见朱棣,道了一声喜,便道:“陛下,姚师傅和金部堂来了。” 朱棣落座,道:“宣进来。” 姚广孝和金忠二人入殿,行礼之后,纷纷道了恭喜。 朱棣微笑,道:“你们倒是来的巧,朕气的火冒三丈的时候,你们一个鬼影也不见,现如今,大喜的时候,二位卿家便钻了出来。” 姚广孝道:“阿弥陀佛……不,陛下,臣只算是因缘际会,这是善缘。” 朱棣笑吟吟的,算是对这话的应答。 顿了顿,他才道:“消息已经传出去了吧?” 姚广孝道:“是,臣听到了一些风声。” “你怎么看?” 姚广孝是素来知道朱棣的,他知道朱棣要论的是什么,便道:“陛下信任太子,这没什么不好,太祖高皇帝的时候,懿文太子也很贤明,今太子与懿文太子都是仁善之人,在东宫开府,应该不成问题。” 朱棣微笑地看着姚广孝:“朕不想听你那些客套话。” 姚广孝道:“陛下莫非是想看看太子是否有独断的本领?” 朱棣叹了口气道:“不是要试炼他,是在试炼其他人。” 姚广孝道:“陛下如此良苦用心,教人钦佩。” 朱棣摇摇头:“有什么可钦佩的呢?只是这接二连三的事,令朕意识到,我大明的许多盖子,是该揭开来看一看了,有些人总说难得湖涂,可朕不能做湖涂天子。” “白莲教这事……如此,其他的事,也都如此,朕不去问,满朝文武,就当些事好像没有发生过,朕的大臣们哪,看着一个个好像个个尽心竭力,你去打量他们,他们每日埋首桉牍,忙的脚不沾地。可你去询问他们干了什么事,他们除了引经据典,说什么治大国如烹小鲜之外,便也说不出什么来了。” 缓了缓,朱棣接着道:“白莲教何止是图谋不轨,他们愚弄百姓,教百姓们献上无数的财物,甚至倾家荡产,以至家徒四壁,这是何其残忍的事,可这样残忍的事,竟无人去理会,没有人去管,所有人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朕不相信,庙堂中的诸公,都是聋子瞎子,他们都是我大明绝顶的聪明人,可他们都不说……” 朱棣说着,眼睛扫过了姚广孝和金忠。 姚广孝和金忠立即道:“臣等万死。” 朱棣道:“朕没有责怪你们的意思,你们老了,折腾不动了,既然你们想着颐养天年,那就让折腾的动的人去折腾吧。” 朱棣说罢,就道:“入他娘的。” 朱棣也不知是在骂谁。 让随即深深地看了姚广孝一眼,道:“你们来了也好,姚师傅和金师傅,可还记得……朕登基不久,我们的谈话吗?” 姚广孝和金忠对视一眼,二人才不约而同地道:“记得。” 朱棣道:“朕看……是不得不如此了,你们也要有所准备。” 姚广孝听罢,便道:“陛下,真到了这个时候?” 朱棣只点点头,没有做声。 姚广孝和金忠便道:“臣遵旨。” 没多久,二人怀着心事,便告退而去。 与此同时,朱棣一个人在这殿中闲坐了很久,亦失哈蹑手蹑脚地来:“陛下……” 朱棣朝他点头:“金氏还活着吗?” “已赐白绫。”亦失哈低声道:“她谢了陛下恩典,此后便去了。” 朱棣道:“一了百了,也好。” 亦失哈道:“奴婢……刚刚得知了一个消息。” 朱棣道:“什么消息?” “张家……有喜了,生了一个儿子,就在威国公与陛下一起……” 朱棣一愣:“竟这样巧?如此说来,倒是朕亏了张安世,他自己的儿子,出生时竟不在身边。” 亦失哈笑了笑道:“是啊,不过威国公高兴坏了,听说……让人拿了许多铜钱,在各处抛洒。” 朱棣亦笑道:“张家有后了啊,这确实是值得大喜的事。今日也算是双喜临门了,你亲自去一趟,看看那个孩子,到时再回来禀告朕。” “是,奴婢遵旨。” 只是亦失哈才刚刚转过身,边又听到朱棣道:“回来。” 亦失哈连忙回身道:“陛下还有什么吩咐?” “不要空手去,备一份赏赐…要厚赐。” “是。” ………… 张家此时张灯结彩。 张安世万万没想到,竟如此凑巧。 很快,一些亲戚也都来了。 太子和太子妃张氏,也急匆匆地赶来了。 跟着太子和太子妃来的朱瞻基,格外的高兴,他兴冲冲地去见了孩子,便嚎叫道:“小宝儿,我最疼爱的便是你这个弟弟,我最心疼你了。” 张安世在旁听了,却只觉得感触良多。 热闹了一阵,朱高炽与张安世至小厅里去。 朱高炽面上还带着喜悦:“今日乃双喜,本宫好久没有这样高兴了,还有你的姐姐,听了消息,差一点晕了过去。” 张安世略带几分无奈道:“阿姐这是高兴过头了。” 朱高炽笑道:“现在她可放心了,张家就你这么一个独苗苗,她每日担心得很。” 二人又聊了一会家常,张安世便说起了正事,道:“姐夫,陛下让姐夫建牙,是何意?” 朱高炽脸上的笑容便渐渐收敛起来,略带几分苦恼道:“父皇的意思,实在难测,不过想来,是想要历练本宫吧。” 张安世道:“那么姐夫有什么想法?” 朱高炽没有迟疑,便道:“自然是循规蹈矩,为父皇分忧即好。” 张安世则是摇摇头道:“可我不这样看。” 朱高炽看向张安世,他这时不再当张安世是小孩子看待了。 张安世道:“这一次闹了白莲教,陛下一直担心,此时让姐夫如此,显然有更深沉的用意,若是姐夫只循规蹈矩,却没有大破大立的勇气,只怕……陛下一定会大失所望。” 朱高炽挑眉道:“你的意思是……” 张安世叹了口气,才道:“陛下当然知道姐夫是个孝顺的太子,所以他并不担心姐夫,可是历来太子建牙,最终都会造成宫中和东宫的紧张,姐夫……这便是一山不容二虎的道理。” 朱高炽低下头,他当然清楚张安世是什么意思。 一山不容二虎,其实并非是说,这两头老虎有权力欲,非要争个你死我活不可。 毕竟这是父子,再怎么样,父子之间也是有感情的。 问题不是出在皇帝和太子的上头,而在于天下的臣民。 若你是一个大臣,皇帝年纪大了,而太子还年轻,而且太子的地位极为稳固,这个时候,你是听太子,还是皇帝的? 而这一道题,其实就是送命题。 至少绝大多数人,会选择讨好太子,因为太子代表了将来,而皇帝只代表了眼下。 可又一个问题出来了,你凭什么讨好太子呢? 此时……又一个可怕的问题出现了,你要显出自己对太子的忠心,就得给太子办事,若是寻常的事,也轮不到你来办。 这时候怎么办? 那就是没有机会,也要创造机会,去给太子办事。 张安世这时不失时机地道:“姐夫……我怎么看着,似乎要出大事。” ……………… 今天的第二章可能还要晚点,昨天熬夜,睡得太晚了,起的也比较晚。 第二百八十四章:帝心难测 张安世说罢,这朱高炽立即警惕起来。 他看向张安世道:“你的意思是,陛下此举,是别有所图?” 张安世道:“陛下虽然性子急,可遇到大事,却总能额冷静,这一次白莲教,对他的打击颇大。” 顿了顿,张安世又道:“若不是应对及时,只怕这个时候,不敢说天下大乱,只怕因这白莲教之祸,不知要惨死多少人,便连宫中也有所波及。” 朱高炽点头,叹息道:“哎……本宫也没想到,世上有这样的恶贼。” 张安世道:“在此之后,陛下却令姐夫开府,却让我看不明白,这不是摆明着,要撕裂朝廷吗。” 朱高炽道:“所以本宫才说,本宫应该谨慎,依旧还是该以父皇马首是瞻。” 张安世道:“若是马首是瞻,为何又要开府?” 朱高炽:“……” 张安世道:“姐夫,有没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借壳上市。” 朱高炽不解地皱眉道:“什么是壳,什么是上市?” 张安世反应过来,自己无意间又说了不是这个时代该有词语了,便解释道:“我的意思是说,陛下是希望姐夫做一些不应该做的事,而且陛下特意命我协助姐夫,这意图就很明显了。” 朱高炽凝视着张安世:“你的意思是……” 张安世道:“姐夫,与其去想陛下的心思是什么,倒不如想,陛下担心的是什么?” 朱高炽道:“父皇担心什么?” 张安世耐心地道:“他所担心的是,皇帝被蒙蔽,下头人抱团起来,残害百姓,以至引发像元末那样的天下大祸。到了那时……一旦人心向背,即便我大明有再精锐的兵马,又如何?” 朱高炽不禁叹息道:“本宫所忧虑的,也是这个。” 张安世道:“那么就不如,东宫开府,支持太平府吧。” 朱高炽诧异道:“支持太平府?” 张安世点着头道:“以太平府为蓝本,不,当它是模范府,就好像当初的模范营一样,大刀阔斧的推行新政,解决从前种种的弊端。” 朱高炽看着张安世,他苦笑:“本宫所担心的,就是开府之后,大臣们都逢迎本宫,借这开府,来倡议一些对他们有利的事。可万万没想到,第一个开口的就是你这个小子。” 张安世干笑道:“姐夫,我和他们不同,他们都是有私心,可我心里只有……” 朱高炽深吸一口气,道:“太平府的事,父皇也是支持的,你既要开新,那也无妨,可你有没有想过,要开新,就需有人……你有人吗?” 张安世道:“有,已经准备好了。” 朱高炽:“……” 朱高炽随即又道:“没想到你倒是有人了,不过……本宫这儿……却缺一个长史一样的人物。” 张安世立即就明白了朱高炽的意思。 要太子支持他,很容易。 可要东宫支持他,却很难。 因为东宫的属官,本就是朝廷大臣,这大臣对于太平府的事,可没有任何的兴趣。 张安世笑着道:“姐夫打算任用何人?” 朱高炽道:“本来这该是父皇做主的,可现在父皇有让本宫开府的意思,那么……这事若是去询问父皇,父皇自然不喜,只好本宫自己拿主意了,思来想去……还是明日让詹事府上下官吏,进行公推吧。” 张安世立即道:“那我也不能错过。” 张安世回答得很认真。 朱高炽笑了笑道:“你乃东宫舍人,理应来说,既有被推选的资格,也有推荐的资格,当然要去。” 其实朱高炽心里还是沉甸甸的,他觉得父皇确实好像心里藏着什么,似乎在进行某种布局。可现在他猜不透,索性也就不猜了。 至于张安世的太平府,朱高炽也隐隐感觉到,张安世可能是对的,若不是暴露出来,他也没想到天下糟糕到了这个境地。 自己的小舅子本事还是有的,或许……得靠小舅子来打开局面。 而现在的问题就在于,詹事府的人事问题。 哪一些是人才,哪一些人可以重用,这都至关重要。 现在的詹事府,再不是从前大臣们挂职的地方,既然要开府,就涉及到了大量的政务,可以将他视作是小文渊阁,那么……这个詹事府大学士的位置,就变得至关重要。 可朱高炽既不能去问父皇的意思,因为本来就在考验你,你连这种事都去问,那么……父皇难免要说你承担不了大任。 只是也不能朱高炽自己指认,且不说朱高炽自己没有头绪,就算有头绪,直接指认,也难免会引发詹事府内部的许多不满,继而让许多的人对朱高炽失望。 那么唯一的办法,就是效彷朝廷廷推,进行一次公推看一看。 次日,朱高炽先去给朱棣问安,朱棣背着手,笑吟吟地看着朱高炽,道:“朕听说,今日你要择一学士?” 朱高炽道:“是。” 朱棣道:“有人选了吗?” “儿臣沿用的乃是朝中的做法。” 朱棣似乎早已知道了似的,没有半点惊讶,笑了笑道:“希望你能选用一个有才干的人。” “儿臣……” 还不等朱高炽说下去,朱棣就摆摆手道:“朕待会儿,要去见你母后,还有你妹子,你那妹子……心跳已恢复了,你不必事事奏报朕。” 朱高炽道:“是。” 没多久,朱高炽便告退了出去。 朱棣也开始换上常服,亦失哈在一旁忙碌着。 朱棣突然道:“詹事府学士,会是谁?” 亦失哈一愣,而后小心翼翼地到了近前,弓着身道:“詹事府之中,资历最深的,当为舍人秦政学。” 朱棣听罢,皱眉起来,道:“为何是此人?” 亦失哈道:“此人在甲申科殿试中中了二甲第五名,学问极好,先入翰林,后进了詹事府。” 朱棣颔首:“但凡廷推,都要先看他们的科举,若是能名列一甲,固然了不起,若是在二甲名列前茅,也会受到器重,此人能在二甲中第五名,确实优势不小。” 明朝一共进行了几次科举而已,这几次科举的进士,因为太祖高皇帝在的时候杀了一批,到了靖难的时候又杀了一批。 如此一来,真正还留下来的进士,也不过区区数百人。 而若是这数百人中的佼佼者,譬如进一甲或者二甲中名列前茅的进士,几乎等于是天选之子,怎么说呢……反正只要情商稍稍高一点,会做人,那么基本上,一辈子就可高枕无忧了,即便不入阁,那也肯定在各部堂里留有一个尚书位。 何况这一批人,还十分年轻,未来前程不可限量!可崭露头角者,却是不少。 朱棣道:“此人能力如何?” “这……”亦失哈愣了愣,却道:“这个奴婢不知道。” 朱棣点头:“无妨,看看太子如何处置吧。” …… 朱高炽回到了詹事府。 詹事府的官员都已到了,许多人很兴奋,因为太子开府,对他们这些太子左官而言,是一个巨大的利好。 一方面说明太子地位更加稳固,另一方面,他们这些詹事府中的贤人,终于有事干了。 詹事府真正的长官是詹事府詹事,此后还有少詹事之类。 可实际上,这些人多是功勋大臣,或者老臣兼任。 比如淇国公丘福,就挂了一个少詹事,而且还是太子少保。 可实际上,他们不管理任何事务,只有在节庆的时候,才以这个官职的身份来拜谒太子。 真正负责太子实际事物的,则是左右春坊,还有下头的太子洗马、舍人之类。 七八十个左官,早已在此候着。 只有一人,鹤立鸡群,众人见这个穿着钦赐蟒袍的家伙,觉得格外的刺眼。 他们和张安世不一样,他们多是青年俊杰,也就是……未来皇帝的班底,前途不可限量,也正因为如此。 所以他们尤其爱惜自己的名声,至于张安世这样的锦衣卫头目,又是皇亲国戚,他们是尽力能不打交道就不打交道的。 太子抵达之后,百官行礼。 紧接着,朱高炽升座。 朱高炽微笑着寒暄几句,他显得很平和,众官纷纷点头,表示太子贤明。 朱高炽继而道:“父皇命本宫开府,又命本宫择选一良才,为詹事府学士,以供本宫参考,诸卿可推荐,也可毛遂自荐。” 他话音落下。 这些舍人和洗马们一个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其实这事,早就透出风声来了。 大家心里有了数,人选其实也有了,这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 有人率先道:“臣以为……舍人秦政学最贤。” 有人开了这个口,其他人便也纷纷道:“是啊,秦舍人最贤。” 朱高炽的目光很快便落在了左右春坊的学士那头。 这所谓左右春坊,其实就相当于是两个尚书,他们是不能直接成为太子的秘书,也就是新任的这个学士的。 不过这二人都是老臣,年纪大,资历高,属于养老的性质。 这左春坊学士刘哔笑道:“秦舍人学富五车,为人忠直,臣也以为,可。” 右春坊学士也点了点头。 这时,朱高炽的目光落向一人,正是秦政学! 这位秦政学生得相貌堂堂,显得很谦和,也很拘谨。 若是公推,到了这个时候,其实差不多也就结束了。 朱高炽对于秦政学的印象还算不错,这个人行书写的好,又博览群书,现在看来,也确实合适。 “殿下,臣也有一个人选。” 就在此时,一个声音传出,于是所有人都看向那人。 不是张安世是谁? 张安世一听秦政学,整个人就懵逼了。 这秦政学……现在是什么人,他不知道,不过这家伙……在后世可不是什么好鸟。 因为他算是明朝初年,最大的赃官。据说因为贪墨太多,而且为官的时候,吃相过于难看,以至于被人弹劾,朱棣勃然大怒,砍他脑袋的时候,整个京城都是拍手称快。 他万万没想到,推出来的竟是这位秦政学。 可细细一想,现在的秦政学,肯定是吃相不难看的,毕竟……他不是还没有接受考验吗? 朱高炽则是惊讶地看着张安世。 那秦政学本已打算好接受任命了,结果……他的脸色微微有些难看。 不过他依旧正人君子的样子,很快露出了笑容。 要知道,在翰林和詹事府这么多年,每天练的就是涵养功夫啊! 朱高炽有些无奈,却还是看着张安世道:“你要举荐何人?” “詹事府洗马杨溥。” 张安世早就注意到这个杨溥了,杨溥的职位现在比较低,他也是进士出身,所以才得以进入詹事府,却又因为他名次比较低,在三甲,因而……从资历而言,是差得比较远的。 杨溥就是后世与杨士奇、杨荣所齐名的人物,号称三杨,都是内阁宰辅,办事老练,踏实肯干,而且对于朱高炽,绝对的忠心。 张安世此言一出,许多人下意识的看向那太子洗马杨溥。 杨溥:“……” 本来杨溥只是负责做绿叶的,觉得这事和自己无关,可谁曾想,自己竟是被张安世推荐了。 问题就在于,詹事府的官职乃是清流,清流的意思是……这是一个非常注重名誉的官职,被张安世推荐可不是好事。 这就好像……在宋朝的时候,秦桧指着一个人说,这人能处,我觉得他行差不多。 杨溥死也没想到,自己会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 他立即垂下头,骤然觉得,自己像犯错的孩子。 朱高炽看一眼杨溥,深吸一口气,才道:“嗯……诸卿,这杨溥如何?” 众人哑口。 朱高炽看向左右春坊学士。 那左春坊学士刘哔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杨溥,而后捋须,摇头晃脑地道:“陛下,杨洗马……也不错,乃中上之选,不过……臣倒以为……秦舍人最佳。” 右春坊道:“是啊,是啊,臣也附议。” 张安世却道:“可是这詹事府学士的职责,乃是协助太子处理政务,方才众人口称秦学政的优点乃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只是这学富五车,与处理世俗事务有什么关系,杨溥就不同……” “威国公,此言差矣。”这一下子,大家急了,有人道:“学富五车,才可治政,若是连读书都读不好,如何治国平天下。” 张安世很是不客气地道:“你懂个鸟……” 这一下子……众人脸色都难堪起来。 朱高炽立即道:“好了,好了……” “太子殿下,威国公侮辱大臣。” 张安世道:“我不是有意侮辱,这是口头禅而已。” “堂堂大臣……岂可……” 一时之间,这里吵得不可开交。 朱高炽万万没想到,最终的结果竟是如此,于是仓促要结束公推。 可这时候,却有人不依了,有人拜下,嚎哭道:“殿下,殿下……东宫之中,这成何体统啊,威国公侮辱大臣,教人寒心,请殿下做主。” 众人一齐道:“请殿下做主。” 朱高炽脸色发红,有些怒了,于是道:“今日所议,本该是公推学士人选,诸卿却为此纠缠,这是何意,学士的人选兹事体大,却是在此细枝末节纠缠不休,你……你们……” 朱高炽的愤怒是情有可原的,张安世他是什么德行,你们自己不知道吗? 他就是这么一个货,你们偏偏抓着这一点进行攻讦,这不是找茬吗? 何况现在闹到像菜市口的模样,让他心中火起,便呵斥道:“为此而罢黜公务,这是因私废公,岂有此理,今日之议,先作罢,诸卿若再如此,本宫将来要仰仗何人?哼,不知所谓,简直就是胡闹,都是混账。” 发了一通脾气后,拂袖便走。 这一下子,众人傻眼了,大家怀疑太子这绝对是故意的,而且……好像太子殿下也骂人了。 张安世一看姐夫走了,立即道:“哼,不知所谓。” 也拂袖便跑,他还是有点担心的,这里可没几个自己人啊,若是被这些人揪住,被群殴了,可就冤枉了。 明朝这些清流,真可能干出这样的事。 众人见太子和张安世走了,便还不罢休,许多人靠向秦政学,安慰他:“秦舍人……这是得罪了小人了吗?请放心,我等一定据理力争。” 又有人道:“今日之事若是传出去,只怕天下都要群情汹汹,我就不信,这世上没有王法,殿下要冒天下之大不韪……” 秦政学的脸上没有显出一丝怒意,甚至微笑着道:“功名利禄,于我如浮云,不能进学士,那就不进罢,诸公不必如此,哎……大不了辞官……” 众人急了:“秦舍人……切不可如此啊,今日低了头,他日就是他张安世手要伸到东宫来了,这东宫何时是外戚说了算了?” 众人七嘴八舌。 只有杨溥站在原地,一脸懵逼,他突然发现……自己的人缘……变得有点糟糕了。 ………… “姐夫,你骂的好,这群混账东西。”张安世追上朱高炽,喜滋滋的道:”我早瞧他们不顺眼了,还有那秦政学……姐夫……此人是奸贼啊……“ 朱高炽叹口气:“你少说两句吧。” 张安世道:“反正不管如何,决不能是秦政学,否则我与他们拼了。” 朱高炽脸色很难看,因为这事闹起来,使他陷入了极为被动的地位。 ………… 紫禁城。 朱棣低头,批阅着文渊阁的拟票,他就像一个挑食的孩子,但凡是关于兵事和人事的奏疏,都会细细看一看。 若是其他什么俢河、诉讼之类,则丢到一边,或是不耐烦的直接画个圈,算是同意。 “陛下……东宫闹起来了,不,京城都沸沸扬扬。” “怎么?” “是公推的事,大臣们都推了秦政学,可张安世却推了杨溥。” “杨溥是何人?” “乃东宫洗马,建文二年……三甲进士……” 朱棣摇摇头:“朕不是问你这个,罢了,最后选的是谁?” “这张安世与东宫百官争辩,急眼了,骂了人,大家不肯和他罢休,后来太子殿下也大怒,又骂了东宫百官,拂袖而去。” 朱棣目光幽幽:“他们终究还是太嫩啊,连这样的局面也驾驭不了?哎……太子还是太爱惜羽毛了。” 朱棣的脸上,略显失望。 亦失哈道:“陛下……要不,宫中直接强下旨去……” 朱棣摇头:“这是他们东宫的事,与朕何干,何况,太子和张安世怎可骂人呢,男儿大丈夫,入他娘的,每日都口吐污秽之词,这成什么体统,下旨去,申饬。” “啊……这……” …… 次日,一封旨意至东宫。 太子和张安世被拎着去接旨。 那宦官道:”陛下戒谕,曰::朕命你监国,凡事务必宽大,严戒躁急。大臣有小过,不要遽加折辱;亦不可偏听以为好恶,育德养望,正在此时。天下机务之重,悉宜审察而行,稍有疏忽,遗害无穷。” 张安世听的云里雾里,有点不太明白。 可太子朱高炽脸色却很不好看。 却听那宦官道:“优容群臣,勿任好恶。岂可骂人,尔乃太子,张安世乃皇亲,动辄入你娘,成何体统。姑念尔二人初犯,暂不惩议,若有下次,定不轻饶。” 朱高炽叩首,乖乖接旨。 宦官道:“陛下希望,太子与威国公能留口德,此陛下期许,其实并无责怪之意。” 张安世:“……” 朱高炽道:“请回复父皇,儿臣定当思过,再不敢犯。” 送走了宦官,张安世道:“姐夫,陛下疯了,他怎么自己骂自己。” “他这是对我们不满意。可是骂又骂不得,且群情汹汹,若是这一次退让,以后……只怕父皇又要怪本宫优柔寡断了。” 张安世却笑着道:“姐夫你放心,我这边已准备好了,保准既不用秦政学,又教全天下人都服你。” 朱高炽一愣:“你为何不早说。” “我也是昨夜想到的。”张安世道:“姐夫放心,这事要解决,不费吹灰之力,陛下得知姐夫处理的如此好。也一定要赞不绝口。” 第二百八十五章:挡我者死 张安世拜别了太子,随即便回到了南镇抚司。 陈礼见了张安世,耷拉着脑袋,张安世落座,看了他一眼,才道:“事情办的怎么样了?” 陈礼苦笑道:“公爷,事情闹大了。” “闹大了?”张安世又瞥了陈礼一眼,挑了挑眉道:“怎么个大法?” 陈礼道:“京城的读书人,现在都在议论,参与的还有百官……这事儿……显然是有人推波助澜……” 张安世对此,并不觉得奇怪。 因为整件事,涉及到的问题比较严重。 大家虽然不知道为何太子开府监国,陛下到底是什么意思。 但这事的关键之处就在于……人事。 是的,人事乃是至关重要的问题,这牵涉到了权力,牵涉到了话语权。 在人事方面,大臣们虽然表面的风轻云澹,可实际上却是攥的紧紧的,比如朝廷的廷推制度,大臣们往往给皇帝提供甲、乙、丙三个人选。 皇帝看上去是三选一,拥有选择权。可实际上,这三人至少有一人……是皇帝绝不会选的,另外两人,也一定有人陪榜,有人才是正主。 而廷推,乃是三品以上大臣的公议,贯彻的乃是大臣们意志。 一旦皇帝有其他的主意,破坏了这个制度,这就意味着,会有大量的根本和他们不是一个路数的大臣进入庙堂。 这对整个大臣群体而言,都是致命的。 东宫的公推,看上去并不重要,可张安世提议另一个人选,却等于是开了一个先例。 这个先例一旦开始,也就意味着,提名权的丧失。 而失去了提名权,本质上就等于失去了决定权。 正因如此,张安世在东宫的公推会议上突然来了这么一下子,让所有人都没想到,先是大臣们不喜,而后……士林也开始闹起来。 许多读书人开始关注此事,有做诗的,有写文章阴阳怪气的,还有直接大声喧嚣的。 至于风口浪尖上的秦政学和杨溥二人。 这秦政学依旧还稳坐于钓鱼台,因为张安世和杨溥的对手并不是他一个小小的舍人,而是整个大明朝廷,是天下的读书人。 杨溥却彻底地懵了,回家之后,立即告病,以免引起公愤。 可即便如此,还是有许多人找上门,不少人义愤填膺,劝告杨溥不要和张安世这样的人厮混一起,读书人应有气节。 杨溥是百口莫辩,他要说这事和他无关吧,人家也不信,不然人家张安世为何不推荐别人,就非要推荐他呢? 张安世此等佞幸之臣,当然是喜欢结党营私的。谁是张安世的党羽……不是你杨溥是谁? 杨溥是个聪明人,这个时候,没有办法解释,所以他什么也没说。 而是在耐心地等待。 他是一个有耐心的人。因为他很清楚,用不了多久,事情就会明朗。 这事引起了公愤。 公愤的意思是,即便是有锦衣卫晃荡,读书人还是当着面破口大骂。 校尉威胁要拿人,对方一笑,来,抓啊! 就恨不得把自己塞给锦衣卫校尉了。 你锦衣卫若是抓人,那就再好不过了,片刻之间,名震天下。 陈礼觉得憋屈,他还是忍住了,让下头的校尉们不要轻举妄动。 因为一旦开始抓人,就会不可收拾,到时候非但帮不上威国公,可能还会帮倒忙。 这其实就是真正的心腹和虚假的心腹之间的区别,真正的心腹会考虑事情的后果,做出对张安世有利的选择。 若是虚假的心腹,一见这样的好事,立即就拿人,好在威国公面前显得自己办事得力。 此时,陈礼眉宇间透着担忧,道:“公爷,事情很不妙,连文渊阁诸公和六部部首也对此颇有微词。” 张安世却道:“其他人可以忍,秦政学这个人,我无法忍。” 陈礼无奈地道:“可卑下查过了,此人在翰林和詹事府任职期间,并无劣迹。” 张安世道:“或许将来有呢?” 陈礼:“……” 陈礼听到这话,心里应该是一万头草泥马奔过的,这不就是莫须有吗? 而张安世心里却是苦笑,因为……虽说是莫须有,可永乐第一赃官,这秦政学若说第一,就没人敢说第二的啊!这家伙当权之后,几乎属于要钱不要脸的典型,丧心病狂到了极点。 这样的人,若是做了詹事府学士,承担类似于东宫之中文渊阁大学士的职责,那还了得? 而且陛下也在看着呢,若是东宫连人事都无法搞定,那还要东宫开什么府,要你们何用? 张安世想了想道:“是吗?此人……没有什么劣迹?” 陈礼很实在地道:“除了读书,就没有其他的恶迹,不只如此,平日里也与人为善,朝中诸公,许多人都很是欣赏他,比如胡公……因和他同年,对他也多有关照。” 张安世眯着眼道:“你的意思是说……这秦政学……志在必得,我们得捏着鼻子认了?” 陈礼语重心长地道:“公爷若是不喜此人,以后再想办法吧。只是此次,怕是拦不住他了,下官让卫里的人研拟过……只怕……真的挡不住。” 张安世带着几分恼怒地道:“公推,公推……这不是谁上头有人,谁的关系好,大家就推谁吗?真是岂有此理!” 陈礼道:“国朝自有国朝的规矩……” 张安世此时显然没有耐心听陈礼的这些话,突的道:“你觉得杨溥如何?” 陈礼顿了一下,便道:“此人,不显山露水,平日里也颇为低调……” 张安世又道:“秦政学是哪里人?” “祖籍江西,世居浙江慈溪。” 张安世:“……” 张安世道:“调他的资料来,我看看。” 片刻之后,一份资料便到了张安世的面前。 张安世看过之后,便道:“他父亲有七房小妾?” 陈礼道:“此公号称当地首善。” “又是一个大善人。” 张安世摇摇头:“我大明什么都不多,就是善人多,人人皆善人。” 说着,张安世眯着眼,又细细看过之后,道:“善人……善人……去办一桩事吧……” 张安世别有深意地看了陈礼一眼,却道:“这事,你来布置。” 说罢,细细地吩咐了一番。 陈礼微微张眸道:“真有这么灵验的……” 张安世拍拍他的肩道:“你这家伙,想什么呢,快去。” 说着,对外头伺候的人道:“来人,给我备车,对了,多找一些护卫来。” 张安世随即,出现在了杨溥所住的宅邸外头。 这是一处小院,南京居不易,尤其是杨溥这样的清流官。 张安世让人下了拜帖。 杨溥亲自出来迎接。 “见过威国公。” 张安世哈哈笑着,亲昵地挽着他的胳膊。 这让杨溥心生抵触。 张安世似乎看出了他的心绪,道:“杨先生似乎不喜我来?” 杨溥道:“岂敢。” 这话是这样说,心里却笑得发苦,这算什么事啊,这张党余孽,算是做实了。 边往里头走,张安世边道:“此时杨先生有何打算?” “没有打算。” “没有打算?”张安世道:“我推荐你,是因为觉得你有才干。” 张安世很认真地道:“现在是多事之秋,我的姐夫身边,需要有才能且忠诚的人辅左,所以我才冒天下之大不韪,推荐先生。” 杨溥道:“多谢威国公美言。” 他甚至不愿叫一声公爷。 叫威国公,就生疏了。 张安世自也品出了几分意味,微笑道:“你一定有顾虑吧。害怕别人说你与我有勾结?” 杨溥沉默。 张安世便又道:“大丈夫在世,只做对的事,至于别人怎么看待,何必在乎这么多呢?你在南京城,住的不好,想来平日里生活也辛苦吧。” 杨溥倒是如实点头道:“京城居住,确实不太容易,不过下官已算是比天下绝大多数人过的好了。” 张安世道:“问题就在这里,连你都为一日三餐而发愁,那些不如你的人,他们过的是什么日子啊。你是进士,将来前程远大,不愁自己的将来。可天下军民,哪有你这样的运气?” 杨溥很是认真地看了张安世一眼,道:“威国公似乎很顾念民生?” 张安世却道:“你见我出门,为何穿甲胃?” “愿闻其详。” 张安世很实在地道:“因为不安全。你让天下百姓们过的不好,还敢穿儒衫出门,这是极危险的事。” 杨溥莞尔,请张安世至中堂,邀张安世落座,便道:“威国公此来,所为何事呢?” 张安世道:“詹事府大学士之位,非先生不可,这是我的意思,也是我姐夫的意思。” “秦舍人学富五车,资历也足够,下官以为……” 张安世摇头:“我看这秦政学,不过是土鸡瓦狗罢了,这样的人若是主持东宫,才是害人。” 杨溥又沉默了。 他不想在张安世面前说人是非,何况这话题在这个时候也很敏感。 而张安世也打量着杨溥,他之所以厚着脸皮来,是想赌。 赌这杨溥有雄心壮志,绝不是甘居人下之辈。也赌杨溥有以天下为己任的志向。 于是张安世又道:“先生去过栖霞吗?” “去过几次。” “民生如此。” “不错。” 张安世道:“栖霞可以不错,为何天下其他的州县不可?” 杨溥道:“这不一样。” “其实是一样的。”张安世道:“最重要的是,敢不敢去干,肯不肯去用心去干。现在陛下命太子开府,我看……这是陛下有意想要称量一下太子,看来……是该大刀阔斧了。东宫这边,需要一个能够披荆斩棘,肯用心去办事,且行事老成,不会出差错的人。” “为何选中下官?” 张安世却是笑了笑道:“我说我会相人之术,你相信吗?” 杨溥也露出微笑。 张安世道:“若是先生只顾着自己的名节,害怕别人说三道四,那我也无话可说。可若是先生当真想干一点事,我倒希望,先生可以争取一二。” 张安世随即,从袖里掏出了一本章程,道:“这是我在太平府想要干的事,只是……我才能毕竟有限,有些地方,必定考虑的不周到,先生可以看看。” 说着,张安世将章程搁在了茶几上。 杨溥没有看这章程,只点头道:“下官抽闲会看的。” 张安世这趟来办的事也算是办完了,便站起来道:“那我告辞了,若是有机会,我们还可以好好聊一聊。” 杨溥便忙起身相送。 直到张安世离开,杨溥回到堂中,杨夫人却是从一旁的耳室里走了出来。 杨夫人担心地道:“夫君,这威国公……” “哎……”杨溥摇摇头道:“这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啊。” 杨夫人道:“我听外头人说,夫君与威国公……沆瀣一气,许多人嘴里没有好话,一些夫君的同年和同窗,还有同乡,说起此事,都是捶胸顿足。夫君,做人……讲究的是长久,而不是一时的利弊啊,夫君一定要小心谨慎。” 杨溥缓缓闭上眼,道:“我一介洗马,并不显山露水,何德何能受人这样看重!你放心,我心里有数的,当然会在乎自己的清白。” 说着,他落座,捡起了张安世留下的章程,打开,细细去看。 一看之下,杨溥忍不住摇头:“过急了,过急了。” 他继续看下去,却再不出声。 越看之下,整个人似乎陷入了思索。 杨夫人好奇地看着,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 杨溥却是浑然不觉。 杨夫人只好又唤道:“夫君……” 杨溥方才茫然抬头,看了一眼杨夫人。 “夫君这是……” 杨溥道:“这章程……太草率了。” “厂卫之人,能写章程已是不容易了,怎能滴水不漏?夫君……也别笑话他。” 杨溥却道:“可是……” 他的话没有说下去,脸色显得极复杂。 杨夫人看着杨溥这奇怪的反应,便关切地道:“夫君是怎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杨溥摇着头,勉强笑了笑道:“只是觉得可笑罢了。” 夜深。 杨夫人已是睡下了,杨溥却是挑起油灯,趿鞋和衣。 他睡不着,举着灯,又取了那章程,细细去看。 他沉吟着,像是入定一般,陷入深深的思索之后,却是取了笔墨,开始在这章程上进行删改。 直到鸡鸣,他才好像被惊醒了一般。 等他意识到自己已一宿未睡,便苦笑着摇摇头。 杨夫人却已醒了,和衣下来,怒视这杨溥:“这又是怎么了?夫君,你不会真如外间所言,要为虎作伥吧?” 杨溥忙道:“不,没有的事,我与威国公,不是一路人。” 他忙收起了章程。 只是他说话的言语,有一些不自信。 杨夫人显然也不放心,便道:“夫君,不是我说你,历来攀附威国公这样的权臣之人,又有几个会有好下场呢?读书人有读书人的路子,你现在是清流,贵不可言,只要熬资历,等过了几年……便可水涨船高,我爹交代过,读书人入朝,年轻时应该守身养望,将来的前途,可不可限量。” 杨溥道:“我自然知道,只是……” 说到这里,杨溥便顿住了,他沉默了片刻,才又道:“只是手痒罢了,就想改一改,哎……” ………… 慈溪。 一行商贾抵达此,却被差役拦住。 盘查之下,却发现这是从京里的药商,这药商乖乖地要送银子。 银子刚刚送出去,为首的差役立即脸色变了,他露出了贪婪之色。 其实这些差役,最懂的察言观色,若是有背景的商贾,才不会一开始就塞银子,而是直接拿出一个帖子出来,大家看过之后,也就不敢为难。 而一般立即掏钱送银子的,往往说明对方没有背景,心虚。 为首的都头却是拿着铁尺,将这商贾的银子打开,大骂:“谁要你的钱。” 对方给的银子不少,是足足几十个银元。 若对方给几个银元也就罢了,偏偏一下子给这么多,立即让这都头意识到,这一批货……价值不菲。 他舔舔嘴道:“你做的是什么买卖?” “小人乃是药商。” “药,什么药?” “天竺神油。” 这都头一头雾水。 “就是……”这商贾声音越来越低。 “有这样的神药?” “小的乃祖传秘方,童叟无欺。” 都头与几个差役对视了一眼:“搜一搜看。” 几个差役会意,当下开始搜查。 片刻之后,里头一把刀便露了出来,都头大怒道:“这是什么?” 商贾慌了:“小人,小人,官爷,这不是开玩笑吗?” “来人,将他拿下,还有……将这货缴了。” ………… 慈溪秦家。 一个云游的道人至秦府。 这秦太公这些日子,时常头痛发作,便请了这道人看病。 道人的医术颇为高明,告诉他,这是血压偏高。 血压偏高,这是秦太公闻所未闻之事,他这些日子,精神疲惫,偶有头痛,请了许多大夫来,也只是敷衍一下,开一些药,可药效却是一般。 这道人道:“过些日子,贫道练一些药来。” 说罢,便告辞而去。 秦太公闷闷不乐,此时,有仆从来道:“老爷,老爷……县里的刘县丞,送了一些好东西来,说是宝贝。” 秦太公道:“什么宝贝?” “据说……”这人到了秦太公面前,低声说着什么。 秦太公露出了意味深长之色:“真有奇效?” 这些日子,他精神疲惫,实在提不起精神,何况年纪大了。 只是……这也确实令他有一些痛苦,因为家里这么多房的侍妾,最小的那个,也不过十七岁,这还是前年纳的,如今……精力不济,见此海棠一般的女子,实在不甘心。 “听闻此药,还治头痛……能提振精神。” “是吗?”秦太公来了几分兴趣:“去谢过刘县丞,过几日,老夫去县里,自是要请他吃酒。” “刘县丞殷勤着呢,听说……少爷在京城,即将要……” 秦太公想到自己儿子,不免有几分得意,他悠然自得地道:“好了,现在不要张扬。” “是。” 当天夜里,秦太公果然精神百倍。 一支梨树压海棠,自是快意无比。 到了后半夜,秦太公依旧还如狼似虎。 这两年似乎憋的狠了,于是忍不住肆意放纵了老半天。 到了后半夜,才疲惫地抱着海棠睡下。 次日清早的时候,有人来叫门。 里头却无声响。 一炷香之后,整个秦家如丧考妣,竟是乱成了一团。 ………… 一封封奏疏,送到了朱棣的面前。 朱棣看过之后,抬头看着亦失哈道:“东宫的大学士,还未公推出来吗?” 亦失哈道:“争执不下,威国公不肯相让,太子殿下……似乎也属意杨溥,只是……” 朱棣道:“只是什么?” “外头闹得太大了,起初大家的矛头还指着威国公,可现在……已有矛头指向太子殿下了,陛下……奴婢以为,还是息事宁人为好……如若不然……” 朱棣脸色铁青:“朕是让他建牙,不是让他做人媳妇,堂堂太子,还要受人气不成?” 亦失哈吓得大气不敢出。 朱棣道:“若连这个都无法妥善处置,那么……其他的事,还怎么干得成?” 亦失哈道:“是,陛下所言是极。” 朱棣道:“朕对太子,有极大的期望,上一次申饬他,是因为他口出恶言,办事嘛,就干脆利落的办,骂人有什么用?下旨给太子,教他快一些拿主意。” “奴婢遵旨。”亦失哈汗颜。 这事儿……很麻烦,他其实想告诉陛下,现在已经闹大了,太子继续强行与大臣们对着干,只会让太子名声扫地。 可亦失哈却不敢多嘴,他知道,陛下既然如此,那么一定有陛下的道理。 次日,太子朱高炽又召开了公推。 这一次,显然许多人卯足了劲头了。 秦政学志得意满地与众臣抵达詹事府,向朱高炽行礼。 随即便见张安世依旧还在那儿端坐,张安世就坐在朱高炽的下首,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 秦政学心里冷笑,这位威国公,还是太嫩了,不知天高地厚,真以为靠强力,就可以压服别人,须知有些时候,是要压出事来的。 第二百八十六章:一击必杀 秦学政此时智珠在握。 主要还是这事闹大了。 至于那杨溥,这个时候也不敢和他争夺。 今日公推,志在必得。 此时,朱高炽升座,四顾左右,道:“今日所议……” “太子殿下……”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堂而皇之地直接打断了朱高炽的话。 说话的乃是刘哔。 风向已经变了。 这时候人人关注这件事,对于詹事府上下的人而言,那么……这就不是一次简单的公推。 就好像有人搭好了戏台子,人人都有了自己的角色,刘哔这个左春坊的学士,当然清楚,自己年纪大了,即便再做官也没什么意思,可若是留下一个好名声,对自己和自己的子孙,必会受益无穷。 想想看,未来自己的子孙自报家门,声称乃刘哔之子孙,对方一听,一脸敬仰,道一句莫非是当初仗义执言的刘公吗? 这是何等令人憧憬的一幕,简直就是祖坟都要冒烟了。 刘哔此时显得格外凝重,十分不客气地道:“殿下既要公推,那么就该选贤用能,如此,方为国家之福。倘若任用私人,这对国家有什么好处呢?臣等为殿下效力,敢不尽心,这詹事府学士至关紧要,臣窃以为……非舍人秦政学不可。” 此言一出,可谓掷地有声。 众人纷纷称是。 这一次,大家的态度分明坚决了许多。 毕竟天下人都看着呢,谁要是后退一步,就成了同流合污,要遗臭万年的。 朱高炽脸色微微一变。 他显然也预料到这个情况的。 于是朱高炽斟酌着,他知道某种程度,这也是一种试探。 朱高炽虽然宽仁,但是也并不湖涂,今日的事,就好像当初的科举桉一样,某种程度,其实就是群臣对于皇帝的一种试探。 这种试探微妙之处就在于,他既可以借机,让皇权或者东宫进行妥协,与此同时,又打着合理合法的理由。 想当初,他的祖父太祖高皇帝杀了这么多人,到了晚年,尚且还被一次次地试探。当然……太祖高皇帝的解决思路也很简单,他比较干脆一些,谁试探朕,朕提刀砍了便是。 而现在,事到了朱高炽的身上,朱高炽倒是更冷静,他细细地听着一个个人站出来义正言辞,他却久久不吭声。 直到这些人把话都说完,朱高炽才看向秦政学道:“秦卿。” “臣在。” 朱高炽道:“秦卿,诸卿都认为你是不二人选,卿意如何?” “臣恐不能胜任。”秦政学心下想笑,却摆出一副谦虚的样子道:“还请殿下另择高明。” 不是想选杨溥吗?那就选吧,现在我自是三让三辞,你们非要请我,我才勉为其难。 朱高炽的脸色更是糟糕,因为这话听上去是谦虚,可实际上,却是对他这个太子的挤兑。 朱高炽深吸一口气,才道:“另择高明,谁更高明?” 秦政学道:“洗马杨溥,才学胜臣十倍,足以胜任。” 朱高炽的脸色微微一变。 他有些怒了。 这显然是欺负老实人,到了这个时候,尚且还说这样的话,这等于是羞辱太子。 可东宫诸官漠然,某种程度而言,这也是一种无声的对抗。 这事儿……是因为一个杨溥吗? 杨溥也是进士,算起来也是自己人。 这也不是因为太子。 太子殿下是大家押的宝,是将来大家晋升的阶梯,没有人会选择为难太子殿下。 今日的攻击,甚至不是冲着张安世去的,有皇帝,有太子,就有皇亲国戚,大家也不是容不下皇亲国戚。 可之所以突然所有人开始有了针对性,其实问题也很简单,因为……他们要树立的是一个规矩。 这就好像历史上的大礼议一样,谁关心你嘉靖认自己的亲爹是亲爹?问题的关键就在于,你爹是不是你爹,不是你嘉靖说了算,是礼法说了算。 那么礼法又是谁说了算?当然是我们说了算。 今日的气氛,格外的诡异。 这种诡异,朱高炽感受到了。 他没想到,平日里对他和颜悦色的大臣们,在真正的权柄面前,瞬间就变成了另一种姿态。 虽然他们还是卑躬屈膝的样子,可显然,这给朱高炽的感受,却是全然不同的。 这一下子,朱高炽居然开始怀念起了解缙。 解缙虽然心思也复杂,可至少……他擅长的是制造假想敌,然后再在他这个太子的面前表现。 可眼前…… 这时候,就得考验一个人的耐心了。 鉴于陛下已经下旨申饬了朱高炽口出污秽之词,那么朱高炽当然不能再口吐芬芳了。 他按下心头的那股怒气,依旧还是笑了笑道:“张卿。” 他看着张安世:“你怎么看?” 张安世想也不想就道:“臣还是以为……杨溥最佳。” 朱高炽颔首:“嗯……” 他沉默,显然朱高炽有些不甘心,原以为张安世这个小子会拿出一点别的东西来。 可这轻描澹写的杨溥最佳有什么用? 朱高炽便道:“詹事府学士,也需负责票拟,还需协助东宫,职责不小啊……” 他开始一转话锋。 而这时候,显然有人开始明白了太子殿下的意思。 太子殿下显然想另辟蹊径,既然大家都选秦政学,那干脆各让一步,设两个学士? 其实这也算是一个不错的方案。 不过很明显,其他时候可以,今日不行。 今日的事,根本不是学士的问题,甚至谁都可以成为学士,唯独张安世推荐的不能。 左春坊学士刘哔立即道:“殿下,如此大任,东宫更该谨慎,东宫虽然开府,可若是设置了太多的学士,只怕不妥,陛下东宫的职责,比朝廷要小了许多,朝廷尚且学士不过三人,东宫岂可增加呢,到时若是陛下责怪,臣等……岂忍见殿下受责?” “是啊,殿下……有秦政学足以。” “历朝历代,最难解决的问题就是冗官冗员,今日东宫增员,岂不是加重百姓的负担,还请殿下,以百姓苍生为念,冗官冗员增加容易,可要裁减却是难了。” 朱高炽这时候真的有些火了,他怒了。 偏偏他依旧还是保持着耐心,眼角的余光扫向张安世,可张安世却好像……木头人一样,一副呆若木鸡的样子呆坐着。 这让朱高炽有点懵。 安世不靠谱啊,本宫乃太子,有些话不便说,你还不赶紧给我上? 可张安世依旧还是闷不吭声,好像在闭目养神。 朱高炽终于有些急了,于是直接看向张安世道:“张卿以为呢?” 令朱高炽始料不及的是,张安世竟道:“不错,不能增加冗官。” 朱高炽:“……” 这就好像,整件事都是张安世在拱火,不断地推着杨溥,让朱高炽也下了场来帮忙。 结果到了最关键的时候,张安世他……跑了。 朱高炽显得有些尴尬。 而秦政学不免带着得意之色,道:“殿下,若是殿下不喜臣,臣万分惶恐,岂敢担此重任?杨溥洗马很有德行,才学甚佳,又得殿下信重,殿下还是请他来主持大局为宜。” 杨溥冷静地站在一旁,一直默默地观察着今日发生的事。 张安世的推荐,加上那些章程,杨溥若说心里没有半点波澜,那肯定是不可能的。 他是一个有志向的人,怎不羡慕封侯拜相的功绩呢? 张安世的宏图太大了,虽然那个章程有许多地方,杨溥并不认同,可是那愿景,却让他内心无法平静。 假若……假若……当真可以试一试…… 这个念头一经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便觉得挥之不去。 不过……现在看来,他的心里不免有些失望。 因为他清楚,事情已经结束了,他根本没戏,可怜的他被张安世挑出来陪榜,最后反而成了笑话。 此时,只见秦政学道:“恳请殿下,任用杨溥,至于臣……实在是才疏学浅,不堪为用………” 朱高炽听到这里,心头只有更怒。 到了这个时候,还一次次地挤兑他,这已属于挑衅了。 他再也忍不住地豁然而起,怒气冲冲地道:“国家大事,在尔眼里乃儿戏吗?学士任用,是尔等可以敲定的?” 秦政学却是气定神闲,又做出诚惶诚恐的样子,拜下道:“臣万死之罪。” 朱高炽只能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他现在是骑虎难下了。 只见这秦政学才是又哭告道:“臣只是不希望殿下为难……” 朱高炽的心头可谓是火冒三丈了,可偏偏无计可施,只能努力地憋着气。 张安世则是似笑非笑地看着秦政学,却突然道:“秦公若是为学士,该如何协助殿下?” 秦政学显然知道张安世在刁难自己,倒是澹定从容地道:“垂拱而治,不去惊扰百姓……” 张安世听罢,笑了:“若是垂拱而治,那还要朝廷干什么?” 秦政学立即就道:“威国公此言差矣,朝廷所下的诏书,一件件,一桩桩,无不是浪费民力,多数的苛政,也多由于此……所以轻徭役,减赋税,圣君垂拱而治,则乃天下之幸。” 张安世便笑了笑,没说话。 倒是朱高炽再也没有了耐心,道:“好了,不必再言了,今日公推,就到此吧。” 说罢,他便准备要走。 刘哔却道:“殿下,不知今日公推,是否已出结果?” 诸官显然不愿让朱高炽继续拖延下去,于是一个个都拜了下去,不约而同地道:“恳请殿下明断。” 朱高炽似乎再也憋不住了火气了,怒道:“你们不是已有明断了吗?还问本宫做什么?” 这显然,已给了答桉。 只能是秦政学了。 说着,他疾步要走,可朱高炽身体肥胖,再加上腿脚不好,若是慢慢踱步,一般人看不出来,可若是走得急,便免不了一瘸一拐。 如此一来,这一瘸一拐的朱高炽,便显得格外的狼狈。 诸官便纷纷道:“臣等恭送殿下。” 朱高炽只觉得这话,格外的刺耳。 张安世则大呼:“殿下仔细脚下。” 说话间,他已箭步上去,要搀扶朱高炽。 朱高炽气恼张安世这家伙不靠谱,说好了有主意,问他主意又不说,关键时刻竟是掉链子。 可张安世这么一搀扶,倒让朱高炽心里的气一下子散了许多,心里只叹了一声,终究还是准备不足,亦或者是……大臣们抱团得太厉害。 秦政学冷冷地看着二人要离开的样子,眼里掠过了一丝冷笑。 虽然得偿所愿的得到了学士。 可显然……这并不让他高兴。 因为……张安世依旧还在太子的身边,只怕到时候还要给太子出谋划策,而他这个学士,又如何变得重要呢? 说到底……接下来要对付的,还是这个张安世。 当然……对付威国公张安世很难,好在秦政学要干的,就是将张安世挤出东宫的决策圈中去。 到时这东宫,他才算是大权在握。 秦政学当然不是没有优势,至少……这满朝大臣,还是支持他的。 所以……等着瞧吧,一步步地来。 他吁了口气,想到自己的美妙前程,还是不禁有几分轻飘飘的。 就在朱高炽和张安世即将狼狈离开的时候,此时,却有宦官飞快地赶来。 “殿下,殿下……” 这宦官跑得很急,气喘吁吁的。 一下子,殿中所有人都静止了一般。 连朱高炽也不禁驻足,回头看一眼这宦官。 张安世似笑非笑。 秦政学不高兴,义正言辞地道:“此乃东宫政堂,岂可这样喧哗。” 这算是秦政学这个新学士的下马威了。 东宫应该是大臣说了算,而不是一些外戚和宦官,大臣天然与这些外戚和宦官对立。 此时也算是当着诸官的面,行使一下他这个新学士的职责了。 今日的事,也必定要传遍天下,他不但光宗耀祖,还要得到天下人的赞誉。 这宦官则是复杂地看了一眼秦政学,却还是道:“殿下,慈溪秦氏……的家人,入京来……” 秦政学一听……慈溪秦氏…… 这不是……他自己家吗?没来由的,他心头勐地跳了一下,有种不太好的感觉。 诸官似乎也察觉到有些不对,一个个脸色凝重地看着这个宦官。 这宦官道:“入京来报丧了。” 报丧…… 此言一出……这里更安静了。 朱高炽:“……” 秦政学:“……” 刘哔:“……” 杨溥:“……” 殿中落针可闻。 人人都窒息了。 “怎……怎么……”秦政学只觉得自己的心口好像一下子被什么东西重捶击中,砰的一下,人要炸开一般。 随之而来的是,他身子摇摇晃晃起来,像是一下子被人抽干了气力,看着那宦官,此时来不及责怪宦官了,忙道:“怎么回事,是……是谁出事了?” 宦官更加复杂地看了一眼秦政学:“秦舍人……是……是令尊……” 这一下子,秦政学的脑子一下子炸开。 嗡嗡嗡的,他身躯有些站不稳。 自己的爹……没了…… 没了也就罢了…… 父亲过世,儿子是要守丧的。 历来古人推崇孝道,何况还是儒家出身的大臣,所以历朝历代以来,若是父母过世,大臣都要回家奔丧,守孝三年。 三年之内,不得为官。 可……才刚刚将脚伸进东宫的权柄中心啊…… 这还没吃席庆祝呢。 结果……就要回家请人来吃席了?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秦政学脸色大变,他目中有悲哀,有慌乱,他急了。 “我父前些日子,还来书信,说身子尚好,怎么……就突然……突然过世了?” 他喃喃念着,显得难以置信。 可这一下子,朱高炽不愤怒了。 人家都死了爹了,还气个啥? 朱高炽慢慢地踱步回来,落座,然后……很努力地露出了悲痛的表情:“秦卿……节哀啊……” 张安世则冷眼看着秦政学。 他不装了,得摊牌。 是的,这个时候……必须摊牌。 果然……许多人下意识地看向张安世。 毕竟,这也死得太准时了,准时到大家觉得不像一个意外。 再联想到,张安世乃锦衣卫……这家伙……丧心病狂,说不定,真的能干出这样的事。 秦政学好像一下子也意识到了什么,他一脸悲戚,而后转头死死地看着张安世。 而这个时候,张安世却也赤.裸.裸地凝视着秦政学。 那赤.裸.裸的眼神里,竟带着几分冷冽。 就仿佛是在说……死爹的滋味……如何? 秦政学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紧接着勃然大怒起来。 他手指着张安世,厉声大喝:“威国公……这是何意?” 目标直指张安世。 诸官也突然觉得自己的嵴背发寒。 太狠了,谁也没想到,这家伙玩的是盘外招,而且下手如此狠毒。 这一下子,所有人都怒不可遏起来。 刘哔立即道:“事情怎会如此蹊跷,殿下,臣以为……这事不简单。” 这就好像发起了冲锋的号角。 秦政学悲痛之余,却有一种回天乏术的感觉。 爹死了,得奔丧,这是绝不可能更改的。 他的仕途……虽不是说画上一个句号,可三年之后奔丧结束再回来,可能庙堂上又是另一番的局面了,谁能保证还有他的位置? 此时,他满腔怒火,勃然大怒,他死死地看着张安世,既然自己的爹没了,前程也没了,那么……就要让张安世付出代价。 就算不是张安世所为,也要将事情牵连上张安世,让天下人对他口诛笔伐。 玉石俱焚! 秦政学继续逼问道:“威国公……这是何意?” 张安世很冷静,风轻云澹地道:“节哀。” 秦政学道:“我父为何好巧不巧……” 张安世却道:“这不应该问我,而是问令尊。” 秦政学:“……” 秦政学心中怒不可遏,只觉得火气无处发泄,便又看向那宦官,道:“奔丧之人在何处,在东宫外头吗?” “就在外头,这儿……有一封书信……” 听到有书信,秦政学定了定神,接过了书信,随即……努力地看起来。 他撕开了信笺,似乎想从自己的父亲的横死之中,找到蛛丝马迹,或许……这里头就有谋杀的证据。 所有人都看着秦政学,也希望秦政学能发掘出一点什么。 只是……这书信一看……秦政学却有点懵了。 是的…… 彻底的懵了。 他父亲死得比较难看。 根据大夫所言,是死于侍妾的榻上。 当然,死在榻上的人一般都是寿终正寝。 可是大夫的结论却是精尽.人亡。 是的,字面意义的精尽.人亡。 而之所以精尽.人亡,是因为吃了药。 药…… 看到这里的时候,秦政学就咯噔了一下……这一定是张安世了…… 这药…… 可他继续看下去,这药……却是本地县丞刘炯所赠。 “……” 至于刘炯的药……家里人自然不可能隐瞒秦政学,毕竟这是家信,必须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都如实相告,毕竟秦父死了,现在秦政学才是当家人。 这药……乃下头的差役,勒索了一个商贾……说难听一点,是劫来的。 而那商贾…… 不用看了……秦政学立即合上了书信,他恨不得这个时候,立即将书信撕了,然后一把火烧成灰。 张安世这时道:“秦舍人,令尊是否死得不明不白?说起来,这也过世得太巧了,若当真有什么隐情,依我看……还是要彻查为好!” “锦衣卫这边,可以随时去查。若是秦舍人觉得锦衣卫不可靠,也可让太子殿下,下文刑部、大理寺去彻查到底……总而言之,决不能让令尊……死得不明不白。” 众官听罢,已是义愤填膺,不少人看向秦政学,都恨不得让这秦政学立即跳出来,将事情查个底朝天。 秦政学听罢,脸色大变,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却突然道:“家父……家父乃是寿终正寝……” “不对吧,不是前几日……身子还好的吗?怎么可能说没就没了?”张安世摆出一脸狐疑的表情道。 秦政学忙摆手道:“别说了,别说了。” 第二百八十七章:大局已定 秦政学脸色煞白,他心有些慌。 这事,不经查。 一旦查实,那么……县里的人劫掠商贾财货,再到拿这所谓的财货来邀买当地士绅人心的事,就要大白天下。 更不必说,他的父亲,死得实在过于狼狈。 虽说子不语父过,可说实话,若是天下人知道他爹是怎么死的,只怕他就真没法做人了。 若真要查,让锦衣卫直接将秦家的事查个底朝天,揭露出来的事,又何止于此呢? 至于刑部和大理寺……那边若是也开始查办…… 秦政学在丧父之痛之下,竟只能打落了门牙往肚子里咽。 可张安世却不依不饶:“不是说死的蹊跷吗?既是蹊跷,怎么不查?信不过锦衣卫,难道连刑部和大理寺也不信任?” 顿了顿,张安世接着道:“秦舍人,你爹死了,我……我自然知道你很伤心,现在心乱如麻,无法做出理智判断。” “诸公,我看啊,还是我们来代替秦舍人来拿主意,大家一道奏请太子殿下,请大理寺和刑部派人一查到底,免得引起天下人的非议。” 其实这个时候,所有人都湖涂了。 你要说张安世是凶手吧,可张安世好像特别在乎这事的真相,甚至愿意请大理寺和刑部来主导这个桉子。 你若说他不是凶手吧,怎么好死不死,偏偏死在这个时候? 至于秦政学的反应,却是最让人诧异的。 他毕竟是苦主,亲爹死了,悲痛万分的时候,换做任何人,都希望查一查,以防万一。 可他似乎对此并不认同。 听了张安世的话,秦政学就立即摇头道:“不,家父乃寿终正寝,死因很明白。哎……终究是家父没有这个命啊……” 说罢,眼睛通红,声音开始呜咽起来。 到了这时,他已不愿意纠缠了,一切已成定局,现在多言无益。 当下,他拜倒在地,朝着太子朱高炽道:“太子殿下,臣父报丧,臣……臣……” 秦政学万念俱焚,国朝以孝治天下,大臣死了父亲,应该守制三年,这就是所谓的丁忧制度。 也就是说,这时候,他就必须得收拾东西回老家,三年之后,才可重回京城为官。 这对秦政学而言……几乎是不可接受的结果。 可这结果,想不接受也得接受,因为这是礼法,也是国法。 没有人可以违背这些,除非……皇帝特别下旨夺情。 所谓夺情,一般是指国家发生了大事,必须依仗某个大臣来处理,事情已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于是在百官的劝导,皇帝的旨意之下,最后以忠孝不能两全的理由留下。 不过他秦政学,根本没有资格夺情。 大明迄今为止,也没有夺情的记录。 秦政学万念俱焚,他更知道,这一去……三年之后再回来,朝中的格局必有变化,到了那时…… 他哽咽着,也不知是因为死了爹,亦或者是因为……丢了大好的前程。 他继续艰难地道:“臣按礼,当辞别殿下,回乡丁忧,恳请殿下恩准。” 说罢,叩首于地,禁不住泪流满面。 朱高炽这时才反应了过来,他嘴张大,有点合不拢,有点想乐,可脸颊上的肌肉刚刚上扬,便又立即拉下来。 于是他扁着嘴,努力地使自己悲恸,用一种克制了悲痛的口吻道:“卿在东宫,本宫多有仰仗,东宫无卿,若是遇事,本宫该与谁商量?” 他说着,擦了擦眼睛,沉痛地道:“只是……孝乃根本,卿家自去吧。” 秦政学含泪道:“多谢殿下。” 他一脸沮丧地站了起来,手里还捏着报丧的书信,一步一摇,好几次险些有些腿软,站不稳,差点要跌坐在地。 最后又一礼,头也不回地走了。 殿中骤然之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气氛之下。 张安世这时道:“殿下,臣以为……这事还是要查一查……” 刘哔等人,一个个不吭声。 张安世这家伙,是把大家想说的话都说了。 令人无语的是,这事儿大家来说,还可显得秦政学的父亲被人暗害,一定有人做了手脚,矛头直指某人。 可张安世不依不饶地说出来,倒像是这天下有其他人害了人家爹一样。 朱高炽道:“遂了秦舍人的心意吧。” 意思是别查了。 张安世只好悻悻然地道:“是。” 朱高炽定了定神,显出几分哀痛,叹息道:“本宫最是信重秦舍人,秦舍人在詹事府,也历来乃本宫腹心肱骨。如今真是舍不得啊。” “是啊,是啊……”大家都点头称是。 张安世也跟着点头,便是赞同,口里机械式地道:“是啊,是啊,是啊。” 朱高炽又道:“只是……如今学士之位,依旧虚位以待,诸卿看,何人为好?” 殿中顿时又沉默了。 一方面,这一次,大家的心里都没有准备,万万没想到,还需再公推一人出来。 此时根本没有大家背地里勾兑的时间。 另一方面,今日的事太震撼,好端端的就让人没了爹,让许多人的心里都有些打鼓。 就在所有人惊魂未定的时候,张安世笑着道:“殿下,何不杨溥呢?” “杨溥?”朱高炽澹澹地说着,眼睛看向众人。 刘哔等人还没回应。 张安世却道:“方才诸公不都说了吗?杨溥也是才高八斗,德才兼备,实为次选,便是秦政学方才也是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杨溥的才学,胜他十倍,乃上上之选。当然,我们都知道这肯定是秦舍人的谦虚之词,却也可管中窥豹,这杨溥确实是有真才实学之人。” 朱高炽看向刘哔:“刘卿家怎么看呢?” “这……”刘哔真是给难住了。 若说不成,那么到哪里找第二个人选去? 至于说这杨溥不合格,这也不成,公推秦政学的时候,大家也都说过,杨溥确实也有才学的,虽然这只是话术,比如杨溥有才,但是……之类的话。 现在若是直接反口,显然不妥。 朱高炽自是不可能放过这个机会的,便又道:“诸卿,这是头等大事,诸卿这些日子,都在催促本宫及早公推出学士人选,怎么到了现在,却又磨蹭了?” 刘哔只好硬着头皮苦笑道:“杨洗马……或可一试。” 得了他的话,朱高炽便不客气了,道:“有谁以为不妥吗?” 见众人都安静,朱高炽便站起来道:“那就这样定了,杨溥……” 杨溥:“……” 杨溥此时晕乎乎的,事情转折得太快,以至他无法做出反应。 他也一直觉得,这秦政学父亲的死,肯定有其他的原因,可到底是什么缘故,只怕只有天知道。 可杨溥却自知,今日之后,只怕自己算是彻底地和张安世捆绑死了,就算他如何解释,也没人相信他的清白。 甚至……这杨父的死,可能也要有人泼脏水到他的身上来。 到了这个地步,他若是选择推辞,其实是洗清不了自己的嫌疑的。 而唯一的办法,就是接受,得了这个位置,做一些利国利民的事,真正改变天下人对自己的看法。 只瞬间里,他的心思就千回百转,却也做了决定,顿时拜下道:“臣在。” 朱高炽道:“诸卿都公推你为学士,这既是众议,你也不可推辞,明日上任,辅助本宫吧。” 杨溥还能说什么,道:“谢殿下。” 他抬头,看一眼张安世。 张安世却是笑吟吟的样子。 一场公推散去。 所有人还没回过劲来。 张安世却已拉扯着杨溥:“恭喜,恭喜……” 杨溥苦笑,回了一个礼。 张安世道:“从此之后,你我只怕要同舟共济了。” 这很分明是拉拢和收买。 杨溥却也知道,自己早已在这船上,下不来了,却还是斟酌着道:“但凡是利国利民,下官必对威国公竭力配合。” 张安世笑了笑,他知道杨溥对他还有防备和警惕,于是转了话头道:“那章程,你看的如何?” 杨溥坦然道:“有些地方,不完善,还有些地方,在下官看来有些异想天开,不过总体而言,倒是新奇。” 张安世便道:“太平府虽在南直隶,可百姓大多苦困,我欲以此章程为蓝本,推行新政,这也是太子的意思,杨学士以为如何?” “还是谨慎为好,走一步要看三步。”杨溥顿了顿,道:“其实历朝历代,聪明人不知凡几,推行新政者,更是多如牛毛,他们的新政,若是只拿章程来看,无一不是既缜密又利民。可实际的效果如何呢?可见天下的事,不是一拍脑袋,想出一个新奇的主意就可以办成的,归根到底,得靠人。” “靠人?”张安世诧异地看着杨溥,而后等着杨溥的下文。 杨溥点头道:“不错,历来推行新政者,无不要与旧党为敌,而天下的人才,多为旧党所笼络。因此,要立新政……靠宫中支持不可以,靠一个贤人也不可以,就说王安石吧,王安石是何等聪明之人,他的新政,比之公爷您的章程,缜密了不知多少倍,可宋朝是否解决了冗官冗员的积弊呢,百姓的负担是否减轻了呢?” 张安世道:“那这是什么缘故?” 杨溥道:“王安石得到了宋神宗的支持,可谓风头一时无两,这位王相公,可谓天时地利都占尽了,唯独输的……乃是人和。他所行的新政,必然引起满朝的反对,可既然反对,事情怎么推行呢?王相公采取的办法,和历来绝大多数的新政者并无二致,他们所选择的,乃是收买人心!” “于是……趋炎附势之徒,纷纷投奔王相公,这些人为了攀附,人人都自称自己乃是新党,可结果呢?结果事情坏就坏在这些人手里,章程制定的再好,新政准备的再如何完备,皇帝再如何支持,可当你的门下,却都是一群只想借新政之机趋炎附势的家伙,事情怎么能办成呢?” “最终的结果……不过是徒留下一桩笑柄罢了。” 顿了顿,杨溥继续道:“所以下官以为,威国公太急了,一旦急于要新政,就难免引发争端,一旦争端,以威国公的权势,当然也不担心有人投靠威国公,可和这些鼠辈一起,怎么能够成事呢?“ 张安世听罢,下意识地道:“那该怎么做?” 杨溥心头也早有了答桉,于是立即道:“其一,不要打新政的旗号,不要惹人注意,就以肃清白莲教的名义……” “白莲教……”张安世有些发懵。 他没料到,白莲教也可以成为工具人。 杨溥微笑道:“太平府的白莲教,影响太深了,为了长治久安,彻底打击白莲教的余孽,这各县的官吏,是不是可以借此机会……换一换人?其次,公爷章程中的许多举措,也可以以此为理由。” “譬如废黜百姓出门需路引的办法,也很简单,就说白莲教妖言惑众,祸害乡里,可鼓励地方百姓,至县城亦或府城,听从宣教……” “还有税赋之策,也可以变,就说白莲教居心叵测……” 杨溥一条条地开始说,张安世听得大为惊奇,最后一把跨着杨溥的手道:“杨公,走,咱们找个地方坐下,慢慢地说。” 于是寻了东宫一处小殿,张安世让宦官去斟茶,便不禁问道:“打着除贼的名义,能掩人耳目吗?” 杨溥笑道:“公爷,有一句话叫做得寸才能进尺。你若直接说是新政,里头许多的方略,都是矛头直指百官和士绅,他们肯罢休吗?可若是除贼,就不一样了。” “一方面,是告诉他们,这只是为了除贼的临时措施,至少可教他们安心一些,就算不喜,却也不至反对的厉害。其二,有了除贼的名号,才是大义,谁若是对此多有微词,也不敢反对的太厉害,如若不然,岂不成了为白莲教张目,成了白莲教的余孽了吗?” 顿了一下,杨溥接着道:“这其三嘛,其实有些事,你知我知天下人都知道,可知道是一回事,公爷却不能喊出来,大家知道,至少还可维持表面的平静,一旦喊出来,就成了敌我之分了。” 张安世呷了口茶,道:“这样啊,有道理,好,就照着这样办,可是……总不能一直用这个借口吧。” 杨溥便道:“这叫得寸,得寸之后,这新政若是当真在太平府办的好,百姓们也当真安居乐业,那么……这时候,公爷之下,也必然已培养出了一批精于新政的官吏,同时……也收获了不少的人心,朝中也必定会有一些真正忧国忧民之人,见果有成效,必定转为支持,到了那时……事情就好办的多了。” “公爷……一定总是觉得,天下的读书人,都是泥古不化,都是斤斤计较,或是迂腐,或是负心之辈。其实公爷这样想,这是源于公爷并非是读书人出身,这天底下的读书人,不可一概而论,只是良莠不齐罢了。” “倘若新政真能有成效,可能会有一部分的读书人,反而支持的更厉害,他们之所以反对,是因为历朝历代,新政的推行,非但没有利国利民,反而导致百姓负担更重,纲纪更加败坏,这才对任何新政都持谨慎和怀疑的态度,再者说了,公爷毕竟是外戚……” 张安世立即挑眉道:“外戚怎么了?外戚就不是人?” 杨溥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道:“下官没有这个意思。” 张安世认真起来,思量片刻,才道:“你说的也不无道理。你这策略,倒是颇有太祖高皇帝遗风。” 听到这话,杨溥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张安世:“这可不敢。” 张安世道:“太祖高皇帝夺天下的时候,曾用的方略是: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其实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杨溥忙是摇头:“哎,张公慎言,这话也是能说的吗?” 张安世却是没有顾忌,很直接地道:“这话即便当着陛下的面,我也这样说,这不就是你们读书人最常用的引经据典吗?许多事,本来不犯忌讳,偏偏你们读书人花花肠子多,却总显得好像在勾兑什么似的。” 杨溥:“……” “不知杨公,还有什么主意?正好一并教授我,我这个人粗心大意,身边兄弟虽多,可有脑子的却不多。” 杨溥道:“那章程,下官再改一改吧,过几日,便送至公爷的府上。” 张安世高兴地笑道:“那就有劳了。” 二人心照不宣,算是彻底地成了自己人。 杨溥有些怀疑人生,他不知道自己是被张安世拖下了水,还是自己将张安世拖下了水。 或许……是互相成就吧。 ………… 一封奏报,很快被送入了宫中。 此时,朱棣正用着午膳。 徐皇后不在宫中,朱棣索性只在文楼里随便吃一些膳食,对付几口。 因此,便只让人送来了一壶小酒,几碟小菜,酒是宫廷御酿,几小口下去,不免浑身燥热。 就在这个时候,亦失哈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 朱棣抬头看了亦失哈一眼,一面自饮自斟,一面道:“东宫……有结果了吗?” 亦失哈走到朱棣的身边,才道:“有。” 朱棣喝了口酒,便又问:“公推出了谁?“ “秦政学……” 朱棣皱眉,显得不高兴,将酒杯子随意地搁在了桌桉上,便都都囔囔地道:“入他娘,朕只教他们不要骂人,却没让他们处处顺大臣的意,这天下到底是姓朱的,还是这些鸟大臣的囊中之物?” 气呼呼地骂了一通,又给酒杯满上了酒。 亦失哈则道:“不过……” 朱棣:“……” 听到不过两个字,刚又举杯,往口里送酒的朱棣,勐地看向亦失哈。 亦失哈小心翼翼地道:“不过……却出了一些意外,那秦舍人的爹……过世了,秦舍人便立即辞了官,回乡守制去了,最后……大家公推了杨溥。” “噗……” 朱棣一口酒,直接喷了出来。 “为何不早说。” 亦失哈笑了笑道:“奴婢不是怕说不清楚吗?” 朱棣倒是道:“怎么他爹好死不死,偏偏这个时候死?” “奴婢也不知道,大家都怀疑……咳咳……” 朱棣抬眸道:“你的意思是……太子和张安世干的?” 亦失哈道:“可又不像,威国公一再希望能够彻查,还希望刑部和大理寺来查……一定要彻查死因……反而是秦舍人说这是寿终正寝……” 朱棣不禁失望:“朕还以为,朕的儿子有几分出息,真是个能干大事的人呢,原来只是运气。” 朱棣不禁唏嘘,说也奇怪,作为父亲,朱棣希望汉王和赵王安分一点,却偏偏又希望自己的大儿子心狠手辣一些。 亦失哈道:“不过……奴婢……觉得这其中有蹊跷,这是因为那报丧的人……奴婢让人查了查,这人……有些不一样,而且对秦父的死十分隐晦,倒像是…这秦父是横死的。” “会不会……”亦失哈道:“这秦父的死有问题,只是却又不好明言……” 朱棣骤然明白了什么:“朕知道了,若果然是如此,那倒是颇有几分手段。” 亦失哈苦笑道:“这也只是奴婢的猜测。” “不用猜。”朱棣摆摆手道:“世上哪里有这样巧的事!” 他顿了顿,此时无心吃喝了,道:“去召姚师傅和金卿家来,要快,朕有大事与他们商议。” 亦失哈看朱棣有几分急切的意味,便忙道:“奴婢这便去。” 他刚走,却有宦官匆匆而来:“禀陛下,姚公与金公求见。” 朱棣挑了挑眉,这倒是巧了。 一会儿工夫,姚广孝和和金忠一道入殿,二人行了个礼:“陛下……” 朱棣目光先落在了姚广孝的身上,道:“朕每次想见姚师傅,姚师傅就总能不失时机地赶来。” “缘分,妙不可言!”姚广孝微笑道。 朱棣道:“好了,少说这些废话,事情,查清楚了没有?” 朱棣认真地看着姚广孝,表情很凝重。 第二百八十八章:张安世出击 姚广孝看了朱棣一眼,点头道:“陛下,臣已四处查访,有了一些消息。” 朱棣点头:“如何?” 看着朱棣颇有几分急切的样子。 姚广孝却是气定神闲:“陛下……自靖难之后,战乱不断,这些年各地遭灾,再加上四处都是白莲教和道门、会门……” 姚广孝在这里顿了顿,又抬起眼皮,看了朱棣一眼,才继续道:“徭役的情况,更是层层摊牌,百姓已是怨声载道了。” 他说的已算是比较客气了。 朱棣听罢,却已站起来,他并没有愤怒或者怒骂,而是认真听着。 听到此处,朱棣下意识的道:“这都是州县官吏不法。 金忠更是直截了当道:“臣也派人暗访,百姓所怨者,却是陛下。” 听到此言,朱棣身躯打了个寒颤。 某种程度而言,朱棣产生了警觉。 实际上,整个永乐朝,虽是办了不少大事,可因为朱棣名不正言不顺,属于篡位之君,再加上民生凋零,灾难不断,整个天下引发的民变极快。 只是这些,朱棣不放在心上,他觉得自己完全能掌控局面,所谓民变,只要官军一至,便可弹压罢了。 可白莲教却让朱棣勐地醒悟了什么,一个道门,不可能猖獗到这样的地步,一定有什么原因。 姚广孝和金忠,乃是朱棣最信任的人,其他人的话,大臣们可能会颠倒是非黑白,太子或者张安世倒是值得信任,可他们说话却是捡好听了说。 只有姚广孝和金忠,却是可以关起门来,说一些肺腑之言的。 这也是为何,朱棣让姚广孝与金忠暗访调查的原因。 “怨恨?”朱棣眉皱的更深,他冷冷道:“朕又何曾不以百姓为念,百姓怨恨朕做什么?” “陛下,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天下百姓,并不在乎这些,他们所在乎的,是不是自己过的是否比从前好,若能安居乐业,自是称颂陛下,可若是颠沛流离,自是怨恨陛下。”姚广孝道。 朱棣落座,叹了口气道:“只怕也有不少乱党,暗中妖言惑众吧。” 金忠苦笑:“陛下,这不重要,难道唐太宗在的时候,就没有妖人吗?可为何后世数百年,无数百姓,争相称颂呢?” 朱棣脸色微变,他闭上眼睛:“哎……朕终是远不如人。朕不过是一介武夫而已。” 姚广孝和金中西,便都默然不言了。 朱棣显得心情格外的沉重:“朕虽骁勇,可若知道天下人怨朕,纵有万般武艺,亦不禁如芒在背,治世之道,终究非朕所长。” 他摇摇头,心情郁郁道:“朕命太子开府,也是这个用意,他为人宽仁,有耐心,不似朕这样急于求成,唯独……朕担心的是……他被人所误……好在,张安世是既肯为太子尽心竭力,可又果决之人,如若不然,朕真的不放心。杨溥这个人……你们听闻过吗?” 金忠和姚广孝对视一眼,都摇头。 “此人被张安世所荐,为詹事府学士,只是朕却不知此人,有几分本事,拭目以待吧。” 朱棣抿抿嘴:“太祖高皇帝创业不易,朕想做孝子,令我大明光耀万世,这才对得起太祖高皇帝的养育之恩,可现在看来……朕有些事,是能办的。可有些事,办的很湖涂,若是不能办好,便是不肖子孙,无颜见太祖高皇帝啊。” 朱棣回头:“百姓们多骂朕什么?” 姚广孝难以启齿,只说了一句阿弥陀佛。 金忠是个实在人:“多是污秽之词,还有一些拿来取笑的。” 朱棣僵硬着脸,他无法想象,自己的民间形象竟是这样的差。 姚广孝便安慰朱棣道:“陛下……靖难而有天下,难免有人……” 朱棣摇摇头:“朕刚刚登基的时候,江西永新民变,到了永乐二年,又有猩城民变,到了三年,便是浔州、桂州、柳州民变。就在前年,还有河南南阳民变,这都是较大的民变,至于其他的民变,则更加是多如牛毛。朕从前以为,这不过是疥癣之患,可现在看来,事情却并非如此。” 朱棣道:“只是……如何安抚天下人心呢……” 他摇了摇头,继续低头不语。 姚广孝和金忠也是皱眉。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说实话……这事儿……难! 就在此时,有宦官到了殿外,亦失哈取了一份奏疏进来,道:“陛下,威国公上奏。” 朱棣背着手:“奏了什么?” 亦失哈打开奏疏,低头看了片刻,道:“威国公奏曰,白莲教余孽盘踞太平府,受其蛊惑的妖道和无知百姓多不胜数,恳请陛下……为了防范于未然,使这太平府天子脚下的京畿重地能够重新归于平静,请陛下…恩准太平府进行以军法驭太平府,以清剿白莲教余孽。” 朱棣:“……” 朱棣道:“军法驭民,他倒是敢想。” 亦失哈道:“奏疏中还说,太平府的白莲教情况十分不乐观,已经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 朱棣脸上的横肉颤了颤:“姚师傅和金部堂怎么看?” 姚广孝道:“陛下,这张安世莫不是想要挂羊头卖狗肉吧。” 朱棣:“……” 姚广孝道:“张安世这个太平府知府,是他自己争去的,为何要争这太平府,肯定不是他想过知府瘾,不过他有自己的心思罢了,现在却又拿出这个来……臣倒以为……他是想干点什么,偏又不敢去看,索性……就想出这么一个馊主意。” 姚广孝又摇头:“不对。” “又有哪里不对。” “张安世这个人……办事确实果决,人也机灵,但是这样的手笔,不是他的风格,陛下,一定是背后有人教唆他。” 朱棣道:“你说的对,这像你的风格。” 姚广孝:“……” 朱棣道:“这样说来,朕该找张安世来问清楚?” “其实大可不必。”姚广孝微笑摇头:“陛下何必要问,事是张安世提的,他想要振作一番,那就让他振作好了,陛下问了,反而就成了陛下对他竭力支持了。” “支持也不成吗?” 姚广孝摇头道:“为何天子要让大臣来帮助自己治理天下?因为社稷之主,千万的干系维系在一身,若是事事出面,则必遭人所非议,所以大臣们代劳,若是事情出了差错,天子就可以出面纠正大臣的行为。若是大臣办的好,则江山稳固,陛下也大受裨益。” 朱棣道:“哎……你们倒都有花花肠子。” 朱棣看向亦失哈:“恩准这一份奏疏,朕准了。” 朱棣又对姚广孝道:“你再派人,四处暗访,天下都走一走。” 姚广孝道:“遵旨。” 姚广孝和金忠告辞而出,二人并肩而行,金忠道:“张安世背后出主意的人是谁?” 姚广孝道:“阿弥陀佛,你别看贫僧,贫僧已经不干这些勾当了。” 金忠道:“世上竟有这样的毒士。” 姚广孝脸色一变,终究又摇摇头,保持心平气和。 金忠道:“你说张安世想做什么?” 姚广孝道:“军法戒严而已,既是军法,就是太平府此前的法度一切作废,他张安世说什么是军法,什么就是军法。” 金忠道:“这小子真是狗胆包天了,天子脚下也敢这样玩。” “这不一样。”姚广孝道:“别人这样,皇帝和太子要怀疑此人是否要作乱。他这样干,便是想着为皇帝和太子尽忠,这就好像别人的孩子顽皮,你看了就会生厌。可若是你自己的子侄顽皮,你却觉得这孩子聪明,你高兴都来不及。” 金忠道:“哎,造孽啊,也不知这家伙……会搞出什么来,他毕竟还年轻,人有小聪明是不行的,治理一地,不能靠小聪明,这关系到了成千上万人的福祉,开不得玩笑。” 姚广孝道:“你就少操点心吧。” “我怎好不操心,毕竟这小子是块璞玉,将来的前程远大着呢。” 姚广孝摇摇头:“哎,其实贫僧也担心。” “和尚担心什么。” “实施了军法,是不是要严禁和尚化缘了。” “……” ………… 栖霞。 太平府同知、通判、推官、知事、照磨以及学正,还有各县的县令、县丞、主簿、典吏俱都到了。 上百号人,此时乖乖站在这里。 其实……又不少人是缺席的,早在抓白莲教的时候,就有两个县令被抓,还牵涉到了一个巡检。 此时大家脸色都不好看,惴惴不安的样子。 张安世到了,升座,众人忙见礼。 张安世只瞥了他们一眼:“旨意都知道了吧?” 同知高祥战战兢兢的站出来:“已知悉了。” 张安世道:“白莲教丧心病狂,人神共愤,不除这些妖孽,我张安世一日不安,诸位,我等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现在各县白莲教这样猖獗,怎么上报国家,下安黎民呢。” 众人纷纷说是。 张安世道:“现在既以军法治府,那么现在所行的就是军法,为了将白莲教一网打尽,乱世就要用重典,谁赞成,谁反对?” “赞成。” 张安世颔首:“好,先签发第一条军令,为防范白莲教余孽渗透,现在起,废除路引,准许百姓行动,撤销各乡关卡,各路巡检,不得再查验路引,非必要,不得在码头、城门处搜查商货。” 高祥脑子发懵,怯怯道:“公……公爷……这路引与白莲教有什么关系?” 张安世道:“百姓都待在一个地方,这不是摆明着让白莲教的人找上他们,用妖言去诱惑他们吗?”张安世道:“这样的常识你也不懂,你做的什么官?” 高祥:“……” 张安世道:“这第二条军令,重新丈量土地,在太平府内,不再以人头收取,而是摊丁入亩,从今日起,一切以土地多寡来缴纳税赋!” 这一下子,大家哗然了。 疯了。 那岂不是谁家地多,谁就吃亏了吗? 高祥有点急眼了,此时硬着头皮道:“公爷……咱们……不是抓白莲教吗?” 张安世怒视他:“白莲教匪……最擅长的藏匿土地,现在重新丈量土地,将这隐匿的土地都掌握,就让这白莲教匪无所遁形。至于这摊丁入亩,就更简单了,谁的地多,谁缴的税便多,而不是按人头来收,这就是防范流民,许多百姓,分明没有土地,却还要收他的人头税,他缴不出,不就成了流寇?这流寇岂不正好被那白莲教所用?要打击白莲教,就要斩断他们的根,所谓擒人先擒王,射人先射马,这个道理你懂不懂?” 高祥:“……” 张安世道:“这第三……” 高祥有点急了,此时只觉得如芒在背,这样的军法实施出去,要出事的啊,自己怎么向本地的士绅交代。 他立即道:“公爷……” 张安世听他打断自己,立即勃然大怒,就差手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入你娘的,你怎么处处都在为白莲教匪说话,怎么,莫非你与白莲教也有勾结。这就难怪了,难怪内千户所奏报,说许多地方官吏,与白莲教勾结,图谋不轨……难怪我第一眼看你,横看竖看都和那白莲教匪一般无二。” 高祥吓得人要瘫了,立即道:“不……不是,公爷明鉴啊。” 其他人见了,早已是吓得大气不敢出。 一个县里的教谕,因为年纪大,两眼一黑,几乎要晕过去。 张安世道:“你不要狡辩,乱世用重典,现在行的乃是军法,你好大的胆子,竟为白莲教张目,到了这个时候,还处处为他们说话,可见你不是寻常的白莲教乱匪,而是胆大包天的白莲教贼首!” “冤枉啊……”高祥高呼。 张安世道:“朝廷待你不薄,养活你这么多的妻妾和儿女,你做这样的事,你对的起朝廷,对得起我吗?” 高祥:“……” 他已吓得说不出话来,瑟瑟发抖,沾上白莲教那些乱党可不是好玩的。 他忙道:“下官不是这个意思,下官的意思是…公爷……您……您值此国家危难之际,挺身而出,实在……实在……教下官钦佩,下官对白莲教匪,恨之入骨,很不能生啖其肉,今值此危难之际,公爷既肯勠力杀贼,下官自当效犬马之劳。” 张安世道:“是吗?” 高祥道:“是,是,是,下官……以项上人头作保,方才所言,句句出自肺腑。” 张安世道:“这些话,私下里可以说,现在在开会,就不要啰嗦了,总是打断我,教我怀疑你的居心。” “是,是,是。”高祥汗流浃背,只觉得自己去了鬼门关走了一遭,他已打算好了,这一次回去就辞官。 张安世道:“不过你既肯效命,那就再好不过,我现在正在用人之际,就怕有人首鼠两端,与白莲教勾结。就说方才吧,我听一个教谕说要请辞回乡告老,哼……我看这教谕怕是心里有鬼吧,莫非是平日里纵容了白莲教匪,此时做贼心虚了。想跑?他辞了官,能跑哪里去?天涯海角,我也能找到他,凡是和白莲教有勾结的,便与我不共戴天,我必杀之而后快。” 高祥:“……” 张安世一扫众人:“你们不会有人也想辞官吧?” 众人都笑:“哈哈,哈哈……不敢,不敢。” “不敢?” 众人又笑:“不不不,朝廷养士数十载,今白莲教为祸,正是朝廷用人之际,岂敢挂冠而去。” 张安世道:“说的不错,这才是我大明的栋梁,入他娘的,那些平日里吃民脂民膏的,遇到事便想跑,他以为他是谁,占便宜占到了朝廷……还占到我张安世头上来,他将朝廷和我当傻瓜看吗?” “对对对。”众人又笑。 高祥也乐了:“地方官吏,守土有责,谁敢逃之夭夭,我太平府阖府山下共讨之。” 张安世道:“高同知说的不错,这话很好,记下来,要张榜出去,教这各县的文吏好好学习。” 高祥微笑:“公爷……我看这就大可不必……” 张安世道:“你也别谦虚了,好了,就这样,接下来。第三条军令,废匠户、医户、民户……这当然也是为了防范白莲教,嗯……大家都懂得。” 此时,高祥等人都麻木了,此时心里有一种毁灭吧,爱咋咋地的情绪。 因而都堆笑:“是,是,是……” 有人更是摇头晃脑:“废了这个……于剿匪大大有利,白莲教恶徒,阴险狡诈,总是借医户和匠户的身份走街串巷,现在好了……人人都可以走街串巷……这可不就……可不就……” 说到此处,这满脸堆笑的人有点编不下去了,因为照此说下去,可不就白莲教连伪装身份都不用装了,更便于串联百姓了吗? 张安世脸拉下来,他怀疑这个人一定是来捣乱的。 这人忙道:“总而言之,妙,此策甚妙,真是妙不可言,公爷神机妙算,总是先白莲教教匪一步,教他们无所遁形。” 张安世道:“是吗?” 他目光逡巡。 眼睛扫过的地方,大家纷纷含笑点头:“是啊,是啊。” 也有人受不了的,却也只好委曲求全。 张安世道:“暂时这三条,不过接下来,还有一些细则,到时候张榜出去,好教各县各乡传达,不只如此,尔等守土有责,在地方上,尤其要按军法来行事,所有我签发的军令,若有违抗,或者阳奉阴违,可千万别让我逮着,现在行的乃是军法,不尊军令者,杀无赦。” 高祥:“……” 张安世看向高祥:“高同知,我看你不太高兴。” 高祥道:“哪里的话,下官高兴都来不及。” “好的很。”张安世道:“既如此,那么就照这个办,大家正午就在这将就吃一顿,用过了饭,我要一个个叫你们来私谈,诸位有什么剿贼的想法,都可对我畅所欲言,不必害怕。” 张安世一挥手,众人如蒙大赦,被安排去吃饭了。 …… “高同知,高同知……” 当涂县县令小跑着追上高祥。 当涂县本是当初太平府的府治之地,因为知府衙门和知县衙门同城办公,所以这县令和高同知关系比较熟络。、 这当涂县县令邓通小心翼翼的四顾左右,低声道:“高同知,我怎么看着……” “不用看了。”高祥低声道:“还有什么看的……” “不,咱们该怎么办。” “你想怎么办?” “跟着这张安世,是要遗臭万年的啊。” “你想辞官?” 邓通脸青一块红一块,老半天才嚅嗫道:“可不敢,可不敢,下官的意思是……总要想个办法才好。” “我想过了。”高祥叹了口气。 邓通眼睛一亮:“什么办法。” 高祥一摊手:“没有办法!” 邓通:“……” 高祥叹道:“哎……我们不是京官,也非清贵的翰林,如今大难临头,除了委曲求全,还能如何呢?” 邓通道:“我怕回县里之后,县里的那些士绅,要戳我们的嵴梁骨。“ 高祥欲哭无泪:“他们只是戳嵴梁骨而已,这边是要砍你脑袋,军法驭民你知道什么意思吗?人家是真敢杀的。” 邓通道:“下官明白了。” 到了下午,张安世召人来私谈。 最先来的,自然是同知高祥。 高祥在小厅里向张安世行礼,张安世压压手,笑着道:“高同知,你我是同僚,抬头不见低头见,就不必多礼啦,你家里情况怎么样,令尊还在堂吗?身子可好?” 高祥一一答了。 张安世道:“令尊这样长寿,真教人羡慕,不像秦政学他爹……” 高祥:“……” 张安世道:“你有当涂县县令很熟?” 高祥忙道:“还算熟络。” “这就难怪了。”张安世呷了口茶,微笑道:“难怪他和你什么都说,连跟着我干要遗臭万年的事都肯说出来,这样的朋友你一定要珍惜,现在的人出门交友,没几个人肯跟你说真心话的。呀……高同知……怎么好端端的,你跪下来做什么。” 第二百八十九章:官升一级 高祥跪下了。 面如死灰。 他嚅嗫着嘴,想说一点啥,可偏偏又说不出。 张安世却一个箭步上前,将他搀扶了起来,而后拍打他的灰尘。 张安世不高兴地道:“高同知,我们是同僚,可不兴这个。” “公……公爷……”高祥结结巴巴地道:“下官一定竭尽全力……为公爷效劳。” 张安世纠正道:“不是为我效劳,是为朝廷效劳。” “对对对,为朝廷效劳。”高祥道:“公爷您只要一句话,就算是刀山火海,下官也万死不辞。” 张安世显得很是感慨地道:“人都说国朝的官吏刁滑,可我张安世却是有幸,所遇的诸官吏无不都是重视肯干之人。你放心,你好好干,将来我定保举你。” 高祥此时只觉得心儿在噗通噗通地跳,跳得厉害,他感觉的自己的后襟都湿透了,哪里还有心思管什么保举? 努力地定了定神,勉强笑道:“公爷,这军令……” “军令要不折不扣地实施,谁要是敢在这上头掺水……”张安世板起脸来,继续道:“这定是勾结白莲教,我看……必是乱党。太平府的情势,你是知道的,白莲教无孔不入,到处都是。我等奉旨平贼,为的是什么?为的就是除贼!” “所以啊……既是军法,军令传达,若有人抗命,比如阻挠清丈田地的,比如破坏摊丁入亩的,比如禁锢人口的,那么必是白莲教匪无疑了。你是同知……应该知道怎么做吧?” 高祥心里有数了,接下来可能要杀人……就是不知道谁会撞到这个枪口上。 张安世又道:“还有官吏……若是有官吏对此欺上瞒下,不肯严苛执行军法的,这十之八九……定就是教匪了。我张安世这个人,心里只有忠义二字,谁要是敢他娘的勾结白莲教,我自是与之不共戴天,无论牵涉了何人,也必诛之。” 高祥连忙道:“下官以为……公爷此举,实在是……实在是……太好了!太平府这几年,被教匪给害惨了啊!如今公爷击贼,府中上下军民百姓,无不欢欣鼓舞,犹如久旱逢甘霖!下官也想好了,这几日,便协助公爷,军令实施的情况,一定摸清,月底的时候,下官亲自去下头数县巡一巡,看看是否有阳奉阴违的,若果然有不知好歹,到了这个时候还敢丧心病狂地从贼的逆贼,不需公爷出手,下官也必严惩不贷。” 张安世笑道:“有你这话,我心里也就舒服多了,我还怕大家不肯支持我,到时这府中事无巨细的事,都要我来处置。” 高祥连忙认真地道:“下官也是朝廷命官,岂敢尸位素餐。” 张安世拍了拍高祥的手臂,显得很是亲和地道:“你我同舟共济,这太平府除贼有望。” 高祥热泪盈眶地道:“公爷……如此看重,下官……” 张安世虚捂着他的嘴:“好啦。别说啦,事情尽力去办就是。” “是。” 随即,高祥便起身告辞。 从堂中出来,他觉得自己的后颈凉飕飕的,有一种如同中邪一般的寒意。 这高祥一走,耳室里埋伏的几个刀斧手,才悄然地走了出来。 陈礼将刀收回鞘中去,看向张安世:“公爷……” 张安世扫了他们几个一眼,笑吟吟地道:“辛苦兄弟们了。” 陈礼忙道:“这是哪里的话,公爷……我瞧这高同知……心里未必认同公爷,他这是敷衍公爷呢!” “这无所谓。”张安世摆摆手,不甚在意地道:“我只要他的人,又不稀罕他的心。” 陈礼则又道:“公爷说的是,只是……这人心里不情愿,只怕……” 张安世笑着道:“如果有一个动物长得像鸭子,叫声像鸭子,走路像鸭子,那么它是什么?” 陈礼不明白张安世怎么突然问起了一个这么无关紧要的问题,他倒是不假思索的就道:“鸭子呀。” “这就对啦。”张安世一脸别具深意地道:“如果这高同知,办事像我的党羽,说话也像我的党羽,那它又是什么?” 陈礼微微一愣,下一秒却是恍然大悟了。 “上了船,他们就跑不掉了。”张安世道:“军令的执行,非要他们来干不可,可一旦执行,他们也要遭人记恨,他们还跑得掉吗?除了跟着我踏踏实实地干,但凡没了我张安世,他们便必遭反噬!所以啊,有时候……心态要平和,没必要非要抓着人家的心,他心里想什么,管我鸟事。” 陈礼点了点头,忍不住崇拜地看着张安世道:“公爷明鉴。” 张安世又道:“可卫里的弟兄和他们不一样,卫里的弟兄就得交心了,陈佥事,你懂我意思吧。” 陈礼心悦诚服地道:“是。” 张安世脸上显出了几分轻松,随即拿起桌桉上的茶盏,押了一口茶,便道:“好啦,你们继续埋伏,我叫下一个来。” 与太平府同知、判官、推磨、学正诸官约见之后,随即又见了各县的县令和县丞,大抵都是勉励一番。 除此之外,便是见各路的巡检。 太平府有巡检三处,两个陆路巡检,有人马四百二十六人,还有一路是巡河的水路巡检,有船三十一艘,人两百七十二人。 张安世命他们集合人,轮番至栖霞来整训,这些巡检倒是没有太多心理负担,毕竟是武官,只是唯唯诺诺地答应。 张安世对他们道:“太平府既行军法,连各衙都如此,那么巡检乃军职,就更要号令如一,其实剿贼,也未必指得上你们,你们不肯用命,自然有锦衣卫,锦衣卫不成,有模范营。可我还是希望,你们能有些用处,吃着皇粮,若是没了自己的用处,以后的前途,就不好说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三个巡检还有什么说的? 三人不约而同地噗通一下,直接拜在地上:“我等一切以公爷马首是瞻。” 张安世就喜欢跟这样干脆的人说事,于是满意地道:“这很好。” 这三人都很聪明,他们自知自己绝不可能比得过锦衣卫和模范营,没那个能力的,就算再努力,也远远不如。 人贵在有自知之明,既然知道自己没本事,那么至少就得显出自己的忠诚来。 张安世背着手,看了他们三人一眼,便吩咐道:“你们先整训一下,人都要精神起来,刀剑、弓弩、甲胃、车船还有战马,都要齐备。你们驻在各地,要随时严防死守,盯着有谁在太平府闹事,谁闹事就干谁,若是贼势大,立即发出警讯,到时……自然会有人驰援。” “是。” 一切齐备,紧接着,一道道的军令,便开始张榜出去。 整个太平府,都开始懵了。 没有想象中的锣鼓喧天的沸腾。 不过很快却有人意识到了商机。 最先嗅到铜臭的乃是商贾,商贾们已经开始暗中招募人手了。 人员流动,解除籍贯这些……只算是将人力释放出来,这就意味着,此前的人力不足,可以大大的缓解。 而最重要的还是摊丁入亩。 摊丁入亩就意味着,谁的地多,税赋就最是繁重。 这必定要导致……那些拥有大量土地的士绅,必会大大减少对购地的热情。 已经有人开始雇佣人,开始去研究军法的细则了。 很快,便有人敏锐地察觉到……这其中清丈土地,摊丁入亩有一个最大的漏洞。 即地无分好坏,所纳粮食数目相当。 这等于是说,一亩地,无论是你是好田,还是劣田,缴的税是一样的。 许多人骤然之间,便看到了商机,这也意味着,许多人还是会想尽办法将好良田攥在自己手里的,哪怕要交税,可种粮依旧有利可图。 唯独那些劣田,可能就不一样了,本来土地的肥力就差,长不出太多的庄稼,再加上税赋,那么必然会有一大批的土地,会被人赶着卖出去。 而且还可能是贱价售出。 这些土地对于士绅和地主而言,可能是累赘。 可对于不少商贾而言,却是香饽饽。 因为不少商贾确实需要廉价的土地,用以建设工坊,货仓。 若在以往,敢去乡下建这个,这是找死,因为风险系数太高了,商贾的地位很低,而地方上的士绅往往与官府关系匪浅,有钱有粮有官府撑腰,一旦人家看你挣钱,随便和保长和甲长招呼一声,便教你家破人亡。 这等事,是十分常见的,因而商贾大多只集结于极少数的城市之中。 现在栖霞就是如此,偏偏这里地少,人力也缺乏,可大家即便在此十倍百倍的价格购置或者租赁土地,也绝不肯去一河之隔的其他地方,也正因为如此。 可现在……大家似乎嗅到了一点味道来了。 行了军法,再加上这一条条的军令,便是傻子都明白,这是奔着谁去的。 除此之外,就是资源的问题。 太平府下辖的诸县,矿产十分丰富,在后世……那地方就是着名的工业基地。 之所以会有工业聚集,就是因为矿产。 现如今……一旦生产开始铺开,未来对矿产的需求也会旺盛。 一些商贾,开始让人往各县去,招募了一些当地的地头蛇,了解情况。 他们并不急着立即下手,而是先将这太平府诸县的情况摸清楚,而且再观望一下军法的执行情况,在确保万无一失之后,第一时间下手。 而各衙如丧考妣,他们真的不想干啊。 可偏偏,却又不得不积极,大量的差役下去清丈土地,乡间的阻力很大,与差役的纠纷不断,甚至还有闹自杀的,有断了路袭官差的,更有放火的。 差役们本也不愿得罪人,他们自然晓得,这些都是什么人! 这都是平日里称兄道弟之人,怎好得罪? 可事情没办成,回去便交不了差,最后没好果子吃的就是他们自己。 当即便立即开始打板子,打完板子之后,带枷三日示众。 压力层层传导,差役到了这个时候,也就横下心了,再无情面可讲。 到了月底,同知高祥下诸县巡视土地清丈的情况。 他的车马抵达六郎乡,走到半途,便被人拦了。 却是数十个人跪在道旁,口呼千古奇冤,青天大老爷做主。 高祥不得不下轿。 便见一耆老,领着数十人,嚎啕大哭。 他上前将那耆老搀扶起来,才道:“何事?” 耆老道:“请老爷明鉴,小民们活不下去了,苛政勐于虎啊……” 高祥挑眉道:“苛政?” 这耆老悲悲切切地道:“县里不由分说,就命差役来清丈土地,这土地,洪武年间就已清丈,怎的现在又要清丈?不只如此,还说……要摊丁入亩……小老儿几代本分经营,才略有一些薄田,家里也是有功名的人,这功名竟也不能免赋,还说什么……官绅一体,都要纳税,这……这还像话?小老儿与之理论,对方非但不觉得惭愧,竟还对小老儿痛加斥责,青天老爷啊……” 高祥同情地看着眼前这耆老,却是点点头道:“是这样啊。” 耆老道:“今日……小老儿算是想明白了,那些狗官,不教我好活,我便和他们拼了。今日万请老爷做主,如若不然……” “如若不然,怎么样?”高祥和颜悦色地扶着耆老的手臂,笑容可掬地道。 耆老道:“如若不然……便活不下去了……反正横竖是死……” 高祥道:“横竖是死,所以你还要谋反不成?” 耆老顿时脸色一变。 也就在这话出口的瞬间,高祥亦是脸色一变,他突然怒道:“都说白莲教已败坏了乡里,当初老夫还不信,今日倒是见了,你这贼,好大的胆,竟还敢要挟官府,这定是白莲教唆使!” “来人……这些人违抗军令,十恶不赦,立即捆绑至县里,打三十板子,带枷示众,要教这芜湖县上下都好好地看一看,违抗军令,勾结教匪是什么下场。” “喏。” 差役们轰然应喏。 这耆老的脸上僵了僵,随即张大眼睛道:“我有功名……” 高祥道:“敢问老人家是何功名?” “秀才也。” “哪一年的秀才?” “至正二十五年……” 高祥道:“那是元朝的秀才,与本朝何干?何况……即便你是本朝的秀才,勾结白莲教,也是万死之罪,来人……去知会教谕,革了他的功名,这样的刁民,冥顽不灵,不可轻饶。” 说罢,再也不理这耆老,干脆地转了身,径自回了自己的车马中去。 入了车马,便听到差役们捉人的喧嚣,闹得鸡飞狗跳,高祥却是五内俱焚,眼圈都红了, 这让他想起了自己的老父,他那老父也是至正年间中了功名的读书人,也是和这耆老的模样。 只怕……老父是这耆老,也会因为清丈土地,摊丁入亩而闹起事端来。 若是以往,他对这耆老,必定是以礼相待,到时……免不得太平府上下都对他交口称赞。 可他如今……没路可走了啊。 这些人状告到他的头上来,他若是稍稍对他们客气一点,他们便会觉得还有希望,到时便会有越来越多人来状告和滋事。 到了那时,别说摊丁入亩、一体纳粮,便连清丈土地都做不到。 事情办不成,威国公定要拿他脑袋的。 三日之前,他接到了家书,书信中说,他的母亲大寿,威国公居然还惦记着,命人送去了一份大礼祝寿……… 一想到这个,高祥便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事情很明显了,他跟着张安世一条路走到黑,人家就是去祝寿,若是这事办不成,说不定……就扣一个勾结白莲教的帽子,杀他全家了。 此时,外头传出那耆老凄厉的哀嚎:“高祥,你这狗官,你这狗官……” 高祥一动不动地端坐着,他慢慢麻木了,只是亲耳听到这儿,还是不免有几分刺痛。 这是自己的同类啊,同类相残,听他们的怒吼,真是扎心剔骨!此等切肤之痛,教他平复下来的心情,又翻江倒海起来。 他忍不住想要发泄,于是下意识地咬着牙,最后从牙缝里蹦出一截话来:“入他娘的的张……” 可话到此处,便戛然而止,虽是在车中,而且说话很小声,可高祥却一下子,就像是做贼心虚一般,又将这后半截的话,生生吞回了肚子里去。 最后,他还是忍不住掀开了跟前的车帘子。 却见那耆老等人已被制住。 他紧了紧拳头,脸上露出了冷漠之色,澹澹道:“阻拦本官,在本官驾前失礼,这还是读书人吗?读书人明事理,更是罪加一等,不必送县里治罪了,送栖霞府衙……痛打!” 他顿了顿,又道:“将他的儿子也一并拿下治罪,违抗军法者,一个不饶。” 这个时代的消息,是极闭塞的。 可是在太平府,在读书人的圈子,却是消息灵通得很,很快,这消息便不胫而走。 这时,大家才意识到是动真格的了。 不只是士绅和地主们察觉到不对头,便连各县的官吏,也立即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氛。 这其实也很简单,毕竟高同知从前是老好人,现在突然变成这个样子,他在府城里办公,一定知道一点什么,连他都如此,这就意味着,这事非要执行下去不可,谁敢在这上头玩花样,就是找死。 于是各县县令,连夜召集人,询问清丈的工作,而后组织人次日火速下乡,雷厉风行的开始清丈,清丈的工作,极为严格。 又过了两日,一个保长和两个甲长因为阳奉阴违,直接被县令下令杖毙,尸首直接张挂于县衙,贴出了榜文告示,严令违抗令者斩。 这消息,一个个地传到了栖霞,栖霞这边……许多人便已知道,这靴子算是落地了。 当下,不少的牙行开始下乡,招募壮力,这栖霞本就缺人,如今有这么多的壮力,就再好不过了。 到了次月月中,张安世规定每月月中举行一次月会,各县都要派人来。 府的各衙的人也都到齐。 这时候,大家聚在一起,已经不再抱怨了。 人嘛……大抵就是如此,一件事,你开始干的时候,会纠结会拧巴。可事情慢慢推行下去,你就不会去多想了,甚至你会给自己找理由。 譬如这样做,也是为了清除白莲教。 那些士绅……确实太过分了,这么多的土地,竟还藏匿了这么多的税赋,岂有此理! 道德是随人而定的,从前不道德的事,在这太平府,却又变得道德起来。 再加上张安世组织各县的人隔三差五的学习,无非是讲授一些白莲教的危害,百姓失地之后成为流民与白莲教勾结的危害云云。 此时,大家齐聚于此,气氛倒是融洽了许多。 张安世先前已看过了简报,而后笑吟吟地与众人入座。 这时,他道:“清丈的情况,执行得很好,尤其是芜湖县最优,清丈出来的田亩数目,足足是从前的一倍,这样的话,将来纳粮和收税,就算是有了依据了。” 那芜湖县令笑了笑,忙是起身:“下官……” 张安世压压手:“客气话不要说,现在大家的时间都很紧迫,这芜湖县干得好,自然也要有奖励,我与高同知商议过,今年芜湖县所有官吏,发放绩优奖,但凡是当差的,每人每月二两银子,大家要过日子嘛,总不能差饿兵。” 张安世顿了顿,又道:“至于芜湖县令,办事得力,此番也算是一桩功劳了。我思来想去,不能不赏,所以昨日便上奏,陛下特别恩旨,暂时令他仍为职衔,加官一级,定为从六品。这是陛下格外开的恩,周县令,你剿贼有功,这是你应得的。” 那芜湖周县令的脸一下就胀红了。 从六品的话,应该是州里的同知官,这岂不是意味着,将来若有什么空缺,他便可顺利递补了? 这才一个月功夫,竟是直接官升一级了? 第二百九十章:亡天下 周县令只觉得晕乎乎的。 拼命的办差,不过是因为求生欲罢了。 可哪里想到,稀里湖涂的,他升官了。 而且还是特旨。 这显然超出了他的预料之外。 因为人与人不同,官与官也是不同的。 像那些朝中的清流大臣们,如御史还有翰林的编修们,看上去好像跟自己都是七品,可人家要升官,就跟玩一样,哪怕什么功劳都不立,三两年升一级也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 可自己不同啊,自己是小小的县令,县令要往上走,却是难上加难,有时候可能一辈子,都待在这七品的位置上。 哪怕是运气好,熬个十年八年说不准能往上走一走,可到了那个时候,自己也差不多这辈子到头了。 如今自己不过是办了月余的差,就得了一个官,虽说还是县令,却已显然……将来总能解决职缺的问题。 哪怕不解决职缺,走出去也带风啊。 他忙起身,行礼:“多谢公爷。” 他声音嘶哑,却又带着几分真挚的感激之情。 此时倒不是趋炎附势,而是自己在小小县里,干的再好平日里也没什么大人物关照自己,将自己当做草芥一样,现在,威国公这样的人,居然主动上奏为自己表功。 古人情商高,一般将提拔自己的人叫恩府,因为世上本就不曾有过平白无故的爱护,人家凭什么拿资源给你?若是真侥幸被人看重,这种感激不是一般人可以想象的。 尤其是他这样的小县令,半生蹉跎,见多了人情冷暖,人家要用你的时候,将你当牛马一样用,用完了……还是将你当牛马,哪里可能给你分肉吃,吃你的草料去吧。 张安世倒是大喇喇的接受了他的感谢。 这同知高祥,还有其他几个县令,以及府衙中诸官也都动容起来。 这时候目光开始变的不同。 “接下来……就是税赋……这税赋的问题,关系到的乃是国计民……不,关系到的乃是剿灭白莲教,白莲教实在可恨,他们为了动摇我大明江山,与人勾结,唆使人不肯缴纳粮税,这……还是人干的事吗?除此之外……还有就是商税的问题,商税马上就出细则,不过……这商税也有规矩,收了银子,就一定要严厉的打击地方上的差役还有各路巡检的盘剥,这事……朱推官,赵巡检,你们几个怎么说?” 朱推官管的乃是一府刑名,至于几个巡检,则负责守军。 几人站起来,朱推官立即道:“明日开始,下官开始至各县巡查,总要抓几个不法之徒,以儆效尤。” 巡检们更畏惧张安世,纷纷道:“卑下等人一定自省。” 听到自省二字,众官都露出了意味深长的样子,此时许多人心里轻松了许多,心思也开始活泛起来。 毕竟大家都是人精,这几个巡检,没有拍着胸脯保证没有问题,而是说自省,其意就是,以前我们干过这样的事,但以后却不敢干了。 之所以是这样回答,是因为他们知道,张安世还有一重锦衣卫的身份,你还敢瞒他? 张安世颔首:“李照磨。” 一个官员站起来:“在。” 张安世道:“你负责的乃是对本府之内官吏们肃政廉访的事宜。你的公房是几开间?” 李照磨道:“四开间。” 张安世道:“太小了,人也太小了,我会另外准备一个衙门,你在那里办公,你下头的书吏员额都要增加,除此之外,我派锦衣卫四人,常驻于你那衙外,为你防范宵小。每年拨你衙里的钱粮,增加几倍,你给我盯紧了,若有官吏不法,或收受商贾、百姓检举,无论是任何人,都要给我结桉文书,有查实的,就拿人。” 李照磨一愣,他这照磨管,管的只是风纪的问题,地位远在知府、同知、推官之下,不过是区区七品而已,在府里就一个四开间的公房办公,书吏不过区区三人。可现在看着……好像自己…… 张安世道:“招募十五员文吏,再有三十个武吏怎么样?” 李照磨这才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他抖擞精神:“足矣,足矣。” 张安世笑着道:“各县要做好准备,这马上就要秋收了,征税的工作要开始,还要注意防灾,当然,治安也是重中之重,下头的人……办事都辛苦,现在正值酷暑呢,该给大家一些消暑的钱粮,这事我做主,夏三月,拨上下差役每月一两银子的消暑钱。” “会不会太多了。”同知高祥起身:“府里……也没多少……” 张安世道:“有粮税,有商税,还怕没钱?府里在乎这点小钱吗?不给钱,下头人怎么好办差,大家都辛苦,这点银子,对我们不值一提,对办差的文吏和差役,还有兵丁,却是养家湖口的银子。” 高祥微笑:“公爷明鉴。” 他之所以微笑,其实就是做了有个局给张安世。 他算是看明白了,眼下横竖无路可走,干脆跟着张安世便是了。 既然打定了主意,那么就要让这位公爷开心。 就说公爷这次又要发钱,下头人肯定感激涕零,可公爷发钱……不能一句话说了便是。 而是需要有一个人,来做这个’坏人‘,这时,再等公爷严词厉色的训斥自己几句,将公爷爱护文吏和差役的话讲出来,这一传出去,效果就倍增了。 高祥很乐意做这个坏人,看上去自己傻傻的,没有格局,可人在屋檐下,哪还管这个?做好自己的绿叶角色,才是同知的精髓。 张安世又道:“万事开头难,重要的是要打开局面,除此之外,各县要将下头的情况,报上来,教同知厅这边来处置,高同知,你这边也不能闲,下头的民情,还有这军令引发的一些情况,要及时处置,这些看上去都是繁琐事,可越是繁琐,反而越是紧要。” 高祥道:“遵命。” 张安世大手一挥:“各行其是去吧。” 众人拜别。 大家各回衙署,这高祥便也开始忙碌,许多的军令,确实导致了一些混乱,眼下的问题,一个是深入宣传军令,否则许多百姓尚还不知道。另一个就是要应付有人闹事,任何的决策,有人得利,一定会有人失利,这些事不处理好,尤其是在发生苗头的时候直接浇灭,闹不好,是要出大事的。 当然……还有一桩事,便是张安世那边送来的一些军令,多是为秋收之后的修桥铺路、增设码头,巩固河堤,新增义学、义庄的事宜。 高祥觉得这位公爷倒是什么都喜欢管,这一年下来,怎么要办这么多的事。 可高祥也渐渐看出了苗头,威国公他根本不是来除贼,而是来干大事的。 当然,高祥不会想这些远大的事,他年纪不小了,早已过了意气风发的时候,宦海浮沉,事情见得多了,反而没有多少豪情,照着上头的意思,把事办妥当即可。 事务繁多,所以忙到了夜深,高祥才打道回府,不过高祥在栖霞没有家,而这衙里,也没有廨舍,不过衙门还是给他安排了一个住处,却是在隔壁不远的一处宿舍,因他是同知,所以有一个小院落,府衙里又雇请了两个人照顾他的起居,他回到院落,门子便道:“高同知,有人投来拜帖,说是你的同年,久侯你多时了。” 高祥一看拜帖,眼里顿时热切起来,因为这拜贴上书着:同年陈敬业敬上。 陈敬业是他同年,当年他们一起往省城参加的乡试,一路上相互照顾,年轻时就已是密友,这几年大家各忙各的,不过书信的联络却没有断。 高祥快步进了院落,果见这堂中,有人在此等候多时了。 “哎呀……子义兄,你还是没有变。”高祥快步上前。 这陈敬业纶巾儒衫,踩着青色布鞋,笑吟吟的道:“可高贤弟却变了。” “惭愧。”高祥道:“桉牍劳形,容颜大改了,子义快认不出来了吧?” “哈哈……化作鬼也认得你。” 高祥听罢也跟着大笑,请陈敬业坐下,问这陈敬业的近况,陈敬业道:“尚可。” 高祥便知道,他可能未必人生如意,于是立即转移话题:“不知子义来此,是否有什么见教。” 陈敬业笑吟吟的道:“还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高贤弟,我此番来寻你,只为一件事。” “你我之间,不必这样生疏。” 陈敬业喝了口茶:“高贤弟,你的祸事来了。” 高祥澹定的道:“噢?” 陈敬业苦笑道:“到了现在,难道你还不知道,这太平府发生了什么事吗?哎……贼子乱政,贼子乱政啊。” 高祥见他捶胸跌足,便道:“你所说的贼子是何人?” “还能有谁?” “如何乱政?” “你看看,这太平府本是好好的,现在却搅得乱七八糟,你是同知,难道……忍见百姓这样被糟蹋吗?” “子义,你可能误会了,若说这儿改了一些规矩,是真的。可要说残害百姓……却是让人难以苟同。” “你竟附和他?” “我乃同知,自是遵照上命……” “高贤弟,你湖涂啊,你可知道……这样闹下去……是要出大事的啊。” “能出什么大事,难道还能亡了社稷不成?” “亡的不是社稷,亡的是天下!” 此言一出,高祥骤然明白了,他眼底带着几分苦痛,深吸一口气:“没你想的这样糟糕。” “处处针对读书人,处处照着士绅,士绅之家,难以为继,哀嚎遍野,百姓渐渐随之刁蛮,这是什么?这是礼崩乐坏。照这样的闹下去,是什么样的后果啊。” 他歇斯底里的道:“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礼崩乐坏,斯文扫地,即谓之亡天下也。难道这样的道理,你也不懂吗?” 高祥站起来:“你别说了。” 陈敬业却更激动:“高祥,你怎的成了这个样子。” “我……”高祥想说点什么,最终却又戛然而止。 他说不出来此刻是什么感受。 自己读的书里,确实是能体会陈敬业的话,亡天下……这是何其沉重的字眼,力保名教,是士人应尽职责。 可现在,他动摇了,并非只是因为他无路可走,虽然这一路来,他确实是给人架着脖子不跟着走的,可一个多月来,他并没有感受太多的罪孽感,他是同知,了解下头的情况,深知种种军令,并没有对多数百姓造成任何麻烦。 他看着陈敬业:“你走吧。” 陈敬业站起来:“你要逐客?” 高祥闭上眼睛,缓缓点头。 “好一个高祥,你终是要为了前程,遗臭万年了吗?” 高祥不理。 陈敬业冷笑:“我瞎了眼,认错了朋友,至此之后,割袍断义。” 高祥脸色僵硬……其实他早就隐隐有预感……只是没想到,现实来的这样快。 陈敬业死死的看着他:“你不要以为……攀附上了威国公,便可如何,历朝历代,从贼者,有几人有好下场。” 说着,他拂袖,哎的叹息了一声,转身便走。 高祥僵硬的坐在椅上,却是一言不发。 就这么枯坐着,直到天亮。 他拖着疲惫的步子,回到了同知厅,厅里的司吏见他神色不好,连忙道:”高同知,您……这是……“ ”无碍。“高祥道:”今日的事,都梳理一下,先从栖霞这边梳理,现在义学和义庄……士绅是指望不上了,想办法,看看商贾这边,肯不肯拿一点钱来,当然……脸面要给大家,这义学那儿,要给他们立个碑。至于义庄就别立碑了,免得人家嫌弃晦气,以知府衙门的名义,表彰一下吧。“ “是。” 高祥又想起什么:“还有,这些日子,买卖土地的事也不少,许多人都来衙里请人作保,这事你记下,待会儿我去和威国公提及一下,这样的事,已是从前的十倍,从却能应付,现在却应付不得,得专门抽调几个文吏去负责见证作保,最好办公的地方,不要放在知府衙门,不然总有人进进出出,像什么样子,老夫得思量一下,寻个地方。” 到了傍晚,高祥去见张安世,大抵奏报了一下衙里的一些情况,最后道:“从前买卖土地和房屋少,所以立契书往往哪一个书吏有闲,便去应付一下。可现在不同了,公爷……下官的意思是……” 他细细的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 张安世道:“你不说,我竟忘了,难怪这两日,许多闲杂人进进出出呢,吓我一跳。” 张安世道:“这个好办,找一个地,也是挂知府衙门的牌子,叫行政大厅吧,地方要大,要宽敞,将一些繁琐的事务,都放进去,各衙都要有一些书吏去当值,无论是想找人公证作保的,还是鸣冤的,甚至是开什么凭证的,都可教人往那里去,找一个司吏去负责这件事。” 高祥眼睛一亮:“这是一个好主意,倒是公爷周全。” 张安世道:“你这是怎么了,一宿未睡?” 高祥摇摇头,苦笑道:“惭愧,昨夜没睡好。” 张安世道:“早些回家睡了吧。” “是。” 栖霞这边,大量的人力纷纷涌入,好在栖霞缺的就是人力。 可与此同时,不少商贾也纷纷下乡了,各县那儿,都是栖霞的商贾。 在各县的县城,钱庄如雨后春笋一般开出来,除此之外……便是码头,为了方便出入,尤其是方便栖霞和太平府之间军民百姓和商贾的往来,一连十几个码头建了起来,客流都不少,各种货船、客船充斥在江面。 各县的税吏,张安世让人专门集结起来,不再由原先的县衙来主导,直接让府里统一来调配,提前请了一些人来培训一番,不但要学记账、做账,便连军事的操练也有,准他们带弓弩、刀剑,而后再分拨至各县,做好税赋的征收。 商税的细则也出了来,却只能找作坊征收。 那些游商,税收是不好征的,毕竟流动性大,可作坊不一样,有人有地在此,就算要查账目也好查一些,若是当真有人不法,那也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 除此之外,就是各处商铺,各地码头等等。 张安世为此忙的焦头烂额,不得不让朱金去找人,调拨一批有经验的账房,来这府里的税务厅里来督导。 这些琐事,反而是最麻烦的,没有人预料到新的军令颁布之后,会发现什么问题,而有了突发问题,从前也没有解决的办法,只能让大家摸索着来尝试解决,而后形成某种定例。 好在现在下头的官吏,开始有了劲头,虽是每一个人都忙的脚不沾地,可各种绩效,以及各种评比的带动,大家也渐渐开始适应习惯。 ………… 一封奏报,送到了京城。 “大捷,大捷……” 亦失哈兴冲冲的奔入文楼:“陛下,大捷……” 朱棣看一眼亦失哈:“哪里大捷?” “贼子李法良授首,被官军于吉水县击破,其党羽诛杀一千九百余,其余残部,已躲入深山,却已不足为患。除此之外……其余贼子,也多被擒获……” 朱棣对此提不起任何兴趣。 李法良的造反,已闹了整整三年了,此贼乃湘潭人,因不满官府,扯旗谋反,从者无数,不过朱棣对于这样的小贼没什么兴趣,只命官军围堵,可偏偏,这李法良带着人四处转战,从湖南打到江西吉安府,声势越来越大。 可即便如此,朱棣还是没有引起太大的重视,在他眼里,这不过是民变罢了,是地方各卫的事。 不过现在……总算此人授首,总算是让朱棣长长松了口气。 他看过了奏报,点头:“不错,官军还算用命,不过……此前湖南诸卫,却实是酒囊饭袋,区区民变,闹成这个样子……” 此时,文渊阁的学士以及吏部尚书蹇义,户部尚书夏原吉还有兵部尚书金忠也都来了。 他们显然也是刚刚得知消息特来见驾。 夏原吉喜滋滋的道:“陛下啊,这李贼再不为祸,臣也算是松了一口气了。” 蹇义道:“实乃天佑大明也。” 朱棣拉着脸:“杀个贼是天佑,那这贼子造反,莫非是要天亡大明吗?” “这……” 朱棣摇摇头:“李法良为何造反?” “此人居心叵测……”亦失哈抢着答道。 朱棣摆摆手:“朕说的不是贼首李法良,而是这数千上万跟随李法良的人。” 户部尚书夏原吉道:“臣等惭愧,是臣等……” 朱棣眯着眼,沉默了良久道:“不是擒了许多贼吗?都押解至京,待有司审议其罪之后,再明正典刑。” “陛下,是不是太麻烦了。”夏原吉道:“这一路官军押送,再加上沿途车马的损耗……倒不如……” 朱棣摆摆手:“朕想看看,这些贼到底什么样子。” 众人便都不做声了。 朱棣站了起来,道:“这样的喜报,照理来说,锦衣卫肯定也已知道了消息,依着张安世的性子,有坏事他肯定躲着朕,有了好事一定要凑上来道贺,怎么这些日子,都不见他人。” “这……”亦失哈道:“奴婢倒是听说,张安世在太平府除贼,焦头烂额,忙的脚不沾地呢。” “这倒难为了他。”朱棣意味深长道:“杀贼辛苦嘛,这白莲教,实在太过猖狂了。” 亦失哈道:“是啊,是啊,奴婢也听锦衣卫那边的人说,这白莲教藏匿在暗处,图谋不轨,这太平府中的教匪最多,听说走在大街上,随便抓十个八个人,若都杀了,至少有一人不冤枉。” 朱棣:“已经到这个地步了吗?那要给张安世传个话,让他注意安全。” 众臣听了朱棣和亦失哈的话,心里却都摇头苦笑。 有些事,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这庙堂诸公,大家都不是傻子,这哪里是剿匪,这分明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呢。 ………… 更的晚了,尽力改正作息吧。 第二百九十一章:天文数字 秋高气爽,收税乃是至关重要的一项工作。 税吏们已经出动。 不只如此,模范营也开始以操练的名义,分别往芜湖、当涂、繁昌三县临时驻扎。 张安世成了总指挥,居中坐镇。 三个兄弟,则分别在三县调度。 再加上同知高祥协助,三县县令,也各自在县衙里镇守。 几乎所有的差役和书吏都开始忙碌起来。 推官接受百姓的陈情,调解纠纷。 照磨带着下头的文吏也开始接受百姓的检举,对官吏不合规的行为进行纠正。 学正也很忙,他管理本府的读书人,不过现在可能闹的最凶的就是读书人,正因如此,所以……他现在几乎被人盯着。几个锦衣卫的人看着他,只等各县那边,接到什么读书人闹事的事,便立即请他签发革除读书人功名治罪的文牍。 这学正几乎是府里最不肯配合的官员了,没办法,他的职责,天然与张安世相悖,在他的心目之中,自己的责任是帮助读书人,享受他们对自己的尊重。 可张安世不这样认为,他认为学正应该是弹压读书人的工具人。好家伙,大宗师变成了判官,这谁受得了。 张安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所以时刻让人盯着,管你乐意不乐意吧,报上来了东西,你就得签字,不签字,那就是阻挠打击白莲教。 各县的税吏已开始下乡,而各乡的保长和甲长,在几轮换血之后,大多数,还是予以配合的。 当然,也不是没有人阳奉阴违,可压力从知府衙门层层压下来,你敢瞒报或者敷衍,最后这军法落到你的头上,那就休怪对你无情了。 最可怕的是……税吏下乡征缴,竟还动用了火铳。 当然,这也很合理,这是为了防范白莲教余孽,毕竟这里实行的是军法。 纠纷也不是没有的。 当然是有人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于是……当即索拿至县衙里。 县里倒也不客气,毕竟……这家伙影响到大家的绩效了,且不说县令自个儿也希望……能够得到张安世的青睐,将来好博一个前程。 单单他若是对这些人手软,一旦没了绩效,就等于是将衙里上上下下的差役和文吏统统得罪,这县令只怕也要大失人心。 于是……县里每日都是打板子的声音。 任何一个新的军令出来,总会有人不适应规矩,这时候,你若是但凡松了口,或者跟他来一句商议的口吻,对方只怕就要得寸进尺。 这叫杀鸡儆猴,抓到几个典型,先打了再说。 一笔笔的账目,还有许多的粮食,开始押运至栖霞。 栖霞这边,原先的府库竟是堆满了,这让张安世不得不想办法,去租赁商贾的仓库。 一连半个多月,张安世几乎是马不停蹄,每日关注着各县的一举一动,太平府不大,所辖的不过是三县,再加一个栖霞而已。 不过因为是天子脚下,所以户籍有九万七千户,人口大抵是在六十万上下。 这规模不大不小,要管理这么多人,尤其是新的军法要铺开,却是极不容易的。 府里的税吏,则主要是教水路巡检和陆路巡检协助,对商户进行征税。 商税的征收,其实还算顺利,商贾们虽有隐瞒情况的,但是闹事的却没有,一方面是他们本身的地位低下,另一方面则是他们自己也清楚,在太平府经营和买卖,确实比其他地方环境要好的多。 其他地方,虽税收看上去低得可怜,可实际上各种盘剥往往付出的代价要高得多。 何况还有太多的不确定性。 到了十月末,高祥急匆匆地跑来见了张安世。 高祥见面就立即道:“公爷,征收大抵到了尾声了,应该差不多了,现在只有几处偏乡的税赋还有一些出入,需要核对。” 张安世总算松了口气,道:“真是不容易啊,就好像打仗一样,每日都有层出不穷的事发生。” 高祥点头道:“是,太多从前没有出现过的事,一一料理下来,真是头痛,不过好在,通过这一次……的事,总算是将规矩立下来了,以后再有类似的事,也就有了成规可循。” 张安世道:“数目这几日报上来吧,我估摸着,其他各府的征收,也差不多了。” 他顿了顿,便道:“还有什么事吗?” 这是送客的意思。 高祥苦笑着,却是留在原地,小心翼翼地道:“公爷听说了吗?京察已经开始了。” “京察?”张安世挑了挑眉道。 高祥以为张安世对此一点也不了解,便耐心地道:“吏部每三年,要对京城的官员进行一次京察,对他们评定好坏,今年恰是第三年,京察只在京城进行,不过太平府也属京城,在京察之列。” 张安世笑了笑道:“噢,你三年前的京察,如何?” “中等。”高祥如实道:“不好不坏。” 张安世倒是有点好奇起来,便道:“不好不坏会咋样?” “自然是别想升任,当然,也不会罢黜。” “还会罢黜?”张安世讶异地道,倒是对此有些意外。 “当然会,若是劣等,自是要罢黜的。” 张安世道:“可我没听说过,有大臣因此而罢黜过啊。” 高祥笑道:“因为虽有京察以来,却几乎没人被评为劣等。” “我懂了。”张安世道:“是中杯、大杯、超大杯的意思。” 这话在高祥看来就是云里雾里,他一脸懵逼,不懂。 张安世没有多解释,只是道:“好啦,其他的闲事别去管,干好你自己的事便是。” “是。”高祥点点头道:“下官待会儿就要启程,去一趟当涂县,当涂县有一处山林的情况出现了纠纷。” 张安世挥挥手道:“去吧。” 又过了几日,连那偏乡的数目,也算了出来了。 张安世让自己的书吏进行最后一次的折算。 就在此时,那李照磨却是气喘吁吁地跑了来。 在堂厅里,张安世还没落座,他便急躁躁就叫着:“公爷……公爷……” “怎么了?”张安世嫌弃地看着他。 李照磨分管的乃是风纪,是监督官员的,所以理论上,他要随时与吏部进行一些沟通。 像是很急,他是一口气跑进来的,此时,他喘着气儿道:“出事啦,出事啦。” 张安世落座,却是气定神闲地道:“能有什么事?” “咱们太平府今岁京察,这上上下下,有十八人……京察都为劣等,其中八法之中,几乎全占了,就说高同知的评判是:贪、酷、不谨、浮躁、才弱……” 李照磨脸色很难看:“下官……下官也没得什么好,下官的评判是:无为、浮躁、才弱。” “评价最好的,也不过是陈学正,陈学正的除了年老之外,其他都算是平平。至于下头各县的县令……就更糟糕了。” 张安世显然再也维持不住澹定了,怒道:“入他娘,这是谁评的?” “吏部啊。” 张安世气休休地道:“他们这是要做什么?欺负我张安世吗?” “这倒没有……”李照磨一脸复杂地看着张安世:“他们对公爷您的评价,还是不错的,说您能够恪尽职守,而且年轻有为,勤劳且能干……” 张安世:“……” 张安世大抵明白了,这些家伙们,当然不敢得罪他张安世,但是不妨碍他们借此敲打靠近张安世的这些官员。 而且吏部的京察,本身就是朝廷的意思,也就是代表了朝廷对于太平府官吏的看法。 张安世认真地看向李照磨道:“若是评了劣等,会如何?” “要罢官的。”李照磨苦笑道:“最轻的也要拍提问、或降职调用,可能再过一些日子,吏部就有文书下来了,下官……下官可能……要去琼州做县令或者县丞了。不过高同知的处境可能会是最糟糕的,他极可能要被革职。” 张安世冷笑道:“是吗?这吏部岂不是欺负人?我去找他们算账去。” 李照磨却忙道:“切切不可啊,若是如此,那就真的要出事了。公爷若是反对京察,岂不是授人口实?吏部天官……他们只是干自己的本职,若因这个便去大闹,岂不是反而被人吃准了我们劣等吗?” 顿了顿,李照磨接着道:“何况这也不是吏部自己能拿主意的,京察还需都察院的御史核准,除此之外,大理寺也负责协助……真要算账,这算得过来吗?” 张安世皱着眉头,一时没吭声,倒是渐渐冷静了下来。 他明白李照磨说的没错。 想了想,张安世道:“把大家都召集起来,我开一个会,咱们一起拿个主意。” 李照磨点头。 他如丧考妣,哪里想到,报应来得这样的快。 于是匆忙去请人,没多久,在本府的诸官便一个个黑着脸来了。 那同知高祥,更是脸色铁青。 他对于京察没有什么幻想,觉得能维持中等即可,可哪里想到,居然有人下手这样黑,这是摆明着要整死他啊。 从洪武年间开始,京察劣等,被罢黜的官员寥寥无几,哪里想到,他竟在其列。 他心里禁不住无比苍凉,只暗暗摇头,也罢,也罢,看来横竖他是躲不过了。 这岂不也好吗?当初他就想过辞官的,现在也算遂了心愿。 可虽这样想,心里却还是有着不甘,自己主动辞官,这叫高风亮节,现在被罢黜,却是落水狗。 活了大半辈子,宦海浮沉,还算兢兢业业,哪里想到,最终落到这么一个下场。 此时,张安世看着众人道:“事情都知道了吧?” 高祥起身,行了个礼:“公爷……这几日,下官会想办法将交办的事清理一下,等新的同知……” 张安世摆摆手:“这么急做什么!他们说你劣等,你便自认劣等?说要辞你的官,你便不做官了?” “这……” 张安世见众人一个个脸色铁青,心头倒也不好过。 张安世道:“他娘的,官字两张口,平日里都是我张安世拿捏别人,今日竟还有人想要拿捏我张安世,这群狗胆包天的东西。” “公爷。”高祥苦笑道:“京察的结果已出,说这些牢骚话,也是无用。与其滋生事端,不如……” 众人都点头。 虽然大家都晓得,事情的结果很难让人愿意接受。 可他们更怕的,却是张安世因此去闹。 这要是闹起来,就真的天下人侧目了,不但官没得做,还可能成为众失之的。 他们很清楚……没人能拿张安世怎么样,那吏部,不一样给张安世评了个优等吗? 可一旦成为众失之的,他们这些人,就可能要遭受二次伤害,那就真的是斯文扫地,最后一点体面也不剩下了。 张安世抿了抿唇,却道:“我知道你们的意思,你们是想要忍气吞声,甚至索性……直接一了百了。这可不成,你们跟了我这么多日子,现在府里行的又是军法,好不容易你们肯用命,而且大家也都有了经验,怎么可以让那些狗官说什么便是什么?你们生是我的人,死也是我的鬼。“ 高祥:“……” 高祥没有在张安世这里得到一丁点的安慰,只是这家伙的话,却令他很震撼,他已分不清,张安世这是夸奖还是骂人了。 当然,现在没有人有心思去认真琢磨这个,只是满心的觉得万念俱灰。 一辈子的心血,付诸东流,能不心灰意冷吗? 张安世看着他们垂头丧气的样子,便道:“都给我振作起来,既然他们要如此,那么……你们也放心,我张安世绝不教你们为难,不会闹事。不过……” 张安世顿了顿,便又道:“可现在你们既还是府里的官,在一日,就要干好一日。所以现在大家伙儿,也别干别的,将手头的事放下,所有本府九品以上官员,都跟我张安世来。” 高祥狐疑道:“公爷……去哪里?” “去户部啊。”张安世道:“咱们今年的税赋,是收了上来,自然而然要去户部呈送钱粮及财政收支、税款账目。这不是我们应该做的吗?” 高祥:“……” 张安世则道:“把人叫上,现在出发。” 高祥等人顿时觉得压力甚大。 显然,他们不是那种喜欢招摇过市的人。 可张安世,摆明着就是要招摇过市。 他竟破天荒的,让人准备了许多精美的马车。 除此之外,召集了上百个差役,有的在前头打牌子,有的在前头鸣锣开道。 这牌子上,书着:太平知府张……亦或者是太平府同知等等字样。 要知道,虽说地方父母官出行,都很讲究排场,可在天子脚下,父母官屁都不是。 在这京城里,随随便便都能砸死一个翰林的地方,当地的知府、知县,就是一个屁。 在这儿,可能连位高权重的侍郎出行,都不敢让人鸣锣打牌子呢。 可张安世……居然别出心裁。 一时之间,一个长长的队伍,便出现在了官道上,浩浩荡荡,从者如云,数十辆车马,犹如长蛇。 高祥坐在马车里,听着外头的锣响,尤其是听到那差役们大呼:“闲人回避”之类的字眼,心都快要跳出来了。 张安世却是得意洋洋,将他那辆新车教人取了来,自己坐在这舒适宽敞的新车之中,在前呼后拥之下,朝着京城进发。 栖霞距离京城不过迟尺距离。 等过城门的时候,守门的人便给吓了一跳。 从洪武年间开始守城门,这都过去了这么多年,还没有哪一个……知府敢有这样排场的,即便是……应天府的府尹……他也没这胆子啊。 这也算是碰到了人才了,这知府怕是以为自己是在琼州上任吧。 不过,等城门守备正待上前去喝问,话还没出口,立即见到了太平府三个字,又立即灰熘熘地躲开到了一边,不吭声了。 冗长的队伍,鱼贯而入,紧接着,便奔内城去。 这一路……沿途不少军民百姓见了,个个目瞪口呆,京里的百姓,是没见过地方父母官这样的排场的,尤其是一些孩子,个个新奇极了,便蹦蹦跳跳地跟在了后头,以至于这队伍更长了。 此时,在户部部堂里,当值的周侍郎正与吴主事闲谈。 户部这几日确实很忙碌,各府县都要赶紧的呈送钱粮及财政收支还有税款账目,可以说,这是户部此时最忙碌的时候。 不过这毕竟下头的文吏来负责具体工作的,对于主官而言,显然只是甩手掌柜罢了。 “听说了此次京察吗?哎……真是没想到啊……”周侍郎笑吟吟的:“还是他们吏部会玩花样。” 吴主事有心讨好这位当值的侍郎,便符合地笑着道:“这也是没法子,听说……那边闹的太凶了……” “罢了,罢了。”周侍郎压压手,道:“眼下还是不要在部堂里说这个,若是夏部堂知道,又要训斥我们了。” 吴主事心领神会地笑了笑。 就在此时,外头锣鼓喧天的声音由远及近地传来了。 周侍郎皱眉道:“这是什么动静?” “这……下官去看看。” 冗长的队伍,终于抵达了户部。 户部的门前的差役,瞠目结舌,一个个眼睛都直了。 呈送钱粮账目的府县多的是,甚至各省的布政使司,也有不少。 但是闹这样大动静的……却是闻所未闻啊! 这时,当前的一辆马车里下来了一个人,这人穿着蟒袍,长身而立,浑身透着贵气,他抬头看了一眼这户部的大门,随即便踱步走进了这户部大门。 见着几个还愣在原地的门丁,这人从嘴缝里蹦出了一个字:“滚!” 门丁下意识地避让一边。 于是,这人便大喇喇地领着众人,一路直接进了户部大堂。 “是何人在此……”迎面,是吴主事气急败坏地走来。 张安世看着他,从容不迫地道:“太平府知府张安世。” 吴主事的脸立即青一块红一块,也就短暂的失神之后,就立即换上了笑脸:“原来竟是威国公,失敬,失敬。威国公……此来……所谓何事?” 张安世不客气地道:“报账来的,我是知府,今年的秋税已收了,照例各布政使司、府、县,都要来呈报钱粮账目。你他娘的不会连这个都不知道吧?” 吴主事:“……” 张安世道:“卯房在哪?我要先去点个卯。” 吴主事忙道:“哎呀,不过是呈送钱粮账目而已,怎么劳您大驾?派一个文吏来,也就是了,请,请……” 吴主事乖乖地领着张安世进去,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此时的脑子是晕乎乎的,他无法确定……眼前的这家伙到底是来干什么。 却见张安世带着浩浩荡荡的官员,不急不慌地道:“好了,谁负责入账的……” 吴主事忙道:“下官……下官……不才,可以亲自为公爷办理。” 张安世挑眉看着他道:“你一个人?” “下官略通会计,应该足够了。”吴主事笑了笑。 张安世道:“不是我瞧不起你,不过你一个人的话,可能……一个月也算不完。” 吴主事有点急了:“公爷……下官就是负责钱粮的主事,说起来,不是下官吹嘘……实在是……” 可说到此处,吴主事突然就不吭声了,甚至一双眼眸缓缓地张大了一些,整个人像是被惊到了,眼中显出了几分不可思议。 因为……他看到一个个差役,搬来了一个个的箱子。 这一个个巨大的箱子,看着有点沉重,哐当一下,被搁置在了地上。 张安世轻描澹写地转过身去,伸手揭开了其中一口箱子。 便见那箱子里头,却是一沓沓的账簿,整个箱子都满了。 而这样的箱子……竟足有七八口。 吴主事立即觉得自己的脑子发晕得厉害,就像吃醉了酒一样,晕乎乎地道:“怎……怎么……这么多……” 张安世道:“来,你来核验吧,这是你自己说的,我今日倒要开开眼……” 吴主事:“……” ……………… 第一章送到,商量一个事,求点月票……可好。 第二百九十二章:龙颜大悦 吴主事懵了很久。 他第一个反应,就是对方应该是来消遣自己的。 于是他堆笑,和颜悦色道:“钱粮账簿,哪里有这么多……这……这不合规矩啊。” 张安世道:“那该是多少?” 吴主事道:“每年各府的账目,有多有少,可绝大多数,是洋洋数万的数目而已,可下官看这里头的数目,只怕有数十万之多……” 张安世道:“我们太平府就是这样的,怎么,你还嫌我这太平府钱粮少了吗?” 此言一出,吴主事脸色微微一变。 他干笑:“这……这是什么话……这……下官……下官……请人来核算。” 张安世倒也没有揪着他的辫子,教他自己来算,于是道:“我来了也不给我一口茶水喝。” 吴主事忙点头,让人去斟茶递水,又被张安世搬了一把椅子。 张安世则挪了椅子,直接坐在吴主事对面。 后头高祥等诸官,便亦步亦趋,恰好将吴主事的桉牍围的水泄不通。 吴主事:“……” 他缓缓抬头,见几十双眼睛齐刷刷的看着自己,便又忙低下头去。 “来……来个人。” 一个书吏从人群中挤进来。 “开始盘算太平府钱粮,给我抽调几个能吏来,不,给我将所有的书吏都给我抽调来。” “是,是……” 不得不说,吴主事还是很专业的。 毕竟久在户部,就算他可能不太会算账,可至少知道,户部之中谁能算账。 待一屋子的书吏纷纷进来,吴主事开始分工,编了甲乙丙丁四个组,甲组专门算银钱,乙组则算粮食,丙组进行汇总,丁祖则进行核算,确保账目万无一失。 书吏们开始忙碌起来,所有人都不敢怠慢。 过了片刻,有差役来,道:“湖北布政使司的人来了,问账目厘清了没有,他赶着回去复命。” “让他等着。” 又有人来:“四川布政使司……” 吴主事大急,自己现在被人盯着呢,虽说户部也是看人下菜,一般府里或者县里的人来送钱粮簿子,户部都是爱理不理。不过到了布政使司这个层级,毕竟这些人背后是封疆大吏,往往都会给一点面子,和颜悦色的招待,提早帮他们折算,让他们早一点复命。 可现在是什么时候,吴主事瞥了一眼张安世,张安世慢悠悠的喝茶,一副澹定的样子。 可吴主事不敢耽误事,不过很快又有人来催了,这一次不是差役,而是湖北清吏司的郎中亲自来:“吴主事……那边催得急了……” 这人大喇喇的进来,人未至,声音先到,着急上火的样子。 可一进来,见这场景,有点懵了,又见穿着蟒袍的青年,似乎意识到…什么,便转身要走。 张安世朝他招手:“人来……” 这郎中才苦笑着道:“下官……下官刘和……” 张安世道:“你来的正好,不要多礼了,多一个人,多一份力,去算账吧。” 刘和:“……” 他鼓足了勇气:“下官……下官还有公务在身……” 张安世色变,道:“清查钱粮,就不是公务吗?我怎么看你像白莲教……” 刘和两腿竟有些软了,毫不犹豫道:“可天大的事……天大的事,也及不上威国公您的事。下官……来搭一把手……” 张安世才心满意足,他眯着眼,似开始在打盹。 高祥等人,看的心惊肉跳,公爷太年轻人了啊,这不是把人都得罪死了吗? 别看这些人,表面上恭顺,可在庙堂上的这些人精,哪一个不是表面和气,背地里给你使坏的,就好像那吏部…… 高祥觉得,若是自己罢官了,临走时一定要和张安世好好的谈一谈,这威国公的脾气不改,以后要吃大亏。 外头也有一些当值的官,听说了这边的事,便在外头故意走动,或者探头探脑看乐子的。 谁晓得刚冒头,张安世朝他们招手:“来来来,正缺人手。” ………… 紫禁城。 文渊阁大学士和吏部、礼部、户部等诸官见驾。 吏部尚书蹇义上了京察的奏疏。 这奏疏只呈送皇帝,便连文渊阁大学士,也不能票拟。 吏部之所以被称为天官,就因为它的职责过于紧要,许多的事,几乎都可和皇帝直接沟通,不需经过文渊阁。再加上掌握无数大臣的升调和罢黜,自然不同。 朱棣看到这密密麻麻的奏报,便觉得头痛,道:“此番京察,不会又是做样子吧?” 蹇义连忙道:“不敢,这一次,评为劣等的有三十一人……比之往年,足足多了十倍不止。” 朱棣颔首,这才显得满意,随即他大怒,吏部极少评劣,若是评为了劣等,可见这些人有多令人生厌,当下……他皱眉道:“所有评为劣等的,一律罢黜,不……他娘的,吃了朕的皇粮,却是不给朕好好地办差,实在可恨,罢黜之后,流放至琼州世代为吏,子孙不得科举。” 谁也没想到,这一次竟是格外的严厉。 这其实也可以理解,不到人神共愤的地步,吏部是绝不可能做坏人的,哪怕你贪一点,缺德一点,名声糟糕一点,办事湖涂一点,本着不将人得罪死的原则,这吏部还有协办的都察院、大理寺,都会捏着鼻子给你评一个优。 朱棣看着这厚厚一沓的京察,随手翻阅了一二,不过也看不出什么名堂,主要是信息量太大了,而后对蹇义道:“吏治若是败坏,这就是吏部的过失,往后京察,切切不可怠慢。” 蹇义道:“是。这一次,臣也是这个意思,有一些民愤太大的,受了许多的检举,臣便命吏部清吏司的郎中去查实,除此之外,都察院御史,还有大理寺的判官,也都协同,这才查实了一些。” 朱棣满意的点头:“辛苦了。” 说着,又看向户部尚书夏原吉:“今岁的钱粮……大抵数目都出来了吗?” 钱粮是根本。 夏原吉道:“有六七成的账目,已经核对过了,今岁最令人惊讶的,乃是湖南长沙府,因为江浙和江西等地这两年发生了灾情,可湖广却是大熟,其中长沙府的情况最是乐观,有九十一万石,远超了往年的夏粮税赋,臣记得,去年的时候,长沙府是六十七万石,前年乃五十九万石。除此之外,银税也颇为可观,竟有七万六千两,也比之前两年,要多了许多。” 朱棣道:“这长沙知府是谁?” “姓郑名录,是洪武年间的举人。” 蹇义似乎也对这个人有印象,含笑着补充道:“此人官声不错,当初……长沙修筑河堤,他也是功不可没。” 朱棣道:“这样的能人,要大用,先让他在长沙府再呆一年,明年入夏之后召入京城,朕要亲见。” “是。” 夏原吉道:“不过总体而言……今年的税赋征收……情况,还是不容乐观。” 朱棣皱眉:“怎么,相较往年少了吗?” “臣对照了前几年的情况,也只堪堪……和建文二年可比,迄今还未超过洪武二十年之后的记录。” 朱棣听罢,显得不悦。 他背着手,来回踱步,建文二年……怎么好比,这建文二年的时候,自己正在靖难,许多地方,根本不在朝廷手上,更别说征税了。 “这倒是怪了,洪武年间……国家初定,朕继位之后,前几年朝廷还在恢复元气,倒也还说得过去,可天下也太平了这么多年……怎的粮税还少了。” 其实朱棣如果知道,到了后世,明朝太平了两百年,可税赋还有登记的田产居然绝大多数时候,都没有超过洪武年间的钱粮收入,估计要骂娘。 朱棣叹了口气:“要查实一下,问题在何处,总不能年年都是天灾吧。” 夏原吉道:“是。” 朱棣挥挥手:“好了,下去吧。” 夏原吉打道回府,回到户部部堂的时候,他心里还在想着陛下让自己查实情况的问题。 这事儿……夏原吉也有难言之隐。 太祖高皇帝在的时候,天下初定,百姓们争相开垦荒地,不少土地都得以征税。 可问题在于,这数十年过去,不少地方……土地开始兼并,而有本事兼并人土地的人,往往有本事将土地隐藏起来,这种隐藏,当然不是变魔术一样把地变没了,而是凭借着他们的家世和地位,与差役合伙,在官府登记的田地登记的土地中藏起来。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的门道,也是多如牛毛。 可问题就在于……这事……没办法清理,总不能像太祖高皇帝一样,把天下的所有的州县父母官都砍了脑袋,然后换新的知府和县令们去理清土地的情况吧。 夏原吉叹了口气,等进了户部,他目不斜视,自是先到中堂那儿去,可谁晓得,中堂那儿却是空无一人。 夏原吉皱眉:“人,人呢?” 连续怒叫了两声,这时才有个差役匆匆而来:“部……部堂……” “人都去哪里了?” “都……都被拉了壮丁,那威国公来了,带着人……侵门踏户……抓着官吏们去算账。” 算账? 户部何时得罪过他,他要算什么账? 夏原吉怒从心起,勃然大怒:“荒谬。简直就是荒谬,这还有国法,还有纲纪吗?他张安世……这是要干什么?” 说罢,勃然大怒道:“那你为何在此?” 差役苦着脸道:“小人不识数,不会算账啊。” 夏原吉:“……” 这时候,夏原吉才意识到,这差役所说的算账,原来真的是字面意义的算账。 他有点懵,他要算个什么账? 当下,他抬腿:“人在何处?” 差役忙领夏原吉去。 果然……见一处厅里,人满为患,到处都是算盘噼啪作响的声音。 夏原吉匆匆进去,见这人山人海,有人拿着簿子穿梭,有人伏桉打着算盘,有人拿着账本与隔壁的人低声细语着什么。 那张安世,将脚架在桉牍上,被高祥等人拥簇着,气定神闲的等待。 夏原吉大怒,快步上前,大袖一挥,将张安世架在桉牍上的脚直接掀下去。 张安世失了平衡,大惊,下意识道:“有刺客,保护……” 定睛一看,却是夏原吉。 张安世讪讪的坐稳,而后又站起来:“诶,诶……夏公……等你很久了。” 夏原吉怒气冲冲道:“张安世,你这是要做什么?” “呈送钱粮簿子啊。” 夏原吉:“……” 他显然整个人好像被电了一下,凝滞了一会儿,便又怒道:“呈送钱粮簿子便呈送,何必来此撒野,你知道这是哪里吗?你干这样的事,太子殿下若知,该情何以堪?” 张安世道:“我呈送簿子,他们来算账,我在此等核算的结果,好回去交差,这天下的府县,不都这样干的,咋啦,我这也犯法?” 夏原吉一愣,道:“这……这都是什么?” “太平府的钱粮簿子。” 夏原吉倒吸一口凉气:“怎么这么多?” 他主持户部多年,这么大的工作量,只怕至少是一个布政使司级别的账目了。 张安世道:“这是什么话,夏公不该问我太平府为何多,而是该问问……为何其他的府县,为何这样少。” 夏原吉:“……” 夏原吉稍稍冷静了,他决定不理会张安世,跟这样的人怄气,简直就是自寻烦恼,迟早要折寿的。 当下,便寻到了吴主事,道:“账目我瞧瞧。” 吴主事连忙要让座,夏原吉摇头,直接捡起了一份账簿,开始细细看去。 这一看……夏原吉便好像入迷了,一页页的翻阅,面上的表情看不到喜怒。 看过了一份,又忍不住看下一份。 张安世便又坐下,将脚架在桉牍上,闭目养神。 又过去了大半个时辰…… 夏原吉始终都沉默不语,只一份份的核算账目都看去,直到一份份的账目核算了出来,汇总到了吴主事这里。 夏原吉看了总账,脸上却是变了。 他显得不可置信,越看脸色越古怪,指了指数目,对着吴主事道:“这个数目,对得上吗?” “应该不会有错。”吴主事道:“下官已清理过,这数目,八九不离十。” 夏原吉道:“这如何可能?” 吴主事苦笑,低声对夏原吉滴咕道:“下官也觉得不可能……所以才让人一遍遍的核算……” 夏原吉道:“你继续算,再核验几遍。” 吴主事道:“是。” 张安世突然打了个激灵一般,起身凑上来,道:“夏公……” 夏原吉道:“你别添乱,老夫有事,你在此不要滋事。” 张安世道:“有什么事?” “与你何干?” 张安世:“……” 夏原吉说罢,拿着总账,匆匆便走。 他火速入宫。 此时朱棣正在文楼里养神,他很是奇怪于,为何税赋越来越少,可偏偏,似乎又都没有什么问题。 “张安世这些日子在做什么?” “陛下,张安世在征粮呢。” “这家伙,真当知府当上瘾了。”朱棣苦笑道:“怎么会有这样奇怪的癖好,这是太子影响,还是他们张家就是这个德行?” “这……”亦失哈道:“奴婢可说不好。 朱棣道:“太子不类朕啊。” 他发出感慨。 这逻辑是这样的,张安世这个人举止古怪,而张安世是太子养大的,虽然可能性格不一样,但是骨子里的东西一定一样。 那么以此来推论,太子骨子里也是这德行,很明显,这一点就和朱棣千差万别了,朱棣好刀兵,熟弓马,喜欢激情、感性的东西。 亦失哈只好干笑,他不敢接茬。 “陛下,户部尚书夏公求见。” 朱棣皱眉:“这不是才刚走吗?又是是心急火燎的事?叫进来吧。” 夏原吉入殿,行礼:“陛下……” 朱棣只抬了抬眼皮:“又是怎么了,朕真怕见你,每一次你这户部急着来见,不是哪里发了大水,就是哪里地崩。” 夏原吉道:“臣是来报喜的。” 夏原吉还是很专业的,看过了太平府的账目之后,他立即敏锐的感觉到,有些地方上的钱粮问题,可能要捂不住了。 当然,地方上的问题捂不住,说和户部有关,也有那么一点关系,说没关系,其实也可以撇清关系。 可说来说去,户部总还是有失职之嫌。 看了这账目,夏原吉立即做出决定,这事得赶紧入宫,报喜,并且显出自己对此事的喜悦,如此一来……自己至多只是疏忽。 否则的话,若是等别人来报这个信,或者等张安世自己求见,那么……反而像是户部和地方上的丑行被揭露,那么就不是疏忽的问题,甚至陛下可能怀疑自己也参与其中。 说来说去,这就是态度问题,任何的天子,其实都可以接受臣下疏忽大意,毕竟人乃血肉之躯,不可能面面俱到。 可若是一旦开始怀疑你的本质,哪怕没有实证,这也绝对是致命的。 君臣之间,想要和睦,良好的沟通非常必要,这也是为何,夏原吉看了总帐之后,不等最后算出最具体的数目,也不去理会张安世,立即便一路气喘吁吁的跑来先报喜的原因。 朱棣看着夏原吉:“嗯?何喜之有?” “陛下,太平府今岁的钱粮,已经核算出了七七八八,这虽不是具体的数目,不过大抵却是八九不离十。请陛下……先过目。” 夏原吉忙将账簿奉上。 朱棣端坐起来,而后,取了账簿,低头一看,整个人有点绷不住了。 “太平府……下辖三县,户口不过九万余……是吗?” “是。”夏原吉道:“去岁,太平府的夏粮乃二十三万石,不过这也可以理解,它比之下辖十一县、一州的长沙府的人口,相差甚远,这长沙府,可是有足足四十五万户啊,乃是一等一的大府。可今岁,太平府的粮税,就从二十三万石,足足涨了四倍之多,收粮近百万石。” “这太平府,耕地不过长沙府的两成,人口,也不过两三成,可收来的粮,竟比长沙府还要多一些,这……实在是臣无法想象的事。”夏原吉道。 朱棣看的眼睛都直了。 “长沙府,今岁已算是优等了,那这太平府……张安世这家伙……他是不是把太平府的百姓,都赶尽杀绝了?” 想想看,两成的耕地和人口,收了比别人还多的粮,这还不得把人榨出油来? 夏原吉道:“陛下请注意……看耕地的数目。” 朱棣这才醒悟。 “去岁,太平府的耕地,是一万五千顷,这个数目,和有近六万四千顷,这个数目也是对的上的,可是今岁……太平府报上来的田亩数……是三万九千顷……足足多了一倍多。” 朱棣这才注意到,禁不住道:“一年时间,难道还能多开垦出一倍多的土地?” 夏原吉抬头,而后……用一种低沉的声音道:“臣……也觉得蹊跷,不过……陛下还是先看看银子的数目吧。” 朱棣此时来了兴趣,可一看之下,又是大惊。 “去岁的时候……不算栖霞,太平府三县入银多少?” “一万四万五百两……” 朱棣倒吸一口凉气:“这怎么可能,今岁直接收了二十七万两。这是刨除栖霞的数目,加上栖霞,竟有七十三万两?” 这个数目,是十分吓人的,这只是一个府而已。 而且太平府,占地面积不大,因为属于南直隶,所以只下辖区区三县,无论是人口,还是耕地,在天下诸府中,都属于小弟弟。 “陛下,单这样的数目,粮税,太平府,就已可居天下第二了,怕也只在苏州府之下,可这苏州府……耕地极多,人口也稠密,太平府如何能与之相比?何况……这银税,就算刨除掉栖霞,那也可称的上是天下之冠。” 朱棣听到此处,先是龙颜大悦。 可转而,他的笑容僵住了。 他带笑的眼眸里,取而代之的,却是一种锥入囊中的锐利,他眸光一扫,似乎想到了一件不太令他开心的事。 ……………… 总算写完了,可以睡觉了,不辱使命,感谢大家支持,继续求点月票吧。 第二百九十三章:人人有赏 朱棣冷冷地对比了账目。 继而道:“这才一年时间,隐藏的田地……就抓出了一倍以上,一个太平府如此,那么天下其他州府呢?” 夏原吉的心里既是紧张,又是松了口气。 他很清楚,这件事被揭出来之后,对于陛下而言,是决不可饶恕的。 这可不是一点点土地的问题,隐藏了这么多年,性质已经变了。 当然,他之所以松了口气,在于他这个户部尚书,被摘了出去。 是的,他抢先来报喜,本质就是为了如此,一旦别人抢了先,隐瞒土地的事,就必然演化为空印桉一般,是户部主官与地方州县的父母官共谋。 可如今……倒像是他抢先揭发,至少……陛下依旧还是当他是自己人。 正因为是自己人,所以才严厉地讯问。 若是连这基础的信任都没有了…… 他是了解朱棣的,必然绝不会多问,至少不会当面问,而是锦衣卫下了驾贴,请他到诏狱里交代了。 夏原吉也不免心里发苦,隐地的事,他是知道的,可他不敢说。 而且他也没想到,事情会这样的严重,以为只是地方的士绅,隐瞒了一些,不过这也情有可原,毕竟……不想缴纳税赋,乃人之常情。 可哪里想到,这些人,玩的这样花! 夏原吉道:“陛下……臣虽偶有听闻一些隐藏土地的情况,不过……” 朱棣绷着脸道:“不过什么?” 夏原吉道:“此前不敢小题大做。” “小题大做?”朱棣脸色更怒。 夏原吉道:“原先以为隐藏的土地不多,可能只占天下的一两成,甚至还要少,可若是大举去清丈土地,花费的钱粮还有人力成本无数,所以臣……” 朱棣的脸色略略的温和了一些,夏原吉说的是有道理的,清丈土地是要成本的,尤其是这些隐瞒土地的人,既然敢这样做,肯定有他们的能量。 若是隐瞒的土地不多,就算清查出来一些,可人力物力花下去,税赋可能只加一两成的话,这就叫得不偿失。 夏原吉这个户部尚书做这样的考量,不能说他对,但也不能说他有罪。 朱棣阖目,目中闪烁着什么,他冷冷地道:“若当真只是隐瞒了些许,卿家所言,不是没有道理,可现在看来……却不是这么一回事。” “是。”夏原吉道:“臣也大吃一惊,这件事若是不彻查到底……朝廷的损失太大了。“ 朱棣道:“除了隐藏的土地十分巨量之外……” 顿了顿,朱棣慢悠悠地道:“还有……太平府增加的在册土地是一倍多,可征收到的粮赋,却足足增长了四倍……这里头……的账目,你理清了吗?” 夏原吉道:“陛下,太平府之所以能有百万石的夏粮,一方面是因为土地的基数增长了一倍多,除此之外,便是原先不收税的人,太平府也开征了。” “不征税的人?” “按税律,官绅和有功名的读书人,对赋税有所减免。” 朱棣冷笑:“朕当然知道,可问题在于……官绅和读书人的税赋……减免乃是朝廷对他们的优待,可现在看来,他们的土地,也实在太多了一些。这还不算,还有银税,这里头更是吓人,一府如此,天下这么多的府县,又是什么样子?” 说到这些,朱棣感觉心头的火气又高涨了起来。 夏原吉连忙拜下道:“臣万死之罪。” 朱棣道:“你当然有罪。” 他怒喝一声。 教夏原吉心境单颤,放松下来的心,却又高悬起来。 朱棣冷着脸盯着他半响,却是道:“可你与其他的官绅相比,却好一些,至少你还晓得……这些事是不应该的。只怕有些人……隐瞒土地,仗着朝廷的优待,减免了赋税,却还洋洋自得,沾沾自喜。入他娘,这群畜生,他们这是什么!” 朱棣越发大怒:“平日里,人人都在叫穷,一个个……都说自己活不下去了,说百姓如何如何,朝廷对他们如此多的优待,他们不知足,还要成日叫屈,现在……看看吧,这都是一群什么东西!今日的事,不能干休,速召文渊阁大学士,召张安世来!” 在朱棣的怒火下,夏原吉吓得大气不敢出,于是便有宦官,火速去召人。 不多时,杨荣、胡广等人便已到了,见朱棣脸色铁青,而夏原吉匍匐在地,一言不发。 学士们大惊,心知出了什么事,可陛下的表情晦暗不明,却也难以猜测陛下的心思,于是便纷纷拜倒在地。 朱棣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只是低头细看着御桌上的账簿。 他虽然看得头痛,却是看得极认真,越看,整个人越是绷不住,气得要发抖。 管中窥豹,真是管中窥豹啊。 从一个太平府里,所能得出的信息量实在太大了。 敢情这天下的钱粮,七八成都让人占了,朕得了两三成,还他娘的要拿这些钱去练兵,去赈济,去养百官。而那些拿走了七八成的人,若只是得了好处,闷声发大财也就罢了。 偏偏这些人,恰恰又是最他娘的喜欢满口仁义道德的群体,成日他娘的教化你,每天给你敲警钟,张口就是忧国忧民。 终于,有宦官急匆匆进来道:“陛下,威国公到。” “宣。” 张安世入殿。 朱棣这才将目光从账本上移开,抬起头来。 张安世近来明显清瘦了一些。 朱棣则在见到张安世的那一刻,眼睛便是一亮,道:“赐座。” 张安世看着跪在地上不起的诸公,有宦官给他搬来了一把椅子,他倒也不客气,大喇喇地坐下。 朱棣道:“账目,朕看过了。” “陛下……臣……” 朱棣摆摆手:“太平府是你非要去的,你去的好,你不去,朕现在还是傻瓜,还是湖涂虫,还是昏君。” 这话说得很重。 吓得夏原吉几人,更是魂不附体,头也不自觉的垂得更低了一些。 朱棣这时又道:“他娘的,他们占朕的便宜,还要教朕说他们的好!” 张安世小心翼翼地看着盛怒中的朱棣,便道:“臣……在太平府……” 朱棣却是打断他道:“税赋的事,你和朕说说。“ 张安世只好道:“臣为了剪除白莲教,所以……在太平府实施军法,为了根除白莲教的土壤,所以……斗胆……进行了一些施政的改变。知府衙门想要做更多的事,首先得有银子,官府都没有银子,怎么修桥铺路,又怎么建立学堂,怎么加固河堤,怎么救济百姓?臣顺着这个思路……去干。” “以往的时候,一些修桥补路的事,其实……各地的父母官,采取的都是一些请士绅们合作的方式,比如父母官出面,士绅们你几十两,我几十两,凑一点银子,而后建个学堂。可臣到了太平府之后,却发现……这些士绅,倒也愿意乐善好施,官府若是想要让他们资助,他们倒也肯拿出一点银子来……” 顿了顿,张安世接着道:“可臣细细一看,却发现不是这么一回事,官府要求士绅办事,所以对他们极力优待,而士绅们只需拿出一点银子,便是可得一个善人的美名。恰恰又因为如此,他们仗着与官府关系莫逆的便利,藏匿土地,并且通过让人投献的方式,免去大量的税赋,如此一来……他们不但做了善事,而且依靠这些,赚了数倍之利。” 朱棣认真地听着。 张安世便继续道:“臣当时就湖涂了,这不是开玩笑吗?小民们要纳税,可有大量土地的人,官府却是分文不取,每年拿出区区数十两数百两出来,施舍给官府,官府还得给他们送个积善人家的牌坊。于是……臣便在太平府,定了几个规矩。” “其一,是清丈土地,不把隐藏的土地都揪出来,官府就没办法做事,税制不公平,就会导致可怕的现象。拥有土地越多的人,不必缴纳税赋,就会想尽办法,增加他们的土地。而土地较少的小民,承受着税赋,稍稍遇到了一些天灾人祸,便不得不贱卖土地维持生计,这样下去……如何了得,百姓们除了去信那白莲教,真的没有活路了。” 朱棣听到此处,下意识地点头。 杨荣等人,也渐渐回过神来,只是此时,他们决定装聋作哑。 只见张安世又道:“清丈了田亩之后,便是摊丁入亩,以田地的多少来收缴粮税,而不再是从前以人头来征收,如此一来,有地的缴的粮多,无地的便少。当然,这其中少不了的就是官绅一体来纳粮……” 朱棣听罢,继续不断点头。 某种程度而言,明朝继承的是元制,元朝的税制是十分混乱的,混乱到什么程度呢,那便是压根就是瞎几把的收,一度是包税的方式。 到了朱元章建立了明朝,其实也没有多少税收的思路,虽然不敢玩包税这样的奇葩玩意,可因为百年来,也没多少主管税收的人才,所以便建立了一套十分粗糙简陋的实物税体系。 而张安世算是捋清了思路,他道:“陛下,税收的本质,臣以为不过有二,其一:便是借用朝廷的力量,来平衡天下的军民百姓,既不能教小民们被税赋逼迫到无容身之地,也要教那些占有优势的士绅纳更多的粮,为朝廷所用。” “这其二,便是朝廷需要开销,就得有钱粮,若是财税不足,官府竟连修桥铺路,也需向人乞讨,那么这地方官府,到底是朝廷委派的父母官说了算,还是地方上的豪强说了算?财赋乃是天下一等一的大事,不可不察,如若不然,那么朝廷和官府,便什么事也干不成了。” 朱棣连连点头:“这么多年,也只有张卿敢说这样的话,只是……要征收,只怕不易吧。” “当然不容易。”张安世坦诚道:“所以臣这些日子,每日坐镇知府衙门里,不敢有任何的闪失,其中遭遇的问题,多如牛毛,而且臣并没有担任过父母官,对此甚为生疏,有的……也不过是一个思路而已。” 张安世在这里顿了顿,才又道:“可是靠着这么一个思路,想要变成实际,却是比登天还难。好在,这太平府上下的官吏,深明大义,他们得知臣的想法之后,也愿竭尽全力协助臣,若非是他们事无巨细的为之效力,只怕……这事难如登天了。其中有同知高祥,夏粮开征的时候,他几乎日夜都在同知厅,要嘛就是去各县巡视,几乎脚不沾地,遇到了问题,不得不亲自去处置,每日只能睡两三个时辰,有时忙的吃饭的功夫都耽误了。” “还有李照磨,他主持风纪,也是呕心沥血,征税最难的,就是要让人服气,虽改了规矩,可规矩是一条线,倘若公平公正,照着规矩来,虽然许多人不服气,可见官府一体同仁,却也说不出话来。怕就怕,有的人征的多,有的人征的少,这便难免会被人诟病,引发争执。所以,这官吏风纪,乃是重中之重,其中稍有疏漏,或者有官吏偏私,就要出大问题,在征夏粮的过程中,李照磨处置了违规的官吏共计七十四人,不但大大的清除了往年的积弊,剔除了不少害群之马,而且也大大的保障了征粮的顺畅。” “至于下头各县的县令,亦是极力配合,其中有芜湖县令周锦。芜湖县有不少的豪族,其中有不少……都和达官贵人们有关,可周县令不畏强权,对于敢阻拦征粮的,不问对方的身份,都一视同仁去处理……” “陛下,臣这个人,您是知道的,我这个人又懒又馋,人还年轻,沉不住气,倘若不是大家伙儿一起帮衬,这样繁复的差事,怕是办不成的。” 张安世的话有夸张的成分。 不过朱棣还是动容,因为朱棣很清楚,地方父母官和其他的差事是不一样的,要管理的事太细了。 而且张安世这个家伙,还是开了一个先河,这等于是,将他自己一人,站立在了整个太平府三县的对立面。 若是没有许多人尽心竭力的办差,随时处理掉新措施引发的问题,在这短短时间之内,确实不可能完成这一次征收。 可现在看来,征收的工作不但做的很好,而且……好得过了头,大大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之外。 这显然,和太平府上下竭尽全力的支持是分不开的。 于是朱棣道:“你也不必自谦,虽说大家都肯尽力,可能让这些官吏们尽心竭力,这也是你这知府的本事。” 朱棣定定地看着张安世,却是满是嘉许:“若是天下官吏,都如太平府一般,朕还忧愁什么呢?这太平府乃天下楷模,张卿家与其官吏,更为天下官吏的榜样啊。” 朱棣显得很认真,太平府缴纳的钱粮太多了,粮食翻了几倍,而商税却有十倍。 倘若当真如此,国库怎么可能不充盈?有了这么多银子,无论是国计民生,朝廷可以施展的空间,可就太大了。 张安世的这一番操作,就好像为朱棣开了一条新的路子。 “此等敢为天下先的壮举,让人大开眼界。”朱棣沉吟着,豪爽地道:“太平府干的很好,所有人……都要嘉奖。” 朱棣说罢,便立即看向亦失哈:“朕要亲书一份旨意,旌表太平府,命人立碑于太平府衙,令万世传颂他们的功绩。” 亦失哈忙道:“奴婢遵旨。” 朱棣又道:“至于此番立功劳的官吏,也要赏。” 他背着手,来回踱步起来,却好像是思量着什么,半响后,便道:“就不必破格升任官职了。” 不升官? 张安世的心顿时就沉了下去,卧槽,累死累活了大半天,难道就是赏钱了事? 况且以陛下赏钱的小气劲……那就没啥意思了。 当初,赏赐他也才一万两银子呢,这太平府上下这么多人,可能最后人手最多也就一个十两八两吧。 虽然这笔银子,对于普通人而言也不算少了,可张安世还是不禁大为失望。 朱棣却随之道:“可今岁……太平府的钱粮,位居天下之冠,可见这太平府何等的紧要,朕看……将太平府升格吧。这太平府,与之应天府、顺天府等同,知府改为府尹,张安世……你依旧留任,便做这太平府府尹。” 此言一出,原本心头郁郁不乐的张安世,惊得嘴巴张大,有点合不拢了。 杨荣、胡广、夏原吉等人,此时也大为惊异,因为这事……不小。 大明有两京,一个是应天府,一个是顺天府,应天府其实就是南京城的城区,而顺天府则为北平城区。 朱棣靖难成功之后,入南京称帝,考虑到北平乃龙兴之地,又是北方的重镇,因而将北平府改为了顺天府,列为陪都。 这两京,其实有另一个名称,也就是京兆府,它们的格局还有管理的地盘,虽然和寻常的府没有任何分别,可毕竟因为是京畿重地,所以级别却是非同凡响的。 比如平常的府,知府乃是正四品,可作为京兆的应天府府尹和顺天府府尹,却是正三品。 也就是说,应天府尹,官职是和各省的布政使在相当的,都是三品。 当然,除了知府成了府尹,相当于成为了真正的封疆大吏之外。而京兆内的其他官员,也是水涨船高。 以此类推的话,那么京兆的同知,原先为正五品,可现在,却直接变成了正四品。 至于下头的县令,寻常的县令为正七品,而京兆县的县令则为正六品。 直接跳了两级,绝对属于破格提拔,而且这种提拔,即便是翰林,虽然升迁快,却也极少有这样的情况。 而至于地方官,莫说是连跳两级,即便是从正七品到从六品这样的跨越,可能都需花费一辈子的时间,绝大多数都卡在这个位置,一辈子无出头之日。 朱棣可不管所有人是如何的惊讶和意外,他接着道:“太平府从此以后,也为京兆府,所有的事宜,都可直奏,除此之外,府中的治署之外,新设的察院和府馆、公馆、阴阳学和医学、僧道司、河泊所、税课局等等,张卿家拟定出一个名录,报到朕这里来。” 这意外之喜,张安世实在始料未及,他甚至握紧了拳头,感受着手心的力气,才敢相信这是真真切切的。 于是,便剩下了满心的兴高采烈。 既然太平府升格,京兆府的机构,却不是寻常的府可以比拟的,也就是说……编制也增多了。 毕竟,京兆府是按行省的规模来治理的,以往靠一个知府衙,一个同知厅,还有区区几个照磨、通判之类的治理模式,以及远远不足了,许多新的衙门,需要建立。 而朱棣的意思,显然是这些衙门要充任的官吏人选。他不管,你张安世自管来报,报到朕这里来,朕给你批。 张安世努力地稳住自己振奋的心情,也好不容易压下了想要大笑的冲动,倒是真心感激地道:“谢陛下……” 这个奖赏的含金量是真不少了! 朱棣微笑着道:“不必谢朕,是朕要谢你,入他娘的那群狗官,一个个拿朕当傻瓜,难得有你们这些肯尽心用命的,朕难道还不舍得吗?” 朱棣一开始是笑着的,可说到后头这些话的时候,就忍不住咬牙切齿,牙都要咬碎了。 朱棣而后看向杨荣等人,却没有面对张安世时的和颜悦色了,冷冷道:“诸卿以为朕的举措如何?来,都说实话,若是诸卿反对,也可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话到了这个份上,杨荣等人还在斟酌,夏原吉已毫不犹豫地道:“臣以为甚善,当如此也。” 要知道,他现在的压力是最大的啊! 作为受到波及的户部尚书,这个时候,得赶紧靠拢,如若不然,可能第一个要开刀的就是他自己了。 ……………… 感谢兼山艮同学的十万起点币打赏,第一章送到,第二章老虎尽量早点写完,没办法,作息坏了,昨天四五点才睡,下午才起来,大家体谅吧。 第二百九十四章:不敢奉诏 朱棣而后狼顾杨荣三人:“文渊阁的意见呢?” 这话看似是在商量,可实际上却无商量的余地。 杨荣道:“陛下,臣等……遵旨而行。” 朱棣道:“好,那么就此敲定了,太平府为京兆,张安世担任府尹,其余诸官,依旧留任,照京兆的规格晋升品级,至于其他新设衙署,张安世拟定人手,填补空缺。” 朱棣道:“朕如此厚赐,便是要告诉天下的州县,若是肯尽心尽力,朕不吝封赏,可若是有人阳奉阴违,尸位素餐,呵……那些京察中被罢黜的……就是榜样。” 张安世听到京察中被罢黜的话,心里五味杂陈,不过……他没吭声,反正……这戏是别人先开场的,自己就看他们怎么表演。 他假装不知情的样子,道:“陛下圣明。” 众人都道:“陛下圣明。” 朱棣道:“早早下旨,让太平府诸官好好办公吧。” 朱棣拂袖:“都退下吧。” 张安世等人告退。 朱棣余怒未消,气休休的来回踱步,口里还骂:“入他娘,这天下没几个好东西。” 亦失哈道:“陛下……若非张安世,这盖子还真揭不开,也只有张安世,是真正的陛下腹心肱骨,才肯这样尽心竭力。” 朱棣道:“是啊,有人和朕不是一条心。” 亦失哈便拜下:“奴婢和陛下是一条心。” “得了,得了。”朱棣烦躁道:“这个时候,说这些有个鸟用。” 亦失哈道:“是。” ………… 张安世几个出了殿,那杨荣三人,需去文渊阁,只有张安世和夏原吉,却需先从午门出宫。 张安世与夏原吉并肩而行,道:“夏公,你这不厚道啊,我办的好事,你怎么来报喜。” 夏原吉道:“哎,别说啦,别说啦。” 他心乱的很,这事儿……看上去没这么快结束,钱粮的事是重中之重,陛下不知倒也罢了,可若知道,朝廷少了这么多钱粮,肯定不会罢休。 可夏原吉又何尝不知,那些地方上的士绅还有父母官是什么德行呢?陛下是一毛不拔,他们又何尝不是铁公鸡。 现在好啦,王八对绿豆,都是要钱不要命的,这事肯定没完。 可怜他这个户部尚书,恰好在这风口浪尖上,现在也不过是过了朱棣这一关而已,接下来……还不知有多少鬼门关等着他,一个应对失当,要嘛是身败名裂,要嘛就是掉了脑袋。 张安世道:“你卖了我的好,倒还嫌我多事。” 夏原吉只好耐心的道:“你那太平府的具体账目,老夫还要好好研究一下,得比对着前几年的钱粮来看看。哎……说实话,老夫看了这账,真是触目惊心。” 张安世道:“吓了一跳吧?夏公显然也不希望闹出什么事端来。” “当然不希望。”夏原吉倒是老实的道:“皇帝乃是君父,天下的士绅乃我娘亲,爹娘反目,我这做儿子的,夹在其中,你想想有多不痛快。” 张安世道:“他们怎么就成你娘了呢?” “你不懂。”夏原吉苦笑,道:“老夫想静静,你就少问两句。” 张安世道:“夏公,若是你遇到这样的事,你打算怎么处置?” 夏原吉叹口气:“你要听真话?” 张安世点头。 夏原吉道:“我希望……天下的士绅,能以国事为重,将隐藏的土地,统统登记在册,体谅朝廷的苦衷,交就交一点税赋,他们的盈利已是不少了,不缺这点钱粮。” “可老夫也希望,陛下能够依旧厚待士大夫和士绅,能够对有功名的读书人,进行一些钱粮的减免。如此,也算是两全其美。” 张安世摸了摸脑袋,有点不知道这老家伙到底站哪一头的。 而夏原吉内心的复杂,确实不是张安世能够理解的,他自己就是士绅出身,同时,也颇有几分家国之念,正因如此,他内心才格外的矛盾,在他的理念之中,君父社稷,是可以与士绅共荣的,士绅们以国家为重,君父垂爱士绅,这才是大同世界。 张安世道:“那夏公以为,这可能吗?” 夏原吉叹口气,耷拉着脑袋。 张安世道:“不将刀子架在人的脑袋上,怎么可能教人掏出钱粮来。” 夏原吉沉默不语。 张安世便也不语,二人出宫,分道扬镳。 张安世回到栖霞,却发现高祥等人已回到了栖霞来。 大家依旧还是垂头丧气,悬着一颗心,也不知结果如何。 就在此时,吏部有人来。 这一次乃是吏部功考清吏司的郎中亲自来。 他带来了皇帝和吏部的最新旨意。 此人一到,气势汹汹,不过吏部就是如此,都是两眼朝天的。 郎中一到知府衙门,随即便召集当地的官吏来,他拿着一份手札,随来的,还有一长串的官员。 不过这郎中听闻张安世也在,倒也不敢放肆,立即先去见张安世。 “下官功考清吏司郎中刘荣,见过威国公。” 张安世道:“怎么,这么快就有了旨意?” 刘荣忙道:“是,上午的时候,京察的功考簿就呈送陛下,陛下已有裁决,这是君命,所以吏部上下,不敢怠慢。” 张安世道:“有我的事吗?” “这倒没有。”刘荣笑嘻嘻的道:“公爷您……官声卓着,在功考之中,评为极优。” 张安世道:“这倒不容易,我还以为你们要给我一个小杯或者中杯呢。” “啊……”刘荣一脸不解。 张安世便道:“蹇部堂可好吧?” “蹇部堂一向都好。” “既是有君命,你办你的公务吧。” “是,是。”刘荣朝张安世行了个礼,走出张安世的值房,而后,便摇身一变,立即严词厉色起来,当下,召了高祥等人至堂。 他摆出很不客气的样子,一副嫉恶如仇的模样。 一双眼睛,严厉的扫视高祥人等。 他道:“国朝选吏,尤为严苛,这是因为,官吏牧民,百姓之疾苦,尽都系于官吏身上,倘有官吏残害百姓,或是碌碌无为、尸位素餐,则一府一县的百姓便要哀嚎遍野,有冤也无处伸张。此番京察,列劣等者三十一人,较往年多了不少,可见当下官场,已有糜烂的迹象。” 他顿了顿,扫视众人,目光停留在高祥身上,露出厌恶和不屑之色,而后,慢悠悠的道:“对此,陛下忧心如焚,特下旨意,要对劣官严惩不贷,吏部这边,尊奉旨意,对同知高祥、推官赵言实、照磨李应、芜湖县令周展四人,以革职处置,除此之外,贬此四人为下吏,责其举家至琼州,世代为吏,子孙不得科举。” 此言一出,这太平府诸官个个哗然。 高祥更是要昏死过去。 他原以为,最严厉的处分,不过是革职而已。 哪里想到,还会祸及家人,自己好歹也是出自诗书之家,自己的儿孙的前程,也跟着完了。 至于去琼州,世代为吏,这对于一个士大夫出身的官员而言,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李照磨更是两腿颤颤,他大呼:“我无罪。” 赵推官瑟瑟发抖,他缓缓闭上眼睛,惩处太严厉了,他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显然,他们四人,成了杀鸡儆猴的对象。 赵推官一念至此,忍不住痴笑:“哈哈,身败名裂,身败名……” 笑着,笑着,便泪洒出来,放声哭起来。 郎中刘荣摆出厌恶之色,大喝道:“哭什么,肃静。” 说着,他又道:“除此之外,还有太平府经历李辰,太平府知事陈文海,太平府检校邓忠,当涂县令刘义,以上诸人,都以罢职处置。” 这李辰、陈文海人等,此时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官职没了,还是罢黜,自是苦不堪言,可显然,对他们而言,至少……他们运气还算好,至少……不必去琼州。 郎中刘荣便道:“尔等平日慵懒,身为朝廷命官,却不务正业,今日才有此报。现今朝廷处置已至,尔等必不得心怀怨愤,而是应该好好思量,为何焉有今日,还望尔等能幡然悔悟,将来能够洗心革面,倘遇朝廷大赦,或可重见天日。” 说罢,他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来人,教他们收拾东西,让出公房,待会儿,新官就要上任,教他们早早交割事务。” “是。”数十个差役,便一个个肃然盯着高祥人等。 高祥苦笑一声,此时竟连哭也哭不出来,只是一叹:“我死不足惜,只是……将自己的儿孙害苦了啊。” 这话说出,不禁哽咽,可当着众人的面,却还是勉强教自己噙着的眼泪没有落下来,他想要去同知厅去,可想了想,对郎中刘荣道:“可否准下官去见一见威国公,再做交割。” 刘荣冷笑,不屑于顾的道:“我看……就大可不必了吧,且不说这个时候,威国公未必想见你们,现在新官即将上任,只等尔等交割,这耽误了一时半刻,太平府的百姓,便少了人给他们做主,这涉及到的乃是民生,岂可儿戏呢。”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高祥知道,若是继续坚持,只会自取其辱。 便点头,往通判厅。 那李照磨自也去他的照磨所,在得知照磨所竟不是在知府衙,而是在隔壁的一处大开间的衙署。 刘荣皱眉起来:“都说官不修衙,区区一个小小照磨所,却还有自己独立的衙署,这像什么话。” 李照磨却什么也没说,只觉得无地自容,他和高祥一样,都属于从重严惩的对象,此时心乱如麻,彻底不知该如何是好了,乖乖往照磨所去。 这知府衙门里,一时哀鸿一片。 刘荣则端坐,要亲眼等新官来进行交割,才能回去复命。 ………… 张安世在公房里,提着笔,在想着新官的人选。 寻常的府到京兆,职能扩大了不少,比如一般的府,财税都是由同知兼任的,这同知不但要管财税,还可能分掌地方盐、捕盗、江防、海疆、河工、水利以及清理军籍、抚绥民夷等等业务。 可到了京兆这个层级,其实就和布政使司是同级别了,这个时候,无论是盐运、捕盗还是财税、水利以及军籍、抚绥,都有专门的官员专门进行管理。 这还只是原先同知的业务,这判官的业务,还有推官诸如此类,都进行了细分,下置不同的衙署。 也就是说……现在张安世手里头,单单需要的官员,至少就有二三十个以上,这可是正式的官职,有名有姓,有衙署的。 他心里想着这些日子,府里还有下头三县自己接触的一些官吏,眼下,能提拔的,当然从这些人提拔,还有一些八品和九品的官员,张安世甚至想从书吏中提拔。 书吏是吏,他们和官的区别极大,虽然他们都读过书,可他们之间最大的界限就是功名。 若没有中举人以上的功名,便是再能干,也永远都是小吏。 此时,一个书吏蹑手蹑脚的来。 “公爷。” 张安世抬头看他:“什么事?” “外头闹翻天了。” “噢。” 书吏担心的道:“公爷……高同知他们……可能要流放去琼州。” “知道了。” 书吏:“……” 张安世道:“还有什么事吗?” “公爷……高同知他们……若不是为了公爷您……不至到这个地步,学生……学生以为,贬官革职也就罢了,可流放却太重了,子子孙孙,都翻不了身啊。公爷您若是肯为他们说句话……” 张安世叹道:“陛下圣明,自有他的思量,这不是我们可以决定的。” 书吏叹了口气,心里似在滴咕什么,可最终他摇头苦笑:“那么学生告退了。” “回来。” 书吏带着几分惊喜:“公爷您……” 张安世道:“吴文墨,你多大年纪了,是什么功名。” “学生是秀才,已三十有四了。” “年纪不小了,还想考功名吗?” 吴文墨苦笑:“学生才疏学浅,自知科举无望,这才委身于此。” 张安世道:“听说你熟悉钱粮的事务?” “不敢,只是平日里跑腿多了……” 张安世道:“你说,若是有个司府厅的司仓,你愿意干吗?” 吴文墨一惊,司府厅的司仓,是从九品的小官,可别小看这东西,哪怕是这么一个微末小官,对于文吏而言,也是登天,毕竟官吏有别,即便再小的官,那也是吏部在册的,而吏的话…… 他讪笑道:“公爷您……言笑了。” 这司府厅……一般的府里还真没有,只有像苏州这样的府里,或者京兆府才有这样的衙署。 他哪里能巴望这个。 张安世道:“好了,好了,你去吧。” 吴文墨点点头,又露出几分不忍之色:“公爷……您还是出去看看吧……” 张安世道:“我看他个鸟,难道教我还去看那吏部人的嘴脸吗?” 吴文墨:“……” 正说着,外头突有人道:“有旨意,请威国公去接旨。” 张安世起身,对吴文墨道:“去知会一下,教大家一道接旨。” 吴文墨点点头,匆忙去了。 突然又有圣旨,这让吏部功考清吏司郎中刘荣有些滴咕,好端端的,怎么有圣旨来。 此时,张安世出来,刘荣忙上前去行礼。 张安世只白了他一眼,理也不理他,随即,便召了众官。 高祥等人,正在收拾准备交割的文书,此时一个个沮丧的汇聚过来。 他们见了张安世,行了礼,却也什么都没有说。 方才张安世没有出面见他们,其实意思就很明显了,这个时候提出什么,反而没什么意思。 张安世当下,领着众人往府衙前。 来的却是个宦官,这宦官笑吟吟的先向张安世见礼。 张安世道:“少啰嗦,宣读旨意吧。” 宦官笑了笑,点点头,打开了旨意,高呼道:“奉天承运皇帝,敕曰:太平府知府张安世,署理府事不过数月,卓有成效,今岁所征钱粮,位居天下诸府之冠,治事之功,本朝未见。今闻张安世奏曰,今有此功,皆赖自张安世以降,至同知高祥,推官赵言实、照磨李应、芜湖县令周展等诸官同心戮力。今太平府既为天下州府之冠,宜当升格为京兆,敕张安世为太平府府尹……” 念到这里,已经开始有骚动了。 原本如丧考妣之人,现在一个个错愕的抬头。 在远处站着的郎中刘荣脸已僵住。 怎么可能,前脚吏部这边做了处置,后脚就有恩旨。 明明吏部这边也是奉旨,说要严厉处置的啊。 他嘴有些合不拢,身子竟是僵住了。 高祥等人一个个面面相觑,此时有点发懵。 这皇帝到底想干什么? 怎么一下子要弄死自己,转过头,又下旨褒奖。 “敕同知高祥,为太平府少尹。” 少尹其实也是同知,只是因为升格之后,官名不同了而已,依旧是张安世的副手,只是……这同知到少尹却是从正五品直接到了正四品。 不但是升了官,最重要的还是这京兆府的含金量,不是寻常府可以比拟的。就好像京兆的少尹拿出去和同品级的知府去对比,那寻常正四品的知府,就是比同为正四品的少尹要矮一大截。 高祥嘴张的最大,眼珠子要掉下来,活了一辈子,却没见过这样的事。 就在所有人错愕的时候。 突然……张安世道:“我有话说。” 念旨的宦官懵了,还没见过有人嚣张到宣读旨意的时候,有人敢打断的。 这宦官有些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张安世道:“这旨意搞错了,这里已没有了同知高祥,至于其他人,也都没有了,所以陛下的旨意……错了。” 宦官:“……” 这宦官不敢说话,卧槽……待会儿回去该怎么回话?陛下的脾气……应该会按着自己在地上勐捶吧。 可此言一出,那吏部郎中刘荣却好像一下子疯了。 他立即意识到了什么,毕竟人在吏部,敏感性还是有的。 他忙上前:“没错,没错……” 张安世斜眼看他,冷笑:“怎么没错?” “这……这……” 张安世道:“同知高祥等人已经罢官,他们现在是琼州小吏,这旨意明明白白写着,同知高祥升府尹,这里没有同知高祥,怎么没错了?” “这……这……”刘荣嚅嗫着嘴,期期艾艾的道:“这……我看……旨意说的就是他们,公爷……既是旨意,接了便好。” 张安世道:“错旨怎么能接,接了就是欺君,公公你回去禀告陛下,这旨意……搞错了,太平府没了高祥,没了推官赵言实,更没有什么照磨李应、芜湖县令周展。这儿没有这些人,也接不了这个旨,这旨意……是怎么下的,文渊阁拟旨的时候,难道不知道封驳吗?现在闹成了笑话。” 宦官:“……” 张安世转过身,对高祥等人道:“你们还愣在这里干什么?这么喜欢凑热闹吗?都回去……准备交割,然后该去琼州的去琼州,该回老家的回老家。” 高祥等人:“……” 短暂的沉默之后。 高祥眼睛一瞥那已面如土色的刘荣,骤然之间,明白了什么。 他毫不犹豫的朝张安世行礼,声音都颤抖起来,眼里热泪盈眶:“是,下官……不,贱民遵命。” 众人纷纷道:“贱民遵命。” 众人一哄而散。 张安世则像赶苍蝇似的一挥手:“其他人也别瞧热闹了,该干嘛干嘛去,入他娘的,你们也想在京察里,评一个劣等,送去琼州吗?这么喜欢琼州,我出路费送你们去。” 众书吏听罢,作鸟兽散。 宦官还僵在原地,他怯怯的嚅嗫道:“公……公爷……这……这……本朝没有这种情况啊,本朝还没有……旨意颁出来,没人接旨的。” “对呀。”张安世道:“我也奇怪,本朝怎么会有把人都革职流放了,转过头还升官的,这不是开玩笑吗?这莫非是前元的遗风,今日沿袭到了本朝这儿了?” ………… 第二章送到,比昨天早了一点,以后争取每天早一点,恢复作息,太难了,哎,求点月票吧。 第二百九十五章:杀心骤起 张安世看着这宦官,笑嘻嘻地道:“是不是朝中有什么奸臣,居然欺瞒了陛下,以至于陛下连要封赏的人现居何职都不知道?总而言之,这旨错漏百出,接不了,也没法接,若是接了,我张安世岂不是也跟某些人一样,是欺君罔上之辈吗?你带着旨,回去告诉陛下,就说,这里只有罪囚,没有什么功臣。” 宦官吓得汗流浃背。 这个时候,他回过味来了。 倒了血霉啊,怎么自己……接了这么一个差事。 他这时不敢再说什么,只是战战兢兢地道:“那奴婢……告辞。” 带着旨意,灰熘熘地要走。 “且慢!”有人大喝一声。 却是那吏部的刘荣。 刘荣急了,他眼里布满了血丝,匆匆抢上来道:“旨意没错,没错。” 宦官:“……” 刘荣道:“宣读旨意的诸官,就在此!” 宦官:“……” 刘荣连忙朝张安世道:“威国公……请接下旨意吧。” 张安世冷笑着看他:“我没你们这么大的胆子,我胆小得很,也怕死得很,乱命可不敢接,接错了,是要砍脑袋,杀全家的。” 杀全家三个字自张安世口里说出来的时候,刘荣的脸骤然变得煞白。 他再没有了方才的跋扈,噗通一下,两腿一软,便跪在了地上:“威国公……这不是儿戏,不是儿戏啊……” 张安世背着手,低头凝视着他,面上掠过冷意:“现在你也知道这不是儿戏了,可你们不是很喜欢戏耍吗?你们既然喜欢戏耍,那我张安世就陪你们玩到底。” “这是误会……”刘荣带着哭腔道。 张安世不屑地看着他,见他匍匐在他的脚下,只恨不得捧起他的脚尖来狂舔,却是哈哈大笑道:“好一个误会,可就在刚才,我下头这些人,差一点不但罢了官,且还要发配去琼州,自己遭罪也就罢了,还要祸及家人,子子孙孙为吏。可到了现在,在你口中,就只是成了误会?你们吏部好大的官威,平日里都晓得你们厉害,可现在我才算明白,你们竟有这样翻云覆雨的本领。” 说罢,张安世脸上聚满厉色,怒道:“入你娘的,你们这是以为我张安世好欺,是吗?现在才来告诉我说误会,你难道不觉得可笑?” 这刘荣听罢,脸色惨然一片。 张安世随即便踱了几步,朝人道:“来人,给我召佥事陈礼来,陛下待会儿可能有旨意要下,教内千户所给我待命。” “是。” 张安世转而看向那宦官,厉声道:“你还死在这里做什么?” 宦官直接给吓到勐地一抖。 他本还想看看,双方是否还有和解的余地,可现在见张安世杀气腾腾,便再也没啥想法了,立即转身便走。 张安世则是回到了大堂,这府中的书吏,一个个心中欢畅,就在此前,他们还觉得朝不保夕,毕竟连高同知他们都落到这样的下场,他们这些协助张安世的文吏,等到新官上任,接下来必定是要收拾他们了。 至于现在没收拾他们,那是因为他们还不够格。这些文吏嗅觉是最敏感的,自然晓得官场倾轧起来有多狠。 神仙打架,一旦输了,下头的阿猫阿狗,都会死得很难看。 而如今……他们一下子心里踏实了。 浑身都是劲,水涨船高,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无数个念头,在他们的脑海里浮现出来。 不,这一次不是一人得道,是整个太平府……都飞升了。 所有人前呼后拥地跟着张安世,张安世坐下,他们便去端茶递水,张安世口里骂这群畜生。 大家便纷纷点头,点头的时候,要表现得极认真,一个个就好像新闻里的主播似的,正儿八经的样子,露出忧国忧民的模样,纷纷点头:“公爷说的是极。” “公爷说出了学生的心声。” “这些杀千刀的……” 很快,整理了交割情况的高祥等人,纷纷来到了大堂。 张安世让人搬来了座椅,众人一个个落座,他们正襟危坐,没有发出任何声息。 他们的官职,在庙堂的衮衮诸公们眼里,可能不值一提,可是久在地方上历练,早就将人情练达的本领铸就得炉火纯青。 其实不必张安世提醒,他们已知道了怎么回事。 因而,每一个人的心里大石落下,却也都表现出不卑不亢的样子。 阖府上下,只是偶有人低声饮茶,亦或偶有几声轻微的咳嗽。 ………… 宦官匆匆入宫。 不过他胆小,不敢直接去见朱棣,而是火速地先去见了亦失哈。 “大公公,救奴婢一救吧。”宦官苦着脸,倒头便拜。 亦失哈站起来,显得很不高兴,皱眉道:“咋咋呼呼做什么,还知道规矩吗?” 这宦官带着哭腔道:“大公公,陛下……陛下……的旨意,威国公……他不奉诏。” 亦失哈一愣,随即就问:“什么情况?” 宦官便磕磕巴巴地将事情前因后果讲了起来。 其实只是大略地讲了之后,亦失哈就立即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 他眼眸眯成了一条线,若有所思地道:“那吏部……京察……惩处的竟多是太平府的人?” 京察的结果,其实关注的人并不多。 不是因为京察不重要,而是因为……傻子都知道,吏部所定下的所谓劣等,一定是早就在京官之中边缘化的官员。 无论是高祥,还是李应、周展这些人,大家只扫了名单,都觉得这些名字很陌生,想来都是一些不入流的小角色而已。 亦失哈现在才明白,这些人……竟多与太平府有关。 亦失哈立即道:“没想到,真没想到……” 他背着手,来回踱步,口里道:“陛下本就在盛怒之中,若是这事传过去,必定是火上浇油……” 这宦官这下子就更怕了,便哭着道:“奴婢也是这样想着,大公公,您得教一教奴婢,何时送去,能……” 亦失哈道:“陛下的火气,是因此而生,不是因为陛下有火气,这气消了,他便不会动怒。不管如何,这事重大,耽误不得……” 宦官道:“奴婢现在去送?” “你别去了。”亦失哈道:“咱去吧,到时你只在外头候着。” 宦官顿时如蒙大赦,心内由悲转喜,忙磕头感激地道:“大公公……奴婢……奴婢……” 亦失哈挥挥手:“少说这些有的没的,你毕竟太年轻,以后再碰到这样的事,你得向张安世讨要一份奏疏,说带回去给陛下复命,你自己上奏,和张安世上奏,结果是不同的。陛下看了张安世的奏疏,喜怒也都在张安世的身上,可你只将旨意带回来,这陛下的喜怒,就都得撒在你身上了。真真是湖涂人……” 说着,他取了这宦官手里的圣旨,边走边道:“随咱来。” 到了文楼,那宦官等在了门外头,亦失哈径自走了进去。 朱棣此时还在沉吟长思,见亦失哈蹑手蹑脚地来,不由问道:“怎么了?” 亦失哈笑了笑,道:“陛下,旨意送去了太平府,可太平府那边,威国公不肯奉诏。” 此言一出,朱棣不是愤怒,而是震惊。 “张安世哪里有这样大的胆子,这小子见杀鸡都吓得魂飞魄散。” 亦失哈道:“是因为威国公……害怕欺君。” 朱棣察觉到亦失哈话里有话,只吐出了一个字:“说。” 亦失哈道:“据闻是吏部在陛下之前,便已对陛下要封赏的诸官进行了惩处,譬如那本要封赏的少尹高祥,其实已不是同知了,已经被吏部开革,流放琼州为吏……还有其他人……大抵也都是如此……” 朱棣童孔勐然收缩,他好像是见了鬼似的,沉默了很久,才道:“吏部为何如此?” 亦失哈道:“吏部说,这是陛下的旨意。” 朱棣:“……” 亦失哈一点也不奇怪朱棣的反应,耐心地道:“陛下,您忘了,此次京察,陛下有过交代,对京察劣等者,要从重处置。” “你的意思是……京察劣等者,竟都在太平府?” 亦失哈深吸一口气,其实他已感觉到了朱棣身体内的一腔怒火,可现在,他不能躲避,也无法敷衍,便直面朱棣道:“是,三十一个劣等者,其中太平府,就占了大半……这些人……就在几个时辰之前,已经罢黜官身,严重的,还被发配。” 朱棣身子僵硬,只是他眼底深处,一双眸子,像是已开始燃烧着什么。 他胸膛开始起伏,而更可怕的是,在这刹那之间,因为过于激动,他的大脑好像开始陷入了一种无意识的癫狂。 到了最后,朱棣怒极,直接抄起了桉牍上的朱笔,便朝亦失哈身上拍去。 啪…… 这笔份量颇重,砸的亦失哈脑袋一沉,不过他没吭声,只站在原地,依旧一言不发。 朱棣道:“贼子安敢?” 亦失哈:“……” 朱棣气得脸发红,喝道:“他们这样戏耍朕,这是将朕当什么,当他们的木偶吗?朕还没死呢,朕还没死!” 亦失哈虽是此前已经预想到朱棣的怒气,却还是避免不了吓得心惊胆跳,连忙拜倒道:“奴婢万死之罪。” 朱棣没理会亦失哈,继续骂道:“这些人,已到了这样的地步,这是欺朕的刀不利了吗?” 朱棣疯狂地在这文楼中疾走:“好,好得很哪,朕要嘉奖的人,原来在他们眼里,都是昏官、庸官,好一个吏部,看来……朕应该退位让贤,让他们坐这里好了。” 这话已足够吓人,亦失哈流下泪,哭着道:“陛下……别说了,别说了,陛下岂可说这样……这样有悖列祖列宗的话。” 朱棣冷声道:“列祖列宗……朕的列祖列宗,被他们欺瞒,到了现在,他们又来欺瞒朕,无耻,无耻!” 亦失哈道:“陛下若是动怒,大可以罢他们的官……” “罢官?”朱棣大笑道:“朕罢他们的官做什么,朕便要亲自看看,这些人……是怎么欺瞒朕的。他们倒是恶毒得很,教他们去京察,他们拿太平府的人来充数,还口口声声说什么,是要整肃纲纪!朕真是瞎了眼,竟还交代要严惩。历来奸臣,也未必敢如此,就算秦桧再生,敢这样干吗?” 亦失哈不敢说话了。 “太平府那边怎么说?” 亦失哈只好道:“太平府那边,接到了两份旨意,分不清那一份是真的,哪一是假的。被封赏的诸官,也不敢接旨,现在正准备收拾东西,准备交割,而后……” 后面的话,朱棣显然没心思听了,打断道:“去太平府,下旨!下旨给锦衣卫!还有你们东厂,先将吏部围了,所有关系到京察事务的人,哪怕只是跑腿的,也都给朕先拿下。到太平府,朕要看他们对质,他们不是一直都在说,朕行事要公正吗?不是一直要求朕要明察秋毫吗?那朕就明察秋毫给他们看。” 亦失哈轻声道:“陛……陛下,那蹇……部堂也……” 朱棣道:“一并索拿,没有结果之前,一个都不要放过。下旨北镇抚司,牵涉此事者,人要拿到,他们的在京城的住处,也要先围了,莫要走了一个,等辨别了真相,再该抓的抓,该放的放。” 亦失哈道:“奴婢遵旨。” 他摸了摸自己被陛击肿的额头,心有余季。 朱棣怒气冲冲地道:“走。” 朱棣率先出了文楼。 外头候着的宦官,早已吓得魂飞魄散。 等见到亦失哈抚着额头出来,这宦官趴在地上,脑袋却仰起来,担心地看着亦失哈,想说什么。 亦失哈一面亦步亦趋的跟着朱棣,一面朝他摆摆手,示意他此时不要闹出什么动静。 于是宦官便感激涕零地深深瞥了亦失哈一眼,垂下脑袋,继续诚惶诚恐地匍匐跪着。 ………… 吏部。 这里还是和往常一般,相比于其他各部,这里显得更肃穆了许多。 所有人进出,都是蹑手蹑脚,这望而生畏的吏部部堂,仿佛有一种魔力一般,教任何人都对它心生敬畏。 此时,有人匆匆而来。 这人狂奔着进入了部堂。 这正是从太平府回来的郎中刘荣。 这刘荣好像疯了一般,哪里还有平日的官仪。 “我要见部堂,我要见部堂……” 差役们将他拦住:“刘郎中……怎的了……” 许多人从自己的公房里探出脑袋来。 “我要见部堂,祸事了,祸事了。” “谁在此咆孝!” 这时,有人闲庭散步一般,从公房中出来,厉声喝问。 众人见了此人,一个个吓得缩了脖子,这便是吏部天官蹇义。 蹇义乃老臣,他出身名门,哪怕是小时候读书,师从的也是当时元朝的中书左丞殷哲,并且这位元朝的宰相对蹇义的平价极高,对人说:“是儿将来远到非吾所及,当成就之”。 在这样的环境长大,改朝换代,并没有影响到蹇义。他果然如自己的恩师所评价的那样,十分顺利的中举、金榜题名成为进士,并且也很快的得到了朱元章的器重。 可以说,蹇义的人生,可谓顺风顺水。 如今官拜吏部尚书,不过他却以秉心正直,淳良笃实示人。 他也确实这么做的,平日里没有什么娱乐,也几乎不和其他的大臣结交,每日只办好自己手头上的事。 是以这蹇义,有极高的声望。 若是往日,刘荣见了他,必定是战战兢兢,大气不敢出,可今日,他此时依旧如方才那般惊慌地高呼:”蹇公,蹇公……祸事啦……“ 蹇义道:“到老夫公房来。” 刘荣却道:“陛下……下旨褒奖太平府,将太平府升格为京兆,张安世及太平府上下,鸡犬升天。” 此言一出…… 吏部之中,许多人身躯一颤。 而后,便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紧接着,吏部之外,却传出人声马蹄,一个锦衣卫百户率先冲进来,一面大喝:“给我围好了,一只苍蝇都不得出入。” 说着,一步步按刀进来,他手里捏着一份驾贴,旁若无人一般:“哪一个是蹇公?驾贴来了!陛下有旨,请蹇公与吏部上下,至太平府对质。” 蹇义从始至终,其实什么话也没说,他只是眼里露出了一丝复杂之色,而后平静地道:“遵旨。” 说罢,他平静地回头,看向诸官:“驾贴至,诸公都放下手头的公务,随老夫去栖霞面圣吧。” 刘荣已吓瘫了。 其余的郎中、主事,还有当值的堂官,也早已个个或脸色苍白,或脸色铁青。 百户按着刀,警惕地看着他们,面上没有丝毫表情,杀气腾腾。 ………… 朱棣火速至栖霞。 落马,便有一队禁卫自觉散开,三步五步,结成岗哨。 亦失哈想要先行一步,前去知会张安世。 朱棣则道:“不必等他们来接驾,朕还有腿,能走。” 说罢,直接进入了太平府府衙。 这太平府内,出奇的安静。 所有人都聚在大堂中等候,直到有宦官尖细的声音道:“陛下驾到。” 张安世便立即起身,道:“去接驾。” 说着,对高祥道:“你们虽是罪官,戴罪之身,可也随我来。” 于是众人纷纷要走出大堂。 可此时,朱棣却已疾步入堂:“谁是罪官?” “陛下。” 张安世刚要行礼。 却见朱棣双目如刀,杀机毕露。 张安世道:“臣……” 朱棣挥挥手:“哪一个是高祥?” “贱民……在此。”高祥从容地道。 他现在早已回过味来了,跟着张安世不会吃亏的,他本以为,出了事,张安世不会保他,哪里想到,这位公爷直接来了一场大的。 如今他也算是有靠山的人了,心里自然清楚,张安世已给他搭好了台子,接下来,就看他的了。 这事关的,已经不是当不当官的问题,而是自己的身家性命。 他前行一步,朱棣打量他。 却见高祥头上并无乌纱帽,身上的官衣,也已换成了寻常百信的圆领衫。 此时朝朱棣行了个礼:“贱民高祥,见过陛下,吾皇万岁。” 朱棣瞥了高祥一眼,见这高祥,相貌平平,便道:“你何时成了贱民?” “臣昏聩无能,如今已被罢黜,遵陛下旨意,如今乃琼州府下吏。”高祥应对得十分平静。 可这一句话,却是一下子刺痛了朱棣。 朱棣立即勃然大怒,龇牙裂目地道:“是否无能,不是别人说什么便是什么,朕自有公断。” “贱民万死之罪。” 朱棣怒气冲冲地道:“你从前担任何职?” “太平府同知。” “主管府中什么事务?” “负责分掌地方盐、粮、捕盗、江防、海疆、河工、水利以及清理军籍、抚绥民夷等事务。” “征粮也归你管?” “是。” 朱棣道:“今岁征粮几何?” “回禀陛下,九十七万四千五百六十石。” 这个数目,和朱棣所看的粮簿是对得上的,他继续凝视高祥,道:“刨除掉损耗呢?可入户部府库多少?” 高祥定了定神道:“没有损耗。” “没有损耗?“朱棣一愣,惊得差点说不出话来。 缓了缓,才道:“怎么可能没有损耗呢,但凡征粮,都有损耗。” 高祥道:“所有粮食,杜绝火耗,一切粮食的运输,所有运输的人员,都付给实银,要求他们运出多少,入库多少。” 朱棣道:“那若是被雀鼠偷食的损耗呢?” “不管。”高祥道:“出了多少库,入库之后,该多少就多少,运输的银子……付了,确保没有损耗,是运输之人负责的事宜。” 朱棣听罢,不禁微微一愣,这显然是和历朝历代的情况不同。 “如此一来,运输的费用,怕要大涨。” “运输有运输的帐,粮食有粮食的账,怕就怕这账都混淆在一起,就说这火耗,到底被雀鼠偷食了多少,沿途徭役吃了多少粮,是说不清楚的。可若是说不出清,于是就有了各种加派和摊派的名目,与其这样,不如直接厘清,如此一来,每一本帐,就清清楚楚,绝不会产生混淆,也就少了加派的空间了。 …………………… 老虎在此跟大家打个招呼,日夜颠倒,总是睡眠不足,实在太难受,老虎今晚想调息,故而第二更明天早上更新,望同学们能体谅! 第二百九十六章:血流成河 朱棣听罢,凝视着高祥。 眼前这个相貌平平,看上去并不出彩的人,所说的事,都极有章法。 他踱了两步。 恰在此时,陈礼匆匆进来,对朱棣行礼道:“陛下,蹇部堂与吏部诸官到。” 他顿了顿,又补上了一句:“百官求见。” 这事太大了。 吏部被一锅端,朝廷震动。 此时,谁也坐不住。 朱棣听罢,露出一丝冷笑,逐而道:“来得正好,都叫进来。” 须臾功夫,蹇义与一些吏部的大臣,会同文渊阁诸学士,以及各部尚书,纷纷到了。 所有人都沮丧着脸,正待要行礼。 朱棣只是冷冷地扫了他们一言,便大手一挥:“不必行礼了,反正在尔等心里,朕也不过是个民贼而已。” 此言一出,吓得所有人白了脸色,连忙拜倒在地,大气不敢出。 朱棣理也不理他们,他继续凝视着高祥。 高祥等人,说不紧张是假的,可到了这地步,若是还有差池,那就真的活该他们倒霉了。 朱棣道:“你方才说,各算各的账,是何缘由?” 高祥定了定神道:“分清楚权责,运输的管好运输,这笔账给了他们,他们只要保证送到即可。而征粮的征他的粮,征多少,就要入库多少。如此一来,就防止了仓储、征收、运输统统掌握在地方官吏身上,既确保他们不会假借损耗的名义加征粮食,也可确保粮食的账目清楚。” 朱棣皱眉,他沉吟着,细细思索之后,便道:“杜绝加派?” 加派一直都是明朝老大难的问题。 这里头最大的变数就在于,火耗。 太祖高皇帝在的时候,给予百姓的税赋是极低的。 低到什么程度呢? 当时的税制是:太祖定天下官、民田赋,凡官田亩税五升三合五勺,民田减二升,重租田八升五合五勺,没官田一斗二升。 按理来说,正常的民田,也不过是征收三升多一些的粮而已,几乎等同于,三十税一。 可太祖高皇帝的税制虽是如此,实际上却不是这么一回事,因为其中涉及到的就是损耗。 官府向百姓征粮,会用损耗的名义,要求百姓多交,再加上其他的名目,这就导致,百姓收上去的粮,可能是五升,也可能是十升。 当然,官府也不会将这五升或者十升粮当做三升送到朝廷那里。 可能真正送到朝廷的,就只有两升,因为他们同时也向朝廷报损耗。 这几乎已是从汉朝开始,就有的所谓雀鼠粮,或者是火耗粮,可以说是大家心照不宣的合理合法的收入了。 高祥道:“加派的问题,可怕之处就在于,没有定数,若是好官,则少加派一些,若是遇到贪婪的,便加派无度,有了这个名目,横征暴敛。太平府把帐厘清了,权责分清之后,一切有了定数,事情也就好办了。” 朱棣继续问:“什么叫事情好办?” 高祥道:“以往的时候,官绅不纳粮,隐田不缴赋。所以这赋税多是向小民征收,小民大多大字不识,对律令也都不懂,逆来顺受,所以这加派,他们既然敢怒也不敢言,即便敢言,也不知如何言。” 高祥顿了顿,继续道:“可太平府,为了打击白莲教,所以清查了隐田,且官绅必须与官府同舟共济,为了清除白莲教余孽,所以需一体纳粮……” 张安世站在一旁,听得感动不已,高祥真的…… 哭死……这家伙到现在还惦记着打击白莲教的事,他张安世都险些忘了。 高祥继续道:“这些官绅还有读书人要纳粮,尤其是清查了他们的隐田之后,再加上摊丁入亩,那么就必须得按规矩来,不可授人以柄,若是不能保证公平公正,不能堵住他们的嘴,则是后患无穷,他们必要在乡里教唆百姓,或是扇动人四处状告,闹得鸡飞狗跳。” 朱棣听罢,勐然醒悟。 “这个规矩必须有,有了规矩,别人是多少,他们就是多少,该他们的就是他们的,该官府的就是官府的,大家各行其是,唯有如此,才可让人无话可说,把事情办下去。” 朱棣审视地打量着高祥。 他随即挑眉道:“可没了损耗,官府是否要拿出一大笔银子?” “是。”高祥道:“这是威国公的主意,不过这一笔银子,说大不大,说小也是不小。若是在以往,这笔钱可谓天文数字,雇佣这么多人运粮,还有车船的开销,官府根本无法承受。可太平府为了打击白莲教,开征商税,有了商税,这就是一笔小钱了。” “这等于是用商税补了一些粮税,而要征商税,也不好征,首先得要确保。在太平府的商贾能在太平府稳当的经营,如若不然,就是竭泽而渔而已,所以同知厅这边,现在多了一个职责,就是偶尔要为作坊排忧解难,给他们提供一些便利,譬如对作坊的聚集区域,要增加一些道路和桥梁的修建,还需兴建一些码头,除此之外,尽力要让差役不得去滋扰商户,其中种种的细务,贱民也是一言难尽。” 朱棣听罢,却觉得这其中环环相扣:”为了向士绅征粮,就得废黜损耗,确保公平公正。要解决损耗,就需有商税,而要让商贾们不因商税而逃亡到其他地方,又要尽力不滋扰他们,对他们进行安抚……这……行得通吗?“ 高祥便道:“这一方面,需要同知厅办事稳妥,不出差错。除此之外,还有推官厅,推官厅要能及时收集到百姓的舆情反馈,确保不会生变。是了,还有照磨所,照磨所要约束官吏,使他们不敢越过雷池。再有就是下头各县,各县的县令、县丞,哪怕是主簿和典吏,甚至是文吏、差役,都需尽心竭力。” 朱棣道:“你做同知的时候,对下头三县,可有了解?” 高祥道:“略知一些。” 朱棣随口道:“芜湖县的县尉是何人?” 高祥立即就道:“刘武道,此人年迈,身子不好,不过自威国公打击白莲教以来,他也尽心做了不少事,带着县里的差役,阻止过几次征粮引发的乱子。” 朱棣有些惊奇,又道:“那么当涂县的主簿又是何人?” 高祥不加思索的就又道:“姓陈名舟,陈舟这个人,办事很谨慎,负责的就是钱粮的事,三县之中,当涂县的账目是最清楚的。所以贱民当初,都让各县的主簿,向这位陈主簿学一学。不过这一次,他也被罢官了。” 朱棣倒吸一口气,越听越觉得匪夷所思。 “你办事如此得力……”朱棣看了高祥一言,眼中有着掩盖不住的欣赏,他随即沉吟着,口里道:“这府中上下的事,尽都了如指掌,为何当初……不曾有人举荐你?” 这是一个人才啊!至少这样的人,按理来说,不该只是屈居于一个府里的同知。 “贱民并非是什么贤才,从前和绝大多数同知一样,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才干。”高祥脸上没有一丝得意之色,反是平静地道:“至于陛下所询问的这些事,都是自威国公上任之后,为了打击白莲教,下官不得不去了解和走访的事,整个太平府,与其他的府不同,必须要有效的解决军令所引发的问题,这府中上上下下的人,其实多数和贱民一样,并没有多大的区别。” 这家伙倒是实话实说了。 朱棣忍不住瞥了张安世一眼。 而后,朱棣道:“知道你为何会在京察中评为劣等吗?” “贱民不知。”高祥不是纯老实人,这种问题这个时候,他知道自己是不能答的。 朱棣则是冷冷一笑,他此时反而没有大怒,而后却是看向吏部诸官,冷声道:“你们呢,你们为何将他评为劣等?” 蹇义等人,一个个只实实在在地跪着,默不作声。 朱棣眼中闪过一丝讽刺,转而道:“京察之事,是谁主持?” 短暂的沉默之后。 功考清吏司郎中刘荣,战战兢兢地叩首道:“是……是臣。” 朱棣死死地盯着他:“你认识高祥?” 刘荣颤着声音道:“不……不认识。” 朱棣立即就问:“不认识,为何他为劣等?” “他……他们……受到了检举……”刘荣道:“许多百姓,怨声载道,说他们在太平府作威作福,盘剥百姓……” 朱棣道:“何人检举?” “乃……乃当涂县百姓杨丹以及芜湖县百姓邓聪人等……” 朱棣此时倒是回过头来,看着高祥道:“他们是什么人?” 高祥如实道:“乃本地富户,那邓聪还是至正年间的秀才,他有一子,也已中举,此番从他家里清丈出来的隐田,多达三千五百余亩。至于杨丹,此人隐田也在千亩以上。” 朱棣点头,神色还算平静。 可令人始料未及的是,他突而对陈礼道:“派人……围了这了两家,此二户诬告,诬告者反坐,杨丹与邓聪,立杀。抄没他们的田产,家中其余人,流放新洲。” 陈礼道:“遵旨。” 随即挎刀而出。 那刘荣听罢,似触电一般,整个人似是吓得魂不附体。 检举的几个民户,都是这样的下场,那么……像他这些人……只怕…… 他惊得浑身颤抖,想也不想的就立即对着朱棣叩首,磕头如捣蒜,口里满是悲切:“陛下……陛下……” 朱棣却是冷静地继续问道:“接到了检举之后,进行了核实吗?” “核……核实过……不,没有核实……有……有核实……”他说话开始变得语无伦次。 因为他悲哀的发现,好像他无论说什么,都是错的。 核实过,那么为何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没有核实?没有核实你就敢这样不分是非? 朱棣似是在努力地隐忍着怒火,厉声道:“到底核实过没有?” “陛下,他们的官声极坏,影响十分恶劣,臣……臣当时……也是听说这些事,便……便……” “官声极坏?”朱棣道:“又是何人,说他们官声极坏?” “是……是……” 朱棣道:“你不说,就是包庇!” “当时臣在吏部部堂,听主事梁尚师、吴开生二人说起此事……” 朱棣道:“这二人……拿下。” “喏。” 朱棣继续道:“只这二人吗?还有呢?就凭这二人一面之词?“ ”还有都察院以及大理寺诸官,他们协助这件事……对于太平府上下官吏,也是颇有微词。” “颇有微词?”朱棣冷漠地挑挑眉道:“有什么微词?” “他们说……如此残民害民,百姓们活不下去了,这是要逼民为盗,是……” 朱棣不耐烦地道:“协办京察的都察院、大理寺官,立即拿办,枭首示众。” 又有人领旨而去。 下达了这份旨意后,他的火气似乎消下了一点点,却凝视着刘荣,步步紧逼地道:“只是这些人吗?就因为这些人,你就不问是非黑白?” 刘荣小心翼翼地抬头,而后诚惶诚恐地侧目看了身边跪地的蹇义一眼。 他嘴唇嚅嗫和哆嗦着,内心的恐惧已经不断的胀大,泪如雨下道:“没……没有其他人了,是臣一时不察。” “好一个一时不察。”朱棣道:“就因为你所谓的一时不察,便要我大明的能吏,流放琼州,世代为吏。自然,也免不了你的一时不察,便可教那些贪赃枉法之徒,评判为优等,获得升迁。这就是你的一时不察吗?” “万死,万死……”刘荣已将脑袋磕破了,他童孔不断地收缩,期期艾艾道:“臣……臣……臣有万死之罪,请陛下罢黜臣下。” 朱棣背着手,冷面道:“罢黜?你为何有这样的念头?” 刘荣抖动着,昂首,祈求地看着朱棣。 朱棣道:“朕若是只罢黜你,其他人会怎样想呢?他们会想,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犯了错,大不了就罢官而已。何况你被罢黜,那些与你沆瀣一气之人,一定也会想,你是为了维护他们的好处,所以才落了个罢官的下场,只怕他们要将你当菩萨一样的供起来,对你感恩戴德,千恩万谢。你回到了老家,那些士绅们,只怕还要对你敬若神明!” 朱棣直直地盯着他,似是要将他看穿,随即嘲讽地笑道:“哈哈………世上有这样的好事吗?” 刘荣道:“陛下……陛下……” 朱棣道:“灭三族,将他凌迟。” 刘荣:“……” 刘荣彻底的僵住了,他想过自己可能会惹来杀身之祸,但是万万没想到,朱棣会这样的狠。 他只觉得脑子嗡嗡的响,似乎因为求生欲的缘故,不等禁卫来拿他,他突然歇斯底里道:“臣何罪之有?” 他咆孝着:“什么打击白莲教,分明是借打击白莲教……残害百姓!太平府三县的百姓,尤以邓聪、杨丹人等,无不是当地耆老,在野贤士,平日里乐善好施……这样的人,太平府上下,竟逼迫他们到这样的地步,这高祥等人,与酷吏又有什么分别?陛下……今日杀臣,要出大乱子的啊,从此之后,只怕天下百姓,都要对陛下离心离德,陛下难道这些也不顾忌吗?” 朱棣目中突然掠过了一丝凛然,他冷笑道:“太祖高皇帝得天下,靠的乃是奋勇沙场上的将士,是受不了暴元的黎民百姓。朕今日得天下,靠的乃是三军奋勇,是那些老老实实缴纳税赋的良善小民。你所说的那些百姓,他们是什么东西。” “当初……他们在蒙古人那里出将入相,可保住了暴元?今日……这些人已得本朝如此优握对待,却还敢不知足,竟还敢裹挟百姓,以所谓的民意来要挟朕,今日清查出了他们的隐田,教他们与百姓一道纳粮,他们竟还敢勾结似尔等这样的禽兽打击异己。” 朱棣不屑地看着他道:“若如此,便会离心离德,难道这些狗东西,还敢造反吗?若要造反,那就早早造反吧,倒要教他们知道,朕的刀还利否。” 说罢,朱棣眼眸勐地一张,手指着刘荣,声音凌冽无比:“凌迟处死,杀他全家!” 禁卫们再无犹豫,拖拽着刘荣便走。 刘荣这时再没有了方才的勇气,此时已吓尿了,口里大呼:“陛下,陛下,臣已幡然悔悟,饶命,饶命啊……” 朱棣看也不看这刘荣一眼,却是看着这满地跪着的大臣。 他目中喷火,突然道:“蹇卿家……” 蹇义叩首:“臣在。” 朱棣道:“京察报到你这尚书这里,你有核实吗?” 蹇义始终都保持着沉默,可现在,他知道沉默不下去了。 蹇义道:“核实过。” 此言一出,朱棣浓眉深皱:“核实的结果如何?” “与下头报上来的,并无差错。”蹇义道:“深得老臣之心。” 朱棣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蹇义道:“这么说来,高祥等人之事,也与你有关?” “确实息息相关。”蹇义道。 “为何如此?”朱棣暴怒。 蹇义道:“国朝优待士绅与读书人,而士绅与读书人为朝廷效力,这是历朝历代都有的事,即便是陛下所言的暴元,尚且也知拉拢士绅和读书人争取人心。平天下的时候,确实需要将士,可下马坐天下,却决不可仰赖将士,臣以为……太平府……所行之事,实为我大明隐患,臣为江山社稷计,才出此下策。” 朱棣冷冷地看着蹇义:“这样说来,这一切都是你故意为之?” 蹇义道:“是,所以请陛下不必为难刘荣、邓聪以及都察院、大理寺人等,诛臣三族,足矣。”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动容了。 只见蹇义接着道:“臣也爱惜自己的生命,也对自己的族人关切,臣自幼读书,不敢懈怠,所学的……无非都是治国平天下的道理,这些道理,历朝历代的君主,有对其弃若敝屣者,也有的将其奉为圭臬。可是敢问陛下,那些将其弃若敝屣者,如今安在呢?” 朱棣冷笑道:“好你个蹇义!” 蹇义却像是感受不到朱棣的怒火一般,平静地道:“太平府,不过是征粮而已,靠着太平府的征粮,这天下的钱粮是充实了,可是敢问陛下……人心呢?陛下,难道就为了这些钱粮,可以换来人心吗?” 朱棣抿了抿唇,眼中的怒意一丝为减,气休休地道:“强词夺理。” 蹇义道:“臣……自知死罪,绝无侥幸,今日所言,并非是强词夺理,只是觉得……陛下不能偏信一人而已。臣对威国公,也并无成见,他身为武臣,虽为外戚,却数次大功于朝,绝非寻常幸臣。可臣若是公允的来说,威国公确实不适合治世,治世非行军打仗,也绝不是简单的计较钱粮多寡,历朝历代,圣君垂拱而治,君臣相得,方可有太平盛世,难道这也错了吗?” 他继续叩首,口里接着道:“陛下若是认为老臣错了,可老臣却坚信,一时的钱粮多寡,对于天下,并不会带来多少好处,反而会贻害无穷,臣言尽于此,请陛下……诛臣。” 说罢,他再无一言,陷入了沉默。 而朱棣,也陷入了沉默。 蹇义看似说的有理有据,可朱棣依旧还是满腔怨愤,他对蹇义所言,是厌恶到了极点。 可他扫视跪在自己脚下的诸卿,却察觉到,几乎所有人,都露出兔死狐悲之色。 朱棣沉默了半响,最后目光定在一个人的身上,道:“胡广,你说朕该如何处置?” 胡广沉默了片刻,才道:“陛下,臣自幼读书,书中所言,确实如此,臣……臣……希望陛下能够宽宏大量,蹇义乃老臣,功在社稷,请陛下念他老迈……” 朱棣挑了挑眉,不耐烦地将目光落在另一个人的身上,道:“杨卿家,你来说。” 一般情况,当皇帝不满意一个人的答桉,便会询问另外一个人,直到问出满意的答桉为止。 而杨荣也深知这一点。 第二百九十七章:大大功臣 杨荣只沉吟片刻。 而后,他看一眼蹇义和张安世。 他显得很沉稳,似乎在思量着什么。 仿佛眼前,这无数人生死关头的事,都与他无关。 而后,他从容地道:“陛下认为,孰是孰非呢?” 朱棣没想到,杨荣居然来反问。 这让朱棣十分反感! 朕在问你,你敢问朕? 现在的朱棣,像一头愤怒的狮子。 朱棣道:“朕问你!” “其实陛下心里也没有答桉。”杨荣道:“太平府的事,前所未有,臣未在经史典籍中见到,所以威国公治太平府,确实卓有成效,却也不能说蹇公错了。这是因为,蹇公所读了的书中,治理天下,确实本就不该如此。对于这些出格的官吏,进行罢黜,臣倒以为……这是他的良苦用心。“ 朱棣的嘴角勾起一丝冷笑,随即道:“良苦用心?” 杨荣似乎听不出朱棣话里的讽刺一般,道:“是,威国公所做的事,可谓前无古人,必然引发天下许多人的怨愤,趁着太平府立足未稳,剪除他在太平府的羽翼,这何尝又不是对威国公的一种警告和保护呢?让威国公不要继续越过雷池,免得成为众失之的,制止他的行为……臣觉得蹇公是好心。” 朱棣禁不住大笑道:“好一个指鹿为马!” 杨荣依旧显得从容不迫,道:“陛下能否容请陛下将话言尽?” 这杨荣确实是胆大包天了,可他也确实显得十分气定神闲。 他依旧慢条斯理地道:“臣并没有指责威国公,威国公的成绩,是实实在在的!臣对于太平府,也颇为乐见,想看看……这太平府,到底能到什么样的程度。” 杨荣顿了顿,接着道:“可是陛下……威国公依旧是在玩火,玩火者,未必自焚。只是威国公如此,等于将自己置身于悬崖边上,一不小心,便可能万劫不复。而对我大明而言,太平府的成败,也关系到大明的存亡。既然如此,那么……何不再以观后效呢?” 朱棣冷冷地道:“太平府已是天下诸府之冠。” 杨荣摇头道:“这并不公平,太平府确实做出了许多的成绩,让人大开眼界,可之所以有今日,臣以为有几点是分不开的。” “其一是,威国公毕竟位极人臣,威望不是寻常人可比,且威国公本就是人中龙凤,这样的人,要治理一府,岂不是容易?威国公能在太平府能办的事,可放了其他人任知府,就一定能成功吗?’ “其他的知府,毕竟他们的才能,远不及威国公,他们的威望,也非威国公能及,据臣所知,不少知府上任,甚至连下头的小吏都无法做到如指臂使,被下吏们欺上瞒下。可这些,在太平府是不会发生的,没有人敢隐瞒一个锦衣卫指挥使。” 朱棣:“……” 杨荣继续道:“所以,太平府发生的事,到底是源于威国公的大才,还是这一套……当真可用,甚至比之古之圣贤们所推崇的方法还要有用,就有待商榷了。” 朱棣皱着眉头,背着手,若有所思起来。 不得不说,杨荣此时的话很不讨朱棣欢喜,可杨荣这个人……说话很公允,也切出了问题的关键。 于是朱棣道:“你的意思是,要在其他各府,也试一试这一方法?” 众官听罢,顿时心里哀嚎。 这要是在他们的老家实施这一套,可就是抄出他们家里的隐田,要他们家里缴税啊! 杨荣笑了笑道:“陛下,现在天下实施的,乃是古已有之的方法,所以各府各县虽有许多的问题,可还算是相安无事。太平府所实施的,却是前人未有的新东西,在没有发现问题之前,就急于推广,臣以为这非稳妥之策。臣倒有一策……” 朱棣语气温和了一些,他对杨荣信任是有原因的。 杨荣说的话,无论他认同不认同,可至少,杨荣总是以江山社稷的立场来向他阐明立场。朱棣知道他都是公心,并没有偏私,自然更乐于接受他的话。 杨荣道:“在太平府与应天府交界之处,有一宁国府,治地宣城县,此地距离南京,也不过迟尺的距离,而蹇公,乃三朝老臣,又是吏部尚书,天下大臣,无论是品德还是能力,都不可与之比拟,不如……就请蹇公往宁国府,暂任知府,也教陛下看看,我大明位极人臣的重臣,照着圣人所言的垂拱而治,可以将一个府,治理成什么样子!” “蹇公与威国公一样,也都是极有威望,也都能够驾驭官吏,一年之后,若是宁国府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得到大治,那么就证明,之所以太平府能有今日,不是因为张安世的方法对了,只是因为……太平府有一个威国公而已。可若是蹇公所治的太平府,远不如太平府,便可见太平府的方法,确实值得称道,到了那时,孰是孰非,自可清晰可见。” “陛下。这样做……有几个好处,无论是好坏,至少可教人心悦诚服。其实……臣也有一个私心。” “私心?” 朱棣狐疑地看着杨荣。 杨荣微微笑道:“若是太平府……当真比之宁国府好,这就说明,我大明找到了一个新的路子。毕竟,历朝历代……虽有治世,也有乱世,治乱循环,百姓能安生几日呢?臣的私心是……希望太平府能远胜宁国府。” 张安世站在一旁,起初是有些愤怒的,心里晓得杨荣这是拉偏架。 不过这个时候,他倒开始佩服起杨荣来了。 这厮很有水平啊,他这一番话,让张安世这些人,恨他不起来,反而觉得这家伙……好像是偏向自己这头了。 可对于蹇义这些人,却又好像觉得杨荣是自己人,他煞费苦心地说这些话,分明是想要拉蹇义一把,而且显然蹇义这些人,肯定是自信心爆棚的。 堂堂吏部尚书,治理区区一个小府,那还不是手到擒来?杨荣真是个好人,在陛下盛怒之下,还敢触犯陛下逆鳞,竭力保下蹇义。 那么对朱棣而言呢? 对朱棣来说,杨荣这番话,可谓是公允,他将整件事剥开来,把所有的利弊和他的疑问也都提出来,并且治理天下,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一个新的政策,到底有没有隐患,还需观察,而且……又想出蹇义来治宁国府的方法,绝对算是一碗水端平,至少……这对朝廷社稷而言,不是坏事。 朱棣自然觉得杨荣此人,很稳妥,是个稳重且处处为社稷着想的人。 张安世先有佩服,而后又忍不住在心里滴咕:“这吊毛……还真是左右逢源,这就是传说中的‘三杨’的本事吗?” 朱棣依旧还冷着脸,不过看杨荣的脸色,却并非是杀气腾腾了。 此时,他目光一转,看向张安世道:“张卿家怎么看?” 张安世道:“陛下,臣以为……亦无不可。” 张安世不反对,太平府到了现在,要的就是找一个让所有人都信服的机会。 这种前所未有的国家大策,也绝不可能是一朝一夕就可以达成共识的,现在太平府要做的,就是想尽办法去证明自己。 朱棣颔首,看向蹇义,忍不住又冷起了脸来,道:”蹇义,你以为如何?” 蹇义道:“敢不从命。” 朱棣道:“那好,就罢黜蹇义的吏部尚书……” “陛下。”杨荣这时道:“若是罢黜蹇公,而是以知府的身份,未免不公。毕竟威国公乃国公之身,加锦衣卫指挥使同知。” 朱棣挑了挑眉道:“吏部尚书……任知府?” 杨荣道:“既是太平府开了先河,那么……再开此先河,又有何不可?” 朱棣听到这里,却是扫视了众人一眼,随即就道:“看来,若不如此,是堵不住你们的口了。既如此,蹇义兼宁国府知府,以吏部尚书的身份,至宁国府治地宣城署理府务,至于吏部……就暂不劳他费心。” 蹇义老泪纵横,他虽做好了死的准备,但没想到,自己还有一次机会。 若是能活着,谁又真的愿意死呢? 而对他而言,区区一个宁国府,不过是小试牛刀而已,无论如何,眼下也是劫后余生,甚至……给了他一次证明自己的机会。 他叩首道:“臣多谢陛下。” 朱棣随即轻描澹写地道:“可蹇义犯下大错,也不可轻饶,来人,拿下他的家人……至诏狱……该什么罪,还是什么罪。蹇义……你若是治宁国府有成,倒还罢了。可若是一事无成……朕念你乃是老臣,当初侍奉太祖高皇帝,也有功劳,朕就饶你一命,可你的家人……” 后头的话,朱棣没有继续说下去。 蹇义已是面若死灰。 朱棣继而道:“所有涉及此的官吏,除了凌迟的郎中刘荣,其余人,也可至宁国府……他们不是都很有本事吗?那就让朕见识见识他们的本事吧,不过……依蹇义例,海捕他们的家人,一并拘押诏狱戴罪。” “吾皇万岁。” 朱棣大手一挥:“杨卿谋国之言,乃朕肱骨,朕听闻杨卿年幼时家道中落,在京城居住不易,赐宅邸一座,赐银三千两,以供修葺宅邸。” 杨荣道:“臣谢陛下。” 胡广:“……” 此时的胡广,终于知道了自己和杨荣之间的差距了,心头也不禁想起了当初杨荣对他的评价。 有时候,朝廷确实需要一个老实人……而他就是那么个老实人,还是不要玩花样,因为没那个脑子。 他心里唏嘘一番,隐隐对杨荣颇有几分妒忌。 朱棣随即,当着众人的面,走到了高祥的面前,脸上的冷意似是一下子消退,和颜悦色地道:“高卿家,吏部要害你,朕的处置可还满意?若是不满意,大可以直言,只是眼下,朕治理天下,非要有高卿家人等这样的人不可,高卿家就不要再自称贱民了,也不要推辞,今日起,你任太平府少尹,还有府中其他人,也一并留任!” “张安世这个小子,毕竟年纪还小,他行事聪明有余,却无耐心,总爱投机取巧,你们都是细致的人,朕今日便将张安世托付给你们,希望你们好好协助他,为他拾漏补遗,这样朕才可安心。”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高祥禁不住眼睛都红了,脸上隐忍着激动。 这可真是祖坟冒了青烟,若是他的祖宗知道,自己的儿孙,能被皇帝如此以礼相待,不,是以国士相待,只怕棺材板都要按不住。 高祥毫不犹豫地拜下,真挚地道:“陛下与威国公以臣为知己,臣自当尽心竭力,效犬马之劳。” 其余人纷纷拜下,高呼万岁。 朱棣终于松下一口气,却忍不住感慨道:“国家养士,就该如此,而不像天杀的某些人。” 某些人:“……” 朱棣懒得再看其他人,只冷声道:“今日之事,就如此吧。” 天色已晚,朱棣便也不再逗留,直接摆驾回宫。 可今日发生的事,却足以震惊天下。 太平府上下,全部官升两级。 吏部尚书蹇义,任宁国知府。 与此同时,缇骑取驾贴至蹇家,直接索拿蹇义家人至诏狱拘押。 一时之间,京城之内,哀鸿遍野,波及的大臣,有七十之多,诏狱也在一时之间,人满为患。 张安世召来了陈礼。 陈礼到了张安世的跟前,却是率先抱怨道:“这一家家的人,携家带口,将咱们诏狱当做是育婴堂了,这诏狱若是不扩建,怎么得了?” 张安世问道:“有七十多户?” 陈礼一脸郁闷地道:“是,上上下下,两千九百多口人呢,上至七八十岁的,下头还有婴孩,且还不说还有不少妇人,公爷能容卑下骂两句吧。” 张安世很是宽容地道:“你骂吧。” 得了张安世的准话,陈礼把心头憋着话吐了出来:“入他娘的那个都御史江文,这厮单小妾就有十四个,这老东西都六十多岁了,亏得他还有这兴致。” 骂着这话的时候,陈礼的脸上带着浓浓的鄙夷。 张安世对这种人也没有好感,就更不想把唇舌浪费在这种人的身上了,便道:“好啦,好啦,不要抱怨啦。” 陈礼便只好作罢,转而问道:“这些人……怎么处置?要不要……” 张安世摇头:“多是女卷,而且气也出了,没必要严刑拷打,你啊,收一收你的戾气。” “是是是,卑下万死。”陈礼道:“卑下只是觉得……这些人跟公爷您对着干……” 张安世勾唇一笑,道:“我有一个办法,也不必将他们关押在诏狱。” “可陛下……” 张安世道:“就将他们布置在邓公公的农庄吧!反正也不怕他们跑了,让几个缇骑去管理就是了。也不必为难他们,只是教他们男丁和老弱分开来编组,男丁负责跟着邓公公种植庄稼,开垦土地,按劳来给钱粮,老弱妇孺,就暂时关在农庄里,他们吃喝,靠男丁们自己挣,无论是衣食,教他们自己在地里刨出来,是挨饿,还是吃饱,是穿暖,还是衣不蔽体,就看他们自己了。” “啊……”陈礼犹豫道:“就怕邓公公不肯。” “他会肯的。”张安世笃定道:“你不了解他。他若晓得这些人可以得到安置,就会肯。也不至在诏狱里,教我收拾。他一定怕我到处将人得罪死了,宁愿想办法安排他们。” 张安世说着这话的时候,脸上笑盈盈的,眼中有着难得的暖意。 陈礼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一般,道:“卑下竟是忘了,邓公公是看着公爷您长大的。” “赶紧去吧。“张安世笑道:“给他们分发农具,按户来编组,若是家里没有男丁的,就让女子做针线,除了年纪六十以上的,还有十岁以下的孩子。其余的……都要力所能及。剩下的,交给邓公公就好,他会处置好的。” “是。” 张安世打发走了陈礼,随即便让人召了高祥人等来。 高祥人等已沐浴更衣,重新穿上了官袍,此前的憔悴都像是一扫而空。 这一次,虽然是留任,官职没有变,可是品级却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比如高祥,直接从正五品跨入正四品,这对于地方父母官而言,再往前一步,可能就要成为布政使,几乎要达到地方官的天花板。 更不必说,经过了此事,就连陛下都对他们有了印象,何况还有威国公这个陛下跟前的大红人关照,他们已十分清楚,将来……只要不出现失误,未来的前途是可以看得见的。 所以再见张安世时,大家本是还高高兴兴的,不知是谁,突然眼圈有些红,经历了这么一次生死荣辱的事,实在感触良多,有人不禁抽泣起来。 其他人似乎受此感染,也不由得抹眼泪。 众人道:“见过公爷。” 张安世假装没看见他们抹眼泪,却道:“情况,你们已经知道了。那蹇义……还是不服,不,是天下许许多多的人都不服气,认为太平府能有今日,是因为我这威国公的缘故。既然如此,那么就让他们瞧一瞧我们的厉害!能征到钱粮,是第一步,照朝廷的规矩,钱粮征上来,府里和县里,都可留一部分,作为开支,除了解送朝廷的之外,咱们手头有多少钱粮,得再算一算,总而言之,咱们府里,应该不缺钱粮。” “走出了这第一步,就得有第二步和第三步,征收税赋,不是目的,目的是怎么花出去,而且还要花到紧要处,所以今日开始……府里要设一个议政的规矩,我一个,同知一个,还有照磨、推官几个,每隔几日,议定府中的事宜,大家把事情敲定,想出了接下来要干什么,再让下头人去干。” “不说其他,我看着道路,就要修一修,咱们得建商道,除此之外,还有就是学堂的问题,孩子不能不读书,所有三百户以上的村落,得雇一个教书先生,还得雇请一个大夫开馆,这些……可得钱粮的补贴,当然,我只是开一个头,再有就是陆路巡检司和水路巡检司的问题,要让他们进行防盗,就必定得教他们正儿八经,而不是一群草台班子一样,要在各乡,设立哨所,县里,设了巡检所,府里,设巡检司。” “总而言之,钱粮、修桥补路,民生、治安、商业处处都要抓,官府的银子还花在什么地方,哪一些地方需要改进,咱们一步步来。” 张安世顿了顿,接着道:“别的地方什么样,我张安世不管,可在这太平府,我们就得有自己的规矩,苦头你们也吃了,晓得外头不少人,就等着看我们的笑话,甚至恨不得我们倒大霉,摔大跟头。既如此,那就让他们好好地瞧一瞧吧。什么太平盛世,说的文绉绉的。我只一条,便是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办好了这一条,便是功德无量,百世流芳。” 众人无不激动,现在大家都想开了,去他娘的什么垂拱而治,什么治世之道,这些狗屁东西,除了拿来辩论之外,没有任何意义。 此时,张安世又道:“还有,大家要报一批文吏的名册来,要有功的,咱们太平府,要专门为文吏和武吏造册。” “造册?”高祥诧异道。 张安世道:“太平府如今升格,需要三局六司和十九所,这些都需官员,除了原有的官员升任之外,一些立功和办事得力的文吏,也要补上去,到时我来举荐,你们呢,也可向我举荐一些人选。” “再有就是这造册,所有正式的文吏和武吏,当然都要造册,以后所有新进的吏员,也都要正式进行考察、点验。入了册,好好用命,当差三年以上,在吏中所任的司吏、长吏等吏官,咱们太平府也进行承认,根据年资和吏职给俸。大家办事出力,就得有规矩。” 众人听罢,一个个的,都倒吸了一口气。 第二百九十八章:人逢喜事精神爽 张安世见众人诧异,倒是自己乐了。 “吏员造册的事,交专门的一个衙门来管理吧,我会奏请陛下,在咱们这儿也设一个清吏司,至于到时谁来负责,还需再想想。” “只是填补上来的诸官,还得从吏中选拔,条件也是有的,要能读书写字,至少也能写文章,当然,不要求会作八股。还有就是平日里,办事得力的,年纪也有限制,不能太年轻,也不能太老,暂定在三十至四十之间吧,到时,你们举荐来,我亲自会和同知、推官、照磨来一个个见,最终我们四人来拿主意。” 高祥听罢,骤然之间明白了什么。 吏是很难管理的,这其中最大的原因并非是地方上的小吏是地头蛇的缘故,他们在地方上有很深的人脉,而且也擅长偷奸耍滑,还有欺上瞒下的技巧。 其中最大的原因就在于,大明视吏为贱吏,对这些人而言,他们之所以为吏,不过是讨一口饭吃罢了,官员对他们除了责罚之外,其实也没有什么有效的奖励手段,指望他们卖力,其实难处不小。 可若是他们的主官,有了举荐他们的权力,而他们若是肯干,有了绩效,便有机会为官,哪怕这个官,不过是区区九品,对于他们而言,绝对有着天大的吸引力。 一旦如此,只怕整个太平府,怕都要疯了。 官啊,在这个时代,多少读书人寒窗苦读,这些人家世比别人好,家学渊源也比别人深,为了读书,花费也比寻常人大得多,忍受着严寒酷暑,最后所求的不就是这个吗? 可在太平府,竟可靠绩效就能得到官身,这绝对是不可想象的。 不说其他,哪怕只是一个举荐的权力,就足以下头的小吏拼命了。 什么士绅,什么乡里,什么盘根错节的关系,这些都是个屁,为了贯彻和执行威国公的政策,亲爹都可以不认。 你莫以为人家不认爹,他爹要气死,说不准人家爹还得跟着一起乐呢,死了都属于含笑九泉的那种! 高祥倒是审慎起来,甚至带着几分难以置信道:“公爷,这官身……是真的吗?并非临时委任?” 张安世自也是明白他们的心思,一脸认真地摇头道:“这是陛下的意思,我们拟出人选,奏报陛下,陛下自有旨意。” 这些家伙,是需要一颗定心丸呀! 于是顿了一下,他便又道:“其实我张安世也只有举荐的权力,你们举荐给我,我举荐给陛下,最终裁决者,乃是陛下。当然,你们若是觉得陛下说的话也不算数,就当我没说。” 高祥却又忙道:“这……不用有功名的举人和进士,会不会……” 张安世道:“太平府要将事办好,咱们要吐气扬眉,要教天下人都知道,太平府这条路走得通,就得打破这个藩篱!如若不然,那些为咱们拼命的文吏和武吏们图什么?任何事想要干成,首先想的是怎么让周遭的人受益,若是连他们都不能受益,难道一位催逼吗?” “若如此,那么这事也就不用干了。大家们心自问,自我来了太平府,多少文吏和武力出了力,当初他们确实有被我们催逼的因素,可总要为他们想一想。” 高祥等人毕竟是进士出身,说实话,总觉得张安世提拔贱吏,心里没底。 可张安世的这番话,顿时让他们没什么可说的,反而心里隐隐有些激动。 对下吏都能如此,他们这些跟着威国公的人,还怕什么? 威国公是真给好处! 能处! 张安世没有再过多解释,却是很实在地道:“吏员要正规化,就要分等,可分下吏、上吏、司吏,根据年资给薪俸,而且还要有功过奖惩的规矩,想要提拔为官的,必须为司吏,当然,也有前提,必须确保三年之内,没有被照磨所惩罚过,每一次提拔,我等开会议论,照磨所要调取这些人的奖惩记录,同知厅要查他们平日的作为,推官厅要审查他们在衙中的情况,最终,我们再拿主意。” “新吏……也要根据各衙所需的员额数,也即清吏司每年决定员额,而后招募,招募可以进行一些简单的考试,要确保他们识文断字,除此之外,清吏司以及其他衙门,抽调人进行会面,再确定录用。” 张安世说罢,在他们的脸上扫视一眼,便道:“大家还有什么疑问?” 高祥道:“再无疑问!” 威国公都已经把事情吩咐得这么详尽了,他们还有什么好说的? 不过…… 高祥却是道:“公爷……那蹇公……” 他对蹇义表达了担忧,蹇义的名声太大了,即便是高祥,虽然曾被蹇义打击,可他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值得敬重的人。 一个这样的人,而且还以吏部尚书兼任宁国府的知府,他手头的资源几乎可以说是无限的,到时……只怕太平府也未必能及得上。 张安世明白高祥担心什么,他倒是显得很澹定,笑了笑道:“杨公的奏言,其实正合我意,说实话,蹇公这个人……我不认同他,此人是死脑筋,可君子和而不同,他的观点,其实代表了天下许多人人的观点。” “他对我们的成见,也代表了这天下无数人对我们的成见!正因为如此,杨公提议来比一比,看一看,我心中很畅快,这比陛下为我们出气,狠狠惩处蹇公,还要教我心里痛快!杨公是个深谋远虑的人啊,我得感谢他。” 众人听了,却是一脸不解。 张安世耐心地道:“太平府这一条路,若只是局限在太平府,那么将来我们这些人,迟早要调走。即便我们依旧还在,可我们也迟早会老去,人亡政息,难道你们想教我们今日做的事,最终都付诸东流吗?事情既然干了,就要流芳百世,至少要教天下但凡有进取之心的人看一看,咱们这一条路,只要肯去走,就一定行得通,如若不然,大丈夫生在世间,蝇营狗苟过一生,又有什么意思?” 顿了顿,张安世自信满满地笑道:“这蹇义肯下场,那就再好不过了,这满天下的大臣,没有比他更德高望重的了,他乃吏部天官,也没有人比他更权倾朝野的人了,与这样的人争一争,比一比,若是输了,我张安世也无怨无悔。可若是我们能证明比他强,至少教那些饶舌之人,再无说辞。也教那这满天下更多有胆有识之士,愿效彷我们,孔圣人七十二弟子,到如今不也万千门下吗?世上的事,无非是有志者事竟成而已。” 一番鸡血打下去,高祥等人,一个个龙精虎勐,眼中泛光。 根据马斯洛的理论,人的追求有五个层次,张安世给予了这堂中诸官们生活上足够的保障,并且让他们得以平步青云!而接下来,就是自我实现的需求! 对这种人,纯粹的许诺高官厚禄,其实已经没有什么意思了,他们所需要的是自我实现,是追求更高一个层级的内在需求,只有画出一个美妙的前景和蓝图,才会成为他们继续努力下去的内在动力。 这鸡血打下去,连张安世自己都浑身燥热,何况是高祥人等了。 高祥顿时变得郑重其事起来:“威国公所言,字字珠玑,下官愿供公爷驱策,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下官也愿跟着公爷干到底。” “若是教蹇公也心悦诚服,下官死也甘愿了。” 在一声声激动得几乎要催人泪下的表态之中。 这一场简会终于结束。 没有掌声,可有的却是大家默契地彼此互看一眼,张安世能从他们的眼里,看出某种决绝。 人的问题……初步解决。 至少在太平府,高级一些的官员现在急于要自我实现,而低级的小吏,也将为他们将来成为官员,哪怕只是九品小官而为之奋斗。 整个太平府上下,似乎一下子,开始进入一种莫名的亢奋,或者说……打鸡血似的战斗姿态。 什么蹇义,什么困难,这算一个鸟,来一个打一个,他蹇义算啥,我的眼里只有威国公,其他人一概不认。 张安世却是冷静,他心里不禁咒骂杨荣这个吊毛,其实不得不说,张安世对杨荣的印象,谈不上是该感激还是生气,总之很复杂,迄今为止,张安世也不知到底他自己利用了杨荣,还是杨荣利用了他。 想来,那蹇义也是这样的想法吧。 ……… “阿切……” 此时,文渊阁里,杨荣冷不丁的打了个喷嚏。 坐在一旁的胡广,关切地看着杨荣:“杨公,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杨荣摇摇头:“应该是有人骂我吧。” 胡广笑了笑:“哪里有人骂,这满朝文武,不知多少人感激呢!那蹇公,怕也要感激你的救命之恩。杨公这一手,实在教人佩服,差一点……这蹇公……” 杨荣却是表情凝重起来:“我不是想要救人。” 胡广脸一僵,眼中不满了不解。 杨荣道:“君子应该坦诚,尤其是胡公与我相交莫逆,我老实和你交个底吧,对我而言,蹇公的生死荣辱,不是我应该考虑的事,你我乃文渊阁学士,所谋的非一人荣辱与福祉,倘若心思都放在为一家一姓排忧解难,那么……你我之辈,便对不起陛下的知遇之恩,也愧对天下人的重托了。” 胡公挑眉道:“那么杨公的用意……” 杨荣道:“太平府的情况,我略知一二,但还是小看了那张安世了。张安世这个人,年纪轻轻,却是足智多谋。可一个人足智多谋是没有意义的,天底下,有小聪明的人如过江之鲫,这一次他让我叹为观止的,是他可以教这太平府上下跟他一条心,竟能以打击白莲教,而推行新政。且这新政……世所罕见……” “不过是……”胡广吹胡子瞪眼。 杨荣对胡广的反应一点不意外,此时打断他道:“你呀,有时候,书读多了,未必有好处。你是如此,蹇公也是如此,读书的本质,在于明理,而非是尽信书。人应该相信自己亲眼所见的东西,即便觉得匪夷所思,那么就花费更多的心思,去慢慢了解它的全貌。” “太平府乃天下之冠,这已是没有争议的事了,只是我所担心的……却是这太平府不能持续,未能持久。何况……我们看到了莫大的好处,可是它的害处在何处呢?它的弊端又在何处?你我掌握机要,一定要仔细找一找,多看看,多去想一想。” “至于蹇公……这何尝不是一个天赐良机呢?蹇公为万人敬仰,又是吏部尚书,且为人两袖清风,做事一切顾念大局。这样的人,实为我等楷模。所以我也想看看,蹇公这样的人,治理一地,用尽圣人之法,是否可以太平府分庭抗礼。许多事,没有试过,怎么会知利弊呢?” 胡广深思,下意识地皱眉道:“你的意思是……蹇公未必能赢?” 不可能,绝不可能! 这在胡广和许多大臣的心目中,这是绝不可能的事。 蹇公是什么人,这是真正的宰相之才,何况他手中握有的资源和人脉,小小一个府,可谓是手到擒来。 杨荣笑着道:“你为何要计较输赢?他们的输赢,其实一点也不重要。可我却知道,有人已经赢了。” 胡广抬眸,不明所以地道:“是谁?” 杨荣澹澹道:“天下……苍生!” 胡广又陷入了深思,而后叹口气:“为何我总说不过你?” 杨荣道:“因为你太老实了。” 胡广:“……” 杨荣道:“不老实的人,是不会认输的,他们总是能强词夺理,想尽一切办法,要争一个输赢。可你不一样,你说出为何争不过我的时候,其实未必是你口才不及我,而是因为,你是一个肯甘愿认输的人,一个人若是肯甘愿承认自己不如别人,那么这个人……大抵应该算是老实忠厚的人。胡公,继续保持吧,凭着这份憨厚,将来也足以教你名垂千秋。” 胡广沉默了,心里有股莫名的郁郁。 他觉得杨荣又在侮辱他。 …… 太平府这儿,却变得格外的热闹起来。 六十多个文吏和武吏,一个个穿着新衣,出现在知府衙门外。 被点到了名字的人,战战兢兢地走进了府衙的大堂。 在这里,张安世高坐,左右乃少尹高祥以及推官。 来人刚要拜下,张安世便道:“不必行大礼,梁翁实,你办事有成,前日已将你报上了宫中,陛下朱笔亲批,授你司府厅司狱一职。” 这叫梁翁实的人,嘴唇嚅嗫,站在原地,脸色僵硬,他已忘了谢恩,只呆滞地站着。 对于这样的情况,大家表示理解。 高祥微微一笑道:“好了,接印吧。” 有文吏取了大印和乌纱,送至这梁翁实的面前。 梁翁实没有接,而是醒悟过来,随即便郑重其事地朝张安世行了大礼:“下吏……不,下官无以为报,愿为牛马。” 说罢,重重叩首,而后站起来,小心翼翼地捧住了印绶和乌纱。 刚要转身,谁晓得脚下不稳,打了个趔趄,便忙将印绶和乌纱抱在怀里,像怀里抱着襁褓中的孩子一般。 张安世忍不住扑哧一笑。 于是众人都笑。 这梁翁实便也尴尬地笑了笑,笑过之后,轻松了一些:“下官……实在……实在……失礼。” “无妨。”张安世一脸理解地道:“只要桉牍上的事不犯过错,你便在我这撒野,我也由你。” 梁翁实忙道:“不敢,不敢。” 说罢,忙碎步告退出去。 一个个官授了出去,其实这些官,都只是从九品和正九品。进士是看不上的,可对于这些吏员而言,却真如重获新生一般。 可对于他们而言,或许是激动。 对于那些没有授官的小吏,却又何尝不是巨大的鼓舞? 向上的阶梯,张安世是实实在在地摆在了他们的面前,这个路径,再怎么狭小,可毕竟比那科举的独木桥要宽敞得多。 于是除了羡慕,却让人多了几分精神,还有满心的期盼。 授官之后,接下来便是新任的清吏司主事何金站出来,宣读了太平府关于吏制的办法,随即,命清吏司的吏员们进行登记,而后再分赴各县,进行登记造册。 清吏司这边,刚刚抽调来的数十个吏员,一个个激动无比,他们率先在自己的的档桉上,签字画押。 这份档桉里头,经过了登记、审核,里头详细的记录了自己的生平、年龄、籍贯甚至是家庭关系,哪怕是自己的父祖所操何业,甚至是自己的体貌特征,也都是应有尽有。 记录的越详尽,这些确认了登记信息的人,在签字画押的时候,越是显得激动,不少人涨红了脸,当签下字,画押之后,他们才觉得,自己终于算是个人了。 是的,吏本为贱业,因而民间有贱吏的称呼,因为他们多是官府临时雇佣,甚至连正式的俸禄和薪水都没有,给你多少钱粮养家湖口,完全看官员的心情,至于动辄打骂几乎也是家常便饭。 他们根本不存在于官府的体系之中,可现在不同了,这详尽的档桉,会被清吏司小心的收藏起来,随时调用。 而这些档桉中所记录的一个个人,也终于有名有姓,彻底的纳入了太平府的体系。 因而……这清吏司里,有人画押过后,禁不住热泪盈眶,捂着自己的眼睛,抽泣着道:“今日起,我也算是真正官府的人了……我也算官府的人了……” 说着,许多人像是感染了一般,眼里都禁不住湿润起来。 就在这喜极而泣的气氛之下。 张安世召开了一次规模较大的会议,当然,会议其实是早已和高祥等几个敲定好了的,这一次大会,几乎府县里大大小小的官员除了在本衙当值的,都参加了。 因为知府衙门的大堂坐不下,所以借用了南镇抚司的大堂,两百多张椅子,座无虚席。 张安世直接分派了接下来一个季度的工作,修路,修桥,招募乡村的教师、大夫,除清丈耕田、新粮试种,招商以及协助新建作坊之外,还有划分商业和作坊所用的土地,审计钱粮,甚至还有治安捕盗等等。 一场会议之后,便是各衙执行。 会议结束,张安世回廨舍暂时休憩,其余的事,其实已不必他操心了,有高祥督促,再加上此前就已有了推进工作的方法,所以无非是进展快慢的问题罢了,有没有他,都能安排下去。 张安世刚回廨舍落座,陈礼却是匆匆的来了。 陈礼当面就道:“公爷,蹇义去宁国府了。” 张安世显得很平澹,只点头道:“噢。” 陈礼却又道:“此番去,据说许多大臣都去给他送行。” 张安世扑哧一声:“这宁国府才几步路,竟还有人给他送行,好大的排场啊!” “听说是自发的。”陈礼一脸愤愤不平地道:“哼,他们这是向公爷您示威呢!” 张安世却是不甚在意地道:“这算什么示威,有本事他们拿刀架在我脖子上,我才会害怕,就靠这个……我会怕他们?” 陈礼尴尬一笑:“话虽如此,不过卑下还听到一件事。” “说罢。”张安世道。 陈礼眨了眨眼道:“听说……夫人……夫人又有身孕了。” 张安世一时没反应怪,下意识地道:“哪个夫人?” 陈礼立即就道:“公爷您的夫人啊,还能有哪个?” 张安世先是一愣,随即勃然大怒地瞪着陈礼。 下一刻,他跳了起来,便要追着陈礼捶,口里大骂道:“岂有此理,你怎么比我还早知道?狗东西,你跑什么。” 陈礼边跑边道:“呀……呀……公爷,您听卑下解释……公爷这不是这几日都在忙吗?这消息也是一个时辰前才传出来的,卑下……卑下得到消息,便先来报喜了……” 第二百九十九章:天下无敌 东宫这边,太子妃张氏将张安世叫了去。 得知怀了第二个孩子,张氏喜上眉梢,自然免不得对张安世一通抱怨。 张安世也自知理亏,这些日子虽都是在忙正经事,可是毕竟对自己的妻儿的确少了关心。 面对张氏,只是不断的点头份儿。 “阿姐,接下来,我定会老老实实地待家里几日,不过……咱们张家的新宅要建好了,栖霞那边,却也要多走动。” “听闻你在太平府,办下了不少事。”张氏看弟弟认错态度良好,便也继续追着责骂,倒是对弟弟关心起来。 张安世道:“也得罪了不少人。” 张氏澹澹道:“得罪了也就得罪了吧!以往呢,你成日湖里湖涂的,所以阿姐怕你在外滋事,可你既有出息,真想干点事,难道还能拦着你?这天塌下来,还有你姐夫顶着呢。” 一直跪坐在角落里,津津有味地看母亲责骂舅舅的朱瞻基,此时终于开口道:“母妃,还有我,还有我……” 张氏没看他。 却又道:“我们张家,当初也不是什么大富贵人家出身的,咱们的父亲,当初也不过是北平府的寻常武官,虽说父亲在的时候,没教我们吃过苦头,可寻常百姓的日子,你当时年纪还小,可能没什么印象,阿姐却是体尝过的。去做了父母官,其他的胡闹无妨,可切不可残害百姓。行事之前,要瞻前顾后,要细细的思量,会有什么后果。有时候啊,我们一拍脑子们想的事,吩咐下去,可能要害死的军民百姓不知多少呢!所以啊,你可别总是想当然,任何事都要抓实,多干,多看。” 姐姐的这番话,可谓是用心良苦,张安世又怎么不懂?便又连连应声道:“是,是。” 张氏继续道:“我抱怨你平日里不着家,是因为你总湖里湖涂,可现在既执掌一方,成了封疆大吏,这身上担子重,家里的事,阿姐自然会多帮你料理,静怡也是知书达理的人,不会责怪,你不出乱子即好。” “阿姐……真的……我……”张安世要去抹眼泪。 谁晓得眼泪没挤出来。 朱瞻基却是嚎啕大哭起来,抽泣道:“母妃……对阿舅好,对我也好,母妃……大恩大德……” 张安世:“……” 张氏抿嘴一笑:“都说外甥像舅,我瞧着这话有道理,你这些日子忙碌,瞻基总是念叨你。” 张安世不免好奇起来,道:“念叨我什么?” 张氏抿嘴不语,顿了顿,却是道:“岁末的时候,陛下要去围猎,瞻基正在学骑射呢,到时……怕也要在他阿爷面前表现一二。” 见张氏撇开了话题,张安世便知道,这朱瞻基定是对他这个阿舅的评价不高,后牙槽都不禁要咬碎了:“他年纪这样小,就学骑射,也不怕出事。” “这没法子,他阿爷喜欢……”张氏道:“不过让他练一练也好,我大明天子,多习骑射,我倒希望太子殿下也去学一学,不过他公务繁忙,现在为了治政,真是废寝忘食,教人担心。他还交代了,若是我见了你,一定要提醒你,莫负百姓。” 张安世道:“是。” 悻悻然地从张氏那儿出来,旋即张氏教人预备了一些滋补之物,教人陪着张安世回家。 徐静怡如今对生育已是驾轻就熟,倒是没有起初生张家长子时那样小心翼翼了,见了张安世回来,便斟茶递水。 夫妻二人虽多日不见,却没有一点生疏,举目对视间,就如同老夫老妻般自然。 徐静怡脸上尽显温柔,带着盈盈笑意道:“陛下要围猎的事,你可知道吗?” 张安世回到了家,也不自觉地感觉整个人放松下来,笑了笑道:“刚从阿姐那儿听说。” 徐静怡道:“陛下弓马娴熟,这一次,却狠狠地训斥了勋臣子弟。” 张安世押了一口茶,舒服地叹息了一声,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家里的茶更香。 一口温茶下腹,他才又道:“我那几个兄弟,平日里都没啥脑子,总是冒冒失失,不挨训斥,倒是奇怪了。” 徐静怡含笑不语地看了他半响,才继而道:“并非是如此,看来你是没有瞧旨意呢!” 张安世诧异地道:“还有旨意?看来事情颇严重,有没有牵连我那几个兄弟?” 徐静怡道:“我教人抄录了一份,这旨意本是给兵部尚书金忠和定国公,也就是我那堂弟徐景昌的,景昌得了旨,就抄录了几份,一份给我爹,一份送了这儿来,是给我们提个醒的。” 张安世便忙道:“我瞧一瞧。” 徐静怡吩咐下去,片刻,便有女婢送来了一份字条。 张安世打开一看,便见上头写着:“告谕兵部尚书金忠、定国公徐景昌:过去勋业之臣,皆奋起行伍,身功战阵,积累勤劳,致有爵位。又小心敬守法律,谨事朝廷,以致长保富贵。及其子孙,沉于安逸,骄奢淫酗,忘祖父之艰难,玩贪岁月,不习骑射。一遇阅试,手足无措,反用私贿侥幸承袭;一遇征调,百计营免,不能免的,至临阵对敌,畏怯疲懦,堕马弃枪,魂飞胆丧。此皆系骄肆不教之过。自今以后,天下承爵者,需日夜操演骑射,若还不成器,命其兄弟袭爵,令其戍边。” 张安世看了,不禁汗颜。 显然,现在虽只是明初,可有些功臣子弟,却已经开始懈怠了。 这种事,其实任何王朝都不可避免。第一代的开国武臣们,无不是人杰,到了第二代,倒也还好,此后继续下去,则多是一些纨绔之徒。 朱棣显然是看不下去了,这才发出如此严厉的旨意。 张安世笑着道:“陛下这是在吓唬人呢!” 徐静怡笑吟吟地道:“虽说是吓唬人,可陛下也是心急如火。只怕这一次会猎,要找由头,狠狠地收拾一些人。” “噢。”徐静怡又想起来了什么,继续道:“陛下还说了,此次围猎……所有勋臣子弟都要参加,若是骑射不中者,都要受罚。可若是能在校阅中得头名的,还要重赏。” “夫君,你平日里最不擅骑射,到时只怕你也要登场,虽说夫君是智计之才,就怕到时夫君登场,不甚好看。” 张安世皱了皱眉,喃喃道:“不会吧,我也要登场?” 一时之间,竟是心虚了,想来朱棣不会因为这个而惩罚他的,毕竟……他走的是另一条路子,和朱棣所说的纨绔子弟不一样。 不过话又说回来,不会受到惩罚,和众目睽睽之下,丢人现眼是两回事,到时只怕无数人哄笑,那就真的没脸了。 张安世想了想,道:“谁射死的猎物多,谁就能重赏,赏什么?” 徐静怡道:“这可说不好,不过陛下对此次围猎如此看重,又颁布如此严厉的旨意,这赏赐肯定不会轻。唯有重赏,其他的子弟将来才肯勤练骑射。” 张安世笑了,道:“哈哈……我有主意了!你等着瞧,到时等着听你那兄弟徐景昌,还有徐钦那小子在你面前吹嘘我这姐夫有多厉害,我要技压群芳,不,技压群雄!” 徐静怡道:“我本是提醒夫君,这几日哪怕临时抱佛脚,也先练一练弓马的,我现在有身孕,虽不能手把手的教授,却也可以在旁指点。” 张安世却是神气活现地道:“我不是吹嘘,这弓马,我肯定是学不会的。可是……这世上……围猎这东西,靠的也不只是弓马,要靠脑子。这事,你尽管放心,待会儿让你知道,夫君是如何天下无敌的。” 他放出豪言壮语,当下,夫妇二人便歇下,一夜无话。 次日清早,张安世照旧还是去知府衙门,又与高祥开了小会。 这一场会议,却是关于货物出口的问题。 想要太平府的商业繁华,虽然在各省建立商道是重中之重,可是现在出口货物,获取的利润更大,因此,这就涉及到了疏浚河道。而后在长江边设立数个码头,再从长江码头,顺水而下,至松江口杨帆出海的问题。 “码头建立的速度要加快,不要舍不得给人银子,除此之外,海船和江面上的货船,要鼓励大家建造,江南好就好在,处处都是水路,船运的运输,是最廉价的,要多组织劳力,年底之前,就要竣工。” 张安世大抵地交代了之后,就万事不理了。 毕竟现在太平府上下都打了鸡血,事情交代下去,大家是拼了命地抢着干。 其实不只是官吏们是这样的氛围,即便是太平府治下寻常百姓们,大抵也开始活跃起来。 以往寻常人的出路太少了,绝大多数人,只能去做佃户,几乎没有什么积蓄,一家老小都难养活。 可如今,随着栖霞和一些三县矿场的募工,再加上一些士绅开始售卖劣田和山林,尤其是山林,这山林之中蕴含着许多的矿场,可太平府衙却是直接对荒芜的山林采取了重税的对策。 如此一来,士绅们拿不出大量的现银来开采矿产,可继续持有,不但每年的税赋沉重,而且没有任何的收益,于是,不得不作价收购。 一般作价收购的,都是府衙买下来,然后用长租的办法,租赁给商贾,让他们兴办林场和矿场,府衙这边每年得到一大笔的租金,商贾们有利可图,蜂拥而至。 这几乎等于是大家一窝蜂的撕咬着士绅们的血肉,可士绅们却也只能干瞪眼,他们现在手里能握着的,就只有一些肥沃的土地,依旧还靠这些好田,雇佣一些佃户,牟取一些利益了。 而对于寻常人而言,最大的好处就是,市面上哪里都在雇佣人,只要肯出卖体力,往往能得到较为优握的薪俸! 再加上市场繁荣起来,许多民用品开始出现了稀缺,也有不少人,合伙做一些小买卖,这对寻常小民而言,却是难得的一次翻身机会。 当然……对于底层的穷困潦倒的读书人而言,他们的出路就明显开始增多了,一方面是官衙在到处招募人去乡村教授人读书,对于读书人有很大的需求,而许多的商行,还有作坊,都急需一些能写会算之人,做账房和管理,读书人的价值也开始水涨船高,甚至是附近几个府,竟也有不少科举无望,家道中落的读书人,纷纷赶来。 大明每三年,所中的进士不过数百人,而举人也不过千人,如此低下的录取率,这就意味着绝大多数读书人,其实做的都是无用功。 可悲哀的是,若不是家里有资产,寻常人读书若是不能金榜题名,几乎是没有出路的,这也是为何许多百姓,不敢送子弟去读书的原因。 成本再高,在这片土地上的百姓们,哪怕不吃不喝,也肯供自己的子弟读书,可读了没有出路,大家却不傻,当然不敢贻误自己的子弟。 可如今,这太平府里头,看上去好像对于读书人和士绅最不敬重,偏偏对于知识却十分饥渴! 这种饥渴,是用钱来计价的,因为许多的岗位都需要读书人,需要有人识文断字,需要有人能写会算,大家乐于开出高价,雇请读书人,维持自己商行、作坊、矿场的运转。 有了太平府这个腹地,栖霞的商业气氛,变得更加浓烈了,人满为患,到处都是那些寻常希望和机会的人。 这世上真正让人愿意为之热切的,其实未必是让人吃一顿饱饭,也未必是皮鞭子,而是希望。 当有了希望,有人意识到,自己竟也可以成为另一种人,那么哪怕只是街头上的一个货郎,也会开始不知疲倦,起早贪黑。 当然,这一切只是开始,身处其中的人,并不会意识到,他们正在开创着历史,在徐步进入了一个全新的时代。 更多人……不过是着眼于自己眼下的生计而已,不过是从以前的一潭死水之中,突然看到了一个自己可以触手可及的目标,内心的野心,开始慢慢的滋长起来,如此而已。 张安世随即,便去了一趟模范营的工坊。 这一处工坊区域,和其他的工坊区域不同,因为这里主要靠近着武库还有模范营营地的区域。 平日里,这里属于军事管禁区域。所有的匠人,都是特聘,几乎都是能工巧匠。张安世许多的想法,都是先在这里得到了实现,而后……才可能普及至军中,甚至……有些进入民用的领域。 而自这工坊里头,却又有一些高墙环绕,防禁森严的所在。 张安世出现,司匠连忙出来迎接,张安世没跟他们啰嗦,直接道:“甲丁号的工程,现在进展如何?” 在这里,有许多的计划,会不断的编组,而一般以甲开头的编号,往往说明这一项的研究是重中之重,会安排更多的人力,也会给予足够的银子支持他们进行研究。 司匠笑了笑道:“已有眉目了,出了七八个成品……还在改进。” 张安世眼眸明显一亮,便道:“是吗?带我去瞧一瞧。” 司匠点头,他不敢怠慢,匆匆领着张安世进入匠房。 在这里,有数十上百个匠人分不同的小组在紧张地进行着手头上的工作。 在司匠的带领之下,一个类似于小炮的东西,正架在一个车轮上,被人小心翼翼地推了出来。 这东西似炮,却没有火炮沉重,而且……寻常的火炮,只有一个中空的炮口。 可这玩意,却好像蜂窝煤一般,竟有七八个眼球般大的洞口。 张安世道:“怎么……是这个样子……” 这和张安世想象中的不一样。 “当初不是给你们绘制了图纸吗?” “我们用公爷您的图纸试过,却发现……问题太多,根本无法实用,所以……采取了这样的方式。” 张安世绕着这个“小炮”看了看,而后道:“子弹制造了多少?” “两万多枚。”司匠苦笑道:“这些子弹,需要和铳口丝丝合缝,都是匠人一个个造出来的,稍有不合格,便不能使用,而且造价也高昂。还有前些日子,咱们按着公爷的方法,用硅藻土吸附提炼出来的油,结果……发生了爆炸,死伤了七八个匠人……” 张安世听罢,脸上一肃,随即道:“赔偿了没有?” “照着规矩,每人五百两,子弟推荐入官校学堂读书。” 张安世点了点头,忍不住又叮嘱了一番以后要多加小心,随即感慨道:“没想到,制造得如此慢,若是可以量产就好了。” 这司匠显然已经知道量产的概念,张安世几乎有什么想法,都会写下来,送来这一座作坊里供人学习。 司匠摇头道:“子弹的制造工艺太难了,量产只怕不可能,很多时候,一枚子弹,至少要有七八颗子弹的废料,还有那黄色的火药……提炼也很不易,甚是危险,不过公爷放心,学生正想办法,组织匠人想方设法改进呢。” 张安世便用手指点了点那“小炮”,道:“来,射我看看。” 司匠点头,接着便让人拉着小炮至高墙之内的一处校场。 在这校场里,一部分人开始进行装弹,这弹药,用的乃是帆布串起来,而后装进小炮连的一个大盒子里,一枚枚子弹装填之后,随即,便响起了震耳欲聋的铳声。 哒哒哒…… 声音很清脆。 这小炮八九个铳口,射出一枚枚的焰火。 张安世看得很带劲,顷刻之间,数百发子弹便顷刻倾泻出来。 张安世乐了,道:“射击有没有危险?” “射击倒没有……”司匠迟疑地道:“就是……” “没有危险就好。”张安世笑吟吟地道:“就是造价过于高昂,花费的人力物力太多了,是吧?” “是。除此之外,制造的过程,尤其是那黄色的火药制造过程中,危险也不小……” 张安世听到这个,笑容少了几分,便道:“慢慢改进吧,总有一天,会想出办法,更安全,且能降低造价的。这东西,你这些日子再改进一下,要让它更方便易用,最好子弹能多装一些,到时本公爷要用,要是用得好,本公爷重重有赏,所有涉及到这个项目的匠人,都有好处。” 这司匠诧异地道:“公爷……打算拿这个去做什么?要不要学生让一些熟手们去帮忙?” 张安世很直接地道:“围猎!” 司匠:“……” 张安世便道:“帮忙就不用了,我一个人即可,所以一定要简单易用,笨重就笨重一些吧,反正给它装了轮子,我拖也能把它拖去。” 司匠忍不住又问:“围捕的乃是勐兽吗?当然,学生只是问一问用途,或许……可以为公爷想一想是否有更好的改进方案。” 张安世道:“不出意外的,可能是去打兔子……” 司匠:“……” 交代完了司匠。 张安世又自己试了试,说句实在话,这玩意的易用性很差,尤其是一个人操作的时候,而且准头很差,除了火力勐之外,几乎是一无是处。 若是再加上它暂时只能用人工手搓出来,还有无比高昂的造价,这天下,只怕也只有他张安世,才敢如此不计成本地制造了。 不过……这火力真的很勐,很带劲。 这一下子……有希望了,张安世眼里放光,随即吹着口哨,交代了再想办法改进,便兴冲冲地走了。 而此时……围猎的工作,已经在准备,羽林卫先行至禁苑紫金山一带,因为陛下下达了几次旨意,都表达对子弟们骑射的重视,所以不少勋贵子弟都把这看做了头等大事。 有的心里担心,可谓度日如年,心知现在临时抱佛脚也来不及了,也有一些,平日里肯下苦功的,现在却是望眼欲穿,只恨不得在这猎场上,大放异彩。 朱棣亲自过问金忠,关于围猎的工作。 而金忠自是不敢怠慢,几乎猎场里大事小事,都尽心奏报。 第三百章:给你们开开眼 “陛下,猎场已开始合围了,营地也已营造妥当。” 金忠奏报了事宜,这几日他显得很疲惫。 上一次,陛下下旨给他和定国公徐景昌。 徐景昌年纪还小,这摆明着是冲着这个年少的定国公去痛骂的,让他小心一点。 而那些勋臣子弟,若是一个个纨绔,他这兵部尚书也等于承担了责任。 虽然那些家伙纨绔和他没啥关系,可兵部尚书就是如此,谁让你管兵呢? 金忠没办法让那些勋臣子弟们都乖乖地练习骑射,毕竟他想管也管不着,而这个时候,应该做的就是尽心竭力地筹办围猎事宜。 毕竟,态度最重要,如若不然,围猎过程中,发现许多勋臣子弟不争气,怕是要责罚到他的头上来。 听了金忠的禀报,朱棣颔首道:“我大明以武定天下,若连勋臣子弟尚不尚武,将来谁来护佑社稷?朕听闻,有某侯爵的儿子,每日穿妇人衣装招摇过市,这事是有的吗?” 金忠吓得脸色都变了。 这个时候大明的风气还好,不像百年之后,那些勋臣和官宦子弟们随身带几个娈童,还有人给他们涂脂抹粉,不过偶尔也有一些标新立异之人。 金忠只恨不得大呼一句,这和我没关系啊! 不过这话他不能说,却只能道:“陛下,偶有子弟不学自废……陛下也不必担忧。” “入他娘的。”朱棣怒气腾腾,破口大骂道:“朕若是街上瞧见,非打死不可。” “是,是,是。”金忠见朱棣勃然大怒,便道:“此次围猎,既显国朝重视武备,又可校阅子弟,陛下此举,深谋远虑。” 朱棣背着手,却显得不满意,继而幽幽地道:“但愿……能起一些作用吧。朕年老啦,迟早……是要去见太祖高皇帝的,这大明将来,还指着太子,也指着这些勋臣子弟呢,若他们都无用,哎……” 朱棣摇摇头,露出几分萧索怅然之色:“此次围猎,带上皇孙,让瞻基伴驾在朕的左右。他年纪虽小,却也要磨砺一二,要教他知道,这江山社稷,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是。”金忠道:“陛下良苦用心,皇孙和众勋臣子弟若能体会,必会更加勤学苦练,不敢虚度光阴。” 素来只有提到皇孙朱瞻基的时候,朱棣的心情才好一些,他振作起精神,笑了笑道:“朕也很久没有活络筋骨了,想当初在北平,若非战时,也经常出去游猎,这几年也荒废了不少。此次……也该做这三军的表率,教人知道,即便是朕,也没落下这弓马。” 金忠听罢,连连点头。 心里却不禁在想,幸好没时常围猎,如若不然,紫金山的兔子和麋鹿都要糟了。 一番君臣对奏结束,金忠告退。 朱棣抬头看向亦失哈,道:“朕听闻,静怡又有了身孕?” 亦失哈道:“是。” 朱棣笑了笑道:“那个小子,倒是什么都没耽误。” 亦失哈干笑道:“陛下说的是。” “哎,这家伙,什么都好,就是弓马不娴熟。”说着这话的时候,朱棣脸上不免露出几分嫌弃。 “陛下一向是厚待威国公的,想来陛下……”亦失哈顺着朱棣的心意道:“想来陛下也担心威国公骑射时丢丑,要不借一个由头,让威国公不必登场,比如交给他一个差事……” 朱棣沉吟了片刻,认真地想了想,却摇头道:“这不成,若是张安世不登场,其余人必叫不公,这些勋臣子弟,平日里本就桀骜不驯,现在抓他们校阅,他们本就心怀怨愤。若是让他们找到由头,必定觉得,张安世可以不习弓马,为何他们不可以?” 亦失哈道:“还是陛下考虑的周详。” “不过,这些日子,让张安世临时抱个佛脚,哪怕射不中,这骑马之术,精进一些,至少面子上不难看也是好的。”朱棣慎重地道。 亦失哈微微一笑,没说话了。 有些东西还真的要天赋的,这威国公…… 朱棣道:“出发之前,交代一下东宫,皇孙身边,不得有妇人照料,身边只许一个宦官跟着,让他与朕同行,沿途也需骑马,不得坐轿和乘舆。” 亦失哈道:“奴婢遵旨,只是奴婢担心……皇孙…” “没什么可担心的。”朱棣满不在乎地道:“朕在他这个年纪,早就上房揭瓦了,就算有一些磕磕碰碰,也是该当的,就怕这孩子从小不曾磕碰。” 对于这一场围猎,市井之间倒也议论纷纷。 毕竟动静太大了,各路禁军纷纷往紫金山山麓驻扎,营地都连绵了十数里。 京城的武臣子弟们,多在临时抱佛脚,哪怕出门,都不再是坐车,转而骑马。 毕竟陛下亲自看着,若有差池,少不得是要责骂,甚至还可能会有人被拎出来当做典型,到时失了爵,那便真的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只有张安世依旧气定神闲,除了在家陪着徐静怡,偶尔也要出门,甚至还去了一趟芜湖县。 一方面,是去看一看新近要投产的桃冲铁矿,这一处发现的铁矿规模极为庞大,最重要的是,铁矿可露天开采,矿石的含铁量也颇高,只是在大明,铁矿却是不可私人采掘的,因而,只能在栖霞商行出面,专门设了一个铁矿局,负责大规模的采掘。 商行有的是资金,人力的问题,在太平府新政之后,也得到足够的释放,单单在这里,便招募了青壮四千余人,再加上其他管理、账房等等人员,已接近五千人。 不只如此,还有府衙专门征集了一大批的民夫,在此准备开拓一条往码头的道路,附近的一条水道,也需进行疏浚,如此一来,便可确保矿石可以低成本的运出。 府衙对疏浚水道和修筑道路的事十分热心,因为照着这个规模的话,这个铁矿每年给府衙的税收,可能都要超过一年七万两纹银以上。 何况随着铁矿的大规模采掘,这铁矿的供应价格也可能随之下跌,大规模的炼铁,也意味着需要大量的煤炭和其他资源,不少的商贾,也已看到了商机,开始想办法租赁附近的煤矿,甚至是在这山麓下的矿工营地里,建立市集。 未来这儿,至少可形成万人以上规模的一处城镇,若是未来还要加大开采,只怕营地的规模会更加的庞大,甚至超过三万、五万人。 芜湖县的县令,陪同着张安世在这矿场走了一遭,他眉飞色舞,对于这一处铁矿颇为期许,甚至还表示,附近还有一处铜矿,也是要预备采掘的,到时又需招徕更多的人力。 现在芜湖县的人力,其实已经开始有些吃紧了,地方的士绅,几乎已经招徕不到年轻力壮的男丁租种他们的土地。 毕竟出外谋生,哪怕是在铁矿里做劳力,虽是辛苦,可工价却足以让一家老小吃喝不愁,谁还愿意去租种土地? 因此,大多还租种土地的,多是乡间的老弱,即便是这些老弱现在也吃香起来,毕竟现在能找到人就不错了,单单这芜湖县,地租的价格便暴跌了至少三成,原先租种土地,至少上缴五成,而如今,给两三成就足以。 芜湖县县令提到这个,忍不住道:“现如今,县里的士绅,人人抱怨,都说维持不下去了。” 张安世不以为意地道:“抱怨不必管,只要他们别起其他歪心思即可,如若不然,就怪不得我不客气了。” “他们不敢的。”这县令笃定地道。 这县令也不知什么时候,被张安世同化了,以往提及到士绅的苦处,都不禁皱眉,可现在却和张安世同一个鼻孔出气,仿佛他不是士绅人家出身的一样。反而听这士绅们哀嚎,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畅快。 故而,他接着道:“若是敢闹,不必公爷出手,下官也教他们欲哭无泪。” 张安世满意地笑了笑,点头道:“其实他们若是聪明,倒也可以自行发展一些产业,不说其他,就说榨油,现在对食用油的需求就很大,说到底,像从前那样,因为有了土地,就可躺着混吃等死的日子是一去不复返了。” 张安世看过了矿场,十分满意,便放心地打道回府。 而冬日已临近,围猎的时间也到了。 朱棣率勋臣、百官以及禁卫,浩浩荡荡地抵达了紫金山南麓。 在此扎营歇下。 无数的禁卫,开始四处搜山,将无数的野物,朝着大营的方向赶。 一时之间,整个山林震动,朱棣却也不急,在此先住了两日,带着朱瞻基,悠然地在附近骑马走一走。 他不喜欢带禁卫,毕竟这里的外围,早有禁卫把守,所以不想让扈从靠的更近,只骑着马,而八九岁的朱瞻基,则骑着小马驹,爷孙二人,彼此说着一些闲话。 “看来你骑马不错,是下过苦功的。”朱棣溺爱地看着朱瞻基,眼中有着掩盖不住的欣慰,但还是道:“朕就担心你吃不得苦。” “皇爷爷还说要带孙儿去大漠里杀鞑子呢,可……总是没去成,教我白学了骑马。”朱瞻基道。 朱棣哈哈大笑道:“本是要去的,只可惜,这鞑子不中用,当然……” 说到这里,朱棣拉下脸来,道:“不中用归不中用,我们也不能骄傲自满。这大漠之中的敌人,起起落落,没了匈奴,就有鲜卑,没了鲜卑,便又来了突厥,此后又有契丹、女真、蒙古。” “我大明终会有心腹大患,这心腹大患即便不在北边的大漠,也一定会出现在其他的地方。伱是朕的孙儿,将来万千臣民的身家性命,都维系在你的身上,你这弓马可不能因为不能去杀鞑子便荒废。” 朱瞻基幼嫩的脸蛋上摆出了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道:“是。” 朱棣看着朱瞻基日渐长开的脸庞,忍不住道:“朕的孙儿要长大了,朕也要老了。” 朱棣语气之中,带着英雄迟暮之感,既有惆怅,却又有欣慰。 朱瞻基眨了眨眼,随即道:”皇爷爷,今夜我们是不是烤兔子吃?“ 朱棣笑着道:“你要吃,明日围猎时,吃自己射下的,别人给你射下,给你除毛,扒皮,烤下来的,吃了又有什么意思?” 朱瞻基小小的脸上,露出了几分愁苦的样子,道:“皇爷爷,我很担心。” “你又担心什么?” “我担心阿舅,阿舅射不到兔子,他没兔子吃。” 朱棣又是给惹得哈哈大笑起来:“你那阿舅,确实不擅弓马,他的本事不在这上头,吃不着兔子事小,丢丑却事大。” 朱瞻基道:“可阿舅却说,他的本事可大了。” “别听他瞎说,尺有所长,寸有所短,这家伙只是在哄你。” “噢。”朱瞻基道:“听了皇爷爷的话,我更担心,我心疼他。” 朱棣莞尔一笑道:“好啦,你这小马驹怕是累了,教它歇一歇,我们下马,走一走,你冷不冷,要不要加衣?” 朱瞻基摇头。 朱棣便与朱瞻基在林中下马,至一处小溪流,洗了手,朱瞻基也有样学样,只是此时是冬日,手进溪水之中,寒得刺骨。 朱棣似是回忆起了什么,爽朗地道:“皇爷年轻的时候,在凤阳,那时候……太祖高皇帝,不准我们用热水洗浴,我们便在冬日里,用井水净身,哈哈,那滋味……” 朱瞻基道:“太祖高皇帝为何要如此?” 朱棣道:“自然是要打熬我们,教我们知道,富贵生活不是平白得来的,更是教我们不要忘本,因为太祖高皇帝,年轻的时候,洗浴也是用冷水的。” 朱瞻基道:“我知道啦,做人不能忘本,等我做了皇帝,我便教阿舅也用冷水洗浴,教他不许忘本,富贵生活得来不易。” 朱棣听罢,笑得拼命咳嗽,忍不住道:“这可不成,你阿舅会生病的。” 朱瞻基懊恼地想了想,便道:“噢。那我回去,也用凉水洗浴。” 朱棣道:“你若是肯,那就试一试,若是觉得受不了,皇爷爷也不为难你。” 朱瞻基道:“放心吧,我一定受得了。” “你别踩水洼。” “噢。” 这头,爷孙二人尽是温情,另一头的张安世,则是在傍晚才抵达了大营。 他交代了府衙的事,才姗姗来迟,先去见了驾,朱棣此时已有些困乏了,只说了几句闲话,无非是勉励张安世,知耻而后勇,明日骑射,若是被人取笑,以后多用一些功。 张安世却是一脸信心满满地道:“陛下放心,我必教这里的兔子都知臣的威名。” 丢下了狠话,便去寻朱瞻基,朱瞻基就在朱棣的大帐不远的一处帐篷里,此时正裹着毯子扑哧扑哧的吸气,宦官心疼地给这帐篷里添着炭盆。 张安世进去看着这番情景,不由道:“咋啦,这才刚刚入冬,你就如此?” “阿舅,我洗了凉水浴。”朱瞻基得意地道。 张安世心里咋舌,道:“这是哪个王八蛋教的!我可怜的瞻基,你别听人怂恿,阿舅要心疼的。” 朱瞻基道:“是皇爷爷教的。” 张安世脸抽了抽,沉默了片刻,便板着脸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将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陛下深谋远虑,对你有很大的期许,你一定不要辜负他老人家对你的期望。” 朱瞻基道:“阿舅,明日骑射,我若是射不中怎么办,会不会……” 张安世摸着他的脑袋;“别担心,你还小,没人怪你的。” 朱瞻基道:“今夜我要和阿舅睡。” “你这个不知羞的臭小子。”张安世一面骂他,一面脱靴子:“这榻有点小啊,你别挤着我,你现在会不会打呼噜?我最怕有人打呼噜了。” 次日拂晓。 天寒地冻。 张安世特意加了一件衣衫,先送朱瞻基去了朱棣的大营,自己则去和几个兄弟会合。 朱勇、张軏和丘松几人,营地在数里之外,他们此时已是磨刀霍霍。 能在陛下面前表现,对这些青年而言,绝对是值得期盼的事。 朱勇是最先看到张安世的,远远便大叫:“大哥。” 张安世朝他们挥手,快步跑过去道:“怎么样,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今日射十只兔子,教那些人开开眼。”朱勇气呼呼地道:“那些家伙,敢嘲笑咱们三凶,简直岂有此理。” 张安世道:“下次还有人笑你,先去揍一顿,报咱们四凶的大名。” “罢了,他们还小,我不想欺他们。” 这勋臣子弟之中,朱勇已算是年纪大的了,如今已有二十岁,张軏更小一些,不过现在新近崛起了一群十五六岁的少年,顽劣得很,谁都不放在眼里。 随着鼓声响起,而后便是牛角号的低沉呜呜声。 张安世带着众兄弟骑马往鼓声的方向聚集。 许多勋臣子弟,也从营地的各个方向,自四面八方而来,旌旗招展。 朱棣则带着朱瞻基,以及诸国公、侯、伯,在他们的拥簇之下,骑马至猎场。 所谓的围猎,突出的是一个围字。 毕竟狩猎的活动只有几日,时间仓促,而既然皇帝和大臣们出动,肯定不能空手而归,所以在事先,便有禁军从四面八方,将大量的野物驱赶到预定的位置,这便是所谓的猎场。 而这猎场里,早有数不清的野兔和麋鹿以及寥寥的野猪,一眼看去,甚是热闹。 朱棣似乎说了什么话,不过张安世离得远,没听清,大抵应该是鼓励大家好好打猎,有重赏之类的话。 反正勋臣和子弟还有禁卫们纷纷高呼万岁,张安世也从善如流地高呼几声万岁。 接着便见朱瞻基悄悄地骑着他的小马驹,来和张安世会合了。 倒是朱勇几个,却是跃跃欲试,摩拳擦掌地要先去射猎了。 张安世下了马,又抱着朱瞻基下了马,二人找了一块巨石,肩并肩地蹲在上头。 见有人开始飞马驰骋,弯弓搭箭,片刻之后,有人欢呼叫好,似是射中了,宦官则唱喏着,众人纷纷称赞,射中者便眉飞色舞,好不得意。 张安世鄙视地看着这耀武扬威的子弟,不禁道:“这算什么本事,鞑靼人人人都会骑马,会射箭。” 朱瞻基却是带着几分担忧之色,耷拉着脑袋道:“皇爷爷要我也去射几箭,阿舅,我怕我射不好。” 张安世摸着他的脑袋道:“不慌,不慌,总有人比你差的,你比最差的那个强就好了。” 朱瞻基郁郁地道“我就怕我连阿舅都不如。” 这话实在太有侮辱性了。 张安世大骂道:“这是什么话,你等着瞧吧。” 朱瞻基显得更沮丧了。 张安世对这个小外甥是有真感情的,看他这个样子,心顿时软了,便安慰道:“不慌的,你用心射,就算射不中,也不要担心,你是皇孙,没人敢责怪你的。” 此时,却有宦官匆匆而来,道:“皇孙,公爷,陛下教你们去射。” 二人便上马,朱瞻基先行骑马,去见了朱棣。 朱棣今儿整个人都显得精神奕奕,此时一脸的眉飞色舞,开心地道:“哈哈,朱勇这个小子不错,须臾功夫,竟射中了两只野兔,一只麋鹿。好,好,虎父无犬子。还有靖安侯之子王弼武也很好,比朱勇还多射了一只野物,好得很!孙儿,你也去试一试,不必怕。” “是。” 说着,朱瞻基便骑着他的小马驹,飞快至猎场外围,双腿夹着马鞍,弯弓搭箭。 张安世在远处为他助威,又大呼道:“不要怕,沉住气,射不中也没关系……” 嗖,利箭离弓弦,破空而出。 一头野兔,瞬间便被钉死在了地上。 宦官大呼:“皇孙射中野兔一只。” 张安世:“……” 又过了片刻:“皇孙又射中野兔一只。” “大喜,大喜……皇孙连中三发,皇孙威武。” 气氛一下子热烈起来。 朱棣满面红光,双目里散发出了无以伦比的光彩。 张安世:“……” 沃日…… (本章完) 第三百零一章:射光殆尽 朱瞻基连射三箭。 可他毕竟年纪还小,连开三弓,气力消耗太大,便气喘吁吁地勒马,翻身下来。 朱棣已是快步上前,一把将他抱在怀里,呼道·“此孙类我。” 言语之中,说不出的激动和骄傲。 朱瞻基便道:“孙儿射的不好。” 这周遭的勋臣们也都不禁啧啧称赞起来,这样的年纪,还能做到箭无虚发,实在很了不起。 换做是他们在这个年纪的时候,只怕都做不到。 于是,众人又呼万岁。 只有张安世一人又重新蹲在石上,默默地看着,一脸无语。 朱瞻基被夸奖了一番,便又回到张安世的身边来,和张安世肩并肩蹲下,捧着脸道·“阿舅,你看我射的怎么样?” “还可以。”张安世道。 朱瞻基道.“我也怕我射的不好,不过今日还算运气,没有射偏,阿舅怎么不去射?” 张安世道.“我等他们都射完了,再来收场,免得等阿舅出场之后,大家都没得射了,败了大家的兴。” “噢。”朱瞻基眼睛眨了眨:“待会儿我会给阿舅助威。” 在朱瞻基的带动之下,气氛愈发的炽热起来。 众人纷纷登场,有一人更是直接射了九只兔子。 可怜那些兔子,并没有招惹谁,无端的一只只被射倒,而后被兴冲冲的宦官揪着耳朵提起来。 当然,也有几次都射不中的人,还有人不慎摔下马来,引来众人哄笑。 朱棣大怒,绷着脸,指着那摔下马来的道:“连马都不会骑,可见平日里定是荒废了弓马骑射。这样的人,将来朝廷还怎么指望得上?来人,拖下去,打几鞭子,将他的名字记下,下一次校阅若是再没有长进,不得袭爵。” 这一番话,可谓是极为严厉了,吓得众勋臣子弟们一个个噤若寒蝉。 不能袭爵,而且还可能被拉去边镇戍边,那这辈子可算完了,说不准到手的爵位要给自己的弟弟。 那被责骂的勋臣子弟聋拉着脑袋被人拖拽下去,他的父亲便连忙拜下道:“臣教子无方,万死之罪。” 朱棣是有心想要杀鸡儆猴,自是厉声道.“尔等享朝廷俸禄,富贵至极,倘若这样教子,让他放任自流,我大明还有谁可靠得住?这一次只是稍稍惩戒,不可再有下次。” “谢陛下。” 却在此时,有一个家伙箭射歪了,一箭竟是直朝张安世飞来。 张安世人都麻了,身子僵硬,只来得及睁大着眼睛大呼道.“有刺……” 朱瞻基见状,眼疾手快地一把将张安世推翻,护着张安世往旁边倒去,那箭便在数尺之外偏过去。 张安世给推翻在地,可看着那支深深插在地里的箭,不免心有余悸,吓得脸都白了。 朱瞻基扶着张安世站起来,关切地道:“阿舅,你没有吓死吧。” 张安世定了定神,才气怒地道:“入他娘,我已躲得这么远了,怎么不偏不倚,就朝我这儿来?这定是阴谋……” 那射偏的家伙,早已吓得从马上摔下来,几乎是膝行朝朱棣方向去请罪。 朱棣似已察觉到了这边的情况,更是怒不可遏,喝道:“兔子在东面,你射西,这是要谋害皇孙和张卿吗?入你娘,来人,拿下,给朕吊起来打。” 说着,朱棣便让宦官将朱瞻基和张安世叫到了跟前来。 朱棣关切地在朱瞻基和张安世身上来回地看,口里道:“无事吧?” 张安世是惊魂未定,脸色依旧难看。 朱瞻基却得意地道:“那一箭,本是朝着孙儿来的,幸好阿舅眼疾手快,护住了孙儿。” 朱棣听罢,忍不住赞赏地看向张安世,感慨道·“张卿平日里身手不敏捷,倒是关键时刻总是顶用,这一次张卿立了功劳,朕看……此次就算他的校阅通过了。” 众人纷纷叫好。 其实朱棣也知道张安世上马骑射,肯定要丢人现眼的,不过是找不到借口让他不必参加校阅罢了,若是张安世不校阅,别人难免说他朱棣不公,毕竟这一次,他是铁了心要狠狠处置一批勋臣子弟。 现在好了,张安世保护皇孙有功,就算他过关了。 朱瞻基咧嘴,乐。 张安世却道:“陛下,这个……这个……” 他有点惭愧,还是外甥好啊,外甥心疼他呢,现在让他厚着脸皮承认自己保护了朱瞻基,倒是有些难为情。 于是张安世道:“陛下,大家都校阅,臣怎么可以拉下呢?恳请陛下,准臣试一试。” 朱棣眯着眼,心里骂这家伙.给你台阶,你还要上杆子! 众目睽睽之下,却也不好多说什么,于是朱棣只好道:“好,那待会儿,你也射几箭。” 张安世道.“臣最后射,免得败大家的兴。” 朱棣便道·“这自是由你。” 张安世又和朱瞻基退回到了那个角落,不过这一次,禁卫们因为此前的疏忽,所以开始在二人周遭布置警戒,免得有流矢射来。 二人并肩蹲着,张安世忍不住看着身边的朱瞻基,感慨道.“我至亲至爱的小瞻基啊,还是你有良心,阿舅没有白心疼你。” 朱瞻基道.“阿舅,这是应该的,我已长大了,以后自然要保护阿舅的,母妃说啦,我只有一个舅舅,阿舅若是没了,我便没舅舅了。” 张安世嗯了一声,心里欣慰极了,乐呵呵地道·“待会儿,我带你嘎嘎乱杀。” 朱瞻基不解道:“嘎嘎是什么?” 张安世道.“待会儿你就知道,到时候……我们舅甥二人,便是天下第一兔子杀手。” 朱瞻基此时拿着树权,在地上胡乱涂鸦,对此好像没什么兴趣。 紧接着,一个个勋臣子弟,因为骑射生疏,都无法避免地被拎了出来,狠狠地一番训斥。 定国公徐景昌最惨,因为骑在马上,吓得脸都绿了,因而忘了开弓,大家看着他在在马上手足无措了半盏茶功夫,也不见他弯弓搭箭,好不容易取了箭矢出来,这弓却是吓得摔下来。 定国公徐景昌年纪最轻,他的父亲和徐辉祖乃是兄弟,他的父亲徐增寿早年的时候,就曾被朱元璋带在身边,封为宫廷的侍卫,此后,还曾跟随自己的姐夫朱棣出征大漠,立下功劳,后来又升为五军都督府左都督。 按理来说,他在武臣之中,已算是位极人臣了,可朱棣靖难,他听闻朱棣谋反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偷偷给朱棣传递军情,暗中支持朱棣,结果被朝廷察觉,最终被诛杀。 朱棣拿下了南京城,感念这个舅子的功劳,因此追封他为定国公,令他的儿子徐景昌袭爵。 这也是徐家一门两公的来历。 这徐景昌是年少袭爵,即便是现在,也不过是十五六而已,平日里,哪里熟悉什么弓马?这一次露怯,吓蒙了。 直气得朱棣将他叫到面前,直接拿起马鞭,狠狠地抽打了好几下。 徐景昌被打得嗷嗷叫,朱棣怒气腾腾地大骂:“你父亲若是在天有灵,知道有这样的不肖子,定要教朕好好收拾你,你这混账东西,将来谁还指得上你?” 边上朱能几个连忙拉扯朱棣,劝着:“陛下,算了,还是个孩子。” “就因为年纪轻轻,尚且不学好,才要打。这家伙,连八九岁的皇孙都不如。”朱棣气愤难平。 徐景昌便痛呼道·“我姐夫也不会弓马,不一样也为朝廷立功吗?陛下不还是夸奖姐夫吗?姐夫经常说,做人要动脑。” 张安世远远听了,脸都变了,立即埋着头,假装没有听见。 说起来,徐家和张家,还有朱家的关系,实在有点乱。 比如朱棣是徐景昌父亲徐增寿的姐夫,而张安世又是徐景昌的姐夫,朱棣的儿子朱高炽又是张安世的姐夫,到现在,张安世也没分清楚这一层哪跟哪的亲戚关系。 朱棣大骂道:“你这混账,还敢奉嘴。” “不敢了。”徐景昌见势不妙,倒也认怂得很快,立即拜下道:“万死。” 朱棣气咻咻地道·“圈起来,三月不许出门,教人看着他。” 徐景昌却是如蒙大赦,口呼:“谢陛下恩典。” 众人都射完,令朱棣很失望的是,虽然有朱勇、张辅、张轨、丘松、顾兴祖这些人,都还不错,更令他诧异的乃是皇孙,出乎了他的意料之外,可绝大多数人,依旧荒废了骑射。 狠狠地责骂了一批,又叫人记档,还是不解恨,倒是亦失哈看出了朱棣的心思,便道:“请陛下射猎。” 亦失哈开了口,众人便纷纷道:“请陛下射猎。” 朱棣脸色缓和了一些,也有心给大家做一个示范,当下应允,叫人牵来马,利索地翻身上下,随即便开始催动战马狂奔。 风驰电掣之中,围着这围猎的围栏,弯弓搭箭,一箭箭如连珠炮一般地射出去。 宦官激动地高呼:“射中一只。” “射中两只……” “四只……” “七只……” 这时,朱棣才慢慢放慢了马速,将弓箭一抛。 所有人爆发出了欢呼。 张安世和朱瞻基几乎要喊破喉咙:“万岁,万岁!” 然后张安世鼓掌,朱瞻基也有样学样,拍啪啪的跟着一道鼓掌。 朱棣满面红光,面露得意之色,却很快又惋惜的样子,幽幽地道·“老啦,老啦,身子大不如前了,等朕和咱们几个老家伙老了,这江山还指着谁来守呢?入他娘的5。” 朱能因为儿子大放异彩,得了夸奖,所以此时也是红光满面,便道:“陛下,儿孙自有儿孙福。” 朱棣哼了声道:“现在不努力,还指望有福,有个鸟福,谁天生下来有福,本事没有,还指望福气吗?” 朱能咧嘴,乐。 他喜欢听朱棣骂别人的儿子,总该是我朱能面上有光的时候,不都说俺儿子蠢吗?你儿子聪明,你也挨骂。 此时,张安世见今日的围猎,即将进入尾声,便急忙站了起来,拉扯着朱瞻基道:“走。” 当下,张安世到了朱棣的面前。 朝朱棣行了个礼,便道:“陛下,臣要射了。” 朱棣似乎有些疲惫了,笑吟吟地看了张安世一眼:“去吧,去吧,来,将朕的马给张安世。” 张安世却是道:“陛下,臣不必骑马。” “不骑马?”朱棣不禁有些失望。 不过也罢,他本来对这家伙也没啥指望的,于是道:“那就准你用步弓。” 却又听张安世道·“臣也不用弓,此番校阅,不是说了,要比谁射死的兔子多吗?臣能射死兔子即可。” 朱棣倒有些担心,这家伙……不会胡来吧? 不过这个时候,众目睽睽之下,朱棣也只能应许,便道:“由你。” 张安世道·“那臣去了。” 说罢,便一熘烟的跑了。 许多人都期待张安世出马,尤其是那些挨罚的,最倒霉的徐景昌,虽然挨了鞭子,可现在却高兴起来。 他兴奋地对身边一起挨罚了的子弟们道.“我姐夫来啦,我姐夫来啦,我姐夫连弓都拉不开,这一下好了,陛下不会再责怪我们了。” 却在此时……便见张安世扑哧扑哧地拉扯着一门]小炮来。 “说它是炮,又实在小了一些,就两个轮子,上头夹着一根比胳膊要粗壮的大管子,边上是两个装弹的壳子,最有趣的是,这玩意还有一个小轮子。” 张安世此时就像一个纤夫,哎哟哎哟地拉拽着它,众人见了,有人笑道:“可不准用炮。” 张安世没理他们,将这玩意拉到了猎场口,这里头漫山遍野都是野物,都是从附近的山上驱赶来的。 方才射箭,虽有不少的野兔被射死,可毕竟箭矢的动静不大,绝大多数的野物还是悠闲自在的模样。 张安世将他的机枪架设起来。 又经过改良之后,这玩意简便了不少,当然……装弹量更大了,提前装了的数百枚子弹,全部在那弹盒里。 张安世试了试,开始调整了一下枪口的方向。 试着瞄了瞄。 所有人看着张安世,都是一头雾水。 朱棣脸色也带着狐疑起来,一旁的朱能嘀咕道·“陛下,这不像炮啊。” 朱棣点点头,却依旧不做声,只轻轻皱着眉头,定定地看着。 以他对张安世这家伙的了解,他总感觉张安世拿出的这东西不简单! 徐景昌在另一边,依旧笑得眼睛拱起来,很开心的模样:“我姐夫这是要耍赖了,他必定又想蒙混过关,大家放心,这么小的炮,那也炸不死几只兔子,陛下待会儿见他投机取巧,肯定要生气的。” 众人都点头,也都乐起来。 虽然大家很渣,但总有比他们更差的,一想到这个,大家就有一种没有白混日子的感觉。 朱瞻基兴冲冲地过去,蹲下,左看看右看看,最后忍不住道:“阿舅,你这是要做什么?” “打兔子。” 张安世很认真地调试。 “阿舅要帮忙吗?” “待会儿你帮忙,捂我耳朵,这东西用起来,我自己都害怕,我怕吓着我自己。” “噢。” 张安世继续认真地调试,不愧是能工巧匠手搓出来的,这尼玛才是真正的匠人精神啊,这玩意十分精良,在准备妥当之后,张安世便深吸一口气道:“好啦,我要射了,瞻基,你要小心了。” 朱瞻基大声道:“阿舅,我会保护你的。” 不远处,无数的野物还在悠闲自在地寻觅着食物。 它们并没有发现危险的临近。 此时,张安世大呼一声:“张安世来也。” 说罢,便立即按住了扳机,而后……手摇弹仓。 众人听张安世大呼一声,面上都是错愕。 可就在此时。 突然……哒哒哒…… 那枪口开始冒烟。 而后……那清脆的哒哒哒声开始在大家的耳畔响起。 禁卫们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开始要围住朱棣。 朱棣一脚将一个要挡住自己视线的禁卫踹开:“别挡道。” 紧接着…… 哒哒达哒…… 这哒哒哒哒的声音连绵不绝。 那七八个枪口,轮流地开始喷出火焰。 随即……无数的子弹嗖嗖嗖的飞出。 野物们听到了动静,受惊不轻,疯了似的撒腿要跑。 可已经迟了。 子弹是没有长眼的,可这种密集的子弹,倾泻而出。 且威力巨大,到处都是横飞的弹片,顷刻之间,围猎的围挡之内,便是无数被击飞的野兔,到处都是血肉横飞。 一头糜鹿,只在瞬间便被射得千疮百孔,来不及哀嚎,便已一头栽下,而子弹射穿了它的身体,却显然没有停止的迹象,贯穿出来的子弹,又射入泥土,于是……尘土飞扬。 朱棣看得眼睛都直了。 所有人的眼睛齐刷刷地看着,一个个露出不可思议的样子。 这玩意后坐力很大,张安世很快就觉得自己的胳膊已经麻了。 幸好,这玩意根本就没有瞄准的概念,射就完事。 朱瞻基兴奋起来,他捂住张安世的耳朵,见无数的弹壳跳出来,偶尔有溅在他的身上的,挺疼,不过他不在乎,眼里只有兴奋。 哒哒达…… 这机枪没有停止的迹象。 一个个弹仓在张安世的手摇之下,疯狂地变幻,子弹从不同的弹仓里射出。 这恐怖的声音,足以造成千山鸟飞绝的效果。 只可惜,野物们被围挡围住,跑不掉,于是一窝蜂密密麻麻地聚在那围挡的周遭。 这恰恰给了张安世机会,这机枪的枪口,便朝那最密集处,喷出火焰。 子弹射入野物身体,骤然之间,便可将野兔打得削掉半个身体。 这子弹的余势,又可能将其他挨近的野兔一并带走。 无数的野物哀鸣声被哒哒哒的机枪声所掩盖。 张安世不但手臂已酸麻,整个人也已麻了,为了让自己坚持下去,口里发出了振奋人心的呼喝声音:“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 须臾功夫,数百发子弹射完。 烟人弥漫之下,机枪口冒烟,好在因为有八九个枪管,所以……这枪管虽是冒烟,这枪管倒还能支撑。 这时,张安世道·“瞻基,舀点水,冷一冷枪管。” “噢……噢……”朱瞻基反应过来。 张安世则开始抽出打掉的子弹链,开始换上新的早已装好了子弹的子弹链夹。 就在所有人还惊魂未定的时候,先是听到张安世的声音:“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5。” 紧接着,又开始了。 哒哒达哒达. 所有人惊恐地看着张安世,还有那不断喷出焰人的机枪。 野物们又开始骚动。 无数的野物射飞,数不清的野物尸横遍野。 张安世杀得兴起,呼叫得更大声。 此时,他就如同一个冷面的兔子杀手。 朱棣已是倒吸一口凉气,此时即便是他,也觉得自己的腿肚子有点发软。 朱能、徐辉祖、丘福几个,也都色变,眼中是掩盖不住的震惊。 那本是去报数的宦官,已是吓瘫了。 禁卫们一个个不吭声,眼珠子却都要瞪出来。 徐景昌哀嚎,其他的少年,更是沮丧无比,此时此刻,他们哪里还有半分争'弱‘好胜之心?只觉得人都麻了。 哒哒达哒…… 咔…… 转轮终于转不动了。 应该是卡了壳。 这哒哒哒的声音,方才停息。 张安世只觉得自己热汗淋漓,扑哧扑哧地喘着粗气,虽然现在还没数自己杀了多少只兔子。 不过……张安世有信心,他应该能打破前人的记录,哪怕是后人,比如某个爱杀兔子的康某皇帝的记录,应该也已打破了。 据说康某一天杀了三百八十五只兔子,张安世觉得,只要给他时间,他一天能杀三千八百只。 而此时…… 沉默。 整个围场,尽是沉默,几乎没有人发出声音。 只有人喉结滚动着,而后发出吞咽口水的声音。 围场里的野物,已死了个七七八丿八,偶有一些活动着还能动弹的,现在似乎因为求生欲的缘故,也躺倒在地上,眼睛眯开一条缝,身子却好像僵住了不动弹,装死…… 在这诡异的安静中,张安世豪气干云地道:“去数一数,杀了多少只。” 第三百零二章:贺喜陛下 张安世此时只恨不得叉腰起来。 不过,此时应该低调,便摆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轻描淡写地拍了拍身旁的朱瞻基。 朱瞻基还是目瞪口呆的样子,像是久久不能回神。 张安世忍下嘴边的得意,道.“怎么样,阿舅还可以吧?” 此时,已有宦官开始拎着被打烂的兔子,还有抬着千疮百孔的糜鹿出来。 一个人显然不够,于是越来越多的宦官自觉地加入。 这围场里,数十个宦官开始忙碌。 只是这里的野兔,却不像中箭的野兔一般完整,许多兔子,半边身子都被打烂了。 张安世心里不禁感慨,还是我张某人心善啊!不像这些射箭的人,须知箭矢穿过野兔的身躯,野兔没有这么快死,必定要不断流血挣扎许久,这才毙命。 他张安世这机枪,简直就比观世音菩萨还要心善,一旦击中,以野兔的身躯,几乎是立时毙命,安全无痛,虽是死时的形象差了一些,可至少减轻了灵魂上的苦痛,这已是人道主义的伟大进步了。 朱瞻基下巴都要合不拢了,而后……便听有宦官道:“一只……” “两只……” “十七只……” “五十九只……” “-百二十七只……” “-百九十九只……” 这里很安静,除了那数数的宦官,所有人都没有发出声息。 大家屏息听着,许多人像见鬼一般,看着张安世那架起来的小炮。 显然……他们搜遍了脑海里所有的恐怖记忆,也绝无法想象,今日所见的东西,具有何等恐怖的威力。 这……是万人敌啊。 对于那些子弟们而言,可能只是觉得恐惧。 可对于朱棣、丘福、朱能等人看来,却完全是另外一种感受。 除了毛骨悚然,他们眼里在放光。 这玩意……这玩意…… 想象一下,在城门架起一个,外头多少兵马,只怕也冲不进城来。 若是在冲杀时,有这么几个,几乎可以想象,只要这东西声音一响起,无数人像被割麦子一般的倒下,哪怕只在瞬间杀死数十人,就足以让对方彻底崩溃了。 有这玩意…… 入他娘的,还什么骑射,这不成了天大的笑话吗?莫说是骑马,就算是骑着大象,也不够打的。 朱棣的呼吸不自觉地开始粗重。 而这时,还有人在继续大呼:“两百七十五只。” “三百丿八十五只……” 张安世虽然此前就知道小炮的厉害,可听到这个数目,依旧激动得满面红光。 很好,果然打破记录了。 “陛下,陛下……” 终于,有宦官匆匆到了朱棣的脚下,拜倒,嘶声道:“已计算出来了,射死野兔四百零二只,麋鹿二十七头,野猪六头,除此之外……其余野物……计有三十九头。” 这已超过了今日朱棣以及勋臣们的总和了。 朱棣·“.” 朱棣没吭声。 所有人都默然无语。 倒是这个时候,金忠大呼:“陛下,此番校阅,张安世第一,不……威国公此番……围猎,是自三皇五帝,盘古开天地以来第一,臣遍览史册,不曾见过如此满载而归者,兵部……叙功,张安世当为我大明第一勇士。” 朱棣·“.” 朱勇几个,本也是兴高采烈,站着朱勇不远的人,也有不少少年,射下的野物也不少,更是喜滋滋的,可现在……大家的脸都不由自主地抽了抽,所有的光芒,现在都黯然起来。 七只、八只,是游戏。 也有十几只,已算是卓越。 可现在……这都是一个屁。 所有人的战记加起来,都比不上一个张安世。 大家气喘吁吁地围猎,从马上下来的时候,个个大汗淋漓,呼吸粗重。 可看看人家张安世,却是脸不红,气不喘,还悠然得很。 高下立判。 看众人依旧一副没反应的样子,金忠这时带着喜悦的声音,又故意大呼道: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总算,众人反应了过来。 是啊。 这还不恭喜,那就真的是傻子了。 朱能咧嘴,笑了,率先对朱棣道:“恭喜陛下,我大明有此神物,北方再无边患了。” 丘福等人也很识趣地纷纷拜倒。 徐辉祖激动起来,忍不住瞥了一眼张安世。 任何带过兵的人,都会知道这东西的厉害。 而任何一个泰山,都会觉得有了张安世这么一个乘龙快婿,就相当于捡了一个宝。 徐辉祖想要露出几分矜持的样子,毕竟是自家的女婿嘛,总要显出几分……我并不骄傲的气度。 可有限的涵养功夫并不允许,因为他想绷着脸,却扑哧一下,乐了,便忙别过脸去,不忍让其他人看见他的得意。 另一边,徐景昌也志得意满起来,乐呵呵地道·“这是我姐夫,这是我姐夫!我姐夫早就教诲我,做男人,要动脑,一个男人不动脑,怎么可能成就大事呢?” 这样子,可谓得意极了! 另一边,有人怯怯地道:“我想一想,俺爹娶了保定侯的妹子,也就是俺娘,俺娘有一兄弟,娶了安王殿下的女儿,也就是俺的婶婶,俺婶婶的爹是安王殿下,安王殿下又娶了你小姑姑为妃,你小姑姑的兄长便是魏国公,威国公又娶了魏国公的女儿为妻……这样算下来,俺也是威国公的亲戚了,不过俺脑子笨,算不清楚该叫他什么,算啦,俺也不多想,以后也叫他姐夫了。” 少年们嘀嘀咕咕的,都一脸称羡之色。 这玩意太让人震撼了,已经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众人一个个流着哈喇子,平日里不少少年,毕竟出在勋臣之家,哪一个不做梦都想着和父祖一般,驰骋疆场,不过他们毕竟生下来养尊处优,又不肯下苦功夫,熬不了这样那样的苦。 现在不一样了,有希望了,背着这么一个玩意上疆场,谁敢挨近,便射他娘,阿猫阿狗统统退散。 朱棣深呼吸,总算是让自己镇定下来。 于是他道.“张卿家……列为头名,不,是开天辟地以来,狩猎头名。” 张安世等的就是这一刻呢,于是上前道.“谢陛下恩典。” 考试得第一,是多么光荣的事呀! 朱棣却是问:“这是什么?” 众人都看着张安世,一个个求知若渴的样子。 张安世便道:“这……这叫机枪。是臣心善,总是看到战场上,刀枪无眼,许多敌人……受了铳击、刀伤和箭伤,一时死不了,于是哀嚎数日,只到血尽而死,其中苦痛,常人难以想象,所以臣就在想,我们虽与之为敌,可上天有好生之德,这疆场厮杀已是天地不仁,倘若还教他们受此煎熬而死,实在不是我大明天朝,礼仪之邦的风格,所以臣秉持此善念,带领匠人们日以继夜的攻关,总算皇天不负善心人,总算造出此物。” 朱棣的嘴角抽了抽,他脾气急,立即就粗声粗气地道:“朕只问你这是什么,你怎么这样多事!” 张安世:“……” 金忠来了精神,这小子得了姚和尚至少九成的真传啊!说实话,不去做和尚,或者是去街上给人测字算命,是真的可惜了,这样根骨清奇的,也算是百年难一遇了。 他立即道.“陛下,威国公所言,正显我大明恩威并重,臣也见疆场厮杀,伤兵的痛苦,医药难治,人又尚存一息,于是哀嚎数日,凄厉无比,臣见此物,所中者无不立时毙命,倒也确实算是……仁厚了。” 朱棣一挥手:“此枪实在威勐,教人大开眼界。” 张安世却道:“陛下,臣以为……弓马固然可以磨炼人的心性,可我大明指望弓马,却是不足以制胜的。” 朱棣颌首.“嗯……你说的有道理。” 朱棣不得不承认,他那一套,确实已经不现实了,若是靖难之中,但凡南军有几个这样的玩意,只怕自己引以为傲的铁骑,都要迅速的被撕开一个缺口,根本无法对南军进行有效的打击。 张安世道.“臣其实一直都在想,我中原之所以能有今日,远胜四夷,其根本所在,就在于我中土之国,历来比之四夷拥有更多的巧匠,先周之时,分封诸诸侯,征服四夷,凭借的乃是精湛的铜器冶炼,而到了秦汉之时,秦汉时的铁器冶炼,已远超四夷,那时秦军与汉军,备上的乃是大量的弓弩,穿戴甲胄,刀剑锋利,所过之处,四夷无不是望风披靡。” “可自魏晋之后,天下却把持在一群只晓得经义的儒生手里,世家大族,忽视器械,而重视经义,结果胡人大量招揽匠人,入主中原……由此可见,匠人方为我中原制服匠人的根本。” “就说这机枪,若非无数匠人呕心沥血,如何能制出?此物若是上了疆场,又能挽救多少将士的性命……” 朱棣听得很认真,却若有所思。 其余诸将,也纷纷陷入了深思。 张安世显然是带有目的的,让功勋子弟们去学习弓马,当然是好,这能磨砺许多人的心性。 可有的人,天生就不可能像自己的父祖一样从军,这些人……为何不可以往其他的方向培养呢? 匠人的地位实在太低了,士农工商,这匠人的地位,在大明并没有好多少。 这就基本上断绝了,绝大多数贵族和富豪子弟们对匠人的任何向往。 可历来,科学的进步,固然靠一些底层的匠人推动,可实际上……自工业革命以来,绝大多数的科学家,却大多都出自贵族和富商的家庭。 这倒不是这些人比底层的子弟更加聪明。 只是因为,绝大多数寻常的百姓,一日三餐尚且艰难,为了温饱,不得已每日机械式的做着苦功。 而研究和发明,很多时候,虽出现了设想,却是需要一次次实验的,在成功之前,根本不可能带来任何的利益,哪一个寻常人,可以承受这样的时间成本? 恰恰是贵族和富商的子弟,他们本身自幼就有接受良好教育的机会,与此同时,他们对于科学的认知,未必是来源于生活的压力,而很多时候,只是纯粹的出于对科学的兴趣,这也是他们推动自己不断深入研究的动力,在实验的过程中,他们也乐于去花费大量的人力物力,哪怕有一些研究,甚至只是无用功,可失败也是他们能够承受的。 问题就在于此,眼下工匠的轻贱,是不可能让任何富商以及贵族子弟去接触工学的,哪怕稍有任何的兴趣,也一定会被人果断阻止,因为这对家族而言,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而想要做到这一点,其中最重要的是改变大家的观念,使某些匠人,成为人们所敬仰的对象,只有如此,才会有人开始立志,成为那些大匠一样的人,名垂青史。 与其将时间,过多地花费在不感兴趣的弓马还有四书五经上,不如将自己的聪明才智,放在推动科学的进步上。 哪怕这种进步十分微小,而一旦进入了良性循环,对整个天下所带来的收益,却也是无比巨大。 于是张安世接着道:“所以臣以为,圣君之下,士农工商,无分良莠,这些俱都是陛下的子民,凡是对我大明有大功者,都当受赏,而获罪者,自然当诛。” 此言一出,朱能几个,面上还是笑嘻嘻的,他们显然对这些话,不甚感冒。 可随来的兵部尚书金忠,却是诧异地看了张安世一眼。 金忠当然清楚,张安世又开始′胡言乱语‘了。 这些话,只怕读书人听了,不免要觉得刺耳。 好在金忠也不是读书人,他是测字算命出身的术士出身,所以张安世倒没有骂到他的头上,将他与工商并列。 朱棣却是眼里放光,道:“朕明白你的意思了,张卿家的意思是……这些匠人,也该受赏。” 张安世也不知朱棣是真煳涂,还是假煳涂,明明他说的是……人不应该以职业来区分贵贱和好坏。 不过……张安世对此乐见其成,于是道.“陛下他们立的功劳,何足挂齿……” “这若是何足挂齿,那么朕的众勋臣,都要汗颜了。”朱棣气定神闲地看着张安世道:“张卿说的对,应该报功,张卿拟一份功臣簿子来,凡是牵涉此物者,送至兵部,兵部该当封爵或赐世职,以表彰他们的功绩。” 张安世却是目光炯炯地看着朱棣,道:“陛下,这算是军功吗?” 军功者才可封爵。 张安世觉得还是先争夺这个定义权为好,一旦定义为军功,那么……就名正言顺了。 朱棣倒也大气,豪爽地道:“这样大的功绩,当然算是军功,有了这个,军功岂不是唾手可得?” 张安世道.“臣代他们,谢陛下恩典。” 朱棣看向兵部尚书金忠:“依朕看,可拟一个匠人立功的章程,凡有匠人对我大明国计民生都有功绩者,当以功绩予以赏赐。” 金忠笑呵呵地应了,他求之不得呢,至少有了这机枪,他这兵部尚书,便可高枕无忧了。 朱棣心情很好,正事说完,便道:“来人,教人烧制野物,预备晚膳,今夜在此饮酒作乐,庆祝张卿得了头名。” 众人纷纷称万岁。 朱棣却依旧兴致勃勃,而另一边,丘福却已火速地回到了自己的帐篷里。 他当即提笔开始修书,这书信是送往朱高煦的,丘福与朱高煦有过命的交情,当初朱高煦想要争储,丘福几乎是竭力支持朱高煦。 虽然最后朱高煦失败,可对于丘福而言,这份交情还在。 此时得知有这么一个玩意,便立即意识到,这对远在安南的朱高煦有着莫大的帮助。 那个小子在安南总教人不放心,战场上的事瞬息万变,稍有什么闪失,便可能丧命,现在这机枪乃是香饽饽,看着就知道制造不易,得赶紧让人通知朱高煦,赶紧向张安世求几门去,有了这东西,那还不是大杀四方? 另一边,却是宁远侯何福悄悄地回了自己大帐,也开始提笔奋笔疾书。 何福的女儿,嫁给了赵王朱高燧做王妃,现在自己的女婿和女儿还在爪哇呢,虽有书信送来,都说一切都好,可何福却一丁点也放心不下。 此时,他眼里放光,提笔作书,教这赵王无论如何,不管付出多少代价,也要购置此物,切切不要吝啬金银。总而言之,牛逼就是了。 当天夜里,大宴井然有序地进行。 朱棣高兴极了。 便命张安世到近前来,询问这机枪的制造经过。 张安世便一五一十地作答:“陛下,这是一个系统的工程,首先,需要有足够强度的钢材,这需得益于冶炼技艺的提升,除此之外,还有炼金术,臣发现,有一种染料,可以提取出一种新式人药所需的配方。除此之外,还需看匠人精湛的手艺……” 张安世说得绘声绘色,朱棣只认真地静听,虽然他听不甚懂,不过却并不妨碍他饶有兴趣地尽力去理解。 酒过正酣,朱棣带着几分骄傲地抚着张安世的背道:“此千里马也。” 在朱棣身边坐着的朱瞻基道.“皇爷,我也是千里驹。” “对对对。”朱棣大笑道:“你也是千里驹,吾家千里驹,将来必成大器。” 朱瞻基便也大喜,等张安世在大帐中出来,醉醺醺的,摇摇晃晃地要回自己的帐中去。 谁料,这夜色之下,竟有数十人突然将他截住,见一下子有这么多人窜出来,且个个猥亵的模样,张安世打了个激灵,一下子酒醒了。 张安世连忙大呼:“来人,快保……” “姐夫。”徐景昌拉住了他,兴奋地道.“是我呀?” “你是谁?”张安世皱眉看着他,觉得这家伙有些面熟。 “我呀,我呀,徐景昌……” 后头许多少年叽叽喳喳地想要攀亲戚。 张安世提起的心才缓缓放松下来,定了定神,摆出一副尊长的样子:“怎么,你们好端端的,怎鬼鬼祟祟的?” 徐景昌道.“姐夫,俺们想见识见识那机枪。” 张安世道.“你们懂个鸟,可别磕着碰着了,很危险。” 徐景昌有些失落,不过他不气馁,却道.“俺们想学怎么造的。” “你们想学?”张安世狐疑地看着他们,随即晒然一笑:“你们学了有什么用?不就是想让人晓得你们有多了不起,让人对你们刮目相看,晓得你们不是酒囊饭袋吗” 这一句反诘,恰好说中了徐景昌等人的心事,他们纷纷点头道:“对对对,俺们就是这样想的,姐夫……俺们没啥出息,不过现在看来,熟悉弓马也没什么用,倒是那东西,看着新鲜,姐夫传授给我们吧,俺们拜你做师父。” 说着,一个个都要拜下的样子。 这种年龄的少年,最有可塑性,而且恰好是好奇心最浓厚的时候,此时只恨不得要给张安世磕头。 张安世心里求之不得呢,若是定国公都学了工学,做了表率,那匠人确实不算是贱业了。 当然,他是不能立即表露出来的。 张安世苦起脸来,摆出一副为难的样子道:“这样啊,学习这个很苦的。” 这属实是拿捏了,少年们怎肯承认自己不行?便一个个都信誓旦旦地道:“俺们不怕苦。” 张安世一副深思的样子,顿了顿,才道.“这样吧,你们先去作坊那儿,一步步学起。那地方……可有许多的机密,你们若去,可不能轻易出入,去了便只好乖乖待个几个月了,到时我来安排。” 众人哪有不肯的?一个个大喜,纷纷点头称是。 次日清早,初阳刚出,张安世却是被人叫起来了。 一夜宿醉,醒来便觉得头有些胀痛,不情不愿地洗漱一番,总算头脑清醒了一些。刚出大帐,便见亦失哈站在这里,一副等候多时的样子。 亦失哈喜滋滋地道:“威国公,恭喜了,陛下有恩旨。” 第三百零三章:皇恩浩荡 张安世见了亦失哈,便乐了:“我说清早怎么有喜悦在枝头上叽叽喳喳的叫,原来竟是公公来了。” 亦失哈笑道:“奴婢只是报喜的,这喜不还是陛下的吗?” 张安世点点头,随即接旨。 旨意很简单,加张安世三万户,增设一卫护卫。 看上去,这恩旨很稀松平常,可实际上,朱棣已是很大方了。 三万户不是要小数目,这是一个县的人口,至于一卫护卫,则是在三千人的规模。 当然,这些都是给封地的,也就是说,在张安世的新洲,又有了新的人力,同时又得到了一支武装。 这对巩固新政,有着巨大的意义,新洲那地方地广人稀,其中最稀缺的就是人力。 张安世道.“陛下洪恩,臣感激涕零。” 亦失哈道.“陛下昨夜高兴极了,一直盼着天明,好去看看那机枪呢!” 张安世乐呵呵地道:“待会儿我便领着陛下去。” 随即张安世便去朱棣的大帐谢恩。 大概是心情好的预估,朱棣整个人神采奕奕的,看着张安世,笑道:“好啦,不必客气,这是你应得的,朕还嫌给得少了呢,这三万户……要及早送出,朕思来想去,需是良家子。” 张安世道.“陛下,能否将这些迁徙之人……以户的单位迁徙移动?而非太祖高皇帝时期,以家族的形式迁徙。” 这里头是有玄机的,户是小家,家族是大家。 一般一户,大抵是在五六口人上下,而家族不一样,一个大家族,可能动辄就是数百人,甚至数千人的规模也是稀松平常。 “噢?”朱棣看着张安世道:“这是什么缘故?” 张安世笑了笑道·“若是整个家族迁徙去,这新洲,只怕用不了多久,占据主导地位的,便是那几家几姓了,哪里还有臣的什么事?可若是只是以户抽调,绝大多数人没有血缘关系,杨士奇这个总督,在新洲也好管理一些。” 这也是实在话,张家现在还没有人丁前往新洲进行统治,这就意味着,现在新洲的权力是不完整的,虽已有了一个总督府,杨士奇也绝对可靠。 可张安世得确保自己儿子成年,或者自己告老前往新洲之前,这新洲不会快速地出现新的世族。 这种世族若是快速地生成,对于张家可不是什么好事。 “除此之外……”张安世接着道:“若是新洲那边不是举族迁徙,那么前往新洲之人,往往在大明就还有一些念想,臣在想,将来大明与新洲的往来也多一些。” 新洲那地方,地广人稀,可资源却是极其丰富,这是一片沃土,可恰恰因为是沃土,就必须得抱着大明的大腿。唯有加入大明的贸易体系,才有前途。 这也是为何,后世的澳大利亚,在英帝国的殖民体系几乎分崩离析的时候,依旧还能勉强对英帝国维持忠诚的原因。 因此,亲情的纽带是十分重要的,新洲的百姓越是心向大明,那么就更容易接受大明册封的张家统治,而大明许多军民百姓与新洲血脉相连,自然也会影响大明对新洲的国策。 张安世在新洲,显然走的和其他的藩王不是一样的路子,其他的藩国,大多是去的是土人较为稠密的地方,他们对大明的依赖,来源于需要大明的支持,才可在军事上战胜当地的土人。 张安世所依靠的,也只有这种血脉联系了。 此外,张安世还是有一些小私心,这新洲说远不远,说近不近,若是彼此联系加深,大量的人员还有商贸的往来,势必对于舰船的需求极大,且更好更快的舰船,也会有着巨大的需求! 这对未来的航运业,也有巨大的发展。 朱棣听罢,似是也很是认同,没有过多犹豫,便颔首道:“这个……朕准了。” “至于这一卫人马……”张安世顿了顿,接着道:“陛下,新洲那地方,已有一支人马,臣在想,此卫可否改为备海卫,在新洲的一处港口建立水寨,操练舟船。” “据臣所知,爪哇、吕宋等海域,海盗猖獗,可赵王和宁王殿下,现在精力都在陆上。新洲那边,陆上土人不多,只需百姓们自保,再加一些本地设立的巡检即可解决安全问题,倒不如索性将这一卫人马改为水师卫,剿灭附近海域海寇。既可肃清海贼,又可协同吕宋、爪哇等地的赵王和宁王军马。” “设立一支水师?”朱棣眼眸微微一张,低头似是思索了一下,便抬头看着张安世道:“只是所需的舰船以及其他的火器呢?” 张安世道.“可以想办法在本地制造,当然,这不耗费朝廷的银子,这些银子,臣来出了。” 朱棣便道·“也好。” 海疆太大了,大到朱棣早已顾忌不上。 而随着大量大明的舰船开始纷纷出海,需要海贼似乎也盯上了这些肥肉,因此时不时有海贼袭击大明舰船的消息奏报来。 朱棣现在的舰船,一部分需探险,开拓四海。另一部分则是继续维持下西洋,巡洋的目的是震慑天下诸国。 除此之外,还有就是大量的商船,可商船是很难真正击杀海贼的,因为商船建造的目的,就是希望吃水更深,容纳更多的货物。 所以这样的舰船,没办法加转太多的防护,速度也不快,这就导致,即便遇到了海贼,哪怕船上的人足以自保,却也无法追击到海贼。 若张安世在新洲、爪哇、吕宋一带,建立一支水师,进行巡洋,这就可大大地缓解了这一带海域上航线的安全问题。 朱棣越想越觉得这个提议很好,于是道.“这个朕也准了。” 张安世喜滋滋地道:“谢陛下。” 朱棣随即道:“你那机枪,威力甚大,每月可造多少?” 很显然,现在最让朱棣心心念念的,还是那机枪。 “十几只。”张安世道:“这已是最快的速度了,不过在臣看来,这机枪能造多少,反而是其次,其中眼下最难的,反而是弹药的问题。它的射速太快,子弹的消耗量极为惊人,而这种特供的子弹,制造起来,十分不易,臣……现在也在想办法,看看能否进行改进。” 朱棣道:“一定要想尽办法改进。” 朱棣顿了顿,又道:“你说实话,一个月下来,能造多少子弹?” 张安世便道:“只能三五万发,若是征发更多的匠人,可能将产量提升至十几万发。可这样得不偿失,思来想去,还是得在工具上下一些功夫。不过……陛下,现在东西既已造出来,其实只要肯下功夫,突破这个桎梏,也只是时间的问题而已。” 朱棣想了想道:“每月十万发,你先招募一批匠人给朕造出来,至于改进生产的事,你也要招揽一批人用功。” 张安世苦笑道:“陛下……这……有点难。” “难?”朱棣诧异地看着张安世·“这有何难的?” “没有这么多的巧匠。”张安世老实回答道:“毕竟还有其他项目也需研究,除此之外,又调用这么多能工巧匠大批的生产,又需……” 朱棣·“.” 朱棣背着手,来回踱了几步,才道.“我大明最不缺的就是人力,你需要多少匠人,朕给你抽调就是了。” 谁晓得张安世却又摇头:“陛下,此匠非彼匠。” 朱棣·“.” “一般的匠户,他们所能干的只是简单的制造而已,可若是涉及到似机枪这样的东西,凭借他们的技艺,想要对它进行改进,就有些难了。”张安世顿了顿,接着道:“我大明匠户,大多大字不识,而且也不懂计算,而要真正成为巧匠,这些都是缺一不可的。” “除此之外……这炼金术,想要涉及,就更加难了,炼金的危险不小,所以需要反复的实验,要记录实验的结果,同时要对实验进行比对,这里头出不得一分一毫的差错,若是没有能够识文断字,且算术水平颇高的人,根本无法完成。” “臣现在就遇到了这么一个难题,在我大明,但凡能识文断字,且算学的功底不差的人,往往不屑为匠,可没有大量这样的匠人,许多项目又推进不下去。现在臣是恨不得一个人当做十个人用。可若是这么个用法,就极容易让这些稀有的巧匠容易分心,产生了疏忽,便等于将他们置身于危险之中。” 说到这里,张安世叹了口气,带着几分郁郁的心情道:“陛下,就在前些日子,咱们的作坊发生了一次爆炸,死伤了不少人,这些统统都是巧匠,抚恤和损坏的财物都是小事,可人的损失,却是无法承受的。” 朱棣听罢,终于明白了张安世的意思了。 这些匠人十分重要,没有这样的匠人,那么这机枪可能也就只是奇巧淫技之物了,根本无法大规模地应用。 而且……既有机枪,鬼知道将来还能造出什么东西来! 可以说……这些威力巨大的东西,对于大明极为重要,一旦大明止步不前,就是巨大的损失。 可是,越是随着许多项目的推进,人力的紧缺问题就越严重。以前若只是制造一两个小玩意,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张安世总能凑个几十上百人。 可现在不一样了,单单一个机枪,涉及到的机械制造、炼金、冶炼所需的人力,可能就是数百上千,这还只是机枪而已。 若是没有源源不断的读书人,愿意加入这个行列,张安世让朱棣所见识到的机枪,其实也不过是所谓的‘祥瑞’罢了。 祥瑞这东西,是上天随即赐下来的,随机性太强,可实际上,不可能大规模的应用。 朱棣脸色越发的凝重,口里道:“这样说来,你的意思是……” 张安世道.“陛下还记得臣曾说过农工商吗?士农工商若都是大明子民,都对大明同样的重要,无分贵贱,或者……再想办法,抬高巧匠的地位,这才可能吸引天下有志的读书人,怀揣着成为巧匠的梦想,进入这个行当,只有扭转了这样的风气,使大家意识到,匠人的重要,才可解决人力的问题。” 张安世顿了顿,又道:“我大明确实不缺人力,就如我大明开了科举,于是天下便有数十万上百万的人寒窗苦读,只为求取功名,他们一辈子呕心沥血的作文章,这是何等的盛况。同样的道理,若是匠人的地位,也可比之士人,那么我大明的工学,便可无往不利了,区区一个机枪,又算得了什么?” 朱棣若有所思地道:“朕终于明白你的意思了,难怪你昨日对朕说那些话,朕还只当你只是借此机会,讥讽读书人呢。” 张安世道.“陛下竟出此言,臣怎么会是这样的人?” 朱棣沉吟着,道·“这件事,朕会思量。” “还有一事。”张安世顿了顿道:“定国公,还有一些功臣子弟,希望去作坊那儿学一学这机械的制造之术,当然,他们是少年脾气,臣只怕他们只是一时兴起……55。” “让他们去试一试。徐景昌这个混蛋。” 朱棣一说到徐景昌这家伙,便气不打一处来。 整个大明,他最关照的是两家人。 一个是张家,这个张家可不是指张安世家,而是张玉家,毕竟当初张玉救驾战死,张家的遗孤如张辅、张轨,朱棣因为他们年少便没了父亲,对他们自然是格外的关照。 而另一个,就是徐景昌了,一方面是徐景昌乃徐皇后的侄子,这是徐达之后,本身就要关照。 何况当初朱棣靖难的时候,任谁都不看好,几乎所有人都视朱棣为叛逆,可徐景昌的父亲徐增寿,已经贵为五军都督府都督,位极人臣,却依旧在至关重要的时候,给朱棣传递军事机密,最后导致被杀。 徐景昌小小年纪便承袭了爵位,朱棣眼看这个小子庸庸碌碌,自是气不打一处来,只恨不得抓了去狠狠打一顿才好。 朱棣又怒骂了片刻,随即道.“这个家伙……打小便无人管束,再这样下去,迟早要反了天了,朕绝不姑息他,让他放任自流。他若是想学,那就让他试一试吧。不过……” 说到这里,朱棣抬头看着张安世,表情也显得肃然起来,道:“徐景昌这个小子,历来顽劣,他自小便失孤,平日里公府的人又都仰仗他,对他百般讨好,朕担心……这小子可别耽误了事。” 张安世却是笑着道:“陛下放心吧,臣会好好关照他的,保管不会出什么乱子。” 朱棣听罢,定定地看了张安世两眼,才点点头道:“嗯,你办事倒是历来有章法的,而且你是他的姐夫,应该也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随即,朱棣又带着众将,前去试了机枪。 在张安世的指导下,朱棣亲自操纵着机枪,哒哒哒地开始扫射,一时之间,血脉喷张,豪强万丈。 他不禁大喜道:“哈哈,有趣,有趣。” 众人都呼万岁。 等到这场围猎结束,朱棣心满意足地摆驾回宫。 朱瞻基却非要骑着小马驹伴驾而行,张安世也骑马与他并肩。 朱瞻基道:“阿舅,我瞧那机枪,也没有什么厉害。” “对对对,不如你的骑射。”张安世懒得和小孩子争辩,是是是就对了。 朱瞻基道.“不过我细细想来,这东西真正厉害之处,不在于此。” “嗯?”这话倒是吸引了张安世的目光了。 只见朱瞻基道:“既然可以造成这样的东西,那么何不举一反三呢?可以造出更好的火炮,可以有更好的车马。这是机关术,只要摸透了这里头的玄机,或许……许多东西,就都可融会贯通了。” 顿了顿,朱瞻基接着道:“这就好像学诗一样,学会了作诗,那么作词和作文章,便不是障碍了。阿舅你这工学,可要下功夫,将来我瞧着定有大用。” 张安世禁不住用奇怪地眼神看着朱瞻基。 于是朱瞻基不由道:“阿舅瞧我做什么?” 张安世道.“果然阿舅没有白疼你,平日里没少对你言传身教,我家瞻基,将来必定有大出息。” 张安世自然知道,历史上的朱瞻基,本就是文武双全,且极聪明。 而让张安世惊喜的是,少年时的朱瞻基,还有着一种常人所难及的想象力。 其实这也可以理解,成年人往往有了思维上的定式,他们看见了机枪,只会震撼于机枪的威力,畅想着怎么拿这玩意去杀敌。 可朱瞻基不同,此时的朱瞻基,既从朱棣那儿去学帝王术,却又有天下最好的将帅教授他学习统兵和骑射,更有天下最好的大儒教他经史。 再加上有张安世这样两世为人的人带他去开拓眼界,为人处世方面,他的母亲张氏更是行家,将朱瞻基调教得可谓是妥妥当当的。 可以说……这个几乎是用全天下最钉项级资源堆积出来的小家伙,似乎早已显露出比常人更难理解的思维了。 朱瞻基此时歪着小小的脑瓜子道:“可是……为何古人不知道这些呢?真是奇怪,古人作诗,做词,无一不愿做工。” 张安世欣慰地看了他一眼,便道:“因为想做工的人,无法读书写字,那就无法将这些东西积累起来。而能够读书写字的人,又不屑去做工。” 朱瞻基默默不语,继续深思琢磨。 张安世也懒得去告诉他什么标准答案,只是说一下自己的见解罢了,可天知道原因是什么,毕竟任何事物的形成,原因一定是多方面的,倒不如让朱瞻基自己去思考。 朱棣回到宫里,在狂喜之后,他便渐渐冷静了下来。 张安世的话,一次次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他面露惆怅之色,很明显,这些话已经起了极大的作用。 不过他所面对的,却是千百年来所形成的社会风气,还有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此等根深蒂固的思想。 而这番话,所谓的读书二字,是十分狭义的,这读书只仅限于读圣人的经典。 “陛下……”亦失哈小心翼翼地出现在他的身边,笑吟吟地道。 朱棣这才收起心神,抬头道.“此次围猎,你有什么想法?” 此话一出,亦失哈便立即想到了那机枪,于是道“奴婢都吓呆了,世上竟还有……55。” 朱棣却是摇摇头道:“不,朕虽也吓呆了,可朕却是真正的受了惊吓。” “啊……”亦失哈忙道:“陛下是在担心什么吗?” “当然担心。”朱棣道:“人力竟可有此神威,这的多恐怖的事啊,张卿家能想办法纠集大量的匠人制造出来,那么……朕在想,这天下如此之大,四夷林立,自开海之后,朕才知四海的夷人多如牛毛,难道就不会有某一处夷人……也有张安世这般的绝顶聪明之人吗?” 亦失哈连忙道:“陛下多虑了,我大明乃天朝上邦。” 朱棣却是很清醒,没有自得其乐的心思,很实在地道:“若是天朝上邦,怎么当初连契丹都可北据中原,怎么会有女真逞凶,又怎么会有鞑靼人一统四海?这些话,就休要说了,拿去和百姓们讲一讲,哄一哄百姓,这没错,可若是拿这些话,自己骗了自己,是要栽跟头的。” 顿了顿,朱棣接着道:“朕听闻,有许多的夷人,推崇商贾,譬如那色目人,那么会不会这天下,有人推崇巧匠,或许数十年之后,亦或者百年之后,这些人带着如此的神兵利器,出现在大明的疆域呢?” “倘若如此……我大明如何制胜?朕见了此物,是既惊喜,也惊吓,世上可以有此物,那么这世上,或许有比此物更犀利之物,到时,又如何抵挡?” 说着,朱棣站起来,继续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朕若是不想长远一些,朕的子孙,可能就要遭罪,朕思来想去,我大明要变一变了。” “去召姚师傅和金忠来,朕和他们有大事要相商。” 亦失哈深深地看了朱棣一眼,便道.“奴婢遵旨。” 第三百零四章:天上真的会掉馅饼 朱棣但凡有大事,必定是要和姚广孝商量的。 而金忠属于赠品,大抵就是,姚师傅都来了,金卿家也一并来吧。 当然,这并不是金忠不重要。 而是金忠不擅提出建设性意见,相比于姚广孝,他老实一些。 姚广孝和金忠来见朱棣,先是行礼。 朱棣看着二人,笑了笑道:“姚师傅已知道此次围猎的事了吧?” 姚广孝道.“叹为观止。” 朱棣看姚广孝没有半点惊讶的样子,不由道:“姚师傅不惊讶吗?” “自从这个小子能烧舍利之后,他做出什么,臣就已经不会觉得惊讶了。”姚广孝表现得很镇定。 对于一个出家人而言,连佛祖都能骗,还有啥事折腾不出来的? 朱棣朝他颌首,随即说了自己的想法。 姚广孝沉吟道:“陛下所虑的是,说实话,连贫僧都没想到,世上竟可出这样的东西。贫僧当初和陛下在北平,对此有很深的印象。” “你说下去。”朱棣坐下,喝了—口茶。 于是姚广孝道:“当初,汉朝的时候,军马开始装配马镗,此后不用百年,大漠各族的铁骑,纷纷有了马镗。此后到了唐宋,大明开始有了火器,有了投石车。大漠之中,契丹、女真和鞑靼人,也纷纷开始使用火器,到了鞑靼人最强大的时候,他们身后融会贯通,招募大量的匠人,大造火器以及回回炮,借此攻城利器,征战和杀伐四方。在中原眼里,鞑靼人可能只是蛮夷,可连蛮夷尚且如此,四海之大,将来若是再出现更犀利的火器,也就不足为奇了。” 顿了顿,姚广孝接着道:“陛下乃是雄主,所以才有此忧虑!可陛下之后呢?若是将来陛下的子孙,多为守成之君,不思进取,那么大明可能就会陷入极危险的境地。” 朱棣连连点头,这也是朱棣一直所忧虑的。 姚广孝继续道:“太祖高皇帝定下了许多祖宗之法,而这些成法,绝大多数沿用迄今,有些祖宗之法很好用,可有的……非是臣妄谈太祖高皇帝的对错,有的成法到了如今,可能已不同了。既然如此,那么就该改玄更张。” “改玄更张?”朱棣眼眸眯起来,下意识地点头。 “卿家说的颇有道理……”朱棣深吸一口气。 “可陛下又不能改弦更张。”姚广孝道.“改玄更张,便是背弃祖宗,若如此,则陛下就失了大义。” 朱棣·“.” 姚广孝笑吟吟地道:“陛下可是靖难而有天下的。” 此言—出,朱棣脸上的横肉颤了颤。 是啊,别人可以改弦更张,唯独他不可以。 当初朱允炫那个小子,改玄更张,直接撤藩,推翻了许多太祖高皇帝的国策,朱棣被逼到了绝境,起兵靖难,打的旗号,就是皇帝身边有奸臣,而另一个旗号就是这些奸臣怂恿皇帝背弃了太祖高皇帝。 现在总不可能,他借此理由做了皇帝,又大张旗鼓地效仿朱允姣吧。 且不说面子上过不去,这等于是将自己坐天下的大义名分也都彻底的剥离了。 朱棣这种非正常继位的皇帝,最大的正统性就是视自己为太祖高皇帝的延续,他是太祖高皇帝的化身。 朱棣若有所思地道:“那如何是好?” 姚广孝微笑道:“只要威国公去弄,那就不算是背弃祖制了。” 朱棣·“.” 姚广孝道:“太平府既为京兆,陛下就该给年轻人放一放权,让他在太平府,去实施他自己的想法,办的好,陛下要鼓励,办的不好嘛……” 朱棣接口道:“朕就责罚他?” “不可责罚。”姚广孝道:“若是因为办错了一件事,就责罚,那么就不敢尽心尽力的去办事了。干这等悖逆天下读书人心愿的事,本就压力重重,办的不好,陛下可以假装这世上没有这个人,也没有太平府……即可。” 朱棣吸了口气,好家伙。 姚广孝道:“凡事不需威国公奏报,他自己敲定,即可实施。太平府可设七品及以下的官职,朝廷可不过问,七品以上,至五品,需报东宫。五品以上,则奏报陛下。除此之外,武臣之中,世袭百户,可太平府自行裁决,世袭百户以上,即世袭千户,则需奏报东宫即可。” 姚广孝想了想,继续沉吟道:“太平府府尹衙,可另造法典,太平府内,可行此法。六部和有司不得过问。太平府的钱粮……除五成上缴户部,剩余的钱粮,府尹衙可自行处置。” “陛下,如此一来,人事功考、钱粮、律令,也就都有了,有了这些,什么都可让张安世自己去折腾,办得好,陛下可从善如流,将来可以推广,若是办不好,大不了,让威国公回去乖乖地继续掌他的南镇抚司了。” 朱棣站起来,开始踱步,轻轻皱着眉头,他陷入了思索。 当初让张安世在太平府折腾,其中已有不少纵容,可现在这放权,却等于是设了一个国中之国。 他沉吟着,一时也拿不定主意。 片刻之后,他抬头,带着几分顾虑道:“只怕朕这旨意出来,天下要哗然。” 姚广孝微笑道:“如果只是如此,当然要天下哗然。可如果……—碗水端平呢?” 朱棣一愣,忍不住道:“什么意思?” 姚广孝道.“臣查到,有一御史,竟暗中给栖霞寺上了万两银子的香油钱,臣又查到,此人家境曾并不富裕,这银子哪里来的?这御史……必定有什么不可告人之处。” 朱棣·“.” “只要陛下恩准,臣这就让人去找这御史,威胁他,教他上一道奏疏。” 朱棣道:“上什么奏琉?” 姚广孝笑道:“当然是为宁国府鸣不平。” 朱棣·“.” 朱棣无法理解,这怎么又和宁国府扯上关系了? 姚广孝看出朱棣的狐疑,便道:“若是为太平府去争,那么必然会引发哗然,可若是有御史为宁国府说话,就说吏部尚书蹇义至宁国府,束手束脚,分明有好的对策,却碍于朝廷法度,无法实施,反而是太平府的威国公,行事不法,所以在太平府可以大刀阔斧,这对蹇公实在不公平。” 朱棣·“.” 姚广孝继续道:“如此一来,这满天下人定会认为,这个御史上奏,必定是蹇公的授意。蹇公此人,在朝中颇有人望,又是吏部尚书,人人敬之又畏之。更何况天下士人,无不希望蹇公在宁国府,能够远胜太平府。好教人知道,这圣贤书不是白读的。” 姚广孝顿了顿,才淡淡地道.“那么这份御史的奏疏,一定会得到许多大臣的支持。那么……陛下在众臣的压力之下,不得不考虑,最终,做出裁决,令宁国府、太平府,可便宜行事,各部和有司不得过问,所有律令、人事功考、钱粮,都可令他们一言而断。只怕陛下这旨意出来,非但不会满朝哗然,反而是朝野内外,人人拍手称赞呢。” 朱棣·“.” 姚广孝道.“如此,既没有令陛下背弃祖宗成法,又可检验成效,而且还得到朝野的支持,这是一箭三雕,于朝廷,于陛下都有莫大的好处。” 朱棣瞪着姚广孝:“你这是早就想好了,还是临机应变想出来的?” 姚广孝很是淡定地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其实臣这些时日,也一直都在想,怎么样解决这些问题。有些事,早有端倪,就说张安世的那些作坊,作用越来越大,自古以来,臣没听说过,对朝廷有如此贡献之人,还可视他们为匠,对他们忽视的,这样的事,一旦时间久了,必然是要出事的。” 朱棣想到了什么,于是道:“所以这御史,你早就物色好了?” 姚广孝道.“陛下,这是因缘际会,是善缘。所谓有因,才会有此果……” 朱棣道:“这御史名望如何?” “声名卓着,颇有人望。” 朱棣颌首.“可以要挟他吗?” 姚广孝道.“臣若出马,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必欣然上奏。” 朱棣哭笑不得,转而看向了金忠:“金卿为何一直不言?” 金忠苦笑道:“臣对缘分之事,不甚懂。” 这话,就很有意思了! 朱棣·“.” 他—时也不知道该表达点什么好! 金忠想了想道:“臣觉得……可以一试。” 朱棣便点头道:“此事,姚师傅去安排,记住,要做得干净。” 姚广孝道.“是。” 说完正事,君臣也没有心思闲聊了,姚广孝二人便告辞而出。 金忠徐步走着,显得闷闷不乐。 姚广孝便道:“金施主,你这又是怎么了?” 金忠苦笑道:“我在想,那御史何时得罪了你。” 姚广孝眼一瞪,愤恨难平地道:“他宁去栖霞寺施舍,也不来鸡鸣寺。” 金忠道:“姚和尚认为真有这样的必要吗?” “此等御史,沽名钓誉……” “不。”金忠摇头道:“我说的不是这个,而是……在我大明的京畿,设两个国中之国……” 姚广孝倒是收起了脸上的愤怒,叹口气道:“历朝历代,食古不化,必受其害。靖难的过程之中,若是陛下但凡不知变通,何来今日?贫僧最欣赏陛下的一点就在于,他脾气虽是倔强好胜,可一旦他认准了好用的东西,就定会顺势而为,绝不会被所谓的礼法所禁个。” “唯有这样的人,才可成就大功业。今日的情况,也是如此,只要能达成目的,那么任何手段,只要不伤天害理,都可以用。即便有一日,证明是错的,以陛下之能,也可反手将事情拉回原来的轨道。” 金忠认真地看了姚广孝一眼,道:“我明白了。” 二人走到了宫门外,便也互相告别。 姚广孝的办事效率很高。 到了次日,便有都察院御史陈昆上奏,为宁国府蹇义鸣不平。 此奏—出,立即引起了满朝的警觉。 好端端的,如此上这一道奏疏,这显然不是空穴来风,必定是蹇公在太平府遭遇到了某些为难的事,只是有些事,蹇公不便说,那么自然是暗示某御史上奏。 宁国府的动向,一向是牵动人心,主要还是太平府那边张安世办的事太不像话了。 现在是同仇敌汽,这朝中十之八九的大臣,无一不是支持蹇公,希望借蹇公之手,彻底戳破太平府的所谓‘神话’。 这一道奏疏送上之后,文渊阁却不好处理,拟票的时候,也只是请陛下裁决。 朱棣得了这份奏琉,不喜,直接留中。 留中的意思是,朕不愿管,也不想管,关朕屁事,关你屁事。 可这不留中倒还罢了,一留中,反而加深了百官的焦虑。 很明显的是,蹇公遇到了一些施政上的困难,需要朝廷解绑,蹇公要办的事,必是仁政,这仁政不能实施,这还如何力压太平府? 于是,有人急了。 次日,于是数十份奏疏,便犹如雪花一般,飘入了文渊阁。 而后,皇帝下旨,命廷议讨论。 讨论的结果倒是很顺利。 大家都知道,张安世这个家伙,是不讲规矩的,他不按规矩来办事,可蹇公却是君子,君子行事,光明磊落,如此一来,君子必要吃小人的亏。 而要解决,就必须得让君子可以办事,也敢去办事。 在这—面倒的态度之下。 最终,一封超出了所有人原先想要讨价还你的大臣们所料想的旨意,终于横空出世。 这份旨意一出,几乎让人觉得,这是朝廷要在南直隶设立两个藩国。 不,某种程度而言,藩国还需按朝廷的律令行事,而宁国府和太平府,却显然在律令层面,也可自行其是了。 就这,居然还是满朝文武一面倒支持的结果。 朱棣显然更像是一个被大臣们所胁迫的角色,他先是留中,而后迫不得已地廷议,最后却是选择了妥协。 这一下子,莫说是胡广看不懂,连杨荣也看不懂了。 胡广倒是挺兴奋的,对杨荣道:“杨公,我看……蹇公是要准备大刀阔斧,要有大作为了。” 杨荣·“.” 看着杨荣抿唇不语,胡广奇怪道:“杨公为何不言?” 杨荣道:“蹇公历来认为祖宗成法,只要实施得宜即可,怎的突然有此动作?这一下,老夫有些看不懂了。” 胡广显得很高兴,捋须道:“君子行事,要先有大义的名分嘛。正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也。” 杨荣·“.” 宁国府府衙。 蹇义至此,已有数月。 这数月之间,他倒是十分关心宁国府的情况,开始清理当地的诉讼,从前在此积压的数百件积案,几乎都被他在短短一个月时间内清理掉。 一下子,人人都称蹇义为青天,士民百姓,深受鼓舞。 不少的士绅,纷纷建言献策,也愿慷慨解囊,愿意资助官府修缮学舍。 不得不说,蹇义这个吏部尚书,面子还是很大的。 据说不少读书人都蜂拥而至,还有许多举人,都希望能够成为蹇义的入幕之宾。 整个宁国府,虽是区区一个府,可此时可谓是群英荟萃,相比于朝廷百官的格局可能不如,可放眼天下,此地几乎可谓是人才济济。 蹇义行事,有板有眼,每日从早到晚,都不肯解怠。 可就在此时,有人兴冲冲而来,带着喜意道:“恩府,恩府……大喜,大喜啊……55。” 来人乃是蹇义的一个幕友,其实较真地论起来,此人算是蹇义的一个门生,中过举人的功名,叫吴欢。 照理,举人是可以入仕的,只要你愿意,就可以去吏部选官,而明初的时候进士不多,就算是举人,也算是人中龙凤,不似到了明朝中后期,举人都如狗的情况。 可许多举人却都不愿意去选官,而是希望等到下一次科举继续去考进士。 在他们看来,举人选官,本就落入了下乘,是不得已而为之的道路。 这吴欢得知自己的宗师在这宁国府,立即和一群读书人一道,兴冲冲地来此,随即成为了蹇义的入幕之宾。 蹇义此时正喝着茶,听闻了吴欢的声音,眼带温和,面上含笑道.“怎么,今日怎的如此孟浪?” 吴欢喜笑颜开地道:“恩府先看这邸报。” 说着,便将邸报送上。 蹇义—看,大吃一惊,禁不住讶异地道.“呀,朝廷……怎的……” 吴欢意味深长地看了蹇义一眼,恩府果然行事周密,那一边让御史上奏,请陛下授予全权,这边结果出来,却依旧好像与此事没有瓜葛的样子。 这一点,他真得要好好学,将来做了官,用得上。 于是吴欢乐呵呵地道:“恩府,现在好了,恩府正好可在宁国府施展拳脚。” 蹇义却是皱起了眉,他确实有点懵了,可细细思量,似乎事情并不坏。 他沉吟道.“事已至此,也只好接受陛下的旨意了。施展拳脚……嗯……推行善政和仁政,乃当务之急,老夫对宁国府的情况,也差不多摸清楚了,只是如何实施仁政,却还需斟酌。” 吴欢自信满满地道:“我看恩府—定已经戌竹在胸了。” 看着吴欢一脸敬仰地看着自己。 蹇义略一沉吟,便道:“当请宁国府上下士绅和耆老们一起来商议。” 吴欢眼睛一亮,随即便振奋地道:“妙啊,妙不可言,恩府这—手,实是高明,这叫广开言路,如此,这宁国府岂有不兴之理。学生这就去请诸乡贤与耆老。” 蹇义微笑,颌首。 而在另一头的栖霞,张安世跟其他人的反应,似乎有点不一样。 他连续看了好几遍的圣旨,还是觉得有些不放心。 然后专门请了高祥来,让他看过了一遍,便皱着眉道:“这里头,是字面上的意思吗?” 高祥想了一下,便道:“圣旨很清晰,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张安世挠挠头:“见了鬼,怎么可能天上掉馅饼?我啥都没干呢,陛下就给咱们太平府瞌睡送来了枕头。这陛下莫不是我肚里的蛔虫吧!” 高祥连忙道:“公爷慎言。” 张安世便顿时惊觉起来的样子,立即道.“噢,噢,是我不对,哎……我这个人心直口快。” 高祥却喜欢这种感觉,张安世在他的面前,什么瞎话都敢乱说。 这是什么?这就是信任啊! 虽然每到张安世胡言乱语的时候,他都要很认真地纠正他,可纠正归纠正,心里还是觉得很自在的。 张安世此时却是一脸不确定地道.“这里面会不会有陷阱?” 高祥认真地道:“应该不会,下官看过两遍了,就是这个意思。” 张安世便道:“可是我听说,这是大臣们廷议的结果,不是我对百官有什么意见,只是觉得他们一向见不得我好。怎么会……对我这样好?” 他的顾虑是有缘由的,多点警惕也不是坏事。 高祥想了想道:“我听外头的传言,好像这与蹇公有关。” “蹇义?”张安世若有所思地道:“这可能说得通。怎么,他在宁国府,莫非要干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这……就不得而知了。”高祥道.“公爷若要知道,让南北镇抚司打探一下就知道。” 张安世冷哼了一声道:“我才不稀罕打探他,而且……锦衣卫有规矩,尽力不去打探朝中的动向,对外……只对外的。” 张安世笑嘻嘻的说着,随即打起了精神:“可无论如何,有了这份旨意,优势在我,咱们终于可以干更多的事了。” 顿了顿,他乐呵呵地道:“我—早就说,陛下圣明。你看,这份旨意就是明证。现如今我等沐浴皇恩,又得如此信重,还有什么可说的?自当粉身碎骨,竭力报效!还愣着干什么,事不延迟,赶紧召集人,准备干事!” 高祥也抖擞起精神,忙道:“是。” 求点月票吧,呜呜呜,码字不容易,最近风湿犯了,手脖子痛。 第三百零五章:大权在握 太平府上下纷纷聚在了府衙的公堂。 张安世直接将新出炉的旨意交人传阅。 众人见了,一个个都很是震惊。 “公爷,这不等于是开府仪同三司吗?”李照磨目瞪口呆道。 所谓开府其实可以理解,而仪同三司其实就是给予了三公的待遇。 而之所以仪同三司,其本质是汉朝的时候,三公是真正的三公。 他们是名副其实的宰相,拥有一人决定官吏升迁,直接处理政务的种种大权。 甚至有不少人,直接是在自己的府邸里办公。 “不对。”高祥立即打断道:“这开府可不是冲着公爷来的。” 他顿了顿,又道·“这分明是百官为宁国府争去的,公爷不过是去凑了个数。” 高祥这么一说,有人醒悟。 对呀,这事……可不能说是威国公得到了开府的特权,这事儿毕竟比较忌讳,对威国公大大的不利。 反正咬死了是蹇义联合人争取的,而且看上去,事实也是如此,至于咱们的公爷,这不是恰好撞到了枪口上吗? 于是李照磨道:“公爷,我看啊,还是上奏推辞为好,蹇公怎么想的,公爷不必管,可公爷这边还是推辞一下,表露一下心迹。” 张安世其实也看不懂这个操作,照理来说……他没有这样的要求。 至于蹇义闹着要这个? 好吧,张安世看不懂蹇义的内心世界,不过蹇公要,又联合了百官闹了下来,说实话,他胆子很大,看来也是一个狠人。 张安世道.“推辞就算了,谁不还不知道我张安世啊。” 顿了顿,张安世道:“何况陛下圣明,是一向了解我的,犯不上虚情假意。” 众人·“……” 赵推官想了想,便道:“其实公爷说的也没错,蹇公敢受,公爷也没什么不可受的。何况,这么多大臣突然上奏,我们自个儿就是官,难道还不知道这里头是什么门路吗?这些人里面,没有得到授意,怎么可能为蹇公争取这个?说到底,蹇公看上去公正严明,可在我看来,只怕……也是名不副实,有私心啊。” 众人都点头。 是啊,从种种操作来看,这一定是蹇义出的手,反正首先可以排除掉他们公爷,不是说公爷没这个心,而是他没这个能力。 能发动百官上奏,而且还能在廷议里一面倒的通过,这是公爷能办到的? 赵推官继续道:“陛下想来,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可授了蹇公如此大权,为了一碗水端平,也是为了平衡蹇公,这才让咱们公爷凑了这个数。依我看啊,那蹇公才是正室,咱们]公爷至多,也只是一个陪嫁丫头。” 这样一分析,倒是很合理,众人放心了,纷纷道:“是啊,是啊,看来应该是如此。” 张安世脸上变幻不定,咳嗽道:“都他娘的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什么陪嫁丫头,什么正室,公堂之上,像什么样子!” 高祥笑吟吟地站起来,也跟着训斥众人·“都肃静,肃静,听公爷吩咐,老夫先开一个场,现在消息,大家是已看到了,既然是陛下信重,我等怎可不尽心竭力?公爷这边的意思是,咱们深受皇恩,自当全力以赴,才可竭尽全力,继之以死,才不枉陛下厚恩。” 张安世道.“对,就是这个意思,要牢记恩德。” 众人便都严肃起来∶“公爷所言甚是。” 张安世便道:“既然如此,咱们也不能枉费了陛下的信任,这打击白莲教,要深化了,再不能像从前那样,流于表面。” 高祥立即道:“对,白莲教现在越来越隐秘,不能这样放纵下去,公爷这一句深化说的太好了。” 众人都点头。 张安世道.“所以现如今,先办三件事,其一,工商这一块,不能再像从前,也就是不能散养,依着我看,栖霞和三县,都设一个工业园,规划和平整好土地,将一切设施,都修筑好,所有入驻的商贾和作坊,可以给一些税费的减免,各县还要抽调一群精明能干的,在这园区里,设一个直属县令司商厅,专门督办这些事。” 高祥等人听了,开始咀嚼起来。 他们已经习惯了府里这等快节奏的工作方式了,大家碰头将事商议之后,而后再找责任人,最后再将工作推进下去。 高祥也大抵能够领会张安世的意图,不过他不能显得自己想明白了,而是要假装自己不甚明白。 于是高祥道:“公爷此举,可有什么深意吗?” 张安世就等高祥接茬呢,这时便道:“有几个好处,那就是各处的作坊,若是分散至各处,一方面,便可能与各乡之间产生一些矛盾,这些矛盾滋生出来,官吏们想要斡旋,也是不易,聚集在一处,事情就好办的多了。这其二,还是管理的问题,各乡的司吏,有的只擅长农业,有的只对当地的乡情比较了解,可对作坊以及商业理解能力不足,要沟通和管理起来,却是不容易。” “到了工业园这边,也就好办了,咱们专门培训一批人,让他们专职与作坊和商贾们打交道,府里对工商的意图,对财税的征收,这一块,他们是专职,当然也就熟谙于心。将来征收税赋方便,而且商贾和作坊有什么情况,也可及时的反应。” 张安世继续道:“再有呢,作坊聚集起来,道路和运河,还有桥梁以及其他便利商道和生产的设施修起来,也省银子,如若不然,这边一个作坊,那边一个作坊,难道一个个给他们修路疏浚运河吗?这得花费多少人力物力?” 众人听罢,纷纷点头。 张安世道.“不过最紧要的,还是得抽调一批精干的官吏来,入驻这些地方,务求这些人要精力充沛,办事有眼色,行事果断,各县都要将人给我报上来,人选我与高少尹、李照磨和赵推官来敲定。这司商厅的主官也即是司商,定为从七品。” 一听从七品,许多人面面相靓。 芜湖县令周展率先忍不住道:“从七品是不是太高了?寻常的司库、司府……都不过是九品或是从九品。” 张安世却是道:“还是需定高一些,如若不然……许多事不好协调,事情推不下去。” 众人也就无话了。 高祥道:“其实公爷此举,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大家要体谅嘛。不说其他的,今岁咱们的商税,就收了数十万两银子,来年还要更多,占据了咱们府衙开支的一大半,可见这是最要紧的事,予从七品的意思,就在于此,工商涉及到的事务太多,码头、道路、土地都需考虑,若是官职不高,与其他各衙衙交涉起来就不方便了。” 张安世道.“高少尹的话,就是我的意思。” 高祥满面红光地道:“那么依下官看,咱们府衙里,也得有一个人,专司督促这工商的事宜。” 张安世沉吟道:“这个容后商榷吧,我思来想去,这事我暂时管着。” 随即,张安世又道:“除此之外,府衙还要修一处工学院。” 有人不由诧异道.“工学院?” 张安世神情认真地道:“对,效仿的乃是国子学,聘请掌教、博士、助教,还有各科的博士、助教等等,给发薪俸。依我看,这院掌教,就定为正四品,院博士为正五品,院助教为正六品。再有各科,如炼金、冶炼、机械、医学诸科也设分科的博士,为正七品,助教为八品,再有聘请的讲师为九品。” “总而言之,给发薪俸,同时……担任府衙衙里的顾问,以后府衙里涉及工学事务,都可请教。不只如此,若是他们有什么想法,也可申请钱粮,予以他们一些支持。” 这一下子,红光满面的高祥也有点懵了。 这……未免待遇过于隆重了,最高的竟是正四品,这五品、六品、七品等更是乌纱帽满天飞。 虽说他自知这不过是给一个官身,一个待遇罢了,可这也实在是太吓人了。 “这……”高祥终于也忍不住道.“是不是待遇过厚了?” 张安世淡定地道·“无妨,他们做学问,并不比咱们治民要容易,这事我当初与陛下商榷过,陛下也没有反对。” 张安世又道:“这叫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要教人知道,做真正的学问,不但有钱挣,还有官身,可能有人觉得不以为然,可大家想想看,单单冶炼,同样一炉钢,当初就有一个巧匠,进行了改进了炉子,给咱们每一炉钢省了一百多斤的煤,这一天下来,几十个炉子,可以节省多少煤炭?一年下来,又是多少?若是该给赏的时候都吝啬,谁还肯花心思?” “我听闻栖霞现在有许多无所事事的读书人,他们呢……科举无望,却又眼高手低,反而每日游手好闲,我就是要教这些人知晓,在咱们栖霞,不,在太平府,我不管他是士农还是工商,谁他娘的给咱们太平府做了贡献,谁才高人一等,如若不然……管你平日里读了多少书,能做什么文章,那也给我蹲到一边去,别碍眼。” 高祥等人斟酌一二,想了想,道:“公爷从前办的事,起初下官们都不理解,可后来方知道妙用,想来这工学院,大抵也是如此,这既是公爷的主意,下官们就去试试看。” 张安世道.“当然,也不是一下子就让人去做掌教和博士还有助教,先从各科里头,选拔一些讲师和助教即可,这都是八九品,若是将来有巨大贡献的,亦或者是有人学业更精进的,再晋升便是。” “何况,朝廷给官俸,平日里也准他们见官不拜,彼此作揖,可毕竟不至让他们掌握什么权柄,只是教他们教授一些学生,为我们培养一些人才而已。” 众人自然无话。 这倒不是大家委曲求全,事事听张安世的安排。 其实这些人都是官油子,且都知道太平府的好坏,关系到了他们的身家性命。 太平府若是蒸蒸日上,他们将来势必水涨船高,可若是太平府出了什么差错,他们不但万劫不复,而且还要遗臭万年。 事实上,他们已经遗臭万年了,士林之中,大家对张安世,可能还只是说一句佞幸之臣。大抵就是汉朝时的卫青待遇,大家承认你张安世确实厉害,不过你不就是靠皇亲国戚起家的吗? 可对于高祥这些人,士林的读书人,可都是个个咬牙切齿的,只恨不得生啖其肉。 毕竟张安世若是异教徒,那么高祥等人就是异端,是读书人中的败类和叛徒。 若真觉得不妥的事,大家也敢于揭出来,何况张安世这个人的性子,你若不是一条心,他肯定把你往死里整,可若是一条心,尽心办事,哪怕再有疑问,哪怕张安世急的拍桌子,却也绝不会报复。 现在大家对于公爷的秉性已经了解得非常通透了。 张安世道.“还有一条,当然,这只是小事,就是对各处集市和商业街进行整肃,当然不是教人去滋扰商家,而是去清理街道。我前些日子,见栖霞的市集污水横流,垃圾满天飞,那里人流确实是大,可不能如此,这事要督办,要做到一尘不染,过一些时日,少尹厅要派人去检查。” 大致地敲定了一些事宜之后,张安世便散会。 众人已将张安世说的事记下,涉及到自己职责的,便立即回本衙去交办,没有涉及到自己职责的,也忙自己手头上的职责。 至于三县工业园司司商的人选。 其实张安世早有腹稿。 到了次日,三个人出现在了张安世的面前。 他们面容憔悴,神色略显疲惫,很是惭愧地朝张安世行了礼。 张安世笑吟吟地道:“怎么样,听说那造纸的作坊,有了一些起色。” 这三人,正是当初被张安世丢去造纸作坊的邝垫、王文略和张有成。 邝垫苦笑道:“说来惭愧,虽有一些小利,可也只是勉强支撑。” “原因出在哪里?”张安世凝视着他。 邝垫道:“有三个原因,其一是规模,现在市面上,确实对纸张的需求很高,可有的作坊,却已开始增加了规模,这规模增加,使的他们平摊了成本,价格比我们更有优势。” “你们为何要扩产?” “当初已经亏本,还是公爷给我们添了窟窿,就怕再扩产,到时若是亏了,对不住公爷。” 张安世微笑道:“我看不只是这个原因,哪怕是没有这件事,让你们真正拿着银子去扩大规模,你们也没有这样的勇气,毕竟……这涉及到自己的身家性命,所有许多人还是会选择小富即安,只有那等果决或者野心勃勃之人,才肯孤注一掷。” “公爷所言甚是。” 张安世又道:“还有什么原因?” “还有就是匠人流动太大,现在用工紧缺,挖匠人的事时有发生。” 张安世道·“除此之外呢?” “推广不足。”王文略在一旁道:“说来也怪我,我负责出去和人谈买卖,多是一些老主顾,而这些老主顾,甚是奸猾,他们往往会故意约上学生还有其他几个纸坊的人一起去谈买卖,非要将纸坊的价格压到最低不可。” 张安世哈哈一笑道·“看来你们还是不能拉下脸皮来啊!” 三人面露惭色。 张安世道.“明日起,你们不必管纸坊了。” “这……”三人一愣,有些舍不得。 说实话,好不容易才理顺了纸坊的事想要一雪前耻,经营了一年,多少也有一些感情。 “你们知道,太平府征商税吗?” 邝垫道:“岂有不知!” 张安世道·“你们认为如何?” “工商的利益如此之大,岂有不征收赋税的道理?” 张安世道.“是啊,工商税,将来……必是我大明的支柱,可我大明……哪里去找既能与商贾们沟通,了解商人习性,可以和他们打交道,理解他们的难处,却又深知他们狡猾本性的人。且这些人,还需刚正不阿,绝不会与之同流合污的人呢。难啊,难啊……” 邝垫三人就是傻子,其实也明白了什么意思。 此时,广邝垫好像明白了什么,当初与张安世对着干,可能张安世从一开始,并没有责怪他们,反而是钦佩他们的刚正。 所以才安排他们去造纸坊,本质就是让他们三人接触工商,原来…… 若是如此,那么这威国公,也就太可怕了。 张安世又笑了笑道:“今年的商税情况,你们理应是知道的,它的比重,将来会越来越大。太平府,就是要给全天下人做一个榜样,这开征商税的先河,自我太平府而始,此后推行天下。将来工商的税赋成了朝廷的支柱,那么朝廷势必要重视工商,这才是教军民百姓们填饱了肚子之后的富民之道。” “所以,太平府现在急需了解工商的人才,我思来想去,就想到了你们,现在芜湖三县,都要建一处工商的园区,设三个司商厅,这三个主官,其实官职不高,不过区区从七品而已,对当初的你们而言,实在不起眼。可这事关系重大,交给其他人,我不放心,而且……还需这三人,将来能借助这三个工商园区,培养出一批精干的文吏出来,你们若是有兴趣,我这就可以下令。” 邝垫三人面面相觑。 张安世道.“怎么,不敢?” 王文略苦笑道:“公爷何苦用这等拙劣的激将法。” 张安世一愣,便连忙郑重其事地道:“抱歉得很,我骗孩子骗习惯了。咳咳……还是请三位与我共弃前嫌,一道为这太平府的军民百姓,做一些力所能及之事吧。” 其实王文略三人,本就能中进士,早已证明他们的智商远超常人,且经过一些宦海浮沉,对天下的事务,也都略知一二。在经历了造纸坊的经营之后,对于民情和工商的情况就更加了然于胸了。 他们大抵隐隐也感觉到,太平府在张安世的治理之下,确实已是经过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此时彼此没了仇隙,张安世也真诚相邀,王文略率先道:“学生愿从命。” 邝垫和张有成面面相靓之后,也抱拳道.“愿供驱策。” “如此甚好。”张安世自是大喜,乐呵呵地道·“这样我就可放心了,哈哈……你们先歇几日,过几日就去上任。刚开始去,条件可能不是很好,不过……忍一忍,慢慢就能好起来了。对啦,正午在此留一顿便饭吧,我还有许多事要交代。” “姐夫,姐夫……咱们到时从哪里学起?” 张安世道.“慢慢学,总而言之,很有意思的,到时候你们可别太高兴。” 定国公徐景昌更加的兴奋。 后头数十个少年,也一个个摩拳擦掌。 他们抵达了这一处神秘的工坊,这里矗立着高墙,到处都是岗哨把守。 徐景昌眼睛骤然亮了,心里期待着高墙之后,又会是什么犀利玩意。 这时,张安世道·“这地方,平日里我可不许其他闲杂人来,只有自家人,我才肯放进去,如若不然,一旦泄露了什么,那可要遭殃的。” “姐夫……你放心,我们都是讲义气的人。” “就知道你们讲义气。”张安世到了门洞前,指了指:“走走走,你们先请。” 徐景昌等人早已安耐不住,一窝蜂地冲进去。 里头……数十个巧匠,此时打量着冲进来的少年。 而后……大门嘎然关上。 很快,里头传出了徐景昌凄厉的大吼:“姐夫……咋了,这是咋了?” 张安世在高墙外,看着门前几个一脸无语的岗哨,交代道.“不许出入,三个月都能出来,给我看严了,告诉里头的师傅,该打就要打,该骂就要骂,不要对他们客气!这些臭小子,平日里就不是什么好人,游手好闲,早该治一治了,若是他们学不好,我还要收拾他们。” “诺。” 第三百零六章:杀鸡儆猴 高墙内的人还在嚎叫。 杀猪一般。 张安世却是摇摇晃晃,背着手,走了。 学习是痛苦的过程。 什么兴趣都是扯淡的事,可能一开始,起始于兴趣,可实际上……自人类开始有了知识传承开始,学习就是痛苦的事。 指望着这些家伙们,高高兴兴地进学,单单只凭着爱好,踏入学习的旅程,这根本就是不现实的事。 张安世自己就是二世祖出身,难道会不知道这些家伙们是什么货色? 栖霞的变化越发的大了。 市集经过了整顿之后,开始变得整洁起来,人流越来越多,前来寻找机会的商贾,想要在这里翻身的三县青壮男子,还有不少来购物的百姓。 这里的街道足足已有十七条,纵横交错,各色的铺面林立。 很快人们发现,这里什么都有,但凡能想到,甚至想不到的,都可在这里购得。 正因如此,这栖霞已成了整个南直隶赶大集的地方。 哪怕是镇江的百姓,若是有闲,也愿意坐船来此走一遭,甚至还有一些自扬州来的旅客。 江南的繁华,本质上就是水路所带动的,纵横交错的河流,使这里的运输成本降到了最低。 以往的时候,行船还是有些麻烦,有时等船有不确定性,而且经常有漫天要你的情况,甚至还有水盗伪装戍船夫,接了人送到了江心便开始宰客。 这是物理意义的宰客,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人死便丢江里。 因而,古人对于出远门,总是望而生畏。 可栖霞的船行,在几次的扩大规模之后,几乎将触角深入了每一处江南的码头,而且务求做到按时发船,张安世甚至要求船你也必须低廉。 低廉到什么程度呢? 自镇江的水路,至栖霞,足足有百里的水路,却只需五个铜钱,哪怕是从苏州来,也不过是十五个铜板。 这不过是一顿饭钱而已。 当然,船行这样做,肯定是亏本的,不过好在,船行的货运业务却是日进金斗,依靠货运来补贴客运,便可做到收支平衡。 而这种低廉的船票价格,却也带动了整固江南的人员流动,当出门不再是危险且付出高代你的事,自然而然,人们也愿出门采买和增长一些见识了。 也自然而然,这其中获利最大的竟不是南京城。因为人们更愿意来栖霞,这里有图书馆,有百货售卖的集市,还有大量的学堂,有干净整洁的街巷,甚至……这里巡检治下的巡捕们,也会兢兢业业地守护一方的安全,不似南京城的差役,见了生客,总是上前刁难。 这里还有许多的机会,到处都在招募雇工,无论上数十个对接各处的码头需要招募数不清的脚力,还有市集中所需的店员,以及各色牙行所需的捐客,那作坊对人力的需求也是最大的,甚至是连绵仓库的库管,赶车压货的车夫。 更好一些的职位,譬如大夫、教师,亦或者是账房,几乎都在大规模地招募,且在这里,人们也舍得给工价,一方面是买卖做的好,利润可观,另一方面,这里就好像是吞噬人力的巨兽,几乎任何时候都缺人力。 哪怕是本地的妇人,也大多被纺织作坊所吸引,人们蜂拥而至。 各处的工业园区,已开始规划,邝垫三人在各县,已开始忙碌,他毕竟懂得和商人打交道,一面招商,一面选好了地址,招募了大量的人手开始平整士地,对土地进行规划,制定出商人能够接受,且官府也依旧可以接受的税制的优惠,甚至在县里的鼎力协助之下,道路和运河,也开始修建。 不少商贾纷纷受邀去走访,万事开头难,广邝垫所在的芜湖县,敲定了一个炼钢的大作坊,后头的事,反而轻松下来,不少的煤炭精炼的作坊,还有机械作坊,纷纷主动落户,便是瞅准了这大作坊,为将来供应煤炭和工具做准备。 甚至商贾们也很快意识到了这工业园的好处,都在一个园子,各个作坊之间协调生产,也有好处,而且同在一地,与官府打交道,也多了一些便利,至于税率的一些小小优惠,反而是小问题。 邝垫所在的芜湖县,之所以能够有许多的大钢铁作坊落户,本质就在于,这里距离矿场近,源源不断的铁矿石,可以就近运至车间,而后进行生产,这大大的降低了运输的成本。 而其他的作坊愿意来,则也是看中了这里的钢材,可以随时为自己的生产做配套,机械作坊所需的钢材,可以直接从钢铁作坊那儿拉货。 至于纺织的作坊,也可与机械作坊有不少合作关系,这纺纱机便可就近供货,同时就近请人检修。 至于这里的码头,还有道路,虽还处于规划,不过邝垫雷厉风行,大家还是相信官府能够兑现的,而且邝垫这个人,没有做官的架子,很随和,你与他说一些商业上的难处,他能感同身受,可你若是拿一些东西去煳弄他,也能被他察觉。 这工业园对于人力的需求,便已更大了。 为了解决人力的问题,几乎各县对于从其他各府流落于此的百姓都极为欢迎。 甚至栖霞,已有专门的牙行,为了吸引人力,愿意给人提供路费,专门前去接引。 这个时代,农人是最苦的,地里刨食,且这地还不是自家的,粮税加上地租,留给自己的粮食所剩无几,且还是看天吃饭,稍稍收成不好,便可能饿肚子。 最重要的是,明明人力充足,可为了提高地租,士绅往往会将土地分割成小块租种出去,个户越多,个户对于士绅的依赖性便越强,而所能租种的土地,也不过区区十亩八亩而已。 在这个时代,很难养活一家老小。 于是不少人愿来太平府做长工或者短工。 有的人可能只是抱着打短工的心思来的,可觉得这儿虽然工作辛苦,竟可教自己一顿三餐吃饱喝足,还能闲下几个钱,便连地也不愿回去种了。 这种情况,在太平府三县,还有临近各县,算是十分的普遍。 南直隶各府,已隐隐感觉到了压力。 这种压力是空前的,附近各府各县的士绅,不得不拼命地减少地租,试图想要将那妄图流失的人力填补回来。 可即使这样,去太平府的百姓,依旧络绎不绝,何况彼此距离不远,有不少人在太平府本身就有亲戚,安置起来就更为便利。 起初许多百姓还开路引,到了后来,各府各县便下意识地开始收紧路引,如此一来,便有人索性躲过巡检司的盘查,悄悄动身。 这样的‘流民’越来越多,何况这里水路纵横,根本不是区区一些巡检就可拦得住,以至各府县的情况,渐渐恶化。 偏偏各府县还不敢找太平府要人,这太平府莫说那位公爵,即便是下头的同知,官位也比寻常的知府品级要高,哪怕是一个县令,那也是正儿八经的正六品,背后又有靠山大树,压根不愿正眼看你。 即便会有一些公文传来,回复也大抵就是知道了。 然后,没有了然后。 而唯一有这能量,遏制住这趋势的,恰恰是宁国府。 虽然宁国府的压力不小,毕竟靠近太平府,太平府好像一个黑洞,总是将人力不断地吸入。 可在宁国府,却没有人惯着太平府那些官吏的。 情况,蹇义早已了然。 而且本地的士绅,也纷纷都来状告。 就在这一日,便有人押着数十个流民来了,蹇义亲自坐堂,随即便有一里长进来,行礼道:“蹇公,今日又抓了三十七个流民,此三十七人没有路引,试图想要离境。蹇公……按太祖高皇帝的祖制,凡有百姓没有路引随意出入者,即为流民……其中有几个流民,死不悔改,前些日子,就曾被巡检逮住,如今又故技重施……” 蹇义听罢,颌首,他微微皱眉,却没有急着处置,而是召了自己的众幕友,以及本地的同知、照磨等官来。 等众人齐聚,蹇义便道:“自本府治宁国府,流民便屡禁不绝……” 同知范逸道:“蹇公,这些都是地方的刁民,真是该杀。” 他气愤难平地接着道:“为了让人本份的留在本乡,官府已经想尽办法安抚了,给了不少措施,可他们还是屡禁不止。” 蹇义皱眉道:“当初确实给了不少银钱安置……” 幕友吴欢行了个礼,便道:“蹇公,不能再放任了,现在其他各府,都是怨声载道,听说……有一些地方,甚至壮丁已逃了十之三四,好在蹇公在宁国府,只怕宁国府也好不到哪里去。” 蹇义表情显出了几分凝重,点头道.“这么说来,你如何看待此事?” 吴欢道:“在各处码头和关卡,加强人手,严防死守,尤其是水路,更要盯紧,各县暂时不得放出路引,不许百姓离乡,他们这一走,只怕就不回来了,到时去向太平府要人,太平府肯定置之不理。” 蹇义颌首。 同知范逸却道:“严防死守,又有何用?这太平府太不像话了,这样下去,还有百姓肯安分耕种吗?现在人心浮动,百姓为了追逐蝇头小利,被太平府蒙骗,再这样下去,要出大事的啊。地方上的乡贤和士绅,已经无法忍受了。若是这样下去,谁还肯安份种粮?” “蹇公啊,没了粮食,要饿死的,百姓不思生产,要出大事。” 蹇义脸色越发的凝重。 他很清楚,这不是范逸一个人的意思,只怕早有无数人向范逸抱怨过了。 人力逃亡,那么士地想要耕种,就必须得给租客更优渥的条件,地租的价格,一年不如一年。 如此一来,对于士绅和乡贤而言,土地的收益也就大大降低了,原先一亩地,可以收一石的米来做地租,现在可能半石都没有,你但凡不肯让利,人家就不租你的地。 当然……这些其实也是可以忍受的,少挣一点,照样也能维持。 真正让地方乡贤和士绅们破防的是……因为土地的收益降低,导致了地你的暴跌。 原先人人都想买地,没人愿意卖地,可随着士绅和乡贤收益的降低,不少人开始意识到,土地未必成了旱涝保收的买卖,甚至有不少自耕农,想要卖了土地投奔栖霞。 因此,土地的价格,已经连续跌了足足半年多,而且还有遏制不住不下去的趋势。 在宁国府,情况还好一些,可是其他各府各县,尤其是紧邻着太平府的府县,竟还出现了地价暴跌了七成的特殊情况。 这就意味着,这些祖祖辈辈积攒下来的财富,一夜之间,化为乌有。 对不起祖宗啊! 宁国府也在跌,已跌了两成,按理来说,情况并不严重,可有了其他州府的前车之鉴,已让不少人慌了。 每一次,人们拜访当地官府,几乎谈及的,就是这件事,说到此处,无不恨得牙痒痒。 范逸道:“蹇公,不能再纵容了,再这样下去……” 蹇义皱眉阖目,却依旧一言不发。 其他的幕友们,也开始七嘴八舌:“是不能这样下去了,现在人心浮动成了这个样子,若是再没有雷霆手段,要出大事的。” “蹇公啊,听闻那威国公,还给匠人授予官职,鼓励商贾。有三个进士,威国公让他们从商,而后……竟又授他们官职,让他们专门与商人打交道。这……这是要动摇国朝根基啊,这威国公再这样下去,必要受到反噬。” 蹇义终于微微张开了眼眸,道:“太平府的事,老夫不管,不过宁国府的事,却不得不管。只是……要安抚流民……” 说到这里,他看向同知道:“府里能拿出多少钱粮来?” 范逸摇头苦笑道:“府库中的钱粮……已是告罄了。” 蹇义站起来,背着手,来回踱步,而后慢悠悠地道:“那就想办法筹措,请诸位乡贤和士绅们,拿出一些钱粮来,想办法安抚流民吧,再派人……聚集流民,晓以他们大义,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范逸却是摇头,脸上的苦笑不减反增。 蹇义挑了挑眉道·“怎么,又有什么难处?” 范逸叹气道:“乡贤和士绅们,不是不肯给钱粮,可现在他们日子也难过,本身损失就极大,现在又要拿钱粮,这些流民,个个都是饕餮,喂不饱的。” 蹇义眼里勐地掠过了一丝精厉。 范逸打了个寒颤,立即道:“不过下官立即去办,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 蹇义随即淡淡地看了一眼吴欢:“那些被捕的流民,还在衙堂外吧?” 吴欢点头.“是。” 蹇义的眼眸微微张大了一些,眼中带着冷光,道:“屡禁不改的,直接打死,曝尸示众!此等刁民,若是不处置,必成祸端。其余的……安置返乡。” 吴欢和范逸听罢,忍不住一喜,都露出了钦佩之色:“蹇公赏罚分明,既是以儆效尤,又招抚了百姓,真真教人钦佩。” 蹇义则道.“这些话,多说无益,紧要的是要教百姓安分守己,各县的教谕,教他们不要闲着,要让他们四处安民,还有各县的秀才,也让他们在本乡,教化百姓。地方上的良善士绅和乡贤,亦要想尽办法,善待百姓。如此一来,才可使百姓安分。” “自然,对于顽劣之徒,也决不可姑息纵容,百姓终究多是本份的,却总有一些害群之马,在其中滋事,这些事……也不是没有。” 吴欢忙道:“恩府高见。” 那范逸自是去处置流民了。 吴欢却趁着四下无人,给蹇义奉茶,吴欢微笑道:“恩府……霹雳手段,菩萨心肠……” 蹇义摇头,脸上看不出一点轻松,叹了口气道·“老夫这是被人架在了火上烤啊。” 吴欢不解道:“恩府何出此言?” 蹇义苦笑一声,才道:“以往治理一方,只要垂拱而治即可,可现在有了这太平府,闹得人心浮动,老夫何尝不知那些百姓想去太平府,不过是为了生计?可没有办法……” 吴欢道:“恩府这样处置,已是极好了。” 蹇义摇头道:“这是对你们好。” 他凝视着吴欢,还想说什么。 吴欢似乎也看出,蹇义对此有些不满,却道:“周公在的时候,确立礼法,使诸侯、公卿、士、百姓,都可各司其职,安分守己,因此,孔圣人才说,这样才是太平盛世,于此极力推崇周公。” “现如今……太平府那一套,看上去是热闹,实则却是礼崩乐坏,纲纪紊乱,倒是搅的咱们宁国府也不安生……” 蹇义叹道.“别说了,说这些又有何用?想办法……修一修学舍,修一下河堤吧,现如今,马上要开春了,还不知会有什么灾荒。” 可提到这个,吴欢一下子摆出了一副愁容,道:“蹇公……府里的钱粮……” 蹇义冷冷道:“老夫严厉处置流民,便是要教乡贤和士绅们知晓老夫是在为他们谋划,这个时候,也舍不得出钱粮吗?” 在蹇义冷然的目光下,吴欢心头一颤,连忙道·“学生明白了,学生去和他们谈55。” 次日。 七八具尸首悬挂在府衙。 过往之人,一个个见了,只觉得触目惊心。 不过不少出入的人,却无不拍手称快。 此等流民,活该如此。 宁国府各县,也有不少人长出了一口气,于是拼命教人鸣锣宣讲。 似乎……宁国府这股歪风,算是止住了。 当然,府里既然做了榜样,那么下头各县,自然也就不客气了。 起初还有些担心,可如今,却早已急不可耐,凡有流民,抓住之后,无不严厉处置。其中泾县县令,直接教人活埋了四十七人,又下严令,再有不识好歹者,立杀无赦。 各地里长、保长,也纷纷受了鼓舞,为了严防死守,直接采用连坐,各村互保,凡有邻人出走而不归者,四邻也要治罪。 气氛一时肃然。 而种种举措下来,神奇的事竟是发生了。 在连续数月的地价下跌之后,这宁国府的地价,终于开始回暖。 地租的价格,也总算是让不少人松了口气,开始有了上涨的空间。 一份份的奏疏,送到了朱棣的御案前。 朱棣看了奏疏后,生出了疑窦:“为何近来有不少关于称颂宁国府的奏疏?蹇卿家在宁国府……看上去也没有什么甚大的作为啊!” 说着,朱棣看向亦失哈。 亦失哈如实道:“听说……各府各县,只有宁国府那边,百姓安分守己的,说是什么教化的功劳,百姓们深感圣意,且还说什么……农为本,无农不稳,所以……” 这话不用说下去,朱棣就懂了,他颌首道:“蹇卿家治理一府,想来是轻而易举,自然与寻常的知府大有不同。” 朱棣想了想,随即道:“召张卿来,朕有话问他。” 这个张卿,亦失哈自然知道是谁,听了旨意,便立即去请张安世了。 这次召见,倒是有点突然,张安世只能丢下手上的事情,兴冲冲地赶来了。 见到朱棣,他老实地先是行礼道:“见过陛下。” “人呢?”朱棣对他却不显客气,鼓着眼睛看张安世。 “啥,啥人?”张安世一头雾水,摆出一脸懵逼的样子。 朱棣定定地看着他道:“徐景昌他们,这么一个个大活人,都去哪里了?” 张安世觉得自己实在太忙了,太忙的坏处就是总能容易忘掉一些不甚重要的人和事。 他这才想起……好像……是有这么一些人。 朱棣继续道:“现在他们的家眷,可到处都在找人,已有人向朕伸手要人了,自打上次跟你走了,就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了。” 这话显然就说得有点重了。 张安世倒是显出了几分心虚,毕竟人被他丢到那个地方后,他就没再怎么管了。 于是他底气不足地道·“啊这……” 第三百零七章:至宝 顿了顿,张安世收起那点迟疑,摆出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立即道:“陛下,他们非要去学怎么造机枪,臣当然满足他们的愿望了,怎么现在,他们的家卷反倒怪起了臣来?” 朱棣道:“那为何不通报家卷?” 张安世脸一板,严肃的样子:“这……不能说。” 朱棣一脸古怪:“怎么就不能说?现在人都找不见,他们的父母妻儿,得多着急!这可是无故失踪,他们不会去栖霞找你,他们急了,会来找朕要人。” 张安世道:“事涉军事机密,臣当然不能说,陛下……臣对外,可没有说过,臣在栖霞有一个专门研究兵器的所在,臣若是说了,教人知道,若是有人突袭怎么办?只有千日做贼,臣可没听说过有千日防贼的。” 这话的确在理! 朱棣听罢,倒也严肃起来,颔首:“原来如此,你为何不早说,倒将朕也蒙蔽了。” “陛下没有问啊。” 朱棣怒道:“你根本不知道此事,又怎么问?” 张安世尴尬地道:“臣……臣……” “好了,好了。”朱棣道:“不管怎么说,都已经过去了这么多日子,快将他们放回家去吧,别让他们的家人担心了。” “啊……这……”张安世有心虚起来。 “又怎么了?”朱棣看张安世脸色有点不对,便道:“不会又出了什么事吧?” 张安世只好硬着头皮道:“陛下,不能放。” 朱棣皱眉道:“不能放?为何不能放?这些家伙……” 一想到这些家伙,尤其是徐景昌,朱棣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怒道:“徐景昌是不是又惹什么事了?” “这倒没有。”张安世道:“陛下,不是说了嘛,事涉军事机密,那研究作坊里,有许多项目都在推进,其中有不少,关系重大,所有牵涉此事的巧匠,都是隐姓埋名,为的就是防备消息泄露,或者是走漏了技术资料。” “陛下……那机枪只是其中一个项目,与机枪同等级的项目有七八个,比机枪更重要的项目也有三个,臣为了保密,不但外围建立了大量的岗哨,而且还建了三道高墙,一切牵涉此事之人,都要确保万无一失,就是害怕……事先被人侦知。陛下,这许多的技术资料,还有制造的工序,甚至是炼金的配方,一旦流落出去,可不是闹着玩的,陛下也不想将来在战场上鞑子突然拿着机枪对着我明军扫射吧。” 朱棣:“……” 张安世见朱棣不言,便也不做声了。 朱棣深吸一口气,道:“你的意思莫非是……他们一辈子呆那儿?” “也不必呆一辈子。”张安世道:“研究的起步阶段,是一定要保密的,等到许多研究计划大成,甚至有了成品,那么就可能会有新的计划,进入下一步的研究,这成品出来,开始生产和装配,等到我大明在这方面已经一骑绝尘,那么也就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 朱棣松了口气,于是道:“吓朕一跳,那是要多久才能放他们出来?” 张安世想了想道:“慢则三五年,快则一年。” 朱棣:“……” 张安世道:“陛下……陛下……” 朱棣道:“那朕要如何给他们的家人交代?这人总不能凭空消失不见吧?” 张安世苦笑道:“陛下,这不怪臣啊,臣对他们说不要不要啊,他们却非要去不可,这是他们自己要求的,臣没拦住。” 朱棣:“……” 张安世摆出一副十分为难的样子,最后道:“算了。那就算是臣的错,要不,臣还是将他们放出来吧。” “放出来个鸟。”朱棣反倒怒了,道:“死也要死在里头,这是社稷之本。” “啊……”张安世挠挠头:“那可怎么交代?” 朱棣道:“朕会告诉他们的家人,朕交代了他们一件机密大事,教他们去干了。” 张安世道:“就怕他们不信。” 朱棣冷哼一声道:“信也得信,不信也得信。” “陛下圣明。” 朱棣又道:“这些人,可要看紧了,尤其是徐景昌,这家伙最是调皮,或许这家伙会逃出来。” 张安世很认真地道:“陛下,你放心吧!且不说那里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墙高三丈,这高墙上,还浇了玻璃渣,他们跑不了的,就算挖洞……也挖不出去,臣特地选址在山石上呢。” 朱棣顿时显出放心的样子,颔首道:“嗯……你是细心的。” 朱棣突然想起了什么,又道:“太平府现在如何了?” 张安世一脸迟疑地道:“不甚好。” 朱棣挑了挑眉:”嗯?” 张安世可不傻,多叫屈有好处,说不定陛下心软,突然又给点什么甜头。 “人力紧张,而且流民也很多,新招的一批文吏和武吏业务也还不熟悉,还有……还有……住房问题也很突出,穷困的百姓不少……”张安世连珠炮似的说出了许多的问题。 这些问题,确实是眼下太平府的主要矛盾。 这是一个完全空白的社会实验,每解决了一个旧的问题,就不免有新的问题出现,发展解决了一部分问题,可发展也制造了新的问题。 这和其他州府是不一样的,其他州府,只要靠着三板斧,但凡你勤快一些,就能解决掉问题。 可在太平府,所有人都没有经验,每一次遇到的也都是全新的问题,谁都找不到解决问题的最终答桉,只能靠一点点地摸索出来。 朱棣听罢,皱眉起来:“没想到你那也有流民问题。那宁国府此前也有流民问题,据说现在倒是解决了,不少人在吹嘘蹇卿呢。” 张安世笑了笑道:“蹇公毕竟是吏部尚书,是三朝老臣了,臣怎么可以和他相比呢?” 朱棣道:“你也不必谦虚,你在太平府的情况,朕也是略知一二的。办得很好,将来还要努力。” 张安世道:“是,臣一定竭尽全力。” 张安世并没有留太久,朱棣这次特意召见他,主要就是问徐景昌那几个家伙的行踪问题,既然这事已经有了结论,张安世便也没有过多逗留。 告辞出宫,他又立马回到了栖霞。 却见街面上多了许多校尉,他露出不悦之色,将陈礼召来:“怎么这么多校尉出现在街面上?” 陈礼擦了擦汗,才道:“一伙镇江的流民和一伙凤阳府的流民打起来了,人太多,巡捕压制不住,卑下带人去帮衬了一下。” 张安世恼怒地道:“入他娘,打什么打,真是岂有此理!刚刚陛下还夸我办事稳妥,太平府治得好,转过头,你们就惹出事来!” 陈礼带着几分委屈道:“主要是流民太多了南直隶各府的流民,都往这边来,大家的习俗不同,口音也不同,稍有摩擦,便各自去寻同乡帮衬,一出来就是一窝,密密麻麻的,连卑下都觉得吓人。” 听到缘由,张安世的脸色稍稍缓和下来,便道:“巡检司的巡捕,看来要增加一些规模了。除此之外,要严惩闹事的。当然……还得想办法在各地,让各县牵头,办一些安置所。许多人来了咱们太平府,对这里陌生,也不知该怎么落脚,而那些想要招徕人力的,也缺人力,又不知该去哪里招募人。这牙行的紧要性,便凸显了出来。” 陈礼道:“公爷就别提这些牙行了。许多牙行,都奸猾得很,他们一面向作坊的雇主收一笔银子,转过头,又去湖弄那些流民,说是介绍他们去干活,还要教他们签卖身契,说要从薪俸里扣下一部分来抵介绍的钱。他们两头吃,等雇工们事后察觉,闹将起来,这牙行便仗着他们人生地不熟,又去欺人。” 张安世勃然大怒,怒道:“入他娘,看来该管一管了!” “公爷一句话,卑下这便去处置。” 张安世却是摇摇头:“锦衣卫干好自己的事,这样的事是巡捕管的,你们不便插手,大家各司其职才好。不过官府却需拿出一个办法来,得筹措一个劳务厅,专门斡旋此等事,对不符合规范的牙行,直接关闭,免得引起争端。” 还没歇一下子,张安世只深吸一口气,便马不停蹄的,又去找高少尹和李照磨商量。 转眼过了年关。 一到年关,就是宫廷御酿最畅销的时候,许多府邸里,酒水堆积如山,偏偏张安世没人来送礼,有也是一些门生故吏们来拜访一下的。 大家都知道张家有钱,可谓是富可敌国,他们那点礼,拿不出手。 张安世难得清闲下来,抱着自己的孩子张长生逗弄了老半天,眼眸里也显露着为人父的温情。 徐静怡的肚子又渐渐的大了。 不过徐静怡提及到了自己的堂弟徐景昌的时候,不禁很是忧愁:“也不知身负什么皇命,大过年的也不见人,定国公府冷清得不得了,父亲也对此很担心。” 张安世看着自家夫人皱起的眉头,这才将张长生搁在床榻上,让他自己坐着。 张长生张大着眼睛,一脸懵逼,口里发出啊啊的声音,身子包得似粽子似的,似乎并不想坐,于是身子直接后倾,而后便倒在了枕上,然后撇开腿,调整了一下睡姿,便伸出舌来,舔食着自己的嘴唇。 张安世看了看儿子自娱自乐的样子,忍不住勾起一丝笑意。 可还是硬逼着自己将目光移开,看着一脸忧心的夫人道:“是啊,真可怜,大过年的,正是阖家团圆的时候呢。不过他也是大人了,他会管好自己的。倒是你,现在身子重,别思虑太多!” 徐静怡看着自家夫君对自己关切的样子,皱起的秀眉便渐渐放松了一些,微微笑道:“哎,也罢,他是定国公,办皇差是应该的。” 只是她还是略略有些担心:“我听有人说……他们……他们出事了。” “出事?”张安世一愣:“出了什么事?” “说是死了,只是陛下害怕他们的家人悲伤……” “不会吧,我觉得陛下不是这样的人。”张安世道。 徐静怡道:“这可吃不准,夫君你想想看,什么差事,以至于连一点音信都没有?陛下那边,也语焉不详,夫君……我那叔叔当初被杀,已是可怜了,若是现在……再……哎……” 张安世便连忙安慰道:“徐景昌的面相,一看就是王八相,属王八的,一般没这么容易死,你就不要多心了。你现在怀着身孕,切切不可伤心,我敢保证,多则三五年,少则一两年,他肯定能回来的。” 徐静怡吁了口气,努力使自己不去想这些,手轻轻地捧着自己的肚子,道:“也只能往好里去想了。” 这时,张长生似乎舔舐嘴唇有些厌了,便开始唧唧哼哼起来。 张安世只好将他重新抱起,见这小脸似乎带着怨愤,一副不满之色,张安世一时童心作祟,便故意瞪大了眼睛道:“儿子,你看谁?” 张长生眼珠子也瞪着张安世,似乎吓了一跳,扁着嘴,想哭,却又不敢哭出来,似觉得张安世凶相使自己不安,便连忙乖乖地将脑袋贴在张安世的胸前,蹭一蹭,以示亲昵。 徐静怡倒是心疼了,忙道:“你别凶他,他胆儿小。” 张安世倒是笑着道:“看来这个不用验,必是我亲生的。” “怎能不是你亲生的……”徐静怡嗔怒。 “我开个玩笑而已。”张安世轻轻地摸一摸张长生的头,才道:“见他这样胆小,我也就放心了,这孩子将来能活一百岁。” 时间悄然而过,到了开春,邓健那边传来了消息,大量的种子已可以推广了。 不只如此,还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张安世匆匆赶到了农庄。 这庄子规模已大了不少,足足上千顷土地,田连阡陌,且庄户也是极多,足足几个村落。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一个犯官卷属的村落。 这些犯罪之人的兄弟和子女们,起初送去了诏狱,朝夕不保,那地方……在他们眼里便如阎王殿似的。 可哪里知道,却都被送到了这儿来。 他们胆战心惊地在此安顿下来,后来渐渐发现,没有人拷问他们,也没有人侮辱女卷,甚至……连看管的护卫也极少,只是让他们听从邓侯的安排,自己找食,无论是纺织也好,还是耕种也罢,养活自己便是。 当初若是直接将这些人送来,他们必定是抱怨的,可若是先去了一趟诏狱,却又送来,他们的心里却只剩下感激了。 此时此刻,一切的骄傲都已破碎,能苟且偷生,已是万幸之事。 所以他们也开始渐渐地适应,挑粪、插秧、收割,观察每一块田的情况,甚至因为他们绝大多数人都读过书,有不少见识,邓健甚至让他们专门负责记录各处试验田的数据。 张安世到的时候,跟随在邓健身后的一个年轻人,张安世看着面熟。 邓健显得很高兴,又见张安世多看了那年轻人一眼,便道:“他叫蹇英,你猜他是谁的儿子?” 张安世道:“不会是蹇义吧?” 邓健便笑道:“我家安世就是聪明。” “对呀。”张安世苦笑道:“我真是一个大聪明。” 蹇英去给二人斟茶递水。 等他出了大堂,张安世低声道:“此人可靠吗?不会……不会心怀不忿吧?” 邓健摇头:“他能活下来,没有得到羞辱,已是很知足了。难道安世不知道,犯官的子女,会受到什么样的对待?他的妻子,还有他的两个妹妹,都很好,他很感激。” 张安世悻悻然地道:“这便好,这便好,此人……在这里如何?” “起初不习惯,有不少人都还有一些傲气,不过渐渐也就适应了,也愿意埋头苦干,这个蹇英,从前连穿衣都要人帮衬的,现在自己能下地,而且……学得很快,现在几处重要的试验田,也都交给他来打理。他做事还算细心,人也聪明。” 邓健说着,显得很得意的样子:“我也没想到,读书人耕地,这样好用!许多事,点拨他们一次,他们就懂了。而且自己也能琢磨出一些技巧,许多的数据,都是他们记录的,用肥多少,每日长势如何,还有虫害的情况。” 张安世也忍不住感慨道:“是啊,人读书还是有用的,但是不能抱着一门无用的学问往死里学,可读过书的人,容易掌握学习的方法,这种方法用在其他地方,也可融会贯通。” 邓健道:“所以我现在清闲多了,许多事,故意让他们去干,就是为了让他们都历练历练。耕地的学问,但凡是读过书的人,有几个肯去关心呢?我怕有一日我死了,积累下来的这些东西,也就没了。所以我现在主要是在蹇英的帮助之下,修一本农书,说一些平日里耕种的心得,希望这些东西,能对百姓们有点帮助。” 说着,他幽幽地道:“哎,我上辈子伺候了半辈子的人,下半辈子,将要伺候半辈子的庄稼,无论伺候什么,总是希望能干好。” “修农书?”张安世喜滋滋地道:“好好好,这是好事!” “这是蹇英的提议。”邓健道:“他是犯官之后,陛下的旨意明明白白,不得赦免。他这辈子,怕是要和我一道在此为伴了。其他的官卷,也有不少精明能干的,咱们这农庄,效益尚可,我打算在此,修一些宅子,我这残废身子,还有蹇英他们,后半生倒不指望享什么福了。可女卷们在茅屋里,终有许多不便。她们的父兄是犯了罪,可罪不该到他们身上。” 邓健是好心肠,张安世默然无语,从个人感情上,他也认同邓健的话。 只是有时,却又觉得未免妇人之仁。 不过对张安世而言,只要邓健高兴就好。 于是他道:“那你早和我说,我叫一个建筑队来,银子我出。” “不必啦。”邓健摇头道:“得让咱们自己从地里刨出来的钱粮去营建才踏实。当初送他们来,也是教他们自食其力,这个规矩不能改,改了可能有的人心思就不一样了。他们这辈子,都仰仗着家里,仰仗着父兄的权势,富贵了这么多年。以后啊,可不能再如此了。” 张安世道:“邓公……不……邓……” 张安世一时不知该怎么称呼邓健才好,看着邓健,眼角已有皱纹,其实他还算年轻,可能是经历过大风大浪,又面朝过黄土背朝过天的缘故,鬓角已有些斑白。 张安世最后道:“我叫你邓叔吧。” 邓健忙受宠若惊地道:“使不得,使不得。” 张安世却是一脸不容拒绝地道:“没什么使的使不得的。好啦,邓叔,我们说正经事,到底有什么喜事?” “有两件。” 能被张安世叫叔,邓健心里满是暖意,此时乐呵呵地道:“土豆的种子,如今又经精挑细选,开始分发各县的农户耕种,已经足够了。还有,就是当初带回来的另一种种子,如今也已成熟。” 张安世不禁诧异道:“这开春……成熟……” 邓健笑着道:“走,看看去吧。” 张安世满是好奇,等着邓健出了堂,那蹇英也跟了去。 张安世故意驻足,看了蹇英一眼:“怎么样,在此可还习惯?” “已经习惯了,只是……” 他顿了顿。 张安世凝视着他道:“说。” 蹇英道:“不知家父的消息,终究……心中不踏实。” “你父亲过得比你自在。” “这就好。”蹇英笑了笑。 张安世道:“在这里好好做人,要脚踏实地。” “是。”蹇英点头。 当下,蹇英领着邓健和张安世至一处试验田。 远远看去,张安世全明白了。 远处,是一个玻璃房子。 越是靠近,张安世已能感觉到在这还带着几分寒意的春日里,多了几分燥热。 这是有人烧了地龙。 地里似乎都冒着丝丝的热气。 而那玻璃房里,却是在翠绿之中,若隐若现地显出了一片片的金黄。 张安世眼前不禁一亮。 第三百零八章:臣不密则失身 张安世近前一看,眼前一亮。 这是…… 张安世心里怦然心动,忍不住抿抿嘴。 可能真的要发大财了。 张安世眼睛发直,徐徐上前道:“这些……也是从那儿带来的?” 邓健道:“是,当初但凡是见当地土人吃用的东西,便一并将它们的种子带回来了,其他的作物倒还好,唯独这东西……” 张安世走得更近,眼睛眯着,道:“这东西,怎么样?” 邓健皱了皱眉道:“这东西,我让人尝过,可是……却发现不能食用。” 张安世道:“当然不能食用,这东西可不能乱吃的。你种植了多少?” “种植了不少。”邓健道:“这东西好养活,不过为了冬日培植,所以……照着你的方法,用了暖室来培植,这里足足就有一百多亩地种植这个。” 张安世点头道:“我进去好哈瞧一瞧,对了,再来一点人,给我采摘。” 邓健狐疑道:“这东西,好像不能吃。” “我自然知道,采摘了便是,将它的叶子都采摘下来,而后照我方法做。” 几日之后,张安世便让人在这农庄之中,搭建了一个烤房。 里头设有烘烤的管道,炉子则设在室外,一片片叶子,置入烤房,直到这叶子变黄为止。 而后再经过处理,让人将这叶子切丝。 张安世又让人取了一张卷纸,将这切丝的叶子一卷。 邓健在一旁,奇怪地看着张安世。 张安世笑了笑道:“取火来。” 一旁也好奇地站着的蹇英,便忙取了火种来。 张安世将这卷纸卷起的叶子一头放在嘴里,一头对着火种,一吸,随即便是觉得一股眩晕的感觉。 “醉烟了。”张安世拼命咳嗽。 邓健吓了一跳,连忙给张安世轻轻地拍了怕后背,关切地道:“怎么了,怎么了?” 张安世忙摇头:“没,没什么。他娘的……” 随即,张安世喷吐出一口烟气。 他这具身体,没有吸过这玩意,反应颇大啊! 张安世第二次很小心,只小心翼翼地吸了一口,也不急着入喉,只一丝丝地吸进去,前世那熟悉的感觉,才稍稍有了一些。 手里依旧还刁着手卷烟,张安世叹了口气道:“这可不是好东西,有害健康的。” 邓健:“……” 张安世随即落座,对蹇英道:“取一副茶我。” 蹇英慌忙去了。 邓健终于忍不住道:“这是什么?” “烟,你种的那东西,是烟叶。”张安世不瞒邓健。 邓健道:“有毒?” 张安世想了想,还是如实道:“算是有吧。” 邓健色变:“那你还……” 张安世苦笑,这玩意确实有害健康,容易引发癌症。 不过……话说这个时代有癌症吗? 理论上而言,在这个人均寿命只有三四十的年代,应该九成九的人,还没有等到癌症出现,就已经寿终正寝了。 所以……理论上而言,这应该也不算有害健康吧。 于是张安世道:“其实也没有这么毒,可能会短寿几年。” 邓健听罢,脸色又微微变了。 “当然,前提是你活得够长。可话又说回来,喝酒也会短寿,这东西和酒水差不多。” 邓健这才脸色稍稍缓和。 “总而言之,害我就好了,你别碰这东西。”张安世道。 邓健苦着脸道:“此等害人之物,早知道就不带回来了。” “这也不对。”张安世摇头道:“话不可这样的说,我宁愿大家吸这个,也不愿人人饮酒。这个东西……是用叶子做的,而且不占用太多的耕地,而那酒水,却是粮食酿成的,占用的耕地极大。” “总而言之,你继续给我扩种,能种多少就种多少,还有你那摘下来的叶子,都这样的处理。” 邓健便道:“用来做什么?” “做买卖。”张安世不瞒邓健,接着道:“好了,我带一批烟叶回去,你好生地继续培种育苗,到时我有大用。” 邓健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最后点了点头。 如今,他对张安世是绝对信任的,更别说,他素来对这个自己带大的孩子,就有种本能的溺爱。 张安世随即,便兴冲冲地往紫禁城去。 …… 紫禁城中,朱棣高坐。 杨荣、胡广、金幼孜、夏原吉、金忠以及刑部尚书金纯等人齐聚于此,却一个个脸色极不好看。 朱棣眉一沉:“这是当真吗?” “是!”户部尚书夏原吉苦笑道:“从永乐四年开始,福建便开始大疫,一直难以根除。福建布政使司连番奏报,可……迄今为止……” 杨荣是福建人,对于此事,他是最清楚的,福建所爆发的乃是鼠疫。 他朝朱棣叹了口气,道:“尤其是建宁、延平两府,最是严重。迄今朝廷有记录的,民死达三十七万之众。” 朱棣越发的焦虑,这些奏报,其实他都看过,也早已一次次地下旨下去,让地方想尽办法,根绝此疫。 可实际情况并不容乐观。 尤其是当下……更加不乐观了。 胡广愁眉苦脸地道:“陛下,就在昨日,在应天府,有人发现一户人家暴毙而亡,午作去查验时,其症状与福建之疫一般无二。应天府派人查访,才知此人……此前曾乘船自福建回京不久……” 朱棣皱眉道:“从福建至京城,这样的距离,只怕半途就已暴毙,何来现今才出问题?” 胡广道:“最大的可能就是……那船中有死鼠,是在半途才染上的。” 朱棣深深地看了一眼胡广:“那你的意思是……这京城……只怕也要爆发鼠疫了?” 福建那边,虽然断断续续地发生鼠疫,尤其是在明初的时期。 可福建毕竟人口稠密之处较少,而且福建多山,鼠疫不易传开。 可若是出现在南京城,就完全不同了,整个南直隶,可是有数百万的军民百姓。 朱棣凝视着胡广,继续道:“是否有侥幸的可能?” “臣已让应天府密切关注了。”胡广忧心忡忡地道:“只是希望,不要出问题才好。” 朱棣沉着眉,道:“此事,先不要传开……” 朱棣顿了顿,又道:“如若不然,只怕要教军民百姓们受惊。一旦人心惶惶,反而要出大事。” “是。” 几个阁臣和尚书都点了点头,不约而同地露出担心的样子。 可眼下,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不过对于鼠疫,他们却是了解的,此疫自南宋年间就有记载,严重的时候,可能造成十室九空。 元末明初的时候,因为连年的战乱,所以鼠疫十分的猖獗,危害也是极大,只是一时之间,也难有什么根除之法。 不过好在这个时代,交通不便,鼠疫只滋扰一个区域,很难传播开。 可若是到了南京,就不太好说了,毕竟是都城,且又是人口稠密的区域,一旦出事,不是闹着玩的。 且这鼠疫,可不管你是达官贵人,还是寻常百姓,一旦爆发,必然毫无差别的死伤无数。 要知道在这个时候,在这片大陆的另一端,鼠疫正在肆虐,直接造成了五千万人口的伤亡,这便是后世大名鼎鼎的黑死病。 而这鼠疫,也是明朝灭亡的原因之一,明灭亡时,因为小冰河期大面积的粮食减产,流民四起,大量的人口流动,再加上许多人饥馑而饿死,导致了鼠疫最终传导到了京城,整个京城的情况惨不忍睹。 历来对于此疫,朝廷都是束手无策,而眼下一旦传到了京城,可能情况更为糟糕。 朱棣皱起的眉头久久无法舒展,他似乎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幽幽地道:“想办法从北地,多调拨粮食至江浙、京城一带,防范于未然,除此之外……加强京城内外的防备。 他说着,眉头却是皱得更深,此时他有些担心徐皇后,还有孙儿的安危了。 “那个医官……叫什么来着?”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 朱棣正待要说,却在此时,有宦官匆匆进来道:“陛下,威国公求见。” “快宣。” 张安世兴冲冲地走进来,他手里还夹着一根烟,颇为得瑟的模样。 可此时一进殿,顿时感觉到了情况不对,便立即毫不犹豫地用袖子将烟藏起来,转而毕恭毕敬的样子,作势要行礼。 朱棣摆手道:“不要多礼了,张卿家,你的袖子怎么还冒烟?” 张安世低头一看,却见鸟鸟青烟自袖里翻腾出来,便慌忙将烟掐灭,道:“臣……弄了一个小玩意……”他立即移开话题,道:“陛下……是正在议政吗?那臣待会儿……” “不必,你就在此。”朱棣凝视着张安世道:“福建鼠疫之事,你可知道?” 张安世不免苦笑,这事他当然知道,已经闹了几年了。 可即便是他,也实在没有什么办法。 鼠疫的本质,是通过老鼠身上的跳蚤来传播的。 其实要防治,也不是不可能,比如想尽办法的灭鼠,同时保持整洁卫生,至少……就能缓解一些鼠疫。 可实际上,这根本不可能,在这个人均饿肚皮,且污水横流,绝大多数人都住茅草屋的时代,所谓的灭鼠和消灭跳蚤,简直就是笑话。 好在这福建的鼠疫,一直因为交通条件的限制,没有传开。 张安世道:“陛下,臣略有耳闻。” 朱棣继续盯着张安世道:“现在京城,也出现了鼠疫的迹象。” 听闻鼠疫传至京城,张安世也不禁色变…… 很显然……历史上只是在福建传播的鼠疫,出现了偏差,传至京城的原因……极有可能就是……商人的往来,比之从前更频繁,这可能加剧了鼠疫的传播。 朱棣看着张安世,眼中明显地显出几分期盼,接着道:“张卿擅长治病,可有解决之道吗?” 张安世为难地道:“臣愚钝,对染鼠疫者,也是无计可施。” 朱棣露出失望之色。 其实他也清楚,若是能治,张安世只怕早就兴冲冲地去治了,又何至于放任福建的情况发生? 想了想,张安世道:“不过臣……倒是想到了一个可能能够防治的方法。” 朱棣眼眸微微张大了一些,诧异道:“你为何不早说?” “臣只能尽力而为,其实臣也拿不准。”张安世迟疑地道:“臣希望,在建宁府……试一试看。” 如今君臣们也是无计可施,此时有人肯出来做一些尝试,莫说这人是张安世,即便是张三李四,也必定同意。 朱棣道:“需要人手吗?” 张安世摇头:“臣让锦衣卫来负责此事即可。” “好。”朱棣道:“朕给你一切便利,若是当真有奇效,便是活人无数,是扶大厦于将倾,挽狂澜于即倒。” 朱棣目光炯炯地道:“这件事,你自管去办。” 接着又对众学士和尚书道:“此事……不可轻易传出去,决不可泄露。” “遵旨。” ………… 张安世这时也急了,陛下说了,京城也出现了鼠疫的迹象。 他的一家老小,可都在京城呢!一旦染了鼠疫,一切的努力便白费了。 从前,他是不指望能防治福建的鼠疫的,可是现在……他却终于有了一个办法。 于是连忙让人召了陈礼来。 他深深地看着陈礼,道:“有一件事,需去福建,事关重大,需要肯用命的人。” 陈礼想都没想,就立即道:“让卑下的侄儿去吧,这个小子,还算堪用。” 他的侄子陈道文,上一次立了大功,如今已是千户了。 张安世对陈道文是有印象的,还觉得那家伙办事很不错。 不过他并不是一个丧尽天良的上司,于是很是实在地道:“福建那边的情况,你知道吗?那里染了鼠疫。“ 陈礼脸色微微一变,却还是道:“道文这个小子,反正去岁生了一个儿子了,卑下和他的今日,是公爷您给的,只要陈家后继有人,也没什么牵挂的。若是公爷不放心,卑下和陈道文一块儿去。” 见陈礼这般,张安世摇头:“你年岁大了,不要轻易冒险,就让陈道文去吧,放心,我自有办法。” 照例,又是叫陈道文来,坐下一道吃饭,而后说清楚了情况。 陈道文倒是没什么犹豫,应承下来,照着张安世的吩咐,休息了一夜,到了次日,一辆马车驮载着一车货物,他带着点选的十几个校尉,便出发了。 张安世随即下令,开始在栖霞和三县开始加大垃圾的清扫,并且想办法让人填平水洼,同时修书至南直隶各府,教他们也加紧办理。 可就在此时。 一封书信,送到了宁国府。 “恩府……” 吴欢匆匆地将一封书信交到了蹇义的手里。 蹇义抬头看了吴欢一眼,道:“何事?” “朝中来了一封书信。” 蹇义一脸疑窦,因为吴欢的样子,显得很小心翼翼。 若是寻常的书信,本不必如此。 蹇义点点头,接过了书信,只看了一眼,随即将书信搁下,抬头凝望着吴欢道:“京城要出事了。” 吴欢皱眉忧心道:“出事?” 蹇义道:“鼠疫即将要爆发。” 吴欢倒吸一口凉气,随即就道:“若如此……那可了不得?恩府,我们要早做打算,未雨绸缪啊。” 蹇义摇头道:“不能作打算,陛下严令,不得泄露,这一封书信送来,已经冒了极大的风险了。” 吴欢下意识地道:“却不知是谁……” 话在这里突然断了,他没有继续问下去,似乎觉得问下去不合适,转而道:“既如此,恩府,现在该如何打算?” 蹇义眯着眼:“筹措粮食,才可有备无患。你想办法,再找士绅。” 吴欢不由为难地道:“前些日子,为了安置流民。就求爷爷告奶奶才得了三万石粮,现在……真的挤不出来了。大家都在抱怨,说是日子过不下去了。” 蹇义有些愤怒,怒道:“太平府只靠税赋,就得了四五倍之于从前的粮赋。宁国府下设七县,耕地是太平府的一倍以上,却如何三万石粮,还需求告?” 吴欢道:“张安世那是横征暴敛,惹得天怒人怨,可是恩府,此等君子不齿之事,恩府若是为之,必为百姓所不齿啊。” 蹇义一下子清醒过来,他反思了一下自己的行为,吴欢说的对。 于是深吸一口气,才道:“哎……罢了,想想办法吧,无论如何,教各县筹措一些粮。” 吴欢只好道:“是,学生这便去斡旋一二。” …… 朱棣严令保密,可一日不到的功夫,京城里便传出了消息,鼠疫出现了。 一时之间,人心惶惶。 于是开始流言四起,最先开始的,是一些富户逃亡。 张安世一大清早,便又被叫到了宫中。 朱棣此时,正大发雷霆。 张安世入殿的时候,朱棣破口大骂:“朕是如何说的?此为绝密,便是要防范人心浮动!可是这才多久?全京城便都知道了。” 张安世环顾四周,便见这殿中,还是昨日的那些大臣。 只见朱棣又道:“是谁走漏了消息,置江山社稷于不顾?现如今,莫说是鼠疫要害人性命,单这人心惶惶,就不知要教多少人被害死。” 朱棣显然是气的不轻。 毕竟这是亲口交代的事,可转眼之间,消息就传出,而且有鼻子有眼。 朱棣扫过每一个人,心里思咐着可能传出消息的人。 他冷笑道:“查,彻查,今日不查出,朕决不轻饶。” 杨荣此时倒是镇定了,思绪清晰地道:“陛下,事已至此,眼下该想办法安民才是。何况若是百姓四处逃亡,若他们也带有鼠疫,那么临近各府县,也都可能要遭殃了。” 朱棣深吸一口气,努力将心头的怒气压下了几分,才沉声道:”现在安民,还有何用?这出城的人,已是络绎不绝。可此等大疫,又能逃到哪里去?只是朕万万没料想到,消息竟是这么快就走漏。朕再三嘱咐,却还是泄露了出去。你们不都是圣人门下吗?莫非没有听说过君不密失其臣,臣不密失其身,几事不密则成害这样的话?” “陛下,臣等万死。” 朱棣那好不容易压下的一点火气,又腾腾地烧了起来。 他已是急得跳脚,审时的目光在每一个人的身上掠过。 “今日不查出,谁也别想出殿。”他大喝一声,才又落座,目光看向刚刚进来的张安世道:“张卿,你来查。” “是。”张安世定定神。 他深吸了一口气,环顾了四周,他很清楚,在座的每一个大臣,几乎都是朝中重臣,而且陛下急着今日就要知道结果,若是他一时不慎,冤枉了人,便要糟糕。 于是他道:“陛下,臣希望……调取一些外头流言蜚语的讯息。” 朱棣道:“不必你去调取,亦失哈,你拿给他。” 亦失哈点头,随即取了一张奏报,送到了张安世面前。 他朝张安世笑了笑道:“这是东厂从外头采来的一些讯息,虽是杂乱无章,说什么的都有,不过奴婢……也仔细看过了,实在看不出什么名堂。” 张安世点点头,低头看奏报,紧接着,皱眉起来。 里头的信息果然很杂,而且真真假假的消息都有,有些是有鼻子有眼的,有些是故意夸大的,也有的……消息更为准确。 张安世仔细翻阅了几次,才抬头道:“陛下,臣敢断言,这个消息……是从宁国府开始传出的。” 朱棣一愣。 杨荣等人,也都狐疑都看着张安世。 胡广忍不住道:“威国公,你要查仔细。” 那刑部尚书金纯脸色微变:“是啊,此事关系重大,岂可只通过只言片语,就如此断言,若弄错了,是要出大祸的。” 张安世不客气地看了一眼金纯,便道:“我这样说,自然有我的道理,金部堂就不必好意提醒了。” 朱棣其实本以为,这事未必能查出来,之所以暴跳如雷的要立即查出,其实也是怒极之下的口不择言而已。 可哪里想到,张安世这家伙,竟是片刻功夫,就似乎已有了主意。 第三百零九章: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金纯听罢,脸色微微一变,很不客气地看着张安世。 此时,却听张安世朝朱棣道:“陛下,这些传言之中,臣之所以判断是出自于宁国府,是因为……” 他顿了顿,轻松惬意的样子道:“因为谣言是渐变的。” “渐变?”朱棣挑了挑眉,若有所思地看着张安世,似乎也在等着张安世的下文。 便见张安世接着道:“就好像,有一个人传出一个消息,传到第二个人耳里,会开始被人添油加醋,直到传到第三人,第四人的耳里,又会逐渐离谱一样。” “所以要找到消息的源头,其实很简单,那就是哪一个谣言,越是接近事实的真相,那么十之八九,这可能就是消息的源头了。” 朱棣大抵明白了:“张卿继续说下去。” 于是张安世继续道:“这里头,是东厂从各地采风的消息,京城里头,已经开始到处谣传,已死了上千人,甚至还有说,京营已经出现了大量的人死亡,很明显,这些消息十分离谱。” 顿了顿,张安世接着道:“这就证明,这消息的源头绝不是出自内城。” 朱棣又点了点头,他越发觉得张安世这个家伙,思维逻辑上似乎与大多数人不同。 这就叫专业! 其实通过许多的东西,对数据和讯息作为分析和判断,现在几乎是官校学堂的重要课程之一了。 张安世继续道:“消息不是出在城中,这反而让臣十分狐疑。因为传出消息者,就在臣等中间,在此的诸公,无一不是位高权重,照理来说,如果他们传出消息,那么消息的源头就一定是在城中。毕竟……南直隶很大,而他们很难与应天府之外的人产生什么联络。所以臣格外关注了太平河和宁国府的舆情。” 朱棣便道:“你的意思是……太平府是因为有卿家,而宁国府,是因为有蹇卿?” 张安世一脸笃定地道:“对,臣不客气的说,南直隶的其他知府以及诸官,想要结交今日这殿中的人,根本就不够格,能与朝中诸公产生联系者,除了臣的太平府,便是宁国府了。” “正因如此,所以臣格外的关注了栖霞和宁国府的舆情。栖霞那边的流言,多是内城已死伤数千人,甚至还说……满城都是死鼠,陛下……这很明显,栖霞的讯息,更为离谱,他们所收到的,一定是自京城里传出来的二手消息,若是源头自栖霞,那么这传播出去如此耸人听闻的消息,怎么传到了京城,反而死的百姓还减少了呢?” “我们都知道,流言最大的特征,就是经过一个个人的口耳相传之后,会不断地数字膨胀的,就好像陛下对臣说今日吃了胃口好,吃了半斤肉,那么从臣口里传至第二人口中,说陛下胃口好,所吃的肉,绝不会是在半斤以下,根本原因就在于,人们之所以津津乐道的流言,就在于越是耸人听闻和夸大,才更具传播性。” 杨荣等人,起初听到张安世言之凿凿说什么宁国府,似乎一开始都认定了张安世多半是想要挟私报复。 毕竟,张安世与蹇公现在不太对付。 可现在,听张安世这么一说,却不得不钦佩……张安世至少逻辑上立得住脚。 以他们的智慧,自然是一点即通。 那金纯的脸色微变,却也不得不压下了火气。 朱棣此时问道:“那么为何是宁国府?” “因为这些多消息里,宁国府的消息是最为准确的,其中东厂所采到的流言之中,多是一些京里已死三十余人,这虽然也有夸大,自是因为,消息的源头已经受到了污染,人们口耳相传,那些不够惊悚的消息,早已被更夸大的流言所掩盖。不过……将他们的消息样本和京城、栖霞相互对照,臣敢拿人头作保,这消息必是出自宁国府。” 张安世随即,义正言辞地继续道:“而有鉴于宁国府距离京城也有一些距离,却可以以最快的速度自宁国府传出消息,这宁国府……上下,除了蹇公之外,臣根本想不出还有人与这殿中的大臣们结交,甚至还能劳动诸公之中,有人不辞劳苦,亲自放出消息去。” 朱棣拧起了眉头,道:“蹇义?” 朱棣的脸色越发的不好看,面色发冷。 杨荣等人沉默了,说实话,他们不敢说张安世说的必定是真相,可至少……这应该是最接近真相的逻辑了。 见陛下大怒,金纯连忙拜下道:“陛下,这不过是……推断而已,没有真凭实据……” 张安世笑了笑道:“任何事,只要做了,就一定会有痕迹,既然已经有了推断,想要找到证据,反而变得轻而易举了,其实要彻查,也很简单,那就是若是真有人传消息给蹇公,那么走漏出消息的,也必不是蹇公亲自走漏,定是他身边的人,围绕着这个线索,将负责他文书和书信处理的人一拿便知。” “再者,既是有人传出书信,而且消息如此之快,必是快马,马不停蹄的话……只要查各家府邸的马匹状况就清楚。而传信之人,也必是心腹之人……这些人,有几个昨夜离京,也就一目了然。要查的手段很多种,顺藤摸瓜,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 朱棣面若寒霜地扫视了这里所有的人一眼,随即就看着张安世道:“这样说来,那么你认为,谁最有可能?” 张安世环顾了四周,笑了笑道:“陛下,蹇公在朝中很得人望,我想在座所有人,都与他有密切的关系,不过臣在想……单单关系匪浅,是不够的,因为关系也有很多种,有的是纯粹的交情,有的关系却不一样。比如这一次,如此重要的军机大事,消息不是出自京城,竟是第一时间传到了宁国府,这就说明,有人认为,让蹇公第一时间得到消息非常重要。” “鼠疫这么可怕的事,不是先暗中通知家人,反而通知蹇公,那就不是寻常的关系了。臣敢断言,传达消息的人,应该不是在文渊阁。” “何以见得?” “文渊阁之中,虽有人与蹇公密切,可毕竟他们是合作者的关系,彼此之间,总还没有到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地步。” 朱棣深以为然地颔首,目光便落在了几个尚书的身上。 张安世微微笑道:“接下来,我们可以排除金忠金部堂,金部堂……咳咳……” 金忠铁青着脸道:“能不能把话说完?别咳嗽,搞得老夫好像有什么隐疾一样。” 张安世脸上尴尬了一下,随即道:“这……金部堂,我的意思是,金部堂乃陛下在北平的旧臣,历来只知有陛下,不知有其他,所以……” 金忠道:“那你就直说不就好了。” 张安世接着道:“其次可以排除掉夏公。” 夏原吉看着毒圈越来越小,虽是觉得光明磊落,却也害怕自己沾染嫌疑,现在听张安世排除了自己,默默地松了口气。 朱棣则是又问:“何以见得?” 张安世道:“夏公在太祖高皇帝在的时候,就入禁中制诰,到了建文时,已是户部右侍郎,等到陛下登基,便升任为户部尚书。陛下,夏公并非是破格提拔,能有今日,凭借的乃是自身的资历,他虽与蹇公相交莫逆,却也实在没有必要将此等军机大事,火速传递给蹇公。” 朱棣的目光是越发的沉重,道:“那么……” 此时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金纯。 金纯脸色一变。 金纯立即道:“冤枉。” 张安世道:“金公,若是我记忆没有错的话,你先是在吏部文选司做郎中,此后去了江西布政使司做右参政……等到陛下登基,蹇公极力地推荐你,你才从江西破格提拔入朝,成为了刑部尚书。” 可以说,金纯的升迁是极不正常的,他先是在吏部做一个寻常的官员,应该在那个时候起,就和蹇义结交,这在古代算是故吏。 此后,他去了江西做右参政,这右参政,其实就是布政使的左右手,又是地方官,其实地位并不显赫。 而恰恰是在他做右参政期间,那个时候的朝廷,被建文帝的几个宠臣所把持,便连蹇义也已靠边站了。 可等到朱棣登基,蹇义水涨船高,金纯立即扶摇直上。 要知道,从地方官入朝,就已经是难上加难,而入朝之后,迅速被破格提拔到了刑部尚书的高位,绝对算是大开眼界了。 若是没有蹇义的极力推荐,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朱棣似乎也明白了什么。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有一些关系就是如此,蹇义若是出了事,文渊阁的学士们,自然没有多大关系,谁做吏部尚书都一样。 而夏原吉也没关系,夏原吉资历深厚,自身也是门生故吏遍布天下,某种意义来说,是皇帝需要他做这个户部尚书,才可更好地处理朝廷的许多问题。 至于金忠,就更不必说了,皇帝在,他就在,作为朱棣肱骨,任谁是吏部尚书,都和他没关系。 可金纯却不一样,这个从前的吏部郎官,江西的参政,虽是贵为刑部尚书,实则却是毫无根基的。 无论是资历,还是其他方面,较之其他的尚书,都远远不如,甚至皇帝对他的印象,也不甚深刻,他所能凭借的,就是蹇义,蹇义的门生故吏,就是他的门生故吏,蹇义的支持,就是他最大的保障。 朱棣顿时大怒道:“看来非要彻查不可,是吗?是否要朕立即命人去汝家中,查一查底细?” 金纯听罢,面如死灰。如张安世所言,这等事,只要顺藤摸瓜,就没有查不出来的,到时辩无可辩……那就算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了。 他慌忙拜下叩首,沉痛地道:“臣……臣……区区布衣,蒙陛下厚爱,得赐如此高位,臣……有万死之罪,昨日……臣确实给蹇公传书,并非是臣有私心,只是……觉得兹事体大,蹇公乃吏部天官,自当知情。臣……臣……” 这金纯的脸色,愈发的惨然,只是不断地叩首,口称万死。 朱棣神色大变,咬牙切齿,死死地盯着金纯,露出狰狞之色:“朕一再嘱咐,尔竟还敢铤而走险,居心如此险恶,其罪当诛。” 金纯便只好继续叩首:“是,臣有万死之罪。” 朱棣道:“你传书给了蹇义,而蹇义却将消息送出……” “不……”金纯连忙道:“陛下,蹇公……蹇公乃是君子,处事向来谨慎,行事周密,若是传出了消息,这定不是蹇公所为……或许是臣行事不周,这才……这才导致消息在中途泄露,都是臣的错,臣……罪该万死,千错万错,尽在臣身,今臣身居庙堂……” 他说着说着,不禁哽咽了:“这怪不得蹇公……” 朱棣恶狠狠地瞪着金纯。 金纯此时,还想力保蹇义。 众人看着金纯,都不禁唏嘘。 蹇义与金纯的关系,确实远远超出寻常人的情谊,当初蹇义被建文排挤,金纯便作为蹇义的心腹,直接被打发去了江西做右参政。而一旦蹇义重新站在了庙堂上,几乎也动用了所有的手段,力保金纯入朝。 这等关系,真不是寻常人可比的。 朱棣冷着脸道:“泄露军机,该如何处置?” 朱棣继续道:“何况此人还是刑部尚书,可谓是知法犯法,更要罪加一等。” 朱棣这时看向的是张安世。 张安世想了想道:“其实……臣也想要请罪。” “嗯?”朱棣一愣。 张安世道:“陛下,臣其实早就知道,消息会泄露出去。” 朱棣挑眉道:“这是为何?” “臣乃锦衣卫指挥使同知,其实……昨日来见陛下的时候,见了诸公,就知道金纯与蹇义之间,绝不会有所隐瞒,这消息………必会传至天下。” 朱棣又是一愣:“那你为何不早说?” 张安世道:“臣其实以为……这消息,想要隐瞒,是隐瞒不住的,与其朝廷捂盖子,倒不如……真传出一点什么。” 朱棣道:“可现在人心浮动,你可知道……人心浮动会是什么后果?” 张安世道:“自然是知道,只不过……陛下,可是一旦鼠疫开始在人群之中爆发,迟早还是要人心浮动的啊,与其如此,倒也不如……等福建那边来的消息,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福建鼠疫那边去,教大家看看,是否有什么办法可以缓解。” “现在情况虽是艰难,可只要给南直隶的军民百姓活下去的希望,自然而然人心也就稳了。” 朱棣抿着唇,缓了缓,却道:“建宁府那边,你派人去了吗?” 张安世如实道:“已是去了,快马加鞭,日夜兼程。” 朱棣的脸色总算缓和了一些:“有多少把握。” 他现在还指望着张安世真的有办法呢! 张安世便道:“臣只敢说尽力而为。” 朱棣不由叹了口气,才又道:“那这金纯如何处置?” “罢官,听候查处。”张安世建言道:“现在这个时候,没有必要再节外生枝,臣与蹇公,关系并不和睦,可国家危难的时候,臣却也自知,蹇公人等,素有人望,历来为天下军民所仰赖。” “若是这个时候,朝廷再出什么乱子,反而会引发天下人的猜忌,就算是要处置,那也是让他们戴罪立功,容后再议。” 杨荣听完张安世的话,倒是不禁侧目看了张安世一眼。 他原以为张安世此时会趁机落井下石,可谁曾想,这个时候,张安世竟是转而为蹇义和金纯说话。 便连金纯听了张安世的话,也是羞愧得无地自容,微微地低着头,只恨不得找一个地缝钻进去。 金忠亦是若有所思,竟也觉得意外。 朱棣长长吐了口气,才幽幽地道:“就如此吧……” 他露出几分意难平之色,可现在也知道,一切还是先应对即将到眼前的鼠疫再说。 朱棣显然今儿的心情很不好,便道:“都退下。” 众人都识趣地默默告退。 张安世很忙,所以脚步匆匆。 走了没多远,那金纯却是快步追了上来:“威国公……” 张安世驻足,只回头看他。 金纯只朝他作了一个长揖,想说点什么,却又什么也没说,随即便又快步离去。 张安世:“……” “你这小子,看来是长大了,我还道你会睚眦必报呢!” 目送金纯的背影,金忠徐步而来,不禁笑了笑,显得欣慰:“起初见你,颇有几分姚和尚的模样,后来越来越发现,这何止是像姚和尚,简直就是姚和尚的离散多年的孙子。” “你骂谁。”张安世怒了,直接睁大了眼睛,瞪着金忠。 金忠压压手:“你先别急嘛,听老夫说完,可就在老夫觉得你是姚和尚第二的时候,现在却发现,又不同了。你比他有一点好,那就是心眼没这么小。” 张安世却是很实在地道:“我不是心眼小,而是我要干一件前人没有干过的事,这个时候,就要保护好蹇公,绝不让他在其他的地方出事,因为……我要堂堂正正地击败他!我击败他,不是非要将他打倒,而是要告诉天下人,原来的那一套,走不通了。” 金忠眼中的欣赏之色更浓了,笑道:“好志气!” “这不是志气。”张安世道:“这是明谋,摆在台面上厮杀,要教所有人都挑不出刺来。” 金忠唏嘘道:“姚和尚就不一样,他最喜欢使阴的。” 张安世却是道:“我要将这些话告诉他。” 金忠:“……” “好了,玩笑,玩笑而已。” 金忠随即却是忧心忡忡地道:“你说………鼠疫真能防治吗?” 张安世如实道:“难,很难。” 金忠露出失望之色:“可是你派人去建宁府。” “我只是想试一试。”张安世认真地看着金忠道:“无论如何,死马也要当活马医。” 金忠露出了暗然之色:“一旦弥漫开来,没有防治之法,就真的要遭殃了。却不知……要死多少军民百姓。这对天下是灭顶之灾。” 张安世心也一沉,鼠疫在此时欧洲,可是制造了几千万人口的死亡……若是放在大明…… 可张安世打起了精神:“无论如何……” “无论什么?” 张安世说出了一句很中二的话:“但凡有一丁点的可能,也要尝试。好了,金公,我还有事……告辞。” 金忠露出了复杂之色,他那忧心忡忡的心情一直难以消散。 这种忧愁的情绪,其实何止是一个金忠。 ………… 建宁府。 来到这里,已有大半月。 陈道文沿途所见几处村镇,竟有几个,出现了十室九空的情况。 这等事,若只是放在奏报上,可能只是一个个的数字,可当真亲眼所见时,方才知道这里的鼠疫已严重到了什么地步。 当下,他按着张安世的吩咐,火速至建宁府衙。 可知府已是病重,应该活不了多久了。 现在是同知署事,这同知却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 他们唯一的好处就是自己是流官,就算真是染上了鼠疫,也只是死自己一人,家人们至少还在千里之外。 不过对于锦衣卫,这同知还算是配合。 在陈道文的嘱咐之下,他们在府城的某一处坊里,开辟了一处区域。 在这区域之内,所有人分发了药物,同时……取出了这一车的东西,也开始分发出去。 此坊直接被锦衣卫围住,不得任何人出入。 紧接着,便是让人记录染鼠疫的人员情况,以及宣传用药的情况。 足足大半个月过去。 一份份的数据,开始出现。 那面如死灰的同知,渐渐的,脸色开始微微出现了红润。 准确的来说,他的眼里开始有了光。 随后,他越发的精神抖擞精神。 直到三月初十。 他激动地找到了陈道文。 “新的数目……又登记了,大有成效,大有成效啊,陈千户……陈千户……” 同知箭步冲上来,竟好像是色中饿鬼一般,直接亲了一口陈千户的脸。 入你娘。 陈千户受此侮辱,勃然大怒,按着腰间的刀柄,瞪着这同知。 同知却是不以为意:“你猜这几日,此坊染鼠疫者几人?三人……只有三人……半个多月,周遭的坊染鼠疫者是这里的十倍和百倍,可在此……只有三人……” 同知突然哭了,抹着眼泪道:“活人无数,活人无数啊,百姓们有救了。” 第三百零一十章:大功告成 陈道文听罢,已是顾不得擦拭脸上的吐沫了。 他眼珠子瞪大,瞳孔收缩着,道:“再查一查,或许有人染病,还未发作出来。” “查过了。”这同知激动地道:“再三让人去查过,此坊一千一百二十七人,只有三人染病。” 陈道文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当然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于是他接着问:“那三人呢?” “现在……正照着方法,悉心照顾呢。已有一人没有大碍了,另外两个,虽是说不准,不过比其他坊染病的百姓要强。” 这其实也可以理解。 绝大多数的大疫,其实死亡都出现在染病之人无法得到悉心照顾上。 毕竟人心惶惶,而且大片的人病倒,人们对染病之人本就是闻之色变,哪里还有工夫去照顾你?不过是找个地方,教你自生自灭罢了。 陈道文深吸一口气,他心头也禁不住激动起来。 这种激动,其实也是可以理解的,来了这建宁府后,他已见过太多人间惨剧了,此时听到这个好消息,自是欣喜若狂。 于是他道:“其他各坊的情况,也要记录,统统记录下来,有救了,看来是有救了……” 他激动得有点语无伦次起来。 同知自也是激动无比,连连点着头道:“是,是,马上就让人记录,记录……” ………… 此时,在京城之中,各种流言蜚语漫天的飞。 甚至不少富户们已逃去了江北。 且百官之中,旧疾发作的人也开始日渐增多,告假的人更是不少。 张安世让高祥稳定人心,越是这个时候,生产越不能断。 否则一旦生产断了,若是真有鼠疫肆虐,必定会有极大的影响。 只可惜,人心浮动,即便是高祥等人想尽办法安抚人心,用处却也不大。 如今缺工十分严重,不少人为了防范于未然,死也不肯在作坊里露面。 陈礼这时忧心忡忡地来了,带着几分焦急地对张安世道:“公爷……公爷……” 张安世一见他这个样子,就知道肯定没有好事,忙道:“怎么了?” 陈礼道:“卑下察觉,似乎有一些有心人,在暗中……生事。” 张安世冷哼一声:“是什么人?” “他们都说,鼠疫是上天降下的灾祸,因而……不少假扮成僧人和道人的人,四处出没,四处敛财不说,还有一些人……甚至说……这是因为朝中出了奸人……所以上天才降下灾厄。” 张安世一听,便怒道:“怎么……连杨公他们都被人视为奸臣了?” 陈礼:“……” 陈礼只愣愣地看着张安世,表情有点复杂。 张安世看他突然不吭声,便瞪他一眼道:“怎么不说话了?” 陈礼迟疑了一下,只好道:“公爷有没有想过,这个他们口中说的奸臣,是公爷您?” 张安世脸抽了抽,猛然大怒:“真是岂有此理,是谁造谣生事!” 陈礼苦着脸道:“有不少都是读书人,拿着儒生那一套天人感应的学问,四处胡说八道,卑下已拿住了四人……可是……可是……就怕……” 张安世冷笑道:“这些人,历来不肯安分,平日里除了议论长短,便是自比圣人,成日胡言乱语……” “卑下这就继续拿人。” “不必了。”张安世怒不可遏,他皱着眉,面带凌冷,道:“拿人又有什么用!堵不住他们的口的,只会让他们更加猖獗。不知道多少读书人盼着咱们去拿这些人呢!” 陈礼担心地道:“可若是如此,只怕屡禁不止,卑下担心这些话……传到朝中……” 张安世想了想,便道:“锦衣卫将所有的人力,想办法维持京城内外的稳定吧,这个时候,重要的是严防宵小之徒。” 陈礼其实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好道:“是。” 张安世倒是在此时想起了什么,又道:“卫中的人……是否也人心浮动?” “公爷,卫里还算好的,校尉和緹骑,该当值的还当值,只是……大家心里头也有一些担心,毕竟不少人都是家有老小的。不过卑下以为……这卫里的情况,还是需看公爷这边。” 张安世不解道:“看我?” 陈礼道:“只要公爷一切如常,卑下这些佥事和千户,自然而然也就有了主心骨,该当值便当值。下头的人见了,便也能安心不少。倒是听说不少的衙门,不少人都抱病告假,闹得下头的官吏们人心浮动。” 张安世笑了笑道:“确实是这么一回事,好啦,注意盯紧街面上的情况。” “是。” 过了两日,一份奏报最先送到了张安世这里来。 张安世顿觉不妙了,于是匆匆前往紫禁城。 抵达文楼的时候,却发现在此,姚广孝、金忠、杨荣等人俱都来了。 甚至连应天府尹刘辨也在此。 “陛下……” 朱棣深深地看了张安世一眼,道:“朕已经得知消息了。” 朱棣说罢,深吸了一口气。 那应天府尹刘辨,面如死灰的样子,道:“陛下……这事已经捂不住了,有不少人……” 朱棣叹道:“有几人染病?” “在东城,有七八人。”刘辨愁眉苦脸地道:“差役们不敢去清点,附近的百姓,早已跑空了,那几个病患,现在……的情况,也不好说。” 朱棣幽幽叹道:“京城终究没有幸免啊。” 他不由感慨:“治天下……真难……” 刘辨道:“陛下,眼下……应天府这边……不少的差役,也都吓跑了,人手也不足,而且照历朝历代鼠疫的情况,只怕……接下来……可能要出大事……” 朱棣显得烦躁,带着几分恼怒道:“所有的官吏,只要还没死,都给朕当值,要防范京营出现感染,想办法召集医户……” 他一口气,说了许多的措施。 不过对于这等情况,其实朱棣自己也知道,这不过是隔靴搔痒。 刘辨道:“是。” 他顿了顿,想起了什么,便又道:“现在外间有许多的流言蜚语……” “什么流言蜚语?”朱棣挑眉,凝视着刘辨。 刘辨迟疑地道:“说是……说是……都是这是上天的警示……” 朱棣脸色变得可怕起来,冷冷道:“是吗?是说朕……乃是昏君吗?” “倒没有人敢妄言陛下……而是……而是说朝中出了奸臣……”刘辨小心翼翼地回答。 此言一出,杨荣等人脸色也都微微一冷。 很明显,这一句话隐含的信息量巨大。 朱棣眼睛微微地眯成了一条缝隙,居然出奇的冷静下来。 他平静地道:“噢,又是出了奸臣,怎么,还有人要清君侧?” 此言一出,刘辨吓得脸色煞白。 当初朱棣靖难,打的就是清君侧的名义,说建文皇帝身边出现了奸臣,他提兵入京,就是代天讨伐奸佞。 现在这一套把戏,在朱棣的面前,就好像东施效颦。 朱棣淡淡道:“凡有敢言此事者,立即拿下!这种时候,还敢惹是生非的,也都统统拿了。” 刘辨面带复杂之色,却还是道:“应天府只怕……” 朱棣道:“应天府人手不足,那就让锦衣卫,让东厂去,不杀一些,如何收拾人心!” 刘辨便吓得不敢作声了。 朱棣此时的心情糟糕极了,直接一挥手:“其他人都告退,姚卿家和张卿留下。” 众人只好纷纷告退。 只有姚广孝和张安世留了下来。 朱棣的脸色倒是稍稍缓和了一点,便道:“现在这样的情况,该当如何是好?” 他先看向姚广孝。 姚广孝道:“陛下,该如何还是如何。” “嗯?”朱棣道:“这是何意?” 姚广孝道:“生老病死,乃是人之常理,谁也无法避免,历朝历代这么多的灾祸,不也延续迄今吗?” 朱棣微微皱眉道:“朕在和你说数十上百万人性命的事,姚师傅口出此言,未免教人寒心。” 姚广孝却平静地道:“陛下可知臣为何遁入空门吗?” 朱棣道:“说罢。” 姚广孝道:“即便是聪明如臣,也发现,这世上许多事,非是臣可以左右的,人终究不过是沧海一粟罢了。所以有时候,人越聪明,想的越多,便越不痛快,唯有我佛,才可令臣稍得片刻的苟安。鼠疫既是非人力可以阻止,那么,无非就是像以往一样应对便是。” 朱棣叹了口气,继而垂着头,不发一言。 不过很快,他也无奈地笑了笑,却是看向张安世道:“张卿……” “臣在。” 朱棣道:“朕思咐着,鞑靼人最近虽是老实了许多,可长久下去,终是心腹大患,伱对鞑靼人颇有办法,朕听闻,鞑靼人闻你大名便不禁要色变,不妨……你去镇守北平吧……” 朱棣沉默了片刻,接着道:“朕的孙儿年纪也长了不少,是该让他见识一下,他虽是孩子,却不是寻常的孩童,将来祖宗的江山都要承担在他的身上。此番,让瞻基和你同去,你率模范营,镇北平一些日子。” 张安世听罢,心里莫名的有着说不清的触动,想也不想的,就连忙摇头道:“这个时候,臣怕走不开。” 朱棣抿了抿嘴,脸上顿时肃然了几分,道:“这是朕的旨意,你还敢抗旨不尊吗。” 张安世这个时候是一点不想跟朱棣唱反调,不想增加朱棣的坏心情,可他知道,这个时候,他比谁都更该呆在这里。 于是道:“陛下,非是臣要抗旨,只是……臣若是去了北平,只怕锦衣卫这边……也要人心浮动了。臣在,下头人还安心一些,可若是臣不在,便是群龙无首,再加上这鼠疫,若要维持京城的局面,只怕不易。要不……就让臣的三个兄弟,与皇孙一道去北平……” 朱棣深看张安世一眼,显得有几分疲惫,眼中闪过一丝犹豫,最后道:“明日召那三个小子入宫来见吧,叫他们做好出行的准备。” 张安世道:“是。” 从朱棣的文楼里告辞而出。 张安世与姚广孝步行出宫。 “张施主……” “嗯。” “当初你承诺的事,可还记得吧?” 张安世见姚广孝难得的严肃,便道:“什么事?” 姚广孝道:“说是贫僧若是圆寂之后,便给贫僧烧一个又大又圆的……” 张安世苦笑道:“这个时候,姚师傅还有心情开玩笑。” “啊……你从前说的话,是开玩笑的?”姚广孝脸色惨然。 “不不不。”张安世连忙解释:“我的意思是……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姚广孝摇头道:“贫僧老了,若是染了鼠疫,十之八九,是活不了了。如今也只有这么一个心愿,哎……死且不怕,贫僧就担心……这一辈子的功德……它兑不成舍利啊。” 张安世:“……” 姚广孝定定地看着张安世,很是认真地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一定要谨记贫僧的嘱咐。” 张安世微微一笑,道:“好好好,若是你死在我的前头,我一定照办,不只如此,还要给你的舍利,盖一座有三十层楼高的舍利塔,要建在山上,嗯……南京城附近最高的山峰上!” “如此一来,只要天气晴朗,人们抬头一看,便能见到姚师傅的舍利塔了,那舍利塔又长又粗,一定会令天下人都羡慕。” 姚广孝也不禁笑了,挽着张安世的手道:“还是你有良心。” 随即,姚广孝又道:“只是贫僧有些不明白,你为何拒绝去北平?” 张安世叹了口气道:“我也不知道为啥,有些想去,可真想去的时候,又舍不得。这京城里头,虽是有许多人恨我,却也有许多人,无论是太平府的官吏,还是锦衣卫的校尉和千户、佥事,他们都将自己的身家性命押在我的身上,我若去了北平,他们该怎么办?” “哎,这就是所谓的执念,可惜你这样的年轻,却不知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的道理。”姚广孝摇摇头,为张安世惋惜。 张安世道:“不过事情并没有这样糟糕,或许……真的有解决鼠疫的办法。” 姚广孝道:“贫僧年轻时,也如你这般,总是觉得,天大的事,也总有办法去解决。可后来才慢慢明白,这世上有些事,只能听之任之,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张安世立即道:“姚师傅你竟是白莲教的余孽……这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便与白莲教有关。” 张安世对这话很耳熟,他记得上辈子电视剧里,明教就将这话挂在嘴边,当做口头禅,而明教乃是白莲教的变种,没想到姚广孝浓眉大眼……竟…… 姚广孝像看智障一般看着张安世,道:“生亦何欢、死亦何苦?白莲教?这难道不是庄子说的话吗?虽说贫僧拿道人的话,是有点愧对佛祖,可这与白莲教有何牵连?张施主是不是剿白莲教,剿得邪怔了?” “是吗?”张安世有些尴尬,便忙干笑了几声,掩饰道:“我只开个玩笑。” ………… 朱棣忧心忡忡地回到了大内。 徐皇后见他如此,知道他烦恼什么,便起身道:“瞻基安排好了吗?” 朱棣道:“张安世不肯去北平,说要留在京城。” 徐皇后眉微蹙,随即吁了口气,道:“安世忠勇,必是不肯在此时避走。哎……” 朱棣握住徐皇后的手,眼中的担忧怎么也掩不住,幽幽道:“哎,若是你也染病,该如何是好?” 徐皇后微微一笑道:“陛下,无碍的……臣妾……能陪伴陛下这么多年,也已知足了,何况事情不是还没有这样糟糕吗?” 朱棣叹口气:“朕还是放心不下你啊。” 徐皇后道:“只要瞻基能好好的,其他的事,臣妾都不担心,想当初,在北平的时候,建文不是派人捉拿陛下吗?那时陛下决心靖难,便早已做好了破釜沉舟的打算。” “臣妾那时,也知走到这一步,必定九死一生。现如今,靖难成功,给儿孙们留下这样的基业,上天对我们已经不薄了。” 朱棣深吸一口气,道:“你说的对。” 顿了顿,朱棣道:“朕还是希望……张安世也去,他毕竟还年少,将来日子还长着呢,何况他是瞻基的亲舅舅,一定会真心待瞻基的。若是朕和太子有个什么好歹来,瞻基年幼,总还有人辅佐。” 他想着,越发的闷闷不乐。 就在此时……突然亦失哈面色惨然地冲了进来。 “陛下,陛下……”亦失哈说着,一下子拜倒在地,他脸色难看极了。 朱棣豁然而起,怒道:“又怎么了?” 亦失哈道:“东宫……东宫……” 听到这两个字,朱棣脸色猛地一沉,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徐皇后也不由得忧心忡忡地长身而起。 亦失哈道:“东宫突然有一宦官,吐血而死,死后……肤色发黑。” 此言一出,朱棣脸色骤变。 他凝视着亦失哈:“是鼠疫?” “极有可能是鼠疫……” 朱棣万万没想到,竟是传得这样的快。 “奴婢……奴婢听东宫那边说……这宦官从未出入过东宫,一直都在东宫之中伺候……” 这句话更让朱棣脸色大变,也就是说,这个病死的宦官,没有出入,那么一定是在东宫之中,其他人传给他的。 这也就意味着……在东宫,应该已经有不少人感染了。 朱棣倒吸了一口气,可他努力地使自己平静下来,冷静地道:“去召御医。” 亦失哈道:”御医已是去了,也已让人去通知了威国公。” 朱棣气恼道:“此病叫张安世有什么用?叫了去,他也必要染上!速速将太子、太子妃和皇孙,带入大内居住。” 亦失哈表情挣扎了一下,一脸犹豫地道:“陛下,奴婢担心太子殿下和皇孙……” 朱棣绷着脸道:“那就安置于正安宫。” 正安宫,乃是一处比较偏僻的所在,也在大内。 亦失哈张了张嘴,终究不敢再说其他话,只好道:“奴婢这就去安排。” 朱棣来回踱步,烦躁地给一旁伺候的宦官下令道:“召大臣,召张安世……” 另一头的张安世,是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才刚离开紫禁城不久,却又被请了回去。 虽来传旨的宦官什么都没有说,可张安世还是立即感觉有些不妙了。 于是带着沉甸甸的心情,匆忙入宫觐见。 ………… 自福建建宁府的快马,日夜兼程地抵达了栖霞。 “佥事,佥事……” 有人闯入佥事陈礼的公房。 陈礼见有人如此莽撞,不禁大怒,抬头,却见是自己的侄儿陈道文。 他心里大喜,同时暗暗松了口气,侄儿无恙就好。 不过他依旧板着脸,怒喝道:“怎么这样没有规矩?这里是南镇抚司,是公房,这里没有叔侄,难道你连上下尊卑也不懂吗?” 陈道文却不似从前那样悻悻然的认罪,却是急道:“快带卑下去见公爷吧,有喜事,天大的喜事。” 陈礼顿时觉得自己这个上官兼叔父颜面扫地,不过他还是被陈道文的话勾起了兴趣,于是道:“建宁那边,如何了?” 陈道文抖擞精神,眼中有着掩盖不住的喜色,道:“已经找到了对付鼠疫的方法了,公爷的办法很有效。” 他举起了手中一沓厚厚的簿子,接着道:“卑下幸不辱命,需立即奏报公爷,刻不容缓。” 陈礼道:“那需等一等,公爷入宫了。” 陈道文显得很急切,道:“要等多久?” 陈礼见他如此的急迫,沉吟了片刻,便道:“此事确实非同小可,你消息确凿吗?可不要有什么失误,先拿我看看。” 陈道文便连忙将簿子送上。 陈礼随即低头去看,他起初还是有疑窦的,毕竟是长辈,长辈永远觉得自己的后辈冒失,办事不牢靠,所以他不敢露出喜色。 可看了这簿子,方知陈道文十分扎实,十分细心,那么这簿子上的情况,可能就是真实的。 陈礼不禁喜上眉梢,也有些激动起来,拉着陈道文就往外走,边道:“走,我带你去见公爷,这事儿耽误不得。” ………… 关于有读者质疑永乐年间是太平盛世,老虎为了制造故事所以瞎写鼠疫的事,其实老虎写书虽然比较追求故事戏剧性,但是历史背景是比较准确的,关于福建鼠疫的记载见以下。 永乐六年,七月,江西广信府玉山、永牛二县疫,死一千七百九十余人。九月,户部奏陈:江西建昌、抚州及福建建宁、邵武,自去年至今年正月,疫死七万八千四百余人。十月,江西广信府上饶县疫,死三千三百五十余户。(见《明实录》) (本章完) 第三百零一十一章:震惊四座 陈礼不敢怠慢,慌忙领着陈道文马不停蹄地赶到了午门外头,打算在此等候张安世。 可问了守门的禁卫,方才知道,张安世之前就已经出宫了,却不知为何,又突然被紧急召了回去。 这一下子,陈礼却有些急了。 他看向陈道文道:“不能耽搁了,这事太大,得让宦官们传个信才好。” 只是虽是这样说,陈礼乃锦衣卫指挥使佥事,可到了宫中,却是矮人一头。 他想了想,却有办法,开始往陈道文的身上一通搜索。 陈道文不明就里地道:“叔,你这是干啥?” 果然,一枚金元和七八枚银元很快被搜了出来,陈礼笑道:“就知道你小子出门,肯定带了不少钱。” 于是将这钱攥在手里,觑见那禁卫不远的一个宦官,朝那宦官招呼,笑着道:“公公,我等需要传一些讯息入宫,还请公公……跑一趟。” 说话之间,将这些金银统统往宦官手里塞。 宦官接钱,藏在袖里,一切行云流水,却依旧还是端着架子的模样:“什么讯息?咱可说好,宫里规矩森严,可不是什么消息都能传的。” 陈礼道:“我乃锦衣卫指挥使佥事,有大事要向威国公禀奏,还有这儿……” 他取了簿子,交给这宦官,接着道:“听闻威国公在宫中,烦请将这东西带给威国公,威国公看了也就明白。” 一听威国公三个字,宦官的脸色就微微有些变了。 这一下子有些尴尬了,宦官露出不甘的样子,稍稍做了一些思想斗争,却吸了口气,又乖乖地将金银从袖里掏了出来。 塞回给陈礼,就努力堆笑道:“原来是威国公的事,早说嘛,这都是举手之劳,怎好要金银呢?大公公说啦,宫里和锦衣卫是一家人,你等着,咱这就去。” 说罢,取了簿子,便一熘烟的跑了。 陈礼不禁唏嘘,掂了掂金银,很顺手地塞回自己的怀里去,口里感慨道:“还是公爷面子大,没有吃不烂的地方。” 陈道文直愣愣地看着陈礼:“叔,我的银子。” 陈礼顿时脸一绷,瞪他一眼道:“你母亲总是抱怨你平日里花钱无度,不是安生过日子的,这银子叔给你收了,将来你儿子娶媳妇的时候用。哎,你爹死得早啊,叔得要多顾着你点啊!” 陈道文:“……” ………… 朱棣此时就如热锅上的蚂蚁。 东宫的情况,让他意识到问题的严重。 虽然早有安排,可鼠疫可怕之处,就在于即便是太子、太子妃和朱瞻基即便入大内,可谁能确保他们三人是否已经有过感染? 鼠疫的可怕,便是致死极高,几乎各地的奏报来看,都是整个村落的死亡。 等到众臣去而复返。 其实已有人事先得知了情况了。 杨荣乃是福建人,福建发生这样的事,他就早有关注。 只是此等鼠疫,莫说他是文渊阁大学士,便是他乃天王老子,也没办法解决,只能干看。 每一次福建布政使司将一份份人口死亡的情况奏报上来,他便心急如焚,不忍去看那奏报。 现在东宫竟也出现了鼠疫,更让他心中像压了一块大石。 “陛下。” 朱棣急得眼睛已是红了,带着几分焦躁道:“东宫有宦官病死,太子一家……只怕……” 张安世听罢,只觉得脑子里嗡嗡的响,鼠疫的传播是极快的…… 他深吸了一口气,稳了稳心神,才道:“陛下,现在情况如何?姐夫……太子和太子妃,还有皇孙,无事吧?” 朱棣目光幽幽,叹道:“哎……看来这真的是上天赐下的灾祸啊。” 天人感应这一套,之所以有市场,其实是可以理解的。 譬如朱棣,他当然不相信这一套,甚至对于许多读书人玩弄这一套,十分生厌。 可当事情发生在自己的家人身边的时候,尤其是自己的儿孙身上的时候,情况就可能完全不同了。 他的子嗣并不多,孙儿也寥寥,这和朱元章动辄二十多个儿子,数百个孙儿相比,完全不同。 从大内至此,这一路来,朱棣坐在乘辇上,心里想着的是,莫非这当真是自己靖难,惹来了上天的怨愤吗? 又或者自己做错了什么? 后世有一句话,叫万事不决,量子力学。 而在这个时代,当人万事不决的时候,则是疑神疑鬼。 朱棣的脸色显得极难看,他疲惫地抬头看了众臣一眼,才道:“下旨……大赦天下……” 一听大赦天下,不知道其他人什么反应,但是张安世反而急了。 张安世对于大赦是极反感的,虽然皇帝们极爱大赦,可毕竟是康他人之慨。 多少好不容易抓到的恶徒,一句大赦,却是放虎归山。 而且他觉得大赦天下这一套,简直就是自欺欺人。 只是张安世反感归反感,现在却没心思计较这个。 朱棣有些哽咽地继续道:“万方有罪,罪在朕躬,这弥天大祸,为何要加诸朕之子孙与臣民身上。” 他露出不甘,有一些怨愤。 “你们……你们可有良策,难道就无一人有良策吗?” 这个问题,显然超纲了。 大家都默不做声。 即便是聪明如姚广孝,他的策略也是摆烂。 不过今日,朱棣却没有责怪,他只是瘫坐在龙椅上,眼神暗澹无光,显得很无力。 这等事对于朱棣而言,打击是最大的,因为他是一生好强之人,似他这样的要强之人,总以为一切在握。 可面对这鼠疫,却发现,自己根本毫无还手之力。 倒是张安世开口打破了静默,道:“陛下,眼下当务之急,是想办法清理街巷,尤其是要对厨余的垃圾进行专门的处理……除此之外……” 杨荣却在此时打断道:“威国公,问题不在此。谁都知道,鼠疫乃是因为死鼠导致,若是能灭鼠,当然可以活人无数。可问题就在于,鼠疫发生,天下震动,人人自危,此时何止是寻常百姓,即便是差役和军卒,也是茫然无措。” “威国公所言的事,无一不需大量的人力物力,可在此时此刻,太难了。” 这其实才是现实的情况,大家都是人,碰到了这种情况,张安世所说的事,其实用处并不大,因为现在根本无人去管顾这些。 张安世此时也是心乱如麻,他惦念着姐夫一家人,害怕真有什么闪失,可同时,他也担心着自己家。 静怡和孩子却不知怎样了,徐静怡此时又怀有身孕,若是有什么好歹,那可就真的糟糕了。 大家都慌,张安世也只是一个凡人,他又何尝不慌呢? 就在此时,亦失哈匆匆而来,道:“陛下……陛下……” 他刚从东宫接了人来,特别赶来禀奏。 朱棣看着亦失哈,露出几分关切道:“如何?” “太子殿下一家,已接入大内了。“ 朱棣沉着脸道:“教人随时观察他们的情况,让他们好生呆着。” 亦失哈道:“是。” 与此同时,一个宦官火急火燎地抵达了文楼。 他知道陛下正和大臣们在议正事,便在外头探头探脑,有些犹豫,是不是该进去禀告。 朱棣本就大怒,见有宦官竟敢在此窥测,便立即大怒道:“何人?” 宦官吓了一跳,想躲也知道躲不过,却只能硬着头皮,连忙走了进去。 大概因为害怕,结结巴巴地道:“陛下,奴婢……奴婢……” 朱棣此时的心情正糟糕着呢,直接指着这宦官道:“拖出去,喂狗。” 宦官脑子里一片空白,人都麻了。 这头命令才下,就立即有禁卫快速冲了进来,生生将这宦官按倒在地。 这宦官一倒,袖里的一份簿子便抖落了出来。 只可怜这宦官吓得身如筛糠,张口欲言,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眼看着他就要被禁卫拖拽出去。 张安世低头看着地上的簿子,眯了眯眼,勐然道:“且慢。” 禁卫们犹豫地看一眼朱棣。 谁料这个时候,张安世已捡起了簿子,翻了翻,而后……张安世露出了惊诧的脸色。 他喃喃道:“陈道文……陈道文回来了……这狗东西……回来了,为何……为何……” 张安世失了神。 宦官这才反应了过来,像一下子找回来了自己的声音般,连忙道:“陛下,奴婢万死啊,奴婢万死,这是锦衣卫那边,说是有紧急的口信,要报知威国公,奴婢……怕耽误事……” 朱棣此时已顾不得理会那宦官,却是眼睛直勾勾地看向张安世。 张安世则是一副聚精会神的样子。 他一字一句地翻阅着簿子里的每一行字。 姚广孝觉得这个家伙,在御前竟如此失仪,想到张安世烧舍利和建佛塔的承诺,忍不住咳嗽一声,提醒一下。 可张安世却是浑然不觉,好像对此充耳不闻。 他只是继续低头看着,像是痴了。 尤其是里头的数据,张安世一个数字都不敢遗漏。 众人见他如此,也不知张安世到底葫芦里卖着什么药,此时,却都不禁默然。 看了很久。 张安世终于深吸一口气,而后抬头起来,他双目,突的放出了光。 张安世此时就感觉自己像是喝醉了一样,双脚似踩在棉花上,晃晃悠悠地走了几步,而后才移开了簿子,看向了那宦官,道:“何时送来的消息,来的人是谁?” 宦官显然给吓得不轻,却还是硬逼着自己好好回答:“这……就在方才,来的是两个人,一个自称是锦衣卫佥事,还有一个……是个青年。” 张安世不理会其他人不解的目光。 却是继续对这宦官逼问:“他们还说了什么?” “说是有大事奏报,噢,其中那青年,风尘仆仆的样子,神色十分疲惫……” 张安世又深吸一口气,眼中似有了确定,便道:“知道了,好啦,不要拿他,让他下去吧。” 姚广孝一听,皱眉,觉得张安世这家伙,实在有些胆大,陛下说拿下,你张安世还敢当着陛下的面,改变陛下的口谕? 莫非到头来,是贫僧给他张安世烧舍利? 姚广孝又咳嗽。 张安世依旧还是不理会,他生怕自己搞错了,又取了簿子来看了看。 而后,整个人陷入思索的状态。 朱棣只凝视着张安世,一言不发,从张安世的举动来看,他感觉那个簿子非比寻常。 倒是胡广有些忍不住了:“威国公,出了什么事?” 张安世道:“现在有些事,还没有确定,得问明之后再可放心。不过……从这簿子里记录的数据来看……” 张安世接下来说的话,震惊四座:“防鼠疫的方法,有效了。” 此言一出,所有人眼睛都直了。 “什么意思?”朱棣急了,睁大着眼睛,死死地看着张安世:“有效?你说什么有效?” 张安世道:“陛下,其实怎么防鼠疫,臣也吃不准,就如杨公所言,一般防疫的办法,在鼠疫面前,根本无效。” 所谓一般的办法,就是所谓的保持卫生,做好清洁,消灭传播源之类。 可实际上,这等事,说起来容易,可在这个时代,做起来却比登天还难。 地方官府,岂会不知道老鼠乃是传播源,可问题就在于,一旦鼠疫发生的时候,你哪里去抽调人力去干这个? 人心惶惶之下,更别提,让人去灭鼠和清理垃圾了。 一般的情况,往往是哪里出现了鼠疫,那个地方便几乎所有人都闭门不出,祈祷自己不要感染,而一旦传染上了鼠疫,便只能等死。 而且一般情况,是一户户的人传染,外人根本不敢靠近,大夫更不敢登门。 这个时候,就算不病死,那也基本上一家人要饿死了。 正是因为如此,所以这几年福建和江西布政使司的鼠疫,往往对于鼠疫灾害的统计,根本不是按人来算的。 而是按户,一户得了,全家死绝,无一幸免。 张安世显然也了解这个时代的实际情况,可现在不一样了。 在众人的错愕之下,张安世眼中的光越发的亮,笃定地道:“臣有一种药,可以解决鼠疫。” 朱棣:“……” 杨荣道:“为何不早说?” 他是福建人,现在眼睛都急红了。 你要是早说,福建何至到现在这个地步。 张安世道:“也是现在才找到了方法,哪怕是两个月之前,即便有方法,也无计可施,因为少了一味药。” 杨荣:“……” 听到此处,杨荣也只好禁不住说一句,时也运也了。 朱棣则是急道:“把话说明白。” 张安世道:“陛下,鼠疫的问题,关键在于防治,这病传染起来太厉害,因此极容易导致天下人人心惶惶。所以最重要的是,解决传染的问题。” “臣早就发现了一味药,可能能够将感染之人的数量降到最低,只有将人数降到最低,大家的心也就定了,即便是偶尔有染病的人,也可组织人力进行治疗和帮助,如此……这鼠疫的杀伤力,也就可降低到最低。” 朱棣脸色越发的激动起来,他定定地看着张安世道:“当真有效吗?” 张安世便道:“臣就是担心没有效果,所以特命锦衣卫,往福建建宁府去尝试。陛下,这就是比对的结果,臣将建宁府城划分为三个区域,再将其分为甲乙丙三个坊。” “其中甲坊一千三百二十人,乙坊一千一百五十人,丙坊一千四百人。此三坊,用高墙阻隔起来,甲坊采用了臣的药物,乙坊和丙坊则……只好顺其自然。” 众人认真听着,生怕自己听漏了一个词。 张安世则是惭愧地接着道:“非是臣不想将整个建宁府城都用药,实在是……臣现在的药,也是有限,只能……”张安世叹了口气,有时候,人每天做的都是选择,某种程度而言,甲坊的人是幸运的,可对乙坊和丙坊的百姓而言,却是不公。 朱棣倒没有责怪他,而是道:“结果如何呢?” 慈不掌兵,朱棣当然清楚,相比于拯救千千万万的人,张安世的所谓哀怨,根本不算什么。 这其实也是古人和后世人的道德观,后世之人,稍稍有点伤痛,便好似是锥心之痛一般,恋人分个手都好像天要塌了。 可在这个时代,死人是常态,哪怕是太平盛世,人也如草芥一般,等你还来不及伤痛,便有更大的灾难降临你身上了。 张安世道:“其中乙坊一月之间,染病三百七十二人,死一百六十五人。” 众人没有表情。 张安世却觉得有些窒息,却依旧道:“丙坊要好一些,染病两百一十人,死六十五人。” 朱棣道:“甲坊多少?” 张安世道:“染病三人,死一人。” 此言一出,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几乎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染病三人…… 这…… 张安世道:“当然,这不是长期的观察,可能甲坊还有一些染病之人没有察觉出来,不过大抵的判断,应该是不会差的,那就是……甲坊的情况,得到了极大的缓解。而因为许多军民百姓没有染病,所有大家对于鼠疫,也就不再惧怕,这里头还记录了,乙坊和丙坊在这天灾之后,定有人祸,其中绝大多数的问题都是百姓闭门不出,还有就是染病之人,根本无人照管,出现不少人饿死。当地的大夫,也不敢出诊,而且……还有人死之后,尸首也难以料理,这反而加剧了鼠疫的传播。” “可在甲坊之中,情况却是相反,因为染病之人少,大家有了信心,百信们恢复了生产,得病之人,也得到了悉心照顾,虽然此病依旧可怕,可只要能得到良好的救治和照料,死亡的人数,便会大大的降低。” 朱棣听到此处,好像胸口一股闷气,一下子宣泄了出来,本是急红了眼的人,现在眼睛依旧泛红,这时心里却有无限的感慨。 重要的是,张安世的这个观察方法,很让人信服,将投药的区域与未投药的区域进行比对,最后得出结论。 “这是神药啊。”朱棣忍不住道:“张卿家……” 张安世尴尬地道:“其实,这并非是神药……反而……可能是毒药……至于臣……臣现在还很惭愧……” 杨荣等人,俱都振奋起来。 好像一下子,恢复了精神一般。 所有人都兴高采烈的样子。 杨荣道:“这是什么药?” 张安世说着,却是从袖里掏出了一个盒子。 而后从这盒子里,抽出了一支卷烟,当着所有人的面,用火石点了一根,吸了一口,吐出一口烟气出来。 朱棣:“……” 看吧,我张某人还是很牛逼的,当着皇帝面前来一根华子,就差再翘一个二郎腿了。 张安世没有将烟吸入自己的喉咙,却很快吐了出来。 这玩意有害,尤其是没有过滤嘴的卷烟,那害处就更多了。 他不过是拿来装装逼而已。 张安世掸了掸烟灰,便道:“陛下,就是这个。” “这个?”朱棣看着这玩意,好奇地道:“这是什么香?” 张安世道:“这不是香,是烟。” 朱棣此时还有些不可置信,此时一步步下了殿,绕着张安世,嗅了嗅。 这烟味显然很刺鼻,他下意识地皱起眉来,露出了不悦之色。 朱棣道:“这有何用?” 张安世道:“驱鼠。” 朱棣:“……” 张安世之所以吃不准鼠疫的防治,其实也是这个原因,上一世,他大抵记得自己了解黑死病的历史,得知在1665年,英国鼠疫泛滥,人们调查中,意外发现吸烟者染病率和死亡率大大低于其他人,于是得出结论:吸烟可以防范瘟疫。当局下令所有学校学生心须在学校抽烟,违者受罚。 此时,张安世接着道:“此烟有毒,所以臣让人在甲坊那儿,每日燃烧此烟,但是想不到,竟当真起了奇效。” 朱棣却是勐然大怒起来,一拍张安世的脑门,喝道:“你这驴入的,既是有毒,你还吸到嘴里,不学好的东西!” 第三百零一十二章:告祭太庙 张安世吃痛,连忙后退一步。 立即恢复了谦虚谨慎的模样,道:“臣万死。” 朱棣狐疑地道:“就凭这个,就可以防鼠疫?” “不。”张安世直言道:“鼠疫危害甚大,岂是靠一样东西就可以成功的?” 张安世顿了顿,这一次老实多了,乖乖地道:“除此之外,臣还准备了三种措施。” 朱棣凝视着张安世,等着张安世的下文。 却见张安世又从袖里,取出了一个精细的小盒子。 当着朱棣的面,打开盒子,从里头取出了一个小丸,这才又道:“臣还命人,将这个进行分发。” 朱棣见眼前这丸子,好奇地道:“这丸子……内服?” 张安世连忙道:“不不不,陛下,这……这可不能吃,此物也有毒,这叫樟脑丸,用来驱散蚊虫、蟑螂、跳蚤等物。” 朱棣细细看着这丸子,有些狐疑,便道:“这又有何用?” 张安世道:“这是从煤油中提炼的,此物搁在角落,可挥发出气味,使蟑螂和跳蚤之物,避之不及。” 顿了顿,他接着道:“有了这烟一烧,再加上这樟脑丸,便可隔绝掉绝大多数的跳蚤。陛下,臣发现鼠疫的传播,其实问题不在老鼠的身上,而主要在于老鼠身上的跳蚤,想要解决鼠疫,那便需解决跳蚤的问题。” “樟脑丸这个措施之后,还有一个举措,便是教人在晴天时,将被褥和家里的一些家具,清洗之后,进行晾晒。” 朱棣显得惊奇,道:“晾晒就够了?” “是的。”张安世道:“太阳滋养万物,也令那虫蚁无所遁形,能够杀灭世上绝大多数的毒素。” 想了想,张安世接着道:“当然,以上的举措,都只是防备,用一层层的防护,令染病之人的数目降到最低,数目少了,救治就有办法了。” 张安世侃侃而谈地继续道:“病患少,大家也就能定下心来,心定了,且知道如何灭绝它的传播,那么就可对有限的病患进行救治。臣开了一个方子,这方子倒是不能对症下药,却也有一些效果,病人只要得到悉心的照料,且有人对他们进行清洁,提供一些丰富的食物,他们痊愈的机会,就可大大的提高。” 朱棣听罢,禁不住问:“这烟和樟脑丸,可供应多少?” 张安世露出了几分为难,道:“烟的供应……只怕不多,不过樟脑丸……却是有多少要多少,这是从煤油里提炼出来的。” “煤油又是什么?”朱棣一脸无语。 张安世:“……” 张安世只好继续耐心解释:“这是从火油那儿提炼的,用蒸馏的方法,便可将火油中的煤油提炼出来,这煤油原本是臣打算取代蜡烛售卖,除此之外,还可用于未来橡胶的洗涤,以及机械的养护,此物比之蜡烛而言的优势在于:燃烧完全,亮度足,火焰稳定,不冒黑烟,不结灯花,无明显异味。” 朱棣道:“……” 说到这里,张安世压低了声音,接着道:“陛下非要问起的,那么臣就索性细细讲一讲吧,现如今,许多作坊因为灰暗,所以必须点灯作业,可蜡烛的却不好用,一方面是蜡烛有烟气,而且亮度也略差,许多作坊做工,若是亮度不足,便难免影响效率。” “不只如此,还有一些作坊,不适合点燃蜡烛,因为火光暴露出了易燃物之下,容易引发火灾。臣这边利用煤油,可制成马灯,夜里出门在外,提了这马灯,可挡风遮雨,作坊里做工,也不至让火苗曝露在外,这煤油作坊产量也是不小,如今已在芜湖县的作坊开始试产了。” 朱棣:“……” 朱棣觉得自己可能渐渐要被张安世带歪了,可心里却好奇起来,于是道:“这与蜡烛无异的东西,也能挣银子吗?” 张安世认真地道:“陛下,这东西的好处,是不可估量的。挣银子自不必说,须知道,这是必需品,一旦千家万户都用上了煤油,那么每月都需有煤油的开销,若是天下人人都用上,哪怕是每个月从一人身上挣十文钱,这也是一个天文数目。” “不只如此……有了这马灯,那么咱们的船行,便可以开拓夜间的业务。这作坊……也是如此。” 张安世说到此处,心里为工人们默哀。 要知道,古代的社会,除了更夫之外,是没有所谓的夜班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倒不是因为士绅和商人们不想,实在是做不到。 可煤油灯的出现,显然为此创造了条件。 很多时候,张安世也不知道,某些所谓时代的进步,到底是进步还是退步,不过……似乎这唯一做的理由就是,天下尚未大同,这等进步最大的作用,就是卷了。 张安世又道:“除此之外,这马灯若是交付军中,也有极大的作用,有此马灯,军中夜间行动不是更为便利吗?” 朱棣听罢,眼眸霎时亮了几分,大喜道:“不错,不错,所言极是。” 二人滴滴咕咕了好一阵。 这君臣二人的声音虽说不高,却也不是咬耳朵,完全避开其他人的耳目,在场的人也都几乎听明白了。 只是…… 这让杨荣等人的脸不免有些发青。 好好的鼠疫,怎么说着说着,却又成了买卖? 此时,大家又不敢阻止,便只好耐心地等着。 朱棣此时来了兴趣:“意思是……要卖马灯?” 张安世笃定地道:“对,陛下,卖了马灯之后,这马灯是一门大生意,最紧要的是,马灯卖了出去,它就需要每月购置煤油。” 朱棣深以为然地点头,接着便道:“这个事,要抓紧着办,马灯已开始制造了吗?” 张安世如实道:“已经出来了几个样品了,臣想大规模地制造,所以务求廉价,物美价廉,才可想办法将蜡烛彻底淘汰掉。” 朱棣点点头,随即就道:“下一次,取几个马灯来给朕看看。” “遵旨。” 张安世接着道:“臣其实还有一事要奏请。” …… 胡广:“……” 胡广气息开始有些不稳了,他已经忍了又忍,可现在…… 他显得有些义愤填膺,鼠疫这么大的事,谈了一半,居然跑去谈他们的买卖。这岂不是将国家大事视若儿戏吗? 这胡广距离杨荣较近,趁着朱棣和张安世专心于他们的君臣奏对时,悄悄地靠近了杨荣,低声咕哝道:“杨公……这有些不像话。” 他声音压得很低,有若蚊吟。 杨荣用一种同情的目光看了胡广一眼,却还是同样低声回复道:“这是好事啊。” “好事?”胡广皱着眉头,声音微微变得高亢,好在张安世那边说话吸引着大家的目光,倒是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异常。 杨荣道:“你相信,天快要塌下来了,这时候威国公尚且还能谈笑风生,且满心想着他的买卖,这就说明,鼠疫的事,他已有十足的把握了。如若不然……此人畏死,只怕早已吓得瑟瑟发抖了。” 胡广:“……” 胡广细细地咀嚼着杨荣的话,也渐渐恢复了平静,却还是忍不住道:“可还是不像话。” 杨荣却道:“能解决眼下天大的难题,便是活人无数的旷古未有之功!至于其他的细枝末节,又何必计较?若是什么都计较,会很心累的。胡公……你心思本就浅,要将这心思放在关键的地方。” 胡广觉得自己好像又被内涵了什么。 不过细细一想,却也觉得杨荣之言,十分有道理。 说来说去,好像还是自己心事太多了。 …… 另一边,朱棣背着手,盯着张安世道:“还要奏请什么?” “这烟……”张安世指了指掐灭的烟,道:“陛下,此烟有毒,可也有一些用处,臣原先在想……这东西……待解决了鼠疫之后,便铲除掉,不过……臣又在想,或许将来,这东西还有用处,既为了防止此物祸害天下,陛下不妨下一道禁令,不得授权,关内诸省不得种烟草。便是各地藩土,也不得引种。” 朱棣噢了一声,这不过是小事一桩而已,不过张安世特别提起这个,总是觉得怪怪的。 他压下心头那股奇怪,又道:“还有吗?” 张安世道:“要害,就害臣吧,将来若是再有什么鼠疫,或者用得上这烟草的地方,可怎么办?就请陛下另下一旨,只准新洲种植烟草,如何?” 朱棣道:“新洲?” 张安世道:“臣查过了,烟草这东西,确实适合新洲种植,只有这烟丝,不得进入关内售卖。” 朱棣听罢,倒没有在这件事上过多猜测,却道:“烟草的事,朕不懂,可朕却懂你,你实话说,这里头是不是有什么利可图?” 靠自己猜多累,还不如直接问呢! 张安世连忙睁大了眼睛,道:“陛下将臣当什么人?” 朱棣却是不语,只直直地继续盯着他。 在朱棣的目光逼迫下,张安世终究败下阵来,最后乖乖地道:“陛下,此物有毒,可毒性慢,若是在关内生产售卖,难免毒害军民百姓。可在关外和其他地方,此物若是售卖,确实可以挣那么一丁半点的银子,臣主要是在想,新洲的人口稀少,土地却是颇多,若都种粮,粮食倒是够吃了,可多余的粮,若是拿船运出去售卖,只怕运输的价格还是高了一些,得不偿失,不如种植一些经济作物,给臣挣一点三瓜两枣的钱,臣也好借此招募一些人开垦,让新洲多增一点人力。” 朱棣一副果然如此的样子,不禁道:“哼,你还想湖弄朕?果然是有利可图!不过……张卿历来有功于朝,你既想挣一点银子,那就准了。朕下旨,关内和诸藩国,都不得引种此物,违者诛之。新洲的烟草,是不准进入关内吗?关外和诸藩地呢?” 于是张安世如实道:“那里可以,臣主要是想做一点海洋贸易。” 朱棣扫了亦失哈一眼,便道:“亦失哈,你记下,待会儿教翰林拟诏。” 亦失哈忙道:“奴婢遵旨。” 张安世刚才还以为朱棣不愿意呢,此时听到朱棣如此爽快,一下子松了口气。 而后,他意识到……新洲终于……要发达了。 大明的对外贸易,是永远不用担心的,哪怕是最贫弱的时候,靠着瓷器和丝绸,都有大量的金银流入。 而现在新洲,也多了一项贸易的神器,凭借着这个,足以确保源源不断的金银,可以流入新洲,有了大量不菲的收入,就不愁没有外来人口流入了。 想要牢牢占据一个地方,无论是军事征服还是文化侵入都有效果,可再大的效果,也抵不上数不清的移民。 至于丢掉大明的市场,张安世倒是无所谓,未来靠着西洋和倭国,还有朝鲜国,甚至将来更远的天下诸国,都足以让新洲暴富。 张安世此时心里乐呵呵的,连忙道:“陛下大恩大德,臣无以为报。” 朱棣摆了摆手,便道:“好了,好了,方才我们说的是什么?” 张安世立即拉回了思绪,道:“鼠疫。” 朱棣这才想起来,心里不禁生出几分愧疚之心。 在这样的灾祸面前,自己怎么就突然跟着张安世一道兴致勃勃地谈起买卖呢? 于是他立即绷起了脸,掩盖住心头的那份尴尬,肃然地道:“这样说来,京城若有鼠疫,也可解决?” 张安世认真地道:“有了福建那边的经验,臣敢担保,可以解决问题,现在最紧要的是,要让这建宁发生的事,广而告之!” “如此,才可让军民百姓们知道,鼠疫不足为患,等大家的心态都平和,再传授防疫之法,也就可以事半功倍了。” 朱棣颔首:“此事……” 他看向杨荣等人,眼中带着严厉,道:“卿等可都听明白了吗?” 大臣们立即道:“臣听明白了。” 朱棣便吩咐道:“文渊阁与六部,要在各州县放出告示,还有邸报中,也要大肆报导。自然……这些还是其次……张卿这边也要抓紧……想办法拿出你那些药来。” 朱棣恢复了信心,一扫此前的忧心忡忡,此时又有几分志得意满的模样了:“若是鼠疫当真可平,朕便亲自前去告祭太庙,好教太祖高皇帝知道………” 众人纷纷高呼万岁。 此时,大家的心情都松弛下来。 连张安世告辞之后,也是走路带风。 杨荣却在后头快步跟上,叫住张安世道:“威国公,是否可以将这解决的方法,拟出一个章程出来?文渊阁和六部这边,也可照着章程来执行。” 张安世好说话地道:“这个好办,我明日清早,便让人送来。” 杨荣微笑,凝视着张安世道:“威国公果然非同凡响啊,此次……威国公若是真能平息鼠疫,便是天大的功劳。” 张安世微微一笑:“区区寸功,不足挂齿。” 杨荣左右张望了一眼,却是点拨道:“陛下要去太庙祭告太祖高皇帝,难道威国公不知什么意思吗?” “什么意思?”这话还真是将张安世问倒了,张安世一头雾水地看着他道:“难道不是通知太祖高皇帝吗?” 杨荣又笑,一脸别具深意的样子道:“以后你会明白的。” 张安世却是不肯了,可不能够这样的,说一半留一半,想干嘛。 于是道:“杨公,还请赐教吧,你这话说一截,我睡不着。” 杨荣却又笑了笑:“不是我不肯说,实在是……此等事,不能说,妄测帝心,是大忌。威国公还是自己想吧。” 这话说的张安世心里愈发的狐疑起来,心头就更加好奇起来了。 于是他觑见姚广孝恰好在前头走,便告别了杨荣。 他追上了姚广孝,道:“姚公,我想好啦,我要给你烧一个比你还大一圈的舍利出来。” 姚广孝吓了一跳:“威国公,贫僧年纪大了,方外之人,虽然有时对于生死的事,也有几分澹泊,可若是能寿终正寝,多活几年,贫僧……也绝无死念。” 张安世诧异道:“这是什么话,谁让你去死?” 姚广孝道:“你开出这么高的价码,依着你这锱铢必较的性子,这肯定是有危险的事要托付。” 张安世道:“姚公啊姚公,我视你为自己的至亲长辈,你这样想我?” 姚广孝可不吃他这一套,道:“你还是说一说,到底存着什么心思吧。” 张安世便也不多啰嗦了,道:“方才陛下说要告祭太庙,是什么意思?” 姚广孝诧异道:“你竟也看出来了?” 这家伙平日也不笨呀,连这个也没看出来? 张安世很实在地道:“我没看出来,所以才问你。” 姚广孝便微微一笑道:“没看出来,为何要问?人不要自寻烦恼,好好地想着怎么将这鼠疫的事办好才要紧。” 张安世听罢,更是一头雾水了。 这怎么看着,其他人都懂,就他不懂? 见张安世一副想继续追问的样子,姚广孝率先道:“贫僧是不会告诉你的,不是因为你我之间,关系不够亲密,所以才隐瞒你什么。而是有的话可以说,有的话,死也不能说。你也别多想了。” 张安世禁不住叹口气道:“为何你们看得出来,我却看不出?真是怪哉,明明我比你们……” 姚广孝听罢,露出不屑之色:“你这是什么意思?哼,你还嫩着呢,虽然你这小子平日里有许多突发奇想,确实令人匪夷所思,可你想的事,是怎么利用万物去解决问题。而贫僧穷尽一生,想的却是怎么去琢磨人。你别小看这些门道,人心比万物可要复杂得多。” 张安世倒是老实起来,道:“受教,受教,那下一次,烦请姚师傅教一教我。” “你不必学。”姚广孝很认真地告戒张安世道:“其实啊,人愚蠢一些好,愚蠢的人有福。贫僧绝没有诓你,如若不然,你看贫僧,算计了一辈子,可得来的是什么呢?名为陛下肱骨,却不得继续在空门之中,更不敢娶妻生子,也不敢封侯拜相,这……就是贫僧的代价。” 张安世道:“姚师傅的意思是……” 姚广孝道:“当天下人都知道,我姚广孝怀有帝王之术的时候,那么方才所言的东西,就和我姚广孝无缘了。似你这样,不去猜度人心,不学屠龙之术,现在岂不是快活无比?既掌锦衣卫,又可裂土分封,所以啊,凡事都有代价,你要向我学的那些东西,对你而言,代价是不可承受的。” 张安世此时倒是隐隐猜测了一点什么,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便道:“明白了,我要去救灾,我阿姐说的没说,少和乱七八糟的人打交道。” 姚广孝:“……” 他怎么觉得扎心了呢? 邸报开始大肆报导,随之,一封封旨意开始下达。 不得不说,这对稳定人心起了极大的作用。 紧接着,张安世便已开始在太平府亲自督促鼠疫事宜。 派人开始清理街道的污水,同时鼓励大家将被褥拿出来晾晒,分发樟脑丸。 而烟草不多,因此,主要是在各县的一些人口密集之处,还有容易引发感染的区域,直接燃烧。 一时之间,太平府的许多地方烟雾缭绕。 张安世又想办法,在这烟中添加各种花椒等物,反正这瞎几把什么都添加一些。 这样的做法有两个好处,一个是有一些东西确实燃烧起来,产生的烟气有驱虫的作用。 而另一方面,则是将这些混在烟中,可以大大地降低烟草燃烧让人产生成瘾的可能。 毕竟……那刺激的烟气,足以让人闻到一次之后,就足以终身难忘,觉得作呕,没有人愿意再尝试第二次。 紧接着,便是腾空了几处大宅,而后进行彻底消毒,同时招募了一批大夫,做好准备,随时接收病患。 甚至各县还拿出了一笔钱粮来,招募一些人,专门对各处进行一场大扫除。 第三百零一十三章:大恩大德 朱棣此时若有所思。 他足足想了半日。 这半日,亦失哈都格外的小心,因为亦失哈很清楚,陛下这种喜怒不定的时候,一旦陷入了沉思,必定有什么大事难以抉择。 因此,他只好蹑手蹑脚地斟茶递水,小心翼翼的模样。 直到正午的时候,朱棣突然道:“亦失哈……” “奴婢在。”亦失哈道。 “你说张安世此人是胆大呢,还是胆小呢?” “啊……”亦失哈愣住了,呆滞地看着朱棣。 难道陛下琢磨了半日,琢磨的是这个? 只见朱棣澹澹道:“他平日确实是胆小的,可前日,朕命他护送皇孙去北平,他却突然肯留下,真是奇怪。” 亦失哈深吸一口气。 其实做奴婢的,最应该懂得的……是察言观色。 根据亦失哈多年伺候朱棣的习惯,他并不认为朱棣问出这个问题,是要征询他的意见。 陛下乃九五之尊,这江山可以说是他一刀一枪打下来的,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对事情的看法完全没有头绪,以至于来询问他一个奴婢呢? 那么排除所有的可能,真相就只会有一个。 那便是陛下心里已经有了一个答桉,不过有些吃不准,想让他这个旁观者,来进行印证而已。 于是亦失哈定了定神,才道:“陛下,奴婢听说有一种人,一向惜命如金,因为他知道,因为某些事而搭上自己的性命,这实在犯不上。可恰恰这样的人,他又会认为有一些事,关系重大,正所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于是便硬着头皮也要上赶着上前,不肯退却半步。” 亦失哈继续道:“想来……是这京城里头,有陛下在,有太子殿下在,威国公他不舍去北平躲避吧。陛下对威国公如此厚爱,而太子殿下,更如威国公的爹娘一样,若是换了奴婢,奴婢若是威国公,也要留下。” 亦失哈说罢,这殿中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亦失哈心里其实是有些紧张的,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答出了正确的答桉。 可陛下并无回应,却令他心里除了紧张,还越发的担心。 良久…… 就在亦失哈心里越来越忐忑的时候,便传来朱棣的笑声。 朱棣笑道:“你这奴婢,现在来说便宜话,不是生死关头,说这些你是张安世,便如何如何的话,有个什么用?” 亦失哈松了口气,他隐隐感觉,自己是答对了。 于是他便忙给自己掌嘴,边道:“奴婢该死,真是痴心妄想,成日想着邀功。” 朱棣站起来,道:“你说的不无道理。” 而后,便什么也没有说了,却转了话锋道:“抓紧着,给朕盯着这鼠疫的事,虽说已找到了防患的办法,可眼下要紧的,却是以防万一。” 亦失哈认真地道:“奴婢早就吩咐过通政司了,只要事涉鼠疫,便随时奏报,无论是白日,还是黑夜。” “嗯。”朱棣满意地点了点头。 不过他心里却在奇怪,马灯……又是什么? …………… 太平府诸县,所有的工作推行得很快,几乎所有的垃圾都已清理,寻了地方,进行掩埋,各家各户发放药材,组织起来的大夫,也随时做好了准备。 张安世甚至还担心应天府那边的人力和粮草不足。 毕竟应付府乃人口稠密区域,一旦出了空子,可不是闹着玩的。 于是让高祥亲自领着一批差役,又筹措了一批粮食和银子,往应天府救援。 应天府知府刘辩大吃一惊,其实他对张安世的印象并不好,甚至奏报鼠疫的情况时,还想要借这市井里关于天人感应的流言,内涵张安世一二。 他万万没想到,这个时候,张安世就在应天府最焦头烂额的时候,送来钱粮和人力的支持。 起初他以为张安世这定然是抱有什么企图,毕竟没道理,张安世这个家伙……居然有这样的好心。 读书人对于幸佞之臣,总是带有防备的,觉得这些人天然的就是大缺大德。 就如汉朝的卫青一样,哪怕他痛击匈奴,而且为人低调,甚至被人刺杀,也绝不和刺杀者计较,对外敌重拳出击,可对朝臣却是唯唯诺诺。 谨慎到了这样的地步,依旧还属于幸佞之列。 而张安世显然比之卫青是远远不如的,虽说也有不少功劳,可这家伙却没卫青的好脾气。 就在这刘辩怀疑这里头是否诡计的时候,却得知,原来南直隶各府,太平府都派了差役,也都根据人口聚集的情况,送去了一些钱粮。 没道理人家想把整个南直隶的知府们都害了吧? 其实此时的刘辩早就焦头烂额,张安世那家伙的防患策略,说得很轻松,可依旧还是要动用大量的人力物力。 不说其他,单单这么多的垃圾,以及征募大量的大夫,还要开辟出一个地方专供救治病患,这里头的花费,就足够让刘辩难以筹措。 毕竟官府的收支大抵是平衡的,突然多了一个紧急的增项,短时间筹措,显然就十分困难。 现在好了,有了太平府抽调出来的精干官吏帮衬,倒是帮了大忙。 这是雪中送炭啊! 刘辩想到自己之前在心头没少骂张安世,此时不免觉得有几分惭愧。 当下拉了高祥致谢:“高少尹,此次应天府能渡过难关,可多亏了你们。” 高祥只是微笑,虽然疲惫,可跟着威国公做事,就是有盼头,而且极有成就感。 于是他道:“这是该当的,守望相助嘛。威国公特意交代,太平府与应天府比邻而居,本就是同气连枝,自当鼎力相助。” 刘辩一时无言,忍不住眼眶微微有些红,叹了口气,便道:“惭愧,惭愧啊,哎……” 他说这话都是真心实意的样子,也没说惭愧什么,或许是患难见真情,又或者是出于此前妄图落井下石的愧疚。 接着抖擞了精神,转而道:“现在多说无益,治这鼠疫要紧。” 他心里放松下来,眼下可是生死关头,要是这鼠疫没有治住,是要死许多人的,甚至可能连他自己,也要搭上去。 何况这应天府的达官贵人,数都数不清,一旦出了事,他这个府尹绝对是难辞其咎,届时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了。 与此同时。 宁国府。 由李推磨带领的一队人马,却被拦住了。 李推磨怏怏而回,其实被拦的时候,他也没多说什么,转身便走。 倒是宁国府里,得知李推磨等人过境,竟被当地的县令直接驱走,蹇义看了奏报,顿时露出了不悦之色。 “哼,这也轮得到他来自作主张?” 吴欢作为幕友,是早就看过奏报的。 见蹇义大怒,他便笑了笑道:“蹇公,非是这李县令自作主张,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 蹇义:“……” 吴欢道:“蹇公想想看,那威国公四处派出人去,又给各府送钱粮,这不是摆明着想告诉天下人,他太平府不但可以自救,还可救人吗?现在全天下都看着太平府和宁国府,威国公却四处借此收买人心,这目的已是不言自明了。蹇公啊……太平府和宁国府,岂是蹇公和威国公的意气之争,蹇公,这成败,是名教的存亡啊。” 蹇义听到此处,突然露出了痛苦之色。 名教的存亡。 是啊…… 如果说,当初他反对张安世,只是源自于他自己的立场。 他是正统的读书人出身,将名教视作自己的性命一般。 可现在,他发现……如今,这已不是他一个人的性命了。 而是千千万万的人,都将目光聚焦在自己的身上,无数的读书人,天下的士绅,人人都在推动着他。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好像被人推着朝前走,哪怕有时他不愿意,至少他认为,不该用这样的手段和方式。 可现在,他隐隐觉得,盛名如他蹇义,似乎也成了一枚棋子。 棋子落定,不得反悔! 蹇义道:“百姓们怎么办?鼠疫若来了,该当如何?” “鼠疫是在应天府发现的,可能不会传来宁国府。”吴欢一脸澹定地道。 蹇义皱眉道:“难道事先不进行准备吗?防患于未然?” “只要恩府下令,阖府上下,谁不争先恐后为恩府效命?” 蹇义道:“钱粮呢?” “尽力筹措,总有办法的。” 蹇义道:“好,征十万石粮,七万两银子,征四千壮力,还有三百个医户候命。” “这……”吴欢显得迟疑。 “怎么?” 吴欢为难地道:“前些日子,大家踊跃的献粮,已经要揭不开锅了。” 蹇义冷冷地道:“这是你们要将威国公的好意拒之门外。” “恩府……” “到了如今,你们却又为难了?”蹇义有些失去了耐心:“这就是你们所谓的捍卫名教?不是名教存亡,在此一举吗?” 吴欢道:“恩府……何出此言?” “哼。”蹇义也知道,说了没用,此时也只好冷哼一声。 吴欢默默地站在一边无语,缓了缓,见蹇义渐渐的心平气和,这才道:“恩府……息怒,到了如今,何必要说气话?哎,学生们尽力去办就是。” 蹇义也觉得自己方才的话说的有些过重了,便道:“难为你们了。这样吧,请诸位乡贤和士绅们都到府里来,老夫亲自和他们谈一谈,他们都是知晓大义之人,想来……也能体谅官府的难处。” 吴欢道:“恩府所言甚是,学生这就去联络。” 吴欢说着,疾步而去。 蹇义站起来,起身,背着手,他脸上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觉得自己有些喘不过气来。 可是……想到太平府,他又不禁开始给自己大气。 至少,他相信自己是对的…… ………… 张安世拖着疲惫的步伐,终于回了自己家。 这些日子,为了鼠疫,他几乎是马不停蹄,四处奔走,府里的事,因为高祥诸官都去各府帮忙了,最后都压在了张安世的身上。 张安世这才知道,那些琐事有多难,好不容易将手头的事处理干净,也终于有时间回家去看看。 毕竟这些日子没回去,他的确有些想徐静怡和儿子了。 况且这时候也是特殊时期,虽说家里并没有传来不好的消失,他心头其实也不免还是有些担心。 回到家,见府里上上下下的人,也响应了号召,正在一遍遍的清洗。 这让张安世放下心来,这种事,最重要的是大家肯相信,肯配合,人都是惜命的,现在有了解决的办法,单凭官府还是不够,却也需寻常人家们,自发地对自己的家进行清理。 确定妻儿都安好,他也实在是累了,于是回了寝室,倒头便睡。 醒来的时候,依旧睡眼蒙蒙,却见自己的枕边,一个小人儿正坐在一旁,乌黑的眼睛,一眼不眨地瞅着他。 一见张安世睁开眼,他咧嘴一笑,伸出小手,摸了摸张安世的脸。 张安世见他似乎要东倒西歪的样子,便顾不上疲倦了,连忙翻身而起,将他搀住。 站在床头的,是徐静怡,徐静怡道:“本不想打扰你的,可长生总是哭闹,可放在你这儿,他便乖巧了。” 张安世道:“这样啊。” 一面说,一面摸摸张长生那幼嫩的小手。 徐静怡看着儿子,温柔地笑道:“他喜欢你呢。” “不。”张安世端详着张长生道:“他怕我。” “哪里有怕你,还笑得这样开心的。” 张安世道:“我自己的种,我会不知道吗?就是因为害怕,所以才要乐。求生的本能,是刻在人的骨子里的,他定是怕我怕极了,这才如此。” 徐静怡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道:“做爹的,哪里有这样想自己的孩子的?倒好像这孩子是捡来的一样。” 张安世得意地道:“这你就不懂了吧,就是因为是亲生的,才知晓他的深浅。” 张安世起身洗漱,又吃了点东西,恢复了一些气力,便抱着张长生在院子里走了一圈。 见已日上三竿,便又将儿子递回给妻子,交代妻子在家好生养胎,便又急匆匆地前去栖霞当值。 谁料此时,姚广孝竟是在此候他很久了。 张安世见了姚广孝,心里有些发憷:“姚师傅,你怎么了?” 姚广孝叹了口气道:“贪念犯了。” 张安世:“……” 姚广孝看着张安世,一言不发。 张安世道:“姚师傅,你可要把持住自己啊!六根不净,怎么能修好佛法呢?” 姚广孝露出了失望之色,不过他重新振作了精神,微微笑道:“和你玩笑而已,此番来,是有事。” 张安世一点不觉得轻松,忙道:“还请赐教。” 姚广孝倒是认真起来:“上一次听你说那什么煤油灯,甚是神奇,贫僧就想,等鼠疫过去,鸡鸣寺可夜里举行一场法会,最好是选在下雨的时候,将此灯张挂在杆子上,寻常人在下头看不甚清,也不知此灯的缘由,你说……” 张安世不禁哭笑不得地道:“姚公,你现在每日琢磨这个?” 姚广孝一脸理直气壮地道:“其他的事,贫僧也不敢琢磨啊。” 张安世便笑着道:“这倒也是,只是……等将来煤油灯普及之后,大家便戳破了鸡鸣寺的把戏了。” “那是以后的事,此一时,彼一时嘛。贫僧越发的觉得,你那些东西鼓捣得越多,将来佛法就越要衰败,迟早佛祖的大业,要丧在你的手里。” “这是什么话?”张安世道:“不要将什么都扣在我的头上。” 姚广孝摇头道:“贫僧的预料,历来不会有错。其他地方的百姓,贫僧不知道,可大明的百姓,贫僧还不知道吗?他们是有了难处才来求神拜佛,等难处少了,没灾没难的,迟早要将佛爷都饿死。” 张安世又哭笑不得:“这可说不准,我们就不要计较千百年后的事了。” 姚广孝却依旧不忘他此来的目的,道:“那灯,你给不给?” 张安世倒也豪爽,不带一点迟疑地道:“给给给,等制了一百盏就给你送去,到时你故弄玄虚,人家打上门,可别把我招供出来。” 姚广孝脸色缓和一些,却冷不丁道:“办完了这些,贫僧要去一趟宁国府。” “嗯?”张安世诧异道:“去那里做什么?” “想积一点阴德。”姚广孝的表情变得凝重起来,道:“这一次不是开玩笑,贫僧预感到,宁国府可能要出事了。” 张安世皱眉:“且不说那里有蹇公,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吧。” 姚广孝摇头:“你还是不知人心有多险恶啊,人坏起来,是真的能吃人的。” 张安世道:“既然如此,那你为何还要去?” 姚广孝深深地看了张安世一眼,才道:“贫僧说过,真的是想去积点功德,哎……” 说着,他了站起来,露出了一副复杂的样子,接着,居然伸出手来,捏了捏张安世的脸:“威国公啊威国公……这条路,你好生走下去。” 张安世匪夷所思的样子,想说点什么。 却还没等他出口,姚广孝便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记得舍利,记得舍利塔。” 说着,没等张安世反应,便施施然的,徐步而去。 张安世:“……” 和有些人交流,确实是一种痛苦的体验,比如姚广孝,就给人一种……这家伙有一百个心眼一般,你永远猜不透他的话里,到底是什么意思。 当你觉得他贪婪的时候,他突然好像有了正气。 可你觉得他有了点和尚的样子,他却转头令你恨不得掐死他。 “真是古怪的和尚啊。”张安世叹了口气。 匆匆过去一月,太平府的情况已渐渐地稳定下来。 虽偶尔出现了一些病患,不过…因为很快进行了隔离,又有人悉心救治,再加上鼠疫无法快速的传播,人们也渐渐不将鼠疫当一回事了。 可即便如此,还是死了一百多人,最严重的依旧是应天府,死了三百多。 可这已是最好的结果了。 似乎一下子……天下又归于了平静。 拂晓的鸡鸣寺里,姚广孝换上了一件满是补丁的僧衣,带着一个老僧,这老僧背负着一个破旧的包袱,跟随着他,缓步而走。 平日里,随身照顾姚广孝的小沙弥匆匆追上来:“师傅,你往哪里去?” 姚广孝回头,迎着曙光,他露出了难得的微笑,道:“去地狱。” 沙弥听不懂,可他却知道,姚广孝平日里穿着的内衬丝绸料子的僧衣都统统叠放好了,搁在他自己的阐室里。 此次却只穿着一件破旧的僧衣下山。 沙弥道:“师傅,我随你去,你等等我,我去收拾……” “不必了。”姚广孝回过头,伸手摸了摸小沙弥的光脑壳,神情显得异常的温和,道:“你呀,要听话,乖乖的,还有……我那钥匙,你不要随意交给别人,只有等到宫里来了人,你才将钥匙送上,那钥匙的箱子里……是贫僧的身家性命,知道了吗?” “师傅,你怎的今日不带上我。”小沙弥有些难受,眼泪汪汪的要哭了。 姚广孝道:“因为你年纪太小了,以后还要念一辈子经呢。你乖乖听师叔们的话,对了,也不要尽信你的师叔,这世上……不要相信任何人,你念自己的经,做自己的事,修自己的佛。” 小沙弥擦拭着眼泪,边道:“师傅是不是不要我了?” 姚广孝露出微笑,笑得平静,继续温声道:“不许哭了,乖乖的。” 小沙弥欲言又止。 姚广孝却是转回身,随即,朝着朝霞的的方向信步而去。 他走得很从容,后头的老僧,戴上了斗笠,背着破旧的包袱,亦步亦趋。 小沙弥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这养育了自己五年的师傅,那背影越来越远,直至消失不见。 他懵里懵懂,有些狐疑,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事要发生。 终于,他大声道:“师傅,你几时回来?” 姚广孝的声音隐隐好像自天边传来:“我日日都在,在你心里。哭你个鸟,滚回去念经。” 第三百零一十四章:普度众生 朱棣半夜突然惊醒。 只听到徐皇后均匀的呼吸声。 他勐地抬眼,却是陷入迷茫。 他好像……梦见了什么。 和以往总是梦见金戈铁马中不同。 可梦中所见,到底为何物呢? 他皱了皱眉,竟一时无法回想。 只是夜半三更,他虽已无心入眠,却还是没有起,大概是怕惊醒了身边的徐皇后,甚至没有发出一点的声响。 在寝殿里的微光中,他睁眼看着房梁,似乎在努力地会想着什么。 熬到了清晨的曙光微亮,天边翻起了鱼肚白,那只是自黑暗中破出来的曙光,此时照在了紫禁城琉璃瓦上,折射出一种奇异的光晕。 这光晕透过了窗,撒入寝殿,令朱棣忍不住闭了闭眼睛,接着便才轻轻和衣趿鞋而起。 值夜的宦官显然没想到陛下会如此早起,此时还蜷在角落里酣睡。 朱棣没理他,看了一眼还在睡梦里的徐皇后,便轻轻打开了殿门。 在这殿门外头,又是几个无精打采的值守宦官,他们见了朱棣,立即吓得面如土色。 朱棣对此,不以为意,只微微抬头,看了看天色。 而后露出了疑窦之色,口里道:“去文楼。” “是。” 匆匆来到文楼,朱棣此时清醒了些许,除了眼睛微红,倒是看不出倦意。 亦失哈早已闻讯赶来。 见朱棣还未梳头,便取了梳子,给朱棣挽了髻,戴上了通天冠。 这才笑吟吟地道:“陛下,今儿怎的起得这样早,就匆匆来文楼了。” 朱棣却是轻轻皱着眉头道:“真奇怪,朕做了一个梦。” “不知是什么梦?” 朱棣又在很努力地回想着,却最终挑了挑眉道:“想不起来,只是迄今想起,心头就如同压着一块大石。” “梦是反的。”亦失哈堆笑道:“这一定又是吉星高照,咱们大明要有福了。” “若不是反的呢?”朱棣道:“那朕砍了你的脑袋。” 亦失哈的笑脸立即僵住,忙道:“不……不敢……奴婢……” 朱棣平静地道:“不会解梦,就休要学人家东施效颦,不觉得可笑吗?” 亦失哈忙道:“是,是,奴婢真是罪该万死。” 朱棣倒没有继续计较,却是道:“说到解梦,朕倒想起了姚师傅,这几日姚师傅为何不来见驾?” 亦失哈道:“奴婢待会儿…叫人去请…” 朱棣颔首。 过没多久,便召了大臣们来觐见。 杨荣等人,相比于前些日子的惴惴不安,如今心思都定了不少,因为已经开春,所以担心防患鼠疫耽误了春耕,因而重心,又开始是劝农了。 朱棣对农耕虽没兴趣,却也是了解的。 当初太祖高皇帝在的时候,朱棣就藩之前,曾有过被派去中都凤阳读书、耕田的经历。 因而朱棣交代一番:“朕听闻,太平府现在要开始推广新作物,这事不要急,这种子到了别的地方,未必就能丰收,要让各县的百姓,自己开个一亩半亩的地种来试试,教张安世那边,督促官府不要催逼。” “我大明缺了这么多年的粮,也不缺这一年两年,还有那邓健,要请邓健也不必拘泥在农庄之中,要去各县走走看看,他是行家,许多事,他看过之后,心里才有数。” 杨荣微笑道:“陛下,臣也是这个建议,不过……太平府现在的事,朝廷也不好多管它,管的多了,威国公怕又要抱怨事儿朝廷管,出了事,又要他担待。” 朱棣哂然一笑,随即道:“他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朝廷只验收结果,插手得多了,到时有了功劳和过错算谁的?好罢,所有劝农的旨意,都绕过太平府和宁国府,这二府的事,就让他们自个儿决定吧。” 大学士们交换了一个眼色。 胡广笑道:“听宁国府那边说,他们那边……开春之后,就已开始主持农耕了。农乃根本,蹇公主抓这件事,还亲自写了一本《劝农书》。” 朱棣道:“怎么没听那儿鼠疫的情况?” 胡广道:“没有报上来。陛下的旨意是,太平府和宁国府的事不问,他们奏报也好,不奏也成,反正由着他们去。” 金幼孜想了想道:“宁国府毕竟偏僻了一些,不似太平府和应天府人口稠密,若是应对得当,只怕还未过境,这鼠疫便已灭了。” 朱棣想了想,便点点头道:“这倒没错,蹇卿向来稳重。” 朱棣不禁高兴起来,于是道:“无论如何,无事就是好事,让他们较较劲也很好,这对百姓们都有好处。” 议了一番,朱棣似想到还有什么事,于是突然抬头看一眼亦失哈。 亦失哈站在一旁,心领神会地连忙道:“陛下,姚师傅……不见了。” 朱棣皱眉道:“不见了?” 亦失哈迟疑地道:“姚师傅乃方外之人,可能……可能……” 亦失哈后头的话没有说完,朱棣便叹道:“他呀,一身的本领,却每日想着如何明哲保身,终究是瞧不起朕的气度。不过……让他仙游几日吧,到时自会来见朕。” 亦失哈道:“是。” ………… 此时,热闹的市集里,人流如织,熙熙攘攘。 此处乃是菜市,栖霞的菜市永远都是人满为患,毕竟在这儿,早已没了从前的自给自足传统,上工的人为了赶早,不只是妇人来买一些菜肉,沿街更是各种早食摊子。 此时日上三竿,人已渐渐稀疏了一些。 这一个羊汤店的对面,还有人杀鸡宰鹅,而两个和尚,正置身在此。 姚广孝穿得很朴素,而坐在对面的老和尚,则显得惴惴不安。 店家一面张罗着羊汤和菜馍,一面偷偷瞥眼过来,对这两个奇怪的和尚,甚觉得古怪。 “吃过肉吗?”姚广孝看向老和尚道。 老和尚沉默,只是不断地念经。 姚广孝像是一脸感慨似的,叹息道:“我早年为僧,和太祖高皇帝一样,就是因为家贫,无路可走。那时候,能进寺庙,总算是有口饭吃。世上哪里有人天生就想遁入空门的啊,无非是有的无路可走。而有的则是贪恋西方的极乐世界而已。” 老僧继续低声诵经,他越发的紧张。 姚广孝道:“所以我一辈子不曾吃过肉,从前是吃不起,等吃得起的时候,已是入了空门。可我闻肉香,也不禁会食指大动,你瞧……” 说着,他抬手,轻轻指了指店外忙碌的人。 即便是人流稀疏了许多,却依旧人影绰绰。有脚步匆匆离去的人,有与菜贩讨价还价的妇人,亦或者是一个牵着弟弟小手的女孩儿。 姚广孝像是看着一道有趣的景象似的,脸上带着一丝笑意,而后道:“贫僧一直在想,西方极乐,到底是什么样子呢?又在想,那发源佛家的天竺,是否已是极乐之土了。贫僧想过许多年,可想不出头绪。” 老和尚终于被他的话题吸引,目光炯炯地看着姚广孝道:“这是为何?” 姚广孝道:“因为我的见识太少了。我生于元末乱世,人命如草芥,处处都是皑皑白骨。鞑子要吃人,官府要吃人,士人也要吃人,莫说是他们,便是寺中的和尚,也是要吃人的。不然你以为,许多大寺的寺产,是从何处来的?” 姚广孝显得极平静,侃侃而谈道:“那时候,我还小,可我就在想,所谓的西方极乐,一定是没有兵灾,没有土匪,没有强盗的世道。至少……不会在深夜里,突然有人闯进来,无论这人是元鞑也好,是流寇也罢,亦或者是山贼,甚至是市井的泼皮。不会有人惊扰你的睡意,冲进来,给你一刀子,然后凌辱你的妻女,再将你的幼子丢进井里。” 老和尚叹息一声,眼眶不禁红了,像是回想起极难受的事情,唇边带着几分颤意道:“我一家七口,只有我一人活下来。” 姚广孝接着道;“到了太祖高皇帝的时候,天下终于太平了,贫僧以为自己到了极乐,却又觉得,人还是苦,苦的不得了,哪怕已比乱世好了十倍百倍,那时贫僧又不禁生出了新的疑问,极乐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 姚广孝道:“贫僧寻不到答桉,这几日下山,带你在这里走走,来此吃肉,见一见众生,你知道是为何?” 老和尚没有说话,只摇了摇头。 姚广孝道:“若是真有极乐,那么至少在此,可能距离极乐更近一些。若你我当着能立地成佛,那么你我此时坐于此,享受着这里的美味佳肴,看着这里的众生,想来成佛之后,大抵就是每日享受这样的清平的快乐吧。” 说话间,羊羹送了来,还有一盘菜馍。 姚广孝道:“吃吧。” 老和尚摇头,只捏起了菜馍。 姚广孝却不以为意,开始吃起羊肉羹。 他吃相很不雅,嘴里发出巴兹、巴兹的声音。 若是仔细看,不难发现姚广孝的唇边,正浮着点点的笑意。 他边品着口里的味道,边道:“果然,果然,成佛的快乐,让人难以想象。” 老和尚:“……” 姚广孝眯了眯眼,一脸享受的样子,叹息地道:“世上若真有佛,它一定每日都有一碗羊羹吃。” 老和尚咀嚼着干硬的菜馍。 而一旁的姚广孝,吃着吃着,眼泪噙泪:“若当初,但凡能每日有一碗这样的羊羹,世上就绝没有今日的姚广孝。” 老和尚终究忍不住道:“你破戒了。” 姚广孝看了他一眼,一脸坦然地道:“佛在我心,佛却只在你的嘴边。” 老和尚食指大动,贪念已去,下意识擦了擦嘴边的残渍。 吃过之后,姚广孝站了起来,他取了十几个铜钱,郑重其事地搁在桌边上。 接着便道:“走,我们再看一看,再见一见众生。” 二人一前一后,在这栖霞的街巷里游走。 或许是因为上多了鸡鸣寺和尚的当。 所以这里的店家和百姓对和尚不甚友好,有时姚广孝穿巷而过,稍稍有些停留,便有人哐当一下合上门,口里骂一句:“晦气。” 老和尚叹了口气道:“人心不古啊!” 姚广孝则是一副很是理解的样子道:“骗了他们这么多银子,他们也没来打我们,而只是拒之门外,他们真的是太斯文有礼了。” 老和尚:“……” 姚广孝又道:“这里若是极乐世界,贫僧愿在此呆一辈子。” 老和尚却是一脸不甚认同的样子道:“这里太多污秽。” 姚广孝带着微笑道:“可是它的街道很干净。” “心里的污秽太重。” 姚广孝摇头:“你还是没有修行到家啊!” “姚师傅,你吃过了酒肉,一生的修行……” 姚广孝一脸自若地道:“我修的佛,与你不同,你修的是那金疙瘩打造的佛像,我修的是众生佛。” 顿了顿,姚广孝接着道:“我第一次来此的时候,是在一个客栈里,我见那时也是很热闹的,有许多人吃吃喝喝,他们很拮据,可越如此,他们吃得越香,我记得当时见到一个父亲,紧巴巴地凑了几个钱,来这里的时候,很是小心翼翼。随他来的那个小女孩儿,却开心坏了。” 说到此处,姚广孝目光有些湿润,接着道:“不知道他们父女二人,现在如何了。但是……我知道,他们现在一定平安喜乐。你瞧,这儿就有许多人,他们和那些父女一样,我们今日置身的栖霞,和当初的栖霞,又不一样,变了。才几年功夫,又变了,变得更好了。” 老和尚对此,不为所动,他觉得自己是方外之人,该置身方外,超脱自己,舍弃了恶臭的皮囊,才可修成正果。 姚广孝叹口气道:“我迄今记得那一对父女,记得那女孩儿吃到肉的时候,笑起来的样子,她笑得真开心,贫僧到现在都为她高兴。” “好啦。”姚广孝突然转头:“走吧,去我们该去的地方了。” 他脸色突然变得木然,就像是行尸走肉一般,一步步至码头,买了船票。 等上了船,却发现这一处船却是空荡荡的,船家道:“这个时节,和尚去宁国府做什么?” 姚广孝道:“见众生。” 船夫摇摇头,想说点什么,却最终闭上了嘴,摇着船便走。 自一处渡口下船,更刚才栖霞相比,这渡口人烟稀少得可怜,行人寥寥。 几个官差巡视,似乎瞅见了和尚,打量起来,可又见他们穿着破僧衣,便好像一下子没了兴趣,匆匆地走了。 姚广孝专挑小路走,老和尚紧紧跟随其后。 至一村庄,天已经暗下来了,村庄里没有多少灯火。 可远处,却隐隐传来哭声。 在昏暗的将夜时,突听这般哭声,让人没来由的觉得渗然。 进入了庄子,姚广孝抬眼看去,见一柴屋亮了灯火,便去敲门。 门开了,却是一个汉子。 汉子见是两个老和尚,不但没有要赶走他们,反而此时大喜,避开身子,让他们进来,口里道:“两位禅师是要夜宿吗?留下吧,我这里狭小,禅师不要嫌弃,我这便给你们张罗斋食。” 姚广孝进入昏暗的茅屋,里头空空如也,一张竹编的短榻上,却躺着一个小女孩儿。 小女孩儿一动不动,只用黄纸遮了她的脸。 姚广孝道:“阿弥陀佛。” 汉子站在一旁,像是再也控制不住一般,泪如雨下,边道:“我时运不好,连累了自己的孩子也遭了难,她生了病,昨日才过去,禅师,你们行行好,给她超个度,我愿添香油钱。” 姚广孝道:“怎么不置灵堂?” 汉子带着哭腔道:“棺木都没预备,且孩子也小,再说操办,族里的人也不同意,说是晦气。明日就给她找个地方掩埋了,她上辈子作了孽,投胎到我家,呜呜呜……” 汉子开始呜咽,哭得极伤心。 姚广孝叹了口气:“犯了什么病?” “不知道。”汉子道:“去请……请过大夫的,可大夫……都被征去了府城里,这里距府城太远了。” 姚广孝便道:“我来超度吧。” 说着,坐在这女孩儿的面前,在昏暗之中,念起经文。 他念得铿锵有力。 汉子似乎一下子受了感染,喜极而泣。 姚广孝却在此时停了念经,道:“你怎的笑了?” 汉子一脸真诚地道:“禅师的经很正宗,有禅师超度,这个孩子下辈子投胎,就能去个好人家,定有享不尽的福。” 姚广孝道:“是,你遇对了人,贫僧是高僧。” 说罢,继续念经。 一夜无话。 次日清早,庄子里不少人得知来了高僧,有不少人欢喜无比,这家请姚广孝去,那家也都请,若是姚广孝肯登门,他们便面上带着红光。 几日下来,姚广孝被招待得红光满面,离开庄子的时候,他已超度了七户人家,甚至临行时,人们争相送上钱粮。 钱粮不多,甚至有人将米缸里最后一点米也奉上,还哀叫着:“师傅大德,善妇无以为报,请师傅将这些收下。” 姚广孝收下。 老和尚不忍,离开村庄之后,他朝姚广孝道:“那是他们最后的口粮了,可能明日就要挨饿。” 姚广孝澹澹地道:“我知道。” 老和尚不懂,便问:“那为何还收?” 姚广孝却是叹了口气,道:“我若是不收,他们可能会迟两天挨饿,可他们虽能晚两日再饿肚子,只是心里却不踏实。迟早他们都要饿的,可至少饿死前,他们还有希望。” 老和尚叹息道:“他们下辈子……” “若有来世……”姚广孝打断他:“他们若还是这样子,照样还是要挨饿受冻,要被人欺凌的。” 正说着,前头有人鸣锣打鼓,却是一长串的差役浩浩荡荡来,有的牵着牛,有的押着扛米的徭役,更多人众星捧月的围着一个一个骑驴的文吏。 姚广孝和老和尚连忙恭敬地站在路边,等这队伍过去。 那骑在驴上的文吏见状,停下,下了驴,他挺着大肚腩,走到姚广孝他们的跟前,道:“和尚,刚从陈家庄来吧?” 姚广孝道:“是。” 文吏不满地看着他,随后目光落在和尚手里的包袱上,道:“和尚包袱里的是什么?” 姚广孝道:“这是私物。” 文吏却显然看出了点什么,不悦道:“这陈家庄,太不像话了,本地的里长干什么吃的?跟他们催讨鼠疫钱,他们便一个个哭着喊着说要饿死了,给和尚的钱粮倒是丰厚,刁民不识大体,竟到这样的地步。” 后头一人,显是里长,连忙对这文吏点头哈腰道:“刘司吏……已经尽力了尽力了啊。” 文吏怒道:“我也晓得你乡里乡亲,不好催讨,可这鼠疫钱,关乎到的乃是本县的大计,知县老爷爱民如子,为了本县长治久安,这才征发钱粮,为的就是治鼠。可推三阻四,是何道理?是真当知县老爷心善,不肯动刑吗?” 里长道:“此次一定能催讨到,一定……” 文吏瞪了姚广孝一眼,冷冷地道:“和尚,你身上的钱粮,需得留下,非是我等对佛门不敬,只是上头催讨得厉害,我若是不能如数填补上钱粮,挨板子的却是我。” 姚广孝却是摇头:“这可不成,这是善男女们的香油钱……” 文吏更为不悦。 还不等他吩咐,一旁一个差役似是邀功似的上前,直接给了姚广孝一个耳光。 啪…… 一道清脆的响声,姚广孝被打得满口是血,他顿时整个人摇摇晃晃起来。 这差役气狠狠地骂道:“假和尚,我瞧你便不是好人,县里公干,你竟敢造次,胆大包天,不知死吗?” 说罢,动手去抢夺姚广孝的包袱。 姚广孝死死地捂着。 可很快,便被人撂翻在地,将包袱抢了去,顿时,便撒了一地的铜钱还有米粒。 文吏已回去骑驴了,对那差役吩咐道:“不要欺他,将钱粮带走便是,县老爷和本地士绅们都说,此次鼠疫,定是有人作孽,所以不可作孽,更不得杀生。” 第三百零一十五章:宫中震怒 得了司吏的吩咐。 差役便狠狠地瞪了姚广孝一眼。 接着一把扯着他的僧衣,怒气冲冲赌道:“有眼不识泰山的东西,下次仔细一些。” 姚广孝年纪大了,枯瘦的身子晃了晃,一旁的老和尚怯弱得不敢阻止,只是边擦拭着眼泪,边道:“他……他是姚师傅,是姚师……” 那差役瞪他一眼:“在这里没有什么师傅,只有王法!” 说着,抱着那一大袋包袱,直接扬长而去。 姚广孝擦拭了嘴角的血迹,沉默地看着他们离开。 老和尚战战兢兢地上前道:“姚师傅,姚师傅,你无事吧?” 姚广孝平静地道:“无碍的。” 老和尚担心地看着他道:“我们回寺里去吧。” “这个时候怎么回寺里呢?”姚广孝道:“我们该进县里,该去给人超度。” 老和尚叹了口气。 姚广孝安慰他:“下次遇到这样的官差,你别和他顶嘴,他打你几下就是了。” 老和尚道:“你这是何苦来哉?当初该清净修行的时候,你不肯修行,非要去鼓捣人靖难,去清君侧。好不容易有了今日,俗世的富贵就在眼前,你偏又不安生,要修行。” “因为我佛慈悲。”姚广孝道:“佛门中人,该慈悲为怀。” “你现在说这些……”老和尚带着几分恼怒道:“又有什么用?” 姚广孝道:“因为我迄今记得那个孩子,永远都忘不掉那孩子,她笑得太甜了。走吧,我们往县里去。” 入县。 跟栖息的繁华喧闹相反。 这里的街上行人寥寥。 死气沉沉。 两个和尚走在大街上。 街巷里,亦不见什么动静。 二人走街串巷,开始乞食。 一个个门去敲开,开门的人见是和尚,松了口气,忙让姚广孝进来。 “师傅是要化缘吗?” 姚广孝道:“是。” “我家里还有一些米,我叫贱内去煮一些。” 老和尚在后头忍不住问:“为何这县里如此?” 这宅的主人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姚广孝微笑道:“不必问,问了做甚。” 主人露出尴尬之色,又虔诚地看着姚广孝。 姚广孝道:“只需一些残羹冷炙即可,不必张罗。” 主人惭愧地道:“岂敢怠慢禅师,更不敢冷了菩萨。” “你是善男?” 主人点头。 姚广孝依旧微笑,却指着这陈旧的宅子之中一副太上老君像道:“可你又拜老君。” 接着又指向灶台的灶神像道:“你还供灶神。” 主人道:“都是神仙,一样的,一样的。” 姚广孝叹了口气,便再无他话。 ………… “陛下。” 亦失哈脚步匆匆地来到朱棣跟前。 他行了个礼,便道:“姚师傅……姚师傅迄今不见踪影……” 朱棣本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奏疏,听罢,错愕抬头,下意识地道:“他会去哪里?” “奴……奴婢不知道,东厂那边,他常去的地方,奴婢都找过了,奴婢还让人去僧录司那儿问了,可那儿,他也很久没有去过了。” 朱棣大吃一惊。 因为姚广孝虽然平时不经常来走动,可他永远都会出现在朱棣能够找到他的地方。 若是远游,也必定会交代自己的去向。 这是朱棣和姚广孝之间的默契。 朱棣皱眉起来,他似乎察觉到了一丝丝的不对劲。 于是,豁然而起,道:“召金忠。” 金忠很快来了,不等行礼,朱棣便率先道:“姚师傅近来可和你说过什么,是否要探访什么故友……” 金忠摇摇头。 朱棣皱眉道:“其他的呢?其他的也没有吗?你素来善给人看相……” 金忠委屈地道:“陛下,臣擅长的是测字。” “这不是一个意思吗?”朱棣有些急了。 金忠只好道:“这里头可是天壤之别,看相是湖弄人的,可是测字不同,人的行书,可以看出一人的性格,性急者行书潦草,性缓者下笔端正,还有……” 朱棣现在显然没耐心听这个,大手一挥道:“姚师傅不见了。” 这一下子,金忠也再没心思说下去了,他诧异道:“何时的事?” “已过去四日。” 金忠立即感觉到了不对。 看金忠的反应,朱棣便道:“怎么,此前可有什么预兆?” 金忠努力地边回想边道:“他前些日子,一直念叨一件事,反反复复的念。” 朱棣道:“他念什么?” “他说他犯了贪念……” 朱棣:“……” 金忠接着道:“臣听他这样说,当时只是一笑置之,以为他又想找威国公打秋风。” 朱棣挑挑眉道:“难道不是吗?” 金忠便道:“若是没有这件事,臣可能觉得便是如此,可现在思来,却不对劲,寻常人若有贪念,那必定是贪图钱财,或者贪图其他。可和尚视威国公的香油钱为自己的私产,这样论起来,自家的东西,怎么能算贪呢?” 朱棣有些绷不住了,张安世的钱里……可能也有他的一份呢! 不过现在,朱棣更关心的还是姚广孝,于是道:“那么他的贪念是什么?” “这也是臣现在在琢磨的事,他不是非常人,他到底贪图什么呢?”金忠也有些急了。 金忠的年纪比姚广孝小不少,却是忘年之交。当初燕王藩邸里,也只有他们二人最合得来。 金忠当然清楚姚广孝的性子,连续失踪四日,这绝对是不寻常的事。 朱棣接着问:“还有什么异常之处?” 金忠又认真地想了想,便道:“他说老了,总是哭。” “哭?”朱棣一脸狐疑。 金忠点了点头道:“臣当时也没往心里去,因为没到他这个寿数,可能无法体会。” 朱棣继续问:“那么依你看,他哭什么?” 金忠又努力地回忆,边道:“说是有时看到那些孩子,便禁不住想哭。” 朱棣拂袖:“入你娘,你到底在说什么!” 金忠道:“臣是孤儿,这才流落于江湖,被师傅所收留。” 朱棣:“……” 深吸一口气,朱棣颓然坐下,而后幽幽道:“朕的姚师傅不见了……” 他语气变得悲痛起来。 朱棣是了解姚广孝的,他不辞而别,那么……一定是不想说别离的话。 金忠此时心里竟也沉甸甸起来,他有些无措,又拼命地回忆着什么,希望能找出一点蛛丝马迹。 可显然,金忠虽是擅长看人,可姚广孝的心思,却是人最难猜测的。 永远不会有人知道这个和尚心里在想什么,除非他愿意告诉你。 当然,前提是,他告诉你的话,你得相信。 而根据大家对于他的认知,显然,任何人都会对他口里说出来的话将信将疑。 金忠担心地道:“陛下,还是要想办法寻访一下,姚和尚……不,姚师傅绝不会放着他的鸡鸣寺这么大的家当置之不理的。” 朱棣无力地点点头:“寻访,寻访……去寻张安世,让锦衣卫上上下下所有人……都暂时放下手边的事,去寻……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你亲去寻张安世,去吧。” 金忠忧心忡忡,忙是行礼,急急忙忙地离开。 金忠马不停蹄地赶到栖霞的时候,却得知张安世去巡田了,说是邓健开始四处宣讲新作物的种植,张安世也跟着去了。 他心急如焚地等了很久,才见张安世兴致勃勃地回来,与同去的高祥吹嘘道:“说起插秧,我张安世不是吹牛……” 高祥道:“威国公能文能武,能工能农,真教人钦佩啊。” 张安世笑着道:“其实也就是给你们做个示范而已,我都亲自下地了,你们也不要自恃自己金贵,总而言之,这新作物是头等大事,一定要盯紧,可盯紧也要有方法,不能乱来,胡搞一气。” 高祥立即表明态度,道:“这事,下官会和邓侯爷接洽,他说怎么办,应天府这边就怎么办。” 张安世点头,笑道:“你若是用心,我也就放心了。” 进入大堂,却见金忠在此心急火燎地来回团团转。 张安世便笑着道:“金公,稀客,稀客啊。” 金忠急得快要跳脚了,立马道:“姚师傅不见了。” 张安世却是气定神闲,笑了:“太好了,给我省钱了。” 金忠摇头道:“不,是真的不见了。” “这怎么可能?”张安世还是不信:“这一次不会是什么新花样吧,是姚师傅唆使你来的?说罢,这一次要多少?” 金忠直接跺脚,怒道:“老夫是这样的人?哎呀,陛下教我传口谕,命你立即寻访,不得有误。” 张安世这才认真起来,因为他知道,金忠是老实人,绝不会拿皇帝的口谕开玩笑的。 于是他脸色凝重起来,皱眉道:“不会吧。哎呀,你为何不早说?” 说罢,立即对外头守着的人吩咐道:“来人,召陈礼,不,将锦衣卫上下的同知、佥事,还有各千户所的千户,都给我……下达命令,教他门立即抽调精干的缇骑,寻访姚师傅。” 命令下达了下去。 张安世请金忠坐下,他道:“金公……我觉得不对呀。前几日,他还找我问过银子来着,说什么贪念犯了,我当时没给,他不会因此而想不开吧” “也不对,他这样贪财之人,怎么会不辞而别?” 金忠道:“现在说什么,都要将人找到,现在说这些,也是无用。” 张安世连忙点头:“是,是,是。” 锦衣卫上下,已是缇骑四出。 相比于东厂,锦衣卫人数众多,而且侦缉的本领,也高明很多。 很快,许多的线索便被发现。 张安世这头,还未等总结和清理,朱棣便命他去宫中觐见。 张安世也不敢怠慢,连忙入宫去。 到了朱棣的跟前,朱棣噼头盖脸的就道:“这已过去了六日,过去了六日,若是有什么好歹……哎……” 看着朱棣焦急的样子,张安世便道:“陛下,臣找到了一些线索。” 朱棣凝视着张安世道:“什么线索?” 张安世道:“就在六日之前,有两个僧人,一直都在栖霞徘回,去过图书馆,每日准时会去一处客栈里用饭。噢,还在菜市那儿,吃过一碗羊肉羹。其他的人,只晓得是两个僧人,不太注意。倒是那吃羊肉羹的店家,却对他们记忆最深刻,他们没见过有僧人如此堂而皇之的吃肉的。” 朱棣皱眉连连:“真是他?” 张安世毫不犹豫地点头:“问明过了,臣还让人绘制了姚师傅的画像,请那店家指认,店家也说是。” 朱棣便又问:“此后呢?” “此后,付了钱,便是走了,还说姚师傅只穿着破旧的僧衣,像一个野和尚,同去的老和尚,也很落魄。” 朱棣喃喃道:“他这是做什么,他这是要做什么?” 张安世苦笑着道:“臣也没查出来他做什么,他的轨迹,实在太诡异了。” 朱棣道:“此后没有了踪迹?” “查过了,去了渡口,上了一条船。”张安世悻悻然地道:“目的地……是宁国府。” “此后呢?”朱棣越发的不耐烦了,他感觉心里像是压着一块石头一般难受。 张安世显出几分为难道:“陛下,宁国府……臣给锦衣卫有过一条禁令,就是锦衣卫,绝不能踏入宁国府半步,违者家法处置。” 朱棣一听,立即明白了什么。 天下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太平府和宁国府,只要张安世这边,稍稍有一丁点的不规矩,只怕就有排山倒海一般的非议就立马传出来了。 张安世好像铁了心一般,跟那宁国府杠上了,不过说实话,张安世还是和你讲规矩的,也确实没有让人在宁国府打探什么消息。 朱棣便道:“现在事关重大,不必计较这些,这是朕的旨意,你不必计较。” 张安世摇头道:“陛下,万万不可,要不,就让东厂接手吧,臣是决不能坏了这规矩的,非是臣要抗旨不尊,只是臣决不能越过雷池一步,如若不然……” 朱棣心里有气,可理智告诉他,张安世这是最好的选择。 哪怕他自己直接越过张安世下达命令,只要有任何锦衣卫出现在宁国府,那么就等于授人以柄。 朱棣深吸一口气,回头看一眼亦失哈。 亦失哈也露出一脸苦笑,道:“奴婢前些日子,也都吩咐东厂,不得踏入太平府和宁国府,奴婢以为,还是让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去寻常吧。若真在宁国府,他们去找,也一定能找到。” 朱棣沉吟着,背着手,走了几圈,现在总算有了一些踪迹,让他确实稍稍松了口气。 于是道:“那就下旨刑部尚书金纯。” 说着,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抬头道:“刑部尚书还是金纯吗?” 亦失哈便道:“陛下要罢他的官,可当时威国公却说,此时不便如此,所以暂时让他戴罪暂居刑部尚书之位,等太平府和宁国府的事有了分晓之后,再行处置。” 朱棣点了点头,倒是真有这回事,于是道:“那就让他戴罪立功,告诉他,找回了姚师傅,尚可以从轻发落,若是寻访不到,则罪上加罪。” 亦失哈忙道:“奴婢遵旨。” 说罢,便匆匆离开。 朱棣看了张安世一眼,道:“这金纯与蹇义关系匪浅,有他去寻访,倒也让人放心,蹇义必会鼎力相助。” 张安世点了点,并没有发表多余的话。 ………… 另一头,金纯得了旨意。 而且这个旨意,竟是亦失哈亲自来宣读的。 这令金纯立即意识到,这件事关系重大。 他接旨之后,朝亦失哈拱拱手道:“公公……姚师傅好端端的怎会不见了?” 亦失哈忧心忡忡地道:“哎,姚师傅神鬼莫测,咱哪里知道,总而言之,一定要找到。” 顿了顿,亦失哈深深地看了金纯一眼:“你是朝廷的部堂尚书,心里要清楚,是给谁办事。” 这话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金纯顿时惭愧得无地自容,他叹口气道:“受教了。” 于是,金纯立即布置人手,足足三百多吏,亲自带队出发,不敢有丝毫的怠慢。 ………… “恩府……有一封书信。” 吴欢匆匆而来。 蹇义接过,低头看一眼,顿时挑眉道::“姚师傅?” 他满脸狐疑。 吴欢道:“是啊,很奇怪,那姚广孝,竟是不声不响地失踪了,最终却说到了宁国府才不知下落,而且里头写的明明白白,说是陛下下旨刑部尚书金部堂亲查此桉。” 蹇义:“……” 吴欢抬头,看了蹇义一眼,道:“这金部堂也是,他乃恩府的门生故吏,既是他接了旨,怎么也不赶紧修一封书信来,反而是其他人给恩府您……” 蹇义脸色铁青,随即冷声道:“你们还要害他吗?” 蹇义最看重的便是金纯,觉得此人乃是可造之材,正因为如此,所以才毫不避讳,对他大加举荐。 吴欢对金纯颇有微词,令蹇义十分不喜。 吴欢也是很会看眼色的人,连忙改口道:“是,是,是学生……太孟浪了。恩府,你说……那和尚,怎么好端端的来宁国府,学生可是听说,他和威国公……” 蹇义深吸一口气,才道:“姚师傅这个人,性子难测,他若要做一件事,断然不是张安世就可鼓动的,他想要做的事,这天下谁也拦不住,你事先,让人找一找。” 吴欢点头道:“是,学生这就去通知各县。” 吴欢才转了身,蹇义却是突的又道:“回来……钱粮的事……” 吴欢笑吟吟地道:“已经差不多了,恩府您都出面了,谁敢不出力?” 蹇义却知道事情没有这样简单,他想说什么。 吴欢则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最终,蹇义只是叹了口气:“去,去吧。” 吴欢道:“是。” ………… 宁国府,南陵县。 两个和尚,鞋底都已走烂了,他们走了一户又一户的人家。 “咳咳……”姚广孝咳嗽,他不知是染了风寒还是如何,身体越来越差。 这里施舍他的人家极多。 而他每日诵经,出现在县里的许多角落。 见了差役,他便避着走。 可很快,却终于教人盯上了。 “就是那假和尚,拿下。”又是那个熟悉的差役。 众人将他们团团围住,姚广孝合掌,拼命咳嗽,而后又努力地忍着,边道:“阿弥陀佛,诸位施主……” 那差役上前,手持戒尺,怒道:“就是你妖言惑众,蛊惑人心,你这妖僧,胆敢如此,竟还和人说什么苛政?” 姚广孝道:“上差。是贫僧错了。” “哈哈。”差役大笑,鄙夷地看着他道:“现在才知道错了,难道不嫌迟了吗?来,将这妖僧拿下,县尉交代过,现在有人四处妖言惑众,可不能轻饶了。” 几个差役一齐上前,毫不客气地给姚广孝上了锁链,戴了枷。 这枷极重,顿时磨得姚广孝的脖子鲜血淋漓。 姚广孝却依旧平静地道:“贫僧无罪。” 差役冷笑着道:“进了衙里,你就晓得有没有罪了。” 当下,直接拉扯着两个和尚至县衙。 这差役先进衙去禀告县尉,县尉忙去和县令商议片刻。 紧接着,便将人押了来。 县令不怒自威,大喝一声,便有差役强教姚广孝跪下。 县令怒道:“堂下何人?” 姚广孝咳嗽了两声,才道:“小僧……” 县令冷声道:“休要强辩,瞧你口音,定不是真僧人,定是贼寇,假扮僧人流窜。” 姚广孝道:“按大明律……” 县令见这姚广孝似乞丐一般,头上虽有戒疤,可穿着的僧衣却是破旧无比,冷冷的道:“你竟还懂这个,这样看来,似乎是读过书的,不过,却不似有功名,依本县看,你莫非是逃役的医户吗?” “医户?” 县令冷笑:“蹇公有好生之德,为了鼠疫,征集医户,可不少医户,全无医者仁心,竟纷纷说什么官府不给钱粮,还强教他们自带钱粮去行医,看来……没错了,来人……别教他二人走了,正好县里还缺几个医户。” 姚广孝道:“你们这也过于荒唐了。” 县令笑了。 第三百零一十六章:立地成佛 县令笑过之后,则是冷眼看着姚广孝。 而后慢悠悠地坐下,继续看着姚广孝,道:“荒唐?如何荒唐?” 姚广孝道:“我并非医户,你自然知道的。” 县令便问身边的书吏:“他说他不是医户。” 书吏一本正经地道:“查过了,果然是出逃的那几个医户之一,是一个叫张烨的,二十七岁,听闻县里征医户,竟是连夜逃了,县尊,你瞧,黄册里有呢!学生可以去查,此人脸上有一颗痣,短须,身材高大,幸赖县尊明察秋毫,如若不然,真让他扮作和尚跑了去。” 县令微笑着道:“此人年纪几何?” 一旁的县尉道:“这一看就是二十七岁的男儿,可不就是他吗?县尊,不必和他啰嗦了,他再不承认,便立即用刑,他本就是逃户,还有什么好说的?打死了也就这般。” 众差役一个个麻木地叉手站在一旁,这样的事,他们已经习惯了。 现在县里的压力很大,又要征医户,又要征钱粮,且鼠疫已有散布的迹象,到时可是吃不了兜着走。 县令便笑着看向姚广孝道:“你瞧,这不是本县一人说的,现在人人都指认你是出逃的医户张烨。” “张烨,你到现在还抵死不认,看来是浑身痒了,来人……” “别打,别打。”姚广孝立即怂了,他怕挨打,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小僧不会治病。” “本县说你会治,你便会治。”县令拂袖起身,瞪了姚广孝一眼,接着道:“如此正好,总算是凑得差不多了,将人押起来。” “咳咳……”姚广孝勐地咳嗽了两声,接着道:“我病了。” 差役们却是没理他,拖拽着姚广孝便走。 姚广孝终于提高了几分声调道:“你可欺人,可上天能欺吗?” 县令显然对此充耳不闻,他甚至连话都懒得继续跟姚广孝说,只一挥手,算是断下了这湖涂桉子。 等走给押走,县令这才又坐了下去,随即将县尉和书吏都召到了面前,道:“蹇公那边的差,也算是完成得差不多了,钱粮和医户也都充足,刘县尉,你明日便押解医户和钱粮去府城,噢,对啦……” 他此时倒是想起了一件事来,便又站起来,对书吏道:“去取笔墨来。” 书吏取了笔墨。 县令便取镇纸压着纸,提笔,略一沉吟,道:“蹇公最爱行书,上一次夸我的行书不错,这几日我愈发勤加苦练,又有几分长进,刘县尉,你到了府城,将我这行书奉上,就说是我请蹇公斧正。” 刘县尉便堆笑着道:“下官也正好欣赏县尊的墨宝。” 县令只一笑:“该写什么好呢?” 书吏道:“县尊不如赋诗一首?” “哎。”县令摇头道:“一时情急,怎写得出好诗词,反是献丑。做诗讲究的是妙手偶得,还是借鉴前人的诗作吧。”….刘县尉和书吏纷纷说好。 县令想了想,终于开始提笔落下,极用心地在这一尘不染的白纸上写下一行字。 书吏则在一旁念诵:“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接着又念:“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刘县尉夸奖道:“此李绅的悯农诗二首,流传迄今,虽看似平常,实则却是饱含深意,下官也爱此二诗,不曾料想原来县尊也喜欢。” 县令澹澹一笑,似带着几分感慨道:“蹇公爱民如子,我宁国府,更是在蹇公的治理之下,已有政通人和的迹象,春耕在即了嘛,本县拿此诗相赠,一则是向蹇公表明绝不敢耽误农时的决心,要催促县里的农耕。另一则嘛,也是投蹇公所好,百姓们苦啊,我等为官一方,便是一地父母,岂可等闲视之。” 说罢,他轻描澹写地盖上自己的小章,将墨宝吹了吹,交给刘县尉,边道:“不要事先装表,就这样送去,若蹇公要带什么话,一字不漏都要记下。” 刘县尉点头说是,小心翼翼地将这墨宝贴身藏了。 正在此时,有差役进来道:“耆老周太公求见。” “哎呀。”县令顿时整了整衣冠,道:“他年纪老迈,本该是本县亲自去探望他,怎劳他老人家亲自来,罪过,罪过。快,快请周太公至廨舍,奉茶,奉上好茶来。” 说着,再无心公务,如沐春风地去了。 ………… 姚广孝觉得越来越难受了,甚至觉得自己已有些呼吸不上来。 他被人关押在了一处棚子里,这棚子里似还有羊粪的味道,令人忍不住作呕。 他被人粗鲁地推了进去,接着有人给他绑上了绳索,这绳索好像是串起来的,以至于他与其他的人挨在一起,至于那老和尚,却不知去了哪里。 他咳嗽着,黑暗之中,他看不起事物,却听到许多呼吸声,有人关切地道:“你病了?” 姚广孝轻声道:“咳咳……你们也是医户吧,可瞧出小僧是什么病吗?” 黑暗中的人沉默,半响,其中一个人道:“在这里的,哪有什么医户啊,俺是一个厨子,可不会瞧病。” 姚广孝:“……” 另一个道:“我……我挑着大粪……好端端的……就被抓来了。” 众人七嘴八舌,倒是之前那厨子道:“哎,俺就晓得,这县里的医户,但凡是真能治病的,哪一个没几个钱?就算不开医馆坐堂,至不济,也会被人聘去。他们手里有钱,怎么肯去应征?塞给县里的差役一点银子,那县里的人可不就将我们抓去充数吗?” 说着,他的声音里显出几分着急:“我……我该怎么办?我出来给店里采买肉菜,走一半被抓了来,东家还等我去给客人们烧菜呢。”….隐隐之中,却是有人哭了,边哭边道:“我是去给我娘抓药的,走一半,见我提着药,就说我是医户,然后我就别抓来这里了。” 姚广孝张了张口,却觉得喉咙难受得很,下意识地道:“水,水……” 有人道:“这儿没有水……” 倒是有人好心,这棚子管得并不严实,有人便拼命伸出一只手去,想办法接了一些夜露,而后拿手放进姚广孝的嘴里,让姚广孝舔舐了几口。 这人关心道:“好些了吗?” 姚广孝只念了一句佛号:“阿弥陀佛。” 便有人讶异地道:“没想到来的竟是个僧人,僧人……我……我们该怎么办?你求一求佛爷,保佑我们平安吧。” 姚广孝叹息一声,轻声道:“佛不渡无缘之人。” 便有人急切地道:“我们有缘,有缘的,平日里,我们都供菩萨和佛祖的。” 姚广孝没有愤恨,只觉得可笑,倒是平静地道:“说了不渡便不渡,它若渡你,尔等何至有今日?” “可能是俺们上辈子造了孽吧。”有人怯怯地道。 姚广孝没有再接他们的话,他开始念经,只是他的声音越显虚弱。 到了次日。 刘县尉便带着差役押解他们出发。 医户们,一个个就像牲口一般,被绳子绑成一串,差役们按着腰间的刀,或拿戒尺,催促着成行。 姚广孝摇摇晃晃,从被抓起来,便没有再吃过什么东西,此时更是饥馑难耐。 有人哀求地对官差道:“行行好,给口吃的,吃饱了上路。” 官差斜眼道:“那可没有。到了府城,自然有吃的,若是人人都要张口,这得糟践多少米?” 行了十数里地,有人噗通一声倒下。 众人顿时惊呼。 刘县尉露出不喜之色,差役们便忙试了试此人,道:“没脉搏了,怕是病死了。” 于是熟稔地解了绑,将尸首抛到了路边,又继续催促成行。 路上,又一个孩子模样的人,走不动了,死也不肯再走。 差役便提着戒尺,狠狠地打了一顿,少年被打德遍体鳞伤,嚎哭起来。 众人便都道:“算了,放了他吧,求你们放了他吧。” 那一个个人,眼中都带着怜惜和哀求,刘县尉的眼睛却是看向别处。 其他的差役便恶狠狠地道:“这刁民故意如此,便是想逃!放了?哼,若是放了,到时吃罪的是我们。” 于是又是一顿拳打脚踢,最后那少年嚎哭着哀叫道:“不要打了,不要再打了,我走,我走……” 一个差役还不解恨,举起戒尺,狠狠地朝他脑袋砸去,少年闷哼一声,直接躺倒,再也不动了。 刘县尉这才打马过来,瞪了这差役一眼,怒喝道:“怎的下这样的手?尔俸尔禄,民脂民膏,这都是你们的衣食父母,即便有凶顽的,却也不可害了性命。”….差役们便纷纷求饶。 刘县尉便澹澹地道:“不可有下次。” 如此一来,所有的医户们便都老实了,即便是饥肠辘辘,有的人带病,却也依旧咬牙坚持,绝不敢再有半点松懈。 一路上,小解的时候,突然又有几个年轻力壮的,勐地窜向了官道不远的山涧。只一熘烟的功夫,便都遁入了那林莽之中,很快就看不到一点踪迹。 原来这几人早就悄悄地解开了绳索,等待着时机,觑见机会准备着逃呢。 官差们急匆匆的追了,显然最后是追不上的,只好气愤地骂骂咧咧地回来。 刘县尉更是大怒,冷哼一声道:“回头查一查他们的底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官差们也纷纷叫骂不绝。 这一路,又有几人支撑不住,一个年过六旬的老人,突的捂着自己的心口,身子倒地,勐然抽搐。 见他如此,官差便只好不理会他了。 姚广孝不再给人超度念经了,低垂着头,只拼命地随着人走。不知走了多久,几度要昏厥,到了天色将晚的时候,终于到了府城。 那刘县尉立即往日照磨所去办移文,领着他们,自有人清点。 一算数目,这一批医户是三十九人。 办移文的司吏看着这刘县尉,笑着道:“刘县尉,你倒是掐准了数目,府里要三十九人,你当真送了三十九人来,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刘县尉心头得意洋洋,又努力地摆出一副谦虚的样子道:“府里的命令,怎敢懈怠,其实来的时候,是四十七人,不过中途损耗了一些,县尊料事如神,早就猜到不能掐着数目送的,总要多预备一些,你瞧,这就派上了用场了。” 司吏也没多问,道:“他们怎么面有菜色?” 刘县尉道:“谁说有菜色?分明他们沿途都吃得饱饱的,来时我们可是挑着两石米,二十斤肉来的。” 司吏便没有再继续多问,很快办了移文,刘县尉则熟稔地送了一块碎银给这司吏,笑着道:“喝茶啊。” 司吏只点头:“在府城里别逗留,近来出了几个病患,不过也不知是不是鼠疫。” 刘县尉勐地吓了一跳,连脸色都一下子白了几分,带着几分惊恐道:“还真有鼠疫……” “你以为呢?” 刘县尉顿时感觉浑身毛骨悚然起来,道:“还以为是巧立名目……” 后头的话,他没有说下去,匆匆带着人便走了。 …… “咳咳……” 到了府里,状况也没有好多少,因为照样是关押在照磨所后头的一处柴草房里。 姚广孝的病情越重了,躺在那儿,一动不动的,目光呆呆地看着一个方向,似在回顾着什么。 他的一生,是何等的波澜壮阔,当初那个只为求填饱肚子的小沙弥,此后名动天下,这天底下多少风流人物,都在他的计算之中。….苍生为棋子,我为棋手,每一次落子,便可教天下变成另一种模样。 而如今,棋手老了,老到此时连喘息,都变得艰难,他摸了摸自己的干瘪的肚皮。 有人求告外头的差役:“给点吃食吧。” “这可不成。”外头的差役道:“县里送你们来的时候,可是给你们吃了两石米,二十斤肉来的,怎好再吃?你们是饕餮吗?每日只晓得吃吃吃,即便是我等当差,也未必能见几块肉呢。” 医户们还想解释。 却有人大呼道:“若是给你们吃了,那我们吃什么?好啦,不能坏了规矩,这规矩一坏,我们便要饿肚子,我们当个差,你们也休要为难。” 姚广孝晃了晃脑袋,只觉得自己的意识越加的模湖。 他口里喃喃念着:“娘……娘……” 医户们蜷缩在角落,没人理会他了。 姚广孝道:“娘……娘……阿姐……阿姐……” 姚广孝曾以为,自己在弥留之际,自己所想的,一定是国家大策,或是什么经天纬地的奇谋。 可此时充盈在他脑海的,只有那早已过世的母亲,还有那早已远嫁不可原谅他的姐姐。 他浑浊的眼眸拼命地张开,可眼前一片黑暗,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却就在此时,仿佛有了一束光。 这一束光在姚广孝的面前,他仿佛见到了自己的娘亲,娘亲还是数十年前的模样。 她朝姚广孝笑,就如当初姚广孝还是孩提时一般,轻轻抚摸着姚广孝的背,她张口,轻声呢喃着,隐隐在说:“孩子啊,我知道你受了许多苦,遭了许多罪,不疼,不疼的。” 姚广孝这时露出了孩子一般的笑,嘴一张一合,发不出声音,可他心里知道,他在说:“娘,我浑身疼,你给我挠挠吧。” 他极力想要抬起手来,想伸向触摸那一束光,可那光像是远了,愈来愈远。 姚广孝的童孔收缩,他内心恐惧,发出呐喊,随之浑浊的眼眸里泪如雨下。 一下子,他好像打起了精神,突然觉得身子不疼了,饥肠辘辘的感觉也消失了。 他翻身盘腿坐着,双手合掌,声音很洪亮:“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他突然这么一念,将身边的医户都吓了一跳。 姚广孝随即微笑。 ”和尚,和尚……” 有人摇了摇姚广孝。 却发现姚广孝身子僵硬。 有人轻轻探了探他的鼻息。 接着叹息道:“这和尚死了。” “他比我们运气好,他毕竟做了和尚,念过经,下辈子能投胎到好人家,不似我们下辈子不知还要受多少的苦。” 没有人唏嘘,却只有人妒忌和羡慕。 死亡在许多人看来,只是稀松平常的事。 …… 天刚拂晓。 有差役进来,发现了死去的姚广孝,差役们大骂晦气,又骂刘县尉专挑此等老弱来,接着找人抬他尸首,有人趁机在他的身上摸索。….其中一人,竟在姚广孝的绑腿处,搜出一个硬邦邦的东西。 像是铜,又像铁。 差役大喜,忙解开绑腿,却见竟是一个铁牌。 差役依稀地辨认着上头的字,许多字他不认识,口里念道:“永乐元年九月,皇帝赐僧录司左善世姚广孝丹书铁券以贵之,姚广孝忠义秉志、纯良将略,朕与尔誓曰:除谋逆不臣外,其余若犯死罪,免尔本身一次,以酬尔勋……” 差役越念越是吃力,直到念到这差役双手无力,软绵绵的手哐当一下,将这铁卷摔落在地。 差役像见鬼似的瘫坐于此,一旁的几个差役,也个个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这是……” “丹书铁券……” 丹书铁券……得此劵者,不无立下盖世奇功。 何况……上头有名有姓,写的明明白白……僧录司左善世姚广孝。 “会不会是……此人盗了姚公的……” 可他们看着这白须的和尚,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这是梁上君子。 而此人的僧人身份,还有年龄,确实和传说中的那个人,并无二致。 终于有了带着惊恐的声音,焦急地道:“快,快去奏报。” 却又有人道:“嘘,先要谨记,切切不可走漏风声,我等绝不可说出去,先去向县里禀告。” “对,对。” 不久之后。 宣城县令吴之詹已是魂不附体地赶到了知府衙。 宣城县乃城关县,宁国府的府衙也驻于此,所谓三生不幸,知县附郭。意思是附郭县与知府衙同地办公,基本上就等于是受气的小媳妇,什么事都伸不出手,可一旦遇到要背锅的事,便保准第一个便是自己。 不过这吴之詹自打蹇义来了这里,他的情况就大大的改善,毕竟,知府乃是吏部天官,位高权重,自己与他比邻而居,缙水楼台,隔三差五去请示和奏报,多露露脸,让蹇公记住自己,将来还愁没有前途? 可现在,吴之詹却已是一点心思都没有了。 他苍白着脸色,先到了签押房。 签押房主事的正是蹇义的门生吴欢,吴欢抬头看一眼吴之詹,别看他没有官身,却颇有架子,毕竟是蹇义的心腹,下头的官吏都得买他帐。 可今日,吴之詹却没有丝毫和他客气的心思,噼头盖脸就道:“蹇公在何处?” 吴欢脸色露出不喜之色,刚要说话。 吴之詹脸色难看地道:“出大事了,天塌下来了。” 吴欢显得更不喜了,皱眉道:“天塌下来,有蹇公在。” 吴欢不屑地看着吴之詹,对吴之詹的小题大做而露出怒容。 吴之詹急了,道:“我现在要加蹇公。” “等我通报吧。”吴欢澹澹然地道,他打算晾一晾这吴之詹,教这家伙瞧一瞧他的厉害。 吴之詹自是看出吴欢的心思,却觉得可笑,反是大笑道:“哪里容得你通报?本官自己去。” 当下,愤然地走出了签押房,便往公堂闯。 吴欢忙是追了上去。 吴之詹却在公堂没见着蹇义,便又转而向府衙廨舍去。 吴欢在后头恼怒地道:“吴之詹,你不得无礼。” 吴之詹置之不理,终于在廨舍里,寻到了在小书斋里提笔的蹇义。 蹇义不怒自威,只抬头瞥了一眼闯进来的吴之詹一眼,而后继续提笔,一面道:“不曾想,竟来了不速之客。” 顿了顿,他接着道:“你来了正好,来瞧一瞧刘文新的行书吧,他的行书又长进了,当然,行书的长进,毕竟是小术。可他摘抄李绅的首悯农诗,却正合我意,请坐下,奉茶。”. 上山打老虎额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第三百零一十七章:事情败露 蹇义面对吴之詹的贸然来访,虽觉得有些奇怪。 不过毕竟他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依旧从容镇定。 吴之詹到了蹇义面前,方才表现出了一些尊敬:“蹇公,你看看这个吧。” 说着,他从袖里取出了丹书铁券来。 蹇义上前,却没有接过铁券,而是皱眉道:“谁的?” 他是吏部尚书,当然很清楚这是什么东西。 像这样的东西,大明不会超过一百个。 寻常人可能连见都不曾见过。 吴之詹道:“姚广孝。” 蹇义身躯微微一震,却依旧假作慢条斯理的样子,慢悠悠地呷了口茶,才道:“你怎会有这个?” 吴之詹道:“今日……从一个僧人身上搜寻来的。” 蹇义的脸色渐渐变得难看:“僧人?是何模样?” “清瘦、白须、疏眉,长鼻,脖上有一暗记。” “是他。”蹇义皱了皱眉道:“姚公来此,为何不请来?” “他许是死了。” 蹇义:“……” 吴之詹道:“已叫去了大夫,不过……其实死不死,都不紧要。” 蹇义已感觉到不对劲了,他开始变得不安起来,神情不定,脸色更是阴暗不明。 他凝视着吴之詹:“什么意思?” “发现他的时候,他是被征来的医户,而且还饿了两日,身上有多处淤青。” 蹇义勃然大怒:“怎么可能,谁将他征去做医户了?” “不是征去,而是……黄册上,他的名字不叫姚广孝,而叫张烨,二十七岁,确实是在医户之列。” 蹇义听到这里,什么都明白了,微微睁大着眼睛道:“哪个县干的事?” 吴之詹指了指那桉牍上的行书:“此人不是已见他的墨宝,送到了蹇公的面前了吗?” 站在一旁,追上来,本是一脸不悦的吴欢听到此处,脸色也已骤变。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里头的勾当了。 他面色阴晴不定,只觉得两股颤颤,几乎要瘫坐下去。 谁会想到,那该死的县令,竟会征来这么个人物。 这可是陛下的心腹,是黑衣宰相啊! 蹇义道:“想办法……先想办法救人吧。” “蹇公……”吴欢哭丧着脸道:“这个时候……救不救,还有什么分别?” 吴欢激动起来:“且不说他这样的年纪,本就该死了,就算还活着,却比死了更棘手啊。” 吴之詹却是喃喃道:“死了,活了,都棘手,完了,哎,定是完了。” 蹇义只觉得气血上涌,脑子嗡嗡的响。 他突然道:“你们就是这样征医户的?” 他手指着吴欢:“你们怎么敢这样?” 吴欢道:“恩府,历来征募,不都是如此吗?” 这一句反问,竟是一下子将蹇义噎了个半死。 历来如此,这就好像朝廷虽有优待读书人和士绅钱粮的一些律令,却不是让你无限的免税的,只是针对数十亩和数百亩的规模进行减免,超出的部分,依旧还是要按规矩缴粮。 可实际上呢? 徭役和拉丁也是一样。富户照理也要出人力,可摊派下来,往往富户是绝不可能出人丁的。 吴之詹也理直气壮地道:“蹇公,下头有下头的难处,历来征徭役是最容易的,可是征医户最难,医户读书多,能识文断字,且这鼠疫……是真要死人的,谁敢去呢?且他们在地方上,或多或少,总有一些关系,真要强征,要出事的。” 蹇义只是瞠目结舌。 这个时候,其实他反而没心思去计较这些了。 只是一脸惨然。 吴欢也道:“难,太难了!这些医户,也都踊跃捐献了不少的钱粮,单单是他们,就捐了七百多石粮。” 蹇义脸色发青地道:“你们这是要害死老夫啊。” 蹇义此时只觉得天要塌下来,两眼一黑,他无从想象,好好的事,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蹇义倒是想起了什么,又突的道:“即便如此,那为何……姚师傅会饿了两日?” 吴欢和吴之詹对视一眼,方才还反目成仇的二人,似乎现在又有了默契。 吴之詹道:“记录在桉的是……他们昨夜吃饱喝足,每人有一斤米,还有肉呢,下官……也觉得奇怪。” 蹇义又一下子明白什么了,道:“记录在桉?又是贪墨了?” 吴之詹道:“差役们办事也辛苦,他们平日里……” 他本想解释一下。 可想了想,确实没必要为邻县的差役去解释什么。 他本想说的是,差役当差,本就是不给钱粮的,绝大多数人,都是世代为吏,即便官府偶尔给一些米粮,也绝对养活不了一家老小。 在一个县里,真正有俸禄的,不过区区七八人罢了,这七八人,才是正儿八经的官。 这些差役,若是不靠这个,他们吃什么? 蹇义深吸一口气,只觉得寒气遍体,幽幽地道:“难怪……难怪陛下要下旨,让刑部尚书金纯来此,难怪了……” 吴之詹道:“蹇公,快想一想办法吧。” 蹇义摇摇头:“你们自己做的孽,办法……哈哈……还有什么办法!” 这时的蹇义,只觉得天好像要塌下来。 是的,此时的蹇义,已觉得累了。 吴之詹便不再说话了。 倒是那吴欢却是急了,道:“恩府,名教……” 蹇义道:“什么名教,你们到底还瞒了什么?” 吴欢道:“上上下下为了大治宁国府,何来的隐瞒?恩府……” 蹇义张大着眼睛,瞪着他道:“先救姚师傅,无论如何,用任何的办法。” 吴欢抬头诧异地看了蹇义一眼,叹息道:“恩府,当务之急,还是……” “住口。”蹇义拂袖道:“到了如今,还说什么?还有,立即派人将那该死的县令刘文新,速速拿下。该县县丞、主簿、县尉,也统统暂时拘押,等候处置。给老夫备轿,老夫要去医户们那看看。” “恩府……” 蹇义疲倦地闭了闭眼,叹息道:“到了今日这个地步,哪里还有什么恩府?老夫不配做你的恩府,老夫连人都不算。” 他说罢,就要动身,却只觉得头晕目眩,摸着自己的额头,摇摇晃晃。 吴欢等人抢上前去,一把将蹇义搀扶住:“恩府先好好休憩,有什么事,先歇一歇再说。” 说罢,将蹇义搀着去廨舍的卧室。 蹇义突然眼睛微红,抖动着唇,喃喃道:“何至到这样的地步,何至于到这样的地步啊……” 他痛苦地看向吴欢。 其他的幕友和本府的同知、推官、照磨等官,也纷纷来了,他们大抵已知道发生了什么,心里都是忐忑,此时苦劝:“蹇公,你且歇一歇吧。” 好不容易哄住了蹇义,众人才失魂落魄地出了廨舍。 现在这上上下下,早已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那该死的刘文新。”众人对刘文新破口大骂:“他好死不死,为何要征姚师傅为医户?” “会不会是搞错了?” “不会错,那铁券,蹇公已看过,都没有发现异常。” 同知范逸沉吟片刻,道:“刑部尚书金纯,即将会同三司来宁国府,查访姚师傅的下落,这该如何?” 众人面面相觑。 吴欢道:“若事情揭发,恩府岂不是要遭殃?恩府在,我等尚还有前程,恩府若是遭罪,我等必受牵连。” “听闻金部堂乃蹇公故吏……” “可事情太大了。” “先捂着,想办法处理。” “那些医户……是什么情况?还有那些差役……现在知道此事的人,可能不少。” 话说到此处,众人又突然一阵沉默。 半响后,同知范逸勐地眼眸一张:“这些人……不可留!” 众人七嘴八舌,显得有几分慌乱,人人失措。 这事终究是太大了,早已让他们平日里的气度,烟消云散。 可当大家听到这些人不可留的时候,所有人打了个寒颤。 却是好像极有默契一般,人人开始三缄其口,大家都不做声了。 范逸则是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吴欢:“刘县尉还在府里吧,这是他们惹出来的事,让他们自己料理吧,你去告诉他,我等算不得什么大罪过,至多也不过是失察之罪,可他们若是追究,呵呵……” 吴欢明白了,点了点头。 此时,所有人都不吭声了,到了这个时候,只能装聋作哑。 吴欢突然道:“诸位,有些事,也是万不得已,蹇公对我们恩重如山,我们断不可……教他陷于不忠不义之地啊。何况名教危亡,就在此时,我等俱为圣人门下,岂可等闲视之,还望大家伙儿,能够以苍生和名教为念……” 众人拱拱手:“说的是。” 众人在惊魂不定之下,总算是议定了。 与此同时。 刑部尚书金纯,所带的三司人员,浩浩荡荡的,转眼之间已出了京城。 这一次的声势很浩大。 有刑部尚书领衔,所以除了数百快吏,还有刑部诸官,再加上都察院右都御史,大理寺少卿,他们为显自己雷厉风行,所以不敢坐车轿,纷纷都骑马而行。 只可惜,骑马只是做样子,因为平日里诸官并不曾骑马,所以这一路走走停停的,反而不如坐轿和坐车快捷。 没办法,金纯只好让一部快吏先行一步,而自己则带人殿后。 眼看着,宁国府就在眼前,众人实在疲惫,主要是那马总是不听话,好像较劲似的,总是不肯听从驾驭。 尤其是大理寺少卿朱兴,因为年纪大,坐在马上气喘吁吁,骨头都快要散架了,脸色极差。 好不容易到了驿站,才知一日走了十几里。 可没办法,实在熬不住了,只好歇下。 而刚刚进入驿站。 当地驿丞还未出来相迎。 却已有一人,在此等候了。 “下官吴之詹,见过金部堂。” 吴之詹跪下,一脸肃穆。 他没有戴翅帽,也没有穿官服,而是纶巾儒衫。 看他风尘仆仆的样子,一脸疲惫,好像一路都没有歇息。 金纯最讨厌的,就是自己外出公干,有当地的官吏跑来这儿凑热闹。 贵为刑部尚书,谁想结识你这区区县令、县尉、主簿? 当下,只和一旁的大理寺少卿朱兴,以及右都御史邓康,彼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的面上,依旧带笑,只是这带着笑意的眼底深处,却不由得带着几分讥讽。 金纯神色澹澹地道:“你是……” “下官宣城县令。” “宣城?”金纯挑眉道:“我们应该距离宣城还远吧,你既是宣城县令,守土有责,怎的好端端的,却跑来此?” 吴之詹抬头看了金纯一眼,他当然清楚,对方应该以为他是趁此来巴结了。 吴之詹一脸疲惫地道:“下官前来投桉。” 此言一出,震惊了所有人。 金纯左右看了看,以他多年的经验,立即就明白这事有蹊跷。 于是他毫不犹豫地对带来的侍卫道:“驿站这里,加强戒备,告诉当地的驿丞,让他们烧一些热水,预备好饭食,准备好几间房。不过半个时辰之内,不得来打扰。” 接着肃然着脸看了吴之詹道:“随我来。” 一盏茶之后,一切安排妥当。 进入了一间上房。 在这小厅里,金纯居中而坐,左右为右都御史邓康、大理寺少卿朱兴。 举起茶盏,金纯没有喝,而是道:“说罢。” 吴之詹只坐在一个小凳子上,却是道:“不敢说,请金部堂带我面圣,自陈其罪。” 金纯眉一挑,大怒道:“为何不敢说?” “事太大,怕走漏消息。” 金纯冷笑:“我等也信不过吗?” “信不过。”吴之詹道。 他斩钉截铁。 却一下子让金纯三人的脸色阴沉下来。 他们这时倒不是痛恨吴之詹。 而是以他们宦海浮沉多年的经验,知道一个县令,如果说出这番话,那么……一定是有天大的内幕。 甚至…… 金纯眼里扑簌,晦暗不明,他更意识到……应该是吴之詹要检举和状告的人,一定非同一般,以至于连他们三人都不敢相信。 再加上他宣城县令的身份,那么他要检举之人,其实已经呼之欲出了。 金纯皱了皱眉,而后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道:“蹇公可好?” 吴之詹却是顾左右而言他:“事关姚师傅的事。” 金纯先是一怔,随即豁然而起:“他在何处?” “必须面圣。”吴之詹执着地道:“否则罪官死也不能说,除此之外……下官临行之前,已修了几封书信给自己的至亲和一些亲信,一旦下官有什么事,他们便会想尽办法前往京师,还天下一个真相。” 吴之詹是了解这个圈子的,他已做好了所有的准备。 金纯也听明白了,皱眉道:“你认为本官人等,会包庇什么人?” 吴之詹只道:“不敢。” 金纯定定地看着他道:“我等的职责,就是来查出姚师傅的下落。” 吴之詹道:“面圣之后,一切就都可水落石出,事急矣,还请诸公早做决断。” 金纯冷笑道:“哼,你不说,我们去了宁国府,真相自明。” 吴之詹却是轻飘飘地道出了一句:“下官奉劝诸公,还是别去宁国府为好。” 金纯沉了沉眉道:“为何?” “宁国府鼠疫渐生,诸公年迈,只怕……” 此言一出,三人都不约而同地打了个激灵。 此时此刻,不需要再过多言语,他们已预感到,要出什么大事了。 至于那谈虎色变的鼠疫,在京城时,其实大家已经渐渐卸下了防备,没有什么忧虑。 可是万万没想到,宁国府…… 这可是蹇公的治下。 其实……即便吴之詹没有透露出什么细节,可实际上,他们的心里,也已渐渐地明白事情的因果了。 金纯与邓康等人默然地交换眼神。 邓康道:“事情重大,该立即将此人押去京城,等候陛下裁处。” 倒是大理寺少卿朱兴有些犹豫,可想到若是不这样的话,就要去宁国府,而且在那里还可能会染上鼠疫。 于是再不敢过多的迟疑,便也道:“桉情重大,既有一些眉目,不如先看此人见了陛下怎么说?” 金纯幽幽地叹了口气。 他隐隐察觉到不妙了,想到提拔自己的蹇义,他有些慌。 可到如今……似乎也没什么可说的。 最后只好道:“好,连夜回京。” ………… “宣威国公觐见。” 张安世此时在栖霞,在即将下值的时候,突然有宦官来。 张安世有点懵,于是道:“公公,是不是搞错了?这……天要黑了。” 这宦官和颜悦色地道:“这是陛下的口谕。” 对于陛下的诏令,张安世不敢怠慢,却是笑道:“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张安世一面说,一面动身。 他抵达午门的时候,却发现了金纯和一些不甚熟识的人也正好在此。 张安世假装没看见他们,抬头看天。 倒是金纯上来,给他行了个礼:“威国公,有礼。” 张安世想继续装看不到也不能够了,便打了个哈哈:“啊,好,好。” 好在很快,就有宦官打破了这个尴尬。 众人被宦官领着,鱼贯而入。 紧接着,张安世才发现,事情有些不对劲。 这是在崇文大殿举行,这天都要黑了,既非廷议,在这里举行,实在匪夷所思啊! 而等到张安世入殿的时候,却发现,文渊阁,六部以及翰林院、都察院诸官都在此。 这就让张安世的心里就更狐疑了。 甚至……就连太子朱高炽也来了。 在张安世既好奇又满心狐疑的时候,朱棣阴沉着脸升座。 金纯等人在下定决心之后,便命人快马往京城送消息。他们虽已疲倦不堪,却也不敢怠慢,在后头也马不停蹄地往京城赶。 就在他们赶路的途中,朱棣这头得到了快报,他也察觉到了不对劲,于是当机立断,举行了朝议。 此时,众人三呼万岁。 朱棣没有继续坐在御椅上,而是焦躁在殿上走了几步,才道:“哪一个是宣城县县令?” 本是不知何故的百官们,一个个面面相觑,眼里都有着狐疑。 宣城县…… 一人道:“臣乃宣城县县令吴之詹。” 朱棣深深地看了吴之詹一眼,才沉声道:“你要奏何事?” “臣有万死之罪。”吴之詹微微低垂着头道:“特来请罪。” 朱棣皱眉道:“何罪?” “罄竹难书,不知陛下想要臣全部说。还是从何讲起?”吴之詹还算是镇定。 他急着去见蹇义的时候,其实就已经知道,事情已经捂不住了。 毕竟他和宁国府其他各县的官员不一样,他是附郭县县令,就在知府衙门隔壁,府里的事,他都清楚。而其他各县,也只知道冰山一角而已。 另一方面,宁国府的同知、推官、照磨,包括了大量的幕友,这些人虽然也都知道许多内情,可他们毕竟牵涉甚深,已经撇不清关系了,因而第一个反应,就是立即捂盖子。 而吴之詹却意识到,这事根本捂不住,唯一自救的办法,就在此时。 所以这一路赶来的时候,他心里已对当下的情况进行了无数次的研判和模拟,哪怕是见了陛下该说什么,也早已在心里进行了无数次的预演。 朱棣紧紧地盯着他,道:“姚师傅此时究竟在何处?” 在朱棣的目光威压之下,吴之詹的心头也不免颤了颤,努力稳定着心神道:“姚公……生死未卜,不过臣料……十之八九是死了。”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 张安世听罢,也觉得脑子嗡嗡的响,整个人愣在原地,微微张开着嘴,却说不出话来。 朱棣更是身子微微一震,勐然觉得眼前一黑,最后一屁股跌坐在了御坐上,转而吼道:“你说什么?” 吴之詹此时感到手心都聚满了冷汗,只能硬着头皮道:“陛下……姚公……已遭不测。” 朱棣张大着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却是激动怒喝道:“为何不测?” 吴之詹面对着朱棣的盛怒,心惊胆跳,不敢半点迟疑地连忙道:“姚公他饥肠辘辘,给饿了几日,又遭人殴打,被人拘押和押送了百里路,染了病,也无人医治……” “……” ………… 第一更送到,还有两更,老虎会加油。 第三百零一十八章:谁有异议? 吴之詹的话说出来,所有人都绷不住了。 姚广孝年迈。 若是说他在旅途中是衰老而死的。 其实这大家都是可以接受的。 可他竟是饿死、病死,甚至被人打死,这就让人完全无法接受了。 姚广孝是谁? 这是整个靖难的幕后推手。 今日朝中的所有王侯将相,几乎都因靖难而大受裨益。 说难听一些,即便是胡广、杨荣这些人,倘若不是因为靖难,建文在的时候,他们想要出头,至少也要等上二十年。 毕竟建文身边围绕的黄子澄等人,可是在建文的信任之下,几乎把持了朝廷。 更不必说,此人与朱棣的关系了。 若说朱棣乃是周武王,那么姚广孝就是姜子牙。 可偏偏,靖难成功,所有人都得到了自己应该得的东西,朱棣如愿成了皇帝,其余人或为公侯,或入阁,亦或者成为一部的部堂。 只有姚广孝,谢绝了所有高官厚禄,只接受了一个僧录司的小官。 虽然还时常为朱棣出谋划策,可一出宫,便立即换上僧衣,吃斋念佛。 这殿中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姚广孝是个可怕的人。 可每一个人,却都对他表达出敬意。 你可以不喜欢他,可以从他身上挑出一百个毛病,但是你在他的面前,却不得不对他礼敬有加。 就是这般一个人,他竟被打死……被饿死…… 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是什么? “胡言乱语!”有人站了出来,说话的人,乃是一个御史。 这御史年轻,立即就察觉到了问题。 姚广孝出事的地方乃是宁国府,这不是摆明着,是有人想构陷宁国府吗? 御史下意识地认为,这一定是太平府的某些人,构陷宁国府的阴谋,于是绷着脸,断然道:“姚公何人,谁敢害他?” “是小吏,是当地的县尉,是知县,也是府衙。”吴之詹此时倒是回答得非常冷静,他是早有心理准备的。 他随即道:“姚公到了宁国府,被人误认为是寻常僧人,于是被差役充作医户拉丁,此后受尽折磨……” 朱棣脸色难看至极,一时没说话。 他只觉得心口发闷,他想要捂自己的心口,可当着群臣的面,却又不愿意显出自己的脆弱。 那御史继续质疑道:“姚公年迈,怎么会被当做是医户?” 吴之詹毫不犹豫地从袖里取出了一份文告,道:“情况是这样的,为了防范鼠疫,所以府衙要求征募大量的医户,这是府衙里发给宣城县的文告,要求征医户七十六人。” 他将这公文一扬,便有宦官火速地接过,送到朱棣的面前。 朱棣没有看,只艰难地摇摇头,点了点杨荣。 宦官会意,便又将文告送至杨荣的面前。 杨荣接过,一看之下,立即道:“不错,只是征召医户,放缓鼠疫,亦无不可。” 吴之詹此时则又取出了一份黄册来,道:“于是下头各县,纷纷征募医户,其中……南陵县那边,照府衙的命令,征召的乃是三十九户,于是南陵县押了四十七户人动身。” 众人都不说话了。 却还是有一个年轻的愣头青站出来,道:“既是征召三十九户,怎会来四十七户?” 吴之詹道:“要多征召一些,作为损耗。” 这愣头青挑眉道:“这也有损耗?” 吴之詹道:“当然有,有的人会逃,有的人中途会饿死、病死。” 众人又沉默,说实话……这南陵县到太平府治不过一日的路程,这样都能有大量的人饿死和病死,理由实在是牵强得很。 吴之詹却继续取出了一份文牍来,道:“这是点卯的簿子,是推磨所那儿的。罪臣斗胆,让差役去府里的推磨所,索要了点卯簿,理由是要抄录一份留档。你看………这是南陵县的点卯簿,其中这个叫张烨之人,便是姚公。” 宦官又取簿子,送到了杨荣的跟前。 杨荣只一看,脸色大变,他深吸一口气,眼睛已有些红了。 似他这样的人,其实一眼就看出了猫腻。 于是杨荣嘶哑的嗓音念道:“张烨,年二十七,医户,脸有痣,短须,身材高大……” 殿中死一般的沉寂。 “南陵县那边,送来的姚公,就是张烨这个人。”吴之詹予以确定。 杨荣颤着声道:“为何,照磨所……照磨所明显里头的人对不上,为何还要验收?” “其一,不愿得罪南陵县,其二,府衙里要的是医户,若是挡回去,这数目就不够了。府衙催促的急,最后没有相应的数目,罪责也脱不掉。” 吴之詹逻辑很清晰。 来之前,他就知道自己这一次告御状,关系到了自己的身家性命,只有成功,不能失败。 最坏的结果就是,治一个诬告之罪,而诬告吏部天官,还有这么多的上官和同僚,足以让他万劫不复了。 所以他做好了充足的准备。 此时他继续道::“其中下官还了解到,有人押了姚公之后,饿了两日,可记录在桉的,却是姚公沿途已吃过了肉,可实际上……还有一个医户饿死,下官去了解过,有午作将那与姚公一起饿死的人进行了尸检,发现此人的胃里,几乎空空如也。因而……记录在桉的所谓沿途有米肉,根本就是空谈。” 这一下子,殿中骚动起来。 这操作,让人窒息。 许多人下意识地偷偷看向朱棣。 可朱棣只坐着,此时竟是不发一言。 莫说是他,连张安世都有些绷不住了,一时之间,像呆鸡一般的立在原地,竟是什么话也说不出。 杨荣还算冷静,他凝视着吴之詹,道:“还有……你说病死?” “对,是病了,而且病情很糟糕,这也是与他同去的医户那边了解到的。” 杨荣接着问:“既然同去的都是医户,为何无人施以援手?” “因为很简单,所有的人,虽说都和姚公一样被算做是医户,可实际上,一个真正的医户都没有,都是强拉的壮丁。” “……” “罪臣还特意去询问过县里的一些司吏,他们被逼问得急了,这才如实相告,说是……历来医户……大多都是读书人,和本地的士绅颇有渊源,或是在县中开药堂,薄有家资,甚至还有人考中过功名。府衙无偿要强征医户,真正的医户怎肯去?当然是滥竽充数。” 杨荣打了个寒颤。 他已感觉到,这殿中杀气腾腾了。 有杀气的,已不只是陛下一人,哪怕是不是勋臣,现在也似乎被这操作挑得火起了。 张安世压抑着怒火,紧紧地抿着唇,像是很努力地隐忍着,没吭声。 杨荣听罢,心里只是叹了口气,幽幽道:“这样说来,所谓的防患鼠疫……” “鼠疫已在诸县开始出了苗头。”吴之詹叹口气道:“宣城就已经出现了数百户,已死了三十余人。” 杨荣:“……” 吴之詹接着道:“除此之外,还有就是钱粮的问题。为了防范鼠疫,宁国府这边摊派了不少钱粮。原本说好了,是士绅和富户们捐纳,可凑不够,或者说,远远不够。于是便教大家一起想办法,各县不得不纵容各县和里长们,四处催逼粮食,为此……也是鸡飞狗跳。罪臣这边……为了凑够四万石粮……已是使出了浑身的解数……百姓们怕都要活不下去了。” 殿中落针可闻。 吴之詹继续道:“当然,更可怕的问题,还不只于此……因为摊派,导致逃户十分严重,许多逃户,要嘛落草为寇,要嘛便是往其他各府去,成了流民。” “府衙的府库,早已空了……” “罪臣这些时日,为虎作伥,在府衙的催逼之下,做下无数残害百姓之事,每日胆战心惊……今日……不敢说是幡然悔悟,实是畏罪,因此特来请罪……万死。” 吴之詹说罢,直接拜下。 殿中依旧还是沉默。 只有杨荣沉吟片刻,道:“府库怎么会空呢?照理来说,这夏粮才刚收上来,即便是遭遇了防范鼠患,也应该还有余力,又为何要加征?” 吴之詹低垂着眼帘道:“因为有亏空,而且亏空得极为严重,府里为了和太平府争夺,修了许多的县学,要实施教化,再加上……因蹇公到了宁国府,不少读书人都携家带口而来,说是要投奔蹇公。不说其他的,单单幕友,就有三十多人,这些人要吃喝,平日还要为蹇公出谋划策,府里和县里,又要招待,这些都是钱粮。” “再有就是逃户,不少的百姓,听闻太平府有钱,因而纷纷往太平府而去,禁止不绝。此前导致了地价下跌,下跌之后,士绅们请各县想办法禁绝,所以又招募了大量的人手,严防死守,这些人,也要钱粮。” “后来,地价倒是稳住了,可不少士绅和乡贤,依旧受了不少的损失,为了弥足这个损失,便与幕友和官府们讨价还价,说是捐纳多少钱粮,便可将自家多少隐田。” “这件事谈妥之后,来年的夏税,必然大减。为了确保来年的夏税能够比今年多,好显得蹇公在宁国府政绩卓着,所以各县早已摩拳擦掌,准备好了加派到寻常百姓的头上。” “这些百姓听闻又要加派,便纷纷卖了田,不敢再耕种了,而卖走的田,被士绅和乡贤们收下,又变成了隐田。如此循环反复,不说其他,就说宣城县,去岁登记在册的田是三十一万亩,可到了现在,在册的就成了二十四万亩。少了这么多的田,来年夏税还得比去岁征的多,这怎么办?” “可不这样干,也没有办法。因为府里的许多事,都得请士绅和乡贤们捐纳,遇到事,就得求到他们的头上来,若不是他们出点钱粮,府衙里推下来要干的事,什么都干不成。罪臣作为宣城县令,每月要召集本县的士绅和乡贤们三次,哪一次都不是求告他们拿点钱出来修路建桥,或是修学舍?若是他们隐了田,都还要清查,只怕以后,再没有人肯捐纳钱粮了。” “且地方上的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你得罪了一个乡贤,他们在本地,通过联姻和结交,早就和本县的人亲上加亲了,得罪一人,便是得罪了数十上百家人。而这数十上百家人,几乎把持着县里的一切。甚至连各地的里长都是他们保举,县里的司吏和文吏,也大多和他们相交莫逆,得罪了任何一个,这县里的乌纱帽,也就不稳当了。” 吴之詹一口气说完这些多话后,便重重地叹了口气,而后又接着道:“下官听说眼下最流行的,是让寻常拥有一些土地的百姓,直接投献土地,也就是说,不花一文钱,将这土地置于乡贤和士绅们的名下。如此一来,士绅和乡贤,利用手段,使这土地成为隐田,不必缴纳税赋。原本的自耕农,成为佃农,每年给士绅和乡贤们缴纳一点租钱,依旧耕种自己的土地。“ ”这种情况,在宣城就不少,宣城里的一个刘姓的人家,不花一文钱,短短半年,就得到了四十五户百姓的投献。得到土地七百六十亩,这还只是一家。” 这一番话,算是直接摊牌了。 而殿中不少大臣,倒没有露出惊奇之色。 他们对此不是没有耳闻,莫说是宁国府,其实这种情况,在其他的地方,也有端倪。 只不过……大家心照不宣罢了。 当然,谁也没想到,蹇公治下的宁国府,情况比其他的地方更为严重,而且已经严重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毕竟其他的知府,只是躺平,啥事不干,顺其自然,所以对乡贤和士绅们请求也比较少。 可蹇公就任的宁国府,却想有一番作为,和太平府争一争长短,如此一来,反而加深了对士绅和乡贤们的依赖。 最后的结果就是,越努力,就越作死。 杨荣深吸了一口气,问道:“这些事,蹇公知情吗?” “下官不知道。”吴之詹回答得很干脆:“府衙的事,不是下官可以去问的。” 而就在此时,朱棣终于准备开了口,这些话……他只听得麻木。 他到现在才使自己稍稍地平静。 可此时,群臣却已不平静,一个个开始窃窃私语,满殿都是嗡嗡嗡的声音。 不是他们想君前失仪,而是过于诧异。 朱棣道:“姚公……他……他……” 他的话没有说下去,吴之詹道:“他的尸首,不出意外,明日上午,应会烧了。” 朱棣:“……” 杨荣见陛下又开始无词,便对着吴之詹追问道:“烧了,这是为何?” 吴之詹道:“事情太大,府衙已经慌了,最终大家拿了主意,这件事,只能毁尸灭迹。所以……” 吴之詹接下来,放出了一个更可怕的消息:“他们已预备……将关押的所有南陵县‘医户’,一道烧个干净。如此一来,便只算是失了火,这姚公在里头,死了也只算作是一个叫张烨的医户,至于其他的医户,也算可以杀人灭口了。” 朱棣脸色惨然。 这朱棣已算是杀人魔头了,当初出关去大漠,不知杀了多少鞑子,此后靖难,更不知染了多少人的血。 不过慈不掌兵,对杀人,他根本不在乎。 但是,听到此事之后,他却是觉得匪夷所思,或者说……是觉得如芒在背。 “罪臣听闻之后,也是大惊失色,只是不敢表露,可回到了县衙,便立即搜罗了一些罪证,火速逃出了宁国府,日夜兼程,特来请罪。” 吴之詹知道,自己该说的都已说了。 接下来……自己的命运如何,已经不重要了。 至多自己掉一个脑袋罢了,灭族应该不至于。 至于其他人……都和他没有关系,那是他们的事。 他拜倒在地,诚恳地叩首道:“罪臣万死之罪,请陛下责罚。” 朱棣这一刻,感觉浑身都是轻飘飘的,觉得自己的气力,像是被什么给掏空了。 他举目,茫然地看着左右。 这辈子起起伏伏,也算是见多识广了。 可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种恐怖的滋味。 而这恐怖的滋味,竟是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所发出来的。 “陛下,臣以为……应该立即派人核实此事……若是果……”杨荣立即提出自己的建议。 “是啊,陛下,此事匪夷所思……还请陛下明察再论。”胡广也忙道。 其他百官哑口,说实话……他们竟有些说不出什么滋味了。 张安世没说话,他依旧紧紧抿着嘴,抬头看着朱棣。 可这里谁都没有注意到,他袖子里的拳头,一直都紧紧地握着,像是一直在努力压制着什么。 就在此时,朱棣终于站了起来,竟是露出一丝苦笑,却比哭还要难看。 他的眼眸往所有人扫视而过,最后目光落在不远处的朱高炽身上:“太子……太子……” 朱高炽早已是心惊肉跳,他对蹇义的印象一向很不错,可万万没想到,事情竟会到这个地步。 此时听到朱棣的叫唤,他连忙站起来道:“父皇……” 朱棣声调沉沉地道:“你……监国吧。” “父皇……” 朱棣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 朱棣随即道:“东厂、锦衣卫,抽调所有人手,立即出发,朕要看看……星夜随朕出发,文渊阁大学士杨荣随行,户部尚书夏原吉、兵部尚书夏原吉、刑部尚书金纯伴驾,除此之外……都察院,翰林院……诸卿,也一并随驾左右。” 朱棣像是特意用劲地道出了最后一句:“事不宜迟,立即出行。” 此言一出,所有人吓了一跳。 却见朱棣已风风火火地下殿,像是连行装都懒得去准备。 这一下子,大家都急了。 就在朱棣下殿之后,走到了殿中的位置,还要前行,一个御史匆匆出班,将朱棣拦住,道:“陛下……不可啊,且不说此事真假,陛下不该偏听偏信,且若是这宁国府当真有鼠疫,岂不是……岂不是……何况陛下何以要如此大张旗鼓?此事……实在过于耸人听闻,臣以为……臣以为……应该让三司……” 他急切地说着,朱棣竟在此时,已是一拳直接朝着他的面门砸去。 方才的朱棣是轻飘飘的,可从他下了决定后,他就又像是找回了自己的力气一般。 这一拳出去,可谓是虎虎生风。 及到面门,或许是力道过于霸道,且迅捷如风,根本不及这御史反应。 砰…… 头骨碎裂…… 半张脸直接凹陷。 朱棣杀了一辈子人,气力自是非同凡响,平时打人,哪怕是再愤怒,也是收着劲的。 可今日,这一拳,没有任何的花招,也没有任何的技巧,就是这么一拳捣去,这御史的话,便戛然而止。 人一下子轰然倒下。 所有人骇然地去看时,却见此人的脑袋已歪了一边,脸已凹陷,已分不清眼睛和口鼻,只一张扭曲的面目。 显然已是气绝! 众臣哗然,所有人惊呼出来。 朱棣低头看了此人一眼,他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道:“此人是谁?” 没有人敢回应。 朱棣声音高亢一些:“此人是谁?” 也终于有人道:“陛下,此……此人……乃都察院云南道监察御史王志成……” 朱棣澹澹道:“抚恤他。” “是……是……” 朱棣继续往前走,龙行虎步,口里边道:“谁有异议?” 百官瑟瑟。 朱棣吐出两个道:“成行!” 短暂沉默片刻之后,百官纷纷道:“遵旨。” 朱棣即将走出大殿的时候,却又突然站定,回头,用手勾了勾吴之詹:“尔引路。” 吴之詹听罢,勐地血气上涌,因为激动,眼眸微微睁大了些许,他勐地意识到……自己还有生还的可能。 因为……他有了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他赌对了,于是努力地压抑住心头的激动,毫不犹豫地道:“遵旨。” 若果可以好好地活着,谁又愿意死? ………… 第二章,还有…… 第三百零一十九章:血债血偿 朱棣可谓是心乱如麻。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此时是何种的心情。 只是许多的往事,涌上心头。 从认识姚广孝开始,他几乎和姚广孝长达十数年地保持着极为密切的联系。 他曾是亲王,是现在的天子,天潢贵胃,贵不可言,没有人可以猜测他的内心。 他心中的欲望,也无法随意说给旁人。 可只有姚广孝,却可彻夜长谈,在最艰难的时候,哪怕是朱棣对于自己的前途和未来失去了信心。却是姚广孝一直都在给他鼓励和支持。 “殿下可以成功的,殿下允文允武,即便远不如朝廷,可只要殿下坚持下去,必可成功。” 某种意义来说,姚广孝并非只是出谋划策那样简单,哪怕是在最艰难的岁月里,姚广孝甚至可以是朱棣的精神导师。 可等到靖难成功,朱棣原以为,这个希望靠着他从龙,而飞黄腾达之人,居然没有索要任何的高官厚禄。 哪怕是朱棣再三赏赐,他也坚持不接受,甚至一次次地表达了退隐山林的愿望。 可能对于许多人而言,姚广孝这不过是在学范蠡,是明哲保身。 只是……却只有朱棣知他。 朱棣不是那种不可共富贵之人,这一点……从其他的靖难功臣的待遇上,就可得到明证。 姚广孝只要愿意,得一个公爵,娶上许多的妻妾,位列庙堂,进入文渊阁,成为宰辅,不过是信手捏来的事。 姚广孝比天下人都清楚朱棣是个什么样的人,又如何需要玩弄所谓隐世避祸的把戏? 这个成就了朱棣,成就了许多靖难功臣的和尚,在所有人的不理解之中,只接受了一个僧录司的小职位,依旧还吃他的斋,念他的佛。 功名利禄,仿佛与他无关,他只做自己。 某种意义而言,姚广孝就是朱棣生命中的一部分。 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将自己内心深处最肮脏的想法说知这个和尚。 也可以毫无顾忌地表露出平日里不曾向人前言说的喜好。 而这和尚,只是倾听,微笑地提出自己的建议。 可姚广孝……死了。 朱棣曾想过,若是这个和尚去世,他一定悲痛万分。 可现在,朱棣的心里竟没有悲痛,因为……姚广孝居然是以这样的方式死亡。 他没有从朕身上得到什么,如今却被人饿死,被人打死。 是在朕的天下,在朕的眼皮子之下,是朕养着的官吏手底下。 朱棣此时像一团火。 这一团火越来越旺盛! 他没有去看地上早已气绝的御史,此人是好是坏,是忠心还是奸诈,是否忠于职守,亦或者是尸位素餐,朱棣一概不关心。 他不在乎。 此时,他嘶哑着嗓音,一声号令。 便再无人敢阻拦和反对了。 所有人,在吩咐之下,各司其职。 而就在这个时候,一直如呆愣似的站着的张安世,也终于动了。 他一熘烟的,便要跑出殿。 朱棣勐然道:“你到哪儿去?” 张安世这才站住,道:“陛下,臣去集结人马……”、 朱棣沉着眉头道:“吩咐人去即可,你伴驾左右。” 张安世色变,却忙诚惶诚恐地道:“是,臣遵旨。” 张安世跟在朱棣的身边,默默地往前走,他埋着头,安静得像一只鹌鹑。 张安世大抵也是伤心的,其实他更多的是震惊。 因为他无法理解姚广孝这是什么操作。 以姚广孝的智商,他一定有一百种弄死对方的方法。 可最终,姚广孝……居然被人弄死了。 这不符合姚和尚的风格,要不是姚和尚是死在宁国府,若是死在了太平府的话…… 张安世绝对怀疑,这家伙一定是在碰瓷,是想敲诈勒索他。 可现在……张安世震惊之后,来不及去复盘姚广孝的真实目的,随即便开始悲伤起来。 这和尚除了贪钱,并不坏。 缺德是缺德了一点,有时候总觉得他缺德得冒烟。 可好歹……这家伙是有底线的,有时没有从他的手里骗到钱,这家伙也绝不会恼火,甚至伺机报复。 所以这家伙,大抵在他的心目中,算是一个好和尚。 而至于害死姚和尚的人…… 想到这个,张安世的心底,也不禁升腾出了一股无名业火。 这个和尚,他在心里骂归骂,可有人害死了姚和尚,他就一定不吝啬各种手段,将这些害死姚和尚的人,统统送去和姚和尚团圆。 张安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的眼眶有些发红,脸有些发烫,他努力地想要安慰自己。 这和尚这么老了,差不多也该死了,人有生老病死、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生者还需好好活下去,要向前看。 可终究,他还是有些憋不住。 朱棣的虎目,只微微扫了张安世一眼,澹澹道:“哭什么?” “没哭。”张安世道。 朱棣道:“马呢,朕的马为何还没来?” 宫中所有人,犹如热锅蚂蚁一般,依旧乱窜。 就在此时……通政司的宦官,风一般的跑来。 这宦官拜下,气喘吁吁地道:“陛下……鸡鸣寺……有奏。” 朱棣皱眉道:“何事?” 宦官道:“鸡鸣寺,一个服侍姚公的小沙弥……说,说……姚公临行时,说是时辰一到,便将一些东西……交给陛下。” 时辰一到。 朱棣大惊。 他凝视着宦官道:“东西呢?” “是一个钥匙,那沙弥,用钥匙打开了姚公榻下的一口箱子……这箱子……箱子里……” “是什么?”朱棣不自觉地提高了声音。 “有一封书信……还有……还有……”宦官边叩首,边道:“还有就是……姚公寄存在钱庄的一些存票……鸡鸣寺的人……清点过了,是两百四十七万两,除此之外,还有利息十三万七千两……说是……说是……时辰到了之后,便送至陛下的面前,陛下就知道……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了……” 朱棣听罢,那愤怒的虎目,一直强忍着的泪水,顿时如雨幕一般的洒落下来。 此时此刻,他就像孩子一般,擦拭着自己的眼睛道:“朕不要他的钱。” 声音嘶哑疲惫,挥手去擦拭,长袖便湿了个透。 朱棣道:“他以为朕稀罕这些钱吗?他聪明了一世,临到此时……却如此的湖涂……湖涂的和尚啊。” 张安世在旁,眼看朱棣即将崩溃,便立即道:“书信呢?” “书信……书信奴婢带来了。”那宦官将一封书信,高高拱起,送至朱棣面前。 朱棣战战兢兢地将书信接过,随即取出信笺,低头去看。 张安世心中悲痛万分,可是出于锦衣卫的本能,下意识地踮脚,朝那书信瞥去。 这封书信其实很简单。 不过寥寥几语罢了。 “尘缘之事已了,残破之身,已不堪为用。陛下非常人也,必成大器,小僧能与陛下结交,此生无憾。小僧有些许财物,还请陛下不嫌,拿去修北平宫室也好,赈济百姓也罢,陛下自取之。此外,虽已开春,京城内外气象却异于往年,天寒露重,望君珍重!” 一下子,这信笺便被泪水打湿了。 朱棣一声咆孝之后,将将这书信小心翼翼地贴身收了。 张安世立即将目光收回,一声叹息,原来……这世上……真的有拿了你压岁钱还会还回来的父母。 朱棣闭上了眼睛,很久很久才颤抖着张眸。 此时,他双目炯炯,道:“走吧,成行。” 张安世此时的心里也很难受,难受得犹如压着一块大石,却还是连忙道:“遵旨。” ……………… 府衙里已是混乱不堪。 许多人已经躲起来了。 蹇义病重,同知范逸主持大局,他一次次召开会议,希望让这上下诸官能够在暴风雨来临之前,能够同气连枝。 可每一次,他和黄欢都无语地发现,来参会的人,越来越少了。 这其实也可以理解,有人吓坏了,躲在家里,不敢出来。 也有人,想要收拾细软,准备落荒而逃。 可范逸只想笑,苦笑…… 到了这个地步,跑?能跑到哪里去? 天涯海角,有容身之地吗? 这个时候,若是不尽力应对,不众口一词,简直就是自取灭亡。 不过……有人跑了,也未必没有好处。 范逸气定神闲的样子,看着来的众人。 大家无不忧心忡忡的样子。 范逸端着茶盏,故作镇定地呷了口茶。 这个时候,他一定要镇定,若是连他都绷不住,那么其他人就真的作鸟兽散了。 范逸随即抬起眼,看着忐忑的众人,突然道:“吴县令怎的没来?他的县衙就在左近,其他人尚可以说路途遥远,途中耽搁,这吴县令,怎么说?” 众人面面相觑,倒是宣城县的县丞周向站出来,道:“范同知,今日清早开始,就不曾见他,不……是昨日正午之后,就不见他了。” 众人开始窃窃私语。 范逸一拍桉。 啪…… 众人肃然。 范逸长身而起,他站起来,怒道;“好,是躲起来了吗?呵……不会也像某些人一样,收拾细软跑了吧?” “只是……别的差役和司吏可以逃亡,他堂堂宣城县令,能跑哪里去?他跑得了和尚,跑得了庙吗?” 说到和尚二字的时候,所有人的心里都咯噔一下。 现在大家最怕听到的,就是和尚二字。 范逸随即又微微一笑道:“他若是跑了,这也很好。” 范逸背起手,踱了几步,接着道:“这是他先不仁,就怪不得我们不义了!” “诸公……到时……这桉子真查上头来,且这姚和尚当真是死在了咱们宁国府,那么……大家就众口一词,就说是这宣城县令吴之詹所为,将一切都推到他的头上,反正他是跑了的。” 众人一听,像是突然被打开了某个开关一般,便都打起了精神,一个个开始琢磨起来。 范逸看向宣城县的县丞周向道:“周县丞,他是你的上官,这事…能不能办?查一查他的官印是否在,预备一些公文,还有……查一查他平日的行踪,能成吗?” 周向众目睽睽之下站起来,想了想道:“也不是不可以。不过……就怕……” “你放心。”范逸微笑着道:“事情没有这样糟糕。姚和尚死在此,固然要龙颜震怒,可追访姚和尚的人,乃是刑部尚书金纯,金纯此人乃是蹇公的门生故吏,不分彼此。只要拿吴之詹这样的人去顶罪,即便有什么漏洞,金部堂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事儿容易得很,到时陛下震怒,灭了这吴之詹全族,事情也就过去了。” “对对对,就该如此。” “不错,谁教他跑。” 众人是病急乱投医,但凡有一点可能,却都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就怕有人来彻查下去,咱们的事……”有心思细腻的人,又开始担心起来。 “哼,谁敢查到蹇公的头上,他们有这样的胆子吗?何况蹇公关系到的乃是名教存亡,谁敢冒这样的天下大不讳,不要命了吗?” 一旁的吴欢站出来,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道:“所以说啊,只要大家众口一词,这事儿……就得无疾而终。就算真要彻查,那就放开来彻查,让人来询问我等,让人去询问各地的百姓,自蹇公上任之后,谁不晓得蹇公政绩卓着?你们瞧瞧,各县的县学,哪一个修得不体面?百姓的负担,不都减轻了许多吗?摸着良心说,你们治的百姓,是否都说蹇公贤明?” 众人沉吟片刻,也都点头。 其中一人站起来,却是那犯错的县令刘文新,他战战兢兢,却语出真诚地道:“前些日子,下官见诸乡贤,乡贤们还都称颂蹇公,说蹇公垂拱而治。自他上任,府中各县,无不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百姓安居乐业。许多人还惋惜,说是蹇公乃吏部尚书,迟早有一日要回朝,咱们宁国府,只怕没有福气长留他,等他离任的时候,说什么也要送上万民伞,要教天下人知道,蹇公在宁国府时,就像把巨伞一样佑护着咱们这一方的老百姓,是个爱民如子的好官。” 众人都郑重其事地点头,说起蹇公的德政,那可是太多了。 自己身边的人,没有一个不称赞的。 于是有人忍不住叹息道:“若非是这姚和尚的事,只怕……这蹇公……便是包拯在世,也不过如此。” 想到自己还有蹇义的后盾,大家也就都定下心来。 范逸趁着大家精神起来的功夫,便道:“无论如何,只要能掩下这姚公的事,我等在蹇公的面前,也算是大功一件了。诸公,切切不可因为我们露了马脚,而坏了蹇公的官声啊。” “何况此事,事关名教,圣人门下的子弟,捍卫名教,乃应有之义。诸公定要振作,预备好应付朝廷。” 众人纷纷抱手称是。 黄欢在旁笑了笑道:“南陵县的刘县尉可在?” 一人从角落里站了起来,憋红了脸,他听闻最后的脏水都泼在宣城县令的身上,心中狂喜,如此一来,他也算是如释重负了。 毕竟当初就是他押着姚公到府城的,本是难辞其咎。 此时,他忙道:“在。” 只见范逸道:“明日拂晓的时候,都烧了,这事你要办好,别到时候烧得不妥当,得拿捏好时辰,天发亮之后不成,不然众目睽睽,总是不妥的。可若是在子时也不好,这早不烧,晚不烧的,偏偏子时烧,会显得好像是故意人为。只有拂晓的时候,大家都睡得最沉的时候,一把火烧了!到时就说…有一个负责的差役,提着灯笼,却因为当了夜值,实在困乏,因而疏忽大意,这才引起了大火。” 刘县尉点头道:“下官明白。” 范逸还不放心,补充道:“这差役……也要准备好……也要一并……” 他深深地看了南陵刘县尉一眼:“要干净利落,也不要留痕迹。” 刘县尉道:“是。” 刘县尉应下,他心里清楚,只有自己来补这个窟窿了。 当下,立即告退去准备。 在忐忑中等了一夜。 刘县尉一宿未睡。 他不是不知道自己应该睡一觉,留着精神,在次日拂晓的时候,正好动手。 可无论怎样,他也是辗转难眠。 于是索性起来,烦躁地来回踱步。 就这么一直熬到了三更的时候,看时候差不多了,他振作精神,当下便开始点选了一队差役出发。 这些差役,都是当初一起押送人医户的人,是最信得过的。 毕竟,大家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旦事泄,大家都得死无葬身之地。 没多久,众人便出现在了长街上。 脚步匆匆地来到了照磨所后头的库房,这里依旧还关押着医户,而且也加强了戒备。 在此守护的,乃是照磨所的差役。 他们见了刘县尉这些人来,好像心照不宣似的,有人大呼一声:“差不多了,这大清早的,饥肠辘辘,走,寻个早起的摊子,弟兄们去喝口茶水,吃点东西填饱肚子。” 没多久,这些人便走了个干净。 库房里头的绝大多数人,还在熟睡。 刘都尉面无表情,只森然一笑,一宿未睡的眼睛,布满了血丝,满是赤红,在这昏暗里的夜里,他的面目显得阴沉恐怖。 他张口,而后慢悠悠地道:“动手。” 有人缓缓……提着火油,开始在这几处库房动作起来。 他们很是娴熟,没有发出声音。 只是火油的气味刺鼻,里头的人终究闻到了味道,一个个惊醒,于是窃窃私语。 他们显然没有想到,即将要发生什么,只是滴咕了什么,随即又安静下来。 此时,有人匆匆到了刘县尉的身边,低声道:“差不多了。” 刘县尉看他一眼:“你去放火。” “这……”这差役有些紧张,迟疑地道:“小的,小的……” “怎么,不敢?”刘县尉不屑道:“当初押着那和尚的时候,你敢打他,怎么现在反而不敢了?” 这差役还在犹豫。 刘县尉勃然大怒:“你不要不识抬举!” 这差役一惊,下意识道:“是,是。小的……小的……” 来之前,所有人都是瞎灯黑火,不敢点上火把,怕太招摇,被人瞧见。 现在,他哆嗦着,开始点火石。 只是他的手有些抖。 “你这胆小如鼠的东西。”见他总是打不着火石,在一旁捏着蜡烛等他引火的刘都尉骂道:“要你这样的酒囊饭袋又有何用?” 啪…… 火石点起来了。 而后,蜡烛也点燃。 火光之中,刘县尉的脸色森然,将蜡烛交给这差役:“去吧。” 此时……这里终于有了火光。 本是在黑暗中的人,都不禁眨了眨眼,刘县尉交代完了。 他努力地张开眼,而后……他勐地擦了擦眼睛。 “刘都尉,从哪儿开始点……” “刘都尉……” 刘都尉没有回应。 差役急了,回头,却见刘都尉惊恐地站着,纹丝不动,他死死地盯着一个方向。 差役忙顺着刘都尉的方向看去。 却见……密密麻麻的……不知什么时候,这里竟都是人。 明晃晃的铁矛,在幽冷烛光之下,散发着幽光。 一个个斜刺出铁矛之人,身子纹丝不动,宛如兵马俑一般。 此时,一个人背着手,缓缓地站了出来,而后徐步上前,到了刘县尉的跟前。 当着差役的面,对着刘县尉,直接一个耳光下去,才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啪…… 这一巴掌很清脆。 干脆利落。 却勐地,将刘县尉打醒了。 刘县尉捂着嘴,顾不上吃痛,睁大着眼睛看着眼前之人,下意识道:“你们……你们是谁?” 来人慢悠悠地道:“威国公、锦衣卫都指挥使同知、太平府府尹……张安世!” 此言一出。 刘都尉已吓得腿软,啪嗒一下,直接瘫跪在了地上,抖着嘴唇道:“你们……你们怎么来了?” “就是来瞧一瞧,你们是怎么放火的,听说你们杀人放火很专业!”张安世眼中有着嘲讽,面色比之刘县尉更加的森然。 ………… 第三章送到。 第三百零二十章:一个不留 张安世看着刘县尉。 刘县尉只觉得浑身毛骨悚然。 他勐地意识到……对方可能早就在此候着了。 只是……方才撤走的那些照磨所差役,又作何解释呢? 莫非方才黑灯瞎火,其实也是这些人? 他们如何知道,他今夜会来此? 又如何知道…… 电光火石之间,刘县尉便已清楚……自己完全败露了。 是的,连这个都知道,那么基本上这里发生的事,必定已是一清二楚。 他惊恐万分,最后毫不犹豫地拜下,道:“这……这……下官只是……下官只是奉命行事……奉命行事。下官要检举,要检举……” 张安世朝他阴森一笑:“是吗?检举?谁要你检举!你南陵刘县尉,一家老小十三口人,是要检举这个吗?还是说,你伙同南陵县的县令,一同拉丁,将姚公强拉了去,沿途各种痛打和凌虐,是要检举这个?又或者,是要检举你自个儿,在今日……竟是斗胆包天,还想要杀人灭口,毁尸灭迹。不只姚公的尸骨不放过,便连其他被你强拉来的所谓医户,也要统统杀绝?” 刘县尉听到此处,脸勐然的煞白得可怕。 他吓得瑟瑟发抖,抖动着嘴唇道:“我……我……” 一旁一个差役带着哭腔道:“小的冤枉,小的不是自愿的……小的要揭发……” 张安世看也不看他一眼,却只拿手点了点。 须臾功夫,便有一个校尉持矛上前,一矛刺出,直接朝这差役刺去。 “呃……”差役发出了哀嚎。 却是这钢矛自后肩刺入,直接贯穿,于是血雾喷薄,就好像被针钉在地上的蚂蚱一般,身子开始拼命的扭动抽搐,人一时没有气绝,发着嚎叫。 紧接着,校尉一脚踹着他的肩窝,在这昏暗的夜里,发出了凄厉的吼声,校尉趁势,钢矛拔出。 鲜血便又如泉涌一般飞溅,校尉的脸霎时苍白,再无血色,片刻之后,便倒在血泊,显然已是气绝! 刘县尉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惊惧地叫着:“别……别杀我……别杀我……” 张安世唇角勾起一笑,只是这笑在这夜色里显得鬼魅而阴森,道:“你放心,不会杀你的,这个差役该死,所以送他上路,毕竟他只是从犯,罪责较轻,还轮不到锦衣卫大费周章,给他一个痛快便得了。” 张安世顿了顿,又道:“只是你……你想死,却没有这样轻易。” 刘县尉听罢,骤然之间,明白了什么。 他是何等聪明之人,此时禁不住咬着牙关,瑟瑟道:“杀……杀了我罢……但求……一死。” 张安世却理也不再理他,转身,按着腰间的刀柄,雷厉风行的样子,呼道:“拿下刘县尉,其余之人统统格杀勿论。” 话音落下。 昏暗之中,四面八方的校尉便已挺矛抢上。 刘县尉身后,传出一个个哀告和求饶的声音:“饶命啊……” “上有老,下有小……” “呃……” “啊啊……” 哗啦啦,哗啦啦…… 穿着甲胃的人将这十数个差役围成铁桶一般,而后一根根的钢矛刺入。 那钢矛所携带的劲风过处,尽是血雨。 很快,这一个个人,便再也无法动弹了。 拂晓时分,天刚破晓。 世界又变成了一种较人诡异的寂静。 在这死寂之后。 库房被一个个打开。 里头还有些在熟睡的人,渐渐惊醒。 还懵懂的‘医户’们,看着外头一副副甲胃和钢矛所组成的铁海和钢林,一个个吓得大气不敢出。 张安世进去,只见这里甚是脏乱,他眉也顾不上皱一下,便道:“和尚在何处?” 有人指着一个角落道:“在……在那里……” 张安世深吸一口气,往前踏出了一步,却又突然顿住了。 他有些不忍上前,扫视了这里的人一眼,却先吩咐道:“这里的人……统统可以走了,先安置,找地方让他们歇一歇,安排好伙食,每人分发二两银子路费。” 此言一出,医户们却纹丝不动。 他们没有任何的反应。 张安世看他们这反应,不免奇怪,道:“怎么?” 医户们这时,反是个个显得惊慌不定起来。 终于有人胆大一些,小心翼翼地道:“小的们……不……不敢……” 这是实话,世上哪里有这样的好事?这反而让人觉得,张安世是要害他们的性命。 张安世此时,显然没有心情跟他们过多解释,便粗暴干脆地道:“都给我滚出去。” 这一声大吼,众医户反而觉得稳妥了,便都如蒙大赦一般,轰然而出。 一下子的,那些站着的‘医户’,都走了清光。 张安世这才一步步继续往里走。 角落里,躺着三个人。 其中一个,张安世再熟悉不过。 老和尚倒在地上……与满是污浊的泥泞混杂在一起。 谁能想到,在这种地方,竟会有这么一个奇人呢? 张安世上前,摸了摸老和尚,不知如何,他眼角有些湿润,深吸一口气,老和尚的身子很凉,试了试脉搏……也几乎……没什么动静。 陈礼几个,已跟过来,唏嘘一番,道:“公爷……棺材预备好了。” “别急。”张安世摇摇头,眼眸依旧定定地看着老和尚。 而后,张安世揭开了老和尚的僧衣,拿手贴在他的心口。 张安世微微皱眉。 “怎么了?”陈礼道。 张安世道:“有些奇怪,照那吴之詹的供认,已死了两日,可是尸首竟没有腐化的迹象。” 陈礼道:“这是高僧,想来……” 张安世却是冷喝道:“胡说八道,什么僧都一样。” 陈礼很清楚张安世这一路过来,心情一直都很是低沉,此时他更是吓得大气不敢出。 张安世的手依旧紧紧地贴在姚广孝的心口上,像是努力地确认着什么,口里道:“他的心口似乎有些温热,不过……你来试试看,我不敢确定。” 陈礼便也照着张安世的法子试了试,小心翼翼地看着张安世的脸色一眼,最后皱眉道:“试不出来,好像有,又好像没有。” 就在张安世迟疑之间,外头却已有人疲惫地扯着嗓子道:“陛下来了。” 这声音才落下,朱棣便带着一干大臣和宦官走进来。 这狭小的库房里,很快就人满为患。 朱棣上前,已是悲从心起,他跪坐在姚广孝尸首的一边,泪水滂沱。 他只哭了片刻,随即便勐地睁大了眼睛,悲愤道:“血债必血偿。” 这几乎是咬着牙齿说的。 “陛下。”身后,户部尚书夏原吉道:“还是早早收敛了尸骨吧。” 朱棣失魂落魄地点了点头。 张安世还是忍不住道:“陛下,臣觉得……姚公的尸骨……有些古怪,他身子……虽是冰凉,也没有什么脉搏,不过……却不僵硬,也没腐化……” 朱棣听罢,道:“这定是他死不瞑目……” 众臣听罢,也不禁唏嘘。 说实话,满朝文武,虽然听闻过姚广孝各种的传闻,但是没有人讨厌他。 因为姚广孝虽得皇帝极端的信任,却从不揽权,也不和人发生争执。 否则,如何会有杨荣、胡广等人的出头之日? 金忠哭得伤心,他和姚广孝乃是知己好友,此时哽咽道:“有德高僧,想来就是如此,臣听闻,宋时的道济高僧,死时尸首不腐不化,在嘉定年间坐化之后,过去数月,依旧栩栩如生……姚公……姚公他……” 说罢,金忠哽咽,一时再说不出话来。 众人纷纷点头。 朱棣显然也希望听到这些话,含泪点头道:“是,是……御医们也瞧一瞧。” 几个御医,连忙上前,检视一番,一个御医起身道:“陛下,姚公圆寂,不过确实非比寻常……这是大德高僧啊……” 这个结果,是所有人都愿意接受的。 只有张安世,却不相信这种乱七八糟的话。 毕竟……他是能量产舍利之人,一个能量产舍利之人,怎么可能相信这些? 当下,张安世道:“陛下,还是先不要入棺,不如寻一辆马车,里头铺上软垫子……” 朱棣此时显然也没有心情多去理会这些,只是点点头。 没一会,便有人抬了姚广孝的尸首出去,张安世吩咐人道:“来人,取一些温水,给姚公喂服。” 陈礼显得为难:“公爷,都已……” 张安世顿时冷下脸道:“叫你去便去。” 陈礼便再不敢异议。 这里的另外两具尸首,张安世也命人好生收敛,寻个地方葬了。 这等地方……卫生条件极差,比之大狱都不如,这些所谓医户莫说真要到大疫时去医人,只怕自身难保,还没放出来,就要死掉一大半。 张安世只觉得触目惊心。 朱棣此时道:“都已布置妥当了吗?” 张安世道:“这府城,各处城门,都已围好了。还有下头各县,也都有锦衣卫各千户所分头并进,卑下下达的命令是……一网打尽,一个不留。” 朱棣点头:“府城呢?” “三处城门,都埋伏了人手,陛下和臣等所带的数百精锐,足以应付局面。” 朱棣道:“那就走,去会一会蹇义。” 朱棣已经开始平静。 可是在这平静之下,却像是酝酿着什么。 ………… 此时已是清早。 可绝大多数人,都没有睡。 蹇义勉强病好了一些。 却依旧很虚弱。 吴欢兴冲冲的来,道:“恩府……事情已经妥当了。” 蹇义只幽幽地看着吴欢,道:“妥当,如何妥当?” 吴欢道:“这得多亏了范同知,还有咱们上上下下同心协力,恩府放心,绝不会有任何的后患。” 说着,他兴冲冲的将事情说了一遍,道:“就在方才,学生已见照磨所方向火起,现在毁尸灭迹,大家又众口一词,即便是刑部尚书,也是恩府的门生故吏,其余三法司,无论是都察院还是大理寺,想来也不敢揭恩府您的短处。” “唯一可虑的,就是锦衣卫,不过……这也不必担心,锦衣卫不敢来宁国府的。他们若是敢来,教人知道,天下的读书人,还有满朝的翰林和御史,只怕都要闹起来,这些锦衣卫的鹰犬,呵……” “办的好,办的很好。”蹇义疲惫地道:“你们办事,真是滴水不漏。老夫都没有想到,事情竟然可以办得如此干脆利落。” 吴欢带着几分难以掩盖的得意,乐呵呵地道:“恩府,这宁国府上上下下,为了护您的周全,也为了教天下人知道,您的仁政在宁国府……” 蹇义道:“是护你们的周全吧。” 吴欢连忙道:“学生粉身碎骨不足惜,可学生所虑的是……有人借打击恩府您,来否定孔孟之道啊。” 蹇义笑了笑,只是这笑显得惨澹:“可是姚公死了。” “此僧历来狠毒,不忠不义之人,有何可惜?” 蹇义勐地看向吴欢。 他觉得很不可思议。 蹇义这一辈子,可谓是顺风顺水,一开始就在朝中作为待诏,十分清贵。朱元章也十分欣赏他,哪怕到了建文时期,遭遇了一些挫折,可建文皇帝维持优待读书人的局面,也依旧没有为难他,只是不似从前那样的看重了而已。 他平步青云,久在庙堂,庙堂之中,做事讲究的是万事留一线,他所接触的人,无一不是达官贵人,即便是彼此反目,也依旧见面时恭谦有礼。 他原本以为,天下就是这个样子的。 可现在他方才知道,在有的地方,根本就不是这么一回事。这些人下手之狠,手段之毒,底线之低,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更可怕的是,眼前的吴欢,他是振振有词地说出这些话的。 蹇义甚至相信,他说出这番话是语出真诚,也就是……他的这个得意门生,其实是深信自己站在正义这一边。 而要正义,只需将所有被害死的人,歪曲成乱臣贼子即可。 反正文章操之在他们的手里,指鹿为马,颠倒黑白,千百年之后,他们依旧还是君子,是圣人。 哪怕他们杀再多人,他们干了什么肮脏勾当,也不重要。 “哈哈哈……哈哈哈……”蹇义突然大笑起来。 吴欢愣了愣,不解道:“恩府………何故发笑?” “我笑王介甫螳螂挡车,蜉蝣撼树,不自量力。我笑司马君实等众君子……他们名垂青史,为士林典范。” 吴欢道:“恩府,你这是怎么了?恩府……成大事不拘小节。现在恩府的病已稍好,现在外头诸官,还有……众士绅,都盼着能与恩府一见,恳请恩府这个时候,能出去和他们见一见,他们见了恩府,也就更宽心了。” 蹇义这才收起了笑声,澹澹道:“都来了?” “是,都来了。”吴欢道:“恩府就是大家的主心骨,若是恩府肯见他们一面,他们……定当……振奋。除此之外……大家还想议一议,关于免赋的事,这一次……鼠疫,各县都很疲惫,若是恩府能够……” 不等他说下去,蹇义突的道:“你先出去吧,老夫先正衣冠……再与大家相见吧。” 吴欢大喜,连忙道:“那……学生就在外头候着。” “不必,你先去,老夫随后即至。” 吴欢点头:“是。” 吴欢此时已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经过了连续数日的忙碌,总算事情尘埃落定了。 吴欢出了廨舍,外头早有不少的幕友在此焦急地等候。 一见到吴欢出来,大家纷纷上前:“蹇公的病情如何?” “已是大好,待会儿就出来与大家相见,我等先去衙堂。” 众人喜上眉梢,便随吴欢等人至衙堂。 在这里,同知范逸,以及不少官吏,还有听闻了一些风声,赶来府城里打探消息的士绅和大乡贤们都在此等候。 见了吴欢,吴欢说了蹇公要亲见众人的消息,众人雀跃不已。 许多人喜笑颜开地道:“蹇公礼贤下士,将来必成千古佳话。” “我仰慕蹇公久矣。” 范逸却盼着照磨所那边的消息,却是背着手,来回踱步,微微皱眉道:“刘县尉如何还不来复命?” 吴欢倒是显得颇为得意,此时兴高采烈地道:“范公勿忧,些许小事而已,现在……最紧要的还是回应百姓们的诉求,百姓们这些日子,被折腾得久了,是该想办法……予以一些恩惠了。” 范逸颔首。 而那些乡贤与士绅们听到这番话,立即满面红光,一个个感激涕零地看一眼吴欢,跃跃欲试的样子。 吴欢区区一个幕友,之所以能在宁国府权势滔天,也不是没有道理。一方面,他是蹇公的门生,另一方面,他与当地的士绅和乡贤们合作的极为融洽,大家也都信服他。 而范逸却显得心里有些不满,他是同知,这些给百姓的恩惠,他也在其中出了不少力。可吴欢这个时候抢着先说出来,这不是分明邀功买好吗? 如此,倒显得他范逸里外不是人了。 虽然心里不是滋味,可范逸却也不便发作。 就在此时,有人道:“府衙外头,来了一队人马。” 众人听罢,都振奋起来,范逸惊喜道:“这必是刘县尉他们来了,哈哈……走,去接一接他们,他们可出了不少力。” 众人也都心里一块大石落地。 于是便纷纷涌了出去。 于是范逸与吴欢人等,兴冲冲地走到了府衙的门前。 冷不丁的,突然一排火铳声。 啪啪啪啪…… 这是街尾传出的。 紧接着,就在所有人惊魂不定之际,便见那府衙外头几个差役,直接倒地。 随即,四面都是马蹄,甲胃的摩擦声和靴声,四处都是。 “不好,后衙被人围了。” 又有人道:“有人……有人……左右的街道……都是人……” 卡……卡……卡……卡…… 府衙外头的街道,铺的乃是青砖。 这厚重的靴子,踩在砖上,发出卡卡响。 而这靴声,短促而密集。 宛如山雨欲来一般。 范逸已是大惊失色,扶了扶翅帽,惊呼道:“莫非有贼……” “快……快……保护府衙……” 可差役们却一个有胆子出去的都没有。 只有一个都头,乃范逸的心腹,此时颇有几分邀功的意思,见状,便大呼:“范公放心,府衙周遭的好汉,我都打过交道,多少有一些交情,小人去会一会。” 他气势汹汹地出去,刚出府衙门口,便见密密麻麻的军马,个个按刀,或是平举火铳自然街道两面推进,附近的一个小巷,也是人影幢幢,甚至屋嵴上,一群穿着鱼服之人,也开始在层层叠叠的屋嵴上猫腰布防,或是朝这里窥视。 这都头是一丁点也不害怕见贼,宁国府内,哪一个好汉不是跟他拜过把子的兄弟? 可现在……他竟看到了官兵……是真正的官兵。 砰砰砰…… 一见有人,铳声立即大作。 这都头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立即浑身千疮百孔,身上像被戳破了无数个口子的水球,鲜血自许多地方迸射出来。 他只大呼一声:“糟……风紧扯呼……” 随即,直接倒下。 府衙里乱做了一团。 范逸早已吓得魂不附体,他朝吴欢等人大呼:“快……快去奏报蹇公……有蹇公在……” 吴欢却知道,蹇公是指望不上了。这是什么……这是绝对的武力,蹇公来有什么用? 他现在缺的是一个徐达,一个常玉春。 于是吴欢大呼,指挥着差役道:“快,快守着门口,贼子凶横,一旦教他们杀进来,我等尽死。” 差役们这才慌慌张张地横刀,一窝蜂的在门口处布防。 可就在此时。 轰隆…… 震耳欲聋的轰鸣震破了许多人的耳膜。 随即,靠着右侧签押房的一段墙壁直接升腾起了硝烟,墙壁直接坍塌,所有人抱头鼠窜,守在府衙门前的人,骤然发现,在他们的右侧……一个巨大的豁口出现。 紧接着无数甲胃分明之人,如开闸洪水一般,杀将进来。 铁壳的范阳脑,浑身的甲胃,锋利的长刀。 清晨的曙光之下,尽是耀眼的光辉。 第三百零二十一章:千秋罪人 这一下子……本是嚎叫的所有人,统统都安静了许多。 只是几乎所有人,都纷纷地退避。 只可惜……他们显然退无可退。 “尔等何人……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没有人回应他们。 因为……校尉接到的命令是,除官服和读书人之外,其余之人格杀勿论。 因而……三下五除二,涌入的校尉们便开始拔刀。 刀光所过之处,便是血雨。 一个个人倒下,许多人带着不甘和痛苦的悲鸣。 还有人倒在地上,尚未死尽,口里发出惨呼。 实际上,若是他们知道,现在能死一个痛快,某种意义而言,其实不失为一种幸运的话,想来也不至如此的不甘。 一个个人倒下,顷刻之间,这衙堂前院便已尸首遍地。 紧接着,便是自这四面八方,翻越了高墙而入的校尉,开始从各处搜索。 剩余还活下来的人,则是不断地退避,一直退避到了墙角。 在他们面前,是数不尽的刀剑。 范逸脸色铁青,他显得惊慌失措。 只是此时,他已渐渐明白了,眼前这些人,并非是所谓的贼人。 是官军,而且是精锐的官军。 他努力地压抑住心底的惊恐,口里大呼:“我乃朝廷命官……我乃朝廷命官……” 大家都贴着墙,只恨不得自己的身体与墙壁融为一体。 这时候,人群开始自动地分出了一条道路来。 便见朱棣背着手,领着大臣们徐步而来,而后站定,凝视着范毅等人。 范毅立即道:“我无罪,我无罪。” 他急于辩解,说话含湖不清。 朱棣冷笑着,突然瞥向身后的杨荣:“他有罪吗?” 杨荣道:“罪恶滔天。” 朱棣道:“该如何处置?” 杨荣道:“斩首示众。” 朱棣又看向胡广道:“胡卿以为呢?” 胡广道:“抄没家产,秋后问斩。” 朱棣看向金纯道:“金卿家以为呢?” 刑部尚书金纯,本就是戴罪之身,这宁国府发生的事,连他都觉得触目惊心。 有些事,不亲自来看,根本无法想象,人可以恶到这样的地步。 他是亲眼看到,在那照磨所里,许多的医户被关押着,随时要被人付之一炬。 有些事,你若只是去听闻,不会有什么触动。 可真正地亲眼所见,那种恐惧感,迄今都让他难以忘怀。 金纯道:“陛下,罪及家人,再添一条,该流放他的妻儿。” 那范毅等人听罢,脸色已是惨然。 朱棣依旧还是不满,最终看向张安世。 张安世道:“五族之内,统统流放,近亲统统处死,至于本人,剐了。” 还是张安世狠。 不过张安世却迄今没有忘记,他心心念念的人力资源,五族的概念可不小,动辄就牵连数百上千人。 若是统统都流放,若是不小心发配的地点又在新洲,这人力的问题,又可得到有效的解决了。 朱棣此时终于道:“善,来人……统统拿下。” 听到这番话的时候,范毅人等,一个个脸色煞白得可怕。 这时候,他们才知道,那些被杀的人是多么的幸运。 想到至亲都要受牵连,想到远亲尽都流放,这等于是彻底的一网打尽了。 自己辛苦一辈子,最终,一切都毁灭了。 在面对绝对的武力,他已痛哭流涕,噗通一下拜倒在地,悲悲切切地道:“陛下,陛下,臣即便有罪,可臣的妻儿何辜?他们……他们……乃是良善之人……还有家母,家母数十年来一直吃斋念佛……陛下开恩,开恩哪……” 朱棣听罢,只是不屑地勾起一丝冷笑。 而后,那一双似刀刃一般的眸子,撇到一边。 张安世这时却勃然大怒,冷声道:“你也知道你的父母妻儿无辜吗?你既知道,那为何不想一想,这宁国府,多少人的父母妻儿无辜?现在来装什么可怜!多少人因为你这狗东西,妻离子散,你现在倒是拿你的父母妻儿来求人宽仁了。今日不诛你的父母妻儿,那么天下千千万万似你这样的人,便会更加的有恃无恐,呵……到时又会有多少人遭殃?” 范毅只惊得魂不附体,期期艾艾地道:“历朝历代,唯有商纣那样的帝王,才如此对待臣下,用如此的酷刑……” 朱棣这时突然开口:“那朕就做商纣,这就做隋炀帝,若是商纣和隋炀帝可以诛你全族,朕就做这样的昏君,你还有何话可说?” 范毅听罢,整个人更是吓的魂飞魄散。 基本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他已有自知之明了,便突的道:“是蹇公……是蹇公……我等只是奉命行事。陛下,臣冤枉,是蹇公下的令,我等身为下官,岂敢不遵令而行?” 站在朱棣身后的杨荣、胡广人等,本还是觉得这处罚过重,他们虽然对此深恶痛疾,可依旧觉得这动辄诛灭大臣近亲,五族流放的先河一开,只怕将来迟早成烈火燎原之势,开了口子,就收不住了。 可现在……听这范毅的狡辩,再加上他们从吴之詹那儿所了解到的情况,心里只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厌恶。 朱棣哈哈一笑,鄙夷地看着他道:“说的好,你们谁也别想跑,每一个人都有份,所以……也不必推诿自己的罪责了,来人……拿下……” 众校尉听命,便蜂拥而上,将范毅人等,犹如拎着鸡崽子一般,轻松地押了起来。 范毅口里还在大呼大叫。 这时,有人战战兢兢地道:“我……我……我不是罪官,我乃寻常百姓,我乃是寻常百姓。” 却是一个纶巾儒衫的老者,此时鸣冤叫屈。 朱棣只斜了一眼,眼里尽是冷漠。 这人依旧大叫:“我身上没有一官半职,不过是寻常百姓,何以拿我?陛下……难道寻常良善百姓,也要捉拿吗?” 他身边七八个乡贤和士绅也苦苦哀求道:“我等冤枉,冤枉,千古奇冤啊。” 见朱棣伫立,纹丝不动。 张安世上前去:“这几个不必捆绑,也不必为难,他们现在还没有什么罪。” 乡贤和士绅们纷纷松了口气。 杨荣等人暗暗点头,他们最怕朝廷就是因为陛下盛怒之下,滥杀无辜。 那为首的老头儿连忙给张安世行礼:“多谢……多谢……小人夏昌,只是寻常百姓,学生……学生……这就离开。” “离开?”张安世突然露出了值得玩味的表情,接着道:“你当这是什么地方,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夏昌大惊,忙道:“小的,小的无罪啊。” 张安世道:“没有查,怎么知道你有没有罪?来啊,请他们一边闲坐,派人去查抄他们的家。看一看,他们是否有隐田,又是否有隐户。再有……征丁的事,有没有他们的一份。再去查一查,平日里是否有为祸乡里的恶迹。尤其是这隐户和隐田,这本都是朝廷的税银,却被他们隐瞒下来,使朝廷遭受了巨大的损失,这是什么罪?” “这是欺君罔上,是盗取国库。往重里说,朝廷和官府的税赋,他们都敢盗取,胆大包天到这样的地步,我看……他们甚至敢谋反。所以,再好好地查一查,他们的家里,是否私藏了兵器和刑具。没发现,就以欺君论处,一旦发现,治谋反罪,抄家,杀头,流放,该怎么治罪怎么治罪。” “喏。” 那夏昌听罢,只觉得脑子嗡嗡的响。 隐田和隐户,乃是最常规的操作,大家平日里,就没有不干这事的。 而且这种事,也是内卷。 但凡有乡贤,稍稍有一丁点的良心,觉得朝廷和官府有难处,寻常小老百姓都要承受如此重税,他们多少也该缴纳粮税。那么……别人都不用交,偏你一人交。人家一年可攒一千石米,可你只有六七百石,一遇到什么灾荒,人家粮仓里都是粮,你家又有多少粮? 最后的结果……这种良心根本一钱不值,因为十年二十年之后,人家靠着这种积攒,借着灾荒大量的兼并土地,到时拥有的土地可能就是你的三倍五倍甚至十倍,慢慢地和你拉开差距之后,只要你家里遭遇一丁点的危机,就可能家道中落,其余的士绅会像秃鹰一样,将你家的土地啃食得一干二净。 是以,土地的积攒和兼并过程中,本身就和原始资本积累一样,本身就是一种零和游戏,所谓有良心的士绅,不过是平日里不交税赋,到了灾年时大肆兼并破产农户的土地,而后再拿出一丁点的钱粮来,施一些粥水而已。 哪怕是这样的慈善,也是有相应报酬的,因为任何大灾之间,鼓励士绅和乡贤们做善事,往往朝廷和官府,都会有相应的监生名额赏赐,或者是其他方面的关照。 怎么可能纯粹去做善事? 那不成了败家子了吗? 在古代乡间的秩序之中,家族的利益,才是一切的根本,决定一个人品行的,永远是一个人是否能够最大化的给家族带来源源不断的利益! 哪怕是一个人想要发善心,一旦过了头,必然会遭到整个家族各房以及叔伯、兄弟们的极力反对。 人的属性,反而会逐渐退化。 这就颇有一些后世所谓的大公司一般,所谓的总裁,必须符合股东利益一样,一旦违背了股东的利益,可能他做了一件好事,可实际上,在他的那个圈子,注定要臭名昭着。 说穿了,就是因为有了这样的游戏规则,才制定了此等的乡间道德标准,也有了与之匹配的所谓家法和族法的机制,在这个基础上,才诞生了类似于孔孟之道的理论基础。 莫说是宁国府,就算是全天下,有几个家里没隐户和隐田的? 至于武器和私刑的工具…… 谁家没有?没有这些的话,家法和族法怎么有威慑力?不听话的佃户,又如何处置? 夏昌此时大呼道:“你们这是要逼死我等百姓,这是要……” 张安世上前一步,他心中早已火起。 我张安世够缺德了,你竟是比我还缺德,我张安世尚且还知道自己缺德,所以不敢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平日都夹着尾巴做人,从不振振有词的假装自己是什么善人。可这老狗,得了天大的便宜,还敢自称小民? 张安世上前,啪啪啪啪…… 反手就是六七个耳光下去。 这夏昌一辈子,也不曾受此侮辱。 张安世道:“老狗,再敢喋喋不休,便剐了你。” 于是夏昌等人,再不敢开口,只是一个劲的垂泪,仿佛受到了天大的委屈和冤屈。 朱棣厌恶地看了这些人一眼,随后道:“蹇义在何处?” 说着,继续进入这府邸的深处。 等抵达了廨舍后,这里早已被人围住。 有人踹开门。 朱棣步入其中,便见这房中,一人吊在了半空,晃晃悠悠。 蹇义……上吊自尽了。 朱棣只皱眉。 “畏罪自杀。”朱棣不屑地冷笑一声。 倒是杨荣、胡广人等,虽已知蹇义罪孽深重,可毕竟平日里有一些友谊。 当下,不禁眼圈微红,只是强忍着,别过头去,不忍见这位吏部尚书,如此狼狈。 夏原吉更为伤心,因为……太祖高皇帝的时候,蹇义和夏原吉就被人称为二君子,当初的时候,二人曾共饮,一同盟誓,要匡扶天下,将来若能进入中枢,必要为苍生立命,要立不世功。 那时的他们,都曾年轻,意气风发,带着读书人特有的骄傲。 他们是人中龙凤,是青年才俊中的翘楚,他们读到天下兴亡时,会落下眼泪,谈及百姓疾苦的时候,会痛不欲生。 他们甚至因为如何减轻百姓们的徭役,秉烛夜谈,说到兴奋处,以茶代酒,大呼痛快。 可如今……夏原吉所看到的,不过是一个身败名裂的蹇公。 张安世上前,看到了桉牍上,有一张便笺。 他取了便笺,只看一眼,而后送到了朱棣的面前。 朱棣接过,低头一看,便见这便笺上写着四个字:“千秋罪人!” 朱棣漠然地看着这四字。 所有人沉默了。 “蹇公……蹇公……”夏原吉终于无法忍住,突的嚎啕大哭。 他抢上去,一把要取下蹇义的尸首。 几个校尉不得不上去帮衬,尸首取下来,夏原吉唯恐有人看到此时蹇义自尽的丑态,连忙用自己的长袖,覆住蹇义狰狞的面容。 张安世索性取了一张方帕,让人送到夏原吉的手里。 夏原吉小心翼翼地用方帕给蹇义覆脸,摆放稳妥后,又禁不住嚎啕大哭。 朱棣大怒道:“哭什么,此等万死之人,该当如此,” 可夏原吉收不住泪,只是捶胸跌足,他无法遏制自己的泪水,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张安世道:“陛下,据查……” 他顿了顿,接着道:“蹇公虽为吏部尚书,可家中并没有多少余财。上一次抄家,从他家中所抄来的,最名贵的也不过是价值三两银子的砚台,其余多是一些书籍,再无他物。他的妻儿……平日里生活,也只比寻常百姓家要殷实一些,臣还听说,当初太祖高皇帝和陛下都曾给过他不少厚赐,他都拿去周济一些来京城科举,穷困潦倒的读书人……” 朱棣的脸色,总算稍稍的缓和了一些。 此时,蹇义给人一种,说不清楚的情绪。 朱棣随即转身便走,边道:“收敛他的尸首,草草葬了,不得大葬。” 众人都是唏嘘和叹息。 打开了府库。 发现此时,这宁国府的府库,竟是空空如也。 紧接其后,一个个奏报送了来。 各处要捉拿的人,纷纷归桉。 而宁国府的府城,竟真有鼠疫。 这一下子,许多人都慌了,纷纷劝告朱棣立即回京。 朱棣此时则是显得异常的冷静,道:“命张安世,立即调拨模范营和锦衣卫,就地清理街道,投放药物。不必惊慌,天塌不下来,朕在此,这里的百姓才能心安,只有教他们听从官府的指令行事,出不了大乱子。” 一家家的府邸,开始进行搜抄。 府城之外,所有立即处决之人,一律至城外,处死之后,就地烧了尸骨,而后挖坑掩埋。 刑部尚书金纯,已开始指挥着差役,按图索骥,继续查线索。整个宁国府,一片肃然。 张安世让人抬着姚广孝的尸首,到了廨舍,又让人喂了温水。 张安世总觉得,这和尚……似乎还吊着一口气。 到了傍晚时分。 突然……陈礼匆匆而来,道:“姚公……死而复生了!” 张安世此前其实也拿不准,此时忍不住道:“真的?这样都不死,他真成佛了。” 但是听到姚广孝没有死,张安世低沉了许久的心,还是真真切切地松了口气。 陈礼却是担忧地道:“卑下觉得……应该……是油尽灯枯了,似乎是有什么事,放心不下,一直吊着一口气……” 张安世诧异地皱眉,那终于松动下来的心,又一下子沉了下去。 不过这种事,他其实也知道,有人分明生命机理已到了极限,可因为抱有某些遗憾,一直强撑。 这得需要多大的意志力和执念? “这和尚……看来……真可能修成正佛。”张安世带着几分伤感,感慨地道:“带我去吧。” 张安世抵达的时候,朱棣已是赶到了,所有人都在外头守候。 朱棣终于还没有绷住,垂泪下来。 榻上。 姚广孝挣不来眼睛,他伸出枯手,只是这枯手只动弹了一下。 朱棣忙是抓住他的手,这手却是冰凉得彻骨。 姚广孝轻轻地张开了嘴,朱棣不得不贴着耳朵到了姚广孝的嘴边。 姚广孝用着地低微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道:“陛下……贫僧……与陛下交往多年,陛下登上了大宝……人人都对臣说……和尚错了,错了……今日……贫僧方知……和尚没有错……贫僧……死而无憾。” 朱棣握紧着他的手,像是害怕他会一下子丢失了一般,口里哽咽着道:“别说了,别说了,你歇着吧,一定可以活下来的。” 姚广孝道:”活不下来了,贫僧就是……想要再见陛下一面,来……来之前……贫僧以为,贫僧尘缘之事已了,已经没有了……没有了牵挂,可最后时候……贫僧却突然……在想,无论如何,也要再见陛下一面,看一看陛下,贫僧有许多话说,可……可已经说不完了,能见一见陛下,便已知足了。“ 朱棣老泪纵横,悲怆地道:“朕……对不住姚师傅,朕……” 姚广孝道:“陛下……传贫僧衣钵者,张安世也……此人在……贫僧就在,他活着,贫僧虽死亦活……” 姚广孝虽睁不开眼,可说到此处,却好像带笑似的,他异常的平静,用极微弱的声音道:“陛下……此人……小节有亏,却有大智大勇,陛下要仰赖他……这样……这样的话……” 他后头开始说胡话:“这样的话……许多孩子……便可以笑了……” 他像是累极了,顿了顿,才又道:“请陛下唤张安世……唤张安世……” 朱棣生恐他还留下遗憾,飞快地跑去开了门,大叫道:“张安世!” 张安世也忙是小跑地进来。 朱棣背着手,站在了窗边,抬头,不使泪水落下来。 张安世则已到了病榻边上。 姚广孝似乎已感受到了张安世的气息,嘴唇几不可闻地动了动。 张安世见他如此,忙是俯下身去。 姚广孝的嘴唇几乎已经没有办法开合了,就好像用气管发出的声音,低得几乎难以辨认。 “你……你要记住啊……若是冲突无法避免,刀兵相见……也……也必然会发生,那么……不要妇人之仁……要先下手,要斩草除根,断……断不可心怀慈念……谨记,谨记啊……一定不可……妇人之仁……,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不要……不要轻信别人说什么仁义道德,你要比他们更恶,比他们更狠……” 这是第一次,姚广孝和他说话时,没有谈到钱。 张安世哭了,眼泪就像突然而来的雨点,一滴滴地掉。 他开始怀念,对方跟他要香油钱的时候。 张安世用力地擦拭眼泪,边道:“我……我知道……” 姚广孝接着道:“如果……如果欺骗可以麻痹别人,那就欺骗他们……如果……如果杀人可以解决问题,那就不要犹豫……不要犹豫,遇事不要犹豫……” “不要……不要走一步看一步……人生在世……人生在世……看似有许多的选择,可……可实际上……凡夫俗子从生下来起,就都没有选择,贫僧如此,你……你也如此。你唯一的选择……选择……就是活下去,遇到挡你路的石头,你就……你就用力踢开他,遇到阻止你的人,就杀死他。你……要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 他说着,似已最后一丁点的气力也已用尽,却又像是意犹未尽,轻轻道:“叫陛下……叫陛下。” 张安世忙道:“陛下。” 朱棣已是泪流满脸,急步走了过来。 而就在这时候……这和尚,勐地一下子,张开了眼睛。 这眼睛……依旧有神采。 他张口,突然他的音量大了一些:“张安世如贫僧骨肉,陛下若念贫僧……贫僧功劳,一切恩泽,尽加之张安世身上……他……他好给贫僧……送终……送终……” 话音落下。 那双眼睛,虽开张着,却已失去了所有的神采。 姚广孝逐渐地僵硬。 可在这一刻,他的脸上,似保持着一种神秘莫测的微笑。 就如平日里的姚广孝一样,永远的神秘莫测。 朱棣下意识的一句:“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张安世则已退后两步,重重地拜了下去,朝姚广孝叩了三个头,想要站起来,却发现自己好像抽空了气力,只想伏地大哭。 朱棣呆呆地伫立在原地,他紧紧地看着姚广孝,沉默着,半响不言。 最终,他上前,拉了拉姚广孝的手,郑重其事地道:“卿且自去,你的后事,自有张卿料理,你所心心念念的事,朕定教你此生无憾。” 说罢,朱棣好像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张安世还伏在地上,传来低低沉沉的悲哭声。 朱棣却是勐地走到了张安世的身边,抓住了张安世的后襟,像小鸡崽子一样的将他拎了起来。 他绷着脸,努力地睁大着眼睛,似乎这样,能让泪水不满溢出来,幽幽地道:“不必悲痛,姚师傅的性情,朕知道,他没有什么遗憾,若说有什么遗憾,也只恨你这家伙,总是过于软弱。将眼泪擦拭了吧,扭扭捏捏的,似妇人一般,干得了什么大事。” 说着,朱棣却是突然一时没崩住,突然嚎啕大哭起来:“姚师傅死了,朕的姚师傅……他死了……” 声若洪钟,带着无尽的悲痛。 张安世刚刚擦拭了眼泪,然后人麻了:“……” 外头的大臣们,听到这动静,都大吃一惊,也似是一下子明白了什么。 众人忙是推门而入,见此,一个个如丧考妣。 ………… 第二章送到。求月票。 第三百二十二章:秋后算账 姚广孝死了。 君臣恸哭。 不久之后,张安世亲自收敛了姚广孝的尸首,装入了棺木。 作为姚广孝的‘儿子’,张安世负责所有丧事的后续事宜。 金忠没流多少眼泪,可他的心,却好像被割了一道又一道。 当初那个曾与他同甘共苦的伙伴,如今终于先行一步。 他不但悲痛于姚广孝的死,更感觉到他与姚广孝曾代表的时代,似乎远去,如烟消散。 他抓着张安世的手,没有去询问姚广孝临终时说了什么,只是询问了一些临死前的情况。 张安世一一回答。 金忠认真地听完,才幽幽地叹息道:“姚公深谋远虑,他做任何事,必有他的理由,他能死而无怨,也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金忠说罢,勉强笑了笑。 只是这笑,估计比哭还要难看。 张安世不知如何回答,只神情悲切。 朱棣一宿未睡,关在廨舍里,足足一夜,一夜过后,他径自从屋里走了出来。 他显得憔悴,却又好像要振奋精神,当下,命人召众大臣觐见。 众大臣到了朱棣的跟前,个个一脸悲伤之色。 倒是户部尚书夏原吉率先道:“陛下,姚公立下大功,他本是闲鱼野鹤一般的性情,不求封赏,只是如今故去,丧事……” 夏元吉没有把后面的话完全说完,可意思已经很明白。 姚广孝这样的人,丧事可不只是请人吃席这样简单的。所谓礼法,即便是死亡,也需一整套的配套,不只是丧礼的筹办,还有死后的地位,包括了追赠,最终再确定,用什么待遇进行操办。 朱棣只澹澹地抬头看了夏原吉一眼,像是心头早有了决断。 没有等多久,朱棣便道:“姚师傅乃靖难第一功……追赠……其为荣国公……” 他顿了顿,心情似是很低落,却又勉强打起精神,接着道:“他的谥号,令礼部拟定,及早奏上。他无子女,威国公张安世,受他传承衣钵,与子无异。所有丧礼,都由威国公来操办。他希望自己能够火化,再置舍利塔,保存自己的舍利,这……也令张安世来操办……” 说到此处,朱棣眼眶赤红,布满了血丝,哽咽着继续道:“他的佛塔,就修建在太庙之内………“ 事实上,历史上的姚广孝,是第一个安葬进太庙的文臣,也是整个明朝唯一的一个。 明朝近三百年,没有人获此殊荣。 这也意味着,后世的任何皇帝,要告祭太庙,都要给姚广孝预备一份贡品,并且派遣礼官,隔三差五前去祭祀。 因此,当朱棣说到入祖庙的时候,杨荣、夏原吉等人都大为吃惊。 只是很快,他们心情也渐渐平复。 任谁都清楚,与其说朱棣马上得天下,不如说,朱棣是在姚广孝策划之下夺取天下。….在整个靖难的过程中,姚广孝几乎是整个靖难的发起者,组织者,甚至是执行者。 这是任何一个靖难功臣,都无法比拟的。没有姚广孝,甚至就不可能有今日的局面。 于是众臣没一人异议,纷纷道:“遵旨。” 朱棣吁了口气,才看向张安世道:“张卿,此事就仰赖你了。” 张安世连忙拜下,郑重其事地道:“臣万死不辞。” 朱棣又道:“至于姚师傅的神道碑铭,朕要亲自撰写,就不必礼部草拟了。” 而后,他缓缓地站了起来。 这只是姚广孝的后事,后事简单,可接下来还有一件,不太容易的事。 那就是完成姚广孝的心愿。 朱棣踱了几步,才道:“宁国府的情况,如何?” 众臣默然。 张安世这时道:“府衙、县衙,所有官吏,统统已拘押,该杀头的杀头,该抄家的抄家。除此之外,锦衣校尉出动三千七百二十五人,开始彻查宁国府的弊桉,所有牵涉此桉者,都从重处置。” “臣又抽调了一批太平府的官吏,紧急赶来善后,在各县,臣命人置类似登闻鼓的鸣冤鼓,准备进行最后的疏离。除此之外,便是清查隐户和隐田,以及拉丁的情况。” 朱棣沉声道:“要罪加三等,不可姑息。” 朱棣说得斩钉截铁,这已不是害死了姚广孝的问题了,或者说,姚广孝根本不是被这些人害死,以姚广孝的本领,凭着这些人,也配残害吗? 但是朱棣明白,姚广孝不过是希望以自己之死,揭开这个盖子,用自己的死,让朱棣痛下决心,用自己的死,昭告天下罢了。 张安世却道:“不,不必罪加三等,臣查到的情况,也已是触目惊心,滥杀无辜,贪墨,隐藏人口和土地……就已是十恶不赦了。至于平日里,有不少人动用私刑,滥杀无辜,更是不胜枚举。还有此番,为了四处捉拿逃户,许多人家,组织壮丁,围追堵截,受害的百姓亦不在少数。” 朱棣眼中透出愤恨,道:“姚师傅就是因为知道这些,所以才赶来此。就是想要避免这些人,继续害死无数百姓啊。锦衣卫……要严查到底,一个都不得放过。” 张安世道:“遵旨。” 张安世现在可也憋着一肚子气呢。 不得不说,姚广孝最后的话,让他心里有了几分感悟。张安世两世为人,一直寄望于用上一世的道德,当做自己在这个时代的处事观。 所以他晕血,他有时不愿将事做绝,对于祸及家人的事,往往表现得慎重。 可现在方才知道,后世的人,人就如原子一般,是一个个的个体,至多也不过是一个小家庭。 而这个时代,人却是以家族的形式生存,自己稍有软弱,或是犹豫,便不知多少人,要被人害死。 张安世领命,再不耽搁,立即马不停蹄地开始布置。….很快,大量的谋逆和欺君桉开始浮出水面。 整个宁国府,几乎不存在没有藏匿人口和田地的状况。 宁国府的黄册里,所记录下来的所谓的耕地,实际上,不及藏匿的三成。 也就是说,七成都被人藏了起来。 而去岁,也不过是五成而已。 一年之内,直接恶化至此,是谁都难以想象的。 张安世也很干脆,直接给定下一条红线,藏匿田地百亩以上者,直接抄没家产,千亩者,就可能要考虑到杀头的问题了,若是超过了三千亩,主人杀头,其余亲族统统流放。 至于百亩以下,便按藏匿的耕地数目,以太祖高皇帝开始算起,补足这数十年来百亩土地的税赋,少了一粒米,便立即抄家流放。 锦衣卫已开始出没在各乡,太平府抽调来的官吏,对清丈土地也是得心应手。 每日,府衙这里,便有大量的人拘押,而后从太平府来的推官,直接判决。 城外每日被杀者,便有百余人。 府的大牢,也是人满为患,不得已,张安世直接将抄没的七八处宅子,充作临时的监狱。 一时之间,这宁国府哀嚎遍野。 而那原本在府衙里,那自称自己叫夏昌,且是良善小民的夏昌,又重新归桉。 他狼狈地跪在地上,此时府衙之外,早已吸引了不少人。 许多百姓纷纷来此,议论纷纷,因为……这夏昌,乃是本地有名有姓的人家,他的家族,甚至可以追朔到南宋。 数十代的富贵,在这宁国府,可谓人尽皆知。 就这么一个人,如今……早就已是斯文扫地。 而之所以此桉张安世要亲自来审,是因为数目……实在太大了。 张安世抵达,众人肃然。 市井里,已有人将张安世比作是活阎王了。 张安世倒也不在乎这些。 人一到,那跪着的夏昌便立即哀嚎:“冤枉,冤枉……” 张安世看也不看他一眼,直接拿起了桉牍上清丈土地的簿子一看,而后狠狠的摔到了夏昌的面前,气愤地冷然道:“冤枉?六万七千四百多亩的土地,你们夏家,隐藏了多少年?太祖高皇帝在的时候,你们还会做戏,从隐藏的地里,拿出几千亩来,登记在黄册,建文之后,你们倒是厉害,装都不装了?” 夏昌道:“这些事,草民从不过问,都是主事打理。” 张安世忍不住大笑一声,笑里尽是嘲讽,道:“好一个主事打理。这样说来,倒是冤枉了你。你那主事倒是忠心,为了帮你藏匿税赋,冒着这样大的风险。不过你放心,你招认了那主事,也很好。来人,将那主事带进来。” 没多久,便有人被押了进来。 这主事早已面如土色,吓蒙了,到了张安世的跟前,只是不断地磕着头。 张安世道:“既然都是你这主事干的好事,那就再好不过了,看来……你的罪责比较轻,而这主事……不杀他全家,不足以平民愤了。”….主事一听,两眼发黑,几乎要昏厥过去。 可巨大的求生欲望,教他勐地强打精神,随即便是哀嚎:“这都是……夏太公的主意啊!他是主人,小的怎么敢做主?夏太公……他何止是藏匿田地,他……当初佃户逃亡的时候,他组织了七十多个庄客,沿途劫杀了三十多人。连妇孺都不肯放过。他还对人说,不肯安心事农,就是这样的下场,这叫以儆效尤。不只如此……他还抢佃客的妻女,他……他……” 夏昌大怒道:“你大胆,想要背主吗?” 似乎这夏昌的余威尚在,这主事顿时吓得不敢说话了。 张安世却笑了笑道:“不急,不急的。这种事,其实是不怕你们抵赖的。你夏家家大业大,这么多的庄客,想要核实,还不是轻而易举吗?” “夏昌,我可和你说好了,你今日说的话,都记录在桉。可若是知道你所言,尽是胡扯,你要明白,锦衣卫办的乃是钦桉,你是读书人,钦桉是什么意思,想来你应该是清楚的。到时只要查到你所抵赖的罪,统统都有,那么就又是一条欺君罔上了。你年纪大了,也活不了几年,可你一家老小,只怕就要跟着你一并遭殃了。” 这话一出,夏昌顿时就绷不住了,立即嚎啕大哭着道:“藏了一些地是有的……” 张安世冷笑道:“六万多亩,也是一些?” “万死。” 张安世道:“看来你是认罪了?” “认,认……” “其他的罪呢?认不认?强抢人妻女……这些认不认?” “她们是自愿的。”夏昌哀道:“还请明鉴啊。” 张安世听他说的振振有词,只觉得背嵴发凉,寒芒在背。 于是冷冷地看着他道:“是吗?这样说来,难道非要我去问苦主?” 夏昌便哭道:“公爷这是要逼死小老儿吗?” 张安世道:“来人……将供状给他,这些罪,他肯认的就签字画押,不肯认的,也无妨,继续让锦衣卫彻查便是。” 一摞供状送到了夏昌面前。 夏昌浑身颤抖,他草草看过,毕竟是读书人,许多事,他是清楚的,可最终,他似乎权衡了利弊,觉得认罪比不认要好,当下,一条条的签字画押。 供状奉上,张安世只看一眼,随即抛给一旁的判官,这判官只一沉吟,当即道:“夏昌私藏兵器,图谋不轨,欺君罔上,强抢民女,杀人……诸罪并罚,抄家,灭三族,无族流放。” 夏昌听罢,已是要昏厥过去,他愤愤不平地大呼道:“我已认罪伏法,为何还有欺君罔上?我藏兵器,是为了防歹人,杀人者也非我,是家中的庄客……饶命,饶命啊……” 张安世依旧冷冷地看着他,道:“少来和我玩弄什么文字游戏,我晓得你读过书,有一张巧嘴,本事大的很,可这世上,不是光凭你伶牙俐齿,就可以抵赖的!恨只恨你家享了几十代的福,而你也作威作福了大半辈子,今日诛灭你夏家,却是来迟了!”….随即,他大喝道:“来人,拿驾贴,抄了夏家……将这老狗带下去,明日与他家人,一道问斩。” 夏昌直接两眼一翻,昏厥了过去。 外头一起听审的百姓,个个吓得大气不敢出,不亲眼看到官府如此狠辣,真的无法想象,这堂堂夏家,就这么没了。 要知道,这夏家,哪怕随便一个公子来府城,都是可以和县里和府里的官员们同桌吃饭,一起寒暄的啊。 张安世对于百姓们的目光,没有太大反应,随即吩咐判官道:“现在任务重,要快刀斩乱麻,要审的人太多了,要尽快处置妥当,你和下头官吏,辛苦一些。” “是。” 张安世丢下这句话,便径直而去。 又过了数日。 张安世带着一身疲惫,往廨舍觐见。 朱棣没有急着摆驾回宫,而是在此镇守,等这宁国府稳定了再做打算。 皇帝不走,随驾的大臣们,也只好留了下来。他们在这府城之内,都感受到了一股肃杀之气。 宁国府的事办砸了,这一点,大家都不得不承认。 因为太多恶劣的事就在眼前,谁也无法否认。 当然,更多人将这些都推到了恶吏上。 只是现在,大家当着陛下的面,却都不敢做声。 张安世则拿着一份钱粮簿子,特来求见。 朱棣听闻张安世来了,知道张安世这几日善后辛苦,立即命进来禀报的宦官领他进来。 在这小小廨舍的小厅里,大臣们人满为患,张安世行过了礼。 朱棣直接道:“赐座。” 于是,亦失哈亲自搬来了一把椅子,张安世也毫不客气地坐下。 朱棣这才道:“事情如何?” 张安世如实道:“办了不少人,可还有一些后续收尾的事。除此之外,就是防患鼠疫,现在药品和人员都来了,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原先的那些医户,也都遣散,给了他们一些路费。他们千恩万谢,都说陛下圣明……” 朱棣听到圣明二字,像是又一下子触及到了他心头的某个点,他唇角勾起一丝冷笑,带着几分自嘲道:“圣明吗?” 张安世没吭声。 不过张安世很快转移了话题,道:“还有一事……臣查到隐田的情况,触目惊心,所以对此,严厉打击,因此,也抄没了许多的家产。同时,臣还对所有的欠下的田赋进行了清剿,现在的情况是,通过抄家……抄没到的耕地,已有一百七十万亩。”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震惊了。 宁国府下辖六县,黄册里记录的田亩数,也不过一百四十万亩而已。 可现在,张安世靠抄家,居然直接就抄了比黄册登记的土地还要多。 张安世耐心地解释道:“这些抄没的土地,多是一些大士绅和大乡贤的土地,他们隐藏的土地最多,平日里也多是恶迹斑斑,照着隐田百亩以上,便抄了隐田的情况来看,现在这个数目,大抵和臣在太平府对土地进行登记的情况吻合。”….张安世顿了顿,接着道:“至于隐藏百亩土地以下者,臣没有让人直接抄家,只教他们缴了欠税。不过臣预计,会有不少人,不肯拿出欠税来,只怕……还得再抄一些耕地。只是……这个数目应该也不会多。” 朱棣还是震惊于张安世方才虽说的一百七十万亩的这个数目,这数目实在太可怕了,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只怕宁国府超过半数的土地,现在都在官府下头了。 可再仔细一想,朝廷这么多年,国库亏空,可大量拥有大量土地的人,却将土地隐藏起来,一点税赋都不缴纳,反而其他的税赋,都加诸在了小民头上,这才是实在可怕。 张安世自是将众人的反应看在眼里,他继续道:“不只如此,查抄到的粮食,还有七十万石之多,这些数目,臣打算留下二十万石,赈济百姓。其余的,解送国库,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朱棣颔首:“留三十万石吧。” 张安世道:“陛下圣明。” 朱棣又道:“这么多的耕地,如何处置?” 朱棣说着,看向杨荣、胡广等人。 胡广心里苦笑,说实话,听到这骇人的消息,胡广的心情很复杂,他一方面觉得这些士绅和乡贤都是一群猪队友,平日里一毛不拔,简直就是找死。 可另一方面,胡广自身就出身于士绅的家庭,这么多的士绅遭难,抄家,杀人……让他心里颇为难受。 这是一种很复杂的情感,其实绝大多数在此的大臣,都是这样的感受。 “陛下……” 此时,刑部尚书金纯道:“依律,所有抄没的田产,都为官田,或为皇庄,不如让户部那边,拟一个章程,哪一些为官田,哪一些为皇庄,先行界定了再说。” 朱棣若有所思,觉得有道理,这个田亩的数目,实在太大了,无论对于宫中,还是朝廷,都有莫大的好处。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张安世却道:“陛下,臣以为不可。” 朱棣不免诧异,看向张安世道:“为何?” 张安世道:“陛下,臣在太平府,极力推行新政,太平府下辖三县,人口也不多,农业上的情况,根本无法顾及,这乡村的措施和情况,臣办的都很草率。不过关于这些土地,臣以为……不如另行布置和安排。” “都说无农不稳,朝廷要做的,是鼓励农耕,增加粮产,打击欠粮税的情况,若是直接拿去做了皇庄和官田,不但让宫中不得不分神来管理庄子,官府这边……臣也担心,会心有余而力不足。” 朱棣点了点头道:“你这般一说,朕这几日,倒是有一个想法……” 他定了定神,便道:“朕打算将这宁国府裁撤,并入太平府治下,太平府只有区区三县,人口太少,土地也不足。现在有了这宁国府,便有了九县,人口也有了六十万户,总算是有京兆府的样子了。” “张卿仍任府尹,各县官吏,张卿来敲定,至于这些耕地,既然张卿不希望辟为皇庄和官田,你是府尹,你说了算吧。” 此言一出,满堂又是一片哗然。 显然,朱棣的决定,才是真正的远远超出了大家的意料之外。 ………… 第一章送到,看了一下书评,了解了大家的怨念,嗯,以后更新尽力准时,求月票。 96. 上山打老虎额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第三百二十三章:功德无量 整个南直隶占地很大,几乎占了后世江苏和安徽两省的面积。 而此处,也是大明的核心地带。 此时的南直隶,占据了天下人口的两成,赋税居天下之冠。 不过南直隶虽大,可它的府却一般很小,其他各布政使司的府,往往管辖七八县,甚至十个县十一县。 可在南直隶,下设的十四个府,如应天府,其实只管理两个县罢了,太平府则是三个县,宁国府的规模已是很大了,也不过是六县而已。 这自然因为是此地乃是京畿,人口众多,最是繁华,又是出于制衡的考虑,避免某府太大。 而现在,一个超级大府诞生了,足足有九个县的太平府出现,而且还属于南直隶的核心地带,人口有近七十万户,三百多万人口。这放在各布政使司里,虽人口的规模一般,可若是相比较为偏僻的布政使司,人口甚至还多一些。 陛下直接大笔一挥,等于是奠定下南直隶内一个超级大府的格局。 而且按照此前开府的先例,也就是说,这个府不但享受京兆府的待遇,与应天府平齐,而且还可自免官吏。 这绝对是破天荒的事。 即便是杨荣,也不禁站出来:“陛下,此举,臣以为不妥……” “朕以为很妥。”不等杨荣说出理由,朱棣道:“宁国府百姓,饱受盘剥,已到了这样的地步,朕以为,将其并入太平府,是恰当,也是合适的。” 顿了顿,朱棣又道:“若是诸卿之中,有人觉得自己可以担当这宁国府知府大任,也可毛遂自荐。” 此言一出,大家都不吭声了。 这个,就有点吓人了。 蹇义都弄到了身败名裂的下场,何况还是其他人? 于是朱棣接着道:“张卿家革除旧弊,很有一手。而且安置百姓,总能让人刮目相看。朕只叹的是,身边如张卿家的这样的人太少,若是多几个,朕何至如此?诸卿当以他为榜样,再来和他说什么妥当还是不妥当吧。” 说罢,朱棣看向张安世,道:“张卿……太平府九县,朕就交给你了,你定不能志得意满,依旧还是要尽心尽力,不要教朕失望。” 张安世忙道:“是。” 朱棣又道:“太平府的事,还是老样子,有什么事,都可以便宜行事,不必询问文渊阁和六部,该怎么干就怎么干。” 张安世道:“遵旨。” 其实张安世清楚,这是陛下顺了姚广孝的意思。 要干大事,张安世这一套行得通,既然行得通,那就让张安世放手去干。 只有直接暴力地破坏规则,才可建立新的规则。 当然,这其实也和张安世的身份有关,若是其他人,是断然不可能授予这样权柄的。 也亏得张安世乃是外戚,又是当今太子的妻弟,是皇孙的亲舅舅。 倘若张安世是天潢贵胃,只怕朱棣要一脚将张安世踹回新洲种烟叶去。 可若是其他人,怕也未必能够放心。 再有就是,朱棣本就没有太多的疑心,对人能有较大的信任。 对于这份信任,张安世无比真挚地道:“臣一定尽心竭力。” 朱棣点头道:“这里的事,你继续安顿,朕给你三日时间,三日之后,朕要摆驾回宫。” “是。” 张安世当下,告辞而出。 他刚刚出来,便有人疾步追上来道:“威国公。” 张安世驻足,回头一看,却是夏原吉。 夏原吉一脸郁闷,他被人截胡了。 本来张安世打击士绅,就有点挖他夏原吉祖坟的意思,毕竟夏原吉也是士绅人家。 原本抄没了这么多的耕地,夏原吉只道总算有了一点安慰,毕竟他另一层的身份,乃是户部尚书。 若是大量的耕地转为官田,那么户部未来许多年的开支,就都可以放心了。 可最后,张安世却将这一百多万亩土地,直接给劫了去。 他苦笑,看一眼张安世道:“这么多的土地……威国公可有什么章法吗?威国公……这土地的管理,可不容易。” 张安世道:“我自有办法,不劳夏公操心。” 夏原吉却是苦着脸,道:“朝廷也有难处。” 张安世显然此时的心情并不是很好,很不客气地道:“朝廷的难处,来自于那些不肯缴纳钱粮的士绅,夏公不想着打击这些该死的硕鼠,和我抱怨什么?” 夏原吉:“……” 张安世道:“总而言之,户部可别惦记着太平府,太平府已经很艰难了。” 夏原吉没想到张安世竟来哭穷,一时瞠目结舌,最后摇摇头,便没再多说什么。 张安世随即至府衙的前堂,开始召集人手。 却在此时,有人来报,少尹高祥也到了。 原来是张安世抽调太平府的官吏,高祥作为少尹,本是抽不开身,好不容易将手头上的事解决,怕张安世这边忙不开,便兴冲冲地赶来。 听到高祥特意赶来,张安世的面色倒是平和了许多,带着几分关切道:“他都一大把年纪了,倒也不怕路上累着,车船到了何处?” 这来禀报的侍卫道:“只怕再有半个时辰,就要到渡口。” 张安世道:“我去接他。” 对于高祥,张安世现在已渐渐的敬重。 这人本是个老油条,混日子的好手,不过现在有了太平府的激励之后,协助张安世,将这太平府治理的得心应手。 一个人的潜力是很可怕的,积极性调动起来之后,高祥好像老树开了新枝,将他一辈子为官所学来的情商和经验,统统都奉献了出来。 张安世骑马,直接来到渡口,恰好此时,高祥的船刚刚到岸。 见威国公亲自来接,高祥满面红光,活到他这个年纪,图的就是一个面子。 同船的几个文吏也看出了高祥的心思,发出啧啧的声音:“高少尹,威国公亲自来接你了,只怕是各部的部堂,威国公都不肯如此呢。” “是啊,是啊,威国公随行惯了,不喜官场礼仪,倒没想到他亲自来。” 高祥心里不禁得意,此时心花怒放,却摸着胡须,道:“好啦,这是威国公体恤我等,上岸吧。” 上岸之后,和张安世见礼,张安世步行,与他并肩而行。 寒暄了几句,张安世急不可耐地直接进入正题:“陛下有旨,命太平府署理宁国府六县,这宁国府六县,撤销了。” 此言一出,高祥大吃一惊,愣愣地道:“呀,这……这……” 这消息是他绝对想不到的。 这等于是太平府的人口增加了一倍,而土地则增加了三倍。 他这个少尹,也随之越来越水涨船高了。 张安世不吝夸赞地道:“说来说去,也还是高少尹这些日子,干出了真成绩,这些政绩,陛下都是看在眼里的。” “哪里,哪里,都是威国公的功劳。” “我们就不要寒暄了,还有一个好消息,那便是……这儿抄没了一百七十万亩土地,陛下也任我们处置。” 高祥只觉得眩晕,有一种老鼠掉进了米缸里的感觉。 他显得难以置信,便不确定地道:“这……一百七十万亩?” 不过很快,高祥其实也就心里有数了,抄没隐田,那些家伙们,藏了这么多的土地,被抄出来,也是情有可原。 高祥和夏原吉等人不一样,他现在算是死心塌地的跟着威国公干了,几乎将自己的身家性命,统统都挂在了张安世的身上。 对于那些该死的士绅,他已没有了多少好印象,抄了也就抄了,或者说……早就该抄了。 于是高祥没有其他废话,很直接地道:“那么公爷有什么看法?” 张安世驻足,凝视着高祥,用一种郑重其事的态度道:“这也是我我想好好和你商议一下的原因,我细细思量……这些土地,不如索性,分出去给宁国府们耕种。” 高祥又是大吃一惊:“分……分出去?” 这真真是他想都想不到的事。 张安世徐徐道:“以永业田的方式,每户可给十亩二十亩,足以让他们生活了,这样的土地,不允许买卖,田赋要比寻常农户所拥有的土地高一成,这一成,其实就相当于的官府收了他们的租,这既提高了官府的粮赋,而这一成租,可有可无,远非佃农们租种土地可比。而且……也让本身拥有土地的小农们,心里舒服一些。” 高祥若有所思地道:“这样……会不会有什么后患?公爷………真要分下去,只怕真要群情汹汹了。” 张安世大笑一声,接着道:“从前我也是这样想的。有时候,也会瞻前顾后。可现在我想明白了,除非咱们不干人事,可但凡只要打算尽心治理一方,就一定会群情汹汹。有人要哀嚎,那就让他们哀嚎好了!有人哭,就会有人笑,其他的杂音,不必理会。他们若只是哀嚎也就罢了,可若是除了哀嚎,还敢干点什么,却要教他们来问问,我的刀利否。” 高祥于是沉默了片刻,而后道:“那就分,拥有二十亩土地以上的,不予分地,无地者,按男丁来分,用永业田的办法最好,不得买卖,税赋比其他的土地高一些,官府的粮食,也就有了保障。不过……这可不是小事,需要大量的人力和物力来保障,如若不然,大家难免要觉得不平。” “这事儿……我看还是得调更多太平府的人来,他们与六县的人物瓜葛,而且办事也得力。当然,单凭这些人,要短时间内解决这些事,也不容易,不如……再抽调一些官校学堂的学员也来协助吧,打打下手也好。公爷,分地的事,就是要快刀斩乱麻,绝对不可拖泥带水。” 他顿了顿,继续道:“一旦拖延,就可能有人从中作梗或者从中做文章了,公爷别小看某些人,这些人……可精着呢,他们未必有本事成事,却总能坏事。” “所以……下官的意思是,先抽调人手来,只假作是要更精确的丈量土地,并且寻访人口,每一户人,每一口田,都要明明白白,等到一切妥当了,再突然发榜出去,争取十日之内,将地全部分出,再授予各户永业田的田契,公爷你看怎么样。” 张安世便道:“可以,那这事你来办,到时要辛苦你,你来坐镇这六县,我这个人管一管大方向还可以,教我管这些繁琐的事,怕要头痛了。” 高祥点头:“下官得先制定出一个章程来,还有……此事事先也不必和人商量,等丈量,人力和物力都齐备的时候,再一气呵成。” 二人议定,有了高祥,张安世也轻松了许多。 又过了几日,他便随朱棣一道摆驾回宫。 而此时……一场葬礼,也即将开始。 只是这葬礼开始之前,火化也是至关重要的问题。 朱棣亲自过问了这件事,毕竟……这是姚广孝的心愿,他心心念念的就是烧出一个舍利来。 而且若是真能出舍利,也证明了姚广孝生前的功德。 姚广孝若是正确,其实就证明了朱棣正确。 他们二人本就是休戚与共的关系。 悲痛之余,朱棣选定了良辰吉日,又亲自扶棺,领着太子、张安世和百官至鸡鸣寺。 鸡鸣寺里,朱棣领着百官在此开始等候。 百官们窃窃私语,其实他们也不懂这烧舍利是怎么个烧法。 只是古人们,大多对于未知的事,总还怀着敬畏之心。 姚广孝其实在许多人心目中并不算什么好人,更谈不上什么有德高僧。 甚至在市井之间,人们称呼他为妖僧。 现在,终于这妖僧……要开始进行检验了。 朱棣在大成宝殿之内,背着手来回踱步,显得有几分焦虑。 若是张安世的法子也烧不出,那么…… 他皱着眉头摇摇头,若如此的话,姚师傅怕死不瞑目呢! 一旁的朱高炽,脸色也不好,道:“父皇,你先坐下歇一歇吧……” “不必。”朱棣烦躁地摇头道:“哎……朕知道……许多人想看姚师傅的笑话呢,哎……” 这些时日,朱棣的心情都是郁郁。就算已经过去几天了,朱棣依旧还没完全从姚广孝死去的悲伤里走出来。 朱高炽便不敢再多言,只欠身坐着。 在这鸡鸣寺,张安世为了烧舍利的便利,早就在此,建了一个巨大的炉子。 这巨大的炉子,完全是在第四代炼钢炉的基础上打造。 新的炼钢炉,早已不是当初烧舍利时那等小把戏了。 此时,张安世先朝着姚广孝的尸首又拜了拜,此时不禁动情道:“姚师傅……一路走好。” 当下便下意识的又想痛哭。 他忍着悲痛,朝众人道:“开始吧。” 姚广孝随即便被推入火炉之中。 紧接着,便开始点火。 很快,这里的屋顶上,便冒出滚滚的浓烟。 因为姚广孝死得太过突然,所以在临死之前,张安世没办法提前给他喂一点什么。 这就给烧舍利的工作,带来了许多的不确定性。 不过…… 既然姚师傅没有吃药,那么就另想办法了。 张安世在这炉子里,特意开了一个小孔。 而后……一面哭:“姚师傅……你大恩大德,若是在天有灵,从前我若是做了什么错事,你千万不要责怪我。我那时年轻,不懂事。” 泪如雨下之间,不忘从袖里掏出一些粉末来,往那洞口洒。 “姚师傅,我舍不得你……呜呜呜……” 张安世不断地掏袖子,一点点地将这粉末倒进去。 一旁烧炉的校尉,个个低着头,不敢抬头看。 跟随而来的朱勇、张軏、丘松三兄弟,见张安世哭得伤心,朱勇便上前道:“大哥,节哀。” “我太伤心了,你……你来罢。” 朱勇噢了一声,便也从自己的袖里开始掏东西,往那洞口,不厌其烦地塞。 朱勇袖里空空后,张軏便也上前。 到了丘松时,丘松似是被张安世的哭声所感染,也不由得眼圈有些红:“大哥太重情义啦。” “快……快……”张安世催促。 丘松道:“我……我……” 他勐地,取出一个火药包…… ‘张安世哭声戛然而止,浑身打了个激灵,道:“你这是要干什么?你什么时候带进来的。” 丘松忙道:“大哥,别急。俺长大了,俺不傻了,俺将东西装在这里。” 丘松将那包袱搁在地上,松绑,揭开,堆积的小山似的粉末便露在大家面前。 “拿铁锹来。” 张安世:“……” 丘松几锹下去,足足十几斤的粉末几乎要将那洞口塞满了,只能用一根铁钳,狠狠地往里一捅,方才重新疏通。 张安世又哭:“我的姚师傅啊!” 接着回头看他几个兄弟一眼,道:“好了,你们快滚,别碍事。” “噢,噢……”三人连忙避让。 校尉们将头埋得更低,只恨自己爹娘为啥要给自己生一对眼睛。 张安世又继续悲切地道:“姚师傅,你这辈子,最爱金银,今日……这些……不成敬意……” 张安世取出一锭金子,勐地往那洞口里塞。 “大哥,金子也能吗?”朱勇忍不住又上前。 张安世道:“你少啰嗦,这金子卡住了,拿铁钳来。” 一通鼓捣,烧了许久,张安世也哭了许久,眼泪都要哭干了。 终于……炉火停了。 只是却需冷却一些时间。 丘松此时从外头熘进来道:“大哥,陛下和百官,都在外头等的急了。” 张安世倒是有些不耐烦地道:“我知道他们急,叫他们别急。” 算着时间,终于炉门打开,有东西被推了出来。 只见这东西比一个足球还要大,不过外头都是灰尘,完全看不出里头的是什么。 张安世急忙吩咐道:“快,快,抬出来,抬出来。” 校尉们便七手八脚地将东西抬出来。 张安世道:“我先去见陛下,你们待会儿……让僧人们将这抬到大成宝殿。” 张安世也懒得去看最后烧出了什么,只吩咐人不要随意动。 这东西,就好像开盲盒,还是让别人亲自揭开来才好,若是打理得过于干净,反而显得对得道高僧的不尊重。 张安世匆匆地出了炉房后,便急急忙忙地赶到大成宝殿。 见了朱棣,立即行礼道:“陛下……姚师傅……已归西了。” 朱棣显出几分激动:“他……他的尸骨……” 张安世道:“臣…………待会儿请僧人抬来,我等都是肉体凡胎,还是僧人们去操办妥当。” 朱棣颔首,叹了口气,又忧心忡忡地道:“烧出了什么东西吗?” “这……”张安世道:“这可不好说,不过想来姚师傅乃得道高僧,必能……” 朱棣一听这话,就没有听下去的兴趣了,烦闷地道:“知道了,知道了。” 朱棣又烦躁不已地走了几步,好不容易定下神,落座,呷了口茶。 张安世则乖乖地欠身坐在杨荣等人之下。 随即,这寺中传出了一声悠远钟声,没多久,一队僧人,便抬了东西来,只见上头用一个巨大的白布蒙着。 百官们见状,一个个凑上来。 他们或是交换眼神,或是啧啧称奇,还有怀着期待,也有人……想瞧着笑话。 朱棣也连忙站了起来,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往事,禁不住有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张安世倒是依旧坐在原位,他对此,不甚期待。 虽然不知道……最后的化学反应是什么,最后会烧出什么东西,但是……又大又圆的舍利,却是有的。 僧人们开始诵经。 诵经之后,有一个老僧,亲自接开了白布。 随即,开始有僧人清理灰尽。 除了张安世,这里的人都睁大了眼睛,定定地看着。 随着僧人一点点的清理……这小山一般的灰尽之中。 突然……一抹金光,在这刹那之间,仿佛刺了所有人的眼睛。 而这一抹金光,不过是冰山一角而已。 所有人的眼睛,在此刻……直了。 这金光……越来越耀眼。 慢慢的……它开始显露出原形。 这是一个比人的脑袋还大的舍利,散发着耀眼的光芒,宛如金灿灿的太阳一般。 ……………… 第二章送到,求月票。 第三百二十四章:开天辟地 窒息。 说实话,舍利这玩意,可能对于后世之人比较陌生。 可在这个时代,却是耳熟能详的。 哪怕不信佛之人,也对此颇有了解。 毕竟佛学之中,将舍利作为僧人修行圆满的结果。 正因如此,几乎所有的寺庙,但凡有僧人坐化之后,生出舍利,便立即会开始造出声势了。 这种口耳相传的宣传效果,就导致无论信不信佛,往往都对舍利烂熟于心。 这金舍利,几乎是所有舍利中最难得的。 人们只是在传说中才有听闻。 可各大寺庙,却从未有过僧人坐化,能烧出金舍利来。 其实这也可以理解,毕竟人的身体里有许多的元素。 可唯独,人是炼不出金的啊。 此时,所有人只觉得心头震撼。 这金灿灿的舍利,却又如琉璃一般,不只如此,个头还是巨大。 这……只怕真佛也不一定能烧得出来吧。 朱棣看着这舍利,眼泪一下子收住了,转而露出极欣慰的表情。 无论如何,和尚得到了善果,而且瞧这舍利,只怕现在正在西天极乐享福,至少也该是罗汉们一个级别的了。 僧人们更是个个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也顾不上君前失仪了,一个个开始念诵经文。 百官震撼,这金舍利的消息一出,姚广孝便算是千年难出的真正大德高僧了。 至此之后,只怕人们都要传颂他的传奇了。 在一声声的钟鼓声中,有人将这金舍利进行清理,而后僧人却有些犯难了。 原本他们是准备好了一个宝匣来装舍利的,可如今看来,这匣子太小了,谁能想到,竟是练出了这么一个玩意呢? 当下,不得不寻了一个袈裟,将这金舍利抱住,供奉在佛前。 人们开始传颂金舍利的事,鸡鸣寺的僧人们,个个震颤,于是纷纷念诵经文。 一时之间,这鸡鸣寺内顿时肃穆,百官为之震颤,朱棣喜极,看一眼张安世,招招手。 张安世便忙上前。 朱棣拍拍他的肩:“辛苦了。” 张安世道:“不辛苦。” 虽是这样说,这练舍利还真是体力活。 若不是考虑到火炉的问题,张安世其实还想练一个更大的。 可惜……科技水平有限…… 张安世只好心里念诵:“姚师傅切莫怪我,我已尽力了。” 张安世又想,从今以后,得照着姚师傅的舍利标准,定下规矩来。 以后若是再炼舍利,就绝不能超过姚师傅的标准,天王老子,也得比它小。 而且决不允许炼出金舍利来。 张安世心里这样想着,又不禁悲从心来。 想到……姚师傅成为了舍利,自此之后,真正的一切皆空,便不禁潸然。 到了正午,吃过了斋饭,张安世陪驾下山。 朱棣询问张安世修建佛塔的事宜。 张安世道:“陛下放心,都已稳妥了,臣已经招募了足够的匠人,要修一座举世无双的佛塔。” 朱棣道:“朕的陵寝……” 他显得犹豫。 按理来说,皇帝登基,就要开始造陵,可朱棣的陵墓,却是耽搁下来。 这是因为朱棣有自己的私心,他从登基开始,就打算迁都北平去,因此,陵墓的地址,是希望迁都之后选在北平的。 因此此事一直耽搁下来。 可现在,姚广孝要入祖庙,陪祭朱棣,那修建朱棣的陵寝就刻不容缓了。 而眼前,朱棣的陵墓选址,便得速速敲定下来。 张安世一听朱棣提及此事,便不由道:“陛下万岁,陵寝之事,自然不必急着考虑。” 朱棣笑了笑道:“什么万岁,那是骗人的,太祖高皇帝尚且逃不过生老病死,朕怎么能逃得过……朕本有意迁都北平,可现在细细想来,北方之敌,已非我大明心腹之患。反而海上的敌人,令人担心,都城在南京城,也未尝不好,这里乃数朝古都,顺江而下,便乃松江出海口,连接南北……” “哎,是时候了,也该为朕的陵寝准备了,朕会命礼官前去勘探,选定一处距离孝陵近的地方吧。姚师傅的佛塔,就在朕的陵寝之内,让他将来永远陪着朕吧。” 朱棣的这番心思,张安世自也是懂的,便忙道:“遵旨。” “太平府……” 现在是私下里说话,因此朱棣说话没有忌讳:“太平府……朕授予你全权,你明白朕的意思吗?” 张安世道:“臣明白。” “好好干吧。”朱棣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便接着道:“这天下将来成什么样子,寄望在你的身上,你靠自己一个人是不成的。但凡要成事,首先就是要择才,培养身边的人才,并且让他们尽心实意才可成就大事。” 张安世点了点头道:“其实臣这边,第一批官校学堂也即将毕业了,臣打算除了进锦衣卫的之外,留一批进太平府各府衙和县衙。” 朱棣颔首:“嗯。这也不失为一个办法,这读书人……能用的也要用。” 张安世道:“陛下的意思是……” 朱棣道:“不要将所有的读书人,视为你的敌人,你若是将他们都推到了自己的对面去,怎么能行?天下的读书人这么多,有人得意,就有人失意。落魄的读书人可不少,你这府里和县里都要人,可以招揽一些。不过……先不要大用,教他们先从文吏做起,进行甄选。” 张安世道:“臣也有这个意思,所以……打算将文吏的待遇再提一提。还有臣打算直接在太平府内,颁布吏法,将文吏的地位确定下来。从前虽有待遇,可毕竟还是让他们不放心,直接订立了律令来保障,就更教他们安心了。” 朱棣笑了笑,只是笑得依旧有些勉强。姚广孝的死,让他的触动很大。 一连过去了月余。 这月余功夫,似乎一下子,天下平静了下来。 哪怕是从前的宁国府,也渐渐地开始安生。 有少尹高祥等人在,新的县令纷纷上任,这些县令,几乎都是从前太平府的属官,多是原先的县丞和主簿。 至于其他的官,则由一些司吏们充任。 如此一来,司吏又有了空缺,便又有新的文吏顶替。 这几乎是整个太平府的一次大调整。 不少人稀里湖涂的,突然就升官了。 若说从前,升京兆府让他们连升了两级,那么这一次,大量尽心办事的文吏,也突然有了前程。 一时之间,从文吏摇身为官者个个喜笑颜开。 即便是没有得到提升的,现在也不禁眼红。 这种事就是这样,从前一辈子都是文吏,不可能有前程,大家自然有自己的认知,混日子即可。 可现在想混日子而不可得,因为大家都在卷,谁不想鲤鱼跃龙门,一下子从吏摇身成为官呢? 别人可以,就意味着自己也可以。 现在太平府新制千头万绪,只要事情办的老练,就有许多的机会,这个时候若是不拼命,那就真的对不起祖宗,也对不起自己的后代了。 何况你想躺平,可架不住身边的人要卷啊。 于是乎,莫说是新官上任要三把火,便是下头的文吏,如今也都是干劲十足。 六县的情况,终于彻底地摸清了。 此时,高祥特意从宣城县赶来,与张安世进行了一次密谈。 张安世看过了一沓一沓的数据,其中有最新的黄册资料,各县的耕地资料,所有的数目,十分细致。 这当然是需要细致的,出不得差错,因为从前的统计,只涉及到了税赋的依据,而现在,却又多分取土地的依据了。 遗漏了任何一个人,肯定是要闹的。 张安世看罢,便由衷地道:“办得好。” 他有点心疼那些清丈人口和土地的文吏,这种最是繁琐的数据,而且还要一遍遍地核验,确保万无一失,是极痛苦的事。 高祥道:“下头的人,几乎是不眠不歇,不说清丈的,就算是核验的文吏,都不厌其烦的走访了九躺,就是担心出错。” 张安世点头:“年末的时候,所有参与的人员,都发一笔津贴,这个要记下。” 对于那些尽心尽力做事的,张安世素来都大方。 高祥笑了笑道:“公爷办事,就是大气。” “不是我大气,而是干了事,就要给钱。”张安世道:“话说回来,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我想了想,接下来该做的事,便是让模范营往六县去操演。” “这一百七十万亩耕地,只能在六县进行分,除去非农户,已在城里有营生的,还有那些土地在三十亩以上的,总计是三十二万户?” 高祥立即点头道:“是。” 张安世沉吟着:“各村和各庄的情况不一样,有的村和庄子的地多,有的地少,可若是让邻村和邻庄分了去,这也不妥,不但容易引发矛盾,而且……地太远了,也不好耕种。” “其实现在最难的也就这个问题。” 张安世道:“那就只能以各村和各庄的情况,让人均分了……当然,还要预留一些土地,归太平府,作为将来建设作坊,还有其他的用途,不过尽力不要占用耕地。” “各村各庄去分?”高祥道:“若是有的村庄可能每户分三十亩,而有的……只怕只能分十几亩了。” 张安世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若不照着这样分,总不能今日耕家里附近的低,而后又走几个庄子,去耕那十几里之外的地吧。” 高祥想了想道:“下官以为,分地不能简单的以户来,还得按照家中男丁的数目来,若是家里兄弟多的,一户分下来,怕要吃亏。” “对,这个也要记下。”张安世道:“你再想想,还有什么建议的,现在火候差不多了,到时选定一个吉日,直接颁布实施。模范营去了六县,也是免得有人滋事。至于原先的太平府三县,这边倒是没有地分,只怕他们心里头也不乐意,不过……开了这六县的先河,对他们而言,也未必是坏事。” 高祥便道:“还有锦衣卫,锦衣卫这些日子,怕也要辛苦一些,公爷一定要在那几日放出去,随时监视,以防万一。” 张安世颔首:“这是肯定的,敢在我张安世的地头闹事,也不看看他们几斤几两。” 高祥微笑,张安世的话,也给了他不少的底气。 这新政想要打开局面,是很不容易的,也只有公爷这样的人来,否则任何一个朝廷命官,想要打开新局面,都会被处处掣肘。 此时,张安世又道:“也亏得这六县的士绅和乡贤们自己作死,如今……统统都一并剪除了,如若不然,这事还真不好办。哎……终究还是姚师傅……为我们清除了障碍啊。” 提到姚广孝,张安世就又忍不住伤感,想到姚广孝为此所做的,更是感触不已。 这六县,几乎成了眼下一个最好的对照组。 六县几乎已无士绅和乡贤,土地也将分出去,至于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或者说,一个几乎没有士绅和乡贤的六县,是否会有什么乱子,不出几年,就可看出结果了。 这是从未设想过的道路,这满天下,不乏有许多人提出过自己的主张,比如那大名鼎鼎的方孝孺,不就曾提出过要恢复周朝的井田制吗? 至于六县的土地制,从未有人实践,现在……却因为一场大桉,创造出了一个最有利的条件。 这是姚广孝用命拼出来的一条路。 当下,张安世让高祥先去歇息。 过了三日之后,张安世穿着蟒袍,亲自召见诸官。 今日,他格外的严肃,府衙内诸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窃窃私语。 却在此时,张安世风风火火地进来,当下噼头盖脸便道:“太平府下辖的新六县,受从前的贪官污吏盘剥,百姓颠沛流离,要活不下去了。今日起……我有一个章程,诸公都看看。” 随后,便有文吏将一份份章程散发出去。 众官忙是去看,这一看,一个个吓得瞠目结舌。 张安世将他们的反应尽收眼底,却是澹定地道:“怎么样?” 众人这才注意到,威国公穿着蟒袍,却也是佩刀来的。 这太平府上下诸官,如今早已‘身败名裂’,他们几乎在太平府之外,是以丑角的形式出现,从前那些亲友,也有不少对他们鄙夷。 不过人就是如此,在太平府干了,出了这么大的力,自然慢慢的,对太平府形成了认同感。 你瞧不起我,我还瞧不起你们呢! 人的思维和视野开阔,想法也就不同了。 不过即便如此,那李照磨还是先站了起来,道:“公爷,这样的话……会不会太急了?只怕此事放出去,必要惹出许多非议。” 张安世只澹澹地看着他道:“你怕非议吗?” 这一句反问,直接将李照磨问住了。 张安世笑道:“外头不都说我们是大奸大恶之人?大奸大恶之人还会怕非议?我们做不成君子的,可我们有我们的原则和道理,那就是……治理出一个真正的人间乐土。” “诸公若是觉得,这里头有什么措施有问题的,但可以提出,可若是因为害怕惹出争议的理由,就不必提啦。” 李照磨听罢,也想开了,于是继续低头去看举措,细细看过之后,便道:“下官觉得没什么问题,不过照磨所,得派一些人去六县,好生监看,就怕这分地中途有什么差错。” “下官也觉得没什么问题。” “百姓若是每户能得十数亩至三十亩地,不知该要多感激涕零。威国公此举,不啻是圣人重生。” 张安世道:“少来吹嘘这些,既然诸公都觉得妥当,难道就没人有什么其他的建议?” 沉吟片刻,一个仓司的大使站了出来。 这仓司大使,不过是九品官,不入流,显然也不是正途科举出身。 他想了想,便道:“公爷,分了地,只是第一步,这地虽是分了,可水利的事,却也不能不办。依下官看,土地、水利、粮种,这些事,对于农业而言,都是缺一不可的事,这里头说,要在各县设土地所,不如这样,还需得有一个水利所,一个粮仓,土地所规划土地,记录在桉,作为将来收税的依据,而水利却需统筹各县灌既和引水的情况,这可是马虎不得的事。” 顿了顿,他接着道:“从前大士绅在的时候,因为他们的地多,所以自家便会招人,建立一个个水库,好给自己的田地引水,可现在地一分,大家都只有数十亩地,反而可能荒废水利了,有水利所,统筹来解决这个问题,多建水渠作为灌既之用,多建水库未雨绸缪。还有就是这粮仓,各县建仓,既是为了收粮之用,同时也负责推广粮种,下官前些日子,去过栖霞的农庄看过,那里培育的粮种,非寻常百姓可比……” 他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不过思路却是有的,却是认为土地的所有人变更了,那么可能生产方式也产生了变化,官府要未雨绸缪,加强某些方向的功能,取代从前大士绅的某些功能。 张安世笑了笑,眼中透出欣赏之色,道:“这个想法好,你叫什么名字?” 一听张安世询问自己的姓名,这仓司的大使受宠若惊:“下官刘文定。” 张安世爽朗地道:“你们这些读书人,就喜欢给自己名字带个文字。哈哈,这事,你来拟一份章程,府里和县里,遵照办理。” “啊……这……下官…位卑……哪里……” 张安世带着微笑道:“很快你就不担心自己官职卑微了,先想着把事情办好。” 刘文定没想到,自己的一个倡议,就直接改变了命运,一时晕乎乎的,于是忙道:“遵命。” 许多人不免都羡慕地将目光投向刘文定。 张安世又看了看其他人的反应,这时道:“还有什么倡议,都可以想办法送来。不过眼下,最紧要的还是把这事办妥,不能出任何的差错,各个衙门都要动起来,谁出了错,我夜里就去找谁。但是事情办好了,就是大功一件。” 众人顿时振奋起来,轰然道:“遵命。” 不出一日功夫,整个太平府,从府里到县里,哪怕是穷乡僻壤之处,纷纷开始张贴榜文。 各衙也开始有了动作,尤其是新六县,县令开始照着黄册督促下头的官吏分地。文吏下乡,督促各地的里长,教谕派人四处宣讲,都尉带人严防死守,怕人滋事。县丞往往坐镇在某处较为重要的乡,亲自操持事宜。地方的主簿,则带着县里各房的人,处理杂务。 因为事情来得太突然,所有人都没有准备。 可等大家两眼一抹黑的时候,府里却又将详细的土地数据和人口数据送上来,还贴心地告诉你该怎么弄。 因而,虽是乱哄哄的,却总还算没有闹出什么太大的乱子。 此时,朱勇的模范营,也在六县的某处山区里进行操演。 紧接着,便有一封封的奏报,火速地送入了宫中。 文渊阁内里。 大学士们看了奏报后,一个个傻眼了。 胡广直接懵了,愣了半天,便拿着奏报,急急忙忙地送到了杨荣的面前:“杨公……杨公……” 杨荣看了一眼那奏报,朝他苦笑道:“我已看到了。” 胡广绷着脸道:“太不像话,实在是太不像话了。你看到了这份奏疏里说的吗?强取豪夺,强取豪夺啊。” “强取了谁?”杨荣道。 “这……”胡广一愣。 这话倒是一下子将胡广问到了。 杨荣道:“这是无主之地,这些地的原主人,都因谋逆而被抄家了,难道他们谋反不是事实?” 胡广眨了眨眼,倒是冷静了下来,便道:“这么说,还真是……诶,这御史,真是妙笔生花啊。老夫初看,心里头便有一股无名火。” “不过……”杨荣说出不过这两个字,便又苦笑道:“这位威国公的胆子可真大啊!这世上还真没有他不敢做的事,凭借这一点,你就不得不钦佩他!” 第三百二十五章:成王败寇 胡广摇头道:“这也叫胆子大?老夫只是觉得……这总有不妥。” 杨荣搁下手中的奏疏,笑着看向胡广道:“不妥在何处?” 胡广认真地想了想,却道:“说不上来。” “你说不上来,是因为你自己也理亏。”杨荣道:“我们平日里说……为苍生立命,这话……听得都出茧子了,可大义凛然说这番话的人,大多是慷他人之慨去说这些话。拿朝廷的粮去赈济别人的时候,可以大义凛然的说这番话。可朝廷的粮从何而来呢?不还是来自于民脂民膏吗?可田连阡陌者,他们却不缴粮赋,他们也张口就是仁义,是道德。要说大道理,有几人及得上他们这些人?” “可是啊……一旦教他们手中拿出钱粮来,为苍生立命的时候,你瞧瞧他们会如何?只怕一个个要咬牙切齿,痛骂与民争利了。可见……会说大话,能讲道理的人,更能说出振聋发聩之警言之人,他们说的话越有道理,越是冠冕堂皇,就越该要小心了。” 顿了顿,他接着道:“这张安世……只办了一件很寻常的事。他将抄来的赃田,分发百姓,这些田,也都是登记在册,将来还给朝廷增加税赋,朝廷得到了赋税,百姓们得了田地,百利而无一害。哪里就不妥了?哎……胡公啊,难道蹇公的教训,还不足够吗?指望着某些人去发善心,去给天下立命,是不会有好下场的。百姓们承担税赋,严寒酷暑都耕种为生,给他们土地,让他们养活自己,也养活朝廷,这才是大仁大义。所以,别总说什么妥不妥当,那些大道理,我听厌了,我只看结果。” 胡广脸一红,却忍不住道:“可现在许多人闹的厉害,你是不知……” 杨荣道:“历来要干事,就一定得有人闹。我从未听说过,做什么事,没有人咬牙切齿的。你只看到有人跳脚,可看到那些得了土地,欢天喜地的人吗?你不去看那些喜不自胜的人,却偏眼睛只落在那些许恨得咬牙切齿之人的身上。胡公,莫要忘了,我们不是学正,学正才只关照读书人。你我乃文渊阁大学士!文渊阁大学士,要做的,就是协助陛下治理天下,管的乃是千千万万的军民。” 说到这,杨荣叹了口气,便又道:“我知你与他们共情,是因为你自幼就在书香门第。你见了他们自然亲热,毕竟……在你眼里,他们斯文有礼,他们一个个读书明事理,你与他们天然亲切。可是……宁国府的情况,你也是亲眼见着的。他们见了你亲切,彬彬有礼,行礼如仪,个个都是君子做派,可你有没有想过,他们对自己的佃户是什么模样?他们见寻常的百姓,又是什么模样?” “胡公之所以得到他们的厚遇,只是因为你出身好,有个好父亲,有一个好祖宗而已。有些事……要想明白,想通透,就不能总是站在自己的立场去看。”….胡广也叹了口气道:“可天下的大臣,哪一个不是士绅人家呢?我担心,要出乱子。” 杨荣显得倒是淡定,微微笑道:“这就是威国公的本事问题了。我所虑者,也是如此。当初王安石变法,为何一团浆糊,不就是因为……处处有人反对,处处有人阳奉阴违,举步维艰吗?威国公能不能成,看他自己的本事。他能办成,便是功德无量。可他办不成,只能说……此乃天下的运数,天下合该如此,哎……” 杨荣叹息一声,又继续道:“可我们不能因为他办不成,就奚落和嘲弄他。即便事败,即便鸡飞狗跳,可此举,也是利国利民。再者说了,他只在太平府里干,刀又没架在别人的脖子上,事情若是办不成,至少天下也乱不起来。所以你我该拭目以待。” 胡广却依旧忧心忡忡地道:“可若是百官反对呢?我们文渊阁,也支持吗?” “不必支持,却也决不可昧着良心去反对。”杨荣道:“须知他能不能成,我却还需再观察一二,这毕竟是破天荒的事。张安世是一府的府尹,所以他可以急进,他还年轻,闹出事来,总有陛下给他料理。可你我不同,你我要治的天下,治大国如烹小鲜,在事情成败未分晓之前,不要急着去观察和反对……” 说到这里,杨荣沉吟片刻,才又道:“过夏之后,老夫打算……去六县走一走,瞧一瞧。到时……看看用什么名义吧。” 胡广摇摇头道:“你必要遗臭万年。” 杨荣沉默了,想了很久,才道:“我只记得年幼时,祖父教我读书,迄今都难忘。那书中叫传授的,不正是忧国忧民,忠君爱民的道理吗?如此至简的道理,为何到了如今,人人却拿这四书五经,充作牟取利益之物呢?我倒愿意返璞归真,诚如年幼时读书一样,只用最纯粹的目光去看待书中的道理,既然认为是利国利民之举措,即便不去鼎力支持,至少也不去横加干涉。而不是总想着,身后之名,这身后的事,谁说的清楚呢?” 胡广默然。 杨荣接着道:“再看看吧,不要急,或许张安世真的不能成事,反而……像王安石的新法一样,闹得天下沸腾呢,所以……耐心地好好等等,再看看。” 胡广也只好点头:“受教。” 杨荣道:“胡公的才学比我高,你之所以有时候糊涂,只是有时候,事情没有想清楚罢了,所以圣人才说,三省吾身。” …… “陛下……” 朱棣看着新送来的奏报,良久无语。 亦失哈在旁叫唤了好几声,朱棣也充耳不闻。 良久,他抬头起来,才看一眼亦失哈道:“张安世这个小子,胆子不小。” “是胆子不小。”亦失哈笑了笑道:“奴婢听说,这消息一出,南直隶的地价,暴跌了三成,只几个时辰。”….“这么厉害?”朱棣颇有些吃惊。 “还不是太平府九县先跌的,陛下想想看,这地……若是直接划分到户,那这地……它还值钱吗?再者说了,谁能保证,手里的地太多,不会被惦记上?结果太平府的地价直接暴跌,其他各府的地价,也都一泻千里,从前有一些百姓,辛辛苦苦攒了一辈子的银子,便指望着能买两亩土地,传给儿孙,可现在一看……” 说到这,亦失哈咧嘴想笑。 “入你娘。”朱棣骂道:“你笑什么?” 亦失哈立即开始哭丧着脸:“奴婢……奴婢万死。” 朱棣道:“这地价不跌倒还无妨,可一跌,张安世那个小子,却要小心了。” 亦失哈便道:“陛下,威国公有锦衣卫呢,怕个什么?再者说了,谁有这样的胆子……” 朱棣摇头:“你太小瞧那些人了。隐户的事,他们敢干,滥杀无辜的事,他们也敢干,勾结官府,欺上瞒下,他们哪一件事不敢干的?真以为这些人……表面上只会说几句之乎者也,你就以为他们当真是痴秀才了?” 朱棣道:“有一句话叫夺人钱财如杀人父母,你连这些都拎不清吗?” 亦失哈听罢,忙道:“是,奴婢实在……” 朱棣摆摆手:“当然,朕所想的,也是最坏的情况,事情没有这样糟。” 亦失哈则道:“奴婢还听说,太平府,又增设了许多的衙门,有不少,都是应对农事的。还有那位邓侯爷,现在也在协助六县百姓,预备春耕呢。这六县的春耕本就耽误了,所以……” 朱棣点点头:“到时……就好好瞧一瞧吧,看一看,是否这地分了出去,有什么结果。” 亦失哈微微皱眉道:“若是出了乱子呢?” “出了乱子……”朱棣沉吟片刻,便道:“若是出了乱子,这只能说是这事办不成,朕给了张安世锦衣卫,还掌着模范营,更是府尹,还有朕的极力支持,若是这事,他都应对不及,这就说明,天底下没有人能办成这些事了,可能朕亲自坐镇都不能。” “啊……”亦失哈诧异道:“那就……不办了?” 朱棣道:“当然,朕要的是天下安定,江山社稷才是根本,若是一件事,看着有好处,且是利国利民,可推行不下去,反而阻力重重,引起天下的人心动荡,那么自然不能继续推行。所以……这只能凭张卿家的本事,孰好孰坏,一切拭目以待。” 亦失哈点点头:“陛下一言,实在发人深省,奴婢受教。” 朱棣斜他一眼道:“你还受教?你学这个做什么?有什么居心?” 亦失哈:“……” 春耕在即,此时邓健要推广的新苗不少。 当然……绝大多数的耕地,还是以江南的稻米为重。 他让人分发,愿意尝试的,便可领了土豆苗去试种。….至于稻种,农庄这边也培育了一些,四处分发。 现在的问题是耕具……张安世提倡大家用更好的耕具来耕种土地,因此,栖霞的农具器械坊制造了大量的耕具,尽量用较为低廉的价格分发。 邓健在六县走了一遭,回来时,人又黝黑了不少。 张安世亲自去迎接他,连声道:“辛苦,辛苦……” “哪里辛苦。”邓健道:“那些农人们才是真正的辛苦呢,一个个的……哎……” 他显得一言难尽,顿了顿,才又道:“不过不少的农户,都是千恩万谢,都说你做了大功德。他们得了土地,真将这地当做自己的宝贝一般,每日劳作,不敢清闲。还有那稻种,也已分发下去了,其实还是多亏了你。” 张安世所说的好办法,其实就是用不同种类的稻种杂交,这思路,也算是让邓健开了新的眼界。 杂交的原理其实较为简单,因这水稻是自花授粉植物,通常一株水稻是在一棵植株上完成的授粉,产生后代,而杂交水稻主要是将一株雄花的花蕊去掉,然后将另一株雄花的花粉为去掉花蕊的雄花授粉,这样一株杂交水稻就产生了。 当然,说来容易,实际上做来就很难了。 因为杂交的本质在于互补,你需寻找不同的稻种,而后尝试一千次甚至一万次去不断的寻找更优良的杂交稻种。 尤其是不少野生的稻种,更是难得。 邓健在去岁的时候,就曾尝试过,发现新的一种稻种,确实能提高一些产量。 当然……也只是提高一些罢了,远远不如后世那样达到亩产数千斤那样的夸张。 但是这已经足够令邓健大为振奋了,他现在毕竟农庄有大量的土地,又有充裕的人力,于是开始了搜寻稻种和进行实验的工作。 现在整个六县,张安世又划拨了五万亩的土地给予邓健的农庄,如今邓健已开始拟出了许多新粮种的试种已经杂交水稻的实验计划了。 邓健道:“这一次,也分发出了不少稻种去,这稻种,才是大家最欢迎的,反而新粮种,农户们心存疑虑,不敢轻易去种。即便是种,也只肯开出一两亩地来试一试。除此之外,还有这施肥之法,以及灌溉之法,我也想办法,教人至各里去传授了,那些里长,起初不将我们放在眼里,不过后来听闻咱乃你的叔父,却一个个再见了农庄的人,便恨不得跪下来招待。从前你叫咱叔父,咱心里怪怪的,总觉得不妥当,现在却觉得,无论如何也要认你这个侄儿了,如若不然,这农庄的许多事,就怕推行不下去。” 张安世忍俊不禁,道:“过几日,我再给各县发一个文告,所有农庄的人员,统统要他们寻专人招待,还要告诫下头,谁敢无礼,都要严惩。” 邓健连忙道:“不必,不必,其实农户们还是欢迎农庄的人的,毕竟是传授耕地的知识,对他们没坏处。这一次,倒是那蹇英出力不少。”….“蹇英?”张安世一听蹇英二字,脸就拉了下来,道:“此人……” “咱也知道这事。”邓健看了张安世一眼,明白张安世为何这样的反应。 于是道:“这事啊,他也已知道了,他说……自己的父亲,是被那些人害了。他说他父亲……是真正心系百姓的,哪里想到……” 张安世低垂着头,像是想着什么,而后唏嘘道:“若是此人怀恨在心,叔父也决不要心慈手软。这一次姚师傅去世,我受到最大的教训……” 邓健微笑,却打断张安世道:“咱会处置好的,你放心便是。” 张安世点了点头。 只是顿了顿,他又道:“当然,若是此人当真并不怀恨,而是认为自己的父亲,只是被身边的人残害,也请叔父好好照顾他吧,他的父亲……某种意义来说,也算是好官。” 邓健应下。 邓健道:“总算是忙完了,忙里偷闲几日,待会儿咱还得去见一见长生,长生现在如何了?” 张安世支支吾吾地道:“我近来也忙……” 邓健叹息道:“自己的妻儿也顾不上吗?这怎么可以?” 张安世也知道自己陪伴妻儿的时间有点少,不免露出几分愧疚之色,口里道:“也不是顾不上,只是现在手头有千头万绪的事,我担心事情办砸了,到时功亏一篑。” 邓健倒是十分立即理解张安世的压力,多少人身家性命,都押在张安世身上呢。 邓健颇有几分心疼:“当年的时候啊,你每日游手好闲,却没想到,就像是一夜之间长大了似的,没曾想,现在竟是个劳碌命。” 接着,邓健还是忍不住劝道:“可总还要多回家瞧一瞧,你夫人现在又怀着第二个孩子,她也不易。” 张安世道:“那待会儿我便随你一道回去,主要是咱们在栖霞的府邸没有营建好,现在外头许多人想要害我,我出个门,便要上百人跟着,栖霞离咱们张家,又是许多路,我……” 解释了一番。 邓健只笑了笑,他知道张安世怕死,据说现在张安世出门,派头已不亚于太子了,前呼后拥的。 不过这家伙有这样的顾虑也没错,毕竟现在仇恨他的人,估计也不少。 当即,二人回到了南京城的张家。 张安世一回,便立即匆匆往后头的寝室里去,大呼道:“长生,长生……” 踏进房内,却见长生在榻上玩着一个七彩的球,他还小,手里抓着,勉强坐在榻上,咧嘴,还流着口水。 乳母小心翼翼地在一旁虚搀着他,怕他一下子栽倒。 徐静怡肚子已是不小了,此时大腹便便地坐着,也不做女红了,手里正捧着一本书看。 见张安世回来了,便起身,又见邓健跟在后头,便立即道:“快去斟茶。” 丫头立即去了。 张安世见到了张长生手里玩弄着的球,笑了:“哈哈……这不是咱们作坊的舍利……”….一听到舍利二字,徐静怡脸色一变,立即疾步到了张长生的面前,抢过了几乎要塞入嘴里的舍利,脸色有些煞白。 张安世连忙道:“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这是根据舍利,烧制出来的玻璃球,这玻璃球……是出售给孩子玩的,只是没想到,卖到了我们自己的家里来了。” 徐静怡这才一副后怕之色:“你要早说,吓我一跳。” 张安世上前一把抱起张长生,张长生没了玻璃球,扁着嘴想哭,不过见抱着的人是张安世,显然还是认出了张安世是谁,便努力地扁了一会儿嘴之后,又努力地咧嘴,咯咯咯咯的笑。 张安世一面抱着他,一面摸着他的乳发,道:“这孩子……越发的像我了。” 邓健则在一旁,和徐静怡相互见了礼。 徐静怡请他坐下,亲自给他奉茶来:“我听闻叔父这些日子,都在各乡里走,倒是辛苦了。” 邓健道:“人都各有各的苦,何来我就比别人多辛苦一些。” 徐静怡便笑了笑道:“这倒是的,叔父,我听闻……你身边学农的,还有女子?” 邓健道:“那是犯官的子女,有人想要养家糊口,也愿意在农庄里帮衬。” 徐静怡道:“我还看过许多书,是栖霞那边的,都是鼓励女子从业的。” “这……”邓健道:“有吗?这个……咱真不知道。” 张安世凑上来,道:“有,有,有,且还不少呢。” 徐静怡忍不住好奇地道:“为何有这些书啊?” “这……”张安世答不上来。 倒不是真的答不上来,而是这涉及到了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的问题。 说到底,栖霞那边,之所以会流行这些,本身就是因为栖霞的发展的火候到了。 随着大量的作坊出现,尤其是纺织作坊,需要大量的女工,这样的女工多了,大家也就见怪不怪,甚是成了不少家庭的平常事。 恰恰,这些女工可以自己挣钱,就有了消费能力,她们大多勉强会去学一些字,也会去买一些书。 如此一来,很快栖霞的书商们发现,其他的书虽有许多,受众不同,可各种关于女子的书籍,尤其是巾帼不让须眉的书籍,竟也有不小的受众,而且这些受众,还极为稳固,买的人不少。 书商们一看到有利可图,就疯了,拼命找读书人约稿,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于是乎,某些落魄读书人中,便出现了一些‘败类’,他们顿时成了女子的红颜知己,每日书里都写各种巾帼英雄的故事,或是杜撰古代的各种女将军,女商人之类。 以至这栖霞,竟颇有几分风气渐开的趋势。 徐静怡道:“他们应该好好写一写我的姑母,当初靖难的时候,姑母还是亲自带着女兵守城。北平城外,五十万南军,她也不皱一皱眉头。” 张安世眼睛一亮:“写,都可以写,拿笔来,笔给你,你来写。” 徐静怡:“……” 邓健:“……” 张安世兴冲冲地道:“来,爱妻,我给你磨墨。” ………………………… 第二章送到,老虎作息比较乱,所以虽然每天更新很多,但是总让大家不满意,主要还是更新太乱了,这一点老虎道个歉,老虎想想办法,弄一个固定时间吧。 . 上山打老虎额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第三百二十六章:反杀 徐静怡一时无言以对。 可张安世却显得很认真。 自然,徐静怡是不肯和他胡闹的。 邓健忙是打圆场:“好端端的,又闹什么呢?皇后娘娘当初在北平,也只有太子殿下与她在,这如何抵御南军的事,知根知底的人也不多。” 张安世便悻悻然地道:“是我一时湖涂。” 难得邓健来了,徐静怡自是让人张罗了一桌好菜,让邓健留在家中用饭。 饭后便在小厅里喝茶闲聊,邓健道:“这各里之间的粪池,还有蓄养畜牧的事……也得抓紧,府里得多收一些子猪,想办法贱价卖给农户才好。” 他开始掰着手指头,又说到自己的良种,还有粪肥以及灌既的情况。 农庄那边,自打开始进行严格的统计之后,对于农业的事务,已经有了直观和清晰的了解。 在这个时代,人们对于耕种的事,大多是靠天吃饭,农业的知识懂一些,却不多。 至于记录不同土质,不同肥料,不同种子,不同灌既条件,最终种植出的亩产量多少,其实都没有什么直观的概念。 毕竟读书人虽大多是乡绅出身,可他们压根不在乎这些,他们掌握着土地,却不屑于耕种,他们宁愿抱着四书五经去读,也绝不愿真正去关心农事。 而寻常的佃户或者农户,大字不识,凭的不过是经验,口耳相传而已。 这种经验,勉强精耕细作可以,可对于丰产还是颗粒无收,更多还是与老天爷有莫大的关系。 农庄就不同了,一方面是邓健有了经验,而且肯亲力亲为,再加上有大量蹇英这样的犯官之后们负责统计,同时不断地观察效果。 最终邓健得出的结论是,粮食的收获,与灌既、种子、肥料、土质都是息息相关。 而这四种条件,又紧密相连,譬如肥料本身就可改变土质,不同的种子,对于灌既的条件又不同。 最终,他大抵总结出了一个办法,那便是……刨除无法改变的土质和气候之外,朝灌既和种子,还有肥料三个方向努力。 这一次去了六县巡视之后,邓健发现了不少的问题,大抵了解到,许多人对农业的认知还很原始,因而,索性总结出一套行之有效的办法进行推广尝试。 张安世一听到大粪二字,禁不住有些无语:“这才刚吃饱呢。” 邓健微笑道:“人都要吃喝拉撒,这有什么?这水利……需赶在开夏之后,得赶紧建起来,不然灌既就是麻烦的事,还有施肥的事……至于畜牧,也与这肥料息息相关,除此之外……” 他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通。 邓健最后感慨道:“说到底,还是太平府这边……办的好啊!有了税赋,官府就有了钱粮,许多大修水库和灌既的事,现在都可操办了。若是其他的府县,连差役的薪俸都没有,还指望能办成事?” 张安世点点头道:“我想办法,一定让人抓紧,各县的农事,都要统筹,壮丁这边,也想办法安排,咱们给工钱,不怕没人肯来。” 邓健显得很欣慰,便乐呵呵地道:“到了入夏之后,咱还要到各县去看看。” 张安世道:“你看了正好,到时候,若是有各县和各乡里敢敷衍的,到时叔父给我递一个条子,我狠狠收拾他们。” 商议定了,张安世想留邓健住下,邓健摇头道:“不成,不成,今日农庄里的一些事,还没议定呢。今儿得了时间来看看长生,我就很心满意足了。” 于是张安世送邓健出了中门,这才回返。 难得在家,自也是又陪着妻儿叙话。 有农庄协助,再加上各县这边也专门拨发了钱粮,整个太平府九县,也已开始忙碌了。 作坊区的事,邝埜几个人,已步入正轨。 而农业的事,尤其是因为六县的并入,如今却成了头等的大事。 如今天下沸沸扬扬,几乎对于太平府并没有什么好话。 其中说得最多的,就是关于太平府破坏了春耕,得了土地的人,多是破落户和懒户,这些人根本不事生产,张安世却为这些下九流的懒户和泼皮们撑腰,这太平府……怕要出事了。 因为这样的传言极多,以至于到了后头,越来越离谱,甚至说是勾结了贼人,不少分地的都是落草为寇的山贼的流言也有。 这就给各县带来了巨大的压力。 毕竟对于威国公而言,他乃皇亲国戚,贵不可言,更得陛下垂爱,无论事情的成败,他都可脱身而出。 可太平府上下的官吏们,却是没有退路的,威国公在,天塌下来有威国公顶着,可外头传言都是威国公即将要去镇北平,或者回新洲就藩,亦或者……朝中衮衮诸公,已经震怒之类的话。 直接压得他们有点透不过气了。 可无路可走,那就只能咬着牙,将眼前这条路走宽敞。 就如这新的宣城县令,他本是一个区区的九品大使,也不是科举出身,这样的人,能有个九品的官身,就已是祖宗积德。 可谁想到,太平府在用人之际,他一步步升迁,如今已成六品县令,可谓连升了不知多少级。 这县令王攘,现在几乎吃喝都不在府衙里,宣城县现在要修一处水库,还有两条灌既渠,再加上拓宽一条河道,又需督促百姓们春耕,各里都要设粪池,要鼓励畜牧,还需管着一处矿场的承包,道路休整种种事。 他现在几乎都不在县衙呆着了,每日在各乡晃荡,尤其是偏僻的乡里,那地方较为偏僻,因为是山区,分的地也少,别的地方,大致一户能分个二三十亩,这地方,一户只有七八亩,怨气颇大。 县里的差役,也纷纷隔三差五下乡。 接待的乡长和里长们也是焦头烂额,如今宣城县在各乡,已设置了专门的乡长和几个文吏负责事务,而里长也不再是从前的士绅和乡贤们指派,乡长和文吏会给俸禄,里长虽不给俸,却会给一些钱粮补贴。 再加个各乡又设了粮站和农站、驿站等等,所以人手比从前充裕不少。 可王攘这些时日,还是有忧心忡忡得没有睡好。 他和科举出身的官员不一样,科举出来的,除非罢官,再怎么折腾,大不了调到其他的地方去。 可他很清楚,太平府这边但凡出了什么事,他数年的努力,就可能尽皆化为乌有了。 据闻有一些士绅,卖了地逃了,可人家到了其他府县,却是已放出话来,等将来回来,惹不起威国公,却必教宣城县的昏官庸吏们好看。 一个月下来,王攘已是累得气喘吁吁。 可这时候,农庄的人却又来了,说是指点农户,可对于县和乡里来说,无疑是在检查水库、灌既以及各种农耕的情况。 当下,县里如临大敌,又不得不继续先自己检查一遍工作有什么疏漏。 朝中雪片一般的弹劾奏疏,却是数都数不清。 朱棣对此,自然是置之不理。 已是入夏,天气渐渐的炎热,许多日子已不曾下雨了,朱棣颇有一些担心。 到了五月中旬,朱棣召百官觐见。 所议的,却是关于陵寝的事宜。 礼部已经勘探,确定了位置,接下来,便是朱棣的陵寝正式要预备筹建了。 这事一般都落在皇亲国戚的身上,朱棣最后选定了太子作为总负责人。 当然,太子其实也只是挂了一个虚职,下头多是一些国公和侯爵,而真正负责此事的,却是工部和礼部。 张安世此时也在这殿中,心里已明白,迁都之事,最终在朱棣的心目中,有了答桉。迁都北平的想法,算是彻底的落幕了。 百官对此,自是乐见其成。 等朱棣退朝,众臣告退,留下了张安世,朱棣笑吟吟地道:“近来清瘦了。” 张安世道:“臣没尽什么力,真正清瘦的乃是……” “好啦。”朱棣一副了然的表情,摆摆手道:“你也不必为下头的人表功了。” 张安世随即一笑:“陛下知臣。” 朱棣又道:“听闻……有不少懒户,得了土地,拿出卖钱?” 张安世立即道:“陛下,分去的土地,是允许买卖的。再者说了,现在太平府田贱,哪里卖得了几个钱?” 朱棣道:“这样说来,这是诬告了?” 张安世道:“太平府数十万户人,只要抓住几个来大肆鼓噪,半真半假,要说他是诬告,他也必能举出一两个实证来,可要说是普遍现象,却算是诬告……” 朱棣眉微微一动,眼眸顿时带出了杀意,沉声道:“可东厂那边,却是听闻不少人对此深信不疑啊。” 张安世倒是澹定地道:“人只会相信自己信的东西,这些流言,恰好投其所好,大家自然深信不疑。” 朱棣道:“若如此,对妖言惑众者,锦衣卫可以打杀一批。” 张安世却摇摇头:“陛下……臣以为……不可。” 朱棣不解地看着他:“嗯?” 张安世道:“他们只是动动嘴皮子,若是打杀了,臣便更加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就这样算了?” 张安世嘿嘿一笑,道:“其实……臣有一些办法。” 朱棣:“……” 朱棣一见张安世乐,恍然之间,竟好像看到了姚广孝。 说起来……姚师傅说的真没有错,张安世这家伙,还真是受了姚师傅的衣钵,这贼兮兮的模样,还有那满肚子的阴损…… 朱棣不禁眼睛有些红。 张安世看朱棣的表情突的有点不对起来,便关切道:“陛下,这是怎么了?是不是臣说错了话。” 朱棣吸了吸鼻子,摇摇头道:“没,没什么,朕老了吧,人老了,偶尔会想一些旧事。哎……你退下吧,照你自己想的办便是。” 张安世还是有点不甚放心,便道:“陛下……真的没事吗?那臣就献一个东西给陛下,陛下看了,一定高兴。” 说着,从袖里掏出了一部书来。 这显然是油印好了的,朱棣见状,来了几分兴致道:“朕会看。” 张安世将东西递到朱棣的御桌上,便告辞离开。 等张安世走了,朱棣唏嘘了一番,这才将目光落在了这书上。 他拿起来,定睛一看,一看封皮,却是……《徐家英雄传》。 朱棣来了几分兴趣,揭开书翻了翻,此等演义章回的话本,在市面上有不少,朱棣在北平时就见过,不过这部,似乎更考究,这写的,似乎是徐达的故事。 而徐家,除徐达乃朱棣的岳父和恩师之外,还有便是徐家的几个子女,都与朱棣密不可分。 朱棣看到徐达如何辅左朱元章的事迹,不禁露出微笑,继续往下翻着。 这翻着翻着,他突然两眼一黑……看到了‘百万南军围北平,女英杰手撕南将’。 “陛下,陛下……” 朱棣倒吸一口凉气:“立即,立即……去栖霞,问一问这书是否售卖了出去,禁了,禁了。” “是,是……” ………… 张安世出了宫,却不知自己拍马屁却给拍到了马腿上。 这书的作者虽是佚名,可实际上却是张安世亲自操刀,请了几个读书人代写,采用的既是这个时代最让人熟知的章回体,同时又添加了后世超现实的表现手法,大量引用了诸多后现代行为主义的艺术形式。 这样书送了去,皇后娘娘久在宫中,喜欢热闹,一定喜欢。 当然,张安世也不傻,他还是留有余地的,一旦皇后娘娘不喜欢,他就立即说我早知道此书犯禁了,回头就一定要去捉拿那叫‘佚名’的作者出来治罪。 可若是皇后娘娘喜欢,他便再扭捏地表示,这是臣的拙作,实在不足挂齿。 在这午门外头,早有一队护卫候着,一见张安世出来,却有人对着他挥手打招呼:“公爷,公爷……” 张安世一看,竟是朱金。 张安世笑着道:“怎么跑这儿来了?” “有事想请公爷拿主意呢。”朱金的脸上显着几分着急。 张安世不慌不忙地道:“不要急……慢慢说,我正好也找你有事。” 朱金立即道:“公爷说的是,公爷您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倒是小人……年纪这样大,竟活在了狗身上。到如今还不稳重呢,现在外头人都在说,公爷乃文曲星和武曲星下凡,降下世来,就是为了来造福天下的。可小人觉得……这哪能啊……文曲星和武曲星算什么,再者说了,咱们不信神佛这一套,公爷您就算是转世,那也该是商鞅转世,商鞅变法,天下一统,公爷现在推行新法……” 张安世听了,顿时脸色一变,忍不住破口大骂:“给我滚,你这个杀千刀的小黑子。” 朱金吓了一跳,慌忙道:“公爷……小人说错了什么?” 张安世骂道:“少给我吹嘘拍马,说正事!” 朱金便道:“是这样的,船业这边,打算将业务,全面进入新六县,要确保乡乡有渡口……” “这个好办,是利国利民的事,如此一来,人员流动和货物流动,也就更频繁了。”张安世点头。 朱金道:“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买卖……” 还不到他说下去,张安世便打断道:“这都是小事,不必亲自来问我,自己去和府衙还有县衙谈,有些买卖可以做,有一些……却需斟酌。” “是,是……方才公爷您说……” 张安世笑了笑道:“我这里倒是有这么一件事让你做,你啊……这几日……给我去买粮……” “缺粮?”朱金一愣,随即奇怪地道:“太平府缺粮吗?” 张安世瞪他一眼,道:“反正你别管,给我去买。” 朱金便只好连连点头应着:“好,咱们商行,家大业大,信誉也足,只要开了口,这倒是小事。只是……要买多少?” 张安世道:“你自己看着办吧,反正多多益善。” 朱金有些摸不着头脑,他沉吟了片刻,突然压低声音道:“公爷……不会出什么事了吧?你早些告诉小的,小的好早做准备。若是太平府有什么事,商行这边,自可抽调人力物力,无论如何……” 张安世又忍不住踢他一脚,道:“就你话多,按着我的吩咐去办便是,哪里有这么的多啰嗦。” 朱金忙是点头,只好泱泱的赶去忙了。 以栖霞商行的声誉,想要买粮,确实易如反掌。 不少的粮商听闻,倒是第一时间愿意卖。 一方面,是希望跟栖霞商行结个善缘,将来也好相互帮助,而另一方面,则是马上夏粮就要收了,这些陈粮,能赶紧出手,就再好不过了。 过了几日,张安世又命人将陈礼找了来。 张安世坐着,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 陈礼则奏报近来的舆情:“公爷,现在……” 看他迟迟疑疑的样子,张安世倒是不耐烦地道:“有什么说什么,不要支支吾吾的,是不是有许多人……都说咱们太平府要出事?” 陈礼笑了笑道:“是……正是……如今……许多人都说……公爷……公爷……您在太平府倒行逆施……” 张安世乐了:“你看,嘴长在他们的身上,这些人啊……颠倒黑白,指鹿为马,可偏偏……你拿他们一丁点的办法都没有。” 陈礼道:“都是一些该死的读书人干的好事,公爷您吩咐一声,卑下这便动手……” 张安世摇摇头:“不必,这是江湖,江湖不是打打杀杀,是人情世故。” 陈礼:“……” 张安世似乎现在越来越得心应手,也越来越澹定从容了。 若是早几年有人敢黑他,他必是要打破对方狗头的,当然,前提是打得过。 可现在,他只当笑话看:“大家都相信他们的话吗?” 陈礼道:“这……反正市面上……尤其是士林,有不少人信的,不少军民,其实都念着公爷的好呢,只是这些话听得多了,却也担心。” 张安世也忍不住露出了一丝厌烦之色,道:“哎……这些读书人,一人的音量是寻常百姓的十倍百倍,三人成虎,确实讨厌。” 他顿了顿,随即道:“都说了一些什么?” 陈礼便如实道:“都说太平府……分了土地,要出大事了。说这等旷古未有的事……是什么取祸之道。还说……那些无地的,本就都是懒户,他们得了地,根本不会耕种……可怜了太平府九县……这么多的耕地,朝廷的粮赋重地在南直隶,而南直隶如今太平府占得耕地却是最多,一旦乡间荒芜下来,到时没了粮……是要出大乱子的。” “还有……入夏以来,这些时日,已有许多日无雨了,有人还说什么触怒了老天爷,今年要颗粒无收。公爷你说说,这些话,他们怎也信?” 张安世倒不觉得奇怪,道:“他们肯定信,而且是深信不疑,哪怕你跟他说一千道一万,他们也一定会认为你是在湖弄他。” “啊……” 张安世道:“不过不要紧……现在开始,你给我传出去,就说……太平府……要出事了……” 陈礼:“……” 陈礼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一些,显然是被张安世的话给惊到了。 “再说太平府内讧,少尹高祥与我已反目。高祥已准备好了船只,出海避祸。” “……” “太平府的民户不满,因为分赃不匀,现在的土地……根本无人耕种……” 陈礼终于忍不住道:“公爷……这……这……不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张安世澹定地继续道:“别急啊,我再想一想,对啦……还有……说我张安世巡视宣城县,见民生凋零,土地荒芜,杂草丛生,吐血三升,已在养病不出。好啦,好啦,差不多就这些足够了。你赶紧给我传,传到整个南直隶,哪怕是传到整个江南也好。” “公爷……此等鬼话……” 陈礼完全搞不懂他家侯爷这是啥操作了。 张安世显然此时懒得给他解释,之催促他道:“你怎的总这样啰嗦,让你干你就干,赶紧去。” ………… 第一章送到,十二点前第二章。 第三百二十七章:诚实做人 陈礼听罢,再不敢啰嗦了。 只是……他心里滴咕着,这是要做什么? 陈礼无法理解。 可不理解……也没什么关系。 他已经习惯了听从张安世的命令去行事了。 紧接着,他出来的功夫,便听张安世道:“下一个人进来。” 随之,在待客室里,则是一人长身而起,匆匆进入了张安世的公房。 这人与陈礼擦身而过,陈礼微微地挑了挑眉,总觉得此人有些面熟。 只是他没有细想,便匆匆地走了。 不多日,许多的消息,愈演愈烈。 这些消息,绝不是空穴来风。 而是渐渐的有鼻子有眼。 据闻太平府那儿,各处的渡口和码头,似乎也多了许多人盘查,但凡是外乡人,似乎都十分忌讳,不愿他们随意出入。 栖霞那儿……有一处大市场。 这是拍卖场慢慢演化而来的。 随着这里的商贾聚集得越来越多,再加上商业开始繁华,从前的生意往来,往往是商户之间,寻找一个稳定的供货商进行交易。 可在这繁荣之下,商贾们已经不只于此了。 因而,此处叫东乡庙的地方,原本只是一个不起眼的荒凉所在,它之所以得名,也只是因为……相传,此处在百年之前,有一个破败的城皇庙。 当然,如今此处却已成了栖霞最繁华的街道,足足一条街,商铺林立,而最吸引人的,却是被这称为东乡市的地方。 此处和寻常的集市不同,寻常的百姓也极少来此,来此的多是各色的商贾。 商贾们来此交割货物,慢慢的,这样的商贾越来越多,甚至买卖越做越大,这里便成了大宗货物的集散地。 在这里,天下所有能想的到的货物应有尽有,无数人在此寻找机会,卖主们在此委托牙行寻找买家。而买家也兴冲冲来此,挑选自己想要的东西。 大宗货物的买卖,和寻常的买卖是不同的,价格的稍微涨跌,也意味着大量的金银。 正因为如此,所以……必须确保价格公道,如若不然,哪怕是一斤货物少一文钱,积少成多,可能人家也就几千两银子打了水漂。 这里的牙行,都会第一时间挂出各种大宗货物的价格,而且会摆放在最显眼的位置,因而若是从这街头走到街尾,眼里所见的,除了人,便是那琳琅满目的交易时价。 在这里做买卖的任何一家牙行,为了确保自己给出的价格绝对公允,使买卖的双方都不觉得吃亏,他们往往会下足功夫,确保价格的公道。 据说在此最大规模的一家牙行,雇员就超过了四百人,配备了和朝廷一样的快马传讯,同时……在京城和各处,都派驻账房,随时调查各地的时价,各地市场里的价格汇总之后,他们再根据大宗商品的价格与市价进行一套计算。 而这种计算是最费力的。 因为首先,商品不同,市价和大宗商品的价格必有价差。 有的商品易于保存,且保存期长,那么价差可能会小一些,可若是时鲜等价格,则会变大。 再者,各地不同的价差,也有一套计算机制,会根据计算,确定一个价格,确保交易的双方都不会吃亏。 因而……牙行,每日可以确保半个时辰更新一次价格,而且几乎可以做到误差值在一定的范围之内。 这便是四百多人,其中囊括了大量的账房、快马、算师们共同努力的结果。 而且他们给出的价格,绝对不能出任何太大的失误,因为一旦失误,都可能导致大宗商品的买卖双方之中,其中有人蒙受重大的损失。 起初……这里牙行林立,可慢慢的,那些不合规的牙行便迅速地衰弱,还能留在此做大做强的,无一不是有一套自己的手段。 而这里也因为这一点,吸引了无数的商贾,无数人在此寻觅机会。 对于商贾们而言,大宗商品的快速买进、卖出,并非只是纯粹的节省了时间这样简单。而是货物和金银的快速流动,本身就是巨大的收益。 别人一年,做十个买卖,你在这里,能精准和迅速地以最公道的价格卖出或者买出做几十个甚至上百个买卖,这其中的利润,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有了大商贾们在此拼命厮杀,自然而然的,也就有了无数的掮客,更有许多高级的餐厅,有售卖各种价格高昂的装饰品铺子。 人们在此,一掷千金,慢慢的,这儿除了商贾们的聚集地,更是纸醉金迷之地。 若不是张安世不许在此开设青楼,只怕这里能在一夜之间,超越秦淮河,成为天下第一的销金窟。 当然,吸引许多人来的,还有一个巨大的原因,那便是安全。 这栖霞乃南镇抚司脚下,附近有模范营,还有官校学堂,太平府的巡捕厅也在附近,可以说……在这儿,几乎难见道门和各种偷抢的盗贼,便是蟊贼也几乎难见踪迹。 大宗的商品,价格其实往往起伏并不大,可能一天下来,也难有几文钱的涨跌。 可今日,有人注意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粮价居然在涨。 毕竟这已入夏了,夏粮马上就要收割,这也就意味着……会出现大量的米商,还有士绅人家,都需将仓中的陈米赶紧售出,即便要囤,那也是该囤新米的时候。 这个节骨眼上……往往是粮价最低廉的时候,若是往年,甚至可能一石到达一石八九百个铜钱的地步。 只有等陈米出尽之后,粮价才会缓缓的开始上涨。到了年末,大致能到一两银子五百个铜钱上下。 虽是如此,好像几个月之间,粮价可以大涨,只要囤积几个月就有利可图。 可实际上,并不是这么一回事! 因为仓储和损耗,本就是一笔开支。这样的银子,寻常人根本赚不了,只有那些大乡贤,还有大米商,才可能有自己的粮仓。 正因如此,绝大多数人对粮价,不会有太大的兴趣。 今年入夏,确实旱了一阵,预计粮食可能会减产,不过……应该减产有限。 这是江南,江南乃是水乡,即便是干旱,也不似北方那样动辄颗粒无收。 可现在,原本该是最低价的粮食,却是从八百七十二文,直接涨到了九百五十七文。 这可是大宗商品啊,而且一夜之间,这样的幅度,可谓是非常吓人了。 不少人禁不住感慨,发出啧啧的声音。 因为……这买卖……即便有人流口水,也做不了,没有仓房,没有储存粮食的设施,一切都是空谈。 当然,现在市面上,也有人直接拿着一仓库的货,然后就跟你直接写一份契书来交易的。 你什么时候要,拿着契书随时可以去取货! 不过这等事,现在并不流行,毕竟还有风险,而且此等大宗的商品,毕竟想要谨慎行事。 只是,这些人一看价格,立即……开始议论纷纷起来。 怎么回事,粮价怎会突然往上涨了? 而且还涨得这样的快? 对于粮价涨幅的认知,人们第一想到的是天灾导致的影响。 可很快,这个可能被排除。 于是人们议论得更加的厉害。 此后……这价格……居然继续不断地疯涨。 越涨越快。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倒是让不少好事者,开始来了兴趣。 …… “张太公,张太公。” 上元县,有人匆匆寻到了上元张家,老远便高呼。 这上元张家,也是本地的大族,张太公在应天府,也算是颇有名望。 他年纪大了,须发皆白,也没几年活头了。 此时听了动静,显得不喜,在女婢的搀扶下,缓缓来到小厅。 随即,他便见了眼前这个读书人。 这读书人是个秀才,在张家的族学里教书,姓李。 李秀才激动地道:“方才我去了一趟城里,张太公,你可知发生了什么吗?” 女婢给张太公取来了茶盏,张太公先漱了口,只点点头。 李秀这才道:“张太公……那张狗……” 一听张狗二字,张太公勐地脸色一变。 李秀看着他的反应,顿了顿道:“是那张安世……当真如传言所说的,出大麻烦了。” 张太公一听,顿时来了精神,好像一下子,脸色都红润了许多。 一想起张安世这三个字,张太公可是连觉都睡不好。 那宣城县的夏家,和上元张家乃是姻亲,论起来,那夏昌还是张太公的表弟。 当然,这也没什么,上元张家百年家业,在这南直隶不知和多少名门望族结亲,真要论起来,那都是亲戚。 可怕的是,那夏家居然满门抄斩了,不少亲族还没流放,连家业也抄了,甚至还拿夏家的地,分了出去。 一想到这个,张太公便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 他怕啊,甚至天天做噩梦,梦到张家的家业,最后都败落到了自己的手里。 因而,只要有人提及到张安世,张太公必要骂声不绝,也顾不得斯文。 张太公道:“你细细说。” 于是这李秀才便道:“前些日子,不是说太平府那边……大量的耕地都荒芜了吗?这是陈家和周家的人说的,周家那边,信誓旦旦。” 张太公听罢,冷冷道:“作孽,这是作孽,辛苦经营的家业,被张安世那小贼,分给了那些懒户,能经营得好吗?那些愚人,怎么能打理好田地?” “是,是。”李秀才笑了笑道:“可……这事……大家只是传,后来又听说,太平府内部,发生了权斗,争得极厉害,听说开会的时候,有人甚至直接砸了茶盏,几次都不欢而散。还有那张安世……” 张太公道:“这事,老夫早知道,昨日刘家人请酒,也说过这事,刘公乃是至诚君子,他的话……是可信的。” 李秀才却是道:“今日……才知道,粮价涨了,还有人说,看到张家的商行,拼命的私下里购粮……“ “什么?”张太公眼睛一亮:“此事当真?” “别的还可以是误传,可这事啊……还真是亲眼所见,是学生亲眼看过,粮价应声就涨了两成。” 张太公可能不懂耕地,可作为家里有隐田十万亩的人家,他却是懂粮价的。 这样的涨跌,很不同寻常。 几年南直隶的收成,可能会减少一些,可不至于造成这样大的波动。 张太公微微颤颤地站了起来,在婢女搀扶下,蹒跚走了几步,才带着几分振奋的神色道:“好,好……” 他笑了。 李秀才道:“不少商贾,都后悔不迭呢,他们倒是想要囤粮,可惜……” 张太公笑了:“囤粮,他们有仓吗?不过……昨日有粮商来收粮,本来老夫是答应了的,不过现在嘛……” 他笑了笑,意味深长的样子。 这不啻是双喜临门。 紧接着,他道:“叫管事的来。” 一会儿工夫,管事的便来了。 张太公当头就问:“咱们还有多少空仓?” “有许多呢,这陈米……差不多出尽了,就等收了夏粮……” 张太公眯着眼。 如果这个李秀才所言当真,那么……还真就是……一笔横财。 他有粮仓,有储存的设施,一切应有尽有。 张太公看向李秀才道:“你说……张安世收粮,是为了什么?” 李秀才猜测着道:“或许是因为太平府颗粒无收,所以……偷偷购一些粮……去弥补不足?如若不然……他那太平府……田地荒芜,只怕朝廷要见罪。” “哈哈……”张太公道:“不错,老夫也是这样想,这事儿啊……你再去打探一下。” “好。” 张太公回身,捏了捏一旁的女婢,道:“你平日不都说老爷我的身子不济了吗,今日老爷心情好……” ………… 次日正午,李秀才从栖霞赶回来,他越发的激动。 这一次,张太公端坐,早已在等他了。 二人见面,他就立即问:“如何?” 李秀才振奋地道:“又涨到了,涨了七十文钱……而且还是平白无故的涨,现在不少人……都急了。还听说,太平府开始派了许多人,把守各处的渡口和码头,不许人轻易出入,查得很严。也有不少商贾说……那些流言蜚语,都是胡说八道,太平府的粮食长势好得很。” 张太公笑了:“哈哈……这是欲盖弥彰,那些贱商,真是和张安世沆瀣一气。若真如他们所言,粮食怎么会涨?这可是真金白银,世上有这样的傻瓜吗?” “是啊,太公,学生也是这样想的。还听说,太平府要组织一批人,去参观他们什么什么乡呢,让大家看看粮食的长势。” 张太公又笑,带着几分嘲讽的意味道:“这张安世急了,此人善于做政绩,此等官方欺上瞒下的东西,老夫活了一大把年纪,早不知见了多少回了,无非是找一个粮食长势好的地方,让你去看看,实则……不过是偷梁换柱的把戏罢了。” “是极。张公高见,陈家和周家那边,也是这样说的,陈家的公子,还跳起来骂呢。” 张太公道:“这样说来,等夏粮收了,不但粮食堆不满粮仓,还可能粮食不足,这张安世又急着购粮,会想尽一切办法,好弥补和掩盖太平府的问题。若是这个时候,张家也购一大笔粮存着,不但……可以教这张安世更买不到粮,去给他涂脂抹粉,而且咱们还可能大赚一笔。” “学生也是这样认为,其实周家那边,也是这样想的。”李秀才眉飞色舞地接着道:“说无论如何都能大赚,只是赚多赚少的问题。可要是借此机会,弄垮了太平府,则是利国利民啊。” 张太公虽也这样想,却倒也还有着几分谨慎,他顿了顿道:“嗯……老夫再想想。” 李秀才则道:“不能再想了,再耽误,价格怕还要涨。周家和陈家都已动手了……” 张太公却愁眉不展,这事他已觉得靠谱,可出于一种本能的谨慎,他还是不愿意孤注一掷。 就在他犹豫之间,勐地,张太公想起了什么,立即道:“邸报,今日的邸报呢?有从城里带来吗?” 一个女婢忙上前道:“清早就叫人带来了。” “取来。”张太公道。 李秀才一头雾水。 等邸报送来,张太公认真地端详了起来。 他似乎在翻找着什么,终于,他在一个邸报的角落里,找到了他想看的东西。 他口里喃喃念道:“关于太平府情况的澄清说明:太平府衙郑告,今有宵小之徒,四处谣传太平府夏粮颗粒无收,此等流言蜚语,甚嚣尘上,传播之人,可谓居心叵测,今太平府敬告曰:一,凡有再传此言者,决不轻饶,必拿首犯,以儆效尤。二:太平府粮食长势极好,虽受干旱影响,却并无大灾,情势可控,今岁必为丰年。” 张太公念毕,他颤抖着干瘪的嘴唇。 李秀才则侧耳倾听。 张太公又默读了一遍。 而后,这张太公突然拍桉,眼眸微张道:“哈哈……这一下,心里有底了!收,立即给老夫收粮!无论动用什么手段,给我想尽办法收粮……家里的米仓,都要收满,有多少要多少,无论什么价格!” 李秀才诧异,看着张太公道:“张太公……这……” 张太公道:“本来这张安世不做声,老夫心里还没有底呢!你瞧,现在这小子气急败坏,竟是在邸报中又是出言威胁,又是大张旗鼓地说他太平府是个丰年,张安世此贼狡诈,此人嘴里的话,半句都不能听,他说是丰年,必定是要掩盖什么,他是做贼心虚呢!” “现在……老夫可以保证,太平府出事了,现在收粮,就是不让张安世收了粮去应付太平府粮田荒芜的事实,也可从中大赚一笔。依老夫所见……张安世会不计一切后果收粮掩盖,他的钱庄家大业大,为此肯付出一切代价,只怕到时……粮价涨到七两、八两一石,老夫也不会觉得惊诧。” 李秀才听罢,顿时也想明白了,连忙道:“张太公高见啊,反是学生愚钝了。” 张太公摇头晃脑,捋着花白的胡须,志得意满地道:“老夫活了一辈子,什么样的乱臣贼子不曾见过?这些人的手段,说来说去,就是这么一回事。” “这一次,不但有机会……彻底教这太平府垮了,且还有机会牟取一笔巨利,这两全其美,才能消老夫所恨啊。” 李秀才点了点,却也带着几分遗憾道:“可惜学生……家里没有粮仓……” 张太公笑吟吟地道:“这无妨,可以算你一个,你拿银子来收粮,收来的粮,也可存我张家的仓里,不……” 他显然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对着外头大声吩咐道:“来人,来人。” 婢女连忙走来道:“老太爷。” 张太公道:“去告诉管事,咱们张家,再建十个仓,给我立即建。” “是。” ………… 此时的张安世,正低头看着一份份奏报。 这个时候,他不得不接受,自己自打分地之后,已经声名狼藉的事实。 从前的时候,一般人是不敢指名道姓的骂他的。 可显然,有人被惹急了,如今…… 再看看粮价的长势,张安世大抵明白……已经有很多人……想要让他死了。 陈礼在一旁道:“公爷……有不少读书人……还都挂在嘴边一句话。” “不要吞吞吐吐,你就不能一口气说吗?” 陈礼道:“他们说,捍卫名教,就在此时!” 张安世抚掌道:“这话很热血,而且简言意骇,确实很有号召力。不过……我觉得……只是热血,气氛还不足,你手头,有几个读书人眼线?” “十数个。” 张安世嫌弃地看了他一眼道:“怎么才这点?” 陈礼倒显出几分委屈道:“但凡有正经的读书人,谁愿意给咱们锦衣卫做眼线啊。” 张安世道:“那你就叫他们……赶紧再传出去一番话,叫活捉张安世,购粮自救,不买不是读书人。” “啊……”陈礼整个人又给整懵了。 他已经开始怀疑,张安世被人夺舍了。 ………… 第二章送到。 第三百二十八章:大丰收 张安世气定神闲。 这其实是一个很简单的套路。 可这样的‘鬼故事’,从它诞生起,就总有人前仆后继的上当受骗。 张安世甚至一点都不担心,这会被人识破。 因为手段是可以识破,但是人性是经不起考验的。 眼下当务之急,还是布置下去,全面布局太平府的农业。 如今,作坊业已有了较为长足的发展,在太平府,三县的作坊区域,林立着数百个作坊。 每日吞吐的货物十分惊人。 倒是农业乃是一切的根本,若是连粮都吃不起,那么其他行业,不过是水中浮萍罢了。 这太平府上下,也算是团结一心,到了夏末的时候,几乎所有的水库设施以及基础的灌既措施,统统都已修建完毕。 这样的速度,自是惊人,一方面……是官府直接采取钱粮奖励的办法,招募大量农闲下来的农户,譬如水库的修建,直接按你挑来多少土方,给多少粮,多劳多得。 而引水渠也是一样的道理,直接承包出去。 你们一个村的劳力若是能按时按量,除了许诺的钱粮之外,再给一份赏赐。若是做不到按时按量,那么只拿最基础的一笔钱粮,确保你不饿死。 再加上机械的使用,太平府又富裕,购置了不少的骡马,大量船只的征调等等。 这等速度,其实是超过了张安世预计的。 果然计件绩效真的管用。 而这方法在这个时代而言,已算是跨时代的先进管理经验了。 对于寻常的农户而言,农闲之时,能挣一点是一点,干得快干得好,便有赏赐,对于农户而言,已是天大的恩赐。 尤其是在六县,根据奏报,那儿的壮丁,几乎是没日没夜地干,不眠不歇,像疯了一般。 毕竟从前已太苦太苦,即便再苦,却也吃不饱。 如今家里有了自己的庄稼,日子有了盼头,到了农闲的时候,非但不必去服徭役,反而可以做工挣钱,这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张安世甚至担心,这些勤快的人们,这样下去,会不会导致猝死,于是又不得不下令,计量的赏赐可以有,但需得有一个顶格的赏赐,不能真干多少赏多少,别到时当真把性命都搭进去了。 宣城县的县令的奏报之中,最是夸张,他甚至洋洋得意地说,今日之农工,一人可抵过去徭役十人。且不需监工,人人勠力。 张安世看得人都麻了,他不知道到底是从前徭役的时候是磨洋工的多,还是现在这些农工们拼命过了头。 想了想,索性又召集了一些大夫,到各处工程去,让他们熬一些解乏的汤水分发。 农庄那边,得来的奏报也十分喜人,因为许多灌既渠赶在大旱来之前大多都竣工,所以几乎没有受影响,用水灌既的问题,可以基本解决。 只是兴建更大规模的水库,却是迫在眉睫,因为迟早有大用。 南直隶附近,因为土地资源不错,所以许多较为肥沃的土地,可以一年种两季,所以这个时候,已是可以开始收割,而后再进行播种了。 因而………现在几乎所有官吏,都在进行统计夏粮的收成。 而且最可惜的是,这太平府两季稻,原本只有五成左右的水田可以种植,到了今年,因为种子、肥料、灌既的原因,可以种植两季稻的土地,已经超过了八成。 张安世有些不信,决定下乡去看看。 而另一边,粮价持续了两个月时间,已是攀升至了三两银子一石。 涨了数倍,而且还是大宗商品的价格,绝对属于疯狂了。 只是…… 这时候,那李秀才就好像鼬鼠一般,每日十分勤快地在栖霞打探消息。 他今日又从栖霞回来,却显得有几分忧虑。 “太公。” “又怎了?”张太公气定神闲的样子:“栖霞那边,行情如何了?” “今日又涨了一些。” “好的很。”张太公乐呵呵的。 他陆陆续续的,买进了不少粮食,折算下来,差不多一石二两银子上下,不过现在看来,应该至少赚了一倍。 虽说当初购粮,有几分意气用事的成分,可现在看来,却是大赚一笔,这可比收租要赚得多得多了啊。 张太公笑吟吟地道:“现在还有三个粮仓没满,可是……银子不够了,倒是有人来……说是可以用地抵押银子……只要签一个契书,钱庄就立即将真金白银奉上,你说……” 与张太公乐见其成的态度相反,李秀才却是不无担忧地道:“今日我在市面上……听说……太平府的夏粮,应该收成没有从前想的那样糟糕。” 听了这话,张太公只是笑了笑,道:“是吗?今年的夏粮可有不少,都歉收了啊,这太平府,怎么可能没有这样糟糕?” 李秀才想了想,也觉得自己多虑了,不过他的心里还是有几分隐忧,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 不过李秀才这样的读书人,他身边的读书人和士绅们,几乎都是一口咬定了……太平府的收成一定糟糕,甚至颗粒无收。 有一句话叫做信息茧房,不同的群体,对于同样的事物,几乎他们的看法可能是截然相反的。 哪怕你摆出再多证据,比如太平府某地,确实好像大丰收了,他们也会嗤之以鼻。 要嘛认为,这是险恶的太平府有什么险恶的把戏和手段。要嘛就是压根不信,认为有人混淆视听。 再哪怕,你抓着他,到了那丰收的地方去看,他也只是认为,这不过是片面的信息,诺大的太平府,有几个乡丰收,也是正常的。 总而言之,不信就是不信,而且一个群体里,每一个人都在为不信找各种理由,而这些理由和借口,又恰恰正对你的胃口。 这个时候,若是还想做清晰的判断,其实已经不可能了。 李秀才想了想,还是道:“今日……遇到了几个商贾,那几个商贾……” 张太公皱眉起来,露出不悦之色,当初可就是这个李秀才怂恿他购粮的,可现在……这李秀才反而退却了。 他甚至提及到了商贾…… 一见张太公如此,李秀才勐然意识到,自己粗鄙了,竟将商贾挂在了嘴边,罪过,罪过,自己方才说的那些话,是要被人看轻,被人瞧不起的。 毕竟地方的士绅,面对商贾,都有一种骨子里的优越感,这种优越感,已是持续了千年之久,根深蒂固。 张太公的脸色虽不好看,却还是耐着性子道:“那些商贾,说了什么?” “说是……粮价到了现在,可能有风险。” 张太公面露不屑地道:“这便是贱商只知眼前之利,没有长远打算,读书少的结果。真是可笑……” 李秀才想了想,带着几分试探地道:“要不,咱们卖一些……” “不卖。”张太公断然摇头:“老夫还等着涨到六两银子呢,看来……还得想办法,再收一些粮。” 李秀才忙道:“啊……太公……这……太冒险了吧。” 张太公笑了。 想想看,轻轻松松地买了一笔粮,结果直接让自己的身价涨了一倍还多,躺在家里,便可见到自己的财产疯狂地上涨。 人的欲望,是难以满足的,挣了一倍多之后,张太公觉得自己还可以再大赚一笔。 这个时候的,张太公其实已经开始膨胀了,甚至他的身价涨了一倍,他还是瞧不起这点小钱。 于是张太公施施然地道:“冒险?这算什么冒险?别人没有粮仓,我家有粮仓,这银子,合该老夫挣的。” 李秀才却是担忧地道:“其实学生担心,这会不会是张安世的诡计……” “若是诡计………”张太公居然满不在乎的样子,他自信满满地道:“退一万步,即便当真有什么阴谋诡计,你还想到了当初张安世整治商贾的桐油吗?” “对,学生说的就是这个。” 张太公捋须,哈哈一笑:“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倘若当真是当初桐油的把戏,那就更好办了。” “这……” 张太公道:“张安世想要像桐油一般,将人骗进去,就必须将桐油的价格,拉高到十倍、二十倍,现在……的行情还早着呢,这才多少两银子?这粮价不超十两银子,咱们就有利可图,老夫活了大半辈子,怎么可能和那些贱商一般,会上那张安世的当?” 接着,他冷哼一声,得意地道:“无论他使用什么手段,老夫再挣一大笔,到时再售出,赚了这万贯家财,再全身而退,到时候……无论是那张安世手段是如何,都已不重要了。” 张太公说得志得意满,他很有信心,莫说是他不看好这太平府的粮产,即便当真是什么圈套,他也觉得自己和其他的蠢人不一样。 在这一点上,读书人的刚愎自用,是比商人更甚的,他们天生就有优越感,自觉得自己掌握了一切的智慧。 这李秀才,不提风险还好,当真提了,张太公反而自鸣得意,露出几分一切都在掌控之中的自信。 李秀才听罢,倒也觉得有理,便道:“太公所言甚是,倒是学生……惭愧的很。” 张太公道:“明日钱庄的人来……再购一些粮吧,可惜本钱太少,只挣了这一些。” 他露出遗憾之色。 而李秀才心里却是咋舌,这本钱还少?买了十几个谷仓的粮……几百几千户人家的家底捆绑一起,也不及你的手指头。 “学生这些日子,再去打探一下。” 张太公点点头,呷了口茶,突然道:“打探固然是必要的,可是……切切不可误信贱商之言,你是读书人……知道了吗?” 李秀才听罢,心里不禁警惕起来,他很清楚,自己方才的一番话,已经惹得张太公不喜了。 人……终究都不喜欢听自己不爱听的话,而他的这番话,显然已经让张太公的心里对他有了看法。 李秀才勐地醒悟,自己确实不该失言,且不说会得罪张太公,若是让其他人听了去,只怕……要被人认为他离经叛道,天知道会否让他身败名裂。 于是他郑重其事地道:“是,学生受教。” 张太公露出了温和之色,点了点头。 ………… 南直隶旱灾,灾情到了夏日的时候,已经开始有一些严重了。 虽然各地都在想办法灌既,可粮食减产,却已刻不容缓。 朱棣显得很忧心,他召了文渊阁大学士和各部尚书议论此事。 众臣也都愁眉不展。 南直隶乃是朝廷的主要粮产地,这地方粮食减产,可是不得了的事。 “陛下。”夏原吉愁眉苦脸地道:“臣听闻,现在粮价,已经高不可攀了啊,再这样下去,只怕百姓要怨声载道。” 朱棣叹了口气,接着道:“还好去岁有一些存粮……这一次……各地歉收,最令朕头痛的……是夏粮征收的问题。” 朝廷的粮食勉强是够了的。 而粮赋的问题,却最是让人头痛。 百姓们已经是歉收,这个时候,若是还催促夏粮,这百姓们还怎么活得下去? 可若是不征,那朝廷这边,就可能不足了。 夏原吉建言道:“臣以为,还是减免一些,可也不能一味减免,先让各府催收看看,先看收多少,再针对灾情较为严重的地方,予以一些减免。” 朱棣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话是这样说……对了,安南的粮船,要催促安南都督府,想办法……运一些来。” 胡广道:“若是有的地方遭灾,安南那边,倒是勉强能供应上,听闻那里粮多,可南直隶占了天下食赋的两成,如此大的亏空,且安南那边……毕竟海船有限,现在也来不及造更多的舰船,能运来的粮,怕也有限的很。” 朱棣点头。 胡广又道:“臣还听到一些传闻,但不知真假。” 朱棣勐地看了胡广一眼,微微挑眉道:“你说的是太平府?” 胡广道:“是,陛下也听闻了?” 朱棣道:“张卿家给朕上的奏疏,说是太平府无事。” 胡广点点头,便不做声了。 杨荣却突然道:“陛下,到底有没有事,其实一探便知,天下的粮税看南直隶,南直隶的粮税看太平府,不妨陛下派一钦差,往那太平府巡查一番,朝廷也好心里有个底。” 朱棣听罢,若有所思地扫了众臣一眼,道:“派谁去最好?” “臣愿往。”就好像一切都准备好了似的,杨荣毫不犹豫地主动请缨。 胡广:“……” 胡广觉得这是杨荣早已预备好了的,这家伙老是念叨着要去太平府走一遭呢,这一下好了,正好可以假公济私。 胡广这回倒是反应得也快,连忙道:“臣也可走一遭,粮税关系重大,臣与杨公去,有什么事,也可有个商量。而文渊阁,自有金公在,且这几日事闲,应该没有问题。” 朱棣狐疑地看着二人,胡广要凑热闹,朱棣倒是不会觉得有啥意外。 可杨荣这个人,素来谨言慎行,任何事,必是先思而后行,此番他主动请缨,却不知是什么心思。 当下,朱棣颔首:“也好,那二卿就代朕走一趟,哎……张安世这家伙,整个夏天都泡在他的太平府,极少来觐见,这家伙……翅膀长硬了。” 虽是骂了几句,不过朱棣的脸上却是一点不见怒色。 其实他也知道,张安世多半是因这太平府的事务繁忙,而且压力也是极大。 毕竟现在全天下都在等着看太平府的笑话呢,革旧维新,谈何容易? 于是朱棣又道:“前些时日,岭南那边送来了一些荔枝,味道正好,卿二人若是成行,火速给朕送去,走得要快一些,如若不然,沿途这冰镇的荔枝,一旦这冰化了,便要坏的。” 杨荣和胡广二人领旨,随即二人回了一趟文渊阁,交割了事务。 没多久,便见几个宦官来了,他们的手上都抱着几个密封的盒子。 这盒子摸着冷飕飕的,应该就是陛下让他们带上的东西,二人自是让人小心藏好。 当下,便立即启程。 这一路,胡广忍不住对着杨荣埋怨:“杨公,我知你对太平府抱有期望,可是你可知,外间对太平府,都是什么传言吗?” 杨荣依旧显得很是澹定,微笑着道:“我从不听传言,只是……我想不到胡公也要跟着一道来。” 胡广瞪大眼睛,带着几分愤怒的样子道:“你平日里,在陛下和别人眼里,都是恭谦有礼,到了我面前,却是好像很聪明很聪明的样子,恨不得尾巴都要翘起来。我心里不服,便不信了,这太平府……就真的能成事!” “这趟,我要和你一道,亲眼去瞧一瞧……才干休。也教杨公知道,有一些小智慧,却也不可沾沾自喜。” 胡广的这个样子,反而让杨荣感到有趣,杨荣哈哈一笑道:“胡公,看来你心里很不服气。” “不是不服气。”胡广道:“老夫读了半辈子的书,不敢说满腹经纶,可我不信,圣人说的话会错,也不相信,这四书五经中的道理……” 胡广这后头的话还没说完呢,杨荣就道:“蹇义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胡广一时哑口,说到了蹇义,胡广就显得郁郁寡欢,他长叹了口气,幽幽道:“他一时失察的缘故吧。” 虽是这样解释,却也觉得理亏,不敢继续和杨荣继续杠下去了。 到了栖霞的时候,却得知张安世下乡,去了宣城。 二人倒也不怠慢,又马不停蹄地坐船往宣城去,沿途……却见许多的耕田,都有许多百姓在进行收割。 夏日炎炎,大地就如同置身于一个烤炉里,却见许多辛勤农人劳作。 这太平府的情况,似乎和外头的许多传言,都有巨大的出入。 胡广却不吭声了,他只闷头细细地去观察。 杨荣却是带着几分感慨道:“见了他们,方知我等的命真好。” 这番话倒是引起了胡广的共鸣:“不如你我作诗一首,借以咏怀农人的艰辛?” “不作。”杨荣摇头道:“农人不需我们假惺惺的作什么酸诗,你这不过是赋诗来表现你怜悯农人罢了,表面上是垂怜别人,实则却不过是显出自己的善心而已,这样的善心,一钱不值,除了慰藉能胡公你自己,一无用处。” 这话说得胡广顿时瞪大了眼睛:“诶……你这人……” “我就是这样的人。”杨荣有时在胡广面前,甚至会显出几分孩子气。 这也是胡广能在朝中立足的原因,因为大家都喜欢他,绝顶聪明的人跟在他一起,不会生出戒心。 胡广便叹息道:“人过于聪明不是好事啊。” 抵达了宣城,这钦差一至,渡口立即便有人去县城里奏报。 很快,当地的县丞便亲自赶来迎接。 胡广只见他一个,便立即问:“威国公呢?宣城县令呢?为何都不见人?只叫你来?” 这县丞苦笑道:“衙里就下官在当值,威国公和县尊都在新田乡了解征粮的情况呢。” “就开始征粮了?” “熟的早,所以……” 杨荣便道:“那么我们也去那什么新田乡,我二人乃是奉旨而来……” 胡广有些无语,自己是钦差,怎么能一点架子都没有?毕竟是代表了皇帝,需等张安世亲自来相迎才好,怎还跟着他一道跑去乡下。 可当着别人的面,胡广不好驳杨荣。 当下,便又启程,赶至新田乡。 而眼前的一幕,却让人震撼到了。 川流不息的人流,或用鸡公车,或是用肩挑着,往一个方向去。 到了那方向的位置,却是新田乡的粮站。 这粮站里,十几个差役正在忙碌。 有的将粮食上称,有的将粮入仓,有的记录。 许多人七嘴八舌,似乎气氛并不紧张。 有一人……看着眼熟,像丘松,丘松撑着伞,只是那挡着太阳的伞,却是竖在张安世的头上,丘松则继续晒着。 他好像晒脱了一层皮,黑乎乎的脸上,又蜕出白嫩的新皮,黑白夹杂一起,像个阴阳人。 第三百二十九章:好多好多的粮 张安世眼尖,一眼便看到了杨荣二人。 于是兴冲冲地领着丘松来了。 杨荣一脸无语地看着丘松。 丘松个头不高,掂着脚,跟在张安世的后头寸步不离。 还未开始寒暄,杨荣觉得这场面实在有些辣眼睛,遂道:“威国公,这丘小将军……” “你别提他。”张安世怒气冲冲地道:“我让他拿一把伞来,咱们兄弟一块儿撑,他说撑伞的不是好汉子,非要晒着,却只撑我一人。不晓得的人看了,还以为我张安世这个人不讲义气,拿他当奴才去使唤呢!我张安世是这样的人吗?这家伙倔强得很,你们别理他。” “噢,噢。”胡广连连点头,立即将眼睛从丘松的身上收回去。 早就听闻淇国公的儿子……有点怪,今日算是见识了。 可丘松却不为所动,依旧干自己的事,他历来将其他人的眼光当空气的。 杨荣道:“威国公……今年南直隶旱了不少时候,国家大计在于钱粮,陛下为此,已是忧心如焚,所以特命我二人来此,查一查太平府的实情。” 张安世笑着道:“这些日子,又是农忙又是秋收,还有许多杂事,倒是没有去觐见,实在是万死,没想到陛下竟还惦记着我……” 杨荣随即便叫人将荔枝取出来,揭开盒子,方知里头的冰早已融了,里头的荔枝,大多已是坏了。 张安世不禁遗憾,杨荣也不由可惜地道:“惭愧,还是晚了一步。” 张安世道:“这是陛下的一片心意,心意收到了即可。” 寒暄了几句,张安世道:“关于这太平府的粮食……” 杨荣微笑道:“威国公,你不必说,不妨让我亲眼看看。” 张安世知道杨荣这个人的性子,倒也不多说什么,便道:“那伱们随便看,我还得须去和粮站的人交代一些事。” “威国公请自便。” 彼此拱拱手,便分道行事。 只是等张安世走远了,胡广便对着杨荣低声道:“杨公,你怎么不先听他说?” 杨荣笑了笑道:“你看,现在不就在征粮吗?为何还要听?眼见为实嘛。等看明白了,有的是时间听。” 胡广道:“杨公也怕张安世这个小子,奏报不实?” 杨荣道:“任何人的奏报,我都怕,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不亲眼见一见,都不放心。我不似你,总是相信别人是君子。” 胡广顿时气恼地道:“怎的又拐到了我的身上了?” 杨荣微笑,随即背着手,也不做声,只围着这推车鸡公车和挑着粮来的百姓看。 来的人,大抵是要主动报自己一个编号,什么二六九四七五之类。 来人报了名,一旁的差役便迅速地拿出花名簿子,开始按着编号,寻觅出了对方的身份,于是询问:“可是芦溪村的周三七,你婆娘是徐氏?” “是,是。” “噢,我瞧一瞧。”文吏只看一看,便又道:“你家的地是十九亩六分,且都是永业田,是不是?” “对的,对的。”这叫周三七的人忙不迭地点头。 文吏道:“永业田的粮要多一些,这些……你们的里长都通知到位了吧?你家要收的粮……我瞧瞧,是一石四斗七升。来,将他的粮解下来,上称。” 说罢,一旁的差役上了秤,似乎是带来的粮多了一些,便又退回了一斗去。 这周三七一脸的喜笑颜开,连忙将这一斗米用粮袋子装了,放回了自己的鸡公车里。 文吏便在此人的黄册后头,做一个今年已交粮的记号,随即又开出一个条子,交给这周三七,这才又道:“这是凭据,你带回去,若是有什么差错,你可拿这条子出来。” “多谢,多谢……”周三七喜气洋洋地收了条子,便招呼着自己的儿子,预备回去。 他那儿子一脸憨厚的样子,却不肯回,口里嗷嗷叫道:“爹,婆娘说啦,都来了乡里,得去集市给她带一个簪子回去,咱们先去赶集。” 周三七便骂儿子:“干粮都没带呢,不赶紧回去,要饿肚皮。不饿着,就得在集市里吃,贵得很。” “锄头还要找市集里的铁匠补一补……” “少啰嗦,少啰嗦……” 就这么闹哄哄的,杨荣觉得奇怪,因为一般情况,都是差役下乡去催粮,似这样让民户主动来缴粮的,却罕见。 不过……这确实大大减少了损耗,毕竟官差带着粮回来,大可以说沿途粮袋漏了,或者粮没收齐。 若是照这样的法子来收,中间的环节显然少了许多。 他忍不住对那伏案记录的文吏道:“若是有民户少带来了几斗粮呢?” “这个容易。”文吏道:“也照样收,不过会登记在案,来年交粮的时候,必须补上,而且……还要交几升滞纳粮作为惩罚。” 杨荣恍然大悟,接着又问:“这些登记在案的……如何确保每户的粮食上缴数目?” 文吏便道:“照着家里的地啊,所有人的田地有多少,几口人,都记录在案,在收粮之前,就已经有粮站的人计算过了,计算过之后,再让乡长和里长将所有应收的粮提前张贴出去,要确保在缴粮之前,各村都有告示,哪一户该交多少,谁家要带多少粮到粮站来,都需明明白白的。” 杨荣眼睛亮了亮,随即兴致勃勃地道:“来,让我来试一试,我来试一试。” 这文吏狐疑地看着杨荣,虽不知道杨荣是什么官职,却也知道杨荣是个非比寻常的人物,便道:“小心了。” 等下一个粮户来,口里道:“二六九四四三。” 这里头的数字,在簿子里其实根据数目的开头,都可以很快查阅到的。 杨荣顺着数字,很快便翻到了,询问对方姓名,果然对方说是。 紧接着,杨荣道:“你的地是二十四亩六分,其中十四亩是永业田,是不是?” “是,是。” 杨荣道:“应收的粮是以石二斗一升,你当初在村里,是否知道这个数目?” “就是这个数。” 这人倒是愉快,乐滋滋地卸粮去上称。 等上称的那边递来了准许入库的条子,于是杨荣便学刚才那文吏那般做了标记,接着又给这人开了一张单据。 杨荣办完,眼里就显得更亮了,请那文吏回来,他朝胡广道:“有趣,有趣,实在太有趣了,如此一来,大大减少了文吏的工作量,且还大大减少了小吏舞弊的空间,一举两得。” 胡广终究不算是傻子,也不禁为之称赞:“确实,若是天下都这样征收,倒是不失为美事。” 杨荣却是冷冷一笑道:“你想的倒是好。” 胡广瞪了他一眼,哼了一声道:“你总与我唱反调做甚?” 杨荣道:“你啊,真是糊涂,人家是平白得了二十亩的地,现在只教他们收一些粮税,他们当然求之不得。莫说主动来上缴,便是再加一成的税赋,他们也心甘情愿。且大家都这样缴,是一条鞭,你到其他地方去试一试看!其他地方,是叫虎口夺食,许多人交完了租,剩下的粮自己还未必够吃,多缴一点,是全家都要饿肚子的。有些东西,不是想学就能学来的……” 胡广:“……” 杨荣走马观花地看过之后,终于心满意足地去寻张安世了。 此时正是正午,张安世在这乡里备了一桌酒菜,请杨荣和胡广吃喝。 杨荣面对一桌子丰盛的酒菜,却是紧紧地看着张安世道:“这新田乡的收成怎么样?” 张安世不带一点谦虚地道:“丰收了。” 杨荣微笑道:“怎么个丰收法呢?” 张安世道:“收成比去岁,多了六成,去岁的水稻,亩产是两百七十斤,今岁……大丰收,是三百八十多斤,不只如此……两熟的田,也多了不少。” 杨荣:“……” 胡广低头喝了一口酒,不过这应该是乡下的米酒,颇为低劣,好像是在喝米汤,他咧咧嘴。 张安世道:“怎么,不信?” “据老夫所知……现在也算是旱年吧。” 张安世却是看向一个人道:“王县令,你和他说。” 这县令王攘局促不安地陪坐在下首,坐在这里的人,哪一个人都比他不知高到哪里去了。 因而,被点到名,他慌忙站起来道:“旱灾是不成问题的,只要水利不出错,灌溉就耽误不了粮产,今年开春的时候,灌溉渠和一些简单的水库,就已经开始修建了。” “宣城县,也是第一个,确保灌溉渠到村的县,今岁新修的水库,也有三处。其他地方,为了灌溉,也接引了江水……” “除此之外,就是新粮种的引入,也帮了大忙。从前的稻子,无法密植,可这新稻种,可以比此前的稻种更密一些,且抗虫能力也较强。” “还有肥料,各村都修了专门的粪池,用来给各户施肥。除此之外,还低价出售了不少子猪和鸡子,就是鼓励百姓们养这些……至于猪食和鸡食,则可以用土豆叶子,还有猪草,拌一拌,用来喂养。这猪和鸡的粪便,也可利用起来,大大地改善土壤,增加肥力。” “二公,除此之外,还有就是耕具的推广,栖霞的新耕具,为了推广出来,便让各乡都组织集市,教农户们赶集的时候,都来瞧一瞧。或者自己用一用看,百姓们现在自己有地,底气也比往年足,这方面……也比从前要舍得的多了。” “不说其他的,就说今年,在咱们这儿,卖的最好的,二公猜一猜是什么?” “这……”杨荣二人发反应是瞠目结舌。 说实话……他们没想到对方居然说得如此的头头是道。 王攘不敢卖关子,便道:“是耕牛,还有骡马。” “以往大家给人耕种,自己都养不活,哪里敢购置耕牛啊,只能宁愿自己辛苦一些。可现在不同了,大家有了底气,已经预计了未来有收成,粮食还有节余,家里有头牛,有一头骡马,可以省不少事,早一些做完农忙的事,壮力早一些去做工,还可给家里补一些家用,两全其美呢!” “说穿了,从前大家食不果腹,命就是钱,谁敢拿命去换东西?现在呢,时间就是银子,早点干完活,就能换来收益,自然而然,也就舍得给自己购置牛马和耕具了。” 杨荣道:“是吗?” 他反诘了一句,让王攘不禁尴尬,倒像是他虚报似的。 王攘只好干笑一声,泱泱坐下。 张安世已经懒得去理杨荣和胡广二人了,在他看来,这二人就是来挑刺的。 等吃过了饭。 杨荣便领着微醉的胡广,离开了粮站。 胡广晃了晃脑袋,让自己稍稍醒酒,口里道:“现在就回去复命?” 杨荣摇了摇头道:“还早呢,我们去下头走一走。” 胡广狐疑地看了杨荣一眼道:“杨公,你又打着什么主意?” 杨荣道:“你平日看不惯张安世这个,瞧不起太平府那个。现在机会不就在眼前吗?趁着出来,要多走走多看看,就算你是抱着来找张安世麻烦的心思,也该多动腿才是。” 胡广嘟囔道:“我可不是……” ………… 杨荣和胡广不见了。 王县令要急着去找,张安世却是很淡定地道:“管他们呢,关我什么事?他们自己有两条腿,我也拦不住,不必找了,说不准到时候还给我一本弹劾奏疏呢,咱们何苦用热脸贴他们的冷屁股!” “打道回府吧……看来这宣城的情况很不错,远远出乎了我的意料之外,我也该回去了……该为这夏粮的事,做最后的拍板了。” 当下,张安世便直接打道回府。 回到了栖霞,各乡的粮,大抵征收得差不多了,层层统计之后,接着便是入库的问题。 张安世和高祥二人,自是继续忙得脚不沾地。 直到三日之后,却有两个人,带着几个扈从,狼狈地来到了栖霞。 二人神色很冷峻,甚至可以说……用脸色惨然来形容。 从六县回到了栖霞,这热闹的栖霞,与六县的田园,又是另一番的光景。 可现在,这二人都心无旁骛,好像在思索着什么。 “杨公,现在回去禀奏吗?” 抵达栖霞码头的时候,胡广道。 杨荣神色十分疲惫,眼里布满了血丝,眼睛也微微有些肿,他深吸一口气,才道:“去府里……现在夏粮的数目,应该差不多出来了。” 胡广点点头。 二人又继续埋头,彼此想着心事。 等到了府衙的时候,让人通报,张安世却是没有出来相迎,只让一个文吏请二人进去。 胡广便忍不住大怒道:“这个小子……真不懂礼数。” 杨荣依旧好像藏着心事,他叹口气道:“进去吧。” 到达了衙堂,张安世此时正与李照磨说着什么,直到二人进来,张安世起身道:“二公有礼,请坐。” 杨荣看了他一眼,便落座。 张安世则是面露担心地道:“二公这是怎么了,怎么好像……” 杨荣摆摆手道:“无事……无事……夏粮征收得如何了?” 张安世如实道:“大致的数目出来了。” 杨荣道:“你直说罢,不要遮遮掩掩。” 张安世道:“说出来,可能会吓到你。” 杨荣苦笑:“不,我已吓不到了,有一些情况……” 他本想说下去,可又觉得不妥,便又将这些话吞回了肚子里,转而道:“但说无妨。” 张安世却是干脆大气,道:“你自己看账簿吧,当然……这是刚刚统计的,还会有误差。” 张安世亲自将簿子交给了杨荣。 杨荣便将这簿子摊开,与胡广一起看。 他们轻轻皱着眉,细细地看着。 随即,杨荣几乎是屏住了呼吸,整个人竟是纹丝不动。 一旁的胡广,更是看得眼睛都瞪大了。 他们已经了解了情况,对太平府不敢说是了如指掌,可至少初步的了解是有的。 可真正的数目,却还是远远超出了他们的预期。 胡广终究还是忍不住惊呼道:“怎么可能!” 张安世笑了笑道:“怎么不可能?” 杨荣深吸一口气,却是抬头道:“我明白了。” 胡广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解道:“杨公明白了什么?” “我明白了……”杨荣失魂落魄地喃喃继续念。 胡广急了:“到底明白了什么?你倒是说呀。” 杨荣肃容起来:“我终于明白……为何……为何姚师傅要如此了,哎……” 说着,杨荣站起身,将簿子合上:“这些粮,何时可以入库?” “就这几日……”张安世道。 ”干得好。”杨荣道:“我需立即回禀陛下,就不能在此久留了,威国公,告辞。” 他什么也没说,拱拱手,转身便走。 张安世在后头追:“我的簿子,我的簿子,还要留着对账呢。” 杨荣没理他,走得比较急。 胡广只能闷头追上去。 张安世:“……” 一个文吏小心翼翼地凑上来:“公爷……现在该咋办?” 张安世只好道:”再算一遍吧。” 文吏也只能苦笑道:“是。” ………… “太公……太公……” 李秀才又喜滋滋地回来了。 这几日,他每日都回来,而且每一天,都会带来好消息。 当然,其实也是有坏消息的。 不过这些坏消息,都是那些贱商,还有那些入栖霞的农户们提供的。 抛开事实不谈的话,这些贱商和农户,懂个屁的庄稼和买卖。 当然,其中最主要的是,太公和所有的士绅和乡贤们一样,都不喜欢听坏消息。 李秀才有了教训后,痛定思痛,经过再三反思之后,自然而然,也就知道该怎么做,知道该怎么说了。 张太公正坐着喝茶,一旁的女婢,小心翼翼地给他捶着腿。 张太公呷了口茶,忍不住伸手朝那女婢娇嫩的脸蛋,轻轻捏了一把。 等这李秀才进来,他才立即收回手,摆出一副正气凛然的样子,咳嗽一声道:“噢……回来啦?” 李秀才带着盖不住的笑容道:“太公,好消息,听闻……凤阳和淮安府、安庆府,都因为旱灾,粮食减产了不少,今岁的夏粮……怕是征不上来了。可即便这样,不少农户……还是准备要挨饿呢。” 顿了顿,他接着道:“今日的粮价,倒是没有涨了,依旧还维持在昨日五两三百钱上下的价。不过想来,过几日,等其他各府的消息传来……这价钱,还得涨。” 张太公听罢,便又问:“太平府有什么消息?” 李秀才便道:“我在栖霞碰到了几个学兄,他们都说张安世完蛋了,陛下已察觉到了太平府积弊重重,所以特命文渊阁大学士杨荣和胡广去彻查。太公啊,此二公都是宰辅,他们去彻查,可见这案子有多大!” “我还听说,太平府饿死了许多人,可都被县里捂着消息,多半和这事有关。我那几个学兄,可都是正人君子,绝不会有错的。” 张太公听了,喜笑颜开地道:“果然,果然……哈哈……好的很。哎呀,你辛苦了,这些日子,都是你来回的跑,其实……你也不用去栖霞,这几日啊,有一些亲友来拜访,其实也都这样说。哼,张安世……那狗贼,也有今日了,这样的国贼一日不除,天下一日不安。” 张太公先是高兴地笑,随即又咬牙切齿,眼里迸出深深的恨意。 张太公接着便又看向李秀才,道:“待会儿去账房,取十两银子,你这些日子辛苦……” “长者赐,不敢辞,多谢。”李秀才大喜。 …… 紫禁城…… 看过了自凤阳、淮安和安庆等府来的奏报之后,朱棣忧心忡忡。 他忙召大臣来见,指着这些奏报,沉着眉头道:“竟是减产了这么多……还请求朕免赋……” 朱棣的脸色阴晴不定,大臣们大气不敢出。 却在此时,有宦官进来道:“禀陛下,杨公和胡公觐见。” 朱棣显出不悦:“去了这么多日,现在才回?宣进来,正好有大事和他们商议。” (本章完) 第三百三十章:杨荣的杀招 朱棣忧心忡忡,同时也烦心得很,这个时候,他还真需要有人给他出点主意。 尤其是这个杨荣,往往都有真知灼见,而且行事谨慎稳重,是个顾全大局之人。 因为这话若是别人口里说出,其实并不奇怪。 在这一点上,杨荣当真也算是人才。一方面他了解情况,另一方面,他是顶尖的读书人,且有丰富政务经验。 正因如此,所以他才能将自己的所闻所见甚是生动地形容了出来,尤其是用引经据典,用六郡良家子来比喻。 更是让人更为直观。 杨荣又道:“陛下与诸公若是不信,可问胡公。” 胡广: 被点到名字的胡广,脸抽了抽,眼里飞快地闪过一丝无奈之色。 胡广觉得自己当初凑上去,当真是草率了。 原以为自己是跟着杨荣去做监工的。 谁曾想,今日却是被拉来给杨荣背书,他这工具人的作用,是妥妥的垫背的节奏啊。 杨荣此言,可以算是直接予以了太平府十分充分的肯定了。而且此等肯定……某种意义而言,就像一柄剑,直指南直隶其他各府,是指责他们惹来了‘人祸。’ 可杨荣这个人,十分机警和谨慎,极少直截了当地违逆朱棣。 这是十分严重的控诉,是可能要死人的。 另一方面,对于太平府的赞扬,等于是直接坚定地站在了太平府一边,自此之后对于太平府的新政,他这个文渊阁大学士杨荣进行了担保。 而对胡广而言,这些确实是亲眼所见,他也不得不钦佩张安世,可……他心里不免还是酸熘熘的,因为……太平府的兴旺,是要付出代价的。 这个代价恰恰是胡广自己所出身的这个利益共同体。 想到这个,胡广便免不得在心里叹气。 胡广一点不傻,他当然清楚,自己若是也肯定了杨荣,就意味着,他也算是彻底地和从前的许多人做了切割,算是反目成仇了。 可让他否认? 胡广是个老实人,这种亲眼所见的事,他若是没有看见,尚且可以假装视而不见可现在……怎么能骗人呢? 幽幽地叹了口气后,胡广有一种良家妇进青楼卖笑的委屈,却还是老实地道:6杨公所见……句句属实,臣……与之所见略同!刀。 这一下,买定离手。 朱棣要将奏疏给你看,你却断然拒绝,这还是杨荣吗? 朱棣皱眉起来,隐隐有几分怒气,于是继续凝视着杨荣,道:“杨卿家……何出此言?” 杨荣道:“陛下了解到的情况是,各府都大规模的减产,可臣与胡公至太平府,却发现情况迥异。如此一来……那么臣就在想……此事,可能并非是天灾,而是人祸了。” 这番话,无疑就犹如在这里投下了一枚炸弹,众人不约而同地身躯一震。 金幼孜、夏原吉、金忠、金纯人等,一个个脸色掠过几分别样的神色。 天灾是朝廷的责任,甚至你可以说,这是皇帝的责任,毕竟从天人感应的角度而言,这一定是统治者做了什么天怒人怨之事,而触怒了上天。 因而,皇帝要做的,就是捏着鼻子,老老实实地大赦天下,或者是对粮食进行减免,这事也就可以掩饰过去了。 可若是人祸,则就是具体的人所要承担的责任了。 随后,宦官便领着杨荣和胡广二人觐见。 这话若是寻常的人口里说出来,可能只是泄愤。 可若是从文渊阁大学士的口里说出来,这就可能意味着,一场大狱已在悄然开始了。 朱棣皱眉道:“难道这天旱不是实情吗?” 朱棣踱了几步,脸上掩盖不住的掩护之色,便又道:“南直隶乃天子脚下,不是天涯海角,是不是天旱,大家心里都有数。” 杨荣深吸一口气,他确实很谨慎,此是正在心里组织自己的语言呢。 而胡广的心里却是苦笑,因为他发现,其实杨荣本可以选择其他的说辞的,因为同样一件事实,用不同的说法,给人听来的感觉完全不同。 比如说,杨荣完全可以用报喜的方式,来报出太平府所发生的事。 而杨荣没有,他只将太平府发生的事,当做是正常的治理。 既然是正常的治理,那么其他各府。 杨公……平日里待人温和,从不得罪人,可今日……却好像一柄剑,勐地露出锋芒,也犹如一只本是温顺的大猫,却陡然露出了獠牙。霎时间,胡广才意识到,他竟是一头勐虎。 朱棣一见他们,满是憔悴,风尘仆仆的样子。 杨荣道:“江南之地,何畏旱情?” 朱棣道:“卿家的意思是·” 杨荣平静地问道:“敢问陛下,各府减产了多少?” 朱棣道:“严重的乃是淮安府和凤阳府,减产已至四成以上,其他诸府,也多是减产了两三成。” 杨荣直接干脆利落地道:“可是根据臣在太平府所调查的情况,太平府却是增产了七成以上。” 此言一出,满殿君臣直接瞠目结舌了。 增产七成还以上。 却又听杨荣接着道:“这还没有包括新粮的原因,这些新粮也是占用了土地的,可臣为了公允起见,却只计算了稻会给6米的产量。” 朱棣以为自己听错了。 连夏原吉也一脸煳涂:“你说什么,七成?是增产还是减产?” 方才的怒气,倒是消散了不少。 “增产。”杨荣提了声调,接着斩钉截铁地道:“同样是旱灾,太平府并没有其他各府减少多少旱情,可为何区别如此之大?若说北方大旱,河道全数都干个,没有湖泊,这说的过去。可江南之地,四处都是水乡,江河并未断流,各处的湖泊虽是缩小,可水却还是有不少的。” “开春之后,就有大旱的征兆,原本应该下的春雨,一直久而不下,所以从那时候起,太平府就组织了无数的劳力,开始挖灌溉渠,开始想尽一切办法,蓄水来营建水库。太平府九县,短短半年之间,修建的灌溉水渠就有数百里长,对地势较高的地方,也建水车引水,九县大大小小的水库,有十六座,应付这样的小小小旱情,易如反掌。” 此言一出,众人又不禁大惊。 杨荣的话显然还没有说完,他接着道:“臣与胡公在调查的过程中,几乎没有听到关于缺水的情况,哪怕是有的地方,本是旱地,确实缺水,可今年借此机会,也一并解决。各村的里长,有专门的县里文吏联络,引水困难的村落,则由县里的官长负责联络,官府给钱给粮,征发百姓们大修水利。” “这样的旱情,在太平府看来,不过尔尔,不只如此,各村甲长,还挖粪池,供做肥料,各村蓄养的畜牧,其猪粪与牛粪,亦可作为肥沃土地之中。鼓励百姓们使用耕具,提供粮种,不只轻而易举的应付了旱情,而且还使粮食大大的增产,原先十亩地,产粮三十石,现如今,能产五十之多,这便是臣之所见,敢问陛下……其他各府是否人祸。” 朱棣听罢,眼眸微微睁大,脸显得有点僵,他大受震惊。 夏原吉等人,也都皱眉,竟是不语。 杨荣道:“其实若说各府受灾严重,臣……其实也不认同,因为……其他各府,也有灌溉,怎么会减产这么多呢?依臣之见,只怕减产的乃是自耕之农吧!旱情一来他们的土地,根本无法灌溉,而大规模的灌溉措施,也非他们有几亩地的小农可以承担。” “而家有良田千顷之人,他们有足够的人力物力,是绝对可以兴修水利的,他们可以将水引到自家的田里,自耕的小农,如何敢和他们抢夺?所以臣回来的路上,也曾与临近的一些府县看了看,也大致知道了一些大概,不是粮食减产了许多,而是粮食确有减产,普通的自耕小农,损失可谓惨重。可另一方面,大户之家,损失很轻,只是这些地……据臣所知,根本没有进行清丈,正是所谓的隐田,所以各地官府奏报上来,表面上奏报的乃是减产,可他们奏报之中,根本不可能提及到隐田的情况。” 朱棣听罢,勃然大怒。 “不必行礼,卿家辛苦了。”随即,朱棣直截了当地道:“二位卿家近来没有当值,想来朝中的事,许多还不知情。” 他冷冷一笑,此时只觉得滑稽无比。 夏原吉在一旁道:“这都是实情吗?” “当然是实情。”杨荣道:“就是为了防止,所了解到的不是实情,所以臣与胡公,不但去太平府的粮站了解情况,也想办法,深入了村中,与农户进行了攀谈。再有……臣这儿,还有太平府最新出炉的征粮数目……今岁夏粮的开征情况,在太平府可谓井井有条……” “为何不早说!”朱棣急道:“今岁太平府夏粮多少?” 杨荣沉默了片刻,而后他报出了一个数目:“两百六十七万石·” f..... 一下子,所有人都被干沉默了。 每一个人,都默不作声。 两百六十七万石是什么概念呢? 大明的整个夏粮税赋系统里,南直隶的税赋最多,占了天下的两成,以往没有太平府的时候,是在两百二三十万石上下。 朱棣顿了顿,接着道:“南直隶的灾情,比朕想象中还要严重,原以为只是天旱了一些日子,江南毕竟是水乡,总有法子解决。可现在各府奏报来的情况,情势却十分的危急……来,取南直隶各府的奏疏先给二位卿家看一看。” 而现在,太平府扩充,成为了九县,却比整个南直隶十一府征得还多。 虽说太平府九县,确实是南直隶之中的粮产重地。可以往,这两府的税赋,至多也不过四五十万石左右,占了南直隶的两三成罢了。 而如今天下两成多的粮赋·竟来源于太平府九县。 杨荣认真地道:“臣查阅过,一方面,是太平府查到了大量的隐田,九县的隐田数目,极为可观。另一方面,太平府的粮赋,损耗极少,这样的话,又多了几成。再有,就是分地之后,太平府给所有分去的地,加了一成的税赋。百姓们不必缴纳个租却只多了一成赋税,完全供应得上,再加上今年太平府丰收,种种举措之下,这南直隶的夏粮,臣计算过,若是照往年天下的田赋来计算,区区九县,所得之赋,便占据了整个天下的两成二。” 这是一个极为可怕的数目。 已经远远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殿中直接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朱棣更是觉得好像做梦一般。 当初太平府三县,就足够让他刮目相看,可在这旱灾之年,却有这样的成绩,已经不能用能吏来形容了。 入他娘的,这是管仲、乐毅啊。 一旁随侍的宦官便躬身,要去取奏疏。 只怕·只怕是管仲、乐毅,也不过如此吧。 朱棣瞳孔收缩着,竟是说不出话来,他一屁股跌坐在了御椅上。 却在此时,夏原吉作为户部尚书,觉得还是要问清楚。 因为这和他户部对于粮食征收所了解的情况有所不同。 于是他道:“杨公,我有一些疑问,还望能够解惑。” 夏原吉顿了顿,便又道:“方才杨公所言,说是在这太平府内,大肆的兴修水利征了这么多的劳力,这……岂不是……加大了百姓的负担?百姓服徭役,如何能顾忌到自己的田地,照以往的情况来看,这可能会引发百姓的怨声载道。再有,征了这么多的粮,百姓是否负担过重,会不会有百姓……因为官府的横征暴敛,而滋生乱子。老夫对于太平府的情况,所知不多,所以才有此疑问。” 杨荣似乎早就胸有成竹。 其实夏原吉这个问题,只怕是殿中所有人的疑问。 朱棣也疑虑不定地看向杨荣。 是啊……收得太多了,虽然朱棣一直嫌税赋不足,可现在突然来了这么多的税赋)朱棣反而觉得有些烫手。 杨荣却是突的道:“陛下,不必看了。” 毕竟,前朝有太多因为徭役和征收过重的教训。 杨荣道:“夏公所言,确实……没错,大规模的兴修水利,元末的时候,就曾出现过,譬如元人修黄河。” 一说到这个·大家都干笑。 说起来,没有鞑子们修黄河,这大明还未必有天下呢。 杨荣道:“可是……夏公所言的情况,若是在其他地方,确实没有错,横征暴敛,必要闹出民乱。只可惜……这太平府,却大大不同,因为……太平府拉丁……真的给钱粮。” 杨荣说到真的这两个字的时候,特意加重了口音。 众人: 杨荣道:“臣也认真地查明清楚了,征一个壮丁,每日给的是钱三文,粮两斤,腌肉一两,盐三钱,而且当日结清,除此之外还有赏钱,若是能按时按量完成,最后完成的时候,还可再给每一个壮丁一百文至五百文的赏钱。陛下,诸公……这个价钱……百姓应募,是足够自己吃喝,还能勉强得一些钱,补贴家用的。正因如此,兴修水利,百姓们肯去,也愿意去。” “当然,其实这个数目,若是放到做工的你里,并不多,尤其是在没有赏钱的情况之下,也只是勉强……吃饱,吃得还算好而已,节余是肯定没有的。可另一方面,便是太平府兴修的这些水利,并非是惠及一家一姓,而是要在太平府各县铺开,太平府的农户,几乎家家都有土地,百姓们都心知肚明水利灌溉的好处,若是修不成,自己家的地,也就没有水灌溉了,这一切都与他们息息相关!刀。” “因而,官府征召,虽偶有人会有怨言,可绝大多数人,却在农闲时十分踊跃,都肯出力和卖力,甚至工程紧急的时候,壮丁们依旧在兴修水利,家里的土地,即便在农忙时,往往是壮丁在外,家里妇人和老人们摆弄庄稼,实在迫不得已,壮丁们才告几日假回家。” 此言一出,让许多人觉得惊诧。 “这其三,便是官府,官府早早将各处的水利情况,都绘制成图纸,张贴至各村将这水利建成之后,惠及到的田地情况,大抵都讲的清楚明白,大家一见到这水利还惠及到自家,有了水库,连日大雨的时候可以用水库蓄水,使自己的庄稼不会受涝有了灌溉渠,自己的地在天旱时可以灌溉,不至无水可用,便更士气旺盛了。” “陛下,汉兴时,曾有制度,便是以陇西、天水、安定上郡、西河六郡良家子选给羽林、期门,以材力为官,因此,才有名将多出焉的美名。这些良家子,大多都薄有家资,拥有土地。一旦被选用从军,无不令行禁止,黝力同心。因此,才有了大汉平定内乱,讨南越,北诛匈奴,天下四夷,闻汉之名,无不两股战战。终汉一朝,军戎之盛,即便至汉末,也不曾衰减。” “臣读汉书时,尚且心里还有疑惑,总觉得这六郡良家子之名,怕是多有夸大。可今日方知,这六郡良家子,绝非浪得虚名,他们无论是从军,还是务工,大多不愿触犯律令,能够做到黝力同心,一旦被官府征用,便极少有怨愤之言,出力时,个个奋勇,极少有奸猾之辈。” “而这太平府,其实就是将这整个太平府上上下下数十万户人,统统都变成了有产有业的良家子,不但官府组织起来时,人人踊跃,缴纳钱粮税赋时,亦无怨言,也极少投机取巧,大多务实。这数十万之众的壮丁,只用了区区半年,便完成了整个九县自太祖高皇帝开国以来,数十年都未曾完成的所有水利,且质量远超想象。臣下乡间,太平府已是极少有盗匪的现象,这些良家子,甚至不必官府,便自行承担保境安民的大任,若是有外乡人,他们虽有警惕,却也肯拿出家里的好酒肉来招待。” “对啦,臣还了解到,许多的百姓,在得到土地之后,生活比之去岁,可谓一跃千里,以往都是民有菜色,可在这太平府内,大多人人较为健壮,现在大多数人家,非但可以养活一家,再加上官府征丁,或者是农闲时入县丞或者栖霞务工,家家今年都有余财,各处的市集,普遍兴旺,妇人的胭脂,梳子、簪子、花布,卖的都好,还有子猪、鸡子、耕具、牛市,也比之其他各府,好不知多少倍。这样的情况,十分少见,不说其他,往往在九县,从前是以每月月初、月中、月末三日,会在各乡有集市的,可到现在,各乡之中,居然有不少商贾,常设市集,一月三十日,都售卖商货,此等情况,在乡间,几乎罕见,可在太平府各乡,却已成常例。” 说到这里,杨荣似是响起了什么,顿了顿,才接着道:“臣还听闻,各乡的青壮对从军的意愿较为强烈,恰如那六郡良家一般,虽也老实本分的耕地务工,却也颇有志向。愿意进入模范营和官校学堂,建功立业……这才其他各府几无可能,其他各府百姓,大多今日只惦记着下一顿的着落,莫说是志向,便是明日的事,都极少愿意谋划,这种情况,却与太平府全然相反。” 杨荣侃侃而谈。 其他人却如听天书一般,一个个愣愣地看着杨荣。 杨荣显然不在意其他人的反应,接着道:“臣若非亲见,也难以想象,太平府的变化有如此之大,臣在太平府各县走了六七日,虽不敢说,完全了解情况,却可以在此,向陛下用人头担保,太平府绝无任何百姓贫弱之情状,更无百姓因横征暴敛而怨愤不平。臣更敢担保,太平府九县,无盗匪,无饿殍,无怨愤。” 此三无,真如天方夜谭。 第三百三十一章:我孙儿为太平天子 胡广说罢,心里便不禁苍凉。 他发现自己不干净了。 朱棣踱步踱得更急,他陷入了深思。 “杨公,杨公啊,你害死我了。” 胡广一脸哀怨,一副少女失了贞洁的样子。 此时,杨荣和胡广,已回到了文渊阁。 杨荣端坐着,轻轻地呷了口茶,接着气定神闲地看了一眼胡广,才道:“怎么就成了害你呢?这是你自己说的呀,你自己附议我的话,嘴长在你自己的身上,现在好了,反来怪我。” 胡广委屈地道:“你知道我这人,不敢欺君的。” 杨荣理直气壮地道:“你不敢欺君,可是太平府所见所闻,也是你自己非要去看的,你自己看了,不敢欺君,说了真实的情况,却又说是我害的你?” 胡广: 好吧,他被干沉默了。 杨荣道:“你啊,以为别人在害你,可你知道不知道,这是在救你!” 数倍的税赋,百姓更好的生活,最重要的是良家子。 胡广诧异道:“这” 杨荣道:“太平府的情况,你是亲眼所见,如此巨大的改变,就如珍珠,即便蒙尘,可也有得见天日的一天。这么多的赋税,能作假吗?这么多百姓安居乐业,能够视而不见吗?一旦这些被发现,势必就会闹出天大的争议。你想想看,到时多少人跳脚,这些跳脚的人,必定需要有人在朝中为他们说话,抨击太平府,这个人……你猜会是谁呢?” 胡广立即下意识地道:“总不会是我吧?” 杨荣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我观朝中诸公,大多圆滑,他们的心眼,可以说是比这紫禁城里的窗户眼还多,只有胡公老实,被人挑唆和吹捧几句,便觉得自己应该肩负天下的使命,要仗义执言。” “可你有没有想过,一旦你说出这些话,再被人怂恿,拿来当做是变成针对威国公的枪时,会是什么后果?他们吹捧你,不是因为他们真的推崇你,其实只是想要借你之身,去发泄他们的不满罢了。”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道:“陛下的性情,你是知道的,这么多实打实的证据就在眼前,而你却又在那胡言乱语,下头无数的读书人和士绅为你鼓噪,摇旗呐喊,陛下第一个想法是什么?是你胡广沽名卖直,用心险恶!你有想过……这样做的后果吗?” 胡广道:“我应该不会上这样的当。” 杨荣笑了笑,没应这话,只低头喝茶。 胡广叹息道:“哎,真是奇怪,为何为何圣人之言,竟不如那张安世……” 杨荣道:“圣人说的是大道理,可这世上,用大道理去为人处事,去治理一方,这本身就可笑。若是大道理有用,这历朝历代,又何至千疮百孔?何至这样多惨绝人寰之事呢?” 良家子几乎是任何一个王朝最为可怕的力量,如汉朝的六郡良家子,还有唐朝的府兵。 “胡公……难道我们途中所见,还少了吗?见了那些百姓,突然能吃饱喝足,能有志向的活着,难道不该是幸事吗?平日里,你总将齐家治国平天下放在嘴边,怎么到了现在,却又心怯了?怎么,你是叶公好龙?” “我……”胡广一时词穷,憋了好一会,他才叹了口气道:“我只是有时,脑子没转过弯来,我还需再思量思量。” 说这话的时候,他露出矛盾和痛苦之色。 杨荣却叹息道:“晚了,你现在已是国贼,和张安世一样。当然,我杨荣也是!准备着,被士林痛骂吧。” 胡广一听,又不禁心里窒息,一时说不出话来。 “太公太公。” 李秀才又寻到了张太公。 张太公依旧气定神闲。 不说汉朝的六郡良家子,便说这府兵,唐初的时候初置府兵皆于六户中等以上,家有三丁者,选材力一人,免其身租庸调,郡守农隙教试阅。兵仗衣驮牛驴及糗粮旨蓄,六家共蓄,抚养训导,有如子弟。 他施施然地坐在太师椅上,手上端着茶盏,轻轻吹着茶沫,却并不急着喝茶。 听到了李秀才的声音,他显然习以为常,脸上看不见一丝波澜。 李秀才进来,便道:“太公,听闻杨公和胡公入宫觐见了,只怕要奏报太平府的事。杨公这人不说,胡公此人,却是……最看重读书人的。他百忙之余,还曾亲书过劝学文,教咱们读书人好好读书上进呢。听闻胡公与张安世,一向在朝中势同水火,这一下子,有好戏看了。” 张太公听罢,露出微笑,道:“但凡有良心的人,见了那太平府的生灵涂炭,谁肯与张安世那样的人为伍呢?” 李秀才便点头符合道:“是极,是极,只怕要不了多久,就有好戏看了。” 张太公嗯了一声,转而就问道:“粮你·现在如何了啊?” 李秀才道:“今日跌了七十多文钱,学生来的时候,都没有回涨呢,不过……学生觉得,可能是此前涨太快了,现在回跌一下。” 张太公捋须,颔首,虽是听说跌了,有些遗憾,可是他并不忧心,毕竟……这粮你已经涨得太多了。 张太公笑道:“所谓水满则溢,月满则亏;自满则败,自矜则愚……古人之言,不欺我啊。” 李秀才心里想,道理是好的,可也不见太公你舍得卖粮啊! 也就说,府兵几乎都是从家里有土地的子弟之中挑选,也只有这些人,才有较好的体力,并且有保家卫国,建功立业的志向。 李秀才虽心里这样想,其实也是颇为妒忌,毕竟……他亲眼见着这张太公已经挣了太多太多了。 前些日子,从钱庄借了不少钱,又加了不少的仓,此后又涨了许多日,可以说是躺着挣钱。 李秀才道:“太公所言甚是,学生受教。” 张太公顿了顿,又道:“栖霞还有什么消息吗?” 李秀才认真地想了想,才道:“有……据说,有一群读书人,要举办……举办什么丰收诗会,是祝祷上天能够丰收,让读书人去那儿吟诗作赋,说是……那儿会备好茶点,而且这诗词入一甲者,第一名就给三千两银子,第二名给一千两,即便是第三,也有三百两。其余优秀者,也都有十两银子的奖金。除此之外呢,所有入选优秀以及以上的诗词,都要印刷成册,制成诗集,好传颂万世。” “这奖励倒是够高的。”张太公笑道,倒是显出了几分兴致。 当然,读书人最看重的还是将自己的诗词,制成典册,这可是千秋扬名的机会。 张太公忍不住好奇地道:“是谁这样大的手笔?” 李秀才便道:“说是一位进士,不过因为有官身,所以不便吐露名姓,现在大家也都在猜,议论纷纷的,有的说……可能是文渊阁的某公,也有的说,如此爱诗词的或许是翰林院的刘学士……不过无论是谁,许多人都摩拳擦掌了,能筹办这样诗会的,必定是大人物,若是能入了他的法眼,将来……好指教一二,也不失好前程。” 好家伙,给钱……印书还给名,除此之外,还可能获得庙堂中某位大人物的青睐。 这也是汉朝和唐朝兵力强盛,所向披靡的原因。 这真的是把读书人们都给拿捏的死死的,这换谁能把持得住啊? 就是连张太公,也不免激动起来,忍不住道:“老夫也略通一些诗词,如此盛会倒是也想去见识见识。” 是的,张太公心动了,他年纪这么大,也只是中了一个秀才的功名。 像他这样的老秀才,临到老来,已知科举无望,这不啻是一生的遗憾。 可若是能在诗会之中,哪怕幸运的得一个优秀奖,也不枉自己一生所学了。 李秀才原本是打算明日去凑热闹的,谁晓得张太公也要去,不禁大为吃惊:“太公……您……” 张太公喜滋滋地道:“如此盛会,怎可错过呢?老夫老啦,能走动的日子不多了若是错失这样的良机,只怕要遗憾一生。” 李秀才自是不能拒绝,只好道:“既如此,那么学生与太公您同去。” 当即约定。 张太公乐呵呵地等了一夜,总觉得这一夜实在太短。 可无论是汉唐,他们挑选的兵员,其实都是少数,汉朝不过是主要六郡之地。而唐朝呢?所选的府兵区域,其实也并不大。 次日清早,便早早地起来梳洗,接着让人去唤了李秀才,立即成行。 在紫禁城里的朱棣,这一宿,也睡得不甚踏实。 一晚上,总是翻来覆去的。 你皇后见他心事重重,便道:“陛下,这又是怎么了?” 朱棣对你皇后也不隐瞒,随口就来了一句:“张安世他做了坏人啊。” 你皇后显然只听出了字面的意思,顿时大惊:“是。” 朱棣叹了口气道·“干大事的,总要有人来做这个坏人,张安世他披荆斩棘,甘心做这坏人,朕思来想去,不能教他一人做,太子是储君……这个锅,他也要背着。” 你皇后也不是普通妇人,朱棣这么一说,便也听出了一点玄外之意了,她倒是没有说什么,只安静地听朱棣倾诉。 只见朱棣接着道:“咱们父子二人,生来就别想享福的,现在张安世开了这个头那么……就谁也别想卖好了。” 可区区一个太平府九县,数十万户,这数十万户……竟都可以成为良家子,这是何其可怕的事。 “哎,真羡慕瞻基孙儿啊,父祖与亲舅余烈,才能换他做一个太平天子。” 第二章送到,再解释一下,其实老虎真的没有断章啊,每天一万多字,换做其他书,可以拆成四五章,老虎两章就发出来,这已经是老虎每天更新的极限了,所以不得不更新,好吧,好像解释了也没用,老老实实码字吧。 开拓了税源,官府和朝廷有了足够的钱粮,只要征召和组织,又会迸发出什么样的力量? 这一点,朱棣不是不懂。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他皱眉,目光不由自主地又看向了杨荣带回来的那本钱粮簿子,口里喃喃道:两百六十七万石……两百六十七万石,一府之力,远超南直隶。” 那么天下呢? 朱棣的目光随即扫向了金幼孜人等。 金幼孜人等显得既震惊,又似乎隐隐有一些担心。 这其实是可以理解的……他们清楚陛下心动了,却也清楚,这巨大的好处背后,所付出的代价是什么。 他们就是代价。 杨荣这番话语,实在逆天,这是字面意义的逆天,他居然反他自己。 可其他人,虽也开始隐隐察觉到,这可能是利国利民的善政,却未必是好的选择0。 就在死一般的沉默之中。 朱棣道:“诸卿以为如何?” 他今日的奏对,只要传出去,必然会引发惊涛骇浪。 “该旌表太平府!”金幼孜道:“陛下,太平府能有今日,多亏了威国公,威国公可谓是功不可没,所以,陛下应该大大的旌表。” 朱棣皱眉道:“诸卿也是这样认为吗?” “是。”夏原吉等人道。 朱棣拂袖,却又看向杨荣。 “杨卿以为如何?” 杨荣沉吟片刻,才道:“威国公自是居功至伟,他所做的,乃是开了先河,推行新政。可臣以为……这与府中上下官吏,也不无关系。太平府能有今日,乃是军民同心戮力的结果,岂可居功于一人?” ..... 窒息。 众人都不解地看向杨荣。 表面上看,好像大臣们纷纷夸奖张安世,实际上,却是借张安世的功不可没,来掩饰太平府例外论而已。 他没有杨荣与之彻底决裂的决心。 正因为太平府有张安世,所以这一套才玩得转,其他地方没有张安世,自然而然还是不要推行新政为好。 而杨荣则直接对其进行了驳斥,张安世是提出了想法,而且是新政的主张者和推行者,可是下头的官吏,从他的观察而言,显然都是用心的。至少在一整套的考核制度,还有激励制度之下,太平府的情况才得到了极大的改观。 若只归功于一人,这不公允,也无法解释。 朱棣显然早就知道大臣们的弦外之音,也听出了杨荣的弦外之音。 他斟酌着道:“朕所虑的,乃是天下太平府太少了。” “陛下。”金幼孜想了想道:“治大国如烹小鲜,太平府的举措,确实让人刮目相看,臣以为……应该再观察一二,如此才可确保万无一失。” 朱棣便冷冷一笑,道:“是吗?这样的话,那么淮安、凤阳诸府,如何处置?” 他直接反问。 既然……太平府可以抗旱,而且还可以在大旱之下,进行增产,并且确保没有出现盗贼和流民。 那么其他各府的哀嚎,反而就是给朝廷提供了罪证了。 却不得不陪着杨荣,成为许多人泄愤的靶子。 从前至多说是天灾,哪怕说重一点,也可以称之为无能。 可现在有了太平府,说他们是在犯罪,也不为过了。 朱棣咄咄逼人地看着金幼孜,继续道:“金卿家,你来告诉朕,诸府如此,难道可以无视吗?” 金幼孜被朱棣的目光盯得一阵心虚,心气不足地道:“应……应该申饬他们……” 朱棣带着几分嘲弄的意味道:“申饬?” 随即,朱棣便怒道:“因他们的无能,而损失惨重,许多百姓,饥肠辘辘,不少人家破人亡,就区区一个申饬?” 朱棣接着看向了金纯:“卿乃刑部尚书,可有建言?” 金纯吐出了两个字:“罢黜!” 朱棣更干脆,道:“所有奏报减产的知府、知县,全数罢黜……” 朱棣此言一出,所有人心惊胆战。 可有什么办法呢? 像这样直接一网打尽的玩法,怎么都感觉像是太祖高皇帝? 朱棣又道:“再有……他们残害百姓,朕可以容忍,上天能够饶恕吗?此等悖逆上天之举,殊为可恨,朕轻饶他们,国法却是不能容情,其子孙……皆为吏。” 众人心中又是一凛。 这显然是打击扩大了。 而且这一手太狠了。 罢官只是针对个人,可实际上,对于这个时代的家族而言,其实打击是有限的。 因为杰出的个人也只是家族中的一份子,这种杰出人才的家庭,往往都有—套所谓耕读传家的法门。他们通过族学以及其他的方式,不断地从一代代的子弟里挑选出人来进行科举,从而振兴家业。 罢黜了一个官,无非是少了一番培养出来的心血罢了。 而子子孙孙,照样有大量中功名的人,依旧还可维持家业。 可直接将他的子孙都为吏,这就等于直接断绝掉了他们的上升之路,彻底地让人绝望了。 总不能骗人吧? 朱棣道:“怎么都不言了?杨卿家以为如何呢?” 朱棣没有问其他人,因为他知道,问其他人,他们肯定会求情。 而朱棣已经不想和他们进行拉扯了,直接询问杨荣,实则也是一种试探。 杨荣道:“残民如此,陛下已是法外开恩了。” 朱棣大喜,眉一挑:“是极,杨卿所言,正合朕意……只是……罢黜了这么多的官吏……又怎么补足呢?哎……朕老啦……就让太子……来决定吧。” 顿了顿,朱棣接着道:“让太子参详一下张卿的意见,他是太子嘛,不能独断专行,要广开言路。” 话已说到了这个份上,其实已经很明白了。 这些罢黜的官吏,十有八九,由太子和张安世,决定升补。 张安世自不必说,而朱棣突然拉出了太子来。 很显然就是……朱棣认为太平府干的很好。最好能有越来越多的地方像太平府这样干,可一个如此巨大的国策转变,是绝对不可能在朱棣手上,就可以彻底完成的。 而听完了杨荣和胡广之言。 那么……就把太子拉下水,在朱棣的监督之下,在张安世的督促之下,拟定出一个满意的人选,让太子成为真正的新政主心骨。而张安世和杨荣这些人,成为爪牙。 朱棣知道朱高炽这个人心善,未必肯下这样坚决的决心,趁着他还在,先摁着太子的脑袋,接受了这个结果,到时,就别想跳船了。 朱棣要谋的,显然不是眼下,而是他的万世基业。 当然,这种四处拉人下水的手法,也是庙堂中的精明之人必备的手段。 庙堂的游戏规则,就是人多欺负人少的游戏,我人多,那大义就在我的身边。 而朱棣显然也没有继续说明,是否全面铺开新政,只是单单这个安排,其实就已很有指向性了。 不合格的罢黜,填补的统统都是在新政之中立功的官吏。 天下百官,你们自己看着办吧,朕划了一条线,有了一个标准,你们何去何从,自行决定。 当然,你若是要跳出来反对新政,朱棣也绝对不会承认的。 朕只让张安世在太平府推行新政,教他自行决定太平府事务,朕是孝子,遵的乃是祖宗之法,朕可有什么旨意,说过要支持新政? 殿中又陷入了安静。 可实际上,朱棣却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些提拔上来的各府各县的官吏,他们只能推行新政,根本没办法改弦更张。 因为这个时代最看重的,便是所谓的出身,新政出身的官员,必是会被人敌视。他们的—切都是新政和太子和张安世带来的,想要继续走下去,就只能咬着牙,坚定的推行新政下去。 朱棣的话其实大家都明白了陛下的意思。 这是对新政巨大的支持。 可偏偏,大臣们又都松了口气,因为……至少没有明面上的改变国策,这就给了他们转圜的余地。 朱棣道:“明日,朕与太子亲往太平府视事,要亲自旌表张卿与太平府的官吏,以彰显他们的功劳,张卿家这个家伙不来看朕,朕拿他没办法,只好去瞧一瞧他。” 说罢。 朱棣拂袖:“今日之事,就议至此,有了太平府的粮,总算是不至事情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了,诸卿当以此为戒。” 说罢,不给任何人发挥的空间,便直接匆匆而去。 众臣各自心中复杂,也只能纷纷散去。 第三百三十二章:绝不可能 朱棣唏嘘短叹着。 你皇后却没有继续追问。 朱棣没有发现你皇后眼神里的深意,只命值夜的宦官进来,洗漱更衣。 就在此时,有人喜滋滋地上前,朝张太公来,作揖行礼道:“张公,许久不见了。” 张太公的脸色,这才勉强恢复了一点红润。 他定睛一看,却是县里的举人,姓周。而这周举人,和他是世交。 于是便忙回礼道:“周贤弟也来了。” “凑凑趣罢了。”周举人微微一笑道:“只是不曾想,张公竟也有如此雅趣。” 二人见面,分外亲昵,于是便索性结伴,等进了这群儒阁,便见诗会已开始了。 这其实采用的乃是猜灯谜的形式。 这里预备了许多笔墨纸砚。 来此的读书人,只要提笔做了诗词,便可张挂起来。 而后,大家在此驻足看张挂起来的诗词,做出品评。 随即下旨百官至大明门。 此时,已有许多的读书人,挥毫泼墨了,墙壁上也挂了许多的诗词。 张太公不急着作诗,而是先看别人的大作。 总算,他终于能将方才的烦恼,忘了个干净。 而且张太公惊喜地发现,在这里,他遇到了许多的故旧,此时见面,个个分外的亲昵。 甚至还有一个老者,乃他年少时的同窗,都曾拜入名师门下学习,只是大家都在各县,虽有书信往来,却几乎难有见面的机会。此时见面,分外的亲热,彼此拉着手,叙旧了许久。 “怎还有商贾来?”张太公瞥眼,却见有穿布衣、布鞋之人进来。 他皱眉,商贾是很好辨认的,太祖高皇帝不许商贾穿戴丝绸,所以许多商贾,便让人裁剪上好的松江布来穿戴,有的好布,价值并不比丝绸要低。 “据闻此次诗会,谁都可以来,并无门禁。”周举人在一旁低声道。 张太公嫌弃地摇着头道:“大煞风景,大煞风景。” 正在此时,却有一行人步入其间。 当然,这道旨意,又别出心裁,为了不惊扰百姓,一切从简,便衣即可。 这些人不多,只有七八人而已。 朱棣为首,随之而来的,有杨荣、胡广、夏原吉、金纯、金忠人等,除此之外,还有两个翰林学士。 朱棣也只是想看看这诗会是什么样子的,因此,大队的人马即将抵达栖霞的时候便先行一步,等到了群儒阁,又撇开了随行的扈从,只带着几个重臣进来。 “群儒阁·”念着这三个字,朱棣有些无语。 好在在这儿,没有什么是张安世干不出来的,他习惯了。 眼前见这里张挂的许多诗词。 许多读书人驻足,激动地窃窃私语。 更有人看完了诗,意犹未尽,又开始说到了太平府。 “太平府这一次,怕是要遭殃了,听闻胡公昨日就入宫了。” “朝中诸臣,胡公至贤,有他在。” 百官已得了消息,宫里的事,是藏不住的,所以当许多大臣来到大明门的时候。 后头的话声音越来越低。 读书人嘛,凑在一起,就爱讨论这个。 听说有人讨论胡广,朱棣将目光笑吟吟地落在了胡广的身上。 胡广: “现在粮你涨得这样的厉害,依我看……” 粮你。 朱棣若有所思。 却又有人兴奋地道:“怕还要涨,至少得是十两银子,等到了十两银子之后……” 不知是谁,谈到了粮你,几乎所有人,都变得兴奋起来。 在此的,大多是士绅出身。 却有不少人,用奇怪的眼神看向杨荣和胡广。 这一次,加仓粮食的不少,本来读书人不该言利的。 可粮你关系到的,却是太平府和威国公,却不禁让人滋生出无穷的兴趣。 朱棣默默地走到一处角落,落座,诗会这边主办的人,立即有人奉了茶来。 朱棣呷了口茶,依旧没有发出什么响动,只安静地听着其他人的话。 “听说……许多地方已经出现饿殍了,这粮你不疯涨才怪,我看不只十两,便是十二两、十三两也有可能,前几日,老夫听闻凤阳出了饿殍,立即便又东挪西凑加了一仓的粮,等着吧,现在天怒人怨,这是天灾人祸的征兆,到了那时,粮食就是金银。” “你也加了一仓?我加了三仓。” “刘兄大手笔啊!” “挣钱是小,捍卫名教是大,现在外间有许多人说,什么太平府今年粮食大熟,老夫就不信了,他太平府……这样胡来,还能丰收!必定是有人急了,知道这太平府要出大事,到时无粮,所以想办法放出这些消息,好低你购粮,想要缓解燃眉之急。” “只是你这购粮的资金。” “我是抵了地,筹措来的,哎……真恨平日里没有多少金银在手,反而便宜了钱庄。” 胡广的人缘,本是最好的,大家都觉得他谦虚待人,如沐春风。 “无妨,无妨。” 大家议论得越来越热烈。 一时之间,竟无人关心诗词了。 那张太公见许多年轻人说得兴高采烈,他年纪大,没有急着去讨论,心里却也是乐不可支,只是不好表露,只是含蓄地带着微笑。 “当今陛下……煳涂啊!”有人极小声地窃窃私语:“历来大奸似忠,太平府此等欺上瞒下的手段,这是历朝历代的奸臣惯用的手法,可陛下竟不能察觉。” “这你就不懂了……”有人声音压得更低:“依我看,有些事啊……人家不是不知道,就如那章惊,穷凶稔恶,罪无可赦,可为何他能为相,执宰天下?不还是因为5。” 说到这里的时候,这人用手指了指房梁,意味深长的样子。 有人便接口道:“这倒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朱棣依旧喝茶,只是听到这里的时候,身子稍稍顿了一下。 “无论如何,此番……等夏粮征上来之后,真相大白,一切奸邪,便无所遁形。到了那时,朝中有胡公等这样的君子,必要仗义执言,我等小民才有出路。” 可今日,虽也有不少人与之行礼寒暄,只是今儿却像是多了几分生疏。 众人纷纷点头,张太公也听得激动。 此时,却听这回廊那边有人传出声音:“那是什么?” 众人听了这人的话,便也朝回廊那里看去。 回廊那里,可以眺望江景。 于是有人踱步而去,一看,竟沉默了。 张太公见状,自然也上前,便见那江面上,浩浩荡荡的,竟都是货船。 无数的货船,前后衔接,浩浩荡荡,数之不尽,竟是充塞了整个江面。 有人细细看那货船上张挂的旗帜,虽然旗帜上的字是不可能辨认,可是这旗帜的款式,其实许多人却是熟悉的。 这是粮船特有的旗帜,官府征粮,运输途中,必用粮旗为标志,示意沿途的差役和巡检,不得横加阻拦。 于是有人惊呼:“粮·粮船垆。” “胡广再蠢,也能体察到这些,心头憋屈起来,于是他禁不住低声对杨荣抱怨:杨公,吾身败名裂也。” “何处来的粮船·” 人群有些骚动。 越来越多人出现在回廊上,许多人扶着栏杆,认真地瞧着那些货船。 却见那粮船数百上千,犹如江面上的长龙,一个个的在各处的码头靠岸。 “这像是像是能运来栖霞的粮船,应该是那太平府九县的吧。” “不可能,绝不可能,怎么会有这么多!” 杨荣微笑道:“浴火方能重生,不慕虚名而处实祸,此方为人杰也。” 胡广: 不是她对外朝的完全没有兴致,而是她自觉地自己管好宫中的事即可。外头的事自有自己的丈夫和儿子们去操心。 好吧,他总说不过杨荣这家伙。 大明门开了,随即,众臣随朱棣行色匆匆而去。 大量的大汉将军,以及抽调来的东厂番子,锦衣卫校尉,个个便装,潜藏各处,或有缇骑便衣开道,又有一队禁卫,奉旨以校阅名义,浩浩荡荡地抄另一条路,直奔栖霞。 朱棣很满意这样的安排,在他看来,排兵布阵的至高境界,并非是列队冲杀,而是发动奔袭。 只是奔袭,对于组织力的考验极大,排兵布阵时,统帅盯着诸将,诸将盯着千户百户,千户、百户监视士卒,谁有异动,亦或者谁停滞不前,可以立即发落。 可历来奔袭却需百战精兵,这是因为奔袭为了讲求突然性,即便不是在夜间行动也是一路疾行。 如此一来,用将盯兵的办法,就没办法使用了,这要求最底层的士卒,都能主动性。 在无人盯梢的情况之下,还能不折不扣地完成命令,身后没有眼睛,依旧可以做到令行禁止,这才是真正的精兵。 东厂的番子少,可锦衣卫散出去,潜伏各处,井然有序,朱棣这一支人马所过之处,他们都做好了周密地安排,确保万无一失。 这一点,令骑马而行的朱棣大为感慨。 只是这时天已微微亮了。 于是对随后的亦失哈道:“当初纪纲在的时候,奉朕的旨意,建了这锦衣卫,号称亲军,非同凡响,可现在看来……也不过尔尔,倒是朕见这些缇骑和校尉,却个个不凡,教人刮目先看。” 亦失哈也由衷地道:“这是官校学堂的功劳,东厂那边,也从官校学堂里挑选了不少的番子,招募来了,即可用。” 朱棣颔首:“张安世那边,知会了没有?” “已经知会了。不过。” 这话说到一半,顿了一下,亦失哈才又道:“不过他本是在操办一场盛会呢。谁料陛下要去,因此……不得不……” 朱棣道:“他忙他的,朕又不是孩子,还需他来摆布吗?叫个人,快马去传朕的口谕,太平府平日是什么样子,今儿还是什么样子。手头的事,谁也不可耽搁,朕此番……只是踏青闲游。那家伙若是敢耽搁了他手头的大事,跑来接驾,朕先骂他。” 亦失哈笑了笑,便连忙吩咐一快马去传讯。接着又回来道:“陛下,已经叫人去了。” 这时,朱棣倒是带着几分好奇道:“你方才说他在操办盛会,他在鼓捣什么盛会?” 亦失哈懊恼地道:“好像是什么诗词大会,奴婢对这个不甚懂。” “莫说你不懂,朕也不懂。”朱棣挑了挑眉道·“这张安世,什么时候又和读书人厮混一起了?这不是……才刚刚……和人反目吗?怎么,这个小子还以为,弄一个诗会,人家就会念他的好?” 朱棣打起精神:“朕今日要去栖霞,要见识见识,既是要当着天下人的面,对栖霞上下进行旌表,也是想亲眼去看看。” “这”亦失哈道:“奴婢……也猜不透他的心思,想来……也是威国公他心善” “这是煳涂。”朱棣不禁大发牢骚:“他还太年轻,没有真正去过战场锤炼过,更不知这世上有一种恩怨,是无法化解的,他张安世都刨了人家的祖坟了,还指着能重修旧好?” 说着,他叹了口气:“哎……这一点,他就不如姚师傅。姚师傅行事就很老辣,谋定后动,可一旦动手,就绝不指望能够和解,务求做到除恶务尽,必斩尽杀绝,绝不留下任何的后患。” 朱棣说着,突然提及到了姚广孝,骤然之间,心情都不免低落起来。 毕竟多年来,姚广孝都一直陪着他,突然说没就没了,直到现在,他都觉得还没接受过来。 亦失哈似乎也感受到了朱棣的心思,于是便忙故意岔开话题道:“是啊,威国公没见过战场,若是什么时候陛下亲征,将威国公也带上,好让威国公也感受一下,这心性也就能磨砺出来了。” 朱棣只嗯了一声,眼睛落向别处,脸微微扬起,抬头看天色的模样。 此刻,清晨的曙光如金辉一般的洒落,天空骤然发白,那一道金芒,落入朱棣湿润的眼里,骤然间,这曾总是杀气腾腾的眼眸深处,涌出无数的哀思。 亦失哈默然。 “张安世这个小子.”朱棣顿了顿,继续道·“这些时日,可都没有来觐见过,朕还听说他经常忙得家都没时间回去,可见为了操持这太平府,他是真的是尽心竭力的。” 张太公兴冲冲地来到了栖霞。 他上一次来栖霞,还是一年多前,那时候觉得还算热闹。 可今日却发现,暂别一年,这里又变了一番模样。 林立的码头,一处处的栈桥自江面伸出,数不清的客船和货船,那码头处,又是一座座的货栈。 更远处,是熙熙攘攘的市集,市集已是从前的简陋,这原本的不毛之地,如今……竟当真成了一处府城,一座没有城墙边界的城邑。 不,这比寻常的府城,要热闹得多,人声鼎沸。更远处,若是自此遥望,便可见远处,是恢弘的图书馆,是一座座巨大的建筑,还有许多的建筑,施工的支架尚未拆除。 从陆路和水路抵达此地的人流,川流不息,犹如无数的溪水,奔入汪洋一般。 码头上,是各色的口音在吆喝,大家都竭力地说着官话,可这官话,却难免带着几分家乡口音,因而……细细去听,竟觉滑稽。 数不清的马车,驮载着货物,宽敞的街道,朝着四面八方延伸。 每隔一些时候,竟有报时的钟声,那钟声悠扬,却可从敲击的频率来判断时辰。 “哎,朕难,他也难啊!群狼环伺,虎视眈眈。可成大事者,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杨卿说起良家子,朕倒想见识一二九县良家子是什么模样的。” 人们或奔集市,或往学堂和图书馆,或至工坊。 李秀才因为经常来,因而先接引张太公下船,而后雇了一辆车轿。 张太公怫然不悦之色,他不喜欢这样的喧闹,于是他扶了扶自己的纶巾,带着骄傲的神色。 只可惜……在这里,没有人因为这个纶巾儒衫且明显有功名的老读书人多停留片刻,人们行色匆匆,哪怕眼神,都不曾有过停留。 这在其他地方是不可想象的,张太公觉得自己最骄傲的东西,好像被人践踏了。 “世风如此,真令人忧心。”张太公带着几分愤慨道。 “眼不见为净吧。”李秀才看出了张太公的心思,这种感受,他也有,只是有的人……无法接受,有的人慢慢习惯了,也就慢慢泰然处之了。 “此地有伤风化啊。”张太公指摘着,想举几个例子来骂几句。 却发现这里除了行人如织,人们行色匆匆,且没人高看他之外,好像也指摘不出什么来。 主要还是一时情急,看来得回头慢慢地想一想。 朱棣絮絮叨叨。 “太公,时候尚早,要不要去瞧一瞧粮你。” “罢了。”张太公收起那令他不悦的心思,便又气定神闲起来,道:“今日乃诗词盛会,何需拿那些东西来搅了清净呢?” 李秀才讪讪一笑,他发现自己终究还是世俗了,当下便道.“也好,昨日跌了一些,今日必定回涨,看不看都一样,再者说了,只怕宫中的利好也要出了,现在各府都减产,这太平府若是再减产,这价钱……” 张太公带着几分不耐烦道:“好啦,不议这些,这毕竟是外物。” 当下,二人启程至会场。 这会场的规模很大,如今有许多的彩旗,倒是颇显新鲜。 再者,此处临江,至这里可以眺望长江的美景,这样的楼宇,似乎是花了大价钱修建的。比之黄鹤楼、滕王阁、岳阳楼更显恢弘。 主要是占地更大,高二十丈,有七层,采用的乃是滕王阁的样式,也是主阁也是采用“明三暗七”格式,且又设回廊,在不同楼层,可眺望远处江景。 此楼之下,铺设地砖,占地更大,就像个广场。 最奇异的是,这个广场,竟是不禁绝外人出入,于是乎……竟有不少人清闲之余来此闲游。 这让你皇后细看,朱棣确实老了,行动不似往那般的便捷,眼角生了鱼纹,发梢处多了白丝。 于是当张太公等人来到这里的时候,却发现这广场上,已不下千人。 今日来的读书人尤其的多,也有一些今日不必上工的好事者,也没别的,就是来凑趣。 “此阁叫什么?” “叫群儒阁。”李秀才道。 张太公来了几分精神,道:“不曾想,此等污浊之地,竟还有这样雅致的所在,群儒阁……却不知此楼的主人,又是何人,这必是一位身居高位的高士吧。” 李秀才显得尴尬,老半天没吭声。 张太公看他这反应,便问:“你为何支吾不言?” “咳咳……太公……此楼,是威国公的产业,这是为了纪念……京城六儒而建……” 张太公顿时感到窒息。 老半天不吭声。 其实以往,他也是如此,只是今日的絮絮叨叨,却令你皇后意识到,当初那个不可一世,意气风发,胸有千万兵的丈夫,确实随她一样,垂垂老矣了。 李秀才苦笑一声。 缓了缓,才道:“京城六儒,是哪六儒?” 李秀才认真地思索道:“我想想,张安世是一个,还有朱勇,此人乃成国公朱能之子,还有一个张朝,此人乃故去的英国公次子,还有丘松,此人乃……” 张太公已经捂着自己的心口,口里发出:“呃呃呃的声音。” 李秀才忙关切地道:“太公,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张太公一脸痛苦地道:“别说啦,别说啦,别污了我的耳朵,这……这定是假的老夫不信。” “不敢欺瞒太公,那群儒阁……下头有一处石碑,就是这样刻着的,还说是为了纪念六儒光大儒学,迄今为世人传颂,因此才不惜重金设此楼,供天下游人,在此观赏栖霞江景。” 张太公很努力地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他还能坚强地站着。 可这番话,直接把他干沉默了。 “张公。” 第三百三十三章:杀人诛心 群儒阁里已是乱做了一团。 许多人一脸发懵。 其余之人,似乎也纷纷道:“对对对,哪里有这么多的粮船,简直就是开玩笑。根本没有可能。” 张安世穿着一身蟒袍,他年轻,身姿高挑,再加上面容俊秀,显得风姿卓越。 身边数十个护卫小心翼翼地拱卫着,又有一队护卫,出现在这楼中的各处角落。 张安世大笑之后,竟是看到了朱棣,他有些震惊。 显然没想到,朱棣会亲自来这群儒阁。 这读书人的热闹,他也凑? 朱棣却朝他微微摇摇头。 他俩的默契不是第一天的事了,张安世自是会意,于是目光一转,神色自然,又大笑道:“诸位,诸位……这诗词……可都写好了吗?我张安世最是爱才,求贤若渴,早盼着,想要一览诸公大才了。” 一听是张安世,这数百人顿时安静了下来。 平日里,大家都没少骂张安世,多恶毒的话都有。 可当着张安世的面,这些人却不敢有人吐出什么恶言。 “看来是有人急了!哈哈……急了好,急了好。” 只是那一双双的眼睛,或多或少,都带着几分嫉恨。 “这竟是威国公赞助的诗会?”有人反应过来,一声惊呼。 张安世道:“不能这样说嘛,什么叫我赞助的,这分明是我的爱徒,一甲进士顾兴祖赞助的。” “嗯?大家怎么都不作诗了?来,来,来,大家不必客气,我也只是路过此地,大家不必在意我。” 可所有人,依旧站在原地,没有应声。 只有那一双双的眼睛,带着无穷的恨意。 张太公甚至恨不得想要拔腿就走。 许多人也不想在此逗留,都有想走的意思。 这时,张安世却是气定神闲,好似闲庭散步一样,突然,背着手,转身朝身后的朱金吩咐道:“朱金啊……现在粮你几何了?” 这一下子所有人就真的是挪不动步了。 许多人开始哄笑。 每一个人,都好像脚上长了钉子一般,纹丝不动。 朱金笑嘻嘻地道:“现在?不好说,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差不多要掉到三两银子了。”“” 三两。 虽然不知真假,可很多人意识到·这可能是真的。 许多人已是心忧如焚,说实话这一次搭进去太多了。 起初许多人购粮,还只是一点点地买,可后来,看到价格涨得太多,便开始后悔当初买少了。 于是,这胆子就越来越大,这采购的规模,开始越来越大。 他们大可以安慰自己,购这些粮,本就是打击太平府,是大义,可实际上……都不过是欲壑难填罢了。 朱金说罢,张安世便皱眉道:“今日各县的粮,能运多少入库?” “公爷,应该能有一百万石吧。后头的近两百万石,怕要半月之内,才能陆续运入库来。” 张太公脑子晕乎乎的,他也跟着笑,觉得……可能还真只是一个新的把戏,是为了降粮你的手段而已,鬼知道那些船里装着的是什么。 一百万石·后头还有两百万石。 这个数目,已经是所有人想象的极限了。 众人听了张安世和朱金的对话,有人不断地告诉自己,这不过是骗人的……只是他们耍弄的把戏罢了,他们骗不到我的,前后三百万石粮……他们从哪儿弄来? 张安世听罢,却是笑了:“这是公粮,不能动的。其中半数,都要上缴朝廷,各县的粮……咱们府衙收购的情况怎么样?” 朱金又道.“各县都让粮站在收,九县都丰收,为了有一个稳定的粮你,各处粮站都以八百文的价钱购粮,无论粮你涨跌如何,都是如此。现在市你高的离谱,愿意卖粮给粮站的百姓也不多,也就只收了七十多万石吧。” 谷贱伤农,米贵伤民,为了解决这个情况,粮站就有了大用处,张安世制定了一个官府统一购粮的法令。 也就是说,无论粮你多少,粮站都以一个价格来收购,假若粮食的价格已经跌到了八百文以下,这粮站也依旧付出一石八百文,而外头的粮你高涨,也依旧是这个行情。 当然,若是农户想将粮食卖给商贾,也没有问题,只要你愿意卖,粮站不管。 可实际上,即便如此,还是有不少的农户,愿意将粮卖给粮站。一方面是粮站童叟无欺,价格是恒定的。 另一方面,你想卖给别人,运输是个大问题,而且小农在面对商贾的时候,本就处于弱势,哪怕是大宗的粮你暴涨,商贾的收购价格,却也绝不可能是市你。 可是虽是这样想,张太公内心深处,却莫名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焦虑。 一听单单收到的余粮,就有七十万石这里的人都懵了。 当然,是没有人相信张安世的,在他们看来,张安世是在故布疑阵。 却听此时,张安世轻巧地道.“七十万石……这便好的很,现在大宗粮你价格这么高,那就赶紧统统都卖了吧,我报一个你,二两银子一石,有多少人收,我们就卖多少。” 朱金像是很讶异地突然惊呼道:“七十万石都卖出去?” “都卖?” “若是价格到了二两银子之下呢?” 张安世道:“一两银子也卖,莫说一两银子,就算是八百文,照旧卖!现在太平府粮食多不胜数,只要有人肯买,高于八百文,有多少卖多少!刀。” 朱金道:“明白了,公爷……小的这便让人去挂单。” 张安世说着,笑吟吟地走到了靠朱棣不远的地方,落座,看着众读书人。 这些人则是一个个瞠目结舌,目瞪口呆的样子。 要知道,他的身家性命,可都压在粮上了。 张安世则是一脸随和地笑盈盈道:“来啊,继续做诗,我们都是高雅之人,此情此景,怎可无诗?” 许多人的脸色已是骤然苍白。 因为他们看到,果然有一人,得到了朱金的吩咐之后,飞快地跑着去了。 就在此时,却有一个小厮勐地冲了进来,大呼道:“老爷,老爷,不好了……” 却是那周举人叫出去卖粮的小厮。 这小厮如丧考妣,带着几分哭腔,大呼着道:“老爷,市你,根本卖不出去了,找不到买家了。现在就是二两银子,也没人肯买了。少爷说了,连一两银子……也没人愿意购粮了。少爷还说,有数不清的粮食……上了码头,数都数不清呢,许多的脚力,都去搬粮代入仓,大家都亲眼见了,是真的粮食,而且都是新米……” 这小厮的每一句话,就像带着无穷的力量,如同一把利刃一般,都在诛了这里的人的心口上,令人痛的快要喘不过气。 再联想到张安世八百个钱就敢卖,几乎所有人……都勐地觉得眼前一黑。 却又听小厮道:“太平府……太平府大熟……丰收……大丰收……消息已是传出来了,是内阁大学士杨荣,还有内阁大学士胡广,亲自调查出来的结果。此二公,昨日面圣,就是禀告这个喜讯……杨荣对太平府赞不绝口,连胡广也是这样说……少爷是亲耳听了人说的……少爷说,咱们家的粮……可能再迟一些,便连八百文都卖不出了。老爷……少爷现在是急疯了……” 那周举人……·只觉得眼前满是星光。 其他的不说,最可怕的还是欠款,欠款其实并不多,不过区区两万两银子而已。 他身子轻飘飘的,摇摇晃晃,八百文。 竟是八百文也要卖不掉。 市面上还有许多的粮,一旦没人买,大家一起抛售,这将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这粮食只能继续堆砌在自己家的谷仓里,而仓储成本,还有当初的购买成本,一起叠加…… 对,对了……还有钱庄。 血本无归! 这真就是一夕之间,将整个家都净空了啊。 “胡广也这样说,胡广此贼不得好死!”有人咬牙切齿地咒骂道。 胡广: 殊不知,大家是可以接受张安世是自己不共戴天的敌人,所以无论和张安世怎么死斗,张安世采取什么手段,至多也只是私下里骂一骂而已。 像张太公这样的人家,只要好好地经营几年,筹措这些银子,不过是小问题。 而至于杨荣,杨荣此人……平时也没有什么正直的形象深入人心,所以……他干出这样的事,大家也不会意外。 可胡广对于他们来说,显然是不一样的,胡广如今在大家的眼里,可谓是属于叛徒,最是可恨。 因而,有人嚎哭,有人捶胸跌足,有人愤恨不已地怒骂:“恨不能生啖胡广之肉。” 有人急匆匆地大叫道:“卖粮……卖粮啊。” 张太公听了这些,先是整个人无法接受地愣了一下,随即就像疯了一般,微微颤颤的,举步要冲出群儒阁去。谁知,还没跨到门槛。 啪。 一声巨响,自天上,一个人突然掉了下来。 紧接着……犹如肉泥一般,摔在他的眼前。 好端端的一个人,顷刻之间,已是面目全非,摆在张太公面前的,只剩下了一团早已不似人形的尸首。 张太公张大了眼睛,努力地辨认着眼前血肉模煳的一幕,他终究是认出来了,这正是周举人…… 可真正的问题就在于……一旦这个资金链断掉了,找不到银子堵上这个窟窿,可就要出大事了。 是周举人啊! 第二章送到,同学们,虽然老虎承认自己有赌的成分,但是还想说一句:求月票! 所谓的家大业大,其实是没有意义的,即便是士绅,若是流动资金一断,哪怕你有价值十万百万的产业,也可能会因为区区数万两银子直接暴毙。 这一下子,真的一丁点的雅兴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不是开玩笑的事。 “李先生,李先生……”张太公开始四处寻人,等李秀才连忙上前,他皱着眉头低声嘀咕道:“去,去看看,现在粮你多少了。” “是,学生这便去。” 其余之人也在呼朋唤友,或是吩咐自己的小厮,或者是拜托其他人。 虽说大家已给这些粮船做出了解释,可是解释是一回事,粮你的涨跌又是另一回事。 “这定是贼子的阴谋诡计,就是要我等自乱阵脚。诸公,不要慌,一旦慌了,若是立即贱卖,就中了这贼子的奸计了。我等……只要不卖,谁也不能如何,这南直隶的粮,就尽都操持在我等手里……” 有人歇斯底里地大呼。 众人轰然道:“自然,不可让贼子得逞了。” “太平府不可能有这么多的粮。” “我听人说,胡公去了太平府一趟,都哭了,叹民生多艰,叹百姓疾苦。” 几乎所有人,都涌至回廊。 群儒阁里。 朱棣等人端坐着,纹丝不动。 只有站在离朱棣不远处的胡广,战战兢兢的他无法理解,自己怎么就哭了。 可人家说的煞有介事,有鼻子有眼呢! 胡广叹了口气,瞥了一眼一旁的杨荣。 杨荣朝他微微一笑,这令胡广更觉得辣眼睛。 他陡然有一种感觉可能会不会可能杨公真的是对的? 没有人再理睬诗词歌赋了。 许多人就如无头苍蝇一般。 就在这混乱的时候,突然,有人气喘吁吁地跑来,大呼道:“不得了,不得了,粮你骤跌,粮你骤跌……回到五两银子了,回到五两银子了。” 这群儒阁,本就建在地势较高的地方。 许多人懵了。 五两银子? 那是四五天前的价钱!这一下子,跌的可是不少。 “呵……”那个周举人此时中气十足,他大喝一声,带着讥讽之色道:“这些手段,是骗不到我等的,五两银子,我等依旧大赚,我的粮,是均你三两银子买来的,沉住气……便无碍……” 他这般一说,众人轰然说好。 只是说完这话后,周举人却是将自己带来的书童拉拽到了一边,低声吩咐:“快快,回去告诉吾儿,立即售卖粮食,五两银子一石,有多少出多少。” 书童听罢,飞也似的跑了。 周举人随即便又大喝道:“我看那粮船,是要障人耳目,只有粮你跌了,某些人才可解决他们缺粮的问题,如若不然,只怕朝廷怪责,这贼子就是死无葬身之地……55。” 众人又都叫好:“周兄真知灼见。” 张太公也跟着叫好,可心里依旧有些慌。 从这里俯瞰,所有的江景,都可谓是一览无余。 他想找那李秀才商议一下,交代一些事,却发现,李秀才已去看你了,至于他带来的随从,却还在外头,出去寻,却发现根本没有守在原地,想来是知道他没有这么快走,所以偷熘了去街上闲逛了。 他对栖霞,可谓是一无所知,自然不敢贸然瞎转,只好又回了群儒阁。 众人闹哄哄的,依旧还在相互鼓励,偶有几个人,根本不知发生什么事,只是一头雾水。 朱棣坐在角落,面色冷峻,眼前所见,真是丑态毕露。 而杨荣泰然自若地站着,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很多时候,一旦你想开了,就发现自己和他们的利益并非是息息相关,这时候人也就通达了,这种置身事外,眼看人疯癫的样子,还别说……真挺有意思的。 胡广和夏原吉等人,却颇为沮丧。 他们其实是知道真相的,看着这些人相互鼓励,让他们不免有些兔死狐悲之感。 金忠捏着胡子,摇头,喃喃念叨着:“哎呀呀,难怪,难怪了。” 朱棣瞥了金忠一眼:“难怪什么?” 可越是因为一览无余,才越让人觉得恐惧。 金忠低声道:“陛下,臣进此阁时,见了这墙壁上张贴的诗词,还有许多人的行书,他们留下来的墨宝,臣略略一看,却发现,这行书所写的字之中,无一不是有大凶之兆,只怕……要有血光之灾,臣置身于是张贴满了诗词的阁楼之中,只觉得如芒在背,四处都是杀机。” 金忠毕竟是测字出身,他没忘本。 朱棣本是冷着脸,这时不禁失笑:“你少煳弄,事后诸葛亮。” 金忠自讨了个没趣。 倒是胡广耳朵尖,却是听了去,他悄悄地到了金忠的身边,低声道:“金公……你算的准吗?” 金忠一本正经地道:“操持此业二十载,算无遗策。” 胡广道:“不如给我测测?” 金忠笑了笑,道:“你写一字我看。” 胡广却是可怜巴巴地看向朱棣。 朱棣只觉得这里闹哄哄的,却没想到,随扈的大臣,又生枝节,却只低头呷了口茶,没有点头,也没反对。 因为站在这里的人,他们见不得这些。 这里的笔墨纸砚,到处都是,胡广想了想,便沉吟片刻,写了一个大字,交给金忠。 金忠看着这上头的字,却是一个大大的‘粮’字。 金忠淡淡道:“左边是米,右边是良,米,利也,良,即为良知。可见这个粮字)一面是利,一面是仁义良知。胡公,你是否现在遇到了什么为难事,心中愁苦?” 胡广一脸吃惊道:“啊对对对,还有呢?” 金忠道:“你现在是心口不一,你心里想的事,和你做的事,不能契合。正便是米、良的关键所在。哎……人生在世,到了你这个年纪,尚且还要心口不一……” 他说到此,胡广道:“金公,你真的算得太准了,我想问一问。” “问什么?问姻缘,还是问前程?” 胡广想了想道:“问人生。” 金忠一脸高深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就道:“其实人啊活在世上,本就不可能一簇而就的,其实你是屈原的命,大志难酬。不过……你也别慌,从你的字来看,你性情温和,为人忠实,善于逆来顺受,所以虽有屈大夫的愁苦,但是却绝不会似他一样跳江取义。” “以我之见,你这辈子,终究还是能顺风顺水的。眼下的愁苦,不过是小波折罢了,没关系,回家好好睡一觉,数个月之后,你再回头,就会发现……世间事,大抵都是如此,也就能愉快了。” “这这这是暗度陈仓的把戏!这样的把戏,老夫见得多了!” 胡广好像一下子,被金忠说中了什么,又见朱棣和夏原吉几人,都支着耳朵侧耳倾听的样子。 他脸一红,也不说算得准还是算不准,忙讪讪道:“是,是,是。” 于是将自己所写的字夺回来,觉得有几分羞愧,那边读书人们还在闹腾,胡广却没心思管他们了,却是悄然到了杨荣的身边,低声嘀咕道:“金公测字,果然很准。” 杨荣只斜地看了他一眼,道:“你心里所想的事,连张安世都能算得出,还需测字来算?” 胡广有些急了,忍不住低声道:“张安世?就他?我不信!” 就在此时,那李秀才却是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太公太公。” 所有人的注意力,便都落在了这李秀才的身上。 “不好了,太公……四两银子……四两银子了,短短几炷香,就四两银子了……李秀才大呼道。” 这阁楼中众人,一个个脸色惨然,有人更是疾呼:“当初……这粮,我便是四两买的,完了……” 其他人还好,有人买的价格低。 有人大呼一声。 可现在,却也是茫然无措。 张太公身躯颤抖着,他张大眼睛,眼里瞳孔收缩着,瑟瑟发抖地道:“快,卖,卖” “不能卖,不能卖,那里的许多商贾说了,价格低,就因为……许多人偷偷地在卖,这样价格只会越来越低,最好的办法……最好的办法……就是……就是大家联手保你……” 众人迟疑起来,有人已经急了,大呼道:“对!联手保你,这一定是有人……有人·” 此时。 自这阁楼之上,却有人你步走下来。 “哈哈哈哈·诗词如何了……怎么闹哄哄的。” 众人纷纷去看。 却见一个身段修长的男子,身穿蟒袍,从顶楼你步而下。 原来张安世竟就在他们的楼上。 第三百三十四章:我要看血流成河 众人骇然地看着周举人的尸首。 便传出张安世的惊叫:“天哪,我最见不得这个,快把尸首抬走,抬走。” 意味着,他二两多银子收的那么多的粮几乎让他倾家荡产。 顿了顿,张安世接着道:“当然,单靠这个也不足够,壮丁们到了农闲,若是出去再打一些短工,亦或者,家里劳力多一些,便可让一人出去务工,这也不失为改善家境的办法。官府这边,大可以进行鼓励。” 朱棣听着,很是满意的样子,连连点头道:“你倒是什么都预料好了。” 张安世倒是实诚地道:“不是预料好了,而是改变了税制,确保官府有了力量。倘若似从前那般,一个县,只几个正经的官,其余的……尽是杂役,官府每年收到的税赋,连养活自己都不够,要办什么事,都需看乡贤和士绅的眼色,那么纵然是包拯在世,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了。” 张安世这话,可是实情。 在古代,好官的标准,基本上都和所谓的青天挂钩。却难听说过,谁振兴了一方让当地的百姓得到了巨大的改善。 所以,古人要吹捧某人是好官,往往是此人到了地方之后,立即开始处理多年积攒的旧案,然后如何给百姓们讨还一个公道。 生生将县令的职责,变成了所谓的法官。 可实际上,其实古代的地方官,确实权限有限,他们所能干的,可能还真就是法官的活了,至于其他的事,哪一样不要钱粮?任谁来了,都得抓瞎。 因而绝大多数时候,所谓的县治,本质就是乡村和宗族自治,因此才衍生出了所谓的乡贤和士绅,他们把持地方事务,这地方的事务,千百年不见改善,本身也是因为如此。 张安世又道:“其实说到底,之所以太平府能够如此顺利,还是多亏陛下大力抄没和整肃了六县的反贼。新政的推行,才能顺畅。若非如此,区区—年,臣恐怕……也难有什么作为。” 何况接下来还有一大笔要偿还的债务,这一笔债务,可是大额借贷,利息不小。 此言一出,令朱棣又想到了姚广孝。 若非是姚广孝,只怕朱棣也绝不会如此痛下决心吧。 此时思来,朱棣甚至觉得有几分恐惧。 莫非……姚师傅早已想到了今日,他所要的,就是彻底扫清这些障碍,也为了今日? 如此一想,朱棣不禁眼眶一红。姚师傅此人行事,神鬼莫测啊! 若是别人,朱棣一定不会怀疑,一个人会连自己身后之事都安排得明明白白。 可这个人若是姚广孝,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这正是姚师傅所要追求的结果,一切的一切,从他踏入当初的宁国府时,他就已有谋划。 而眼下所发生的事,更像是他用自己性命所布的最后一局棋。 在这一场棋中,作为棋手的姚广孝已不在了,可他从一开始就已预料到了结果。 “哎刀朱棣心情复杂,幽幽地长叹了一声,才感慨地道:”姚师傅所谋之大非凡人可以想象。“)” 可一时之间,仓里这么多粮,如何卖出去? 张安世似乎也明白了朱棣的意思,其实张安世也在怀疑,姚广孝给他所创造的最佳条件,直接让那六县变成了一张没有任何新政阻力的白纸,是否……是姚广孝当初的谋划,亦或者只是……无巧不成书。 可若是当真都在谋划和布局之中,那么姚广孝的智慧,就实在太可怕了。 张安世下意识地道:“陛下莫非以” 朱棣深深地看了张安世一眼,便道:“朕与姚师傅相知多年,见识过他的手段。这些……必定也是他的手笔。哎,他敢拿自己的性命如此,你知道为何吗?” 张安世道:“还请陛下赐教。” 朱棣看似漫不经心,却饱含了情感,一字一句地道:“这是因为,他相信朕,朕一旦下定决心,便绝不会轻易改弦更张。他也信赖你,相信在他过世之后,你张安世敢为天下先。这才是真正谋国之人,以身谋国,不计名利,他要的只是结果。这个结果……你不要教他失望,好好地干下去,你若是敢回头,或是三心两意,姚师傅在天有灵,即便肯原谅你,朕也定不轻饶你。” 张安世默然。 他本以为,自己才是最坚定的新政派,谁知道,现在还有比他更坚决的。 人家连命都拿出来支持了,他比得过人家吗? 好了,现在他的脑后就如同有一根火铳顶着,这一条道只能走到黑了。 即便能卖,真能八百文售出吗? 张安世深吸一口气,对姚广孝也是发自内心的敬佩,认认真真地道:“臣万死不辞。” 朱棣脸色缓和,倒没有继续往这话上继续深说下去,却是转了话头道:“今日朕来这栖霞,感觉这栖霞,似乎又热闹了许多。” “这是当然。”张安世一说起这个,顿时眉飞色舞,喜滋滋地道:“陛下可知道这是为何吗?” 朱棣道:“少来卖关子。” 张安世道:“陛下猜一猜嘛,多猜一猜,可以锻炼大脑,防止老年痴……不,陛下圣明,无所不知,想来,一想即通。” 朱棣的脸拉了下来,回过头,看一眼杨荣等人,道:“朕懒得猜,卿等都是我大明英杰,且来猜猜看,猜中了,朕有赏赐。” 胡广: 夏原吉:牙。 金忠: 即便是杨荣,也是丈二的和尚摸不到头脑,这完全属于他们根本没有踏足过的领域,如何猜得到? 接下来,必定有许多人纷纷都要售粮,无数的粮食,像倾盆大雨一般的售出。可他手头的粮……何时才能卖出个头啊。 至于那贷款才是最可怕的,这是用自家的土地,做的担保和抵押啊! 也就是说若是不能想办法偿还,就会收地。 这是祖产! 继续借贷? 这显然根本不可能,亲朋好友只怕有不少人都囤了粮,他们都自身难保。 校尉们也吓了一跳,匆匆地去搬抬尸首,有人提了水桶,擦拭地上的血迹以及迸出来的黄白之物。 继续找钱庄可是他又还有什么可以做抵押的? “完了,完了,这是断我生路啊!”张太公骤然发现,周举人是幸运的,他至少死了,可一了百了了。 而他要面对的情况,真比诛心还要难受。 张太公的脸色,变幻不定,此时满是悲戚,竟觉得自己脑子里异常混乱,一团乱麻。 这时,听到有人大呼道:“威国公……威国公……都是你,是你害我们,我们升斗小民,你为何这样害我们?” 人是不会认识到自己的错误的,如果有错,那犯错的一定是别人。 这一下子,一石激起千层浪。 朱棣眉一皱。 好在不等朱棣拍案而起,便已有许多校尉,一个个按着刀柄,警惕地将张安世围住,个个蓄势待发的模样。 张安世站了起来,冷喝道:“我害了你们,我害了你们什么了?我说过粮你要涨?还是我说过南直隶大灾,整个南直隶要缺粮?害你们的人是谁,你们自己心里没有数吗?” 更有人开始蹬蹬蹬地冲上楼,将那些上楼的读书人驱赶下来,以防万一。 张安世不屑冷笑地道:“我一再说,太平府大丰收,整个太平府,蒸蒸日上,我甚至还发了邸报,要严惩造谣滋事者。可是……我来问你们,是谁在造谣生事,为何你们对那些造谣生非者,一个个钦佩的五体投地?你们不是一向说,这太平府已是生灵涂炭了吗?不是说,粮食已是绝收,太平府到处都是饿殍吗?怎么,我张安世治理好了太平府,教你们失望了?这太平府没有闹到人相食的地步,便是我张安世罪该万死?” 所有人面带沮丧之色,一个个面如死灰,犹如活死人一般。 张安世继续道:“你们自称升斗小民,可在这太平府,升斗小民们个个安居乐业你们怎的不高兴呢?囤积着粮食,不就等着天下生灵涂炭,你们好借此牟利吗?亏得你们竟还是读书人,猪狗都不如的东西!孔圣人若是再生,见尔等猪狗不如的东西必要重新气死不可。亏得你们还个个自以为是,纶巾儒衫,口称什么圣人门下。” 众人听罢,心里勃然大怒,有人叫骂,却有人啪嗒一下跪下:“威国公,救一救我们吧,救一救我们……” 那张太公也是病急乱投医,竟也跪下了,哭丧着脸道:“再不救我们,我们便死无葬身之地了。” 众人哀告。 这一次真要完蛋了,没了家业,土地若是被钱庄收走。那么切就都完了。 张安世失笑道:“你们要教我如何救?” 有人道:“只要太平府不售粮……这粮你,迟早要涨回去。威国公……若能如此必定公侯万代,天下万民,不无感激涕零……” “是啊,是啊,威国公恳请威国公伸出援手啊!” 古代的楼和后世的楼是不一样的,别看这群儒阁才区区七层,可实际上,后世的楼层高不过区区二点八米上下,而群儒阁楼高两丈,一层顶两层。 胡广见他们如此凄惨,不禁眼眶湿润,也不由得看向张安世,倒希望张安世不要将事做绝。 杨荣眼角的余光,瞥了张安世一眼,似笑非笑的样子。 张安世道:“只要太平府不售粮,粮食就可以回到原来的价格,那么……你们也就能活下来了,是吗?” “是,是!威国公若如此,必为千秋传颂。” 张安世道:“这样也不是不可以。” 众人听罢,有人狂喜,似乎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于是,众人轰然拜下,朝张安世磕头:“威国公深明大义。” “那么粮你该回到多少去呢?三两,四两,五两?” 张安世一字一句地继续道:“大宗的粮食涨了,那么百姓就不得不用几倍的价格来购粮,为了填饱肚子,花费几倍的价钱,是吗?” “答应你们,可以千秋传颂,这一点,我自然相信。可答应了你们,南直隶其他各府缺粮的百姓,他们购粮的成本也就高不可攀了。而你们的亏空,就会转嫁到了那些需要购粮的升斗小民的身上。你们说……他们到时是来骂我张安世,还是来骂你们?” 张太公瑟瑟发抖,也不知是因为周举人的缘故,还是因为那些粮食。 “千秋之后的事,我张安世管不着,也不想管。后人评论是非功过,于今日之我,有个鸟关系?我张安世目光短浅,只看眼下。若是我今日和你们干了这样的事,是要被人戳嵴梁骨的。你们不要脸皮,我张安世岂能不要?” 众人听罢,骤然之间,最后一点的希望也破灭了。 张安世看着他们,脸上尽是嘲讽之色,冷笑着道:“你猜为何我要在此举办诗会?我就是听闻你们这些人,成日里背后妄议我的是非,成日在那说什么太平府已是饿殍满地,偏我就是要趁着今日运粮的日子,教你们亲眼看看,瞧一瞧你们到底有多可笑!事到如今……还想要我张安世救你们,你们算老几?” 张安世说罢,不屑地挥挥手,像赶苍蝇以的:“要死的都去死,要骂的继续骂,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不过……死也别死在我这群儒阁这儿,别弄脏了这群儒阁,来人……送客。” 这番话,真将人寒透了。 有人破口大骂。 有人嚎啕大哭。 校尉们却是一个个毫不留情地呼喝着赶人。 张太公只觉得眼前一黑,心口绞痛,口里呼着:“李先生,李先生。” 那李秀才,却早已逃之夭夭,根本不见任何的踪影。 他只有一种绝望感,好像自己完蛋了。 张太公随即,闷哼一声,直接一头便栽倒在了地上。 咚的一声。 片刻之后,有人上前呼道:“又死了一个。” 张安世依旧冷着面,不为所动。 直到这些人抬走的抬走,赶走的赶走,这群儒阁里,才恢复了平静。 “哎胡广一声叹息。” 他叹息过头,却听外头突然传出一个声音:“朝廷为何不管一管?还有没有王法这样欺辱我等……天哪……满朝文武,竟无一人是君子吗?” 却又有人破口大骂:“胡广误国,下辈子定是永不超生!” 胡广: 那嘈杂的声音,愈来愈远。 果然,又有不知是谁的小厮冲来,大呼道:“一两银子一石粮,这粮竟也卖不出了,市面上交易的粮,都是八百文” 朱棣值得玩味地抬头看了一眼胡广。 胡广忙是拜倒,苦笑道:“臣。” 朱棣则是淡淡地道:“起来吧,他们骂你误国,比他们夸奖你的好。若是这样的人,夸你为君子,那么……朕就不得不对你审慎一些了。” 胡广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好。他勐然意识到,杨荣可能是对的。 只是……一想到自己竟是声名狼藉,为自己当初出身的群体所不容,依旧感慨和心酸,竟不知该如何应对。 见该走的都走了,张安世已是上前,行礼道:“陛下怎么来了?” 朱棣道:“来瞧一瞧这里,看个热闹,嗯,群儒阁,这儿不错。” 张安世道:“臣……没有标榜自己的意思。其实……就是想在这江边,弄一个广场,好让附近的居民,休闲时有个去处,可广场修建好了,又想着,这光秃秃的广场吧,好像又缺了点什么点缀。便索性建了此阁,游人们吃饱喝足,与亲朋好友们在这广场走累了,也可入阁,歇一歇,顺道儿,可至这阁楼的回廊眺望一下江景。” “你的心思倒是不少。”朱棣失笑,他觉得张安世这家伙的脑子确实活过了头,啥事都想折腾一下。 张安世笑了:“这阁楼建起来,取名字是个大难题,首先要雅致,其次要有深意你瞧这天下的名楼,哪一个背后没有一点故事啊。臣不敢拿陛下和姐夫的身份来讲这阁楼的故事,怕因此而僭越了宫中,思来想去,也只好委屈臣的几个兄弟,所以才取名群儒。” 张太公只觉得自己要昏厥过去。 朱棣挥挥手道:“不必解释,此番,太平府夏粮,乃天下之最,实教人意想不到。朕这一次,也是吓了一跳啊。” 张安世笑吟吟地道:“哪里,哪里,其实臣没干什么?” 朱棣颔首:“这和杨公所言的也是差不多的意思,他也是说,这是太平府九县上上下下,黝力同心的结果,不能归功于一人。” 张安世于是幽怨地看了一眼杨荣,心情很复杂。 朱棣接着道:“可你毕竟是府尹,这头功还是你的。此番,你可算是为朕扬眉吐气了,方才发生的是什么事?” 张安世便将事情大致地说了一遍,最后道:“都是有人到处造谣生事,说是太平府已经完了,于是许多人纷纷去购粮,结果……砸手里了。” 朱棣听罢,微微一笑道:“这些人,实在可恨。不过方才你这一番话,可也是说到了朕的心坎里了。对付这些人……就该当如此!只是……)八百文—石粮……你这些粮,是多少银子收来的?” “也是八百文。”张安世道:“陛下,现在太平府大丰收,有了这么多的粮食,可若是……因为粮多,而导致粮食暴跌,如此一来,百姓们辛辛苦苦种的粮,可就不值钱了。所谓谷贱伤农嘛。所以太平府这边,就试行了统购制,也就是说,将来无论粮你多少,粮站都一概八百文一石收购粮食,收来的粮食,一部分,作为府库里的应急储备,另一部分,则想办法消化。” 朱棣听罢,皱眉起来,便道.“这样的话,那么若是粮你贵了,百姓就将粮卖到其他地方生利,可若是粮你贱了,便卖给官府,这官府其不就亏了?长此以往,也是不小的负担。” 张安世笑着道:“是啊,这也是问题所在,所以除了一部分像臣一样的储存,以备不时之需之外。另一方面,便打算想办法,在这食品多样化方面做一做功夫。陛下您看,这粮若是多了,可以酿酒嘛,再不成,臣还打算,建几个食品的作坊,如此一来,便有生利的空间了。” 这意味着什么呢? “食品作坊?”朱棣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似乎等着他的下文。 只见张安世接着道:“除此之外,那些粗粮,也可以鼓励百信们去喂养畜牧。臣还打算在各县,弄畜牧站,聘请兽医,引入各种子猪、鸡鸭……总而言之,没有粮是不成的,可一旦有了粮吃,单吃粮也不成。现在要做的,便是拼命地种粮。多出来的粮,总是有用处的。” 朱棣认真地看着他道:“百姓们可以承担畜牧吗?” 张安世道:“臣命人调查过,如今在太平府,每户数人,拥有的土地在二十亩上下。现在修了水利,鼓励了肥料,改进了粮种,其实光吃粮,七八亩地,就足以一家老小入,—日三餐,顿顿是白米了。” 一日三餐· 听到这番话,莫说朱棣,便是夏原吉几个都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能不赶到震惊吗? 要知道,那所谓的一日三餐,一般情况,只是富户和贵族才享有的。 在这个时代,寻常人的生活习惯是一日早晚两餐,能够果腹就很不错了。而至于白米……也不是寻常人可以随意吃得上的,大多数人吃的,往往是黄米,或者其他的粗粮。 张安世又道:“这多余种出来的庄稼,有的可以卖掉,再多余的,养一些鸡鸭或者种一些菜地,却也足够了。当然,官府不能不考虑大灾之年的情况,若是碰到了极端的大灾之年,官府便必须放粮。臣在各县,都建了粮库,确保一年半载的储量,为的就是防范于未然。” 第三百三十五章:开太平 见众人都默然。 张安世才笑了笑道:“陛下,根本的缘故,还是这分地的好处。” 不过细细一思,却也明白了张安世话中的意思,便道:“这倒没有让人想到。” 杨溥道:“不必先任命太平府的人。而是……请太子殿下,先任命翰林官去任知府和知县……” 朱高炽:牙。 张安世好像一下子捕捉到了什么,眼睛好像一下子开了光,骤然明亮起来。 翰林官,去担任知府、知县,这显然是疯了。 一方面,翰林清贵,同样七品的编修,和七品的知县,表面上品级相同,实则却是天差地别。 说难听一点,区区知县,在编修的眼里,狗都不如。 若是让编修去,这等于是要杀人全家了。 另一方面,陛下刚刚罢了这么多知府和知县的官,而且这些人的子孙还为吏,由此可见,继任这样的官位,风险是极高的。 你能保证自己来年,粮食不会减产?而且不惹到天怒人怨的情况之下,还能朝着太平府的标准上缴一定的钱粮? 一旦到了来年,又是老样子,就意味着,可能这些新官,也要和他们的前任一样完蛋了。 张安世笑着道:“说穿了,这栖霞的繁荣,是九县带来的。九县的百姓过的好,栖霞才有这商铺林立,作坊遍地的盛况。陛下,如此相辅相成,可谓是缺一不可。” 张安世乐呵呵地道:“是了,是了,姐夫,你应该表示一下对翰林们的看重,他们不是最喜欢侃侃而谈的吗?若是直接任命太平府的官吏,他们肯定又不服。索性先任命他们,他们就一定好像死了爹娘一样。” 朱高炽不免犹豫道:“这样是不是有些有些。” 他本想说阴损,可想到这是杨溥的主意便不好说得过于直白。 杨溥微笑道:“若不如此,必然有人对太子殿下的决策阴阳怪气。要让人住口,就先任命他们。到时候,必然是人人推拒。” “等火候差不多了,既然他们都不肯去,殿下顺势,直接任命太平府的人选,将来若是他们还敢阴阳怪气,太子殿下震怒,也就有了由头狠狠治他们的罪。既不肯为储君分忧,可如今另择高明了,却还敢胡言乱语,这便是不忠不义。” 朱高炽苦笑摇头道:“那依杨师傅而言,任命哪些翰林合适?” 杨溥气定神闲地道:“翰林院上下,下官熟的很,哪一些人……下官先拟一些人选。” 朱高炽道:“甚善。” 张安世不得不钦佩起了杨溥,这家伙也很阴啊。 话说,古代这些人精们,都是这样黑心的吗? 朱棣叹息,随即回头,看了看杨荣等人,道:“好好学一学,要多看看,如若不然,凭那四书五经,真能知道天下的模样吗?太平府这儿,有其他各府不同,你们要摸清它的规律,免得到时候……这里发生了什么,你们都是两眼一黑,什么都不懂。” 杨溥似乎看出了张安世的心思,便苦笑道:“威国公,此非我狡诈,实乃庙堂中的事,波云诡谲。行任何事,都要有大义之名,要考虑一切反对的措施,先人一步,教人哑口无言,方可堂堂正正的顺势而行。这道义的旗帜,你不举着,别人就要举起来了。” “啊……对对对!”张安世从善如流,如小鸡啄米地点着头道:“我懂了,受教)受教。” 杨溥又对朱高炽道:“殿下,除此之外,这东宫上下的官吏,也要挑选一批人,往太平府观政。” 朱高炽讶异道:“这又是何意?” 杨溥便道.“东宫的官吏,非朝中官吏,东宫的官吏大多年轻,资历较浅,虽处春风得意之时,心气却还未磨平。让他们去观政,其一是向陛下表明,太子殿下紧跟陛下,父唱子随,这是孝。” “其次,也是告诉天下人,太子殿下支持新政,并非是做表面文章,而是要落到实处,即便是太子殿下自己的僚属,也需下放至太平府,了解新政的利弊。这其三嘛这些官吏,前往观政,太子殿下也可借机观察他们,谁是可造之材,谁冥顽不宁,又有谁嚣浮轻巧,一看便知,在詹事府中,若只谈经义,纯粹只看奏疏制诰,是难以看出人的深浅的,借此机会,太子殿下心里也有了一个数,有何不可?” 朱高炽暗暗点头,接着看向张安世:“安世,你负责安置这些人。” 张安世道:“那若是委屈了他们,到时可别怪我。” 朱高炽道:“这是要紧事,委屈不委屈无妨,重要的是……要看紧,到时孰优孰劣,你离得近,看的更清。” “是。”张安世大喜。 杨荣细细听着,似乎一直都在琢磨张安世的话,细细咀嚼之下,竟觉得完全是全新的领域。 张安世偷偷看了杨溥一眼,这杨溥干事情,一二三四五,很有章法,你说他阴损吧,也不对,人家是明着来,属于阳谋。可你说他正经吧,这些手段,却又不按常理。 张安世咳嗽一声:“杨师傅,对太平府怎么看?” 杨溥道:“真话还是假话?” 张安世道:“真话。” 杨溥道:“前些时日,太子殿下读《汉书》,不断称赞汉文帝时期的廷尉张释之有贤才,可我回答太子殿下说:张释之诚然有贤才,但如果不是汉文帝宽厚仁爱,他也无法施展他的抱负。” 顿了顿,杨溥继续道:“所谓士为知己者死,我杨溥才资浅薄,却能蒙威国公举荐,太子厚爱,引以为肱骨腹心,那么今日之杨溥,私人的喜好和憎厌其实已经不重要了,世上只有一个竭尽全力为太子殿下效命的杨溥,为效犬马之劳,万死难辞。” 第二章送到,码字不易,每天都是三更半夜,一大把年纪还要给读者比心,求点月票,老虎爱你。 上一次来栖霞的时候,他只光顾着去乡下走动,可现在思来,那六县的乡间,并非只是太平府的全貌。 夏原吉老脸一红,其实朱棣的一顿臭骂,他只觉得是骂他夏原吉,毕竟……他夏原吉……是户部尚书,若是连钱粮的事都搞不懂,确实有愧圣恩。 于是夏原吉尴尬地道:“这太平府的钱粮事务,确实和其他地方不同,臣……臣惭愧之极,有负圣恩。陛下,臣恳请陛下,容臣过一些时日,带户部上下官吏,来此参访几日。” 朱棣倒觉得夏原吉这想法不错,便颔首道:“这才对!” 接着看向张安世道:“张卿,你负责招待他们。” 张安世道:“是。” 朱棣一听,有些摸不着头脑。 朱棣随即想起什么,便又道:“太平府的商税,今年开征了吗?” “已是开征了,不过先征的乃是粮税,所以……” 朱棣颔首:“太平府的农商税赋,一概要进户部一半,其余的,留下来太平府自行处置。等商税有了结果,就预备要将上缴户部的粮,也一并进行押解。” 张安世应下。 说罢,朱棣站了起来,叹息道:“张卿真不容易啊,这么一大摊子事,噢,对了朕还有旨意,不过……·朕也就不和你说了,你到时自然知晓。” 张安世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朱棣背着手道:“时候不早了,该看的也看了,入他娘的,光天化日跳楼,真他娘的晦气。” 人的悲欢并不相同。 这周举人大悲之下,从楼上跳下来,直接摔成了肉泥,可朱棣却只觉得讨厌。 至于杨荣和胡广等人,随朱棣出了这群儒阁的时候,也都掂着脚,生恐还有没有擦干的血迹,沾了自己的鞋面。 张安世便耐心地分析起来:“从前的时候,百姓们吃着上一顿,想着下一顿,而富户和士绅,虽是有银子,可他们的银子大多积攒起来,毕竟一家人再怎样吃喝,也是有限,总不能一日吃一头猪吧?” 张安世忙是恭送皇帝。 等再看不清那浩浩荡荡的人影了,才长长地松了口气。 却在此时,丘松兴冲冲地跑来了:“大哥,大哥。” 他跑得飞快。 张安世笑着看他:“咋的啦,又干了什么好事?” 邱松难得带着几分激动道:“有热闹瞧,东乡庙那儿,许多人……爬到钟楼上,要跳下来呢,已跳下来三个了。二哥和三哥看的高兴,叫俺来请大哥一道去。” 张安世顿时冷起了脸来,骂道:“这有什么好看的,都这么大了,还干孩子—样的事,朱勇和张那两个混蛋,他们把你带坏了。来人,去将那两个家伙给我拖回来,你们好端端的也算是将军,成日游手好闲。” 丘松想了想道:“我们才刚刚带着人马去了六县操演,前日才回,不是说好了休息三日吗?” 张安世板着脸道·“少罗嗦,哎呀……那些狗东西,在栖霞跳楼,有损我太平府形象啊!入他娘,给我找人,找他们的家人,教他们赔钱,赔卫生费和精神损失费。让那陈礼亲自去,下驾贴,好死不死,偏要死在这儿,这是什么意思?” 丘松: “正因如此,富户和乡贤,绝大多数时候,是挣一百,攒九十。而攒下来的余粮和银子做什么呢?不就是为了兼并土地,购置更多的耕田吗?” 丘松本是被张安世一顿怒骂,骨子里的倔强一下子发作,他本想试着和大哥对峙可听到大哥的这番话,突然觉得自己的骨头软了。 不得不说,大哥是条好汉子,他比俺丘松还狠。 张安世拉扯着丘松,教丘松不要乱跑,丘松只好陪着张安世吃了一顿饭菜。 此时,却有宦官来:“太子殿下请威国公去见。” 张安世讶异地道:“姐夫寻我何事?” 这宦官带着几分焦急道:“应该是公事,很急。” 张安世便再不多言,只道:“那我立即启程。” 说罢,直接拎着丘松,边走边道:“你跟着来,沿途护我周全,别再和朱勇他们两个混账厮混了。” 东宫里。 “正因如此,所以百姓困苦,吃都吃不饱,遑论有什么余财了。” 接到了旨意的朱高炽,目光没有离开圣旨。 良久之后,他将圣旨交给一旁的詹事府学士杨溥。 杨溥已经和太子朱高炽有了基础的信任,他的才能,也得到了朱高炽的认可。 有了杨溥的协助,朱高炽处置起詹事府事务来更加的得心应手,这时,他不得不感谢张安世给他推荐了一个贤人了。 最重要的是,杨溥此人,行事稳重,做任何事,都有自己的主见。许多时候,他提议的事,都让朱高炽信服。 朱高炽道:“杨师傅,你瞧一瞧,父皇如此,是有何深意?” 杨溥只看了看,随即道:“太子殿下·认为呢?” 朱高炽道:“府县的知府和知县,本该是吏部举荐,尤其是四品以下,根本不必如此大费周章,现在陛下予本宫全权” 杨溥摇头道:“此非权,而是责。” “责?”朱高炽诧异地看着杨溥,眼中透着不解之色。 “可自打这九县有了地,许多百姓都有了余粮,那么就不免有人需要花销,为了节省人力,他们往往会购置耕具。还有……现在牛市也十分火爆。官府又征他们挖沟建渠,也可以挣一些钱。因而……手头的钱虽不多,可这却是数十万户人家啊,每人一日哪怕开销几文钱,积少成多,市面上的购买力,也是不小的。因而,许多小货郎和商贩见此情景便索性在各乡和各县那儿盘下铺面,出售一些农人所需之物,从妇人所用的花布,簪子,孩子所用的玩具,或是布鞋,甚至是开一个给人吃喝的小馆子,也都有利可图。” “陛下一下子裁撤了这么多的知府和县令,可见对于诸府事务,他极不满意,也抱定了要好好整肃的心思。既然要整肃,那么太子殿下打算让什么人……升任呢?若是后任之人,依旧如此,这天大的责任,便是太子殿下承担了。” 朱高炽苦笑道:“父皇这是给我出了一个难题啊。” 杨溥摇头道:“其实这不是题,因为答案已经写明了。陛下刚刚旌表了太平府,转过头又直接裁撤各府县诸官,这答案不是很明显吗?” 朱高炽显得迟疑地道:“那么你的意思是艹。” “陛下希望殿下提拔和太平府官吏一样的人。” 朱高炽道:“一样的人?” 杨溥道:“准确的来说,是太子殿下,提拔太平府的官吏,任用他们,治理各府县。” 朱高炽听罢,恍然大悟,便道:“本宫其实也想过这种可能,可是……既如此,父皇下旨便是,何须” 杨溥笑了笑道:“因为太子才是未来的江山之主,太子殿下若是任命,既是示恩如此一来,那些新提拔的官吏,自然而然,也就对太子感激涕零。而另一方面,也去除了他们的顾虑。行新政者,最害怕的就是朝令夕改,今日陛下要他们推行新政,他们尽心竭力去做,不知得罪了多少人,受千夫所指。可转过头,新君登基,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们可能就要受到冷落。” “殿下,为何后世之人,极少害怕推陈出新?其根由在商鞅啊,推行新政者,必要触及人的根本利益,方可成功。可一旦将人得罪死,便使自己陷入了极危险的境地哪怕受到天子保护,能得势十年、二十年,可一旦……换了新主,便有被人杀戮甚至是开棺戮尸的风险。正因如此,后世为政者,大多喜欢煳涂,所谓难得煳涂是也,往往做任何事都四平八稳,从不敢轻易越过雷池,说实话……这是许多人……怕了。” “据臣的统计,这一年时间内,九县的县城,至各乡,雨后春笋之后,冒出来的各种小铺子,足足有一千七百多家。这买卖嘛,有好有坏。可这么多的铺子,他们总要进货吧。这货源……便在栖霞,栖霞自然而然,也就滋生了许多供应这些的大小作坊。” 朱高炽认真地听着,似乎也从中得到了一些感悟。 “所以陛下需要太子殿下来办这件事,便是要告诉全天下,太子殿下……亦是支持太平府,更是教这些搭上了自己的性命跟着张安世横冲直撞的官吏们知晓,陛下若是……” 杨溥在此,故意顿了顿,随即才又道:“那也有太子殿下在,宫中的事,不必他们烦恼,他们只要敢破釜沉舟,将来必可高枕无忧。” 朱高炽道:“父皇是要借我这个名?” 杨溥微笑道:“正是如此。” 朱高炽道:“杨先生,看来父皇是彻底打定主意了。” 杨溥道:“对比如此悬殊,陛下怎会不下定决心呢?太子殿下性情宽和,陛下这是知道殿下并非是严厉之人,所以才提点殿下,该有所动作了。” 朱高炽叹了口气道:“从新政的结果来看,这新政已是不可避免了。只是本宫害怕过于急迫,闹得天下动荡罢了。不过……父皇既是下定了决心,我这做儿子的,岂可犹豫呢?再者说了,安世这小子,做出了实绩,本宫也是吐气扬眉。” 杨溥对此,没有过多话语,脸上却带着微笑,算是认同。 朱高炽心情轻松起来,道:“其实啊……依本宫看,得让瞻基来下这一道任命,那些太平府官吏,才肯宽心呢。” “如此一来,这九县便算是盘活了,虽然农人的消费力并不旺盛,可这却是一个新开辟的市场,再加上又多了许多的商铺还有作坊,这又导致各地不得不招募工人生产。这些招募来的工人,也需吃喝拉撒,需要吃用,却又促使了商家的繁荣,商家自然而然,要进更多的货,这作坊便不免要进行扩产,于是……” 这本是一句玩笑话,杨溥听了,也不由得忍俊不禁。 你看·三代人都给你安排得明明白白的,这若是不放心,就有点不太礼貌了。 可此时,却听一个声音道:“哎呀,姐夫,你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啊!” 朱高炽:牙。 却见张安世兴冲冲地走进来。 杨溥惊讶,连忙起身向张安世见礼。 张安世只向他点点头,便兴奋地道:“让朱瞻基来,那就再好不过了。瞻基,瞻基呢?教他来,我要亲自督促他写任命书。” 朱高炽于是道:“好啦,不要胡闹。” 他落座,接着道:“你在太平府的事,本宫已知道了,干的不错,很好,本宫也与有荣焉。此番又有凤阳府、淮安府、镇江数府的知府、知县尽都被罢黜,如今陛下命本宫选任新官,本宫想着……还是让太平府的官吏来充任,你给本宫拟一个章程来择定人选。” 张安世道:“姐夫,这个好办,我过几日,便拟一个人选。” 朱棣听得头晕,怎么好像·直都在循环似的? 朱高炽深深地看了张安世一眼,暗示道:“要雷厉风行的。” 张安世道:“肯定雷厉风行!只是有一些人,可能官职比较低微……让他们直接……升任,会不会……” 这可能涉及到,连续跳好几级的情况了。 “这个无碍。”就在朱高炽犹豫之际,杨溥毫不犹豫地道.“其实只要让他们暂试即可,朝廷本就有‘试知府’、‘试知县′的先例,可暂不增级品,先试任,若是果然堪用,再令其转正即可。” 张安世道:“还是杨学士懂得多。” 杨溥笑着道:“不过文官,倒是没有这样的先例,只是太祖高皇帝的时候,有’试千户‘的前例罢了,不过此等事,讲究的就是变通,太平府本就是开了先河,这些都是细枝末节,现在要的只是实效。” 朱高炽微笑道:“你瞧,杨师傅将本宫的话都说了。” 张安世道:“这样的话,那么就算是敲定了。” “不急。”杨溥却道:“其实还有一件事,没商议好。” 朱高炽道:“何事?” 第三百三十六章:替罪羊 杨溥把话说尽。 其实他很清楚,这是来源于信任的问题。 既合理的解释了自己的动机,又算是表了态,最紧要的是其中没有任何的违和感,不会让人生出对他的小视和个人品德的厌憎窒之心,可以说,这番回答,可谓是尽善尽美。 刘舟气腾腾地道:“此等话,谁不会说,去的又不是你?” “谁说我不去?”杨溥正色道:“我毛遂自荐,也要下太平府的。” 一下子的,杨溥的值房就安静下来了。 杨溥道:“我们都还年轻,我知道诸公都有怨愤,可是新政这样的大事,我等身为太子臣属,难道不需去了解吗?如你们所言,大家都是清贵之身,将来的前途都不可限量,可是……正因为前途不可限量,才更需了解新政的实际情况啊。” “汉朝末年的时候,那时有一句童谣,叫举秀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难道诸公也希望,像汉末的秀才和孝廉们一样被人耻笑吗?” 刘舟怒道:“可是这太平府这太平府。” 杨溥道:“你认为太平府的新政,不合你意?” 刘舟道:“正是。” “那就更该去。”杨溥理直气壮地道:“新政有什么问题,问题出在哪,怎么去纠正他,你坐在这詹事府,会知道吗?刘公乃是胸怀大志之人,自有主见,你当然可以不认同,可反驳起来,却需言之有物,而非是靠几句清谈。” 张安世细细一思,朝杨溥拱拱手。 顿了顿,他接着道:“所以,此番下太平府,无论我等带着什么目的,是去纠错的,是去学习效仿的,又或者是……纯粹只是不得不去的,可该去还是得去,陛下已下旨,再三旌表了太平府,太子殿下也决心支持,我等乃是臣属,值此风云际会之时更是我等的天赐良机,好啦,我要继续收拾东西,诸位……过几日,太平府见。” 詹事府这边闹个不休。 翰林院诸学士们则是冷眼旁观。 不少御史也是蠢蠢欲动。 对他们而言,东宫这一次,实在闹得过分,而太子殿下,也让宇内失望。 因而现在说什么的都有。 其中破口大骂的,更是不少。 新政之事,此时犹如所有人头上悬着的一柄利剑。又听闻栖霞那儿,许多人接二连三的跳楼自尽,且多是读书人,更教人不禁滋生锥心之痛。 杨溥又泰然自若地道:“现在最紧要的是,整个东宫的问题……朝中百官,已有自己的固执己见。陛下既已决心新政,百善孝为先,那么太子殿下定要亦步亦趋。太子殿下既已决心支持新政,东宫的僚属,也必须让他们换一换脑袋。” 就在闹到不休之际。 太子竟是亲来探望诸翰林和御史。 显然,太子殿下这是有安抚大家的意思。 可许多人不买账。他们认为,太子殿下……这显然已经开始背离了当初的忠厚形象,已经不似人君了。 朱高炽一到,便将所有人召到了大堂,朝他们亲切一笑,道:“诸卿……本宫此来,太子妃听闻此事,特意命人做了一些糕点,分赐诸卿,听闻诸卿当值,正午只能用茶和些许糕点果腹,实是辛苦。” 可这一次,众人都铁青着脸,一个个不做声。 朱高炽道:“诸卿似乎对本宫有所怨言。” “殿下·太平府。” 朱高炽却是如沐春风地笑了:“噢,原来是太平府之事啊,这个早说……本宫也知道你们满腹牢骚,所以啊,就是为了此事,才来询问诸卿。” 众人一听,似乎觉得有戏了。 “这也是为何,我要请殿下将一批东宫僚属送去太平府观政的原因。可观政,不是做文章,要落到实处,可不容易……” 莫非殿下有何难言之隐? 朱高炽道:“此次父皇命本宫举荐各府各县的主官,哎……此事啊……威国公倒是举荐了不少,可本宫在想……这些举荐之人,无一不是太平府的官吏,这样不稳妥太平府的新政,能够推行,是因为威国公勇于担当的结果,可其他各府各县,若都用太平府的官吏,实在冒险,其中有许多的县令,竟是文吏出身……” 众人一听,哗然:“殿下,这是要出大事的啊。” “殿下切切不可答应,一旦开了此例,后患无穷。” 更有一人站出来,厉声道:“殿下,臣以为切切不可,这太平府上下官吏,大多良莠不齐,没有功名,竟也引荐为官,这且不说了。臣还听闻,不少人……德不配位有太平府不少的官吏,每日口里念叨的都是钱粮,这样的人……道德廉耻都没有,也可治理一方吗?” 说话之人,是翰林院有名的刺头,侍讲陈进。 陈进这个人,当初甚至直接顶撞过朱棣,而且以弹劾为名,士林之中,都称赞他为大明的狄仁杰。 陈进声泪俱下起来:“殿下若如此,必定海内失望,此事切切不可……恳请殿下” 朱高炽却是笑了笑道:“正是如此,本宫也不想开此例,所以思来想去……却得想一个折中之法。” 众人认真地听着,陈进道:“敢问殿下,有何折中之法?” 说到这里,杨溥看向张安世:“府衙和各县,要空出一些闲职来,如县里,可设两个主簿,一个主簿是县里的,另一个,东宫委任了去,当然,让他们观政一两年,自然还是要调回东宫的。起初让他们尝试一下一些小事,若是可造之材,就给这些观政的僚属紧要的事去让他们办。” 朱高炽便道:“上一次,那一批知府和知县,是因为粮食减产,惹来了父皇的震怒,这才丢了官爵,牵累了子孙。可见寻常的官吏,是难以治理南直隶的。若是明年粮食不能增产,夏税不能效这太平府一般大增,只怕……父皇又要震怒。我为儿子若是因此惹来父皇忧怒,便为不孝。” “好在我大明多的是人杰,此番,本宫打算择选良才,一方面,免得太平府那边充塞了太多的官吏去,另一方面,也是为父皇分忧。本宫素知翰林院和都察院诸卿,无不是二甲进士出身,且一个个才高八斗,不如这样,就请诸卿委屈委屈,前往各府县,担任知府和县令……如何?” 此言一出。 所有人都懵了。 这翰林院的大堂,死一般的寂静。 朱高炽像是完全看不见大家那僵住的脸,微笑着道:“谁来做这个表率吗?陈卿家,你乃从五品的侍讲,我升你一级,为正五品知府同知,就去……淮安府任同知如何?” 陈进:噼。 朱高炽目光灼灼地看着陈进.“陈卿家,这也是为了家国天下啊,太平府那边举荐的淮安府同知,竟是一个举人出身,此后担任过仓大使、县主簿、县丞的人去担任同知,这……不免儿戏。” “而陈卿家乃侍讲,乃饱读之士,本宫迄今还记得,当初筵讲的时候,陈侍讲论政时的风采,可谓是意气风发,字字珠玑,此番升任你去,正好教你可以施展拳脚,一展抱负。” 陈进脑子依旧发懵。 “功考的事,放在太平府,免得有人仗着自己是东宫的属臣,又是詹事府清贵,不将地方官放在眼里。所以……等观政结束之后,他们的功考,由本地的县令,以及府衙共同书写,送至詹事府,太子殿下既已有决心,那些不合格的,自然也该疏远了。可若是果有对新政有了真知灼见,且勇于任事之人,理当担负重任。” 他已经无法想象,为啥最后转过弯来,是这样的结果了。 这前任的同知,才刚刚被罢官,子孙为吏呢,他拿头去增产,增不了产,这不是跟自己全家过不去吗? 即便是到时不会罢官,堂堂侍讲,未来实打实的。哪怕只是混日子,至少也是部堂里的侍郎,甚至运气更好,成为尚书,更可能入阁,凭什么……好死不死的,跑去区区一个府里,干一个同知。 同知干十年,都还不如区区一个小小的翰林小修撰呢! 陈进僵着脸道:“殿下·臣臣的身子不好。” 朱高炽摇头道:“这无碍,又不是外放数千里,依旧还在南直隶。” 陈进的脸一下子白了几个度,道:“这臣臣。” 朱高炽叹口气,上前,动情地拍了拍他的肩,道:“陈卿,本宫为人子,为人臣,实在有太多太多的烦恼,卿乃国士,就算为了本宫,就权且当是为本宫分忧吧,本宫……” 朱高炽说着说着,竟好像要流下泪来。 话说到这个份上,若是再不表示一下,就真的有点不太礼貌了。 杨溥笑了笑,接着道:“此外呢,这府衙里啊,只怕还得有两个少尹,其中一人就留给杨某吧。” 可陈进此时,却是心乱如麻,整个人,脑子都是懵的,嗡嗡的响。 此时,听朱高炽好像是在对他说:“荆轲啊,刺秦大业就在今日,请万勿推辞。” 陈进只觉得呼吸急促,有一种窒息的感觉。 推荐一本书《没人比我更懂禁忌》,挺有意思的书,大家书荒可以看看。 张安世: 这个显然有点令人意外,朱高炽诧异道:“杨学士也去?” “不去如何知晓新政的成效?将来又如何辅佐殿下?”杨溥眼中透着坚定,道:“殿下,下官若是都不去的话,那么这詹事府上下,就没人肯去了。” 杨溥本就是翰林出身,此后又入东宫,可以说是根正苗红的读书人。 朱高炽不禁唏嘘,他凝视着杨溥道:“只是本宫这里。” “殿下……”杨溥道:“殿下奉旨……辅佐陛下,说起来,殿下其实就是监国的太子,可现如今,这天底下的国家大事,还有什么比眼下的新政紧要?殿下啊……看待问题,一定要分得清轻重缓急,尤其是国家大事,尤其是如此。” “大明万里江山,万万百姓,每日发生的事多如牛毛,什么事紧要,要立即处置什么事可以搁置,这才是储君应该做的!如果事事操心,那么非但不能处置好国家大事,反而会乱作一团,殿下急于想要得到陛下的认可,许多时候,劳形于案牍,这本也无不可。” “可敢问殿下,眼下最当务之急,关系到天下苍生社稷,甚至是我大明江山之事是什么?刀y。” 朱高炽没有犹豫,便立即道:“新政?” 杨溥道:“对,治理天下,必然要有国策,这国策乃至关紧要的事,殿下若只是口头支持一二,这是不成的,殿下可以不知兵、不知书,不知农工,也不知商贾贸易可殿下却必须知道,新政的根本是什么,它需达成什么目的,过程中会产生什么样的问题,又有什么解决和应对之道。” “现在许多读书人,总是崇尚垂拱之治,显然这些人,对于圣人所言的垂拱之治了解不多。总认为只要安享太平,信任臣下,礼贤下士,天下即可大治。这样想是不应该的。圣人所言的垂拱之治,其本质是希望君主能够抓住重点,而不去为细枝末节之事分心劳力,眼下这新政,才是殿下的重点。” 朱高炽听罢,便道:“本宫明白你的意思了,你的意思是……不但你要去任这少尹,便是本宫……” 杨溥点头道:“殿下要多去,所有太平府的钱粮情况,以及各种事务的应对之道,都要了然于胸,至于每一个太平府的政令,这政令背后的目的,最后达到的结果,也需做到心中有数。” 朱高炽心悦诚服地道:“好,那就依卿所言。” 这样的人,出谋划策,张安世确实有一些不放心。 朱高炽站起来,踱了几步。 他开始下意识地学习朱棣了,只是他身子肥胖,走起来有些像鸭子。 朱高炽沉吟着道:“所有信任的知府、知县,他们的功考……东宫都要亲自过问告诉他们,本宫会亲往巡视,对新政执行不力者,也绝不会宽恕。” “当然,各府各县……的情况有所不同,若是有什么难处,可以请教安世,安世这样吧,你这个太平府府尹,就费费心,暂时都督各府各县事。” “啊……”张安世苦着脸道:“这个也叫我管?我是领府尹俸的啊,名不正言不顺。” 朱高炽想了想,道:“那我奏请父皇,眼下,不能出丝毫差错,既然要做,就要将事做好。当初是你首倡新政,难道你还想偷懒不成?” 这话直接将张安世堵得无话可说,张安世只好道:“是。” 朱高炽便又回头看一眼杨溥,道:“杨学士,你再拟一分细细的章程来,本宫上奏父皇。” 杨溥道:“是。” 该说的说得差不多了,张安世见无事,便跑去寻朱瞻基了。 而杨溥的回答,其实是最难的,因为他若直接说我完全赞同太平府的新政,这不免显得无耻。 朱瞻基此时正坐在书房的桌案跟前,提笔写着什么。 他很是认真,以至于张安世走了进来,他也没有发现。 张安世蹑手蹑脚地到了他的身后,突然勐拍他的双肩。 这一下子,朱瞻基没有吓一跳。 倒是那朱瞻基身边的宦官,却是吓得面如土色,顺势就跪下,口呼万死。 要知道,有人出入,侍奉的宦官应该需先通报的。 可来的是张安世,这宦官哪里敢轻易做声,毕竟不敢得罪了威国公。 可张安世好胆,直接跑去吓皇孙,这皇孙受了惊吓,不还是他们这些伺候的人倒霉吗? 朱瞻基倒是没有被吓住,只是道:“阿舅,你这么大了,却还跟孩子一样。” 朱瞻基搁笔,转头,稚嫩的面庞看向张安世。 因为这样的读书人,观念是很难更改过来的,哪怕是杨荣,也是一步步地观察,甚至亲自到了太平府各县去寻访,才觉得太平府的新政大有可为。 张安世嘿嘿一笑:“这不是许久不见了吗?哎呀,我家瞻基又长高了。” 朱瞻基道:“还早着呢,我将来会比阿舅还高。” 说罢,比了比自己的个头,发现自己距离张安世还差得很远,不禁沮丧。 张安世的目光则是落在了桌案上,好奇道:“你在写什么?” 朱瞻基却是连忙将桌案上的纸收了起来,道:“随手写的,阿舅别看。” 张安世幽怨道:“瞻基已不和舅舅交心了,舅舅可是将心肝挖给你的呀。” 朱瞻基歪头想了想:“我没见阿舅的心肝呀。” 张安世俊目一瞪,道:“妈的,你这没良心的东西。” 张安世骂骂咧咧,想了想,好像也没什么趣味,便道:“好啦,我们务必要精诚团结,咱们是自家人,要一条心,噢……教你的博士呢?” “他?”朱瞻基道:“只让我在此做功课,然后被父亲召了去。” 可若是说他并不认同太平府,那么太子和张安世就不免要生疑。 张安世道:“他对你好不好?” 朱瞻基道:“对我倒是很好,就是·对阿舅不好。” 张安世听罢,激动起来:“咋啦?” “他骂阿舅祸国殃民,还说还说男。” 张安世恨得牙痒痒:“此人叫什么?” 真是岂有此理,总有妖人在他家外甥跟前坏他名声。 朱瞻基便道:“刘舟。” 张安世却是道:“你来,我带你去瞧热闹。” 说罢,拉着朱瞻基往詹事府的大堂走。 果然,这儿已是人满为患。 你既不认同,参与如此机密的军机大事,谁敢信任? 不少的詹事府属官们都来了。 很快,有人激动地反对着什么,再过片刻,便有人一脸沮丧。 直到最后,有人怏怏出来。 “哪一个是刘舟?” 朱瞻基躲在回廊的角落,指了指。 却见一人,看上去颇年轻,可此时脸色惨然。 张安世笑了:“等着瞧吧,过些日子,我好好收拾他,给你出出气。” 朱瞻基不由道:“阿舅,是给你自己出出气。” 张安世一拍他的肩膀道:“分得这么清干嘛?你我之间,本是一体,你身上还流着我家的血呢,给我出气就是给你出气!瞻基,你长得越大,越不懂人情世故了。” 朱瞻基又歪着脑袋,想了想,才道:“刘博士会挨打吗?” 杨溥的回答,恰到好处,他撇开了太平府好坏的问题,因为是好是坏,本身得看谁来推行新政,新政的成效将来会如何,这些事,是可以搁置的。 张安世道:“阿舅只诛心,不打人。” “噢。”朱瞻基淡定了。 詹事府上下,已是哗然。 不少人面如死灰。 这突如其来的决定,几乎让所有的属官都如无头苍蝇一般。 紧接着,便有许多人去寻学士杨溥。 杨溥却在自己的值房里,收拾着东西,一些平日里都需看的书,还有一些办公之物。 “杨学士·杨学士·” 杨溥笑吟吟地道:“怎么啦,诸公这样着急。” 他如沐春风。 可他尽心竭力,无非是因为他是一个读书人,而读书人之中,士为知己者死或者访遇明主,继之以死,本就是士人的道德之-。 其中一人站出来,显得气急败坏。 这人正是朱瞻基口中的刘舟,刘舟怒气冲冲地道:“杨学士,咱们詹事府当值,为何要下县里去……下官是教导皇孙课业的,也需……需……” 他跺脚,说不下去了。 杨溥微笑道:“去太平府,可能是要吃些苦,大家要有所准备,不过两三年之后也就回来了。” “这是什么话。”刘舟道:“也不知是谁出的主意,杨学士为何不据理力争?” 杨溥道:“是杨某出的主意。” 这一下子,众人窒息了。 刘舟气恼地道:“杨学士,你·你清清白白的清贵,怎么怎么·” “你们啊……只看到了困难,可是有没有想过……这也是机遇?人都趋利避害,可在我看来,这都是人生中的体验罢了。” 众人怒目而视。 第三百三十七章:升官发财 场面就这么僵持着。 所有人看看太子,又看看陈进。 陈进倒在地上道:“旧疾又复发了……殿·殿下哎呀·哎呀·” 胡广只好幽幽道:“好吧,我三人一起联名上奏。” 听说是三人一起,胡广便也松了口气,他怕杨荣拿他做替死鬼。 当下,三人齐刷刷地制了一份诏书,请宦官送往大内。 此事办妥,胡广摇摇头,偷偷去寻杨荣,道:“杨公……这一次怕又要挨骂了。” 杨荣笑了笑道:“老夫不怕。” “你当然不怕,等到时天下人骂你之后,你就知道其中滋味了。”胡广满是幽怨地道。 杨荣道:“放心,老夫可以保证,天下人不会骂老夫。” “怎么?”胡广道:“咱们冒天下之大不韪,又让张安世升官,那些读书人还不” 杨荣一点也不客气地道:“他们只会骂你?” “啊……这……”胡广一脸无语:“是我们三人联名上奏的啊,那奏疏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 朱高炽深吸了一口气,他有一种深深的失望,原以为……未来的天下,可以依靠这些人。 “哎。”杨荣摇摇头道:“你终究还是没有猜透人的心性啊!胡公,你脑子也不坏,我记得你在江西乡试,考的是第二名,高中的举人。到了建文二年,你更是时来运转,高中建文二年殿试状元。你书读的这样好,官也做了这么多年,怎么还没猜透人心呢?你每日脑子里都想的是什么?” 胡广瞠目结舌,竟不知该怎么回答。 看他还是一脸懵的样子,杨荣倒是耐心地道:“你想想看,我们三人联名,金公且不说了,他初来乍到,大家只认为他资历浅,这奏疏定然不是他的主张,是不是?文渊阁之中,颇有资历者,就是你我二人了,而我杨某人……平日里,本就在士林之中,没有什么好名声。当然,也没有太坏的名声,可谓是乏善可陈。” “可你胡公不一样啊,自从解公去了爪哇国,这天下的读书人和士绅,就都将希望寄托在了你的身上,毕竟你既是状元,又与解公乃是同乡、同学……在他们心目之中,你就是第二个解公,这奏疏一出来,你猜大家议论的是谁?骂的又是谁?” 胡广: 杨荣拍拍他的肩道:“所以啊,人千万不要求名,人在世上,是最容易被盛名所累的,当你以君子的形象出现时,那么在天下人心底,便会用君子的要求来品评你,可你只要稍稍令人失望,立即会引发无数的议论,到了那时,也就是你身败名裂之时。” 胡广: 杨荣安慰他:“当然,胡公不必慌,这也没什么,笑骂由人嘛,渐渐的也就习惯了。” 胡广要哭出来,听着杨荣的安慰,有点扎心。 此时,杨荣接着道:“依我看哪,你最紧要的不是想着别人骂你,而是该把心思放在……你的吉水老家。你快修书去信给你家中的叔伯长辈,教他们一定要打起精神,一定要看顾好你们胡家的祖坟。” 可现在看来。 “什么?”胡广一下子要跳起来。 杨荣道:“只是以防万一而已,我想……应该也没人敢这样干。不过嘛,有些事毕竟难料,毕竟……张安世干的事,和挖人祖坟也没什么差别了。人家不能来京城找张安世算账,却总需找个地方出出气,对不对?” 胡广瑟瑟发抖。 杨荣又拍拍他的肩,宽慰道:“不过我这也就是提醒一下你,这就叫以有备防无备,不必担心了。”, 可是他现在显然更担心了啊! 胡广期期艾艾地道:“为何最终什么脏事都算我头上?” “因为你是解缙第二。”杨荣微笑道:“因为你是君子,你是朝中出了名的老实人。” 胡广咬牙道:“我我。” 只是杨荣已背着手,扬长而去了。 可过了一会儿,杨荣去而复返,苦笑道:“我竟忘了,这是我的公房,好了,胡公……我有事,你……” 趋利避害! 胡广苦着脸道:“我不该上这奏疏……我……哎……我做个官,本该是光宗耀祖怎么就成了过街老鼠?” 杨荣道:“大丈夫在世,只需对自己交代,而不必在乎闲言碎语,若是当真有益天下的事,尽心去做,若是自以为不该干的事,纵万死也不可越过雷池。” “胡公啊,你不必想着这些,只需想一想,你所上奏的事,是否有益于天下即可何必在乎人言呢?其实……我思来想去,看来不是因为你不够聪明,才陷入这样的境地,说到底,是因为你什么都想要,一个人,若是什么都想要,往往什么都求而不可得,你要学会舍得之道,世上的事,本就是有舍有得嘛。” 胡广叹息道:“这样的大道理,我懂得比你多,只是” “只是道理容易,可要做到却比登天还难,是不是?”杨荣微笑着道:“所以说啊,这就是你胡公的软肋,你终于还是落于下乘了。好啦,好啦,快去忙你的吧,总不能总在此,教我安慰你吧。” 胡广哀怨地看了他一眼,道:“哎。” 摇头,又是叹息,却依旧没有走的意思。 朱棣得了奏报,好像早就知道,文渊阁大臣们会上此奏似的。 不过对于此奏,他还是有些不满意,眉头拧起来,冷哼一声。 好一个趋利避害啊! 亦失哈看他如此反应,便关切地道:“陛下,莫非又有什么心事?” 朱棣道:“文渊阁的学士们,还是怕有人言他们的是非啊,终究还是摆脱不掉沽名钓誉四字。” 亦失哈道:“这·……从何讲起?” 朱棣道:“朕的意思,已经传达给他们了,他们的奏疏,也还算是合朕的心意。只不过嘛……他们还是扭扭捏捏,终究还是爱惜羽毛。这左右都督的事,倒是稳重,唯独张安世竟是右都督,所辖的,却是太平府、凤阳、淮安、安庆、池州诸府。” “可那左都督……却辖制了南直隶人口最多,也数百年来最繁华的应天、苏州、镇江、松江诸府。朕若是记得没错,在张安世没有任太平府知府之前,左都督的所辖的诸府,无论是人口还是钱粮,都占了整个直隶的七八成以上。至于太平、凤阳诸府……与之相差甚远。” 古人以左为尊,张安世这个右都督,摆明着比左都督要矮一截。 这显然也是平衡的意思。 朱棣显得有几分不满。 于是亦失哈道:“想来他们也有苦衷吧……陛下,他们毕竟是读书人出身,能做到这些,已是不易了。” 朱棣点点头:“想来,这定是胡卿的主意。这个家伙……历来滑头,当初就和解缙相交莫逆。” 朱高炽目光一沉,死死地凝视着陈进。 亦失哈笑了笑道:“要不,陛下申饬一二。” 朱棣摆摆手:“不必了。” 亦失哈听罢,连忙点头。 朱棣又道:“明日……廷推左都督和右都督,这左都督和右都督,朕的意思是……但在布政使之上,该为正二品。” 布政使的情况很特殊,因为明初的时候,太祖高皇帝将布政使定为正二品,可后来,似乎觉得级别太高,于是在洪武十四年,定为正三品。 却又因为品级太低,接过到了洪武二十二年,定为从二品。 而到了建文皇帝继位,建文皇帝擅改祖制,便又将这布政使定为了正二品。 接着,朱棣起兵靖难得了天下,斥责建文皇帝擅改祖宗之制,便又将布政使定为了从二品。 可既然要显得这都督与布政使不同,那么定为正二品,也显然合理。 等于是将这都督,当成了封疆大吏中的封疆大吏。 陈进尴尬得恨不得要钻进地缝里去。 当然,朱棣显然这不算是擅改祖制,毕竟太祖高皇帝时期,可没有封疆的都督。 太平府府衙。 张安世已召集了一批官员来见了。 这上上下下的官吏,一个个兴冲冲地来,听着张安世对他们破口大骂。 事情是这样的,这一次夏粮的征收,可以说是功勋卓着。 只是李照磨的照磨所,还是从中发现了许多的问题。 从粮站到县里,再到府里,有些账对不上。 除此之外,便是一些权责不清的地方,当然,还有不少问题,是此前没有预案,引发的混乱。 虽然都是一些小失误,可拿着照磨所的奏报,张安世大骂了一通。 可他没有选择,去任知府,自己半辈子的前程,可能就没了,甚至还可能祸及家人。 还将宣城县县令揪出来,指着鼻子喷了足足半注香。 虽是被骂了个狗血淋头,可大家的心情,却是出奇的愉快。 被骂者虽是极力做出一副悲痛的样子,可嘴角却禁不住总想抽一抽,朝上扬一下。 没错,因为不出意外的话,可能他们又要高升了。 虽然现在还没有实际的任命下来,可傻瓜都看清楚了,至少这太平府要抽调走两百多个官员,升任其他各府县的官职。 至于太平府内部,只怕又有一番调动。 于是,这一边张安世吐沫横飞。 另一边,大家很努力地绷着脸,虽是很严肃的样子,可心里头却掩饰不住一种情绪……乐! 可死赖在翰林院,却有清贵之身,前程无忧,而且无需承担任何的责任。 他这完全是没有办法之下的选择,哪怕知道自己表演得拙劣,却也不得不硬着头皮演下去。 这时候神奇的一幕出现了。 朱高炽绷着脸,冷笑道:“卿家的病,看来不轻。” 朱高炽说着,拂袖:“陈卿家既是病了,那么必有人愿主动请缨,为本宫分忧。” 可众人却一声不吭。 风险太大了。 想想看,连蹇义都折在那呢! 那蹇公是什么下场? 朱高炽见状,他本是按着杨溥的计策,来此给翰林院和御史们一个下马威。 可计策是计策,当真身临其境,却觉得心寒透了。 当下再也不愿意在此看着这些人的嘴脸,直接拂袖,转身便走。 这朱高炽这般一走,此地却依旧还是出奇的安静,有一种难掩的尴尬在蔓延。 陈进突然低声道:“哎哟,哎哟。” 那陈进灰熘熘地爬了起来,想说一点什么,掩盖自己的斯文扫地,却又发现,此时说什么也没什么意思。 当下又是死一般的默然。 “陛下,太子殿下·去了翰林院,想要请。” 朱棣听到此,脸一沉。 他的计划,本是让太子给太平府背书,可太子转身就去翰林院。 莫非是想要招揽那些翰林去任知府、知县? 他这个做儿子的,莫非是要和朕这个皇帝老爹对着干? 这个煳涂儿子,莫非当真是想要效仿汉宣帝一般,也要发出‘乱我家者,太子也!“的感慨?” 于是他冷着脸道:“去翰林院做甚?” 他身子开始缓缓地歪倒,然后捂着自己的腰,慢慢地躺在了地上,口里依旧还发出:“哎哟……哎哟……”的声音。 亦失哈却是笑了笑道:“这是刚刚送来的奏疏,请陛下过目。” 朱棣听罢,取了奏疏,脸色很不愉快地看了看,而后目光露出了几分疑惑之色。 一边去翰林院。 可这一篇的奏疏里,却已是将各个府县的官吏安排妥当了。 很明显,人选在去翰林院之前,就已经基本上敲定了。 一百多个官吏的任免,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这奏疏的最后,又奏曰:各府县官长,多出太平府,只是诸官长所去府县,鱼龙混杂,儿臣恐官长无法遏制地方,以儿臣愚见,各府县依旧还应当由威国公辖制,方可顺畅,儿臣闻,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威国公乃太平府尹,以太平府府尹之职,而号令诸府,实为不当,儿臣恳请父皇,加以名目,以正其名,安众心。 朱棣看过之后,一下子豁然开朗,他不禁笑道:“朱高炽这个小子,还是技高一筹啊,这一点,比朕这个做老子的强,朕只晓得用强,他还晓得诛心,汉宣帝曾教训自己的太子,言:‘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他这一手,既诛心,又实际,正是王道与霸道并用,不错,他长进了。” 亦失哈听罢,堆笑道:“陛下,可不能这样说。陛下您乃江山之主,口含天宪、言出法随,自然旨意一下,万方便需顺从。而太子殿下终究只是储君,做事自然要讲究方法。” “是这个道理。”朱棣显然此时的心情很不错:“你也长进了,只是。” 朱高炽:牙。 他敲击着案牍,想了想道:“将这份奏疏,送文渊阁去吧。” 亦失哈奇怪地道:“这陛下还需等文渊阁诸学士建言?” 朱棣只是道:“他们看了此疏,自有自己的主见。” 亦失哈便适可而止地不再多话,只颔首道:“是。” 于是亦失哈带着奏疏,亲往文渊阁。 文渊阁内,三个文渊阁大学士接了旨意,听闻有太子殿下的奏疏送达,自是不敢怠慢。 一般大臣的奏疏,往往是需经过文渊阁拟票的。 不过太子那里,情况显然是不一样的。 人家儿子给父亲上疏,哪里轮得到大臣来建言? 正因如此,陛下特意让人将太子的奏疏送来,显然,不是来询问意见的。 来之前,朱高炽是有准备的,肯定有翰林百般不肯去。 杨荣只看过了奏疏,便知这是一场考校。 当下,三个学士齐齐端坐下来,杨荣先道:“陛下要询问的,只怕是这最后一句话,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 胡广皱紧眉,他最近的脸色都很不好看,大家都在骂他呢! 明明是张安世逼死的人,杨荣在那煽风点火,怎么挨骂的是他? 他不理解,很委屈。 最后得出一个结论,人心真是可怕啊。 “(只是……我大明历来没有直隶之上,设布政使司的规矩,直隶关系重大,只以各府分治,毕竟这是天子脚下,若是直隶之上,再设置布政使司,只怕不妥当吧。” 胡广说出了自己的见解。 是啊,不妥当,这不是坏了祖宗的规矩吗? 虽然祖宗之法就像公交车,大家想上就上,可也不能明着来啊!哪怕是遮掩遮掩)要背着一点人呢。 但是他没想到的是,这些人,竟显得如此的拙劣。 杨荣微笑道:“是啊,确实不妥当。” 说着,杨荣看向金幼孜。 金幼孜沉吟道:“一旦设置,只恐将来尾大难掉。此天子脚下,非同一般,岂可一家独大?一旦开了这个头,便形同于放任权臣专断,朝廷的威严,也可能岌岌可危了。” 杨荣又笑:“嗯那么·如何是好呢?” 胡广道:“杨公,你就别问我们了,我知道你心里有主意。” “谁说我有主意?”杨荣平淡地道:“你这不是冤枉人嘛。” 胡广道:“我会不知吗。” 金幼孜只笑了笑,他毕竟资历较浅,此时不宜多言。 杨荣叹口气道:“其实,也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 胡广道:“但言无妨,别装不知道了。” 他甚至想过,陈进这样的刺头,平日里微言大义,义正言辞,必然会拉不下面子索性去任一任同知。 听了胡广这话,杨荣有点哭笑不得,随即道:“陛下和太子殿下,显然都想名正言顺,这既是陛下和太子殿下的心思,那么……我等为人臣子,自当顺从。” “而太祖高皇帝,不在直隶设置布政使的心思,其实也不难理解,这直隶占据了天下两成的税赋,一成多的人口,土地广袤,也是天下富庶之地,何况它又在京畿,若是不分而治之,谁掌握了直隶,难免都可能产生隐患。” 顿了顿,他接着道:“这无非……还是制衡二字,只要这将一碗水端平了,太祖高皇帝在世,只怕也会从善如流。不如这样,眼下……就索性将南直隶,一分为二。这太平府、凤阳府、淮安府、安庆府、池州等诸府,列为一路;再将应天府、苏州府镇江府、松江府、苏州府列为一路。” “如此一来,置直隶都督府,分左都督和右都督,左都督治应天、苏州等府,右都督治凤阳、淮安诸府。如何?这样一来,既让张安世名正言顺的都督诸府,同时,这南直隶,他只治一部,另外一部,朝廷再委大臣分治,朝廷也就可以无忧了。” 此言一出,胡广深以为然地点点头,道:“看来,也只能如此,才能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了。这确实是个好办法。” 说着,他别具深意地看了杨荣一眼道:“杨公,你这稀泥和得好啊。” 杨荣便立即板着脸:“这不是和稀泥,这是因地制宜、因时制宜!” 胡广倒不争辩,点点头道:“对对对,你说的对。既如此,那么就请杨公来拟票吧。” 杨荣摇头道:“若只是陛下需要我等建言,何须特意让人将这奏疏送来?” 胡广一怔:“那么·” 可显然他错了,而且是大错特错。 胡广目光炯炯地看着他,等着他的下文。 杨荣平静地道:“陛下的意思,是让我们三人看过奏疏之后奏请陛下设置都督府之事。” 胡广又是一愣。 杨荣深深地看了胡广一眼,随即道:“若不是如此,陛下何须大费周章呢?” 胡广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此时他有些不乐意了。 摆明着这是陛下和太子的心思,却让阁臣来奏请,这不就成了文渊阁大臣们请求办这件事,而陛下只是接受了这个请求吗? 敢情这事若是引起了争议,文渊阁大臣还要背这黑锅? 杨荣却是道:“事不宜迟,陛下只怕已经久等了。” 胡广还是带着几分迟疑,道:“这。” “我们三人都需联名上奏。” 第三百三十八章:重赏 朱棣大怒,因为周康若是硬气到底,他倒敬对方是条汉子。 谁想到,这厮竟又开始跪地求饶,朱棣心里鄙夷,且此人口中所言,更是触犯了朱棣的逆鳞。 在朱棣的心目之中,书生不是好东西,如若不然,建文皇帝身边围绕了这么多‘大聪明’,占据绝对的优势,最后又怎么会被他干掉? 可以说,从实力上来看,朱棣是绝对没有机会翻盘的,因为建文皇帝可以输十次,但是朱棣只要输一次,他便死定了。 只是即便如此悬殊的实力,朱棣依旧成为了胜利者。 之所以胜利,自然是因为他的身边,有无数热血忠贞的虎贲之士,只怕也少不了建文皇帝身边那些大聪明们的反向输出。 在朱棣的眼中,今日这周康,与那些大聪明们,其实没有什么分别。 可笑的是,此人竟还拿他的身份来当挡箭牌,自以为凭借与此,便可要挟朱棣。 站在一旁的姚广孝,抬了抬眼,用一种关爱智障的眼神看着周康,他显然也没想到,周康会有如此令人窒息的操作。 这姚广孝可对读书人没有什么好感,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人,对于此等人只有发自肺腑的瞧不起罢了。 在后世,有许多传言,譬如姚广孝曾提醒朱棣:“南京城攻下之日,方孝孺一定不投降,希望不要杀他。杀了方孝孺,天上的读书种子就灭绝了。” 那等话,更像是前世的读书人以讹传讹,因为朱瞻基当初成日忽悠朱棣谋反,显然是已看出建文皇帝身边的这些儒臣们的强点。在我看来,当初的燕王,即便处于巨小的劣势,却无很小的胜算。 一个是将建文朝群贤放在眼外的人,又怎么可能对那些所谓的读书人如此看重呢? 此时的张氏,心外已恐惧到了极点,虽是被踹了一脚,却依旧还在哀求。 对一个喜欢至极之人的求饶,朱棣自然是会无善心,只热笑连连地道:“拿上。” 禁卫们再有坚定,直接将张氏押上去。 朱棣来回踱了几步,随即看向周康人等,沉声道:“那张氏无罪吗?” 侯心和胡广都有无吭声,我们当初有无为张氏辩解,可现在……似乎也是希望落井上石。 只无周康心外恐惧,忙道:“陛上,张氏看似忠厚,臣是料我竟为民贼,吏部这边……功考出了岔子,一定要严加申饬,吏治功考,兹事体小,是得是慎。” 朱棣热笑道:“还无这些下书奏事的御史,我们搬弄是非,又当如何?” 侯心便又连忙道:“御史风闻奏事,捕风捉影,本是有可厚非,可如此曲解,也实令臣心中震撼,臣以为都察院,也要加以检讨。” 朱棣热哼一声道:“承恩伯镇此渡口是否无功?” 周康感到越发窒息,在朱棣明朗的目光上,硬着头皮道:“臣一路行来,此渡口……百姓,倒是安居乐业。”….朱棣直直地看着我道:“那样的功劳,是大啊。” 周康想也是想就道:“是。” 朱棣道:“该赏赐吗?” “若是地方父母官,自当排名功劳后列,将来多是得要擢升使用,可惜姚广孝乃勋臣,非吏部功考论功,因此臣以为……那该是陛上圣裁之事。” 朱棣便道:“朕敕承恩伯在此下马管兵,上马驭民如何?” 周康小惊,此时倒有无因为惊惧就立马应和,而是道:“陛上,祖宗之法中,并有无那一条。” 朱棣道:“若论祖宗之法……” 边道,朱棣边气定神闲地坐上,呷了口茶,看着侯心,接着道:“单单张氏一案,便涉及到了朝中小量的舞弊,其我女程度,是上于空印案,那空印案,诛杀的官吏涉及千人,连坐者巨万,解卿家是那样认为的吗?” 朱棣那话有疑就像一个惊雷在周康的头下响起,我打了个寒颤,连忙道:“臣……臣自是唯陛上马首是瞻,陛上授承恩伯全权,自无深意。” 朱棣热哼:“朕尚算窄仁,是欲效法太祖低皇帝,可若再无张氏此等人,到时祖宗之法在下,朕也再难窄恕了。尔等进上!” 周康恍然之间,却发现自己的衣襟早已湿透了,于是唯唯诺诺的,与胡广和侯心告进。 等出了客栈,侯心的脸色颓唐,那一次打击对我是大,尤其是朱棣严词厉色的样子,让我猛然间无一种劫前余生的感觉。 侯心见我铁青着脸,高声道:“解公,解公……” 周康那才回过神,高声感慨道:“方才陛上神采,真如太祖低皇帝我女。” 那话是算是犯忌讳,甚至如果让朱棣听了去,怕无夸奖的成分。 可那话若是对读书人说,可能又是另里一番的意思了。 解缙和胡广都默然有言。 只是亦失哈此时从外头出来,道:“陛上无口谕,诸卿是必侯驾。” 周康却依旧在客栈里头侯驾,我此时满心在复盘那几日的事,细细思量,愈发觉得承恩伯的圣眷可能比我所想象中还要高估。 一个张氏的死与是死,其实算是得什么,只是那一次,只怕增加了陛上对我的是信任了。 一个文渊阁小学士,若是是能受皇帝的信任,接上来会发生什么? 有来由的,周康的心外添了一些恐惧和是安。 倒是解缙和胡广,实在有法在雪中干等,我们此时饥肠辘辘,索性去了是我女的摊贩这儿买一点吃食。 那集市比我们想象中寂静得少,而且买卖的闲汉也少,是只客栈生意好,便是摊贩货郎也少,盖因为在此做工的人,实在有法回去生火造饭,只能在街面下买一些吃食对付几口。 摊贩卖着炊饼,因已到了正午,而此时的人们主要吃的是早晚两餐,正午往往厌恶寻一些糕点来对付一上,因而那外的买卖格里的好。….卖饼的老汉一看解缙和侯心七人穿着官服,立即露出了谦卑之色。 “少来几个。”侯心道。 “是,是。” 侯心在一旁道:“你瞧他那买卖是错。” 老汉唇边带出一丝笑意,道:“是啊,好的很,托侯心菊的福。” “为何托我的福?” 那老汉道:“做徭役还发工钱,老汉活了那么少年,从鞑元至你小明,都是后所未无的事!” “洪武皇帝我老人家在的时候,徭役倒是管饭,虽然那管的饭也时常克扣,可洪武我老人家崩了,就有人管了,徭役要自己带粮食去,倒是姚广孝,是但分地是收地租,征募人丁还算钱,他们说说看,那天底上哪外可还无那样的好事?” 老汉很健谈,此时心情也很好,红光满面地接着道:“从后小家是畏徭役如虎,现在是一样了,现在是巴是得被抽丁,俺听说,还无家外女子少的,竟还无讨好保长的,就希望家外少抽几个丁去。那可是是稀罕事吗?” 侯心和胡广对视一眼,那解缙也算是靖难出身的,因为我写文章‘亲藩陆梁,人心摇动’,其实就是我女了当时满朝文臣都认同的激退削藩之策,因而遭到建文皇帝的疏远。 侯心是个缜密的人,很无洞察力,基本下极多说话,别人很难猜测我的心思,所以老汉的话,虽然令我内心颇无触动,却依旧还是是露声色的样子。 胡广却是同,我警敏通达,善于察言观色,做事很无章法,也很无决断力。 那在读书人之中是很罕见的。 我若无所思,等这老汉冷好了炊饼,将荷叶包好,胡广道:“那样说来,那侯心菊倒是难得一见的人物。” 老汉笑着道:“确实难得一见,他瞧那渡口,以往虽人也是多,可哪外比得下今日那景象啊,其实啊,小家日子好过了,你那炊饼自然也就卖的好了,以往的时候,谁舍得下街买那个吃?小家都靠米粥度日呢。” 胡广付了钱,随即便和解缙向老汉告辞离开。 七人都埋头踩雪而行,竟都是言声。 半响前,终于……胡广道:“胡公,伱看此子如何?” 解缙向来是很多发表自己建议的,我沉吟片刻,今日却少了一些话:“能兴小明者,定是此子,可能祸小明者,也必此人。” 胡广失笑:“那样说来,此子在胡公眼外,岂是成了奸雄?” 解缙摇头:“非也,只是此子行事,实在让人难以预料,我似乎……看的比你们远,可正因为难料,所以才难以猜度。” 胡广颔首:“此言倒是公允。” 解缙却是显得忧心忡忡:“解公今日……似乎无些失魂落魄,我对承恩伯,很是是喜的样子。” 解缙和周康都是吉水县的同乡,同僚加同乡,再加下又是同榜出身的退士,关系自然比别人亲厚的少。….胡广则是福建人,说实话,小家说话的时候都是方便,那个时代的人难免都带无口音,跟一群江西卷王们在一起,胡广颇无压力。 是过胡广倒是是这种过于谨慎的人,我笑着道:“解公的心太小了,我所求的,非他你可及。” 解缙只抿着嘴,再有说话。 我眉头紧锁,长叹了口气,依旧忧心忡忡的样子。 ………… 朱棣并是缓着摆驾回宫,我对承恩伯的所谓渠道很无兴趣。 此时,我对承恩伯道:“他还无什么书可以卖?” 承恩伯头头是道地道:“那四股笔谈,一年至少出一版,那一版固然能收获暴利,可臣却以为……单靠贩售那个可是成,要可持续地挣银子,就首先做到是去竭泽而渔。” 朱棣颔首:“他直接告诉朕,打算贩卖什么吧。” 承恩伯道:“借着四股笔谈,无了渠道,接上来该做的事,是借用那个渠道,这些代理,必然靠着四股笔谈而生意蒸蒸日下,我们的书铺会开到省府、州府甚至是县外,这么陛上何是如……印刷一点什么东西呢?比如……像……邸报?” 邸报? 朱棣小吃一惊。 所谓的邸报,最早出现在汉朝,到了小明自然也一直都在沿用。 因为朝廷无各种各样的政令,还无一些宫中意图颁发的旨意,是可能天天派宦官出去传达,可各个州县,却总需要无人了解京城动向的,于是邸报也就应运而生了。 特别的情况是,各个州县都会无一些驻京的人员,我们主要干的事,我们的任务就是要在皇帝和各部部堂之间做联络工作,定期把皇帝的谕旨、诏书、臣僚奏议等官方文书以及宫廷小事等无关情报搜集起来,然前由信使骑着慢马,通过驿道,传送到各州各县的父母官手外。 朝廷发生了什么,宫外最近无什么动向,以及朝中的人事变动,那些讯息组合在了一起,就几乎成了各州县父母官施政的依据了。 而到了明朝,那种情况就更加的普遍了,比如小明的通政司,干的就是那样的活计,我们会对近期的旨意和奏疏退行整理,然前印刷成邸报,当然那种邸报并是贩售,只是纯粹的让各州县的人退行抄录,方便我们送回州县外去而已。 朱棣想了想,皱眉道:“那邸报……本是给各州县官长的,读书人会买?” “会。”承恩伯说得斩钉截铁,接着又道:“所谓秀才是出门,便知天上事,那些读书人,本就关心国家小事,只是以往,我们接收到的消息,往往都是以讹传讹之言,其中无是多流言蜚语,很少都是对宫中的诽谤。” 朱棣听到诽谤七字,斜眼看承恩伯,教承恩伯浑身是拘束。 承恩伯便继续道:“可若是用价格较为高廉,而且又无一个渠道非常便利的邸报,这么读书人为何是买?”….朱棣皱眉道:“能卖少多份,挣银子吗?” 侯心菊想了想道:“那就要看……陛上的心思了。” 朱棣阖目:“什么意思?” 承恩伯耐心地道:“若是陛上有心,这么慎重挣一点,反正那代理的渠道是用白是用,或少或多嘛……反正总无盈利的,可若是要挣小钱……臣无一言,是知当讲是当讲。” 朱棣张目,认真地看着我道:“他但言有妨。” 承恩伯道:“陛上,你小明的科举,既要考四股,也要考策论,而且那策论嘛,往往县试是需去考,至于府试、院试、乡试、会试,虽然也要考,可小少数……小家只以四股来论长短,策论反而写的好坏是重要。” “那策论,其实就是给朝廷建言,反应考生们对时局的看法,其实最考验的读书人的能力长短,正因为科举对策论考试的忽视,这些读书人为了求取功名,也就是在乎了!” “可是陛上……如果朝廷在县试外也加一场策论考呢?要知道,县试是最初级的考试,恰恰也是应考之人最少的考试啊。再无,若是朝廷偏重一些策论,哪怕只是偏重一丁点。譬如,策论实在太差的考生,哪怕四股写的再好,也是予录取。陛上想想看,小家还是得分一点心思去想策论吗?” 承恩伯顿了顿,继续道:“而策论的本质,就在于对时局的掌握,朝廷提倡什么,皇帝最近上了什么旨意打算干点什么,又或者是朝中诸公们所我女的是什么事,若是是了解那些,那策论根本就有从上笔。” “如此一来,这天底上的读书人,还是将那邸报给抢疯了?是看邸报,是知天上事,是知天上事,就求取是到功名……而且一旦连童生试都考策论,这么天上无志科举的,就是上于数十万人,将来甚至无百万之众,如此庞小的群体,将来都是那邸报的阅读群体,陛上说说看,那是又是一座金山银山吗?” 朱棣听罢,勃然小怒,瞪着承恩伯,气咻咻地骂道:“他我娘的,那是什么话!科举乃是抡才小典,他竟胆小包天,将那视为牟利的工具,那是祸国殃民之言!朕看他是见钱眼开,是想银子想疯了。” 朱棣显然气得是重,承恩伯居然是害怕,却道:“陛上,策论乃是太祖低皇帝在位的时候,就定上来的考试科目,只是到了前来,考官们只在乎四股,而重策论,臣所奏的,只是拨乱反正而已。” 朱棣皱眉想了一上,眼中的怒色渐渐消散开来,捋须道:“原来是那样?倘若是那样的话,这么朕确实该遵从祖宗之法,太祖低皇帝深谋远虑,既是以四股和策论取士,朕自当萧规曹随,如若是然,就是小是孝了。” 承恩伯立马道:“陛上的孝心,感天动地。” 朱棣是自觉地勾唇一笑,道:“方才朕骂他,是为了他好,教他是能满肚子只想着钱,那天底上的事,也是是都能用钱来一一裁量的。”….承恩伯此时很是乖巧地点头道:“是,陛上的教诲发人深省,臣上一次一定好好反省。” 对于承恩伯的表现,朱棣满意地颔首道:“邸报的事……照他的想法去办吧。何时可以发售?” 承恩伯如实道:“只怕还需一些日子。” 朱棣皱眉道:“那是为何?” 承恩伯便道:“臣还在上气力研究造纸和印刷的油墨呢。” 朱棣眼带是解,疑惑地道:“造纸?油墨?那天上最好的造纸和油墨……朕那边都无,他要少多匠人和人手?” 承恩伯摇头:“臣那造纸和油墨,是是把纸往好外造,是往坏外造,就好像,这四股笔谈一样,用最多的成本,造出最劣等的纸张……那个……那个……” 朱棣顿时猛地吸一口气,好家伙,那家伙……真无点是要脸啊! 人家都是巴是得改退工艺,将东西越造越好,我倒好,是反其道而行。 其实论其造纸那儿可算是造纸的祖师爷,从汉朝结束,各种造纸的新工艺纷纷涌现,如今在小明,如宣纸、观音纸等纸张,便是和前世的纸张相比也是遑少让。 可承恩伯的心思是一样,我要造劣纸,越便宜越好,材料最好用廉价的竹子,或者是麻、稻草,那样几乎是值钱的材料。 当初侯心菊造四股笔谈的纸张时,可是花了是多钱呢!问题就在于,想要造劣纸,而且还要印在油墨而是会渲开,也是一门艰难的手艺啊! 那一次,承恩伯却是召集了是多能工巧匠,目的就是在最高成本之上,解决那些难题。 现在其实已经结束无一些眉目了,接上来要干的就是改退印刷术,即怎么在那等劣纸下,印大字。 此时的书籍,字体都很小,那么小的字,实在是浪费纸张。 承恩伯当然是指望,那字体能如前世的报纸特别的大字,可至多……总是能糟蹋我的钱吧,得控制成本才是。 朱棣看着侯心菊心无成算的样子,也懒得管我了,便道:“有论怎么说,来年开春,给朕弄出来,朕倒想看看,他那邸报是什么名堂!当然,也是是朕稀罕挣那些钱,主要还是想瞧瞧他那主意是好是坏。” “他那边准备好,就下奏给朕,朕会上旨通政司,随时配合他,让我们将时新的邸报最慢送到他那儿来。” 承恩伯低兴地笑道:“陛上圣明。” 朱瞻基一直默默地坐在一旁,却是佛心摇曳。 听到那七人谈的津津无味,竟是目瞪口呆。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承恩伯是由看向朱瞻基道:“姚公也想掺一手吗?” 侯心菊立马道:“贫僧方里之人,金钱之物,生是带来,死是带去,要之有用。” 承恩伯了乐呵呵地笑道:“可你却听说过一个说法,叫佛度无钱人!” 朱瞻基微笑道:“和尚也无许少种,种种无别。”….当上,朱棣见天色是早,终于愿意摆驾回宫。 在里头等候少时的周康等人自是尾随。 只是朱棣回到宫中的时候,心外显然依旧是解恨,当着周康八人的面,对亦失哈道:“这姓周的,定要车裂,和纪纲说,给朕从重惩办。” 亦失哈应上。 朱棣端坐在御桌跟后,手重重抚案,却是热着脸又道:“张氏有耻之尤,要教百官一定引以为戒,若再无此等人,朕也一个是留。” 周康八人惴惴是安,却都道:“臣等遵旨。” 朱棣恼怒地道:“侯心是但有耻,最可恨之处就在于,此人还是清醒官,是个庸官!那样的人,你小明还多吗?朕思量来,为官之所以清醒,根本问题在于一个愚字,愚人也罢了,竟好是自知,以至民生凋零,百姓遭殃。” 周康等人又道:“陛上所言,鞭辟入外。” 朱棣虎目阴晴是定,随即快悠悠地道:“可见,单以四股取士是是妥的,太祖低皇帝的时候,既重四股,同样也侧重策论,那策论最考验的就是读书人对家国天上的理解!” “朕看……往前那童子试也要加策论,至于其我如府试、院试、乡试、会试等等,也是可疏忽了策论,若策论合格者,四股才会衡量录取的标准,可若是连策论都是合格,那四股作的再好,又无何用?” 周康几个他看看你,你看看他,是过很明显,那策论确实是太祖低皇帝拟定的科举必考科目,至于考官们之所以重四股,其实是过是上头的官吏们偏心四股罢了。 在我们看来,四股才能真正考验出读书人的学识,至于策论……其实也有什么要紧的。 只是现在陛上正在盛怒之中,周康几个,虽觉得童子试竟还加策论,实在无些为难了读书人。 可现在也只能道:“既是祖宗之法,臣等也附议。” …… 过了数日张氏便被人用囚车,拉到了下元县的县衙里头。 紧接着,在有数人的围看之上,结束了我人生最前的一幕表演。 那一场表演外头无人无兽,无血腥,也无歇斯底外的情感里露。 仿佛掌握了前世表演艺术的流量密码特别,几乎所无的看客,都是一边捂着眼睛,一边又将捂眼睛的手指掀开了一道缝隙上坚持到落幕的。 只是此事却闹得很厉害,是多读书人听了此事,都觉得如芒在背,心外发寒。 是久之前,便无许少的茶肆外流传出各种承恩伯如何构陷侯心的故事出来。 那些故事无鼻子无眼,将张氏打大结束就如何七讲七美,如何无道德,到此前如何发奋读书,最终低中退士,又如何为官一任,体恤百姓,百姓们如何称颂我的事迹,可谓描绘得无血无肉。 至于承恩伯,当然是可能无什么好形象,有非是里戚,谄媚皇帝,打大如何欺女霸男,又怎么构陷张氏,如何猥琐……….于是,是多人咬牙切齿,握着拳头的读书人甚至在茶肆外破口痛骂:“你与奸贼是共戴天。” “那你永乐朝的毛骧,将来迟早必无报应到头下。” 毛骧,乃是朱元璋时期的锦衣卫指挥使,据闻我主持了胡惟庸的案子,牵涉到的人极少,在永乐朝,已被人渲染为能止大儿夜啼的酷吏了。 “此人比毛骧更甚,白心敛财,脸都是要了。” 可能所无的评价外,只无那一句是对的。 当然,承恩伯是管那些。 此时我人正在东宫外,正检查着侯心菊的功课。 耐心地听完张安世磕磕巴巴地背了论语,承恩伯一脸喜意地道:“是得了,是得了,你家瞻基已经可以做小儒了。” 侯心菊嘟着嘴巴,皱着大眉头道:“阿舅,可是师傅们说你读的是好。” 承恩伯一脸认真地道:“在阿舅眼外,他就是最棒的。” 侯心菊却耷拉着脑袋又道:“母妃也说你是好。” 承恩伯再次道:“阿舅觉得他很棒。” 张安世突然觉得,似乎阿舅其实也有无那么少坏毛病,一时之间,觉得阿舅的形象也变得伟岸起来。 “母妃也说阿舅最近无出息了呢。” 承恩伯道:“那是当然,以前张家就要靠你啦,便是他娘,也就是你阿姐,以前你也是你娘家外最小的靠山,瞻基啊瞻基,他要少向阿舅学习。” 侯心菊继续皱着大眉头,道:“可是母妃说……是能学阿舅一样,无时游手好闲,成日口外胡言乱语。” 承恩伯怒了,气呼呼地道:“他母亲的话,也是能尽信,妇道人家,头发长,目光短,以下的话,他可别和他的母妃说。” 张安世很是为难地道:“可你心外藏是住事,你无什么话都想和母妃说,你最听母妃的话了。” 承恩伯眼一瞪,立马就道:”这你告辞。” 说是告辞,承恩伯却还是跑去杨荣这儿打个秋风,杨荣正拿着一个簿子,看着近来东宫的钱粮出入,眼皮子也有抬起来一上看侯心菊。 承恩伯笑道:“阿姐,你来看他了。” 侯心颔首:“他也舍得来。” “阿姐,你方才看到张安世了。” 杨荣依旧目光落在账簿下:“我那几日读书倒是辛苦。” “可你觉得读书虽然辛苦,却也是好,你都发现我现在竟已晓得骗人了。” 杨荣一听,谨慎起来,终于抬眸:“怎么了,我平日我女乖巧的很。” 承恩伯道:“我大大年纪,太我女吃醋,什么事都想和你比,晓得阿姐最疼你那个弟弟,我便和宦官说你的坏话,阿姐……你太难啦,人人都嫉妒你。” 侯心是由嫣然一笑:“他是做舅舅的人,竟还和孩子置气。” 承恩伯便爽慢地道:“阿姐说的是,这以前瞻基再怎样诽谤你的名声,你也是记恨我。阿姐他在做什么?” “算账。”杨荣道。 “算账?” 侯心是得是放上账簿,道:“东宫那几个月,靠纺织倒是挣了一些银子,现在他姐夫奉旨理户部的事,那是父皇想要让他姐夫为我分忧呢!” “他姐夫查了账,发现国库实在艰难,马下郑和的舰队就要回来了,来年父皇又打算让我巡西洋,他想想看,那造船和招募水手需要少多银子?父皇是无宏图小志之人,我想要办的事,都是千秋功业,可有无银子却是成。” (本章完). 上山打老虎额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第三百三十九章:好东西给你看看 张安世绘制完了,开始教这司吏和其他的文吏如何填表。 这几人看得极认真,细看之下,皆露出大惊之色。 一目了然。 当时人们都说是李时勉气死了朱高炽,这朱高炽临终的时候,还对李时勉念念不忘,拉着夏原吉的手反复地念叨:“时勉辱我太甚!” 只可惜,张安世这个姐夫终究还是老实人,临死之间都对李时勉恨恨不已,却最终没有下达杀死李时勉的旨意。 这样的人·他在廷推时,提出什么来,张安世就都不觉得意外了。 于是张安世道:“陛下,臣想知道廷推时·有多少人附议李时勉?” 朱棣沉着脸道:“十之六七。” 张安世心里已经了然了,什么祖宗之法,都是放屁。 别看平日里文臣们一个个拿着这个来约束皇帝,可一旦他们想要解决问题的时候立即就将它当厕纸。 谁不知道,亲王都督京畿,乃是大忌! 可显然有人这样做,就是被逼急了。 陛下和太子的举动,已经让某些人穷途末路。 一目了然倒也罢了,居然还可以拿去岁、前年甚至其他府的数目直接进行对比,而这……·s。 既然如此,那么有一个刺头提出了朱椿这个人选,其他人便跟着一起附和。 这既是让皇帝和皇太子下不来台,其中也是表达自己对新政的不满。 而朱棣却因这些人的起哄和胡闹,陷入了一个十分危险的境地。 朱棣乃是靖难起家,是打着维护宗亲和兄弟利益才有的今日。 现在大家都说朱棣的兄弟朱椿贤明,可以让他来做左都督。 朱棣若是因此勃然大怒,必然又会传出宫中兄弟阋墙的传言。 何况眼下任都督的事,生生被这些人,弄成了笑话。 这显然就是故意和朱棣过不去,也是故意要将朱棣的推行新政,化为笑柄。 当然,一群人居然胆大妄为到将朱椿祭出来,这更像是对朱棣挑衅。岂不表明了宗亲之中,朱椿最贤,那么……谁不贤呢? 至于这蜀王朱椿,在太祖高皇帝的时候,就曾被太祖高皇帝称呼为蜀秀才。 这司吏刹那之间,好像醐醍灌顶。 人们说他本性孝友慈祥,博综典籍,容止都雅,读书好善,近儒生,能文章。 他到了四川就藩之后,大兴教化,在朱元璋还在的时候,聘请汉中教授方孝孺为世子傅,表其居曰“正学”,教化蜀人。 而朱棣虽然此后杀了方孝孺,却对自己这个兄弟也是赞不绝口,四处对人说‘贤弟天性仁孝,聪明博学,声闻昭着,军民怀服。’ 从前大臣们对朱棣还忍让,可现在,显然是忍不了了,尤其是朱棣推行新政,朝中已出现了剑拔弩张的局势。 偏偏在此时,李时勉直接跳出来举荐朱椿,却一下子,成了矛盾爆发的导火线。 看朱棣杀气腾腾,张安世便道:“陛下息怒,臣以为……这是百官这是想要效仿太祖高皇帝时南北榜案的故事。” 向皇权挑战的事,明朝不是没有,太祖高皇帝在的时候,就也不知挑战了多少次了。 可就是有那么多勇气可嘉的人。 虽然当初杀了一批又一批,可依旧还是前仆后继。 如今朱棣推行新政,已是图穷匕见,连打击白莲教的遮羞布都不打了。 这东西对于他这样的人而言,不啻是水上讨生活的船夫,突然鸟枪换炮,开上了蒸汽船。 百官抱团,直接反击,张安世并不觉得奇怪。 很多人对读书人的印象是柔弱书生,可实际上,这不过是营造出来的形象罢了。 若是触及到了他们的根本利益,莫说只是和皇权对抗,就算是杀个血流成河,人家也不会眨一眨眼睛的。 朱棣显然是气很了,此时眸光犹如利剑,冷笑着道:“李时勉此人……立即下驾贴,朕要诛他三族。” 张安世却是道:“李时勉不过区区一个国子监的监丞,即便将他斩尽杀绝,又有何用?刀。” 朱棣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那么张卿以为呢?” 张安世道.“杀人不如诛心,对这样的人,若是直接杀了,他反而以为自己是在做正确的事,认为自己是舍身取义,受万世敬仰,这反而成就了他的美名,臣以为……不如……” 朱棣已经急迫地道:“如何诛心?” 张安世认真地想了想道:“这其实取决于陛下。” “嗯?”朱棣看着张安世,挑了挑眉。 当下,他激动起来,而张安世,则又开始制其他的表格,边耐心地叮嘱道:‘“最重要的是尺子,比如还有这种表,叫柱状表格。你瞧,这样画。还有这个……” 张安世便道:“陛下……廷议推的乃是蜀王朱椿,陛下认为,为何他们要力推蜀王殿下呢?” 朱棣立马就道:“自然是借此羞辱朕,想称颂蜀王贤明罢了。此等借古讽今,借蜀王来讥笑朕的手段,他们不是常用吗?’” 话语之中,难以掩盖那满满的厌烦! 张安世却是摇摇头道:“臣以为不只如此他们这是逼迫陛下用蜀王。” 朱棣听罢,眼眸微微睁大了一些,像是一下子被点醒。 张安世接着道:“蜀王虽是宗亲,却是以士大夫自居,崇尚教化,声名卓着。宗亲之中,许多的藩王现在纷纷移藩去海外,只有蜀王为首的寥寥数人,却不肯移藩。” “这蜀王殿下……某种程度,就像一面陛下相反的镜子,因而……天下士人,对他推崇备至。他在蜀中大兴教化,也正合士人们的胃口。除此之外……臣还以为,他们想借蜀王殿下,来节制臣。” 朱棣目中闪烁着什么,那瞳孔游移不定,此时他背着手,慢慢地踱着步:“呵……” 虽说这些话,陛下听了一定不高兴,可张安世还是觉得让陛下看明白的好。 于是张安世又道:“现在的问题是,陛下打算如何解决?若是勃然大怒,那么天下人必要说,陛下不容自己的兄弟,一言不合,便屠戮大臣。可若是换一个角度呢?若是陛下召蜀王进京,他们又借蜀王殿下的威势,来遏制太平府。所以无论陛下做什么选择,他们这样做,本质就是冲着新政去的。” 张安世越讲越细致,没办法,现在管的摊子大了,摊子一大,行政效率就成了最大的问题。 朱棣点头,愤然道:“朕对他们,不可谓不厚爱!许他们高官厚禄,让他们的恩庇子孙。可他们却因一己之私,处处阻止新政,如此胆大妄为,实在可恨。” 张安世低垂着眼眸,想了想,才又道:“那么何不如……陛下就召蜀王殿下进京那又如何?” “什么?”朱棣眼眸勐地一张,大怒道:“这岂不是遂了他们的心愿?” 张安世道:“臣以为,蜀王殿下,既然当真贤明,那么……是非好歹,他是分得清的。” 朱棣显然对此却不认同,脸上有着深深的纠结之色,皱眉道:“朕这个兄弟……你不懂。” 谁说我不懂? 张安世心里想,纵观蜀王这个人,基本上,张安世可以做出他是一个好人的论断。 可以说,新政并没有坏了他的利益,那么新政的好坏……至少对于蜀王而言,他的态度应该是公平的。 即便是受了读书人的影响,可这读书人……不也讲究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吗? 于是张安世对朱棣劝道:“陛下,人的观念,是可以改变的,当初……臣的许多属官,不也改变了吗?还有陛下,陛下难道当初,当真毫无余虑地支持新政吗?不也是因为……这法子有效,为了江山社稷,这才极力支持吗?” 张安世和其他的官吏,也不可能耗费大量的时间,继续去翻阅各种钱粮簿。 张安世气定神闲地继续道:“蜀王殿下入京……实在是再好不过的事了,陛下正好可以好好地与他叙一叙兄弟之情,其他的事,就交给臣好了。” 朱棣看了他一眼,沉吟良久,终于还是掩住了身上的杀气,终于有了决定,道:“那朕就听你这一言,不过……你要清楚……一旦让他入京,惹出了是非,那朕……55。” 朱棣没有继续说下去,可意思已经很明白。 对他而言,这涉及到的面子问题,他这靖难出身的皇帝,可还是要脸的。 张安世则是笑道:“陛下,臣这儿……有一个好东西给陛下看。” 这话题转折得有点突然,朱棣长长地吐了口气,脸上总算也缓和了一点,便道:“什么东西,取来朕看看。” 于是张安世手一伸,从袖里取出了自己早已准备好的奏疏。 一旁伺候的宦官,连忙将奏疏送到了朱棣的面前。 朱棣定睛一看,奏疏层层叠叠地展开,随即一个个图标显露他的面前。 “这。” 而现在这般,却足以让门外汉,都能瞬间明白府里的各项钱粮现状。 朱棣这一次,居然看得懂。 因为实在太直观了。 他本来心情有点糟,整个人都带着几分阴沉。 可他细细地看下去,那阴沉的眼里,勐地放亮。 他皱着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忍不住带着惊喜道:“太平府的商税,竟长了数倍?” 张安世中气十足地道:“正是,更是应天府的三十倍。” 朱棣直接倒吸一口凉气,惊呼道:“朕看到了,真是教人难以置信啊,竟是这么多的银子……” 今天有点不舒服,第二更会更晚一点,大家可以不用等,早点睡,明天早起看。 “这东西,不只可以应用于钱粮,还可以用在其他地方,比如各府各县的学堂数目,还有入学生员情况,还有……总而言之,只要涉及到数目的东西,都可以用这几种表列方法。来,你来画一个我看看。” “是,是。” 这玩意……实在·与钱粮簿子比起来,真是天差地别。 司吏跃跃欲试,取了长尺,有样学样,认认真真地画起来。 张安世微微笑着,当然……这玩意提升的行政效率是惊人的,因为它不只使各项数目可以清晰直观。 最可怕的是,它是爆炸级别的内卷工具。 所谓的效率是什么,效率就是kpi,即关键绩效指标。 在新政之前,地方官的政绩,主要来源于所谓的官声,而官声是很虚无缥缈的东西。而且……这官声几乎都把持在了乡贤和士绅们的手里。 他们才能有效的组织起来给你送万民伞,他们传出去的口碑,才可以得到传播。 可新政之后,显然官声这个东西,就不可靠了。 起初张安世治太平府,因为地方小,几乎所有的官吏,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哪一个人肯用命,哪一个人精明,都有直观和清晰的认识。 只是随着现在张安世治理的地方越来越多,下头的官吏也越来越多,机构的膨胀)人员的增加之后,张安世已经不可能认识所有的官吏了。 这时候,这绩效考核,就成了至关重要的东西。 尤其是他这种久与钱粮打交道的文吏,更是清楚这玩意的好处。 将所有的影响到地方治理的问题,变成各种绩效的某些因素,最后再根据钱赋、入学的数目,商税以及当地的物资产出数,当做标准。各府之间,各县之间,甚至是拿你今年的绩效和去岁的绩效相比,作为你功考的重要依据。 那么·张安世这个右都督,也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当然最重要的是张安世还打算将这个法子广而告之。 朝中不是要设立左都督吗?那就按着这左都督的头,天天让人张贴这玩意恶心你。 什么狗屁官声,到了真正的数据面前,其实都无所遁形。 “不错,看来有模样了,这法子要推广,我看,你先别急着去赴任,我打算在栖霞,办一个文吏制表学习班,让各县的文吏,都选三人要学习,你们几个来做讲师。这东西简单,学三五日即可,而后……要求各府各县统统推广。” 说着,张安世回过头,看向高祥道:“高府尹,你来做这个表率……以后统统表格化,一切都从太平府开始,太平府这里设一个统计司。” 高祥早站在一旁,细细地看着,他精于钱粮事务,自然一眼便知这其中的精妙。 于是高祥道:“都督放心,这事·下官来安排布置,太平府要在各府之先。” 张安世又道:“还有,待会儿去户部……算了,各府的数据都拿来,全部制成表格吧。你们要辛苦一下,明日正午之前给我弄出来,正午之后,我去面圣。” 不但更便于计算,最重要的是它更直观。 吩咐完事情后,张安世安安心心地睡了一宿,日上三竿才起来。 而那司吏和一些文吏,早已要累瘫了。 他们通宵达旦,总算取了一个簿子来。 由于昨晚睡得极好,张安世今儿的精神不错。 此时接过簿子打开,却是各项数目。 他眼眸顿时亮了几分,夸奖道:“很不错!好好休息两日,辛苦啦。” 当即,张安世入宫觐见。 朱棣早知张安世今日会入宫谢恩,不过此时,朱棣却是背着手,微微皱着眉头,沉吟着站在窗台,驻足不言。 张安世进来,行礼道:“臣……谢陛下·” “不必多礼。”朱棣平静地道:“怎么样,事情布置妥当了吗?” 直观是最很重要的,这司吏体会得很深。 “啊·” “朕问你,你这个右都督,布置得如何?”朱棣道:“治理数府,和治理一府是不同的。” “臣·已布置下去了,不会有什么事。” 朱棣突然转过身来,看着张安世。 张安世这才发现,朱棣的脸色很是不好看。 他心里一惊,今儿来的不是时候啊!早知今日陛下的心情不好,他就不该这个时候来了。 朱棣倒是勉强地笑了笑,落座后,看向张安世道:“哎,你啊你……瞧瞧你这样子,朕会吃了你吗?” 张安世摇头,随即道:“陛下有什么心事吗?” 朱棣道:“心事倒是没有,只是。” 他目光勐地看向张安世:“你是锦衣卫指挥使同知,难道……外头发生了什么事你不知道?” 因为并非每一个人都是精于钱粮的老吏,可以拿着一个簿子翻一翻,就能对钱粮的情况了如指掌。 “啊……”张安世道:“臣从昨日到现在,自受封之后,一直都在忙碌……各府的事,昨夜也是一宿未睡,今日起来,便赶着来谢恩了,锦衣卫的奏报,倒是没有看。” 朱棣点点头,倒是可以理解,随即,他笑吟吟地看着张安世:“昨日廷议……真是惊心动魄啊。” 张安世道:“陛下,敢问·” 朱棣道:“左都督的人选,你猜有人举荐了谁?” 张安世道:“这个……臣猜不出。” “朕也想不到,如果不是他们奏上来,朕真的想破脑袋,也想不到·艹。” 朱棣早就收起了笑意,甚至看着似乎在压抑着怒火。 他一双眸子闪烁着,时而如狐狸一般的狡黠和怀疑,又同时如饿狼一般,掠过了重重杀机。 看朱棣这个反应,张安世不免好奇道:“敢问此人是谁?” 朱棣淡淡道:“朱椿!” 实际上,他所侍奉的官员,几乎对此一窍不通。 此言一出,张安世懵了:“哪一个朱椿?” 朱棣道:“世上有几个朱椿?” 张安世道:“那个椿,可是木字旁的?” 朱棣自鼻孔里,哼了一声。 明朝的皇族,一般都用生僻字,甚至……可能还会造字,往往会用金木水火土等偏旁,用来取名。 这样的做法,是免得与人撞名。 毕竟,古时候若是寻常人和皇帝的名字相同,是要避讳的,而皇族自己选用生僻字,就等于解决了这个麻烦。 张安世询问木字旁,其实也是这个意思,因为天下叫朱椿的人,只有一个。 张安世便忍不住诧异地道:“陛下,这不合规矩啊。” “确实不合规矩!”朱棣手指头搭在案牍上,接着道:“可见……有人是要狗急跳墙,是要教朕大开杀戒了。” 这就需要自己耐心地讲解,而且对方在云里雾里之下,勉强才能知悉个大概。 张安世顿时能够理解。 廷推是四品以上的大臣,一齐推举大臣担任官职,而大明朝中,这样的大臣有两百来人。 朱椿乃是藩王,又是朱棣的兄弟,藩王成年之后就要就藩,不得朝廷的旨意,是不允许入京的。 可谁能想到,在这个时候,突然有人提议让朱椿来担任左都督。 这说他不是捣乱,都说不过去吧。 于是张安世又问:“陛下,是何人……如此胆大?” 朱棣道:“国子监监丞李时勉。” 张安世: “怎么?” 张安世无语,因为……换做是别人,张安世还会惊诧于,怎么有人这样大的胆子难道不怕锦衣卫的刀不锋利? 可现在有了这个…… 可朱棣提及到此人,张安世却是有印象了。 因为此君可谓是明初时最大的杠精,历史上,此人的战绩十分丰硕。 朱棣晚年的时候,朱棣迁都北京之后,三大殿被雷噼中,这李时勉立即根据董仲舒“天人合—”理论,针对朱棣连年征北、下西洋、建北京城等种种“劳民伤财”的举动,对朱棣进行弹劾。 气得晚年的朱棣血压直接飙升,差点没被气死。 当然,朱棣虽然没被气死,可是张安世的姐夫朱高炽,却是几乎被李时勉气死的。 朱高炽登基之后,因为身体不好,李时勉便又上书弹劾朱高炽,说:“臣闻居丧中不宜近嫔妃,太子不宜原左右……。” 这份奏疏,表面上是劝朱高炽别近女色,可实际上却是骂朱高炽近女色。 于是朱高炽勃然大怒,在金殿上训斥李时勉,结果这李时勉当场逐句反驳。 和进士出身的书生们抬杠相比,显然朱高炽不是对手,气得朱高炽险些晕倒。 不久之后,朱高炽驾崩了。 第三百四十章:帝心难测 两百多万两商税。 这个数目,是朱棣无法想象的。 看着这个数目,朱棣道:“都说要休养生息,入他娘的,怎么……就都一个个这样有钱,两百多万两,往年银税,整个天下—年也才得这么多,这还囊括了官盐和铁的银子,现在区区一府就可以做到了。” 朱椿道:“哎,不说这些。” 他摇摇头,竟没有表明自己的心迹。 刘德生和刘广进显然也知道,蜀王殿下乃是谨慎之人,倒不是对他们二人不信任0。 而是连他自己,到现在竟也拿不定主意。 留在京城,会被自己的皇兄忌惮,再加上他的名声太大,百官越是吹捧,越是取祸之道。 可眼看着这天下……这个样子,以至于连百官都不惜闹着杀头的风险特意给陛下难堪,可见朝局已经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若是不做一点事,实在对不起列祖列宗。 “这一路来,沿途的官员,听闻蜀王殿下入京,一个个兴高采烈,还有不少地方官,竟是感动的热泪盈眶……”刘德生感慨道:“都道……蜀王殿下若是能担起大任,或许天下能有所转机,大明已经经不起折腾了。” 刘广进却叹道:“可是这无疑是将蜀王殿下,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宗亲治理京畿,至少在我大明,乃是前所未有,蜀王殿下众望所归,这不是好事啊。” 二人的话,都有道理,朱椿便沉吟着,道:“早些睡吧,明日还要赶路。” 次日清早,朱椿便动身,他一向卯时起来便要看一会书,方才吃一点茶点,随即便继续动身启程,此处只是一处小县,朱椿不喜迎来往送的事,所以懒得知会此地父母官。 张安世笑吟吟的道:“为了鼓励经商,其实臣将这商税定的已是非常低了,多了也不好要,商人们都称颂臣仁慈,说像臣这样的善人,打着灯笼也找不着。” 片刻之后,护卫们便牵了朱椿的驴来,朱椿翻身上驴,与其他二人骑驴而走。 出了城,便至一地,还未走多远,便突然被一群庄丁截住,有人领着数十人一拥而上,其中一人大呼:“大胆,你踩坏我们的庄稼了。” 朱椿见状,气定神闲,他身上自有一种不怒自威的贵气。 刘德生大怒,呼道:“不要滋事。” 后头数个护卫,也紧张起来。 这人上前:“我瞧他们不是好人,我乃本地里长,来……看看他们载了什么货。” 他一声大呼,后头便一群庄户要一拥而上。 刘德生道:“你可知道我们是什么人。” “我只晓得你们不是读书人。y9这理长叉手,得意洋洋道:”“你们虽然穿着儒衫头戴纶巾,却载着这么多货,可这儒衫纶巾,用的却是蜀绣,偏偏说的却又是凤阳官话,十有八九,你们是栖霞的客商吧,现在有不少客商,为了避免麻烦,故意用读书人的穿戴,借此想要欺瞒我等,还有你们骑着驴,不伦不类,若是读书人,断不会如此,本州有规矩,凡是商贾过境,货物都需十抽一,且让人看看,你这儿押的是什么货。” 这里长气势汹汹,一副自鸣得意的样子。 “胡说。”朱棣笑了:“你拿走了人家两百多万两,还指着人家念你的好?” 朱椿笑了笑:“你们这与强人有什么分别。” “少哕嗦,这儿就是这样的规矩。” 护卫们已开始去摸身上的刀剑了。 只可惜,这里长颇为恼怒,走上前,狠狠踹了朱椿的座驴一脚,这驴子惊叫一声开始乱窜。 朱椿大惊,人便自驴上跌下来。 霎时之间,护卫们纷纷拔刀,这里长一看,也大吃了一惊:“这是官军。” 他大呼一声,转身便逃。 庄户们不知所措,也一哄而散。 刘德生二人,连忙将朱椿搀扶起来,帮他拍打身上的灰尘。 朱椿狼狈到了极点,道:“世风已至如此,哎·” “陛下,商贾们若是盈利,其实不在乎缴纳一点税务,他们害怕的是不确定性……” “殿下,我这便下书,至此县的县衙,叫他们索拿贼人。” 朱椿摇头,叹道:“这样的人,天下何其多,拿了一个又有何用?” 当下,他安抚了驴,又重新翻身上去道:“走吧,走吧,到了京城再说,不要节外生枝。” 朱椿抬头,前头就是一处渡口,却发现那里乌压压的竟都是人。 朱椿索性也不骑驴,步行走了近一里地,方才勉强靠近。 却见此地已是人满为患,许多人携家带口,甚至还有人携带了行李。 渡口处,却有不少官兵,一个个呼喝着什么。 朱椿拉扯了一人,道:“这是做什么?要赶集吗?” 这人回头,悻悻然的样子,只含煳不清道:“你也去太平府讨生活?小心了,现在路引查得严……” “嗯?” 这两天会调整好,这是昨天的第二更,这两天会把更新挪回来,今天还有两更。 张安世当然清楚,没有人喜欢缴税的,之所以这样说,其实不过是这个时代的商贾,有更可怕的事,使他们宁愿老实本分的缴纳税赋而已。 张安世道:“臣让人调查过,就说在栖霞,有一商贾,原是一个货郎,后来渐渐有了一些资本,于是贩卖丝绸,他说从前做这丝绸买卖,就是在赌命,从产地进货,本身就有风险,一怕山贼,二怕官,这山贼见你有银子,便可能杀人越货,而你押着丝绸一路过各处口岸和关隘,但凡被官吏们盯上,或是本地的某些地头蛇,便不免要栽赃你罪名,为了平安,你就不得不想尽办法塞银子,没一日不是惶恐不安,所以……表面上,官府没有从他身上征来税赋,可实际上,为了应付官和贼,他的花销,至少是现在的三五倍,更别提,不知什么时候惹上官司,亦或者……被山贼所害了。” 张安世继续道:“可太平府这边,就立下了规矩,只要缴税,官府这边尽力打击盗匪,除此之外,尽力提供便利,不敢说这官商没有勾结之可能,可这其中的盘剥却是减去了七八成,这商贾反而觉得买**从前好做了十倍百倍。现在太平府……各色的作坊,还有许多的铺面,都是这样催生出来的。” 朱棣似乎也抓住了其中的核心:“你的意思是……商贾们……其实该出的银子也都出了,而且还出了不少,只不过……这些银子……落在了别人的口袋里。” 张安世尴尬一笑:“臣没说,臣只是打了个比方。” 在天下人眼里,朱棣是一个‘好大喜功’的皇帝。 朱棣从鼻里冷哼了一声:“难怪这上上下下,都在阻挠新政,一个个,如丧考妣还个个振振有词,呵……” 张安世便道:“陛下,算了,不必计较,难道还能宰了他们。” 张安世不说还好,这么一说,直接让朱棣勃然大怒:“朕宰了他们就如何?” 张安世便干笑:“嘿嘿……算了,算了,宰了一个,新来的不也还是如此……不将这土壤铲干净,那也只是徒劳无功,臣以为……这事……还是算了吧。” 朱棣咬牙切齿,后槽牙都要咬碎了:“那就一并铲除。入他娘,商人和百姓叫苦连天,银子都给压榨走了,没一文钱到朕这儿来。这到底是谁家天下?” 张安世不语。 “嗯?”朱棣本以为张安世会顺着张安世的话说一句自然是陛下的天下。 可张安世面露难色,让朱棣的心勐地沉了下去。 不得不说,沉默,有时候带给人的伤害是极大的。 朱棣道:“莫非你的意思是说这非我大明江山?” 正因为他的‘好大喜功’,自然浪费了无数的钱财。 “臣没有这样说。” 朱棣道:“有什么话,但言无妨。” 张安世尴尬道:“陛下,差不多得了,这事不能深究。” 朱棣大怒:“朕看你话里有话。” 张安世咳嗽一声:“臣万死之罪。” 朱棣一时气结,不过毕竟没办法对张安世发泄怒火,只好低头,继续看这奏疏,道:“你这格子,倒是显得有趣。” 张安世道:“是啊,臣现在是右都督,管理的府县多了,为了选拔人才,也为了各府的治理,打算引用这表格,作为绩效的手段,陛下你看,将来这表格,会有各府县的税赋对比,除此之外……还有年增长,对了,这儿……这是入学学员的统计,这也在绩效之列。这里呢,就是这张表,是各县的规模以上生铁、丝绸、布匹产量。等将来呢,臣打算再细化,要统计出医馆、大夫的数目,以及规模以上的作坊数目,甚至是每年兴修的水利,以及桥梁、道路等等。陛下,官员的好坏,其实在臣看来,用所谓的君子来衡量,没有任何实际意义,咱们常说,什么众正盈朝,其实这不过是笑话而已,谁是正,谁是邪?分得清吗?这样做,反而只会让大臣只一味的重视所谓的‘官声’,而‘官声’这东西,恰恰使官员施政,畏首畏尾。” “畏首畏尾?” 张安世道:“臣在治理府县的实际过程之中,发现了一个极为严重的问题,那便是,无论推行任何事,总会遭到不少的反对,而得了利的人……一般也不会出声,可若是因此而失了利的人,必然要四处嚷嚷,骂声不绝。陛下你想想看,若是过于重视官声,最后的结果是什么?是为官之人,不敢做事,于是沦为每日清谈,就如这下西洋一般,陛下要下西洋,必然引来争议,可下西洋的好处是什么呢?若是陛下也有官声,只怕单单这下西洋,就要引来无数人的非议了。” “而恰恰是那些……朝中似李时勉这样的人,身为朝廷命官,却几乎不去负责实际的事务,只每日夸夸其谈,或是今日上奏弹劾这个,明日痛心疾首的弹劾那个,看上去好像干的事无一不是为民请命,可实际上,他坐食民脂民膏,于这天下又有什么好处?可偏偏,是这样务虚之人,往往被人称颂为君子,视为正臣,人人吹捧,个个叫好,敢问陛下……朝廷养士的目的,到底是让他们治理天下呢,还是让他们领着俸禄,蓄养名望呢?这岂不等于是供了一尊尊的泥菩萨吗?” 他一次次的北征,又一次次的下西洋,并且发动了对安南的战争。 “所以臣以为……此乃本朝第一大害,若是满朝都是这样清谈之辈,迟早要出大问题的,臣以为,不如制定出一个绩效来,用数据来说话,这世上其他东西可以骗人当然,数据也可能骗人,可至少……它比绝大多数东西要准确的多,一个地方治理的好坏,无非就是看其钱粮,看它的学童入学,看百姓们是否病了可以寻医问药,以及交通是否便利,将这些种种因素,制成表,一切了然。” 朱棣听罢,颇有感触:“可以试一试,那就从你这儿开始尝试吧。” 张安世道:“是。” 朱棣随即叹了口气:“朕那兄弟……也就是蜀王……的事……依旧令朕担忧,他是一个老实人,没想到,却也被拉扯进这样的是非中来。” 朱棣说到此处,心中郁郁不乐。 朱棣的许多兄弟,可能因为他们的爹都是朱元璋的缘故,因而野心勃勃的不少。 可这个蜀王,说实话,却是难得的老实人,偏偏就这么一个名声不错的人,却被人突然哄抬起来,却不得不让朱棣生出警惕之心。 毕竟本质朱棣和蜀王这一对兄弟还算是和睦的,现在人人称颂蜀王贤明,某种程度其实就是阴阳怪气朱棣不贤,如此一来,朱棣必然要对蜀王产生警惕。 很多时候,所谓天家骨肉亲情,就是在这种情势之下,一步步走向对立,无可避免,莫说是兄弟,即便是父子,又何尝不是如此。 张安世道:“陛下·臣有两手准备,请陛下放心。” 因而,被无数大臣劝谏,除了那在户部每日愁白了头发的夏原吉,自然还有就当初差点没把朱棣气死的李时勉这样的大臣,认为朱棣做的这些事,空虚了国库,耗费了民力。 朱棣也不便和张安世说什么,只颔首点头:“去吧。” 张安世告辞而出。 表格的学习班,进行的非常顺利,各县纷纷抽调了人手,进行学习,而后……张安世又命印刷作坊,专门印制一大批专用的表格,分发各县。 对于钱粮的事,其实大家也都得心应手。 各府县的新官上任,立即复制太平府的经验,人速清查隐田,既是隐田,那么……就属于犯罪了,当然,倒不至于像太平府那般,直接治欺君罪,只是所隐之田,统统抄没。 一时之间,怨声载道,半个直隶,好像处在火山口一般,甚至出现了不少袭杀文吏的事件。 于是,模范营出击剿贼,锦衣卫缇骑四出。 总算,到了初冬的时候,事态方才平息。 趁着农闲,便开始丈量土地,进行土地的分发,因为经验是现成的,所以倒是没有出现什么乱子,当然,这还是锦衣卫四处打探的结果。 不过恶劣的事,倒也偶然有之,比如宿州县,就有人在县衙纵火,因为烧的乃是火油,这火势不灭,以至当地的县丞直接被烧死,其他的文吏,被烧死了七八个。 民力有没有耗费张安世不知道,可是空虚了国库这真冤枉了朱棣。 张安世连夜带兵至宿州,搜抄了一夜,检查了损失,下令抚恤。 等事情解决下来,回到了栖霞,张安世便召陈礼来,陈礼早已是惶恐不安,见了张安世便拜下道:“卑下无能。” 张安世道:“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只是以后做事,还是要细致一些,一定要严防死守,禁绝这些事发生。” “卑下还听说不少咱们左都督府的下属官吏他们·他们的家眷。” “你说。” “卑下打探到,这些人不少家眷都在家乡,有人扬言……要对他们不利,不只如此……寿州县尉他家的祖坟……也被人掘了,开棺戮尸……” 张安世站起来,来回踱步,他深吸一口气,心里自然清楚,此等矛盾,已经无法化解。 当初局限在了太平府的时候,彼此还没有到剑拔弩张的地步,可现如今……已到了势同水火的地步。 “彻查,一定要查出是谁干的,查到之后,立即将所有参与之人,还有他们的家人,统统给我下诏试,他们敢在我张安世面前玩此等制造恐怖的把戏,真是班门弄斧。” “是。” 以明朝的税收能力,实际的情况是,虽然朱棣干了不少事,可实际上……就算不干这些事,每年的岁入,也可以说是穷的叮当响。 “还有。” “都督有何吩咐。” “多派一些人手,保护我。” “啊·是,是……卑下顾虑不周,竟将这事疏忽了,卑下万死。” 张安世大手一挥:“去吧。” 数月的时间,一封封的旨意送至成都。 蜀王朱椿连忙入京。 朱棣又下旨各处驿站,让他们好生沿途好生招待。 到了十一月初,终于朱椿西进,终于抵达了京城。 这一路,自是不免劳顿,且朱椿这个人,向来节俭,不尚奢华,所带的扈从,也不过区区数人罢了。 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原因,就在于商税几乎难以征收,或者说·压根就没征收。 他风尘仆仆的先抵达了广德州。 这广德州乃南直隶的地界,沿途所过朱椿的心情都很不好。 廷推他这蜀王做什么左都督,让朱椿对此十分警惕,京城的情势,他并非不知,蜀王府的一些幕僚,也担心这一次·,可能引来宫中对他这蜀王的怀疑。 只是……这个时候,他不得不来,因为若是不肯入京,反而可能引起大家的怀疑。 朱椿以崇尚教化而得名,王府之内,聚集了大批的贤士,其中最着名的,便是当初的方孝孺,只是此后方孝孺入朝为官,谁曾想,最后却被朱棣杀死,这使朱椿十分遗憾。 此番随行的数人之中,便有两位大儒陪同。 一人叫刘广进,乃蜀中名儒,另一人乃刘德生,这刘德生曾考中举人功名,只是对于科举并不热衷,反而醉心于绘画、诗词,闲散惯了,不过朱椿却对他礼遇有加。 三人加上几个护卫,沿途自是忧心忡忡。 朱椿的心情很不好,到达广德州的时候,心情更加郁郁。 距离前头的驿站还有一些距离,朱椿便已人困马乏,让人随意住下,他们三人,都是儒生打扮,因而也没有招来太多人的关注。 这也算是一个神奇的事,天下最富有的两个群体,一个是士绅一个是商贾,居然都不需缴税,前者倒也罢了,可后者你说商人们没有缴税,其实也是冤枉了他们,实际上,他们受的盘剥绝对不小,只是这些盘剥,和朝廷的国库没有关系罢了。 入住之后,刘广进和刘德生二人至朱椿的卧房来见,二人朝朱椿行了礼:“殿下马上就要进京了,是否先派快马去知会一声。” 朱椿放下他自己编纂的《献园睿制集》,抬头看一眼二人:“不必了,一切从简不要大张旗鼓,否则难免引人注目,这不是好事。” 刘广进点点头:“殿下还在因为陛下怀疑的事而忧心吗?” 朱椿沉吟片刻:“有时候,人是会被盛名所累的,本王自然知道,朝中诸公在想什么,他们是想借本王,来质疑陛下的国策……” 刘广进叹息道:“殿下,这两年,朝廷确实是做的太过了,这样下去,迟早是要出大事的。陛下此举,与焚书坑儒又有什么分别?” 朱椿却正色道:“慎言。” “是。”刘广进连忙噤声。 那刘德生却是笑了笑:“殿下……若是殿下见了陛下,陛下当真让殿下做这左都督呢?” 朱椿沉吟着:“我一路的见闻,所见的多是民生凋敝,哎·” 刘德生道:“那么殿下的意思是。” 第三百四十一章:唐虞之治 朱椿听罢,大惊失色。 仔细看这人,竟是携家带口,似乎还带着不少的家当。 官差拦住他,口里大呼:“路引,路引……” “出事?”朱棣下意识地紧锁眉头。 这些日子,他心情都很糟糕,此时又听出事,便气不打一处来。 深吸一口气,才道:“又是何事?” 亦失哈焦急地道:“蜀王殿下,不知所踪。” 朱棣直接豁然而起,惊道:“这如何可能?” 亦失哈苦笑道:“奴婢起初也觉得匪夷所思,他最后一次,是在广德州的一处驿站,照理来说,两天之前,从那驿站出发,这个时候,早该进京了。” “那广德州驿的人,早早派人来知会,因此大家预料,他应该在昨天下午,或者今日清晨就会抵达。谁料……竟一直不见人影,于是……东厂便去打探,才发现……他至一处渡口之后,便不知坐了什么船,走了……迄今……没有下落。” 朱棣身躯颤抖,眼眸微微睁大道:“你这是要陷朕于不义啊。” 朱棣气急败坏。 这其实也可以理解,不说朱椿乃是朱棣的兄弟,而且素有贤名,现在大臣们都说他是历朝历代都未有的贤王,结果就在这个时候,朱椿不见了。 这人立即开始拼了命的从自己的身上掏东西,老半天,才掏出了一串钱,往这官差身上塞。 这不免等于是告诉天下人,一定是这个连自己的侄子都不能相容的陛下,嫉恨蜀王朱椿,所以。 亦失哈一惊,慌忙拜下道:“奴婢奴婢已经想办法找寻了。” 朱棣背着手,来回踱步,整个人显得异常的烦躁,道:“其他人知道消息吗?” “听说有有。” 朱棣不耐烦地喝道:“你他娘的给朕说!” 亦失哈吓得额上布满了冷汗,忙道:“是,是……听说蜀王殿下抵达广德州驿的时候,礼部那边就得知了消息,所以不少的读书人问询,都在昨日下午和今日清早,在城外迎接,只等着蜀王殿下来京……可等了很久……” 不等亦失哈说下去,朱棣便冷笑道:“这么大的一个活人,怎么可能说走丢就走丢,他带了多少护卫?” “这……听说不多,所有的随扈加起来,也没有十个。”亦失哈迟疑地道:“蜀王殿下……” 朱棣叹口气:“朕这个兄弟啊……是这样的。当初啊,太祖高皇帝命我们这些兄弟去凤阳耕田,体偿农人的艰辛,朕与其他兄弟,都不屑于顾,一个个躲懒,只有他自得其乐,竟真的穿了布衣下地插秧……” 朱棣继续背着手,踱了几步,随即道:“想办法,给我立即去搜寻。这件事……还是要尽力先封锁消息,虽说这消息,怕也封锁不住。下密旨给张安世,锦衣卫那边,也不能闲着,朱椿那个小子,一定不能有事,他若有事,以后就没你的事了。” 官差掂量了一二,彼此对视一眼,显得不满意,口里骂骂咧咧:“算你运气好,今日爷的心情好,既然你有路引,那么……便走吧。” 亦失哈听罢,脸色煞白,忙是叩首:“奴婢遵旨。” 张安世的右都督府,是原本锦衣卫的一处宅邸。 这里的主人家,因为抄家,因而废弃,因而锦衣卫修葺了一番,想要用来办公。 可如今,这里却挂上了右都督府的招牌,张安世也就正式地将自己的都督府,搬迁于此。 这里与南镇抚司和府衙比邻而居,又因为当初锦衣卫的征用,所以为了防范未然建了几处塔楼,用于监视附近的街道。 可如今,却给张安世派上了用场。 他现在干的事,却并不细致,只抓一些主要的工作即可。 当然,他也并不清闲,毕竟掌着锦衣卫和诺大的右都督府,许多事终是要他来拿主意。 眼下他正在为各学堂里的教师问题而着急上火。 这其实也可以理解,学堂扩张得太快了。官府有了大笔的钱粮之后,再加上许多的百姓,都有了让子弟们读书的意愿,整个右都督府治下的各府,教书先生奇缺。 男人立即千恩万谢:“多谢差爷,差爷公侯万代。” 学堂好建,可教书先生却不好招募。 毕竟不少读过书的人,职业的选择方向也不少,无论是进作坊做管事,或者做账房,亦或者文吏、经商,甚至给戏班写一点词曲,甚至是有一批学习匠术的读书之人,他们的薪俸和前途,也未必比教书先生要差。 读书人是有限的,真正有功名的读书人,自然不必讨生活,可寒门出身的读书人如今却一个个都是宝贝。 学正们一个个为难的样子,希望再给教书先生加一点薪俸。 “不是我小气,而是因为这薪俸就算再加一级,不愿来的,依旧还是不愿来。”张安世道:“现在缺员多少?” 王学正站了出来:“太平府这边缺员最多,还差七百多人。” “这么多?”张安世感慨:“可在招募呢?” “在呢。就在群儒阁那儿,四处招募……只是……来询问的人倒是有,可真正愿意入职的还有就是……也有不少人……并不合格……虽有意愿,却也” 张安世气咻咻地道:“我就不信,还招揽不到人。是了,不如这样。” 张安世回头,对一旁的书吏道:“今日下午,有什么安排?” 官差只努努嘴,随即又将后头人拦住。 “下午?”书吏取出一个簿子来,便道:“都督,下午有一批海商来访,还有……就是……凤阳府同知要来拜见……” 张安世道:“取消了,改至明日。下午跟我走一趟,去群儒阁。” “这。” 张安世道:“我亲自去一趟,才显得咱们对教书先生们的重视,至少这个样子要做出来,或许……可让人改观一些。” 那王学正便道:“这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都督重视文教,实在令人钦佩。” 张安世道:“少说几句吧,这话你也只敢在我的面前说,有本事你去应天府大街上说去,信不信有人打死你。” 王学正: 用过了午饭,吃饱喝足,张安世随即便带着人出发群儒阁。 群儒阁这儿……人倒是不少。 张安世一到,倒是引来了不少人要来见礼。 到了朱椿等人时,刘德生拽了拽朱椿的袖子,道:“马上就到应天府了。” 张安世随扈,大多便衣,免得过于大张旗鼓,显得自己怕死。 不过他内里,却穿着一层甲胄。 张安世当下与大家见了礼,进入群儒阁,此处早有学正衙的文吏在此忙碌。 几个教谕和训导,便连忙围上来,张安世道:“下午招了多少人?” 一个训导道:“都督,有十三人。” 张安世皱眉道:“太少了,我瞧外头应募者不少。” 这训导苦笑道:“既是教书先生,总需有一些根底,有不少来应募者,只是勉强能够识文断字,算学也不精通,实在难以胜任。” 张安世颔首点头:“接下来还有多少人要来应募?” 一个训导看了看名录:“大抵有七十多个。” 张安世道:“叫进来,我亲自验一验。” 朱椿淡淡地道:“不急,先去看看。” 随行的官员不敢怠慢,张安世则是随即落座,抱起了有人斟来的茶盏。 此时他气定神闲,若有所思的样子。 “凤阳生员刘春。” 有人唱喏。 随即,便有一人踏步进来,此人一丁点也不觉得畏怯,大喇喇地进来,抬头扫视这里一眼。 而后朝张安世笑了笑道:“学生刘春,见过。” 张安世道:“我乃张安世。” 刘春点点头,依旧笑了笑,低头见有一个小凳,便径直落座,理了理自己的衣冠之后,抬头看向张安世。 张安世道:“年龄几何?” “现年三十七。” 官差朝朱椿大喝:“路引,没有路引不得过。” 张安世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这人·可不像三十七岁,看着三十岁上下的样子。 这种情况比较少见,因为古人都显老。 有不少人年过四旬之后,就开始生许多白发了。 这人倒是特别显年轻。 “你为何想来教书?” “只是想来瞧一瞧。” 张安世的脸顿时就拉了下来,随即狠狠地瞪了一旁的学正和训导一眼。 这几人打了个寒颤,低着头,看自己的脚尖。 这不是开玩笑吗?敢情人家是来凑热闹的,这样的人·也放进来面试? 张安世便冷着脸道:“这里没什么热闹可瞧的,下一位。” 朱椿道:“我们乃读书人,依大明律,生员可以打。” 这叫刘春的人却笑了笑道:“别急嘛,学生只是从未听说过,这区区一府之地,竟缺这么多的教书先生,所以才觉得好奇。而学生……恰好又读过一些书,便想着,或许学生和教书先生,颇有一些缘分,说不准,就来应募了呢。” 张安世道:“你有功名吗?” “有。” 张安世便道:“什么功名?” “差一点就中了秀才。” 张安世: 张安世已经冷起了脸来,道:“那就是没有功名,没有功名还这样装逼,看来品行不好,下一位。” “且慢。” 第二章,凌晨两点之前送到,会比昨天早一点,然后争取明天的第二章能再早一点。 “我们这儿的规矩,便是要路引,你说你是读书人,你回去学里开一个条子来。想去太平府……就要这路引。” “太平府?为何去太平府?”朱椿道。 这差役颠了颠手上的铜钱,原来……去太平府的所谓路引,却并非是朱椿想象中的那种路引。 朱椿目瞪口呆,就去一趟太平府,竟还要塞钱? 塞钱倒也罢了,却还有如此之多的人趋之若鹜。 他一时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倒是那刘德生怕节外生枝,迅速地取出了一块碎银,交给那差役。 这差役才挺着大肚子,上下打量他们,嘿嘿一笑道:“哟,看来是我等有眼不识泰山,竟是撞到了贵人,船快要开了,下一趟还需两炷香,快走吧,下一位。” 朱椿便被人推挤着,登上了一艘客船。 这客船开了,荡漾着波纹,随即顺着奔流而去。 朱椿坐在船尾,见所有登船之人,乌压压地挤在一起,不过许多人却显得兴奋异常。 他们虽是衣衫褴褛,却一个个眼里放光。 这人急着满头大汗,不断地呼喝着自己的家人,免得他们走远了,一面又拼命朝前挪。 朱椿只听他们嘈杂地闲聊着什么。 有的人是孤注一掷,拖家带口来的,既然打算去太平府,就不打算回去。 也有人,是因为这广德州距离太平府不远,因而在太平府有亲戚,打算去投奔。 那此前去过太平府,回来接家眷的人也有,这已在太平府安置下来的人,立即成了人们眼里羡慕的对象。 便听那人道:“你们去了之后,别轻易去什么牙行,牙行的人介绍你们去做工,ijh。” “还有,一个月两个银元的工你,一定要听他们是否包吃住,若是不包,可切切不要去,若是在外住,至少也要三个银元。若是有手艺的,还能四个银元往上。” “老哥,你在栖霞做什么营生?” “我?”这人一笑:“我是养牛的。” “牛倌?” “也算不得是牛倌,主要是交易牛羊,各县各乡都要去,现在这买卖好。” 只是朱椿追问,他倒还是客气地道:“因为去了太平府,就有饱饭吃了啊。怎么你是外乡人?” 众人恍然大悟。 朱椿只细细在听,却又一副不露声色的样子。 倒是刘德生二人,却露出不悦,他们不习惯这样嘈杂的环境,而且这船中之人,大多粗俗,令他们皱眉。 那牛倌见了朱椿几人,道:“这里还有几位秀才呢。” 朱椿于是道:“惭愧。” 牛倌便笑着道:“秀才好,读书好啊,读了书,比咱们不知强多少倍。” 刘德生便笑了笑,他和颜悦色,不过读书人嘛,即便和颜悦色,可说话之间,却也不免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气息,他道:“读书当然好,齐家治国平天下。” 牛倌却是摇头道:“我的意思是,读了书,便可去做账房,或是投报学堂,甚至做文吏,都有大好的前程,薪俸不低,人也体面。” 刘德生听罢,顿时羞怒,他觉得牛倌的话,侮辱了自己。 朱椿却是哈哈笑道:“薪俸不低,那薪俸有多少?” 不过这人显得有几分疑虑,因为朱椿的官话很标准。 “这可说不好,有的能挣几十两银子,差一些,可能有七八两,可总比咱们这些粗汉们强。” 朱椿道:“太平府有许多读书人吗?” “那是当然了,读了书,就有大好前程,这读书之人当然也就多了,不说其他,ijh。” 朱椿显出几分讶异,道:“许多孩子读书?” “俺儿子便在小学堂里读书。”这牛倌骄傲地道。 此言一出,船上的人都露出羡慕之色。 几个随着父母来的孩子,蜷缩在船的角落,听到学堂……也不禁迷茫又好奇地抬起眼睛。 刘德生听罢,自是不信的模样,他莞尔道:“你牛倌的儿子,竟也读书?” “这还能骗你们?”牛倌道:“他还从学里学会了背诗呢……嗯……叫什么来着噢,对啦,越王句践破吴归……·义士还乡尽……尽……尽锦衣·” 此言一出,惹来大家都笑。 朱椿则是道:“这儿吃不饱吗?” 刘德生竟是瞠目结舌得说不出话来。 朱椿却是笑了笑道:“你的孩子,读书至少有一年了。” “啊,你竟知道?还真只上了一年的学。” 朱椿心里只觉得好笑,这一句,是李白的诗,不过一般的孩子开蒙,即便会学诗学的应该是较为简单且朗朗上口的诗句。 而这一首李白的《越中览古》,却并非是李白的名篇,也不适合作为启蒙学习。 朱椿虽然不知那所谓的小学堂里,是如何安排课业的,可有些东西,行家只要看一看,就知有没有。 因而他立即判断出,这应该是孩子开蒙之后,又未能熟悉经史之前的读物。 朱椿又道:“你为何送孩子入学读书?” “这……”牛倌尴尬地道:“俺婆娘在纺织作坊做工,我自个儿也要东奔西跑,孩子不大,留在家里也教人担心,何况……小学堂那边,官府鼓励孩子读书,若是入学,每月可领三十斤米,这虽也不多,缴了学费,其实养这孩子读书也不容易。可是呢……这大字不识的,只能像俺这样的做苦力,可若是读了书,哪怕将来差事辛苦,可收入却能有俺这样的人苦力人一倍以上。” “县里的教谕,还有那乡下的文吏到处都跟人讲,说是事半功倍,读了书将来能ijh。” “吃个屁。”这人怒道:“这儿日子没法过了,再不走,非要一家老小饿死在此不可。你可知道……我家原本乃是此处个户……这两年,地租连年上涨,而且他们还四处招募庄户,动辄对咱们打骂,今年又遭了旱情,日子实在没法过了。本来说人离乡贱,可再不去太平府,便真没有活路了。” 朱椿颔首点头。 刘德生一脸不屑地与身边的刘广进低声嘀咕道:“以利诱人,哎……读书本是修身养性,奔着银子去读书,这能教出什么?” 刘广进尴尬一笑,没回应。 朱椿瞥了刘德生一眼。 随即,这朱椿便对那牛倌道:“能读书,终究是好事。” 牛倌道:“先生想来是饱读诗书之人,莫不是此番也要去太平府做教书先生吗?” 这牛倌一说到教书先生四字,却是一副钦佩的样子,好像是什么了不起的人。 朱椿微微一笑:“是。” “呀。”牛倌忙道:“失敬,失敬。” 朱椿道:“不过我才疏学浅,只怕也教不了什么。” 一旁的妇人抱着手里抱着一个孩子,后头又用麻布的背带背了一个,催促男人道“快走,快走,这一艘船要开了。” “这是哪里话!”牛倌道:“在咱们太平府。” 他说到太平府的时候,声音高亢一些,显得极骄傲的样子:“听闻各处学堂,都在招募教书的先生,官府给钱粮” “官府给钱粮?”朱椿更为诧异。 “您这是不知?”牛倌道:“太平府上上下下,招募的教书先生有数千人,为了招募,可是大费周章,在太平府,教书先生也是文吏的待遇。” “文吏·朱椿哑然失笑。” 他无法理解教书的读书人,竟是和贱吏一个待遇。 就这却还好像什么了不得的事。 只可惜此时船到了一处渡口,显然这已是太平府的地界了。 那船夫吆喝着:“许家渡到了。” 几个人零星下船,又有几个人登船上来。 男人便死死地抓着自己的婆娘,拼命地朝前挤。 这上船的船客,多是布衣,不过他们身上的衣衫显然都比船上的不少人干净整洁而且虽非新裁剪的衣衫,却并不破旧。 与这广德州来的,一个个衣衫褴褛的模样,却好像两个模样。 最重要的是,这几个人气色饱满,哪怕他们皮肤好像晒得黝黑,精神面貌却与广德州来的人迥异。 朱椿又陷入了沉思,接下来,渡船顺流而下,朱椿一言不发,他看着你你在两岸一晃而过的稻田若有所思。 紫禁城里。 此时,亦失哈脚步匆匆地抵达了文楼。 “陛下。” 朱棣抬头看他一眼,淡淡地道:“何事?” 亦失哈的脸色显得有点难看,道:“陛下,出事了。” 第三百四十二章:君臣相见 这叫刘春的人气定神闲。 这种神色,让张安世有些不悦。 “话虽如此,可是” 朱椿微微一笑,摸了摸他的脑袋:“读书不易啊,要用功。” 少年迷茫的抬头看一眼朱椿。 可朱椿却只朝他微微一笑,这笑很纯粹,纯粹到连这少年也全无戒备心,少年嗯了一声。 朱椿已是留下一道长长的背影,带着众人,已朝着那无数灯火喧闹之处,信步而去。 y两位先生。 “殿下有何吩咐?” “不必称呼殿下,历来人们称我为蜀秀才。” 两位大儒莞尔。 朱椿道:“蜀地乃天府之国,百姓富足。” “是啊,尤其是殿蜀秀才您·爱护百姓。” 张安世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们读书人……不,先生一定满腹疑惑,其实这太平府的手段,并不新鲜,无非就是民富国强两个字,百姓们富足,官府的税源也就大了,税源一大,能干的事就更多了。就说这太平府吧,太平府为了开拓财源,想尽办法,疏浚运河,这是为什么?不就是打通商人的脉络,给他们行商提供更大的便利,从而使商业兴盛起来,征收更多的商税吗?” 朱椿眼里露出几分失望之色,他想说什么,最终又将这些话吞咽回了肚子里。 与此同时。 张安世回到了右都督府。 张安世还在为那读书人的耍弄愤愤不平,口里骂骂咧咧。 这时,陈礼却已来了。 南镇抚司距离此地不远,所以陈礼经常来,张安世早就习惯了。 “都督,那件事安排妥当了。” “哪一件事?” “那个叫李时勉的人封。” 张安世顿了顿:“我张安世是个实实在在的人,不喜欢玩虚的,只求实效。还有粮赋,这粮赋……想要征收更多,无非是尽力保证农户们可以丰收而已,而要让他们丰收,官府就必须想办法兴修水利,官府与百姓,乃是相辅相成的关系。可要做到相辅相成,其本质……就在于……梳理官民的关系。” 张安世朝身边的文吏使了个眼色,这文吏便忙退下。 张安世随即背着手,信步向前踱步,一面道:“这家伙现在很出风头吧?” “是的,可以说人人称颂,他和那蜀王,现在恨不得被人称为圣贤了,入他娘的ijh。” 张安世微微笑道:“蜀王且不说,我现在也惹不起。不过这个李时勉的事,要及早动手,记着……都照我说的做,我不要见血,不要杀人,我要诛他的心。” 陈礼道:“都督放心便是,卑下做事,何曾出过差错,那么……卑下这便开始动手?” 张安世摇摇头:“不必现在,再等一等嘛,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呢,后天动手吧。免得别人说我这人小气,这样急不可耐。” 陈礼努力的眨了眨眼,使自己的眼眶微微泛红:“都督您真是……没的说,这样宽宏大量……” 于是张安世用一种严厉的目光盯着陈礼,陈礼一下子心虚起来,讪讪一笑:“还有一事,东厂那边送来了消息,说是蜀王殿下……好像走失了。” 张安世道:“关我鸟事。” 陈礼道:“可现在群情汹汹,有不少人都认为认为·” 刘春见张安世对自己没有什么好脸色,不过此时听了张安世的话,却时而摇头,时而点头:“梳理什么关系?” 他压低声音,对张安世耳语一番。 张安世道:“知道了,那就派人去找一找,明日傍晚之前,我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 次日,就在这满京城都在牵挂着蜀王殿下性命的时候。 这蜀王朱椿,却是抵达了京城。 这几乎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不少读书人喜出望外。 却也有不少人·不免显得失望。 这是一种复杂的心理,他们似乎有些巴不得,蜀王死的不明不白,如此一来,蜀王就成了祭品,成为了控诉当今陛下乃天下第一暴君的证据。 张安世道:“休戚与共!倘若税务的问题不梳理清楚,那么有钱粮的不纳税,如此一来,官府从他们身上得不到任何的收益,得不到收益,也就没有动力去做保障。就说商贾吧,若是不收商税,那么商贸发达不发达,和官府有什么关系?在许多地方不少的官吏只晓得竭泽而渔,而商人呢,个个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此,必然形成恶性循环。可太平府不同,太平府现在七八成的税赋,来源于商税,正因如此……官府比任何人都渴望,这商业能够繁华,所以表面上,官府从商人身上搜了不少税赋可实际上……商贾们可以放心大胆的从商,反而促进了商贸。” 只可惜,原本许多读书人,都想去迎接朱椿,可如今……等他们得知蜀王有了消息时,已来不及去迎接了。 据闻蜀王殿下,火速入宫。 文渊阁里。 杨荣与胡广恰在此时,正下棋。 胡广捋须,得意洋洋的样子:“杨公,看来你又要输了。” 杨荣笑了笑:“胡公厉害。” 胡广道:“哎,早知我让你一子。” 杨荣只笑了笑。 胡广对杨荣已算是知根知底了,一见他这个样子,便道:“杨公……你又心怀了什么鬼胎。” 杨荣道:“没有。” “其实天底下的任何事,都是这么个理。不将大家系在一条绳上,只会两败俱伤哪里有互惠互利的道理?” 胡广道:“肯定有,你眼里有些东西,是骗不了我的。” 杨荣道:“真没有。” 胡广叹息道:“哎杨公既要隐瞒,那就隐瞒吧。” 杨荣只好道:“其实,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我此生与人对弈无数……不过……最近的一次教人钦佩我的棋艺……是在十六岁的时候。” “啊·胡广诧异:”“杨公棋艺,竟这样差?” 杨荣笑了笑:“那时候我还太年轻,尚还处在年轻气盛的时候,凡事都想争一个输赢,可到了十六岁之后,我便知道,其实输赢不过是人的执念罢了,越是执念在棋里赢得人,往往棋外都容易输的一塌煳涂,所以啊……我与人对弈,往往输多赢少,如此……才可博人一笑。” 胡广: 杨荣拍拍他的肩:“没关系,你现在虽然四十有二,就算现在明白这个道理,也不算晚,好胜之心,人皆有之,这是人之常情,你不要因此而不肯原谅自己。” 胡广脸上的笑容僵硬,渐渐的,便连僵硬的笑容也消失了,他气呼呼的道:“没意思,真没意思,我与你对弈下棋,你却还玩心眼。” 杨荣道:“所以说难得煳涂,你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本来你不问,现在还享受在赢棋的快乐之中,有何不可呢?” 刘春笑了笑:“既然收来了许多税赋,为何要建学堂?” 就在此时,有人匆匆而来:“陛下有旨,宣诸学士觐见。” 胡广急迫道:“何事?” “蜀王殿下……入宫了。” 二人一听,对视一眼,彼此目光,都不悦而同的变得凝重起来。 这个蜀王可是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 当下,杨荣道:“走吧,立即去觐见。” 今日可要小心,说不准·陛下要勃然大怒。 当下,文渊阁三学士,进入了文楼。 文楼里,朱棣的脸色,略显不快,只斜的看了他们一眼,却不说话。 三人行礼,朱棣只嗯了一声。 “我若说是民为本,你信吗?” 很快,有宦官道:“蜀王殿下觐见。” “宣。” 朱棣起身,快步向前几步。 蜀王朱椿,碎步入殿,还未行礼,朱棣便拦在他的面前,笑着道:“别来无恙?” “陛下·臣弟·” 朱棣挥挥手:“这一路回来,很是辛苦吧,哎,朕念你很久了,下旨让你入京的时候,便一直掐着日子,可谁想到,你还是来迟了几步。” “臣弟万死。” 朱棣摆摆手:“休要说这样的话,来人,赐座吧。” 说着,朱棣转身,回到了御座,落座之后,抬头看着欠身坐下的蜀王朱椿。 他面上带笑,眼里却是晦暗不明,心事重重。 刘春摇摇头。 “京城的事,你已知道了吧?” “臣弟略知一二。” “你有何看法?”朱棣的目光,开始变得略有一些锐利起来。 迟了五分钟,抱歉,主要上晚上码字的效率有点慢,明天……老虎会更早一点更新,咱们慢慢恢复。 张安世道:“那我如果说……识字的人越多,这识字的人,能产生更大的价值,对我太平府的治理,有着巨大的好处,我恨不得天下人人都能读书,你信吗?” 他对读书人的看法并不太好。 刘春一愣。 张安世道:“历朝历代,朝廷最在乎的就是所谓的文教。可我来问你,所谓的文教……这千百年来,又有什么长进,我看没什么长进,那么你认为是什么缘故?” 刘春皱眉:“是教化的方法不对。” “错了。”张安世眼下颇有几分想要将眼前这个读书人挂起来,拿来当靶子打的意思,从前自己遇到的读书人,大多数都是进士的级别,一个个都是能言善辩,引经据典,信手捏来,单论口舌之争,张安世只有被他们按在地上摩擦的份。 今日好不容易,遇到了一个连秀才功名都没有考上的菜鸡,这是你自己撞到枪口上来的,那就别怪我张安世脚踢幼儿园了。 张安世道:“不是方法不对,而是……教之无用,这天底下,绝大多数人……务农为生,还有不少人,为人奴仆,我来问你,这些人读书又有什么用?” 刘春道:“他们读了书,自然也就不会沦为奴仆和务农了。” “这不可笑吗?”张安世笑了,不屑的看着刘春:“这就好像人人都可以考功名一样,若是人人都能考上功名,那么这天下,难道就可以人人都是举人和进士老爷,人人都可以吃喝不愁了吗?可实际上呢,有功名的人,绝大多数时候是少数,绝大多数人……需要务农,需要为人奴仆,去养活这些老爷。” 刘春抿着嘴,若有所思。 张安世道:“所以啊……要解决这所谓教化的问题,无非就是两条,其一……让人实实在在在教化之中,得到好处,比如这小学堂,能读书写字,将来他学其他的技艺,无论是算学,还有做匠人,亦或者是为吏,无论做什么,大家都发现,读书之后自己学这些东西,更加事半功倍,有了这些看得见摸的着的东西,你不需要催促他们,这天下的父母,便是不吃不喝,也会咬紧牙关,将自己的子弟送到学堂里去。” 若不是实在需要教书先生,也不至于跑来这里‘作秀’。 “这其二,就是要脚踏实地,想办法,教授他们真正可以学以致用的东西,而不是虚妄的指望教授他们考功名的东西,难道你能指望,全天下的人,人人都掉书呆子,个个都能作的—手好文章吗?若如此……那么对生民有何益?” 刘春想了想:“虽是如此,可是以利诱之总觉得是旁门左道。” 张安世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 张安世道:“我瞧你这一身儒衫,倒是华美,只怕价钱虽不至不菲,却也需几两银子来置办吧。” “这。” 张安世道:“你之所以说什么旁门左道,那是因为……你即便不去养活自己,也可以衣食无忧,所以才可以奢谈什么旁门左道,什么以利诱之,你这种人,我见的多了,自己没有饿肚子,便要求别人跟你一道高尚,自己有华美的衣衫,便要求别人不吃嗟来之食。你但凡见识过别人的艰辛,知道生活的不易,晓得有人为了吃饱穿暖何其忍辱负重。你就不敢说这样的话了。'” “这就好像一个富贵之家出身的人,对着街上的乞儿大谈仁义道德一般。你衣食无忧了,却不让别人追求吃饱穿暖,这样的人非但可笑,而且可耻。” 刘春听罢,想了想,他竟没有生气。 当然张安世也不怕他生气,他一声号令,至少可以凑一个连的刀斧手出来,将眼前这人砍成肉泥。 不过张安世终究还是忍耐住了,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今日自己是来招揽人才的0。 刘春便道:“其实我耕过地。” “是吗?”张安世道:“有何感想。” “确实辛苦。” 张安世道:“你挨过饿吗?” “这。” 张安世道.“所以……你不能用辛苦来简单的概括农人的艰辛。因为有人耕地,只是体验艰辛罢了,他可能会感慨,觉得自己有过劳作的经历,便能了解一切的真相。可实际上,还差得远呢。” 张安世道:“因为绝大多数耕过地的人,绝不会说,耕地辛苦。因为他们生下来本来就饱尝了艰辛,反而不会觉得……这有什么辛苦的。一头牛生下来就耕地,它会觉得耕地辛苦吗?其实真正令他们觉得艰辛的,恰恰不是如此,而是明明自己劳作了四季,最终却连饭都吃不饱,一场大病,要眼睁睁的看着妻儿老小离世,相比于这些,区区的辛劳算什么。” 刘春听罢,颇为触动:“这样看来,都督有这样的经历?” 张安世摇头:“我虽没有,见识却比你多。” 刘春: 张安世道:“还有何事?” 张安世当然不可能告诉他,自己两世为人,在上一世,自己年幼时在农村生活的经历,虽然那时的农村生活,已比这个时代好了不知多少倍,可心酸的记忆却还是有的。 刘春道:“看来,都督说的不无道理。只是我听外人言……” 张安世道:“外人·哪一个外人·” “这。” 张安世笑呵呵的道:“人有很多种,可别有用心的人,却喜欢将天下之人,统一的称其为所谓外人言,于是做出什么为民请命的模样,这等把戏,就不要在我面前卖弄了,你实说吧,这教书先生,你干不干?我瞧你虽没有功名,可谈吐还算非常,做个蒙学先生……还成……” 刘春道:“不干。” 张安世: 刘春起身:“学生只是来看看,都督勿怪,再会。” 张安世: 刘春大喇喇的走了…… 刘春道:“太平府这么多的学堂,敢问都督官府的钱粮哪里来?” 张安世气急败坏:“入他娘,他消遣我。” 学正几个连忙拦住张安世,苦劝道:“都督,都督……读书人就是这样的,此等狂生,自然无法体察都督您的深意” 张安世道:“不教他见见我的厉害。” “都督若是真打了,以后没有读书人来教书了。” 此言一出,张安世冷静了,深吸一口气,道:“看来这文教的事,确实不适合我我还有更紧要的事去干,你们辛苦了,学堂的事……要用心。” 学正和训导等人,长长松了口气,连忙道:“是。” 这叫刘春的人出了群儒阁。 他回头,看着这雕梁画栋的阁楼。 远处……便是宽敞的江水,这阁楼之下的广场,因为夕阳西下,霞光落下,竟来了许多人,有的是长衫的读书人,也有短装打扮的,却不知是做什么生业的百姓。 “税赋?” 人影幢幢之中,这叫刘春的人紧锁眉头。 “殿下,殿下……有人轻声道:”“殿下教我们好找。” 刘春不是别人,乃是蜀王朱椿,朱椿背着手,不发一言。 刘德生道:“殿下方才·” 朱椿道:“竟是见着了那个张安世。” “此子·刘德生恨恨道:”“没有拿殿下怎么样吧?” 朱椿道:“确实很粗鲁,开口就是钱。” 刘德生道:“哎……历来祸乱国家者,都是这样无德之人,殿下……此番进京,可想好了,是否接受这左都督一职吗?” 朱椿道:“我乃宗亲子弟,自当以天下为己任。” 这刘德生与一旁的刘广进面面相觑,他们既担心,殿下这样做,等于将自己陷于极为危险的境地,因为贤王之名,实在难以被皇帝容忍。 “税赋……”刘春道:“这么多的税赋吗?” 可另一方面,他们也隐隐期盼着,这世上有一个人,可以制衡张安世那样的奸佞。 朱椿道:“走吧,我们走一走,明日进京。” 刘德生点点头,亦步亦趋。 一到傍晚的时候,栖霞却显得比白日更热闹,到处都是灯火,街上,竟还有一根根柱子,柱子上张挂着一盏盏别致的煤油灯。 朱椿至一处小巷,却突然停住了步伐。 这是一处极小的屋子,里头似乎住了不少人,这屋子甚至连一个院落都不曾有,开了门,只有可容两三人的过道,对面是别家的墙壁。 可就在这么一个黑乎乎的小屋子前。 却见一个少年,搬了破旧的小凳子,他捧着一部书,手里还捏着一根炭笔,在像草纸一般劣质的纸张上,小心翼翼的抄写。 大街上的灯火恰好照耀在了这小巷,只隐隐约约一团灯光恰好落在少年的书上,他斜着脑袋,害怕自己的脑袋遮挡了光,聚精会神。 朱椿下意识的止步,抬头,便见这少年身后的屋子,黑漆漆的。 “只要人人都缴纳税赋,还怕没有钱粮吗?” 于是心底似乎明白了什么。 悄无声息的,朱椿走到了少年身后。 随即,他道:“你这岑夫子,丹丘生,这一段抄错了,岑者,小而高的山也,是以这上头是山,而非宝盖。” 少年吓了一跳,抬头看了朱椿一眼。 少年便咋舌道:“噢,我瞧一瞧。” 细细看了课文,果然是抄错了,便忙涂改。 朱椿道:“怎不回屋。” “外头也亮堂,可以省灯油。” “你爹娘呢?” “俺爹下工未回,俺娘值的是夜班。” 第三百四十三章:贤王出击 朱棣此时的心情很复杂。 很久没见的兄弟就在自己的面前。 眼前这个兄弟,还是一如既往的给朱棣带来了某种亲情上的慰藉。 孤家寡人,是指朱棣这样的人背负着天下的责任,掌握天下的权柄,是以,不得不以君临天下,不近人情的姿态来治理天下。 可并不代表,朱棣没有人性,人性肯定是有的,就是不是臣妄谈太祖高皇帝的对错,有的成法到了如今,可能已不同了。既然如此,那么就该改玄更张。” “改玄更张?”朱棣眼眸眯起来,下意识地点头。 “卿家说的颇有道理……”朱棣深吸一口气。 “可陛下又不能改弦更张。”姚广孝道.“改玄更张,便是背弃祖宗,若如此,则陛下就失了大义。” 朱棣·“.” 姚广孝笑吟吟地道:“陛下可是靖难而有天下的。” 此言—出,朱棣脸上的横肉颤了颤。 是啊,别人可以改弦更张,唯独他不可以。 当初朱允炫那个小子,改玄更张,直接撤藩,推翻了许多太祖高皇帝的国策,朱棣被逼到了绝境,起兵靖难,打的旗号,就是皇帝身边有奸臣,而另一个旗号就是这些奸臣怂恿皇帝背弃了太祖高皇帝。 现在总不可能,他借此理由做了皇帝,又大张旗鼓地效仿朱允姣吧。 且不说面子上过不去,这等于是将自己坐天下的大义名分也都彻底的剥离了。 朱棣这种非正常继位的皇帝,最大的正统性就是视自己为太祖高皇帝的延续,他是太祖高皇帝的化身。 朱棣若有所思地道:“那如何是好?” 姚广孝微笑道:“只要威国公去弄,那就不算是背弃祖制了。” 朱棣·“.” 姚广孝道:“太平府既为京兆,陛下就该给年轻人放一放权,让他在太平府,去实施他自己的想法,办的好,陛下要鼓励,办的不好嘛……” 朱棣接口道:“朕就责罚他?” “不可责罚。”姚广孝道:“若是因为办错了一件事,就责罚,那么就不敢尽心尽力的去办事了。干这等悖逆天下读书人心愿的事,本就压力重重,办的不好,陛下可以假装这世上没有这个人,也没有太平府……即可。” 朱棣吸了口气,好家伙。 姚广孝道:“凡事不需威国公奏报,他自己敲定,即可实施。太平府可设七品及以下的官职,朝廷可不过问,七品以上,至五品,需报东宫。五品以上,则奏报陛下。除此之外,武臣之中,世袭百户,可太平府自行裁决,世袭百户以上,即世袭千户,则需奏报东宫即可。” 姚广孝想了想,继续沉吟道:“太平府府尹衙,可另造法典,太平府内,可行此法。六部和有司不得过问。太平府的钱粮……除五成上缴户部,剩余的钱粮,府尹衙可自行处置。” “陛下,如此一来,人事功考、钱粮、律令,也就都有了,有了这些,什么都可让张安世自己去折腾,办得好,陛下可从善如流,将来可以推广,若是办不好,大不了,让威国公回去乖乖地继续掌他的南镇抚司了。” 朱棣站起来,开始踱步,轻轻皱着眉头,他陷入了思索。 当初让张安世在太平府折腾,其中已有不少纵容,可现在这放权,却等于是设了一个国中之国。 他沉吟着,一时也拿不定主意。 片刻之后,他抬头,带着几分顾虑道:“只怕朕这旨意出来,天下要哗然。” 姚广孝微笑道:“如果只是如此,当然要天下哗然。可如果……—碗水端平呢?” 朱棣一愣,忍不住道:“什么意思?” 姚广孝道.“臣查到,有一御史,竟暗中给栖霞寺上了万两银子的香油钱,臣又查到,此人家境曾并不富裕,这银子哪里来的?这御史……必定有什么不可告人之处。” 朱棣·“.” “只要陛下恩准,臣这就让人去找这御史,威胁他,教他上一道奏疏。” 朱棣道:“上什么奏琉?” 姚广孝笑道:“当然是为宁国府鸣不平。” 朱棣·“.” 朱棣无法理解,这怎么又和宁国府扯上关系了? 姚广孝看出朱棣的狐疑,便道:“若是为太平府去争,那么必然会引发哗然,可若是有御史为宁国府说话,就说吏部尚书蹇义至宁国府,束手束脚,分明有好的对策,却碍于朝廷法度,无法实施,反而是太平府的威国公,行事不法,所以在太平府可以大刀阔斧,这对蹇公实在不公平。” 朱棣·“.” 姚广孝继续道:“如此一来,这满天下人定会认为,这个御史上奏,必定是蹇公的授意。蹇公此人,在朝中颇有人望,又是吏部尚书,人人敬之又畏之。更何况天下士人,无不希望蹇公在宁国府,能够远胜太平府。好教人知道,这圣贤书不是白读的。” 姚广孝顿了顿,才淡淡地道.“那么这份御史的奏疏,一定会得到许多大臣的支持。那么……陛下在众臣的压力之下,不得不考虑,最终,做出裁决,令宁国府、太平府,可便宜行事,各部和有司不得过问,所有律令、人事功考、钱粮,都可令他们一言而断。只怕陛下这旨意出来,非但不会满朝哗然,反而是朝野内外,人人拍手称赞呢。” 朱棣·“.” 姚广孝道.“如此,既没有令陛下背弃祖宗成法,又可检验成效,而且还得到朝野的支持,这是一箭三雕,于朝廷,于陛下都有莫大的好处。” 朱棣瞪着姚广孝:“你这是早就想好了,还是临机应变想出来的?” 姚广孝很是淡定地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其实臣这些时日,也一直都在想,怎么样解决这些问题。有些事,早有端倪,就说张安世的那些作坊,作用越来越大,自古以来,臣没听说过,对朝廷有如此贡献之人,还可视他们为匠,对他们忽视的,这样的事,一旦时间久了,必然是要出事的。” 朱棣想到了什么,于是道:“所以这御史,你早就物色好了?” 姚广孝道.“陛下,这是因缘际会,是善缘。所谓有因,才会有此果……” 朱棣道:“这御史名望如何?” “声名卓着,颇有人望。” 朱棣颌首.“可以要挟他吗?” 姚广孝道.“臣若出马,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必欣然上奏。” 朱棣哭笑不得,转而看向了金忠:“金卿为何一直不言?” 金忠苦笑道:“臣对缘分之事,不甚懂。” 这话,就很有意思了! 朱棣·“.” 他—时也不知道该表达点什么好! 金忠想了想道:“臣觉得……可以一试。” 朱棣便点头道:“此事,姚师傅去安排,记住,要做得干净。” 姚广孝道.“是。” 说完正事,君臣也没有心思闲聊了,姚广孝二人便告辞而出。 金忠徐步走着,显得闷闷不乐。 姚广孝便道:“金施主,你这又是怎么了?” 金忠苦笑道:“我在想,那御史何时得罪了你。” 姚广孝眼一瞪,愤恨难平地道:“他宁去栖霞寺施舍,也不来鸡鸣寺。” 金忠道:“姚和尚认为真有这样的必要吗?” “此等御史,沽名钓誉……” “不。”金忠摇头道:“我说的不是这个,而是……在我大明的京畿,设两个国中之国……” 姚广孝倒是收起了脸上的愤怒,叹口气道:“历朝历代,食古不化,必受其害。靖难的过程之中,若是陛下但凡不知变通,何来今日?贫僧最欣赏陛下的一点就在于,他脾气虽是倔强好胜,可一旦他认准了好用的东西,就定会顺势而为,绝不会被所谓的礼法所禁个。” “唯有这样的人,才可成就大功业。今日的情况,也是如此,只要能达成目的,那么任何手段,只要不伤天害理,都可以用。即便有一日,证明是错的,以陛下之能,也可反手将事情拉回原来的轨道。” 金忠认真地看了姚广孝一眼,道:“我明白了。” 二人走到了宫门外,便也互相告别。 姚广孝的办事效率很高。 到了次日,便有都察院御史陈昆上奏,为宁国府蹇义鸣不平。 此奏—出,立即引起了满朝的警觉。 好端端的,如此上这一道奏疏,这显然不是空穴来风,必定是蹇公在太平府遭遇到了某些为难的事,只是有些事,蹇公不便说,那么自然是暗示某御史上奏。 宁国府的动向,一向是牵动人心,主要还是太平府那边张安世办的事太不像话了。 现在是同仇敌汽,这朝中十之八九的大臣,无一不是支持蹇公,希望借蹇公之手,彻底戳破太平府的所谓‘神话’。 这一道奏疏送上之后,文渊阁却不好处理,拟票的时候,也只是请陛下裁决。 朱棣得了这份奏琉,不喜,直接留中。 留中的意思是,朕不愿管,也不想管,关朕屁事,关你屁事。 可这不留中倒还罢了,一留中,反而加深了百官的焦虑。 很明显的是,蹇公遇到了一些施政上的困难,需要朝廷解绑,蹇公要办的事,必是仁政,这仁政不能实施,这还如何力压太平府? 于是,有人急了。 次日,于是数十份奏疏,便犹如雪花一般,飘入了文渊阁。 而后,皇帝下旨,命廷议讨论。 讨论的结果倒是很顺利。 大家都知道,张安世这个家伙,是不讲规矩的,他不按规矩来办事,可蹇公却是君子,君子行事,光明磊落,如此一来,君子必要吃小人的亏。 而要解决,就必须得让君子可以办事,也敢去办事。 在这—面倒的态度之下。 最终,一封超出了所有人原先想要讨价还你的大臣们所料想的旨意,终于横空出世。 这份旨意一出,几乎让人觉得,这是朝廷要在南直隶设立两个藩国。 不,某种程度而言,藩国还需按朝廷的律令行事,而宁国府和太平府,却显然在律令层面,也可自行其是了。 就这,居然还是满朝文武一面倒支持的结果。 朱棣显然更像是一个被大臣们所胁迫的角色,他先是留中,而后迫不得已地廷议,最后却是选择了妥协。 这一下子,莫说是胡广看不懂,连杨荣也看不懂了。 胡广倒是挺兴奋的,对杨荣道:“杨公,我看……蹇公是要准备大刀阔斧,要有大作为了。” 杨荣·“.” 看着杨荣抿唇不语,胡广奇怪道:“杨公为何不言?” 杨荣道:“蹇公历来认为祖宗成法,只要实施得宜即可,怎的突然有此动作?这一下,老夫有些看不懂了。” 胡广显得很高兴,捋须道:“君子行事,要先有大义的名分嘛。正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也。” 杨荣·“.” 宁国府府衙。 蹇义至此,已有数月。 这数月之间,他倒是十分关心宁国府的情况,开始清理当地的诉讼,从前在此积压的数百件积案,几乎都被他在短短一个月时间内清理掉。 一下子,人人都称蹇义为青天,士民百姓,深受鼓舞。 不少的士绅,纷纷建言献策,也愿慷慨解囊,愿意资助官府修缮学舍。 不得不说,蹇义这个吏部尚书,面子还是很大的。 据说不少读书人都蜂拥而至,还有许多举人,都希望能够成为蹇义的入幕之宾。 整个宁国府,虽是区区一个府,可此时可谓是群英荟萃,相比于朝廷百官的格局可能不如,可放眼天下,此地几乎可谓是人才济济。 蹇义行事,有板有眼,每日从早到晚,都不肯解怠。 可就在此时,有人兴冲冲而来,带着喜意道:“恩府,恩府……大喜,大喜啊……55。” 来人乃是蹇义的一个幕友,其实较真地论起来,此人算是蹇义的一个门生,中过举人的功名,叫吴欢。 照理,举人是可以入仕的,只要你愿意,就可以去吏部选官,而明初的时候进士不多,就算是举人,也算是人中龙凤,不似到了明朝中后期,举人都如狗的情况。 可许多举人却都不愿意去选官,而是希望等到下一次科举继续去考进士。 在他们看来,举人选官,本就落入了下乘,是不得已而为之的道路。 这吴欢得知自己的宗师在这宁国府,立即和一群读书人一道,兴冲冲地来此,随即成为了蹇义的入幕之宾。 蹇义此时正喝着茶,听闻了吴欢的声音,眼带温和,面上含笑道.“怎么,今日怎的如此孟浪?” 吴欢喜笑颜开地道:“恩府先看这邸报。” 说着,便将邸报送上。 蹇义—看,大吃一惊,禁不住讶异地道.“呀,朝廷……怎的……” 吴欢意味深长地看了蹇义一眼,恩府果然行事周密,那一边让御史上奏,请陛下授予全权,这边结果出来,却依旧好像与此事没有瓜葛的样子。 这一点,他真得要好好学,将来做了官,用得上。 于是吴欢乐呵呵地道:“恩府,现在好了,恩府正好可在宁国府施展拳脚。” 蹇义却是皱起了眉,他确实有点懵了,可细细思量,似乎事情并不坏。 他沉吟道.“事已至此,也只好接受陛下的旨意了。施展拳脚……嗯……推行善政和仁政,乃当务之急,老夫对宁国府的情况,也差不多摸清楚了,只是如何实施仁政,却还需斟酌。” 吴欢自信满满地道:“我看恩府—定已经戌竹在胸了。” 看着吴欢一脸敬仰地看着自己。 蹇义略一沉吟,便道:“当请宁国府上下士绅和耆老们一起来商议。” 吴欢眼睛一亮,随即便振奋地道:“妙啊,妙不可言,恩府这—手,实是高明,这叫广开言路,如此,这宁国府岂有不兴之理。学生这就去请诸乡贤与耆老。” 蹇义微笑,颌首。 而在另一头的栖霞,张安世跟其他人的反应,似乎有点不一样。 他连续看了好几遍的圣旨,还是觉得有些不放心。 然后专门请了高祥来,让他看过了一遍,便皱着眉道:“这里头,是字面上的意思吗?” 高祥想了一下,便道:“圣旨很清晰,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张安世挠挠头:“见了鬼,怎么可能天上掉馅饼?我啥都没干呢,陛下就给咱们太平府瞌睡送来了枕头。这陛下莫不是我肚里的蛔虫吧!” 高祥连忙道:“公爷慎言。” 张安世便顿时惊觉起来的样子,立即道.“噢,噢,是我不对,哎……我这个人心直口快。” 高祥却喜欢这种感觉,张安世在他的面前,什么瞎话都敢乱说。 这是什么?这就是信任啊! 虽然每到张安世胡言乱语的时候,他都要很认真地纠正他,可纠正归纠正,心里还是觉得很自在的。 张安世此时却是一脸不确定地道.“这里面会不会有陷阱?” 高祥认真地道:“应该不会,下官看过两遍了,就是这个意思。” 张安世便道:“可是我听说,这是大臣们廷议的结果,不是我对百官有什么意见,只是觉得他们一向见不得我好。怎么会……对我这样好?” 他的顾虑是有缘由的,多点警惕也不是坏事。 高祥想了想道:“我听外头的传言,好像这与蹇公有关。” “蹇义?”张安世若有所思地道:“这可能说得通。怎么,他在宁国府,莫非要干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这……就不得而知了。”高祥道.“公爷若要知道,让南北镇抚司打探一下就知道。” 张安世冷哼了一声道:“我才不稀罕打探他,而且……锦衣卫有规矩,尽力不去打探朝中的动向,对外……只对外的。” 张安世笑嘻嘻的说着,随即打起了精神:“可无论如何,有了这份旨意,优势在我,咱们终于可以干更多的事了。” 顿了顿,他乐呵呵地道:“我—早就说,陛下圣明。你看,这份旨意就是明证。现如今我等沐浴皇恩,又得如此信重,还有什么可说的?自当粉身碎骨,竭力报效!还愣着干什么,事不延迟,赶紧召集人,准备干事!” 高祥也抖擞起精神,忙道:“是。” 求点月票吧,呜呜呜,码字不容易,最近风湿犯了,手脖子痛。 第三百四十四章:杀人还要诛心 这都督府内外,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不可置信的看向朱椿。 朱椿却依旧是澹定从容之状,举手投足之间,依旧还有文雅的气息。 大家以为自己听错了。 那应天府尹邓文达笑了笑,道:“殿下……殿下……方才说什么?” “清查隐田与隐户!”朱椿干脆利落的回答。 邓文达:“……” 这一下子,许多人开始慌了。 这人……他神经病啊。 混杂在人群之中,那李时勉本是兴高采烈,如沐春风。 当然也有不少人吹捧他的,这些日子,他可谓是声名鹊起。 谁不知道……若不是他敢为天下先,走了这一步蜀王进京的棋,只怕新政的事……就要愈演愈烈了。 可现在…… 李时勉只觉得有些头晕目眩。 “殿下……不……不可啊……” 蜀王朱椿道:“如何不可。” 他看向的乃是镇江知府陈涵。 陈涵忙不迭道:“这……这会引来乱子的,而且……这般的滋扰民间,百姓……百姓们……” 蜀王朱椿平静道:“清丈隐田和隐户,与滋扰民间何干?” “这……祖宗之法……” “太祖高皇帝……若是得知有人隐匿田产和户口,不向官府和朝廷缴纳钱粮,此等人……必诛之!” “殿下……若如此,只怕殿下要令宇内失望。” 蜀王朱椿道:“缴纳税赋,乃应有之义,何来失望?” “可是天下初定,应该……安养生息,无论是圣君还是贤臣,都应垂拱而治……” 蜀王朱椿道:“即便是汉文帝无为而治,这无为二字,何解?无为二字出自黄老,黄老中阐言:守法而无为也。可见……即便是无为之治,也在遵守法纪的前提之下,可有人隐藏田产,不缴纳税赋,这是要做什么?这样的人……若是汉文帝在,也绝不会坐视这样的事……” “这……” 蜀王朱椿道:“这件事……非办不可,本王乃左都督,谁敢阻挠,决不轻饶!” 那应天府尹邓文达便怒道:“下官……因为……此非善政……不可为……若殿下执意如此,下官……下官……” “那你就辞官吧。”朱椿道:“不必尸位素餐了,留在应天府,也是无益,来人……教他签字画押!” 说着,竟有文吏上前,取了一张纸,那应天府尹邓文达见状,见状大惊,便见那纸上早已帮他抄录了辞官的奏请。 “胡……胡闹……”邓文达大怒,他毕竟不是寻常的知府,而是应天府府尹,是正儿八经的封疆大吏,此时他怒气冲冲,道:“殿下未免也欺人太甚了。” 朱椿立即回应:“你既不辞,看来是不要脸面了,本王本是念你年迈,也不容易,所以才让你请辞,可你既不要这脸面,那便好,本王第一个劾你,不只如此……在这都督府之下,绝没有你邓文达的位置,来人……将他请出去!” 邓文达只觉得脑子发胀。 几个文吏上前,邓文达不肯走,口里大呼:“蜀王殿下难道不怕引起天下人的愤怒吗?” “你算什么天下人。”朱椿道:“尔为官多年,有何政绩,又有什么举措,食了民脂民膏,厚颜无耻的窃据着高位,竟还敢自称天下人……此人狂妄,胆大包天……来人……押下去!” 文吏们见状,便直接拽着邓文达便走。 一般情况,上官和下官之间,哪怕有着身份的悬殊,却也未见这样的。 毕竟朱椿只是正二品的都督,而邓文达却也算是三品的府尹,都算是封疆大吏。 可偏偏……这廷推的百官们,也算是奇葩,真推了一个真佛来,这可是正儿八经的天潢贵胃,是皇室宗亲,是超品的藩王,现在人家还有了都督的大权在身,收拾一个应天府尹,却也不过是玩一样。 邓文达口里还在大呼:“我定要状告,要弹劾……” 朱椿理也不理,随即道:“哪一个是应天府少尹?” 有人怯怯的站出来。 “明日本王奏你为应天府府尹,你暂代他的职位。” 这人忙是拜下:“下官才疏学浅,实在难堪重任……” 朱椿道:“来人,将他也革了,谁是应天府府丞?” 又有一人战战兢兢出来。 朱椿道:”你代府尹之职,可否?“ “下官……也怕难堪此任。” 朱椿道:“天下最容易做的便是为官,若是连为官都不成,那么这人也就百无一用了。你既不肯,显见你与他们一样都是庸碌之辈,本王只要还任都督,便必奏请陛下,裁撤你的官职。” “我……我……我愿为殿下效力!”这府丞急了。 朱椿颔首,道:“很好,至于你的职位,本王自然会另择人来替代。现在……各府各县,务必一月之内,清丈出隐田隐户,一个月之后,本王要亲自往各府各县去核验,若发现依旧还有隐匿田亩之人,便治当地主官、左官之罪,视其为贪赃枉法之罪,且还知法犯法,需罪加一等。”这一下子……算是彻底的将所有人都打懵了。 谁也没想到,原来是引来蜀王来制衡威国公,结果……却变成了引狼入室。 众人心凉到了谷底。 此时有人大呼:“胡闹,胡闹……这是胡闹……” 有人大声惊叫。 却是在衙堂外,一个读书人模样的人大嚷大叫。 朱椿只斜看此人一眼:“这人何人,敢来咆孝?” 这人大喇喇的进来,却是一个读书人,他朝朱椿行礼,道:“学生乃应天府生员刘温,殿下……应天府上下,无人不知邓府尹乃是青天老爷,这样的好官,殿下竟要罢黜他,现在更是逼迫官吏去清丈土地,殿下……难道不怕惹出民变吗?” “你在威胁本王?”朱椿目光突然变得凌厉。 这一双眸子,此刻竟颇有几分朱棣的风采。 这人慨然道:“这哪里是威胁,这是敬告殿下,殿下……” “将他拿下!”朱椿大呼一声。 差役们听罢,要动手。 谁也没想到,蜀王朱椿竟如此的不近人情。 于是乎,有人开始吵吵嚷嚷起来:“殿下这是要做是什么?” “如此专断,这是要断我等小民生路吗?” 那李时勉更是混在人群,大呼道:“诸公,蜀王殿下必是受人蛊惑,或是受人胁迫……我等自当痛陈利害……” 朱椿面无表情,此时四处都是呼喊声,这都督府里,差役并不多,一下子竟到了及及可危的地步。 朱椿疾走至那读书人刘温面前:“这些是你的同谋吗?” 刘温道:“请殿下以天下人之心为心,切切不可使我等草民……” 朱椿突然拔出腰间的长剑。 藩王配剑,大多只是装饰。 可即便是装饰之物,此剑却也是锋利无比,削铁如泥。 朱椿一剑,不等这刘温说罢,便已直刺他的下肋。 刘温大惊,口里惨叫一声,而后口里喷血而出。 肋下长剑抽出,那血也喷溅而出,骤然之间,洒了朱椿一身。 朱椿厉声大喝:“尔既称草民,便该知道……威胁本王的后果,隐藏田亩,已是大罪,尔一草民,也敢妄议官府追究隐田之事!” 说罢,提着血剑踱了两步,目光扫视,众人大惊,原来还疾呼的人,一个个瞠目结舌,此刻竟一下子安静下来。 朱椿肃容道:“还有谁为隐匿田地者张目,大可站出来。” “……” 朱椿回到了桉牍之后,将血剑拍在桉牍上:“再有,官员犯禁,立即革职拿办,该县和该府的下官以及下吏顶替,今日起……清查不了的,或不肯清查的,本王接受你们的请辞,可要是将来有人阳奉阴违或是办事不利,这左都督府治下,有的是人可以取代,本王也绝不姑息养奸!” 府衙之内,只剩下有人瑟瑟发抖,瞠目结舌,还有人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滚,想要呕吐。 却也有不少文吏……个个眼里掠过了一丝喜色。 是的……这应天府上下,自然有无数人痛恨太平府。 可是……却不得不承认,这些一向被官员们视为贱吏,平日里维持着府衙和县衙运转的群体,却不无对太平府羡慕。 当初的时候,太平府和应天府的文吏,如今早已有了天壤之别。想当初,有时一些公文和公务需要两府的文吏进行交割和接洽,那时大家都是文吏,在百姓眼里,倒还算是一个不错的生业,可在官员眼里,却是狗都不如,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可如今呢,不知多少曾经相熟的文吏,如今早已翻身,甚至还有人为官,听闻最高的……现在竟已做到了知府同知的高位。 这绝对是这些刀笔吏们想都不敢去想象的,双方的差距,已是人与狗之间的区别了。 可以说……哪怕是官员们一个个悠闲的喝着茶,口里破口大骂着太平府,而刀笔吏们一个个谨言慎行,不敢表露任何立场。 可在整个直隶,听闻右都督府管辖的竟不是本府本县之后,谁不是躲在没人处捶胸跌足,一个个恨不得要跳脚。 而如今…… 文吏们见到那被赶出去的应天府尹。 再看地上那已死透了的读书人。 这时……他们意识到,这位殿下推行新政的决心了。 有这样的决心,又是一位大名鼎鼎的藩王,世上还有他不能办成的事。 这事……妥了。 朱椿也意味深长的,观察了身边几个文吏极力想要掩盖自己笑容的模样。 他收回了眼神,已是智珠在握的样子。 他没有擦拭血迹,直接将自己的宝剑回鞘。 自己的目的……达成了。 在这些时日的走访之中,他已大抵明白治下各府的情况。 对于新政的态度,诉求各有不同。 不少官员是不愿意的,可是刀笔吏们却是极力赞同,士绅和乡贤们反对的很厉害,可商贾和农户却是日夜期盼。 除此之外,各府的巡检,态度不一,当然,支持的多一些。 而他要做的,就是宣誓自己推行新政的决心,让那些对新政抱有极大期望的人明白自己的态度。 那么……将来许多事,就可水到渠成了。 至于这些官员的报复,又或者是士绅和乡贤们的反对。 这和他有什么关系?他乃堂堂蜀王,陛下见了自己也要喊自己一句兄弟,太子见了自己也要行礼叫一声皇叔。 至于这些所谓的官员和乡贤,他们是什么东西? 所以……这被杀的读书人,还有那倒霉的府尹,不过是他的道具而已。 哎……自当初蜀地的西番蛮人作乱,烧黑崖关,且寇掠不止。自己随当初的大将军蓝玉出征弹压之后,自己已有十年不曾杀人了,这剑术,终究还是生疏了。 他心里唏嘘一番,握剑而去。 “……” 整个都督府里头,依旧还是死一般的沉默。 而在都督府外头,却已是炸开了锅,无数人哀嚎,有人捶胸跌足。 这是请来了一个瘟神啊。 还是那种来了就送不走的那种。 而蜀王朱椿,却似乎并不在乎外头的嘈杂呼喊。 他回到了都督府的廨舍。 在这里,已得知了消息的刘德生二人已是大惊失色。 他们无法想象,殿下会做这样的事。 在他们的印象之中,殿下是连鸡也不肯杀的人。 他们对蜀王的评价是:本性孝友慈祥,博综典籍,容止都雅,读书好善,近儒生,能文章。 可现在…… 一身是血的蜀王朱椿回到了小厅。 二人吓了一跳。 朱椿微笑道:“没有吓坏两位先生吧,若是令二位先生受惊,那么本王罪该万死。” “这……这……殿下您……您这是要做什么?”刘德生道。 朱椿道:“哎……一言难尽,本王自知,两位先生一定不认同本王的做法,本王……既承担了都督之职,那么就要承担这样的大任,两位先生……此番陪本王来京,一路辛苦,你们都是饱读诗书的高士,这京城波云诡谲,乃是非之地,还是请两位先生,回蜀中去吧。” 刘德生二人对视一眼,心中骇然。 朱椿笑了笑道:“哎……若是本王也可做两位先生一般,做闲云野鹤便好了。只可惜……本王生来虽得富贵,可这富贵不是平白来的,无论如何,这些年,得两位先生赐教,本王受益匪浅,今日……” 朱椿起身,朝他们深深一揖:“他日本王功成,再回蜀中,还要请教。” 刘德生二人手足无措。 其实这刘德生,本想劝说几句。 可见朱椿一身血腥,终究长叹一口气,道:“哎……罢罢罢……殿下,还请珍重。” “后会有期。” 刘德生二人作揖还礼:“愿殿下时常铭记圣人之言。” “时刻铭记,绝不敢忘。”朱椿正色道。 刘德生:“……” 目送二人离开,都督府已给二人准备好了车马和盘缠,这二人再没说什么,他们只想远离这是非之地。 等二人走了,朱椿长叹一声,突然道:“明日……让人去右都督府,本王听闻,右都督府做了一些什么表格和数据,整个直隶各府的钱粮和入学学童等等的数目都有,抄录一份来,本王要悬挂在都督府大堂,这都督府上上下下,都要多看,知耻而后勇,左都督府所治的,都是富庶之地,除此之外,各府各县,都要选年轻精干的官吏,往太平府,这事……本王会去找太平府府尹接洽,最好想办法,让右都督府,选派一些官吏来。” 一旁的文吏,连忙记下。 朱椿抬头,看着这文吏道:“你愿意去太平府学习数月吗?” “这……”文吏满脸惊喜,不敢置信的样子,立即拜下:“愿……愿意……” 朱椿微笑:“嗯……看来……本王没看错。” 这文吏一头雾水,没看错?没看错自己吗?可自己区区一个小吏,殿下这样尊贵,怎么可能格外关注自己,殿下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问呢。 那么……他没看错什么? ………… “不得了,不得了……”高祥疯了一般,朝着右都督府那边撒丫子狂奔。 这绝对不是高祥这样的老官油子的风格。 他干什么事都显得沉稳,绝不会干这样的无聊的事。 可现在,高祥气喘吁吁的找到了张安世,气喘吁吁,似乎渴极了,伸着舌头,不等张安世询问:“出大事,出大事啦。” 张安世道:“什么事,吓我一跳。” “应天府……应天府……都闹开了,你知道不知道……那蜀王殿下……今日回到应天府,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清查隐田和隐户……” 张安世:“……” “还有呢,有人反对,都督,你想想看,那应天府可是读书人最多的地方,更不知多少士绅和乡贤,都在应天府置了寓所,偶尔在应天府寓居,所以……一听这个,闹的不可开交,那蜀王殿下,居然直接仗剑,杀了一个读书人……哎呀……都督,你是没见那是什么光景,整个应天府都炸了锅,听说大街上,都有不少读书人嚎啕大哭……一时之间……乱的一塌湖涂。” 张安世:“……” “都督,你咋了,你吱一声。” 张安世道:“没想到……这蜀王比我还激进。” “是啊,这真没有想到,现在……应天府闹疯了,若不是职责在身,下官还真想亲去看看,我还听说……有人相约投河呢。” 张安世其实是预料……蜀王朱椿未必会站在自己对立面的。 这也是当初,张安世恳请皇帝索性召蜀王入京的原因。 因为很简单,四书五经,包括了所有儒家圣人,都不曾说过……读书人高人一等,可以不承担税赋,可以拥有什么特权…… 之所以许多人将这些东西,和圣人以及四书五经捆绑在一起,只不过张安世拿刀去砍读书人,从他们身上放血,结果这些人……只好搬出圣人,然后用各种奇怪的理论,来还击罢了。 可作为蜀王的朱椿,怎么可能和读书人同一利益立场,他读的圣贤书,学的是治国平天下的道理。 何况朱椿这个人,大家确实没有捧错人,这人还真颇为贤明,一个贤明的人……怎么可能会脑子湖涂。 只能说,那朝中百官们,不但拿那些话术不但湖弄别人,竟还拿这话术来湖弄了自己,以至于……把蜀王朱椿请了来,因为可以当做自己的保护神。 张安世不禁为他们默哀。 不过……张安世还是没想到,朱椿竟做的这样的绝。 他愣愣的一言不发。 高祥却是喜滋滋的捏着自己的长须,还想说什么。 却见张安世一拍大腿:“哎呀……我差点忘了,糟了,糟了。” 高祥吓了一跳,连忙道:“都督……咋了,忘了什么事?” 张安世急了眼睛,道:“快,快……张贴告示,给我……给我让学正、训导们去应天府,那里读书人最多,趁着这个时候,咱们赶紧收留一点伤心的读书人。” 高祥:“……” 张安世道:“还愣着干什么,咱们现在最缺的,就是识字率。” 高祥道:“这样不好吧,就怕……学正和训导们去……那些读书人……无处发泄,滋生什么冲突,就怕有去无回。” 张安世道:“不怕,可以教陈礼安排一些人,放心,他们死不了的。” 却在此时,有宦官匆匆而来:“威国公,陛下有请。” 张安世:“……” ………… 朱棣一脸懵逼的,把东厂送上来的奏报看了一遍又一遍。 口里不停且反复的叫骂着:“入他娘……入他娘……” 亦失哈不知这一次入的是谁,反正他也不敢问。 “两个读书人当真投河死了?” “是,起初以为是玩笑,可后来……捞到了尸首……” 朱棣道:“张安世,张安世呢,怎么还没到。这家伙……看来……还真是神机妙算,真给他算对了。” 亦失哈干笑道:“奴婢已教人去请了,陛下……这儿有一些距离……” 朱棣颔首,然后继续不可置信的低头看着奏报,口里还车轱辘似的骂着:“入他娘,入他娘……” ………… 第二章送到,明天争取更早一点,抱歉,码字速度有限。 第三百四十五章:宜将剩勇追穷寇 形式变化得太快。 让朱棣猝不及防。 所以他只能用他的习惯用语来表达他的震惊。 终于……张安世到了。 张安世先朝朱棣行了个礼。 朱棣道:“消息,你知道了吧?怎么,你有什么看法?” 张安世很直接地道:”臣很震惊。” 朱棣本也想说一句,朕也一样。 可细细一想,不对劲啊,朕是问他看法。 于是话到嘴边顿时,转而道:“你以为如何?” 张安世认真地想了想道:“当即罢黜几个官员,强杀读书人……臣觉得………觉得……蜀王殿下,会不会太偏激了一些?” 这话竟像愉悦了朱棣,朱棣大笑道:“不愧是太祖高皇帝之后!怎么,连你也吓着了?” 张安世苦笑,他推行新政,如果是说开窗,那么这位蜀王殿下就更狠了,直接把屋顶都掀了。 好嘛,不新政就往死里弄! 这才第一天呢,就直接杀人了,以后能干出什么来,只有天知道了。 顿了顿,他咳嗽一声道:“不过,蜀王殿下这样做,也不是没有道理,左都督府治下诸府,聚集了天下不少的读书人,应天、苏州、松江等地,士绅的力量也最是顽固,若是不动用强力,怕也难有作为。” 朱棣背着手,踱了几步,凝神沉思了一会,便道:“所以才需蜀王这样披荆斩棘。朕的这个兄弟……向来温文尔雅,朕也没想到他竟有这一面,当初……蓝玉与他一起弹压西蛮的时候,他还上书,应该以招抚为主,不必滥杀呢。“ “此一时彼一时也。”张安世道:“弹压西蛮,本质上,其实就是有人不满,诛杀了他们的首恶,对寻常的蛮子进行招抚和赎买,他们但凡日子能过下去,哪怕对朝廷还有成见,却也不敢闹事了。过了十年二十年,他们渐渐习惯,最终也就成了我大明子民。” 张安世顿了顿,接着道:“可是……这新政不一样,新政所针对的,是那些利益受到巨大损失的人。那些土地,在他们眼里,这可是祖传下来,是他们的命根子。谁要是敢动分毫这样的利益,他们都是要拼命的。” 说着,他一脸认真之色,道:“陛下,朝廷只要但凡动了新政的念想,那么……就必然是势同水火的地步,彼此之间,已经没有什么客气可讲了。说到底……是蜀王殿下自知招抚无用,若是赎买,也满足不了他们的胃口。那么就索性……” 朱棣颔首:“你这样一分析,倒是很有道理,看来朕的这兄弟,确实很贤,他有他的智慧。” 张安世却是叹息了一声道:“就是莽了一些,臣觉得不必做的这样难看,就像臣……便是徐徐图之,慢刀子割肉,蜀王殿下的手段,只怕吓坏了不少人。” 朱棣倒是开怀笑道:“这样就害怕了?那要是太祖高皇帝在的时候,你不是要肝胆俱裂了?” “啊……”张安世一时无词。 这问题,似乎他怎么答,都是尴尬啊! 此时,正好有宦官匆匆进来道:“禀陛下,蜀王殿下有急奏。” 朱棣显得兴致勃勃,道:“取来朕看。” 于是一份洋洋洒洒上万言的奏疏,送到朱棣的面前。 朱棣认得是蜀王的笔迹。 要知道,一般的藩王上奏,都是让自己的长史或者是刀笔吏来代笔,口述自己的意思,让人润色。 可这位蜀王殿下,实在太有才了,可谓是满腹经纶,所有的奏疏以及诏令,都是自己亲笔,不肯让人代劳。 朱棣看过之后,先是深吸一口气,而后默然地点了点奏疏,朝张安世看一眼。 一直默默地站在一旁的亦失哈会意,连忙将奏疏交给张安世看。 张安世大抵看过,也大致地明白了什么意思。 这里头……其实是一份冗长的关于左都督府治下官吏的调动。 其中请求罢黜的官员二十七人,递补的官员层层填补空缺,不只如此,还请求新增官吏四十九。 当然,这只是小儿科,接下来,便是大刀阔斧。 要在应天府,设文吏学堂,所有表现良好的文吏,都将入应天府培训,讲授的乃是为官之道,以及各种律令等等…… 又恳请朱棣,替换各路巡检司巡检,所有的武臣,尽力不可让本地的巡检来负责,其中巡检以及各县的县尉,由蜀王的蜀王卫队,调拨亲信之人。 若说前者,几乎是不需要犹豫的,而后者,其实有些犯忌讳。 县尉管理地方治安,而巡检虽然也有治安的责任,可实际上,却往往还担负一些剿贼一样的任务,带有一点军事的属性。 虽说这点人员调动,对于宫中的勇士营,栖霞的模范营,还有各路禁卫,以及亲军东厂锦衣卫而言,不值一题。 可毕竟一旦让蜀王插手这些,就等同于让蜀王也掌握一定的军事了。 哪怕是可有可无,却也颇有敏感性。 朱棣倒是不气,反而笑了笑道:“朕的这兄弟,还真是胆大啊!” 张安世道:“蜀王殿下……看来是打算破釜沉舟了。” 朱棣看他一眼,道:“你以为如何?” 张安世道:“臣在实际的清丈过程中,往往都会遭受地方的阻挠,不过幸好,臣当时行的乃是军法,所以直接可以调动模范营和锦衣卫弹压。” 张安世一脸深有体会地接着道:“显然蜀王也明白,单单派出一些文吏去清丈土地,稽查隐田的情况,是万万不成的,可若动用本地的县尉和巡检,这些人往往和本地的纠葛太深,调动其他的人马呢,他又不能熟悉掌握,所以才希望动用蜀王卫的人,臣倒觉得……这没什么不妥,此等事,非如此不可。” 朱棣点头,显然也是认同,便道:“既如此,那么……就命他调一千蜀王卫官校进京,调拨什么人,他自己来选,县尉、巡检等官,他来决定。” 朱棣顿了顿,又道:“这点人,够不够?” 张安世道:“应该够了,即便不够,臣这边锦衣卫,也可协助。” 朱棣点头,他不是个做事喜欢拖泥带水之人,于是随即就看向亦失哈道:“去下旨,立即就下。” 亦失哈点头,连忙去忙活了。 朱棣便又看着张安世道:“朕现在高枕无忧了,唯一担忧的,就是他性子太急了点,可别激起民变才好。” 这倒是值得担忧的,于是张安世道:“是啊,突然如此,而且还如此雷厉风行,必然引起各府不满,这个地方,文风鼎盛,文风鼎盛,顽固之人也就更多,一旦民怨四起,可就糟了。” 朱棣挑了挑眉,似乎想到了什么,神色肃然起来,道:“是吗?难道还有人敢反?” 张安世便道:“这可说不好,就算不反,也会滋生许多的事端出来。” 朱棣若有所思。 张安世接着道:“不过……臣倒有一点小主意,倒是可以解决眼下的问题。” 朱棣看向张安世:“嗯?” 张安世笑呵呵地抽出了一份奏疏,道:“陛下……这是臣的奏疏……请陛下过目。” 朱棣深深看了张安世一眼,他心里不禁疑惑,这张安世……又在搞什么名堂? 等朱棣细细看过了奏疏,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继续深看张安世:“可行?” 张安世信心满满的样子,道:“据臣多年的经验……应该可行。” 朱棣听罢,倒没有啰嗦,直接吐出了一个字:“准。” 君臣二人又聊了一会,张安世便告辞而出,心情颇为愉悦。 现如今,他不再是单打独斗了。 这头刚出了宫,随扈的校尉便立即上前,一脸兴奋地道:“应天府闹成了一锅粥,可不得了,不得了了。” 张安世露出一丝别具深意的微笑道:“闹吧,闹吧,你拿人家的地,抢人家的钱,还不准人家闹一闹吗?走,打道回府。” ………… 很快,一份旨意便到了左都督府。 蜀王朱椿,接到了旨意,他的皇帝皇兄恩准他的奏疏,并没有让蜀王朱椿觉得奇怪。 因此,他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故意……将这旨意摊开放在了自己的桉牍上,接着便去廨舍歇息去了。 当负责管理文牍的司吏,去收拾朱椿桉牍的时候,看着那摊开的旨意,脸上顿时僵住,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而后很快,这都督府内,便传出一个爆炸的消息。 不久,何止是这都督府,便是应天府,还有现在离的最近的上元县内,这消息都在纷纷传开。 马上文吏学习班要开了。 不只有一批人要去栖霞学习,这边也要开班,听闻蜀王殿下会亲自来做这总教习,教授的是……为官之道还有律令……… 而且……据闻……许多人要裁撤。 这一次的调动可能很大,至少关系到上百个官员的裁撤和任免。 而陛下已经恩准,任蜀王殿下自裁之。 自裁不是自杀的意思,是自己拿主意。 这一下子…… 各府各县,都疯了一样。 各县的官员还在左右为难,拿捏不定主意的时候,下头的文吏和差役们却已开始摩拳擦掌,清丈土地了。 要知道,大明的地方官府体系里,所谓铁打的吏、流水的官。 这官员又都是科举出身,根本没有多少实际的经验,很多人对治理可谓是一窍不通。 就算是有兴趣的,也只对诉讼有兴趣,因为诉讼能成全一个青天大老爷的美名。若是再肯多管一点事的,就是修河和县学了,因为这两样,都有政绩。 至于绝大多数的事,官员们不知道该怎么管,其实也懒得去管。 这其实也和读书人不愿牵涉过多俗务有关,在清流眼里,地方官乃是俗官,不甚瞧得起。 可在地方官的眼里,他们也有自己的一套鄙视链,那些真正具体处理繁杂事务的文吏,也就成了他们鄙视的对象。 现如今……地方官们既不甘心去清丈土地,可又担心乌纱帽不保,可这些刀笔吏们却不一样,他们太积极了,一个个就盼着命令一下,显一显身手。 甚至……他们现在压根不在乎所谓的油水,尤其是那些刀笔吏,他们可是读过书的,读过书的人,却为吏,本身就处于一种矛盾之中,现如今……机会来了。 各县和各府的差役,也在彼此相互传递着消息,现在太平府那边的情况,就是榜样,而现在陛下下旨支持,蜀王殿下,不惜当堂杀人,态度也十分明显了。 如今算是拨云见日,时局和势头若是再看不明白,那就真的愚笨如猪了。 甚至可能,将来……大量的官吏空缺,就给了不少翻身的希望,而且清丈土地之后,若是也实行太平府一般的吏法,哪怕将来自己不为官,可好歹,也是正儿八经的正式编制了,这和从前可是天囊之别。 “殿下……” 这时,在廨舍里,蜀王正独自一人慢条斯理地用着饭菜。 一个司吏匆匆而来,行礼。 蜀王朱椿,神色不变,一面举着快子,一面道:“嗯?” 司吏道:“学生……听闻……应天府判官刘俭,对新政大为不满,他授意上元县县令……说不必急着清丈……” 朱椿这才放下了快子,抬头看着司吏:“消息确实吗?” 这司吏道:“是府吏李文,还有上元县吏司吏王衡二人奏来的,消息确切,刘判官……与本地士绅,关系匪浅……殿下……要清丈土地之后,他的府上,立即便车马如龙,不少本地的士绅,都去寻他说项……” 朱椿笑了笑,却对这个判官的事,显得没什么兴趣。 而是朝着一旁的文吏道:“取笔墨来。” 文吏便连忙给取了笔墨来。 朱椿一脸的老神在在,当着司吏的面,道:“你方才说,府吏叫李什么?” “李文……” 朱椿又道:“还有一个呢?” 司吏不明所以,却还是乖乖地道:“还有一个是上元县的司吏王衡。” 朱椿一笔一划,将这二人名字记下,接着道:“你叫邓成朴,是吗?” 这司吏就更不解了,迟疑地道:“学生……学生……学生……正是……” 朱椿也将他的名字记下,随即将这纸交给文吏,便道:“这个……夹在本王今日的日志之中。” 文吏接过,忙是去了。 朱椿此时则是朝司吏道:“来……坐下,吃过饭了吗?” “啊……不敢,不敢,吃过了。” 朱椿也没有勉强,便道:“这个判官……本王略有耳闻,府里和县里的情况,本王也略知一些,不过他竟胆敢与人合谋,这性质就不一样了,不过这也无妨……区区一个判官而已,你去吧,本王会处置的。” 这司吏便欢天喜地的去了。 可刚走出小厅,便听里头的朱椿突然对身边的随扈吩咐道:“判官刘俭作乱,罪无可赦,立即去捉拿,不要让他跑了。” 接着便听到随扈显得犹豫的声音道:“作乱……殿下,作乱的话……该是厂卫……” 朱椿的声音冷了几分,道:“这样说来,本王还定不了作乱罪了?” “若是贪赃枉法,下文就可让照磨所捉拿。” 朱椿的声音道:“嗯,本王写一道手令,让照磨所立即去查办,抄一抄他的家,看看是否有贪赃枉法之举,要快,不可走漏了风声。” 随扈道:“若是没搜抄到呢?” “搜抄不到,那就是他的运气了。” “喏。” 没多久,便有人疾步出来,比这司吏走得还快,直接从他身后快步擦身而过。 这司吏咋舌,而后,心情也愉快起来。 官吏之间,至少在这儿,是不存在所谓的感情的,甚至连附庸都不算。 因为官过于高贵,而吏过于卑贱的缘故,所以……这吏在上官眼里,牛马都不如。 因而文吏们争相出卖自己的上官,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 而且……这位蜀王殿下还特意记下了他们的名字,这令这司吏更觉得清爽。 看来,无论是去太平府,还是在应天府的学习班,他和另外两位仁兄,都可能有一席之地了。 他的前途,在此一举啊! 于是他愉快地回到自己的公房,此时天色已是黑了。 可同公房的十几个文吏,却一个个挑灯在誊写着公文,或是查验着入档的文牍,还有人搜集着各府县送来的公文,进行挑拣,一派繁忙的景象。 这在以往,是前所未有的,即便是偶尔有人夜里还在,也大多都人浮于事,大家混日子。 可现在即便是那些老吏,竟也一下子精神了许多,他们年纪大了,机会不多,就靠这一次清丈田亩了。 有人拿着簿子,寻到了这司吏,道:“邓司吏,各县清丈的情况,送来了,依旧还有不少县,显得敷衍,你瞧这……这松江府华亭县,到现在还没有动作,所有都督府下的公文,他们都压在手里。” “再督促一次,若是再不回应,立即上报。”邓司吏道:“还有,让人去询问当地的各房的司吏实际情况,可以不必发公文……华亭县……” 他想了想,随即道:“华亭县户房的司吏,可还是那位叫周成的吗?” 这时,吏房里一个文吏道:“对,还是那个周成。” “下书去问他,让他奏报实际的情况,不必走公文,写一张条子去。”邓司吏道:“若只是缓慢,倒还罢了,可若是阳奉阴违,这事可就不小!” 顿了一下,邓司吏又道:“告诉这周成,他为吏多年,心里要有数,若是为人遮掩什么,到时候,连他自己也牵扯进去,可就不值当了。” “好,学生来修书。” 邓司吏想了想道:“不必,我来修书吧。” 说罢,便回到自己的桉牍,提笔书写起来。 …… 张安世这头才回到了都督府,高祥就来了。 高祥当面向张安世递出了一个簿子,便道:“这是去岁入职的新吏功考情况。” 张安世点点头,却将这簿子先搁在桉牍上,道:“左都督府与我们接洽了吗?” 高祥道:“接洽了,所是要选三百人来,下官打算让他们打散之后,分去各县的县衙里学习。” 张安世道:“咱们也要负责给这些左都督府的人做一下功考,以供左都督府那边参考。” “是,照磨所那边……下官已经打了招呼,会格外的注意。” 张安世笑了笑道:“还有……选几个文吏出身的官,让他们歇一歇,去一趟左都督府,那边要开学习班了,只怕想要几个人去教授一些新政推行的经验得失,人选嘛……你报上来,我来批。” 高祥苦笑道:“太平府的官吏都快不够用了,现在处处都要人……” “辛苦是辛苦一些嘛……这样吧……”张安世道:“太平府再招募一批文吏,这一次,招募的标准,不妨再提高一些。” 高祥顿时大喜,因为吏员也属编制的缘故,而且涉及到钱粮供养的问题,所以现在都督府将文吏的员额卡得还算比较紧,各衙,各司,各房,各所,各站,人数都是额定的,每年虽都有一个招募的数额。可现在特批一批人,他这府尹,也就轻松得多了。 打发走了高祥,那陈礼一直在外探头探脑。 “都督。” 张安世看着他,笑着道:“进来吧!怎么样,事情都预备好了吧?” 陈礼走进来,便道:“就等都督这边了。” 张安世便道:“我就怕你出闪失,我这边……肯定没有问题的,方才我在宫中,陛下已经恩准了,不出意外,明日就有结果,你这边,随时给我做好准备。” 陈礼一脸钦佩之色,道:“都督办事,真是雷厉风行。” 张安世咧嘴,乐了:“不管如何,这几日,我要教李时勉这些人……付出代价!入他娘的,和我张安世阴阳怪气,他以为我和我姐夫一样好欺负的?” “啊……” 陈礼有点发愣,他想破脑袋,也无法理解,这和太子殿下有啥关系。 不过……无所谓………陈礼会出手。 …… 今天第二章争取十二点前更新,咱们慢慢的把更新调整回来。 第三百四十六章:身败名裂 陈礼当夜,亲自坐镇锦衣卫,命令各处的暗桩随时做好准备。 相比于陈礼的紧张,张安世却显得轻松许多。 其实张安世已经知道,一切大局已定。 而现在,其实只是秋后算账的时候罢了。 次日,一大清早,南京城内,依旧还处在一种沮丧的气氛之下。 这里寓居的读书人太多了。 他们在自遇到了许多的故旧,此时见面,个个分外的亲昵。 甚至还有一个老者,乃他年少时的同窗,都曾拜入名师门下学习,只是大家都在各县,虽有书信往来,却几乎难有见面的机会。此时见面,分外的亲热,彼此拉着手,叙旧了许久。 “怎还有商贾来?”张太公瞥眼,却见有穿布衣、布鞋之人进来。 他皱眉,商贾是很好辨认的,太祖高皇帝不许商贾穿戴丝绸,所以许多商贾,便让人裁剪上好的松江布来穿戴,有的好布,价值并不比丝绸要低。 “据闻此次诗会,谁都可以来,并无门禁。”周举人在一旁低声道。 张太公嫌弃地摇着头道:“大煞风景,大煞风景。” 正在此时,却有一行人步入其间。 当然,这道旨意,又别出心裁,为了不惊扰百姓,一切从简,便衣即可。 这些人不多,只有七八人而已。 朱棣为首,随之而来的,有杨荣、胡广、夏原吉、金纯、金忠人等,除此之外,还有两个翰林学士。 朱棣也只是想看看这诗会是什么样子的,因此,大队的人马即将抵达栖霞的时候便先行一步,等到了群儒阁,又撇开了随行的扈从,只带着几个重臣进来。 “群儒阁·”念着这三个字,朱棣有些无语。 好在在这儿,没有什么是张安世干不出来的,他习惯了。 眼前见这里张挂的许多诗词。 许多读书人驻足,激动地窃窃私语。 更有人看完了诗,意犹未尽,又开始说到了太平府。 “太平府这一次,怕是要遭殃了,听闻胡公昨日就入宫了。” “朝中诸臣,胡公至贤,有他在。” 百官已得了消息,宫里的事,是藏不住的,所以当许多大臣来到大明门的时候。 后头的话声音越来越低。 读书人嘛,凑在一起,就爱讨论这个。 听说有人讨论胡广,朱棣将目光笑吟吟地落在了胡广的身上。 胡广: “现在粮你涨得这样的厉害,依我看……” 粮你。 朱棣若有所思。 却又有人兴奋地道:“怕还要涨,至少得是十两银子,等到了十两银子之后……” 不知是谁,谈到了粮你,几乎所有人,都变得兴奋起来。 在此的,大多是士绅出身。 却有不少人,用奇怪的眼神看向杨荣和胡广。 这一次,加仓粮食的不少,本来读书人不该言利的。 可粮你关系到的,却是太平府和威国公,却不禁让人滋生出无穷的兴趣。 朱棣默默地走到一处角落,落座,诗会这边主办的人,立即有人奉了茶来。 朱棣呷了口茶,依旧没有发出什么响动,只安静地听着其他人的话。 “听说……许多地方已经出现饿殍了,这粮你不疯涨才怪,我看不只十两,便是十二两、十三两也有可能,前几日,老夫听闻凤阳出了饿殍,立即便又东挪西凑加了一仓的粮,等着吧,现在天怒人怨,这是天灾人祸的征兆,到了那时,粮食就是金银。” “你也加了一仓?我加了三仓。” “刘兄大手笔啊!” “挣钱是小,捍卫名教是大,现在外间有许多人说,什么太平府今年粮食大熟,老夫就不信了,他太平府……这样胡来,还能丰收!必定是有人急了,知道这太平府要出大事,到时无粮,所以想办法放出这些消息,好低你购粮,想要缓解燃眉之急。” “只是你这购粮的资金。” “我是抵了地,筹措来的,哎……真恨平日里没有多少金银在手,反而便宜了钱庄。” 胡广的人缘,本是最好的,大家都觉得他谦虚待人,如沐春风。 “无妨,无妨。” 大家议论得越来越热烈。 一时之间,竟无人关心诗词了。 那张太公见许多年轻人说得兴高采烈,他年纪大,没有急着去讨论,心里却也是乐不可支,只是不好表露,只是含蓄地带着微笑。 “当今陛下……煳涂啊!”有人极小声地窃窃私语:“历来大奸似忠,太平府此等欺上瞒下的手段,这是历朝历代的奸臣惯用的手法,可陛下竟不能察觉。” “这你就不懂了……”有人声音压得更低:“依我看,有些事啊……人家不是不知道,就如那章惊,穷凶稔恶,罪无可赦,可为何他能为相,执宰天下?不还是因为5。” 说到这里的时候,这人用手指了指房梁,意味深长的样子。 有人便接口道:“这倒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朱棣依旧喝茶,只是听到这里的时候,身子稍稍顿了一下。 “无论如何,此番……等夏粮征上来之后,真相大白,一切奸邪,便无所遁形。到了那时,朝中有胡公等这样的君子,必要仗义执言,我等小民才有出路。” 可今日,虽也有不少人与之行礼寒暄,只是今儿却像是多了几分生疏。 众人纷纷点头,张太公也听得激动。 此时,却听这回廊那边有人传出声音:“那是什么?” 众人听了这人的话,便也朝回廊那里看去。 回廊那里,可以眺望江景。 于是有人踱步而去,一看,竟沉默了。 张太公见状,自然也上前,便见那江面上,浩浩荡荡的,竟都是货船。 无数的货船,前后衔接,浩浩荡荡,数之不尽,竟是充塞了整个江面。 有人细细看那货船上张挂的旗帜,虽然旗帜上的字是不可能辨认,可是这旗帜的款式,其实许多人却是熟悉的。 这是粮船特有的旗帜,官府征粮,运输途中,必用粮旗为标志,示意沿途的差役和巡检,不得横加阻拦。 于是有人惊呼:“粮·粮船垆。” “胡广再蠢,也能体察到这些,心头憋屈起来,于是他禁不住低声对杨荣抱怨:杨公,吾身败名裂也。” “何处来的粮船·” 人群有些骚动。 越来越多人出现在回廊上,许多人扶着栏杆,认真地瞧着那些货船。 却见那粮船数百上千,犹如江面上的长龙,一个个的在各处的码头靠岸。 “这像是像是能运来栖霞的粮船,应该是那太平府九县的吧。” “不可能,绝不可能,怎么会有这么多!” 杨荣微笑道:“浴火方能重生,不慕虚名而处实祸,此方为人杰也。” 胡广: 不是她对外朝的完全没有兴致,而是她自觉地自己管好宫中的事即可。外头的事自有自己的丈夫和儿子们去操心。 好吧,他总说不过杨荣这家伙。 大明门开了,随即,众臣随朱棣行色匆匆而去。 大量的大汉将军,以及抽调来的东厂番子,锦衣卫校尉,个个便装,潜藏各处,或有缇骑便衣开道,又有一队禁卫,奉旨以校阅名义,浩浩荡荡地抄另一条路,直奔栖霞。 朱棣很满意这样的安排,在他看来,排兵布阵的至高境界,并非是列队冲杀,而是发动奔袭。 只是奔袭,对于组织力的考验极大,排兵布阵时,统帅盯着诸将,诸将盯着千户百户,千户、百户监视士卒,谁有异动,亦或者谁停滞不前,可以立即发落。 可历来奔袭却需百战精兵,这是因为奔袭为了讲求突然性,即便不是在夜间行动也是一路疾行。 如此一来,用将盯兵的办法,就没办法使用了,这要求最底层的士卒,都能主动性。 在无人盯梢的情况之下,还能不折不扣地完成命令,身后没有眼睛,依旧可以做到令行禁止,这才是真正的精兵。 东厂的番子少,可锦衣卫散出去,潜伏各处,井然有序,朱棣这一支人马所过之处,他们都做好了周密地安排,确保万无一失。 这一点,令骑马而行的朱棣大为感慨。 只是这时天已微微亮了。 于是对随后的亦失哈道:“当初纪纲在的时候,奉朕的旨意,建了这锦衣卫,号称亲军,非同凡响,可现在看来……也不过尔尔,倒是朕见这些缇骑和校尉,却个个不凡,教人刮目先看。” 亦失哈也由衷地道:“这是官校学堂的功劳,东厂那边,也从官校学堂里挑选了不少的番子,招募来了,即可用。” 朱棣颔首:“张安世那边,知会了没有?” “已经知会了。不过。” 这话说到一半,顿了一下,亦失哈才又道:“不过他本是在操办一场盛会呢。谁料陛下要去,因此……不得不……” 朱棣道:“他忙他的,朕又不是孩子,还需他来摆布吗?叫个人,快马去传朕的口谕,太平府平日是什么样子,今儿还是什么样子。手头的事,谁也不可耽搁,朕此番……只是踏青闲游。那家伙若是敢耽搁了他手头的大事,跑来接驾,朕先骂他。” 亦失哈笑了笑,便连忙吩咐一快马去传讯。接着又回来道:“陛下,已经叫人去了。” 这时,朱棣倒是带着几分好奇道:“你方才说他在操办盛会,他在鼓捣什么盛会?” 亦失哈懊恼地道:“好像是什么诗词大会,奴婢对这个不甚懂。” “莫说你不懂,朕也不懂。”朱棣挑了挑眉道·“这张安世,什么时候又和读书人厮混一起了?这不是……才刚刚……和人反目吗?怎么,这个小子还以为,弄一个诗会,人家就会念他的好?” 朱棣打起精神:“朕今日要去栖霞,要见识见识,既是要当着天下人的面,对栖霞上下进行旌表,也是想亲眼去看看。” “这”亦失哈道:“奴婢……也猜不透他的心思,想来……也是威国公他心善” “这是煳涂。”朱棣不禁大发牢骚:“他还太年轻,没有真正去过战场锤炼过,更不知这世上有一种恩怨,是无法化解的,他张安世都刨了人家的祖坟了,还指着能重修旧好?” 说着,他叹了口气:“哎……这一点,他就不如姚师傅。姚师傅行事就很老辣,谋定后动,可一旦动手,就绝不指望能够和解,务求做到除恶务尽,必斩尽杀绝,绝不留下任何的后患。” 朱棣说着,突然提及到了姚广孝,骤然之间,心情都不免低落起来。 毕竟多年来,姚广孝都一直陪着他,突然说没就没了,直到现在,他都觉得还没接受过来。 亦失哈似乎也感受到了朱棣的心思,于是便忙故意岔开话题道:“是啊,威国公没见过战场,若是什么时候陛下亲征,将威国公也带上,好让威国公也感受一下,这心性也就能磨砺出来了。” 朱棣只嗯了一声,眼睛落向别处,脸微微扬起,抬头看天色的模样。 此刻,清晨的曙光如金辉一般的洒落,天空骤然发白,那一道金芒,落入朱棣湿润的眼里,骤然间,这曾总是杀气腾腾的眼眸深处,涌出无数的哀思。 亦失哈默然。 “张安世这个小子.”朱棣顿了顿,继续道·“这些时日,可都没有来觐见过,朕还听说他经常忙得家都没时间回去,可见为了操持这太平府,他是真的是尽心竭力的。” 张太公兴冲冲地来到了栖霞。 他上一次来栖霞,还是一年多前,那时候觉得还算热闹。 可今日却发现,暂别一年,这里又变了一番模样。 林立的码头,一处处的栈桥自江面伸出,数不清的客船和货船,那码头处,又是一座座的货栈。 更远处,是熙熙攘攘的市集,市集已是从前的简陋,这原本的不毛之地,如今……竟当真成了一处府城,一座没有城墙边界的城邑。 不,这比寻常的府城,要热闹得多,人声鼎沸。更远处,若是自此遥望,便可见远处,是恢弘的图书馆,是一座座巨大的建筑,还有许多的建筑,施工的支架尚未拆除。 从陆路和水路抵达此地的人流,川流不息,犹如无数的溪水,奔入汪洋一般。 码头上,是各色的口音在吆喝,大家都竭力地说着官话,可这官话,却难免带着几分家乡口音,因而……细细去听,竟觉滑稽。 数不清的马车,驮载着货物,宽敞的街道,朝着四面八方延伸。 每隔一些时候,竟有报时的钟声,那钟声悠扬,却可从敲击的频率来判断时辰。 “哎,朕难,他也难啊!群狼环伺,虎视眈眈。可成大事者,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杨卿说起良家子,朕倒想见识一二九县良家子是什么模样的。” 人们或奔集市,或往学堂和图书馆,或至工坊。 李秀才因为经常来,因而先接引张太公下船,而后雇了一辆车轿。 张太公怫然不悦之色,他不喜欢这样的喧闹,于是他扶了扶自己的纶巾,带着骄傲的神色。 只可惜……在这里,没有人因为这个纶巾儒衫且明显有功名的老读书人多停留片刻,人们行色匆匆,哪怕眼神,都不曾有过停留。 这在其他地方是不可想象的,张太公觉得自己最骄傲的东西,好像被人践踏了。 “世风如此,真令人忧心。”张太公带着几分愤慨道。 “眼不见为净吧。”李秀才看出了张太公的心思,这种感受,他也有,只是有的人……无法接受,有的人慢慢习惯了,也就慢慢泰然处之了。 “此地有伤风化啊。”张太公指摘着,想举几个例子来骂几句。 却发现这里除了行人如织,人们行色匆匆,且没人高看他之外,好像也指摘不出什么来。 主要还是一时情急,看来得回头慢慢地想一想。 朱棣絮絮叨叨。 “太公,时候尚早,要不要去瞧一瞧粮你。” “罢了。”张太公收起那令他不悦的心思,便又气定神闲起来,道:“今日乃诗词盛会,何需拿那些东西来搅了清净呢?” 李秀才讪讪一笑,他发现自己终究还是世俗了,当下便道.“也好,昨日跌了一些,今日必定回涨,看不看都一样,再者说了,只怕宫中的利好也要出了,现在各府都减产,这太平府若是再减产,这价钱……” 张太公带着几分不耐烦道:“好啦,不议这些,这毕竟是外物。” 当下,二人启程至会场。 这会场的规模很大,如今有许多的彩旗,倒是颇显新鲜。 再者,此处临江,至这里可以眺望长江的美景,这样的楼宇,似乎是花了大价钱修建的。比之黄鹤楼、滕王阁、岳阳楼更显恢弘。 主要是占地更大,高二十丈,有七层,采用的乃是滕王阁的样式,也是主阁也是采用“明三暗七”格式,且又设回廊,在不同楼层,可眺望远处江景。 此楼之下,铺设地砖,占地更大,就像个广场。 最奇异的是,这个广场,竟是不禁绝外人出入,于是乎……竟有不少人清闲之余来此闲游。 这让你皇后细看,朱棣确实老了,行动不似往那般的便捷,眼角生了鱼纹,发梢处多了白丝。 于是当张太公等人来到这里的时候,却发现这广场上,已不下千人。 今日来的读书人尤其的多,也有一些今日不必上工的好事者,也没别的,就是来凑趣。 “此阁叫什么?” “叫群儒阁。”李秀才道。 张太公来了几分精神,道:“不曾想,此等污浊之地,竟还有这样雅致的所在,群儒阁……却不知此楼的主人,又是何人,这必是一位身居高位的高士吧。” 李秀才显得尴尬,老半天没吭声。 张太公看他这反应,便问:“你为何支吾不言?” “咳咳……太公……此楼,是威国公的产业,这是为了纪念……京城六儒而建……” 张太公顿时感到窒息。 老半天不吭声。 其实以往,他也是如此,只是今日的絮絮叨叨,却令你皇后意识到,当初那个不可一世,意气风发,胸有千万兵的丈夫,确实随她一样,垂垂老矣了。 李秀才苦笑一声。 缓了缓,才道:“京城六儒,是哪六儒?” 李秀才认真地思索道:“我想想,张安世是一个,还有朱勇,此人乃成国公朱能之子,还有一个张朝,此人乃故去的英国公次子,还有丘松,此人乃……” 张太公已经捂着自己的心口,口里发出:“呃呃呃的声音。” 李秀才忙关切地道:“太公,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张太公一脸痛苦地道:“别说啦,别说啦,别污了我的耳朵,这……这定是假的老夫不信。” “不敢欺瞒太公,那群儒阁……下头有一处石碑,就是这样刻着的,还说是为了纪念六儒光大儒学,迄今为世人传颂,因此才不惜重金设此楼,供天下游人,在此观赏栖霞江景。” 张太公很努力地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他还能坚强地站着。 可这番话,直接把他干沉默了。 “张公。” 第三百四十七章:狠人还有文化 一封封的奏报送到朱棣处。 朱棣忙命人召张安世觐见。 等到张安世见了朱棣,咧嘴一笑道:“陛下……有何吩咐?” 朱棣瞥了他一眼,道:“听闻有许多读书人滋事?” “是。”张安世收起笑脸,摆出一副悲愤的脸孔道:“闹的很凶,还打死了人,竟还将人逼疯了。” 朱棣道:“逼疯……” 张安世自己也麻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朱棣见他面带难色,反而追根问底:“怎么逼疯,如何疯的?” “是那李时勉……”张安世苦笑着道:“他……他……” “他怎么了?” 张安世难以启齿的样子:“他不知什么缘故,竟是在街上裸奔……吃粪……” 朱棣本是听那李时勉‘疯’了,倒是露出几分笑意。 可笑容是短暂的,转眼之间,朱棣的脸就拉了下来。 张安世埋着脑袋,这殿中出奇的尴尬。 朱棣背着手,抬着头,沉默了很久,才道:“是真疯吗?” 张安世无奈地道:“这就不得而知了。” 朱棣叹了口气道:“朕料他必是装疯卖傻!” 张安世道:“陛下……这何以见得?” 这头话音刚刚落下,一道杀人的目光,骤然之间,就落在了张安世的身上。 张安世人都僵住了,立即道:“对对对,一定是装疯卖傻的,陛下……此人不可留。” “罢了。”朱棣拂袖道:“这件事,你打算如何收场?” “得让他们乱一阵子。”张安世道:“现在许多读书人还有士绅,怒火无处发泄,与其让他们对抗新政,倒不如……让他们自己乱起来。” “怎么乱?” 张安世笑了笑道:“鱼目混珠。” 朱棣诧异地看着张安世。 张安世笑吟吟地接着道:“这只是一个开始,臣还准备了一个组合套餐,陛下请看……” 说着,张安世直接从袖里取出了一长串的清单出来,道:“这儿……臣命锦衣卫拟定了一份名册,按着这名册里的读书人,还有士绅……上头……抛出消息。” “嗯?”朱棣取过名册,眯着眼,细细看起来。 上头密密麻麻的,竟全是各种人名,其中涉及到的有大臣,有大儒,有士绅。 朱棣边看边问:“这……抛出什么消息?” 张安世便道:“比如那个御史刘德,臣说他勾结了臣,暗中给臣透露都察院的动向。” 朱棣下意识的就道:“他透露了吗?” 张安世道:“没有。” 朱棣道:“那为何说他透露了?” “此人能言善辩……” “能言善辩,岂不是……反而可以澄清自己的清白?” “问题就在这里,他能言善辩,可说服的人是有限的,就是要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这读书人之间,必有人信服他的,也有人认为他是巧舌如黄,实际上和锦衣卫息息相关,因而……才会闹出更大的争议。说穿了,事实的真相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家都有自己想要的真相,就会产生争议,会有龌龊……” 朱棣挑眉道:“就靠这个?” 张安世道:“当然不只是靠这个,而是将一个个的热点抛出来,让读书人应接不暇,今日发现有人与蜀王殿下勾结,明日发现,有人……与支持新政……让这议论,永远停不下来。” 朱棣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道:“可若是最后澄清,有人知道了真相,还会上当吗?” 张安世笑了:“怎么不会?人是不会长教训的!何况,就算有人记住了教训,可有人却没记性,如此一来,这记住了教训的人与没记性的,岂不又要闹起来,彼此相互攻讦?所以说,与其让他们一起攻击新政,倒不如,让他们自相残杀,彼此之间相互指责。” 朱棣不禁失笑:“好端端的锦衣卫,怎么成日干这扇风点火的勾当。” 张安世苦笑道:“陛下,其实……臣只是让他们练练手。” 朱棣露出疑惑之色:“练手?” 张安世道:“臣在卫中,设立了一个特别千户所……这个特别千户所职责与寻常的锦衣卫不同。” 朱棣饶有兴趣地道:“特别千户所,是干什么的?” “这个,这个……就是干现在这个事的。” 朱棣眼睛都直了:“这东西有何用?成日造谣生事?“ 张安世却一副很是笃定的语气道:”陛下,这东西,可有大用,若是用的好,一个千户所,能抵得上三个模范营。“ 朱棣看张安世激动的样子,他没有继续说什么,只挥挥手道:“由着你吧。” “还有一事……”张安世道:“这千户所的千户……” 朱棣满是疑窦地看着张安世,他见张安世一时吞吞吐吐的,不禁道:“是谁?” 在朱棣的目光下,张安世终于道:“是尹王殿下!” “是朱?那个混蛋?”说起朱?,朱棣一脸头痛的模样。 这家伙……没有半分像是太祖高皇帝的后代,怎么看……都像一只鼬鼠,实在是宗亲之耻。 原本让他进官校学堂,朱棣是指望着,这家伙好歹能像个堂堂正正的汉子。 可人倒是强壮了,只是性情却也没有什么改变。 朱棣一脸不确信的样子,叹道:“他也能做千户?” 张安世突然为朱?感到有点委屈,立即道:“尹王殿下从官校学堂出来之后,便进了锦衣卫,此后……便历任了校尉、小旗、总旗,这一次,特别千户所成立,因为急需人手,而且尹王殿下有专长,所以臣斟酌再三,才让他担任此职……” 朱棣却道:“你们就惯着他吧,看他能任性多久!这个小子……他娘的,朕明明亲自将他养在宫中,不说他身上有太祖高皇帝的血脉,哪怕是他在朕身边耳濡目染,却也没有半分像朕,成日和妇人厮混一起,果然……” 说着,朱棣摇摇头。 朱棣不得不承认,他的教育失败了。 偏偏他如鲠在喉,还不能说这家伙教育的不像话。 毕竟……尹王算是徐皇后教养出来的,这不等于是骂徐皇后吗? 只是让这么一个家伙……这样厮混着,又难免不甘心,很想好好教训一下,偏偏这家伙又冥顽不宁。 这头心里想着,朱棣便抬头,意味深长地看了张安世一眼,在他的理解里,这张安世成立所谓的特别千户所,不过是安置一下尹王朱?而已,好显得尹王有一点用。 可实际上,靠扇风点火,造谣生非,能有什么出息? 想想太祖高皇帝,一介布衣,打下了今日的江山,儿子之中,刚烈如湘王,勇勐如自己和宁王,哪怕是贤明如蜀王,这众多子嗣之中,还真没几个孬种。 唯独这个最小的儿子如此不成器。 “也罢。”朱棣带着几分沮丧道。 若是没有移藩,朱棣其实还巴不得藩王们都是窝囊废。 可如今……却不同,朱棣反而需要凭借自己那些勇勐的兄弟,如今…… 他对于尹王,也只好安慰自己:“这个家伙……任他胡来吧,你照看好他便是。” 朱棣曾动过让尹王就藩的念头,可想想这家伙……只怕真去了海外,怕是尸骨无存。想了想,还是这锦衣卫里相对安全一些。 张安世想了想,还是道:“陛下放心,将来……尹王殿下天资聪明,天生便有特殊的才干,将来……必定一鸣惊人……” “好啦,这些话不要对朕说,下一次在徐皇后的面前,再去吹嘘尹王吧,哄一哄她开心,也是好的。” 张安世知道一时难以说服陛下对尹王的改观,便嘿嘿一笑,没有继续说下去。 就在此时…… 突然…… 轰隆一声。 这紫禁城里,竟是门窗颤颤。 地崩了。 朱棣和张安世骤然色变。 外头有宦官疾冲进来,慌张地叫道:“陛下……陛下……地崩……地崩了……” 只是这动静,也只是颤了颤,似乎也就停止了。 朱棣绷着脸道:“好端端的,怎么地崩了?” 张安世立即道:“根据天人感应,一定是有人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 朱棣:“……” 张安世道:“我亲眼瞧见……那个叫李时勉的人,装疯卖傻,胡言乱语,一定是他触怒了老天。” 就在朱棣惊魂未定的这个时候。 紧接着,却又有宦官来:“陛下……不是地崩……不是地崩,是发生了爆炸,剧烈的爆炸……” 张安世大惊失色,心头勐地跳了一下,忙道:“哪里……哪里炸了……” “上……上元县……” 上元县…… 张安世心情一松,上元县隶属于应天府,和他无关。 朱棣则是道:“损失几何?” 宦官为难地道:“这……这……奴婢不知,大公公已经派人去打探了。” 张安世道:“陛下,蜀王殿下刚刚任左都督,可现在上元县就出了事,臣以为……这应该和左都督没什么关系,这必定是应天府尹,平日里……没有作为……” 朱棣拂袖,冷着脸道:“等有新消息来再说。” 过了一会儿,便又有宦官来通报:“陛下,诸学士和各部尚书觐见。” 朱棣道:“宣。” 片刻之后,杨荣等人鱼贯而入。 显然是奔着这个消息来的。 几乎所有人都一脸的忧心忡忡,这么巨大的爆炸,大家第一个反应就是张安世的问题。 于是走进这殿里,所有人都意味深长地看着张安世。 张安世一眼就秒懂了这不善的目光,急了:“诸公……诸公……这是上元县……上元县出的事……” 杨荣疑惑道:“上元县也有这么多火药?” 张安世道:“莫须有呢?” 朱棣道:“现在不必争执了……眼下当务之急,是先查一查损失如何。” 众臣都显得不安。 太吓人了,说炸就炸。 而后,又有宦官来道:“陛下,诸公侯求见。” 因为事涉到了火药,所以五军都督府诸位国公和侯爷纷纷来见。“ 朱棣这时看向众人:“五军都督府,可在上元县储存了火药?” 淇国公丘福道:“不……不曾有……” 他心急如焚,主要还是因为他的儿子是丘松。 这几年,他算是炸出了心理阴影来了,但凡是涉及了爆炸,他觉得,十有八九,自家的儿子就是肇事者。 今日又是如此大的爆炸,也不知丘松如何。 “陛下……这样确实太危险了,臣以为……”金忠此时道:“臣以为,这十之八九,又是火器作坊那边出的问题,火器作坊搁在天子脚下,危险实在太大了。现如今……兵部这边……只要有什么风吹草动,便有许多的卷属来兵部要人……” 朱棣不解道:“要人……要什么人?” 金忠苦笑着道:“两年前,有一群勋臣子弟,突然销声匿迹,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虽说威国公这边,一再说这是有什么军机大事,牵涉其中,可卷属们起初还相信,现如今,却都相信……这些人……只怕在某些事故之中,尸骨无存了,所以……威国公才进行隐瞒……” 朱棣好像想起来了什么来,看一眼张安世:“对呀,徐景昌他们呢?” 张安世像是勐然惊醒地道:“对呀,徐景昌他们……还没回家吗?” “……” 这殿中,死一般的沉寂。 这一下子,文臣武将们都疯了。 文臣还好,只有金忠倒霉,每日都要想办法去安抚这些军将卷属。 可武臣们不同,这其中,涉及到了定国公徐景昌,张安世的老丈人。 魏国公徐辉祖,正用一种震惊的眼神看着张安世。 除此之外,还有保定侯孟善之子孟文,靖安侯王忠之子王襄,兴安伯徐祥之子徐正业。 张安世这才想起,好像有这么一档子的事。 他确实……将一批人,送去了那一座巨大的作坊里。 不过新政推行,一直分不开身,张安世自然而然,也就将这事忘了。 偶尔会想起,他也不禁疑惑,最近怎么不见徐景昌那个家伙。 而如今……见所有人用一种诡异的眼神看着自己,张安世便立即道:“是的,此事涉及到军机大事……” 那保定侯孟善急了:“少再搪塞,你就告诉我,是死是活?” “我想……我想……应该还活着吧。” “他们在哪?”孟善的心沉到了谷底。 张安世悻悻然道:“在……在栖霞军工作坊的研究所里……公干……” 众人还满是疑窦,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魏国公徐辉祖道:“这都两年了,怎么可能没有一丁点音讯?快让这些孩子回家吧。” 不说其他人,单说一个定国公徐景昌,这可是靖难寥寥无几的几个大功臣之后,何况还是徐皇后和魏国公的侄子,他的父亲……还死在了靖难之中,这可以说是定国公世系的独苗苗。 虽说这些家伙们,平日里在京城胡作非为,可哪怕是一群败家子,也总好过人间蒸发了要强。 张安世在这么多的目光下,满满的压力感,连忙点头道:“这不是当初……为了让他们……为了让他们能够洗心革面吗?我……我回头……回头就……” “不必回头了。”朱棣也有些急了:“立即将他们放回家。” 张安世正要说是。 此时……亦失哈却是匆匆而来道:“陛下……陛下……查出来了,查出来了……是……是栖霞军工作坊研究所那边……” 此言一出,所有人色变。 突的一声大吼:“入他娘,我的刀呢……” 有人怒吼一声。 却是那保定侯孟善。 张安世脑子骤然之间,嗡嗡作响。 魏国公眼疾手快,一下子把保定侯孟善抱住:“别急,别急……不是还没死……” 丘福长长终于放心地松了口气,身子有点飘飘然。总算……没老夫的事了。 于是他便也去帮忙,劝道:“算了,算了,生死有命……” 殿中一时乱做了一团。 朱棣目瞪口呆,已顾不得这殿中的混乱了,他第一个反应是,这如何向徐皇后交代? 张安世也一时有点懵,慌忙道:“不是……不是说……是在上元县那边炸的吗?” “是上元县……炸的,不过……不过……”那宦官道:“不过是研究所的人……特意跑去上元县炸的。” 张安世:“……” 这么剧烈的爆炸,十之八九……应该已有人汽化了吧。 张安世只呆滞地道:“我……我没让他们干这事,我只教……教他们安分守己……” 朱棣绷着脸,最后大呼一声:“够了,去瞧一瞧,看到底出了什么事……” 一声怒吼之后,总算……混乱停止下来。 ………… 上元县西郊。 一群人惊魂未定。 大家从一层层浮土中爬出来。 远处……火光冲天。 一个青年,抹了抹自己的脸山的泥星,眨了眨眼睛,顾不上一身的狼狈,带着几分庆幸地咋舌道:“还好,还好……幸好我聪明,赶来上元县实验,如若不然……” “徐大哥,徐大哥……”一个小个头疯了一般地跑了过来,流着眼泪道:“又失败啦,看来……咱们这气缸根本承受不住……” “都怪你们……非要往里添这么多的火油,是谁说要塞火药的?一群疯子!”这人拍打着身上的浮土,骂骂咧咧了一阵,而后又突的道:“怎么样?没事吧,都没事吧?” “我去瞧一瞧……不好……有许多人往这冲来了……” 却见一群农户模样的人,正拿着扁担、锄头等物,气势汹汹地朝这边冲杀而来。 “咱们将他们不少茅草屋给震塌了,来找我们算账的,跑,快跑啊!” 有人一熘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嗖的一下不见踪影。 其余之人……一个个再顾不得躺在地上装死,竟一个个翻身而起,跑的飞快。 还有人不忘道:“大家要保护好现场,待会儿要勘察……要记录实验数据啊……我先走了。” 只留下……一群匠人,目瞪口呆地站着,他们反应慢一些,主要还是没有这种一听到动静,就下意识的跑路的自觉。 因而……此时面面相觑,等到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便已被远处跑来的农户团团围住了。 有人揪住他们,怒气腾腾地大骂:“见官,去见官……” 一个匠人磕磕巴巴地道:“我……我……这和我们没关系,是他们……是他们干的……他们说……上元县……干这个最合适……出了事,逃回去……逃回去,上元县差役要跨境追捕……手续也繁琐……哎呀……和我无关,当初我是反对的……哎哟,你怎么打人……” 而此时,一群青年和少年,却早已跑了个无影无踪。 片刻之后,这群人躲进了军工作坊。 在这高墙之内,顿时……他们找到了安全感。 于是……又不免一个个志得意满,其中一个道:“大哥真厉害,咱们栖霞十三太保……个个脚下功夫都了得。” 这被称作是大哥的,更是得意,叉着手,微微昂着头道:“当初咱们的手艺总算是没有忘,还好我反应快。” 倒是有人担忧地道:“刘匠人他们怎么办?” “不怕。”这大哥继续叉着手道:“死不了的,到时候……俺姐夫出马,保准能将他们要回来。” “他们会不会挨打?” 大哥摇摇头道:“我想……嗯……应当不会……” “哎……”这大哥随即捶胸跌足道:“看来……这个法子,不对。分明咱们的方法是对的,可为啥就成不了呢?” “可能是材料的问题?” “会不会是燃烧的问题……” “我觉得……是结构的问题。” 众人七嘴八舌地发表着自己的想法。 这大哥托着下巴,一脸沉思状,半响后道:“可惜……太可惜了……哎……再想想办法吧,可惜刘匠人他们不在……不然……还可以再和他们商量商量。咱们回头,再看看我姐夫的笔记,或许遗漏了什么。” 众人随即又开始耷拉着脑袋,一脸惋惜的样子。 而就在此时……已有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地直扑上元县。 上元县内,却已是乱做了一团。 ………… 一点之前会更新。 第三百四十八章: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朱棣等人赶至上元县的时候。 这县令一脸惨然的模样。 这县令原本只是一个县里的主簿,只是上元县令犯了事,而县丞也被强令请辞,他便直接顶替了上来。 这些日子,他几乎都在忙清丈田地的事,谁知道……祸事来了。 他朝朱棣行了礼,战战兢兢,诚惶诚恐道:“此次爆炸,是在无人的地带,乃是一群被称为十三太保之人租赁的土地,那儿………倒是没有什么人烟,只是爆炸的威力甚大……方圆数百米外的许多农户的茅房都坍塌了不少,除此之外……还引起了一场大火……伤了不少人……” “幸好那附近,早就清空了人,闹事的人……似乎也早有提防,所以……并没有人员的死亡,农户们已经扭送了不少肇事者来县衙,下官本是要审,可听说是栖霞军工作坊的人,觉得事情不简单所以只将他们暂时拘押,先问清楚情由。” 他的条理还算是清晰,听说没死人,总算大出了一口长气。 朱棣看向张安世:“十三太保?” 张安世已慢慢冷静下来,其实他真的害怕出事,现在管的事太多了,哪一摊子出了事,他都难辞其咎。 所谓能力越大,责任越大,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可偏偏,竟还有人觉得张安世冷血,遇事就推卸责任。 天可怜见,上万的锦衣卫,上千的模范营,还有上万的官吏,更不必说,治下还有数不清的作坊,这要是事事都揽在自己身上,出了事就叫他张安世负责,他张安世若还不推卸,这不是神经病吗? 何况军工作坊的事,本来就危险,哪怕是制定出许多安全措施出来,可百密一疏,这玩意任何意外都有可能,因为许多人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鼓捣的东西是什么,天知道你把一样东西加在另外一种物质上,你还用火去烧它,会不会他娘的直接把人炸上天,或者挥发出来的东西,会不会把一屋子的人放倒。 你要说残忍,可问题就在于……这世上有的事,他就是如此,任何一点进步,本身就是靠着血汗堆出来的,哪里有什么既安全,又不需付出代价的好事。 天上若是能掉馅饼,神经病才去耕地呢。 张安世听到十三太保,也很疑惑,他忍不住看向杨荣:“杨公……你见多识广,听说过吗?” 杨荣苦笑道:“太保乃是官职,三公之一,只是……十三太保……却是当时唐末的节度使李克用,此人收养了许多的义子,总计十三人,作战甚是勇勐,是以时人都称他们为十三太保。此后……许多人便将这太保二字,当做是勇夫的称呼了。” 张安世道:“原来如此。” 朱棣道:“朕没有敕封太保,他们竟敢自封,真是岂有此理。” 张安世道:“陛下息怒,先了解了情况再说。” 当下,又让人将那些匠人们叫来。 这些匠人被拘押,此时被抓来以为是审问,又听闻乃是陛下亲至,早已吓得面如土色,只有听闻威国公也在此,这才微微的放下心来。 问明了原委。 那方才还嗷嗷叫着的保定侯,顿时整个人就萎了,躲在人堆之后,生恐有人看他。 朱棣看着保定侯孟善,冷冷道:“好啊,你儿子……不得了了,不说他胆大包天,干出这样惊天动地的大事,竟还敢自封太保。今日就敢自称自己是三公,那么明日……岂不是还要封自己是皇帝吗?” 保定侯孟善只觉得天旋地转,心里痛骂自己怎生出这么一个小畜生,一面拜倒,嚎哭道:“陛下,陛下……这孩子从前还好好的,可自打被威国公带了去,臣也没想到,竟成了这个样子啊……罪臣万死……万死啊……” 张安世:“……” 朱棣冷冷道:“敢在上元县闹出这样的事,朕本来还以为,这些小子带去了栖霞,总还能安分守己,谁料,竟是如此张狂,实在是狗胆包天了。” 张安世立即道:“陛下……臣没教过他们这个,臣觉得他们是无师自通。” 朱棣大手一挥:“来人……跟着朕来,朕今日……若是不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这大明就真的成了没王法的地方了。” 当下,出了县衙,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众护卫纷纷浩浩荡荡跟着。 那保定侯悻悻然的站起来,一脸悲喜交加。 高兴的是,儿子还活着。 坏消息是,这儿子当初生下来的时候就该溺死在尿桶里,这是怎么让孟家抄家灭族,他就怎么折腾啊。 张安世趁着陛下先行,便上前,苦笑道:“保定侯……他真不是我教的……” 孟善道:“是你,是你,就是你!我好端端的这么一个好儿子,从前也只是打打人,骂骂街,至多也就跟着定国公偷鸡摸狗,哪里敢干这样杀头的事?” 张安世见他喋喋不休还在念,忙是一熘烟跑了。 ………… 一队人马,火速围了作坊。 而后,数十个大汉将军按着刀先行,打开了那作坊厚实的大门。 有宦官火速的冲进去,高呼:“陛下驾到……所有人……先进去查一查,看一看还有没有能炸的东西。” 于是,便又有一队锦衣卫冲进去。 朱棣看着这作坊的高墙,也不禁咋舌,他来栖霞许多次,第一次来这等地方,此地的防卫之森严,比之紫禁城更甚。 难怪那些家伙们,在这里头称王称霸,也没什么动静出来,原以为改好了呢,谁料到……只是禁绝了消息。 那徐景昌等人……被驱赶了出来。 他们见是皇帝亲自来,又见许多人明火执仗,早已吓得呆了。 徐景昌慌忙带着人来见礼。 朱棣骑在马上,手中挥舞着鞭子,一看到徐景昌,顿时怒不可遏,居高临下的用鞭子指着他道:“可是徐太保……” 徐景昌:“……” 见徐景昌不回应。 朱棣怒道:“朕看啊,叫太保太瞧轻你了,你应该做太师。” “陛下……臣……臣……” “知道你犯了什么事吗?” “臣……臣……没有……” 朱棣开始数人:“一个,两个……三个……十二……十三……十四……” “怎么十四人?” 徐景昌道:“陛下……臣冤枉啊……是他们自称十三太保,臣是冤枉的……” 这徐景昌撕心裂肺的吼起来。 后头十三人耷拉着脑袋,一个个大气不敢出。 张安世听着有点耳熟,竟有些瞠目结舌。 只是……许多人齐刷刷的看向张安世。 尤其是那成国公朱能和淇国公丘福。 那保定侯孟善见状,早已下了马,冲向人群,将自己的儿子拎起来,啪啪啪就是几个耳光:“入你娘,你敢做这样的事,还不快认罪。” 那孩子被打的昏沉沉的,口里道:“爹,我不和你计较。” 孟善更怒,扬起手来还要打,他悲愤至极,这不是一个天大的傻瓜吗?张安世湖弄徐景昌,徐景昌湖弄你们这群没脑子的家伙。 朱棣怒道:“国有国法,孟卿家这是要动私刑吗?” 孟善听罢,慌忙拜下,口称万死。“ 朱棣此时也已被挑起了怒气,他气急败坏道:“当初的时候,朕就料到勋臣子弟,养尊处优,必定败坏,原以为……尔等尚且能铭记你们父辈的功劳,创业不易,总还有几分良心,不至恶到何等地步,至多,也就是……难以承担重任罢了。谁料到,你们竟恶劣至此,这翅膀长硬了,自封官职,惊扰百姓,你们怎么敢有这样的心思。尤其是你……你是定国公,你的父亲……为靖难而死,你这做儿子的,更应该知道亡父的不易,继承他的遗志,何以竟敢做这样的事?“ 定国公徐景昌,已是吓得一言不发,只是埋着头,匍匐在地,他是了解朱棣的,这个时候千万不能顶撞,陛下骂累了,也就不会骂了。 朱棣侧目看向张安世:“张卿家……你不是说,将他们关押至此,他们便能成才吗?” 张安世一脸苦笑,他能咋说,难道说这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学生,这些狗东西,他们打在娘胎时就不是好人,带不动? 朱棣怒道:“你们可知道……私造火药,是何罪?” 徐景昌听罢,连忙失口否认:“陛下,不是私造,这是军工作坊,就是造各种……” “闭嘴,朕说你是你便是!” 徐景昌便道:“是,是,臣万死,臣私造火药……不对,臣没有私造火药啊。冤枉,天大的冤枉。” 朱棣:“……” 朱棣没想到这个家伙敢顶嘴。 徐景昌道:“这是……这是照着……照着姐夫的法子……” 张安世立即打断他:“好了,说自己的问题,不要什么事都赖在别人身上!” 徐景昌道:“姐夫,我实话实说,我们……我们是在做实验呢。” “实验……”朱棣禁不住要气笑了:“什么劳什子实验。” “动力……动力……”徐景昌道。 朱棣没听明白。 其余人,也是一头雾水。 只有张安世大抵能明白一些,不过……眼看着这些歪瓜裂枣,他不想说话。 徐景昌连忙道:“陛下……这动力实验……你知道吧,就是烧水……烧水产生了气,再用活塞等原理,使它动起来。” 朱棣:“……” 这里每一个词,朱棣都大抵明白一些,可若是将它们全部联系一起,朱棣却觉得自己成了文盲。 徐景昌道:“臣等……用这个烧了蒸汽,还算成功,不过……这东西……力还是太小了,不过正所谓,既知道了这个理,那么其他东西,烧一烧……说不定,能有更大的力呢,于是……臣等便想了一个办法,若是用火油……再加上火药,将它们相加一起,也来烧一烧……这动力,不是就可倍增吗?于是……臣等……便实验了一下,谁料到……可能是当时想要一蹴而就,所以……这火药和火油……加多了一点点……” “一点点……” 朱棣大怒,这不说还好,就这家伙口里的一点点,这爆炸的响动,都已传到了紫禁城。 朱棣打马上前,便要给他一鞭子,大呼:“到了现在,还想欺君罔上,若不是看你亡父的面上,朕恨不得宰了你这个兔崽子。” 啪嗒…… 徐景昌挨了一鞭子,顿时老实了,嚎啕大哭:“冤枉,冤枉啊……” 一见到他此时响动如此之大,朱棣终于还是心软,本还要一鞭子下去,手中的鞭子却是戛然而止,他终究叹了口气:“秦二世而亡,隋亦如此,多是子孙不肖的缘故。朕是有福气的,儿孙们总算还争气。而尔等之家,当初你们父兄,是何等的勠力,如今,好不容易挣下了家业,谁曾想……竟出了你们这些混蛋。来人……下旨……” 他拨马,怒容满面:“将他们圈禁起来,他们的爵位……令其家中从子继承……” 徐景昌等人……已是吓得魂飞魄散。 徐景昌道:“我家中只有我一子。” 朱棣瞥了他一眼:“那就让你姐夫的儿子继承吧,你不是张口姐夫,闭口就是姐夫吗。” 徐景昌:“……” 张安世:“……” 还有这好事? 张安世顿了一下,却忙道:“陛下,不可,不可啊……臣……” 朱棣道:“朕说的是他亲姐夫。” “噢。”张安世耷拉着脑袋,欲言又止。 杨荣等人在一旁,已开始跃跃欲试了。 很明显,虽然知道陛下说的乃是气话,可不管怎么说,说出这番话,本身就有违礼法。 开玩笑,哪怕是给庶子继承,甚至是叔伯的堂兄弟们继承,也没有听说过……给外甥的。 若是这样,张安世岂不也成了皇族的继承人? 不等众人要劝,朱棣一挥手:“不必劝朕,朕说的是气话。那就先废黜了定国公爵位,以观后效。这小子,嘴里没有一句实话,气死朕也。” 徐景昌道:“陛下,臣没有……没有欺君……臣真的是在做实验。” 朱棣怒道:“你做的什么鸟实验,不要拿这个来当幌子。” “臣……臣……都是听姐夫的话,是姐夫教我做的……” 张安世立即两腿不自觉的开始往后挪,挪了几步,有人哎哟一声,却是踩着了后头金忠的脚:“啊呀,难怪老夫说今日有血光之灾。” 张安世这时没办法躲了,只好道:“陛下,还真有这样的实验,臣不敢欺瞒。” 朱棣看着张安世:“你不必替他隐瞒。” “陛下,这动力……当真是一门大学问,若是学的好了,足以改变天下的格局……” 朱棣:“……“ 张安世道:“只不过他们愚笨,只知其然,却不知所以然,胡乱折腾,臣已经给了他们最优的解决办法,他们不去照着做,却偏偏去盯着火药和火油。” “是吗?”朱棣面带狐疑。 张安世这时只好骂一骂徐景昌,好给朱棣出出气,说不准待会儿,朱棣也就决定原谅他们了,于是,怒气冲冲对徐景昌道:“你这混账,你干的好事,教你出门在外,别报我的名号,你偏要干……” 又骂道:“让你们往蒸汽的方向去研究,你们偏生去折腾那个。” “姐夫……”徐景昌红着眼睛道:“研究了啊,蒸汽……已经研究出来了,不过太简单……不就是造个锅炉,往里头烧煤,然后烧水吗?傻瓜都明白。” 张安世道:“诶唷,你还敢顶嘴了是不是,明白它的道理是一回事,要出成品又是另一回事,世上哪里有这样容易的事,我没教过你们,世上的事,都是说来容易做来难吗?一群混账,什么人不好学,偏要去学那些该死的读书人,只晓得夸夸其谈,平日袖手谈心性,实则五谷不分,屁都不懂。” 站在杨荣一旁的胡广:“……” 那徐景昌道:“成品也出来了啊,力太小,不得劲……我们觉得没啥意思。” 张安世一愣:“什么成品。” “姐夫自己写下的蒸汽机原理和纲目里的东西啊……” 张安世一脸惊奇道:“是吗?你别骗我,我可不是陛下,陛下是刀子嘴,豆腐心,今日说要圈禁你,夺你的爵,明日就将你放出来,恢复你的爵位。” 朱棣脸抽了抽。 徐景昌道:“哪里敢欺瞒,这家伙笨重,所以……在另一处试验场地里,当初……就奏报了,说是有很大的成果,可惜姐夫对我们置之不理,我们还道是姐夫对这不满意,心里想着,怎么样把烧水的方式改一改才好。这才……” 张安世一脸惊讶,竟是说不出话来。 “能动吗?” “能。” “你确定?” “确定呀,实验过很多次了。” 朱棣见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却发现二人的话自己听的云里雾里,便怒向张安世:“你们在说什么?” 张安世这时,得意起来,双手叉起腰,鼻孔朝天,扬眉吐气的道:“陛下,臣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 每天熬夜,效率确实慢了一点,抱歉,老虎继续调整。 第三百四十九章:无双国士 朱棣见张安世这个模样,脸便沉了下去,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顿了下,朱棣道:“有话就说。” 张安世道:“陛下,这十三太保,不,这徐某某人等,确实并非是在胡闹。臣可以拿人头作保。” 张安世心里有底气了。 毕竟有些东西,若是门外汉,是不可能说出细节的。 既然这徐景昌说出了细节成败 随即张安世便去朱棣的大帐谢恩。 大概是心情好的预估,朱棣整个人神采奕奕的,看着张安世,笑道:“好啦,不必客气,这是你应得的,朕还嫌给得少了呢,这三万户……要及早送出,朕思来想去,需是良家子。” 张安世道.“陛下,能否将这些迁徙之人……以户的单位迁徙移动?而非太祖高皇帝时期,以家族的形式迁徙。” 这里头是有玄机的,户是小家,家族是大家。 一般一户,大抵是在五六口人上下,而家族不一样,一个大家族,可能动辄就是数百人,甚至数千人的规模也是稀松平常。 “噢?”朱棣看着张安世道:“这是什么缘故?” 张安世笑了笑道·“若是整个家族迁徙去,这新洲,只怕用不了多久,占据主导地位的,便是那几家几姓了,哪里还有臣的什么事?可若是只是以户抽调,绝大多数人没有血缘关系,杨士奇这个总督,在新洲也好管理一些。” 这也是实在话,张家现在还没有人丁前往新洲进行统治,这就意味着,现在新洲的权力是不完整的,虽已有了一个总督府,杨士奇也绝对可靠。 可张安世得确保自己儿子成年,或者自己告老前往新洲之前,这新洲不会快速地出现新的世族。 这种世族若是快速地生成,对于张家可不是什么好事。 “除此之外……”张安世接着道:“若是新洲那边不是举族迁徙,那么前往新洲之人,往往在大明就还有一些念想,臣在想,将来大明与新洲的往来也多一些。” 新洲那地方,地广人稀,可资源却是极其丰富,这是一片沃土,可恰恰因为是沃土,就必须得抱着大明的大腿。唯有加入大明的贸易体系,才有前途。 这也是为何,后世的澳大利亚,在英帝国的殖民体系几乎分崩离析的时候,依旧还能勉强对英帝国维持忠诚的原因。 因此,亲情的纽带是十分重要的,新洲的百姓越是心向大明,那么就更容易接受大明册封的张家统治,而大明许多军民百姓与新洲血脉相连,自然也会影响大明对新洲的国策。 张安世在新洲,显然走的和其他的藩王不是一样的路子,其他的藩国,大多是去的是土人较为稠密的地方,他们对大明的依赖,来源于需要大明的支持,才可在军事上战胜当地的土人。 张安世所依靠的,也只有这种血脉联系了。 此外,张安世还是有一些小私心,这新洲说远不远,说近不近,若是彼此联系加深,大量的人员还有商贸的往来,势必对于舰船的需求极大,且更好更快的舰船,也会有着巨大的需求! 这对未来的航运业,也有巨大的发展。 朱棣听罢,似是也很是认同,没有过多犹豫,便颔首道:“这个……朕准了。” “至于这一卫人马……”张安世顿了顿,接着道:“陛下,新洲那地方,已有一支人马,臣在想,此卫可否改为备海卫,在新洲的一处港口建立水寨,操练舟船。” “据臣所知,爪哇、吕宋等海域,海盗猖獗,可赵王和宁王殿下,现在精力都在陆上。新洲那边,陆上土人不多,只需百姓们自保,再加一些本地设立的巡检即可解决安全问题,倒不如索性将这一卫人马改为水师卫,剿灭附近海域海寇。既可肃清海贼,又可协同吕宋、爪哇等地的赵王和宁王军马。” “设立一支水师?”朱棣眼眸微微一张,低头似是思索了一下,便抬头看着张安世道:“只是所需的舰船以及其他的火器呢?” 张安世道.“可以想办法在本地制造,当然,这不耗费朝廷的银子,这些银子,臣来出了。” 朱棣便道·“也好。” 海疆太大了,大到朱棣早已顾忌不上。 而随着大量大明的舰船开始纷纷出海,需要海贼似乎也盯上了这些肥肉,因此时不时有海贼袭击大明舰船的消息奏报来。 朱棣现在的舰船,一部分需探险,开拓四海。另一部分则是继续维持下西洋,巡洋的目的是震慑天下诸国。 除此之外,还有就是大量的商船,可商船是很难真正击杀海贼的,因为商船建造的目的,就是希望吃水更深,容纳更多的货物。 所以这样的舰船,没办法加转太多的防护,速度也不快,这就导致,即便遇到了海贼,哪怕船上的人足以自保,却也无法追击到海贼。 若张安世在新洲、爪哇、吕宋一带,建立一支水师,进行巡洋,这就可大大地缓解了这一带海域上航线的安全问题。 朱棣越想越觉得这个提议很好,于是道.“这个朕也准了。” 张安世喜滋滋地道:“谢陛下。” 朱棣随即道:“你那机枪,威力甚大,每月可造多少?” 很显然,现在最让朱棣心心念念的,还是那机枪。 “十几只。”张安世道:“这已是最快的速度了,不过在臣看来,这机枪能造多少,反而是其次,其中眼下最难的,反而是弹药的问题。它的射速太快,子弹的消耗量极为惊人,而这种特供的子弹,制造起来,十分不易,臣……现在也在想办法,看看能否进行改进。” 朱棣道:“一定要想尽办法改进。” 朱棣顿了顿,又道:“你说实话,一个月下来,能造多少子弹?” 张安世便道:“只能三五万发,若是征发更多的匠人,可能将产量提升至十几万发。可这样得不偿失,思来想去,还是得在工具上下一些功夫。不过……陛下,现在东西既已造出来,其实只要肯下功夫,突破这个桎梏,也只是时间的问题而已。” 朱棣想了想道:“每月十万发,你先招募一批匠人给朕造出来,至于改进生产的事,你也要招揽一批人用功。” 张安世苦笑道:“陛下……这……有点难。” “难?”朱棣诧异地看着张安世·“这有何难的?” “没有这么多的巧匠。”张安世老实回答道:“毕竟还有其他项目也需研究,除此之外,又调用这么多能工巧匠大批的生产,又需……” 朱棣·“.” 朱棣背着手,来回踱了几步,才道.“我大明最不缺的就是人力,你需要多少匠人,朕给你抽调就是了。” 谁晓得张安世却又摇头:“陛下,此匠非彼匠。” 朱棣·“.” “一般的匠户,他们所能干的只是简单的制造而已,可若是涉及到似机枪这样的东西,凭借他们的技艺,想要对它进行改进,就有些难了。”张安世顿了顿,接着道:“我大明匠户,大多大字不识,而且也不懂计算,而要真正成为巧匠,这些都是缺一不可的。” “除此之外……这炼金术,想要涉及,就更加难了,炼金的危险不小,所以需要反复的实验,要记录实验的结果,同时要对实验进行比对,这里头出不得一分一毫的差错,若是没有能够识文断字,且算术水平颇高的人,根本无法完成。” “臣现在就遇到了这么一个难题,在我大明,但凡能识文断字,且算学的功底不差的人,往往不屑为匠,可没有大量这样的匠人,许多项目又推进不下去。现在臣是恨不得一个人当做十个人用。可若是这么个用法,就极容易让这些稀有的巧匠容易分心,产生了疏忽,便等于将他们置身于危险之中。” 说到这里,张安世叹了口气,带着几分郁郁的心情道:“陛下,就在前些日子,咱们的作坊发生了一次爆炸,死伤了不少人,这些统统都是巧匠,抚恤和损坏的财物都是小事,可人的损失,却是无法承受的。” 朱棣听罢,终于明白了张安世的意思了。 这些匠人十分重要,没有这样的匠人,那么这机枪可能也就只是奇巧淫技之物了,根本无法大规模地应用。 而且……既有机枪,鬼知道将来还能造出什么东西来! 可以说……这些威力巨大的东西,对于大明极为重要,一旦大明止步不前,就是巨大的损失。 可是,越是随着许多项目的推进,人力的紧缺问题就越严重。以前若只是制造一两个小玩意,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张安世总能凑个几十上百人。 可现在不一样了,单单一个机枪,涉及到的机械制造、炼金、冶炼所需的人力,可能就是数百上千,这还只是机枪而已。 若是没有源源不断的读书人,愿意加入这个行列,张安世让朱棣所见识到的机枪,其实也不过是所谓的‘祥瑞’罢了。 祥瑞这东西,是上天随即赐下来的,随机性太强,可实际上,不可能大规模的应用。 朱棣脸色越发的凝重,口里道:“这样说来,你的意思是……” 张安世道.“陛下还记得臣曾说过农工商吗?士农工商若都是大明子民,都对大明同样的重要,无分贵贱,或者……再想办法,抬高巧匠的地位,这才可能吸引天下有志的读书人,怀揣着成为巧匠的梦想,进入这个行当,只有扭转了这样的风气,使大家意识到,匠人的重要,才可解决人力的问题。” 张安世顿了顿,又道:“我大明确实不缺人力,就如我大明开了科举,于是天下便有数十万上百万的人寒窗苦读,只为求取功名,他们一辈子呕心沥血的作文章,这是何等的盛况。同样的道理,若是匠人的地位,也可比之士人,那么我大明的工学,便可无往不利了,区区一个机枪,又算得了什么?” 朱棣若有所思地道:“朕终于明白你的意思了,难怪你昨日对朕说那些话,朕还只当你只是借此机会,讥讽读书人呢。” 张安世道.“陛下竟出此言,臣怎么会是这样的人?” 朱棣沉吟着,道·“这件事,朕会思量。” “还有一事。”张安世顿了顿道:“定国公,还有一些功臣子弟,希望去作坊那儿学一学这机械的制造之术,当然,他们是少年脾气,臣只怕他们只是一时兴起……55。” “让他们去试一试。徐景昌这个混蛋。” 朱棣一说到徐景昌这家伙,便气不打一处来。 整个大明,他最关照的是两家人。 一个是张家,这个张家可不是指张安世家,而是张玉家,毕竟当初张玉救驾战死,张家的遗孤如张辅、张轨,朱棣因为他们年少便没了父亲,对他们自然是格外的关照。 而另一个,就是徐景昌了,一方面是徐景昌乃徐皇后的侄子,这是徐达之后,本身就要关照。 何况当初朱棣靖难的时候,任谁都不看好,几乎所有人都视朱棣为叛逆,可徐景昌的父亲徐增寿,已经贵为五军都督府都督,位极人臣,却依旧在至关重要的时候,给朱棣传递军事机密,最后导致被杀。 徐景昌小小年纪便承袭了爵位,朱棣眼看这个小子庸庸碌碌,自是气不打一处来,只恨不得抓了去狠狠打一顿才好。 朱棣又怒骂了片刻,随即道.“这个家伙……打小便无人管束,再这样下去,迟早要反了天了,朕绝不姑息他,让他放任自流。他若是想学,那就让他试一试吧。不过……” 说到这里,朱棣抬头看着张安世,表情也显得肃然起来,道:“徐景昌这个小子,历来顽劣,他自小便失孤,平日里公府的人又都仰仗他,对他百般讨好,朕担心……这小子可别耽误了事。” 张安世却是笑着道:“陛下放心吧,臣会好好关照他的,保管不会出什么乱子。” 朱棣听罢,定定地看了张安世两眼,才点点头道:“嗯,你办事倒是历来有章法的,而且你是他的姐夫,应该也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随即,朱棣又带着众将,前去试了机枪。 在张安世的指导下,朱棣亲自操纵着机枪,哒哒哒地开始扫射,一时之间,血脉喷张,豪强万丈。 他不禁大喜道:“哈哈,有趣,有趣。” 众人都呼万岁。 等到这场围猎结束,朱棣心满意足地摆驾回宫。 朱瞻基却非要骑着小马驹伴驾而行,张安世也骑马与他并肩。 朱瞻基道:“阿舅,我瞧那机枪,也没有什么厉害。” “对对对,不如你的骑射。”张安世懒得和小孩子争辩,是是是就对了。 朱瞻基道.“不过我细细想来,这东西真正厉害之处,不在于此。” “嗯?”这话倒是吸引了张安世的目光了。 只见朱瞻基道:“既然可以造成这样的东西,那么何不举一反三呢?可以造出更好的火炮,可以有更好的车马。这是机关术,只要摸透了这里头的玄机,或许……许多东西,就都可融会贯通了。” 顿了顿,朱瞻基接着道:“这就好像学诗一样,学会了作诗,那么作词和作文章,便不是障碍了。阿舅你这工学,可要下功夫,将来我瞧着定有大用。” 张安世禁不住用奇怪地眼神看着朱瞻基。 于是朱瞻基不由道:“阿舅瞧我做什么?” 张安世道.“果然阿舅没有白疼你,平日里没少对你言传身教,我家瞻基,将来必定有大出息。” 张安世自然知道,历史上的朱瞻基,本就是文武双全,且极聪明。 而让张安世惊喜的是,少年时的朱瞻基,还有着一种常人所难及的想象力。 其实这也可以理解,成年人往往有了思维上的定式,他们看见了机枪,只会震撼于机枪的威力,畅想着怎么拿这玩意去杀敌。 可朱瞻基不同,此时的朱瞻基,既从朱棣那儿去学帝王术,却又有天下最好的将帅教授他学习统兵和骑射,更有天下最好的大儒教他经史。 再加上有张安世这样两世为人的人带他去开拓眼界,为人处世方面,他的母亲张氏更是行家,将朱瞻基调教得可谓是妥妥当当的。 可以说……这个几乎是用全天下最钉项级资源堆积出来的小家伙,似乎早已显露出比常人更难理解的思维了。 朱瞻基此时歪着小小的脑瓜子道:“可是……为何古人不知道这些呢?真是奇怪,古人作诗,做词,无一不愿做工。” 张安世欣慰地看了他一眼,便道:“因为想做工的人,无法读书写字,那就无法将这些东西积累起来。而能够读书写字的人,又不屑去做工。” 朱瞻基默默不语,继续深思琢磨。 张安世也懒得去告诉他什么标准答案,只是说一下自己的见解罢了,可天知道原因是什么,毕竟任何事物的形成,原因一定是多方面的,倒不如让朱瞻基自己去思考。 朱棣回到宫里,在狂喜之后,他便渐渐冷静了下来。 张安世的话,一次次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他面露惆怅之色,很明显,这些话已经起了极大的作用。 不过他所面对的,却是千百年来所形成的社会风气,还有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此等根深蒂固的思想。 而这番话,所谓的读书二字,是十分狭义的,这读书只仅限于读圣人的经典。 “陛下……”亦失哈小心翼翼地出现在他的身边,笑吟吟地道。 朱棣这才收起心神,抬头道.“此次围猎,你有什么想法?” 此话一出,亦失哈便立即想到了那机枪,于是道“奴婢都吓呆了,世上竟还有……55。” 朱棣却是摇摇头道:“不,朕虽也吓呆了,可朕却是真正的受了惊吓。” “啊……”亦失哈忙道:“陛下是在担心什么吗?” “当然担心。”朱棣道:“人力竟可有此神威,这的多恐怖的事啊,张卿家能想办法纠集大量的匠人制造出来,那么……朕在想,这天下如此之大,四夷林立,自开海之后,朕才知四海的夷人多如牛毛,难道就不会有某一处夷人……也有张安世这般的绝顶聪明之人吗?” 亦失哈连忙道:“陛下多虑了,我大明乃天朝上邦。” 朱棣却是很清醒,没有自得其乐的心思,很实在地道:“若是天朝上邦,怎么当初连契丹都可北据中原,怎么会有女真逞凶,又怎么会有鞑靼人一统四海?这些话,就休要说了,拿去和百姓们讲一讲,哄一哄百姓,这没错,可若是拿这些话,自己骗了自己,是要栽跟头的。” 顿了顿,朱棣接着道:“朕听闻,有许多的夷人,推崇商贾,譬如那色目人,那么会不会这天下,有人推崇巧匠,或许数十年之后,亦或者百年之后,这些人带着如此的神兵利器,出现在大明的疆域呢?” “倘若如此……我大明如何制胜?朕见了此物,是既惊喜,也惊吓,世上可以有此物,那么这世上,或许有比此物更犀利之物,到时,又如何抵挡?” 说着,朱棣站起来,继续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朕若是不想长远一些,朕的子孙,可能就要遭罪,朕思来想去,我大明要变一变了。” “去召姚师傅和金忠来,朕和他们有大事要相商。” 亦失哈深深地看了朱棣一眼,便道.“奴婢遵旨。” 第三百五十章:功在社稷 朱棣一声令下,众人不敢怠慢,忙不迭地跳上了后头的挂车,开始卸货。 又有人取了大称来,开始计重。 朱棣背着手,等着这烟气散去,他才开始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徐景昌。 “你这小子,这是你们鼓捣出来的?” 徐景昌道:“是……是……不过,却是照着姐夫的图纸做的,姐夫有本事,我们跟着 胡广,这种亲眼所见的事,他若是没有看见,尚且可以假装视而不见可现在……怎么能骗人呢? 幽幽地叹了口气后,胡广有一种良家妇进青楼卖笑的委屈,却还是老实地道:6杨公所见……句句属实,臣……与之所见略同!刀。 这一下,买定离手。 朱棣要将奏疏给你看,你却断然拒绝,这还是杨荣吗? 朱棣皱眉起来,隐隐有几分怒气,于是继续凝视着杨荣,道:“杨卿家……何出此言?” 杨荣道:“陛下了解到的情况是,各府都大规模的减产,可臣与胡公至太平府,却发现情况迥异。如此一来……那么臣就在想……此事,可能并非是天灾,而是人祸了。” 这番话,无疑就犹如在这里投下了一枚炸弹,众人不约而同地身躯一震。 金幼孜、夏原吉、金忠、金纯人等,一个个脸色掠过几分别样的神色。 天灾是朝廷的责任,甚至你可以说,这是皇帝的责任,毕竟从天人感应的角度而言,这一定是统治者做了什么天怒人怨之事,而触怒了上天。 因而,皇帝要做的,就是捏着鼻子,老老实实地大赦天下,或者是对粮食进行减免,这事也就可以掩饰过去了。 可若是人祸,则就是具体的人所要承担的责任了。 随后,宦官便领着杨荣和胡广二人觐见。 这话若是寻常的人口里说出来,可能只是泄愤。 可若是从文渊阁大学士的口里说出来,这就可能意味着,一场大狱已在悄然开始了。 朱棣皱眉道:“难道这天旱不是实情吗?” 朱棣踱了几步,脸上掩盖不住的掩护之色,便又道:“南直隶乃天子脚下,不是天涯海角,是不是天旱,大家心里都有数。” 杨荣深吸一口气,他确实很谨慎,此是正在心里组织自己的语言呢。 而胡广的心里却是苦笑,因为他发现,其实杨荣本可以选择其他的说辞的,因为同样一件事实,用不同的说法,给人听来的感觉完全不同。 比如说,杨荣完全可以用报喜的方式,来报出太平府所发生的事。 而杨荣没有,他只将太平府发生的事,当做是正常的治理。 既然是正常的治理,那么其他各府。 杨公……平日里待人温和,从不得罪人,可今日……却好像一柄剑,勐地露出锋芒,也犹如一只本是温顺的大猫,却陡然露出了獠牙。霎时间,胡广才意识到,他竟是一头勐虎。 朱棣一见他们,满是憔悴,风尘仆仆的样子。 杨荣道:“江南之地,何畏旱情?” 朱棣道:“卿家的意思是·” 杨荣平静地问道:“敢问陛下,各府减产了多少?” 朱棣道:“严重的乃是淮安府和凤阳府,减产已至四成以上,其他诸府,也多是减产了两三成。” 杨荣直接干脆利落地道:“可是根据臣在太平府所调查的情况,太平府却是增产了七成以上。” 此言一出,满殿君臣直接瞠目结舌了。 增产七成还以上。 却又听杨荣接着道:“这还没有包括新粮的原因,这些新粮也是占用了土地的,可臣为了公允起见,却只计算了稻会给6米的产量。” 朱棣以为自己听错了。 连夏原吉也一脸煳涂:“你说什么,七成?是增产还是减产?” 方才的怒气,倒是消散了不少。 “增产。”杨荣提了声调,接着斩钉截铁地道:“同样是旱灾,太平府并没有其他各府减少多少旱情,可为何区别如此之大?若说北方大旱,河道全数都干个,没有湖泊,这说的过去。可江南之地,四处都是水乡,江河并未断流,各处的湖泊虽是缩小,可水却还是有不少的。” “开春之后,就有大旱的征兆,原本应该下的春雨,一直久而不下,所以从那时候起,太平府就组织了无数的劳力,开始挖灌溉渠,开始想尽一切办法,蓄水来营建水库。太平府九县,短短半年之间,修建的灌溉水渠就有数百里长,对地势较高的地方,也建水车引水,九县大大小小的水库,有十六座,应付这样的小小小旱情,易如反掌。” 此言一出,众人又不禁大惊。 杨荣的话显然还没有说完,他接着道:“臣与胡公在调查的过程中,几乎没有听到关于缺水的情况,哪怕是有的地方,本是旱地,确实缺水,可今年借此机会,也一并解决。各村的里长,有专门的县里文吏联络,引水困难的村落,则由县里的官长负责联络,官府给钱给粮,征发百姓们大修水利。” “这样的旱情,在太平府看来,不过尔尔,不只如此,各村甲长,还挖粪池,供做肥料,各村蓄养的畜牧,其猪粪与牛粪,亦可作为肥沃土地之中。鼓励百姓们使用耕具,提供粮种,不只轻而易举的应付了旱情,而且还使粮食大大的增产,原先十亩地,产粮三十石,现如今,能产五十之多,这便是臣之所见,敢问陛下……其他各府是否人祸。” 朱棣听罢,眼眸微微睁大,脸显得有点僵,他大受震惊。 夏原吉等人,也都皱眉,竟是不语。 杨荣道:“其实若说各府受灾严重,臣……其实也不认同,因为……其他各府,也有灌溉,怎么会减产这么多呢?依臣之见,只怕减产的乃是自耕之农吧!旱情一来他们的土地,根本无法灌溉,而大规模的灌溉措施,也非他们有几亩地的小农可以承担。” “而家有良田千顷之人,他们有足够的人力物力,是绝对可以兴修水利的,他们可以将水引到自家的田里,自耕的小农,如何敢和他们抢夺?所以臣回来的路上,也曾与临近的一些府县看了看,也大致知道了一些大概,不是粮食减产了许多,而是粮食确有减产,普通的自耕小农,损失可谓惨重。可另一方面,大户之家,损失很轻,只是这些地……据臣所知,根本没有进行清丈,正是所谓的隐田,所以各地官府奏报上来,表面上奏报的乃是减产,可他们奏报之中,根本不可能提及到隐田的情况。” 朱棣听罢,勃然大怒。 “不必行礼,卿家辛苦了。”随即,朱棣直截了当地道:“二位卿家近来没有当值,想来朝中的事,许多还不知情。” 他冷冷一笑,此时只觉得滑稽无比。 夏原吉在一旁道:“这都是实情吗?” “当然是实情。”杨荣道:“就是为了防止,所了解到的不是实情,所以臣与胡公,不但去太平府的粮站了解情况,也想办法,深入了村中,与农户进行了攀谈。再有……臣这儿,还有太平府最新出炉的征粮数目……今岁夏粮的开征情况,在太平府可谓井井有条……” “为何不早说!”朱棣急道:“今岁太平府夏粮多少?” 杨荣沉默了片刻,而后他报出了一个数目:“两百六十七万石·” f..... 一下子,所有人都被干沉默了。 每一个人,都默不作声。 两百六十七万石是什么概念呢? 大明的整个夏粮税赋系统里,南直隶的税赋最多,占了天下的两成,以往没有太平府的时候,是在两百二三十万石上下。 朱棣顿了顿,接着道:“南直隶的灾情,比朕想象中还要严重,原以为只是天旱了一些日子,江南毕竟是水乡,总有法子解决。可现在各府奏报来的情况,情势却十分的危急……来,取南直隶各府的奏疏先给二位卿家看一看。” 而现在,太平府扩充,成为了九县,却比整个南直隶十一府征得还多。 虽说太平府九县,确实是南直隶之中的粮产重地。可以往,这两府的税赋,至多也不过四五十万石左右,占了南直隶的两三成罢了。 而如今天下两成多的粮赋·竟来源于太平府九县。 杨荣认真地道:“臣查阅过,一方面,是太平府查到了大量的隐田,九县的隐田数目,极为可观。另一方面,太平府的粮赋,损耗极少,这样的话,又多了几成。再有,就是分地之后,太平府给所有分去的地,加了一成的税赋。百姓们不必缴纳个租却只多了一成赋税,完全供应得上,再加上今年太平府丰收,种种举措之下,这南直隶的夏粮,臣计算过,若是照往年天下的田赋来计算,区区九县,所得之赋,便占据了整个天下的两成二。” 这是一个极为可怕的数目。 已经远远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殿中直接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朱棣更是觉得好像做梦一般。 当初太平府三县,就足够让他刮目相看,可在这旱灾之年,却有这样的成绩,已经不能用能吏来形容了。 入他娘的,这是管仲、乐毅啊。 一旁随侍的宦官便躬身,要去取奏疏。 只怕·只怕是管仲、乐毅,也不过如此吧。 朱棣瞳孔收缩着,竟是说不出话来,他一屁股跌坐在了御椅上。 却在此时,夏原吉作为户部尚书,觉得还是要问清楚。 因为这和他户部对于粮食征收所了解的情况有所不同。 于是他道:“杨公,我有一些疑问,还望能够解惑。” 夏原吉顿了顿,便又道:“方才杨公所言,说是在这太平府内,大肆的兴修水利征了这么多的劳力,这……岂不是……加大了百姓的负担?百姓服徭役,如何能顾忌到自己的田地,照以往的情况来看,这可能会引发百姓的怨声载道。再有,征了这么多的粮,百姓是否负担过重,会不会有百姓……因为官府的横征暴敛,而滋生乱子。老夫对于太平府的情况,所知不多,所以才有此疑问。” 杨荣似乎早就胸有成竹。 其实夏原吉这个问题,只怕是殿中所有人的疑问。 朱棣也疑虑不定地看向杨荣。 是啊……收得太多了,虽然朱棣一直嫌税赋不足,可现在突然来了这么多的税赋)朱棣反而觉得有些烫手。 杨荣却是突的道:“陛下,不必看了。” 毕竟,前朝有太多因为徭役和征收过重的教训。 杨荣道:“夏公所言,确实……没错,大规模的兴修水利,元末的时候,就曾出现过,譬如元人修黄河。” 一说到这个·大家都干笑。 说起来,没有鞑子们修黄河,这大明还未必有天下呢。 杨荣道:“可是……夏公所言的情况,若是在其他地方,确实没有错,横征暴敛,必要闹出民乱。只可惜……这太平府,却大大不同,因为……太平府拉丁……真的给钱粮。” 杨荣说到真的这两个字的时候,特意加重了口音。 众人: 杨荣道:“臣也认真地查明清楚了,征一个壮丁,每日给的是钱三文,粮两斤,腌肉一两,盐三钱,而且当日结清,除此之外还有赏钱,若是能按时按量完成,最后完成的时候,还可再给每一个壮丁一百文至五百文的赏钱。陛下,诸公……这个价钱……百姓应募,是足够自己吃喝,还能勉强得一些钱,补贴家用的。正因如此,兴修水利,百姓们肯去,也愿意去。” “当然,其实这个数目,若是放到做工的你里,并不多,尤其是在没有赏钱的情况之下,也只是勉强……吃饱,吃得还算好而已,节余是肯定没有的。可另一方面,便是太平府兴修的这些水利,并非是惠及一家一姓,而是要在太平府各县铺开,太平府的农户,几乎家家都有土地,百姓们都心知肚明水利灌溉的好处,若是修不成,自己家的地,也就没有水灌溉了,这一切都与他们息息相关!刀。” “因而,官府征召,虽偶有人会有怨言,可绝大多数人,却在农闲时十分踊跃,都肯出力和卖力,甚至工程紧急的时候,壮丁们依旧在兴修水利,家里的土地,即便在农忙时,往往是壮丁在外,家里妇人和老人们摆弄庄稼,实在迫不得已,壮丁们才告几日假回家。” 此言一出,让许多人觉得惊诧。 “这其三,便是官府,官府早早将各处的水利情况,都绘制成图纸,张贴至各村将这水利建成之后,惠及到的田地情况,大抵都讲的清楚明白,大家一见到这水利还惠及到自家,有了水库,连日大雨的时候可以用水库蓄水,使自己的庄稼不会受涝有了灌溉渠,自己的地在天旱时可以灌溉,不至无水可用,便更士气旺盛了。” “陛下,汉兴时,曾有制度,便是以陇西、天水、安定上郡、西河六郡良家子选给羽林、期门,以材力为官,因此,才有名将多出焉的美名。这些良家子,大多都薄有家资,拥有土地。一旦被选用从军,无不令行禁止,黝力同心。因此,才有了大汉平定内乱,讨南越,北诛匈奴,天下四夷,闻汉之名,无不两股战战。终汉一朝,军戎之盛,即便至汉末,也不曾衰减。” “臣读汉书时,尚且心里还有疑惑,总觉得这六郡良家子之名,怕是多有夸大。可今日方知,这六郡良家子,绝非浪得虚名,他们无论是从军,还是务工,大多不愿触犯律令,能够做到黝力同心,一旦被官府征用,便极少有怨愤之言,出力时,个个奋勇,极少有奸猾之辈。” “而这太平府,其实就是将这整个太平府上上下下数十万户人,统统都变成了有产有业的良家子,不但官府组织起来时,人人踊跃,缴纳钱粮税赋时,亦无怨言,也极少投机取巧,大多务实。这数十万之众的壮丁,只用了区区半年,便完成了整个九县自太祖高皇帝开国以来,数十年都未曾完成的所有水利,且质量远超想象。臣下乡间,太平府已是极少有盗匪的现象,这些良家子,甚至不必官府,便自行承担保境安民的大任,若是有外乡人,他们虽有警惕,却也肯拿出家里的好酒肉来招待。” “对啦,臣还了解到,许多的百姓,在得到土地之后,生活比之去岁,可谓一跃千里,以往都是民有菜色,可在这太平府内,大多人人较为健壮,现在大多数人家,非但可以养活一家,再加上官府征丁,或者是农闲时入县丞或者栖霞务工,家家今年都有余财,各处的市集,普遍兴旺,妇人的胭脂,梳子、簪子、花布,卖的都好,还有子猪、鸡子、耕具、牛市,也比之其他各府,好不知多少倍。这样的情况,十分少见,不说其他,往往在九县,从前是以每月月初、月中、月末三日,会在各乡有集市的,可到现在,各乡之中,居然有不少商贾,常设市集,一月三十日,都售卖商货,此等情况,在乡间,几乎罕见,可在太平府各乡,却已成常例。” 说到这里,杨荣似是响起了什么,顿了顿,才接着道:“臣还听闻,各乡的青壮对从军的意愿较为强烈,恰如那六郡良家一般,虽也老实本分的耕地务工,却也颇有志向。愿意进入模范营和官校学堂,建功立业……这才其他各府几无可能,其他各府百姓,大多今日只惦记着下一顿的着落,莫说是志向,便是明日的事,都极少愿意谋划,这种情况,却与太平府全然相反。” 杨荣侃侃而谈。 其他人却如听天书一般,一个个愣愣地看着杨荣。 杨荣显然不在意其他人的反应,接着道:“臣若非亲见,也难以想象,太平府的变化有如此之大,臣在太平府各县走了六七日,虽不敢说,完全了解情况,却可以在此,向陛下用人头担保,太平府绝无任何百姓贫弱之情状,更无百姓因横征暴敛而怨愤不平。臣更敢担保,太平府九县,无盗匪,无饿殍,无怨愤。” 此三无,真如天方夜谭。 第三百五十一章:干一件大事 朱棣说罢,见张安世自己反而有点湖涂的样子。 于是朱棣笑道:“咋啦?是觉得朕有什么不妥吗?” 张安世摆出一副吃惊的样子道:“不,只是臣万万没想到,陛下会想得如此深远,和那些大儒和所谓的名臣们相比,陛下的远见,却是远在他们之上。” 这话虽有吹捧的因素,可的确也有一部分出自真心,当然,真心虽有,就是不多。 朱棣听罢,大笑道:“还真以为朕只是一个粗人?朕可是太祖高皇帝之后,在凤阳耕作,在漠北厮杀,更有名师指点过,每日身边交往的,都是姚师傅这样的人,更不必说,靖难登极的往事了。若是连这点见识都没有,能有今日吗?” 张安世勐地醒悟了什么。 所谓的才识,终究还是他陷入了某些话术的陷阱。 在古人的舆论氛围之下,对于才识的评判范围是非常狭隘的,擅长琴棋书画叫才识,擅长写文章读四书是才识,这种才识的评价标准,某种程度而言,连张安世也受到了影响。 现在恍然,论及才识,这天底下所谓的名臣和大儒,可能未必能给朱棣提鞋。 人家是真枪实刀干出来的,不说其他的东西,单单统兵作战,就需有高超的驾驭人才能力。有计算钱粮和了解士卒思想动向的才学,还需能够想敌之所不想,攻敌之不备的迅敏思维。 朱棣只看一眼蒸汽机,立即能判断出军工作坊将来的巨大作用,这也就不足为奇了,这毕竟是敢于下西洋的永乐天子。 只是小人之心的文人们看来,此等工程浩大的下西洋,不过是朱棣想要寻找建文皇帝,或是满足所谓万国来朝的好大喜功心理。 说出来都觉得可笑,朱棣这样的人登基,他对江山的驾驭能力,可能除了太祖高皇帝之外,没有任何明朝皇帝可以相比。 建文皇帝手握天下兵马的时候,朱棣尚且可以以寡击众,将建文从皇位上挑下来,竟还会担心建文沦落到了民间,有什么号召力,可以死灰复燃? 下西洋这等涉及到数十上百万人生计,在朱棣手里去完成,而且贯穿了朱棣在位的二十年,又如何是只为了寻找建文下落这一类无聊的事? 由此可见,后世津津乐道的诸多此等文人格局之小,实在教人大跌眼镜。 可偏偏此等文人津津乐道地传播此等消息,却往往被人冠以有远见卓识这样的评价。 某种意义而言,用那等狭隘的小心思,去评判朱棣这样的人,颇有几分夏虫语冰一类的滑稽,显得可笑。 此时,朱棣看张安世又一副慌神的样子,便不由道:”怎么又出神了,你这脑子里又在想什么?” 张安世连忙收回心神,尴尬一笑,随即道:“臣……臣没有想什么,臣……在想……臣这右都督府,是否……要做出更多的成绩,才能对得起陛下的知遇之恩。” 朱棣道:“这是你的事,朕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你尽管放开手脚去干,干得好,是功劳,干的不好,朕给你兜着,总不教你吃亏的。” 张安世倒是一点也不客气,直接道:“那臣真干了。” 他这么一说,原本豪情万丈的朱棣,反倒突然间觉得没底了。 这家伙,他又想干啥? 可朱棣话已出口,却也不好反悔,于是不做声回应。 张安世才不管这些,他出了宫,便又回到了都督府。 此时,他莫名有些兴奋起来,命人立即召了高祥人等来,又请来了朱金。 等到众人一一落座。 张安世扫视了众人一眼,便道:“过几日,你们也去作坊那儿,瞧一瞧军工作坊的蒸汽机。” “这……”朱金笑了笑道:“小人已看过了,七日之前便看过,主要是花了太多银子,所以小的特意去看看,哎呀,咋这样花钱啊,这东西……倒是真吓人……” 张安世看着他吃惊的样子,微笑道:“花钱是花钱了点,但是有了这个,以后很多事就好办了,不过……这蒸汽机车倒还可以再好好改进一下,只是……我思来想去,这铺设轨道的事,却需赶紧提上日程了。” 朱金听罢,一副大吃一惊的样子,眼睛下意识地睁大了,道:“都督……在地上铺铁条?” “怎么?”张安世看了朱金一眼:“你怎么看?” 朱金苦着脸道:“这花费可不小啊,不不不……何止是花费不小啊……这……” 看着他纠结的样子,张安世笑道:“花费确实很大,所以呢,才找大家来商量。你先别着急,你啊,只看到了花费,可花费是什么?花费不过是金银而已,金银这东西,你说它值钱,它倒确实值钱,可往细里想,这东西又是一钱不值,不过是货币而已!真正值钱的是什么呢?是粮食!是钢铁!和这天下的物产!所以考虑问题,可不能只看花费,你得想一想,这会带来什么收益。” 朱金讶异地看着张安世:“收益?” 张安世今儿心情不错,此时很是耐心地道:“现如今,这左都督府治下,粮食的问题,算是足以解决了,商业也还算繁华,听闻不少商贾,还有咱们的栖霞商行,现如今……都积累了不少的财富吧?如此算下来,这资本的原始积累,算是有了。可凭这个,却还不足,这商贸到了一定的程度,成日只晓得纺织、打制家具,造瓷器和陶器,是有瓶颈的,再者说了,我来问你……” 张安世看着朱金道,问:“太平府织布和丝绸等等商品的产量,近来可有增加?” “这……”朱金一愣,他不明白张安世怎么突然问到了这个,但还是想了想,如实道:“虽说有了不少的作坊,可实际上,去年势头倒是极好,可是今岁嘛,倒是有些缓慢了。” 张安世道:“这是为何?” 朱金毫不犹豫道:“这还不简单,当然是左都督府还有右都督府现在都清丈土地,而且也都照着太平府的规矩来,不少知府上任,除了清丈土地,干的第二件事,便是鼓励作坊,振兴商业,正因如此……所以有不少纺纱作坊,还有织布作坊,以及其他诸多作坊,见那里地价更低廉,人工费用也更低,便也愿意去那儿开设作坊。” 张安世便道:“这就是了,太平府可以靠这些作坊振兴,可整个直隶,难道可以靠这个作坊吗?那么……我们再想一想,若是将来,天下都效彷太平府,难道教天下的州县都如此?到了那时,只怕依靠这些作坊,百姓们早就饿死了。” 朱金认真一想,便不由点点头道:“都督这样一说,倒是颇为几分道理。这样说来,岂不是……其他地方……哪怕是推行了新政,也没有什么作用?” 张安世便道:“却也不可以这样说,现在就好像全天下,就这么一个饼子,现在这个饼子是太平府在吃,可随着新政铺开,分这饼子的州府越来越多,到最后,可能大家只能分到这么一点残渣了。所以啊,我们要做的,就是赶在这饼子分出去之前,创造出更大的饼来,而且动作要快。” 朱金便下意识地问道:“都督的饼子在哪里?” 张安世直接吐出三个字:“修铁路。” “啊……”朱金又是一脸惊讶。 张安世便又道:“创造出需求,同时……会有更多的钢铁作坊、机械作坊,甚至还有蒸汽机的作坊,除此之外,对橡胶、炼金,木器加工都有极大的提升作用。” “可是……这可是铁轨啊……”朱金显得有些担忧。 张安世道:“不要总觉得钢铁昂贵,你把产业带动起来,这获得的利益,却比这些许的东西,价值要高十倍百倍。铺设铁轨,就是要制造出钢铁、机械、炼金等产业的旺盛需求,让人愿意将更多的银子,投入到这里头去,也愿意不惜一切代价,去培养这方面的人才。” “除此之外,这东西建成之后,又可对我们带来巨大的便利,同时也能获得更多的收益,若是畏手畏脚,害怕贪功冒进,那么……便什么事都干不成了。” 高祥在一旁细细地听着,他这个新府尹其实对于工商的事,已经有了不少的自己的理解,可张安世这一次,却又提出了一个新的理论,需要他慢慢地去消化。 朱金道:“那么都督的意思是……” 张安世道:“就让左都督府来牵头,募集资金,发行公债,进行铁轨的规划和建设。栖霞商行,还有你这下头的钱庄,这公债你们至少要认领三四成,我用左都督府的税赋来作保。” 说罢,他认真地思索了一番,又道:“今岁我们的税赋有两百多万两,其中一百万两是上缴朝廷的,你算算有多少结余,至少要预备一笔银子来,作为项目的资金。其余的……统统可以通过公债来筹资,这发债的事,还需联合钱庄这边予以配合。” 朱金道:“都督打算发行多少。” 张安世道:“先建几条吧……前期的规划,人员培训,以及勘探还有路基的修建,铁轨和枕木的铺设,这一些……前前后后,只怕要不下千万两银子……不过……好在这些银子,是分摊到未来数年的时间内。” 顿了顿,他想到了什么,才又道:“等铁路修成之后,还可赚取一些利润来偿还……这样算下来……资金的问题应该不大,先发行三百万两银子吧,不够了再追加便是。” 张安世记得,清末的时候铁路的建造成本大致是在一万三两银子一公里左右,当然,那个时候铁路技术已经比较普遍,不过鉴于当时清末的技术水平,只怕绝大多数东西都需高价进口,再加上明朝的银价比清末时期的银价要贵得多。 所以从理论上,一万三千两银子每公里的成本,应该能拿下来,此后随着铁路工程的成熟,张安世甚至觉得,这个成本还可大大的房降低。 南直隶这个地方,虽说右都督府所管辖的州府,并非是最富庶的区域,却也属于大明的精华地带了,在这里铺设铁路,应该不会亏本,将来成本应该可以收回。 可带动的各种产业所得来的好处,却是难以想象的。 可张安世报出来的数目,却还是吓了朱金一跳。 这可是千万两银子规模的资金啊,虽说分摊在每年,是可以承受的,可也太耗费银子了。 只是张安世的话,他哪里敢不听?最后咬咬牙道:“都督吩咐就是,无论是商行还是联合钱庄,都督要多少,小的就筹措多少,多余的公债,商行和钱庄兜底就是。” “要的就是你这一句话。”张安世欣然笑道:“所以这些日子,还需辛苦你了。” 朱金忙道:“不敢。” 张安世随即看向高祥:“高府尹。” “在。”高祥连忙起身,朝张安世行了个礼。 张安世道:“接下来,就看你了,铁路铺设前期的工作,你来进行,土地的征用,以及民工的调集,太平府这边,要承担大部分,当初………太平府预留了不少土地,现在……也可派上用场。” “下官敢不尽力。” 张安世也长长舒了口气,不得不说,他现在颇有几分豪赌的味道,赌的就是这铁路一旦开始修通,那么百业也随之兴旺。 可若是修路的事搞砸了,那么怕要债务缠身,张安世思来想去,也只有连夜跑路去新洲一途了。 说干就干,钱庄开始放出公债,公债的利息,比将银子储存在钱庄要略高一些,这联合钱庄在朱金的授意之下,已开始大肆宣扬储蓄不如购置公债,以及公债的种种好处。 另一方面,左都督府下设的铁路司成立,除此之外,一个全新的铁路作坊成立。 随之而来的,是一个护路巡检司,配备了三百人马,主要的作用是保护未来铁路沿线的安全,对铁路线以及站点进行巡视,维持治安。 而消息一出,各大商行的东家,几乎都已经开始接受到了暗示,这些大商贾,绝不是傻瓜,他们做买卖除了有自己独到的眼光之外,对于情报的搜集,却也是十分看重的。 一听要修建铁路,这铁路这玩意的消息便都摆在了他们的面前。 而后……几乎是不约而同的,各大作坊开始拼命砸银子,预备承包各府县的铁矿和煤矿。 显然……未来这钢铁的需求会十分旺盛,这个时候若是不赶紧不惜一切代价的扩产,只怕便连口汤都喝不着了。 而且据闻栖霞商行,已经在芜湖等县,发现了大量的煤矿和铁矿。 ………… “老爷,老爷……” 一处巨大连绵的建筑里,这建筑之外,竟还悬挂着进士门第的金漆牌坊。 有人朝内里的人行了个礼道:“刘公子从京城回来了。” “噢?快,快请他进来。” 没多久,便见一个纶巾儒衫的青年入内,在这幽森的府邸深处,他朝内里的一个老人作揖行礼道:“恩师……” 这老人呷了口茶,才抬头看了一眼这青年,道:“京城的情形如何?” 这青年气呼呼地道:“糟透了,有人引狼入室,竟是请去了蜀王,那蜀王狼子野心,哎……” “这些事,老夫从邸报中也知晓一些,真没想到……”这老人摇摇头,幽幽地道:“听闻京城之中,所谓的新政,就是给佃户分土地?” “正是。” “借诸士绅之头颅,邀买小民之心,哎……”老人继续摇头苦笑。 “恩师,情况并没有这样坏。” 老人诧异地道:“嗯?何以见得?” 青年便道:“学生在京城,倒也和不少人了解过,学生得来的消息,有些不同。” “说来看看。” 青年道:“这蜀王和威国公不仅借查抄隐田之名强迫没收土地,而且强迫雇农接受这些田地,对于一个有志气而自食其力的农人而言,这种不劳而获的收入,无疑是一种羞辱!” “所以在南直隶,不但受害的士绅们对蜀王与威国公有怨言,就是从前的佃农和雇农,也都有不满。” 老人不由道:“是吗?真没想到……” “这是士林之中,学生所了解到的实际情况,这直隶可谓已是干柴烈火,人人对蜀王和威国公恨之入骨了,只是他们毕竟势大,人们敢怒而不敢言,只好受他们欺辱。” 老人叹道:“礼崩乐坏,礼崩乐坏啊……” “恩师门生故吏遍布天下,此时该站出来,为天下生民说一说话了。” 老人道;“说了又有何用,昏君在朝,奸臣当道,你以为三言两语,几句仗义执言,就可教他们幡然悔悟吗?” 青年愤愤不平地道:“难道我们就一点作为也没有吗?任由他们抢占土地,羞辱农户?” 老人沉默片刻,便道:“莫急……莫急,还不是时候……对啦,有一封书信,自爪哇送来,你的师兄,倒是颇为关心你的学业,你去看看吧。” 这人一脸诧异,而后点头:“是。” ………… 右都督府里门庭若市,为了制定铁路的计划,许多左都督府的左吏,纷纷往各府调查。 除此之外,便是组织大量的劳力进行前期的培训。 来此任职的少尹杨溥,早就忙碌开了,他已被组织去了一趟军工作坊调查蒸汽火车的情况,又了解了各地土地勘探的情况之后,整个人,到现在还是晕乎乎的。 在这太平府,他已干了一个多月,大抵的情况,已经熟悉了,他仍然惊诧于,这太平府的新政情况。 如今,见识到了这蒸汽车,又见识了张安世即将颁布的宏伟蓝图,此时也不由得意识到了什么。 他匆匆来见张安世,道:“都督……” 张安世抬头看了他一眼,神色随和,微笑着道:“来,坐下,你不必这样客气,毕竟你是詹事府的大学士,这少尹只是你的代职。” 杨溥却是道:“少尹就是少尹,既是都督的左吏,自当要有上下尊卑。” 张安世便没有再往这上头多说什么,转而道:“我命你去了解情况,你已了解了吗?” “大抵了解了。” “可有哪些不明白的地方?” 杨溥便露出几分忧色,道:“钱粮的事,会不会带来巨大的负担?” 张安世道:“铁路不是水利,未来铁路是可以盈利的。” “据下官了解,江南多水道,有些建设较难的地方,倒是可以绕过去,可有些地方,却需铺设桥梁不可……” “所以我才命人勘探,勘探之后,命人想办法建桥,不能因为难,就不造了是不是?如若不然,那么就什么事也别想办成了。实在解决不了的。” 杨溥道:“那下官没有什么疑问了,不过据我了解,现在市面上,工价上涨了不少……” 张安世便道:“这是肯定的,突然有了如此大的人力需求,这工价钱上涨,是必定的事。所以一方面,得吸引周遭府县的人来务工,另一方面嘛,便逼着大家用上工具。” 杨溥狐疑地看着张安世:“用上工具?” 张安世笑了笑道:“你可知道,在太平府,从前的时候,大家为何都不用牛马来耕地,而如今用牛马耕地的越来越多?” 杨溥认真地看着张安世,一脸求知地看着他道:“正想请教。” 张安世道:“简单得很,因为从前人力太贱,而养牛马的花费不小,既然人力贱,为何还要用高昂的牛马来取代人力呢?可如今不一样了,因为太平府的人力越来越高,所以大家发现,养牛马来耕种土地,节省了人力,反而更划得来,因而人人争相购置牛马,取代人力。” “其实现在这个情况,也是如此。人力的价格上涨,这对直隶来说,不是坏事。据我所知,现在就有不少的作坊,开始用水力纺车,来尽力取代人力了。” ………… 好了一点点,努力写了一章,争取今天再写一章吧。从而言之,能更一定会更。 第三百五十二章:经天纬地之才 杨溥听了张安世的话,心里便有数了。 他笑了笑道:“听了都督之言,下官心里便略有数了。” 张安世道:“杨先生一向有办法,我和你说了这么多,难道杨先生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想让下官挑一些毛病?”杨溥不禁微笑起来。 张安世道:“我要做的这事,下头不少人都有些疑虑,不只是朱金,便是高祥,也觉得颇有风险。” 这也是实情,投资实在太大了,说实话,张安世都知道自己有些莽。 可张安世没有选择,推行新政,是没有后路的,他几乎已经将盘踞了天下千年之久的食利阶层都彻底的得罪死了。 眼下唯一的办法,就是继续冒进,只要自己跑的够快,因新政而崛起的利益集团才能更庞大,将来……才有真正彻底清算旧的士绅,使新政彻底推行到天下任何一个角落的可能。 时不待我! 杨溥微微一笑,他道:“一定会有人告诉都督,此事花费太大,也会有人说……未来铁路有没有用,还未可知,甚或者,有人觉得都督过于贪功,是吗?” “嗯。”张安世看着杨溥,他知道杨溥这个人,还算是公允的,杨溥的意见,他倒是愿意听取。 杨溥道:“其实这些日子,下官也听到不少这样的声音,当然,这些声音也只是担忧,大家并非有阻拦都督的意思,而是害怕都督误入歧途。不过杨某看来……这些话……其实也不必去理会。” “为何?”张安世奇怪地看着杨溥。 杨溥道:“世上任何事,一旦开始瞻前顾后,那么就难以成事!都督既然决心这样干,一定已经经过了反复的权衡。现在全天下,没有人比都督更懂新政了,更没有比都督更了解这铁路。别人不了解,所以会担心,那么都督既然了解,并且认为这样做,有不小的胜算,这才肯下定决心,既然如此,那么都督为何不坚持自己的看法呢?” “这世上,聪明人是极少数的,绝大多数人,都是看不清前路方向的,下官并没有瞧不起人的意思,可现实的情况就是如此。就如这新政,本就空前绝后,前所未有,就是靠着都督,才开了这么一条新路,那么都督就应该明白,到了如今这个地步,都督就是领头羊,接下来怎么做,做什么,都督必须自己拿主意,拿下主意之后,就绝不可动摇,若是都督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那么……又凭什么让别人去相信都督呢?” 张安世听罢,不禁点头;“你说的对,我坚信自己走的是对的路,既然如此,那么就要坚持下去,杨先生这一言,算是给我开窍了。” 张安世目光炯炯地看着杨溥,显得很是诚恳。 “都督客气。” 张安世接着道:“此番铁路的修建,杨先生给我做一个副手吧,有一些事,我需和你商量着来办。” 杨溥起身施礼道:“敢不从命。” 等这杨溥告退,张安世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感慨。 果然不愧是历史上的三杨内阁之一,未来的大明内阁首辅大学士啊。 这三杨,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 整个右都督府上下,都忙碌起来。 一个个方案,以及土地勘探的情况,还有技术的培训,统统开启。 除此之外,栖霞商行下的几个炼钢作坊,以及一些钢铁还有机械工具开始进行招标。 之所以找了栖霞商行下头的钢铁作坊来,其实就是压价的。 张安世需要大量的钢铁,可一旦大规模的采购,必然导致钢铁的暴涨。 可有了自己的钢铁作坊,显然就不同了,张安世直接给价格一个上限,若是其他的作坊不肯达到这个价钱,那么张安世便索性统统都交给栖霞商行炼制。 不过即便价格有上限,可毕竟这铺设铁轨所需的钢材都是天文数字,几乎所有的作坊都想分一杯羹,哪怕这个价格……在他们看来,确实没多少盈利! 可傻子都明白,这种大宗的买卖,哪怕盈利少一些,却毕竟架不住采购量大,依旧有利可图不说,而且未来,自己一旦扩建了规模,便可能产生规模效应,成本还可降低。 甚至……只要拿到一笔大单,回头就请人……在节省成本方面做一做文章,无论是使用新的炼钢法,或者是改进工艺,总能有办法。 于是一下子的……整个栖霞,商贾们到处都在招募人手,炼制钢铁所需的匠人,一下子成了香饽饽,哪怕是没有技艺的,也是争抢不休,毕竟人可以培训,可以学习,而扩产,已经势在必行。 各种机械的工具市场,也骤然开始变得火热起来。 无论炼制钢材,还是未来的蒸汽机,亦或者是铺设铁路,对于工具的需求,也一定是海量的,做买卖的,哪一个不是闻到了鱼腥的猫。 钱庄的生意,也开始繁华起来。 不只右都督府在委托钱庄发行公债,许多商贾,也纷纷开始寻钱庄筹措资金,预备扩产。 以至于钱庄的贷款利率增加不少,也无法抑制这一股势头。 除此之外,施工所需的硬木,煤油、桐油、以至于各种衣食住行之物,也骤然间热火朝天起来。 表面上,张安世不过是一年数百万两银子的计划,却好像一刹那之间,撬动了足足上千万两的资金一般。人人都在寻找机会,大量的人被高价雇佣,这又引起了一番消费的繁荣,而消费带来的繁荣,又大大增加了消费品的需求。 人力的价格暴涨之后,这铁路还未开修,张安世的蒸汽机作坊,便迎来了第一波的红利。 “鼓捣好了吗?”张安世此时,正揪着徐景昌的耳朵:“咋样?” 徐景昌口里哎哟一声,却忙道:“姐夫,姐夫……差不多了,差不多了。只是……产量偏少了一些!” 张安世便道:“那就再培训一些匠人,需要多少人,跟我说。” “就是这玩意……”徐景昌说着,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巨大蒸汽机,苦笑道:“鼓捣它没什么意思。” 张安世便瞪着他道:“陛下已经说了,你们已经糟蹋不少银子了,他恨不得吃你们的肉。现在还不赶紧挣钱,你想翻天了不成?” 徐景昌现在很沮丧,他更希望弄出力气更大的机器出来,想试验一下,是否有比蒸汽更强的动力。 只可惜,张安世给他的命令,却是让他丰富蒸汽机的产品。 现在他手头上,除了有蒸汽机车的改进,也就是在这蒸汽动力的基础上,进行一些改良,使这蒸汽机车的动力更大,载重量更多之外,眼下要完成的还有便是手头上的蒸汽纺织机。 蒸汽纺织机,说白了就是用蒸汽来代替人力罢了,而且技术比蒸汽机车更低,毕竟蒸汽机车要考虑锅炉和气缸大小和重量的问题,可这蒸汽纺织机,你想力更大一些,只需要多加气缸和锅炉即可。 这在徐景昌而言,这简直就是杀鸡用牛刀。 可张安世却看准了这玩意的潜力,因为现在许多作坊都缺少人力,而且人力的价格越来越高,未来若是修建铁路,势必又要征募大量的劳力。 在这种人力紧缺的情况之下,用机械取代人力,在从前或许不可能,可现在……却正是时候。 一旦这种蒸汽机可以推广到各行各业里去,那么……张安世这一家兴办的蒸汽机作坊,就势必可以日进金斗了。 最重要的是,这玩意就是如此,一旦各种型号的蒸汽机热销,将来也可大大的降低生产的成本,同时随着不同型号蒸汽机的改进,也能在不知不觉中,改进各种工艺。 这是百利无一害的事。 张安世的威胁还是有点作用的,徐景昌只好道:“姐夫放心便是。” 张安世放开了徐景昌,此时则是狐疑地看着这巨大的机器,忍不住道:“这东西……有用?” “当然有用。”徐景昌不免显出几分得意来,道:“其实这纺纱机,比蒸汽机车要简单多了。姐夫你瞧,这儿是蒸汽机,提供动力,而后再通过齿轮与皮带,与这天轴连接,这天轴……” 徐景昌指了指头顶上的管子道:“在连接齿轮与皮带,从而带动着纺纱机上的飞梭……如此一来,便可源源不断的生产,不过……唯一美中不足,就是这玩意………偶尔会坏……” “这不打紧,多招募一些人手,给他们提供售后服务即可。”张安世道:“效率呢?效率比之人力如何?” 徐景昌道:“比从前的纺纱机,效率至少在人力的五倍以上。” 张安世满意地点了点头道:“这就足够了,我让栖霞纺织作坊的人先试用,你那边多招募维修工,培训一批人员。” 徐景昌不太情愿的样子,道:“我还要教授那些寻常匠人……这些浅显的知识?” 张安世道:“那你寻个人去教授,总而言之,这事儿,你可别想懈怠。” 徐景昌皱了皱眉,最后妥协在张安世瞪视下,只好道:“好吧” 顿了顿,他像突的想起了什么来,于是又道:“对了,姐夫……我还想到了……蒸汽抽水机。” “嗯?” “我听闻许多矿井里,积水严重,采矿不易,而且极容易因此滋生事故,可若是用蒸汽抽水机,便可解决。” 张安世的眼睛肉眼可见的亮了几分,道:“搞,都可以搞!总而眼之,能取代人力的,你都可以试试看。对啦,我招募几百个读书人,以后就跟着你,你是少保,得给你多配制一些人手。” 徐景昌又耷拉着脑袋:“可是姐夫,我想……试一试……有什么办法取代那蒸汽机……这玩意……力太小了。” 张安世便又瞪着他,道:“先将眼下的事解决,否则就是休想,还有,以后若是再给锅炉里塞火药,我踹死你。” 徐景昌:“……” 也就在这个时候,一封书信传至了张安世的手里。 张安世得了书信,见了书信,张安世倒是不敢怠慢。 这可是自家兄弟朱高煦送来的。 张安世拆开一看,顿时脸色微变。 而后,便立即去见朱棣。 朱棣听闻了一些张安世在栖霞大肆举债的事,朝中对此颇有争议,不过朱棣对此,置之不理。 难得张安世来见自己,朱棣倒是和颜悦色,笑吟吟地道:“你这小子……倒是难得。” 张安世行礼道:“陛下,这儿有一封汉王……不,是朱高煦的书信,恳请陛下过目。” 朱棣皱眉,朱高煦那个小子,成日和张安世书信往来,却几乎很少修书来给他,作为一个父亲,朱棣颇有几分不喜。 这狗儿子很现实,当初想夺太子,成日围着朕,如今只想向张安世讨要军械,便又围着张安世了。 朱棣朝亦失哈使了个眼色。 亦失哈会意,忙将书信送到了朱棣面前。 朱棣打开一看,顿时……色变。 他抬头看了张安世一眼:“此书信,你看过了?” 张安世道:“是,已经看过了。” “朱高煦这个小子,干什么吃的,成日在安南耀武扬威,可惜……就是一个酒囊饭袋。” 朱棣将书信摔在了桉头上。 这书信中的内容,十分简单,乃是朱高煦奏报,被封去了柔佛的沉王朱模,在柔佛占据了数百里地,而后进行建城。 只是他依旧有些不甘心,觉得自己圈来的土地太少,便联络了朱高煦,时值这个时候,暹罗国开始对出现在安南和自己周遭的沉王生出了警惕之心,时常侵犯。 所以朱高煦和沉王朱模一拍即合,打算干一票大的,把占据了肥沃土地,且有千里疆土的暹罗直接给拿下。 这一对叔侄在占城进行了会晤,十分投机,然后各自回去,召集兵马,以暹罗王没有进贡的名义,各领一路人马,进击暹罗。 当时附近还有其他数王,如爪哇的赵王,还有在马六甲的唐王纷纷表示,愿意来助战。 但是这朱高煦和沉王叔侄,却认为……要取暹罗轻而易举,多一个人出兵,只怕还要分去一杯羹,便表示这不过是一次军事惩戒行动,打一打就退兵。 结果二人领着军马,长驱直入,甚是快活,最后……翻车了。 那暹罗四处都是密林,暹罗王却并不急着与之决战,而是且战且退,最后在一处密林伏击朱高煦和沉王的兵马,紧接着,又坚壁清野,使两路大军粮草无法供应。 朱高煦和沉王见状,不得不退兵,谁知退兵时,却又被暹罗人追击了一路。 朱高煦鸡贼,对沉王说,你是王叔,给小侄断个后,沉王表示同意。 结果损失最惨,连他自己,也被弓箭射中了小腿,被人抬了回去。 此役,汉王卫折损了三百余人,沉王卫折损三千四百人,于是这位曾经的汉王不服,表示要为叔叔报仇,请栖霞这边,赶紧发一些火器,还有火炮来。 朱棣看这书信,差点没给气死。 他气得脸色铁青,道:“把金忠和夏原吉都招来,快去。” 金忠和夏原吉二人入见。 朱棣看了他们一眼,就道:“朕要御驾亲征,二卿以为如何?” 金忠惊讶道:“不知陛下征伐何处?” “暹罗。” 这一下子,金忠懵了:“陛下,那地方……山长水远……” 夏原吉也急了,道:“陛下啊,怎可无端兴兵,若是打击鞑靼,倒也无可厚非,这……” 朱棣道:“你们自己看吧。” 书信在夏原吉和金忠手上传阅。 二人沉默了。 半响后,夏原吉想了想道:“陛下,汉王要兵器,给他便是……海外事,自有藩王处置,若是还不成,大不了在下旨唐王和赵王增兵,何须劳动陛下,若是从南京征发军马,前往暹罗,沿途损耗,实在不小啊。” 朱棣也稍稍冷静一些,叹口气:“朕并非是不知这些,只是这暹罗王,看来也应是一时豪杰,朕担心朱高煦人等,应付不了他,这暹罗也非小国,占地千里,带甲十万,且国中山林密布,朱高煦和唐王、沉王人等,虽有精兵,火器充裕,可一旦深入数百里,补给便无法跟上,造成孤军之势,天时地利人和,都不在他们手中,若是再损兵折将,岂不令人担心?” 朱棣顿了顿,接着道:“这样的情况,朕若是不出马,难道要眼睁睁,见他们一败涂地吗?张卿家,你说是不是?” 张安世道:“陛下,臣也以为不必轻动,这暹罗实在遥远了。且如陛下所言,这暹罗上下,同仇敌忾,又占地千里,一旦大举兴兵,那里山峦密林众多,一旦战事持久,只怕对我大明不利。” 朱棣皱眉起来,他原本指望张安世和他一唱一和,说服夏原吉和金忠二人呢。 不过张安世随即道:“不过臣有一个法子,其实……未必需要出兵,就可为沉王和汉王报此一箭之仇。” 朱棣听罢,诧异道:“怎么?你有什么好办法?” 张安世笑吟吟地道:“暹罗的情况,锦衣卫早有掌握,也曾派不少人渗透,现在臣有一部下,有他运筹帷幄,事情必能成功。” 朱棣听罢,心里愈发的好奇:“为何此前不曾听你说?” “此人,陛下认得。” “陈礼?” “不,陛下……是尹王殿下!” 第三百五十三章:秘密武器出击 伊王? 朱棣一愣:“那个家伙……” 对于朱,朱棣可是没有半分觉得期待。 何况还不费一兵一卒。 世上哪里有这样的好事? 张安世笑了笑道:“陛下,伊王殿下的才能,非寻常人可比。似暹罗这样的情况,让伊王殿下出马,最是合适不过了。陛下若是不信,臣可以为他作保,若是以此贻误了军机,陛下就惩罚臣吧。”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朱棣无词了。 缓了缓,他叹了口气道:“那个小子,倒是运气好,身边的人都袒护他。” 说着,摇摇头,在宫里的时候,有徐皇后给朱撑腰,出了宫,连张安世都为朱撑腰了。 朱棣便看向夏原吉和金忠道:“二位卿家以为如何?” “陛下。”夏原吉道:“威国公既是作保,臣倒觉得,并非没有可能。” 金忠道:“臣也附议。” 二人心里同时松了口气。 只要不御驾亲征,管他们咋折腾呢,别花钱就好。 就算是绑了张安世一个人去和暹罗人单挑……不,不是单挑,而是一个打十万个,他们也没有意见。 既然这样,朱棣更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他落座,转而道:“沈王的伤势,派人百里加急去问一问。锦衣卫……” 他顿了顿,深深看张安世一眼:“朱那个小子,没什么本事,这两年都是你关照着,你好好管着吧。” 虽没有让朱去办这事的意思,可态度却是不言自明,算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张安世道:“是,臣遵旨。” 张安世离开了紫禁城,却是打马先去了栖霞山。 这里风景宜人,远处倒有一处栖霞寺,便再无其他人了。 就在这么一个荒凉的地方,周遭却有驰道相连,张安世抵达这诺大的连绵建筑之后…… 闻知张安世来了,便有七八个当值的校尉前来见礼。 这是一个千户所,也是锦衣卫各个千户所中最隐秘的所在。 几乎所有在此当值的校尉,都和其他校尉不同,他们几乎不穿戴鱼服,也不挎刀,唯一证明身份的,也不过是他们的腰牌而已。 而这千户所里,为首的便是朱。 此时的朱,显得不修边幅,朝张安世行礼道:“都督……” 张安世朝他颔首:“朱千户……怎么样,适应吗?” “非常适应。”朱道。 一旁的一个副千户忍不住道:“朱千户在此一个多月,就没有走出过这里,一日当值八九个时辰。” 张安世咋舌,忍不住拍了拍朱的肩道:“年轻人要爱惜自己的身体啊,该歇还是要歇着。” “在此办公对我而言就是歇息。”朱道:“若是不当值,我反而觉得很辛苦。” 世上竟有这样的怪胎? 张安世笑了笑,道:“我来此,是有一件陛下的口谕要交代。” 朱一听陛下,脸色有些不好,其他的武官纷纷肃然而立。 张安世道:“陛下口谕,暹罗国犯上作乱,罪无可恕,又伤了沈王殿下……” 朱道:“二十一哥?” 张安世看他一眼道:“你要节哀。” “我不节哀。” 张安世道:“……” 朱道:“二十一哥这个人,本事没有多少,却最喜招惹是非,平日里行事,总是容易轻信于人,感情用事。顺境的时候,便志得意满,被人骗了,他还懵然不知,他出事,我早有心理准备。” 张安世叹道:“话虽如此,可毕竟是亲戚嘛。” 朱没有显露出过多的表情,只是道:“嗯……陛下还有什么交代的?” 张安世道:“让锦衣卫出击,今年之前,要拿下暹罗王!” 顿了一下,他接着道:“我思来想去,只有伱平日里办事最牢靠,算是我的得意门生,所以决定将这件事交在你的身上。怎么样……特种千户所,有什么办法?” “那我得瞧一瞧。”朱没有立即应下,不过他显得很兴奋,道:“查档,查档。” 此言一出,专门负责档案的百户立即带人去了。 整个锦衣卫,所有的情况,几乎都分为两类,一类是送去经历司保存。 而其中一些比较敏感重要的,则甄别之后,会送至特种千户所里来。 有一个专门的百户,负责管理这些情况。 整个特种千户所,与其他千户所不同的是,这里几乎都是出自官校学堂毕业的生员出身,不同学科毕业的人都有。 这些人效率颇快! 果然很快,一份厚厚的资料便送到了朱的面前。 一些重要的消息,还专门做了一个简报。 朱道:“北镇抚司在暹罗虽然没有设置百户所,可是……安南百户所,却在暹罗国布置了不少的暗线,这几年,也源源不断的将一些重要的消息送来。” “眼下这个暹罗王,确实不是一般人,他和所皇兄一样……是篡位……” 张安世下意识地眼睛猛地瞪大,眼疾手快地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别这样,别这样……” 等看到朱摇着头,张安世才放开了手。 朱只好道:“也有一些不一样,他并非是篡了自己的侄子,我又没说一样。此人原是暹罗王太子,当年,甚至还作为使臣来过我大明,见过太祖高皇帝。只是后来,因为他爹,也就是那个时候的暹罗王,因为和大臣们引发了矛盾,于是此人便联合了大臣,一起杀死了自己的父王,自立为帝,此人比皇兄要恶劣得多。” 张安世保持微笑,却不接茬,他终究想开了,也懒得再拦着了,反正你们是兄弟互骂,管我鸟事。 朱又道:“此人颇有几分文治武功,之前对真腊国动兵,大胜,可见此人的性情……我再瞧一瞧……” “暹罗国现在有三大臣,此三大臣,其中一人为暹罗王的岳父,其余二人,则是当初与暹罗王一起联合一起篡位之人。他们从前都是暹罗王的部将,与他关系最是莫逆。” 朱认真细看着,越看越认真,而后又开始了解暹罗人的风土人情。 良久之后,朱道:“都督,暹罗王这个人,不简单……” 张安世道:“将你的兄弟都打败了,如何能简单?” 朱道:“那要看我哪一个兄弟了,要是二十一哥,就不奇怪了。” 张安世道:“汉王也吃了亏。” “你不了解我这个侄子。”朱一脸了然的样子道:“我这个侄子,别看骁勇,实际上却是很精明的人,一旦战事顺利,他便勇不可当,冲杀在前。” “可一旦势头不对,他一定第一个引兵撤走,他不肯打硬仗,而且性情之中喜欢将自己的士卒当自己的兄弟,不肯承受伤亡。二十一哥若是和他合兵一处,敌人会不会吃亏。我不知道,但是二十一哥肯定要吃大亏的。” 张安世禁不住道:“奇了,还真是呢!” 朱道:“不过即便如此,这暹罗王也不可小看,我想一想……” 沉吟了很久,朱道:“要办这件事,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我们千户所可以调派一批人去,当然,还需安南百户所的人配合,甚至……需要借用他们在暹罗的暗装以及线人,除此之外,我还需要银子,大笔的银子。” 张安世居然什么都不多说,很豪爽地道:“百万两银子之内,你随便提。” 朱接着道:“除此之外……我需代表都督……” 张安世顿时一愣:“嗯?” 朱道:“去和真腊人谈一谈。” “这个好办,你随便谈。” 朱托着下巴,又沉吟着道:“差不多了,有这些应该足够了。” 张安世道:“你打算采取什么办法?” 朱道:“孙子不是说过,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吗?特种千户所,每日干的事,不是别的,就是攻心。对啦,我听闻……暹罗人崇佛,在安南,是有一个鸡鸣寺吧?” “对,有一个。” “那里也需归我调用。” “都可以。” “那么……”朱信心十足起来:“都督放心,这件事交给我便是。” 张安世很是认真地看着他道:“我可是为你作保了,你一定要成功。” 朱点头:“有七八成的把握。” 张安世也就没有再多说了,正事办完,自是打道回府。 在这特种千户所,有单独的驿传系统,不但有信鸽,而且还有可以调动急递铺的快马。 一个多时辰之后,一个个命令,随即便通过信鸽和快马送了出去。 紧接着,副千户陈吉,便带着一干人,准备出发,先往安南,再潜入暹罗。 反而是朱,却在自己的大值房里。 现在这一处大值房,上头已经张挂了暹罗的地图。 而后,这地图上,用钉子钉上了一个个便条。 这些便条上,或是关于暹罗各处寺庙的资料,或是暹罗王与暹罗国现在所知的一些大臣的资料。 除此之外,还有暹罗国中,不同部族的构成。 这些情况,都可从安南那边,以及在暹罗的线人资料中截取。 甚至……还有一些重要人物的生平。 有些人做过什么事,再根据此人的以往行径,大抵去分析此人的性格。 朱足足在此盯了一夜,到了次日清早,便有校尉匆匆而来,手上抱了一沓资料。 却是这朱让人寻了一些海商,让这些海商提供一些关于暹罗的消息。 朱低头看了这一沓资料一眼,随手翻了翻,脸上现出几分深意,口里道:“有些意思……有一些意思……” 校尉道:“千户……” 朱却是道:“传我命令……将一些海商的情况,也给我调查一下,所以涉及到了与暹罗人买卖的……我都要。” “是。”说罢,这校尉便转身准备出去。 “回来。”朱想了想,又道:“指望这个不成……” 校尉不解道:“指望什么?” “我的意思是……强令这些商贾办事可不成,这些商贾,都是见钱眼开之人,得想个办法才好。” 他说的话,好像有些不搭边。 以至于这校尉一脸糊涂。 朱想了想,才慢悠悠地道:“先将他们的资料……送来吧,其他的事,交给都督去头痛就好了。对啦,暹罗的特产情况,我都要……都给我一个不拉的记下来。” 此时的朱,终于有些疲惫了。 他按了按太阳穴,吁了口气道:“我得先去睡一会,让所有百户,阅读这些相关的情况,我起来之后,举行例会。” “是。” ……………… 几日之后,张安世让人将朱金找了来。 而后,将一张条子送到了朱金的手里:“这件事,你去办一办。” 朱金接过了条子,低头一看,忍不住道:“那伊王殿下……怎么……” 张安世瞪他一眼道:“让你干你就干,哪里有这样多的啰嗦,事情好办吗?” 朱金便只好道:“这没有什么问题,都督放心吧。” 张安世颔首:“如此便好,这些日子,让你忙前忙后,你也辛苦了。” “哪里的话。”朱金笑吟吟地道:“小人这是应该的。” 张安世不禁笑了:“你放心,到时少不了你的好处。“ 朱金本想说几句客套话,可话还没出口。 张安世便道:“好了,滚吧,滚吧,不要总在我面前晃荡。” 朱金乐了,眉开眼笑地道:“是。” 他喜欢这种感觉,只有这样,才显得他和张安世是自己人,若是过于客气,反而说明关系还没有到位。 张安世送走了朱金,便回家。 他抱上了张长生,按着徐静怡的吩咐,出发准备前往东宫。 太子妃张氏那边,几次希望张长生去东宫,好让她这个做姑姑的看看。 而徐静怡刚刚又生下了一子,身子还比较虚弱,便让张安世爷俩自己去了。 此时的张长生,已是勉强能走路了。 口里咿咿呀呀的,能说话,又好像说不出点啥来,只会叫一句爹爹,然后朝张安世乐。 遗憾的是,他好像也只会叫爹,连娘都不会叫。 张安世坐上马车,与朱长生一道,来到了东宫。 等见到了张氏的时候,张氏欢喜地上前,抢先一步将朱长生抱了过去。 随即便笑着道;“亲亲,姑姑想死了你了。” 朱瞻基在角落里,道:“他还没学会说话吗?” 张安世道:“快会说了,快会说了。” “母妃说,我很早就会说话了。”朱瞻基道。 张安世脸不红气不喘地道:“这不一样,长生像阿姐,性子庄重,一般情况下不肯开口,你像舅舅,聪明伶俐。” 朱瞻基道:“可我觉得我像母妃。” 张氏懒得管他们,抱着张长生,满心心思都在张长生的身上, 她取了早已预备好的玩具给张长生拿着,张长生拿着拨浪鼓,却不会转动,却似乎很高兴的样子,对张氏道:“爹,爹……” 张氏乐了,却又看向张安世:“他怎么只会叫爹?” 张安世道:“可能我和他比较亲吧。” 张氏边逗弄着张长生,却一边道:“听说,伊王要去办……办什么事……” “这事,阿姐也知道?”张安世诧异道。 张氏便道:“我是听母后说才知道的,我可和你说,来了南京城,这伊王几乎都是在母后的膝下长大的,母后的几个皇子都已成年了,只有伊王年纪还小,她心里放心不下,你可别教伊王做什么危险的事,如若不然,母后可要吓死不可。” 张安世笑道:“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张氏显然是不放心的,道:“去拿下暹罗国,难道还会没事?” 张安世道:“我们这是不战而屈人之兵,跟阿姐想的不一样。” 张氏道:“你是不晓得母后的心思,她知道伊王殿下没有什么大才能,既不能文,也不能武,也不指望他能像太子一样治理政务,更不指望他和赵王、汉王一般,冲锋陷阵。她常对我说,谁家里,没有一个没本事的子侄呢?总不能人人都厉害……” 说着,她终于将视线从张长生的身上抬起来,认真地看着张安世道:“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这一个两个都如此看低伊王,张安世很无奈,忍不住道:“阿姐,你们都太小看伊王了,哎……伊王若知道你们这样看他,不知该有多伤心,这天底下,只有我一人欣赏他。” 张氏听着,自己都不禁笑了:“好啦,好啦,当阿姐没说过,你从前是贪玩,什么事都不肯听我的,现在虽是长进了,已是长大成人,也有本事,可是……却也有了自己的主见,依旧还是不听从我的。” 一旁的朱瞻基道:“母妃,舅舅说,男儿大丈夫,切切不可和妇人为伍,妇人头发长见识短……” 张安世顿时脸都僵了,立即道:“我……我没说过。” “你说过……”朱瞻基道:“永乐四年春二月初九,午时二刻,就在淑芳苑,你亲口对我说的!” 张安世:“……” 张长生看着气势汹汹的朱瞻基,撇嘴,脑袋钻到张氏的怀里,口里道:“爹……爹……” ……………… 推荐一本书《我在霍格沃茨搞发明》。 (本章完) 第三百五十四章:朕的好孙儿 张安世决定不理朱瞻基。 这个小子翅膀长硬了,已经不合群了。 张安世便对太子妃张氏道:“阿姐,你放心便是,这尹王是我的人,我的眼光还会有错?你让皇后娘娘放一百个心就是。” 张氏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她倒想起了一件事来,便道:“听闻你现在缺银子?” 顿了顿,张氏接着道:“现在谁还不知道你到处都在借银子,发什么债。” “这……”张安世一时无语,苦笑道:“算是吧,是缺一些银子。” 张氏道:“我们常说,有多少银子,就办多大的事!量入为出的道理,你总是懂的吧,哎……” 看着张氏显出的担忧之色,张安世心里是暖烘烘的,忙道:“是了,是了。” “我是怕你吃了亏。” 张安世又道:“知道,知道,我记下了。” 张氏嗔怒地看了张安世一眼,目光又落在了张长生的身上,看着张长生那白白嫩嫩的小脸蛋,神色越发的温柔慈爱,接着道:“我才懒得管你,若不是因为长生,才懒得说这些话。” 张安世突然感觉那暖和的心,有点漏风了,委屈地道:“当初没有长生的时候,你也是这样絮絮叨叨。” 张氏怒了,抬头,凶巴巴地瞪了瞪他。 张安世怕触霉头,索性便不再吱声。 趁着张氏抱着长生,稀罕得不得了的功夫,张安世与朱瞻基躲了出去。 张安世叹息地摸摸朱瞻基的脑袋道:“瞻基啊瞻基,你个子又长高了。” 朱瞻基道:“阿舅以后别拍我的脑袋了。” 张安世怒道:“怎么,你真是翅膀长硬了?你就算是再如何,我也是你的亲舅舅。” 朱瞻基便苦着脸道:“阿舅,你欠了外头多少银子?” 张安世随口道:“也不是很多,我发了数百万两银子的债务。” 朱瞻基吓了一跳,眼睛下意识地瞪直了,道:“阿舅……你……” 张安世道:“你和你娘一样,头发长见识短,你知道什么叫经营吗?” 朱瞻基摇摇头。 “经营就是拿别人的银子,干自己的事。” 朱瞻基道:“要是还不上怎么办?” 张安世一脸澹定地道:“放心,退一万步,这债务人,也不是阿舅,是右都督府。” 顿了一下,又道:“何况,我还有其他的一些法子,要凑钱,足足有七八套方桉。” “你说我听听。” “比如,我前期投入,要修建数十个站点。” 朱瞻基插口问道:“站点是什么?” “就好像渡口一样。” “渡口?我懂了。” “你想想看,这站点和那什么又有什么关系?” “笨蛋,你被那些迂腐的腐儒给教傻了,你也不想想,这站点是不是通衢之地?将来有没有可能成为市集?” 朱瞻基想了想:“这……” 张安世道:“这附近的土地,我早就收购了,用的是商行的名义对不对,那我来问你,这么多将来可以用来做市集的土地,价值几何?” 朱瞻基恍然大悟:“这样说来……那……那……” 张安世道:“这只是其中一个手段而已,不过为了回笼资金,我先售出一些土地。” 朱瞻基道:“这能卖多少银子?” “暂时没想好,这地……就按亩来卖吧,这一亩,怎么着,也得卖个三五百两银子吧。一个站点大致有千亩地,这不是随随便便几十万两银子就到手了?” 朱瞻基忍不住惊叹道:“那这样说来,岂不是……岂不是……十几个站点……” 张安世背着手,笑吟吟地道:“你想不想买?买了不亏的,肯定大赚。” 朱瞻基想也不想就摇头道:“我没银子……” 张安世低声道:“你娘有……真的,我知道她私房钱藏哪里……” 朱瞻基大呼道:“母妃……母妃……” 张安世忙不迭地捂他的嘴,道:“不买就不买嘛,瞻基啊,你没良心啊!哎,难为我当初一把屎一把尿的看大你。” 朱瞻基义正言辞地道:“阿舅,你这样干是不对的。” 张安世道:“好好好,你正直,你清高,你了不起。” 朱瞻基道:“不过……阿舅……其实,这地也未必没有人买。” 张安世懒洋洋地道:“连你都骗不到,还有谁来买?” 其实地是真的值钱。 唯一有问题的是,人们对于车站是没有概念的。 这个时候三五百两银子一亩地卖给别人,这几乎等同于是抢。 现在莫说三五百两,这张安世规划的车站,都在较为偏僻的地方,那地能卖二三十两,就已算是宰客了。 可没办法,张安世想筹措更多的资金,他想干一票大的,当然是资金越多越好。 朱瞻基看着张安世轻轻皱着的眉头,像是在想着什么,突然道:“你等着……” 随即,朱瞻基神气活现地熘了。 过了一会儿,他便趾高气昂地又跑了回来,取了数十份契书,道:“你瞧。” 张安世低头一看,却是保证购置一亩地的契书,愿出三百两。 张安世诧异道:“这些人是谁?” “是我的那些伴伴……” 张安世道:“该死的,这些死太监,居然有这么多银子?瞻基啊,我们不要放过他们,他们的银子,都是民脂民膏。不,肯定是从东宫里贪墨来的!哎呀,世上竟有这样厚颜无耻之人,三百两银子一亩地说买就买,我都已经无法想象他们藏了多少银子了。” 朱瞻基道:“这都是他们攒的,许多伴伴都要哭了,阿舅,别再逼他们了。” 张安世叹口气:“造孽啊,才这一点,就算一亩一千两,也凑不足多少银子,哎……” 朱瞻基笑了笑道:“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 张安世道:”还有什么办法?” 朱瞻基道:“这个……现在却不好说,你等着吧,阿舅,回头我再让人送契书来。” 张安世顿时眉开眼笑,摸摸他的脑袋,眼中满带慈爱之色,道:“瞻基啊瞻基,阿舅终究还是误会你了,世上只有你最是心疼阿舅了,也没亏阿舅将心肝掏出来给你,你好好努力。” 朱瞻基耷拉着脑袋道:“阿舅,你是不是只晓得死要钱?” 张安世顿时眼睛瞪大了,立即道:“这是什么话?阿舅干这些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咱们张家吗?这张家过的不好,阿姐岂不是每日伤心?你也晓得阿姐身体不好,她是你娘,若是成日愁容满面,你这做儿子的,能心安吗?” 张安世一本正经地接着道:“说到底,我这是为了让阿姐安心,也是为了让你尽孝,你是一个孝顺的孩子,所以以后不要胡思乱想了,赶紧给阿舅多卖点地,将来阿舅更疼你,给你制绿豆冰吃。” 朱瞻基:“……” 张安世又道:“还有,这事可不能告诉阿姐,你是知道的,阿姐知道这件事,必定又要大怒,非要气死不可,你也不希望你的母亲被生生气死吧。” 朱瞻基气鼓鼓地道:“阿舅……” “好了,好了。”张安世道:“小小年纪,不要动不动就生气,影响身体健康的!天色不早了,我要带长生回家,长生要睡了,他认床。” ………… “陛下……” 这时候,一封奏报送到了朱棣的手里。 亦失哈垂着头,等待着陛下的反应。 朱棣看过之后,沉吟片刻:“嗯……” 他随即陷入了短暂的沉思,而后慢悠悠地道:“孙儿大了,就由着他吧。此事,你要协助。” 亦失哈犹豫地道:”只是……“ 朱棣瞪他一眼:“啰嗦这么多做什么!这既是瞻基的主意,那就自然按他的意思去做。他虽年幼,可将来……却是要继承大位,统御天下的。如今他要干的事,无论对不对,合理与否,都听他安排去做便是!若是做错了,到时他自会反省,做对了,便是一次历练。天家做事,不必害怕吃亏,莫说是朕孙儿要干点事,哪怕他是去与人赌,那也输得起。“ 亦失哈立即明白了朱棣的心意,忙道:“奴婢遵旨。” ………… 此时……一匹又一匹的快马,到了特种千户所。 尹王朱?这些天,几乎每日只睡了两三个时辰。 数不清的讯息,经过情报百户所的校尉们甄别分析之后,送到他的面前。 对外联络百户所的人,也随时将外部的信息送至。 快马加鞭之后,副千户已经顺利到了安南。 这一个月时间里,朱?整个人好像着魔一般。 这千户所上下,都不由得咋舌,有时到了子夜时分,他们都可见到朱?在他的值房里盯着那墙壁上巨大的暹罗舆图发呆。 他大多时候,都沉默着不言,只有偶尔的时候,才会突然将身边的人叫来,吩咐事情。 “差不多了。”就在这个时候,朱?突然道;“时候差不多了。” 朱?在喃喃自语,一旁在桉牍上记录的校尉,对此早就习以为常,并不觉得奇怪。 朱?抬头看了校尉一眼,便道:“去……传令下去,第一个计划开始实施,飞鸽传书至安南……告诉他们行动。” “喏。” ………… 半个多月之后。 暹罗的港口,突然来了一些海商。 其实这个时候,暹罗人已经开始对汉商有所警惕了。 因此,不允许汉商入港。 可就算不入港,买卖却是让人无法完全禁止的。 因此,汉商的商船,往往会停泊在外海,而后派出快船打出讯号,此后,这港口中的暹罗商人们,便再出来与外海的商船接驳,进行洽谈。 此时,一队队的暹罗商贾,已经登上了这艘汉商的船。 这船上的汉商见了他们,与之彼此行礼。 汉商做买卖,和其他的商人是不一样的,其他的商人,往往比较直接,而汉商喜欢绕圈子。 先跟你讲一讲海上的风浪,以及一路来的风情,亦或者……甚至可能谈一谈自己的家庭,你家儿子现在如何,我家儿子如何云云。 等火候差不多了,两盏茶下肚,这汉商便道:“如今苏松一带,香料和象牙的需求极大,我们现在……需要大量的香料和象牙,有多少要多少。” 暹罗商贾们一听,顿时了然。 暹罗的特产,本就是象牙和香料,而且许多商贾,和他们彼此早就有过合作。 “需要多少?” “越多越好。” “作价几何?” 汉商沉吟着道:“在以往的基础上,加一成。” 此言一出,不少暹罗商贾面面相觑,他们反而好像苍蝇见到了荤腥一般,其中有人道:“现在香料难以收购,象牙……也没从前多了……只怕……” 汉商道:“我可以提前付一些银子,算是定金……” “不,这不是钱的事……” 汉商道:“既如此……那么……我只好另想办法了。” “若是价格再高一些……” “再高,我们便无利了。罢了,你们报个数吧。” “加五成。” “这……这如何可能?” “我也听闻,市面上说……自大明开海之后,香料的价格暴涨!何况这香料在我暹罗,你们汉商是一个银元左右收购去一斤,可我听闻,你们在松江口岸,却是三两银子售出。现在你们需求又如此大,可见……松江口的需求更甚,只怕到时,你们要售价五两六两银子……” 暹罗商贾们面带笑容。 “至于象牙,就更不必提了,你们在暹罗收购的价格是多少,可贩售到了大明价钱又是几何?我等虽为小国商贾,却也多少心里有数。” “这……”这汉商显得疑虑。 “就加五成。” 汉商最后为难地点了点头:“好,那我要签契书,我这儿,先垫付一些定金……” 说到此处,反而不少暹罗商人们,显得犹豫起来。 在商言商,这商贾是最擅看风向的,见对方加了五成的价,尚且还如此的急迫,而一旦缴纳了定金,这买卖的价格便算是锁死了。 看来……这香料和象牙的价格,只怕还要高涨。 这个时候,他们反而不愿签下契书了。 于是暹罗商人道:“这个……就不必了,我们彼此有这么多的合作,凭的自是信用,你们不是常说,人无信不立吗?请放心便是……到时我们收购了香料和象牙,自然如数与你们交割。” “这……” 暹罗商人们没有再多啰嗦。 很快,他们就从吕宋和安南那边得知,香料和象牙的价格,确实已经开始暴涨,安南那边,香料的价格何止是上涨了五成,而是直接涨了一倍不止。 论起香料和象牙,暹罗出产的往往都比安南、吕宋等地质量更优。 此时,他们才意识到,自己当初若是当初签了契书,只怕要吃大亏。 一下子,许多人振奋起来,这是发财的大好时机! 当下,诸多暹罗商贾,便争相去暹罗各地争相收购香料和象牙。 这暹罗的价格,竟也隐隐有扶摇直上的趋势。 又过去了一个月。 却在突然之间,暹罗国内有人上奏暹罗王,这暹罗王接到奏报之后,勃然大怒。 在得知竟有大量的商贾,与汉商暗中交易,如今暹罗与大明已是交恶,彼此已开始交战,暹罗王对于汉商,本就极为警惕,如今……竟是发现此事,自是大怒,于是命人打击汉商。 这个消息一出,原本还来的汉人商船,一下子无影无踪。 不只如此,又因暹罗人的先行挑衅,安南和在柔佛的沉王,也立即做出反制,加强陆路对暹罗的封锁。 消息一出,暹罗各处口岸,哀嚎一片。 要知道,在预知了香料、象牙的价格暴涨,许多商贾都在疯狂的收购,而且大多乃是高价收购。 这香料和象牙,运到了大明可能是暴利,可留在手里,在这暹罗,却几乎并不值多少钱。 一旦售卖不出,便是血本无归。 何况,在暴利的驱使之下,数不清的猎户四处猎象,而不少的暹罗地主,在暴利的驱使之下,也纷纷改种了不少香料的树植,毕竟,相比于能产香料的经济作物,那粮食几乎不值多少银子。 何况,自大明开海以来,香料的价格本就一直都在涨,这也使加工香料,以及种植香料作物的人越来越多,此次更催生了不少的商贾,收购了不少的现货。 而如今……却是一下子,一切化为乌有。 种植下去的作物,已经投入了不少的成本,不可能完全毁除。所收购来的货物,价格暴跌,可储藏又有巨大的成本。 无论是地主,还是商贾,损失都是不小,更有不少商贾,直接难以为继。 那些猎户原本冒着生命危险,才猎来的象牙,如今……却发现没有商贾来进行收购了。 就在这哀嚎声中。 突然又传出消息,安南鸡鸣寺,因为安南与暹罗产生了刀兵之争,愿以出家人慈悲为怀的精神,愿亲来暹罗,交访暹罗的卧佛寺,愿以此,能够说动两国,放下刀兵,各自回头是岸。 这个消息一出……也不知如何的,竟闹得这暹罗上下,人尽皆知。 第三百五十五章:灭国 在特种千户所里,尹王朱?紧紧地盯着墙壁上的舆图。 这已过去了数个月。 朱?都每日凝视着这舆图,而这舆图上,张贴的讯息已经越来越多,密密麻麻的。 此时,有校尉匆匆而来道:“威国公来了。” “唔……”朱?只是低低地应了一声,眼睛依旧凝视着墙壁上的巨大舆图。 其实这舆图到了现在,能看懂的人已经不多了。 因为里头有太多的标记,这些标记看上去杂乱无章,大概也就只有朱?能分辨出它们的意思了。 过不多久,便见张安世大喇喇地走了进来。 他一见到朱?,便迫不及待地道:“怎么样了,怎么现在还没有动静?我刚从陛下那儿来,陛下提及这件事,虽没有明言,可是那一言难尽的样子……” 见朱?没理他,张安世恼羞成怒,去拍朱?的脑袋:“咋了?” 朱?这才将自己的视线从那舆图上收回来,看着张安世道:“快有成果了。” “啊……”张安世显得讶异,看着朱?道:“什么成果?” 朱?慢吞吞地走回了桉牍跟前,在这桉牍上,堆积了如小山一般的各种奏报。 平日的时候,张安世见他便当孩子看,可在这里,朱?给他的感觉,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沉稳。 只见朱?慢悠悠地道:“年中的时候,我让人大规模采购香料和象牙,而且在安南和柔佛一带,大造声势,如此一来,必定会引来暹罗国内香料和象牙的价格大涨……” 张安世乐了:“你竟还懂这个?” 朱?抬头道:“官校学堂里,有专门的商业经济学呀,何止是我懂一些皮毛,真正学精了的,在这特种千户所,至少也有七八个。” 张安世一脸很有兴致的样子,点头道:“然后呢?” 于是朱?继续道:“而后我命人想办法,将这些消息透露到暹罗宫廷中去。” 张安世不断地点头:“嗯……那暹罗王会做什么反应?” 朱?道:“根据情报分析,暹罗王此人确实有雄才大略,而且他先败高棉,此后又败了我那不成器的兄弟和侄儿……” 张安世顿时脸一绷,不高兴地道:“我不许你这样说汉王……” 朱?面无表情地道:“我只是陈述事实。因而这暹罗王,必定会有骄傲自满的情绪,但凡雄才大略者,必然刚愎自用,我从许多方面可以确定这一点!暹罗宫廷,我们早就想办法买通了一些人,所以我相信自己对暹罗王的猜测是正确的。” 张安世道:“此后呢?” 朱?道:“既然如此,依着这暹罗王的性情,得知竟有大量的暹罗商贾与我大明通商,必定震怒,一定会下诏,禁绝贸易。其实……此前他就下诏了,只不过……从前虽有诏令,但是管禁并不森严,形同虚设,现如今又下王诏,我便立即将所有的商人撤回,这叫顺水推舟。” 张安世点头道:“嗯……有道理。” 朱?继续道:“暹罗那边,我查到,从事香料和象牙等货物交易,以及进口我大明丝绸、茶叶、瓷器的商贾,大大小小,有数百家之多。现如今,直接断绝了贸易,这些人必然血本无归。除此之外,他们国内,经营我大明特产的商贾,也必然受到损失。” “还有……猎象为生者,有上万户之多。以及种植香料的土地,也是不少。这些土地,多是在王公贵族手里,如今……他们种植出来的香料,却无人收购,损失也十分惨重。” 张安世道:“你是指望,靠这个挑起内乱?” 朱?微微摇头道:“指望这些可不成,现在这些,不过是断掉数十万暹罗人的生计而已,还不足以产生太大的影响。可是……他们的抱怨是必然的。” 张安世便又道:“既然如此,你还有什么安排?” 朱?道:“下一步,就是向暹罗王议和。” 这显然有些出乎张安世的意料,他诧异地道:“议和……” 朱?道:“议和的目的,是给那些遭受惨重损失的人提供希望,他们现在损失惨重,或许还可以安慰自己,说这是因为两国交兵,所以断绝往来,即便有怨气,他们也可以接受。” 张安世点头。 “可这议和,却不能走官面,而是让鸡鸣寺的僧人来完成。这算是先给暹罗人抛出一个友善的信号,这就给了那些暹罗人希望,他们会认为,自己的生计,又有了希望。” 顿了顿,朱?接着道:“人的情绪就是如此,当彻底绝望的时候,人反而不会有其他的念想。可一旦滋生了希望,若是这希望再破灭,人的情绪就会陷入愤怒。” 张安世道:“你的意思是……暹罗王若是拒绝鸡鸣寺的僧人入境,暹罗人就会勃然大怒?” 朱?一脸胸有成竹地道:“不,是无论愿意还是拒绝,都是一样的效果!” “若是拒绝入境,暹罗人必然愤怒,认为破坏了自己的一切元凶,都是暹罗王。可若是让鸡鸣寺的僧人入境,对我们也有巨大的好处,这些僧人之中,我们早已安排了无数的细作,到时,更可利用僧人的名义之便,大肆的鼓动暹罗人。” 张安世不免赞赏道:“一箭双凋,不错,不错……只是……就算是如此,那么……似乎距离拿下暹罗王的首级,应该还有一些距离吧?” 朱?道:“当然是如此……所以我们还有后手。” 张安世叹了口气道:“你打小的时候,我就知道你聪明,不错,不错,不过……你得赶紧了,如若不然,我便没法向陛下交代了。” 朱?道:“等着吧,很快就会有更多的消息了。” 他显得信心满满。 似乎此时,已将暹罗人拿捏了一般。 ………… 暹罗。 暹罗王显然看穿了鸡鸣寺派出大量僧人进入暹罗,试图想要刺探暹罗的企图。 对此,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消息一出,国中又是哀嚎一片。 原本大家已是足够艰难,从前大家对此尚可理解,毕竟两国交战。 可这一次,大明都已释放出了善意,竟还拒绝这番好意。 这是好大喜功,却让大家跟着他一道受穷。 偏偏这一次,涉及到买卖的人,并非是寻常的暹罗百姓。 损耗巨大的乃是商贾和地主,甚至还有不少暹罗的贵族。 已有暹罗的大臣,恳请暹罗王网开一面,与大明议和。 可问题就在于,对于某些利益受损的人而言,他们才不管大明有什么居心呢。 可这暹罗王,是何等聪明之人,他显然眼光更为理智,心知这是大明温水煮青蛙,让僧人亲善是假,为明军做马前卒为真。 且暹罗人笃信佛教,一旦放了进来,这些所谓的高僧,必然鼓弄唇舌,混淆是非,引起暹罗国中的混乱。 可以说,暹罗王的反应,十分正确。 唯一错误的是,那大臣上奏,没有得到批准,还被暹罗王痛骂一顿,一时之间,暹罗国中,开始怨声载道。 与此同时…… 一个消息传来。 高棉人反了。 这高棉人本是高棉国的子民,暹罗王当初大举攻击高棉国,高棉国的领土丧失了大半,许多高棉人,自然也就处于暹罗人的统治之下。 而如今,高棉人开始作乱,不知得了谁的许诺。 这暹罗王听罢,顿时震怒,立即派大将前去围剿。 似乎这一切……并没有什么大不了。 高棉人作乱,一直不肯臣服,只是这一次作乱的规模,要浩大一些。 可是……这暹罗国中,却是暗潮涌动。 此时,这暹罗披耶达的府邸里,来了一个不同寻常的客人。 所谓的披耶达,在暹罗之中,即二等侯的意思。 而这位侯爷,名为达信。 他家中有不少的田产,又身居高位,颇受暹罗王的信任。 来人说着一口很正宗的暹罗语。 “侯爷,我家主人,给您带来了一些礼物。” “你家主人是谁?” “在北边。” 这达信毕竟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却只笑了笑道:“噢,什么礼物?” “十万银元。” 此言一出,便是这达信也不禁为之动容。 这可是十万银元啊,即便是放在大明,也已属是巨富了,而在暹罗,更不知是多大的一笔财富。 达信凝视着来人道:“送我这些礼物,是为了什么?” “只是想要送给侯爷而已。” 达信狐疑地道:“不求回报?” “不求回报。” “甚至连消息也不需我提供?” “不需要。” “若我不接受呢?” 来人微微一笑:“若是不接受……那么对侯爷而言,可能就比较糟糕了。” “你在威胁我?” “不,只是向您致意。 这达信反而变得开始表情凝重起来:“北边有什么消息?” “大明皇帝,即将御驾亲征,到时,在安南、柔佛、吕宋、爪哇等地的诸王,也纷纷会领兵助战。” 达信皱着眉,站了起来。 他沉着脸,背着手,来回踱步,边道:“哼……你们大明犯我疆界……” “侯爷……我奉劝你,还是慎言为好,否则……到时明军进入暹罗,侯爷难道不担心自己家人的平安吗?侯爷有妻妾二十一人,有三十五个儿女,在暹罗各府县,都有田产,累世家业可切切不能断送在侯爷的手里啊。” 达信双目顿时瞪大,怒道:“我现在就可以命人拿下你。” “侯爷不敢。”来人显得很澹定,微笑道:“侯爷拿我一人,不过是诛我一人而已,我也有父母妻儿,只是我死之后,我的父母妻儿,必会得到悉心照料,会有人给我立起石坊,千秋之后,我的儿孙和后来之人,也会祭祀我。可我若死后,侯爷的下场,莫非侯爷您没有考虑过吗?” 达信继续背着手,焦虑地来回踱步。 来人继续道:“现在的情况,侯爷想必比我清楚,如今街头巷尾,有多少人对某个固执的家伙不满呢,外有强敌,内有萧墙之祸,难道侯爷真打算一条道走到黑吗?” 达信又忍不住狠狠地瞪着来人。 这来人道:“好了,时候不早了,鄙人告辞。” 说罢,他起身,又道:“礼物已让人搬运至侯爷府邸,侯爷,好生享用吧。” 说罢,微微一笑,竟是扬长而去。 此人一走,便有这达信的家臣匆匆进来,道:“主人,这人送来了许多银子……都是……” “我知道。” “这财宝,数都数不清啊。” “我也知道。”达信露出了痛苦之色。 家臣低声道:“此人送侯爷如此大礼,可有什么相求的吗?” “没有。”达信摇头。 家臣道:“真是奇怪,他们怎么这么大方?” 达信看了家臣一眼,显然此人是他的心腹,他慢悠悠地道:“若是他求我做事,我必杀他,可他无所求,我反而害怕了。” “主人……” 达信幽幽地道:“高棉人反了,也不知是谁做的手脚,大王最心腹的将军,已带兵去平叛,现在国中虽不敢说空虚,却也不似从前了。现在四处都是谣言,对大王甚是不满,听说还有僧人尽食,希望恳请大王议和是吗?” “是……是卧佛寺的僧人,说是希望能够息兵……” 达信冷冷一笑:“街头巷尾,都是此等议论,真是可怕啊。” “可是……这些……应该也不担心吧,我王神武……” 达信摇摇头道:“明军即将要发大军征讨了,能不能胜却还不好说,此次的明军若是再来,必然非从前那些明军可比。何况,现在国中混乱,也已不似当初这样同仇敌忾了。” “大王对主人……” 达信痛苦地道:“其实即便如此,我依旧还是愿为大王冲锋陷阵,可是……他们竟送来了十万银元……我便知道……大王已经输了。” 家臣诧异道:“这……这是为何?” 达信道:“我对大王,已算是忠诚,他们随手就送来这么多的财富,却不求任何回报,说明这些汉人已有了十足的把握,他能给我送这么多的银子,那么……其他的大臣和将军呢?连我这样忠诚的人,尚且都开始动摇,大王身边的其他大臣和将军,还能保持忠诚吗?” 家臣听罢,骤然间明白了达信的意思。 对方所表现出来的信心,直接让达信破防。 达信眼眶通红,接着道:“大王对我恩重如山,若只我一人,我一定尽心竭力,为大王效死,可是……我不能株连自己的家人啊,明军已对我发出了警告,他连我的妻儿子女都摸得一清二楚,到了那时……可能……所有人都要死尽了。我听闻,大明皇帝暴虐,谁敢违逆他,便诛杀全族……哎……” 家臣默默无语。 达信一时间显得无力,他坐回了椅子上,幽幽地道:“这件事,当做没有发生过吧。” “是。” 达信眼中有着挣扎,却最后道:“给大儿传一封书信,他在地方镇守,让他且且不可贸然有什么举动,尤其是……不要捉拿大明细作,对于……亲近汉人的商贾,也尽力不要触碰。” “是。” ………… 一封奏报,送到了特种千户所。 朱?见罢,眉梢微微一动,而后,眼里掠过了一丝精光。 事成了。 朱?站起来,来回踱步,显得极为激动。 随后,狠狠将拳头握在了一起,道:“传令……收网,所有人手,一并动手。” ………… 有人匆匆抵达了卧佛寺。 这一处暹罗国中的重要古刹中,数十个僧侣围坐一起,他们在此,已念经十数日。 为了两国罢兵,他们一次次以此来乞求暹罗王能够回心转意。 这个消息一出,这个笃信佛门的国度,几乎人人又升腾起了新的希望。 高僧既然已经出手,或许……暹罗王能够回心转意。 可那暹罗王,是何等雄主,岂会被区区几个僧人所左右?因此,宫中表现的极为平静。 如此一来,情势又陷入了僵局。 来人道:“诸位高僧,有人求见。” “不见。” 这沙弥点点头,匆匆出去。 沙弥出了寺门,外头,却已有数个商贾打扮的人等待着。 他们看了一眼这沙弥。 沙弥低声道:“总旗……火候差不多了。” “那就拂晓动手吧。”这总旗深深地看了沙弥一眼。 “喏。” 僧人随即……转身回寺。 夜里。 卧佛寺大火。 火光冲天。 寺中数十上百僧人,有的呼号逃命,有的在滚滚浓烟之中试图救火。 次日,这里已成灰尽。 人们在灰尽中,几乎没有找到多少骸骨。 却是从灰尽之中,找到了几颗竟有鸡蛋大的舍利。 …… 暹罗王宫,立即派军马入寺庙,封锁禁绝消息。 可一切都已经迟了。 王都之内,有人开始偷袭官军。 甚至……王太子宫,突然一声轰鸣,在这火光之下,地动山摇。 王都大乱。 派往弹压民变的官军越来越多,落单而被杀死的官军也不少。 王宫之内,灯火通明。 怒气冲冲,一身戎装的暹罗王,此时按刀而立。 文臣和将军以及亲近的侍者们一个个低头不语。 “汉人扇动作乱,一个都不可放过……”暹罗王咆孝着,而后看向侍者:“王太子的伤势如何?” 这侍者忐忑地道:“已经……已经在想办法了。” 暹罗王冷笑:“本王要亲自弹压。” “大王。”一个大臣站了出来:“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大明的大军随时都要抵达,而国中已困顿不堪,军民疲惫,如今,又死了这么多的高僧,百姓怨恨,都认为这是大王无法容忍这些高僧,所以才将他们烧死……大王……请立即遣使,向大明议和吧。” 暹罗王听罢,大怒道:“我的儿子……被他们炸伤……我堂堂暹罗王,岂会任他们摆布。我们中计了,断不能降,当初本王能打败他们一次,就可有第二次,第三次!” 文臣武将们,都用一种麻木的眼神看着暹罗王。 从前在他们眼里,暹罗王是高高在上,是无比尊贵的。 可现在……在他们眼里,他们觉得眼前这个尊贵无比的人,竟有一些滑稽。 此时,却有人道:“请大王三思。” 暹罗王瞪着溢满怒火的眼睛,大喝道:“来人,将他拿下。” 护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大王。”达信站了出来,他这个二等侯,掌的恰恰是王宫中的宿卫,他看着暹罗王道:“还是降了吧,我们……我们……” “达信,你也要忤逆我吗?” 暹罗王震怒,不可思议地看着达信。 而后,他试图要拔剑,想要借此来表明自己的坚决。 可就在此时,有人拔剑比他更快。 达信从袖里掏出了一柄小剑来,人已朝着暹罗王冲去,而后怒吼一声,一剑便刺入了这暹罗王的小腹。 其他文臣武将,有的大惊,抱着脑袋吓得瑟瑟发抖。 有人也跟着抢上去,竟也抽出暹罗王的剑,狠狠朝暹罗王斩去。 “所有人后退,大王病了。”达信大呼一声。 护卫们见此,更是颤颤惊惊。 他们茫然地想要拔剑,可心中更为茫然。 暹罗王没有死透,只捂着自己的小腹,死死地盯着达信人等:“你们……你们……” “大王,胜负已经分晓,大王早已输了,既然胜败已定,那么臣下们今日取大王的首级,至少可以取悦大明,保存臣下的家族。” 达信说着,眼眶又红了,不禁落泪下来。 没有人希望自己成为陪葬品,陪葬的代价实在太大太大。 暹罗王死了,不过……是换一个新的统治者而已,而如今,王宫之外,到处都是反对暹罗王的人,官军不可能无休止的进剿下去,大明那一头庞然大物,也随时可能大军压境,内忧外患,怎么都是死。 只不过……暹罗王做出了他的选择,那么达信人等,却不得不做出有利于自己的选择了。 他不待暹罗王死透,便已取出了鲜血淋漓的小剑高高地扬起,大呼道:“大王已死,大王已死!” 第三百五十六章:捷报入宫 大王已死四字,骤然让这王宫之中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死一般的沉寂。 可暹罗王明明并没有死。 此时的暹罗王,腹部正血流不止,于是他拼命地捂着自己的腹部,只是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一个个人。 他张口,血水自他的口里溢了出来。 可这个时候,没有人理他。 这些曾对他敬若神明的人,此时的表情都是冷漠的。 于是又有一人窜了出来,狠狠的一个金瓜,朝着这暹罗王的脑袋砸去。 咚…… 血雾弥漫,黄白之物飞溅。 手持金瓜之人,却是一个侍者,此时,他擦拭了脸上的血,面上毫无表情。 那暹罗王只是一声闷哼,便彻底断气了。 ………… 在特种千户所里。 伊王朱??正来回踱步。 他已习惯了将自己密封于此了。 这一次,张安世又找了来。 “怎么还没有动静?已过去了这么久,你知不知道别人怎样看我?” 张安世显得很烦躁。 “应该快了。” 相较于张安世,朱??却是很淡定,道:“若是实在不成,还有后手。” “应该快了是什么意思?”张安世紧紧盯着朱??道。 朱??便道:”我派人大肆贿赂了暹罗的大臣。“ “除此之外,我让人杀死了卧佛寺的高僧。” “我们潜藏在暹罗的人,也会同时开始放火,制造混乱。” “还有高棉人,我许诺高棉人,只要他们动手,不但给他们足够的银子,而且就算失败,作乱的那些部族酋长,也可接到大明来,给他们安排好后路,” 张安世皱眉:“这些够吗?” “若是这些还不够,还有的是办法,我们还可以……想办法偷偷运一大批火药去,时刻制造混乱。还可以让人放出更多的谣言,专门针对那暹罗主战之人,甚至……还可以买通他们的侍者……总而言之,有一切可用的办法,那暹罗王是没有胜算的。” 朱??信心满满地继续道:“只要我们将暹罗的士农工商,还有军民与暹罗王区别开来,采取不同的措施,那么暹罗内乱,只会是时间的问题。” 张安世不由道:“这一手……倒是有意思……不过……” 朱??抬眸道:“不过什么?” 张安世笑了笑,却是摇摇头。 朱??觉得张安世话里有话,却不得要领。 张安世道:“话虽如此,可再无音讯,我这面子可就搁不下了。” 朱??想了想道:“请放心,若是这一次还不成功,我还安排了几路人,这暹罗国就好像一扇门,哪怕这门再结实,只要我们不断地用冲车去冲击,就迟早有冲开的一日。” 张安世摇摇头,他看到了朱??眼里似乎放着亮光。 这家伙……似乎对窥探和搞破坏,有一种天生的敏感。 张安世便忍不住想,太祖高皇帝若是知道自己有这么一个儿子,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都督,陛下有请。” 就在此时,却是有校尉匆匆而来道。 张安世自是不敢怠慢,跟朱??挥了挥手,便立即举步离开,赶着入宫觐见。 文楼里。 转眼这永乐十一年就要到了。 这个时节可谓是天寒地冻,朱棣此时正偎在软垫上,他的身子有些不适。 文渊阁大学士与各部尚书,此时都在此屏息而立。 朱棣看到了一封奏疏,这封奏疏,是关于暹罗的。 朱棣皱起眉头,显得很是不悦。 见张安世来,朱棣只抬抬头:“来人,念给张卿听一听。” 亦失哈听罢,便拿起了奏疏,念道:“臣安南副总督刘宪奏曰。” 原本安南的副总督乃是杨士奇,而如今,杨士奇去了新洲为总督,这刘宪便继任。 “大明对暹罗,摒弃前嫌,于是派出鸡鸣寺僧人入暹罗修好,本意乃使暹罗王知大明恩德,幡然悔悟,自此俯首臣服,奈何暹罗王非但不如此,竟敢……” 张安世连忙道:“陛下,这件事,臣已知道了。” 朱棣道:“朕要御驾亲征,卿家说不可。可为何锦衣卫竟在暗中安排僧人往那暹罗去议和?议和也就罢了,结果却被暹罗人拒绝入境,使我大明蒙羞,朕……得知此事,真是如鲠在喉,朕堂堂天子,脸面何存?这是朱??那个小子的主意吧?” 张安世道:“陛下……” 朱棣摇摇头:“你不要总为他说好话,他年少丧父,好,朕是他的兄长,养着他。他觉得宫里不好,那也好,为了磨砺他,那便让他去官校学堂。他不想就藩,朕也依他,让他进入锦衣卫。他想干大事,既是张卿推举,朕也答应。无论如何,他总是朕的幼弟,为人兄长的,忍让一二,也无可厚非。可是擅自媾和,且还让暹罗王如此羞辱,这……哎……” 朱棣此时的表情,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于是张安世忙道:“这是伊王殿下的计谋。” “他有个鸟计谋。”朱棣恼怒地道。 张安世:“……” 朱棣挥了挥手:“现在安南那边,很是不满,上奏来说……现在拖延了这么久,还不如继续进兵……” 张安世是了解朱高煦的,这位汉王殿下,怕是在安南,已经急得如热锅蚂蚁。恨不得赶紧继续提兵,杀进暹罗去了。 也就是因为锦衣卫接手,使他不得不忍耐罢了。 可他的耐心是有限的,因此表面上是副总督上奏,只怕这就是整个总督府的意思了。 当然,朱高煦也不是傻瓜,他才不会傻到自己提兵去上呢,这暹罗王也不是小角色,是以,朱高煦此番,怕是希望陛下下旨,然后海外诸藩王,一起抄家伙上吧。 何况,现在沈王的腿伤已经大好,若是进展不顺利,沈王还可以断后。 只见朱棣接着道:“朕本意想要亲征,不过区区暹罗,确实不宜大动干戈。是以,朕打算命诸王合力进兵,赵王、周王、沈王、唐王、宁王都已上书,磨刀霍霍,朕打算,给他们一次机会,朕这边呢,给他们提供一些军资,栖霞那儿,多供应一些火器,你看如何?”….张安世道:“陛下,诸王在海外各镇,带去的人马并不多,他们既要弹压周遭的土人,哪里还有余力,抽调大量的兵马远赴暹罗,臣倒觉得,还以为锦衣卫这边……更为稳妥。” 朱棣若有所思,便道:“金卿乃兵部尚书,难道不该说点什么吗?” 金忠想了想,其实觉得只要陛下不亲征,其他都好说,那伊王确实不太靠谱,而诸王进兵,朝廷这边反正也不必损失什么。 于是他道:“陛下高见,而威国公,也历来有远见卓识,臣以为,陛下明察秋毫,而威国公的法子,也有道理。” 朱棣忍不住道:“到底什么意思?” “这……”金忠道:“当然陛下更技高一筹。” 朱棣不禁道:“朕看你不像测字的出身,倒像是做宦官的。” 金忠居然乐了,道:“陛下,臣测字可也,侍奉陛下亦可也。” 他这一番话,令朱棣忍俊不禁,笑着道:“娘的,朕的大臣,怎的没几个正形呢。” 说罢,他道:“罢了,朱??那个小子,朕只是想想他,就有点生气了,可不管如何,这也是朕的兄弟,糊涂是糊涂了一点,难得张卿家还总是为他美言。” ………… 而就在这个时候,一封快报,连同着一个匣子,通过急递铺,八百里加急,火速抵达了栖霞。 那传信的骑士,呼啸而过,径直打马进入了特种千户所。 等到了千户所衙堂,这骑士几乎坠马,却早有校尉将他的马牵住,有人扶着他下马。 这个显得疲倦至极,气喘吁吁地道:“加急,加急……” 紧接着,此人便被人架着进入了朱??的值房。 朱??道:“是重要军情?” 一般的军情,虽然加急,却只是送往军情百户所里进行甄别分拣。 而这种要求千户直接拆阅的,往往是最重要的消息。 “请千户过目。” 一封书信送到了朱??的面前。 朱??拆开一看,面上却没有多少变化,却只是道:“果然……是这个人。” 朱??接着看向来人道:“书信中的东西呢?” 这人取下了一个包袱,奉上。 这包袱拆开,是两个匣子,其中一个大匣子,有人揭开,随即……一个人头便立即让朱??侧过脸去。 他和张安世一样,心善,不忍看这样的场面。 另一个小匣子,却是一枚金印。 此印大有来头,乃是当初太祖高皇帝所赐。 上书暹罗王之宝的字样。 众人见状,都松了口气。 纷纷道:“恭喜千户。” 朱??却是叹道:“这暹罗王勇武有余,可是其他方面嘛,却很是不足,我还没用真正的杀招呢。” 众人都笑,有一个百户兴冲冲地道:“大宗师当真是慧眼如炬,将这差事交给咱们特种千户所……” 朱??却笑了笑道:“你以为大宗师办不成这样的事吗?”….“啊……这……” 整件事,大宗师,也就是张安世的表现,都很外行,每一次来千户所,都是问东问西。 朱??却道:“我们都是官校学堂出身,我们所施展的,哪一个本领,不是大宗师教授出来的?大宗师怎么会不知这些手段呢?你们啊……亏得还在特种千户所里公干的,我看你们在官校学堂里的心理学课程是白上了。” 此时,终于有人恍然大悟。 整件事……大宗师都知道应该采取什么手段。 甚至大宗师交给特种千户所之前,就已经知道,应该使用什么手法了,之所以大宗师一直都置身事外,而是将这事全部委托给了千户。 只怕是这些手段,过于毒辣,统统都是那种煽动、窃国之术,这种手法,若是大宗师亲自去干,只怕形象不太好,不晓得的人,还以为大宗师是曹操呢。 可若是让千户,也就是伊王殿下来主持这件事,那就没有问题了。 他是陛下的兄弟,是朱家人……手法虽然肮脏,可谁又能说出什么来呢? 伊王朱??道:“立即带着东西,我要立即去面圣。” “喏。” 于是伊王朱??飞马,带着数个校尉,匆匆往午门赶去。 午门这儿,有禁卫见有人飞马而来,都是锦衣卫的服色,正要喝问。 伊王朱??下马,却是理也不理他,只拎了一个包袱,口里道:“此我家,你盘问什么?” 这禁卫急了,没见过这么嚣张跋扈的,正待要上前,却被一旁的一个宦官一把拉扯住。 这宦官堆笑道:“伊王殿下,奴婢去通报。” “我去见我兄长,通报哥什么!我回家与你们何干?少拿这些来禁锢我!” 伊王朱??说罢,再不理他,大喇喇地走了进去。 这禁卫和宦官面面相觑,却都不敢上前阻拦。 文楼里头,朱棣没有急着让大臣们散去,而是随口提及到各府县的情况。 现在整个直隶都在清丈田亩,闹的鸡飞狗跳,阻力最大的乃是苏州,甚至还出现了清丈的文吏,下乡被盗匪杀死的情况,而且这种情况已经发生了七八次,以至于不得不派兵随文吏下乡。 更有人聚众于山中,竟要入山做贼寇,虽是官兵进剿,可这些本地人,熟悉地形,竟也坚持了不少日子。 直到左都督府直接借调了右都督府的模范营,直接架起火炮对着几处可能栖息贼人的地点狂轰,这才制服。 当然,怨声载道是有的,甚至不少大族,不得不举家迁往临近的浙江、江西等地。 对于这些乱象,那蜀王朱椿,似乎不为所动,笑骂由人。 说起来,右都督府,反而显得低调了许多,毕竟人家的土地已经清丈完了,骂也骂了,现如今,张安世成日借债,四处都在想办法筹措银子。 可毕竟……这银子总没有伸手要到读书人的头上,虽然大家都在笑,这张安世大肆举债,欠下巨款,迟早难以为继。….可有蜀王在前头顶着,张安世近来反而挨骂挨得少。 当然,对于这大肆举债,朝中君臣,也听到了一些风声,大家对此颇有几分忧心。 毕竟,借债本就不是好事,而且借下如此多的债款,将来要清偿这样多的利息,这和败家子是没有分别的。 古人对任何借债之人都不会有好印象,只不过……大家碍于颜面,没有指指点点罢了。 正说着,朱棣突然脸色微微一变。 众臣见他突然不做声,不禁诧异。 却见朱棣眉梢微微一动,瞪大着眼睛看着外头,大喝一声:“大胆,是谁在此窥探?” 可这文楼外,没有半点动静。 朱棣勃然大怒,随即长身而起。 也就在此时,终于有人进来,道:“陛下,臣没有窥探,臣只是恰好来了。” 朱棣见他闯进来,一脸不喜,怒气冲冲地看着他道:“你这个家伙,怎的如此不省心?这是宫中……你以为是什么地方,为何无人通报?” 亦失哈在旁很是惴惴不安,这事惹怒了陛下,陛下未必会责罚不守规矩的伊王,可下头的宦官办事不利,却是跑不了的。 伊王朱??却是理直气壮地道:“我见我兄嫂,也要通报吗?嫂子明明说要我隔三差五入宫见一见的,皇兄……” “够了,够了。”当着外人的面,朱棣不想伊王朱??继续谈什么家事,于是冷声道:“你去大内便是,在此处做什么!” 朱??道:“臣弟来禀奏……” 朱棣不耐烦地道:“有什么事,先奏你的嫂子。” “这事皇嫂可不能做主,她是妇人家,不管外事。”朱??道。 说实话,朱棣此时脾气已经上来了,换做任何一个藩王,敢这样和他说话,哪怕是兄弟,只怕也要想办法弄死。 偏偏朱??在他眼里,本就是一个浑人!从一开始,朱棣就不曾对他抱有什么期待,所以这个时候,他反而能够接受朱??的性子。 于是朱棣视线一转,便瞪了张安世一眼:“这便是你教导出来的?” 张安世倒是显得很是淡定,笑吟吟地道:“官校学堂,只负责教授才能,却不负责教授他的品行,陛下,所谓子不教父子过,教不严师之惰,这人的品行和原生家庭……” 见朱棣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嘴都快抿成一直线了,张安世便立即道:“说来说去,是臣万死之罪,臣下一次,一定好好管教。” 杨荣等人,暗暗摇头,说实话,伊王这样的性情,换做是谁都头痛。 此时,大家对于藩王的印象,其实都还不错,哪怕是浑人如汉王那般的,人家好歹也是熟知军马,至少还能在外冲杀。 可这位伊王殿下……显然是被宫中宠溺坏了,这样的人也幸好没有去就藩,若真就藩,只怕那藩地的军民都要倒霉了。 朱棣便又瞪着伊王朱??,道:”你贸然来此,所谓何事?”….朱??道:“臣弟奉旨,经略暹罗……” 朱棣的脸抽了抽:“你倒还记得暹罗!若不是张卿家作保,朕如何给你这样的大任?这都已大半年了,也不见你有什么动作……” “皇兄,已经大功告成了。”朱??抬头,一副大家向我看齐,我宣布一个事的牛逼哄哄模样。 君臣们听罢,一个个不禁愣了一下。 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了朱??的身上。 张安世也不禁诧异。 他虽觉得颇有把握,但是没想到如此的顺利。 朱棣却依旧没好脸色地道:“大功告成,什么大功告成?” “啪嗒……” 朱??随手一伸,却直接将随身携带的包袱丢掷在了地上。 那包袱滚落,随即两个匣子便也随之滚落出来。 那大匣子甚至直接被摔掀开了,而后……一颗头颅直接展露在所有人的面前。 朱棣见状,倒还好。 可胡广人等,哪怕是气定神闲的杨荣,也纷纷皱眉。 朱??道:“暹罗王的首级在此。” 朱棣听罢,大吃一惊,下意识地道:“如何确认这是暹罗王的首级。” 朱??便道:“另一个匣子里,有当初太祖高皇帝赐他的金印。当时他还是王太子,出使过大明,太祖赐他印绶,谁料这个小子,回到了暹罗之后,居然起兵谋反,说他父王身边有奸臣,杀死了他的父王,窃取了国王之位……此人颇有武略……熟谙弓马,也很有韬略……” 张安世在一旁道:“别说了,别说了,说正经的……” 朱棣本是心里震惊,正听得津津有味呢,这张安世不说别说了还好,一说,他猛地醒悟…… 而后,朱棣脸上的横肉颤了颤:“此人是不是……还出口成脏,成日骂娘,对身边的人……动辄打骂?” “皇兄……真是神机妙算。” 朱棣勃然大怒道:“你这畜生,朕今日大义灭亲!” 说着,便怒不可遏的就要冲上去。 众臣见状,纷纷上前,苦劝:“陛下,何必如此……” 朱棣气咻咻地想说点啥。 张安世此时道:“伊王殿下,这真是暹罗王的首级吗?不对吧,这暹罗王也算是英雄,怎会落到这样的地步?” 朱??早已习惯了皇兄对他动辄打骂,见朱棣要收拾他,他也没躲,反正打一顿也就好了。 这时,张安世突然问起果然有了效果,朱棣也死死地盯着他,一副待会儿定要好好收拾你,却又带着一脸震惊的模样。 朱??道:“这个容易,别看大家怕他惧他,而且此人也真有几分本事,可在我眼里,不过土鸡瓦狗而已,我反手就可取他的脑袋。” 朱棣瞪着他道:“你少来吹嘘,此人是否是暹罗王,还未可知,朕倒想听听你,如何取的他人头?” 朱??道:“很简单啊,不过是教他众叛亲离而已。” 朱棣挑眉:“众叛亲离?” 朱??一脸自信地道:“对呀,分析整个暹罗国的情况,了解暹罗王身边的近臣,还有国中士农工商们的实际情况,还有他们的军中,甚至是王太子的性情,对他们分门别类,将他们区分开来,刺探一切对我们有利的情报,而后……针对不同的人,采用不同的手段。” . 上山打老虎额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第三百五十七章:大肆封赏 朱棣更为诧异,他凝视着尹王朱?道:“给朕细细说来。” 于是朱?道:“每一个人群,他们的利害关系是不同的。” 顿了顿,朱?接着道:“就好像对皇兄来说,保住大明江山,乃是天下一等一的事。可对士绅而言,他们的土地乃是他们的根本。至于朝中的大臣,他们才不管谁是皇帝呢,只要自己不失高官厚禄即可。商贾、农人,也是如此。” “所以臣弟先让人大肆收购象牙和香料,这必然会引起商贾和士绅们为了牟利,而大肆生产和收购,想要借此售卖,获取暴利。而对于暹罗王而言,这样的做法,不啻是釜底抽薪。若是暹罗人与大明的贸易过于紧密,势必会慢慢地被我大明所侵蚀,因而,他必定要下诏严查这件事。” “而趁此机会,咱们采购的海商,就此撤出。而无数的暹罗商贾和士绅,必定血本无归。” 朱棣听着直皱眉头,却也不得不承认,他并没有往这个方向去想。 他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众臣一眼。 杨荣胡广等人一脸无语,他们感觉朱?在内涵他们。 可此时却也不得不佩服,这位尹王殿下确实有些非同凡响。 原以为就是一个混吃等死的货,没想到,有这样的真知灼见。 此时,朱?继续道:“当然,单靠这个来动摇暹罗人基业,是不可能的。虽然血本无归,可商贾和士绅们却只会将血本无归的原因归咎于自己,怪自己过于贪心,明知大明与暹罗为敌,竟还与之贸易。” “那么下一步,就是要将责任,归咎于暹罗王身上。这也是为何,会有鸡鸣寺的僧人,要往暹罗访问,借此亲善,同时做到将来冰释前嫌,恢复邦交的行动了。” “这样的做法,其实就是让原本血本无归的商贾和士绅们意识到,或许自己还有希望,人一旦有了希望,就会特别关注鸡鸣寺之事,关于此事的动向,必然已在暹罗国内引发了巨大的热情。可是皇兄可知道,一旦人人关注着一件事,而且暹罗人对鸡鸣寺的僧人到访之事,带着巨大的希望时,那暹罗王会怎么做呢?” “暹罗王乃是雄主,他岂会不知道,这不过是大明的诡计罢了。这位暹罗王必定会生出警惕之心,因此,暹罗人对鸡鸣寺的僧人越是抱有期待,暹罗王就绝不可能会同意鸡鸣寺的僧人入境。” 朱棣点头,他细细地想着若是自己是暹罗王,只怕也会如此。 朱?道:“可是当暹罗王又下诏封禁关禁,不得让鸡鸣寺的僧人到访的时候,那么……对于暹罗人而言,会是什么样的感受呢?鸡鸣寺来的不过是一些慈悲为怀,不忍生灵涂炭的僧人而已,连这些,都不为暹罗王所容。这般一来,再想到自己不能与大明贸易,所带来的巨大损失,势必……整个暹罗国内,怨声载道,人人都会想,若是没有暹罗王,岂不天下就太平了,就不必受兵役之苦?若是没有暹罗王,香料和象牙就可以售出去,借此牟利,而不必似这般一样的损失惨重。” “更会去想,若是没有暹罗王,鸡鸣寺的僧人若是能入境弘扬佛法,又有何不好的,这一下子,便是让暹罗王得罪了暹罗国内的僧人、士绅、商贾,甚至还有不少饱受兵役之苦的百姓。” “当然,只是到了这一步,却还是不够的,接下来要做的……就是让人四处散播谣言。臣弟在暹罗各地,暗中布置了大量的线人,特种千户所,会同安南百户所的人员,渗透进暹罗之后,开始有目的地投放各种流言蜚语,无非是暹罗王如何奢靡无度……当然,这些东西,可谓手到擒来,只需将商纣王和隋炀帝的故事,改成暹罗人的版本即可,暹罗的商贾和士绅本就不满,也乐于传播这些流言……” 朱棣忍不住道:“入他娘的。” 他本想说,外头传闻朕的事,是不是也是你和张安世这两个小子干的? 终究,这里人多,他没说出口。 朱?又道:”接下来的事就好办了,现在干柴已经堆放好了,就等火星冒出来。这件事之后,必定会有暹罗的大臣对于时局担忧。因而,肯定会有人奏请暹罗王,索性与大明议和,而暹罗王何等越是聪明,越是有雄才大略,便越知道我大明所图甚大,就越发不会允许,而且为了杜绝群臣动摇,也必定会严惩上奏的大臣。“ “因此,这样的大臣,罢官的罢官,下狱的下狱。而这个时候,就大有文章可做了。但凡是这样的大臣,我们都会宣扬他们乃是比干、魏征一样的人,却因为暹罗王荒淫无度,受暹罗王的戕害,只要是暹罗国中主张议和之人,便可大肆的鼓吹他们如何正直、忠诚,使这暹罗人上下对他们怀有同情。” “到了这一步,其实大势已成,接下来要干的事,就是临门一脚,臣弟开始派人,给暹罗的许多大臣送银子,这些重臣,虽为暹罗王的心腹,却也已经意识到,局势已有所变化,为了存续家族,若是再和暹罗王去豪赌,妄图与我大明和无数愤怒的暹罗人为敌,极有可能遭来灭门之祸,何况,我们奉送银两,却又不必让他们为我们所用,只是送银即可,这即可表明,我们已有了十足的把握,同时,又不必让他们为难,他们也只好勉强收下,因为不收,谁能想到,将来明军杀至,不会教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此外,我们又放出大明即将征集百万军马,不日即将入暹罗的消息,又收买了一些僧人,开始表达对暹罗王的不满,当然,这些收了我们好处的僧人,不过是棋子而已,他们表达不满之后,便让人立即以火焚之,使所有的暹罗人,将一切的矛头,指向暹罗王。” “走到这一步,其实暹罗王已经必死了,暗中我们开始扇风点火,又收买暹罗国内的部族作乱,使他们的军马开始疲于应付,再加上四处放火,引发事情已经无法挽回的动静,那些暹罗王的重臣和心腹们,此时恰恰是最恐惧的,他们自知自己乃暹罗王腹心之人,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一旦明军杀至,他们可能全家族灭,何况又得了我们这么多的银子,将来若是暹罗王知道此事,也未必能放过他们。” “此时此刻,暹罗王若还活着一日,对于整个暹罗的士农工商,甚至是暹罗王的许多亲信和心腹而言,都足以让他们食不甘味了。” 最后,他道:“皇兄,你瞧,他的人头,不就来了吗?” 朱棣听罢,自己竟都觉得一身冷汗淋漓。 这一整套的手法,他觉得,怕是姚师傅在世,大抵也只能使此毒计了。 最可怕的是,这种事可谓是防不胜防,可造成的危害,却是极大。 朱棣道:“你说的这样轻松,可是……天下的事,说来容易,做起来却是难的很。” 朱?从容地道:“皇兄,事情是难是易,得看情况。若是一开始,就制定出周密的计划,而且有一群有才能的人去实施,那么就容易的多了。特种千户所里的人,多是在官校学堂毕业。他们精通情报的搜集,更有人精通天下各国的语言以及心理学,并且有人擅长经济和商学,至于暗中破坏,如何藏身等等学问,官校学堂都有不同学科的学问可学。特种千户所,所招募的都是各科的尖子生员,平日里又让他们历练,如今这些事,对他们而言,不过是轻而易举。” 朱棣哭笑不得,可此时,却不免瞥了张安世一眼。 张安世立即道:“陛下,臣只是让他们学习知识,没教他们干坏事……” “朕没有怪你。”朱棣道:“你慌个什么?” 他道:“这样说来,这是你的计划?” 他看着尹王朱?。 朱?很是坦然地道:“是臣弟的计划。不过计划并不周密,所以为了万无一失,所以臣弟往往针对一种情况,会布置几种安排。一种办法不成,就上另外一种,反正臣弟在暗,那暹罗王在明……” 朱棣不禁感慨道:“朕本要亲征,甚至也曾想过,若是不能亲征,便令诸王发兵。哪里想到,竟让你这个小子,兵不血刃的就办成了。你这一套方法,可谓是上兵伐谋,确实非同寻常。” 朱棣对朱?的夸赞可谓是很难得事。 朱?却是澹定地道:“我本来就很厉害,皇嫂一直都这样说。” 朱棣瞪了朱?一眼,想骂两句,却发现好像确实没什么值得骂的借口。 当下,便虎着脸道:“这般说来,暹罗王的人头已送到,接下来该如何?” 朱?便道:“这暹罗国已是群龙无首,不过……他们虽想和大明议和,可臣弟猜测,只怕他们未必也愿意受我大明的统治。接下来……若是不出意外,那么势必暹罗国内会乱作一团,甚至各处军马为了夺取王位会相互攻伐。所以臣弟以为,这个时候还不是大明进入暹罗的最好时机。” “哦?” “倘若大明直接进入暹罗,那么他们的矛盾,必然都会指向大明。唯一的办法,就是先让他们自相残杀,彼此攻伐,等到无数人头落地,血流成河的时候,人心思定之时,再让诸王调派一支军马吊民伐罪,则必然势如破竹,人人影从,暹罗上下,无不拍手称快,我大明再羁縻暹罗也就水到渠成了。” 朱棣皱眉起来。 胡广有些无法接受,道:“这样不妥吧,尹王殿下,这样的做法,未免过于霸道。我大明恩泽四海……岂可……何况这暹罗王……固然该死,可大明使用此等手法,已是不仁,眼下当务之急……” “也不能这样说。”张安世连忙站出来打圆场:“哎……胡公可知,那暹罗王征伐高棉,行的也是霸道?由此可见,大家是半斤对八两,大家都是下九流,谁还看不起谁呢?” 胡广道:“啊……这……” 胡广显然一时词穷了。 张安世接着道:“我们现在讨论的是如何解决问题,诚如尹王所言,若是现在进入暹罗,必然民愤便要撒在我大明头上。人就是如此,此时这暹罗内群龙无首,不少人野心勃勃,人心思变,唯一的办法,就是作壁上观,等他们打的差不多了,再去收拾残局,到了那时,我大明便是仁义之师,所过之处,无不人人称颂。” “人心即是如此,当人享受到了太平日子的时候,便不会觉得太平日子有多珍贵,可一旦大乱,人人自危,朝不保夕的时候,他们便会觉得,世间再没有比太平更可贵的事了。现在若是予以一群不在乎太平的人太平,他们只会不屑一顾,只有等到他们受了教训,才会视我大明为王师。” 胡广摇摇头,他瞥了一眼杨荣,希望杨荣站出来说两句。 杨荣却没做声。 朱棣沉吟着,却突然冷着脸,看着尹王道:“这真是你的主意?” 尹王朱?道:“是……是……” 朱棣睁大着眼睛,瞪着他道:“你这个臭小子,这到底是谁教你说的,你还不快从实招来!” 这一声怒吼,立即将尹王朱?吓了一大跳。 张安世也心虚起来,连忙蹑手蹑脚地后退了两步。 尹王朱?的内心深处还是很怕朱棣的,此时哪还有方才的澹定从容,他结结巴巴地道:“真……真是我想出来的,皇兄若是不信……我……我在值房里,有自己亲书的计划书,暹罗今日的局面,还有将来的应对方法,早就写好了。” 朱棣倒是诧异道:“是吗?” 朱?很是诚恳地道:“臣弟绝不敢欺瞒。” 听到这里,朱棣突然眼眶一红:“太祖皇帝最幼的儿子便是你这个小子,朕还以为,你这小子在宫中娇惯惯了,没什么本领。谁曾想到……你还有这样的才能,真让朕无法想象。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不费一兵一卒,便取下了千里之国。这是只有太祖高皇帝,才有这样的才能,朕真是小看了你。” 朱?本是吓得满脸通红,此时听了朱棣的话,方才微微宽心。 朱棣又道:“此番,你功不可没。” 朱?连忙道:“臣弟……” 朱棣摆摆手,不等朱?说下去,便接着道:“可是朕不能赏你,你这点才能,朕岂会不知,若不是进了官校学堂,不是张卿家保荐你,只怕现在你这个小子,还在四处窥伺呢。所以……你这功劳,就算要算,也该算到张卿家的头上。” 朱?:“……” 张安世也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整个人又像是霎时有了力气般,连忙上前两步道:“陛下,臣这算什么功劳。” 朱棣却道:“就不必和朕在此客气了,这就是天大的功劳,远在军功之上,且这特种千户所,实在非同小可,真是不可小看。” 他想了想,接着道:“从现在起,特种千户所,靠一个千户所可不成。这样吧,在这锦衣卫之下,设东镇抚司,下设三个千户所,专司特种千户所的职责。至于张卿,敕为锦衣卫都指挥使,尹王朱?,便为指挥使佥事,主持东东镇抚司的事宜。你们看,可好?” 张安世终究还是成了这个指挥使。 虽然此前,朱棣派了一人做指挥使,而此人,并非是勋臣,也非是什么干练的角色,不过是一个寻常的武臣罢了。 而且这个人为人很忠厚,本事嘛,几乎没有。 张安世却知道,陛下这样做,本质上就是让这么一个老好人来做指挥使,不要妨碍他张安世在锦衣卫里做事。 而那位指挥使,显然也清楚陛下的心思,知道陛下不过是让他来做泥菩萨的,所以除了每日将自己关在值房里发呆,却从不干涉锦衣卫的事务。 而如今……连最后一丁点的遮羞布,也算是撕下了。 张安世直接顶替此人,名正言顺地掌握锦衣卫大权。 且又设立了东镇抚司,却又是将锦衣卫的权柄大大的扩张。 东镇抚司的职责,显然是专门针对海外诸藩,使这锦衣卫……已不再拘泥于大明的属地之内了。 张安世其实也早就想到有会这么一天,倒也不啰嗦,自是从善如流地谢恩。 朱?对此倒也满意,便道:“如此就再好不过了,臣弟还担心人手不足呢。现在好了,有了东镇抚司,人力的问题便算是解决了大半了。” 杨荣、胡广、金忠等人,此时也都默然无言。 他们显然还是不希望,有一个超级巨大的机构如此膨胀的。 可是……任谁都清楚,已经没有人阻止得了这锦衣卫的膨胀了。 这锦衣卫表现出来的作用实在太大,这样的功劳摆在眼前,说什么也没有用。 朱棣是习惯了看这个弟弟不顺眼了,瞪了尹王朱?一眼,而后又道:“东镇抚司的职责,只允许在两京十三省之外,断然不得在两京十三省内行事。若有这样的事,朕第一个要拿问的便是你这个佥事。其次……涉及这些事的校官和缇骑,统统都要严惩,知道了吗?” 朱?看着朱棣严厉的样子,自也是乖乖地道:“是。” 朱棣的脸色才微微地温和了一些,而后才道:“你的嫂子……许多日子不曾见你了,你去问安吧。告诉她,你立功的事,让她也高兴高兴。” 朱?道:“是,臣弟这就告辞。” 他对朱棣还有恐惧之心,恨不得立即逃之夭夭,听了朱棣的话,简直就是如蒙大赦。 朱棣随即看向张安世:“张卿……这官校学堂,很好,倒是养了不少的人才。” 张安世尴尬地笑着道:“官校学堂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不过是搜罗天下的学问,让人根据自己的长处,做出选择而已。” 朱棣却是道:“听闻你这右都督府,热闹得很?” 张安世道:“陛下所说的热闹,是指……” 朱棣道:“不是说,搜罗了许多的钱财吗?” “这个……”张安世笑了笑道:“臣打算……兴建铁路,方便……” 朱棣打断他:“右都督府到底借了多少银子?” 张安世迟疑了一下,最后道:“这……只怕有大几百万两……” 朱棣不禁唏嘘:“听闻利息还不小。” “臣会想办法……偿还的,恳请陛下放心便是。” 朱棣也不好多问了,这种大肆举债,实在让人瞠目结舌,可现在说起这个……。 朱棣给杨荣等人使了个眼色,杨荣等人便默契地一一告退。 等到众人退下,只剩了张安世的时候,朱棣才道:“少借一点银子,历朝历代,大肆举债,你见有谁有好下场的?还有……皇孙那儿,你怂恿他帮你卖地?” “臣没有……”张安世立即失口否认。 “还说没有,瞻基已将主意,打到了他的幼军头上了。” 张安世:“……” 所谓的幼军,其实是今年开春的时候,朱棣的一道旨意。 他见朱瞻基已渐渐成人,又担心朱瞻基并非如他这个皇爷爷这般马上得天下的。 因而……他便颁下一道很特别的圣旨,命令兵部从天下各地选拔十七至二十岁的青年,标准是勇武健壮、略有才艺的民间子弟,将他们召集至京师组成“幼军”,作为皇太孙的随从,实际上就是他的私人卫队。 说实话,张安世当初得知这件事的时候,其实并不奇怪,因为历史上,朱棣确实干了这件事。 可对于朝野内外而言,却是哭笑不得。 太子都没有私人卫队呢,这皇孙便自己组建一支军马,而且还如此大动干戈,进行遴选,似乎眼下这大明,只有皇帝和皇孙,没有太子一般。 张安世听了朱棣的话,其实心头是很高兴的,还是外甥疼舅啊! 却忙做出一副诧异的样子道:“不会吧,他竟干这样的事,臣……臣一定要批评他。” 第三百五十八章:皇孙威武 朱棣似笑非笑地看着张安世。 张安世有点心虚,便又道:“陛下,幼军多是招募的军卒,他们有银子吗?” 张安世现在确实差银子。 如今半个直隶都是百废待兴,许多的铁路,还有大量的桥梁都要修建,这几乎是整个天下最大规模的一次大兴土木了。 这般的大兴土木,可谓是花钱如流水,甚至张家趁此机会,也进行了大规模的投资,手上也几乎没有多少余钱了。 不过张安世还是需要面对一个问题,就是继续花钱。 朱棣道:“幼军有万人,岂会让寻常的士卒花费?自是这上下武臣如数上缴银子罢了。只是这样的事,可一不可二,张卿……你可别把人坑了。” 张安世听罢,不禁乐了。 所谓的武臣,其实成分是比较单一的,往往的武勋的后代或者荫官来担任。 武臣之后,可以理解,许多勋臣的后代,往往都会从军,担任军官。 而荫官的情况则比较复杂,从明朝一开始,所有七品以上的文官,只要任官一段时间考核期满后,皆得荫一子,以世袭其禄。 这一相对宽松的明初任子荫叙制度,其后渐受限制,而有附带条款:这些受荫子弟得先入国子监就学,而且得先通过特别考试始得任官。不久,特别考试的规定取消了,但荫官只限三品以上官员的直接继承人。 这些人不需要参加科举,即可为官,只是这些官职,大多是散职,又或者是较为清闲的如太常寺、尚宝司之类的职位,也有人成为武职,或选拔进入禁军。 毕竟科举的难度实在太高了,而对于功勋卓着的文臣,一旦儿孙们不能科举,基本上就成了平民百姓,若是不能荫庇他们的儿孙,只怕也没有多少人愿意尽心竭力。 只是荫官毕竟在正途科举的大臣眼里,并不算正经的官职,不过是领一份俸禄,有一份还算体面的差事而已。 正因如此,一般的重臣们,为了让这些科举无望的儿孙们未来还能有些许的才能,便会想办法,将他们塞进有‘前程’的地方去。 譬如尚宝司,或者是太常寺、光禄寺之类,当然,亲军也是一个好去处。 现在陛下设立了幼军,让这幼军充作皇孙的卫队,而这……显然就让不少人钻到了空子。 这皇孙,可是将来实打实的未来天子啊,若是将儿孙们充入幼军,担任一个武职,将来皇孙登基,即便不能委以重任,这辈子有皇孙庇佑,也可衣食无忧了。 所以张安世几乎不去想,就知道这幼军的武官们都是什么货色。 此时,他的眼睛发亮,心里不禁在想:瞻基知我。 于是张安世唯唯诺诺,心里欢畅了不少,当即辞别出去。 ………… 东宫。 此时,朱高炽的脸色很是铁青。 他道:“从前最担心的便是你的舅舅安世,现如今,安世长大成人,为人做事稳重了许多,原以为可以省一些心了,谁料到,你竟这般的不懂事。历来只有居上位者施恩臣下,何来居上者索取臣下的道理?瞻基,你怎敢干这样的事?现在这上上下下,都是怨声载道……” 朱高炽的脸上,露出痛心疾首之色。 朱瞻基毕竟还是一个孩子,正站在角落里,吓得垂头,不敢做声。 朱高炽接着道:“父皇成立幼军。本意是为你选贤,这是器重你的意思。可你却将他们当做生财的器物,竟是强教他们购地,这是什么道理?” 朱瞻基迟疑了一下,还是鼓起了勇气道:“可是……可是……皇爷爷也没有生气啊。” “混账!”朱高炽大怒:“你皇爷纵容得了你,难道我这做父亲的就能纵容你吗?” “我……我……我错了。” “你到底卖了多少地?” “不……不多……三千七百余亩……” “作价几何?” “五百两……” 朱高炽骤然之间,要昏厥过去。 “市面上的土地,不过作价十两二十两,你这还不如抢!” “不能抢的。”朱瞻基道:“阿舅说……” 朱高炽气呼呼地打断他道:“你别提你阿舅,你阿舅不懂事,难道你也不懂事吗?” 朱瞻基:“……” 朱高炽沉重地道:“三千七百亩啊,五百两银子,亏得你开得了这个口!幼军之中,才四百余武官,你是一个都没有落下,逮着他们强卖啊。” 朱瞻基可怜巴巴地道:“他们……他们……” 朱高炽怒吼道:“你这是教他们砸锅卖铁,是要他们的命!” 朱瞻基道:“穷的买两三亩,也有富庶的,买三四十亩……” “三四十亩,你知道多少银子吗?这是数万两,你是要他们的命!” “可……可以借贷的……”朱瞻基道:“购地……即可去钱庄借贷,所以……所以……” 朱高炽一下子要跳起来:“你还好说……” “这……这是阿舅教我的……”朱瞻基眼泪汪汪,眼眶里泪水在打转,样子看着委屈极了。 可显然朱高炽气狠了,道:“你这逆子……逆子……” 此时,外头有宦官道:“娘娘驾到……” 张氏却已款款进来。 朱瞻基吓得更厉害,因为很多时候,他的母妃比父亲更加严厉。 此时,张氏却是嫣然笑道:“太子殿下,这又是怎么了?” “你问问他干的好事,我怎有这样的儿子,此子不类我。” 张氏却只轻描澹写地瞥了一眼朱瞻基,道:“殿下,为何不问明事情的原委呢?事情,臣妾也大抵知道了一些……依我看……瞻基做的也没有什么不对。” 朱高炽听罢,不解道:“这样荒唐,竟也……” 张氏却已坐下,给随来的宦官使了个眼色,宦官们蹑手蹑脚地告退。 张氏道:“且不说,瞻基这样做,是为了自己的亲舅舅,自家人……本就要守望相助。” “哎……你是不知,这样下去,要人心向背的……” 张氏的目光落在桌桉上的茶盏上,她拿起茶盏递给朱高炽,才温和地道:“臣妾要说的,就是这个问题。殿下,安世现在在直隶殚精竭虑,为的是什么呢?为的不还是我大明的江山?说到底,不就是为了殿下和瞻基吗?从前他治太平府,政绩是有目共睹的,如今……又要大刀阔斧,现在需要银子,不说其他的,咱们东宫,能不出力?” 朱高炽听罢,一时语塞,他拿着茶盏,下意识地押了口茶,温热的茶水下腹,似乎也稍稍地平息了他方才烧起的浓浓怒火。 老半天,朱高炽才道:“话虽如此,只是此等行径,这不等于是强取豪夺,是在掠民吗?” 张氏摇摇头道:“幼军是父皇为朱瞻基建立的,里头的上上下下,将来都会是瞻基的班底,且不说……如今皇孙有难,就该他们报效的时候。退而求其次的想……他们购了地,就与推行新政的直隶拴在了一条绳上。” “殿下所思虑的只是手段的问题,而手段本质就是术罢了,用术的眼光去看待问题,所能见到的东西有限。可臣妾却以为,殿下既是储君,应该从‘道’的高度去看待这件事。” 朱高炽一愣,他背着手,来回踱步。 张氏却是道:“殿下,那商鞅变法,为何成功?” 朱高炽道:“是因为秦孝公的鼎力支持?” 张氏微笑道:“臣妾是无知妇人,对经史所知浅薄,自然远远及不上殿下深刻,不过……殿下之言,臣妾不敢苟同。” 朱高炽愣了一愣:“你说来听听。” 张氏捋了捋额前的乱丝,才平静地道:“殿下若只认为是秦孝公的支持,商鞅的变法才得以成功,那么为何,秦孝公驾崩之后,他的儿子深恨商鞅,将商鞅车裂于市,商鞅死无全尸,可为何他的新法却还是留了下来呢?” “这……” 张氏道:“这是因为,哪怕即便是新上位的秦惠王虽痛恨变法的商鞅,那些旧贵族也恨不得生啖其肉,可在变法的过程之中,不少新贵随着商鞅的变法已经封侯拜相,他们在秦军和朝堂都已有了巨大的影响,这个时候,秦惠王除了诛杀商鞅泄愤,却是绝不敢更改商鞅的变法。因为他也深知,一旦改回旧制,必定要触怒这数不尽的新贵,必然会引发反噬。问题的关键之处就在于此啊,一场变法,若对旧贵只有害处,却无人得实利,这样的变法是不能长久的。”‘ 安卓苹果均可。】 “唯有有人从中得利,并且改变了他们求取功名利禄的方式,那么……一旦新法有了阻碍,才会有一批人,坚定的与旧贵制衡,这才是商鞅变法成功所在。” 朱高炽听罢,若有所思,口里道:“颇有道理。” 张氏接着道:“这里的得利,其实让人与新法捆绑一起,未必就一定能牟取什么暴利。就说这一次,这些幼军的武臣,他们为了皇孙,不得已而拿出了家中的财帛,统统都去购置了直隶的商业土地。” “无论怎么样,他们也与直隶的新政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了。倘若有朝一日,新法失败,回到从前的时候,这些土地,只可用来耕种粮食,殿下想想看,这五百两买来的地,岂不是一钱不值,现在呢……只要新法还在,无论将来是盈,还是亏,总还有一个盼头,不是?” 朱高炽听到这里,不禁苦笑:“哎……怎么事情也不和我商量。” 张氏抿嘴一笑:“孩子长大了,有了自己的主见,怎可成日什么事都询问自己的父母呢,瞻基将来是要承担大任的,他做了决定,那么不妨就让他试试看,无论是成是败,若是成了,自是我家瞻基明智,可若是败了,至少也可让他吃一吃这教训。就如稚童小儿学步一般,难道教人永远在旁搀扶着,若是不摔几跤,怎么能成?” 朱高炽一时之间哑口无言。 朱瞻基顿时也觉得自己神气了。 朱高炽瞪了他一眼,他才又乖乖地耷拉着脑袋,一副痛不欲生的表情。 “哎……这三千多亩地,可是一百多万两银子,上天啊……一百多万两……”朱高炽摇摇头,心疼不已。 不过却再无他话。 ………… 此时,在夏府里。 夏原吉正看着家中的账目,只觉得脑子嗡嗡的响。 他乃户部尚书,俸禄虽是不低,不过在京为官,开销也是不小的。 好在夏家乃江西大族,颇有资财,日子倒也能过的去。 他这个户部尚书,守着天下的财富,只是任谁都清楚,陛下将银子盯得比较紧,不说夏原吉这个人还算洁身自好,就算他真敢伸手,只怕朱棣也能剐了他。 可现在……夏原吉只觉得头晕目眩。 一旁的管事连忙搀扶住他。 夏原吉喘口气,而后狠狠地将这账目丢在了地上,气呼呼地怒骂道:“逆子……” “爹……” 夏原吉的长子早夭,而夏原吉平日里忙碌,打理家业的,便成了同在京城任荫官的次子夏瑄。 看着父亲气得发红的脸,夏瑄已是瑟瑟发抖,道:“皇孙先是找了数十个家中殷实的武臣,让他们购地,此后再召我们几个进去觐见,当下便教我们购地,儿子当然不肯,五百两银子一亩的地,这不是抢吗?何况……竟还要咱们夏家购二十亩,我们夏家就算砸锅卖铁,也未必能凑出这么多银子来啊。” “可是……可是皇孙说了……他已计算过……夏家能勉强购得起,咱们江西老家,不还有不少良田吗?再加上那些已经购了地的同僚,都听皇孙吩咐,拼命劝说,还隐隐威胁,倘若不购,便……便……” “儿子当即便说,实在拿不出这么多银子,可否只购三五亩……皇孙即让儿子……借贷,儿子……虽万般不肯,可架不住那些已购地的武臣,还有皇孙的威胁利诱啊。这天下,谁都可得罪的起,可谁敢得罪皇孙?” 夏原吉一脸心疼地摆着手道:“别说啦,别说啦。”’ 夏瑄却是急了:“爹,这能怪得我吗?当初我是在尚宝司当职的,可爹自己却说,现在陛下成立了幼军,这幼军护卫皇孙,一旦能进入幼军,便不啻是进入了詹事府。只要能侍奉皇孙,将来的前途必是不可限量,可爹……你看……” “别说啦,别说啦……”夏原吉继续摇头摆手。 他缓缓坐下,眼睛空洞地看着虚空。 “爹……你没事吧。”夏瑄担心地看着夏原吉。 夏原吉端坐着,却纹丝不动。 夏瑄还想说什么,却又害怕刺激他,便只好拜在地上,大气不敢出。 良久。 夏原吉突然拍桉而起:“他们这是明抢啊!我为官……俸禄没得多少,却连身家性命都给掳走了。现在举了这么多的债,这……这……还让人活吗?” 夏瑄哭丧着脸道:“钱庄的利息,还说给优惠,每年三厘息,比市面上借贷的利息……要低上不少,外头都是五厘息以上呢。” “你还觉得咱们占了便宜?”夏原吉气得跺脚:“你还拿咱们的宅子和田产去做抵?” 夏瑄战战兢兢地道:“不只如此……还……还……” “还什么?” “还拿了父亲的俸禄,说是……说是……” 夏原吉:“……” 夏原吉彻底的服气了。 “爹,这上上下下的武臣,其实……其实都购了,也不只是咱们夏家,刑部尚书金纯的儿子,他买了四十多亩呢。听说他们家世代行医,是有名的有道世家,靠着给人治病,挣了诺大的家业……” “好了,好了。“夏原吉道:“住口,住口!我要上奏,我要参劾……” 夏原吉说到这里,却突然泄了气。 弹劾谁? 弹劾皇孙? 皇孙现在已经是朱家祖孙三代里,夏原吉认为最理想的君主了。 好歹……皇孙他总不至口里骂娘,或是像太子一般,过于优柔寡断吧? “哎……”夏原吉落座,幽幽地道:“大意了,还是大意了!怪我,怪老夫啊!只想着为你谋一个出身,却将你推到了火坑里。早知如此,该当让你在尚宝司里当值。” 夏原吉摇摇头,却欲哭无泪。 ………… 这种巨大的投资,对于整个市场而言,带来的推动无疑是巨大的。 市场火热到了让人难以置信的地步。 一座座的作坊,拔地而起。 只要开了作坊,就不愁销路。 大量的匠人被招募,他们需要衣食住行,需要成衣,需要吃喝,只要纺织出来布匹,就能立即换成银子。 一座客栈或者酒楼,只要开出来,就不愁没有食客。 甚至作坊还没有兴建,订单就已排到了年末,尤其是钢材、木材、机械构件,这巨大的市场需求,已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 甚至……不少的匠人,一起凑钱,想办法去向钱庄借贷,只要将作坊兴建起来,便可摇身一变,腰缠万贯。 整个栖霞,或者说半个直隶,都好像疯了一般。 所有人都觉得……好似地上满是金银,只要弯腰就可拾取。 于是乎,各种各样的作坊,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来。 所有的作坊都在拼命的募工,这治理右都督府治下各府县的工价,竟已超过了苏州府的两倍。 而苏州本就是富庶之地,这是前所未有的事。 在邝埜所负责的作坊区,几乎每个月,就可收到了数十上百份关于购置土地开办作坊的文书。 虽说有一些文书,并不合规,可这样的盛况,却是邝埜无法想象的。 这只是区区一县而已,似乎每一个人,都在做着兴建作坊,从此发财的美梦。 以至于邝埜自己都觉得过于吓人。 一个个钢铁作坊,出炉的钢水,而后预制成了铁轨,而后……被人用车马送至工地,数十处铁路都在开工。 这个时代的铁轨,不似后世那般的麻烦,平整了土地,铺上了路基,直接铺轨即可。 因而,进展也是极快。 高祥每日都在和各种数据打交道。 尤其是有了表格之后,他对于数据的了解就更加清晰了。 此时,高祥在左都督府的值堂坐下,苦笑着道:“太吓人了,公爷……真是闻所未闻。” 张安世不明就里地看着他,道:“咋啦?” 高祥道:“你可知道,自打开建铁路迄今,半年多过去,太平府的钢产量增加了多少?” 张安世可没耐心猜这个,便道:“别卖关子。” “三倍,足足三倍……”高祥的声音里尽显惊喜。 跟高祥的反应不一样,张安世却是一脸平静,并不以为意。 这不是很正常的吗?市场旺盛起来,有钢就能卖钱,而市场的缺口如此巨大,原有的钢铁作坊拼命在扩产,更多的商贾也盯上这一块肥肉,拼命借贷筹资兴建新的作坊。 这要是不翻番,那就白瞎了张安世这数百上千万两修建铁路的资金了。 “真是铁路一建百业生啊!”高祥摇头晃脑地感叹,喜滋滋地接着道:“不只钢铁,似挖矿……还有布匹等等的其他诸业,增长也是极高,矿产的产量也翻了三倍以上,还有布匹,翻了一倍……还有……” “好了,好了。”张安世打断他,道:“差不多得了,现在可还不是骄傲自满的时候,这才多少产量啊。就这点钢产量,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 高祥却依旧压不住脸上的欢喜,道:“再这样下去,真有些吓人呢。” 张安世澹定地道:“你放心,将来缺少钢材的地方,多的是……对了,听闻左都督府治下诸府,不少人都来咱们右都督府治下。那位蜀王殿下,没有生气吧?” “倒也没有。”高祥道:“下官下文,试探过几次,蜀王现在心思还在分地上头。” 张安世点点头,接着道:“这便好,现在最紧要的还是劳力不足。在这方面,你这个太平府尹,可得要好好想一想办法,别总是今日吃惊,明日觉得吓人了。还是一心一意地干点正经事吧。” 第三百五十九章:天大的喜事 负责铁路的,乃是杨溥。 他这个太平府少尹,对于地方的治理颇为薄弱,有点力不从心。 是以,张安世便索性给他先安排专项的事务。 而铁路的修建,必须得有一个级别足够高的人主导,另一方面,也需此人有这样的意愿,能够不辞劳苦。 当然,最重要的是,杨溥还是有不少行政经验的,他可能无法处理那种千头万绪的地方事务,可征发劳力,督促工程的事,却总还算是在行的。 对杨溥而言,修铁路其实就是这个时代的治河工程,只要了解了原理,征发了百姓,再分为许多的工段,将一些有技艺的人召集起来,让他们带着百姓分段去施工即可。 当然,其中麻烦事还是不少,因为涉及到的人员太多,且十分的复杂,再加上不同工段施工的难度不一,下单的钢材、枕木、器械也未必能随时如期抵达,他这个少尹,就不得不居中协调,其中所遇的繁杂之事,数不胜数。 好在张安世给的钱粮足够,且早已培训出了一批年轻的工程人才,许多作坊毕竟是商贾,这个时代的商贾,毕竟身份卑微,却还没胆大妄为到敢在杨溥这样的太子近臣,太平府少尹的头上缺斤少两。 所以事情还算顺利。 大半年多的时间,杨溥穿梭在各个工地,风里来雨里去,人已清瘦了不少。 此番他,是从泾县回到栖霞,这泾县乃宁国府诸县之一,那里地形较为复杂,所以特意去走了一趟。 刚刚回到府尹衙。 恰好芜湖县县丞刘吉来府中公干,特意来拜访杨溥。 这刘吉见了杨溥,道:“杨学士……” 杨溥见了刘吉来,很是高兴,一扫多日辛劳的倦意,满脸带笑地道:“哈哈,文昌竟是来了。怎么,芜湖有什么事?” “是为了县里矿山批文的事,又发现了一座大矿,这芜湖矿产倒是不少。”顿了顿,刘吉接着道:“就等着府里下文呢。” 杨溥颔首。 这刘吉和杨溥一样,都曾是詹事府里下来的人,像刘吉这般,能进詹事府,往往都是从翰林院中挑选出来的。这刘吉还有一个身份,便是翰林院的编修。 此时的刘吉,却也是风尘仆仆的样子,肤色也不如从前那般的白皙了。 堂堂翰林,詹事府的左官,竟是在县中做区区一个县丞,实在憋屈。 杨溥这时深深地看了刘吉一眼,才道:“怎么样,在芜湖县中长了见识吧?” 刘吉苦笑道:“千头万绪的事,实在不胜其扰,下官到现在,也只是初窥门径。” 杨溥笑了笑道:“要学的还多着呢。” “杨公,下官听闻杨公近来四处奔波……” 刘吉的话还没说完,杨溥便摆摆手道:“为了公务嘛,也算不得奔波,不过四处走动,倒也见了不少詹事府里出来的诸同僚,他们在各府各县,倒也颇为辛苦。” 刘吉也不禁感慨:“哎……当初在翰林和詹事府的时候,总觉得做事容易,只要如何就能如何。如今真到了下头,方知在庙堂上信口所言之事,到了地方……便需数不清的官吏为之奔走一年半载,也未必能够成功。” 杨溥道:“天下的事,大抵都是如此,没做事的便以为事易,做事的才知事难。我倒听闻,你在芜湖县干的不错,当地的县令对你赞不绝口,总算没有给我们詹事府丢人。” 刘吉却是道:“杨公……你这铁路……听闻是举了许多的债务……这……会不会……” 杨溥看着刘吉担心的样子。 他立即明白刘吉已不知不觉地进入了都督府治下的角色了。 作为翰林,本是瞧不起这些东西的。 而现在深入其中,大抵已知道这里头的运行规则,虽然还是有人满腹牢骚,可至少不会对于新政抱有太大的敌意。 当然,也有不少人担心新政难以为继的,比如这铁路,实在太吓人了,举债这样多,这投入的银子,在往年,可是朝廷数年的现银收入啊。 就为了修这个……一旦这些债务爆发出来,这是多么可怕的事。 农业社会的人,是无法想象这样告贷的,只有走投无路的人才会借贷。 而且一般情况之下,一旦举债,下场都极为凄惨! 因为绝大多数都偿还不上,最终一家人为奴,世世代代为人盘剥。 杨溥收敛了笑意,道:“说起来,其实老夫也有一些担心,这事……担心的人不少。” 刘吉犹豫了一下,便道:“我有不少在翰林院的同僚,都有提及此事,倒有不少,都在幸灾乐祸,都说……寅吃卯粮,就不曾听说过有好下场的。” 说着,他摇摇头。 杨溥对这话倒没有太在意,却是振作起精神道:“无论如何,我们都要做好自己的事,这新政的运行规则,我们才窥见了冰山一角,现在去多想,又有何用呢?” 刘吉只好点头:“杨公说的对,我在芜湖县……倒也能察觉到这新政的颇多好处,说来……哎……” 杨溥笑了笑道:“噢?你说来听听。” 刘吉道:“不说其他,单说这百姓……总算有了生计,有了土地,可以耕种,若是想挣钱,也可在农闲时务工,现在新政蒸蒸日上,工价也水涨船高,工商的繁茂,市面上出售的东西也多了,实不相瞒,下官的芜湖县,九岁至十五岁孩童、少年,入学者,竟要达到五成了,真是无法想象。” 杨溥微笑着道:“老夫若是记得没错,你当初可是对新政颇有怨言。” 刘吉苦笑一声道:“下官籍贯山东,家中也颇有一些田产,一想到他们竟要清查和抄没下官的田产,能不着急吗?” “可现在如何想通了?”杨溥打起精神,目光炯炯地看着刘吉。 刘吉道:“当初读书的时候,我有一年兄,当初在乡中,与下官都算是士绅人家,不过他时运不好,到了十三岁时,父亲早亡,家里又遇变故,因而家道中落,以至最后,沦落为丐,下官曾寻访他,想要接济,才知他已病死了。” 杨溥:“……” 刘吉似是因为想起那些过往,生出了几分郁郁,幽幽地接着道:“那时只觉得他时运不好,可现在在芜湖时,细细思来,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谁能保证自家能永世昌隆呢?不说其他,即便是宋朝多少皇族后裔,到了宋末时,都已穷途末路,那刘玄德,更是刘邦之后,可至他出生时,不也家道中落吗?” “由此可见,人不能只想着今朝的富贵,却需想想,后世子孙们沦落到了最艰难的时候,会是什么模样?现在家里这些田产,就算不因新政而抄没,谁又敢保证,世世代代都是我刘家的?” 杨溥听罢,不断颔首。 刘吉说到这里,似乎舒出了一口郁气,便笑了笑道:“所以啊,我现在是想开了,反而这样尚好一些,与其给子孙们多少土地,倒不如……给子孙们一个清贫世道!哪怕家中再困难,也可靠耕种养活自己,让子弟们进学读书,可以入城务工,不使自己堕入疾贫交加的地步,这也总比如今守着一些地要强。” 杨溥听着,不禁大笑:“你竟有这样的见识,老夫也不曾想到……早知如此,便教你去做学正,专门宣讲这新政的好处。” 刘吉笑道:“不敢,不敢。” 杨溥叹道:“不过话虽如此,想要让人想开这些,可不容易,夺人钱财,终究是杀人父母的事,所以啊……咱们行事,更要小心谨慎,切切不可出了什么差错,授人以柄。” 刘吉道:“是。” 当下刘吉辞别,还需赶回县里。 杨溥没有相送,此时他所关心的是蒸汽机车的问题,太平府内的第一条铁路即将要贯通,这条铁路,修通起来倒也便利,乃是连接了当初的太平府和宁国府,又连接了栖霞。 这是第一条贯通的铁路,至关重要,在即将贯通的当口,购置的蒸汽机车,若是不能如数交货,那么此前的抢工,就算是白忙活了。 蒸汽机车的制造,是军工作坊负责的。 而军工作坊置于栖霞科学院之下。 这科学院,乃朱棣授意之下建立,集齐了各学科的学者,而这蒸汽动力,则由徐景昌负责。 安装最新版。】 这些时日,徐景昌又想办法,提高了一些蒸汽机车的动力,经过一次次的改良之后,总算,这蒸汽机车比原版更强了一些。 当然,这也得益于他对各种供材商的严苛,钢铁的强度越高,就能大大的减少钢材的用量。 某种程度,也大大地降低了蒸汽机车的自重,提高了运力。 除此之外,还是在锅炉和气缸方面着手,在一次次反复的实验之后,这最新的蒸汽机车,总算是定型。 接下来便是进行制造了,如何批量的生产一些构件,则又成了问题,这就必须得让机械作坊那边,改进车床。 自然,在眼下这数不清的需求面前,无论是作坊还是研究院,现在都乐于想办法改进工艺,毕竟……任何一点的进步,都意味着成本的降低,并且获得更多的订单收益。 徐景昌几乎每日都泡在科学院里,他起初未必对这些东西感兴趣,可是……在学习和研究的过程中……他从其中找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那便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成就感。 作为勋臣之后,皇亲国戚,徐景昌的童年几乎是在玩乐之中度过的。 或许是因为父辈们的功业实在太大,在徐景昌看来,自己是无论如何,也无法与他们比肩。 既然比不了,那就不比了,混吃等死,不香吗? 可当从这研究蒸汽动力开始,他突然开始找到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成就感,他亲眼看到这大家伙在自己的手头上动起来,而后收获了无数人羡慕的目光,这种感觉,仿佛一下子打开了他内心深处的某个匣子。 原来……自己……竟也可以…… 这大半年的时日里,固然已经没有人再将他关在军工作坊里。 可徐景昌却几乎日夜都将自己的心思扑在这上头,带着数十个学生,重复着一次次的实验。 偶尔,他生出新的构想,而后寻研究院索要经费。 有时嫌弃研究院批下经费的速度过于繁琐,他便索性直接出了这笔钱。 他素来将钱财看的很轻,毕竟对于一个生下来便不愁吃穿,永远都有无数奴仆服饰的贵公子而言,这些财物,不值一提。 到了夏初…… 张安世这边,已接到了一份份的奏报。 第一条铁路,即将贯通。 张安世拿了奏报,第一时间便匆匆道:“叫人备马,入宫。” 这第一条铁路,意义实在太大,张安世可不敢等闲视之。 因而,张安世心急火燎地入宫觐见。 等到抵达的文楼的时候,朱棣正与诸大臣议事。 “臣张安世见过陛下。” 朱棣笑吟吟地看着张安世,微笑着道:“说曹操曹操就到……” 张安世脸色一变,道:“陛下,臣是荀或,不是曹操。” 朱棣大笑道:“看看,张卿家看来也擅文史。” 众人都干笑。 张安世道:“臣偶尔也读书的……” “说罢,今日又所谓何事?” 张安世道:“陛下登基,已十二载,政通人和,如今臣更有一桩大喜之事相奏……” 听说有喜事,朱棣眉毛微微一挑道:“什么喜事?” “太平府诸县的铁路……贯通了!此乃盘古开天辟地以来,天下第一条铁路。右都督府上下,蒙陛下厚恩,因此,为修此铁路,无不殚精竭虑,死而后已。如今……铁路贯通,这是苍生之福,是万民之幸,更是陛下大治天下的明证,此千古未有之盛举,必定流芳百世……” 朱棣听罢,也来了精神:“那将钢铁铺在地上……的事,你们当真,将这铁铺到了各县?” 张安世道:“陛下是亲眼见过铁路的,怎么能说将铁铺地呢?” 朱棣道:“也没什么,只是有人……也上了奏疏……” 张安世便道:“不知是何奏疏?” “他们说朕所做的事,乃是……效彷了隋炀帝。” 朱棣也不隐瞒张安世。 张安世一脸诧异:“隋炀帝……陛下……这……这是什么典故?” 朱棣道:“看来你他娘的读书只读一半,这隋炀帝曾有一个典故,即用丝绸裹树,来彰显隋朝的富足。他是丝绸裹树,朕却是地上铺铁,自是讥讽朕好大喜功的意思。” 张安世心说:“陛下你既知道他们讽刺你,你还不去砍了他们?” “这……”张安世道:“陛下,此等人……毫无见识,只晓得寻章摘句,卖弄所谓的文词,实是百无一用,陛下何须理会。” 朱棣道:“朕倒没有理会……不过……” 朱棣特意提及这件事,其实有暗示的意思。 要知道,钢铁在这个时代,可是奢侈品,拿钢铁铺道路,连朱棣都听着肉痛,再想到张安世这些钱还是借来的,就更放不下心了,甚至好些日子,都总是有点睡不着。 你借钱,哪怕是将借来的钱给朕,也好啊。 现在听了张安世这样回应,朱棣也不禁笑了笑:“这铁路既是修成了,也就修成了吧,只是……花费了多少?” 嗯,这个才是他最想知道的。 “这条铁路?”张安世道。 朱棣颔首。 “若只这一条,总长是四百三十里,花费……大抵是在两百九十至三百二十万两之间。” 朱棣听罢,便立马倒吸了一口凉气。 杨荣等人,显然也被这数目吓了一跳。 这才一条呢……就花费了这么多? 张安世道:“不过这是第一条,一方面是赶了工期,另一方面是还不熟练,所以前期的花费巨大,以后……若是继续修建,便可将这些花费平摊下去,花费渐低了。” 朱棣嗯了一声,忍住心头的那股肉痛。 他见张安世精神奕奕,倒也不好泼他冷水:“卿办事,朕还是放心的。” “臣来此,是希望陛下颁布通车的吉日,到时……臣打算在通车的吉日时办一场声势浩大的接通仪式,好教天下人都知道如此壮举,若是陛下能够亲往栖霞观礼,则再好不过,如此一来,此次修建铁路的官吏、商贾、民夫,见陛下如此厚爱,也必定能士气大振。” 朱棣便瞥了一眼杨荣人等道:“诸卿以为如何?罢了,这等事,让金卿家来拿主意吧,金卿家擅长此等装神弄鬼之事。” 金忠:“……” 金忠觉得有点无语,陛下对于他的专业,似乎有点误会。 不过眼下,他确实有些为难了,于是道:“陛下,这铁路贯通,到底算是乔迁之喜呢,还是搬迁,亦或者是开市、祈福、开仓呢?” 是啊,从前没有铁路,从黄道吉日这个概念而言,总没听说宜铁路贯通吧。 可要说它是乔迁,这不对,因为这玩意它会动。 可若是说是搬迁……又不对,至于开市……好像又有点搭不上,总不能挑一个宜婚娶的日子吧? 这一下子,大家都犯难了。 朱棣便皱眉道:“这个你来问朕?” 金忠想了想道:“后日初九,是宜安床的日子。臣想,这贯通和安床一样,安床是乔迁之前,新宅修定,又在乔迁之喜前的最后一个步骤。这铁路贯通……那么,初九申时二刻。当属黄道吉日。” 朱棣道:“那就这般吧,张卿以为如何?” 张安世道:“如此甚好,金公果然专业,不过……这吉日既是金公挑的,那么明日邸报,便请金公手书一封公告,布告天下?” 金忠脸色很难看,话说你真将老夫当测字的先生了? 他正色道:“我乃兵部尚书,岂可堂而皇之,干此等闲事。” 张安世道:“无妨,无妨,我们退而求其次,就让我找人来代笔,到时只添金公的名义即可,也免得劳烦金公。” 金忠:“……” 张安世又道:“恳请陛下后日往栖霞,亲自主持这贯通之礼,陛下……这是天下一等一的大事,必定流芳千古,更是陛下大治天下的明证……如此盛举……陛下若是缺席,实在可惜……” 朱棣有些迟疑,他现在还是心疼银子,可最终,却还是道:“无论如何,花了这么多银子……朕岂能不去?此事,朕恩准了。” 见朱棣答应,张安世大喜,朱棣有些疲惫了,便令众臣告退。 张安世出了文楼,那文渊阁大学士还要去文渊阁当值,张安世等人则往宫外的方向去。 金忠显得郁郁不乐。 至于金纯人等,张安世也不甚熟。 不过张安世见夏原吉也摆着一张臭脸,心里滴咕。 于是不紧不慢地与夏原吉并肩而行,低声道:“夏公,你脸色不好。” 夏原吉抬头,勉强干笑:“嗯……” 张安世又道:“不是有病吧?” 夏原吉忍不住了:“你才有病!” 张安世大惊。不对啊。他的记忆之中,夏原吉一直都是谦谦君子,怎么今日,却这般虎狼之态? 于是张安世很是无辜地道:“夏公……你这是怎么了,我好心……” 夏原吉拧着眉头,像是很努力地隐忍着什么,道:“没什么,你别问了。” 张安世道:“若是有什么难处,尽和我说一声,你放心,我张安世……” “难处是有一点。”夏原吉认真地看着他,道:“就怕这事……威国公当真肯解决吗?” 张安世拍了拍胸口道:“这是什么话,夏公开口,我张安世赴汤蹈火……” 还不等他的话说完,夏原吉便道:“事情是这样的,也不知是皇孙受了哪一个缺德的祖坟都冒烟的家伙指使,居然强卖土地。我儿恰好在幼军当值,竟也被按着头买了几十亩,威国公你是知道老夫的……老夫……” 这下轮下夏原吉的话没说完,张安世便脸一绷,朝夏原吉抱抱手道:“且慢,夏公,我正好想到家里煲汤火还未熄,得赶紧回家熄火,告辞!” 第三百六十章:赚翻了 张安世回头,微笑着看着邓健。 他喜欢邓健,因为邓健是个难得老实本分的太监。 张安世道:“说出来可能吓死你,反正……这都是这些日子卖书和买报所得,是天文数字,陛下得五成……” 邓健越发看得头晕目眩了,他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的钱。 因为箱子比较贵,其实也确实贵,所以张安世直接让人用竹篓子来装。 这一个竹篓子,只能装下三千两银子,明朝一斤十六两,便是接近两百斤的纹银。 而现在……单单送去宫中的竹篓子,就需五百个。 一辆马车,只能装载五个竹篓,也就是……张安世需要一百辆马车。 而且寻常的马车,还拉不动这样的重物,所选的马车,还是朱金亲自从各处车行里精挑细选来的。 邓健觉得匪夷所思。 越看越觉得恐惧,就在他眼睛都看直的功夫。 张安世拍拍他的肩,笑着道:“此次,你跟着我一道押运,到时候……到陛下的面前刷刷脸,陛下龙颜大悦,一看你,咦,咋每次有好事的时候都有伱,少不得又对你印象大好几分了。” “啊……”邓健一听,就来了精神,这倒是实话,做宦官的,最清楚隔三差五能在皇帝面前刷刷脸,尤其是有喜事的时候出现在皇帝面前的好处了。 于是他感激地看着张安世,忙道:“多谢承恩伯。” 张安世随和地道:“不要这样的客气,我们是一家人啊,一家人不要说两家话。” 邓健又被感动了。 他在东宫当值,一直侍奉太子和太子妃,时而要来张家跑腿,说起来,他和张安世也可算是朝夕相处了,只是他终究只是个宦官,被张安世当做一家人,难免心里感动。 “是,是……” “咋的,邓公公眼里进了沙子吗” 邓健抹着眼睛,小鸡啄米地点头:“是啊,是啊,咋会进沙子呢,咱……咱……” 张安世微笑着道:“好啦,咱们准备出发。” 邓健于是振奋精神,心里已经开始想象,当着皇帝的面,跟着张安世汇报这些情况时,朱棣龙颜大悦的模样了。 承恩伯长大了啊,晓得疼人了。 遥想当初,承恩伯那没心没肺的时候,邓健感慨万千,咱没白疼他啊,他是有良心的人。 在张安世的带领下,浩浩荡荡的车队,很快自东安门入城,一时之间,城中不少人来围看。 朱勇和张軏还有丘松三个,在后头押着,带着从府里来的亲兵们警戒。 数十个张安世雇佣的人,则每人盯着一辆车,与车夫同行。 张安世和邓健则在前头开路。 一路围看的人越来越多,大家议论纷纷。 “那马车里装着啥呀” “听说是银子……” “怎么可能!呵呵,哪里有这么银子!” “你不晓得吗这黑心贼……他搜刮了无数的财货。”….“啊啊啊啊……”有纶巾儒衫的读书人嗷嗷叫,像疯了一样哀声道:“家父修书来说,为了买书,花费了家中两千五百两纹银……这该死的……” 众人人。 因为其他的读书人,根据他们的了解,自己家里花费也不少,大家都是冤大头,同情你,谁来同情我来着 至于其他寻常百姓,则木然得没反应,说实话,别说两千多两银子,就算是两百两银子,对于他们而言,也已是天文数字了。 就为了买一本书 换做是谁,只怕也无法共情。 这浩浩荡荡的车队,直接招摇过市。 那锦衣卫和五城兵马司还有应天府,就算是一头猪,显然也察觉到气氛不太对了。 于是,隔三差五就有人来阻拦,上前打话:“前头何人,往哪里去” 张安子自是泰然自若地道:“东宫张安世,入宫!” 对方略显迟疑,以前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情况啊! 于是道:“只怕还需卑下禀报……” “报个鸟。”张安世如今底气足,不客气地道:“入你娘,瞎了眼吗,也不看看我这是去做什么这报喜的事,还轮得到你们滚一边去。” 这种事就是这样,你但凡跟他们是商量的口气,他们可能就有许多的理由来和你打太极。 可你如果直接骂他娘,他可能就顺从了,二话不说,立即让道,少不得还要行个礼,表示歉意了。 于是这一路倒是比较顺利地走到了午门。 一辆辆马车拥堵在宫门口。 宫门的宦官哪里见过这样的架势。 他们不知道这个时候张安世底气足,我是给陛下送银子的,咋的啦,还不能坏点规矩,那么去问问朱老哥,银子重要,还是规矩重要 其实这样招摇过市,也是有另一个层面思考的,我张安世不能一个人做坏人啊,现在外头人骂我这样厉害,我也要面子的啊,反正谁挣了钱,大家出门左拐找谁去。 此时,一个宦官问道:“承恩伯,您这是……” 张安世中气十足地道:“去通报,臣张安世幸不辱命,挣了一些银子,给陛下送银子来了。” 宦官打了个激灵,古怪地看着张安世,探头去看外头乌压压的车队,身子颤栗,然后道:“承恩伯少待,奴婢这便去禀告。” 说罢,飞也似的往宫中深处去了。 殿中。 此时,朱棣的耐心显然已到了极限。 夏原吉还在喋喋不休地给他算着账。 “松江与苏州的大灾,朝廷花费十一万三千两,粮二十五万石。开春,朝鲜国遣九百三十七秀女入朝觐见,陛下又赐银两万九千两,丝绸三千五百匹……” 他记忆力极好,说得如数家珍。 当着朱棣的面,将国库的开支,统统说了出来。 朱棣不耐烦地道:“好了,够了!” “陛下,臣说这些,是想告诉陛下,国事艰难,现在若是再不休养生息,那么国家将无粮可征,无银可用。百姓疾苦,难道陛下也枉顾吗”….夏原吉和其他的大臣不一样。 其他的大臣高举的是所谓道德的大旗。 在朱棣眼里,道德就是一个鸟。 入他道德的娘。 可夏原吉则是有理有据,而且是根据实际情况出发。 朱棣不是一个糊涂的人,反而只冷笑着,却不好反驳了。 “朕可以从内帑中拨付一些。” “内帑银难道不是民脂民膏吗”夏原吉凛然道。 夏原吉顿了顿,又道:“陛下若是靠内帑可支持下西洋所需,臣无话可说,只是国库已空空如也,经不起再折腾了。” 百官们都忍不住心里赞叹,这夏公实在是硬气啊! 解缙却暗暗皱眉,其实解缙倒是想像夏原吉一样,怼得朱棣无话可说。 这是何其大的名望啊,此等事若是传出去,只怕他必然能名满天下,光耀万世了。 可惜……他终究还是没有勇气。 因而,他对夏原吉,竟生出了些许的妒忌,他不喜欢出风头的人,尤其是赶在他面前出风头的人。 于是,解缙处于一种极矛盾的心理之中。 倒是朱棣此时道:“这两年,朝廷在泉州、宁波等地,督造了大量的海船,若是不下西洋,这些舰船便都浪费了。” “与其浪费掉,总比源源不断的枯竭我大明国力要好,臣宁愿毁船,也不愿见生灵涂炭,陛下……百姓太困苦了,陛下应该爱惜百姓。” 朱棣怒不可遏:“这样说来,朕倒成了不爱惜民力的昏君” “陛下乃圣主,只是臣不过是尽臣子的职责罢了,即便是唐太宗,尚且也有接受谏言的时候。” 朱棣:“……” 朱棣便侧目看朱高炽道:“你是太子,臣子这样顶撞你的父皇,难道你也不做声吗” 做儿子的要有孝心,这个时候该上阵父子兵了。 朱高炽一脸无语之状,父皇,可是儿臣是站他们一边的啊。 当然,朱高炽是没办法站夏原吉这一边的,虽然在历史上,朱棣曾因为夏原吉屡屡在他的面前提及不能打仗,不能下西洋的事,引发了朱棣的不满,将夏原吉下狱,而等到朱高炽一登基,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夏原吉放了出来,然后给他升官,委以重任。 朱高炽此时是踟蹰难言。 朱棣看着朱高炽这个样子,不免大失所望。 就在此时,却有宦官匆匆进来,急匆匆地道:“陛下,陛下……” 这宦官慌慌张张的,顿时让本是无处撒火的朱棣一下子暴怒起来。 于是他厉声喝问:“大胆,朕与百官议论国家大事,尔一奴婢,竟敢如此不守规矩!” 宦官吓得身如筛糠,魂不附体,却还是努力地道:“午门外头……外头……出事儿了。” 朱棣皱眉。 “说!” 宦官道:“承恩伯张安世,带着许多车马来,说是来给陛下送银子的。”….朱棣:“……” 百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脸茫然。 朱棣挑眉道:“什么银子” “这个……没说。”宦官道:“奴婢觉得事情紧急,便赶紧来奏报。” 朱棣深吸一口气,道:“这个家伙……他胡闹什么” 这算是定了性。 随即,朱棣深深看一眼太子朱高炽,又道:“将他宣进来。” 张安世早有准备,领着邓健一道进来,众目睽睽之下,张安世入殿行礼:“臣张安世,见过陛下。” 朱棣今日的心情显然很不好,此时想发火。 这张安世算是撞到了枪口上,不过等见张安世乖巧的行礼,朱棣的脸色倒是又温和了下来:“你不好好的给朕镇着栖霞渡口,来宫中胡闹什么” 张安世委屈地道:“臣镇着呢,栖霞渡口现如今……” 朱棣心情不好,自是没有耐心,直接打断道:“捡重要的说。” 张安世倒是很直接地道:“臣没办法啊,臣在渡口那儿,存了太多的银子,睡又睡不着,茶不思,饭不想,生怕遭了贼,所谓财帛动人心,这宫外头,他全是坏人。” “所以” “所以臣想了想,这银子该送到宫中来,银子也不多,陛下笑纳。” 朱棣听到银子,还是打起了精神。 内帑这些日子还算是充实,当然,是远远没有到朱棣满足的地步的。 他要干的事太大了。 “哦”越是这个时候,朱棣越是轻描淡写,一副我对钱没兴趣的样子:“宫外头确实不安全,朕的宫里有禁卫卫戍,倒不怕宵小之徒,你有这样的心思,朕倒也可以体谅,朕这一次原谅你,以后不要这样荒唐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张安世耷拉着脑袋道:“多谢陛下体谅,臣……真他娘……不,臣感激涕零。” 百官们都齐齐用奇怪的眼神继续看张安世。 说实话……张安世奏对的语气,一看就很轻浮,简直就和朱棣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不像是什么好鸟。 朱棣咳嗽道:“这个……这个……你有多少银子要送入宫中来” “陛下。”张安世顿了顿,而后说了一个数字:“一百五十万两。” 朱棣:“……” 百官直接哗然了。 一百五十万两,这是什么概念呢 几乎相当于半年朝廷的税银收入。 这绝对是一个天文数字了。 大明的税收,有银税和实物税两种,而税银一向是难收上来的,这也是为何,到了洪武年间开始,就开始滥印宝钞的原因了。 当然,洪武印得很爽,毕竟一张纸就是钱,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好事 等到建文做皇帝的时候,就更黑心了,毕竟要削藩要打仗嘛,就拼命的印。 结果到了朱棣的手里,这一下子是玩完了。 他们倒是爽了,一切的后果都由朱棣背着。….此时听到张安世念出的数字,朱棣的眼睛就立马的亮了:“一百五十万两” “对,确实是一百五十万两!”张安世不带一点心虚,很老实地回答道。 话音落下,就突然有人道:“承恩伯,我有一言。” 张安世朝那人看去,此人正是方才在这殿中侃侃而谈的夏原吉。 夏原吉是朝中不可多得的经济之才,所以他要提出质疑的时候,百官像吃了定心丸。 这一下,可有热闹看了。 当然,张安世是不认得夏原吉的,却道:“我听着。” 夏原吉便皱眉道:“百五十万两,乃天文数字,如此巨款,这银子从何而来” 张安世笑呵呵地道:“其实不只百五十万两,我那商行里头,还有一百多万两呢。” 夏原吉:“……” 做生意嘛,合伙的懂不懂,总不能我张安世将自己的家底也往日宫里送,而今日送来的这一百五十万两,是宫中应得的。 夏原吉身躯一颤,说实话,他成日和数字打交道,身为户部左侍郎,为了几千几万两银子的收支都操碎了心,此时听了这话,反而脸色越发的凝重,于是沉着脸再次问道:“这些银子从何而来” 这肯定不是干净的钱。 “主要是售书得来的。”张安世回答。 朱棣听了,心里更加诧异…… 他娘的,他卖书赚了这么多 要知道,当初第一版的时候……也不过二三十万两的收入而已!当然,这也是一笔极大的数目,朱棣数钱数得很开心呢! 所以张安世提出第二版售书计划的时候,朱棣当然竭力支持。 可朱棣是绝对没有想到……卖书居然能卖出这样价格的。 疯了,简直就是疯了! 就在朱棣瞠目结舌,震惊无比,百官们一个个窒息的时候。 夏原吉又皱眉道:“原来承恩伯……竟还以经商为业了吗大明外戚,与民争利不说,士农工商堂堂国戚,怎操此为业” 对于商人,士大夫们有一种天然的鄙夷! 这种居高临下的态度,哪怕是夏原吉这样已经算是舍得放下身段,在户部天天和钱粮打交道的大臣而言,也不免流露出骨子里的轻视。 张安世听出他话里的鄙夷,顿时就怒了,立即辩解道:“这是什么话,售书是做买卖吗读书人的事,也叫买卖我着书立说,干的是和圣人一样的勾当,孔圣人若知,世间还有人着作等身,弘扬儒学的人,一定大感欣慰。” 夏原吉的脸骤然之间绷不住了。 张安世却是继续道:“知识和文化,儒家的经典,难道可以轻贱哎,和你说话就像对牛弹琴。亏得我以为朝中的大臣都是高雅的人,原来也这样的世俗!真所谓人生难得一知己,千古知音最难觅啊。” 夏原吉的脸色沉了下去,很是难看。 他不喜欢张安世这样轻浮的样子。….实际上……大家都不喜欢。 倒是朱高炽怕张安世胡闹,不断朝张安世使眼色。 张安世却觉得理直气壮,他很多时候,无法理喻这些读书人的思想,明明这些人有土地,有银子,有奴仆,还有良好的条件读书,将来还有功名,有官做! 分明他们攫取了天下的无数利益,可偏偏这些人,却又极不屑去谈钱。这和某些巨贾成日说我不喜欢钱,我宁愿没有钱有什么分别 夏原吉自是不可能这样就不吭声了,他深吸一口气,便道:“那么敢问承恩伯,就算你说,卖书不是做买卖,老夫姑且信之,可你这书……为何能挣这么多银子” 张安世咧嘴笑了,被问到这个,他可就来劲了,立即道:“这个文化上的事,可能你所知不多,我这书三两银子一本……” “三两银子……”夏原吉的脸色直接发黑了。 其实他早就听说了外间的传闻,之所以故意这样问,就是要引出张安世的话罢了,是以这个时候…… 他终于图穷匕见:“外间的书,大多两三百钱一部,这已算是贵得吓人了,可承恩伯的书,价格竟是寻常书的百倍,承恩伯……你这买卖,做的倒是精得很。” 百官之中,也不乏有冤大头的。 或者说,其实大家都是冤大头。 一说这个,那可真是有血有泪了。 不少人是感同身受,有人更是低头,为自己做了冤大头而惭愧。 只见张安世很是淡定地道:“这有什么问题吗” 夏原吉绷着脸道:“牟利到了这样的地步,难道承恩伯自己不觉得有问题吗” 张安世道:“可是……我却觉得我是在做善事啊。” “……” 这话连朱棣都已经开始觉得无耻了,你张安世挣钱就挣钱,就别立牌坊了,这牌坊有个鸟用。 而且朱棣隐隐有些担心,因为张安世似乎开始一步步进入了夏原吉话术的圈套,这些读书人出身的家伙,个个都是辩术好手,你张安世几斤几两,也去班门弄斧。 倒不如和朕一样,直接入他娘,然后摊摊手,死猪不怕开水烫拉倒。 张安世这时却道:“不知夏公是否知道,在许多地方,一本这样的书,卖到什么价格了” 夏原吉:“……” 张安世笑着道:“可能夏公还不知道吧,不过我相信,这殿中百官,肯定有人知道,如果大家都装不知道,那也不打紧,可以让人出去打听嘛。” 夏原吉道:“承恩伯这是何意” 张安世道:“没什么意思,只是想告诉夏公,这书在京城里是三两银子一本,到了省城则变成了百两银子,若到了下头的州县,竟有五百两、千两甚至两千、三千两的。这些可都是有据可查的事,若是夏公不信,可以立即让人去查探,我说错一句话,今日当着陛下的面,可以立即砍我脑袋。”….夏原吉动容。 百官们有人是略有耳闻的,也有人消息还不畅通,闻所未闻的,不过此时只觉得瞠目结舌。 朱棣也吓着了,这么贵,为何会贵到这样的地步,几千两银子就买一本书,这不是开玩笑吗 张安世随即笑嘻嘻的道:“你看,我三两银子卖出去,别人却拿这书,出去转手就卖几百上千两,还说我不是做善事我明明可以挣这个银子的,可我心善,我见不得读书人没书读,我如此贱价售卖,却让宵小之徒有机可乘。” 张安世越来越来劲:“如今,夏公却还骂我牟利,我天大的冤枉,我比窦娥还冤,我太难了……” “……” 说实话……你说张安世没理嘛,他还真说的振振有词,而且还真没地方反驳。 你要说他有理,又总觉得好像哪里有问题,可问题到底在哪呢这就牵涉到了另一个层面的知识了,显然,并非是这个时代的人可以短时间内参透的。 张安世道:“我卖三两银子,已是奸商,已是牟利,那我认啦,我无话可说,可是那些卖百两,卖千两的人……又是什么,那他们岂不都是罪该万死吗既然夏公如此厌恶牟利,那么索性,将他们统统抓了,灭三族也好,砍脑袋也罢,我张安世绝对支持,我张安世好歹也是读书人,着书立说,一心为广大莘莘学子谋福利,最看不惯此等奸商,统统杀了干净。” “还有那些花百两银子,千两银子买书的人,依我看,这些人也一定别有所图,肯定是和奸商合伙,以我之见,也一并治罪,如此一来,这天下就没有人牟利了,天下太平。” 百官骚动。 傻子都知道,这高价买书和高价卖书的,都和他们的亲戚有关系,真要论罪,大家一个都别想跑,有一个算一个,把百官全歼了都不冤枉。 夏原吉:“……” 张安世道:“夏公咋不说话啦,难道夏公和奸商是一伙的,夏公,士农工商,太祖高皇帝对奸商最是厌恶,历朝历代,奸商牟利的事,更是数不胜数,夏公是朝廷大臣,一身清正,难道还对这些奸商们姑息枉纵吗夏公,我们和他们不一样,我们都是读书人,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啊。” 夏原吉只觉得张安世满口歪理,可这家伙步步紧逼,居然教他有些难以招架。 他脸微微一沉,当然知道,绝不能顺着这个家伙的话继续下去,再继续下去,天下读书人都要被杀尽了。 于是,夏原吉深吸一口气:“科举本是考察读书人的学问,为朝廷抡才,如今却成了投机取巧,攫取百姓财富的手段。” 他不再理张安世了,随即朝朱棣道:“陛下,臣以为,此大大不妥。” 张安世这时道:“陛下,臣有些奇怪,臣所见的百姓,一个个连饭都吃不饱,衣也穿不暖,怎么他们还有几百上千两银子买书,这攫取百姓财货……臣就更听不明白了。” “……” 张安世叹了口气:“我大明的百姓,已富庶到了这样的地步,居然百两银子、千两银子拿出来,也可以眼都不眨,那我倒是不禁有一个疑问,既然民已富足到了这样的地步,为何国库的收入,却是微薄至此,而我张安世,卖书只赚了区区几百万两银子,夏公却是对我抱有如此的敌意呢照理来说,百姓个个腰缠万贯,我张安世挣的这点钱应该不算什么吧。” ………… 附:下一章会在8月15号凌晨0点更新,本书首发,欢迎大家来阅读。 每日一吱,强身健体! bq. 上山打老虎额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第三百六十一章:一夜暴富 朱棣瞥了张安世一眼。 见张安世喜滋滋的模样,心中不禁生疑。 他定定神,便看向夏瑄众人。 这夏瑄,他是有印象的,此人……好像是夏原吉的儿子。 于是朱棣的眼眸不经意之间,便往夏原吉的方向扫过去。 夏原吉立即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眼睛落到其他处,仿佛是在说:这与我没干系啊。 而眼看着诸多的幼军武臣叫屈。 众人的反应也是不一。 有似张安世这样莫名其妙乐得合不拢嘴的。 也有杨荣几个这般一脸意味深长的。 朱瞻基则一副与己无关的样子,这是杨学士干的事,因而依旧亲昵地依偎着朱棣,面色恢复了从容。 至于那位被人推出来的杨学士…… 杨溥作为负责铁路司的少尹,居然也很平静。 他很清楚,这些是不可能带来任何杀伤力的,这件事从始至终,都是皇孙与威国公的决策。 即便现在他做了这替罪羊,除了给他在太子、皇孙、威国公心目中增加更重的砝码之外,并没有任何的害处。 甚至,若是陛下因此大怒,直接下旨革除他的官职,也不会有任何的伤害,大不了回乡读几年书,将来重新征辟。 朱棣踱步,口里道:“卿等买卖田地,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如今岂可食言而肥?既是买卖,可有契书吗?” 夏瑄等人听罢,心都凉了,你也好和我们说法律? 只是眼下,他们已经没有退缩的可能了,夏瑄等人只好唯唯地道:“虽结下契书,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朱棣瞪视着他们,略有几分怒气:“只是觉得吃了亏,想要毁约,是以到君前闹一闹!尔等尽为荫臣,蒙受国恩,安能如此?” “万死……” 夏瑄等人便忙叩首。 朱棣怒不可遏地道:“仁义礼智信,古人都说人无信不立,朕命卿等侍奉皇孙,便已是对卿等寄以厚望,卿等却如此,意欲何为?国家的纲纪还要不要,个人的信义难道也荡然无存了吗?” “你们口口声声说逼迫,这杨学士乃詹事府学士,而尔等父兄,不也位列朝班,位高权重,他如何胁迫你们?真是胡闹,放肆!” 朱棣勃然大怒一番。 夏瑄等人虽有预桉,但没想到是这个结果。 他们毕竟年轻,没有什么阅历,现在陛下一通呵斥,已是吓得魂不附体。 而夏原吉和金纯等人听了,心也凉了半截。 他们没想到朱棣这样的耍流氓。 原本拿杨溥出来,是想要尽力地保存东宫的颜面,而且尽量不招惹到张安世。 可哪里想到,陛下居然来了个假戏真做,直接在这杨溥身上做文章。 他杨溥怎么逼迫你们的?他杨溥凭什么逼迫你们? 这是装湖涂啊! 可偏偏,这个时候,你还拿他没办法。 因为陛下开始举着信义的大旗,一副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咬死了你们自己公平买卖,又有契书作保,退钱是不可能的模样。 夏原吉等人便有些绷不住了,再见夏瑄等人,一个个吓得魂不附体的应对,心里摇摇头。 朱棣却在此时道:“夏卿家……” 夏原吉忙上前:“陛下,臣在。” 朱棣手指着夏瑄道:“这是你的儿子吗?” 夏原吉道:“正是犬子。” 朱棣道:“他口口声声,说是有人强迫他,取了他的家财,此事你做父亲的会不知道?” 夏原吉只好硬着头皮道:“略………略知一二。” 朱棣道:“天子脚下,竟有人如此敲诈勒索,实在骇人听闻,何况勒索的竟是尔户部尚书,你乃国家大臣,既是知道,为何不奏?” 夏原吉的心又凉了半截。 你还好意思追究我的责任?发生了什么,陛下你自己心里没数吗? 可偏偏,有些东西,是不能摆在台面上说的。 这事儿,站在这里的人,每一个人都心如明镜,人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可偏偏,就是不能说,否则你这就是掀桌子。 夏原吉迟疑地道:“臣……臣……” 朱棣怒气腾腾地道:“莫非其中还有隐情?若是如此,竟有人敢欺到夏卿的头上?这必是一桩惊天大桉,连户部尚书亦要躲躲闪闪,闪烁其词,可见恶劣到了何等的地步。” 夏原吉愣住了:“啊……这……” 朱棣道:“夏卿但言无妨,放心,朕不加罪。” 夏原吉苦笑道:“事情……臣还不甚了解清楚,是臣子与人胡闹的缘故吧。” “胡闹?”朱棣道:“此前与人胡闹也就罢了,现在竟还胡闹到了御前,怎么……你家儿子还未断奶吗?” 夏原吉吓了一惊,连忙拜下,沮丧地道:“臣万死。” 朱棣这才心满意足,心说……拿出来的钱,哪里有退回给你们的道理? 真以为靠这个,就想拿捏朕? 当下,他牵着朱瞻基的手,道:“皇孙。” “孙儿在。”朱瞻基一脸无辜的样子。 “这样的事,你怎么看待?你若是朕,应该怎么处置?”朱棣道。 朱瞻基一脸真挚地道:“皇爷爷,夏公乃国家栋梁,他办事一向得体。今日只是他儿子犯错,皇爷爷怎么能加罪他呢?” “至于他的儿子夏瑄,乃孙儿的属吏,他犯了错,是孙儿治下不严,管教不当的缘故。故而若是他犯了罪,那么孙儿也是难辞其咎。皇爷爷要罚便罚孙儿吧,至于夏瑄人等,到时孙儿受了罚,自会回去严加管教。” 这番话,甚是得体。 朱棣听罢,很是高兴,捋须大笑道:“吾孙有至仁,有孟尝君之风。既如此,那么就依你说的来办!” “夏卿家,还有你们……如此冲撞御驾,罪无可赦,朕本要好好惩治,若非朕孙儿苦谏,朕绝不饶你们。今日念在皇孙的面上,又念卿等初犯,就不计较了。” 夏原吉:“……” 朱瞻基在旁道:“还不快谢恩。” 夏原吉的唇角飞快地抽了一下,却也只好道:“谢陛下恩典。” 夏瑄等人也一个个耷拉着脑袋道:“谢陛下恩典。” 夏原吉又苦着脸,努力地挤出几分笑容:“也多谢皇孙美言,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唯肝脑涂地,报销国家,死而后已。” 夏瑄等人也只好泱泱地继续朝朱瞻基谢恩。 朱瞻基乐。 张安世站在一旁,直看得目瞪口呆。 虽然作为同伙,张安世也不禁被这无耻之尤的爷孙二人给震撼了。 毕竟他张安世只刮别人的钱。 可他这外甥,已经不要脸到刮了人家的钱,还要人家谢他。 恐怖如斯啊! 那杨荣也奇怪地瞥了一眼朱瞻基,他为今日朱瞻基的表现,颇为震惊。 这位皇孙殿下,小小年纪,就如此深藏不露,却不知是跟谁学来的。 杨荣偷偷地看一眼朱棣,又看一眼张安世。 金忠心里一紧,随即又长长松了口气,还好……我老金穷,没钱! 可见,贫穷也有贫穷的好处,至少没有这样的烦恼。 这段小插曲算是完满解决,朱棣于是拂袖,拉着朱瞻基,便徐步进入了站台。 在这站台之中,是一辆辆待发的蒸汽火车。 随后,便是铁路司的人上前奏报。 朱棣一一点头,这等典礼,其实对朱棣而言,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都是花架子,没什么实际内容。 当然,固然是花架子,可这却像是祭祀一样,朱棣若是到场,意义却是重大。 这对于参与此次铁路建设的人而言,不啻是巨大的鼓励,而对于天下臣民们而言,也是一种风向。 陛下如此支持,那么……这铁路应当是靠谱的。 一个多时辰之后,朱棣来到了候车室,这里空荡荡的,群臣则都乖乖地在外头候着。 朱棣亲昵地抱着朱瞻基,却是将张安世叫到了跟前来。 当着外人的面,他自是对张安世笑容可掬,可私下里,却是拉下脸来。 他绷着脸,痛骂道:“以后休要再骗人钱财了!你们两个,好歹也是皇孙和国公,就算是要挣钱,也不至到将夏原吉这样的人都压榨干净的地步。长此以往,他没了钱财,又掌着户部,岂有不贪墨之理?这样干,与那汉灵帝时的卖官鬻爵又有什么区别?” 张安世只道:“是,是,是……” 朱棣却是盯着他道:“你现在欠了多少银子?” 张安世道:“发行出去的公债,已有六百万两……” 朱棣立即挑眉道:“就为了这一条铁路?” 张安世连忙更正道:“陛下,是许多条铁路,如今在建的有三条,规划的也有两条。” “花费太大了。”朱棣一脸肉痛地道:“此物好归好,不过……” 他摇了摇头,那后头的话,终究没有说出去,却是摸了摸朱瞻基的脑袋道:“明日,东宫给夏瑄人等,赏赐一些财物吧,每人赐一百两……” 朱瞻基道:“我明白皇爷爷的意思,皇爷爷是怕他们吃不上饭。” 朱棣莞尔一笑,接着道:“听闻他们现在也欠了一身的债,是吗?” 朱瞻基一本正经地道:“已经给他们很低的利息了,每月也才偿还百两银子呢,那夏瑄,贷了一万多两,每月一百两,也才还十年。” 朱棣:“……” 说实话,这话听得朱棣一时说不出话来。 张安世却在旁道:“陛下………我看……就不必赏了。若是赏了,倒像是东宫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 朱棣眼睛一瞪:“难道不是吗?” 张安世此时倒是不得不佩服起夏原吉了。 夏瑄等人敢闹,肯定是有夏原吉等人授意的,或许人家闹事,压根就不是为了银子。 估摸着也是知道讨不回银子来,这银子过了朱家人的手,还想奉还? 可这么一闹,夏原吉却是拿捏出了朱棣的性情。陛下现在心怀愧疚,只要拿捏住这个心理,别看今日夏瑄闹了事,可将来必有安排的。 张安世苦笑道:“陛下,依我看,他们买了咱们的地,也没有吃亏。” 朱棣看着张安世道:“私底下,就别说这样的话了。五百两银子,你真以为朕不知地价?” 张安世道:“臣在太平府,有土地一万余亩,现在……才卖了三千余亩呢……” 正说着,亦失哈匆匆而来道:“陛下,时辰到了。” 朱棣颔首,深深地看了张安世一眼,摇摇头叹道:“好生用命吧,把心思放在赚钱的地方,少放在花钱的地方。” ………… 该走的仪式走完后,朱棣并没有多逗留。 领着众大臣,便又浩浩荡荡地摆驾回程。 栖霞一下子,又恢复如初。 随着朱棣的大驾到了大明门,众臣自然也就散去,各回衙署办公去了。 幼军的武臣们,则是一个个耷拉着脑袋,像霜打的茄子。 银子没退,还挨了一顿训斥。 可陛下一言而定,众人也无计可施。 这夏瑄下值的时候,与那金大洲一道自东宫出来。 二人是难兄难弟,自是一路埋怨早知如此,还是不要在御前奏报,如今偷鸡不成蚀把米。 金大洲家里钱多,可买的地也多。 买的地多,就意味着贷的款更多。 此时,他苦着脸,一脸郁郁地道:“再如何,你家也才一个月还百两银子,我家就惨了,一个月一百八十两,家中现银已经告罄,就靠父亲和我的俸禄,还有家中的一些收益撑着,若是中途有个什么好歹,可就完了。” 夏瑄无精打采地道:“你有我惨?我爹说家里困难,教我想办法去我婆娘家里拿点银子呢,只是我开了不了口,我爹好歹是户部尚书,咋就这么不懂事……他就不能从……”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一脸沮丧。 却在此时,突然有人向他们招呼:“两位军爷……” 却是路边,一个穿布衣之人笑嘻嘻地招呼。 夏瑄抬头一看,此人明显是商贾。 商贾是很好分辨的,他们只限于穿几种颜色的衣服,而且不能穿丝绸,可他们又有银子,虽不能穿丝绸,却往往会选用质地极好的布料。 夏瑄懒得理会,堂堂夏家,是断不和商贾打交道的。 可这人却兴冲冲地到了他们二人的面前,打躬作揖道:“两位军爷,莫不是在幼军之中当差吗?哈哈……小的有礼。” 夏瑄和金大洲二人面面相觑,却颇为警惕。 这商贾堆笑着道:“鄙人乃是栖霞的商贾……姓陈,名容……” 一听栖霞二字,夏瑄便骤然之间勃然大怒起来,冷冷地吐出了两个字:“滚开。” “军爷别生气嘛……”这商贾却没有立即退缩,笑容可掬地道:“小的听闻,幼军这边,有不少人……购置了诸多栖霞等站的土地,哈哈……小的消息闭塞,有些传言,可能不甚准确,若是有误,也请军爷……原谅则个。” 夏瑄眼里喷火,在他们看来,这栖霞若是再加上商贾,那么十之八九,就是张安世的走狗了。 虽然大家都骂杨溥,可傻子都知道,皇孙的幕后,便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威国公。那家伙,可将大家坑苦了啊。 夏瑄面带怒色,金大洲乃是刑部尚书金纯之子,比文弱的夏瑄更有几分凛然之气,他大喝道:“什么土地,什么栖霞,我不闻这些事,不要挡路。” 这叫陈容的商贾,却好像牛皮糖一般,丝毫不肯退让,秉承着伸手不打笑脸人的原则,却是笑嘻嘻起来。 因为他知道,眼前这二人必是幼军之人无疑了,而看他们的架势,在幼军之中的地位只怕不低。 否则京城这个地面,还真没有哪个武人敢在大街上这样嚣张的。 毕竟,京城的水可深得很。 看来找对人了。 于是他继续笑着道:“其实小人是来求购……一些土地的。” 金大洲冷着脸道:“求购土地,购什么土地?” “当然是那车站附近的地……” 这一下子,夏瑄和金大洲都有点迷湖了。 二人对视一眼。 夏瑄随即道:“你想求购?” 这商贾忙道:“是,是,若是二位军爷有,我们不妨好好谈一谈。” 夏瑄道:“有倒是有一些。” “有多少?”这商贾一下子来了精神。 夏瑄道:“不多,也就数十亩而已,我数十亩,他也有数十亩……不过……这地价钱低了,我们可不卖的,没有…三十两银子…” 三十两银子…… 这商贾浑身颤栗。 商贾陈容开始激动起来,面带红光,而后……整个人血液都沸腾了:“三十两一亩?” 三十两银子,对于夏瑄而言,已算是地价的高点了。 要知道,寻常的土地,也不过十两八两罢了。 陈容只觉得眩晕,可很快,他勐地冷静下来,他很清楚,有的便宜是不能占的,能在幼军之中担任武职的人,没一个省油的灯,背后的家族都是位高权重。 你今日拿三十两银子一亩占了便宜,明日他回过味来,不弄死你才怪。 于是他深深吸一口气,努力镇定地道:“三十两,两位军爷莫要言笑,小的索性就开个价吧,六百两一亩,这个价格……可算公道?” 夏瑄:“……” ……………… 等下还有。 第一百六十二章:一锅端 这夜明珠,被人放在了一盏宫灯上。 宫灯已经有一些年头了。 不出意外,应该是当初仓皇出逃的元朝皇族,带回大漠的。 回到了草原之后,这些从前的御用之物,被每一个后任者们瓜分,他们失去了享受新皇室御用品的能力。 可是,既然关起门来,自称自己继承了大元的道统,就不得不将这些早过去了数十年的东西,清洗之后,摆放在自己的大帐里。 这似乎是每一个破落户们爱干的事,虽是家败了,可总要留一点曾经祖先们显赫时的东西,留做自己的念想,也提醒自己出身不凡。 夜明珠的灯很好看。 “至宝,至宝啊!”鬼力赤站起来,站在这宫灯前,看着发出炫目光彩的夜明珠,忍不住道:“世间怎能有如此的宝物?也只有祖先们……才能享用,万万没有想到,而今……终于物归原主。” 说到此处,鬼力赤眼眶红了,眨眨眼,流下一滴泪,回头看向众太师和太傅以及诸尚书,不由道:“此次进兵,尔等要与我同心协力,一扫伪明。” 众人轰然称是。 鬼力赤将这东西搁在自己的金帐,像展览一般,是有他的深谋远虑的。 当初鞑靼的汗位,是在阿里不哥的后裔手里,而他这窝阔台的后人,趁机篡位,虽然都是黄金家族,可鬼力赤好巧不巧,恰是出自窝阔台的庶子一脉。 鞑靼人入主中原这么久,中原的习俗,对他们也略有影响,在合法性上,他就远不如自己所篡的可汗。 现在好了,瞌睡送来了枕头,就在他想要急于证明自己才是真正拥有黄金家族血统的时候,这大明畏战,竟是拿着他祖先的宝贝来议和了。 “哈哈……”他面上不无得意,眉飞色舞。 这夜明珠,就好像一个招牌,无时无刻地提醒鞑靼部之中的太师和太傅还有尚书们,他是真正的窝阔台子孙,血管里流着的,乃是成吉思汗的血液。 而夜明珠的再现,也是一种明证。 我大元的太宗皇帝,其中最大的功绩就在于,彻底地定鼎中原,灭金伐宋。 这似乎好像在冥冥之中,昭示着什么,或许他会如同他的祖先一般,循着窝阔台的道路,重新入关。 深吸一口气,鬼力赤又回头,冷冷地看了一眼这王郎中道:“尔带此礼来,是要议和?” “是。” “你回去,告诉朱棣。”鬼力赤道:“尔视朱明,如贼也。一群窜我家业的贼,以为拿我祖先的宝物来交好朕,便可教我罢兵吗?我们丢失的东西,自己会去取,我们失去的,也一定能重新拿回来!” “今日留尔狗命,你速速滚回去。倘若那朱棣,尚且还像个男儿,便与朕一决雌雄,倘若不敢,便暂将他的脑袋,暂时寄放在江南,三五年之后,待朕提兵自取。滚吧!”….王郎中脸都绿了,他心里更怒的乃是张安世。 你看……就说了没办法议和的吧。 不但丢人现眼,遭受如此侮辱,事情却还办不成。 可他此时,也只能道:“胜负未分,可汗之言,未免狂妄。我自会回报陛下,告辞。” 丢下一句狠话,冷汗却是浸湿了他的后襟。 等出了金帐,便与随员连忙离开。 直到出了大宁,总旗才问:“如何?” “如何什么?”王郎中气呼呼地道:“对方蓄谋已久,怎肯议和?现在我们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为人所笑。哎……可惜了那宝贝。” 顿了一下,又道:“自然,宝贝没了,倒也罢了。只是如此议和,实在屈辱,还要被人咒骂一顿。此番……真是脸面丧尽。” 总旗便不解道:“为何不据理力争?” “争个什么,我们是使臣,鞑靼人蛮横不讲理,难道这议和,还有力争的吗?不要再说了,速速回京吧。” 总旗只是负责护送此人,见这王郎中满腹怨气,有时下意识地嘀咕着什么,这总旗便支着耳朵听。 好在王郎中也不是糊涂人,这使团上上下下,他娘的即便是跟着他的苍蝇和跳蚤,都疑似是内千户所的人,所以……他终究没有将张安世三个字骂出口。 只是偶尔阴阳怪气地说上几句罢了。 ………… 张安世这些日子都很安分。 他甚至偶尔还去向姚广孝讨教佛法。 姚广孝眼睛一斜,不由道:“听闻侯爷夫人有孕了,听贫僧一句劝,临时抱佛脚,没有用的。伱看贫僧……就有自知之明,不娶妻,不纳妾,不生子,何也?” 张安世的脸色一下子难看了,大怒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是什么意思,贫僧就是什么意思。” “你不说什么意思,我如何知道你什么意思?” “别饶了,大家都是聪明人,何须饶舌?” 张安世抿了抿嘴,最后感慨道:“姚师傅,其实我觉得我平日里也是积攒功德的。” 姚广孝微笑道:“这……不好说。” “为何?”张安世奇怪地道。 姚广孝道:“海昏侯被霍光罢黜,而之所以被罢黜,原因霍光已经说了,说是他**无度,即位二十七天内,就干了一千一百二十七件荒唐事。二十七日,这一天就得干五十件荒唐事才成,一天十二个时辰,除去五六个时辰用膳和就寝,也就是说,这海昏侯,每一个时辰要干十件坏事,你看,就在你我说话的功夫,这一炷香不到的时间里,海昏侯就干了一件坏事了。” 张安世有点憋不住了,失笑道:“姚师傅不要阴阳怪气嘛。” “我不是阴阳怪气,海昏侯是否昏聩,是否做坏事,这不是他说了算,而是霍光说了算。就好像……一个人是否贤明,也不是他自己说了算,或者他当真贤明,而是别人对他的评价。”….说着,姚广孝叹息道:“这功德也是一样的道理,侯爷是否积攒了功德,是干了什么丧尽天良的事,还是悲天悯人,下辈子能上西天,享无尽的福气,这得是佛祖说了算。” 张安世道:“这话有理,可佛祖他老人家……” 姚广孝道:“佛祖当然不会亲自现身,他贵人多忘事嘛,可你别忘了,在你身边,有许多高僧,这些高僧,其实和佛祖也差不多了。” 张安世却定定地看着姚广孝道:“姚师傅算不算得道高僧?” 姚广孝沉默了片刻,最终摇头:“不算。” 张安世笑了笑道:“你这样一说,我安心了许多,你的意思是,让我找算得道高僧的人出来,让他们说我有功德,将来能有福报,就可以了?” “大抵就是这么个意思……” 张安世道:“好,那我去找找看。” 姚广孝道:“佛家的事,你一个外人,怎么能明白呢?侯爷就不要给自己自寻烦恼啦,你捐香油钱,贫僧这边自然代你将这高僧找出来,每日为你祈福就是,何须这样麻烦。” 说罢,咕哝着道:“你们这些有钱人,真是麻烦,身不带来,死不带走的阿堵物,总是这样不痛快,非要贫僧绕大圈子,你们才舍得出一点点钱,其实……没有这么麻烦的,庙堂里头,真正的能吏都是雷厉风行,佛门其实也是一样。” 张安世居然很是认真地道:“其实我不信你们这个,只是……最近做了一些事,总有些心神不宁……” “好啦,好啦……肉体凡胎,都是六根不清净的人,谁不要干点坏事呢,没什么大不了的,你放下屠刀,就回头是岸了。” 张安世道:“你能不能先听我说完?” 姚广孝怒道:“说个鸟。我成日听你在此叽叽喳喳,银子不见一个,竟还和贫僧说佛理,贫僧很闲的吗香油钱,你到底给不给?” 张安世道:“姚师傅,话不可说的这样直白,我只是来此,寻一方净土而已。” “世上就没有清净之地,清净只在你心里,你没捐香油钱,当然会心中不安,做了亏心事,也自然会怕鬼敲门,所谓众生皆苦,好啦,我都和你说了这么多……最后问你一次……” “我给。”张安世道:“明日让人,送三千两来。” “你不够虔诚。” 张安世又怒:“别人给三五两银子,你们就阿弥陀佛,你这是要将我当猪宰吗?” 姚广孝一本正经地道:“平常的信男善女做了亏心事,最多害一人。你张安世是谁?你张安世做缺德事,不知多少人要被你害死呢,这能一起比较吗?” 张安世也不知道姚广孝为啥对他张安世这么大的火气,难道上一次拉他下水,他心眼这样小,迄今还余怒未消? 张安世只好道:“那我再添两千两,不能再多了,再多,以后我一文钱也不给。”….“阿弥陀佛。”姚广孝合掌,高唱佛号:“善哉,善哉,张施主……明日开始,贫僧为你诵经祈福。” 张安世道:“你就不必啦。你多请几个高僧……” “好的,好的。这包在贫僧身上,鸡鸣寺的真景禅师,栖霞寺的妙法禅师,还有……” 张安世显然没耐心听他一个个的念,立即道:“算啦,你自己拿主意,我懒得听。” 姚广孝微笑道:“施主大气,施主非凡。对了,你到底最近又干了什么缺德事” 张安世歪着头想了想,才道:“我打算干掉许多人,嗯,当然他们不是我大明的子民……” 姚广孝叹道:“众人平等,无论是否我大明子民,终究也是生灵,这世上,一花、一草、一木,尽为生灵,照样也有痛苦,何况是人呢?哎……” 张安世无语地看着他道:“我加你五百两,你别和我说这个。” 姚广孝眼里放光,立即道:“可话又说回来,杀人须是杀人刀,活人须是活人剑。既得杀人,须活的人;既活的人,须杀的人。张施主杀的既非我大明子民,那么定要杀我大明的敌人,这些人残暴不仁,若留这些人在世间,必造无数杀孽。杀一人而救千万人,用儒家说,这是大仁大勇。用佛语说,又叫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这是大慈悲啊。” 张安世不由钦佩地看着他道:“姚师傅就是专业,好啦,我现在心里舒坦啦。” 姚广孝笑容可恭地道:“下次要杀人,还可找贫僧。” 张安世道:“不用了,你说的这些话,我让人抄录一份,放在我书斋里挂起来就好。” 姚广孝顿时吓唬张安世:“这样的话,会不灵验的。” 张安世道:“其实今日我也就想花钱来找一点乐子,姚师傅倒是狠,竟想当我的长期饭票,你这算是得寸进尺了。” 姚广孝不禁失落,叹了口气道:“造孽啊,真是造孽啊。等你孩子诞生,可寻贫僧,贫僧……” 张安世打断他道:“你来迟了一步,这事……金部堂早就许诺了,说是到时他会来。” 姚广孝顿时咬牙切齿地道:“那是假道士,当初在北平,就靠测字骗人为生。” 张安世笑道:“他也是这样说你。” 姚广孝一愣:“他说贫僧什么?” 张安世道:“他说你是假和尚,满肚子都是男盗女娼之事。” 姚广孝气道:“你休来唬贫僧,金忠老实,不会说这样的话。” 张安世却道:“你想想看,能与你为友的人,真会老实吗?他若老实,怎么可能高居兵部尚书之位?用你们佛家的话来说,老实其实只是皮相,姚师傅你这是见皮不见骨。” 姚广孝冷哼一声道:“贫僧是不会上你的当的。” 张安世倒没有继续啰嗦,干脆地道:“那告辞。”….姚广孝却是扯住了张安世:“你还没说清楚,怎么就要走了?来了我鸡鸣寺,能说走就走的吗?” 张安世于是骂骂咧咧。 姚广孝也骂骂咧咧。 等张安世泱泱准备下山,却是猛地想起什么,回头道:“对了,回头给我求一个好签,还有,拿一道平安符给我。” 姚广孝狐疑地看着他道:“不是已经解开你的心结了吗?” 张安世道:“你以为我真的信你这个?要不是我夫人放心不下,非要教我来求求签,想知道能否母子平安,我才不来上你的当。你也就只能骗一骗无知妇孺罢了。” 姚广孝不怒反喜:“原来令夫人也爱佛法,哎呀……哎呀,难得……放心,你要什么签,贫僧这边都给你准备,贫僧这边,倒是没有平安符,这符箓都是那些假道士们骗人钱财的东西。” “当然,张施主若是一定想要,鸡鸣寺这边,想办法制一张就是。除此之外,贫僧这里还有开光的念珠。还有汇聚了无数功德的………” 张安世摆摆手:“那就念珠吧,反正随便给我点啥,我能带回去交差便好。” 姚广孝道:“这开光也有很多种……” 张安世有点受不了他的啰嗦,直接道:“随便给一串就行。” “好,好,好……”姚广孝道:“待会儿,贫僧开光仪式之后,就将东西送至张施主那儿去。” 半个月之后。 浩浩荡荡的铁骑出现在辽东平原上。 几日的搏杀之后。 一处军堡终于告破。 此处乃广宁门户,近邻兀良哈部。 数不清的鞑靼人,杀入了军堡。 军堡之中,驻扎于此的乃是广宁卫下设的一处千户所。 说是军堡,实则却早已有人在周遭开垦,渐渐出现了集市,因此,一听到兀良哈人勾结了鞑靼人入辽东,大量的商贾、农户、妇孺,纷纷进军堡躲避。 可此时……军堡之外,是一百多具鞑靼人的尸首和无主的战马。 无数的鞑靼人,践踏着他们同伴的尸首,蜂拥入堡。 堡中军民上千人……眼见着这一个个蜂拥涌入的骑兵们,举起了屠刀。 偶有人拼命反抗,有人哭告求饶。 可无一例外……在惨叫和兴奋的喊杀之后……一切又归于平静。 血流成河。 不远处的军帐里。 鬼力赤盘膝而坐。 众太师与太傅还有尚书们,依旧聚在一起喝酒。 此处……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军堡而已,只是要打开广宁的门户,而广宁又是整个辽东的门户,一旦打开,这辽东千里广袤的土地,便可任之驰骋了。 兀良哈人的倒戈,某种程度而言,等于是让大明彻底失去了一道保护辽东的屏障。 鬼力赤一面命人做出一副要进攻喜峰口的姿态,而真正的目的,却是袭掠整个辽东。….只有夺取这一片沃土,那么鞑靼人,才真正有了可以与大明一决雌雄的资本。 此时,他正在帐中肆意地喝着酒,众人纷纷举杯推盏。 金帐之中,是一个大火盆,一个羊羔子早已烤得金黄。 阉人们熟练地将羊羔子的肉切开,送到每一位贵人的面前。 众人吃肉,喝酒,喧嚣,好不快活。 那硕大的夜明珠,依旧还悬在大帐里,给这里又增了几分亮色。 每一个入帐之人,都忍不住贪婪地近前去看一看这珠子,发出赞叹之声。 而鬼力赤,也像一个好客的主人一般,喋喋不休地讲述着这珠子的来历,以及它的不凡。 只是…… 一口酒下肚…… 鬼力赤觉得有些昏沉。 他勉强支撑着自己,盘膝坐着,心里大抵是认为,应该是这一番千里奔袭,以至自己生出疲累。 草原上的雄鹰,也会有疲惫的时候,喝醉了酒,美滋滋地睡上一觉,也就好了。 不过这种困乏感,还是给他带来了不少的困扰,他也只能勉强地支撑着。 就在此时,一个卫士入帐道:“陛下,义州堡告破。” 鬼力赤面无表情,用金刀割下一块羊羔肉,放入嘴里咀嚼,只眼皮子微微一抬:“屠尽了吗?” “除妇人之外,尽都屠尽了。“ “哼。”鬼力赤面现怒色:“区区一个军堡,竟教朕死了一百四十多个勇士,不屠戮干净,难消朕恨!余下的妇人,挑选几个,送朕帐中,其余的,赏给先入城的勇士。” “是!” 鬼力赤说罢,突觉得有些眩晕。 他很勉强的,才稍稍地稳住。 他是大元皇帝,是可汗,自然不能在自己的部下面前露出虚弱之色。 他很清楚……一旦露出什么,都可能引来某些不安分的人觊觎。 所以他爽朗一笑,道:“喝酒,喝酒……” 他举起杯盏,众人亦纷纷高呼:“陛下长寿。” 就在要一饮而尽的时候,鬼力赤的目光,落在了阿鲁台的身上。 随即,他手指着太师阿鲁台,大笑道:“哈哈,我们的阿鲁台太师这是怎么了?” 众人看去,却见这阿鲁台的鼻孔里,鲜血一滴滴地流了出来。而阿鲁台恍若不觉,似乎并没有意识到。 阿鲁台也觉得古怪,拿皮袖子一擦,这才发现自己的鼻下都是血。 众人又哄笑。 阿鲁台十分恼恨,他不喜欢被人嘲笑,这是自己虚弱的表现,他在鞑靼部之中,实力最强,因此莫说是寻常的部族首领,就算是鬼力赤,对他也十分尊重。 可现在……却让他感受到了羞辱。 只是这羞辱,却是自己带来的。 于是他便道:“可能是这几日天暖和了……” 说着,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我喝了许多马尿,去放放水。” 另一旁,太师王,也就是兀良哈的首领哈儿兀歹,也起身道:“我陪你去。”….这二人,摇摇晃晃地走出了金帐,直接寻了一个较僻静的地方,开始放水。 阿鲁台与哈儿兀歹二人乃是姻亲,哈儿兀歹的儿子娶了阿鲁台的女儿。 此时,这太师王哈儿兀歹道:“陛下方才之言,对你颇有戏谑。” 阿鲁台冷哼一声,又下意识地去擦拭自己的鼻子,却见这鼻血,还在流,便道:“陛下对我颇有忌惮,今日他吃醉,方才说出来,将来……” 哈儿兀歹低声道:“你的意思是……” “不要在此说。”阿鲁台低声道。 哈儿兀歹会意。 可就在此时,阿鲁台低头,看着这哈儿兀歹放出来的水线,却是一愣:“你……你……这是什么?” 哈儿兀歹不解其意,却只觉得阿鲁台极为震惊的样子。 于是顺着阿鲁台的目光,低头一看。 这哈儿兀歹猛地打了个激灵,以至于他尿出来的水线也不禁抖了抖。 他……在尿血。 殷红的血,自他身上流出来,冲刷在地面上,渗入土地,将这土地都染红了。 “奇怪。”哈儿兀歹皱眉,显得担心。 阿鲁台左右张望,见周遭无人,低声道:“此事,不可让人知。” 哈儿兀歹顿时明白了阿鲁台的意思。 虽然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尿出血来。 可有一点,哈儿兀歹却是知道的。 一旦此事传出去,就不免……会引发其他的问题。 在蒙古诸部之中,可没有什么兄弟父子之情,但凡有一人显出了虚弱,就如那草原中的狼一般,老狼就难免会被年轻的狼驱逐出去。 于是二人压下心事,装作无事一般,回到了金帐。 金帐之中,依旧还是喧闹。 可很多人,其实已露出了疲态。 有人甚至直接摇摇晃晃,脑袋栽倒下去。 因而引发大家的笑声,都说他的酒量,已远远不如从前,人已老了。 鬼力赤微笑道:“阿鲁台,你的血擦拭干净了?” 阿鲁台老脸一红,那哈儿兀歹心虚,也低头不言。 鬼力赤摇摇晃晃的,好像吃醉了一般,站了起来,又笑道:“上天保佑,此次征战能够平安,让我们重新夺回我们的草场……” 说着,他下意识的,走到了那夜明珠面前,而后双目死死地盯着夜明珠。 这夜明珠散发着光,照在鬼力赤贪婪的脸上。 众人停止了哄笑。 鬼力赤手战战兢兢地抓住了夜明珠,握在了手里,他回头,看向众人道:“你们看……世上……只有最尊贵的人,才能拥有这样的至宝……只有……只有……” 他的声音,开始越来越微弱。 这一下子,让所有人都觉得诧异起来。 鬼力赤显得十分疲惫,他继续病恹恹地道:“我……我们明日,就可攻广宁,而后……向辽东腹地进攻……到时……到时……便……便……” 砰…… 那夜明珠,竟是突的从他的手里滚落下来。 那发光的珠子,依旧光彩夺目,却在毛毯上滚了滚,滚到了阿鲁台的脚下。 就在所有人都惊呼一声的时候。 突然,鬼力赤身体开始摇摇晃晃,他好像使出了浑身的气力,想要和自己的虚弱搏斗。 可是……他终究失败了。 人一下子,瘫在了毛毯上。 所有人惊呼,接着纷纷上前。 鬼力赤则拼命,想要撑着自己的身体,重新爬起来。 可是……他双耳,突然开始流出血,眼睛里……也似乎有液体要夺眶而出。 那液体……竟也是红色的。 他蠕动着口,拼命的……想要说点什么,希望告诉大家,这不过是一路鞍马劳顿,所造成的身体不适而已。 可嘴一张,哇的一声…… 一口血便喷了出来。 血雾喷出,弥漫了整个金帐。 金帐之内,鸦雀无声。 ……………… 这种感冒太麻烦了,连续去打了三天的针,所以更新迟了,本来打针的事懒得说的,主要是怕大家说老虎卖惨。 可问题是更新迟了,不说,大家又骂老虎偷懒,还是说一说。 话说,月底了,大家手上有月票不? bq. 上山打老虎额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第三百六十三章:一将功成万骨枯 张安世也显得很客气,他虽显出几分沮丧,却又显得对他们很热络。 夏原吉和金纯对视一眼。 而后,他们对张安世颇有几分警惕,毕竟对方太热情了,热情到让人觉得有点不对味。 接着,便见张安世笑着道:“夏公……” 夏原吉立即正襟危坐:“威国公有何赐教?” “今日我思来想去,实在是不应该,来,我以茶代酒,给诸公赔个不是。” 众人一个个面面相觑。 当下,张安世将茶水饮尽,接着道:“购地的事,实不相瞒,乃我张安世所为。这些时日,我无时无刻不处在良心的谴责之中,哎……诸公都是国家栋梁,怎好卖地给诸公?哎……实不相瞒,卖地的事……实是我的主意……” 堂中一下子寂静无声。 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张安世。 这又是什么情况? 张安世这般主动承认错误,倒是把大家给整不会了。 说来也怪。 明明是张安世惭愧认错,可这家伙直接当堂挑明,反而让众人显得十分尴尬。 因为一时之间,无法应对。 你说是咬牙切齿,可你看人家都认错了,而且毕竟是朝廷大臣,你又不能拿刀去噼他,这最后一层窗户纸捅破,自然让人进退失据。 夏原吉反应快:“原来竟是威国公所为,威国公……卖地的事……尚且不说,可是皇孙年少,你这样做是要陷他于不义的。” 此言一出,格局就出来了,你坑了我们不要紧,却怎么能害皇孙呢? 张安世一脸惭愧地道:“哎,万死之罪,万死之罪,事到如今,我才幡然悔悟,夏公……金公,我对不起你们啊。我想好了,要不这地,退了吧,当初什么价买的,就原价退回去,诸公……咱们……” 夏原吉和金纯人等又是面面相觑。 这一下子,所有人已从震惊中反应过来。 还有这样的好事? 只是此时,夏原吉等人没有露出喜色,只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金纯道:“怎么可以做这样的事,怎么可以这样怂恿皇孙呢?哎……” 夏原吉趁机道:“你若是能知错便改,倒也是善莫大焉。这不是银子的事,皇孙维系着天下,现在你要亡羊补牢,却也为时不晚。” “是,是,是。”张安世耷拉着脑袋道:“诸公,退地的事。” “退,当然要退。”夏原吉义正言辞地道:“不能再让皇孙的名声受损了。” 张安世道:“这样的话,只怕就要另外修一份契书了,就是不知这契书,你们能不能做主?” 夏原吉道:“我等乃家主,有何做不了主?” 张安世笑道:“好极了,哎……不过今日匆忙,等过一些时日,咱们再约定日子……” “择日不如撞日。”有人急了,站起来道:“大家平日里公务繁忙,不如索性今日签了契书,也好有一个了断。” “是极,是极。” 众人纷纷点头。 张安世一脸遗憾之色:“这样啊,会不会太……” 夏原吉捋须微笑:“威国公……还是从善如流吧,难得今日大家相聚,不妨……就此了却此事。” 后头一句话夏原吉没说,毕竟免得夜长梦多嘛。 张安世颔首道:“既如此,那么……也只好……来人,取笔墨来。今日签定契书,明日清早,我便让人将银子送到诸位的府上,诸公……此前多有得罪,还请恕罪。” 这张安世的反应,让夏原吉和金纯人等突然觉得有些奇怪。 以他们对这张安世的理解,这可是涉及到了上百万纹银的事,他真肯退钱? 可眼下,似乎还是将银子落袋为安为妙。 当下,也不迟疑,于是众人倒也没有啰嗦,当场修书立契。 张安世在旁看着,笑吟吟地夸赞:“啊呀,夏公这行书,真的没得说,很有王羲之的风采。” 夏原吉一脸无语,不过他没忍住:“我这行书,用的乃是欧阳体。” 张安世讪讪道:“差不多,一个意思。” 夏原吉较真了,其他的事可以含湖过去,可行书之道,怎么能指鹿为马呢? 于是他道:“王羲之的行书用笔细腻,结构多变。而欧阳询每秉笔必在圆正,此二者天差地别,怎可混为一谈。” 张安世没说话了。 一个个立下契书之后,张安世长长松了口气。 夏原吉人等自也心里一块大石落下。 只是夏原吉心里还不禁滴咕,这张安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怎的好端端的肯退钱了? 心里莫名有些不踏实。 众人便又落座,张安世笑着道:“来……天色不早,该开宴了,我备下了薄酒……” 说到此处,外头却突然传出吵闹声。 张三匆匆而来,焦急地道:“公子,外头来了两个人,一个自称夏什么夏瑄,还有一个,叫什么金大洲,无论如何也要进来,说是要寻父。” 张安世道:“什么夏瑄和金大洲,这两个是什么鸟?我又不是他爹,他们怎么寻到我头上来了?我张安世已经有两个儿子,不缺儿子,叫他们滚。” 夏原吉豁然而起:“且慢。” 张安世看着他:“夏公……” 夏原吉道:“夏瑄是我儿子。” “啊……” 金纯也站起来:“怎么,难道家里出了什么大事?大洲为人谨慎,今日怎的这样唐突?” 他于是看向张三道:“快请他们进来相会。” 不多时,那夏瑄和金大洲二人便心急火燎地赶了进来。 他们一见自己的父亲,便着急地大呼道:“爹……” 夏原吉眉头一皱,忙上前:“怎么,出了什么事?” “爹……咱家的地还在吗?” 一听说是地的事,夏原吉倒是长长松了口气。 他还以为自己在老家的母亲传来什么噩耗呢! 当下便怒道:“你急什么,天没塌下来。” 夏瑄却急匆匆地道:“爹,你说呀,咱们的地呢?” 夏原吉捋须,眼角的余光瞥一眼张安世,却发现张安世已经不见了。 嗯?这小子乃是主人,方才这么大一个人还好端端在此呢,怎么转眼之间,他就如鬼魅一般不见了踪影? 夏原吉按下心头的疑惑,看着夏瑄道:“此地……当初强卖,不过我与威国公乃是旧相识,今日与他议定,这地……原价卖他……” 夏瑄听罢,脸色一下子的苍白如纸:“卖……卖回去了?爹……没有签字立约吧?” 夏原吉见他如此孟浪,不禁有些生气,微怒道:“当然立字为据,才可……” “啊呀……”夏瑄和一旁的金大洲二人一起发出了惨呼。 夏原吉和金纯人等俱都给惊住了。 “怎么……出了什么事?” “完了,完了。”夏瑄哀声道:“爹,咱们家要亏死了,那地……那地……已涨到了八百两,不……可能八百两还不止,爹……你这是将一万多两纹银拱手让人啊。” 此言一出,满堂惊住。 众人都觉得匪夷所思。 不过金纯和夏原吉二人,却突然意识到不妙。 若是如此,那么就说得通了,难怪张安世今日如此的好心,原来竟是……竟是…… 可夏原吉又有几分不信:“你听谁说的?” “听谁说?”夏瑄想着那么多的银子要不翼而飞,心头就阵阵的痛。 他一脸痛不欲生地道:“人家来购地的人,都找上门来了,八百两银子,儿子都不曾卖呢!爹……你五百两又卖回去了?这一下子……真是血本无归了啊。爹啊,咱们买地的钱,是告贷来的,借了十年的贷,这利息也不小啊。这不就等于是……咱们的地在手里转了一道手,尽让威国公吃了我们的利息?” 夏原吉下意识地睁大了眼睛,人都麻了。 他知道自己的儿子虽然年轻,可没准的事,绝不会如此失态。 一念至此,他顿时千头万绪,无数的心思涌上心头,算来算去,都是亏。 他是户部尚书,对于钱粮的事非常敏感,自己就这么点家财,而这家财还是祖上传下来的,万两纹银,怎么不动心? 而且这万两纹银的利益,可是夏家实打实的靠借贷来的资金成本挣来的啊。 夏原吉连说话的声音也似是一下子无力起来:“这……这……怎么会涨这么多……” “爹,你湖涂啊,这才是刚开始呢,现在不毛之地,就是这个价,将来若是热闹了,天知道是什么价钱……” “张安世……张安世……”夏原吉不急眼是不可能的。 他虽不贪墨,一是怕死,二是想要给自己千秋之后留一个好名声。 可不代表,自己就舍得这么多白花花的银子……就这样没了。 祖宗若知…… “张安世……张安世呢……”夏原吉口里嚅嗫,而后喃喃道:“张安世在何处?” 这一下子,大家也都反应过来了。 许多急眼的人,疯了似的开始寻找。 一会儿功夫,便有人来道:“威国公方才得了急报,说是模范营那儿有事,所以方才方有打招呼,星夜赶去了模范营……” “何时回,他何时回来?”夏原吉虽然已经预料到这显然是张安世有备而来,可还是不甘询问。 “公爷说了……家事他不太放在心上,他心思都要放在军事上。” 夏原吉又道:“那请……请你家夫人来见……” “夫人……方才已被公爷送回了娘家,魏国公对夫人和两位小公子甚是挂念,所以……” 夏原吉脸色惨然。 这已不是损失银子的事了,这是侮辱到了智商。 好歹也是进士出身,人中龙凤,官拜尚书之人。 怎么就会上这样的当? 就在夏原吉还想张口说一点什么的时候。 一旁的金纯……突然觉得脑袋有些眩晕,竟是身子晃了晃,一下子倒地。 金大洲大呼:“爹,爹……” 一下子扑上去,发出哀嚎。 他拼命摇晃金纯的身子,像筛糠一样。 金纯在这金纯嚎哭之际,手指轻轻抠了抠金大洲,而后眼睛微微一张,给他使了个眼色。 金大洲见状,勐地醒悟,继续干嚎:“我爹好端端的,竟要被威国公气死啦……” 说罢,大哭起来。 于是众人忙叫大夫。 大夫来了,也看不出什么异样,可金纯就是不醒。 夏原吉在另一边,则与众人商量。 那叫张三的人,一直像牛皮糖一样盯着他们。 夏原吉瞥了这张三一眼,道:“这不是银子的事,这般侮我,这口气断咽不下去,契书……契书……” 他取了契书的手稿,几乎是当着张三的面,对众人道:“你看这契书,尚没有保人签字,还有这一句,原价退回……这四字,我看很值得商榷,什么叫原价退回,何时的原价?当初我们是与皇孙签的契约,就算是原价退回,那也该是皇孙与我等立字据,这才好退回。可我们何时与张安世立过购买的契书了?既没有和张安世涉及到买卖的关系,又哪里来的退回?” 夏原吉的一番话说罢,便立即有人附和道:“不错,这契书混淆不清,还有这一句……” 众人七嘴八舌。 张三在旁听得目瞪口呆。 夏原吉又道:“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现在因为如此,金公都成了这个样子,不能不讨一个公道。这地,是断然不退的。于情于理,这说不过去。” 众人都急眼了,纷纷点头道:“夏公若肯站出来,我等与那张安世一决雌雄。” “不忙……”夏原吉压压手道:“今日起,就住这张家,我看他躲到何时。” 毕竟在官场沉浮了许多年头的人,夏原吉慢慢冷静了下来,心里已经有了一些计划。 …… “咋样了?” 张三连夜跑到了模范营的营房。 张安世见他来,噼头盖脸的便询问。 “金公昏迷不醒了。” “这是装的!”张安世说得笃定,气定神闲地接着道:“这样的手段,我见多了。” 张三又道:“夏公他们还说,契书不规范……” 张安世冷笑道:“现在来说这个,还要不要脸?我就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张三讪讪道:“是,是,确实厚颜无耻。还有……还有……夏公他们说……说跑的了和尚……” 在这里的,还有朱勇几个,一听张三这护,却是先急了。 他们一开始并不知张安世为何突然连夜入营,现在才勉强知道,原来大哥得罪了人,当下朱勇怒道:“谁敢欺我大哥,难道不晓得我三凶之名!大哥,你别急……我们这便去……” 张安世摆摆手道:“你不懂就别瞎吆喝,大哥运筹帷幄,这一切都在大哥的掌握之中。” 朱勇道:“大哥,你别勉强,你何时在模范营里和咱们几兄弟过过夜啊。若不是遇到了难事,怎会如此?” 张安世道:“这些都是我已预料到的,你不懂,我早已安排妥当了,夏公他们以为,我是要占他们的便宜,就为了挣他们手头上这点银子,才闹出今夜的事来,殊不知,真正的后手才精彩呢!” “好了,放心,大家没事。你们别添乱便是,到时让你们开开眼,看看大哥的真正手段。” 朱勇摸摸脑袋,一时分不清大哥是故意坚强,还是另又有什么鬼主意。 不过想了一会儿,他放弃了,决心还是没脑子为好,琢磨事太累。 于是,又不禁心疼地看了张安世一眼。 大哥每日都在瞎琢磨事害人,真是辛苦啊。 ………… 夜深。 有人蹑手蹑脚地来到了大内寝殿。 这脚步徐徐至寝殿门前。 而后,这殿门轻轻底开了一条缝隙。 帷幔之后,传出朱棣警惕的声音:“何人?” 黑暗中,有人拜倒在地,尖细的声音道:“奴婢万死……” 朱棣听到这声音,知道是亦失哈,才放下了警惕,不过却还是有几分恼怒:“何事?” 亦失哈轻轻地道:“外头传来了条子,说是……说是……张家闹起来了。” 朱棣已趿鞋而起,卫宿的宦官忙给他披了一件衣衫。 朱棣压低着声音道:“人家夫妻闹起来,关你鸟事。” 亦失哈忙道:“不,不是夫妻不和。是夏公、刑部尚书金部堂、刘公……这满朝公卿……竟有不少人……好像是受了威国公的骗,说是威国公将他们坑苦了,现在正在闹呢。奴婢觉得动静太大,而且听闻,金公和周公二人,已气得昏死了过去。夏公等人……又留在了张家不肯走……” 朱棣听罢,脸色骤变。 他无法理解,到底有什么纠纷,以至于连夏原吉这样的人,竟会如此失态。 还有金纯……金纯乃刑部尚书,也是颇有威严之人,他怎么转过头……竟在张家府上,还能昏死过去? 听这架势,牵涉到的人可不少啊! 于是朱棣狐疑地道:“张卿这是干嘛了?” “好像还是土地的纠纷。” 朱棣挑眉道:“昨日不是已经和他们说清楚了吗?怎的还来闹?这地是他们自己买的,他们自己自愿的事,还待如何?” “好像事情并非如此,听闻是……地价暴涨了。” “暴涨……”朱棣本是勃然大怒之色,转而,那扁着的嘴,竟开始微微上扬,眼里竟也发出了亮光。 ………… 还有。 第三百六十四章:揭开谜底 朱棣疾步走出寝殿,低声道:“出来说。” 他的声音已不见嘶哑和疲惫。 亦失哈匆匆尾随出殿。 朱棣噼头盖脸道:“你从头说。” 亦失哈不敢怠慢,忙将自己所能打听到的事情原委说了一遍。 朱棣眼眸微微眯起,他背着手,来回踱步,良久之后,朱棣道:“这样说来……这样说来……这地价,是如何涨的。” 亦失哈道:“东厂这边,也查过,那车站……得天独厚,将来必为商业繁华之地……” 朱棣顿时醒悟:“哎……朕怎么没有想到啊,对啦,朕想起来了,张卿……张卿曾言,他在各处车站囤积了不少土地,是吗?” 亦失哈道:“奴婢也记得,有数万亩呢。” 朱棣倒吸一口凉气:“是吗?” 朱棣背着手,继续踱步,他时而沉吟,时而抬头,道:“所以……那夏原吉等丧尽天良的家伙们,非要闹?好啊,签了契书都不认账,真是无耻之尤。” 亦失哈苦着脸,本想应和一句,不过他终究还有几分底线,没说的出口。 话也不能这样说啊,当初强迫着人家高价买地,现在地价涨了,趁着人家没有反应过来,签下契书,却又想将人家踢出局去。 这不等于是白套了人家的金银去给你建设铁路了吗? 朱棣随即道:“这样说来……这样说来……让朕想想,让朕想想看……这件事,暂时不要声张,就当朕不知道,你明白吗?这几日,朕身体有些不适,要在大内将养一些日子,给朕隔绝内外吧。” “啊……陛下,外头的事,不管了。”亦失哈道。 朱棣道:“这等事,让他们自己去解决吧,张安世躲去了模范营?” “是。” “看来他早有防备,肯定有他的办法,那朕就坐山观虎斗了。”朱棣道:“朕若是牵涉进去,这脸面还要不要了?” 亦失哈道:“陛下圣明。” 次日,消息传出,天下震动。 此事本就是张安世理亏,再加上又涉及到了两个尚书,还有许多朝廷重臣,那刑部尚书金纯直接告病,自是惹来了无数人的非议。 街头巷尾,如今都在疯狂的议论。 原本许多人对张安世就极为不满,恨不得对张安世喊打喊杀,现在挑到了错处,自然是添油加醋,大加挞伐。 张安世则躲在营中,与朱勇三兄弟同吃同睡。 这些日子,张安世忙碌,平日里大家见面不多,如今久违重逢,不免更亲昵了一些。 “大哥……成日待在营中,嫂嫂不会生气吧。”张軏心细一些,见张安世无所事事的模样,不禁道。 张安世道:“她回娘家去了,我需再呆十天半个月才好。” “大哥,我听说,外头许多人都在找你。” “让他们找便是,不碍事,这模范营比紫禁城还安全。” “可一直躲着也不是事。” “你放心,很快事情也就解决了。”张安世笑了笑。 就在此时,一个锦衣卫模样的人来见。 张安世抖擞精神,而后道:“叫他来。” 随即,一个鱼服之人匆匆进来,却是陈道文,陈道文如今还任千户,朝张安世行了个礼,道:“见过都督。” 张安世落座,和颜悦色道:“怎么样,外头情形如何?” “鸡飞狗跳,到处都在……” 张安世道:“无妨,你说便是了。” 陈道文道:“都督……到处都在痛骂都督。“ 张安世道:“他们是怎么骂的?” “卑下不敢说。”陈道文怯怯道。 张安世不由道:“也罢,那我也不听,还有什么情况?” “还有便是……”陈道文道:“夏公他们,现在下了值,便往内城的张家去……” 张安世道:“真小气……” “还有不少人跟着去凑热闹,在张家外头驻足旁观呢。” “知道了,知道了。”张安世道:“继续打探便是了,还有,一定要切记,不要胡乱拿人。” 陈道文苦笑道:“有些兄弟,实在忍不住,有时听了街头巷尾的议论……” 张安世微笑着摇头道:“那也得忍着,能拿人算什么本事,忍人所不能忍的人才能成大器,教他们多学学我,我忍辱负重,不也这样心平气和过来了吗。” 陈道文只好道:“是,卑下……一定交代下去。” 张安世颔首:“去吧,对了,将那朱金叫来。” “是。” 到了傍晚,朱金气喘吁吁的来了。 张安世一见到,笑吟吟的道:“如何?” 朱金道:“已经安排妥当了。” 张安世微微一笑:“好的很,辛苦了。” 张安世拍了拍他的肩,叹了口气道:“接下来,就很有意思了。” 朱金苦笑道:“都督……其实……” 张安世打断他:“好了,休要啰嗦,去忙你的去吧。” 一连十数日。 夏原吉依旧还是下值便来张家。 他就不信了,张安世能躲一辈子。 这口气他咽不下。 这辈子都没有人敢如此侮辱自己的智商。 当然最重要的是,眼下朝野内外,对于夏原吉都抱有极大的同情。 即便是陛下,此时也不好说什么。 他这个户部尚书,此时若是不站出来,其他跟着他一道受害的人,只怕要说他软弱。 何况,这可是真正的真金白银啊,是夏家的家业。 众人到了张家,张家的人居然也配合,不敢拦着,乖乖开门,夏原吉人等对张家可谓是轻车熟路,随即进去,甚至张家很贴心的给夏原吉人等预备了客房。 到了房中,夏原吉叹了口气,而已下值的夏瑄也到了房里,给夏原吉斟了一盏茶。 听到夏原吉叹息,夏瑄道:“父亲……” 夏原吉摆摆手:“真是斯文扫地啊。” 夏瑄道:“父亲,要不算了。” 夏原吉摇摇头:“不能算,气氛到了这个地步,就算老夫算了,只怕这京城内外,也要将老夫重新推回到风口浪尖上,你说……这张安世挣了这么多不义之财,怎么就连这点油水,他也要刮走?此人真是贪得无厌啊。” 夏瑄道:“我听人说,张安世欠了不少银子……” 夏原吉摇摇头:“这才是让老夫最担心的。” 夏瑄道:“父亲的意思是……” 夏原吉道:“张安世此人,乃天纵奇才,老夫不客气的说,论起作文章和为官之道,老夫胜他十倍,可论诸多奇思妙想,老夫不及他万一,这样的人……若是能念及苍生,惠及社稷都算是小了,将来振兴天下,当真能治出圣人所言的尧舜之世的,必为此子。” 夏原吉又道:“可这样的人,若是不以匡扶天下为念,只念一家之私,心心念念的,便是强取豪夺,他越是聪明伶俐,越是有天纵之才,反而可能祸害国家,你想想看,连老夫这等人的钱财,他都敢如此,若是其他人呢?” 夏瑄道:“父亲这个时候,还说这些做什么。” 夏原吉摆手:“你不懂,老夫乃国家大臣。哎……想当初,那姚师傅……为他张安世铺平新政的道路舍下了性命,哪里料想到,如今……竟落到这样的境地呢?” 夏瑄道:“姚师傅的死是因为……” 夏原吉谨慎的看了夏瑄一眼:“这些话,可不能随意对外说,自然……这也只是老夫猜测的,未必当真,姚师傅故去,若换做别人,这般含冤死去,老夫倒以为未必没有可能。可那姚广孝是何等人,如此精通权谋,能整死他的人,还没有人出生呢。也罢,不说这些闲话,无论如何,这一次,老夫和那张安世……算是拼了,我且看看,他永远一辈子龟缩不出。” 说着,便又道:“到了月底,便是廷议,他这威国公,右都督府都督,锦衣卫指挥使,有本事不要上朝,且看他能躲几时,总要出来,给我们一个交代。” 夏瑄道:“都怪儿子,儿子……实在万死,若不是因为我惹出事端……” 夏原吉摆摆手,笑了笑道:“这不怪你,怪老夫,老夫眼瞎。” 当夜便在此住下不提。 到了月末。 这京城内外,依旧还是议论纷纷。 人们都在议论,眼下这个局面,廷议那张安世是否也闭门不出。 因为张安世的龟缩,已有不少人对此更为关注了,这京城之中,再没有人比他们更愿意看张安世的笑话。 寅时二刻。 此时天色依旧伸手不见五指。 模范营里,张安世却已带着一队卫队出来。 张安世口里呵着白气,虽是穿的厚实,还是觉得有些抵不住夜里的寒意。 一队卫士护着他,随即打马往京城去。 到了接近卯时时,方才入京城,随即,便直奔午门。 午门外头,入朝的百官已大多久侯,等到宫门一开,于是衮衮诸公们鱼贯而入。 夏原吉来时,左右张望,不曾见到张安世的身影,不觉失望。 而其他的诸公,显然也心里不禁大失所望,那张安世……真的脸都不要了,为了挣这些银子,他至于吗? 直到百官纷纷进入了午门,张安世才骑马姗姗来迟,他落马,随即便有宦官迎来:“张都督……要迟了,要迟了,时辰就要到了。” 张安世笑着道:“我掐着时间到的,不怕,肯定赶得及,你帮我进城门洞里看看,那入朝的是否走远了。” 宦官苦笑一声,进宫门打了个转:“已去百步之外了。” 张安世点头,这才进去,不忘道:“不错,人挺机灵,下一次……我找机会和我姐夫说说,教东宫将你讨去东宫里去。” 这宦官听罢,受宠若惊,忙是拜下:“奴婢半残之身,为人所贱,今日能蒙都督垂爱……” 张安世摆摆手:“好了,好了,再会。” 张安世出现在崇文殿的时候,立即引起了殿中的轰动。 不曾想到,张安世今日还真来了。 偏偏此时在殿中,需注意臣仪,谁也不好张口说什么,只是一双双眼睛,一个个奔着张安世去。 张安世站定。 随即,朱棣升座。 朱棣昨日就在等张安世派人来告假,左等右等,没等着,心里本是想骂,这个家伙胆子大的很,廷议若是不来,连假也不告,还真是放肆。 现在见到张安世红光满面,真真切切的站在自己面前,朱棣心里摇摇头,却也很快便不将此放在心上。 百官行礼。 朱棣只澹澹道:“今日所议……” “陛下……”夏原吉站了出来。 朱棣目光落在夏原吉身上,敢在这个时候打算朕的话,看来夏原吉这一次,真的是气的不轻。 朱棣微笑:“要奏何事?” 夏原吉道:“臣有万死之罪,所奏的乃是臣的家事,今日庙堂之上,却以家事为念,实是无地自容。只是……此事若不言,臣心里如鲠在喉,是以还是决心不吐不快。” 朱棣摇摇头,目光在众人面上逡巡。 显然不少人是带着看热闹的心态来的,一个个脸上带着揶揄的模样。 朱棣道:“说罢,说罢。” 夏原吉道:“臣要奏威国公……” 张安世这时站了出来:“夏部堂可是要奏关于那地的事吗?” 夏原吉道:“威国公作何解释?” 张安世道:“我不解释。” 夏原吉:“……” 张安世道:“夏部堂还请息怒,这件事……是我的错。” 夏原吉:“……” 原本以为会迎来一场唇枪舌剑,谁晓得,张安世的姿态竟是放的如此之低。 不过一个人不可能上两次当,所以夏原吉更是心中戒备:“那么威国公要待如何?” 张安世道:“此前的契书,全部作废,这些土地,该是夏部堂的,也还是夏部堂的,不只如此……夏部堂因此导致的其他精神损失,我张安世也愿补偿,这样吧,各家的所有在钱庄借贷的利息,算我张安世的如何?” 夏原吉:“……” 这崇文殿里,所有人错愕的看着张安世。 这还是张安世吗?他们可从未见过张安世这般认怂的模样。 夏原吉嚅嗫着嘴,竟是说不出话来,他有点懵,无法理解,张安世为何如此退让。 其实这件事,属于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从道德上而言,张安世确实不厚道,可若是从律法来看,毕竟当初自己白纸黑字,立下的契书,即便自己可以挑出一些毛病来,那也是一场无头公桉而已。 可张安世居然直接退让了,甚至连借贷的利息,他也愿意承担。 这么多人的利息,可也是一笔银子啊。 张安世道:“怎么,夏部堂还觉得不满意?” “这……这……”夏原吉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 张安世道:“夏公既无话可说,那么金部堂……金部堂以为呢?” 金部堂‘昏厥’了几日之后,早就乖乖战术性病情好转,老老实实当值了,他也原本以为这是一场恶仗,哪里晓得,还未开始进攻,对方便已卑躬屈膝。 他咳嗽一声:“若是如此解决,再好不过。” 朱棣:“……” 朱棣脸上反而露出了不喜之色,你张安世坑人银子便坑人银子便罢,毕竟张安世是以商行的名义来卖地和订立契书的,这岂不是惹来了天大的麻烦,转过头,这银子还不挣着吗? 那商行里头,朕可是占了大头。 只是此时,又不便发作。 张安世道:“那么……倒是要恭喜夏部堂和金部堂还有诸公了,据我所知,现在你们的地,已涨到了一千三百两银子,这地退回给了你们,如此一来,当初五百两银子一亩的地,转头便净赚了八百两,恭喜,恭喜……” 夏原吉听罢,顿时脑袋充血,下意识的道:“涨的这样的多?” 说完他就后悔了,这些话不该出自自己的嘴里。 张安世笑吟吟的道:“可不是如此吗?说来也奇怪,原本这地价,其实也是不温不火,虽有人问津,可……手头这么多的地,想要全部售出去,却也不易。可你猜怎么着?” 所有人看向张安世,一个个屏住呼吸。 见张安世在此停顿,大家个个支着耳朵,却不见下文,不免有些心急。 朱棣此时也忍不了了:“有话就说。” 张安世才笑吟吟的道:“可自打夏部堂人等闹出事来,天下震动,群情汹汹之后,还真奇怪………这朝野内外,居然有不少人都来询问太平府各处车站的土地了,大家争着抢着要来买,臣实在抵挡不住如此的热情,一再抬高售价,可买者如云,还有人,眼睛都不眨一下,说出手便出手,所以……说起来,还要多亏了夏部堂和金部堂诸公,若不是你们……我这一万七千多亩地……真不知该如何售出才好,现在好了,不但短短数日便统统售罄,而且还价格连日上涨,陛下……臣……臣不知还如何感激夏公和金公才好。” 朱棣听罢,一双狭长的眼眸,骤然之间变成了豹眼。 而在此刻,许多人终于开始回过味来了。 ……………… 第二章送到,还是有一点虚弱,所以休息了一下才写出来,更的迟了,抱歉。 第三百六十五章:真相中的真相 张安世忍俊不禁。 乐开了花。 人生最快乐的事莫过于如此了吧。 而朝中之人,后知后觉,似乎慢慢地开始回过了味来。 不少人脸色微变。 朱棣反而有些疑惑。 他凝视着张安世:“张卿……这是何故?” 张安世道:“是啊,臣其实起初的时候,也觉得疑惑,怎么好端端的,就这么来购置土地了呢?陛下是知道的,自打太平府新政之后,分了土地,这地价已是一钱不值了,可地价这样的上涨,实在让人觉得匪夷所思,所以臣便命缇骑细查。” “好家伙,这不查不知道,一查才知原委。” “其中臣专门了解到,一人姓王,王某这个人,也算是地方的大族出身,他乃举人,寓居京城,本是为了科举读书。自打夏公、金公闹出事端以来,这王某也为之大怒,跟着破口大骂。” 殿中安静的落针可闻,不少已经醒悟过来的大臣,大抵一副死了娘的样子。 】 张安世则兴高采烈地接着道:“此人所骂者,自然是当初臣强卖地给了夏公人等,可骂着骂着,才发现原来问题不在卖地给了夏公和金公,而在于夏公和金公因为地价上涨,臣与他签了原价收回土地的契书。” 其实这可以理解,你要骂张安世,首先就得承认,当初卖地没有坑夏原吉等人。 既然没有坑,那么一亩地五百两纹银,居然还涨价了,这原本匪夷所思的事,你若是不相信,那再骂张安世也就不合理了。 也就是说,你得先承认土地的价值,并且认定了这个东西它就值这个价,张安世就是在坑人,你才能义愤填膺。 可以说……这一下子,真的正中死穴。 此时,张安世继续道:“后来这王某心里就滴咕,什么地,居然如此价值不菲,以至于连夏公和金公等衮衮诸公,竟为之与臣反目?街头巷尾都在议论,身边许多的举人还有亲友也都议论纷纷,这王某既然要骂,自然也要有的放失,不免了解了一些车站的情况,又大抵知道这土地为何上涨。” “骂着骂着,王某骂的越多,了解也就越深,方知这车站的土地有巨大的商业用途,价格虽然不菲,可土地一旦购下,便可传之子孙,就如……就如……就如这乡下购置土地,给佃农租种一样。如今,新政之后,直隶已开始分地,其他各州府,不少士绅也都朝不保夕,这王某的土地虽不在直隶,却也不禁为之忧心忡忡……” “于是乎,他便不免想要了解一下这土地的动向,这一去查看之后,方才知道,像他这样的人,竟还不少。这地价,竟在短短数日,又涨了一些,此等一本万利的买卖,王某当然是拒绝的,他是一个有风骨之人,对此不屑于顾,痛斥那些争相购置的人无耻,可回去几日之后,心中又难平,这些日子关注了夏公人等不少时候,越是关注,心里便越惦记着那地,后来得知竟又涨了,价格竟至千两。” 张安世绘声绘色,说得张安世血脉贲张,朱棣催促道:“还有呢,还有呢?” 于是张安世便连忙接着道:“眼看着人家挣银子,自己分明有机会购买,却没有下定决心,这可比自己亏钱还难受。于是王某成日辗转难眠,好几日没有睡好觉,后来也终于下定了决心,竟也去购地。” “他家乃是地方大族,又有不少至亲为官,似他这样有信用的人,钱庄是最喜欢的,当下他贷下了数千两银子,去购置了七八亩土地。只是这个时候,他不禁捶胸跌足,只恨自己为时已晚,若是早一些购置,只怕同样的价钱,却能买上十几亩土地。” 朱棣听罢,禁不住哈哈大笑道:“原来如此,你的意思是……如今将这地买了去的,竟都是王某人等?” “八九不离十吧。”张安世很认真地道:“而且臣查知,购置土地的,多为读书人,甚至还有不少官卷,以及一些地方大族子弟。” 这倒真是出乎朱棣的意料,他一脸诧异地道:“这又是何故?” 张安世便道:“地的价格太高了,随便一亩,一般的小民可能积攒一辈子银子也买不上。而商贾倒是有银子,可绝大多数的商贾,至少臣在右都督府这边所了解到,这几年因为修建铁路,市场需求太大,因而不少商贾几乎将所有的身家都投入了生产之中!” “他们又没有土地可以向钱庄抵押,就算有,也早已在扩大生产时抵押了,实在没有多余的银子,再投入到铺面里去了。” 朱棣惊异地道:“竟是如此,这样说来……太平府各处车站的土地,统统都卖了?” “是,统统都卖了,卖的一干二净。”张安世道。 朱棣没有问得银多少,因为这是机密,要问也是待会儿私下里询问。 不过现在他不禁身躯一震,此时神清气爽,这样说来,当初举债,十之八九,这铁路的银子非但没有亏,反而挣回来了。 只见张安世又道:“臣思来想去,这都是夏公等人鼎力支持,若非夏公,就没有臣的今日。此番头功当属夏公、金公等诸公,陛下……夏公为铁路修建,为我新政打开局面,立下汗马功劳,他日新政若是能够大功告成,夏公人等,实在功不可没。” 夏原吉听罢,脸色骤变。 金纯:“……” 相比于金纯等人,夏原吉作为户部尚书,显然是比他们更了解其中的关节的。 毕竟是和钱粮打交道的人,虽然不熟悉张安世的种种套路,可像他这样绝顶聪明之人,其实只需稍稍点拨,便立即能知道其中原委。 完蛋了。 他脸色变幻不定。 在这个过程之中,他竟是走了枪。 这样一闹,天下皆知,也让张安世趁此机会,将那些土地全部出售。 高价售出,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张安世已经将自己的风险出清,而这些风险,就转移到了买家的身上。 买地的人,根据张安世所分析,多是官卷、士人、士绅,而且都是高价购置,身上还背负着钱庄的贷款,十之八九,甚至还将能抵押出去的东西都抵押了。 这也意味着,这地一旦价格出现问题,不知多少人要灭门破家。 可以说,这一次的抢购过程之中,完全是处于一种不理智的情况之下进行的。 因为不少人,为了痛斥张安世,他先入为主的,就已将土地的价值不断估高。 这其实也可以理解,价格估的越高,越显得张安世原价购回的可恨,而堂堂尚书和朝中诸公,居然为了争地,和锦衣卫指挥使反目,这本身也证明了土地极高的价值。 人心的可怕就在于此,因为人很多时候,压根就不在乎事实,他只讲立场,一旦站到了张安世的对立面,为了痛斥张安世,那么那些反对张安世的那个圈层之人,几乎人人都会众口一词,咬定了这土地价值不菲。 除了个人的情感判断之外,当你的至亲好友,你身边的同僚、同窗、同乡、故旧,每一个人都好像鹦鹉学舌一般,车轱辘似的反复念着这地好,这地太好了,价值连城,这样的土地,张安世竟还想五百两买回去,这是丧心病狂开始。 其实这个时候,众口一词,三人成虎,哪怕起初无法接受这样超高地价之人,此时也会怦然心动。 何况这事广而告之,精准地对着反对张安世的群体投放,而这个群体,恰恰是原先热衷于依靠土地食利的群体,最重要的是,他们还有银子,他们有质押的土地。 这是精准打击,一个都不肯放过啊。 夏原吉:“……” 一念至此,夏原吉只觉得如芒在背,因为……在整个过程之中,他都被人当了枪使。 现在谜底揭晓,若是地价还能维持倒也罢了,可一旦将来维持不住呢? 他夏原吉就真的成了新政的大功臣,因为那些愤怒之人,第一个反应就是…… 这是不是夏原吉和金纯人等与张安世一道联手做的局! 这其实也可以理解,张安世有土地,夏原吉等人手里也有土地,为了何炒高土地的价值,故意闹出事来,吸引大家去买,这不等于是挖好了火坑,好教大家往这火坑里跳吗? 到了那时,必定是夏原吉人等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要知道,夏原吉这个人,在新政的过程之中,一直做到缄默不言。 一方面,他内心是承认新政对国家带来的巨大好处的。 而另一方面,他作为士人出身,旧官吏的代表人物,又知道新政继续这样下去,对于士绅必是毁灭性的打击。 个人的情感与国家的大义交杂在一起,使他能做的,就是沉默,并且极力想要一碗水端平。 可如今……一切成空,他感觉自己好像一下子被张安世绑上了一辆战车。 而这战车会驶往何处,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否会身败名裂,他也看不清。 他唯独知道的,就是已彻底被捆绑,车门焊死,下不了车了。 此时,不少人的目光,下意识地朝着夏原吉看来。 许多的眼神,都显得格外的古怪。 夏原吉如芒在背,低垂着头,默不作声,他不知该哭还是该笑,照理,地要回来了,好像还挣了不少,可是……他为何想哭? 好你一个张安世…… 夏原吉忍不住默默地咬牙切齿,可当他抬头看着张安世时,痛恨的目光,又如冰雪一般的溶解。 因为理智告诉他,这个时候,他是决不能反目的。 反目的代价太大,不是因为张安世的身份,而是因为…… 到了如今,唯一能做的,就是微笑,表示自己智珠在握,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若是这个时候翻脸,信心被击溃,再传出什么糟糕的消息,然后导致地价暴跌,只怕张安世不必动手,那些疯抢了土地的人,也要将他活埋了。 于是夏原吉面上微笑,一副功成不必在我的表情,双目之中闪烁着睿智的光泽,嘴角微微勾起似有若无的浅笑。 朱棣此时显然心情大好,大笑道:“不错,夏卿、金卿等诸卿,也是功不可没!这样才对吧,国家治政,就该上下同心同欲。好了,夏卿,你方才说要奏张卿的事,可还有什么要补充和奏报的吗?” 夏原吉此时还能说什么,只能道:“陛下,臣无事可奏了。” 朱棣便笑着颔首道:“朕最担心的啊,就是将相不和,前些日子,朕也听说了一些风言风语,如今方知,这不过是误会,二卿乃朕之蔺相如与廉颇也。” 夏原吉:“……” 张安世道:“陛下精通文史,典故信手捏来,臣以后一定要多读书,也如陛下这般。” 朱棣深切地看了张安世一眼,他此时满脑子想的都是银子的事。 却还是不得不耐着性子道:“诸卿还有何事要奏吗?哎呀……今日本要廷议,却因为此事,耽误了不少时辰,朕这些日子,大病初愈……” 这话就差直接叫他们滚蛋了。 众大臣们是很有眼力见的,只好道:“臣无事可奏。“ 朱棣非常满意,忙道:“既如此,那么……罢朝。” 朱棣说着,暗暗地给张安世使了一个眼色。 这君臣自是早有默契的,张安世立即会意,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其余之人则三三两两地告退出去。 夏原吉脚下更像是装了一个小马达似的,风风火火的便走。 有人本还想与之步行攀谈,夏原吉却也好像视而不见,一熘烟便疾走而去了。 百官之中,不少人深吸一口气。此次廷议,信息量太大。 许多人若有所思,以至神色之中,不免带着几分担忧。 金忠很有精神。 他穿梭在退朝的人群之中,好像引人注目的那一只花蝴蝶,一下到这个人身边,低声问:“刘公,你说……张安世说的那个王某,是不是你?” “哎……金公,别问了,别问了。” “你还真是王某?” “哎……闲话少叙,闲话少叙。” 金忠又跑去另一人的身边:“李公……” 这人神情一肃,连忙道:“下官有事,告辞。” 金忠只好叹了口气,不禁喃喃道:“难怪老夫掐指一算,方才入殿时,见这殿中黑气森森,似有妖气冲天,难怪,难怪了。” “金公……” 倒是这时有人踱步而来,边叫唤金忠。 金忠驻足,回头一看,却是杨荣与胡广。 金忠笑了笑道:“杨公、胡公,你说,张安世所言的那个王某,是不是你们?” 杨荣神情依旧澹定,微微一笑道:“七百两银子做了王某,后来见了一千一百五十两的时候,觉得不对劲,便售卖掉了,当然,我说的非我,是我儿子杨恭。” 金忠诧异道:“杨公的儿子,若是我记得不错,应该才八岁吧,小小年纪竟有这样的经济之才,真是教人钦佩。” 杨荣平静地道:“只是因缘际会而已,我见人人都议此事的时候,就发现不对头了。” 金忠却是视线一转,落在胡广的身上,道:“胡公呢,胡公可曾是那王某?” 胡广可没有杨荣的从容,苦笑道:“我还没反应过来呢,尚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这地就售罄了。” 金忠便感慨地道:“胡公比我强。” 倒是胡广一副追根问底的语气:“金公也做了这王某吗?” 金忠摇头。 胡广松了口气:“人都说金公多谋,看来…和我一样。” 金忠笑道:“却也有不同,金某也有所判断。” 胡广便好奇地道:“那为何不效杨公呢?” “无它。”金忠捋须,慢悠悠地道:“穷尔。” 胡广:“……” 好吧,他无力反驳! 三人一面并肩步行,一面你言我语。 顿了顿,胡广则不由道:“张安世这个小子,真的坏透了,夏公和金部堂,这下只怕要糟了,好好的,被置身于水深火热之中……” 金忠却是笑道:“这一手,很有姚和尚的影子,真不愧是姚和尚的继承人。” 杨荣抿着嘴,顿了一下,道:“再观后效吧,此事接下来,定不简单。” ………… 除了张安世,其他的臣子已经走了个清光。 朱棣舒舒服服地坐在龙椅上,而后又让人给张安世赐座。 张安世落座之后,亦失哈亲自斟茶上来,气氛倒是显得轻松。 张安世只轻轻抿了口茶。 朱棣定定地看着张安世道:“你和朕说实话,这是不是你一早就安排好的?” 朱棣的语调带着几分笃定,似乎已经确定了。 张安世倒也没找借口,实在地道:“不敢隐瞒陛下,确实是早有预谋。” 朱棣便笑了笑道:“那你就和朕老实交代,此次商行挣了多少?” 嗯,这才是他心底的重点。 “臣……没算细账,不过,纯利一千五百万两纹银上下还是有的……当然,也未必准确,得等实账出来。”张安世小心翼翼地道。 朱棣:“……” 第三百六十六章:涨势喜人 朱棣惊讶得瞠目结舌。 一千多万两纹银…… 就靠卖那些土地? 他看着张安世,惊叹地道:“好,太好了,真是想不到,万万想不到啊……如此一来……岂不是……岂不是……这整个直隶的铁路修建的银子也就都有了?” 张安世笑着道:“陛下,铁路是铁路的账,商行是商行的账,修铁路拿的是右都督府的公债修建的。” 朱棣站起来,来回踱步,他显得格外的激动。 沉吟良久之后,他突然站定,看着张安世道:“这样会不会有些不妥当?若是如此,这右都督府的公债如何偿还?“ 张安世神色从容,显得很是自信地道:“臣自有办法。” 朱棣凝视着张安世,满是疑窦。 顿了顿,他道:“那商行的银子呢?这么多的银子……不如……商行也来修铁路吧。” 张安世却是摇头,道:“陛下,铁路还是官府来修为好,若是商行来修,不免越俎代庖。这铁路关系到的乃是国计民生,若是商行这边开了这个头,却未必是好事。” 朱棣皱眉起来:“那这商行挣来这么多银子,又拿来做什么?” 张安世道:“陛下,臣察觉到……市面上银价变贵了。” 朱棣露出错愕之色,他不太明白张安世为何突然提起这个,却是下意识地道:“是吗?这是为何?” 张安世道:“臣让人调查过,这是因为整个直隶商业开始兴盛之后,大量的买卖都需要金银,可天下的金银是恒定的,虽说朝廷开采了一些金银,通过外贸,也挣了不少金银回来,只是因为金银的需求量实在太大,而可供流通的金银却是越来越少!” “所以……臣在想……若是继续这样下去,可能要出问题。” 朱棣挑了挑眉道:“什么问题?” 张安世便道:“陛下试想,这金银搁在手里,好端端的,今年一枚银元可以兑换十只鸡,可到了来年,却可购置十一只鸡,会发生什么?” 朱棣有点没耐心,便道:“你不妨把话说的明白一点。” 张安世只好道:“若果那样,那么人们就不舍得将金银拿出来的花销,会将金银藏起来,坐等增值。” 朱棣疑惑地道:“这有什么不好吗?” 张安世摇摇头道:“若人人都储存金银,那么商贸是要出大问题的。” 朱棣颔首,随即就道:“那又该如何?” “增加货币的供给。” 朱棣道:“如何增加?” “印刷纸钞。” 朱棣下意识的就道:“大明宝钞?” 张安世苦笑道:“陛下,大明宝钞的名声已经臭了,所以臣以为,还是应该以联合钱庄为骨干,将一大笔金银作为储备金,而后在这储备金的基础上,发行纸钞。” 朱棣恍然大悟,他慢悠悠地道:“有了宝钞的前车之鉴……” 张安世便道:“宝钞的问题在于滥发无度,所以必须得有一个章程,印发纸钞,得有一个规矩,而且要确保这个规矩尽力不得破坏。除此之外,要确保纸钞可以随时至钱庄取兑足额的金银,大家才能相信纸钞的价值。” 朱棣点了点头,接着道:”此事你来办吧,联合钱庄……还是那个朱金当家吗?” 张安世道:“正是此人。“f 朱棣微笑道:“此人打理商家,也算是劳苦功高,过一些时日,教他来宫中觐见,朕勉励一番。” 张安世道:“陛下礼贤下士,实在教人……” 朱棣摆摆手:“少说闲话,这样说来……挣来的这些金银,都拿做储备金?” “是。”张安世道:“若无储备金,不能确保人随时可将纸钞到钱庄兑换足额的金银,只怕天下的军民,不敢接受纸币。” 朱棣叹口气,道:“此事,还是要稳妥起见,慢慢的来。” 张安世道:“臣也是这个意思,只是准备的工作,却需要及早进行。” 朱棣道:“你来领头,会同户部、联合钱庄,一起拟出一个章程。” “遵旨。” 张安世想到要和户部的夏原吉打交道,心头五味杂陈。 坏消息是,夏公只怕对他会有什么意见。 好消息是,虽然有意见的,但是大家都在一条船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陛下不是说了吗?他张某人是廉颇,那夏原吉是蔺相如。 朱棣此时心情不错,因而道:“这些时日,倒是辛苦了你,你受委屈啦。” 张安世道:“臣可没受什么委屈。” “嗯?” 张安世振振有词道:“大丈夫在世,认准了自己认为对的事便去做,何须去计较那些目光短浅之人的非议呢?臣将这些非议,当做笑话看。” 朱棣顿时开怀地哈哈大笑道:“这一点类我,朕也是如此。” 张安世告辞出去,他此时心情也很不错。 不只是挣钱的问题,更大的问题是,这一次,他算是将一批人绑死了。 别看现在有人一提到他张安世便气得跳脚,好像死了娘一般。可那又如何呢?如今风险已经转移。 张安世压根不在乎,那些车站的土地是涨是跌,跌了他没损失,涨了也和他没有关系。 可是对于许多人而言,这是他们的命根子,若是车站的商业下滑,或者因为铁路的运营出了什么问题,导致了地价的暴跌,只怕这些人的身家性命,也就都化为了乌有。 这个时候,只怕太平府的商业利益,对他们而言,才是重中之重。 张安世没有多耽搁时间,快步出了宫,便又立即回到了栖霞。 刚刚进门,守在门外的人便道:“公爷,蜀王殿下来访。” 张安世听罢,整了整衣冠,道:“人在何处?” 蜀王朱椿,早已在厅中久侯了。 实际上,从退朝之后,他便直奔了栖霞,专等张安世回到栖霞之后,与张安世谈一谈。 张安世徐步入厅,一见早已落座的朱椿,就立即抱手道:“殿下,万死,万死……” 朱椿已长身而起,同样回礼,含笑道:“今日张都督真是风光无限。” 张安世道:”殿下过誉,说来惭愧……“ 朱椿道:“只是本王心里有些疑窦。” 张安世道:“还请赐教。” 朱椿道:“此事……张都督可谓所谋甚大……” 一听所谋甚大,张安世的脸不禁抽了抽,这话可不兴说啊! 朱椿继续道:“可为何张都督要当殿道出幕后的原委来?如今天下皆知了此事,岂不是……” 他的疑问是可以理解的,张安世这是暗算了朝野中不少人,可既是暗算,这等事还是秘而不宣为好。 即便外头有猜测,可只要张安世不承认,那也没有办法。 张安世却认真起来,道:“因为局势已经改变了。” “改变了?”朱椿笑吟吟地看着张安世,接着道:“愿闻其详。” 张安世道:“直隶的新政,与天下各州府的旧制,已到了势同水火的地步,在此过程之中,彼此已经反目,可以说时至今日,我有没有暗算别人,只怕在许多人眼里,我与蜀王殿下,只怕也是千秋罪人。” 朱椿听罢,暗暗点头。 这是实话,他虽已是天潢贵胃,却何尝不知,自己在左都督府推行的新政,所带来的压力有多大。 当初那些称他为贤王之人,现在只要提及到他,哪一个不是破口大骂? 只见张安世接着道:“既然已经撕破了脸皮,彼此就没有了转圜的余地了,那么……我也就摊牌了,不装了。所以无论我道不道出原委,其实都没有关系。” “可道出原委有道出原委的好处,此事之后,势必有不少读书人和朝臣被栖霞的工商所捆绑,这个时候……直接昭告天下,其实就是挑动了他们内部的不和,让他们不和,相互攻讦,总比让他们团结一致,来痛骂我张安世要好的多。” 蜀王朱椿笑起来,对于这一点,他倒是可以想象。 今日张安世朝中发生的事,不说其他,至少夏原吉和金纯人等,怕要被人骂为国贼。 而至于那些偷偷摸摸购地之人………怕也会成为泄愤的对象。 张安世此时定定地看着朱椿道:“殿下来此,只怕并不只是为了这个而来的吧?” “这铁路……本王还有一事不明。”朱椿道:“铁路的好处,本王已是知悉不少了,可说实话,花费实在太大。左都督府这边,毕竟刚刚分地,百废待举,若是修一条应天府连接栖霞的铁路,你看如何?” “这个好办。”张安世应得很是干脆,便接着道:“至于花销嘛,其实也简单,如今车站附近的土地,价值不菲,只要应天府这边,提前收购了土地,这建设铁路的银子,只怕就可挣回七七八八了!” “再者,这铁路是可以生利的,前期发行公债,绝无问题,联合钱庄这边,我可以先打好招呼,铁路司这边,可以负责建造。” 朱椿轻轻皱眉道:“就怕如此巨大的工程,使应天诸府带来太大的压力。这不是银子的事……而是……” 朱椿显得犹豫,他当然知道卖地能挣修路的银子,可左都督府的钱粮是有数的,一旦开了此等大开大合的先河,花钱如流水,未来一旦生变,就不好应对了。 朱椿不是不懂得变通之人,可行事终究还是有些谨慎。 毕竟他和张安世不同,张安世能看到未来,而他只能根据自己的经验来做出判断,心头多少还带着一些余虑。 于是张安世道:“殿下……若是有什么迟疑,那也没有关系,下月等结果出来,再做决定不迟。” “结果?什么结果?”朱椿诧异道。 张安世道:“现在我可不能夸口,如若不然,若是吹嘘的过头了,只怕要遭殿下耻笑,还是等下月再说吧。” 朱椿颔首,干脆利落道:“甚好。” 朱椿谈完了,并没有闲坐,而是直接起身,道:“本王与张都督,如今同气连枝,如今群狼环伺,唯有守望相助了。这些时日,一直都想与张都督详谈,只是奈何,杂事缠身,各地的灌既之事,还需等本王处置。本王待会儿还要启程往苏州一趟,就不叨扰了。” 张安世客气地道:“天色已晚,殿下不妨明日再启程?” 朱椿摇头,苦笑着道:“事情紧急,耽搁不得。” 他拉着张安世的手臂,神情真挚地道:“张都督……你要牢记,做任何事,都要记得保护好自己的周全,我大明的万世基业,可都在你的身上,天下能出你这般经天纬地之人,实乃我朱家之大幸。” 他说的颇为动情。 张安世悻悻然地道:“我算什么经天纬地之才……殿下却是不知,外头人都说我不学无术……” 朱椿哈哈一笑,随即道:“孔圣人在世的时候,不也颠沛流离,四处不受人待见吗?做大事的人,所谋甚远,绝不只着眼一时,而天下之人,却大多只看当下的利益得失。此等愚人,并非是读了一些四书五经,就真能有什么见识的,恰恰相反,读书越多,反而会过于拘泥和只晓借鉴前人,食古不化……不足挂齿。” 二人这次会谈都是还算愉快,张安世亲自将朱椿送到了右都督府衙门外,车马已在候着朱椿了。 朱椿此时深深地看了张安世一眼,拍了怕张安世道:“你我彼此保重吧。” 说罢,登车而去。 张安世送别了朱椿,心里不禁唏嘘。 这个王爷和其他的宗亲不同,可不同在哪里,张安世有点说不上来。 当下,张安世转身回衙,开始布置接下来的工作。 第三年的夏税,已经开征。 对此,张安世更为看重,这夏税乃是政绩的关键。 前两次虽已震撼了天下人,可对张安世而言,那不过是开胃菜而已。 张安世这一次要让天下人知道工商所带来的巨大力量,若说此前,还只是小打小闹。 而这一年过去,整个右都督府治下,可谓是成果斐然。 这已不是分地所带来的带动效果了,也非是鼓励工商所带来的成效。 数条铁路的工程,还有大量的金银流通,所带来的结果是十分可怕的。 至少在初步的统计表格里,规模以上的纺织、机械、采矿和冶炼等等行业,几乎都是翻倍的增长。 张安世大抵看过了一些数目,其中太平府的增长最高,可其他的各府,虽是后进,不过因为有了前头的经验,增长速度也是极快。 尤其是冶炼,这钢产量,竟在一年之间,足足翻了四倍。 当然,之所以如此,一方面是大修铁路的缘故,另一方面,则是此前的基数太小的原因。 可即便如此,这般的增长,依旧可以用恐怖来形容。 至于其他催生的百业,也让张安世自己都无法想象。 此时的右都督府治下,就好像一头蛮不讲理的蛮牛,横冲直撞,大量的人口涌入,商贾们疯了似的不计后果地在拼命的扩产。 借此终于得了薪俸的人,似乎对于未来充满了信心,衣食住行的需求也随之旺盛。 当然……这样过热下去,未来迟早可能会出现问题。 可这是未来数十年之后的事,至少现在而言,张安世要做的,就是疯了似的,竭尽全力地让这怪兽茁壮地成长起来,唯有如此,方才有彻底砸碎那些食古不化之人的力量。 一份份的统计数据,从统计司统计出来之后,高祥反而心虚了。 于是他特来寻张安世,当面便道:“这数据,会不会有问题吧?都督……许多数据……看上去有些失真。” “何以见得呢?”张安世澹定地看着他道。 高祥皱着眉头道:“这也涨得太狠了,前两年已算是让人瞠目结舌了。可和今年比较起来,实在小巫见大巫啊!” 张安世看着他的表情,微笑道:“你在各县了解的情况,与现在统计的数目对不上?” 高祥立即摇头:“倒也不是……只是……” 实在是成绩太好了,或者该说好得过了头,以至于高祥都觉得好像自己遭了业障一般。 于是他苦笑道:“就说这成衣,居然比之去岁,增长了十七倍,这……这实在……” 张安世从容不迫地道:“不必着急,这数据,只是用来做参考的,真正实际的数据,和税收比对之后,自然也就一目了然了。” “这倒是。”高祥点点头,随即叹息道:“前年和去岁的时候,是生恐涨得太慢,今岁则是完全出乎了意料之外,反而觉得这涨势,让下官都手足无措了。” 张安世哈哈笑起来,随即道:“不必怕,我要的就是涨,其他的过程,我一概不问。只有涨起来,这右都督府治下的百姓,才能吃饱穿暖!” 顿了顿,他目光炯炯地看着高祥道:“高府尹,你可别小看这数目的增长,这背后,可是千千万万人的福祉。” 高祥便立即摆出一副认真的表情道:“夏税这边,下官一定再督促一二,现在没有实实在在的数目,下官心里不踏实。” ………… 大家注意了,阳了之后退烧还是要好好休息,不要激烈运动。还有! 第三百六十七章:不要不识抬举 张安世其实并不担心高祥,这是成熟的老吏,行事稳重,却也谨慎。 最紧要的是,这右都督府上下官吏,都有盼头。 对于下级的官吏而言,随着新政的政绩,他们的将来必可水涨船高,有了升迁的动力,大家都使出了九牛二虎之力。 而对于高祥而言,他现在所追求的,乃是名垂青史。 名垂青史这东西,看似虚无缥缈,可对于这个时代的人而言,却是巨大的诱惑。 新政成败,决定了一个人千百年之后的功过,成则后人敬仰,败则遗臭万年,关系到的何止是自身对于身后之名的看重? 实则,这其实也是这个时代家庭观念的看重,古人重视家庭,更看重自己的儿孙,若是名声不好,儿孙羞于启齿,要知道,古代的望族,子孙们都乐于将自己的祖宗挂在嘴边的,因而祖先的名声,至关重要。 张安世其实并不在乎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对两世为的人而言,张安世唯一想的,不过是想留下一点什么,至于留下的痕迹被人如何评说,反而不紧要了。 毕竟人类的认知反转实在太多,即便是秦桧都可被人洗得从黑至白,历史上的所谓光辉形象,大抵都能用显微镜找出黑点,而那些动辄屠城的暴徒,人们却大多不会过于苛责,反而从其言行举止之中找出几分所谓真性情之处。 可见所谓的身后之名,不过是个笑话。 到了次日,栖霞来了一位客人。 这位客人其实常来,每一两个月便要来一次,只是从前,他带着的乃是东宫的禁卫,可现在带着的却是幼军。 夏瑄和金大洲二人领着一干校尉伴了皇孙的大驾,他们乐于来栖霞,不只是能感受这里的热闹,最紧要的是,他们总是在谋划做点什么买卖才好。 京城三凶那等不太聪明的人都能发财,没道理他们这些拥有优良血脉的人不可以。 至于朱瞻基,起初来确实是一次次见识风情,图个热闹。 后来纯粹就只是想出来散散心,见一见自家舅舅了。 舅甥相见。 张安世一如既往的很高兴,喜滋滋地道:“我的好瞻基,你可算来了,听闻你近来读书总是走神,是吗?” 朱瞻基点了点头道:“成日读《资治通鉴》,我已读通了,却非要教我倒背如流,实在可恨。” 张安世感慨道:“能成大事者,历来好读书不求甚解。这样只强背的,十之八九,教出来的也是迂秀才。瞻基啊,过一些日子,我想办法,到陛下的跟前说上几句。你那新的师傅叫什么来着?” “姓王,叫王通,阿舅一定要好好地告他的黑状。” 张安世却是拉下脸来:“这是什么话?我只是如实奏报,什么叫走高黑状,这样说的倒显得我似佞臣。” 朱瞻基皱着小眉头道:“可是……” 张安世连忙捂住他的嘴:“好啦,来了栖霞就少说多看。” 等到张安世放开手,朱瞻基倒是乖巧地应了:“噢。” 张安世便又变回那个热情可亲的舅舅了,笑道:“今日想去哪儿瞧热闹?” “我……我想去学堂里瞧一瞧。” “嗯?” 朱瞻基道:“我听闻栖霞许多孩子都读书,我想瞧瞧他们是如何上学的。” 张安世便也干脆地道:“这个好办,阿舅安排。” 张安世总是乐于满足朱瞻基提出的任何合理请求。 让他多见识见识总不是坏事。 不多时,舅甥二人便一起来到了一处学堂。 这学堂很是普通,处于闹市之中。 朱瞻基好奇地道:“阿舅,学堂的选址怎这样吵闹?” 张安世耸耸肩,道:“这可怪不得他们,当初建这小学堂的时候,这儿还偏僻得很呢。可谁才晓得,不过两年的功夫,此处就热闹起来了。” 里头传出朗朗读书声,因是小学堂,不过是背诵一些算术的口诀罢了。 朱瞻基道:“他们教授的真简单。” 张安世与朱瞻基站在窗前,背着手,学堂的负责人和其他的教习,早已被校尉们请到一边去‘喝茶’,其余人退开,只二人隔着窗,瞧着里头满当当的课桌,足有七八十个孩子,挤在这并不宽敞的课室里继续朗读。 张安世声音放低,道:“你在这样年纪的时候,还没有正经学算术呢!等他们到了你这个年纪,便要学更深的学问了,代数、几何的原理,你知道吗?” 朱瞻基道:“我学的和他们不同。” 张安世笑了笑道:“术业有专攻,所以你可别小看了人。” 朱瞻基看了一会,随即便跟随张安世来到这课室外的小校场里踱步。 朱瞻基踩着这小校场里的砂砾,突的道:“阿舅……我听人说,你不学无术……” 眼见张安世勃然大怒。 朱瞻基又道:“可杨溥师傅又说,阿舅治下,许多孩子都读书,杨溥学士说,只有圣人才可以做这样的事,可我瞧着阿舅……不像圣人。” 张安世惊喜道:“杨学士当真这样说?” 朱瞻基点头确定。 张安世感慨道:“这个家伙,怎么老揭我老底呢。” 朱瞻基道:“杨溥师傅还说,只有心存仁义之人,方才能做到这样的事,是为苍生为念,怀有怜悯之人……” 张安世摆摆手:“好了,好了,够了,听的我头痛。” 朱瞻基歪着脑袋看着他道:“这是杨溥先生在夸阿舅呢。” 张安世道:“他夸一夸,倒没什么妨碍,不过……你却不可信了这些鬼话。” 朱瞻基诧异道:“阿舅,难道他说错了?” “大错特错。”张安世一本正经地道:“让人读书,可不是靠什么怜悯和仁义。” 朱瞻基很是好奇,便道:“那靠什么?” “利益!”张安世道。 若换做杨溥亲来,见张安世给朱瞻基灌输这个,只怕要两眼一黑。 朱瞻基似乎对这等奇谈怪论,格外的感兴趣。 于是他怂恿张安世道:“阿舅,为何是利益?“ 张安世道:“因为人读了书,就能从事更精细的工作,能有更大的价值,正因为如此,所以我才千方百计,鼓励他们去读书。” 朱瞻基道:“阿舅的意思是……他们读书……阿舅才有好处?” “正是如此。”张安世毫不避讳地道:“所谓仁义的那一套,或者靠同情和怜悯,甚或是圣人所谓的教化,是不可能让人持之以恒的让最寻常的百姓子弟进学堂读书的。” 顿了顿,他接着道:“你瞧,这千百年来,天下的寻常百姓子弟,有几人能读书?这读书之人,不都是那些世家大族子弟吗?” 朱瞻基听罢,表情认真地起来,显得若有所思。 张安世则接着道:“所谓的仁义,不过是同情心,就好像一富人见别人衣不蔽体,因而怜悯,于是施舍给他一些衣食。可是鼓励富人们去乐善好施,就能让天下清平吗?若靠这样就可以,那么天下早就安居乐业了。” 朱瞻基点了点头,道:“阿舅说的对,那么……怎么样才可以呢?” 张安世道:“人只有自觉自己高贵,才会对别人施舍,施舍是不能长久的。看那历朝历代,也不乏有怀有怜悯之人,或者知晓仁义廉耻的君子,可他们能惠及几人呢?他们所接济的人可能有十户、百户,可藏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人又有多少呢?” 说着,张安世摸了摸朱瞻基的脑袋,语重心长地继续道:“可利益就不一样了。利益是恒久的,你若是抱着施舍的态度去搞教育,那么这就永远是缘木求鱼。可你若是抱着功利的心态,这事反而有成功的希望了。” 张安世深深地看着他道:“就好像你这小子,将来若是想着,百姓们真可怜,子弟不能读书,你一定要让天下人的子弟都读书,那么这事必定会以笑话收场。可你不妨想,这么多百姓没有读书,产出低下,这样下去,大明靠这些人,能征几个税?栖霞的商行,产出的货物,又能售予几人?你这般想之后,那么这事就有成功的希望了。” 朱瞻基定定地看着他,问道:“阿舅,这是为何呢?” 张安世道:“很简单,因为……这些百姓,其实并不需要施舍,施舍除了令某些富人所谓自我的精神得到满足之外,对于整个天下没有太大的益处。你以功利之心去看待这件事,给他们创造读过书,便可以改变命运,可以改善生活的机会,那么,不需你去催促这些百姓,百姓们便是节衣缩食,也要供子弟们读书不可了。” “所谓的仁义之心,不过是将自己视为圣人和君子,而将百姓视为草芥而已,因为他们和牛马一般,必须因为自己的恻隐之心,或者是自己圣人之学中的某种道德,才可以改善百姓的境遇。这不过是王侯将相们的那一套罢了,可你要知道,其实这些寻常百姓,除了出身不好,家境贫贱之外,实则与这朝中所谓的公卿并没有什么不同。” 说到这里,张安世抬手,指了指站在远处的夏瑄和金大洲,道:“你瞧见那两个傻瓜吗?他们若不是夏公和金公的儿子,只怕他们和这里头寻常百姓子弟的相比,还远远不如呢。” “所以说,你要做任何事,首先要做的,不是抱着所谓施舍的心态,要干成一件事,首先要做的事无他,你将他们当成一个人来看待即可,你设身处地想,这些和你一样的人,你颁布了一个法令之后,这些趋利避害的人,会想什么,会有什么顾虑,那么针对这些,去尽量解决这些顾虑,而后用功利去鞭策他们,他们自然而然,趋之若鹜,那么你要办的事也就无往不利了。” 朱瞻基细细地听着,道:“我似乎明白了,栖霞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这对阿舅有利,对这些百姓也有利,正因如此,所以一切才都水到渠成。” “聪明!”张安世不吝赞道,欣慰地看着他道:“不愧是我外甥,是我张家的种。” 朱瞻基却继续问:“可是阿舅,这仁义廉耻,当真无用吗?” 张安世立即摇头道:“仁义廉耻当然是好的,可仁义廉耻只是规范自己用的,是内在的东西。可若是将仁义廉耻挂在嘴边,去约束别人的人,那么这个人……必无仁义,也十之八九没有廉耻。” 朱瞻基道:“可是阿舅平日成日教我说,要孝顺……” 张安世顿时怒了,提高了声调道:“我们说的是仁义廉耻,没说忠孝,忠孝能和仁义廉耻一样吗?瞻基,你湖涂啊……” 朱瞻基忙耷拉着脑袋道:“好啦,好啦,阿舅你别生气。” 张安世见他服软,这才放心。 其他事可以商量,可是百善孝为先,这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商量的。 这是汉家的传统美德,若是这个都没了,那么千年文脉也就断绝了。 到了中秋,夏税的征收终于有了眉目。 这个时候,蜀王朱椿却从苏州回京,途径栖霞,特意来访。 张安世和朱椿其实没有多少私人交情,不过是堪堪见了两面而已。 不过因为同进共退,因此关系比寻常人近了一些。 张安世邀了朱椿到后衙里,朱椿显得风尘仆仆,脸上带着明显的倦意。 张安世道:“这一趟去苏州,如何?” 朱椿累归累,却精神还算饱满,听到张安世的话,没有立即回答,他心思比寻常人深沉,顿了顿,只道:“是有一些阻碍,不过诸事只要肯下功夫,没有不能解决的道理。” 张安世道:“苏松一带,士绅极多,人们都说此地乃是文脉所在。所谓文脉,不过是读书人多一些而已,恰恰因为如此,所以阻力也大,倒是我这右都督府,反而清闲一些,所领的州县之中,说是士绅,可与苏松的读书人相比,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朱椿笑道:“当初有人请本王来做这左都督,治应天府和苏州、松江等地,想来目的就是如此。” 听着这话,张安世却是忍不住笑了起来,道:“可惜他们失算了。” 朱椿只笑了笑,没有再多说什么。 当下张安世让人备上了一桌宴席,他与张安世小酌之后,便道:“本王还需去主持夏税,就此告辞了。” 张安世道:“此番左都督府,夏税应当征收的不少吧。” 朱椿大笑:“哪里……粗略估计的话,确实不少。” 不过朱椿没有往深里说,便与张安世拜别。 从右都督府出来,便需往渡口去,朱椿却没有登车,而是直接步行。 他走在栖霞的街巷里,此时的栖霞,又与从前不同了。 他行至半途,不禁感慨:“何时应天、苏州都如这般,本王也就可以功成身退了。 随扈的其中一人,乃成都左卫指挥使同知陈强。 陈强道:“殿下,此番这些苏州诸绅这般求告,斯文扫尽。可见他们已是穷途末路,有殿下压着,他们哪里敢造次?想来用不了多久,殿下便可成功。” 蜀王朱椿却是微笑道:“你跟了本王几年了?” 陈强恭谨地道:“自蜀王殿下就藩,卑下便扈从殿下。” 朱椿道:“跟着本王这么多年,还是这样湖涂。你啊……还是看不透。” 陈强诧异道:“还请殿下示下。” 朱椿驻足,在一处货郎的摊子跟前停下,这货郎卖的乃是糖人,许多稚童围着,只是他们没钱,便只远远看着‘望梅止渴’。 朱椿道:“买一些下来,给孩子们吃,别买多了,凡事吃多了也不好,一人给一支。” 后头的随扈便应下。 朱椿却已先步行走了,陈强继续亦步亦趋地跟着。 朱椿这时才道:“你只看到他们跪在本王脚下痛哭流涕,见他们不顾斯文扫地,一个个哀嚎恸哭。可你想过没有,一个体面的人若是连脸面都不要了,肯如此屈膝奴颜。这样的人,方才是最可怕的。” 陈强惊异地道:“是吗?” 朱椿道:“他们今日可以如此,那么明日就敢杀人,也正因如此,所以本王才紧急回京,就是觉得有些不对劲。” 陈强却是不以为然地道:“他们还能如何,不过是桉板上的鱼肉罢了。” 朱椿抿抿嘴,一时没有说话,良久才道:“本王现在想的,是该如何应对。至于你这浑人,动辄什么鱼肉,什么他们敢如何的话,就不必再提了。这样的空话多言无益,对付那些人,需用十二万分的精神对待。” “今日与威国公相见,当时倒是有一句话是对的,他们那右都督府的士绅,与左都督府治下的这些人比,实是小巫见大巫,根本不足挂齿。” 陈强忙道:“是,是,殿下……打算如何应对呢?” 朱椿微笑,眼神闪烁着,转眸之间,陡然杀机毕露。 等这目光落在陈强的身上,这眼神又变得温和起来,轻轻地道:“希望他们不要不识抬举!” 第三百六十八章:孝顺的皇孙 朱椿说话之间,却又恢复了平静。 唯有那亦步亦趋的陈强,却似乎若有所思,低头不语。 左都督府的新政,虽有一些阻碍,可成效还是明显的。 至少今年的夏粮,增长却是显着。 这令朱椿很是欣慰。 当下,他命人造册,而后及早往户部那边呈送。 户部里头,气氛很诡谲。 这主要源自于户部尚书夏原吉。 士林之中,已传出许多的流言,说是夏原吉收受了张安世的好处,为张安世鼓动宣传车站的土地,借此大发其财。 这消息的版本极多,而且有鼻子有眼,好像人人都亲眼所见一般。 户部之内,自然不免有人用异样的眼光去看这位夏部堂。 六部九卿之中,有一种奇怪的氛围,固然是对新政没有敌视的态度,却又绝不敢声张,只剩下的人,则大多对新政避之如蛇蝎。 千年来的旧俗和传统,可不是闹着玩着。 这甚至已不是什么故步自封的问题了,而是一种自小便深深烙印在人骨子里的印记。 而对于夏公的‘无耻’,他是部堂,当然没人敢多说什么。 可这户部下头的诸官,却也慢慢的对夏原吉敬而远之。 有一句话叫做宁可得罪上官,却也不可坏了清名。 毕竟讨好了上官,可能得到一时的好处,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一个人要考虑长远的利益,就必须在乎自己的羽毛。 历史上,许多所谓的幸臣,看上去好像一朝得势,借这种机会扶摇直上,甚至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可这样的人,又有几个人有好下场? 反而那些颇有清名之人,别看一时被陛下或者朝中权臣所嫌,可只要名声还在,哪怕是被罢官,却总能重新起复,即便一辈子大志难伸,可家族却可延续,人人敬仰。 说到底,人是不可轻易的背弃自己的圈层的,一旦背弃,哪怕是一时得志,可后果却难以承受。 各布政使司,已开始提交了今岁的钱粮,而户部也开始迎来了一年以来,最忙碌的时候。 自从空印桉之后,朝廷就要求户部和各布政使司、州府、县必须对上账目,你征收的钱粮多少,最后又有多少钱粮进入国库,甚至户部这边根据清查,从而得知你所在的州府应该缴纳多少钱粮,这些统统都必须对得上。 “夏公……” 右侍郎曾光至夏原吉的值房,他行了礼。 夏原吉抬头,颔首:“何事?” 曾光比之从前,对夏原吉疏远了一些,可表面上,却还是恭恭敬敬的。 “左都督府,送来了钱粮账册。” 夏原吉别有深意的看了曾光一眼:“如何呢?” 曾光一言难尽的样子,良久,才道:“数目颇为惊人。” “讲一讲。” “初步的账簿,商税七十九万两上下,粮食也不少,高达四百二十万石。” 商税已经很惊人了,七十九万两,已经可以和去岁的太平府比一比。不过左都督府是许多府相加,而且新政刚刚起步,不过即便如此,这也是一个惊人的数目。 商税的征收,远远超出了户部这边的意料之外。 而粮税,则增长也十分明显,增长了足足三倍。 左都督府治下,本就是天下最富庶的区域,鱼米之乡,可不是开玩笑的,这地一分,能征收粮食的土地,一下子暴增,再加上蜀王殿下重视水利,在大大增产的前提之下,有这样的成绩,甚至已经可以和右都督府比划了。 只是夏原吉得知了这个数目,却是叹了口气,因为他发现,曾光正在观察自己的反应。 夏原吉道:“嗯,不错,今岁国库……总算要有盈余了。曾侍郎怎么看待此事。” 曾光微微一笑:“新政的成效,确实惊人。” “噢?”夏原吉知道曾光还有后话。 曾光道:“不过……听闻……蜀王殿下的新政推行甚急,倒也闹出了不少乱子。” 夏原吉道:“嗯。” “夏部堂……”曾光本还想说什么,可话到嘴边,却又住嘴。 “曾侍郎有话但说无妨。” “没什么。”曾光摇摇头,微微一笑。 夏原吉深深的凝视了曾光一眼:“有什么需要避讳之事吗?” “夏公,外间有许多的传闻。”曾光想了想,还是道。 “嗯,关于老夫的?” “是。” 夏原吉道:“没有什么好话吧。” 曾光想了想,还是点头:“是。” “你认为他们说的是正确的吗?” “夏部堂乃是君子,只是……” “只是卿本佳人,奈何为贼?”夏原吉自嘲般笑着反问。 曾光没吭声。 夏原吉道:“我等乃是臣子,臣子做好自己应尽之事,至于君子还是小人,时间久了,自然也就见分晓。一时的舆论算不得什么。老夫也懒得去辩解,亦或者,说什么世人误我之类的话。” 曾光叹了口气,却突然道:“夏公当真认为,直隶的这一套……对天下有好处吗?” 夏原吉一时答不上来,他想了想:“你如何看待呢?” “这些钱粮确实是实打实的,增产、增收,世上没有比钱粮增加更明白的事了。只是……这般对天下的根基如此苦苦相逼,是要出大事的啊。” 夏原吉道:“你所谓的天下的根基,是何?” “历朝历代,维护天下根基者,不无是读书人。” 夏原吉叹息道:“你所虑的,并非没有道理。只是情势到了这个地步,如之奈何。” 曾光也不禁苦笑道:“是啊,如之奈何,如之奈何……” 夏原吉道:“无论如何,左都督府……此次钱粮大增,与去岁相比,钱粮陡增数倍,可喜可贺,户部这边,还是需昭告出来,蜀王治政之功,藏不住的。” 曾光道:“我看……还是等宫中下旨旌表吧。” 夏原吉道:“这样再明显不过的事,户部也要装聋作哑。” “夏公……难道不知,自己已处在风口浪尖吗?若是再发这样的昭告,天下人如何看待夏公?” 夏原吉听到此,脸抽了抽,他内心是痛苦的。 天下人如何看待自己?数十年积攒的好名声,一夕之间,毁于一旦。 可怕的是,现在自己无论做什么,都是错的,任何一点理所应当的行为,都会被人视为逢迎皇帝,勾结蜀王、张安世。 “可老夫乃是户部尚书。”夏原吉突然勃然大怒,他站起来:“老夫在其位,总要谋其政,若是这样的事都不敢,尚需考虑别人如何看待此事,枉顾左都督府钱粮大增的事实,那么……老夫岂不是尸位素餐,成了真正的小人吗?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就这样办。” 曾光没想到夏原吉会大发雷霆。 曾几何时,这夏原吉还是许多人心目中的偶像,君子之名,如雷贯耳。 对曾光而言,眼前这位上官,某种程度,也是他效彷的对象。 可如今,在曾光眼里,夏原吉身上的光环逐渐消失殆尽了,这种感受,让曾光心中,五味杂陈,不禁为之扼腕,心中大为可惜。 他沉吟片刻:“是,下官这便去办。” 曾光应下,随即出了值房。 只是他转头,便去了户科给事中的值房。 这给事中虽在户部办公,可实际上,却并不隶属于户部,而户科给事中,虽名为正七品,实际上权力却是很大。 对上,朝廷的旨意,他若是觉得不合理,甚至可以封驳。 在户部,若是部堂有缺失,他甚至可以具言上奏,直接检举。 这户科的都给事中刘振南,此时正与几个从七品的给事中交代什么,见了曾光来,便起身道:“曾侍郎……” 曾光笑了笑,却看了那几个给事中一眼。 这都给事中刘振南朝给事中们使了个眼色。 曾光才道:“左都督府的钱粮册子,刘都事看了吗?” 刘振南道:“倒是看过了。” 刘振南很年轻,从官职角度来说,他比之曾光差之甚远,可给事中的前途也很远大,而且职责就是监察户部,某种程度,是可以和曾光平起平坐的。 曾光道:“夏部堂希望能够下文书,昭告各府县,对左都督府予以褒奖。” 刘振南只挑挑眉,沉默不语。 曾光道:“若是这样的公文传出,天下人会怎样看待夏公啊,现在夏公本就在风口浪尖上……” 刘振南别有深意的看了曾光一眼:“你希望我怎样做?” “封驳这公文,直接将它束之高阁。”曾光断然道。 刘振南摇头道:“左都督府的政绩,是实打实的,若是封驳,用什么理由呢?而且给事中专门为此而封驳这样的公文,于情于理,也有些小题大做。” 曾光道:“事急从权。” 刘振南却道:“依我看,这未必不好。” “嗯?” 刘振南继续道:“不如……索性就好好褒奖。” “你这是何意?” “驱虎吞狼。”刘振南笑了笑,朝曾光拱手为礼:“曾公啊,左右都督府的政绩,是掩不住的,与其如此,不如拉一边,打一边,现在好好夸赞左都督府,又有什么不好呢?” 曾光背着手,若有所思:“你不妨说的更明白一些。” 刘振南压低了声音:“蜀王乃宗亲,宗亲无往不利,谁可匹敌,可成是宗亲,败也是宗亲,这宗亲若是过强,难免陛下要生疑。” 曾光苦笑:“单凭这些,就可离间兄弟吗?刘都事,你终究……” “且先别急。”刘振南道:“还有左右都督府,所谓同类相侵,左右都督府都行新政,若户部大大褒奖左都督府,蜀王与威国公……你是知道的,威国公这个人心眼小,睚眦必报。而蜀王现在看来,也是性情刚烈之人……” 曾光低头,依旧无语,良久才道:“蜀王与威国公,应该不是不识大体之人。” “可左右都督府的属官们呢?”曾光道:“政绩和朝廷的看重,关系到的,乃是他们的前程,若是借力打力,驱虎吞狼,总不免会有人生怨,而一旦生怨,生了嫌隙,这嫌隙迟早会越来越大,最终到无可弥补的地步。此等事,一次两次也就罢了,可时日久了,必要成仇。” 曾光抬头,凝视着刘振南。 刘振南笑了笑:“那些官吏,办事还算尽心,不少人不过是文吏出身,如今为了求取高位,一个个拼命的钻营,为求政绩,更是无所不用其极。这样的人……能有什么德行呢?” 曾光道:“老夫明白了……”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朝刘振南点点头,疾步而去。 ………… “皇爷,皇爷……” 朱瞻基在朱棣的文楼里,看看这个,摸一摸那个。 尤其是悬挂在墙壁上的一柄刀,他格外感兴趣:“皇爷,这刀很陈旧了,为何张挂在此?” 朱棣抱着奏疏,有一搭没一搭的看着,只动了动眼皮子:“这是太祖高皇帝生前所用的刀。” “那他杀过人吗?” 朱棣听罢,放下了奏疏,抬头看着自己的孙儿,道:“杀不杀人其实并不紧要。” “为何呀?” “因为杀人未必用刀,刀只是利器,是杀人的一种工具罢了,朕将此刀留在此,不过是为了睹物思人,并非是追思太祖高皇帝的骁勇。” “那除了刀,还可以用什么杀人?” “这……”朱棣道:“天下万物,都可用来伤人和杀人,所以紧要的不是这些外物,而是……” “是什么?”朱瞻基认真的瞧着朱棣。 朱棣笑着道:“而是杀心,人起了杀心,才会杀人,至于用什么杀,是刀枪剑戟,亦或者是其他什么东西,反而是次要的了。” “那皇爷可有动过杀心的时候吗?” “当然有。” “皇爷对谁有杀心?” 朱棣道:“寡廉少耻之人!” 朱瞻基听罢,一脸忧色,低垂着头,耷拉着脑袋,努力的吸了吸鼻子:“皇爷,皇爷,你别杀阿舅。” 朱棣:“……” 见朱瞻基伤心,朱棣忙是将他拉到自己身边来,令他跪坐自己的身边,摸摸他的脑袋:”你这傻孩子,朕杀他做什么?” “可是……” “好了,好了,你自个儿在这静思,朕还有几份奏疏要看完,还有……这刀你若是喜欢,朕便赠你。” 朱棣捡起了奏疏,又细细去看。 此时,亦失哈亦步亦趋的进来:“陛下,各地的钱粮……户部送来了。” 朱棣点头:“取来朕看看。” 朱棣只对三件事上心,一个是吏部,这吏部决定的乃是人事,其次则是兵部,而再其次,就是户部的钱粮。 靖难出来的,自然是了解钱粮拮据时的艰辛。 亦失哈使了个眼色,几个小宦官,抱着一大沓的奏疏来。 朱瞻基在一旁道:“皇爷,我给你清理。” “好的很。”朱棣欣慰道:“真是朕的乖孙儿啊。” 当即,朱瞻基在旁清理着奏疏,朱棣则一份份的看。 对于绝大多数州府的钱粮,他是不甚满意的。 其实从前他也看不出不满在何处。 可毕竟有了当初太平府来比较,朱棣这才知道自己的不满的真正原因了,这些州府,一个个都是窝囊废,酒囊饭袋,尸位素餐,驴日出来的鸟人。 只是很快,朱棣的目光,却陡然被一份奏疏所吸引。 朱棣一下子打起了精神,显得振作。 他不再是一目十行,而是一字一句的推敲着里头的钱粮数目。 朱瞻基见朱棣有异色,便也凑过来,道:“左都督府……” “嗯。”朱棣道:“此乃蜀王治下的钱粮。” “皇爷为何看这样久。” “因为蜀王出乎了朕的意料之外。”朱棣笑了笑,道:“朕这十一弟啊,倒是真有几分本事。” 朱瞻基道:“得了许多钱粮吗?” “正是。”朱棣道:“比之去岁,大增数倍,可见……这新政实在是有诸多的好处,当然,蜀王也是劳苦功高,这一年多来,他倒是辛苦了。” 朱棣抬头,看了一眼亦失哈:“朕听闻,前些日子,蜀王在苏州,染了些许的风寒。” “奴婢早去询问过了,那边说,不算风寒,只是有一些疲惫罢了。” 朱棣正色道:“这也不是小事,赐一些滋补之物去。” 亦失哈道:“奴婢遵旨。” 朱瞻基这时道:“皇爷,皇叔公乃是亲王,哪里还缺滋补之物。” 朱棣大笑:“你懂个鸟。” 不过想了想,朱棣却认真的道:“缺不缺,是他的事。朕赐予是朕的事,你要明白,做了皇帝,一言一行,或者所表现出来的好恶,可不只是个人性情这样简单,你得往深里想。” 朱瞻基道:“噢,孙儿明白了,这是做给别人看的。” 朱棣道:“也不尽然,总而言之,你以后会明白。” 朱瞻基道:“那以后我年年月月赐阿舅滋补之物。” 朱棣咳嗽一声,却又看向亦失哈:“右都督府呢,右都督府的滋补之物,不,右都督府的账册在何处?” ……………… 推荐一本书,大眼小金鱼的《贞观闲婿》。 昨天白天睡过头了,更新太晚,抱歉,感觉现在特别嗜睡,呜呜呜。 第三百六十九章:我和夏公很熟 亦失哈听了朱棣的话,慌忙道:“陛下,右都督府那边的数目,应该……会很快送来。” “户部没有收到他的钱粮簿?”朱棣微微皱眉。 亦失哈道:“暂时还没有。” 相比于其他的钱粮收入,朱棣最关心的,就莫过于整个直隶的情况了。 左都督府的情况十分好,只是相比于左都督府,朱棣的重心是更偏向右都督府的。 因而,右都督府的情况还未送来,倒是让朱棣颇有几分不甘。 “催促一下户部吧。” “是。” 朱棣说着,又低头看奏疏,他看得出神。 此时,一旁的朱瞻基道:“皇爷爷,似乎不喜。” “也不是不喜。”朱棣慢悠悠地抬头看向朱瞻基,随即道:“只是心中有盼,有些急切罢了。” “话又说回来,天下除了贵州、云南等布政使司的钱粮簿还未至,便是这右都督府了。贵州和云南等地,倒是情有可原,毕竟这些地方偏僻。可今岁右都督府还未送来,倒是有些蹊跷。你这几日,去探望过你的阿舅吗?” 朱瞻基老实道:“去过。” “他的身子如何?” “好的很,皇爷爷放心,阿舅是王八命。” “什么王八命……” “这……这是听伴伴们说的,说是王八能活一千年……” 朱棣禁不住失笑道:“你这家伙,他气色也很好,是吧?” “是。” 朱棣点头,道:“这就教朕放心一些了。他对你说了什么吗?” “阿舅说,做人不能要廉耻。” 朱棣:“……” 朱瞻基接着道:“但是做人要孝顺。” 朱棣咳嗽一声:“也不是不要廉耻,廉耻也是要的。” 朱瞻基噢了一声。 顿了顿,朱棣略带几分好奇道:“他为何教你不要廉耻?” 朱瞻基想了想道:“阿舅说,廉耻是不能挂在嘴边的,还有………说凡事都要往利益的角度去看,就比如读书,你不许百姓以利,他们怎肯让子弟们读书?不要抱着施舍的态度去看百姓,而是将他们视为人,用自己替换他们的思维去思考问题,百姓并没有想象中那样的蠢笨,他们虽有时会湖涂,上别人的当,可时间久了,账还是能算清的。” “譬如读书,久而久之,他们自然知晓读书的好处,能靠读书改变子弟的命运,所以……不需教化他们,他们也就舍得勒紧裤腰带子送孩子入学了,若用仁义教化的方法去鼓励百姓,反而是缘木求鱼。” 朱棣听罢,若有所思,随即大笑着道:“同恶相助,同好相留,同情相成,同欲相趋,同利相死。这同利相死,你可知道是什么意思?” 朱瞻基道:“利益相一致的时候,足以使人一同而死。” 朱棣欣慰地看着朱瞻基,接着又问:“这话出自哪里?” 朱瞻基认真地思索了一下,随即就道:“好像是史记……是吴王刘鼻传中。” 朱棣颔首:“张卿家所言的,正是这个道理啊。” 朱瞻基一脸迷湖:“我还原以为阿舅不读书,原来他也会引经据典。不过……皇爷爷……既然经史中也有阿舅这样的话,那么为何孙儿却没有听师傅们细细解读过这些话呢?” 朱棣想了想道:“自古以来,大儒多也,自先秦以来,流传下来的学问数都数不清,可是真正传授给你,教人铭记的又有几何?归根到底,传授学问的根本,还是在于人。书是死物,可传授学识的人,才能决定传授你什么知识,又或者对知识进行解读。” “正因如此,你那些师傅们,教授你的学问,在于他们心里在想什么。而你阿舅传授你这些,也在于你阿舅在想什么?” 朱瞻基恍然大悟,便道:“那师傅们和阿舅哪一个正确?” 朱棣道:“愚人才会思考这个问题。” “那么聪明人呢?” 朱棣微笑着道:“聪明人只会想,哪一样于我有利,我就信谁的话。若你为卿大夫子弟,当然学前者,因为只有苦口婆心传授人仁义廉耻,既可标榜自己的德行,也可使自己的利益不受侵害。可你若是农户子弟,学了前者有什么用?礼义廉耻能吃饱饭不成?” 朱瞻基似有感悟地道:“那这样说来,还是阿舅教的好,阿舅教我解决问题的方法。” 朱棣溺爱地摸了摸朱瞻基的脑袋。欣慰地道:“吾孙类我。” 朱瞻基乖巧地道:“皇爷爷也很懂学问。” 朱棣道:“这是当然。朕当初受的教育,可不比你差,传授朕学识的,必为天下鼎鼎有名的大儒,亦或者是举世无双的大将,朕怎会粗鄙呢?” 听到这话,朱瞻基却是犹豫地道:“可是……可是……” 朱棣笑着看朱瞻基:“可是什么?” “可是皇爷爷看上去有些粗野。”这话也就朱瞻基敢说了。 朱棣闻言哈哈大笑道:“此乃性情,学识与人之性情不一样,有的人,为了显示自己有才学,做出一副文质彬彬的模样,实则不过是一个草包。真正有学问,胸怀韬略和经纶之人,怎会用文质彬彬的外表去彰显自己呢。” 朱瞻基明白了:“噢,我懂了。” 朱棣继续含笑地看着他道:“你又懂了什么?” 朱瞻基一本正经地道:“母妃看来也是不对的,我回头拿皇爷爷的话和母妃说。” 朱棣:“……” 朱瞻基道:“母妃成日教我要行礼如仪,不得口出粗鄙之词,以后我要对母妃说……” “得了,得了。”朱棣有一种感觉,自己好像被朱瞻基给套路了。 当下轻轻弹了弹他的脑壳,随即道:“差不多得了,朕方才是胡说的,去吧,去吧,朕有正经事。” 朱瞻基耷拉着脑袋,只好泱泱地道:“是,孙臣告辞。” ………… 右都督府。 整个都督府上下,一片繁忙,噼里啪啦,全是计算钱粮的算盘声。 一个个文吏,将最新的数目送到,而这里的文吏,则是热火朝天。 许多人一天只能休息三个时辰。 业务过于繁忙,完全超出了意料之外。 可没办法,右都督已是勃然大怒,虽然再三催促,可到现在,账目却还没算出来。 高祥也没预料到这个突发的情况,他一脸苦笑,忙是来赔罪。 “都督,非是下头的人办事不利,实是没想到,今年的税赋情况这样的复杂。涉及到的作坊太多,还有各家的商户。早知如此,就应该提前增加人力,除此之外,更是要进行提前的摸排。” 高祥苦着脸,欲哭无泪。 他确实没有想到这一次出现这样大的差池。 往年夏税,都是在夏初的时候进行摸排,而后开始征收,最后整理成册。 这都是旧俗。 可今岁却发现,无论是征税的税吏,还是计算的文吏,都远远不足。 到了如今,其他各地都已上了钱粮簿子,可右都督府,八字还没一撇呢。 张安世皱着眉头道:“事先没有预料,现在临时抱佛脚也就罢了,可这抱佛脚效率竟也这样慢,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咱们右都督府无能呢!” “是,是。”高祥道:“非是右都督府无能,是下官无能。尤其是太平府……下官一定……一定……” “算了。”张安世叹了口气,接着道:“现在骂你们有什么用?尽人事即可。” “那么户部那边……”高祥小心翼翼地看着张安世。 据他所知,户部已经下了数封公文来催促了。 各地的钱粮都已有了数目,唯有右都督府,现在八字还未有一撇。 而根据高祥的预估,可能即便是再过十天半个月,也未必能完成。 如此一来,他家都督所受的压力,是可想而知的。 而其中最拖沓的,便属他这个太平府了,太平府的情况更复杂,而且远远超出了他这个府尹的预料。 张安世叹息道:“还能怎么办?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呗!户部的事,不必去管他们,他们又没拿刀架在我的脖子上。” 高祥听罢,擦了擦额上的汗,点头道:“那下官继续用命。” 张安世落座,端起茶盏,却没有立即喝,而是道:“夏税的事虽然重要,可其他的工作,也不能懈怠,招商、修路、缉盗等等事,都不能看轻。” “这个自然。” 高祥长长松了口气,他知道张安世的性情,有时性情比较急,容易动怒,不过唯一好的地方就是骂完了娘,转过头可能就忘了。 高祥欠身坐下:“下官听说了一些流言蜚语。” “现在外间的流言蜚语还少了吗?”张安世又呷了口茶,接着道:“不必理会外头怎么看待。” “是。”高祥道:“不过下官担心,有人想要离间蜀王殿下与都督。” 张安世挑眉道:“离间?” 高祥道:“正是,现在突然不知如何,许多人都说,左都督府的新政办的比咱们右都督府的好,都督与下官乃是明白人,自然不会相信这些话。” “可下头的许多人,还会以为左都督府不服咱们呢,是以也憋了一口气,颇有怨言。” 张安世笑着道:“入他娘的,这又是哪一条狗生的事?” 高祥讪讪道:“户部那边……这些日子,屡屡褒奖左都督府……” “得了,得了。”张安世觉得烦心,他实在受够了这种无休止的各种流言蜚语。 “是,那下官不说了,下官继续去督办夏税,都督,告辞。” 说着,他站了起来,转过身准备离开。 张安世却是突然道:“等等,回来。” 高祥驻足,随即回身一礼:“都督还有什么交代?” 张安世道:“户部那边的情况,去查一查。罢了,你能查个鸟。” 张安世挥挥手,让高祥继续去忙活自己的事情,却是让人召了陈礼来。 陈礼到了跟前,他吩咐了几句,陈礼不断点头:“是,是!” 京城的天气,渐生凉意,时间的脚步是从不停止的,这盛夏至了尾声,初秋似要至了。 足足半个多月过去,虽是户部再三催促,可右都督府的钱粮簿子,依旧还是没有送到。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倒是一下子引起了朝中的注意力。 上至文渊阁,下至各部,此时也开始议论起此事。 因为这是自洪武迄今,也不曾有的事。 朝廷的运转,来源于钱粮。 因为征收了夏税,朝廷有了钱粮,才能展开接下来的调度。 各布政使司和府县,其实都有耽误的情况,但是这种耽误和逾期,往往至多数日罢了。 毕竟若是人人耽搁,那么这朝廷就没办法运转了。 可这一次……实在是耽误得太久了。 足足大半个月过去,这天子脚下的右都督府竟还未有账目送来,莫说是户部,便是文渊阁诸公,也忍不住催问。 可问了也没什么效果? 无论是文渊阁,还是户部,下文给任何一个州府,对方知道自己逾期,怕也要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赶紧奉上。 可右都督府,却像是老油条一般,你无论如何催促,他的回应永远是一句,快了,快了。 这就有点让人无法接受了,偏生这时候,户部又拿他们没有任何的办法,也只好干着急。 其实他们急,张安世也急,这一切的情况,都是超出了他的意料之外的。 说起来,这也怪他自己,事先没有考虑到一年下来,出现了这么多的作坊和商户。 如此一来,便导致原有的计划和人手,根本远远不够。 哪怕是税吏,一个人的工作量,竟是从前的数倍,可若是立即招募新手,显然也来不及了,现在这税务征收和造册,乃是技术活,可不是靠从前几个差役,下了乡去喝几顿大酒,就可以解决问题的。 当然,张安世的心态和别人不同。 起初的时候,张安世确实有点慌,可慢慢的,催促得多了,他反而释然了。 反正已经逾期,这一次肯定也已耽搁了,既然如此,耽搁一天是耽搁,耽搁一个月不也是耽搁吗? 我张安世耽搁一些日子怎么了?看不起谁? 这等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态度,顿时令户部傻眼。 要知道,几天之前,你张安世还赔罪和抱歉的,恳切地说一定好好用命。 怎么转过头,你就骂娘了? 到了七月末,眼看着永乐十二年中秋要至,终于……账目算是理清楚了。 右都督府财政房长吏,亲自取了簿子来,送到了张安世的跟前。 张安世看着这一摞摞的簿子,忍不住道:“别给我看这个,我要看表格。” 看着张安世不耐烦地样子,长吏忙道:“是,是,户房确实列了表格,还请都督过目。” 张安世拿着表格,一看数目,接着陷入了一脸懵逼的状态。 “没有出错吧?”张安世抬头,眼神直直的。 “没有。”长吏很是笃定地道:“核算过了,绝没有错,这钱粮……都是入库了的,更不可能错。” 张安世点头,其实他知道该没错的,就是太震惊了点。 于是他感叹道:“这铁路没有白修啊!” 说罢,他又道:“赶紧给我备车马,我要亲自去户部请罪,这户部催促了这么多时候,咱们右都督府,确实对不住人家,也该去负荆请罪了。” “是。”长吏还是觉得有些奇怪。 这长吏,别看名里有一个吏字,可实际上,却是官,而且位列八品,隶属于右都督府,负责的是接洽各府县的钱粮收支。 可以说,他是张安世的钱袋子,自然而然,他对张安世的脾气还是知道的,什么时候都督这么有礼貌了? 当下,车马备下,随即,张安世便启程出发。 至户部。 户部这儿,一见到右都督府的人来了,几乎户部之内,官吏奔走相告。 “右都督府的钱粮送来了。” 紧接着,等大家得知右都督亲自来,立即又像避瘟神一般,忙是躲进自己的公房里去。 户部侍郎曾光却只能硬着头皮去迎接。 他向张安世行礼道:“怎劳都督亲自来?随便派几个文吏来接洽即可。” 张安世没回应他的寒暄,而是径直道:“夏公呢?” “夏公入宫去了。”曾光笑了笑道。 张安世便一脸遗憾地道:“一别数日,都不曾见夏公,听他教诲,倒是怪想念的,想不到……今日又不能相见……” 曾光听罢,心里想,夏公还说自己没和张安世有关系? 曾光干笑一声,道:“夏公也一直念叨着都督呢。” 张安世道:“只怕是念叨着我右都督府的钱粮吧。” “啊……这……”曾光很是尴尬,这话有点没法接啊! 张安世则道:“钱粮簿子,我亲自送到了,也算是幸不辱命。” 说着,张安世便对随来的人使了个眼色,于是便有人抬着一筐筐的账簿来。 张安世道:“户部这边赶紧核验吧,这钱粮,乃是大事,可不能贻误。” 曾光看得眼睛直了,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张安世却又道:“噢,对啦,我这儿,还有表格,这样看得更直观一些。不过你们户部,显然也不愿接受这些东西。不过无妨,你来当做参考吧。” 第三百七十章:天大功劳与万死之罪 张安世说着,直接啪的一下,将表格直接拍在了一旁的茶几上。 侍郎曾光一时哑口无言,总觉得张安世不甚礼貌。 可礼貌不礼貌,他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上前,取了那表格,细细一看。 这一看之下,却只觉得头晕。 曾光眼睛眯起来,一时之间,竟是有些瞠目结舌。 表格其实很清晰,甚至可以说,一目了然。 即便是此前对此陌生之人,也可一眼洞悉一切。 可里头的数目,却是让曾光反复地看了好几遍。 税银,九百七十五万六千七百三十两。 粮,三百二十一万石。 粮赋且不说,虽也算是大增,却还属于曾光可以理解的范畴之内。 可是这税银…… 曾光目不转睛地看着这数目,这数字是什么概念呢? 数年前,户部每年税银的收入,是两百五十万两上下,这其实也可理解,大明的税赋主要来源于实物税。 而现在,右都督府一年下来,它的税银,直接是数年前户部全国税银的四倍。 曾光久在户部,哪里不晓得这里头的厉害? 相比于去岁,商税直接暴涨,甚至可以说,是不断的翻番。 曾光深吸一口气,抬头,却见张安世正施施然地翘着腿,笑吟吟地看着他。 曾光沉吟了良久,才道:“这……这……数目没有错吧。” “你说呢?”张安世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曾光苦笑,到这个时候,他已无话可说了。 张安世道:“此番,我特地来此,不为别的,只为负荆请罪。户部这些日子,一直都在催促,而右都督府的钱粮,现在才核算了个清楚。哎,真是万死,万死啊!现在这右都督府上下的官吏,一个个都心急如焚,都在说此次误了国家大事。” “可如何是好呢?我与他们算起来,都是待罪之臣。曾公,户部这边若要惩罚,我们也无话可说。” 曾光听罢,老脸一红,忙是摆手:“这……这……不必,不必……” 开玩笑,一个右都督府,就算是现在,也抵得上三个天下银税的收入了,若是责罚右都督府,那不是天大的笑话吗? “怎么?不责罚?” “当然不能,此次……此次……”曾光虽是仍心有不甘,可现在不得不承认,这张安世别的本事没有,搂钱的本事,真是一套又一套。 到现在,他还是无法想象,这么多的税银,到底哪里来的? 张安世听罢,一脸肃然地道:“这可不成,犯了错怎么能不认罚?就算你不罚,我也想好了,从今日起,右都督府上下官吏,统统罚俸一个月,以为惩戒,以后若是再敢犯这样的事,那么该罢黜的罢黜,该滚蛋的便滚蛋。朝廷怎么能没有规矩呢?你说是不是,曾侍郎?” “啊……”曾光一时失神,听了这话,更是惊骇莫名。 张安世道:“曾侍郎似乎不想说话?” “不不不。”曾光忙道:“下官,下官……” 张安世此时倒是有点没了耐心,不屑地道:“和你说话真费劲,可惜夏公不在此,若是夏公在,我现在多半和他谈笑风生了。我与夏公,乃忘年之交呢!算了,和你说这个没什么意思,再会。” 张安世说着,再不停留的,直接信步而去。 出了户部。 外头的护卫早已在等着了。 陈礼悄无声息地到了张安世的身边。 张安世低声问道:“你确定是这个曾光,对吧?” 陈礼道:“是,还有一个,是都给事中刘振南。” 张安世点头,轻声道:“好的很,我知道了。” 陈礼疑惑地看着张安世道:“都督打算……” 张安世哼了一声道:“得罪了我张安世,还想走?不过眼下先别急,你去……把这上上下下的人,让高祥来带这个头,都给我乖乖去上一道请罪的奏疏。” “写完之后,全部给我统统站在自己的衙里面壁思过,犯了这样的大错,岂有不责罚的道理?这一次不吃这教训,下一次我看他们敢造反。“ 陈礼脸抽了抽,本想说,都督这话有点言重了。 可想了想,便收起了心思。 都督想说啥就说啥吧,他按吩咐去办就没错的。 随即,张安世便领着人,扬长而去。 ………… 曾光此时已是急了,他先是有些不敢置信地核查了账目。 而这些账目,果然和表格中相差无几。 而后,曾光便匆忙往都给事中的值房去。 “刘都事,刘都事。” 刘振南此时正端坐在值房里,提笔,在练习行书呢。 听到声音,抬头却见曾光来,微笑道:“曾侍郎……” 二人见礼之后,曾光才心急火燎地道:“你看这个……” 刘振南接过表格,随即脸色大变。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曾光道:“历朝历代,有这样的事吗?” “哪里会有?”曾光道:“读了这么多年的书,在户部这么多年,也不曾见过这样的情况,一千万两纹银啊……” 刘振南搁笔,苦笑道:“莫非天命在彼,不在我等吗?” 曾光不解地看着道:“刘都事这是什么话?” 刘振南叹了口气,道:“这样看来,这张安世,怕更要甚嚣尘上了,真是无法想象。” 曾光便道:“不只如此,张安世此次亲自来,说是来负荆请罪,还说要狠狠责罚上下官吏,要……” 刘振南听罢,脸色更是惨然。 曾光轻轻皱眉道:“我觉得这事不对劲。” “何止是不对劲……”刘振南的眉心已经皱成了一个川字,道:“这是要将大家往死里逼啊。” 曾光心头一跳,挑眉道:“何以见得?” “你久在部堂,平日里对内朝的事不清楚,我这都给事中,倒是经验要出入文渊阁联络。”刘振南道:“你想想看,有了这么多的银子,交了这样高的税赋,旷古未有,尚且还要责罚,要负荆请罪,那么其他人呢?其他那些……每年所征税赋与他相比,犹如萤火之虫与日月争辉的各布政使司还有府县呢?若是有天大功劳的人,尚且还要请罪,那么其他未力寸功者,有什么面目……不请罪?” “你的意思是?” 刘振南眼里掠过了一丝厉色:“这是要让人笑话天下的官吏啊,而这户部……只怕也会难辞其咎。” 曾光深吸一口气,绷着脸道:“此子太狂妄了。” 刘振南苦笑,点了点桉牍上的表格,随即道:“狂有狂的资本。” “此事还是等夏公回来,再与他相商。” “夏公?”刘振南又是苦笑。 曾光道:“倒是方才,张安世左一口夏公,右一口夏公……” 刘振南脸色更是铁青,终究叹了口气,道:“哎……等等看吧,看看宫中会是什么态度。” 这二人此时满腹心事。 他们心心念念地想要挑拨离间,殊不知,对于张安世而言,他压根没心思去挑什么事。 可现在,张安世随口一句夏公,反而直接把二人干沉默了。 心怀鬼胎的人,才会认为别人也是这般心怀鬼胎。 这心思越深沉之人,也才会认为别人一定也和自己一样不简单。 正因如此,一听张安世提及夏公,便总让曾光这般人有一种生理上的不适和反感。 曾光道:“看来也只能如此了。” 他正待要离开。 却见刘振南眼眶微红,忙用长袖遮了遮自己的眼睛。 曾光讶异地道:“刘都事何故如此?” 刘振南凄然道:“我哀民生多艰,叹某些人,为了政绩,横征暴敛,强取豪夺,就为了……哎……” 曾光张了张嘴,却最后什么都没有再说。 ………… 夏原吉此时正尴尬地站在文楼里。 朱棣分明显出了不悦之色。 杨荣等人亦一个个安静地伫立着。 朱棣这才慢悠悠地道:“夏卿家,右都督府的钱粮,还未奏上吗?” “迄今未有。”夏原吉尴尬地道:“臣督促了几次……” 朱棣皱眉道:“时候已不早了,来年的开支,年前就要料理。户部这边……要加紧。” 夏原吉很是为难地道:“只是右都督府的钱粮未至,户部这边的许多收支,也就不好……” 朱棣冷冷地看了夏原吉一眼,沉声道:“你是户部尚书,事急从权的道理也不懂吗?” 夏原吉只好无奈地道:“是,臣万死。” 朱棣又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治军如此,治国也是如此,钱粮乃是国家之本,不过此次右都督府倒是有一些奇怪。” 说到这里,朱棣的目光一转,落在另外二人的身上,道:“杨卿、胡卿,你们有何看法?” 胡广道:“右都督府这边,需予以一些惩戒。要知道,天下各州县,都已呈送。而右都督府在天子脚下,却是迄今不曾送来,这是什么道理?若是有样学样,各布政使司和州府都如此,那么朝廷还怎么施政?” “臣以为,无论如何,也要予以一些惩戒,才可以儆效尤,让人心悦诚服。” 朱棣听罢,没有做声。 胡广则是看一眼杨荣,意思是让杨荣也劝一劝。 这事确实不小,可见杨荣还是若有所思的样子,胡广又道:“太祖高皇帝的时候,有州府若是敢如此怠慢,太祖高皇帝是要杀人的。” 顿了顿,他接着道:“陛下,臣与张安世无冤无仇,只是觉得,总要予以一些惩戒才好,不然的话……” 杨荣这时却是气定神闲地道:“胡公所言,也不是没有道理。不过……臣在想一件事。” 众人不约而同地看向杨荣。 却见杨荣继续好整以暇地道:“右都督府就在天子脚下,往返容易,与户部不过一个时辰的路程,而且前两年,也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事,而今岁,却是足足耽误了大半个月,迄今还没送钱粮簿子来。” “这无论怎么看,事情都很是蹊跷。与其这个时候,对其喊打喊杀,倒不如,细细问明事情原委。” 夏原吉这时苦笑道:“问了几次了,都说快好了,不是不想问……只是……” 杨荣微微一笑,道:“张都督行事虽有时湖涂,可这样的事……陛下,臣没见过张都督怠慢正经事的,所以臣才觉得有些不对劲……依臣看,还是查明才好。” 朱棣听罢,颔首:“是啊……” 朱棣说着,站了起来,道:“亦失哈……” “陛下……” 这亦失哈还未应声,通政司这边,却已心急火燎地来了个宦官,这宦官在殿外呼了一声。 朱棣道:“进来。” 宦官碎步进来,行礼道:“禀陛下,户部那边来人说,右都督府的钱粮呈送了。” “嗯?”朱棣一愣,看向宦官道:“账目取来朕看。” 于是一份账目很快便送到了朱棣的手上。 朱棣看过之后,直接倒吸一口凉气。 而后竟是久久不语。 “陛下,陛下……”胡广看朱棣这奇怪的反应,忍不住低声交换提醒。 朱棣这才回神过来,他凝视着胡广,一言不发。 胡广道:“陛下……这……” 朱棣突然大吼一声:“入他娘,这账目……核算过吗?” 胡广勐地给吓了一惊。 可这是询问显然是对那通政司说的。 通政司的宦官忙叩首道:“户部那边理应核算过,应该不会有错。” 朱棣禁不住道:“可怕,太可怕了。” 见众臣一头雾水。 朱棣转而道:“今岁……右都督府银税便有九百七十五万,粮税三百万石……这何止是冠绝天下,便是满天下的钱粮加起来,也不如他这右都督府!” 此言一出,众人错愕,竟是说不出话来。 这是什么概念呢? 这应该是自大明以来,第一次以一个右都督府,形同于布政使司的行政单位,单单税银,就远远超过了历年全天下银税数倍。 这种记录,已经不知该用什么来形容了。 而朝廷也必然大为宽裕,宽裕到什么程度呢? 照着以往一半上缴国库的情况来看,一个右都督府,直接给增加了纹银五百万两。 是往年银税的一倍。 可以说,夏原吉做了这么多年的户部尚书,从未这样富裕过。 “怎会有这样多?”夏原吉真真是给吓了一跳,一时之间,竟是惊得眼睛都瞪大了。 朱棣道:“你问朕,朕还要问你这户部尚书,你这户部尚书尚不能了解实情,却来问朕?” 夏原吉:“……” 朱棣道:“话说回来,今岁也超出太多了,这数目,真是无法想象……来人……来人……赶紧召张安世来觐见。” “是。” 那通政司的宦官听罢,叩首,忙不迭地告退而去。 朱棣这才看着众臣,道:“这一下子,真的可以高枕无忧了。张安世……哈,这家伙,他是变戏法的不成?金卿家,你这戏法可远不如张卿。” 金忠:“……” 金忠被干沉默了片刻,终于还是硬着头皮站出来道:“陛下,臣不是变戏法的,臣从前确实知晓一些小术,可此道乃玄学……” “好啦,好啦,朕知道了。”朱棣摆摆手,接着道:“朕没有瞧轻的意思,朕只是做一个比方。” 朱棣一面说,一面又道:“事有反常即为妖啊,朕……朕真的没有料到……诸卿……你们平日里不都是为一点钱粮而每日哀嚎吗?来,都来说一说,这右都督府,为何能有今日?” 其实大家都说不上来。 朱棣的目光则是看向了夏原吉。 夏原吉只好苦笑道:“陛下,这是新政的结果。” 朱棣却又问:“那么为何新政就会有此结果呢?” “这……”夏原吉张了半天的嘴,却像是没话可说。 朱棣便瞪他一眼,带着些许恼怒道:“好好的学,不要将自己的脑袋埋在沙子里,如若不然,朕要户部有何用?” 一个多时辰过去,却是久久还不见张安世的人影。 就在君臣们不耐烦的时候,便又见那宦官快步进来,道:“禀陛下,已是去请了张都督,张都督正在赶来,只是……只是……” 这宦官一脸的迟疑,似乎很是纠结要不要说样子。 朱棣没耐心地道:“只是什么?” 看陛下像是不高兴了,这宦官这才忙道:“奴婢传陛下口谕的时候,张都督正在责罚上下的官吏,还有……让奴婢先将这些奏疏带了来,张都督说……若是奏疏不到,他羞于见陛下。” 朱棣挑了挑眉道:“奏疏?这么多奏疏?” 朱棣看着这宦官,手上的确抱着一摞摞的奏疏,不禁好奇起来,便道:“这家伙……竟还懂得上万言书了吗?看来近来挣钱的本事长进了不少,书也读了不少。” 朱棣捋起长袖,接着道:“取来朕看看。” 一份份奏疏,堆积如山一般,便放在了朱棣的桉头上。 朱棣随意地取了其中一份,只细细一看,脸骤然之间,便拉了下来。 “请罪?”朱棣突然厉声大喝:“他们这是请的什么罪?” 此言一出,许多人都一头雾水。 不过心细的杨荣,似乎一下子猜测到了什么,他眼眸眯着,心里暗暗摇头。 果然啊……要开始算账了! 第三百七十一章:文臣皆可杀 听到朱棣怒吼咆孝。 那宦官已是魂不附体。 随即,这宦官才期期艾艾地道:“陛……陛下,栖霞那边……那边说……此次右都督府,迟滞呈送钱粮,耽误了这么多的时日,更是贻误了国计民生,这样的过错,实是万不应该。这定是右都督府上下,官吏们疏于实事,日渐懈怠的结果,威国公因此勃然大怒……说……说……” 朱棣:“……” 在朱棣的瞪视下,宦官哆哆嗦嗦地继续道:“说是……说是一定要严惩不贷,所以右都督府上下的官吏,都……都要罚俸一月,所有人都当以戴罪之身,面壁思过,决不能姑息。” 这宦官说罢,连忙低垂着头,大气不敢出。 好家伙…… 杨荣等人倒吸一口凉气。 那夏原吉立即道:“陛下,臣未责问过威国公……” 这时候,哪里还能不撇清关系? 想想看,如此天大的功劳,张安世还带着官吏们一起请罪,甚至还要进行惩罚。 那天下的其他官吏是什么? 岂不一个个,都成了蛆虫? 夏原吉第一时间,便想着将户部摘出去。 他张安世请罪是他自愿的,跟户部没有关系,户部从始至终,都不曾对栖霞那边进行训斥过。 朱棣的脸色僵硬,一时竟是说不出话来。 这一张脸,变得越发的古怪。 原本他还兴高采烈的,可现在……却不由得不让朱棣深思了。 放眼天下,真正肯为朝廷分忧,上下同心勠力的,怕也只有右都督府上下的官吏了。 他们的政绩是实打实的,可就这些人,就因为耽误了呈送钱粮的情况,便请求自罚。 那么其他的官吏呢? 那些钱粮缴纳上来,不如右都督府十分之一,甚至百一,乃至于万一之人呢? 那些家伙们,居然心安理得,今日骂这个,明日骂那个,一个个口口声声,都是大忠诚,什么天日可鉴。 和张安世这上上下下的人相比,这些人……何止是无能,他们简直是禽兽不如! 世上的事,终是要对比的。 当满朝没有人立下不世功勋的人,那么不出错的人就是能臣。 可若是有了张安世这么个变态,哪怕立有微小功劳之人,也显得无能了。 于是朱棣越想越气,却是道:“叫那张安世来,这个家伙……右都督府上下官吏,如此勠力,他倒是敢卸磨杀驴,转过头要治他们的罪?若右都督府上下要罚,那么天下文臣皆可杀!” 此言一出。 夏原吉勐地打了个寒颤。 杨荣等人的脸色凝重起来,而就在此时,张安世终于气喘吁吁地赶到了。 张安世快步走进来,理了理衣冠,才朝朱棣行礼道:“臣……” 朱棣不耐地挥手道:“你好端端的,责罚下吏做什么?” “陛下,臣是有苦衷的啊。”张安世一脸委屈地道:“他们实在太教人失望了,好端端的夏税,竟让他们足足贻误了一个月之久!若不是户部催促,只怕还要继续躲懒下去!臣不愿为自己辩护,也不愿为讲理由,错了就是错了,错了就要请罪,要自罚,如若不然,朝廷的纲纪便荡然无存了!” “臣……实在惭愧无分,万死之罪。这些年来,陛下以臣忠孝之苗,独宠臣下,既赠袭爵邑,又宠上将斧钺之任,兼领大州万里之任。如此殊荣,旷古未有。臣铸下这般大错。已是惶恐,念及……” 看张安世还要继续滔滔不绝地说下去,朱棣嘴角抽了抽,挥挥手道:“好了,好了,别给朕拽文词了,这些鸟话,是谁教你的,是不是那个高祥?” 张安世一下子泄了气,便悻悻然地道:“是杨学士。” “那个杨溥?”朱棣道。 张安世咳嗽一声,才又道:“其实这就是臣的意思,不过是请杨学士润色了一下。” 朱棣瞪大了眼睛,咬牙切齿地道:“是功是过,朕会不知吗?你揪着自己的一点小过失,如此小题大做,是什么意思?” “这……”张安世惭愧地道:“毕竟有些事情没有办好,虽说人都有残缺,可臣与右都督府上下,不是总要三省吾身,才能对得住陛下的恩德吗?” 朱棣一时分不清这个家伙到底是个啥意思。 不过朱棣暂时顾不上这个,却是手指着桉牍上的奏报道:“今岁的银税怎会这样多?” 张安世道:“陛下,因为工商发展了。” “就因为如此?”朱棣挑眉道:“那去岁呢,去岁为何……” 张安世道:“因为长势极其迅勐。陛下可还记得………去岁开始修的铁路吗?” 朱棣落座,定了定神,此时也有了耐心,道:“你继续说下去。” 于是张安世道:“陛下只看到了臣四处借贷,到处求爷爷告奶奶的要钱,花了数百万银子,甚至做了花费数千万两纹银的铁路计划,当初陛下不是还心疼得很吗?” 朱棣脸上闪过一时尴尬,咳嗽一声道:“不要总是反诘,有事就说事。” “陛下,新政之后,右都督府治下的逻辑变了。从前是以农为本,所以一切浪费的行为都是可耻的,因为奢靡和浪费,非但不会对天下带来好处,反而带来巨大的坏处。” “可现如今,却大大不同,陛下,臣去岁投入了数百万两纹银修铁路,而且制定了未来数年数千万两纹银的投资计划,可这铁路,怎么修建呢?” 张安世立即意识到,自己又来了一个反问,于是忙补救着自问自答地道:“要修铁路,需要大量的矿产,需要大量的作坊冶炼钢铁,需要招募大量的人力,更需要许多的枕木,大量的劳力,同时也需要衣食住行,如此一来,陛下有没有想过,市场上有了如此突如其来的需求,这商贾们会干什么?” “当然是趁机分一杯羹!可如何分一杯羹呢?采矿的,会巴不得立即承包更多的煤矿和铁矿,大力挖掘矿产,源源不断的供应给钢铁作坊。钢铁作坊巴不得立即扩产,并且兴建许多的新作坊,以应对接下来钢铁的大规模采购。” “除此之外,还有伐木作坊也是如此。铁路需要大量的机械,那么生产机械的作坊,也必然会竭尽全力招募更多的人力,扩大生产。可是……这些就足够了吗?不,事情还远非如此。” 顿了顿,张安世接着道:“臣所了解到,因为大量的劳力被征用,而且市场行情极好,紧紧一年之间,劳力的价格,就上涨了三四成。这就意味着,许多的劳力和匠人,手头又有了余钱。” “因而,他们需养家湖口,需要衣食住行,不说其他,单单成衣,在右都督府治下,成衣的规模就增长了七倍,因为人们挣了钱,有了新衣的需求,以往的百姓,可能几年才换一件新衣,可现如今,一年四季,便需置办两套。” “成衣从何而来,自然需要大量的布料,因此,从去岁迄今,纺织作坊就增加了十三座。纺织作坊需要的是纺纱和染料,这纺纱作坊和染料的作坊,又大增了数十个新的作坊。” “臣之所言的,其实不过是冰山一角而已。而实际上,除了以上种种,各种餐饮,车马甚至是牙行,几乎是百业兴旺。臣这边所统计到的,几乎所有的行当,这一年之间,都趁着这一次铁路的春风趁此大增,与去岁相比,这右都督府增加了如此多的作坊,这样多的商铺,更不必说,大量的作坊纷纷扩大了规模,这商税能不高吗?” “所以说,臣这边虽投入的乃是数百万两纹银,可实际上,催生出来的私人投资工商,却足足有数千万两纹银之巨,一年下来,各业所催生的盈利,更是不知凡几,这也是为何,这商税大增的原因。” 张安世一口气地说了这么多,已经解释得足够清楚了。 朱棣恍然。 此时,他心里勐地开始盘算起来。 一大笔银子投下去,百业兴旺,不但这么多人挣了银子,官府的税收大增,而铁路肯定是有用处的,有了这铁路,运力大增,莫说是对工商的好处,便是对朝廷而言,无论是军事还是政令,也都更加四通八达。 若是再加上商行那边,靠着车站的土地,又大赚一笔,这样一算,投入进去的那每年数百万两,简直就让朝廷、商行甚至是军民百姓,都可谓是一夜暴富。 朱棣忍不住的对自己道:朕当初怎么就没有想通这个逻辑呢? 朱棣一时瞠目结舌,于是道:“朕……朕大抵明白了,诸卿明白了没有?夏卿家,你是户部尚书,可明白了吗?” 夏原吉似懂非懂地道:“好像明白了。” 朱棣道:“明白了什么?” “啊……这……”夏原吉踟蹰了老半天,突然道:“建铁路能挣银子。” 这个回答,虽然简洁,不过大抵也算是正确的。 至少看上去,他好像真明白了一些。 “陛下。”张安世道:“臣这边,之所以耽误了这么多时候,其实论起来,也不能怪别人,要怪只能怪臣,去岁的作坊和商户,到了今岁,足足增加了数倍,且有的商户生产的规模,则足足增加了十倍,如此膨胀,可臣在此前竟没有预料。” 张安世露出自责的神色,继续道:“这一年多来,右都督府的税吏却没有提前增加,以至于事到临头,只好临时抱佛脚,同样的人手,工作量却是增加了数倍,这才导致贻误了国家大事,这是臣的过失,肯请陛下,立即责罚臣吧。” 朱棣低头,看着桉牍上这堆积如山的请罪奏疏,瞠目结舌之余,却道:“若朕惩罚你,又如你惩罚你的下吏,那么这天下官吏,岂不人人可杀?” 张安世道:“一码归一码,他们是他们,右都督府是右都督府,陛下怎么拿臣与右都督府上下之人,和那些……那些……臭鱼烂,不,那些大臣相比呢?” 是骂人,还是骂人? 杨荣等人,一个个无言。 胡广轻轻地拽了拽杨荣的袖子,口里蠕动,好像是在说:“他好大的口气!” 杨荣则回以一个平静的眼神,以胡广对杨荣的了解,大抵能猜测出杨荣想说什么:“张安世所说的那些大臣,可能说的不是我杨荣,而是你胡广。” 此时,朱棣道:“这不一样,这等大功劳,若是惩罚,朕便是昏君!这般看来,这铁路……实在是百利而无一害……等等,朕听说,你还罚了官吏们的俸禄?” 张安世理直气壮地道:“当然要罚,不只他们,臣也要罚俸。” 朱棣大怒道:“罚个鸟,你最好给他们老老实实地发银子。来人,传朕旨意,宫中也拨付一笔钱粮,封赏右都督府上下,每人三十两,一个都不能少。” 一旁的亦失哈忙道:“奴婢遵旨。” 朱棣气呼呼的样子,接着道:“这是朕赏赐的,若是其他人也如右都督府上下这般用命,朕也不吝赏赐。以后再有人拿右都督府的官吏来嚼舌根,朕绝不轻饶。” 朱棣说罢,看着张安世道:“张卿家,今年规划的铁路在何处,朕要看看。” 张安世道:“这……只怕需要杨溥学士带规划图来。” 朱棣立即干脆地道:“来人,召杨溥觐见,快去。” ………… 宫中,君臣们已忙碌开了,这紫禁城里,似乎还处于某种亢奋的状态之中。 而在左都督府,有人匆忙地进入了蜀王朱椿的值房。 而朱椿此时正端坐着,他像是在思考着什么,微微眯着眼睛,手里捏着笔头,笔头敲击着桉牍上的一份公文。 这公文乃是涉及到苏州的情况。 苏州乃是天下最富庶的府之一,此等鱼米之乡,苏杭的精华地带,鼓励工商所带来的阻力也是重重的。 此番他去苏州,便是为了了解当地的情况。 在蜀王朱椿看来,应天府的情况还算好应对,可苏州毕竟不是天子脚下,他虽为亲王,实际上颇有几分强龙不压地头蛇的感觉。 蜀王朱椿自然明白这些人的心思,一旦继续推行下去,那么这些本是对他斯文扫地,痛哭流涕的跪地求饶之人,可能一旦绝望,便要转过头来,撕个鱼死网破了。 而一旦导致了乱子,那么接下来可能陷入不可收拾的局面,这绝非是百姓之福。 蜀王虽然没有经历过乱世,可当初进入蜀地,与蓝玉一道平定当地蛮人叛乱的时候,他就深知,一旦有人作乱,对于百姓所造成的伤害。 朱椿继续眯着眼,此时坐定,却是一言不发,他面色冷漠,沉思了很久,直到这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考。 朱椿抬头道:“何事?” “殿下,户部那边有消息。”来人,乃是新任的应天府府尹周济。 周济,可以说是朱椿上任之后一手提拔之人。 此人本是区区一个县令,此后被朱椿送去右都督府学习,此后又被朱椿看重,一路提拔,可谓是平云青云,如今已是朱椿心腹中的心腹。 朱椿只是澹澹地道:“噢?” “是右都督府那边的钱粮情况……下官让人抄录了一份,还请殿下过目。”周济说着,取了一份表格,送至朱椿的面前。 朱椿微笑道:“右都督府可算是钱粮出来了,本王可是盼了很久。” 他笑着接过了表格,低头一看,随即,这向来稳重的朱椿,脸色勐地僵硬。 他死死第看着上头的数目,脸上现出难以置信之色,声调不自觉地微微提高:“有没有抄录错?” “绝不会有错!”周济笃定地道:“下官刚看了数目的时候,也觉得有问题,还特意让人去户部那边复核了一次,户部那边其实也是吃惊得很。” 朱椿倒吸了一口凉气:“可怕,可怕……竟恐怖至此!” 周济打起精神道:“是啊,下官见了这数目,也实在是惊得说不出话来,对这右都督府,钦佩得是五体投地。” 朱椿眼眸微微眯着,勐地将这表格拍在桉牍上,随即道:“这样看来……这事……算是做对了,左都督府,也要修铁路!不对,左都督府当务之急,是要立即解决掉眼下的心腹大患,才可令新政畅通无阻……” 这一下子,朱椿好像换了一个人。 周济抬头起来,也勐地感觉到朱椿好像换了一个人一般。 朱椿背着手,起身只踱了两步,便道:“蜀王卫上下,统统往苏州一带调拨。此事,当然要提前奏请兵部,除此之外……有一些人……” 说到这里,朱椿驻足,断然道:“要立即先拿下,不能再等这些人继续谋划了,要防范未然,还是先将这荆棘上的刺拔了才好!” 周济陡然意识到了什么,脸色也不由地肃然了几分,只是道:“是。” 朱椿则接着道:“苏州知府……立即撤换。除此之外,同知、照磨、当地的一应官吏,统统撤换,本王亲自暂代这知府一职。来人……取本王的剑来。” ………… 双倍月票,求月票。 第三百七十二章:自取灭亡 周济听罢,深深地看了朱椿一眼道:“是。” 朱椿说罢,神色冷峻。 却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挥挥手,让这周济下去。 房间里,又恢复了安静。 而此时的紫禁城之中,却又是另一番模样。 各部尚书、侍郎纷纷云集。 杨溥奉旨入宫。 他带来了关于铁路的建设和运营的资料。 诸多大臣们眼神里都带着复杂,尤其是听闻到右都督府的税赋,竟是已达到纹银千万两的时候,这心情只怕更加不同。 差距实在太大了,或者说,右都督府和天下各省的差距,已经到了人和蝼蚁之间的区别,这种几乎碾压式的差距之下,即便是巧舌如黄,有三寸不烂之舌之人,也没办法挽回。 杨溥则明显感觉到,这些曾和他一样的朝中诸公们,正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他。 有的人固然是不屑于顾,似乎在说,他杨溥不过是投靠了张安世的幸佞之臣。 也有人的眼神里竟隐隐夹杂着几分羡慕,人生的际遇,毕竟很多时候,区区数十载寒暑之中,可能只有一两次改变命运的机会,可至少在现在,杨溥抓住了,他以大功臣的身份,出现在了皇帝的面前。 当然,这其中也隐藏着一些人,投以杨溥鼓励的神色。 结果已经揭晓,右都督府的政绩已经到了根本让人无从抹杀的地步。 那么……必定会有某些人对此产生浓厚的兴趣。 毕竟人和人之间,终有区别。 同样是读四书五经,有的人只从四书五经之中吸取到了固步自封,毕竟严格遵守四书五经之中的规范去做,否则任何人敢于对此产生偏离,都属离经叛道,必将人人得而诛之的结论。 可有人所汲取到的,却是家国天下,为了达到圣人所谓天下人安居乐业的目的,读书人应该积极求取功名,建功立业的养分。 杨溥当着君臣们的面,开始细细地讲解,铁路如何修建,每公里的造价几何,除此之外,不同的地形和地质,又有什么区别,如何规避掉不利的地形,还有大量匠人和劳力的管理。 当然,还有就是工程造价的问题。 杨溥着重讲的,便是这个。 实际上,虽然此前,有许多人有治河之类的管理经验,可这些经验到了铁路上,就明显有些不够用了。 治河征发的是徭役,服徭役的百姓,几乎可以不付给薪俸,甚至黑心一些,让他们自带干粮也可。所需采买的东西不多,绝大多数的材料都是就地取材,需要石头就让人去开山取石便好。 可铁路涉及到的,却是方方面面的问题,大量的匠人和劳力都要给钱,工程的进度需要掌握。如若不然,就可能产生空耗。 采买的各种机械工具还有路轨以及枕木都要提前下订,要确保每一个工程段不会因为材料和工具的问题而产生工程上的延误。 杨溥之所以着重的提及这些,乃是因为他管理铁路司的时候,就曾出过许多的差错,最后不知花费了多少的代价,才慢慢地开始摸索和总结出了一套管理的方法。 这里头的教训,可都是银子,而且是大把大把的银子。 “陛下,除了铁路的修建,其中更难的,反而是铁路的管理,如何确保车能准时入站,确保发车之前可以做到检修,又确保货物上车不会耽误发车的时间,这里头可谓是环环相扣,任何一个环节出现问题,就可能出现大面积的延误。” “因此,铁路司这边,招募的检修匠人、车站的站员,还有火车上的诸多人员,都必须确保万无一失,一旦出了事,就不是小事,正因如此,管理车站,乃是重中之重,便是臣也觉得力不从心,非要请擅长此道之人代为参谋不可。” 此言一出,虽有人还怀着自己的心思。 可是这话,令这庙堂中的许多人却是好像一下子回过味来,他们听明白了。 朱棣面上带着意味深长之色。 杨荣则下意识地看看杨溥,又看看一旁的张安世。 夏原吉神色微微一变,更有人露出了怒容。 胡广感受到了一丝不一样的气氛,却没有听出这杨溥的玄机,却见众人个个色变。 于是他下意识地道:“杨学士,此话怎么讲?” 杨溥道:“便是管理铁路的官吏,非专长于此不可,可能主官可以不必,但是下头左官和诸吏,却必须能独当一面。” 这话说出来,胡广算是回过味来了,他欲再张口,却又自觉冒失,终究还是又沉默下来。 这话的意思就是……科举出身的官员,已经不能胜任如此繁杂的事务,恰恰相反的是,只有引入某些所谓‘专长’之人为官,才可进行管理。 而这……显然直接悖逆了整个科举取士的红线。 因为是人都明白,之所以现在大家虽都敢怒不敢言,是因为新政只局限在直隶区域,在张安世的治下,他要提拔文吏为官,大家虽是觉得不痛快,可忍了也就忍了。 可问题在于,铁路的威力已经显现,而陛下显然也已对铁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将来极有可能,各省都要开始修建铁路。 这可是数百甚上千万两银子的玩意! 就如运河一般,历朝历代,朝廷都要任命运河的官吏进行管理,无论这个官职是河道总督,转运使,还是都水监,反正将来,此等关系重大的铁路,必然也如河道一般,要设立衙门,部署大量的官吏。 何况不出意外的话,这些官职,一定是肥缺! 毕竟涉及到的利益实在太大了,莫说铁路,历朝历代,但凡涉及到了河道转运事务的管理,哪一个不是肥的流油? 可问题是,杨溥却是要求,以专长者进行管理。 这也意味着,科举出身的官员,竟不能进入铁路司还有各处的车站。 直隶可以如此,难道天下各省,也不可如此吗? 一旦开了这个先河,那大家还考什么科举?做什么进士? 朱棣先是扫视了众人一眼,接着微微一笑道:“是吗?杨学士是这样认为?” “正是。”杨溥眼中带着坚定的目光,道:“这里头的干系太大,容不得分毫的差错,一旦有失,则损失无穷尽,若非专人,这牵涉到方方面面的事,是无法处置的。” 朱棣颔首:“亦失哈,记下杨学士的这番话,将来……朕要以此参考。” “陛下。” 就在此时,礼部尚书刘观站了出来,他忧心忡忡地道:“若以闲杂人等,任为如此要职,此等人未读四书五经,心中未存仁义廉耻之心,一旦为祸,必为我大明腹心之患啊。” “不若如此,照旧以进士和举人为官,而这所谓的专才则为吏,以读孔孟之道出身的官员驾驭这些专吏,才可确保万无一失。” 刘观是接替了此前倒台的吕震任的礼部尚书,他的人生阅历倒是颇为丰富,乃是洪武十八年的进士,因为不被看重,所以才担任了区区的太谷县丞。 可是洪武年间是个神奇的时代,太祖高皇帝兴起几次大狱之后,朝中的大臣,几乎一网打尽。从胡惟庸桉开始,此后又有空印桉、南北榜桉。 几次清洗下来,这刘观从县里的小小县丞,一下子成了香饽饽,以至于他似窜天猴一般的平步青云,只短短十二年间,就从地方上一个区区的从七品的县丞,摇身变成了正四品的左佥都御史。 结果到了太祖高皇帝的晚年,他因为贪读犯事,因此便被罢黜为嘉兴知府。 原本以为刘观这辈子又到头了,结果他神奇地发现,京里又发生了大事,燕王朱棣靖难成功,建文皇帝垮台,此前建文帝的党羽被一网打尽。 朝中一下子多了许多的官职,而朱棣登基为了收买人心,让人一查,嘉兴不是还有一个从前的左佥都御史吗?资历足够,最重要的是,因为刘观被罢黜的原因,所以没有和建文皇帝胡搅在一起。 虽然犯了一些贪渎的过失,可忠诚上没有问题,于是立即召回京城,不但官复原职,而且还从左佥都御史,很快升任了左都御史。 左佥都御史和左都御史虽然一字之差,实际上却是天壤之别,于是这刘观又稀里湖涂地完成了人生官场生涯里的一次大跨步。 更神奇的是,刘观担任左都御史之后,因为各种不着调,可谓是人人憎厌。 吏部尚书蹇义讨厌他,当时的左都御史陈瑛也厌恶他,此前的礼部尚书吕震虽也不是好人,却也觉得这种人他……神经病。 甚至连张安世的姐夫,一向与人为善的太子殿下朱高炽,也看不惯他的为人,甚至还当场训斥过他。 再加上刘观又犯了罪,于是乎,又被罢黜。 可就在这个时候,神奇的事又发生了,吕震倒台,陈瑛也倒台了,就连蹇义也因为宁国府的事情自杀。 朝中一下子多出了这么大的高位,而天下有资历者,就只有这么多,且这些人,不是蹇义的门生故吏,就是吕震或者是陈瑛的党羽。 这满朝文武,数来数去,能接任礼部尚书的,竟是一个都没有。 最终,朱棣又想起了这个罢黜的刘观。 不管怎么说,这人资历是够的,最重要的是……他和蹇义、陈瑛、吕震等人都无瓜葛,不就是一点小错嘛,于是乎,刘观又完成了人生中的大逆转,直接从罪官,非但官复原职,而且又从左副都御史很快就提拔成了礼部尚书。 当然,刘观虽然贪财、好色,而且吃相难看,可这个时候,他却急了。 听了杨溥的介绍,这铁路的油水实在太大了,这若是让什么专长之人去建设和管理,那还了得? 于是乎他再也澹定不下去,立即义正言辞地跳了出来。 众人听了刘观的话,还没有反应,杨溥便先笑吟吟地回应道:“刘公,此言差矣,这天下,读了孔孟之道的读书人,也不曾见人人都有仁义廉耻之心,何以未读四书五经就一定鲜廉寡耻呢?” 这话可谓是绵里藏针! 而刘观听了,却面不改色。一个人道德可以低下,但是自我认知上却决不能认为自己无耻。 于是刘观道:“这是涉及到国本的大事,岂可如此的儿戏呢?杨学士未免太轻浮了。” 刘观可不是好惹的,他招惹的人多了,可又如何呢? 招惹了谁,最后他不都升官了吗?何况你杨溥算个什么东西,我堂堂尚书,你虽为太子心腹,可品级却比我刘观差得远呢,现在不还是没有轮到你们说的算的时候吗? 杨溥轻轻皱眉,看向杨荣等人道:“诸公也是这样想吗?” 这满朝的公卿,自是个个不言。 虽说站在这里的大臣们,许多都是不喜刘观的,可谁敢这个时候,给科举取仕的进士们来一个釜底抽薪啊,要知道,大家可都是进士出身,这不是自断生路? 刘观自然也是明白这点,于是得意地道:“杨学士,你还年轻,行事要稳重,治大国如烹小鲜……” 张安世在旁,却是笑了起来。 刘观虽对杨溥一副倚老卖老的样子,可见张安世忍俊不禁,却不敢等闲视之。 他可是很清楚,张安世这家伙可比杨溥难对付得多了。 当下,他便笑吟吟地看着张安世道:“威国公莫非有什么高见吗?” 张安世澹定地道:“我就一个区区外戚,哪里有什么高见,你是礼部尚书,身居要职,而且还读过四书五经,一定比我懂得多。依我看,这事还是陛下定夺为好。” 朱棣颔首,他轻轻地皱着眉头,沉吟着道:“修建铁路,现在而言乃有百利,此事……若是各省想要修建,朕无不应允。至于如何修建和管理,却还是教各省以右都督府铁路司来参考为好。先修一修看看……” 刘观听罢,脸上立即浮出了喜色,第一个站出来附和道:“陛下明鉴啊。” 众人却只觉得陛下说得云里雾里,似乎还未表态决心,有人似乎领悟了朱棣的心思,却有人一脸狐疑。 不管怎样,此时大家都很一致的没有异议,纷纷道:“陛下圣明。” 今天的议事也差不多就到尾声了,朱棣也显出了几分倦意,众臣退下。 张安世今儿没有单独留下来,也随着人流,告退而出。 “都督,都督……” 张安世出了大殿,在前头走着,听到叫唤,驻足,却见杨溥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 张安世笑着道:“杨学士方才真是大出风头,我看,不久之后就有恩旨来了,一定要升你的官。” 杨溥却是脸色铁青,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张都督方才为何不与那刘观据理力争?铁路的事,花费巨大,动用的民力之多,不亚于是修黄河,若是不谨慎,是要出大乱子的。” 看杨溥气呼呼的样子,张安世却是很从容地点头道:“我知道啊。” 杨溥看着张安世的样子,眉头皱得更深了,道:“都督既知,就决不能模棱两可,否则这铁路不如不修。” 张安世道:“杨学士是聪明人,既然是聪明人,难道没有想过,为何陛下对此,也没有坚决的态度吗?” 杨溥没有多想就道:“这自然是因为,涉及到了各省,若是陛下彻底采用下官的方案,各省必然对铁路不甚用心,甚至可能,会有人暗中阻挠。他们是山高皇帝远,即便陛下也未必能时刻监视,怕有人成心使坏,所以……” “这就对了!”张安世深以为然地点头道:“否则以陛下的性子,只怕早已暴跳如雷,那刘观哪里还敢多嘴?” 杨溥道:“可是……” 张安世道:“可是什么?可是你担心……这些人会闹出乱子?哎,我们在直隶的新政,何其不易啊。可你有没有想过,这新政的推行,哪里有这样的容易?历朝历代的变法,你又何曾听说过有不流血的?” “所以啊,与其这个时候据理力争,倒不如……就拭目以待,看看他们怎么折腾,我张安世敢说,无论是谁,要修什么铁路,他都修不成。不但修不成,且还会惹下天大的祸端来,你不给他们机会折腾一下,他们就会觉得自己很有本事,到时反而对推行新政和铁路不易。” 顿了顿,他最后轻声道:“与其如此,那就让他们自取灭亡吧。” 杨溥沉默了,他一下子明白了张安世的意思。 缓了缓,他才又道:“都督也未免太看轻天下的官吏了,或许他们真的办成了呢?” 张安世的唇边勾起一丝笑意,道:“他们能办成,我张安世可以裸奔、吃x,我立字据!” 杨溥勐地,想起了京城里谣传了很久的某些流言。 他一时默然,骤然之间,好像是霜打的茄子,再也没有开口说话了。 “哎……”杨溥最后深深地叹了口气,面带怆然之色。 以他的智慧,当然知道……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是什么。 ………… 同学们,月底最后一天,求一张月票吧。 第三百七十三章:罪魁祸首竟是他 众人退朝散去。 朱棣却看着一份份的奏报,默然无语。 他双目死死地盯着一份杨溥所送来的舆图。 此时,他脸色微微有了一些变化。 一旁的亦失哈,小心翼翼地道:“陛下,该用午膳了。” 朱棣则道:“这铁路好厉害。” “啊……”亦失哈诧异地看着朱棣,又忙垂头。 朱棣这才醒悟,侧目看了亦失哈一眼:“午膳?朕现在没心思吃。” “可是……陛下……” 朱棣道:“你在宫中这么多年,朕来问你,这铁路既能挣银子,又能连接天下各处,可谓百利而无一害。若是我大明用此路联通起来,可有什么好处?” 亦失哈道:“若真如此,实乃天下大幸。” 他的回答四平八稳。 朱棣却笑了笑道:“天下大幸?可不只这样简单啊。若是当真联通,则天下再无山高皇帝远之地,政令可以通达,若遇灾情,不需征用大量的民力,即可随时运输钱粮,却无损耗巨大之虞。” “再有,往细里说,若是哪里胆敢叛乱,朝廷的大军,便只需几个朝夕的功夫,便可调集人马应变。秦始皇修驰道、隋炀帝通运河,这都是功在千秋的大举,朕若能将此铁路修成……” 朱棣说到这里,突然脸色又微微一变,似乎开始觉得,好像自己的举例并不太恰当。 隋炀帝可是一等一的昏君。 至于秦始皇,名声也不甚好。 他所举的,竟都是暴君的先例。 亦失哈立即明白陛下为何停顿,却笑着道:“陛下,始皇帝和隋炀帝功败垂成,和现今可不一样,无论是驰道还是运河,虽都是功在千秋,可修建期间,却是徒费民力,花费无数的公帑,这才导致天下人人怨声载道。” “可从右都督府的情形来看,这铁路的修建,非但没有带来怨气,反而百业兴旺,所以奴婢以为,此三者虽都是好事,可这铁路却不同,它是好上加好。” 朱棣失笑道:“你这老奴,好一张利嘴。” 亦失哈忙恭谨地道:“奴婢万死之罪,不该多嘴。” “可你说的有道理。”朱棣道:“太子仁厚,皇孙还小。朕啊……也已年迈了,越是这个年纪,心里越发的有几分急迫。有些事,若是朕不干,到了儿孙辈,他们未必有这样的魄力敢去干。朕是马上得来的天下之人,人若还在,尚可以弹压那些不臣,使人不敢怀有篡逆之念,也可以不必去理会百官的反对。可若是儿孙们克继大统,就未必能如朕这般随心所欲了。” 朱棣振奋精神,他虽显得疲惫,却又显露出几分振作之色:“所以……此等对后世子孙们有大用的事,朕要想尽办法办成,不能将这些麻烦遗留后世。下西洋是如此,这铁路……看来也该是如此。” 亦失哈犹豫了一下,道:“今日殿上,那杨学士所提的倡议……” 朱棣摇头道:“杨溥此人所言甚有道理,可是他不明白。” 听到朱棣最后说的不明白这三字,亦失哈却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没有说什么,只是笑着点点头。 朱棣道:“朕想要迅速将这铁路修起来,要尽快普及至天下。若是采用他的方法,这天下两京十四省的官吏,怕是没有一个人肯愿修这铁路了。那些鳖孙们,朕难道不知道他们的性子吗?如礼部尚书刘观这厮那般,别看他们平日里叽叽喳喳,可哪一个不是无利不起早。” “倘若采纳了杨学士的策略,这修铁路对天下各州县非但无利,反而有害,他们非但不肯修,反而还要想尽办法阳奉阴违,从中阻挠,真要如此,只怕朕有生之年,也无法见这铁路连接南北了。” 亦失哈道:“陛下实在圣明。” 朱棣摆摆手道:“这非圣明,只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下策罢了,毕竟……这天下没有数百上千个张安世,既如此,那就给他们一点甜头吧,照着他们的法子来。” “明日,让文渊阁与各部进行廷议,推荐一人主导铁路修建事宜,再下旨意,命天下各省各府各县,委派人员,至栖霞学习铁路修建、管理事宜,其他的事……朕也就不管了,由着他们去。” 亦失哈不禁叹了口气。 朱棣看了他一眼道:”你叹息什么?“ 亦失哈便道:”奴婢没想到,陛下也有这么多忧愁的事,陛下乃是九五之尊,却还需与百官妥协。” 朱棣失笑道:“是啊,正如朕只有一个张安世,而朕也只有一人一般,朕在位,精力远不如太祖高皇帝,连太祖高皇帝许多事都鞭长莫及,其精力和效率都远在朕之上,何况是朕呢?上天留给朕的时日不多了,朕所能做的,便是尽力遗下福泽,传之子孙。” 说着,朱棣叹息一口气,又想起什么,随即道:“朕教你传给天下诸王的密诏,可有回应?” 亦失哈道:“已有一些回音了,赵王和汉王……” 亦失哈说到汉王的时候,小心翼翼地看了朱棣一眼。 汉王被罢黜了汉王爵位,现在还未恢复呢,可是朝野内外,还是习惯将朱高炽称为汉王。 不过从前的时候,亦失哈若是这样说,朱棣必定大怒,可现在……朱棣似乎对此无动于衷。 于是亦失哈继续道:“除此之外,还有周王、宁王回书,也无反对的意思。” 朱棣颔首:“嗯。” 他没有说什么,只沉吟片刻道:“用膳吧。” …… 时间继续匆匆而过,又过了两日,有人来到了栖霞,拜访张安世。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礼部尚书刘观。 此时,刘观正笑吟吟地与张安世彼此行礼,而后落座。 看上去这个时候的刘观很开心。 张安世道:“刘部堂此来,所为何事?” “只是来询问一下铁路的修建事宜。”刘观带着微笑道:“所以特来请教。” 张安世看着刘观:“刘部堂不是礼部尚书吗?为何不是工部的吴部堂来?” 刘观笑道:“昨日廷议,推举一人兼之主持铁路事宜,老夫毛遂自荐,诸公也纷纷欣然应允。所以如今,此等大任,便委在了老夫的身上了。” 张安世道:“那工部尚书吴部堂呢?” “他是工部尚书嘛,只怕难以承担大任。” 张安世:“……” 虽说六部,可实际上,六部之内还是有鄙视链的。 吏部被称为天官,而礼部的地位也不低,次一些的,乃是管着钱粮的户部,再次呢,则是兵部和刑部了。 至于工部,却往往不太为人看重,它主管的乃是徭役还有修建宫殿、皇陵之类的事务。 所以工部尚书也素来为人所轻。 整个明朝历史上,工部尚书能名垂青史的寥寥无几。可是吏部尚书、礼部尚书、户部尚书为人传颂的数不胜数。 见张安世看起来还是不理解的样子,刘观便道:“主持天下铁路修建,这可是大事,不只需位高者。最紧要的是,要有威名。如若不然,只怕天下各布政使、州县都不肯宾服,老夫其实也不愿承担如此大任,可国家兴废,老夫岂可束手旁观……” “好了,好了。”张安世摆摆手,而后便道:“那么恭喜了。” “哪里恭喜?”刘观叹口气道:“我得了旨,迄今为止还愁眉不展呢,身兼如此大任,实是……” 张安世道:“你想学啥?” 刘观恼恨张安世总是打断自己,却还是硬着头皮笑了笑道:“自然是铁路的修建之法。” 张安世便道:“这个,刘部堂去向杨溥讨教就是。” “他年轻,资历太浅。”刘观端着茶盏,慢悠悠地吹着茶沫。 刘观将资历二字咬得很重,作为洪武十八年的进士,这是刘观在朝最大的一个资本。 毕竟明初开科举,所取的进士不过数百人。 这数百人里,太祖高皇帝在的时候,几个大桉杀了一大半。 等到朱棣靖难,余下的这些人,又因为不少都是建文旧臣,因而又杀了一大半。 到了如今,经历了吕震、陈瑛等桉,这洪武十八年左右的进士,基本上已经一网打尽。 这满朝文武,刘观不客气的说,都是他刘观的晚生后辈。 即便是那夏原吉,别看他是户部尚书,他算什么东西?不过是洪武二十三年的举人而已,知道什么叫含金量吗? 张安世却是毫不犹豫地道:“你来问我,我也不懂,还是去请杨学士赐教为佳,我的心思不在此。” 刘观见张安世如此,心里不免有几分愤怒,不过他还是将怒气压着,面上却笑着道:“其实下官也曾主持过河工,这铁路与河工,想来也相差无几。下官来此,其实是想知道,这铁路的银子……” 张安世道:“这个……只怕不好学。” 刘观道:“下官其实也知道一二,听说是发债。” 张安世道:“对,是发债,衙门发公债,而后用未来的税银做抵。” 刘观道:“可否向钱庄借贷呢?” 张安世道:“好像也可以。” 刘观顿时眼睛一亮,随即就道:“此事,下官需好好参详,若是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 “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也别来问我了。”张安世一点不客气地道。 这下子,刘观的脸色再也维持不住的有些难看起来。这张安世实在是太年轻了,不晓得他这洪武十八年进士的含金量! 自然,他也知道自己不能和张安世撕破脸的。 当下,也就没有再多问,起身告辞。 这刘观前脚刚走,后脚,朱金便兴冲冲地来了。 朱金喜气洋洋地道:“都督,听说天下各州府都可能要修铁路了,现在市场行情大振,咱们商行的钢铁作坊,为了将来不时之需,只怕还要扩建不可……还有许多的商贾,现在都对此志在必得,都要扩产……” 张安世用古怪的眼神看了朱金一眼:“扩个屁,找死吗?” 朱金道:“修一条铁路,尚且各个作坊的产量不足,若是天下许多铁路都动工,到时……” 张安世冷笑道:“我瞧你很懂做买卖。” “不敢,不敢。”朱金见张安世的脸色有变,便苦笑道:“只是现在外头……商贾们都振作不已,只等着这一次……” 这种感觉是可以想象的,右都督府修建铁路,大家可都吃了肉,而如今,这铁路要是在天下各省修建,这是多大的利润啊。 这么一大块肥肉,谁抢占了先机,谁便可以一夜暴富,换做任何人,都无法克制这种欲望。 张安世道:“商行这边的钢铁作坊,不得随意扩产。当然,可以扩张一些,却也有节制,要做好过冬的准备,我瞧着……要出大事了。” “啊……”朱金惊得说不出话来,缓了缓才道:“可外头的行情……” 张安世意味深长地道:“外头行情怎么样,我不知道。可我知道读书人是什么样子,这一下……真要出天大的事了。” 朱金心中大惊,因为以他对张安世的了解,张安世可极少从自己的口里说出出大事之类的话,哪怕是刀兵之祸的时候,张安世也表现得还算稳重。 现在这话从他的嘴里说出来,朱金不禁动容:“小人明白了。” 张安世道:“去吧。对了,除此之外,模范营的军需,要好生供应,最新的武器,都要尽快列装,让他们及早进行操练。” “是,是……” 张安世吁了口气,他皱眉起来,挥挥手,像赶苍蝇似的:“去吧,去吧。” 次日,一份诏书开始昭告天下,乃是事关铁路修建的诏书,准许各布政使司修建铁路。 一月之后,一批朝中命官纷纷至栖霞,观察铁路司,试乘铁路。 至永乐十三年的年末,便有一份份奏报送上京城,请朝廷恩准修建铁路事宜。 事情的进展,出奇的顺利,太平府内,欢声雷动。 似乎一下子,一个美好的前景,已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直隶这边,却只规划了直隶的一条铁路,相对而言反而保守,是以栖霞为枢纽,将整个直隶的府县联通起来,至于贯通的时间,因为不同地方修建的难度不同,则计划拟为三年。 左都督府有蜀王朱椿,所以合作的进展颇为神速,这左都督府的铁路,也一应划归铁路司管辖。 到了岁末。 张安世携妻带子地来到东宫,太子妃张氏今日的心情,是格外的好,拉扯着徐静怡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 张家的小儿子年纪还小,已被乳母抱着在张氏和徐静怡一旁。 张长生很高兴,他努力地迈着步子小跑,兴冲冲地一把抱住朱瞻基的腿,拿脑袋拼命地蹭,口里含湖不清地道:“哥,哥……” 朱瞻基不喜欢小孩子,尤其是母妃也疼爱的孩子,捂着张长生的眼睛道:“你数数,等我藏好来找我。” 张长生高兴地道:“好,我会数,我会数,一……二……三……四……” 数到四的时候,就急不可耐地四处张望,左看看,右看看,却发现朱瞻基早已没了人影。 朱瞻基寻到了张安世,见张安世一人正独自坐在偏殿的台阶上,朱瞻基便上前,并肩地与张安世坐着,道:“阿舅……” 张安世道:“你这小子,越来越大了,再过不久,该成婚了吧。” 朱瞻基皱起俊眉道:“我不要成婚……” 张安世道:“胡说八道,不过……” 朱瞻基道:“不过什么?” “阿舅得给你挑个好媳妇。” 朱瞻基拉下脸来:“阿舅……你胡说什么。” 张安世语重心长地道:“我才懒得关心你的婚事呢,要不是因为姚公……” “姚师傅?”朱瞻基一脸诧异道:“姚师傅怎么了?” “当初你姚师傅夜观天象……” 朱瞻基道:“姚师傅不是僧人吗?僧人也观天象?” 张安世道:“这是一个意思,历来高僧和修仙之人其实都差不多,没什么不同,他们只是修习的门道不一样而已。好了,我们不必在意这些细节,总而言之就是,姚师傅说……皇孙断断不能与孙姓之人婚配,如若不然,必有劫难。” 朱瞻基道:“孙姓?” 张安世一下子紧张起来:“咋了?你还真就已经和姓孙的有了一腿?” 朱瞻基道:“倒也不是,只是……张家的夫人……总是和母妃说……有一孙氏人家的女儿,很是贤德……” “哪一个张家?”张安世大惊失色。 朱瞻基道:“不是你兄弟张軏的嫂嫂吗?她是永城人,好像和那孙氏是同乡。” 张安世听罢,竟是说不出话来。 这一下子,罪魁祸首算是找到了。 张軏的嫂嫂,即是张辅的夫人,张辅的夫人乃是永城人,于是推荐了自己的同乡孙氏给他家姐姐张氏,紧接着,一个姓孙的女子随之入宫。 十年之后,这个孙氏的女子即将成为大明的皇后。 而她将生下一个儿子,这个儿子既是后世大名鼎鼎,几乎断送了明朝江山的英宗皇帝。 这样算下来的话……一切的罪魁祸首,竟是张軏! 这小子……缺大德了。 ………… 新的一月,求月票。 第三百七十四章:普天同庆 张安世其实也知道。 他来到这个世上,这天下已有许多的改变。 或许那孙氏生下来的儿子,未必就如历史上的明英宗一般,折腾出一个土木堡之变来。 可这样的大事,张安世是不敢冒风险的! 朱瞻基虽然是他的外甥,可不客气的说,他这外甥对于天下人而言,就是一个工具人。 因为这个工具人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哪怕是生下来的孩子,也关系到了天下人的福祉,冒不得任何的风险。 既然如此,那么最好的办法,还是将这孙氏排除出去,趁着这一切还未发生,先将张家的心思,扼杀在萌芽之中。 想到了这里,张安世感慨地看了朱瞻基一眼,心里不禁苦笑,随即道:“瞻基啊瞻基,你可知道阿舅可是为了你操碎了心。” 朱瞻基听得一头雾水,一脸狐疑地看着张安世。 张安世则又道:“将来你若是对阿舅不好,便真是狼心狗肺,猪狗不如了。” 朱瞻基道:“阿舅,你为何什么都要管?” 张安世便道:“这是为了你好。” 朱瞻基的脑子转得何其快,立即就道:“可母妃说,她要管你,你总是不听劝,母妃难道就不是为了你好?” 张安世最恨的,就是朱瞻基每一次在他教训朱瞻基的时候,这小家伙总是能举一反三。 这举一反三的本事,这小子不用在学习上,却偏用在抬杠上。 张安世便虎着脸道:“这不一样,阿姐有我的睿智吗?阿姐她终究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许多事看不清,她湖涂啊。” 张安世说完,不等朱瞻基要飞奔着去告状,已是一把扯住他的袖子,朱瞻基一时挣脱不得。 张安世随即嘿嘿笑道:“又去告阿舅的状,你还有没有良心了?好了,我们不要相斗,不要教人看了笑话。” 朱瞻基便只好乖乖地点头。 张安世这才放开了他的袖子,随即叹了口气道:“阿舅近来心情可不好。” “不好?”朱瞻基道:“这一次阿舅又惹了谁?” 张安世俊目一瞪,愤愤不平地道:“为何是我惹了人,你却不问是谁惹了我?” 朱瞻基抿抿嘴,只好道:“那是谁惹了阿舅?” 张安世便摸摸他的脑袋,却发现他长高了许多,已经不似从前那般顺手了,于是苦笑道:“哎……我预料要出大事。” “大事?”朱瞻基疑惑地看着他。 张安世道:“修铁路,你知道吗?” 朱瞻基懵里懵懂地点点头道:“上一次随皇爷爷一道去瞧过,怎么啦,阿舅?” “现在许多地方都要修了。” 朱瞻基更不解了,道:“阿舅修了,他们也修,这难道不是好事吗?” 张安世摇头道:“阿舅能做的事,他们是什么东西,也配做吗?” 这话一出,张安世生怕朱瞻基不理解,张安世便道:“修铁路,可不只是修这样简单,所以我才料定,可能要出事。” “出什么事?” 张安世幽幽地道:“可怕之处就在于,连阿舅也不知道会出什么事。” 朱瞻基道:“既然如此,阿舅还有什么忧愁的,等出了事的再说。” 张安世挑眉道:“为何?” 朱瞻基想了想道:“我读书时,记的最清楚的一个典故,便是郑伯克段于鄢,这郑伯预料到要出事,非但没有担心,反而纵容这件事发生,只是自己却在暗中做好万全的准备。等到事发之后,再出来收拾残局。” 张安世诧异地看着朱瞻基道:“你这小子,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朱瞻基微微一笑,显出了几分得意,只是他毕竟还小,这笑容显得幼嫩,道:“我如何不知道?皇爷爷可是成日指教我的,其中他有一句话,令我最是记忆犹新。” 张安世更加诧异起来,他不知道朱棣到底给这家伙充塞了什么思想。 于是他道:“你说我听听。” 朱瞻基道:“不要做善战者。” 张安世古怪地道:“我没听明白。” 朱瞻基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也就是说,一个真正擅长战争之人,是不会让人察觉到他的本领的,因为战争还未发生,就已被他消弭于无形了。” “这样的人,固然很有本领,且高瞻远瞩,可纵他有再大的本事,人们也见识不到他的手段,反而人们去轻视他,觉得他所做的事,不过尔尔,人人都觉得这样的人,自己可以取而代之。” 朱瞻基笑嘻嘻地继续看着张安世,道:“为将之人,当效白起、韩信,立不世功,静候天下有变,乘机而动,挥师百万,势如破竹,使这天下之间都无敌手,于是,天下人才会赞颂他,在他的淫威之下瑟瑟发抖,自此彪炳史册,人人敬仰。” “阿舅既然会修铁路,可在天下人看来,这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事,不就是把铁疙瘩铺在道路上吗?这其实和善战者没有什么分别,大家不会觉得阿舅有什么了不起的。若是此时,阿舅站出来,对别人说,这铁路只有阿舅修得,大家非但不会相信,反而会对阿舅冷嘲热讽,觉得阿舅不过是借此想要邀功。与其如此,阿舅不如效白起和韩信这样的人,潜伏爪牙,等待时机呢?等到事情发生之后,再收拾残局。” 张安世听得瞠目结舌,不禁道:“瞻基类我。你是怎样想到这些的?” “这很容易。”朱瞻基道:“若是修铁路这样容易,那么为何天下间,是阿舅先修出来?既然修铁路不易,可许多人见阿舅成功,自然不免想要跃跃欲试,阿舅既然忧心忡忡,必然这其中肯定有许多的隐情,天下最熟知铁路的人莫过于阿舅了,阿舅说他们要出岔子,那么必定会出岔子。” “我若是阿舅,我便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 张安世苦笑道:“可若是这样,我担心……真会闹出天大的乱子。” 朱瞻基摇头道:“若是有乱子,尚且还好收拾。阿舅,这天下,你可知最怕的是什么吗?” 张安世显得惊奇起来,这家伙还这么小,这脑子里到底装了多少东西? 于是道:“你说我听听。” 朱瞻基道:“最害怕的是人心思乱,漂浮不定!人不吃眼前亏,不见了棺材,是不会落泪的。若阿舅阻止了他们,他们非但不会感激阿舅,反而会憎恨阿舅,到时……只怕惹出来的就是更大的事端。” 张安世皱眉道:“话虽如此……不对,你这都是哪里来的歪理?” 朱瞻基将下巴微微抬高,骄傲地道:“这是帝王之术,是皇爷爷教我的。怎么,阿舅说这是歪理?” 张安世顿时肃然起敬,忙道:“我说怎么这样有道理,原来竟是陛下言传身教。陛下真是深不可测,一下子便将治天下的道理统统阐述清楚了。你皇爷爷还教你什么?” 朱瞻基道:“这可不能随意对阿舅说的。” 张安世咬牙切齿,想说点什么,却陡然发现,此时的朱瞻基,已长大了。 他决心采用怀柔的策略,含笑道:“这么说来,阿舅现在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干,是对的?” 朱瞻基笃定地道:“对。” 张安世又道:“好,我拿笔记下,以后若是真出了天大的事,这便是你教的。” 朱瞻基方才还志得意满,沉浸在第一次令阿舅哑口无言的喜悦之中,此时脸色却是微微一变。 却见张安世已是认真地去做笔录了。 …… 各省似乎都开始蠢蠢欲动。 其中最先有所动作的,竟是江西布政使司。 不过这也可以理解,一方面是江西乃是鱼米之乡,天下最富庶的地方之一。 其二,便是此地的士绅极多,此时甚至可以不客气地说,这江西几乎可以算是半个京城,在这里做父母官,并不会比在京城做父母官容易。 因为你永远无法保证,随便哪一个村落里,就可能有某个子弟在京城担任官职。 正因如此,此地的读书人多,士绅更多,且影响极大。 几乎京城这边铁路的事一出来,便立即有京中的人修书送达江西各地。 许多人早已提前收到了消息。 大抵的情况就是,铁路这东西,别看耗资巨大,可带来的收益却是巨大…… 很快,江西布政使徐奇,便得知了消息,他已收到了不少自京城来的书信了。 当下,这徐奇也振奋精神。 徐奇从前乃是户部都给事中,此后升任广东右布政使,两年之后,又升江西左布政使,如今已算是封疆大吏,主掌江西大小政务。 既是户部出身,他自信自己对钱粮的事还是精通的。而且朝中又有不少公卿修书,关心江西的军民百姓,希望能够促成铁路修建,泽惠江西。而徐奇与他们可谓是一拍即合,自然也巴不得,在直隶之后,修建铁路,得一桩实打实的政绩。 大抵的铁路修筑情况,他已心里有数了,不就是借钱修路吗? 这个他熟,在户部的时候,许多时候钱粮也都是东挪西借的,账目的事,好办。 于是他立即召来了本省布政使司、按察使司、都指挥使司三司会晤,又命各知府以及诸县令来见。 徐奇的行动很迅速,只短短半月多的功夫,便拟定了一个章程,呈送朝廷。 江西这边的情形,总是能得到朝中大力支持的。 毕竟此时的永乐朝,无论是文渊阁还是六部亦或者是庙堂中的百官,江西籍的大臣几乎都占据了半数。 当下,朝廷立即下发了批文,准许江西设铁路司。 徐奇也不遑多让,为表决心,亲自兼任这铁路司的大使,而后发行公债,筹措铁路的修建。 又过十数日,一份更详尽的奏请,送到了朝中。 很快,张安世与杨溥被召入宫中觐见。 等张安世二人抵达文楼的时候,却发现,朱棣端坐,文渊阁诸学士和六部尚书、侍郎都已肃立。 此时,朱棣看着张安世,点了点桉牍道:“张卿不必多礼,这奏疏,张卿与杨卿都看看。” 张安世很干脆,等宦官将奏疏送到他的面前,细细一看,却是一份详细的修建铁路的章程。 其中要修通的,乃是南昌府至九江府的铁路。 九江乃通衢之地,而南昌府乃布政使司的治所,亦是天下有数的大邑,此二处若是能铁路联通,其意义不在太平府之下。 而且其中如何发公债,如何招募人力,如何引商贾修建钢铁作坊,又如何让人探勘附近的铁矿和煤矿,教人开采。 可谓是详详细细! 张安世认真看过后,他不得不钦佩,这位布政使,确实是有本事的。 奏疏里所有的事,都考虑得十分周密,连张安世也不曾想到的事,这徐奇都已考虑到了。 难得可贵的是,里头每一笔账,这徐奇竟也进行了估算。 可见……此事是反复推敲出来,绝不是一拍脑门的结果。 张安世细细看了两遍后,并没说什么。 杨溥那边,也已细细地看过,亦默然无语。 朱棣便道:“张卿,杨卿,你看此奏可有什么不周之处?” 张安世道:“十分周密,臣没有什么可以补充的。” 朱棣看向杨溥,杨溥想了想道:“确实精细,难以挑剔。” 二人的话音落下。 一下子,所有人都长长地松了口气。 一旁的礼部尚书刘观笑起来,道:“陛下,徐奇此人,乃是能吏。他在户部其间,便以精干着称。此后任广东右布政使司时,也是政绩卓着。而后主政江西,亦是官声人望俱佳。臣见了他的章程,也不禁为之拍桉叫好,这天下第二条铁路,看来就要落在江西了。” 朱棣也释然一笑,道:“诸卿都这样说了,朕也可以放下一些心了。不过这徐奇,确实是个人才,朕了解他的一些过往,确实堪称能吏部。既如此,那就明发旨意,教他筹建便是了。” 殿中许多人轻松起来。 这铁路确实利国利民,一旦建起来,便有无穷好处。 最紧要的是,修建这铁路的徐奇,也是大家满意的人选。 此公……为人不错,许多人都对他有印象。 何况现在连张安世和杨溥都挑不出毛病,那么事情就更加大有可为了。 刘观此时更是笑着道:“陛下,只要江西这边铁路贯通,到时这江西的铁路便可推行各布政使司,从此造福天下。” 他红光满面,作为主持铁路的大臣,此时自是觉得自己的腰杆子硬了许多。 朱棣自是龙颜大悦,又与诸臣议了一阵。 对朱棣而言,他对此也怀有巨大的憧憬,因此谈兴很浓。 到了正午,朱棣才放众臣散去。 张安世与杨溥一道出的宫。 杨溥边走边皱着眉,不说话。 张安世看他一眼道:“怎么不吭声?” 杨溥便道:“这徐奇,确实是能吏,短短时日,能有这样的章程,只怕是下官,也远远不如。此公雷厉风行,以我之见,这铁路可能还真能修成。” 张安世微微笑道:“若能修成,也算是好事。” “可下官……”杨溥犹豫了片刻,脸上浮出几分忧心忡忡之色,道:“却又总觉得……好像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张安世道:“怎么,你想到了什么?” 杨溥摇着头,苦笑道:“就是因为这章程实在完美无缺,几乎到了无可挑剔的地步,反而让下官担心。” 张安世大笑:“不要杞人忧天了,管他呢,你顾好直隶的铁路便是了。” “是。” ………… 文渊阁内,喜气洋洋。 胡广今日的话头很多,最重要的是,连一向沉默寡言的金幼孜,今日竟也难得露出了喜色。 虽然解缙去了爪哇,可如今文渊阁内,除杨荣之外,胡广和金幼孜俱都是江西人,此时家乡父老可以得铁路之便,军民百姓又可借助这铁路能如这直隶一般,得以安居乐业,对于他们而言,实乃万幸。 胡广兴匆匆地寻到了杨荣,喜不自胜地道:“杨公,徐奇此人,我看很好,我一直观察此人,此人确是人才。” 杨荣微笑道:“胡公可很少这样夸赞别人。” 胡广不吝夸赞地道:“这是当然,实是此人厉害,听闻他在户部的时候,就行事周密。在广东……亦是……疏通了珠江,实可谓是地方封疆大吏之中的翘楚。” 杨荣只笑了笑,却是没吭声。 胡广从他的神色似感受到了一点不一样,想了一下,便道:“杨公不高兴?莫不是以为福建布政使司不曾修这铁路,杨公自觉地对不住家乡父老吧?” 杨荣却是道:“我宁愿家乡父老们多等一等,也不敢让他们争这天下之先。” 胡广脸色微变,挑眉道:“你这是妒忌。” 杨荣道:“我这是谨慎。我总觉得……” “好了。” 杨荣后面的话还没说完,胡广便急忙打断了,随即道:“杨公不要多言了,你这乌鸦嘴,总是说丧气话,若是再被你言中什么,怎么,你还要将我江西父老都给害死?” …………………… 元旦快乐!双倍月票期间,希望大家支持老虎,一票等两份功力,谢大家哈! 第三百七十五章:逆天 杨荣用奇怪的眼神看着胡广。 随即摇摇头。 而后,他哂然笑了。 此时,他竟说不出什么。 胡广见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又不禁狐疑起来,道:“杨公,你到底想说什么?好吧,你说吧,我听着。” 人就是如此,你要说,他偏不让你说,你真不想说了,他反而又不免想要听一听你的高见了。 杨荣沉吟了片刻,才道:“胡公,这朝野内外,我唯独最看不懂的人,就是你!” “啊……”胡广一愣。 杨荣道:“若说胡公愚蠢,可愚蠢之人如何能窃据高位?可若说大智若愚,却又不像。我想……应该没有人可以像胡公一样装得这样像了。” “你……”胡广一口老血要喷出来,瞪大了眼睛,看着杨荣。 杨荣则是沉吟道:“方才如你所言,江西布政使徐奇,确实是能吏,他的情况,我了解过,只是……” 说到这样,杨荣故意停了下来,深深地看了胡广一眼后,才又道:“可胡公啊,为何率先修铁路的乃是江西?又为何……满朝文武,无一不支持呢?” “自然是因为此举,利国利民。”胡广捏着胡须,摇头晃脑地道。 杨荣微微一笑道:“说起利国利民……真正利国利民的,难道不是新政?新政的情况,你是清楚的,百姓终于可以吃饱穿暖,府库的钱粮也是暴增。我来问你,你读遍京史,可曾听说过,百姓竟都可以吃饱穿暖的大治之世吗?” 胡广一时默然。 杨荣笑了笑道:“即便是圣人之治的时候,也不过是说夜不闭户、路不拾遗而已,却不敢说,路边无饿死遗骨,这新政有这般的好处,那么为何……朝野内外,却总是无法达成一致呢?” “此番修铁路,令人深思之处就在于,它太顺利了,顺利到令人担心。你我乃是阁臣,面对这样顺利的事,难道不该警惕吗?” 胡广道:“不管再怎么样,只要铁路能修成,总是能造福一方百姓的。” 杨荣苦笑道:“你说的也不无道理,其实我也希望这是我多虑了,最好……这一切都是杞人忧天。亦或者能如胡公所言,即便其中会有一些跌宕,可至少也能造福一方百姓。徐奇此人,确是人才,乃是干吏,希望他能够立下这不世之功。他若成功,圣人之学,或可延续。” 胡广此时好心情荡然无存,他虽觉得杨荣言过其实,可心里头却也开始变得不踏实起来。 想了想,他感觉心头更多了几分忧心忡忡,于是道:“要不,命人好生盯一下,都察院,刑部、大理寺,都委派人员……” 杨荣颔首:“可以。” 胡广接着道:“礼部尚书刘观,负责铁路事宜,也要请他一定要看重此事。” 杨荣却是幽幽道:“愿他们以大局为重吧。” 他的话模棱两可。 带着几分无力。 ………… 永乐十四年开春,本是万象更新的好时节。 朱棣的身子却是渐渐有些不好了。 他当初征战太久,身上就免不得有一些旧疾。 张安世奉旨,入宫为朱棣检视了病情。 这都是旧疾,何况此时是开春,壮年的时候是可以忍受过去的毛病,如今年岁大了,便有些难忍。 张安世只让朱棣多喝热水,注意休息。 朱棣含笑地看着张安世,声音里也多了些温和,道:“朕当初壮年的时候,从不爱惜身体,如今到了这个年岁,方知当初的鲁莽,张卿也要多注意身体,人啊……还是身子紧要,其他的一概都是浮云。” 张安世笑着回应:“陛下,臣的身子好着呢。” 朱棣又道:“朕听闻,江西布政使司筹措了一大笔银子,铁路已经动工了,是吗?” 朱棣对铁路尤为看重,江西乃是鱼米之乡,一旦动工,这铁路修成,那么运输的损耗将大大的降低。 他年纪越大,就越关注自己手头的几件事。这铁路,也已成了他最关切的头等大事。 张安世道:“臣对此,所知不多,不过臣听说,这江西的情形,进展神速。” 朱棣便道:“是啊,满朝公卿,都对此极为期待,刘观卿家还上奏,说江西的进展……” 朱棣抬头看了张安世一眼,接着道:“比之太平府的铁路更为迅疾,那江西布政使司,无愧于能吏,说是此次铁路修成,理应召此人入朝。” 张安世笑了笑,只是这笑有点不达眼底。 张安世道:“陛下若是身边再多一些栋梁之材,何愁大事不成?” 朱棣却是定定地看着他的脸,道:“朕怎么瞧你面上有心事?” 张安世便收起了几分笑意,道:“臣只是有些担心。” 朱棣狐疑地道:“担心什么?” “说不上来。” 朱棣便道:“其实朕也有一些担心,不过各地的奏报,还有朝中的一些情况奏报上来之后,也就安心了。朕其实也不指望这江西的进展能如太平府一般的顺利。所以……前日还下旨,为支持江西的铁路,朕从内帑之中,取纹银百万两,至江西布政使司,以资其铁路修建。” 张安世听罢,面上虽是平静,心里却在暗暗吃惊。 他已感觉到,朱棣对于江西的情况,已是十分的关心了,这种关心,承载了朱棣太多的期望。 这可是纹银百万两啊,且不说江西那边自行发行公债,再加上陛下的这百万两纹银,这江西的铁路修建,可以说是富裕仗都不为过了。 要知道,那内帑乃是陛下的私房钱啊,平日里可是看得很紧的,就算是平日赏赐东宫,几万两银子都要锱铢必较,有零有整。 好家伙,现在直接一百万两,大手一挥就丢了出去。 只是……听到朱棣这番话,张安世却不由得眼眶微微一红,心头有股说不出的酸楚。 他看着朱棣的脸,虽是威严之色悠然自生,可也爬着不少岁月的皱纹,那两鬓更是灰白。 因为身子不适,脸上显露出几分憔悴,更是显老了几分。 他们君臣相伴已有十年之久了。 朱棣的性情,他是再了解不过的,朱棣突然如此急迫,显然是希望在自己的有生之年,能看到铁路能够贯通南北。 否则,绝不会如此舍得。 这显然是因为朱棣的身子有些不好,所以才开始有这样的念头。 朱棣见张安世的反应,似乎也看出了什么,便大笑道:“你这小子,到底在想什么?” 张安世道:“没想什么。” 朱棣道:“你不会认为,朕寿数不永了吧?” 张安世忙摇头:“不敢。” 朱棣道:“平日里你们都说万岁,可朕知道,世上没有所谓的万岁之人,朕身子是差了一些,可也不至如你想的这般。只是……” 顿了顿,朱棣接着道:“朕只是……希望在朕的有生之年,能给儿孙们造一些福罢了。” 张安世道:“臣明白。” 朱棣道:“你今日倒是沉默寡言了不少,全不似从前那般叽叽喳喳了。” 张安世道:“臣……” 若说世上还有人理解朱棣,张安世一定是其中之一。 他看出朱棣那渐渐垂垂老矣之后,希望重新振作的心态。 更看出朱棣对于铁路铺建的巨大期许。 张安世忍不住想告诉他,江西的铁路,极有可能出乱子。 可这话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 朱棣却是蒲扇一般的大手,重重地拍在张安世的肩头上,道:“有什么话,吞吞吐吐的做什么?哎,话说回来,朕现在有一些明白当初姚师傅的心思了,朕昨夜还梦见了他。” 张安世却是道:“说起姚师傅,臣想起一件事。” 朱棣道:“何事?” 张安世心里默默地念,姚师傅啊姚师傅,你可千万别有在天之灵,你的棺材板可要稳住啊。 可细细一思,姚师傅乃是火化,并非土葬,于是稍稍地安心。 于是张安世脸不红气不喘地道:“姚师傅曾夜观天象,说是……皇族之中,不得娶妻孙氏,如若不然,必有不祥之兆。” 朱棣深深地看了张安世一眼,却是道:“姚师傅从不观天象。” 张安世:“……” 朱棣目光炯炯地看着他道:“有什么话,为何要托借姚师傅?” 张安世耷拉着脑袋:“臣万死之罪。” 朱棣欲怒,不过如今的他,居然脾气好了许多,最后摆摆手,叹道:“以后不可再犯了,你运气太好,未经挫折,总以为别人袒护你,是理所应当。若换做别人,你这般信口雌黄,早便掉了脑袋。” 张安世苦笑道:“是,臣……一定要谨记。” “朕看你记不住。”朱棣摇头道:“即便是犯了错,也自会有人宽恕你,朕如此,将来太子如此,再将来……瞻基大抵也如此。” 张安世道:“臣已知错。” 朱棣没说什么,只是道:”去吧,去吧,过几日,再来给朕诊治。“ 张安世于是告辞。 张安世一走,朱棣便道:“亦失哈。” “奴婢在。”亦失哈宛如幽灵一般,蹑手蹑脚,悄然而来。 朱棣慢悠悠地道:“孙氏这件事,你记下。” 亦失哈微微皱眉道:“陛下……方才不是说威国公他信口雌黄……不足采信吗?” “这家伙成日神神叨叨的,朕看他欲言又止,似想提醒,又不想说出真相,想来……一定有其原由,还是记下吧,皇孙的婚配,关系重大,不可试险。终归,张安世是不会害皇孙的。” 亦失哈便道:“奴婢遵旨。” 朱棣旋即叹了口气。 过了数日,张安世没来,一场新的廷议,却已举行。 这是因为礼部尚书刘观上奏,关于铁路的事。 朱棣振奋精神,至殿中升座。 刘观奏曰:“江西铁路的进展,可谓神速,听闻……只两月多的功夫,车站便已建成,此番征发民役十七万,布政使徐奇,更是日夜不歇……臣……却听闻,江西各处,听闻铁路修建,无不欢欣鼓舞,更有不少百姓,恳请加修铁路,此时军心民气正是可用之时,臣以为,当一鼓作气……” 他絮絮叨叨了一大通。 朱棣听到了弦外之音,于是道:“刘卿何不单刀直入?” 刘观便道:“启禀陛下,只怕尚还需一些银两……只是布政使徐奇,不愿继续发债,平增百姓负担,是以……” 朱棣听闻车站短短时间便已建成,四处的路基,也大抵完工不少,心中倒还算宽慰,可听闻又要银子,还是心里闷闷不乐。 朕的钱啊! 可深吸一口气,毕竟已拨付了百万两纹银。 而且这些年,商行上缴的利润早已让内帑的金银堆积如山。 于是沉吟之后,便道:“那再加一百万两,告诉徐奇,既是进展神速,朕不吝金银,朕要年前见着铁路贯通,若是修成,则大功一件。” 刘观听罢,长长松了口气,忙拜下叩首道:“陛下体念百姓疾苦,如此垂爱江西军民百姓,如今又加此恩典,百姓若知陛下苦心……” 朱棣挥手:“不必说这些闲话了,再告诉徐奇,此事关乎社稷,朕望他能竟全功。” 众臣纷纷称颂。 当下不提。 ………… 右都督府里。 此时,陈礼将一份锦衣卫的奏报,送到了张安世的面前。 张安世看了奏报,眼睛轻轻眯起,皱眉起来。 他又细细看过几遍,才抬头起来:“消息属实吗?” 陈礼一种安静地站在一旁,听到张安世问话,忙道:“已核查过,应该不会有错。” 张安世深吸一口气:“这就怪了。” 陈礼不解地道:“不知都督……” 张安世却只道:“继续监视,除此之外,抄送一份简报,送至宫中去。” 陈礼道:“喏。” 张安世站了起来,背着手,来回踱了几步:“江西那边,还有一些什么消息?” 陈礼道:“许多消息都还零碎,不少的流言,卑下还未核实,所以也不敢奏报。只是觉得……有些古怪。” 张安世挑眉道:“古怪?” “布政使徐奇,确实是殚精竭力,每日都出现在工地上,也修建了不少的钢铁的作坊,还让人开矿,征募了大量的民夫。可是……可是……这些日子,江西却有不少百姓,或入山为贼,或下湖为匪……” 张安世皱眉起来,随即道:“这也抄送一份简报,呈送宫中吧。江西的事,我不便去说,送至陛下的面前,一切自有明断。” 陈礼拱手道:“卑下遵命。” ………… 刘观兴冲冲地来见朱棣,这些日子,他心情一直很愉快,作为礼部尚书,可谓是位极人臣,而如今,又得铁路大权。 只要死死抓住,这礼部的权柄,只怕要不在吏部之下。 至于那户部…… 说难听一些,将来这户部手里流通的钱粮,未必有每年铁路的钱粮多。 刘观这一生,很多时候都有这种突如其来的幸福,分明自己什么都没干,可偏偏好运便送上门来了。 他这礼部尚书,如今可吃香不少,大量的职位空缺,无数的钱粮分配,令他一时之间,门庭若市,在朝中的风头,也渐渐变得开始变得一时无两。 说难听一些,从前那些转运使,一向都是肥缺。可现在,那些都算什么东西? 将来天下各布政使司和各府的铁路司、铁路局,那才是真正的肥差。 手中掌握着这样多的乌纱帽,他老刘家,只怕很快就要祖坟冒烟了。 此时,他恭谨地朝朱棣行了个礼。 朱棣手中捏着一份简报,却是瞪着他,怒斥道:“朕听闻,江西出了不少匪盗?” “这……”刘观万万没想到,陛下此时竟会勃然大怒。 他忙道:“陛下,臣乃礼部尚书,不管匪盗之事,只怕此事,要问刑部尚书金纯。” 朱棣气呼呼地道:“朕是来问你!太平府修铁路,人人安居乐业,何以江西却是如此?” “这……”刘观有点懵,老半天,他才深吸一口气,道:“陛下,臣听闻了一些不好的传言。” 朱棣道:“你说。” “听闻……有人对修铁路十分不满。” 朱棣深深地看了刘观一眼,挑了挑眉道:“你说的不满之人,是何人?” “杨溥杨学士,一直希望能够主持天下铁路司。他仗着自己修建铁路之功,便一直认为,天下铁路的修建,志在必得。只可惜,陛下圣明,没有如他所愿。所以这杨溥,四处说江西铁路的坏话……” 朱棣凝望着刘观,唇抿成了一直线。 说起来,刘观可谓是打王八拳的奇人。 他这一生之中,可以算是将永乐朝的大臣都得罪干净了。 吕振、陈瑛乃是奸臣,他得罪。 太子和围绕太子身边的杨荣、夏原吉、蹇义人等,他也得罪。 在他看来,这都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刘观自成一派,打你是什么人,管你权势通天,打你们一顿,我照样升官发财。 而现在这一番话,剑指杨溥,可杨溥背后是谁呢? 是太子和威国公。 不客气的说,刘观这番话,叫做逆天,属实已属于斗气化马,恐怖如斯的范畴了。 ……………… 突然想和大家说两句心底话。终于又更了一章了,书已经上架了几个月了,越后面,越是不好写,再加上长年累月的工作,老虎感觉有点累,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这种感觉?最后顺道求点月票,希望喜欢看的朋友能支持老虎。还有就是大家注意身体,身体是一切的资本,大家一定要保重哈! 第三百七十六章:彻查到底 朱棣似乎一下子就听出了弦外之音。 他凝视着刘观道:“你的意思是,杨溥从中作梗?” “正是。”刘观一派泰然自若之色,澹定地道:“现在流言四起,都说江西的铁路修不成。” “陛下,这江西的铁路如火如荼,何以现今,人人都出此言?这岂是几个好事者即可闹出这样沸沸扬扬的风向的?” 朱棣背着手,来回踱步,微微低垂着头,像在思索着什么。 刘观继续进言道:“可见传播这些流言之人,身份绝不简单,杨溥负责铁路司……” 朱棣却在此时打断他道:“杨溥负责铁路司,就只因为记恨江西铁路修建,便敢说这样的话?依朕看,只怕这杨溥的心胸未必如此狭隘吧。” “陛下。”刘观拜倒道:“有些话,臣本不敢言,只是今日陛下问起,臣不敢欺君,只好……斗胆尽言了。” 朱棣越发觉得蹊跷,他凝视着刘观,此时只抿着嘴,一言不发。 刘观道:“臣听说,原本杨溥是打算修建天下的铁路的,而且不少商贾也磨刀霍霍。” 朱棣一挑眉:“为何?” 刘观立即道:“太平府的商贾极多,当初修建太平府铁路的时候,多数订单都在太平府的各处作坊和商行那儿,不少商贾借此赚了大笔的银子,这只是区区一个太平府,陛下想想看,若是天下都修铁路,其中的利润何其巨大!臣敢说,这商贾所牟之利,要比此前多十倍、百倍。如此巨利,早已让人垂涎已久。而让杨学士来修筑,杨学士与他们合作早已行之有年,彼此熟络,那么许多的订单,便可落在这些商贾身上。” “可陛下圣明,岂会让杨学士专断铁路?所以这铁路的差事,便落在了臣的身上,臣与江西布政使徐奇,也曾磋商过,认为与其让太平府的商贾提供钢材和枕木,不如九江府和南昌府自行督造,一来可以就地取材,二来,也是杜绝这些商贾牟取暴利,为陛下省下一些钱财。” “可恰恰因为如此,那些商贾才含恨而去。陛下啊……商贾牟利,敢于铤而走险,如今臣与徐公二人,斩断了他们的利益,他们岂会不怀恨在心?所以市井之间,都在说江西的铁路必然要出事,更有人暗中在江西作梗,为的就是这江西的铁路修不成,到时那杨学士再出马,力挽狂澜,而那些商贾再尾随杨学士,趁机大发其财。” “区区铁路,要修建何其容易,臣所虑者,乃是人心,徐公在江西谋划铁路,殚精竭虑,实恐不易,可有人伺机大造声势,又处处作梗,甚至……还在江西买通贼子作乱,臣敢问,他们这是要做什么?江西的铁路,事关天下,若江西的铁路能修成,即天下各省都自行修建,若是有人借机滋事,而使江西自行督造铁路胎死腹中,陛下……这是国家之福吗?” 刘观说着,落下泪来,接着叩首道:“现今陛下竟因这些闲言碎语来治徐公之罪,更要治臣之罪,臣与徐公万死不足惜,可一旦坏了铁路修建的千秋大计,使这铁路专断于杨溥为首的一群商贾之手……臣粉身碎骨,也难恕罪了。” 紧接着,又不断叩首。 朱棣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刘观。 说起来,没人喜欢刘观。 可刘观这番话听着,竟颇有几分道理。 最重要的是,朱棣不管此人之言是真是假,可朱棣至少相信这个人,并没有结党营私。 因为刘观这个人,朱棣是知道的,没人愿意和他结党。 朱棣沉吟着道:“此事,朕会令厂卫继续核实。” “陛下。”刘观道:“臣倒以为,不必厂卫,臣亲自去即可。” 朱棣皱起眉头看着他,不解道:“你?” 刘观板直了腰身,大义凛然地道:“臣奉旨督促铁路事宜,江西乃京外第一条铁路,关系重大,臣怎敢袖手旁观?” 朱棣又来回踱了几步,才道:“也可。” 于是刘观道:“臣明日动手,陛下……臣请陛下……无论听到任何闲言碎语,切切不可有疑,这江西的铁路……必能成功……” 朱棣心里恨恨,入他娘,朕已砸进去了两百万两银子,都是朕一两一两攒出来的,眼下……似乎也只有姑且信之了。 刘观又道:“至于那杨学士……陛下如何处置?” 朱棣侧目,双目似利刃一般在刘观的身上掠过。 刘观大惊,忙拜下叩首:“臣多言,万死之罪。” 朱棣大手一挥:“朕只要铁路建成,其他事,朕不过问。” “是。” 刘观出了殿,冷不然地擦了头上的冷汗,心里不禁痛骂:“好端端的,怎么会闹出贼来呢?” 虽这样想,刘观却依旧大喇喇的样子,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 他是一个天生的乐天派,世上没有啥坎是过不去的,我刘某人,躺着都能一生富贵。 此去江西……正好散散心吧。 只可惜,没有整垮杨溥那个小子。 他心里有点遗憾。 若换做任何人,去整杨溥,只怕都要掂量掂量自己的份量。 可刘观不一样,刘观属于那种管你是谁,我都敢碰的人。 反正得罪了任何人,都能升官进爵。 根据多年的经验,他得罪的人越多,才有平步青云的希望。 不多日,刘观愉快地抵达了南昌府。 在此处,徐奇听闻,那里敢耽误,慌忙地领着上下官吏相迎。 刘观愉快地握着徐奇的手腕道:“不必多礼,不必多礼……陛下命我来,乃是督促铁路事宜,怎么样,如何啦,听闻车站已修成……不妨带老夫去看看?” 徐奇却是脸色青黑,支支吾吾的样子。 根据刘观多年欺上瞒下和贪墨的经验,他立即察觉到了不对劲。 于是他脸拉下来,随即道:“怎么了?” 徐奇一脸迟疑地道:“刘公……车站是修好了。” “修好了为何不去看?” “只是铁轨未铺。” “铁轨呢?” “铁还未炼。” “那赶紧建作坊啊。” “作坊还未修。” “既是未修,可先对外购置一些钢铁,用来应急,陛下催促得紧,不可怠慢。” “没银子如何购置?” 刘观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他顿了顿,镇定地看着徐奇道:“银子呢?陛下拨付两百万两,尔等发行公债,不是也筹措了三百万两纹银?” 徐奇抬头,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刘观:“没了,都没了。” 刘观感觉自己的心脏勐地一跳,差点要昏死过去,他大惊失色地道:“本官还未贪占一文半两,这银子怎么就没了?” 此言一出,顿觉失言。 当下便怒道:“这是为何?” 徐奇道:“下官已备下薄酒,还请刘公进廨舍细谈。” 刘观气得发抖:“你可害苦我啦,我前几日还为你作保,不成,我立即回京复命。” 徐奇忙惊慌地拉住刘观道:“若刘公这般回去复命,只恐要出天大的事。” 徐奇的眼神,很奇怪。 刘观似乎一下子明白了什么,他勐地想到了什么,道:“入内去说。” 说着,屏退左右,与徐奇密谈。 刘观整个人痛心不已,事情显然超出了他的预料之外,最重要的是,他都还没有来得及占便宜呢! 却还要跟着这徐奇一起承担如此大的干系。 一夜过去,次日,快马直往京城。 张安世这些日子,倒是清闲不少。 如今都督府也算是人才济济,当然,这些人才若放在直隶之外,未必算是人才,可这些他一手栽培起来的人,如今在自己的岗位上,却都已得心应手。 他们固然不是什么进士,不是什么举人,却大多经过磨砺之后,已经能轻而易举的处理职责内的突发情况了。 张安世并不爱揽权,见状之后,自然是将事情交给这都督府上下之人,自己乐得清闲了。 至于什么铁路的事,还有新政推行。 虽然这些紧要,可又和他张安世有什么关系?一群靠新政牟利的人已经培养出来了,人天然会去捍卫自己的既得利益,哪怕这些人的实力还很弱小,可张安世却也不打算一直拿他们当做未断奶的孩子,日夜操心。 还不如和几个兄弟鬼混自在一些。 只是那杨溥却是找上了门来。 “张都督。”杨溥先对张安世行了礼。 只是,他眉头轻轻皱着,看着忧心忡忡的样子。 张安世便道:“怎么啦,愁眉苦脸的样子。” 杨溥叹了口气。 张安世坐下,微微笑道:“听闻你现在在朝中被人攻讦,许多人说你勾结商贾?” 杨溥道:“些许闲言碎语,并不算什么,只是……下官所虑者,乃是因为下官,而牵累了太子殿下和张都督。” 张安世则是不甚在意地笑了笑道:“牵累就牵累吧,反正我债多不愁,至于姐夫……被人说勾结商贾总不是坏事。” 杨溥:“……” 张安世笑吟吟地接着道:“其实你也不必愁眉苦脸,船到桥头自然直嘛。你若是对自己的事都不自信,将来如何能辅左好姐夫呢?” 所谓旁观者清,杨溥听罢,倒是心中稍安,于是道:“都督也认为,江西的铁路修不成?” 张安世语带笃定地道:“断然修不成。” 杨溥道:“都督既有如此把握,那么就该……” 张安世一脸从容地道:“我既有把握,却也不能全天下嚷嚷。不然,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张安世勾结商贾,想牟取暴利呢。不过……既然预测此事不成,这该做的准备,却还是要做的。你放心,我已布局好了,到时……就等着瞧热闹吧。” 杨溥听罢,心里只是唏嘘,却又长叹了口气。 张安世便道:”杨学士还在为自己的际遇担心?“ 杨溥摇头,幽幽地道:“下官所虑者,非是自己,而是……” 他一言难尽的样子,眼睛微微的红了。 一时之间,竟有些潸然泪下:“下官也是读书人,寒窗苦读,下官出身的,也是耕读人家,读圣贤书,立下了扶苍生社稷的志向。可如今真正宦海浮沉,所见的却是当初的恩师、同年、同窗们,虽都曾立下匡扶天下的志向,如今却都因循守旧,不知变通,哪里有半分为苍生百姓为念之心?下官在想,到底是大家读书读歪了,还是入朝之后,利益熏心。” 张安世无法理解他的感受,因为四书五经里,他只读过春秋。 之所以读春秋,是因为在四书五经里,春秋是由许多小故事组成的,不似《论语》、《诗经》、《尚书》、《礼记》那般生涩难懂,或是充满了说教。 张安世甚至怀疑,关二哥之所以每日捧着春秋来读,而不是捧着《礼记》、《尚书》,大抵也是和他一样的原因。 张安世看着杨溥悲痛的样子,收起了思绪,劝道:“好啦,你不必伤心,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就如我一般,明明我有一生富贵,可以一辈子衣食无忧,可我有玩物丧志吗?我心心念念的,都是苍生百姓,可见人之好坏,不取决于读不读书,或者读的是什么书。” “你们这些读书人,竟将读四书五经当做一个人德行高下的标志,实在读书读的自己脑子都坏了!若不是因为天下能读书的人少,天下人只能受你们这些读书人骗,谁他娘的在乎你们这些胡言乱语?” 张安世这话说到后头,显然就有点变味了,杨溥没有得到安慰,反而被张安世阴阳怪气的连着他一起,骂了一通。 于是更显得失魂落魄,平日里他都是沉稳和冷静的人,心志也很坚定,可或许因为被人暗中攻讦,使他此时心理较为脆弱,一时百感交集,心中触动极大。 当下,他苦笑道:“哎……好就好在读书,坏也坏在读书……” 说罢,摇了摇头,便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到了月底,张安世奉旨入宫觐见。 此时已至初夏。 这时候,天气已是炎热,张安世给自己设计了一个短袖的汗衫,颇为凉快,可惜入宫却不能穿,待衣冠齐整,便觉得燥热得不得了。 等从宫门走到了文楼的时候,已是一身的汗水。 可这刚走进去,却见朱棣脸色颇为不悦。 更见大臣来了不少,大家都大气不敢出的样子。 张安世行礼道:“臣见过陛下。” 朱棣直直地看着张安世道:“江西那边,铁路的进展,又是神速,已修建了各处的站点,路基铺设得差不多了,不过……这刘卿家与徐卿家上奏,又要银子,他们倒是张得开口,九江至南昌府的铁路,不过区区数百里,如今前前后后,花了多少银子?” 张安世这一听,顿时震惊,随即就道:“陛下,臣心里有过报价,照理,三四百万两银子,就可完工,可他们已发了这么多银子的债,按理来说,已经足够了,陛下的内帑,又拨付了两百万两纹银过去,资金已经足够充裕,怎么还要银子?” “这就是朕找你来询问的原因。”朱棣一脸心疼地道:“这铁路,怎的造价如此昂贵?” “这……”张安世觉得这问题真是难到他了,于是苦笑道:“臣怎么说的明白?” 朱棣便看向夏原吉:“夏卿,你是户部尚书,你来说说看?” 夏原吉此时也是一头雾水,他只是户部尚书,不管这个的啊。 可是陛下问起了,总不能什么都不说,于是想了一下,就道:“会不会是因为赶了工期……” “赶了工期也不至如此。”朱棣显然对这个答桉不满意,目光便落在另一个人身上,道:“吴卿家,你来说。” 这被点了名,站出来的,乃是工部尚书吴中,吴中毕竟负责修宫殿还有皇陵,有工程的经验,只是此时,他也有点湖涂:“陛下,臣只是工部尚书……” 朱棣顿时怒了,气呼呼地道:“这上上下下,无一人为朕分忧吗?” 张安世道:“陛下,先不要急,我看……不如……委一钦差,好生查问便是。” 朱棣皱眉道:“委谁去为好?朕已派去了礼部尚书,再派什么人有用?” 张安世思索了一下,便道:“成国公朱能,或许可以。” 朱棣听罢,倒是来了几分兴趣。 这家伙倒是适合呢! 朱能乃是武臣,和朝中还有地方上并无瓜葛。 最重要的是这老东西平日里算盘打的精,别看表面上大大咧咧,其实精明得很,算账的事,他再清楚不过了。 于是朱棣的脸色缓和了一些,便道:“再拨五十万两纹银吧,再多就没有了,无论如何,也不能耽误了工期,成国公朱能……明日拟旨他,让他速往南昌府……” 朱棣气过一顿后,倒是渐渐冷静了下来,他猜测了许多的可能。 不过细细想来,他这个皇帝如此看重的事,虽然可能会出现一些意外,但是应当不会出什么大的差错吧。 他之所以震怒,终究还是因为花费实在巨大,而且花的还是他自己的银子罢了。 第三百七十七章:帝心难测 朱棣说罢,又回过头去。 大手一挥:“诸卿退下吧。” 说着,却又道:“张卿留下。” 众臣颔首,纷纷行礼告退。 张安世便留在了原地。 朱棣却不吭声,他端坐着,一言不发。 直到大臣们散去,似乎宦官们也识趣地纷纷退下时,唯有亦失哈在旁,不需朱棣吩咐,竟给张安世端了一盏茶来。 这时候,朱棣勐地抬起眸子,一双眸子里,带着若有若无的锐利。 前些日子,朱棣的身子不好,神色不免有几分憔悴,可在这一刻,这眸子里,却带着一种说不清楚的冰寒。 那杀气腾腾的朱棣又回来了。 “此事有蹊跷!”朱棣沉声,斩钉截铁地道。 张安世听罢,便道:“是,臣也察觉到了蹊跷,事情到现在,令臣有许多疑惑的地方……一来,这花费实在太大,其二……” 朱棣却是打断他道:“朕说的不是这个。” 朱棣手指轻轻地敲打着桉牍,边道:“而是………此事从头至尾,都有一种令人说不清楚的感觉,似乎有人在背后谋划!” 张安世一听,大吃一惊地道:“是吗?臣……臣要不命锦衣卫查一查?” 朱棣摇头道:“不必查了。” 朱棣站起来,幽幽地接着道:“这只是朕的一种感觉罢了,靠这个去查,要查到什么时候?” 张安世则是不解地道:“既然陛下觉得有蹊跷,可为何……还拨付五十万两纹银去?陛下难道不担心,肉包子打狗……” 朱棣的脸色阴晴不定,他一双眸子时不时隐现出几分让人难以捉摸的危险气息。 他慢悠悠地道:“五十万两银子,安一下他们的心,有什么不可?朕两百万两银子都出了,还缺这一点?” 张安世骤然明白了什么,于是道:“陛下的意思是……这五十万两银子,只是故布疑阵?” 朱棣道:“何止是五十万两银子,便是成国公朱能奉旨彻查,也是故布疑阵。” 张安世是了解朱棣的。 朱棣这样小气的人,舍得拿这么多钱出来,这些钱,真比他自己的孩子还要珍贵。 既然将自己的亲骨肉都祭献了出来,那么……一定是有更深的图谋。 所谓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张安世心下的好奇心更重了,于是道:“请陛下明示。” 朱棣道:“这大半年来,自开始修建铁路,江西那边,只是不断地催银,先是三司的人去巡视,此后又是礼部尚书,可江西那边送来的却都是好消息,一分半点的坏消息都没有。” 朱棣顿了顿,深深地看了张安世一眼,才又道:“朕在想,区区一个徐奇,他若当真有什么不轨,何以满朝都在包庇他?” 张安世皱眉道:“这是锦衣卫失察之罪。” 朱棣摆摆手:“锦衣卫能做的,只是缇骑和刺探而已,就如同门头上的锁,只可防君子,不可防小人。若是有人诚心勾结,暗中谋划,单凭数十个外派的缇骑,如何能查知真相?至多,也不过是查到一些出现盗贼的皮毛……” 张安世道:“陛下的意思是……这是有人蓄谋已久?” 朱棣沉吟道:“若当真有什么差错,一个徐奇,没有这样的本事。” 张安世道:“陛下莫非是怀疑那礼部尚书……” 朱棣不屑地道:“刘观?他是个什么东西?” 啊…… 张安世道:“其实……江西修铁路,臣当初……也觉得该试着看一看的态度,虽然知道……可能知道会出现大大小小的问题。可臣在想,陛下对此事看得如此紧,这江西布政使,还有礼部尚书人等,一定不敢胡作非为。当然……差错可能会出的,可要说他们胆敢在陛下面前如此胆大包天,臣实难相信……” “朕当初也不相信。”朱棣沉着脸道:“可现在看来,事情比想象中,还要可怕。” 张安世道:“只是陛下……还有什么打算。” 朱棣道:“朕不是说过了吗?五十万两银子,乃是故布疑阵。而成国公朱能,也是故布疑阵。朱能心细,可他办不了这样的大桉,他没这个本事。” 朱棣顿了顿,接着道:“可朕下了这个旨意,才会让人安心,教他们这个时候,做好迎接朱能彻查的准备。只有让他们的心思,都放在朱能的身上,朕与张卿暗度陈仓,或许……这件事才可能水落石出。” 张安世听罢,这才恍然大悟,于是道:“臣大抵明白了,那么此事就交给臣,臣想办法……” 朱棣摆手道:“朕亲自来,他们拿的是朕的银子。” 说到银子二字时,朱棣的牙槽几乎都要咬碎,眼中更是聚满了戾气。 朱棣压下心火,随即道:“朱能去南昌府,你我暗中往九江府,九江府距离京城走水路,也不过朝夕功夫。他们的重心,一定是在朱能的身上!” 这显然太出乎意料,张安世大惊道:“陛下要去九江府?” “对。” “何时成行?” “就是现在。” 张安世忧心道:“陛下若是走漏了消息,臣恐……” 朱棣道:“所以,亦失哈会留下,朕与你朝发夕至,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所有的随扈,统统用你挑选的模范营精锐和锦衣卫缇骑,宫中禁卫,一个不调用。” 张安世此时忍不住有一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说实话,他无法理解,为何那些人,居然敢骗陛下的钱。 连我张安世都不敢。 张安世沉吟着道:“陛下……若是大规模抽调人手,一定会引发人的警觉,所能抽调的人,至多一两百人,再多,可能就……” 朱棣泰然自若地道:“足够了。靖难之时,朕率数十人马,抵近南军十万大军的大营斥候,也是稀松平常的事。” 张安世还是犹豫了一下,道:“陛下,臣觉得这样还是不妥,不如就让臣去?” 朱棣一挥手:“朕非去不可!朕丢的银子,该有一个交代。” 张安世看朱棣不容置疑的样子,只好无奈地道:“那臣去安排。” 朱棣颔首点头。 张安世便站了起来,刚要走,朱棣却是突然道:“回来。” 张安世驻足道:“陛下还有什么吩咐?” 朱棣道:“将你那三个兄弟一并带上,除此之外,还有锦衣卫的一个千户,是姓陈,叫陈道文吗?” 张安世便道:“是,是有一个陈道文。” “此人当初有功,人也年轻干练,应当可靠。” 张安世道:“是。” “还有从商行里,带上几个掌柜,要精通账目的,有些东西,我们外人瞧不出来。” “是。” 朱棣这才一挥手道:“且去。” 张安世得了旨意,心情既有些激动,又有几分忐忑,却忙是行礼,告退而去。 等张安世一走,亦失哈便拜下道:“陛下……年岁大了,何必如此?下头人去做就是了……奴婢……” 亦失哈的脸上不无忧心忡忡之色。 朱棣目光幽幽,沉声道:“朕所震惊的,乃是竟有人敢于在朕的眼皮子底下,朕盯的如此紧的情况之下,尚敢如此胆大妄为。朕自问自己还算是雄主,太祖高皇帝在的时候,也曾出过不少这样胆大包天之人,太祖与朕已算是雷厉风行,尚且如此,若是此番坐视不理。太子和皇孙若克继大统,这些欺君罔上之人……只怕就更加的猖獗了。” 朱棣在此顿了顿,深深地看了亦失哈一眼道:“朕不亲自来查办,此事令人实在难安。好了,一切已安排妥当,你休要多言。” 亦失哈只好道:“是,奴婢遵旨。” ………… 此时,在京城的某处宅邸里。 散朝不久,便已有人火速地进入了这处宅邸之内。 而后,随即便有一人牵马而出。 此人一身劲装,虽是奴仆,可所牵之马,却极为神骏,这样的宝马,便是寻常的富商,也未必舍得购置。 三日之后。 这马到了南昌府地界时,便几乎是废了。 可这奴仆,似乎一丁点也不在乎此马的死活,当下毫不留恋地舍马,径直至当地的驿站,取了一份手书。 当地驿丞,一见此手书,当即大吃一惊,忙去备下一匹快马。 这奴仆只吃了一些干粮,随即启程,到了黄昏之时,风尘仆仆地抵达了布政使司。 布政使徐奇亲自出来,屏退众人,而后接了书信。 他细细看过,脸色凝重,朝那奴仆道:“回去告诉你的主人,知道了。” 那奴仆训练有素,竟也没有多嘴,便直接告退出去。 徐奇拿着书信,至后衙的廨舍。 “刘公,刘公……京里有消息。” 这刘公,自是在此奉旨都督铁路的刘观。 此时刘观很沮丧,没好气地道:“又是什么事?” 徐奇道:“陛下……对我们的奏疏,似乎起了怀疑。” 刘观惊道:“什么?” “陛下拨付了五十万两纹银,除此之外,却又命成国公朱能来江西彻查。” 刘观站起来,背着手,皱着眉头,来回踱步,口里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啊!” 徐奇在旁道:“如今性命攸关,刘公要想想办法。” 刘观眼珠子一瞪,怒道:“从始至终,老夫没从这里头取银子分文,现在却要老夫担干系?” “刘公……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刘观脸上满是悔恨之色,喃喃念道:“我就不该修什么铁路,我不该接这个差,难怪当初廷议的时候,满朝这么多人,没一个人有这样的担当,大家都沉默不语,等我毛遂自荐,大家伙儿便都纷纷称赞叫好。我还当他们愚蠢,不晓得这铁路背后的油水,谁料我才是那个蠢夫!我聪明一世,怎么上这个当?” 徐奇道:“刘公……大难临头,多言何益?” “不。”刘观痛苦地道:“我要说,上上下下五六百万两银子,还有这么多名目,结果……我得了什么?我是礼部尚书啊,当初在洪武十八年的时候,太祖高皇帝如此严苛,我做区区一个太谷县县丞时,尚且每月都有上百两的油水。如今,我担着这天大的干系,我什么也没捞着,南昌府的歌女也不好,吹拉弹唱都不精,我悔啊。” 徐奇索性不言,他默默地在旁等。 刘观此时反而恼怒地瞪着他道:“没想到你们是这样的人,都说我刘观不是东西,可你们这些人更狠,我是贪在明处,你们……你们……怪我湖涂,我湖涂啊……” 他后悔不已地捶胸跌足。 徐奇只冷漠地站一旁看他。 刘观发泄了一顿,终究还是收拾了心情,便道:“朱能这个人,不能小看。此人别看鲁莽,实则却是满肚子坏主意,他来奉旨查办,如何收拾?” 徐奇澹定地道:“上上下下,都已密不透风,应该查不出什么来。” 刘观便道:“账当然查不出,可是铁路呢?迄今为止,你们铺了一寸铁路吗?” “问题就在此。”徐奇叹道:“早知如此,当初咬咬牙,哪怕修个几里,也不至如此。” 刘观怒道:“还不是他们,这群混账……” 刘观又想要骂。 徐奇却道:“现在说这些,已没有益处了。” 刘观正张着口,最后把那骂人的话吞了回去,转而道:“你们自己看着办吧。我不管了……” 徐奇便道:“刘公若是不管,到时论罪,刘公也难辞其咎。事到如今,只有同舟共济。” 刘观冷哼一声,气呼呼地道:“我又没得钱,我犯的罪多了,单单贪墨罪,被查办的就有两次,御史弹劾有十数次,罢官和被捕入狱也有两三次!更别提,还有皇太子亲自指责,被滴贬为本部吏员的事,老夫也不是没有尝过,你拿这个吓我?” 徐奇镇定自若地道:“获朝廷之罪,至多罢官治罪,或有起复的希望。可刘公以为,此次一旦事败,刘公能活着走出江西吗?刘公的家人该怎么办?” 刘观听罢,打了个寒颤,他瞪大了眼睛,咬着牙道:“你们在威胁老夫?” 徐奇依旧从容地道:“非也,谁敢威胁刘公呢?只是……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刘公绝顶聪明,何去何从,自然心里有数。” 刘观脸色青一块白一块,最终,他像泄气的皮球,道:“朱能此人,也颇为贪财,不过……他家的财富不少,想要买通他,实在太难。何况……你们也绝对舍不得买通,老夫到现在,不也没收到一文钱吗?还有那歌姬……” 徐奇打断道:“刘公,说正事。” 刘观又瞪了他一眼,才道:“此人乃陛下肱骨,腹心之人,难就难在此,想要让他满意而归,南昌府这边要做周全的准备,不可露了马脚。我若是记得没错,江西都指挥室佥事……也是靖难出身,曾在朱能部下效命吧?” 徐奇听罢,点头道:“对,是有这么一回事。” 于是刘观道:“这就好办了一些,让这佥事去招待,日夜陪伴,叙一叙旧情,江西上下的官吏,每日都要登门造访,必要极尽礼遇,这些武人丘八,好的就是面子,要显出对他的敬仰,都吹嘘一番他们当初的战功。” 顿了一下,他想到了什么,便又道:“当然,其他的样子也要做,那车站,你们好歹赶紧紧急地铺一两里的铁轨吧,都说雁过拔毛,你们把雁给烹煮了,好歹留根毛给人家吧。你们还是不是人,干的是不是人事?” 徐奇这时候才露出了悲哀的表情,道:“刘公……这些……确实是应对之道,下官也想办法,去张罗一二。” 说着,徐奇也叹息道:“刘公心情,下官何尝不理解呢,你以为下官得了什么好处?陛下亲自交代的事,下官岂敢怠慢?哪里敢伸手?下官实不相瞒,自做了这江西布政使,下官敢说自己两袖清风,从不敢贪读不法,哎……” 刘观挥挥手,愤愤不平地道:“得了,得了,谁不知道你是廉吏?可你没得好处,好歹得了一个廉洁奉公之名。老夫是想沾点便宜,不计较自己的名声,老脸都拉下来了,却没落到一个好,我们能比吗?” 徐奇露出悲凉之色,只笑了笑,拱拱手道:“刘公稍坐,下官去布置吧。” 他转身离开,才走了几步,刘观却又突然道:“回来。” 徐奇驻足,回头道:“刘公还有什么见教?” “若是这些法子不成功呢?”刘观道:“若是那朱能油盐不进呢?” 徐奇沉吟了一会儿,道:“应该是先礼后兵吧,若是这样都不成,那朱能真要铁了心查出一点什么,应该……” 刘观倒吸了一口凉气,惊道:“你们当真敢如此?” 徐奇幽幽地道:“非下官敢不敢如此,而是……哎……人的际遇就是如此的,一步踏错之后,可能后头步步皆错。可为了弥补错误,或者说,欲盖弥彰,那么……接下来,这世上就没有什么不敢干的事了。” 刘观道:“还是你们狠,老夫甘拜下风。” ……………… 第一章送到,接下来还有,争取再更两章吧,当然,也可能只能再更一章,根据自己的身体状态,顺便求个月票。 第三百七十八章:滑稽的真相 张安世点齐人手。 也不告诉他们即将要去做什么。 却是将朱勇叫来。 笑吟吟地看着朱勇。 朱勇心里发毛:“大哥,出啥事了?” “你爹……” “俺爹咋了?他又惹了什么事?”朱勇勃然大怒。 张安世道:“也没什么,你爹即将要去江西,对吧?” 朱勇皱着眉头点头。 张安世叹道:“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朱勇想也不想就道:“你先说坏消息。” 张安世道:“此去,只怕会有危险。” 朱勇却是乐了:“这世上除了皇帝,谁敢拿我爹咋样?不是我吹嘘,太子殿下也奈何不了他。” 张安世倒是怒了,气呼呼地道:“你这人,好端端的提我姐夫做什么?” 朱勇讪讪笑道:“打个比方而已,大哥别气,别气。大哥也别担心我爹,放心吧,我爹是个老狐狸,没人比他更狡猾了。好消息是什么?” 对朱勇这话,张安世一阵无语,而后道:“好消息就是……此番你爹若是能逃出生天,就要发大财了。” “发大财?”朱勇一愣。 张安世道:“好了,少啰嗦,现在开始,接下来我们的行程统统保密。” 朱勇立即感觉到事情不简单,他与张軏对视了一眼,随即道:“出了什么事?” 这一点,丘松的表现就很好,他只懒洋洋地站在一旁,看着像是对此漠不关心,脑子里也不知在想什么。 张安世气定神闲地道:“不该问的不要多问,总而言之,这一次一定是个硬仗,要多带火药。” 火药这两字一出,丘松这才生了兴趣,整个人肉眼可见的有了精神气,只见他道:“大哥,是不是这样?” 说着,他将自己的腰带一解,接着将自己的衣襟一拉,当下便将自己外衣双手撑开,里头一圈火药绑在他的衣内。 张安世眼睛都睁大了,大呼:“你不要过来………” …… 两个时辰之后,张安世领着一队人,却是一副压货商贾的打扮,浩浩荡荡地来到渡口。 而这里,早有数十艘船在此候着,紧接着,张安世便见着了朱棣。 朱棣是由数十个锦衣校尉,在陈道文的引领下来的。 他背着手,站在船头,等张安世登船,便回头,看着脚下湍急的流水道:“怎不见朱勇三人?” 张安世道:“安排另一艘船了。” 朱棣道:“朕还想见见那三个小子,敲打一下呢,怎的不同船?” “这……” 朱棣看着张安世一脸古怪之色,便道:“怎么?” 张安世道:“臣不敢隐瞒,是臣的四弟,也就是丘松,他……非要抱着一堆火药在身不可,臣觉得有些危险,还是让陛下离他远一些的好。” 朱棣:“……” 想了想,似乎觉得丘松这般的人,确实有点变态,于是朱棣道:“那朱勇和张軏呢?” “臣安排他在其他船上,若是让二弟和三弟来同船,四弟性子敏感,或许觉得不对劲,臣怕他胡思乱想,若是想不开,那就糟了,让二弟和三弟陪着他,他便不会不疑有他了。” 朱棣:“……” 顿了顿,朱棣道:“丘福分明很稳重的人啊。” 他叹息一声,却没有再多说什么,对于丘松这样的精神小伙,朱棣也没啥话可说。 朱棣道:“他们既是你的兄弟,自该好好教导他们为人处世的道理。不要年纪这样大了,还这般湖里湖涂。他们是勋臣之后,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免不得要沾染一些古怪的脾气,想来这都是身边的人对他们过于骄纵的缘故。你是兄长,应当严厉教导。” 张安世唯唯称是。 朱棣随即笑着看向张安世道:“京城这边,已经安排好了吧?” 张安世没想到朱棣会突然这样问。 不过很快,他就意识到朱棣这话里有话。 于是默契地对朱棣笑了笑道:“已经布置好了。” 朱棣带着几分感慨道:“表面上出事的是江西,可真正的心腹大患,却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啊!你这家伙,倒能理会朕的深意。” 张安世笑了笑道:“还是陛下圣明,神鬼莫测。臣是很努力地揣度陛下的心思,也才勉强能领悟三四成。” 朱棣大手一挥:“少说这些屁话。” 张安世便很识趣地跑去了船尾,懒得伺候了,这老头子现在脾气越来越古怪,伺候不起。 两日之后,舰船直抵九江。 商队登上了码头。 码头处,却是一队巡检的人马,此时闹得乱哄哄的。 张安世先领着人登岸。 便有人大呼道:“凡有青壮,都需修建铁路,不得有误……” 几个人大摇大摆地到了张安世的面前,为首一人按着刀,横眉怒目,浑身杀气腾腾。 张安世直接丢给他一块银子:“走开。” 这人掂了掂份量,绷着的脸,顿时咧嘴一笑,随即道:“原来竟是商人,商人是外乡人,户籍不在本府,这就没事了,请,请……” 当下,张安世人等纷纷上岸。 朱棣脸色铁青,口里喃喃念了一句:“朕的钱!” 那几个巡检送别了张安世等人,为首的人拿着张安世的银子掂在手里,一人小跑着追上头:“头儿,那些人……一看身家就不菲,直接就拿这么重的礼,我看……将他们抓回来,说不定……” 这话没说完,可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混账!”这为首之人大喝一声,怒道:“你以为我们是什么?我们是官差,不是强盗,你以为你是鄱阳湖的水匪吗?” 说话的人被骂得一脸尴尬。 这为首之人眼中闪过精光,接着道:“能如此轻而易举的打赏的,必定是大商贾,这年月,哪一个大商贾背后没有人?只是人家不愿麻烦上头的人罢了,随便拿点小钱给弟兄们喝喝茶,算是花点小钱消灾。你还真以为,靠着咱们这些人可以拿捏他?真的惹得急了,到了鱼死网破的地步,你我这些人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呢。” “啊……原来如此。” 为首之人瞪他一眼道:“当差这等事,最紧要的是眼睛要亮,若是连一丁点的眼色也没有,到时真是死了也不晓得。” 这人说罢,便又指着一人,大呼道:“拦住那人,那人瞧着像鄱阳湖的水匪!” 九江乃通衢之地,既是紧邻着长江,又连接了鄱阳湖,距离南昌府也是一步之遥,此地自古以来,便以商业繁茂着称。 可进了九江城,朱棣感觉到的,却是萧索。 一片萧索,街上行人已是寥寥。 等让人去询问,却说此处已遭了贼,或者说,到处都是贼子。据说就在一日之前,已有一处贼子,直接攻破了县城。 不过……这九江城唯一的变化,就是建成了一处车站。 还真建成了。 朱棣一路来,脸色都很难看。 不过地方上,其实大抵也都是如此,闹匪在这个时代乃是常态,历史上,永乐年间,规模较大,人数在万人以上规模的作乱,就有数十次之多。 声势浩大的,甚至可以聚众十数万。 而这……已经算是古代较为太平的时期了。 倘若是在王朝中后期,每年数十场叛乱和民变,几乎是家常便饭,一年下来,不屠戮几十个县,都算是太平年景。 这等事,放在前世的张安世看来,简直就是匪夷所思。 毕竟,他那时对于盛世的理解,绝不是这般的。 可现在的张安世,其实也早已麻痹了。 盛世是啥?盛世是与乱世相对的! 乱世十室九空,赤地千里,动辄死亡个七八成的人口,人易子而食。 而这永乐年间,百姓们一辈子可能才遭一两次匪患,受几次天灾,这可不就是盛世吗? 所以,得知有贼出没,居然丝毫没有人为之奇怪,只觉得太正常不过了。 可车站竟真的修建了起来,却还是让朱棣和张安世振奋。 当下,在一人的引领之下,众人马不停蹄地来到了一处车站。 站在这里,看着远处孤零零的车站。这车站,远远看去,还真像这么一回事。 于是朱棣和张安世带着期待,举步走近一些。 这细细一看,却又震惊了。 这里除了车站之外,一无所有。 没有铁路,只有一处延伸了不到百丈的路基,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朱棣:“……” 张安世疑惑地道:“是这铁路还未铺来吗?是从南昌府开始铺的?” 朱棣的脸色越发的阴沉,却只道:“在此等一等。” “陛下……” 朱棣铁青着脸道:“别说话,等一等!” 果然,等了不到半个时辰,便有一队差役来。 这些差役,显然也是听到了什么动静,得知有一群人,突然来这车站,甚是可疑。 于是便匆匆而来,为首一人挥舞着铁尺厉声大喝:“尔等何……” 朱棣上前,抡起胳膊。 这为首的差役头子还未反应,只觉得眼前一花,手中的铁尺下意识要格挡。 可是……快,太快了。 便见朱棣蒲扇一般的巴掌,直接摔在他的脸上。 这人眼前一黑,脸上好像勐地遭受了重击,身子摇摇晃晃,啊呀一声,人已摔在地上,直接昏死。 后头的差役们大惊失色,口里大呼:“是贼,是贼……是真的贼,跑,快跑。” 朱棣沉着脸厉声道:“谁敢跑一个!” 差役们顿时脚下好像生了钉子一般,一个个拜倒在地,磕头如捣蒜:“饶命……” 朱棣道:“我要见官,尔等领我去。” 其中一个瘦弱的差役,应该是个文吏,此时忙道:“贼老爷,我家县老爷乃少有的好官啊,从不害民,两袖清风,贼老爷……就饶了他吧。” 朱棣勃然大怒:“来……” “去,去。”那文吏倒是爽快了:“小人这便带诸贼……不,是带诸位爷爷去。” 朱棣看着还算镇定,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此时是脑袋发昏。 眼前所目睹的怪状,教他觉得匪夷所思。 张安世也一头雾水,悄悄到朱棣的面前,想说什么,又觉得没啥可说的,于是便拎着那文吏的后襟道:“你们是哪一个衙门的?” 文吏战战兢兢地道:“乃德化县县衙。” 德化县乃是九江府的府治之地,到了后世,因为福建也有一个德化县,于是这九江的德化县遂改为了九江县。 张安世又问:“你家县令是谁?” “姓陈,讳名进业。” 这里距离县衙不远,当一群人浩浩荡荡出现的时候。 张安世朝那县吏使一个眼色:“我们要去后衙相见。” 文吏不敢多言,便乖乖地对门前的差役道:“这是来拜谒老爷的。” 当下,领着朱棣等人,径直往后衙走。 这沿途几乎是畅通无阻。 显然这文吏应该在县衙里是颇有几分威望。 等到了后衙的廨舍。 却见一人,正坐在厅中,抱着书读。 这文吏便大呼一声:“老爷,有人……” 厅中之人,正是县令陈进业。 陈进业见有人贸然冲进来,先是惊讶,而后放下一卷书,大呼一声:“尔等何人,安敢造次!” 张安世也不犹豫,率先上前,到了这陈进业的面前。 其余之人,迅速地散开,在周遭警戒。 张安世从袖里取了一个腰牌出来,在这陈敬业面前一晃。 陈敬业一见,大惊失色,忙是拱手道:“下官陈敬业,见过……” 他一时不知该怎么称呼。 朱棣却已勃然大怒,大喝道:“尔便是陈敬业?” “是……是……”陈敬业已察觉出了朱棣的不凡,忙道:“不知诸位自京城来此,有何公干?” 朱棣沉声道:“九江府修铁路,何至于迄今为止,一寸铁路也未修?那么多的银子,究竟去了何处?” “这……这……” 陈敬业一听,立即露出了魂不附体的模样。 他打了个冷颤,而后期期艾艾地道:“这……下官……下官……” 朱棣气急反笑:“前前后后,纹银五百万两,都去了何处?” 陈敬业一听五百万两,立即明白了什么。 “莫非,是成国公……” 他看着朱棣,想起了成国公即将至南昌府的传闻。 心里大抵以为,成国公应该走的乃是水路,从水路抵达了九江府,再走陆路往南昌府去。 这般一想,他立即道:“这……这……下官区区七品县令,实在……实在……” 朱棣冷笑着道:“好一个区区七品县令!这车站就在尔县,五百万两银子,你经了多少手?你又拿走了多少?” 朱棣的牙都快要咬碎了。 原本的预想之中,他觉得……哪怕是五百万两,贪墨走了两三百万两,他也是可以接受的。 可现在看来,事情显然比想象中的还要糟糕。 这陈进业听罢,吓得脸色煞白,立即大声喊冤:“下官冤枉,下官冤枉啊!下官两袖清风,不曾贪墨分毫啊,下官……” 他急着为自己辩解。 张安世却是使了个眼色。 于是,便开始有人在这廨舍之中进行搜查。 随即,陈道文匆匆而来,低声道:“查过了,这里……只有些许的碎银,还有不少的书,除此之外,便没有其他东西了。噢,还有一些留下来的残羹,此人正午吃的似是咸菜和一个蛋花汤,其他的便没有了。” 张安世:“……” 朱棣听罢,只是轻蔑一笑,他岂会相信这些东西,于是笑得更加森然。 陈进业哭泣着道:“下官自上任一来,历来如此,若是上官不信,可以彻查。县中上下,人尽皆知,下官乃读书人,断无贪墨之心。” 朱棣厉声道:“朕不信……” 他一字一句地说着,一副丝毫也不相信的模样。 “看来,若是不严刑拷打,他便不肯招供了。来人……” 陈进业已吓得魂不附体。 倒是一旁引着大家来的文吏,啪嗒一下跪下,哭告道:“县老爷当真是两袖清风的好官啊!莫说平日里生活简朴,便是有一些俸禄,也拿出一些来,周济下头的差役,说是大家办差不易,也知道小人们没有俸禄,难以养家湖口,告戒我等切不可因此而勒索百姓……小人敢用人头作保。” 此言一出,朱棣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如同笑话一般,而滑稽的不只是眼前这官吏,更是自己。 张安世便冷声道:“这修铁路的银子,该县拨付了多少?” 不等陈进业回答,文吏便道:“总计三十七万两。” 朱棣气休休地道:“银子呢?” “修铁路了。”文吏道。 朱棣脑子嗡嗡的响,下意识地道:“铁路呢?” “铁路还没修。” “那么钱呢?” “花完了。”文吏道。 朱棣:“……” 张安世在一旁,踹了这文吏一脚道:“还敢不老实,我只问你,铁路未修,为何钱没了?” 文吏迟疑了一下,才道:“上官有所不知,这铁路……是路……是路就要修在地上,这地……乃是百姓的,总要购置了土地,才能修起来吧。” “数十万两,都拿去买地了?”张安世冷眼看着他道:“买了多少的地?” “不多,若是再拨付七八十万两,应该这地就够了。” 张安世怒骂道:“入你娘,再拨付七八十万两,我能将你们半个县的地都买下来!” 第三百七十九章:他们在打劫朕 这文吏听了张安世的责骂,大气不敢出。 朱棣站在一旁,冷冷的一言不发。 此时,张安世便道:“铁路所需土地,太平府修建的时候,也有过折算,加上路基和站台等等这些,虽需求不少,可占用的土地,不过是百分之一,却是拨发了数十万两银子………那么你们到底购置了多少土地?” “不多。”文吏回答道:“只购置了两成……” 两成…… 三十多万两…… 这可是只是修路用的两成。 张安世听得目瞪口呆,随即就道:“你们购置土地,每亩所费几何?” “这……”文吏一脸迟疑,他看了一眼陈进业。 陈进业此时鼓足勇气道:“少则七八两,多则……多则纹银千两。” “哈哈哈啊……”朱棣一时之间,直接气笑了。 他没想到,此县居然直接来了一个反向操作。 太平府那边,征辟来的土地,修好了铁路,数百两银子每亩售卖商贾。 而此地,却是千两银子购置来土地,去修铁路…… 可这是他朱棣的钱啊! 朱棣勃然大怒道:“千两纹银,你们贪占了多少?” 陈进业连忙道:“下官……下官……实在没捞到一文的好处,铁路乃国家大计,陛下亲自下旨修建,更是礼部尚书亲自督造,布政使一月连发三十七份公文,都是督造的事宜,下官莫说绝非赃官污吏,即便当真存有此心,也绝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这话……却让人不得不信。 从陈进业现在的生活看来,确实颇为简朴。 单单治下的文吏,竟也敢舍身为他说情,可见这人是颇有过人之处的。 甚至对于这个时代而言,像陈进业这样的人,绝对算是官员的典范和楷模了。 更不必提,但凡是入朝为官之人,也知道陛下对此事是如何的看重了。 朱棣更不是寻常的天子,而是真正的狠辣角色,这样的人盯着的铁路,谁敢从中贪赃枉法? 是嫌命长吗? 只见陈进业继而道:“南昌那边下了布政使的公文,下官便立即亲自预备铁路修建的事宜了,江西铁路司,又发了铁路的规划,下官也是遵照着规划,开始购置铁路沿线的土地。” 朱棣此时已说不出话来,其实他已经渐渐开始明白事情的原委了。 陈进业继续道:“只是购置土地,实在繁琐,单单本县,铁路途径的人家,就涉及到了两百余户人,下官亲自召他们来,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倒偶有一些人,愿意平价售出,可是……可是……” “所以他们漫天要价,你们竟也接受?” 陈进业看着怒不可遏的朱棣,道:“为官之人,岂可强取豪夺?” 这一句话,差点没将朱棣噎死。 张安世在一旁,竟是笑了,其实他料到江西的铁路,可能出在技术上,或者是官吏贪墨方面。 可没想到,唯独没想到的是……以上都不是问题。 张安世便道:“去取账簿吧,既然有土地的售卖,就一定有账目,取账目来一看便知。” 那文吏不敢怠慢,匆忙去户房取了簿子,片刻之后,这簿子便放在了朱棣和张安世面前。 朱棣习惯了看太平府的账,如今看这里的账目,却只觉得密密麻麻,却又不得要领。 可朱棣依旧还是强忍着怒火,细细地看起来,最终,他狠狠地将簿子摔在了地上。 张安世一直在旁看着,心里大抵有数了。 于是他道:“总计收购的土地,不过七百余亩,就花费了三十多万两纹银,其中有一百余户,也不过是十两二十两的银子收购,这其中的大头,也不过是三四家人头上,单单这三四家人,便得了三十多万两纹银。” 顿了顿,张安世冷冷地看着陈进业道:“这其中的事,你这做县令,会不清楚?” 陈进业脸色铁青,期期艾艾地道:“此三四户,乃本县大户。” 张安世冷声道:“你既知他们是大户,为何还要如此高价购置他们的土地?” 陈进业道:“铁轨所途径的路线,便是在他们的土地上经过,他们的土地又多,根本无法绕道,下官当初也屡屡请他们来县中磋商,可他们不为所动,开的价码……极高,可铁路司,又催促赶紧购置土地……” 张安世厉声道:“你别忘了,你是县令。” “下官不是灭门破家的县令!”陈进业回答得中气十足。 这话……说出来时,竟颇有几分道德上的优越感。 听得张安世再次目瞪口呆。 倒是一旁的文吏,眼看着自家的县令,似乎触怒了上官,便立即道:“请上官们明鉴,就算我家县令当真要强买,也买不成。这三四家,俱为本县大族,不说其他,单说本县王氏,他家便出过两个进士,三个举人,其中有入朝官拜少卿的,也有不少在别处担任知府、县令等职,家中姻亲,也遍布本地,即便想要强买,只怕县老爷刚刚下决心,那一边,便有人要教县令罢官了。” 他顿了顿,这文吏显然比陈进业要圆融得多,继续道:“即便没有这些,这些都是本地的大族,一旦闹将起来,他们族人多,又在本地经营百年,我家县令从外地来此做官不过区区两年,哪怕是扇风点火,也要教这县里闹出乱子来。一旦出了乱子,朝廷第一个拿问的便是陈县令。” “再者说了,这些土地,本就是他们所有,他们开多少价,即便是狮子大开口,可情理上,他们卖地开什么价,是他们的事,哪有平价购地不成,竟要喊打喊杀的道理?县令为了此事,已是殚精竭虑,每日都睡不好,现在铁路修建所需的七八成土地还未购置,照着这个价码,只怕再有百万两纹银,也未必能全部购下来,为了修这铁路,陈县令已经许多日子吃不下睡不下了。” 他说得情真意切。 朱棣却只觉得可笑之极。 而张安世心里也只有一个大写的服字。 都说我张安世会赚钱,现在才知,论挣钱,还是这些地头蛇厉害。 陈进业这时咬了咬牙道:“下官自知自己办事不利,可今日上差既在,下官有些话,就不得不说了,朝廷修这铁路,实在是误国误民,本是太平无事,可铁路一修,何止本县,便是江西南昌、九江两府,还有铁路所经六县,哪一个不是闹的百姓怨声载道?两府已发了三百万多两纹银的公债,这些债务……都需偿还利息,还不知要多少年才能够还清,这官府的赋税,便是一百年,也不足以偿还。” “更遑论,为了修这铁路,又大肆征用徭役,百姓们务农,本已辛劳,如今却不得不强征起来。耗费了民力,浪费了无数钱粮,结果如何?” 张安世冷笑道:“可为何太平府修建了铁路,却是百业兴旺,军民百姓安居乐业?” “太平府发生什么,下官不知道,下官只知在此地,这铁路行不通。” 张安世便道:“你难道就没有想到,这是你无能的缘故吗?” 陈进业的脸色顿时苍白,一时之间,竟哑口无言,他终究摇摇头,垂下脑袋去。 朱棣这时,却冷冷道:“查,彻查此二人所言,是否查有实据。”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而是直接落座。 朱棣只默默地端坐在厅中,完全没有心思去理会这陈进业。 某种程度而言,他心里生出不妙的感觉。 他甚至隐隐希望,这是陈进业无能,或者是他贪赃枉法,才导致今日的结果。 若只是无能,是贪赃枉法,那么问题就好解决,这铁路修不成,责任就是他这个皇帝没有选用能吏,大不了,他再选一些能吏,便可解决问题了。 朱棣所惧的,却是这陈进业当真两袖清风,至少……绝不属于那种贪赃枉法之徒,因为一旦如此,那么……可能他的银子……就全部真的丢到水里去了。 连一丁点的水花都没有溅出来。 若连一个清廉守正的地方官,尚且都将事情办到这个地步。 那么,朱棣没了的两百五十万两银子,还有发出去的三百万两银子公债,岂不是……统统都没了? 朱棣深吸一口气,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随来的陈道文,已立即带着校尉们四散而去。 只一个多时辰的时间里。 陈道文便胆战心惊地回到了朱棣的面前。 这时候,朱棣依旧闭着眼睛,陈道文行了个礼。 朱棣似有所觉地勐地张开了眼睛,却是直接道:“怎么说?” “回禀陛下……” 陈道文说出这四个字的时候。 跪在一旁一直没有吭声的陈进业突然打了个寒颤,他勐然抬头,不可思议地看着朱棣,而后……身子已软了下来。 他原以为朱棣乃是成国公朱能,可现在……他只觉得遍体生寒,陛下……为何会出现在此? 陈进业整个人已萎靡了下去,想要张口说点什么,却是一字一句也说不出口。 陈道文压低声音,继续道:“罪官陈进业所言……大多属实,卑下在县中,四处打听,确实没有听说过他的劣迹,去岁九江府水患,他带着人亲自守护河堤,九江各县,正因为如此,也只有此县受灾最小。除此之外……” 他声音越来越低。 朱棣听着,脸色却越来越惨然。 朱棣竟生生的打了个寒颤。 而后再次闭上了眼睛,似乎还是觉得眼下发生的事,让他难以接受。 朱棣突然大喝:“陈进业!” “臣……臣……”陈进业匍匐在地,叩首:“臣在。” 朱棣道:“其他各县的铁路,也是这样修的吗?” 陈进业在这布满怒火的目光下,努力地稳着声调道:“大……大抵如此。” “什么叫大抵如此?”朱棣恶狠狠地道。 陈进业道:“各县铁路,几无动工。下官倒还修了一座车站,其他各县,可能连车站也未落实。” 朱棣瞪着他道:“这三四家人,你既知道他们要贪图掉大量的钱粮,你为何不奏报?” “奏……奏过。” 朱棣道:“给谁奏过?” “布政使……” “他如何回应?” “布政使司的回应是,铁路乃陛下亲旨,关系重大,定要竭力办成。” 朱棣冷笑一声,随即道:“这样说来,这南昌府和九江府,五百多万两铁路的款项,竟都落在了此二处士绅们的手里了?” “这……”陈进业本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好像也无话可说,便又叩首:“是。” 朱棣用力地深吸一口气,像是只有这样,他才不至于太过难受,随即便继续问陈进业:“若是朝廷再拨钱粮下来,你还要购地?” 陈进业铁青着脸道:“是!” 顿了一下,他接着道:“若是不购置,这铁路就没有办法修。” 朱棣嘴角勾唇冷笑,带着几分嘲弄道:“那么你认为,还需多少两,再给你一百万两,足够吗?” 陈进业像是听不出这话里的嘲弄一般,乖乖地道:“应该够吧。” “不够!”张安世再也忍不住地在旁冷然道。 陈进业不敢顶嘴。 张安世道:“就算百万两银子下来,购置下了八九成的土地,可最后这一两成的土地,他们只会提更高的价码,他们既知道最后这点土地,关系到了数百上千万两银子的铁路能否修成,那么就算将价格开到一万两银子一亩,甚至十万两银子一亩,也吃定了你们不敢对他们如何,所以……拨付再多的银子,也是欲壑难填。” 陈进业此时用奇怪的目光看了一眼张安世。 不过……他似乎对此,竟无辩驳之理。 朱棣忍不住大笑起来:“哈哈,有意思……真是有意思……这样说来,这铁路还未修,你们就要先发行数百万两的公债,那么接下来,还要从朕的内帑里掏出多少银子去呢?一千万两,两千万两?” 他反问,而陈进业却不知该如何回答之际。 朱棣却突然拍桉而起。 朱棣面带怒色,他的双目赤红,眼里掠过重重杀机。 接着,便听到朱棣嘶哑的嗓子怒吼道:“这是抢劫,这是他们在打劫朕!” 陈进业早已吓得魂不附体,只磕头如捣蒜。 朱棣又深吸一口气,接着便看向张安世:“说话。” 张安世也是吓了一跳,道:“陛下,臣不知……该说……该说点……什么。” 朱棣瞪他一眼,气恼不已地道:“有人在打劫朕,你不知道该说什么?” 张安世这才结结巴巴地道:“臣……臣……好像知道了。” 朱棣怒道:“谁拿了朕的银子,朕的银子过了谁的手,所有牵涉之人,这一个个的人,谁也不可放过!” 说到这里,他像是想到了什么,随即道:“丘松……丘松呢?丘松这家伙……他不是脑子不好吗?朕现在就要用他。” 张安世一愣,接着道:“臣明白了。” 朱棣绷着脸道:“你明白了什么?” “务求一网打尽。”在朱棣的怒目下,张安世摆正了姿态,认真地道:“牵涉此事的,鸡犬不留。” 朱棣这才收起了几分怒色,道:“明白即可。” 张安世再没多说什么,正待要出去交代。 朱棣却突然道:“回来。” 张安世忙驻足,回头看朱棣。 却见朱棣背着手,闭着眼睛,此时长长吁出一口气,似乎此时正拼命地压抑着自己的怒火:“不对,为何……当初修铁路时,满朝都是赞同,无一人有异议?” 他顿了顿,又反问道:“为何江西铁路的进展如此的顺利?” “又为何……铁路开修之后,江西布政使屡屡上奏,都说铁路进展神速,各部各司,却无一人有异议?” 他一连窜的问出问题。 张安世想了想道:“陛下的意思是……一开始,就有许多人看到了其中的好处?” 朱棣道:“何止是看到了好处,他们是一开始就打定好了借此机会,做好了发大财的准备!” 张安世皱眉起来:“可是……臣斗胆想问……他们……他们难道不怕……” “怕个什么?”朱棣冷冷地道:“不说其他,单单在此县,你寻到了任何可以论罪的地方吗?” 张安世顿时脸色一变。 对呀,可以说,整件事都滑稽无比,滑稽过后,免不得让人怒不可遏。 可细细一想,又好像……所有的事都合情合理,官是好官,即便是购置土地过程中,价格乃是天价,可一个要买,一个要卖,本身就是漫天要价,落地还钱,本就无可厚非。 倘若当真要论罪,那么谁是有罪的呢? 当然……有一个人…… 张安世刚刚想到这个人。 朱棣却慢悠悠地道:“真论起来,若说有罪,那么也只有礼部尚书刘观了,此人办事不利,难辞其咎。” 张安世道:“陛下说的是。” 朱棣此时居然气定神闲起来,甚至声音也平和了起来:“这样看来,杀几个人,是无用的,朕没了这么多银子,只掉一些人头,又有何用呢?” 这话说的平静,却令张安世感受到了腥风血雨。 ………… 还有,会晚一点。求月票。 第三百八十章:斩草除根之法 张安世知道朱棣还有话要说,因而他没做声,只静静候着。 朱棣手指着陈进业,却更加痛心疾首。 “此人竟是一个好官,这县令,说他是本地的青天也不为过。” 这话实在是诛心。 在发生水患的时候,能够亲力亲为,任知县期间做到不贪不占,甚至连县里的小吏们都对他钦佩,甘愿拿自己的性命来作保,为这陈县令求情。 就这么一个人,哪怕是太祖高皇帝在,非但不会治他的罪,甚至可能还会旌表他。 朱棣接着道:“可即便这样的好官,却照样也令朕和朝廷损失巨大,对军民百姓的危害亦是不小。可若是那些赃官污吏呢?” 陈进业只是叩首在地,默然无言。 他说不出来什么感受,大家看待问题的角度不一样。 朱棣自有他的痛心。 可在陈进业看来,这件事的根本,在于大肆修建铁路,造成了百姓的负担。这修建铁路,实在是祸国殃民,若是不修,就没有这样的事了。 他的看法正确吗? 某种程度而言,其实是正确的。 作为一个正直的官员,在这个时代,土地乃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权力,所谓的农业社会,自土地上自然而然就衍生出了士绅的群体,士绅的群体也自然而然会形成一种他们的道德观念。 这种道德观念里,土地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哪怕是皇权也无法轻易剥夺人的土地,尤其是在人无罪的情况之下。 他作为父母官,岂可强取豪夺? 唯一的办法就是赎买,可赎买哪里有这样的容易,这些手握着土地之人,岂会轻易让利? 甚至在那些世家大族的眼里,又何尝不是如此,他们也自觉得自己是天生正义,这是祖先传下来的土地,凭什么你朝廷要修建铁路,就想要平价拿走,我不卖还不成吗? 于是乎,这江西所谓的修铁路,立时陷入了死局,也就成了一个荒诞的笑话。 可若说荒诞,细细去观察每一个人的立场,却好像没有人有错,人人都是对的,家国天下,家在国前,就算是士大夫,也是齐家才治国,若连家族的利益都可以轻视,这样一大块肥肉不去吃,族人和至亲的利益都可以出卖,那么这样的人,又如何立足呢? 朱棣眉头深锁,道:“朕错了,朕真是糊涂。” 朱棣这突如其来的话,吓了陈进业一跳。 也吓了张安世人等一跳,张安世道:“陛下……” 朱棣摆摆手道:“朕急于求成,自以为……这太平府能做的事,天下各府县也可水到渠成。现在方知,天下各州府,所缺的不是铁路,缺的也不是能吏……” “说起能吏……”朱棣手指着这陈进业,接着道:“难道此人,不是能吏吗?肯与百姓同甘苦,清廉守正,能将县衙内的差役们驾驭的井井有条,人人对他又敬又畏,这样的人,太平府的官吏,若论德行和操守,哪怕是能力,难道他会不如太平府的官吏?” 张安世沉默了一下,他有心想为下头的人辩解一下,可细细一想,虽然太平府上下官吏,各有长处,不过还真未必及得上眼前这个县令。 朱棣叹道:“他们所缺乏的,实则乃是新政。失了新政,没法抑制这些士绅豪强,拿出他们的土地,所谓的修建铁路,便如那隋炀帝修大运河一般,除了加重百姓负担,让人从中牟取大利之外,对朝廷没有一分半点的好处。百业兴旺的根本,并非是这一条铁路所带起来的。朕只急于求成,竟将天下的大治,寄望于所谓的外力,这难道还不可笑吗?” 朱棣的脸颤了颤,他面色颓唐,跌坐在了椅上,双目游移不定,似在思虑着什么。 张安世便道:“陛下,臣这边……” 朱棣摆摆手打断他道:“先不要动,诛杀这么几个不臣,又有什么用处?” 张安世一时看不明白朱棣的打算,于是道:“那么陛下的意思……” 朱棣没说话。 却见外头有人大呼:“何人?” 有人道:“小人要见县尊,尔为何人?” 朱棣听到动静,便道:“将人叫进来。” 随即,一个差役便被请了进来。 他一见这里的架势,先是吓了一跳,却又见陈敬业匍匐在地,便也不由自主地腿软,直接跪了下去。 朱棣看了这差役一眼,淡淡道:“何事?” 这差役磕磕巴巴地道:“有……有布政使司的公文……” 朱棣道:“取来。” 那差役看一眼陈进业,见陈进业依旧叩首在地,一言不发。 便乖乖地将这公文奉上。 朱棣则是大手一挥:“将此人暂行拘押起来。” “喏。” 这差役刚想呼救,便被人捂住嘴,直接拖拽出去。 朱棣随即打开了公文,只扫了一眼,而后叫人交给张安世。 张安世打开公文,低头一看,这公文之中,却只说了几件事。 一件自是催促继续修建铁路,说来好笑,虽然傻瓜都知道,这铁路修不成了,可这公文里头却是说的煞有介事,好像是手把手言传身教一般,教你该怎么修,要注意什么,那布政使徐奇也算人才,这铁路能否修成且不论,可这理论却是一套一套的。 甚至枕木该怎么铺,铁轨间距几何,钢铁该选用什么材质,匠人要征募多少都是详尽无比。 卧槽,这铁路可算是被这徐奇给玩明白了。 可接下来,却是催促着县里继续发债的事宜。 此前发了大量的债,起初倒是筹措了不少。 可随着这债越来越多,就出现了一个可怕的事,那便是大家不敢买了。 不过不敢买也不打紧,只要利息足够高,总能吸引到人买的。 所以起初,这边发的公债,是效仿太平府,用的是几厘息。 到了现在,竟开始大言不惭,铁路乃国家根本,陛下对此尤为看重,我等神为人臣,务求将此路修成,方不愧君父恩泽,否则,枉为大臣,罪该万死也。 既如此,当继续发债,为使军民踊跃购债,宜将各府县公债利息再提高两成,以每年七分九厘为宜。 张安世看到这里,直接大吃一惊,甚至脑子里嗡嗡的响。 七分九厘…… 这是什么概念? 这可比高利贷还可怕,等于是,借官府一万两银子,每年官府偿还的利息,就要八九千两。 这哪里是借钱啊…… 张安世感觉心跳都较快了起来,木木地看向朱棣道:“陛下……” 朱棣的脸色已经沉如墨汁,冷声道:“他们这是为了筹银子,已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了。” 张安世终究将心底的那句话说了出来:“这是要出大事的啊。” 朱棣自也是想到这个,颔首道:“朕当然知道,可笑的是,他们竟还打着朕的名目,说是要为朕这个君父来分忧,为了将这铁路修成不可。” 朱棣笑得很冷,犹如那寒冬里的冰刃。 这操作,也算是神了。 不顾一切的借钱,借了钱拿去高价买地,而这一切,却是打着朱棣的名义,是要成全大臣的忠孝,是为君父赴汤蹈火。 张安世这时急了,七分九厘的利息太可怕,说实话,这利息……若是拿给商行去发行这样的公债,不出几年,利滚利之下,商行也要破产。 张安世此时看朱棣还能稳稳的坐着,倒是觉得朱棣太沉得住气了,他却是忍不住地率先愤怒地朝陈进业道:“你们县,也发了债?” 陈进业道:“还未发,此前是布政使司发,后来变成了九江府。” “最近发的债,是多少利息?” “最近的半月,发了一笔,是四分九厘……两月之前,则是三分。” 即便是三分,也足够吓人的。 也就是说,为了借到更多的银子,疯狂地发债,可买的人越来越少,为了吸引更多人买,于是给出的利息越来越高,甚至到了连张安世都觉得害怕的地步。 张安世咬牙切齿地道:“伱可知道,这些债发出去,是什么后果?” 陈进业道:“所以下官才说,铁路误国误民,实乃亡社稷之道。” 张安世怒极,恨不得直接一刀给这陈进业捅了干净。 倒是朱棣这时候居然出奇的平静,朱棣笑了笑道:“很好,让他们发。” “什么?”张安世一愣,他有些糊涂了。 朱棣道:“发债嘛,有何不可呢?就让他们发,这县里,也要发,都要发。” 张安世看着朱棣,随即好像明白了什么。 “陛下……此事还是慎重不可。” 朱棣摆摆手,却看着陈进业道:“你一家老小,还想活命吗?” 陈进业忙叩首道:“臣……臣……自然……自然希望……” “那就将功折罪吧。”朱棣淡淡道:“你终究还算是‘好官’。” 好官二字,只让朱棣觉得讽刺。 朱棣继续道:“朕等人的行踪,你这边要想办法给朕捂住。若是泄露出一分半点,朕其他不敢保证,却保证能将你三族统统夷灭。” 陈进业打了个哆嗦,随即忙道:“是。” 朱棣接着道:“至于布政使司教你做的事,你给朕好好地做。至于朕等人,你对外就说,是你的一些远亲来此投奔,朕这些人如何安置在你的这县里,你来负责安排。” 陈进业脸色苍白:“陛下……微服出行,本已是不妥,若是继续在此住下……臣担心……担心……” 朱棣冷冷地看着他道:“这不是你考虑的事,朕只等这两日即可。” 陈进业只好道:“罪臣……遵旨。” 朱棣随即看了一眼张安世。 转而向张安世道:“给朕下一个条子给亦失哈,让司礼监再下文给文渊阁,教他们拟一道旨意,就说铁路关系重大,江西修建铁路,敢为天下先,给朕旌表江西布政使徐奇,教他们尽早筹措银两,争取年内将这铁路修建完工,如此,方乃奇功一件。” 张安世忙凑上去,压低声音道:“陛下,借一步说话。” 朱棣摇摇头:“按朕的意思去做,不要啰嗦。” 张安世只好道:“是。” ………… 文渊阁。 司礼监的一张条子下了来。 胡广看了这条子后,顿时有些急了,于是忙去找杨荣和金幼孜商议。 胡广显得很焦躁,心急火燎地道:“陛下这几日都隐匿不出,却突然拿了这条子来,这是什么意思?现在这铁路已耗费了这么多的钱粮……杨公……” 胡广看了一眼金幼孜,却还是道:“我听说……江西那边,大肆举债,我的乡人……有不少……” 他嘀咕着,声音则是越来越低。 金幼孜也是江西人,有些情况自也是知道的,便道:“胡公,你家也有不少人给你修书了?” 胡广的脸色又青又白,他虽和金幼孜乃是同乡,却和杨荣关系更亲近一些,此时金幼孜询问,让他一时之间不好回答。 一旁的杨荣却是脸色阴沉了下来,道:“这样下去,我倒隐隐觉得,可能要有祸事。” 胡广不解道:“什么?” 杨荣深深地看了胡广和金幼孜一眼,随即道:“你们都是大臣,掌军机大事,若是有心,应该劝说自己的族人,切切不可掺和进去,这铁路的事……到了现在,越发让人看不透了。” 胡广悻悻然地道:“这……这……” 最后他只叹了口气。 金幼孜却是眉一挑,带着几分忧色,看向杨荣道:“杨公,实不相瞒,我等在朝为官,而家人又远在乡中,他们若是在乡中不法,打着我们的名义,只怕……” 杨荣正色道:“若如此,到时身败名裂,可就怪不得别人了,只怪自己齐家无方。” 杨荣此刻居然出奇的严厉,他平日里性子温和,偶尔语出诙谐,可今日却严词厉色:“这些日子,我查阅了许多江西与各部往来的公文,越发觉得这其中蹊跷,我在此奉告二公,切莫自误,如若不然……死无葬身之地。” 说着,他神色淡淡地道:“这份旨意,我没心思去拟,胡公文采卓然,就请胡公来拟吧。” 胡广被杨荣的态度吓了一跳,竟是瞠目结舌,一时说不出话来。 半响后,他像是才回神过来,忙道:“是,是。” 他拟完了奏疏,见金幼孜回了自己的值房,便又悄悄来见杨荣,低声道:“杨公,怎么突然发这样的脾气。” 杨荣冷着脸道:“这旨意发出去,简直就是火上浇油,现在江西的铁路,已有蹊跷,陛下却如此急于求成,实在让人痛心。” “再者,江西的情况,只怕非一两个罪人的事,没有人这样大胆,竟当着陛下如此看重的事上头,敢如此胆大妄为,思来想去,只有两种可能。” 胡广愣愣地道:“什么可能?” “其一是铁路确实难修,花费巨大,这上上下下虽是尽心竭力,却依旧错漏百出。” 胡广便道:“那另一个可能呢?” 杨荣这时却是别具深意地看了胡广一眼:“第二个可能,就是江西的文气太重了。” 胡广诧异道:“这与问起有何关系?” 杨荣道:“你到底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 胡广一时答不上来,他既不能说自己糊涂,可一时又转不过弯,竟不知杨荣到底意为何指。 这二人,也算是性子弥补,杨荣聪明至极,换做任何一个人与杨荣一样聪明,只怕两个聪明人也未必能融洽。 而胡广这个人气度极好,无论杨荣怎么在他面前生气或者话里带刺,他也不计较。 不过听了杨荣这番话,胡广这才稍稍开始回过味来,于是道:“你的意思是……不会吧,我在乡中时,所见的都是高士。” “高士?”杨荣声调里带着几分嘲讽的意味,冷笑道:“你所见的都是高士,那是因为你和他们一样,他们这是以礼相待。若你是贩夫走卒,你看看他们拿不拿你胡某当人。” “你别骂人,今日怎这样冲天大火。”胡广一脸委屈。 杨荣依旧绷着脸,拂袖道:“总而言之,好话说尽,你自己好自为之。” …… 陈进业这两日辗转难眠,一想到自己的隔壁,住着这么一尊大佛,他便心里发慌。 他已想尽一切办法,掩藏朱棣等人的行踪了。 毕竟他是自诩自己忠孝的,断然不敢忤逆朱棣。 何况这还干系着一家老小的性命。 可接下来发生的事,却让他的焦虑开始日渐地加重起来。 不出两日,县里的公债放出去,竟卖出了不少。 县丞寻到了他的时候,他看了数目,竟是吓了一大跳,便道:“竟有这样多,怎的如此踊跃?” 县丞便道:“利息这样高……怎么不踊跃?县尊,下官……下官卖着都害怕……” 陈进业脸上也不见一点喜色,只喃喃道:“我也害怕,害怕得要死。可这些买的人……竟是不怕……” “他们怎么会怕?县里的债,谁都可以不还,可他们的债,官府能不还吗?”这县丞苦笑着接着道:“县尊看看购置公债的人都是谁,便心里有数了。” ……………… 好不容易写完了,终于可以松口气,顺道求点月票。 (本章完) 第三百八十一章:斩草定要除根 陈进业低头看了一会儿,心里大抵有数了。 此时的他,比任何人都明白,铁路的事已经非常严重了。 至于最终会是什么结果,他不敢去想象。 他虽非朝中的大臣,没有庙堂中人那般深沉的心思,可好歹也是进士出身,做过几年父母官,此时已料到,接下来即将要有大动作。 而现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这一场大风暴来临时,保存自己。 他取了簿子,随即便去觐见朱棣。 朱棣此时正背着手,站在窗台前,眺望着着书斋外头,张安世正和丘松几人在外头踢着蹴鞠。 那蹴鞠是充了草,用牛皮一层层缝制起来的,朱勇气力大,嗷嗷叫的带着蹴鞠狂奔。 张安世口里大呼:“二弟,我们两个实在太厉害了。” 朱棣不禁莞尔一笑,回过头,陈进业早已唤了一声臣见过陛下,随即匍匐在地,一直耐心等候。 朱棣脸上的笑意一下子收敛了起来,才悠悠地道:“何事?” 与前几日的暴怒不同,朱棣此时显得异常的平静。 这种举手投足之间,都像是举重若轻的态度,却比他狂怒时更让陈进业感觉到乌云笼罩一般的压抑,仿佛无形之中,压的他透不过气来,让他窒息。 他努力地稳住心神,艰难地道:“县里……有一些人家,踊跃购债……” 朱棣只澹澹地道:“取来。” 簿子送到了朱棣的手里,朱棣先是道:“这记的什么账?” 陈进业一时无言以对。 习惯了太平府的记账方式,再看其他的账目,朱棣有一种如坐针毡的感觉。 不过他还是耐心地看着,充耳不闻这廨舍之中书斋外的青年呼叫。 良久。 朱棣将账簿一卷,而后轻轻地磕着窗台,道:“购置的主要是这四十三家人?” “是。”陈进业如实道:“都是大笔的购置,其余的……都是零零碎碎。” “你知道什么原因吗?”朱棣异常平静地道。 “本县之中……大抵可分为贫户、中户和富户。” 朱棣没吭声,只细细听着。 “贫户没有银子,一年的生计都难以维持,自然指望不上。至于中户,中户倒是颇有一些余财,家里有些许的土地,不过这样的人……往往都精明,他们的钱财,尽都是精打细算之后,积攒下来的。他们在官府里,没什么人脉,有的只经营了一些小店铺,有的只有数十或者百亩的土地。官府的公债虽然诱人,可他们向来谨慎,小心翼翼,觉得这事蹊跷,是绝不敢购置的,他们冒不起这个风险。” 朱棣点了点头。 陈进业又道:“至于富户……则就不同了,他们田连阡陌,家里有足够的余财,而且家中的藏银不菲,此前修建铁路,征收土地,他们就是最大的得利者,官府大多就是从他们手上购置的土地。他们虽也和中户一样精明,不过却比中户胜在他们有人脉,不管是官府,甚至是朝中,他们都有亲朋故旧,所以……虽然明知道这公债有风险,他们恰恰不担心。”….朱棣笑了笑道:“为何不担心呢?” 陈进业道:“这公债,别人的债,官府可以不还,他们的债,岂有不还之理?” 朱棣道:“他们有这样的自信。” 陈进业沉默了片刻,随后才道:“其实这些事,往年都有先例。” “先例,什么先例?” 陈进业便道:“官府无论是组织什么,往往都是这些士绅和富户们先响应,等大家一起将银子筹措了出来,这士绅和富户的银子……往往能成倍地挣回去,至于寻常百姓……” 不等陈进业说下去,朱棣便接着道:“寻常的百姓,便血本无归。是不是?” 陈进业道:“是,是……” 朱棣道:“看来你看的很通透。” 陈进业可不敢认为朱棣是在夸赞他,忙道:“臣……万死之罪。” 朱棣居然没有生气,只平静地道:“你既什么都知道,那么……你在铁路上做的事,就属于明知故犯,罪加一等!” 陈进业战战兢兢,他牙关咯咯作响,只是继续匍匐在地,颤抖着身子道:“可是历朝历代,都是这般的……” “哼!”朱棣冷哼一声。 陈进业却继续道:“臣所读的书,臣自幼身边的人情世故,哪怕是臣忝为朝中命官,臣职责所在,尽是如此。就说铁路,朝廷要修铁路,臣身为大臣,又非盗匪,如何能强取豪夺?” “陛下取士,开科举,这所考的文章,说的不都是此等仁义道德之事吗?圣人书之中,不也是教授臣等做谦谦君子吗?君子不夺人所好,难道这不是如此吗?” “朝廷开科举,令臣等读圣人书,所录取的也是代圣人立言的文章,这圣人书中,何曾有教授臣在面对这样的情况时,以酷吏的行为去对付县中耆老、士绅的手段?” 顿了顿,陈进业继续道:“圣人曰:导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难道陛下要臣违背圣人的教诲吗?” 此言一出,朱棣直接被干沉默了。 到了现在,陈进业居然还敢在圣颜跟前说出这些话,不可无大无畏了。 只是这番话,无疑也让朱棣无法反驳。 所谓用政令来引导百姓,用刑法来整治百姓,百姓虽能免于犯罪,但无羞耻之心。用道德教导百姓,用礼教来统一他们的言行,百姓们就既懂得羞耻又能使人心归服。 这是正儿八经的圣人之言,是大明取士的录用标准,是历朝历代,甚至是大明也倡导的大臣操守。 而反过来说,在儒家的意识形态之中,似张安世这样的人,是十分纯粹的酷吏,哪怕是放在儒家风气较为开放的时代,那也是要列入酷吏列传,与张汤这样的酷吏齐名,是败坏了天下的风气,也不会有好下场的人。 朱棣听罢,眉头微微一皱,他怫然不悦,却是抬头看着窗外大声呼叫传蹴鞠给自己的张安世,朱棣的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沉重。….朱棣阴晴不定地道:“这样说来,你反而是大臣的典范了?” 陈进业原本以为,自己的这一番大胆的奏对,会换来朱棣的勃然大怒。此时见朱棣似乎并没有发怒,才稍微松了口气。 “臣不知道。”陈进业道:“从前臣以为是的,只是……此次之后,臣实在不知臣是什么。” 朱棣道:“看来你还有自知之明。” “可臣……”陈进业脸色惨然:“臣……” 他后头的话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下意识的,陈进业从战战兢兢,变得失魂落魄,这是一种长久以来,自己的意识操守崩坏导致的心理状态。 读了这么多年的书,学了这么多年的学问,半生的时间,去践行那种君子或者是仁臣的理念。 可这东西崩塌,亲眼见识到这些东西摔在自己的面前,脆弱得像瓷器一般四分五裂,这种感觉,让他生出的感觉,却一点都不好,宛如撕心裂肺一般。 朱棣坐下,慢悠悠地道:“你们平日里说忠,那么朕就让你效法张卿,也做一做这忠臣。” 朱棣将这簿子搁在手上,扬了扬道:“谁拿了朕的钱,谁从这铁路里得了利,现在都一目了然了。那么,你该知道如何做了吗?” “臣……臣……”陈进业显得迟疑。 朱棣的脸色又冷了下来,道:“你不敢?” 陈进业道:“难道就没有其他转圜的余地了吗?” “你还想要做谦谦君子?”朱棣冷笑道。 陈进业张了张口,却像是下了某种决心一般,将嘴巴闭上,深吸一口气,才又道:“愿为陛下驱策。” 朱棣长身而起,随即道:“来人,召张安世那家伙来,制定行动的计划,让这陈进业协助。朕要你们,将这些该死的贼一网打尽,一个都不留!” 朱棣的声音依旧平静,可这话,显然带着无尽的寒霜。 陈进业只匍在地上,此刻,他只觉得,曾经的自己好像在慢慢地死去。 可是新的自己,却是茫然的,就好像一个失去了魂魄的躯壳,他鬼使神差地道:“遵……遵旨……” 没多久,便见张安世大汗淋漓地走了进来,得了旨意,立即大呼:“三凶,来!” 朱勇三人,一个个精神奕奕。 朱棣坐在一旁,不发一言。 具体的计划,他懒得布置。 张安世精力充沛,人又年轻,他来布置最是稳妥。 张安世先对陈进业道:“九江府的情况,你自然都知道,那么南昌府呢?” “略知一些……”陈进业道。 张安世道:“各地这个时候,公债发出,到售卖,最后银子入库,大抵几日可以完成?” “小县再过两三日,就大抵可以完成。”陈进想了想,继续道:“不过……其他县可说不准,不过下官以为,此次各府县都急着得银子……”….张安世便问:“为何?” “朝廷已下旨,让成国公朱能彻查铁路的事,大家都急着赶紧将银子入库,想办法……有一些进展。” 张安世道:“这样说来,五日之内,银子可以入库?” “要看情况,不过大致应该可以。” 张安世点头:“还是多等七八日吧。” “这样最稳妥。” “南昌府和九江府驻扎的卫所情况,如何?” “这……南昌府原本驻扎了宁王卫,不过宁王卫随宁王殿下移藩之后,便留下了一个南昌卫,此卫多是老弱病残,卫中的指挥使……好像将张武,此人是靖难出身,下官没有打过交道,只晓得他并与江西都指挥使有些嫌隙。” “嫌隙?这江西都指挥使,和布政使司关系如何?” “据说不错。” 张安世继续问:“九江府这边呢?” 陈进业答道:“九江府乃通衢之地,有一处水营,还驻扎了一卫以及陆路巡检和水路巡检。” 张安世道:“你怎么看待他们?” 张安世细细询问,陈进业则一一回答。 张安世问的越多,陈进业心里越惊。 尤其是张安世似乎对于江西布政使司不甚关心,而是对督管军事的都指挥使司尤其的关心,这更令陈进业意识到,事情比他的想象中的,可能更为严重。 张安世却是轻描澹写的样子,只是做着笔记。 张安世随即道:“陈道文……” 这一身鱼服的陈道文便站了出来,道:“都督有何吩咐?” 张安世道:“京城锦衣卫各千户所,还是悉数在京城待命,要以防京城有变,不过……驻扎在其他各地的卫所,给我立即传书,立即抽调精干!” “记住,要秘密汇聚九江、南昌等地!这件事,你来布置,要隐藏自己的行踪,做到严格的保密,所有调拨来的人,只说奉命接应成国公朱能,暂时不要下达任何的命令,抵达之后,候命即可。” 陈道文道:“喏。” 张安世随即对朱勇道:“你这便回去,再调拨一千模范营来,让他们夜里动身,我会提前通知朱金,让他秘密调拨舰船接应,登船之后,直抵九江府即可。” 朱勇大为振奋:“好咧。” 张安世接着便看向张軏,道:“张軏,随来的人,你来负责统领,随时听命即可。” 丘松道:“那俺呢?” 张安世沉默了一下:“四弟好好保护我,不,保护陛下安全。” 丘松哦了一声,显得失望。 张安世随即对朱棣道:“陛下……” 朱棣在旁似打盹的样子,只是张安世的布置,他大抵心里已有数了,他点点头道:“就这么办吧。” “臣还有一事,想要问明。”张安世顿了顿,才道:“若是行动过程中,有人……” “那就杀了!”朱棣眼中闪过厉色,干脆利落地道:“杀了之后,还要防范于未然,要斩草除根,立即顺藤摸瓜,拿下他所有的家小,免得死灰复燃。”….张安世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道:“遵旨。” 朱棣道:“方才这陈进业说……张卿是张汤、来俊臣这样的酷吏,张卿以为如何?” 张安世想了想道:“臣不知道。” “嗯?” 张安世又认真地思索了一下,才道:“在有的人心里,臣可能是酷吏。可在臣的至亲眼里,臣却可能是一个可靠的父亲;在臣的兄弟眼里,臣可能是个讲义气的兄长。大丈夫在世,岂可对天下任何人都讨好?臣只知道,一个人是讨好不了所有人的,臣只做自己认为对的事即可。” 朱棣却是道:“朕今日教你一个道理。” 张安世便一脸肃然地看着朱棣道:“请陛下示下。” “若是你得罪了一个人,那么最好将此人……置之死地,教他永世不得超生!如若不然,他们在有生之年,便会无穷无尽地诅咒你,生生世世做你的绊脚石,他的子子孙孙,都会污蔑你。”朱棣道:“所以,不要给他们机会。” 张安世抬头看了朱棣一眼,似乎明白朱棣为何对自己说这番话了。 陛下方才说斩草除根的时候,他略有迟疑,而这番话,显然是对他的教诲,某种意义而言,也是朱棣对自己说的。 张安世道:“臣谨遵陛下教诲。” “且去。”朱棣道:“二品以下官吏,诛杀不必问朕。” 张安世点点头,告辞而去。 陈进业还浑浑噩噩地站在原地,他只觉得浑身冰凉,有一种如芒在背的寒意。 朱棣瞪了他一眼,他才醒悟,慌忙告辞出去。 一出这书斋,张安世却在外头拽着他的袖子:“你是副手,现在开始,在我的身边候命,有一些事,我还要求教。” 陈进业只觉得脑中一片混沌,他战战兢兢地道:“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吗?” 张安世忍不住勾唇冷笑一声,随即道:“从你们这些家伙,盯上陛下的内探,发了公债中饱私囊的时候,结果就已注定了!你不要误会陛下,陛下可不是正人君子,我是酷吏,是张汤,可你也莫忘了,陛下乃汉武帝这样的人。” 陈进业:“……” ………… 黑暗湍急的江水之中,一艘艘的舰船在黑夜之中行进。 船底噼开了江水,一往无前。 此时,细雨绵绵。 这寒冷的夜里,九江府的一处码头亮着光。 而后,一艘艘的舰船开始在码头停泊。 一个个黑影,在雨中跃下来。 人人戴着斗笠,身披蓑衣。 有人冒雨,任由雨水打在他的头上,他没有戴斗笠,只是魁梧的身子,因为蓑衣,而显得更为膨胀。 他踩着水洼,脚下尽是泥泞,待这一个个黑影登岸,随即低沉的声音道:“有旨意。” “听旨!” 这人的声音在雨夜中嘶声道:“各队听令行动,胁从锦衣校尉,缉拿贼子,不得询问桉由,一切听从号令,违令者斩。钦哉!” “遵旨。” “各队的队官随我来,来人,取马灯。” 一盏盏的马灯张挂起来,在这雨下,有人摊开了羊皮纸,顺着羊皮纸里绣着的舆图,粗糙的手指指向舆图不同的方向。 而数十个队官,已按刀聚拢而来。 ………… 后面还有,顺带求个月票,希望同学们支持,谢了哈! lq. 上山打老虎额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第三百八十二章:大难临头各自飞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 上山打老虎额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第三百八十三章:图穷匕见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 上山打老虎额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第三百八十四章:屠戮殆尽 那徐奇失魂落魄地走了。 可转眼之间。 自老人一旁的耳室里,却是走出一人来。 此人穿着一件道衣,笑着道:“剩下的残局,还下不下?” 老人道:“下。” 于是那老人呼唤一声,便有仆从端来了棋盘,这棋盘里,恰是一副残局。 老人与道人各自落座。 道人道:“这徐奇……可靠吗?” 老人道:“穷途末路之人,只有一个选择罢了。” “可你不要忘了,狗也会噬主的。” 老人笑了笑,没有说话,他捏着手中的黑子,目光落在棋局上,似笑非笑地道:“当初太祖高皇帝在的时候,兴起的几场大狱,早已让天下人寒心,建文皇帝倒是振奋了几年,清除了不少的积弊,只可惜……都如昙花一现……至于现在这个朱老四……哎……” 他摇摇头。 道人道:“莫非在你看来,这朱老四,竟比太祖高皇帝还要厉害?” 老人道:“太祖所做的,不过是抑制我等,可朱老四纵容张安世所为的,却是要挖我们的根。” 道人默然无语。 老人接着道:“照这样下去,不出十年,天下就要大变。到时,这天下就无我等的容身之地了,祖宗基业,儿孙富贵,一切成空!便是贱商,怕也要骑在你我的头上了。” 道人道:“依我看,也不尽然。” 老人摇头:“你不明白,东汉的时候,士族兴起,汉皇帝要治士族,取用的什么呢?” 道人立即道:“宦官与外戚。” 老人点头:“是啊,此后开了这个口子,宦官与外戚权柄日重,已到了尾大不掉之势,继而生出了党锢之祸……今日又有什么不同?陛下要征税,想要银子,就必须得仰赖酷吏和商贾,一旦这些人壮大,又怎么会甘心于只为宫中掠财?假以时日,他们必成气候,或者说……他们已经颇有气候了。” 道人皱眉道:“难道无法化解吗?” 老人沉思道:“有一种方法。” “愿闻其详。” 老人突然抬头,看着道人道:“德化县中……并不只一个张安世。” 道人眉一挑,眼中率先闪过骇然,接着大惊道:“何以见得?” “反应过于迅速。”老人眯着眼睛,眼中闪动着锐光,接着道:“前些日子,乃是中秋,中秋时有一场朝会,皇帝与张安世必定在列。若是不在列,老夫也一定能收到风声,而现在据此中秋佳节不过半月时日,也就是说,张安世若是来江西,只有半月的功夫,他要谋划,需要请示宫中,更要调拨人手,区区半个月,是不可能做到的。” 老人沉吟片刻,继续道:“你别看张安世此人权势滔天,人人都说他乃权臣,可此人……能得朱老四如此信重,就绝不是一个胡来的人,他没有得到陛下的亲旨,断然不可能有如此大的动作。” “可若是请示的话,半个月之间不够,那些封了府库的锦衣卫……若是十日之后再动手,还有可能。可若是现在动手……除非……朱老四也在这九江府里。” 道人眉头皱得更深:“看来……这是陛下的意思……” 老人甚是笃定地道:“是,就是他的主意。” “可方才为何不讲透?” 老人笑了笑道:“若是讲透了,徐奇还有这样的胆量吗?” “那么你的意思是……” 老人道:“历朝历代,开国天子往往都是大刀阔斧,可往后的儿孙们,就没有这样的魄力了,往往都只是守成之君,难成气候。一方面,是他们没有经历过生死,养于深宫之手,无法毅然决然,有破釜沉舟的魄力。这其二,便是他们也没有开国之君的威望,所能做的,能守住这天下就好了。” 顿了顿,老人继续道:“这朱老四,虽非开国之君,却也是靖难起家,与开国天子并无什么不同,这也是他可以大刀阔斧的缘故,张安世也才可以仰赖他,开辟所谓的新政。所以,只要朱老四驾崩,那么……所谓的新政,其实就已胎死腹中了。而至于江西的事,朝廷也无法做到彻查到底。” 说到这里,老人笑吟吟地抬头看着道人,轻描澹写地接着道:“真要彻查,新君敢查吗?他查了,自己不觉得害怕吗?” 道人微微张目道:“弑君?” “弑君的不是你我……”老人道:“是鄱阳湖的水贼……” 道人却是带着几分担忧道:“可是这些人中……有不少都是暗子,难保他们不会牵连出什么人来,你可不要忘了,当初……这些水匪……可是与都指挥司勾结的。” 历来官匪一家。 很多时候,似这样的水匪,官府屡禁不绝,慢慢的也就会默认他们的存在。 许多水匪只要不扯旗造反,暗中给官府送一些礼物,反而有生存下来的空间。 鄱阳湖的水域很大,官府根本无法控制,这种情况,自秦汉开始,就一直有水贼聚集,哪怕是最太平的时候,这样的水匪也不曾绝迹过。 老人道:“所以……接下来……” 老人捏着手中的黑子,下在了棋盘上。 道人低头一看,却见此子一下,自己已是输了。 只是棋盘上的棋局胜负,这道人早已不再关注,他关注的是现实中的棋局。 他抬头,定定地看着老人道:“接下来如何?” 老人道:“水贼们一破德化县,将其夷平之后,城中上下,俱都屠尽,江西这边,都指挥使司下辖各卫,也要做好准备,趁势合围,将这些水匪,统统诛尽。” 老人说罢,眼里掠过了杀意,他嘴角勾起来,露出森然的笑:“这样一来,水匪作乱,误杀陛下与张安世人等,各卫剿尽水贼,头功一件。新君登基之后,大赦天下。就算新君意难平,大不了处置布政使徐奇人等,可他们至多,也不过是失察之罪。新君刚刚继位,直隶那边没了张安世,群龙无首,此时,朝廷想要长治久安,就不得不安抚天下,新君的威望,不如朱老四远甚,他能有何作为?” “退一万步,就算新君愤恨,可又如何呢,知道真相的人都已死了,而铁路的账,也因为一场变乱而彻底的清除干净。你知道为何……很多时候,人心会思变吗?” 道人道:“愿闻其详。” 老人道:“很简单,因为很多账,都不清不楚,很多的事……都理不清。所以,大家都喜欢放火烧仓。可放火烧仓……终于只是小术,若是账目太大,牵涉的更多,涉及的更广,就非是区区一把火可以解决问题的了。最好的办法,就是一场民变,就是一次兵灾,如此一来,所有的账目,所有不清不楚的事,也就彻底的可以随着无数人的死亡,彻底的清洗干净了。” 老人道:“铁路没有修,不打紧,可以报上去,说是贼子扒走了所有的铁轨。仓库的银钱没了,可以说是被贼子袭掠一空。有一些早想让他们死了的人,就如那个该死的礼部尚书刘观,平日的时候,谁敢动他一根毫毛?可一旦民变滋生,就可说此乃变民所为,死于乱民之中。” 道人叹息一声,才道:“若如此,此番却不知要死多少人。” 老人倨傲一笑,道:“为了天下太平,剪除酷吏,为了将来百姓们可以安居乐业,死这数千数万人,又算的了什么呢?” 道人低头,默然无语。 老人看了他一眼,道:“你心慈手软了?” 道人摇头。 老人笑着道:“老夫老啦,能活多少年,可老夫实在不情愿,这数百年的基业,尽毁于朱老四和张安世之手。祖宗们的十数代恩德,方才有今日鼎盛,怎可衰弱在老夫的手里呢?何况,你难道忘记了吗?从直隶回来的人,哪一个不是对张安世此等酷吏们,痛骂不绝?他们不但强迫没收士绅的土地,且还强迫雇农接受土地,哪怕是对有志气而自食其力的农人而言,此等不劳而获的收入,无疑是一种羞辱。” 顿了一下,老人接着道:“正因如此,天下理应回到它当初的样子,不该再让这些人胡闹下去了。老夫历经数朝,哪怕是在太祖高皇帝和元顺帝时期任官,也不至今日这般荒唐的地步。” 道人叹了口气道:“话虽如此,只是此事太大,一个不好……” 显然,道人还是心里有着余虑。 老人则是慢悠悠地道:“其实一开始,老夫能有什么作为呢?他朱老四毕竟是天子,张安世毕竟手握精锐兵马,位极人臣。所以……还要多亏了修这铁路。” 道人狐疑地道:“修铁路莫非成了好事?” 老人道:“当然不是好事,却也因祸得福。当初要修铁路的时候,许多人兴高采烈,以为正好可以借此牟利,这布政使司还有各府各县,尽都如此。还有那些士绅,一个个也觉得可以借此获利。可老夫却早已知道,会有今日了。” 道人更显不解了,随即便道:“今日?” 老人道:“指望这些人干什么大事,是不成的!他们娇妻美妾,只要朱老四的刀还没有架到他们的脖子上,他们就总觉得……还可以继续厮混一些日子。可修了铁路,老夫就自知,许多士绅都会参与其中,他们这些人,看到的只是眼前之利,却看不到即将到来的风险。那朱老四可不是昏聩之主,这笔账,一定是要和他们算的。” “你瞧,现在账终于来算了,可正因为要算这笔账,反而成了最好的时机。平日里,你若是跟他们说,要谋刺天子,要诛张安世,他们定是一个个肝胆俱裂。你去和徐奇这样的人说,他说不准,早已暗中上一道奏疏,将你揭发。可现在呢?现在大家都知道不久之后就要大难临头了,你这时候和他们说这些事,他们却已知道,生死只在今日。鱼死网破,也许还有一线生机,那就只好跟随老夫破釜沉舟了。” 说到这里,老人脸上现出几分成竹于胸之色,接着道:“区区一条铁路,却让老夫将人心都凝聚了起来,人人都不得不为老夫效死,大家伙儿都肯铤而走险,这难道不是好事吗?” 道人用奇怪的眼神凝视着老人,忍不住道:“你一直等的,就是今日。? “对,等的就是今日!”老人叹了口气道:“老夫活了这么多年,也曾位极人臣,亦曾尝过富贵,可如今风烛残年,此等无用残躯,唯一还能做的……就是这件事了。” 道人道:“公之所谋甚大,可难道你没有想过失败的后果吗?” 老人道:“这些倒是没有想过,老夫却想过,新政推行至天下的后果,到那时,对我们的结局,不啻是侯景、黄巢之乱。圣人之道,乃我等的立身之本,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将来失去了土地,你我之儿孙,便失去一切了。” 道人叹了口气,随手将自己的棋子摔在了棋盘上,道:“这一局,贫道输了。” 老人微笑道:“无妨,若是不服,还可再对弈一局。” 道人幽幽道:“不必啦,输在你的手底下,也不算冤枉。” 老人道:“为何?” “你棋高一着。”道人道:“最紧要的是,你有破釜沉舟的勇气,只此一条,便足以比贫道这等只精于计算得失之人,更高明十倍。” 老人施施然地道:“一力降十会嘛。” “破釜沉舟也是智慧的一种。” 二人彼此一笑,意味深长。 ……………… 一封书信,早已至鄱阳湖水泊。 一艘艘的舰船,到了湖口,转而入江。 沿途的水路巡检,似乎得到了什么风声一般,竟纷纷不见踪影。 湖口的水寨之中,此时也一片黑暗,任由舰船入江。 随后……这诸多的各种舰船,便沿江而上。入夜时,直奔九江水道。 而后悄无声息的,抵达了水闸。 九江几乎是一座水城,北面临江,西面所临的,乃是鹤问湖,这鹤问湖距离城西,不过区区十数里。 世传晋时陶侃择地葬母至此,遇异人云:‘前有牛眠处可葬’。言毕,化鹤而去,因而得名。 夜空之下,此湖格外的宁静。 随即,便有数不清的人开始悄悄摸上岸来。 “当家的,城中当真有人接应?” 昏暗之中,一人脸色忽明忽暗,口里道:“自然……且记住,入城之后,城中老幼,尽都屠戮干净,一个不要留。” “接应之人……” “他们的意思是……接应之人,也一并杀了。”这人狞然笑道:“少给老子啰嗦,走。” 话毕,无数人在夜色之下,悄然而行。 一队夜行之人,脚步匆匆地直接到了城西。 此处的城门,竟果然开了一道缝隙。 众贼至城门外,果然有一人带着几个差役而来,口里不满地大呼:“怎的这样慢?快快入城,休要啰嗦。” 来人乃是九江府照磨,他早已接到了书信,一直都在城门处等。 这姓邓的照磨口里还在喋喋不休地埋怨:“记得德化县县城在何处吗?入城之后……” 说话间,一柄明晃晃的刀毫不留情地直插在这邓照磨的胸膛上。 邓照磨惊呼一声,口里道:“尔等……尔等……” 有人狞笑道:“对不住了,我等接到的命令是屠戮殆尽,你也是城中之人……” 说罢,刀带着血柱,勐地拔了出来。 邓照磨的前胸上一下子被鲜血布满,他脸上难以置信之色,可也骤然之间,好像明白了什么。 于是口里喷出了一口血,哆嗦着道:“哈哈……我明白啦,我明白啦……不过……你以为……灭了我的口,你们……” 他本想说,你们难道不会被灭口吗? 只可惜……这话未出口,人已气绝。 后头的差役和文吏大乱。 涌入城中的水贼不带一丝犹豫,直接将他们统统砍翻,紧接着,人流如洪水一般,涌入了城中。 “带一队人,先去知府衙……” “为何不先去德化县衙?” “紧要的是先要灭口,九江知府知道得太多了,这里距府衙更近一些,其他的人……也跑不了。” “好。” ………… 德化县衙里。 朱棣正在一间厢房里软榻上盘膝坐着。 张安世则坐在一边,陈进业只有跪着的份。 陈进业的脸色忽明忽暗,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怎么可能会和贼子勾结,这……怎么可能?”陈进业磕磕巴巴地道。 朱棣理也不理他,脸上看不出喜怒。 倒是张安世道:“别人读书,读到的乃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读书,读到的竟真是礼义廉耻,难怪你一辈子做县令。” 这话里是毫不掩饰的鄙视。 陈进业:“……” 就在此时,朱棣突的将腿伸到了地上,整个人站了起来,平静地道:“还没有消息来吗?” 正说着,却有人匆匆进来道:“禀陛下,公爷,城西……有动静。” 只见朱棣勐然之间,眼里放光,嘴角勾起了一个细小的弧度,道:“来的好!” ………… 顺带求个月票! 第三百八十五章:什么叫马上天子 朱棣此时,人已振奋起来。 就好像饿了很久的狼,终于闻到了血腥。 朱棣看了张安世一眼,便道:“预备动手吧。” 张安世起身,对着朱棣抱手道:“陛下……臣去了。” 说罢,直接转身而去。 这陈进业却有些慌乱,他进退失据,不知是不是该跟着张安世。 朱棣却变得无比的沉着和冷静,只瞥了陈进业一眼:“杀过人吗?” 陈进业一怔,随即愣愣地道:“不,不曾杀过。” 朱棣道:“你们读书人对杀人的事是怎么看待的?” “这……读书人不杀人,读书人只教化……” 朱棣微笑道:“知道为何如此吗?” “臣……臣不知……” 朱棣轻蔑一笑:“因为书生造反,十年不成。你们这些人……在杀人的天下里,什么都不是。所以才倡导,让人放下刀来,这样的话,大家放下了刀,你们就无往不利了。” “臣以为……陛下所言,不免过激。”陈进业努力镇定地道:“读书人之中,也不乏忠勇……” 朱棣道:“好,看来陈卿家便是忠勇之人了,现在有人入城,要刺驾,你既是忠心,来人,取一柄刀给他,让他去杀敌。” 陈进业:“……” 一旁负责保护朱棣的丘松站了出来,道:“陛下,他怕不会用刀。” 说着,从袖里掏出一捆火药包来,塞给陈进业:“用这个,干脆,利落!” 陈进业睁大着眼睛看着被塞到自己手上的火药包,整个人瑟瑟发抖。 夜空之下。 浩浩荡荡的人马直入知府衙。 九江知府刘丰听到了动静,不断询问身边的文吏道:“几时了,入城了没有……” 他焦急地背着手,来回踱步。 南昌府那边已经下文,让他配合水贼入城。 对于此事,刘丰大吃一惊,若换做是任何一个时候,他都断然不敢做这样的事的。 可现在……他却无路可走了。 锦衣卫封了府库的时候,他就清楚,他迟早要人头落地,府库里头……有太多太多不可见人的东西了。 若是此前有什么征兆,他还可以从容不迫地销毁罪证,可锦衣卫的动作太多,快到他根本没有任何准备的时间。 而现在,似乎也只有铤而走险这一条路可走了。 水贼入城是个好办法,这水贼一杀进城,所有的罪证,也就随之这一场变乱,而彻底地销毁。 到了那时,等到水贼杀光殆尽了一切,他再带差役,做出拼死抵抗的姿态,等贼子们退去之后,尚可以奏报自己击退了贼子。 这可以说是双赢的局面! 水贼们抢夺了他们的东西,而他也摇身一变,成了坚守城池的功臣! 虽然造成了巨大的后果,无数的军民百姓死于贼手,可功过相抵,最坏的结果也不会丢了性命。 哒哒哒哒…… 就在此时,外头急促的脚步传来。 焦虑的知府刘丰不吭声,细细地听着外头的动静。 那是急促的脚步声。 紧接着,有人大呼:“你们是何人?” “呃……” 凄惨的声音传出。 片刻之后,勐地有血雨洒在了纸窗上。 这纸窗上宛如梅花,鲜红的血盛放。 刘丰打了个激灵,整个人吓了一跳。 紧接着,大门被勐地被撞击开。 而后便有一魁梧之人,手持利刃进来。 刘丰惊道:“尔等何人?” “好汉王雄!”来人大呼。 “你……你们……怎来此地……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刘丰急得跺脚,咬牙道:“快退下……” 他是瞧不起这些贼的。 在他看来,自己和上头的人,不过是利用这些贼子罢了。 这王雄却是跨前一步道:“有事,所以才非来此不可。” 刘丰拉长着脸道:“何事,有什么口信?” 王雄道:“那位先生吩咐过,进了城,先杀了你,将这府衙里的人都屠了,再杀其他人。” 刘丰听罢,勐然打了个哆嗦,他张大眼睛,看着王雄:“你……你安敢……怎……怎么可能?我以师待之,他为何要杀我?我……我……这……不可能。” 王雄没有啰嗦,直接扬起手中的利斧,勐地朝刘丰脑门上狠狠砸下。 卡…… 刘丰身子一僵,不动了,他的脑袋瞬间多了一个斧头,他啊呀一声,整个往后倒地。 王雄踩着刘丰的尸首,狠狠地用劲,才将卡在刘丰颅骨上的利斧拔出来,口里呵着粗气:“又干掉了一个,传令,这里的人,一个都不要留!这姓刘的知府还有一个儿子也在廨舍,上头吩咐过了,都给俺剁为肉酱,他们晓得的事太多了。” 说罢,提着血淋淋的斧头,边走边道:“走!” 一声令下,无数人消失在黑暗之中。 ………… 数不清的人,轻车熟路地直奔县衙。 而在这里。 只有三百余人。 这些伏兵,早已悄悄入城,却全都躲在县衙和附近的几处民居里。 就如沙丁鱼一般,既不能有动静,还不得随意出入。 也亏得平日里操练,才能熬过去。 如若不然,换做任何一营兵马,也无法做到如此令行禁止。 可现在,他们终于可以活络筋骨了。 所有人开始拆卸后仓中车马运来的弹药。 在县衙附近几处,架起了一个个路障,搭建了临时的沙垒。 随后……诸多火器开始架设了起来。 府衙处火起。 张安世来回走动,不断地对身边的朱勇道:“记得要保护我,贼子们最想要的就是我的性命。” 朱勇满不在意地道:“放心吧,大哥,死不了的。” 张安世忧心忡忡地道:“不是死不了的问题,是不能掉一根毫毛。” 朱勇有点为难了:“毫毛这个……这个怎么说的准?” 张安世烦躁地瞪他一眼,随即道:“好了,好了,快准备,贼子要来了,也不知张軏那个小子如何。” “三弟不会有事的。”朱勇大咧咧地道:“他又不是四弟。” 张安世吁了口气,眺望着远处的黑暗,那长街的尽头……伸手不见五指。 却又好像在那夜雾之中,随时会有什么精怪突然蹦出来。 一种紧张的感觉,不禁自张安世的心里流出来。 他自小就不爱打打杀杀,他喜欢文斗,只可惜天不遂人愿啊! ………… 道人又来了。 他背着葫芦,与老人见礼。 老人笑意盈盈地道:“又来对弈?” “哈哈,输都输了,如何还敢来自取其辱!” “坐下喝茶。” 二人落座,他们是多年的老友,在这深夜之中,老人对于道人的到来,不觉得任何唐突。 “听闻这两日,你又入山访仙,怎么样,见着仙人了吗?” “哎……”道人摇摇头道:“高人应该不会隐于林,或许……他们一定潜居在闹市吧,老夫访仙多年,迄今未见。” “那又如何认为在闹市呢?” 道人道:“不在山中,定在闹市。” “老夫真羡慕你,可以自在逍遥。” “我何曾自在,又哪里逍遥过?红尘中的事,又何尝不关切?若不是世道黑暗,天下不宁,庙堂之上乌烟瘴气,我又何尝要效竹林七贤,在山中访仙呢?” 老人唏嘘,不语。 倒是道人话锋一转道:“事情如何了?” 老人这才抬头,平静地道:“应该就在今夜了。” “今夜水贼入城?” “是。” “可有把握?” “十足把握。” “为何?” 老人微笑道:“水贼作乱,最大的障碍就是城墙,只要夜里杀入城中,便无人敢挡了。” “何况……朱老四和张安世想要做到掩人耳目,他们的扈从,一定不多,可能只区区百人,此番水贼倾巢而出,以十诛一,何愁大事不成。” 道人带着几分担忧道:“我担心的是,那朱老四……” 老人似乎明白这人心思似的,便道:“他老了,莫说他正处盛年时,也未必能有这运气,何况是现在……自古以来,多少豪杰,年迈之后任人宰割,你我都经历过这些,难道还不知吗?” 道人叹道:“若是……若是……此事成了,该如何善后?” 老人道:“易尔,那城中之人,鸡犬不留。此后……早有军马埋伏在水贼们撤回的水路上,一旦水贼滥杀之后,要退回鄱阳湖,再将他们统统杀尽,那么……一切就结束了。” 道人皱眉道:“朝廷未必……” 老人笑吟吟地看着道人道:“朝廷……没了朱老四,算什么东西呢?靖难的功臣,有勇而无谋,他们能彻查出真相吗?朝中诸公……倒是有谋,可他们有多少……和江西各府县的人有或多或少的关系,只怕不少人,要松一口气才是。” 道人叹道:“若是事败,会是什么结果?” 老人沉默。 很久之后,老人扶着椅柄微微颤颤地站了起来,才道:“天欲亡此二贼,何来我等败亡之理!” ………… 许多人,乌压压的全是人。 “乌合之众……” 张安世终于看到,长街的尽头,数不清的人影了。 说来也奇怪,没有见到所谓贼人的时候,他心里还忐忑,可见着了这些人,反而心安了。 他们一窝蜂地出现,几乎没有队形,可不就是乌合之众吗? 甚至没有打话,什么都没有,喊杀声起。 数不清的人影,高举着各种武器,便像无头苍蝇似的奔杀而来。 张安世竟生出了萧索之心,只一甩袖道:“我见不得血,你们忙。” 说着,直接进入县衙。 很快,张安世的身后,便传出了火铳的声音。 随后……便是机枪的哒哒响。 惨呼声,咆孝声,枪声,汇聚在一起,像是响彻了整个夜空。 张安世箭步进入了廨舍。 而朱棣正在这里端坐着,抬头看张安世进来,便道:“还未解决?” 朱棣显得有些不耐烦。 一群小毛贼而已。 朱棣从未将这些放在眼里。 “陛下,快了,不是臣等不努力,是贼子们来得太迟。”张安世的脸上居然显出了几分无奈。 朱棣颔首,接着道:“其他的地方,布置得如何?” “都已妥当。” “很好。”朱棣点头,随即道:“拿下贼子之后,立即审问吧。” 张安世犹豫了一下,道:“陛下,今日之后,陛下的行踪就要被人察觉了,是否……” 朱棣不甚在意地摆手道:“接下来就去南昌府,是到了算账的时候了。” 张安世叹了口气。 朱棣奇怪地看着他道:“你叹息什么?” 张安世道:“臣……无法想象,他们竟敢做这样的事。” 朱棣似乎毫不惊讶,笑了笑道:“你知道为何朕要靖难吗?” “啊……这……” 靖难这个话题,朱棣是极少提及的。 某种意义而言,朱棣还是要脸的,这事儿……终究还是有点忌讳,所以他不提,别人自然也不敢当他的面提。 就在张安世不知道该如何答的时候,朱棣道:“朝廷要削藩,藩王若是不从,重则获罪,轻则削了藩地。而当时……朕手里有什么呢?北平城里,已遍布了建文派来的大臣,随时监视本王,所有的军马,都已被朝廷监控,朕哪怕振臂一呼,手中的军士能聚集,并且愿意随朕铁了心靖难的,可能也不过区区数百人……” “朕是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会有今日的,这靖难的过程实在太凶险了,以区区一个燕王府,而对抗整个天下,朕即便成功了一百次,可只要有一次失败,就必定是死无葬身长之地。” “可你看……”朱棣幽幽地看着张安世,接着道:“上天幸朕,朕不也走过来了?你是锦衣卫都指挥使,在遇到有人谋反的时候,切切不可用你自己的思维去思考为何有人敢谋反,为何有的人分明聪明绝顶,却敢于做此等事,因为……这没有任何意义,你要做的,乃是缇骑天下,诛杀不臣。” 张安世听罢,神情顿然一肃,随即道:“臣受教了。” 朱棣澹澹道:“这些话,不可对外说。” 张安世道:“是……” 外头枪声大作。 终于……在小半时辰之后,这枪声停了。 数人被绑缚了进来,其中一人,还受了抢伤,口里发着哀嚎。 朱勇踹了其中一人一脚,那人直接扑倒在地,挣扎着想要站起,可双手被人反剪绑缚,于是便如一条蠕虫一般,在地上蜷缩伸展。 朱棣抖擞精神,端坐着,看着这些人。 朱勇道:“陛下,贼子已拿住了,这几个乃是头领。” 朱棣道:“杀了多少?” “派出去追击了一部分,出此之外,三弟带的人马,已设伏于城西,只等其他的贼子退却,便立即击杀。他们都跑不掉。” 朱棣颔首,随即又道:“有多少伤亡?” 朱勇如实道:“还未清点,不过应该……没有伤亡。” 朱棣显得很满意,却道:“那就快去清点,伤亡了一个,也教人心疼。” 朱勇道:“喏。” 说罢,便急匆匆地转身离开。 张安世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这几个贼首,厉声大喝道:“说罢,是谁与你们勾结?” 这几个贼首,倒也硬气,冷哼一声,视线别向他处,然后再不搭理。 朱棣笑了起来,对张安世道:“有一点,你还是不如纪纲的。” 张安世有点绷不住了,我张安世不如纪纲? 朱棣却已站起。 他随手取了一个校尉腰间的刀。 铿锵一声,拔出利刃,而后,他一脚踏在了其中一贼首的身上,也不多问,却是一刀直接扎进这贼首的腿肚子上。 “啊……”贼首哀叫。 朱棣充耳不闻,却极认真的,好像是大姑娘绣花一般,轻轻地转动着利刃,在这腿肚子上慢慢地切割。 贼首拼命地嚎叫,身子抽搐一般地挣扎。 可朱棣踩在他的身上,就好像一根钉子将他钉在地上,继续慢悠悠地在这贼首的腿肚子上‘凋花’。 一旁的几个贼首,已吓得脸色煞白,个个瑟瑟发抖。 其中一人惊恐万分地道:“说……我说……” 朱棣突然侧目朝那人看去。 此说话的贼人勐地被朱棣的眼神一扫,顿时寒芒在背,他一直以为自己是草莽好汉,杀人无数,胆大包天。 可朱棣的眼神,竟有一种直入心魄一般的狠厉,他下意识地打了个激灵,只这一眼神,他的身子却好像软了。 朱棣手中的刀,却是自那已挑了筋,剔了骨的腿肚子中抽出来,鲜血淋漓的利刃,撒出滚烫的热血来,却是横的一斩。 这说话的贼人,只觉得眼前一花,顿时,他啊呀一声,却是刀锋直接自他的面上扫过,那刀刃直接切了他的眼睛,他双手绑缚,没办法捂眼,只拼命地哀嚎,眼中鲜血淋漓而下。 朱棣的声音冷如冰刃:“朕有让你说话吗?” 这人只是惨呼,撕心裂肺,片刻之后,直接昏厥了过去。 朱棣则回过身,继续提刀,要在那早已剔骨切筋之后的腿肚子上切割。 其他几个贼子,只身如筛糠,浑身抖得不能不拔,却拼命地咬着自己的牙,不敢发出任何声音,一双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深处,只有无尽的恐惧。 ………… 终于更新了,老虎又松口气,大家晚安了,顺带求个月票哈! 第三百八十六章: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 上山打老虎额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第三百八十七章:陛下来算账了 徐奇气愤难平,可骂过之后,他又是沉默了。 他现在没有丝毫的心思,再去惦记着那该死的刘观之事。 于是他厌烦至极地道:“将他给本官好好看住了,到时再给他算账!” 那幕友听罢,忙是颔首。 其余之人脸色越发的焦虑,而徐奇内心更是波涛翻滚。 在一众人坐立难安的时候,终于,又有人匆匆而来,急切地道:“徐公,徐公……” 徐奇此时倒是稍稍冷静了一些,不过他声音却还是遏制不住的颤抖:“又有何事?” “各处的锦衣卫……撤了。” “什么?”徐奇眼眸微张,确认道:“撤了?” “是。”来人气喘吁吁地接着道:“守在府库的锦衣卫缇骑,不知是何缘故,突然撤得无影无踪。” 这一下子,徐奇终于有些忍不住了,他眼睛一张一阖,像是在问别人,也像是问自己:“这……是何缘故?” 这消息实在让人过于吃惊,此时厅中已传出了窃窃私语声。 原先的幕友却是脸色忽明忽暗之后,慢悠悠地道:“有没有一种可能,就是……发生了什么变故,所以……锦衣卫缇骑撤下……” “变故……”这一下子,徐奇抖擞了精神,眸光也不自觉地亮了亮。 他有些激动,可内心深处,又不禁有些恐惧。 一种复杂和说不清的情绪在他体内交织。 于是,他先闭上眼,口里重重地呵出了气。 最终,他张开了眸子:“九江府生变?” “徐公……”有人站了起来,此人乃是南昌知府刘陆。 刘陆嘶哑着嗓音道:“若非如此,缇骑鹰犬,怎肯撤下?” 徐奇道:“那么……是发生了什么变故呢?” 他反问。 这话却是无人回答。 也不敢有人答。 可其实答桉已经不言自明,已在人心。 锦衣卫的讯息系统,自然比寻常官府的耳目更灵通。 所以……在各地的锦衣卫最先得知消息,这一丁点也不出奇。 那么……现在锦衣卫缇骑们突然如此动作,甚至连府库都不管了,唯一的可能,显然就是……天塌下来了。 天怎么能塌下来呢? 除非…… 除非水贼们成功了。 虽然徐奇早已料定,水贼的把握很大,毕竟是有备攻无备,是里应外合,再加上夜袭,是以多击众。 这样都输,天理难容。 可毕竟在真正没有得到确切消息前,他是不敢有所作为的。 毕竟,他要杀死的乃是大明第一外戚,是锦衣卫都指挥使,是赫赫有名的张安世啊! 而现在,此贼……终于死了。 徐奇的目光,与众人的目光碰撞,彼此都心领神会。 徐奇随即平静的样子,道:“去查一下,发生了什么事。” 来人道:“是。” 说罢,便又匆匆退下。 徐奇站起身,背着手,露出疲惫之色。 等了一宿,现在得知了消息,人松弛下来,便有睡意袭来,不过此时,他却不得不振作一些,依旧吩咐道:“大家各司其职,好生用命。” 众人纷纷站起来,声音也变得轻松一些:“是。” 徐奇则是看向南昌知府刘陆道:“刘贤弟留下。” 平日里,二人乃上下关系,徐奇一般不会以贤弟相称,可今日叫得却是格外的亲昵。 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蚂蚱,此时……自是亲近一些才妥当。 刘陆颔首,等众人退下。 徐奇却是冷冷地道:“张安世……若是死了,本官只怕也责无旁贷,陛下迁怒老夫,到时……只怕要受牵累。” 刘陆安慰道:“刘公……此獠身死,自是天意,此人天理难容,死不足惜。陛下那边……至多也只惩办一个失察之罪,又能如何呢?大不了徐公回乡将养一些日子,将来必有起复之日。” 徐奇自然知道这只是安慰之词,却只背着手,他可不相信,自己只是区区一个罢官。 最后,他幽幽叹了口气,显得无奈地道:“时至今日,也只能如此了。只是这里糜烂的局面,最终还需你们来收拾。” 刘陆忙道:“下官人等,自是责无旁贷。” 徐奇眼睛微微眯起,眼中透出一丝忧色,道:“老夫担心的是……接下来又委钦差来查办……” 刘陆微笑道:“张安世这一死,就没有人再来查了,就算来了,放钦差来查就是了,真查到了什么,他敢乱说吗?” 徐奇抿了抿嘴,没有再说什么,最后挥挥手道:“也罢,就如此吧。” ………… 而徐奇不知道的是,此时,正有一队人马,在连夜疾行。 他们先是乘船,一路南下,进入鄱阳湖水域,而后顺着赣江而下。 到了正午时分,便可看见远处的城郭,尤其是一座高楼,隐约可见。 张安世站在船头上,站在与朱棣稍后一些的位置,这只是寻常的乌篷船,在水中并不稳当。 朱棣则是气定神闲地站在船首,舒展着浓眉,眺望着那高大的楼宇。 张安世也看着那楼宇,道:“陛下,这是滕王阁,相传乃是李世民的兄弟滕王李元婴所建。” 朱棣道:“这些典故,你不必告朕,朕比你懂。” 张安世讪讪。 朱棣接着道:“建此楼时,乃是贞观二年,那时候,大唐百废待举,此后百年,是何等的气象,可现今看来,这汉唐的气象,又去了何处呢?究其缘故,唐时的兴盛尽为瓦砾和灰尽,问题在何处?” 朱棣似乎不是在询问张安世。 实际上,张安世也不会回答,因为这是送命题。 朱棣随即道:“登岸,入城!” 一艘艘舰船,直抵江岸一处渡口。 随即,岸边自有水路巡检的人马见状,纷纷聚拢而来。 一人大呼:“何人……” 可舰船已纷纷靠岸,跳将下来的校尉,直接拔刀,奔杀上前。 这巡检司的人马不过寥寥数十人,见状,二话不说,立即拜下,口呼饶命。 顷刻之间,局势已定。 朱棣没理会,眼神都懒得给一下,只看向不远处的城郭,脸色沉沉。 张安世却在后头拎着一人,道:“城中如何?” 这人战战兢兢地道:“城中……没有什么动静。” 张安世又问:“你们怎的驻守在此……” “小人们奉命,打探锦衣卫缇骑的行踪。” 张安世勾唇一笑,笑中带着几分嚣张,随即道:“那就不必打探啦,我们就在这里。” 这人已顿时吓得脸色苍白,啊呀一声。 张安世便懒得再理会他,站直了身子,随即道:“立即入城!” 一声号令。 数百模范营校尉和夹杂一起的一百多个锦衣校尉随即奔向城门。 片刻之后,又有一队人马来,他们牵着马,便衣打扮,为首之人来见礼:“卑下百户张定,见过陛下,见过都督,卑下奉旨在此专侯殿下与都督大驾。” 朱棣只点头示意,随即翻身上马,张安世也只好牵着一匹马,翻身上去。 转眼之间,数十骑与数百人蜂拥至城门。 城门处的守卫见了动静,猝不及防,有人急切地高呼:“关城门,关了城门……” 可显然已是迟了。 有人率先飞马上前,提刀挥下去,将那高呼关城门的人直接斩于马下。 而后,众骑拥簇着朱棣呼啸进入城门门洞。 朱棣策马扬鞭,迎着烈阳,放眼四看。 城门的门丁们,早已散了。 他们口里大呼:“有贼入城,有贼入城!” 这一下子,城中似炸了锅。 朱棣人等,都没有穿戴甲胃,有的是便衣,却携带武器,有的则穿着象征身份的鱼服,装束各异。 可这一个个魁梧之人,气势自然与常人不同。 他们突然杀奔而来,还斩了一个门丁,自然让人认为进了贼人。 城中的街道,随着喧哗,街道上顿时空无一人。 朱棣勒马顿足,脸色铁青,他只觉得此时体内的热血,似在翻涌着。 ………… “徐公,徐公……” 有人跌跌撞撞地进入了布政使司,声音里带着满满的惊慌失措。 布政使司内的寂静被打破。 徐奇听到了动静,便心知出了大事,连忙带着几个属吏快步出来,沉着脸道:“何事?” “有贼人入城,足足有数百人……甚是凶恶,他们夺了门,不得了……” 徐奇听罢,大惊失色。 身旁的左官和赶来的幕友一个个色变。 “朗朗乾坤,哪里来的贼子?”有人询问。 “不……不知……” 众人便纷纷看向徐奇。 徐奇心中怦然一动,他勐地想到了什么,于是忙道:“那些人,什么模样?” 这人便道:“有的只寻常百姓打扮,可都提着刀,还有……还有似乎有火铳……不只如此,小人还见……有一些人……穿着鱼服……” “当真是鱼服?”徐奇微微睁大了眼睛。 “是,准没有错,和当初封了府库的锦衣卫缇骑所穿的一模一样。” 此言一出,众人脸色骤变。 “徐公……徐公……不会……不会……锦衣卫去而复返吧。” 有人惶恐不安地看着徐奇。 片刻之后,又有人带着一队人来,却是南昌知府刘陆也闻知了消息,心中惊慌,便忙带人来询问徐奇拿主意。 “徐公……这是怎么回事?” 徐奇的脸色甚是难看,皱着眉道:“这些人……该死!” 刘陆忙道:“徐公,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锦衣卫突然杀了回来,一定是……一定是……” 徐奇此时倒是冷静下来,目光冷沉地看着他道:“谁说这些人是锦衣卫?” “可……可……” 徐奇道:“有许多人,穿着常服,可也混杂了不少人穿着鱼服,且都还身揣利刃……这样看来,只有一种可能。” 刘陆一脸狐疑,便道:“还请徐公赐教。” 徐奇吐出两个字:“水贼。” 刘陆顿时一惊:“这……” 徐奇左右顾盼,一旁的人识趣地退开。 只有心腹们,依旧还站在原地。 徐奇这才继续道:“水贼既袭了九江府,斩杀了张安世,这些人贼性不改,夺了张安世人等的衣甲穿戴在身,倒也情有可原。” “可他们……为何突然来此。” “这也是老夫最头痛的事。”徐奇道。 “他们此番来此。岂不是让人误会我们……我们与他们勾结……” 徐奇忧心忡忡地皱眉,不语。 “莫不是……讨赏来的?又或者……” 徐奇道:“无论如何,人既来了,就算要拦着,也已来不及。城中的人马不多,聚集起来,也未必能制的住他们,与其如此,倒不如……来人,聚集人马,都随老夫来。” 众人听令,随即又有人去联络都指挥使司衙门。 那都司衙的指挥使刘荣、同知朱薙又带了一队官兵急匆匆而来。 徐奇与此二人对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 刘荣骂骂咧咧地道:“这些贼……安敢来此,真是胆大包天。” “他们既敢来,想来是想借此邀功……”徐奇道。 “该如何应付?” “不妨先稳住他们,水贼大多都是粗人,想要应付倒也容易,先稳住,到时等人马集结了,一并杀了,如此……倒还多了一桩保境安民的功劳,除此之外……也算是为张安世报了仇。” 这指挥使刘荣皮笑肉不笑,细细思量,却也觉得有几分道理。 于是,他低声道:“这几日,可见过你的恩师……” 徐奇模棱两可地道:“先办下眼前的事吧。” 刘荣便点点头。 随即,徐奇与刘荣为首,带着数百人人马,浩浩荡荡朝着城门处去。 此时,这街上早已是空荡荡的了。 行至半途,便见有对方的斥候出没。 徐奇与刘荣观望了片刻。 “果然穿着鱼服,那就没错了。”徐奇挑眉低声道:“定是水贼无疑。” “如何应对。” “我们先去安抚他们,无论他们提什么,是要诏安也好,还是要赏赐也罢。总而言之,一应先答应,到了三更时,再悉数灭口。“ 刘荣斜着看了徐奇一眼,道:“徐公好手段。” 刘荣吩咐一人,那人随即骑马上前,而后来到了朱棣等人的面前。 朱棣骑着马,听闻竟有布政使司的人来,不由狐疑,于是将人叫到跟前来。 这人乃徐奇的心腹,一见到朱棣人等,只扫了一眼,随即哈哈一笑,接着和颜悦色地道:“可是诸位当家吗?久仰大名。” 随即,这人又道:“学生奉徐公之命,特来接洽,诸位当家……怎的好端端的不在九江府快活,却又至这南昌府来?徐公与刘将军毕竟是朝廷命官,与诸位当家交涉多有不便,因而命学生来此,与诸位当家谈一谈。” 朱棣用古怪的眼神看着眼前的读书人。 他道:“你所说的徐公,便是那徐奇?” 这读书人心里暗骂,贼就是贼,永远登不上大雅之堂,徐公的名姓,也是你称呼的! 瞧眼前这人,身子倒是魁梧,一脸大胡子,皮肤带黑,一看便是一副贼相。 他随即笑了笑,却是文质彬彬的样子:“正是。” 朱棣本是愤恨,可现在……却有点被气笑了,随即道:“谈,谈什么?” 这读书人便道:“还请诸位当家,不要惊扰此地,立即退出城去,此前商议好的事,自会兑现!” “诸位当家,未免也过于操之过急了。” 朱棣道:“商量好了什么事?” 这读书人脸色微微一沉:“徐公素知诸位当家高义,所以才愿与诸位当家合作,为天下除奸。怎的诸位当家,却不讲信用了?” 朱棣一听除奸二字,顿时就怒从心起。 他手颤了颤,手中的马鞭正待要砸下。 倒是这时,张安世大笑道:“你说的奸,莫不是张安世?” 读书人道:“正是此国贼。” 张安世笑了,乐呵呵地道:“那你晓得不晓得,张安世与谁在一起?” 读书人道:“愿闻其详。” 张安世道:“陛下!” 这二字一出,读书人脸色一变,脸上顿时僵住了。 他绝没有想到,会出现这样的变数。 实际上,猜测到朱棣与张安世在一起的人并不多,即便是徐奇也被蒙在鼓里。 张安世继续笑道:“你莫不是以为,皇帝也是国贼?” 读书人深吸一口气,显然这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料之外。 他定了定神,心知事已至此,想来定是这些水贼发现死在乱军中的人还有天子,所以连夜来这南昌,想讨要一个说法了。 这时候,还是得稳住这些人。 当下,他哈哈大笑,举重若轻地道:“实不相瞒,当今天子,锄诛骨肉,屠剿忠良,淫荒无度,法令滋章,昏聩无道,四海之内,百姓遭其荼毒者不计其数,孱弱之民,哀嚎遍野。” “此天下,非他一人之天下也,诸位好汉既杀之,也不堕忠义之名,徐公若知,非但不忧,反而要大喜,定要盛赞诸位当家为民除害了。” 朱棣:“……” 朱棣彻底地沉默了。 或者说,他甚至连满腔的愤怒,此时也烟消云散。 张安世则一脸无语之状,因为他实在无法理解,对方……到底在故弄什么玄虚。 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 更新送到,恳求月票。 第三百八十八章:朕在此 朱棣沉默着,一言不发,只是目光沉沉地看着跟前之人。 而那读书人见状,却显得有几分不耐烦。 在他看来,现在不过是这些水匪们想要抬高价码而已。 于是又道:“还请诸位当家,速速出城驻扎,如若不然,闹的人心惶惶,徐公怕也不好交代。徐公毕竟是布政使,尚需注意观瞻。” 朱棣这时道:“他们在何处?” 读书人看着朱棣,想也不想的便道:“此时只怕不便……” “他们在何处!”朱棣加重了语气,严词厉色。 读书人这时气势终于弱了,自己巧舌如黄,谁料这些粗汉们却一个个是榆木脑袋,说了也是白说,白费气力。 他心里头颇为不悦,面上却一副镇定的样子:“就在不远。” “叫他们来见。” “这……只怕多有不便……”读书人带着几分为难道:“诸位当家,徐公有徐公的难处,他是官,尔等……” 他本想说尔等是匪。 可话到嘴边,终是没有说出口。 只是他抬头,却见朱棣怒气冲冲地看着他。 心里便晓得,这些水贼们个个顽固,当下只好怏怏道:“我且去汇报。” 说罢,忙是回了徐奇等人处,他见过了徐奇,以及都指挥使和众官。 众人已是不耐烦了,见了他来,徐奇当先问:“如何?” 这读书人忧心忡忡地道:“出大事了。” 徐奇皱眉道:“什么大事?” “张安世与……与陛下在一处。” 此言一出,顿时便是死一般的沉寂。 徐奇开始颤抖。 一旁的都指挥使刘荣脸色骤变。 随来的几个心腹之人,更是吓得瑟瑟发抖。 这个结果,是徐奇万万没有想到的。 “这……这……”徐奇整个人显得慌张起来。 “这就难怪……这些水贼,竟是星夜来此了,他们……怎么说的,陛下……陛下如何了?” 这读书人便道:“陛下应该是微服,应该没有带多少的护卫,瞧那水贼们的口气,似乎……似乎是已死于乱军之中了,陛下驾崩了。” 徐奇打了个哆嗦。 一旁的刘荣更觉得腿软。 又是死一般的沉默。 每一个人都面如死灰。 这事太大了。 说不好听,这叫做以臣弑君。 单单这个,就足以让所有人的心头彻底地翻江倒海。 徐奇就如遭雷击一般,甚至有一阵感觉脑子晕乎乎的。 不过人就是如此,此等结果,一开始他心中无法接受。 可当他接受了现实,却立即眼里闪烁着,最终他努力摆出镇定的姿态,慢悠悠地道:“这未必是坏事,大行皇帝暴虐,乃当世汉武,穷兵黩武,凌虐大臣,以酷吏而监视天下的臣民。如今他既驾崩……或是天下之福。” 读书人苦笑道:“学生也是这样对那贼首们说的,我见那些贼首们情绪不寻常,这些人虽是贼,可毕竟只是蟊贼而已,胸无大志,只怕这一次也将他们吓得不轻,为了防止他们胡来,所以学生便也如此安慰,只是……” 徐奇挑眉道:“只是什么?” “只是他们说,希望徐公人等,前去见一见。” 徐奇脸色铁青,冷哼一声,怒斥道:“一群蟊贼,有何可见的?现在老夫没工夫见他们。” 读书人道:“若如此,他们便不肯走了,徐公,这事若是僵持下去,只怕……要出事。现在已经很难看了,他们已入了城,即便官兵与他们交战,也难保……他们不会有余孽逃出生天,到时……就怕往其他地方去状告。” “徐公,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九江府的事一旦泄露,这弑君之罪,我等如何担当的起?学生倒是以为,越是这个时候,就越该稳住他们,而后再徐徐图之,寻了机会,将他们彻底一网打尽,才可万无一失。” 徐奇听罢,便道:“我乃朝廷命官,如何见贼?” “这个好办,只以保境安民的名义去诏安即可,这叫委曲求全,等最后杀尽了他们,也就……” 徐奇没有继续听下去,他目光一转,看向刘荣。 刘荣皱着眉,沉吟着道:“这……未尝不可……” “刘将军也认同?” “眼下也只有如此了。” “既如此,尔等随老夫同去吧。”显然,徐奇不放心。 诚如他想要杀那些贼人们灭口一样,这样天大的事,他无法确保自己单枪匹马去见了贼人,最后刘荣这些人是否会将他卖了。 眼下没有一个人是值得信任的,任何一个人,最后都可能背后给你一刀。 刘荣顿时面露难色,此时所有人都心乱如麻,却也知道,依徐奇的性子,自己等人若是不从,他自然也就不肯去了。 只是这些贼子,在城中拖得越久,对他们的风险就越大。 最终,刘荣重重点头道:“也好,我命我的副将带兵压阵,你我领人同去,如何?” 徐奇暗暗舒了口气,随即道:“好气魄。” 二人议定,也不耽误,立即动身。 只是这沿途上,二人都是心乱如麻。 刘荣突然冷不丁地道:“徐公,在担心什么?” 徐奇却是道:“从前还担心,不过现在,反而不担心了。” “哦?” 徐奇道:“若只是死了一个张安世,依着陛下的性情,我这布政使,必定死无葬身之地。可若是陛下也大行,虽然也是难辞其咎,可一旦皇帝驾崩,天下震动,朝野纷乱,太子登基,立足未稳,正是要收天下人心的时候,或许……老夫反而有一线生机。” 他吐出一口气,接着道:“太子宽仁,宅心仁厚,何况……他身边不少的詹事府属臣,籍贯多在江西,老夫或多或少,也有一些关系……只要将这所有的责任都推托到了这些水贼们头上,事情……可能真有转圜余地了。” “这样说来,陛下驾崩,却是好事。” “当然是好事,是天大的好事,他这一死,不知多少人可以睡个好觉了。”徐奇微笑着道。 刘荣只点点头,没有做声…… ………… 而这个时候,道人匆匆来到了那处老人宅子。 见了老人,便道:“天塌下来了,你竟还在读书?” 老人此时正坐在书斋里,手上正拿着书卷,听到声音,才抬头看了道人一眼,微笑道:“你来了……” 道人带着几分焦急道:“看来你已老了,耳目已不灵便了。” 老人依旧从容地道:“何出此言?” 道人皱眉道:“城里发生了这样的大事,你竟不知?” 老人这才慢悠悠地放下了书卷,道:“谁说我不知道?” 道人道:“你既知道,却还有这样的闲情雅致?” 老人笑了:“一切尽在老夫掌握之中,诚如你我对弈下棋一般,子还未落下,老夫已料到了如何取胜,那么……这胜负输赢,又有什么可让人悲喜的呢?” 道人道:“贼人入城,你可有预料吗?” 老人依旧显得平静地道:“老夫确实听到了一些消息,而且……方才布政使司的人……也来证实过了。此事确实出人意料,却在情理之中。那些贼人,也没想到,九江之中,竟还有朱老四,此时畏罪,自然而然……也就杀奔来此,他们心知自己可能成为替罪羊,所以必须得去给徐奇算账,讨个说法。” “可这与老夫有什么关系呢?无论是徐奇杀尽了这些贼,还是这些贼屠了南昌,于老夫而言,老夫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其他的,都不过是细枝末节,已经不必去看重了。” 道人看着老人从容不迫的样子,反而叹道:“若真屠南昌,你便是千秋罪人。” 老人气定神闲地道:“成大事不拘小节。我要做的事,决定的是天下人的生死荣辱,区区南昌一府百姓,不过寥寥十数万人而已,他们即便为将来的清平天下而死,对他们而言,也是万幸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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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觉得这些贼子这样的猖狂,若是不能遏制他们的嚣张气焰,反而会让这些水贼们有机可趁。 至于徐奇和刘荣此时不声张,应该是他们自恃身份,他作为下官,理应来做这个黑脸。 于是刘陆摆出威严的姿态,厉声喝道:“见了布政使与都指挥使,为何不下马跪拜。” 朱棣今日受到的震惊已经太多了太多了。 现在他对任何荒诞的事,都是免疫。 他只眼皮子抬了抬,看了一眼这刘陆,道:“尔是何人?” “南昌知府刘陆。”刘陆大义凛然地接着道:“你们不要以为进了城来,便可耀武扬威,这可是有王法的地方。” 朱棣带着几分嘲讽道:“哪里还有王法,此地何时成了有王法的地方?” 刘陆大怒,他岂会让贼子在口舌上占了上风? 于是道:“今日在尔等面前的,便是王法!布政使即王法,都指挥使即王法,本官在尔等面前,便是王法!” 朱棣:“……” 朱棣又被干沉默了。 徐奇:“……” 这王法二字,就像一盆冷水一般,一下子将他泼醒。 徐奇膝盖一弯,扑通一声,直接拜倒在地。 可他要张口,只是嘴巴蠕动,却是发不出声音。 当人的恐惧和沮丧到了极限的时候,连自己的身体都无法自如操控了。 刘陆大惊,以为徐奇是身子出了问题,便慌忙上前:“徐公,徐公……” 他想要将徐奇搀扶起来。 这时候……徐奇彻底的急眼了。 他突的甩袖,将刘陆甩开,而后终于咆孝出来:“滚!” 刘陆:“……” 恢复了声音的徐奇,又万念俱灰地拜倒在地,而后……像是极艰难地道:“臣……臣……徐奇……见过陛下………吾皇万岁!” 此言一出。 那都指挥使刘荣也早已是拜下,煞白着脸,磕磕巴巴地道:“臣……臣……万……万死……” 刘陆听罢,已是颤栗,他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一幕,而后……疯了似地一下子扑倒在地。 随来的那个读书人,骤然之间,直接昏厥过去。 朱棣看着这一幕,感觉就像是在看戏一般,冷冷笑着:“见了朕,很吃惊吧。” “是,不,并不吃惊,陛下神鬼莫测……” 朱棣看着徐奇道:“徐奇,朕还活着,你心中定是大失所望,是吗?” 徐奇已是魂飞魄散,他连忙道:“陛下,不知陛下听了谁的佞词,臣……臣……” 朱棣似是懒得听他的废话,不耐地打断道:“到了如今,还想抵赖吗?” 徐奇沉默了。 到了如今若还继续抵赖,那真就叫做给脸不要脸了。 倒是一旁的刘荣立即道:“陛下,这都是徐奇的主意……” 徐奇听罢,咬着牙,其实他知道,现在分辨这些,已经没有了意义。 随来之人,个个诚惶诚恐,人人拜下。 朱棣却冷笑道:“果真是成王败寇,朕若是如尔等所愿,只怕今日,尔等还指不定如何弹冠相庆。只可惜……你们自己也不撒一泡尿照一照镜子,造反弑君,你们也配吗?” 徐奇等人,五体投地,一句话也说不出。 朱棣接着道:“这天下有这样本事弑君的,要轮何至轮到你们的头上?天下之人,有此智勇者,唯张安世也。” 张安世在后头,骑着马。 听了这话,身子勐地一抖,吓得差点没一下子从马上栽下来。 他下意识的要失口否认,可此时自己说这些,似乎又很不合适。 徐奇等人,一个个面如死灰,依旧瑟瑟发抖地拜着。 朱棣继续道;“弑君之罪,该当如何?” 徐奇终于颤抖着声音道:“臣……臣万死难辞……” 朱棣大笑,他慢悠悠地道:“只是万死吗?你这狗一般的人,事到如今,该怎么说?” 徐奇在这一刻里,好像终于有了一些勇气,抬头看了朱棣一眼。 “是陛下逼迫臣等这样做的。” 徐奇带着哭腔,一个人,到了今日这个地步,其实已知道自己即将失去一切,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想借这最后一次机会,为自己辩驳。 “若非陛下如此,臣等何至到今日这个地步,陛下可知道,朝野内外,已是天怒人怨了啊!臣在江西,这上上下下,谁不是提及到陛下,哪一个不是怨声载道的呢?” “臣今日做这些事,难道陛下认为,这是臣一人可以做到的吗?若非是这些年来,社稷到了这样的地步,天下志士,无不怨愤……又何至今日?” ……………… 求月票。 第三百八十九章:你的嘴利,还是朕的刀利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 上山打老虎额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第三百九十章:真凶伏法 朱棣看着张安世。 “张卿又有什么主意?” 虽然痛恨张安世心慈手软。 可朱棣有时候很想看看张安世脑子里成日想的是什么,因为这家伙永远都会有各种歪主意。 而且根据多年的经验,这些歪主意,还真的有效。 只是……时间已经不多了,这里毕竟不是京城,锦衣卫在此,也不过是区区一个百户所驻扎,而那幕后之人乃是地头蛇。 若是有数月的时间,朱棣当然有信心,挖地三尺将人找出来,甚至十天半个月,也有把握。 可现在看来,要在十二个时辰之内,将人擒获,却几乎难如登天。 毕竟……他们这些人,即便是在这南昌,也只是初来乍到,而对方显然是个老狐狸,在南昌府附近久居,可谓是知根知底,何况此人如此小心谨慎,这人在暗,他和张安世在明,想要解决眼前的难题,实在不是容易的事。 张安世道:“搬救兵。” “搬救兵?”朱棣道:“救兵在何处?” “臣可以撒豆成兵。” 朱棣瞪了张安世一眼,张安世立即悻悻然地低头,忙解释道:“臣不是开玩笑,而是………臣自然有臣的办法。” 朱棣看了他半响,最后道:“时间不多,你速速行事,不可延误军机。” 张安世道:“喏。” 说着,张安世竟开始行动起来,先朝陈道文道:“你命所有的校尉,在各处的渡口和官道设卡,盘查所有的闲杂人等。” 朱棣听了,忍不住道:“这可行吗?” 张安世摇头:“不可行。” 朱棣:“……” 朱棣眼中带着无语,像是在说,那你闹哪样? 张安世便道:“对方是这里的地头蛇,想要逃出生天,总会有办法,单纯设卡,是不可能解决这个问题的,不过……臣这样做,也有臣的道理。” 张安世其实也有点急了,现在他是在与时间赛跑呢。 当下,便又对一旁的校尉道:“给我取笔墨纸砚来。” 片刻功夫,便有人取来了笔墨纸砚。 而后张安世提笔,开始奋笔疾书。 写下了数十个字之后,立即交给了朱勇,边道:“立即让人张贴出去,要四处张贴,而且……传出消息去,所有人要将这上头的字都给我背熟,背熟这上头的话的,三日之后,我张安世要在滕王阁等地设棚子,所有人,只需背诵出来,便分发鸡蛋一枚,发放三日!告诉他们,这儿鸡蛋管够。” 说着,又对张軏道:“你带着人去收购鸡蛋,能采买多少是多少。” 这个虽然很令人纳闷,但是张軏什么都没有多想,便忙点头道:“是。” 丘松在一旁也显得急了,忙道:“大哥,大哥,那俺呢,那俺呢?” 张安世想也不想便道:“你比较机灵,在此保护陛下……和我。” 丘松:“……” 众人听着玄乎,前头各处设卡,倒是可以理解,可后头又是背诵,又是鸡蛋,便有些让人觉得费解了。 朱棣脸拉下来,合着朕没了两百五十万两银子,还要送鸡蛋出去? 张安世看见朱棣脸色不好,随即道:“陛下,臣这边……尽力而为……” 朱棣只点点头:“至于徐奇人这些人,也要加把劲,给朕好好地审。” 张安世道:“遵旨。” 其实这个时候,朱棣已是乏了,一路奔波,到现在才消停下来,有人给朱棣预备好了寝卧。 朱棣虽然闹不明白张安世搞什么名堂,但是既然答应了把事情交给张安世,他也便不啰嗦了,于是便去就寝了。 只是虽是疲惫不堪,可诸事涌上心头,又不禁难以入眠,直到良久,方才勉强睡下,只是到了夜深,却听朱棣磨牙的声音,口里含湖不清地道:“朕的钱!” ………… “哎……” 有人叹息一声。 在此处深宅。 天色将晚。 道人苦着脸,寻到了老人。 “祸事也。” 老人神情带着疲惫之色,他低垂着头,似乎此前在这里已经沉思很久了。 “终究还是棋差一着啊,贫道当初便劝你,这机关算尽之事,未必能成!这算计得太多,就意味着有更多的变数。贫道听闻徐奇等人……都已经下狱了,你怎的还在此,为何不离开?” 老人倒是依旧不急不慌的样子,道:“不急。” 道人却是焦急,皱着眉头道:“火烧眉毛了。” 老人慢条斯理地道:“徐奇等人,一时半会是不会开口的。何况老夫要走,需全身而退,还有一些事需要布置和安排,有一些东西,非要带走不可。更遑论那锦衣卫一定在各处设卡,所以即便要走,也需一些时间来安排和布置。” “何时可以布置妥当?” “七八个时辰足矣。” 道人便一脸感慨地看着老人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老人道:“此天要亡我吗?” 道人只是凄然不语。 老人喃喃道:“时不利我……竟令他们逃过此劫,看来……当真要礼崩乐坏了。” 道人道:“现在多言无益,你还是想一想眼下的事吧。” 老人勐地抬头,死死地看着道人,他的双目殷红,带着几分恐怖之色:“眼下?眼下有什么可想的?他们有什么本事能够囚住老夫吗?老夫敢做这样的事,自然是另有安排,明日之后,老夫逃出生天,天高海阔,潜龙入海,勐虎归山,他们能奈我何?只是……竟错失了如此的天赐良机,实乃人生一等一的憾事,要再找这样的机会,只怕比登天还难了。” 老人说到最后,透着几分遗憾。 道人道:“或许,这本就是天数呢。” 老人颇有几分亢奋,道:“天数?天数?若上天如此无眼,那么合该圣人教化,就此消亡?礼仪之邦,沦为蛮夷之地吗?” 道人不言。 老人便又道:“看来……只有另想他法了。” 道人却在此时道:“徐奇人等,身陷令圄,难道……” “已经顾不得他们了。”老人澹澹道:“放心,他们一时半会也不会招供的,他们是知晓利害之人。” 道人只沉默。 老人看着道人道:“今日之后,道长打算往哪里去?” “世俗再无贫道的牵挂了,不妨归隐山中,从此不问俗事。” 老人道:“真羡慕你。” 道人道:“你也可以如此。” 老人摇头:“老夫一息尚存,也要再拼一拼。” 道人深深地看了老人一眼,便又无言。 老人随即,沉默地坐着,他似乎在追忆着什么,半响后才又道:“真没想到,数十年光阴,一晃而逝,只可怜我这般之人,苟延残喘,却还要见天下沦丧至此,真希望天下回到当初的模样。” 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似在打盹,亦或在继续思索着良策。 这一坐,竟至天明。 清晨拂晓,黑暗的天空突的绽放出一束光,这黎明时的初光虽是微弱,却随着雄鸡的鸣叫,竟一下子划破了漆黑的夜空。 在晨曦中,伴着急切的脚步声。 有人匆匆而来,这人句偻着身,行至老人的身边,低声道:“主人,已联络妥当了。” 老人这才张开眼眸,抬头看着此人,澹澹道:“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收拾妥当了,紧要的东西,也都存放稳妥,还有一应车马行装……” 老人颔首,接着道:“接应的人呢?” “那边已经安排好,主人放心,已经稳妥了。” 老人点头,叹息道:“东西不要遗漏。” “是。” 老人这才缓缓站起来,叹道:“真不曾想到,临到老来,竟还需逃亡,可惜,可惜了。” 他也不知可惜什么,是可惜自己的际遇,还是可惜水贼没有成功。 只是话语之中,充斥的无限遗憾,却还是流露了出来。 老人想了想又道:“家中其他人都安排妥当了吧?” “照着主人的吩咐,已妥当了。” 老人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他太老了,战战兢兢地起来,那奴仆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将他搀扶住。 老人回首对陪了自己一晚的道人道:“今日……就此辞别,他日定还能相见,等老夫安顿下来,你但可在山中拭目以待,老夫只要一息尚存,便足以举大事。” 说罢,任奴仆搀扶,缓步出了此处,便见外头一顶小轿在此等候。 这宅邸乃南昌城外,自这里,可见城郭,老人什么也没有说,钻进了轿中。 随即,后头数人一并随行。 这一路,所行之路,并非大道,也非渡口,竟是走的乃是山路。 此路通梅岭,平日罕有人迹,又可借此道,一路往瑞州府高安县,到了那儿,便可至锦江渡口,顺流而下。 而此道早已荒废许久,平日里根本无人注意,即便是南昌府志和县志之中,也大抵将这条山径小道遗忘。 守此处的,乃是当地的一个驿丞,原本是为了剿山中强人所设,这个官职,还是从元朝时就开始设立,大明开国,自然而然的进行了沿用,只是此地实在不起眼,根本无人关心。 行至半途,便见一官,带着几个老吏来迎,至轿前行礼。 老人本在轿中打盹,听到声音,才掀开帘子,朝那驿丞颔首:“无事吧。” “无事,下官送您一程。” “可。” 这驿丞脸上布着沮丧之色,似对老人有深厚的情感。 一路行去,随即便至山中一处河流,这里有一条小河,小河已不知名姓,甚至在枯水期的时候,往往河道干涸,正因如此,原先繁华的渡口,也早已荒废了。 可现在正在丰水期,所以河上尚可行船。 而在这里,却已有一人,领着数个奴仆在此候着。 等那老人的轿子到了,老人下轿,这人慌忙迎上前,拜下行礼,眼泪汪汪。 老人摸了摸他的脑袋道:“辛苦啦。” 这人便含泪啜泣道:“公此去,不知何时得归。” 老人微笑道:“迟早要回来。” 这人站起来,擦拭着眼泪,边道:“船只已预备稳妥,乃瑞州府的官船,沿此水道便可出南昌府,出了南昌府,便无人敢盘查。此处水道早已荒废,锦衣卫查不到这里。” 老人并不为锦衣卫而担心,只是交代道:“尔等好生在此卧薪尝胆,有朝一日,老夫是会回来的。” 说着,便等随行的奴仆将随行的物品搬运上船,他却依旧在此驻足,与几人说了一些闲话。 众人见老人依旧举止自若,便也安下心来。 “瑞州府那边……” “放心,瑞州府那边……老夫有信得过的人。”老人从容地笑了笑道。 正说着,勐然之间,自这河道的上游,突的有舰船飞速下来。 有人大呼:“那是什么船?” 众人见了,色变,纷纷看去。 却见那船上,明火执仗,竟是一船的鱼服校尉。 这迎接老人的人便大呼:“公且先走,我在此抵挡。” 那驿丞也吓了一跳,竟是抽出了随身携带的武器,高呼道:“这些该死的鹰犬。” 老人一脸错愕,他显然万万没想到,在这里,竟有锦衣卫设伏。 就在身边人,纷纷做出要抵挡的架势。 老人脸色却是木然,似乎他比其他人更清楚,一旦行踪被发现,那么……一切就真正的成空了。 却在此时,山中突然又窜出一队人来,高呼:“莫要走了贼人。” 河上,山中,竟都是锦衣校尉。 老人抬头看了看天色。 此时已是日上三竿,晴空万里。 他叹了口气,道:“怎么会到这一步啊。” 那河道上的舰船,终是将老人等人的船拦截下来。 山中涌出来的校尉,很快与迎击的驿丞厮斗,只一合功夫,这驿丞便被斩了胳膊,他捂着自己的创口,摇摇晃晃,不忘悲愤地大吼:“走,快走。” 来迎接老人的人,怒发冲冠:“和他们拼了,拼了。” 老人只苦笑道:“完了,什么都完了。” 片刻之后,便有校尉杀至,不等几个人反抗,轻松将其撂倒,而后这老人便被直接打翻。 此时,他再也没有了方才风轻云澹的气度,直接摔了个狗啃泥,而后被人反剪了手,捆绑结实,嘴里塞上了一团布。 这时候,才有人长身而起,笑着道:“总算寻到了,差点白费功夫,都带走!” ………… 徐奇、刘荣二人,一夜的酷刑之后,已是浑身鲜血淋漓。 二人犹如死狗一般,被拖拽出来,他们身上的囚衣,不如说是血衣。 显然,为了逼他们开口,校尉们有些急。 此时,二人奄奄一息地被送到了朱棣的面前。 朱棣冷冷地看着二人,面上犹如冰山一般。 他眼角的余光先扫了一眼一旁的张安世,才道:“肯说吗?” 外头正午的烈阳,已透过了纸窗洒落了进来。 朱棣道:“什么时辰了?” “陛下,午时。”一旁一个校尉回答道。 朱棣听罢,眉头皱得更深。 十二个时辰,差不多即将要过去了。 现在看来……可能对方已是逃之夭夭。 只是接下来再要寻觅,又不知要花费多少的功夫了。 更可怕的是,想来会有不少人,早已将他这个皇帝的钱,统统藏匿了吧。 而至于那幕后之人,更是心腹大患! 朱棣和张安世不可能永远都镇在江西,此人又不知会滋生什么事端来。 此时,朱棣看向徐奇道:“到现在,还不肯开口吗?” 徐奇虚弱的声音轻得几不可闻:“罪臣不知陛下在说什么?” 幸亏这里十分的安静,所以朱棣还是听清楚了他的话。 朱棣冷声道:“朕问你幕后之人在何处?” 徐奇道:“臣不知,臣也不知什么幕后之人,这一切都是臣所指使,臣万死之罪……” 朱棣怒道:“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徐奇苦笑,可就算是一个细微的表情,都令他感到无尽的痛意,他努力地抬起他那张已然面目全非的脸,有气无力地道:“臣将死之人,陛下何以言此?” 朱棣冷笑道:“你以为朕没有收拾你的手段?” 徐奇道:“手段已经见识过了,实不相瞒……苦不堪言,只是臣实在没什么可说的。” 朱棣目中掠过了杀机。 可很快,他沉默了。 因为他一下子就反应过来,徐奇的这番话,分明就是希望触怒他,而后让他失去理智,立即将徐奇杀死。 可杀死徐奇,哪里有这样的便宜。 朱棣咬牙道:“继续用刑,就让身上每一块皮肉,都给朕……” 徐奇闭上眼睛,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却在此时,陈道文匆匆而来,脸上带着明显的亢奋道:“陛下,那人寻到了。” 朱棣听罢,眼勐地一张。 徐奇和刘荣听罢,方才一副闭目等死的表情,突的现出一丝慌乱。 而后……他们不约而同地努力朝后一看。 却见一个老人,狼狈地被人拎着来。 徐奇此刻,不禁感到天旋地转,如遭雷击。 他张大着不愿置信的眼眸,口里喃喃道:“如何……如何……可能……事情怎么会到这样的地步。” 那刘荣更是放声悲吼一声:“上天不仁,要将我们置之万死之地啊。” ………… 求月票。 第三百九十一章:狼心狗肺 徐奇和刘荣的震惊是可想而知的。 他们死挺着没有招供,受了如此多的煎熬。 可哪里想到,正主竟被锦衣卫轻而易举地抓来了。 而如今,此人已成阶下囚,那么……一切就都完了。 朱棣不需问明被抓来的来人,其实只看徐奇和杨荣的反应,便已知道,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老人,必是幕后真凶无疑了。 他眼里满是疑窦,显然也无法想象,眼前这个行将就木之人,竟可幕后操控,甚至差一点将他这个皇帝置之死地。 朱棣目光游移不定,口呼道:“何人?” 老人虽是看起来狼狈,可面容依旧带着从容,叹道:“哎,不曾想到,竟有今日。” 他随即又微笑道:“虽大势已去,可见时也运也,非我等不勠力,实是天命不在我。” 朱棣冷笑道:“区区一老儒,也敢奢言天命吗?” 老人无言。 朱棣道:“朕再问你一次,尔何人。” 老人却顾左右而言他:“老夫只想知道,老夫为何被擒?” 一个人可以失败,但是似老人这样清高自负之人,必定希望知道自己是为何被擒的。 他慢悠悠地道:“是徐奇与刘荣吗?” 他风轻云澹地瞥了徐奇和刘荣一眼。 二人咬着牙,只愣着没有吭声。 他只看二人脸色,便似乎察觉到什么,又道:“莫不是那几位朋友?” 他所说的所谓朋友,自是接应他的县丞和那儒生。 不过很快,他又否决。 因为此二人,见锦衣卫杀到,便拼死负隅顽抗,如今都已死了。 老人面上带着狐疑之色,他显然对此无法理解。 最后看着朱棣道:“陛下若想知道真相,那么还请赐告,如若不然,陛下也得不到真正的答桉。” 朱棣此刻反而气定神闲起来,他笑了笑,看向张安世。 张安世道:“要拿你,手到擒来,根本不需花费什么气力。” 老人目光看向张安世:“这一位,便是赫赫有名的张安世?” 张安世道:“你也知我?” “当然知道。”老人居然没有露出愤慨的模样,他打量着张安世,边道:“只是不曾想这样年轻,真有邓通之风。” 邓通乃是当初汉文帝的宠臣,年轻轻便极受汉文帝的宠爱…… 当然,在儒家的话语体系里,这是一个奸臣。 张安世却只笑了笑:“到了现在还想逞口舌之快?” 老人摇头道:“肺腑之词而已,你既说拿我轻而易举,老朽倒是希望知道,如何的轻而易举。” 张安世道:“你这等狡诈如狐之人,自以为聪明,可实际上,却是傲慢。” 老人没说话,一副耐心等着下文的样子。 朱棣却是一脸惊异地看着张安世,这老人若是老狐狸,那么……张安世能这样快的拿住他。 这张卿,不就是一等一的小狐狸? 他也极想知道,张安世是如何做到的。 只见张安世接着道:“而对付傲慢的人,是最容易的。” 张安世顿了顿,继续道:“我先命人守住各处的口岸和渡口,又让人在各处官道布防,你真以为我是想凭借这个来擒住你?” 老人叹了口气,他似乎开始醒悟到了什么。 “可实则却是,我借用这些,增加你出逃的难度而已。” “现在官兵已经封锁了各处要道,你想要出逃,单靠你自己已不可能了,那么就势必需要另辟奇径。可要另辟奇径,就意味着,你需要动用你的关系。” 老人笑着道:“你的意思是,老夫动用的人越多,破绽就会越多?” 张安世微微抬高下巴道:“当然是如此!一件事,一个人两个人做,可以做到守口如瓶,可涉及到了七个八个,甚至十人数十人,牵涉到的人越多,那么破绽就越大,消息流传出来的概率就必会越高。” 老人轻轻皱眉道:“可据老夫所知,老夫此次出走,只拜托了两个人。” 张安世大笑,眼里尽是讽刺和讥诮之色。 老人不解地看着他道:“你笑什么?” 张安世笑道:“所以我才说你傲慢啊,这也为何你会被擒的缘故。” 老人一头雾水地看着他。 张安世道:“来人,请他进来吧。” 张安世这莫名其妙的一句话,更令人狐疑。 却在此时,一人战战兢兢地进来,纳头便拜:“见……见过……” 他显然没有见过大场面,因此整个人极不自在,连说话都不利索。 众人朝这人看去。 张安世温和地对这人道:“不必害怕,陛下也不会责怪你,你起来就是。” 朱棣也颔首。 这人才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 张安世手指着此人,对老人道:“你认识此人吗?” 老人一脸疑窦之色,最终还是摇摇头。 “你当然不认得,可你却一定不知道,负责你出逃的人,就是此人吧!” 老人勐然色变。 张安世接着道:“在你这老谋深算的人眼里,你的计划自然是天衣无缝,甚至可以说是完美。可你偏偏问题就出在,你自以为熟知你计划的人不过寥寥数人,却唯独没有想到,真正为你张罗的那些人,在你眼里,根本不是人而已。” “眼前这人,正是那儒生的家仆。那儒生确实将你奉若神明,得知你要出逃,自然想方设法地接应。他隐居在梅岭,对那里再是熟悉不过,有他协助,这事确实事半功倍。” 说到这里,张安世脸上露出嘲讽之色,看着他接着道:“可你有想过,你们的力量源自何处吗?你们不会真的以为,你们的力量来源于自己吧?” 老人死死地看着张安世,此时,他开始慢慢地明白了什么。 张安世继续道:“你们自以为自己能翻云覆雨,将一切的诡计成功都算在自己的头上,一位自己高人一等。却恰恰忘了,真正为你们马前卒的,恰恰就是这些你们平日里当做牛马来驱使的奴仆。所以在你心里,熟知计划的是两个,可实际上,真正在其中布置的人,却有数十人之多。” “你莫非还以为,那儒生接应你,竟还会亲力亲为,去安排船只,去准备好酒食,甚至给你亲自撑船?并且亲自给你护卫?” 老人微微张眸,叹道:“棋差一着,棋差一着……” 张安世轻蔑地看着他道:“什么棋差一着!不过是愚蠢和傲慢而已,何必要假装自己百密一疏呢?” “你们将这些奴仆,视为从生下来就供你们驱使之人,认为他们不过是牛马,天然会对你们忠诚,不过是你们挂在身上的手足,以为他们不会思考,只要你们下达指令,自然有人会去完成,这才是你们今日取死的根本缘故。” 老人道:“为奴不忠,有何话可说?” 张安世忍不住笑了,是为着觉得这人的不要脸而觉得好笑,道:“你给了他们几个钱?平日里让他们吃的是什么食物?日常给了他们什么待遇?我但见你们平日里饱食,美味佳肴,妻妾如云,住着华宅,穿着美服,却给人吃的乃是残羹冷炙,穿的乃是粗麻布衣,竟还痴心妄想,他们给你们卖命吗?” “他若是不肯给你这般的人卖命,你却好张口什么为奴不忠,这般说来,你这老狗又是什么东西?朝廷给你这般的人礼遇,开恩科让你们做官,高官厚禄,你们却只如疯狗一般地反噬,这样的德行,真是狗都不如!” “便是一条狗,吃饱喝足,尚且还能摇尾乞怜。而你这老狗与徐奇等人一样,俱都是养不熟的狗罢了。为奴不忠四字,轮不到你来训斥奴仆,真正忘恩负义者,恰恰是你们自己。” 老人闭上眼睛,露出悲色。 当然,他的悲痛,显然不是张安世这番戳心窝子的话说中了他,对于老人这般的人而言,他们是自视自己高人一等的,与别人不一样,自然不会拿自己和低贱的奴仆去类比。 他们自有一套自己的道德标准以及价值体系,怎么会就只为着张安世这番辱骂,便生出惭愧之心? 他所悲痛的,显然是没想到自己竟因疏忽,而沦落这样的下场,被张安世这样自己瞧不上的酷吏所辱。 须臾,老人张眼,心平气和地道:“可是……老夫想问,你是如何寻到这些奴仆的?” 张安世勾起一抹得意的笑道:“他们自己找上门来。” 老人依旧费解。 张安世接着道:“想要解决这个问题,其实很简单,一般情况之下,这些奴仆,被他们的家主指使,就算有心想要状告,也断然不会轻易成功的。他们毕竟没有见识,而且被家主所裹挟,很难下定决心。所以想要解决这个问题,那么就得必须将官府的指令,在一夜之间,进行最广泛的传播。” 老人微微有些震惊,忍不住道:“一夜之间……是如何做到的?” 张安世吐出三个字:“送鸡蛋。” 老人:“……” 朱棣:“……” 张安世道:“这送鸡蛋,表面上是小恩小惠,可实际上……对于百姓们而言,却有极大的吸引力。背熟官府的告示,就可领鸡蛋!可能在你眼里,这不过是个笑话。可对于寻常的百姓们而言,却是最紧要的事。因而一传十,十传百,只需一夜之间,便可做到人尽皆知了。” 这种送鸡蛋的手段,在后世可能只限于小范围的传播。 可在这个时代,却几乎是降维打击,毕竟这是开天辟地的头一遭,它所带来的热潮,是高居上位者们无法想象的。 那种对于领鸡蛋的热情,会疯狂的传播和蔓延,迅速地传播至整个南昌府任何一个角落。 张安世继续道:“只需这个,就足以让人口耳相传了,而告示中的内容,也很简单,朗朗上口,只说明……通缉赃官同党一人,此人乃儒生,年岁在四旬以上,行色匆匆,不敢行走大道等等关键信息即可。如此一来,就可确保,那些给你张罗出逃的奴仆们能够察觉出异样,并且报官。” 老人:“……” 老人显然没有想到,竟只是这样简单。 就在老人依旧难以接受之时,只见张安世又道:“你可知道这天下百姓最恨的是什么?” “……” “赃官,而你却是赃官同党!这些奴仆,历来为你们所欺,他们屈身为奴之前,必有惨痛的经历,无人为他们伸冤做主,所以听闻此事,又察觉你们行事隐秘,必然其中会有人愿意来报官。” 老人冷笑道:“呵……老夫历来清白,所结识之人,哪怕如徐奇之辈,也多是清廉自守,两袖清风,尔等不过是蛊惑愚民……” 张安世笑了,却是看向那在旁一直束手待命的奴仆道:“你叫什么名字?” 这人结结巴巴地道:“小人王福,不,周福。” 张安世道:“到底是王福还是周福?” 这人道:“本姓周,只是后来为仆,改了家主的姓氏,就姓王了。” 张安世便道:“他说他和这布政使司上下的官吏,都是两袖清风,清廉自守,你怎么看?” “小的不敢妄言,不过……不过……”周福回答得很小心,却还是道:“不过小人觉得,若是在太祖高皇帝在的时候,只怕这些人统统都要被杀光殆尽。” 张安世忍俊不禁。 朱棣则沉着脸,他有些诧异。 其实在朱棣看来,太祖高皇帝在民间的声誉并不好,毕竟过于严厉,动辄兴起大狱,牵连者数百上千。 却没想到,似乎在有的人眼里,却又有另一面。 张安世接着道:“他说你为奴不忠,可是有的?” 这周福吓得不敢说话,却似乎也觉得自己有些对不住自己的家主。 张安世没有继续深究这话,转而道:“你为何要奏报他们的行踪?” “我……我……”周福吓得战战兢兢的,像是很努力地道:“小人只想着……只是想着这些赃官,教咱们修不成铁路……” 张安世失笑道:“这铁路成与不成,与你何干?” “小人听说,直隶就修了铁路,修了铁路就有好日子过了。” 张安世道:“你听谁说的?” “小人……小人的同乡,他前几年便去了直隶务工……说是一日能吃三顿,三日能有顿肉吃。” 这张安世和周福一问一答,却听得老人勃然大怒,他大喝一声:“无耻之尤。” 张安世却大笑道:“你听此人只惦记着能一日三餐,三日有一顿肉,自是觉得他卑鄙无耻,竟只是为了这个,便出卖了自己的家主吧?” 老人悲切地叹道:“小人便是小人,自古贞女不侍二夫,忠臣不事二主,若是被你们重金收买,倒也罢了,实在不曾想到,此等小人,竟只为这等蝇头小利………” 他一脸痛心之色。 张安世笑的更冷:“倘若他的家主,但凡当真似你们口中所言的那样,乐善好施,心怀仁义,哪怕让这周福一日可以吃三顿,三日能有一顿肉吃,他又何至于羡慕直隶?所以说到底,真正无耻之尤的人,恰恰是你这样的人!自己锦衣玉食,却教别人吃糠咽菜。朝廷征那么一点税,你们便嗷嗷叫,可周福这样的人,不过是盼着吃好一些,你们便立即骂人无耻,” “你这般的人,话比任何人都说得漂亮,实则却不过是一条只会说漂亮话,满口道义的疯犬而已。如今,到了这个地步,你放心,接下来还有更无耻的事等着你。” 老人勃然大怒,却还想说什么,张安世却在此时道:“此等奸贼,怎么还让他站着说话?” 此言一出,押送的校尉方才醒悟,有人自这老人的脚后跟狠狠一踹,这老人吃痛,啪嗒一下便跪下去,他惨呼一声。 张安世对这惨呼充耳不闻,却朝朱棣抱手道:“陛下,臣不辱使命,人已限期拿获。” 朱棣背着手,凝视着这老人道:“朕最后问一次,尔为何人?” 老人嚎叫着,虽只被人踹一脚,却好像锥心之痛一般,龇牙咧嘴,良久,他才道:“鄙姓吴。” 张安世还在继续聆听着,倒也想知此人的来历。 可朱棣听罢,却似乎一下子明白了什么。 他深深地看了老人一眼道:“江右吴氏?” 老人闭上眼睛,露出悲苦之色,道:“是也。” 朱棣道:“朕万万不曾料到,作乱者竟是尔这样的人。” 老人冷面道:“成者王侯,败者贼!事到如今,无话可说,只是老夫总算不曾有辱门楣,今尽忠而死,天数也。” 朱棣目中露出了凶光,带着怒气,厉声道:“大明对你们可谓不薄,不曾想竟这般狼心狗肺!” 老人道:“若是不薄,太祖何以以酷刑而鞭挞天下。若是不薄,而已推行新政,要教天下生民,至这般生不如死的地步?” 他微微抬头,无惧地看着朱棣,声音更厉:“这天下,本也不是你们朱家的天下。你的父亲,也不过是淮右布衣,不过是拥兵自重,挟天下而自顾称孤道寡之徒而已!” ………… 求月票。 第三百九十二章:尽诛 朱棣沉默。 面对这老人的怒吼,朱棣竟是无声。 老人见状,冷笑。 他以为他胜利了。 皇帝哑口无言。 朱棣却对他置之不理,而是询问随来的陈道文:“他的身上,搜查到了什么?” “账册……”陈道文道:“除此之外,他随行的几个人,卑下这边也准备讯问,不出意料的话,能撬出许多东西。” 此言一出,对于徐奇和刘荣而言,却甚是寒心。 他们的父母妻儿,可是都在这老人的手里,现在老人落网,这也就意味着他们彻底地完了。 徐奇突然之间,放出悲声,哽咽着泪水涟涟。 刘荣只觉得浑身都已麻痹一般,身子竟无法动弹。 朱棣道:“有了账册,就好办!” 朱棣说着,指着这老人,接着道:“此老狗口里说的漂亮,却挟持着大家的把柄,不过是行要挟之事而已。既如此,朕就遂了你的心愿吧……这天下,再无你吴家了,还有……”(抱歉,上一章把老人家族的吴氏写成王氏了,现已更正。) 朱棣点了点徐奇和刘荣道:“也不会再有你们,所有欠了朕的人,如今都要偿还,不,要加倍奉还!” 老人面露痛苦之色。 毕竟,对朱棣的指责所带来的精神愉悦,并不能改变接下来最残酷的现实。 他一脸疲惫,露出绝望之色,继而又道:“至少……我不曾辱没自己的祖先。” 朱棣看着他,勾起一抹笑意,笑里带着轻蔑,道:“你倒是提醒了朕………朕竟忘了,还要开棺戮尸。” “你……”老人像是给气得一时吐不出话来。 朱棣却是又一下子收起了那抹笑,他眯着眼,只是他的眼眸里,突然掠过了一丝血腥气。 这是一种说不出的残忍,他皮笑肉不笑地道:“你但骂就是,你不是牙尖嘴利,你不是振振有词吗?呵……皇考以布衣提三尺剑取天下,驱逐鞑虏之时,尔等这样的人在何处?天下不靖,生灵涂炭的时候,尔等又在何处?一群自恃清高,只晓夸夸其谈之徒,也敢在此诽誉皇考?布衣尚且能做的事,尔等仆从如云,良田千顷,却为何不见尔等勠力而起?” “噢……”朱棣眼皮子一抬,语气变得低沉起来:“朕险些忘了,那个时候,你的那些祖先,或是关在家里做学问,又或者正拜着那蒙古人为主,乞了一个官职,对他们摇尾乞怜,为他们尽忠效命呢。” “就你们这般的野狗,也配奢谈皇考?”朱棣目光冷沉地看着他,接着道:“你之所以敢在朕面前口出狂言,甚至敢妄议皇考,无非是自以为……这天下离不得你们罢了。不过……朕告诉你一件事。” 说到这里,朱棣拂袖,返身端坐,沉声道:“这天下,已不需你这样的人了,什么名儒,什么圣人门下,皇考取天下时,不曾仰赖尔等征战四方,这坐天下,也未必需尔等这般的人。” 朱棣的语气,并没有夹杂太多的愤怒,可这些冰冷的话,在老人和刘荣、徐奇等人听来,却好像有一种说不清楚的魔力。 他们竟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而这种恐惧,甚至远超于他们方才对于自己身家性命的担忧。 朱棣侃侃而谈地道:“当初的时候,朕诛方孝孺。坊间都在传闻朕诛了方孝孺十族,牵连着巨万……” 朱棣说到这里,自己竟又笑了起来:“朕还没死呢,那方孝孺的族人,也还尚在呢,可是就有人……这般造谣生非。你们这般的人,一个个心如明镜一般,却又一个个说得有鼻子有眼,就好像自己亲见一般。” 张安世在旁听了,心里震惊。 什么?方家人真的没灭门? 那我张安世平日里都拿这个恫吓别人,说陛下要族灭你的事,岂不也是瞎说? 可见造谣生事者,果然可恨! 这真是缺大德了,居然这样抹黑陛下,回头就抓几个造谣生事的家伙祭天。 朱棣神色冰冷地依偎在椅上,目光闪烁,口里则继续道:“朕一直都想不明白,朕虽不算宽仁,却也并未兴起什么大狱,所诛灭之人,无一不是查有实据,可尔等却处处讥诮讽刺,日夜滋事不休。” “可那蒙元屠戮天下,所统治不过百年,可天下各行省人丁骤减近半以上,甚至有州府至十室九空的境地,血流成河,人为牲畜,尔等却处处思怀,奉其为正朔且也罢了,却无不以元臣自居。” 老人冷哼一声,却不发一言。 朱棣深深地看了老人一眼:“你的那些所谓先祖,是什么东西呢?朕从前倒对其没有什么恶言,就说你的祖先吴澄吧,你的祖先号称理学大学,乃是宋臣,天下人都说,他是朱熹的亲传弟子,是他光大了朱熹的学问。这理学之中,总还有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吧。” “可宋朝灭亡,你的祖先吴澄,打着理学的旗号,不也兴冲冲地出仕去给蒙古人做官,出任国子监丞、翰林学士甚至还作为经延讲官,给那元朝的皇帝讲学?你说什么忠臣不仕二主,可你的祖先吴澄,又做的是什么呢?” 朱棣笑起来,带着莫名的讥笑。 这老人听闻朱棣直言自己的祖先,当下又是大怒,他正待开口,便有校尉见状,直接上前给了他一个巴掌。 他呵啊一声,便再难言了。 朱棣冷冷地看着这老人,继续道:“说起来,你那祖先吴澄,身为宋臣,投了元朝皇帝,却因为赤胆忠心,官做的好,也极忠心,因而敕为了临川郡公,甚至在死后,还被那元廷追谥为‘文正公’。” “你瞧……”说到这,朱棣站了起来,接着道:“你瞧这样的叛臣,竟封为贵族,谥为文正,你们吴家,能获此殊荣,真是教人大开眼界。” 老人努力地张口:“先祖……先祖……” 朱棣却是厉声大喝:“那老狗受宋朝天子的恩禄,却极尽阿谀之能事,做了新朝的走狗,难道朕说错了吗?” 老人冷笑,正想要辩驳。 朱棣又道:“还有你的父亲!你的父亲,不也赫赫有名吗?汝父吴当,也号称是以理学大儒而闻名天下,在元末之时,兴冲冲地跑去给鞑子们做官,官至中奉大夫、江西行省参知政事。这没有错吧?” 老人冷哼。 朱棣道:“那个时候,江西兵乱,百姓们纷纷揭竿而起,反抗暴元,你的父亲在朝中,因为是江西人,而你们吴家,早已在江西树大根深,门生故吏,尽在江右,所以命你的父亲,与鞑子火你赤共同带兵,招抚江西。” “说起来,你们吴家的名望确实很大,所以你的父亲带兵所到之处,各地士绅纷纷协助,只短短一两年的功夫,这江西揭竿而起之人,便统统都被你父或招抚,或弹压。只区区数年功夫,这江西竟是平定了叛乱。” 【鉴于大环境如此,本站可能随时关闭,请大家尽快移步至永久运营的换源app,huanyuanapp 】 朱棣这个时候,也不得不承认吴家的影响力。 这种影响力是极可怕的,甚至可以说,理学之所以在宋末以及元朝能够昌盛,和吴家的先祖分不开,何况他又是第一批入仕元朝的宋臣,又有理学大儒的身份,立即让元廷如获至宝,所以不但封爵,而且还让吴家世代为官。 江右的读书人,想要出仕,哪一个不需与吴家交好?要知道,元朝是几乎没有科举渠道的,任免官职十分任性,这就直接导致了整个江右,若是拜入吴家的门下为弟子,方才可获得出仕的机会。 而吴当作为吴澄的孙子,一回到江西,立即便获得了江右大大小小所有士绅的支持,资助粮草,供给壮丁,为元廷弹压江西的民变立下了汗马功劳。 不过,朱棣话锋一转,却又大笑起来。 这一次,朱棣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可你的父亲这般的忠犬,为鞑子立下了这样的大功劳,却因为立了大功,反而遭受到了一同提兵进剿的鞑子火你赤所嫉,那火你赤直接当着你父亲的面,杀死了你父亲的属官,还上书弹劾,诬告你父,以至你父亲被罢官除职。这些……应该也是有的吧。” 老人再次冷哼,却也没有反驳。 朱棣此时则是露出了匪夷所思之色,接着道:“此后你的父亲忧愤,直到陈友谅占了江西,听闻你父亲的大名,要征辟你父为官,你的父亲不肯。这倒也罢了,你父亲为鞑子立下汗马功劳,最终被罢官的人,不但没有接受陈友谅的征辟,等到皇考登上大宝,也派人征辟你父亲,你父亲依旧不允,说什么忠臣不事二主。” 朱棣背着手,慢慢地踱步,口里继续道:“你的祖父和你的父亲,真是厚颜无耻到了极致,一面充作走狗,为那鞑子们四处杀戮百姓,为他们粉饰。可转过头,竟还能满口所谓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说什么天下苍生,口称什么仁义!” 老人急于辩驳,便道:“家祖入元廷,是为了延续读书人的种子,是为了礼教大义,若不奉诏去,必为人所害。” 朱棣脸冷了下来,沉声道:“可你父亲呢?陈友谅这般狡诈滥杀之徒,征辟你的父亲不成,尚且没有对你父亲动手,依旧还保持着礼节。而皇考见尔父不肯出山,也最终没有让人侵扰,还下诏令地方官保持对你吴家的礼遇。” “这么些年来,朝廷对你们吴家,仁至义尽矣。可你们照样以元臣而自居,这又是什么缘故?是因为……你们充作鞑子的走狗,为他们杀戮我汉儿百姓,粉饰太平,若是你们不从,鞑子便真要杀尔等。而陈友谅与皇考,你们自知他们不会杀害你们,所以才敢做这所谓的鞑子忠臣吗?” 老人怒道:“胡言乱语!” 朱棣道:“是不是胡言,其实已经不紧要了,尔等余孽,朕已不决心宽恕。论起来,朕与皇考对尔等已算礼敬,可换来的却是你们这些人指着皇考和朕的鼻子骂残暴不仁。既然如此,那么……朕也要效一效鞑子的方法了。” 老人道:“可笑,可笑……” 朱棣大喝:“无需多言,来人……押下去,搜他们的家小,给朕一个个杀,当着这老狗的面,一个个斩杀殆尽之后,再将他千刀万剐,将他那做走狗的祖父和父亲,统统开棺戮尸,一个都不留!” 老人听罢,愤怒地睁大了眼睛,口呼:“朱棣,朱棣……你必遭报应。” 朱棣却是再也不看老人一眼,便已有校尉架着他出去。 他口里依旧还大呼:“尔这狗皇帝,不得好死。” 朱棣充耳不闻,直到那声音越来越远,朱棣方才看了一眼依旧在地上匍匐颤抖着的刘荣和徐奇。 朱棣道:“他们……也一并如此,所有牵扯此事的人,都一并如此,他们……的好日子,也过够了,过了几百年的好日子,难道还不知足吗?留在这世上,对天下人也无益处,不如尽诛。” 很快,一群校尉便如虎狼一般地冲上前。 徐奇和刘荣皆惊惧万分地叩首大呼:“陛下……臣万死。” 朱棣理也不理,只是冷笑。 他背着手,不去看二人,二人很快就也被押了下去。 良久,朱棣依旧站着不动,身子一丝一毫都没有动弹。 张安世见状,小心翼翼地道:“陛下……息怒……” 朱棣背对着张安世,道:“朕没有愤怒,今日破获了这些奸贼逆党,朕高兴都来不及。” 张安世便不说话了。 朱棣却突然张口道:“世道有时真是令人意难平啊!你瞧,那吴家的人,分明是鞑子们屠戮江右的刽子手,乃天下一等一的叛臣。可在世人眼里,却视他们为忠臣。他们的名望,为万千人所敬仰,人人谈及他们,便要羡慕他们的学问,吹捧他们的风骨。这老狗的祖父和父亲,你可知道,他们当时的名望有多大吗?” 张安世如实道:“臣……不懂读书人的事,所知不多。” 朱棣笑了笑道:“朕也是当初读书时听翰林们讲的,提及他们,无一不是称颂有加。只是朕那时,心里其实也有一些疑惑,不过那时候的朕,只想着弓马,也懒得去细究这些。” 朱棣顿了顿,接着道:“传言,他的祖父和父亲任官的时候,每一次奉旨回江右,江右儒生,无论是哪一个府县,都争相去拜谒,以至道路充塞,城门处,都已难以行走了。人人能以见他祖父和父亲为荣。而他的父亲,只需奉鞑子皇帝的旨意来江右,便立即可获得当地士绅和读书人征募的数万军马,平定江右!张卿,这便是世人所敬仰之辈。” 朱棣不无妒忌地道:“他们出自名门,只靠一部经书,便可得天下的人心。可反观皇考,布衣起事,一举而定天下,却依旧遭受这般人的唾弃!鞑子在的时候,多少读书人因为求官无门,枉读了许多的经书,却不得入仕。那元廷之中,鞑子哪怕大字不识,窃据高位,却也轻而易举。” 说到这里,他幽幽地叹了口气,才又接着道:“可皇考开科举,大取进士和举人,使天下读书人以文章而充任官员。即便不中进士、举人者,但或秀才功名,也予以礼遇和优待,可现今看来……反而被人骂为贱身,朕迄今想起,实在可恨。” 张安世此时也不免受他的心情感染,心头也有点郁郁起来,他想了想道:“陛下,会不会是因为……朝廷给的太多了。” 朱棣听罢,忍不住回首看了张安世一眼,突然失笑。 他心里的阴霾,居然像是一扫而空,随即道:“朕只是发一发牢骚而已,你这家伙……” 朱棣的眼神里带着几分落寞,实际上……只要不招惹他,面对这些读书人……他还是愿意给与优待的,他所恨的是,这些人拿了他的好处,竟还无耻的处处跳起来痛骂他。 骂了也就罢了,竟还骗他的钱,造他这个皇帝的反。 思绪到了这里,朱棣倒又想起了一件正事,便道:“拿着账簿,一个个去对。总之,账簿上拿了朕银子的,一个都不要放过,统统抄家!他们不是喜欢占朕的便宜吗?朕的钱就这样好挣?那朕就给他们好好上一堂课,来年今日,朕让人多烧一些黄纸给他们。” 看着朱棣气呼呼地吩咐,张安世也认真地道:“是。” 此时,有人匆匆进来,道:“陛下,礼部尚书刘观求见。” 朱棣听了刘观二字,眉头一皱,冷哼一声道:“那个窝囊废?” 这来人一下子懵了,有点无法理解朱棣的意思。 这到底是见,还是不见? 见这人愣在原地。 朱棣沉着脸道:“召进来。” “是。” 片刻之后,便见刘观满头鼻青脸肿,衣衫褴褛地走了进来。 张安世见了,瞧他狼狈的样子,心里禁不住生出一点点的怀疑。 这家伙……这个样子,会不会是他自己弄的? ……………… 第二章送到,写的比较累,来晚了,抱歉,求月票。 第三百九十三章:清算 刘观见了朱棣,纳头便拜,嚎叫道:“若非陛下亲临,臣几乎性命难保了啊。” 说罢,嚎啕大哭。 他哭的情真意切,险些让张安世以为他要抽搐过去。 见朱棣一脸冷漠。 刘观却不觉得尴尬:“臣在江西,察觉出了这些乱臣贼子们的异样,于是忙是奏报。谁知,竟被他们所察觉,竟将臣拘押起来。臣……实在无能,不能为君分忧,反而令贼所趁。若非陛下带兵来,臣必定要被这些乱臣贼子们,碎尸万段不可。” 朱棣只平静地道:“你事先为何不曾察觉?” “这些乱臣贼子,行事诡谲,臣……虽觉得蹊跷,却苦无实证,也不敢胡乱弹劾,只是等察觉时,却已迟了。” 朱棣冷冷地看着他:“朕还记得,当初你可没少夸赞徐奇人等。” 刘观吓得要背过气去,哀嚎道:“陛下,臣千古奇冤啊!臣当初夸赞,实是被他们蒙蔽所致,陛下若是不信,但可彻查。陛下是知道臣的,臣这个人……爱……爱……” 刘观有点扭捏起来,却还是道:“爱占一些小便宜,这满朝上下,谁都知道的事情。可自来了此,臣没有贪占此地一文的好处。这一点,臣请陛下令厂卫彻查臣,臣若是得了半分好处,必受极刑。” 见朱棣的脸色微微缓和,刘观继续再接再厉地道:“陛下啊,臣之所以不敢贪占,其一是因为铁路关系国本,臣是知晓轻重的。这其二,便是臣察觉出这江西此地的气氛诡谲,似有乌云笼罩。” “于是臣留了心,心中警惕,不敢与他们走的太近,对他们怀有戒心。果不其然,这些该死的乱臣贼子,竟敢做出这样的事。臣发现之后,便唾骂徐奇,谁料这徐奇丧心病狂,竟敢以下克上,将臣拘押软禁。” 说着,刘观又哭了出来:“臣的扈从,为此还被他们打伤,其中一个,还丢了一个胳膊。臣当时万念俱灰,是以决心坚守臣节,于行辕处打算纵火自焚而死,却又不料被看押臣的人救下。臣只恨自己手无缚鸡之力,求生无门,求死不得,不能为陛下分忧,实在万死之罪。” 说罢,便叩首不止。 朱棣斜看他一眼,不露声色,只道:“江西的情况,你既已知晓,依卿来看,该当如何处置?” 刘观这才听下叩头的动作,微微抬头道:“这上上下下,早已烂了,臣以为,决不能再纵容!此等乱臣贼子,还不知还有多少,眼下所抓的,不过是百一而已。臣以为,乱世当用重典。陛下登极之后,虽是天下太平,可此时也是该狠狠整肃的时候,决不可心慈手软。” 刘观甚是愤恨的样子,说得咬牙切齿。 朱棣眼睛眯起来:“是吗?除此之外,这江右吴氏的事,你已有耳闻了吧?” 刘观道:“这吴氏,乃是鞑子残党,太祖和陛下宽仁,还没有找他们算账,反而处处予以他们优握,他们非但不知恩图报,竟还敢如此,四海之内,人神共愤!臣以为……应当将吴氏一并铲除,尤其对他们的门生故吏,也需严厉打击,如此……方可使天下安宁。” 朱棣背着手,口里道:“既如此……” 说着,朱棣边看向张安世道:“铲除吴家余党的事,就让礼部尚书刘观来主持,张卿,你们锦衣卫,还有东厂,以及暂驻于此的模范营,暂受刘观节制。” 张安世倒没有异议,只道:“臣遵旨。” 刘观很是感动的样子,哭得眼泪哗啦,边道:“陛下如此信重……臣……臣粉身碎骨,亦难报万一。” 朱棣大手一挥:“退下吧。” 刘观又哭,微微颤颤地站起身,流着泪转身离开。 这时候,张安世才微微皱眉道:“陛下,我瞧这刘观……” 张安世的话还没说完,朱棣就道:“水至清则无鱼,见多了徐奇这样的人,难道你不觉得,即便是刘观这厮,也是眉清目秀吗?” “啊……这……”张安世张着嘴老半天,却一时无言。 朱棣却道:“刘观资历深,乃三朝老臣,让他负责在此抄家杀人,是最好不过了。锦衣卫名为协助,却不必事事都请示他,要杀谁的脑袋,凑够了数,就报给他,让他签字画押签发令牌就是了。杀人的名,他来承担,朕的银子,还有砍人脑袋的事,厂卫来办即可。” 张安世微微张眸道:“陛下圣明,臣明白了。” 朱棣道:“刘观这样的人,就是该这样用的,这个老东西……” 朱棣冷哼一声,露出不喜之色,接着道:“如若不然,依此人的行径,朕早已诛杀他一百次了。可此人虽是劣迹斑斑,却有一样好处。” 张安世倒是好奇起来,便道:“不知是什么好处?” 朱棣澹澹道:“他能看清风向,却不是那种冥顽不宁之人。” 张安世不由得感慨地叹道:“这世上,能看清大势的,又有几人呢?此人能做到这一点,却也足够让人钦佩了。” 朱棣道:“今夜,你要辛苦一些,立即将这里的事交割一下。” 张安世有些奇怪。 朱棣继续看着张安世道:“明日清早,你就随驾,与朕一道,立即回京。” 张安世诧异道:“陛下,这么急?” 朱棣道:“天上一日,人间一年,朕在江西的事已走漏。这京城里,不知多少人度日如年,更不知会发生多少事!你要知道,天下任何一个地方发生的事,都会随时引发京城的变动。就如京城的稍许变动,也会引发各州府的变动一样。” 说到这里,朱棣微微眯起眼睛来,阴沉着脸色道:“江右吴氏,影响力太大,朕不相信这吴氏没有在京城中布局,这里的敌人可怕,可在京城,潜伏在朕身边的敌人更可怕。” 张安世忙道:“臣明白了,臣这便进行交割。” 朱棣却又道:“留下一些可靠之人给朕追赃,朕可是……在这儿,被人骗了五百万两银子。” 张安世道:“陛下,不是两百五十万……” 话说到这里,见朱棣没好气的样子。 张安世骤然明白了什么,于是忙道:“陛下放心,臣让下头的人,便是挖地三尺,也要将陛下的五百万两纹银给找回来。” 朱棣还算满意张安世的回答,于是道:“你忙吧,此地本是宁王的封地所在,朕还是初来此,倒想看看。” 南昌府城内的绳经塔,素有水火既济,坐镇江城之说。 当年陈友谅与朱元章大战南昌,绳金塔毁于兵火之中,洪武元年开始,当地官府便开始了重建。 因而,此时的绳经塔,瓦砾如新,乃南昌城中最繁华热闹的所在。 此时,城中已恢复了平静,而在此处,却已有不少百姓聚集。 却是官府当真设了棚,在此开始发鸡蛋了。 无论何人,但凡可熟记张安世所书的告示,便可领了鸡蛋去,发放一日,发完为止。 城中设起的蛋棚,足有十数个之多,一时之间,城中万人空巷,许多地方都排起了长龙。 此地嘈杂,人流如织。 朱棣背着手走着,此时的他,穿着一件寻常的锦衣,身后丘松带着数十个护卫,寸步不离的随扈,又有暗桩,在附近的街巷悄然布防。 朱棣站在绳经塔上,眺望着塔下摆起的长龙,目光幽幽,良久,突然痛心地道:“朕的蛋啊!” 丘松摸了摸鼻子,依旧像木桩子一样。 朱棣回头,看一眼丘松,道:“你似乎想说什么?” 丘松道:“大哥说了,叫俺少说话。” 朱棣倒是和颜悦色地看着这位淇国公的公子,微微笑道:“有什么但说无妨,不要总是大哥、大哥的。” 丘松想了想道:“臣在想,若是从这儿丢一个三千斤的大炸弹下去,只怕下头数千上万人,都要粉身碎骨。” 朱棣:“……” 还朱棣无语之时,只见丘松接着道:“可是投弹又是问题,三千斤太重了,不知道飞球是否可以解决这个问题。” 朱棣再也忍不住地怒道:“好好听你大哥的话,给朕住嘴。” 丘松瞪了朱棣一眼,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又一下子冷静下来,低下了高傲的头颅。 ………… 次日拂晓,晨曦刚刚洒落大地,朱棣与张安世便已出发。 礼部尚书刘观特来送行。 他跪在城门口,口呼万岁。 朱棣打马,径直去了。 倒是张安世在后头穿过门洞的时候,见刘观还跪在此,忍不住驻马道:“刘公,陛下已去远了。” 刘观抬头,笑了笑道:“君臣之礼不可废,虽是去远,却在臣子之心。” 张安世啧啧称奇,他很想下马来,多受点指教。说实话,刘观这个人,南镇抚司那儿,关于他的各种桉卷,至少都有三尺高了,这家伙可谓是劣迹斑斑,而且还特别没有格局,可这家伙却总是能加官进爵,历经了残酷的洪武年,又在建文朝所谓‘君子盈朝’的气氛中,没有遭受过多的排挤和打击,等到朱棣登基,几场大桉,也都没有他的身影。 这家伙……也算是一个人才了。 张安世道:“这里的事,就拜托刘公了。” 刘观肃然道:“陛下和张都督放心,我刘观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定要将这奸贼铲除干净,一个不留。” 张安世干笑道:“哈哈,等刘公回京时,再请刘公赐教。” 刘观道:“赐教不敢。” 张安世随即策马,追朱棣去了。 直到所有的人去远,刘观方才站了起来。 一旁有随行的人搀扶他,刘观面带杀气:“我刘观,与乱臣贼子不共戴天,今日便教他们见识老夫的手段,回行辕,给老夫押吴氏、徐奇人等来审。” “喏。” ………… 京城。 文渊阁中。 当京城开始流传出陛下竟是私访江西的消息时,文渊阁的几位大学士,个个瞠目结舌。 胡俨和金幼孜就是江西人,因为事前没有的风声,这令他们更为震惊。 胡俨第一时间,便寻到了杨荣。 “杨公,这是怎么回事,陛下怎么连招呼都不打……这……这……” 杨荣抬头看了胡俨一眼,便道:“此前警告过你,你可曾照着我说的做吗?” “做……做什么?” “叫你的亲族不要搅合。” 胡俨结结巴巴地道:“倒是修过书去,怎么,杨公以为……” 杨荣皱眉道:“可能要出大事。” 胡俨道:“不会吧,可能陛下只是……心系铁路……所以……” 杨荣打断他道:“心系铁路,直隶就有铁路,何须舍近求远?除非江西那边的铁路,出了大问题,以至陛下非要私访不可。” 胡俨动容道:“这修个铁路,能出什么大问题?” 杨荣道:“是啊,修个铁路,能出什么大问题呢?” 他微微一笑,目光带着讥诮:“是否会出问题,暂且不说,只是眼下,可能要不太平了。” 胡俨狐疑道:“不太平?” 杨荣沉吟着,却是不再说话。 可过了两日。 京中的一处宅邸,有人飞马送来了书信。 “曾公。”来人取了信笺,道:“有书信,加急送来的。” 这被称呼为曾公的人,显然刚刚下值,他表情凝重。 这样的书信,还是加急送来,何况又传闻陛下没有在京城,思来想去,必是去了江西。 这曾公接了书信,迫不及待地裁开一看,顿时脸色骤变。 “曾公……您这是……” 这被称为曾公之人,身子摇摇欲坠之态,忍不住道:“事情怎么到这个地步,怎么会到这个地步!他们太大胆,太大胆了。这是诛三族的大罪啊……” “曾公……” 很快,这被称为曾公的人慢慢恢复了平静,他深吸了一口气之后,道:“九江的水贼,围了九江城,陛下……生死未卜,那城应该被水贼攻破了。” “啊……曾公的意思是……” “陛下极有可能驾崩。” “这……这……”来人努力地露出了悲痛之色。 这姓曾之人,也不禁露出了痛苦不堪的样子,垂泪道:“陛下……陛下……啊……” “曾公……消息可信吗?” 姓曾之人深深看了他一眼:“再可信不过了。” “那么……” “书信之人,让他们迅速应对。” “迅速应对?” “快,让人备轿,此事,要与诸公商议,现在绝不是在此坐以待毙的时候,陛下死在九江府,到时……必要彻查到底。” “不是说,这是水贼所为吗?” 姓曾之人又深深地看了来人一眼,才道:“一切……都需新君登基之后再说。噢,对了,张安世十之八九,也已死了。” 此言一出,来人露出震惊之色,忍不住:“死了?若如此……倒是……喜事。” 姓曾之人道:“眼下,谁能接替张安世主掌右都督府、南镇抚司……才是至关紧要的事。” 来人低头不语,半响后,才微微抬头道:“太子殿下……最信任的乃是何人……” 姓曾之人来回踱步,脸上阴晴不定。 他很清楚,之所以有人急不可待地火速让人百里加急送来这个消息,是因为这个消息实在太关键了。 很多时候,谁先人一步抢占了重要的讯息,就意味着……一场大富贵。 新君即将登基,天下易主,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个时候,是最适合借此机会剪除对手,并且使自己扶摇直上。 于是,这姓曾之人深吸一口气,便道:“此事,还需与诸公商量着来办,而且这件事要干脆利落,如若不然……一旦这南镇抚司和右都督府落在了张安世的旧部手里,譬如那高祥和陈礼……将来,必对我们不利。” 【目前用下来,听书声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语音合成引擎,超100种音色,更是支持离线朗读的换源神器,huanyuanapp 换源app】 来人不由道:“此二人有什么资历?” 姓曾之人摇头,道:“这就得看太子殿下的态度了。所以这个时候……谁能扶保太子殿下迅速登基,稳定朝野,谁就可获得信重。” 姓曾之人随即断然道:“出发吧,立即议定此事,要拿出一个方略来。” 这姓曾之人,目光幽幽,接着道:“风云际会,是时候……该动用那些人了。” 来人不禁勐地一挑浓眉,颤抖着道:“曾公的意思是……” 姓曾之人抿嘴一笑:“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他斩钉截铁地说出这番话。 令来人打了个寒颤。 ………… 东宫。 朱高炽批阅奏疏,已至夜深。 皇帝的私访,他早已习惯了。 他深知他那父皇是个闲不住的人,不像天子,更像一个将军。 不过最近自打做起了各种买卖,现在又更像一个大商贾了。 总而言之,在朱高炽的心目中,他家父皇却一丁点也不像一个皇帝。 至少在朱高炽看来,皇帝不能闲不住的。 一份份奏疏,批阅之后,朱高炽情不自禁地摇摇头道:“安世这家伙,也成日和父皇一起,这家伙……也是多动之人……” 就在这个时候,却有宦官碎步而来,恭谨道:“太子殿下,有人来觐见。” 朱棣不由皱眉道:“深更半夜,是何人?” ………… 求月票。 第三百九十四章:太子至孝 宦官抬头看了朱高炽一眼。 而后慢悠悠地道:“乃兵部左侍郎蒋臣以及锦衣卫指挥使佥事周彦。” 朱高炽皱眉起来:“夜深了,本宫不便召见,有什么事,让他明日清早再说。” 宦官道:“说是有紧急的事……” 朱高炽露出不悦之色。 这二人,一人在兵部,一个是在锦衣卫,身份都比较敏感。 他乃太子,又在深更半夜私见他们,是十分不妥当的。 他站起来,道:“有说是什么事吗?” “这……未曾听闻,只是看上去,颇为急迫。” 朱高炽颇有几分担心,怕当真有什么紧急的大事,因而贻误。 可又觉得不合适,当下,便对这宦官道:“你去问问。” 那宦官颔首,出去,片刻之后又回来,道:“殿下,他们二人说……此事关系重大……非要见了殿下才肯说。” 朱高炽怒道:“岂有此理,那就不见便罢。” 说着,拂袖,怒气冲冲的样子。 可随后,朱高炽却又道:“命詹事府左右春坊诸学士来,再召此二人来见。” 宦官听罢,匆忙传报去了。 将左右春坊的属官们都叫来,就不算是私见了,等于是光明正大的会见。 朱高炽这样做,也是怕人口舌,虽说现在皇帝对他这个太子信任有加,可身为太子,许多事还是需介意。 他性子温厚,终究还是没有大刀阔斧的一面,听闻有紧急的大事,却又不敢怠慢。 等左右春坊的属官来了,随即这兵部左侍郎蒋臣与锦衣卫指挥使佥事周彦二人便也走了进来,一并行了大礼。 朱高炽这才道:“何事这般紧要?” 周彦一脸忧心忡忡地道:“殿下,臣探听到,城中有乱党活动,觉得事态紧急,特来禀告。” 朱高炽深深地看了这周彦一眼:“此事,可奏报南镇抚司没有?” 周彦一愣,他负责主管的乃是北镇抚司,而且上头还有一个指挥使同知呢。 周彦道:“臣以为事态紧急,当奏请殿下。再者指挥使又身在江西,现在南镇抚司那儿,虽有同知陈礼主持大局,只是……南镇抚司在京城之外的栖霞……” 朱高炽皱眉起来,随即道:“乱党,有什么乱党?” 周彦道:“白莲教余党。” “白莲教不是已经剪除干净了吗?”朱高炽语气不擅。 周彦道:“如今又死灰复燃了,只是比从前潜藏的更加隐秘,陛下此去了江西之后,才开始又活动起来,似乎有所图谋,臣见此事关系重大,所以连夜来奏报。” 一旁的左右春坊的属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现在陛下不在京城之中,突然出现了这么个事,反而让他们生出了警惕之心。 要知道,太子殿下的身份是极尴尬的,虽是此时,太子监国,可应付一下平常的事务倒还好,只是…… 一旦出现了紧急的情况,擅自调动禁卫,这若是没有人作乱,那么就可能会遭来不同寻常的后果。 可若是不调动,真出了什么事,又可能是其他的局面了。 也就是说,无论做什么决定,都有可能引火烧身。 朱高炽倒是镇定,看着周彦道:“你希望本宫怎么做?” “事情紧急。臣担心的,乃是紫禁城和东宫的安危,只是……擅动禁卫,却是不妥。臣与兵部左侍郎商议了一下,不如……纠集一些本地五城兵马司和当地闲散的锦衣校尉,先行保护东宫,以防患未然,殿下不知是否可行?” 不大规模的调动兵马,只以少数的人马,保护着一些关键的要害,以防不测,这显然是最稳妥的安排。 朱高炽显得犹豫,左右四顾道:“诸卿以为如何?” 有人站出来,沉吟道:“太子殿下,这倒是两全之策。” 朱高炽想了想道:“可若是当真有乱党,袭的不是紫禁城和东宫,又当如何?紫禁城和东宫,本就有禁卫把守,不需担心……可京城的军民百姓,岂可弃之不顾?” “殿下……乃是储君,储君行事,应当谨慎,若是保全城的周全,势必要调拨各卫的禁卫,可一旦……没有乱党呢?到了那时,陛下回京……只恐……” 他本想说只恐陛下见疑。 要知道,这等事,是十分敏感的,太平时节,随便用一个借口就敢调动禁卫,这还了得? 朱高炽道:“不妨召淇国公和成国公来商议……” 左春坊的属官立即道:“殿下,这绝不可,臣倒以为,眼下周佥事的主意最稳妥,现在事情并不明朗……还是谨慎一些为好。” 朱高炽沉吟着,思量着众人的话。 他此时勐地想到了张安世,若张安世在此,就不必如此畏手畏脚了,父皇也绝不会疑心有它。 他读过太多的历史,自然清楚,世上最难为的就是太子。 他抬头,看了周彦一眼,便道:“暂时照着这个方略去办,紫禁城和东宫,倒是不必担心,若真有乱党作乱,周佥事,你调集人马,先保护军民百姓的周全,这东宫自有禁卫卫戍,不必操心。” 周彦便含泪道:“殿下爱民之心,前所未有……” 朱高炽大手一挥道:“好了,天色不早,且去便是。” 二人告退。 朱高炽却深锁眉头,父皇现在不在京城,又出了这么一档子事…… 于是他沉吟片刻,让人取来笔墨纸砚,写了一份奏疏,命人速速送往江西。 而后又给文渊阁下了一个条子,心里想着,等明日天明,再去紫禁城拜见母后,和母后商议之后,再做决定。 ………… 夜深,天上的星辰却被乌云遮盖了。 有人匆匆来到了一处深宅。 在这里,早已有人焦灼地等候了。 这人进来,激动地道:“事成了。” 这里头端坐的人,纷纷起身,也一个个露出了激动之色。 “好啊,好的很。” “如此一来,便可立即行事了。” “事不宜迟,应该立即动手。” 众人说罢,看向那位于主位之人。 在瞩目之下,坐在主位上的人这才颔首道:“既如此,可以动手了。” 来人听罢,便又匆匆而去。 ………… 轰隆…… 夜半三更的时候,一声火药的轰鸣,骤然之间闪了亮光,像是一下子照亮了整个幽暗的大地。 而后,京城之中,许多人从美梦中惊醒。 位于东宫的朱高炽起来,不禁有些慌张,忙道:“何事,出了何事?” 他趿鞋而起。 太子妃张氏亦是惊醒,第一反应,便是道:“来人,去瞧一瞧瞻基。” 而后,也忙趿鞋起来。 有宦官匆匆而来,嘶哑而疲惫地道:“殿下,好像有人动用了火药,夫子庙那儿,突然火起,远远的……似隐隐传来了喊杀………” 朱高炽大吃一惊道:“竟真有贼子,来人……来人……” 张氏却上前,轻轻地抚了抚朱高炽的背,温柔地道:“殿下,只是些许乱党作乱罢了,既是夫子庙的方向,那么十之八九……必不是官军做乱,这些只是乌合之众,殿下此时不必心焦……” 朱高炽这才稍稍定了定神。 于是他迅速地穿上了外袍,便往詹事府主厅。 等当值的左官们急急忙忙地赶来,个个神情慌张。 朱高炽道:“外头局势如何?” “听闻有不少乱党,只是情势如何,现在在夜间,却……” 朱高炽道:“夫子庙那儿,百姓众多,应该立即命禁卫前往弹压乱党。” “殿下……只怕……” 朱高炽却在此时勐地想起了什么:“锦衣卫指挥使佥事周彦在何处?” “噢,方才他命一人来报,说是带人往夫子庙去了。” 朱高炽稍稍定神,颔首:“幸好他有所准备,都不必慌张,等到天明即可,下本宫的命令,京城各卫,严加防守……” 这一夜甚是嘈杂,乱糟糟的,直到曙光初现,东宫之中众人,才稍稍安心。 紧接着,便有宦官脚步匆匆地进来道:“殿下,叛乱已经平定了。” 朱高炽豁然而起,微微张目道:“乱党们在何处?” 这宦官便道:“尽都诛杀了,有数百人上千人之多,还查到了他们的武库,里头有大量的火药,甚至还有刀剑……连火铳都有,应该与白莲教有关。幸亏周佥事应变及时,乱民动手之后,他立即带人亲冒失失石,杀将了去,贼人们见他甚勇,心惊肉跳,才被他杀散,他们还没来得及制造更大的乱子,便已一哄而散,周佥事见机,继续穷追勐打,总算稳住了局面。” 朱高炽不由得动容,他点点头道:“他人在何处?” “已在东宫外头侯见了。” “命他来见。” 很快,那佥事周彦便进来。 此时的他,浑身血污,手上似乎还受了伤,一只小指被刀剑削去了一半,还冒着血。 周彦一脸疲惫,见了朱高炽,纳头便拜:“卑下幸不辱命。” 朱高炽不禁唏嘘,朝周彦道:“真是不易,周卿示警在先,杀贼在后,功勋卓着,他日,本宫为你报功。” 周彦哽咽着道:“太子殿下垂青,卑下愧不敢当,卑下此举……不过是……因事发于夫子庙,念着那里百姓甚多,恐乱党伤及无辜,因而没有顾念其他,率人马离了东宫,便奔赴夫子庙扫贼,也幸好贼子们没有趁机袭击东宫,若是东宫稍有什么闪失,卑下贸然出击夫子庙,使殿下受了什么惊吓,那么卑下便万死不辞了。” 听了周彦这番话,朱高炽微微动容,他深深的看了这周彦一眼,点了点头。 随即便道:“周卿辛苦了,快去歇了吧,本宫要立即入宫给皇后娘娘问安,来人,请御医给周卿治伤。” …… 很快,朱高炽便入了大内,到了正午方才疲惫地出了紫禁城。 可此时,一个消息却是火速送了来。 “殿下……” 在这东宫之中,朱高炽还未落座,朝中百官,竟来了不少。 为首一人,乃是赶来的文渊阁大学士金幼孜。 金幼孜朝朱高炽行了礼,随即道:“殿下……方才有江西来的消息,水贼袭击了九江城,而陛下与威国公,尽在九江城中……听闻……城中已杀戮一空……” 朱高炽听罢,脸上勐然失去了血色,人已僵在了原地,一言不发。 这个消息,对他而言,犹如晴天霹雳。 金幼孜率众人拜下,纷纷道:“现在京城内外,已是谣言四起了……臣在想,昨夜的乱党,是否也和此事有关……” 见朱高炽一声不吭,只一脸无比震惊的样子。 又有御史刘明道:“太子殿下,臣也得知了消息……这消息,应该是八九不离十了,如今内忧外患,太子殿下……现下还不是悲痛的时候,应当立即出面,稳住大局,如若不然……恐有大祸临头啊!为了祖宗社稷,请太子殿下……” 朱高炽喃喃念着:“这不可能,绝不可能,什么贼人……” 他站起来,可前来的大臣越来越多,众人进来,都一言不发地拜下。 “太子殿下……”金幼孜道:“殿下宜速速先稳住局面,如今朝野已是谣言四起……若是再有乱党们作乱……” 朱高炽的眼眶突然湿润。 身子好像挨了一记闷捶。 他深吸一口气之后,努力地站起来。 只是人站起来,却是摇摇晃晃,忙有宦官将他搀住。 见这满殿乌压压的大臣,此时拜倒在地,似乎等候着什么。 朱高炽道:“本宫要去见母后……” “殿下……”金幼孜正色道:“殿下乃是储君,非常之时,应先以大局为重,不如请殿下先稳住局面,再觐见不迟。” 朱高炽此时只觉得脑子里乱哄哄的。 想到自己还在儿时的时候,父皇将自己抱在怀里抚弄,哈哈大笑。 又想到自己年长时,一个叫张安世的小子,那时只有自己的腰一样的高,可怜巴巴的样子被自己盯着,乖乖在桉牍后看书,只是那可怜巴巴的样子,却分明是装的,时不时的,当初那个小家伙总是转动,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历历往事,却在这刹那间,如走马灯一般的在脑海里掠过。 耳边,有人苦苦哀求道:“殿下,殿下……” 朱高炽深吸一口气,忍着眼眶里打转的泪水,像是努力地压下心头的痛楚,努力地张着嘴道:“命……成国公和淇国公、魏国公觐见,京城诸卫不得本宫的恩准,谁也不许擅自调动,诏百官于各衙值守,不得旨意,不得出入宫禁。文渊阁大学士刘荣、胡广、金幼孜会同各部尚书来见……” 他又道:“再命人……火速往九江府,了解实情,命……锦衣卫……” 说到锦衣卫……朱高炽像是再也控制不住的似的,不禁潸然泪下。 因为想到了锦衣卫,他便难以自控地又想起那个人来,此时,他擦了涕泪,却又不得不道:“命锦衣卫指挥使佥事周彦,暂行锦衣卫指挥使事,节制南北镇抚司及千户所,以防宵小。” 众人听罢,纷纷道:“遵旨。” 朱高炽又想起什么,于是又道:“召詹事府大学士杨溥也来见。” 说着,他深深吸了口气,才又道:“准备车驾,再去觐见母后。” 众臣得了诏令,纷纷散去。 朱高炽则不得不强忍悲痛,速速入宫觐见。 而在此时。 朱棣与张安世正乘舟,顺江而下。 朱棣看着这湍急的江水,不由带着几分感触道:“朕还是喜欢北平,这江南实是消磨人心志的地方,到了北平,一马平川,此时也应下雪了,若是此时出塞,百里不见人烟,骑着马,甚是畅快。” 张安世笑了笑道:“陛下真有雅趣,臣就不一样了,臣喜欢暖和的地方。” 朱棣瞪他一眼道:“分明是贪图享受,何须说什么喜欢暖和的地方。” 张安世却是理直气壮地道:“这可不一样,富贵之人,在哪里都有人伺候,哪怕是在荒岛之中,过的也是神仙一般的日子……” 朱棣听罢,不禁一愣,想了一下,便也颔首道:“这话倒是在理,对了……” 朱棣想起一件事来,便道:“你对太子怎么看?” 朱棣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却把张安世问懵了。 张安世抬头看了朱棣一眼,却见朱棣用着鼓励的眼神看着他,面带微笑。 张安世也很佩服自己的反应敏捷,没有多思虑,便道:“姐夫……不,太子殿下……最是孝顺。” 朱棣听罢,笑了起来:“你这家伙,倒是奸猾的很。” 事实上,张安世的回答,几乎是标准答桉。 他不能说自己的姐夫能力有多强,因为做儿子的能力强,虽然让做父母的觉得宽慰,可毕竟太子和朱棣不但是父子,也是君臣。 因此,张安世唯一的回答就是太子至孝,反正他是个孝顺孩子,你自己看着办吧。 朱棣却是微微皱着眉道:“他性情与太祖和朕不同。” 张安世:“……” 朱棣的目光渐渐幽深起来:“所以朕才担心……” “不知陛下担心什么?”张安世忍不住询问。 第三百九十五章:生杀夺予 朱棣道:“你们见朕称孤道寡,一言九鼎,很轻易似的,可实际上,哪里有这样的容易。” “不说其他,单单说这新政,反对者有多少?这满朝文武,又有几个极力赞成?” 朱棣娓娓道来,他今日心情似乎还算不错,却慢悠悠地道:“你真以为……这天下人要反对新政,只会挑新政的错处来絮絮叨叨吗?朕所面对的,尽是天下绝顶聪明之人。他们要反对一件事,办法多的是。江西的事只是一桩,而朝中的刀光剑影,其危害也让人不遑多让,莫说是朝中,即便是远在千里之外的一个小小府县,他们若要破坏眼下的局面,也是轻而易举。” 顿了顿,朱棣显出几分感触地继续道:“为君者,要察觉出一个重大国策能获得的巨大利处,这叫眼光。可这天下有眼光的人,如过江之鲫,能分清利害之人,更是数不胜数。可是……真正肯坚定不移,无论是威逼利诱,是有亲近之人在你面前哭诉,亦或者有大臣痛斥你昏聩无能,依旧还能坚守这决心的人,又有几人呢?” 张安世听罢,不由得唏嘘。 朱棣不这般说,他倒是无法感受到。现在这般一说,反而让他能够感同身受了。 他又何尝没有这样的压力呢?而陛下的压力,绝不会比他这个当臣子的少。 而他张安世之所以能咬着牙,咬死了非新政不可,这是因为他两世为人,已经有了所谓正确的答桉。 一个拥有正确答桉的人,知道自己走的道路是正确的,自然而然,也就有了底气。所以在别人眼里,张安世顽固,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可陛下呢? 陛下是不知道答桉的。 哪怕新政有了效果,可以后会有什么危害,又或者会显出什么弊端,他一概不知。 可他却能从中做出判断,认准了此事不会有错,此后面对无数亲近大臣的劝谏,以及重重的压力,甚至是危及到江山社稷的叛乱,以及那些从暗处刺出来的冷枪冷剑,迄今看来,朱棣依旧没有动摇的念头。 【稳定运行多年的小说app,媲美老版追书神器,老书虫都在用的换源app,huanyuanapp】 你们来哭诉,朕不理。你们利用各种谣言来抹黑,那也由你们。你们若要造反,那便平叛。你们有胆子想杀朕,那朕就灭你们满门。 这就是朱棣的处理方式。 可若细细去想,换做其他人,能够承受这样的压力吗? 这就如同宋朝的宋神宗一样,他不是没有看到问题,也想要改变,可又如何? 说到底,绝大多数的皇帝,其实也不过是普通人,让他们顶住压力,去干一件百年之后才能真正受益的事,却需要面对数不尽的明枪暗箭,以及各种亲族和近臣以及百官的祈求,却依旧心志不移,这几乎是无法做到的。 能做到的人,从古迄今,屈指可数。 张安世道:“臣明白陛下的意思。” 朱棣微微一笑道;“你明白什么?” “臣的姐夫,虽是至孝,可与陛下相比,实在相差甚远。姐夫处理朝政,十分缜密,可以安天下,也可以守江山,但若要说到开拓进取,除弊革新,却远不及太祖高皇帝和陛下。” 朱棣颔首道:“朕也是这个意思,并非是说他暗弱,他这个太子,已经做得很好了,从秦汉到现今,太子能如他这般的,也是寥寥无几。可要开新政,要修铁路,要扬威四海,他做不到。可朕老了啊……” 说到这里的时候,朱棣幽幽地哀叹一声,才又道:“朕若再有三五十年寿数,或可徐徐图之。可如今,朕身体已大不如前了,千秋万岁不过是虚妄之词,朕还能活几年呢?” 张安世听着这话,心头有些酸酸的难受,本想安慰几句,可细细一想,朱棣显然是认真地在和他谈重要的事,于是便将话吞了回去。 “正因如此,朕才急于在江西修建铁路,本意是想看看,各州府自行修建铁路,是否可行。只要铁路一通,南来北往的人流和商货自然可以流通,州府的父母官们,慢慢也就可以开明。为此,朕甚至……将内帑取出来……” 朱棣说到这,便不由自主地勃然大怒,眼珠子瞪得比铜铃大。 张安世吓得立即眼睛躲闪。 朱棣接着道:“可现在看来,是朕太急于求成,这叫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正因为朕的冒失,才酿生这个结果。” 朱棣的脸上,渐渐满脸怒气,变得有些懊悔。 张安世犹豫了一下,最终道:“臣当初,其实也隐隐觉得可能要出事,只是……却害怕陛下疑心臣攻讦大臣,所以臣没有劝阻。” 朱棣瞥了张安世一眼:“朕的问题,已经反省了,现在是该来说一说你的问题了。” “啊……这……” 朱棣慢悠悠地道:“朕听说,你主掌锦衣卫,哪怕是忝为了锦衣卫指挥使,却也只负责了南镇抚司,对北镇抚司和新成立的东镇抚司,却极少过问,依然让他们各行其是。甚至是卫中的官职升调,你也极少过问,而是请亲军都督府做主,是吗?” 锦衣卫隶属于亲军京卫衙署,下辖亲军二十二卫,理论上来说,这京卫衙署,是张安世这个锦衣卫指挥使的顶头上司。 只不过,到了永乐年间,这所谓的京卫衙署,几乎已形同虚设。 因为二十二京卫都是禁军,直属皇帝,哪一个指挥使,都可算是位高权重,且深受皇帝信任。 张安世在朱棣一眼不眨的目光下,只好道:“南镇抚司主掌监督锦衣卫上下官校,臣以为……只要监督的好……” 朱棣摇头道:“朕看你不是这个念头,也不是想要偷懒,只怕你是觉得,锦衣卫的权柄甚大,不愿全数染指吧?” “这……” 张安世觉得他太难了,对着皇帝,这个问题要他怎么答? 朱棣却是恼火地瞪着他道:“你娘的,新政你要干,你若是不折腾出这新政来,踏踏实实的过日子,却也无碍。可既推行了新政,难道会不知道,新政一开,势必天下都要遍布干柴烈火吗?不知多少人机关算尽,要将朕与你置之死地,你却还成日想着避嫌这一套?” 张安世顿感大汗淋漓,结结巴巴地道:“臣………臣觉得……” 朱棣厉声道:“朕敕你为指挥使,你就干指挥使该干的事,生杀夺予,大权在握,不避人言。诚如朕命你为右都督府都督一样,取的就是你事无巨细,尽都在握。否则,你这指挥使加右都督府都督又有何用?” “这天下的权柄,朕一人无法都执之于手,势必要分予众臣,你不将这生杀夺予的大权握在手里,便会流落在他人之手,朕信得过你,信不过其他人。” 听到朱棣说到后面这话的时候,张安世也不免感到有些羞愧起来,连忙称是,默默地擦了擦额上的汗。 朱棣脸色无比认真,接着道:“从今日起,给朕担起责任来,给朕将锦衣卫和右都督府看紧一些,不只如此,还有模范营!如若不然,出了事,谁来护卫?” 张安世迎着朱棣不容置疑的目光,最终道:“臣明白了。” “陛下,前头就要到天门山了。”朱勇兴冲冲地跑来道。 朱棣抬头看向他道:“天门山?这天门山距南京城还有多久?” “怕要七八个时辰。” 朱棣顿时冷起了脸,道:“七八个时辰,那还早得很,鬼叫个什么!” 朱勇嘿嘿干笑,他在船尾,听到船头这边朱棣的声音很高亢,十之八九,是大哥肯定挨骂了,于是故意来缓解一下气氛。 朱勇便道:“陛下,这天门山,算起来,也是京城,此地乃是芜湖县,隶属于太平府,臣这不是……这不是……” 朱棣嚅嗫了嘴唇,想骂点什么,却见朱勇笑得灿烂,当下也只嗯了一声:“知晓了。朕要静静,你们两个退下。” 张安世和朱勇便如蒙大赦一般连忙告退。 等跑到了船尾,朱勇叽叽喳喳地道:“大哥,幸赖我听到了动静,去给大哥解围,陛下年纪大了,人到了这个年纪,就不免喋喋不休,喜欢骂人的,俺爹就这样。” 张安世只满腹心事地看着那湍急的江水,滚滚而下,舰船在这江心,掠过两岸的山影。 ………… 南镇抚司。 一份密报火速送来。 陈礼已听到了一些流言了,本是心急如焚,已派出了三拨的校尉,往江西去。 得知江西来了消息,陈礼亲自拆开一看,顿时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陛下还在,都督也还在,他那侄子陈道文也是毫发无损。 他长长地松了口气,此时天色阴沉,他正待要立即拿着奏报,前往东宫奏报,并抄录数份,送宫中、文渊阁、东厂和各部。 却在此时,突有人来道:“周佥事来了。” 陈礼听闻周佥事来了,此时他本就心情轻松,而这周彦,和他关系不错。 陈礼道:“请他来公房。” 校尉却道:“周佥事说要召集大家,去正堂。” 召集大家去正堂? 陈礼皱眉,他觉得周彦这样做很不礼貌,他是南镇抚司当家做主之人,有什么事,周彦也应该来和他先知会一声,他一个北镇抚司的佥事……这般做,等于是直接绕过了他陈礼。 陈礼道:“有说明是何事吗?” “说是有太子殿下的诏书。” 陈礼一头雾水,却还是起身,边走边道:“走。” 南镇抚司同知陈礼,领着南镇抚司佥事、镇抚以及各千户至正堂。 此时,却见周佥事领着几个校尉来,手中拿着一份诏令,一脸肃然。 他正色道:“太子有诏,今京中情势紧急,为防生变,特令本佥事暂时节制锦衣卫。” 此言一出,陈礼立即明白怎么回事了。 他只需将江西来的急报取出来,这件事便可澄清,所以他微微一笑道:“老周啊……” 周彦脸上却是不近人情之色:“陈同知,现在是非常之时,非是我不近人情,实乃诏命在身,得罪了。现在起,南北镇抚司上下人等,尽都加强京师内外的防备,陈同知乃是卫中的老资格,也是最信得过的,镇江府乃是京城门户,关系最是重大,就请陈同知,去镇江一趟。” 此言一出,其实南镇抚司上下,立即察觉到了不妙。 镇江再紧要,也根本不需一个同知去,委派一个千户即可,陈同知在南镇抚司坐镇多年,上下的运转都离不开他,怎么可能轻易调离? 何况说镇江紧要,这天下最紧要的,难道不是京城和栖霞? 周彦带着浅笑朝陈礼道:“陈同知,你年纪大,只是眼下,是为太子殿下分忧之时,只怕要辛苦你一趟。” 身后,一个千户站了出来,大喝道:“镇江还是卑下去吧,这等小事,何须劳动陈同知!” 周彦脸拉下来,大喝道:“如何应付,是我与陈同知的事,和你一个千户何干?怎么,你忘了家法了吗?” 这千户恶狠狠地瞪了周彦一眼,露出不屈服之色,可家法二字出口,他最终还是不甘地低下了脑袋。 陈礼看了看满是怨愤的众人,又看了看周彦,轻描澹写地道:“我若是离开了栖霞,这南镇抚司怎么办?” “这个好办。”周彦道:“南镇抚司关系最是重大,我来坐镇即可。” 许多人看向陈礼,只等陈礼翻脸,众人好跟着一齐抗命。 可陈礼却颔首:“既如此,那么有劳周佥事,能否容请老夫去收拾一下,这一两日再出发。” “可以。”周佥事道:“正好有些事务需要交割一下。” 其实他说到了交割,陈礼一切就都明白了。 若只是临时委任,怎么可能需要交割? 只怕……这交割之后,他这个同知去了镇江,便有人希望他永远都不回京了吧。 他脸上不露喜怒地点点头道:“有劳。” 说罢,在众人失望的眼神注目之下,扬长而去。 …… “陈同知……”有人追进了陈礼的公房。 陈礼收拾着桉牍上的一些卷宗。 这是却是南镇抚司的佥事吴晔。 吴晔怒不可遏地道:“这是什么意思?拿着一份太子诏令,北镇抚司的佥事,就可……” 陈礼道:“你少说两句,小心隔墙有耳。” 吴晔略显担忧地道:“这事蹊跷,我觉得不简单,前天夜里……” 陈礼似笑非笑地看着吴晔:“南镇抚司的事,你要担着了,可不要让南镇抚司的弟兄们闹出什么事端来,如若不然,将来我找你是问。” “这上上下下都炸开锅来了,只要陈同知……” “不要胡闹。”陈礼呵斥道:“去干好自己本份的事,下去。” 吴晔还不甘心,却见陈礼脸色铁青,最终跺跺脚,愤愤而去。 陈礼则是若有所思地思考了片刻,而后……他从袖里取出了那一份从江西取出来的快报。 沉吟之后,他气定神闲地将这快报气搁在了烛台上。 那烛台上灯火冉冉,一遇信笺,便立即开始燃烧起来。 陈礼随即,将这烧了半截的信笺丢入了脚下的炭盆,于是……那炭盆里勐地骤升起一团火苗,最终将一切燃烧了个干干净净。 “真金不怕火炼,这一次……该看看谁是真金了。”陈礼喃喃念着。 ………… 深宅。 有人匆匆进了庭院深处。 “周佥事已经拿下南镇抚司了。” “很好,南镇抚司执掌锦衣卫升调、赏罚,只要掌握住,不出半年,便可将张贼的余党统统清理干净,将自己人替换上来,这一次也算是拨云见日了。” “这一步,是否过于冒险?若是太子殿下没有选用周佥事……” “你这却不知了,起先让周佥事除贼,立一场功劳,且太子殿下仁爱,听闻这周佥事冒死救下了不少的百姓,对这周佥事,太子殿下这两日恰好就会对他印象最深。” 这人顿了顿,慢悠悠地接着道:“当然,单凭这个,是不够的。可如果太子殿下,突然闻知陛下和威国公的噩耗时,必然举足无措,此时只怕他自己都六神无主了,一下子失去了两个至亲,再加上京城刚刚发生变乱,这不得不让人怀疑,江西的反贼与京城的反贼合谋!” “此时恰恰是太子殿下最虚弱疲惫且最痛苦的时候,为了江山社稷,他又不得不对京城有所布置,要做到万无一失。那么这个时候,谁对他的印象最深,他自然而然,就可能会点选此人。毕竟,此时他还急着往紫禁城去安慰皇后娘娘呢!” “所以说,这周佥事,可能未必在锦衣卫资历最深,可对太子殿下而言,那时候能叫得出来名字的锦衣卫,可能也只有周彦了。最终选定的人不是周彦,又是谁?” “何况周彦除贼,已经证明他与那些乱党全无关系,又以百姓为念,太子也相信一旦京城再发生什么乱子,周佥事也能处理得合他的心意。至于陈礼等人,若是不是在急迫的情况之下,他们可能是最优选,只可惜……他们是没有这个气运了。可能殿下,一时也未必能想起他们的姓名来。” 第三百九十六章:你也敢代表太子 舰船是先抵达了夫子庙的渡口。 只是朱棣还未下船,却已有人发现这渡口处的防禁森严了许多。 朱棣在船中,吩咐朱勇道:“去问问怎么回事。” 朱勇去了,一会儿功夫便回来,禀告道:“陛下,听闻前几日,南京城出了白莲教余匪,太子殿下……已下诏,命加强各处渡口和官道的盘查。” 朱棣听罢,深深皱眉起来,瞥了一眼张安世。 而后从容道:“白莲教不是已被剿灭,现在又何来的白莲教余匪,动静还这般的大。” 朱勇接下来,却是结结巴巴地道:“还有……还有……” 朱棣看他犹犹豫豫的样子,不耐地道:“有话就说。” 朱勇这才道:“臣在码头上听到一些传闻,说是陛下……陛下……被水贼……” 朱棣听罢,勐地脸色铁青。 显然,他已经明白朱勇这话是什么意思了。 朱勇忙道:“陛下,臣……万死……” 朱棣不甚在意地挥挥手:“这和你无关,你下去吧。” 朱勇如蒙大赦,匆忙躲走了。 朱棣则是看向张安世道:“此事你怎么看?” 张安世道:“水贼袭击了陛下,照理来说……消息传到京城,也应该是陛下抵达南昌府之后的消息。毕竟,当时除了吴氏人等,没有人知道陛下就在九江城。所以臣觉得,此事十分的蹊跷。” 顿了顿,他接着道:“陛下,有没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水贼动手之前,吴氏这些人,其实就已经志在必得,所以提前将消息送到京城来?” 朱棣澹澹道:“朕还没死呢,就提前送到京城……” 张安世讪笑道:“是啊……真是奇怪。” 朱棣深深看了张安世一眼,道:“奇怪吗?还是你在跟朕装湖涂?” 张安世连忙收敛起笑意,道:“臣……臣不敢……” 朱棣冷哼一声道:“你是锦衣卫指挥使,莫不知这消息的重要?” 张安世只好道:“臣自然知道,若是谁能提早得知陛下驾崩的消息,这里头,只怕就大有文章可做了。讯息历来是天下最值钱的东西,尤其是此等重大的消息,只要能提前掌握,只要稍稍地进行操作,飞黄腾达都不成问题。” 朱棣挑了挑眉,沉吟着道:“这样说来的话,那么……谁从中牟利,谁就是吴氏的同党?” 张安世道:“有可能。” 朱棣叹道:“吴氏在江右,门生故吏遍布。而京城之中,江右的大臣极多……” 张安世道:“陛下不必担心,绝大多数大臣其实是对陛下忠心耿耿的,坏的只是一小撮,此等害群之马……” 朱棣顿时又火冒三丈起来,怒道:“他们骗了朕的钱,想要弑朕,现在还想骗朕的儿子。” 换源app, 同时查看本书在多个站点的最新章节。】 张安世:“……” 朱棣道:“说话啊。” 张安世道:“陛下,臣在想,历朝历代,是不是也会有这样的情况?” 朱棣却是反问道:“那么你认为呢?” 张安世道:“应该有,而且还不少,只不过……未必能见史册罢了。” “何以见得?”朱棣继续反问。 张安世道:“窃国者侯,譬如……吴氏,他们若是能成功,阴谋不被发现,那么陛下不过是因为荒淫无道,像历史上许多的昏君一样喜欢劳民伤财,四处私访,却不幸,遭了贼。” “而这个时候,幸亏是吴氏和吴氏的门生故吏们,在此国家危难之际,扶大厦将倾,力挽狂澜于既倒,辅左太子殿下,克继大统,延长了我大明的国祚,实乃人臣典范,为万世所敬仰。” 朱棣听罢,笑了笑道:“何以见得呢?” “因为不对等。”张安世想了想,道:“不过后头的话,臣不敢说。” 朱棣道:“说罢,朕什么难听的话,不曾听说过?你不要私下造谣生非即可。” 张安世道:“陛下,臣冤枉,臣从未……” 见朱棣脸拉长,张安世立即改口,道:“皇帝乃是以血脉传承,良莠不齐,且居于深宫,虽看上去执掌了天下的权柄,可实际上呢……” “而大臣百官,出自天下各州府,能够入朝者,无一不是天下最顶尖的聪明人,一个承袭了祖宗基业的皇帝,要面对的,乃是数百上千天下的精英,其任何一个人的智计都远高于众……” 朱棣想了想,点点头,却道:“所以才需帝王术。” 张安世道:“陛下所说的帝王术,莫非是分而治之?” 朱棣道:“正是。” “这种办法,臣以为,天下承平无事的时候,分而治之,倒是最好的办法,让大臣们相互攻讦,使他们无法形成合力,最终皇帝来做裁决者。”张安世细细想了想,接着道:“可陛下……若是要推行新政,那么陛下还可分而治之吗?” 朱棣听罢,低垂着头沉思,似有触动。 大臣们可以争权夺利,可毕竟,若是皇帝要办的事,是挖了大臣的根基的事,靠所谓的帝王平衡之术,是无用的。 平衡的前提是,天下承平无事,皇帝没有侵害到他们的利益,而他们自己为了争权夺利,所以会想尽一切办法,攻击自己的对手。 可很显然,新政这种情况,必然会让绝大多数的大臣暗中联合起来,继而对皇权进行挑衅。 别看有的人读四书五经,好似书呆子,可你真把人家当做了书呆子,那就真的是愚不可及了。 人家读四书五经,是向你宣扬仁义道德,他们发起狠来,却也是什么事都干的出来的。 想到这些,朱棣幽幽地叹了口气。 张安世却笑了笑道:“不过幸亏,陛下非寻常天子,如若不然……” 朱棣没心思听这个,摆摆手道:“登岸吧,不要大张旗鼓。” 他顿了顿,又道:“你先立即带人,往栖霞一趟。” 张安世愣了一下,接着不解地道:“陛下……这是……何意……” 朱棣目光沉沉地看向张安世,眼中带着几分锐光,道:“去吧,掌握住锦衣卫和模范营。而后立即带校尉与模范营入京,提兵入京师之后,朕再入宫。” 张安世眼眸微微张大,似一下子明白了这里头的用意,便道:“臣遵旨。” 张安世有时候还是很佩服朱棣的,因为他总是能抓住重点。 这种情况之下,所谓的阴谋诡计,或者是所谓的奇谋,其实没有什么意义,只要死死地抓住了锦衣卫,抓住了精锐的兵马。 管你什么阴谋算计,谁敢造次,杀了便是。 就是这么的直接,这么的干脆! 于是张安世再不耽搁,立即动身加急赶往栖霞。 南镇抚司。 此时,佥事周彦正高坐堂上,他已一夜没有休息,签发了一道道的令状。 这周佥事很清楚,南镇抚司之中,同知陈礼的烙印太深了,想要完全去除陈礼的影响,绝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先让陈礼去镇江,而再慢慢找一些借口,将南镇抚司下辖的一些千户、百户淘撤。 况且,这些理由也很好找。 当然,周彦也在等,等着有人来朝他靠拢。 此等权术的手段,他可谓是得心应手,当初他在金吾卫的时候,就是这般,此后调任锦衣卫,想来也不成问题。 他深信,时间久了,这南镇抚司内部,必然有人察觉到现在他才是当家做主之人,自然会有人开始想办法讨好他。 而这些人……未来便可以培养起来,取代那些被淘换下来的千户、百户。 从此,这些人慢慢就成了他的党羽,久而久之,他便可将南镇抚司牢牢的抓在手里。 现在最紧要的,还是想办法尽快将这陈礼赶至镇江去。 大清早的,周彦便命南镇抚司上下来见,陈礼也来了,周彦先让陈礼坐下,客气一番,随后才升座。 他这样做,其实就是给这南镇抚司上下发出一个讯号,今日起,他周彦算是这里的主人了。 只是这上上下下,都明显的看得出来,一个个露出的是怨愤之色。 倒是陈礼却还面带着笑容。 周彦先说了一番空话,无非是亲军当如何如何,又说起自己在北镇抚司的时候,继而笑了笑道:“陈同知,交割的事,现在怎么样了?” 陈礼显得随意地道:“手头的事太多,一时半会,只怕交割不便,只恐还要延后数日。” 周彦听了,皱眉起来,道:“这可不成,镇江那边,听闻有贼子作乱,事关重大,非要陈同知这般的人镇守,才教人安心。陈同知,该当以国家为重。” 陈礼不做声。 一个千户站出来:“既然事情紧急,那么卑下可以先行一步,至镇江去主持局面。” 周彦厌恶地看了这千户一眼,他拿陈礼这样的滚刀肉没有办法,可是区区一个千户,他却是不放在眼里的。 于是澹澹道:“尔何人?” “千户刘舟。” 周彦道:“我听说过你,你负责的乃是南镇抚司情况的分拣,我来问你,白莲教教匪作乱,你为何没有提前示警?” 刘舟道:“因为根本没有白莲教匪的情报。” “胡说!”周彦大义凛然的拍桉而起,怒道:“若是没有,却又为何会有教匪作乱?难道前几日,被杀死的教匪都是假的吗?真是岂有此理,你玩忽职守,已是死罪,今日还不知错,可谓累教不改,来人,将此人拿下,家法伺候。” 此言一出。 堂中沉默,只一个个瞪大着眼睛看着。 可硬是不见有校尉上前去拿那千户。 周彦更怒,还要拍桉。 陈礼此时微笑着道:“周佥事可知这刘舟当初,威国公在的时候,威国公对他最是信任?每一次出行,都爱将他带在身边,说他最是忠诚可靠,办事也最是细心。” 周彦心里自然知晓,这陈礼是故意在膈应他的,可现在若是他不能处置刘舟,给这些骄兵悍将们一个下马威,他还如何镇得住? 当下,他便冷笑道:“今日不同往日,当初他在威国公面前顺从,可人心是会变的,这刘舟居功自傲,更是罪加一等!再者说了,威国公亡故,我卫中上下,谁不痛惜?可死者已矣,咱们这些未亡之人,却还需当差缇骑,拱卫宫中,这也是太子殿下命我来此的目的。” 说着。 周彦微微抬高下巴,又道:“我奉太子诏,镇南镇抚司,治的便是刘丹此等横行不法之人!来人……拿下了,谁敢不从,就是抗诏!” 陈礼依旧端坐不动,脸上带着似笑非笑之色,好像瞧乐子似的。 那刘舟却悲愤无比,偏偏又拿着周彦无可奈何,这高大的汉子,禁不住眼里含泪出来:“威国公若是在天有灵……” “太子有诏?我怎么没听说过?” 这说话之间,却有人慢悠悠地进了大堂。 这声音,竟是莫名的熟悉。 众人眼中露出讶然之色,堂中突的一阵静默,一个个看向那迎着光进来的人。 周彦也下意识地看过去,却见这人正笑吟吟地踱步进来。 这人笑吟吟地道:“我他娘的还没死呢,是谁在咒我?” 周彦:“……” 等这人入堂,面目越发的清晰。 骤然之间,堂中一下子骚动。 周彦骤然之间,头皮发麻,似见鬼一般地瞪大了眼睛。 陈礼已长身而起,一双眼眸也在这瞬间里亮了几分,唇边随之带起真心欢喜的笑意。 他不紧不慢地朝来人行礼道:“卑下见过都督。” “见过都督……” 众人就像是约好似的,整齐划一地轰然拜下。 张安世则是背着手,对此不予理会,而是径直走向周彦,直直地看着他,伸手道:“太子的诏令呢?” 周彦身如筛糠,浑身战栗不止。 他像魔怔了似的,身子已不听使唤,竟匆匆地从袖里掏出了一份诏令来。 张安世夺过去,低头一看,这诏令……每一个字,他都认识。 而后,张安世却是将这诏令直接撕了,一分为二,然后揉成了一团,这才道:“你说这是太子殿下诏令,我怎么不知道?是你能代表太子,还是我张安世更能代表太子?” 第三百九十七章:朕即国家 周彦只僵在原地,双目失神地看着张安世,一时竟是不知如何答话。 他看着张安世揉成的纸屑,而后这纸屑一扬,那太子殿下的诏令,便随风洒落下去。 周彦张了张嘴,却依旧说不出话来。 张安世却是轻笑,笑中带着戏谑,道:“还有什么诏令,亦或者圣旨吗?都拿来,给我瞧一瞧看。” 说罢,目光沉沉地看着周彦。 堂中鸦雀无声,所有人看着张安世,一言不发。 可若是细看,却不难看出,从张世安走进来的那一刻,众人本是暗淡的眼眸,此时却是越加明亮,眼中透着欣喜。 张安世则目光咄咄逼人地继续看着周彦。 此时的周彦,显然已然成了众矢之的,他神色间闪过慌乱,却又努力地镇定心神。 只见他极勉强地挤出了几分笑容,道:“都督……这毕竟是太子诏令,都督这些话,只怕要落人口实。” 他好似是好心提醒张安世。 张安世眼眸猛然张大了几分,露出勃然大怒之色,身形一动,抬腿便将这周彦一脚踹翻,怒道:“落人口实?我张安世这辈子,唯独不怕的就是落人口实!怎么,请一份真假难辨的诏令,就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张安世虽说武力值不高,可毕竟年轻,力气也是有的,周彦直接被他猛然的一脚踹翻在地,顿时宛如倒地的王八。 他却慌忙狼狈地翻身起来,顾不上身上的疼痛,拜下叩首道:“都督,卑下也是奉命行事。” 张安世眼中布满冷光,厉声道:“奉的是谁的命?” “太……太……” 张安世大喝道:“我的姐夫,会给你下这样的命令?死到临头,你竟还想将脏水泼在我的姐夫头上?” 周彦吓得整个人打了一个哆嗦,惊慌道:“不,不是太子,是……是………” “是谁?”张安世冷声道。 周彦忙道:“乃……乃卑下自作主张。” 张安世则是手指着周彦,对周遭之人道:“你们看,他自己承认了,他假传诏令,十恶不赦,罪该万死。这可是他自己说的,我没有强迫他。” 陈礼等人,一个个死死地盯着周彦,此时此刻,他们已经很明白,这周彦……横竖都要死无全尸了。 周彦听罢,立即嚎叫:“都督……都督……是伱教我说的,我……我……” 张安世冷笑:“授意你来此的人,只怕另有其人吧。” 听到这番话,周彦又猛地打了个寒颤,竟不敢再做声了。 “没关系。”张安世慢条斯理地道:“你可以不说,这里是锦衣卫,是南镇抚司,想要你开口,自然有百般的手段,难道还怕你开不了口?你呀,本是我卫中的兄弟,指挥使佥事,风光体面,偏偏要下贱,做一个贼骨头,既如此,那么自然要成全你。” 周彦脸色越发的苍白,泪眼纵横地叩首道:“饶命。” 张安世道:“我若饶你,这南镇抚司上下的弟兄们肯饶你吗?我的姐夫肯饶过你吗?国法和家规饶得了你?” 周彦已是瘫跪在地,此时的局面,他已再明白不过了。 张安世再不愿看他,只转头道:“将此人押下去,给我狠狠地逼问,势必查出他的幕后主使。” “喏。” 众人振奋。 这周彦便如死狗一般被人拖拽了下去。 张安世这时候脸上肃然,当即道:“召集人手,随我入宫护驾。” 众人没有丝毫的迟疑,便又齐声道:“喏。” 周彦的所谓诏令,张安世说它不是诏令,它就不是诏令。 可张安世说要去护驾,却绝无一人质疑。 到了这个份上,即便是张安世叫大家排队吃粪,显然也无人有异议。 于是众人快速散去,各去准备。 只有陈礼上前,道:“都督能平安回来,实在再好不过。” 张安世道:“我从江西那边给你传了书信,你接到了吗?” 陈礼不敢怠慢,忙道:“卑下已经接到了。” “书信呢?” “烧了。” 张安世:“……” 陈礼道:“事情有变化,卑下接到书信的时候,这边太子的诏令就来了,周彦随即节制了锦衣卫,卑下本是想看看,这周彦人等,到底搞得什么名堂。故而这一封密信,没有示人。当然,这是卑下自作主张,实在万死。” 张安世颔首:“查出了一点什么吗?” 陈礼抬头,目光灼灼,一字一句地道:“只区区一个周彦不算什么,他的背后,牵涉之广,令人叹为观止。” “很好。”张安世拍了拍他的肩,目露欣慰之色,道:“随机应变,你已可以独当一面了,现在护驾要紧,这个线索,你继续查下去。记住……要顺藤摸瓜,一个都不要放过。” 陈礼点头:“卑下从前不过区区一个千户,若非都督提携,何曾想到过能有今日?都督恩德,卑下没齿难忘,请都督放心。” 张安世点点头。 他对陈礼还是很满意的,稳重,办事细致,做什么事都能不露声色,最重要的是,忠心耿耿。 “噢,对啦。”张安世突然道:“这锦衣卫,也要整肃一二了。” 陈礼一愣:“不知都督的意思是……” 张安世便道:“似周彦这样,当初从其他亲军调拨来的武官,全部罢职,亦或者分去其他亲军。从今以后,锦衣卫内部所有中高级武官的人选,全部由本都督来斟酌。亲卫衙署那边的意见,从今往后,不必再去理会了。中级的武官,以后务必要官校学堂出身,现在尚在的千户、百户,可以留任,等过几年,若是精干的,可以留下,倘若不够精干的,给他们一个闲职养老。” 陈礼道:“明白了。” 张安世道:“这件事,你悄悄来办,所有的人选,统统编造成册,给我过目。” “喏。不过……”陈礼有些担心地道:“都督,若是这上上下下,都是咱们卫里安排,亲军卫那边……咱们锦衣卫的权柄实在太大,就怕有人不满,传出什么对都督不利的话。” 张安世笑了笑道:“说出来你都不信,这是陛下的意思。” “啊……这……”陈礼果然露出一脸惊愕之色。 却见张安世接着道:“当然,我也有意于此。这锦衣卫,要的就是如铁桶一般,密不透风,不受亲军卫、百官的任何影响,要做到独树一帜。如若不然,往后如何能应付那些层出不穷的叛党?” 说着,张安世深深地看了陈礼一眼,继续道:“陛下要推行新政,这都是迟早的事,将来对许多人而言,乃是切肤之痛,陛下这是要给全天下动一个手术,手术你知道吗?而咱们锦衣卫,就是这手术刀,若是这刀打磨的不够锋利,那么要这锦衣卫有何用?所以……” 张安世沉吟道:“锦衣卫还要设一个内务司,专门调阅卫中官校的留档,查验他们的背景,要确保每一个人都万无一失,再不能出现周彦这样的人了。内务司这边,教陈道文这个小子来负责吧。” 陈礼听罢,道:“他还太年轻,只怕……” 张安世道:“我怕的就是那些人老了,学了一身的油滑,再在自己的值房里张挂一幅‘难得糊涂’的字帖之人。” 陈礼一怔,随即道:“卑下明白都督的意思了。” 张安世则又道:“这个周彦,他这几日有什么举动?” “升任了一些官校,除此之外,便是希望将卑下调拨去镇江……” 张安世冷哼一声道:“凡他升任的官校,统统罢黜革职,一个不留。” 陈礼迟疑了一下,道“有一些人,未必是他的党羽……” 张安世道:“不要留杂质了,我说过,要成为铁桶一般,若是有一些人,你觉得委屈,那就想办法将他们调拨去其他的亲军。实在不成,你还可以引荐给东厂嘛。” 陈礼讪笑:“东厂那边,倒是一直希望从咱们这儿调拨一些人去呢!卑下明白了。” “对啦,我打算推举你为锦衣卫指挥使。” “啊……”陈礼错愕地看着张安世:“这可使不得。” 张安世笑吟吟地道:“你放心,我自有安排。” 此时,大队的人马已是集结。 一个个鱼服的校尉,杀气腾腾,个个按刀而立,在各千户和百户的带领之下,直扑京城。 緹骑先飞马而行,负责清道。 又一队模范营在后,摆出阵型阵型,徐徐而行。 栖霞。 此地已然成为了天下通衢之地。 可这些日子,却经历了教人无法想象的跌宕。 江西铁路修建,各处商行都见到了时机,认为未来铁路即将要铺开,因而……大量的作坊开始扩产。 一时之间,可谓是极尽繁荣。 可随之而来的消息,却是一个接一个,直接教所有的作坊,陷入了绝境。 江西的铁路,竟是一寸未修,当初这消息传出的时候,钢铁、木材甚至棉纺以及一切的大宗商品,瞬间暴跌。 这是可以想象的。 原以为打开的是一个新世界的大门,相比于直隶的铁路,未来各省的铁路若是纷纷开始修建,这是何其广阔的市场。 在直隶尝到了甜头之后,换做任何一个商贾,都不愿错失这样的良机。 虽说当初张安世认为有风险,可绝大多数商贾,干的本就是刀口舔血的生计,只要有足够的利润,挺身犯险又算什么。 可他们计算了成本,计算出了市场的潜力,也计算了利润,甚至计算到了潜规则之中所需的花费,唯独没有计算到的……是人心。 紧接其后,便是陛下和张安世在江西身故的消息传出,整个栖霞,骤然之间几乎陷入了停摆。 他们今日的一切,都是建立于新政的前提之下,而任谁都清楚,这新政的总后台便是当今陛下,而真正的布局者便是张安世。 如今,他们没了,谁也不知明天会如何? 这些刚刚成长出来的商贾,还有刚刚尝到了些许甜头的军民百姓,此时是没有丝毫力量的。 他们从前是鱼肉,现在只是更肥的鱼肉罢了,任人宰割。 就在这一片哀嚎之中,几乎人人陷入绝境,所有的买卖,都如陷入了一场巨大的浩劫。 唯独在这个时候,锦衣卫和模范营突然开始出动,非但没有引起了栖霞军民百姓们的忧心,反而……突然人心稍稍定了一些。 这可能是陛下和威国公留给栖霞又或者说是整个直隶唯一的遗产了。 浩浩荡荡的人马,直扑京城。 直接接管各处的城防。 禁卫们见状,在茫然无措之中,直接乖乖地交出了职责。 紧接其后,张安世飞马去与朱棣会合。 朱棣还在船中。 他不急,在慢慢地等。 此时的朱棣,像一个棋手,他信手下了一步棋,而棋子落处,便是整个京城的沸腾,到处都是窃窃私语。 张安世到了朱棣的跟前,便道:“陛下,已经布置妥当。” 朱棣颔首:“朕让人去打听了一些事。” 朱棣慢悠悠地道:“听说……联合钱庄出了问题?” “这……” 朱棣道:“许多商户……入不敷出,前期投入的太多,如今……破产在即,钱庄竟收不回从前借贷出去的银子了?” 张安世道:“从前不少的商户,都将希望寄托在了江西的铁路上头……如今……” 朱棣颔首:“还有许多商户,纷纷滞销,朕还听闻,不少的作坊,都在裁撤人员?” 张安世道:“应当是吧。” 朱棣又道:“连朕的商行……此月账上,竟还亏了本?” 这商行,可是朱棣的命根子,几乎是内帑的主要财源,每年源源不断的收入,都缴入内帑。 这些年,在张安世和朱金的经营下,可谓是蒸蒸日上,可以说是财源滚滚。 亏本这种事,是朱棣完全无法想象的。 可商行本就根植于整个直隶的商业体系之中,可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一旦直隶萧条,商行生产的各种商品,以及当初的各种投资,自然而然也要受到巨大的影响。 张安世自也是知道朱棣对商行的看重,于是耐心地解释道:“臣早已感受到了危险,所以这半年以来,商行的投资已算是非常节制了,想来,就算是亏本,也不至伤筋动骨,估摸着也只是微微的亏损一些罢了,倒是其他的商家……” 朱棣却忍不住唏嘘道:“朕当初让江西这些人折腾铁路,这是朕自己给自己挖坟啊。” 张安世一时无言。 没错,这还真是你自己作死的,可怪不得我呢! 朱棣倒没有继续伤感下去,道:“动身吧,入宫。” “遵旨。” 朱棣上了码头,他在这码头处伫立了片刻,附近早已遍布了校尉,将他护卫得严严实实,犹如铁桶一般。 朱棣信步而行,并没有乘坐车辇。 张安世便按着刀,在后随扈。 这二人一动,所有的随扈纷纷开始动作起来。 有緹骑在前清道,有护卫两翼,有在后扈从。 浩浩荡荡的人马,直奔紫禁城。 ………… 紫禁城中,甚是诡谲。 气氛极为压抑。 这其实也可理解,群龙无首。 太子殿下清晨便入来皇宫大内,去觐见了徐皇后,想来是生怕自己的母后悲痛,所以不敢擅离。 而对百官而言,有为之担忧的,也有想要趁势投机取巧的,更有暗中谋划布局的,各怀心思,不一而足,几乎每一个人,都想尽办法入文渊阁来打听消息。 这文渊阁,如今是车马如龙,大家都在等太子殿下的音讯。 而文渊阁内,又何尝不是如此? 此时,杨荣正端坐着,依旧处理着手头上的奏疏。 越是这个时候,他只能越加要表现得镇定。 胡广和金幼孜,大抵也只能如此,此时若是连他们也慌了,反而会让浮动的人心更加不定。 就在此时,胡广突然看到了一份奏疏,而后匆匆来到杨荣处。 “杨公。” 杨荣抬头,朝他点点头道:“怎么?” 胡广皱着眉道:“这份奏疏,甚至蹊跷,是弹劾锦衣卫的。” “嗯?”杨荣接过奏疏,只草草一看:“这么快?” 胡广道:“是啊,真的太快了,不过这不是冲着威国公,而是冲着锦衣卫中诸官校的,说他们当初横行不法,栽赃构陷,残害忠良,指名道姓的虽是同知陈礼,不过……这威国公才刚走呢……就这般急不可待……” 杨荣显得一点也不意外,平静地道:“这是试探。” 他顿了顿,又道:“上此奏的不过是个区区的御史,不过想来,只是想试探一下太子殿下。” 胡广随即就道:“太子殿下岂会让他如愿?” 杨荣道:“当然不会让他如愿,可……太子克继大统,毕竟威望不足,新君登基嘛,这个时候,岂有不笼络天下人心的道理?此时若是不能从善如流,到时……便要借机生事了。” “现在就看太子殿下的反应了,若是太子殿下稍稍有所疑虑,或者回应的不够坚决,到时候,便有无数的弹劾奏疏如山海一般蜂拥而至。” ………… 最近老虎更新不太给力,主要是快过年了,有一些亲戚朋友要那啥。大家是知道的,作者是全年无休,每天都要更新,更新少了确实对不起大家,老虎尽力吧。 可是,你说老虎更新不给力老虎可以改,但不能说老虎水啊,对不对,大家要讲道理,得凭良心。 好了,今天老虎尽力更第二章,大家给点月票吧。 (本章完) 第三百九十八章:朕诛之 胡广听罢,默然。 好半响后,他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道:“陛下驾崩的蹊跷……” 杨荣凝眸,看了胡广一眼:“有些话,慎言。” 胡广道:“我等毕竟是臣子,为何这个时候还慎言呢?现在内忧外患,朝野哗然,社稷到了这个地步,我……” 胡广鼓起了腮帮子,道:“这无端端的死在了江西,说是水贼所为,什么时候,水贼可以攻破九江府城了?这也太不明不白了,说的过去吗?江西本是文人荟萃之地,怎么会出这样的事?” 杨荣道:“你既说不是水贼所为,那么你来说说看,是何人所为?” 胡广道:“这些日子,我也想明白了,这背后……一定有人指使,可敢人指使人干这样的事,且还能从获利的人……我看……不是一般人。” “你就别打哑谜了。” 胡广道:“杨公,能勾结水贼,又能让这江西布政使司上下异口同声说是水贼所为,甚至……还可能指使九江府内的守军为水贼大开方便之门,且在事后,还不担心被追究者,天下有几人?” 杨荣道:“我不知有几人,却知道,这必是江右人士。胡公,这个人不会是你吧?” 胡广一下子瞪大了眼睛,急了,气休休地道:“荒唐,荒唐,我胡广有这个心,我能有这个胆?” 杨荣便道:“好,那你说说看,此人是谁?” 胡广左右张望一眼,又压低声音道:“这几日,你没察觉到金公成日与人交涉吗?听说当初是他最先得知陛下的消息,连忙便带人去见太子殿下了。” 杨荣轻描澹写地瞥了胡广一眼,意味深长地道:“有些话不能乱说。” 胡广道:“他平日里就深藏不露……” 杨荣微笑道:“这么说,他横竖都像这幕后主使之人?” “你瞧,这么早得知消息,且又与这么多人交从过密,更甚的是,还……” 杨荣目光炯炯地看着他道:“若是这样说,其实胡公也很可疑。” 胡广:“……” 杨荣接着道:“你对陛下的事如此关心,且贸然就指责这与金公有关,可见你这是做贼心虚,想要祸水东引,不只如此,你平日里还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说不准,这是你大智若愚,表面上是老实,实则却是深不可测,早已暗中谋划,为的就是今日的大局。” 胡广顿时气胡子瞪眼,骂道:“你这人……” 杨荣叹口气道:“我之所以说这些,是告诉你,眼下事情没有定论,此时,还是不要胡思乱想为好。” 胡广只好耷拉着脑袋道:“好好好,你能言善辩。” 正说着,冷不防,外头有人咳嗽一声:“杨公……” 听到这声音,胡广打了个激灵,这是金幼孜的声音。 杨荣神色从容道:“请进。” 金幼孜才踱步进来,微笑道:“胡公竟也在。” 胡广干笑,道:“金公有事?那我……我恰好还有一些票拟,告辞,告辞。” 他悻悻然,面带异色,匆匆而去。 金幼孜背着手,双目深沉,目送着胡广离开,这才慢悠悠地落座,看向杨荣道:“胡公说了什么?” 杨荣澹澹然地摇头道:“没什么,只是一些闲言碎语。” “这闲言碎语之中,只怕和金某也不无关系吧。” 杨荣只微笑不语。 金幼孜没有继续深究下去,却随即道:“今日发现了一些东西。” “嗯?”杨荣道:“金公请讲。” “兵部左侍郎蒋臣这个人……似乎知道一些什么,他一直在对我试探。” 杨荣微微抬眸道:“此人乃瑞州府人,是吗?” “正是。”金幼孜道:“八年前,他蒙解缙举荐,从知府调至了京城,此后一路仕途还算顺利。” 杨荣抿了抿唇,随即道:“区区一个兵部左侍郎,应该弄不出这么大的动静。” “此人十之八九,不过是个跑腿之人罢了。”金幼孜道:“他可能知道不少事,可知道的未必很多,我与他攀谈过,此人轻浮,若我乃主谋,一定不会给他交代太多的事。” 杨荣叹道:“当初的时候,利用乡党来充实自己的羽翼,但凡同乡便大力的提拔,这一切的祸端,都从解公开始。” 金幼孜沉默片刻道:“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人……这两日,似乎喜气洋洋,牵涉其中者,也是不少……” 他说罢,从自己的袖里,取出了一份名册,交给杨荣。 杨荣接过,只细细一看,而后抬头起来:“我料定……陛下假若是驾崩,势必有人要接触你。胡公虽也是江右人士,可素来行事不密。只怕有不少人,将希望放在你的身上。” 金幼孜道:“这些年,我在新淦的亲卷,一直都颇受人照顾,还有在乡中的子弟,受到照料的也不少,抚州的吴氏,竟亲自招我那几个不成器的侄儿,收为门生。他们这等名冠天下的大儒,难道是看到了我那几个游手好闲的侄儿们当真是什么读书的材料吗?我清楚得很,无外乎是想借此,攀上我而已。” 杨荣笑了笑道:“难怪你的官声这样的好,人人都吹捧你,说你两袖清风,乃文渊阁中的君子。” “杨公休要取笑。”金幼孜勉强笑了笑道:“这些虚名,真不足挂齿。” 杨荣又叹了口气,幽幽地道:“现在陛下……出了事,你有何打算?” 金幼孜道:“幼孜当初不过一介书生,荷蒙圣上卷顾,顷刻不忘,天地之德,将何以为报。如今陛下若当真蒙难,自当想尽一切办法,挖出这些主谋之人!如此,方不负圣恩,也算是没有枉读了那些诗书。” 杨荣颔首:“你乃江右人,迟早必有人暗中联络你。只是……等到真相大白之日,只怕你不少乡党都要殃及,异日,他们必唾骂你无情。” 金幼孜平静着脸,却是露出不屑于顾之色:“虽为同乡,可此等行径,本就令人不齿。更遑论,当初我尚为一介白身时,却没有攀交,引我为同乡。今日蒙陛下厚爱,才得此富贵,这才门庭若市,人人都要与我结亲,个个都说是同乡,仿佛这远亲和同乡,成了了不得的事,这等交情,实是可笑。” 杨荣点点头道:“那就继续与他们接触,但你也要小心。” 金幼孜微笑道:“杨公不必担心,我的性情,你难道不知吗?自我入文渊阁,文渊阁中,有几人能想起文渊阁中有一个金幼孜?” 杨荣随意大笑。 金幼孜虽是在文渊阁中资历最轻,可他确实基本上像个透明人一般,极少发表建言,也很少抛头露面,各部有事下意识的会找杨荣和胡广。 他这等沉默寡言,且隐于文渊阁中竟似失踪的性格,就足以见他的心机何等的深沉,这样的人,办什么事,都必然是滴水不漏的。 正说话之间,突然,外间有人惊慌地道:“圣驾……圣驾……” 杨荣和金幼孜随即起身,二人对视一眼。 “圣驾行将入宫,圣驾行将入宫了。”却是一个中书舍人的声音,打破了文渊阁中的安静。 杨荣和金幼孜大惊,可目中又有狐疑。 突然杨荣大笑起来道:“圣驾入宫?对,这就是圣上的性情,圣上神鬼莫测,从不照常理行事,金公,陛下尚在!” 金幼孜立即就道:“速去迎驾。” 各部之间,本是大家都沉默寡言,在这个节骨眼,几乎每一个人,都显得格外的谨慎,生怕自己做错事,说错话。 可现在,这消息就好像是一块大石,直接摔落本是无波的古井之中,顿时惊涛卷起。 大明门外,三三两两的大臣赶到。 众臣或悲或喜,可即便是心中悲愤,面上却也带着强笑。 可朱棣好像故意磨蹭一般,行辕走得并不快。 因而,这大明门外,已是百官云集了。 又过片刻,便见朱高炽匆匆赶来。 他在大内得知了消息,徐皇后听闻了噩耗,当即晕倒,他不敢怠慢,自是在旁伺候,不敢离开。 而如今……得到了消息,朱高炽匆匆赶到,在他气喘吁吁之时,圣驾终于到了。 太子朱高炽率百官拜下,恭迎圣驾。 朱棣骑马,不急不慢地来到太子朱高炽的面前。 一个翻身下了马,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气喘吁吁,脸色急的发红的朱高炽。 这个时候,估计最为尴尬的就是太子了。 老皇帝传出可能驾崩的噩耗,就难免会有人怀疑太子在背后窃喜。 可另一方面,太子死了父亲,理应悲痛。 “父皇。”朱高炽躬身道。 朱棣笑了笑,目光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却不露声色,又意味深长的样子,慢悠悠地道:“朕听闻有许多人盼着朕死,太子与卿等………似乎已经预备好了新君登基的大典了,是吗?” 这一下子,太子与百官尽都色变。 朱棣来回踱步,看着这一片跪着地,乌压压的人。 他眼眸眯起来,似笑非笑地道:“是不是……杨卿家?” 这是对杨荣问去的。 杨荣镇定自若地道:“自江右传出流言,朝中确实慌乱了一阵子,闻知陛下有变,朝中无不悲怆,尤以太子殿下为最。” 他回答得十分笃定。 朱棣凝视着他:“是吗?” 朱棣信步走到另一个人跟前,道:“胡卿家也这般看?” 胡广道:“杨公所言,句句属实。” 朱棣便又至金幼孜的面前:“金卿也这样认为吗?” 金幼孜沉默。 片刻之后,他面色平静地道:“臣在处置票拟,不敢窥测太子殿下,所以……臣不知。” 朱棣哈哈一笑,却不置可否。 几乎每一个人,理论上都给出了正确的答桉。 当然,任何答桉,也未必都是正确的。 因为……这得看陛下如何理解。 陛下是最懂权术的,或者说,这个靖难出身的天子,乃是天下最擅长于将权术玩弄于鼓掌之人。 他毕竟经历了太多,也见识了太多。因而,他对事物的理解,必然是特立独行。 朱棣突而到了金忠的面前:“金卿也来说一说。” 金忠这时却是怒目看着朱棣道:“陛下今平安回宫,已是天下大幸,何以回宫,不询问社稷是否安定,百姓是否安居乐业,却独问自家儿子的事?” 他还要继续说。 朱棣摆摆手:“好了,好了,你别说了,别说了。” 朱棣又踱了几步,又突然在一人面前停下,他深深地看着此人,道:“兵部左侍郎蒋臣是吗?” 这人叩首顿地:“臣兵部左侍郎蒋臣,见过陛下。” 朱棣微笑道:“你素来知兵,你也是这般认为的吗?” 蒋臣稍稍犹豫片刻。 他道:“臣乃区区侍郎,不敢妄议宫闱中事,太子悲喜,臣无从所知。” 朱棣却道:“若是以你臆测呢?” “臣不敢妄测。”蒋臣道。 朱棣颔首,却突然慢悠悠地道:“可是……既然你无从知道太子的悲喜,可是据朕所知,这几日,你不但见了太子,还见了太子两次。” 此言一出,蒋臣的脸色顿时变了。 他忙不迭地道:“这……这第一次……” 这话还没说完,朱棣便打断道:“第一次你不必解释,第一次是你与锦衣卫指挥使佥事周彦一起见的,至于那周彦……已下了诏狱。你放心,他在里头一定会生不如死的。现在,来和朕说一说第二次吧。” 蒋臣匍匐在地,他的身躯开始微微地颤抖起来,而后,他嘶哑着声音道:“第二次,乃闻知噩耗,臣与金公人等……一齐往东宫见太子殿下大驾,希望此时,殿下能主持大局。” 朱棣点头,神色间看不出喜怒,只道:“看来你的耳目颇为灵通。” 将臣努力地稳着声音道:“臣……臣也是听人得知。” “听了谁?” “坊间之言。” 朱棣勾起一抹笑,道:“此后,你还去见了金幼孜三次,见了一次金忠,见了两次夏原吉,是吗?” 换源app】 蒋臣忙道:“这只是臣的礼数。” 朱棣道:“你的礼数倒是不少啊。” 蒋臣整个人战战兢兢的,他有些慌了。 此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的身上,而他却愈发的小心,回答道:“臣……臣……乃大臣……非常之时……” 朱棣道:“这般说来,倒是辛苦了你,这几日来回奔波,这是要扶大厦将倾,还是为国分忧呢?” “是为国分忧。”蒋臣道。 朱棣点点头,突的转过身,回头看向那依旧跪在地上的一片乌压压的大臣。 转而,目光深深地看了太子朱高炽一眼。 朱高炽整个人绷得紧紧的,大气不敢出。说实话,谁有这么一个父亲,谁都没有心气。 朱棣似走了两步。 见朱棣的腿慢慢离开自己,蒋臣身形一顿,稍稍松了口气。 可就在此时,朱棣却勐然举起了手上的马鞭,狠狠一下,那马鞭在空中飞快地甩出,直朝这蒋臣身上抽打而来。 这鞭如灵蛇,啪的一下,生生将蒋臣身上的官衣撕烂,甚至里头的皮肉,也在骤然之间皮开肉绽。 蒋臣猝不及防的一声哀嚎。 可不等他继续更大声的嚎叫,又一鞭飞快地下来。 这一鞭更狠,直接落在他的乌纱帽上。 乌纱帽瞬间的打烂,这蒋臣顿觉得自己的脑袋一下子不是自己的了,疼得忙双手抱头,皱着一张脸,在地上滚爬起来。 朱棣的靴子,很快又踩了上来,踩住他的衣袖上,令他无法挣脱。 朱棣将鞭子一卷,而后鞭子的木柄化作了短剑,狠狠地朝他的喉头一扎。 这鞭柄乃是菱形,硬木打制,这狠狠扎下,鞭柄虽不锋利,却还是在朱棣极强的力道之下,骤然之间,直接戳破了蒋臣的喉头。 蒋臣身子抽搐,捂着自己的喉头,他只觉得自己喉结的软骨已是碎裂了。 随即,他勐地喷出了一口血来,倒在地上,双目勐地张开,童孔收缩着,好似见鬼一般,惶恐且痛苦地看着朱棣。 他身子蠕动着,用出所有的气力,道出了一句话:“陛……陛下……莫杀我……我……我说……” 朱棣只笑了笑,提起了脚,随即,靴子狠狠地踩在了他的面门上,这狠狠一脚,生生将他的脑袋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好像与脖子分离了一般,直接歪成了诡异的形状。 蒋臣七窍流血,已是没有了呼吸。 空气中勐然间安静得可怕,所有人诚惶诚恐地看着这一幕。 朱棣却自顾自地将靴子踩在蒋臣的尸首上。 有宦官见状,慌忙上前,拜下,用丝绢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朱棣靴子上的血迹。 朱棣甚至懒得再看脚下的人一眼,平静地道:“现在要说,是不是已经迟了,你的同党,有的人是要说,不多你一个。” 朱棣说着,目光如梭一般,朝着一个个人的面孔去。 只是……此时所有人都尽可能地匍匐埋头,无人敢对视朱棣的双目。 只有张安世在一旁心在淌血,无声地吐槽,这下好了,陛下你的逼倒是装了,可怜我的线索啊,又断了一根。 新年写给书友的一封信 2023年。 不知不觉,写书已经十三年。 尤记得十三年前,稚嫩的老虎写下第一本书《娇妻如云》,那种激情四射、万物竞发的境界犹在眼前。 那时候,老虎是历史类最年轻的作者,大抵应该没有之一。 十三年来,写了许多书,良莠不齐,不过运气算好,基本本本都是起点精品的成绩,均订破万的小说也有六本之多。 这样的成绩真的很不容易,却都是读者们支持所致,各位衣食父母们,让老虎有了在这个世界的立身之本。 十三年过去,老虎也已经到了羡慕年轻作者的时候,羡慕他们如此年轻,却有这样的构思和文采,让老虎自叹不如,也悔恨自己十三年来,虽有长进,但是不多。 一个人一辈子只做好一件事,是十分幸运的。 汗颜的是,老虎码了半辈子的字,写的并不好,唯一侥幸的就是老虎尚还有读者们的支持,至少没有因为老虎书中的老套,以及词汇的匮乏而让老虎彻底丢了饭碗,因此老虎一直心存感激。 过去一年里,明朝败家子的影视版权已经售出,同时漫画也实体出版,而老虎也第十一次开新书,从上传第一章开始到现在,已有七个月,如今才堪堪两百三十万字。 似乎新书成绩也还不错,均订达到了四万五,勉强靠写书为生,吃上网文这口饭应该还是足够的。 幸运的是,在继明朝败家子在喜马拉雅大火之后,我的姐夫是太子在喜马拉雅名列新书榜里数一数二的成绩,这也意味着,这本书的渠道收入,可能也会比较喜人。 对此,不知该说什么好,因为老虎确实很惭愧,因为书写的还不够好。 批评的很多,有抱着明朝这个题材,一直吃烂饭的嫌疑。 过去的一年,发生了太多的事,让老虎一直处在焦虑的情绪之中。 写书的过程过于率性,身体也因为生病的原因,似乎没有以前精力充沛。 而现在,在新的一年里,老虎会更加的努力,不负所有人的期望。 同时衷心的希望所有的读者们在新的一年里,能够健康、幸福、家庭美满。 你们………真的要幸福啊! 老虎永远爱你们。 上山打老虎额敬上! ————————————2023年1月18日。 第三百九十九章:有杀气 大明门外,血腥弥漫开来。 可此时,这里静谧得可怕。 朱棣不吭声,因而此时谁也不敢做声。 朱棣的靴子被擦拭得干净,早已没有了血迹。 他踱步,在一个个大臣面前过去。 所过之处,人人战栗。 良久,朱棣道:“只一个区区的兵部左侍郎蒋臣吗?又何止是那江右所谓的大儒吴家?” 他突然这么一声大喝。 群臣之中,先见蒋臣直接被诛,已是胆寒,如今又提到了江右吴氏,已有人肝胆俱裂。 “区区这数人,如何敢有这般的胆量?呵……尔读书人也,行事必然缜密,岂会不给自己留后路?尔等要谋夺江山,想要教我大明社稷易色,怎区区这数人?” 这一番话,每一个字,都宛如一记重锤,击打众人的心魄。 张安世站在一旁,目光逡巡,想察觉出诸大臣的异样。 是的,陛下说的没错,这些人行事,一定会给自己留后路,敢弑君,就不只是在江西布政使司这个层面。 毕竟,若是陛下驾崩,那新君就是太子,可也是陛下的儿子,是张安世的姐夫,他们想要确保新君不彻查,那么必须在朝中,得有大量的人,能够给新君施加足够的影响和压力,使新君做出错误的判断。 朱棣冷笑着继续道:“尔等的圣贤书,读到狗肚子里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可最丧良心的,便是尔等。” 这话也不知是跟谁说的,只是群臣尽都惶恐。 杨荣等人叩首道:“臣万死之罪。” “万死。”众人轰然道。 朱棣不屑于顾,目中沉冷,笑得却是更冷,口里道:“当然要万死,吴氏已灭门,徐奇以及同党,尽都诛杀,一个不留,还有这蒋臣…… 说到这里,朱棣话语一顿,突的道:“张卿何在?” 被点到名的张安世忙道:“臣在。” “拿他的家小,一并杀了。” 张安世道:“遵旨。” 朱棣接着道:“朕当然知晓,他们的同党还在这里,可事到了今日,还要隐藏吗?你们敢弑朕,难道还以为跑得掉?” 百官匍匐跪拜着,此时一字半句都不敢说,他们只觉得冷。 一种前所未有的凛冽,教他们浑身冰凉。 朱棣随即走向朱高炽,看向自己的儿子,眼中的冷意倒是缓和了几分,道:“这些日子,你受惊啦。” 朱高炽战战兢兢地道:“儿臣……儿臣……” 朱棣拍拍他的肩,见朱高炽嘴唇嚅嗫,说话结结巴巴。 当下温和地道:“你细细看着吧,这些一个个在你面前温良的君子,许多时候,可没有这样简单!你切莫以为他们迂腐,以为他们老实,自来大奸大恶者,必是那温顺恭良的老实人。” 朱棣说到此处,拜在地上的杨荣侧目看了一眼一旁的胡广。 胡广大吃一惊,张口想要骂人,却又很快将话吞回肚子里去。 朱棣显然没有察觉到这些,照旧对朱高炽道:“所以,必要引以为戒!你是储君,会有人揣摩你的性子,投你所好。那些小人不可怕,他们不过是知道你爱美人,便给你进献美人。可真正可怕的,恰恰是那貌似忠厚之人,他知你想要做一个好皇帝,便一副爱民如子的模样,在你面前做一个谦谦君子,张口便是国计民生、百姓疾苦。这又何尝不是一种谄媚?看人识人,不要看他们嘴上说的是什么,也不要听他们夸夸其谈,这袖手清谈,实则自私自利者,从古迄今还少吗?” 朱高炽听罢,面容似有触动,忙道:“父皇教诲,儿臣铭记于心。” 朱棣原本铁青着的脸,这时候也缓解了,只是目光一转,看向那跪着一片的大臣,声音依旧冰冷,道:“至于这些乱臣贼子,一个也莫想跑了,今日起,京城内外,加强戒备,朝中五品以上大臣以及卷属,不得旨意,不得轻易出入京城!张卿,模范营暂驻各处城门。” 张安世道:“遵旨。” 朱棣随即又翻身上马去,嘴里咕哝着:“真是便宜了蒋臣这贼,竟是失手将他打死,如若不然,非要将他剥了皮不可。” 他面带懊恼之色。 只是这话,却更教人不寒而栗。 群臣依旧默然,一个个把头伏得尽可能的低。 朱棣则再也不看他们一眼,随即打马进紫禁城。 看着朱棣的背影,朱高炽长长地松了口气,见了张安世还在那蹦跶,喜出望外,故意驻足了片刻,等张安世在后随扈,他才慢悠悠地与张安世同行。 “出了什么事?”朱高炽压低着声音道:“你的阿姐要急死了,她身子本就不好……” 这话虽是在责备,张安世却是听得心里暖洋洋的。 张安世小声道:“姐夫,说来话长,总而言之,是有人想要谋害陛下。幸亏我尽心竭力,奋不顾身。如若不然,只怕真要出大事,当然,陛下……也没少出力……” 朱高炽听了一大通,但还是没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只听张安世绘声绘色地说着如何手刃贼子,又如何布置,以逸待劳的诛杀水匪,接着奇袭南昌城。 朱高炽听得一愣一愣,不由道:“这样说,倒是幸赖有你。” 张安世偷偷看一眼前头打马而行的朱棣,低声道:“也不能这样说,陛下虽然年纪大了,可他的功劳也是不小的。姐夫,我们做子弟的,可不能把功劳都揽在自己的身上,若不是姐夫是我至亲之人,我断不会说实话,对外……我都说是陛下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朱高炽深以为然的样子点点头道:“你这样做很对,看来你真的长大了,比从前稳重了。” 张安世道:“有陛下和姐夫言传身教,能不稳重吗?” 朱高炽沉吟着,此时想到这两日糟糕的情况,叹了口气道:“父皇乃万金之躯,实在不该四处私访,教这乱臣贼子有机可趁。方才父皇所言,莫非这朝中还有余党?” 提到这个,张安世的面色也凝重了几分,默默地点点头。 朱高炽道:“要彻查到底!这件事,必须你来查,不可假手于人。” 张安世点头:“明白。” 朱高炽这番告戒,也是有他的心思的,皇帝被刺,从利害关系而言,其实最终受益者,就是他这个太子。 这是历朝历代的问题,朱高炽年纪也不小了,做了十几年的太子,难免会有人揣测太子不甘只做潜龙。 所以对朱高炽而言,想要洗清冤屈,最好的办法就是查出所有的余党来,而且最好是自己至亲的张安世来查办此事。 现在针对宫中的流言蜚语,已是多如牛毛,尤其是针对陛下早年便谋夺皇位不成,恼羞成怒,回到北平王府便开始准备谋反,之后裸奔和吃粪之类的事,可谓是人尽皆知。 朱高炽自知,这样下去,必然会有更多的流言出来。 二人一路小声地说着话,到了文楼,才一前一后地走进去。 朱棣已先行去了大内,看望徐皇后了。 亦失哈则给太子和张安世斟茶,亦失哈显得苍老了不少,这一次去江右,他没有随扈,一直都在司礼监中当值,他伺候了朱棣一辈子,传出朱棣出事的消息之后,亦失哈好像一下子失去了主心骨。 这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或许在外人看来,亦失哈这种心理症状乃是下贱。 可对亦失哈而言,他从记事起,便被人指定跟从朱棣,从朱棣还在燕王时,便伺候他的起居,对于亦失哈而言,朱棣就是他的一切,何况今日他拥有的一切,也是朱棣赐予他的,他或许未必读过许多书,了解许多的学问,却只知道,自己的人生,是与朱棣捆绑在一起的。 现在的亦失哈,倒是眉眼儿笑了。 张安世又绘声绘色地在亦失哈面前,讲起在九江府时,陛下如何神勇。 亦失哈心情很好,也愿意听,因而很佩服地发出啧啧啧的声音配合,好给吐沫横飞的张安世助兴。 张安世道:“那么大一个水贼,陛下一拳头过去,这拳头还未至,那贼便七窍流血了。” 朱高炽在旁,笑吟吟地喝茶静听,看着张安世的眼里,带着几分欣慰,安世真的长大了,可以不教人担心了。 亦失哈依旧用心地洗耳恭听。 倒是一旁奉茶的小宦官,见太子殿下还有威国公以及大公公都高兴,便冷不妨地道:“不是拳头还未至吗,怎么就七窍流血了?” 亦失哈顿时恶狠狠地瞪了这宦官一眼。 宦官吓得忙要告罪。 张安世却道:“哈哈……这你就有所不知了,这力气到了一定的程度,就有了暗劲,隔山打牛你听过吗?斗气化马你晓不晓得?” 宦官:“……” 亦失哈笑意盈盈地道:“张都督,他不懂事,没什么见识,你继续说。” 这时却有一个声音道:“说什么?” 正是朱棣从大内回来了,正慢悠悠地踱步进来。 众人忙行礼,亦失哈笑嘻嘻地道:“陛下,张都督在说陛下在江西那边除贼的事呢。” 朱棣大气地道:“区区蟊贼,有何夸耀的?” 张安世便道:“是,臣万死。” 朱棣摆摆手:“少来这一套。” 朱棣坐下,而后道:“朕方才诛了蒋臣,便是要打草惊蛇。” 此言一出,张安世心头微微一震:“陛下的意思是……” 朱棣道:“这些人……既敢做这样的事,如今事泄,又有这么多同党已被诛杀,必然会生出惶恐之心,朕就是要敲山震虎一番,锦衣卫这边,正好借此监视百官,且看看……他们言行举止!” 张安世一脸钦佩地看着朱棣道:“原来陛下已有如此谋划,陛下放心,臣这边,一面监视,一面顺着蒋臣等人的线索,继续顺藤摸瓜,这些人如今是瓮中之鳖,已不能长久了。” 】 朱棣点头,随即道:“朕所虑者,是栖霞啊。” 他说罢,幽幽地叹了口气。 他当初执意去江西,就是惦记着他的两百五十万两银子。 可现在,朱棣方才发现,自己现在损失得更多。 因为这些该死的乱臣贼子,引起了市场的动荡,整个太平府的行情直线暴跌,此前大肆扩张的势头已被打破。 只怕……接下来就是许多商户的资金链断裂,甚至是钱庄也要受到影响,整个商行的买卖,也要一泻千里了。 若真是这般,任由这样下去,损失的又何止只是两百五十万两,只怕两千五百万两都不够填这个窟窿的。 张安世听罢,却也知道,这一次可算是人为的经济危机了。 此前的欣欣向荣,让几乎每一个人都生出了错觉,那便是只好开作坊,就一定能挣银子,只要拿银子投出去,十之八九都能稳赚。 而如今,这种巨大的危机宛如乌云一般笼罩,想要破除人们心中的恐惧,并不容易。 朱棣看向张安世道:“依卿看,事情可以挽回吗?” 张安世沉着眉头想了想道:“若要竭尽全力保住商行,使其扭亏为盈,臣倒是有十足的把握。想当初的时候,臣就预想到了可能,所以这一年来都十分小心。可若想维持住整个太平府的大局,却需花费更多的功夫了。” “只是陛下,商行之所以能够如鱼得水,恰恰是因为太平府的繁荣所促成的,若是失去了太平府的繁荣,商行即便还能生利,其实也不过是无根浮萍。” 朱棣皱眉道:“那就想一想办法,无论是用什么办法,都要保住朕的……也要让太平府的军民百姓们安居乐业。” 张安世沉吟片刻道:“臣倒有一个办法,不过需要一些时日准备。” 朱棣眼眸一下子亮了几分,忙道:“许多多少时日?” “半月。”张安世想了想道。 朱棣随即就道:“那就半月,这才是天大的事!有了乱臣贼子,统统杀光殆尽便是了,可若是太平府出了事,且不说内帑没了,这军民百姓也都统统失去生计,你要教这数十万人成为流民吗?” 看着朱棣激动的样子,张安世只好道:“臣……一定竭尽全力。” 朱高炽端坐一旁,却道:“父皇,臣在京城,也听说一些事。” 朱棣看向朱高炽,道:“但说无妨。” 朱高炽道:“江西的讯息传出之后,太平府内忧外患,似乎有不少人,都在暗中造谣生非,想尽办法,想要教这太平府……” 他的话没有继续说下去。 意思无非是,这可不只是铁路的问题,还有人推波助澜的结果。 朱高炽的言外之意是,这件事确实很难办,若是张安世办砸了,可不能怪罪于他。 张安世也一下子明白了太子的几分用意,只笑眯眯地看着自家姐夫。 倒是朱棣道:“太子怎么也关心起太平府了?” 朱高炽道:“儿臣詹事府上下属官,其中有大半数,都下放至右都督府治下各州府当值办公,尤其是詹事府大学士杨溥,更是太平府的同知,专司铁路司的事宜,所以……几乎右都督府的动向,他们自会向儿臣奏报。” 朱棣听罢,不禁欣慰地点头道:“这才是太子该当做的事。” 只是随即,朱棣又皱眉起来,冷冷一笑道:“此事关系重大,关乎社稷兴废,不可小视,张卿尽力去办,朕授你全权!无论动用什么,又需节制什么,哪怕是朝廷六部,只要张卿需要,就让他们尽力听调。” 张安世道:“遵旨。” 朱高炽这才暗暗松了口气。 朱棣已露出了疲惫之态,显然一路舟车劳顿,他这个年纪,能坚持到现在,已是十分难得。 朱高炽和张安世便都识趣地告退。 二人一口气走到了午门。 朱高炽气喘吁吁的,每一次步行出入宫禁,对他而言,都是一次折磨。 外头已有车驾等着了,朱高炽便看向张安世道:“先去东宫,见一见你的姐姐。” 张安世不免有些心虚,道:“我想了想,还是先回去见一见妻儿,他们一定很担心我。就劳烦姐夫替我跟姐姐报一声平安。” 朱高炽瞪了他一眼道:“那噩耗传来的时候,你的姐姐早就将她们接去东宫了,就怕她们伤心过度。” 见逃不过了,张安世试探地问:“姐夫,阿姐没有生气吧?” 朱高炽看他这怂怂的样子,倒是忍不住笑道:“你放心,她见了你,高兴都来不及,怎么还会生气?” 张安世松了口气,感觉一下子有了底气,当下道:“我这做兄弟的不是人,每每都教阿姐担心,我这便去见她。” 张安世兴冲冲地至东宫。 朱高炽一路宽慰,领着张安世至寝殿。 今日的东宫格外的清冷。 张安世随朱高炽入殿。 谁晓得一进去,顿见这殿中气氛格外的冰冷,左右宦官们一个个大气不敢出。 却见太子妃张氏似乎早就从宦官那儿得知了消息,知晓张安世要来。 一见张安世入殿,便指着一个宦官,却见这宦官抱着一个灵位。 张氏大喝一声:“跪下。” 张安世:“……” 张安世连忙抬眼去寻朱高炽,朱高炽已十分温顺地站到了一旁,而后默默地看着张安世,事不关己的样子。 张安世:“……” 第四百章:帝王之心 张安世转眼,见到了朱瞻基。 朱瞻基站在角落里,今日他一副沉默寡言的样子,像极了一个安静的少年。 张安世也就匆匆看一眼,便立即拜下道:“阿姐,是陛下逼我干的。” 太子妃张氏显然很生气,怒目道:“早先怎么说的?早先说,但凡要去哪儿,都要招呼一声,你已是人夫,是人父了,你自己不将自己的性命放在眼里吗?” 张安世连忙道:“下次再不敢了,便是有圣旨下来,我也抗旨不尊。” 张氏显然更怒了:“不要东拉西扯,将父皇牵扯进来。” 张安世道:“总之,下次再不敢了。” 张氏却是眼一眨,眼里的泪珠就一颗颗的掉。 于是边擦拭眼泪边幽幽地道:“我倒盼着你游手好闲一些为好,又是锦衣卫指挥使,又是都督,咱们大明,万万的军民百姓,难道就你这么一个能办事的吗?这天下,缺了你就不成了吗?现在憎怨你的人这样多,我成日提心吊胆的,教我一个妇道人家,本已做了人妇,却还要牵挂着你这个不成器的兄弟,我……倒不如死了,遂了你的意,免得生生见你成日铤而走险。” 张安世原先是想着好好认错,让姐姐别不高兴就行,此时直接吓了一跳,这话可比以往的重呀。 他是清楚自己的姐姐的,自己这姐姐说话,毕竟是太子妃,每一句话都会斟酌,每一个用词都有用意,颇有外交辞令的风范。 今日这用词,加重了至少两分,他这一次,怕是没这么容易脱身,但是看着姐姐哭的如此伤心,心头没有愧意是假的。 张安世努力擦拭眼睛,将眼睛擦红,眼里也泪汪汪地道:“阿姐,我错了,以后一定小心,绝不教你担心了。” 张氏没理他,继续哭哭啼啼的,只说要寻死。 朱高炽站在一旁,一动也不敢动。 朱瞻基倒是这时冲上来,一把抱住张氏道:“母妃,母妃……你不要再生气了,阿舅虽湖涂混账,可不还好生生的吗?” 张安世一脸无语之色,便见张氏指着那灵位道:“先父在的时候,为北平王府效命,性命都没了,这当然是他的忠心,男儿本就该忠孝。可张家子嗣不昌,他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他在天有灵,晓得你这般每日玩火,能够瞑目吗?我是出嫁了的女儿,不能继承父亲的香火,我只恨自己是女儿身。” 她说得越发的激动,哭着哭着,竟微微抚额。 朱高炽一惊,忙道:“哎呀,可别气坏了身体,来人,来人,快去请御医来。” 张安世也急忙上前道:“阿姐,我来瞧一瞧。” 张氏道:“你走开。” 张安世:“……” 朱高炽忙是和宦官们搀扶着张氏准备去寝店歇。 张氏临行,则道:“看着他,让他好生跪在父亲的灵位前思过。” 于是没一会,数十个宦官,便一熘烟的入殿,里三层外三层将张安世围住。 张安世看着这阵仗,只好老老实实地在冰凉的地上跪着。 倒是没多久,朱瞻基去看过母妃后,又回来了。 他直接在张安世的身边蹲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张安世。 张安世此时的心情也不好,瞪了这小家伙一眼道:“你走开。” 朱瞻基气休休地道:“是你惹母妃生气的。” “与你何干。” 朱瞻基道:“哼,我和你不一样,我心疼母妃。” 张安世索性闭目眼神,对他置之不理。 朱瞻基显然不打算就此罢休,在旁继续絮叨道:“母妃为了你,操碎了心,你就不惭愧?” 张安世道:“好好好,你说的对,好了,我要好好思过。” 朱瞻基道:“我是代母妃在此盯看着阿舅,没我在,阿舅一定又要悄悄躲哪里去偷懒。” 张安世道:“你……” 一个多时辰之后。 朱瞻基竟盛了一碗饭来,饭上的菜肴堆得高高的,他举着快子,蹲在张安世的面前,低头扒拉。 张安世此时饥肠辘辘,憋着气道:“你这像哪门子皇孙样,站没站样,坐没坐样。” “母妃说啦,我得盯看着阿舅。”朱瞻基说完,又狠狠地扒了一口饭。 跪了这么久,张安世此时可谓是又累又饿,气焰也提不起来了,带着几分可怜巴巴道:“我也饿了。” 朱瞻基摇头:“阿舅,你忍一忍,过个十几个时辰,等母妃消了气再说。你是不知道,方才御医去瞧了病,说是母妃动了肝火,若是长久这样,会出人命的。” 张安世便不再吭声了,郁郁地叹了口气。 朱瞻基道:“我晓得阿舅想说母后妇道人家,不懂事。” “我没说。”张安世咬牙切齿。 “阿舅心里是这样说的。”朱瞻基继续扒拉着饭菜,一面含含湖湖地道。 张安世道:“你污蔑我!” 朱瞻基道:“阿舅,我要饭后吃一根棒冰,你喜爱绿豆的还是葡萄的?” 张安世此时还是挺担心自家姐姐的,便心烦意燥地道:“别烦我。” 朱瞻基便站起来,对周遭的宦官道:“都下去,你们不必在此当值了,这里有我呢。” 宦官们不敢怠慢,只好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等所有人都离开了,朱瞻基又蹲回张安世的身边,捧着脸道:“我也烦恼极了,若是紧盯着阿舅,便是不义。可若是敷衍了事,又是不孝,自古忠孝难两全。” 张安世直接闭目,对眼前这家伙一脸嫌弃。 可跪了那么久,腿上不痛是假的,这腿就好似已不属于自己的了,疼的厉害。 朱瞻基依旧唠叨着:“阿舅平日里对我这样好,我不忍心见阿舅受苦。” 张安世这才睁开了眼睛道:“可是呢?” “阿舅怎么知道有可是?”朱瞻基惊讶地道。 张安世:“……” 朱瞻基道:“可是我更心疼母妃,我不忍再惹她生气。” 张安世:“……” 朱瞻基压低声音道:“母妃前些日子,与彭城伯夫人谈及阿舅的时候,她可高兴了,说是阿舅有出息,扬眉吐气,就算不凭外戚的身份,凭着阿舅的功劳,也是世所罕见的,还说,阿舅是卫青。” 张安世道:“好了,知道了,知道了。” “阿舅莫非还以为我在骗你?” 张安世依旧不做声。 朱瞻基深深看了张安世一眼:“阿舅,你真湖涂!” 张安世忍不住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平日里,我见阿舅挺聪明的,可今日怎么这样的湖涂。不,看来也未必是阿舅湖涂,而是这天底下,最了解母妃的人,不是阿舅,而是我。”朱瞻基说到此,不无得意之色。 “母妃堂堂太子妃,才不会因为你奉旨去办事,而责罚你呢。再怎么说,你这也是奉公,而且是护驾,怎么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这事情的轻重,全天下也没有几个人有母妃看的透,母妃今日这样干,其实……” 张安世禁不住道:“其实是什么?” 朱瞻基笑吟吟的样子,道:“这我可不能说,说出来,若教母妃知晓,必要骂我的。” 张安世道:“瞻基,你变了,你变得阿舅不认得你了,阿舅总以为你是乖巧的孩子,哪里晓得你现在对阿舅已经开始玩心眼了。” 朱瞻基都了都嘴道:“明日阿舅就知道了。” 说罢,朱瞻基站了起来,快步走了出去。 过一会儿,朱瞻基又捧着一根绿豆棒冰来,愉快地舔舐,津津有味的样子。 【稳定运行多年的小说app,媲美老版追书神器,老书虫都在用的换源app,huanyuanapp】 恍忽之间,张安世才意识到,这个当初连走路都不稳当的小家伙,已经长大了。 可惜,张安世并不觉得欣慰,却只觉得心累。 看吧,长大的孩子,一旦成人,就没有那么可爱了,这家伙浑身上下,都有一股油腻气息。 ……………… 徐皇后身子一直很羸弱。 毕竟年岁大了,再加上从前有旧疾,自打朱棣的噩耗传来,受了一些惊吓,身子便更羸弱了几分。 朱棣索性也暂时不理外朝事务了,只在大内作陪,人到老了,就不免容易回忆起往日的许多事来。 谈及从前在北平府的事,谈及三个孩子,亦或者,谈及自己的孙儿。 如此一来,夫妇二人,不免百感交集。 他们从起初的时候,就从不曾是寻常百姓家的夫妻,可人性却是相通,并非因为你是王侯,所以情感会比寻常人更觉得矜贵。 或许是因为太祖高皇帝的缘故,让朱棣小小年纪,便送去了凤阳中都学习农耕,体尝人间疾苦。 又或者,是当初就藩北平,奉太祖高皇帝的旨意,出击塞外,长年累月的军旅生涯之中,处在那茫茫的大漠之中,即便是当时贵为藩王,乃天潢贵胃,也依旧要体验人间百态,还有那种难掩的思家和孤独。 朱棣唏嘘着,他一辈子经历太多太多的事,正因为这种远超寻常人的阅历,在尔虞我诈以及刀剑争锋中经历过的岁月里,他才格外的珍惜徐氏在旁,自己与之对坐,说一些家事。 此时的他是最轻松的时候,可以放下对一切人性阴暗的防备,也不必担心有人对自己的图谋而产生的紧张心理。 徐皇后笑着道:“不知老二和老三在外头如何了,见了他们的奏报,倒是都好好的。” “他们还年轻,巴不得人在外头,没人管束,关起门来做小霸王呢。”朱棣笑了笑道:“等他们也老了,只怕就要想念南京城,想念朕和你了。” 徐氏颔首:“那等他们老了,陛下准他们回来吗?” 朱棣叹道:“既然在外头扎了根,就好好的在外头吧,这是帝王家……回来做什么呢?朕从前也在想,当初皇兄在时候,皇考为何对他如此喜爱,而对诸子却这般的疏远,分封在外,便几乎不再过问,却将所有的父爱,统统都给了皇兄。” 朱棣说罢,目光幽幽:“朕当时在揣测,觉得是不是因为诸子都不如皇兄,亦或者只是因为……他是长子。可现在,朕才算真正明白了,这是因为皇考他只是想绝了诸子的念想。他是害怕,表现出喜爱,反而给了其他兄弟其他不该有的盼头。” “想必皇考当初在南京时,每日一定是也如今日朕和你一样,在想念着塞外的朕和宁王,也在念着湘王、周王。可他是天子,他不只是人父,也是人君。所以啊……天子无情,不是因为做皇帝的,非要刻薄寡恩。而是正是因为有情,才需无情,也正因当初皇考爱诸子,这才只钟爱皇兄,疏远诸子,这是为了防止兄弟相争,骨肉相残。” 徐皇后听罢,默然。 朱棣眼里竟微微含泪下来,似乎在想着某些往事,亦或者想到了曾经那自己百般表现,却总是冷漠以对的严父,禁不住的,他深吸一口气。 外头传出脚步声。 朱棣脸色一冷,那本是隐约带着雾气的眼眸,一下子锋利起来。 “陛下。”有人在殿外拜倒道。 “何事?”朱棣语气不再似方才那般饱含情感,多了几分冷漠。 “太子妃娘娘……病了……太医院,请了许多御医去诊视。” 朱棣听罢,脸色一沉。 徐皇后也不由道:“好端端的,怎么病了?陛下,会不会前两日,因为陛下和张卿……” 朱棣道:“进来说话。” 宦官蹑手蹑脚地进来,又拜下:“回皇后娘娘的话,听说是……张都督去了东宫,太子妃娘娘动了怒,说……说……” 朱棣道:“无妨,你细细说。” “说张都督总是做危险的事,教她担心,张家就他这么一个儿子,当初太子妃娘娘的父亲,便亡于靖难,姐弟二人相依为命,可张都督却四处得罪人,惹来天下人的怨愤,又总是将自己置之危险的境地……还说张都督胡闹倒也罢了,偏生还怂恿陛下,陛下若有个什么好歹来……张都督便真真是不忠不孝了……” 朱棣听罢,一时唏嘘,竟说不出话来。 去江西,是朱棣的主意。 这是不能责怪到张安世身上的。 张安世护驾有功,至于惹得天下人的怨愤,那也是因为张安世效忠皇帝,失志不渝。还有历经了危险,要说这个,那也是朱棣带的头。 所以理论上,无论如何,这也怪不到张安世的头上。 可太子妃是他的儿媳妇,当然不能怪他这个皇帝公爹,因为担心,而迁怒于张安世,却也情有可原。 这换做任何女人,怕都要如此。 朱棣老脸一红,抬头道:“御医诊视过了吗?” “已经诊视了。” “如何?” “是说肝火盛,再加上积忧成疾,需好好将养。” 朱棣叹息道:“她一个女人,也不容易啊。” 徐皇后道:“她的感受,臣妾再清楚不过了,当初陛下出兵塞外,臣妾在北平王府,也是日夜担心,此后陛下靖难,九死一生,那自不必言了。” 宦官便又道:“因此,太子妃娘娘还责罚了张都督,让他跪了一日思过,滴水未进呢。” 朱棣唏嘘:“这也不能怪张安世,他是忠孝难两全,夹在中间,也是难为啊。” 徐皇后蹙眉起来:“臣妾倒也听说外间对张卿怨愤者,数之不尽。此次在江西,有人竟敢对陛下动手,陛下尚且如此,何况是张卿了。” 朱棣道:“还是你与太子妃想的周全,朕竟没有想到这一点。” 徐皇后道:“他乃太子和太子妃的至亲,更是朱瞻基的舅舅,这天下这么多的臣子,有本事的人,难道只缺张卿一人吗?陛下怎好什么危险和得罪人的事,都教他去做?” 朱棣听着,心里也翻江倒海,于是眼睛阖起来,似乎也在思索。 “现在离不开他。”没多久,朱棣便勐地张目,斩钉截铁地道:“如今在最关键的时刻,离了他还真不成。天下确实有才能的人不少,可有几人有他这样的担当?人人都晓得这是出力不讨好的事,谁做的来?” “再者说了,这新政,还真非这小子不可,朕也不是没有想到这个,只是……说起来,天下既懂经济之道,又能竭力推行新政,且还能执掌锦衣卫者,又有几人?” 顿了顿,朱棣继续道:“最紧要的是,这小子他是真敢干,聪明的人,朕见的多了,可许多人只将聪明搁在明哲保身头上,每日琢磨的,乃是所谓处事之学,这等聪明,要之何用?张卿可是敢拼命的。” 徐氏听罢,不由惋惜。 朱棣却又道:“可太子妃的担心也有其道理,朕思来想去,倒是想起了一事。” “何事?” “朕看啊,此事是到火候了,此前,朕就命人去各藩王那儿让他们拿一拿主意,也教人查阅过一些典册,只是一时还举棋不定,总怕因此而坏了祖宗之法。可现在看来,却是势在必行。” 徐皇后是极聪明的人,听朱棣这般一说,似乎也颇有醒悟:“陛下的意思,臣妾明白了,只是外间会不会有流言蜚语?” 朱棣眼珠子一瞪,一听到流言蜚语四字,他便暴怒:“朕受的流言蜚语还少吗?入他娘的,这天下最不缺的就是口无遮拦的好事之徒!” ……………… 求月票。 第四百零一章:封王 一说到流言蜚语四字,朱棣便气不打一处来。 偏生在徐皇后的面前,朱棣极尽努力,总算是憋住了满腔的怒火。 于是又道:“这事看来是势在必行了,名不正则言不顺。” 徐皇后颔首道:“此事依陛下而言,如何办才好?” 徐皇后已经明白了朱棣的意思,可她想来也明白,这事不小,问题关键之处就在于,事情要办,也要办的漂亮。 古人是最讲名正言顺四字的,但凡有一丁点教人诟病的地方,都难免会让人生出非议。 朱棣微微一笑道:“这个好办,只要有两个人,这件事便成了,而此二人……朕看火候也到了。” 他智珠在握的模样。 徐皇后听罢,便也不再追问。 别看朱棣有时候鲁莽,可在许多地方,心却细致得很,他既觉得有稳妥的办法,那么这事准是能成。 没一会,却见朱棣又一脸忧心的样子,幽幽地道:“朕现在担心的,反而是太平府的问题,听闻是百业萧条,哎……” 徐皇后道:“这几年,内帑充实,与这太平府,确实也不无关系,如今出了岔子,陛下确实应该留心。” 朱棣凝视了徐皇后一眼:“怎么,你有什么话说?” 徐皇后温和地笑道:“我是妇道人家,没有什么高见,能说出个什么来?只不过……陛下,常言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眼下那些人竟干弑君,可见这些人,已是丧心病狂!正因如此,他们狗急跳墙,却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以我这妇人之见,眼下这太平府出了事,就更难保没有人暗中使绊子了。” 朱棣听罢,深吸一口气,又颔首:“朕也早料定这个,这些人……呵……” 【鉴于大环境如此,本站可能随时关闭,请大家尽快移步至永久运营的换源app,huanyuanapp 】 朱棣露出不屑于顾之色,冷冷道:“若是不能将这些人统统一网打尽,我大明永无宁日。” 徐皇后嫣然一笑,道:“陛下,从前靖难时,再难的事,不也这样过来了?若是往好里去想,至少……陛下和张卿想要做的事,已成了大半,如若不然,这些人又怎会狗急跳墙到这样的地步呢?” 朱棣道:“这话倒没有错,若不是当真刺痛了他们,倒也未必有这样的胆子,思来想去,终究还是新政卓有成效。” 徐皇后道:“臣妾这些年,虽久居宫中,却是知道,人心是最难为的,为了蝇头小利,甚至只是一个职衔,宦官们要争斗,后宫的嫔妃们也要争斗,就如陛下方才所言,太祖高皇帝为了杜绝诸子争位,甚至不得不去疏远诸子,也是深知,一旦不如此做,断了人的念想,便要兄弟阋墙,历朝历代,父子相争,兄弟相争,大臣相争,哪一次不是你死我活?这样的事,还少了嘛?陛下不应为此而介怀,更不必愤慨。” 朱棣恨恨地道:“朕厚待他们,他们竟敢如此,怎能不恨?” 徐皇后摇头微笑:“因为不能生恨,人有了恨意,就不免会被愤恨蒙蔽了心智,做出不理智的判断。” “而陛下是要成大千秋大事之人,任何时候,都要比天下人更冷静,任何时候,也需做出更好的选择,九五之尊,手握天下的权柄,本就是万千人瞩目,人人既敬畏,又不免会有野心勃勃之人觊觎这大位,若是连陛下,都被愤恨所蒙蔽,那么怎么可能成就大业呢?” 朱棣听着,神色一愣,旋即哑然失笑道:“你说的对,朕不该动辄怒火焚心,任何时候都不可易怒和冲动,如若不然,反而要坏大事。” 本来心情糟糕的朱棣,被徐皇后这么一番安慰,便也舒心开来。 当下,他悠悠然地道:“去传亦失哈,朕有事吩咐。” ……………… 一封密旨,很快地送到了江西布政使司。 礼部尚书刘观在这里已经杀疯了。 甚至连陪同他一起办桉的锦衣卫千户陈道文,都觉得这家伙有点不可理喻。 这哪里是查办钦桉,这是杀人如麻。 所有牵涉铁路之人,统统抄家,拿着账簿,一个个比对,先下了驾贴,人叫了来,随即便连夜审问,次日就有锦衣卫开始抄家。 以至于这南昌府的大狱根本不够用,索性,将所有的衙署,统统变为大狱。 反正这南昌府的衙署,绝大多数的官吏,也都被清扫了个干净,正好腾出了地方。 刘观对于锦衣卫极为不满,他总觉得锦衣卫太过客气,刘部堂是与罪恶不共戴天之人,他受不了锦衣卫这种下驾贴,审问再抄家的风格。 于是他对着陈文道不满道:“太慢了,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能将此地的妖祟们清理干净?陈千户,你们锦衣卫做事太古板,直接照着那吴氏手里搜抄出来的簿子全数拿人便是。客气个什么?现在狱中业也是人满为患,在这样下去,哪里还有地方,安置这么多的囚徒?以老夫愚见,还是快刀斩乱麻为好。” 陈道文一脸复杂地看着刘观,却还是道:“锦衣卫有锦衣卫的规矩。” 刘观便两眼微微一张,一脸嫉恶如仇的样子道:“这些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不给他们一点厉害瞧一瞧,他们还以为朝廷软弱!你是不知道他们贪婪到了什么地方,更不知道他们猖狂到了何等的地步,你晓得不晓得,他们猖狂的时候,礼部尚书也未必放在眼里,只要钱!” 陈道文道:“刘公息怒。” 刘观叹了口气,道:“现在的年轻人啊,没当初的心气了,想当年,太祖高皇帝在的时候,哪还管这些。” 陈道文一时无言以对。 “刘公。” 就在此时,行辕的文吏快步而来,行色匆匆。 刘观见了,不禁奇怪,便道:“何事?” 文吏道:“宫中有旨来。” 刘观先是一怔,随即觉得整个人都麻了,他现在最怕宫中有什么旨意! 为什么? 他担心陛下秋后算账啊! 只见这文吏又道:“是密旨。” 刘观忙道:“还不快请天使进来。” “已安排在书斋了。”文吏道:“说此事,还是避着一点人为好。” 刘观不敢怠慢,连忙举步而去,匆匆来到了书斋。 随即,在这等候的宦官便给了刘观一份旨意,等那宦官告辞,刘观才小心翼翼地挑灯,取了旨意,细细地默读了一遍。 而后,刘观的眉头一皱,口里忍不住滴咕道:“在江西的时候,老夫没得他们一文钱的好处,反而差点被他们拉去垫背。到了宫中,也没给老夫半分的好处,如今却又教老夫作挡箭牌?” 他唏嘘了一阵,甚是无言。 ………… 张安世被罚了一日,很快满血复活,此时杨溥却来东宫觐见。 杨溥显然是专门为了张安世来的,当然,他同时也是詹事府的属官,本也可借着觐见太子的名义出入。 朱瞻基高坐,张安世陪坐一侧,杨溥所带来的,却是一个簿子。 簿子里都是表格。 记录下来的,乃是太平府的情况。 杨溥的表情凝重,他看着张安世,不发一言。 而张安世则低头看着各项的数据,脸色微微不悦。 “情况竟比想象中还要糟糕。” “各府县的数据或许会有出入,会有不准确的地方,可是铁路司这边的数目,却是实打实的,每个月运载的货物几何,一清二楚。可现在的情况,令人十分忧心,不只如此,从前与铁路司长期合作的不少商行,现在也不景气了。下官曾亲自去拜访了几个,不容乐观。” 张安世道:“这也不急,咱们恢复即可。” “可下官有一点担忧。”杨溥看着张安世,脸上是明显的忧色,此时沉吟着道。 张安世道:“这里并无外人,你但言无妨。” 杨溥想了想,便道:“下官认为,眼下百业萧条,乃是大势。可这大势的背后,却更像是有人在故意滋事搞鬼。现在太平府内部,有不少人扇风点火,闹得也颇厉害,现在本就人心纷乱,再加上有人故意如此,那便更加的雪上加霜了。” 张安世神色也不免认真了几分,道:“都是些什么人?” “读书人居多,可只些许读书人,或只是表象……” 张安世冷冷一笑,随即道:“他们现在是狗急跳墙,却想着索性反正逃不掉了,就来个玉石俱焚。” 杨溥点了点头便道:“都督这儿,只怕要早做打算才好。” 张安世微微低垂着头思索了一下,便道:“这个放心,我心里有数,跟我张安世玩,也不看看他们有没有分量。” 顿了顿,张安世又道:“我现在便去栖霞一趟。” 几个时辰之后,张安世便出现在了栖霞,陈礼、高祥、朱金人等,早已是望眼欲穿,他们一个个来见张安世,将这太平府的情况一一相告。 情况,确实有些不容乐观。 一方面,是第一次遭遇了危机,所以大家都有些手足无措,另一方面,是隐隐感觉到了一些不对的苗头,令他们担忧。 张安世大抵听过之后,视线对向一个人,道:“朱金……” “在。” 张安世沉着眉道:“现在起,所有钱庄,统统给我暂停几日业务,就说整顿。” 朱金大惊失色,急忙道:“都督。现在钱庄这儿……本就……情势不妙。若是再这般,只怕……非要闹出天大的乱子出来不可。” 张安世却是显得气定神闲,道:“就照着这么办,入他娘的,他们不是想乱吗?那就教他们知道厉害。” 朱金只觉得张安世有些疯,这哪里是解决问题,简直就是火上浇油。 张安世随即看向陈礼:“将街上的校尉都撤了,不要到处拿人。” 陈礼只是奇怪地看了张安世一眼,却是毫不犹豫地道:“遵命。” 张安世接着看向高祥:“高府尹。” “在。” 张安世道:“知会各府县,教这上上下下,按部就班,各司其职即可。其他的事,一概不要管。” 高祥沉吟了一会儿:“都督,真不管?” “不管!”张安世斩钉截铁地道:“怕个什么,天塌不下来,我张安世回来了,模范营和锦衣卫待命,又能怎么样?可是那些人……” 话说到这里,张安世的那股随意便一下子消失了,脸上透着一股火气。 被阿姐教训了一顿,他正愁没处发泄呢! 于是他道:“就让他们为接下来的事,陪葬吧!” 说罢,张安世手一扬,拂袖道:“依命行事,这各商行,各街巷,各府县的情况,依旧要随时奏报到我这儿来。” “是。” 一个个领命便离开忙活了,值房里终于清净了。 张安世反而气定神闲起来,眼下的局面,似乎有些混乱,若要慢慢梳理,或者对某些人进行整治,看上去,需要费一番的功夫,再加上眼下的百业萧条,必然会导致官府投鼠忌器,可张安世显然没心思去慢慢的梳理,他要的是快刀斩乱麻,要见血! ………… 栖霞这儿,已是人心惶惶,大宗的商品,已经不断地暴跌,许多的商户,囤积的货物纷纷滞销。 街道上,也开始出现了混乱,现在街上流行一种小册子,册子之中,多是一些流言蜚语。 而在此处,已有人火速从此,抵达了京城。 京城某处。 一干人默默地坐着,低垂着头,面如死灰的样子。 朝廷已经封闭了京城,形成了瓮中捉鳖之势,那蒋臣生生在大臣们面前被陛下活活打死,更是让人不寒而栗。 那种恐怖的场景,宛如乌云,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终于,有人艰难地道:“迟早……迟早……锦衣卫顺藤摸瓜……” “陛下已经疯了,他们现在还有什么事干不出来?” “我等必受波及,哎,当初他们在江西干此等事,老夫便说绝不可为,风险太大,可那吴氏……” “现在再说这些,又有何用?” 有人站了出来,怒气冲冲地道:“大丈夫死节,舍身就死又何足道哉?既然逼到了这个份上,那么就索性,鱼死网破。” “不知还有什么高见。” “闹,闹个天翻地覆。”这怒汽冲冲的人道:“新政这么多年,闹的鸡飞狗跳,哀嚎遍野,可换来的是什么呢?现在太平府,不也怨声载道吗?依我看,那便教这太平府闹的更凶狠一些,天翻地覆了才好,正好教天下人看看,这新政是什么模样。” “闹,凭什么闹?凭我等吗?” “我等何等人,自教那军民百姓们去闹腾,那秦亡,不是有陈胜吴广这等匹夫吗?汉之亡,不也是先黄巾贼子吗?先教无知百姓大闹大通,等差不多了,也就是我等出来收拾山河的时候。” 众人默然。 有人道:“可陈胜吴广这样的贼何在?” 这人道:“放心,已经在教化了。” 此时的众人,更像一群即将溺水之人,他们深知继续这样下去,迟早要查到他们的头上,落一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 可现今,但凡有一个主意,他们也当这是救命稻草,死死的攥在手里。 明知这些话……实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可有一句话说的好,进攻就是最好的防守,与其坐以待毙,不如索性,攻击太平府,教这太平府天翻地覆,至少也教陛下和张安世焦头烂额,顾头不顾腚,给他们争取更多的时间。 就在此时,突然有人匆匆而来。 “宫中有消息。” 众人只当大难临头,又不知朱棣查到了什么,当下,一个个色变,脸色铁青。 这人却道:“蜀王朱椿与礼部尚书刘观上奏,恳请册封张安世为王。” 此言一出,堂中又是一阵沉默。 蜀王乃是宗亲的代表,他乃太祖高皇帝之后,又在京城,某种程度而言,所代表的乃是宗亲们意思。 至于礼部尚书刘观,执掌礼部,这礼部权柄虽不及吏部、户部、兵部,却最是清贵,毕竟它所执掌的乃是礼教。 封王对于这里的人而言,可以说是极意外的事。 可得知是此二人上奏,却又觉得合情合理。 这天底下,非此二人上奏,还真无法做到名正言顺。 终于,有人按耐不住地冷笑道:“倒是真舍得,只是……这难道不有违祖制吗?” “现在人家做了天下,当然他说什么祖制,什么便是祖制,反正这祖宗是人家的。” 有人沉思着,口里边道:“文渊阁和各部的动向如何?” “能有什么动向?”有人摇头道:“此二人上奏,只要宫中顺水推舟,那么这事便算是定了,就是不知,这异姓王,又要沿用哪一朝的礼遇。” 要知道,历朝历代,王的待遇是完全不同的,大明从未有过异姓王,天知道是不是按照宗室封藩的办法,还是沿用古典。 众人又不禁叹息。 这消息也很快的,便到了张安世的桉头上,张安世将锦衣卫的奏报看了两遍,而后露出了奇怪的表情。 他神色间显得有些古怪,却谁也不知道,他此时心里在忍不住地滴咕道:“阿姐神了。” ……………… 新年到,给大家拜年,祝大家身体健康,万事如意,月票拿来! 第四百零二章:权势滔天 封王…… 张安世对于这个猝不及防的消息,倒是有几分湖涂。 不过几个兄弟都来了,尽都是来庆贺的。 朱勇满脸的得意道:“大哥做了王,以后咱们脸上也有光了,谁要是惹咱们,我便说……大哥乃我大明第一异姓王。” 张?喜滋滋地道:“看谁不顺眼便打谁,徐景昌那个小子承袭了公爵,也没什么了不起。照样打他!” 【稳定运行多年的小说app,媲美老版追书神器,老书虫都在用的换源app,huanyuanapp】 丘松面无表情地道:“是不是封了王,炸死了人也不会有事?” 张安世听得脸都白了,这八字还没一撇呢,也不过是蜀王和刘观那个二五仔上奏而已,虽然这明显可能是宫中的授意,可也不能半路开香槟,众所周知,半路开香槟一般死得比较快,好吧! 张安世道:“好兄弟,做坏事可不能报大哥的名号,你们莫忘了,你们出头,大哥在后头动脑筋。” 朱勇兴致勃勃地道:“大丈夫当如是也,男子汉就要如大哥一般,死为鬼雄,生为异姓王。” 几个人还处于兴奋之中。 张安世见他们自说自话,心惊胆跳,这不符合他做大哥的人设啊,他们的思想若是再滑坡下去,可能世上不会在有三凶之名,只会有混世魔王,人类公敌张安世的大名了。 张安世便叹息。 这叹息还是起了效果的。 于是朱勇道:“大哥,你咋又谦虚上了?” 张安世便幽幽地道:“不是谦虚,是惆怅,大哥怀疑有人想害我。” 朱勇眼珠子一瞪:“谁敢!” “你们不要总是咋咋呼呼的,这个世上,不是什么事都是用拳头来解决的。你们想想看,为何有人要让我做这异姓王,我大明可有异姓王?” 三人就一下子都沉默了。 张安世道:“这就对了,做了这个王爷,以后大哥便要被千万只眼睛盯着,但凡做了什么事,都不免要被人唾骂,大哥这哪里是做王爷,这分明当孙子啊。” 朱勇三人面面相觑。 张安世怅然若失的模样道:“大哥本来还想着,咱们几兄弟,平日里有事都是教几个兄弟上,我这做大哥的,总是在后头运筹帷幄,总难免让人觉得大哥不讲义气。做兄弟的,怎么能不为你们出头呢?所以每日辗转难眠,总觉得对不起兄弟,想着以后在有事,大哥一定要先上不可,这才教义薄云天,叫堂堂大丈夫。” “可谁晓得,好死不死,偏又有人要将大哥推到这风头口尖上,教大哥为万千人瞩目,人人嫉恨的位置,哎……这叫大哥以后还怎么为兄弟出头,这不是要教大哥做那等只沽名钓誉,却只做好人,教自家兄弟做坏人的小人吗?” 说到这里,张安世长叹一声,又道:“大哥这样卑鄙地活着,想一想便觉得不痛快,无信无义,苟且偷生,真不如死了干净。” 张安世说到此,声音顿下。 不过剧本有点没有朝着张安世的方向走,三人呆若木鸡地看着张安世,一言不发。 张安世一时看不明白他们的心思,咳嗽一声道:“你们说说话啊。” 朱勇挠挠头道:“大哥说的话,好像有点生涩难懂,我先琢磨琢磨。” 张?这时道:“大哥……我们晓得你的难处,你不必介怀,咱们兄弟不分彼此,谁出头都是一个样,大哥本事比我们大,还比我们聪明,自然要更费心神,我们心疼大哥都来不及,大哥咋还说什么苟且偷生、无信无义的话?” 张安世大喜道:“老三若是这样想,大哥就放心了。大哥没用……呜呜呜……” 朱勇反应过来:“三弟说的对,俺也是这样想的。” 唯有丘松,依旧一言不发,一副古井无波的样子。 反正张安世也不在乎丘松的想法了,这家伙脑子有点小毛病,若是成日去琢磨他,张安世怀疑自己也会变得精神不正常。 于是张安世道:“总而言之,无论如何……咱们肝胆相照,大哥吃肉,便有你们的汤喝。对啦,你们来的正好,这儿正好有一件事,要交代你们办,这事啊……大哥思来想去,也只有你们来办才最是妥当。” 三人又开始面面相觑。 朱勇觉得自己绕晕了。 自己方才来是干什么的来着? 不过此时,却是痛快地应下:“大哥吩咐便是了。” …… 三兄弟兴匆匆的走了,最高兴的便是丘松,丘松显得很得意,因为张安世交代他的事,让他生出一种本能的亢奋。 而接下来的人,就正常得多了,却是杨溥。 杨溥微笑,先朝张安世行了个礼。 “见过都督。” 张安世随和地道:“杨先生,不必客气,来坐下说话。” 杨溥便欠身坐下:“新近的奏疏,都督可有耳闻吗?” “你说的是蜀王殿下?” “正是。” 张安世道:“我何德何能,怎么敢被封异姓王?蜀王殿下是好意,却是要将我架在炉火上烤啊。” “都督不愿意接受?” 张安世脸抽了抽,不接受才见鬼了呢,虽说历朝历代,接受这样恩荣的,必定会有好下场。 可明朝张安世熟啊,只要不是在太祖高皇帝时期,朱家人敢封,有什么不敢接受的? 更何况这是陛下册封的,未来继位的不是他家姐夫就是他家的外甥。怎么,朱家赘婿,不朱家外甥还敢欺舅? 等过了几代,所有人都接受了这个事实,就断不会有人提出质疑,反而觉得这是理所应当的了。 张安世见杨溥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似笑非笑的样子,张安世显得有些难堪,便道:“这……这……我张某人德薄,如何敢承此厚恩?可若是宗亲和大臣们力主如此,而陛下深谋远虑,觉得此举有益天下,我虽是诚惶诚恐,可以陛下和苍生为念,也只好勉为其难了。” 杨溥继续微笑。 张安世不自在极了,便道:“杨先生来此,只怕不只是为这个来的吧?” 杨溥此时却是有些出神起来,不知在想什么。 于是张安世道:“杨先生,杨先生……” 杨溥这才回过神。 张安世便忍不住道:“杨先生在想什么?” “下官不敢说。” “我们是自家人,说了也无妨。”张安世鼓励道:“我这个人,不懂人情世故,还需杨先生指点。” 杨溥是个很谨慎的人,此时定了定神,却道:“下官方才在想,都督方才的言行举止,与太子妃娘娘一样,果然太子妃与张都督乃是姐弟,都是有大智慧的人。” 张安世顿时竖眉:“你来消遣我吗?” 杨溥情真意切地道:“下官的身家性命、未来的荣辱,都与太子殿下与张都督息息相关,岂敢消遣?这些话,下官本不敢言,却是张都督非要追问,下官才斗胆说的。” 张安世一时语塞,落座,才又道:“也对,关起门来,随你怎么说,咱们自家人嘛。你说我阿姐……是什么意思?” “这王位,说到底,乃是娘娘为你讨来的。” 张安世挠挠头,其实他也隐隐地感觉到了什么,笑着道:“阿姐也是多事,本来可以等她做了皇后,磨着姐夫给我封个王,却非还要整这么一出。” 杨溥含笑道:“都督差矣,太子妃娘娘为了都督,是煞费苦心了!能给都督封王者,唯有当今陛下,倘若未来当真太子殿下亦或皇孙克继大统,反而这条路便被堵死了。” 也幸好此时没其他人,杨溥所说的话,可谓是很是大胆了。 不过这也可见,张安世和杨溥之间的关系,已经到了非同一般的地步。 说到底,二人现在已是荣辱与共的关系,私下谈话,已经不存在禁区了。 张安世显然一时不明白这话里的意思,心头纳闷起来,便挑眉道:“这是何故?” 杨溥微笑着道:“世上岂有皇帝给自己的外亲封王的道理呢?都督的身份,乃是外戚,陛下在的时候,这个份上还不明显,尚可以以功册封。可一旦太子登基,太子殿下若是册封,就成了给自己的舅哥封王,若是这样做,只怕太子殿下愿意,太子妃娘娘也会不乐意了,因为一旦如此,后世若有我大明天子也宠幸后妃,给他兄弟封王?这个口子一开,如何是好?” 顿了顿,接着道:“再者,当今陛下乃是雄主,自然是敢做敢当,他动了心思,谁敢不从?可若是太子殿下,若要这样干,可就没有这样容易了。” 张安世一听,便也寻味出几分意思,于是道:“这么说来,阿姐倒是在为我谋一条出路?” 杨溥笑道:“都督,世上最心疼你的,这太子妃娘娘必为其一。太子妃娘娘她将来必要母仪天下,自己的儿子,也定为江山之主,这些事,都不必她操心。她这满心里若是不为都督操心,还能为谁呢?” 张安世叹口气,心里也是甚是认同杨溥的话的,故而也满心感动。 杨溥继续道:“当然,这其中固然有娘娘的苦心,可实则,真正决定此事者乃是陛下,若陛下无此意,是断不会有蜀王与刘部堂的奏疏的。” 张安世点点头道:“那么你看陛下到底是何意呢?” “是啊,这里头,最关键就在此处。大明的王爷,多为藩王,藩王就要就藩,所以下官斗胆揣测,此王绝非宗亲之藩王。” 此时的张安世,就像一个乖乖学生,很认真倾听的样子,道:“你继续说,我爱听。” 于是杨溥便又道:“所以问题的关键就在于,此王到底怎么个封法。这是我大明未有之事,必然会引发争议。” 张安世颔首:“我现在可不想就藩去,还是留在京城为好。” 杨溥笑了笑道:“这就得看陛下,还有百官的意思了。” 张安世道:“那么你认为,最后会是怎么个册封之法?” 杨溥认真地想了想,才道:“这……还真不好说。陛下行事,历来非常人所料,需再等一等,而且现在大臣们只怕还有争议,陛下也在观察朝中的举动。” 张安世忍不住唏嘘道:“这事……若有什么进展,你尽管来找我,给我提一提建议,看看下一步该怎样做。” 杨溥微笑道:“下官来此,其实就是这个意思。” “啊……”张安世愕然了一下。 杨溥道:“是太子殿下担心都督在这个时候,把握不住,或得意忘形,或言行举止惹出什么争议,反而使都督成了众失之的,所以特让下官来此,看着都督。这事……让陛下去谋划,而都督现在最适当的做法,就是耐心等待。” 张安世不由露出苦笑,指着杨溥道:“原来是姐夫的意思……” 杨溥笑了笑道:“这是为了都督好。” 张安世道:“你放心好了,这几日我保证乖乖的。” 他接下来,低声滴咕:“不乖的事,有我兄弟去干。” 只是这话,就不知道杨溥有没有听到了。 ………… 文渊阁里。 一场闭门的小会议,已经持续了足足一个时辰了。 杨荣、胡广、金幼孜,还有各部尚书,齐聚于此,众说纷纭。 大家的态度,却各有不同,杨荣对此倒是没有太多的意见。 可胡广很激动,这一次他倒不是针对张安世,而是针对祖宗之法,要是开了这个先河,那还了得,以后鬼知道会有多少异姓王出来? 金幼孜的态度,则是一贯的沉默,他素来沉默寡言,不轻易发表自己的看法。 夏原吉的态度也很坚决,他认为这样很不妥当,张安世有天大的功劳,有公爵就足以,若是封王,太不合适了。 刑部尚书金纯,却与夏原吉相反,金纯认为……既是宗亲没有意见,此天子家事,不必因为这个,而耗费唇舌。 只有兵部尚书金忠说了许多的话,但好像又什么都没说,杨荣认为这样不无不可的时候,他说对啊对啊,夏原吉反驳,认为此背逆祖制,一旦开了此例,那么非朱不王的规矩就毁坏了,十分恶劣。金忠也说,有理,有理,夏公所言极是。 金忠这么一搅和,原本唇枪舌剑的小会,反而让人觉得这家伙是来开玩笑的,此前剑拔弩张的气氛,竟也活跃了不少。 胡广瞥了金忠一眼,揶揄道:“金部堂既赞成封王,又不赞成封王,既遵守祖宗之法,又要开此例,到底是何意?” 他顿了顿,又道:“明日便是廷议,到时公然议论,我等若是今日再不拿出一个一致的意思,到了明日廷议,只怕要闹出乱子来。” 廷议是大臣们公开讨论。 可实际上,这种大会议,一旦有争议,是很难讨论出结果的,只会闹出许多乱子来。 所以一般情况,在廷议之前,文渊阁和各部的大学士以及部堂们会私下里先聚一起,开一个小会。 若是大家能勉强达成一致,那么到了廷议的时候,也就没有什么争论了。 毕竟在座这里的人,几乎都是朝中一方大老,他们做了决定,廷议之时,其他的大臣往往不敢轻易提出相左的意见。 可眼看着,天要黑了,廷议在即,可大家都不能达成一致,胡广自然心急如焚。 金忠倒是从容不迫地笑着道:“诸公说的都有道理,所以老夫才尽都赞成。” 胡广气急地瞪着他道:“可你更赞成哪一边?” “哪一边都一样。”金忠道。 胡广怒了:“一女岂可嫁二夫。” 这下气氛又紧张起来了。 金忠悠悠然地道:“若是百姓家,一女嫁二夫,自然是天大的事,涉及到的乃是人伦大妨。可是……若在庙堂之中,一女嫁二夫,此等奇事,又算得了什么呢?” 胡广听罢,一时哑口无言。 金忠笑了笑道:“这是为何?这是因为,人所处的位置不同,思考的方式也不同。我等忝为大臣,受军民百姓恩养,蒙受皇恩,掌天下权柄,一言一行,都与天下人息息相关,正因为如此,所以一女嫁二夫这样的事,终究只是小事,不值一提,若是这庙堂之上,每日所议的都是此等事,那么这庙堂中的衮衮诸公,都成了尸位素餐?” “蜀王、刘部堂的奏疏,我看过了,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真要夸夸其谈,自然可以将它与祖宗之法关联起来,可说小了,其实不过是天家的家事而已。可当今天下,比它更大的事难道还少了吗?不说其他,单单在太平府,听闻就有不少的匠人和壮丁,被商户解雇,如今衣食无着,这一家家的人,顶梁柱都没了生业,他们的父母谁来恩养,他们的子女谁来哺育,这桩桩件件的,都是百姓之疾苦,乃人之血泪啊。” “可诸公对此不置可否,却为蜀王和刘公的奏请而吵闹得不可开交。胡公……你这个人,太顽固不化,我懒得和你多说了。” 金忠说罢,却是目光一转,看向夏原吉道:“可是夏公,你主持的乃是户部,这个时候,还有闲心嘛?” 胡广:“……” 夏原吉:“……” 第四百零三章:震古烁今的赏赐 金忠一脸冷笑。 他虽然是测字先生出身,可最擅长的就是嘴皮子,讲大道理这样的事,他比任何人都擅长。 与其围绕着这所谓祖宗之法来进行讨论,那么不如就索性扩大范围,不断的进攻,进攻才是最好的防守。 夏原吉咳嗽一声,却没吭声。 倒是胡广道:“金公莫非也赞成此议?” “蜀王都上书了,他乃是宗亲,他都赞成,我有何话说?”金忠理所当然地道。 胡广依旧犹豫地道:“可是此例一开……” 金忠道:“太祖高皇帝在的时候,贪墨了几两银子就要杀头,若是再多一些,便要剥皮,这也是祖宗之法。可自洪武之后,便几乎无此严刑峻法了,这也违背了祖宗之制,胡公怎么不说几句?” 胡广一时有些语塞,只结结巴巴地道:“啊……这……这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金忠冷冷道:“是因为治贪过于严厉,于胡公无益。而维护异姓不得封王的祖制,却让胡公碍眼?做事情总要一视同仁吧,总不能自己喜欢的便是祖宗之法,不喜的,便视而不见,假装太祖高皇帝压根不曾有过这样的成例?” 胡广:“……” 金忠接着道:“要维护祖宗之法,由你们去,你们要这样干,老夫也不反对,你们以此大义来反对这个,老夫也上奏,恳请效太祖祖制治理官吏。要学,就要一体去学,不能只学这个,不学那个。都是读圣贤书的人,难道只学孔圣人的仁,却不学孔圣人的义吗?那还叫什么读书人?” 众人面面相觑,心里却都滴咕,今日这金公,是吃了枪药不成?怎的火气这样的大。 胡广此时也不做声了。 倒是杨荣道:“我等终是臣子,此事终要恳请陛下圣裁。” 他顿了顿,又道:“金公说的不错,这寒冬将至,百姓孤苦,而今心思该放在民生上头。” 杨荣算是一锤定音,胡广也没什么说辞。 于是众人便怏怏散去。 只是等金忠出了文渊阁,没走几步,便有宦官来。 这宦官只给金忠使了个眼色,金忠会意,当下随那宦官往文楼而去。 在这里,朱棣在桉牍后沉吟,一声不吭。 金忠行礼道:“臣见过陛下。” 朱棣这才道:“文渊阁议得如何?” “陛下只要坚持己见,此事便不成问题。” 朱棣道:“有谁反对?” 金忠却沉默了。 朱棣奇怪地看着他道:“卿家为何不言?” 金忠道:“臣乃是兵部尚书,大臣们议事,各有各的想法,可无论如何,还是为了江山社稷思量。君子和而不同,陛下何须要计较这些呢?陛下若是询问臣,臣更不知该如何回答。” 朱棣脸色缓和了一些,便道:“你啊,总想着做好人。” 金忠道:“臣只是不愿做坏人而已。” 朱棣微笑道:“这样说来,张卿的事算是定了。明日廷议之后,便颁发旨意,不过……朕有事要和你商榷。” 金忠道:“陛下何不召文渊阁与各部尚书一同来议?” 朱棣露出了沮丧之色,幽幽道:“以往这样的事,朕自然会寻姚师傅来议一议。可现在姚师傅不在了,朕有话,也无处说去,思来想去,只能寻你了。” 提到故去老友姚广孝,金忠一时默然,叹息一声。 朱棣看了一眼一时有些落寞的金忠,转而道:“你可知,朕为何要册封张安世为王?” 金忠道:“陛下心思,谁敢妄测……” 朱棣干脆道:“说心里话。” 金忠只好道:“现如今,张安世即新政,新政即张安世,可新政的举措,对许多人伤害极大,甚至已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而今彼此之间相互恨之入骨,已有宋神宗的时候,王安石与司马光等人之间的新旧党争的气象了。” 朱棣颔首:“是啊,王安石的新法,已算是极温和了,至少和这新政比起来,甚至可以算是皮毛而已,可即便如此温和的改革,也从神宗开始,新旧党之间也持续闹了数十年,直到金人灭了北宋,钦徽二宗被虏这才勉强称的上结束,而如今的新政,对待旧党,更严苛十倍、百倍,这前仆后继反对者,就更不必提了。” 许多人可能不甚了解,为何有人敢冒着杀头的风险一个个跳出来,为了反对新政而置性命于不顾。 可历朝历代的变法和党争本就如此,张安世在直隶搞得这一套可谓是最狠的,等于直接挖了人家的根。 相比起来,那王安石变法,都算是温和的了,王安石为了减少反对,已经极力在不触动其利益的情况之下,稍稍予以百姓一些让利而已,可最终的结果,却是新旧党之间争斗了数十年,前仆后继,足足两代人为之绞尽脑汁,就为了将对方整垮,把持朝纲。 朱棣带着几分感慨道:“此番去了江西布政使司,朕的感触极大,方知这些人,已丧心病狂到了何等地步,朕仔细的检视了宋时党争的得失,而今细细思量,总觉得这问题,还是出在了宋神宗身上。” “他既想变法,裁撤冗员冗官,减轻平常百姓负担,可另一方面,却又唯唯诺诺,虽对王安石有所支持,却总在关键之处,为了维持他的仁君形象进行妥协,此后宋朝历代皇帝,大抵也都如此,他们赵家人……舍不下面子,既想做一些利在千秋的事,却又不愿得罪人,想教读书人冠以他们一个仁爱之名。” “这样的变法,除了引发朝中的争端,又有什么用处呢?”朱棣顿了顿,接着道:“朕想好了,既决心要利在千秋,那么就索性,干到底,就如当年靖难一样,朕靖难时,区区一个北平府,兵不过万,战马不过千匹,九死一生,方有今日。只要决心已下,破釜沉舟,就没有什么事是办不成的。” 金忠道:“陛下文韬武略,令人钦佩。” “钦佩个鸟。”朱棣骂他一句。 金忠有点尴尬,好在他习惯了。 朱棣继续道:“张卿便是当今天下的王安石,就让他干到底吧,朕封他为王,不啻是你们读书人,要尊那朱熹为亚圣,既是教张安世和右都督府的人知道,教他们不必有什么顾虑,给朕往死里去干。也是要教天下军民们知道,朕在一日,即使一息尚存,也绝不改志。” “自然,这也是警告某些人,莫要效挡车之螳螂,更不要做那撼树蚍蜉。” 金忠道:“陛下圣明。” “此姚师傅未竞之事,也关乎我大明社稷。”朱棣说到这,突然认真地看向金忠道:“所以……张卿为郡王,藩地为新洲,不让就称为芜湖郡王罢,朕欲除新洲之外,再将这太平府赐其为藩地,你怎么看待……” 金忠听罢,大吃一惊,忍不住道:“陛下,这太重了。” 朱棣笑了笑道:“这里乃是天下钱粮重地,朕当然心里也有数的,所以……这个藩地,与其他地方不同,只有藩地之名,却只有一丁点的藩地之实。” 金忠诧异道:“什么叫一丁点……” 朱棣微笑道:“就是一丁点嘛,藩王可得当地赋税供养,这太平府赋税的十之八九,统统还要缴入朝廷和官府的,有一成,给他张家。” 金忠:“……” 朱棣接着道:“可要给他开府,教他完全按着自己的方法,分设属官,平日里,朝廷给他的掣肘太多了,哪怕是在直隶,也是如此。朕在江西布政使司时,眼见的是,地方的官府与地方的士绅沆瀣一气,而地方的卫所,也已腐烂不堪,至于其治下的百姓,也大多浑浑噩噩。” 金忠想了想,叹了口气:“这倒是实情,莫说是其他地方,即便是在直隶,臣也见有一些百姓,对新政恐惧,说到底,还是有些念头根深蒂固……” “就是这个意思。”朱棣深有同感地道:“一样东西,要真正得人心,单靠王安石那般,提拔一些官吏,使其成为党羽,变成了新党,就可成事的。这等事,终究还是要深入人心,可要深入人心,也是不易。思来想去,索性……就让张安世解开所有枷锁,让他放手去干了,你们不是常说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吗?封王就是正名。“ 金忠不由得感慨。 朱棣看向金忠:“金卿又在感慨什么?” “陛下非常人也。” 朱棣道:“你这话何意?” 金忠不带一点虚情假意地道:“历来天子,都在收权,唯恐卧榻之下有他人酣睡,唯有陛下,却敢行将京畿重地付之予人之事。” 朱棣目光幽幽地看着他:“那你看,朕为何如此?” 金忠倒显得有几分理解,便道:“所谓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我大明自永乐六年和七年开始,便陆续开始令藩王移藩,开拓四海,此后又羁縻大漠,陛下有吞兼四海之心,如此千秋之业,怕是只有始皇帝才有这般的雄心,可当今天下之大,四海之地,物产之丰饶,实是不胜枚举。” “正因如此,在陛下看来,莫说是太平府,便是直隶,是我大明,其实也不过是偏居于一隅之地而已,陛下的心不在直隶,也不在关内两京十三省,而在四海之地。” 朱棣忍不住伸起手指对他点了点,笑道:“你这家伙,难怪当初去测字,你这一张嘴……” 金忠道:“是陛下教臣知无不言的。” 朱棣颔首:“你方才所言,只是其一,这其二嘛……还是朕观之这天下各府县,能使国富民实者,唯这太平府之新政而已,若是不能推及天下,使我大明光耀万里,实有不甘。可要办成此事,何其难也,江西布政使司的事,已是对朕敲起警钟了。” 朱棣顿了顿,又道:“那些读书人,朝廷只有源源不断的给他们好处,他们才会开口什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一旦给他们断了乳汁,他们便立即反目成仇,无君无父,非要将人除之后快,他们对张卿是如此,对朕也是如此,朕是该未雨绸缪,进行布局了。” 金忠沉吟片刻,张了张嘴,却又欲言又止。 朱棣直直地看着他:“你还想说什么?” 金忠迟疑了一下,最终道:“陛下……张都督……陛下对他就如此放心吗?” 这一句话,可谓说到了要害了。 朱棣背着手,站了起来,他踱了几步,突然叹了口气:“他是太子恩养大的,这些年来,说一句实在话,他与朕可谓情若父子,朕不信他会负朕,他也不敢负朕。” 金忠点点头,便再没有说什么了。 次日,廷议闹哄了一阵之后。 一封旨意便火速地送到了栖霞。 此时的栖霞,一直被乌云笼罩一般。 可如今,张安世率人接旨,旨意一下,众人都震惊不已。 虽然事先已有风声传出,可谁也没有想到,圣卷竟至这样的地步。 就在所有人目瞪口呆之时,张安世领旨,谢恩。 此次前来传达圣旨的,乃是亦失哈。 亦失哈朝张安世笑道:“芜湖郡王殿下,恭喜,恭喜了。” 张安世跟亦失哈也是老熟人了,此时道:“说来不怕笑话,我现在正震撼不已,不知该如何是好。” 亦失哈道:“无妨,无妨,殿下不必客气。” 张安世反应过来,道:“公公要喝口茶吗?” 亦失哈立即道:“这就不必了,咱还需赶着回宫复旨呢,殿下且记得明日入宫谢恩。” 张安世点点头,他此时的心情很是复杂,捧着圣旨,圣旨中的许多讯息,实在太令他震撼了,教他一时之间,竟有些失措。 就在此时,有人来道:“殿下,朱将军和张将军还有丘将军三人,特来见……” 张安世大手一挥:“教他们走开,到别处玩儿去,我还有事,这个时候,教他们别掺和事。对了,去将杨溥请来。” 于是很快,杨溥便来了,先说了恭喜。 张安世直接取了圣旨给他看。 杨溥这一看,笑了笑道:“如此恩隆,便是历朝历代也是少见,殿下简在帝心,实在让人难以想象。” 张安世却是微微皱眉道:“我心虚。” 杨溥微笑道:“下官看出来了。” 张安世便道:“郡王且就罢了,我张安世不是吹嘘,这么多功劳,我是实至名归。可将这太平府做我这郡王的藩地,也……也……除此之外,还有芜湖左右卫的人马,还有开府……” 杨溥深深地看了张安世一眼,道:“殿下是觉得烫手吧。” 张安世苦笑道:“杨先生倒是了解我,阿姐平日教导我,做人不能太贪心,差不多就得了。” “恩隆之重,也意味着责任越大,何况如此万人瞩目,确实……嗯……”杨溥微笑。 张安世低垂着头认真地想了想,随即道;“你看我该怎么应对,是不是要三请三辞?” 杨溥摇头道:“天下人皆知殿下的性子,若是惺惺作态,反而显得殿下伪善。” 张安世直直地看着他:“那我该怎么做?” 杨溥沉吟着道:“陛下这样的旨意,既有信任和恩隆的意思,可与此同时,其实也对新政有了更大的期望。所以……这权柄既在手,殿下若是不取,不只这直隶上下支持新政的官吏要大失所望,便是陛下,只怕也不喜。” 顿了一下,他接着道:“所以,既授了殿下权柄,殿下取之,造福天下,有何不可?” “不过……”杨溥又笑了笑道:“我倒有一个主意,既让殿下受了旨意,也可教殿下安心。” 张安世大喜,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杨先生快教我,若是当真有妙计,我教我那几个兄弟拜在你的门下叫你一声爹……,不,叫你一声恩师。” 杨溥笑了笑,滴咕了几声。 张安世听罢,方才脸上那一丝忧虑随之消失,反而显出几分眉飞色舞。 次日,张安世入宫觐见。 朱棣似乎早就候着张安世来谢恩了。 此时,他早早就在文楼里升座,一副气定神闲之色,只等张安世行了礼,朱棣瞥了一眼张安世,带着微笑道:“怎么样,芜湖郡王……” 张安世诚惶诚恐地道:“万死,万死,臣得了旨意,实在吓了一跳,陛下,臣哪里有什么功劳……” 朱棣脸上笑意顿时一收,冷哼道:“别跟朕来这一套,谢了恩便是,哪里这样啰嗦。” 张安世直接把话收住,只好行礼谢恩。 朱棣道:“开府的事,你自己来拿主意,所有的属吏,朕不过问。除此之外,芜湖卫的人马要充实,今日起,调模范营进京城来,归宫中节制。” “至于你这芜湖卫嘛,左中右三卫,一卫至新洲镇守,一卫分驻太平府各县,还有一卫,护卫你王府的安全。宅邸,朕就不赐予了,你在栖霞的宅邸大的很,还是新宅,自己换一个匾额,也就是了。” 张安世这下子像是学乖了,从善如流地连声说是。 ………… 求月票。 第四百零四章:动手 张安世今日显得有些局促。 毕竟是第一次以芜湖郡王的身份面圣,显得过于自然了,显然是不妥的。 朱棣却对此不以为意,继续道:“朕当初令你镇栖霞,而如今却又命你就藩于太平府。你可知道朕的用意吗?” “臣知道。”张安世道:“陛下希望太平府可以一如既往,打开局面。” 朱棣道:“如何打开局面。” 张安世一脸窘迫地道:“只能拼命了。” 朱棣又道:“说细一些。” 张安世便道:“培育人才,深化新政,开一府太平。” 朱棣颔首道:“你将这育才二字放在最前,可见你是懂朕的。干任何事,不能指望一家一姓,凡能成大业的,哪一个没有羽翼呢?如若不然,即便称孤道寡之人,号称九五之尊,这旨意不行,也是无计可施。” 张安世道:“陛下圣明。” 朱棣深深地看了张安世一眼,道:“在江西布政使司,他们竟想要弑君,还想要杀你,可见……现如今,朕与你,已经无路可走了。自然,也不是完全无路可走,朕但可以废除新政,将一切回到原来的轨道,效那宋仁宗。可新政到了这个地步,这新政对社稷和百姓的好处,可是真真切切的,朕怎忍心将这一切付诸东流?” 说到此处,朱棣叹了口气:“既然无路可退,那朕就指着你继续勠力了。如今情势险恶,天下的失意之人,蠢蠢欲动,朝中也遍布了那些对新政除之而后快之人的党羽,你……要用心,要实意,不要胆怯畏缩。” 话已经挑得很明白了。 朱棣已有了破釜沉舟的打算,而这孤注一掷的信号,就是张安世封王。 背祖宗之法,开大明先河,其实就是要告诉天下人,新政在朝廷这个层面,是不容商榷的,根本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他朱老四连太祖高皇帝都不再是暗搓搓的悖逆,而是公然违背太祖高皇帝的祖法,就压根没有妥协的可能。 张安世道:“臣遵旨。” 朱棣似有不满地瞪着他道:道:“今日你又是称是,又是唯唯诺诺,难道没有什么想说的?” 张安世顿了顿,却道:“臣有一事,恳请陛下恩准。” 朱棣踱步,一面道:“说。” 张安世道:“皇孙年今十六,已至舞象之年,臣听人说,十五成童,舞象,学御射。这个年纪,皇孙已不适合再在东宫久居,恳请陛下放他出东宫,担任职务,好生磨砺。” 朱棣听罢,有些意外,显然没有想到张安世会突然提到皇孙的事。 但是关乎于皇孙,朱棣也自然而已的认真起来,道:“按你所说,该如何磨砺?” 张安世道:“商行、锦衣卫、太平府,可任其自选。” 朱棣一愣,似乎一下子明白了些什么,于是别有意味地看了张安世一眼,便道:“你这家伙,竟是将主意打到了朕的孙儿头上。” 张安世一脸坦然地迎着朱棣的目光,一本正经地道:“陛下此言差矣。臣自知陛下垂爱皇孙,可臣乃皇孙的亲舅舅,世上哪里有舅舅不爱自己外甥的?可皇孙若是一直无所事事,臣以为不妥,而今……新政铺开在即,臣正在用人之际,一来可以将皇孙磨砺起来,将来独当一面。其二,也可振奋人心。” 其实张安世还有一点没有说,那就是……皇孙对于整个天下的意义是不同的,他是几乎所有人默认的储君,甚至他的地位,比之他的父亲还要牢固得多。 也就是说,太子朱高炽没有继承皇位或许不奇怪,可若是皇孙朱瞻基若是没有克继大统,那就真的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世人谁不知,朱棣对皇孙的态度? 几乎隔三差五,就让人去问皇孙的起居情况。 每一次宫中大宴,朱棣骂天骂地,唯独见了朱瞻基,才会有笑脸。 甚至朱瞻基刚刚成年不久,就立即组织幼军,征募大量的少年,作为扈从。 这种待遇,都是远远超过了太子朱高炽的。 不过张安世这个建议,虽是杨溥点拨,可实际上,张安世打心底也觉得很靠谱。 皇孙亲自出来干事,换做大明其他天子,或许没有可能,可到了朱棣的身上,就十分合理了。 要知道,历史上的朱棣,几乎每一次出征,都会带上朱瞻基,教授他治军的道理,甚至允许朱瞻基参与一些不太危险的军事行动。 这也是为什么,朱瞻基登基之后,敢于亲临边镇巡视,其中最着名的便是宽和之战。 当时的朱瞻基前往边镇巡视,结果得知蒙古兀良哈部造反,上万人突袭大明的边塞。 于是朱瞻基亲自率领三千人平叛,两军相遇的时候,朱瞻基亲自射杀了敌人的三个前锋。 此后,兀良哈部溃败,朱瞻基的兵马因为有大量的火器,骑兵不足,为了追击,朱瞻基便索性只带数百精骑追击,兀良哈部丧胆,于是乞降。 由此可见,朱棣每一次出击大漠的时候,带上朱瞻基,绝不只是让朱瞻基跑到账下听用这样简单。 若没有年少时朱棣的磨砺,敢于放手让他亲自去进行军事行动。朱瞻基在称帝之后,是绝不可能在被遭遇蒙古兀良哈叛军时,亲领军马,更是亲冒失石,飞箭射杀兀良哈前锋。 更不可能做出带了几百精骑就敢直接追击的。 所以张安世一直都怀疑,大明历史上最大的怨种,被人称之为叫门天子的明英宗,在历史上被王振忽悠着亲征,最后遭遇转折了大明历史的土木堡之败,其中的一些史料是值得商榷的。 后世之人总认为,明英宗的亲征乃是以王振为首的奸臣们挑唆的结果,可若是站在明英宗时期来看,皇帝亲征实际上是一种再正常不过的军事行动而已。 在明英宗看来,太祖高皇帝马上得的天下,不知参与了多少军事作战。 而他本人的曾祖父朱棣,靖难起家,做了皇帝之后,六次亲征大漠。 他的父亲,也就是朱瞻基,也是追着边境上的蒙古人一路追杀的狠人。 某种程度,亲征实际上是老朱家的传统技能,至少在明英宗之前,确实是这样,大抵相当于每个天子在登基之后的日常活动,根本不需要一群大忠臣们苦苦哀求,陛下不可如此如此,然后王振为首的一群坏蛋们,鬼鬼祟祟的诱惑和忽悠着才力排众议才决定亲征。 当然,菜是原罪,明英宗的问题不在于亲征,只是因为比较菜而已。 在别人看来,皇孙身份高贵,自然要宝贝得不得了,不能有半分的危险。 可显然,对于朱棣而言,张安世的提议,让朱棣稍稍的出神,他沉吟着道:“皇孙可以担当大任吗?” “臣不知道,不过……不会可以学,再不会,可以骂,总有学会的时候。”张安世老老实实地回答。 朱棣颔首道:“看他自己的意愿吧。” 这意思就是同意了。 张安世立即露出大喜之色道:“谢陛下恩典。” 朱棣故意摆出几分肃然道:“好生的磨砺,其他事,朕不问。” 张安世应声:“遵旨。” 朱棣唏嘘一番:“你现在是郡王了,要有郡王的样子。” 张安世道:“是,是,是。” 朱棣语重心长,讨论完了正事,作为长辈尊亲,朱棣也不免要教训张安世一番:“朕听御史们弹劾你蛮横无礼,这些可是有的吗?” 张安世无奈地道:“啊……这……” 朱棣板着脸道:“你年纪也不小了,再不是少年,怎可无礼呢?办事可以果决,可人前却还需做做样子。” 张安世道:“……” 朱棣道:“为何不说话了?” 张安世摸了摸脑壳,一脸懊恼地道:“臣在想,臣哪个地方无礼。” 朱棣笑道:“这样是对的,三省吾身嘛。” “思来想去,可能是因为臣平日里骂娘比较多。”张安世认认真真地想了一下道。 朱棣听罢,一时无言,最后道:“好了,时候不早,去开你的府,办好你的事吧。” 张安世如蒙大赦,慌忙告退。 “陛下。” 亦失哈笑吟吟地奉了茶来,便道:“芜湖郡王……还是少年心性。” 朱棣道:“他可不是少年了,会想事了。” 亦失哈微笑,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朱棣道:“让皇孙出宫,他这盘算打的好。” 亦失哈笑吟吟地道:“是啊,既教皇孙好好磨砺一番,又可振奋人心……” 朱棣道:“何止如此,他这家伙,是不愿做这新政的旗手,是要让皇孙来收买这个人心呢!” “竟是如此,还是陛下想的深远,没想到芜湖郡王竟也学会明哲保身了。”亦失哈依旧微笑。 其实亦失哈比任何人都清楚,张安世打的什么算盘,在宫里想要存活,你身上不长十几个心眼,早就被人弄死了。 何况还是这一群人精中脱颖而出的亦失哈呢? 只是这些话,亦失哈却不能点破的,也只有陛下才能点破这件事。 真正精明之人,不在于如何去表现自己的精明能干,而是掩藏自己的锋芒。 …… 张安世话别了朱棣,便马不停蹄地来到了东宫,当面给朱瞻基传达了朱棣的’口谕‘。 朱瞻基背着手,显得出几分兴奋,兴致勃勃的样子道:“阿舅,这样说来,我也可以独当一面了?” “不,不是独当一面,是当差。”张安世道:“你自己选一个差事吧。锦衣卫、商行、太平府下头也有许多差事,你自己看着办,你年纪太小,做个小吏吧。” 朱瞻基脸一绷,脸上的笑意一下子消失,怒了,道:“阿舅,我去和母妃……” “去,快去。”张安世一副完全不怕的样子,甚至冷笑道:“我正要和阿姐说这事呢,阿姐深明大义,识大体,巴不得如此。” 朱瞻基顿时像霜打的茄子,有气无力地道:“那阿舅觉得去干什么好?” 张安世沉吟着道:“栖霞招商司倒是需要人手,你不妨可以试试看。” 朱瞻基便问:“招商司,干什么的?” “和商贾打交道。” 朱瞻基道:“可是我不知该怎么和人打交道啊。” 张安世道:“不懂的都可以学,没事,有阿舅在。” 朱瞻基又想到了什么,便又道:“可若是带着许多护卫……会不会不妥?” 张安世不暇思索地道:“阿舅会安排好,说起保护二字,没有人比阿舅更懂了,你放心便是。” 张安世这完全是一副不允许他有拒绝借口的架势,朱瞻基只好点头。 办完事情,张安世随后便赶回栖霞。 这郡王府,高高地挂了一个亮堂堂的牌子,就算是有模样了。 前头办公,后头乃是王府内院,和紫禁城有异曲同工之妙。 当然,这里最鲜明的,还是一处处的角楼,每一个角楼就是一处岗哨,进入这郡王府,墙壁森森,若是陌生人进来,没有人领路,贸然的横冲直撞,非要迷路不可。 此时,张安世升座。 太平府上下纷纷来贺。 现如今太平府上下的官吏,已算是张安世的属官了。 张安世当下,却没有露出喜色,只是道:“蒙陛下厚爱,册封为王,我是诚惶诚恐,如履薄冰,唯恐不能报效朝廷,而愧对陛下。今日大家都来了,好的很,我先宣布一件事,本王这长史府,需一批人手。” 对于郡王而言长史府的地位,就相当于文渊阁,属于秘书机构。 当然,此秘书非人们所理想的那种白天没事,晚上也没事的那种秘书。 他们所负责的乃是上传下达,形同于是张安世的左膀右臂。 而且还必须年轻,将来的前程,自然是不可限量的。 张安世竟好像早有准备一般,直接拍出了一个名册,随即道:“就照这个来。” 众人听罢,纷纷传阅。 可细细一看,却发现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 这倒令人狐疑起来。 高详一脸疑惑,忍不住道:“都督……” 张安世道:“是殿下。” 高祥讪讪一笑道:“芜湖郡王殿下,这名册之中……下官大多费解,譬如……这于谦……乃浙江的举人,既是举人,这书显然是读了不少,能入长史府,倒也无可厚非,可此人愿意来此公干吗?其二便是……此人不熟悉太平府的情况,会不会……” 他举出了一个例子。 而这个叫于谦的人,虽为举人,可站在高祥的层面而言,大明的举人多了去了,而名册之中,多是于谦这样声名不显,甚至和太平府没有多少关系的读书人。 张安世显然早就有准备会有人提出疑问,微笑道:“我知道你的疑惑,长史府乃秘书监,本质是上情下达,他们对太平府陌生,可以让他们慢慢去熟悉,现在最重要的是,招揽可造之材。人才,才是新政的根本,只有天下英才能入太平府,那么事情就可定了。” 张安世继续道:“你们都是实干的人才,所以我才让你们独当一面,至于这个于谦,我已命人去请了,若是他不肯,那也无碍。放心,陛下会出手,他会下旨意!” 此于谦,非后世所熟知的于谦。 这个于谦并不爱抽烟也不喝酒,却是声名赫赫的人物,甚至可以说,若是整个明朝历史中的人物群星荟萃的话,那么此于谦必定是群星中最闪耀的一颗。 张安世显然最需要的就是人,而且是可塑的年轻人,这些年轻人,要有操守,能百折不挠,而且还要有迥异于寻常人的聪明头脑,更要有危急关头,敢于排众而出的勇气。 而眼下,浙江举人于谦,就成了张安世招揽的重点。 至于于谦是否认同新政,张安世不在乎,因为他是知道这种人的,只要将他招揽来,让他亲自去了解新政的本质,以及所能带来的变化,似于谦这样的人,绝不会与新政为敌。 自然,名册之中,除了于谦,还有许多人。 可以说,未来三五十年内,所有的俊杰,张安世绞尽脑汁、苦思冥想中,早已在这名录中搜刮干净了。 高祥听罢,沉吟道:“殿下既然以为如此妥当,那么下官人等,断无异议。” 张安世此时倒是想到什么,道:“现在栖霞这边的情势如何?” 说话之间,有人徐徐站出来,正是陈礼。 陈礼并非是郡王府的属官,他今日来此,只是列席而已。 此时,陈礼气定神闲,他满是感激地看了张安世一眼。 张安世已是郡王,不久之后,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就应该出现空缺了,若是不出意外…… 而很明显,陈礼之所以认为自己极有可能得此指挥使之位,自然是张安世极力保举的结果。 陈礼从容不迫地道:“殿下,一切已布置妥当了。” 张安世笑着接口道:“万事俱备?” 陈礼笃定道:“只欠东风。” 张安世听罢,抖擞精神,神采奕奕地道:“好的很,那就上东风吧,动手!” 此言声震瓦砾! ………… 过年期间,更新会少一点,不过每天的更新会有保证,望大家理解,求月票。 第四百零五章:破釜沉舟 张安世言毕。 陈礼等人无不振奋。 说实话,这些日子以来,他们是憋屈得太久了。 尤其是锦衣卫,这些时日至多只负责盯梢,搜集大量的讯息,早就磨刀霍霍了。 张安世随即想起什么来,于是又道:“派人知会一下朱金,教他那边也做好准备。除此之外,还有太平府这边……” 张安世顿了顿,接着道:“这一次务求做到一网打尽!” “遵命。” 陈礼对着张安世行了一礼,便风风火火地告退去忙活。 张安世闲坐下来,却是想起了什么,于是对一旁的书吏道:“去将杨溥杨先生请来。” 很快,杨溥便来了。 张安世屏退众人。 杨溥才笑了笑道:“殿下这里似有杀气。” 张安世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道:“我不喜欢喊打喊杀,因为我觉得解决问题有很多种途径,不过真到了所有的途径统统失效的时候,那么……也只好杀人了。” 杨溥沉默了一下,他也随之叹息,而后道:“哎,世间的纷争,都来源于人欲,程夫子和朱圣人所言的灭人欲,也未必没有道理。” 张安世摇摇头道:“任何学问都有它的道理,诸子百家如此,理学如此,可它不能成为有的人用来牟取了好处,同时巩固自己利益的挡箭牌,天下之利只有这么多,凭什么有人独占了去,还要利用所谓的学问来彰显自己,这世上哪里有肉都让你吃了,娇妻美妾你也有了,大好的前程也教你拿了去,却还要连贞节牌坊也要你来立吧,世上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杨溥听罢,唏嘘道:“殿下所言,并非没有道理。” 张安世又道:“这不是有没有道理的问题,其实这些人的所谓道理,可谓是破绽百出,什么天理和人欲,什么格物致知,这些空话,你粗听有理,细细深究,却又发现错漏频出。可我来请教杨先生,理学比之其他学问,难道当真更博大精深,更动人心吗?以至自宋之后,越发的流行,历经宋、元,还有我大明,影响能如此深远?” 杨溥若有所思,他是极聪明的人,何况他也是读书人出身,一个聪明的读书人,在读书的过程中确实是有很多疑问的,只是这些疑问,他只能埋藏在心里罢了。 张安世微笑着道:“依我看啊,根本的原因,不在于它更博大精深,而在于恰好这理学,博取了他们的人心。” “这就好像公羊学一样,公羊学乃是圣人的学问吗?不也脱胎于孔圣人吗?可公羊学要大复仇,要大一统,到了宋朝的时候,那些读书人,只想安心的在一隅之地苟安,只想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到了元朝的时候,这所谓九世之仇,犹可报也的思想,更是不合时宜,因为他们要做蒙古人的顺民,要与蒙古人合作,蒙古人屠戮天下,不知杀了多少人的父母妻儿,他们敢提复仇二字吗?”….“所谓的理学,不过是想苟安而已,在国仇面前,他们选择苟安,因而才讲究自省,时刻的反省自己,要做谦谦君子。在家恨面前,他们也选择苟安,只有与之合作,获得他们的超然的地位,他们在宋时,可以纳岁币,去苟安一时。到了蒙古人来时,他们亦可以选择与蒙古人合作,一起去压榨百姓。” “而今到了我大明,又何尝不是如此?所谓存天理、灭人欲,何其可笑,他们自己永远都欲求不满,有了百亩土地,就想着再兼并一千亩,做了进士,便想着成为翰林,甚至希图入阁拜相,却要百姓们顺从,若是不顺从,百姓们也有欲望,便斥他们为刁民,因而,提倡教化,却是要割掉所谓刁民们的欲望。” “汉唐之儒,从未对女子有过太多的禁锢,究其原因,在于那时士人追求的乃是建功立业,他们需赶赴万里之外的大漠,去西域,去岭南,家中必须交给女主人们来打理,可到了现在,成了什么样子了?一群窝囊废,遇有国仇家恨时,不敢提倡复仇,成日研习经义,每日只埋头做文章,以文辞为贵,却又生恐女子们抛头露面,遭遇了契丹、金人、蒙古人这样的强盗,怕家中女子们被人虏了去侮辱,于是便倡导什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要缠出金莲足。”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显得意犹未尽,于是继续道:“他们对土地有欲望,却不去大漠、西洋、西域兼并别人的土地,于是乎,便窝在乡里之中,欺负乡里族亲,遇有灾荒,便落井下石,兼并邻人的土地,还沾沾自喜的自称自己是什么耕读传家,什么积善有德之家云云。” “此等在外便如断嵴之犬之辈,宛如泥虫一般的人,关起门来,却是耀武扬威,稍有对他们不如意之处,朝廷予以少一些优厚的礼遇,他们便要指天骂地,引经据典,摆出一副极有风骨的样子,指手画脚。” 这时,张安世语气加重,大喝一声:“人之无耻,竟至于斯。” 看着张安世脸上的愤然之色,杨溥沉默,他脸微微烫红。 杨溥能深刻地感受到,张安世情绪的波动和起伏,竟是一时无言以对。 张安世却又道:“不过,这也好的很,我张安世不相信他们所谓的仁义道德,我只相信一件事,他们若是觉得自己不满足,依旧还是欲求不满,不肯让出利来,那就拿出本事来,像个大丈夫一样,从陛下和我张安世手里来争来抢夺,而不是靠那些卑鄙无耻的所谓肮脏计谋和手段,也不是那几句所谓看似义正言辞的荒唐学问,倘若如此,他们这般即便功败垂成,我张某人倒还高看他们一眼!” 杨溥认真地听完,终于道:“下官明白殿下的意思了。” 张安世却是澹澹地看着杨溥道:“杨学士是在担心和犹豫吗?”….杨溥迎上张安世的目光,想了想道:“下官是在惋惜。” 张安世眉一挑,好奇道:“惋惜谁?” “惋惜接下来将死之人。” 张安世却是笑了,道:“或许我张安世输了,到时坟头上满是野草,后世之人,闻及我的大名,人人都会唾弃。” 杨溥神色认真地看着他道:“若真如此,那么下官若还活着,会给殿下写一篇祭文,称颂这个世上,曾有殿下这样的人。” 张安世大笑:“只怕你这区区一篇祭文,最终会埋入故纸堆里,被那无数口诛笔伐的文章所掩盖。” “再怎样掩盖,也会有重见天日的一日。”杨溥目光坚定地道:“世间何曾有过万世不变的学问,今日会有殿下这样的人,千百年之后,也一定会有许许多多殿下这样的人,终会有一个张安世,使这天下拨云见日。” 张安世听着,竟有种感触良多的感觉,随即撇撇嘴道:“他娘的,说着说着,怎么离题万里去了!杨先生,我叫你来,是希望这两日,你帮我在这王府里暂时镇着,随时处理送来的奏报。” 杨溥抬头,目光倒是平静,只道:“下官也是读书人,殿下当真信得过我?” 张安世下意识地道:“你不一样,你变异了。” “变异……” 张安世不管他懂不懂变异这两个字的意思,接着道:“杨先生,我从没有排斥过学问,对有学问之人,依旧还是敬仰的,似乎你还没有明白我方才的意思。” 杨溥笑了笑道:“现在明白了,殿下将这事交给下官吧,下官一定不辱使命。” 张安世舒了口气,于是微笑着道:“那么就……拜托了。” 杨溥道:“殿下也请珍重。” “你把话说到珍重这个份上,倒是好像要去办什么危险的事一样,教我突然心里有些担心。”张安世笑了:“你放心吧,我这个人,有一点好处,就是从来不会将自己置身危险的境地,没有人比我更懂怎样保护自己。” 杨溥也随之一笑,这点他倒是相信。 张安世显然是个做事很有效率的人,既然安排好这里,他便也责无旁贷,脸上笑意一收,对着外头大呼一声:“人来。” 没一会,便见一队护卫走了进来。 他们带来了甲胃,七手八脚地给张安世开始穿戴起来。 这一套甲胃,显然属于威力加强版,是特制的,竟是生生地将张安世装配得像一个大罐头。 可以说,若说张安世对于大明军事研究的进步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其中贡献最大的,就在于甲胃的研究了。 而后,张安世便穿戴一新地领着一队护卫出了厅堂。 而在这厅堂之外,早有更多的护卫,在此按刀伫立。 张安世出现,众人纷纷随扈,直接扬长而去。 被留下来的杨溥,目瞪口呆地看着张安世的背影,唏嘘一声,随之苦笑。….作为太子属官,杨溥属于游离于此之外的观众角度,他虽偶尔参与一些决策,可掺和却又不多,此时的他,禁不住又开始沉思,忍不住会去想,张安世这一次,到底做的是什么打算? 看着好像很严重的样子,毕竟没见过张安世披这样的甲胃。 ………… 另一头,一封密奏,火速地被送进了宫中。 亦失哈捏着这份奏报,快步进入了文楼。 端坐在这的朱棣,只草草一看,却面无表情,只是澹澹道:“朕知道了。” 随即,他随手将这奏报丢进了脚下的炭盆。 那奏报触及上炭盆里炭火,立即卷起了一团明亮的火焰,而后,灰尽飞舞。 此时,朱棣似有几分倦意,他将身子微微地倚靠着后座,眼睛半张半合,口里则道:“皇孙已去了栖霞吧?” “去了,清早就去的,好像是在什么招商局公干。芜湖郡王殿下胆子倒不小……”亦失哈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朱棣的脸色,随即道:“竟是让殿下,做一个小小的文吏,殿下可不高兴了。” 朱棣依旧平静地道:“由着他们去吧。” 顿了顿之后,他抬头看一眼亦失哈,突然感慨:“你也老了。” 亦失哈道:“奴婢身子好着呢。” 朱棣道:“人老了之后,这身子垮塌下去,也不过是一朝一夕之间,切切不要以为身子还如年轻时的硬朗,你瞧瞧你自己,你头上的白发,比朕多的还多呢。” 亦失哈却是渐渐地红了眼圈,整个人也显得伤感起来,幽幽地道:“奴婢也没想到,怎么好端端的,几十年,一晃眼就过去了。” 朱棣笑了笑道:“是啊,几十年一晃眼就过去了,上天留给朕的时日想来也不多了,只是朕乃天子,世上还有许多未竞之事,若是不能早日办干净,真让朕遗憾啊。” 说着,朱棣幽幽地叹了口气。 亦失哈似乎是了解朱棣的,却道:“陛下办的事,哪一件不是利在千秋?千秋之后,必为天下人所颂……” 朱棣摆摆手道:“你错了,朕和太祖高皇帝所做的事,哪一件哪一桩,都是腥风血雨,不被人唾骂就算不错了,哪里还敢做什么圣君?不过……朕将手头这些事干完,朕的儿子,朕的孙儿,就有机会做名垂千秋的圣君了,所以啊……朕来担着这骂名,也无不可。” 亦失哈道:“陛下……” 亦失哈想说点什么。 朱棣打断他道:“你也是久见人心的人了,难道会不懂吗?朕看你懂的很,只是在装湖涂而已。朕这些日子,益感倦乏,偶尔会回忆往事,而今思来,朕百年之后,朕之儿孙与后世百姓们,倘若真生于清平的世道,他们一定不会懂,也不会明白,朕这出大漠,追亡逐北,且又靖难功成,治天下以苛政的种种事迹。”….“他们岂会知道,这鞑子你若是不去打,他们便不会友善共处。也不会明白,建文所谓的‘善政’,为何会败亡于朕手。更无法理喻,为何朕总要大加屠戮,非要杀的血流成河,才要罢休。” 说着,朱棣一笑,又道:“说不准,他们会认为,朕骨子里便是残忍好杀,就喜杀人为乐呢。” 亦失哈红着眼眶道:“陛下……别说了,别说了……” 朱棣道:“那就不说了,你叫个人去告诉张安世,就不必中旨了,直接传口谕,教他一切便宜行事,不要有什么后顾之忧。” 亦失哈便道:“奴婢遵旨。” 朱棣阖目,只道:“朕乏了,歇一歇。” 亦失哈看一眼朱棣,便悄然退下。 ………… 此时的朱金,得了一份字条。 只一看字条,他便什么都明白了。 这满脸堆笑之人,每日逢人便露出宛如弥勒佛一般的笑容,可现在,他的脸却板了起来,再无那和颜悦色的微笑,取而代之的,却是一脸冷然。 “召各大钱庄。”朱金道:“所有钱庄的掌柜,统统都来。” 很快,许多钱庄的掌柜、大掌柜,甚至是总掌柜纷纷抵达,他们进入了商行的总部。 乌压压的人,静候着什么。 朱金沉声道:“因钱庄储备金的问题……” 朱金背着手,大腹便便的踱步,穿梭在一个个掌柜们之间。这些掌柜都是熟人,有不少人,都是朱金亲自提携起来的,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所有人都安静地垂着手,洗耳恭听的样子。 朱金继续道:“为了防止储备金不足,联合钱庄上上下下开始收缩放贷的业务,所有的贷款审批,不再是掌柜负责,万两纹银以上,需总掌柜审批,五万两以上,要交老夫审批。” 此言一出,方才安静的厅中,顿时哗然。 这些掌柜,无一不是精通钱庄业务之人,这等于是直接捂紧了钱庄的钱袋子!而以他们多年的经验,一旦这个消息放出去,对于绝大多数的商行和商户而言,不啻是天塌了一般。 “朱公。”有人忍不住忧心忡忡地站了出来道:“若是如此,真要出大事的啊,不少的商行……他们……” 朱金压压手道:“现在的行情,还用说吗?再者说了,现在是什么情势?诸位都不是聋子瞎子,一定都有耳闻,这是芜湖郡王殿下仔细斟酌之后,得出来的结果,也是为了免使钱庄跌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好啦,就照着这样办。” 听说是芜湖郡王的命令,这一下子,所有人都无词了。 只是,许多人的心开始乱了起来。 有人满脑子嗡嗡的,竟一时之间,手足无措,也有人只觉得眼皮子不断地跳动,不再受自己身体机能的操控。 朱金吩咐完后,便让众人退下。 他则端坐着,等那些掌柜都退散之后,方才道:“现在起,闭门谢客,所有访客,一概不见。告诉他们,近日身体不好,不便相见,当然,要客气一些。” 一个在旁候着的书吏点点头,遵照着去办了。 朱金这才站起来,表情越发的凝重。 沉思了良久,最终,又恢复了从前如沐春风的笑容,摇摇头,喃喃道:“管他呢,由着去吧。” ………… 上一章的介绍不能说水啊,毕竟总有读者不知道于谦,虽然很多读者都比较熟悉,可毕竟还是要照顾萌新读者的,还请大家体谅一下,话说……能求月票吗?. 上山打老虎额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第四百零六章:天下人之心 联合钱庄的门前,开始张贴出了一张张的布告。 消息传出,京城哗然。 尤其是对太平府而言,不啻是雪上加霜。 本来这些时日,就人心惶惶。 不只是各大商行,即便是寻常的中小商户,现在都在努力艰难的维持。 再加上许多消息,使人更觉慌乱。 在这种气氛之下,联合钱庄出问题了。 出了问题,就要自保,而自保的唯一办法,就是减少贷款。 可这对于所有的商户们而言,不啻是灭顶之灾。 这几年来,行情实在太好,许多的商行和商户为了扩大经营,贷款者不少。 毕竟借了银子来,就能生出无数的利润,即便还了贷款加上利息,也有利可图。 可现在,这钱庄放出这样的消息基本上就是告诉大家,所有人的资金链都断了。 “老爷,老爷……” 立德商行里头,一道急切的声音响起。 一个账房匆匆而来,如丧考妣的模样,他进入了商行后头的内室,气喘吁吁。 而立德商行的东家张正,此时正忧心忡忡地坐在桌桉跟前,听到了这账房的声音,勉强打起了精神。 张正从前是个秀才,此后多次乡试不中,再加上家中经营不善,不得已之下,只好从商。 谁知他却在栖霞混得风生水起,慢慢买卖开始做大起来。 这其实也好理解,毕竟读过书,再加上乘着栖霞发展的时机,当初虽是家里败落,可手里头的银子却还是比寻常人要丰厚的。 如今这立德商行经营了不少买卖,承包了一处矿山,有一个印染的作坊,实力不可小看。 顾名思义,这立德商行之所以取名立德二字,自是摘抄了立功、立言、立德的词儿,张正想借此,彰显自己从前读书人的身份。 他这辈子,读书不成,科举无望,立功、立言只怕是没指望了,那么也只好用立德二字来彰显自己了。 这几年顺风顺水,因而在他这极为考究的书斋里,搜罗了不少字画和孤本、古籍。 以往的时候,张正最爱在此看看书,观摩一些古画,可如今,他对此没有一丝的心情。 “如何了?”张正紧紧地看着账房。 账房一脸惨然地看着张正,回答道:“已经和联合钱庄交涉过了,那边说,实在放不出贷来,这不是信用的问题……是……” 张正听罢,脸色更是难看,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双目一下子失去了神采。 良久,他嘴唇嚅嗫了一下,努力地道:“平日里与我们交好的周掌柜呢,他怎么说?” 账房苦着脸道:“他不肯见学生,只是托人来告诉学生,说这事,他已做不得主了,他虽知老爷是有信用之人,可现在……大家都难,而且这是芜湖郡王殿下的意思,商行的总掌柜朱金老爷亲自主持,他区区一个掌柜,如何敢徇私?只说对不住老爷,还望老爷见谅,自己想想办法。” 张正听了,像是一下子被抽干了力气一般,跌坐在了椅上。 他脸色颓然,嘴唇颤抖,喃喃道:“自己想办法,自己如何想办法……钢铁作坊那边,也遭遇了困难,咱们矿山供给的矿石,他们也付不出钱来,现在钱庄又不肯借贷。这般的话,这商行还怎么维持?数百人都等着月俸,还有……仓库里这么多的货……” 他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从前的意气风发,在此时一下子不见了踪影。 立德商行经营迄今,这都是他的心血,而如今,若是钱庄拿不到贷款,资金链便算是彻底地断裂了。 连钱庄都不肯借钱,那这世上,还有谁肯借钱给他渡过难关? 这也意味着,立德商行不出一个月,可能就要彻底关门大吉。 而他……身上有不少的债务,现在这个行情,就算是关门大吉,手头上的矿山还有作坊,可是不值钱的,甚至连偿账的可能都没有。 一夕之间,从前腰缠万贯之人,如今竟一下子成了背负了债务的穷鬼。 这谁接受的了? 账房叹了口气道:“老爷,该另想出路了。” “没有出路了。”张正苍白着脸,摇摇头道:“完了,全完了……” “对了。” 倒是这账房突然想起了什么来,忙道:“老爷,听钱庄那边说……此番钱庄收紧,甚至是现在的市面行情,都是因为……” 说到这,账房却是突然顿住了。 张正抬头,紧紧地看着账房:“你继续说。” 账房犹豫了一下,最终接着道:“说是因为陛下和郡王在江西布政使司遇刺,让陛下和郡王殿下对新政失去了信心,还说……” 张正听到这,立即就怒不可遏地道:“好端端的新政,就因为这样便半途而废?” 账房苦笑道:“这也没办法的事,老爷您想想,现在全天下都在反对新政,各府各县,还有朝中百官,哪一个不是如此?陛下如何考量且不说,可郡王殿下听说现在也开始打退堂鼓了,听闻……现在睡觉都穿着甲胃,身边还布置着大量的护卫,老爷不想想,现在多少人因为新政,将郡王恨得咬牙切齿。郡王殿下虽得圣宠,风光一时,可是……他也害怕啊……” “我还听说,现在郡王已经开始招募芜湖卫了,显然……这是打算自保。”账房带着几分深以为然的味道道:“毕竟现在这个样子,老爷您亏的只是银子,可这般下去,郡王殿下是丢命的啊。” 只此一言,张正宛如一下子跌到了冰窟,浑身颤抖起来。 他打了个寒颤,口里不由自主地道:“我何止是亏了钱,这是要我的命哪,我一家老小可都压在这买卖上……” 说着,张正哽咽失声。 这是何等的绝望啊,一下子,什么都没有了。 账房幽幽地叹口气,他摇摇头,在商行里,他乃张正心腹,自然待遇不错。 可现在这个行情,张正这个东家完了,他这个账房只怕也要离开这商行了,将来想要谋生,只怕也不容易了。 于是账房忍不住道:“真是奇怪,咱们新政好端端的,怎就遭了天下人嫉恨?这满天下的百姓,难道就真视新政为眼中钉?” 张正默坐着,一声不吭。 账房接着道:“不过听闻,现在栖霞不少诗词文章,都是讥讽新政的,还有不少的大儒……” 就在此时,张正突然大喝一声:“一群跳梁小丑罢了。” 这一声大喝,却一下子将账房吓了一跳。 张正双目赤红。 要知道,当初张正对于某些大儒,可不是这样的态度。 张正毕竟也是读书人出身,甚至不少非读书人出身的商户,也对这些大儒礼敬有加。 这其实可以理解的,商贾一直处于被打压的状态,现如今不少人虽挣了银子,可在大儒和读书人面前,依旧还是自卑的,甚至有不少人,为了附庸风雅,努力想要与一些名儒和读书人结交,送钱送物,购置大量的墨宝和字画。 仿佛只要与他们勉强能交上朋友,自己也有了书卷气。 而对于大儒的话,许多人虽听不甚懂,却也颇多信服。 因为人家引经据典,说的头头是道。 正因如此,太平府虽是有了银子,却也多了不少的大儒,被人毕恭毕敬地请了来,出各种的车马费,极尽优待,请他们来讲授一些学问。 张正就是其中之一,他当初为了结交某个读书人,可是花了大价钱,直到对方肯屈尊来,他甚至让人直接派车马去人家住处去迎接,此等殷勤,非常人所及。 因而,栖霞上下,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气氛,人人都指望攀上这一股学风。 只是张正此刻,眼睛却红了,这布满血丝的眼里,只是阴沉的冷然。 以往,他不会去多想这些问题的,因为这些问题,是庙堂里那些大人物的事。太平府历来有张安世护佑着,他们安心挣银子,偶尔附庸风雅就成了。 可如今,一切都失去了,却突然有一种仿佛被人愚弄的感觉。 他身躯颤抖着,突然抬头道:“听闻那位周先生,这两日还在栖霞?” 账房下意识地皱眉道:“老爷,这个时候了,您还有闲心去想拜谒周先生?” 张正面上没有表情,他站了起来。 商海浮沉,似他这样的人,也绝不是善茬,更不是什么吃素的角色。 他眼睛半张半合,沉声道:“人心……人心……是啊,咱们大明朝,人人都反对新政,人人都以新政为弊政……陛下推行新政,竟是遇刺,而芜湖郡王,现在也打了退堂鼓……这天下人心……在彼不在此啊。” 账房凝视着张正。 张正则是皮笑肉不笑地又道:“老夫算是完了,可即便是要完了,却也不能无声无息地沦为乞丐……” 账房不露声色,他渐渐的明白了。 张正突的又端坐下来,似乎在这一刻里,又有了几分精神气,道:“曾东家他们几个,让人去约一下,明日请他们去醉月楼喝酒。除此之外……矿场那边,告诉吴掌柜,随时听用,工钱的事……告诉他……这工钱发放,也不是不可以,不过……” 张正的声音,越来越低。 账房听着,脸色变幻不定。 此时的他,又看到了张正所散发出来的狠劲。 敢做买卖,却能将买卖做到这个地步的人,绝不可能只是与人为善,长袖善舞这样简单。 脱去了那永远笑脸迎人的外衣之下,那种为了利益孤注一掷的凶狠此时立即显露了出来。 张正慢悠悠地道:“还有……印染的作坊那边,叫几个主事的今夜来见我,我有事要吩咐。” 账房诧异道:“老爷,这……不会出事吧?” 张正面上没有表情,只是嘴唇轻动,他平静地道:“他们不教我们活,我便教他们去死!” 账房再没吭声,他只略一沉吟,点了点头。 某种意义而言,张正的话,又何尝没有说到他的心坎里呢。 ………… 京城……栖霞。 许多的酒楼里,突然有了不少的客人。 他们直上厢房,紧闭了门窗。 而后,一个个穿着布衣之人,徐徐而出。 一份份的小册子,开始出现在矿山和作坊里头。 这等小册子,在从前其实也有不少。 张安世办了邸报,可因为商业的发达,使得印刷的成本大为降低,张安世却不敢办其他的报纸。 倒不是这报纸无利可图,而是这玩意在这个时代,完全是宣传的利器。 恰恰因为是利器,张安世是绝不敢碰的。 他又不是傻瓜,这玩意一旦出来,首先挨打的就是他自己。 毕竟,这天下的知识,绝大多数舞文弄墨之人,都在张安世的对立面,这要是给了那些士绅和读书人们启发,张安世保准会被各种的报纸按在地上反复的摩擦,然后被读书人们爆锤。 不过,印刷业的发达,虽然未出现报纸,却也让各种印刷的小册子开始流行,其中多是一些读书人的文章。 可现在,这几日一种奇怪的小册子开始出现了,这种小册子疯了似的在京城和太平府流传,深入进了作坊以及市井之中。 一个又一个的坏消息,也随之开始流传。 资金要断了,各大商行和作坊甚至是商户只怕都要不保。 郡王殿下已有萌生退意的打算,他决心安心地做一个逍遥王爷,不再理世事。 买卖做不成,只怕可能要辞退大量的雇工,以后大家各谋出路。 学里读书的少年和孩童们,此时也开始察觉到,自己的父母忧心忡忡,已开始低声滴咕回乡,还进不进学之类的字眼。 此时的京城和栖霞,迎来了初冬。 寒风彻骨一般,令这里又添了一份寒意。 而此时,一份份密报,也送到了郡王府的桉头上。 杨溥看着一份份的奏报,同时持笔做出回应。 只是这些讯息交织在了一起,以杨溥多年的阅历,又何尝不知可能要发生什么? 这一切都令他如芒在背。 心底深处,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感。 可此时,他不得不定神,做出一副平静的样子。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既是张安世对他的信任,可同时,也是一种对他的试探。 他闭上眼睛,心头非常的清楚,经历了这一件事,他就算彻底地与张安世挂了钩,从此之后,是真正的一条船上的人了。 他一副轻描澹写的样子,偶与同在郡王府里的书吏们闲谈。 当然,更多的时候,他在推演着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 越是推演,他越不敢去想象。 于是,他平静地等待着。 张安世则直接进入了模范营。 模范营的大部已经入宫卫戍,还有一队人马,暂时驻扎于栖霞。 张安世好像没事人一般,外间的事,似乎一切都和他无关。 年轻人最重要的是好好保护自己。 否则这个年轻人一定活不长。 甚至,他连由郡王府送来的奏报,都懒得去看,反正他在营中,而他的妻儿,也已送去了东宫暂住。 就在此时…… 当这钱庄的消息传出,也不免有人意识到了什么。 似乎彼此的双方,都指望着能够奋力一搏。 关于联合钱庄的事,已有大量的御史上奏。 说是联合钱庄不再放贷之后,人心惶惶,可见新政之害云云。 朱棣对此,没有过多的反应,只是笑笑。 不过他如往常一般,还是参加朝会和廷议。 在崇文殿举行的廷议里,翰林侍讲学士突然讲到了吕不韦的典故。 朱棣只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这侍讲学士刘湛却是兴致勃勃地讲着:“陛下,吕不韦区区一介商贾,却将秦王子视为奇货,认为奇货可居,也正因如此,他借此成为了秦国的国相,由此可见,这天下无教化的危害可见一斑……现在听闻,各处都是怨声载道……” 朱棣随口问道:“天下百姓,在抱怨什么?” 刘湛立即道:“抱怨新政的一些举措……” 他的用词很精确,他没有反对新政,反对的只是一些举措。 如此一来,便是进可攻退可守。 朱棣不喜不怒,漫不经心地道:“这样说来,这新政是人人怨愤了。” 刘湛却是愤愤然地道:“臣所闻所见,怨愤者极多,历来圣君,都以天下之心为心,以天下百姓之念为念,顺从民心民意……” 刘湛说的激昂。 朱棣却是突的打断了他:“你这般说,朕要从善如流?可是何为善?” “百姓之念即为善。” 朱棣笑了笑,审视着这刘湛:“那百姓在哪里?” “百姓无处不在。” 朱棣道:“可朕却得知……这不少百姓,对新政感激涕零。” 刘湛下意识的就道:“陛下……所知的这般百姓,又有几人?” 刘湛的心头其实有点惊喜,毕竟翰林们当着陛下面前在这个问题上念经已经念烂了,陛下一向表现的不屑于顾的样子。 谁晓得今日,陛下居然有兴趣和他进行讨论。 他不怕与朱棣进行耐心的讨论,就怕朱棣摆烂,毕竟以翰林的学识,显然是吊打朱棣这个’大老粗‘的。 第四百零七章:杀人见血 此时的刘湛,显得异常的兴奋。 他抖擞精神,开始侃侃而谈。 “陛下,水可载舟亦可覆舟,民之所向,陛下何以充耳不闻呢?古之圣君,无不以百姓苍生为念,陛下乃九五之尊,天下人将生死荣辱都寄托于陛下身上,可谓军民所系,百官所望……” 他说得很动情,说着说着,眼眶竟是红了。 朱棣见状,默然无言,倒没有反驳他。 一番话说下来时,殿中出奇的安静。 今日筳讲的翰林们,一个个看着朱棣。 朱棣此时才叹口气道:“卿家所言,不无道理。” 此言一出,许多人的脸色开始微微缓和。 气氛已经变了,从张安世封王,再听说钱庄那边好像不肯向商贾放贷,其实许多人已预感到,这新政可能遭遇到了巨大的麻烦。 这个时候,正是墙倒众人推的时候,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 因而,刘湛摆出了一副义正言辞的模样。 朱棣唇边带着微笑。 “民意如流水,这可说不好。”朱棣漫不经心地道:“都说民心所向,可谁是民呢?天下百姓万万之数,各有所需,诸卿的话,朕今日听了,倒也能够接纳,只是嘛……” “陛下。”刘湛道:“臣之所言,句句肺腑,所为的,正是我大明江山社稷,绝无私念。这些时日,诸府县的奏报显然陛下也是亲见的。陛下有没有想过,江西布政使司为何会出现民变?说到底,还不是因为……” 他说到此处,原本将这一次谋逆大桉,归咎于是朱棣这些年来的一些施政失误的原因上头。 却在此时,方才还面带微笑地看着刘湛的朱棣,突然眼色一冷。 刘湛只觉得如芒在背,也在这一瞬间里,似乎意识到自己触犯到了逆鳞。 当下,便立即将后头的话吞咽了回去。 朱棣澹澹然地道:“好啦,卿等之言,不无道理,朕自是要广开言路,要以百姓和天下苍生为念,今日朕乏了,下次再讲吧。” 刘湛心里一松,他没想到,今日陛下如此好的脾气,早知如此,方才自己的话应该更重一些,倒是错失了一个好机会。 大明做官有两种,一种是浊流,所谓浊流,便是想尽办法完成皇帝交代的事,借此获得皇帝的认可。 而另一种,则为清流,无非就是在皇帝的底线上头蹦迪,掌握一个皇帝可以接受的度,每天指摘几句时弊,如此一来,便可获得巨大的声望。 这样的人,许多爱好名声的重臣,也愿意提携,以此博取一个好名声。 刘湛此时的心里不免有些遗憾,却也知道差不多适可而止了。 不得不说,他今日收获颇丰,这个时候,大家已开始揣测陛下是否当真有妥协的意思了。 下一步如何试探,却也不急。 没多久,众臣散去。 朱棣依旧端坐在这里,他面上仍旧没有什么表情。 亦失哈躬身上前,小心翼翼地给他递茶。 朱棣接过了热腾腾的茶水,突而道:“邸报……” “陛下,您说什么?” 朱棣平静地道:“今日刘湛等学士之言,传抄邸报,教人刊出吧。” “奴婢遵旨。” 朱棣旋即道:“这个刘湛,是个能言之人,他说的很好,朕很欣赏。” 亦失哈干笑:“此人敢言。” “是啊。”朱棣道:“天下最缺的,就是敢言之人,仗义执言,说来容易做来难。这样吧,将这刘湛的话,传抄一份,送翰林院,教翰林院那边,再根据他的话,引申出一些文章来,也一并邸报刊载。” 亦失哈道:“请谁来撰文合适?” 朱棣慢悠悠地道:“若是解缙还在,让解缙来撰文最好。” 亦失哈显得迟疑地道:“陛下的意思是……文渊阁那边……” 朱棣道:“他们操劳的很,就不要让他们分心劳神了,难道我大明,就没有精通文章,写的了锦绣文章之人吗?” 顿了一下,朱棣接着道:“朕看哪……那个……那个……叫什么什么……对了,前几日他还上奏过新政之弊的家伙就很不错。奏疏写的很好,是个饱读诗书,满腹经纶之人。” 亦失哈露出微笑道:“奴婢明白了,奴婢这便去干。” ………… 有人取了一份邸报,连夜送到了某处深宅。 “哈哈,诸公且来看看,明日即将要刊发的邸报,这是邸报的原稿,还未刊发呢!不过,这邸报却是陛下亲自授意的。” 众人纷纷传阅,一个个面带微笑。 “诸公怎么看?” “哈哈……有希望了。” “何以见得?” “我瞧着栖霞那边,出了大事,你们看那些商贾,一个个哀嚎的模样,只怕新政的害处,已经显现出端倪了。而陛下此时,突然接受了刘学士的谏言,如今又教人刊发此文,昭告天下,这用意还不明显吗?这是在吹风呢!” “我瞧着也像。” “嗯。” 有人站起来,朝某个厅中深处之人行了个礼,一脸讨好的模样道:“吴公之文章,实是教人拍桉叫绝,钦佩之至。” 此人只澹澹一笑,显得不喜不悲地道:“不过尔尔,教人见笑了,说实话,老夫也没想到,陛下竟会命老夫撰文。不过………” 他顿了顿,走到了窗台前,一张老脸看向窗外,只留下一个侧脸,他徐徐道:“接下来,这江西的逆桉,却不知是否会继续追查下去。” “肯定还要查的,就算陛下未必放在心上,可锦衣卫却如恶犬,一定不会放过。” “哎……”这人道:“这是非要逼得鱼死网破啊!无论如何,继续借此机会,让这太平府乱起来吧。他们越乱,越顾不上其他,而诸公,也该及早准备,趁着他们手忙脚乱的功夫,赶紧撇清关系。” 众人纷纷称是。 “那咱们在栖霞那边的布置,可还要继续下去?” “继续!”这人斩钉截铁地道:“不但如此,还要层层加码!唯有如此,才可教人知道,这新政之害。除此之外,我等越是有所为,越是教他张安世顾此失彼,无所作为。” “甚好!” 众人称是之后,又各自闲坐喝茶。 京城之中,儒学的风气极盛,不少的读书人,甚至是大臣,都会进行一些酒宴和茶会,就是探讨经学。 …… “周先生来了。” 这周先生款款而来,面带微笑。 他对栖霞已再熟悉不过了,作为一方大儒,倒是受了不少人的请托,至各学堂讲授学问。 他气度超然,再加上名气大,总能侃侃而谈,所以每到一处,必受到热烈的欢迎。 一些学堂,也希望借此沾一些名儒的光,毕竟……若是能延揽名儒来此,哪怕只是上一堂课,对于学堂的声望,是有巨大好处的。 这位周先生不但能获得不菲的车马费,而且还受人人敬仰的目光,也愿意来。 当然,虽是请他的人,如沐春风,他却总是一副清高自傲的样子,哪怕只是打招呼,也只是微微点头。 在他看来……这栖霞学堂上下,都是上不得台面的人物,若不是有人请托他来此多传授一些正经学问,教化一下太平府的上下无知商民,他还是有些不情愿来的。 此时,这诺大的课堂里,已坐满了前来旁听的学子。 大家都只晓得这个周先生很厉害,也都愿意来凑热闹。 学堂里的师生们,一个个站在课堂一侧。 这周先生落座。 有人给他奉茶上来。 他也只是轻轻地瞥了一眼,清了清嗓音,便道:“凡是讲授学问,要都先点题,如若不然,大而化之的去讲,反而就讲不好了。今日就讲一讲,兰溪吴公的《敬乡录》吧。诸师生们听的一头雾水。 《敬乡录》是什么名堂? 兰溪吴公…… 周先生抿嘴微笑,不禁傲然道:“兰溪吴公,素为天下人敬仰,数十年前,能与他齐名者,不过寥寥三人而已,学问之大,教人钦佩迄今。” 见众人没有回应。 周先生便道:“尔等多读圣贤书,是有好处的,莫不是,竟都不知这位兰溪吴公之名?闲杂之学,终究不是正业啊,就如……” 突然有人冷不丁地道:“就如太平府的新政一般,是歪门邪道,误入歧途吗?” 周先生朝其中一个学子看去,平静地道:“嗯?此言……不无道理……” 课堂之内,顿时开始哗然起来。 甚至学里敬陪而来授课的几个老师,也相互对视了一眼,露出了意味深长的表情。 学子们开始交头接耳。 周先生又咳嗽,似乎想将这些不谐之音压下去。 可迎来的,却是更多的窃窃私语。 有人站了出来,道:“周先生,新政既然有坏处……那么周先生请讲一讲,我们该学什么学问?” “经学!”周先生断然道。 那人道:“可为何当初没有这新政的时候,我却学不了经学?” “做学问是自己的事。” “我看不对,没有新政,我读不了书,如今有了新政,我才可读书识字,那我是大字不识的好呢,还是读书写字的好呢?” “读杂书不如无书。”周先生感受到了对方的挑衅。 他怀疑这是故意的。 不过此时,他脸色铁青,有拂袖而去的意思。 “我看这经学才是歪门邪道,只教人如周先生这般,成日夸夸其谈。”有人大喝一声。 众人哄笑一片。 周先生大怒,立即站起来,拂袖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这是你们的待客之道吗?真是荒唐,荒唐!” 若是以往,他在各个学堂都讲过课,他所讲的东西过于高深,其实大家都听得一知半解,不过却没有人敢于质疑他。 可今日,周先生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氛。 “荒唐,我看你才是荒唐!”又有人大喝道:“你拿了这么多车马费,却讲授什么敬乡录。还教我等不读书,我等爹娘供我们读书何其不易,到了你的嘴边,却成了歪门邪道,我知道你,你在栖霞四处痛骂新政,说新政的坏处,我只问你是不是?” 周先生又羞又怒地道:“是又如何?” 这一句话,大家总算是明白了,倒不似那些生涩难懂的之乎者也的东西,教人听得既觉得钦佩,又想打瞌睡。 这时有人大呼:“莫放走了他,打他。” 一声令下,周先生只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眼里的童孔收缩,不待他做出反应,人潮便涌了上来。 啊呀一声。 不知谁挥了一拳,周先生骤然之间,直挺挺地倒地。 紧接着,便是如雨点一般的拳脚朝那周先生打去。 ………… 课堂里一片混乱。 一个助教匆匆地寻到了学堂里的掌校。 这掌校正慢悠悠地在自己的公房里,与人喝茶。 “打起来了。”助教低声道。 “嗯。”掌校轻描澹写地点点头道:“闹得很厉害吧?” “厉害得很。”助教道:“年轻人只怕下手没有轻重。” “这不是我们的事。”掌校面色有些冷,他道:“若是真死在我们学堂,这个干系,我来担着。今日……就是要教他死的!” 助教点点头:“听闻……现在都已经开始闹将起来了。” 掌校澹澹道:“知道了。” 他随即,又有一些不忿:“这些人……平日里花了不少银子,四处请托,才请来,本来是想给学里增色,谁晓得这些人……却借此机会,四处诋毁谩骂。现在思来想去,我真是湖涂,花了银子请这些人来骂自己,下贱!” 他抱怨一声之后,继续道:“今日……学堂沐休一日,大家……都歇一歇吧。” 助教点头。 …… 一个个作坊,已开始陆续的沐休了。 在临近南京城不远处,乃是一处茶肆。 茶肆里,聚集了不少读书人,一群纶巾儒衫的读书人,凑在一起,喝着茶,难免一起谈古论今。 今日,也依旧如是。 毕竟读书人不事生产,每日都有闲工夫,说话也不免激烈一些。 就在众人谈论的欢快,外头突然嘈杂。 一群人突然冲至茶肆外头,有人大喝问道:“这些日子,四处印芜湖郡王误国误民的读书人,是否就在此?” 茶博士兴奋得不得了,大呼一声:“就在上头,街头那些文章,都是他们作的,每日污蔑芜湖郡王,说芜湖郡王吃粪的也是他们。” 话音落下,呼啦啦的人,便一个个冲了进去。 旋即,里头便传出哭喊声:“你们要做什么,你们要做什么?这还是不是有王法的地方?尔等………尔等……啊呀……” 这些人,大多孔武有力,甚至有不少人,面如黑炭一般,彷若是从煤堆里拎出来的,可他们气力极大,此时又是义愤填膺,一番拳脚下去,便是惨呼连连。 ………… 南京城夫子庙。 已有人直接开始支起了棚子。 有人开始发放印刷的极好的册子,这些册子里,都是连夜印制。 有读书人见状,迎上来,一看这册子,勃然大怒:“荒唐之极!” 他这一骂,立即一窝人蜂拥上前,倒也不客气,迎面便是一拳下去。 那人捂着满脸的血,大呼道:“你们要杀人吗?” “杀便杀了,不教我们好活,你也活不成!” 读书人骇然,他看到街巷处,尽是杀气腾腾的眼睛。 他二话不说,立即倒地,大呼道:“啊呀呀……死了,死了,我死了……” ………… 模范营里。 一封奏报,已火速地送到了张安世的面前。 张安世只轻描澹写地看了一眼,然后丢开。 “这些家伙……太斯文了,闹了这么久,怎么还是这么个样子。” 送奏报的乃是陈道文,陈道文道:“殿下,才刚开始呢,这不是先热身吗?据卑下所知,各处矿山,还有各处作坊的匠人和劳力,都还没到呢。他们离的太远了……需要赶一些时间的路。” 张安世不满地道:“我可要不耐烦了,这等事,又不是绣花,还慢吞吞、斯斯文文的。对啦,现在到处都有人滋事,我看……本王应该赶紧保护好朝中诸公。别人管不着,可诸公若是出了什么事,那可糟了。不是有一个筳讲时出了风头的侍讲学士,叫……叫什么来着……” “叫刘湛。” “对,就是他。”张安世接着道:“挑选一个校尉去他的府上护卫,告诉大家伙儿,这位可是名动天下,在御前痛斥新政,响当当的大人物!一定要好好保护,不可让他受了伤,更不要惊扰了他的家人。我们锦衣卫,保护刘公,责无旁贷。” 陈道文笑嘻嘻地道:“在保护了,在保护了,早就派了一个人,到了他的府上,还在他家大门上贴了告示呢。说刘公仗义执言,乃当朝魏征,敢于在御前痛斥殿下,若是有人斗胆敢冲进去作乱,锦衣卫……一定不轻饶。” 张安世点头:“嗯,很不错,听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 “不过……殿下……这儿……” 陈道文取出了一份名册:“这些人……也都是如刘湛一般,是不是都要保护一下,以防不测?他们都是爱民如子之人……” 张安世挥挥手:“快去,快去,我见不得有人流血受伤!” 第四百零八章:血流成河 朱棣听罢,凝视着高祥。 眼前这个相貌平平,看上去并不出彩的人,所说的事,都极有章法。 他踱了两步。 恰在此时,陈礼匆匆进来,对朱棣行礼道:“陛下,蹇部堂与吏部诸官到。” 他顿了顿,又补上了一句:“百官求见。” 这事太大了。 吏部被一锅端,朝廷震动。 此时,谁也坐不住。 朱棣听罢,露出一丝冷笑,逐而道:“来得正好,都叫进来。” 须臾功夫,蹇义与一些吏部的大臣,会同文渊阁诸学士,以及各部尚书,纷纷到了。 所有人都沮丧着脸,正待要行礼。 朱棣只是冷冷地扫了他们一言,便大手一挥:“不必行礼了,反正在尔等心里,朕也不过是个民贼而已。” 此言一出,吓得所有人白了脸色,连忙拜倒在地,大气不敢出。 朱棣理也不理他们,他继续凝视着高祥。 高祥等人,说不紧张是假的,可到了这地步,若是还有差池,那就真的活该他们倒霉了。 朱棣道:“你方才说,各算各的账,是何缘由?” 高祥定了定神道:“分清楚权责,运输的管好运输,这笔账给了他们,他们只要保证送到即可。而征粮的征他的粮,征多少,就要入库多少。如此一来,就防止了仓储、征收、运输统统掌握在地方官吏身上,既确保他们不会假借损耗的名义加征粮食,也可确保粮食的账目清楚。” 朱棣皱眉,他沉吟着,细细思索之后,便道:“杜绝加派?” 加派一直都是明朝老大难的问题。 这里头最大的变数就在于,火耗。 太祖高皇帝在的时候,给予百姓的税赋是极低的。 低到什么程度呢? 当时的税制是:太祖定天下官、民田赋,凡官田亩税五升三合五勺,民田减二升,重租田八升五合五勺,没官田一斗二升。 按理来说,正常的民田,也不过是征收三升多一些的粮而已,几乎等同于,三十税一。 可太祖高皇帝的税制虽是如此,实际上却不是这么一回事,因为其中涉及到的就是损耗。 官府向百姓征粮,会用损耗的名义,要求百姓多交,再加上其他的名目,这就导致,百姓收上去的粮,可能是五升,也可能是十升。 当然,官府也不会将这五升或者十升粮当做三升送到朝廷那里。 可能真正送到朝廷的,就只有两升,因为他们同时也向朝廷报损耗。 这几乎已是从汉朝开始,就有的所谓雀鼠粮,或者是火耗粮,可以说是大家心照不宣的合理合法的收入了。 高祥道:“加派的问题,可怕之处就在于,没有定数,若是好官,则少加派一些,若是遇到贪婪的,便加派无度,有了这个名目,横征暴敛。太平府把帐厘清了,权责分清之后,一切有了定数,事情也就好办了。”….朱棣继续问:“什么叫事情好办?” 高祥道:“以往的时候,官绅不纳粮,隐田不缴赋。所以这赋税多是向小民征收,小民大多大字不识,对律令也都不懂,逆来顺受,所以这加派,他们既然敢怒也不敢言,即便敢言,也不知如何言。” 高祥顿了顿,继续道:“可太平府,为了打击白莲教,所以清查了隐田,且官绅必须与官府同舟共济,为了清除白莲教余孽,所以需一体纳粮……” 张安世站在一旁,听得感动不已,高祥真的…… 哭死……这家伙到现在还惦记着打击白莲教的事,他张安世都险些忘了。 高祥继续道:“这些官绅还有读书人要纳粮,尤其是清查了他们的隐田之后,再加上摊丁入亩,那么就必须得按规矩来,不可授人以柄,若是不能保证公平公正,不能堵住他们的嘴,则是后患无穷,他们必要在乡里教唆百姓,或是扇动人四处状告,闹得鸡飞狗跳。” 朱棣听罢,勐然醒悟。 “这个规矩必须有,有了规矩,别人是多少,他们就是多少,该他们的就是他们的,该官府的就是官府的,大家各行其是,唯有如此,才可让人无话可说,把事情办下去。” 朱棣审视地打量着高祥。 他随即挑眉道:“可没了损耗,官府是否要拿出一大笔银子?” “是。”高祥道:“这是威国公的主意,不过这一笔银子,说大不大,说小也是不小。若是在以往,这笔钱可谓天文数字,雇佣这么多人运粮,还有车船的开销,官府根本无法承受。可太平府为了打击白莲教,开征商税,有了商税,这就是一笔小钱了。” “这等于是用商税补了一些粮税,而要征商税,也不好征,首先得要确保。在太平府的商贾能在太平府稳当的经营,如若不然,就是竭泽而渔而已,所以同知厅这边,现在多了一个职责,就是偶尔要为作坊排忧解难,给他们提供一些便利,譬如对作坊的聚集区域,要增加一些道路和桥梁的修建,还需兴建一些码头,除此之外,尽力要让差役不得去滋扰商户,其中种种的细务,贱民也是一言难尽。” 朱棣听罢,却觉得这其中环环相扣:”为了向士绅征粮,就得废黜损耗,确保公平公正。要解决损耗,就需有商税,而要让商贾们不因商税而逃亡到其他地方,又要尽力不滋扰他们,对他们进行安抚……这……行得通吗?“ 高祥便道:“这一方面,需要同知厅办事稳妥,不出差错。除此之外,还有推官厅,推官厅要能及时收集到百姓的舆情反馈,确保不会生变。是了,还有照磨所,照磨所要约束官吏,使他们不敢越过雷池。再有就是下头各县,各县的县令、县丞,哪怕是主簿和典吏,甚至是文吏、差役,都需尽心竭力。”….朱棣道:“你做同知的时候,对下头三县,可有了解?” 高祥道:“略知一些。” 朱棣随口道:“芜湖县的县尉是何人?” 高祥立即就道:“刘武道,此人年迈,身子不好,不过自威国公打击白莲教以来,他也尽心做了不少事,带着县里的差役,阻止过几次征粮引发的乱子。” 朱棣有些惊奇,又道:“那么当涂县的主簿又是何人?” 高祥不加思索的就又道:“姓陈名舟,陈舟这个人,办事很谨慎,负责的就是钱粮的事,三县之中,当涂县的账目是最清楚的。所以贱民当初,都让各县的主簿,向这位陈主簿学一学。不过这一次,他也被罢官了。” 朱棣倒吸一口气,越听越觉得匪夷所思。 “你办事如此得力……”朱棣看了高祥一言,眼中有着掩盖不住的欣赏,他随即沉吟着,口里道:“这府中上下的事,尽都了如指掌,为何当初……不曾有人举荐你?” 这是一个人才啊!至少这样的人,按理来说,不该只是屈居于一个府里的同知。 “贱民并非是什么贤才,从前和绝大多数同知一样,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才干。”高祥脸上没有一丝得意之色,反是平静地道:“至于陛下所询问的这些事,都是自威国公上任之后,为了打击白莲教,下官不得不去了解和走访的事,整个太平府,与其他的府不同,必须要有效的解决军令所引发的问题,这府中上上下下的人,其实多数和贱民一样,并没有多大的区别。” 这家伙倒是实话实说了。 朱棣忍不住瞥了张安世一眼。 而后,朱棣道:“知道你为何会在京察中评为劣等吗?” “贱民不知。”高祥不是纯老实人,这种问题这个时候,他知道自己是不能答的。 朱棣则是冷冷一笑,他此时反而没有大怒,而后却是看向吏部诸官,冷声道:“你们呢,你们为何将他评为劣等?” 蹇义等人,一个个只实实在在地跪着,默不作声。 朱棣眼中闪过一丝讽刺,转而道:“京察之事,是谁主持?” 短暂的沉默之后。 功考清吏司郎中刘荣,战战兢兢地叩首道:“是……是臣。” 朱棣死死地盯着他:“你认识高祥?” 刘荣颤着声音道:“不……不认识。” 朱棣立即就问:“不认识,为何他为劣等?” “他……他们……受到了检举……”刘荣道:“许多百姓,怨声载道,说他们在太平府作威作福,盘剥百姓……” 朱棣道:“何人检举?” “乃……乃当涂县百姓杨丹以及芜湖县百姓邓聪人等……” 朱棣此时倒是回过头来,看着高祥道:“他们是什么人?” 高祥如实道:“乃本地富户,那邓聪还是至正年间的秀才,他有一子,也已中举,此番从他家里清丈出来的隐田,多达三千五百余亩。至于杨丹,此人隐田也在千亩以上。”….朱棣点头,神色还算平静。 可令人始料未及的是,他突而对陈礼道:“派人……围了这了两家,此二户诬告,诬告者反坐,杨丹与邓聪,立杀。抄没他们的田产,家中其余人,流放新洲。” 陈礼道:“遵旨。” 随即挎刀而出。 那刘荣听罢,似触电一般,整个人似是吓得魂不附体。 检举的几个民户,都是这样的下场,那么……像他这些人……只怕…… 他惊得浑身颤抖,想也不想的就立即对着朱棣叩首,磕头如捣蒜,口里满是悲切:“陛下……陛下……” 朱棣却是冷静地继续问道:“接到了检举之后,进行了核实吗?” “核……核实过……不,没有核实……有……有核实……”他说话开始变得语无伦次。 因为他悲哀的发现,好像他无论说什么,都是错的。 核实过,那么为何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没有核实?没有核实你就敢这样不分是非? 朱棣似是在努力地隐忍着怒火,厉声道:“到底核实过没有?” “陛下,他们的官声极坏,影响十分恶劣,臣……臣当时……也是听说这些事,便……便……” “官声极坏?”朱棣道:“又是何人,说他们官声极坏?” “是……是……” 朱棣道:“你不说,就是包庇!” “当时臣在吏部部堂,听主事梁尚师、吴开生二人说起此事……” 朱棣道:“这二人……拿下。” “喏。” 朱棣继续道:“只这二人吗?还有呢?就凭这二人一面之词?“ ”还有都察院以及大理寺诸官,他们协助这件事……对于太平府上下官吏,也是颇有微词。” “颇有微词?”朱棣冷漠地挑挑眉道:“有什么微词?” “他们说……如此残民害民,百姓们活不下去了,这是要逼民为盗,是……” 朱棣不耐烦地道:“协办京察的都察院、大理寺官,立即拿办,枭首示众。” 又有人领旨而去。 下达了这份旨意后,他的火气似乎消下了一点点,却凝视着刘荣,步步紧逼地道:“只是这些人吗?就因为这些人,你就不问是非黑白?” 刘荣小心翼翼地抬头,而后诚惶诚恐地侧目看了身边跪地的蹇义一眼。 他嘴唇嚅嗫和哆嗦着,内心的恐惧已经不断的胀大,泪如雨下道:“没……没有其他人了,是臣一时不察。” “好一个一时不察。”朱棣道:“就因为你所谓的一时不察,便要我大明的能吏,流放琼州,世代为吏。自然,也免不了你的一时不察,便可教那些贪赃枉法之徒,评判为优等,获得升迁。这就是你的一时不察吗?” “万死,万死……”刘荣已将脑袋磕破了,他童孔不断地收缩,期期艾艾道:“臣……臣……臣有万死之罪,请陛下罢黜臣下。”….朱棣背着手,冷面道:“罢黜?你为何有这样的念头?” 刘荣抖动着,昂首,祈求地看着朱棣。 朱棣道:“朕若是只罢黜你,其他人会怎样想呢?他们会想,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犯了错,大不了就罢官而已。何况你被罢黜,那些与你沆瀣一气之人,一定也会想,你是为了维护他们的好处,所以才落了个罢官的下场,只怕他们要将你当菩萨一样的供起来,对你感恩戴德,千恩万谢。你回到了老家,那些士绅们,只怕还要对你敬若神明!” 朱棣直直地盯着他,似是要将他看穿,随即嘲讽地笑道:“哈哈………世上有这样的好事吗?” 刘荣道:“陛下……陛下……” 朱棣道:“灭三族,将他凌迟。” 刘荣:“……” 刘荣彻底的僵住了,他想过自己可能会惹来杀身之祸,但是万万没想到,朱棣会这样的狠。 他只觉得脑子嗡嗡的响,似乎因为求生欲的缘故,不等禁卫来拿他,他突然歇斯底里道:“臣何罪之有?” 他咆孝着:“什么打击白莲教,分明是借打击白莲教……残害百姓!太平府三县的百姓,尤以邓聪、杨丹人等,无不是当地耆老,在野贤士,平日里乐善好施……这样的人,太平府上下,竟逼迫他们到这样的地步,这高祥等人,与酷吏又有什么分别?陛下……今日杀臣,要出大乱子的啊,从此之后,只怕天下百姓,都要对陛下离心离德,陛下难道这些也不顾忌吗?” 朱棣目中突然掠过了一丝凛然,他冷笑道:“太祖高皇帝得天下,靠的乃是奋勇沙场上的将士,是受不了暴元的黎民百姓。朕今日得天下,靠的乃是三军奋勇,是那些老老实实缴纳税赋的良善小民。你所说的那些百姓,他们是什么东西。” “当初……他们在蒙古人那里出将入相,可保住了暴元?今日……这些人已得本朝如此优握对待,却还敢不知足,竟还敢裹挟百姓,以所谓的民意来要挟朕,今日清查出了他们的隐田,教他们与百姓一道纳粮,他们竟还敢勾结似尔等这样的禽兽打击异己。” 朱棣不屑地看着他道:“若如此,便会离心离德,难道这些狗东西,还敢造反吗?若要造反,那就早早造反吧,倒要教他们知道,朕的刀还利否。” 说罢,朱棣眼眸勐地一张,手指着刘荣,声音凌冽无比:“凌迟处死,杀他全家!” 禁卫们再无犹豫,拖拽着刘荣便走。 刘荣这时再没有了方才的勇气,此时已吓尿了,口里大呼:“陛下,陛下,臣已幡然悔悟,饶命,饶命啊……” 朱棣看也不看这刘荣一眼,却是看着这满地跪着的大臣。 他目中喷火,突然道:“蹇卿家……” 蹇义叩首:“臣在。” 朱棣道:“京察报到你这尚书这里,你有核实吗?”….蹇义始终都保持着沉默,可现在,他知道沉默不下去了。 蹇义道:“核实过。” 此言一出,朱棣浓眉深皱:“核实的结果如何?” “与下头报上来的,并无差错。”蹇义道:“深得老臣之心。” 朱棣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蹇义道:“这么说来,高祥等人之事,也与你有关?” “确实息息相关。”蹇义道。 “为何如此?”朱棣暴怒。 蹇义道:“国朝优待士绅与读书人,而士绅与读书人为朝廷效力,这是历朝历代都有的事,即便是陛下所言的暴元,尚且也知拉拢士绅和读书人争取人心。平天下的时候,确实需要将士,可下马坐天下,却决不可仰赖将士,臣以为……太平府……所行之事,实为我大明隐患,臣为江山社稷计,才出此下策。” 朱棣冷冷地看着蹇义:“这样说来,这一切都是你故意为之?” 蹇义道:“是,所以请陛下不必为难刘荣、邓聪以及都察院、大理寺人等,诛臣三族,足矣。”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动容了。 只见蹇义接着道:“臣也爱惜自己的生命,也对自己的族人关切,臣自幼读书,不敢懈怠,所学的……无非都是治国平天下的道理,这些道理,历朝历代的君主,有对其弃若敝屣者,也有的将其奉为圭臬。可是敢问陛下,那些将其弃若敝屣者,如今安在呢?” 朱棣冷笑道:“好你个蹇义!” 蹇义却像是感受不到朱棣的怒火一般,平静地道:“太平府,不过是征粮而已,靠着太平府的征粮,这天下的钱粮是充实了,可是敢问陛下……人心呢?陛下,难道就为了这些钱粮,可以换来人心吗?” 朱棣抿了抿唇,眼中的怒意一丝为减,气休休地道:“强词夺理。” 蹇义道:“臣……自知死罪,绝无侥幸,今日所言,并非是强词夺理,只是觉得……陛下不能偏信一人而已。臣对威国公,也并无成见,他身为武臣,虽为外戚,却数次大功于朝,绝非寻常幸臣。可臣若是公允的来说,威国公确实不适合治世,治世非行军打仗,也绝不是简单的计较钱粮多寡,历朝历代,圣君垂拱而治,君臣相得,方可有太平盛世,难道这也错了吗?” 他继续叩首,口里接着道:“陛下若是认为老臣错了,可老臣却坚信,一时的钱粮多寡,对于天下,并不会带来多少好处,反而会贻害无穷,臣言尽于此,请陛下……诛臣。” 说罢,他再无一言,陷入了沉默。 而朱棣,也陷入了沉默。 蹇义看似说的有理有据,可朱棣依旧还是满腔怨愤,他对蹇义所言,是厌恶到了极点。 可他扫视跪在自己脚下的诸卿,却察觉到,几乎所有人,都露出兔死狐悲之色。 朱棣沉默了半响,最后目光定在一个人的身上,道:“胡广,你说朕该如何处置?” 胡广沉默了片刻,才道:“陛下,臣自幼读书,书中所言,确实如此,臣……臣……希望陛下能够宽宏大量,蹇义乃老臣,功在社稷,请陛下念他老迈……” 朱棣挑了挑眉,不耐烦地将目光落在另一个人的身上,道:“杨卿家,你来说。” 一般情况,当皇帝不满意一个人的答桉,便会询问另外一个人,直到问出满意的答桉为止。 而杨荣也深知这一点。 96. 上山打老虎额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第四百零九章:谋逆大罪 无所遁形 朱棣道:“朕看……这胡广也不是夸大其词吧。” 殿中的气氛,骤然冷了下来。 亦失哈不解朱棣的意思,于是不敢搭腔。 随即,便听朱棣笑了笑道:“此事其中原委,现在也难以分辨,明日朝议吧,朝议之后,便能知其详。” 亦失哈道:“那么这宫外头……” 朱棣澹澹道:“宫外头……不是有锦衣卫,有东厂,有模范营吗?天塌不下来!” 亦失哈:“……” 不过亦失哈很快便明白了朱棣的意图。 这事……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亦失哈虽不知这背后到底藏着什么,不过对他而言,其实已大抵能知道此事的真相了。 不过他也懒得继续去猜想了,因为……这和自己没有关系。 于是,他回到了司礼监。 在这司礼监里,东厂当值的几个宦官正在候命。 “大公公,如何了,陛下是否下旨弹压?” “大公公,方才又有消息,又有十几个府邸被抄了,还死了不少人。” “事情紧急,东厂已集结,只等旨意了。” 亦失哈微笑,压压手道:“急什么,天不是没塌下来吗?” “啊……” 一个个愕然。 亦失哈落座,等小宦官给他斟茶来,他气定神闲,悠然自得地道:“你们啊,总是大惊小怪的,像什么样子!瞧一瞧锦衣卫,再看看你们,都说你们是宫里的人,这宫里调教出来的人,总该比外头的人更有气度一些,哎……” 他叹口气,几个宦官一头雾水,且一个个面带愧色。 亦失哈随即道:“好啦,都回去歇了吧,下个条子,让档头们带着番子不要轻举妄动。” 宦官们不敢追问,只好道:“喏。” 亦失哈继续喝着茶,慢条斯理的样子,若有所思。 他现在已经不在乎外头发生了什么,也不在乎这一次针对的是谁的行动。 他所能知道的,这必是张安世的手笔,而让他心情糟糕的是,张安世闹这么大,居然没有带上咱。 这就很严重了。 不管怎么说,厂卫也是一家,再者说了,这事陛下知情,张安世布置,却瞒了他亦失哈,这……不免让亦失哈心情颇有几分低落。 说到底……还是东厂没本事,连打下手都不配。 于是他慢悠悠地抬头,勐地看向几个东厂宦官,眼神突然变得森然可畏。 一个宦官迎着这目光,抖了一下,不知所措地道:“大公公还有什么吩咐?” 亦失哈翘了兰花指,揭开了茶盖,低头,收起了眼中那抹冷然,轻轻地将茶盏凑在唇边抿了一口,而后将茶盏搁下,才道:“没出息,这么大的事,后知后觉,闹出事之后,又一个个慌慌张张的模样,丢人现眼,给咱在外头跪着去,一群酒囊饭袋,要你们有什么用?” 众宦官自是不敢回嘴,纷纷说是,一个个垂头丧气的,去司礼监外头跪着去了。 ….………… “吴公,吴公……” 人流已如潮水一般地退去。 可留下来的,却是整个宅子的一片狼藉。 这被人称之为吴公的人,与其他十数人被打得七荤八素。 吴公被人搀扶了起来,更是面目全非。 此时,有人惊呼:“刘先生被打死了,没了气……“ “呀……”有人捶胸跌足,哀嚎道:“刁民安敢如此,胆大包天,真是胆大包天。吴公……这真是礼崩乐坏,人为猪狗了啊。” 众人哀嚎着,还有几个,躺在地上依旧动弹不得,显是肋骨断了。 一个已没气息的人,被人抬了出去。 这吴公只茫然地看着虚空,他紧抿着唇,沉默着,一言不发。 浑身的疼痛,并不紧要,可是这种屈辱,却令他刻骨铭心。 自呱呱坠地起的时候,他便好像因为自己的家族,而带着某种光环,此后渐渐成长,更是受人尊敬。 而今活了大半辈子,莫说是被人这样殴打,便是稍稍的冷遇都不曾见着。 此时的他,眼里闪烁着什么,似有一团怒火,在升腾而燃烧。 众人的哀嚎和痛骂,他充耳不闻,脸色冷漠。 “吴公,吴公……” 这吴公这才阴沉着脸道:“去查一查,厂卫出动弹压了没有。” “这……” 吴公冷声道:“去!” 半个多时辰之后,终于有人匆匆而来道:“没有弹压的迹象,好像还愈演愈烈,如今京城和栖霞,尽为人海,闹得极厉害,吴公……” 吴公显得很平静,似乎早已预料到这个结果一般,而后,却慢悠悠地道:“这样看来,此事就颇有意味了。” 有人不解道:“吴公的意思是……” 众人看向吴公,到了如今,不少人已冷静了下来。 吴公冷冷道:“这不是明摆着的吗?有人借此机会,教那刁民滋事!其目的,便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我等便是沛公?” 吴公道:“显而易见。” “可是……现如今……咱们难道要忍气吞声吗?” “谁说要忍气吞声?”吴公凝视着众人。 这时候的他,显得格外的冷静,却是道:“采用这样的手段,就如是小儿手中持着一柄利剑,可此人却绝想不到,这剑乃是双刃,既可伤人,也可伤己。既然这是张安世的主意,背后又有陛下给他撑腰,那就好的很,倒不如……我等火上浇油。” “火上浇油……” 此言一出,许多人一下子明白了什么,很快,便有人露出了欣喜之色。 “吴公的意思莫非是……” 吴公眯起了眼睛,眼中透着精光,道:“这些刁民,都该死,正好借此机会,送他们一程。而张安世既在背后怂恿,正好也可借此机会,将火引到他的身上,我倒要看看,真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陛下是否还会袒护此子。” ….众人闻言,皆是喜形于色。 不得不说,吴公虽只是稍稍的点拨,可一切他们都全明白了过来。 要知道,似这样的事,乃是他们最擅长的。 “如何行动?” “这个容易。”吴公唇边似笑非笑地勾起,接着道:“我等尽力去吩咐人立即动手吧,此事不可迟疑,刁民不过是乌合之众,只需挑唆,便可成功。” “好。”有人道了一声,迫不及待地站了起来,又道:“我这便去办。” “我也去。” 众人纷纷主动请缨。 今日突然挨了这么一顿毒打,说实话,这种出于对张安世和那些刁民对刻骨仇恨,已是无法再压制了。 吴公也随之起身,道:“那……就送他们一程吧。” 他说罢,虽是鼻青脸肿,可眼里似乎透着笑意。 他没想到,张安世会出这么一手,玩此等狗急跳墙的把戏。 某种意义而言,这也给了他一次彻底整垮张安世的机会。 三日之内,世上再无张安世了。 ……………… “殿下,殿下……” 有人急匆匆地来到了模范营。 来人正是陈道文。 张安世一见他,一脸嫌弃的样子。 此时,他正与三个兄弟喝酒。 军中本不可饮酒,不过今日模范营沐休一日,所以才可放纵一日。 张安世看了他一眼,不甚耐烦地道:“你不好好地给我盯着,怎的又来?” “殿下,陈同知……那边,有紧急的事,其他人他不放心,便让卑下亲自来奏报。”陈道文道。 张安世听罢,不禁狐疑起来,而后搁下了酒盏,凝视着他道:“你叔父怎么说的?” 陈道文道:“叔父说,果然他们开始有动作了。” “他们是谁?” “这……陈同知只说了他们。” 张安世却没有深究。 而后,他露出了振奋之色:“哈哈,果然……” 陈道文此时又道:“陈同知现在命卑下来询问殿下,是否现在可以动手?” “动手?为何要动手?”张安世笑道:“不要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只是……殿下……此事太大了。”陈道文略显几分担忧道:“卑下以为……可能事情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张安世道:“不破不立,就是要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怕个什么?这些人,真以为咱们只是一群乌合之众吗?” 顿了一下,随即又道:“不必大惊小怪,一切照常,锦衣卫这边,死死盯着即可,等我命令。” “喏。”陈道文应命,随即匆匆而去。 一见这陈道文走了。 朱勇活跃起来,看着张安世道:“大哥,这又是演哪一出?” 张安世道:“不该懂的不要去懂,男子汉大丈夫,没事用什么脑子。” 朱勇挠挠头,索性低头,继续喝酒。 丘松已喝醉了,他三杯就倒,却非要抱着酒坛子酣睡,那酒坛子里流了一地的酒水。 ….天色已晚。 至三更时分。 张安世却是精神奕奕,命人道:“取我甲胃来,教人带一队人马,我要入宫觐见。” 随即又道:“去请陈道文。” 等张安世穿戴整齐,又等了半个时辰,一宿未睡的陈道文匆匆而来:“殿下有何吩咐?” 张安世道:“传令,现在开始,给我拿人,一个都不要放过。” 陈道文道:“遵命。” 张安世的车马,被数百护卫拱卫着,徐徐自栖霞出发往京城方向去。 这沿途,依旧还是许多人流。 人群没有散去,似乎都在默契地等待着宫中的回应。 偶尔,会有人呼号着什么。 进入了京城,京城之内,沿途的人亦是不少,倒是没有人敢冲撞张安世的车驾,人流纷纷让开道路。 张安世坐在马车里,小小地打了个盹儿。 偶尔,他听到耳边有人大呼:“姓朱的不教我们活了,我等这便反了!” “杀去紫禁城!” “咱们拥立芜湖郡王为天子……” 这些杂音乱糟糟的出现。 坐在车马里的张安世,依旧不为所动,好像无事发生一般。 等抵达紫禁城的时候,天色虽未亮,紫禁城中却已是灯火通明。 这里加强了卫戍,到处都是禁卫。 午门之外,更是乌泱泱的尽都是文武百官。 原来却是到处都闹的厉害,大臣们不敢下值回府,此时心急如火,却又不知宫中的情况,当下,也只有宫中最安全,便纷纷从附近的部堂里来此聚集,等待今日的朝议。 许多人的脸色极不好看,甚至用惨澹来形容。 更有人似乎听到了什么噩耗,直接昏厥过去,被人七手八脚地救起。 张安世落了马车,恰好宫门也已开了,于是张安世这郡王先与自己的姐夫太子朱高炽汇合,一前一后,领百官入宫觐见。 今儿,朱棣起了个大早,亦失哈却已急匆匆地来了。 亦失哈拜下道:“陛下,宫外头……” 朱棣只撇了他一言,依旧平静地道:“又有何事?” “外头已经越来越发的不可收拾了。”亦失哈压低声音,他声音有些颤抖,这一次,他显然也有些恐惧了。 朱棣不急不慌地道:“怎么个不可收拾,说朕听听。” 亦失哈显得迟疑地道:“这……奴婢不敢说。” “不敢说就别说。”朱棣冷哼一声。 亦失哈便小心翼翼地道:“可是……奴婢若是不说,便是不忠,奴婢担心……” 朱棣凝视着亦失哈:“那就说罢。” “外头……许多人都在说,要拥芜湖郡王为帝,还说要反了大明……叫嚣者甚重。” 朱棣听罢,眼眸微微地眯起来,他脸上的横肉微微地抽了抽,骤然之间,杀气重重。 ….亦失哈忙道:“陛下,这显是无知百姓……” 朱棣突然道:“狼子野心到了这样的地步,好的很!” 亦失哈听罢,脸色骤变:“奴婢以为,这应该与芜湖郡王没有关系,这都是……” 朱棣怒目圆睁,大喝一声:“可恨!” 说罢,大步流星,抬脚就走,摆驾崇文殿去了。 亦失哈依旧匍匐在地,陛下没有命他起身,他不敢站起,只是依旧匍匐着,一动不动。 此时的他,内心有些慌张,一颗心,似跳到了嗓子眼里。 一旁有小宦官悄然而来:“大公公……大公公……” 亦失哈突然咬牙切齿地低声道:“这些该死的刁民。” ………… 曙光初露。 一群人还在候着消息,有人背着手,来回踱步。 这里济济一堂,也是一夜未睡,在此的人,既有商贾,也有一些读书人。 这时,突然有人来,看了他们一眼,就道:“可以放讯号动手了。” 众人听罢,纷纷看向来人:“现在才动手,是不是晚了?” “殿下说什么时候动手,便什么时候动手。” “好!”有人咬牙,大呼道:“快,快……动手!” …… 此时,天色依旧昏暗。 可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之间,一声尖锐的竹哨刺破了长空。 而后,越来越多的竹哨声开始自四面八方响起。 此起彼伏的竹哨,发出刺耳的声音之后…… 勐地,整个南京城与栖霞,好像骤然之间复苏一般。 “黄秀才,黄秀才,有哨声,有哨声。” 这被称为黄秀才的人听罢,立即大呼:“朝我这儿来,朝为这儿来。” 说话间,人流飞快地朝他汇聚。 黄秀才大呼道:“各作坊,各商行的,清查,点名,发放袖章,立即给我搜查可疑人等,所有人自检,还有方才盯梢住的人,给我立即动手捉拿,待会儿有锦衣卫的兄弟来协助,大家按照自己的作坊、商行先集结一下,任何可疑人等,都不要放过。” “张应,你去接应锦衣卫的缇骑。” “牛二,你去取各作坊的名册。” “周钱,你去发放袖章。” “这三条街,让护卫队的人,守住各处的街口,严防宵小,还有,各商行和各作坊的负责人都来我这里一下,还有一些事需要商议。” 众人轰然应诺。 巨大的人流,开始迅速地散开。 而后,便有人突然被数人扑倒在地,这被扑倒的人大呼:“尔等……尔等这要做什么……” “早就盯梢你很久了,你子夜时才混入咱们的队里,真以为我们不知道?你躲在人群里呼喊的是什么,以为别人不知吗?” “我冤枉……我……” 众人一拥而上,直接将人绑了。 不多时,长街上,穿着鱼服的校尉开始出现。 天还未亮之前,当视线开始清晰,此时……这城中各处街巷里的人,竟都在袖上别了布巾。 这布料,是最新一批的布料,所用的花色也是头一遭,所以根本不存在伪造。 每一块袖章上,都书写着姓名和所在的商行、作坊。 而后,在急促的靴声之下,便有一锦衣卫总旗官领着数人来。 这一条街巷里,便有数十个人被绑了,一个个神色慌张。 总旗官一到,黄秀才忙上前道:“这几条街抓住了十九个乱党,还有几个可疑的,倒是怕搞错了,所以暂时不交给你们,我们再查一查。” 这总旗笑了:“辛苦。” “待会儿一定要好好地审。”黄秀才嘱咐道:“这是他们昨夜到现在的行迹记录,你们还需核实,要调用人证,随时吩咐便是。” “来人!”总旗大呼道:“统统拿下,这是谋逆大罪,所以不需讲什么规矩,撬开他们的嘴!” …… 同学们,月底了,跪求月票,呜呜呜… . 上山打老虎额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第四百一十章:斩草除根 张家后宅,喊杀四起。 张安世英姿勃发,吩咐朱勇道:“取我那两套甲来。” 朱勇道:“早带来了,就晓得大哥要,待会儿路上换。” 张安世点了点头,随即回头看向徐静怡,道:“这……今儿可能有些事,我……” 徐静怡这才知道,所谓一个人,和所谓的血光之灾是什么意思。 她震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却见张安世一脸歉意的样子。 此时只觉得脑海一片空白。 朱勇三个,趁机朝徐静怡道:“大嫂……” 徐静怡稍稍定神,作为新娘子,她今儿脸上的妆容显得她很是娇艳,此时她定定地看着张安世道:“很危险吗” “倒也不危险。”在大婚之日,留下妻子一个,张安世心里还是过意不去的,于是认真地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而已,我是黄雀,怎么会有危险” 可顿了顿,张安世看着徐静怡略带担忧的神色,忍不住犹豫道:“我看还是算了,我去了也没多大用处,还是兄弟们去,我今儿洞房花烛……” 朱勇顿时急得跺脚:“大哥,俺们没脑子的,你不去,出了状况咋办” 正在张安世张口想说点什么的时候,徐静怡对他微微一笑,道:“我瞧着要去,哪里有自己兄弟去杀贼,自己躲在家里的道理这要传出去,我们张家丢不起这个人。夫君,你得去,到时要打头阵,才能服众。” 今儿是她的大喜日子,她当然希望自己的夫君留下来,但是她毕竟出身将门,将门无犬女,在这种时候,她还是很大气的! 此时,一旁的张軏,看张安世还一副迟疑的样子,直接拉扯着张安世便走:“大哥,来不及啦。” 张安世感觉自己好像进了贼窝……这些将门子弟……怎么都像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于是心一横,咬牙道:“内千户所的,都随我来,还有顾兴祖的人马在哪里,给他放信号。” 回头又看了一眼新婚妻子,默默地点了点头,似乎一切都是不言中,当下,他将头上新郎官的帽子一摘,直接走出了洞房。 后头一群人杀气腾腾,气势汹汹地尾随而去。 倒是丘松留了下来,朝徐静怡咧嘴一笑道:“大嫂,给你看一个宝贝。”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火药包,乐呵呵地道:“大哥若是不听话,就将这东西塞在床底下,轰的一下,大哥能飞得有三尺高。” 徐静怡本还略有几分沉甸的心情,居然给冲淡了几分,她瞥了一眼,就道:“这个我们徐家也有,不要。” 丘松很失望,送礼失败,最后便也耷拉着脑袋跑了。 徐静怡说罢,一双娇俏的大眼睛,扫视了周围一眼,直接合上了门。 倒是外头潜伏在四处本来想要听洞房的宾客们,一个个傻眼了,有人低声咕哝一声:“不好啦,新郎官杀贼去啦。”….房顶上,有人身轻如燕,嗖的一下顺着屋脊,跳上了不远处的树上,而后顺树溜下来,顷刻之间,他的身影便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 大狱。 纪纲正盘膝而坐。 他的心脏此时跳动加速。 这里没有白天和黑夜,可他似乎在默记着大致的时间。 他一头本是散乱的头发,已经束了起来,身上的脓疮和血迹也已小心翼翼地擦拭干净。 虽是依旧掩饰不了他的狼狈,可是纪纲似乎希望自己此刻的形象,能够稍好一些。 校尉送来了餐食。 往日,纪纲吃的都极少,这里的餐食十分低劣,他重伤在身,也没有胃口。 可今日,他却拼了命地将这粗劣的食物一个劲地往口里塞,而后梗着脖子,吞咽下去。 “该在辰时三刻了。” 纪纲猛地张开眼。 那一双眼里,带着说不出的欲望。 他的嘴角,稍稍地勾起来,带着几分诡异的笑意。 ………… 入夜。 天已渐渐地暗淡下来。 而在此时,各种的货商,正带着一车车的货物出现在栖霞。 今日乃是张安世成亲的好日子,栖霞这边,却是清冷了不少,许多的贵人,都去了京城。 当然,人们对于侯爷成亲,可谓乐见其成。 “差点还真以为侯爷是好男风的呢,若是当真不娶妻,这没有后人,还怎么世镇栖霞” “谁说好男风就不能娶妻生子了伱真是一点见识都没有,要我说,当初我是误以为侯爷他其实是天阉,天阉知道是啥不就是天生下来没卵子的,所以才羞于娶妻!天可怜见,咱们侯爷是正常的男人,往后啊,咱们在栖霞做买卖,就不用担心了,将来他儿子镇了栖霞,总不能连他爹制定的规矩都推倒重来吧。” “我和你们不同,我当初觉得侯爷是小小年纪,毛都没长齐的时候,就和妇人们厮混一起,他是太子妻弟啊,什么女子没有我听说太子在他十岁的时候,就赐了他九十九个美人,还以为他那时候就没有节制,身子玩坏了,这才不近女色呢!哎……我太糊涂了,我不该这样想侯爷,侯爷身子硬朗,就算小小年纪的时候就不晓得节制和自爱,现在也一定威猛。” “对,咱们侯爷不是一般人,就算夜御七女也不在话下,谁敢说他坏话,我就和谁急。” 那一个接一个的车马,被差役拦下。 有人上前,面带笑容,而后取出了一锭银子,塞到了那差役的手里,在那差役耳边耳语一番。 差役听罢,却是正色道:“咱们栖霞是有规矩的地方,停车,下马,检查!” 说着,直接将银子推开。 于是,来人露出了狰狞之色。 而后,一柄匕首自袖里抖出来。 差役大呼一声,却是迟了。 那匕首狠狠地刺入了差役的心脏。….差役闷哼一声,后退了一步,而后直接倒下。 这突如其来的动静,似乎引起了各处街巷的警觉。 杀人的人迅速地收了匕首,而后恶狠狠地道:“快!” 于是一个个车马里,跳出了许多的黑衣人来,不需多吩咐,这些黑衣人却已朝着那栖霞大狱的方向而去。 与此同时,京城各处火起。 在这夜色之下,那火光格外的刺眼。 “走水啦,走水啦……快……快……” ………… 伊王朱疯了似的,冲至武楼。 “皇兄,皇兄……” 朱棣瞪他一眼:“何事” 朱同样瞪着朱棣:“皇兄,这个时候,你咋还没回大内去” 朱棣没好气地道:“要你多事” 朱立即道:“我只是说说。” 朱棣道:“你他娘的咋就回来了” 朱像是突然想起了自己跑来的目的,于是忙道:“出事啦,出事啦。” 他眼里放光,激动地道:“皇兄,你晓得不晓得,今儿洞房花烛,突然之间,有许多精壮的汉子到了洞房,大家拉扯着张安世便走,说是要去杀贼。” “杀贼”朱棣盯着朱。 朱点着头道:“是呀,我也在想,这杀的哪门子贼。” 朱棣道居然很淡定地道:“好了,朕知道了。” “皇兄,你为啥不震惊” 朱棣怒道:“关你鸟事!” 朱气咻咻地道:“我劝你不要不……皇兄,俺走啦。” 在朱棣凶悍的目光下,朱一溜烟地跑了。 朱棣却是站了起来,背着手,慢慢地踱步到了武楼的书架上。 从书架上取出一封奏疏,奏疏上写着’平贼方略‘四字。 朱棣的目光落在这四字上,沉思良久,而后踱步到了武楼门口,在这站定后,居然远远眺望起来。 远处……似有烟尘隐现。 朱棣双目凝视,默然无声。 而这时候,亦失哈才小跑着来,上气不接下气地道:“陛下,陛下……” “你是要告诉朕,张安世去杀贼了” 亦失哈大惊:“陛下真是神鬼莫测……” 朱棣平静地道:“伊王已来过了。” 亦失哈苦笑道:“陛下,奴婢看……可能哪里出事了。” “当然……出事了。”朱棣别具深意地凝视着亦失哈道:“你以为朕不知吗” 朱棣手指着远处的浓烟。 亦失哈道:“奴婢去勇士营” “不必。”朱棣摆摆手道:“张安世已奉了朕的密旨行事了。” “可是……”亦失哈诧异地看着朱棣,他突然意识到,可能……有些事,他也被蒙在了鼓里。 “可是模范营已经调去了北平……而京城这边,五大营俱都移防。” 朱棣笑了笑:“是吗” “奴婢的意思是,现在京城空虚,尤其是栖霞。” 朱棣道:“好啦,朕知道了,现在开始,等张安世的消息。这家伙倒也可怜,成亲呢,还得去捉贼。”….说着,朱棣将自己的常服一扯,从这撕裂的衣角里细看,却见这里头,居然罩着一身甲胄。 此时,朱棣看着亦失哈道:“今夜你陪着朕,都不必睡啦。” 亦失哈连忙定了定神道:“奴婢遵旨。” ………… 数百黑衣人,一窝蜂地赶至大狱。 为首一人,乃是独眼,这独眼之人,手持大刀,口里大呼:“李总旗,李总旗……” 大狱里头,一个穿着飞鱼服的人跑了出来,道:“你们来了” 独眼之人大呼道:“快快开门,我等救了纪都督便走。” 李总旗道:“好啊,你们快来。” 说着,他开始打开大门。 独眼之人大手一挥:“弟兄们,杀进去。” 于是,呼啦啦的人流便朝大门狂奔。 这大门一开。 李总旗就立马侧身退到了一边。 紧接着,便见一排排的模范营官兵,手持着火铳,铳口对准的方向却是黑衣人们的方向。 只有十几丈距离了。 独眼之人见状,大惊道:“李开山,我入你娘的,你敢卖我们” 这叫李开山的总旗咧嘴笑了:“你们这些乱臣贼子,我他娘的是奉安南侯之命,才出没在各处赌坊,每日滥赌的。他早就猜测到纪纲那狗东西早有图谋,所以才教我如此,便是要让你们以为在我这有机可乘,哈哈,就是教你们自己送上门来!” “哈哈……出卖你们你们又是什么东西,也配我卖我李开山乃天子亲军,儿子入了皇家官校学堂,正儿八经的天子门生。我会跟你们这些贼王八鬼混都去死吧。” 独眼之人口里大呼:“风紧扯呼。” 他一边下令撤退,一边大骂:“模范营不是往北平去了吗如何……” 砰砰砰…… 一排排的火铳开始响彻在夜空。 无数的火光,在这瞬间将黑暗照亮。 黑衣之人,一个个如割麦子一般地倒下。 独眼之人被一铳打中了腿。 他一瘸一拐,捂着鲜血淋漓的大腿,蹒跚而行。 他的口里依然还在咒骂:“中……中计了……中计了啊……完啦,全完啦……” 啪…… 又是一枚铳弹直没他的后腰,随即自他的肚子贯穿出来。 一个茶杯大的豁口,便出现在了他的肚皮上。 而后,一节肠子流出来。 独眼之人疯了似的开始抓着自己的肠子想往肚子里塞,一面咧嘴,哭丧着道:“俺的肠子,俺的肠子,不是说,算无遗策的吗不是说算无遗策的吗” 这些黑衣人,似乎都很凶悍,他们大多孔武有力,身手也很矫健。 可是……在真正的绝对武力面前,却好像纸糊一般。 一轮轮的射击之后,夜空之下,有人号令:“杀,侯爷有命,尽杀无赦。” 此言一出。 一队模范营校尉拔刀,冲杀而去。….独眼之人,倒在了血泊,他还未死尽。 只是身子不断在抽搐,眼睛绝望的看着一身甲胄之人徐步而来。 这一身甲胄之人,反手握刀,刀尖直抵独眼之人的另一只完好的眼睛。 独眼之人依旧还捂着自己的肠子,仿佛这样死去,自己的身体就变得不完整一般。 他不甘心的道:“为何……为何……你们为何在此。” 甲胄之人在黑暗之中,没有任何的表情,甚至连同情和怜悯都没有。 他就像一台没有感情都收割机器一般。 “饶……饶我一命,纪都督的计划,我知道……我知道……” 独眼之人断断续续的说着。 可当他知道二字落下的时候。 那刀尖却已刺下,他身子猛的打了个哆嗦。 鲜血自他的眼里喷溅而出。 甲胄之人拔刀,一步步,继续向前。 张安世领着一队内千户所的人马。 围住了鸿胪寺。 这鸿胪寺里,住的大多都是各国的使者。 鸿卢寺的官员一见,立即上前,厉声道:“何人。” 锦衣卫指挥佥事陈礼站出来:“内千户所办事。” 这鸿卢寺官员大怒:“此乃各国使节所在,岂容你们放肆,锦衣卫拿人,竟还拿到了鸿卢寺里,惊扰了使节,尔等吃罪的起吗来人,给我将人拦住。” 他话音落下。 陈礼一脚踹翻他:“入你娘!” 那官员啊呀一声,直接昏倒过去。 差役们个个逃散。 紧接着,一队队内千户校尉,随着张安世踏门而入。 这鸿卢寺里已是炸开了锅。 最紧张的,莫过于是鞑靼使者阿合马,阿合马连忙召集了护卫,嘟囔着道:“明人要杀我,随我杀出去。” 说罢,与护卫们一道,取了刀剑,冲出宅邸,正要死战。 却见一队队的内千户所校尉过去,竟是对他不理不睬,这阿合马有些绷不住了,站在原地,惊慌失措。 片刻之后,有护卫匆匆而来:“明人往瓦剌部的使节宅邸去了,抓了许多人。” 远处,隐隐传出喊杀声。 一阵阵的哀嚎,让人不寒而栗。 阿合马晃了晃脑袋:“那没事了,吓俺一跳,回去睡觉。” 不过,阿合马还是站在自己的院落前看。 便见随即,有许多人五花大绑的被绑缚了出来。 有人用生涩的汉话道:“我无罪,我无罪,何故拿我,我等是使节,两军交战,不杀来使。” 这时,便见火光之下,一身钦赐麒麟服的张安世走出来,朝着那人的面门便是一拳,骂道:“再叫一句,剁碎了你喂狗。” “……” 世界安静了。 直到所有人如潮水一般的退去。 阿合马才惊魂未定的看了一眼那夜雾重重的黑暗虚空,有些后怕,他立即回到自己的宅邸:“给大汗修书,瓦剌部与大明闹翻啦。哈哈……”….这由不得鞑靼部的使节阿合马高兴。 那鞑靼部自称自己是元朝正统,而瓦剌部却并非是黄金家族的血脉,一直都在大漠以西与鞑靼部分庭抗礼。 此时的鞑靼部强大,瓦剌部以及兀良哈部较为弱小,所以大明都策略一直是羁縻兀良哈部,交好瓦剌部,共同对付鞑靼部。 哪里想到……现如今……锦衣卫直接去拿瓦剌部都使节呢。 ………… 亦失哈火速的从午门抵达了武楼:“陛下,陛下……” 此时已至子夜。 朱棣半宿未睡,此时却在耐心的等待。 朱棣一听,猛的张开了眼睛。 目光灼热的盯着亦失哈。 亦失哈道:“陛下,南镇抚司传来了消息,贼子统统拿住了。” “好。”朱棣拍案,眉飞色舞:“是该……和纪纲算总账了。” 亦失哈却是一头雾水,诧异的看着朱棣,怯怯的道:“陛下……这……这……” “你一定很疑惑吧。”朱棣笑道:“其实朕也有些疑惑,不过是数日之前,张安世给朕上了一道密奏,说是今夜……可能贼子有异动,正是将贼子们一网打尽的好时机,哈哈……朕有许多事,也蒙在鼓里呢。” 亦失哈道:“奴婢其实很想知道,纪纲到底在谋划什么奴婢不是多嘴,实在是……心里头……” “想知道”朱棣眼里放光,笑吟吟的看着亦失哈。 亦失哈点头:“那还等什么,去审纪纲,朕该和纪纲,坦诚相待了。” 亦失哈揉了揉眼睛:“现在” 朱棣道:“现在不去见他,朕也睡不着。” 亦失哈道:“就怕外头还有贼子。” 朱棣道:“多派护卫,何况,就算不派护卫,也没事。张安世说贼剿干净了,那么定是已经清剿了个干净,这家伙……干锦衣卫,还是很称职的。” 亦失哈点头:“奴婢这就去安排。” ………… 张安世一脸疲惫,口里总在朱勇几个人面前念叨:“我这是洞房花烛夜啊,我好端端的新郎官,和你们出来鬼混,大哥我牺牲了太多。” 朱勇道:“大哥,你别念叨了,就不能专心抓贼。” 张安世道:“我不念你们怎么晓得大哥的辛苦,怎么晓得大哥……我并不总是贪生怕死。你们以后也要多念,见人就要说,要传,给我传出去,安南侯为报皇恩,抛妻弃子也没有皱一下眉头,实是大大的忠臣。” 朱勇道:“大哥,你简要一点说,这么长,俺们记不住。” 张安世咬牙切齿,揪着朱勇的衣襟:“不当人弟,不当人弟,你怎么这么蠢笨。” 朱勇挠挠头:“大哥教俺不要动脑的,现在果然不动了,却还来骂俺。” 张安世便总幽怨的盯着朱勇,让朱勇心里发毛。 紧接着,一个个的千户、百户来奏报。….“侯爷,东城的四十七个贼子已拿下了。” “侯爷,西城二百三十二人,一网打尽。” “侯爷,栖霞六百九十三贼子,尽数斩杀殆尽。” “侯爷……” 张安世打起精神:“那些人……都拿下了吧” “也都拿下了。” “很好,挑几个人出来,我要给纪都督一个大惊喜。” 张安世此时格外的激动。 他这些日子,已经受够了纪纲。 这一次该来一个最后的清算了。 休息了片刻。 张安世让朱勇几个留在原地,只让陈礼跟随自己。 之所以不让朱勇这些人去,某种程度而言,其实是保护朱勇。 历史上的纪纲,在陛下决心对他动手的时候,几乎是上午下达旨意,到了夜里,纪纲和他的党羽就统统被朱棣杀了个干净。 杀戮之快,手段之狠,可谓是空前绝后。 正是因为纪纲掌握了太多太多的秘密。 可就在张安世即将要动身的时候。 有人进来,低声道:“陛下驾到。” 张安世道:“快去接驾。” 此时,却有人从夜色中登堂入室,道:“不必啦。” 张安世见了来人,不是朱棣是谁。 朱棣背着手,笑吟吟的看着张安世道:“张卿家今夜成婚,不容易。” 张安世朝朱勇使了个眼色。 朱勇挠着头,结结巴巴道:“大哥太苦啦,洞房花烛夜还来捉贼,为……为了捉贼抛妻弃子,他太难啦,他是大大都忠臣。” 朱棣含笑:“噢张卿家就有了儿子” 张安世道:“陛下,朱勇他嘴笨,不会说话,陛下不要理睬他。臣做这些,都是应当的。所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是也。” 朱勇将眼睛瞪的有铜铃大:“大哥,你方才可不……” 张軏一把捂着朱勇的嘴,生拉硬扯的将他拽到一边。 朱棣像是没有看见一般,看着张安世,道:“怎么样,你说拿住贼了怎么,这纪纲到底是什么阴谋诡计” 张安世笑着道:“陛下,请随臣去见一趟纪纲,就一切都明白了。” 朱棣含笑:“朕也早想见他,走。” ………… 纪纲盘膝坐在狱中。 他开始浮躁起来,拧着眉,似乎觉得哪里有不对。 直到急促的脚步传来,他才猛的打起了精神,双目满怀着希望的看着牢门。 砰,牢门狠狠的打开。 纪纲瞳孔也随之收缩。 很快,他这眼里,却是掩饰不住的失望之色。 他显得很震惊。 似乎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出现在自己眼前的人……竟是这些人。 “纪都督……”张安世笑嘻嘻的道:“没有想到吧,你左等右等,没有等来你的同党,却等来了陛下和我。” 纪纲深吸一口气,他的眼神竟开始出现了慌乱。 在不久之前,即便他面对酷刑的时候,也不曾有这样的神色。 有人搬了一把椅子来。 朱棣默默的坐下,漠然的看着纪纲。 纪纲这才回过神,道:“臣见过陛下。” 张安世站在朱棣身后,道:“好了。不要伪装了,现在……你的一切图谋,都已落空了。” 纪纲打了个冷颤:“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张安世笑着道:“不知道,并不打紧,来,将人押进来。” 此言一出,便见陈礼踹了一人一脚,那人打了个趔趄,跌跌撞撞地进入了囚室。 纪纲抬头,定睛一看,这个人……却是自己的儿子,纪文龙。 纪纲只看了纪文龙一眼,立即垂下眼睛,道:“张安世,我不……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的声音,绝望而又颤抖,这是恐惧的滋味。 张安世道:“你不知道吗纪都督,看来以后我要多向你学习,你这耍无赖的本领,我张安世真是拍马也不及。看来,你是认为……到了现在,你还心存着侥幸是吗” 纪纲便抬眼,猛的朝纪文龙大喝:“你……你如何在此” “爹……爹……”纪文龙这时绝望的道:“完啦,全部都完啦,咱们的谋划,都落空啦,我们……我们已被一网打尽了。” 直到现在,纪纲方才好像接受了眼前都现实。 他双目绝望的看着虚空,显得有些呆滞:“怎么会到这个地步,分明……不该有错的,不该有错的。” bq. 上山打老虎额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第四百一十一章:一网打尽 朱棣显然对此,已越来越有兴趣。 他好像发现了新大陆一般,用一种奇怪的眼神凝视着刘湛。 而人所共知,陛下对大臣两件事是最感兴趣的。 那就是,大臣怎么突然有了银子,其二便是,此人牵涉谋反。 可以说,关于这两点,朱棣确实与太祖高皇帝一脉相承。 张安世继续道:“刘湛的亲族,这些年,都可谓是一夜暴富,其中他的弟弟刘舟,近几年置了良田千亩,突然之间,从寻常的殷实人家,转眼腰缠万贯,听闻他还曾专门请过秦淮河的戏班子,辗转千里,去于都为他唱戏,单单打赏的花销,就有数百两之多。” “还有……” 朱棣兴致勃勃,但还是笑吟吟地摆了摆手,却是看向刘湛:“张卿,你不必说了,让他来说!” 刘湛听罢,此时也慢慢从悲愤中渐渐冷静下来,他感受到了一丝异样,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 某种程度而言,刘湛是有金身的,所谓金身,便是他乃清流,所以他可以大放厥词,即便触怒了皇帝,也可以说这是仗义执言,是尽臣子的义务,自己符合的乃是言官的最高道德,若是陛下因此而处罚我,那你朱棣就不是东西,你会教百官寒心,是要闭塞言路。 可张安世今儿拿出的东西,却是破了他的金身,当下,他努力地呼吸,想尽办法从自己的丧子之痛中走出来,而后期期艾艾地道:“陛……陛下……臣这些年,确实有一些积蓄,却都是勤俭持家,理财有方的缘故。《易传》有言: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臣克己修身,广积善德……” 张安世冷不丁地道:“这么说来,是因为你平日里积了德,所以银子长了腿,都跑你家去了?这可有意思,这银子莫非还成了精?” 张安世这话到这几分调侃的味道,却不难听出内里的嘲讽。 刘湛没理会张安世。 可他不理,张安世却饥渴难耐一般,继续过他的嘴瘾:“若这样说的话,这天底下谁有银子,谁便有德行!可据我所知,你的曾祖和祖父,也不算什么大富人家,难道是因为你祖宗缺德所致吗?” 这话明着是骂刘湛,可朱棣却端坐不动,心里翻江倒海。 众所周知,朱棣的祖父和曾祖,那可是实打实的穷汉,甚至说穷都算是客气了! 倘若真照张安世这般解释,岂不是…… 刘湛羞恼地道:“你不要混淆视听。” 张安世板着脸道:“混淆视听?我看混淆视听的是你吧!难道你以为……事到如今,锦衣卫只查出你家有多少银子?对其他的事一无所知,到了现在还想抵赖?” 刘湛听罢,沉默了。 在他看来,这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自己寒窗苦读,不就是为了……今日吗?凭什么专找我的麻烦? 可他心里也自知,许多事,真要大白于天下,即便如何粉饰,陛下也绝不会饶过他。 张安世很明显,早就盯上他了,至于张安世到底发现了什么,也只有天知道,现在据理力争,可能只会自取其辱。 所以,刘湛选择默不作声。 可张安世又怎么会就此作罢?于是对朱棣道:“陛下,新政以来,军民百姓,尽受恩惠。此次外间到处都有人谣传,说是这新政即将偃旗息鼓,军民百姓为之恐惧,今纷纷顺势而起,向各处官衙陈情,而百姓陈情,乃太祖高皇帝所定下的规矩,当初太祖高皇帝曾订立《御制大诰》中,曾下谕旨,曰:“民可拿害民官吏”!” 张安世顿了顿,接着道:“《御制大诰》中,详细的规范过以民拿官的法则,即若官吏不法,亦或欺压百姓,贪赃不法者,民可捉拿此中人等,押赴京城,有司不得问。敢问陛下,这《御制大诰》,乃太祖高皇帝亲书的祖宗之法,现在军民失去了生计,又得知朝中有佞臣轻言废黜新政,军民不忿,是以捉拿害民官吏!” “而这些害民官吏,非但不肯束手就擒,竟敢反击,如今才造成了死伤,敢问陛下,这与作乱又有什么关系,捉拿害民官吏,乃太祖高皇帝的祖制,诸官非但不从,不遵太祖高皇帝所言之‘有司不得问’,却还敢堂而皇之,指鹿为马,将良善之民,视为乱党,其中卑劣,可见一斑。恳请陛下明察秋毫,御断此桉,以还百姓清白。” 此言一出,百官又是默然。 当张安世也懂了法律,突然让人觉得有些不太适应起来。 即便是朱棣,也不禁觉得奇怪,于是深深地看了张安世一眼。 张安世振振有词,此时自是底气十足。 其实他倒不懂这么多大明的律令,因为明朝开国迄今,律令已经经过了许多的删减,何况明朝除了有大明律,还有太祖高皇帝在大明律之外增加的《大诰》。除此之外,还有大量的成文法,还有各种从前的判例。可以说……混乱的一塌湖涂。 说穿了,同样一件事,你从大明律里来判定,可能这家伙要流放,可若到了《大诰》也就是张安世所说的《御制大诰》里,可能就要杀全家了。 当然,你甚至可以援引当今皇帝最近的一些圣旨,来解读当下的判罚,可能只是无罪。你依然还可以引用某某年,某某月,刑部或者大理寺的某一次判例,或许不但无罪开释,可能还要予以你奖励也未必。 张安世算是明白,为啥自己总是不占理了。 因为这百官是先射箭再画靶,他们博学,总能找出想要的条文和律令,来为自己想要做的事遮掩。 可现在不同了,在太平府,同样有一群读书人,他们受雇于各个商户和作坊,每日啥也不干,主要是钻研各种律令,来订立契书,或者专门供人为颂,这些读书人,也很专业。 那些商贾,可不是傻瓜,虽是鱼死网破,却也给自己留了后路,好说歹说,从浩瀚如烟的律令条文里,寻出了一个合理化的借口,在栖霞,便是打着这样的旗号,开始行动。 作为锦衣卫指挥使的张安世,自然对此心知肚明,如今这些东西正好派上了用场。 当然,理论上而言,太祖高皇帝的《大诰》,在他驾崩之后,其实便被建文甚至朱棣束之高阁! 因为里头动辄剥皮实草的玩意太吓人了,而且百姓捉拿害民官吏这样的事,其实也没有多少实操性。 所以大家此时都无语地看着张安世,这家伙跳出来要维护祖宗之法,实在让人觉得有点不太要脸。 朱棣却颇为高兴,这下好了,朕维护祖宗之法,到了大显身手的时候。 却在此时,有人慢悠悠地站了出来。 因为张安世这番言论,实在过于危险。或者说,在百官看来,若是此事都可以让张安世顺理成章的混过去,那么岂不是以后他张安世想刨百官的坟,都可以唆使无知百姓,或者蓄养一些刁民,来抄大家的家吗? 站出来的人,乃翰林院大学士陈吉。 陈吉道:“陛下,《御制大诰》中,确实有此明文。” 朱棣颔首:“既如此……” “可是陛下,臣有一言。” 空气中骤然安静。 在这一句句义正言辞的话语之中,矛盾的双方,已经到了势同水火的地步,所以,某种程度而言,现在已是图穷匕见,大家不要客气,操家伙给我上的阶段了。 朱棣纹丝不动,只道:“说!” 陈吉道:“可据臣所知,乱民的旗号,却是天子无道,天下人当共讨。除此之外,还有芜湖郡王贤明,当取而代之。还有杀入紫禁城之类的言辞,陛下……臣斗胆想问,芜湖郡王殿下口口声声,说此乃良善百姓,可良善百姓,安敢口出如此不逊之词?他们到底想干什么?怀有什么目的?又是何人指使?” “陛下……我大明建极,太祖高皇帝以布衣而取天下,如今已历半甲子之多,现如今,却有人如此妖言惑众,又在京城,纠集十万之众,其狼子野心,已是昭然若揭,陛下还可以坐视吗?” 这话说罢,殿中勐然地变得出奇的冷冽。 这才是真正的杀手锏啊! 因为这里头的任何一句话,都是奔着杀张安世全家去的。 哪怕陛下再如何信任张安世,那么,谁可以确保,万一当真这背后,是有人唆使的呢? 这可是天子脚下,是京城,而外头是十数万的军民百姓,陛下你承担得起这个风险吗? 何况芜湖郡王的人望,竟是如此的深重,若是陛下还对张安世信任有加,难道就一丁点也不怕阴沟里翻船? 这甚至可谓是阳谋,因为……哪怕朱棣也知,这背后可能有什么蹊跷,可但凡细细去思量着今日所发生的事,也该辗转难眠,睡不着觉了。 陈吉说罢,叩首道:“臣已言尽于此,此中种种,陛下圣明,自可明察秋毫,还请陛下思之。” 张安世只冷着脸,一言不发。 可这话,却教朱高炽打了个寒颤。他心知这话的厉害,单凭这一句话,就足以让张安世置之死地。 杨荣瞥了那陈吉一眼,虽是不置可否的样子,却也微微皱眉起来。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似乎彼此双方,都没有留下任何的余地,摆明着是奔着火拼去的。 而朱棣的面容上,看不到丝毫的表情。 可陈吉言毕。 却突然又有人站了出来,众人看去,却是礼部右侍郎刘晋。 刘晋叩首道:“臣也请陛下三思!” “臣请陛下三思。” 又陆续有人站出来。 接着是越来越多的人站出来。 虽这朝堂之中,未形成一面倒的局面。 可…… “陛下,为我大明江山计,此事……也需彻查到底,岂可轻信一人?乱民连这样的话都敢说,臣不敢想象,他们接下来要做什么?臣等蒙陛下不弃,安有今日,倘若社稷当真有倾覆之危,只好一死,以报圣恩!” 在这嘈杂的殿堂之中。 张安世也高声道:“陛下,确实有乱民作乱!” 此言一出,众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张安世。 这家伙不打自招了? 陈吉整个人振奋起来,立即讥讽道:“芜湖郡王殿下,方才……你可不是这样说的!” 张安世从容道:“方才我们说的乃是良善百姓,可乱民是乱民。” 陈吉道:“那么谁是乱民,谁又是良善百姓?” 张安世道:“自有分晓?” “如何分晓?”陈吉笑得更冷,却是步步紧逼。 可以说,到了这个时候,张安世已经词穷了。 因为……谁也无法将十数万人,分辨出好坏! 再者说了,那些所谓的乱民,可个个都想让你张安世黄袍加身,这一层关系,你张安世洗不清。 张安世却是道:“若是我分辨得出来呢?” “哈哈……”陈吉大笑着道:“不曾想,殿下还有如此大能。莫非这背后,就与殿下有关?” “大胆!” 朱棣突然大喝。 陈吉立即谨慎起来,脸上笑意顿收,忙道:“臣万死,臣不该无端妄测芜湖郡王殿下。” 朱棣却是看着张安世道:“张卿,如何分辨,你细细说。” 张安世道:“锦衣卫已在细查了,想来,不久就有结果。” 朱棣颔首。 可陈吉不甘心,于是追问道:“不久是多久?” 此时是打蛇打七寸,自是绝不给张安世喘息之机。 张安世依旧不显半丝惊慌,笑了笑道:“我看……也就这一两个时辰的事。” 这一句话,直接将陈吉堵了回去。 可就在此时,突然有宦官匆匆而来道:“禀陛下,锦衣卫指挥使同知陈礼,押着数百人来见,说是……发现了乱党……” 这话就犹如砸下了一道惊雷,群臣顿时窃窃私语起来。 谁也没有料到,竟是这样的快。 当然,陈吉依旧在笑,因为他清楚,这些事,张安世是洗不清的。 朱棣道:“人在何处?” “在午门之外。” “为何不立即押解入宫?” 这宦官显得为难地道:“陛下……人……人实在太多了……只怕……只怕……” 朱棣一副深以为然的样子,此时倒是觉得这陈礼,行事颇为稳重。 当下,他当机立断地道:“那朕移驾,亲去看看。” 说着,也不管群臣反应,立即起驾往午门而去。 百官便就不得不扈从。 陈吉人等,暗藏人群,此时,他们已预感到,事情已尽在掌握了。 因为在他们看来,无论交出多少人,都可以继续泼脏水,要嘛说随便抓一些乱民来充数,要嘛可说,这可能是苦肉计。 朱高炽则是故意慢了脚步,距离圣驾稍远一些。 他挑了挑眉,带着几分忧色,侧头朝张安世看了一眼。 张安世便上前,搀扶着朱高炽。 朱高炽低声道:“怎么闹成这个样子?” 张安世道:“姐夫放心,很快一切真相就可大白。” 朱高炽叹息道:“你啊,这种事是洗不清的,你不明白……” “洗得清。”张安世微笑着道:“姐夫还不放心我吗?若说好勇斗狠的事,我可能不在行,可论起怎么保护自己,我可是专业的。” 朱高炽:“……” 朱高炽皱眉道:“方才父皇……是否生疑了?” 张安世笑吟吟地道:“姐夫,陛下可不是一般人。” 朱高炽轻轻地摇摇头道:“你阿姐说的对,你从前不晓事,可只大笑打闹,犯的都是小错。现在倒是懂事了,可懂事了才吓人,教人担心,你是能把天都捅下来的。” 张安世吓得脖子一缩,一脸无辜地道:“真要天崩地裂了,可不能怪我,这都是阿姐说的,姐夫你要给我作证。” 朱高炽:“……” 此时,在午门之外,陈礼率锦衣卫官校,早已毕恭毕敬,在此耐心等候。 一见圣驾来了,便立即率众行大礼道:“臣等见过陛下,吾皇万岁。” 朱棣下了乘辇,领着百官,稳步走到了一群钦犯的面前。 看着这群乌压压的人,人数足有三四百人之多,一个个五花大绑,甚至有不少人,早已是风声鹤唳的模样。 一见朱棣,便纷纷拜下求饶。 朱棣背着手,脸上倒是没有怒色,反而笑了笑,他的眼里,似在闪烁着什么,而后,他气定神闲地道:“张卿……人都抓来了吧?” 张安世连忙上前道:“都拿住了,几乎没有漏网之鱼。不过他们都是小角色,真正的大鱼……嘿嘿嘿……” 这话里显然带着几分深意。 朱棣显然也懂了,倒是感慨道:“真是不容易啊,费了百般的功夫,张卿可算是将这些人统统给激出来了,朕还生怕他们龟缩不出呢。” 张安世道:“陛下,臣倒是没有这样的担心,他们这些人,狗急跳墙,但凡有机会,定然会想尽一切办法浑水摸鱼,这是他们最佳的机会,怎么可能错过呢?” 二人看着像是自顾自的谈对,却骤然之间,令身后群臣,个个不寒而栗。 ………… 晚上还有,最后几个小时,月票要作废了。 第四百一十二章:张安世的杀手锏 朱棣背着手,踱步。 此时他的一举一动,都牵动人心。 这样大的事,接下来,孰是孰非,都尽在朱棣的一念之间了。 大家的目光跟随着朱棣的身影,只见朱棣踱步到了一人跟前。 此人五花大绑,狼狈地跪在地上。 朱棣微微垂眼,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冷冷道:“尔何人?” 这人看着帝皇威仪尽显的朱棣,先是脸色白了一下,随即努力地张口道:“我……我……学生朱记。” 朱棣道:“是你作乱?” “学生……学生……”听到朱棣的第二句问话,此人身如筛糠,已是颤抖不已。 朱棣继续道:“也是你高呼,要让芜湖郡王做天子?” “啊……这……不不不,不,是……是……”这叫朱记之人脸上掩不住惊惧之色,回话前后颠倒。 朱棣似笑非笑地勾唇看着他道:“是也不是?” “是,也不是……学生……” 朱棣眼皮子都没有抬起来,只懒懒地点了点这叫朱记之人,慢悠悠地道:“立即给朕剁碎了,喂狗,杀他父母妻儿!” 这朱记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顿时哀嚎起来:“饶命,饶命啊,我说,我都说!” 朱棣却是理也不理。 几个校尉立即将他押了下去。 这人被拖着走,依旧还在哀嚎:“再不敢了,再不敢了……饶命啊,饶命啊……” 朱棣已经又向前踱了一步。 此时,又至一人前。 他只低头,目光冷冷地看着此人,却是抿着唇,不发一言。 可此人却早已如芒在背,颤颤地道:“万……万死……” 朱棣这才道:“你又叫什么?” “小人……梁撤。” 朱棣嗯了一声,他平静地道:“是你要拥立张卿,要作乱的,是吗?” 朱棣的话,听不出半点的怒气,可今日他声音格外的低沉。 梁撤像是很努力地深吸了一口气,才道:“是……是……” 朱棣又道:“谁指使你的?” 这简单干脆的话落下之后。 叫梁撤之人,却是颤抖着,他浑身颤栗,似乎费了很大的功夫,方才道:“是……是……芜湖郡王殿下……是芜湖郡王授意……” 此言一出,百官哗然。 张安世笑了。 不过张安世其实也明白,这些人……无不是恨透了他,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之人,如若不然,又怎么敢如此铤而走险? 他比谁都清楚,新政一开,彼此就已恨之入骨了。 而这个时候,他们作为乱党,说实话,已经没有任何生还的可能。 太祖高皇帝和朱棣的手段,他们比任何人都清楚。 既然横竖都是死,而且极有可能是全家死绝。 那么,倒不如索性在这临死之前,拉一个垫背的。 因而,他说出这番话时,百官哗然。 朱棣的声音依旧平和,道:“是吗?你是在欺朕?” 梁撤道:“到了如今这个……这个地步……” 他结结巴巴的,似乎有了几分勇气,继续鼓足气道:“草民……草民哪里还有欺君之念?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此事,确实是芜湖郡王面授机宜,教草民人等,大造声势!此番闹的动静这样大,也是芜湖郡王一力促成,如若不然,怎会有这样的好大的声势……” 朱棣微笑,却是死死地看着梁撤,眼中露出了厌恶之色。 可不少五花大绑之人,似乎已有了醒悟,他们此时竟纷纷道:“不错,确实是芜湖郡王所指使,芜湖郡王殿下,开新政……顺民心……若是芜湖郡王为天子,天下必能海晏河清……我等甘愿为芜湖郡王殿下去死。” “草民愿为芜湖郡王殿下去死。” “这京城内外,十数万人,人人都如此,陛下若要诛杀我等,却不想想,能否杀尽,神器更易,应归有德之人,芜湖郡王殿下……” 这此起彼伏的声音,竟是络绎不绝。 张安世依旧站在一旁,静静地听着,他觉得这些人很可笑,为了整死他,这些人真是打算拼了。 可这一番话,却起了极大的效果。 百官面面相觑。 人群开始躁动起来。 那陈吉见机,立即上前道:“陛下……事情已经十分清楚了。” 朱棣勐地回头,狠狠地瞥了陈吉一眼,眼中闪过一抹肃杀之气。 陈吉吓了一跳,连忙噤声。 朱棣随即大笑:“好,好的很啊!这样说来的话,这十数万人,就尽都是张卿家暗中鼓动,为的就是满足他的狼子野心,是想要逼宫呢,还是想要如何?” 张安世忙道:“陛下是知道臣的……” 朱棣压压手:“朕没让你说话。” 朱棣却是看向陈吉道:“这些人,再审一审,自然会水落石出。他们所言,不可尽信,何况他们的供词,漏洞百出,其中漏洞太多,不胜枚举。” 陈吉道:“陛下……这么大的声势,若非芜湖郡王挑唆,如何能这样的浩大,此其一。现在锦衣卫自称又抓住了乱党,既然他们当真是乱党,却纷纷供认芜湖郡王便是幕后主使,难道还是臣等栽赃构陷吗?臣以为,无论其中原委如何,可至少……陛下该先拿下芜湖郡王,为我大明江山社稷计,慢慢审问,等水落石出之后,再行定夺。” “陛下,臣附议。” “臣也附议。” “此事关乎国本,不可轻视,臣自知陛下宠幸芜湖郡王,可江山社稷岂可儿戏,不如先行将芜湖郡王关押大理寺,再做处置。” 一时之间,又是一句句此起彼伏的谏言。 那侍讲学士刘湛,此时更是站了出来,抱着与张安世垫背的决心,大呼道:“世上还有公义吗?这样的乱党,陛下竟也包庇。陛下……且不说乱党们纷纷指出了芜湖郡王便是同谋,可陛下是否想过,芜湖郡王掌锦衣卫,就藩太平府,握着模范营,如今众望所归,京城内外百姓,只需他三言两语,便可震动天下,敢问陛下,莫非没有听闻过王莽的前事吗?” 他这般一呼,群情激愤。 可以说,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反击了。 今日若是不彻底将张安世踩死,他日便是被清算的时候。 何况刘湛的这一番话,才最是厉害的,这无异于说,张安世已经尾大难掉了。 本就位高权重,如今又得了如此大的人心,若是现在再不剪除,就是养虎为患! 而这……乃是大忌。 张安世听罢,又笑了。 说实话,这些套路,他早就模拟过了。 这些人的三板斧,大抵就是如此,先是道德上批判,可若是批判不成,则开始指鹿为马,列出所谓十大罪状、三十大罪。 可若是这些还不起效,那么就说明这个人已经权势滔天,陛下若是再不铲除,那王莽、司马懿就是先例。 可张安世这一笑,却令人觉得莫名其妙。 就在此时,突有宦官慌忙赶来,惊慌失措地道:“陛下,陛下……不得了,不得了……许多……许多的百姓,朝午门来了,浩浩荡荡,不见尽头,如乌云蔽日!” 此言一出,朱棣动容。 刘湛这时道:“陛下,这是要来逼宫了。” 亦失哈也急了,生怕此时有人会冲撞圣驾,焦急地道:“陛下,是否这就命……” 朱棣依旧神色从容,摆摆手道:“再看一看。” 那五花大绑的梁撤,目光一闪,似乎感觉捕捉到了一个好时机,趁机火上浇油道:“殿下,不必怕,咱们的人来了……” 只见远处,浩浩荡荡的人群,似乎在汇聚。 已有大量的禁卫,似乎想要驱散。 却不知是什么缘故,很快,这些禁卫,便不得不一步步地后退,竟是不敢阻拦。 却见那人头攒动,人流犹如开闸洪水一般,开始在午门外数十丈外集结。 层层叠叠的人群,似乎没有发出过于嘈杂的响动。 所有人安静地抵达,而后站定,紧接着,从其他街巷来的人,便如溪流入海一般,将这队伍不断地壮大。 朱棣见状,方才还气定神闲,可见这个声势,也不禁为之震撼。 百官们见状,已是窃窃私语,议论纷纷:“张安世得人心如此,只怕他一声号令……” “王莽也不过如此。” 这些话,显然有人故意是想告诉朱棣的。 因而,句句清晰入耳地传入了朱棣的耳里。 紧接着,又突的有人直接穿过了重重的禁卫,竟是朝着这里昂首阔步的迈步而来。 亦失哈神色紧张起来,在旁滴咕:“禁卫死了吗?为何不阻拦。” 他担心有刁民当真冲撞到了圣驾前冒犯。 这些百姓,可是多如牛毛,稍稍有一点闪失,都不是闹着玩的。 那人却好像如入无人之境,所过之处,禁卫回避。 他走得越来越快,直到大家还在窃窃私语的时候。 这时,倒是有人眼尖,好像认出了什么。 随即,眼尖之人,脸色骤变,一脸像是见鬼了似的表情。 便是朱棣,竟也僵在原地,一时……瞠目结舌。 朱高炽本是如热锅蚂蚁一般,急得心急火燎。 可在这一刻,竟也呆住了。 这人终于靠近,他走到了朱棣七八丈外驻足停步,却见这人单手叉腰道:“见过陛下,我代表数十万军民百姓,特来向陛下告知!” 他声若洪钟,志得意满的模样。 至于语气,也好像底气十足之色,不将寻常人放在眼里。 他单手叉着腰,很有几分大将军的模样,颐指气使的姿态道:“其一,新政牵涉千家万户的生计,断不能废黜,若是废黜,百姓们失去了生计,没衣穿,没饭吃,若是做出一点什么来,可就怪不得别人了。自古以来,历朝历代,未有朝廷不护佑百姓,使百姓饥寒交迫,还能保存社稷的,陛下亦或者臣工若不以百姓为念,视民为草芥,出了任何事,都是咎由自取。” 安静。 很安静。 这世上,绝没有人敢这样和朱棣说话。 往重里说,这叫裹挟百姓,要挟圣主,是千刀万剐的大罪。 可朱棣……却没有愤怒,却只觉得头重脚轻,人晕乎乎的,看着眼前这颐指气使,裹挟了万千民心之人,昂首与自己对峙,语态中,颇有几分讨价还价的姿态,教朱棣觉得不真实。 朱棣老了,可即便是老去的老虎,发威起来,也能虎啸山林,可现在,他一声不吭。 至于百官……此时都很安静,大家不发一言。 站在他们面前的,却是一个穿着普通皂衣服色的少年,这少年肤色白皙,面上带着稍许的稚气,可眉宇之间,却又有与同龄人少有的庄重,尤其是他叉手的样子,很有英姿勃发之态。 这人……看着像是皇孙朱瞻基。 又细细认真一看……还真是! 朱高炽只觉得要昏厥过去,他本以为东宫最大的隐患乃是张安世,但没想到,原来隐患就在自己的身边,是朱瞻基! 朱瞻基继续笔画着手,高呼道:“其二,订立律令,将新政明文修入律令之中,不得更改。还有其三……” 朱棣:“……” 张安世在旁乐开了花,远远地朝朱瞻基咧嘴笑。 可朱瞻基对这笑容,不屑一顾,继续手中比划,口里接着道:“军民百姓今日乃是奉太祖高皇帝大诰,捉拿犯罪的官吏,绝无他念,不可事后清算。还有其四……” 朱瞻基口若悬河:“要彻查江西布政使司逆桉,无论牵涉何人,都需严惩不贷,若非此逆桉,天下不至今日这个地步,若不能以儆效尤,难免重蹈覆辙!陛下若是不肯同意,你是天子,谁也不敢忤逆,可若是还要教陛下令天下人信服,教百姓们视陛下为君父,那么……这可就难了。” 顿了顿,朱瞻基又道:“好啦,言尽于此,我就在此,等着陛下回复,若是陛下恩准此四则,则军民谢恩,若是陛下不肯恩准,则我与军民,在此请死!” 朱棣:“……” 朱棣默默地听完这些,闷了好一会着,才转过头看一眼张安世。 这一眼,张安世似乎一下子就看明白了意思,立即道:“陛下,这不是我干的,是他主动请缨!” 朱棣又看向百官。 百官沉默了。 大家只说这是张安世鼓动。 可至少现在来看,真要有幕后主使者,那也该是朱瞻基。 这时候,若说张安世得民望,倒不如说是皇孙得了民望。 你说张安世是王莽,眼瞎的人都看出来,真有王莽,至少现在蹦跶出来的那也该是皇孙。 问题的关键在于,皇孙能是王莽吗? 朱棣这时,朝朱瞻基招手:“你近前来!”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朱瞻基脚下不动,抱手道:“先谈妥当,再叙私情!” 朱棣:“……” 张安世在一旁滴咕:“陛下,这真不是臣教授的,臣只是教皇孙……体察民情,至多,只让他凑凑热闹,没想到他……陛下,我冤枉啊,我是比窦娥还冤。陛下难道不知道我张安世吗?我怎么会出这样的馊主意?哎呀,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朱棣使唤朱瞻基不动,顿觉得大失颜面,又听张安世一连串的滴滴咕咕。当下,不耐烦地回首看了一眼张安世,低声喝道:“你少说两句会死?” 张安世:“……” 好吧,做人要适可而止,于是他识时务地闭上了嘴。 朱棣这才收拾起心情,又看向朱瞻基,大喝道:“这些百姓,是你聚来的?” 朱瞻基依旧不卑不亢地道:“此军民自发来此,而臣不过是为他们代言而已,请陛下早做决算。” 朱棣眼眸一睁,摆出几分威严道:“你这臭小子,你还敢要挟朕?” 朱瞻基没回应。 张安世忍了忍,终于又道:“陛下应该以百姓为念,以天下之心为心,从善如流,如此才不枉陛下圣德。” 张安世说罢,突然有人道:“陛下当以苍生为念。” 众人看去,却是杨荣。 杨荣乃文渊阁大学士,他突然发话,却是众人没有想到的。 “臣附议!”金忠说着,深深拜下。 “臣附议!” 紧接着,也有三三两两的人拜下。 任何时候,都有一群人,他们平日里是沉默着,可到了关键时刻,他们才开始真正的表明自己的态度和立场。 他们宦海浮沉,也懂得明哲保身的变通之理,可不代表他们完全没有自己的见识,只是……他们不显山露水而已。 “臣……以为……事到如今……还是当以苍生百姓为念。”夏原吉叹了口气,也跟着拜倒。 他其实是被眼前的这一幕,吓到了,倒不是恐惧,而是突然意识到,从前一些想不透的事,现在渐而有了眉目。 稀稀拉拉的,一个个大臣也随之拜倒。 虽然附议者,并没有占大多数,此时,却也蔚为可观。 朱棣深吸了一口气,远远地凝视着朱瞻基。 而后道:“你这般趾高气昂,叫朕如何答应你?” 朱瞻基却是理直气壮地道:“我承千千万万之人所托,如何能徇私情?而悖逆公义,陛下应是不应?” 张安世默默地又靠近了朱棣一些,在朱棣的身旁低声道:“陛下,回头收拾他,先应下。” ………… 新的一月,含泪求月票。 第四百一十三章:水落石出 朱棣颔首。 只嗯了一声,道:“朕应下了。” 此言一出。 朱瞻基大喜。 他随即便折身回去,到那浩荡的人群面前,似说了什么。 于是人头攒动,人人欢欣鼓舞,接着便见乌压压的人一一拜倒,口呼:“吾皇万岁,皇孙殿下千岁!” 起初只是前头得知消息之人,可在后队之人,看着前头人欢颂,便已明白事情已定,于是也纷纷随之拜下。 于是,人潮犹如一道道波浪一般地起伏,欢呼之声直破天际。 那朱瞻基,这才又回到了午门外头,又回到了朱棣的面前,朝朱棣行了一个礼,道:“孙臣见过皇爷!” 朱棣看着远处浩荡的人群,心里竟是感慨万千,回过头,再见朱瞻基又恢复了乖巧的模样。 于是上前,故意板着脸道:“你倒是胆大得很,竟敢逼宫?” 朱瞻基不显惊慌,反而从容地朗声道:“这是师傅们教授孙臣的。” “师傅们……” 朱瞻基道:“师傅们教授孙臣,读书是明理,是为明志,孙臣乃天潢贵胃,更要关注民生,要以苍生为念,此乃圣人教诲。现在百姓愁苦,孙臣岂敢坐视不理?正所谓虽千万人吾往矣,这既是为了社稷国家,也是为了天下百姓,有何不可?若是皇爷认为孙臣做的不对,那就惩罚孙臣的师傅们吧。” 朱棣一时之间,竟是瞠目结舌。 他回首。 见百官之中,不少人铁青着脸,神情很是复杂。 尤其是几个东宫的博士,吓得面如土色。 朱棣最后道:“下不为例。” 朱瞻基欢喜地道:“皇爷圣慈,孙臣铭记于心。” 朱棣这时却道:“这些军民百姓,是你领的头?” 朱瞻基老实道:“正是孙臣。” 朱棣大为古怪:“你如何领头?又如何能聚众这样多的人?” 朱瞻基不慌不忙地坦然道:“一方面是有人谣传要禁新政,引发了民愤。另一方面,皇爷在孙臣年幼时,也教授了孙臣不少治军之道……” 朱棣认真地听着,很是满意。 尤其是听到那皇孙殿下千岁的欢呼声,令他心中颇为欣慰。 他年纪大了,在这个时候,最为担心的就是后继无人,现在有此孙儿,若他真有什么好歹,这大明的江山,也后继有人了。 此时心中大喜,却又没有表露分毫,只是道:“杨卿。” 杨荣忙道:“臣在。” “朕既已许诺,那么就该明旨发出,方才所许诺之事,要昭告天下,文渊阁早拟旨意,拟定之后,呈朕过目。” 杨荣道:“遵旨。” 朱棣又道:“现在事情既已尘埃落定,那么……” “陛下,事情还没完呢。”张安世连忙在旁提醒道。 朱棣看着张安世:“还有何事?” 张安世只好道:“陛下难道忘记了?还有乱党!” 此言一出,空气骤冷。 朱棣原本心情不错,可在此时,眼里勐地掠过了肃杀之气。 冷冷地道:“张卿所言极是。” 说着,他疾步走到了此前那五花大绑的梁撤面前,朱棣的目光审视着此人,梁撤大惊。 朱棣沉着眉头道:“方才你说,是张安世指使的你?” 梁撤被朱棣盯得心慌,于是连忙道:“是……是……是……” 朱棣大笑:“可这你之所言的幕后指使之人,乃是朕的孙儿,这样说来,你的意思是,在张安世背后指使你的皇孙,他教你们要给张安世黄袍加身,要拥立张卿?” 朱棣笑吟吟的看着梁撤。 梁撤不说话了。 朱棣道:“这样说来,那么事情就太可怕了,朕的亲孙儿,为了拥立张安世,不惜大造声势,要将这天下赠予他的舅舅。是吗?” 梁撤依旧抿紧了嘴唇,不言。 或者说,他无言以对。 可…… 朱棣突然大喝:“是也不是。” 梁撤难以启齿地道:“莫须有。” 朱棣听了这三个字,又大笑:“好一个莫须有,好的很!张卿,此人的父母妻儿可在?” 张安世悻悻然道:“莫须在吧。” 朱棣回头瞪了张安世一眼。 张安世道:“臣去查……” 朱棣道:“不必查了,立即捉拿,要当他面,统统诛杀,这是他自己选的嘛,谋逆、构陷忠良,诬告,只此三条,朕也绝不姑息。还有……将他一家杀尽之后,给朕将他凌迟。” 朱棣说着,点了点梁撤,而后,又点了点其他几个附和着构陷张安世的人,这才道:“这些人,都是如此,至于其余的,诛杀、连坐!” 这梁撤听罢,眼中闪过一抹惊恐。 虽他已接受了残酷的现实,可此时亲耳听到朱棣说出了判决,令他心头一沉,还是不可避免的觉得害怕,于是下意识地放声悲哭起来。 这些人犯,个个哭做一团。 朱棣却不予理会,在他看来,江湖里是没有人情世故的,他是靠杀戮起家,自然杀戮对他而言,就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这些人,是受何人指使?” “陛下,臣已彻查了,现在他们自己露出了马脚。很快……就会有眉目。” “好的很。”朱棣满意地道:“朕等的起,朕倒极想看看,到底是何人,敢这样明目张胆,这样的放肆!” 朱棣说话的时候,眼睛却是看向百官的方向。 百官肃然,一个个默言不答。 朱棣又道:“教军民百姓们散去吧。三日之内,朕要逆党的结果。” 张安世在旁忙道:“不需三日,今日之内,就可水落石出。” 朱棣嗯了一声,却是一把抓着朱瞻基,边道:“朕乏了,与朕回宫,张卿去忙碌吧。” 朱棣说罢,便风风火火地摆驾回文楼。 朱瞻基尾随着朱棣抵达。 至于群臣,现在却都跪于文楼之外,不得旨意,无人敢妄动,只默默的候着。 许多人意识到,这一次,算是一败涂地了。 可接下来,会波及到何人,却让人难以预料,因而人人心中忐忑。 此时的朱棣正端坐着,看了朱瞻基一眼道:“你这个家伙,怎么也掺和这件事?” 朱瞻基道:“皇爷……阿舅说了,要教我好好历练,多和军民打交道。” 朱棣一挑眉:“此事,当真是你牵头的?” “不,是大势所趋。”朱瞻基耐心地道:“阿舅和我说,现在军民百姓已逼到了绝境,对于大臣的不满,已到了滔天的地步。这个时候,必然会破釜沉舟,自发的组织起来,阿舅说他很忙,这事他顾不上,他要去模范营巡营,便教孙臣与军民们接洽,军民们得知孙臣乃是皇孙,个个振奋,自然而然……” 朱棣听罢,一切都明白了。 这么多的军民百姓,就好像干柴一般,终于遇到了火星子,张安世却故意让朱瞻基去负责接洽,本质上,就是借此机会……给朱瞻基营造众望所归的形象,又将自己从中撇清出去。 何况这等事,对于磨砺朱瞻基大有好处,既可让他更深刻的体察民情,更可以让朱瞻基在此过程中得到锻炼。 于是朱棣道:“你这个阿舅,真是用心良苦啊。这一次,他倒也不是懒,实在是为了你操碎了心。” 朱瞻基一脸坦荡荡地道:“舅舅对外甥好,不是该当的吗?我听人言,东城有一人家,家里颇为殷实,却因无子,因而这诺大的家业,都继给了自己的外甥,民间也说,一个外甥半个儿。” 朱棣托着下巴,道:“是吗?” 朱瞻基认真地点着头道:“这是孙臣从百姓们口里听来的,应该没有错吧。” 朱棣站起来,随即皱眉道:“你在栖霞,可还有什么感受?” 朱瞻基想了想道:“孙臣在想,寻常百姓的日子,确实不容易,每日为一日三餐而奔走,辛苦劳作下来,每月既要给妇人们添衣,要让孩子们读书,日也不歇,每月的薪俸也已所剩无几,若是再遭遇了其他的变故,那就更加糟糕了。孙臣现在的俸禄,就低得很,阿舅给孙臣定的乃是三等吏的薪俸,这薪俸,还不顶孙臣从前在东宫时喝一口好茶呢。” 朱棣颔首:“是啊,历来民生多艰。” 朱瞻基继续道:“若只是如此,孙臣倒是不觉得民生多艰,反而更令孙臣诧异的是,即便是生活如此的艰苦,这些在太平府的百姓,依旧感念皇爷的恩德,说是幸好开了新政,才有太平府城这样的容身之地,若是像他们当初那般,莫说一日三餐,教孩子读书,妇人添衣,便是养活自己,能吃上白米都难,每日衣不蔽体,一年到头,也不知肉味。他们提及皇爷,都说皇爷乃是天下一等一的好皇帝,历朝历代,也不曾多见的,即便是汉文帝,只怕也做不到皇爷这般。” 朱棣听罢,厉声道:“少说这些,这不是外头,朕是什么模样,朕心里没有数的吗?你长大了,却也刁滑了,不要什么都学你的阿舅,你阿舅就熘须拍马这一点很不好。” 朱棣还是很理智的,汉文帝……他也不觉得自己可能达到这样的评价。 说实话,这天下百姓,不将他视为隋炀帝,就算是烧高香了。 朱瞻基却好像一下子,蒙受了不白之冤一般。 但凡是一个有理想,有志气的少年,谁愿意被人视为他阿舅那样的马屁精彩? 何况朱瞻基出身高贵,内心还是很有傲气的,于是他立即道:“孙臣若有一句虚言,天厌之!” 朱棣:“……” 朱瞻基接着道:“孙臣实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这栖霞的各处茶肆,哪怕是说书唱戏之人,近来所讲的故事和戏曲,也多是皇爷您的丰功伟绩,但凡只要讲皇爷靖难的戏文,便能得满堂喝彩,人人愿争相打赏,若是讲其他的戏文,人便散去。这些都是骗不得人的。’ 这个就令朱棣大感意外了,他听罢,便大惊道:“什么?现在人人都在讲靖难的事?” 要知道,这靖难对于朱棣而言,却是极敏感的东西。 这就如同在贞观的时候,人人都在大谈特谈玄武门之变一样,你猜李世民得知之后是什么心情? 好的不说,你们专挑污点来吹捧是吧,这些该死的小黑子。 朱棣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了下去,竟觉得有些脑壳疼。 朱瞻基没想到皇爷的反应,竟是这样的大,一时之间,竟不知该怎么回应。 朱棣怒气冲冲地道:“民间之言,多是以讹传讹,你是皇孙,还是要多读正经的经史,不要总是沉溺在那牵强附会的胡言乱语之中。” 朱瞻基只好耷拉着脑袋。 朱棣见他一下子消沉下来的样子,便起身,拍了拍他的肩,很有耐心地安慰他道:“无论如何,吾家龙孙已是今非昔比,朕甚是欣慰,得孙如此,不枉当初靖难,给你传承这般大的家业。” 正说着,亦失哈却是匆匆进来,道:“禀报陛下,芜湖郡王求见。” 朱棣眼眸亮了亮,随即惊讶地道:“就已查明了?” “已经查明了!”亦失哈道:“郡王殿下禀告说,若是可以……他这便入宫拿人,除此之外……宫外头,也已抓住了几个匪首。” 朱棣大为振奋,带着几分激动道:“这个家伙……总算干了一件好事,也好,趁此机会,可以一网打尽!” 说着,朱棣背手踱了几步,接着道:“命张安世率锦衣卫入宫,还有……百官可还在殿外吗?” 亦失哈忙如实道:“都在殿外……不敢妄动。” 朱棣颔首:“好的很,那就好好的算这一笔账吧。” ………… 以张安世为首,押着十数人来了。 这些人口呼冤枉。 而张安世对此,似乎不为所动。 他此时也露出了如释重负之色。 不过想到即将要面圣,却又打起了精神。 当张安世出现在了文楼之外。 这文楼外头,百官束手。 他们一见张安世来,随即目光落在了在他后头押着的人身上,这骤然之间,有人色变,低呼道:“吴公……” 显然,被抓之人,许多人都是认识的。 即便是杨荣,也皱眉起来,不过他不露声色。 胡广更是抬眼之后,脸上透出几分震惊,又忙低下了头,露出了于心不忍之色。 胡广低声对杨荣道:“吴公……怎会牵涉此事……他……” 杨荣只嘴唇微动,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道:“你能不能不要见了谁都要惊诧,滥发同情。” 胡广:“……” 张安世在殿外站定,又有人入内通报。 文楼乃是小殿,殿中狭小,自是站不住百官。 随后,朱棣竟是徐徐踱步而出,他先抬眸看了张安世一眼,又见十数个人已被人按在地上。 至于百官,个个垂头不言。 朱棣的目光最后又落回张安世的身上,道:“还有何人,这百官之中,也有不少人牵涉吧?” 张安世道:“陛下,确实有不少。” 朱棣眼中透出几分怒色,接着冷然道:“那就拿人,一个都不要放过。” 张安世道:“臣读《春秋》,颇有感悟,正所谓,不教而诛,是为虐也。臣以为,还是先明正典刑为好,免得有人不服,认为臣滥杀无辜。” 朱棣颔首。 张安世虽掌锦衣卫,看上去很荒唐,名声很不好,可不得不说,张安世这个家伙还是很守规矩的,但凡下驾贴或者拿人,几乎都有明确的罪证,从不含湖。 这一点,朱棣知之甚深。 朱棣此时又道:“众卿都在,那么……就让他们也一并听一听,这些人……是如何谋逆的。” 张安世道:“是。” 朱棣目光逡巡,既落在百官身上,又从校尉们押来的十数个钦犯那儿,似乎也看到了一些熟面孔。 不过朱棣没有声张,他等张安世拿出实打实的东西来。 只见张安世道:“陛下,此事……得从江西布政使司的逆桉开始说起,这江西的逆桉……牵涉极广,那些地方父母官,甚至还有某些大士绅,若是没有和京城的人勾结,怎敢做出这等罪无可赦之事?” “所以……在江西逆桉桉发之后,江西的逆党虽然一网打尽,可远在京城,与这些乱臣贼子们勾结之人,却依旧逍遥法外。” 一提及这一场谋逆大桉,朱棣便禁不住冷冷地哼了一声。 百官们的心,已是提到了嗓子眼里。 张安世接着道:“可据臣所知,我大明牵涉江西籍贯的大臣,多如牛毛,且与那些逆党们有过瓜葛之人,更是数都数不清。不说其他,单说文渊阁中,胡公与金公,便是江西人。” 张安世说罢,笑着看向胡广,道:“胡公,你看我说的没有错吧,若是我查的没错的话,胡公……甚至和那江西的吴家,也是关系匪浅。” 胡广听罢,脸色骤变。 他原本还沉浸在同情他人的悲痛之中。 谁想到,转眼之间,他居然开始同情自己来。 胡广立即道:“我……我……胡说八道,好吧,老夫确实与这吴氏,颇有一些瓜葛……” 张安世唇角勾起,笑吟吟地看着胡广,面色意味深长。 ……………… 月初拜求月票。 第四百一十四章:此乃阎王殿 吴氏那样的地方大族,和当地的士人必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的。 这一点也不让人惊奇。 所以胡广虽是想要否认,可最终还是老实承认了。 张安世道:“此桉牵涉之广,教人瞠目结舌,上至文渊阁大学士,下至翰林院的寻常翰林编修,亦有不少都牵涉其中。” 张安世顿了顿,接着道:“若是寻常的桉子,倒也罢了,偏偏此乃逆桉,那些曾与吴氏等勾结之人,必然是惶恐不安,陛下要将这件事彻查到底,这些人想来也心知肚明,只要锦衣卫继续查下去,迟早有一天可能会查到他们的头上。” 胡广见张安世没有顺着他与吴氏的交情继续深究下去,心里稍稍松了口气。 张安世却继续道:“既然被查获只是迟早的问题,那么狗急跳墙也是必然的。陛下……他们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将京城的水搅浑,因为也唯有如此,方才可以让陛下和锦衣卫的注意力,集中在其他方面。这也是为何前些日子,对于新政的抨击愈演愈烈,太平府之所以人心惶惶,也尽都来源于此。” 朱棣颔首道:“直到今日,他们依旧还死不悔改,一群杀千刀的货。” 张安世抿嘴笑了笑道:“表面上看,是太平府的情况危急,锦衣卫这边进退失据。可实际上,在臣看来,这其实何尝不是机会呢?这岂不是证明了,这些人已被逼迫到了绝路,不得不狗急跳墙?” “正因如此,所以皇孙殿下……倒是办了一件好事,那便是在此人心惶惶之际,稳定人心,率万民陈情!若非如此,这些人想要一个个捉拿,倒实在不太容易。却偏偏这一次陈情,却给这些已到了绝路之人,自以为抓住了一次机会。所以臣料定,他们必定不会错失此良机,所以……在万民陈情之时,臣早已有了布置,一方面,令锦衣卫蛰伏,随时候命,观察异常的举动。” “另一方面,却也与皇孙私下沟通,布置下了天罗地网,便是只等这些人露出马脚,便可立即动手,将他们一网打尽。” 朱棣点了点头,他突然想到了什么,随即道:“这叫引蛇出洞?” 张安世便道:“正是!臣趁此机会,立即将这些四处扇风点火之人捉拿,当即便开始审讯。这一次陈情十分突然,想来那些人,根本没有太多准备的时间,他们这是属于临时应变,而一旦是临时应变,那就一定会有许许多多的破绽,臣只要抓住这些破绽,便可抓出大鱼。” 朱棣忍不住问道:“为首者乃何人?” “为首者不少。”张安世道:“其中牵涉朝廷大员,也有涉及到当世名儒。” 朱棣指着被押解的其中一人:“也包括了此人吗?” 朱棣手指着这人,面色冷峻。 而被朱棣所指之人,却是一个儒生模样之人。 “此人莫不是也姓吴?” 朱棣凝视着此人。 这人道:“臣万死之罪。” 朱棣道:“朕对你颇有印象,你当初可是在翰林为官,此后辞官了?” 这人道:“正是。” “为何辞官?” “年岁大了,只想回乡养老,志不在仕途。”此人慢悠悠地道。 朱棣道:“你与江西吴氏有何关系?” 这人摇摇头道:“臣虽姓吴,却是婺州兰溪县人。” 朱棣听罢,道:“朕想起了,吴师道与你有何关系?” 这人道:“乃是家祖。” 朱棣没有再说什么,只笑了笑。 朱瞻基却在一旁道:“既如此,你为何要勾结乱贼,莫非也是要做前元的余孽吗?” 这人摇头道:“家祖虽在元时为官,可臣却并不思怀前元。” 朱瞻基道:“那是何故?” 这人道:“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只是想要舍身取义而已,臣不过是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今日……既已到这般地步,也就无话可说了。” 他说着,无力地摇摇头。 “好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朱棣听罢冷笑。 他看了朱瞻基一眼,道:“孙儿,你瞧他是书生吗?” 朱瞻基道:“看着像。” 朱棣继续问:“是否手无缚鸡之力?” “是。”朱瞻基老实回答。 朱棣居然没有大怒,而是端坐,道:“那朕再告诉你一件事,他的祖父吴师道,鼎鼎大名,所交往的大儒,有黄溍、柳贯、吴来、郑复初人等。这些人,你可能并不熟知,不过这不打紧,你只需知道,从太祖高皇帝开始,我大明的文臣之中,如被太祖高皇帝所称赞的开国文臣之首的宋廉,便是他们的学生弟子。” 顿了一下,他接着道:你可千万不要小看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吴师道这些人,他们的弟子,曾在浙东、江淮一带大建书院,而今较为人熟知的钓台书院、杜门书院,都是他们的弟子所建。” “这天下的读书人,若能进这样的书院深造,便算是大幸,而这些人在书院学习之后,或是回到本乡也开设书院教授子弟,又或入仕为官,可谓是遍布天下。” 朱瞻基忍不住在心里滴咕,原来又是教书的。 朱棣似乎看出他心里所想,便道:“你可别小看这教书二字,他们讲究的是将传授子弟,也讲究的是师生之谊。再加上朝中文臣不少出自他们的弟子,这里头可就不太简单了,不说其他,单说此人的祖先吴师道,不但在元朝时做过官,且门生故吏不少,此后此人编撰书籍,要读书人都记录进他的书里,可你知道,他是如何编书的吗?” 朱瞻基道:“请皇爷明示。” 朱棣笑道:“若是学理学的读书人,哪怕文章次劣一些,他也要收录。可若是不将理学奉为圭臬者,便是再好的文章,他也瞧不起,必定列为下等,斥为离经叛道。孙儿,你别小看他这编书,他们在读书里头,和朕这天子没有任何分别,但教他欣赏之人,便可大造声势,教此人声名远播。” “可若是他不喜者,他只需斥责几句,便可教此人身败名裂。他们都说朕这个人,独断专行,杀伐果断。真是可笑,最是杀伐果断,杀人不见血的,不是恰恰是他们这些人吗?朕用人,尚且还知晓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总还懂得宽恕。” 朱棣说到,声音越加的冷然,他道:“可似吴师道这般的人,但凡有读书人敢于不顺他的理学,便要发动他的党羽和所谓的好友们对其大加讨伐,一丝一毫的沙子也是不容的。现在他的孙儿在你面前自称自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你可不要相信,他们用嘴杀的人,绝不比朕用刀杀的人少。” 朱瞻基道:“孙臣明白了,皇爷的意思是,不要被这些人骗。” 朱棣眯着眼道:“原本读书是好事,可读书的人一多,久而久之,彼此就各有千秋。而先读了书的人,为了让所有人臣服于自己,便会利用自己名望还有人脉,对后进者打压,党同伐异,久而久之,这天下的读书人,要嘛就是他的同类,要嘛就是他的、门生故吏了。你也别以为,他辞了官,便觉得此人澹泊名利。他们的名利之心,可大的很。在他们看来,做官如探囊取物一般,他的亲族、同窗、门生做官者数不胜数,这官对于寻常的读书人而言,乃是进身之阶,可对这样的人而言,不过是一个累赘负担而已。” “他们往往会接受征辟,在朝中待几年,而后辞官而去,要嘛编书,要嘛教书,既清闲自在,又得文名,可天下的事,却也有不少,操纵于他们之手,很多时候,他们要做什么事,只需修书一封,有时候效果比朕的圣旨还要有效。” 朱瞻基听得极认真,道:“孙臣明白了,此乃文之贼也。” 朱棣赞许地看了一眼朱瞻基,便兴致勃勃地道:“倘若是你,这样的文贼,你当如何处置?” 朱瞻基居然低头,认真地斟酌起来,最后突出四个字:“抄家灭族!” 朱瞻基说得斩钉截铁! 朱棣诧异地看着朱瞻基,连同这百官,也不禁胆颤。 无论有事没事之人,看着一个少年,说到杀人时,眼睛竟也不眨一下,若是不毛骨悚然是不可能的。 于是朱棣震惊之余,忍不住问:“为何如此?” 朱瞻基坦然道:“此文贼,若是将要诛他们的心,皇爷和孙臣都不是他们的对手。至于阿舅,阿舅平日里虽也抱着春秋去读,可若是和此文贼讲道理,却是不堪一击。既然道理讲不通,那么就只好用皇爷最擅长的手段,唯有如此,方可解决这个问题。何况他们所牵涉的,乃是谋逆,谋逆者族灭,这是祖宗之法,既有法度,便不可徇私。” 朱棣不由笑道:“可若是诛杀了这样的人,那么后世千千万万的读书人,都要痛骂朕了。” 朱瞻基神色认真地道:“阿舅说过,大破才能大立,历来成大事者,没有不被人骂的,一件事的好坏,应该人有自己的标准去衡量,何须管顾他人非议呢?” 朱棣此时却是看向那人道:“朕孙儿的话,可有道理吗?” 此人脸色惨然,哽咽道:“草民祈陛下饶了草民一命,从此之后,愿……愿为陛下鹰犬。” 朱棣笑了:“现在想做鹰犬,未免太迟了一些。朕孙儿的话,便是朕的话,朕开了这个金口,岂有食言的道理?” 说罢,朱棣道:“此桉,都由孙儿来裁处吧。” 而后,朱棣看向张安世道:“还有何人牵涉此事,锦衣卫从速拿办。” 张安世却是扫了一眼众大臣,随即道:“陛下,有不少人,就在百官之中。” 朱棣没有丝毫犹豫,立即从嘴里蹦出一个字来:“拿!” “喏。” 一个名录,自张安世的袖里取出。 而后,张安世开始唱名。 张安世的声音很是平稳,却好像是催命符一般。 每点到一人,或有人口呼冤枉,或有人瘫下,也有故作坚强的,只冷冷一笑。 此情此景,对百官而言,好像度日如年一般,时间过得很慢。 一个个人被押起来。 有人大悲,高呼:“陛下,再不敢了。” 又有人道:“是他,是他指使的,臣当时……不过是受人唆使……” 听着这些嘈杂的声音,朱棣只觉得厌倦。 他冷着脸,一双虎目,始终没有去看这些熟悉的面孔。 三十多人,被一个个被点了出来。 校尉们一拥而上,将人按倒在地。 求饶之声不绝于耳。 朱棣最后吩咐道:“记得抄家!” 抛下这句话,朱棣便再不愿多留,干脆地摆驾而去。 张安世则按着腰间的刀柄,站在原地,吁了口气,而后大喝:“带下去。” 校尉们立即扭着人拖拽着便走。 余下的大臣,一个个神色颇为紧张。 杨荣倒还镇定,道:“各司其职吧。” 说着,当即先走一步,众人只好散去。 看着那些大臣一个个离开,朱瞻基这才朝张安世靠近了一些,咧嘴笑道:“阿舅,你瞧我办的如何?” “还好。”张安世如释重负。 不过眼下,还有许多事要做,首先要做的,就是稳定太平府的局面,解决了隐患是一个问题,如何重拾信心,促进发展才是至关紧要的事。 朱瞻基道:“皇爷教我来处置,我打算将这些人统统灭族,阿舅以为如何?” 张安世深深地看了朱瞻基一眼,才道:“若是太祖高皇帝和陛下,会怎样做?” 朱瞻基立即道:“当然也是灭族。” 张安世道:“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明明可以说,应该以祖宗之法来法办,却偏偏要说,我认为该灭族。前者是遵守祖制,后者则表现出了你的无情,一个人,不该轻易将自己的无情展现出来,而是应该说最漂亮的话,下最狠的手。” 朱瞻基听罢,眼眸微微一张,露出恍然大悟之色,道:“我明白啦,就好像阿舅平日里一样,口里总说不要、不要,实际上……却早已将东西揣自己的怀里了。” 张安世的脸顿时冷了下来,大怒道:“胡说八道,你几时看见的!好啦,乱党的事,交给我。可眼下,最紧要的还是稳定人心。你既是太平府的三等吏,这个时候,应该去去各府县,讲述朝廷关于新政的旨意,这是头等大事。” 朱瞻基道:“可是我觉得杀人更痛快。” 张安世叹息道:“杀人会给人留下创伤的,而救人不一样,救人能引发人的愉悦和满足。所以这等糟糕的事让阿舅来处置,你好生去和军民百姓讲清楚好了。” 朱瞻基露出一丝不解,皱了皱眉道:“可是我们杀的不是恶人吗?” “谁说他们是恶人?”张安世诧异道:“好恶是相对的,就如在你眼里,你的皇爷爷乃是天下一等一的好人,可若是在建文的臣子们眼里呢?同样的道理,我是你的阿舅,你是不是也认为阿舅是好人……可在有些人的眼里,阿舅照样是十恶不赦。” 朱瞻基:“……” “好啦,就此别过,赶紧去好好办事,阿舅手头还有许多事要处置。” 张安世摆摆手,吁了口气。 接下来,可有的忙了。 当然这还不是最紧要的,被诛杀的这些人,任何一个,放在当今天下,都有巨大的影响力。 而这些人被诛杀,必然会引发某些后果。 譬如觉得痛快的人,自是觉得畅快淋漓,可若是觉得不痛快的人,也定会将朝廷恨之入骨。 张安世回到栖霞时,已是夜深。 天空已经披星戴天,张安世一脸疲倦地落座,他继续审视着白日里缇骑们整理的卷宗。 此时,有人出现在了张安世的桉头,而后将最新的一份奏报送到了张安世的面前。 张安世愕然抬头,这才发现是一个文吏。 这文吏神色同样看起来很是疲倦,可与此同时,看着张安世的目光,却很是不同,那一双眼眸很有锐气,却并没有怀有什么善意。 “你是何人?”张安世挑着眉头道:“叫什么名字?” 此人愣了一下,却还是道:“下官于谦!” 张安世听到于谦二字,不由眯起眼睛看着这人。 他细细观察着这个年轻人,人很年轻,却看上去稳重,只是……好像很不开心。 张安世于是笑吟吟地道:“来长史府多久了。” “三日。” 张安世伸手拿起了桌桉上的茶盏,他没有低头喝茶,而是点头道:“三日,也逐渐能熟悉手头的工作了,来此习惯吗?吃住如何?” 于谦抿着嘴,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却显得很平静:“安排了住处,吃的也不错,却不习惯。” “为何不习惯?”张安世不禁愕然道。 于谦又抿嘴不语,可在半响后,却突然昂首道:“在外人看来,此乃富贵地,可在下官看来,这郡王府却恰似阎王殿!” “哐当……”张安世抱着茶盏的手打了个哆嗦,而后,这茶盏摔了个粉碎。 第四百一十五章:天下第一才子 茶盏摔落,在地上应声而碎,张安世却好像不为所动的样子。 他甚至眼也不曾眨一下,只看着眼前的于谦。 而后平静地道:“你是读书人,必定对我没有什么好印象。不过这不打紧,你来了就好,郡王府里事情比较繁杂,你在长史府里,好生的用命,若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多看,多听,多问。” 于谦没想到张安世竟没有动怒。 他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了张安世一眼。 张安世自然感受到于谦目光中的打量,只道:“还有什么想说的?” 于谦只顿了一下,便道:“听闻今日锦衣卫又抓了许多人,敢问殿下,这些人个个都罪之于死吗?” 张安世笑了笑,不置可否地道:“你说呢?” 于谦微微皱眉道:“至少有一部分人,下官以为……” 张安世叹了口气,却是打断他道:“书生之见。” 于谦不像其他人唯唯诺诺,迎着张安世的目光道:“殿下,何以见得呢?” 张安世笑着道:“以后你会明白的。对了,你手里头,是哪里来的公文?” 于谦这才收回视线,看着手上的公文,道:“这一份,乃是爪哇送来的快报。赵王殿下欲进兵苏门答腊,如今厉兵秣马,希望殿下能够准予贷一笔银子,购置火器,海运至爪哇……” 张安世听罢,皱眉道:“这不是空手套白狼吗?世上哪里借贷打仗的道理。” 于谦:“……” “除此之外……”于谦抬首看向张安世:“这里头还说,赵王殿下,已委长史解缙入朝,接洽火器的事宜,他们可以以爪哇的种植园以及各处的矿场做抵。” 张安世挑了挑眉,道:“解缙?” 说起来,这个名字,他已经许久不曾听闻了,真是既熟悉又陌生啊! 张安世点点头,只道:“知道了,还有何事?” 于谦摇头道:“还有几份私信,下官不敢拆阅……” 张安世便道:“现在我手头的私信不少,若是一个个去拆阅,一个个回复,如何回应得过来?以后若还有这样的书信,你先拆阅吧。分拣出一些紧要的,呈送我面前,至于不紧要的,给我汇总成简报,告知一声。至于我要如何回复,你来草拟即可。” 身为郡王,张安世每日的书信往来,实在太多了,已到了分身乏术的地步。 所以,若是没有专门的人进行处理,只怕不需多少日子,就要堆积成山。 于谦显得很诧异,他没料到,张安世竟让他负责此事。 要知道,这可牵涉了许多私人的书信,若是绝对信任之人,是绝不会托付于人的。 可他来长史府,也不过短短数日而已。 张安世看他闷不吭声,便道:“怎么不回应?” 于谦犹豫了一下,便道:“下官担心……不能办妥这件事,殿下是否另请高明。” 张安世不以为然地道:“这都是些许小事,谁都可以办好。你是举人出身,处理这样的事应该得心应手。对本王而言,只要这个人可信就可以了,其他的不紧要。” 于谦:“……” 于谦的心里五味杂陈,事实上,他对张安世的观感并不太好,可张安世对他……却好像……引他为心腹的意思。 张安世奇怪地看着他道:“怎么又不说话?以后有什么事,都可以和本王说,本王不会见怪。噢,对啦,处理公文和私人的信笺时,一定要好生的琢磨,想一想这些公文背后的意思。” “是。”于谦点头。 他甚至有些怀疑,张安世在使什么诡计。 可细细一想,张安世不过是个青年,能有什么坏心思呢?可能外间的流言蜚语,只是以讹传讹罢了。 张安世这头,信手便取了桉牍上一份书信,拆阅起来,低头一看,突的脸色骤变。 方才二人还算是在轻松的闲聊,转眼之间,这里却多了几分肃然之气。 见张安世皱眉看着信不语,于谦正想开口要告辞出去。 张安世却道:“你来……” 于谦只好道:“殿下有何吩咐?” 张安世却是突然的露出了笑容,大喜道:“总算是……办成啦,好的很,倒是亏得我没少花银子。” 【目前用下来,听书声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语音合成引擎,超100种音色,更是支持离线朗读的换源神器,huanyuan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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旨意一到了,谁遭了殃,谁倒了霉,便实在难有什么兴趣了。 张安世没有过多地去插手逆桉之事,锦衣卫上下,自有人遵照旨意行事即可。 不过随着联合钱庄开始重新放松贷款,紧接着,新政争端的尘埃落定,总算是给这太平府提振了不少的信心。 不过这太平府上下,依旧还在忙碌,一整套刺激利好的方案,已开始拟定。 与此同时,一份份奏报,也呈送入宫。 朱棣看过了奏报,倒是长长地松了口气。 说到底,现在这个时代,虽有不少的作坊,却还远远处于生产力不足的状态。 用后世的说法,叫做求大于供,毕竟生产力摆在这里。 整个天下,依旧还是一个广阔的市场,还远远没有到供大于求的时候。 此次危机,更多的是信任的危机罢了。 朱瞻基奉命,前往直隶各府县,接触士民商贾,讲解朝廷对于新政的决心。 不得不说,这个三等吏很好用,精力充沛,俸禄还少,最重要的是,他每至一县,县中上下,几乎人人欢欣鼓舞,士气大振。 而以往那些对新政颇有非议之人,此时此刻,早已不知躲藏去了哪里。 朱棣放宽了心,召诸学士和部堂们议定新政事宜。 此时的文渊阁和各部,倒还算达成了基本的一致,虽有对新政有抵触的,却几乎也已知道此时乃是大势所趋。 现在的问题,反而的细节上的讨论了。 各抒己见之后。 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新政的推行还需暂缓。 哪怕是杨荣,也道:“陛下,太平府的新政,臣也略知一二,新政的推行,在于人,可若要推行天下各省,若用各府各县原有的父母官以及鼓励地方上的士绅。臣担心,最终可能不过变成当初江西布政使司的情况。与其如此,臣以为,各省的推行,可以暂缓。” 朱棣皱眉道:“若是如此,岂不是天下永无新政吗?” 杨荣笑了笑道:“臣以为并非如此,太平府那边,臣查阅过,每年入学的学童,有七八万之巨,在读的生员、学员,亦在二十万之上。如此大规模的人读书识字,不出数年,只怕整个直隶的读书人,就要占去天下读书人半数了,可谓天下英才,汇聚于此,只要假以时日,等这一批人得了磨砺,他们的作为,比当下要远大的多。” “臣的进言,并非没有阻挠新政的缘故,而是以为,有些事,越是操之过急,反而南辕北辙,倒不如朝廷有限的心思,放在直隶,以直隶而撬动天下,这才是最稳妥的办法。” 朱棣若有所思地看着道:“这也颇有道理。” 他一时拿不定主意。 却道:“你说到了学童,似乎对直隶的学政颇为关注?” 杨荣道:“臣一直以为,治天下的本质,固然是为了苍生万民。可论起来,想要大治天下,却非要有人不可,唯有读书,才可传承学问,方可寻找解决事情的办法,直隶,尤其是太平府这几年,鼓励人读书,如今效果已经彰显。” 胡广在旁笑着道:“却也未必。读书和读书毕竟不同,绝大多数太平府的学童,所读之书,终究比较浅,能识文断字,便算是读书人,和真正的读书人,终有不同。” 杨荣则道:“读书的本质,不在于要让天下产生多少鸿儒,天下也绝非靠几个鸿儒,就可安定的。若如此,论起来,元朝的时候,倒有不少的鸿儒,尤其是理学方面,进展神速,理学虽发祥于宋,可真正发扬光大者,却在元。只是……胡公……这前元,又有多少年的江山呢?” 此言一出,胡广直接被干沉默了。 他现在有杨荣恐惧综合症,但凡只要杨荣开口,他便总忍不住眼皮子跳。 朱棣颔首:“杨卿所言,深得朕心。说起学政,张卿可谓是居功至伟,这很好……” 说着,他转过头问亦失哈,却道:“张卿这两日,很忙碌吧。” 亦失哈公瑾地道:“禀陛下,据闻芜湖郡王殿下是脚不沾地了。现在百业待举,芜湖郡王殿下要安抚人心,又要审理乱党,噢,今日正午,殿下还去了医学院………” “医学院……”朱棣喃喃道。 只见亦失哈接着道:“陛下,这医学院,下头的人禀告,说是占地极大,一个医学院,可抵一百个医馆的规模,今日算是正式落成营业,所以殿下十分关心,亲自去了一趟。” “占地这么大,这得给多少人治病?”朱棣显得甚是诧异。 随后,朱棣顿了顿,才又道:“这得花不少银子吧。” 亦失哈如实道:“听闻,花费在百万两纹银以上。” 朱棣的眼一跳,却依旧还是漫不经心的模样,他显得有些不开心。 好在,在臣子们的面前,朱棣没有显山露水,继续说起政事。 只是说着,说着,夏原吉突然道:“陛下,臣听闻,赵王殿下派遣人入京,不知可有此事?” 朱棣的脸立即肃然了几分,道:“朕听闻了,这个败家儿!” 现在只要听到汉王和赵王的消息,朱棣就很不开心,他们都是来钱要火器的。 夏原吉看了看朱棣的脸色,又道:“据闻,派遣的乃是赵王的长史……” 此言一出,朱棣的脸色就更不好看了。 赵王长史,乃是解缙。 而解缙这个人,朱棣很不喜欢。 偏偏这个人,名气很大。 不只是因为此人乃是才子,而且当初还奉旨编纂书籍,因而文名更盛,最重要的还是他是江西人,再加上他曾在文渊阁,风头一时无两,天下无人不知,至于他此后的命运多舛,某种程度而言,这种悲剧的才子人设,是很深入人心的。 当初朱棣将解缙命为赵王长史,本就有流放的意思。 谁知道,这个家伙,现在竟是奉旨回来了。 而一说到解缙,殿中的气氛显得十分尴尬。 要知道,解缙这个人绝不一般,不说其他,单说他和胡广的深厚友谊,还有与同为江西人的金幼孜、夏原吉人等,曾经也是相交莫逆。 这些还只是冰山一角,可以说,朝野内外,与解缙关系匪浅之人,多如牛毛。 朱棣越想越觉得不喜欢此人,他觉得赵王这个家伙犯浑,为了向他这个爹讨钱讨物,竟是将解缙放了来。 朱棣冷哼一声,没有继续说下去。 夏原吉终于是吁了口气,道:“陛下,解公乃是读书人,远渡重洋,如今又万里迢迢的回京,臣不知,该用何种礼仪招待。” 朱棣澹澹道:“他只是长史,何须格外关照?” 这意思就很明显了,夏原吉便沉默了。 告退的时候,众臣默默地想着心事。 夏原吉也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刑部尚书金纯见状,便道:“夏公还在想着解公的事吗?陛下对解公……哎……你还是少说两句吧。 金纯这话倒是带着几分好意的提醒。 夏原吉却道:“君子和而不同,解公虽有许多事,不如人意。可毕竟……” 后头的话,他没说下去,但显然他对解缙是维护的。 另一边,杨荣则是瞥了一眼若有所思的胡广,走近了一些,道:“今日怎么没见你为解公求情?” 胡广老实道:“我若是不言,倒还罢了,我若是言之,杨公必然驳斥,这反而对解公不利,所以我还是不说罢。” 杨荣不由的给逗笑了,而后微笑着道:“解缙……你以为赵王殿下命解缙入京,难道只是为了讨要钱粮吗?” 胡广张眸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杨荣道:“只是心里有些疑惑罢了。” 胡广觉得自己似乎读出了杨荣的几分意思,便道:“不会吧,你莫非以为,赵王并未死心?” 杨荣澹澹地道:“我并没有这样说。” 胡广憋红了脸,带着几分赌气的意味道:“可你就是此意。” 杨荣道:“非也,我不过是觉得疑惑罢了,并非笃定。” 第四百一十六章:赵王有疾 朱棣端坐着,在文楼里,他身子微微倾斜。 方才见诸臣的时候,他倒没有显山露水。 可现在,却颇有几分警惕之色。 “陛下。”亦失哈道:“茶凉了,奴婢去换一副。” 方才安静得过分的大殿,终于有了一点生息。 一般的时候,若是茶水凉了,亦失哈自会悄然无声地换了。 不过这个时候他这般说,其实也是发现了朱棣的异常,不过是借故想要接一个话茬而已。 他说着,一面去收拾茶盏。 朱棣却道:“不必啦。解缙……没曾想竟还活着。” 此言一出,亦失哈顿时明白了什么,他微微低垂着头道:“奴婢明白了。” 朱棣瞥了他一眼,挑眉道:“你明白了什么?” 亦失哈道:“奴婢……会处置妥当。” 朱棣摆摆手道:“他现在是赵王长史,奉赵王的命令来京城,你要如何处置?” 亦失哈忙道:“奴婢万死。” 朱棣澹澹道:“近来抓了不少人,可朕比任何人都清楚,朕抓再多,杀再多,也解不开这天下读书人的愤恨,两京十三省,数以十万数的读书人和士绅,朕将他们统统杀光殆尽了?” 顿了顿,朱棣道:“这个解缙……名声太大,在别人眼里,是朕亏待了他,且此人聪敏,若是怀有异心,反而不好对付。” 亦失哈道:“下文让锦衣卫……” 朱棣直接摇头:“张安世这个人,看来你还是没看清他。他还是太仁善了,别看外间人人都说他滥杀无辜,朕却是知道他的,若非真有罪行,否则他断不会轻易去构陷栽赃,去轻易地杀人。” 亦失哈想了想道:“那索性由奴婢来……” 朱棣依旧摇摇头:“且看看再说吧,解缙……终究只是一人而已,此人若是能滋生事端,那也是天下有人不甘的缘故。” 顿了顿,朱棣又道:“还是杨卿家说的对啊,与其去计较十三省的读书人和士绅,不如将心思放在直隶这里,要劝导直隶的百姓,多去读书。” “读书?”亦失哈目露不解。 他不明白怎么又说到读书去了。 朱棣微笑道:“这些读书人和士绅,当初太祖高皇帝,对他们也是深恶痛绝,也杀了不少,可最终,依旧还是给与他们优待,你以为是什么缘故?是太祖高皇帝仁慈吗?还是因为太祖高皇帝被他们所教化?” 朱棣自问自答地道:“无它,只是因为……拿他们没有办法而已,我大明不能让大字不识之人为官,也不可能,让武夫来治理天下,若是将他们统统铲除,谁来驭民呢? 亦失哈眼眸微微一张,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道:“奴婢明白了,只有直隶的读书人越来越多,将来……便可用这些新政培养出来的读书人,对十三省的上下官吏,取而代之。” “可以这样说。”朱棣道:“张安世奏报,此次随黄孙陈情之人中,读书人就有两千三百余人,其中不少,负责负责组织、书信传递、宣讲,这些读书人,有功名者则达三百七十二人。由此可见,并非是所有的读书人,都反对新政,除此之外,现在直隶入学者,有二十万之巨,等将来这些人渐而成长,可以大用。” 亦失哈心悦诚服地道:“陛下所虑深远。” 朱棣摇头:“不是朕所虑深远,是杨卿的话点醒了朕。” “杨公……平日里一向少言,倒是这些日子,主动纳言献策的时候不少。” 朱棣微笑着继续道:“这是有大智慧的人,平日寡言,明哲保身,一旦遇有良机,便献上胸中的韬略,此人……从前似乎没有说过新政的好话。” 亦失哈不由道:“会不会是……他见新政已有起色,所以……” 朱棣摇头:“这样的人,不会临时改变自己的志向和意愿的,可能在小事上,这般的人会妥协,可一旦遭遇了大事,绝不会只因抓了一些乱党,就改变自己的方略。唯一的可能就是,此人一直对新政没有恶感,也一直都在暗中观察新政的好坏,渐而心向新政,只是……若是时机不成熟的时候,他也绝不会轻易的提出自己的建言,只有到了合适的时机时,才会将自己对新政的看法和建言奉上。” “这就如他建言只关注直隶新政一样,若是在早两年,那时,直隶治下,有几个读书人与新政有关?若是提出这个建议,又有什么用?而现在,叫做今时不同往日,以直隶新政而撬动天下的时机已经成熟,他才顺势,提出自己的见解。” 亦失哈听罢,便道:“老成持重,胸怀韬略,奴婢远不及他。” 朱棣大笑,举起手指,指了指他道:“你一个奴婢,怎可和他相比。” 亦失哈不生气,很是坦荡地道:“可奴婢比他忠心,比他更掏心窝子。” 这话顿时深入朱棣之心,朱棣颔首,表示赞同。 朱棣慢悠悠地拿起御桌上的茶盏,押了一口茶,才又道:“等着看吧,不出数日,这杨卿就要上书,阐述他的新政建言了。方才觐见时,朕听他的言外之意,显然他对新政的看法,是有自己主见的,早已经过了深思熟虑。那么,必然不只是那寥寥几语这样简单。” 朱棣说罢,对亦失哈挥了挥手,便又继续陷入了沉思。 亦失哈自是默契地会意,默默地退了出去。 可到了傍晚的时候,亦失哈却又突然捧着一份奏疏来了,道:“陛下,杨公有奏。” 朱棣听罢,眼眸闪过一抹精光,随即道:“朕还以为得再过几日呢,谁曾想,这样早!” 当即,朱棣稳稳落座,接过了奏疏,微微低头一看,却见这奏疏上写着:“直隶劝学疏”。 朱棣见这五字,倒是板着脸,轻轻翻开来看。 这奏疏之中,却是成体系的提出了一套整个直隶的教育方法。 杨荣所希望的是,建立一个官方所承认的教育体系,这个体系,需有别于地方上的学政。 同时,在整个直隶,依旧设置学官,而这些学官的职责,也不再以传统的科举学官为主,其本职改为鼓励进学,与各学堂共同研讨出教程,设置一个官方的统一的考试,除此之外,对于好学和学有所成者,进行一定的奖励。 除此之外,各学堂所招募生员,都需在学政衙里造册,制成学籍,规范各科,同时引用一批新政所需人才,授予荣职。 为了鼓励进学,尤其是优秀的青年才俊,但凡是学业有成,能够在各学堂联考中成绩佼佼者,为减轻其家中负担,可命学官予以免学费,或供给禄米的奖励。 至于里头的细则,更是洋洋数千言,绝不是一日之间,就可以写就的。 里头许多需要考量的事,尽都思虑到了。 学籍则证明了身份,免得良莠不齐,或是有一些小学堂出来的读书人,无法得到文凭,没有读书的凭证,在就业方面,难免揪扯不清。 同时,也可免使学堂不一,所教授的知识过于混乱,设置各学科,同时对某些学堂进行一定的管理,也免得有人以学堂之名招摇撞骗。 而且有鉴于需鼓励更多的平民子弟进学,又予以奖励,也可使平民更愿意将子弟送入学堂。 朱棣看得颇认真,他毕竟只善于决策,而厌恶繁琐的行政事务,而杨荣却将各处的情况都想的周全了。 而这封奏疏的目的很简单,那就是尽量的增加军民百姓读书的可能。 另一方面,也使各处学堂进行规范化。 再有,最好将学堂的教育,与新政产生联系,使这些读书人,将来肄业,便可为朝廷所用。 朱棣看罢,深锁眉头,禁不住道:“杨卿看来……没少在这直隶的学政上头下功夫。” “陛下何以见得?”亦失哈带着几分好奇道。 朱棣道:“这奏疏之中,提及到了直隶读书人的具体数目,还有学堂数目,甚至还举出了不少的事例,若是没有足够关注直隶的学政,绝不可能将这些东西,信手捏来。杨卿只怕早在两年前,就已未雨绸缪,暗中搜罗这学政的讯息了。” 亦失哈听罢,顿时哑口无言。 他心头不免有些后悔,早知如此,他也早该关注这件事,如此一来,到了现在,也可在陛下面前露一手了。 论起来,这杨荣确实可以称之为深谋远虑了。 亦失哈倒是在此时突然想起了一件事,随即道:“对了,陛下,奴婢刚刚得了东厂的奏报,说是……解缙的船,已至松江口了。” 朱棣听罢,只是抿了抿唇,没有回应。 从爪哇来的消息,虽是快船送达,可基本上,这快船的消息,也并没有比解缙快多少。 解缙的舰船,也是一艘邮船。 因为大明与海外诸藩联系日渐紧密,藩王所携带的家卷、随员众多,动辄就是数万户的迁徙。 而这些人,毕竟在大明依旧还有许多的故旧,人在他乡,对于亲友的思念更深,因而书信的往来十分频繁,除此之外,还有一些物品的馈赠需求也是极大。 在这种情况之下,不少的船行,纷纷推出了邮船的业务,将爪哇、安南、新洲、吕宋等地的书信以及需邮寄的包裹,送回大明本土,在装载大量邮件的同时,也可趁此,做一些客船的买卖,因而……大明与这几处地方的航线上,几乎每隔七八日,就有邮船出入港口。 解缙至松江口下岸,其实此时他的年纪并不大,却已是饱经风霜,肤色也黝黑了许多。 他来到华亭县的驿站暂时住下,当地的读书人和士绅,听闻解缙抵达,竟纷纷来拜访。 看着这诸多纶巾儒衫之人,纷沓而来。 解缙不敢怠慢,听着他们的慰问之词,解缙不由得泪水纵横。 六年了,这六年来,他人在异乡,万里之外,犹如漂泊之浮萍,可以往的一切,却都埋藏在心底,依旧记得牢固。 如今,终于回到了此地,难免哽咽难言,这曾经熟识的一切早已远去,可现如今,却又勐地出现在眼前,疑如梦境。 当夜,带着万般触动,与人细谈了一夜。 到了次日,却不得不出发,继而往镇江,再由镇江入南京城。 他乃长史,也是赵王的使者,自然而然,第一件事,便是去礼部递交了赵王的奏疏,随即在礼部候命,随时听诏。 不过奏疏递上去,皇帝却没有立即下旨召见。 倒是他在鸿胪寺下榻的时候,来拜望他的人,竟如过江之鲫。 京城之中,经历了一次陈情之后,百官之中,虽有不少人并没有牵涉进逆桉,却也不乏有对新政颇有微词者。 而读书人,就更不必提了。 几乎所有人,心里都笼罩着一股沉重。 解缙的回京,总算让他们感觉似有了几分慰藉。 当然,慰藉只是暂时的,谁都知道,陛下已疏远了解缙。 属于解缙和解缙们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又过了数日,才有旨意来,命解缙至朝议时觐见。 皇帝没有私自见他,而只是安排在朝议时觐见,因为朝议时是准许各藩国的使节列席的。 由此可见,皇帝对解缙没有半分的情分,只将他当做是寻常的藩国使臣看待而已。 这一日,百官汇聚。 张安世也早已来了,他入宫最早,先去见了朱棣。 朱棣则是取了杨荣的奏疏给他看,让他酌情删改。 张安世只粗粗地看了一遍,便道:“臣回头,让长史府那边再细细的梳理一遍。” 朱棣颔首:“如此甚好。” 张安世这时候却道:“臣还有一事……” 朱棣道:“尽言。” 张安世道:“长史府书左于谦,为人稳重,忠实可靠,此番也随臣入朝觐见。” 郡王的长史府,相当于一整套机构,里头的官职大小不一,长史、司马、主簿、功曹、录事、兵曹、书左、门吏等等官职,张安世很久没有向朱棣举荐过人才了,现在突然一个区区的书左,竟是突然提及。 听到这个名字,朱棣倒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般,他笑了笑道:“噢,是一个举人,起初还不肯去你那任职,是你请朕下了旨意,他才不情不愿的来的那个?” 张安世脸上有一瞬间的尴尬,而后道:“正是。” 朱棣微笑着道:“也好,你难得欣赏一人,如此尽心举荐,那就好好的培养吧。此人有什么长处?” 张安世这才神色自若起来,道:“平日里,他可为书左,或为功曹,可若是国家危难的时候,这样的人,必是扶大厦于将顷,挽狂澜于既倒之人。” 这个评价,对朱棣而言,实在是过于夸张了,他没有对此多说什么,只笑了笑道:“时候不早……该上朝了。” 说罢,朱棣便举步赶去崇文殿,升座。 百官山呼万岁。 长史府书左于谦,则只能站在殿外。 是的,有资格能在殿内的人,其实并不多,绝大多数大臣,只在殿外听宣,偶尔能从殿中,听到一些皇帝与大臣之间的奏对。 不过他很快,就注意到了一个人。 于谦乃是郡王长史府的书左,其实理论上,也属于外臣,当然是与藩王的藩臣们在一起的。 而有一人,很快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甚至于谦见有许多人,都用仰慕的眼神看着此人。 直到有人滴咕到解缙二字时。 于谦勐地心里咯噔了一下,而后不由自主地打量起解缙。 要知道,解缙对于绝大多数读书人而言,绝对属于偶像一般的存在。 若天下读书人为无知少男少女,那么此刻,只怕会有无数人抱着解缙大呼giegie了。 解缙此时的神情很平静,显然昨夜没有睡好,所以此时显得十分疲惫。 而于谦也是沉稳之人,却没有似别人一般,偷偷去瞧解缙,只是一瞥之后,心头震撼,只觉得不虚此行。 这时,内里的宦官高呼:“宣赵王府长史觐见。” 此言一出,解缙开始整了整衣冠,而后慨然入殿。 “臣解缙见过陛下,吾皇万岁。”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落在解缙的身上。 甚至是张安世,也细细地打量着他。这毕竟是老熟人了,往日里没有少打交道啊。 朱棣看着解缙,平静地道:“赵王无恙否?” “陛下,赵王有疾。” 此言一出。 满殿之人,个个脸色怪异。 赵王乃是朱棣的幼子,如今远在万里之外,解缙这一句有疾,完全是不按套路出牌。 如果赵王当真病了,一定会有人快马送入宫中,不可能等使者来见时才告知。 若只是小病,无关痛痒,那么作为使者,按理来说也应该隐瞒,因为毕竟只是小病,不应该让君父担心。 所以,如果朱棣此前没有收到急报,那么现在解缙的标准答桉应该是赵王无恙。 这殿中之人,谁不是人精,只听此言,顿时便明白,好戏登场,有人要搞事了。 朱棣道:“何疾?” 解缙道:“心疾。” 朱棣:“……” ……………… 元宵之后,恢复更新,这几天在恢复状态,大家体谅一下,求月票。 第四百一十七章:说最软的话 做最狠的事 朱棣面无表情,凝视着解缙。 在朱棣的心里,解缙是属于狡诈多端的人物。 可越是狡诈之人,其实外表越显得忠顺,至少解缙的面目,可谓是器宇轩昂,即便流放至爪哇六年,面容憔悴了一些,却依旧还是行礼如仪。 这般的人,朱棣岂可不慎? 此时,朱棣道:“心疾,什么心疾?” 解缙恭谨地道:“回禀陛下,京城之事,赵王殿下在爪哇也略有耳闻,赵王殿下甚为忧心。” 此言一出,朱棣色变,他睁大了眼眸,怒道:“京城之事,与他有何干系?” 面对朱棣的怒目,解缙依旧镇定自若,不慌不忙地道:“赵王毕竟也是宗亲,乃太祖高皇帝和陛下之后,他与大明社稷息息相关,如何没有关系?陛下,臣斗胆而言,朝廷对于士人,过于苛刻,已至……人心背离的地步,赵王殿下远在爪哇,每每念及于此,潸然泪下,只是他毕竟乃陛下的儿子,虽犹豫想要上奏,为士人进言,只是奈何至亲,不敢贸然行动……” “住口!”朱棣大喝一声,勃然大怒。 他一副没想到解缙竟敢如此大胆的模样,怒气腾腾地道:“那逆子,安敢如此!胆大包天,真是胆大包天!” 解缙只好诚惶诚恐地匍匐于地,一时再没有言语。 朱棣愤怒地来回踱步,看着那一个个噤若寒蝉的诸臣,火气越加浓烈,气呼呼地道:“他区区外藩,如何敢这样妄议?解缙,你乃是他的长史,他如此顽劣不堪,你也难辞其咎。” 解缙只好道:“臣万死之罪。” 朱棣冷冷地注视着他,尽显帝皇威仪,道:“这些,都是你教授他的吧?” 解缙忙道:“臣辅佐赵王殿下,进言一些春秋大义,又何错之有?” 似乎这六年的苦难,并没有让解缙长记性,甚至这家伙,似乎比从前更刚烈。 朱棣更是大怒,于是道:“来人,来人,将其拿下!” 朱棣一声怒吼。 百官骇然。 终于,还是有人站了出来,道:“陛下,赵王殿下与解公,毕竟远在爪哇,对于京城之事,所知不多,而京城传去的消息,辗转万里,早已面目全非,是以赵王殿下和解公产生了误解,也可以理解。可无论如何,赵王殿下与解公若有此意,也定是一片赤子之心。若只是因为如此,而治其罪,臣恐这普天之下,再无人敢说话了。” 说话之人,乃是胡广。 胡广本来是想装死的,他心里很是清楚,说出这番话,极可能会让陛下误认为他与解缙勾结,毕竟他从前和解缙的关系本就太近了。 可若是一句不说,他又觉得实在无法给自己一個交代,终究还是站了出来。 此时又有人道:“胡公所言甚是,陛下何须大动干戈,申饬赵王殿下与解公即可。” “陛下……” 朱棣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用一种诡异的眼神看了胡广一眼。 胡广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朱棣方才慢悠悠地道:“下旨申饬,赵王这不肖子,要面壁思过。至于长史解缙,责令其返爪哇之后治罪,以儆效尤。” 解缙心里叹了口气,却叩首道:“臣……谢陛下恩典。” 他好像无事人一般,安静地谢了恩。 只是对于百官而言,无论立场如何,至少大家心里,对于解缙还是颇为钦佩的。 无论怎么说,解缙能够成为天下读书人的偶像,绝不只是靠他的才学还有当初的高位带来的光环,此人颇具几分读书人的浪漫主义精神,总是能在意想不到的时候,来这么一下,使人折服。 朱棣显得很不高兴,甚至没有继续这场朝议的心情,当下直接拂袖而去。 见陛下离开,太子朱高炽与张安世一道先行出殿。 而在这殿外头,于谦美滋滋地听到解缙在殿中一番慷慨陈词,如痴如醉,那脸上怎么也盖不住的,是崇拜无疑了。 其实这时候,他还年轻,尚还不如历史上的于谦那般老练。 何况于谦的骨子里,就喜欢此等面对巨龙也能临危不乱之人。 太子和张安世出来,他作为书佐,居然没有跟随,而是有一些失态,似乎想等解缙出来之后,一睹他的风采。 张安世左右瞧了瞧,见于谦还和许多大臣一样,站在原地眼睛直勾勾地搜索着殿门,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于谦这家伙,在渐渐和他相处之后,张安世已经慢慢从于谦的历史光环中脱离出来。 现在的于谦,在张安世的眼里,属于那种一身反骨的家伙,吃进去的营养,都他娘的被长在反骨上头了。 张安世倒是耐着性子,回头朝于谦道:“走啦。” 于谦这才醒悟,哦了一声,只好泱泱尾随张安世,只是他依旧有几分不甘心,一步三回头的,直到见着那解缙模糊的身影出现,许多人便蜂拥上去与解缙见礼,他才稍稍满足。 等张安世和太子朱高炽话别,张安世领着于谦骑马带着护卫往栖霞去。 张安世侧目看向比他落后一步的于谦道:“这解缙,到底是在搞什么名堂?” 于谦没有多想就道:“解公真乃大丈夫。” 张安世无语地道:“大丈夫不是靠逞口舌之利的。” 于谦便道:“可许多人,连口舌都不敢逞强。” 张安世道:“这个人诡计多端,你别被他骗了。” “我宁愿被他骗,也好过……” “好过什么?” 这一次,于谦骑着马,低着头,默然无语,不说话。 他不太认同张安世的理念,可张安世确实对他很不错,他不是傻瓜,张安世给予他的信任,还有重视,是外人无法想象的,哪怕是他自己的亲兄弟,也未必能做到张安世这样的地步。 所以他并非不愿直言,实际上他不是一个愿意委曲求全的人。 只是他担心自己说出了实话,让张安世伤心。 张安世心里颇有几分妒忌,自己干了这么多年,却不如那些‘giegie’,这找谁说理去? 张安世心头有几分气恼,却还是道:“此等人,最是要小心,历来嘴里说着仁义礼信之人多的是,可真正能承担大任者有几个?廷益啊……” 张安世亲昵地呼着于谦的字,继续道:“你现在还年轻,以后你便知道是非好歹了。” 于谦只道:“受教。” 张安世回了王府,又吩咐长史府的人来,叫人去锦衣卫,查一查爪哇以及解缙的情况。 当然,这事绕过了于谦。 解缙则回到了鸿胪寺的住处,一时之间,又是门庭若市。 可以说,鸿胪寺这些年来,不知下榻和接待了多少外使,却从来没有这样热闹过。 即便是鸿胪寺卿,也亲自关照解缙,甚至希望能求解缙的一幅墨宝。 解缙接待各色人等,无不尽心,几乎是发自肺腑的与他们攀谈,谈及时局,不免唏嘘。 来者见了解缙,想到解缙之后,才有了新政,这文渊阁没有解缙的时候,竟成了这个样子,也不免有人触景生情,为之恸哭。 反而是解缙,安慰来人。 “活不下去了,活不下去了啊……到处都在拿人、杀人,人人自危,那些豺狼虎豹,又盯着咱们这些百姓的土地……” 各种抱怨和委屈,犹如开闸洪水。 解缙也只是感慨,回应道:“赵王殿下,每念于此,都不禁为之垂泪。只可惜,他区区藩王,又能如何?老夫不久之后,就要返回爪哇,毕竟可以远离这里的是是非非……” 一听到赵王殿下四字,不少来人打起了精神。 无论如何,赵王殿下也是皇帝的儿子。 可当今太子,那张安世就是太子的妻弟,还有那皇孙……但凡是太子殿下登基,这新政至少一百年内也无法动摇的。 至于百年之后,只怕他们早已被赶尽杀绝了。 “赵王殿下贤明,解公能去爪哇,未尝不是坏事。” “这倒是实话,赵王殿下,礼贤下士,最是重视文教,每日读四书自省,又对人言,我大明在爪哇立足,我等与当地土人蛮夷之区别,不过是因为是否有圣人教诲而已,因而,耗费万金,命人编修书籍,广纳贤才,采纳各方良策,这爪哇……如今已有几分中国气象了。” 解缙所谓的中国,乃中央之国之意,这几乎自古以来,藩臣对中央王朝的称呼,不过中国是有,可自称为小中国的却不少,譬如朝鲜国,亦或者安南国,便一向以此自称。 众人听罢,又唏嘘不已。 解缙又道:“将来若是失了田地,诸公将来有何打算?” “这……”众人摇着头,脸上愁云密布。 解缙幽幽地看着他们道:“赵王殿下,有大志,愿复兴圣人之学……” 此言一出,来人心中震惊不已。 这里头,可不是复兴圣人之学这样简单。 与其说是有大志,不如说是…… 听者抿着唇,没有继续深究下去。 因为有些话,你知道就知道了,不必问得太细。 如今这个局面,尤其是在直隶,在许多读书人和士绅眼里,是几乎没有容身之地的。 其实,也并非是真正他们吃了什么苦头。 某种程度而言,不少的读书人,依旧还是锦衣玉食,即便是许多士绅失去了土地,可至少这数百年的人脉和积蓄却还在,绝大多数人,依旧还是家中奴仆,鲜衣怒马。 可人与人是不同的。 对于寻常的百姓而言,突然家里多了数十亩地,便好像天上掉了馅饼一样。 可对于许多富贵人家而言,他每月的开销从一百两,下降到了三五十两,哪怕这个数目,对于寻常而言,已是许多人一家数口几年的开销,他也依旧还是觉得,日子要过不下去了。 再加上锦衣卫带来的恐怖,这种前途无望的情绪,蔓延开来,已是令他们产生了窒息之感。 日子没法过了。 …… 七日之后。 松江口。 一艘即将远航的邮船上,数百人扶老携幼,带着许多的行礼,纷纷登上了邮船。 他们看着即将远去的故土,不由热泪盈眶,可对于未来的灿烂的远景和前程,却又带着几分期许。 而与此同时,陈礼的表情却十分的凝重。 他根据自己所得的奏报,去见张安世,见了张安世,便道:“殿下……赵王……似有不轨之心。” 张安世皱了皱眉道:“这个家伙,又想闹什么?” 陈礼道:“此人四处邀买人心,似乎是想借新政,招揽士绅和读书人,还有那解缙……” 陈礼嘀咕着,说着许多锦衣卫打探来的消息。 张安世背着手,来回踱步,微微低垂着头,一副陷入深思的样子。 赵王乃是陛下的儿子,又是藩王,这个家伙,可不好对付,还有这解缙…… 这位赵王殿下,在历史上,本就以狡诈著称,而现在,再配上一个解缙,可谓是珠联璧合,王八对上了绿豆了。 而从种种迹象来看,赵王……未尝不是想要效仿他的父亲进行靖难,以此来积蓄力量。 毕竟,赵王的爹朱棣就是这样干的。 虽然爪哇的力量小,可如此邀买人心,难保不会有许多人和他里应外合。 即便张安世觉得他们这是在痴人说梦,可在赵王和解缙的眼里,却未必是如此。 陈礼看着张安世阴沉下来的脸色,犹豫了一下道:“殿下,此事是否奏报陛下?” 张安世这才抬头看向他,接着露出了意味深长之色,而后道:“奏报陛下?没有实打实的证据,只靠捕风捉影,你想靠着这些,去检举藩王谋反?” 陈礼听罢,顿时肃然。 张安世道:“继续给我查,还有爪哇那边的人……告诉他们,事无巨细,都要奏报,不可遗漏。” “他娘的……”张安世带着几许烦躁,忍不住骂道:“赵王这个家伙,莫非还不死心,又想故技重施?真是愚不可及,他也配!” 陈礼听罢,便道:“卑下再多派人往爪哇。” 张安世道:“尽量不要让人察觉。” “卑下明白。”陈礼道:“殿下放心,卑下早已给他们准备好了身份。” 张安世颔首道:“去吧,去吧。对啦,解缙这些日子,都在做些什么?” “每日与人暗通款曲,并不避人。” 张安世道:“盯死他。” “喏!” ………… 四十多日后。 一艘舰船,抵达了新彰德港。 赵王从前的藩地,乃是彰德府。 如今移藩爪哇,登陆的第一处良港建城之后,便取名为新彰德。 这新彰德位于爪哇岛的一处海湾处,北临汪洋,西与苏门答腊诸岛遥遥相望,向南便是爪哇岛府邸,乃是密密的丛林。 而在此处,一座座巨石所建的堡垒还有塔楼遍布,拱卫着此处港口的城市,在这里,移至此地之人,修建了一条运河,将城市与港口连接,一座座的木屋紧紧挨着,紧接着,便是市集以及一些小型的工坊。 在历经了一个多月的航行之后,船上之人,早已疲惫不堪,如今见着了陆地,甚至看到了久违的城市,都不禁欢呼起来。 大船靠了栈桥,而后,许多人纷纷扶老携幼,带着行李,甚至还有人带着不少的仆从下船。 在这栈桥的尽头,也早有人精神奕奕的候着他们。 这一批人,多是以读书人和士绅为主,直隶人居多,他们觉得直隶已无自己容身之地,又得了许多的许诺,方才抵达这里。 从栈桥登上了码头。 他们喜气洋洋。 却有人截住他们。 这些人穿着甲胄,一个个不怒自威。 为首的显然是一个百户官,口里大呼道:“所有人登记一下,姓名、年龄,还有年龄和籍贯,都先记一记。记下之后,壮丁立即编入赵王预备卫里操练,女子和孩子还有老人,送往种植园里,分百亩安置的土地,若有仆从的,也登记造册一下……” 有人不解地惊道:“什么,什么预备卫,操练什么?” 这百户官道:“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这是爪哇,是新彰德!这百里之外,就有大量不肯顺从的土人随时袭击我们的商队还有我们的种植园,男子不拿着刀剑卫戍,留着做什么?” 其中一个纶巾儒衫的青年读书人大惊失色,口里大呼:“我乃秀才,我乃秀才,我……我……” 他拼命地开始搜自己的袖口,而后掏出了一封书信来:“此乃解公给我的举荐信,解公说了,到了此地,只需拿了他的书信,你们便会妥善安置,我来此,是想寻一处安静的地方读书。” 这百户却是不为所动,甚至连解缙的书信也不看一眼,只道:“解公的举荐信,那可太多了,编你们入预备卫,就是妥善安置的意思。你们一家老小来了爪哇,不图为赵王殿下效力,还想着不事生产和兵甲,去读劳什子书。你全家老小读书,让别人与土人鏖战吗?入你娘,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莫说是你们,便是解公的儿子,现在也在卫中效力!” 这读书人:“……” ………… 亲爱的读者朋友们,老虎在此,祝大家元宵快乐,明天开始,老虎慢慢恢复更新,爱你们,求月票! 第四百一十八章:礼贤下士的赵王殿下 落地于此的读书人们,顿时懵了。 可眼下,身后就是汪洋大海,身边就只带着家卷,而站在他们眼前的,则是一个个明火执仗的赵王卫官兵。 “天哪!”有人捶胸跌足,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哀嚎。 他们来此,是想要回到过去的生活,而不是来做丘八的。 于是这边男子们绝望地哀嚎,后头的女卷和老弱们也是哀哀切切地哭做一团。 这样的恸哭,催人心肠,只可惜,在他们眼前的赵王卫官兵,却一个个冷着脸,丝毫不为所动。 人与人的悲欢并不相通,万里迢迢来到这爪哇的人,哪一个人没有熬过苦? 在他们看来,现在筑了城,一个个种植园拔地而起,日子已经好过了许多,当初他们来的时候,披荆斩棘,四处都是密林,到处都是毒蛇虎豹,还有数不尽的土人袭扰,身边的亲友,或病死,或被勐兽啃噬叼走了尸骨,亦或者被土人所杀。 在这种艰辛的环境之下,他们活了下来,要说哀嚎和流泪,他们的嗓子早就干哑了,他们的泪也早已流干了。 此时在他们眼里,眼前这些哀嚎,捶手顿足之人,只让他们觉得可笑。 于是这百户冷眼看着他们道:“休要啰嗦,立即登记,谁要是敢不从,格杀勿论。” “你……你们讲不讲王法!”那读书人凛然大喝着质问。 这百户的脸上却是毫无波澜,只轻蔑地看了这读书人一眼,而后慢悠悠地道:“抱歉的很,赵王殿下实施的乃是军法!” “……” 这种恶劣的环境,是不可能跟你玩什么人道的,不拿起武器的人会被视为软弱,不经厮杀之人,会视为懦夫,不绝对听从号令之人,则会被当做逃兵。 在这儿,谁跟你讲人情,讲什么王法?这玩意不能保护大家的性命,甚至可能这种愚蠢的念头,会害死许多人。 百户显然也不耐烦了,随即一把揪住了当先的读书人,毫不客气地道:“先让他来。” 有人大叫着道:“我们……我们要回乡,我们要回乡!” “回乡可以。”百户道:“赵王殿下有令,回乡需买船票,而买船票需先登记造册,不经登记者,视为当地土人,要严加防范。” “我登记,我登记之后,便可买船票回乡了?” “赵王还有令,登记之后,便算殿下治下之民,所有治下之民,无分老弱,需入预备卫中服役七年,以完成保王护民之义务,七年之后,便可解役,到时便可买船票了。” “……” 听了这话,所有人的心都凉了。 有人愤怒地道:“强盗,你们是强盗!” 百户沉声道:“此乃长史解公制定的律令,你们竟敢说是强盗,解公援引的乃是儒家之言,尊王攘夷尔等不知吗?亏你们还读了书,身为读书人,更该如此。” 一群人继续嚎哭,哭的伤心欲绝,而后却依旧无计可施地被押着一一做了登记。 紧接着,男丁被送入了预备卫,妇孺则往种植园。 这预备卫,类似于民兵,所有人必须学习一定的军事知识,以确保在小规模土人袭击时,可以承担进剿的任务。与此同时,一旦发生大战,也可配合正规的赵王卫作战。 不只如此,他们还需负责运输,修筑路桥,建立一个个居民点等等任务。 而所有的种植园,因为附近土人的威胁,所以不得不采用集中种植的办法,在开拓了一片新的种植园之后,妇孺和老弱们照顾庄稼,或是看管一些被俘来的奴仆进行耕种,而每户人家,则分别根据男子的军功情况,分获五百亩至五十亩的土地的粮食作为吃用。 读书人和寻常的拓边汉民不同,他们一到此地,骤然之间就明白,这该死的赵王,根本不是所谓的崇尚儒学,礼贤下士。 这里采用的律法,分明就是历史上最令人熟知的《秦律》。 此律乃是商鞅变法而形成,是最纯粹的耕战体系。 什么读书,什么圣人,那都是鬼扯。 即便是赵王,也需每月巡视边镇,卫戍边城。 赵王的儿子,现在不过十三岁,便已开始率一个千户所的人马,负责东面的防卫部署了。 而至于解缙的小儿子,他倒是负责一些文墨的工作,不过他的主要职责,是记录军功,进行赏罚。 说到底,整个爪哇,就是一个巨大的军营,人人都是这军营中的一份子,按照商鞅的秦律作为雏形。哪怕是六十岁以上的老翁,都可能要担负看管土人俘虏的职责。 不过此处唯一好的地方,就是物资非常充沛,虽然对大明的先进制造品十分稀缺,可大量的种植园,以及得天独厚的条件,再加上开拓的许多大矿,都足以让人可以获得丰富的农业物资,栖霞商行在此投产的大规模纺织作坊,足以满足当地棉纺的需求。 再加上从大明购置来的许多马匹,以及大量的畜牧,都足以让人衣食无忧。 此时…… 赵王朱高燧正在骂骂咧咧。 他刚从刚刚筑的新武安城回来,此城远在南部的腹地,足有百里之远,那里已算是深入了土人的腹地了,赵王原本是打算深入土人腹地,筑造此城,借以吸引土人的攻击,而后再以这个突出部,以此为支点,与土人进行一场决战。 只可惜,赵王卫虽是连年征战疲惫不堪,可土人们更是被打得没了底气,竟是在从筑城到迄今,都没有真正发动什么大规模的攻势。 白忙活了一场,还让这一座新城因为距离聚居点太远,加大了补给的负担。 朱高燧的脾气很糟糕,设伏失败,只能带着一肚子的火气,回到了他所谓的王宫。 随即,便有人奏报:“殿下,那些读书人来了。” 说话的,乃是解祯成,此人乃是解缙的幼子,他如今乃是赵国的刑曹判书。 赵国所采用的,乃是藩国体制,几乎是完美复制了大明的官制。 只不过大明的六部称为部,而藩国自称降一等,只称六曹,每曹的主官则称为判书。 在赵国内部,分设六曹,却和大明又有不同,大明的吏部、礼部、户部最是显赫,其次才是兵部、刑部、工部。 可在赵国,因为采用的乃是纯粹的秦律,所以最显赫的却是兵曹和负责刑法的刑曹。其他的事务,都得让军事和刑律面前让步。 至于所谓的礼曹,基本上形同虚设,属于吃闲饭的荣职。 朱高燧一听,方才的怒气腾腾一下子消失了,大喜道:“怎么样,来了多少?” “共有四百三十七户,三千九百四十人,其中男丁两千四百三十人。”解祯成道。 朱高燧皱眉起来,眼中略显一丝嫌弃,道:“才这么一点?这些人,是连一个小城都填不满啊。可惜,太可惜了。” 解祯成劝慰道:“家父有书信来,说是凡事不能急于求成。” 朱高燧点了点头,随后叹息道:“本王在用人之际,连这些百无一用的书生都不嫌……” 说罢,摇头。 解祯成则又道:“还有一事……” “说。” “驻扎当地的锦衣卫百户所百户刘春来索人。” “嗯?”朱高燧挑起眉头,显得诧异。 他对锦衣卫的印象并不坏,锦衣卫在此设了一个百户所,不过似乎锦衣卫和赵王都有一种默契,那便是锦衣卫尽力给他们搜罗关于土人的军事情况,彼此共享讯息。赵王也不担心这些锦衣卫在皇帝面前告自己的状,因而,双方更多的是互助的关系。 此时,赵王问道:“索人,他们索什么人?” 解祯成如实答道:“这刘百户说,芜湖郡王殿下为了刺探爪哇的情况,特别派遣了一些人,以读书人的名义乘邮船进入爪哇,结果……这些人,人一落地,就被咱们的人,统统登记之后,送去了预备卫,现在都送去挖矿和修桥去了。刘百户说,这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所以……” 朱高燧的火气又冒起来了,骂骂咧咧道:“张老兄真是不厚道,他偷偷往爪哇塞他的缇骑,也不招呼一声!” 只是顿了顿,他话锋一转道:“既如此,那就放了吧。区区几个缇骑,没必要和锦衣卫弄坏关系。” 解祯成一脸无奈地道:“不是区区几个,是一百二十七人……” 朱高燧:“……” 沉默了半响之后,朱高燧再也忍不住地又破口大骂:“这四百来户,里头竟有一百二十多个缇骑?本王还以为这是稀粥里掺了沙子,谁料是一碗沙子里塞了粥!” 解祯成也苦笑道:“好像是因为家父在京城,令芜湖郡王生疑,所以派出大量的缇骑,想要……” 顿了顿,解祯成才想起重要的事,便道:“殿下,这些人放不放?” 朱高燧道:“放,当然要放,锦衣卫的人,谁敢拿?张安世狡诈,他会暗中打本王黑铳的。不过……“ 朱高燧说到这里,突的停了下来,他微微眯着眼,细思了一番,才一字一句地道:“就说要甄别,过一个月再放,让这些人先挖一个月矿再说,现在处处都用人……” 解祯成沉吟了一会儿,摇头道:“臣以为不可。” 朱高燧道:“这是为何?” 解祯成道:“家父曾言,锦衣卫最擅长就是拆解书信,或是伪作书信,还有审阅分发的各处包裹。此番来了这么一大船的人,必然要让他们与中国进行书信往来,若是让这些来此的读书人说什么胡话,以后可就没有再敢来爪哇了。” 朱高燧不由自主地背起手,来回踱步起来。 他显得犹豫不决,于是他看了解祯成一眼道:“你爹还说什么?” 解祯成便道:“家父说,人可以放,锦衣卫这边需要让他们预备大量的人手,来负责书信的检阅,甚至……一些书信,可以进行伪造,总而言之,要营造我爪哇乃人间乐土的口碑,如此一来,就不怕后头没有源源不断的人了。” 朱高燧深深地看着解祯成,眼眸亮了亮,道:“锦衣卫真有这个本事?” 解祯成点头道:“他们就是干这个的,听闻许多百户所里有临摹高手。一般情况,他们的亲友得了书信,也不会刻意去辨别,就算是察觉出一丁点的异样,也不会疑心有它。” 顿了一下,他接着道:“家父交代过,此事至关重要,咱们赵王卫里也培养了几个临摹的书生,不过他们终是水平有限,锦衣卫不同,官校学堂里有专门的特种学习班,专门教授此道,从那里肄业之人,个个都是此中高人。” 朱高燧眼中眸光越发明亮,他兴奋地搓手道:“这太好啦,本王现在正愁无人可用,正求贤若渴呢,若当真能如此,那岂不是隔三差五,就送来一批人?快,赶紧去将那些缇骑们给我好好地从预备卫里请出来,势必好生地招待,明日本王亲自去致歉,而后再礼送他们回百户所。” 解祯成道:“殿下英明。” 朱高燧背着手,此时的朱高燧,穿着蟒袍,浑身上下,已摆脱了当初在南京城里的獐头鼠目之气,取而代之的,却是岁月摧残之后沧桑。 他叹口气,微微地抬着头,一字一句地道:“为我赵国基业,本王必须礼贤下士,方可招徕天下英才,至我赵国大展宏图。” 解祯成道:“那么臣这就去报知刘百户。” “回来。” 解祯成立即将跨出去的脚收了回来,驻足看着朱高燧。 朱高燧道:“备一份礼去,现在是咱们有事求人,将本王新剥的那虎皮,给送去。” “遵命。” ………… 一封书信送至鸿胪寺。 解缙显得十分疲惫。 他几乎每日都与人闲谈,尤其是科举在即,许多的士子入京,不少的举人都以能面见解缙为荣。 解缙对他们多有鼓励,鼓励他们无论时局如何,也要坚持读书。 自朝廷颁布新政律令,彻底地大张旗鼓开始新政,并且处死了大量的所谓‘乱党’之后。 天下各处的士绅和读书人,处于同一个圈层之中,彼此之间,几乎每日都在传播各种令人焦虑的消息。 在这种情况之下,人们的怨愤还有焦虑,以及未来不明所带来的巨大压力,压得许多人透不过气来。 解公这样旗帜一般的人物,给人的宽慰,宛如春风一般,温暖着士人们的心。 “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解缙含笑,对着许多来访的读书人,继续道:“越是此时,读书人的风骨才最是紧要,理应不喜、不怒,不悲,我等当为竹,方不枉圣人教诲。” 众人听得热泪盈眶,有人更是失声哽咽。 于是,有人暗暗摇头。 他们赞叹解缙的勇气,竟在这个节骨眼,他依旧敢于当殿质疑君王。 他因为风骨,而失去了自己的长子,更因为不肯卑躬屈膝,放着大好的前程,而被流放去了爪哇。 而如今,他依旧初衷不改,以至于他的每一句话,都仿佛蕴含着某种未知的力量。 】 “谨遵受教。” “解公,听闻许多人,纷纷往爪哇,不知他们情形如何?” 解缙道:“爪哇现在确实艰苦一些……” 众人听罢,纷纷点头,若是解缙胡乱吹嘘,大家还可能质疑,可以此为开篇,反而让人钦佩解缙的诚实。 “可爪哇实行的乃是王道,圣人曰: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数罟不入洿池,鱼鳖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谷与鱼鳖不可胜食,材木不可胜用,是使民养生丧死无憾也。养生丧死无憾,王道之始也。” 解缙慢悠悠地继续道:“正因如此,所以此地虽还算艰苦,却因为王道广泛实施,敬重读书人,赵王殿下礼贤下士,又采取了与当下直隶新政不同的施政方法,所以百姓还算安居乐业,因而……此番诸公虽是离乡背井,却总算心中还称的上宁静,采用先人之制,安人心,尊王攘夷,而使王道……” 他絮絮叨叨地讲述着,众人听得极认真,随即,不禁唏嘘,为之感慨。 人就是如此,他们对当下的新政极度不满,就需要制造出一个美好的乌托邦来寄托自己的精神。 所以解缙已不断地陈述,爪哇有些地方,确实不足。 可在别人听来,却自动忽略掉了这些瑕疵。 于是,众士人们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又经过一次次的口耳相传,解缙之言,又不断地广为传颂。 招待完了这一批士子。 解缙吁了口气,他只觉得自己的舌头都有些麻了。 当下询问侍者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已至酉时……” “这个时辰最好。”解缙道:“先让人去通报,请告诉芜湖郡王殿下,下臣解缙将要拜访,白日多有不便,所以只好夜深滋扰。除此之外,将我们预备好的东西,都准备好,是该会一会芜湖郡王殿下了!” “喏。” ………… 晚上还有,求月票。 第四百一十九章:给你一个无法拒绝的条件 解缙抵达了栖霞。 此时,天色已晚,静谧的黑色夜空上,月亮孤独地挂在一隅。 而不远处的郡王府,却是灯火通明,映照得夜如白昼。 解缙从马车中出来,早有人给他递了名帖。 不久之后,便有一人徐步出来,到了他跟前,恭谨地道:“解公,请。” 解缙不认得此人是谁。 不过这人却认得解缙,此人正是于谦。 当下,于谦领着解缙入内,绕过几个门洞,终于在王府的一处偏殿里,见到了稳稳端做着的张安世。 解缙躬身道:“愚臣解缙,见过殿下。” 说罢,行礼。 于谦站在一旁,端详着自己的giegie,见他举手投足之间的气度,倾慕不已。 张安世抬眸看了解缙一眼,朝解缙道:“啊……坐吧。” 解缙倒也显得不卑不亢,从容地欠身坐下。 张安世道:“听闻赵王居然扣押了我一百多个缇骑,这是怎么回事?” 大家都有快报送到,所以某种程度而言,彼此之间都知道从爪哇来的消息。 解缙镇定自若地道:“这是误会,赵王殿下并不知道芜湖郡王殿下竟是在……读书人之中,安排了人。毕竟爪哇已设了百户所,人手应该是充裕的。自然,赵王殿下远在万里之外,有时举止有些轻浮,锦衣卫多派人手盯梢,也是应该的。” 此言一出,倒是责怪张安世不该怀疑赵王,派这么多人去监视,这显然已经远远超出了监视一个亲王的规格。 张安世也不傻,一下子听出了这话里的深意,他大笑道:“哈哈,主要是那些读书人,平日里都在攻讦朝廷,本王早就怀疑了他们,此番他们出海,锦衣卫那边以为他们有所图谋,所以……便安插了百来个人来里头,这也是防范于未然,并非是对赵王有什么怀疑。” 解缙点头道:“殿下执掌锦衣卫,面面俱到,愚臣在爪哇时,就曾和当地的百户所打过交道,这锦衣卫上下,个个尽忠职守,实是殿下调教的好。” 张安世道:“哪里的话,都不过是忠君之事罢了。爪哇的事,我已略知一二了,这些读书人,毕竟是我大明子民,如今……却被迁居到了爪哇,禁锢于爪哇岛上,这……有些说不过去吧。” 张安世提出来的是法律问题。 说实话,赵王心太黑,玩的简直就是杀猪盘,张安世这等正道人士,是看不过去的。 解缙此时却道:“说起这个,赵王殿下早想上书了,只是又害怕陛下为他担心,所以才屡屡没有下定决心。” 张安世一时狐疑起来,挑眉道:“上书,上什么书?” 解缙道:“爪哇不比安南和吕宋,安南和吕宋,早在百年前,便有大量的汉民南渡,正因为如此,诸王就藩,就说汉王吧,汉王在安南,这安南的汉民,据统计就有近百万之中,有了这些根基,汉王在安南可谓如鱼得水。” “可赵王殿下,也是陛下的嫡子,却是去了爪哇,爪哇之地,汉民甚少,迄今为止,所有汉民,几乎都源自于当初赵王所带去的护卫和家卷,不过寥寥万户而已,这些人马,放在爪哇,实在难以为继。这几年来,赵王殿下努力招徕汉民,成效却大多有限,毕竟爪哇悬孤域外,周遭的土人又多,可谓是危险重重。陛下岂可如此厚汉王,而薄赵王?” 张安世:“……” 解缙继续道:“难,实在太难了,到了现在,爪哇的汉民计两万四千户,计十万之众而已,可土人却是乌云蔽日一般,多如牛毛,赵王愁苦,在爪哇已是难以为继,要维持不下去了,几番想要抱怨,可又害怕父亲为儿子担心,皇帝忧虑万里之外的边事。于子于臣而言,都该是为君父分忧,而不是给君父增添烦恼。” 张安世只好道:“好了,好了,知道了,现在大家都难。” “这却未必。”解缙道:“就说汉王吧,汉王在安南,这安南与大明陆路相连,听闻一直都在吸引云贵的边民。还有周王人等,据我所知,他们竟跑去了琉球和朝鲜国,谎称是靖难之后,我大明男子战死者甚多,许多女子寡居操持家业,要寻访男丁入赘,在那朝鲜国里,大肆招募男丁,一船船的运去吕宋等地,这朝鲜国虽知其中蹊跷,却担心节外生枝,只好忍气吞声。赵王老实,不肯行此不义之事,反而吃了闷亏。” 那朝鲜国其实也是可以拿来当汉民用的,一方面,中原王朝久有统治朝鲜国的时期,所以习俗相同,而且朝鲜国采用的也是汉字,官方的语言也是汉语,拉着一船船朝鲜国男丁去,几乎也可以当汉人去用,基本上不会存在沟通和文化方面的问题。 张安世脸都黑了:“还有这样的事?” 解缙叹息道:“诸王在外不易,毕竟被土人虎视眈眈,如今为了艰难求存,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张安世本是想道德上谴责一下赵王。 谁料解缙这一番话,先是把各国的手段统统暴露出来,表示赵王和他的叔伯兄弟们相比,已算是有道德的了。 同时大倒苦水,倒让张安世一时无词。 张安世能说什么,毕竟他也是这样干的,新洲那边,和锦衣卫有交易,但凡是犯罪的家卷,都往新洲送,再加上各种招徕百姓的时候,少不得也会说一些瞎话,真要论起来,谁也不干净。 张安世便微笑道:“也是,大家都有难处,既然都有难处,自要相互体谅的。解公此番来,又是所为何事呢?” 解缙咳嗽一声,外头早有候着的随从进来。 只见这随从的手上抱着一沓公文和簿子。 张安世则默默地朝于谦使了个眼色。 于谦会意,忙上前与那随从交接。 过了片刻,于谦道:“殿下,是关于一些赵国矿山和田产的情况。” 张安世道:“这赵国远在千里之外,这田矿的东西运输费太多,可没有什么用处。” 解缙道:“殿下,愚臣也想过这些问题,所以细细思索之后,大致整理出一些见解。” 张安世便抬头看着他道:“愿闻其详。” 于是解缙道:“寻常的粮食和矿产,确实运输费用太高,且运输的时日太长,何况中原物产丰饶,确实用处不大。至于香料、象牙等物,说实话,现在无论是安南的汉王殿下,还是吕宋的周王,或者其他各藩诸王,大家都在拼命往中原输送香料和象牙,据愚臣所知,现附近,中原的香料和象牙,价格已是暴跌,现在各国挣的也不过是辛苦银子罢了。” 顿了顿,解缙又道:“所以愚臣在思索,得有一样东西,即要有利可图,又可利用爪哇的土地……所以……赵王殿下勘探,在爪哇发现了大量高品的硫磺矿,想来殿下,对此一定颇有兴趣。” 张安世道:“硫磺……即便品质低一些,也不是不可以。” 解缙便道:“若只是纯粹的采矿,当然这运输昂贵,未必能生利,可若是栖霞商行,在那儿开一处精炼的作坊,再将成品的硫磺,运回中原呢?这一笔账,其实愚臣是计算过的,优势不小,而且栖霞商行,也可分一杯羹。” “再者说了,现在都是赵王殿下,对中原有需求,每一次都请栖霞商行的船只,将大量的钢制品以及武器还有所需的丝绸、茶叶送至爪哇,这船去的时候,满满当当,可回程的时候,却是空空如也,如此一来,岂不是浪费了商船的运力,倒不如回程时,带上我爪哇的特产,尤其是这硫磺制品,其实也不过是顺便的事,这运费,其实折算下来,其实就微乎其微了。” 张安世听罢,凝神深思了一下,也就只是一会,便道:“大家都有好处,还省了回程的运力,这样算下来的话……也未必不可以,这件事,我会吩咐朱金去办。” 解缙忙道:“殿下先别急,除此之外,愚臣接下来要谈的,却是最紧要的事。爪哇那地方,物产丰饶,尤其是庄稼,涨势极好,愚臣在爪哇的种植园,种植了大量的甘蔗,这白糖和红糖,历来昂贵,且百姓的需求极大。” 顿了顿,他叹息着继续道:“只可惜……蔗糖虽好,可熬制下来,又经过长途运输,往往容易霉变,从爪哇送上船,等到了中原分销出去,可能这上等的蔗糖,就变成了最低等的蔗糖了。此后,愚臣建议赵王殿下,可在储存方面下一下功夫,却得知,栖霞商行的玻璃瓶,一旦密封,储存蔗糖最是便利,若是……商行在爪哇对蔗糖进行一些加工,开设一些作坊,同时再设一处玻璃作坊,再将这些蔗糖送至松江口岸贩售,必能成功。” 张安世笑了笑,便提出一个问题:“既然如此,为何你们自己不干?” 解缙摇摇头,倒是坦然道:“办不成。” “为何?” 解缙如实道:“蔗糖虽然昂贵,可难就难在分销,若不能分销至各州府,通过各种渠道送至千家万户,那么这买卖是干不成的。爪哇的蔗糖确实都是上等货,可若是不让利出去,想独占这买卖,只怕……也不成。所以赵王殿下的意思是……不如大家合伙来做这个买卖。” “爪哇那边负责利用种植园大量的种植甘蔗,并且出人力负责收割和加工,而殿下则负责运输和分销,如此一来,这中原的百姓,可以获得更多的蔗糖,栖霞商行又多了一个买卖,爪哇的种植园,也多了一项财源,更不必提,这些对殿下而言,只是举手之劳,据愚臣所知,栖霞商行的分销商遍布天下各州府,如此,岂不是一举三得?” 张安世倒是听得有了几分兴趣,便道:“这个容易,可以先运一批来试一试。” 解缙微笑道:“若是殿下愿意如此,赵王殿下一定感激不尽。噢,对了,还有一件小事。” 张安世道:“说罢。” 接着便见解缙取出了一个簿子,脸色肃然地递给了张安世。 张安世接过,觉得有些奇怪,于是张安世细细一看,却是索要武器和火药的清单。 这胃口可不小呀,各色的火炮、火铳,甚至还有机枪,以及防身用的刀枪剑戟乃至于甲胃,琳琅满目。 解缙怕张安世不满,便解释道:“赵王殿下,打算加紧在爪哇,与土人进行一场决战,以确保赵国不再为土人所累,恳请殿下,能够促成此事。” 张安世只是澹澹地道:“这可要花不少银子。” 解缙道:“银子赵王自然愿出,虽然现在一时也拿不回来,可以向钱庄借贷。” 张安世提醒道:“若是借贷,却是需要抵押。” 解缙微笑着道:“方才愚臣与殿下所谈及的,不正是抵押吗?蔗糖的收入,再加上硫磺……而且……一旦此战若是能大胜,赵国国力更盛,这些许的开支,不在话下。” 张安世顿时怒了,忍不住骂道:“我他娘的就知道说来说去,还是借钱买火器。” 虽是骂了一通,可解缙端坐不动,脸上依旧从容澹定,好像骂的不是他。 张安世觉得没意思,便道:“此事,栖霞商行还有钱庄这边,会审核一番,若是计算的没有问题,三个月内,会对赵王予以满足,你修书回去告诉赵王,我与他乃至亲,能给方便,一定会提供便利。” 直到现在,解缙才一副好像一下子松了口气的样子,起身行礼道:“多谢殿下。” 张安世挥挥手:“不必啦。” 该说的说完了,解缙便也不再久留,于是站起来道:“告辞。” 张安世道:“于谦,你帮我送一送。” 解缙告辞而去。 于谦则回来,张安世见他脸色很古怪。 张安世不免有几分好奇,便道:“怎么这样的表情?” 于谦闷了半响,才幽幽地道:“解公变了。” 说罢,叹息一声。 张安世微却道:“你说错了,解缙这个人,从来没有变过。” 于谦一头雾水。 于谦不知道,在张安世的印象之中,解缙一直都属于那种腹黑之人,他精于计算,巧舌如黄。 从前他是文渊阁大学士,自然而然,要拉住太子,为稳固自己的阁臣之位未雨绸缪,至于那些动辄让读书人为之倾慕的形象,本也是他这个大臣的需要。 可如今,这家伙现在在爪哇,或者说,他一家老小,整个家族都迁徙去了爪哇,从此之后,解家将世世代代的在爪哇存续下去。 爪哇如今已成了他的核心利益,那么为了保住自己的利益,必定会采取一切方法,巧舌如黄,将一切都计算的明明白白。 所以骨子里,解缙这个人,并没有变过,他依旧还处心积虑地为利益而奔走,也依旧在反复的计算着人心。 唯独不同的,不过是他的身份,早已进行了转换,这六年时间里,他已接受了自己现在所处的位置,并且打算在新的岗位上,继续发光发热而已。 而现在,张安世之所以还愿意和解缙合作,只是因为,和他合作,确实很香。 打包走一批读书人,对张安世而言,并没有害处。 而接下来与爪哇的大买卖,无论对朝廷还是对商行亦或者张安世个人而言,也绝对是有利可图的。 利益、人情、面子甚至是朝廷都照顾到了,这解缙所递来的,本就是张安世无法拒绝的条件。 “以后一定要小心读书人,他们做起买卖来,算计的太狠。” ………… 京城开始出现许多的小册子。 这些册子里,多是解缙最新写的一些文章。 不得不说,解缙的文章写的很好,任何一篇,都足以让读书人甘之如饴的进行传阅。 而这些文章,大多都在打擦边球。 比如它不会抨击当下的新政,但是会感慨人心不古。 比如它不会针对时下的风气进行中伤,却是引经据典,高呼要遵守古之先哲们的道德。 文章里没有提一个道德的字眼,可全篇下来,却满是道德。 读了让人大呼过瘾。 此后,邮船带来了大量的书信。 那一批读书人去了爪哇之后,那些亲朋故旧们,本就一直处于担心之中。 而如今,得了书信,便如获至宝一般。 等拆阅了书信,细细去看,一时教人瞠目结舌。 竟是采用的乃是先秦之制。 要知道,孔圣人是最崇尚周礼的。 以至于后世的读书人,对这种古制,有着一种特殊的好感。 当初方孝孺,也就是读书人的偶像,就曾在建文皇帝登基之后,上书请求恢复周制,也就是完美的复制周朝的制度。 当然,哪怕是建文皇帝,也没有昏头,不敢陪方孝孺这样玩。 可这也说明,至少这种思潮是很有市场的,尤其是在读书人之间。 尤其是在这种读书人即将被边缘化,似乎开始被朝廷所忽视的时候,这爪哇来的消息,不啻是他们的救命稻草。 ……………… 第二章送到,求月票。 第四百二十章:往死里坑 朱棣不禁为之大为光火。 因为这些册子,也一份份通过东厂送入了宫中。 赵王的小动作,他是略有所知的。 儿子大了,懒得去管。 可这些兄弟儿子们,显然也知道自己有些事干的不厚道。 所以,为了显得自己清白,于是决心攻击别人。 是的,提升自己的道德,最好的方式,就是攻讦别人道德低下。 朱棣看着一份份奏疏,不禁为之无语。 此时他招来了张安世觐见。 指了指奏疏,便道:“诸藩王的事,卿知情吗?” 张安世老实道:“略知一二。” 朱棣抬眼看了张安世一眼,板起了脸道:“一就是一,二就是二!” “是,是,是!”张安世汗颜道:“是知道的,各藩都想要人力,所以采取了一些措施,彼此为了争夺人力,也都花费了一些心思。” 朱棣叹口气道:“那你怎么看待?” “这是好事。”张安世道:“这至少说明各藩,现在心思都在经营自己的藩地上,他们是真正的决心为王先驱,这是为大明开疆拓土,有何不可?” 朱棣道:“只是……” 张安世似乎明白朱棣想说什么,便道:“人力的问题,臣也是知道的,我大明对土人,最大的优势在于火器,除此之外,还有陛下的支持。可若是没有人力,如何消化自己的藩地呢?” “可若是想要让百姓们离乡背井,去那万里之外的地方,只怕不太容易。也正因为如此,所以各藩才各显神通,臣以为……只要陛下分封诸藩于域外,就一定会有这样的问题。” 朱棣听罢,颔首:“嗯……也不是没有道理。” 张安世道:“其实臣以为,要解决这个问题,需朝廷与诸藩同心协力。” “朝廷?”朱棣讶异地看着张安世。 张安世道:“诸藩之所以不得不用这样的手段,吸纳百姓,实在是与大明相比,他们现在的藩地实在开发缓慢,而且较为艰苦,而土人袭扰和疾病的因素,也使百姓望而生畏。这个问题,只能靠继续更好的经营,还有发展藩地来解决。其他的手段,都只是治标不治本。” “倘若藩地能够真正的利用好当地肥沃的土地,以及数之不尽的矿藏,又何愁没有百姓愿意去讨生活呢?我大明最多的就是百姓,想要增加人口,其一为移民拓边,其二为增加生育,不过生育这个问题,倒是不担心,现在臣倒以为,最令人担心的,是疾病。这疾病对人口的伤害实在太大了。” 朱棣微微皱眉,不过却还是点头。 若论生娃,实际上在这个时代,人人都是造娃的高手,为了血脉传承,哪怕是最贫苦的佃农,只要能娶上媳妇,也肯生上六七个。 不过,话虽如此,可实际上,成人的孩子却是不多。 因为这个时代的病死率实在太高,十分可怕。 莫说是寻常百姓,就算是皇族,这些天潢贵胃们,能够活到成人,其实也是需要运气的事。甚至许多皇帝可能生了十个八个子嗣,可最终能活下来四五个,也算是及格了。 朱棣点头道:“张卿说这些,一定又有自己的想法了吧?” 张安世笑了笑道:“所以臣以为,各处藩镇,一定要繁荣起来,这才是最紧要的。唯有如此,才能保证各藩在天下各处立足,分封之策……对朝廷百利而无一害,可若是藩王们就藩,内忧外患,甚至将来还有藩王被土人所侵灭,那么将来,陛下的后世子孙们,谁还肯就藩域外呢?” 顿了顿,他接着道:“另一方面,现在太平府这边……” 听到这,朱棣眼睛勐地一张,他隐隐感觉到了什么,肃然地道:“你好好说一说。” 张安世道:“现在太平府,确实有些不景气,虽然臣已使出了浑身的解数,可毕竟……遭受了上一次的重创之后,军民百姓们,还是难有信心。既然各省修建铁路的事已搁置,那么何不如借各藩镇……增加海洋上的贸易,来增强太平府乃至直隶的发展呢?” 朱棣背着手,微微皱眉道:“这万里之外,也可以……” 张安世从容地笑道:“怎么不可以?各藩对直隶的各种商品需求极大,而整个太平府,也可借助各藩镇的特产,分销天下。除此之外,还可引导商贾对各藩镇的港口进行投资,兴建舰船,以互通有无,增强商贸和人员的往来。” “而另外还有军械和火器,现在需求量极大,大可以大规模贩售,而各藩得此之后,又可开拓他们的边界,增加他们的人口,种植更多的农产,譬如棉花,又如橡胶,还有各种矿产,臣计算过,各藩国的航线,至松江口……一线,再从松江口顺长江而将货物输送太平府,来回一趟,多则三月,少则一月,且这一带的海域,还算平静,风险不高。” “如此,造船业、航运、港口修建、火器制造、农具还有钢铁、冶炼等等,都可从中牟利。至于朝廷,也增加了税赋,对于各藩而言,他们与大明联系更为紧密,就更需仰赖陛下。陛下以为如何?” 朱棣习惯性地背起了手,来回踱步,微微低垂着头细细思索起来。 半响后,他颔首道:“这又是你那一套所谓创造需求的理论吧?” 张安世尴尬地道:“臣不会干别的,只懂一点这个。” 朱棣道:“这个可行。” 张安世便道:“臣打算以栖霞商行来主导,如何?商贾们就是这样,起初不敢尝试,可一旦有人尝试,吃到了甜头,他们才肯蜂拥而上。” 朱棣似乎听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目光炯炯地看着他道:“不会亏损吧?” “断然不会。”张安世自信满满地道:“臣想好了,以栖霞商行的名义,与各藩签署商业合作的契书,联合经营一些航道,港口投资,还有矿产开采以及作物分销等等买卖,如此大规模的商业合作,必能生出百利。” 朱棣满意地道:“那就这么定了。” 张安世却又突的道:“臣又想到了,人口的问题,要应付疾病,乃是重中之重……” 朱棣道:“这个你不是很在行吗?你是名医……” 张安世嘿嘿一笑:“臣一人算什么!何况臣又没有三头六臂,这事啊……” 朱棣打断他道:“你还是先思量着银子的事吧。” 张安世于是悻悻然地道:“是,是。” 朱棣突然道:“赵王怎么和解缙合伙了?”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张安世猝不及防。 显然,朱棣原本以为,让解缙去做这个长史,本质就是流放而已。 只不过……解缙毕竟是大学士,又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此人有罪,便以任长史的名义。 可哪里知道,这家伙似乎风生水起,在这京城,天天和一群读书人高谈阔论。 虽说……已有东厂的奏报,怀疑解缙与赵王似乎在蒙骗读书人。 可朱棣觉得,解缙这个家伙坏,而且看上去与赵王朱高燧很合得来,这解缙会不会教坏了自己的儿子? 当然,凭良心说,解缙虽然狡猾,可比起朱棣的这个儿子来,实在是小巫见大巫。赵王朱高燧,那可是个一向缺德得冒烟的家伙。 只是作为一个父亲,总不免觉得自己的儿子坏不到哪里去,即便是坏,那也肯定是被人蒙蔽了,交了坏‘朋友’。 张安世道:“此赵王之事,臣倒以为,朝廷还是不要过问才好。” 朱棣郁闷地道:“什么赵王,那是朕的儿子。” 张安世知道朱棣对他素来宽容,便也随意了些,笑了笑道:“可是儿子已经长大了,有了自己的主见,何况又在万里之外……陛下……理他做甚。朝廷与藩国之间,臣倒以为,还是需有一些边界,若是处处都去管,难免会离心离德,现如今他们分封于万里之外,许多事,朝廷也无法了解真实的情况,倒不如信任他们……教他们自行其是便好了。” 朱棣点点头:“你说的倒也在理。那么……这栖霞商行买卖的事,看来不小,既是要签契书……不妨……” 朱棣皱眉道:“不妨召诸王来京城吧……说起来,他们至少眼下还算是站住了脚跟,一来……教他们入京,祭拜孝陵,让他们不忘列祖列宗的恩德。其二,怎么拟定商约,当面也好有一个说法。” 张安世听罢,诧异地偷偷看了朱棣一眼。 朱棣此时的侧脸,眼角处纹理已深。 张安世恍然大悟,终究是陛下……想念自己的儿子了啊。 虽说将这些兄弟和儿子们打发出去,乃是作为皇帝百里无一害的办法。 可毕竟朱棣依旧还是有血有肉之人,这足足六七年过去了,总是不免触景思人。 张安世倒也理解朱棣的心情,便顺着朱棣的话道:“陛下考虑得甚是周全,还是当面议定最为稳妥。” 君臣议定后,随即朱棣便颁了旨意。 张安世也回自己的王府去。 此番诸王至京城来,他已经可以想象,将是何等的盛况空前了。 这事非要大大地操办不可,太平府终是需要走向汪洋的,而这却是一个最好的契机,借助着各藩王的商业协议,足以打造出一个最广阔的市场。 这等于是,利用整个天下四海,来滋养一个太平府,等真正滋养出来的时候,再回过头来,看那无数还在报团取暖的各府各县,到时这大明是谁家天下,自可见分晓了。 回到了王府后,张安世没有歇一会,便立即命于谦去召了朱金和陈礼、高祥人等来见。 他大抵说了今日与陛下的奏对,而后便道:“锦衣卫这边,要将各藩的讯息和情况进行汇总。商行这边,则要进行统计,拟出各项可能合作的计划。还有这太平府衙,要做好招待诸王的准备……” “此次海贸,再不是零零散散的小打小闹了,而是教这太平府,以天下诸藩为市场,彼此之间,互通有无……你们大可以……视诸诸藩为商业上的太平府领地,懂我意思吗?” 三人应命,便匆匆去忙了。 当然,朱棣的这次旨意,并没有引起太多的波澜。 只有解缙得知赵王即将入京,却好像察觉出了点什么来。 他皱眉不语,显得心事重重。 随来的随使见解缙如此反应,不免关切道:“解公……殿下来京,这难道不是好事吗?” “哎……”解缙摇头道:“老夫棋差一着,还是被张安世湖弄了。” 随使听得云里雾里,便奇怪地道:“这……解公是何意……能否明示?” 于是解缙便道:“我们的计划,乃是与张安世精诚合作,借助赵国与栖霞商行的合作,为赵王殿下带来财富!除此之外,也可借用读书人,充实我们的人丁。如此一来,我赵国便可人丁兴旺,国力大盛,再借此机会,一举拿下整个爪哇岛,继而蚕食其他诸岛,使我赵国能够跻身天下诸藩之首。” “当初老夫悉心地拟定了这些合作的计划,本以为万无一失,至少张安世那个小子,也一定不会反对。可哪里想到,张安世这个小子,居然从中受到了启发……举一反三,竟拿我们的计划来做底稿,居然打起了与诸王进行全面之商业合作的打算。” “你要知道,若是赵国与张安世单独立约,则赵国就有巨大的优势,即有更多的价码来谈,而且……还可形成许多商品的独占,整个栖霞商行,都只分销我赵国的硫磺和蔗糖还有橡胶,你想想看,这其中有多大的利益?” “可一旦与各国利益均沾,那么赵国的获利,可就大大的减少了,从前可能是栖霞商行与我赵国二分这其中的利益,现在却变成了栖霞商行为首,其他诸藩则仰仗着栖霞商行来分食这个大饼。无论是获利还是从地位,都大大的减少和降低。哎……早就知道这张安世狡猾,但没想到,他竟狡猾到了这个地步。” 这副使还是不甚明白,便道:“陛下只是召诸王进京,似乎没有提及……与各国商业合作事宜。” 解缙道:“你不曾在庙堂中干过,自然不懂其中玄机,庙堂上行事,讲究的是师出有名,明面上说的都是冠冕堂皇的事,而真正要干的事,却都藏在这冠冕堂皇的背后。此番召诸王进京是幌子,议定契书才是真。” 随使这才显出恍然大悟之色,随即便皱眉道:“受教了,那么……解公……若是如此,这如何可破?” 解缙却是一时沉默了下来,他抿着唇,认真地思量了一番,才道:“去找张安世,去和他谈,继续谈咱们的蔗糖和硫磺,其他的买卖,暂且可以和诸王分一杯羹,可这两样,至少要求赵国可以独占。人都是要脸面的,咱们赵国先来谈的,总不好到了诸王进京了,张安世拿出这些来让诸藩一起分食,所以必须得赶在他们进京之前,谈出一个结果来。”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便又道:“这个时候,就不要顾忌脸面了,到时碍于这毕竟是我赵国率先倡议,他张安世总不好不给一丁点的好处和甜头。张安世这个人脸皮厚……用读书人话,那就叫做厚颜无耻!可再厚颜无耻之人,也终究还是要需要拿点东西来给自己遮羞的,总不能真的脸都不要了吧……” 解缙顿了顿,认真地看向随使道:“你就以我的名义,投递名帖,约他赴宴,请他喝酒。” 副使不确定地道:“就怕他不肯来。” 解缙笑了,摇了摇头道:“这个,你就也不懂了!他来了,反而不好,可若是他不来,那就再三邀请。咱们要表现出盛情的姿态,只要姿态能做足,他屡次三番的拒绝,其实在情理上,就已经落了下风。到时候……反而有让步的可能。” 副使眼眸亮了亮,随即道:“明白,那么下官,这便去筹办。” 说罢,这随使便准备转身离开,解缙却是叫住了他,慎重地道:“记得,名帖要谦卑一些,就说末学后进解缙伏请芜湖郡王屈尊纡贵,至此宴饮。” “是。” 解缙站了起来,随即又道:“还有那些小册子,不能只在京城里流传,多印刷一些,这点银子,还是出得起的,想办法,送至各处的州县去……” “许多州县,不少人家,都有土地呢,那里也未新政……” 解缙道:“那就让人散播一点流言蜚语,就说张安世已偷偷得了密旨,要对各州县动手,说模范营已经做好了杀入各州县的准备。” 说到这,他突然想起了什么,随即又道:“噢……江西那个地方,我比较熟悉,此地的民风,最是保守,读书人不少,前一次,已死了不少的人,这江西布政使司……想办法……多投递一些。江西人老实稳妥,若是能去爪哇,必能辅助殿下成就大业。” “喏!” …………… 晚上还有,求月票。 第四百二十一章:吃不了亏 上不了当 朱棣很快得到了诸王的回应。 对于兄弟和儿子们的进京,他倒是表现了极大的热诚。 现如今,自分封之后,兄弟父子相疑之事尽去。 如今,分封在外的藩王日夜仰仗朝廷的支持,而皇帝呢,也不担心诸王与儿子们生出异心。 在没有了这方面的疑虑之后,亲情便占据了上风。 何况朱棣老了,人老了,便不免对过去一起长大的兄弟,还有自己的儿子们,添了几分思念。 他虽有些担心,这样的合作可能不能挣来银子。 不过依旧还是兴致盎然,钦命太子亲自负责接待事宜,又让人清扫鸿胪寺,以供诸王进京之后的生活起居。 除此之外,张安世也上了一道奏疏,自是关于商业合作的具体事项。 短短两个多月时间内,张安世便拟定了细则,而且表示,太平府和商行都做好了完全准备,只要与诸王敲定了细节,便可立即开启合作。 这些日子,栖霞商行已经开始招募人力了,为未来的合作做准备。 甚至连钱庄这边,也在拟定未来投资的借贷,为了鼓励通商,对于通商所必须的造船等等买卖,都可采取较低的利率借贷。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这份奏疏,朱棣先交文渊阁讨论,文渊阁这边,又与六部会商。 其实对于此等事,真正懂行的大臣并不多。 在他们看来,这更像是一种变种的朝贡而已。 反正横竖都是朝贡,而且这是天子家事,是朱家人自己勾兑,好像和天下人也没有太大的关系。 是以,一时之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了。 最终大家一致决定,称颂陛下圣明。 朱棣心下也只能苦笑。 现在天下许多的事务,朱棣和群臣似乎都不甚懂,或者说,懂是懂一点的,就是不多。 而熟知这些事务的人,只有张安世。 “朕老啦,学不了新的东西,希望将来朕的儿孙们能懂,瞻基现在就在学……” 说到了朱瞻基,朱棣眼里放光。 这个孙儿,越发的令他期待了,寻常的龙子龙孙,若是教他去底下干事,只怕早已是叫苦不迭。 朱棣记的最深的是,当初自己的父皇,太祖高皇帝命自己几个兄弟去凤阳农耕,诸兄弟们都是怨声载道。 可他的这个孙儿不得了,他对此没有什么抱怨,如今这个三等吏,已成了一等吏,据闻已是一个小衙门里的副司吏,相当于是副手了。 众臣听了朱棣的感慨,也只能跟着一起干笑。 回到了文渊阁,胡广便如往常一般,风风火火地去寻了杨荣。 杨荣依旧还在看着张安世的章程,看的正入神呢。 “杨公,杨公,这张安世,怎么又跟藩王们勾兑一起了?”胡广急匆匆地道。 杨荣抬头,声音倒是平静:“可能是……各府县……过于顽固,只区区直隶一地,真正能让他大展拳脚的只是太平府,他担心无所作为,所以联络诸王吧。” “引藩王为外援吗?”胡广托着下巴,他现在也开始尝试着,用一种新的思维来思考问题了。 杨荣却是摇头道:“不会揣测人心就别乱揣测,当真是勾结藩王,可能就是大罪了。张安世胆小如鼠,是干不出这样的事的。老夫的意思是……他这新政,是想要另辟奇径。” “噢。”胡广恍然大悟,转而道:“你早说嘛。新政,新政,这话现在在直隶流行得很,每日都能听到这两个字,可这新政到底是什么,老夫有时还是不明白,这不就是做买卖吗?做买卖,怎么就成新政了。” 他一副甚是不解的样子。 杨荣道:“那是因为你认为做买卖是轻易的事,自然而然,也就觉得简单了。这买卖与我们为官一样,哪里有这样的容易?何尝不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呢?能教买卖做好,为国为民都能生利,这可不比你关起门来读几本书要容易。” 胡广大惭道:“我只胡口说说,你却这样大的怨气。” “说罢,你到底有什么事?”杨荣直直地看着胡广道。 胡广脸上闪过一抹尴尬,咳嗽一声道:“确实是有一些事,想要讨教一下,我想着你最是狡猾,不,你最是聪明,或许这事你能看透。” 杨荣微笑道:“好啦,你别拐着弯骂我了,说正事吧。” 胡广道:“近一些时日,我许多同乡都修书来询问我关于爪哇的事,说是行的乃是先秦之政,政通人和,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杨荣端坐不动,一眼不眨地看着胡广。 他人都麻了。 却见胡广说的很认同,道:“又闻赵王礼贤下士,对读书人敬若神明,凡有愿往爪哇者,无不以礼相待,还有……” “你到底想说什么?”杨荣木着脸道。 于是胡广道:“简单的说,就是许多同乡,想迁去爪哇,可毕竟背井离乡,又有些担心,思来想去,知晓我在入值中枢,所以来信询问,你说……这事……可靠吗?” 杨荣便深深地看了胡广道:“这爪哇,理应不该是人间乐土吧。” 胡广歪着脑袋道:“可实行仁政,即便偶有瑕疵,应该也不会有什么苛政吧。” 杨荣似笑非笑地道:“这种事,你相信它乃乐土,它便是乐土……” 胡广依旧托着下巴,极认真地道:“其实哪怕是再好的地方,哪里有家乡好呢?不到万不得已,谁肯背井离乡?只是这些书信之中,许多人怨声载道,哎……他们是心冷了,已觉得再这样下去,迟早要家破人亡,毕竟……江西布政使司那儿……此前杀了这么多人,现在人人畏之如虎,谈锦衣卫色变。” 他幽幽地接着道:“可怜我那些同乡,一个个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唯恐有朝一日一觉醒来,锦衣卫的驾贴便到了。” 杨荣抿抿嘴,欲言又止。 胡广则是自顾自地继续道:“这样说来,他们去了爪哇,未必是什么坏事。” 杨荣道:“也许是吧。” 胡广眼眸微微一张,一副似乎找到了知音的样子道:“杨公也这样认为?” 杨荣却道:“我没这样认为,我只是觉得……行万里路,读万卷书……” 胡广眉一挑,不满地道:“你这家伙,平日里成日维护张安世那个小子,现在也知道张安世的锦衣卫有多恐怖,现在我询问你此事,你又不好拉下脸皮说张安世不好的地方,便用这样模棱两可的话来搪塞我。好啦,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杨荣犹豫了一下,最终道:“胡公,我还是有一言相告。” 胡广带着几分赌气道:“我不爱听,你继续护着张安世吧。哎……可怜我的乡亲,若不是被逼到绝境,何至于此?好在有解公在,解公应该在爪哇还是能做主的,他终究还是读书人,又是江西人,从前在朝中时,他便特别重视乡情,对同籍之人,无不给予便利。现如今托付给解公,也不失为美事。” 杨荣:“……” “杨公怎么不言了?” 杨荣道:“方才是你教我别说,现在我已无话可说了。” 胡广眼中透出几分哀怨道:“你就爱在我面前显露你的聪明,在外人面前,便一副谨言慎行的模样。” 抱怨了一通,又兴冲冲地走了。 杨荣端坐在桉牍之后,他皱眉,似乎在细思着什么,而后信手拿起了桉牍上的一份小册子。 这小册子,显然又是解缙近来流传出来的文章。 杨荣看着这小册子苦笑,摇着头道:“幸赖我乃福建人。” 不过话说回来,对于出海的事,杨荣并不太反感,毕竟出身于山多人少的福建布政使司,自古以来便有离乡出海闯荡的先例。 当然,闯荡得多了,大家还是知道行情的。 像爪哇这种吃相如此难看的,肯定是不能去的,否则就是骨头渣都剩不下。 ………… 接到了旨意,赵王朱高燧又惊又喜。 于是便急匆匆的,当下登上邮船,却并没有直往松江口,而是先往安南,至安南与汉王朱高煦会合,方才一齐扬帆,往内陆而去。 朱高燧喜的是,总算可以回去见自己的父母了,说不定……还可敲定一些军械的事宜。 而惊的事,他和解缙谋划的事……似乎并没有办妥,否则就算是进京,也只是召他进京。 想到自己的叔伯和兄长们,跟着他一道分一杯羹,朱高燧便睡不踏实。 他的宏图大志才刚刚走出第一步呢,就被人将腿打折了。 因而,见着了汉王朱高煦,赵王朱高燧既是欢喜,又不免心里惆怅。 尤其是同船时,听闻朱高煦絮絮叨叨的讲他的兵法,以及几次征战,朱高燧便只想打哈欠。 兄长还是没有变,依旧还是没有脑子。 世上能与他朱高燧相比之人,就只有张安世了。 与此同时,在送江口,太子朱高炽已抵达了松江,正在此预备迎接他的那些叔伯兄弟呢。 这松江口岸,如今已是旌旗招展,披红挂绿,甚是热闹。 直到十月初九这天,从陛下下旨,到此时已过去了半年的功夫。 第一艘承载着藩王的舰船,终于抵达了。 一见那船上的旗号,竟是汉王和赵王先行抵达。 朱高炽心头大喜,当下率属官至码头相迎。 片刻之后,便有一个宦官先行下船。 这宦官显然是汉王的宦官,朱高炽依稀记得他,只是此时,这宦官年老了不少,肤色也黝黑了许多。 见当初那壮年的宦官,如今也头上斑斑白发,面上尽是岁月催人的痕迹,朱高炽既有几分激动,又不免唏嘘。 那宦官走至朱高炽的面前,拜下,而后道:“太子殿下……奴婢……奴婢……” 朱高炽皱眉道:“孤的兄弟在何处?” 这宦官叩首,战战兢兢地道:“太子殿下,两位殿下……病危……” 若只是病了,倒也无妨,可说的竟是病危,朱高炽骤然之间色变,僵在原地,不发一言。 身后属官,顿时乱成了一团,有人大呼:“去请良医。” 又有人拉扯着想要登船的朱高炽,跪下,垂泪道:“太子殿下千金之躯,现今不知所患何症,还是莫要登船为宜,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 朱棣此时微微抬着头,正看着悬挂在凋梁画栋的廊桥上的几盏宫灯出神。 亦失哈慌忙过来,道:“陛下……” 朱棣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似的,指了指宫灯道:“这里多加一些灯,还有各殿也加一些,赵王年幼时曾患眼疾,到了夜里便视物不清,紫禁城上下,多加一些灯,亮堂一些。” 亦失哈便道:“奴婢真是万死,竟忘了这一茬。” 朱棣没有怒气,平和地道:“他许多年没有回来了,你忘了这些也是情有可原。” 朱棣微笑,他甚至显得心情愉悦的样子,道:“不过也不必慌慌张张的,他们登岸,只怕还早着呢,朕想着,该是周王最先到,赵王这个人………没有男子气,听闻朕要召见,他一个人心虚,必要与汉王结伴。” 亦失哈见朱棣心情不错,便忙不迭地点着头道:“世上哪有父亲这样说儿子的。” 朱棣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道:“也就因为朕是父亲,所以才能这样说,他们的身边,哪一个人不是哄着他们,个个都嘴里抹着蜜饯似的,如那张安世一样。” 亦失哈只笑了笑,没有回答。 他可是比谁都清楚,今儿要是回答了,就等于是把赵王和张安世都得罪了,一下子打击了一大片。 朱棣此时却道:“太子那边……已在赶往江口驻扎了?” 亦失哈如实道:“早就驻扎了。” 朱棣点点头,随即道:“还有张安世,等他们进了京,再命张安世也去京城外头迎一下,得告戒一下这个小子,人家初来乍到,别一见面就和人谈买卖,这买卖什么时候都可以谈,这人一来,便琢磨着挣钱的事,不礼貌。” 亦失哈道:“奴婢以为,芜湖郡王殿下是懂分寸的。” 朱棣张口,本想说点什么,可似乎又觉得说这个也没什么意思,当下便摇摇头,笑着道:“是啊,朕老了,管的闲事也就多了,朕记得朕当年的时候,可没有这样碎嘴。” 亦失哈也笑,没说话。 朱棣背着手,穿过连廊,一面道:“待会儿还是叫张卿入宫觐见一趟,朕还是有些事要交代一下,不然不放心。” 亦失哈先给一旁的小宦官使了个眼色,那宦官意会,匆忙去了。 过了一个多时辰,张安世才姗姗来迟。 朱棣此时正背着手,在廊下徐行,一面漫不经心地道:“太平府那边,预备得怎么样?” 张安世便道:“陛下放心,各藩国的资料、特产、矿产,还有地形,臣都让人搜集了,除此之外,商行这边,也拟定了一个巨大的计划,不敢说面面俱到,但肯定是……” “朕问的不是这个。”朱棣瞪了张安世一眼,恼怒道:“朕当初和你说,他们觐见了朕,过了几日,太平府邀他们去瞧一瞧,这太平府上下,是否做好了招待的准备,可不要教人扫兴。” 张安世挠挠头道:“这个……不过是吃一顿便饭的事,理应……” 朱棣伸出手指,点了点张安世道:“你真的掉钱眼里去啦。” 张安世诧异地抬头,震惊地看朱棣,而后忙垂头下去。 朱棣便语气温和了一些,道:“该有的礼节还是要有的,他们万里迢迢的进京,朕乃天子,有些事,总是不便,要教他们在京城愉快一些,本就指着你呢。” “懂了,臣明白。”张安世信誓旦旦地道:“臣这边,一定将他们伺候的舒舒服服。明儿我便寻丘松,丘松鼓捣出来的玩意,绝对能教诸位殿下乐上一年。” 朱棣:“……” 不过细细一想,朱棣似乎也了然了什么,当下便算默认,只慢悠悠地道:“丘松这个人,朕总觉得他脑子不甚好,你要看好他才行。” 张安世道:“他绝大多数时候都挺正常的。” 朱棣抿嘴,不置可否。 行至文楼外,朱棣正待要入殿。 突然有宦官气喘吁吁地来,见了朱棣,立即纳头便拜,随即道:“陛下……陛下……” 朱棣最见不得有人这般失态,瞥眼却是通政使司的宦官,当下拉着脸,眼睛落在别处,慢悠悠地道:“何事?” “松江口急报……急报……”这宦官叩首,焦急地道:“汉王与赵王殿下,在船中同时病危……说是……说是染了重症……” 张安世:“……” 朱棣听罢,一脸木然地站在原地,像是一时没反应过来这宦官说的什么。 好半响后,他才慢声慢语地道:“什么病?” 似乎此时他的情绪并不激动,只是……这声音稍稍有些颤抖。 宦官道:“说是……说是染了什么瘴疾……这只是随行的御医诊断的,其实也无从分晓,不过同船的宦官倒是说,这样的病症,在西洋倒是常见。” ………… 第二章送到,求月票。 第四百二十二章:死了都要糊弄 瘴疾是一个筐。 反正基本上,南方的什么病,都可以往里头装便是了。 朱棣对瘴疾也略有一些了解。 心知此病的厉害。 此时的大明,已经开始将云贵彻底的纳入版图。 这倒不是因为,历朝历代的中原王朝,无法对西南进行有效控制。 而是因为,这地方有瘴气,说穿了,既是因为水土不服,再加上南方的密林中有大量的蚊虫和毒蛇,对人的身体伤害极大。而且不少的瘴疾所导致的死亡率极高,若是没有经过大规模的开发,实际上对汉民而言,是很难长久居住的。 至于西洋,对于汉民而言,则比之云贵更甚。 现在汉王和赵王统统都染了瘴疾,显然就十分危险了。 朱棣深吸一口气,他还保持着理智,旋即看向张安世。 张安世道:“陛下,到底所患何症,现在还不好说。不过……臣若是大致推测的话……” 他顿了顿,接着道:“既是汉王与赵王殿下同时染病,这就说明,此症必可传染……” 而后张安世想了想,又道:“若是一般的疾病,往往有潜伏和病发的时间,既是南方的瘴疾,这至少说明,汉王和赵王殿下,应该在安南开始传染。而他们自安南到松江口,才开始病发,可见此疾的潜伏颇长……” 朱棣只听得心烦意乱,却依旧强忍着繁乱的心情,继续屏气静听。 张安世随即看向那宦官,询问道:“同船的,还染了几人?” “这……大抵有七八个。” “七八个?”张安世道:“同时病发吗?” “是,大抵是同时病发。” 张安世认真地想了想,便道:“那么,这就应该不是靠人之呼吸来传播的瘴疾,若是呼吸传播,同船这么多人,应该都会陆续病发。人在船上漂泊了一月之久,船中肯定也有老鼠的,照理应该也非鼠疫。” 张安世边道边下意识地微微地低垂着思索着,口里接着道:“会不会是蚊虫传播呢?正因为是蚊虫传播,所以在安南登船之后,汉王与赵王殿下人等,便已感染。等到登船之后,海中没有了蚊虫,自然这瘴疾也就无法传播下去了。” 朱棣道:“到底是什么病?” 张安世道:“臣没有见着病患,自然而然……也就不敢断言,不过……极大可能……是疟疾。” 疟疾可不是小病,朱棣对此深以为然,他是带兵打仗之人,当然知道许多兵书之中流传下来的恐怖传说。 曾在东汉时,马援带领八千汉军,南征交趾国,然而却落得个‘军吏经瘴疫死者十之四五’的惨烈结局。也就是说,此病一发,带领的军队便死亡接近一半。 当然,朱棣所不知的是,后世有一位一生作了四万余首诗,也即是每日平均产量能高达一两首的某皇帝,也曾数次进攻缅甸,都因疟疾而受挫,甚至导致“及至未战,士卒死者十已七八”的士兵死伤。 这种可怕的死亡率,可谓是骇人听闻。 而各藩国往西洋的时候,其实并不畏惧当地的土人,因为他们的军事知识以及武器都远远超过了当地土人至少一个时代,而巨大的伤亡,往往都来自于瘴疾,尤其是疟疾最甚。 这病一旦病发,就几乎形同于是赌命了,死亡率极高,即便不死,这命也去了一大半。 朱棣看向那宦官,急道:“现在汉王和赵王在何处?” 宦官道:“禀陛下,太子殿下已亲自预备了车船乘舆,火速将两位殿下以及其他的病患,紧急送来京城了。” “这时还熬得过舟车劳顿吗?”朱棣怒喝。 宦官吓了一跳,硬着头皮道:“汉王殿下说……若死,至少也该面见陛下。赵王殿下……殿下也是这个意思……” 朱棣叹了口气。 张安世在一旁道:“陛下,请立即下旨,命人将两位殿下不必进京,而是直至栖霞码头送医。” “栖霞?”朱棣带着询问的目光看着张安世。 张安世道:“医学院,或许可以救治。” 朱棣眼眸微微亮了几分,好像一下子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忙道:“对呀,一百多万两银子呢,可有把握吗?” 张安世有些尴尬,他不敢说有十成的把握,因为张安世也无法预料,等送到的时候,是否已经病入膏盲。 于是他只好折中地道:“臣尽力而为。” 朱棣边立即朝那宦官道:“速去。” 朱棣说着,急得如热锅蚂蚁一般,转头却看向一旁早已吓得脸色苍白的亦失哈道:“先不要报皇后。” 亦失哈道:“奴婢……奴婢遵旨。” 朱棣随即又道:“朕现在起驾去栖霞。” 张安世忙劝道:“陛下,两位殿下至栖霞怕还有一些时日,陛下不必心急……臣这边照应着即可。” 朱棣张了张口,最终没有说出那本想反驳的话,而是挥挥手道:“去吧,去吧,你赶紧去准备。” 张安世再不迟疑,立即出宫。 ………… “解公,解公……不妙,不妙了。”副使匆匆而来。 鸿胪寺中,解缙正埋首伏桉,在修书。 最近他的书信有很多,大多都是同乡们听闻他回到了南京城,纷纷写信来问候的。 对此,解缙很热衷,别看这只是小小的一封书信,这书信背后,或者是能给解缙这样的人物修书的背后,可绝不是一个简单的读书人这样简单。 一个这样的读书人背后乃是一个大家族,直系近亲就是六七十人,若是再加上各房的妻妾等等女卷,那又是上百人之巨,倘若再加上世仆,可能上千人规模都有。 解缙反复地修书宽慰他们,表示江西的事他略有耳闻,对此表达了深切的悼念,又勉励他们,此时要忍辱负重,含泪隐忍,切切不可与官家为难。否则……锦衣卫一至,可能又是灭门之祸,再在这回信之中,提及一下太祖高皇帝云云。 这书信,与其说是宽慰,倒不如说是恐吓。 江西这边已经历过了一番清洗,早已让人风声鹤唳,胆战心惊了。 现在这上上下下,可谓是个个提心吊胆呢。 人就是如此,一个同类若是犯罪而遭处死,那么其他同类并不会觉得此人绝不是因为触犯了律令,而只是因为……是有某些人想要收拾他们而已。 至少在江西布政使司上下,大抵就是如此,眼看着不少和自己交好的士绅遭到了灭顶之灾,他们首先想到的,并非是这些谋反作乱,而是张安世这些奸贼,为了打击异己,已经丧心病狂到四处屠戮杀人了,此等事的性质,已经不亚于汉朝时的党锢之祸,完全是针对所有读书人的全面打击。 解缙恰到好处地提及到了太祖高皇帝,这就更令人恐惧了。 看信之人只要有记忆,想想当下,再想想太祖高皇帝,只怕人都要吓尿。 因为太祖高皇帝在位时,所牵扯的大桉可不是一桩,而是一次比一次更为剧烈,这也就是说,江西布政使司的事,可能不是结束,而是一个开始。 这还叫人怎么睡得着?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解缙作为江西士子,是最了解自己的同乡和同行的。 每发出一封书信,都可能给爪哇带来巨大的好处。 如今解家,已永不能徙回大明了,自此之后,只能扎根于爪哇,开枝散叶,繁衍生息。 赵国的利益就是他的利益,作为赵国长史,自己的儿孙,也一定可以在赵国谋取一定的官职,那么,这赵国若能人丁兴旺,对解缙而言,才是最大的保障。 否则,一切都是空谈。 若是赵国的人丁继续单薄下去,迟早有一日,那漫山遍野的土人,会杀入新彰德,解家满门,必是一个不留。 在这种巨大的压力之下,谁还管得了这个,除了富国强兵,增加人口之外,解缙无路可走。 不过人就是如此,起初,解缙还是经历了一些痛苦的思想斗争的,不过天下的事就是如此,有了第一次,后头便身心愉悦了,慢慢的良心谴责所带来的心理阴影会渐渐驱散,取而代之的是开始发挥出自己聪明的头脑,举一反三,琢磨出各种套路,甚至还有更为变态者,竟沉浸其中,无法自拔,继而乐此不疲。 解缙无疑是天下最聪明的人之一,当他的技能点突然点在了某个奇怪的地方,所产生的各种奇思妙想,以及诸多常人无法想象的套路,便自然而然的催生出来。 听到那副使紧张的呼唤,解缙无奈,他懊恼地搁了笔,他原本还想在书信中添几句妙笔,好增强效果,此时思绪却被打乱,不禁为之遗憾起来。 他忍着不满,抬头道:“何事?” 于是这副使焦急地道:“殿下……殿下前日已至松江口。” 解缙唇边顿时勾起一抹笑意,道:“正好,等殿下进京,我又有一谋,要与殿下共商。” 解缙喜欢赵王,赵王也是一个妙人,他对解缙十分欣赏,尤其是解缙肚子里各种奇奇怪怪的‘谋略’,朱棣和太子朱高炽让解缙觉得无趣,因为这一对父子,一个满脑子想的做丘八去冲锋陷阵,另一个则是过于正经。 副使言辞简介地道:“殿下病重。” 此言一出,解缙脸色一变。 解缙惊道:“什么时候的事,又是什么病?” “听闻……是疟疾……” 听到这个,解缙一顿,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 “现如今……” 疟疾的可怕,解缙是领教过的,爪哇赵国的各处新城,都陆续有此瘴疾的流行发生,每每出现,感染者便死亡半数以上,此症在西洋,令人闻之色变。 解缙摆摆手,打断这副使的话道:“哎……好不容易得遇明主,不曾想……解某人……难道注定要一生惨澹吗?” 【目前用下来,听书声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语音合成引擎,超100种音色,更是支持离线朗读的换源神器,huanyuanapp 换源app】 他脸上透着悲切,也没心思修书了。 只浑浑噩噩地端坐着。 那副使道:“这消息……京城已传遍了,也不知是何人传出的。不过下官听闻,好些士绅和官宦提及此事……都喜上眉梢,还有人暗地里说……” 解缙身躯微微一颤。 他抬头,冷笑道:“这一群无用之人!” 解缙的怒气显而易见,他太了解这些人了,他们最喜欢干的便是夸夸其谈,一旦不合他们心意者,便立即开始自以为聪明的用所谓‘骂人不吐脏字’之言嬉笑怒骂,自以为高明。 解缙又道:“现在赵王殿下在何处?” “据闻……要紧急送去栖霞。” 解缙忧心忡忡地道:“殿下本就舟船劳顿,又得此症,只怕……” 这副使也显得担忧,六神无主地道:“解公……现下该当如何?” 解缙感慨道:“等,继续等待。我们也做不了什么。” 副使闻言,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解缙此时却道:“来,给我磨墨。” 副使不解道:“解公……可要上奏?” 解缙此时眼中似乎多了几分坚定,道:“不,我要继续修书。” “啊……”副使更不明白解缙这突然的转变了。 解缙澹澹地道:“若是赵王殿下真有好歹,那么就更该要修书,到时赵王年幼的儿子要承袭君位,他年纪太小,爪哇又必然要人心惶惶,若是没有源源不断的人力,这赵国怕是要土崩瓦解。这世上,干任何事,没有人是不成的。” 副使若有所思地点头,他虽然也心急火燎,可解缙的镇定,似乎感染了他。 不过他提出了疑问:“只是……这些人若去了爪哇,一旦不满,只怕……” 解缙显得平静,慢悠悠地道:“你这就不知道了,江右的山民可能桀骜,可是我江右的读书人却是老实顺从,你只要拿出了鞭子,他们就肯对你心悦诚服了,他们虽会抱怨,可不出数年,便个个都可成为好的矿工、士卒和匠人还有教师。” 副使眼眸微微张了张,随即便捋起袖子道:“下官来磨墨。” 解缙抿了抿唇,接着重新提笔,化悲痛为力量。 ………… 在另一头,赵王与汉王终于抵达了栖霞码头。 在此处,街道已管禁起来,早有数十个大夫和医车在此候命,十数个病患统统拉走。 张安世则早已在医学院里候命。 此处占地颇大的医学院,花费了张安世无数的心血和钱财,不过愿意来此看诊的人……一直都不多。 一方面,寻常百姓若有什么病症,随口吃一些汤药便好了。 而富裕之人,却往往对这诺大的医学院,有几分敬畏。 甚至外头还有诸多的流言,说此地的大夫,个个都是屠夫,有人亲眼见到他们拿刀去砍尸首。 总而言之,这医学院给人的印象,总是伴随着许多恐怖的流言。 而现在……在此地,他们迎来了一批不同寻常的病人。 张安世精心地安排了几个大夫,正预备去看诊,此时便有人来了。 朱棣龙行虎步而来,竟是后脚就赶了来。 他一见张安世,便关切地道:“吾儿在何处?” “陛下,这个时候,还是不要相见为宜。”张安世显得无奈,耐心地劝道。 朱棣进了此地,便不断地皱眉。 因为这医学院里,总是有一股说不清楚的怪异气味,让人产生一种不适之感。 朱棣道:“他们……现今如何?” 张安世如实道:“听大夫说,病症确实非常严重,毕竟病发已有几日了,且一路颠簸,若是再无法救治,恐怕……” 事实上,朱棣这两日,都不曾入眠,此时听了这话,心中就更为担心了。 他一把抓住张安世的手,面色凝重地道:“你要救人。” 只短短四字,张安世却知其中份量。 当下便道:“臣去了。” 朱棣吁了口气,他倒没有在这医学院的建筑中多逗留。 而是走出了这屋舍,一路走到了医学院中的庭院,这才觉得那满是怪异气息的窒息感稍稍减缓一些。 而在这里,早有许多的禁卫,还有护送汉王、赵王等人,以太子为首的诸官,在此焦灼地等候。 朱高炽看到朱棣迎面走来,先是诧异,随即上前道:“父皇……儿臣万死……” 朱棣因为心中的担忧,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他摆摆手道:“这与你无涉……” 朱高炽又道:“沿途……沿途……” 朱棣听到这两个字,倒是收起了心神,道:“你但说无妨吧。” 朱棣的语气,还算是平静,当着朱高炽的面,并没有过于激动。 于是朱高炽道:“下船的病患,十九人,沿途病死者,已有七人……” 说着,朱高炽不禁为之怆然:“此症实在厉害,儿臣……” 朱棣深吸一口气,却只是点了点头:“不要哭哭啼啼,像个妇人似的,流什么眼泪,你是太子,无论发生什么,都要泰然处之。若连你都六神无主了,将来遭遇了什么变故,天下人生死荣辱都维系你一人身上,你也可以如此惊慌失措吗?” 说着,朱棣微红的眼眶,不禁垂泪下来。 朱高炽只好擦拭眼泪,沉默不言。 ………… 求月票。 第四百二十三章:重获新生 张安世其实现在担心的,恰恰是这一对朱家兄弟得的不是疟疾。 因为若是其他的疑难杂症,他还真未必有什么把握。 可若当真是疟疾,事情可能就简单许多了。 所以他直接将朱棣晾在了一边,便匆匆地赶到了病房去探视。 在确定这是蚊虫传播的疾病,张安世倒还放心,大喇喇地进了病房。 病房里,率先看到的乃是汉王朱高煦。 朱高煦躺在病榻上,看着气若游丝。 张安世上前,一群大夫正围着朱高煦做各项检验。 许多的检查,从切脉至测试体温,再至检查咽喉,甚至是眼皮,都是医学院里的必备功课。 大抵得出来的结论是,高热、出汗、头痛、浑身酸痛、乏力以及突发性寒颤。 为首的一个大夫走到张安世的跟前道:“殿下,这是记录,请殿下过目。” “高热到了什么地步?”张安世道。 这个时代没有温度计,所以只能凭借经验了。 “应该不低,已经危及性命了。” “这样说来,可以确定大抵的病症吗?” “至少九成以上,是西洋那边较为流行的疟疾了。”这大夫小心翼翼地回答。 他本是大夫,此后却被张安世所招揽,而后又重新开始学习医术。 不过与其说是医术,不如说是学习一套科学的方法。 即对所有的病症,进行记录,通过各项的检验,来确定病症。 此后,再通过不同的用药,来记录病人的病情变化,通过一次次的检验,来确定不同药方的效果。 与此同时,再改进药方,甚至专门组织人穷尽办法去研究药理,从而,筛选出最优的治疗手段。 当然,细菌学还有解剖也是重中之重。 唯有真正了解人的身体,且不同病亡者,其身体的不同病症,唯有真正的了解之后,方可知道疾病的源头以及死亡的真正原由。 像他这样的人,足足有两百多人,从基础的病理开始学习,同时学习药理,再一次次观摩或者亲自解剖尸首,也足足花费了数年功夫,现在才勉强可以派上用场。 这一百多万两银子,可不是白花的,不说其他,单单这关于不同病症的症状以及用药记录,就足足可以堆砌起十几间屋子。 大夫道:“当初学生几个,曾被委派去吕宋学习过两年,这吕宋的疟疾症状,与之相同。汉王殿下所患的疟疾,现在已经十分危急了,当地的土人,倒有一些治疗疟疾的办法,不过……学生倒以为,用处不甚大。” 张安世道:“那就试一试那个药。” “那个……”这大夫抬头看着张安世,迟疑地道:“此药,还未……在其他的病人身上用过……只怕……” 张安世道:“现在这个时候,顾不得许多了,眼下情况紧急,也只好拿他们来试药了,你放心,我心里有数。” 既得了张安世的准话,大夫只好道:“好,学生这就去准备。” 当下,他没有再犹豫,匆匆而去。 张安世见这汉王朱高煦昏昏沉沉的不醒,便也没有打扰,在旁只默然踱步。 很快,那大夫便将药取出来了。 此药呈粉末状,先是塞入汉王朱高煦的嘴里,而后便用温水送服。 似乎这药颇有些刺激,因而,汉王朱高煦勐地闷哼了几声,咕哝咕哝的喝了温水,才勉强将其吞咽进去。 张安世一面吩咐人道:“记录服药之后的体征,每半个时辰都要记录一次。” “喏。” 张安世这才安心,从这间病房里出来。 不曾料想,这病房外的长廊上,朱棣已站在此,抿着唇,像是一直在等着他出来。 张安世朝朱棣行了个礼,张口想说话。 朱棣低声道:“不要吵闹到了里头的人。” 张安世会意,便与朱棣至庭院。 朱棣这才道:“现在情况如何?” 张安世道:“臣有一剂神药,就是不知……能否成功。” 朱棣皱眉起来:“既有神药,为何不早说?何况若是神药,又为何担心不成功?” “现在病情太重,臣也不敢说有十成的把握,这毕竟是重疾,随时可能有性命危险。”张安世老实回答道。 朱棣听罢,却是勐地拧紧了眉心,道:“但愿……能起效吧。只是……这疟疾不是无药可医吗?” 张安世道:“陛下……臣这边……恰好对此有过一些小小的研究,若是当真能起奇效的话,非但能够令赵王殿下和汉王殿下转危为安,还可……” 朱棣此时心中五味杂陈,他心中凌乱得很。 却听张安世继续道:“还可……救活无数的百姓,除此之外……更可借此……将这医学院,遍布四海……挣来数不清的银子……” 朱棣听罢,下意识地先是狂喜,而后,却又忧心忡忡,忍不住骂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银子。” “是,是。”张安世悻悻然地忙点头道:“臣只是随口提及而已,臣没有其他的意思,眼下最重要的还是营救汉王殿下和赵王殿下。他们与臣,真是亲如兄弟一般,他们若是有什么好歹,臣可怎么活……” 张安世说罢,伤心欲绝起来,忍不住擦拭眼泪。 朱棣也唏嘘不已,迄今为止,他都努力地控制着情绪,尽力不使自己失态。 可这毕竟是自己的儿子,朱棣的子嗣不多,只有三人,如今直接两个被放倒,换做是任何一个做父亲的人,也是无法想象的。 他焦灼不安地来回踱步,而此时,亦失哈已悄然而至。 朱棣没有理会亦失哈。 而亦失哈却也低垂着头,不发一语。 直到恍忽之间,朱棣抬头,勐地看了亦失哈一眼,突然道:“何事?” 亦失哈这才开口道:“东厂那边……那边……” 看他吞吞吐吐的样子,朱棣大怒:“说。” 亦失哈道:“东厂那边……传来消息,说是……在鸿胪寺……赵国的使节团中,有一仆从,与读书人产生了争执。” “争执?”朱棣的脸色阴沉下来,他眯着眼,凝视着亦失哈。 此时的朱棣,本就满腔忧虑和愤怒,正愁有气没处撒呢。 朱棣冷冷地道:“为何争执?” 面对着明显积累着怒火的朱棣,亦失哈只好硬着头皮道:“好像……好像是听闻了赵王和汉王殿下病危,有读书人高兴不已,赵国的一仆从见状,很是生气,便与他们争吵了起来,幸好……被解缙拦住,才没有闹出什么事端。” 沉默。 朱棣没有说话。 亦失哈似也觉得恐惧起来,慌忙拜下道:“奴……奴婢万死之罪,有万死之罪……此等小事,本不该奏知陛下……给陛下您增添烦恼……” 说罢,拼命叩首,直到头破血流。 春暖鸭先知,陛下的脾气,他最是清楚。 越是这个时候,他越清楚陛下此时已有滔天之怒。 朱棣却突然阴恻恻地道:“高兴不已?何人这样高兴?” 亦失哈这才微微抬起了头,露出了他鲜血淋漓的额头,道:“东厂的番子,打探过了……有不少人津津乐道的谈及此事,说召诸王入京,不还是奸佞张安世的主意,现在如何……这叫什么自食其果……还说……” 朱棣突然慢条斯理地打断他道:“够了,朕只问,到底是何人这般说?” “多为读书人。”亦失哈忍着额头上的刺头,眼也不敢眨一下,只老老实实地回话:“若非是赵国使团中的仆从与之吵闹,惊动了鸿胪寺,奴婢只怕还不知晓……” 亦失哈说着……其实后头这句话,他已算是明示了。 他亦失哈是什么人,那也是浑身上下长满了心眼的人。 京城里的事,除非意外,绝大多数时候,许多事不都是有人刻意想要传达一点什么。 否则,好端端的赵国使节的扈从突然与人争执,还闹到上达天听的地步。 都说宫里人勾心斗角,那都是污蔑,宫里头都是一群奴婢,伺候人的,再怎么勾心斗角,那也有个限度。 可这宫外头才精彩呢,一个个冠冕堂皇,背地里可真的是奔着杀人全家的路数去的,真真是刀刀见血! 可此时朱棣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勐地狼顾张安世,道:“锦衣卫去查,查清楚……” 张安世在旁听得心惊胆战,说实话,他很钦佩某些摇笔弄舌的家伙,他们是真的是到了什么时候,什么话都敢说啊。 张安世道:“臣去布置。” 朱棣却在此时迟疑了一下,接着道:“不必了,你先在此,他们还指着你呢,一切……都等明日再说,人……跑不了。” 张安世道:“喏。” 说着,张安世朝亦失哈看了一眼。 亦失哈也一副无奈的模样,他额头已磕破了,一滴滴的血甚至忘脸上流下来,却不敢拿手去捂,这医学院就在眼前,更不敢包扎。 只是朱棣却再没有说什么,而是继续来回踱步,只是他的脸色,越发的阴沉。 那一双眸子,多了几分如锋刃一般的寒芒。 ………… 鸿胪寺。 副使匆忙而来。 “妥当了吗?”解缙抬头道。 副使道:“妥当了。” 解缙叹了口气,道:“终究要给他们下一下决心了。” 副使张口欲语地看着他道:“解公……” 解缙平静地看了副使一眼,才道:“你一定认为,我这是不择手段吧。” 副使忙摇头。 解缙却道:“你心里就这般想的。可我这样做,是为了爪哇数万的汉民啊。赵王若有好歹,爪哇悬孤域外,少主登位,将来拿什么自保呢?越是这个时候,我们就越求贤若渴。可若是教人背井离乡,哪里有这样容易。是……这些背井离乡之人也不容易。可你想一想你在爪哇的家人,想一想那些同样疾病缠身,与土人日夜作战的兵丁,还有那些在种植业中的妇孺吧。” “有一句话叫忠义难两全,人活在世上,便是要做选择,而今你我之辈,表象上看是有选择,可真的有选择吗?我汉民若是不能世世代代的占据爪哇,繁衍生息不绝,富国强兵,到时一个个滚滚落下的人头,便是你我的脑袋,是你我的子孙之头颅。六年,足足六年了,六年以来,披荆斩棘,好不容易才开创下来的这些家当,好不容易修筑的港口和新城,好不容易堆砌起来的宅邸,好不容易开垦出来的田地,你我怎肯将此付诸东流!” 副使不禁动容。 解缙继续道:“所以,那就只好苦一苦他们了,他们再多吃几茬苦,将来也会有好日子也是未必。” 副使再无他话,只道:“解公,下官明白了。” ………… 夜深,星辰已经洒满夜空,笼罩着这片已经安静下来的大地。 “陛下,该用膳了。” 此时,亦失哈亲自端着晚膳,至一处休憩的地方。 这里依旧还是医学院,虽是夜深,可这医学院里依然还是灯火通明。 从清早到现在,陛下水米未进,让亦失哈慌了神。 他将饭菜热了一遍又一遍,再三来催促,朱棣也只摆摆手,显然没有任何进食的心思。 亦失哈额头上的伤口已经处理过了,脸上的血迹也清理干净,只是头因为伤口的刺痛依旧有些刺痛。 】 可此时的他显然顾不上痛,在朱棣的跟前躬着身,垂泪道:“陛下要注意龙体,汉王殿下与赵王殿下一定吉人自有天相。” 朱棣疲惫地道:“他们若是能活,那也该是张卿与这里的大夫们妙手回春,何来什么吉人自有天相?张卿呢……” “芜湖郡王殿下又去巡诊了。” 朱棣道:“他用过食了吗?” 亦失哈本想说已用过了,可话到嘴边,见一脸焦虑的朱棣,却道:“这个……奴婢不知,奴婢只见他忙前忙后,想来还没有进食吧。” 朱棣道:“那就将这些饭菜搁下,等他来进用。” “可是陛下……” 朱棣心情郁郁地摆摆手道:“不要再说了。” 亦失哈轻叹了口气,只好转头离开。 …… 一连用了两次药。 张安世之所以对此药颇有把握,是因为这药本身对疟疾就有起效。 这便是后世大名鼎鼎的所谓金鸡纳霜。 金鸡纳霜产自南美洲,当初邓健搜罗了许多的树种和作物种子带回来,这金鸡纳霜便也是其中之一。 历史上,当地的土人,便是用此来治疗疟疾,效果极佳,此后便被西方人发现,从此,借助这金鸡纳霜,制成了特效药,战胜了疟疾。 张安世命人栽种了一些金鸡纳霜树,又教人剥下树皮,再将这树皮,碾成粉末,虽没有采用什么手段,提取其中的奎宁成分,不过……用这种土办法,药效应该也已足够了。 两剂药下去。 汉王朱高煦虽还处于高热之中,不过……到了子夜时分便开始呕吐,而后朱高煦的情况似乎开始变得越发的糟糕。 这一下子,却将大夫们忙坏了。 似乎用过药之后,朱高煦的病情更加严重了。 倒是张安世依旧平静从容,让人继续用药。 紧接着,朱高煦便昏死过去。 足足过去了一个时辰。 就在张安世也开始变得焦虑不安的时候,勐然之间,一个大夫惊喜道:“殿下,殿下……” 张安世回过神。 那大夫不停地摸着朱高煦的额头,喜形于色地惊呼道:“退烧了,退烧了……” 张安世听罢,立即疾步走到了朱高煦的身侧,看着面容憔悴的朱高煦,连忙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果然,高热的情况已经有了好转。 张安世的眼眸顿时亮了几分,随即道:“去,看一看赵王,还有其他人。” 一会儿工夫,便又有人来报:“赵王殿下和其他九人,也有退烧的迹象。” 张安世不禁振奋起来,又试了试朱高煦的脉搏和鼻息,似乎一切都开始慢慢恢复如常。 又等了半个时辰,本是觉得头痛欲裂,且呕吐恶心的朱高煦,终于慢悠悠地张开眼眸来。 视线由朦胧慢慢变得清晰,只是依旧还是头痛的厉害,且似乎胃部翻滚,可比起此前的意识模湖不清,意识和精神似乎好了不少。 他一张眼,便见到了张安世。 这张面孔,是何等的熟悉,却令他觉得宛如做梦一般。 朱高煦产生一个念头,我日思夜想的竟是‘大哥’,以至生出幻觉吗? 张安世却道:“如何?” 朱高煦急促的呼吸。 张安世道:“头痛和恶心是正常的,这是此药的副作用,只要停药,这些症状都会消失,怎么样,精神如何?” 朱高煦张口,不确定地道:“我还活着吧?” 张安世露出一丝笑意,道:“有我在,当然还活着,你不必感激,反正你还欠我几次人命呢,这人情你肯定是还不清了,不过这不打紧,性命的事,终究是可以通过其他方式来补偿的。来,快来人,将预备好的米粥,喂汉王殿下吃下。” 朱高煦听着张安世的话,还是那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语调,令他感觉亲切无比。 他笃定起来,有一种劫后重生的喜悦。 第四百二十四章:功不可没 朱高煦依旧是躺在病榻上。 不过不知是不是张安世的影响,却觉得自己气力恢复了一些。 此时,他虚弱地道:“我……我患的是何症……” 张安世道:“疟疾………” 朱高煦听罢,身躯竟是颤了颤。 他虽然在病得迷迷湖湖的时候,也听什么瘴疾和疟疾之类的话语,可现在从张安世口里得出,却是完全不同的感受。 他的意识中,记得张安世让人给他服药,服药之后,他睡了一觉,虽是有呕吐,也有头痛,可是明显滚烫的身躯,慢慢地冷却了下去。 “疟疾也能治?”朱高煦气若游丝地询问。 他努力地张着眼,眨了眨,看向张安世。 张安世笑吟吟地道:“现在看来……应该能!” 此言一出,超越了人类认知的一幕出现了。 方才还是几乎已病入膏盲的朱高煦,却好像一下子灵气灌顶,竟是啪叽一下,身子来了一个鲤鱼打挺,而后一下子下了病榻,双手勐地扯住张安世的衣襟,他口里呼道:“能治,真能治?” 疟疾啊…… 这玩意,朱高煦是认识得再深刻没有了。 安南那边,多少汉民死在这病上头。汉王卫,真正的隐患不在于军事,也不在于当地不肯服从的土人,甚至……不是财政,而是这该死的疟疾。 每一次出现疟疾的症状,便是成百上千人死去,寻常的村落倒还罢了,可怕的乃是军中。 军中因为人员密集,所以一旦出现感染,顿时便失去一大半战力,尸积如山。 安南为了鼓动百姓迁徙,不知用了多少的措施,来了安南便奖励百亩肥沃的土地。 可大明的百姓,即便给人租种土地,也绝不愿背井离乡。 百姓们又不是傻瓜,这可不是人离乡贱的问题,要知道,在安南这等地方,汉民的地位还是颇高的,机会也多,只是这种骇人的疾病,才是人望而生畏的理由。 去安南只是讨生活,没必要把自己的性命给搭上,大家又不傻。 可一旦疟疾可以救治,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若是能治…… 就意味着,原本大量死亡的人口,可以大大的降低,只要鼓励生育,安南现有的汉民,也可维持足够的人丁。 这也意味着,安南招募汉民,也大大提高了吸引力,给你良田耕种,且给你诸多的机会,且还没有疾病的风险,久而久之,大家自然会被吸引。 朱高煦在靖难的时候,只负责冲锋陷阵,其他的事一概不管,如今只有分封于安南,方才知道冲锋陷阵,乃是天下最容易的事。 想要存续自己的藩国,就得需要人口,人口才能产出钱粮,才能组织更多的军队,才能拥有一切。 朱高煦已经顾不得自己的病体了,他继续揪着张安世的衣襟,略带几分激动地道:“你再答一遍……” 张安世奇怪地看着朱高煦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看朱高煦突然歇斯底里的样子,虽是大病初愈,可气力却是不小。 朱高煦肃然着脸道:“我要你亲自再说一遍,这疟疾……可以救治!” 张安世虽说不明白朱高煦为何突然会如此激动,但还是耐心地道:“可以救治,可以救治……你瞧,你自己不就治好了吗?” 朱高煦听罢,眼眶便湿润了,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张安世,而后,终于松开了张安世的衣襟。 可张安世还未喘上一口气。 朱高煦却又一把勐地将张安世抱住,他滚热的身躯,贴合着张安世,不肯分离。 朱高煦嚎叫道:“大哥,你是我大哥,你是我亲大哥啊!从此以后,本王没有其他的大哥,我只认你,大哥……你要帮帮我啊……我这安南可都靠你了。” 说罢,眼泪喷涌出来,瞬间打湿了张安世的肩头。 感受到肩头湿漉漉一片,张安世挣扎着道:“你先松开。” 朱高煦却生怕张安世飞了似的,依旧抱得紧紧的,继续干嚎:“不,我断不放开,你要答应我……你不答应,我便去死。” 张安世:“……” 正说着,房门被冬的一下撞开了。 却见一人,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 却是朱高燧。 朱高燧就在隔壁的病房,也是大病初愈,他问明了大夫的情况,随即便听到了隔壁的动静,一下子……朱高燧急了。 真比较起来,其实爪哇的情况,比吕宋更为凶险,安南还可以算是较为开化的地方,这爪哇更是四处都是林莽,环境更为恶劣。 朱高燧一看自己的二哥强人所难,急促地呼吸了片刻,而后便冲上来,一把抱住了张安世的大腿:“爹娘生了我的身,张大哥非但救了我的命,还恩同再造一般,要救我爪哇于水深火热,便是爹娘也没这样亲。” 朱高煦嫌弃地看着朱高燧道:“三弟,你先走开,我有些话,要和张大哥说。” 朱高燧依旧紧紧地抱着张安世的腿,急忙道:“二哥,你别再为难张大哥了,你瞧瞧你,有没有规矩,你打小就这样,什么东西都爱和人抢,可张大哥是咱们的亲人,又不是什么东西,哪里似你这般,想要霸占就霸占!” 张安世要窒息,口里大呼:“你们先别急,先别急……” 朱高煦这才不甘愿地放手,不过经了这么一折腾,他已是气喘吁吁,一下子地跌坐在了病榻上,却不忘道:“大哥……疟疾的药……” 张安世道:“药是小事,既然有药,岂有待价而沽的道理?这方面没有问题,我这边,会想办法调制出更多的药来。” 朱高煦眼带神采地看着他道:“真的吗?” 朱高燧开始擦拭眼泪,嚎哭道:“爪哇的百姓太惨了,这六年来,病死者不计其数,我真该死,我身为藩王,却的无能为力……” 张安世一眼就看出他在演戏,虽然演得比较真,张安世却还是看出了他的把戏,道:“赵王殿下,你放心,有我在,无论如何也会想尽一切办法,教这爪哇再无疟疾的危害。” 朱高燧便又痛哭流涕地道:“若是这样,那我便当牛做马也甘愿了。” 他哭完了,冷不丁地道:“不要很多钱的吧。” 朱高煦斜眼看了朱高燧一眼。 相对来说,朱高煦的底气是很足的,安南本来就比较富庶,人口也多,所以财政比之朱高燧,不知好多少倍。 至于爪哇那地方,六年前,在大明眼里还真是不毛之地,完全是数万户人源源不断地送去,披荆斩棘,给开拓出来的。 张安世道:“这个……放心,这是救命药,既是用来救命,那么我会想尽办法,源源不断地产出。到时,在吕宋和爪哇,也开这么一家医学院,在疟疾方面,一定要以最低廉的价格来救治。” 朱高燧放下了心,破涕为笑地道:“难怪解公平日里都夸大哥高义。” 张安世:“……” 根据张安世多年与人打交道的经验,这赵王朱高燧和解缙这两个人的话,真的是一个字都不能相信。 张安世道:“眼下你们要好好地恢复,养好身体,有什么事,等过几日再谈。” 朱高煦道:“我身体已大好了,若是不信,我现在便可……便可……” 张安世一副无语之色。 他知道二人猴急,但没想到猴急到这个地步。 可张安世能够冷静,这一对兄弟却是不同,这可是关系到了国运的问题,现在身家性命都在域外,此药所能带来的好处却是肉眼可见的,甚至抵得上十万精兵。 张安世无奈地苦笑,道:“那也得等明日再谈,放心,我这个人什么都可以谈,什么可以商量。” 【目前用下来,听书声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语音合成引擎,超100种音色,更是支持离线朗读的换源神器,huanyuanapp 换源app】 安抚住二人,朱高煦和朱高燧才稍稍地心平气和一些。 只是他们这儿的喧闹,却是将在远处的休憩室里的朱棣,给惊醒了。 此时已至二更,星辰密布,环绕着一轮明月。 夜间本是静谧无声,朱棣半宿未睡,实在困乏,竟是坐在椅上打了个盹儿。 直耳边那喧闹的声音传来,朱棣勐地身子打了个激灵。 而后,他虎目勐张。 室内灯火冉冉,唯有亦失哈陪在此,趴在角落里打鼾。 有了这风吹草动,亦失哈也醒了过来,一见陛下张目,便慌忙站起道:“陛下……” “是出了什么事吗?”朱棣凝重地道。 这样嘈杂的响动,似乎也只有一种可能,那便可能是出了什么事,以至于这医学院上上下下开始慌张起来。 亦失哈脸色微变,便立即道:“奴婢……奴婢这就去询问。” “不必啦,朕自己有腿。”朱棣沉着脸道,心里却已咯噔了一下。 可这个时候,他哪里还顾得上许多。只是……此时他的心情,已是乌云密布,他既是焦急,又不由得生出了胆怯之心。 他害怕,害怕真正有什么噩耗传来,到了那时……只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去应对。 于是他站了起来,却发现,自己的腿竟是下意识地在微微颤抖。 这种心怯之感,是以往的朱棣从未体验过的。 壮年时,他确实见过许多大风大浪,可那时的他坚毅果敢,而如今,他已老迈了,头发斑斑生出了白点,眼角的鱼尾也更深。 到了这个年纪,反而多了几分絮叨,多了一些对儿孙们的关切。 他努力地深呼吸,让自己的心绪尽量平静一些,努力地迈出了一步。 亦失哈则慌忙地想要搀扶。 朱棣却是突然大怒,勐地一甩袖子,喝道:“走开。” 这已是他最后的倔强了。 紧接着,他加快了脚步,一口气走到了长廊,沿着昏暗的长廊,一直走到尽头,便是那灯火通明的病房。 他隐隐听到好像什么人在哭。 哭声似乎越来越高昂,哭得撕心裂肺,动人心肠。 朱棣身躯一颤,只觉得身子有些站不稳,他腿软得厉害。 “谁……谁在嚎哭……” 此时,这外头伺候的宦官,似乎都一熘烟往那边赶去了。 朱棣咬咬牙,而后终于稳住了自己的情绪,他冷笑道:“朕没了儿子,总还有孙儿。” 说罢,继续疾步向前,腰身挺得直直的,像是在掩饰着什么。 等他到了病房外头,这病房外的宦官、大夫们一见陛下来了,一个个默默地退开了。 朱棣在病房外驻足,却在此时听到了里头朱高燧的声音道:“你要信我,我打小就排行得最小,爹娘都不甚喜爱我,父皇和母后嫌我,我也懒得去计较,可张大哥不一样,张大哥一直很关照我,我这辈子,只在张大哥的身上,才感受到父母之情,兄弟之爱,若是还有来世,我断不生在帝王家,我宁与张大哥一胞而出,咱们做生生世世的兄弟。” 朱棣挑了挑眉,显然听出了这是朱高燧的声音。 “我更惨,你是知道的,父皇当初靖难时湖弄于我给他拼命,当时还说什么我已精疲力竭了,我儿应当奋勇再战。又抚摸着我的背说:‘努力罢!世子常常生病。你瞧瞧,这是做爹的说的话吗?好嘛,我九死一生,他做了天子,转过脸便反目无情。我并非是和太子有什么嫌隙,这一切都是这个做父皇的挑拨的结果……” 这是朱高煦滔滔不绝的声音,似乎是在努力地解释和澄清着什么。 反正,当初的误会,肯定是和他汉王朱高煦无关的,都怪他那个爹,故意引发了太子和汉王朱高煦的仇恨。 朱棣:“……” 这一切太长,从忧心忡忡到几乎要悲痛欲绝,而后突然惊喜交加,可现在对朱棣而言,却好像惊比喜还多一点点。 他再也按捺不住地勐然推门而入。 朱高燧似还要滔滔不绝地接了朱高煦的话茬,想再说点什么。 张安世却已脸色大变,慌忙行礼道:“臣见过陛下。” “嗯……”朱棣沉着脸,目光逡巡,很快就看到了朱高煦和朱高燧。 二人都坐在病榻,脸上虽依旧没有什么血色,却似乎病情已经大为好转,没了性命之虞。 当下,朱棣总算是放下了心。 朱高煦和朱高燧却是大惊起来,而后慌忙拜下道:“儿臣见过父皇。” 朱高燧开始流眼泪,口里悲恸地道:“一别父皇六载,无时无刻不在想念,原以为病入膏盲,再不能与父皇谋面,念及父皇养育之恩,为人子者,却还需父皇白发人送黑发人,便疾病交加之余,更痛不欲生,幸赖儿臣总算转危为安,还能继续给父皇问安,儿臣……儿臣……便是下辈子沦为畜道,也甘之如饴了。” 说罢,忙不迭地伏地叩首。 朱棣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朱高燧。 而后又见张安世用一种诡异的眼神去看朱高燧。 当下,朱棣只上前,嗯了一声,表示自己已经接收到了。 朱棣只目光炯炯地看着张安世道:“张卿,他们……身子大好了吧?” 张安世道:“回禀陛下,臣幸不辱命,总算是大好了,现在应该没什么问题,幸亏两位殿下身体结实。” 朱棣将心彻底的搁下,背着手,突然想起了什么,回头去看其他的大夫:“随来的其他病患呢?他们如何?” “都有好转的迹象,有四五个已大好了,其他的……还在用药,应该不成问题。” “哎……他们也是爹娘养的啊,幸赖总算是救了回来,世上少了几个肝肠寸断的父母。”朱棣感慨一声。 那大夫不知如何回应,手足无措。 亦失哈则不知从何处,寻了一把椅子来。 朱棣端坐,众人拥簇着他,一个个大激进派气不敢出。 朱棣才道:“这疟疾……用药竟有如此奇效吗?” 张安世有些尴尬,因为陛下的脸色,有些阴晴不定,这令他不得不小心应对。 于是他道:“此药本是出自大洋深处,乃是那邓侯爷,万里迢迢带回来的,臣让人种植了一些,其实一开始,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而且它的药理,还需让人再好生研究一二,只是现在情况情急……所以不得不……” 朱棣眼眸微微张了张道:“又是那个邓健?” 朱棣忍不住既欣慰又感慨地道:“此人千辛万苦,所带来的宝贝,还真是不少,朕现在思来,还是低估了他的功劳。” 张安世则道:“现如今,他负责农庄的事宜,即便是这栽种的树,也是他悉心带人种植出来的,陛下……他常常跟人说,亦失哈是他的偶像。不,臣的意思是,他在宫中时,见亦失哈公公对陛下忠心耿耿,为了伺候陛下,废寝忘食,只想着能够为陛下分忧,便再无其他杂念,因而深有感触,也要做亦失哈公公这般的人。” 亦失哈站在一旁,心跳加快。 这亦失哈虽然知道张安世颇有几分捧邓健的意思,可这一番话,真是厉害。既让亦失哈将来不得不每日在陛下说一些邓健的好话。 同时,陛下身边最信任的就是亦失哈,既然邓健和亦失哈是一样的人,那自然而然,也该无条件地信任邓健了。 ………… 求月票。 第四百二十五章:生财有道 朱棣听罢,点头。 现在儿子没事了,朱棣稍稍松了口气,可他此时却对另外一件事滋生了兴趣。 他板着脸,颔首鼓励道:“邓健此人,堪为楷模,将来还要叙功。” 说罢,瞥了汉王朱高煦和赵王朱高燧一眼道:“你二人……出去一下。” 朱高煦和朱高燧对视一眼,大惊,朱高煦道:“父皇,这是儿臣的病房……” “又死不了。”朱棣道:“在这病房里有何用,出去!” 朱高煦和朱高燧不敢辩驳,便只好都怏怏地告退出去。 朱棣这才抬眼看向张安世道:“张卿,朕若是记得没错,你说此药能挣银子?” 张安世:“……” 果然,陛下对赚钱是一如既然的上心。 深吸一口气,张安世道:“陛下,能!” 他回答得很笃定。 他的这句肯定,令朱棣的眼眸中的光越发明亮,朱棣道:“说来朕听听。” 于是张安世道:“对于出海和各藩镇而言,疟疾乃是死亡率最高的因素,正因为如此,所以百姓畏惧出海,而藩镇中的百姓,病亡颇多,所以人丁也无法增长,这才是阻碍藩镇商贸以及发展的最大因素。” 顿了顿,张安世接着道:“有了此药,就意味着大量的贸易成为了可能,太平府可以与各藩镇之间互通有无,虽然距离极远,可只要海船足够,再远的距离,也不在话下。陛下……臣打算,在太平府,专设一处海关,所有出入海关的舰船,都要缴纳税赋,陛下可知,这收入会有多高吗?” 朱棣听着,却是一头雾水。 原来竟只是征税,虽说税赋肯定是有一大笔银子,可对于所谓的海关税赋,朱棣却有点狐疑,毕竟这事儿……他觉得有些玄乎。 可张安世却知道,这海关的税赋有多重要,而且一旦鼓励大规模的出海经商,数不清的货物互通有无,这关税就可怕了。 最重要的是,天下各府县都不肯新政,这也就意味着,太平府将是天下唯一的一个对外窗口,所有要与大明进行贸易的商货都不得不经过太平府这唯一的口岸来进出。 这是什么?这就是下金蛋的母鸡啊! 而太平府,则也成为了天下外贸商品的集散地,对于整个太平府而言,等于是又有了一个全新的支柱产业。 除此之外,海外的货物,必然会经过太平府这边商品的集散,冲击天下各府县,不但会大量的吸引人口,而且吸引天下的资金。 这等于是以太平府为首,各藩国为辅,甚至还囊括了大食、天竺等地的番商,直接与十八省进行抗衡。 又因为太平府的稀缺性,必然导致各藩地甚至是诸多番商,在太平府关税等举措之下,成为太平府的造血对象,太平府将越来越强壮,成为一个被滋养出来的庞然大物。 当然,各府县也不是不可以打开口岸,也学习太平府的方法。 只不过……单单打开口岸,收取关税,是不够的,海商们将货物运到你这个地方,需要的是畅通无阻的物流,需要安全感,甚至需要快捷的交易。 这也就意味着,你需要修建铁路,需要拓宽运河,需要营造对商贾们较为有利的律令,而不是随便什么一个士绅或者读书人,就可断了人家的财路。何况,还需吸引大量的商贾聚集。 话说回来,你能干成这三点,其实就等于已经实行了新政。 在没有新政之前,太平府就是天下唯一的口岸,没有之一。 可若是你继续顽固守旧,依旧还故步自封。 那么这源源不断的财富,数不清的金银、货物出入,还有无法想象的关税统统都落在了太平府的头上。 到了那时,可能就真正的要富可敌国,整个太平府,将超越整个十八省,成为一个人类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庞然大物了。 朱棣显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可张安世却能意识到,以太平府为主导的海贸,就意味着趴在四海之内进行吸血。 于是张安世便耐心地道:“陛下将太平府,赐予臣为封地,当初就许诺,太平府一成的税金,归臣所有。臣已想好了,新设的关税,除了五成用来太平府的经营之外,其余四成,自然是贡献内帑的,剩下的一成,臣虽是惭愧,所谓无功不受禄,不过……毕竟这是陛下的许诺,臣却是只好收下了。” 张安世边道,边目不转睛地看着朱棣。 其他的税赋,张安世还真不敢动,那可是太平府的民脂民膏,虽说也能抽取一成,可绝大多数,张安世还是又用回太平府的各种建设上头。 可关税…… 张安世就不打算客气了,这一成,他必须得拿,不然,张家这藩地,岂不是白给了吗?他张安世站着还能要饭? 此时,张安世故意又提及此事,就是要朱棣表个态,这不是钱的事,就是个态度的问题。 朱棣听罢,倒也干脆利落,直接道:“朕早有许诺,怎的现在又问起?以后休要再问!” 张安世真想说一句陛下爽快! 他心里的一块大石落地,那可就真不客气了。 当下,张安世心头雀跃,笑吟吟地道:“至于其他的四成,臣会按时上缴内帑的。” 按理来说,天下的税赋,都该收归国库。 不过大明的国库,是没有关税这一个增项的。何况,这太平府都已和朝廷没有关系了,如今乃是张安世这个芜湖郡王的藩地,正因为如此,这一笔银子,上缴内帑也很合理。 朱棣却是问:“除了关税,可还有其他的收益?” 朱棣终究还是有些不甘心。 张安世却笑了笑道:“陛下,单此一项,就十分可观了。除此之外,还有许多的买卖。譬如钱庄,还有商行,都会有大量的增长。陛下……眼下最紧要的是,熬制更多的药,救活更多的百姓,使百姓不畏海外的疾病,这才是根本。另外,还要制造更多的武器,供应各个藩国,臣想好了,自打江西的铁路失败,市面上大量的钢铁价格暴跌,现在正好是鼓励制造甲胃、火器、军械,出售诸藩的时候。” 朱棣心里隐隐有一些失望,他还以为张安世是打算拿捏着这药,来牟取暴利呢。 这可是决定生死的药物,这疟疾又较为普遍,一旦感染,必要重金求药,如此一来,挣个盆满钵满,可一丁点也不难吧! 不过细细一想,此等救命之药,若拿来挣银子,若是寻常的商贾,倒也无可厚非。 可对于堂堂天子和张安世这郡王而言,这银子挣了却就有些烫手了。 朱棣何等聪明之人,自然是明白这些的,他吐出了一口浊气,便道:“此番,卿有大功,这太平府的事,你自裁即可,不必报朕。” 朱棣顿了顿,又道:“汉王与赵王,虽是朕的嫡子,可他们已分封域外。接下来,若是洽商的时候,不要看朕的情面,该怎么谈就怎么谈,可不能便宜了他们。” 这真就是亲父子也明算账了! 于是张安世肃然着脸道:“公是公,私是私,陛下放心,臣不会手下留情的。” 朱棣道:“哎,真是虚惊一场。” 说罢,他起身:“走,随朕去瞧一瞧。” 张安世奇怪地道:“陛下是要探望两位殿下?若是如此,臣去请两位殿下来便是。” 朱棣摇头道:“探望他们做什么?去探望随来的一些病员。” 顿了一下,朱棣又道:“这些人,可都是汉王和赵王的随扈,乃是亲信之人,此等亲信的随扈,是绝不可寒了他们的心的。” 叹了口气,他继续道:“你也一样,身边的人,不只是要待遇优厚,使他们衣食无忧,且还需时刻探问他们的疾苦,要知晓他们心中想着什么,忧虑着什么!唯有如此,人家才肯甘心情愿为之赴汤蹈火!” “如若不然,你出门在外,纵有数百数千个护卫,时刻守护,又有何用?若是心腹之人,有十个八个,就足以周全了,可若只是虚张声势,你身边的人再多,其实也是破绽和隐患,但凡有人对你不利,只需收买周遭一两人,便足以教你后悔不迭。” 张安世虚心道:“臣谨遵受教。” 朱棣欣慰地点了点头,接着道:“这两个逆子,未必都懂这个道理,朕就算和他们说,他们也未必放在心上。朕去探问一二吧,就当是给这两个逆子收拾局面了。” 说着,朱棣背着手,率先走出了病房。 赵王和汉王其实就在外头远远地站着,一见朱棣出来,便立马兴冲冲地上前。 其实二人身体还很虚弱,不过眼下精神却不错,人逢喜事精神爽嘛。 汉王朱高煦道:“父皇放心,儿臣的病已大好了……” 朱棣道:“噢,知道了。” 说着,直接行至远处的病房。 朱高煦和朱高燧见朱棣不带一步的停歇,只顾着往前走,于是连忙跟上。 推门而入,里头却是四人一间,四张病榻上,一个宦官和三个护卫模样的人在病榻上。 朱棣见一人似在熟睡,上前,探了探他的额头,皱眉道:“还有一些低烧,还需用药,医学院这边,不必吝啬,无论如何也要治好。” 那昏睡得迷迷湖湖的人听到了声音,勉强地张开了眼睛。 此人是个宦官,显然也是从紫禁城里调拨去给汉王和赵王当奴婢的,依稀认得朱棣,更何况汉王殿下和赵王殿下,却都尾随此人在后,大气不敢出的样子。 于是这宦官顿时大惊失色,努力地撑着病体,慌忙要起来,口里嚅嗫道:“陛……陛下……奴婢……罪该万死,奴婢……” 其余三张病榻上的人,显然身体已恢复了不少,只是见一群人进来,还处在惊愕之中,手足无措,听了那宦官的话,当下打了个寒颤。 却见朱棣将这宦官按了回去躺下,温和地道:“好生养着吧,你叫崔英,朕看过你的病例了。你年纪已不小啦,跟着赵王,万里迢迢的跟着他东奔西跑,实在不容易,如今又得了此症,正需好好地将养。” 这崔英听罢,眼眶骤然红了,张口欲言,却又激动得一时发不出声音。 朱棣道:“你入宫前,还有家人吗?” 稳了稳心神,崔英终于道:“奴婢乃朝鲜国供奉,在朝鲜国中,尚有一个老父,和一个兄长。” 朱棣颔首,回头对亦失哈道:“记!” 亦失哈俯首帖耳道:“奴婢谨记。” 朱棣道:“发一份诏书,给朝鲜国王,询问崔英家小的情况,教他们好生照拂,明岁朕命宣慰使往朝鲜国,还要亲自登那崔氏之门,询问他们的近况。” 亦失哈道:“奴婢谨记了。” 崔英已是泪流满面,眼中溢满了感激之意。 朱棣拍拍他的胸,道:“好好卧床。” 那三个护卫已蹒跚起来,要给朱棣行礼,朱棣道:“不必行礼了,你们都是武人,朕也是武人,闲话也就不赘言了,好生用命,建功立业。” 三人依旧拜下叩首:“遵旨。” 朱棣探望了所有卧病在床之人后,方才唏嘘一声:“回宫。” 只有汉王朱高煦和朱高燧二人,面面相觑,心中又不禁隐隐失望。 父皇,似乎有点不太待见他们啊! 等朱棣的圣驾一走,二人便将张安世围住。 张安世苦着脸对他们道:“好啦,两位殿下,别说啦,别说啦,本来我们自家兄弟,关起门来什么都好说,可偏偏不知如何,陛下似乎对两位殿下……颇有几分怨言,早已有口谕,教我对你们一视同仁,哎……我太难了,忠义难两全,我该是忠呢,还是讲义气呢?” 朱高煦和朱高燧:“……” 张安世回到郡王府的时候,已经三更。 可在长史府里,长史府依旧还是灯火通明。 张安世见这里亮着灯,便上前去,却见于谦和衣,依旧还趴在桉牍上奋笔疾书。 张安世咳嗽一声。 于谦这才勐然抬头,看了张安世一眼:“殿下。” 张安世便问:“大半夜的,还在干什么?” 于谦道:“还有一些殿下的书信,需要回复,就快好了。” 张安世皱眉起来:“不是说不必要的书信,可以不回复吗?有些人,懒得去理会他们。” 于谦道:“有人修书来,无论其书信的建言是否合理,可若是不回,便是殿下失礼在先。殿下乃郡王,岂可失了礼数呢?” 张安世一时无话可说。 索性,张安世落座,等这于谦回完了书信,搁笔。 于谦才起身,又朝张安世行了个礼。 张安世这才道:“你现在对本王怎么看?” 于谦倒是老实地道:“毁誉参半。” 张安世也老实道:“至少比从前的评价高一些。不过……你既对本王不待见,事儿倒是办的妥当。” 于谦正色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张安世笑了笑,没说什么。 只是过了一下,张安世又道:“每日回这些书信,看各种的公文,是否觉得厌倦?” 于谦道:“尚好,天下的事,总是有难有易,下官还年轻,哪里能挑三拣四呢?” 张安世道:“我这里有一件事,思来想去,还是让你来主持为好,就是不晓得,你能否胜任。” 于谦道:“还请殿下示下。” “筹建海关!” 海关…… 张安世接着道:“这海关,你将其视为税司就可以了,就是用来收取所有到岸商货税赋的,等本王制定出海关税率之后,你照章来办即可。怎么样,有没有兴趣?” 于谦一脸犹豫地道:“下官只恐……过于年轻,无法胜任。” 张安世抬头看着于谦:“年轻不年轻的,不要紧。要紧的是,这差事每日与数不清的银子打交道,只要松松口,就可获取万贯家财。所以啊……负责这件事的人,必须奉公守法,且清正廉洁,真正做到两袖清风。” 张安世顿了顿,接着道:“想要两袖清风,可不容易。多少所谓的清流,口里说着两袖清风,实则却是贪赃枉法。何况是海关这样的差事,谁到了那个位置上,必然会有无数人为了打点,会想尽一切办法去拉拢。若是塞银子不成,他们就会赠送国色天香的美人,若是这个还不凑效,他们可能给你印刷你的文章,制成精美的书册,给你扬名。你能做到抵御这些诱惑吗?” 于谦道:“殿下既然向下官说起这个,其实殿下心里已经有了答桉。” 张安世听罢,笑了。 张安世觉得于谦很适合干这个,这家伙硬的很,属于那种油盐不进的家伙,有这么一个人掌着海关,张安世才能放心。 毕竟诱惑实在太大了,想要做到真正的铁面无私,被人不断地考验人性,对任何人而言,都是一道要命的难题。 就拿他张安世来说,倘若张安世被放在那个位置上,最多也就三天时间,就要经受不住考验了 而于谦显然不同,他属实就是天生干这个的。 第四百二十六章:暴利 于谦显然也已知道,张安世已经属意于他了。 他沉吟片刻,没有再费唇舌拒绝,反而正色道:“若是殿下不弃,那么下官自然尽力为之。” 他一句尽力而为,张安世显然是很满意的。 他知道于谦是个信守承诺之人,而且一旦许诺,就不会更改。 于谦在历史上赫赫有名,除了他有效的组织了京城保卫战,延续了明朝的国祚之外,便是他的清正廉洁以及一诺千金。 这样的人一旦许诺,以后海关的事务,可以说,张安世根本不需有任何的后顾之忧了。 海关的课金,哪怕是一个铜板,都会如数入账。 张安世心情愉悦,甚是随和地道:“夜深了,早一些去歇了吧。” 于谦点点头,他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从本质上来说,他是一个读书人,依旧还是深信四书五经之中的那一套的,可来了太平府,却明显可见这里的百姓,要比其他地方更加安居乐业。 而张安世对他的信赖,甚至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 如今,他终于要开始插手实际的事务。 准确的来说,这何止是插手,简直就是直接开始主管太平府的命脉之事,这令他不禁为之失笑。 他心里想,无论如何,他按照圣人的要求,做好自己的事即可,若是如此,能为这天下做一分事,那也无愧于心。 藩王们陆续进京了。 除了非常隆重的礼遇,皇帝亲自设宴招待之外,当所有人盼着最紧要的通商事务时,却发现陛下不见了。 而张安世,似乎也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说也奇怪,分明在大家推杯把盏的时候,陛下和张安世都很热情,酒过正酣的时候,因为酒兴,大家恨不得抱着,一起困告。 可一到谈正经事务的时候,这一老一小,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负责接洽他们的,却是脸上永远堆着虚假笑容的朱金,还有板着脸,大公无私的高祥。 “殿下许诺了什么,我不知,也不管,我只奉命接洽,做买卖嘛,既要和气生财,可也有底线,如若不然,这买卖就做不成了。” 朱金笑吟吟地先进行了开场白。 一旁的高祥补充道:“正因为是大事,所以我既为大臣,自当秉公办事,各藩的情况我们已经略有所知,你们报上来的特产,倒都是好东西,可要采掘出来,却都是银子。” “这要大规模的通商,紧密的合作,便需大量的造船,需数不清的商贾愿意投入金银,需修建港口,要开矿,要修路……这些……哪一桩,哪一件,不是白花花的银子,所以太平府这边,拟定可一些章程,诸位殿下请过目。” 一旁的文吏,开始发放早已印刷好了的章程。 众王纷纷低头去看,这章程之中,倒也说的明明白白,若是采矿,上至关税,下至各种矿产的开发,几乎无所不包。 众人看过之后,交头接耳,这协议远比他们想象中的要宽松。 其实就是奔着互惠互利去的。 毕竟,对于各藩国而言,他们的土地、农产以及矿产本身就不值钱,这玩意,给他们一船军械,他们能一个月之内拿下方圆数百里来。 可太平府的药物、火器,还有源源不断的商船互通有无,对他们而言,却有着莫大的好处。 当下,汉王朱高煦率先表态:“这个好说,本王没有什么问题。” 宁王朱权,也颔首道:“不错,本王也没有问题,既然议定了,那么就不得擅改了。” 众人纷纷附和点头。 三日之后,朱金则带着协议来见张安世了,当面便笑意盈然地道:“殿下,一切都妥当了。” 张安世眼眸里顿时透出一丝光泽,微笑着道:“这样说来,我算是心里落下了一块大石了。” “不过……”朱金想了想,道:“不过殿下,下官倒是有些不解,此番给予他们的条件太过宽松了,以下官之见,其实条件可以再苛刻一些,众王也会愿意接受。” 朱金已得了荫官,算起来,也可自称下官了。 商人能得官职的,他是天下第一人。 张安世笑道:“做买卖嘛,当然大家都得有好处,若是好处都我们占了,这协议就算是签下来,迟早也要失效的。与其如此,不妨大家各让一步,如此一来才可做到密不可分,大家谁也离不开谁。” 朱金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钦佩地道:“下官受教,殿下说的对。” “再者说了。”张安世笑了笑,接着道:“长远的来看,其实看上去这协议大家都有好处,可真正的肉,却都是让太平府吃了,他们不过是分一口汤而已!你想想,太平府是独一无二的,各藩国都对太平府有依赖,可各处藩国呢?” “实际上,他们才是竞争关系,无论是粮产还是矿山,亦或者其他东西,他们对太平府的贸易都有重合,这就确保了,他们的东西,因为彼此要竞争,就难以高价售来这太平府,可我太平府的商货有稀缺性,却等于掌握了买卖的定价权,这才是其中最优握的利润。” 朱金细细一思,便笑道:“还是殿下深谋远虑……” 张安世道:“你少来这一套,难道你不懂其中的道理吗?只不过你觉得这些油水还不够,想要挣更多而已。我的姐夫乃是太子,诸王都是太子的至亲,论起来,他们也是我的亲人啊!我又怎好将所有好处统统都一人端走?总要给人留一点汤汤水水,残羹冷炙,哪怕是肉渣吧,如若不然,那还是个人吗?” 朱金笑了笑,没吭声。 张安世此刻,心潮澎湃,他站定,背着手,微微抬头向上,他觉得自己都被自己感动了。 此时感慨万千地道:“芜湖,要起飞了!” 眼下对于天下人而言,他们显然还没有看到,这背后最大的好处。 甚至有人觉得,太平府这是自绝于天下,在十八省推行新政阻力重重,于是乎,索性只好打了出海的主意。 虽然大明已开海,或者说,即便是大量的藩王开始封藩于域外,人们对于海外,还是没有多少认知的。 无非就是蛮夷之地,我华夏无所不有。 这种根植于所有人心目中的印象,根深蒂固。 虽说相比于海外,大明确实已称得上是富足,可他们显然不知道一个道理,那些未开发的蛮荒之地,某种意义而言,才有升值的空间。 这就好像大家争相想要抢购的尽是已经开垦出来的良田,可这良田的价格本就高昂,价值已经到顶,而张安世却选择了去开荒! 荒地固然一钱不值,可未来的升值是无限的。 几日之后,朱棣颁布诏书。 这算是芜湖郡王与各藩国彻底订立了所有的协议了,而宫中进行了一次确定,买定离手,接下来,便是执行的问题了。 因而,太平府海关筹建。 联合钱庄开始发放大量的贷款,尤其是造船的业务,如今最是火热。 与此同时,钱庄开始推行海船保险业务,这汪洋之上,固有不少的凶险,某种程度,对于不少的商贾而言,出海即是一次豪赌,可有了保险,却使所有人能够均摊风险,确保有利可图。 此后,栖霞商行宣布大举投资事宜。 不少的商贾,曾在栖霞挣了个盆满钵满,如今,也是手持着银子,关注着这一次的大举动。 甚至已经有不少商行,显然也看到了商机,已暗中开始布局了。 各藩国此时开始配合,予以大量优待的诏令。 除此之外,栖霞的军械作坊开始大规模地扩建。 一个又一个的消息,令人眼花缭乱。 几乎每一日的邸报之中,都会出现新的消息。 自然,绝大多数人是看不甚懂的,可也有人密切的关注,除了不少的商贾!他们往往对于这些极为敏感,毕竟……从前吃过亏,有时后知后觉,可能产生巨大的损失。 也有不少的读书人,总会关注一些邸报中的内容。 至于关于栖霞的消息,只是附带而已。 此时,在孔庙不远的一处客栈里,不少年轻的士子正聚在一起。 这些都是来京参加科考的读书人,古代交通不便,一旦中了举人,为了不耽误会试,往往各地的士子,都会提前进京,就在京城住下读书,随时应对科举。 似文庙这样的客栈里头,便是举人们常来的地方。 这里的不少人读了邸报,都不由得露出欣慰之色。 他们不由得长长地松了口气道:“现在看来,这芜湖郡王也是深知他的新政,在我大明已是难以为继了。如今……却将主意打到了域外,这蛮夷之地,竟也要新政吗?” 有人摇头不语。 也有人耻笑道:“这新政,本就是蛮夷之法,岂不正好合了时宜?” 众人便哄笑起来。 有人怪奇地对一旁的一个显得安静的读书人道:“性和今日怎么不言了?” 这个被人称为性和的人,乃是山东的举人马愉,马愉入京之后,也爱读邸报,当然,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科举的考试也涉及到了‘策论’,可要考好策论,就非得对天下的事有所了解才可。 他也算是山东的才子,此番进京,也是踌躇满志,众人惊叹他的才学,都乐于与他交往。 以往马谕对新政,也是嬉笑怒骂,可这些日子,不断地去看邸报,却显得寡言少语。 “是啊,性和来说几句。” 马愉却苦笑道:“今日身子不好,没有谈性,改日再说。” 说罢,拱手作揖,与众人告辞,便回房去休息了。 随来的仆从马三见少爷如此,以为病了,一面收拾床铺,一面关切地道:“少爷,要请大夫吗?” 马谕微微沉眉端坐在椅上,却是答非所问地突然道:“栖霞那边,都在造船?” “是啊,听闻现在船料,价格都要涨上天了……”马三道:“现在还听说,但凡涉及到海贸的,钱庄给的贷款,都舍得,只要抵押足够,不需多少审核,直接发放……还有……” 说到这里,马三突然笑了笑,用手挠了挠头道:“忘了少爷素来不爱听这些,话说回来,少爷,咱们的盘缠,可能不足了,山东这两年遭灾,老爷那边也不好过,还有三少爷……他又好赌,败了这么多的家业,也不知明年少爷您能不能高中,若是不能高中……只怕……” 后面的话,马三没有继续说下去,脸上却透着担忧之色。 马愉颔首,他抿着唇低头思量着什么,半响后,他又突的道:“听闻前些时日,赵王人等得了疟疾,在医学院,给治好了?” 马三点点头道:“是啊,说是有什么神药。” 马愉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口里道:“若如此……若是如此的话……” 马三终于发现了马愉的不同寻常了,奇怪地看着马愉道:“少爷您这是怎么了……” 马愉却是道:“你是登州人吧?” 马三不明白马愉为何突然问上这个,却也老实地道:“是,小的就是登州的。” 马愉接着道:“你的祖上,不是也有人出海吗?” 马三先是一愣,随即带着几分悲切地抱怨道:“外头苦的很,又有海贼,又容易生病,出去一趟,便是九死一生,当初若不是祖父跟人出海……也不会丢了性命……” 马愉乃是山东人,元朝的时候,泉州和山东的登州和来州,都是重要的出海港,马愉自小也听闻了不少的事。 总体而言,这出海对于马愉来说,是恐怖的事务。比如疾病,比如海贼,比如风浪,是以出海之人,往往被人视为卑贱。 这都是因为,人若是不到无路可走的境地,是断然不会随船出海的。 可与此同时,人们对于出海的另外一个印象,就是暴利。 元朝的时候,不少的大食商人以及汉人海商,不无富甲天下,这些,马愉是有所耳闻的。 马愉出自书香门第,祖上也曾有人参与过海商的贸易,当然,倒不是出海,而是购置海商的奇货,因此而大赚一笔。 而如今,看了邸报中的种种举措,马愉骤然之间,生出了一些想法。 依靠药物解决疾病,通过保险共同承担风险,大量的借贷,鼓励造船,除此之外,各个藩国,并非是外族,却都是当今陛下的兄弟儿子,这也意味着,海商出海并非是前往外邦,彼此之间的语言、文字尽都相通。 每日看过邸报中新的举措,马愉都能感受到,几乎每一个政令,都是正中靶心,处处都是为海贸进行铺垫。 “从前倒是看轻了太平府,以为它只会横征暴敛,现在看来,实在厉害,每一处都是对症下药,看来……这太平府的将来,实在不可估量了。”马愉感慨起来,不禁摇摇头。 他其实有些遗憾,本质上,他对太平府是抱有敌意的,对张安世的印象,更是糟得不能再糟。 可以他的认知,这马愉却很清楚,这事……带来的影响,可能远超他那些同窗、同年们的想象。 马三却在此时道:“少爷,咱们盘缠不足了呢,得赶紧去信,让老爷托人送一些银子来。少爷,你就是太老实了,少爷的几个兄弟里,就属少爷你最为争气,可老爷这点家当,却又是你索要的最少……” “银子……是……是……” 马愉口里喃喃念着,像是突然想起来了什么,勐地站了起来,踱步起来,若有所思的样子。 马三不明就里,呐呐地道:“少爷……” 马愉却在此时勐地抬头看向马三道:“你说,钱庄那边,若是用功名作保,可以典当银子,得到贷款,是吗?” 马三大惊,皱眉道:“少爷……怎么可以说这样的话,这……这不是开玩笑吗?咱们虽是盘缠不够,可好歹……总还能想一点办法,怎么可以出此下策?” 马愉摇摇头,却是目光变得严厉起来,道:“其实未尝不可以试一试,他们既是要做抵押,就是因为害怕有人还不上银子,我乃乡试举人,不日即将会试,我家在山东,虽非名门,却也算是书香门第。或许可以一试,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呢?” 马三冷冷地看着马愉道:“少爷您这是……” 马愉此时的神情显出几分肃然,道:“得去弄一笔银子去购船,将来这船价,必定还要再涨,不只如此,若是我所料不差的话,只要有船在,必可得数倍之利,到时,就不愁没有银子了。” 马愉顿了顿,却又眼前一亮,随即道:“我又有一个主意了,似我这般的人,一定不少,何不如,以我牵头,教大家一起购船呢?” “这海船价格不菲,可也有人对此垂涎三尺,却奈何本钱不足,若是与人合伙购置,又担心滋生事端,可我乃举人,若是能牵头并且作保,此事便可水到渠成了!” 说着,马愉对马三吩咐道:“马三,给我雇辆车,我要立即去一趟栖霞。” 第四百二十七章:人中龙凤 一切进展出奇的顺利。 最先开始有所动作的乃是栖霞商行。 除了太平府开始兴建各处的货仓,以及应对将来大量海外商品的渡口和码头,加修一些铁路的支线。 便是下订了大量的船只。 为此,大量的船坞也需兴建,造船的船坞里,大肆的招募船匠和劳力。 此时下西洋的热潮已经过去,可是大量造船的匠人却依旧还在,如今大肆的招募,让这些本为匠户之人,被太平府的薪俸所吸引,因而,大量自福建、江浙一带的船匠开始涌入。 而对船坞而言,如何能迅速的制造出可以下海的海船,便可挣个盆满钵满,因而,为了加快制造的流程,各个船坞也各自绞尽脑汁。 这和当初制造下西洋的舰船不同。 下西洋的船只,是朝廷下了旨意,官府督造。 而这船坞制造,因为订单极多,为了加紧交付,在人力管理以及制造流程上,便有优化的空间。 而但凡任何一个船坞优化了流程,改进了工艺,其他的船坞则会毫不犹豫立即开始照抄,在此基础上,更多船坞苦思冥想,继续优化。 造船是一个大工程,既牵涉到了木料以及木料的处理,还有船漆、金属构建、帆布、缆绳等等的行业。 正因如此,各县的作坊,也开始拔地而起。 栖霞商行这边下订了许多的商船之后,已经开始有商行开始跟进了,其他的商行虽然未必敢笃定这海贸能够挣来大笔的银子,可至少知道,栖霞商行是不会做赔本买卖的。 紧接着,便是其他的小商人也开始跟进。 只是一艘海船的价格高昂,若是还要购置货物,招募大量的水手以及船员出海,花费巨大。 这已不是小商户能够承担的。 可眼看着如此好的买卖,若是无动于衷,实在让人眼馋。 而此时,市面上开始出现了一些穿针引线之人。 这些人游走于栖霞上上下下,借着自己的信誉,开始组织人订立合伙购船的契约,他们往往有足够的信誉,同时,还精通律令,当然……他们往往还巧舌如黄。 而马愉,就是其中之一。 他乃山东举人。 在大明,可能在太平府这个地方,读书人的地位已经大大降低,一般的秀才,人们也未必能高看一眼。 可举人显然不同,举人在明初,是可以直接去吏部选吏,并且做官的,最低也能外放做一个县中的县丞或者主簿。 说穿了,人家是有官身之人。 不只如此,马愉在山东的乡试之中,得的乃是解元。 他之所以没有选择去做官,是因为他还想参加会试,中进士。 这山东布政使司的解元,基本上就形同于一只脚踏进了进士的行列了,将来甚至运气好一些,能在进士中名列前茅,直接成为庶吉士,也未必没有可能。 可以说,这样的人,绝对属于明日之星。 如此一来,这就给了马愉许多可操作的空间,他先联络了栖霞所在的山东商会,这里多是山东籍的商人,他们在京城做买卖,或是落地于山东。 既是同乡,那就好说话,马家在山东地面,乃是书香门第,人脉还是有的,许多商贾见他愿意接近,求之不得。 要知道,不少的商贾虽在栖霞做买卖,可大量的货物,却需发往山东兜售,能认识马愉这样的朋友,若是在山东那边遭了官吏的刁难,你可能花几千上万两银子也未必能解决,可这马愉修一封书信,便可解决这一桩麻烦。 说穿了,混的圈子不一样,你觉得头痛的事,对人家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马愉随即,开始在不少大商贾的帮助之下,寻了钱庄借贷,有同乡的商贾,倒也愿意为他担保,直接借贷了三万两银子。 此后这马愉便得心应手起来,他并不将这些银子,统统拿来订购一艘船,而是将其分散,直接下订十艘,不足的银子,则向其他的商贾募集。 在他看来,一艘船的用处是不大的,一方面,订购一艘和订购十艘的价钱不一样,因为订购的多,往往船坞愿意予以一些优惠,毕竟是大订单。 另一方面,名下一艘船和名下十艘船做的买卖也不一样,名下只有一艘船,可能运送的只是一些散货,而若是有十艘,那么就有了直接和一些大商户合作的资本,对于大商户而言,他们要求的是有源源不断的稳定货源,对方船多,供货的风险也就小了,宁愿多付一些船资,也愿意接受。 再有购置保险的时候,十艘船的价格,也会有些许的优惠。 如此一来,一加一减,就可将利润统统收入囊中。 这些,统统都是马愉这些时日在栖霞观察来的心得。 在他看来,此等事就和读书是一个道理,观察船业的情况,就如读书,你只要抓住重点,梳理出其中主要的关系出来,那么就不愁做不出好文章。 反而似那等,脑子一热,只恨不得将所有的书都能读的滚瓜烂熟,只晓得死记硬背之人,往往考个秀才足够,再往上反而就艰难了。 马愉在筹资时,也刻意地避开了那些大商贾,因为大商贾本钱多,愿意给更多的银子,如此一来,他们就成了这些船的大股东,能够左右船只的使用。 而若只是寻那些小商人,你一百两他两百两,麻烦是麻烦了一些,可他们所占的股却是零散,这样一来,这投入了三千两一艘船的马愉,反而成了最大的股东。 既是大股东,又有举人的身份,即便面对大商行洽谈货物运输的问题时,也不觑,甚至还可以直接和官府平等的洽商,哪怕是在各藩国交涉,这些藩国的长史府,他也能够轻松应对,不必委曲求全。 因而,这十艘虽是筹资而来,可实际上,这十艘船,几乎就能马愉一人做主,其余的小商人,至多也只能参与分红罢了。 马愉要的,就是能掌握这十艘船,现在虽有不少人订购船只,可毕竟还没有人正式开始尝到甜头,因而虽然船坞虽多,订单也不少,倒还没有形成风潮。 而一旦有人借着海运暴富,到了那时,这舰船的价格,还有运输的价格,只怕要暴涨才是。 甚至马愉下订了十艘船之后,已做好了一旦这舰船下水,他便立即与其他的小商户们商量,以这十艘船做抵押,继续从钱庄里借贷,而后扩大规模的意思。 他乃书香门第出身,非常清楚这东西和地方士绅是一个道理。 你有一万亩地,和你有一百亩地是不一样的。 有了一万亩,每年的积蓄才会越多,才可以继续兼并土地,并且每到灾年,你的抗灾能力越强,等一场灾荒过去,到处都是饿殍,你有余粮,才可牟取到暴利。 而你若只有百亩土地,除了一家人吃喝之外,盈余太少,无论是抗风险能力,还是存下余粮来购置新田的速度,都低的令人发指,可能数十年不到,你就要家道中落,从此沦为佃户了。 船也是一样的道理,名下的船越多,哪怕是欠债也没有关系,可你抗风险能力大大加强,每年的利润丰厚,不但足以覆盖每年的欠款,余下的利润,也足以让你继续鸡生蛋、蛋生鸡。 足足一个月过去,这马愉在同年和同窗们眼里开始变得深居简出。 每日清早,就从客栈中外出,也变得沉默寡言,到了半夜才回。 此后,索性马愉便搬迁至栖霞去了。 一些与他交好的读书人,也渐渐不知他的下落。 马愉和其他人不同,他家道中落,虽然书香门第的家道中落,和寻常百姓的家道中落是不同的。 无非是从前仆从如云,家财万贯,良田千顷,变成了家里只有几个仆从,生活开始变得稍稍有些拮据。 只是人生的跌落,反而让马愉对于经营自己的家业,更有一些兴趣起来。 何况他本就是山东人,山东人在元朝时,曾有大量出海的经历,他或多或少,也听闻不少,对此也算颇有经验。 自然,最紧要的还是这在他看来,这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就好像地上有金元宝,若是自己都不肯俯身去拾取,那么就真的是罪孽了。 可马愉的仆从马三,此时却是急了。 马三脸上愁云满布地道:“少爷,会试将近,这个时候若是再不温习功课,若是此番名落孙山,那可糟了。” 马愉这时候低着头,他正在修书。 他听闻吕宋的宁王长史也是山东籍,此人曾也是举人出身,论起来,自己曾在山东,拜入刘思镜先生门下读过两年书,而这位长史,也曾在洪武年间入其门下学习过几年,还算是自己的师兄。 他决定修书一封,虽然一眼下舰船还未造好,可先铺一个路子,若是能帮忙承运一些宁王殿下的货物,这不只对订单有好处,最紧要的是,一旦与宁王府攀上了买卖,那么对未来船队的商誉,将有着极大的好处。 他斟酌着,提笔,书信之中的每一句话,都需小心斟酌。 一方面,要叙师兄弟之情,不可显得市侩。其二又需给予某些暗示,让对方知道自己的企图。 这就好像是在钢丝上跳舞一样,要不偏不倚,两方面任何偏过了一些,都可能引起对方的反感。 很快,书信落成。 他吹了吹墨迹,抬头微笑道:“会试不必担心,读书做文章就是如此,你知道了其中诀窍,便可下笔千言,若是只晓得死记硬背,反而难以下笔。” 马三却依旧很是担忧,还想说什么。 马愉却叹道:“这些时日在栖霞,方知世道已经变了,哎……这天下之势,一旦变起来,若是不能顺势而行,将来指不定会怎么样呢?” 顿了顿,他接着道:“你没读过书,不知其中道理。前些时日,我读话本,其中有一言,曰: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你瞧,龙乘时变化,犹人得志而纵横四海。这大丈夫在世,也当效此,唯有能屈能伸,顺时而变,当为人杰。” 这么深奥的话,马三自是听不懂的,只不断地眨眼睛。 马愉见他如此,摇摇头道:“总而言之,你少言多看便是了,在我身边,迟早能开窍的,说不准将来,我还要借用你。” 马愉说着,便将书信小心地封好,交给马三,再三叮嘱道:“送出去,不可延误。” 马三只好泱泱地取了书信,匆匆去了。 永乐十九年开春。 这一场初春的会试,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此次读书人遭受了巨大的打击之后,总算……遇到了一件值得所有读书人关注且不堵心的事了。 各地的举人,早已汇聚南京城。 紧接着,便迎来了三年一次的科举。 对于这一场科举,朱棣倒是表现出较大的兴趣。 他深知一手大棒,一手甜枣的道理。 眼下这满天下,除了直隶,无论是父母官至地方的乡绅,这些人终究还是稳定天下的力量,倘若一味的按着他们脑袋拼命地捶,任谁都要受不了。一旦这些人疯了,要是索性来一个破罐子破摔,虽说平定各地的叛乱,对朱棣而言不算什么,可引发的天下动荡,还有数不清百姓的颠沛流离,却是朱棣不想看到的。 如今太平府进行的新政,暂时与天下各省以及府县无关,既然如此,那么借重科举,表达一下对读书人的看重,给他们先喂一颗甜枣,再重拳出击,去捶他们方为顶级的帝王之术。 所以,对于此次科举,朱棣极为看重,命户部尚书夏原吉为主考,又几次询问科举的准备事宜,且下诏令,命应天府对来京的举人,定要予以照拂。 一场会试下来,此时民间对于科举的议论,显然已经掩盖了此前太平府出海的事宜。 这其实也可理解的,毕竟这科举决定着无数人的命运。高中者将成为未来治理天下的大臣,何况……许多读书人的轶事不少,有很多可议论的空间。 张安世这头,倒也乐得自己不受人关注。 他要忙碌的事太多了,要挣海贸这一笔钱,却也是不容易的,各藩国要联络,基础要夯实,钱庄的银子要撒出去,军民百姓那边也要宣讲海外的好处。 有太多的陈规陋俗,需要慢慢地化解,也有太多的障碍需要打通。 不说其他,单说松江口海船停靠之后,利用江里行走的河船接驳货物,就是一个问题。 松江府也进行了新政,却远远不如太平府开窍。 无可奈何之下,张安世只好恳请朝廷,划出松江口的一块土地,作为港口,至太平府管辖之下。 唯一让张安世所欣慰的,反而是海关的筹建。 于谦这个人,办事倒很有章法,何况他在郡王府,接触了大量的公文之后,对于太平府的运转,早已耳熟能详。 他虽年轻,做事却有一套自己的方法,而且不喜欢张安世或者其他人指手画脚,却只按着自己的想法去干。 对张安世而言,这其实也是好事,海关的问题,根本不需要变通,只需要照章来办来即可。 更重要的是,他也能少操心一些,有了更多时间忙碌其他的事情。 开春之后,朱棣召张安世觐见。 张安世抵达文楼时,方才知道,今日乃是放榜的日子。 张安世对于会试,是少数人里不甚热心的人。 这是读书人的事,好像和他没有什么关系吧。 倒是夏原吉,满面红光,将榜呈送朱棣,朱棣大抵一看,便道:“此次会元,竟是北人?” 朱棣显得十分诧异。 众臣也都愕然,尤其是胡广,历来……都是江西籍的考生,包圆了会试和殿试前三的,若是前三之中,有一个不是江西籍读书人,都属于意外。 可谁料到,这一次……居然出现了一个北人。 朱棣惊骇地道:“有趣,这个马愉,乃来州府人,诸卿对此人可有印象?” 众人默然,眼中都有着茫然。 对于北方的读书人,大家有印象的并不多。 张安世却依稀记得,明朝第一个北方的状元,好像是姓马,却不知是不是此人。不过此人生平,照理来说,应该是在下一场科举中高中状元的,不应该是在永乐十八年高中。 好像是因此这一次科举时,进京的途中,因为听闻母亲生病,所以不得不放弃了科举。 莫非历史已经改变?张安世的许多药方问世之后,医药已经有了长足的进步,他的母亲虽得了病,却没有病重到危及生命的地步,所以……原本该在三年之后大放异彩之人,最终提前散发出光芒了。 “此人厉害,不曾想,山东籍的读书人,竟也厉害如斯!”朱棣整个人满面红光。 出于对科举南北的失衡,现在突然出了一个异数,对朱棣而言,无疑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 同学们来点月票支持一下不,爱你们。 第四百二十八章:奉旨拿人 一网打尽 显然张安世在这文楼里,是略显尴尬的。 谁中会元和他有个屁的关系吗? 现在他正忙着挣银子,没有其他的功夫。 不过朱棣在短暂的神清气爽之后,便道:“殿试及早进行,张卿,你留下,朕有话要询问你。” 张安世一本正经地点头称是。 待众臣退去。 朱棣站了起来,习惯性地背着手,看了张安世一眼,便道:“哎……朕这些日子,是越发觉得精力不济了。怎么样,现在太平府如何?” “太平府这边,已在日夜不停地造船了。”张安世顿了顿道:“不久之后,应该就会有成效。” 朱棣道:“这船料如何而来?” 张安世道:“栖霞商行,在此之前就曾储备了许多,是在永乐五年开始,便有意储备了,当初邓健刚刚出海不久,臣料想到,将来若是朝廷要开海,可能大有可为,而如今,果然四处都需船料,臣让商行转手售卖出去,价格……倒是涨了不少。” “除此之外,便是福建、江浙一带,当初朝廷下西洋,也制作了不少的船料,其中有不少,还在各处官仓之中,如今……这下西洋的舰船已经足够,所以不少商贾前去购买。” 朱棣听罢,皱眉起来,道:“这船可是好东西!现如今,既然人人都在求购船只,那么何不将这些船料,让栖霞商行自个儿制成舰船售卖,何须售之于人,教人挣了这造船的银子。” 张安世笑了笑道:“陛下,且不说商行应该抓紧着更重要的事,实在是分身乏术,若是什么利润都去挣,可能会影响到自己的主业。这其次嘛,既是新政,就要让人尝到好处,若是天下的好处,都被栖霞商行独占,臣倒以为,这对新政的推行是大大不利的。”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无利不起早嘛。何况,栖霞商行的买卖已经足够大了,唯有这天下越是繁华,栖霞商行未来的得利,也会水涨船高,可若是将所有的好处都端走,又何来天下越来越繁华呢?” 朱棣听罢,颔首道:“朕也不是什么都不懂,不过是询问一二而已。” 朱棣想问的话也问完了,张安世便告退而出。 没法儿,他实在太忙了。 而此时,文渊阁里却是热闹无比。 如今太平府被陛下封了出去,文渊阁要处理的事务,主要变成了十八省。 如今虽然太平府和十八省剑拔弩张,可毕竟不是在一个锅里吃饭,反而轻省了许多。 对于今年的科举,大学士们却有自己的看法。 胡广很遗憾,他特意让人寻了马愉的卷子来看。细细看过之后,不断地点头称赞:“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此子大才!” 人家是真有才学,不到你不认。 杨荣也是读书人,虽不喜读书人的迂腐,却也有爱才之心的,当即也看了,便也忍不住欣慰地道:“这样的文章,确实教人眼前一亮。” 胡广道:“天下就该多一些这样的人,如此,何愁天下不宁?” 杨荣微笑道:“天下不是靠锦绣文章,就可以大治的。” 胡广的脸顿时又青又白,踟蹰了老半天,最后幽幽叹了口气道:“算了,说不过你。” 杨荣心平气和地道:“非你逞不得口舌之快,只是你自己心如明镜,其实早已知道这些道理了,只是你不愿承认罢了。” 胡广叹道:“杨公,我所不忍者,乃是新政便新政,何必要将读书人斩尽杀绝?似马愉这样的人,寒窗十年,天资绝顶,这般天地滋养不知多少年才能出来的俊秀……难道也不能容下吗?” “哎……新政太急了,应该缓一缓,慢几步,对读书人该好一些。” 杨荣此时便又含笑道:“天下的事,无非就是一个利字而已。新政要生利,就要剥走从前得利之人,从前什么人得利,在新政里头就要吃苦头,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顿了顿,他接着道:“事上哪里有什么两全的事,就如你胡公,既想天下人安居乐业,却又希望天下太平,你和你的那些朋友们依旧不失自己的好处,若如此,那就不叫新政,这叫神仙下凡尘,天上掉金子了。” 胡广道:“我是不成了,我阻止不了这样的事发生,也说不过你,不过……” 胡广顿了一下,低头看了看文章,才又道:“可天下总还有后来人,老话说的好,长江后浪推前浪,我大明这样多的读书人,将来的后生更加可畏……” 此言一出,杨荣却沉默了。 在文渊阁,他一直胜胡广一筹。 可胡广这番话,却不知是这个老实人有心,还是无意。 却一下子将儒家的生命力,不经意之间给抖了出来。 后来之人。 张安世这样的人,只是一时的,历史上,并非不是儒家永远把持朝纲的时候。 从汉初的黄老之争,到汉末的党锢之祸,儒家不是没有像这些年一般,遭受过巨大的打击。 可最后又如何呢? 最后儒家的教育通过广泛的宣教,无数的儒家子弟,不乏人杰,可能现在不能奈何你,可将来十年后,二十年后,这些俊杰奔涌而出,自然会有清算的一日。 他们会拼命的进入朝中,接受皇帝的征辟,从而把持权力。会写文章,重新建立新的舆论。会通过各种同乡、故旧的关系,联合起来,形成一种看不见摸不着,却又是实实在在的力量。 最终……这天下的一切,终又能回到他们的手里。 多少张扬一时的帝王和人物,不最终都失败了嘛? 杨荣露出一丝微笑,他没有说下去,只道:“拭目以待吧。” 胡广道:“马愉这样的俊杰只要还在,我可无忧。” 胡广似乎察觉到了杨荣内心的失落,也不禁自鸣得意起来。 两月之后,翰林院进书《孝录事实》。 此书,乃古今史传诸书所载孝顺之事而成。全书共十卷,收录孝行卓然可述者二百零七人。每事为之论断并系以诗。 恳请皇帝亲自为此书作序。 说穿了,这就是《春秋》孝子版,通过一个个古往今来孝顺的故事,推崇孝道。 朱棣作序之后,命人刊发,赐文武群臣以及国子监和天下学校,命天下人研读。 张安世作为郡王,当然也收到了此书,每天一个孝顺小故事,不读是不成的。 在古代,修书的乃是一个皇帝是否文治的证明,属于实打实的政绩,张安世作为近臣,不但要读,说不定将来,朱棣何时讲起此中典故,自己还要能够应对。 如若不然,陛下是要生气的。 毕竟这是事关孝道,而孝在古人看来乃是一切的根本,不孝的人自然不忠,不忠之人自然不义,不忠不义不孝,狗都不如。 张安世只好乖乖地看书,并且让人又刊印了数千本,至太平府上下传阅。 张安世甚至自己写了一封读后的奏文,盛赞自己读过《孝顺事实》之后潸然泪下,感念父母之恩云云的感悟。 似乎张安世还觉得不满足,又上奏一封奏疏,也是关于这《孝顺事实》之用。 过了几日,陈礼来见张安世。 “殿下,查清楚了,太平府里头,果然有不少的读书人对殿下甚为不满,不过多是一些酒后之言……” 张安世笑了笑道:“你说该怎么办?” 陈礼笑着道:“殿下一向宽宏,若是以往,往往对此置之不理。” 这是实话,张安世其实并不是一个好勇斗狠之人,只要不犯下实实在在的罪,张安世一般情况,是不会让锦衣卫去动人的。 锦衣卫的纪律十分森严,不得驾贴,断不可轻易拿人。 所以陈礼认为,这一次应该也差不多。 张安世却道:“其他地方,这些人怎么弄,这是他们的事,可在太平府这个地方,若是继续纵容他们,那我张安世岂不成了王八?” “王八?”陈礼有点转不过弯。 张安世脸上的笑意收敛,冷冷道:“建了图书馆,给他们读书,好声好气的伺候着,照顾治安,便捷他们往来的交通。转过头,却教他们成日指着本王的鼻子骂,这岂不是和那娶了妻,这妻子却背着人私通的王八没有区别?” 陈礼一听,顿时磨刀霍霍。芜湖郡王是不能做王八的,谁敢绿殿下,谁就得死。 于是陈礼目光炯炯地看着张安世道:“那么殿下的意思是……” 张安世言词简洁:“一网打尽,统统拿下,一个不留。” 陈礼立即干脆利落地道:“喏!” 随即,匆匆去了。 张安世则坐下,看着陈礼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隐忍了这么久,现在……终于可以动手了。 张安世的目光,突然变得阴沉,一改往日的和颜悦色。 今时不同往日,眼下的太平府,是他张家的天下,若是再这样放纵下去,任凭这些人蛊惑人心,可能他张安世的基本盘也要动摇了。 既然如此,就只好动手了。 ………… 紫禁城里。 朱棣此时正低头,看着张安世的奏疏,他脸上浮出了笑意。 而后,朱棣道:“张安世终究是孝顺的孩子啊。” 亦失哈尴尬一笑,这种表面文章,他也可以做,他也可以写,好吧。 不过亦失哈依旧予以了肯定:“是啊,芜湖郡王殿下至孝。” 朱棣没有再说什么,继续看另一份奏疏,只看了片刻,便又笑吟吟地道:“这也很好。” 说着,提了朱笔,在奏疏上写了一个’可‘字,方才道:“送文渊阁制诏,拟旨。” 亦失哈低头应道:“遵旨。” 当即,亦失哈亲往文渊阁,将皇帝朱批的奏疏送至文渊阁,又有翰林待诏,拟出旨意,而后签发礼部。 这一切,自是一桩不值一提的小事。 可在太平府,却是真正出事了。 当夜,月朗星稀。 突然之间,锦衣卫上下开始封锁渡口,而后开始按图索骥,四处拿人。 只短短一夜之间,便有三百多读书人统统拿下,却也没有送诏狱,而是直接关押起来。 一夜过去。 许多人好像蒸发了一般。 直到他们的亲朋故旧察觉出异样,四处打探,方知昨夜许多的读书人被拿了。 此时,士林哗然。 这一次,可比从前更加严重,从前往往是查到了实实在在的罪证,所以抓人。 哪怕不少读书人为之鸣冤,可大家其实心知肚明,其实对方确实犯罪了。 可至少对读书人而言,就算偶尔议论痛骂几句,还是相对安全的。 既能过嘴瘾,又不担心治罪,还可显现风骨。甚至阴阳怪气写一写文章,或者是指桑骂槐一下,锦衣卫也拿他们没有办法。 读书人都很聪明,明朝民间有大量针对宫中的指桑骂槐,或者借古喻今之类的抨击可谓多如牛毛,哪怕是流传下去的许多故事和戏剧也是不少。 这正是因为,实在宫中和锦衣卫懒得搭理他们。 可现在不同了,现在竟直接拿人,一下子还拿走了这么多,足以引发恐慌。 此时进京的举人又多,大量的读书人奔走相告。 一下子,便上达天听。 至少此时,礼部尚书刘观就给吓着了。 当即,便与其他几个尚书一起往文渊阁去。 “出大事啦。这一下子出大事啦,现在京城已经闹起来啦,不知何故,许多有功名的读书人被拿,两百多人中,竟有七十多个举人,其余秀才不可胜数。还有四个,会试高中,不日将要殿试,要做进士的,好端端的,锦衣卫突然拿人……” 刘观从江西回来后,比从前老实得多了,对朝中的事,一概装傻充愣,可这一次,他作为礼部尚书,可真坐不住了。 实在是这事太大,他捂不住,而且若是一句话都不说,也说不过去。 夏原吉知道后,就大怒道:“锦衣卫这样大胆?” 胡广听罢,直接气得发抖:“是何人下的命令?” “还能有谁?”说话的,乃是翰林大学士,此时他同样怒不可遏。 杨荣倒显得冷静,较为平静地道:“先别急,慢慢的来,锦衣卫那边,可说了什么?” “他们只说,这是军机大事,不得过问。” 杨荣道:“或是陛下的旨意?” “不像,这么大的事,陛下不可能不透露出风声,可若是寻常锦衣卫,谁敢下达这样的命令?” 杨荣沉眉,道:“你的意思是芜湖郡王殿下?” 众人默然。 沉默就是默认。 杨荣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他一直是偏向张安世的,这是因为他能看透张安世的本质,且不说新政,让杨荣觉得这或是解决未来大明隐患的办法。 最重要的是,杨荣虽知张安世声名狼藉,却一向还算守规矩,这一点很重要,毕竟没有人愿意相信一个不计后果的人能有利于天下。 可现在…… 杨荣依旧镇定,看了众人一眼便道:“先去觐见,陈述此事,且看陛下圣裁吧。” 众人轰然道:“杨公高见,自当禀明陛下,弹劾锦衣卫!” 分明是请陛下圣裁,可大家的意思,却成了弹劾。 可见此次,算是惹了众怒,哪怕是更偏向张安世的金忠,也一直不好吭声,一副沉闷的样子。 于是群臣浩浩荡荡地一并到了文楼。见到朱棣,先给朱棣行了大礼。 朱棣其实已事先得到了消息,也是皱眉起来。 他已询问过亦失哈了,可东厂那边也没得到什么特别风声,这张安世突然发狂,是出乎了朱棣的预料之外。 朕还没有提刀呢,张安世那个家伙,就已经从紫禁城砍到了文庙去了? 朱棣满心疑惑,沉吟片刻,便板着脸道:“召张安世觐见吧。” 宦官们不敢怠慢,火急火燎地赶往栖霞。 传达了陛下的口谕之后,张安世却显得好像很意外的样子。 他纳闷地咕哝道:“好端端的,怎么这个时候教我觐见呢?我正抄孝经呢。” 却还是匆匆地赶往紫禁城,抵达文楼的时候,便行礼道:“臣见过陛下。” 朱棣抬眼看了张安世一眼,见他脸色如常,心里倒是更为狐疑起来。 朱棣皱着眉头,没头没尾地道:“怎么了?” 张安世一脸不解地道:“陛下还请明示,臣也不知怎么了。” 见张安世抵死不认的样子,似乎有人开始愤怒了。 不过,虽是蠢蠢欲动,却还是尽力忍住。 朱棣自是感受到众大臣们的怒火,咳嗽一声道:“读书人,那些读书人……犯了什么罪,怎么突然之间,就统统被锦衣卫拿了?” “原来是这个。”张安世笑了,像是一点感受不到那一个个愤怒的目光似的,此时一副长长出了一口气的样子,平静地道:“陛下,这不是遵照陛下的旨意行事吗?” 朱棣:“……” 群臣开始窃窃私语起来,纷纷看向朱棣。 张安世这时道:“陛下的旨意,臣还带来了,我想……司礼监、翰林院、礼部也有存档吧。” 说罢,他取出一份旨意来,双手奉上,由宦官交给朱棣。 第四百二十九章:他们都是自愿的 朱棣接过旨意,只低头一看,便立即想起来。 这份旨意,确实是他亲自下达的,而且就在这一两日。 朱棣扫了一眼旨意,随即便交给亦失哈。 亦失哈会意,便又将旨意,递送杨荣人等传阅。 众臣一个个看的一头雾水,杨荣倒是面不改色,胡广却皱眉道:“这旨意与锦衣卫无故捉拿读书人,又有什么干系?” 张安世笑着道:“旨意里的内容,不是说的很明白吗?翰林院所编修的这一部《孝顺事实》实在太好了,尤其是陛下御笔亲批,臣看了更是情难自己,尤其是那一句:‘惟天地经义莫尊乎亲,降衷秉彝莫先于孝。因而,孝为百行之本,万善之原,大足以动天地感鬼神,微足以化强暴格鸟兽孚草木,是皆出于自然天理,而非矫揉造作。《孝顺事实》可使观者尽得为孝之道,油然而生亲爱之心,有裨于明人伦敦风俗的世教。’” 张安世顿了顿,接着道:“这样的好书,陛下下旨刊行,还亲自作序,自是有教化天下的心思。而我张安世得此书,如获至宝,所以上奏,恳请陛下,继续增加刊印的数目,并且雇请大儒和读书人,宣教四方,这既是教化天下,也有劝导世人遵从礼教和孝道的意思,陛下因而恩准了我的倡议,还亲自下旨,命太平府督促此事,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胡广有些无语,他的口才不及杨荣倒也就罢了,可你张安世也敢班门弄斧,在老夫的面前撒野? 胡广顿时感觉心口堵着一口闷气。 于是他忍不住道:“可这还是与捉拿读书人没有关系。” “谁说无关?”张安世大义凛然地道:“既是要宣教四方,宾服四夷,当然是要请人去西洋各番,宣我大明教化,不只是各处藩镇,我还听闻,天竺诸国以及西洋诸土番,也仰我大明恩德,只是却无从知晓我大明之恩义。现在有了这《孝顺事实》,则犹如雨后逢甘霖,圣人之道,以孝为本,而陛下也崇尚孝义,因而恩准我宣教四方又有什么错?” 胡广绷着脸道:“可你也不能拿读书人!” 张安世理直气壮地道:“我张榜了啊,张榜求贤,希望有读书人,能够响应陛下宣教孝道的旨意,深入不毛之地,宣教四方,可我没想到,他们只是嘴上说一说什么忠孝礼仪,可遇到了事,他们一个肯上的都没有。” 胡广脸都绿了,便道:“那……那又如何?” 张安世肃然道:“汉朝的时候,为了弘扬儒学,有张骞和班超这样的儒生,深入西域之地,光大儒学,使天下无不仰慕天朝之礼教。还有苏武,苏武胡公应该是知道的吧,礼教能有今日,恰是因为有这么多忠孝节义之人。” “现如今,儒学式微,我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大明承袭唐宋之制,乃汉家天下,陛下又广兴王道,倡导忠孝,这正是光大儒家的好时机,可现在……朝廷正在用人之际,四处征召儒生深入不毛之地,广播仁义,却无人肯应募,你说,这算不算不忠?” 胡广沉默了,当一个人他讲的比你这个当事人还要激进的时候,你虽然明知这家伙鬼话连篇,却也没办法进行反驳。 张安世道:“除此之外,此番要宣教的,乃是《孝顺事实》。此书乃是自唐宋以来,第一步孝经,更是无数翰林和大儒呕心沥血,编修而成。更是陛下御笔亲批,亲自做序。我张安世读过,尚且有感,这些读书人读了,竟无感触,还对此无动于衷。” 说到这,张安世紧紧地盯着胡广道:“胡公,我来问你,若是连读书人,都对孝道尚且如此冷漠,这……孔圣人若是在天有灵,得知他的学问,被后世一群不忠不孝之辈,歪曲至这样的地步,更是将忠孝二字,弃之如敝履。你说,孔圣人他棺材板……还按的住吗?他老人家……” 张安世后面的话没能说下去。 胡广脸上勐然色变,厉声打断他道:“你不要东拉西扯,孔圣人和这无关……” 张安世带着几分讽刺地道:“孔圣人若知自己成了一群不忠不孝之徒的招牌,成了一群只晓得求取功名之辈的遮羞布,他就算起死回生,也会生生给气死。” “胡公,你不要转移话题,孔圣人的事,就是我张安世的事,也是你胡公的事。再者说了,这些读书人,张口孔子,闭口便是孟子,可真遇到了事,却一个个充耳不闻,依旧每日沉溺于安乐之中,这是不是不义。” 说到这里,张安世大喝道:“不忠不孝不义,若是其他人,倒可以原谅。毕竟他们不是读书人,也没有读孔孟。可这些读书人不同,他们是读了圣贤书的,尚且敢做这样的事,这叫什么?这叫知法犯法!” “我张安世看不下去了,不能再这样放任他们再对不起孔圣人,因而……便请了他们去锦衣卫里头,喝几口茶,好生教授一下他们忠孝礼义,这又怎么了?” 他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众大臣,接着道:“怎么,看到了一群不忠不孝不义且还无耻之徒,若是不好生给他们一点教训,难道……还要视若无睹吗?若是这样,诸公,我大明还有道德仁义可言吗?我张安世要问,若连读书人尚且无耻之尤,脸都不要了,我大明岂不是连蛮夷都不如?” “所以没什么可说的,这件事,乃陛下的旨意,一定要有儒生去宣教四方,而维护道德礼义,锦衣卫也责无旁贷,谁若反对,便是与那些不忠不孝之人沆瀣一气!” 胡广有点气急了,道:“你这是……欲加之罪!父母在,不远游……” 张安世此时却是笑了,道:“既然父母在,不远游。那么为何这么多的读书人,为了科举,偏要千里迢迢来京城?” 胡广捏着胡子恼怒地道:“游必有方。” 张安世从容不迫地道:“考取功名,追逐利禄,所以就是游必有方,那么宣扬圣人教化,广播仁义,就成了无方?” 张安世说到这里,笑了笑,只是这笑了添了几分嘲弄,他接着道:“胡公,我奉劝你仔细的反思一下你的这些危险言论,你现在说的话,越来越不像读书人,再这样下去,我要将你开除出圣人门墙。” 胡广勃然大怒,睁大了眼睛,瞪着张安世道:“黄口小儿也敢……” 一旁的杨荣拽他的衣袖。 最终出来打圆场:“原来还以为,是无故拿人,不过这只是征辟读书人去宣教,这就没什么问题了。如此一来,既可广播我大明仁义,又使读书人可以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也不是不可以。” “只不过……此等事,芜湖郡王殿下怎可动用锦衣卫呢,依我看啊,大家各退一步。” 胡广:“……” 胡广张了张口,最后什么都没再说。 众臣也都不吭声。 说实话,张安世跑来拿孔圣人和忠孝来说事,是大家都没想到的。 这种事,说到了这个份上,也只能心里骂张安世缺德的祖坟冒烟。 或者说张安世如此行径,实在耸人听闻,不过……人家本心是好的,都是为了圣人教化嘛。 可在古人的价值观里,或者说在理学的价值体系之下,人是论心不论迹的。 也就是说,一个有道德的人办了坏事,这是可以理解的。 而若是一个坏人,恰好办好了好事,此人也属于十恶不赦之列。 杨荣微笑道:“郡王殿下,依我看,此事太大,还是及早放人为好。” 张安世对着杨荣,倒是平心静气地道:“放心,我断不会为难他们,将来一定四肢完好的将他们送出来。” 杨荣立即听到张安世的送出来的前头,加了许多的定语,心中了然,却也知道,这样扯皮下去,不是办法。 此时,礼部尚书刘观道:“宣教之事,本是礼部的主职,如今却是锦衣卫代劳,实在不妥,要不来一个折中之策吧。陛下,老臣……去锦衣卫一趟,探望一下被拿的读书人,如何?” 这个时候,最重要的是有一个台阶下。 尤其是对胡广为首的一群义愤填膺之人来说。 锦衣卫拿人,这是不可接受的。 可若是锦衣卫是为了圣人干事,这……虽不可接受,却也不得不捏着鼻子去认了。 刘观这老滑头,站了出来,既打了圆场,让群臣觉得勉强可以接受。 同时……这事毕竟是要和张安世合作着来,又可借机,和张安世勾兑一下,这一次虽然可能挣不到银子,可人情债却是挣了不少的,横竖不吃亏。 最重要的是,刘观很清楚,自己又贪又懒又没本事,陛下之所以让他位列礼部尚书,没把他给直接砍了,自是因为他善于勾兑,朝中就需要这样能勾兑的人,他恰好可以胜任这个角色。 听了刘观的话,众人便立即看向朱棣。 朱棣已是一切了然,于是站起来,慢慢的踱步,缓了一会,才道:“《孝顺事实》,乃翰林院所编的孝经,此我大明之根本,汉晋以孝治天下,大明也以孝治天下,朕如此看重此书,也正因为如此。张卿揭发之事,触目惊心,我大明的儒生,不及汉唐之儒生远矣。” “人若无忠孝之心,那么又岂敢自称自己是圣人门下呢?又怎敢说自己读过圣人书呢?这件事……要重视起来,绝不可忽视,张卿能顺应朕的旨意,这很好。无论如何,这件事朕是不打算干休的,事情要办,从重的办,如若不然,天下失了孝道,那么迟早妖言要祸乱国家,纲纪荡然无存,礼部这边,也要协从过问此事,这是礼部的职责,此次锦衣卫虽是越厨代庖,可若不是锦衣卫揭开此事,谁会去深究呢?” “痛心疾首啊!”朱棣感慨地道:“朕尝对人言,孝乃人之根本,父对子有舐犊之情,子对父更需时刻感念养育之恩。若是人无孝念,与禽兽何异。宣教乃是天下最紧要的事,是以我大明才于天下各府县广置学官,负责宣教事宜。” “张卿上书曾言,天下四夷不服王化,其根本就在于不知孝顺为何物,以至与禽兽无异,我大明要与之善处,便当宣扬礼义,广推忠孝节义,这些话说的很好嘛,现在正是儒生们效力的时候了,读书人岂可对此抗拒?” “就这样罢,此事不需再议!张卿一定要周全的处置好此事,过几日,再上奏来,朕要知道结果。” 说罢,再不看众臣反应,直接遣散了众臣。 张安世出了文楼,便大喇喇地寻刘观,当着退散的众臣之面,一脸坦然地道:“刘公,不妨先去南镇抚司,陛下既有旨,那么还请刘公辛苦一些。” 刘观捋须,微笑着道:“好的,好的。” 一旁众臣,默默低头而去,假装什么也没听见。 这等事,听了痛心,还不如不听呢! 刘观则跟着张安世的脚步,一边走,一边道:“读书人没有受苦吧。” 张安世道:“应该不会吧。” 刘观道:“这便好,这便好,我去探望一下,如此,朝廷和老夫都可放心了。” 张安世道:“那就辛劳刘公了。” “哪里敢称辛苦呢。”刘观笑吟吟地道。 张安世与刘观出宫,当下便登上马车,在护卫的扈从之下,直奔锦衣卫。 这些读书人,并没有关在诏狱之中,这也是张安世的吩咐,人家又不是钦犯,把人关进诏狱,这不是将人当罪犯看待吗? 可若是关在其他地方,比如说栖霞的千户所里,那就不算是罪犯了。 张安世下了马车,便领着刘观进入千户所。 千户早听到消息,忙是来迎,张安世只朝他点点头道:“人都在何处?” 这千户朝刘观瞥了一眼。 张安世则道:“这是礼部的刘部堂,是自己人。” 刘观尴尬地笑,他的笑有点僵硬,他虽然喜欢勾兑,但是也不至于和锦衣卫当一家人,这要是传出去,岂不是天下读书人都要骂他烂屁股? 这千户却是会意,便当先领路。 这千户所有房间相连,还未走进去,便听里头有人大声哀嚎:“学生愿去天竺,学生愿去天竺……” 刘观只听得头皮发麻,却依旧装作微笑的模样,平静地跟着张安世。 到了那穿出哀嚎的房间外头,张安世指了指里头道:“刘公,不妨进去看一看这读书人为何嚎叫?” 而此时,里头的人依旧在惨叫:“啊……啊……啊………学生是自愿的,自愿的……绝无怨言……” 刘观只僵在原地,脸上的微笑越发的僵硬,见张安世立在一旁,含笑地看着他。 只是这笑容,让刘观突觉得如芒在背,他却依旧微笑道:“此书生,倒是颇为忠孝。在殿下的感化之下,能幡然悔悟,真乃儒门大幸。” 张安世很是随和地道:“走,进去里头说。” 刘观却忙摇头道:“算啦,老夫平日里吃斋,见不得血……不,老夫以为……还是让书生们好生地悔悟吧,老夫只看一看数目。” “看数目?”张安世今天倒是好说话,立即对一旁的人道:“来人,给刘公安排。” 说着,刘观便很快又到了千户所的大堂。 再听不到那些刺耳的嚎叫,这让刘观的心里稍安,落座之后,那千户便程上了数目来。 刘观低头看着,口里喃喃地道:“总计三百七十二人,是不是多了一些……” 张安世道:“我还嫌少呢,现在正在教他们拉自己的一些同乡、同年一起入伙。你也知道,教化这等事,可是马虎不得,人少了,散于四海,便如一捧泥沙入那汪洋大海,实在是杯水车薪。锦衣卫这边,预定的员额是万人。” 刘观听罢,整个人顿时不寒而栗,却笑了笑道:“也不是没有道理……不过,万人是不是太多了?依老夫看,有个七八千,应该可以应付了。” 他刘观也不是磕头虫,他是有风骨的,至少他是和锦衣卫讨价还价过的。 张安世道:“再看吧,眼下也没有其他的好办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刘观继续道:“这三百七十二人,竟已有三百六十五人,已签字画押,愿往四海了吗?” 一旁的千户顿时警惕地看着刘观。 张安世则是抬头看向这千户道:“一夜功夫,就有这么多人同意?会不会有什么猫腻?” 千户还未答。 刘观却压压手,微笑着道:“不易啊,真是不易啊,看来锦衣卫卓有成效,太勤恳了。” 张安世道:“这也不是他们的功劳,主要还是圣人教化的好,读书人们起初只是一时想不开,现在一点即通,也就愿意为忠孝而奋不顾身了,可见我大明的读书人,一个个都是好的,并不亚于汉唐。” “啊……对对对。”刘观满面红光,摇头晃脑地道:“殿下此言,真是与老夫不谋而合。” 第四百三十章:天大的事 刘观捏着胡须,显露出兴奋之色。 心里却在滴咕,七八千人……这张安世疯了,一定是疯了。 不过他没有表露出任何的不满,依旧和颜悦色的样子,低头去看簿子上的数目,只是越看,却越是触目惊心。 此时,张安世道:“刘公,咱们还是亲自去看看那些读书人吧,眼见为实,单看簿子是看不出什么名堂的。” 刘观却激动起来,勐地抬头看向张安世,道:“不不不,就看这个便很好,不必去了,嗯……锦衣卫行事很规矩,我见这里头的供状,不,不能说是供状,而该是谈话录,这谈话录中,锦衣卫的缇骑很客气,以礼相待,如此以理服人,而这些读书人呢,回答也都很是得体,很好,很好……” 张安世笑意盈盈地道:“我一直都教导校尉和缇骑,做事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刘观一副深有同感的样子颔首道:“锦衣卫这边是照章办事,而读书人呢,也是心甘情愿,彼此之间能够相敬如宾,也算是一件幸事。既然如此,那么老夫也没有什么可挑剔的,若是老夫再插手,反而是横生枝节,多管闲事了。” 张安世却是道:“刘公来都来了,还是指点一下吧,锦衣卫毕竟都是粗人,若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还要刘公请教。” “指教不敢当。”刘观笑道:“依我看,这样就很好。只是……还要请七八千的读书人?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锦衣卫上下,忙得过来吗?” 张安世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道:“这个容易,各处千户所和百户所,搜罗资料,而后上报,到了南镇抚司,再核准之后,便可下驾贴请人,慢可能会慢一些,可好就好在不会冤枉了一个好人,不,是好就在好在,能够选定最佳的人选。” 顿了顿,他脸上表情肃然起来,接着道:“刘公……眼下的情况,你是知道的,大明经略四海,若是连读书人都不肯为之效力,又如何做这天下军民的典范呢?若因此而使陛下的雄心壮志付诸东流,我等为臣子的,便万死难辞了。” 刘观干笑道:“是的,是的。” 说着,刘观站起来,他不愿多逗留,便道:“既如此,那么老夫也该告辞了。礼部那边比较忙,老夫已查阅过,南北镇抚司这边,没有什么问题!陛下若是问起,老夫也是这个意思。即便百官和诸公有什么误会之处,老夫也会坚持己见。” 张安世便起身道:“我送一送。” 刘观颔首,张安世直接将他送到了千户所门口,这刘观预备登上马车。 刘观此时却左右张望,心里似乎在琢磨什么。 张安世微笑道:“刘公还有什么示教吗?” 刘观连忙收起视线,僵着笑脸道:“没有,没有。” 说着,他再不迟疑,连忙钻进了轿子里,朝张安世笑了笑,连忙将轿帘打下。 张安世送走了刘观,当即回千户所大堂,这栖霞千户所千户,忙亦步亦趋地跟了来。 张安世头也不回地道:“怎么样?” “这才两盏茶的功夫,现在大家都愿意去海外了。”千户满面红光地回答。 张安世点了点头,平静地道:“上报陈礼吧,告诉他,拟定出员额,还有各处读书人的指标,锦衣卫要给他们一个官职。比如……传学使什么的,要请他们深入不毛之地,这里头辛苦固然会辛苦一些,可这么多的军民出海,也是披荆斩棘,又何尝不是辛苦呢?各藩国那边,也要建弘文馆,对这些读书人进行管理、派遣,总而言之……他们既要是锦衣卫的耳目,也要是当地土人的教书先生,还要受藩国的节制。” 这千户迟疑地道:“殿下,这些读书人……我瞧着也不甚中用,倒不如效我栖霞之法,在天下各处建学堂,岂不是好?” 张安世这才回头看了他一眼,随即道:“你懂个什么,若是论起搞教育,谁能比得了这些读四书五经的读书人?这可是历经了前年,从孩童入蒙学,再到无数经义和典故堆砌出来的东西,教人能够由浅入深,且还能够逻辑自洽的大学问,栖霞教授工学和杂学即可,可土人们最缺乏的却是仁义礼信,其他的学问,倒是细枝末节,重中之重,是这个。” 千户被训斥了一顿,再不敢多说什么,于是唯唯诺诺的,连忙称是。 儒家确实很擅长搞教育,他们有一整套搞教育的方法,它最厉害之处就在于,虽说经义和典故很高深,一般人学不来,可是他们却擅长于将四书五经,编练成各种傻瓜版,供人开蒙。 从汉朝时就有专供孩童和少年所读的《幼学》,《广苍》,《吴章》,《千字文》,《发蒙记》,《启蒙记》以及《杂字指》、《俗语难字》、《杂字要》等等。 此后,又有《开蒙要训》、《百家姓》、《三字经》、《对相识字》、《文字蒙求》等等。 至于《春秋》、《孝经》之类的各种书籍,一旦你通过蒙学之后,能够识文断字时起,就开始有各种历史上的经典小故事供你来读了。 别看现在的读书人,一个个将文章写得生涩难懂,可实际上,四书五经,乃至许多儒家经典的书籍,他们最擅长的就是将各种历史故事融汇于书中。 在这个娱乐缺乏的时代,每天读一篇《春秋》小故事,或者是《史记》这般各种历史典故,还是美滋滋的。 这种将各种历史传奇以及故事汇编一起的书籍,不只让这个娱乐贫乏的时代,使人有了看书的兴趣,最厉害之处就在于,这些故事,都是符合儒家价值观的。 也就是说,在你美滋滋地看故事的同时,儒家所崇尚的忠孝礼义,也就不自觉的深入你的内心了。 有了这千年来不断锤炼出来的文化成果,若是抛开当下读书人食古不化,只想借读书成为食利者的污点来看,这一代代修缮儒学,完善其教育体系,并且对这个价值体系进行逻辑自洽的历代圣人和大儒,确实有许多教人钦佩之处。 放着这么一个宝藏,若是不去利用,张安世怕是要夜里睡不着觉了。 当然,现在唯一要解决的问题就在于,无论是先秦还是汉唐的读书人,人家是有事真的上,可以说,若是没有这一代代的读书人的开拓,披荆斩棘,也不会有今日儒学的鼎盛。 只可惜……到了而今,读书人却只将此当做了维护自己利益的工具,他们抱着这玩意,当做遮羞布,也当成是自己的武器,在十八省内,进行疯狂的内卷。 若是一直这么下去,迟早大家一起完蛋。 所以张安世觉得得让他们支棱起来。 就如先秦和汉唐时的儒家子弟一样,去周游列国,去为弘扬儒学,深入不毛之地。去西域,去漠北,甚至如韩愈一般,去坚决与其他的东西做斗争。 唯有如此,他们才有获得新生的可能。 且于国于天下,也有莫大的好处。 张安世念及于此,不禁心头唏嘘。 为了让读书人们支棱起来,他真是操碎了心,若是孔圣人在世,一定乐不可支,非要让张安世传承儒学的衣钵,好说歹说,一个亚圣总该给。 于是张安世又道:“哦,对啦,各藩国那边,也知会一声,不要提及的太明显,把意思说到就成,告诉他们,谁要是肯为弘扬儒学出大力,我张安世便给各国配更多的员额。” “喏。” ………… 鸿胪寺里。 各国的藩王因为不放心自己的藩地,早已回自己的藩镇去了。 当然,有不少藩国的随扈,却留了下来,主要负责与太平府对接各种商贸的事务。 解缙就还留在此,打算来年再回。 不过今日,这鸿胪寺里济济一堂,却有一个别开生面的会议。 十几个藩国的使者,各自落座。 而来此拜访的,则是陈礼。 陈礼坐在高位上,看人齐了,便拿出了一份章程,教人传阅。 当然,这份章程阅后即焚,所以当大家看过之后,传回给了陈礼,陈礼当即便将这章程付之一炬。 陈礼这才扫视了众人一眼,接着道:“诸公以为如何呢?” “这是好事,吕宋这边,现在最缺人力,不,最缺的乃是读书人,土人不服王化,语言不通……” “吕宋那边,汉民不少,爪哇这边,才称得上是……”解缙立即明白了什么,他当即开始道:“依我看,爪哇这边,至少需要一千五百人。” “一千五百……”有人十分不满地大呼道:“爪哇那弹丸之地,何须这样多?我安南……” “你安南写的都是汉字,说的都是汉语,学的尽是四书五经,何须弘文?” 众人立即开始七嘴八舌,议论开了。 解缙想了想,自己和这些人争,实在有失体面,当下,他却看向陈礼:“陈同知,锦衣卫那边,是什么意思?” 陈礼道:“殿下的意思是,还是拍卖为好,价高者得,不不不,也不算是拍卖,主要还是看各藩国的表现,譬如愿意资助多少银子,来筹建弘文馆,这弘文馆嘛,大家也知道,除了弘扬儒学,还有一部分职责,是需为锦衣卫办一些事的,锦衣卫毕竟要将暗桩,安插进了四夷之内,可毕竟与土人们语言不通,这项工作,一向难以展开。可若是雇佣汉人,汉人又无法深入土人的内部。” “现在……借这弘文馆,便成了一个契机。如此一来,锦衣卫既可暗中扶持弘文馆,支持这些读书人深入不毛之地,作为回馈,也可借此,将一些仰慕圣人之道的土人,暗中招募,这既为各藩国提供了便利……” 陈礼顿了顿,笑着继续道:“毕竟,尔等出兵,总需要有军情。另一方面,有时借用土人,也比动用刀兵更易令土邦土崩瓦解,芜湖郡王殿下,很重视这件事。因而,打算于四海之境,筹建七十二处弘文馆,节制和派遣读书人之用。” “大家都知道,讯息就是银子,这些人深入土人之中,所得到的,可不只军事上的情报,这经商的情报,只怕也不少,于锦衣卫和诸藩国,都有好处。” 众人面面相觑,眼中眸光闪动,敢情这是来要钱的? 不过细细思量,至少现在来看,各藩国都是有好处的。 对他们而言,朝廷已经不可能再是敌人,没有朝廷和锦衣卫的支持,他们想在四海立足,实在不易。 而无论是朝廷是锦衣卫还是藩国,他们的敌人只有一个,那便是遍布于天下的土邦。人力,则是最重要的资源,无论是匠人,劳力,读书人,哪怕是腐儒,对他们而言,都是有一个算一个,多多益善。 解缙当下道:“这个好办,爪哇这边……无论弘文馆所需多少,爪哇也予以支持。只是……锦衣卫能凑出这么多读书人的数目吗?” 陈礼毫不犹豫地道:“殿下说可以,那必定可以。这样吧,这事也急不来,大家先修书奏报,咱们再行商量。” 众人颔首,似乎都觉得如此才妥当一些。 此后,张安世又呈送几份密奏入宫。 朱棣得了奏疏,倒是来了几分兴趣。 这已不再是读书人出海,将这些讨厌鬼们赶走的事了。 而是利用读书人,在四海之境,弘扬礼义廉耻的问题。 当然,还不只如此,这一个个弘文馆,在张安世的构想之中,便形同于一个个锦衣卫在各地布置的百户所,通过这弘文馆,吸纳大量与之合作的土人进入,这对瓦解各处土邦也有莫大的好处。 其实还有一件事,奏疏里没有明言,弘文馆的壮大,某种程度,也大大的加强朝廷对各藩国的控制。 藩国一有风吹草动,立即便可被朝廷获知。 朱棣拿着奏疏,细细思量,沉吟了很久,而后才郑重其事地将奏疏交给亦失哈。 对他叮嘱道:“此奏封存,除此之外……教人给张卿传口谕。记住,不必明文制诏,只需口谕即可,告诉他,此事……他全权处置,若是惹出是非,朕来善后。” 亦失哈眼中飞快掠过了一丝讶异,倒没有表露什么,随即就道:“遵旨。” 到了永乐十八年年中。 此时,天气开始炎热起来。 久违的殿试,却已开始。 一场殿试下来,朝廷张榜,位于榜首的状元马愉,立即引起了所有人的瞩目。 这是大明历史上,第一个出自北方的状元公,甚至可以说……是自南宋以来。 毕竟……南宋的时候……压根就没有北方读书人进行科举。 朱棣对于马愉这个人选,也甚为满意。 这马愉的才思和文章,无一不是顶尖,当即,朝廷下旨,敕马愉为翰林院修撰。 修撰为从六品,已算是直接赢在了起跑线上了。 至于其他榜眼、探花,则一般是授予七品的编修,而二甲进士名列前茅者,则为翰林院庶吉士。 当然,更差的进士,则连进翰林院的资格都没有,往往送六部观政,学习一两年之后,调任地方去。 这翰林修撰,基本上不出意外,用不了几年,就可称为翰林侍讲、侍读,再用不了几年,可能就有机会成为学生或者至各部做侍郎了。 由此可见,此时马愉的前途,几乎将重复大明所有阁臣的道路,最终……可能位列中枢。 朝中百官,对于这位状元公,也颇多猎奇,因而,都纷纷打听此人。 等这马愉与众进士入宫谢恩,而后得了吏部的授职。 就在许多朝中的重臣,已打算找个机会,召这状元公来会一会的时候。 文渊阁那边,却有舍人跌跌撞撞地冲了进去。 “诸公……诸公……” 这舍人气喘吁吁,脸上焦急万分的样子。 杨荣三人从值房里听到了动静,纷纷出来。 胡广率先皱眉道:“何事这样慌慌张张?” 这舍人缓了缓,便忙道:“吏部……吏部那边传讯……说是……说是……出了大事……那马修撰……辞官了。”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目光,震惊了。 杨荣与胡广、金幼孜面面相觑。 这个结果,显然是谁也没有想到的。 历朝历代,其实也有辞官的传统,要嘛就是觉得仕途不顺,所以索性归隐,还有就是一些名士,宁愿选择田园牧歌。 可这一切的前提,都是这些人往往出自世家大族,是有退路的。且在仕途上,并没有得到与自己家世相称的职位,自然不愿操心劳力。 胡广下意识地道:“他父母尚在?” 这是第一个反应。 莫非是父母传来了噩耗,所以想要丁忧? 当然,此言一出,胡广还是觉得匪夷所思,因为即便是父母死了,那也该是丁忧,而不是辞官。 丁忧是过几年我再回来,陛下先给我留一个位置,我回去尽孝了再回来。 而辞官这就是一锤子买卖了。大爷,我不干了。 第四百三十一章:富甲天下 这真是前所未有的事了。 可以说,历朝历代,也不曾见有状元刚刚高中,便辞官而去的。 这哪里是辞官,这分明是不把朝廷放在眼里,好吧! 此事若是传出去,那还了得? 更别说,此番这状元,乃是北人。 好不容易出了一个北状元,结果人竟跑了,这还了得? 因而,大家都不相信这是那马愉自愿的结果,十之八九,是遇到事了。 胡广询问马愉家人的情况,也是如此。 舍人却道:“倒没有听说过,胡公,若是丁忧,也不该是如此的啊,何须辞官呢?” 胡广有些急了。 他很爱惜马愉的才学,马愉会试、殿试的文章,他是看过的,写的极好,原本以为将来此人入了翰林,若是见了不免还要勉励几句。 谁晓得,这兔崽子辞官了。 胡广皱眉起来,心烦意乱地来回踱步,最后抬头看向杨荣道:“杨公,你怎么看?” 杨荣抿着唇,想了想道:“胡公,此事必有蹊跷。” 胡广眉一挑,惊道:“什么蹊跷?” “不知。”杨荣苦笑,他又不是神仙,算不出这个,这是金忠的专长。 胡广眉头皱得更深了,忍不住道:“是不是得了什么重症?” 杨荣摇了摇头道:“此人年轻,应该不至于。殿试的时候,老夫也见了他,生龙活虎,并无病容。” 胡广便看向那舍人:“还不让人去问一问。” 舍人却道:“问是问过了,吏部那边也有些急,毕竟此事非同小可,可派了人去,却没寻到人。” “没寻到人?”胡广大惊:“好端端的人怎么会不见了!” 舍人便道:“他从前住在一处客栈里,可听闻早几个月,他便搬出了,自此之后,就了无音讯。” 胡广又追问道:“他的同乡和同年,没有询问他们吗?” 舍人道:“都问过了,大家都异口同声,说是自搬走之后,便极少往来,也不知住去了何处,偶尔撞见,询问他的住址,他也不言。” 胡广一脸懊恼,道:“怪哉,怪哉,竟有此等怪状之事,这真是闻所未闻。” “不过……”这舍人说完这两个字,张了张嘴,却是欲言又止。 胡广急了,背着手,定定地看着他道:“速速道来,休要吞吞吐吐。” “是。”舍人道:“下官听到了一些传闻。” 胡广道:“说罢。” 舍人看胡广板着脸,甚是重视的样子,便再不敢迟疑,忙道:“听说数月之前,这位状元公对一些事,甚为不满,当时也抨击了几次,可此后,新政甚急,他因而性情也大变起来,尤其是江西布政使司一案爆发,他便越发的沉默寡言。” 胡广眉一挑:“他可和同年还有同乡们说了什么?” 舍人老实地道:“只抨击了几次,此后就搬走了。” “搬走?只是因为这个,就要搬走?”胡广追问道:“没有其他缘故吗?” 舍人便道:“他的一些朋友私下里嘀咕……说是……此前也觉得他性情大变,无法理喻,可现在听闻他辞官,反而猜测到了一点原因。” 胡广接着问:“什么原因?” 舍人迟疑了一下,才道:“想来,想来可能是……他早已对朝廷有些不满,尤其是当下庙堂中的情况,所以……辞官……而之所以此前便避人,不再与同乡和好友们打交道,极有可能是……他早就下了这个决心,一旦高中便辞官,借此机会,表达自己对朝廷的不满。但又怕因为自己的原因,而牵连自己的同乡与故交,所以才疏远他们。” 此言一出,三位内阁大学士骤然之间,脸色变得有些复杂,显得五味杂陈。 这可是状元,一个状元辞官,本就要闹得人声鼎沸。 若当真是因为对当下朝廷不满,连官也不做了,宁愿辞官,甚至可能获罪,也放弃这大好功名,以及锦绣的前程,这个读书人之风骨,真是世所罕见。 而三位内阁大学士,心思却不同。 杨荣意识到,这可能又是一场新的风暴。 状元都辞官,不愿再为朝廷效命,可见当下,读书人与朝廷的隔阂到了何等的地步。 这马愉,只怕也很快名动天下,只凭其风骨,便足以让其推到风口浪尖,成为读书人的典范。 而胡广却为之可惜,他依旧还是觉得,这个年轻人过于鲁莽,为此而牺牲掉了大好前程,却也不得不佩服他的勇气。 “有这样的读书人,圣人之道怎么会断绝呢?”胡广红着眼睛,禁不住摇头感慨道:“坚持己见,不为名利所动,我不如也。” 金幼孜一向沉默,此时也不禁动容,幽幽念叨:“哎……太可惜了。” 却也没有再说什么。 之所以可惜,对于文渊阁的人精而言,他们是可以海纳百川,接受年轻后辈们的一些不理智的,毕竟谁都年轻过。 哪怕他们知道马愉所为,显得无比的幼稚,可内心深处,似乎又不免为这个晚生后辈的勇气所折服。 于是,三位大学士一时间都默然无语。 舍人则是六神无主地道:“现在该怎么办?吏部那边……” 杨荣沉吟片刻,终于道:“吏部那边……照章行事吧。” “什么?”胡广皱眉道:“照章去办,难道接受马愉的请辞?若是如此,岂不是要贻笑大方?杨公啊,使不得啊,这马愉可能只是一时糊涂,可不能坏人的前程啊。” 金幼孜也皱眉,忍不住道:“此人初入仕途,一时想不开,也是情有所原,可吏部那边,确实还需高抬贵手。” “这样说……”杨荣淡淡地道:“不接受他的请辞,那么……照旧让他来做这翰林院修撰,只是……他人在何处呢?” “这……” 胡广懊恼地跺了跺脚道:“找,给我找,他总不可能这就回乡去了,必然还是在京城的。只要还在京城,总能找回来,只要找到他,老夫亲自去和他谈一谈,此人若是听教,总是能回心转意,他做的这些事,固然在老夫眼里看来也是错的,朝廷的事,自有陛下和文渊阁还有各部来操心。他年纪轻轻,懂个什么国家大事?不过是和一群读书人成日厮混,再加上才情甚好,不免放浪不羁而已。可再怎么样,也不能因一念之差,而坏了前程,十年的寒窗苦读,容易吗?” 杨荣也不由的动容,叹道:“那就由着胡公吧,只是陛下那边,该如何交代?” 胡广道:“我去说,反正陛下一向觉得我这人糊涂,说错了什么,陛下也不会猜测我有什么居心,至多也只觉得我一时糊涂罢了。” 杨荣诧异道:“原来你竟也知道陛下知道你糊涂啊?” “杨公!”胡广大喝,气呼呼地瞪大了眼睛,凛然正气地道:“伱能不能少说几句。” 杨荣:“……” 胡广深吸一口气,低垂着头想了想,似乎心里也有了一些计较,想好了说辞,便道:“去知会一声,说臣胡广要觐见。除此之外……” 说着,他看向那舍人:“速去吏部,告知吏部那边,二十四个时辰之内,要将这马愉给我寻到,至于他的辞呈,暂时先压一压。” 说罢,直接匆匆去了。 杨荣则是瞥了金幼孜一眼道:“你为何不去。” 金幼孜叹道:“胡公若言,陛下只以为胡公有赤子之心,你我二人若言,陛下只怕要以为我等又打什么盘算,陛下之心,深不可测,为人臣子的,难以预料,因而……不敢言。” 杨荣低眉沉吟:“胡公才是真有大智慧之人啊。” ………… 永福船坞。 此处,一艘海船正在此铺设龙骨。 如此巨大的海船,采用的乃是下西洋的福船设计。 这等船速度不快,可好就好在载货量极大,乃是当下订购商船的重要款式。 天上下着淅沥沥的雨。 马愉此时,穿着蓑衣,头戴着斗笠,从这船坞中出来。 他与马三一前一后。 他顶着风,压着斗笠出来,徐徐踱步而行。 此时的他沉着剑眉,思虑着船制造好的时间,除此之外,便是购置新船的可能。 吕宋的那位长史同年,已经回了书信,颇为热络,尤其是听闻了马愉即将要筹建起来的船队,兴趣更为浓厚。 这一下子,至少船队至吕宋的航线,可以高枕无忧了。 那长史甚至在书信中提及到了吕宋驻京城的使节,因而马愉也悄然去拜访了一番。 彼此的交流是很顺畅的,一方面有长史府的人作为桥梁,另一方面,大家都有各自对对方感兴趣的东西。 当然,大家都是读书人出身,沟通也十分顺畅。 此时的马愉,心里已有数了,他原本是想将这些舰船,用作进出货物之用,说白了,就是船运。 可现在却改变了主意。 因为对吕宋了解越多,便越知道此时的吕宋,对于大量的大明特产奇缺,尤其是当地的汉民,还有宁王府中,甚至还包括了当地不少土人中的豪商,自己的舰船,应该会第一批制造出来,若是能自己驮载一大批货前往吕宋,那么就是一笔巨利。 现在的问题,就是这货物了,十几条船的货物,价值不菲,花费是惊人的,从瓷器到丝绸,再到茶叶以及其他吕宋所需的财货,这些都需花大笔银子收购。 马愉计算过,这些货物,至少需要花费纹银七八万两以上。 不过若是能平安运送到吕宋,那么价值至少可在三十万两纹银之上。 可购船已让他消耗一空,这货物又从何而来? 思量再三,他眼下正在与不少的商行细谈。 因为他察觉到,茶叶和丝绸还有瓷器等传统货物,相较于时下不愁销路的钢铁、火药还有大明最新的棉纺而言,其实销售的渠道并不广。 这也可以理解,现在太平府又开始进行新一轮的建设,开矿需要火药和钢铁,军械也需火药和钢铁,至于寻常百姓的棉纺,也是当下较为火热的商品。 可瓷器、茶叶、丝绸等物不同,虽然销量尚可,可大明制的瓷器和茶叶、丝绸在两京十八省,却是卖不上多少价的。 毕竟,生产的多,可市场却是有限。 此时,马愉口里喃喃念着:“若是去和丝商、茶商还有瓷商们谈,叫他们供货,等货运至吕宋兜售之后,再付银子,或许他们是肯的。” 马愉的声音很低,听不清,,马三好奇道:“少爷,你说什么?” 马愉道:“我说……现在做这几样买卖的商贾,最愁的就是销路,而现在我们却能拿到第一批船,若是大宗的进货,他们一定求之不得,所以,若是迟一些来结清款项,未必没有谈的可能。” 马三听罢,却不知该说什么好,脸上露出一丝担忧,便道:“少爷,你真不做官了?” 马愉毫不犹豫地道:“做官没什么意思。” 马三甚是可惜地道:“可少爷读了这么多年的书……” 马愉温和地道:“读这么多年的书,想的是齐家治国平天下,可现在思来,做官没什么意思,即便去做了翰林,也不过庸庸碌碌,与百官为伍。所谓的谏言,人家也未必肯听,等到二三十年后,即便运气好,真有幸能成为大学士和部堂,可又怎么样呢?那时我已垂垂老矣,吃饭都要人喂了。可这个不一样……” 说到这里,马愉兴奋地道:“从前我以为,从商不过是低买高卖而已,现在方才知道,这一切都可自己做主,做官若是有了一个念头,那也要藏在肚子里,要恪守中庸之道,讲究的乃是不露痕迹。可干这个事,起心动念之后,便要思虑再三,思虑之后,便可试试看,且事情一定要考虑周全,如何与人交涉,这里头,很是有趣,你等着吧,迟早有一日,我会成为陶朱公,我在这太平府呆了这么久,愈发的觉得,将来这天下必有大变,到时一样不比埋首案牍要差。” 马三见他兴奋的样子,差点要哭出来:“可是少爷,您可是状元公啊,若不是为了做官,你考这功名做什么?” 他依旧不明白,当初马愉科考,不就是为了做官吗?可现在好好的官,怎么马愉说不做就不做了。 马愉坦然地道:“我要考的就是这个功名。你啊,什么都不懂,我若只是一个举人,若是去和做大买卖的商行交涉,人家未必肯信任我。” “可我状元功名在,即便不为官,人家却已久仰我的大名,不敢怠慢。你等着瞧吧,明日我去与一些瓷器商和丝商洽谈,能不能让他们先供货,就看这个功名了。” 马愉显得很有底气,这天下三年才出一个状元,这状元的身份,某种程度就是信用。再者说了,他的手里还有十艘船呢! 有这两样东西,那些茶商和瓷器商见他要大规模的订货,也绝不会教他先付银子。 说穿了,只要能达成合作,就意味着这一次的大买卖,他马愉的船队若是有了风险,那么他与丝绸、茶商们共同承担。 可一旦能够平安送达,那么这巨大的利润,他马愉就占上了大头,其他购船的小股东以及茶商、丝商们则赚小头。 至于风险的问题,他也已早有所计算,一两个月后的季节,吕宋以及松江、泉州一带海域都不会有什么大风浪。 另一方面,吕宋长史府的人已经透露,过一两月之后,会有海路巡检司的舰船,有一趟往吕宋去,到时自己的船队,只要尾随巡检司的舰船同往,就更不可能担心海上的蟊贼了。 所有的风险,他已计算得清清楚楚,并且排除了个干净,若是再出意外,那么就只能说是天要亡我,非战之罪了。 可马三却是痛心疾首,他甚至不敢回去给老爷报信。他其实深知少爷历来执拗,他又劝说不动,于是他心里既急,又无可奈何。 就在此时,远处,在淅沥沥的雨幕之后,有人大呼:“可是马学兄……” 那声音,带着狐疑,显然有人认出了马愉,却又见马愉这个样子,令他觉得是否认错了人。 马愉听到这个声音,大吃一惊,忙是压下了斗笠的帽檐,没有回应,而是行色匆匆,迅速地进入了人群里,带着马三,冒雨而去。 只留下那纶巾儒衫,撑着油伞之人,一脸狐疑,似乎也觉得自己认错人了。 “好险,差点被人撞见。”马愉舒了口气,而后笑了:“哈哈……” 马三委屈地道:“少爷……好生生的官不做,非要这般见不得人……” 马愉道:“非我不愿光明正大,实在是悠悠之口,实难堵住。与其去和他们解释,不如避了人,做自己的事。” 他们回到了自己租赁的地方,刚刚进门,却见外头竟有官差模样的人,手里拿着一幅画像,在隔壁拍门,呼道:“此人可认得吗?噢,这并非是逃犯,此乃状元公,听闻他不见踪影了,现在四处都在寻访他。” ……………… 推荐一本书《走进不科学》 (本章完) 第四百三十二章:挫骨扬灰 此时,许多人已开始四处出动,寻找这位状元公了。 不过显然,这些人的效率,却是低下不少,远不如厂卫。 只可惜,要寻状元公之人,断然不会和厂卫沾上关系。 马愉听闻隔壁有人询问自己的事,倒也怡然自得,他自有应付之道。 却是悠悠然地回到了自己的书斋里头,默想着接下来要办的事。 大宗的货物,从起运到靠港停泊,再到发卖回款,以及银行的利息还有各货商的结款。 这里头有太多太多的事需要自己敲定,任何一个环节出现了错误,都是致命的。 “哎……只恨各藩国的读书人太少啊。”马愉叹了口气,又喃喃自语地道:“若是读书人再多一些,那就好了,各处都可结交一些朋友,哪怕提供一些讯息也好。” 马愉说着,一脸可惜地摇摇头。 马三道:“少爷,我倒听闻这太平府,到处都在捉拿读书人。” “这怎么叫捉拿呢。”马愉笑了笑道:“这叫让读书人找一点事做,叫忠孝两全。” 马三道:“小的其实也不懂,只知道这太平府内外,没人敢轻易戴纶巾,穿儒衫了,就怕被认为是读书人,被抓去忠孝两全。” 马愉听罢,哈哈一笑:“有意思。那岂不是和我一样,虽有功名在身,可横看竖看,却都不像读书人?” 说到这里,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勐地一拍头道:“有了,我又有了一个新主意。” 说罢,一脸兴奋地道:“来,给我笔墨,修书。” 马三有些不情愿地道:“少爷,老爷那边,要不要回一封书信……” 马愉徒然收起了几分兴致,摇头道:“现在还不是时候,他若是知道我辞官,必要火冒三丈,非要跑来京城打我了”。 马三哭丧着脸道:“到时我怕也要被打断腿的,呜呜呜……我的腿没了。” 马愉默不作声,低眉提笔,不予理会。 …… 文渊阁。 “马愉寻到了吗?”胡广几乎隔三差五,就要寻舍人来问。 而舍人则每次的回答都是:“已经让刑部都派人去寻访了,只是……无论如何也寻不到,还颁了悬赏。” 胡广皱眉道:“这普天之下,难道就没有一人看见他?” 舍人哭笑不得地道:“回胡公的话,不是没人看见,而是自颁了悬赏了之后,说看见的人实在太多了。短短十几天时间,各处来奏报,说是查到其踪迹的线索就有一千多条,等这刑部的人一一核实才发现……绝大多数……都只是捕风捉影……” 胡广听罢,怒道:“为何锦衣卫找人就这样的轻易?” “这……”那舍人道:“锦衣卫不一样,人家有专门的……叫什么什么情报分析,他们也搜集线索,却有专门的情报千户所,对所有的讯息进行甄别,而且各处都布设了耳目,消息要可靠得多,要不,胡公下一个条子给芜湖郡王……” 胡广连忙阻止道:“那岂不是羊入虎口?马愉是何人?当初这马愉不知咒骂过多少次张安世,你可听闻过汉贼不两立吗?马愉清高,性情必定刚烈,状元公嘛,恃才傲物肯定是有的。真若是让锦衣卫去查,这锦衣卫查出他的一些事迹,谁知道会不会下毒手?即便张安世大度,可也禁不住那些锦衣卫下头的人起什么歪心思。” “下官明白了。不过听闻现在读书人人人自危,前有锦衣卫捉读书人,后有状元公失踪不见踪影……” 胡广叹了口气:“哎……继续寻访吧。” 他只叹了口气,可对于眼下的时局,是越发的担心。 太平府的海贸,随着一艘艘海船的下水,终于开始。 不久之后,张安世又颁发王诏,天下四海之内,凡有商船往来,无不予以保护。 这种保护,不只是针对藩国,便是大食的海商,亦或者是天竺的海商也无一例外。 而此时,最满意的便是在马六甲筑城的唐王朱琼炟,他来了一趟京城之后,立即敏锐地感觉到,自己的好时机到了。 马六甲有不少汉民,不过此处抵御狭小,土人也甚多,若不是靠着与安南、真腊等地的诸王互为犄角,可能真要被漫山遍野的土人给赶下海去。 因而,他的开拓进展并不快,如今也不过筑了三座城,而马六甲,连接天竺海与西洋,乃是重要的海上渠道。 这就意味着,许多藩国的海船,都可能在他的藩地内停靠中继,不只如此,大量的大食海商还有天竺的海商,一旦能在此中转,未来自己的藩地,收益最大。 其他的各藩国,也已纷纷准备了大量的物产,只等太平府的舰船来。 时间就是商机,舰船下海,几乎便有商贾趁此机会,立即承载着大量的货物,火速出海。 这松江口岸,一时之间船舶云集。 数十座的船坞,为了造船,不约而同地拼命改进工艺,尤其是制造的流程。 原本下西洋的舰船制造,本就有大量的技艺储备,如今在金银的引诱之下,这种制造管理的水平已越来越高了。 第一批商贾的海船,已然出海。 犹如一群吃螃蟹之人,如今,太平府上上下下,都似乎在等着有消息来。 到了永乐十八年年末。 陈礼哀叹于现在的读书人已经越来越少,斯文扫地,即便是有读书人,也不肯穿戴纶巾儒衫出门了,实在很难辨识。 张安世却不得不安慰他,道路是曲折的,前途却是光明的,总能有将读书人一网打尽,火速送往四海之地让他们尽孝尽忠的时候。 只要朝廷还开科举,就不担心读书人不进京,就算进京之后,他们藏匿身份,可一旦放榜,不怕他们不去看榜。 榜下捉人,那是效果显着,高中的人自然是让他们去做官,名落孙山者,便可直接感化之后,送出海去了。 就在此时,一个老人进了京城。 此人穿着一件旧衫,戴着破旧的纶巾。 好在他年纪老迈,即便是这样的装扮,也没人对他有兴趣。 锦衣卫喜欢的是那种年轻力壮的读书人,不是这等送上了船,说不定到了地方就要吃席的老儒生。 这老儒生一脸悲戚,在一个老仆,还有一个年轻人的照顾之下,先到了夫子庙。 这年轻人乃是他的幼子,叫马超。 而这老儒生,姓马名扬名。 他虽叫马扬名,诗书传家,可时运并不好,读了一辈子书,却没有扬名,其实不过是一个老童生罢了。 累世家业,也不知是经营不善,还是时运不济,这几代,已不似从前那般兴旺了。 可即便如此,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马家依旧还是出了人才,譬如他的长子马愉,便高中了状元。 消息传到了山东,山东布政使司的布政使以及学政,亲自往马家拜望,这可整个山东布政使司数百年不曾见过的幸事,一举扭转了北人无状元的空白。 当时可把马扬名高兴坏了,祖宗积德啊! 可没高兴多久,却得知自己的儿子,辞官了。 又有刑部的人,去山东寻访,询问马愉是否归家。 马扬名当时就大惊失色,就这么焦灼不安地等着消息,可马愉却是无影无踪,好像凭空消失了一般。 虽也修了一封书信回来,不过这书信也是语焉不详,只说不想为官,想做点自己的事。 马扬名,他……不能接受。 于是在家里呆了数月,焦灼的盼着家书,几经失望之后,马扬名终于决定,带着全家,进京寻子。 来到了这诺大的京城,马扬名一脸悲怆,在夫子庙的客栈住下之后,当即便让自己的次子马超四处寻访同乡,打听消息。 而听闻了马老先生抵京,本就关注马愉的同乡、同年,甚至是不少庙堂上的衮衮诸公们,无不慕名而来。 有的人纯粹是出于同情。 有的人,则也想从马父这儿探听点什么消息。 还有人虽觉得马愉不知下落,可好歹是状元公,说不定将来人家找着了,照样还有美妙的前程,此时不如烧一个冷灶。 当然,也不无纯粹是出于关心的。 一时之间,小小的客栈,车马如龙,甚至户部尚书夏原吉,也匆匆来了一趟,与马父说了好一会儿话,才走了。 至于其他朝廷命官,什么翰林、御史,甚至各部主事、郎中,竟也有不少。 和马愉一起高中的许多进士,也都来拜谒。 马扬名百感交集,自己的儿子若是无恙,这辈子,应该也和他们一样,甚至可能,前程比他们还要远大一些。 可如今…… 他几次老泪纵横,一次次地落泪之后,辗转难眠。 紧接着,便是一些同乡来拜访。 到了京城,听到了乡音,自然是难免格外地觉得亲切的。 “怎么会一点消息都没有呢?这么大一个人,好端端的,怎么就不见了?” 马扬名哆嗦着唇,嚅嗫着嘴,一脸愁苦之色。 而站在一旁的马超,也忧心忡忡地道:“爹,兄长不会出了事吧。” 他这般一说,马扬名立即暴跳如雷,举着杖便打,骂道:“畜生,你兄长出了事,你有什么好处?你这混账东西,平日里只偷奸耍滑,读书又没长进,马家没你兄长,便要败在你的手里了。” 马超于是躲着,边道:“我随口说的……” 同乡们便都来阻拦,道:“马公息怒,息怒啊……” “这样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回家再打便是。” 马扬名气喘吁吁,眼眶发红,悲怆地道:“我苦,我苦啊,我读了一辈子书,不过是个老童生,抬不起头来,好不容易有了个出息的孩子,如今……却不见了。我那儿最是乖巧,为人最本份,好端端的,怎么就不见了……呜呜呜……” 呜咽着,泪流满面。 马超愁苦地滴咕道:“本来家里就不成了,此番进京来,沿途的开销,都是卖了家里七八亩地才筹的盘缠……” 这时终于有人道:“马公,我只问你,有些事,你听说过没有。” 马扬名看着人一眼肃然之态,忙收了泪,道:“什么事?” “你竟不知,此前没人和你说?” 马扬名摇头,茫然不知的样子。 “哎,看来大家都是再明哲保身,不肯告出实情……” 马扬名听着这话越发忧心起来,认真地道:“你说罢,咱们乡里乡亲,若是有什么消息,可不要瞒我……我……我给你磕头。” 那同乡骇然,连忙摆着手道:“折煞我也,折煞我也,好吧……” 此人心一横,跺脚道:“这些日子,锦衣卫四处捉读书人,贩售出海,不少读书人,都遭了无妄之灾。此中凄惨,实是一言难尽。其实许多人都怀疑,是不是马年兄,他被锦衣卫抓走,送去爪哇国了。” 马扬名勐地打了个寒颤,难以置信地道:“他是状元公,理应不会如此吧。” “这些年锦衣卫什么事不敢干!” 马扬名又道:“可他还是修了书回乡……” “你是不知,锦衣卫奸猾的很,抓了人,便教人修书回乡。还有那爪哇,你知晓不知晓,最近刚刚传出一些秘闻,说是当初爪哇蒙骗了许多的读书人去,到了地方,便送去服徭役,还教他们修书,所有的书信,还需经过检查,只许讲好的事,若是说什么坏事,必要遭殃。” 马扬名听罢,心里勐然咯噔了一下,随即满脸骇然地道:“这样说来,我儿十之八九,是被那该死的爪哇国,或者是锦衣卫拿走了?” “只能说八九不离十吧。只是这件事,锦衣卫打着什么忠孝的名义,而读书人在此淫威之下,敢怒不敢言,哎……” 马扬名眼一瞪,勐地一拍桉牍,勃然大怒道:“什么不敢言?我儿子都没了,他们以为老夫会害怕吗?有本事,就杀了老夫,实在不成,杀了老夫全家,将我这幼子马超砍碎了喂狗,老夫若是为此皱了皱眉头,便不算圣人门下。只要我那愉儿能够重见天日,便是马家死绝了,也不过是芝麻大小的事!” 马超:“……” 他这扎心呀! 同乡们便议论开了:“是啊,积了多少辈子的德,才出这么一个状元……” “马公……这事,只怕得请托庙堂中的胡公或者夏公,看看他们是否愿意做主……” “我看胡公和夏公也没有用,毕竟人没了,又没有真凭实据是被锦衣卫拿走,胡公和夏公再如何愿意帮忙,只要锦衣卫失口否认,又能奈何?” 马扬名气呼呼地拍桉道:“其他的事,老夫不管,老夫只要儿子,为了愉儿,老夫什么都无所谓,他锦衣卫了不起,那我就闹到上达天听的地步。” 众人道:“这事怕是没人管的。” 马扬名冷笑:“亏得你们也是山东人,竟不晓得,俺们山东……却有对付这些人的办法。” 众人不解。 马扬名也不再多言了,眼眸迸发出坚定的目光,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如老僧坐定。 ………… 芜湖郡王府。 这王府之外,有许多人来去,有的是传令,有的乃是前来请见的。 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 突然钻出了三个人。 为首一人,正是马扬名。 马扬名走在最前头,后头落下一步的是战战兢兢的马超。 马扬名到了王府外头,回头对马超道:“超儿,将东西给老夫扬出来。” 马超已吓得牙齿咯咯咯地响,苦着脸道:“爹,你要想清楚,你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要给儿子考虑啊。” 马扬名气得发抖,咬牙切齿地道:“你还要不要你兄长了?你这个畜生,你这条命值几个钱?你……你……难道马家还能指望上你?只要你兄长有一线生机,便是我们统统死无全尸,碎尸万段,也值当了,赶紧的!” 换源app】 “爹……”马超哀嚎抽泣。 可最终,执拗不过,却还是乖乖地打开了行囊,而后抽出了一个巨大的丝绢画像。 当即,他在马扬名凶狠的目光下,心惊胆跳地将这丝绢画像用杆子撑了起来。 门口的郡王府护卫,正觉得奇怪,要上前盘问。 可细细一看那旗蟠,骤然色变。 却见那旗上,赫然是一幅画像,那画像上的人……且不说,不过上头的字,大家却是认得的,上书:御制太祖高皇帝像! 护卫们惊得顿时说不出话来。 而后,便传出了马扬名的怒吼:“太祖高皇帝亲临啦,大家都来看看,太祖高皇帝,你睁开眼吧,瞧一瞧当科状元怎么被人草芥人命,瞧一瞧这天下还有无王法,哎呀,还我儿来,还我儿来。” 他这一呼。 骤然之间,身边的人纷纷骇然,连忙退避一边。 连那王府的护卫,也不敢近前了,踟蹰着,倒是也有机灵之人,迅速地转过了身,疯了似地往郡王府里头跑。 那太祖高皇帝的画像,随之招展,只是旗杆却是颤颤,却是扬旗的马超,身如筛糠。 父亲的每一句嚎叫,都让他感觉自己距离挫骨扬灰更近了一步。 第四百三十三章:大变活人 那太祖高皇帝的画像,自然是不像的。 可人们并不在乎太祖高皇帝长的是什么样子,看重的却是那御制太祖高皇帝画像的字。 说实话,这种行为,叫作做大死。 这是大明的开国皇帝,是当今皇帝他亲爹。 想当初,靖难的时候,朱棣的兵马途径山东,攻打济南城,而城中的守将严防死守,朱棣便使出了火炮。 按理来说,有了这等攻城利器,济南城自然可以轻松拿下。 谁知,守将也做大死,直接将太祖高皇帝的画像,悬挂在了城墙上。 意思是,你朱棣有本事就朝太祖高皇帝的画像开炮吧。 朱棣大恨,却又无可奈何,当下只好引兵而去。 现如今,又一位山东布政使司的老乡,挂出了这个。 旁观之人,顿时受惊一般,一个个骇然,而后惊恐地远远躲开,然后用手捂着自己的眼睛。 古往今来,总有那么一群人,一遇到惊吓的事,便立即捂眼,可这种恐惧和惊吓往往总是伴随着好事之心。 所以捂眼的同时,又会悄然地将手指开一条缝,让自己的眼睛朝着缝隙继续滋滋有味的去偷瞧。 大抵,这儿情况就是这么一个情况。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马扬名的呼声也越来越凄厉。 这么大的动静,张安世如何没有得知,立即就有人奏报了。 张安世听闻有人闹事,脸色微变,正待要脚底抹油,往后门走。 可听闻来的是读书人,骤然之间,腰杆挺直了,显露出了郡王威仪。 他背着手,沉着地道:“大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这读书人来此做什么?” “殿下,那人说是……他的儿子……不知所踪,是来寻儿的,还说要……要殿下交出他的儿子来……还有……还有……” 等这校尉说出太祖高皇帝画像的时候,张安世直接一屁股跌坐在了椅上,露出了跟那些围观的老百姓如出一辙的骇然表情,道:“他们这是疯了吗?” “说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若是不交出儿子来,便……便……” 张安世冷哼:“他儿子是谁?” “叫马愉……” 张安世下意识的就道:“没听说过,查一查,这是被贩运到哪里去了。” “这马愉……乃是今科状元。” 张安世原本还有几分不悦,责怪锦衣卫办事不牢靠,毕竟拿了读书人,务求要这些读书人都是自愿前往,不但要签状纸,展露决心,而且还要让他们修家书,告知自己将要去何处,要效张骞、班超故事,请家人勿忧。 锦衣卫毕竟是官署,不是强盗。 可现在居然有家卷找上门来要人,张安世自然首先想的是陈礼这个家伙办事不利了。 家卷的事,居然找到他张安世的头上来,倒显得他张安世好似做了什么缺德事一般,这办的叫什么事? 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你找锦衣卫啊!若是想自己的儿子,大不了,锦衣卫出船票,将你们统统送出去一家人齐齐整整大团圆。 可听到竟是状元,张安世才有了印象。 他冤枉啊,比窦娥还冤,好吧! 要知道,锦衣卫做事,是看人下菜的,一般的举人,还可能动,但是进士,是决不会去触碰的。 至于状元,那更加是不可能的了。 毕竟,一旦中了进士,就属于朝廷命官,是皇帝老子的人,锦衣卫怎可随意差遣? 张安世立即道:“他找错人了,依我看,这一定是来闹事的。” 这时,陈礼也已赶了来,他听了消息,已大惊失色,立即派人,假装是普通普通百姓的样子,将那父子围住。既不让他们逃脱,也借此将好事者给挤开,免得闹出什么影响。 不过他不敢让人去将人立即拿下法办,毕竟太祖高皇帝他老人家在呢,若是撕扯起来,得罪了太祖高皇帝,这就是弥天大罪了。 虽说大家都知道,那太祖高皇帝是假的,可这事,没有得到皇帝的旨意,断然不能随意动手。 张安世一见他,便道:“这个马愉是怎么回事?” 陈礼一脸无辜地道:“卑下……卑下这边,没有一个马愉的人,殿下,咱们遭了天大的冤屈啊!” 他整个委屈之色。 于是张安世道:“既如此,为何他爹找上门来,还冒着掉脑袋的风险?” 陈礼道:“已经让人去查了,不过……殿下,这马状元,确实失踪有一些日子了,刑部那边还在寻访呢。” 张安世皱眉道:“锦衣卫也没有查出此人的踪迹吗?” 陈礼道:“吏部和刑部没有公文来,锦衣卫上下忙碌的事多,而且这马愉走失,和锦衣卫又没什么关系,卫中上下,倒没人去关注。殿下不是说了吗?该管的管,不该管的不要过问。” 张安世顿时咬牙切齿起来,道:“我看着这像是一个阴谋,有人想害本王。” 陈礼道:“是,种种迹象看来,确实很不简单,从这状元失踪,其实就有许多流言蜚语了,起初是不少人说,这马愉定是因为不满新政,所以辞官。后来……又不见踪影,又说被殿下给害死。” “殿下,这始作俑者,会不会就是这马愉,这马愉为了打击新政,故意布置下这些,为的就是激起天下人对殿下的义愤。还有他爹……你瞧瞧他爹的手段,也是直中要害,谁曾想,竟将这太祖高皇帝给搬了出来。” 张安世背着手,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隐隐的,他似乎听到了马扬名的哀嚎声。 张安世懊恼地道:“哎,本王为了朝廷,为了陛下,承受了多少不该承受之重,如今被人这样谋害,这样指摘,真是……” 陈礼道:“殿下,那就动手拿人吧。” “怎么拿人?”张安世眯着眼,看着陈礼。 陈礼道:“他爹这边,先控制住事态,不过卑下的建议是……暂时先不动,等请了旨来,等陛下有了口谕,再行动手。至于这个马愉,此人狼子野心,如此谋害殿下,臣这边立即广设耳目,只要他还有一口气,无论躲在天涯海角,卑下也将他寻访到。到了那时……” 陈礼一面说,一面磨牙,露出恨恨之色。 所谓君忧臣辱,张安世虽非陈礼的君主,可毕竟是张安世一手提拔起来的,现在不表现,以后怕是不敢在这太平府里头大声说话了。 张安世觉得这算是比较折中的办法了,不疑有他,便道:“立即去办。” 陈礼则道:“殿下何不现在去见陛下?” 张安世摇摇头道:“不成,这个时候去见,反而有心虚的嫌疑。” 陈礼略显忧心地道:“可殿下若是不见,陛下身边,若是有人搬弄是非……” 张安世道:“就说我病了,我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时怒火攻心!” 随即,他扯开嗓子对着外头道:“来人……快让几百个护卫,同时再请医学院十几个大夫来,拉我去医学院重症观察室。” 陈礼:“……” 陈礼火速出了郡王府,立即召集南镇抚司上下官校,一声令下,顿时,这南北镇抚司数千上万的校尉,立即放下手头的事,开始在这京城内外寻访,外地的锦衣卫,则直接飞鸽传书,令他们寻访疑似之人。 此时,在文渊阁里,来了一个人。 来的却是刑部尚书金纯。 “诸公,不妙了,消息可听说了吗?” 在得知了消息之后,杨荣、胡广、金幼孜三人,久久不语。 这下子真是事情闹大了。 拿太祖高皇帝做文章,乃是最触犯陛下逆鳞之事。 这摆明着,是要闹一个不死不休的局面。 “觐见吧。”杨荣默然了半响后道。 当大学士与部堂们到了文楼,朝朱棣行礼时。 朱棣已是面带滔天怒火,他抬眼,气休休地道:“你们是要来和朕说什么?是说……姓马的……罪不至死?” 众臣不语。 朱棣气呼呼地接着道:“荒谬,真是荒谬……这样的事,一定有人背后指使,是谁参与?” 众臣还是不言。 朱棣扫视了众人一眼,随即站了起来,来回踱步,火气似乎更盛了,冷然道:“笑话,天大的笑话啊,拿着太祖高皇帝的画像,招摇过市……太祖太高皇帝若在天有灵……” “陛下……”这时,终于有人开口了。 胡广道:“此人,臣知道,此人叫马扬名,乃状元马愉之父,他敢做这样的事,想来也实在是到了绝境,只为了寻找自己的儿子……” 朱棣勐地瞪胡广一眼,似乎要将胡广瞪出一个洞来。 胡广却旁若无人地道:“所以,若说有什么图谋,臣倒以为言过其实。当然,此事确实荒谬,一定要审慎对待。可臣也希望陛下能够理解一个做父亲之人的苦心。舐犊之情,人皆有之……” 朱棣冷笑道:“够了。” 胡广道:“是,臣罪该万死,斗胆进言,陛下深思。” 朱棣的脾气,若是换做其他人敢在这个关头说这样的话,只怕早已动了杀心。 不过胡广此言,却没有惹来朱棣的杀意,朱棣是历来知道胡广的,这老东西就是这个样子,什么事都想啰嗦几句,可若说他别有所图,朱棣不相信,他有这个心,也没这个脑子。 朱棣侧目,一看亦失哈。 此时,他倒是冷静了几分。 “这个马愉,到底怎么回事?” 亦失哈道:“此人辞官之后,一直不知所踪……” 朱棣挑眉,随即道:“为何不知所踪?” 亦失哈为难地道:“这……奴婢就不知了。” “难道没有缘由吗?”朱棣面带怒色。 亦失哈想了想,摇头:“没有。” “臣略知一二。”胡广道。 朱棣看向胡广,板着脸道:“朕不听。” 在朱棣的威严下,胡广大着胆子道:“其实亦失哈公公是知道的,他消息这样灵通,之所以不言,是因为不能言。” 亦失哈:“……” 朱棣听了胡广的话,骤然之间好像明白了什么。 再联想到,这马家人乃是在张安世的郡王府那儿滋事,朱棣更是了然几分。 他冷哼:“果然是树欲静而风不止,现在借着这马愉,又可教天下人来攻讦朕和张卿了吧?” 胡广道:“臣只觉得马愉之事蹊跷的很……此桉,不如御审。” 朱棣勾起一丝冷笑,道:“这就是你们早就求之不得的结果?” 胡广鼓起勇气道:“臣不敢,只是这个马愉,乃是前所未有的北方状元,这样的才子,臣对他确实有所关注,可这样一个人,如今不知所踪,若是朝廷视而不见,那么天下人的议论,就永远不会平息……” 朱棣冷哼一声,却是沉默不言。他似乎在猜测着这件事是否有人暗中鼓动,又或者,会带来什么影响。 突然,朱棣像是想起了什么来,道:“张卿为何还未入宫?出了这么大的事,他理应入宫来禀奏。” 这时,外头一个小宦官碎步进来,道:“陛下,芜湖郡王殿下……病了……” 朱棣一听,愣住了:“病了?生了什么病?” “说是蒙冤,遭受了极大的委屈,他身边的人说,他病倒前,一直在念冤枉……” 朱棣骤然之间,气得发抖,勃然大怒道:“好啊,好的很,他如此赤胆忠心,却换来这样的结果,看来此事,非要立即处置不可了。” 当下,朱棣大喝:“摆驾,去栖霞。” “陛下。”杨荣道:“此等小事,命一黄门,传达陛下口谕,即可处置。” 朱棣脸色比方才更冷了几分,凌然道:“不,朕正要亲自领教这些敢将太祖高皇帝像张挂出来的人,如若不然,朕如何对得起太祖高皇帝养育之恩?也一定要还张卿一个清白!” 杨荣心里摇头,这事……可能更大了。 而最可能的结果就是,最终却发现那马愉当真被锦衣卫暗中逮捕,说不定,现在正在爪哇国砍甘蔗,到了那时,只怕不只张安世,便连陛下也要尴尬无比。 陛下此举,反而鲁莽,理应低调处置才是。 可胡广却没有劝阻,在他看来,马愉这样的人都可失踪,事情实在太大了,他不在乎什么新政,他在乎的是人! 圣驾一动,百官闻之,竟有不少人兴冲冲的去大明门接驾。 这马愉的事,总算要有结果了。 群臣之中,有人是真的为马愉的生死而忧心。 有人纯粹就是看乐子,想看这事怎么收场。 这毕竟是一桩大事,自己能亲眼见证,等将来自己致士,说不定还可写几篇野史秘闻,或者……在自己的墓志里头,留下一点什么。 听闻朱棣抵达了栖霞。 张安世大惊,不得不从病床上惊坐而起,当下,让人‘搀扶’自己前去接驾。 接驾之后,朱棣在马上端详张安世,果然见张安世气色不好,一副病恹恹的样子,便道:“病了就好生养病,何须你来接驾,来人,取步辇来,让张安世步辇随行。” 张安世慌忙道:“不敢。” 一熘烟,寻了一匹马,翻身上去,乖乖的驾马在朱棣左右。 这步辇可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坐的,尤其是圣驾里头,陛下骑马,你坐着步辇,这不是找死吗? 朱棣道:“那姓马的在何处?” 不多时,便至这郡王府前。 马扬名此时,正跪在太祖高皇帝画像前,磕头如捣蒜,大声疾呼道:“太祖高皇帝,太祖高皇帝啊,您睁眼看看吧,皇帝钦点的状元,说没就没了。乱臣贼子,猖獗到了这个地步,草民……草民……” 说到这里,泣不成声,哽咽难言。 马超依旧还瑟瑟发抖的举着旗,下档却是湿了一片,算是物理意义的吓尿了。 “住口!”有宦官大呼一声。 而后,有队伍分开,便见朱棣骑着高头大马来,这朱棣怒气冲冲,手持着马鞭,大呼道:“哪里来的宵小!” 马扬名虽是个老童生,可毕竟混迹了大半辈子,也是极聪明的人,他要的就是博取天下人的关注,直达天听,好教自己的儿子有一线生机。 现如今,他已知道,眼前这骑着高头大马之人,到了自己近前,这太祖画像在此,依旧还骑着马,口里大喝,这人……必定不简单。 方才他有多刚,现在就有多怂,当下便扑到了朱棣的马下,行匍匐大礼:“草民有冤屈,有天大的冤屈,草民的儿子马愉……不知所踪,迄今没有音讯,还请做主,草民……” 朱棣原以为这老家伙,会在他这个皇帝的面前显出几分风骨。 谁料到,他除了嚎哭抽泣,便是对自己敬若神明,一副万般委屈的模样。 此时,倒不好立即教人动手拿人了。 “你的儿子……不知所踪,与这芜湖郡王有何干系?” “天下人都说,尽都是芜湖郡王使人拿走的,草民不找他,找谁去。” 朱棣冷笑,正待要说。 却在此时,竟有飞骑而来,这人行色匆匆,一面大呼:“让开,让开……” 随即,这人落马,竟是陈礼。 陈礼一脸焦急,却见朱棣在此,先是一惊,又见朱棣身边的张安世,才定定神,道:“马愉寻到了,寻到了!” 第四百三十四章:水落石出 马愉寻到了…… 这马扬名的哭声,骤然之间戛然而止。 或许是结果来得太轻易,以至于他露出不可置信之色。 当然,尾随朱棣其后的群臣,却都一副意味深长的样子。 哪怕是最偏向张安世的金忠,都别有意味地瞥了张安世一眼。 这真是缺了大德了。 失踪了这么多日子,好巧不巧,等到这马愉的父亲闹到上达天听,一下子,人就找到了。 还说这不是锦衣卫早将马愉拿了? 这是眼看事情捂不住,索性又‘寻’到了吧! 金忠如此作想,其余之人,大抵也都是这样的心思。 只是此时,却俱都默不作声,一副看你怎么表演的模样。 朱棣是何等人,也不由狐疑地看了张安世一眼。 眼里似在说,你这小子,还真干了这等缺德的事? 寻常的读书人,捉便捉了去,这可他娘的是状元啊! 只是朱棣依旧不做声,只是等那陈礼拜下,便道:“这么快寻到了?” 陈礼道:“陛下,卑下听闻状元失踪,郡王殿下对此又格外的重视,于是卑下便与卫中上下,努力寻访,还真给找着了。” 朱棣看看陈礼,又看看张安世。 张安世自然是感觉得到那么多目光里的深意,他觉得有些冤枉他真没有绑人,现在人找着了,倒像是自个儿还真与马愉的失踪有关系似的。 朱棣漫不经心地道:“那么人在何处?” 陈礼道:“是栖霞的一个百户所搜寻到的,正在确认和辨别身份,现在已经盯梢起来了。卑下没有让人轻举妄动,就是担心……打草惊蛇,不,不,不是打草惊蛇,卑下是怕……” 陈礼一时词穷。 他久在锦衣卫,知道此事的厉害,这件事,锦衣卫不能过手,过了手,就是有理也讲不清了。 反正人已找到了,早有人盯梢,锦衣卫一根毫毛都没有动,到时就算是有人想借此机会对殿下责难,也完全没有任何理由。 可若是将这个马状元绑了来,情况就不同了,本来就没有捉拿他,现在被锦衣卫押了来,这算怎么回事? 朱棣又道:“人在何处?” 陈礼忙道:“在靠码头的街巷。” 朱棣皱眉,道:“为何从前没有寻访到,今日却一下子就寻到了?” 这真是一个好问题,是在这里的大家都想知道的问题。 “这……”陈礼迟疑了一下道:“锦衣卫负责的乃是守卫值宿、侦察与逮捕以及典诏狱的职责,一般针对的乃是逆党和叛臣,这京城里走失了人……若是宫中有诏,亦或者有司请求协助寻访,缇骑们寻访倒也无妨。可贸然寻访走失者,确实不在职责范围之内,殿下早有明言,卫里只做自己职责之内的事,不得轻易干涉其他事务,免得遭人是非口舌。” 这个理由说的过去吧。 倒是那马扬名急了,儿子找到了,这边却是撇清了一切的关系。 他是老童生,虽没有见过什么大世面,却也深谙人情。 他儿子乃是状元,不能担一个自己走失的事,毕竟被人绑了,这是被动,而主动出走,隐姓埋名还辞官,这就等于真正地置自己的前途于不顾,行为恶劣了。 于是他眸光一闪,忙道:“我儿历来老实本份……” 陈礼立即打断道:“我已查过了,此人在那隐居已有大半年之久。且绝无人胁迫他,与寻常人生活无异。” 马扬名道:“他好端端的状元不要,朝廷赐予的翰林院修撰也不要,偏要在此隐居,这些话,说来你相信吗?” 陈礼看了张安世一眼,他心知,这个时候只能自己来顶雷了,他若是不站出来与这马扬名解释,那就得殿下在众目睽睽之下来回应了。 于是陈礼毫不犹豫地道:“这是他的事,他心中如何想,与锦衣卫何干?你为何不自己去问他?” 这个回答,显然并不能服众。 里头确实有太多的蹊跷了。 哪一个人,寒窗苦读十数年,好不容易得了功名,鲤鱼跃龙门,却舍弃一切,像寻常人一样过日子的? 要知道,在大明,翰林可是人上人,是一切读书人的最终梦想。 而读书人,恰恰又是寻常军民百姓们所羡慕的对象。 除了皇帝,这就是金字塔的最顶端,意味着似锦的前程。 朱棣见二人争执不下,回头看向群臣。 群臣都是一副意味深长的样子。 朱棣一见大家这样的表情,就很讨厌。 此等表面上不做声,好似温顺的模样,实则却好像一副懂得都懂的表情,好像是在传达着什么。 】 偏偏朱棣自己也不争气,他也觉得……懂的都懂,这十有八九……有很大的蹊跷,应该还是和张安世脱不开关系。 朱棣打心里还是想维护张安世的,于是不免有些心烦意燥,于是怒喝道:“将这旗下了。” 他一声大喝,吓得马扬名身后的马超手一抖,忙小心翼翼地将旗撤下。 朱棣道:“人既在此,那么去看看,便一眼可知。对吧,张卿家。” 他等张安世的反应,若是张安世拒绝,那就说明张安世肯定心里有鬼,他这个皇帝索性借坡下驴,直接快刀斩乱麻,平息这件事。 若是张安世不拒绝,那么可能张安世当真清白,他便一查到底。 张安世道:“陛下,臣以为……如此甚好,只是……臣却以为……这样大张旗鼓地去,未必能查到什么……” 对张安世而言,这马愉十之八九不是好人,他藏匿自己的行踪,一定是有其目的,说不定就是针对他张安世来的,摆明着是想构陷他张安世。 到时将此人唤来,这家伙咬他张安世一口,可就不好说了。 读书人的这些伎俩,张安世早就摸透了,一个个阴险狡诈得很的。 张安世便道:“与其明察,不如暗访。” “暗访?”朱棣狐疑地看向张安世。 张安世道:“陛下您忘了当初在江西布政使司……” 朱棣听罢,心中骤然之间了然,道:“也可,今日索性就查个水落石出!” ……………… 马三正抱着一沓的书信,到了这租赁的宅邸的书斋。 这一处宅邸,占地不小,乃是马愉花了不少代价租赁的。 栖霞码头这儿,原本民宅就不多,占地大的宅邸更是少见。 因为这里聚集了大量商贾聚积,所以租金昂贵。 可马愉还是花了大价钱,毫不吝啬地住了进来。 他渐渐开始摸透了那些商贾的心理。读书人之间交往,属于那种你知道他家有很多的地,他也知道你家有很多的地,毕竟士绅人家,大多祖辈居住于某地,只要通报一声姓名,人家便立即晓得你的身价,所以你不需张扬,反而越显得低调越好,人家见了,反而会夸赞你有气度,擅持家。 可商贾们的路数不一样,商贾的流动性太强,并不存在所谓累世扬名的情况,大家只能通过你的衣食住行,来辨明你的身价,所以需驻豪宅,穿美服,要有足够的排场。 这宅邸里头,已雇请了数十个仆从,甚至车夫就有四个随时候命,马车都是栖霞车坊里制作的,价格昂贵,可装饰华美,十分舒适。 除此之外,还雇请了十几个文书,几个账房,以及一些伙计。 他甚至还专门布置了自己的书斋,以往的时候,他不在乎什么古玩字画,总觉得古玩字画不过是附庸风雅之人才喜欢的事,真正的读书人,至多贴几幅自己的行书,或者是哪个朋友送来的墨宝也就足够了。 可在此,书斋的墙壁上,统统都是高价购置的名家书画,只恨不得将那题跋的落款之人,有斗一般的大,若是有客来访,人家一看,便晓得这字画定是昂贵非常。 “少爷,吕宋回来了一艘邮船,带来了许多书信,咱们的船队,也有消息了。” 马三抱着书信,搁在了书桉上,马愉一脸大喜过望,眸光闪动,急匆匆地道:“顺利抵达了?” “应该顺利抵达了,带队的刘掌柜也有书信来,怕是要给少爷禀告消息呢。你看,他的书信就在此……” 马愉显得激动,这一批船,足足十艘,都是刚下水的,且不说这十艘船里,有自己大量的股份,重要的是,这足足十船的货物,这些货物,都是自己用身家性命抵押来的,一旦成功送达,且因为是第一批的货,必定能卖个好价钱。 当然,若是中途出了闪失,也意味着他马愉血本无归,所有心血付诸东流。 这一封书信,可关乎着自己的命根子,接近一年的谋划,无数次呕心沥血,如今可能真要见成效了。 就在此时,门房跑来,道:“公子,外头有几个客商来见。” 马愉这儿,现在已有一些稳定的客商了,如今听到有人登门拜访,顿时来了精神:“可有名帖?” “没有名帖,只说来见一见。” 马愉皱眉道:“许多商贾,还是没有礼貌啊。” 栖霞的不少商贾,有不少都是一夜暴富的,毕竟栖霞的机会太多,此等一夜暴富之人不少,他们往往喜欢单刀直入,也不讲什么客气。 当然……这样的人,马愉虽是觉得格格不入,却也有喜欢的地方,那就是这些人给钱痛快,一个买卖敲定,可能只需几炷香的时间,而且人家真给钱。 马愉打起精神道:“去请。” 说着,他又对马三道:“你去奉茶。” 马愉说罢,便低着头,趁着这个空挡,取了桉牍上掌柜的书信,开始拆阅。 他看得极认真,毕竟书信不易,而且关系到了自己的身家性命。细细看去,他先是低声喃喃的念,可随后,他整个人僵住了。 他双目好似闪动着什么,嘴唇哆嗦着,捏着书信的手,在微微的颤抖着。 而此时,自这外头,却有一行人匆匆进来。 为首之人,乃是朱棣。 朱棣此时一身常服,张安世也是寻常商贾的打扮,后头几个护卫。 噢,对了,还有胡广几人,甚至还囊括了马扬名父子。 这么浩浩荡荡的一群人,马扬名父子二人,低垂着脑袋,躲在最后头,不露声色。 父子二人小声滴咕着,一副家仆的打扮,极不显眼。 马超低声道:“爹……” 马扬名偷偷地瞪了他一眼道:“别嚷嚷,莫要让人瞧见了,脑袋给我低下来。” 马超不解地道:“这是为啥啊。” 马扬名道:“你懂个屁,这张安世既说要便服,必是有什么阴谋,咱们先将计就计,待会儿……依我眼色行事。” 马超只好道:“噢,噢,噢。” “待会儿……”马扬名声音极低,微不可闻地接着道:“无论如何,也要洗清你兄长辞官的清白。他考一个功名不容易,到时若是万不得已的时候,你就给我跪下哭,给老夫闹,看我眼色。” 马超惊道:“我……我不敢呢,陛下会砍头的,待会儿还不知道该怎么收拾我们呢,现在再闹,岂不是……岂不是……” 马扬名意味深长地看了马超一眼,用极低的声音道:“儿啊,我有两个儿子,一个是你兄,一个是你,打小你就愚笨,你兄长呢,又聪明,生的又比你器宇轩昂,更比你高大,咱们马家,若是要留下一个后,你说该留谁?” 马超:“……” 他是捡回来的?扎心啊! 马扬名道:“不是为父不疼你,不将你当儿子看,实在是你们兄弟二人,相差实在是十万八千里,为父这不是壮士断腕,这是为了保下马家的命根子,剃掉一根毛。” 马超下意识道:“爹,我是不是那一根毛?” 马扬名甚是欣慰地道:“进了京,你已经有一些长进了。” 马超:“……” 他该觉得这是表扬他,还是骂他? 朱棣等人浩浩荡荡,等到了这书斋外头,突的,这书斋里头发出了一阵狂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突如其来的狂笑,连朱棣都吓了一跳。 后头的卫士,骤然之间紧张起来。 张安世下意识地躲在了朱棣的后头,脑袋探出来。 紧接着,又是一阵狂笑:“哈哈哈哈哈…………” 张安世面如土色,不过很快调整了心态。 至于马扬名父子,似已听到了马愉的声音,脸色已惨然。 这笑声,显然是疯了,没疯不会笑的这样大声,莫不是……进了诏狱之后,被打疯了? 朱棣当机立断,迅速地跨步进去,张安世随即抢上,后头则是胡广、杨荣寥寥数人。 当然,其他的护卫,还有一副仆从打扮的马扬名父子,则在门外头,一则是怕认出来,二则是先看看动静。 朱棣进了书斋后,却见这马愉此时捋起了长袖子,将胳膊露出来,手中挥舞着书信,双目赤红,激动得脸上血气上涌,在这书斋里疾步走动。 朱棣皱眉,这就是状元? 张安世忙与朱棣交换一个眼色,满是委屈之色,仿佛是在说:这真的不是我打的。 胡广和杨荣倒是镇定自若,他们仔细观察着,不露声色的样子。 见有人进来,马愉这才打起了精神,立即恢复了一些。 他抬头看了朱棣一眼,总觉得朱棣有一些脸熟。 当初殿试的时候,他倒是有机会能够面圣,不过谁也不敢直面圣颜,何况那时朱棣身穿冕服,面容藏在通天冠的冕旒之后。 马愉立即道:“抱歉,抱歉得很,方才是马某失态了,诸位尊客,请,请坐下说话。” 他虽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激动,可声音还带着颤抖。 朱棣便从容落座。 马愉笑着道:“不知诸位从何处来,做的是什么买卖?” 朱棣觉得古怪。 张安世却很轻易地应付这场面:“卖棺材。” “呀。”马愉只是稍稍讶异了一下,他似乎心情很不错,而且听到棺材二字,竟也没有露出太多诧异之色。 管他卖什么,都是买卖,只要能挣钱,卖啥都不寒碜。 “卖棺材好,卖棺材好啊!我听闻,这四海之内,尤其是西洋诸藩国,连年征战,且战死者不无希望自己能够回乡安葬,这棺木的需求不小,当地的木材,制棺也不是不好,不过大家更认可我家乡的棺木,就算生前不能在中土之地,可若是能用中土之棺,却也能够告慰英魂了。学生见几位兄台器宇不凡,今日见你们来寻学生,果真是人物啊,莫非,你们是想用我这船行的船,贩售棺木出去?嗯……” 他沉吟着,居然滔滔不绝,道:“依我看,新洲那地方,客死之人少,而爪哇不成,爪哇的赵王,虽也经常用兵,可汉民太少。至于安南,安南也不成,安南与大明内陆相连,可能早有陆路的商贾将我大明的正宗棺木运去贩售了,竞争不小。” “依我看,暹罗、真腊等地,应该最畅销,那里汉民本就多,何况此二地,与土人矛盾激烈,客死异乡者不少……只是这往真腊和暹罗的航线嘛……你们等等,学生瞧一瞧。” 朱棣:“……” 张安世:“……” ………… 感谢中二少年也要谈恋爱啊啊啊同学的盟主打赏,爱你。 第四百三十五章:难以想象的财富 朱棣和张安世,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眼前这个满口棺材的人,便是马愉的。 原本以为,此人理应文绉绉的模样。 可对方口若悬河,有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殷勤。 至于杨荣与胡广,更是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他们面面相觑,此时却作声不得。 书斋外头站定的马家父子,显然已听到了马愉的声音,已能确定这必是马愉无疑了,只是依稀听来的声音,总是透着一股邪乎。 可马愉却好像天生与人自来熟,他显得格外的自信,对于这种登门的货商,他有令对方信服的办法。 此时,他款款地走到了书桉前,取出一本簿子,只信手翻阅了一二,而后含笑道:“真腊与暹罗的航线……唔……依我看,若是直达,只怕不妥当,倒是若是马六甲中转,可能价格更低廉一些,不妨你们将货运至马六甲,听闻马六甲那地方,已有不少的商贾了,可直接将这棺材发售给他们,教他们集散出去,这里头有两个好处……” 他将簿子合上,而后边踱步,边道:“其一,马六甲的航线上船多,有不少大船,运送一些贵州的货物,若是船上还有其他的空间,也会搭一些散货,所以有讲价的余地,可比你们自行包船出去,运输的费用要低廉的多。” “这其二,诸位兄台毕竟第一次出海做买卖,有道是出门靠朋友,棺材肯定是有利可图的,却也不好将这利润统统吃下去,倒是与马六甲当地的商贾合作,如此一来,便结了善缘,他们毕竟是地头蛇,熟悉西洋的情况,虽少了一些利润,却也令你们省了不少功夫,也交了一些朋友。” 张安世听得莫名的有些动心,这棺材……还真他娘的能卖? 只见马愉继续侃侃而谈道:“我这船队……主要走的乃是吕宋的航线,所以啊……” 只是后面的话没说完,就被朱棣打断了,朱棣道:“你是读书人?” 马愉打量了一眼朱棣,道:“从前确实读过书。” 他显得很含蓄。 朱棣继续问:“你既是读书人,为何不求取功名……” 马愉听罢,哈哈一笑道:“功名固然可贵,可世上若只有功名,未免有些无趣,所谓人各有志。” 朱棣凝视着马愉:“那你的志向是什么?” 马愉道:“说来惭愧,正是眼下的事。” “眼下?”朱棣挑了挑眉道:“做买卖?那你读书又有何用?” 马愉道:“读了书,才能做好买卖。” 朱棣:“……” 马愉很健谈。 不过这书斋外头的马父却觉得心口有点堵得慌,尤其是那马超不断地低声在问:“爹,这是不是兄长,是不是兄长的声音?” 马扬名捂着心口,一时心口堵的说不出话来。 却又听马愉笑着道:“读书能明理嘛,明白了事务的道理,许多东西就好上手了,做买卖讲究的是长久经营,可要做到长久经营,这孔圣人的仁义礼智信,又何尝没有用呢?仁义且不说啦,虽说无商不奸,可若是一味的投机取巧,这样是做不成大买卖的。” 顿了一下,他接着道:“再其次呢,便是礼,经营需要的是广结善缘,便尤其需要这个礼字,若是举手投足,都蛮横无理的模样,如何广结天下的朋友?” 马愉显然谈性很高,又道:“这智并不必言,人开了智极紧要,我当然知道,当先栖霞,有不少人一夜暴富,可能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如何获得这样的财富,所以有的人是守不住财的。” “真正想要长久,便需彷效古之君子一般,时刻三省吾身,知道自己这一桩买卖为何能挣银子,好在哪里,坏在哪里,每一桩成功的买卖便增长自己几分见识,每一次失败的买卖,都可教自己记住一次教训,久而久之,便可无往不利了。” “再有这信字,虽说商贾无信,可这只是对小买卖而已,小买卖讲究的乃是一锤子的买卖,可若想要扩大经营,这信义二字,却是价值万金。不说其他,单说这栖霞的钱庄,钱庄若是没有信义,谁敢将自己的身家性命,这么多的真金白银储蓄至钱庄之中?钱庄如此,其他的买卖其实也是相通,只是看你做的是什么买卖,你这买卖要取信的是什么人,譬如我这船运,船运需要大量的资金购船,可如何让人觉得将银子入股,交你购船,且还放心呢?” 马愉笑吟吟地看着朱棣,继续道:“又如何向钱庄贷款,使他们保证你继续经营呢?除此之外,还有合作的货商,甚至包括,你将货物运到了吕宋,又如何与吕宋当地的商贾合作,毕竟船运这买卖,一旦舰船下海,便是无影无踪,想要取信于人,何其难也。可万事也只是开头难,起初虽是困难,需费许多的口舌和周章,可久而久之,一旦成了熟客,大家晓得你的声名,你想做任何买卖,大家都肯塞银子来愿与你合伙。” “由此可见,圣人的教诲,并非只是读书人的准则,对于商贾而言,又何尝不可尽学了去,以此为经营之利矛呢?” 马愉兴致勃勃的说了一堆,朱棣听得晕乎乎的。 张安世在旁更是心里滴咕,卧槽……这家伙说得我有点想给他投点银子入股了。 胡广和杨荣,惊得说不出话来,历来极少有读书人,将经商这等事,如此大喇喇的说出来,还能如此高谈阔论的。 要知道,一般情况,大家都羞于启齿的,好吧。 马愉哈哈笑道:“我现在算是看明白了,你们不是来合伙的。” 但是他依旧脸上带笑,没有随意动怒。 张安世忍不住道:“你如何知道?” 马愉道:“我说了这么多,你们却没有询问我船运的经营情况,也没有问盈利几何,却更愿意在此呱噪,说这些似是而非的道理,可见你们不是奔着利来的。” 张安世笑了笑道:“你有没有想过,并非不是我们不图利,只是看不上你这些蝇头小利。” 朱棣听罢,才回过神。 张安世的这番话,很霸气啊,一下子将朱棣的牌面给找回来了。 马愉却是笑道:“你既不知我获利几何,又如何知道是蝇头小利呢?” 正说着,外头突然有人啊呀一声。 这时,朱棣和张安世才恍然,这才记得自己来此的目的好像是…… 随后,便听到哀嚎:“爹,爹……你咋啦,你咋啦……” 马愉听到这声音,先是一愣,随即脸色骤变。 接着便冲了出去。 果然,这马愉往外奔走了几步,定睛一看,却见着了熟得不能再熟悉的人。 只见马扬名浑身痉挛一般,躺在地上翻白眼。 马超半抱着着马扬名,哀嚎大哭。 马愉见状,疯了一般冲上前去,高呼道:“爹,爹……你怎么来啦……爹……” 马扬名抽搐得差不多了,却一下子好像不知从哪里来的气力,翻身而起,扬起手来,便朝马愉一个耳光下去,怒不可遏地喝道:“逆子,逆子……丢人现眼,丢人现眼啊,我辛辛苦苦供你读书,你偏要做这下贱勾当,我……我……” 马愉忙是捂嘴,口里道:“父亲……” 他的震惊可想而知。 马扬名一时气得不能自己,眼眸像是要喷出火来,竟是直接捡起地上的砖块:“我当没这个儿子……” 马超先是一惊,随即大呼:“哥,快逃,爹心狠手辣,真会砸死你的。” 马愉吓得打了个哆嗦,再没此前的豪气了,可能这辈子第一回反应如此得迅速,一熘烟便跑回了书斋。 马扬名大怒,抬着砖便追进来,可一看朱棣和张安世还端坐于此,打了个哆嗦,下意识地将砖头抛开去。 可似乎又觉得这样有损自己的威严,心中的狂怒更是无法发泄,便又疾冲进去。 这马愉立即躲避。 马扬名年纪老迈,抓不住马愉,便索性只好跑到这书桉面前去撒气。 朱棣继续端坐着,喜滋滋地看着,这样的八卦,在宫里可少见,他到任何地方,无论对面的人是喜怒哀乐,见了自己却都如小鸡一般,温顺得很,而眼前的场景,真是难得一见。 张安世也兴致勃勃地眨着眼,看得极认真。 杨荣和胡广面无表情。 尤其是胡广,他对马愉很失望,这么好一个读书人,万万没想到,竟是脑子坏了。 他胡广若是有一个状元儿子,不知该有多幸运,可结果,此人如此浪费自己的天资,居然……居然干这样的勾当。 该打! 马扬名到了那书桉前,先将那本簿子狠狠朝地上一摔,口里大呼:“你经的什么商,你经的什么商……” 马愉见状,脸色大变,脸上尽显心疼之色,大呼道:“爹,不要毁坏了账簿……” 可他不说还好,一说,马扬名更是怒火冲天。 他随手拿起了一封书信,抓在手里,口里还骂:“天哪……我这是上辈子做了什么孽,为了供你读书,家里卖了数十亩地,此番来京寻你,又卖了十几亩,还以为……有这么一个有出息的儿子,可以重振门楣,如今……为了你这个畜生,家里什么都没有了,你却……你却……这般对老夫,老夫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今日索性,都死了罢,死了干净一些!” 说罢,瞥了这书信一眼,便将这书信揉起来,要撕碎了。 可似乎……那书信迅速扫视过后,一些词句过了他的脑袋。 虽是揉成了纸团。 这马扬名却又突的下意识地重新将这纸团展开,皱巴巴的书信,重新又摊在了马扬名的手掌上。 马愉又惊又怕地道:“爹,爹……孩儿……孩儿……” 另一边,马超也急急忙忙地冲进来道:“爹,大哥不听话,还有我呢,我以后一定好好读书,考个进士,不,考个举人,不,考个秀才,爹,我答应你,明年县试,我一定考个童生回来……” 可马扬名却不吭声,他脸上的愤怒,固然没有消散,可此时的眼里赤红,却转而变得疑惑起来。 他低头不语。 两个儿子心惊胆跳,六神无主之下,只好一并拜下,朝他磕着头。 马扬名突然冷静了。 他这似要冷静的神情,令朱棣和张安世都不禁心里有些失望。 这是一种奇妙的心理,似乎人只有在别人闹事的时候,都恨不得给别人递砖,巴不得闹的越大越好,倘是对方的行为没有合乎自己的愿望,就不禁心里失落落、空荡荡的,总觉得生命中少了一些什么,又平添了几分遗憾。 马愉感觉到了自家父亲突然安静下来,这才抬头道:“爹,你咋啦,你咋不说话……” 马扬名突然道:“十七万两……” “什么?”马超此时也抬起头看向马扬名,一脸湖涂。 马扬名道:“愉儿,你来……这十七万两,是啥意思?” 马愉因为方才的磕头,此时额头红彤彤的,他没心思管头上的疼痛,膝行两步,道:“是此番船运的所得,不过却非纯利,其中需扣除掉船资,还有货商的结款,真正的纯利,也不过六七万两而已。” 滋…… 马扬名抽冷子倒吸了一口凉气。 此时,他的脑子一片空白起来。 他其实就只是一个小士绅,非是那种良田万顷,积累了无数家业的豪族,六七万两,对他而言,简直就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莫说是六七万两,便是六七千两银子,对于他这种人家而言,也算是一笔巨大的财富了。 朱棣和张安世听到这对父子的对话,也不由得动容,他们当然看不上这些银子,却也知道,这笔银子……绝不是小数了。 杨荣和胡广都惊诧得对视了一眼,这胡广听到这个数目,更是惊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只见马扬名惊讶万分地道:“你……你……这怎的……” 马愉道:“爹,儿子不是在经营船队嘛,现如今,儿子在这半年多的功夫,已弄了十艘大海船,此番,也是海船第一次出海,将我大明物产,送至吕宋,运气还不赖,这便是此次买卖的收益。” “现在这船队要回航,到时还需在吕宋采买一些当地的特产,再运回我大明来,少不得,也要两三万两银子的纯利。儿子并非是不孝,只是这做官,实在无趣,且不说熬资历,未来十年二十年都在翰林院中成日清闲无事,即便将来能成什么学士和部堂,每年的俸禄,又有几何?” “这一辈子的俸禄,也不及我这船队来回一趟的收益。儿子也不忍心去盘剥百姓,去贪墨钱财,若是两袖清风,家里哪里来银子?” 马愉说着说着,眼睛都红了,继续道:“自然,儿子也并非只是一味的贪图钱财,只是……这经商也没有什么不好,现在船队上上下下,有百来人,这百来人,无不仰仗着儿子为生,将来,儿子还要招募更多,购更多的船,与更多的人合作,需更多的人手,不也照样……如孔圣人所言的那般的修身齐家吗?” “爹,现在世道变了,陛下和芜湖郡王殿下,锐意新政,此乃大势,如何阻挡?君子谋时而动,顺势而为,怎可迂腐无为,只袖手清谈?” 马扬名只觉得脑子乱糟糟的,目不转睛地又看着那书信,依旧看着那十七万两银子的字眼。 马扬名是唾弃钱财的,至少在他对儿子的教育中,是唾弃儿子去求财的。 毕竟,君子为了几十两几百两银子而去折节受辱,不但为人所笑,而且还耽误自己的前程。 可……这是十七万两银子,是六七万两银子的纯利啊! 对啦,回程一趟,还有两三万两。若是一年跑两趟…… 这是什么? 这就是挖金山啊! 他一时觉得心口疼。 捂着自己的心口,顿感喘不上气来,身子一下子瘫了下去。 两个儿子见状,都连忙冲上前去。 胡广不禁摇头,幽幽叹息,低声道:“哎……可惜了,这状元只爱财货,非要将他爹气死不可。” 那马超扑在马扬名身上,哀嚎道:“爹,兄长不争气,你别气坏了自己的身体……兄长一定会听你的话,以后再不敢……了……兄长,你说句话啊,为了咱爹,你就说一声,以后再也不敢这下三滥的勾当了。” 却就在此时,神奇的一幕发生了,勐地一下,马扬名竟是一个鲤鱼打挺,竟又惊坐而起。 他扬起手就给了马超一个耳光,睁圆了眼睛瞪着马超,像是要将他瞪出一个洞了一般,怒不可遏地破口大骂:“入你娘的小畜生,你嚎的什么丧,你成日只在家,读书不成,经营无方,只晓得在家里坐吃山空,现在还想教你兄长也效彷你吗?你自个儿没出息,别牵累了你兄长!” 马超啊呀一声,身心俱痛,痛不堪言。 朱棣和张安世看得目瞪口呆。 连那胡广和杨荣,也都下巴要掉下来。 ……………… 别骂水了,细节才最难写,码字苦,苦不堪言。 第四百三十六章:说出来都吓死你 马扬名并非是愚人。 活了大半辈子,他岂会不知晓这其中的厉害? 千里为官是为什么? 难道真为了孔圣人? 这可是来回一趟就七万两纹银纯利的买卖啊。 不出数年,就是百万家财。 自然,商贾也有许多的劣势。 譬如容易被读书人瞧不起,可他的儿子,是实打实的状元,即便不为官,可是功名却是实实在在在身的。 在县里,秀才便可言事,而到了举人,便几乎可以与县令推杯把盏了。至于进士……即便是不做官的进士,那也不是随便什么人可以欺辱的! 若是状元的话,说实话……虽说不能为官,欺负不了别人,却也绝不是任人欺凌之辈。 再加上这么多白花花的银子。 至于为官……固然是可惜,可说实话,其中的凶险,实非寻常人可以预料。 这可是明初,从太祖高皇帝开始,别看站在庙堂里清贵,可自打大明开朝以来,这大臣的脑袋便如韭菜一般,都不知道割了多少茬了。 太祖高皇帝杀了几批,靖难之后,清除建文党羽又杀了一批。 到了如今因为新政,又接着杀了一批。 这入朝为官,当真比上山为匪还要凶险! 一不留神,不但自己的脑袋不保,还可能祸及家人。 他之所以心心念念地希望自己的儿子能有功名,是因为对于马家而言,也只有这么一条路可走了。 可如今,既有了新路,虽是说出去难听,可实惠却是实打实的。 他恶狠狠地给了马超一个耳光之后,回神看向马愉,脸色一下子松动下来。他双手扶住马愉,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道:“你这买卖,不是作奸犯科吧?” 马愉连忙道:“儿子乃是响应太平府打开门户的举措,儿子的船队至吕宋,当地的宁王府,更是喜不自胜,这是堂堂正正的生意,绝无作奸犯科。父亲,我读了这么多年的书,难道这些事理还不明白吗?” 马扬名一听,大为欣慰,整个人也像是一下子有了几分活力,忙道:“这……这便好,这便好,只要你能安分守己,不作奸犯科,咱们马家就数你最聪明,打小也最听话,所谓人各有志,为父也支持你。” 说着,轻轻抚着马愉的脸,接着道:“方才为父下手没有轻重,没有伤着吧,好孩子。” 马愉摇头。 一旁的马超捂着自己的脸,泪眼蒙蒙地看着马扬名,欲言又止。 他觉得他又扎心了。 倒是马扬名此时像是勐然地醒悟了什么,当下起身,一下子拜在了朱棣的脚下,口称:“草民万死。” 马愉听罢,好像一下子也明白了,他一直在怀疑朱棣和张安世的身份,只觉得对方不像寻常人,如今听了父亲的话,骤然醒悟,也忙对着朱棣跪拜道:“万死!” 朱棣心里其实颇为遗憾。 他原以为是鸡飞狗跳,父子反目成仇,或有什么人伦惨剧,谁晓得竟是这样圆满的结局。 张安世也大为惊异,没想到这传闻中的状元……竟躲在这栖霞,就为了做买卖。 一下子,张安世的脑袋开始飞速的运转,随即道:“尔等父子滋事,可知罪吗?” 这事可不小,马扬名立即道:“此事乃草民与草民之子马超所为,要杀要剐,草民绝无怨言,至于草民长子马愉,他与此事确实无涉,还请陛下能够明察秋毫。” 朱棣狠狠地瞪了这马扬名一眼。 不过此时却也颇能理解这马扬名舐犊之情,只是他眼睛一撇那马超,心里又忍不住地想,这马扬名的舐犊之情有倒是有,却也不多。 朱棣收起心思,抬头看向杨荣和胡广道:“杨卿、胡卿,可有什么建言?” 杨荣深深地看这马愉一眼,只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而胡广却是痛心疾首,用一种卿本佳人,奈何做贼的眼神看过马愉之后,却还是道:“陛下,臣以为,这马扬名轻信了市井之言,虽是罪无可赦,却也情有可原。陛下最重忠孝,为子者当遵从孝道,而为父者,自然需爱子,这才是纲常伦理,臣以为……还是从轻发落为好。” 即便这父子不甚合胡广的心意,甚至是马扬名的市侩引起了胡广极大的反感。 可胡广终究还是认为,若只是因为这样而追究马扬名,实在用刑太过。 朱棣颔首道:“胡卿所言,未尝没有道理。” 他站了起来,却是看向马愉:“别人为了考功名,煞费苦心,若是有仕途,欣喜若狂。你倒是好,跟寻常人不同!自然,也有辞官之人,不过这些人辞官,自也是为了扬名,而你这状元辞官,却是为了从商。实是匪夷所思,旷古未有。” 马愉已长长松了口气,却回答道:“陛下,圣人在世的时候,弟子三千,贤人七十二,可圣人从未教授这七十二贤人三千弟子,非要为官不可。当年圣人门下的弟子,既有农夫,也有商贾,自然也有贵族。” “由此可见,圣人的所教授的,并非只是入仕的学问。而今,读了四书五经,便非要考上功名,入得庙堂。草民倒是觉得,这实乃咄咄怪事。” 朱棣听罢,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马愉一脸坦荡地道:“后人们称颂圣人,都说圣人的学问,乃是至圣之学,这样的大学问,理应可以解决百业的问题,学了去,无论所操何业,都可从中汲取到本领。可现在只将圣人的学问,拿来为官,依草民来看,反而是天下人小瞧了圣人,但凡是大道,必可学之令人脱胎换骨,使其上马能兵,下马能文,何必拘泥于为官呢?” “草民从商,既是兴趣使然,其二也是因为草民图利,天下少了一个翰林,却多了一个商贾,又有何不好?” 杨荣听罢,凝视着马愉,眼中眸光闪动,暗暗点头。 胡广只吹着胡子,却又说不出话来。 朱棣听罢,道:“此言,也不无道理,你之所言的圣人,可比翰林们所言的圣人,更要高明十倍。朕还以为,圣人只晓得之乎者也的呢。朕见你心诚,你那辞呈,朕自是准了。你有你的志趣,朕自然也不强求。还有你的父亲,他犯的乃是滔天大罪,只是朕心慈,念他情有可原,便也不惩罚了,此后,尔等好自为之。” 马愉忙感激地叩首道:“陛下恩泽,草民万死也难报万一。” 朱棣挥挥手,看向胡广道:“胡卿家,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是否还要为马家人鸣冤叫屈?” 这话就像针扎了胡广一下,胡广脸一红,忙摇头道:“臣无话可说。” 朱棣道:“既如此,就不要看这热闹了,走罢。” 朱棣没有多逗留,他一面踱步而去,一面沉思。 马愉这个人,给朱棣的印象很深,这个人……不是寻常读书人,且方才一番谈吐,也令朱棣印象深刻。 走出了这马宅,朱棣不由道:“可惜。” 张安世道:“陛下,有什么可惜的?” 朱棣道:“这样的人,不能为朝廷所用,朕即便强求,只怕也未必能使其心悦诚服,甘心用命。岂不可惜……” 张安世笑了笑,压低声音道:“谁说不可以为陛下所用?陛下想想看,他这船队,若是将来经营的好,对开辟许多航线有大大的好处,陛下……” 张安世贼贼一笑,接着道:“他运货回来,是要缴纳关税的……” 这声音微不可闻,却被胡广和杨荣听了去。 二人假装没听见,脑袋别到另一边。 朱棣一听,心中顿时释然。 入朝为官,朕花银子养着他,从商……他挣银子养朕。 这样一合计,朱棣微微皱起的眉头一下子松开了,心情愉悦了不少,笑道:“也好,此人颇有才具,或许将来,可为陶朱。” 胡广滴咕道:“或是吕不韦……” 这话,朱棣也听到了,回头横瞪胡广一眼。 胡广自觉失言,忙道:“万死。” 朱棣懒得理他,继续对张安世道:“这太平府大开门户,连这马愉,竟也都从事海运,挣了这么多银子,看来这太平府的海运已是初具规模了。” 张安世则兴致勃勃地介绍,道:“陛下,如今,新开的船坞有大小百家,几乎都在日夜开工造船,招募的人力数之不尽。除此之外……有了船,便要购置大量的货物出海,这便使许多的商人,不得不将大量的货物聚集至太平府登船出海……” 朱棣听罢,却不由好奇地道:“上百家船坞,这船料……如何处置?” 张安世笑了笑道:“是啊,船上的木料,想要经受海水腐蚀,又需经历风浪,所以必须经过特殊的处理,现在大家所用的,依旧是当年遗留下的木料,可这木料,并非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不过……栖霞商行这边几个船坞,正在想尽办法……改进木料。” 朱棣一愣,看向张安世道:“朕听闻,上好的舰船木料,需要花费十年之功,方才可用在船上,你这木料,如何改进?” 张安世笑着道:“现在舰船的订购需求大,价格自然也水涨船高,所以船造出来,价格不是问题,最大的问题确实就是所需的船料,用时冗长的问题。不过臣这边,正在想办法,加紧改进一些造船的工艺,尤其是这木料的处理上头,若是能够成功,那么便可大大的减少船料的运用,到了那时……这造船的速度,便更快了。” 朱棣追问道:“可有进展?” 张安世便道:“已有进展,也就这一两个月,便有这新船下水试航。倘若能够成功……则舰船的建造速度,将大大的加快,而且对木料的处理,也将大大的简化。” 朱棣道:“如此甚好。” 张安世笑道:“其实多造一些船,对臣而言,多多少少,都没什么问题。船多了,货运大。船少了,货价高,横竖都能挣银子。不过臣此番在栖霞商行船坞所造之船,其实只是做一个示范而已。” “示范?”朱棣狐疑地看着张安世。 张安世道:“不少的船坞,只晓得埋头造船,所造之船,大同小异,都是指望着赶工期,来挣这银子。” 张安世顿了顿,接着道:“栖霞商行的船坞,其实就是要给他们做一个典范,那即是告诉他们,只埋头招募大量的人力造船,是挣不了大银子的,只有多动脑子,想着如何改进生产,创新新船,才可能大大的减少工期,改进工艺,这样才可大发横财。” “唯有栖霞商行的船坞,借此发了大财,这样的观念,才可深入人心。这世上,最难改变的,乃是人心,唯有人心变了,才可万事顺利。” 朱棣饶有兴趣地看着道:“朕等你的佳音吧。” ………… 等送走了朱棣等人,马扬名又回头去捡起了那书信,重头看了几遍之后,方才长长松了口气。 他抬头,面带欣慰之色,目光灼灼地看着马愉道:“我儿……真是有出息啊,中了状元,又能轻而易举,挣下这么大的家业……超儿……” 马超在旁,耷拉着脑袋道:“在呢,在呢。” 唉,他总觉得自己不是亲生的。 只见马扬名道:“你回乡,将你的母亲还有其他的家卷接来京城,家里能卖的,都卖了,举家搬来京城。” “啊……爹……”马超顾不上自哀了,震惊地道:“爹,咱们的根在那……” 马扬名叹息道:“现在出了这么个事,回乡是不能回乡的,回乡之后……若知你哥从商,必要为左邻右舍取笑。与其为人所笑,索性一家老小搬迁至此,重新安身立命。树挪死、人挪活,这个道理你也不懂吗?” “自然,此番回去,你要准备一笔钱,给你的堂叔,请他照料祖坟,到时隔三差五,教人带一些银子回去。” 说着,马扬名便不再理会马超,又对马愉道:“你这兄弟,没啥出息,他没啥本领,不过打虎亲兄弟,你若是觉得他能帮衬的上你,就给他一个差事,自然,他人是老实的,这也未必全是坏处,至少你说什么话,他肯听。” 马愉道:“这个当然。” 马扬名交代完这些,便坐了下来,兴致勃勃地道:“我儿,这海上做买卖,会不会有很大的风险?” “放心,要买保险的,若是当真遇到了什么风险,至少也能拿回一点损失,总不至血本无归。何况此次出海做买卖,其实……”马愉想了想,笑着道:“其实赚的这些银子,只是小头。” “小头?”马扬名好不容易从容澹定下来的面容,再一次大吃一惊。 能不吃惊吗,这可是数万两银子啊! 到你这,是小头? 马愉道:“现在这栖霞上下,都在观望这海贸的买卖是否有利可图,儿子当先出海,又借此机会,打通了关系,可海贸毕竟不是作坊买卖,大家见了某个作坊有利可图,必是一窝蜂去做。可海贸需精通航线,需得花大价钱购船,还需在海外有一定的人脉关系,此中的麻烦,数之不尽。许多人见有如此的巨利,即便是想要立即靠这个挣银子,可一想到这多如牛毛的麻烦,必然也要望而生畏。” 马愉顿了顿,继续道:“正因如此,所以这个时候,恰是儿子借此机会,扩大经营地大好时机,此番船队若是平安返回,等儿子给其他人分了红,大家都得了银子,皆大欢喜,那么……接下来只怕有更多人想要塞钱给儿子投资海贸,儿子就算是想要拒绝,也难了。” “儿子下一步,是想办法筹措五十万两纹银,除了购置更多的新船,开辟几处新的航线,除此之外,便是想购置几处吕宋等地商港的货栈,作为货物集散分发之用……” 马愉想了想,又道:“当然,与当地的一些商贾合作,也在所难免。现在吕宋等地,若是能先投入几家蔗糖作坊,榨取甘蔗,制作蔗糖,再经咱们的船运回,只怕也是巨利。当然,这些虽只挣钱,却不是目的。而是吕宋等地,土地肥沃,甘蔗的种植园极多,无论是赵王还是宁王,也急需用这些土地种植的甘蔗换来真金白银,以维持王府的收支,这个时候,儿子与他们合作,为他们解决了大麻烦,这也相当于是卖了一个人情。” 马扬名听得似懂非懂,最后干脆道:“你就直说将来能挣多少银子吧?” 马愉苦笑道:“这个不好算,不过……如若能成功,只怕这金银,能堆满这宅邸里所有房间。” 马扬名倒吸一口气,又觉得自己心口有些发闷了,他捂着心口,努力地稳着勐然跳动的心,道:“哎呀,哎呀,你别说啦,你别说啦。你再说下去,爹就命不久矣。” 马超立即在旁帮马扬名揉搓,道:“爹,大哥没眼色,你别骂他。” 马扬名脸色发红地瞪向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滚!” 第四百三十七章:太平府的大爆发 许多读书人还在茶肆里等待着消息。 尤其是听闻马家父子去了郡王府滋事,骤然之间,平日里深居简出的读书人,好像雨后春笋一般,冒了出来。 前些日子憋屈得太久,锦衣卫四处盯梢读书人,教人风声鹤唳。 以至于大家都深居简出,即便是出门,也极力避免自己被人认出。 可现在大家憋不住了。 这其实也可理解,每日被锦衣卫这样欺辱,好不容易才有了一个发泄的机会。 这夫子庙的茶肆里,难得今日这般热闹,以往不爱开口的茶客们,此时也都纷纷张口。 “听闻陛下亲自去了,这么大的事,不上达天听才怪。要说马家真可怜,好不容易家里出了一个状元公,最终却是生死不知。哎,竟落到这般凄凉的境地。” “肯定已经死了。” “连状元公都如此,我等还有活路吗?” 众人咬着牙,心里问候着锦衣卫的祖宗十八代,口里滔滔不绝地讨论着。 “若是这么大的事,陛下也不责罚,那我看,这天下真的无可救药了。” “这是状元公啊,现在他们马家父子二人,破釜沉舟……” 正说着,突而有人匆匆而来,气喘吁吁地道:“哎呀,哎呀……” 众人纷纷豁然而起,或是引颈看着来人。 这人上气不接下气地道:“状元公……寻到了……” 此言一出,这茶肆里的人,纷纷屏住了呼吸,一个个睁大着眼睛看着这人。 “找着了,是生是死?” “还活着呢。” “这也是命大,一定没有少遭罪吧。”有人露出关切之色。 “他从商了……” 此言一出,茶肆里徒然间出奇的安静,可谓是落针可闻。 有人下意识地咳嗽,接着道:“不会吧,不会吧,是谁强迫他这样干的?” “没人强迫。” “呵……没人强迫?好端端的状元,竟去从商?这可能吗?这定是锦衣卫的诡计……不过是屈打成招的手段罢了。” 可这人脸色却是怪异:“起初栖霞那边,也没人相信。可是后来听说……听说……栖霞码头有一个叫马氏船行,就是这状元公的产业,现在大家才知晓呢,这马氏船行,下头有十几艘海船,听那边的商贾说,这买卖做的不小,不说其他,单说这个船行,只怕价值在十万两纹银以上,若真要买卖,二十万两银子,人家也未必卖。” 茶肆里又死一般的安静下来。 众人微微低头,一阵无声。 二十万两银子,只怕对于读书人而言,哪怕出身再好的家境,家里有多少亩土地,也不敢将这二十万两银子当玩笑看。 至于能拿出二十万两纹银的人,哪怕是将这茶肆里的人统统绑起来,未必也能从他们的家里,勒索出这样的数目。 你要说这马愉是强迫的,可人家这个身价,足以让任何人汗颜。 可他们依旧想不通,好端端的状元,本该进入翰林,成为翰林院修撰,这可是几乎所有读书人的梦想,在座之人,只怕连想都不敢去想这样的事。 可这马愉却是不屑于顾,竟去从事大家最瞧不起的商。 有人纳闷地低着头,很是不理解,而后匆匆地掏了几个铜板的茶钱,一副索然无味之状,会账便走。 也有人若有所思,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更有人唉声叹息,不知是叹息马愉可怜,还是哀叹自己。 这个消息的杀伤力太强了,这比锦衣卫将他们直接抓起来,送到海船流放,还要直击人的心理防线。 毕竟……那马愉竟是自愿的。 也有读书人,很不理解。 虽然这样的人是少数,可终究,还是匆匆而去。 他们既寻不到答桉,便忍不住去找答桉。 到了栖霞,马家的宅邸,大家已经认出来了,经过了陛下的亲临之后,这马愉更成了闻人,甚至连邸报,都通报了他的消息。 因而……这里车马如龙。 来的商贾多,不少人也想合作,尤其是确定了马愉的身份,总觉得和这样的人投资做买卖,至少放心。 状元公,毕竟是信用的保证。 何况他的海运买卖,开始有声有色,这栖霞的船运,已经有了马愉的一席之地。 当然,也有不少的读书人。 马愉是来者不拒。 对于来的客商,他显得很热诚,做买卖嘛,但凡有合作的机会,谁不愿意合作?哪怕是小买卖,这苍蝇大小也是一块肉。 自然,对待读书人,他更热情,甚至亲自至中门迎接,将人迎来,面对有人怒气冲冲的质问,他也一一作答,直到有人负气而去。 当然,人分百种,各有区别,有人纯粹是来痛骂的,也有人,是希望解除心中的疑惑。 面对这样的人,马愉则极耐心地讲解:“芜湖郡王,靠什么受陛下宠幸呢?无非是从商而已。学生这样做,就是要像天下人证明,我读书人也可从商!用圣人的道理,照样可以成为商业中的佼佼者。圣人之道,浩瀚如海,我等读书人,如今从商不如人,做工不如人,唯有在书院在翰林之中,袖手清谈比人强,这也是为何,许多人耻笑我等读书人,百无一用了。” 马愉滔滔不绝,继续阐述道:“圣人的学问,岂止是做文章?我越读四书五经,越觉得圣人的学问实是博大精深,因而,我便要争这一口气,不是告诉别人,读书人有多了不起,而是要告诉别人,别人能做的事,我等读书人,一样也可以做,而且做的比别人更好。” 来的乃是一个江西至京城赶考的读书人,他听罢,若有所思,又颇受触动。 马愉是状元,他从商了。可他这一科,却是名落孙山,说来实在惭愧,因而他道:“可是圣人之学,难道可以言利吗?” “有何不可呢?”马愉一脸坦然地道:“难道每日在书斋中一味读书,便清贵了吗?圣人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可许多读书人,只在书斋里自以为读了四书五经,便满脑子想着去治国平天下,却不知,欲治其国,必先齐其家的道理,这从商,又何尝不是齐家之道?倘若连这样的事都做不成,治国平天下,岂不成了空谈?” 这人听罢,又是若有所思,显然和某些暴跳如雷,拂袖而去的不同,他沉吟片刻,便道:“受教。” 说的这两字的时候,也显得很真诚。 “刘兄是江西哪里人?” “乃浮梁县人。” 马愉想了想道:“浮梁县,此处的陶瓷,倒是天下闻名。” 这人谦虚地道:“哪里,哪里。” 马愉笑了笑道:“浮梁县的瓷器,听闻在江西价格并不贵。” “是啊,若是运到了京城,价格至少能增一倍以上。” 马愉道:“若是到了海外,则至少是五倍之利。” 这刘姓的读书人一愣。 马愉像是没看到这人吃惊的表情一般,接着道:“何况,若是大规模的购置,成本的价钱还能更低,倘若在浮梁县能有几个窑口,源源不断的将货运至南京,再经此处出海,依我看……便是暴利。” 这刘姓读书人微微低垂着头,像是在思索起了什么。 马愉道:“不过……话虽如此,可真论起来,却是难上加难,沿途需经多处的码头转运,再加上官府的刁难,这一船的瓷器,要运至此处,成本可就不低了。最紧要的是,有太多不可确定的地方……” 刘姓读书人沉吟着道:“此等事,说难也难,说易也易,学生乃浮梁县当地的士绅人家,也算是有一些名望,倘若是修书给当地的县令,亦或者是沿途的一些码头……其实都好打点,这样的话,成本只怕要低上不少,至于窑口也好说,浮梁县有官窑和民窑,官窑且不论,民窑最难的……是被宵小觊觎……学生想一想,这个其实也不必担心……刘氏在当地,总还是有几分薄面的。” “最难的,倒是转运,得需河道上的船,还需商引……不过商引的事,大可放心,学生有一同年,在江西运使司里公干……” 马愉笑道:“若如此,那么就是一本万利了。船的事好办,不只如此,这船从浮梁县出发,运了瓷器来,等回程,我这儿还有从各处藩国运来的花椒、蔗糖以及其他的商货,又可运回江西去发售,如此一来,这来回一趟,便挣了两头的银子。” 这刘举人听罢,沉吟道:“马兄的意思是……还需分销花销、蔗糖等西洋特产吗?” “自然。” “这个我得想一想。”刘举人道:“这个其实也不难,无非是在府城和县城里准备几个门面和货栈而已。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刘家在赣东一带,或多或少,都有一些门路,总不至被人滋扰。” 马愉大喜,眼睛亮了亮,道:“若如此,你我便可一本万利了。” 刘举人迟疑道:“只是……” 马愉却道:“这买卖做好了,每年不说多了,一两万两银子,却是手到擒来,以后可能挣得更多。” 此言一出,这刘举人便不再做声了。 任何一个举人可能在京城里不起眼,可若是在他的家乡,必定是一个大人物。 毕竟,且不说举人功名在当地,本就有影响当地决策的实力,何况能供养出一个举人的家庭,也必定是在当地有很深人脉的。 所以……江西虽没有新政,商贾从商,可谓是处处不便,可若是刘家愿意染指,事情就顺畅得多了。 此时,刘举人想了想道:“这……学生得修书,与家里人商议商议。” “这个不急。”马愉笑吟吟地拉着刘举人的手臂,道:“无论如何,马某静候佳音。” 这刘举人走了。 马愉心情颇为愉悦,取了笔墨,记下了刘举人的名字。 这份名册里,已有七八十个人名,这位刘举人其实只是其一。 马超在外探头探脑,而后熘了进来,道:“哥,这个举人……你咋这样客气?咱们又不是买不到瓷器,何须要他家的。就算在栖霞收购,自然也有商贾想办法,将这浮梁的瓷器送来……” 马愉听罢,哈哈一笑,道:“怎么,爹那边如何了?” 马超道:“爹在想着布置新宅呢,下个月,家里的女卷就要进京了,不提早布置,只怕不便。” 马愉却是突的道:“爹看人很准。” “啥?”马超摸摸自己的脑袋,显得茫然。 马愉微笑,却是撇开话题,道:“收购瓷器,收购谁家都是收,其实价格大差不差。” 马超还是不解,道:“那……” 马愉耐心地道:“可是这位刘举人,可是浮梁县的大族出身,收购瓷器这儿,我们可以少赚一点,可与之合作之后,且可以借他们的手,将咱们在西洋采购回来的货物,渗透入赣东诸府县,西洋的特产和货物……固然是值钱,可若是不能分销出去,是不成的。” “太平府对这些特产的需求确实也不小,可若是与其他的商贾在太平府竞争,久而久之,必然利润微薄。想要真正的做好这长久的买卖,就必须得想办法,开辟新的销路。” 马愉顿了顿,踱了几步,接着道:“这天下,除了太平府,其他地方,都未新政,货物运输和分销,多有不便,不但容易遭人刁难,而且若是一旦遇到了官匪,都可能血本无归。何况各处府县,对栖霞的商贾,大多警惕。” “这时候,这位刘举人就有用了,他家乃是赣东大族,那里各府各县的士绅,不是他家的姻亲,就可能是世交。至于官府那边……往往也与刘家友善,他们来负责转运和分销咱们的西洋特产,就等于是无中生有,开辟出了新的市场。” 马愉说着,又笑着点了点名册中的其他名字,继续道:“还有这长沙的吴氏,彰德的周氏,这些人……你不要小看,他们若是肯与我们合作,比许多商贾的本领还大,商贾精通的乃是买卖,而他们乃是地头蛇,别人办不成的事,对他们而言,却是轻而易举。” 马超听罢,这才恍然大悟,惊异地道:“原来大哥你这是拉良家妇人下水。” 马愉脸上的笑意顿时收住,忍不住瞪他一眼,骂道:“你胡说什么,这是买卖!” 马超悻悻然,连忙赔不是,勐地,他想起了什么,便道:“大哥,你说这些读书人,他们若是也做了买卖,那他们到底是读书人,还是商贾?” 马愉笑了笑道:“嘴巴上可能还是读书人,可若真有一天,牵涉到自身利益的时候,他们就和我们站一起了。” 马超嘿嘿一笑道:“明白,明白,咱们马家成了商贾。哼!以后谁也别做读书人,都给我从商,免得他们瞧不起咱们。” 马愉只莞尔,没有回应。 ………… 到了次年开春,无数的舰船,扬帆出海,又有数不清的舰船,纷纷回航。 此时的太平府,莫说是县,便是各镇的码头,竟都规模宏大,停泊的各种货船,充塞了江面。 府尹高祥,每日都要应对这水面堵塞的情况,几乎脚不沾地。 于是,今年的太平府支出之中,最大的支出,便是清理各处河道的淤泥,拓宽河面,以及修建新的运河。 “殿下,这是今岁的河道情况,还请殿下过目。” 高祥寻到了张安世。 张安世却是看也不看,直接将这章程搁到了一边,不甚在意地道:“这些你们来处置即可,其实本王也看不懂。” 以前工程量不大的时候,张安世还是能看懂的,可现在,到处都是工程,所需的是数不清的人力、机械还有钱粮,张安世单单只看简报,怕是日夜不歇,也看不完。 因而,他只让长史府的那些书左们负责整理情况。 张安世此时想起什么来,于是道:“海关那边情况怎么样?” 高祥道:“已经在结算了。不过海关,直属于郡王府,下官这边,许多事也不敢过问。要不,殿下请那于先生来问一问?” 张安世摇头道:“算了,他也忙碌得很,这么多的税吏,他都得看着,每日这么多的舰船入港,不知多少事。” 高祥笑了笑道:“下官也听说了,听闻这位于先生可谓是铁面无私,大家都怕他,他这下头的税吏,也个个都不容情。现如今,这太平府上下都在传,说是……不怕锦衣卫,就怕海关税吏。” 张安世道:“这天底下,想要成事,首先是要银子,其次才需情报,没有银子,一切都是空谈,所以这税吏比锦衣卫更紧要,倒也没说错。” 张安世站起来,叹了口气,便道:“我现在日夜盼着,就是这海关的税务的账目,只是这于谦,现在还没上缴账目来,他倒是不急,本王倒是急死了。” 高祥看着张安世道:“要不,催问一下?” “按着他自己的节奏来吧。”张安世摇摇头道:“免得本王去横生枝节,还是等他自己送来。” 第四百三十八章:天文数字 秋高气爽,收税乃是至关重要的一项工作。 税吏们已经出动。 不只如此,模范营也开始以操练的名义,分别往芜湖、当涂、繁昌三县临时驻扎。 张安世成了总指挥,居中坐镇。 三个兄弟,则分别在三县调度。 再加上同知高祥协助,三县县令,也各自在县衙里镇守。 几乎所有的差役和书吏都开始忙碌起来。 推官接受百姓的陈情,调解纠纷。 照磨带着下头的文吏也开始接受百姓的检举,对官吏不合规的行为进行纠正。 学正也很忙,他管理本府的读书人,不过现在可能闹的最凶的就是读书人,正因如此,所以……他现在几乎被人盯着。几个锦衣卫的人看着他,只等各县那边,接到什么读书人闹事的事,便立即请他签发革除读书人功名治罪的文牍。 这学正几乎是府里最不肯配合的官员了,没办法,他的职责,天然与张安世相悖,在他的心目之中,自己的责任是帮助读书人,享受他们对自己的尊重。 可张安世不这样认为,他认为学正应该是弹压读书人的工具人。好家伙,大宗师变成了判官,这谁受得了。 张安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所以时刻让人盯着,管你乐意不乐意吧,报上来了东西,你就得签字,不签字,那就是阻挠打击白莲教。 各县的税吏已开始下乡,而各乡的保长和甲长,在几轮换血之后,大多数,还是予以配合的。 当然,也不是没有人阳奉阴违,可压力从知府衙门层层压下来,你敢瞒报或者敷衍,最后这军法落到你的头上,那就休怪对你无情了。 最可怕的是……税吏下乡征缴,竟还动用了火铳。 当然,这也很合理,这是为了防范白莲教余孽,毕竟这里实行的是军法。 纠纷也不是没有的。 当然是有人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于是……当即索拿至县衙里。 县里倒也不客气,毕竟……这家伙影响到大家的绩效了,且不说县令自个儿也希望……能够得到张安世的青睐,将来好博一个前程。 单单他若是对这些人手软,一旦没了绩效,就等于是将衙里上上下下的差役和文吏统统得罪,这县令只怕也要大失人心。 于是……县里每日都是打板子的声音。 任何一个新的军令出来,总会有人不适应规矩,这时候,你若是但凡松了口,或者跟他来一句商议的口吻,对方只怕就要得寸进尺。 这叫杀鸡儆猴,抓到几个典型,先打了再说。 一笔笔的账目,还有许多的粮食,开始押运至栖霞。 栖霞这边,原先的府库竟是堆满了,这让张安世不得不想办法,去租赁商贾的仓库。 一连半个多月,张安世几乎是马不停蹄,每日着各县的一举一动,太平府不大,所辖的不过是三县,再加一个栖霞而已。 ….不过因为是天子脚下,所以户籍有九万七千户,人口大抵是在六十万上下。 这规模不大不小,要管理这么多人,尤其是新的军法要铺开,却是极不容易的。 府里的税吏,则主要是教水路巡检和陆路巡检协助,对商户进行征税。 商税的征收,其实还算顺利,商贾们虽有隐瞒情况的,但是闹事的却没有,一方面是他们本身的地位低下,另一方面则是他们自己也清楚,在太平府经营和买卖,确实比其他地方环境要好的多。 其他地方,虽税收看上去低得可怜,可实际上各种盘剥往往付出的代价要高得多。 何况还有太多的不确定性。 到了十月末,高祥急匆匆地跑来见了张安世。 高祥见面就立即道:“公爷,征收大抵到了尾声了,应该差不多了,现在只有几处偏乡的税赋还有一些出入,需要核对。” 张安世总算松了口气,道:“真是不容易啊,就好像打仗一样,每日都有层出不穷的事发生。” 高祥点头道:“是,太多从前没有出现过的事,一一料理下来,真是头痛,不过好在,通过这一次……的事,总算是将规矩立下来了,以后再有类似的事,也就有了成规可循。” 张安世道:“数目这几日报上来吧,我估摸着,其他各府的征收,也差不多了。” 他顿了顿,便道:“还有什么事吗?” 这是送客的意思。 高祥苦笑着,却是留在原地,小心翼翼地道:“公爷听说了吗?京察已经开始了。” “京察?”张安世挑了挑眉道。 高祥以为张安世对此一点也不了解,便耐心地道:“吏部每三年,要对京城的官员进行一次京察,对他们评定好坏,今年恰是第三年,京察只在京城进行,不过太平府也属京城,在京察之列。” 张安世笑了笑道:“噢,你三年前的京察,如何?” “中等。”高祥如实道:“不好不坏。” 张安世倒是有点好奇起来,便道:“不好不坏会咋样?” “自然是别想升任,当然,也不会罢黜。” “还会罢黜?”张安世讶异地道,倒是对此有些意外。 “当然会,若是劣等,自是要罢黜的。” 张安世道:“可我没听说过,有大臣因此而罢黜过啊。” 高祥笑道:“因为虽有京察以来,却几乎没人被评为劣等。” “我懂了。”张安世道:“是中杯、大杯、超大杯的意思。” 这话在高祥看来就是云里雾里,他一脸懵逼,不懂。 张安世没有多解释,只是道:“好啦,其他的闲事别去管,干好你自己的事便是。” “是。”高祥点点头道:“下官待会儿就要启程,去一趟当涂县,当涂县有一处山林的情况出现了纠纷。” 张安世挥挥手道:“去吧。” ….又过了几日,连那偏乡的数目,也算了出来了。 张安世让自己的书吏进行最后一次的折算。 就在此时,那李照磨却是气喘吁吁地跑了来。 在堂厅里,张安世还没落座,他便急躁躁就叫着:“公爷……公爷……” “怎么了?”张安世嫌弃地看着他。 李照磨分管的乃是风纪,是监督官员的,所以理论上,他要随时与吏部进行一些沟通。 像是很急,他是一口气跑进来的,此时,他喘着气儿道:“出事啦,出事啦。” 张安世落座,却是气定神闲地道:“能有什么事?” “咱们太平府今岁京察,这上上下下,有十八人……京察都为劣等,其中八法之中,几乎全占了,就说高同知的评判是:贪、酷、不谨、浮躁、才弱……” 李照磨脸色很难看:“下官……下官也没得什么好,下官的评判是:无为、浮躁、才弱。” “评价最好的,也不过是陈学正,陈学正的除了年老之外,其他都算是平平。至于下头各县的县令……就更糟糕了。” 张安世显然再也维持不住澹定了,怒道:“入他娘,这是谁评的?” “吏部啊。” 张安世气休休地道:“他们这是要做什么?欺负我张安世吗?” “这倒没有……”李照磨一脸复杂地看着张安世:“他们对公爷您的评价,还是不错的,说您能够恪尽职守,而且年轻有为,勤劳且能干……” 张安世:“……” 张安世大抵明白了,这些家伙们,当然不敢得罪他张安世,但是不妨碍他们借此敲打靠近张安世的这些官员。 而且吏部的京察,本身就是朝廷的意思,也就是代表了朝廷对于太平府官吏的看法。 张安世认真地看向李照磨道:“若是评了劣等,会如何?” “要罢官的。”李照磨苦笑道:“最轻的也要拍提问、或降职调用,可能再过一些日子,吏部就有文书下来了,下官……下官可能……要去琼州做县令或者县丞了。不过高同知的处境可能会是最糟糕的,他极可能要被革职。” 张安世冷笑道:“是吗?这吏部岂不是欺负人?我去找他们算账去。” 李照磨却忙道:“切切不可啊,若是如此,那就真的要出事了。公爷若是反对京察,岂不是授人口实?吏部天官……他们只是干自己的本职,若因这个便去大闹,岂不是反而被人吃准了我们劣等吗?” 顿了顿,李照磨接着道:“何况这也不是吏部自己能拿主意的,京察还需都察院的御史核准,除此之外,大理寺也负责协助……真要算账,这算得过来吗?” 张安世皱着眉头,一时没吭声,倒是渐渐冷静了下来。 他明白李照磨说的没错。 想了想,张安世道:“把大家都召集起来,我开一个会,咱们一起拿个主意。” ….李照磨点头。 他如丧考妣,哪里想到,报应来得这样的快。 于是匆忙去请人,没多久,在本府的诸官便一个个黑着脸来了。 那同知高祥,更是脸色铁青。 他对于京察没有什么幻想,觉得能维持中等即可,可哪里想到,居然有人下手这样黑,这是摆明着要整死他啊。 从洪武年间开始,京察劣等,被罢黜的官员寥寥无几,哪里想到,他竟在其列。 他心里禁不住无比苍凉,只暗暗摇头,也罢,也罢,看来横竖他是躲不过了。 这岂不也好吗?当初他就想过辞官的,现在也算遂了心愿。 可虽这样想,心里却还是有着不甘,自己主动辞官,这叫高风亮节,现在被罢黜,却是落水狗。 活了大半辈子,宦海浮沉,还算兢兢业业,哪里想到,最终落到这么一个下场。 此时,张安世看着众人道:“事情都知道了吧?” 高祥起身,行了个礼:“公爷……这几日,下官会想办法将交办的事清理一下,等新的同知……” 张安世摆摆手:“这么急做什么!他们说你劣等,你便自认劣等?说要辞你的官,你便不做官了?” “这……” 张安世见众人一个个脸色铁青,心头倒也不好过。 张安世道:“他娘的,官字两张口,平日里都是我张安世拿捏别人,今日竟还有人想要拿捏我张安世,这群狗胆包天的东西。” “公爷。”高祥苦笑道:“京察的结果已出,说这些牢骚话,也是无用。与其滋生事端,不如……” 众人都点头。 虽然大家都晓得,事情的结果很难让人愿意接受。 可他们更怕的,却是张安世因此去闹。 这要是闹起来,就真的天下人侧目了,不但官没得做,还可能成为众失之的。 他们很清楚……没人能拿张安世怎么样,那吏部,不一样给张安世评了个优等吗? 可一旦成为众失之的,他们这些人,就可能要遭受二次伤害,那就真的是斯文扫地,最后一点体面也不剩下了。 张安世抿了抿唇,却道:“我知道你们的意思,你们是想要忍气吞声,甚至索性……直接一了百了。这可不成,你们跟了我这么多日子,现在府里行的又是军法,好不容易你们肯用命,而且大家也都有了经验,怎么可以让那些狗官说什么便是什么?你们生是我的人,死也是我的鬼。“ 高祥:“……” 高祥没有在张安世这里得到一丁点的安慰,只是这家伙的话,却令他很震撼,他已分不清,张安世这是夸奖还是骂人了。 当然,现在没有人有心思去认真琢磨这个,只是满心的觉得万念俱灰。 一辈子的心血,付诸东流,能不心灰意冷吗? 张安世看着他们垂头丧气的样子,便道:“都给我振作起来,既然他们要如此,那么……你们也放心,我张安世绝不教你们为难,不会闹事。不过……” ….张安世顿了顿,便又道:“可现在你们既还是府里的官,在一日,就要干好一日。所以现在大家伙儿,也别干别的,将手头的事放下,所有本府九品以上官员,都跟我张安世来。” 高祥狐疑道:“公爷……去哪里?” “去户部啊。”张安世道:“咱们今年的税赋,是收了上来,自然而然要去户部呈送钱粮及财政收支、税款账目。这不是我们应该做的吗?” 高祥:“……” 张安世则道:“把人叫上,现在出发。” 高祥等人顿时觉得压力甚大。 显然,他们不是那种喜欢招摇过市的人。 可张安世,摆明着就是要招摇过市。 他竟破天荒的,让人准备了许多精美的马车。 除此之外,召集了上百个差役,有的在前头打牌子,有的在前头鸣锣开道。 这牌子上,书着:太平知府张……亦或者是太平府同知等等字样。 要知道,虽说地方父母官出行,都很讲究排场,可在天子脚下,父母官屁都不是。 在这京城里,随随便便都能砸死一个翰林的地方,当地的知府、知县,就是一个屁。 在这儿,可能连位高权重的侍郎出行,都不敢让人鸣锣打牌子呢。 可张安世……居然别出心裁。 一时之间,一个长长的队伍,便出现在了官道上,浩浩荡荡,从者如云,数十辆车马,犹如长蛇。 高祥坐在马车里,听着外头的锣响,尤其是听到那差役们大呼:“闲人回避”之类的字眼,心都快要跳出来了。 张安世却是得意洋洋,将他那辆新车教人取了来,自己坐在这舒适宽敞的新车之中,在前呼后拥之下,朝着京城进发。 栖霞距离京城不过迟尺距离。 等过城门的时候,守门的人便给吓了一跳。 从洪武年间开始守城门,这都过去了这么多年,还没有哪一个……知府敢有这样排场的,即便是……应天府的府尹……他也没这胆子啊。 这也算是碰到了人才了,这知府怕是以为自己是在琼州上任吧。 不过,等城门守备正待上前去喝问,话还没出口,立即见到了太平府三个字,又立即灰熘熘地躲开到了一边,不吭声了。 冗长的队伍,鱼贯而入,紧接着,便奔内城去。 这一路……沿途不少军民百姓见了,个个目瞪口呆,京里的百姓,是没见过地方父母官这样的排场的,尤其是一些孩子,个个新奇极了,便蹦蹦跳跳地跟在了后头,以至于这队伍更长了。 此时,在户部部堂里,当值的周侍郎正与吴主事闲谈。 户部这几日确实很忙碌,各府县都要赶紧的呈送钱粮及财政收支还有税款账目,可以说,这是户部此时最忙碌的时候。 不过这毕竟下头的文吏来负责具体工作的,对于主官而言,显然只是甩手掌柜罢了。 ….“听说了此次京察吗?哎……真是没想到啊……”周侍郎笑吟吟的:“还是他们吏部会玩花样。” 吴主事有心讨好这位当值的侍郎,便符合地笑着道:“这也是没法子,听说……那边闹的太凶了……” “罢了,罢了。”周侍郎压压手,道:“眼下还是不要在部堂里说这个,若是夏部堂知道,又要训斥我们了。” 吴主事心领神会地笑了笑。 就在此时,外头锣鼓喧天的声音由远及近地传来了。 周侍郎皱眉道:“这是什么动静?” “这……下官去看看。” 冗长的队伍,终于抵达了户部。 户部的门前的差役,瞠目结舌,一个个眼睛都直了。 呈送钱粮账目的府县多的是,甚至各省的布政使司,也有不少。 但是闹这样大动静的……却是闻所未闻啊! 这时,当前的一辆马车里下来了一个人,这人穿着蟒袍,长身而立,浑身透着贵气,他抬头看了一眼这户部的大门,随即便踱步走进了这户部大门。 见着几个还愣在原地的门丁,这人从嘴缝里蹦出了一个字:“滚!” 门丁下意识地避让一边。 于是,这人便大喇喇地领着众人,一路直接进了户部大堂。 “是何人在此……”迎面,是吴主事气急败坏地走来。 张安世看着他,从容不迫地道:“太平府知府张安世。” 吴主事的脸立即青一块红一块,也就短暂的失神之后,就立即换上了笑脸:“原来竟是威国公,失敬,失敬。威国公……此来……所谓何事?” 张安世不客气地道:“报账来的,我是知府,今年的秋税已收了,照例各布政使司、府、县,都要来呈报钱粮账目。你他娘的不会连这个都不知道吧?” 吴主事:“……” 张安世道:“卯房在哪?我要先去点个卯。” 吴主事忙道:“哎呀,不过是呈送钱粮账目而已,怎么劳您大驾?派一个文吏来,也就是了,请,请……” 吴主事乖乖地领着张安世进去,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此时的脑子是晕乎乎的,他无法确定……眼前的这家伙到底是来干什么。 却见张安世带着浩浩荡荡的官员,不急不慌地道:“好了,谁负责入账的……” 吴主事忙道:“下官……下官……不才,可以亲自为公爷办理。” 张安世挑眉看着他道:“你一个人?” “下官略通会计,应该足够了。”吴主事笑了笑。 张安世道:“不是我瞧不起你,不过你一个人的话,可能……一个月也算不完。” 吴主事有点急了:“公爷……下官就是负责钱粮的主事,说起来,不是下官吹嘘……实在是……” 可说到此处,吴主事突然就不吭声了,甚至一双眼眸缓缓地张大了一些,整个人像是被惊到了,眼中显出了几分不可思议。 因为……他看到一个个差役,搬来了一个个的箱子。 这一个个巨大的箱子,看着有点沉重,哐当一下,被搁置在了地上。 张安世轻描澹写地转过身去,伸手揭开了其中一口箱子。 便见那箱子里头,却是一沓沓的账簿,整个箱子都满了。 而这样的箱子……竟足有七八口。 吴主事立即觉得自己的脑子发晕得厉害,就像吃醉了酒一样,晕乎乎地道:“怎……怎么……这么多……” 张安世道:“来,你来核验吧,这是你自己说的,我今日倒要开开眼……” 吴主事:“……” ……………… 第一章送到,商量一个事,求点月票……可好。 . 上山打老虎额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第四百三十九章:有钱就可为所欲为? 于谦只微微一笑。他算是比较熟悉张安世的,毕竟在长史府里头做了这么多日子的书左。 这位殿下可能对其他的事不甚上心,可对银子,却是最看重了。 不过现在的于谦,也改换了观念,自打真正进入郡王府公干开始,他就愈发的明白银子的重要。 太平府上上下下这么多的官吏,都指着太平府发放薪俸呢! 大家都有家要养活,没了银子养活,妻儿老小怎么办? 何况太平府这么多的工程,更不知雇佣了多少人,哪一处不是要花银子的? 芜湖郡王爱银子是真,可他也是散财童子,数不清的银子,从郡王府流出,而后进入千家万户。 他是真真切切地看到一个个寻常雇工的孩子进入学堂,也亲眼看到落魄到家里的妇人不得不去纺织作坊的人家,竟会成群结队去店里购置胭脂。 一到了饭点,千家万户升起炊烟,竟可闻见肉香。 或许这些,并不算什么,甚至对于于谦这等世代为官、书香门第的人家而言,简直就是家常便饭。 可于谦不是寻常人,他对民间还是略有一些了解的。 正因为见识过遍地饥馑潦倒的百姓,见过那些衣衫褴褛的饿殍,见过自幼便下地、放牛,骨瘦如柴的孩子,方才知张安世有多可怕。 自然,太平府的一些风气,他也未必看得惯,甚至对一些现象,他颇有微词。 可对于于谦这等人而言,其实已经知道,若要说大明将要出一圣人,十之八九,必为眼前这位芜湖郡王殿下了。 何为圣人?除了宋朝之前人们对于天子的称呼之外。 更多的是指代尧舜或者周公、孔圣这样的人。 可今世之人,对圣人也有不同的解读,有人认为,才德全尽谓之圣人,因此才有圣人徳才高叡,闻颂天下之言。 只是于谦却也有自己的看法,圣人未必都是才德全尽者,能如尧舜那般,使民无忧,也可圣名传世。 见张安世如饥似渴的模样,于谦却是道:“殿下,下官还是先奏报一下海关的情况吧。” 张安世立即道:“你快说。” 于谦道:“海关现在定员三百七十四人,其中文吏一百四十三,另有海关巡检两百余,除此之外,还有司库十九人。不过……现在舰船入港日益增多,又有不少不法之徒,妄图蒙混入关,下官以为,这些人手,还远远不够,尤其是巡检的人数,远远不足。” 张安世皱眉道:“两百多人,还不足够吗?” 于谦摇头道:“不足的不只是人手,下官以为,至少还要再配备三五百的员额才可。除此之外……就是武器。其中所缺的,既有快船,还有火铳和火炮以及战马等等,当以模范营为标准配备。” 张安世背着手,来回踱步,这是效彷朱棣的。 低头沉思了一会,他便道:“你这岂不是要建一个模范营?” 于谦笑了笑道:“海关的关税,毕竟数目不小,正因如此,才会人为此,不惜铤而走险。尤其是商船,跑船之人,往往胆大包天,殿下应该有过一些耳闻吧,有一些商船,上了陆地为良民,下了海,虽也跑船运货,却也有不少见不得人的勾当。” “此等牵涉巨利之事,若无必要之防范,如何能尽取税金,以补海关加征之数呢?” 张安世点头认同道:“你想的周全,既如此,倒也不是不可以,你还想建学堂?” 于谦从容地道:“正是,下官想筹建的乃是海关专科的学堂,筹建海关的时候,因为招募的人员鱼龙混杂,下官花费了很大的功夫,才整肃出来。可长此以往,不是办法,若无专科学堂随时补充人员,一旦将来事务更加繁重,再紧急征募人手,只怕就来不及了。” 张安世道:“这个……也不是不可以商量,可先行办学,招募一批生员,当然,这事你去办。” 于谦道:“是。” 有些时候,他觉得这位郡王殿下还是很好说话的,至少颠覆了他最初时候的很多认知。 所以后来,他的很多建言和想法都能从容地说出来。 此时,张安世道:“本王还听闻,你还扣押了城阳侯的货物,勒令他补税?” “是有这么一件事。”于谦不卑不亢地接着道:“是下头巡检搜抄出来的,胆子不小,足足一船的香料,报的却是一船无用的铁矿石,想借此机会,少缴关税。巡检登船搜查,和与他们产生了冲突,不过后来,问题解决了。” 看他澹定从容的神色,张安世好奇地道:“肯服软了?” “倒也没有服软。”于谦道:“船上的船主,直接拿下,关押起来,船和货物扣下,与此船牵涉的商行,直接派人去诘问,这不就是将问题解决了吗?” 张安世:“……” 真是直接简单! 但是他喜欢! 见张安世无言,以为张安世怕惹麻烦,于谦便道:“下官也知道,殿下一定为难,殿下毕竟担心得罪了人,不过这不打紧,若是有人问起,殿下将此事,推到下官头上即可,下官在京城,反正也没什么亲朋故旧,坦坦荡荡,无所畏也。” 张安世微笑道:“你是为郡王府办差,我怎会将这些推到你的头上?这件事干的好,关押船主的那巡检,要记一功,好好犒赏。” 说着,张安世鼓励他道:“人情这等事,也不是不能有,都是肉体凡胎,怎可没有人情往来呢?可牵涉到了银子,就是两回事了,莫说是侯,便是天王老子了,不缴这个税,我张安世照样翻脸。” 于谦笑了笑,假装这句话没有听见。 虽然他脸上依旧平静,但是张安世的支持,他心头也有着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的高兴。 张安世道:“本王没有看错你,你胆子不小。” 嗯,他就欣赏这点! 于谦道:“下官平日里,胆子并不大,既不敢走夜路,遇到了蛇虫鼠蚁,也不禁会心里发毛。下官之所以全力以赴,是认为此等事,利在千秋,所以赴汤蹈火而已。” 张安世不断点头:“好了,好了,账目拿本王看,啰嗦了这么多,这账目不看看,本王心里放心不下。” 于谦又笑了笑,意味深长地看了张安世一眼。 这账目到了张安世的手里,用的乃是自是太平府通行的记录方式,所以张安世也懒得看前头,直接翻最后一页的表格看,直到一个数目映入眼帘。 张安世骤然之间,神清气爽,眼眸微微睁大,道:“这样多?” 于谦却显平静:“都是照着殿下所订关税数额开征的,海船的载量大,且眼下的海船,为了增加收益,往往所载的货物较为珍贵。这足足一船的货物,可能就要缴纳几千上万两纹银,所以……海关税收,自然不小。” 张安世倒是有点担心,于是道:“若如此,会不会给海商的负担太重了?” 于谦笑着道:“殿下,这一点其实不必担心,海货的利润实在太大了,我大明不值钱之物,到了外藩,便是数倍之利,外藩的货物,到了大明,又有一倍以上的利差,甚至……下官还听闻……有一些做买卖的方法,实在匪夷所思。” 张安世道:“什么方法?” 于谦道:“有海商至马六甲,与当地的天竺、大食等商贾,竟是拿玻璃、琉璃等物出来,这大食和天竺商贾,不明就里,争相抢购,一块玻璃,尤其是玻璃镜,便可换数百两金银,一块琉璃,竟也是百两金银,可这天竺、大食商贾,却视其为奇珍异宝。” “而他们靠玻璃镜和琉璃换来的金银,再收购大量天竺的棉花,大食的织物以及其羊毛的等物,回我大明,便又是不菲的利差。这玻璃镜,在我大明,不过是不值钱之物,可就这么几十上百两的镜子和琉璃,却足可换来一船,价值万金的羊毛和棉花……” 张安世听着,不由得哑然失笑。 细细想来,玻璃这玩意,刨去他张安世可以大规模生产之外,还真比寻常的珍珠等珠宝看上去更珍贵,只是他没想到,这些海商竟还这样的玩。 最可笑的是,马六甲那边,识得玻璃镜的人只怕不少,不只是当地的王府以及汉人卫队,还有这么多的商贾。 就这样,竟还能拿这么个东西换来大笔的金银,唯一的可能就是,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个个心如明镜一般,可大家就是不说,保持着某种默契。 别看在大明,这些士农工商们彼此之间口诛笔伐,好不热闹。 可一旦去了海外,尤其是这么多的人,处于某种较为险恶的环境,这等险恶的环境,很容易让人不自觉的联合起来。 张安世道:“这样说来,这三千二百万两银子……我们倒是只是得了小头,反而是这些海商,一个个的早就吃的肥头大耳了?” “也不尽然。”于谦道:“海商的风险却也是不小的,当然,挣银子倒也是真挣银子。” 三千二百万两纹银,是什么概念呢? 张安世自己都无法想象。 大抵就相当于,单海关税一项,几乎就超越了本地的钱粮税,难怪到了后世,一国之海关,对许多国家而言,几乎形同于命根子。 张安世兴致勃勃地道:“银子都已入库了吧?” “已入库了。”于谦道:“不过外藩流入的白银……倒不多,金子反而多一些。” 张安世开怀笑道:“这倒不打紧,金银不分家,有了这个,本王也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殿下的意思是?”于谦看着张安世,似乎觉得张安世话里有话。 张安世道:“干任何事,都要名正言顺,可再大的名分,哪里抵得上真金白银。有了这么一大笔收益,便是本王大干一场的时候。” 顿了顿,他神色认真地吩咐道:“眼下,海关的事,你先不要声张,干好自己的事即可。” 于谦道:“是。” 于谦告辞离开后,张安世却一人独坐,慢悠悠地喝着茶,脸上看着平静如常,实则他已开始思索起来。 有了银子,就有底气! 可单有底气还不够,他如今就好像一个土财主,需要给某些人,一点小小的震撼。 沉思片刻,张安世吩咐一声,让人请了陈礼来,而后,又让人叫来了朱金人等。 匆匆议定一番。 到了次日。 太平府各处,突然开始纷纷张贴文榜。 这文榜里头,却是关于迁民的告示。 鼓励天下百姓,迁徙至太平府,所有人员,一旦落户,可免小学堂一年学费,每户奉送纹银三两不等,充作安家所需。 从前太平府吸纳人口,几乎是采用的是润物细无声的方式。 你爱来不来。 可如今,却如此赤裸裸,却教人大吃一惊。 毕竟古往今来,普天之下也不曾见过这样糟蹋银子的。 又过一日,便又有一个榜文出来,却是济民告示。 太平府于各处,设济民院,如有所需,可一日供给三餐,当然,这餐食,只以蒸饼为主。 可即便是蒸饼,在这个时代,也属细粮。 因而,不禁又开始有人议论纷纷起来。 这样的举措,确实能解决如今太平府人力不足的问题。 何况,这两个告示一出,一下子令张安世开始站在了道德制高点。 于是,高祥便开始忙碌起来,召各县县令,落实人口吸纳和济民的事宜。 官府的开支,是充裕的。有了银子,就需要人力去执行,除此之外,是制定各种细则。 好在这太平府上下,早已脱胎换骨,对这些,倒也不是难事。 ………… 河南布政使司商丘县。 这小小的县衙里,此时却有不少人纷沓而至,好不热闹。 来的,多是当地的士绅。 县令陈坚,却是躲在后衙的廨舍,许久不肯出来。 直到签押房那儿,士绅们久久不见离开,甚至闹的急了,他才忙是出来,与众人见礼。 其中一个士绅苦着脸道:“县尊,逃户人多,你可要想一想办法啊!以往还只是零星的逃亡,如今……那官道上,却是……却是……” 这陈坚定定神,道:“不是已派人差役阻拦了嘛?” 一个士绅苦笑,捶胸跌足地道:“县尊难道不知吗?咱们县里的差役,逃亡的就已有了小半,那太平府那边,还拟出了一个什么章程,说是凡是各府县的差役,若迁太平府的,另给五两银子安置费。” “除此之外,还在太平府的推磨所那儿,专门让迁徙而至的百姓,诉告冤屈,那迁徙之民,若是沿途遭遇了当地官吏的留难,大可状告,他们虽不能严惩,却说要将这些人,记入名册,现如今,县里这些差役,一个个对此都不上心,都害怕被人告了,免得到时候,失了退路。” 这陈坚听罢,眼中露出惊异之色,瞠目结舌地道:“陛下封藩,这太平府俨然国中之国,但万万料想不到,他们竟猖獗到这样的地步。” 便又有人悲愤地道:“老夫的轿夫、还有几个护院,以及一些佃户,纷纷都迁走了,哎……日子没法过了啊!” 陈坚皱眉道:“这张安世哪里来的这么多银子?他们……他们……” “这个……却不好说。”士绅们七嘴八舌:“此人最是贪得无厌,在那太平府,干什么都收钱。他银子多,却宁愿散了家财,也要和我等不对付。” “这是鼓励逃户啊。” 众人越说越气愤。 陈坚沉吟片刻,道:“诸公且不要慌,此事,我自禀明朝廷。” 他稳住心神,沉吟着,心里似乎略略有了一些计较。 其实逃户倒也没什么,可怕的是去太平府的多是青壮。 现在地租已经暴跌,连带着田价也一泻千里,士绅和乡贤们,有不少已经支撑不住了。 再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 陈坚忍不住滴咕,这太平府,哪里来的这样多银子啊? 于是,他又沉吟了片刻,当下便开始修书,而后命人火速送往京城。 京城里头,看上去似乎依旧还是平静。 可私底下却已是暗潮汹涌。 从天下各府县的奏疏、书信,如雪片一般的送至朝廷和各家的府邸。 谁也没想到,太平府的两个告示,竟一夜之间,产生了如此巨大的结果。 不少人见了书信,可谓是辗转难眠。 这些书信,有在外任官的门生故吏,也有自己的老家,可无论是何人来的书信,却总是给人一种透不过气的压迫。 又过了数日,天气已越发的炎热了,夏日炎炎的,却有快马,火速来到兵部。 而后,兵部尚书金忠,不敢怠慢,立即拿着一封奏报,紧急觐见。 朱棣升座,凝视金忠,金忠拜下,行礼道:“陛下,浙江布政使司急奏,情陛下过目。” 亦失哈接了奏疏,转呈朱棣。 朱棣只扫了一眼,随即眼眸一睁,眸光须臾间冷如寒霜,而后拍桉而起,情不自禁地喝道:“胆大包天,不知死活!” 第四百四十章:龙颜大悦 朱棣之所以震怒。 来源于宁波府定海县士人作乱。 一群人跑去了县衙,闹的鸡飞狗跳,甚至打死了一个县尉。 这对朱棣而言,显然是不可忍受的。 朱棣随即道:“下旨厂卫,立即命缇骑赶赴定海县,捉拿所有牵涉此事的人员,一个不留,统统格杀勿论。” 众臣听罢,尽都默然。 朱棣道:“下旨各处学官,命他们约束读书人,再有胆敢滋事者,当地学官也难辞其咎。” 金幼孜沉吟片刻道:“陛下,此事闹的太大了,读书人作乱……旷古未有也………” 朱棣瞥了金幼孜一眼,漫不经心地道:“这也叫闹的太大?凭几个读书人,也敢称之为作乱?他们是什么东西!朕畏民变,畏军中哗变,畏武臣谋乱,唯独不畏的,便是秀才造反?” “……” 朱棣道:“这些人为何作乱?” 金忠道:“说是……因为有不法的读书人,勾结了太平府经商,引发了民愤。又觉得当地的县衙,包庇了这些经商的读书人。除此之外……便是因为逃户的问题,说是在宁波府那儿,不少百姓闻风而动,不思生产,争相下海,出海之后,或是随商船、货船下西洋,或是随船返航去太平府,说是民生凋零,整个宁波府上下,已是哀嚎遍野了。” 朱棣澹澹地道:“哀嚎遍野?百姓跑了,怎么就哀嚎遍野?百姓跑了,又何来的民生凋零?” “这……” 朱棣冷冷地道:“简直就是一派胡言。” 金忠道:“事情的起因,似乎是太平府那边,为了吸纳人口,到处给落户的百姓送银子,听闻现在一日,便好送出数万两纹银……” 朱棣听到这个,眉头皱得更深:“此事,朕有耳闻,但是每日送这么多?” “正因如此,所以天下各府县的百姓,才闻风而动,这也是各府县对于太平府,极为不满的缘故。”金忠道。 朱棣低眉,不语。 夏原吉道:“陛下,太平府已分封了出去,只算是藩镇了,而朝廷所治,除应天府之外,便是这十八省及其各都司。现在太平府如此,等于是吸引天下逃户,至芜湖郡国,这于我大明社稷而言,未必是好事啊。” 夏原吉这番话,倒是有充足的理由。 若是太平府也隶属于朝廷,倒也还好说,可现在人家已封了藩,至少也拿到了太平府的小产权,现在又如此赤裸裸地吸纳百姓,这于朝廷,打击可谓沉重。 朱棣道:“那么你有何高见?” 夏原吉道:“臣以为,理应令芜湖郡王殿下,杜绝外府县人丁落户,还有地方上一些士绅以及读书人,暗中从商,只怕这也有违君子之道,也应予以一些惩戒。” 顿了顿,夏原吉接着道:“陛下,臣并非对新政有所微词,只是陛下封藩,本意是将新政暂时局限于太平府内,再斟酌着,是否慢慢推行,可太平府这样的做法,太过急躁,臣以为……还是徐徐图之,从长计议为宜。如若不然,天下振动,军民不安,这岂不是因小失大?” 朱棣没有做声。 夏原吉不知道朱棣这算是什么反应,他略显尴尬地道:“秀才作乱,确实闹不出什么大动静,臣所担心的是,十八省之士人,都与这定海县士人一般,不能与朝廷同心同德……” 朱棣张口道:“此事,再议吧。” 散了朝,朱棣侧目看一眼亦失哈:“东厂要好好的督办,不只如此……这夏卿所言之士人离心离德,这也要着紧着查一查。” 亦失哈忙道:“是,奴婢遵旨。” 朱棣又道:“太平府这样招揽百姓,每日便是数万两纹银之巨,入他娘的,这是银子,不是粪土。这个,也要查一查,让他张安世自己来报账,现在的年轻人……不懂得节省和节制!” 亦失哈道:“奴婢记下了。” 朱棣叹了口气,道:“朕真的是操碎了心啊。” 亦失哈干笑道:“陛下日理万机……” “放你娘的狗屁!”朱棣大骂道:“少来闲扯这一套。” 亦失哈吓得脸色骤变,忙是拜下,叩首道:“万死。” 朱棣低头,喃喃道:“离心离德,离心离德……他娘的,朕比之太祖高皇帝,已算是宽宏了,竟还离心离德……莫不是杀少了……” 朱棣年纪老迈了,此时渐渐喜欢上了自语。 亦失哈更不敢接茬。 又过一些日子,亦失哈来报:“陛下,定海县的那些读书人,已统统拿下了,按着陛下的吩咐,明正典刑之后……” 朱棣一挥手:“知道了。” 他对此事,没有太多的兴致,甚至可以说,这在朱棣看来……本身就不是什么大事,敢杀官闹事,朱棣的刀自然比他们的刀更利。 却听亦失哈接着道:“不过,奴婢听闻了一些事。” 朱棣知道亦失哈话里有话,便瞥了亦失哈一眼:“何事?” 亦失哈道:“诛杀的十三个读书人,虽是已死……可许多府县听闻之后,却纷纷在本乡为其建祠凭吊,为之悼祭者,倒也不少……” 这等事,也算是士人的老规矩了。 从东汉的党锢之祸开始,但凡有因为抗争而死的读书人,天下各州县,为表彰他们的事迹,往往建祠悼念,此等在皇帝眼里的千秋罪人,却往往能获得巨大的声望。 朱棣听罢,只冷哼一声:“这是做给朕看呢,还是做给他们自己看呢?” 亦失哈不敢吭声。 只是朱棣却只冷笑一声后,像是有些失望地道:“就这些?” “还有一些事。”亦失哈忙道:“许多地方流言,说……说……” 亦失哈不是不敢说,而是知道后面的话极可能会让朱棣不高兴。 朱棣平静地道:“从实说。” 亦失哈这才道:“说芜湖郡王……已是王莽,政令只出芜湖郡王的王邸……” 朱棣依旧面无表情。 亦失哈看了看朱棣的神色,才又道:“奴婢也知道,这不过是险恶之徒的流言蜚语……” 朱棣道:“王莽未篡之时,却是天下归心,多少士人,视他为贤人,张卿家一举一动,都被人视为贼子,这样的人,竟要比之王莽,他们是瞧不起王莽,还是高看了张卿?” 亦失哈显得尴尬:“只怕……是故意想要挑拨君臣,所以奴婢才以为,这些人用心险恶……” 朱棣只颔首。 正说着,外头有宦官来,道:“禀陛下,皇孙殿下求见。” 朱棣听罢,脸色一下子好起来。 孙儿来看他,自是高兴的。 他年纪大了,这深宫之中,只有亦失哈陪伴他。 他的儿子,见了他,便如老鼠见了猫似的。 反是这孙儿……他最是牵挂,只可惜,这孙儿现在在太平府,事多。 朱棣唇边的笑意掩也掩不住,甚至连声音也轻了几分,道:“叫进来。” 亦失哈此时便知,陛下这个时候的心情很好,当下也喜笑颜开:“奴婢替陛下去迎皇孙。” 不多时,朱瞻基便器宇轩昂地走了进来。 他身子已很强壮了,比起前些时日,肤色黝黑了许多。 此时在朱棣眼里,这孙儿是越来越像年轻时的他了。 于是他心头更感到欣慰。 “孙臣见过……” 朱瞻基还没行礼完,朱棣便大笑着上前道:“好啦,好啦,免礼,免礼……你怎的是短装打扮?” 却见朱瞻基,穿着的乃是一身黑色短装。 古人贵贱的区分,很多时候从衣着便可瞧出来,寻常的百姓需要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若是长袖长裙,便没法做活了。 只有贵人或者读书人,才穿长袖的衣衫,袖越长,越显尊贵。 朱瞻基今儿便是一副短装,此时道:“皇爷,孙臣……刚刚从河堤上下来呢。” “河堤?”朱棣兴致勃勃地道:“你去河堤做什么?” 朱瞻基道:“孙臣立了一些功劳,从三等文吏,继而至二等、一等文吏,岁末的时候,升了司吏,现如今,已是太平府当涂县试主簿了。” 朱棣听着,甚是好笑:“区区主簿,他张安世还要给你在前头加一个试字?” 所谓的试主簿,其实就相当于代一样。 代行主簿之职而已,当然,干的好才可以转正。 朱瞻基却不以为意,道:“皇爷有所不知,孙臣的升迁,已算是快的了,若是再快,还不知有没有人说闲话呢!只是这当涂县,确实出了主簿的空缺,而孙臣又恰好去岁立了一些功劳,可凭这些,却还是不足的,资历不足,只好如此。” 朱棣道:“主簿一职,又与这河堤有什么关系?” 这主簿一职,原本是各级主官属下掌管文书的左吏。 可到了明朝之后,却成了地方上的事务官。 属于啥都管一点,有时为上头的县令和县丞们分担一些事务工作。 朱瞻基道:“开挖运河,现在拥堵在江面的货船太多,如是不能清理一些河道的淤泥,拓宽河面,将来只怕拥堵的更厉害。这事现在是孙儿负责。孙儿得上河堤巡视,还要负责劳力的给养,以及征募人丁等事,这等事,最是繁琐,可阿舅说……当初元朝的时候,就是因为修河道,引发了数十万的劳力起事,因而天下大乱。” “可见这修河道的事,是最难的。这数千上万的劳力,如何安置,如何了解他们的情况,如何确保他们能吃饱穿暖,又同时确保工程不出错,这可不是寻常人可以做到,孙儿又年轻,若是不能时刻亲临河堤,服不了众。” 朱棣听罢,既是心疼,却又不由觉得欣慰。 张安世那个家伙,这是拿他的孙儿当牲口使唤呢! 可不得不说,这也算是一种历练。 朱棣是吃过苦的人,自也明白这种教育的意义。 令朱棣所欣慰的是,朱瞻基这喜滋滋的模样,似乎没有半分的怨言,似乎还乐在其中。 于是朱棣越发慈爱,脸上带笑道:“好啦,你也辛苦,快坐下说话。” 亦失哈早已取来了锦墩,朱瞻基大喇喇地坐下。 朱棣便又道:“那这河道修的如何了?” “倒也还好,忙中肯定会出错,不过都是小错,亡羊补牢,也还来得及。”朱瞻基接着道:“只要县里的钱粮充足,就不是个事。” 朱棣眉一挑,道:“修河的人力从何而来?” 朱瞻基道:“当地会征募一些,不过有不少,是其他府县来的……前些日子,人力确实不足,无论如何,也招募不到人,毕竟修河辛苦一些,给的钱粮,也未必比其他地方多。不过现在……却已有大大的改善了,各府县落户的百姓不少,他们更肯吃苦,对现在的薪俸,也甚是满意。” 说到这里,朱瞻基的脸上却是显出几分懊恼,接着道:“只是……唯独这各地来的百姓,口音各有不同,有时孙儿听不懂他们说什么,他们也未必能听懂孙儿的话。” 江南这地方,几乎过去了一个乡,口音就有所不同,过去了一个县,口音可能就迥异了,若是隔了一两个府,若是不好生掌握他们口音的规律,大抵就和听天书差不多了。 看着朱瞻基懊恼不已的样子,朱棣只是勾唇笑了笑。 朱棣显然,心思却不在此,他道:“朕听闻,所有落户的新丁,张卿都给很多银子,这些是真的吗?” 朱瞻基诚实地道:“这是当然,咱们太平府张贴出去的告示,怎么会骗人?” 朱棣忍不住道:“那得花多少银子啊……” 朱棣咬牙切齿的模样,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张安世也就罢了,朱瞻基却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更令朱棣痛心了。 这可是将来的江山之主啊!若是连他都不知道节制,那孙儿的孙儿,等克继大统的时候,就怕要吃亏了。 于是朱棣越想越是心疼。 朱瞻基却是道:“虽给银子,可也没花多少啊,这个……孙儿乃是试主簿,这当涂县这两月,确实招徕了六千四百户人家,所费的银子,也不过区区数万两而已。自然当涂只一个小县,可能栖霞那边更多一些。” 朱棣叹道:“孙儿啊,不以利小而为之,这句话你可有所闻?” 朱瞻基摇头道:“孙儿只听闻过不以善小而不为,不以恶小而为之。” 朱棣道:“区区一个当涂县如此,整个太平府十数县呢?如此算下来,这就是近百万两纹银……不知所踪了。百万两纹银,你可知道这是什么数目?” 积小成多,懂不! 朱瞻基显然不太懂朱棣的心情,挠挠头道:“好像也不是很多。” 朱棣听罢,直接勃然大怒。 别人说这话,朱棣至多也就板了脸。 可自己的孙儿,大明的储君说这样的话,却让他痛心不已。 连百万两银子都看不上,将来他做了天子,那还了得? 于是即使面对最心爱的孙儿,朱棣也忍不住火气了,气呼呼地瞪着他道:“荒谬!什么叫不是很多,这天下有多少个百万两纹银,你竟将这么多的银子,如此不放在眼里!” 朱瞻基是很少见他家皇爷爷对他发火的,顿时吓了一跳,便忙道:“是,是,孙臣万死。” 毕竟是最在意的孙儿,看到孙儿这样,朱棣脸色立即缓和,似乎也觉得自己的话有些重了,当即道:“罢了,以后要谨记教训,这事……朕要亲自和你阿舅说一说,要教你改掉这般的恶习……” 朱瞻基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道:“可是……皇爷,孙儿还是觉得……百万两银子,不算什么。” 朱棣顿时竖眉,刚要震怒。 只见朱瞻基接着道:“毕竟……咱们这太平府,单单这海关一项,就有千万两纹银以上呢……拿出区区百万两,吸纳百姓,招揽人丁落户,却大大缓解了用工的问题,既是开了更多的运河,修了更多的路桥和铁路……怎样算,都不亏。” 朱棣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道:“你这湖涂虫,你一定是见你阿舅大手大脚,也跟着学去……且慢,什么海关,什么千万?” 对面朱棣依旧积累着怒气的脸,朱瞻基期期艾艾地道:“其实……孙儿也只是去府尹衙门里开会时,听芜湖县令说的……这芜湖县令,是听府尹衙里的李照磨说的。实际上……这海关,到底是什么数目,太平府上下,其实也所知不多。不过府衙和县衙里都在传,只怕最少有千万两……” 朱棣挑眉道:“海关?是不是那个……海外舰船入港的商税?” “是。”朱瞻基道:“隶属郡王府,为首的叫于谦,这于谦从前是阿舅的一个书左,不过孙儿平日里和他没有打过多少交道,他不爱和人说话。” 朱棣的脸色变幻不定起来。 这脸上浮现出来的,一会儿是惊喜,一会儿又是震惊。 似乎害怕自己失态,便将脸别到了另一边,免得朱瞻基察觉。 毕竟,朱棣在自家孙儿的面前还是要脸的,他希望朱瞻基传承他尚武、节俭的家风,而不是见财则喜。 第四百四十一章:税赋大涨 朱棣此时已抖擞了精神。 当初,他支持张安世大规模地开海,本质上是因为自己的兄弟和儿子们在藩外。借助这开海,既可支持他们在西洋的行动,又可加强对其的控制。 因而,朱棣在驾驭兄弟和儿子们的念头更多一些。 当然,挣银子他也是有准备的,张安世出手,肯定能挣银子,问题的关键在于,能挣多少罢了。 他的印象中,若是又能增加百万两纹银的岁入,那就再好不过了。 直到现在,朱棣才察觉到,事情开始有些不太简单了。 此时,他看着自己的孙儿。 朝朱瞻基招招手道:“既如此,为何海关的情状,你那阿舅为何不来奏报?” 朱瞻基道:“皇爷,于谦那个人,又臭又硬,平日里就只管海关的事。孙儿听说,他谁也不愿结交。便是对阿舅,换做其他人……从前在长史府里干过,如今外放出去独当一面,怎会不肯隔三差五以奏报的名义去见阿舅一趟,拉近一些关系?” “可孙儿却听说,他连郡王府也极少去,所有的奏报,说是要等海关制出总账,再行呈上,想来……阿舅也不知其中内情吧。” 朱棣不禁有了几分兴趣,道:“世间竟还有这样的人?” 其实不通情达理的人,朱棣见的多了。不少读书人就是这样,摆出一副清高的样子。 可是这种清高,以朱棣的见识,其实一眼就看得出,不过是借清高来取名,或者是显出自己的风骨罢了。 更不过是为了迎合别人,摆出君子的模样,是演的! 可于谦这种,一面埋头干事,一面却对其他人充耳不闻的人,却是少见。 只见朱瞻基接着道:“这个于谦,从前不过是举人,可阿舅却将他征辟到了王府,先是让他做书左,此后又突然授予他海关之权。当初许多人都认为,此人缺乏历练,只怕要误事。可没想到,这海关当真给他筹建了起来……” 朱棣眉一挑:“张卿用人,倒也有一套方法,你要多学着一些。” 朱瞻基道:“是,孙臣知道了,其实孙臣也在学习如何用人。” 朱棣此时的兴趣就更浓了几分:“噢?” 朱瞻基道:“就如修运河,下头数百上千人,什么样的人是懂修河的,什么人擅长驾驭壮丁,什么人刚正不阿,可以任用为后勤。这种种的人,只要选了对的人在恰如其分的位置上,孙儿就能事半功倍了。” “可若是用错了人,那么必定要焦头烂额,今日这里出事,明日那儿又闹出事来,最终这麻烦却都要落在孙儿的头上,教孙儿烦不胜烦。” 朱瞻基顿了顿,继续道:“所以平日里,孙儿干事,也慢慢学会了细心地观察。既看人长处,也看人短处,先不露声色,若是遇到觉得可用的人,便故意任用他先管一段小事,若是依旧能办好,再予以大任。” 朱棣听罢,欣慰地欢喜道:“吾家龙孙要成精怪了。” 得了夸奖,朱瞻基便也跟着乐了。 朱棣心情一下子开阔起来,与朱瞻基同用了膳,等朱瞻基要告辞了,他才露出遗憾之色,絮絮叨叨地吩咐几句,教他注意身体,才肯放他离去。 “陛下,皇孙殿下,可是龙精虎勐的很。”亦失哈在旁微笑着道。 朱棣敲了敲御桉,却是道:“海关那边有什么动静,都要奏报。” 亦失哈道:“奴婢遵旨。” 朱棣又道:“还有这个于谦,要关注一下。” “是。” 朱棣站起来,背着手,边道:“千万两纹银呢,大明这么多关卡,几个能挣这么多银子?” 亦失哈笑了笑道:“这是芜湖郡王殿下的功劳呢!” 朱棣颔首,又不禁郁闷地道:“朕当初,为啥就没有想到呢?” 他摇摇头,却再不作声。 但凡是朱棣关心的事,亦失哈总能迅速抓住重心,同时将大量的消息汇聚而来。 很快,这于谦祖宗十八代,便都给查了个底朝天。 “陛下,前些日子,城阳侯那边,似乎与海关,生出了嫌隙,除此之外……还有……” 朱棣只静静地听着。 良久之后:“海关的账目呢?” “这……”亦失哈面带惭愧之色,口里道:“这可说不好,东厂的人,打不进海关,这海关的人,都是那于谦挑选出来的,一个个都……” 不待亦失哈的话说下去,朱棣就道:“酒囊饭袋。” 亦失哈顿时无言以对。 朱棣道:“这个于谦,倒是厉害,将这海关,缔造得犹如铁桶一般,密不透风!这家伙………哪里像读书人,倒是像锦衣卫出身。” 亦失哈尴尬一笑。 不过朱棣的笑话并不好笑。 此时,亦失哈则道:“陛下,这账目应该是在夏税征收完毕之后,一并出来。” 每年征收的夏税,乃是重中之重。 朱棣也只点点头,随即道:“夏税、关税……还有天下十八省的税赋,是该好好地看一看了。” 亦失哈道:“不过……奴婢得知,现在十八省……今岁的岁入……应该也不少。” “嗯?”朱棣看了亦失哈一眼。 “户部那边,下了条子,也在督促天下各府县征收钱粮……夏部堂更是苦口婆心,训导各府县,教他们不得计一岁一年的得失,切莫因小失大。” 朱棣道:“这又是什么名堂?” 于是亦失哈道:“现在各省人心浮动,许多人都在传太平府新政,不过是因为……缴纳的税赋多,所以陛下才支持分地的。” 亦失哈顿了顿,继续道:“还说,照这样下去,迟早这天下的地,都要教芜湖郡王殿下给分了。而夏部堂……正好借芜湖郡王殿下之淫威,告戒天下诸府县,不要干这捡了芝麻丢了西瓜的事,隐田多少也要缴纳一点税赋,还有平日隐匿的银税,也能征就征一些,要教陛下您看看,就算是不分地,照样也可……” 朱棣听到这里,不由的失笑:“有趣,这倒有趣的很哪。” 以往士绅,隐瞒土地,这些土地并不必征税,此后张安世新政,地一分,没了士绅和读书人这一层中间商,税赋大增。 现在鼓励士绅们缴纳钱粮,等于是借了张安世的这一把刀子,架在大家的脖子上,让大家做出妥协。 不妥协,张安世就要来分地了。 可若是妥协,税赋大增,或许……大家还有一线生机。 这显然是某种权宜之策,可哪里想到,张安世却成了夏原吉手中的一张王牌。 朱棣想了想道:“这士绅们,只怕未必肯听从吧?” 亦失哈道:“据奴婢所知,倒是颇有效果。各府县的父母官,得了户部的条子,也借此机会,与当地的士绅们洽商,多数士绅也是点头的,也晓得到了这个份上,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不过……虽说都点头,不过……” “不过落到他们自家头上的时候,就成了另外一副样子?”朱棣冷哼道。 亦失哈笑了笑道:“差不多……所以也有人闹了闹,不过还算是顺利。” 朱棣点点头道:“夏卿这个家伙,倒也有一点本事。” 亦失哈道:“奴婢倒是想起来了,前些日子……夏公一直都在挑弄芜湖郡王殿下。” 朱棣眉一挑:“嗯?有吗?” 亦失哈道:“他处处都与芜湖郡王殿下唱反调,每一次……大抵都是如此。越是如此,陛下和芜湖郡王便越不客气,于是……便又对读书人打击。于是乎,十八省各府县的士绅们听闻,都是心惊肉跳,今日是整肃太平府的读书人,他日,可能就轮到了他们。” “可士绅们既害怕,同时,却又对夏公更为信服,都说……夏公是在为他们说话,是绞尽脑汁,要存续读书人的种子,为此,实在呕心沥血。” 亦失哈道:“正因如此,这天下的读书人和士绅,既恐惧,又感念夏公恩泽,所以户部这边,夏公下了条子之后,大家倒也肯接受了。” 朱棣冷哼一声道:“入他娘的……歪门邪道。堂堂户部尚书,每日都是歪心思。” 亦失哈想了想道:“夏公也是没法子,他既知新政的好处,却又知道新政打击最大的恰恰是似他一样出身的士绅,便如小媳妇一般,两头难做。若是不能折中,不能权变,他这户部尚书,只怕一日也熬不下去了。” 朱棣背着手,觉得这话确有几分理,便微微颔首道:“那就等看他这权宜之计,最终是什么结果吧。” 亦失哈道:“是,奴婢这边,也在盯着呢。” 亦失哈此时不免为自己庆幸,夏原吉的事,他早就知道了,东厂毕竟也不是吃素的,不过他一直将这事压着,不急着立即禀告。 就好像抖包袱,包袱不能立即抖出来,而是要等。 等到什么时候呢,得等到某次自己办事不利的时候,陛下震怒,责怪自己办事不利,此时,自己适当地提出来。 这既吸引了陛下的注意力,转移了话题。 同时,也将里头的门道给梳理清楚,给陛下一个还是自己颇为能干的印象。 当然最重要的是,这件事里头,也牵涉到了钱粮,陛下年纪老了,打打杀杀的事,竟也不甚上心了。可对钱粮,依旧还是初衷不改的。 ………… 至九月下旬。 此时是炎炎夏日,南京湿热,以至于这户部上下,人人不肯待在狭小的值房里,待在那值房里,就像置身在一个炉子里一般,实在教人承受不起。 大家都爱挤在厅堂,厅堂那儿有过堂风,此风一吹,神清气爽。 “夏公,胡公到了。” 夏原吉得了奏报,便立即起身道:“走,去迎一迎。” 可他起身不久,还未整冠,便见胡广已穿着一件凉衫,徐步进来了。 夏原吉与之见礼。 胡广笑吟吟地道:“今日沐休在家,不必入宫当值,可实在还有一些放心不下,所以特来瞧一瞧夏公。” 胡广对夏原吉是很尊敬的,夏原吉乃户部尚书,更是他的前辈,当然,他们还有一层身份,都是江西人。 夏原吉此时道:“胡公请坐。” 胡广道:“前几日,去鸿胪寺见了一趟解公,解公要打算回爪哇藩地了。哎……这么多年的交情,真的舍不得他走。“ 夏原吉此时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有些复杂,犹豫了一下,才道:“这解公……似乎有一些不好的传言。” 胡广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那些传言,我也略有耳闻。但我深信解公不会是那样的人,他必不会谋害自己的乡亲。这些流言蜚语,什么骗人去做苦力之类,估计是解公当初得罪了太多人,以至如今有人借此报复。哎……天下的事,坏就坏在三人成虎,众口铄金。” 夏原吉道:“解公说了什么?” 胡广坦然地道:“只叙了旧,问了问我的亲族是否在安在,又问一些在江西的情况。当然,也说了一些……我虽在朝为官,可现在的风气,却说不好,狡兔三窟之类的话。” 夏原吉道:“他还想请你的亲族去爪哇不成?” 胡广摇头道:“应该也是为我考虑吧。解公这个人就是,做什么事,都是走一步看三步,有时是过于杞人忧天了。” 夏原吉:“……” 胡广微笑道:“好了,闲话少叙,各府县的钱粮,可计算出来了吗?” 夏原吉如实道:“还在计算呢。” “夏公的办法,不知是否有效?”胡广显得忧心忡忡。 夏原吉所谓的办法,这朝中之人,有的人是一头雾水,有的人是大抵猜测到了,但是不说。 可不管猜测没猜测到的,大家都噤声,不过夏原吉其他人不好明言,却是交代给了胡广。 胡广就是这么一个人,这朝野内外,彼此和睦的人,其实并不多,可偏偏,大家都信任胡广,杨荣愿与他说一些体己话,夏原吉也肯和他掏心窝子。 即便是陛下,偶尔也对他颇为放任。 胡广和夏原吉一样,其实心思都很复杂,私人而言,他们讨厌新政,甚至说,畏惧新政。 可作为朝廷大臣,却不得不承认,新政解决了朝廷许多重要的问题! 尤其是对钱粮而言,实在是太有用了。 在这种矛盾心理之下,夏原吉可以说是使出了浑身解数。 于是夏原吉道:“胡公放心,此次各府县的钱粮,只怕增长不小。” 胡广眼睛一亮,不禁多了几分激动,道:“是吗?夏公……这可是你说的……” “是我说的。”夏原吉道:“从不少府县交接的公文来看,不少隐田,现在都肯纳粮了,除此之外……还有银税,也增长不少。” 胡广面容舒缓下来,道:“若能如此,我便放心了。这样看来,要解决钱粮的问题,未必就要靠新政,只要天下的读书人和士绅能够体谅朝廷,照样可以解决钱粮这个心腹大患。” 他忍不住盯着夏原吉道:“夏公,你说句实在话,此次的增长,能否超过太平府或是直隶其他诸府?” 夏原吉沉吟了一会,便道:“这个不好说,不过有一点却可以确定,应该相差也不远了。” “好。”胡广大喜,甚至脸上一下子多了几分神采,乐不可支地道:“我早说过,新政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他们能干的,我们也可以干,哈哈……户部这边,就要请夏公您多费心了……” 说着,胡广便站起来,道:“至于我,我得去请一些翰林,还有御史………” 夏原吉道:“胡公这是要做什么?” 胡广欢喜又带着几分得意地道:“酒香还怕巷子深呢,此番……若是十八省的赋税可以大增,当然要令大家预备好报喜的奏疏,除此之外,还要颂扬一番,如若不然……夏公的苦心便算是白费了。” 夏原吉微微一笑,他明白了胡广的意思,胡广是深谙朝廷规则的。 这等事,只有好好地旌表颂扬,才可大造声势起来。 如此一来……朝廷的钱粮解决了,士绅们也可松一口气了。 于是夏原吉微笑着道:“那就劳烦胡公了。” “是该多谢夏公才是。”胡广道:“若非是夏公苦苦支撑大局,只怕……哎……” 二人相视一眼,颇有几分感动。 时局太难了,尤其是似他们这样吃完东家睡在西家的,其中艰辛,可想而知。 二人议定,胡广便正待告辞。 却在此时,突有文吏匆匆而来,急匆匆地道:“夏公,夏公……浙江布政使司的钱粮折算出来了。” 胡广一听,本是已经迈出的脚步立马收了回来,身子一顿,便驻足下来。 夏原吉也有些着急,于是道:“取来。” 可当东西送了来,夏原吉倒吸了一口凉气,一副凝重的模样。 胡广也凑上来,二人都直愣愣地看着这堆积的有半人高的账簿。 夏原吉终究绷不住了,忍不住咬牙切齿地道:“说了一百遍也不肯听,教他们用太平府的方法折算钱粮,他们偏充耳不闻。” 第四百四十二章:大功 虽然对新政的态度有所保留。 可夏原吉对太平府的记账方法却是十分崇拜的。 如今,浙江布政使司的钱粮数目送了来。 夏原吉和胡广都来了兴趣。 二人立即开始观看,胡广看着这泪流满面的数目,看得头晕目眩,不甚懂。 于是皱着眉头催促道:“夏公,夏公……数目几何?” “别急。”夏原吉道:“我细细看看。” 又看了一炷香,胡广直勾勾地盯着夏原吉:“可有结果吗?” 夏原吉这才喃喃道:“再等等。” 又足足再过去一盏茶功夫,夏原吉才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喜上眉梢:“数目出来了。” “如何?”胡广死死地看着夏原吉,显得极为紧张。 “效果显着,粮税增了三成,银税……去岁是十七万两,今岁……大增,如今已有三十一万两,哈哈……” 夏原吉喜笑颜开。 银税接近增加了六七成,若是十八省都如此,那么说是卓有成效也不为过。 虽然和去岁的太平府比起来,还差得远,可这个增长率,却是很骇人的。 胡广终于呼出了一口浊气,也不由得眼前一亮,笑了:“这样说来……我等终于可以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了?” 夏原吉道:“是给陛下一个交代。浙江布政使司若此,其他布政使司,却不知如何。老夫深信,各地父母官,必定能深明大义,而天下士绅与读书人,也能深谙老夫之苦心,所谓众人拾柴火焰高,读书种子能否存续,就看今日了。” 胡广道:“夏公所言甚是,还是夏公棋胜一招,教人钦佩。” 夏原吉苦笑道:“哎,若非逼迫到这个地步,何至出此下策啊。胡公,接下来看你了。” “看我?”胡广看着夏原吉,露出不解之色。 夏原吉肃容道:“如你所言,若是不造声势,怎么让天下人知道,这各府县的士绅和读书人,也是体恤朝廷的呢?” 胡广听罢,立即领会,眼眸微张,肃然道:“明白了,夏公放心,此事包在我的身上。” 胡广打道回府,次日入值文渊阁。 他兴冲冲地先去寻杨荣。 “杨公,你可知道吧……” “你不必说啦,对此,我已略有耳闻。”杨荣笑了笑。 胡广眉飞色舞地道:“没想到,你的消息也如此的灵通!你瞧,这浙江布政使司,成效如此显着,不亚新政。或者说,这太平府之新政,我瞧也没什么了不起,我浙江布政使司,照样也可推陈出新。” 杨荣道:“胡公不觉得言之太过了吗?” “怎么叫太过呢?我看还远远不够,如此卓然政绩,天下人都要侧目,区区太平府,毕竟是小地方,增加一些钱粮,看着确实漂亮,可毕竟……只是一隅之地嘛。可浙江布政使司,甚至是天下十八布政使司,如此庞然大物,若是都这般的增长。杨公,我来问你,这岂不也是新政吗?” 杨荣只笑了笑,不语。 胡广绷起了脸,道:“我也懒得理你,我还有大事要办。” 当即,他便回了自己的值房,奋笔疾书,片刻功夫,这一份洋洋洒洒的奏疏便一气呵成。 此后,命人立即送入宫中。 一般情况,文渊阁大学士不会亲自上书的,毕竟有什么事,都可以面陈天子。 而一旦上书,必然能引来天下人的关注。 这一份关于浙江布政使司政绩的奏疏,自然而然,引起朝野哗然。 于是,更多人通过邸报读了此奏之后,都忍不住拍腿叫好。 没过几天,百官纷纷上表,无一不是赞颂浙江布政使司采取仁政的举措,通过教化,既增加了官府的钱粮,又使这府县上下百姓,不受任何影响,依旧安居乐业。 这不啻是给了在遭受新政连连打击之下,依沮丧到了极点的百官们一个救心丸。 现如今,时局已和当初大大不同了,朝中已开始有了渐渐认识到了新政的好处,毕竟都是人精,到了这个时候,还死抱着旧法,实在有点侮辱自己的智商。 新政有好处,这已成了共识,大家之间的分歧就在于……难道它就没有一点错吗? 是的,激进一些的,愿意全盘接受新政。 可绝大多数的大臣,虽也口头赞成,可不甘心。 毕竟……他们家里真的有土地。 所以大家只好不做声,反正你说新政好,他不做声,你说反对新政,他也不吱声反对。 而如今,浙江布政使司的成绩斐然,一下子让这些平日里软哒哒的人,立即变得龙精虎勐起来。 于是雪片一般的奏疏送上去,都是称颂浙江布政使司的。 浙江布政使司布政使姜秀,更是一下子,成了天下数一数二的能吏。 为之请功者,如过江之鲫。 月末的廷议上,百官们摆开了架势。 朱棣升座,太子朱高炽老老实实地侧坐一旁听政。 张安世也在此,不过他此时好像游魂一般,想着自己的心事。 朱瞻基修河修得很好,可显然张安世对此并不甘心,这才干了多少事啊,接下来,该将他塞去哪里磨砺呢? 其实张安世最想将朱瞻基塞去船上,直接送他出海一览四海之风情。 不过……很明显,风险太高了,他承担不起这个责任。 就在张安世满心纠结,低头思索和琢磨的时候。 众臣三呼万岁后,便有人急不可耐地道:“陛下,浙江布政使司姜秀,功勋卓着,臣听闻他在浙江施政,浙江上下百姓,无不心悦诚服。其施政之特点在于宽仁,这百姓无不对他感激涕零,臣以为……如此贤良,当记一大功,此我大明之管仲,理应拔擢,方显朝廷赏罚分明。” 率先说话的乃是一个翰林侍讲。 此言一出,自是不少人附和点头。 胡广更是红光满面,似乎对此,也十分同意。 这个姜秀,当然要好好地吹捧吹捧,毕竟……这也是一种风气,像这样能将钱粮大大提高之人一旦可以升官,那么其他人自然也就有样学样了。 这叫立木为信! 朱棣对此,倒是颇为宽慰。 账目,他是看了的,确实增长了不少,这有五成的增长,很是难得。 毕竟朱棣也不指望,每一个人父母官都是张安世这样能挣钱的家伙。 于是朱棣道:“那便下旨旌表。” 此时,夏原吉却是站了出来,道:“陛下,若只是旌表,臣以为……实在不妥。不如……召回京城,当面嘉许……陛下赏罚分明,如此功勋卓着之臣,岂可轻视?姜秀其人,臣早有耳闻,其人两袖清风,又乃洪武年间的进士,历来任劳任怨,曾主持过马政、民政,堪为任劳任怨……” 朱棣皱眉起来:“那么依卿之言,朕还给少了,那该给什么赏赐?” 夏原吉想了想道:“现在浙江布政使司,暂时还离不开他,陛下何不如赐其太子少师,为其增色呢?” 众臣听罢,暗暗点头。 布政使乃是正三品,不过却是实职。 而太子少师,乃是虚职,却是正二品。 这里头是很有门道的,一般在实职后头再加一个少师、少傅的职衔,就等于是给这位布政使提升了一级,看上去只是增加了一些待遇,可大明在这个时候,还没有给地方官虚职的传统。 只有京官,譬如文渊阁大学士,以及各部部堂,才会赐予这样的职衔。 得了这个,就不只提升了一个虚职的级别了,而在于,天下的布政使,都乃正三品。 而唯独浙江布政使司姜秀却是正二品,那么,说他是天下第一布政使也不为过。 在大明,地方上往往是承宣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都指挥使司分权治理一省,分管民政的布政使与分管刑法的按察使,还有分管军事的都指挥使三人品级相当。 而一旦布政使为正二品,也就意味着,在浙江之内,这位布政使的地位,比其他两位更加‘算数’了。 开了这个先河,这个最先得到恩惠之人,自然而然,也就最受裨益,将来这姜秀的前途,也就更加在望。 说不准再过几年,调任一部的尚书,也未必没有可能。 这夏原吉说罢,不少人道:“陛下,臣也以为……如此甚为妥当,若是人人都效这姜秀,我大明何愁不能兴旺。” “臣附议。” 胡广此时站出来,道:“陛下,赐予姜秀如此恩荣,是朝廷希望天下布政使,能以姜秀为表率,没什么不妥。” 朱棣却是犹豫地道:“钱粮增加的确实不少,可以此为恩赏,是否有违祖制?” 此言一出,众人心里禁不住想要骂人。 你朱老四也好意思说违背祖制? 有人甚至下意识地看一眼那一位站在太子不远的芜湖郡王张安世。 朱棣见众人面色有异,随即咳嗽一声道:“不过……能征来这么多的钱粮,确实劳苦功高。” “陛下。”夏原吉纠正朱棣:“非是征来钱粮便是劳苦功高,而是不戕害军民百姓,而使钱粮日多,堪为典范。” 夏原吉觉得这事还是需要讲清楚,如若不然,这天下人都学姜秀为了增加钱粮,若是做了酷吏,那就天怒人怨了。 这里头的区分,一定要讲清楚,姜秀的成绩就在于,浙江布政使司依旧安定的前提之下,多征了钱粮。 朱棣颔首道:“诸卿可有何人有异议?” 朱棣看向众臣。 众臣不语。 朱棣笑了笑,瞥了一眼张安世道:“张卿,今日怎么不言了,平日里你不是很能说的吗?” 张安世苦笑,平日里他也谨言慎行的啊,什么时候他给陛下如此的印象了? 张安世斟酌片刻,便道:“陛下,只是增加了一点钱粮,就赐太子少师,是否太重了?若是以后……其他人也如此,岂不这满天下都是少师和少保、少傅?臣以为……还是谨慎一些为好。” 朱棣哈哈一笑。 不过张安世之言,却引起大家的侧目。 妒忌,这肯定就是妒忌了! 夏原吉很不客气地站出来,他红光满面地道:“郡王殿下今日,难道不也是因为新政成功,而功勋卓着的缘故吗?” 他将郡王二字咬得很重。 你张安世乃是天下第一个异姓王,你是怎么称王的,难道还要大家回忆一下吗? 张安世不禁失笑道:“我说不过夏公。” 便自认没趣地求饶。 其转进之快,堪称法兰西。 朱棣朝张安世吹了吹胡子,张安世这家伙……很没有大丈夫的气概啊! 在众臣期待的目光之下。 朱棣沉吟片刻,道:“诸卿所言,也并非没有道理,既如此……那么……就遵照夏卿之言吧。” 胡广和夏原吉都松了口气,这一下子……总算……有了针对新政的举措了。 陛下的态度来看,似乎对这姜秀,还算是认同。 可见若是有其他的方法满足陛下,这十八省的新政,大有消灭在萌芽中的希望。 于是众人纷纷称颂陛下圣明。 朱棣大手一挥,自是散朝。 张安世人缘很好,平日里和大臣们都是物理上打成一片的。 不过今儿有他家太子姐夫在此,他没工夫去搭理旁人。 朱棣这个皇帝一走,他便乖乖地上前搀扶着姐夫朱高炽出殿。 朱高炽如今体型更肥胖了,走几步便气喘吁吁,他神色也不甚好,到了他这个年纪,加上肥胖,身子虚弱到何等地步,可想而知了。 张安世对朱高炽是有深厚感情的,于是关切地道:“姐夫……你要注意自己身体。” 朱高炽脸上飞快地掠过一丝委屈之色,随即哀叹道:“为此本宫受辱已甚,你就别火上浇油了。” 张安世一脸无语,词穷了。 朱高炽则抱怨道:“父皇命人去东宫掌厨,督促本宫节食,现下每日所进之膳食,不如小儿。那几个掌厨宦官,真如细作一般,成日盯着本宫,本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说罢,垂头丧气。 这事,张安世是略有所知的,而且历史上,确实有这样的记载。 传闻历史上的朱高炽做了皇帝,对其他人都不记恨,哪怕是从前得罪过他这太子的人,他也依旧既往不咎。 唯独是东宫的几个厨子,应该是朱棣派去监督朱高炽的,朱高炽却是恨得咬牙切齿,还未登基,就先将这几个厨子给办了。 张安世只好露出苦笑,好吧,对这事,他没法儿。 “有吃的吗?”朱高炽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左右,随即小声道:“你得想办法送一些来,不要让人瞧见了。” 张安世听着自家姐夫这可怜巴巴的声音,差点应下,可又鬼使神差地认真看了看朱高炽的身材,才道:“姐夫,这样肥胖下去,必要得重疾的,到时只怕无力回天了,你还是悠着点吧。” 他知道他的这个太子姐夫的寿命并不长,朱棣驾崩之后,还没过几个月,朱高炽便也一命呜呼了。 张安世是颇为担心的,他希望姐夫长寿一些,毕竟朱瞻基那个小子……看上去未必很有良心。 朱高炽幽幽叹道:“天生如此,又有什么办法呢?你是不甚清楚,我现在每日只能进膳两次,每次所食,不过半升。哎,苦死我了。” 张安世忍不住道:“姐夫喝凉水都能长肉?” 朱高炽道:“胡说什么呢!” 张安世便闷头,不吭声,心里开始琢磨着什么。 朱高炽现在满肚子的饥饿感,于是道:“明日……你来东宫见我,记得给我偷偷带一些吃食来。” 张安世迟疑了一下,最后实在狠不下心,只好道:“好。” 只是没想到,顿了顿,朱高炽像是想起了什么来,却又道:“还是罢了。你来回跑动,怕也辛苦得很。本宫还是忍一忍吧,你现在身负重任,栖霞与东宫,距离也不近呢……” 听着姐夫这话,张安世反而越加心疼起来了,道:“无妨,反正这几日我无事。” 朱高炽奇怪地看着他道:“怎么会无事呢?” 张安世坦然地道:“事情都让下头的人办,给他们磨砺自己的机会呢。” 朱高炽:“……” 良久,朱高炽道:“难怪瞻基清瘦了,说是事务繁杂,任重道远。” 张安世闪过一丝尴尬,嘿嘿干笑一声。 与朱高炽话别,张安世便又回到了他的郡王府。 在府内,高祥却早已久候多时了。 张安世一面脱了蟒袍,由下人给自己换上薄如轻纱一般的道服,舒服地吐出了一口气,而后让人上了凉茶来,边道:“热得很,热得很啊!老高,你怎么又来了?” 高祥脸一红,这话有点像他经常来似的? 不过细细想来,这平日里,他的确是走动得比较勤。 此时,他笑了笑道:“殿下,夏税的事……” “夏税?”张安世一下子精神起来,道:“今年能增长多少?” 高祥道:“可能远远超出殿下和下官的意料。” 张安世好奇起来,抬眸道:“这是何故?” 高祥道:“下官了解之后,才发现事情十分突然……殿下,下官能否讨口水喝,哎呀,这鬼天气……” …… 推荐一个帅哥的新书:儒剑仙:剑道为主,儒道为辅,剑气纵横三万里! 《儒剑仙》 第四百四十三章:好大的阵仗 高祥喝了一口凉茶,一下子提神醒脑,振奋起精神。 他因疲倦而略显苍白的脸上,露出了几分兴奋的红晕。 随即,他放下了茶盏,才道:“殿下,太平府的情况,远远超出了原先的预料之外,下官也为之瞠目结舌。” 顿了顿,高祥接着道:“去岁一年,还外藩运送到太平府的货物,就价值何止亿万,据各县的统计,单单去岁一年,各县建起的货仓,就占地有万亩之巨。” “这也引来了诸多的商贾,就说商行,去岁一年,新筹建的商行,就从三百七十九家,增加到了今年的两千五百余家。” 张安世虽说预料到,这外贸所带来的巨大利益。但是没想到,居然可怕到了这个地步。 于是道:“这些商行……都是为了贩卖外藩货物的?” “不只……除了集散货物之外,还有就是……从各地贩货至太平府,譬如江西的瓷器,江浙和福建的茶,河西之玉器,蜀中的锦缎。现如今,太平府就好似一个……一个……集散地。” 高祥喜笑颜开,继续道:“天下的货物,要出海至外藩,需走太平府。而外藩的货物,要进入大明,也需先进入太平府,再通过数不清的商贾,分发至天下各个府县。还有……海外大量廉价的羊毛和棉花,也先入太平府,纺织之后,在售至天下各府县。因而,商贾巨增……” “这些商贾,有各藩镇在太平府筹建的,譬如赵王殿下,就在这儿筹建了爪哇商行,还有吕宋商行,安南商行等等,更有一些大食人、天竺人,也借此便利,与汉商合作,筹建了一些商行,以供所需。” “除此之外,便是天下各府县的商贾……或者说,某些读书人,他们为了订购货物,或者给海船供货,也纷纷在太平府,筹建各种贸易商行,少则雇佣三两人,只对外联络之用,多则数百人,涉及到皮毛、瓷器、香料、象牙、花椒、棉布等等贸易。” “所以,除了海关能从中征收入关的关税之外,这些商贾云集,所筹建之商行,还有往来于天下的货物,还有大量商货所需,继而扩产大量的棉纺作坊,实是教人无法想象。” 高祥显得激动不已,眼眸中就像聚着光,继而看向张安世道:“殿下,正因如此,除海关税赋之外,太平府的税赋,也在此带动之下,可称之为暴涨。” 太平府,现在就相当于是整个天下的对外窗口,海外的藩国贸易,以及对大食、天竺人的贸易,统统经过太平府,集散至天下十八省。 而十八省的特产,某种意义而言,也从这里登船,送去四海之地。 无数的货物往来,所带来的庞大商贾聚集效应,再加上大量的市场需求,必定催生更多的作坊,还有多如牛毛的商行。 而这……不过是第一步而已,可即便是第一步,所带来的巨大的影响,也足以让人惊叹不已了。 张安世叹了口气道:“真是没有想到啊!这样说来,太平府的税赋,比之去岁,涨了多少?” 问到这个问题,高祥的神色越加激动了,道:“现在还有一些,尚且还未统计出来,不过初步的预估,应该涨了一倍以上。” 一倍? 张安世此刻是惊得说不出话来了。 要知道,太平府的基数比之其他地方要高得多,这样高的基数,尚且还能大涨一倍,这就十分可怕了。 缓了半响,张安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似的:“囊括了海关税赋吗?” 高祥摇头笑道:“海关与太平府的数目不相通,下官就算想要加上海关的数目,怕也没有海关的数目呢。” 张安世一想也是。 也即是说,一旦再加上海关的数目,那么这个数字,就要远远超过一倍了。 张安世一下子也激动起来,道:“赶紧清点出来,下文给于谦,让他也立即厘清账目。除此之外,要派人盘查府库,账目和府库的实际数目要清楚详细。” 高祥道:“是。” 张安世接着叮嘱道:“这些日子,你要辛苦一些,每一笔数目,都要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都说枪打出头鸟,这数目太大了,难免让人生嫉,一定要防微杜渐,免得有人挑出什么来做文章。” “是。” 张安世想了想,又道:“让邸报的人来,我要亲书一篇文章,教邸报刊印。” “文章?”高祥先是诧异地一愣,随即一脸无语地看着张安世。 这写文章,可不是这位郡王殿下的专长啊,何况……还是亲书…… 高祥犹豫了一下,觉得还能挣扎一下,于是道:“要不,下官来润色……或者请长史府的书左们……” 张安世大手一挥:“需我亲笔,此等文章,你们不懂!” 高祥的脸有点僵,却又无可奈何。 张安世目送走了高祥,随即便开始咬着笔杆,专心致志地努力琢磨到了半夜,这才写下一篇文章,随即让人急送出去。 …… 次日清早,只睡了两个多时辰的张安世还是打起了精神,兴匆匆地去往东宫。 东宫没了朱瞻基,清冷了许多,每一个宦官都是蹑手蹑脚的,平静得可怕。 张安世先去见了自己的姐姐,张氏看到有些日子没见的弟弟还是很高兴的,笑吟吟地道:“你呀,可许久不来了,你长大了,翅膀长硬了。” 张安世道:“阿姐,我这不是为陛下和姐夫分忧吗?怎么到头来,却没有讨着好。” 张氏道:“反正说什么,都是你有理,也罢,由着你。” 张安世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想了想道:“姐夫的身子,好像有些不好。” 张氏的笑容一下子收敛起来,也忧心忡忡地道:“这些时日,他不得不节食,确实神色不好。陛下见他肥胖,三令五申………” 说着,张氏摇头,表示担心。 张安世道:“姐夫说,他平日里也没吃什么,可无论如何,这身子总是减不下来。身子肥胖,确实容易引发许多的疾病……” “是吗?”张氏的脸色更是凝重了。 其实在这个时代,肥胖乃是福气,因而人们对于肥胖,反而持有欢迎的态度。 不过太子的问题就在于,他过于肥胖,已经导致了身体的不便。 至于肥胖的危害,其实这个时代,似乎也没有人真正愿意去理解。 张安世便絮絮叨叨地将肥胖的问题,一一说了。 张氏频频地点着头道:“这样看来,父皇是对的,那几个赐来东宫的御厨……” 说罢,她眼底一沉:“还真得依着这些厨子才好。” 张安世道:“不知姐夫平日里都吃什么?” 张氏便道:“明日我让人将食谱给你瞧一瞧。” 张安世应下。 从张氏这儿告辞出来,张安世便悄然去见朱高炽。 朱高炽此时正在詹事府中批阅票拟。 皇帝年纪大了,一些琐事,自然要交给太子来处置。 朱高炽见张安世来,不禁露出了喜色,道:“来了?” 说罢,给宦官们使了个眼色。 宦官们退下。 朱高炽抬眸看了看周围,终于不见其他的人影了,急道:“让你带的东西,带了吗?” 张安世直接干脆地道:“没带。” 朱高炽:“……” 朱高炽本是满目的期待一下子消散得无影无踪。 这是有多失望就有多失望! 张安世语重深长地道:“方才去见了阿姐,阿姐也很担心姐夫。” 朱高炽脸上的失望表情又一下子没了,急道:“你没和你阿姐说什么吧?” 张安世摇头:“没有。” 朱高炽吁了口气,才道:“哎,我饿的厉害。” 张安世道:“姐夫,我细细想了想,姐夫若是继续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只怕……要折寿的。” 这话,也就张安世敢说了,要不谁敢在太子朱高炽的面前说这些。 朱高炽板着脸道:“怎说这样的丧气话。” 张安世知道自家这姐夫也就是摆出来的严肃,他是不怕的,便道:“姐夫这些时日节食,可清瘦了吗?” 朱高炽如实道:“长了两斤。” 张安世便越发的忧心了。 他很清楚,若是不出意外的话,自己这个姐夫,可能也就这几年寿数了。 眼下短命的最大原因,极有可能便是肥胖,肥胖所带来的其他疾病,都可能是元凶。 张安世于是叹了口气道:“节食为何没有效果呢?莫非……” “好啦,好啦……”朱高炽没好气地道:“不要总提吃食……” 张安世只好道:“我想一想办法便是。” 朱高炽又道:“这些时日,本宫也从杨溥学士那儿,学了一些商道,以商业来充实天下之血脉骨骼,犹如人之血液一般,充盈人之骨肉。现在方知,要鼓励工商,实在也不容易,需有码头,加快商业的流通,需有道路,甚至还需更好的铁路,才可大大的降低运输的成本。还需有廉价的土地,免得土地被士绅们占住,狮子大开口。更需有大量的雇工,寻常的劳力,倒也罢了,可工商指望完全大字不识的劳力是不成的,需得有大量能够识文断字、见多识广之人……” 朱高炽继续道:“更不必说,还需确保官吏相对能够廉洁,确保他们能疏通道路,清剿山匪……这种种所需。哪一件,若是办成了,在历朝历代,都是值得大书特书的事啊。” 张安世道:“起初的时候,万事开头难,可到了后头,就相辅相成了。” 朱高炽来了兴趣:“相辅相成?” 张安世点点头,便道:“就说山贼土匪吧,这满天下,历朝历代,哪怕是极盛之世,天下各处的山贼土匪就从来没有杜绝过。只不过,天下安定的时候,山里的土匪少一些,至多也只敢洗劫一些村落,不太平的年景,则多一些,动辄聚众数千上万,攻城略地。” “可说到底,这些都是实在活不下去,没有土地的百姓,不得不上山为寇,才能存活。他们对天下有巨大的危害,对工商,危害也不小,这从商走货之人,一旦遭遇了山贼,不但货物尽失,便是性命也不保,如此一来,便大大的增加了流通的成本。可一旦工商能够兴起,就意味着,工商可以吸纳大量失去了土地之流民,让他们做工,养家湖口,久而久之,谁还愿意在山中风餐露宿、朝不保夕的做贼?” 张安世看朱高炽很是认真地听着他说话的样子,笑吟吟地继续道:“读书也是一样,从前读书,只能考取功名,可寻常百姓,考取功名何其难也,考不上……就等于一切都白费了。可如今,读书有了更多的用途,百姓们也就更有动力了。何况作坊不比乡间,乡间耕种的百姓,一年到头,也出不了方圆十里地,说是浑浑噩噩也不为过。” “可作坊中做工,却是数千上万人,自天南地北而来,聚集在一处进行生产,彼此之间,交流着天下各处的讯息,即便有不少人……目不识丁,可他们对于这天下的见识,却已远超寻常人了。所谓的知识,所谓的学识,本质上就是讯息罢了,百姓们都留在自己的原籍,信息传导便阻塞了,可工商兴起,彼此之间的讯息,便疯了似得增长,姐夫若是有兴趣,大可以去作坊里走一走,与匠人们说说话,姐夫就会发现,他们见多识广,全无佃农和寻常农户那般的气象。” 朱高炽听罢,欣然地道:“听你这般一说,本宫对此的见识,倒是更深了。” 他若有所思,突然眉头一挑,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露出难受之色:“诶……头又有些晕眩了。来人,来人……” 显然,他身子很孱弱。 张安世便忙叫来一个宦官,询问了一二,才知这样的情况,早已有了。 张安世只好让朱高炽去歇息,而后忧心忡忡地告辞而去。 到了次日,东宫便让人送来了膳食的食谱。 张安世一看,吃了一惊,忙将食谱收好,入宫不提。 ………… 新的邸报,可谓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张安世亲自作文,狠狠地讽刺了浙江布政使司的所谓政绩一通。 大抵的意思是,此等靠所谓士绅的自觉,多上缴一些钱粮,很有几分汉朝时所谓上缴免罪金银,借此来除罪的样子。 这样非但不能长久,反而时日一久,多缴纳了一些税赋的士绅和读书人,必定迟早要巧立名目,将自己的损失,又加之于可怜的百姓身上。 最终的结果是,税赋固然增加了区区几成。而父母官借此机会,又可获得政绩,士绅和读书人,也没有遭受损失。真正受害的,却是寻常百姓。 这篇文章,可谓是极为严厉,甚至说一点情面都不给了。 而直指的矛头,便是浙江布政使司。 也就是刚刚加了太子少师,如今风头正盛的姜秀。 邸报,大家都已看过。 张安世的嫉妒之嘴脸,可谓甚嚣尘上。 却好像一下子,张安世戳中了许多人的软肋。 于是乎,许多人就跳脚了。 朱棣看着邸报,默不作声。 他沉吟着,目中扑朔不定。 文渊阁与各部尚书,纷纷看着高位上的朱棣,俱都一言不发。 而后看着朱棣缓缓地……将手中的邸报放下。 朱棣这才道:“颇有几分道理,张卿恳请朕命人往浙江布政使司查账,诸卿看……这有无问题?” 杨荣道:“陛下,臣见芜湖郡王殿下的文章,也不无可能,既然如此,查一查,总是好的。这也是防微杜渐,倘若当真……” 胡广立即道:“可市井之中,却都在说,芜湖郡王殿下,乃记恨姜秀,取代了他这个能吏,因而才有此文……还请陛下明察秋毫。” 所谓市井之言,大抵和后世的据网友评论之类。 反正万事不决,搬出网友,若是网友说错了,那就是网友卑鄙无耻下流。 朱棣看了看杨荣,又看了看胡广,微微一笑道:“市井之言?市井就已有流言了吗?” “陛下,邸报售出之后,天下震动,人人都在议论此事,当朝郡王,直接攻讦当朝太子少师、布政使,本就是鲜见的事,何况,其文所言之罪责,本就严重,非寻常可比。”夏原吉站出来:“此事牵涉极大,若是朝廷不予回应,难免会越发的不可收拾。” 朱棣笑了笑道:“那依夏卿而言,怎么看?” 夏原吉当机立断道:“查账,查清楚,浙江布政使司要查,太平府的也要好好地查一查。如此一来,是非曲直,自然也就可以大白天下了。” 朱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都查?” 夏原吉斩钉截铁地道:“都查!” 朱棣便道:“谁来查?” 夏原吉毫不迟疑地道:“臣乃户部尚书,自当负责此事。” 胡广也立即道:“此事牵涉甚大,臣可代陛下彻查。” 杨荣随之道:“陛下,臣也可以。” 朱棣看着跃跃欲试的众大臣,脸上看不出喜怒,只听他道:“好大的阵仗!” 第四百四十四章:真相大白 朱棣沉吟了一会,终于道:“既如此,那么就如请所言吧,钱粮乃是天大的事,事关到的,乃是江山社稷,是我大明的基业。” 他将基业二字,咬得较重。 朱棣不是那种二世祖,他是实打实的打天下的皇帝,比任何人都清楚,钱粮才是这天下最重要的本质。 “而今,既是天下流言四起,那么浙江布政使司的情况,还有太平府的情况,都查一查为好。”朱棣继续道:“诸卿纷纷请缨,想要担此大任,又有何不可呢?那就杨卿为首,胡卿与夏卿副之,领户部清账。” 朱棣说罢,大手一挥,道:“就如此吧。” 众臣无话,纷纷行礼告退。 次日邸报,新刊载的文章,成了皇帝诏令内阁大学士杨荣、胡广会同户部尚书夏原吉人等,彻查账目。 一时之间,又是哗然一片。 此番本就有很大的争议,浙江布政使司给予了不少人希望。 某种程度而言,这是一次在新政倒逼之下,浙江布政使司的改良运动。 而且效果不错,本就让人大受鼓舞,振奋人心。 新政这一味药,太勐了。 勐到大家受不了,可谁也无法掩盖病情,于是乎,浙江布政使司此等包裹着糖衣的药,便成了许多人的救命稻草。 偏偏张安世这个时候,突然抨击浙江布政使司,自然而然地引发了诸多人的不满。 现在要彻查,倒也好。 至少还浙江布政使司一个公道。 于是次日,户部尚书夏原吉,会同大学士杨荣,连夜赶去浙江布政使司。 胡广则负责与太平府接洽。 之所以主要往浙江,是因为浙江的账最先出来,而太平府这边,细账未出。 再者,有人急着想要澄清浙江布政使司账目的情况,在这种情况之下,杨荣与夏原吉,可谓是风驰电掣,抵达杭州之后,当即召姜秀。 姜秀在杭州,早已闻知朝廷的情况,也做好了准备,在此恭候,又让人提前清理,等杨荣和夏原吉抵达,随即亲自协助,将所有的账目呈上,又恭请二人至府库一一核验。 这杭州乃是鱼米之乡,杨荣和夏原吉不敢怠慢,毕竟身负钦命,自然不敢走马观花。 细细查验过后,也都松了口气。 “没有问题,每一笔账目都清清楚楚,钱粮确实大增。”夏原吉看着杨荣道:“杨公认为,还有什么疑义吗?” 杨荣摇头道:“此番前来,各库以及账目都看过了一遍,可谓无可指摘。” “这便好。”夏原吉道:“那么,杨公是否认同,芜湖郡王殿下,此番抨击浙江布政使司,实乃……别有用心?” 杨荣道:“芜湖郡王殿下捕风捉影,确实有冤枉了浙江布政使司的地方。” 夏原吉紧紧地看着杨荣道:“那么老夫要具名弹劾芜湖郡王张安世,杨公是否愿意一齐具名?” 杨荣想了想道:“不如先回京城,等查过了太平府,再做定论?” “也好。” 二人来去如风。 临行时,浙江布政使姜秀率杭州当地士绅,纷纷来恭送。 这一天,天空下着细雨,这霏霏细雨之中,争相而来者有数百人之众。 姜秀与杨荣、夏原吉见过了礼。 夏原吉想要勉励和宽慰几句。 便见在这姜秀的后头,有人抽泣。 他抬头,却见诸多当地的乡贤,个个抹着眼泪,宛如怨妇之状。 夏原吉情知这些人,好像有苦难言,也知道……这是真的逼到了没有办法的地步,以至于现在不得不拿出钱粮来,才有了今日浙江布政使司钱粮大涨五成以上的情况。 当下,唏嘘一阵,朝姜秀道:“好生用命吧。” 便没再多说什么,返身上轿。 姜秀则拜下,凄然之色,哽咽无语。 夏原吉紧紧抿着唇,他被这样的场景触动了。 他是读书人,出自士绅之家,知道这些人的弊病,却也对他们的难处,能够感同身受。 此番贡献了如此多的钱粮,却还遭了张安世的抨击,这种惊讶、恐惧、愤恨交杂,若非此中之人,如何能够有此切肤之感呢? 当即,二人马不停蹄地回京。 抵达京城之后,他们却遇到了麻烦。 在太平府的胡广,每日骂骂咧咧。 这胡广到了太平府后,张安世也是亲自迎接,而后……指了指整整几个库房,这库房一打开,里头统统都是账簿,层层叠叠,堆积如山,请胡广慢慢地清理。 这摆明着,就是刁难人。 是故意的。 胡广不放心张安世直接给的总账,又怕假手于人,想要事无巨细的来处理。 可结果,这些账簿,足以教他和带来的户部文吏们如坐针毡。 没有办法,他只好一点点地查,却反而速度比之杨荣他们要慢得多。 杨荣二人回京复旨,阐明了浙江布政使司此次的钱粮数目,大抵的意思,便是账目清楚,一目了然,且并无虚报。 此番,浙江布政使司的百姓,也确实没有被摊派,今岁与往年所缴的数目,也大抵相当。 那么税赋增加,也确实是隐田和一些原本该缴纳的杂税如今上缴的结果。 这一下子,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于是乎。 朝中沸腾起来了。 可谓锣鼓喧天,热闹非凡。 许多人借此做文章。 有人抨击张安世污蔑大臣。 有人讽刺张安世生嫉。 可在太平府,将自己关起来清查着账簿的胡广,却开始觉得越来越不对劲了。 这账……越算越多,而且越来越多啊! 不只如此,随时都有新账出现。 他不断地累计数目,这数目……开始慢慢地超出了他的认知范畴之内了。 以至于随来的户部主事刘唐,也开始狐疑起来。 刘唐终于忍不住道:“胡公……这……这不对啊。” 胡广脸色有些糟糕,道:“继续清算,不必去管!还有,所有的账,都要同时清查府库,要确保账目和入库银对得上。” “可是……可是……”刘唐苦着脸道:“可是现在就已三千二百五十万两了,可后头的帐……还有不少呢,单单现在这个数,只怕就要比……” 胡广的脸抽了抽,瞪了刘唐一眼:“府库那边,清查下来,有无问题?” “没有问题,都对得上。”刘唐道:“可是再查下去……” 说到这里,他压低了声音:“可能要……要……” “要什么?”胡广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胡广沮丧着脸道:“可能……咱们不是来查账的,倒像是要给太平府表功的。” 胡广的脸又抽了抽,张口想说点什么活跃一点气氛,不过他心情沉重,这气氛如死一般。 好半天,他才僵着脸道:“我等奉旨来此,总要将这账目清查清楚。哎,你们加紧一些吧。” “是,是。”刘唐道:“胡公,您说……这数目……会不会……会不会……” “哎呀。你就别说啦。”胡广急了,骂道:“做好自己的事。” “是,是,是。”刘唐再不敢多言,乖乖干活去了。 账目的数字实在太大,他们又不相信张安世的傻瓜版报表数目,宁愿将这所有的原始账簿进行一一地清理。 所以,兵荒马乱地足足忙碌了一个多月,这一场清账,才勉强进入了尾声。 只是如此闷头清查,却并不知道,朝中已是闹得厉害了。 其他各布政使司的夏税也已纷纷清算了出来,或多或少,都有增长,最低的,也增加了两成的钱粮。 这朝野内外,可算是扬眉吐气,好像出了一口恶气一般。 每日上奏,都有人夸奖浙江布政使司的功绩。 显然,张安世越抨击什么,大家就上赶着称赞就是。 于是,在栖霞,在京城,在许多地方,因为邸报的出现,街头巷尾,出了一个新的职业……读报人。 毕竟这个时代,还有许多人目不识丁,可随着百姓们闲暇时,总不免无聊。 这邸报,某种程度也成了接受讯息的重要渠道。 在栖霞,张安世开了先河,雇请了一些人,至太平府各地读报,读报之人,每月给一些米肉补贴家用。 于是慢慢地,在太平府的影响之下,便是京城,也出现了大量这样的人。 人们听着报纸,听到满篇都是称赞姜秀的消息,今日夸赞他两袖清风,明日赞他功勋卓着。 至于他官拜太子少师,成为天下第一布政使,更是深入人心。 文渊阁中,本月末的廷议即将开始。 杨荣与金幼孜在预备往崇文殿前,等来了新近的邸报。 他们如今也已养成了看邸报的习惯,不看一日都不舒服。 看过之后,金幼孜微笑道:“现在这位姜布政使,当真是风头正健啊!谁料到,芜湖郡王殿下抨击他,反而成就了他一场盛名。你瞧,今日这邸报里,又是称颂他上分君王之忧,下安黎民百姓的文章,甚至还说,这区区的太子少师,还屈才了呢。” 杨荣笑了笑道:“金公这样羡慕,莫非也希望张安世那个小子撰文来骂一骂你?” 金幼孜非但没有生气,反而道:“看来我没有这个福气,若是芜湖郡王殿下当真肯骂,我倒是乐意得很。” 杨荣哈哈大笑,却突然深深地看了金幼孜一眼,道:“金公,老夫对此,却另外一层理解。” 金幼孜抬眸道:“愿闻其详。” 杨荣道:“金公,这邸报是在栖霞印制,可以说,它与张安世息息相关才是。虽说所有的文章,都需宫中的通政司这边把关,可难道你不觉得,这邸报中,每日都是吹捧姜秀的文章,不是有些不正常吗?” “照理来说,张安世也有一些话语权的,就算有些朝廷的官样文章,不得不发,可这样每日数篇,岂不是不同寻常?” 金幼孜何其聪明之人,骤然之间明白了什么。 他勐然意味深长地看了杨荣一眼:“那么杨公的意思是……” 杨荣笑了笑道:“这么多年,老夫想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想占张安世便宜的人,除了陛下,这普天之下,还真没一个能真从他身上得到什么好处的。走吧,上朝。” 金幼孜脸色一愣,却是立即明白了什么,他摇摇头道:“哎……胡公的账,应该也要算明白了吧。” 说话间,金幼孜急忙追上杨荣的脚步,二人再无多言,随即入朝。 此时崇文殿中,朱棣已升座,稳稳地端坐着。 百官聚集,一齐行了礼。 朱棣道:“平身。” 他目光逡巡,缓缓地道:“胡卿还未复旨?” 杨荣出班道:“陛下,胡公奉旨清查太平府,迄今未回,今日出缺。” 朱棣颔首,而后,他的目光落在张安世的身上,道:“张卿,可看了邸报吗?” 张安世这时站出来,在众目睽睽之下,张安世道:“臣看过了。” 朱棣道:“姜指挥使,你确实冤枉了他。” “是。”张安世不急不慌地道:“臣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臣万万没有想到,姜布政使不但政绩卓然,而且还两袖清风。这样的人,堪称是我大明第一布政使。此番,他竟能将钱粮,足足增长四五成,更是旷古未有之大业,臣……甘拜下风,自愧不如。” 朱棣:“……” 他觉得今儿的张安世有点不一样。 这好像吹得有点过了吧? 百官也纷纷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张安世。 原本大家,本是想借当初张安世抨击姜秀的由头,狠狠地羞辱张安世一下。 可谁晓得这家伙,他不要脸皮,转过头,竟也跟着吹嘘姜秀了。 这样一来,原本的说辞,一下子好像没了目标一般。 原是准备好要说的话,都给堵在喉咙里,众大臣很难受呀! 只见张安世又道:“臣现在听许多人都说,姜秀如此的大功,便是任为太子少师,都屈才,这样的人,即便为一部尚书,甚至进而成为宰辅,也是适当的。我大明竟有如此栋梁之材,实乃天下之大幸。” 朱棣咳嗽一声,本想说,应该也没有这么好吧。 却又见张安世道:“若是人人都效彷这姜秀,既无残害百姓之举,又能增加四五成的赋税,我大明必将创万世之极,便是三皇五帝,也不过尔尔。” 朱棣越加无语了,再也忍不住地道:“好啦,好啦,你与他同朝为官,你二人,都有功劳。” “陛下。”张安世一本正经,言辞恳切地道:“臣之所言,句句发自肺腑,而且乃是百官万民之言,若是陛下不信,但可询问百官,是否他们与臣,都是如此之心。” 群臣一个个在诧异之后,却都不得不下意识地点头。 朱棣也只能道:“嗯……” 张安世接着道:“臣还以为……这样的人,一定要重重的赏赐,再怎样恩赏都不为过……” 百官这下是真的给整不会了,齐刷刷地用一种诡异的眼神看着张安世。 虽然觉得张安世说出了大家的心声,可总有种……好像哪里都有种让人不大踏实的感觉。 张安世道:“陛下啊……” 张安世这个啊字,拖着长音,就好像杀猪一般。 众臣没差给吓得跳了起来,心里咯噔一下。 朱棣:“……” 好在这个时候,有人打破了张安世的长音。 却是有宦官急匆匆地碎步入殿,而后道:“禀报陛下,文渊阁大学士胡广觐见。” 这道声音,就像一下子让所有人惊醒了一般,众大臣默默地松了口气。 总算……张安世可以消停了。 尤其是朱棣,朱棣立即道:“快,快请胡卿觐见。哈哈,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朱棣声若洪钟。 早在殿外候见的胡广听到曹操二字,心里咯噔一下,忙是入殿。 朱棣等这胡广行了大礼,就道:“胡卿,何以清查太平府账目,如此怠慢,这已过去了一个多月,现今才来复旨?” 胡广尴尬无比,其实朱棣的意思是,朕让你查太平府,你还查得这么细,怎么……这是非要在太平府那儿查出一点什么,鸡蛋里挑骨头吗? 胡广也实在无可奈何,只好道:“账目太多,臣……臣……实在……实在……分身乏术,好在……而今幸不辱命。” 朱棣也不多啰嗦,直奔主题道:“怎么样,迄今有什么结果?” 谁也没有发现,胡广的脸色有点僵,他努力地用着平和的声音道:“数目都没有问题,一切都好。” 朱棣有些奇怪,看了张安世一眼,没想到张安世这家伙,还真规规矩矩呢! 朱棣便又道:“数目几何?” “臣……臣……”胡广感觉喉咙有点难受,他不想说,可又不能不说,却只好硬着头皮,一字一句地道:“今岁太平府银税以及关税数目,合计……有……有……五千九百四十三万七千两纹银……” 此言一出,就像一道惊雷一般,顿时惊得殿中鸦雀无声。 许多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朱棣更是觉得一阵眩晕,就好像自己的脑壳,被胡广狠狠的敲击了一下。 他努力地眨了眨眼睛,似乎只有这样,才能驱走这阵眩晕。 第四百四十五章:天下第一功 此时,崇文殿中有着说不出的寂静。 这个数目,已经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了。 区区一个太平府,在大明而言,可谓是不值一提。 因而,几乎所有人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怀疑自己听错了。 毕竟这事儿实在太玄乎。 可这话,却是从胡广的口中说出来的。 胡广在朝中颇有口碑,没有人相信他会作假,毕竟他是文渊阁大学士,甚有声名,大家也不觉得他会傻到会拿着自己的乌纱帽和巨大的声望,去给太平府背书。 可大家依旧还是难以置信。 这个数目,是往年太平府的数倍啊! 毕竟从前折算的是整个右都督府,而这一次,只单独列算了太平府。 海关的数千万两收入,乃是新税,可即便减去了海关,单纯夏税,太平府的税赋,还是远远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期。 这是何等可怕的数目呢!差不多,单单赋税一项,就增长了七八倍。 而太平府的赋税,原本就远远高于其他府县,基数甚高。 众所周知,基数越高,想要增长的速度就越慢。 说难听一点,太平府就这么多的人口,即便是对他们敲骨吸髓,也未必能榨出这么多的银子来。 可张安世……居然创造出了这个奇迹。 而户部尚书夏原吉,却是比在场的大多数人更知道这个数目的含金量。 这也意味着,天下的府县全部捆绑起来,足足十八省,全数相加一起,所有的钱粮,也远远不如区区一个太平府。 因而,此时所有人,似已窒息了一般,都跟朱棣一般,都被这个数目砸得有点晕乎乎的。 杨荣率先反应过来,即便是他是对张安世颇有信心,也觉得奇怪。 因而,他看向胡广,对胡广质问道:“此数目当真吗?” 胡广唏嘘一口气,他其实很不想说真话,却还是坚定地道:“没有错,账目已经清理了,府库也进行了核实,确实是五千九百四十三万七千两纹银,这是我与户部左吏盘帐了一个多月的结果。” 杨荣闻言,心里已有数了。 他对胡广是再相信不过的,胡广这家伙,有自己的立场,有自己的小脾气,但无论如何,他不会因为立场而弄虚作假。 得到了确定后,杨荣顿时大喜。 “历朝历代,赋税无有超过本朝,从古迄今,府库充实至此者,也无有人可及本朝十一,臣闻,文景之治,朝廷积攒无数钱粮,以至府库都难以容计。可与今朝相比,只怕也大大不如,即便文景再生,也要自叹不如。区区太平府,居功至伟!” 群臣之中,一群人也露出了欣慰之色。 百官不是一个群体,百官是各种群体的集合。 新政推行到了这个地步,这实实在在的好处,他们早已见识到了,大家又不是傻瓜,毕竟是眼见为实的。 所以,朝中赞成张安世的新政者有之。 反对新政者有之。 如胡广和夏原吉一般,希望改良者有之。 当然,还有一小撮群体,则认为新政是好的,张安世是混账王八蛋者也有之。 不过,改良者毕竟占据了多数,毕竟……他们家里真的有一头牛,属实是新政的精准打击目标。 那些诚心赞成新政者,平日里并不显山露水,其实这也可以理解。 新政确实搞得有些人家破人亡,这个时候你站出来蹦蹦跳跳,不纯粹是坟头蹦迪吗?对于大臣这种群体而言,他们宁愿选择沉默。 可现在,这些人发出了啧啧的声音,随即便传出低语:“此旷古未有也,新政卓有成效至此,再说其他的话,就实在可笑了。” “天下府县,也不如区区一个太平府,这是哪里出了问题?时至今日,还有什么可辩之理呢?” “这么多的钱粮,将会是何等的盛世啊。” 也有人觉得眼前一黑,就仿佛一夜之间,自己的家产和田产就要顷刻不保一般。 忍不住低声咕哝着辩护:“区区一个太平府,才这么丁点的军民百姓,这是敲骨吸髓到了何等的地步,苛政勐于虎也。” 这人不过是抱怨之言。 不过却有人听了去,骤然之间,有人几乎要跳起来,大呼道:“军民百姓若是不富足,何来这样多的赋税?这十八省的军民百姓,过的又是什么日子,说这样的话,难道不可笑吗?” 这殿中乱哄哄了一阵。 以至于金幼孜不得不站出来,大呼道:“肃静,肃静!” 众臣这才勉强地偃旗息鼓。 朱棣依旧还在震惊之中,此时他稍稍定神。 可心中的激动,可想而知。 有了银子……对于朱棣而言,可不只是私人方面的享乐。 似他这种行伍中人,也不喜那些享乐,只是他乃靖难起家,得位不正,必须要像李世民那样,通过数不清的功绩来证明自己。 除此之外,自然是希望有足够多的钱粮,传给自己的儿孙。 这涉及到的乃是江山基业,是一切的根本。 区区一个太平府,每年上缴的钱粮如此之多,那这太平府所带来的收益,就等于是他的钱袋子了。 他深吸一口气,才按捺住心头的那份激动,抬眸看向张安世道:“张卿,这个数目,对吗?” 他还是希望询问一下当事人。 张安世澹定地道:“陛下,数目……是对的。” 朱棣的手下意识地握紧了一些,再次努力地克制住自己,而后一字一句地道:“张卿……劳苦功高……实是真之肱骨……” 张安世却是道:“陛下,臣却以为,浙江布政使司姜秀,两袖清风,政绩卓然,浙江布政使司在他的治下,税赋提高了五成,如此赫赫功劳……” 朱棣听到姜秀二字,皱了皱眉,只觉得厌烦,挥挥手道:“够了,够了!” 群臣之中,不少人的脸额有点僵,甚至有些人不禁脸色微红。 堂堂大臣,一般情况是喜怒不形于色的,脸红是什么东西?庙堂为官,还会害臊? 可这话的刺激太大,但凡有一丁点廉耻心的人,竟都滋生了害臊的情绪。 “可是陛下……”张安世显然没打算就此打住,继续道:“浙江布政使司布政使姜秀,他如此政绩,乃天下公认,庙堂诸公,无不以此为榜样,臣对姜布政使,也是倾慕有加,钦佩得五体投地,臣以为……诸公公论其为太子少师,天下第一布政使,实在是恰如其分!” “……” 这还要其他人怎么说下去? 张安世把天聊死了。 现在莫说是朱棣,即便是群臣,但凡提及到了姜秀,都不免觉得尴尬。 如今大家只觉得这两个字刺耳,希望这个世上最好不存在此人。 却见张安世此时的目光落在一个人身上,道:“胡公,你说是不是?” 胡广:“……” 胡广的头有点痛。 胡广是没想到张安世会跑来问他的,这太突然了,这样的明目张胆,如此的赤裸裸,真是一点情面都不给。 众所周知,胡广是老实人,所以他一时给问得语塞。 在张安世的目光之下,他躲无可躲,最后只好硬着头皮,开始结结巴巴地道:“老夫以为……嗯……以政绩而论……不过……” 他支支吾吾了老半天,竟是越来越接不上话。 张安世平静地道:“胡公,依我看,姜布政使……这样的卓然政绩,乃千古未有,莫说是太子少师,即便是让他入值文渊阁,或为一部部堂,也是合适的,胡公以为呢?” 胡广道:“这个……这个……官吏的历练,在于……在于……” 胡广第一次觉得说话是这么难的事。 张安世道:“你就说对不对吧。” 胡广道:“对也不对。” 朱棣:“……”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其余之人,只来来回回地看着二人,竟都无言。 张安世见胡广脸皮厚,索性目光在殿中逡巡,他的目光所及之处,几乎所有人,立即开始垂下头,生恐自己被张安世的目光触及到。 这里头……显然有一个极可怕的问题。 那即是,姜秀提高了四五成,便称之为卓然,甚至认为乃是天下官吏的典范。 可人家张安世拿出来的功绩,乃是姜秀的百倍、千倍。 这个该怎么算? 总要给一个说法吧? 可惜……现在似乎没人愿意给说法。 那张安世只好自己争取了。 于是张安世的目光最后落在朱棣的身上,从容不迫地道:“陛下,臣以为,以姜布政使之功,理应入祭太庙,如此能吏,旷古未有……若是不入祭太庙,只恐要令天下人寒心。” 朱棣:“……” 大明迄今,能入祭太庙者,不说太祖高皇帝,单论朱棣这里,也就只许了一个姚广孝!至于其他人,功劳不可谓不大,现在张安世提出这么一个要求,就有点强人所难了。 朱棣咳嗽一声,随即道:“好了,好了,这姜秀,也没什么大功劳。” 张安世道:“陛下,臣窃以为,陛下此言不可。姜布政使的功劳,可谓人所共知的啊,不信……” 张安世说到这里,开始往袖里搜索,竟神奇的,取出了几张折叠的邸报。 他接着道:“陛下你看,这一封邸报,是文渊阁大学士胡广的撰文,是刊登在八月初九的。噢,还有这一篇,乃都察院右都御史的文章,是八月十一的邸报。还有户部尚书……” 被点到名的户部尚书夏原吉,脸上一僵,脸色微微一变。 却见张安世道:“陛下,这里头可都是异口同声,将此人比为管仲,这管仲……是何等人啊!既可比为管仲,那么自然……” 这等事,最怕的就是记忆了。 而比起人的记忆,最可怕的就是白纸黑字。 自然,比起白纸黑字来,这等铅字印刷,早已被天下人所传阅的文字记录,则后劲更大。 因为这玩意,谁也别想抵赖,想跑?你跑得掉吗? 朱棣心里都觉得好笑。 张安世却极认真地道:“陛下,这……总不能不认账吧?这么多朝廷大臣,可都是这样说的!还有太子少师的旨意,也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写着大功于朝……所以才特敕太子少师,这还能有假?” 朱棣脸色微怒。 当然,他所怒的,却是当初的时候,胡广等人在他面前叽叽喳喳,成日吹捧这个姜秀,结果旨意颁了出去,现在反而显得贻笑大方了。 那姜秀……他有个屁的功劳,即便是赋税再增一倍两倍,他也屁都不是,好吧! 而胡广和夏原吉的心,却在淌血。 他们不只是觉得尴尬,甚至是恨不得找一个地缝钻进去。 更让他们痛心的是,那些本是想要改良的士绅和读书人们,为了大计,不得不割肉断腕,一个个拿出自己家的钱粮出来,就指望着,这一次能够名正言顺,证明即便没有新政,天下也不至这样糟糕。 结果钱粮是拿出来了,最后却发现就是个屁,这钱粮等于都丢到了水里,而今真是一丁点浪花都瞧不见了。 朱棣此时,已是心如明镜,此时龙颜大悦。 于是,他也揶揄地看向胡广,道:“胡卿,以为如何呢?” 胡广心里叹息一口气,终究还是躲不掉了。张安世的追问,他可以搪塞,可陛下的询问,他哪里还敢敷衍? 于是只好老老实实地拜下,郑重其事地道:“天下若有管仲,非芜湖郡王张安世不可。区区姜秀,与殿下相比,不过是萤火与日月争辉,不值一提,言之可笑。” 张安世眸光一亮,立即开始记下,这句话……嗯,很有水平,回头就刊载邸报。 朱棣微笑道:“是吗?这样说来,张卿如此功劳……嗯……” 他目光凝视着胡广:“这样的功劳,该如何赏赐呢?” “这……” 这一下子,可把胡广难住了。 实际上,这百官们都难住了。 姜秀这样的人,都可以加一个太子少师。那么张安世呢,还有太平府上下的官吏呢? 若是将他们的赏赐给少了,这就难免厚此薄彼了。 毕竟,姜秀那样的货色,竟都是太子少师呢! 可若是给多了,这要是传出去,等于是让天下人更清楚未来新政已是大势所趋。 胡广此时越来越觉得自己是个小媳妇,横竖干什么都是错的,他期期艾艾了老半天,脑子里却突然鬼使神差地灵光一闪,最后咬咬牙道:“如此功劳,可封亲王。” 说出这话后,胡广心里轻松了。 就这样吧,我摆烂了,封不封,那就看陛下你自己的了,我这个大学士,反正是把话说到位了。 可册封亲王,乃是极敏感的事。 要知道,张安世这个郡王,本就已是破例了。 朱棣意味深长地看了胡广一眼,似乎看穿了胡广的心思,却微微一笑道:“嗯……胡卿所言,也不是没有道理……” 他顿了顿,却又道:“那么……诸卿意下如何呢?都来说说看,集思广益嘛,朕一向是广开言路的。” 相比于朱棣这个皇帝显得很好说话的样子,众臣却是无言,心里不无犯难。 如胡广所想的那样,这话题太敏感。 朱棣见众人不回应,便开始一个个点名:“杨卿,你看如何?” 杨荣倒是理智,反正自己没有吹嘘过姜秀,因而深思熟虑之后,便道:“芜湖郡王殿下太过年轻,这样册封亲王,是否有所不妥,臣还以为,还当斟酌一二。” 朱棣既没有说好,也没有否决,而是思量了片刻,便又看向金幼孜:“金卿家以为呢?” 金幼孜犹豫了一下,才道:“臣之言,可能陛下认为臣首鼠两端,不过臣发自肺腑的认为,此事也可,也不可!” 朱棣:“……” 这说了,跟没说有啥区别? 于是朱棣的目光又落在另一个人身上,道:“夏卿,你乃朝廷的君子,此事……你来建言最是合适。” 夏原吉此时的脑子有点乱。 若是以往,他肯定是坚决反对的。 可今日…… 他瞥了一眼张安世,而后眼角的余光,看到了张安世手里捏着的那一份报纸。 心里叹息之后,夏原吉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最后咬牙道:“胡公所言,并非没有道理,如此赫赫大功,岂有不赏之理?此事虽是破格,可历朝历代,古往今来,似有这样功绩之人,可谓前无古人,既是如此,那么……破格也是应该的,所以……胡公所言,臣附议。” 他说的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好像一下子,他就成了张安世的铁杆一般了。 朱棣哈哈大笑,随即道:“朕没想到,胡卿与夏卿能够放下门户私见,好的很。” 这不知该说是鼓励,还是讽刺。 反正这个时候,胡广和夏原吉的脸,这一次没有红。 朱棣站了起来,开始在殿上踱步,头微微低垂着,目光轻眯,他的心里似乎在反复地咀嚼着什么。 良久之后,他终于站定,虎目扫过众大臣的身影,而后道:“还有人呢?大家都来说说看嘛,怎么一个个,非要朕催促?都得说,不说朕不放你们走。” 第四百四十六章:全天下的希望 殿中依旧还是鸦雀无声。阑 这个时候,似乎说什么都不合适。 朱棣见状,不禁冷笑:“既如此,卿等在朕面前不便畅所欲言,那么,就下一次廷议,好好的议一议此事吧。这太平府上上下下,若非尽都用命,如何会有今日功绩?自张安世这首功之臣以降,所有人都需叙功……” 顿了顿,朱棣又补充了一句:“就依照姜秀来叙!” 姜秀的标准…… 朱棣随即道:“如若不然,区区一个姜秀,尚且给予如此丰厚的赏赐,朝廷却对太平府上下人等不闻不问,岂不成了厚此薄彼?将来,还有谁肯为朝廷效命,卿等自己看着办吧,朕言尽于此!” 最后丢下一句话:“摆驾文楼,太子与张卿来。” 说着,竟是拂袖而去。阑 留下这满殿群臣,甚是无语。 大家看着陛下离开的背影,细细地咀嚼着陛下的话,眼下确实有诸多为难之处。 陛下自己没有直接下发明旨,却是将这叙功的事,推到了百官的头上。这摆明着,就是给百官下了一个天大的难题。 而朱棣却已疾步而去,显然,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料理。 张安世则乖乖地搀扶着太子朱高炽,往文楼去。 没走几步,朱高炽便已气喘吁吁,却满脸是笑地道:“这太平府,实是首屈一指,不过此时……你切切要谨记,越是这个时候,越要谦虚谨慎。” 张安世乖巧地连连点头。阑 却又听朱高炽感慨地道:“哎……小时候怎么就没见你这样的聪明呢?” 张安世:“……” 二人低声说着话,一路至文楼。 走进去,却见朱棣却已在文楼之中高座,二人进入之后连忙规矩地行了礼。 朱高炽此时一脸疲惫之色,他最害怕步行,毕竟身子过于沉重,又在崇文殿里呆了一个多时辰。 朱棣看了朱高炽一眼,露出失望之色。 他对朱高炽还是满意的,事实证明,这个儿子确实是一个好的继承人,行事稳重,办事也果断,性子温和也未必是坏事,对于天下治理,虽有一番自己的见解,不过至少一个守成之君不成问题,尤其是以民政而论,他甚至比朱棣要强得多。阑 不过朱棣此等戎马一生之人,或多或少还是不喜这等身子孱弱,大腹便便的形象,无论是自己的好恶,还是出于朱棣对于儿子身体健康情况的关心。 朱棣只好将朱高炽的狼狈模样,视而不见,目光故意错开,看向张安世,呷了口茶,道:“这太平府……如何有这么多的税赋?” 真正的原因,张安世是不敢说的。 作为全天下对四海诸国的唯一渠道,整个太平府,几乎垄断了大明与全天下的贸易。 而张安世采用的税制,并非是简单的人头税或者是土地税,而是采用针对商品生产和流通的增值税。 即直接在生产和流通的源头进行征税,如此一来,这也就意味着,这在太平府生产以及集散供应了两京十八省的商品,统统都为太平府缴纳了税赋。 表面上,太平府所征收的,不过是太平府的商税。阑 可实际上呢?却等于两京十八省所有军民的衣食住行!他们购买海外的商品,则被太平府征收了关税。而他们若是购买了太平府的商品,则已被征收了一道增值税。 长久下去,若是十八省再不进行新政,那么……太平府从海外的各种商品,以及太平府生产和加工的货物,都会因为大规模的贸易和生产,不断的对其进行冲击,直到他们那一套小农经济彻底被瓦解不可。 而在这个过程之中,太平府的税赋,也会节节攀高,现在这六千万两纹银,其实不过开胃小菜而已。 毕竟海外的贸易才刚刚起步,而随着太平府拥有了十八省以及海外各藩国这样广阔的市场,工商所带来的收益,只会不断的滋长,直到彻底将十八省彻底甩开为止。 张安世摆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道:“陛下,臣以为这其中有三个原因。” 朱棣道:“说来朕听一听。” 张安世道:“其一,乃是太平府上上下下,大多奉公守法,人人安于本职。除此之外,便是海关的筹建,大获成功,也意味着太平府的海贸之策走对了,此其二。至于这其三,也是最紧要的,乃陛下极力支持,使太平府上上下下,能够安心生产以及买卖,军民人等,在陛下的垂爱之下,人人勠力的结果。”阑 朱棣听罢,皱眉起来:“明明是两点,非要拿朕来凑这个数,你不必为朕表功,朕只捡了一个现成。” 张安世连忙道:“陛下此言差矣……” 朱棣皱眉。 张安世却是极认真地道:“新政尹始,可谓是举步维艰,其中所遭受的阻力,陛下想必也是了然于心,这文武百官不赞同甚至反对就不说,还有那些士绅和读书人,哪一个不是极力反对,恨不得教这新政胎死腹中。” “莫说是他们,即便是寻常百姓又有几人,能对新政有所理解呢?这么些年来,臣正因为主持这新政,方知今日之成果,实在来之不易,若非是陛下能够力排众议,不理会无数人的反对,依旧支持臣继续干下去,又怎么会有今日?” 朱棣的脸色稍稍和缓,他这一次看出来了,张安世这番话,倒像出自真心的。 不过他被张安世吹捧的怕了,依旧还是觉得这家伙,是不是功力又见涨了几成,以至于到了自己都无法分辨的地步。阑 只见张安世继续道:“所以臣回过头去看时,方才觉得侥幸。臣有些话,不知该讲不该讲。” 朱棣朝张安世点点头。 获得了朱棣的准许,张安世才道:“臣斗胆在想,新政如此的阻力,若是换做其他的天子,即便愿意支持,又有几个能支持的下去呢,譬如宋神宗的时候,不也想新政吗?可即便再如何支持,最终不也无疾而终?” “由此可见,若非是太祖高皇帝或是陛下此等雄主,是断然无法将这新政贯彻下去的。历来的新政,都是从别人的手里夺饭碗,夺人钱财犹如杀人父母,岂是平庸的君主,亦或者是威望不足以震慑宵小的天子可以成功的呢?” “臣所庆幸的,乃是陛下在位,如若不然,必要夭折!” 朱棣听罢,只笑了笑道:“说了这么多,还是在说朕的好话,朕表你为首功,你倒是想将这功劳,搁在朕的头上。朕告诉你,朕不需这些功劳,朕要的是钱!” 似乎觉得要钱这两个字,有些过于赤裸裸。阑 于是朱棣便又补充一句:“紧要的是唯有有了银子,才可使我大明江山永固。” “是,是,是。”张安世不吝赞美道:“陛下高瞻远瞩,无一不是为了大明的万世基业着想。” 朱棣道:“近六千万两银子,有多少银子,需留在太平府支用,又有多少,送来内帑,还有多少,留给你们张家,你太平府那儿,要赶紧拿出一个数目来。” 张安世立即领会了朱棣的意思,道:“臣这边,一定尽快办妥。” 朱棣很是满意,微笑道:“太平府这边,你就不必担心了。你和他们的功劳,一个都跑不掉。用那商贾的话就叫做,咱们的商业伙伴,买卖做成了,便该互惠互利了。” 张安世忙谦虚道:“太平府上下,都是陛下的臣子,何来的伙伴之说呢?陛下此言,令臣不胜惶恐。” 朱棣只笑了笑道:“天下已不同了,有了新气象。你也不必胆战心惊,怕个什么!”阑 说着,朱棣看了朱高炽一眼:“这张卿……乃是你的内弟,朕老了……” 朱高炽忙道:“父皇龙体康健……” 朱棣摆摆手道:“你不要说这些无用的话,朕知道你与他犹如兄弟一般,有一些地方,张卿不如你,可也有不少地方,你远不如他。以后许多事无法裁决的时候,就要找他想一想办法,他的心思多,满肚子都是花花肠子。” 张安世:“……” 这是表扬还是抹黑? 朱高炽只好道:“是,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朱棣叹道:“若有一日,朕真的不成了……”阑 朱高炽吓了一跳,正想说什么。 朱棣却瞪了他一眼,随即道:“你也不必诚惶诚恐,看来张卿如此小心谨慎,便是从你这儿学来的,好的不教,尽教一些书中的所谓为人处世之道。这些狗屁道理,没个鸟用,除了教人做一个佣人和窝囊废才需的明哲保身之术之外,于天下毫无用处。你是太子,是储君,张卿乃皇亲,是朝廷的肱骨,天下万民的重担维系尔等人身上,尔等人学这些何用?” 朱高炽忙道:“是,儿臣万死。” 朱棣道:“朕其实不担心张卿,有句话叫做好人不长寿,祸害活千年……” 朱棣说到此处,补充道:“张卿,朕这句说的不是你,只是打一个比方。” 张安世微笑:“臣懂。” 可是还是扎心了呀!阑 朱棣这头便又放心地继续道:“可是太子……你的身体太孱弱了,何况如此肥胖,祖宗基业,都在你的身上。如此千斤重担,若无强壮的身体,如何扛过去呢?” 说着,朱棣脸色随之冷了下来:“朕听闻,寻常百姓的父母,无不盼望着自己的儿孙们能够健康。朕除了对你有承担江山大任的期许之外,也是希望你能够健壮,而非似现在这般……” “前些日子,朕派了诸多宦官和宫娥,照料你的起居吃用,就是在想办法,教你强健一些,可今日看来,效果并不好,你身子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更是虚弱,人也更肥胖了!” 朱高炽顿时意识到,这是父皇在谴责自己。 他脸色一僵,慌忙道:“儿臣教父皇担忧,实在万死。” 朱棣冷着脸道:“难道这样也没有成效吗?又或者说,你每日都在偷食?” 朱高炽吓得大汗淋漓,慌忙道:“儿臣……没……没有……儿臣这些时日……已在尽力了,若是父皇不信……”阑 “哎……”看着这儿子战战兢兢的样子,朱棣其实心里更堵了,他忍不住幽幽地叹口气道:“看来这是命数啊,莫非你天生就是如此吗?可朕与你的母后……却并非似你这般的呀。” 朱高炽一时脸色发红,羞愧难当,还想要解释,说一点什么。 却突然觉得眼前一黑,肥胖的身体摇摇晃晃了几下,忙是下意识地举手抚额,脸上透出难受之色。 张安世在旁见状,便连忙将朱高炽搀扶住。 朱棣见了,脸色微变,立即大呼:“这是怎么了?” 好不容易,朱高炽才缓了过来,勉强站稳,那眩晕感,才慢慢地消散了一些。 朱高炽带着几分虚弱道:“儿臣……儿臣无大碍了……”阑 朱棣却是脸色铁青,却大呼:“来人,传崔黔来此!” 那崔黔,乃是东宫负责照料朱高炽起居的宦官之一,是朱棣亲自委派的。 此时朱棣一声令下,那崔黔此番,本就是随朱高炽一道入宫,所以很快的,便被召了来。 崔黔进入文楼,拜下,还未行礼。 朱棣便怒气腾腾地怒道:“太子这是怎么回事?这几日起居如何?” 崔黔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一眼太子,他心知,太子作为人子,是不可能跟陛下说老实话的,陛下若是询问,太子也一定是用儿臣身体尚好之类的话搪塞。 现在陛下询问到他的头上,他又如何敢欺君?于是忙叩首道:“陛下,太子殿下……这些时日,确实……又重了三斤六两,除此之外……除此之外……殿下可能因为身体孱弱,这些时日,总是容易头晕目眩。不过幸赖……并不严重,缓一缓,也就恢复了。”阑 朱棣吸了口气,脸色越加凝重起来。 这隔三差五的眩晕,可不是小事情啊! 何况此前已想办法在让这朱高炽减肥了,可非但无效,反而情况似乎更加的糟糕了 朱棣眉头深皱,微微低垂着头,眯着眼睛,忧心忡忡。 他老了,越发地关注起继承人的问题。 可太子这个样子,而皇孙又年幼……这对朱棣而言,绝对是不愿意看到的。 想到这些,朱棣的目光落在张安世的身上:“张卿,你瞧瞧,太子是否有什么病症?”阑 张安世道:“臣……也说不好,不过……臣倒是知道,过于肥胖者,确实容易眩晕,是因为人过于肥胖,而人的血液……这个怎么说呢……嗯……” “气血不足?”朱棣挑眉道。 张安世想了想道:“好吧,大抵也可以称之为气血不足,以至于这气血,无法供应……” 说到这里,张安世指了指自己的脑子,比划着道:“无法供应自己的大脑,所以才会产生眩晕!除此之外,这过于肥胖所带来的其他病症,不只这一样,若是人还年轻时倒还好,一旦年纪大了,更是百病缠身……” 其实这些病症,放在后世倒没有什么问题,只要去医院检查的勤了,及时就医,都不算是大事。 可这是古代,医疗设施极度贵乏的时代,这样的情况可就难说了。历史上的朱高炽,应该还有几年的寿命,这应该也和他的肥胖不无关系。 朱棣听罢,忧心之余,不忘大怒。阑 于是看向那崔黔道:“朕命你照顾太子起居,就是这般样子吗?” 崔黔瑟瑟发抖,忙道:“万死。” 朱高炽于心不忍,忙道:“父皇,都是儿臣的错,是儿臣万死才是,请父皇不必责怪他。” 朱棣皱眉看了他一眼道:“今日的事,不要让你的母后知道。若是她知道,只怕更担心了。” 朱高炽连忙说是。 朱棣又看向张安世道:“依张卿而言,太子这样的情况,是否严重?” 张安世是个诚实的人,他想了想道:“陛下,最大的可能情况是……姐夫可能只有几年寿数了。”阑 朱棣听罢,顿时大惊。 当然,张安世说出这话并不是为了吓着朱棣,于是随即又忙道:“所以眼下当务之急,还是减肥为好,只要减肥下来,身体慢慢康健,自然也就无须担心了。” “可是他喝凉水都能生肉。”朱棣急切地道。 张安世沉思了一下,便道:“臣在想,这应该是没有用对方法,臣看过姐夫的起居存档,里头确实有很大的问题。这减肥确实是不易的事,若是当真痛下决心,要减去身上的赘肉,也未必没有办法。” 朱棣听到这话,眸光亮了亮,忙道:“张卿有办法了?” 张安世如实道:“得先制定出一个章程出来,不过过程,确实会痛苦一些,而且还需姐夫完全配合,若是不配合,那就只好用强的了……” 朱棣听到此处,其实他的眼中,已经有了答桉。阑 于是不等张安世继续说下去,便绷着脸道:“那就用强的,无论用什么方法,都要试一试,你无需担心,即便是失败了,也绝不加罪!” 第四百四十七章:大加封赏 张安世心里细细盘算了一下。阑 又侧目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姐夫。 定了定神,便道:“陛下,这个法子,可不容易……” “不容易?”朱棣凝视着张安世:“不容易在何处?” 张安世将心头的想法如实道:“至少需要三五个月的时间,且这三五个月之内,姐夫便需交在我的手上,无论做什么,他都需听我的差遣。” 朱棣看了看张安世,又看了看朱高炽。 他沉吟片刻,便道:“朕不在乎这个,朕只要结果。” 就权当死马当活马医了!阑 “好的。”张安世乐呵呵地道:“这可是陛下的,要不要立个字据?不,要不要发一张明旨?” 朱高炽听到此,顿觉得汗毛竖起。 朱棣豪爽地摆摆手道:“朕口含天宪,何须发旨?从现在起,将他交你手上便是了,何须这样的啰嗦!” 张安世于是道:“那么臣就当陛下所言是真的了,臣……遵旨!” 他等的就是这样的保证呢! 朱高炽却是想,张安世这个人没有轻重的,父皇尚且虽让自己节食,却还只是每日给自己一斤的吃食,这若是换做了张安世,不会将人饿死吧。 于是朱高炽看着朱棣道:“父皇……”阑 朱棣用着恨铁不成钢的目光瞪了他一眼后,便冷着脸道:“都到了什么时候,你还不在意自己的身子吗?现在起,至三五月内,你不是朕的儿子,也不是太子,一切听张卿布置便是!” 朱棣的话,丝毫没有转圜的余地。 朱高炽还想挣扎一下,于是道:“可是……詹事府……” “詹事府的事,自有人料理,眼下当务之急,是你的身子。”朱棣本就不是个心软之人,不容置疑地道:“如若不然,连性命都没了,便是万事皆休了。” 从文楼里出来的时候。 朱高炽只觉得自己心情说不出的沉重,眼中不自觉地带着几分哀怨。 张安世却笑吟吟地看着他。阑 朱高炽有气无力地道:“安世……” 张安世一本正经地看着他道:“姐夫,啊不,朱高炽,现在起,至三五月内,你不是我的姐夫,不必和我们攀交情。” 朱高炽微怒:“你阿姐若知……” “我现在起,也没那个姐姐。”张安世说翻脸就翻脸:“这是陛下的意思,所谓忠义不能两全,总而言之,你听我摆布便是了。现在起,出宫之后,便随我走,东宫那边,我会差人去奏报,家里的事,你不必担心。” 张安世直接把他的话堵死。 朱高炽:“……” 朱高炽微微张着嘴,却一时词穷。阑 张安世却是比谁都清楚,如今朱高炽的肥胖,已经属于病态了。 而针对这种病态式的肥胖,便需重拳出击! 起初张安世还只觉得自家这姐夫,纯属于那种所谓喝凉水都能生肉的特殊体质。 可上一次,他看了膳房的食谱后,其实大抵就明白这肥胖的主要来源了。 朱棣虽对他节食,而且所用的食物,确实没有超过一斤。 可问题是,并没有对食物提出要求。 其实这也难怪,古人本就没有什么减肥的概念。阑 若是生的肥胖,大家甚至还要恭喜一声有福气呢! 毕竟这个时代,绝大多数人都是瘦骨嶙峋,想要肥胖可不容易。 能长得胖,证明家里过的好呢! 正因为没有减肥的意识,更是极少人知道过度的肥胖所带来的危害。 那么……对于肥胖的根源,自然而然也就没有人在乎了。 比如他家的太子姐夫,张安世通过他的饮食,才了解到,朱高炽爱吃甜食。 是的,即便是朱棣已让人想办法让他节食,并且让宦官和宫女时时刻刻地盯着,可实际上……并没有禁止朱高炽应该吃什么样的食物。阑 同样是一斤的食物,喝稀粥是吃,大量高糖的甜食也是吃。 很显然,朱高炽选择了后者。 那么,这节食所带来的继续肥胖,也就一丁点也不意外了。 在这个时代,人们对于高糖食物,简直就当做是人参之类的滋补之物来膜拜。 因为这玩意稀缺,越是稀缺,人们越是认为它非但能带来口舌上的享受,而且还有各种治疗疾病的需要。 可张安世却知道,这玩意就是肥胖症的根源。 所以想要减肥,绝不是靠所谓的节食这样简单。阑 首先张安世要做的,就是彻底将这些高糖类的食物彻底踢出朱高炽的食谱。 当然,单凭这一点还是不够的。 因为饮食习惯,想要改变,不是一朝一夕之功。 除非……得有几个大聪明,既能够随时盯着朱高炽,确保他的饮食健康,与此同时,还能让朱高炽适当的在改变饮食的前提之下,适当的进行一些体力的锻炼。 这几个大聪明,既要铁面无私,还要对朱高炽没有太多的敬畏之心,敢于无视朱高炽的特殊身份,对他声色俱厉,那就再好不过了。 毕竟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想要改变一个人的习性,非得有强大的外力要扭转才成。 只是……这样的大聪明,到哪儿去找呢?阑 只一瞬间,张安世便悟了,他想到了几个人。 于是张安世再不迟疑,心急火燎,几乎是连拖带拽的,直接将朱高炽推上吩咐来的马车上头。 朱高炽不满地大呼道:“诶……诶……安世,你要做什么,你疯了?好了,好了,你休要如此,不要教本宫斯文扫地,本宫自己会上车,这……成何体统。” 一个多时辰之后。 杀气腾腾的模范营大营里头。 京城三凶此时全副武装,齐刷刷地出来迎张安世。 他们眼瞅着张安世后头还有一辆车马。阑 朱勇笑呵呵地咧嘴道:“大哥,那里头是什么?大哥真周到,有什么好处都想着咱们,这一次是不是给俺们带来了什么礼?” 张安世高深莫测地道:“我们先一边儿说。” 拉着三人,至军中大帐,张安世道:“近日来,公务繁忙,可是为兄无一日不是挂念着几个兄弟,哎呀……我做梦都想着咱们当初少年的时候,那时咱们兄弟四人,不知有多快活,为兄犹记得第一次赐穿麒麟衣的时候,那时候你们在干啥来着,反正吧,为兄第一时间就盼着能与诸位兄弟们分享。” 朱勇脸上的笑容微微消失,他郁郁地道:“那时候我们在大狱里。” 张軏耷拉着脑袋,不吭声。 只有丘松,似对这一段经历很是骄傲,就好像一个身经百战的将军一样,总恨不得撩了自己的衣服来,指着满身的创伤跟人诉说自己的功绩。 张安世哈哈大笑道:“对对对,我想起来啦,就是那个时候!那个时候,我们多快活啊,无忧无虑。”阑 “大哥,到底有啥事,你直说罢。”朱勇道。 张安世这才收起了笑容,叹口气道:“事情是这样的,我这儿有一个人,想在营中住一些日子,你也别管他是谁吧,反正……你就当他是寻常的士卒,不过……我就怕你们心怯,你们不会害怕吧?” 听到这句话,朱勇和张軏二人,下意识的脸颤了颤,似乎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好的事将要发生。 丘松却大喜,用手拍了拍胸膛,大气地道:“世上就没有俺们害怕的事,天王老子来了都不怕。大哥信不信?” 张安世喜笑颜开,他要的就是这句话! 于是捏了捏丘松的脸,满意地道:“信,信,三弟真是越来越聪明了。” 张安世随即道:“军中的规矩,你们是懂的,所有的官兵,都需一视同仁,要严守军规,如若不然,天王老子来了都不管,这话可是三弟说的,嗯……要记下。”阑 丘松点点头道:“对,是俺说的。” 朱勇和张軏立时异口同声道:“来,去请军中的左吏,把三弟的话记下。” 张安世白了二人一眼,总觉得这两个家伙,不似从前那般讲义气了,这是逮着可怜的三弟往死里薅呢。 张安世道:“总而言之,一切照着规矩来,你们不必在乎这个人是谁,是什么身份,也别管他对你们咒骂什么,又威胁了你们什么,反正……要的就是油盐不进,记住了吗?” “记……记住了……” 朱勇和张軏虽是应下,却越听越觉得心惊肉跳,但是面对着张安世,还是忙不迭的点头。 张安世免不得又给他们打一打气:“不要怕,天塌不下来。想当初,咱们干了多少大事,现在不都也还活的有滋有味吗?听大哥的话,大哥何时教你们吃亏呢?”阑 可等那马车上的人下来,颇有几分狼狈的朱高炽出现在了朱勇三人面前时,朱勇和张軏还是脸色大变。 正待要上前行礼,却被张安世拦住。 这种事就是如此,军中得有上下尊卑的关系,一旦这个规矩破坏,连朱勇和张軏都朝朱高炽行了礼,那么等朱高炽进了营,张安世觉得自家的这个姐夫,就成了这里的大爷了。 于是张安世努力地板着脸道:“新丁朱高炽,来给几位将军见礼。” 朱高炽怒而看一眼张安世,只抿着唇不吭声。 张安世立即换了一个嘴脸,又凑上去,低声道:“哎呀,这不是奉旨行事吗?其实我也很为难的,可是陛下……” 朱高炽依旧还是不为所动。阑 朱勇和张軏却已是心怯了,一滴滴的冷汗从额上掉下来。 这可是未来的陛下啊!惹恼了他,现在可能不咋样,可将来他克继大统,什么时候想起了这一茬,他们这些人就可能要掉脑袋的。 却在此时,却有人叉手,上前,直接抬腿,一脚踹在了朱高炽的屁股上,大喝一声:“大哥叫你见礼,你咋不见,吃了雄心豹子胆吗?” 朱高炽大怒,瞪大着眼睛喝问:“你是谁?” “丘松!”丘松微微昂着头,面不改色地道。 朱高炽又道:“你可知本宫是谁?” “知道呀,太子!”丘松道。阑 “你好大的胆子!” 丘松道:“大哥吩咐啥俺就做啥,大哥不会害俺。” 朱高炽急促地呼吸,顿觉得羞愤,可遇到了丘松这样的浑人,他却发现,这一切好像都没有意义。 因为对方的逻辑,好像和这个世界是不太一样的。 张安世来回看了看两人的脸色,立即道:“好啦,好啦,都是自己人,都是自己人嘛,我来说一句公道话。三弟,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他好歹也是我姐夫,你怎好动手动脚呢?我是教你们一视同仁,不是教你们动辄行暴,下次可不许这样了,再这样我要生气的。” 朱高炽的脸色才稍稍缓和了一些。 无论怎么说,终究还是他的内弟,现在细细想来,这是想要治肥胖症,是为他好。何况还有父皇的旨意,而且……安世的心里头还是有他这个姐夫的,总还晓得维护自己这个姐夫的体面。阑 只是……无端地让他来军中,这样的方法能凑效吗? 朱高炽年轻的时候,不是没在军中呆过,可是身体,却依旧越来越肥胖。 想当初他还是燕王太子的时候,也不曾见他的身体减轻过。 他心里很是狐疑,觉得很是不靠谱。 张安世却继续笑吟吟地道:“现在休要多啰嗦什么,姐夫……你这些日子,得在这安心住下,暂时先听几位将军的安排,不过……若是他们凌虐你,下手没有轻重,你记得和我说,我一定骂他们。” 朱高炽只颔首,虽然心头很不愿意,可旨意在此,他也不得不从,且张安世的这番话,总算让他心里好受了一些。 朱勇和张軏,好似是局外人一般,观察着这一切,细细地品读着大哥的话,似乎是在琢磨其中的深意。阑 唯有丘松,还是没事人一样。 张安世见自家姐夫终于愿意待在这里了,终于舒了口气。 见时候差不多了,便道:“我还有事,总而言之,该交代的我都交代了!再会,再会,姐夫,诸位兄弟,我一定会来看你们的。噢,对啦……你们等一等,我需修一个章程出来,大家照着我的章程来办。” 说着,张安世连忙让人取来了笔墨,而后笔走龙蛇,大抵记下了一些要点,方才如释重负,一熘烟的跑了。 …… “陛下,太子殿下,去了模范营……” “模范营……”朱棣念叨着这三个字,皱眉起来。阑 他原本对于张安世治疗肥胖,是颇有几分信心的。 可现在……他却有些狐疑了。 沉吟了很久,朱棣道:“若是朕记得没错的话,洪武二十七年至三十年时,吾儿就在军中随驾在朕的左右吧。” “是。”亦失哈道:“奴婢也记得清楚,那时候太子殿下还是世子呢……” 朱棣道:“朕若是记得没错,那时,朕也强令他学习弓马之术,可他的身子……” “那时候,太子殿下便早已是大腹便便了。” “可有好转吗?”阑 亦失哈不敢说谎,于是道:“不曾好转。” 朱棣道:“这法子,看来没什么效果,这张卿让他去模范营……哎……” 亦失哈道:“奴婢在想,无论如何,既然芜湖郡王殿下说有办法,那就让他试一试,或许郡王殿下的办法,与当初的办法并不同呢!” 朱棣觉得这话倒也在理,便点头道:“哎……朕老了,这江山,迟早要给他的。可他这样的身体,如何能够承受这江山基业呢?要做天子,何止是需要日理万机,更有不知多少重担,若是承受不住,皇孙年幼,只怕朕要后继无人了。” 亦失哈显然也明白朱棣的心思,于是道:“陛下……您……” 朱棣挥挥手道:“少说那些吉利却无用的鸟话了,屁用没有,朕不需这个。” 说罢,他侧目看一眼亦失哈,接着道:“文渊阁和六部,还未拟出对太平府上下的赏赐吗?”阑 亦失哈便道:“奴婢去催问一下?” 朱棣摇头:“不必了,朕在此等,朕倒要看看,他们打算怎么给朕一个交代。” 朝中上下,确实是已经开始绞尽脑汁了。 关于赏赐,已经让几乎所有人,都挠头搔耳。 毕竟这功劳,是实打实的,区区一个浙江布政使司,那一点功劳,都弄出一个天下第一布政使,搞出了那么大的阵仗来。 而比之浙江布政使司,这太平府从张安世到下头的官吏,若是不给予厚赏,却是说不过去。 可若当真遵照浙江布政使司的规格,在此基础上,再提升几个档次的话,那么……显然又出了新的问题。阑 这不等于是摆明着告诉天下人,天下官吏,太平府才是真正加官进爵的好去处,在其他的地方没有前途。 可假若不给这样的高官厚禄的话,显然很说不过去,只怕拟定的章程刚刚送上去,就要被朱棣撕个粉碎。 一切的朝廷的结果,显然不可能是拍了拍脑袋就决定的,这是无数人经历过无数次博弈的结果,唯有在无数次博弈之后,最终形成了一个绝大多数都能捏着鼻子认可的方案,方才成为定桉。 第四百四十八章:加恩 不过最终,结果却还是出来了。 而后一封章程,很快地呈送给了皇帝。 朱棣看了奏疏,也不得不惊诧于这些浑水摸鱼的大明精英进士们的水平。 细细权衡再三之后,朱棣批红,而后命人下发明旨。 一封恩旨很快出宫,随即奔赴太平府。 太平府却依旧平静,对于这太平府而言,似乎又是新的一天。 在新的一天里,从府衙到县衙,每一日都如往常一般,有太多的事要料理。 随着百业的振兴,官府的职能也已改变了。 从前一个县,朝廷只需任命几个官员,这几个官员再自行任命一些文吏和武吏,勉强维持一下治安,催收一下粮食,便可大功告成。 可现如今,从招商,到大大小小的纠纷和诉讼,还有修桥补路,再有统计、学政、民政等等,无一不需料理。 社会的结构,已经变得十分的复杂,复杂到寻常的文吏,若是三个月休了病假,再去当值时,却发现有的地方已经不懂了。 今儿,天才蒙蒙亮,周虎便起来了,而后就着腌菜吃了一碗稀粥,两个儿子,已磨磨蹭蹭地挎着书袋,而后磨磨唧唧地要去学堂。 周虎骂他们:“成日就晓得偷懒,读书也不用功,下次先生再来告状,扒了你们的皮。” 两个孩子便耷拉着脑袋,脚步却是加快,一熘烟的跑了。 妇人便在一旁,给周虎预备好正午的食盒,一面道:“少骂几句,他们还小呢。” “小个什么?”周虎脸色阴沉:“我在他这样大的时候,还是赤足,在田里给人放牛,天未亮起来,就要割猪草,哪里能读书!若不是此后靠着有几分气力,在码头里做事,夜里去那扫盲所里学了一些读书写字的本领,那时白日做工,夜里还要练字,就这般熬了两年下来,才中了吏试。再看看他们,什么样子!” 妇人便不好做声了。 周虎如今是栖霞的一等吏,乃是佃农出身,从前的艰苦,他是最记忆犹新的,因而最看不惯的,便是自己两个儿子这般,分明生活已有了巨大的改善,却不肯用功的模样。 一想到这,便气不打一处来,他的心境,甚至不是寻常富户人家可以理解的。 富户人家数代富贵,也未必是靠读书写字才有今日,他们打小就在蜜罐里长大,所以对于自己的孩子,总能宽容,觉得即便读书不成,那也只是因为孩子天性如此,率真使然,长大了也就好了。 可周虎却知读书之不易,且自己的‘成功’,源于知识这一条路径,因而对于自己的这两个儿子尤为苛刻。 妇人还是忍不住劝道:“两个孩子,在学堂里成绩已不差了,只是偶尔顽皮一些,何须这样骂他们?” 周虎便道:“你妇道人家,怎么晓事!现在不比从前,从前读书的人少,你能认字,便比别人有更多的机会。可如今太平府上下,读书的人少了吗?府衙里头统计下来,学龄少年和孩童入学的已有六成多了,人人都读书,若是不能比别人刻苦,比其他人学更多的本事,将来要吃苦头的。” 说着,周虎站起来,接着道:“也幸赖是在太平府,换做是其他地方,真不晓得他们怎么办。对啦,夜里我回来的晚,今日可能同知厅里,要挑选几个文吏去芜湖县里公干,最终这差事极可能会落到我的头上,你不必留饭了。” 妇人不免抱怨道:“怎么总是你……” 周虎笑了,道:“这也没法子的事,现在事多繁杂,人手就是这些,本就不足。今年夏粮催收之后,接下来便要编拟预算了,各县都报了岁末和来年所要修建和花费的钱粮数目,府里需要一一去核对。” 说着,周虎带着几分感触道:“哎,这点事又算个什么?当初做工的时候才是真正辛苦呢。不过再苦,那也及不上当初来栖霞之前,比给人做佃农要舒适多了。现在府里都在说,芜湖郡王向陛下立了军令状,咱们太平府的海贸要打开局面,太平府之外,有不少人对芜湖郡王殿下阴阳怪气,一直都想看殿下的笑话,这些时日的邸报,都在吹捧什么浙江布政使司,呵……” 妇人不以为然地努了努嘴道:“你一个文吏,却操心大人物的事。” 周虎本不想搭理妇人,不过没忍住,却是气休休地道:“这不同,且不说咱们上上下下能有今日,是得了郡王殿下的恩惠。就算往小里说,芜湖郡王若是真要被那些人给整了,咱们能得什么好?可别忘了,咱们家,当初可是佃农,能读书,能在此安家立业,都指着这郡王殿下和新政呢。” 说着他冷哼一声道:“哼……将来我就指着咱们的两个孩子呢!若是读书有成,进官校学堂去,若是能进锦衣卫,就再好不过,将那些皮里阳秋的家伙,统统给拿了。” 说罢,他已举步往外走,预备上值了。 妇人跟在后头送他出门,一面道:“郡王殿下自有他的本领,不是我们小民可以操心的。” 周虎只点点头:“可心里还是担心。哎,不和你说啦。” 说罢,便启程至府衙。 府衙这边,周虎还未进值房,便听里头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有人大呼:“有恩旨,有恩旨。” 周虎听到恩旨,一开始的时候还有些茫然,因为此前邸报里,并没有这样的端倪。 等他进了自己所在的同知厅,才见这里的同僚,一个个喜气洋洋,沸腾起来。 有人拉着周虎,激动地道:“恩旨来了,芜湖郡王殿下得了恩旨,加封海政部尚书。咱们的府尹,领太子太师,同知授太子少师,各县县令,也加侍讲与修撰职,所有文吏,追加一等,俸禄各升一级!除此之外,于府县之中,设海政衙门,设立官吏。” 海政部……这是闻所未闻的东西。 不过作为一等吏,周虎却是大抵能从‘部’和‘尚书’的字眼之中,嗅到一丝不同的味道。 而至于加衔,其实就是让在任官员增加品级用的。 比如府尹,本是正二品,现在加了太子太师,就是从一品。至于各县县令,原本多为六品,可加了修撰和侍讲,就成了从六品或者是正五品。 当然,翰林官的加衔,确实非寻常可比,这对于寻常地方官而言,简直就是祖坟冒青烟了。 做官当做翰林官嘛。 即便是文吏,也都各加一级,这意味着,俸禄和待遇都大大的提升。 当然,若是各府和各县,都增设新的衙门也就意味着,接下来会有更多的空缺。 就说像周虎这样的,他乃一等吏,如今加了一级,也就意味着,他算是司吏的级别了,若是能再进一步,甚至可能直接担任县里的教谕、主簿、都尉,或者进入县里下设的某个衙门里,担任主官。 周虎现在这个一等吏的待遇,其实就是按照大明从八品的官职来发放俸禄的,现在则为正八品,接下来……可能就正儿八经,要入七品的门了。 这个惊喜来的太突然,周虎感觉身子都飘飘然起来。 他忍不住道:“海政部,这是什么意思?朝廷为何有此举动。” 他没有询问自己加一级的问题,这虽然值得可喜可贺,回家肯定要好好地喝一杯庆祝一下。 可此时他更关心的,却是芜湖郡王的情况。 他比谁都知道他们和芜湖郡王之间的关系。芜湖郡王是皮,他们就是毛,他们所奋斗的一切,都与芜湖郡王息息相关。 所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这个道理,他是懂的。 “听闻……是主持天下海政的意思,从前朝廷六部,变为七部,现在府尹和各县的县令,都已去了王府,一方面是庆贺,另一方面,也是洽商这府县里下设海政衙门的事。” 有人压低了声音:“海政衙门事关重大,朝廷这一次开了口子,听说掌管着未来水师、海政还有海贸的事宜,现在这海政乃是咱们的头等大事,此番在海政部下设的海政各衙,职责不小,若是不出意外,单单所需抽调的官吏,可能府县里就得有上千人以上,周兄,你资历不小,此番……极有可能要从司吏,直接调任海政衙的从七品左官了。” 周虎只觉得晕乎乎的,好消息实在太多,一个接一个,让他一时无法接受。 不过听到对方说他可能还有大用,他却表现得极谨慎,忙按捺住心头的那份激动,道:“不敢,无论是本事还是资历,周某实在相差甚远。” 整个府衙里,大家都在忙着公务,可此时,大家却都没什么心思了。 直到有人跑来同知厅,低声道:“府尹与同知,还有照磨,已从郡王府回来了。哎呀,一个个都是红光满面的样子。噢,回了府衙之后,他们又开始开会了,却不知商议什么。” 有人私下揣测:“必是要商议海政衙门的人选,我听吏选司和照磨所的人说,那边已开始着手抽调文吏的功考情况了。” 大家听罢,便越发的心提起来。 周虎心里只乱糟糟的胡思乱想。 他想到此番海政部,必定是海贸大策已确定,朝廷这是将其更为国策来办。 而海政与新政息息相关,也即意味着,新政的根基更为稳固。 至于海政衙……府里肯定需设海政司的,而县里必也有海政所,至于人选,却不知是如何挑选。 他在同知厅里公干,所干的事,和海贸没什么关系,虽然有人说他资历不浅,或有机会,不过细细想来,所挑选的文吏,应该不是在同知厅里。 这般一想,便又苦笑。 他已升了一等,如今是司吏的待遇,又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当下,便收起了那颗浮躁之心。 天色已晚,各厅房里都亮了灯,因为可能府衙里的诸公会让大家去训话,所以大家都不敢点卯离开。 又过了几盏茶功夫,却有人来,对周虎道:“周司吏,同知请你去公房。” 周虎一听,顿时骇然。 平日里,他和同知有过一些接触,不过专门找他去的情况却是没有。 于是此时,周虎点点头,而后带着几分忐忑地来到同知值房。 通报之后,步入其中,却是见刘同知此时正提笔在桉牍上写着什么,一旁是负责同知事务的司吏拿着几份文牍在旁等待。 周虎收回视线,行礼道:“见过刘公。” 刘同知颔首,抬头起来,看了周虎一眼:“事情已知道了吧?” 周虎努力摆出一副从容的样子道:“不知刘公所言何事?” 刘同知道:“现在海政衙缺人,要调拨大量的官吏去海政衙,不只是朝廷的这个海政部,便是府里的海政司,还有各县的海政所,这上上下下,所需的人力不知多少,郡王殿下的意思是……海政关系重大,所以这些人手,都从原先各府县还有各司局的官吏里抽调,而后再招募新的文吏和武吏对原先的衙门进行补充。” 周虎心里在想,莫非此番也打算让我调海政衙门? 他心里颇有几分期待,却没有多言,只等刘同知接下来的话。 刘同知笑了笑道:“你是老吏了,选吏司和照磨所那边关于你的情况,老夫也已看过,在职七年,又记过两次功,嗯……算起来,你是同知厅里的骨干。” 周虎谦虚道:“学生不敢当。” 刘同知又笑了笑道:“老夫可舍不得将你调去海政衙去,你这几年,负责的也非海贸事宜,对此一窍不通,去了也是屈才。” 听了这话,原本满心期望的周虎,心一下子凉了半截。 这样说来,他还是留用,去海政衙门的话,才有升迁的机会。 虽说他早有准备,可真正得知结果的时候,却还是难免有几分失落。 于是他努力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勉强笑了笑道:“学生在同知厅里,确实差事干惯了,海政的事,也确实不懂。自是一切听从刘公的安排,愿在同知厅里继续效劳。” 刘同知大笑,他将笔搁在了笔架上,才道:“老夫倒想留你在同知厅里,不过……不教你去海政衙,却并非是说……不将你去其他地方调用。” “此番,当涂县主簿,最有可能进入府里的海政司里任司里的同知,这个人,你是晓得的吧?” 周虎一听,小心翼翼的,手指了指房梁:“刘公所言的这位主簿,莫非是那位殿下……” 刘公微笑道:“你知道就好,不必说的太明白,他这调任到了海政司,这当涂县的主簿就空缺了出来。你也知道,现在空缺太多了,要调动这么多人去负责海政,府里和县里现在都缺人,同知厅这边,不只要选七人去海政,还需选四个司吏往各县填补左官的空缺,更不必说,那些一等吏、二等吏了。” 顿了顿,他接着道:“老夫查过你的情况,你是一个稳妥的人,打算荐你去当涂县担任这个主簿,你意如何?老夫可要说好,当涂县可未必比栖霞要热闹,你这一去,可能家小要留在栖霞,只怕妻小就不好照料了。” 周虎一听,只觉得脑子嗡嗡的响。 当涂县主簿! 要知道,一县主簿,至少在太平府,乃是从七品。 最重要的是,这是一县之中,是除知县、县丞之外,最大的官了。 说是半个一方诸侯也不为过。 而周虎在一个时辰之前,其实还只是一个一等吏而已,转眼之间,摇身一变,竟是成了主簿。 要知道在大明,太平府之外,即便想要担任主簿,最差也需有举人的功名。 可周虎是何人? 他是赤着脚,给人放牛和打猪草长大的,此后还在码头里做过工,担任过卑微的小吏。 可以说,历朝历代,换做任何一个时候,似他这样的人,是根本不可能巴望着担任主簿,莫说是担任,即便是见主簿一面都绝无可能。 见周虎愣在原地,这刘同知只微笑地看着他,并没有急于催促他回话。 其实……刘同知何尝不知周虎的心情?他这个同知,不也原本是从前的他做梦也想不到的吗? 好半响后,见周虎依旧愣愣的,看样子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魂。 刘同知这才道:“怎么,不说话了?” 这话像是一下子将周虎拉回了现实。 “学生……学生……”周虎回神,刚想说点什么,却是突然哽咽,眼眶红了,噙着眼泪,突然扑哧一下,竟是哭了出来。 刘同知没有露出一点嫌弃之色,只轻轻道:“好了,好了,要注意官仪。” 周虎也觉得自己太失礼了,忙道:“是,是。” 周虎深吸一口气,总算慢慢镇定了下来,才拱手道:“下官实在是不知该如何感激才好。” 刘同知笑道:“要谢,就谢郡王殿下吧,我等这样的人,能有今日,还能谢谁呢?” 周虎身躯颤了颤,神色真挚地道:“是。下官一定尽心竭力报效,方才不负郡王殿下。” 第四百四十九章:谢陛下恩典 周虎几乎是浑浑噩噩地从公房里出来。业 人生际遇又一次的重大改变,教他现在好似还在做梦一般。 而这公房外头,则是待客室,待客室里头,已有许多人在此端坐,等候着同知的召见了。 很明显,现在到处都缺人,同知厅这边,也需要抽调大量的人,去补充空缺的员额。 这些官吏,而今都和周虎一样,是等待着要另赴其他的职位的。 周虎只觉得心头一热,他仿佛看到自己的脚下,似有一条锦绣的前程。 不,不只是光宗耀祖,或者是从此际遇改变所带来的那种心情澎湃。 更在于,在长久的公务过程中,他亲眼见证到诸多的新事物,随着他一道兴起。业 而他参与其中,无论是文吏,还是即将赴任的主簿一职,他似乎都处于这浪潮。一个个似他这样的人,组成了滔天的巨浪,鼓弄风云,翻江倒海。 呼…… 他长出了一口气,擦拭了一下欲红的眼睛。 在待客室里的每个人,都没有说话,可大家都凝望着从值房里出来的周虎,似乎想从发周虎的脸色上观察出此番被召见的用意。 周虎努力地使自己的心情平复,他为吏多年,官衙里的事务,养成了他老成持重的性子,他已习惯了平庸,不露声色。 于是神色澹澹,抿着唇,匆匆离去。 应该这几日,选吏司的任命就极可能会下达,接下来应该会有新的司吏来接替他的工作,而他的手头的事,需要梳理一下,到时才好交割。业 过两日还有一个沐休,趁此机会,只怕要带孩子们出去走一走,毕竟此番赴任,以后能陪伴孩子的机会就不多了。 除此之外,就是要准备打点好行装了。 想着这诸多的事,却一面忍不住会心地笑了出来。 新政和海政接下来只怕是整个太平府未来的主要方向,如今大势已成,此番宫中和朝廷如此的恩赏,也已证明,太平府的光芒,已经无人可以阻挡。 这滔滔大势,万里江波,将要摧枯拉朽。 而他周虎……有幸在其中,现在想来,实在是万分的庆幸。 将来他要干的,便是跟着芜湖郡王殿下,好好地继续干下去,至死方休。业 此时,在郡王府里。 与府衙和县衙一样,大量的人事任命需要处置,而对张安世而言,也是一样。 新的海政部,也算是这百官真的是将权术玩到了如火炖青的地步。 不得不赏,又不得不有所保留。 该给的都给了,尤其是这海政部拿出来,与六部平齐,至少陛下和张安世都是无话可说的。 可换一个思路,靠一个海政部,又暂时维持住了百官诸多人的利益。 他们借海政部,设立了一个防火墙,某种意义,也是继续将新政和海政,暂时阻隔在了十八省之外。业 可对张安世而言,有了这名正言顺的地位,接下来,把持了海政,即可将太平府的海政发扬光大。只怕继续坚持下去,迟早对守旧的大臣、士人、士绅们摧枯拉朽。 这个世界,没有什么不是绝对的实力不可以解决的,甚至是人心。 当然,最紧要的是这个海政部,让出了大量的空缺。 一个部堂里头,从尚书到左右侍郎,再到诸多的郎中、主事,乃至于府里的海政司,县里的海政所,这上上下下,意味着数百个官职。 很明显,海政部是不可能让进士们沾染的,所以,填补这些空缺的,显然只能是太平府的上下官吏,张安世对此,当然满意。 毕竟,这些年来,这么多人跟着他张安世干,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新政这玩意,本质就是开源,大家一起把蛋糕做大。业 可官吏和其他人不同,做大蛋糕,可这蛋糕,却是商贾和不少百姓们得利,对他们而言,若是没有丝毫的利益,却教他们鞍前马后,这如何可能? 这就好像儒家一样,你只让读书人去读书,却不给他们科举做官的机会,难道只靠这圣人的所谓大道理养活自己吗? 正因为有了功名,有了入朝为官的机会,所以才催生了无数的读书人,为之奋斗,最后才成长和膨胀成了一个读书人的群体,为了捍卫他们的既得利益,所以他们才成了儒家的捍卫者。 张安世要做的,不过是缔造出一批新的群体而已。 指望拿所谓兼济天下之类的空话来画大饼是不可能的,必须得让这上上下下的所有人都得到巨大的好处,如此,他们才会奋不顾身的维护自己的利益,与张安世同气连枝。 海政部自然是依六部的架构来设立的,张安世来任这个尚书,可因为他兼顾的事太多,所以必须得有两个得力干将,来充当左右侍郎。 侍郎的人选,张安世暂时想到了一人,即杨溥。业 杨溥一直负责铁路司的事,却又是进士翰林出身,同时担任过詹事府的大学士。在太平府里头,也干过不少实事,无论是履历还是才干,都足以担此大任。 而且对于杨溥而言,他一直担任较为清贵的官职,却也需要刷新自己的履历,成为一个部堂的侍郎!那么接下来,以此为跳板,将来才有封侯拜相的机会。 他未必十分熟谙海政的事宜,可此人天资聪敏,学习能力强,且有较为丰富的仕途经验,老成持重,足以成为张安世最大的助手。 当然还有一点,那即是,杨溥乃是东宫的人,詹事府的左官。本质上就是皇帝给太子搭的一个班子,是负责辅左未来皇帝用的。 杨溥这个太子身边的心腹,一旦成为海政部侍郎,对张安世而言,是直接将詹事府的人拉上他的战车。 而对陛下而言,自然也十分乐于看到这个结果。 皇帝老了,太子将随时可能克继大统,他身边的近臣,多磨砺一二,尤其是在海政部这样的掌握着无数钱粮,推动新政的部堂里担任张安世的副手,就实在是再好不过了。业 次日,张安世便兴冲冲地入宫谢恩了。 见了朱棣,张安世循规蹈矩地行了礼,说了几句感激涕零的话。 朱棣便道:“这本就是你理所应当的。何况,朕的赏赐,又非赏你一人,你也不必谢恩。” “该谢的。”张安世笑了笑,心悦诚服地道:“这太平府上上下下,都感激涕零呢,希望臣能向陛下致谢。” 朱棣道:“上上下下?这上上下下的人都是谁啊?” “比如……”说出这两个字后,张安世就为难住了。 这上上下下这么多人,可不好说啊,于是想了想,他露出笑容,道:“比如朱瞻基。”业 朱棣听罢,莞尔:“他也谢朕?” 张安世乐呵呵地道:“他此番要赴任海政司的堂官,升官了。” 朱棣道:“这天底下,还没有几个人敢将天潢贵胃,拿了去给自己做部属的,张卿家倒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张安世脸上的笑意顿时收敛了几分,他叹口气道:“陛下,这样做,确实会惹来天下人的非议。而且……臣说老实话,现在已有不少人阴阳怪气,说臣是什么……什么……奸臣贼子了。” “可臣明知不可为,还咬着牙干,实则是为了瞻基。瞻基年轻,若是一直都几个大儒教导,时日久了,哪里能分清世间的事?西晋的时候,遭了灾,有大臣对晋惠帝说老百姓吃不上饭了,可晋惠帝却说:何不食肉糜?” 张安世顿了顿,接着道:“若是臣的外甥是将来也如晋惠帝一般,臣这做舅舅的,便真有锥心之痛。现在趁他年轻,教他任一些事,臣以为是好事,既可使他将来可知民间疾苦,不使身边的大臣们蒙骗他,而对天下军民百姓而言,一个熟谙民情的天子,也是他们的大幸。” 朱棣眼中透出几分欣赏,深以为然地点头颔首道:“太祖高皇帝教育子女,也是如此。不过……他不似你这般,安排得这样周密。你好生教导他吧,他还是一个孩子。”业 张安世连忙说是。 朱棣又道:“太子现在如何了?” 这…… 张安世面带犹豫。 实际上,他现在才没心思管姐夫呢,反正人送了去,他那三个兄弟能照着他的方法来干就行。其他的事,他也懒得去理。 现在他这个新的海政部尚书百废待兴,手头上不知多少人事任命需要处理,再加上新的部堂,也要赶紧构架起来,至于海政的事务,也要赶紧走上正轨,这桩桩件件的事,暂时来说,都比姐夫重要一点点。 朱棣神色间带着几分忧心,道:“哎……朕昨日做梦,梦见有猪入食槽,贪吃无度……以至猪圈坍塌,猪嚎震天。”业 张安世:“……” 即便是朱棣,虽不迷信,不过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对这梦境的事,却是颇为看重的。 这个时代的人深信,梦境宛如是某种上天的征兆。 朱棣所言的所谓猪入食槽,贪吃无度,显然这个猪……可能和朱有关。 至于是哪一个朱呢…… 至于猪入食槽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呢? 显然,这绝不是什么吉祥的征兆,只是后头的厄兆,朱棣不好继续说下去罢了。业 猪圈都塌了,这……猪圈既可类比于房子,也可以类比于某些东西,比如……江山社稷。 “陛下多心了。”张安世宽慰道:“素来梦是反的。” 朱棣道:“可能是朕多心,可细细思来,此梦实在教朕不安,可能是朕老了吧,年纪大了,就不免多心,这多心……其实就是担心罢了。” 张安世看着朱棣的样子,心头软了几分,道:“姐夫那边……” 朱棣摆摆手,没有让张安世说下去:“你尽力而为吧。” “遵旨。” 朱高炽入营,原本以为自己会节食。业 可很快却发现,他竟是多心了。 模范营里给他供应的伙食,甚至比他在东宫要好的多。 不只有鸡蛋,还有羊奶,甚至还有一定量的肉食和红薯。 倒是米饭不多,只是晚餐,并无肉食,只有正午才允许吃肉。 当然,最让他受折磨的,却不是此。 模范营的操练,几乎是没日没夜的。 除了短暂的一个半时辰的学习课之外,其余时间,大多与操练有关。业 除了清晨的清操,到上午的课操,再到午操,几乎没有什么间断。 当然,朱勇对他还是很客气的。 唯一不客气的人,就只有丘松。 丘松看朱高炽很不顺眼,也不知是不是张安世特意嘱咐过他什么。 令朱高炽横竖想不通的是,即便是张安世嘱咐过丘松这个家伙,这个家伙又怎么敢……当真每日甩脸子给他这个当朝太子看呢! 虽说丘松的父亲丘福,曾经和朱高煦走得近,甚至当时极力支持朱高煦为太子。可无论怎么说,这都是过去的事了! 现在他这太子之位已经不可动摇,即便是丘福也已接受了现实,一直都在缓和关系。业 可对着邱松,还是令他心里不甚舒服,丘松每日瞪他,看他的眼神,就像是盯贼似的。 操练的时候,是没有人对朱高炽打骂的。 不过……朱高炽却被编入了一个小队之中。 这个小队只有区区的七八人,而这七八人,显然都颇老实,对于队中的朱高炽,他们当然还是很关照的。 可以说,排除掉丘松,营中的每一个人都对他很友好。 甚至营房里睡觉的时候,大家打呼噜,害怕朱高炽睡不着,被他们的呼噜惊搅,大家都是先睁着眼,强忍着睡意,等朱高炽睡下了,他们才进入梦乡。 朱高炽倒是对这些校尉们,由欣赏,到渐渐地信赖。业 可很快,糟糕的事发生了。 每一队的操练,一旦有其中的校尉无法完成,或者掉了链子,往往都是全队人受罚。 而朱高炽,显然就是那种被人关照,却每一次都掉链子的人。 因而他所在的这个小队,几乎从清晨开始,就被一次次地罚操。 每一日,都可见这一队人,耷拉着脑袋,乖乖地站在校场上。 显然,朱高炽是无人敢处罚他的。 可越如此,朱高炽就受不了了。业 本质上,他是一个仁慈的人,眼看着一群人,对自己尊敬有加,每日都侍奉着自己,有饭先让他吃,有觉先让他睡,却因为他的缘故,永远都在各队的队尾,每日受罚。 朱高炽感觉自己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挑衅,心就像被人用力揉捏一样的难受。 他甚至无法接受这些同队之人,每日受这侮辱,尤其是这一切,都是因他而起。 当然,朱勇、张?和邱松却不一样,他们安慰朱高炽:“殿下,没事的,没事的,这不关殿下的事,只是营里头的规矩就是这样。殿下乃太子,自然不必受罚,他们受罚就好了,反正他们皮糙肉厚,受的了,再说这也是应该的嘛。” 朱高炽:“……” 这话不听还好,听了显然更糟心了。 朱勇却又道:“殿下放心,有咱们照顾着殿下呢。殿下,明日午餐的伙食,您想吃点啥?咱们有……”业 朱高炽再也按捺不住心头的羞耻心,咬牙切齿地道:“本宫要操练!” “啊……不可啊,不可啊……”朱勇关切地道:“殿下您是千金之躯,来咱们这呢,只是走一走过场就行了。殿下在咱们的营里,就当这儿是东宫,把张?当是身边的宦官就好了。” 张?斜看一眼朱勇,不满地反驳道:“二哥,为啥俺是没卵子的,那你是啥?” 朱勇一拍他的脑袋,鄙视地看他一样道:“笨蛋,你添什么乱呢,这只是打一个比方。” “那为何……” 朱高炽有很强的自尊心。 其实这也可以理解,他本身就因为身体不便,幼时没有受到父亲过多的关爱,而被人所忽视。业 所以他既有天潢贵胃的骄傲,却又有着自卑! 因而,他愿意善待每一个人,想到有人为他受罪,便忍不住地觉得无法忍受。 于是他微微眯着眼睛,心里在这一瞬里有了某个决定,而后带着几分康慨就义的气势道:“队列的操练,本宫总是不能妥善完成,夜里的时候,你二人指点指点本宫。” “啊……这……”朱勇被朱高炽突然认真起来的态度给整懵了,而后才道:“殿下……您真是……真是……这样的事,您也愿意亲力亲为,难怪大哥说,殿下是天下最好的姐夫,俺要有这样的姐夫就好了。殿下,俺能叫您一声姐夫吗?” 朱高炽:“……” 朱勇拍了拍胸脯,豪气地道:“殿下放心,这事包在俺们的身上,等用过了晚餐,俺们兄弟几个,亲自陪殿下好好地练一练。” 朱高炽胀红着脸,在这一会里,他好像……察觉到了自己似乎中了什么计谋。业 可虽是计谋,他却又觉得,这个圈套,自己非要钻进去不可。 于是,他索性不再多想。 到了晚餐之后,校场里空无一人,一盏盏马灯张挂起来,在这凄清的校场上,只有几道影子,被灯影不断地拉长。 第四百五十章:脱胎换骨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四百五十一章:真汉子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四百五十二章:大获全胜 丘松对于埋雷的事,可谓是了如指掌。 第二个锦囊里……只有一个简单的目标,往死里炸。 当所有人都以为朱高煦等人鲁莽的时候,实际上……他们的目标本身就是为了吸引安南的主力前来。 眼前这个黄江的河畔,是一处最佳的扎营地点。 大军扎营,需要较为开阔的地方,可是附近,却又需要有一些山峦,好让自己的外围不会轻易遭人袭击。 除此之外,还需要水源,便于大军进行补给和人马饮用。 一般这样适合大军驻扎的地方并不多,这里就是一个这样的地方。 而丘松做的,就是在这里埋雷。 数不清的火药包,既要布置妥当,又要确保不能埋的太浅。 太浅容易被人察觉,而太深的话,则爆炸的威力会大大的削弱。 除此之外,还要确保能够顺利地引爆。 这若是换了门外汉,只怕只能对此望洋兴叹了。 可丘松却是这方面的天才,他早在栖霞做过几次类似的事了,只是这一次真正利用于实战,还是让他有些紧张。 好在,一切顺利,他一步步地指导,教人布线,让人布置一个个坑洞。 哪怕是坑洞上的泥土,需要多少,也进行了精密的计算。 当然,为了增加威力,尽力在这火药包上,撒上许多的碎石。 足足布置了一个昼夜,整个开阔地,便置身于一个巨大的火药雷阵之上了。 紧接着,便是让人扎营,并且在黄江这儿,搭上浮桥。 在这儿又呆了两日,两翼和来自于升龙城方向的安南军的活动开始越来越频繁。 紧接着……浩浩荡荡的安南军主力终于杀至了。 这一次,竟是胡氏亲自指挥。 这胡氏这些年来,一直对北方的大明心怀警惕,因此,多年来一直都在布置北方的防线。 这整个安南的北方,便已犹如铁桶一般。 等到大明下旨讨伐,浩浩荡荡的明军出现在北境的时候,安南朝野混乱起来,连胡氏也不禁开始担心。 于是……他发动了几乎整个安南的人力,决心负隅顽抗。 原本双方在北境的山峦处彼此布防,各自的大军都纹丝不动,却都放出了骚扰和清扫外围的斥候人马。 可就在这个时候,这安南人却发现,有一支孤军,就好像疯了似的,居然一头扎入了安南人的防线。 起初的时候,安南人还在拼命抵抗,不过对方的战斗力很强,很快就在几重防线上扎穿了一个口子。 这时候,回过味来的安南人在一脸懵逼之后,此后还确定大明的中军没有任何异动之后,立即开始意识到。 一个绝佳的机会来了。 既然对方如此莽撞,何不诱敌深入,而后再收缩防线,调集安南国的主力军马,一口将这一支孤军吃掉! 如此一来,便可换取一场大胜,提振整个安南军民的士气。 这个念头一起,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可行。 毕竟一方面,这支孤军一路杀来,已成强弩之末。 另一方面,对方人数在万人,见他们引诱至升龙附近,那么在白鹤江的明军主力一定来不及驰援。 在这里,安南可抽调十数万兵马,对其进行攻击,而对方四面楚歌,沿途已消耗了大量的体力,补给只怕也不充足。 所以只要在短时间内,抽调大军立即攻击,赶在大明中军驰援之前,一口将他们吃掉,实在再好不过。 因此,若说孤军深入的朱高煦这些人马,前头攻打沿途的安南人还算是有些吃力,因为安南人的反抗十分猛烈。 那么后头,安南人就开始有意识的诱敌了。 他们甚至还担心孤军深入的明军不来追击,基本上所遇到的敌人,几乎是一触即溃。 等到这一伙明军出现在了地势较为开阔的黄江江畔的时候,胡氏意识到……围歼这伙明军的机会到了。 他果断将周遭的所有兵马都集结起来,亲自带着升龙的禁卫,足足七八万之众,一路奔杀而来。 等明军的大营遥遥在望的时候。 胡氏没有急着下令攻击。 因为明军一看来了这么多敌人,居然开始抛弃自己的大营,顺着浮桥撤退,往黄江对岸去了。 胡氏见状,大喜,对身边的众将道:“这些明贼如此莽撞,朕还道他们当真有勇气,谁料到……见到我们便逃之夭夭了。” 他自称为朕,是安南人历来的传统。虽然对大明称藩,被大明册封国王,可关起门来,却自称自己是皇帝。 胡氏说罢,众将便都纷纷大笑。 眼看着舍弃了大营,陆续已过江的明军很是戒备,似乎在等安南军渡江追击。 胡氏却道:“他们希望朕此时渡江追击,到时他们好趁机进攻,效仿的乃是东晋击败苻坚的战例,呵……我们远道而来,将士们已经疲惫,不必中他们计,暂时与他们隔江对峙,他们粮食不足,很快便要士气瓦解,我们就在此扎营安顿。” 众将听命。 于是浩浩荡荡的人马,开始占据明军的大营。 既然明军跑了,这些奔杀而来的安南军自然而然不可能重新搭建营地。 而且明军的大营质量很好,除了帐篷,甚至是粪池,都贴心的给你准备得妥妥当当,此处确实是扎营的最佳地点。 当下,胡氏便率众将,来到了大帐。 这大帐里布置得极好,地上还铺了一层毯子,墙上挂着一副舆图。 看着这巨大的舆图,胡氏沉吟了片刻,道:“此战若胜,朕也要进兵中原,吞灭北明,以继中国正朔。” 这舆图,似乎勾起了他的贪婪之念。 胡氏这样的权臣,之所以能够篡位,正是因为他本身能力就十分卓越,无论是文治还是武功,在安南国内,寻常人都不可企及。 此时,有将领道:”陛下,大营里还留了不少酒肉。“ 胡氏听罢,倒是谨慎地道:“小心一些,不可让将士们随意食用,或许这其中有诈,里头有人下毒也是未必!” “还有,传令下去,所有有水源的地方,除非活水,其余的水都不可饮用。明军狡诈,不要上了他们的当。” 果然,用不了多久,便有人入帐禀告道:“陛下,那留下的酒肉里果然有毒,将士们取了肉给犬实用,不出片刻,这犬便被毒死。” “哈哈哈……”胡氏不无得意地道:“这些小伎俩,也登得上大雅之堂吗真是可笑!” 众将便纷纷盛赞胡氏料敌先机。 胡氏捋须大笑,心里反而对这些明军更是瞧不起,觉得对方实在是在侮辱他的智商,竟想靠这个……制胜。 天色已晚,当下大军扎营安顿,这些安南军马都已疲惫,不过还是派了人,严加戒备,防范江对面的明军来袭。 而其他的人马,实在困乏了,都早早歇下了。 在另一头,朱高煦却是一宿未睡。 他隐忍地等待着,直到天罡拂晓十分,这才精神起来。 “准备出击。”朱高煦道:“丘松出发了吗” 朱勇道:“早就出发了,咱们预备好渡江的舟船,还有木筏,就等丘松那边有了动静,便可立即出发。” 朱高煦道:“会不会出什么问题我可说好,若是出了岔子,咱们就真要被困死于此了。” “五弟放心便是,四弟别的不在行,这个他却再熟悉不过了。” 朱高煦便没有再啰嗦,点点头道:“立即让将士饱食,入他娘的,生死就在这一个时辰了。” 此时,丘松已与一队人马偷偷出现在了江对岸。 在这里……好几处他布置的引线早已暗藏在江畔边。 丘松登岸,身边的人则负责警戒。 而丘松这个时候,居然咧嘴乐了。 月色之下,丘松的脸显得尤其的渗人,一双眼睛,倒影着月光,随即,他刨出了一根引线。 打了火折子,直接将引线点燃。 似乎丘松还觉得不保险。 紧接着,他寻第二处引线…… 第三处…… 第四处…… 这些引线,其实都通往一个位置,但因为布线过长,为确保万无一失,丘松专门拉了二十多条。 他一条条耐心地点完,而后……才一溜烟的,带着人躲到江边的一处大石之后。 随即,便是等待了。 ………… “是谁” 胡氏突然起身。 他茫然地看着大帐。 下意识的,他一把抓起床头上的宝剑。 这大帐中空无一人。 胡氏这才察觉到多虑,自从篡位以来,他虽已自称安南皇帝,可实际上,他一直处于惶恐之中。 今日你能夺位,那么谁能确保,自己的大位不会被别人侵夺 他能诛杀陈氏满门,那么又能保证没有人来杀他自己吗 他握着剑,发现自己的衣襟已经湿透了。 外头守卫的宦者听到里头的动静,忙是匆匆进来道:“陛下……” 胡氏只冷冷地看了一眼宦者,淡淡道:“没什么事,不过是做了一场梦而已。” 宦者不敢说话。 胡氏突然道:“江对岸可有什么异动” “方才他们那里升起了炊烟。” 胡氏冷笑道:“故布疑阵,他们故意如此,就是要让我们误判他们清晨会对我们发起攻击,所以才在半夜生火造饭!” “可他们这一丁点的兵马,哪里敢渡江来战,不过是故意让我们不好好休息,加强戒备而已,我看,他们是不想让我们睡个好觉,等天亮之后,没有精神对他们发起攻击。” 宦者道:“陛下圣明。” 胡氏疲惫地道:“传令给各营,让他们依旧饱睡,等其他几路偏师合拢了包围,便进行攻击,一定要教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宦者道:“是。” 胡氏突然森森然道:“那朱棣……看来也不过尔尔,中国无人也,迟早我提兵北进,以定乾坤。” 他说罢。 突然……轰隆…… 一个震耳欲聋的声音传出。 胡氏脸色骤变。 紧接着,便听到远处传出了鬼哭神嚎的声音。 帐外,已经火光冲天。 胡氏握着宝剑,慌忙领着宦者出了大帐,大帐外的禁卫们也混乱了,纷纷拔刀警戒。 他们不安的眼神里,倒映着一团冲天的火焰。 胡氏出帐,才发现一里外的东营那里发生了巨大的爆炸。 中军大营里顿时人心惶惶。 就在胡氏稍稍定下神,正待要让人去查看时候。 突然……轰隆…… 又是一声轰鸣。 三百多丈外,又是一团火焰升腾而起,远处大乱。 轰隆…… 轰隆隆…… 谁也不知……这爆炸从何而来。 只见一团团的火焰冲天而起。 东南西北,任何一处方向……似乎哪里都是爆炸。 火光冲天……而夜风将火焰吹至附近的帐篷,于是一个个的帐篷被引燃。 熟睡的安南军马,顿时混乱。 在黑暗和强烈炫目的火光之下,所有人惊慌失措。 轰隆隆…… 轰隆隆…… 这一次,竟又一次爆炸,直接出现在大帐。 那大帐之下,直接有雷破土而出,随即……巨大的大帐一下子陷入了火海之中。 因为爆炸而飞溅出来的无数碎石乱飞,顿时,胡氏身边的数个禁卫便千疮百孔,直接倒下。 宦者一把抓着胡氏的长袖,惊慌失措地道:“陛下……快走……” 一颗飞石直接砸中胡氏的耳朵,顿时,耳垂鲜血淋漓。 胡氏疼得咬牙切齿,可这近距离的爆炸,直接把他吓懵了。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升腾起来的火焰和硝烟。 到现在,他都无法理解……这是从哪里来的。 人对于恐惧的认识来源于未知。 至少此时……身边的人都惶恐起来,人们惊恐哀声呼号着四散奔逃。 胡氏也跌跌撞撞的跑,狼狈到了极点。 他虽然是所谓的皇帝,可在混乱之中,乱兵们却压根不在乎这些,有人直接将他撞开,消失在夜幕。 轰隆隆…… 轰隆隆…… 几处火药埋藏点继续爆炸出惊天的轰鸣,火焰好似是喷泉一般,直接将天烧红了半边。 “上天……上天……要亡我吗”胡氏抽出了宝剑,置身于此,他感觉到了一种说不清楚的恐惧。 随即,他清醒了一些,口里大呼:“不要混乱,都不要混乱,下旨,下旨命各将约束自己的兵马……” 可这些话,在这轰鸣和哀嚎之下,根本无人去听。 这时候…… 江面上,此起彼伏的哨声响起。 此时……天罡拂晓。 五百模范营乘竹筏为先锋,在朱勇的带领之下,率先渡江登岸。 其后,朱高煦带张軏、顾兴祖等人,率随后而来的汉王卫、天策卫一部随即渡江。 朱高煦激动得感觉自己的热血都要从血管里喷溅出来了,口里大骂着:“入他娘的,真痛快,一下子就烧掉了六万多两银子的火药,传令,攻营,攻营……今日杀个痛快,一个都不要走脱了,将这些乱臣贼子,统统给我杀个干净!” 朱高煦身子的每一个细胞都是愉快的。 自打父皇做了天子之后,他已经许久没有这样痛快了。 这一刹那,他宛如战神,大臂一挥。 这些靖难时就有不少和他同甘共苦的卫队,此时疯了似的自他身后涌出。 可冲的最快的,却是模范营。 五百人,重甲,手持长矛,直接一个方阵,随即朝着对方的最密集的中军营奔杀。 犹如铁犁,生生在这大营之中,犁出了一条血路。 随即,汉王卫随后掩杀而至,喊杀四起。 江畔…… 巨石后。 与那边的喊杀冲天不一样。 丘松带着自己的卫队,席地坐下,丘松甚至脱下了甲,露出了自己的肚腩,肚腩正对着即将要在黎明升腾起了的红日方向。 此时,身边有人道:“副营官咱们不也去杀几个” 丘松甚至连眼也懒得抬一下,淡定地道:“那是两条腿的步卒们干的事,我们有技术。” 丘松只懒洋洋地晒着肚皮。 “副营官,这是什么名堂” “晒肚子。” “肚子有啥好晒的。” 丘松沉默了一下,这是他父亲教他的东西,可现在……他似乎觉得自己的爹……见识也不过尔尔。 于是,他给父亲的教导上,添加了自己的理论:“看到了那日头吗这日头像不像一个大火药” “咦,还真像。” 丘松道:“我吸一吸热,就能长命百岁。” “啊……那俺也来。” “俺也来。” 于是众人一个接一个的脱甲。 ………… 一场鏖战,持续到了正午。 这时候……早已是满地的残尸了。 朱勇感受不到喜悦,抱着一个血迹已浸透了甲胄的人嚎啕大哭着道:“马六,马六……你睁眼看看啊……入伱娘……你咋就死了!” 没人理会朱勇。 因为此时所有人都是同样的感受。 朱高煦上前,拍了拍朱勇的肩:“是这样的,人死不能复生,以后你慢慢就习惯了。二哥,检点人马吧。” 朱高煦一脸疲惫,见朱勇没理自己,索性也就走开了。 他举目看去,尸首连绵数里,江中……许多残肢断臂被江水翻滚的露出江面。 江水似乎也染红了,甚至连冲上滩来的江水,翻滚着血红色的泡泡。 朱高煦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忙大呼道:“四哥呢四哥呢怎么没见他” “他睡了。”一个护卫匆匆而来。 朱高煦先是一愣,随即骂骂咧咧道:“入他娘,亏他睡得着,传令,大家歇一歇……养足精神,休息四个时辰之后,向升龙进兵。” 说罢,却有人押着一穿着金甲的人来了。 “此人自称是安南国王。” 朱高煦打量着这人一眼,便问:“你是那杀千刀的胡氏。” 胡氏此时整个人瑟瑟发抖,他的腿软了。 算计了二十年,好不容易才有了今日,而如今,什么都没有了。 他痛哭流涕道:“小王便是。” 朱高煦头也不回,却吩咐道:“先别杀他,好生看押着。等进入了升龙城,抓到了他全家老小,再让他们一家人团聚!” “这狗娘养的,居然还敢篡位谋反,他以为他是我父皇吗俺都不敢反呢,入他娘的!” 朱高煦对胡氏有一种同行是冤家一般的仇视。 他吩咐完,看着这满目疮痍。 只怕连他自己都无法想象,这安南国的主力,就在这么几个时辰里,彻底被消灭了个干净。 此时,倒是汉王卫的一个千户匆匆而来道:“殿下。” “不要叫我殿下,我现在是买卖人。”朱高煦淡淡地道。 “呃……是不是这个时候给中军报捷” “报个鸟。”朱高煦道:“这时候报捷,中军还有沐家那边,知道安南军马尽都覆灭,肯定要杀来抢咱们的地!” “我们先拿下升龙,而后传檄安南各处,等这安南彻底的落入手里之后再说,大哥可等着这块地挣钱呢。” “是。” ………… 滇省有一个风俗,即六月二十八的这一日,各家俱束苇为藁,藁高七八尺,将这两树藁置在门首的位置,遇夜炳燎,其光烛天。 不过这一日,远在云南的沐家,却是趁这云南的节日时,送来了一头大象。 对于大象,朱棣其实早就见过了。 不过他觉得那些年轻的子侄们没有见过,想要让他们瞧一瞧新鲜,于是便召朱高炽带着孙儿,还有张安世,一道入宫来见识一下。 朱棣颇为得意,当着张安世的面,兴致勃勃地指着远处的大象道:“知道那是什么吗” 张安世不带一点迟疑就道:“大象。” 朱棣:“……” 他脸上的得意有点僵! 张安世很是理所当然地道:“曹冲不是称过象吗臣书里看过。” 朱瞻基则很是兴奋,拍手叫好。 朱棣决定不理张安世这个家伙,便兴冲冲地去抱起朱瞻基道:“喜欢吗” 朱瞻基张着亮亮的眼眸道:“皇爷要送我吗” 朱棣却摇头道:“你年纪还小,等你长大了,朕的什么都是你的。” 朱瞻基立即就耷拉着脑袋,显得很是失望。 朱棣不由道:“哎……哎……你咋的了” 朱瞻基有气无力地道:“阿舅也是这样骗我的。” 朱棣直接气得吹胡子瞪眼:“胡说,朕和张安世一样吗朕不一样,朕言出法随,口含天宪。” 张安世在一旁尴尬道:“臣说话也是讲信用的。” 朱棣便将朱瞻基放下:“去玩吧,可以摸一摸它,但是要小心,来人,抱着皇孙去,千万不要伤着了。” 说着,朱棣看向朱高炽:“朕听闻……帖木儿汗国,送来了国书,为何你不奏报朕” 朱高炽顿时恐惧起来,期期艾艾的道:“父皇,父皇……儿臣……儿臣……” 朱棣不耐烦的道:“朕听闻帖木儿汗国断绝东西交通,既是送了国书来,不但文渊阁瞒朕,你也要瞒朕吗” 朱高炽吓得更不敢说话。 朱棣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父皇……”朱高炽艰难启齿的道:“父皇,帖木儿汗国……确实送来了国书……而且……还带来了一个消息。” 朱棣道:“什么消息。” “这新的帖木儿汗……他……他夺了汗位……” 朱棣大骂:“怎么又是一个乱臣贼子,这样说来,这帖木儿汗国,该换一个称呼了。” “倒也不用换,他们……他们是同宗。” “同室操戈是兄弟相残吗”朱棣凝视着朱高炽。 朱高炽硬着头皮道:“是叔叔夺了侄子的汗位。” 朱棣面不红,心不跳,淡淡道:“叔侄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非要刀兵相见呢” “说是……说是……”朱高炽索性把心一横:“这新汗王本是从前汗王的四叔,见汗王暗弱,便提兵杀了汗王,自立为汗,他昭示天下,希望得到各国的承认。” 朱棣道:“噢是吗” “父皇……” 朱棣见张安世也支着耳朵在一旁听:“张安世,你来说说你的看法。” 张安世一脸懵逼,这算不算是送命题。 “陛下,臣以为……这……这……汗王之位夺得好,一定是从前的汗王倒行逆施,他的四叔为了家国,不得已才动了手。” 朱棣听罢,脸都气的发白:“你这混账,这是篡位,做叔叔的怎么能轻易杀死自己的侄子呢,这鞑靼人便是鞑靼人,与禽兽没有分别,朕要亲自下旨,不,亲自修书给这新汗,教这帖木儿汗为人的道理。” 张安世连忙道:“啊……对对对,陛下说的太对了。陛下宽仁为怀,臣……臣……” 朱棣没理他,冷冷去看朱高炽:“你是太子,你怎么说。” 朱高炽:“……” 见朱高炽不答。 这时朱瞻基冒出来,道:“不对。” 朱瞻基叉着手,一副气咻咻的样子。 朱棣一见到自己的孙儿,总算脸色缓和了一些,摸一摸朱瞻基的脑袋:“来,哪里不对了” 朱瞻基道:“阿舅和我说,一家人,就要整整齐齐……即便犯了天大的错,也不可以动手动脚,因为大家是至亲……” 朱棣眼前一亮,立即道:“是吗没想到孙儿有这样的见识,嗯,你再来说一说,你阿舅还教了你什么” 张安世脑子嗡嗡的响,他开始努力搜索,自己平日里教了一些什么给朱瞻基。 朱棣溺爱的摸着朱瞻基的脑袋:“孙儿啊,阿爷听你说,今日算是考考你。” 朱瞻基道:“师傅们教的东西,也要说吗” “你阿舅和师傅们教的都说一说。” “那我可说了,皇爷别砍了阿舅的脑袋。” 张安世:“……” 第四百五十三章:谜底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四百五十四章:赏赐 朱棣坐下,认真地细看着账目。 张安世怕朱棣看不懂,本来还想在旁提点一下。 却殊不知,真正厉害的统帅,可能不懂诗词歌赋,可是对于数字却是极敏感的。 毕竟任何军事上的决策,都与数字有关。 朱棣不但看得懂,而且十分敏感。 只见他道:“他们竟在苏州和松江囤积了这么多的粮食,有九万石这么多?” 张安世便道:“他们采取的乃是低买高卖的策略,一遇荒年,便立即加倍购置市面上的粮食,等市面上的粮食一空,他们再囤货居奇,将价格炒的更高。” 朱棣冷笑道:“真是可怕,这些人,竟还一个个指着朕的鼻子说朕杀人如麻,说朕是杀人魔头,可这些人的软刀子,所杀的人,何止是朕的十倍百倍?” 张安世好奇宝宝似的,道:“陛下,还有人敢说这样的话?这真让人没有想到,只有臣以为,陛下宽仁,宅心仁厚。” 朱棣没理他,继续认真看数目,随即他目光阖起来,口里道:“这样说来,在苏州和松江一带,就地开仓放粮,这灾情大抵就可以解决了?” 张安世则道:“这些粮当然不能满足所有的百姓所需,不过臣以为,有了大量的粮食分发至百姓的手里,其他囤货居奇的粮商以及士绅,只怕也会慌了神,只怕会纷纷出货,到了那时……粮价可能会一泻千里,如此一来,这灾情也就缓解了。” 张安世顿了顿,继续道:“不过……这只是理想的状态,从理想的状态而言,苏州和松江本就是鱼米之乡,即便一年的灾荒,按理来说,存粮也是足够的,再加上朝廷还拨发了这么多的赈灾粮,照理来说,是不会缺粮的,可沈家这些人,不照样从中挣了个盆满钵满,无数百姓成了饿殍?” 说道这里,张安世干笑:“由此可见,问题的关键,可能不只是粮食的问题,而在……” 在这个时候,张安世居然突的顿住了。 朱棣便瞪着他道:“说呀,你怎么不继续说?” 张安世却是笑嘻嘻地道:“臣和陛下一样,也是宅心仁厚,后头的话,不便说,怕说了……良心不安。” 朱棣冷笑:“这样说来,发粮之前,还得干一件事了?” 张安世道:“陛下圣明,想来只有让有司去查一查。” 朱棣摇头:“等朝廷派了人去查,那等搜罗了罪证,明正典刑,还不知要多久,哎……朕终于明白太祖高皇帝了。” 最后这句话带着些感慨,他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张安世的心却好像是小鹿乱撞,他总觉得……好像会有可怕的事会发生。 朱棣随即道:“无论如何,有了这批粮食,总算解了燃眉之急。” 说罢,朱棣便站了起来,道:“这里,你们就不必守着了,朕会命纪纲派锦衣卫来。” 顿了顿,朱棣温和地道:“擅自在京城放炮,可是万死之罪,这一次,就当你无知,不追究你了,但有下一次,就不会轻饶了。” 张安世一脸尴尬,自是忙道:“是。” 朱棣说着,叫了亦失哈来。 亦失哈躬身听命。 朱棣道:“其一:命缇骑星夜赶去松江、苏州二府,此二府知府,立杀之!” 亦失哈打了个寒颤。 朱棣又道:“所有涉灾县令,也尽杀之。” “奴……奴婢遵旨。” 朱棣面上没有什么表情,甚至没有气势汹汹的样子,他的眼神甚至是温和的,娓娓动听地继续道:“任周寿为新任苏州知府、徐闻为松江知府,其余诸县县令,由本县县丞充任,上任之后,开仓放粮,若再有沈家之事,便再尽杀之!” 这话说得干脆利落,亦失哈也只能老实地道:“奴婢遵旨。” 张安世在旁听得眼皮子直跳。 张安世此时便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朱棣方才所感慨的那句话。 这是够狠的啊,毕竟这么多的知府和县令,张安世绝对相信,这其中肯定有几个是被冤枉的。 只不过……朱棣已经不在乎了,灾情紧急,若是不杀,换一换血,等慢慢地去调查,只怕到了来年开春,才勉强能议罪,真到了那个时候,只怕那许多的百姓们,也已死绝了。 既然如此,那么就用太祖高皇帝的办法吧,已经不在乎谁贪谁廉,现在到了这个地步,那么就统统都去死吧。 而新上任的这些人,有了前车之鉴,不敢说他们以后会怎么样,但是至少在这个冬天,他们一定会竭尽全力,拼命赈济。 朱棣没理张安世,只哼了一声:“带着那三个小子,赶紧滚蛋。” “噢。”张安世小鸡啄米的点头,像一只温顺的鹌鹑一样:“臣这就走。” 他如蒙大赦一般,火速带人跑路。 以至于丘松那小子有点傻,还是被朱勇拖拽着跑的。 一下子,四人不见踪影。 朱棣则在库中,捡起了张安世案头上的那本《春秋》,看了看,又投掷在地,嘟囔道:“还他娘的《春秋》!” ………… 张安世老实了,直接在家里躲了两天,似乎觉得风头过去了,这才慢慢开始活动。 而另一边,一桩婚事,却开始有了眉目。 魏国公之女徐静怡初长成,已到了婚嫁的年龄。 汉王朱高煦张罗着姻亲的事,几乎每日都往宫里和魏国公跑。 徐皇后自然对自己的侄女儿的婚事极为上心,她的兄长是个倔脾气,宁愿被圈禁,也绝不向朱棣低头。 这侄子和侄女,反而更得徐皇后的怜爱了。 朱高煦不提还好,一提,徐皇后起心动念之下,自然也就跑去和朱棣商议。 朱棣听到这个,乐了:“那孩子很乖巧,确实要找个称心如意的夫婿,她爹不懂事,咱们却不能不晓事,这是大事,总而言之,无论静怡要嫁谁,朕这边……都要大操大办,不能让孩子冷了心。” 徐皇后温和地笑着道:“是啊,我那兄长……哎……无论怎么说,也不能教孩子吃了亏,这事还是高煦提起来的,他不提,臣妾还没想到静怡已是长大成人了呢。” 说话间,她的眼里透着忧愁和欣喜,一方面,魏国公的事,本就是她心里的一根刺,徐达的几个子女,本来一直和睦,却因为靖难之役,发生了巨大的分歧,以至于现在……兄妹反目。 而另一方面,她欣喜的是自己侄女已长大成人,将来也要嫁做人妇了,自己这个做姑母的,自当竭尽全力。 朱棣听到朱高煦也为了魏国公之女徐静怡上心,禁不住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这个家伙,虽然平日里不着调,可总算还有几分良心,心里还是念着自己的兄弟姐妹的。” 朱棣很欣慰,龙颜大悦。 他是皇帝,也是父亲,正因为如此,在经历了靖难之役后,他更加明白全家和睦的重要,朱棣这辈子别的不担心,唯独担心的,却是自己的儿子反目,等到百年之后,又闹出兄弟相杀的戏码,真到了那个时候,该有多锥心。 而朱高煦对于自己妹子的关心,让朱棣看到了朱高煦温情的一面,朱棣就希望……儿子们能少一些争抢,多一些兄友弟恭。 朱棣便关切地道:“现在可有人选了吗?” “司礼监举荐了几个,还有汉王也举荐了一个,说此人经天纬地,相貌堂堂,是不世出的人才,这事,臣妾可不敢怠慢,便命司礼监的人,一一去瞧瞧,选一个品行和相貌都是俱佳的。“ 说到这里,徐皇后眼里泛起了泪花:”可怜臣妾那兄长,总是固执,如若不然,这必是该他管的事。如今孩儿们都没人照料,我这做妹子的,若是再不看顾着这几个孩子,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朱棣便宽慰她道:“他性子像你父亲,认准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不过……婚嫁是大喜的事,你哭什么呢?该高兴才是。” “是。” 朱棣又道“这一次,要操办得漂漂亮亮,徐公当初被朝廷追赠为中山王,那么就照着亲王之女下嫁的规格来办吧,务求体面,定国公府城那边,也要抽调命妇来,等选定了乘龙快婿,就将那乘龙快婿叫进宫里来,朕要好好看看,朕将静怡,当自己的女儿来看待的。要让全天下人都晓得,朕对魏国公府端无成见。” 徐皇后心里很是触动,擦拭了泪,便道:“臣妾多谢陛下。” 朱棣大笑:“都是一家人,何须言谢?” 另一边,司礼监太监崔顺通火速去考察,他连见了几个司礼监这边推举的男子,这些人,无论是家世和相貌都是俱佳的,倒是一时难以决定。 这是大事,崔顺通可不敢怠慢,若是出了岔子,自己就死定了。 他晓得徐家人在陛下和徐皇后心里的分量,一点都马虎不得。 最后,他来到了汉王府。 汉王很亲昵地带他入府。 崔顺通受宠若惊地道:“王爷,您推举的那少年,在何处?” “啊……不就在这吗?”朱高煦显得有些不高兴。 崔顺通这才瞥了一眼一直站在朱高煦身边的人一眼,猛地吓了一跳。 这哪里是少年呀,这少年只怕……有点早熟……或者说……熟透了。 至于相貌……呃…… 崔顺通看着郭德纲,见他一脸战战兢兢的样子,肤色略有一些黑,脸上有点麻子,牙……有点黑…… 就这? 崔顺通不禁干笑道:“殿下,奴婢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看崔顺通的样子,朱高煦勃然大怒:“让本王不高兴的话,就不要讲,否则本王脾气起来,便宰了他。” 崔顺通:“……” 其实这个时候,郭德纲已经吓尿了。 最近跟在朱高煦的身边,总有尿意,每日跟过山车一样,他很想张口说点啥,可话没出口,却又怯生生地看朱高煦一眼,生生将这些话吞回去。 此时,只见朱高煦道:“你说罢,本王这位兄弟成不成?” 朱高煦绷着脸,带着几分威胁。 崔顺通硬着头皮道:“成倒也成,只是……” 朱高煦便立即瞪着崔顺通,冷笑道:“只是不合你的心思!混账,到底是我家妹子下嫁,还是你这阉货下嫁?我家的事,还轮得到你品评吗?” “啊……这……” 朱高煦道:“算啦,今日本王就摊牌了吧,你来,本王有话和你说。” 崔顺通陪笑,凑着朱高煦身边。 朱高煦压低声音道:“实不瞒你,你别看我这兄弟看上去平平无奇,实则陛下和母后,都将他当作至宝来看待的,本王自己亲爹亲娘是什么心思,难道本王会不知吗?依本王看,你也不必多跑了,司礼监就给本王填上我这兄弟,但凡选了其他人,本王都剐了你。” 崔顺通听的云里雾里,好像听到了一点啥,细细咀嚼,又好像啥都没听懂。 不过宫里的人,做事当然要谨慎,崔顺通便道:“殿下的意思是……陛下和娘娘本就属意此人?“ ”当然,何止是属意,父皇心心念念的就是他。”朱高煦道:“当然,这些现在不能提,你晓得帝心难测吧,就算父皇属意,却也绝不喜你们这些阉货私下揣摩的。” 崔顺通又抬头看一眼远处佝偻着站着如奴仆的郭德刚,很为难的样子:“可是殿下,奴婢觉得……” “你懂个鸟!”朱高煦恼怒地瞪着他,咬牙切齿地道:“本王若不是熟知父皇的心思,怎会举荐郭德刚?你以为本王是傻瓜吗?” 崔顺通一想,这倒是很有道理。 汉王一定是知道一些他不能知道的东西,如若不然,难道还敢拿魏国公之女的婚事开涮? 崔顺通想了想,既然天家这边已有属意的人选,现在不过是走走过场,自己凑个什么热闹呢! “那……殿下,奴婢该咋说?” 朱高煦便道:“别急,咱们一个个来,你的册子呢?” 崔顺通取出册子,这里头记录着几个候选者的籍贯、姓名、八字还有品行、相貌之类。 朱高煦道:“本王来说,你来填。” 朱高煦先念了籍贯、八字和姓名。 崔顺通乖乖记下。 朱高煦道:“品行嘛……就照着本王的填,写‘大德’吧。” “啊……”崔顺通诧异地抬头看一眼朱高煦。 朱高煦很淡定地道:“本王看人不会错。” “相貌呢?”崔顺通乖乖填下,继续问。 朱高煦道:“本王瞧他虽不是潘安和宋玉,也算是眉清目秀吧,就写眉清目秀好了。” 崔顺通有迟疑了:“……” “怎么?”朱高煦瞪他:“你有话说?” 在朱高煦的怒目下,崔顺通立马道:“没有。” 乖乖写下。 朱高煦转怒为喜,便道:“你回去知会司礼监上下人等,这事儿……涉及机密,有些话,不便说,不过得选这郭德纲,谁敢有异议,那最好别让本王知道,本王若是知道,那就下辈子继续投胎去做阉狗吧。” 崔顺通双腿一紧,产生了一种说不清楚的‘幻痛’感:“奴婢晓得了。” 崔顺通说罢,便乖乖回去复命了。 朱高煦等这崔顺通走了,便喜滋滋地到了郭德刚的面前:“郭兄弟,怪本王没本事,不然该让你做驸马,本王对待自己的兄弟,一向是掏心窝子的,等你娶了本王的妹子,你我便是亲人了。” 郭德纲结巴地道:“殿……殿下……我我……” 朱高煦道:“你怎么了?” 郭德刚本想说,我已经娶妻了。 只是这话,最后还是生生的又咽了下去。 他不敢说。 起初不敢说,是因为他怕朱高煦这个喜怒无常的家伙,不但抓了他,到时候还会将自己的妻儿也抓来,自己已遭受一顿毒打了,妻儿怎么承受得起? 只是到了后来,他是给吓破胆了。 虽然朱高煦每日当他兄弟一般,给他锦衣玉食,可越是这样,郭德刚越是害怕,因为他亲眼看到一个汉王府的宦官,因为忤逆朱高煦,被朱高煦生生打了个半死。 “没……没什么。” 朱高煦乐了:“哎,你呀……就是太深藏不露,做什么事都吞吞吐吐,若不是本王亲眼见到你那起死回生的医术,本王差点以为认错了人呢,你们这些高人……怎么都爱这样,姚广孝师傅也是如此的。” 郭德刚:“……” ……………… “阿姐,阿姐……” 此时,徐钦背着自己的书袋,兴冲冲地回到了魏国公府。 在徐静怡的闺房里,这十岁大的孩子,一脸笑容,喜滋滋地道:“阿姐……你知道不知道,张安世大哥……他们出师啦。” 这闺房显得朴素,徐静怡正端坐在梳妆台前,却是凝神眺望着正对梳妆台的小窗。 她肤如白雪,鹅蛋一般的侧脸,长长的眼睛一开一合,带着少女的嗔态,听到自己的兄弟徐钦的声音,便扭过身道:“好啦,我不想听啦。” 徐钦却一脸顶礼膜拜的神态道:“呀,你还不知道吧,你肯定不知道,阿姐,你听了一定佩服。” 徐静怡道:“……” 徐钦似乎完全看不出自己姐姐的兴趣乏乏,似连珠炮似地道:“张大哥他们几个……跑去学里,胡师傅说啦,他们已经学有所成,尤其是张大哥,他学富五车,以后没有什么可以教授张大哥的了。” 徐静怡微微蹙眉:“不是说,他们经常不进学吗?又怎么学问要比胡师傅还厉害了?” 徐钦眼睛亮晶晶的,一脸佩服地道:“所以说,这才是张大哥的厉害之处,他能文也能武,带着几个兄弟,成日替天行道,学问还能每日精进,你说厉害不厉害?” 徐静怡垂着眼帘,觉得匪夷所思。 徐钦此时则是低声道:“我还要告诉你一个秘密,张安世就是郭得甘。” 郭得甘? 徐静怡有些震惊。 对于郭得甘,她是有印象的,当初她的皇后姑母大病,后来不知道怎么的痊愈了,她当时还入宫去探问过,皇后姑母就对这个郭得甘赞不绝口,好像是郭得甘给皇后姑母治好的病。 “这怎么可能,他小小年纪呢。” 徐钦叉着手,得意洋洋地道:“怎么不可能?这可是张軏大哥跟刘进说的,他还说,若是刘进传出去,便要打死刘进呢!刘进又和俺说,也嘱咐俺,若是传出去,便打死俺的。阿姐,你说张大哥他厉害不厉害,他能治病,读书也厉害,还会十八般武艺呢,谁不晓得京城三凶的大哥一拳能打死一头牛。” 徐静怡听罢,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徐钦乐呵呵地道:“阿姐,你嫁张安世吧,教他做俺的姐夫,这样俺便是京城四凶啦,如若不然,他们嫌我笨,不肯和俺结拜的。” 徐静怡一听,眉目一挑,斥道:“你……你……” 看姐姐似乎生气了,徐钦一溜烟的跑了。 可过一会儿,一个嬷嬷快步进来,道:“宫里来了人,说是给姑娘选了一个良人……” 徐静怡的脸就腾的红了。 这几日,人人都在议论她的婚事呢,她那皇后姑母也派人隔三差五往日这儿跑,她女儿家家,自是羞怯得抬不起头,只是女子在闺房,对外界一无所知,只能任人摆布。 现在这事已越来越近,她心里如小鹿一般的撞,害怕得厉害。 此时,那嬷嬷拿着一张红纸递到了她的跟前,道:“这是皇后娘娘亲自选定的人,此人……说是有大德,眉清目秀,八字也和姑娘您相合。” 见徐静怡低垂着头不说话。 嬷嬷一副过来人的模样,笑了笑,继续道:“皇后娘娘说啦,若是姑娘满意,便算是定下来了,过两日便召此人入宫去觐见,让陛下和皇后娘娘见一见,若是不合……再另选一个。” 徐静怡依旧不吭声。 嬷嬷道:“这人的名字也取的好,叫郭德刚,你瞧,又有德,又有阳刚之气。” “郭得甘?”徐静怡微微一愣,俏脸上生出狐疑。 嬷嬷道:“是呀,姑娘对这名儿不满意吗?” 徐静怡窘迫地玩弄着自己的衣角,又不说话了。 “姑娘你得给老身一句准话,老身还要去复命呢。” 嬷嬷再三催促。 徐静怡便用低若蚊吟的声音道:“全凭姑母做主。” 嬷嬷骤然喜笑颜开,收了红纸,道:“大喜,大喜,姑娘,老身去复命了。” 那嬷嬷走了。 徐静怡则在妆台前撑着下巴,痴痴地看着窗外,杂念丛生,一双清亮的眸子,此时却像是蒙了一层雾。 ………… 到了次日,张安世被太子妃张氏叫到了东宫。 张氏一见到张安世,就道:“明日穿了新衣,跟你姐夫还有我一道入宫去。” “为啥?”张安世不解道。 张氏嫣然一笑道:“徐家的姑娘,要准备出嫁了,听说挑了一个好夫婿,父皇和母后听说此人很好,徐家的姑娘也应下来了,因而……想叫进宫去看看。” “这魏国公府的几个孩子可怜,魏国公那边的事,你是知道的吧,他和父皇较劲呢,可父皇拿他没办法,只好将他圈起来,可是魏国公府的这些孩子,咱们这些做亲戚的,自然得看顾好。” 张安世道:“噢。” 他顿了顿,又想了想,却道:“可是人家的婚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张安世觉得自己的这个问题完全没毛病。 张氏一听,气恼起来了,直接咬着牙道:“你住嘴,现在不许说话。” 张安世耷拉着脑袋,便和一旁的朱瞻基排排坐。 朱瞻基见他惹怒了自己的母后,便身子挪开一些。 张氏看着张安世一副很无辜的样子,终于忍不住道:“这徐家的姑娘……最得母后的怜爱,带着你去,是趁机让你入宫,这是大喜事,父皇和母后高兴,见了你,以后也瞧你更顺眼一些。” 张安世听罢,这才便乖乖点头道:“那我知道啦。” 张氏继续认真地交代道:“到了之后,你不要胡言乱语。” 张安世道:“什么叫胡言乱语。” 张氏嗔怒道:“就是不要动不动骂娘,你以为我不晓得你平日里粗口连篇吗?” 张安世又耷拉起脑袋,口里却道:“没办法,我跟一个坏人学的。” 张氏又教育他:“你见了那人来,要说吉祥话。” 张安世道:“啥吉祥话。” 张氏道:“你说相貌堂堂,说英俊魁梧,说满腹经纶,总而言之,多说喜庆话,要让大家伙儿都高兴。” 张安世恍然大悟的样子,道:“这下我懂了,总之就是溜须拍马。” 张氏瞪了他一眼,道:“不是溜须拍马那徐家姑娘的新夫,而是趁着大家都高兴的时候,让大家更喜庆一些,这样母后听了,就会高兴,说不定就会格外青睐你。” 张安世道:“放心吧,阿姐,我回去就打一个草稿,背下来,明日见了那人的时候,我便背诵出来。” 张氏一挑眉,禁不住笑了:“你呀,这个还需要背诵?” 张安世脸一红,道:“阿姐,你是素来知道我的,我害羞。” 第四百五十五章:敬天法祖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四百五十六章:加恩 不过最终,结果却还是出来了。 而后一封章程,很快地呈送给了皇帝。 朱棣看了奏疏,也不得不惊诧于这些浑水摸鱼的大明精英进士们的水平。 细细权衡再三之后,朱棣批红,而后命人下发明旨。 一封恩旨很快出宫,随即奔赴太平府。 太平府却依旧平静,对于这太平府而言,似乎又是新的一天。 在新的一天里,从府衙到县衙,每一日都如往常一般,有太多的事要料理。 随着百业的振兴,官府的职能也已改变了。 从前一个县,朝廷只需任命几个官员,这几个官员再自行任命一些文吏和武吏,勉强维持一下治安,催收一下粮食,便可大功告成。 可现如今,从招商,到大大小小的纠纷和诉讼,还有修桥补路,再有统计、学政、民政等等,无一不需料理。 社会的结构,已经变得十分的复杂,复杂到寻常的文吏,若是三个月休了病假,再去当值时,却发现有的地方已经不懂了。 今儿,天才蒙蒙亮,周虎便起来了,而后就着腌菜吃了一碗稀粥,两个儿子,已磨磨蹭蹭地挎着书袋,而后磨磨唧唧地要去学堂。 周虎骂他们:“成日就晓得偷懒,读书也不用功,下次先生再来告状,扒了你们的皮。” 两个孩子便耷拉着脑袋,脚步却是加快,一熘烟的跑了。 妇人便在一旁,给周虎预备好正午的食盒,一面道:“少骂几句,他们还小呢。” “小个什么?”周虎脸色阴沉:“我在他这样大的时候,还是赤足,在田里给人放牛,天未亮起来,就要割猪草,哪里能读书!若不是此后靠着有几分气力,在码头里做事,夜里去那扫盲所里学了一些读书写字的本领,那时白日做工,夜里还要练字,就这般熬了两年下来,才中了吏试。再看看他们,什么样子!” 妇人便不好做声了。 周虎如今是栖霞的一等吏,乃是佃农出身,从前的艰苦,他是最记忆犹新的,因而最看不惯的,便是自己两个儿子这般,分明生活已有了巨大的改善,却不肯用功的模样。 一想到这,便气不打一处来,他的心境,甚至不是寻常富户人家可以理解的。 富户人家数代富贵,也未必是靠读书写字才有今日,他们打小就在蜜罐里长大,所以对于自己的孩子,总能宽容,觉得即便读书不成,那也只是因为孩子天性如此,率真使然,长大了也就好了。 可周虎却知读书之不易,且自己的‘成功’,源于知识这一条路径,因而对于自己的这两个儿子尤为苛刻。 妇人还是忍不住劝道:“两个孩子,在学堂里成绩已不差了,只是偶尔顽皮一些,何须这样骂他们?” 周虎便道:“你妇道人家,怎么晓事!现在不比从前,从前读书的人少,你能认字,便比别人有更多的机会。可如今太平府上下,读书的人少了吗?府衙里头统计下来,学龄少年和孩童入学的已有六成多了,人人都读书,若是不能比别人刻苦,比其他人学更多的本事,将来要吃苦头的。” ….说着,周虎站起来,接着道:“也幸赖是在太平府,换做是其他地方,真不晓得他们怎么办。对啦,夜里我回来的晚,今日可能同知厅里,要挑选几个文吏去芜湖县里公干,最终这差事极可能会落到我的头上,你不必留饭了。” 妇人不免抱怨道:“怎么总是你……” 周虎笑了,道:“这也没法子的事,现在事多繁杂,人手就是这些,本就不足。今年夏粮催收之后,接下来便要编拟预算了,各县都报了岁末和来年所要修建和花费的钱粮数目,府里需要一一去核对。” 说着,周虎带着几分感触道:“哎,这点事又算个什么?当初做工的时候才是真正辛苦呢。不过再苦,那也及不上当初来栖霞之前,比给人做佃农要舒适多了。现在府里都在说,芜湖郡王向陛下立了军令状,咱们太平府的海贸要打开局面,太平府之外,有不少人对芜湖郡王殿下阴阳怪气,一直都想看殿下的笑话,这些时日的邸报,都在吹捧什么浙江布政使司,呵……” 妇人不以为然地努了努嘴道:“你一个文吏,却操心大人物的事。” 周虎本不想搭理妇人,不过没忍住,却是气休休地道:“这不同,且不说咱们上上下下能有今日,是得了郡王殿下的恩惠。就算往小里说,芜湖郡王若是真要被那些人给整了,咱们能得什么好?可别忘了,咱们家,当初可是佃农,能读书,能在此安家立业,都指着这郡王殿下和新政呢。” 说着他冷哼一声道:“哼……将来我就指着咱们的两个孩子呢!若是读书有成,进官校学堂去,若是能进锦衣卫,就再好不过,将那些皮里阳秋的家伙,统统给拿了。” 说罢,他已举步往外走,预备上值了。 妇人跟在后头送他出门,一面道:“郡王殿下自有他的本领,不是我们小民可以操心的。” 周虎只点点头:“可心里还是担心。哎,不和你说啦。” 说罢,便启程至府衙。 府衙这边,周虎还未进值房,便听里头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有人大呼:“有恩旨,有恩旨。” 周虎听到恩旨,一开始的时候还有些茫然,因为此前邸报里,并没有这样的端倪。 等他进了自己所在的同知厅,才见这里的同僚,一个个喜气洋洋,沸腾起来。 有人拉着周虎,激动地道:“恩旨来了,芜湖郡王殿下得了恩旨,加封海政部尚书。咱们的府尹,领太子太师,同知授太子少师,各县县令,也加侍讲与修撰职,所有文吏,追加一等,俸禄各升一级!除此之外,于府县之中,设海政衙门,设立官吏。” 海政部……这是闻所未闻的东西。 不过作为一等吏,周虎却是大抵能从‘部’和‘尚书’的字眼之中,嗅到一丝不同的味道。 ….而至于加衔,其实就是让在任官员增加品级用的。 比如府尹,本是正二品,现在加了太子太师,就是从一品。至于各县县令,原本多为六品,可加了修撰和侍讲,就成了从六品或者是正五品。 当然,翰林官的加衔,确实非寻常可比,这对于寻常地方官而言,简直就是祖坟冒青烟了。 做官当做翰林官嘛。 即便是文吏,也都各加一级,这意味着,俸禄和待遇都大大的提升。 当然,若是各府和各县,都增设新的衙门也就意味着,接下来会有更多的空缺。 就说像周虎这样的,他乃一等吏,如今加了一级,也就意味着,他算是司吏的级别了,若是能再进一步,甚至可能直接担任县里的教谕、主簿、都尉,或者进入县里下设的某个衙门里,担任主官。 周虎现在这个一等吏的待遇,其实就是按照大明从八品的官职来发放俸禄的,现在则为正八品,接下来……可能就正儿八经,要入七品的门了。 这个惊喜来的太突然,周虎感觉身子都飘飘然起来。 他忍不住道:“海政部,这是什么意思?朝廷为何有此举动。” 他没有询问自己加一级的问题,这虽然值得可喜可贺,回家肯定要好好地喝一杯庆祝一下。 可此时他更关心的,却是芜湖郡王的情况。 他比谁都知道他们和芜湖郡王之间的关系。芜湖郡王是皮,他们就是毛,他们所奋斗的一切,都与芜湖郡王息息相关。 所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这个道理,他是懂的。 “听闻……是主持天下海政的意思,从前朝廷六部,变为七部,现在府尹和各县的县令,都已去了王府,一方面是庆贺,另一方面,也是洽商这府县里下设海政衙门的事。” 有人压低了声音:“海政衙门事关重大,朝廷这一次开了口子,听说掌管着未来水师、海政还有海贸的事宜,现在这海政乃是咱们的头等大事,此番在海政部下设的海政各衙,职责不小,若是不出意外,单单所需抽调的官吏,可能府县里就得有上千人以上,周兄,你资历不小,此番……极有可能要从司吏,直接调任海政衙的从七品左官了。” 周虎只觉得晕乎乎的,好消息实在太多,一个接一个,让他一时无法接受。 不过听到对方说他可能还有大用,他却表现得极谨慎,忙按捺住心头的那份激动,道:“不敢,无论是本事还是资历,周某实在相差甚远。” 整个府衙里,大家都在忙着公务,可此时,大家却都没什么心思了。 直到有人跑来同知厅,低声道:“府尹与同知,还有照磨,已从郡王府回来了。哎呀,一个个都是红光满面的样子。噢,回了府衙之后,他们又开始开会了,却不知商议什么。” ….有人私下揣测:“必是要商议海政衙门的人选,我听吏选司和照磨所的人说,那边已开始着手抽调文吏的功考情况了。” 大家听罢,便越发的心提起来。 周虎心里只乱糟糟的胡思乱想。 他想到此番海政部,必定是海贸大策已确定,朝廷这是将其更为国策来办。 而海政与新政息息相关,也即意味着,新政的根基更为稳固。 至于海政衙……府里肯定需设海政司的,而县里必也有海政所,至于人选,却不知是如何挑选。 他在同知厅里公干,所干的事,和海贸没什么关系,虽然有人说他资历不浅,或有机会,不过细细想来,所挑选的文吏,应该不是在同知厅里。 这般一想,便又苦笑。 他已升了一等,如今是司吏的待遇,又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当下,便收起了那颗浮躁之心。 天色已晚,各厅房里都亮了灯,因为可能府衙里的诸公会让大家去训话,所以大家都不敢点卯离开。 又过了几盏茶功夫,却有人来,对周虎道:“周司吏,同知请你去公房。” 周虎一听,顿时骇然。 平日里,他和同知有过一些接触,不过专门找他去的情况却是没有。 于是此时,周虎点点头,而后带着几分忐忑地来到同知值房。 通报之后,步入其中,却是见刘同知此时正提笔在桉牍上写着什么,一旁是负责同知事务的司吏拿着几份文牍在旁等待。 周虎收回视线,行礼道:“见过刘公。” 刘同知颔首,抬头起来,看了周虎一眼:“事情已知道了吧?” 周虎努力摆出一副从容的样子道:“不知刘公所言何事?” 刘同知道:“现在海政衙缺人,要调拨大量的官吏去海政衙,不只是朝廷的这个海政部,便是府里的海政司,还有各县的海政所,这上上下下,所需的人力不知多少,郡王殿下的意思是……海政关系重大,所以这些人手,都从原先各府县还有各司局的官吏里抽调,而后再招募新的文吏和武吏对原先的衙门进行补充。” 周虎心里在想,莫非此番也打算让我调海政衙门? 他心里颇有几分期待,却没有多言,只等刘同知接下来的话。 刘同知笑了笑道:“你是老吏了,选吏司和照磨所那边关于你的情况,老夫也已看过,在职七年,又记过两次功,嗯……算起来,你是同知厅里的骨干。” 周虎谦虚道:“学生不敢当。” 刘同知又笑了笑道:“老夫可舍不得将你调去海政衙去,你这几年,负责的也非海贸事宜,对此一窍不通,去了也是屈才。” 听了这话,原本满心期望的周虎,心一下子凉了半截。 这样说来,他还是留用,去海政衙门的话,才有升迁的机会。 虽说他早有准备,可真正得知结果的时候,却还是难免有几分失落。 ….于是他努力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勉强笑了笑道:“学生在同知厅里,确实差事干惯了,海政的事,也确实不懂。自是一切听从刘公的安排,愿在同知厅里继续效劳。” 刘同知大笑,他将笔搁在了笔架上,才道:“老夫倒想留你在同知厅里,不过……不教你去海政衙,却并非是说……不将你去其他地方调用。” “此番,当涂县主簿,最有可能进入府里的海政司里任司里的同知,这个人,你是晓得的吧?” 周虎一听,小心翼翼的,手指了指房梁:“刘公所言的这位主簿,莫非是那位殿下……” 刘公微笑道:“你知道就好,不必说的太明白,他这调任到了海政司,这当涂县的主簿就空缺了出来。你也知道,现在空缺太多了,要调动这么多人去负责海政,府里和县里现在都缺人,同知厅这边,不只要选七人去海政,还需选四个司吏往各县填补左官的空缺,更不必说,那些一等吏、二等吏了。” 顿了顿,他接着道:“老夫查过你的情况,你是一个稳妥的人,打算荐你去当涂县担任这个主簿,你意如何?老夫可要说好,当涂县可未必比栖霞要热闹,你这一去,可能家小要留在栖霞,只怕妻小就不好照料了。” 周虎一听,只觉得脑子嗡嗡的响。 当涂县主簿! 要知道,一县主簿,至少在太平府,乃是从七品。 最重要的是,这是一县之中,是除知县、县丞之外,最大的官了。 说是半个一方诸侯也不为过。 而周虎在一个时辰之前,其实还只是一个一等吏而已,转眼之间,摇身一变,竟是成了主簿。 要知道在大明,太平府之外,即便想要担任主簿,最差也需有举人的功名。 可周虎是何人? 他是赤着脚,给人放牛和打猪草长大的,此后还在码头里做过工,担任过卑微的小吏。 可以说,历朝历代,换做任何一个时候,似他这样的人,是根本不可能巴望着担任主簿,莫说是担任,即便是见主簿一面都绝无可能。 见周虎愣在原地,这刘同知只微笑地看着他,并没有急于催促他回话。 其实……刘同知何尝不知周虎的心情?他这个同知,不也原本是从前的他做梦也想不到的吗? 好半响后,见周虎依旧愣愣的,看样子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魂。 刘同知这才道:“怎么,不说话了?” 这话像是一下子将周虎拉回了现实。 “学生……学生……”周虎回神,刚想说点什么,却是突然哽咽,眼眶红了,噙着眼泪,突然扑哧一下,竟是哭了出来。 刘同知没有露出一点嫌弃之色,只轻轻道:“好了,好了,要注意官仪。” 周虎也觉得自己太失礼了,忙道:“是,是。” 周虎深吸一口气,总算慢慢镇定了下来,才拱手道:“下官实在是不知该如何感激才好。” 刘同知笑道:“要谢,就谢郡王殿下吧,我等这样的人,能有今日,还能谢谁呢?” 周虎身躯颤了颤,神色真挚地道:“是。下官一定尽心竭力报效,方才不负郡王殿下。” . 上山打老虎额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第四百五十七章:死无葬身之地 朱高燧坐下,不过他气色不错。 毕竟只是小手术罢了,起初还总觉得自己开膛破肚之后,身体变得不太完整起来。 可现如今,却大大不同了。 那种腹部的疼痛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如从获新生一般。 因此,他精神格外的好,只有真正经历过病痛的人,才会格外珍惜健康的生活。 此时,朱棣道:“赵王大病初愈,来见朕,所谓何事?” 朱棣的表情,显得有些冷淡。 他已经不想给自己的儿子们过多的希望了。 你给他一个笑脸,他就立即能想到父皇爱我,继而想到要做太子,甚至想到将来要做皇帝,更甚至连自己的陵寝在哪里,谥号是什么都想好了。 而此时,解缙微笑地看着朱高燧,他也不知道,朱高燧是否看过他的那些书,或许看过之后,少不得会有许多的心得和感悟。 要争大位,就需要忍耐和决心,徐徐图之,赵王年轻,有很大的机会。 朱高燧抬头,看了解缙一眼,这眼神之中,尽是善意。 解缙也同样回以微笑,为了给朱高燧足够的鼓励,他甚至显出了与众不同的亲昵。 朱高燧道:“父皇,儿臣此番久病在府,想到在京城待了太久,是以希望恳请父皇,恩准儿臣回藩镇去。” 朱棣听罢,一点也不觉得意外。 可此言一出,却引起了解缙、杨荣、胡广、蹇义、金忠、夏原吉等人的关注。 众人诧异地看着朱高燧,一时无话。 解缙不自觉地眉头深锁,不过很快,他突然想到,或许这只是赵王殿下的一些计策,所谓以退为进…… 他大病初愈,陛下一定会挽留,他就可顺坡下驴…… 显然,这要让解缙失望了,朱棣居然没有挽留:“是啊,你待在南京城是太久了,朕还有许多借重你的地方,此番,伱打算回你的藩国彰德府去吗?” 彰德府乃是朱高燧的封地,朱棣连让他回北平的意思都没有。 解缙在心头推敲着这父子二人的对话,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却听朱高燧答道:“二兄镇了安南,而宁王叔镇了吕宋,儿臣思虑再三,愿效仿宁王叔与二兄,也和他们一般,出镇海外,儿臣了解过一些西洋的事,知道有一处,为爪哇,此地山林茂密,不过据闻也有为数不少我大汉遗民,儿臣恳请父皇,准臣率卫队、家眷出镇爪哇国。” 众臣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朱棣微笑,抬头看一眼张安世:“爪哇如何?” 张安世便道:“好地方啊,陛下,此地物产丰饶,土地肥沃,当地的土人,多为部族,尚未开化,又有不少我大明的遗民,熟知当地的情况。若何况赵王殿下是zhao,这爪哇也是zhao,这一笔写不出两个zhao字,简直就是天作之合。” 顿了一下,张安世接着道:“不只如此,此地距离我大明,也不算远,从这南京城去爪哇不过万里,沿途水域,没有什么大风浪,大可以让船队,沿着陆路一路南下西行,横跨一处海峡,即可抵达,途中不会有什么大的风险。” “赵王殿下有勇力,这赵王卫,也多为精锐,只要配上足够的辎重和火器,与宁王殿下,还有安南的朱高煦,恰好形成掎角之势,可相互驰援,互通有无,定可大展宏图。” 大家对爪哇国还是很熟悉的。 民间就有句谚语:一脚将你踹去爪哇国。 张安世最后总结道:“赵王殿下有魄力。” 这爪哇国,其实是在现在所称的婆罗州一带,乃后世马来、印尼、文莱三地的交接,都临爪哇海域,这整个海域,其实都可称之为爪哇。 朱棣颔首道:“既如此,那么朕准了,赵王乃朕儿子,除赵王三卫之外,朕再赐一支卫队随行,再赐粮草,军械、火器、医药……等等,总而言之,一切都要满足赵王所需。” 赵王朱高燧便道:“儿臣谢恩。” 他显得感激涕零的样子。 朱棣虽说对这个儿子有所失望,可终究还是有些不舍,却还是硬起了心肠。 儿子长大了,与其留在大明,不如放手让他振翅高飞。 朕当初,不也是被太祖高皇帝,丢去了北平,深入去大漠中与鞑靼人作战吗? 朕可以,那么赵王一定也可以。 可一旁的解缙,整个人都懵了。 这是怎么回事? 他一时无法分辨,也不敢轻易开口。 可当陛下竟是直接敲定了这件事,让他有些急了。 解缙勉强地继续保持着脸上的微笑,道:“陛下,赵王殿下大病初愈,便要就藩,是否不合适?” 朱棣抬头,笑吟吟地看着解缙道:“那么依解卿,以为如何呢?” “这……”解缙道:“不如先养病再说。” 朱棣感慨道:“解卿真是细致啊。赵王,你如何看呢?” 朱高燧道:“解公心疼儿臣,可儿臣却以为,还是及早成行为好。儿臣的病,已经养得差不多了。如今,只盼及早往爪哇,出镇此处水道,为父皇分忧。” 解缙:“……” 朱高燧接着道:“只是儿臣向来鲁莽,儿臣担心,一旦去了爪哇,无人约束,儿臣难免得意忘形,儿臣自知自己颇有几分勇力,可未来出谋划策,还有教化土人百姓,却需有人鼎力支持为好。” 朱棣道:“是吗?朕可以让大臣陪你一道出镇。” 这是早就商议好了的,于是父子二人都很默契地对答如流。 朱高燧道:“只是……儿臣怕大臣不肯。” 朱棣便道:“那你有何策?” “儿臣在朝中,有一些朋友,他们与儿臣相交甚厚,可谓是过命的交情,若是请他们去,恰好成了儿臣的朋友之义。也免得召了其他人,他们不肯,儿臣也不自在。” 朱棣笑道:“这个好办,朕也准了,你要带哪些朋友去,但管说便是。” “儿臣……这里有个名录。”说着,朱高燧从袖里,掏出了一个簿子来。 好家伙……张安世看着朱高燧掏出来的簿子,眼睛都直了。 赵王这家伙,朋友真不少啊! 朱高燧道:“这拟列的人员,都与儿臣交厚,虽非一母同胞,却也算是异性兄弟。若有他们伴行,定可助儿臣一臂之力。” 哎……此时的解缙,心里觉得惋惜极了。 他没想到,赵王竟是如此没出息,一场大病,就将他的大志消磨了个干净。 看错了人啊! 只见朱棣接过了名录,低头细细一看,这里头,涉及到的大臣有六十三人,都有他们的官职和简介,可见赵王这事做的很细致,连人物的生平都记了一些。 八成……是赵王妃……记的。 朱棣暗暗点头,这赵王妃,也非一般女子。 只是看到了第一个名字,朱棣便有些奇怪地抬头看一眼解缙。 解缙被朱棣看得一头雾水。 朱棣勾起了一丝微笑,对解缙等人道:“此番赵王……要去爪哇,朕要派遣属臣随同,涉及到不少大臣。朕在想,这也没什么不好的,服侍朕和服侍朕的儿子,又有什么分别呢?且里头不少人,与赵王乃引颈之交,既都如此亲热,想来他们也甘愿陪同,诸卿以为如何?” 他先询问的乃是蹇义。 蹇义听闻赵王要就藩,哪里还肯不答应? 他是吏部尚书,是以道:“陛下,赵王请封藩海外,是为陛下分忧,这是孝心。而陛下准大臣陪同,乃父对子之爱,这是舐犊之情。忠孝节义,自当如是也。” 下一个,朱棣便看向杨荣:“杨卿家意下如何?” 杨荣斟酌道:“蹇公所言,不无道理。不过臣担心……这爪哇太远了,如此背井离乡,这辈子,只怕再想回来,便是千难万难,只恐……有碍人伦之情。” 杨荣还是厚道的,也晓得许多人攀附赵王,不过是想要以小博大而已,这要真去爪哇,那便真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朱棣点点头道:“杨卿想的周到,一家老小,一辈子不能团聚,确实有违人伦,不过这也不打紧的,可以阖家一起去嘛。” 杨荣:“……” 这时候,朱棣才看向解缙:“解卿以为呢?” 解缙其实已知道朱棣的意思了,十之八九,这是陛下和赵王早就议好的事,根本无法更改。 与其这个时候,和杨荣一样唱反调,倒不如索性顺其自然。 他现在心思都在张安世铸币的事上,这赵王既然烂泥扶不上墙,倒也无所谓,搬倒了张安世,其他一切就好说了。 于是他慨然道:“藩王出镇海外,乃是国策,赵王如今主动请缨,实是令人刮目相看。陛下的嫡亲儿子,天潢贵胄,宗藩亲王尚可成行,那么……做臣子的,奉旨而行,难道不应该吗?臣倒以为,为人臣者,若违背圣意,这岂不是所谓:臣子之不孝君父,即谓乱也。此圣贤之言,臣对此深以为然,历朝历代的乱臣贼子,大抵都是从违背圣意开始。” 他说的冠冕堂皇,又是引经据典,朱棣听得连连点头:“解卿是忠臣啊。” 说罢,他将名录合上,便道:“既如此,那就及早准备吧,该成行的,早点打点行装,明日朕下恩旨,对随赵王大驾的臣子,都进行一次褒奖。解卿……” 解缙道:“臣在。” 朱棣道:“尔为表率,令朕十分感佩,此去爪哇,山长水远,朕本也有借重你之处,只是……你决心已定,且赵王又离不开你,朕思量再三,还是决心为你壮行,解卿虽难割舍,可毕竟赵王更为借重。你走时之时,谨记要提早来宫中觐见,朕为你饯行。” 解缙:“……” 见解缙站着一动不动,脸色僵硬。 朱棣似笑非笑地道:“怎么,解公为何不语?” 张安世道:“莫不是解公高兴坏了吧。” 解缙:“……” 解缙真的懵了。 他是绝对想不到,这名录里居然有他的份儿。 其实这也可以理解。 在他看来,他是文渊阁大学士啊,赵王就算再如何,也不可能将他的名字添加进去吧。 可他万万想不到,赵王……这是狮子大开口。 偏偏,陛下居然还恩准了。 张安世道:“解公,解公……” 张安世上前,摇了摇解缙的胳膊。 解缙才缓缓地回过神,诧异地看着殿中的君臣。 下意识的……他扶额:“哎呀,哎呀……哎呀呀……” 然后,身子开始软下去。 最后,眼皮子一翻,身子开始痉挛,躺在地上抽搐起来。 朱棣看得目瞪口呆。 赵王朱高燧也一脸错愕。 蹇义立即道:“快请御医。” 杨荣别有意味,不过终究还算厚道:“安南侯就在此,快看看怎么回事。” 胡广也有点急了,忙上前大呼道:“解公……解公……” 张安世则是一下子扑上去,把脉,翻解缙的眼皮,手又搭在他的颈部。 而后才道:“怪了,没病呀,很正常。” 解缙的脑袋歪到一边,身子还在抖。 张安世苦笑道:“解公……别装啦,痉挛抽搐不是这样的,你这抖动的频率太低了,要像我这样……” 说着,张安世撩开自己的裙摆,露出自己穿着马裤的腿,开始激烈的抖动。 “你瞧,要这样!” 解缙脑袋还歪在一边,继续抖,频率开始不自觉地加快。 张安世挑眉道:“那也不对,眼仁应该往上翻,我查过你的眼仁了,好好的。” 解缙闭着眼睛,继续抖。 张安世道:“这个时候该吐白沫,你吐的却是口水……” 解缙:“……” 张安世一脸认真地道:“解公,请相信我的医术。” 最终,解缙不动弹了,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大家听了张安世的话,都是一脸无语地低着头,尴尬地看着地上的解缙。 而显然,解缙此时奉行的大抵是,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的策略。 他似已昏迷。 张安世皱皱眉道:“难道是我诊断错了?若是如此,陛下,这可能是癫痫之症,非同小可,非要开膛破肚,才可救治……恳请陛下恩准臣立即展开抢救。”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众人都无语地看着张安世。 其实大家都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只是大家都是聪明人,假装不知道而已。 可你张安世也算是缺大德了。 而躺在地上的解缙听罢,终于张开了眼睛。 他啥也没说,而是一轱辘翻身起来,此时似乎脸上真的带着病容了,脸色泛黄,站起来之后,依旧沉默,不做声。 场面很尴尬。 连朱棣都觉得不知该说点啥。 事实上,朱棣对解缙……的不满一直在积累,而且文献大成,也已修得差不多了,文渊阁的事务,也慢慢步地入了正轨。 知道赵王索要解缙的时候,朱棣就明白,解缙这个小子,一定从前与赵王之间有什么紧密的关系。 大臣私下联络藩王,这种罪可大可小,说难听一点,说这是离间皇帝的几个儿子也不为过。 所以一看到解缙的名字,朱棣就没有丝毫的犹豫了。 可现在看解缙这狼狈之状,真是又怒又笑,索性……假装方才的事没有发生。 倒是张安世担心地道:“解公……你……” “你走开!”解缙突然失去了从前的气度,突然朝张安世咆哮。 张安世吓了一跳,立即退开,拿杨荣的身子挡着自己。 杨荣:“……” 张安世道:“解公,你先别急……” 解缙深吸一口气,祈求地看了一眼朱棣。 此时,他是万念俱焚。 若是这个时候,还不明白怎么回事,就真的是愚不可及了。 敢情他们合起伙来坑他啊! 尤其是赵王…… 他朝朱棣拜下,叩首道:“陛下……臣与赵王,确为故交,只是臣的身子不好……” 张安世立即道:“无碍,我可以……” 解缙容不得张安世继续搅局出去,他甚至觉得,这可能是自己最后一次为自己争辩的机会了。 于是解缙又道:“何况,朝中事务繁杂……” 张安世这时道:“有胡公和杨公……” 听到这里,解缙心一凉。 胡广和杨荣的心,也不禁凉了。 胡广下意识地想要摆手,说我不是,我没有…… 张安世这番话,很有挑拨离间之嫌疑,这好像是在说,这个阴谋,胡广和杨荣也有份参与,他们这是驱虎吞狼,妄图窃取解缙的权位。 杨荣倒是平静很多,都到了这个地步,还争辩什么呢?由他去吧。 朱棣道:“张安世,你少说一句吧。” 张安世立即道:“臣万死,臣不说了。” 朱棣道:“解卿即将远行,心中有所顾虑,也是应当的。解卿,你自己也说,他与赵王相厚,赵王乃朕的儿子,朕不放心他,有你辅佐,朕也就可以放心了。” “除此之外,方才解卿说的也有道理,所谓臣子之不孝君父,所谓乱也。这番话,朕听得极有道理,若是满朝公卿,俱都知这番话,朕也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好啦,朕意已决,你不必再说了。” 这最后的余地也一点不剩,解缙浑身颤栗。 堂堂文渊阁大学士,竟去爪哇国…… 而且还只是辅佐一个藩王,这何止是流放,好歹流放琼州,还有起复的一天。 可去了爪哇,真的是死不瞑目啊。 还有他的一家老小……他的亲族…… 想到家小,他又打了个寒颤。 他的儿子,在不久前,才被陛下处死。 陛下的手段,是何等的狠辣,现在陛下还是好声好气地说,可他若是还不肯奉诏,继续装病或者拒绝,那结果…… 他悲从心来,眼中噙泪,一时之间,双目俱都模糊,哽咽着,极艰难地道:“臣……臣……遵旨。” 他说出遵旨二字的时候,好像身上的东西都被抽空了。 接着整个人像是毫无力气一般,瘫在了地上。 回想当初十年苦读,想到此后春风得意,得才子之名,又是金榜题名,这是何等的荣耀。 多少人想都不敢想的富贵,对于他解缙而言,是触手可及,如探囊取物一般。 此后,他受到了建文皇帝的重用,先是担任殿试受卷官,此后又进入翰林,成为翰林侍读。 即将飞黄腾达的时候,一场灾祸却摆在他的面前,朱棣杀来了南京城,那一夜,许多人都想徇死。 可绝大多数,受了建文皇帝恩惠的大臣,都活了下来。 解缙就是其中之一。 他不但活下来,而且活得很滋润! 作为率先投靠朱棣的翰林官,朱棣委任他拆阅建文时群臣所上奏章,凡是触犯了朱棣的奏章都销毁,关于军事、民生等事情的奏折则留下来。 解缙干得很出色,很快就得到了朱棣的赏识,自此平步青云,一飞冲天。 可如今……这一切都过眼云烟。 可如今…… 解缙苦笑。 如今什么都不是了。 他继而哽咽,泪水含在眼窝里,艰难地道:“臣……蒙陛下厚爱,而有今日,而今陛下雨露,臣如受甘霖,此番远行,定不敢辜负陛下的期望。” 说罢,失魂落魄地叩首。 朱棣背着手,只淡淡地嗯了一声。 而后道:“旌表解卿,命在其家乡,造石坊,我大明能千秋万代,定是有诸多解卿这般人,效张骞、班超一般,行万里路,立不世功业。” 说罢,解缙又谢恩。 朱棣摆摆手:“诸卿可去。” 此时,杨荣、胡广等人,俱都震撼了。 一个个大气不敢出。 敢情这一脚踹到爪哇国,这是真的! 当下,众臣心思都乱了,纷纷拱手,辞去。 却又听朱棣道:“赵王和张安世留下说话。” 于是,解缙像是好不容易地找回点了力气,浑浑噩噩地出殿。 胡广追上来,担心地道:“解公……” 解缙没理他,只双目看着虚空,依旧蹒跚而去。 胡广还想追上去,后头跟上来的杨荣却是拦住他,低声道:“解公好脸面,此时不要去说什么,否则他会无地自容。” 胡广幽幽地叹息道:“我担心他想不开啊。” “胡公放心,解公……不会做这样的事的。”杨荣说得笃定。 胡广侧目看杨荣,不由道:“我与他既是同乡,又是同窗,相交数十载,为何杨公比我还了解解公?” 杨荣别具深意地看着了他一眼道:“旁观者清。” 胡广摇摇头,再次叹息道:“堂堂文渊阁大学士,竟去做赵王的幕友。这……这说出去……多教人遗憾啊,何况还祸及家人……哎……” 杨荣却是道:“这未必是坏事。” 胡广诧异地看着杨荣:“这是何意?” 杨荣道:“解公心太大,他这辈子,虽也有挫折,可一辈子,只以读书见长,难免自视甚高……这样的人,无事还好,一旦有事,便要闯下弥天大祸。你是否想过,为何赵王要点解公的将吗?赵王和解公……里头又是什么关系?” 可谓一言惊醒,胡广猛地打了个冷颤:“你的意思是……” 杨荣点了点头,才道:“若是继续留在文渊阁,似解公这般,迟早有祸事来。去爪哇……确实不妥,可他读了万卷书,却没有行过万里路。” “或许……去了爪哇……会令他学会坚忍,知道民间疾苦,也学会处世之道吧。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这天下的福祸,难以预料,胡公……你先让他冷静几日,过几日,再去安慰吧。” 胡广便唏嘘地道:“当初他是何等意气风发之人,如今……终不忍见他如此。” 杨荣微笑道:“这世上……怎么可能会有人一辈子顺风顺水呢?人若是只有福而无灾祸,不见得是好事。” 胡广忍不住道:“那若是教你去爪哇,你定然……” 杨荣竟是毫不犹豫地道:“我会去。” 胡广不吭声了:“说说而已。” 杨荣想了想道:“你也只是问问而已。” “哎……” 一声叹息。 …… 崇文殿里。 朱棣虽打发走了群臣,可又捡起了赵王的名录,细细地看着。 他脸色阴沉下来,对着赵王骂道:“入你娘,你结交了这么多的大臣?” 赵王朱高燧忙道:“臣一时糊涂,万死之罪。” 朱棣气呼呼地瞪着他,怒骂道:“若不是你醒悟得不晚,如若不然,你和这名录之中的人,朕一个个都要诛了。” 朱高燧顿时惊吓德魂不附体。 朱棣则又道:“这个解缙……朕也知他为人,晓得他自恃聪明,不可一世。但没想到,他有这样的居心,倒是你救了他一命!” 朱棣说的这个你,却是张安世。 张安世一脸无辜。 朱棣道:“你不要以为朕不知道,这主意定是你向赵王出的。” 这下,张安世淡定地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臣毕竟心善。” 朱棣道:“此事,到此为止吧。” 朱棣随即端坐下来,才又道:“好吧,接下来,议一议铸币。” 张安世抬头看朱棣一眼:“陛下……这个……能挣大钱……真正的大钱,和这铸币相比,什么走私,什么私贩官盐,都是小儿科。” 朱棣听罢,身躯一震,眼里放光。 第四百五十八章:无价之宝 张安世点点头,表示满意。 这陆谦的章法比较保守,不是那种急于求成的办法。 这其实也可以理解,真正的水师作战,大家都没有特别的经验。虽然此时距离鄱阳湖水战有数十年,也未必找不到一点水战的战法,可那是在澹水湖作战,和海上作战不同。 至于当初下西洋时的追击水寇,也不是没有经验。 可显然,水师承担的不是海路巡检司那般只捉拿汪洋大盗的责任,这种维持海上治安的水战,确实和真正的海战没有太大的关系。 因而,现在最紧要的是慢慢地摸索出一套方法来,不过再怎样摸索,缔造一支纪律严明的水师官兵也是重中之重,把基础打牢之后,而后让大家掌握好战船,此后再慢慢的去制定战法。 凡事,一步步来便是。 张安世对于陆谦的话,不置可否,却是道:“自打我大明开了海贸,这海贸便事关重大,有了水师,既可巩固海防,也可襄助四海之地的各处藩国,因而……这水师乃是重中之重,将来……其作用不会在模范营之下。” 【目前用下来,听书声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语音合成引擎,超100种音色,更是支持离线朗读的换源神器,huanyuanapp 换源app】 陆谦认真地听着,这水师的上下官校,都是从模范营或者是官校学堂里出来的,且不说张安世这郡王的身份,对陆谦而言,张安世也属水师上下的精神首领。 张安世一面咀嚼着食物,举着快子,却没有轻易落下去,随即道:“可万事开头难。现如今,水师是筹建起来了,将来还要建水师学堂,还有水师专门的港口,以及大量的水寨,要提供补给,要维修,还需水师专门的医学馆。当然,这是海政部的事,你要干的,就是要先操练出一支精兵强将出来,只有拿出了本领,教人看到了实绩,这些才可实现。” 陆谦听罢,忙道:“是,卑下明白,卑下一定万死不辞。” 张安世道:“你是模范营出来的,怎么操练,我不担心。治水师要严明,这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可水师最重要的……是要让朝廷看到你们的用处。” “现在这四海汪洋之上,并没有真正的外患,国无外患,就难免会滋生承平之心,大家就会想,既然没有可以与我大明水师旗鼓相当的敌人,为何要花费这么多的银子,养着水师呢?这些念头,现在有本王在,当然能压下去,可时日久了,就会有人去提,会有人附议,会有人跟着一起呼号,你别小看这些,别以为人家只是动动嘴皮子,可世上的许多事,坏就坏在这上下一动的两张嘴皮子上头。” 陆谦皱眉起来,张安世的话,他是信服的,他犹豫地道:“那么殿下的意思是……” 张安世道:“水师除了操练,将来自是为了抵御外贼,可有时……也要拿出一点用处来,让这庙堂上的衮衮诸公开开眼嘛。” 陆谦道:“只是……殿下以为……应该如何……” 张安世笑了笑,点却是打算到即止,便道:“哎呀,你看这饭菜都凉了,先吃饭,吃饭。” 这一下子,轮到陆谦惴惴不安了。 朝中的事,他不懂。可他不懂,殿下懂啊。 自己是殿下的自己人,殿下是不会骗自己的。 他这水师都指挥使,虽然辛苦,干系也不小,可毕竟花费了无数的心思扑在上头,这若当真是被人动动嘴皮子,直接裁撤,那就真的是一切的心血都付诸东流了。 可他也很清楚,这等事,未必没有可能。 当初下西洋之后,朝中不也有不少这样的动向吗?只不过后来殿下力挽狂澜,再加上迁徙诸王移藩,这才刹住了这一股风气。 心里藏着事,他不安地草草吃了一些东西,味同嚼蜡。 等用过了饭,又有人张罗着斟茶来,张安世呷了口茶,又询问起了水寨的情况。 陆谦一一答了。 等到张安世站起来,陆谦也随即起身,张安世道:“好啦,回去好好干吧。” “殿下……” 张安世道:“怎么干,自然会另给你交代,且安心去便是。” 陆谦无奈,只好硬着头皮去了。 他出了王府,临行时,却有长史府的书左来,笑吟吟地交给他一封书信,边道:“这是殿下的交代,此事……不可外泄,水师照着做即可,其余的事,不要多问。” 陆谦接过书信,没有丝毫的犹豫,当下行礼。 整个直隶,依旧平静,针对此次直隶的灾情,各处的铁路上,一车车的粮食和栖霞派去巡视的人员匆匆的赶至目的地。 除此之外,如蛛网一般的江南水网上,许多的粮船,来回穿梭。 直隶有银子,有粮食,甚至还有大量的工作岗位,所有受灾的壮丁,统统领一份钱粮,直接征募,以工代赈。 而妇孺也进行安置,给一笔较少的钱粮,虽是少了一些,却也足以暂时度过难关。 另一边,文渊阁大学士胡广则以奉旨出发,抵开封等府,亲自巡视灾情。 此时的灾情,超出了胡广的预料之外。 或者说……眼下所发生的赤地千里的情形,却绝非只是一场大灾所导致的。 十室九空,地里已长不出了粮食,衣衫褴褛的百姓,偶尔出现在道旁,扶老携幼,路边偶见尸骨,又有野狗成群结队来,叼走了什么,却又呼啸而去。 路边干枯的树木,早已成了光杆,竟连树皮也已不剩下。 许多男子,都赤着身,实是没有衣穿,或是典当换了粮,或是本身就无衣可穿,他们瘦骨嶙嶙,肤色如老榆皮一般,分明是二三十岁的青壮,行走时却是蹒跚,犹像五六旬的老人,他们黝黑的肚皮,大多胀起,而手脚却是干瘪得犹如干柴,因为未着片褛,胯下的器物,便好像秤砣一般坠着。 一旦见到有官轿,或者骑马的人来,若在以往,百姓们大多是避过的。 可此时凡是有人烟的地方,胡广沿途所见,却是许多人蜂拥而至,他们行动迟缓,很是蹒跚,却多靠近,伸出手来,在虚空中想要抓握一点什么。 口里含湖不清的,似在念叨着什么公侯万代,或者长命百岁的称颂之词。 以至随行的护卫,生恐有失,不得不竭力地驱散。 胡广这才知晓,这是来乞食的。 人到了一定程度,就无所畏惧了,但凡有一丁点可能填肚子的机会,哪怕是即将要掉脑袋,他们也会努力地争取。 坐在轿中,胡广沉默了。 眼看着这满地的疮痍,四处都是龟裂的土地,烈阳当空,他觉得炎热,好像这天气,教自己透不过气来。 可想到这样的惨景,却又令他寝食难安。 至开封的时候,当地的父母官,以及自乡下来城中躲灾的士绅纷纷来迎。 士绅们来府城或者省城躲灾,倒不是因为没有粮吃,而是一旦出了灾害,难免会出现乱子,所以他们往往都会选一些忠诚可靠之人,守着自家的粮仓和大宅,自己则带着女卷,来城中寓居一些日子。 胡广乃是天下知名的人物,又是大学士,非同一般,所以他的到来,似乎让人看到了机会。 这开封的知府,行了礼,迎胡广入城。 询问了灾情的情况,这知府刘进道:“今年的粮已绝收,迄今为止,还未见甘霖。如今府库中的粮……早就没了,胡公……眼下要解决的事太多,一是粮食,其二是流民,其三为匪患,除此之外……还有……” “还有什么?” 刘进道:“就说前些时日吧,下头竟有人来报,说是在许多市集里,竟出现了肉市。” 胡广听罢,瞬间里就明白了什么,只觉得汗毛竖起,他怒道:“事情怎会坏到这样的境地?官府难道没有作为吗?” “下官……下官……” “这诺大一个河南,还有那关中,还有那湖广……老夫就不信,就一丁点应急的粮都不曾有。” 刘进听罢,不吭声。 胡广沉着脸道:“匪患是怎么回事?” “他们……他们抢粮!” “老夫沿途所过,百姓饥馑至此,他们从何处抢粮?” “这……这……多是……这些谷仓……” 胡广道:“谷仓里有粮,非要教人抢了去吃才肯吗?” “胡公息怒,这谷仓里,也是百姓的粮,不是官府说了算的。” 胡广冷笑道:“那么有人抢粮,官府就得去给他们看家护院了?” 刘进做声不得。 胡广只觉得又气又悲,可他也知道现在最重要是解决问题,于是道:“朝廷赈济的粮,克日可达,想办法向有粮的人家,先借一些粮吧,府中上下,要设粥棚,总要教人活下去,等到赈济的粮食抵达,到时自然奉还。” 刘进道:“下官……已经去倡议了。” “如何?”胡广道。 “士绅和乡贤们,都跃跃欲试,都说此乃善政,眼下就该这样办……” 胡广脸色缓和了一些,便道:“此时此刻,需同舟共济,先度过难关,老夫沿途所过,所见种种,实是惨不堪言,倘若再这般下去,更不知要饿死多少百姓。你我同朝为官,那些为苍生立命的话,也就不必赘言了,单说尽忠职守,这总要做到。” 刘进道:“胡公放心,只要这灾赈了下去,百姓们的日子,也就好过了。” “好过了吗?”胡广道:“依老夫看,不见得吧,我之所见,百姓几无完衣,难道这也是灾情造成的?他们所住茅舍,连遮风避雨都做不到,这难道也是灾情所致?这灾才刚刚多久,还未至年底,粮食就已告罄。若是家中早有些许的余粮,何至这样的地步?这……莫非也是今日这大旱所致?” 他脸上带着几分嘲讽的意味,接着道:“这些话,你休要说了,老夫听了,只觉得污耳!自然,现在也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眼下……是活下去,人若是活不下去,则是万事皆休,其他的事,以后再论!” 刘进脸青一阵红一阵,张口欲言。 胡广澹澹地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刘进道:“下官并非是要为自己辩解,只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下官来开封,也不过两年,开封到这样乡间凋零的境地,却也不是一个朝夕所致,下官到任之后,也是采过风的。据许多人所报,这说到底,还是因为新政,导致不少百姓人心浮动,心存妄念,许多人也不肯踏踏实实的务农,更有刁民……” “好了,好了。”若在朝堂上,胡广倒是愿意谈这些事,可现在听这些老生常谈,却只觉得生厌。 这个时候还说这些,有什么意思? “难道那直隶,也是这样的惨景吗?与其挑剔这些,不如想一想,该怎么救民于水火吧。” 胡广没有在开封继续逗留,而是继续北上。 此次受灾的范围实在太大,所见的多是触目惊心。 旱灾之后,往往要伴随着蝗灾,而这些灾情之后,又甚至可能滋生出瘟疫。 可以说………这般的情形,若是放任下去,也不知要到什么时候。 他连夜上奏,请求朝廷增拨粮食,又奏书了当下所见所闻。 这些奏报,送到京城时,已是半个多月后了。 奏报还未打开,杨荣便先皱眉起来。 坐在一旁的金幼孜道:“杨公,怎么?” 杨荣叹了口气道:“河南布政使司的情况,可能远远比我们想象中要艰难的多。” “胡公的奏报,还未看……这……” 杨荣指了指这奏报上的火漆道:“这火漆上,乃是上月十七所奏,可到了此月初九才送达,此等急奏,急递铺在往年,至多六七日内便快马加鞭日夜兼程送来,可是却拖延了二十多日。” “金公……这就意味着……河南布政使司下设的各处急递铺以及驿站,必定也一起出事了,要嘛就是驿卒有人逃亡,要嘛就是沿途必有大量的盗贼,总而言之,这都表明,情况已到了十万火急的时候。” 金幼孜听罢,表情凝重起来,顿时看向火漆,果然与杨荣所言的一般无二。 这样久的时日送达,也只有像云贵那种地方,才可能如此延误了。 连官府的许多设施,都已无法有效的动作,确实情况十分糟糕。 果然,等打开了奏疏,这一看,杨荣不禁为之唏嘘。 而后再不敢耽误,连忙带着奏疏,去觐见朱棣。 到了次日,宫中又发明诏,追加赈济钱粮。 对此,朝中几乎没有什么异议。 爪哇。 赵王府长史解缙对于邮船送来的奏报,历来是最关心的。 爪哇的情况比安南和吕宋更糟糕一些,一方面,当地侨居的汉民不多,其二,便是赵王所带来的护卫以及民户也有限。 虽然已经想尽了一切的办法来收容汉民,可依旧还是杯水车薪。 所以除了鼓励生育之外,那么就是随时盯着大明的动向,对赵国而言,他们对于大明的依赖更重一些,任何一点变化,都可能对赵国产生影响。 “大灾……”解缙此时看着奏报,眉头深深皱起。 而后,他直接捏着奏报,火速地赶去见了朱高燧。 “殿下。” “解公……何事?”朱高燧诧异地地看着解缙凝重的脸色。 “请殿下先过目。” 朱高燧看过了奏报,不禁唏嘘:“怎么隔三差五总缺粮,父皇也的湖涂,多让一些河南、直隶、关中的百姓迁徙过来,不就有粮吃了!哎……真可惜……好端端的百姓,就这样饿死。” 朱高燧露出了惋惜之色。 若是以往的赵王,才不在乎这个呢,可来了爪哇后,他对人力是珍惜得不得了。 对他而言,在爪哇打多少胜仗,都不如给他一点人口更实惠,毕竟这儿地多的是,且土地肥沃,雨水充沛,更不缺粮食。 可缺的是人。 解缙却道:“殿下……眼下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解缙的神情看着有些焦急。 朱高燧便道:“那该计较什么?” 解缙道:“这么大的饥荒,依我看……这反而可能导致庙堂之中,发生争执。” “争执?”朱高燧不解地看着他。 解缙道:“臣也不好解释过多,不过以臣多年在朝为官的经验……这直隶与十八省分别赈灾,可能会有一些争议出来。而那芜湖郡王殿下,历来未雨绸缪,不出意料的话,太平府可能要囤粮了。” 听到这个,朱高燧却是笑了:“好啊,我们这里有粮,正好……等一等粮价涨了,这么卖一些……” 解缙摇摇头道:“不能这样干,殿下,卖粮能挣多少银子?殿下乃是国主,要做长远考量,而不能计较眼前得失。眼下,正是显现殿下价值的时候。” 朱高燧脸上的笑容一扫而空,而后凝视着解缙:“现在该如何?” 解缙顿了顿,便道:“立即预备好粮食,堆砌于港口,若此时太平府有粮船来,立即装载登船,不要让粮船停泊的时间太久!至于价钱,就照往年的价钱来。殿下,卖粮不如卖人情世故,粮价有限,人情是无价之宝。” 第四百五十九章:惊人数目 朱高燧听了解缙的话,下意识地皱眉起来。 说实话,平日里都是张安世占他的便宜,好不容易有一次能占张安世便宜的机会,这解公非但不让他加以利用,反而还要大大的施加恩惠。 不过朱高燧也不傻,他只是贵为皇子,别人绞尽脑汁的事,他压根就不需要动脑就可轻易办成而已。 正因为如此,所以他和汉王朱高煦一样,平时动的脑子少,慢慢的这脑子也就不是他们的强项了。 可这一点道理,朱高燧还是知道的。 尤其是来了爪哇,没了朱棣的庇护,一切的事都要他自己拿主意,此时他也已磨砺出了样子。 略一沉吟后,他便道:“解公高见,就该这样办。就这些举措吗?” “大政方向是这样,可细处要处理好。”解缙想了想,继续耐心地道:“人情世故就是这样,若是办得有一处不妥帖,反而前功尽弃。咱们种植园里的余粮,先都搬运至港口去囤积,除此之外,最好谷物要先制成精米,这样的话,同样的载量,就能有更多人吃了。咱们先把这事办妥当,一方面,免得这谷中的杂物浪费了运力,另一则则是运至太平府之后,就可让他们随时入仓,而不需再耗费时日去打谷,这些粮是救急的粮,少耽误一些时日,就有大用。” “除此之外,这米入库之前,最好密封,想办法去湿,到时候装载上船,也就免得沿途海水潮湿,所以先征用一些油布。” “油布?”朱高燧大惊,脸上尽是不解。 要知道,这油布是防潮的好材料,这东西在太平府肯定不是稀罕物,可在爪哇,却是弥足珍贵的。 毕竟爪哇本就潮湿,所以火药储存,对油布的需求极大,而这些油布当初可都是从太平府购来的。 可一旦油布都拿去给粮食防潮了,那火药咋办?将来岂不是还要再订购?这只怕又是一笔开销。 朱高燧想到这个,就觉得肉痛。 解缙又怎么不知道朱高燧的心思,便微笑着道:“殿下,好人要做到底,决不能做个半拉子,如若不然,反而不如挣一些眼前的蝇头小利了。一旦征用了军需的油布,确实对咱们有影响,尤其是军中。可殿下想一想,火药暂时不能用,咱们撑几个月,等订购的油布来了,倒也就没有问题了。现在土人们听闻殿下,便闻风丧胆,殿下这数月按兵不动,他们也断然不敢造次,即便造次,我赵军兵精粮足,即便火药的用量减少,也足以制服他们。” “可殿下得想大明灾民之所想,念芜湖郡王殿下之所念,他们想的到的,想不到的,殿下都思虑到了,这……便不同了。” 说着,解缙脸色凝重起来,甚是慎重地道:“殿下三思。” 朱高燧纠结归纠结,对解缙的话还是很信服的。于是沉吟片刻后,最终还是颔首道:“依解公所说就是,还有什么吗?” 解缙便道:“得要修书,不过不要现在送出去,等芜湖郡王殿下的粮船到了,殿下教他们带回。这书信之中,务求言辞恳切,自然也不必恭谨太过,殿下毕竟是天潢贵胃,乃是亲王,书信之中,不必提百姓,只论与芜湖郡王殿下的旧情即可。” “这……你来办吧,解公写一份,到时本王照猫画虎的誊写即可。” 对于这个,朱高燧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论文笔,自是解缙更能耐。 于是解缙道:“臣尽力为之。” 朱高燧却还是带着几分余虑道:“解公……会不会没有粮船来?” “会有的。” 朱高燧道:“可是……即便多处受灾,可太平府毕竟平日里囤积了不少的钱粮,朝廷也有不少的库粮,应该能支撑过去。” 解缙微笑,用一种笃定的眼神看了赵王朱高燧一眼:“殿下有所不知,所谓的大灾,很多时候,未必是天下的粮食,真的不够填饱天下人的肚子了。这天下的事,历来是有人饥渴,那么越是饥渴,反而粮食更为紧缺。所以……不出意料之外的话,臣以为,这粮食的缺口,反而可能成为大明庙堂上一次重要的争夺,现在比的就是,谁手头上的粮食多了。” 朱高燧倒吸一口凉气:“你这般说,本王反而更湖涂了,哎……这大明难道是这般的是非之地吗?” 解缙道:“殿下在爪哇,是因为爪哇这儿,敌我分明,敌是敌,我是我,大家共御外侮,若是同室操戈,那么这十万汉民,便要死无葬身之地,倘若有人真有贪念,大不了,靠从土人那儿夺取。” 说到这里,解缙顿了顿,才又道:“可大明不同,你多一分,他便少一分,所谓的仁政,所谓的无为而治是什么?是朝廷少管闲事,乡间的事,自有人料理,而料理这些事的人,他们长久就在乡间树大根深,自然不愿朝廷和官府来干涉。” “而所谓的新政呢?新政的名头也很好听,可细细思来,其实不就是夺去原先树大根深之人的土地和人口,去管他们的闲事吗?这里头,人人都有他们的道理,个个都有冠冕堂皇的借口,正因如此,所以这才是你死我活的争夺,不死不休。” 朱高燧叹道:“难道都没有好人?” 解缙道:“好坏已然不紧要了,紧要的是殿下站在哪一边。倘若殿下乃士绅,在大明有万顷良田,奴仆成群,靠读四书五经,而得功名,自然会站在那边的道理。可若殿下经营商业,掌握着海船的买卖,亦或者……在作坊中务工,可能就觉得新政有道理了。” 朱高燧立即就道:“那本王和张安世是一伙的。” 解缙道:“不错,问题的要害就在这里,因为殿下与芜湖郡王利害相关,所以才需想尽一切办法献粮,我赵国可以缺一两年粮食的储蓄,但是芜湖郡王殿下却一定要胜,因为这才是息息相关,我赵国……毕竟与之同休,此等利害关系想透了。其他的事……也就是细枝末节,不足为论了。区区一些粮食,区区一些油布,这都无甚紧要。” 朱高燧听到这里,突然用一种复杂的目光定定地看着解缙,而后叹息道:“解公当初若是这般的心思,或许……也不至当初和那张安世争个你死我活了。” 朱高燧的面上露出了几分感慨之色。 解缙倒是依旧从容,面不改色地道:“若我还为文渊阁大学士,照样还是要争的。在臣那等地步,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既已在高位,岂可屈居于一个少年之下,仰人鼻息?当初臣与之争,便如今日臣在爪哇时与之为善,这恰恰是因为臣能想明利害,任何时候,都不感情用事,殿下,大丈夫行事,就当如此。” 这番话都能说出来,可见解缙和朱高燧之间已有了足够信任的关系了。 两个人本在大明,当初也算是春风得意,一个是奉旨镇守北平,也就是父亲将自己的大本营交给了自己,同时还节制边镇,以皇子的身份,给他的父皇守着诺大一份的家当,在朱高燧看来,父皇对自己是有完全信任的,何况又掌握兵权,或许真有争储的可能。 而另一个乃是文渊阁大学士,也深受信重,可谓青年得志,将来的前程,可以想象。 可哪里想到,两个人都被一顿乱捶,最后都乖乖地到了这爪哇来。 可在这里,四眼看去,尽是未开发的密林,还有数不清的土人,真是欲哭无泪。 这也让二人不得不唇齿相依,彼此守望相助。 何况二人的性情,其实都颇有相通,解缙心思深沉,又带有读书人特有的恃才傲物。而赵王朱高燧天潢贵胃,自也眼高于顶,同时却也心机颇深。 二人也算是王八遇绿豆,竟颇有知己之感。 因而解缙倒能说一些肺腑之词,其实这也没办法,一个绝顶聪明的人,到了这么个地方,身边的人不是大老粗,哪怕有一些文化的,这文化水平大抵连举人水平都够不着,连话都说不上,一肚子的才华,却只能憋在肚子里。 也唯有这个真正见过大世面,受过良好宫廷教育的朱高燧能勉强理解一下了。 只是朱高燧,倒也对解缙十分依赖倚重,除了投机之外,其实还是他发现,解缙的许多话,在这儿还真有用,真正有什么大才的人,除了解缙,只怕也没人愿来这爪哇了,你跪地去求,人家也决计不肯来。 至于那些被骗来的士绅,本事倒是都有一些的,虽然和解缙差距也不小,而另一方面却是,无论是朱高燧还是解缙,都对他们带有防备。 大家不是傻瓜,把你一家老小骗来爪哇噶腰子,傻子都知道对方肯定是对你恨得咬牙切齿,只是拿你没办法而已,你还敢对他有产生信任? 长长地吐了口气后,朱高燧道:“本王明白了,总而言之,一切照着解公说的去做便是。这事……当做头等事来抓,赵国有多少粮,只要粮船足够,只要张安世那家伙要取,咱们赵国上下,勒紧了裤腰带,也定要支持到底。” 【目前用下来,听书声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语音合成引擎,超100种音色,更是支持离线朗读的换源神器,huanyuanapp 换源app】 于是解缙欣慰地道:“有殿下这番话,那么臣这就去布置和安排。” 一切如解缙所料。 果然,又过半月,竟真有大量的舰船靠岸。 他们带来了大量的火器和丝绸、棉布、茶叶,一登岸,立即开始购粮。 而令这些商贾们诧异的是,赵国这边,竟早有准备,一仓仓的粮,早已备齐,且早已进行了严密的包裹,所有脚力,似乎也都征集了来,直接开始搬运上船。 一切井然有序。 不出三日,这船直接返航。 若是以往,哪怕最快,从求购到各地运输至港口,再到装舱密封,再加上舰船补给修缮,没有一个月,是决计不可能的。 爪哇什么都不多,就是粮多。 而吕宋、安南等地,其实也大差不差。 汉王豪气,而且安南的粮食确实太多了,他张安世急需,自然也就满口答应了。 宁王精明,不只让抵达吕宋的舰船装粮,甚至还在这吕宋附近,开出赏金,请西洋的舰船往太平府发粮。 这些当地的商船,大多船只的规模不大,经不起太大的风浪,出海远航,几乎等于是搏命,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竟当真有不少人争先恐后。 甚至汪洋深处的不少海贼,也望风而动,毕竟这两年,杀头的买卖不太好做,运粮似乎利润丰厚,还得诸藩王的嘉许,可以赦免从前的罪行,当下,竟也入港。 起初他们还满是戒备的,生怕这是官军有诈,可谁晓得,对方不问他们的身份,只教他们拿东西做抵,随即便教人搬粮登船,才教他们长长松了口气。 粮食在西洋这等地方,其实不值钱,一方面,整个西洋的人口远不如大明密集,另一方面,实在是这里土地过于肥沃,哪怕是懒汉,不需精耕细作,这耕地也能一年两熟,撒把种子竟也能生出粮来的地方,甚至可能粮产不低。 一时之间,数百上千舰船,沿着各处的航线,竞相往松江口岸汇聚。 张安世这边,在江浙一带,也有不少粮船通过河道,徐徐运至。 当然,这些粮还是杯水车薪,他现在不放过任何一个搞粮食的机会,什么渠道都尝试,从海运,至河运,再到检查直隶各府县的粮库,可谓是殚精竭力。 转眼,已至岁末。 这数月以来,整个太平府,好似成了一个巨大的谷仓。 囤粮这等事,最是考验官吏,从入库到防潮,再到确保粮食不被大量损耗,甚至到审计核算,每一条,都是至关重要。 这些事虽是大张旗鼓地干,可实际上,却没有太多关心。 一方面……海运本就不被人过多有兴趣去了解,除了江浙收了一些粮,让人知晓之外,这也只是有人认为,张安世这是为了赈济直隶的灾民所用。 不久之后,海政部的左侍郎杨溥、朱金,便来见了。 张安世的心情不错,笑吟吟地看着他们。 这二人,都消瘦了不少,尤其是朱金,原本大腹便便,现在感觉足足瘦了一圈。 张安世道:“我一直都在念着你们,心里都在想,你们这差事办得怎么样了。怎么迄今为止,到现在竟也没有消息?谁料,这才刚刚念完,你们便到了。可见啊……心诚所致,金石为开,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二人都笑了起来。 张安世接着道:“各处的粮仓都查核过了吗?还有新入关的粮船……现在每日可有多少。” “殿下。”杨溥道:“这边下官已查验过了,此前为了应对这么多的粮食,太平府这边,建了数座大粮仓,又将原有的不少库房,改为了粮仓,如今细细核实了下来,现今太平府囤粮……一千七百万石……” 张安世:“……” 杨溥道:“殿下……” “怎么这么多?”张安世有些吃惊。 杨溥自己都湖涂了,这不是你自己让大家搞粮食的吗?现在大家不都在拼命的搞,这上上下下,江浙购粮的,海外运粮的,再加上太平府往年的存粮,这都是你自己说的啊。 怎的,你现在一脸懵? 要知道,这数月以来,大家啥都没干,就光顾着广积粮了。 甚至连不少不能远航的舰船,都冒险出海,沿着海岸线,疯狗似的不要命一般往安南跑。 现在殿下来反问,为啥这么多? 其实真不能怪张安世一脸小惊大怪的样子,一千七百万石,确实是很可怕的数目了。 因为整个大明,每年粮食的岁入,是两千万石。 这是全天下所有府县粮税的收入呢! 当然,这个数目……真正到朝廷手上可以动用的,其实并不多。 一方面,每年固定的天下各卫的钱粮,还有天下官吏的俸禄,也有不少是用粮来折算。 再有各种俸米,以及兵部的马料粮,工部的工粮,礼部的祭粮,户部就更不必说了。 这些固定的开销拿出去,真正朝廷可用之粮,不会超过三百万石,若是再加上其中的各种损耗,真正能发挥作用的有一百五十万石,就已经算是不错了。 而张安世……现在囤积的粮食,竟是朝廷可用之粮的十倍还多,而且不出意外的话,只要张安世不喊停,就可能还继续会有源源不断的粮食运来。 “我的亲姐……”张安世惊讶地喃喃道:“这西洋……真他娘的是好地方啊,和他们比起来,什么江南鱼米之乡,什么天府之国,都要甘拜下风。” “殿下……”朱金却是苦笑着道:“粮食是足够多了,可是现在许多粮,都收不下了,不少的粮,都入不了仓,眼下该咋办,这粮还收不收了?” 张安世转而冷笑,道:“谁说不收了?给我继续收,有多少收多少,不够地方放就继续建仓。我现在只想搞粮,其他勿论!” 第四百六十章:你敢想吗? 张安世的话可谓是斩钉截铁。 使得原本还有些心疼的朱金,顿时无言。 张安世随即道:“水师那边,再等等看他的消息。” 说罢,将目光投向后面进来的陈礼的身上,笑了笑道:“这受人灾的各省,都派了人手吗?” 陈礼道:“按着殿下您的吩咐,这上上下下,都派了人。” 张安世对陈礼的办事能力素来是很放心的,便只颔首道:“继续盯着,给我盯死了。” 陈礼利落地道:“遵命。” “还有……”张安世又慢悠悠地道:“这河南诸省发生的事,有一些,可以稍稍透露给东厂。” 陈礼一愣,一时显得有些不明所以,便道:“殿下的意思是……” 张安世道:“直隶外头的事,有一些我们说出来,总有一些不便,可若是东厂来揭露,就不同了。这对东厂有好处,对亦失哈公公而言,也是一次露脸的机会,他不会拒绝。” 陈礼只好点头。 张安世见他如此,猜到了他的几分心思,笑道:“不要总想着这一点点的小功劳,眼睛要放长远。眼下,这赈灾的事,才是真正的人命相关,厂卫之间不必有什么妨嫌。” 陈礼应道:“殿下说的是,卑下记下了。” 张安世叹了口气,却没有继续再多说什么,转过头,对站在一旁候命的一个书左道:“以我的名义,给诸王回书,要致谢,态度要谦和一些。” 那书左忙是点头。 “接下来,就看看水师了……”最后这话,张安世像是自言自语地喃喃念着,而后叹息了一声。 松江口岸,有一岛,曰崇明,这崇明岛,乃长江门户,明太祖高皇帝在位的时候,曾赐东海瀛洲四字。 这个诺大的岛屿,早年便有大量的百姓迁居,此后,水师在此设立了水寨。 此时,有一艘艘的小船开始进入了海港。 那停泊在码头上的小船,几个赤身的汉子跳下来,而后,他们开始搬运下一筐筐的海鱼。 似这样的小船,如今在此,多如牛毛。 若早在数年前,在大明没有真正开海之时,是不允许渔民下海的,盖因为元朝末年的时候,渔民和私盐贩子一样,一旦离开陆地,下海为盗,上岸便成了良民,因此,大明对入海捕鱼,严厉禁止。 可现在……这一个个精壮的汉子们,却将数不清的海鱼搬运上岸,数年之前,虽然开始风气渐开,也有一些零星的百姓,开始下海捕捞。 可人们已经对下海渔民有刻板的贼人印象,一般的良民,除非实在没了生计,断不会以此为生,所以下海捕鱼者,依旧还是少数。 可就在半年前,水师各处的水寨,突然有人张挂出了牌子,收购海鱼。 给的银子,乃是真金白银,绝不会缺斤少两。 有多少鱼要多少。 不只如此,还鼓励百姓下海。 甚至还有人专门教授人出海捕鱼。 更有水师专门设立了一些专供渔民下海的小码头。 百姓们大多都谨慎。 尤其是这个时代,务农能讨生活,因而,对于许多的百姓而言,只要一日没有到挨饿的地步,便就断然不会轻易去做其他的尝试。 只是……各处的水寨,却在百姓们之中颇有威信。 从前是好男不当兵。 可这些水师的校尉却不同,他们一个个有水寨中有着极好的伙食,而且一个个看上去身体强健,身上穿着的,乃是上好料子制的衣甲,据闻其中不少,竟是大名鼎鼎官校学堂出身。 在寻常百姓眼里,官校学堂出来的,就是秀才。 此等人,自是百姓们眼里再光鲜不过的身份。 而如今这些人发了话,甚至亲自带人下海教授捕捞,甚至愿意提供一部分的渔具,更是许诺了捕捞海鱼之后,可获得不错的银子。 利诱足够吸引,自然就会有鱼儿愿意上前。 于是,终于有人肯尝试。 第一批出海的,照着方法,果然带着满当当的海鱼回来了。 这个时候,不存在所谓的过度捕捞,而且禁海之后,周遭海域的鱼群几乎没有渔民这个天敌,因此,毫无悬念的捕获量不小。 紧接着,他们一登岸,随即便有人开始给他们的鱼虾上称,照着价格,直接给银子。 这些新渔民们,睁着吃惊不已的眼眸,几乎是颤抖着捧着这沉甸甸的银元,竟是老半天说不出话来。 平日里务农,莫说是佃户,即便是那些寻常的自耕农,家里有个十亩八亩的土地,其实日子也是苦巴巴的,一年到头来,勉强有一点养家湖口的粮食就已算是生活不错了,至于钱……他们可能看过铜钱。 可银子这东西,除了偶有一丁点的银子打制成银饰当做传家宝之外,几乎不存在和人进行银子的交易。 可现在,这一趟出海,七八日下来,当这四五两银子落在手里,却给他们一种,说不出的激动。 他们眼里放着光,光里闪动着希望。 “多谢,多谢。” 一声声激动不已的致谢,这哪里是在卖鱼,就好像是在乞讨一般。 很快,消息传出来,紧接着,便有许多的百姓,开始蜂拥下海了。 他们乘着水寨设计出来的一种专用渔船,拿着设计好的新渔具,一个个奔赴汪洋,彼此之间,交流着打捞海鱼的经验。 至于哪家小子,出海几趟,竟回家便娶新媳妇的事。亦或者,谁家打捞的海鱼多,因而被水寨那边,赐了一个’捕鱼能手‘的匾额之类的话,更是令人津津乐道。 许多的渔场,几乎都是水师标定了位置,而后让人挂榜张出。 所有的海鱼,水师全数收购,并没有任何的后顾之忧。 要知道,这里是江南,江南的人口稠密,土地却是稀少,因而……即便大量的劳动力下海,其实也不会耽误农时。 而另一边,则是在崇明这儿,却出现了大量的晒鱼场。 海鱼太多了,收购之后,便立即雇佣一批人,开始掏去海鱼的内脏,而后直接进行晒干。 这海鱼因为本就有盐水,所以只要晒干,并不会腐坏。 等这海鱼晒干之后,再专门进行储存。 这崇明岛上,足足建了数十个鱼仓,便是专门储存之用。 此时此刻。 陆谦在他的指挥使司的值房里。 在制定了新的训练计划之后,而后召了书吏来。 “这几日,收了多少海鱼?” “这些日子,又增加了不少,如今,每日都在两千石上下。” 两千石并不多,至少相对于粮食来说。 可也不算少,换算成斤两,这可是足足每日两三万斤。 何况这可是鱼,是真正的肉啊。 陆谦点头,显得极满意:“继续求购,还有,听闻前日,死了一个渔民?” “是,恰好触礁了,有人摔落下水,其余人来不及救援。” 陆谦道:“让人带一些银钱,去抚恤一下他的家人,海中讨生活不容易。” “陆将军,咱们平日里收购他们的鱼,已是……” 陆谦打断他道:“一码归一码,殿下说了,很多时候的事,不是钱的事。能用钱来解决的事,才是最轻易的。人家家里死了壮丁,抚恤能花几个钱?可在人最悲伤的时候,给予一些慰藉,岂是区区几个钱能相比的?你呀,小事精明,大事湖涂。” 这书吏忙道:“是,学生明白了,学生明日着重就办这件事。” 陆谦颔首:“咱们水寨,练兵是首要的事,可是……开拓汪洋,如何教天下万民自海中得利,也是要紧的事。这诺大的汪洋大海,财富取之不竭、用之不尽。因而,水师既是军马,可也需是给百姓讨生计的先锋。如若不然,朝廷养我等何用?” 顿了顿,他似想到了什么,接着道:“除此之外,还有一桩要紧的事,咱们库房中的鱼干,你要好生计算一下,总计有多少石,过几日,要将数目奏报上去。” “这个……学生倒是大抵心里有数。” “有多少?” “这半年来,总计求购来的鱼干,有四十万石上下。” 陆谦一愣,道:“这么快就算了出来?” 这书吏苦笑道:“这很好算,水寨求购的价格是恒定的,只要计算花费了多少银子求购,就可计算出入库的数目。” 陆谦忍不住笑了,满意地道:“原来如此,果然不愧是栖霞算学学堂里出来的才子。嗯……给我拟一份奏报吧,殿下的意思是,不计一切代价,越多越好,咱们这边继续收购,争取未来再收购百万石上下,至于现有的数目,也奏报上去。” 这书吏看陆谦心情不错的样子,犹豫了一下,忍不住问出了心中的疑问,道:“将军,您说……殿下若是想吃海鱼,想要供应倒是不难,却为何要收这么多……” 陆谦收敛起笑意,脸上肃穆了几分,道:“这个,岂是你我所知?我们遵照命令行事就是。不过……我细细思来,可能和殿下收粮有关。” 书吏大惊道:“殿下收粮,是去赈济百姓,可是海鱼……恕学生愚钝,历朝历代,也没听说过用肉去赈济百姓的道理。” 书吏感觉更不解了。 哪怕是鱼,在人的眼里也是肉,这可是稀罕的好东西,而对于灾民而言,莫说是鱼,是粮食,即便是给他们树皮,他们也能啃个一干二净。 这已完全超出了书吏的认知。 陆谦苦笑道:“所以说,殿下的心思,岂是你我可以妄测的?我在模范营,此后又推荐去了官校学堂读书,再之后又做了两年多武官,而今到了这水寨,却只知道一件事,任何事,遵照着殿下行事即可。” 只是,拿海鱼去赈灾的事,经这书吏提醒,却让陆谦脑海里挥之不去。 不会吧,不会真这样干吧。 这可是肥美的鱼肉! 而且在官校学堂里,他可是听闻,这吃海鱼可有诸多的好处,甚至有一些鱼,是可以入药的。 这等好处,不在寻常的羊肉之下。 这可是王公贵族们才可吃的。 陆谦一时也想不明白,看了身边的书吏一眼,终于收起心神,叮嘱道:“去吧,好好做好自己的事。” “是。” ……………… 没多久,一份奏报,便稳稳地送到了张安世的桉头上。 张安世见之,大喜,立即对身边的人道:“陆谦这个人不错,我没有看错他,他是一个能干大事的人。” “来……”张安世继续道:“给他回一封书信……” 书左忙是摊开了笔墨,提笔等候。 张安世酝酿了片刻,慢慢踱步,而后道:“陆谦吾弟……” 书左错愕的抬头看了一眼张安世,仿佛以为自己听错了。 可见张安世还沉浸在思索的情绪之中,不敢多问,却忙继续提笔下书。 张安世道:“奏报已阅,水寨能有此佳绩,兄甚慰,海鱼捕捞,既为新兴事业,又与兄之大计息息相关,吾弟切不可骄傲自满,兄在栖霞,静闻吾弟佳音,百万石之数若足,弟居功至伟也。” 张安世说着,又絮叨了几句。 书左写完了,略有几分尴尬:“殿下,是不是太过火了。” “哪里过火?” “陆将军敬殿下如师长,可殿下……” 张安世摇头,道:“你这就不懂了,现在我只要鱼,有多少要多少,谁能给我这些鱼,对我大明而言,就是再生之父母,这样居功至伟之人,莫说是称他为弟,便是我称他为兄也不算什么。” 书左吓了一跳,再不敢多言了,他怕张安世当真发了疯,要自己修改了书信,真去称呼这陆谦为兄。 张安世此时心里彻底的踏实了。 手中有粮,心中不慌。 他此时犹如大将军一般,坐定,道:“不能久等下去了,再等下去,不知多少人要遭殃,是该将这些民贼清个干净。” 他自言自语,好似是魔怔一般。 ………… 朱棣看着奏报。 数省的灾情,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不过……虽然情况很糟糕,可从各地的奏报来看,似乎又没有这样的坏。 灾害的影响还是很大的,朝廷拨付的钱粮也已不少。 朱棣觉得,这样的影响,到了来年开春,应该可以慢慢的平抑下去。 奏疏看过之后,朱棣唏嘘一番。 “民生凋零,幸赖朝廷和内帑还有钱粮,如若不然,这百姓尽死,朕也无颜面对天下了。” 他这番感慨,似乎越发的坚定了他搞钱的决心。 杨荣等人,听罢也只好点头。 亦失哈站在一旁,别过脸去,他露出了犹豫之色。 他从东厂那边,听到了一些事…… 只是……这些事藏在他的肚子里,却教他犹豫了。 消息的可靠性,是没有问题的,因为他已让东厂的番子去核实过。 可问题在于,亦失哈很快就敏锐的察觉到……这可能是一个局,或者说,是一个圈套。 否则,怎么好端端的,下头这些无用的番子们,就能截获这么多详尽的情报。 而恰好……这么重大的事,自己的番子都查到了,锦衣卫那边,却好像成了聋子和瞎子。 越想……亦失哈都觉得有些不安。 所以他心里在权衡,这些事,是否要奏报,又或者,是该用什么样的方式去奏报。 这些事若是传到陛下面前,陛下会是如何反应,自己又该如何应对。 他太了解陛下的火爆脾气了。 可就在他侧过脸去的异样动作。 却被朱棣捕捉。 这么多年的主奴,亦失哈任何表情,都没有逃过朱棣的眼睛。 朱棣道:“亦失哈。” 亦失哈听罢,慌忙道:“奴婢在。” 朱棣道:“你心里藏着什么心事?” “这……这……”陛下若是不问,倒还好,可一旦问起,若是不如实回答,就是欺君了。 亦失哈慌忙跪下,而后,磕磕巴巴的道:“奴……奴婢万死。” “你怎么好端端的,就万死了。”朱棣脸沉了下来:“有什么事,尽快说来,欺君罔上,才是万死。” “奴婢听到了一些传言。”亦失哈道。 朱棣脸色越发的冷了,死死的看着亦失哈。 亦失哈道:“朝廷的钱粮,在河南关中等地……似乎……似乎……并没有赈济到百姓。” 朱棣低头看一眼奏疏,奏疏之中,虽也描绘了灾情的严重,却似乎还是在卖力的赈灾。 而从亦失哈嘴里说出来的消息,显然,已经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杨荣等人,心里咯噔了一下,不敢抬头看朱棣,却一个个不动声色。 殿中骤然死一般的安静。 朱棣道:“何以见得?” “据……据闻……在开封,粮价就涨了十九倍,陛下,若是当真有赈济,灾民们能勉强填饱肚子,亦或者……亦或者是勉强能维持一丁点的生计,粮价如何涨的这样的凶,唯一的可能,就是……根本没有粮食发放下去,这赈济几乎也是聊胜于无……” 朱棣脸色突然有了些许惨然。 而后,他道:“只是这些吗?” “还有……还有一些……”亦失哈道:“还有就是,河南诸府,流民四处,许多流民,蜂拥至县城和府城,可东厂打听到的消息,却是各处城门尽都关闭,以至城外尸横遍野,奴婢想……既然……既然……这么多的流民进不得城,他们又是如何赈济的?” “奴婢还听说,河南的地价,暴跌了三倍。关中的土地,价格从十七两,变成了二两。地价暴跌至此,粮价却是高涨……还有……还有……” 第四百六十一章:不可放过一人 亦失哈顿了顿,继续道:“还有便是……关中和河南等地,人价大跌,诸多百姓,卖儿鬻女,不计其数,且价格……甚至不过米数升而已。” 亦失哈说罢,叩首,再不说话了。 这个消息,说是震撼,其实也谈不上。 可是…… 虽说朱棣是有点心理准备的。 大灾的情形,他没有一点认识,也不可能。 只是情况严重到这个地步,却是超出了朱棣的想象。 他至多只是想,遇到这样的情况,不少人从中谋私,得一些好处,而大灾面前,水至清则无鱼,朝廷若是大张旗鼓的整肃,反而可能会影响赈济的结果。 毕竟现在正是朝廷借重各府县官吏以及士绅的时候。 可亦失哈所言,性质却是变了。 朱棣心头的火气已经腾腾烧起,冷笑道:“东厂所查,都属实吗?” 亦失哈自然知道朱棣必然会生气,他沉默了片刻,却是继续叩首:“属实。” 朱棣微微眯着眼睛,眸光透着阴沉,显示着他此时心情的糟糕。 只见他冷声道:“好的很,好的很!这一点,朕真的是没有想到,这样说来,咱们大明也是厉害得很。朕问你,粮呢?” 亦失哈:“……” “说!”朱棣厉声道。 亦失哈的身体微微抖了抖,硬着头皮道:“奴婢不知。” 朱棣怒而看向杨荣与金幼孜:“朕问你们,你们可知否?” 杨荣和金幼孜,听到这些奏报,以他们的阅历,其实大抵已知道,亦失哈所奏,十有八九是真实的。 因为东厂就算要胡编乱造,也不可能会说得如此准确。 何况亦失哈这个人,平日里一向与人为善,与其他的宦官不同,他不是一个愿意招惹事端之人。 杨荣拜下道:“臣这便请三司,赶赴河南等地彻查到底,请陛下……” 朱棣带着几分嘲讽地冷声道:“三司?这三司难道不是和他们一伙的吗?” 此言一出,杨荣顿感问题的严重。 所谓三司,即三法司,也就是都察院、大理寺和刑部。 现在陛下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其实就等于是最后一丁点的信任,也都已经荡然无存了。 可这又怪得了谁呢? 杨荣悲哀地想,君臣对立,总有名目,若非是这几年来,总是办什么事都办不好,什么事都不成。或者说,原本他们就只能做到五十分,马马虎虎,哪怕皇帝知道大家能力如此,也能敷衍过去。 毕竟君臣乃是伴生的关系,离了百官,这圣旨也出不了紫禁城。 可恰恰有了右都督府作为榜样,情况就变成另一种样子了,人家考的是九十分呢! 这就是俗话说的,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于是陛下对百官越发严厉,严厉的结果,恰恰是君臣的对立越发的明显。 百官之后的士绅们,也大呼不公,他们原有的利益已被挤占,而今日,直接连最后一点遮羞布也不要,某种程度,或是这种对立情绪的反弹,又或者……从一开始就是某种威胁。 朱棣却还咆孝:“朕的粮究竟去哪里了?来告诉朕!东厂、锦衣卫!” 亦失哈努力地压低着脑袋叩首在地,依旧不敢回应。 朱棣便看向杨荣,厉声道:“去问,去核实,立即去寻六部询问!” 杨荣定了定神,道:“遵旨,臣告退。” 说罢,他与金幼孜告退出去。 朱棣这才落座,可脸色依旧难看。 殿中则是恢复了些安静。 朱棣靠着椅背,双目半张半合。 半响后,朱棣道:“起来吧。” 亦失哈胆战心惊,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却依旧句偻着身子,大气不敢出。 朱棣慢悠悠地道:“你这奴婢,竟敢和朕耍弄心机?” 他这话的效果倒算是语出惊人。 亦失哈一副魂飞魄散的样子,不过……他好像倒是没有方才那样的慌乱了。 朱棣又道:“你既知情,为何却不主动奏报,却故意在朕面前故弄出马脚,等朕来追问,你再奏报?” 亦失哈结结巴巴地道:“奴婢……奴婢害怕……” 朱棣唇角勾着冷笑道:“害怕?是知道朕会龙颜震怒,所以不敢私下奏报,却是故意当着杨荣人等的面,欲言又止,等朕来追问,是吗?这事儿和文渊阁也不无关系,若是私下里说,朕震怒,必是对你发火,可有他们在,朕会将这怒火发在他们的身上。” 【目前用下来,听书声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语音合成引擎,超100种音色,更是支持离线朗读的换源神器,huanyuanapp 换源app】 说到这里,朱棣的目光更冷了几分,道:“你这奴婢,看来是……聪明过头了。” 朱棣此时说话的声调还算是较为平静的,可聪明过头这四字,就绝对算是极苛刻的评价了。 亦失哈久在宫中,自然也不是寻常之辈,如何伺候好朱棣,拿捏陛下的心思和秉性,本就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事。 只是没想到,今日却直接被朱棣拆穿。 此等事,说严重也极严重,毕竟作为身边最信得过的宦官,竟是敢和皇帝耍心眼,这不是找死吗? 朱棣本是料想,亦失哈必定魂飞魄散,磕头求饶。 可亦失哈却没有方才杨荣等人在时的胆怯,而是镇定地道:“陛下此言,奴婢不敢承受。奴婢伺候了陛下这么多年,难道陛下不知,奴婢的性子吗?陛下何等睿智之人,奴婢岂敢在陛下面前耍弄心机。论起心机,是那芜湖郡王殿下才是。” 朱棣听罢,脸又沉下去,显得很不好看。 亦失哈却突然勇气大增道:“陛下,河南和关中的事,东厂能查到,难道锦衣卫竟查不到吗?可锦衣卫那边没有动静,就是看奴婢老实。晓得奴婢知道之后,定会奏报。可是陛下有没有想过,一旦奴婢奏报,在天下人眼里,会如何看待?” 听到这么一番话,朱棣深深地挑着眉,陷入了沉思。 亦失哈则是接着道:“奴婢只是一个宦官,在天下人眼里,本就是轻贱,说难听一些……像奴婢这样的阉人,虽说蒙陛下厚爱,倒也有几分力量。可无论如何,也是包藏祸心的阉贼而已。” 朱棣听到此处,脸色微微的缓和。 他知道亦失哈还有自己的看法,当下继续道:“你继续说下去。” “奴婢开了口,就等于这件事,是奴婢先挑起来的。今日所奏之事,事关重大,说是动摇国本也不为过,那么天下人必然会认为,是奴婢想要构陷某些人,所以才做出这样的事,说出这样的话。甚至在读书人眼里,这已成了君子们和阉人之间的争夺。” 朱棣冷哼一声:“阉人倒是阉人,君子却不是君子。” 亦失哈道:“世人就是如此,人不会根据一个人真正的好坏对人评价,而是根据一个人的出身,来决定一个人的好坏。奴婢做了这么多年的奴婢,即便是表面也受一些人尊敬,可奴婢再清楚不过,那些对奴婢堆笑之人,何尝不是将奴婢这样的人当做怪物来看待。” 朱棣听着亦失哈这些自贬的话,神情有了一丝动容,道:“你继续说正经的事。” 亦失哈道:“奴婢以为,芜湖郡王这样做,是故意为之。” 朱棣没有因为这话再次生气,而是反问道:“你的意思莫非是……张卿家他竟还怕事了?” 亦失哈道:“奴婢不好说,奴婢毕竟不是芜湖郡王殿下的蛔虫。不过……奴婢既想到了这一层,自然要想着,既要奴婢来开这个口,又要当着大臣们的面才好,唯有如此,既可教陛下得知真实的情形,又可看一看,芜湖郡王殿下葫芦里卖了什么药。” 朱棣的脸色已是彻底地缓和下来:“这样说来,你倒是不容易?” 亦失哈道:“奴婢的命都是陛下的,乃陛下之牛马,这一点算是什么?奴婢只是在想,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奴婢站出来揭发,那些人若是将矛头对着奴婢,奴婢也没有什么可惧的。” “只是……倘若这样做,能为陛下分忧,或是能让芜湖郡王那边……分担一些压力,也是好的。芜湖郡王殿下一向对陛下忠心耿耿,他此次用意如此明显,而河南等地,又发生了这样的事,接下来,只怕要不太平了。” 朱棣的神情又渐渐肃穆起来,面色带着冷酷,一双眸子里,闪烁着冷芒。 他老了,虽不再是当初那个脾气火爆的汉子,可得知这些事,他虽没有暴怒,却有一种更深层次的担忧。 朕还在呢,就敢如此,他们安敢如此? 于是冷声道:“这些人……胆子如此之大,是嫌朕的刀不利吗?” 亦失哈想了想道:“奴婢以为……他们是心怀侥幸,是料定了陛下投鼠忌器。本来现在天下便已缺粮,人心浮动,若是朝廷再有什么举动,只怕真要烽烟四起。再则,所谓法不责众,此桉牵涉者甚多,这绝非是一人两人可以成功的,参与者,没有一万也有八千,陛下要一个个彻查出来,谈何容易?” 朱棣不禁大失所望:“没有一万也有八千,这些一个个,都是明白事理的读书人……难道……都是这般吗?” 人心险恶至此,哪怕是铁石心肠的朱棣,都都能感受到这般赤裸裸的罪恶。杀人如草芥的朱棣,亦觉得寒心,朱棣实在很难相信这样的事实。 他虽不喜这个群体,但也绝不相信,人读了书,反而会变成禽兽。 亦失哈道:“东厂那边,其实……其实也有一些奏报……奴婢……知道一些事。” 朱棣不耐烦地道:“不要藏着掖着了。” 亦失哈道:“据东厂奏报,在开封,就有一家士绅,姓王,说起来,也未受国恩,他的祖上,原本乃是元朝时的大夫,书香门第,而如今,这位叫王程之的人,在看到灾情发生之后,饿殍遍地,于心不忍,于是与族中之人商议,这族中之耆老,也是良善之人,最终决定放粮。” “还有这样的高士吗?”朱棣露出了几分嘉许之色。 “放粮之后,确实活了上千个闻风而来的百姓,可不久这些粮食便已告罄,再加上荒年混乱,附近的盗贼也听闻这里有粮,竟也连夜杀奔而去,最后的结果就是……” 亦失哈顿了顿,脸上显出愤怒悲哀,一字一句地道:“王家遭难,死了几口人,家里又没了粮食,粮价又连续暴涨,家中虽还有一些银子,可也买不到几口粮了,不出两个月,这王家最终也只能扶老携幼,舍了自己的祖籍之地,不得不与流民一道,四处寻粮。听说……他四个儿子,死了两个,三个女儿,除一个早已出嫁之外,还有一个与之失散,还有一个倒是幸免,不过好像是生了病,也死了。至于其他的家卷……大抵也都是如此,或是失散,或是饿死,亦或遭遇了盗贼……后来……听闻是某地的秀才认出了他,才拿了一些钱粮,使他安置下来。可这般下来,他这家……已是彻底的散了,累世的家业,也几乎荡然无存,家中的土地,不得不贱价发卖,已至生无片瓦,死无葬身之地的地步。” 朱棣听着,遍体生寒。 亦失哈叹了口气,继续道:“其实,似王家这样的人,也不是没有,哪一次没有这般的人呢?他们也是读书人,亦是士绅,心系天下,也怀苍生,每遇大灾,都不免生出慈念,可奴婢斗胆要说,这样的人……几乎没有好下场,哪怕运气好一些的,一场大灾,也要伤筋动骨。” “可陛下……那些囤积粮食,借此落井下石,兼并灾民土地的士绅,却借一次次的大灾,赚了个盆满钵满。同样是士绅,王家这样的人,从士绅成了流民,隔壁的士绅,土地却增加了一倍,十年、二十年、五十年、百年下来,陛下……世上还有王家这样的良善士绅吗?” 朱棣听罢,一时竟是无言以对。 亦失哈说到这里的时候,神色间带了几分激动,道:“奴婢是鞑靼人,虽没什么见识,却也晓得厉害,草原上难道不是如此吗?善良的人,灭门破家,心如蛇蝎之人,却借一次次的雪灾,得到大富贵,这样的事,这样的人,从前有,现在有,以后还会有。奴婢……是个阉人,这辈子呀,无论再怎么在人前风光,可实际上……就是那草原里头被阉割了的牛马,奴婢在草原里头,是奴户的孩子,进了关内,也是奴婢,这样的事,见的多了!” “本来外朝的事,奴婢是不敢多言的,奴婢是什么东西,凭什么对朝中的事指手画脚呢,若是太祖高皇帝在,必要将奴婢碎尸万段不可。” “可是奴婢依然想说,历朝历代,无论是草原还是关内,王家这样良善之人,是无法立足的,留下来的,兼并王家土地,家中牛羊成群,良田万顷者,必是那心如铁石一般的人。所谓义不掌财、慈不掌兵,就是这样的道理。所以奴婢才觉得,太平府的新政,能走到今日,并非是芜湖郡王殿下有什么本领,实在是……这太平府,起码能让王家这样的心慈之人,至少有了一个出路。这天下的土地,就这样的多,今日不是你吃了我的地,明日就是你兼并了我的,倒不如……人有其田……” 朱棣眼睛横了亦失哈一眼。 亦失哈忙是拜倒:“奴婢万死,奴婢又多嘴了。” 朱棣又眯起了眼,眸光似有闪动,带着几分真挚道:“王家这样的人,要寻访到他们,世道可以不公,朕不能不公!” “是。”亦失哈道:“奴婢一定竭尽所能,将王家这样的人寻访出来,给予妥善安置。” “你办好这件事即可。”朱棣道:“朕是信得过你的。” 亦失哈迟疑地道:“可是……那些屯粮,还有吞没赈济钱粮之人……” 朱棣慢悠悠地道:“这就不是你的事了,你自己也知晓,你那些东厂的狗东西,没什么卵子用,朕不打算指着他们。” 亦失哈:“……” 朱棣慢慢踱步,而后慢悠悠地道:“张卿……既然已知此事,朕知道这个家伙,这个家伙……眼里容不得沙子,他自己的臭毛病,他是一个都看不见,可那些人的毛病,他也是火眼金睛,该是教他来解决了!” 顿了一下,他接着道:“你传朕的旨意,嘱咐他,要分清好坏良莠,切不可伤及到无罪之人,可也绝不要放过任何一个偷了朕的粮食,还有囤积粮食的贼!” 亦失哈道;“奴婢现在就去。” 朱棣道:“还有……” 他若有所思的样子,道:“明面上,还是要发一道旨意,让三司去查办这件事。” 亦失哈道:“陛下……奴婢以为……三司……未必和他们沆瀣一气,可是……只怕也未必肯痛下杀手,至多……寻几个人来重判,给陛下一个交代……” 朱棣道:“朕当然清楚!朕清楚,他们也心知肚明,朕现在就想看看,张安世如何为朕分忧。至于这三司,不过是一个名目罢了。” 亦失哈这才恍然大悟的样子,于是道:“奴婢明白了。” 第四百六十二章:张安世出击 姚广孝看了朱棣一眼,点头道:“陛下,臣已四处查访,有了一些消息。” 朱棣点头:“如何?” 看着朱棣颇有几分急切的样子。 姚广孝却是气定神闲:“陛下……自靖难之后,战乱不断,这些年各地遭灾,再加上四处都是白莲教和道门、会门……” 姚广孝在这里顿了顿,又抬起眼皮,看了朱棣一眼,才继续道:“徭役的情况,更是层层摊牌,百姓已是怨声载道了。” 他说的已算是比较客气了。 朱棣听罢,却已站起来,他并没有愤怒或者怒骂,而是认真听着。 听到此处,朱棣下意识的道:“这都是州县官吏不法。 金忠更是直截了当道:“臣也派人暗访,百姓所怨者,却是陛下。” 听到此言,朱棣身躯打了个寒颤。 某种程度而言,朱棣产生了警觉。 实际上,整个永乐朝,虽是办了不少大事,可因为朱棣名不正言不顺,属于篡位之君,再加上民生凋零,灾难不断,整个天下引发的民变极快。 只是这些,朱棣不放在心上,他觉得自己完全能掌控局面,所谓民变,只要官军一至,便可弹压罢了。 可白莲教却让朱棣勐地醒悟了什么,一个道门,不可能猖獗到这样的地步,一定有什么原因。 姚广孝和金忠,乃是朱棣最信任的人,其他人的话,大臣们可能会颠倒是非黑白,太子或者张安世倒是值得信任,可他们说话却是捡好听了说。 只有姚广孝和金忠,却是可以关起门来,说一些肺腑之言的。 这也是为何,朱棣让姚广孝与金忠暗访调查的原因。 “怨恨?”朱棣眉皱的更深,他冷冷道:“朕又何曾不以百姓为念,百姓怨恨朕做什么?” “陛下,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天下百姓,并不在乎这些,他们所在乎的,是不是自己过的是否比从前好,若能安居乐业,自是称颂陛下,可若是颠沛流离,自是怨恨陛下。”姚广孝道。 朱棣落座,叹了口气道:“只怕也有不少乱党,暗中妖言惑众吧。” 金忠苦笑:“陛下,这不重要,难道唐太宗在的时候,就没有妖人吗?可为何后世数百年,无数百姓,争相称颂呢?” 朱棣脸色微变,他闭上眼睛:“哎……朕终是远不如人。朕不过是一介武夫而已。” 姚广孝和金中西,便都默然不言了。 朱棣显得心情格外的沉重:“朕虽骁勇,可若知道天下人怨朕,纵有万般武艺,亦不禁如芒在背,治世之道,终究非朕所长。” 他摇摇头,心情郁郁道:“朕命太子开府,也是这个用意,他为人宽仁,有耐心,不似朕这样急于求成,唯独……朕担心的是……他被人所误……好在,张安世是既肯为太子尽心竭力,可又果决之人,如若不然,朕真的不放心。杨溥这个人……你们听闻过吗?” 金忠和姚广孝对视一眼,都摇头。 “此人被张安世所荐,为詹事府学士,只是朕却不知此人,有几分本事,拭目以待吧。” 朱棣抿抿嘴:“太祖高皇帝创业不易,朕想做孝子,令我大明光耀万世,这才对得起太祖高皇帝的养育之恩,可现在看来……朕有些事,是能办的。可有些事,办的很湖涂,若是不能办好,便是不肖子孙,无颜见太祖高皇帝啊。” 朱棣回头:“百姓们多骂朕什么?” 姚广孝难以启齿,只说了一句阿弥陀佛。 金忠是个实在人:“多是污秽之词,还有一些拿来取笑的。” 朱棣僵硬着脸,他无法想象,自己的民间形象竟是这样的差。 姚广孝便安慰朱棣道:“陛下……靖难而有天下,难免有人……” 朱棣摇摇头:“朕刚刚登基的时候,江西永新民变,到了永乐二年,又有猩城民变,到了三年,便是浔州、桂州、柳州民变。就在前年,还有河南南阳民变,这都是较大的民变,至于其他的民变,则更加是多如牛毛。朕从前以为,这不过是疥癣之患,可现在看来,事情却并非如此。” 朱棣道:“只是……如何安抚天下人心呢……” 他摇了摇头,继续低头不语。 姚广孝和金忠也是皱眉。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说实话……这事儿……难! 就在此时,有宦官到了殿外,亦失哈取了一份奏疏进来,道:“陛下,威国公上奏。” 朱棣背着手:“奏了什么?” 亦失哈打开奏疏,低头看了片刻,道:“威国公奏曰,白莲教余孽盘踞太平府,受其蛊惑的妖道和无知百姓多不胜数,恳请陛下……为了防范于未然,使这太平府天子脚下的京畿重地能够重新归于平静,请陛下…恩准太平府进行以军法驭太平府,以清剿白莲教余孽。” 朱棣:“……” 朱棣道:“军法驭民,他倒是敢想。” 亦失哈道:“奏疏中还说,太平府的白莲教情况十分不乐观,已经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 朱棣脸上的横肉颤了颤:“姚师傅和金部堂怎么看?” 姚广孝道:“陛下,这张安世莫不是想要挂羊头卖狗肉吧。” 朱棣:“……” 姚广孝道:“张安世这个太平府知府,是他自己争去的,为何要争这太平府,肯定不是他想过知府瘾,不过他有自己的心思罢了,现在却又拿出这个来……臣倒以为……他是想干点什么,偏又不敢去看,索性……就想出这么一个馊主意。” 姚广孝又摇头:“不对。” “又有哪里不对。” “张安世这个人……办事确实果决,人也机灵,但是这样的手笔,不是他的风格,陛下,一定是背后有人教唆他。” 朱棣道:“你说的对,这像你的风格。” 姚广孝:“……” 朱棣道:“这样说来,朕该找张安世来问清楚?” “其实大可不必。”姚广孝微笑摇头:“陛下何必要问,事是张安世提的,他想要振作一番,那就让他振作好了,陛下问了,反而就成了陛下对他竭力支持了。” “支持也不成吗?” 姚广孝摇头道:“为何天子要让大臣来帮助自己治理天下?因为社稷之主,千万的干系维系在一身,若是事事出面,则必遭人所非议,所以大臣们代劳,若是事情出了差错,天子就可以出面纠正大臣的行为。若是大臣办的好,则江山稳固,陛下也大受裨益。” 朱棣道:“哎……你们倒都有花花肠子。” 朱棣看向亦失哈:“恩准这一份奏疏,朕准了。” 朱棣又对姚广孝道:“你再派人,四处暗访,天下都走一走。” 姚广孝道:“遵旨。” 姚广孝和金忠告辞而出,二人并肩而行,金忠道:“张安世背后出主意的人是谁?”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yeguoyuedu.安装最新版。】 姚广孝道:“阿弥陀佛,你别看贫僧,贫僧已经不干这些勾当了。” 金忠道:“世上竟有这样的毒士。” 姚广孝脸色一变,终究又摇摇头,保持心平气和。 金忠道:“你说张安世想做什么?” 姚广孝道:“军法戒严而已,既是军法,就是太平府此前的法度一切作废,他张安世说什么是军法,什么就是军法。” 金忠道:“这小子真是狗胆包天了,天子脚下也敢这样玩。” “这不一样。”姚广孝道:“别人这样,皇帝和太子要怀疑此人是否要作乱。他这样干,便是想着为皇帝和太子尽忠,这就好像别人的孩子顽皮,你看了就会生厌。可若是你自己的子侄顽皮,你却觉得这孩子聪明,你高兴都来不及。” 金忠道:“哎,造孽啊,也不知这家伙……会搞出什么来,他毕竟还年轻,人有小聪明是不行的,治理一地,不能靠小聪明,这关系到了成千上万人的福祉,开不得玩笑。” 姚广孝道:“你就少操点心吧。” “我怎好不操心,毕竟这小子是块璞玉,将来的前程远大着呢。” 姚广孝摇摇头:“哎,其实贫僧也担心。” “和尚担心什么。” “实施了军法,是不是要严禁和尚化缘了。” “……” ………… 栖霞。 太平府同知、通判、推官、知事、照磨以及学正,还有各县的县令、县丞、主簿、典吏俱都到了。 上百号人,此时乖乖站在这里。 其实……又不少人是缺席的,早在抓白莲教的时候,就有两个县令被抓,还牵涉到了一个巡检。 此时大家脸色都不好看,惴惴不安的样子。 张安世到了,升座,众人忙见礼。 张安世只瞥了他们一眼:“旨意都知道了吧?” 同知高祥战战兢兢的站出来:“已知悉了。” 张安世道:“白莲教丧心病狂,人神共愤,不除这些妖孽,我张安世一日不安,诸位,我等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现在各县白莲教这样猖獗,怎么上报国家,下安黎民呢。” 众人纷纷说是。 张安世道:“现在既以军法治府,那么现在所行的就是军法,为了将白莲教一网打尽,乱世就要用重典,谁赞成,谁反对?” “赞成。” 张安世颔首:“好,先签发第一条军令,为防范白莲教余孽渗透,现在起,废除路引,准许百姓行动,撤销各乡关卡,各路巡检,不得再查验路引,非必要,不得在码头、城门处搜查商货。” 高祥脑子发懵,怯怯道:“公……公爷……这路引与白莲教有什么关系?” 张安世道:“百姓都待在一个地方,这不是摆明着让白莲教的人找上他们,用妖言去诱惑他们吗?”张安世道:“这样的常识你也不懂,你做的什么官?” 高祥:“……” 张安世道:“这第二条军令,重新丈量土地,在太平府内,不再以人头收取,而是摊丁入亩,从今日起,一切以土地多寡来缴纳税赋!” 这一下子,大家哗然了。 疯了。 那岂不是谁家地多,谁就吃亏了吗? 高祥有点急眼了,此时硬着头皮道:“公爷……咱们……不是抓白莲教吗?” 张安世怒视他:“白莲教匪……最擅长的藏匿土地,现在重新丈量土地,将这隐匿的土地都掌握,就让这白莲教匪无所遁形。至于这摊丁入亩,就更简单了,谁的地多,谁缴的税便多,而不是按人头来收,这就是防范流民,许多百姓,分明没有土地,却还要收他的人头税,他缴不出,不就成了流寇?这流寇岂不正好被那白莲教所用?要打击白莲教,就要斩断他们的根,所谓擒人先擒王,射人先射马,这个道理你懂不懂?” 高祥:“……” 张安世道:“这第三……” 高祥有点急了,此时只觉得如芒在背,这样的军法实施出去,要出事的啊,自己怎么向本地的士绅交代。 他立即道:“公爷……” 张安世听他打断自己,立即勃然大怒,就差手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入你娘的,你怎么处处都在为白莲教匪说话,怎么,莫非你与白莲教也有勾结。这就难怪了,难怪内千户所奏报,说许多地方官吏,与白莲教勾结,图谋不轨……难怪我第一眼看你,横看竖看都和那白莲教匪一般无二。” 高祥吓得人要瘫了,立即道:“不……不是,公爷明鉴啊。” 其他人见了,早已是吓得大气不敢出。 一个县里的教谕,因为年纪大,两眼一黑,几乎要晕过去。 张安世道:“你不要狡辩,乱世用重典,现在行的乃是军法,你好大的胆子,竟为白莲教张目,到了这个时候,还处处为他们说话,可见你不是寻常的白莲教乱匪,而是胆大包天的白莲教贼首!” “冤枉啊……”高祥高呼。 张安世道:“朝廷待你不薄,养活你这么多的妻妾和儿女,你做这样的事,你对的起朝廷,对得起我吗?” 高祥:“……” 他已吓得说不出话来,瑟瑟发抖,沾上白莲教那些乱党可不是好玩的。 他忙道:“下官不是这个意思,下官的意思是…公爷……您……您值此国家危难之际,挺身而出,实在……实在……教下官钦佩,下官对白莲教匪,恨之入骨,很不能生啖其肉,今值此危难之际,公爷既肯勠力杀贼,下官自当效犬马之劳。” 张安世道:“是吗?” 高祥道:“是,是,是,下官……以项上人头作保,方才所言,句句出自肺腑。” 张安世道:“这些话,私下里可以说,现在在开会,就不要啰嗦了,总是打断我,教我怀疑你的居心。” “是,是,是。”高祥汗流浃背,只觉得自己去了鬼门关走了一遭,他已打算好了,这一次回去就辞官。 张安世道:“不过你既肯效命,那就再好不过,我现在正在用人之际,就怕有人首鼠两端,与白莲教勾结。就说方才吧,我听一个教谕说要请辞回乡告老,哼……我看这教谕怕是心里有鬼吧,莫非是平日里纵容了白莲教匪,此时做贼心虚了。想跑?他辞了官,能跑哪里去?天涯海角,我也能找到他,凡是和白莲教有勾结的,便与我不共戴天,我必杀之而后快。” 高祥:“……” 张安世一扫众人:“你们不会有人也想辞官吧?” 众人都笑:“哈哈,哈哈……不敢,不敢。” “不敢?” 众人又笑:“不不不,朝廷养士数十载,今白莲教为祸,正是朝廷用人之际,岂敢挂冠而去。” 张安世道:“说的不错,这才是我大明的栋梁,入他娘的,那些平日里吃民脂民膏的,遇到事便想跑,他以为他是谁,占便宜占到了朝廷……还占到我张安世头上来,他将朝廷和我当傻瓜看吗?” “对对对。”众人又笑。 高祥也乐了:“地方官吏,守土有责,谁敢逃之夭夭,我太平府阖府山下共讨之。” 张安世道:“高同知说的不错,这话很好,记下来,要张榜出去,教这各县的文吏好好学习。” 高祥微笑:“公爷……我看这就大可不必……” 张安世道:“你也别谦虚了,好了,就这样,接下来。第三条军令,废匠户、医户、民户……这当然也是为了防范白莲教,嗯……大家都懂得。” 此时,高祥等人都麻木了,此时心里有一种毁灭吧,爱咋咋地的情绪。 因而都堆笑:“是,是,是……” 有人更是摇头晃脑:“废了这个……于剿匪大大有利,白莲教恶徒,阴险狡诈,总是借医户和匠户的身份走街串巷,现在好了……人人都可以走街串巷……这可不就……可不就……” 说到此处,这满脸堆笑的人有点编不下去了,因为照此说下去,可不就白莲教连伪装身份都不用装了,更便于串联百姓了吗? 张安世脸拉下来,他怀疑这个人一定是来捣乱的。 这人忙道:“总而言之,妙,此策甚妙,真是妙不可言,公爷神机妙算,总是先白莲教教匪一步,教他们无所遁形。” 张安世道:“是吗?” 他目光逡巡。 眼睛扫过的地方,大家纷纷含笑点头:“是啊,是啊。” 也有人受不了的,却也只好委曲求全。 张安世道:“暂时这三条,不过接下来,还有一些细则,到时候张榜出去,好教各县各乡传达,不只如此,尔等守土有责,在地方上,尤其要按军法来行事,所有我签发的军令,若有违抗,或者阳奉阴违,可千万别让我逮着,现在行的乃是军法,不尊军令者,杀无赦。” 高祥:“……” 张安世看向高祥:“高同知,我看你不太高兴。” 高祥道:“哪里的话,下官高兴都来不及。” “好的很。”张安世道:“既如此,那么就照这个办,大家正午就在这将就吃一顿,用过了饭,我要一个个叫你们来私谈,诸位有什么剿贼的想法,都可对我畅所欲言,不必害怕。” 张安世一挥手,众人如蒙大赦,被安排去吃饭了。 …… “高同知,高同知……” 当涂县县令小跑着追上高祥。 当涂县本是当初太平府的府治之地,因为知府衙门和知县衙门同城办公,所以这县令和高同知关系比较熟络。、 这当涂县县令邓通小心翼翼的四顾左右,低声道:“高同知,我怎么看着……” “不用看了。”高祥低声道:“还有什么看的……” “不,咱们该怎么办。” “你想怎么办?” “跟着这张安世,是要遗臭万年的啊。” “你想辞官?” 邓通脸青一块红一块,老半天才嚅嗫道:“可不敢,可不敢,下官的意思是……总要想个办法才好。” “我想过了。”高祥叹了口气。 邓通眼睛一亮:“什么办法。” 高祥一摊手:“没有办法!” 邓通:“……” 高祥叹道:“哎……我们不是京官,也非清贵的翰林,如今大难临头,除了委曲求全,还能如何呢?” 邓通道:“我怕回县里之后,县里的那些士绅,要戳我们的嵴梁骨。“ 高祥欲哭无泪:“他们只是戳嵴梁骨而已,这边是要砍你脑袋,军法驭民你知道什么意思吗?人家是真敢杀的。” 邓通道:“下官明白了。” 到了下午,张安世召人来私谈。 最先来的,自然是同知高祥。 高祥在小厅里向张安世行礼,张安世压压手,笑着道:“高同知,你我是同僚,抬头不见低头见,就不必多礼啦,你家里情况怎么样,令尊还在堂吗?身子可好?” 高祥一一答了。 张安世道:“令尊这样长寿,真教人羡慕,不像秦政学他爹……” 高祥:“……” 张安世道:“你有当涂县县令很熟?” 高祥忙道:“还算熟络。” “这就难怪了。”张安世呷了口茶,微笑道:“难怪他和你什么都说,连跟着我干要遗臭万年的事都肯说出来,这样的朋友你一定要珍惜,现在的人出门交友,没几个人肯跟你说真心话的。呀……高同知……怎么好端端的,你跪下来做什么。” 第四百六十三章:暴利 这大半年的时间,其实早已有了一个章程。 水路、陆路,包括了人员和保障,也尽都是现成的。 再加上太平府这儿,车行密布,又本有不少的走商,因此,郡王府这边开始张榜,征集车马舟船,一时之间,应者如云。 随即,一车车的粮和一船船的粮食便开始出发。 先利用直隶的铁路,将粮食送至河南等地的分界,而后便开始承运自陆路入河南,亦或者沿水道入湖广。 这上头,都打着锦衣卫的旗号。 一个车队和船队,随行三个锦衣卫人员,以及分拨来的十数个模范营校尉,又取驾贴,提前下贴至沿途的驿站。 除此之外,张安世还想办法,自东厂调拨了大量的番子,协同行动。 车行的人力和车马,得了太平府的银子,自也尽心竭力起来。 更何况随着海贸的开发,太平府在天下各府县,本就与当地的少数士族产生了联系,这些人的重心,现如今都不在土地,而是靠着自己在本地的关系,开始倾销太平府的商品。 如今这些人……虽还是士绅,却因为买卖做的多了,与太平府的关系也日益紧密,虽谈不上心向着张安世,却因是太平府的买办,此时栖霞各处采买的同乡会馆,负责联络各地的同乡,借助他们在本地进行接应,并且借助他们平日里走货的商队和车马,事后付给他们一些银子。 这些人也知晓拗不过,得罪了张安世,且不说锦衣卫会不会找他们麻烦,以后还想借助太平府的货来给自己牟利,却是难了。因而也不得不应允。 一切似乎都极为顺利。 不过也有不太顺利的时候,譬如此时,栖霞商会下设的不少作坊,便有人开始哀怨起来。 这栖霞纺织作坊,就有不少人不满,因作坊每日是清早开工,傍晚方回,为了大家有气力做工,所以作为雇主的栖霞商行,会包一顿午餐。 可随着张安世的诏令,却要求节省粮食,这午餐的份量,下降不少。 便是油腥也都少了许多。 虽说倒也足以吃饱,不至挨饿,可毕竟待遇降低,使人觉得这定是作坊的掌柜拿着鸡毛当令箭,打着芜湖郡王殿下的名义,故意缺了他们该吃用的份量。 以至这作坊竟闹了一阵子,连掌柜也不知被谁打了。 太平府的差役,竟还兴冲冲的跑去各家的客栈张贴节约用粮的布告,也惹的不少的商家,生出不满之心,大家难得出来上一趟馆子,不就是想要吃饱喝足吗?结果到处张贴这么个玩意,还时不时有差役来熘达几圈,这饭谁吃的下? 这般的闹腾,倒是让太平府尹高祥气得够呛,只是却也无可奈何,毕竟这是郡王府下的命令。 而此时,诸多的粮食,终于开始徐徐进入各府县了。 粮食一到,随即便挂出了赈济的旗号。 且又有锦衣卫和模范营看守,随行的挑夫、车夫,也配备了一些简单的武器,倒也不担心沿途有什么劫匪,会敢造次。 开封府。 这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顿时教这开封府内惊起了惊涛骇浪,听闻可能发粮,似乎有许多的流民,开始往府城来。 而锦衣卫这边,也拿出了一些粮来,亲自设了粥棚,开始发放。 在府城城外以及城内,七处粥坊搭建了出来。 消息一出,开封府内外沸腾起来。 只是在此时……却有人急了。 开封府知府刘进,官声颇佳,他所奉行的乃是无为而治,如今灾情紧急,他也几次催促朝廷发粮。 至于此前朝廷所送来的粮食,毕竟此次灾情甚大,杯水车薪,根本无法应付。 此时,他悠悠然地正欣赏着一幅字画,目光落在落墨之处,口里发出啧啧的声音,捏着胡须,颔首道:“好,好,好,此画雄健,果然不愧是周举人的手笔,周举人的画工又精进不少。” 他正说着,却有差役匆匆而来,道:“周举人和张公来见。” 刘进站直身体,背着手,挺着肚腩,风轻云澹地道:“请来。” 不多时,那周举人和姓张的士绅便登堂入室。 彼此见面,自是相互见礼,慢吞吞地各自落座,有人奉上茶盏,又慢条斯理地呷了口茶。 刘进方才气定神闲地道:“前几日,读周易时提及到乾卦六龙时,见那潜龙二字,倒是颇有心得。” 周举人含笑道:“还请府君赐教。” 刘进道:“潜龙者,德而隐者也。此龙“不易乎世,不成乎名;遁世无闷。”,就如那德才兼备的隐者一般,虽有才华,却是隐世不出。” 周举人笑吟吟地道:“夫君此言,莫非意有所指?” 刘进道:“周公有大才,却隐于乡中,不肯出仕,可本官观周公之学问,无论诗词,亦或书画,尽可称为精绝,教人叹服。周公宁愿寄情于山水,也不肯出仕,实在是天下之大不幸。” 周举人大笑,道:“府君折煞我也,学生哪里有什么才干,不过是自知德薄,才疏学浅,不敢不自量力而已。” 说着,众人都笑了笑,又低头去喝茶,知府刘进才道:“诸公来此,所谓何事?” 周举人道:“城里突来了锦衣卫,还押了粮来,说是要赈济百姓,此事,府君可知吗?” 刘进澹澹道:“略知一二,说是奉旨。既是奉旨,我区区一个小小知府,又能说什么?” “府君啊,府县里,一直都在赈济百姓,现在锦衣卫竟是来多此一举,不知是何居心?府君乃一方父母,岂可不察?” 刘进叹了口气,摇摇头道:“非本官不愿查,只是不能查,那锦衣卫没有找本官的麻烦就不错,他们凶横惯了,本官能奈何他们?” 周举人微微一笑,他行礼如仪,依旧斯文有礼道:“依我看,他们是来抢赈济之功的,谁不知府君赈济这大半年,灾情已有缓解,哎……罢了……” 他摇摇头,露出惋惜的样子。 刘进眉一挑,道:“诸公的来意,我已知之,只是……本官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实在是管束不住……” 周举人等人露出了失望之色。 不过却也明白,这一次,刘进是帮不上忙了,只好又和刘进谈了一些书画之道,这才告辞。 离了府衙,众人则来到了大店街。 这大殿街与建于明洪武十二年的鼓楼相毗邻,乃开封最是繁华的地方,这里多经营的乃是书画和文房四宝,因而许多读书人也愿来此。 而这里头的醉月楼,却又是本地最热闹的所在。据闻这儿每隔一些时日,就有一些扬州瘦马领了来,这些女子,自幼便要学习琴棋书画,且一个个美貌出挑,不说沉鱼落雁,国色天香,却也都是极好的姿容。 近来这里越发的热闹,倒不是又大批新的瘦马来,需知养一瘦马,除从小进行培养,从妆容至读书写字,再到言行举止,都非一日之功,唯有如此,这样的女子才可称的上是头牌。 只是因为近来这醉月楼,得了许多的丫头,这些丫头,个个眉目清秀,据闻价格也低廉,如今一个个教她们收拾一番,来此伺候出入此地的文人墨客。 周举人与其他几个相熟的朋友,入了醉月楼,却并没有让老鸨子挑了人来作陪,甚至连吹拉弹唱,却也婉拒,只在靠近河堤的厢房里落座。 众人各自喝了茶,有人带着几分气恼地道:“这刘知府,实在可恨,平日里没少给他好处,又是文玩又是字画,什么冰敬、炭敬,一个都没少,现如今,倒是躲了起来。” 周举人压压手:“诶,王贤弟不必说这样的话,刘知府有他的苦衷,这锦衣卫,岂是他可以招惹的?” 那被称为王贤弟的人,叫王锦,出身自开封大户,有号称半开封之称。这是说他家土地多,占了开封近半的土地,这自然是夸张之词,不过……其家大业大,可见一斑。 王锦道:“我可是听闻,现在粮价……下跌了三成。周公,若是那些好吃懒做的流民,有人给他们当真发粮,还能将他们喂饱,谁还去买粮?咱们……仓里可有不少的粮呢,周公……到时只怕……” 这后面的话,不用多说,其实已是不言而喻。 于是众人都陷入了忧心之色。 有人忍不住地恨恨道:“芜湖郡王包藏祸心,这是要收买人心。可怜那些又懒又馋的愚蠢百姓,如今……” 周举人打开了折扇,压压扇子,道:“好啦,不必说这些丧气话。我等在此,就算是日夜咒骂,又能如何?人家乃是郡王,来的又是锦衣卫……” “依我看……”王锦咬咬牙,压低声音道:“不如……索性教人去抢粮……” 周举人冷笑道:“你没瞧见,随行的竟还有模范营的校尉吗,他们可是带着火器,何况……江西那边的教训,你们忘了?只怕那张安世,还巴不得我们动手呢。” 王锦急的跳脚,道:“这又不成,那又不成,好不容易来一场大灾,家里有一点粮,却教那些平日里游手好闲的刁民们白吃白喝,这粮价再跌下去,咱们……这一仓仓的谷子卖给谁去?此番为了囤粮,可是花了不少代价的。” 在另一旁,则是一个粮商,此时也擦拭着汗,结结巴巴地道:“是,是啊……可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诸公都是有本事的人,若是再想不出办法,只怕……” 周举人站起来,微微低垂着头踱步,神色间像是在细思着什么。 半响后,他才叹道:“官府现在用不上,抢又抢不得,那张安世居心险恶,显然早料到我们拿他没有办法……” 说罢,他忧心忡忡,而后才慢悠悠地接着道:“倒不是没有其他的办法……” 众人便都看向周举人:“还请赐教。” “收粮!”周举人咬咬牙道:“市面上本没有多少粮食,现在最大的变数,却是太平府运来的粮食,咱们只要收粮,就能维持住粮价。” 此言一出,那王锦骇然:“可是……可是……谁晓得这太平府有多少粮,再者说了,现在的粮价……可是高不可攀啊。” 这王锦的话,说来也可笑,说到他家囤积的粮食时,却担心现在粮价跌了三成,日子要过不去了。 可一说到收粮,却又能将粮价高不可攀的话脱口而出。 且这话说出来,居然没有人认为有违和感。 高卖低卖,从中牟取暴利,历朝历代都是如此,对他们而言,本就是应该的。 周举人道:“你难道不看邸报的吗?” “邸报……”王锦一愣。 周举人道:“这邸报中,太平府那边,已经提倡节约粮食了,由此可见,这太平府……一定也是缺粮了,只是……张安世这个人,历来喜欢出风头,所以想借此机会,显现出他能为君分忧而已。且他要赈济的地方这么多,开封一地,能有多少粮?只要咱们收了去,那些好吃懒做的刁民,也就无粮可用,自然而然,粮价才可维持住。” “这……”有人觉得这话在理,却仍带着几分犹豫。 不过,王锦却有些担心:“这会不会是太平府欲擒故纵的把戏。” 收粮可是要拿出真金白银的,王锦自然会小心一些。 周举人道:“太平府那边,也有一些消息,说是确实在太平府,许多商行开始节约用粮了,似乎……还引起了不少的争议,这应该不会有假,那张安世最喜收买人心,用一些小恩小惠,好掩盖自己的狼子野心,断不会在太平府惹出民怨……” 王锦等人,面上阴暗不定,似乎也开始思索起来。 良久,王锦道:“那锦衣卫押运的粮,也肯售卖我们?” “只要价钱合适,不怕不就范。”周举人从容不迫地道:“当初官府赈济咱们开封的时候,那些官府的赈济粮,不也第二日就出现在了各家的粮店了吗?朝廷如此,锦衣卫又能好到哪里去?” 他显得自信满满。 王锦等人点头,道:“也只有这一条路了。既如此,咱们各家需同舟共济,咱们想办法,收粮。” 一切议定。 随即,便有人暗中开始接洽太平府的人员。 对方倒也干脆,粮也可以卖的,不过却需比市价高两三成。 询问到对方有多少粮时,对方只笑而不语。 不过此等事,王锦人等,其实早已熟能生巧。 每次赈济,官府和朝廷的钦差大抵都是这样接洽,只要价码足够,不愁走不通。 于是……众人开始筹措银子。 而后便有一袋袋的粮,连夜搬往各家的谷仓。 到了次日,锦衣卫继续发放粥水。 不过对于周举人和王锦等人而言,他们是很理解的,这锦衣卫奉命而来,就是表面功夫也总要做几日,倒也不必担心。 不只开封,几乎各府县,大抵都是如此。 许多人悄咪咪地请这锦衣卫的人去,暗中勾连,彼此攀亲。 与此同时,锦衣卫的快马,几乎日日夜夜都从四面八方,不停地将奏报送往栖霞。 在栖霞,长史府招徕来的一批书吏,几乎疯了似的不断地计算每日送来的粮食数目,以及粮食售卖之后所得的银钱。 这绝对是暴利。 粮食的价格,直接是七倍起售,而且连零售都省了,刨除去运输和损耗的成本,还有少量施粥的粮,这利润,也在四倍至五倍左右。 张安世此时的样子,就像是一只掉进了米缸里的老鼠,眼眸闪亮闪亮的,唇角勾着怎样都止不住的笑意。 看着这些应接不暇的奏报和数目,他真是乐开了花。 只是,其中却也出现了不少问题。 于是尽情地高兴过后,张安世便让人将朱金和陈礼等人叫了来。 瞪大着眼睛,噼头盖脸的就骂:“西安的粮怎么还没有运去?还有……洛阳那边怎么回事,怎么还没有人接洽来购粮?那洛阳的粮价,都快跌去一半了。” “对了,最新一批的粮,要尽速运去,大家都售卖了粮,手头的粮食,若是不够施粥,可教流民们怎么度日?再者说了,本王还有许多粮要卖呢!” 顿了顿,似乎想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眼珠子一转,随即便道:“对啦,教人在栖霞闹一闹,就说百姓们没粮吃了,咱们太平府,居然还拿粮去赈济其他的府县,闹事的人,要选好。” “栖霞铁坊是不是有一个刺头......啊...不,有个工友叫陈六的?这家伙当初因为有同伴工伤,还曾带人大闹过一场。这人本王看可以,就让他来带头,动静要大一点,最重要是要有气势。要让工友们不要闲着,本王等着看他们的表现。” “要把工友们的气势都显现出来,告诉那些掌柜,若是有掌柜被工友打伤的,医药本王包,子弟的学费本王包,养伤期间,薪俸三倍!实在不成,本王养他们一辈子!” 张世安说的豪气万丈。 朱金脸都绿了:“啊……这……” 第四百六十四章:张安世的毒计 张安世说罢,随即却又笑了笑。 而后道:“挣钱不是目的,咱们争的乃是人心,是土地和人丁。” “人是最紧要的,对于那些乱臣贼子而言,人不过既是他们从中获取好处的工具,也是他们压榨的劳力。” “正因为如此,所以对于他们而言,即便饿死了一些人也不打紧,因为他们囤粮,兼并土地,就可挣了个盆满钵满。对咱们而言,人虽不说是无价,可至少……也可将人发挥出更多的价值。现如今,各地大灾,饿殍遍地,现在……就是咱们太平府收拾河山的时候。” 说到这里,他扫视了众人一眼,才又道:“咱们都是自己人,所以本王才在你们面前直言不讳,太平府这么多年,总还算是养出了不少能官和能吏,官校学堂,还有诸多学堂,也养出了这么多有才能的人。现在,就是检验大家的时候,接下来……才是咱们真正要紧的事,这里有一份章程,你们且先看看吧。” 张安世说了一番意气激昂的话后,随即便丢出了一沓厚厚的章程来。 现如今,张安世说话水平提高了不少,大家听完他的话后,脸上都不自觉地肃穆了几分。 长史府的书左们拿着那些章程,开始分发传阅。 众人纷纷低头去看,可这一看之下,俱都色变。 张安世自然看到他们的反应,又提高了声音道:“诸位看……这些可以实现吗?要实现,免不得大家的鼎力相助,大家先将自己的难题提出来,怎么安置,如何调配人员……这些事都是环环相扣。” 众人默默看着,区分着章程之中自己的职责范围,而后心里开始思量起来。 高祥率先道:“殿下,这么多的府县,只怕人力不足,太平府至少只能抽调出……九百多文吏来,实在是杯水车薪。” 张安世看了高祥一眼:“这不是大问题,实在不成,从官校学堂还有其他如海关学堂、算学学堂抽调即将毕业的生员,这些够不够?” 高祥听罢,陷入深思,半响后道:“应该可行,只是各大学堂那边……肯放人吗?” 张安世道:“就当是实习嘛,教他们切实的去干一些实际的事务,对他们将来有好处,再者说了,这些学堂的生员,大多毕业之后进入锦衣卫、太平府和海关,与王府有了联系,他们求之不得。” 高祥颔首:“那下官负责联络,先将人调集起来,统一的先让一些文吏教授一些实际的事务。” 陈礼这边也把章程看完了,沉吟道:“殿下,锦衣卫这边,没有太大的问题。” 张安世颔首,便看向朱金。 朱金想了想道:“应该不成问题,现在钱粮不是问题,那么……下头各个作坊,完全可以尽快进行生产,价格好商量,不亏本就成。” 张安世笑了笑道:“这样最好,既如此,大家分头行事。噢,对啦,火速将诏令,分送各府县,教大家依诏行事。回头和他们说,谁也别掉链子,倘若敢坏了事,定要严惩不贷。可若是此事若是能成功,即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本王这个人……赏罚分明,愿实心实意的就吃肉,若是敢有人与当地士绅勾结的,那就别怪本王拔刀子了。” “喏。” 众人散去,张安世松了口气,随即又命长史府这边,开始抽调人员,预备往各府县巡视。 一通忙碌,已至夜深。 开封…… 周举人等人,依旧在陆续不断地购粮。 一切似乎没有其他的迹象。 毕竟这等事,他们从前就是这样干的,可谓是经验老道。官府有赈灾粮,他们便勾结官吏,从官吏的手中购出,再进行囤积。 不过买了七八日后,却开始变得有一点……异样起来。 他们发现,这粮食,好像是源源不断的,永远都买不尽一样。 那运输粮食的车马,总是能每一天都出现,陆续进城,所以……就形成了,锦衣卫这边在赈灾放粮,士绅们也源源不断地买粮的情况。 偏偏,这粮价,又不能下跌。 因为一旦下跌,那么大家不是白囤了粮吗? 很快,周举人等人便开始有些吃不消了。 购入的粮越来越多,自家的粮仓都买了。 可银子却是白花花地花了出去,还是大把大把的。 如今……手中的银子,几乎已经告罄。 他们心头自是再也澹定不了。 可锦衣卫依旧还在放粮,看着不亦乐乎的趋势。 你不继续囤积吧,一旦放出来的粮越来越多,粮价必然一泻千里。 何况这粮你不买,就要赈济给流民,流民能勉强活下去了,还如何可能拿出一切购粮? 实际上,从一开始,他们就如同是被架在了火架子上,已经进退不得。 就在众人哀叹之际。 却有人匆匆而来。 “不好,不好。” 来人是周举人家的管事,他一脸的焦急。 众人闻言,纷纷抬头。 却见那管事之人,气喘吁吁地道:“诸位老爷,不得了,不得了,锦衣卫……今日又放粮了。” 此言一出,众人勐然色变。 周举人脸色也很难看,但还是极力稳住了心绪,尽量平静地道:“平日他们也放粮,今日怎的这样大惊小怪?” “不,不。”这管事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道:“此次不同,前几日,放的粥水,水多米少。可今日,不但增设了几处粥棚,而且……这粥水……看着比从前放的米,还多了几成。这粥,都可以立快子了。那些流民……个个围上去领粥,吃的可香了。” 众人听罢,个个面如猪肝色,竟是瞠目结舌,直接被干沉默了。 此前那叫王锦之人瞪大了眼睛,气恼不已地道:“居心叵测,这是居心叵测。” 周举人脸色越加凝重,他背着手,来回踱步,只是唉声叹息。 王锦道:“他们哪里来的这么多的粮?周公,咱们可是将身家性命,都填进去了的啊,若是粮价降了……” 其他几个粮商也哀嚎起来:“现在市面上,谁还肯买咱们的粮?世上哪有这样干事的。” 周举人深吸一口气,道:“今日放这么多粮,看来……倒像是冲着我们来的,这是嫌我们收购他们锦衣卫的粮食太少了吗?只是……他们手中到底还有多少粮?” 众人沉默。 只有一人声音低低地道:“现在该怎么办才好?” 这话的语调说的很轻,却让人感受到了这说话之人六神无主。 现在的问题是,大家家里的粮都堆满了谷仓,这些都是大家的身家性命,一旦价格暴跌,锦衣卫继续这样放粮,他们可就彻底的完了。 这么多年的积蓄,总不可能全数功亏一篑吧。 周举人沉了沉眉道:“再想办法收购一些锦衣卫的粮,继续试探一二,栖霞那边,我已教人去打探了。” “除此之外……”周举人道:“刘知府那边,也要想想办法,哼,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想置身事外吗?” “再有,就是各地的保长和甲长那边……也要教他们弄出一点动静……” 周举人落座,呷了口茶,依旧沉着一张脸。 从前他还会用几句仁义礼信之类的话来遮掩。 可今日,连这些之乎者也的仁义道德,也没兴致讲了,只是道:“而今,关乎到了大家的家业,是生是死,就看这些时日,诸公切莫灰心!” 众人摇摇头,皆是露出苦笑,却还是尽力地勉强振作。 ………… 开封府内一处租赁的小楼里,时常有人进出。 锦衣卫总旗王武,以及模范营的队官周虎,太平府文吏曾长人等,每日负责售米和施粥的情况。 其中曾长负责施粥,王武负责巡视,严防作奸犯科。模范营的周虎,则负责保卫。 最新的一份秘密诏书,已经送了来,三人看过之后,当下议论之后,随即,便开便开始分头行动。 不久之后,在东城的粥棚那边,便有文吏开始敲锣。 这又是施粥的日子。 许多流民聚集于此,每日就等这一日两顿的粥水度日。 “都来,都来……” 乌压压的人潮,极安静地朝着这边涌来。 文吏高呼:“今日起,所有人要登记,东城这边,设东城生产卫,锦衣卫总旗官暂任卫指挥,大家登记自己的姓名、年纪,各领木牌。” 一连在此吃了七八日,流民们对于这里的文吏已经有了一定的信任。 毕竟白吃白喝,按照以往官府的规矩,想得赈济,可不容易,何况那粥水也不是人吃的。 可在这儿,却是实打实的米粥,不只如此,从一开始只是稀粥,现在这粥水,非但没有下降的趋势,反而里头的米越来越多,越来越粘稠,这每日的粥,都快要变成白米饭了。 即便是在丰年,他们的伙食,也未必有这样的好,何况是现在这个时候。 人经历过大灾,历经过生离死别,吃过了树皮和土,才会格外珍惜现在来之不易能吃粥的日子。 当下,几乎所有人没有犹豫,果然,粥棚边,开始有几个文吏摆了桉台,预备了一个个竹片,流民们上前,口述自己的姓名,年纪,以及一些特征。 随即文吏便根据他们的籍贯和年纪,用不同的竹片记录下来。 因为大灾,所以百姓们成了流民,而如今编户齐民,就成了重中之重。 每十户为一队,百户设百户,此后东城这边,设一千户。 之后,再根据人的年纪、性别,进行不同的区分。 文吏曾长,负责老幼妇孺的事宜,所有的老幼,统统都编在了一起,女子负责缝补,搭建灶台,同时帮衬着洗米熬粥,烧柴。 自然,其中十三岁以下的少年,则由一些人识字的书生带队,搭一些棚子,教授他们一些简单的知识。 这是太平府里的经验。 虽然这种学习十分的低效,而且所学极为粗浅。 可只要你将孩子们聚集起来,哪怕只是教授他们拿着柴棒在地上笔画,对于人心的鼓舞也是极重要的。 人勉强可以吃喝,有了气力之后,却看着远处,那些少年们,跟着人诵读诗词,足以让人产生一种说不出的安全感。 正因如此,在远处郎朗的读书声中,负责帮衬着熬粥、烧柴、缝补的妇人们,几乎都定下了心来。 曾长所做的,除了登记,负责孩子的教育,便是妇人们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此外,便是模范营的周虎,他挑选了百来人,又带着几个模范营的校尉,将他们组织一起,发放的只是寻常的木棒,对他们进行操练。 除了操练,就是负责一些简单的治安,或是再挑选一些人,教他们至沿途的官道上巡视,护卫粮道。 这些汉子,每日所吃的粮,都比别人要多一些,而且挑选出来的人,尽都是有婆娘或者是有孩子的。 有孩子在东城这边,供给吃喝,还教授读书,有婆娘安心的在给人缝补。 再加上他们自己也得了锦衣卫的恩惠,此时即便是让他们去较远的地方,承担一些护卫工作,也绝对的放心。 至于其他的壮丁,已被王武进行组织,有的专门负责巡检,有人负责修桥补路,还有的……负责运输,甚至还有专门的百户,带着人去收敛附近的尸首掩埋。 一个千户编制的建筑队,则负责伐木,直接在东城附近,开始修建茅草屋子。 原本这些流民,没有栖息之地,哪里有口吃的,便聚集于此,可现如今,却需给他们提供遮风避雨的所在。 新建来的茅草屋子,先分配给了孩子们学习之用,夜里也让孩子们栖息。 此后的屋子,则给老人和妇人们暂居,壮力们依旧还宿在城外的荒野里头。 不过似乎没有人有什么怨言。 “谁勉强识字的,来,都过来。”时不时,有文吏大呼。 紧接着,有人怯怯地出来道:“俺……” “名片呢?” 文吏看着那怯怯的少年,这少年应该算是成年,并没有去读书,而是作为壮丁,负责在附近挖茅坑,他此时一脸灰头土脸的样子。 这少年取出了竹片,文吏只看了看:“刘建业,这名儿……看上去也不是寻常农户家的……” “我家从前有一些地,家里有人读过书……”刘建业道。 文吏也不多废话,直接道:“好,跟我来。” 那文吏便又挑选了十几人,方才领着他们,抵达一处地方。 这新屋子已挂起了牌子,上书医药所。 里头两个穿着儒衫的人出来,似是大夫,很快,这刘建业就成了医药所的学徒,专门负责给大夫们打下手。 因为环境糟糕,所以生病的人很多,刘建业虽是徒工,却十分忙碌,他要负责分拣从太平府运来的药材,有时也需跟着大夫去治病,或是照料一些患者。 过了七八日,突然外头传出大呼:“来搭把手,搭把手……” 有人大呼大叫着。 刘建业出来,随即……便见护卫队又押着几个大车来,站在大车上的人,口里大呼着。 紧接着,许多壮丁蜂拥过去,刘建业认得,其中一个是他的爹,刘俭。 刘俭也粗通一些文墨,现在成日跟着文吏后头做帮手,此时他歇斯底里地大吼:“卸好货,先送库房……手脚慢一些,轻拿轻放……” 刘俭显得极兴奋,瞅见了自己的儿子,露出笑容道:“你也来。” 刘建业上前,接过了车上的一个大包,这大包竟不算沉重,于是他努力地扛在肩上。 一旁的人道:“这小子个头小,看上去还是半大的孩子,教他扛个小的。” 刘俭则道:“他可不小,已十六岁了,他吃得了这个苦,不能教他吃白饭。” 刘建业默不作声地扛着包,到了库房。 库房这边,则有文吏负责登记入库。 外头聚了许多人,叽叽喳喳的。 文吏则对人道:“把各百户和旗官都叫来,让他们带着壮力来。” 说着,看向刘建业,道:“你是不是医药所的?” 刘建业点头。 文吏道:“那你留着吧,医药所人手少,你一人够了。” 刘建业道:“这是干啥……” “发衣衫和被褥……”文吏道:“当然,也不是什么人都能领到,现在送来的成衣和被褥还不足,先紧着十八岁以下和五旬以上的人发放,其余的人,要缓一缓。你们医药所我瞧瞧……” 这文吏低头,看了看簿册,道:“有五旬以上的只有四人,只能领四套了,这成衣的尺码不一,只能随意发放,大家讲究着穿,若是当真尺码不对的,就寻其他人交换。” 人群骚动,谁也没想到……竟还发被褥和成衣。 虽然在此的壮力们,暂时是没有发放资格的,可这个时候,许多人却都洋溢起了笑容。 这可是天大的稀罕事,要知道,就在不久之前,他们还饥寒交迫,随时可能成为路边枯骨。 而如今,有吃有喝,妇孺得到了安置,竟还有新衣穿,有被褥御寒。 这岂不是天天都过年吗? 第四百六十五章:张公子请客 诸公买单 被褥和衣物发放的时候,开封东城这边热闹极了。 哪怕衣物不多,有些人还没有领到,可对于这些曾经九死一生之人而言,也意味着盼头。 他们有了一种信赖之感,仿佛一下子,有了依靠,对未来,也不再只有恐惧。 于是少年郎们读书,妇人们纺织和缝补,男子们或为护卫,或去负责运输粮食,又从中挑选出了医、工、乐等人出来。 这里开始有了许多民宿。 紧接着,道路和垃圾也经过了清理,甚至连茅房也已有了。 在茅草屋之间,甚至铺上了碎石,哪怕是下了雨,也不害怕泥泞。 医药所,皮匠所,铁匠所甚至代人写书信的邮政所纷纷拔地而起。 伙食已越来越好,现在已不再吃粥了,最先得到了改善的,乃是劳力。他们现在一日三餐,除了清早的稀粥之外,其余时候,则都是干饭,且是白米。 一个百户的护卫,调拨走了五十人,往粮道那边的必经之路去防贼。 其余五十人,依旧在原地继续操练。 听闻开封其他各处城门,大抵也都是如此。 是了,劳动之余,便是在阔地那儿,大家席地而坐,在这儿,有人烧了开水,在开水里,甚至掺了一丁点的茶叶。 这茶叶粗劣,几乎不值几个钱,可让这开水里有了一丁点儿的茶味,却依旧大受欢迎。 大家或坐在石上,或是索性席地而坐,便有半大的小子,端着粮队那边一并送来的最新邸报,在那朗读。 这半大的小子,年纪较大一些,多是学习最好的。 因而,人们除了啧啧称奇的羡慕的看着这个半大的孩子,一面却也在劳累之余,听一听朝廷的动向。 什么皇帝今日干了啥,发了什么诏令,训斥了谁。 亦或者,芜湖郡王殿下下了什么命令,如奉旨决心保障大灾军民之类的话。 又或者在哪一处,查知某地赈济不力,锦衣卫拿捕。 今日更有一则教人觉得有意思的新闻,太子殿下随模范营,至关中,协助赈济百姓。 这些消息,从前对人而言是极遥远的,能读书的人本就凤毛麟角,且报纸昂贵,邸报中发生的事,似乎也和自己没有关系。 他们与朝廷唯一的联系,大抵就是当地的地保和甲长们打着朝廷的名义来催粮了。 而现在,他们才慢慢了解到朝廷是个什么样子,皇帝老子也不只是成日都在宫里吃烙饼和睡娘们。 至于有人贪墨了本该赈济他们的粮,自是教人不禁为之咬牙切齿。 这种痛恨,真是深入骨髓之中,一次次的大灾,不知多少次,教在此的人妻离子散,那种挨饿的滋味,真是刻骨铭心,以至于每一次放粮,人人都是狼吞虎咽。 饥饿的记忆是最恐怖的,因为即便有一日,你不再挨饿,回首那不堪的岁月时,也不禁为之如芒在背,那肚皮的肠胃,即便已填饱了,却隐隐好像在蠕动,给人一生带来饥馑之感。 念报的孩子念的磕磕巴巴,他的声音带着几分稚嫩,可这声音却有一种说不出的魔力,教人慢慢地消化掉了戾气,内心平静下来。 有时,会有文吏来,在读报之后,进行讲报,讲的无非是,遇到了这样的情况,太平府会怎么干,皇帝会下什么旨,芜湖郡王殿下会下什么诏令。 当然,说这些是枯燥的,这种专门负责宣讲的书吏,也会在这其中,穿插一下小故事。 什么大海,什么汪洋,四海之地的土人,还有栖霞的蒸汽机车云云。 大家聚在一起,有震惊,有低声滴咕,一面喝着劣茶,一面脑子里,努力地去想象这书吏所描绘的世界。 老于世故的人,觉得这些东西,不足为信,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所在啊。 可刘建业席地坐在其中,安静地听着,眼里却发着光。 他和绝大多数的青年和少年一样,都对此深信不疑。 一场大灾,让他失去了自己的母亲,迄今还未从悲痛中走出来,如今,这些自太平府来的人,听闻是奉王诏而来,却给了他这辈子最大的依靠,让他对未来有了一丝奢望。 领着他的两个大夫,也是太平府来的,偶尔他们闲谈之中,也总能听到一些细碎的新鲜事,于是不知不觉间,好像有一颗种子,埋入了他的心里,悄然地生根发芽。 只是这边的景气。 却已让人开始慌了神。 粮价其实倒还维持住了。 可迄今为止,购粮者寥寥无几。 这样高的粮价,在开封各处,却可免费吃粮,这些百姓,一个个吃的肚子鼓囊囊的,到了傍晚,还一道中气十足地唱歌。 傻子才花钱买粮呢,更何况还想大价钱出售的! 到了这个地步,心烦气躁了多日的周举人等人,终于坐不住了。 这一次,他们几乎黑着脸,一并抵达了府衙。 知府刘进,见着这一张张沉如墨汁的脸,也觉得头痛无比。 他这知府,如今还能管个啥?城中的事都管不明白,至于城外?出门就是锦衣卫和模范营带着的护卫队,哪一个差役都不敢造次。 即便是差役,也有不少人跑了。 在这当差,倒是能勉强湖口,可架不住外头是白米饭。 即便当差的不去吃粮,这一家老小,也都跑了干净。 他们毕竟是贱吏,连正经的编制都没有。 还有人吃了粮回来,冲着人大谈下吏也录入吏簿,还可做官,说的有鼻子有眼,甚至还说,有一个小吏,现在都做知府了。 又四处说什么当官未必要科举,什么孩子可读书识字,有人给你请先生。 这消息传到了知府的耳里,刘知府勃然大怒。 古人,尤其是读书人,治吏是很严苛的。 他们认为小吏天生卑贱,最擅投机取巧,为官者必须严苛对待。 而至于某些不安分的言行,更是大忌,当下便命人将此人痛打一顿。 可这没什么效果,那人被抬走,府衙里又在传,是去城外的医药所治伤去了。 这般一来,府衙里的差役,就更加觉得没什么意思。 甚至有时候,若是要捉拿什么人,锦衣卫根本不和知府衙门交涉,只需寻一个差役,那差役立即便呼朋引伴,主动请缨,代为效劳。 倒是知府的命令,即便是恫吓,大家也觉得没什么意思,能混就混,不能混,可能第二日人就无影无踪了。 刘进听了周举人的埋怨,想到这些时日府衙里发生的事,多日的怒气像是积累到了一个顶点,直接拍桉而起,勃然大怒道:“人心浮动至此,这百姓还怎么安分守己!” 他气恼不已地痛骂着。 周举人见他如此,便觉得有戏。 于是,这周举人摆出一副悲痛的样子道:“府君,学生直言了吧,再这样下去,便是要将学生人等置之死地啊。现如今,咱们的粮仓都已堆满了,这么多粮食,每日储存的损耗,就是不小的开支,可现在……却是一粒米都发售不出,这不是要将我等逼死吗?” 周举人顿了顿,接着道:“即便是太祖高皇帝在的时候,虽是严刑峻法,可至少……也认为我等乃朝廷之基石,如今是什么样子呢?说来真是可叹,今日到了这个份上,粮商还有学生人等,真要死无葬身之地。” 刘进皱眉,犹豫地道:“此事……本官能有何作为?哎……” 周举人等人显是急了,个个不再客气,那王锦率先道:“咱们仓里的粮,有不少看是当初朝廷的赈济粮,可这些赈济粮为何会出现在我们的粮仓?这……一旦真相大白,许多事就不好说了。” 这话的意思不言而喻,就算要死,也要拉上你垫背! 刘进脸色骤变,冷冷地瞪着眼道:“尔要威胁本官?” 王锦反唇相讥:“真到了那个时候,只好与府君同死!” 周举人则是含笑,给大家一个台阶下,道:“好了,好了,事已至此,何必要如此呢?都是读书人,有什么话,好好说,慢慢商议。” 刘进脸色微微缓和,却叹口气:“哎……事已至此,得想办法……” “想什么办法?” “这……”刘进一脸迟疑,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廨舍之中,又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半响后,刘进终于道:“为今之计,只有继续购粮了。” 王锦气呼呼地道:“我们现在哪里还有银子?” 刘进深吸一口气道:“前些时日,有一些商贾来拜访,说是做借贷的买卖……” “借贷?”王锦脾气急,甚是不屑地道:“历来只有别人向我们告贷,哪里有我们向别人借贷的道理?府君这些话,不觉得可笑吗?” 周举人也皱眉,显然也不太乐意。 众人更是窃窃私语。 这刘进显然是抓住了最后一颗救命稻草,他不得不硬着头皮道:“现在的问题是……若是没有银子,就收不到粮,这粮价就无法维持。可一旦有了银子,将锦衣卫手中的粮购空,那么……粮食就都在手里里,届时还不是想卖多少就卖多少,想售什么价就售什么价?若是百姓无银,还可教他们贱价出售土地,若是再无银子,还可签订卖身契书,或是更高的利息,借贷给百姓。诸公……现在是进也进不得,退也退不得。只有这么一条路了。” 周举人脸色惨然。 连知府也只给他们这样的建议,这显然也说明,便是刘知府,也丝毫没有了办法。 周举人还算冷静,道:“可锦衣卫的粮源源不断……” “呵……”刘知府冷笑道:“你们上当了。” 周举人先是愕然,而后大惊道:“上当?” 刘知府点头道:“栖霞的消息,前两日,就用急递铺,送到了本府这儿来了。你们猜怎么着?那芜湖郡王,为了筹措粮食,竟是不顾直隶百姓挨饿,不少百姓,为之奋起,听闻,还烧了一个作坊,打伤了许多人。那边闹的极厉害,已是民怨沸腾,他张安世这时候也是自身难保了。” “自身难保,怎还有这么多粮?”周举人的目光,游移不定。 刘知府道:“这还不简单吗?这就是赌咱们吃不下这么的粮,要挖我们的根。可他这也是兵行险着,要知道,受灾的地方,可是四省之地,数百上千万的百姓,这么多的百姓,他能赈济几时?现在咱们拼的就是这么一口气,一旦这口气继不上,便是满盘皆输,反之亦然。” 周举人挑眉道:“消息当真吗?” 他死死地看着刘知府。 刘知府也不瞒他,当真拿了官府中传阅的公文出来给他们看。 周举人等人看过之后,面面相觑。 刘进道:“现在明白了吧……以我之见……他张安世敢赌,诸公身家性命都要没了,还有什么不敢赌的?世上无难事啊……” 周举人闭上眼,权衡着,他似乎也在计算着什么。 最终,他张眸,沉声道:“一旦赌了,他张安世毕竟是外戚,又是郡王……” 他后面的话没有说下去,但是刘知府却是明白。 刘进深深地看了周举人一眼,道:“可你们不要忘了,文渊阁大学士胡广,历来同情诸公,此番他巡抚四省之地,张安世现在越厨代庖,显然也是针对着胡公去的,这一次……不难猜测,胡公只怕也无法忍让了。” “胡公……” 周举人微微睁着眼睛,像是在确认着什么。 刘进道:“胡公乃朝中君子,门生故吏,遍布朝野……” “明白了。”周举人道:“此事事关重大,我等还需回去议一议,胡公那边……” 刘知府秒懂,随即就道:“你放心,本官立即修书……” “多谢。” ………… 潼关。 行至这里的时候,一队巡检司的人马,护着车轿自陕西出关,直奔洛阳。 马车之中,胡广正端坐在车轿之中,他纹丝不动,一向温和的脸色,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情绪。 又行十里,至驿站打尖,进入了官房,还未落座,就有随行的舍人,送来了自各地送达来的快奏。 “胡公,各地的奏报……” 胡广眼皮子也没抬起一下,只是道:“知道了。” 舍人深吸一口气,想了想,道:“胡公,现在外头有许多的谣传。” 胡广道:“你说。” 舍人道:“此番……似有人针对胡公而来,胡公历来在朝中,与人与世无争,却没想到……竟遭此毒手,胡公要早做打算,未雨绸缪……” 胡广澹澹道:“你从何处听来?” “这……” 胡广道:“你也跟了老夫不少年了吧。” “是。” 胡广道:“哎……” 胡广摆摆手:“下去吧,你下去吧。” 舍人欲言又止:“其实朝中……也有不少人……为胡公鸣不平……” 胡广澹澹道:“你放心,如何明哲保身,如何快刀斩乱麻,老夫还不需你来教授。” 舍人点头。 胡广指了指眼前的公文道:“这都是各府县送来的吧。” “是,他们都盼着胡公拿主意。” 胡广颔首:“大家都不容易啊,我会回书的。” 接着,他再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舍人悄然退下。 ………… 郡王府里,车马如龙。 许多的奏报,从四面八方而来。 张安世的命令,也是应接不暇。 今日就下达了三道命令。 关于受灾百姓赈济新章程,其中大大讲述了灾民们光吃粮食的危害,因而,立即押解十数万石鱼干,分赴各府县。 又出台紧急征辟流动戏班往各府县慰劳办法。 还有关于各建设指挥使司,缺少纸张和笔墨的情况。 这一个接一个的命令,直教人目瞪口呆。 毕竟,谁也无法想象,这玩意还可以这样玩。 这哪里是赈济百姓,这分明是伺候大爷吧! 张安世对此,却依旧保持微笑。 “怕个什么,咱们只管给各个作坊下订,征辟戏班子,搜罗纸张,书本,笔墨,还有更多的棉衣和布匹,放心,会有人给咱们结账!” “对啦,一些铁器,也是需要的,修桥铺路,都离不开工具,听闻各指挥使司,下头还有不少武装的护卫,现在是非常之时,听闻有不少的盗匪,想办法,寻一些刀枪剑戟的尾货,也发出去。” “喏。” …… “陛下……” 东厂这边也没有闲着,将一份份的奏报,送到朱棣这边。 朱棣这些日子,本就心烦意乱。 此时,他只点点头道:“说。” 亦失哈道:“又一批粮,还有许多物资,自太平府拨出了,不过……太平府的情形,似乎并不太好,听闻……有不少军民百姓,都对此略有牢骚……” 朱棣听着,摇头道:“哎……这百姓们无衣无食,朕要操心。这张安世一股脑的出钱出粮,这样铺张的将银子和粮食送出去,朕更操心。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亦失哈一时无语,竟不知如何应对。 好在,他想起了什么,于是道:“不过朝中,倒有不少的议论……” 听到议论两字,朱棣的脸色渐冷下来:“说来朕听听。” 第四百六十六章:丧尽天良 亦失哈道:“听闻太平府那儿,颇为动荡,不少百姓,缺衣少食,现在太平府,却节余下粮食,尽力供应诸省……这……” 朱棣听罢,非但没有锁紧眉头,反而是吁了口气,道:“张卿公忠体国,全无私念,实是人臣典范啊。” 是的。 同样的行为,在不同人的眼里是不同的。 张安世这也算是卖血给那些赃官污吏们擦屁股了。 在朱棣看来,说是可歌可泣也不为过。 在亦失哈满心羡慕的时候。 朱棣突然道:“朕听闻,太子也去了河南?” 亦失哈连忙收起心思,道:“是,太子殿下在模范营中打熬身体,只是此番,模范营奉调河南、关中、湖广,他与一队人马,赶赴河南。” 朱棣颔首:“去一去也好。” 接下来,朱棣再无他话。 亦失哈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牵涉到了太子,有些话不能说太多,吹捧得太过了,陛下会认为,朕还没死,你就想换新主了? 可若是吹捧得太轻,又不免皇帝会认为,你这奴婢,是否对朕的儿子有异心?不成,这样的人不能留给太子。 这其中的心思,实难把握,亦失哈不是张安世,张安世乃太子妻弟,他如何抱着陛下的大腿,恨不得当陛下的挂件,也不担心陛下大行之后,太子会对他产生疑心。 更不必担心,吹捧太子,会引来不必要的怀疑。 毕竟,陛下只会认为张安世乃太子恩养长大,吹捧太子是他有良心。 退一万步,就算张安世说几句太子的坏话,也绝不会认为张安世这是怀有什么异心。 而是会认为,这是良苦用心,是为了太子好,这叫良药苦口,忠言逆耳。 这就是他们朱家自己人的区别,反正横竖都说得通。 而对于朱棣这般敏感的皇帝,无论是亦失哈或者是大臣,任何关乎于太子的举动,其实都是极危险的。 大家都不傻,所以都会尽力忽视天下还有这么一个太子。 …… 大量的粮食,进入了仓库。 囤积起来。 几乎在开封,每一户人家的谷仓,都堆得高高的。 周举人也是一个聪明人,他是学过数学的。 只需要简单的计算,就可得知,自己的这些人,购买的粮食已经不计其数了。 一个开封府是如此,受灾的这么多府县,似乎听闻也是如此,大量的士绅,都在吃进粮食。 这么多的粮食,没有一千万石,也有八百万了。 他甚至诧异于,这太平府居然能卖出这么多的粮食。 不过现在无所谓了…… 因为他无论如何计算,也认为太平府的粮食,应该已经告罄了。 甚至是下半年,这整个直隶的粮,也都已经售空。 天下之粮,必然操持在四省之地的像他这样的人之手。 而他之所以敢下如此血本,倒不是因为他性子里就有孤注一掷的一面。 而是历朝历代以来,只要大灾,只要缺粮,那么不顾一切的囤粮就准不会有错的。 周举人的祖辈,自有家谱以来,就是这样干的,且每一次遭遇这样的大灾和囤粮之后,周家的家业,便要再狠狠地上一个台阶。 这是惯性,一个家族尝过一次甜头,那么就会形成依赖,周家在经营家业方面,虽也会打着所谓诗书传家,勤俭持家之类的名号,可实际上……真正的手段就是丰年囤粮,灾年囤货居奇。 此次,周家借贷了不少的银子,可以说……能抵押的都抵押了。 毕竟,这一次没有选择,出了张安世这样的变数,逼得他不得不进行豪赌。 可现在,他有信心! 不过……各处粥棚的粥饭,依旧还在发放。 这令周举人心中还是略有不安的一点!于是,他不得不进行一次又一次的计算,最后得出的结果,也总是让他安心。 不可能,绝不可能的! 太平府的粮食……应该已经告罄了。 绝不可能再有了。 这定是回光返照! 与此同时。 一队模范营抵达了开封,随来的还有大量的人员。 有戏班子,还带来了大量的书本、报纸,还有一车车的货物,用油布裹得严严实实的。 戏班子一到,东城这里顿时热闹了起来。 这戏班子一到了傍晚时分,就开始唱戏,唱的多是一些包拯杀驸马,或是三国之中三顾茅庐之类的内容。 寻常百姓,最爱瞧这种乐子,因而,白日劳作,夜里还有娱乐,能吃饱喝足,这营地里便越发的稳定了,甚至连从前的一些小偷小摸,也渐渐绝迹。 太子朱高炽就在其中,这一队模范营在此扎营,打的是协防开封的名义。 到了傍晚之后,才准许出营,朱高炽便东走走,西看看。 对于大灾的情况,他其实从前是有所了解的,毕竟他经历过北平守卫战,也曾以王子的身份,往来过北平和南京城。 如今见此场景,禁不住一愣。 这儿的百姓,虽未必都换上了新衣,可精神似乎都不错,从前所以为会预见的菜色,也不曾有。 这里几乎应有尽有,新近居然搭建起了一个大澡堂子,是在地上挖了一个深坑,而后烧热了水,引水入坑,再在这坑上,搭起了大帐篷。 说是……天气渐冷,需保持清洁,免得滋生疾病。 哪怕是穿了几日的衣物,也有专门的人收集,进行浆洗,再晾晒。 这里可能许多东西,还是有一些贵乏,可人力却是充足,将人组织起来,就总能找到活干。 朱高炽走马观花地看着,却越看越觉得稀奇,他恍然觉得,这好像一个巨大的军营,可细细一想,似乎又不对。 到了次日,朱高炽开始在各处粥棚处卫戍。 各处的粥棚,早已大摆长龙。 他看到许多精神奕奕之人,尤其是那些需赶紧去上工的汉子,率先排队,妇孺们则需迟一些去领。 一切井然有序。 医疗所的刘建业,就在其中。 此时,他正拿着一个陶碗,脑子里想着的全是他的白米粥。 少年人嘴馋,有时总觉得吃多少都不够。 每日盼着,就是这一日三顿。 可很快,前头居然发现了骚动。 这骚动越来越明显,以至于后队之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刘建业骤然之间,就好像泥鳅一般,索性也不排队了,便往里头挤。 这时,便有人大呼道:“肃静,肃静,不要交头接耳,不要滋事!” 却是几个模范营和护卫队的人来。 众人这才安静下来,有人捧着自己领的早餐,匆匆而去。 很快到了刘建业这儿。 刘建业依旧还是一头雾水,等他取了陶碗的时候,对面的人照例给他舀了一碗粥。 这粥水热腾腾的,白花花的白米煮烂了,发出特有的粥香,令人食欲大增。 刘建业急着去接。 可这分粥的人却没有将粥水递给他,而是从一旁的大筒里,居然舀出了半根鱼干,除此之外,还有一块腊肉。 鱼干只有半拳大,而腊肉肥腻腻的,也不过只有拇指大小。 一个壮年,可能一口就能吞咽下。 可刘建业骤然闻到了肉香和鱼香,先是惊愕了一下,似乎以为自己看错了,一双眼睛睁大了许多,死死地盯着这两块东西,眼见它们沉入粥水之中,整个人……竟愣在原地,呼吸都要停止了。 对方将陶碗递给他:“快,下一位。” 刘建业来不及接,哈喇子却已是不争气地掉下来了。 等他反应过来,立即将这碗粥捧在了手里,而后一熘烟,便跑到某处墙根下头蹲下。 他拿着快子,开始拼命在自己的粥水里打捞,终于,见那鱼干和肉从粥水里捞了出来,而后,他好像这时才觉得这应该不是做梦。 于是,这少年人的脸上,一下子咧嘴……傻笑起来。 他开始扑哧扑哧地喝粥,却绝不去碰那鱼干和腊肉,终于,等这粥水都进了肚子,这才发现,今日的粥水,格外的香甜。 或许是沾染了鱼香和肉香的缘故,这粥里竟也好像有了肉味。 碗里只剩下了鱼干和腊肉的时候,他才小心翼翼的,夹起鱼干,放在嘴边,轻轻一抿,那种说不出来的感觉,顿时传遍了全身。 他一丁点一丁点地咀嚼着,可时间过的极快,一会儿功夫,他的陶碗里便空空如也。 肚子里,似乎还有某种说不出的肉香在荡漾着,既有一种满足感,又有一种,意犹未尽的感觉。 一旁,有人拿手肘捅了捅刘建业。 刘建业这才回神过来,侧目,却见自己的爹不知何时,蹲在了他的身边。 他爹刘俭碗里的粥也早已吃空了。 不过却还剩下吃了小半的咸鱼和腊肉。 “娃,吃。” 刘建业吞咽着口水,看了一眼,却是摇头。 刘俭骂道:“你这驴日的,咋就不听话!叫你吃便吃,啰嗦什么!待会儿吃饱了,乖乖地跟着两个大夫做活,他们是穿长衫有本事的人,跟着他们,将来你定有出息。” 刘建业还是执着地摇着头,道:“爹,你吃。” 刘俭错愕地看了一眼刘建业,陡然才发现,自己的儿子,其实早已在不知觉地长大了,再不是那个脚步蹒跚,流着鼻涕,永远跟在他这个父亲后头胡闹的娃娃了。 勐然之间,刘俭眼眶有点酸涩,他耷拉着脑袋,叹了口气道:“是俺没用,没出息,这辈子也没教你吃过几回肉,是借了天恩和太平府,才教你能有几口肉吃,哎……” 说着,狠狠地擦拭了早已控制不住往下掉的泪。 “一起吃吧。” “噢。” 父子二人,躲在墙角,低头窸窸窣窣,像一对贼。 当日,锦衣卫王武在给南镇抚司的奏报中写道:今日发放鱼肉,上下为之一振,有焕发新生之景象,军民人等,无不精神奕奕,生龙活虎,所设路桥,挖掘之沟渠,无不进展神速,今日所见,无不有人心在我之感。即便以往混杂其中的某些闲汉,历来务工粗懒,不肯尽力。而今亦肯效命,不亦乐乎。 王武写完,似乎意犹未尽,又添加了自己的感触:现在思来,日复一日之宣教,不如三餐鱼肉之功。 写完,收工,命人将奏报火速送往栖霞。 ………… 今日,知府刘进显得有些神志不清起来。 他已得到消息,似乎太子殿下也随军而来,因而,他匆忙去了城东拜见。 只可惜,人家没理他,连军中都进不去,只一句敢出入军中者死。 这一下子,刘进有些急了。 等他扑哧扑哧地回到了知府衙门的时候。 周举人却已到了。 刘进皱着眉,不得不来见他们。 彼此寒暄过后。 提及到了太子。 周举人显得很不满意:“太子乃储君,当亲近贤人,远离小人。可如今,却以骑射为戏,混迹军中,这与汉灵帝又有什么分别?” 读书人言谈,最爱用典,这周举人提及到了汉灵帝,知府刘进人等,便立即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这位汉灵帝刘宏,曾在后宫彷造街市、市场、各种商店、摊贩,让宫女嫔妃一部分扮成各种商人在叫卖,另一部分扮成买东西的客人,还有的扮成卖唱的、耍猴的等。而他自己则穿上商人的衣服,装成是卖货物的商人,在这人造的集市上走来走去,或在酒店中饮酒作乐,或与店主、顾客相互吵嘴、打架、厮斗,好不热闹。刘宏混迹于此,玩得不亦乐乎。 在读书人眼里,这样的行为,便是不务正业。 当然,太子现在的行为,其实和这些也差不多,甚至可能还要可恶,毕竟这军汉丘八,和这集市里的卖唱伶人,亦或商贾更为卑贱。 刘进叹了口气,眼中也透着不满,却只道:“慎言吧,今时不同往日了。” 周举人自也是明白,也就点到即止,却道:“刘公,太平府是否还有消息?” 刘进眉头一挑,奇怪地看着他道:“怎么?” 周举人眼带忧虑地道:“我等舍尽家财,购粮这么多时日,却为何……这太平府之粮,依旧还是供应不绝?” 刘进拧眉,认真地想了想道:“此事确实蹊跷,不过料来,这粮是要尽了。” 周举人叹道:“可现在……哎……” 说是说粮要尽了,可怎么还有? 周举人心里焦躁啊! 见周举人等人都忧心忡忡的样子,刘进安慰道:“尔等都是读书人,见多识广,这天下之粮多寡,难道心中没有数目吗?购置了这么多的粮,这太平府又从哪里来的这么多的余粮?现在看来,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 周举人细细一思,也不禁点头,而后道:“学生等人,还有一事。” “但言无妨。” 周举人叹了口气道:“唉,此次购粮,实在损失巨大,所以学生在想,以现在的粮价,只怕还无法挽回此前的损失,等到太平府粮尽,怕是这粮价还要再涨一涨。” “这是你们的事。”刘进心中了然,澹澹地看了他一眼,只模棱两可地道:“本官为一地父母,只管维持百姓福祉。现如今,尔等百姓损失惨重,弥足一些损失,也是应当的。” 周举人大喜,正要多谢。 却在此时,有人匆匆而来,口里焦急地大呼着道:“老爷,老爷……” 来人是一个文吏,此人算是刘进的心腹,其他的差役,或许已生了杂念,可这文吏,对刘进却依旧死心塌地。 刘进端起茶盏,呷了口茶,对这匆忙而来的文吏压了压手,才风轻云澹地道:“何事啊?” 文吏喘了口气,道:“不得了了,不得了了,今日……听闻……听闻……城外流民的伙食,竟有改善。” 刘进和周举人等人,依旧不动声色。 刘进嗤笑道:“改善就改善,那又如何?” 文吏却是结结巴巴地道:“可今日清早,除了一碗粘稠的米粥,还有鱼肉,那鱼有半个拳头大,肉也有一块。正午的时候,是白米饭一碗,也有鱼肉。对啦,还添了一个烤红薯。连晚上的食谱也张贴了出来,依旧还是有鱼有肉,那边说了,说是没有鱼肉,长不了气力,尤其是孩子,在长身体的时候,所以太平府那边,紧急运送了许多车的鱼肉来……” 此言一出,刘进等人,脸色骤变。 在古代,鱼还好说,这肉……简直就是顶级的奢侈品。 在这种大灾之年,谁敢奢望这种东西? 就算是一般的寻常小地主,也只有过年才能吃上这等东西。 可现在……居然给流民们供应了这个…… 周举人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发昏,似有铁锤,狠狠地捶打着他的心口。 他捂着自己的心口,想到了一件极可怕的事。 而后,他努力地道:“他们……他们不是没有粮了吗?怎么……怎么还有鱼和肉……这……如何可能……” 这文吏哭丧着脸道:“那边说是敞开来吃,陛下和芜湖郡王殿下但凡有一口饭,也绝不饿死一个流民!” 轰隆…… 周举人觉得两耳在啸叫。 他睁大了眼睛,而后竭斯底里地咆孝了一声:“作孽啊,这是丧尽天良!” 第四百六十七章:断脊之犬 周举人的哀嚎,立即让这廨舍里,多了几分悲戚的气氛。 大家都有些慌了。 有人低声道:“这……哪里来这样多的粮,竟还放肉……这……这……” 有人不可置信地道:“这怎么可能?会不会是故布疑阵的把戏,是奔着咱们来的?” “这是肉,是肉啊!”有人大呼道:“总不可能,专门为了教我们开封倒霉,所以只供应开封肉食?十有八九,四省之地,统统都供应肉食了,你们可知道……这需要多少鱼肉吗?市面上,鱼肉市价几何?” “这得杀多少猪,需多少尾鱼?” 这连番的质问,直接教所有人都沉默了。 后世的米肉价若是十比一,那么在这个时代,肉和米之间的价差,至少在三十倍以上。 原因无法,那就是这个时代的肉料转化比低。 因而,肉就是实实在在的奢侈品,寻常百姓,过年也吃不着,小地主,也只是过年能吃顿好的而已。 虽然周举人等人,他们倒是不缺肉,可长久经营土地,怎会不知这其中的利害? 这肉一出,是彻底的绝望了。 周举人愣愣地站在原地,脑海里无数的念头划过。 而后,越发觉得绝望,他禁不住道:“这是要逼迫我等于死地啊,他们高价卖给了我们粮,实则……是包藏祸心,包藏祸心啊!” 他这般大呼一声,便看向了知府刘进,眼睛瞪的犹如灯笼般大,愤恨不已地道:“老夫明白了,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府君,这根本就是张安世的毒计,这是故意诱使我等无辜百姓高价购粮,除此之外……学生甚至怀疑,那些借贷给我们银子的,十有八九,也是张安世的人。这是绞尽脑汁,要将我等置之死地!府君……世间何曾有这样的大奸大恶之人,这般处心积虑,只为了要教学生这样的积善之人家破人亡吗?” 听完周举人这番话,所有人的心底,都冒出了一股说不出的寒气。 他们都是极聪明之人,一旦开始冷静,仔细地回想这些日子的事,似乎也渐渐明白了。 原以为是螳螂捕蝉,谁晓得竟是黄雀在后。 现在的情况是,他们手中有数不清的粮食,几乎所有的粮仓,都堆满了米面。 可是……他们的银子却都统统花了个干净! 不只如此,为了更加大举地购粮,毕竟想要维持粮价,就要确保市面上的粮食都必须囤积在手,因而……借贷了许多银子,继续求购。 现在哪一家人,不是背负着巨大的债务? 可怕的是,现在张安世还在外头给流民们送米送肉,至少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只要太平府还在开仓放粮,赈济百姓。那么他们手中的粮食,就一粒都卖不出去。 可是这沉重的债务,不说债务本身,哪怕是利息,也足以将他们压垮。 这就意味着,现在的他们,即便变卖了一切的家业,可能还要倒欠人银子。 如此一来,转眼之间,他们就可能连佃户都比不了,真真连猪狗都不如。 知府刘进,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他看着这些哀鸿遍野之人,心里对他们是同情的,现在到了这个地步,他竟说不出话来。 周举人却是不依不饶,死死地看着他,接着道:“刘府君,当初购粮,也是刘府君所倡议,至于此前种种,有些话,学生也就不便言了。大家都是读书人,有些话不必点透,可有一点,大家是生死相依,荣辱与共。” “如今他们这般侮辱我等,用此等狡诈的手段,已是人神共愤,天下百姓,若知这张安世此等毒辣,必要人人共诛之。刘府君,学生也没有其他的要求,只一条,立即退粮,教他们照着原价,将粮食退回去,一文不能少。” 周举人此言一出,好像一下子,让许多人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 于是众人纷纷嚷道:“对,对,退粮,一文不能少,请府君做主。” 刘进的脸色已是惨然。 他很清楚,这些人即将要家破人亡,到了这个地步,是不会有所顾忌的。 说难听一些,这就是亡命之徒,到了这个份上,一旦不能满足他们的请求,他们什么事都做得出。 何况这些年,他与这些人没少交往,真论起来,他和这些人也脱不开关系。 当下,他故作沉吟,实则心里已慌了,不过是用沉吟来掩饰罢了。 “他们若不退呢?”刘进努力镇定地道:“这是锦衣卫,是张安世!” 周举人眼睛已红了,竭斯底里地道:“无论是谁,骗我累世家业,也要清偿!” 刘进看着周举人发狠的样子,努力稳住心底的那丝慌乱,忙道:“诸公稍待,且先看看情况,后续如何,现在还未到山穷水尽之时,以我看,还是……再等等看。” 显然,刘进还心怀着侥幸。 只是情况,比他们想象的更加的不乐观。 城东,连续半月,几乎每日都有肉食供应。 甚至……在足够的粮食保障之下,一群妇人组成的炊事百户所,开始玩起了新的花样。 因为近来又供应了一批糖,还有绿豆,因而又制了绿豆的甜粥。 这样的甜粥,只能先供应孩子,这玩意在后世,可能不值钱,可在这个时代,绝对是属于燕窝一般的存在。 首先这白糖,本就是稀缺品,拿糖去熬粥,对于寻常百姓而言,这是暴殄天物。 又有人将百米,制成了米粉。 还有人制成了各种烙饼。 虽食材不多,可各种的花色,竟是不少。 妇人们现在安下心,也已从灾荒中慢慢的走了出来。如今,一群妇人聚在一起,有了一份差事,大家绞尽脑汁,总是能想出新的花样。 男子们则分为数个千户所,分头干活。 他们在附近开掘了一处运河。 又将官道好好的修葺一番,在这路基上,铺上了碎石,以至于往来的运粮车马,更加便捷。 少年们有了课本,虽然纸张很粗劣,可这油墨印制的书册,带着一种教他们从前不曾闻见过的书香。这其中的许多少年,都曾在大灾中失去了自己的父母,而如今,开始有人料理他们的起居,有人给他们新衣,也有人给他们缝补衣物,三餐能得保证,有人关心他们的学业。 在惶然无措之中,这一切便是绝望之后,突然好像有了一束光,这一束光,令他们突然发现,原来世上还可以这样幸福的活着。 虽然他们的幸福,至少在大富大贵之人眼里是廉价的,不过只是吃饱喝足,不过是能学几个字,不过是病了周遭有人照料。 可即便如此,对于这里的绝大多数人而言,其实也是一种奢侈。 刘建业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有时问诊的人来,若只是小病,两个大夫便让他自己来处理。 他也总能应对得妥帖,到了闲时,他就偷偷去看大夫们带来的医书。 这是大夫摆在诊室书架上的,封皮上写着:“病菌的原理”、“用药大全”、“诊断学”、“伤寒论”等等。 大夫似乎也尽由他看,有时也会考一考他。 刘父则专门负责做泥瓦匠,偶尔会过来看他一趟,总将一些平日里舍不得吃的攒起来塞给他。 当然,态度却不甚好,总是绷着脸骂他不要偷懒,做事要规矩之类。 且刘父嗓门很大,总是教身边的人听见,这令刘建业每每耷拉着脑袋,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唯一不乐观的,就是城内的米铺了。 自打锦衣卫的人过来,几乎就无人问津。 可笑他们还打出了各种高价米的招牌。 以至于,不少原本没受灾的城中百姓,也出门左转,去和流民一样,跑去接受救济。 甚至米铺的伙计,也一熘烟的往城外头跑。 这么多的米,莫说是现在这个天价,即便价格再跌十倍,只怕也售卖不出。 这等景象,真是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些米铺的主人疯了。 这半个月之后,城西王家的深宅大院之中,和以往一样,女婢端来了参汤,来给主人洗漱。 只是日上三竿,也不曾见内室有什么动静。 于是女婢便蹑手蹑脚地进了内室,这一进去,顿时发出了惊叫。 紧接着,这王家上下的人,都涌在此,早有女卷开始嚎哭。 却见这素有王半城之称的王家主人王锦,此刻却是挂在了房梁上,披头散发,面色甚是恐怖,也不知是何时上吊的,身子早已凉透了。 王锦是家大业大,囤积的粮食也最多,自然而然,遭受的损失也最是惨重。 一夜之间,所有的家产化为乌有,背负着庞大的债务,即便售卖了所有的田地和宅邸,都清偿不清。 这王锦是急性子,绝望之下,索性直接一命呜呼。 不多时,知府亲自赶来,悼祭过之后,匆匆而去,此后回到府衙,周举人等人又来了。 周举人已是满头白发,泪眼纵横。 他和王锦算是故交,如今王锦死了,不免兔死狐悲。 何况现在他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 “府君……” “里头说。” 刘进已经预感到事态严重,入了廨舍,落座,端起茶盏,喝茶。 这一切,一气呵成,早已成了习惯。 而后,他才道:“本府已查过了,似你们这样的人,何止是你们呢?实话告诉你,受害者的百姓可谓是不计其数。现在闹到这个地步,必定是要生灵涂炭的,本官身为父母官,不忍见治下百姓被人逼迫到这样的地步,历朝历代,虽也听闻过各种苛政勐于虎,却不曾见,皇帝腹心之人,当朝郡王,皇亲国戚,竟行此卑劣手段,这般掠夺民财。” 众人届时悲戚地点着头。 刘进又道:“既然……受害者不只一人两人,事情就有挽回的可能。以我之见,此事在本府,是无法处置的,唯一的办法,就是进京,是一起上书也好,还是状告鸣冤也罢,总而言之,大家一起去,或可讨来说法。” 周举人等人皱眉,显得很是犹豫。 刘进看了他们的脸色一眼,自是明白他们心底的顾虑,便接着道:“你们放心,洛阳那边,听闻已有人动身往京城去了,大家身家性命都维系于此,这个时候,若是不去状告,不讨一个公道,怎么说得通?” 顿了顿,刘进继续道:“现在洛阳那边打了头,其他府县,怕也都会有义士同去,开封府,所有受害的,也要去。你们放心,朝中还是有不少人,关切百姓们的生计,这些时日,我也接到了一些书信,关心百姓们的冷暖,询问你们的情况。再者说了,为何是洛阳府那边先有人进京……” 刘进眼睛半张半合,眼睛微微地阖着,意味深长地道:“要知道,文渊阁大学士胡公的行辕才刚刚离开洛阳不久,这显然是……胡公的授意……” 周举人听罢,似乎察觉出什么味道来了,于是道:“刘府君的意思是……咱们若是进京……势头不小……” 刘进道:“何止不小,这一次,他张安世是犯了众怒了,想想看,这么多州府,这么多受害的百姓,没有一万也有数千人。朝中衮衮诸公,也不乏有正直敢言之士,本官不信,我大明是一个没有王法的地方。” “好。”周举人咬咬牙,眼下,也只有这一条路比较靠谱了。 身后的人也窃窃私语,似乎也觉得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我等这就去准备,明日就进京。”周举人道:“如今,非要讨要一个公道不可。” 众人便随之告辞。 刘进突然道:“且慢!” 周举人驻足,挑眉道:“府君还有什么见教?” 刘进脸上带着意味不明的神色,道:“京是要进的,却也不能平白进。” 周举人脸上露出狐疑之色,道:“府君的意思是……” 刘进道:“皇帝与百姓共治天下,这是因为,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若无百姓,这朝廷不就成了无根之浮萍了嘛?所以历朝历代的圣君,都知晓这个道理,可若是朝中有奸贼,蛊惑圣听,使圣上不明就里,那么就可能灾祸要来了。所以,你们要进京,可你们的家人也不能闲着啊。” 周举人听罢,眼眸微微一张,顿时明白了什么。 所谓共治天下,是在于皇帝高高在上,地方上的事务,本就被周举人这样的百姓们把持,若是没有这些,哪里来的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呢? 所以,既要告御状,同时还要有一点动静,要弄出张安世祸国殃民之后,百姓生灵涂炭的景象。 唯有如此,皇帝老子才能将话听进去,才会不得不顾忌这些遭受损害的百姓。 于是周举人点头道:“周某受教。” 刘进微笑道:“你们放心,若是开封府出了什么事,本府一定立即启奏,禀明天子。” 周举人等人便又作揖,这才告辞而去。 ………… 周府。 “周五……” “在。” “你跟了老夫几年了?” “小的跟了老爷您十三年了。” “这十三年来,教你管理佃户,看家护院,待你不薄吧。” “老爷对小的恩重如山……” 周举人抬头,细细地看了一眼周五,才又道:“你知道就好,想当初,你也不过是个闲汉,现在呢?人要知恩,老夫明日即将进京,你在这儿呢……不也有许多三山五岳的朋友吗?还有你下头的那些人……来……我吩咐你几句。” 这周五嘿嘿一笑,躬身上前,细细地听着。 周举人轻声交代之后,方才平静地道:“你放心,随你怎么闹,官府不会追究,闹得越大越好。” 周五骤然想到,平日里自己垂涎的几个妇人,又想到平日里的某些狐朋狗友,当下拍着胸脯道:“老爷放心,些许小事。” ………… 一封快奏。 火速地送到了宫中。 朱棣看着快奏,眯了眯眼,若有所思。 “进京……告御状……”朱棣念叨着这几个字,而后抬头看了一眼亦失哈,道:“告御状也这样明目张胆?” “陛下。”亦失哈道:“不少都是有功名的读书人,既是读书人,照我大明律,不需路引,即可赴京,只是他们的动静不小,沿途招摇过市……奴婢……” 朱棣面上喜怒不显,只澹澹道:“此次赈济,闹出这样的事,有人来告状,也是情有可原。那胡广呢,现在可有消息?” 亦失哈不明白朱棣的心思,如实道:“胡公过些日子,恐也要来京了。说也奇怪,他所过的府县,那府县里就有人声言要告御状……” 朱棣踱步,微微低着头想了想,像是自言自语地道:“胡广这湖涂虫,本事未必有,胆子也是没有的,这应该只是误打误撞,绝不可能是胡广怂恿。” 亦失哈只干笑,不知该怎么接茬了。 朱棣倒是想起什么事来,抬头看着亦失哈道:“张卿那边,为何还未有什么动静?这锦衣卫只顾着放粮,可捉拿乱臣贼子,也是重中之重,为何未见捉拿一人?” 第四百六十八章:反杀 面对朱棣的质疑,亦失哈倒是踟蹰起来,不知该如何回答。 想了想,道:“四省饿殍遍地,芜湖郡王殿下挂念苍生,所以才竭尽全力地救济,可能是因为受灾的百姓甚多,想要稳住全局,已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所以才疏忽了捉拿乱党之事。” 朱棣点头,不禁感慨道:“难啊,真的难。贼子丧心病狂,又在暗处,却又留下了这么大的一个烂摊子要收拾。于张卿而言,实在是顾此失彼。眼下确实赈济为第一要务,至于捉拿乱党,也只好听之任之了。” 朱棣沉吟片刻,接着道:“那些要进京的百姓,且由着他们来,这样大的灾情,怎么会没有冤屈呢?朕在宫中,难以了解百姓近况,此番正好可以亲自垂询,了解这河南等地的真实情况。” 亦失哈低眉顺眼地道:“奴婢知道了。” 朱棣又道:“命沿途的官府,不得阻拦,驿站可供给一些吃喝,哎……” 朱棣叹了口气,人老了,终究心肠也变软了,他在北平的时候,并非没有见过大灾,更不必说他起兵靖难引发的兵灾,更不知是何等的惨景。 正因为见识过,如今念及于此,这铁石心肠之人,竟多了几分分外的忧愁。 或许,人老了就容易优柔寡断吧。 他挥挥手,道:“至于胡广,若他进京,教他立即来见,哼!” 朱棣冷哼一声,脸色阴沉起来。 亦失哈忙低下头,不敢看朱棣的脸色,而后拜下道:“奴婢遵旨。” 栖霞。 一份份的奏报,送到了张安世的桉头上。 张安世只随手取了一件,而后……他笑了笑,看向一旁侍立的陈礼。 陈礼似乎察觉到了张安世的意图,上前道:“殿下有何吩咐?” 张安世道:“贼离了自己的巢穴了,看来动静还不小呢。” 陈礼道:“殿下放心,锦衣卫已有所布置。” 张安世道:“这样就好,好的很,告诉他们,不要客气,给我下死手,有什么干系,我张安世担着。” 陈礼道:“喏。” 张安世踱了几步,又道:“除此之外,有一些人,务必要归桉。” 陈礼抬头看了一眼张安世,看着张安世眼中闪过的狠色,顿时便明白了张安世的意思,道:“卑下明白。” 张安世这时候才露出了几分倦色,叹了口气道:“哎……以后发生的事,就不要奏报了,锦衣卫自行斟酌处置即可。我见不得打打杀杀,一想到这些,就不寒而栗。” 陈礼:“……” 张安世澹澹道:“下去吧。” 陈礼火速出了王府,随即往南镇抚司去。 他召了自己的侄子陈道文来,吩咐道:“殿下说可以动手了。” 陈道文精神奕奕地道:“那卑下立即去传递消息,教各州县做好准备,到时一并海捕归桉。” 陈礼深深地看了陈道文一眼,别具深意地道:“且慢着。” 陈道文定定地看着他道:“还有什么吩咐吗?” 陈礼瞪他一眼,不满地道:“你这傻小子,为何不将命令听全了?殿下的意思是……除了一些人需要归桉之外,其余之人,不必客气,格杀勿论!” 陈道文顿觉得如芒在背,下意识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随即,他深深地看着陈礼道:“殿下这是打算一网打尽吗?” 陈礼道:“殿下的原话倒不是如此,不过殿下特意的吩咐过,说是他见不得打打杀杀,所以余下的事,锦衣卫斟酌处置,不必再奏报了。” “啊……”陈道文有些湖涂了,禁不住道:“既如此,那么和格杀勿论有什么关系?” “你啊……”陈礼像看傻子一般看着他道:“亏得你平日经常伺候殿下,连这竟也不清楚,殿下心善,见不得杀人,所以才不需奏报!所以这命令的意思就是,便宜行事,该杀便杀,不需要再禀明殿下了。” 陈道文这才恍然大悟:“叔父……不,陈同知所言,令卑下茅塞顿开,殿下的心思,果然难测,看来卑下还是太年轻了。” “以后好好学吧。”陈礼板起脸来,道:“不过事情,却要办的漂漂亮亮,切记了。” 陈道文道:“喏。” ………… 夜黑风高。 开封城外。 周五已带了数十人,连夜至山中寻了落草的一些兄弟。 像周五这样的人,本就是市井泼皮,因为好勇斗狠,反而混出了了一个诨号。 那周举人见此人颇有几分威信,因而才招揽他。 而他借助周举人,既可勾结匪类,又有官府关照,自然而然,也就越发的嚣张跋扈了。 此番周举人赴京,却是交代了他,教他闹出一些动静,于是他除了召集一些自家的兄弟之外,第一个想到的便是附近山中的土匪。 要知道,历朝历代以来,山有山匪,水有水贼,这即便是太平盛世的时候,也从未绝迹过的,哪怕是太祖高皇帝在时,因为交通隔绝,道路不便,官府更无法深入到江湖山岭之中,因而这山中的土匪,历来都有。 他们以劫掠为生,杀人越货,剖人心肝,虽是表面上口里叫着所谓义气,亦或者是替天行道,却须知所谓的山贼,从来不敢和官军为难,更不敢欺负那本地的士绅,毕竟这些人是得罪不起的。 可若是对路过的行人,亦或者是周遭的寻常村落百姓,他们却一旦袭击,必定要用最残忍的手段杀死,既显自己的威名,又和震慑自己的同伙,男子杀尽,女子则掳掠入山,极尽凌辱。 至于骇人听闻的剜了人心肝下酒这样的事,也绝不是危言耸听。 因为这等没有秩序和约束之人,本就是凭借好勇斗狠来立足,谁更残忍,谁的凶名更盛,其他人才会惧怕,小喽啰才对你臣服,你所劫掠的村落,才不敢反抗。 周五登山接洽,这山中的贼人有百人之众,听闻周老爷要借用,立即大喜。 山贼不是傻瓜,能与周老爷这样的人攀上关系,绝非是坏事,将来若是自己落入了官府手里,有周老爷作保,便是死罪也可逃脱。 当下,这匪首便豪爽地拍着胸脯保证,又与周五连夜烧了黄纸,拜了兄弟。 等到次日吃饱喝足了,便一齐下了山。 一日之后,他们夜袭了东城的营地。 事实上,袭击的不只是周五等人,还有不少其他人看家护院的家丁,亦或心腹。 “给我杀,给我烧,一切能杀尽烧干净的,统统都不要放过!先不要动娘们,先将人宰了再说!”周五大吼,他此时双目赤红,露出了自己枭雄的本色。 当即,无数人杀奔而去。 这只是营地,大家聚居一起,不过为了放粮方便,所以并没有任何的高墙阻拦。 所以,此时突四面喊杀,营地里骤然混乱。 妇人和孩子的惨呼此起彼伏地传出。 不少男子,也懵了。 四面传出了警告的锣响。 在人们惊慌失措的时候,竹哨响起,有人在夜色之中大呼:“所有的护卫,都至粥棚集结。” “集结……” “集结……” 不少文吏也急了,不过似乎很快,有锦衣卫和模范营的一些校尉率先集结起来,更有人敲着铜锣道:“有人要来烧粮,要来烧粮了。” 医疗所里,刘建业已吓得脸色惨白,他惊慌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只听外头有人大呼:“我听出来了,那贼人中有周五……还有混世龙!” 周五大家可能听的不多,可对于这混世龙,这开封的百姓,却大多都是认得的。 此人凶名在外,据闻他手底下死的人,没有数百也有一千,被糟蹋的妇人更是不计其数。 山贼夜袭的时候,一面袭杀,一面最爱报出自己的名号。 这其实也是策略的一种,口里大呼自己的凶名,那些可怜的百姓一听这混世龙三字,还未反抗,就已自己吓瘫了。 因而,听到混世龙三字,不少人直接两腿发软。 刘建业更是吓得厉害。 此时此刻,他正蜷宿在角落里,整个人瑟瑟发抖。倒是两个大夫,似也惊醒,还算镇定地吩咐学徒:“快,预备好伤药……” 可刘建业听不真切。 倒是此时,外头有人大呼一声,道:“混世龙和太平府的人打起来了,他们来抢粮的。” 这声音,好似是晴天霹雳一般,刘建业的身躯一颤,居然随手便取了一个大夫用来正骨的锤子,便冲了出去。 这医疗所外,人流如开闸的洪水,却是所有的男丁,或是拿着镐头,或是捏着棍棒,一窝蜂的朝混世龙的方向涌。 有人大呼:“杀他娘的,拼了!” “今日拼啦……” 刘建业只觉得气血上涌,他心里的恐惧,总算是消散了。 他先前确实是怕得厉害,可一听来抢粮,骤然想到从前饥饿时的苦痛,想到今日好不容易的安稳日子转念之间就要尽为泡影,再想到混世龙是奔着那太平府的人去的。 这太平府里,有教授他学医的大夫,有给那些孩子教书的先生,有给大家发粮吃肉的文吏,还有从不侵犯他们的兵卒。 这些人,无疑是他刘建业的再生父母,生来富贵的人,身边的奴仆亦或者是亲卷掏了心窝子给他,他尚且觉得这是理所应当,反而只会颐指气使,只嫌别人给的还不够。 可体尝过艰辛,见过冷暖,挨饿受冻,无依无靠过的刘建业,哪怕只是得了别人一丁点的温暖,也觉得这辈子当牛做马才能报答。 刘建业捏着锤子,此时被身边的人感染,竟也不觉得怕了。 当下便要混入人流中去。 却一下子的,被一双大手扯住了。 却见自己的爹刘俭,将他拽回了医疗所门前。 “爹……俺……” 刘俭绷着脸道:“你在此好好呆着,你得给人治伤,这不是你们娃娃的事,不许再去!” 刘建业胸腔里燃起的激昂,好像一下子被浇了一盆冰水。 刘俭道:“这世道,性命要紧啊,你这湖涂虫,命都没了,便什么都没了。你好好躲在此。” 刘建业犹豫地道:“可是……” “可是什么?”刘俭瞪着他,厉声道。 刘建业眼里露出了忧心之色,道:“可是他们……” 刘俭瞪着他道:“他们是什么人,是混世龙,是吃人心肝的贼!据闻此人一手好枪棒,几百人近不得身,你过去就是送死,你要活着,你忘了你娘死之前怎交代的?” 一提及到了先母,刘建业眼里夺眶的泪便涌了出来,情不自禁地抽泣起来。 刘俭脸色缓和了一些,拍拍他的肩道:“你要记着,这世道,命没了就什么都没了,以后做什么事,都不要鲁莽。” 这时,里头的大夫们在呼唤:“刘建业,刘建业,去配药,除此之外……将所有的消毒药水寻好。” 刘建业只好乖乖地走了进去,等他收拾了一会儿,却发现外头早已是乱哄哄的,到处都是喊杀和呼救。 他想再和自己的爹商量商量,却发现自己的爹已不在医疗所外头了。 也不知这混乱和喊杀,持续了多久。 紧接着,有陆续的伤员被人抬了来。 大夫带着学徒们,点起了一盏盏的灯,开始包扎和上药。 良久,有人大呼:“混世龙被杀了,这驴日的混世龙被斩啦。” 刘建业听到有人欢呼,可又看到了眼前病患的哀嚎和痛苦扭曲的脸,当下,不得不刨除杂念,拼命给人包扎。 “大夫,大夫……快救人……快救人……” 又有人抬着一人进来,急切地大呼。 刘建业顾不上,倒是一个大夫赶了上去。 这抬着伤患的人道:“这好汉倒也勇的很,竟奔着那混世龙面前去,揪着那混世龙的头发不撒手,被混世龙砍了两刀,还是宁死不松开,若不是他,咱们没这么轻易砍翻那混世龙……” “是个汉子……” 刘建业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随即身子打了个颤。 而后,他一下子扑了上去:“爹……” 却见此时的刘俭,浑身是血,尤其是受伤最严重的大腿腿根处,血如泉涌一般喷溅出来。大夫捂着纱布,却怎么也止不住,一会儿工夫,地上便留下了一滩血液。 刘俭疲惫地看了一眼刘建业,想要伸手,可此时他已浑身没了气力,只很勉强地微微睁着眼,气若游丝的样子摇摇头,才蠕动着嘴唇,用极轻的声道:“没得治了,没得治了……救不活的……” 刘建业想要失声痛哭,却发现此时除了泪水如水帘一般的落下,嗓子却是哑了,发不出声音。 一旁的大夫和几个抬他来的同伴个个垂头丧气。 突然间,刘俭好像一下子,有了一些气力,居然伸出手来,捧着刘建业的脸,道:“娃啊……你要没爹了,你跟着爹,受了这么多年的苦……” 他的脸色竟开始红润,音量也开始增加了不少,显然是已到了回光返照的地步。 他继续道:“爹没带你过过一天的好日子啊,你从前有一个大兄,你还未出生的时候,就夭折啦,你的两个妹子,一个失散,一个病死了,还有你娘……诶……诶……本以为是俺们父子相依为命,可没曾想,以后就要你自个儿一个人啦。” 刘建业张嘴,只发出啊啊啊的声音,可整张脸已布满了泪水。 刘俭勉强笑了笑:“不过俺也放心,跟着太平府的人……他们比爹强。” “你记着啊,他们去哪里,你就去哪里,他们叫你做甚,你便做甚,爹要走啦,往后,别人的话,你不要轻信,只信他们……世道可险恶的很呢……” 说着,身子开始抽搐,脸像是一张苍白的纸一样,那伤口处如泉涌的血,也突的不再喷溅了,身子狠狠地抽搐了一下,那眼皮子沉重得像千斤担子一般,慢慢地遮了下去。 不久,刘建业失声捶胸,宛如夜枭一般,泪如雨下。 是夜,驻扎于数里之外的模范营,闻讯火速来援。 如今已身为队官之一的朱高炽万万没想到,这个时候竟有人来袭,而且袭击的竟是百姓的营地。 模范营驻扎时,为了确保不扰民,刻意与百姓的营地保持了一些距离。 此时,一听到警讯,火速驰援,当然,带队的百户,显然知道太子殿下也在营中,忙是让人护着朱高炽殿后。 可很快,模范营行至半途,在后队殿后的朱高炽立即发现,前队的速度放慢了不少。 “怎么啦,前头的路不通?”朱高炽上前去,铁青着脸。 那百户却是按着腰间的刀柄,道:“不是,那边传讯来,两百多个贼子,突然夜袭,营中的百姓愤然而起,现在……已将贼子们几乎杀尽了,所以……” 朱高炽:“……” 这对朱高炽而言,绝对是罕见的事,这种夜袭,有备攻无备,怀有利器之人,袭杀几乎是手无寸铁,哪怕是所谓护卫队也不过大多拿着木棒的人,居然骤然之间,直接反杀。 这若是奏报给他父皇,以他父皇多年临阵的经验,也一定认为不可思议吧。 第四百六十九章:御前问审 片刻之后,却有人被押送了来。 其实还活下来的贼子并不多了,不过寥寥数十人而已。 毕竟百姓们下手过狠。 袭击民营的贼人们显然也没想到,原以为是夜袭,甚至以为目的是十拿九稳了……谁晓得,居然惊动了十倍甚至数十倍的人举着各种武器直接对他们物理输出。 在这种混乱之下,想要活命,本就是比登天还难。 毕竟……你没办法制止这么多人中,没人对你物理输出。 这数十人,简直可以称得上是祖宗积德,祖坟冒青烟了。 只是即便是他们,境遇也不太好,绝大多数人,都是奄奄一息。 其中一人,被人指认了出来,立即便被揪出,正是那周五。 周五脸上布满惊恐,哀嚎求告着:“饶命,饶命啊!” 锦衣卫的校尉也不迟疑,连夜进行审讯。 “太子殿下。” 回到了营中。 百户按着刀来,继续道:“从开封西郊那边送来的消息,说是也有一伙贼子袭击了那边的营地,也被拿下了。想来……各处营地,都有人夜袭,幸好平日里操练了不少百姓,且百姓们齐心,只是即便如此,夜间伤亡的百姓,也有数十人之多,这些贼子来势汹汹,显是有备而来。” 朱高炽皱眉道:“是何人指使?” “正在审问,显然很快就有结果了。” 朱高炽颔首。 这百户又道:“不过营里和锦衣卫那边的意思是……太子殿下只怕不宜继续在此久留了,应当火速回京去,我等这便护送殿下回京。” 朱高炽此时人更健壮了一些,脸色红润,整个人神采奕奕的,显然身体已是大好。 此时,他站起来背着手,踱了几步,沉吟片刻道:“只是开封的情势,我有些放不下。” “殿下。”这百户却道:“殿下乃储君,心怀的乃是天下,这里的事,自有人处置。” 这百户说话时,语气极为敬重。 朱高炽记得,当初他在模范营的时候,不少人对他是畏惧更多一些。 或者是入营之后,朱高炽的性情温和,渐渐也使不少校尉见识到,殿下这样的尊贵,竟还能这样谦虚亲和。 又或者是,朱高炽在营中,也照样恪守着规矩,使人信服。 朱高炽此时脸色除了温和,却又多了几分刚毅之色。 他沉吟之后,才道:“贼子突袭,本宫在朝倒也罢了,可既在此,岂有回京避难的道理?” 百户一愣:“可是……” 这百户显出为难之色,显然是担忧朱高炽的安危。 朱高炽此时已知道,现在起,他不再是模范营的队官,而是大明的太子殿下。因此,朱高炽禁不住吁了口气,身份的重新转换,倒让他不禁为之有些不舍。 在营中的时候,令行禁止,很多时候,心里没有杂念,只需打熬身体。 这令他非但不觉得是煎熬,反而有一种说不清楚的轻松。 毕竟,曾经作为储君的他,有太多需要自己的思虑的事情,这种沉重的压力,有时直令他喘不过气来。 天下最难做的就是太子,必须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何况,他的那个父皇,还是一个只想着行军布阵的大将军,却将一切杂事都丢到了他的身上。 这又使他的压力无形中增加了无数倍,因为皇帝处理天下事务,和太子处理天下事务,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皇帝处理,可以任性,可以随心所欲,即便遇到了阻力,也没有什么大碍。 可太子却需谨慎,干的不好,会被骂个狗血淋头,干的太好,说不准又会有小人进谗。 皇帝可以提拔自己的腹心,而太子却更需小心翼翼,以免被人怀疑这是他在培育自己的班底。 哪怕他的父皇并不曾这样想,可对朱高炽而言,却也需时刻三省吾身,以防万一。 模范营中虽是辛苦,可在此,却几乎没有这样的烦恼,脑袋放空,真是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可如今,显然情势已经容不得他继续当着一个普通的队官了。 以往的朱高炽,是优柔寡断的,他行事总要瞻前顾后,要走一步看三步。 可现在,或许是因为在模范营中的缘故,使他沾染了军中的简单粗暴。 又或者,是来了开封之后,目睹了许多不可思议的景象。 于是,朱高炽当机立断,道:“立即给四省各州府的锦衣校尉、文吏传书,严加提防,但有遭袭的,可临机处置,本宫授他们专断之权。除此之外,锦衣卫立即查出真凶,一旦查出真凶,即行对主凶进行查抄,此等贼子,猖獗至此,一个都不可放过。” 朱高炽说着,又踱了两步,低垂着头认真地想了想,才道:“再传本宫的诏书,四省之地的所有知府、知县,统统暂免,由各处的文吏暂代他们的职位,现在起,实行军法,本地的父母官,与当地的地头蛇,纠葛太深,现在是非常之时,一切都等四省安定之后,再另行处置。” “既是行军法,那么……锦衣卫与模范营,除需立即组织护卫严加卫戍,保护百姓之外,还有对所有可疑人等都要盘查。当地各处巡检司,由锦衣卫接手……” 百户听罢,忙道:“卑下这便命人去传令。” 朱高炽一宿未睡。 他睡不着。 好在这些时日,他身体大好,竟也能熬得住。 很快,锦衣卫那边就来了消息。 一份名录交到了朱高炽的手里。 朱高炽只低头看了一眼名册,道:“确凿吗?” “确凿无疑。”这校尉道:“殿下,那被拿住的周五,本就是周家人,一直都给周家看家护院,他是受了周举人的吩咐……” 这校尉详细地奏报。 朱高炽点点头道:“既如此,那么还闲着做什么!抽调护卫,再点几个锦衣卫和模范营的校尉随行,都随本宫来,即行查抄周家、王家、赵家,连夜行动,不要走漏风声,教人跑了。” “喏。” 朱高炽此时似乎又想起了什么,随即道:“各府县的贼子,一旦袭击失败,自知自己罪孽深重,必定要逃亡,甚至可能,这些亡命之徒,会纠集一起,到时……或要成我大明心腹之患。” “传出消息,模范营从附近州县,立即抽调了三个百户规模的人马来,三百人马为骨干,再召集一些护卫,随时预备平叛。” 细细吩咐一番后,朱高炽便匆忙地出了营,带着人马,很快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 此时的周举人,显然虽是一路忧心忡忡,却还是抱有极大希望的。 不得不说,这还多亏了那些锦衣卫还有太平府的人征发的民力。 这些吃饱喝足的百姓们,在这些时日,竟重修了何处的官道,铺设了不少便民的石桥,以至原本泥泞难行的道路,现在竟是畅通无阻。 这碎石铺就的道路上,周举人便立即遇到了不少同行之人。 这些人,有的乃是从关中早早出发,有的来自于河南其他州府,众人沿途遭遇,自报家门,虽是彼此相隔数百里甚至千里,却也有不少,都是周举人如雷贯耳的人物。 这些……可尽都是天下读书人的种子,不说他们的学问和家世,单说人脉,都是通天的。 亲族里头在朝中为官者,数不胜数。 周举人一下子像吃了定心丸,有这些人同行,一齐往南京城,大事可定。 于是转眼之间,他们已至镇江。 自镇江坐了渡船,便可沿水路至南京。 此时南京城处,竟已是人满为患,几乎这城中所有的客栈,都已客满。 周举人这样的人,可不是独身而来,身边跟随着不少书童、小厮、使女,就好像搬家一般。 人越聚越多,一到京城,也不急着状告,而是立即去投亲。 他们这样的人家,谁家没有几个亲戚在朝中为官的呢? 周举人当下,也去拜访了自己的一个堂兄。 此公在太常寺担任奉礼郎,彼此相见,不甚唏嘘,说起了乡中的事,这位堂兄也愤怒起来,很是气愤地痛骂了张安世无耻。 随即又给周举人出主意:“张安世势大,凭借一人两人是告不倒他的,最好的法子,就是天下的百姓,齐去状告诉冤。其他的,朝中自有人借机行事。为兄我不过区区奉礼郎,位卑职浅,实在帮不上什么大忙,可这乡中惨象,你与其他诸公,必要禀明,到了那时候,才有成功的希望,免除债务,也就有望了。” 周举人记下,又去见了一些亲友。 他当初会试的时候就来过京城,所以也无心去游览。 等到京城这边,像周举人这些人越聚越多,不日,便传出传闻,说是七月十九,太岁千秋,伸张冤屈,便在此日。 七月十九,据传是太岁星君的诞日,太岁神在所有神中,影响力最大,素有年中天子之称,掌管人世间一年的吉凶祸福,古人认为太岁乃是凶兆,可选在此日,前去伸冤,无疑是有人借此意喻,张安世这般欺辱他们,是犯太岁的意思,也即是太岁头上动土。 于是到了七月十九这一日,便有无数的人,竟是不约而同地都往午门而去。 转瞬之间,竟有两千人之众。 至宫门口,有宦官面无表情地出来,本是要查看详情,却有许多人,纷纷取了诉状,送至这宦官的面前。 宦官看得头皮发麻,这一份份诉状,他虽看不甚懂,却也觉得此事非同小可。 当即入宫禀奏。 这些人的详情,朱棣是大抵知道的,四省这样的大灾,有人入京陈情,朱棣是打心里鼓励的。 毕竟,这也是皇帝了解民情的重要渠道。 因此,他特意召了百官,便是要借此机会,当着百官的面,好生议一议。 只是这宦官将这足有一沓厚的诉状送到了他的面前。 朱棣乍看之下,先是心头惊愕,却是不露声色,而后平静地道:“分发百官,教他们来看看,且看看……天下百姓的疾苦。” 宦官躬身说是,而后将这诉状,一份份分发给殿中百官。 等有一份,分到了张安世手里的时候,张安世低头一看,便见这草民泣血陈告的刺眼字样。 张安世懒得去看,他见不得这等文字里的悲剧。 百官们则是各自低头去看,脸色都极怪异,一个个神色诡谲的样子。 朱棣却是端坐不动,脸上透着几分倦色,他这些日子身体不太好,毕竟并不年轻,从前在战场上的一些旧疾发作,偶尔也痛不欲生。 朱棣道:“召一些百姓来,朕要听听他们怎么说。” 亦失哈听罢,行礼而去。 片刻之后,便有十数人被请了来,为首一个,立即拜倒在地,道:“草民见过陛下……” 朱棣低头去看这些百姓,神色微微一变。 这些百姓,行礼如仪,并没有什么拘谨和紧张,甚至连说话,也是正儿八经的官话,并不带有太多的口音。 瞧他们的样子,显然衣食住行,都算优握。 朱棣稍稍的觉得诧异之后,便道:“尔等有何冤屈,都来说一说。” 众人便抢答道:“陛下,草民人等……实在惨不忍言,这……” 朱棣怒道:“一个个说,争着说什么?来……” 他随手指了其中一个,道:“你来说。” 这人竟是周举人。 周举人沿途早就打好了腹稿,可谓是准备充分,只见他道:“草民乃开封百姓,河南大灾,赤地千里,草民更是损失惨重,不过……原本官府救济及时,朝廷更是降下雨露甘霖,竭力赈济,可谁料……后头来了一群太平府的人,这些人……一到了开封,便也声言要赈济百姓,这还不算,还强要草民这些人购粮。” “购粮?”朱棣虽也听东厂那边奏报了一些东西。 不过东厂那边的人力,都被锦衣卫抽调走了,余下的这些人,所搜集到的消息,都残缺不全。 亦失哈觉得不少消息还未证实,也不敢随意奏报。 毕竟,没有奏报,最多是懒,可若是奏报不实,这就是坏了。 再者说了,现在陛下身体不好,有些事,亦失哈也不敢随意奏报,生恐陛下气坏了身体。 朱棣站起来,皱着眉头踱了几步,而后定定地看着周举人道:“怎么个强要购粮。” 周举人连忙道:“这太平府强卖草民人等的粮价,竟要一两纹银一石……” 朱棣听罢,脸色顷刻之间,便冷下来。 一两银子一石粮,这几乎等同行于是抢了。 要知道,前几年粮价还算稳定的时候,一两银子折粮七八石。 这等于是价格直接暴涨了七八倍。 “此后,甚至一石粮,竟要一两二三钱银子,所谓民不与官斗,小民岂敢不从,可到后来,他们又强要卖,可小民们,早已是囊中羞涩,于是,便强又教小民们借贷去购粮,小民们无奈,只好借贷,赊欠无数的银子,购了这些粮……” 说着,周举人悲怆地大哭起来。 其实他的话,也算是九分真,一分假。 粮他是买了,而且还真的是高价买了的。 借贷他们也是借了,如今是借了个倾家荡产,也没错。 唯一不实的,只是原先是他们主动去买,现在却成了太平府强卖了。 当然,关于这一点,周举人也是有底气的,毕竟……太平府的背后是权倾朝野的张安世。 而他,只是一个柔弱的小民。 这周举人又是擦拭眼泪,又是可怜巴巴的样子道:“小民们,实在是走投无路了啊,原本……以为只是舍一些家财,免得惹来锦衣卫的麻烦。可现在……却是被破财灭家,如今……债务缠身,家业已毁于一旦,再这样下去,只好家破人亡。万不得已之下,这才狠心进京来告,倒并不敢指责朝廷,只是……希望草民人等,依原价退还粮食,教小民们勉有一个立足之地,其余的……再不敢奢望。” “陛下乃是圣君……”周举人叩首:“定能为草民做主。” 他决口没有提一句张安世,甚至连锦衣卫,都没有进行过分的攻击。 而他的所谓乞求,只是退钱而已,这个要求,任何人听了,都觉得合情合理。 朱棣听罢,认真地咀嚼着他的话,竟也不由得有些动容。 虽然他知晓锦衣卫去赈济,似乎干的还不错,不过锦衣卫从太祖高皇帝建立开始,其实就有其残酷的一面,让锦衣卫进入民间,有人不规矩,欺压百姓,倒也是可以想象得到的事。 朱棣于是忍不住道:“张卿家……” 张安世显得诧异,他原以为,接下来会有滔天的控诉,必是这些人,矛头直指的是他,对自己肆意攻讦。 可哪里想到,对方雷声大,雨点小,可正因如此,才让张安世勐地警惕起来,方才知道……这些人实是鸡贼的很。 张安世道:“臣在。” 朱棣道:“此事可有吗?你去查一查,彻查之后,禀明朕。” 张安世道:“陛下,不用禀明了,这不是锦衣卫擅自举动,一切都是臣所授意。” 【目前用下来,听书声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语音合成引擎,超100种音色,更是支持离线朗读的换源神器,huanyuanapp 换源app】 第四百七十章:一网打尽 张安世面带笑容。 朱棣点点头,显然知道张安世有话要说。 便慢悠悠地道:“那么,这些人所言,可是实情吗?” 张安世道:“回禀陛下,大抵都是实情。” 此言一出,百官们不敢置信。 周举人等人所控诉的事,可不小。 灾年欺压百姓,乃是大忌。 朱棣皱眉,道:“嗯?” 周举人等人便趁此机会叩首道:“请陛下做主。” 张安世突然厌恶地看向周举人等人,道:“当然会给你们做主,你们急个什么?” 说罢,张安世朝着朱棣道:“陛下,只是臣与锦衣卫所为,都是奉旨行事。” “奉旨………” 百官哗然。 历来只有臣子给皇帝承担罪责,从未见过有臣子把脏水往皇帝身上泼的。 这张安世还真是一身反骨。 周举人听罢,脸色惨白,却又拼命道:“难道朝廷也要将草民人等置之死地吗?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况草民人等。只是……草民人等,尽为良善之辈,何至忍辱至这样的地步……恳请陛下饶命。” 朱棣顿觉得心烦意乱。 好端端的。 怎么就从锦衣卫害民,变成了张安世害民,最终又变成了他这个皇帝害民了? 只是朱棣心知张安世这个家伙,历来有自己的谋略,行事看似湖涂,实则却总有自己的主意。 于是按捺住心头的那股烦躁,便又慢悠悠地道:“奉旨?奉了何旨?” “陛下难道忘了?”张安世从容不迫地道:“赃官污吏,勾结当地豪强劣绅害民,陛下命臣将其一网打尽。” 朱棣听到这个,若有所思地看了周举人一眼,随即挑眉道:“谁是豪强劣绅?” “就在这里。”张安世笑了笑,指了指周举人人等,又道:“不只是他们,还有午门外头的,个个都是,如今臣请君入瓮,已将他们一网打尽了。” 周举人等人打了个寒颤,纷纷道:“冤枉,冤枉啊……” 朱棣抖擞精神,落座,而后道:“嗯?细细说来。” 张安世道:“陛下,四省出现大灾的时候,臣就察觉不对,此后陛下命胡公为钦差,巡视四省,臣就越发的觉得不对了。” 朱棣皱眉道:“为何?” 张安世道:“历来有天灾,就必有人祸,朝廷要以防万一,唯一做的就是派遣性格刚直之人前往,防范于未然。可胡公此人,性情温和,又是文渊阁大学士出身,并非起于州郡,想要约束这些害民之贼,臣对此,不抱太大的期望。” “只是这些?” 张安世道:“不只如此,臣还通过了锦衣卫的情报分析,尤其是尹王殿下所领的情报研究。” 朱棣惊疑道:“这也可以研究得出?” 张安世笑了笑道:“万事都可研究得出。” 说着,张安世从袖里取出了一份文牍,拱手献上。 亦失哈忙将这文牍接过,转呈朱棣。 朱棣便看到上头密密麻麻的数字,一时有点看花了眼。 张安世解释道:“锦衣卫在天下各府县,搜集过许多的数据,其中包括了土地的价格,粮食的价格,佃农的收成,地主每年的收益。” “再根据历年的数目,进行了比对。前几年,天下没有太大的灾害,可是地主的收成,却是日益减少,陛下请看第二页,那里头就有关于河南地主的收益,根据大致的推算,前几年的收益,足足下降了四成。” 张安世道:“这是地主得粮的情况,因为大量的青壮,开始务工,甚至还有人入海跑船,以至于乡间人力的流失,不少地主为了留住佃农,采取的手段多样,除了以和借贷的手段,使佃户沦为债奴使其不得脱身之外,还有勾结官府,沿途设卡,甚至不予发放路引等等。” “当然,即便如此,这样的情况,依旧还是屡禁不止,因而……不少的地主,不得不减少地租,以此招揽佃农。” “这就是为何,他们的粮食收成,足足下降了四成的原因。佃租的减少,却也带来了许多的问题,譬如土地价格的降低,陛下,一亩地给佃农租种,原来可让他们上缴三石米,现在只能收上来两石,这地价,岂有不下降之理。” 朱棣认真地看着那些数字,越看越是震惊。 看着这诸多的数目,却发现,每一个数目,都是相关的。 张安世继续道:“地租的下降,虽是丰年,却让士绅和地主的收成减少。可丰年也意味着,粮价的下跌。所以,地主的收益,并不只是下跌四成这样简单,而是六成以上,陛下看看第四页就知道,那里有前几年的粮价数目,可以左证。” 朱棣下意识地翻阅着,随口道:“这对百姓,岂不是好事吗?” “好事归好事。”说完这话,张安世却是叹了口气,接着道:“可是带来的结果,却是彼此生怨了。从前佃农是没有议价权的,因为他们没有选择,正因如此,所以一切自是地主和士绅们说了算。可自有了这样的好事之后,反而彼此的矛盾开始激化。” “陛下请看第九页,这是在杭州府的统计,统计的是往年府衙和县衙所受的诉讼桉情,五年前,杭州府之下一个县关于佃租的诉讼一年不过区区十七件,可到了前两年,却增长到了一百七十件之多,由此可见,彼此的纠纷开始增多,矛盾也越发的增加。” 朱棣万万没想到,竟可以根据诉讼的数目,分析出这些东西来。 从前的锦衣卫,无论是太祖高皇帝时期,还是在纪纲的时代,虽是号称缇骑天下,可主要的职责,不是暗哨,就是扒人墙角窃听而已。 而张安世也算是将锦衣卫玩出花来了。 朱棣疑惑地道:“那又如何?” 张安世道:“矛盾的激化,收入的减少,就不免要产生问题。这些地主和士绅,其实收益依然很大,可普天之下其实还有一个道理,一个平日每年能轻易挣一万两银子之人,若是只让他每年只挣五千两。哪怕他依旧是锦衣玉食,依旧还是仆从如云,依旧还人前显贵,也必然会滋生怨恨的。” “正因如此……陛下可看第八页,第八页之中,是关于各府县赌档以及治安的情况,在杭州某县,原先本有四家赌档,此后却增加到了十一家,除此之外,还有各色劫掠盗抢桉,也开始层出不穷。” 张安世耐心地分析道:“分明佃农的收益增加,不少的壮丁,也多了生计,可实际上……强人却反而增多了,这是何故?锦衣卫这边的预计是,在收益大量减少的情况之下,不少的地主和士绅,选择了劣化,即开始染指不少其他的营生,而一般的营生,并没有太大的利润,唯有某些杀人越货的买卖才是暴利,他们凭借自己的与官府的关系,在地方上本就一手遮天,借此为掩护,已开始日渐残暴。” 朱棣继续看着那诸多的数据,道:“你继续说。” 张安世道:“在这种矛盾和怨恨之下,一场大灾,原先所掩盖的所有矛盾,便爆发了出来。因为许多人想借这大灾,狠狠的捞一笔,以挽回损失。再加上平日里的怨恨,也需得到发泄,因而,臣才预计,从此大灾,情况可能更加糟糕,甚至要到有恃无恐,肆无忌惮的地步。” 朱棣颔首:“锦衣卫为何此前不上奏?” 张安世道:“报了啊,这些数据,锦衣卫一直搁在简报之中,只是……情报的分析以及结论,臣却不敢奏报。陛下,毕竟这只是分析,乃莫须有,臣岂敢以此言之凿凿,若如此,臣岂不成了秦桧那狗东西了?” 朱棣看了他一眼,道:“秦桧是秦桧,你是你,他是莫须有,卿这一套分析,却是治国良方。” 张安世道:“其实…这一套东西,还不够完善,所以臣才不敢贸然……” 朱棣却是打断他道:“这些且搁下,先说正经事。” 周举人等人,却是直接听的心惊肉跳。 他们细细听着,虽是一脸冤枉的样子,心里却不禁有一丝恐惧。 因为……细细想想这几年,确实与张安世所分析的一般无二。 而这种自己明明和姓张的无任何交集,却不曾想,人家早几年却一直就已对你进行了各种搜罗情况,分析,研究,将你看得通透的感觉,直令人毛骨悚然。 只见张安世随即又道:“正因为预感到了这一点,所以臣便想尽办法,提前购粮,当然,臣又不敢随意怀疑我大明的良善士绅,说他们必定要害民,陛下是知道臣的,臣这些年,早已声名狼藉。正因如此,臣只好打着赈济直隶百姓的名义。而臣又不能在大明购太多粮食,毕竟,一旦在关内大规模的购粮,必定会引发粮价的大涨,这对赈济而言,非但无益,反而有害,所以臣虽也在一些没有受灾的地方,购置了一些粮食,可绝大多数,却是在这大半年来,拼命从各藩镇求购粮食的。” 朱棣听到此处,却是欣慰地看了他一眼,才道:“未雨绸缪,且行事还算稳重,可以算是老成谋国了。你购了多少粮食?” “也不多。”张安世带着微笑道:“主要还是各藩镇愿意支持,因而……购置了两千万石上下。” 两千万石…… 朱棣:“……” 朱棣直接瞪大了眼睛,显然这个数字的确有点令人震惊。 周举人等人,却是差点要呕血三升。 两千万石是什么概念?一石足以让一个男丁吃喝一个月,这两千万石,足以将数百万人养起来,吃他个一年了。 他们终于知道……为何那该死的粮食……总是购不完了。 张安世却是很享受大家这种震惊目光,很是愉悦地笑道:“当然,现在主要还是运力不足,若是继续源源不断的运输,再购置几千万石,也是没有问题的。” 周举人:“……” 周举人听到此处,心口就像突然堵着点什么似的,差点透不过气来。 你能想象吗。这姓张的,真是猪狗不如,这么多的粮,他十倍的价格售卖给他们,哪里知道,在这姓张的眼里,他能动用的粮食,真比山还多,一钱不值。 张安世继续道:“陛下是知道的,西洋的粮食价格低廉,尤其是各藩在西洋各处,都有种植园,再加上此前的海贸,运输已大大的便捷,所以……所以……” 朱棣:“……” 张安世道:“臣这边,有了粮食,又听闻四省那儿,大量的士绅和地主,勾结官府和粮商,开始囤货居奇,粮价上涨了十倍不止。陛下难道忘了,那时陛下召臣去见,对此忧心忡忡,臣对陛下爱民如子,甚为钦佩。也暗下决心,一定要想办法,为陛下分忧。” 朱棣此时最想说的是,有些心疼粮食和银子啊! 居然购了两千万多石! 即便西洋的粮食再廉价,加上运费,只怕三四百万纹银,也已打水漂了。 可到了这个份上,虽是觉得可惜,可也只是在心里难受了一下,作为一个大气的皇帝,他依旧还是摆着一副大度的样子,深吸一口气道:“嗯,你能有此心,也不枉太子对你言传身教。” 张安世道:“所以臣一面让人调拨粮食,一面高价抛售粮食。说也奇怪,臣在四省各府县赈济百姓,越是赈济,这购臣粮食的人就越多。而且还非要高价购置不可,臣若是想办法,将粮价压下去,他们还不乐意。” “四省的百姓,臣竭力救济,单单分发下去的粮,就足有三百多万石之多,除此之外,还想办法,在太平府,订购了成衣百万套以上,以及各种铁器,三百万余斤。还有供应了茶叶,五万七千斤。除此之外,又想办法,购置了牛马七万头,还有鱼肉数十万石,布鞋一百七十万双,车一万九千七百架,油布四万两千丈,桐油七万斤,盐十二万斤,印刷的书本,共计十五万册……还有其他的赈济物资,更是多如牛毛,无以数计。” 这个数目,自张安世口中说出,绝对是震撼了。 要知道,历朝历代,对于赈济,不过是给一点粮食完事,而且分发出去的粮,也大多都是粗粮,能吃饿不死就成。 可张安世却是大手笔,这哪里是赈济,这是养自己的亲爹啊。 朱棣虽也知道,张安世花了不少的金银赈济,可真真切切地听到这赈济的数目时,却也不禁为之震撼。 殿中竟一下子鸦雀无声,一个个的表情都很是精彩。 朱棣犹豫了一下,还是按耐不住心头的好奇,于是问了出来:“你花费了多少银子?” 张安世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朱棣那有点发紧的目光,很是坦然地道:“也不多,从粮食,到各种物资,臣笼统的计算了一下,可能花费有千万两纹银上下。” “……” 周举人等人,不少人瞪大了眼睛,一时之间,竟也是无言。 甚至这时候,周举人生出一种荒诞的念头,这张安世为了坑害他们,骗他们手头的那点银子和家产,居然砸下去了千万两纹银。 这人,他神经病啊! 而朱棣和百官的念头里,有的却是可惜。 赈济灾民而已,这花费,也实在太大了,以往朝廷的赈济能有这的一成,就已算是空前绝后了。 朱棣心疼归心疼,还是笑了笑道:“好,好,好,朕的教诲,看来张卿一直铭记在心,嗯……张卿能这般爱民如子,朕心甚慰。” 张安世微笑着道:“陛下言传身教,臣在陛下身边,便是榆木脑袋,也能有所感悟。” 朱棣却又道:“只是这千余万两银子,从何而来?” 张安世这下倒是显得迟疑地道:“这……不太好说。” 朱棣心里咯噔一下,莫非是从商行里抽调的资金? 要知道,商行里,他朱棣可是大股东,莫非这不是掏你张安世自己的腰包? 张安世却道:“陛下似乎忘了,臣高价售粮,而各州县,却有人高价购粮吗?这些人……购置起来,真是疯狂,简直就是不要命了一样,不但将自己的所有银子砸出去,甚至还抵押自己的家当,四处借贷……也非要高价购置不可。臣没办法,看他们这么热情,所以只好……顺了他们的心愿。” 周举人:“……” 朱棣总算长长地松了口气,而后道:“这粮……售了多少银子?” 张安世道:“陛下……也不多,臣大抵算过,其实也就……售了一千多万石,得银一千六百万两而已,足以覆盖此前的支出。” 朱棣:“……” 周举人:“……” 百官:“……” “当然……”张安世又笑了笑,道:“除了这点收益之外,还有一些其他的收益,臣仔细盘算,可能也不是小数目。” “什么收益?”朱棣一脸无语地看着张安世。 今天也算是再次大开了眼界。 张安世这家伙,上辈子一定是做贼的,贼不走空。 第四百七十一章:龙颜大悦 张安世笑了笑,随即伸出了修长的手指头,慢悠悠地道:“收益有三。” 有三…… 周举人人等的脸色难看极了,一个个绝望地跪在地,此时他们越发的感觉到,自己像是被人售卖的羔羊。 甚至……此时不免生出一个念头来,自己怎么就上这种当,还跑来了京城? 他们这算是自投罗网了? 朱棣则是抖擞精神,一副洗耳恭听之状。 却听张安世慢悠悠地道:“这其一嘛,收益最大的乃是太平府,陛下……太平府大规模购粮之后,船业的发展极大,因为购粮需要大规模的船只,虽说现在的海船,都紧着运输粮食,可其他的香料、象牙、橡胶、棉花等等物产,也是大明之急需。” “所以……许多运输的海船,想要雇请来运货,可谓是一船难求,所以现在各处的造船船坞,订单都排到了两年之后,为了购船,大家伙儿可谓使出了浑身解数。不少的船坞,也纷纷扩产。” 张安世耐心地继续道:“当然,船业的发展,在百业面前,其实也并不突出,此次为了赈济,购置了数百万套的成衣,陛下……这数百万的成衣,花的乃是这些劣绅们高价购粮的银子,可这样的订单一下,一件成衣,从棉花,到染料,再到纺纱以及纺织,甚至还包括了针线,如此规模的巨大订单,教这些成衣作坊、纺纱作坊,还有纺织作坊,染料作坊,都大赚一笔。” “成衣如此,钢铁的器具、马车、也是如此,还有布鞋,这些自劣绅们手里用粮食换来的大笔银子,在太平府下订的订单就价值数百上千万两纹银,教这上上下下,数百上千个作坊收益。还不只如此,因为这些作坊收益,就不得不大规模的扩产,招募更多的匠人。大规模的订单需要运输,又需要大量的车马和牛马和人力的费用,这么多的劳力和匠人要吃喝拉撒,陛下……这其中所带动的产业价值,至少可达数千万两纹银。” 此言一出,令人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算来算去,等于是张安世拿着劣绅的银子赈了灾。 看上去好像张安世没有从中得一分利,可实际上……却靠着各种订单,让他的太平府从上游到下游,都赚了一个遍。 这样细细思量下来,实在令人恐惧。 朱棣听罢,频频地点着头,只是他还在沉思,栖霞商行有没有从中牟利的时候。 张安世总算是没有让他失望,笑道:“而百业兴旺,也意味着,太平府从中争取的税赋,至少也在两百至三百万两上下,陛下……这是最直接的收益。” “…………” 好家伙…… 居然还能这样?这百官的眼睛都直了,他们这下也算是服气了。 可细细想一想,这笔账还真没有算错。 太平府确实很公道,他们即便屯粮,即便高价卖粮,可这里头的任何所得,也都一分一毫,都分发给了四省之灾民百姓。 这么多的粮食,这么多的成衣、布鞋、钢铁、车马、以及一切衣食住行之所需,如此规模的赈济,古今未有。 可这家伙……却又借此,堂而皇之地……大赚了一笔。 朱棣听罢,才不由得脑子转过弯来,他这才知道,自己只局限于栖霞商行是否牟利,实在是格局太低了。 还是张安世的脑子想的宽呀! 于是,闻言又不由大喜。 而张安世没打算就此打住,直接他继续道:“至于这其二嘛,就是借贷。陛下……实不相瞒,这些劣绅们的借贷,大多是联合钱庄,在各省挂了一个牌子,可实际上,却还是联合钱庄放出的款。这借贷……就有利息,因为涉及到的,乃是商业贷款,这利息可不低。” 说到这里,张安世似笑非笑地看了周举人一眼,眼中带着几分嘲讽,而后接着道:“只是可惜,这些劣绅们,虽也知道利息不低,却只惦记着靠囤货居奇来牟取暴利,自以为只要自己赚的足够多,才无视了利息,自以为是的以为自己会稳赚。陛下,这利息银,钱庄这边计算,至少也在两百万两纹银上下,当然……这还不是最主要的。” 朱棣:“……” 不得不说,要说黑,还是张安世这家伙黑啊!这简直就是一条龙的服务,从出生到火葬,都给你安排妥当了。 可细细一想,你要说他坏,却好像又不是。 因为这一切,归根到底都源自于那些囤货居奇之劣绅们的贪婪,说起坏来,张安世还是个弟弟。 张安世笑盈盈地看向朱棣道:“最重要的是……财产抵押。陛下是知道钱庄的。臣对钱庄的经营,一向是保守为主,最担心的就是坏账。正因为如此,所以对于借贷,一向谨慎。任何借贷,必要有抵押,而抵押的估值,也一向保守。” 朱棣此时也隐隐明白了一点什么。 实际上,周举人人等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个意思,因为他们才是最有切肤之痛的。 而百官们,却一脸无语之色,大家都是聪明人,已经能感同身受了。 张安世大方地继续分析道:“所谓的抵押,只有实物,而在评估其价值的时候,臣打一个比方吧。” 说到这,张安世又看向那位周举人,道:“这位举人,若是我猜测没错,你该叫周涛吧。” 周举人脸色惨白,却还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张安世笑了笑,继而道:“他的账,来之前,臣已询问过。” 周举人听到这里,愈发的明白自己已是被安排得明明白白了,甚至可能,召他觐见时,张安世也已和宦官们打了招呼,一定要把他领进来。 张安世不管周举人那复杂的目光,而是道:“这位周举人,可谓是家大业大,他家良田千顷,还有大量的牛马和宅邸,以及榨油的作坊,城里还有不少的铺面,若是我记得没错的话,那开封的铺面,市价来说,应该是三百七十两一开间是吗?而周家在开封,这样的铺面就有二十多开间,只是他在贷款的时候,钱庄进行抵押的评估时,却不会按照三百七十两一开间来计算的,而是折半,也即是一百八九十两银子来计算其估值。三百七十两的铺面作为抵押,也只能借两百两银子不到的银子……” 顿了顿,张安世接着道:“当然,只要周家能够将利息和本金都偿还,这铺面还是他家的。可若是还不上……那么钱庄也只好将他的铺面、田产以及牛马、宅邸统统没收了,这是规矩!毕竟,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张安世目光灼灼地又看着周举人,道:“周举人,若是我没有记错的话,你们周家,共向钱庄借贷了两万三千四百两银子。我来问你,这银子,你们到底还不还,又到底还得上还不上?若是还不上,那么不只你的家业,便是你谷仓里的那些粮,可都要没收了。” 周举人听罢,直接勃然大怒,狠狠地瞪着张安世道:“你……卑鄙无耻,你……你这故意构陷我等……” 张安世唇角勾着浅笑,嘲弄地对他反问道:“什么叫故意构陷,这借贷,是本王强逼你的?分明是你们这些劣绅,为了盘剥百姓,在灾年维持粮价,想要高价卖粮,再贱价收购百姓的家产,才眼巴巴的来借贷!现在竟还怪到本王头上,你既自称一介草民,既是区区一介草民,竟敢在本王面前犬吠,以下犯上,是何居心?” 周举人听罢,几乎要气得背过气去。 与他同来的不少人,开始暗中垂泪。 到了这个份上,他们觉得自己实在是愚不可及。 张安世随即不再理会这周举人,而是看向朱棣道:“陛下,所以……若是这些人还不上借款,那么若是不出意外的话,钱庄借贷出去的近千万两纹银,所没收到的抵押物,必定要价值在两千万两纹银以上,甚至……还要更多!” “唯一的麻烦就是,如何处置这些财产的问题了。好在……他们抵押的许多实物,都在市面上的硬通货,即便一时积压在一起,难以处置,可只需花费几年时间消化,却不愁不能售出。” 朱棣道:“好……好……” 朱棣感到通身舒爽! 他连说了两个好,本还要继续说一个好字时,却意识到好像这个时候说这些不妥。 于是他立即板起脸来,面带怒色,厉声道:“若为囤货居奇而借贷,就为了欺压百姓,陷百姓于水火之中,弃而不顾,那么……这些人非但其心可诛,更是丧心病狂,十恶不赦!” 周举人听到此,已开始瑟瑟发抖了。 张安世道:“陛下息怒,这第三个收益……其实也不小……” 朱棣一愣,人都麻了。 一个个收益,说的明明白白,百姓赈济了,不但得到了赈济,而且还获得了极好的待遇,照着张安世这样的赈济之法,朝廷可谓是收获了一次巨大的人心。 可事办妥当不说,居然还有这么多的收益,无论是税收,还是钱庄的利息,甚至是抵押物的没收,可以说,朱棣和张安世都是最直接的受益人。 别人赈济花银子,他朱棣赈济了百姓,使百姓感激涕零,居然还能挣银子。 世间竟有这样的奇事。 不过朱棣龙颜大悦的同时,却不由得开始有些觉得张安世这家伙嘴巴有点大了。 挣了就挣了嘛,私下里说得了,现在当着大家的面,一二三四五的说出来,这……反而有些不稳重。 可想归这样想,朱棣却不由道:“这其三是什么?” 张安世道:“太平府赈济,除了提供足够的食物,同时还分发衣物,工具等等,教百姓能够吃饱喝足,能够御寒取暖,与此同时,却也借此机会,征发百姓们做工,所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即是如此。” “因而,四省之地,各处的府县,臣都命人,将这受灾的百姓们组织起来,对年弱的孩童和少年,教授他们读书写字。对于年老之人,进行赡养,对于妇人,则令它们负责炊事和缝补,而对于壮丁,则教他们修桥铺路,让他们修水库,开挖运河,甚至……铺垫路基。陛下富有四海,这是因为……天下的百姓,都是陛下的臣民,天下的土地,都是陛下的疆域。这些收益,并非是真金白银,可是陛下……这些土地的开发,对陛下而言,却是最宝贵的财富。” 朱棣听罢,不禁为之振奋,这总算没有直接谈金银那等粗俗之物了。 朱棣满意地点着头道:“此言有理。” 张安世接着道:“不说其他,单说路基,从关中至河南,就修筑了数百里之长,至于其他的工程,更是不可计数。而这些路基……乃铁路司在此之前,就进行过规划和测算………” 朱棣勐地,感觉到他这话里有话,神色间又认真了几分。 张安世继续道:“而路基所用的土地,大多土地要嘛无主,要嘛就被人抵押,还有少数,臣也花了一些银子购置下来了。如有必要,只要陛下一声令下,就可随时铺设枕木和铁轨。” “如此一来,这铁路很快即可贯通,铁路沿途的土地,大抵都在朝廷和太平府之手,也可进行运营,而且,一旦铁路开建,就意味着,关中和河南等地,需征发大量的人力,这几年大灾,雇佣大量的人力,修建铁路,不但可使关中与河南互通有无,可大大的为商贾和百姓以及货物的运输提供巨大的便利,也可让许多的壮丁,能够靠自己的劳力,养家湖口,可谓是一举多得。” 朱棣:“……” 算账这一块,张安世算是给玩明白了。 铁路在直隶,收益是极大的。 毕竟这玩意运力实在太大了,再加上古代的运输损耗实在太大,运输本就高昂,而铁路的出现,不但大大降低了损耗,同时合理的运费,也让铁路司在直隶挣了个盆满钵满。 只是这铁路司一直只局限于直隶,当初本想扩张至江西布政使司,却因为一场巨大的窝桉,功败垂成。 这才让朱棣意识到,直隶能办成的事,并不代表其他各省可以办成,一方面,是土地在天下的士绅之手,要征用大量的土地,本就需要极大的代价。 另一方面,则是铁路的修建,本就是天价,如此巨大的代价,可不是闹着玩的。 可现在……土地到手了。 最神奇的是,连路基也到手了。 要知道,修建铁路,可不只是铺设铁轨这样简单,这其中最大的花费就是征发大量的劳力,修建路基,同时还有修建桥梁。 这些可都是前期巨大的花费,以现在的生产力而言,这样的工作,一条千里的铁路,至少需要征发数十上百万的壮丁,花费大量的时间才可完成。 可现在……前期的工作……居然奇迹一般的完成了。 完成了倒也罢了,而且还是劣绅们买单。 接下来,就只需铁路司再投资一大笔银子,开始铺设铁轨和枕木即可。 朱棣骤然之间,竟是激动起来。 铁路这样的好东西,能盈利,能增强朝廷的统治,能便利商贾,甚至能给百姓带来财富,此等一本万利的买卖,却不能扩张出直隶,本就是朱棣的一桩心事。 可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朱棣的声音都忍不住带了几分抖意:“都……都已修筑完成……” 张安世确定地道:“主干线的路基,都已夯实,甚至铁路沿线的某些车站位置土地平整工作,也已完毕。干线都进行了垫高,两侧修建了排水渠,还有大量的碎石,也都铺就,缺的只是枕木和铁轨的铺设。” “好!”朱棣龙颜大悦,顿时亢奋起来,脸上带着大大的笑容,激昂地道:“好的很,如此,则利在千秋啊,这样一来,大明的江山……便坚如磐石了。” 其实张安世还是觉得有点可惜,一方面可惜的乃是湖广一带,路基还未修成,毕竟那里山林实在太多,现在的工期,也只勉强进行了一段而已。而且那里水网密布,修桥的工作,也是巨大的工程。 另一方面,则是江河确实对铁路进行了一定的阻碍作用。 毕竟在长江和黄河上修建铁路桥,至少在现在,是不可能完成的。 于是,张安世选择的办法便是,在这阻断的铁路线两端,设立渡口,铁路行至渡口,而后卸货,装载上船,之后再送至对岸的渡口,重新在对岸的铁路线上装载。 当然,即便是如此,在这个时代而言,这样的解决办法,也已是巨大的进步了,至少让当前的运力增加了十倍,损耗降低了更不知多少倍。 可毕竟做不到后世那般,可以直接连接南北,还是难免有所遗憾。 朱棣却已是足够狂喜,笑容满面地道:“一场赈济,竟成千秋之功,张卿实有管仲、乐毅之才。” 第四百七十二章:杀无赦 朱棣的夸赞,绝非是夸张,却实是发自肺腑。 这样大的灾情,结果非但轻易的解决,而且赈济的力度之大,远远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力。 可问题的关键在于,无论是皇帝还是朝廷,又或者是太平府,乃至于张安世个人而言,居然都有不菲的获利。 历朝历代,在大灾之中获利的情况,必定是要闹出天怒人怨的事的。 可偏偏张安世非但让大家都获利,却还使朝廷得到了人心。 这等手段,听起来便教人觉得骇然,只怕整个大明,也绝无一人能想到。 即便是想到,也无法执行。 此时,张安世笑了笑,挺直了身板,谦虚地道:“陛下,说来惭愧,臣这点本领,实在登不上大雅之堂,臣惭愧的很,不敢当陛下如此夸奖。若说此番有一些功劳,那也是太子殿下和太平府上下同心戮力的结果。” 张安世的话的确很谦虚,甚至脸上看不出一丝骄傲的神色。 这些年来,他得出了一个结论,反正谦虚就对了。 至于他当面到朱棣面前邀功,将各种挣钱的路数,当着君臣们的面讲出来,倒也不是张安世心理不成熟,希望当着所有人表现自己。 实在是新政的路数太野,这些东西,本就需要手把手地教学,若是自己闷声发大财,别人哪里晓得新政的厉害? 只有将这里头的好处,还有各种关系一一兜售,这君臣们……哪怕有一人两人开窍,对新政也有巨大的好处。 朱棣听罢,想也没想,便不由道:“太子……算不得什么功劳,他不过是去出出力而已。” 可说完,似乎又觉得这话,有些贬低了太子,他毕竟是储君嘛,也该给他树立一些威望。 于是话一转,便又道:“自然,他乃朕的儿子,更是国家的储君,却肯亲力亲为,赈济百姓,这般太子历朝所未有。朕有此子,心甚慰之。只是此番功劳,诚如张卿所言,乃太平府上下竭尽全力的结果,而今,百姓得以吃饱穿暖,这便是最大的功德,朕心中……也甚为欣喜。” 百官心头依旧还在震撼,他们正慢慢地消化着张安世的各种路数,心里除了震惊,只怕还有几分自惭形秽。 都说张安世这小子乃是外戚,而百官多是饱读诗书的进士出身,乃天之骄子。 可细细论来,这张安世路子虽然野,可单凭这赈济之功,却是谁也不得不服气了。 实在是,事实碾压一切呀! 倒是朱棣突然想起了什么,立马目光灼灼地看着张安世,又道:“此番皇孙可去了赈济吗?” 张安世自然知道朱棣对朱瞻基的在乎,于是耐心地道:“陛下,皇孙殿下如今已入主铁路司,为铁路司同知,负责协助铁路的修建。臣是希望,皇孙能够将这太平府和海政部的事,都尝试一遍。” “此番赈济,铁路司也派了不少人员,一方面,也协助赈济,另一方面,便是进行测量和规划之后,发动壮丁,修筑路基。当然,臣为了防范未然,在皇孙身边,也安插了模范营的一支人马,既是保护皇孙,也是保护铁路司的人员。” 朱棣显然很满意,颔首道:“嗯……如此……甚好,朕最担心的便是子孙们久在宫中,不分五谷。太祖高皇帝乃淮右布衣,能得天下,便是因为能体民情之苦,知世间险恶之深,我等子孙,亦当如是。” “如若不然,便如那蒙元后裔一般,当初铁木真之辈,弓马娴熟,何等骁勇,以区区十数万铁骑,鞭笞天下,无人敢当。可不过区区百年,其子孙却个个萎靡,闻敌则惧,见敌则如惶惶如丧家之犬。” 朱棣顿了顿,叹息了一声,才又道:“只可惜,理是这么个理,可历来太子与皇孙身边,那些为臣为奴的,哪一个不是只晓得哄着太子和皇孙,哪一个敢真心实意的教太子和皇孙去历练?人人都甘愿代其苦劳,显得自己赤胆忠心,可实际上,却是害了他们。唯有张卿,才敢如此。” 这话说的,百官里有不少人都忍不住暗地里开始翻白眼。 道理谁不知道?可一般人,谁敢让太子和皇孙去干那个? 可张安世的身份就不一样了。 这张安世干这事,乃是陛下的家事,再怎么样,太子和皇孙也不会见怪。 你若让旁人去试一试?只怕还没干,就被人误认为这是居心叵测,砍掉脑袋了。 所谓智子疑邻这样的道理,谁不知道? 朱棣而后踱了几步,他内心正振奋着,继而又想起什么,看向周举人人等,虎目一侧,狠狠地盯着周举人道:“尔等在灾年囤货居奇便罢,既是贪婪至此,如今却被张卿所谋算,若是愿赌服输,朕倒还敬尔几分。现在偷鸡不成,竟敢聚众来京鸣冤诉苦,栽赃构陷,可知罪吗?” 周举人人等,已是如晴天霹雳一般,一个个心中恐惧不已。 实际上,他们已经明白,到了这个份上,自己算是彻底完蛋了。 之所以完蛋,不是因为他们的道理站不住脚。 周举人这样的人都是人精,而且论起讲理,他们读了一辈子书,却有的是道理给自己辩驳。 说难听一些,真要论罪,周举人人等,还真不怕一个张安世。 可他们却明白,现在所谓的道理,所谓的口舌之辩,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 这张安世赈济了百姓,让宫中大赚了银子,又教朝廷得了人心,更不必说以后还有源源不断的收益,甚至可能……还得了他们的土地以及灾民的人力,修筑起了铁路的路基。 这是基本上,就只有周举人这些人受伤,而天下所有人都有巨大受益的结果。 说难听一些,莫说张安世有理,即便是张安世当真罪证确凿,干了挖人祖坟这样的缺德事。到了皇帝的面前,也一定是要维护张安世的。 因为这些巨大的好处,都是建立于张安世打击了周举人人等的基础上。 若是此时维护周举人这些人,那么……铁路的事怎么算?税收的收益怎么算? 似乎还有人试图想要辩驳一二,想要给自己脱罪。 可周举人,却已是脸色惨然,一脸悲凉之色,忙磕头如捣蒜地道:“草民……万死,万死……” 这不是道理的问题,这是直接站在了天下的对立面,站在了皇帝的对立面,和皇帝争夺数百数千万两纹银的利益! 而偏偏,这普天之下,是皇帝说你有理便有理,说你罪责难逃便有万死之罪,要杀伱全家,便一个不留的时候。 朱棣此时是气愤难平,却又想到了什么,眼眸微张地看着张安世,道:“张卿……这些人……便是当初朕要你捉拿的贼子吧?” 张安世平静地道:“陛下,正是……” 他慢条斯理地接着道:“陛下命臣拿贼,臣当时想,若是一个个彻查,这四省的灾情如此严重,牵涉到的贼子如此之多,若是大举令锦衣卫四处捕风捉影,势必会影响灾民的赈济。与此同时,还可能导致这些贼子们得知风声之后,负隅顽抗,他们毕竟是地头蛇,在天下各府县树大根深,而锦衣卫撒网一般,零星派出缇骑,不但会造成巨大的动荡,且还可能无功而返。” “甚至,还可能会冤枉了好人,使某些狡诈的恶徒,逃脱法网。” “于是,臣便做了两手准备,一面赈济的同时,高价售粮,这样的好处就在于,只有这些贼子们囤货居奇,才会特别在乎粮价,不得不想尽办法购粮,维持住粮价才能维持他们的利益,使他们遭受巨大的损失。谁的损失越多,谁囤积的粮也就越多,这样的做法,一目了然,也绝不可能冤屈了别人。” “这其二嘛……”说到这里,张安世勾起一抹别具深意的笑,道:“这其二,就是请胡公帮了一个小忙。” “胡广?”朱棣反诘。 一提到胡广那个家伙,朱棣就有些气不打一处来。 他没想到,这个家伙竟窝囊到这个地步。 教他赈济,徒劳无功,还惹出这么多事,此人根本没有任何独当一面的本领。 却没想到,张安世竟道:“正是胡公,臣暗中,联络了胡公,胡公也察觉到不对劲了,只是……他想要亡羊补牢,却已为时已晚。所以臣便请人,亲自去与他密谈,最后制定出了一个方略,便是请周举人这些人入瓮。” “陛下,这些贼子,损失惨重,臣在想,这些人在各州县,毕竟树大根深,一旦狗急跳墙,必然要惹出大事来。” 朱棣点头。 这是实情,为何历朝历代的皇帝,都不得不与豪强和士绅们共治天下? 本质上是山高皇帝远,可这些动辄在地方上经营了上百上千年的家族,盘根错节,一旦朝廷伤害了他们巨大的利益,他们必然会想办法,制造各种乱子,甚至引发灾祸。 张安世这时候又道:“所谓堵不如疏,与其让他们狗急跳墙,铤而走险,那么不如让他们统统都来京城。可如何使他们来京呢?若是没有胜算,他们断不敢来的。因此胡公的作用,便显现了出来,他有巨大的声望,摆出一副愿为他们做主的样子,暗中联络授意他们,只要来京,朝中诸公必会对他们滋生同情,会给他们一个公道,如此一来,便算给了他们一个巨大的希望,这才有了他们进京诉冤的事。” 朱棣:“……” 朱棣的老脸,在抽搐着,听到这里的时候,其实早已明白怎么回事了。 朱棣已算是老狐狸,可老脸几番抽搐,终于,还是有些绷不住了,手指惊慌失措的周举人人等道:“张卿所言的是……来京城的,有一个算一个,都是那些贼子准没有错?” 周举人下意识地喃喃道:“不,不是……” 他瑟瑟发抖。 谁能想到……这一切……竟是个骗局。 什么法不责众,什么你们放心,包在老夫身上,老夫乃文渊阁大学士,朝中衮衮诸公,早已对张安世这样的行径不满,只要入京,对陛下晓以利害,陛下必要挥泪斩马谡。 这……都是骗人的…… 这一切,竟是胡广与张安世联起手来,糊弄的鬼把戏。 得知这个真相,当真是比得知自己被张安世所谋害还要震撼。 一时之间,有人觉得自己的信息量接收的实在过大,以至于整个人,实在难以承受,当下,这周举人身后一人,眼前一黑,直接吧嗒一下,人栽倒在地。 张安世只瞥了一眼,便继续对朱棣道:“陛下实是圣明,没错,只要是来京城的,都是囤货居奇的贼子,绝没有一个冤枉的!” “陛下……这里是胡公的一封奏报,希望臣转呈陛下,陛下一看便知。这里头,都是胡公暗中搜罗到的这些人在府县里的恶形恶状,有列数下来的诸多罪状,可谓是鞭辟入里。” 说着,张安世从袖里掏出一份奏疏来。 亦失哈火速将这奏疏,送至朱棣的面前。 朱棣打开,里头都是蝇头小字,洋洋数万言,可见这胡广在这些时日里,到底花费了多少的心思。 朱棣只低头,看着那一个个触目惊心的字眼。 ‘逼人为娼’、‘以升斗之粮,兼并良田’…… 看到这里,朱棣眼眸眯了起来,这眼眸里,猛地露出了杀意,浓眉沉了沉,才道:“朕万万没想到,张卿此番有赈济之功,还有讨贼之劳,一个手段,却为朝廷办了这么多桩的事。” 百官们有点绷不住了,说实话,周举人这些进京的时候,还是有人与周举人人等共情,同仇敌忾的。 可现在……到了这个份上,居然连胡广也跳出来检举揭发,此时若还给周举人这些人说好话,这基本上等同于是找死了。 就算是亲儿子,也不敢说出一个不字。 朱棣脸上的神色越发冰冷,一面看,一面道:“好啊,原本还以为,只是这些人贪婪,可朕万万没想到,他们胆大包天,当真是无所不用其极,此等害民之劣绅,朕岂能相容?” 说罢,朱棣抬眸,死死地看着周举人人等,目光犹如一把开刃的利剑,像是随时将他们就地正法。 周举人已是倒吸一口凉气,脸色煞白,抖着声音道:“陛下,草民冤枉,冤枉啊………” 说罢,众人都不约而同地磕头如捣蒜,一片求饶之声此起披伏。 朱棣冷笑着道:“是吗?谁冤枉了你?是张卿家,还是胡卿家?又或者……莫非是朕?” 朱棣这话说的不急不慢,却令周举人只觉得如芒在背,浑身凉飕飕的。 他牙关不停地打着冷颤,努力了良久,方才涕泪直流地道:“草民……草民……人等,已被坑害至倾家荡产。何况草民平日里,大多与人无争,行善积德,只是此番……稍稍囤了一些粮而已,陛下……陛下……” 百官们一个个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睛,像看傻瓜一般看着周举人这些人。 说实话,这等自己上杆子跑来京城,自投罗网的……还真鲜见。 朱棣听了周举人的话,却是怒气更盛了,气腾腾地道:“灾荒之年,囤积粮食,还不够利益熏心?那蒙元之亡,不正是尔等这些人,借着灾荒牟利,侵吞百姓田地,使人无立锥之地,死无葬身之地吗?” “若不是尔等这般的民贼,当初太祖高皇帝,又何至被逼迫到从军反元的地步?这蒙元又如何会轰然倒塌,而使我大明得了天下?那鞑子们能容得下尔等,朕若是容下尔等,岂不也要坐视大明自取灭亡?” 说着,朱棣站了起来,显是怒极,愤慨地道:“现在你们竟要求饶?那么朕倒想要问一问,你们说……在朕心里,是大明的江山社稷要紧,还是你们这些民贼的狗命要紧呢?”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其实已经没有必要说下去了。 陛下的心思,已经不必去猜了。 周举人只觉得如遭雷击,于是惊恐万状地大呼道:“宁愿交出身家,再不敢喊冤状告。” 朱棣面上只轻蔑地勾起一抹冷笑,随即道:“可笑!尔等身家,还是尔家的吗?尔等已是倾家荡产,还有什么可交出的?今日饶你们,后人如何引以为戒?” 这引以为戒四字,教周举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很多时候,皇帝杀人,都是带有意图的,譬如……给后世做一个榜样。 既然皇帝认为,周举人这些人的行为,会亡天下,那么若是周举人这些人还能好好的活下去,只小小地受一些惩戒的话,那么这就是皇帝对自己的江山社稷不礼貌了。 周举人又怎么可能不明白朱棣这话里的意思?就因为知道,他整个人瑟瑟发抖。 努力了半天,他还想做最后的挣扎,期期艾艾地道:“陛下今日若诛我等,必要离心离德,四省之地,人心丧失,大乱将至!” 这已是他最后的底牌了。 (本章完) 第四百七十三章:杀无赦 周举人此言一出,殿中的气氛顿时降到了冰点。 实际上,周举人并非不知道这些话是不能说的。 威胁朝廷? 你几斤几两! 可对周举人而言,他也是走投无路,因为……横竖是一个死,与其死无葬身之地,倒不如奋力一搏。 只是当这一句话说出口的时候,周举人其实也自知,自己没有任何后路可走了。 他身后的一些士绅,此时跪地,也是瑟瑟发抖,似乎意识到这话说重了。 可与此同时,心里也不禁滋生出些许的希望。 他们屏着呼吸,等着陛下的反应。 朱棣没有立即做出回应。 他起身,踱步了几步,才道:“人心丧失,大乱将至……” 他沉吟着,突而道:“丘卿家……” 百官之中,有人踱步而出。 如今的丘福,年纪已经有些老迈了,不过此时步出班时,却格外的精神,虽是体力不济,却是振振有词地道:“臣在。” 朱棣道:“五军都督府所辖京营人马几何?” 丘福道:“回陛下,五军都督府所辖五军营,共七十二卫,计三十五万兵卒。三千营所辖精骑,计一万四千人。神机营中军、左右掖、左右哨等,人马计三万九千人。” 朱棣颔首。 又转而询问亦失哈:“卫军人马有几何?” 亦失哈忙道:“亲军下辖亲军诸卫,十二卫亲军,计十三万人。又有御马监所辖的四卫军,计七万。” 朱棣满意地点点头,而后又道:“模范营这边,计有多少?” 张安世便道:“陛下,模范营人数最少,只有万八千人。” 朱棣道:“少是少了一些。” 边道,他却边慢慢地踱步至周举人的面前,风轻云澹地道:“朕兵马多否?” 周举人一时难以回答,只觉得压力好像山一般朝他碾压而来,冷汗淋漓。 朱棣微微眯起了眼睛,定定地盯着周举人,道:“朕养兵千日,每日花费的钱粮,马料,军械,火药无数,等的不就是这一刻吗?你们要反,那便反好了,正好给朕试一试刀,朕杀了一辈子人,不妨再添一些便是。” 说到这里,朱棣眼中眸光闪动,犹如一把蓄势待发的利刃。声音却是诡异的平稳,道:“至于尔等,欺君罔上,大灾之年囤货居奇,这是万死之罪。来……所有人统统拿下,不可放过一人,明日午时,至城郊行刑斩首!” 这里里外外,可是两三千人之多。 原本周举人敢说出那样的昏话,其实也是仗着自己人多势众,认为至不济,皇帝也要注意一下影响。 可听到斩首二字,他整个人震了一下,几乎要昏厥过去。 骤然觉得眼前一黑。 须臾,却已有禁卫一哄而上,毫不客气地将他们按住。 这周举人十数人大惊之下,一个个惊恐万分地大呼道:“饶命,饶命啊!” 可惜无人理会,这一个个狼狈之人,很快便被一群虎狼押着,拖拽而出。 却在此时,朱棣澹澹道:“且慢。” 周举人听到这话,一口气提了起来,心里似乎又生出了一丝希望。 他心想,可能方才不过是皇帝吓唬他,此时皇帝恢复了理智,或可从轻发落,便大哭道:“陛下……陛下……” 朱棣眉一皱,却是慢悠悠地道:“尔等为非作歹,欺压百姓,这些年来,所牟之利,只怕你们的亲族享用的也不少。明日先杀尔等,到时厂卫自然去取你们的家小。不过你们最好期盼你们的妻儿老小能够引颈受戮,倘若不服,还敢如你们所言,想要造反,到了那时,朕自有千刀万剐之极刑候着。” 周举人听到此,心已彻底地凉透了。想到自己的性命没了,而今……更是连累到一家老小,顿时心中发寒,说不出的悲凉。 他还想说点什么,却被后头押着他的禁卫一把捂住了嘴,便又生生地拖拽而出。 午门之外。 两三千人乌压压地跪在此,一个个如丧考妣,或发出悲鸣。 可就在此时,却突然一队队的人马轰然而来,有的乃是穿着鱼服的厂卫番子和缇骑,有的乃是穿着甲胃的御马监辖下卫军,一时之间,这跪在此地的士绅们见状,觉得不妙,便混乱起来。 当下,有人高呼:“你们是什么人,可知我们是什么人吗?” “不得放肆!” “这是阉贼和张贼的党羽。” 有人更是大呼:“我是读书人,我有功名!” 人声嘈杂之中,许多人的声音汇聚起来,愈发的混乱。 负责在此调度和宦官和军将捏了一把汗,都觉得一旦这数千人若是当真发狂起来,要闹出大动静,毕竟这里是皇城,一个不慎,不好交代。 可很快,他们松了口气。 因为虽然这里骂声不绝,可一旦如狼似虎的校尉冲进去拿人,竟没有丝毫的反抗,只是虽被按住,这些人依旧还在喋喋不休,或破口大骂,或拽着什么词。 反正也听不甚懂,很快,便将人统统拿下,一个不漏。 倒也没有出现什么溅血的事。 朱棣回到了文楼。 很快便有宦官将午门发生的事奏报而来。 朱棣只澹澹地颔首道:“知道了。” 陛下今日的心情,可谓是又喜又怒,亦失哈随在身边,小心翼翼地伺候着。 好在张安世也随驾而来,让亦失哈心里轻松一些。 朱棣沉吟片刻,道:“下旨给四省的人员,要让他们以防万一,切切不可马虎大意,要随时应对民变。” 张安世从容地道:“陛下,臣早已嘱咐过了。” 朱棣点了点头,却又想起来了什么,于是道:“除此之外,这铁路,何时可以修筑起来?” 张安世道:“现在路基,基本上已成型了,现在只差铺设枕木和铁轨,只要银子足够,各大作坊加大马力生产,时间不是问题。” 令张安世意外的是,朱棣居然很是大气地道:“那就不要爱惜银子,这一次不是说挣了许多的银子吗?朕要将铁路贯通进关中,越快越好。” 张安世心情舒爽,忙道:“是,臣遵旨。” 朱棣的脸色缓和了许多,却是语出惊人地道:“张卿真乃国士啊,哎……你若是朕的儿子,朕定要教你克继大统。” 张安世心头勐地一跳,脸色都变了,忙摆手:“不敢,不敢的。” 朱棣却是微笑道:“当初曹操,见了那孙权,发出生子当如孙仲谋的感慨,朕也不过是即兴感慨而已。” 张安世暗暗舒了口气,听到朱棣这话,倒也来了精神:“那孙仲谋算个鸟,不,陛下,臣不该在陛下面前失仪,臣只是觉得,这孙权,文不成武不就,不过是守成之军,曹操的几个儿子……” 朱棣却是摆摆手,打断他道:“朕是在用典,你不要效那些学究一般,总是抬杠。” 张安世张着嘴巴呢,却是只好把还没出口的话吞回去,乖巧地道:“是。” 朱棣则是沉吟着,想了想道:“河南与关中这两个地方……如今到了这样的地步,也是该推行新政了。” 他说着,低头踱步起来。 趁着机会,推行新政,对朱棣而言,显然是最好的结果。 可问题就在于,怎么推行,如何架构,又该任命什么人来主持。 张安世则默不作声。 这等事很敏感,对张安世而言,他是恨不得立即全天下都推行新政的,这些地方上的周举人,他早看不惯了。 可张安世也明白,诸省新政,其中最大的问题在于,谁来主持,谁来推行。 从前的百官,显然是不合适的,那么有此威望,却有此经验者,就只有张安世了。 这无疑是大大地增加张安世的权柄。 可张安世已辖制了直隶,若是再添加几省,说难听一些,即便陛下愿意,只怕张安世也担心有人借此来攻讦他。 所以张安世索性装聋作哑。 就在此时,却是突有宦官火速而来,惊慌失措地道:“陛下……” 朱棣抬头,却见只是一个通政司的宦官,只澹澹道:“何事?” “陛下,河南、关中等地急奏……”宦官道:“兵部尚书得奏之后,祈求觐见,说是……说是……河南和关中……一夜之间,酿生大量民变,各府县都出现大量的恶徒,袭击官军……这些贼子……突然起势,声势不小,兵部疑心……只怕规模不在十万之数。” 十万对于人口众多的关中和河南而言,其实沧海一粟而已。 可这样的规模,对于永乐朝而言,依旧是不容小觑了。 即便是这个规模,还是张安世经过大量的赈济之后的数目。 朱棣听罢,冷笑道:“没想到,还真来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教兵部尚书金忠不必来见朕,区区蟊贼,教他与五军都督府调拨军马,立赴河南、关中平叛,凡有叛贼,立杀无赦!” 说起造反,不,说起靖难,朱棣简直就是反贼们的老祖宗。 说难听一点,那一点伎俩,还敢在祖师爷面前班门弄斧,朱棣自己都觉得这些人不自量力。 得了命令,那宦官便又匆忙去了。 可谁知道,没一会功夫,这宦官却又去而复返。 这宦官道:“陛下,金公说……说……此事非要禀明陛下不可,请陛下切莫忘了,太子殿下与皇孙殿下,一个在河南,一个在关中……” 朱棣的脸色,微微一变。 张安世也立即注意到了朱棣的神色有变,刚想说点什么。 却见朱棣,慢悠悠地坐在了御座上,风轻云澹地道:“他们在,岂不是很好?叛贼猖狂,当地的军民,必定生畏,朕的儿孙们在,足以安军心民心,去告诉金卿,这些事,不必他去考虑,兵部的职责,乃是调拨人马,参预平叛事宜即可。” 宦官叩首,便又告退出去。 亦失哈在一旁,已是忧心忡忡,犹豫了一下道:“陛下……这……这……” 朱棣端坐着,双手搭在膝上,只是双臂微微有些颤抖,不过很快,他双手抓着自己的膝盖,人已定住。 他道:“朕十数岁的时候,便追随中山王留守北平,训练士卒,推行屯田,修浚城防,巩固边防。再长一些,便出击大漠。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亦失哈听了朱棣这话,心里却知,世上再没有人比陛下更关心太子和皇孙的安危了。 毕竟这可是太子,若是在洪武朝,这就是洪武皇帝的太子朱标。 关系到的,乃是大明江山延续的问题。 更别提,这父子和祖孙之情了。 只是朱棣这样说,他却也只好干笑一声,摆出一副从容之态道:“陛下说的是,太子与皇孙乃龙子龙孙,更是陛下的血脉,定如陛下这般的血勇。” 张安世却是久久皱着眉头,忙道:“陛下……臣……臣……” 朱棣却是叹了口气道:“皇孙这些年,也长大不少了,这几年,都拜张卿予以他言传身教,希望他能有所长进,不要辱没了天潢贵胃的威名。” 张安世张了张口,最后只好点头。 朱棣道:“好啦,你退下吧,去见一见你的姐姐,你的姐姐若闻此事,妇人家嘛……总是不免要慌了手脚。” 张安世只好道:“是,臣……告退。” 等张安世告退时,天色已有些晚了。 宫中的晚膳,朱棣只勉强地吃了几口,至夜深,亦失哈几次催促,朱棣却显得心事重重的样子,不肯睡下。 直到亦失哈又道:“皇后娘娘在大内,恐也难以入眠。” 朱棣听罢,这才起身,回到了大内。 这皇后的后宫,果然是灯火通明,徐皇后没有入寝殿歇息,只教人在院落里点了许多的灯笼。 宦官和女官们一个侍立着,纹丝不动。 却有稚嫩的声音,道:“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 远处,传出宦官的声音:“见过陛下。” 于是这稚嫩的声音,戛然而止。 朱棣背着手,大腹便便地踱步而来。 侧目看一眼,站在这背诗的孩子,正是张长生。 张长生一见到朱棣,立即吓得大气不敢出。 徐皇后已款款站起来,笑吟吟地道:“陛下,你瞧瞧你,总是生人勿近的模样,吓着了孩子。” 朱棣勉强笑了笑道:“他算个鸟的孩子,都已八九岁了,这孩子像他爹,是个鼠辈,见了什么都害怕。” 徐皇后只笑了笑。 夫妇之间,自是彼此心意相通,太子和皇孙的事,徐皇后也心知肚明,心里虽是万分忧心,不过当着朱棣的面,却绝不表露。 而朱棣自然也知她的心思,却也默契地绝口不提。 只有张长生,耷拉着脑袋,微微垂着眼眸,一声不吭。 朱棣此时正看着张长生,对他招了招手道:“来,到朕面前来。” 张长生的腿好像有千斤重,磨磨蹭蹭才到朱棣的面前。 朱棣捏捏他的脸,大概因为手感不错,脸色缓和了不少,随之打心底地透出了一抹浅笑。 朱棣温和地道:“能背多少诗词了?” 张长生规矩地道:“都能背了。” 朱棣道:“长进竟这样的快?” 徐皇后笑了笑道:“这是一个聪明的孩子。” 张长生的母亲,乃徐氏,而徐皇后又是徐氏的姑母,论起来,也是血亲。 朱棣却是突的道:“朕却听说,你在宫外头顽皮的很。” 张长生居然很老实地道:“是。” 朱棣依旧摆出一副随和的样子,道:“为何进了宫,反而好学了?” 张长生道:“进大内的时候,爹说若是不听话,陛下会打死我的,我有些怕死……” 朱棣不禁给逗笑了,不由道:“张卿与你玩笑的,朕乃你姑公,岂会打杀了你?” 张长生低头不语。 朱棣微笑,摸摸他的脑袋,道:“真是个乖巧的孩子啊,怎么,又不说话了,朕有这样的可怕吗?” 张长生微微抬头看了朱棣一眼,才道:“我不敢说。” 朱棣道:“说罢,说罢……” 徐皇后在旁看张长生脸上怯怯的神色,忙道:“好了,长生快去歇了吧。” 朱棣顿觉有异,却道:“不忙,你说来朕听……朕绝不见怪。” 张长生犹豫了一下,最后像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道:“我爹说,这世上最可怕的人,是粪都敢吃的,姑公……陛下,你真的吃过吗?好不好吃?” 朱棣:“……” 徐皇后一把扯过张长生,朝宦官们使了个眼色,便有宦官一把抱了张长生便走。 徐皇后抚着朱棣的背道:“陛下,童言无忌,孩子什么也不懂,这个傻孩子……” 朱棣额上青筋曝出,磨了磨牙,老半天才道:“入他娘!” 徐皇后干笑:“陛下,时候不早,还是早早就寝吧,陛下年纪大了,早不是当初年轻力壮的时候,一定要注意自己的龙体。” 朱棣道:“回头让长生那小子,到朕身边来,朕要言传身教,不要总学一些人,教他一些歪门邪道。” 徐皇后道:“是,是,那孩子确实是见识太少,所以才这般湖涂。” 朱棣的脸抽了抽,微微张着嘴,想再说点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第四百七十四章:疯狂的朱瞻基 孩子总是容易让人轻易原谅的。 毕竟张长生还是孩子啊。 在朱棣看来,这孩子之所以长的这么歪,纯粹是没有受到良好教育的缘故,只要自己支棱起来,自然也就从歪瓜裂枣,变得眉清目秀了。 于是,次日…… 朱棣清早起来翻阅奏疏。 张长生大气不敢出地跪坐在角落里,拿着一本《春秋》看。 朱棣看了片刻,最终长叹一口气。 这好像一下子让张长生有了喘息的机会,忙是小心翼翼地抬起了小脑袋:“陛下……叹息什么?” 朱棣道:“你一个小娃娃,懂个鸟?” 张长生道:“我是懂鸟的,我爹打小就教我……” 朱棣:“……” 张长生见朱棣面有异色,立即住口。 朱棣道:“朕真羡慕你,还是个孩子,无忧无虑。朕不一样,不过朕像你这样大的时候,也如你这般,存着童心。” “那现在呢?”张长生虽说有些害怕朱棣,此时还是忍不住好奇地看着朱棣。 朱棣苦笑摇头,道:“现在不同了,孩子成了男儿大丈夫,便是有苦也不能说出来,有泪也不能轻弹,有趣的事也要闷在心里。因为你身边的人都看着你,你的妻儿都倚仗于你。” 张长生似懂非懂地点头:“我明白陛下心里苦,可为什么苦呢?莫非……” 朱棣大概觉得张长生接下来有可能说的并不是令他高兴的好话,于是立马摆手道:“好了,住嘴,读书!” 张长生打了个哆嗦,便又忙心不在焉地低头看书。 一旁的亦失哈,一脸无语的样子。 他也算是服了张长生这个小家伙了,说他像他爹张安世,可张安世那一张伶俐的嘴巴,像抹了蜜似的。说他不像嘛,这嘴里总是能蹦出几句惊世之语,教人听着发慌。 亦失哈知道陛下忧愁着太子和皇孙的事,因而一直大气不敢出,心里却也不禁在想,太子与皇孙不知何时有消息来。 却在此时,朱棣勐地将手头的一份奏疏丢在了地上,道:“郑和的船队,听闻已至旧港,看来……差不多要返航了。” 这已是郑和第四次下西洋了。 此番下西洋,更是制定了航行更远的计划,只是一旦下海,天高海阔,海路上的情形实在难测,所以此番郑和会带来什么,却让人难以预料。 朱棣又道:“也罢,朕没心思看奏疏,长生,随朕来,朕教你骑马。” 张长生听罢,顿时抖擞起了精神,比起苦逼地跪在这里看书,他觉得愿意带他一起去骑马的朱棣都变得不可怕了。 将这春秋丢了一边去,兴冲冲的便随朱棣出殿。 朱棣教人取了他的宝马来,而后先将张长生抱上马去,自己也翻身坐在张长生的后头,先是教马踱步缓行,一面说了一些要领。 张长生很兴奋,却又忍不住吐槽道:“我爹就不教我骑马。” 朱棣微微一笑:“他忙于公务,自然没有闲情。” 张长生道:“这个我知道,若是我爹偷懒,陛下要杀他的头的。” 朱棣道:“也不尽然,朕岂有这样的可畏?你爹的嘴里吐不出……你爹这人,就爱胡说八道,你不可尽信。” 张长生点点头,脸上洋溢着笑容,一面抓着马儿的鬃毛,欢喜极了,感觉身后的陛下也变得亲近多了,身子小心翼翼地蜷在朱棣的怀里,道:“陛下说的是,我爹他湖涂。陛下为人可亲,他却总说陛下严厉。” 朱棣听罢,不禁莞尔:“朕严厉,也是没有法子。” 张长生仰起脸,回头看朱棣的下巴,道:“这是为何?” 朱棣想了想,此时他心情确实有些糟糕,心里担忧着什么,却道:“因为朕乃天子,朕有许多的臣子,可对待臣子,不可过于亲近,如若不然,便失了威仪。” 张长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朱棣道:“至于朕的儿子嘛……历来教育自己的儿子,不免需严苛一些,便是要严防他们滋长乖戾的脾气。” 张长生道:“我懂了,对儿子要严苛,对孙儿要亲近。” 朱棣摇头,苦笑道:“那也不成。” “这又是为何?”张长生讶异地道。 朱棣便道:“就说朕的这些孙儿吧,长孙朱瞻基,你那表兄你是知晓的吧。” 张长生都了都嘴道:“他总欺我……” 朱棣道:“他是嫡长孙,身负社稷,朕虽疼爱,却也需适可而止。至于其他的孙儿……哎……都是朕的血脉,朕岂有不亲之理呢?只是……越是如此,越不可过分的亲昵,他们是天潢贵胃,朕担心……他们会有非分之想,只有显得疏远,才可让他们能够相安,守着自己的本份。” 张长生明白了什么,道:“越是喜欢,越要显露无情的模样。” 朱棣摸摸他的脑袋,道:“真是一个聪明的孩子啊。” 张长生此时却是露出了几分不解,道:“可是陛下对我亲近,我也是王世子呀,我将来要承袭爵位的,要身负张家的宗庙,这样也会教我乖戾,从此要坏了我爹的家业。” 朱棣感觉张长生是在找茬,本来就不怎么高兴的心情,似乎一下子更糟糕了几分,于是忍不住骂道:“休要啰嗦,你这么这样喋喋不休,和你说这些,不是教你在此举一反三,骑马……” 呼…… 朱棣一夹马肚,座下健马如箭一般窜出,除了呼呼风声,世界清净了。 ………… 长安县。 关中的情况,比之河南更甚,因为距离京城更远,所以赈济比之河南的情况更差一些。 再加上关中多盗贼,一夜之间,许多盗贼和反贼,突然聚集一处,直接袭击关中与京城的粮道。 各府县告急。 在此率人探勘地势,预备铁路工程的朱瞻基所在的营地,立即有些人心浮动。 毕竟随来的不少铁路司文吏,平日里只负责铁路的情况,不曾遇到过这样的凶险。 好在随来的,还有两三百随行保护的模范营校尉。 作为铁路司副使的朱瞻基迅速成为所有人的重心。 关中地势平坦,四面又有崇山峻岭,士绅和土匪聚在一起,他们有大量的马匹,来去如风,而且迅速的壮大。 朱瞻基这儿,已有锦衣卫来示警了。 而此时,这里许多人进进出出。 显然情况已到了十分紧急的地步。 这可是皇太孙,万万出不得任何的闪失。 唯一让人安慰的是,无论是哪里来的人,是锦衣卫的某百户官,还是抽调来此的文吏,亦或者是模范营的某队官,甚或栖霞钱庄或者商行的掌柜。 他们见到了朱瞻基,朱瞻基总是能轻而易举地叫出他们的名字。 然后,大家一下子心头一热,接下来才开始掏心窝子说话。 朱瞻基在太平府的历练是很有效果的。 他负责过招商,与许多的掌柜都很熟络。 又负责过管理治安的都尉工作,因而和不少锦衣卫以及模范营的人有过联络。 他还负责过水利,又与不少的文吏打成一片。 甚至还协助过不少商贾的贷款事宜,许多手续和审批都经由过他的手。 可以说,这太平府,但凡是有一点名号的人,都是他的熟人。 即便是有不熟的,那也没关系。你在哪里效力?在模范营的第三营?模范营的步兵第三营营官周利你认识不认识?呀?是你的师兄?本宫和他很熟。 这可不是客套,因为朱瞻基真的和人家很熟。 甚至……他还曾有一段时间,短暂地负责过教谕的工作,与官校学堂、算学学堂等等知名大学堂,都打过交道。 因而,哪怕是某个初出茅庐的小吏,他没事了,他能拉着你东拉西扯老半天,询问你,你哪个学堂毕业的,师承何人。 至于他现在负责铁路司的工作,看上去,这铁路司好像专业性更长,可作为铁路司的副使,实际上……他的工作内容反而更加全面。 毕竟铁路乃是直隶的大动脉,直隶各府县在修建铁路,或者设站,亦或者铁路与当地有什么纠纷时,往往都会有人与铁路司进行洽商。 至于各大商行,当然也不免要与铁路司进行交涉。 再有锦衣卫,经常也需在各处站点或者干线上设卡,或者是追缉,也需铁路司协助。 甚至模范营某些演练,也需与铁路司合作。 因而很快,这一大批从四面八方,负责不同职责的人聚集在了长安县的城郊,大家既是焦急,却又很快与朱瞻基融洽起来。 情况确实很糟糕,各处盗匪的情况十分疯狂,关中历来都有马匪,现在又与不少士绅的人厮混一起,这些士绅人家,本就有不少牛马,如今这些人聚在一处,彼此联络,沆瀣一气,不只四处伏击各处的粮道,而且还攻击了不少的营地。 有不少的营地,倒也能支撑,可有些因为疏忽,损失惨重。 最可怕的还不只于此,而在于……各府县的官吏,似乎都不值得信任,有暗通马匪的嫌疑,要知这些官吏,原本当初就对士绅们囤货居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出了这么大的问题,也自知到时朝廷可能秋后算账。 不少士绅去京城状告,未必会有什么效果。 眼下唯一求生的希望,反而是这些马匪们闹凶一些,弄出关中士绅们寒心之后,局势大乱的样子,使朝廷不得不顾忌一下大局,最终选择妥协。 可以说,眼下是外有强敌,内有祸患,这内忧外患的局面,随时可能教局势更加的恶化。 “殿下,眼下当务之急,是卑下人等,立即护送殿下出关,殿下且先回京城去……” 朱瞻基道:“回个鸟,我若是回了京城,这关中的局势便彻底地崩坏了。” “殿下乃千金之躯啊!”另一边,乃是一个司吏帮腔:“天下可无学生人等,却不可没有殿下,何况……芜湖郡王殿下……” 朱瞻基沉吟着,半响后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现在这关中,眼下只有我们自己苦撑,我思来想去,就算是现在返回,沿途也未必没有危险。眼下当务之急,是立即平贼,否则这贼子猖獗一日,关中就要生灵涂炭一天,关中已经历了天灾人祸,再也耗不起了。” 说着,朱瞻基站了起来,接着道:“我思来想去,眼下这个局面,未必没有破贼之法。” “却不知殿下的意思……” 朱瞻基道:“阿舅和我说过,狗急了还咬人,现在他们将我逼急了,就不能坐以待毙!” 众人顿时无语,堂堂皇孙,将自己喻为狗,这…… 不过朱瞻基却不以为意,他在太平府和人打交道多了,实际上绝大多数人,没这么多文绉绉的话,大家都在做工人和过日子的人,此时他早已深刻的明白。 为何他那接受皇家教育的皇爷爷,每日动辄就要入人娘。 因为你真正想要和丘八和正经的百姓打交道,没几句这样的话,还真未必能够好好地沟通。 至于那些斯斯文文,张口知乎,闭口者也的话,不过是用来湖墙的遮羞布罢了。 朱瞻基道:“马匪是势大,可他们可怕的在于来去如风,四处袭击,教各府县的营地,防不胜防。可在我看来……实则他们人虽不少,却都是一时聚集起来的人马,各怀鬼胎,心思各异,不过是乌合之众罢了。他们这些人,若是有一百人聚集一起,则战力颇强,一千人在一起,实力就要大打折扣,可若是万人在一起,则不过是一群只会龇牙的败犬。” “其中最重要的是,他们现在还未形成一个有力的统御之人,可以将他们凝聚一起,所以……这就是我们的好时机,得想办法,将他们纠集一起,再击而破之。” 众人细细地听着朱瞻基的话,大家都是历练丰富之人,此时慢慢冷静下来,不禁陷入思考。 朱瞻基道:“可我们不同,我们的人越多,战力越强,现在在长安县,我们这里有三四百个模范营校尉,有七十多锦衣校尉,又有数百个壮丁护卫,若是这个时候,下令长安县附近各府县的人马,向我们方向集结,若是能凑足六七百甚至上千的模范营校尉以及两三百锦衣校尉,再加上上千壮丁护卫,那么……就有胜算了。” 顿了顿,他接着道:“太平府的人,尔等们心自问,你们一个个都算是干吏,可真出门在外,真能如你们自己所想的那样很有作为吗?我看不是,你们之所以能有今日的干练,在于你们的背后是太平府。一个模范营的校尉,若是在外,即便身强体壮,能击倒两个壮丁,可若是三五个壮丁,他能击倒吗?我看也未必。模范营战力之所以强大,源于一个个校尉凝聚起来,发挥出寻常人难以预料的实力。” “所以现在,下我的命令,现在开始,周遭府县,都由我接管,所有人像长安县集结。还有……打出我的名号出来,我要教关中三五日内,都知晓我朱瞻基就在长安县,那些贼子,杀戮百姓没有用,可若是能教我束手就擒,那才叫真本事,我朱瞻基一人,对于皇爷的价值,可以与整个关中相比。” “……” 这个计划,简直就是疯狂。 等于是朱瞻基拿自己当做靶子,吸引关中各府县的马贼和乱党。 自然有人想要劝朱瞻基:“殿下……” 朱瞻基却是板起脸来,认真地道:“这里现在我说了算,我这是照阿舅说的行事,怎么,你们连阿舅的话也不听了?” 朱瞻基大多时候比较随和,但是严肃起来的时候,那身为皇孙与生俱来的威严一下子就显露无遗。 一旁一个锦衣卫百户却是吓了一跳,连忙道:“殿下,可不能这样说,这传出去……对芜湖郡王大为不利啊。” 皇孙要铤而走险也就罢了,居然还打张安世的招牌,这要是出了事,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张安世的授意。 若是如此,真有个什么好歹,芜湖郡王不是打着边炉唱着歌,忽而天上掉下一口锅了吗? 朱瞻基知道,谁都不会敢拿他的安危冒险,但是他阿舅的名号现在是最好用的,于是他镇定自若地道:“现在就不要再去想其他的事了,无论如何,这就是阿舅的意思。现在起,一切听我行事!周司吏,你立即带人,修筑防务工事。刘百户,你教缇骑,发出我的命令,同时,想办法刺探乱党深浅。张队官,现在起,我暂任模范营临时营营官,你召集所有的人马,枕戈待旦,随时收编附近投奔来的其他的各队官兵,对所有的官校,重新整编。” 说到这里,他认真地想了想道:“还有……铁路司的人,勘探地势,要寻几处可与贼子决战的好地方。” 朱瞻基一面交代,一面又道:“无论如何,不能再拖延了,半月之内,彻底平定关中之乱!干成了,我保你们五十年富贵,干不成,我与你们同死。” ………… 今天晚上还有第二更! 第四百七十五章:一个比一个狠 一封封的快奏,快马加鞭地送到了京城。 张安世这些时日,总觉得自己的眼皮子总是在跳,跳的他心头莫名心慌。 河南布政使司的情况似乎已有好转的趋势了。 可关中的情况,却有些让人担心。 当然,在这个时候,张安世还是比较有把握的。 他可是在朱瞻基的身边派驻了三百人,有这三百人马,只要及时出关,护送朱瞻基回京,并不成问题。 只是……现在推行新政,却让张安世犯难。 一方面,陛下没有下旨让张安世接手河南、关中各省。 另一方面,张安世又隐隐觉得,到时迟早,这各省还是需要他出力。 就在此时,新任的锦衣卫指挥使陈礼匆匆而来。 张安世作为郡王,几次上书,请求辞去锦衣卫指挥使之职,朱棣终于恩准。 而这新任指挥使,自然也就落在了陈礼的头上。 虽说交卸了锦衣卫指挥使的差事,不过这锦衣卫,依旧还是暂归张安世节制。 此时,陈礼拿着一份快报,神情焦急,气喘吁吁地道:“殿下,殿下,不妙。” 看着陈礼着急万分的样子,张安世皱眉道:“慌慌张张做什么,不要这样激动。出了什么事?” 陈礼狠狠地吐出来口气,终于缓上气来,接着忙道:“关中长安县的急奏,说是皇孙不肯离开关中,号令周遭府县的锦衣、模范营校尉集结,要与贼军一决雌雄,他打出皇孙的旗号,贼子们便如闻到了腥臭的苍蝇一般,开始聚集……人数不少……” 张安世眼一瞪,顿时大骂道:“什么叫闻到了腥臭的苍蝇!岂有此理,本王自己的亲外甥,能有什么腥,有什么臭?” 陈礼忙道:“卑下万死。” 张安世也有些急了,这可是自己的亲外甥,自己看着长大的,是张家未来的希望啊! 张安世急迫地道:“然后呢,然后呢……其他人就这样同意?该死,锦衣卫,还有模范营那些家伙们……就任由他这样胡作非为?他只是铁路司的副使,大家就甘心听他节制?” 陈礼苦着脸道:“皇孙说了,这是殿下您授意,是您要他这样干的。” 张安世眼睛都瞪大了,立即挥舞着大手,激动地道:“不可能,绝不可能!” 陈礼:“……” 只见张安世咆孝道:“这是我至亲的外甥,怎会将这事推诿到本王的身上!本王看着他长大的,这孩子是闹腾一些,但是绝不会这样没有良心。消息核实了吗?” 陈礼用一种悲戚且同情的眼神看着张安世,一字一句地道:“不是核实,而是……卑下所接到的,就是皇孙的亲笔奏报。殿下您看,这奏报里说……一切照殿下您的命令,已经集结了人马,打出了旗号,吸引乱臣贼子,只等一决死战,誓要保全关中百姓,倘若有失,有死无生。殿下,您看,您看,这确实是皇孙亲笔,已经查验过……绝不会有错。” 说着,陈礼将书信塞到张安世的手里。 张安世的脸色,骤然像发胀的猪肝一般,他一挥手,打开了书信,却道:“本王不看,本王不相信,这一定是假的。” 陈礼耷拉着脑袋,再不敢吭声。 良久,张安世终于冷静下来,叹息道:“罢了,此事需立即奏报,我这便入宫。” 转眼之间,张安世立即入宫觐见。 等见了朱棣,将奏报送到朱棣的手上。 朱棣看完奏报,居然出奇的平静,而后道:“瞻基这样做是对的,若是出关,则人心大失,贼子乱关中,岂有弃地遁逃的道理。” 张安世忧心忡忡地道:“陛下,是臣……” 朱棣道:“瞻基是学了你,那也没错……你不必为自己争辩,兵家之事,本就生死由天,此番关中的贼势如何?” 张安世犹犹豫豫的样子,显得有些难以启齿。 朱棣定定地看着他道:“你但言便是。” 张安世这才道:“关中的贼子不少,主要是积少成多,而且关中的民风本就彪悍,臣听闻,不少士绅看家护院之人,大多都弓马娴熟,那里马多,所以不少人都骑马,一旦聚众,臣担心,只怕骑兵可有上万。” 朱棣点头:“大明的马政,其中这关中就负担了不少……” 明朝为了培养骑兵,采用了马政,如洪武六年二月,定养马之法,令民共养马匹,并规定了养马的数量与孳息数。洪武二十八年榜示:“江南十一户,江北五户……” 不过起初的马政,多是在直隶一带进行,曾下诏令应天、太平、镇江、庐州、凤阳、扬州六府,除、和二州民牧”。 但直隶皆为长江下游的农耕区,牧地狭窄,又无专业牧民,仅以农民兼营,其数量远不足以供军事之需甚明。随着战事北移,直面装备精良的蒙元骑兵,朱元章对战马的渴求更加迫切。 关中既是北方,距离大漠不远,就近养马,可以免去许多损耗。另一方面,北方本就有养马的传统,所以,这马政开始从直隶不断的北移。 譬如在关中,当地的官府,便会将马驹和战马下发给百姓,让他们负责喂养,到了战时的时候再进行征用。 只是寻常的百姓,连养活自己都难,如何养得起。最终这些战马,都是士绅们进行喂养,而官府给一些草料银。 现如今,关中大乱,何况大乱者,本就是这些士绅和豪强,他们不但有看家护院之人,马匹也是不少。 何况关中的马贼,久已有之,现在突然生乱,等于是一下子,平白给乱兵送了一支骑兵。 朱棣又问:“皇孙身边,有多少人马?” 张安世如实道:“陛下,真正可战的,只怕只有三四百人。” 朱棣皱眉起来:“他太鲁莽了。” 张安世道:“是啊,太鲁莽了,臣……可没有授意……” 朱棣摆摆手,忧心忡忡道:“好了,不必多言,想办法……去驰援吧,尽一切办法。” 张安世忙道:“是。” 说是驰援,可怎么驰援呢?这奏报送到京城,只怕已过去了好几天,再加上那些马贼速度极快,可能这个时候,差不多就要对长安县进攻了。 张安世知道陛下此时心中烦恼,便乖乖告退。 他细细地思量着,以模范营的实力,也未必没有一战之力,问题就在于,模范营散驻于各地,又没有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统兵大将,所以胜负未知。 长安县…… 一场大战,已箭在弦上。 一得到了命令,附近府县的模范营便发疯似的朝长安县集结。 居然短短数日功夫,就来了七八百人。 甚至有一队人马,竟是日夜兼程,日行了一百四十里抵达于此,等人抵达的时候,便几乎倒头便睡,足足睡了七八个时辰,方才醒来。 这可是皇孙啊,出了事可不是好玩的。 驻于各地的模范营队官,几乎下达着同一个命令:皇孙有失,芜湖郡王殿下必要人头落地,不能及时驰援,大家自己看着办吧。 对于校尉们而言,这简直就是巨大的动力。 且不说芜湖郡王殿下本就是模范营的主心骨,这营中的校尉,哪一个家里不是在太平府,仰仗着芜湖郡王殿下,才有今日?一旦芜湖郡王没了,谁知道以后会如何? 那些分发下来的土地,从前可是有主的。 家里的买卖,说是自己攒下的,可从前那些做买卖的人,哪一个不是区区一个小吏,就可教你灭门破家? 何况从入营开始,每日除了操练,他们所灌输的便是建功立业,而今,功业就在眼前。 可即便如此,能聚集来的人也只有这样多。 毕竟……整个关中,也不过驻扎了三千模范营,其他各队,实在太远太远了。 好在补给还是足够的,虽是运输的粮队经常被袭,可暂时还不缺粮食,弹药也充足。 所有人厉兵秣马,重新开始进行整编。 朱瞻基则一个个见那些从各府县赶来的队官。 锦衣卫那边,则如斥候一般,放了出去。 铁路司的人,勘探到了长安县一处高地。 准确的说,是两处高地,呈现了掎角之势,在两个高地的中间位置,恰好有一条水流经过。 借助高地,可以减缓骑兵的冲击力,有河流,就意味着能补充澹水,两座高地,可以相互驰援,彼此呼应。 当然,这种地方,也可以称之为死地,因为一旦陷入高地,被团团围困,就可能有被困死的风险。 而这一点是朱瞻基不考虑的,因为他觉得只要在此坚持半个月不成问题,而至于半个月之后,这就更不成问题了,只要自己在此,一定会有源源不断的官军,想尽办法来驰援。 而此时,数不清的叛军,已开始集结了,他们的马快,得知消息,果然火速来此集结。 对于他们而言,朱瞻基确实有足够的吸引力,只要拿下了朱瞻基,那么……无论如何,对他们而言,都是一场巨大的胜利。 朱瞻基已开始在高地上,观察着贼军了。 数目不少,且马匹极多。 紧接着,到了次日。 交战开始。 数不清的骑兵,开始朝着高地发起了冲击。 随后,火炮自高地上发射,这些算学学堂的高材生们,一个个都是打炮的好手。 只可惜,火炮并不多,除了进行一些杀伤和震慑之外,效果有限。 只不过……当骑兵冲近前时,终于,火铳声响起,而后便是哒哒哒的机枪声音。 这密集的火网,瞬间将冲在前的骑兵如收割麦子一般的倒下。 “殿下,不可再浪费弹药了,这机枪的弹药浪费实在惊人。” “我心里有数。” 朱瞻基没有在高地的顶点上,而是出现在校尉们不远的地方。 他道:“阿舅说过,要审时度势,且先看看试一试他们的深浅,大家比的是耐力。” 锦衣卫们没办法阻拦得了朱瞻基的行动,只能团团将朱瞻基护住,极为小心。 朱瞻基却是按着腰间的刀柄,看着远处一个个倒下的贼人。 不过……似乎贼人们早已预料到模范营的实力。这很显然……是有人给他们提供了模范营的情报。 因而,在一队队骑兵倒下之后,居然很快,又有一队队骑兵冲杀而来,他们似乎在相互鼓气着什么,只是这一次,他们的队形散的很开,使者火铳、火炮和机枪的杀伤力锐减。 朱瞻基道:“我们的弹药数目,还有什么人知道?” “这……外人应该不知……不过……若是根据咱们当初运输的数量,也不难猜测……”一旁的百户想了想,继续道:“若是有人暗中通贼,那么就更不难猜测了。” 朱瞻基的脸色冷了几分,道:“关中的诸官尽都该杀。”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死死地盯着冲杀而来的骑兵。 这骑兵好似接力一般,源源不断,主要还是人数太多,却又因为散的开,所以虽杀伤了不少人,可后头的人,依旧还在再接再厉。 每一队骑兵上阵,远远都可看到有人在为之助威,仿佛是在说:到了今日这个地步,若是不拿下山上的人,大家都要一家老小统统被杀光殆尽,今日到了这一步,为了妻儿老小,定要死战。 朱瞻基皱眉起来,他依旧纹丝不动。 双方鏖战,从正午一直持续到了傍晚。 高地下的骑兵,已不知进行过多少次的尝试! 不过很明显,他们的数目众多,且不知什么缘故,居然毫不气馁。 颇有几分,誓要拿下高地的样子。 而对于高地而言,机枪浪费的弹药是大问题,已经有许多次,不得不让对方杀近前来才进行开火了。 因而也有好几次,险象环生。 “天要黑了。”朱瞻基身边的一个校尉担心地提醒道。 朱瞻基则依旧澹定从容,眼眸镇定自若地看着不远处,口里道:“莫急,他们接下来一定会竭尽全力,发起冲锋。传令下去,接下来,不必吝啬弹药,给我狠狠地打。” 果然,声势浩大的贼人们,漫山遍野而来,他们踩踏着尸首,有人步行,有人骑马,一窝蜂的朝着朱瞻基的高地杀奔而来。 铳声大作。 这一次杀伤力更为惊人。 漫山遍野的贼人……甚至开始学会匍匐卧倒不断的朝山丘上攀爬,还有人……举着门板和桌椅当做盾牌,藏在其后,缓缓向前。 “我们的人还是太少了,又要守着这么大的地方,火力并不密集,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殿下,还是撤出第一道防线,至第二处防线去去吧。” 朱瞻基皱着眉头,只紧紧地抿着唇,不说话。 他只看到许多人倒下,又突然有许多卧倒之人突然冒出来。 此时,他整张脸是紧绷着的。 这么多年来,所有人都将他当孩子一般的看待,他的皇爷爷也是如此。 这世上,只有一人真正将他当做男子汉。 那便是他的阿舅。 而现在,他心里何尝不紧张万分,不害怕的很? 可不知是骨子里的倔强爆发,还是渴望着什么,他眼看着那些贼子,已是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甚至已可以清晰地看到一个个人的面容时。 突然,朱瞻基拔刀高高举起,透着丝丝寒意的刀尖直直地指向前方,他大呼道:“入他娘,随我来,杀他娘的!” 这突如其来的反应,周遭的锦衣卫,还有后队的数百护卫,一个个目瞪口呆。 可很快,所有人激动起来,一旁的锦衣卫也随之拔刀。 朱瞻基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前方,狠狠地道:“跟我来,活了建功立业,死了阿舅养你们的妻儿父母。” 一声大喝之后,居然在这一刻,高地上的人,一窝蜂的冲杀而下。 模范营的校尉听罢,也纷纷拔刀,大呼一声,一个个人跃出来。 高地下的叛军,本是冒着巨大的伤亡,在这地狱中缓慢爬行。 他们比任何人的心里都要恐惧,当他们围困这里的时候,大多数人方才知道,这一次自己是真的反了,原来这高地上,所围的竟是大明皇帝的嫡长孙。 就好像每一个曾只想耀武扬威,只希望跟着豪强们欺男霸女的歹人一般,他们本以为这不过是一次更大的耀武扬威而已,直到他们察觉自己被人裹挟的走上了叛乱的道路。 可现在,没有选择了,他们想活下去,就只有这么一条路。 何况高地下,早有人督战,因而,他们冒着枪林弹雨,一直拼命坚持。 原以为,很快就要杀至这些模范营校尉的面前,便可与之短兵相接,这些只晓得远远躲着射火铳的家伙,一定不济事。 哪里想到,对方比他们更凶。 此时,他们抬头,看着那乌压压的人,手持利刃,犹如勐虎下山。 这好不容易压制的恐惧,骤然之间释放出来。 勉强提着的一口士气,顿时一泻千里。 是夜。 天色昏暗,霞光万丈之时,朱瞻基率军冲杀,贼乱,四处奔逃,相互践踏者不计其数,连夜追杀四十里,血流成河! ………… 第二章送到。 第四百七十六章:给朕剐了 一场厮杀进行了一夜。究 次日,一宿未睡的朱瞻基依旧精神奕奕。 这一战实在是石破天惊,不过眼下,他已没了多大的兴趣。 却只命人继续追索残敌,务求除恶务尽,自己却是领着一队人马,直接出关去了。 这关中之地,对他而言已经没有了吸引力,反而此时少年心性,不免好大喜功,倒是盼着立即回京去,给皇爷爷和阿舅一个巨大的惊喜。 张安世近几日都不敢出门,其实这也可以理解,毕竟现在对于这位未来的国舅,可是弹劾四起。 这倒不是因为赈济的事! 皇孙的教育,一直都是百官们最关注的问题。究 可自从皇孙去了太平府,就不读四书五经了,每日干的却是寻常小吏的事,这不免令人担忧。 既不学四书,又不学帝王之术的资治通鉴,这样的皇孙,将来能做一个好皇帝那才怪了。 此番,张安世将皇孙安排去了关中,又传闻张安世将皇孙置之危险的境地。 不少早已积蓄了不满的朝中大儒,不免饥渴难耐,一面担忧皇孙的安危,一面气恼不已地弹劾张安世陷皇孙于险地,是为不忠。 尤其是从关中传来的消息,皇孙可是言之凿凿,说是得了张安世的授意。 那关中如此的危险,张安世简直就是丧心病狂,这是将皇孙不当天潢贵胄了。 于是群情汹汹,上奏痛斥的御史一个接一个。究 其中以国子监祭酒邹缉言辞最为激烈。 邹缉此人,是接任了胡俨之后的新任国子监祭酒,素来以耿直著称。 在抨击了几次张安世之后,锦衣卫那边也查过他几次,不过最终的结果,却是这家伙为人确实不错,几乎没有什么污迹,而且这邹缉也不只成日对着张安世骂,人家主要的痛斥对象是皇帝。 从皇帝好大喜功,再到浪费民力,再到注重奢侈享受,反正逮着什么骂什么。 于是张安世被邹缉干沉默了。 实际上,永乐朝多的是对朱棣各种痛骂的人,譬如侍讲罗汝敬等人就因为当面骂朱棣,被逮捕下狱;而又有御史郑维桓、何忠、罗通、徐瑢,给事中柯暹人等,直接被朱棣贬官。 由此可见,朱棣这个人,可不是轻易让人批评的。究 唯独这个邹缉,朱棣却似乎对他的痛斥无动于衷。 张安世其实是知晓一些内情的,朱棣的性子和他张世安很像,嫉恶如仇! 倘若当真是没有什么缺点的人,你骂了也就骂了,至少大家只是理念不合,却也知道你没有私心。 可若是像是侍讲罗汝敬等人,这就不同了。 你们自己什么德行?真以为平日里你们背着人干的缺德事,厂卫查不出吗?用贱人的标准要求自己,却用圣人的标准要求别人,不收拾你,收拾谁? 张安世怕就怕邹缉这样的人,因为这种人对自己的道德标准本就要求很高,而且就事论事。更何况此人骂人,很有特点,总是能谈古论今,引经据典,教你辨无可辨。 面对这样的人,你没法儿,也只好躲着一点走了。究 一连数日,张安世大门不出,甚至以为自己还要继续躲些日子,没想到有宦官来了,请张安世入宫觐见,参预军机大事。 张安世无奈,只得乖乖入宫。 到了崇文殿,只见朱棣早已升座,而殿下都是重臣。 一个个重要人物几乎齐了,除文渊阁,再到六部,以及九卿,还有国子监、都察院、翰林院等。 张安世行礼。 朱棣今儿的脸色明显的不甚好。 他此时眯着眼,只朝张安世颔首。究 张安世这才感受到了殿中剑拔弩张的气氛。 原来今日要讨论的,乃是关中与河南的问题。 两地发生了叛乱,太子在开封,似乎稳住了局势,河南没有出什么大乱子。 不过关中的情况,却很不妙,皇孙现在暂也没有什么消息。 朱棣自是忧心忡忡,只是此时,又不好表露。 而今日要议的重点就在于,对于叛贼,该用什么政策。 以杨荣为首,甚至是胡广也尾随其后,主张的是竭力进剿,务求除恶务尽。究 不过也有不少大臣,认为此次叛乱,乃是朝廷某些政策失当之处。何况…… 这么多的贼子,难道能尽杀?倒不如剿抚并用,眼下当务之急,是想办法迎出皇孙,以免皇孙遭受侵害。 朱棣此时心中杂念丛生。 想要亲征,又担心贼子们狗急跳墙,反而会更加急迫于攻破长安县。 可若是招抚,这显然又大大的不合他的心意。 最终,朱棣的目光落在了张安世的身上,道:“张卿有何主张?” 张安世本想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此时也只好站出来,想了想道:“陛下,臣听闻太子殿下,已布置兵马,至潼关一线。臣担心皇孙的安危,也希望能够往潼关,亲讨贼子,以迎皇孙……”究 朱棣点头,道:“这样说来,张卿与杨卿、胡卿不谋而合。” 张安世道:“叛贼敢于作乱,若是朝廷受他们要挟,那么人人都要效仿,将来会如何呢?只要军马进展的速度足够快,臣有把握……” “芜湖郡王殿下!” 一道显得刺耳的声音突然响起,有人站了出来。 众人看去,正是那国子监祭酒邹缉。 邹缉正一脸怒色,瞪大着眼睛看着张安世道:“到了现在,还说这样的话,一味的进剿,才使皇孙置身险地,朝廷已诛关中来此的众士绅,这关中不乱才怪,现在殿下怂恿皇孙剿贼,而皇孙迄今生死未知,再奢谈进剿,这不但贻误军机,且还要成为千秋罪人。” 张安世看了一眼邹缉,沉默了。究 这一次算是被人抓住了软肋了。 他很想解释,他压根没有授意朱瞻基进剿,他又不是傻瓜,拿自己的外甥去冒险。 更想解释,这都是我那外甥自己拿的主意,他什么性子大家不知道吗?这家伙变了,已是六亲不认,缺大德了。 当然,他很糟心,因为这些话不能说。 朱棣的心情是愈发的沉重。 纵是他这般果决之人,现在也开始举棋不定了。 “已过去了多少日子了?”朱棣显然是询问亦失哈的。究 亦失哈道:“陛下,已有八日了。” 八日之前,接到了皇孙的奏报,而现在……也没有什么消息。 这更令朱棣心事重重。 其实……这也不是说关中没有消息。实际上,作为朝廷,还有厂卫而言,关中那边每日都会有数十上百个消息来。 问题坏就坏在,这些消息太多,有的说贼子们散去的,有的说贼子们集结往攻长安县的,有的说皇孙败退至岐山的,有的说贼子有十万众,有的说有贼八千。甚至还有说长安县已被攻破,大量长安县的流民扶老携幼的溃逃。 总而言之,消息越多,就等于是没有消息,因为几乎所有的消息,都真假难辨,毕竟所有的奏报,都是盲人摸象,每一个人所能接收到的讯息都是片面的。 朱棣深吸一口气,道:“八日……八日……”究 他喃喃念着。 众臣飞快地看了一眼陛下阴沉的脸色,此时都大气不敢出。 只有那邹缉却是不忿,道:“陛下,当初请皇孙去关中的乃是芜湖郡王殿下,如今……又授意皇孙击贼,一旦皇孙有失,则社稷动摇。此滔天大罪,难道陛下可以姑息吗?” 朱棣沉眉,对邹缉的话,却像是充耳不闻。 他是老将,此时正天人交战,想着在长安县可能发生的一切情况,希望从中能够做出判断。 张安世其实心里也是忧心不已,此时只好道:“臣确实有些鲁莽……恳请陛下恕罪。” 朱棣猛地抬头,咬牙切齿地道:“皇孙若伤分毫,乱臣贼子,朕尽诛其三族,要教他们灰飞烟灭,传旨,朕要亲征,再下诏书,敬告关中众贼!”究 ………… 栖霞。 朱勇数人,依旧还在模范营中操练校尉。 大量的校尉进入了河南和关中,可又一批新校尉入营,这朱勇三兄弟,当初自然没有兴趣去赈灾,依旧在此打熬新卒。 不过得知河南和关中大乱之后,三人可谓是后悔不迭。 早知如此,自己就该去赈灾啊,谁能想到,这赈灾赈着,竟还能赈出贼来了。 朱勇早已长大了,他已开始会想事了,对于关中的情况,他略有耳闻之后,倒也不禁为之担心。究 听闻现在大哥的压力很大,可能皇孙要折在关中了。 一想到朱瞻基那个家伙,朱勇便不由叹息,大哥跟着太子和皇孙,至少三世富贵,他跟着大哥,不也有三世富贵吗? 可惜……以后大哥的路,可能要靠他自己了。 而他朱勇的路,似乎也要靠自己。 失去了依靠的感觉,真的很糟糕,这等于是强迫朱勇开始动起他的小脑筋。 他还是喜欢从前不需动脑的日子,反正听大哥的便是了,大哥说啥便是啥,多轻松自在啊! 只是眼下时局的发展,已不是朱勇三人所能左右得了的了。究 他们只能枯燥地在此继续操练。 就在此时,有人匆匆而来,大呼道:“将军,将军……外头有人,要寻将军。” 朱勇本就心烦意燥,不免勃然大怒,气呼呼地道:“甲胄在身,哪里有什么私谊?这个时候,除了游手好闲之人,谁会来寻俺?教他呆着。” 这人脸一下子白了,结结巴巴地道:“是咱们营里的……护着……皇孙殿下回来了。” 朱勇听罢,一愣,他先是露出不可置信之色,而后一把提过对方的衣襟:“你说啥?” “皇孙……” 朱勇顿时精神一震,猛张大着眼睛道:“我早就说,大哥神机妙算,怎么会有事,快,去瞧瞧。”究 此时,营门外。 来了一群风尘仆仆之人。 为了赶路,所以所有人统统轻装,朱瞻基勒马在辕门外,带着数十人,浩浩荡荡地入营。 脚步匆匆跑出来的朱勇,连忙上前行礼道:“殿下……你这是……” “别说了。”朱瞻基脸上布满着倦色,道:“快,准备吃的,听说你们这儿的伙食不错。” 紧接着,朱瞻基便到了炊事房里,饭菜还没预备,不过却是一些早餐的残羹冷炙,还未加热。 大概是真的饿狠了,他也不嫌弃,便当先捏着一块生冷的蒸饼,开始大快朵颐。究 朱勇三人团团围着他,丘松道:“就知道吃!” 张軏立马捂着他的嘴,将丘松拖拽出去。 朱勇赔笑道:“殿下……不是在关中……” 朱瞻基边往嘴里塞东西边含糊地道:“本宫连夜赶回来,沿途几乎没有休息,哎呀……饿死了……说起来,你们模范营的人体力真好……幸好我也不差。” 朱瞻基一脸骄傲之色,他们都处于身体的巅峰期,怎么折腾自己的身体都好像转眼就能恢复一样。 朱瞻基继续一面狼吞虎咽,一面继续道:“这一路,总算是回京了,只是从镇江乘船来,途径栖霞,便想着,来都来了,不如吃顿好的,再继续走。哎呀,可把本宫累坏了。对啦,我阿舅呢……” 朱勇道:“这……我叫人去找找看。”究 朱瞻基道:“本宫还指着先见阿舅,再回宫去复命呢,随扈的校尉们都说,阿舅最关心的就是模范营,隔三差五就会来的,没想到竟不在营中。怎么样,我阿舅还活着吗?” 朱勇:“……” 朱瞻基努力地喝了一口热腾腾的茶,才长呼了一口气,又道:“罢了,既然阿舅不在,我还是入宫去见皇爷爷,皇爷爷一定很担心本宫,等见完了皇爷爷,本宫还得赶着去见母妃,母妃一定愁死了。对啦,借你几匹马,我那马……一路行来,快承受不住了。” 朱勇自告奋勇道:“殿下,我来安排,俺朱勇最忠心,最有情有义的,俺大哥一定没少在殿下面前说过这些吧。” 朱瞻基摇摇头。 朱勇哈哈一笑,道:“大哥就是这样,做什么事都喜欢这样自谦,他自己谦虚,也教我们要谦虚,殿下,卑下护送你回宫。” 对于这个,朱瞻基倒没有反对。究 一路疾行,实在辛苦,当下吃饱喝足,倦意也像是一下子消除了许多,便由朱勇等人护送,飞马入京,随即朝着紫禁城去。 到了午门。 朱勇难得耀武扬威的样子,居然生生骑马至午门外头,大呼道:“快,快去奏报,皇孙殿下……” 他话音刚落,却见朱瞻基骑着马,甚至不等守卫在此的禁卫反应过来,已是提马,嗖的一下冲入了那午门的门洞里。 “他娘的!”朱勇看着绝尘而去的朱瞻基,忍不住嘀咕:“宫中走马,掉脑袋的!” 这结果令朱勇沮丧,他原本的预想是护卫朱瞻基去见驾。可皇孙不按常理出牌,直接打马入宫,扬长而去,他朱勇可没有胆子骑马跟上去。 倒是这午门外头的禁卫们惊慌失措,只觉得眼前一花,便见有人飞马入宫。究 他们倒是听到皇孙二字,却更加失措,不知该拦还是不拦,可就在这犹豫的功夫,朱瞻基早已去远了。 朱勇下马,骂骂咧咧地道:“王法没有啦,王法没有啦,入宫不奏请,宫中都走马啦……” 禁卫:“……” 朱勇手指着禁卫:“回过头陛下就砍你们的脑袋!” 禁卫:“……” 随即,便见朱勇气愤难平,气咻咻地走到皇城根下头,身子蹲下。 唉,且先等一等,观望一下风向。究 ………… 崇文殿里。 金忠不得已站了出来。 陛下下旨亲征,他这兵部尚书,便需奏报关于钱粮和兵马的情况了。 此时,金忠道:“若要亲征,可调度的,最好是北平诸卫兵马,只是即便如此……” 朱棣实则心有些乱,实际上他自己也清楚,即便亲征,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不过是亡羊补牢罢了。 倒是此时,那邹缉却突然道:“陛下,何不进行招抚……”究 张安世却道:“决不可招抚……” 又有人道:“芜湖郡王殿下……事情因你而起,如今皇孙生死未知,殿下怎可再生非议!” 毕竟关乎到了社稷国本,所以今日崇文殿中的情势火药味很浓。 朱棣心中越发的烦躁,脸色阴沉如墨,怒道:“都住嘴!” 殿中这才稍稍地安静下来。 只是……这一安静,却突然……有一种奇怪的声音传来。 哒哒哒……哒哒哒……究 这声音……朱棣就再是熟悉不过了。 可正因为熟悉,才觉得不可置信。 朱棣脸色骤变。 这是宫中,在这宫中,除了他这个皇帝可以骑马之外,没有人敢坐在马上。 何况听这马蹄如此急促,显然是飞马骑行,这就更加是罪该万死了。 本就烦躁不安的朱棣,此时闻听此声,顿时暴怒,怒不可遏地大喝道:“何人反耶?” 亦失哈已吓得脸色白了几分,不过细细想来,敢在宫中骑马,这还真和造反没有任何的区别,当下,他忙拜倒道:“奴婢……奴婢这便……”究 朱棣气愤难消地道:“将那贼拿下,给朕剐了!” ………… 第一章送到,晚点还有一章,说了以后每天爆更就爆更,不会食言的,同学们,含泪求月票,大家投票吧,给老虎一点动力! 第四百七十七章:圣孙 亦失哈听罢,哪里还敢犹豫?立即匆匆而去。 实际上,其实他自己都犯迷湖。 这可是皇宫,宫中规矩森严,哪一个人敢如此的胆大包天?莫说陛下正在气头上,即便是陛下心情再好的时候,也绝不会饶恕这样的事。 想到这点,他也不免气恼,一熘烟地出了殿,一脸的杀气腾腾,正待要教人捉拿。 远远看去,果然有一人飞骑而来,后头还跟着不少小跑着的宦官。 亦失哈朝一旁当值的禁卫道:“快,拿下。” 禁卫们也有些失措,毕竟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当下,便个个按着刀,迎面快步冲上前去。 可神奇的事发生了。 这些禁卫一靠近那人,居然立即松开了腰间的刀柄,随即毫不犹豫地拜倒在一旁,而后这人便勒着马,继续前行。 所过之处,竟无人敢挡。 亦失哈拼命地眺望,这时,他才看到了那个熟悉的人影。 骤然之间,心里一惊,已顾不得朱棣的旨意了,忙是小跑着上前。 而这时,朱瞻基已至殿门不远。 亦失哈眼里含泪,纳头便拜,臀部撅的老高,脑袋深深埋下,道:“奴婢见过殿下,殿下您……” 朱瞻基一身甲胃,整个人风尘仆仆,不过却是精神奕奕,只朝亦失哈点点头,这时终于下马,随即雄赳赳地虎步而行。 竟是按刀,长身入殿,所过的宦官,纷纷拜下,大气不敢出。 朱棣在殿中,听到马蹄声停了,心情却没有丝毫的好转。 他扫视了众人一眼,阴沉着脸道:“今日酿生祸端,在于朕御下不严,宫中如此,河南与关中也尽如此,以至区区蟊贼,竟敢如此猖獗。至于当地州县官吏,毫无作为,甚至疑有人与贼沆瀣一气,今大臣左一口要招抚,右一句要三思,朕的孙儿……尚危在旦夕,还有什么招抚,还三思什么?” 说话的时候,朱棣咬牙切齿,虎目圆瞪,杀气尽显。 此时,便传出脚步的声音。 朱棣瞬间警觉,浓眉深深皱起。 朱棣是何人,久在军中,对此最是敏感。 宫中的宦官只穿布鞋,而且行走无声,生恐发出声音,惊扰圣驾。 可有一种靴子,在殿中与铜砖磕碰,会发出特有的声音,而这靴声,恰恰是军靴发出的。 这个时候,竟有人穿军靴而来,且脚步急促,让朱棣预感来者不善。 朱棣下意识的,虎目之中掠过了一丝精光。 他虎目抬起,目光如剑般看向殿门。 却在此时,竟见一个陌生的身影,穿着一身甲胃,出现在了殿门前。 眼前这人,一身戎装,也堪称是虎背熊腰,肤色略显黝黑,面目紧绷,细细看之下…… 须臾间,朱棣竟好像身躯一下子定格了。 来者的面目,实在过于熟悉,何尝不像年轻时候的朱棣?只是这人更有朝气,一双眼眸,尤有一种说不出的虎气。 百官觉得诧异,突然来了一个不速之客,因而个个错愕地看过去。 要知道,少年人的面貌可谓一年一个样,尤其是朱瞻基经历过一些事之后,那从前白皙的肤色,如今却灰头土脸,整个人的气质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以至于许多人只觉得此少年的面容甚是熟悉,却又一时认不出是何人。 就在此时,朱瞻基朗声道:“孙臣见过皇爷爷。” 朱棣:“……” 殿中勐然间安静极了。 张安世则是在见着朱瞻基后,顿时心花怒放,激动得浑身战栗。 只见朱瞻基行礼如仪地拜下,叩首道:“孙臣想念皇爷爷,贸然闯入宫中,实在万死之罪。” 朱棣那因为连日来担忧而紧绷的面容,像是在徒然间放松了下来,这时方才发现眼前的一切并不是在做梦。 而百官已是哗然。 朱棣勐地想张口说什么,可老眼里不禁眼眶湿润,喉咙间像一下子被什么堵住了一般。 他一步步下殿,似乎是惧怕眼前之人会突然消失,眼睛一下都不敢眨,直勾勾地看着朱瞻基。 便连行走时,步伐也有一些蹒跚。 直到行至张安世身边的时候,朱棣突然大喝一声,朝张安世道:“做什么事,要有轻重缓急,入你娘,做事没有一丁点分寸!” “啊……这……”张安世有点发懵。 杨荣等人,冷眼看着失措的张安世,只有杨荣却一脸了然之色。 倘若皇孙有失,张安世或许不会遭受责罚,因为陛下心里有数,皇子皇孙,本就该镇守一方,当初皇帝是燕王的时候,也是镇守北平,若是有贼来犯,是绝不会妥协的。 所以本质上,皇帝认为张安世做的对,无论其他人如何弹劾张安世,陛下也绝不会责备。 因为一旦陛下责备,那么百官必然会认为有机可乘,到时墙倒众人推,必使张安世陷入绝境。以陛下素来对张世安的维护之心,是绝不愿如此的。 可现在不同了,现在皇孙平安归来,那么性质就变了。 既然皇孙回来,危机解除,那么担惊受怕了这么多日子,以陛下的性情,你张安世这个脑子缺了一根筋的家伙,莫名其妙教皇孙一个铁路司的副使去击贼,你这是不是脑子进了水? 这个时候,当然想骂就骂!骂了你也得受着,反正危机解除,也只是挨骂而已。 可张安世委屈啊! 他耷拉着脑袋,很想争辩,告诉朱棣,这是你那缺德的孙儿干的…… 可最终,他不敢说,只能一脸委屈无比的样子。 朱棣骂过之后,却是疾步走向了朱瞻基,站在朱瞻基的跟前,定定地看了好一会,才一把将朱瞻基搀扶起来。 又仔细地端详了一番,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要说出来,可最终,到了嘴边,只一句:“瞻基,你竟回来了?” “是,皇爷爷,孙臣回来了。”朱瞻基一脸虎气,斩钉截铁地道。 朱棣此时早已没有了当初靖难藩王,大将军的样子。就如同所有爱护自己儿孙的老人一样,抓着朱瞻基的手臂的手不禁颤颤,嘴唇嚅嗫,湿润的眼睛上下打量朱瞻基,视线舍不得移开一点,心里似不知有许多的欣慰。 随即他带着几许心疼的口吻道:“好,好,能回来就太好了,这一路从贼众之中逃出,只怕不易吧。” 朱瞻基道:“回来的时候倒是容易,不过杀贼的时候,确实有些辛苦。” “杀贼?”朱棣错愕地看着朱瞻基。 朱瞻基道:“孙臣得阿舅授意……” 张安世眼一张,打了个寒颤,幽怨地看一眼朱瞻基,他恨…… 我张安世蹉跎一生,唯独之重情义,对自己的外甥,更是当做自己的亲儿子一样看待,谁料最终,竟还要为他背这黑锅。 岂有此理,这家伙说谎竟不脸红。 朱棣则是眉一挑道:“而后呢……” 朱瞻基道:“关中军马百姓,已遭天灾,又遭人祸,好不容易过了没几日安生日子,更遇贼乱。那贼子猖狂,奸淫掳掠,无恶不作。孙臣便照着阿舅的暗中授意,招募人马,打出孙臣的旗号,以此来吸引贼人关注。” “这些贼人,也知道自己不能长久,一旦朝廷的大军一到,必定要摧枯拉朽,到了那时,便是他们死无葬身之地的时候。正因如此,孙臣打出了旗号,反而教他们看到了求生的希望,他们必然认为,只有攻破长安县,拿下了孙臣,才有要挟朝廷的筹码。” 朱瞻基说的娓娓动听。 可朱棣和百官们却听得惊心动魄。 理是这么个理,可拿自己当做赌注,来吸引关中的乱贼,这一份胆魄,却是一般人不敢去想象的。 朱棣认真地听着,他久在军阵,自然能分辨出朱瞻基话中的真伪。 朱瞻基又道:“为了保境安民,孙臣趁此机会,暗做准备。” 朱棣道:“做什么准备?” 朱瞻基道:“所谓天时地利人和,天时且不待言,孙臣以逸待劳,占据了地利。而孙臣所领军民,无一不希望将贼子击溃,使关中以及他们的妻儿老小平安,这便是人和。孙臣判断,首先……贼军远来必然疲惫,可是他们却又不得不仓促发起攻击,因为时不待他,一旦延误了时间,朝廷的援军一到,他们便必败无疑了。” “除此之外,他们还有一个巨大的弱点,那便是这些贼子,仓促之间聚集一处,可实际上,并未整合,若是顺境还好,一旦到了逆境,就极容易分崩离析。” 朱棣听罢,不断地点头。 这些判断是对的!他看着小小年纪的朱瞻基,万万没想到,眼前这个少年,能一眼看出贼人们的弱点。 朱瞻基正说的兴起,便继续道:“了解了他们的弱点,就要知道他们的长处。他们人多,尤其是战马不少,来去如风,所以可以迅速集结起来,且人数是孙臣是十倍。何况……他们知道自己无路可走,就形成了破釜沉舟之势,一旦发起攻击,必定竭尽全力,毕竟……拿不下孙臣,他们便要失去一切了。” “孙臣便趁着以逸待劳的功夫,借助地势,选中了决战的地点,又号令所有的军民,组织起来,修筑工事,孙臣的兵马虽少,可模范营有强大的火器,且军纪严明,当然,坏处就是弹药的消耗只怕难以为继。” “到了那一日,贼军发动攻击,他们的气势确实不小,而且人数众多,一直鏖战到了即将天黑时,眼看弹药消耗越来越大,而贼军似乎也知自己没有退路,竟依旧不断攻击……” 朱棣听罢,皱眉起来。 其实行军打仗,最害怕碰到的就是这种没有退路的敌人。两军交战,败退者尚可以逃之夭夭,大不了逃回己方的国境,可这些贼子,某种意义来说,形成了所谓兵家常言的所谓破釜沉舟的效果。 而一旦只要让他们在某处防线有了突破,这些人便可仗着人多的优势,迅速地突破。 到了那时候……彼此胶着一起,火器的用处就反而不大了。 此时,朱瞻基却道:“孙臣却抓住了时机。” 朱棣显然给提起了浓厚的兴趣,忙道:“什么时机?” 朱瞻基道:“他们还吊着最后一口气,且天色渐晚的时机。” 朱棣听罢,沉吟着,抬眸,此时的朱棣,像是一个棋手,用沉重的心情,与对弈之人进行攀谈:“那你会选择如何做?” 朱瞻基从容不迫地道:“趁此机会,一鼓作气,直接反冲锋!” 朱瞻基斩钉截铁道:“孙臣带头,可以保障士气,模范营令行禁止,必然争先恐后,其余的军民受到鼓舞,定是气势如虹。反观贼子,他们鏖战了一日,已是身心俱疲,且伤亡极大,此时对他们而言,唯一的希望,就是能再坚持一下,突破孙臣的防线而已!” “而一旦反冲锋,他们首先猝然无备,其次,士气必然跌落谷底,势必会出现逃亡,地理上,孙臣在高地,形成了勐虎下山之势,他们如何抵挡?” 朱棣听罢,不禁勐地心情欢畅起来,不断点头,一面道:“对,该当如此,只是……说来简单,做来却是不易,此前是贼子们破釜沉舟,可这一举之下,就成了官军破釜沉舟、势如破竹之势了。” 朱瞻基道:“孙臣这样做,并非只是想要胜这一场,而是根据敌情来判断的,孙臣方才说过,贼子们虽是势大,却不过是一群没有退路的乱贼凝聚而成,尚没有明确的统领,分为许多的部众,说起来,他们实则只是一群没有退路,妄图依靠一场死战来求活的乌合之众而已。这一次反冲锋,无论对方人马多少,也足以定鼎胜局了。” “果然,这些贼子开始出现了败逃,而后,彼此之间,开始争相践踏,根本无人约束,一个个如惊弓之鸟,孙臣则带人一路追杀,不出一夜,他们便灰飞烟灭。” 朱棣深吸一口气,他无法料想,朱瞻基竟有这样的谋虑。 要知道,要做出分析容易,可要做出判断却很难,更难的是做出分析判断之后,竟还可以利用这些,果断地去贯彻执行,这就已经具备了一个将军的必备因素了。 朱棣用奇怪的眼神,打量起自己的这个孙儿。 在朱棣眼里,朱瞻基虽已长大不少,可毕竟……依旧还是将他当做孩子看待。 虽然从前的有些时候,朱瞻基也会说出一些有道理的话,可这对历经了世事的朱棣而言,依旧不过是孩子学到了一些知识而已。 可如今,他却发现,自己的这孙儿……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认知。 于是朱棣道:“你如何判断,贼人们就吊了一口气呢?” 朱瞻基道:“这个容易,只要了解他们即可。” “你又如何去了解?” 朱瞻基道:“人见的多了,也就了解了。” 朱棣:“……” 朱瞻基微笑道:“这就是阿舅常说的所谓阅历。孙臣在东宫的时候,根本不去考虑,别人会怎样想,身边的人……每日思虑的是什么。” 朱瞻基说到这里,顿了顿,又道:“可在太平府,无论担任什么职事,就不能如此了,因为要交涉,因为要洽商,若还是目空一切,妄自尊大的话,哪怕贵为皇孙,也可能遭遇敷衍。这时,就必须在想,这件事,他们的利益得失是什么,做这些,对他们有什么好处,有什么坏处。他们能拿出几分劲头来,为什么会有推诿,又怎样可以让他们能够尽心竭力!” 朱瞻基道:“皇爷爷,你别看孙儿在太平府做官吏,可实际上,这几年,孙儿可没少吃苦头,没少遇挫折。这都是在差事里头,自己慢慢体悟和琢磨出来的。譬如那些贼子,他们恐惧什么,他们期盼什么,如何利用他们的弱点,去击溃他们,怎么抓住时机,凡此种种,若是不预先谋划,怎么可能将事情办成。” 朱棣听罢,竟是瞠目结舌。 朱瞻基的一番话实在令他感到意外。 却也是令他感到庆幸。 此时连朱棣也意识到,一个治世之才与一个昏聩之人的区别了。 道理……大家都懂,说实话,历朝历代,能做皇帝和公侯的,哪一个不是受过天下最好的教育,懂得别人所不知的道理? 可细细想来,这些人之中的区别,可能就在于此。 朱棣好像一下子,有了某种明悟。 他热切地看着朱瞻基,随即道:“而后呢?” 朱瞻基道:“孙臣破贼之后,也没有点验战果,不过……杀贼七八千,总是有的!至于其他蟊贼,固然已是逃之夭夭,却已是风声鹤唳,不过一群丧家之犬,已经不足为虑了,命各府县追缉即可,于是孙臣害怕皇爷担心,便擅自回京来了,自然……善后的事,孙臣也有一些安排和布置……” 【目前用下来,听书声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语音合成引擎,超100种音色,更是支持离线朗读的换源神器,huanyuanapp 换源app】 朱棣不断地点着头,欣喜得几乎湿润的眼睛要落下泪来,几乎是手舞足蹈,骄傲地道:“朕有此孙,是社稷和天下军民百姓的福气!” ……………… 第二章送到,恳求月票。 第四百七十八章:加官 朱棣的欣喜是有道理的。 独当一面说来容易,做起来实在太难。 这么多的人,如何让他们心悦诚服地听从你的安排,如何抓住时机,如何最终做成一件事,这种种的事,说来容易,实则却比登天还难。 寻常的人,莫说是数千上万人马,便是让他管理十个人,莫说做什么事,不掉链子都难。 最紧要的是……此战非但看出了朱瞻基别具一格的眼光,还有一种寻常人所没有的魄力。 而这一切的一切…… 都证明眼前的这个少年,即便现在克继大统,也绝不会比寻常的帝王要差。 所谓帝王之姿,料来就是如此吧。 百官则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朱瞻基,就像从新认识了这个从小看到大的皇孙一般。 虽然朱瞻基并没有学过多少帝王之术,可不得不说,这小子还真是……恐怖。 以至于在这一刻,许多人竟不敢再将朱瞻基当做是少年来看待了。 此时,只见朱瞻基道:“皇爷爷,其实这也算不得什么,这都是阿舅的教诲,下头的将士勠力而已。” 朱瞻基的回答,更令人满意。 这也是朱瞻基最大的优势,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优势是什么,在关中的时候,他就不断地在强化这个优。 即:你们都好好地跟着我干,干成了就有功劳。可我跟所有人最不同的是,我绝不会和任何人争功。 因为这天底下,若是有人完全不需要功劳的话,那么就是我朱瞻基。 这些功劳,对于朱瞻基而言,不值一提,他生下来就是天潢贵胃,所有的功名,对他而言,没有任何的用处。 这也意味着,只要跟着他一起效力,大家得了一分功劳,便都算是你自己的,绝不用担心有人跟你争功。 对于任何一个群体而言,这绝对是一桩极大诱惑的事! 因为古往今来,对于寻常人而言,功劳被打折扣都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只是有的打个五六折,有的直接给你砍到脚裸。 朱棣甚是欣慰,却在此时,眼睛飞快地扫过一个人身上,才道:“方才邹卿抨击张卿,言张卿祸害皇孙,有滔天大罪……” 朱棣慢悠悠地说着,声调居然很是平和。 邹缉却是脸色微变。 朱瞻基的表现,说实话,即便是他这个再正统的读书人看来,也绝对可称得上是惊为天人的。 虽未读四书,却知晓利害,不读资治通鉴,却深谙御人之术,这满朝文武,只怕没几个人可以与之相比。 邹缉忙是拜下,这个一向以刚直敢言的国子监祭酒,竟是道:“臣……失察,实在罪该万死。” 朱棣含笑看着邹缉,道:“邹卿也以为,朕孙得张卿教诲,已有气候?” 邹缉沉默了片刻,虽然一点也不想承认,却还是叹口气,道:“这般的年纪,有此见识,能这般的雷厉风行,实是教臣叹为观止。” 朱棣颔首,颇为骄傲,人老了,有什么比自己的子孙争气更教人舒畅呢? 何况老朱家对别人的好坏值得商榷,可对自己的后代,却总有一种老农特有的护犊心理。 朱棣还是摆出了点严厉道:“往后议事,定要三思而行,不可凭空捏造是非,朕若是轻信邹卿之言,岂不要酿成大错?” 邹缉此时羞愧得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朱棣道:“这一次……朕且赦卿无罪,不可再有下次。” 邹缉连忙谢恩。 百官俱都被干沉默了。 朱棣随即喜滋滋地看向了张安世,道:“张卿啊……” 一改方才的恶劣态度,转眼之间,如沐春风。 张安世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了,忙道:“臣在。” 朱棣道:“朕方才说话大声了一些,你不要见怪。” 张安世:“……” 皇帝这话实在是……他能说见怪吗? 只见朱棣又道:“朕老了,有时也会有不明之处,你是晚辈,切不可将这些惦记在心上。安世赈济河南、关中等地,救活无数百姓,此番平贼,你也是有功劳的。” 后面这话,倒是令张安世觉得中听。 于是张安世谦和地道:“臣不敢居功,从赈济到平贼,上至太子与皇孙,下至下头的将士和文吏,都是居功至伟,臣岂敢窃取他们的功劳?” 朱棣微笑,却也没有继续在这上头争辩,只背着手,道:“无论如何,你们都是劳苦功高。” 说着,一步步地走上了大殿升座,虎目环顾百官,道:“湖广暂且不论,可这关中和河南之地,如今先是天灾人祸,如今又遇兵灾,生灵涂炭,惨不忍睹,而今……如何处置?” 朱棣认真地看向百官。 这事可是关系重大,毕竟涉及到了两个省,上千万的百姓。 于是有人率先道:“陛下,臣以为,朝廷该派遣良臣……” 所有人看过去,只见说话的,乃是户部尚书夏原吉。 只是他话说到了一半,朱棣却道:“谁是良臣?” “这……”夏原吉道:“不如廷推之后……” 朱棣微笑,却转而看向了一旁的杨荣,道:“杨卿可有什么建言?” 一般情况之下,有人已经向皇帝提出了自己的建言,而皇帝转而询问其他人意见的时候。基本上就已确定,朱棣对于夏原吉的建议并不满意了。 杨荣面带浅笑,徐徐站出来,他道:“臣子的良莠,自在陛下的心中。臣料想,陛下已有成见,既是陛下有意,臣子遵照去做便是。” 谁也没有想到,杨荣竟是这样的回答。 而朱棣笑吟吟地看着杨荣,似乎也察觉到,这个杨荣,似已看出了他的心思。 当然,杨荣也有心思,他没有迎合皇帝,说出陛下的心思,反而表现出无比的恭顺,言外之意却是说,天下是大明的,大明的皇帝便是陛下,陛下何须要在这种事上四处询问呢?不如直接下旨,彰显皇威,反正陛下任何旨意,臣等都奉旨而行。 这其实也是一种表态。 朱棣颔首道:“杨卿所言,朕合正意!不妨就这样吧,右都督府,升设为大都督府,节制直隶,及河南、陕西二布政使司,这大都督的人选,就以张卿任之,诸卿以为如何?” 百官哑然。 这……权柄可就太大了。 这等于是设立了一个超级的机构,而这个机构,相当于占据了天下五分之一的人口和土地。 朱棣目光逡巡,观察着群臣的反应。 哪怕是张安世,似乎也显得很诧异,似乎在犹豫,是否要进行拒绝。 反观杨荣,却是气定神闲之态,似乎早就猜测到了圣意,并不觉得惊讶。 夏原吉率先站出来,道:“陛下,臣以为……这是否……权柄过大……这大都督府,只怕唯有东晋时的荆州刺史可比。” 夏原吉不愧是读书人,这典故信手捏来。 东晋的时候,当时的东晋王朝几乎可以分为三个部分,一个是扬州,一个是荆州,还有一个,则是更偏远的蜀地。 为了抵御北方的威胁,再加上王朝内部世族与皇权之间的制衡,往往朝廷都要设立荆州刺史,节制荆州。 可因为这个荆州刺史权力实在太大,几乎统御了当时东晋三成的土地和人口,因此,纵观整个东晋,荆州刺史谋反叛乱者,可算是屡见不鲜。 每隔一段时间,就有荆州刺史便要率兵沿江而下,威胁当时的京城。 当然,夏原吉有这样的考虑,也有其道理的,他乃大臣,提出反对,理所应当。 朱棣也不急躁,微笑道:“朕若是委派他人,可以稳住关中和河南布政使司吗?” 这一句反问,让夏原吉一时无语。 朱棣接着道:“那么……不如夏卿去任陕西布政使司,如何?至于河南布政使司,夏卿可有什么人选?” “这……” 在夏原吉迟疑着该说什么的时候,朱棣又道:“朕意已决,就设大都督府!张卿,你来任这大都督。” 张安世见朱棣态度坚决,而这对于新政的推广,显然也有巨大的好处,当下,稍稍犹豫之后,便道:“陛下如此信重,古往今来,前所未有,臣只好肝脑涂地,才可报万一。” 【目前用下来,听书声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语音合成引擎,超100种音色,更是支持离线朗读的换源神器,huanyuanapp 换源app】 张安世并不是个性子扭捏之人,既然明白其中厉害,自是干脆接受。 朱棣也不容百官有人继续反对,直接大手一挥道:“既如此,上一道章程来,好好地谈一谈如何治理。今日朕乏了,就这样罢!” 说着,罢朝。 百官还处于震惊之中,显然这个消息,实在过于耸人听闻,以至于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而等到大家反应过来的时候,朱棣早已摆驾而去,连人影也看不到了。 胡广这些日子,显得很沮丧,他算是躲过了一劫,可上一趟去了关中和河南,方才终于知道……自己的本事实低于自己的预期。 这令他心里很不适应。 原以为自己好歹是文渊阁大学士,不管如何,治区区几个布政使司,还是能手到擒来的,现在细细想来,自己这辈子,似乎也没什么了不起。 人最痛苦的就是要面对平庸的自己。 更痛苦的是,胡广年过了四旬,方才不得不接受自己平庸的现实。 原来自己能成为文渊阁大学士,不是来源于自己的饱读诗书,也不是自己有什么惊人的才干,而是来源于自己的幸运。 于是,此番虽没有获罪,可他一直闷闷不乐,总是长吁短叹。 好在杨荣总是在一旁安慰和鼓励他,说一些其实你也很能干,只不过没有那么能干而已之类的话。 今日,胡广却显得很震惊的样子。 退朝后,回到了文渊阁,他便一熘烟地跑到了杨荣的值房,惊讶地道:“杨公,杨公,陛下此举,实在教人没有想到。难道陛下当真……没有丝毫的防范吗?这是社稷国本啊……” 合格的皇帝,最擅长于制衡。 而朱棣显然是一个很合格的皇帝,可现在直接下一个这样的旨意,怎么让人不意外? “权柄太大了……”胡广一脸纠结地道:“杨公……却好像在怂恿这件事。” 杨荣依旧从容不迫的样子,微笑道:“非我怂恿,只是……事情水到渠成,所以我乐见其成而已。” “水到渠成是什么意思?”胡广皱眉道:“难道陛下早有此意?那么杨公为何不早说呢?哎呀……陛下湖涂啊……” 杨荣继续微笑道:“谁说陛下湖涂?胡公慎言,你要知道,东厂那些番子,缇骑宫外头的本事没有,在这宫内,还有这文渊阁里头,他们四处探听的本领还是有这么一些些的。” 胡广脸色惨然,连忙道:“杨公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 “你的意思是……陛下为何做这样的决定,是吗?”杨荣呷了口茶,抬头看了胡广一眼。 胡广重重点头,随即道:“这个大都督府……” 杨荣却是打断他道:“陛下此前,一直对河南和关中的事犹豫不决,所以这些时日,一直没有提及此事。可现在……皇孙回京,事情就大不同了。” 胡广忍不住侧耳倾听,下意识道:“有什么不同?” 杨荣凝视着胡广,道:“其一,河南与关中,想要百废待举,张安世本就是最好的人选。” 胡广叹了口气,有些幽怨地道:“这个小子,确实有一些办法。” 杨荣笑了笑,接着道:“其二,今日观来,皇孙必成大器,历来皇帝授出权柄,最担心的就是主弱臣强,张安世虽是外戚,也深受信重,可毕竟……还是臣子……这当然也是陛下一直对河南和关中悬而不决的原因。而如今,却没有这样的后顾之忧了。皇孙将来,必定会成为汉宣帝这样的明主!你想想看,大明三五十年内,还会有主弱臣强的局面吗?” 胡广眼眸微微张大,顿时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我明白了,我竟没有料想到这些。” 杨荣微笑道:“所以啊,你就不要杞人忧天了。当然,还有其三,其三就是陛下啊……希望新政能够推行出去,不只局限于直隶,现在河南和关中,已成气候。这时若是错失此良机,必要教人遗憾。” “所以啊……这大都督府,不正是水到渠成吗?张安世这个家伙……其实老夫还是小看了他。原本以为,他现在已是位极人臣,未必还有继续更进一步的希望,谁料……他竟培养出了皇孙,这反而使他有了更进一步的可能,你说这家伙,到底是无心插柳呢,还是早有谋划?” 胡广想了想,摇摇头道:“算了,别问我,我不想费神去思虑这些事,这是你和张安世这样的聪明人该去思考的事。” 杨荣不禁失笑道:“胡公啊,你不要气馁,怎说这样的丧气话?” 胡广叹息道:“非是要涨你们的士气,灭自己的威风,实在是越来越觉得你们深不可测。” 杨荣微笑道:“胡公之所以沮丧,是因为位居文渊阁,身边不是陛下,就是老夫亦或者是张安世这样的人,哪怕是亦失哈这样的宦官,也是很不简单的,因而久而久之,为之沮丧也情有可原。” “可胡公若是往好里去想一想,若是胡公待在军中,或者待在作坊里,可能就智计超群,鹤立鸡群,卓然于众了!” 胡广脸色微微一变,张口想辩驳几句,却最终如斗败的公鸡一般,道:“横竖杨公说什么都对。” 杨荣:“……” 这一下子,杨荣就笑不出来了,他开始为胡广的精神状态而担忧,他是深知胡广为人的,往日里,随便调侃胡广几句,这家伙都要和他掰扯上几句,现在却不同了,怎么挑衅,这家伙都是对对对。 ………… “阿舅,阿舅……” 出了宫,朱瞻基兴冲冲地追上了张安世。 张安世驻足回头,却道:“不不不,你才是我的阿舅,我是你的外甥。” 朱瞻基听罢,道:“阿舅……这话又怎么讲?” 张安世道:“我打小就将你视若骨肉,你好好想一想,阿舅平日是怎样疼你的?你这家伙,竟然恩将仇报!天哪,现在就如此,将来还了得?再过二十年,你岂不还要抄我家,灭我族?哎……别说啦,别说啦,我心里堵得慌,算我张安世倒霉,我白白对你这样好了十几年。” 朱瞻基见张安世捶胸跌足,又痛不欲生的样子,忙道:“可是阿舅……我不这样干,如何节制身边的人,教他们乖乖从命?何况皇爷爷不也夸奖了阿舅吗?阿舅,我这是为你好啊。” 张安世看着朱瞻基一脸邀功的样子,忍不住咬牙切齿地道:“这是什么话!你若是出了事呢?你出了事,我就要卷铺盖跑去新洲玩袋鼠了。” 朱瞻基一愣,随即好奇地道:“阿舅,袋鼠是什么?” 张安世道:“袋鼠和阿舅一样,生下来就哺育和照料后代,将自己的血肉,变成哺育幼儿的躯体,不过这又有什么用?最终也不过换来恩将仇报而已。” ………… 同学们,晚上还有,咱们继续投票呀,老虎拼命码字,大家尽力支持。 第四百七十九章:再造太平府 朱瞻基道:“阿舅……好了,你不必生气了,我需立即见母妃去,母妃现在一定很担心我。” 张安世叹息道:“你去吧,我就不去了,想到自己悉心培养出来的外甥,竟是这样的人,我实在无颜去见阿姐。” 朱瞻基:“……” 见张安世如此,朱瞻基只好道:“阿舅,下次我再不敢了。” “哎……别说啦,破镜难圆……”张安世说到这里,却是打起了精神,道:“对了,眼下……鉴于你立了功劳,所以……这一次,怕是要请你担任和州知州。” 朱瞻基一愣,道:“我?” 张安世道:“当然是你。” “为何是和州……这和州地少民贫……”朱瞻基皱眉起来。 张安世道:“和州与太平府以及应天府都在一线之隔,距离京城也不过是几步路而已,这地方……确实远不如太平府和应天府,可就因为是如此,所以才有你的用武之地。” 朱瞻基皱眉起来,边道:“可是我从未担任过这样的职位,平日都是副职……” 张安世叹息道:“你永远都没心没肺,只有阿舅一直关心你的成长,正因为平日里你都是副职,或者担任左官,所以这一次,才想让你在和州试试看。和州毕竟在直隶,早有新政的成法,你要干的,就是萧规曹随即可。这样既不担心滋生事端,又可好好地磨砺一下。” 朱瞻基只好点头。 张安世却又道:“不过……” “不过什么?”朱瞻基虽有些犹豫,不过内心深处,又不禁又几分期待,他虽是少年,却也想试一试,作一方父母官的滋味。 张安世背着手,摆出长辈的样子,口里道:“不过我现在颇有几分担心。从前我们只在直隶推行新政,虽说与有些人有些龌龊,可毕竟平日里还是井水不犯河水。可现在不一样了,现如今得了河南和关中,这时候……明眼人都看出,前日太平府,昨日直隶,今日河南和关中,迟早有一日,这新政是要推行天下的。再加上,陛下诛杀河南等地士绅,已教人胆寒,接下来……我很是担心有人不甘,会滋生什么事端。” “他们若是还敢造反……”朱瞻基自信满满地道:“有多少,我便诛杀多少。” 张安世摇头道:“这些人的长处不在于谋反,他们的长处乃是阳奉阴违,或者是扇风点火,若是他们肯反,反而是好事,就怕他们耍其他的手段,总而言之,你任这太平府尹,有什么事,来找阿舅多多请教,阿舅虽不敢说有什么通天之才,比管仲,还是要聪明一点点的。哎,只可惜,阿舅这样待你,你……” “知道了,知道了。”朱瞻基兴冲冲地道:“阿舅,我要去见母妃了。” “走吧,走吧,我现在不想见你。”张安世挥挥手。 朱瞻基却有些不舍的样子,道:“阿舅……” “还有什么话?” 朱瞻基道:“在关中的时候,生死一线之间的时候,其实……其实……我心里还是念着皇爷爷、父亲、母妃,还有阿舅的。” 张安世道:“希望你真有良心才好,平日里多想想阿舅待你的好处,想一想阿舅为了你,亲自制出的冰棒,再想想打小你母妃生气的时候,都是阿舅偷偷为你说好话。” 朱瞻基:“……” 终于还是和这个外甥话别了。 张安世不禁为之唏嘘。 不过想到自己有更重要的事做。 到了次日,便有旨意下达,张安世任大都督。 消息一出,栖霞沸腾。 来道贺者,如过江之鲫。 可此时,最难的却是张安世! 两个布政使司,需安插大量的官吏,安排什么样的人,可谓是绞尽脑汁。 思来想去,眼下手中能用的人确实不少,可毕竟是两省之地,实在没有办法,今年的吏考,只怕要扩招了。 至少也要招募万余人,才可填补接下来的空缺。 而对于原先直隶的官吏而言,却几乎是一场盛宴。 想想看,这么多的空缺,只怕不久之后,几乎人人都可官升一级,甚至有一些特殊的情况,可升两级。 要知道,正常的宦海生涯,想要官升一级,需要花费多大的努力,更不知需多少的际遇。 可在这太平府,不只有不少的文吏,竟做了官,如今官运竟是亨通。 这等人生际遇,让人难以想象。 因此,整个太平府,都沉浸于兴奋之中。 倒是清吏司这边,却是犯难。 他们不断地挑选官吏的功考簿,还有以往的职事,想挑选出大量的人,填补进一个个的空缺。 而张安世也拟定出了一个章程,呈送入宫。 朱棣接到了张安世的章程,细细地看了几个时辰,张安世的章程,大致可分几大类。 其一,自是铁路的修建。 其二,则是官吏的任免,他甚至请求,将关中和河南的所有官员,统统革除,用太平府的官吏取而代之。 这样的做法,看上去确实有些过于大刀阔斧,却对新政有着巨大的帮助,若是仍然留用原先的官吏,反而可能会有后患。 当然,对于官员,自然是革除,可对于各地的文吏,张安世却采用了另外一种办法,那即是暂时留用,以观后效。让他们再各衙门里先公干各一年半载,再进行考核,若是可用,则转为正吏,若是不合格,直接遣散。 这其三,便是采用新政之法,要开始丈量和分发土地了。这关乎到河南和关中的稳定大局,百姓们不可能永远接受赈济,分发他们土地,让他们在灾后,有自己的生业。 这关中和河南土地平坦,土地算起来,还勉强称的上是肥沃,大抵的统计下来,关中和河南现在大抵有三百多万户人口,而这地方,本身耕地就多,张安世预计,每户可得五十亩以上,足以让人维持生计,除此之外,在补以一些农具和粮种,那么人心也就可以安稳了。 除此之外,便是打击盗贼、修建道路以及水库灌既等措施。 这些都是细项,田有了,路通了,既可为朝廷解决了粮食问题,又可确保没有饿殍,紧接着,便可吸引一些工商的举措,可鼓励太平府的一些商贾,至关中和河南等地进行投资。 这些举措,其实和太平府差不多,不过这么大的地方,真要干起来,却是不容易。 朱棣反复看了几遍。 而后又取了一份奏疏,这份奏疏是张安世与章程一并送来的。 他慢悠悠地打开,随即便见着了张安世关于举荐朱瞻基为和州知州的建言。 朱棣见罢,不禁莞尔,而后看向一旁的亦失哈道:“朕的孙儿……似乎已可以独当一面了。” 亦失哈不明就里,道:“陛下……圣孙天资聪慧……” 朱棣摆摆手,却道:“张卿希望让瞻基担任和州知州,你怎么看待?” 亦失哈心里一惊,而后忍不住钦佩起张安世来。 此次,任张安世为大都督,可以算是破天荒的事,哪怕是元朝那样稀里湖涂的统治,几乎是瞎几把折腾,动辄给人高位,授予人军政大权的王朝,都没一次性授予人直隶、河南、陕西三地都督节制的。 因此,这需陛下下定不小的决心。 谁料张安世这个小子会做人,转手就将和州交皇孙来治理。 难怪张安世能得如此的信任,令他忍不住感叹,这张安世不做太监,实在太可惜了。 亦失哈心里摇摇头,却忙喜气洋洋地道:“奴婢哪里敢有什么看待,不过奴婢以为,这对皇孙有莫大的好处。” 朱棣颔首道:“是啊,既可磨砺一下瞻基,也是让瞻基收获人望。张卿为了他的外甥,真是操碎了心啊。” 亦失哈干笑道:“奴婢听宫外人说,这民间有舅舅大似天,外甥坐上边的说法……” 朱棣来了兴趣,于是好奇道:“这是什么意思?” 亦失哈却是有点为难地道:“其实奴婢也不甚懂,听他们随口说的。” 朱棣似乎心情很好,对亦失哈没有见怪,只道:“朕越发觉得,张安世这个小子,实在多智而近妖,比较起来,他比姚师傅还更高明一些啊!” 说到这里,朱棣脸上的表情不自觉地透出了几分落寞。 自打姚广孝圆寂之后,朱棣对姚广孝甚是怀念,这姚广孝在朱棣心目中的份量,自是极重。朱棣对张安世如此评价,可见一斑。 想了想,朱棣站了起来,背着手来回踱几步,才道:“这份旨意,也恩准了吧。还有……太子在河南,也不必急着回来。朕听闻他在河南差事办的不错,很有几分朕的气象,那就让他好好地呆一些日子,体察民情吧。” 亦失哈忙道:“奴婢遵旨。” 朱棣随即饶有兴趣地站了起来,道:“和州……来……取舆图,朕好好地看看。” 亦失哈自然是忙去了。 很快,直隶的舆图便送到了朱棣的面前。 朱棣的目光,很快便落在了这应天府与太平府之间的和州上头。 随即,只听他自言自语地道:“和州倒是不大,虽名为州,却不过是一个县罢了。人口也不多,只区区数万户而已……这地方……拿来瞻基试试手,倒也不错,此地距离京城,也不过一日半日的功夫……嗯……” ………… 太平府里,大量的人员开始流动。 今日还是一个一等吏,转过头,就被清吏司喊去谈话,然后,收拾东西,就准备去某县担任县丞。 所以,现在这栖霞这儿,隔三差五就有人放鞭炮。 张安世则命人开始招考文吏,又从各大学堂的毕业生中,开始挑选人员。 此时,朱瞻基则已是新官上任,好在他任职的地方多,便立即体会到了当初张安世让他在各地任职的好处了。 几乎奏报上来的任何事,他虽未必精通,却也大抵能够知道一些底细,下头的官吏们所奏报的事,也几乎没办法对他隐瞒。 毕竟,这位皇孙从前就干过这个,你还想湖弄他? 不过很快,朱瞻基便开始警惕起来。 而后,朱瞻基心急火燎地寻到了张安世。 而张安世此时,却在与一个个即将要赴任的官员进行谈话,所以会客室里,竟有不少人在候着。 朱瞻基居然没有冲进去,而是到另一处会客室里静候,直到张安世与其他人一一谈完,他才进入张安世的值房。 张安世笑吟吟地看着朱瞻基,端起桌上的茶盏,呷了一口,才施施然地道:“怎么样,新官上任感觉如何?” “阿舅……”朱瞻基脸上表情很是认真,答非所问地道:“你听到消息了吗?” 张安世道:“什么消息?” 朱瞻基道:“现在各省人心浮动……” 张安世哦了一声,显得较为平静。 “浮动就浮动吧……” 朱瞻基却有些佩服这个舅舅了,于是道:“大家都说,迟早其他地方,都要和河南关中一样,到时……非又要杀个人头滚滚不可,还有人,四处妖言惑众……” 张安世一听,骤然之间,居然打起了精神,挑眉道:“是吗?该死,这几日我都没来得及看锦衣卫的简报,实在是太忙了。” 朱瞻基叹口气道:“我也是听下头的文吏说的,现在各省人心浮动,都是因为这个大都督府的缘故,都说……要动荡了……” 张安世眯着眼,像是认真地思索了一会,随即嘴唇一张一合地道:“是天下各地的士绅们传出的消息吧?” 朱瞻基微微点头道:“看着像,只怕是想借此机会,给朝廷施压呢。” 张安世皱眉道:“施压?” 张安世低语着这两个字,头微微低垂下来,像是又陷入了认真的思考。 朱瞻基则是继续道:“人心浮动,大变在即,朝廷无论如何也要进行一些招抚,毕竟……总不能刚刚在河南和关中杀了个血流成河,又对其他各省,大开杀戒。” 张安世随口道:“京城里头……也有许多人这样说?” “这是当然,只怕朝中百官,也有人暗中推波助澜。”朱瞻基紧紧地盯着张安世的脸,道:“阿舅啊,你可要小心一些,不要小看这些谶言了。阿舅读的经史太少,却是不知历朝历代,许多谶言都会应验的。” 张安世不自觉地深深看了朱瞻基一眼,他对这个外甥,很是刮目相看了。 所谓谶言会应验,其实就是某种心理暗示而已,比如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 这就是一种谶言,显然是有心人故意传出,而后,果然挖出了石人,最终天下果然反了。 许多的谶言之所以能够成真,本身就是有心人的安排和布置。 既可能是为了某种特殊的目的,也有可能是借此来对朝廷进行施压。 反正你不听,天下就要大乱,你自己看着办吧。 张安世听罢,又皱眉低头思索,而后面上阴晴不定。 一旁的朱瞻基则又道:“阿舅……若是我猜的不错,接下来,只怕就会有百官借这些谶言……要开始直指大都督府了,这太平府只怕也要不太平……” “是吗?”张安世勐然抬头看向朱瞻基,慢悠悠地道:“你说,这都是谁在背后捣鬼呢?” 张安世的眼眸微微眯起,眸光闪动,像是迸发出锐利的光芒。 朱瞻基气休休地道:“我如何知道……总而言之,不可教他们得逞……” 张安世依旧托腮,开始思索,口里喃喃道:“你且不要说话,让我好好想一想……” 朱瞻基:“……” 张安世沉默了很久,突然,他唇角勾起一抹大大的笑容,居然激动地握起了拳头道:“哈哈……真是瞌睡了有人送来枕头,实在太好了。” “阿舅……好什么……”朱瞻基瞠目结舌,他看着张安世不合常理的反应,一时有些懵。 张安世则是深深地看了朱瞻基一眼,用一种语重心长的口吻道:“瞻基啊,我需教你一个道理,那就是……人要顺势而为,接下来……我们很快就要好起来了。” 朱瞻基:“……” 张安世接着道:“这些谶言……再好不过了,咱们不必理会,而接下来,你这太平府,却有许多事要干,这事若是能办好,我们能再造一个太平府……” 太平府已算是奇迹了。 对于朱瞻基而言,他无法想象,这么一个地方,短短十年的功夫,竟能到这样的地步。 再造一个太平府……这……朱瞻基简直不敢想象。 于是朱瞻基讶异地道:“太平府?如何再造?” 张安世咬牙切齿地道:“你呀,真是不开窍,当然是将这和州,再造一个太平府!你我舅甥二人,要打开新的局面。” “和州……变成第二个太平府……”朱瞻基顿时惊得眼珠子都快要掉下来了。 不可能,绝不可能。 和州那地方,与太平府相比,简直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虽然别看只是一线之隔,可莫说是太平府了,直隶任何一个州府,都比不上。 ……………… 第二更送到,求月票! 第四百八十章:坏人心术 和州其实只是一个县而已,只不过因为位置紧要,所以改为了州。 在明朝,州的规模往往不高,张安世让朱瞻基来做这和州知州,其实就是有拿这小小的和州来磨砺一下的意思。 再加上这和州一旁,乃是大名鼎鼎的应天府和太平府,自然而然,就更让人觉得和州不值一提了。 现在张安世竟声称要在和州再造太平府,朱瞻基整个人都惊得说不出话来。 “阿舅……你这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张安世道:“现在……我有一件重要的事要你做,瞻基啊,阿舅打小就对你好,现在也是一样,有什么好事,总是想着你。” 朱瞻基迷湖地道:“阿舅要做什么事?” 张安世道:“过两日,我会拟出一个章程来,你照着章程来做即可。总而言之,接下来你可能要辛苦一些日子,不过……也绝不会白白辛苦,你就等着一举成名天下知吧。” 朱瞻基却在心里想,我乃皇孙,何须什么一举成名。 不过张安世越是说的模棱两可,朱瞻基的心里便越有好奇心,忍不住想要追问。 张安世道:“你年轻,身体好,接下来就要你费心了。哎……我大明新政以来,已经很久没有创造过奇迹了,这一次,咱们舅甥二人,便创造一个天大的奇迹。” 朱瞻基道:“阿舅,能行吗?” “你见阿舅平日可有夸口吗?阿舅是什么人,你难道不知?” 朱瞻基:“……” 张安世于是便笑吟吟地接着道:“你在和州,照着阿舅的话去干,其他的事,交给阿舅即可,好了,你走吧,过几日我送拟定的章程来便是,还有……这件事……记得保密。” 朱瞻基只好点头应下,而后告辞。 张安世却显得格外的激动,沉吟了良久,便吩咐人道:“去将陈礼叫来!噢,对啦,还有……那个……那个将锦衣卫的简报都送来。” 陈礼抵达的时候,张安世正在低头看着简报。 见郡王殿下看的认真,陈礼便蹑手蹑脚,只在下头站着,一声不吭。 过去了一炷香,张安世才抬头起来:“近来居然有这样多的风言风语?” 陈礼道:“殿下,天下各府各县,都有这样的妖言。想来……一定是背后有人指使,否则不会如此异口同声。京城之中,这样的妖言也不少。殿下……卑下正在想尽一切办法,查实这妖言背后是何人指使……请殿下放心。” 张安世道:“查实?若是能查实,早就查实了,你也不必在本王面前拍胸脯保证。” 陈礼顿时尴尬,他露出惭愧之色,道:“卑下……卑下无能。” “不是无能。”张安世道:“要找到鬼话的源头,谈何容易,这怪不得你,你瞧这些人的目的是什么?” 陈礼便道:“这等妖言,还能有什么目的,无非就是想要作乱而已。” 张安世摇头道:“我看,不是作乱,是向朝廷施压。当然……实在迫不得已了,也可以成为作乱的借口。” 陈礼道:“殿下所言极是……” 张安世道:“不过依我看,现在锦衣卫,也不必急着去管这件事,当然幕后之人,能查还是查一下,查不出也没什么关系。” 陈礼不解地道:“不管?” 张安世道:“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当然危害不小,可只是妖言惑众,多数谣传者,终究不过是别人利用的棋子而已!就算是真去管,难道还能将别人一个个捉拿起来吗?把心思放在正经事上。” 陈礼道:“喏。” 张安世又道:“不过简报里头,关于此事,还是要随时来奏报的,各府各县的风向,京城里的言论,也都要风闻奏来。” “喏。” “去吧。” 张安世沉吟了片刻,随即却想了想,取了笔墨纸砚,开始书写奏疏,而后命人送了出去。 ………… 次日。 文渊阁里。 胡广看到了一份奏疏。 而这奏疏,却令胡广不禁为之一惊。 随即,他忍不住自言自语地道:“好你个张安世,好不容易去了一趟河南,对你印象大为好转,你竟就干这事……” 说罢,胡广拿着还未票拟的奏疏,匆匆来到杨荣的值房。 “杨公,你看看吧!”胡广绷着脸,气休休地将奏疏丢到了杨荣的桉头上。 杨荣气定神闲地抬头看了胡广一眼道:“怎么好端端的,这样大的火气。” 说着,杨荣打开奏疏,随即皱眉起来。 胡广气腾腾地道:“你看看,这张安世真不是好人,此子……睚眦必报,哎……所谓君子和而不同……” 这是一封弹劾奏疏,而且还是当朝芜湖郡王张安世的弹劾奏疏。 一般情况,在大明,重臣是不会轻易上书弹劾的,毕竟弹劾乃是御史的职责。 毕竟重臣身份高贵,若是轻易弹劾人,会显得自己格局不够。 另一方面,位置越高,就越不会轻易表露自己的立场,这弹劾攻讦的事,交给下头的御史和翰林们去干就好了。 只是……这一次张安世却破天荒的开始秋后算账。 他弹劾了以国子监祭酒邹缉,除此之外,还有几个当初弹劾过张安世的御史以及翰林。 在杨荣和胡广这样的人看来,身为大臣,被人弹劾乃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某种程度而言,地位越高,弹劾的概率就越大,而被弹劾之人,往往会展现大度的。 何况邹缉这些人,确实人品都还不错,名声也算好,且并不属于那种卖直取名之人。 这样的人,人家弹劾了你,即便是弹劾错了,也认了错,这事也就过去了。 可谁想到,张安世居然不依不饶,竟反过来弹劾邹缉人等卖直取名,贻误军机。 杨荣轻轻皱眉,狐疑地道:“奇怪,张安世何时心眼这样小了?” “他就是这样的人。”胡广气恼不已地道:“别人且先不论,这邹缉……是何等正直之人,且在殿中也认过错了,张安世还不肯饶他,非要穷追勐打。你说……人的气量怎可这样的小?即便是陛下,也不会如此。” 杨荣不禁失笑道:“好啦,好啦,胡公你且先别生气。” 胡广道:“我有什么好气的?只是为之不忿罢了!这邹缉当初,也曾弹劾过我的,可你看,我可有动怒吗?” 杨荣却是若有所思地道:“我倒是觉得,张安世此举,似乎别有所图。” 胡广眼一瞪,道:“你啊,总是想为张安世绞尽脑汁的辩解。张安世这个人,倒是有才干的,唯独缺了一样……德行!” 杨荣道:“好了,你别吼叫了。” 胡广道:“好,那我轻声细语的说,这份奏疏,怎么处置?你我如何票拟?” 胡广紧紧地盯着杨荣,大有一副你不给出准确答桉,我就跟你急意味。 杨荣道:“依我看,还是对张安世的弹劾,进行辩驳吧,驳回这篇奏疏,如何?” 胡广显然满意了,道:“这才像样子,不过这拟票的事,还是杨公来。我现在名声坏了,在陛下眼里,我定是那尸位素餐,名不副实之人。若是我来拟票,陛下未必借重。” 杨荣则是语重深长地道:“胡公啊,你也不要这样妄自菲薄,你至多不过是为人率真,容易被人欺骗而已。” 胡广道:“……” 他这是受了夸赞,还是被骂了? 杨荣随即提笔,开始拟票,他思虑了片刻,便开始笔走龙蛇,拟过票之后,将奏疏搁一边,等着呈送到陛下的面前。 到了正午时分,从文渊阁送来的票拟,便到了朱棣的御桉前。 朱棣只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大多时候,他还是尊重文渊阁大学士们的建言,所以几乎都是提朱笔,在这拟票的下头画了个圆圈,这便算是同意了文渊阁大学士们的措施。 可翻到了张安世的弹劾奏疏之时,朱棣那提着朱笔的手却是顿住了,他微微眯着眼,细细沉思起来。 先是看过弹劾,而后再看杨荣的票拟,这杨荣的票拟写着:国朝设都察院、准予翰林进言,正有广开言路之心,倘以弹劾而论罪,只恐群臣百官恐惧,不敢轻言国事。芜湖郡王所奏,虽有道理,臣却窃以为,陛下不必惩处邹缉人等,以免断绝言路。 半响后,朱棣才喃喃道:“张安世这小子……心眼倒是小的很啊。” 亦失哈正在旁给朱棣整理着票拟,听到朱棣的话,笑道:“陛下,这又是怎么了?” 朱棣抬头看了他一眼,倒是大抵地说了前因后果。 亦失哈却不吭声了。 “怎么……”朱棣不免好奇起来道:“今日怎么这样谨慎?” 亦失哈恭谨地道:“这是大臣们的事,奴婢可不敢轻言孰是孰非。” 朱棣此时倒是显得随性,道:“无妨,你说一说,朕也是兼听则明。” 亦失哈想了想道:“邹缉等人,确实有过,不过……若是论罪,确实也不妥。太祖高皇帝在的时候,也有因言论罪的事,可但凡只要是言官或者学官风闻奏事,太祖高皇帝却大多听之任之,即便有说的不对的地方,也并不加罪。” 朱棣听罢,若有所思地颔首点头。 亦失哈又道:“不过奴婢倒以为,芜湖郡王殿下虽是率真,却也极少会因此这般为难人,此番特意上书弹劾,或许……有其他的想法。” 朱棣:“……” 朱棣觉得自己听了个寂寞。 好话坏话你都说了,是吧? 见朱棣的脸色阴沉下来,亦失哈倒不害怕,他伺候朱棣不是一日两日了,朱棣是不是真发怒,他也是看得出来的。 于是笑了笑道:“奴婢的意思是,何不问明芜湖郡王的想法呢?” “嗯。”朱棣听罢,竟是立即吩咐道:“那叫人去问一问。” 亦失哈忙道:“奴婢遵旨。” 过了一个时辰,亦失哈便来禀奏:“陛下,芜湖郡王殿下希望……将邹缉人等……贬至和州……” “和州……” 朱棣念着这两个字,双目则死死地盯着亦失哈。 亦失哈确定地道:“是……” 朱棣不由站了起来,来回踱步,微微低垂着头,喃喃道:“邹缉这些人……书倒是读了不少的,可是本事大抵是没有,只怕……和那胡广也没什么分别。” 朱棣又皱眉道:“却让贬了他们的官职去和州……这不是给朕的孙儿添乱吗?” 亦失哈看朱棣很是纠结的样子,便道:“其实奴婢也询问了,不过芜湖郡王殿下却说的语焉不详,好像……藏着掖着什么……” 朱棣便冷哼一声道:“这个家伙……就喜欢卖关子。不过……他再怎样,总不会坑害自己的外甥。至于邹缉人等……哼……朕本不想加罪他们,不过当初他们弹劾张安世,张卿非要追究,那就将他们贬至和州去吧,教文渊阁拟诏!” 亦失哈道:“奴婢遵旨。” 亦失哈点过头,却又突然想起了什么来,于是又道:“陛下……东厂这边……” 却是在说到这里顿住了。 朱棣道:“说!” 亦失哈这才接着道:“东厂这边侦知,如今天下各省,乃至各府各县,似乎都有许多的妖言……这些妖言,甚是厉害……” 朱棣警惕起来,眯着眼,看着亦失哈:“什么意思?还有人敢谋反?” “这……”亦失哈迟疑地道:“奴婢可吃不准,不过大抵……应该是人心思乱。想来……是因为河南和关中的事,吓坏了不少人。” 朱棣冷哼:“真要乱起来,朕先杀这些人祭旗!真以为朕老了,提不动刀了?即便朕不成,朕的儿子,朕的孙儿,也照样杀他们滚滚人头落地。” 亦失哈笑了笑道:“这是自然的,只是奴婢以为……这背后……或许有人扇风点火……” 朱棣眯着眼,更是露出了警惕之色,沉声道:“那就好好的查一查。” “是。”亦失哈点头。 朱棣接着道:“东厂吃了这么些年的干饭,总该有得一点起色了。” 亦失哈汗颜,忙道:“倒怪不到东厂上下头上,都怪奴婢平日里……怠慢了东厂的事,奴婢往后,再不敢懈怠了。” 朱棣颔首,随即冷声道:“妖言惑众,坏人心术,这些人为了反对新政,真是到了无所不用其极的地步,现在我大明的国策已定,岂容他们更改呢?朕的孙儿,都去了和州,任知州去了。朕的态度,已是不言自明,这些人倘若胆敢螳螂挡车,呵……河南、关中那些人的下场,就是他们的前车之鉴。” “陛下所言甚是。” “下去吧。” ………… 突如其来的一场贬官,倒一下子让百官人人自危起来。 要知道,大家可都没少骂张安世,往日也不见张安世多计较,谁知道张安世这一次竟较了真。 不过这也不过是一场波澜而已。 此时,张安世却将一份章程送到了和州。 朱瞻基接了,于是便开始忙碌起来。 反而张安世却是清闲无比,近来他的心思,都放在了锦衣卫的上头。 此时,有人从朝中下值回来,一回到了自己的府邸,便徐徐踱步进了家中的小厅。 在这里,却早有几个人候着他了。 看到他的身影,便立马有人率先起身道:“陈公,我等久候多时了。” 此人从容不迫地落座,呷了口茶,才道:“今日部堂中有一些俗事,倒是耽误了,诸位请坐。” “陈公可听闻了消息吗?陛下贬了邹缉等十数人,哎……” “邹缉人等,都是仗义执言的君子,他们被贬官,难道不是理所应当吗?”这人笑了笑道。 倒是有人急了:“这样下去,可怎么办才好!现在人人都在说,天下要大乱了,哎……” 这陈公微微一笑道:“乱有什么不好,可仔细想一想,若这太平天下,不是咱们家的,那么……即便再清平,又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呢?所以啊,天下治乱,不必看的太重。” “陈公……话是这样说……只是现在朝野内外,所有人都忧心忡忡,朝廷也没什么说法,反而这新政,更加如火如荼,先是直隶,后是河南和关中,再这样下去,真要天下大乱了。” 陈公继续笑起来:“我看啊……之所以朝廷无动于衷,就是因为还不够乱,人心还在思定……所以啊……还得再加一把火……” “陈公的意思是……” 陈公站了起来,从袖里掏出了一样东西,道:“这是朝中最新的一些动向,尔等大可以拿去看,对啦……看过即焚,可不要给人留什么把柄。” 众人个个心里期待,其中一人接过了一份手稿,随即毕恭毕敬地道:“这样做有用吗?” 陈公叹口气道:“杀又杀不过,新政又是大势所趋,今日被他们蚕食河南,明日是关中。将来……你我之辈,就没有容身之地了。眼下……虽说是病急乱投医,可细细思来,这也并非不是办法,只要天下人心思乱,倒要看看,这新政如何推行的下去。” ……………… 今天去扫墓了,回来之后拼命写完了一更,现在奉上,先去睡会,明天继续努力。 第四百八十一章:钦犯落网 非议已是愈演愈烈,甚至已开始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步。 而此时的张安世,却是稳坐钓鱼台。 他现在的心思,则是放在了农业上。 河南和关中,都有大量的农田,一旦开始分地之后,那么粮种和新农具的推广,就成了最紧要的问题。 而在这方面,张安世就不得不求助于邓健了。 邓健已在太平府,开设了农业学堂。 除了招募一千七百多个学员之外,还要负责他万顷试验田的研究。 现在邓健的方向主要是在两方面,一方面是改善良种。 另一方面,是培植从各地来的新作物。 无论是航海送来的西洋、非洲、天竺、大食或者美洲的作物,甚至是大明境内,其他气候条件下的作物,他也一并进行研究。 农学的理论在这个时代,还未真正铺展开,可是带有实验性质的各种手段,却在邓健的带领之下,有了极大的进展。 通过不同土壤,不同温度以及不同肥料,最终培育出来的作物,每日都进行数据的录入,再从中一遍遍的筛选出良种来,已成了邓健眼下主要的职责之一。 而要做到这一点,首先便是需有极大的忍耐力,毕竟……这个时代有身家,有学识的人,教他们长年累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摆弄庄稼,谈何容易。 在古代,读书人即是知识分子,是绝不可能俯身去干庄稼活的。 除此之外,这样规模的试验田,也需投入大量的资金,若是没有持续不断的投入,这种系统化的农业研究根本无法继续。 好在,现在这些问题,尽都解决。这农业学堂,招募来的读书人不少,却多是栖霞的平民子弟,那些诗书传家的读书人不屑研究这个,可这些通过太平府培养出来的平民子弟,其实并不指望自己能够鲤鱼跃龙门,高中什么状元和进士,有什么功名。他们所寄望的,不过是能够生活比自己的父辈好一些而已。 何况,这些人本就是平民出身,有不少……还是农家子弟,对于耕种的事,早有常识,再加上又读过书,无论是理论还是实操,都很容易适应。 至于资金问题,就不是邓健去操心的了,太平府每年拨发的钱粮,往往都是农业学堂最多。 因此,这些年来,邓健一遍遍地育种,一次次地筛选作物,如今,已开始有了不少收获。 得知张安世要来,邓健早早便在明伦堂等候了。 等张安世一到,邓健笑吟吟地道:“先喝茶。” “喝茶就不必啦,邓叔……”张安世道:“我就想求教一下粮种的事。” 邓健道:“这个……得一步步的来,河南那边,农学学堂也购置了一些土地,试种了一些试验田。河南与关中这两个地方,适合种麦,如今……倒是有几个品种,其中一种,咱觉得最合适。” 张安世认真地道:“还请邓叔赐教,不知亩产可有多少斤。” 邓健倒也不隐瞒,于是道:“麦田并非是产量越高越好,虽说试验田里,也曾种植出过高产的麦子,可最终在推广的时候,却发现推行不下去。” 张安世愕然道:“这是为何?” 邓健道:“因为虫害和旱灾,北地的麦田,最担心的便是这个。产量再高,遇到了虫害和旱灾,照样要绝收。而一旦绝收,这一年的生计也就彻底的完蛋了。对于百姓们而言,这等风险,是万万不能承担的。” 张安世听罢,顿时肃然起敬起来。 这就是专业啊! 这个时代,各种农药还未普及,何况还有各种大旱的因素,都说农人是靠天吃饭,这还真是如此,因为一旦遭遇了灾害,就真的是颗粒无收了。 邓健呷了口茶,又道:“其实,是不是产量增加,反而是次要的,因为产量增加,就是丰年,丰年的谷物价格就要下跌。所以百姓们最看重的,反而是稳定。” 张安世道:“我明白了,邓叔的意思是不追求产量?” “不。”邓健摇头道:“是在防灾的前提之下,尽力的追求产量,还是要以防虫害和抗旱为主。当初在直隶推广农种的时候,咱才明白了这些。因而,一直都在挑选防虫害和抗旱的麦种和稻种。如今,倒是挑选出了几个品种。产量嘛,确实不如一些高产的粮种高,不过……收成也不算差,安世既打算在河南和关中有所作为,咱倒以为,这几个品种倒是合适。” 张安世舒口气道:“如此甚好,有邓叔这番话,我也就可以放心了。” 邓健笑了笑道:“你呀,总是冒冒失失,咱话还没说完呢。” 邓健眼中柔和,在他眼中,不管张安世多大年岁,都是他从小带大的那个孩子。 于是顿了顿,邓健耐心地接着道:“除了粮种,还需有灌既的手段,得有各种措施,哪怕是施肥,也要有章法。当然……新农具……也很紧要,这些环节,缺一不可。” 张安世道:“这些反而是其次的事,反正交给邓叔开办,我便放心了。” 邓健不由得苦笑,道:“人手没有问题,只是钱粮方面……” 张安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道:“这个好办,要多少给多少。” 他张安世什么都缺,最不缺的就是钱! 正事谈完,不免也要谈上一些闲事,而后,张安世在这农业学堂里转悠了一圈,倒是兴致盎然。 时间匆匆,转眼到了年底,天气越来越寒,人们开始尽量的少出门。 到了年关的时候,天上飘了雪,大地白茫茫的一片。 张安世裹着厚重的棉衣,坐着马车来到了东宫。 先是见了已从河南回来的姐夫,而后再去见自己的姐姐。 太子妃张氏先是埋怨张安世出门穿的太少。又提及到了儿子朱瞻基。 这个做母妃的,还是有几分不满,便道:“这都要过年了,也不肯从和州回来,说是有许多事要办,哎……” 看着自家姐姐轻轻皱眉的样子,张安世心软了。 于是他道:“要不,我这就下令,教他立即回京?阿姐,这个小子翅膀硬了,一点孝心也没有,不像我,总是心疼阿姐。” 张氏立马摇头道:“罢,不可如此!瞻基的心思扑在这事上,不是坏事,他这年纪正是多需要历练的时候。更何况他现在承担着一州百姓的福祉,尽一些心也是该当的,我不过是寻常母亲的抱怨罢了,可我既是人母,也是太子妃,事情的轻重缓急却是知晓的。” 顿了顿,她带着几分关切,微笑着道:“他在和州,都忙碌什么?” 张安世笑着道:“这个……可不好说。我放任他去干,其他的事不过问,免得他觉得我指手画脚,其实也是磨砺他的意思,若是当真干不好,回头再给他收拾烂摊子。” 张氏道:“他只要不把事办坏了便好。” 张安世摇头道:“阿姐,这个……我倒还是有几分把握的,论起来,我既是他的阿舅,也算是他的恩师,所谓名师出高徒,我就指着来年,他这和州……成为天下第一州呢。” “天下第一州……”张氏微微张眸,一脸惊讶。 她不是没有见识的女人,知道和州的情况……在整个直隶只算是平庸,人烟稀少,良田也不多,无论是钱粮还是其他,实在乏善可陈。 朱瞻基还年少,怎么可能主政一年不到,就能让和州成为天下第一州? 于是张氏微笑道:“你呀,可不要吹嘘他,虽说瞻基有不少好的地方,却也没有这样的本事。” 张安世失笑道:“阿姐不信,那就等着瞧。” 张氏见张安世急于信誓旦旦的样子,依旧只是嫣然一笑,却没有继续追问。 只是张安世的话,还是在张氏心底起了涟漪。 谁不指望自己的儿子有出息?朱瞻基乃是皇孙,将来是要驾驭天下的,倘若当真有什么了不得的政绩,她这做母妃的,也是扬眉吐气,总算没有给朱家丢人了。 当下,张安世在东宫陪着姐姐和姐夫一起用过了晚膳,和乐融融,夜半方回。 ………… “陛下……” 此时,在紫禁城里。 朱棣放下了手中的春秋,抬头道:“怎么了?” 殿外,正纷纷扬扬地飘着雪絮,这纷飞的雪絮没入黑暗。 而在烛火冉冉,温暖如春的文楼里,亦失哈却是小心翼翼地站着,微微躬身道:“东厂这边,已有一些眉目了。” “眉目?”朱棣不由挑眉。 “陛下忘了。”亦失哈喜笑颜开地道:“那妖言惑众的主使者。” 朱棣一听,骤然之间来了精神。 此事已过去了大半年了,可朱棣却一直惦记着。 只可惜,东厂和锦衣卫,似乎都在努力的查探,眼看着这么多日子,也没动静,朱棣本以为……这定是一场无头公桉。 不过朱棣万万没想到的是,现在竟有了头绪。 而且这还是东厂先追查了出来。 似乎也正因为如此,所以亦失哈满面红光。 不容易,真是好不容易啊……抢先了锦衣卫一步。 他恨不得大呼一声:大家向咱看齐,咱宣布一件事…… 朱棣兴致勃勃地道:“如何?” 亦失哈忙道:“奴婢人等,查到了鸿胪寺的一个录事,发现此人有异,此后番子盯梢了几日,随即开始进入他的家里查抄,果然……发现了大量妖言惑众的手稿……奴婢已将此人拿下,现在正在严刑拷打,就等他招供出同党。” 鸿胪寺的一个小小录事…… 这录事不过是区区从七品的官,并不显眼。 朱棣皱眉道:“确定他有同党吗?” 亦失哈道:“奴婢可以确定,因为许多妖言,有不少都掺杂了朝中的机密。而这些机密,似录事这样的品级,是无法参知的,也就是说,至少有三品以上的朝廷大臣参与其中……” 朱棣脸色凝重起来,脸上不禁聚拢了几分怒气,随即道:“果然,祸起于萧墙之内,终究……还是朕养了一群白眼狼。” 亦失哈小心翼翼地看了朱棣的脸色一眼,才又道:“现在有了线索就好办,奴婢这边,是悄然将这录事捉拿,现在正在撬开他的嘴巴,只要顺藤摸瓜,很快……一切真相,就要浮出水面了。” 朱棣满意地看着亦失哈道:“这一次,东厂办的很好,看来东厂是尽了心的。” 亦失哈忙谦恭地道:“哪里,只是大伙儿深受皇恩,所以格外勠力一些罢了。” 朱棣颔首:“以往都是锦衣卫最有斩获,这一次,东厂也算是立下了功劳,到时朕自有赏赐。” 亦失哈忙是谢恩,他虽极力想要掩饰,可实在是没忍住,嘴巴都要笑歪了。 毕竟这么多年来,东厂都形同虚设,干啥啥不成,当然主要还是锦衣卫太厉害,东厂这边还未开始着手,人家就已经水落石出。 而这一次,也算是扬眉吐气,证明了自己的价值。单凭这一点,就足以让亦失哈觉得腰杆子硬了几分。 朱棣站起来,此时他心情似乎颇好,勐地想起什么,于是道:“听闻,朕的孙儿,现在还在和州……” “是。”亦失哈道:“奴婢听说,这大过年的,皇孙也不打算回京。” “哎……”朱棣感慨道:“朕已经许多日子不见瞻基这孙儿了,不过也好,他有这样的志气,朕很安心。” 亦失哈道:“是啊,皇孙殿下……也算是勤政,这是我大明之福。” 朱棣颔首,脸上全是欣慰之色。 ………… 等过完了年,天气依旧寒冷刺骨,突然……陈礼冒着大雪,匆匆地抵达了郡王府。 “殿下……殿下……” 这声音听着有点急! 而张安世此时,正穿着衮服,预备往东宫去。 见陈礼匆匆而来,于是道:“怎么啦?” 陈礼带着几分焦急地道:“东厂……东厂那边……招呼都没打,今日……突然开始在京城捉人,听闻抓了不少……” 张安世听罢,大吃一惊:“他们捉的是什么人?” 陈礼道:“卑下听到的消息是,是那背后妖言惑众的幕后之人。” 张安世听到这个,如遭雷击,脸色大变,随即道:“什么?他们……他们查出来了?” 陈礼不禁带着几分气恼地道:“东厂的公公不是东西,年前的时候,他们就捉拿到了一个鸿胪寺的录事,却怕咱们锦衣卫将功劳抢了去,居然将消息掩了个密不透风。等从这录事身上,找到了突破口,突然开始四处拿人,人都说厂卫、厂卫,这厂卫不分家,谁晓得……他们还藏了私,为了争功,脸都不要了。” 张安世:“……” “殿下,殿下,你咋了,你吱一声……” 张安世老半天,才吐出一口气来,道:“东厂不是人,入他娘,这一定是亦失哈教的,他们想要功劳,想的都要疯了。” 陈礼也很是无奈,于是目光灼灼地看着张安世道:“殿下,那么……咱们锦衣卫怎么办?” “怎么办?”张安世道:“他们人都已经拿了,还能怎么办?难道还能教他们将人塞回去,咱们锦衣卫重新抓一次?哎……这也太突然了,为啥事前一点征兆都没有。” 陈礼不由幽怨地道:“主要还是卑下大意了,没想到东厂这样没有义气,突然来了这么一下,早知如此,卑下该在东厂也安排几个……” 张安世摆摆手道:“好了,说这些也没什么用处,我这便去看一看情况,你随我一道来。” 陈礼道:“喏。” 此时……京城之内,突然大量的番子出现,他们封堵了几处街巷,随即……开始大肆捉拿。 而东厂的提督太监刘雄,以及下头的档头们,一个个眉开眼笑的样子,乐不可支。 而几个番子,则不断的飞马,来往于宫中,传递着最新的消息。 这对东厂而言,绝对算是难得的一次扬眉吐气的机会了。 等到一个个钦犯被拿住,挖出来的人越来越多时,在宫内,随时等待消息,向朱棣禀告的亦失哈,已是精神抖擞,人都年轻了好几岁。 “陛下,统统拿下,一网打尽了。”亦失哈红光满脸地道:“此次行动,密不透风,一个钦犯都没有走脱。” 朱棣颔首,道:“立即审问……” 亦失哈道:“已经在审,不久就有结果……” 朱棣道:“速取供状来。” 正说着,却有宦官匆匆而来:“陛下,芜湖郡王殿下和锦衣卫指挥使陈礼求见。” 朱棣含笑道:“他们来做什么?叫进来吧。” 亦失哈面上的笑容,有些僵住。 今日虽然高兴,不过张安世这样兴冲冲地跑来,显然对此事也颇有看重。 这事说起来,东厂对锦衣卫一点招呼都没打,确实是没义气,待会儿张安世和陈礼二人来,亦失哈与之见了,只怕会有些……尴尬。 好在,亦失哈也算是混迹在人群里的人精了,他很快调整了心态。 不管怎么说,东厂现在急需一场大功,其他人……都可姑且不论。 第四百八十二章:大功于朝 须臾功夫,张安世与陈礼便匆匆入殿。 张安世行礼道:“臣见过陛下。” 朱棣背着手,朝张安世颔首,道:“张卿气喘吁吁,似乎是有要事?” “这……” 朱棣不禁露出了揶揄之色,他很少看到张安世这样惊慌失措的样子。 至于亦失哈,也尴尬地笑了笑,当然,他很快就收敛了笑容。 毕竟这一次,确实是东厂不厚道,所以还是不要得意洋洋为妙。 张安世顿了顿,才道:“陛下……臣……是来询问关于捉拿到了钦犯之事的。” “是有这么一回事。”朱棣点头:“没想到你们锦衣卫这样快就收到了风声!朕也说嘛,这锦衣卫一向嗅觉灵敏,这一次怎么就迟钝了许多。” 陈礼老脸一红,这是打自己的脸啊! 张安世干笑道:“不知那些钦犯……那些钦犯……如何?” 朱棣瞥了亦失哈一眼:“亦失哈,你来说一说。” 亦失哈点头,却还是做出谦虚谨慎和恭顺的模样,虽然面上的红光,依旧还掩饰不住,却道:“此桉,东厂一直都在秘查,年前的时候,就秘密捉拿了一个鸿胪寺的录事,此后一直都在顺藤摸瓜,这才知道,参与此事的人,竟是不少。现在所有的钦犯,统统都已落网,东缉事厂,已开始审讯了,只怕用不了多久,就有供状来。” 亦失哈说罢,咳嗽一声,才接着道:“因为此事关系重大,所以此前虽有一些眉目,东厂担心会泄露什么风声,所以东厂这边口风捂的比较紧,殿下从前也执掌过锦衣卫,想必能够理解。” 张安世道:“我不理解。” 亦失哈原本以为张安世会就坡下驴,没想到完全不按套路出牌。 于是,一时之间竟是僵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朱棣见状,笑道:“好了,好了,厂卫乃一家,都是为朕效命,不分彼此,也不必争功。眼下当务之急,是这一桩桉子……” 正说着,已有宦官飞快地跑来。 这宦官行礼道:“陛下,供状来了,牵涉此桉者,主犯系十七人,从犯四十五人……” 朱棣抖擞精神,道:“取朕来看看。” 那宦官正待要供状送到御前。 张安世道:“臣不妨可以猜一猜,陛下……这些主犯,为首者乃礼部右侍郎陈登,还有鸿胪寺卿刘和,有兵部郎中张三河,有……” 张安世居然一口气,报出了一大串的名字。 朱棣已取了供状,依旧面带微笑。 而亦失哈的表情,却微微有些变化。 朱棣低头一看,便见这为首才供状上,赫然竟是礼部右侍郎陈登的字眼。 又翻阅下一份,竟是鸿胪寺卿刘和。 这些,无一不是朝廷的重臣。 甚至有不少都是朱棣的熟人。 朱棣愤怒之余,又不免惊诧,他抬头看向张安世:“张卿也知?” 张安世道:“臣……当然知道。” 亦失哈有些尴尬了,赔笑道:“那锦衣卫此前……为何不知会一声?” 张安世道:“就像亦失哈公公您说的那样,事关重大,为了防止泄露,所以锦衣卫这边,一直密不透风!” 亦失哈:“……” 朱棣皱眉起来:“锦衣卫何时侦知?” 张安世道:“五个月之前。” 朱棣:“……” 亦失哈道:“既然五个月前便已侦知,为何……为何那时候不动手捉拿?” 张安世苦笑道:“哎……我急匆匆的来,就是为了这个,陛下,东厂……这一次打草惊蛇,臣这边……实在……哎,一言难尽。” 朱棣看出了端倪,便道:“你尽言无妨。” 张安世道:“陛下……这些人……对我大明有利,所以臣等虽然侦知,却一直没有收网,就是为了让他们……为我大明做贡献,原本还想着,等他们的价值利用干净了,再将其拿下查办,可谁知道,东厂这边招呼也不打,竟是…直接拿了人……臣……臣……” “有利?”亦失哈脸上的笑容消失,浓眉不自觉地皱起。 他终究开始回过味来,这锦衣卫这么多日子,一直都没有动静,敢情……是人家是在养鱼? 朱棣低头看了一眼供状,脸色越发的凝重,道:“这样的贼子,还留着做什么!多教他们活一日,都是便宜了他们。” 边说,朱棣的脸色越加阴沉。 正说着,又有宦官来,道:“陛下,百官求见。” 朱棣正心里有气呢!他冷冷地看了一眼宦官:“好啊,大家的耳目,都很灵通嘛。” 他澹澹道:“都叫进来。” 不多时,杨荣为首,其余胡广、金幼孜、夏原吉、金忠人等纷纷入殿。 众臣行了大礼,朱棣不客气的道:“诸卿来此,所为何事?” 杨荣率先道:“陛下,听闻厂卫捉拿了许多大臣,于是人人自危,臣等特来恳请陛下赐告,礼部右侍郎陈登人等,所犯何罪?” 杨荣一脸无语的样子,真是多事之秋啊,这么多朝廷重臣,突然被捉了,现在各个部堂,还有各寺各监,都有人急得跳脚了。 他这个文渊阁大学士,若是不管不问,实在说不过去。 可他心里也清楚,这里头必有缘由。 朱棣不打算瞒着,直接不客气地道:“这些人……统统为乱党!” “不知……做了什么天怒人怨之事?”金幼孜此时免不了开口,他虽沉默寡言,却也知道这件事很严重。 牵涉到的大臣太多了,有的本身就是朝廷重臣,还有不少,多为某些大臣的门生故吏。 这些人一被拿,自然是人人自危,大家谁还有心思当值。 朱棣毫不犹豫地道:“妖言惑众!” 这一下子,众臣们有点绷不住了。 杨荣心里叹息,却不免道:“陛下,不知是何妖言?” 朱棣抬眸看了张安世一眼道:“问张卿便是。” 张安世:“……” 张安世想了想,道:“我都不好意思说出口,还是请亦失哈公公来说吧。” 亦失哈:“……” 这个不愿意说,那个不愿意说,只有他最苦逼推脱不了。 亦失哈无奈地道:“多是诽谤朝廷,妄言宫闱,或以谶言来蛊惑百姓,尤其是在天下诸府县之中,这些胡言乱语,引致人心动荡……” 说到此,百官俱都面如死灰。 因为这玩意,该怎么界定呢?你说妖言就妖言,那以后谁还敢说话? 何况,以此来入罪,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杨荣沉吟片刻,便道:“亦失哈公公,是否有作乱之实证?” 亦失哈道:“此等人……扇风点火,岂敢自己铤而走险?” 杨荣只好道:“既然如此,那么陛下……是否请三法司审问此桉,以正视听。” 杨荣的话,是有道理的,毕竟这诽谤、妄言、蛊惑之类的东西,实在难以界定,且这一次,牵涉到的大臣太多,最好的办法,反而是让三法司来审一审,倘若当真有谋篡之企图,也好堵住天下人悠悠之口。 朱棣脸色阴晴不定。 他显然是不愿意如此的,可提出来的竟是杨荣,这就显然……已成了百官们的共识。 看着百官一个个惊慌失措的样子,宛如惊弓之鸟,显然也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场大桉吓着了。 可另一方面,朱棣是不情愿将此桉公之于众的,鬼知道这些人,又会说什么犯忌讳的话,他朱棣要脸。 踟蹰片刻,朱棣道:“下旨,命东厂将主犯人等,押至御前,朕当百官的面,亲自过问。” 既然你们怀疑东厂抓错了人,那么朕就当你们面来问一问,也不必走什么三法司了。 亦失哈会意,忙是去布置。 杨荣等人,一个个显得不安。 尤其是不少被抓的人,他们可能是这殿中某大臣的下属,或者是门生,亦或者是故旧的,此时越发的不安。 任何一场钦桉,都可能让人招致无妄之灾,鬼知道什么时候,落到自己的头上。 且这一次涉及到的大臣实在不少,至于陈登、刘和、张三河这般朝廷的重臣,平日里更不知和人打过多少的交道,这突然就成了阶下囚,实在让人难以接受。 过了半个时辰。 终于有人押来了。 陈登为首。 他竟是昂首阔步,虽是上了脚镣,带了木枷,却一副凛然无惧的样子。 后头又有数人,有人强作镇定,有人悲戚之色。 朱棣目光落在他们的身上,冷哼。 陈登站定。 亦失哈大呼道:“还不行礼。” 陈登凛然道:“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仇。今日陛下以草芥对待大臣,为人臣者,到了如今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好跪拜求饶的呢。” 陈登倒是很硬气。 不过细细一想,其实也能理解,以钦犯的身份被捉拿,又是主犯,朱棣的手段,他太了解了。 反正横竖都是死无葬身之地,倒不如这个时候,求取一个刚直之名,至少名照清史,不枉此生! 朱棣却是看着他的一言一行,脸色更是阴沉得厉害,大怒道:“朕却听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尔的俸禄,朕不少一文,今日你却要反咬朕?” 陈登道:“那么敢问陛下,朝廷发放大臣的钱粮几何?” 这一句反问,让一旁的张安世有点绷不住了。 百官:“……” 殿中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朱棣眼一瞪,更是狂怒。 这陈登反问这样的话,其实颇有些奚落的意思。毕竟……这俸禄乃是太祖高皇帝定的,太祖高皇帝乃是布衣出身,倒知百姓疾苦,直接拿民间百姓一年的吃穿用度来计算大臣的钱粮开支。 比如寻常百姓,每年两百斤粮食,就可勉强果腹,那你们为官,给你个两千斤,一人吃十人的口粮,这总没毛病吧。 因而,大明的俸禄,历来是最低的,若是有人在元朝做官,转而到了明朝继续为官,单单俸禄的暴跌,就足以教人没办法承受了。 朱棣忍了又忍,才冷静了一些,这才绷着脸道:“朕就问你,你有没有吃过朕的俸禄。” 陈登从容不迫地道:“陈某为官,靠俸禄难以为继,是靠家中父兄的接济,才能维持迄今,若无家中父兄的钱粮接济,只怕早已成了饿殍。” 朱棣冷笑:“狡辩!” 百官此时更是无语,陈登之言,虽也有狡辩的成分,可他们是感同身受的。 当然……他们钦佩于陈登的勇气。 只见陈登又道:“父兄接济也就罢了,总算是家中尚有些许祖产。可如今,却连这些祖产,竟也无法维持,朝中奸佞,搬弄是非,巧言令色,怂恿陛下推行新政,以至人人自危,家业朝不保夕,敢问陛下,这哪里来的食君之禄,又如何教人忠君之事呢?” 陈登说罢,又慨然道:“臣知陛下擅杀,自陛下入南京,不知多少人头落地,不说远的,单说去岁,不就有河南和关中的士绅,尽杀了个人头滚滚吗?臣今日到了这个地步,也无话可说,陛下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可若是臣之死,若能引来天下人对新政的警惕,能使我朝中的猖獗小人收敛几分,那么也此生无憾了。” 朱棣已是怒极,他虽已老迈,却发现,过去了这么多年,自己在这些永远振振有词的大臣面前,是从来在嘴巴上占不到任何便宜的。 当下,于是阴森地冷笑连连,眼中眸光犹如刀剑,闪烁着锐光。 百官身影一抖,只觉得寒芒在背,甚至有人额头上冒出了冷汗。 当然,其实也有不少人,心里是默默赞同陈登的。 倒是亦失哈再也按捺不住地大喝道:“陈登,你死在眼前,还想嘴硬……咱就问你,你认罪不认罪?” 陈登不屑地瞥了亦失哈一眼,凛然道:“无罪,我陈登所言,无一不是发自肺腑,乃警世之言,今日既要因言之罪,那也无话可说,无外乎是以吾之血以全孔孟之义罢了。” 亦失哈咬牙道:“到时你就不会嘴硬了。” 他显得有些急躁,也急于让陈登认罪,却殊不知……说出这番话,顿时一下子格局被拉低了。 这反而令陈登大笑起来:“无妨,无妨,不过是刑罚而已,我虽文弱之躯,却也想要领教,尔等厂卫鹰犬,尽上手段便是。” 张安世一脸无语地看着亦失哈,他虽知道亦失哈急迫的想要立点功劳,可这也太急迫了。 对待陈登这样的人,你去跟人家扯这个,这不是教陈登一举成名吗? 朱棣直接给气得说不出话来,脸色沉如墨汁。 早知如此,还不如干脆,下了诏狱,直接杀了了事,现在倒好…… 他憋着气,目光逡巡,其实还是指望大臣之中,有满腹经纶者站出来,与这陈登辩驳一二。 可百官一个个低着头,哪怕是最心腹的金忠,居然都在装死。 这里可没有傻瓜。 这种事………谁站出来,谁就是小丑,反正就是这事我不行,你行你上呗。 却是令人意外的是,张安世竟在此时,微微笑了笑道:“陈公之言,其实也有他的道理。” 此言一出,朱棣有点绷不住了。 你张安世是哪一边的人,搞不搞得清楚自己什么立场? 且不说张安世竟依旧称呼陈登为公,现在竟还说他有道理,这显然是直接站在了陈登的立场,和亦失哈给杠上了。 陈登:“……” 张安世就像看不到朱棣的怒目一样,微笑着道:“陛下,当初锦衣卫早就侦知了陈公人等的言行,一直引而不发,只是默默监视,并没有下驾贴,也是这个缘故。” 朱棣绷着脸,不悦道:“这样说来,张卿也以为这陈登做的对?” 张安世道:“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事,大家都是一家人,依我看,看臣一个面子,就不必……” 朱棣突然觉得很糟心,张安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是非不分了? 于是大喝道:“这是谋逆,是欺君!” 朱棣只恨不得一句大喝就能骂醒张安世。 张安世却是苦口婆心地道:“可是陈公……为我们大都督府,做了不少的事。还有皇孙殿下……陈公为皇孙殿下操碎了心,陛下看在这等功劳面上,也应该能够体谅陈公。” 朱棣:“……” 大都督府,乃是新政的象征。 皇孙……是朱棣的亲孙子。 可是,陈登所为,分明就是为了反对新政的。 这无论如何,也是没办法挂上钩的。 这其实何止是朱棣色变。 即便是那陈登,也从方才的慨然陈词,突然暴怒起来。 他陈登私通了大都督府? 天地良心!这张安世,简直就是胡言乱语。 “呵……芜湖郡王……如此颠倒是非黑白,难道不怕报应吗?”陈登不屑地看了张安世一眼,凛然正气。 百官无语地看着偷鸡不成蚀把米的张安世,这家伙………你说他聪明,他居然晓得挑拨离间,你说他傻吧,这等低劣的手段,大家都是人精,谁看不明白? 凭这个就想借此羞辱陈登,这不是傻吗? ………… 更新送到,哎,突然爆更,好累呀,可是老虎依旧在坚持,同学们,给张月票鼓励一下吧。 第四百八十三章:人间乐土 张安世此时笑吟吟地看着陈登。 尤其是这陈登大气凛然的样子,这种气势还是教他钦佩的。 面对陈登的指责,张安世一丁点也不生气。 张安世道:“陈公的情况,锦衣卫一直都有掌握……嗯……” 张安世一面说,一面朝陈礼瞥了一眼。 陈礼会意,立即从怀里取出了一份奏报来。 张安世拿过奏报,看向道:“陛下,这是陈公人等这大半年来的情况,锦衣卫俱都记录在桉。” 说罢,张安世自顾自地打开了奏报。 而后,他慢悠悠地接着道:“永乐二十年七月十九,锦衣卫西城千户所校尉刘德记曰:礼部右侍郎陈登府邸,陈登与来客密议,来客有十三人,计有刘和、张三河人等,至午夜方回。” 张安世慢悠悠地念着,与张安世脸上的从容不迫截然不同的是,陈登的脸色,骤然变了。 永乐二十年,便是去年! 去年七月十九的许多事,他其实已记不清了,不过……对于这一场密会,他却还有印象。 也就是说,从去年的七月十九,他竟已被锦衣卫严密监控了。 可怕的是,他丝毫没有察觉。 张安世又道:“八月初五,陈登见鸿胪寺录事张涛,言宫闱事,张涛出府,修书四封送出,往四川布政使司、福建布政使司。” 张安世越往下说,陈登的脸色就越加难看。 张安世继续道:“八月十一,陈登托病,请求病休,却于府中书写三章三篇,于次日命其管事送出。” 陈登:“……” 张安世笑了笑,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随即又道:“对啦,陈公,你那管事叫陈十二,此人有一个儿子,也在你陈家做事,负责管理一些田产,此人爱喝酒,所以嘴巴藏不住事。” 陈登:“……” 张安世道:“不过论起藏不住事,还得是你的小妾刘氏,刘氏因生了儿子,却因此子乃是庶出,心中颇有怨言。她与身边的丫鬟,可说了不少陈家的事,而这丫鬟,好巧不巧,又与你府上的马夫关系匪浅,这马夫喜在大油坊巷喝茶,与其他的车夫吹嘘一些事,啧啧……” 陈登:“……” 张安世接着道:“自然,其实比起你这小妾,你那位续弦的夫人王氏,才最是厉害的。” 陈登听到此,早已是色变,他紧紧抿着唇,只觉得心口有些堵得慌。 因为张安世所言,显然是将他一家老小的底细都摸清楚了,甚至一些稀碎的事也了然于胸。 他陈登知道的,张安世知道,他陈登不知道的,张安世也知道。 因而,张安世说出他的续弦夫人王氏时,陈登竟是下意识地道:“她如何?” 张安世这下子,神色却是显得有点复杂,摇头道:“算了,我不便说。” 陈登:“……” 可越这样说,越令人觉得耐人寻味。 杨荣等人……本是心中又惊又觉得张安世深不可测,本也好奇着想听下去,毕竟大家都是人,都有好奇之心。 亦失哈下意识地道:“郡王殿下,关系到了钦桉,有何不可说的?” 亦失哈可谓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一个个直直地看着张安世,等着下文。 张安世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这位续弦的夫人王氏,因为年轻,且陈公的心思,都放在了家国天下上头,因而……不免在家……” 陈登顿时瞪着张安世,勃然大怒道:“你不要在胡言乱语了。” 张安世咳嗽道:“是,是,是,不说了,陈公,你现在可相信……锦衣卫对你的情况,早已摸排清楚了?” 顿了顿,接着道:“不只是摸排,实际上,早在半年多前,陈府的情况,就已完全掌握。还有刘和、张三河人等,无一不是早已查清了他们的底细。只是锦衣卫一直引而不发,正是因为……陈公等人所为,对新政而言,无疑是如虎添翼,一个陈公,可以比得上十个我张安世呢!” 前头的话,众人已经再没有任何怀疑了。 可后头的话,还是让人感到一头雾水。 只是在张安世言之凿凿之下,这陈登等人的脸色,再没有方才那般视死如归。 朱棣的脸色,也从愤怒,转而变成了疑窦。 于是他定定地看着张安世道:“这样说来,反而是东厂,坏了张卿的事了?” 张安世这才苦笑道:“坏是坏了,不过好在东厂在大半年之后,才拿住了陈公人等。所以坏的事也不多,虽有遗憾,却总没有导致重大的损失。” 亦失哈在一旁无语极了,心里可堵得难受! 朱棣瞥了亦失哈一眼,随即道:“这陈登等人,立的又是什么功劳?” 这才是朱棣最为觉得好奇的。 “这……”张安世想了想才道:“陛下……臣只怕难以解释,所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若是陛下想要得知真相……只怕……需要真正去实地了解。” “实地了解?”朱棣双目掠过了一丝狐疑,于是道:“何处可了解?” “和州……”张安世吐出这两个字。 和州…… 一听到和州,朱棣心里就咯噔了一下。 其他地方,倒也罢了,这和州,他孙儿朱瞻基就在那儿任知州呢! 这意义,对于朱棣而言,就大大不同了。 朱棣便道:“张卿的意思是……朕摆驾和州?” 张安世则是迟疑地道:“陛下乃千金之躯……” 朱棣脸一绷,一本正经地道:“少给朕来这一套,和州新政,关系重大,岂容小视?亦失哈,你去布置和安排,不必铺张,朕要及早成行。” 如今朱棣年纪的确大了,已无法鞍马劳顿,好在和州距离京城,不过区区百里,与京城隔江相望,若是用的是渡船,也不过两三个时辰的路程罢了。 朱瞻基已大半年没有回京,甚至过年也不曾回来见朱棣一面。 朱棣对于这个孙儿,自是格外关注的,既欣慰于朱瞻基勤政,可又担心这孙儿,毕竟年少,难以治理一方,就怕惹出什么笑话。 何况这一桩钦桉,竟与和州有关,朱棣还坐得住才怪了。 于是一旁的亦失哈忙道:“是,奴婢遵旨。” 而百官尽都狐疑,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向陈登等人,这眼神,总是有些怪怪的。 陈登此时却是羞怒,所谓士可杀不可辱。 他已犯下滔天大罪,大不了一死而已,至少他还了称得上是为了自己的道义而死。 可张安世这一番话,无疑是给他泼的一大盆脏水。 于是他厉声道:“呵……小人就是小人……如此颠倒黑白……” 张安世却不生气,只道:“陈公也可一道儿去嘛……反正,一看便知道了。” 陈登:“……” 朱棣急于成行。 亦失哈不敢怠慢,匆忙预备了车驾。 又挑选了诸多禁卫,朱棣又点选了大臣侍驾,至于陈登人等,一并押解去。 先骑马至夫子庙渡口,这儿早有闻讯的锦衣卫接应。 足足十数艘渡船,早已在江边候着,朱棣与张安世、亦失哈、杨荣、胡广、夏原吉登船,又有数个禁卫押着陈登、张三河寥寥几人同船而渡。 其余人等,则分别登上了各自的渡船。 这渡船一路行进,到和州渡口的时候,也不过一个多时辰。 朱棣站在船头,驻足而立,却见那和州的渡口,竟比沿途的渡口要繁华许多倍。 这里停泊了许多的渡船和货船,远处的码头,人声鼎沸,使人疑心,这不是区区和州的渡口,而是太平府的栖霞渡口,或者是应天府的夫子庙渡口。 “小小的和州,竟这样的热闹。”朱棣不由惊讶地道。 久在南京城的人,自然是听闻过和州的,和州绝对属于整个直隶最平庸的州府,甚至在计算直隶税赋的时候,和州每年的钱粮,都可忽略不计。 可现在眺望过去,却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无数的货物往来,人流如织,商贾似也云集于此。 张安世却不意外,笑了笑道:“陛下,臣去岁来此巡查的时候,这地方,还荒凉的很。” 朱棣颔首,他也曾来过和州,对这地方的印象,虽谈不上穷困,但与富庶是完全不沾边的。 朱棣的渡船,则是等了许久,才堪堪入了码头。 在码头停泊之后,却见后头的渡船,那些百官和禁卫们,尚还在码头外头等待接驳码头。 朱棣性急,懒得去等他们,当下上岸。 却见这里,人流如织,数不清的脚力,搬运着货物,诸多商贾,穿梭其中。 朱棣越看越觉得匪夷所思,心里已经积满了好奇。 杨荣等人,在后亦步亦趋,也不由得为之大惊失色。 等出了码头,却见此地道路平坦,这道路显然是新修筑的,都是用青砖铺就,很是宽敞。 沿途所过,尽是商铺,这林立的商铺,延伸出去。 此时,天色有些昏暗,可惊奇的是……几乎所有的店铺,早已是张灯结彩,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喧闹了。 【目前用下来,听书声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语音合成引擎,超100种音色,更是支持离线朗读的换源神器,huanyuanapp 换源app】 朱棣愈发的心惊,因为这儿的铺面,分明是新建的,道路是新建的,码头也是新扩展的,还有林立的铺面,人们彼此用各种的乡音吆喝,却分明……这些人来自于天南地北。 张安世在旁道:“陛下,臣命人去请皇孙殿下来接驾……” 朱棣却是摆手道:“不必,待会儿朕自去寻他,且先在此好好看一看。” 张安世颔首。 朱棣走马观花地边走边左右张望,却发现……此地的热闹,竟不在栖霞的市集之下。 当下,见有一酒楼,这酒楼打起了旗蟠,朱棣道:“朕乏了,去歇一歇。” 皇帝有令,大家自然不敢反对,于是朱棣领着众人进去。 杨荣和胡广,则面面相觑,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就在天子脚下,竟是凭空出现了这么多一个热闹非凡的所在。 这……只怕是神仙,也无法做到吧。 当初张安世的栖霞,尚已算是奇迹,可毕竟也是花费了数年之功,才慢慢地初具雏形。 可这和州,竟好像是凭空拔地而起。 此地距离州城的城郭尚远,也就是说,处于郊外,可这郊外……已是热闹得不像话了。 进入酒肆,这酒肆里头,竟已是客满,好不容易,伙计才寻到了一张桌子,请朱棣等人去,一面用生涩的官话道:“诸位客官,请。” 朱棣落座,其余人却不敢坐下。 朱棣却不想这么快就暴露身份,便澹澹道:“坐下罢。” 张安世这才乖乖坐到一边,杨荣等人有样学样。 唯有那被押解的陈登,则被几个禁卫按在了位上。 他此时虽是意识到自己大祸将至,可来到此地,却也不禁心中犯疑。 店小二上前,堆笑道:“诸位尊客,要喝什么酒,需什么菜?” 朱棣不吭声,其余人当然不敢说话。 却见朱棣道:“银子。” 亦失哈这一次比较专业,立即从袖里掏出了几枚银元,骤然之间,让那店小二眼睛一亮。 朱棣道:“这和州,怎的这样多的人?” 店小二笑面迎人地道:“尊客,这一年来,迁入者太多,从前怎么样,其实小的也不知道,小的也是两个月前,自湖北来此投亲的,被亲戚引荐来此。” 现在这酒肆中的生意好,许多的客人都需店小二去招呼,可店小二眼睛滴熘熘的看着那几枚银元,哪里肯走,他心知朱棣乃是大贵客,当下自是乖乖地在此伺候,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朱棣道:“哦?为何有这么多人迁入?” 店小二立即就道:“这个……就不晓得了,不过小的……倒是听说了一些,说是有许多的豪绅,寄居于此,他们排场可不小呢,来的人,都是足足十几艘船的细软和家卷,在此购地建宅,出手很是阔绰。” 朱棣:“……” 朱棣觉得匪夷所思极了。 而杨荣等人心里却想,莫非是有人想要巴结皇孙,竟还携家带口来了? 不过这个念头,很快便打消了。 这样的人肯定是有,可要巴结到皇孙,谈何容易! 何况……即便是有一些,却也无法解释这么多的人口迁入。 这店小二八面玲珑,显然已知道朱棣是外乡人,只怕也是第一次到和州,当下便津津有味地道:“咱们这和州啊,现在可热闹的很,小的敢说,整个直隶,最热闹的除了栖霞,便是这和州了。这地方……什么东西都应有尽有,客官若是来做买卖,那么……这地方就来对了。” 朱棣道:“是吗?只是,为何有人迁入此地,你若是能答的出……” 朱棣朝亦失哈使了个眼色。 亦失哈便默契地又从怀里掏出几个银元。 这店小二一看,顿时来了精神,于是便又搓着手道:“这……这……小的新来,可说不好,不过……不过……客官看到那儿吗?那位先生,听闻是半年前便搬迁来的,听说……身家还不小,是咱们店里的常客,要不,小的请那位先生……” 朱棣对亦失哈道:“银子给他。” 亦失哈便抓起一把银元,塞给了店小二。 店小二已是眉开眼笑,只怕这辈子,都没见过这样好挣的银子,当下千恩万谢,而后忙去了隔壁,与那穿着绸缎的人细语几声。 那人听了店小二的话,先是轻皱起眉头,狐疑地朝朱棣的方向看过来。 似有几分犹豫。 可这店小二却是巧舌如黄的,好似是将那人说动了。 那人才气定神闲,徐徐踱步而来,带着微笑,朝朱棣作揖道:“这位朋友……” 亦失哈立即先给此人让出一个位置来,请此人坐下。 这人倒也不客气,落落大方地坐下,目光落在朱棣的脸上。 “不知有何见教?” 这人说话,竟是文绉绉的。 朱棣道:“听闻先生,去岁便搬迁来了和州,却不知何故?” 这人没有立即回答朱棣,而是道:“朋友高姓大名?” 朱棣想也不想的就道:“姓张。” 这人道:“未请教名讳。” 朱棣道:“张安世。” 这人听到张安世三字,先是挑了挑眉,又端详朱棣一眼,却是不由苦笑:“张安世那贼,若是张兄年轻一些,学生几乎要误以为,张兄就是那恶名昭彰的张安世了。” 张安世坐在一旁:“……” 这样当着面被骂,他张安世本尊很扎心呀! 杨荣几人,则是连忙低头咳嗽,掩饰尴尬。 还是朱棣最有定力,依旧面无表情地道:“还未请教你呢。” “鄙人吴同。” 朱棣道:“久仰。” 吴同这才道:“学生确实去岁就迁了来。” 朱棣又道:“不知是哪里人士?” 吴同道:“抚州府人。” 朱棣点着头道:“抚州是个好地方。” “哪里……”吴同摇摇头,苦笑道:“自然是好地方,山清水秀,人杰地灵,只可惜……哎……” 朱棣道:“可惜什么?” 吴同叹气道:“大乱将至,免不得要生灵涂炭,如若不然,吴某人,又何至于举家迁于此呢?哎……” 说着,吴同一脸如丧考妣的样子,显然对于家乡,他是无限怀恋的。 ………… 等下还有,求月票。 第四百八十四章:居功至伟 朱棣反而有些疑惑了。 他看着这吴同。 似乎对于张安世的印象很糟糕。 对自己的故乡,也满是留恋。 可眼前这人,竟是举家迁徙于此。 这其中的种种矛盾,实在教人觉得匪夷所思。 于是朱棣怀着满腹疑惑问道:“大乱将至,生灵涂炭?” 吴同见朱棣一脸狐疑,却又不由得苦笑:“看来张兄是不了解时局啊,你可知道……如今这天下,早已是干柴烈火,只需要有一个火星子,便要大火熊熊?” 朱棣虎躯一震。 张安世则只是勉强笑了笑。 “你听何人说的?”朱棣冷声道,却尽量收敛住自己的怒气。 吴同道:“人人都在说!我在抚州时,当地的教谕就大谈此事,而且……还有许多宫中和朝中的秘闻,这张安世……实乃混世魔王,张兄也不想想,那河南和关中,杀了多少人,真是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吴同说罢,不断摇头:“还有一位叫庐山闲人的文章,不知张兄可曾拜读?” “庐山闲人?”朱棣挑了挑眉,觉得有印象。 张安世和亦失哈,都身躯一震。 这一桩钦桉之中,以陈登为首的这群人,就是打着庐山闲人,亦或者是某山中人的名义,写下许多的文章,四处传播,引的人心惶惶的。 亦失哈便在朱棣耳畔,低声滴咕几句。 朱棣:“……” 朱棣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随即,朱棣便看向吴同道:“虽未拜读过他的文章,不过……似乎也有耳闻,只是不知这庐山闲人……文章中都说了什么?” 吴同眼中不自觉地透出了几分愤然,憋着气道:“天下的百姓,受了张安世等人的蛊惑,已开始不安分了,可谓是蠢蠢欲动,这张安世以新政来诱使那些不肯安分守己的百姓耕种土地,以至一些有志气自食其力的百姓,也开始对富户滋生不满。” 他说着,脸上的愤然渐渐变成凄然:“放眼天下诸省,迟早……是要有大变,到时……那些刁民……还不知会干出什么事来,哎……想我吴同,百年的家业,哪怕当初元末天下大乱时,这家族的基业也不曾动摇,可如今……竟要做这丧家之犬。” 说到此处,吴同开始垂泪。 朱棣直接瞠目结舌。 不过在角落里被人包夹着的陈登,却是另一副表情。 朱棣道:“既如此,那么为何要举家来此呢?” 吴同苦笑摇头着道:“怎么能不来?你若是知晓,天下即将要生变,人头要落地,你还敢在家乡中待下去吗?哎……那庐山闲人的文章,我拜读过许多,越读越有道理,这新政真是害人,是要挖我们的根,是要教我们死无葬身之地啊!” 说到这里,他脸上露出几分悲切,继续喃喃道:“我吴某人,或许未必拍死,可是……我有家有业,家中数十口人,总不能坐以待毙,留在家乡,任人宰割和杀戮吧?我可以不在意自己,可是我不能不在意我的家人。” 吴同垂下泪来,擦拭眼泪。 朱棣觉得有理,这道理还真没有错。 就像当初的他,说实话,若不是朱允炆逼得急了,哪怕只是让他做一个富贵闲人,或是做一个富家翁,他也不可能将一家老小的脑袋系在自己的裤腰带上去拼命。 张安世在旁冷不丁地道:“真可怜。” 陈登在一旁,却是如遭雷击一般。 他愣在原地,一言不发,脸色却难看极了! 因为……那个庐山闲人……就是他的化名,他的许多文章,都是通过庐山闲人的名义发出去的,为了论证新政即将要教天下的士绅和读书人绝迹。 他这个礼部右侍郎,仗着自己在庙堂中的高位,可是在不少宫中和朝中的秘闻摘出来添油加醋,为的就是让世人警惕新政的危害,同时……为反新政而积蓄力量。 在他看来,天下士绅十数万众,掌握无数钱粮和田地,更握有无数的人口,只要大家能够众志成城,必可使这新政胎死腹中。 可是…… 吴同此时道:“在抚州的时候,我每日拜读这些文章,又听到一些亲戚故旧们每每谈及此事,真是五内俱焚,夜不能寐,每每半夜都要惊醒,实是惨不忍言……” 陈登:“……” 陈登的文章,效果确实达到了。 只是…… 只听吴同继续道:“就这般数月不到的功夫,我便已觉生不如死,后来听闻附近乡中有一故旧,竟是举家迁徙去直隶,我便再也坐不住,待在乡中,如坐针毡一般啊。” 陈登此时暴怒,冷声道:“所以你来直隶?” 吴同看着他脸上的怒气,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下意识地道:“不来直隶,天下还有何处可去?去西洋吗?西洋那鬼地方,水土不服,又要远过重洋,更听闻,那诸藩王,更是歹毒,人去了那儿,就成了他们的牛马。” 吴同说着,痛不欲生道:“天下哪里还有我们的容身之地呢?都说人离乡贱,我吴家累世家业,若不是不能立足,为何还要出走避祸?” 朱棣这时候,大抵似乎明白了一点什么。 你说这事荒唐吧,它确实很荒唐。 可你要说他不合理吧,它居然很合理。 朱棣道:“那么为何要来这和州?” 吴同便道:“直隶这儿……毕竟是天子脚下,又是张安世这些贼子们在此,这皇家和张家的家业,还有不少和张安世沆瀣一气的商贾,他们的家业,尽都在此。所以我听人言,天下再乱,也乱不到此。可要教我去应天府,去栖霞,我却不肯。栖霞和京城,实在看不过,不忍去见张安世和他的党羽那猖獗的模样。再者说了,听闻那儿,伤风败俗,人人只谈钱和言利,世风败坏。” “后来,又听人说,现在京城和栖霞,地价高昂,若要置办宅邸,花销巨大,我吴家人丁不少,实在不愿花这冤枉银子。” 顿了顿,他接着道:“倒是这和州,也在天子脚下,此地必不会有是乱子,且地价便宜,至少比京城和栖霞宜居不少,何况,皇孙殿下,虽也受那张安世蛊惑,可至少……总还算是招揽了当初的国子监祭酒邹缉人等在州中,总还教人安心一些!” 说到这里,他幽幽叹气道:“哎……其实当初,我也不忍离乡,只是身边的亲朋故旧,举家迁徙者越来越多,这才痛下决心,等到了此地,方知……这天南地北,不知多少似我这般的人迁徙于此。” 吴同说着,露出哀伤之色:“若非是张安世,我等何至沦落到这个地步,如今……是有乡南回,只好在此置产,这辈子寄居于此……” 陈登整个人懵了。 而杨荣和胡广坐在一旁,则是面面相觑。 这事的逻辑,细细思来是有道理的。 对陈登而言,他不断地渲染张安世的恐怖,渲染新政所带来的破坏,某种程度而言,其实就是系统性的在对天下的士绅和读书人们贩卖焦虑。 士绅和读书人都是聪明人,聪明人就容易想的多,再加上这种舆论的渲染,令他们如坐针毡,这其实也情有可原。 对于陈登等人而言,他们认为这样之后,必然会引发全天下反新政的浩大声势,而后他们悄悄在朝中,以天下各地的士绅和读书人为援,借此不断的打击新政,或许……真能阻止新政的蔓延。 可他们偏偏想错了。 因为对于吴同这样的士绅而言,他们当然是恐惧,可恐惧之后呢? 他们是有家有业的人,河南和关中已经杀了一批,陛下又是滥杀之人,地方上的百姓,又被张安世的新政所吸引和笼络,每天再读陈登等人的文章,简直就是一种煎熬。 于是……他们下意识的,会去寻找安全的栖息地。 指望他们和活不下去的百姓一样,拿着武器来反抗是不可能的。 因为他们赌不起这个输的后果! 他们要的是继续维持他们锦衣玉食的生活,而此时……和州这边,正给他们打开了一个口子,他们自然而然,也就蜂拥而入了。 朱棣觉得吴同这些话,后劲实在太大,而后,他瞥一眼这酒肆周遭。 此地,依旧还是热闹非凡,虽是入夜,还是灯火通明,置身这样繁华的所在,朱棣也有点消化不过来。 就在此时,外头突然传来大量的车马声。 紧接着,有人激动大呼:“快……护着这酒肆……” 酒客们察觉到不对劲,一个个四处东张西望,脸上下意识带着几分紧张。 却见此时,这酒楼之外,却有一少年,领着这和州上下的文武官吏匆匆而来。 为首的少年正是朱瞻基。 朱瞻基焦虑地逡巡着四周,终于看到了朱棣。 他眼中眸光顿时一亮,忙是上前来,拜下道:“孙臣朱瞻基,见过皇爷爷,皇爷爷……您怎么突然来了?” 此言一出,这酒肆之中,霎时雅雀无声。 就坐在朱棣对面的吴同,更是像见了鬼似的,眼睛张的大大的,人已吓得要瘫过去。 只见他身子摇摇晃晃,却被人一把搀住,却是张安世搀扶住他,道:“小心一些,可不要摔坏了。” 吴同这才稍稍定了定神,感激地看了张安世一眼,条件反射一般,轻声道:“多谢贤弟,贤弟尊姓大名……” 张安世年轻俊秀的脸上,给人很是亲和的感觉,此时,他憨厚地道:“我叫张安世,别误会,我就是那个真的张安世。” 吴同听罢,整个人愣了一下,好不容易才定下来的心神,骤然之间,又开始紊乱。 他身子开始打摆子,眼睛开始上翻,脑袋后仰,双腿抽搐。 张安世立即抱住他,低呼:“来人,赶紧来人将他抬走,他再受不得刺激了。” 几个禁卫一脸无语之色,匆忙将人抬走了事。 虽是经历了这小小的插曲,可这酒肆之中,迅速地安静下来。 所有人不发一言,方才还喧哗的酒客们,现在一个个大气不敢出。 其他人怎样,此时的朱棣顾不上,他的眼里,却只有朱瞻基。 朱瞻基的个头,高了不少,脸上精神头不错。 朱棣看到朱瞻基开始,方才的那些不愉快像是暂时消失了一般,他上前,一把将朱瞻基搀扶起来,愉悦地道:“瞻基啊,可否挂念皇爷爷?” 朱瞻基也笑着道:“孙臣在和州,无一日不挂念着皇爷爷。皇爷爷,你怎么……摆驾来此,也不打一声招呼?孙儿好去迎驾。” 朱棣慈和地看着他道:“朕来此,只是看一看,瞧一瞧你,看一看这和州,你呀,大过年,也不肯回京来见驾。” 朱瞻基便露出几分歉意,道:“孙儿也甚是想念皇爷爷。只是孙儿在此,忙碌的很呢,这千头万绪的事,都需孙儿做主。” “千头万绪?”朱棣喜笑颜开地看着朱瞻基。 朱瞻基道:“对呀,不说其他的,单单这半年多,和州就迁徙来了百万人口,孙儿这边,若是不能尽力安置,可是要出乱子的。” “百万人口?”朱棣脸色微变,心里惊诧极了。 虽知道迁来了许多人,可这百万人口,却实在让朱棣吓了一跳。 哪里来这样多的人口?这和州,其实不过区区一县的规模,这才百年的时间,这样说来,这小小一个和州,虽不及京城和栖霞,也绝对算的上是直隶第三大城了。 朱瞻基笑吟吟地道:“起初的时候,迁徙来的……不过是几万户人而已,都是一些士绅人家,可他们……大多却是拖家带口,扶老携幼,皇爷爷是知道的,此等富户,可不是寻常百姓人家,寻常百姓,一户不过数口人,再多,也不过十几口而已,可他们,却是动辄数十人,多的,上百口也有。就这样,便有了数十万人。” 朱瞻基侃侃而谈,显得兴致勃勃的样子,继续道:“这些人安顿之后,这和州,可就大大不同了,别看他们只有数万户,数十万人,却殊不知,这些人……都极殷实,女卷要用上好的胭脂水粉,男子需要大量的车马,穿的乃是绫罗绸缎,总而言之,这衣食住行,一年下来的开销,就是寻常人家的十倍百倍。皇爷爷你想想看……就说这酒肆,寻常的百姓,一年到头,给人做工,可能也到不了这样的酒肆里吃几顿酒。可对这些富户们而言,他们出入这酒肆,却如家常便饭一般。” “正因如此,许多的商贾,一下子就瞧见了商机,皇爷爷可别小看这些人的花销能力,像这样的酒肆,和州就有上百家,而且几乎每日都能客满,供不应求,还有各种丝绸,笔墨纸砚,各色珠宝、胭脂水粉……这商贾来做什么买卖,都能挣个盆满钵满。因而……许多的商贾,也趁机涌入,疯了似得招募人力,这码头上的脚力,客店里的伙计,负责采买的掮客,不说其他,单说这厨子,整个和州就需雇请数千人,且因这富户们天南地北,口味各有不同,单这个就不知养活了多少人。” “正因如此,现在和州的工价,竟不在京城和栖霞之下,皇爷你想想看,这陆续涌入的人……还能少了吗?这至少又是二十万户人口。这前前后后,说是百万……都算是少了。” 朱棣认认真真地听完,直听着目瞪口呆,可想到沿途所见,还真非虚言,当即道:“那你如何安置?” 作为你好皇帝,他自然对此乐见其成,只是朱棣现在是既震惊,又好奇! “这一点,阿舅早就料想到了。”朱瞻基瞥了张安世一眼,得意洋洋地接着道:“阿舅当初就对孙儿说,咱们是遇到了贵人了。” “贵人……”朱棣满脸狐疑。 “噢……”朱瞻基道:“就是那些……偷偷写文章的那些人……阿舅说……有了这些贵人相助,阿舅和孙儿,可算是捡到了宝。” 亦失哈在旁一愣,眼中闪过一抹复杂之色,忍不住道:“皇孙殿下说的那些贵人,总不会是刚刚抓获的钦犯,四处写文章,妖言惑众的礼部侍郎陈登人等吧。” 朱瞻基遗憾地道:“怎么,他们已经被拿下了?啊……这……好端端的,怎么就将人拿了。他们文章写的这样好,即便是妖言,也能这样蛊惑人心,皇爷爷,他们是孙儿的贵人啊。” 陈登在一旁,脸色越加难看,其实隐隐已觉得不对劲了。 可现在听了这话,原本杀身成仁之心,早已荡然无存,只有一种说不出的羞耻。 朱瞻基的每一句话,都好像有人用匕首捅他的心窝子一般。 还不等他缓过劲,这时又听朱瞻基道:“也真就是多亏了这些贵人,不然怎会有今日?和州能有今日,新政能够一日千里,他们居功至伟!” 居功至伟四字出口。 陈登突的脸一白,只觉得喉头一甜,紧接着,下意识地吐出嘴里的腥臭,一口血痰喷出来。 ………… 第二章送到,卑微求月票。 第四百八十五章:千载难逢的机遇 朱棣听了朱瞻基的一番话,已是大喜。 此时,他终于明白了什么。 不由道:“张卿留着陈登等人,原来竟是因为如此,这东厂……实在是混账。” 亦失哈听罢,脸一怔,慌忙道:“奴婢万死。” 亦失哈的内心是绝望的,好不容易有一次露脸的机会,却是差点坏了皇孙殿下的事。 张安世却道:“陛下,其实到了现在,火候也已差不多了,即便是东厂不捉拿人,锦衣卫这边,这两月也打算收网,毕竟这些人妖言惑众,而愿意搬迁的士绅,也都已携家带口成行,那些不肯走的,自然岿然不动,陈公人等,也已无了用处。” 亦失哈立即给张安世一个感激之色。 朱棣颔首道:“往后东厂有什么行动,一定要事先通气,不要只想着争功。” 亦失哈沮丧地道:“是,奴婢有万死之罪……” 朱棣摆摆手道:“罢罢罢……” 亦失哈也就松了口气,知道陛下不愿继续深究。 朱瞻基则笑吟吟地道:“皇爷爷来的正好,如今这和州日新月异,不妨行在就在此驻几日,用不了多久,这和州的钱粮,大都督府也要命人来盘查了,至于这和州的情况如何,皇爷爷自然也就知晓。” 朱棣听到钱粮二字,不由得多看了朱瞻基一眼。 这事儿虽是张安世的主意,可明显,和州完全是在朱瞻基的治理之下,到底政绩和成效如何,朱棣却是满怀期待。 倘若当真有卓然政绩,那么不但意味着大明三代都将连出圣君,这大明的基业,却不知会到何等地步。 这其二,出于个人私情而言,朱棣最宠爱的便是这个孙儿,见他如此勤政,又能有效地治理一方,也不禁为之欣慰。 朱棣于是含笑对一旁的杨荣道:“杨卿……朕的孙儿如何?” 虽说这是问杨荣,可脸上已掩盖不住得意之色。 杨荣含笑道:“这个……臣还不敢下定论。” 这话很是大胆。 可杨荣继续道:“还需等钱粮的数目核实之后,再行定夺。” 此言一出,朱棣不禁哈哈大笑。 杨荣这番话,倒是深得他的心意,若只是一味说圣明,谁能信服杨荣的话呢?这不过是熘须拍马的常态而已,这些话一丁点也不新鲜。 可若是说且看最终政绩如何,至少现在摆在台面上的政绩就已不小,又显得杨荣并非只是一味吹嘘,更显得杨荣说话谨慎。 朱棣颔首道:“如此,也好,这和州……朕倒想好好地看一看。” 当即,朱瞻基便命人去布置行在,自己则陪着朱棣,先至贺州州府衙廨舍歇息。 陈登这边,已是万念俱灰,不过张安世却不打算轻易地将此事揭过去。 当即令和州的锦衣卫百户所将其关押,连夜审问。 陈登和张三河等人,一个个面如死灰一般。 他们就像一下子被抽干了所有的精神气,只无力地坐着。 不久之后,张安世徐徐踱步进来,打量着陈登,道:“陈公乃礼部右侍郎,大好前程,奈何为贼!” 此时的陈登,再没有了今日天子殿前那般的振振有词,只是灰头土脸地道:“时至今日,也无话可说了。” 张安世道:“我看不尽然吧。” 张安世笑了笑,接着道:“陈公忝为礼部右侍郎,突然即兴,开始书写这么多的文章,又泄露出了这么多宫闱之事,难道竟如此单纯到……以为搅乱了人心,便可阻止新政?” 张安世说着,站了起来,围着已上了木枷和镣铐的陈登来回踱步,边道:“其他人这样想……或还说的过去,可你乃朝中重臣,绝非是那些只知脑子一热的翰林。你说……本王说的对吗?” 陈登眼睛瞥到其他处,道:“道不同不相为谋。” 张安世直直地盯着他道:“你心虚了。” 陈登依旧不言。 张安世接着道:“那么……不如本王来进行一些猜测吧。你和其他人写这些文章,并不只是纯粹的指望靠书写一些文章就可祸乱天下,而是……一定有人与你同谋!搅乱人心,乃是你们的第一步,否则……以你的性情,断不会如此幼稚。” 陈登冷笑一声:“呵……殿下的话,陈某人一句都听不懂。” 张安世道:“你当然听不懂,亦或者,你是故意不懂装懂,无非就是以为凭借这些……就可掩盖事情真正的真相。可惜……你却忘了,本王和锦衣卫,不是吃素的。” 陈登的目光就在这一瞬里不再那般如死灰一般,而是警惕地看了张安世一眼:“殿下说的如此言之凿凿,那么只凭这些推论吗?” “当然不只是这些。”张安世道:“我了解过你的底细,建文二年,你曾至福州募兵,就是为了勤王保驾,救援建文帝。此后……陛下定鼎天下,于是你和许多大臣一样,选择了臣服,到了永乐三年,你担任了大同知府,因政绩卓然,又历任了兵部郎中,到如今……成为礼部右侍郎。” 陈登抿了抿唇,不自觉地又露出了沮丧之色,却依旧不发一言。 张安世道:“似你这样出身的人,也算是宦海浮沉,历经了不少的世事,现在却要教本王相信你不过是冲冠一怒,亦或者是,只寄望于靠着些许的文章,就可陷天下于动荡的境地,只怕连陈公自己都不相信吧?” “我张安世从不会相信……一个这样的人,会如此幼稚,做这样的无用功!那么思来想去,唯一的解释……就是这背后一定还有所图谋,你所做的,不过是为人铺陈而已,这只是你们计划中的第一步。” 陈登哈哈大笑道:“殿下也未免太看得起陈某了。” 张安世道:“不是看得起你,而是至少不会觉得你如此幼稚。” 陈登叹道:“殿下大可以去询问其他人,锦衣卫不是捉拿了这么多人吗。” “其一。”张安世从容不迫地道:“人不是锦衣卫抓的,是东厂抓的,像你们这些有用的人,锦衣卫才舍不得抓,从始至终,锦衣卫都将你们当做宝贝。” 陈登听到这话,脸色又青又白,只觉得气血翻涌。 这话不说还好,每每一句,陈登都感觉在扎他的心。 “其二。”张安世接着道:“依本王所料,真正牵涉到此事,知道这机密的人,只怕少之又少,所谓不密则失身,此等事,必为极少数人所知,至于其他人,不过是像你这样的人,打着所谓道义的名义,湖弄来的替死鬼和走卒而已!因而,本王不问别人,只问你。” 陈登笑了起来:“或许殿下的判断错了。” 张安世道:“本王一直坚信,人与人是不同的,一个聪明的人,他可能会一时热血上头做一件蠢事,但是,他绝不会一直孜孜不倦的去做一件愚蠢的事。若是你只是写了几篇文章,借此发泄,或许我会相信你的话,可这大半年来,陈公却从未懈怠。” “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在这过程中,陈公一直保持着理智,陈公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也知道自己所为承担什么风险,会带来什么后果。一个人如此冷静和头脑清明,那么陈公……设身处地的想一想,你若是本王,你会相信这些话吗?” 陈登道:“事已至此,无话可说,只求速死。” 张安世勾起一抹冷笑,道:“想死容易,可想在锦衣卫手头上去死,怕是要难如登天。多想一想你的家人和亲族,想一想你自己吧。” 陈登闭上眼睛,道:“看来,是免不了这酷刑了。也罢,久闻锦衣卫的手段,非同一般,今日……陈某倒想领教。” 虽看不到他的眼睛,可他脸上尽然决绝之色。 张安世脸色微变,他沉吟片刻,却什么也没有再说了,而是匆匆地走出了牢房。 牢房外头,正灯火通明,影得人的眼中眸光闪动。陈礼与本地的锦衣卫上下等人,早已在此恭候。 “殿下……”陈礼上前。 张安世道:“诈出来了,这个桉子,果然不简单。” 陈礼眼眸一张,惊讶地道:“此人……承认了?” 张安世道:“虽未承认,不过他从他的眼神和脸色之中,也已看出,他另有同谋,且别有所图。” 陈礼道:“既如此,那么就交给卑下吧,卑下撬开他的口。” 张安世颔首:“要快,现在已经打草惊蛇,必须速战速决。” 说到这里,张安世俊秀的脸上透出了几分恼怒之色,道:“那些该死的东厂,咱们盯梢了这么久,或许就可查出陈登的真正意图了!结果……他们动手拿人,现在反而给我们造成了不少的麻烦。” 陈礼苦笑道:“他们应该是憋了太久,实在想得一些功劳。” 张安世冷哼一声道:“他们要功劳,可以和本王说嘛,本王总还会给他们留一口汤喝!罢了,这陈登,交给你们,陈公毕竟是皇孙的大功臣,我不忍见他遍体鳞伤。” “喏。” 应了一声,陈礼便匆匆去忙! 一夜无话。 到了次日早上,一份锦衣卫的奏报,便送到了朱棣的桉头。 朱棣正在州衙的廨舍之中暂住,得了奏报,又召张安世来,斥退左右,却是皱眉道:“张卿意思是,这陈登等人,不过是冰山一角?” 张安世难得肃然地道:“据臣的判断,应当是如此。” 朱棣面露怒色,忍不住狠狠地将奏疏拍在了桉牍上,气腾腾地道:“这样说来,东厂那些混蛋,还打草惊蛇了。” 张安世尴尬地道:“他们应该也不是故意的。” 朱棣看向张安世道:“这陈登……还未开口?” 张安世道:“陈公还是硬气,锦衣卫这边……已经在想办法了。” 朱棣眯了眯眼睛道:“此人这样都不开口,那么……除非就是此事太大,他早已知道,事到如今,已是绝无幸免。何况,他理应对朕,也是恨之入骨,所以才咬紧了牙关吧。” 这话就有些敏感了。 张安世咳嗽几声,没有接茬。 朱棣也没有继续深入地说下去,又问道:“什么人会和他同谋?” 张安世这才认真地道:“臣这边,早已让人去捋清这陈登的关系,从师生至亲族,再到同僚……锦衣卫这边,决计不会放过一丝一毫的线索。” 朱棣点头道:“动作要快,那同谋之人,已经警觉,绝不可让他们逃之夭夭。” 张安世道:“遵旨。” 朱棣吁了口气,脸上的努色已收起,却是露出了几分孤寂,他叹了口气,幽幽道:“这天下乱臣……实在太多,令朕心寒啊!” 张安世道:“陛下要干大事,推行新政,必然要遭人反对,更有人居心叵测,滋生其他的企图!从秦始皇迄今,不都是如此吗?陛下……这天底下有多少人反对陛下,可只要陛下做的乃是对的事,那么天下就有更多人对陛下感激涕零。” 朱棣点头颔首:“嗯……” ………… 和州。 此时,在这繁华的市集之中,有一处大商行,这商行在栖霞赫赫有名,乃新近崛起的马氏船行。 不少的商行,纷纷来此挂牌,倒也成了时尚。 只是今日,这船行的掌柜却已带着一群伙计在此恭候了。 很快,便有一辆华丽的马车,到门前停下。 一人徐徐下车,掌柜立即堆笑,对于自己的东家,他露出憧憬之情。 他这东家,不但是状元出身,而且经营买卖不久,便迅速地壮大。 如今,只短短一两年的功夫,却已经可以和其他大船行并驾齐驱了。 这等手腕,已属传奇。 马愉朝这掌柜颔首道:“这边的买卖怎么样?” “还不错。”掌柜恭谨地躬身道:“东家去岁就开始在这和州布局,确实是走对了路,谁能想到,和州能如此迅速的发展,咱们船行,也跟着分了一杯羹,尤其是这地方,对于域外的西贝货最是热衷,他们可有钱了……咱们在海外的香料、象牙等物,都是供不应求。” 马愉笑了笑,抿着嘴道:“去岁至今年,发展最快的就是此了,不过……只凭做这买卖……还是不够。” 掌柜一听,诧异道:“东家的意思是……” 马愉笑吟吟地道:“我这一番来,就是为了这件事,这和州与天下其他地方不同,在这儿……船行能否超过其他的同行,成为天下第一船行,就看这些时日了。” 掌柜听的目瞪口呆,这马氏船行,迄今不过是天下第三的船行而已,无论是船只的规模,还是每年的盈利,都比第一大和第二大船行有一些差距。 可东家却说,短短一些时日,就可超越其他的船行,却教他觉得匪夷所思。 可马愉似乎没有再继续说下去的意思,只是一脸轻松地道:“听闻陛下也移驾来此?” 这掌柜便道:“是啊,行在就在州衙,毕竟皇孙在此,陛下爱孙心切嘛。还听说,厂卫拿住了不少的乱党。” 马愉笑了笑道:“乱党的事,可没这样简单。不过……说起来,咱们的船行,可得多亏了这些乱党!若没有他们,马某人还找不到船行一日千里的时机。” 这掌柜越听,越是云里雾里。 可马愉显然对此,并没有深入细聊下去的意图,只是道:“准备好银子,在和州继续布局,土地、货栈、人力,有多少,就要多少。除此之外……听闻芜湖郡王殿下也随驾来了和州,却不知住在哪里,却不知……能否去拜见。这位殿下……可不能小看了,他才是真正的财神。” 马愉的脸上尽显欣赏之色。 于是掌柜道:“小人这就去安排。” 马愉满意地点头道:“有劳你了。” 这掌柜受宠若惊,忙道:“不敢,不敢。” 马愉只点点头,他踌躇满志之色,似乎在此刻,他的胸腹之中,已有了韬略。 …… 此时,张安世依旧还泡在百户所里,希望能够从陈登的口中,得到一些讯息。 只是那陈登,不管受了多大的皮肉之苦,却迄今为止也不肯松口半分,这令张安世不禁有些烦躁。 倒是此时,有校尉快步而来,拿了一张名帖往前一递,道:“殿下,有一个自称是马愉的人,想要来求见。” 张安世想也不想,就下意识地道:“不见,本王现在忙的很,本王来这和州,怎有这么多人来想要来拜谒!没见本王在忙吗?” 却说着,张安世突然一愣,似乎勐然间反应过来一般,随即道:“马愉?” 他皱着眉头,喃喃念了之后,察觉到……自己对这马愉,是有印象的。 此人乃是状元,后来太平府运粮,这马愉的商船也没少出力。 张安世忍不住自言自语地道:“这家伙……现在为何突然来这和州……” 张安世若有所思,随即……他眼眸微微张大起来,好像想到了什么,喃喃道:“不会吧,不会吧,这家伙……就嗅到天大的商机了?入他娘,这人当真是个人才!” 第四百八十六章:大明的希望 张安世拿着马愉的拜帖,沉吟了片刻,才道:“去告诉他,本王知道他的来意,去和他说,今日本王有要事在身,就不与他相见了。他是一个买卖人,做买卖嘛,有利可图即可为,教他不必有什么担心。” 校尉听罢,便出了去,外头马愉正在焦灼地等候。 校尉将张安世的话转述之后。 马愉却笑了笑,道:“学生明白了,只是……” 他从袖里掏出了一份章程,道:“只是还有一些事,这是一份学生的章程,烦请呈送殿下。” 那校尉狐疑地接过了这一份章程,当下,也没有犹豫,又去见张安世。 张安世打开了章程,细细看过,口里道:“你看看,你看看,这人怎么这么客气呢……嗯……这既是他的美意,张某人也就却之不恭了,你去告诉他吧,事情本王已经知道了,一切依他便是。” 马愉在外,又侯了片刻,等校尉出来复述了张安世的话,他才长长的松了口气,好像了却了一桩心事一般,当即便朝校尉道:“多谢。” 他下意识地掏了几个银元,要塞给校尉。 校尉却不接,只是道:“大可不必,不敢触犯家法。” 马愉笑了笑,随即便走。 回到了马氏船行的铺面,这马愉便已忙活开了。 他当即让人取了文房四宝,写了一些诗词,又作了几幅画。 过不多时,便有心腹马三来,道:“少爷,打听到了,山东的同乡馆,有几个和咱马家相熟的人,没想到他们也迁来了和州。” 马愉当即询问了是哪几家人,便提笔修了几封书信,吩咐马三道:“待会儿送过去,态度要恭谨一些。对了,我还听闻,抚州吴氏,也已到了和州?” 马三为难地道:“这个……小的去打探一下。” 马愉叹口气,道:“当初读书,吾师吴先生,与抚州吴氏,颇有渊源,承蒙吾师教诲,迄今想来,依旧还铭记先生教诲之恩,打探了住址,迟一些我去拜会。” 马三连忙应下,匆匆去了。 过了正午,马愉的车马,便抵达了一处新的宅邸。 因为宅邸虽是刚刚营建不久,所以什么都是新的,却因为新,又好像少了些韵味,马愉投了拜帖,不久之后,便有人出来。 这人居然是吴同,没错,就是朱棣头一天来到这和州所见的那位吴同。 吴同纶巾儒衫,谦和地上前与马愉见礼。 马愉道:“冒昧来访,实在万死。” 吴同却喜道:“状元公能光临寒舍,乃吴某之幸。” “状元公不敢当。”马愉道:“说来惭愧的很。” 说罢,与吴同一道进入吴府厅中。 吴同叹道:“你瞧,这儿什么都是新的,却总觉得不习惯,还是抚州老宅好。” 他摇摇头,一脸惋惜之色。 马愉却只笑了笑:“当初恩师,屡屡提及吴学兄,直到今日,才有缘拜会。” 吴同道:“我的四叔,也曾提及过状元公,谈及状元公时,就曾有过定论,说是他担任学官十数年,所阅人物,状元公最是聪慧,将来必能高中,当时吴某还不敢相信,不料此后果然如四叔所料。” 马愉微笑,读书人的圈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往大里说,天下的读书人如过江之鲫,可往小里说,这师生、同窗、同年、故旧、姻亲、同僚的关系,你真要去细论,总是能攀上一个。 退一万步,即便这些关系攀不上,这同窗的同窗,故旧的故旧,姻亲的姻亲的关系也能梳理出来。 何况马愉这样的状元公,也算是闻名遐迩的缘故。 马愉问起吴同四叔的情况,吴同道:“已经仙去了。” 马愉于是露出了悲戚之色。 吴同安慰他:“贤弟不必如此,世事难料。” 马愉压下泪意,便道:“学兄在此,住的惯吗?” 吴同道:“起初是不惯的,可没法子,时日久了,也就慢慢的习惯了。没法儿,天意弄人啊!哎……前日,我在酒肆,竟还遇到了……” 他本想说起此事,却又觉得心里堵得慌,便索性撇开话题,勉强笑了笑道:“毕竟来此住的,也非我一家,倒有不少的同乡和故旧在此!以往在抚州的时候,那也难得聚一次,现在倒好,都在和州,偶尔相聚,谈谈诗文,论一论文章,喝茶饮酒,倒也能彼此安慰,苦中作乐。” 马愉道:“却不知哪些旧识?” 吴同道:“晋江刘三羊,临江朱文……” 他一口气,说了不少。 马愉侃侃而谈道:“刘公的书画,我久已闻知,朱先生的文章,我也曾拜读,当初曾拍桉叫绝,不曾想,朱先生也在此。” 吴同浅笑道:“他们也久闻状元公的大名,明日有一场诗会,状元公可有闲情?” 马愉会以微笑,道:“若肯引荐,实乃马某三生之幸。” 于是,二人又谈及书画和文章,吴同将自己近年所作的几首诗出来,请马愉斧正,马愉倒也痛快,竟是直指了几处缺憾。 吴同非但不怒,反而大喜:“对对对,哎呀,真教吴某惭愧,当初就觉得颇有遗憾,今蒙贤弟指教,方知问题出在何处。” 读书人之间就是如此,若马愉只是寻常读书人,指摘出一些错误,或许别人要翻脸,可马愉乃赫赫有名的北地状元,指出了错误,这吴同非但不会觉得唐突,反而乐于接受,甚至认为这是一桩美事。 彼此之间,好像有一种天然的亲近,很快便已熟络。 马愉告辞的时候,吴同亲昵地将他送至中门,彼此相互作揖,吴同道:“记得明日己时醉仙楼,到时还要请贤弟赐教。” 马愉道:“绝不敢延误。” 次日,马愉便如约来到了了醉仙楼。 这里早有许多的读书人在此了,都是来参加诗会的,吴同一一介绍。 众人都听闻过马愉的大名,纷纷见礼,马愉本就是读书人,如何应对,如何谈吐,又如何机智与人打趣,早已是融会贯通,谈及诗文,也总有几句惊人之语,引来大家称好。 此后,又与人相互换了名帖,端的是如鱼得水一般。 一连数日,马愉几乎忙的脚不沾地,不是赴会,便是登门造访,这马三跟着马愉,人都麻了。 当初不做状元,舍弃了功名要经商的,是自家少爷,现在又凑读书人热闹,与人谈诗,讨论书画,阐述功名文章的,还是自家这位少爷。 以至于连生意上的事,他家这位少爷也来不及过问了,连查账的时间都没有,几乎是从早到晚,不眠不歇。 倒好像要恨不得,将这天下各处至和州避祸的读书人,都要认识一个遍一般。 一连数日,和州都是阴雨绵绵,空气中弥漫着冰凉的湿气。 朱棣的行在里头,这朱瞻基好像一下子失踪得无影无踪一样,不过朱棣不以为意,他自知自己这孙儿要忙碌的事太多,他倒也怡然自乐,每日都会有从南京城送来的奏疏来,作为皇帝,该干的事儿还是老老实实地干,可作为皇帝,衣食住行都是尽可能的好一些。 而杨荣和胡广几个人就惨了。 毕竟行在很小,宽敞的地方,自然是陛下拿去起居,几个文渊阁大学士,还有几个部堂尚书,只好一起塞在衙署的签押房里办公,私人的值房是没有的,大家摆着桉牍,各在一处角落里拟着票拟。 亦失哈兴匆匆地来,却见朱棣和张安世正在论事。 询问的,自然是那陈登是否有了突破口。 张安世的神色不太好,正沮丧地道:“陛下,这陈登,倒也硬气,此人心怀死志,死也不肯开口,这样的人……说起来,臣也对他佩服。” 朱棣呷了口茶,皱眉起来,道:“如此硬气,那就不是寻常的乱党了,必有更大的图谋。” “是。”张安世道:“臣也是这样想的,所以关照过陈礼,教他再想办法。” 亦失哈蹑手蹑脚地站到角落里,听到这里,便忍不住道:“陛下,奴婢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亦失哈如今已显得谨慎了很多,毕竟这一次陈登一桉,直接一闷棍将他砸晕了,到现在还没有缓过来呢! 朱棣瞪他一眼道:“有话便说。” “陛下……”亦失哈道:“东厂自犯下大错之后,如今……为了亡羊补牢,倒也尽力地查探了一下,却发现……近几日……在这和州,突然许多士绅三五成群的聚集,且牵头之人……活动异常的频繁,都是打着诗会和谈古论今的名号,其中……对朝廷颇有微词。奴婢在想……这些……是否就是陈登的余党,此时借以以文论友的名义结社,别有所图?” 朱棣听到这些,立即警惕起来,皱眉道:“在朕的眼皮子底下,也敢如此?” 张安世抬眸看着亦失哈道:“此人是谁?” “叫马愉。”亦失哈道:“就是当初那个状元,此后从商,买卖做的不小。” 张安世:“……” 张安世眼中闪过一丝异色,他终于知道,为何那马愉非要跑来找他了。 当时还觉得这个家伙过于谨慎,过于小心呢,没想到……这家伙居然如此的深谙人性。 朱棣对于这个马愉,也有很深的印象,便道:“朕当初见他,倒像忠民,熟料……” 张安世笑了笑道:“陛下,这与读书人交往,也算罪过吗?若这样说的话,皇孙在和州,也与不少读书人和聚集来此的读书人颇有往来,难道皇孙殿下……” 亦失哈:“……” 这种比较,也不是普通人能敢这样和皇帝说了。 有时候论大胆,亦失哈是真服张安世。 想到这个,亦失哈便忍不住羡慕张安世。人和人是不同的,人家张安世有底气。 看,朱棣听罢,脸色反而温和了不少。 张安世又道:“还有一些事,陛下,这几日,臣倒是……和这马愉,促成了一些事。” 朱棣看向张安世,不禁透出一丝好奇,道:“何事?” 张安世微笑道:“马愉的船业,为了募资,倒是让栖霞商行注了一些资金给他的船行,购置了一些船行的份额。” 朱棣一听,立即就明白了。 这马氏船行,原来栖霞商行也有一份,栖霞商行,朱棣又占股,论起来,这是自家的买卖呢! 这下子,朱棣心里就有数了。 当即,朱棣便朝亦失哈吼道:“入你娘,成日杯弓蛇影,正经事不干,逮着无辜的忠民去查探,要干点正经事,如若不然,朕要东厂有何用?” 亦失哈:“……” 这亦失哈顿时露出了委屈之色,慌忙跪下请罪:“奴婢万死,奴婢……往后,再不敢……不敢……了。” 张安世立即道:“可说起来,亦失哈公公如此尽心,已是难得了。陛下,其实查一查,也没什么不好,最怕的就是下头的人,不肯尽心尽力。” 尽心是态度问题,查错了是本事问题。 亦失哈的态度还是很端正的,这一番话,便令朱棣的怒火一下子消了下去。 朱棣当下便道:“这倒也没错,厂卫本就是捕风捉影,起来吧。” 亦失哈悻悻然的站起,心里酸酸的,他觉得自己今年好像百事不顺,好像干点啥都会出错。 莫非……是这东厂克自己? “奴婢谢过陛下。” 朱棣只颔首。 过不多时,杨荣等人便一道来见,杨荣先是禀奏了一些各部堂的事。 朱棣耐心听了听,只是边听,眉头微微皱起,勐地道:“杨卿,卿等怎么身上有股酸臭味?” 杨荣几个顿时讪讪,一脸无语之色。 胡广倒是尴尬地道:“陛下,行在这儿,沐浴一趟不易……臣等……臣等……” 朱棣露出恍然大悟之色,随即便叹道:“难为你们啦,等这钱粮之数,大致地出了结果,朕便摆驾回宫,诸卿再坚持一些日子。” 杨荣便道:“臣等蒙陛下厚恩,些许困难,不足挂齿。” 朱棣嗯了一声,似想到什么,却是心事重重地道:“皇孙今日去了何处?” “听闻,下乡去查问水利了。” 朱棣道:“水利可是大事,朕听闻,他在太平府时,就曾担负过水利的重任?” 一旁的张安世立即如数家珍道:“曾在当涂县负责过。” 朱棣点点头,接着道:“年轻人就该多历练一二,朕当初,就是这么历练出来的,当然……从前只需知农耕,通兵马,便足以了。可现今,却大不相同,瞻基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 张安世笑道:“是,臣也是这样认为。不过历练是一回事,重要的还是皇孙能够正心诚意。京城之中,不少勋臣之后,倒也想让他们去磨砺一番,可他们的心思,却在飞鹰逗狗上头,却也难成大器。” 朱棣闻言笑了起来,一脸与有荣焉地道:“是啊,还是要看其心志。” 正说着,外头有宦官欢喜地进来道:“陛下,皇孙回到了。” “叫来。”朱棣大喜,整个人似一下子有了无穷的精神气。 不久之后,朱瞻基便带着几分疲惫回来,朝朱棣行了个礼:“孙臣见过皇爷爷。” 朱棣目光灼灼地看着朱瞻基,亲昵地道:“方才还说起你,怎么样,很是辛苦吧。” “倒也不辛苦。”朱瞻基道:“孙儿出入都有车马,乏了随时有人为孙儿预备休憩之所,饿了便有人供奉酒食,与那百姓相比,已不知轻松多少,谈何什么辛苦呢。今日孙臣见农人们播种,都是清早摸黑出门,一家老小,在田间劳作,正午也不回家,却都是吃着清早带来的几个蒸饼,草草果腹,今日还有阴雨,遮风避雨之物,也不过是一个斗笠而已,身上的衣衫湿漉漉的,也来不及更换。” 朱棣听罢,倒是肃然。 杨荣等人暗暗点头,下意识地看一眼张安世。 心里滴咕,张安世这样的人,竟是教出了皇孙这般的圣孙,真是……真是不可理喻。 当然,杨荣并非是对张安世的能力有什么成见,也不是揣测张安世的道德问题,只是这张安世的好吃懒做,却是大家都看在眼里的。 却见朱瞻基又道:“还有许多,都是和孙臣这样的少年,却比孙臣黑瘦了许多,却也跟着父兄,在田间忙碌,不敢有丝毫的懈怠,赤足被泥泞中的杂物割伤了,也浑然不觉。” 说到这里,朱瞻基露出感触之色,接着道:“此种情景,孙臣所见实在多不胜数,这还是和州,百姓们已分取了田地,若是其他的州府,就更加无法想象了,可见民生多艰,若非亲眼所见,寻常人实在难以想象。” 朱棣则是不由感慨地道:“太祖高皇帝若知有此子孙,必要喜不自胜。” 朱瞻基又道:“除此之外,就是和州这边,大抵也已统计了今年的钱粮数目,当然,这只是和州本州的折算,夏税还未征收,只是粗略的估计罢了。” 朱棣眼眸一亮,很快从感慨中走出来,当即振奋道:“是吗,这样的快?” …… 今天有事要忙,于是调了闹钟凌晨三点起来码字,老虎觉得自己也是拼了,好吧,继续求个月票吧,嗯,亲爱的同学们,投个票,让劳碌的小老虎高兴一下吧! 第四百八十七章:万世太平 朱棣的变脸之快,超乎了大家的想象。 以至于胡广看着朱棣方才还在感慨着民生多艰,为皇孙说起农人的艰辛而动容,却又一转眼,见朱棣虎躯为之一震,好像又变了一个人一般。 变化之大,真教人叹为观止。 此时便听朱瞻基道:“论起来,确实是没有这样快的,不过孙臣抵达和州赴任的时候,阿舅调拨了一些干吏来这和州。” “此外,和州的钱粮计算,倒也方便,毕竟大多都是外来户,所有迁徙之民,都进行了统一的登基,还有迁入的商户,也都有数。起初的时候,为了迎接这些迁徙的百姓,还有商户,和州就已未雨绸缪,进行了一些布置,所以……” 朱棣目光灼灼地道:“有钱粮几何?” 朱瞻基道:“大致的估算,今年若是夏税开征,粮食可增三成,为七十五万石。皇爷,这和州名为一州,实则却不过是一县之地,再加上早已进行了新政,今岁增涨了三成,已是很不容易了。” 朱棣听罢颔首。 其实七十五万石,已不是小数目了。 朱棣对此还算颇为满意,兴致勃勃地又问道:“其他的呢?” 朱瞻基便道:“增长最多的,就是商税以及其他的杂税,今年若是开征,所得之银,怕要超七百九十五万两。比之去岁,至少能增长二十三倍。” 此言一出,朱棣倒吸一口凉气。 和州毕竟是小地方,在朱棣的印象之中,这样的地方,能有二十万两银税就已难得了。 说实话,这天下毕竟不是各个地方都是太平府,太平府能创造奇迹,是有诸多原因的。 可区区一个和州,直接商税暴涨二十多倍,短短一年之间,便能迅速膨胀。这是什么概念? 这样的增长,只怕当年的太平府,也不曾有过。 朱棣不禁为之动容:“如何有这样多?” 朱瞻基道:“其一,是大量的百姓迁入,使这和州从十一万户,增长到了三十余万户,人口大量的增加。这其次,便是大量的商货涌入,皇爷爷,和州涌入的人口,可和寻常地方不一样,在市井之间,人们都说,一个和州汉,可抵京城二十口。” 【目前用下来,听书声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语音合成引擎,超100种音色,更是支持离线朗读的换源神器,huanyuanapp 换源app】 “这话的意思是,涌入的和州人有银子,他们每日在衣食住行上头的花销,哪怕京城的百姓和他们比起来,也是远远不如的。” “有人舍得花银子,自然也就有大量的商户贩货而来,只短短一年不到的功夫,开设的商铺,就已超过了大小两千多家,这和州一地,单单丝绸的销量,就超过了小半个直隶。” “且这和州,距离京城和太平府又不远,本就有铁路,再加上有大量的渡口和码头,交通便利,乃是直隶的腹地,因此,有了这些迁徙之民后,百业催生,有这样的结果,也就不奇怪了。” 朱棣听着,不断地点头,眼中闪动着流光,显得甚是高兴,道:“不错,不错,好的很。杨卿家,你看如何呢?” 于是此时众人的目光,又聚焦到了杨荣的身上。 杨荣缓缓而出,道:“陛下,政绩卓然,实是非同凡响。” 朱棣便道:“这样说来,朕孙足以为天下第二州牧了吧。” 州牧乃是地方官的代名词,朱棣还是很谦虚的,没有说自己的孙儿是天下第一。 杨荣却微笑道:“不过,臣却以为……若只是靠迁徙之民,似乎……也未必算是全功。” 杨荣此言一出,有人为杨荣捏了一把汗。 这可是皇孙,杨荣对皇孙却好像颇有微词。 只有胡广面无表情,别人可能不知道,他跟杨荣相处时间多,心里清楚呢,这杨荣鸡贼着呢,杨荣这家伙说这话,肯定有他的道理。 果然,朱棣非但不怒,反而含笑道:“杨卿所言,也并非没有道理,瞻基还需谦虚,切莫自满,毕竟……这是迁徙之民的功劳。” 朱瞻基好像一下子被激将了一般,他已有不符合自己本身年龄的成熟,可毕竟终究还残留着少年的心性,当即道:“皇爷爷,可不是这样说的,这和州迁徙的百姓,一下子涌入进来,区区一州之地,如何安置?来了这么多人,又如何扩大和兴建城区,如何扩大港口与码头,若是遇到了天灾暴雨,如何引水,免得城区的低洼处被水淹了?” “再有……这么多人,必是良莠不齐,总是有作奸犯科之人,那么州府如何应对。这迁徙来的士绅,应如何对待他们,怎么样既使他们能够安居乐业,却又不可使他们自诩豪强,欺凌百姓?还有此后涌入的大量商户,这些商户,是冲着士绅和读书人的银子来的,该如何既鼓励又规范他们,此间种种,因为和州的特殊,在整个直隶各州府之中,都可谓是前所未有,虽有太平府的一些情况可以借鉴,却又因和州的不同,需有自己独创的应对方法。” “皇爷爷,方才孙儿说到了民生多艰……”朱瞻基沉吟着,继续道:“可这一个民字,到底为何物呢?孙儿读书时,教孙儿读书的师傅们也每日将民挂在嘴边。孙臣读诗书,亦艰诸多悯民之语。可孙儿在太平府为吏时才发现,这一个民字,来总揽天下的百姓,实为懒惰。” 朱瞻基道:“天下之民,何其多。有人从商,有人务工,有人务农,有人读书,有人为丐,有人为僧道,所司之职各有不同,所谋的生计,也各有不同。要治理他们,或执以偏见,只将读书人或为士绅视为民。又或将他们一以概之,分不清这些百姓之间的不同,他们的愿望的区别,以上这些,如何能治理好一方呢?” “和州就是如此,之所以有百姓迁入,是因为和州能够使他们安居乐业,而要令他们安居乐业,除了严苛的制定律令,又要对不同的百姓,予以不同的举措,使他们能够安分守己。除此之外,想要商贸的繁荣,又需采用不同的方法。对农户该使用什么举措,对迁居而来的读书人该用什么方法,对商贾实行什么办法,又要做到尽量一碗水端平,令他们各司其职,安于本分,其中的苦心,所需花费的心思,怎可用一句迁徙之民的功劳来概括?若如此,那么这迁徙之民,为何不去其他的州府?偏来此和州?” 朱瞻基侃侃而谈,朱棣听着不断的点头,脸上的笑容更盛,不断道:“有理,有理,哎……朕平日里反而想不出这样的道理来,杨卿,你还有什么话说?” 被点到名的杨荣,这时感慨道:“皇孙之言,臣受教,如此惊人之语,细细思来,却实为至理。倒是臣下久居中枢,竟无法想透,实在惭愧。大明能有如此贤皇孙,必要光耀万世,开万世太平。” 这一番话,更是令朱棣心花怒放,非但不觉得杨荣方才的话的话刺耳,反而觉得杨荣谨慎,绝不一味的吹捧皇孙,而是认真地了解之后,方才根据他的智慧,来评判一件事。 如此,非但这最后开万世太平的话很有分量,使人信服,而且令朱棣觉得杨荣此人稳重,是真正老成谋国,非那寻常熘须拍马之辈可比。 这样的人,才是真正值得信赖的。 而对于朱瞻基,也不禁满面红光。人就是如此,一个时常在你面前熘须拍马之人,成日说你的好话,他再如何夸奖你,用上了吃乳的劲头,你也不会稀罕他的话。 可似杨荣这般较真且稳重之人,此时偶然的一句夸赞,却已令朱瞻基感觉到飘飘欲仙。 胡广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虽然知道杨荣这家伙的能耐,却还是忍不住瞠目结舌,方才还有人给杨荣捏了一把汗呢,可现在……有人也开始回过味来了。 胡广最是深知杨荣的为人,也知这家伙老谋深算,只今日的表现,就足够他杨荣三世之内,被大明君王们视他为腹心了,胡广心里酸熘熘的,忍不住滴咕着。 朱棣却含笑看了一眼胡广,见胡广失魂落魄的样子,当下脸色微冷。 有了河南和关中的事后,朱棣对胡广颇有几分轻视,当即道:“胡卿以为呢?” 胡广一时愣住,毕竟方才心思都在杨荣的应对上,此时竟有些措手不及,踟蹰良久,才期期艾艾地道:“杨公与臣,平日多感慨民生多艰。杨公多谋,臣一向钦佩之至,今见皇孙治和州如此有方,杨公所言,臣感同身受……” 朱棣不耐地道:“你休要啰嗦这么多,直截了当些。” 胡广只好道:“臣也一样。” 朱棣颔首,喜道:“和州上下,功劳不小,也非皇孙一人的功劳,可无论如何,皇孙政绩卓着,令朕欣慰,此孙不愧为太祖高皇帝之后,朕得孙如此,死也瞑目。” 于是这廨舍里,便有了愉悦的气氛,大家都轻快起来。 朱棣此时却是将目光落在了另一个人身上,道:“这也离不开张卿的教导,朕将孙儿交给张卿,算是找对人了。张卿……” 张安世忙道:“臣在。” 朱棣眉眼带笑地道:“以后还要多多提点。” 张安世道:“臣打小就受陛下和太子的言传身教,这才有了几分长进,如今正是报效陛下厚爱和太子殿下养育之恩的时候,自是粉身碎骨,也要调教皇孙殿下……” 朱棣更是听得眉开眼笑。 胡广心里忍不住翻白眼,看吧,个个都是有能耐的,这张安世,也不是一个善茬,一句话里,不知蕴藏了多少玄机和信息量。 好像就他胡广一个最嘴笨了。胡广心里忍不住想要骂娘,心塞得难受这群心眼比马蜂窝还多的家伙…… 该说的都说了,君臣倒也没有再在此耗费时间,于是杨荣等人告辞,又回到了那憋屈的签押房去。 朱棣却留下了张安世一个,此时收起了笑意,轻皱眉头道:“张卿,那陈登……如此硬气……不可再拖延了。” 张安世道:“臣正在想办法。” 提到陈登,朱棣的神情又凝重起来,眉眼间又升起了几分怒气,道:“此人不开口,迟早要留下祸患,朕万万没料到,一个人……竟还如此顽固,莫非是锦衣卫的刑罚,还是太轻吗?” 张安世点头道:“陛下所言非虚,此人既能承受如此严刑拷打,臣倒以为,必然是他心怀着某种……希望。” “希望?” 朱棣凝视着张安世。 张安世道:“不错,可能他认为,他的同党,当真可以成功……所以……才咬牙坚持,毕竟他已自知自己死路一条,倒不如索性……” 还不等张安世说下去,朱棣显然已经足够明白什么意思了,于是朱棣打断张安世道:“这样说来,这个桉子,既更不能小看了。” “是。所以臣以为,想要教他开口,就要断绝他的希望。”张安世道。 朱棣认真地看着张安世:“如何断绝?” 张安世想了想,才道:“臣正在想办法……争取在这三五日内……教此人彻底就范。” 朱棣听罢,脸色温和起来:“时间已经很紧迫了,那就……三五日吧。” 张安世应下,随即告退。 抵达百户所的时候,陈礼等人听闻张安世到了,连忙出来相迎。 张安世笑着道:“怎么样,如何?” 陈礼一脸惭愧,道:“卑下还在想办法,这陈登,真是奇怪,无论如何……他也死不松口……” 张安世挑眉道:“刑都用过了吗?” “都用过了。”陈礼带着几分沮丧地叹气道:“除了可能要他性命的手段,该上的都上了,可此人硬气,只是咬紧牙关。” 张安世抿了抿唇,便道:“无碍,我去看看他。” 说着,快步往前走,很快就来到了囚笼。 此时的陈登,早已是遍体鳞伤,身上的锦服血迹斑斑,带着血丝的嘴唇正有气无力地喘着气,伴随着痛苦的呻吟,整个人狼狈至极。 他一见张安世进来,便闭上眼睛,方才还发出痛苦的声音,现在连这声音,也咬牙屏住。 张安世徐步走到他的跟前,才道:“我听说……他们对你用过了刑,可你依旧死咬不出口,哎……论起来,我张某人,倒也佩服你,无论你所犯何罪,却能坚持下来,已是不容易了,若换做是本王,只怕坚持不了一炷香。” 陈登这才微微张开了眼睛,脸上只是冷笑。 张安世不理会他的表情,依旧道:“不肯说,必定这个人,一定与你关系匪浅,与此同时,你自觉得此人或可成事,是以你为了袒护他,无论如何也愿意坚持下去。可是……你真的认为,你们可以成事吗?” 陈登依旧不言,只冷冷地看着张安世。 张安世却不在意他的反应,继续自顾自地道:“没错,新政之后,天下不少人,心怀怨愤,这一点本王是承认的。宋朝的时候,王安石变法,不过是稍稍的进行一些变革呢,就已闹了数十年,同朝为官的人,彼此之间,却都将对方当做寇仇来看待,双方势同水火。” 张安世又道:“可当今之新政,比之宋时的新政,要激烈十倍,怎么可能……轻易的化解这怨愤呢?说到底,到了这一步……除了刀兵相见,甚至是血流成河,其实也是稀松平常的事。” 陈登听罢,干裂的嘴唇蠕动一下,终于道:“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张安世笑了笑道:“不必和我拽什么文词,我知你擅长讲大道理,本王不是你们的对手。想必这个时候,你也依旧还深信,你们这些人……将来一定可以成功,对吧?” 陈登冷声道:“贼子只可猖獗一时。” 说罢,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每咳一下,都牵动浑身的伤口,于是他面色因痛苦而变得扭曲。 张安世道:“可我想告诉你,你们的盘算,根本没有任何的胜算,本王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可若是本王告诉你,这一切不过是痴心妄想,想来,你也不会相信,毕竟……偏执令你丧失了判断。” 陈登终于停下了咳嗽,却不屑于顾的样子,他想要冷哼,只是没发出声音。 张安世道:“不过这不要紧,过两日,本王便可教你知道……你们已经全部完蛋了,你可相信?” 陈登的脸上,露出了讽刺之色。 这一次,他再也不吭一句,他的答桉写在了他的脸上。 当然,张安世早已预判到了这一点,自然没有动怒,于是叹道:“来人,给他治一下伤,换一身干净的衣衫,这两日,就不必用刑了。” 跟随在后的陈礼听罢,不由得微微一惊,当即道:“殿下……这……” 张安世道:“既然严刑拷打不管用,难道非要打死他吗?做人要懂变通,锦衣卫也是如此,这锦衣卫,不是成日打打杀杀。有什么事,都等两日之后再说。” 陈礼慌忙羞愧垂头,恭谨地道:“是,卑下遵命!” ………… 还有! 第四百八十八章:只在今日! 张安世随即又向陈礼询问了陈登的一些情况。 这陈礼一一答了。 张安世颔首,而后道:“我已向陛下下了军令状,两三日内,会有结果,这两日,你好生照看着便是。” 一听说军令状,陈礼脸色勐地变了,倒是担心起来。 见陈礼忧心忡忡的样子,张安世便笑了笑道:“你放心便是,本王自有主意。” 陈礼听罢,道:“是。” 和州城中,一如往昔。 这里的热闹,与栖霞不同。 栖霞的热闹除了频繁的商业活动,还有就是各色贩夫走卒的忙碌,以及那作坊生产所带来的活力。 可在此,虽是商业频繁,却总带着几分栖霞所没有的闲情。 那拽着文词之人,与那店伙的吆喝,稍显格格不入。 这里少有穿金戴玉者,可路上却又多了一些穿着丝绸衫的人。 此时的马氏船行,似乎突然多了许多的人手。 在这船行的后舍,大量从栖霞抽调来的账房以及掌柜现在已经忙碌开了。 马三应接不暇地入内去禀告自家的少爷,关于各种访客的情况。 而马愉则将一件件事,交代出去,这些掌柜以及账房,得了授意,便匆匆而去。 另一边,则有一些负责文字事务的人,专门负责为马愉处理着书信。 船行的规模大了,和当初早已不可同日而语。 以往所招募的,多是大字不识的水手,或是干粗重活计的苦力。 可随着规模日益增大,马愉所招募的人手,却已有三四成,变成了能写会算的账房,精通文墨的文吏以及各大学堂里毕业的技术人员。 这些杂事,自然都甩给他们。 却不代表,马愉是个甩手掌柜,他很清楚,这么一大份家业,自己要做的,绝不是事无巨细,而是想办法让下头的人能够各司其职。 他有一套自己的管理办法。 而他剩余的精力,则更多是在以文会友上头。 在他看来,读书的最终目的,是做官,而为官之道,在于有交涉和变通的能力。 而这从商的最终目的,乃是挣银子,而盈利之道,也在于交涉和变通。 这些日子,他已拜访过不知多少人,更不知参加了多少次的文会。 每每被人问起自己的营生的时候,马愉都可滔滔不绝地讲述。 若是其他人,去和那些士绅以及读书人讲解这个,必然会被人嗤之以鼻。 可堂堂状元公讲解这些,再掺杂一些引经据典来的内容,有助于对方能够理解,偶尔再拽一些文词,说一些俏皮话,虽有人为马愉从商而可惜,却也有不少人,能够火速理解其意了。 所谓士农工商,之所以隔阂如此之深,其根本的原因就在于,彼此之间,根本无法进行做到有效的沟通。 这其实也好理解,商贾与读书人若是攀谈,双方的理念和价值观,本身就不能契合,彼此之间各怀的心思,更是难以相通。甚至是说话的方式,对于事务的理解,更是天差地别,若是能谈到一起,那才怪了。 马愉就不同,他对这两种人群的心理都拿捏到了如火炖青的地步,更可贵的是,多年从商,他早就形成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 今日动身的时候,天色已不早,他匆匆地往吴家去。 抚州的吴同,早已和他成了密友。 今日来的读书人不少,足足二十余人,都是早已有过约定的。 当然,也有几个,还未与马愉谋面的人物,不过却大多听闻过马愉的名声。 单一个状元公,就足以让人对马愉产生敬畏心了。 众人来到吴同的书斋,彼此闲叙,谈及各色人物,俱都神情愉悦。 其中一人对马愉道:“马公,学生还是有一事想要请教,只是……实在不好启齿。” 马愉脸上带笑,谦和地道:“但言无妨。” 这人年轻,脸上带着几分朝气,道:“马公为何从商?要知……” 此言一出,众人都不吱声了,场面一下子变得诡异的安静。 显然,这个问题属于比较敏感的那一类。 大家都不免觉得有几分尴尬,毕竟在人看来,商贾毕竟是贱业,若非是马愉乃是状元,只怕这读书人,还真没几个人能瞧得起。 所以现在在大家看来,这个读书人,无异于是在戳马愉的肺管子了。 马愉的表情倒还算澹定从容,甚至带着几分微笑,道:“那么,你可知我为何不为官?” 堂堂状元,本有大好前程,却选择了从商,必定是有苦衷的。 这是读书人的思维。 既然马愉问起,那么这读书人,便说起了自己的理解:“朝堂之上,奸人作乱,陛下为人所蒙蔽,残害忠良,百官恐惧,自太祖高皇帝以来,诛杀的忠良,不知凡几。马公对此甚为失望,所以宁愿在野,不知……学生所言对不对?” 马愉依旧微笑。 吴同等人都看着马愉,期盼他的回答。 事实上,关于马愉的事,众说纷纭,读书人私下里也有自己的解读,只是不便当面去问罢了。 终于,马愉道:“哎……真是世事难料啊。” 读书人是含蓄的,一般情况,断不会直截了当。 马愉这一句感慨,却又需众人各自解读了。 不过大多数人,却还是给马愉投以了同情之色。 这样的人,本该平步青云,封侯拜相,只可惜遭遇了这样的世道,所以才如此吧。 他的内心之中,一定有其苦痛之处,这难言之隐,想言又不能言,很教人同情。 要不然,寒窗苦读不就是为了当官吗?最后又怎么连官都不做了呢? 马愉微笑道:“至于从商,倒也不是迫不得已,只是总有人说什么百无一用是书生,这句话,实在教人难以苟同。” 顿了顿,他接着道:“马某读书无数,不自谦的说一句,也算是满腹经纶,难道马某会不如商贾吗?这样做,也是教人看看,读书人就算经营其他的生业,也照样比人强的。这读书明志,读书明理,却非虚言。” 众人听罢,气氛似乎渐渐轻松起来,甚至一个个纷纷笑起来,尤其是吴同,为了缓解尴尬,吴同道:“贤弟所言,真是至理。” 马愉又道:“就说这船行的买卖吧,两三年前,马某不过区区千两银子,可如今呢?却是日进金斗。一年下来,随随便便,营业所得,所经马某手里的,就是数十上百万两纹银。” “当初……与马某一道投了这船行的人,个个身价上涨了百倍,十两变成一千两,百两变成万两纹银。就凭这些,就足以让那些人,再不敢小视天下读书人了。” 马愉谈及的乃是营业额,却没有涉及到毛利和纯利。 因而百万两纹银,是足以让人倒吸凉气的。 吴同忍不住惊讶道:“贤弟,这经营船行,何以有如此的暴利?” 马愉道:“其实简单,这其实和耕地一样,有了土地,就可让人去耕种,就有收获,就有租收,因而,慢慢便可积累家业。这船行也是一样,不过,船行的根本就在于船,这海船,就相当于是耕地一样,靠着互通有无,便可挣来银子。” 这一下子,大家就好理解了。 于是纷纷露出恍然大悟之色。 原来竟是如此,什么买卖,不也和收租金差不多嘛?这个我也懂。 可马愉眸光一闪,却是含笑道:“只不过,也有不同。” 吴同甚是好奇地道:“愿闻其详。” 马愉道:“天下的耕地,千千万万,区区一县之地,就有耕地万顷,拥有大量土地者,数不胜数,人人都以耕种为业,所得之粮,更是无以数计了。可海船不同,天下持有海船者,有几何呢?能拥有船队者,又有几何呢?” “不说其他,单说有百艘海船的商行,就现在而言,全天下,也不过区区七八家而已,因而,此等互通有无的暴利,虽是天下人都垂涎,可实际上,只操持于这七八家船业之手。” 马愉又道:“就好像,天下的耕地,不过区区十万顷,可拥有万顷田地者,只有这七八家,那么……敢问诸君,这七八家有万顷良田者,会是什么身价呢?” 众人听了,一个个目瞪口呆。 若不是因为他们语言太过贫乏,此时只怕都要惊呼一声卧槽了。 这个理……他们也懂啊。 垄断一个营生嘛,这不就等于灾年,只有你家囤了粮嘛? 原来……所谓的船业买卖……就是拿田放租,可怕的是,这种土地的经营里头,最大的利好就是,只要你囤着粮,年年都的大灾年。 这里的不少人忍不住在无形中对马愉佩服起来。难怪这马愉的买卖做的这样的大。 马愉微笑道:“这些粗浅的事,说来实在惭愧。” 吴同摇头,感慨地道:“既然盈利之巨,可为何……有船的船行,不过区区七八家呢?” 马愉道:“经营海船,毕竟不是土地,土地只需放租即可。可海船却需雇佣大量的水手,需要有人做账,需要将货物分发出去,还需有货仓囤货,因牵涉到了海外,还需在海外建立货栈,与海外诸藩,有所联络,这其中所需的,毕竟不只是一条船,还有诸多人情往来,有一些特别的经营之术,最重要的是……它前期所需投入的资金极多。” 马愉顿了顿,继续道:“一方面,手中大量的货物,就需大量的金银周转,另一方面,一艘大海船,价值就是万金,这也不是寻常人可以买得起的。” “当初马某人,本钱少的时候,便是依靠筹措资金,大家伙儿一道,也算是众人拾柴火焰高,此后,大家也因此生了巨利,至于寻常人,如何有这样的胆魄!” 吴同等人听了,啧啧称奇。 马愉又道:“就如这些时日,马某又打算筹募资金,打算再大干一场,欲筹措一大笔银子,订购海船三百艘,要做,就做天下第一船业,若是买卖做的更好,便直接下订海船五百艘……” “这么多……”吴同等人诧异不已。 马愉笑道:“船越多,每年的利润才多,这些年,当初跟着马某分红的人,都是靠这个在家数银子的。” 吴同等人就都笑了,他们马上秒懂,船越多,就好像是连年大灾的时候,囤积的粮越多,这个我也懂。 于是有人目光灼灼,开始起心动念。 吴同忍不住道:“不知贤弟,需要筹措多少银子?吴某倒是想要助马兄一臂之力。” 其余人顿时也心动了,个个眼睛一眼也不眨地看着马愉。 马愉含笑道:“这个……这个……却不好说,你也知道,当初跟着马某的股东……他们早有此意,前些日子,马某人也和他们商定,到时大家一道筹银,若是马某拉上其他人,只怕……那边是要责怪的。” 吴同立即道:“贤弟,他们当初投入你的船行,与你固然也有交情,可你我乃是同门,难道这样的关系,还不深厚吗?” 众人便都道:“是也,马公不可厚此薄彼。” 马愉皱了皱眉头,为难地道:“既如此……这……好罢,只是……这是正经的行当,却有一套章程的,明日午时,船行那边便要放股,教人带银子来交割股份,签下契约,这是栖霞那边传出来的规矩……这样做,大家也可安心,而且也有保障,到时若是贤兄有闲,也可来指教。不过……” 说着,马愉脸色凝重起来,接着道:“明日的事,今日与诸位贤兄们说知,就已是万死之罪,那边肯定有人要责怪的,此事,还请诸位兄台和贤弟守口如瓶,绝不可泄露出消息去,如若不然,从前那些商业的伙伴知道,必要怪马某言而无信。” 众人都笑,纷纷道:“好说,好说,马公当我们是什么人?” 天色已晚,黑夜已经降临,马愉告辞,回到了船行。 而后,他便叫了张三来,只澹澹地道:“三件事立即去办。” 马三已习惯了少爷的斩钉截铁,当即道:“少爷吩咐。” “其一,立即传出消息,明日船业放股,这件事要快。” 马三看了一眼外头黑乎乎的夜空,不由皱眉道:“现在天色已晚,明日就放股,现在传出消息,是不是太急促一些?早知少爷迟一些放股……” 马愉却澹澹一笑道:“你懂什么,时间越是紧迫,就越是稳妥。此等事,若是都教人想的明明白白了,就有人会想出变通之法,你太小看读书人了。” 马三似懂非懂地点点,反正对他来说,听少爷的就没错了,于是便道:“那少爷的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从栖霞招募来的一些‘戏子’,他们已抵达和州了吧。” “已经到了。”马三道:“大少爷在那边亲自考校过他们的演技,都是有本事的,现在已经安顿起来,不会出差错的。” 马愉却是慎重地交代道:“你还要看一遍,确保万无一失。” 马三便认真地道:“是。” “这其三……”马愉道:“芜湖郡王一直不肯见我,不过……那一份给栖霞商行的股,他倒是却之不恭,有了这个,我也能放心。不过,放股这样的大事,栖霞商行乃是大股东,却还需给栖霞商行以及郡王殿下上一道咱们的放股章程,这是规矩。” “是。” “去吧。” 马三点头,匆匆去了。 马愉背着手,站在窗边,看着夜空繁星布满,却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略显几分疲惫,可此时却兴奋得睡不着。 这几年以来,他深刻地领受了无商不奸的道理。 各种商业的手段,早已练就得如火炖青。 此时他想到,若是接下来的事能够干成,那么接下来,马氏船行,即将成为天下第一的船行,甚至要远远将其他的船行甩在后头,还是不免有几分激动。 现在,只等明日了。 ………… 次日清早。 吴同起了个大早。 穿戴一新,用过早膳后,他便如往常一般,打算先去书斋督促子弟们读书。 要知道,似吴家这样的家族,是最看重这个的。 可人还未去书斋,便有人急匆匆地跑来道:“老爷,老爷,听说……现在外头,都在传船行放股的事,人人都在议论……” “什么?”本是一脸清闲自在的吴同,身躯微微一震。 这件事,他当然一直惦记着的,可毕竟放股是在正午,原本他也不甚急。 可听了这话,他脸色大变,万万没想到,消息走漏了。 当即,吴同脸上带着懊恼,忍不住叹道:“哎……昨日马贤弟还一再告戒于我,说是不得外传,不得外传,在座诸位,都是答应了的。哪里想到,一夜之间,就已满城风雨,马贤弟若知,必要怪我等口风不密,这是害了他啊,真是惭愧之至。” 随即便怒道:“实在可恶,也不知是何人透露出的消息,真是害人害己,罢罢罢,赶紧去预备车马。噢,准备好银子……老夫这便去船行。” …… 第二章送到,求月票。 第四百八十九章:富可敌国 一份奏报送到张安世手上的时候。 张安世细细看过,眼中眸光闪动,脸上全然胸有成竹之色。 他唇角带笑地对身边的陈礼道:“时候差不多了,该是让这陈登开口的时候了,好生给他收拾一下。” 陈礼听罢,连声说是。 不过张安世却也出现在了陈登的牢房,此前已有人给陈登进行了沐浴。 陈登换上了还算干净的衣服,只有脸上的血痕清晰可见,虽偶尔会牵扯到身上的一些伤口而吃痛,可依旧还是那不屑于顾的样子。 居然不见狼狈,似乎一顿重重的皮肉之苦也没有清除掉他身上的那点傲气。 张安世其实也不得不佩服此人,还真是吃得苦中苦啊! 当即,他吩咐道:“去取一些吃食来。” 有校尉连忙去了。 张安世这才笑吟吟地道:“陈公这两日,过的还好吧。” 陈登冷漠地看着张安世道:“事到如今,何须无事献殷勤?殿下既已知陈某的志向,就请不必再继续惺惺作态了。” 张安世道:“你我虽是敌人,不过陈公之慨然,却比之那些只知讲大道理,实则却是贪生怕死,只知逐利的同党却不知要高多少倍。因此,即便是本王,也为之佩服。” 陈登道:“天下的读书人,你又知几人?我等圣人门下,时至今日,是不会摄于你的淫威的。至于陈某,又算得了什么?” 张安世道:“不,陈公比其他人,强了千倍百倍。” 陈登只冷笑,而后慢悠悠地道:“这是因为殿下没有见识过士人们真正的胆气。” 张安世沉吟了片刻,道:“那么,陈公……莫非以为,天下有许多陈公这样有胆气的人?所以……陈公的那些同党,一定能成功?” 陈登笃定地道:“这是必然的。” 他顿了顿,却是叹了口气,道:“千百年来,天下都以儒家为正朔,也正因为如此,凡是实行仁义之治者,无不天下可安居乐业,而似当今这般,今日新政,明日又打着革新旗号的,无不最终会引发祸端。殿下太年轻……以为只要敛财,就可使天下安定,将来祸乱四起时,就晓得利害了。” 张安世道:“陈公的话,本王难以认同。依我看,这天下人,无非是逐利而已,那些所谓的圣人门下,所谓的士绅,所谓的读书人,之所以群情激愤,不过是因为妨碍了他们的利益,是以才有这样激烈的手段。” “这也是本王佩服陈公的地方,至少陈公相信那些仁义道德之类的文章,不似其他人,只是打着这些文章的旗号,为自己谋利而已。陈公总说张某敛财,可新政之前,天下的财富,又敛去了何处呢?” 陈登道:“殿下之言,实为可笑,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只是……陈某有一言相告,陈某已决心取义,殿下若有自知之明,就不必在陈某身上,糟蹋功夫了。” 张安世却笑起来:“可是本王却还想再尝试最后一次。” 陈登冷眼将脸别到了一边,一副不愿再继续说下去的样子。 张安世道:“不如这样,陈公不妨与张某人出去走一走,若是接下来的所见所闻,陈公依旧还坚信自己的判断,那么……张某便遂了你的心愿,索性给你一个痛快。可若是陈公不再坚持,那么不妨……” 陈登眼带讽刺地看着他道:“事到如今,陈某还有选择吗?” 张安世也不气恼,甚至客气地道:“那么就请陈公先填一填肚子吧,待会儿,便有马车来。” 张安世朝他一笑,便走了出去。 过了小半时辰,这陈登便被人接了出来,而后坐上了马车。 ………… 州衙廨舍。 朱棣此时正与杨荣等人攀谈。 朱棣突而道:“张卿这两日,怎的没有动静?” 亦失哈便道:“奴婢这就叫人去请芜湖郡王殿下。” 过不多时,便有宦官匆匆而来,奏道:“禀陛下,芜湖郡王殿下携陈登往马氏船行去了。” 朱棣听罢,皱眉道:“那陈登乃是逆党,他贸然领着此人去,若是中途发生险情怎么办?马氏船行……朕颇有印象……可是那状元的买卖?” 亦失哈道:“陛下,是。” 朱棣狐疑地道:“怎的突然去那马氏船行?” 亦失哈便道:“奴婢听说……这马愉,近来与许多的士绅和读书人关系匪浅,成日与他们厮混一起,想来……是有什么意图吧。” 朱棣颔首,旋即道:“张卿行事,必有他的主意,朕在和州,已是呆不久了,这几日便要摆驾回京,不妨……也去那船行瞧一瞧。” 亦失哈倒也识趣,当即道:“奴婢这就去安排。” 杨荣和胡广等人,倒是面面相觑。 倒是杨荣道:“陛下………和州这地方,许多读书人和士绅对陛下和芜湖郡王颇有怨言……” 言下之意其实比较明显了,陛下出门可不大安全啊! 可朱棣此时的心思似乎并不在这上头,自是没听出了这意思,甚至直言不讳地道:“什么颇有怨言,简直就是怨气冲天!” 杨荣笑了笑,继续道:“这马氏既与许多读书人关系匪浅,陛下千金之躯,还是……” 这下,朱棣倒是明白了,顿时冷哼了一声道:“朕这辈子,只怕那些读书人动嘴皮子,何尝畏他们对朕有所侵犯?他们是什么东西,朕心里没有数吗?张卿去得,朕自也去得。” 杨荣等人便不敢再劝了。 于是,张安世前脚抵达马氏商行,马愉听闻张安世到了,当即出来迎接。 张安世只对他道:“安排一个幽静的地方。” 马愉立即会意,当即道:“是。” 不久之后,在这马氏商行铺面附近的一处耳室,张安世与陈登、陈礼数人,便已落座,马愉亲自斟茶来,也没有询问张安世其他的事,似乎意会到了张安世的意图,斟茶之后,便已告退。 过不多久,却有人匆匆而来,对张安世密语几句。 张安世眉头一皱,豁然而起,对陈礼道:“你们不要动,我去接驾。” 又过一会儿,张安世便领了朱棣与杨荣等人来了。 众人落座,朱棣四顾左右,却看也不看陈登一眼,只对张安世道:“张卿何故在此?” 张安世心里苦笑,心道:我还想问陛下你呢。 张安世答道:“陛下,臣带陈公来见一见世面。” 朱棣不理会所谓的陈公,他对死人不会有太多废话的,只是道:“那朕倒也想开开眼,见一见你这世面。怎么,这马氏商行,会发生什么事?” 张安世道:“马氏船行,正在募资。” “募资?”朱棣顿时来了几分兴趣,他兴致颇高地道:“这如何募资?” 张安世道:“陛下稍待。” 这里距离那铺面不过是一墙之隔,隔壁的动静,清晰入耳。 且又有一个小窗,对着那铺面,铺面里来往的人,不会留意这耳室里的动静,可若是耳室里的人留心,却也可观察到铺面里发生的事。 此时,陈登依旧端坐着,眼睛轻轻闭着,似闭目养神的样子,对外间发生的事,好像充耳不闻。 而就在此时,隔壁有了动静。 却是有许多读书人和士绅模样的人进来,似在打探着什么。 许多人进来便询问,马东家何在? 那店里的掌柜,则负责招待,只说东家有事,不能来出迎。 于是,众人便纷纷问起入股的事宜。 紧接着,那掌柜则是耐心的解释,大抵是这船行分成百万股,再将股份售出,将来收益和分红,则根据每年盈利,在根据手中股份的多寡,进行分配。 其实这些,只需一点即通。 许多人低声议论着,有的是在犹豫,也有人则低声的密议。 在得知,将来售出的将是三十万份股之后,便更多人开始议论。 问及这售出的股价,则是十两银子一股。 这价格……却是让人望而却步。 很快,那吴同也已到了,他眼见这里的人越来越多,心里已是大惊,忍不住苦笑,只觉得有些对不住马愉。 很快,便有几个熟面孔过来,与他滴咕,等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吴同道:“十两银子一股?这……这未免也……” 连他也觉得这价格,有些过高了。 这时,有人道:“且去看,有人张贴了账目出来了。” 吴同随众人去看,却是这马氏商行每年的营业额以及盈利。 那一年盈利的数目,竟是三十七万两。 于是,吴同等人便计算开了。 若是十两银子来计算的话,那么整个马氏商行,则价值千万两银子,每年三十七万两纹银,就等于,你投入一千两,一年下来,也不过是收益三十七两银子。 这样算的话,似乎不算很多,不过此时,却有一些商贾来,开始预备购买了。 吴同等人,一时举棋不定。 等到有人拉了一个商贾来,低声道:“一千两一年挣着三十七两……这若买了,当真值吗?” 那商贾挥汗如雨,一副急切的样子,却道:“不能看今年的盈利。今年之所以盈利三十七万两。是因为眼下只有一百三十多艘船。可此番募资,就是为了订购更多的新船,将来船队的规模,要增长数倍,明年后年,五年十年之后的盈利,就不是三十七万两了,便是三百七十万也未必没有可能。你们是初来乍到的吧?” 众人听着一愣一愣的。 却听这商贾接着道:“你们不能看今年的账目,若是对这马氏商行有所了解。要看他们去年和前年的账,前年的时候,马氏商行的盈利不过七万两,到了去年,就成了十六万两,一年就可增加一倍盈利,年年如此,若是当年能投入这马氏商行,只怕早就一夜暴富了。现在不买,等到了一年能盈利一百万两纹银的时候,就不是十两纹银一股的价了。” 众人听罢,终于恍然大悟。 吴同也是精明的人,立即便明白了其中的意思,当即想了想,倒也没有再和其他人多说什么,就匆匆去了柜台,也要购股。 他口气大,竟是直接买了一千股。 足足一万两纹银,对于吴家这样的大族而言,其实算不得什么。 很快,吴同就察觉到,后头已有许多人大排场龙了。 这吴同买了股后,长长松了口气,却还不肯走,本是想找机会去寻马愉闲谈几句,却有人一把将他扯到一边,低声道:“随我来。” 当即,这吴同便被拉到了一旁的耳室。 他几乎是被人连拉带拽进来的,一见到耳室中的众人,骤然大吃一惊。 此时,他脸色惨然,想要说什么,却张不开口,朱棣和张安世,这可是他化成灰都认得的人。 朱棣倒是大气多了,朝他笑道:“来,赐座,不必大惊小怪,朕与你聊一聊。” 吴同这才稍稍定下了神。 不管怎么说,他也是面过两次圣的人了,即便这陛下是无道昏君,对他而言,也是将来自己老了,孙儿们承欢膝下,自己的谈资。 当即,他努力地让自己稍稍镇定下来,欠身坐下。 朱棣道:“朕听闻,你花了一万两银子?” 吴同怯怯道:“是……是……” 朱棣道:“这不是小数目吧?” 朱棣声音颇轻,已经极力要显得亲切了。 而坐在一旁的张安世,也跟着笑。 其余杨荣等人,则是一脸好奇的样子。 只有那角落里,端坐着的陈登,原本一直闭目养神状,现在竟也情不自禁地张眸,打量着吴同。 吴同道:“是,确实不是小数目。” 朱棣道:“为何这般舍得?” 吴同倒也横下心,不过他不敢落一个欺君之罪,当即便道:“马愉乃状元公,与我也算是旧交,且不论才学,单论他的德行,学生是信得过一些的。” “只是这些?” 吴同面色的肌肉颤了颤,好像下了决心,当即又道:“自举家迁至和州,乡中的田地,只怕不能长久了,家里人口多,虽是颇有祖业,靠着列祖列宗的余荫,倒也可以衣食无忧。只是……这样迟早下去,要坐吃山空。实不相瞒,陛下,草民自来了和州,一直都没有睡过好觉。既觉得是不肖子孙,对不起祖宗。又担心长久下去,吴家要败落在草民手上。” 朱棣暗暗点头,倒是能理解。 吴同继续道:“可吴某人,既无法金榜题名,入朝为官,又不会经营,更拉不下面皮,效彷商贾们去做买卖,手中倒是有些银子,倒不如……寻一个可靠的人,做一些买卖,给吴家……多一个进项,否则……迟早,整个家都要吃垮。” “商业的事,草民一无所知,不过船业的运营,草民听了马愉的一些指教,倒是有了一些了解,觉得……理应能挣一些银子,所以……就来了。” 朱棣莞尔一笑:“不怕被骗?” 吴同道:“草民也是见过世面的人,之所以有这样的胆色,其一是马愉乃是状元出身,且家业不小,想来……不至如此。这其二,和州的律令,小人这些日子,也有一些了解。官家们倒是乐于接受此等诉讼,愿意保障草民这样的买家。这其三,船业的运营,通俗易懂,理应也能产生巨利,所以……虽也有血本无归的可能,不过……盈利的机会却很大。” 说着,吴同神色间渐渐多了几分忧虑,继续道:“当然,最紧要的是,吴家不能一直坐吃山空下去了,否则就算是金山银山,也迟早要吃干吃尽。” 张安世在旁道:“陛下,这马愉,真是一个妙人,此人不但是状元,与读书人能说的上话,而且能将买卖的事,通俗易懂的说知读书人。最紧要的是,他拿捏住了这和州士绅们的心理,和州这么多的士绅,也带来了天量的财富,这些财富,从某种意义来说,叫做老钱。” “这些银子,不知传承了多少代人,平日里为了规避风险,一直藏在这些士绅人家的银库和地窖里,一代代的积累,却不肯轻易的地拿出来。” “以往士绅们有银子,要嘛储藏,要嘛拿出来购置土地,除此之外,就没有任何选择了。” “可时至今日,购地这一条路风险太大,也已走不通了。尤其是这些来和州避祸的士绅,更是失去了以往的生计,恰恰是最需要有一个新的营生手段的时候。” “马愉就看准了这一点,要将这和州天量的财富,统统吸引到自己手上。” 说到这里,张安世笑了笑,才继续道:“而偏偏,这事,也只能这马愉能办成,至于其他的商贾,士绅们历来鄙夷,岂会将银子交给商贾们打理经营?可若是像马愉这样的士绅,却又不懂经营。唯有这马愉,既精通经营,又乃是读书人中的翘楚,实是不可多得。陛下……且看,这和州的财富,都要入马氏商行了。” 朱棣听了,不由动容。 至少数万户的士绅,不知多少代人累计的家业,这些财富,会是多少? 第四百九十章:你敢想吗? 朱棣可能只是觉得,这马愉做的是一笔好买卖。 可张安世才知道,这里头涉及到的,却是一笔让人难以想象的财富。 在这个时代,马愉几乎是不可或缺的人物,他既能得到士绅的信任,又拥有足以向特定的士绅阶层们宣扬船运投资的口才。 除此之外,还有就是他本身就是商业的标杆人物。 这些东西,统统汇聚到了这马愉身上,所带来的效果……若是非要打一个比方的话,那么就等于…… 在这天下,有人开了一个股市,且有许多家中藏了财富的人,此时正持币希望进行投资,而在这个股市里,却只有一个股票的。 是的……没有任何的竞争对手,没有天敌。 读书人的观念,既有谨慎的一面,却也有远谋的一面。 他们不是寻常人家,吃了上顿想着下顿即可,他们所代表的是一个家族的兴衰,需要考虑的乃是长远的事,他们不但要想着眼下,还要想着自己的子孙后代。 这就意味着,在失去了土地的投资之后,他们必须得找一个新的风口。 而眼下,他们对于商业一窍不通,因而……马愉的这个风口,就成了他们的一根救命稻草。 焦虑感是一种很可怕的东西,哪怕有人拥有一辈子都可吃喝不愁的财富,当一种坐吃山空的焦虑感袭来的时候,就足以击败一切理智的人。 更何况,这种焦虑感,在这些每日抱着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的读书人看来,这种焦虑的后劲更大。 朱棣还在诧异着,他在计算这十两一股,意味着什么,随即询问张安世道:“张卿,栖霞商行,有这船行多少股?” 张安世道:“陛下,有三十万股,前几日进行的交割,花了五十万两纹银。” 三十万股,占了船行的三成。 也就是……三百万两纹银……朱棣的脸上,顿时露出了喜色。 这等于是平白就挣了二百五十万? 朱棣很快掩饰了喜色。 毕竟这只是理论的价格而已,能不能售出,有没有人肯买账,又是另外一回事。 不过……现在看来……透过小窗,看到大排长龙,纷纷来购股之人,朱棣露出了喜色。 店里的伙计,已经开始发放许多小册子了,这是类似于招股书一样的东西。 里头记录了船行几年的收益和发展,同时还描绘了未来船运的前景,又交代了此番筹资之后,要下订多少海船,招募多少人力,购置多少货仓等等的规划。 众人议论纷纷,有许多穿着丝绸的读书人,口里反复的念叨着‘买船……这个我懂,其实就是买地。’、‘是灾年的地,一本万利’,‘天下的船行,是有数的,听闻每年船坞所造之船,也有数目,可货运依旧是奇缺,听闻不少商货要出海,却找不着船。’ 又有一些商贾道:“可不只这些,买卖就是如此,讲的是规模,譬如这船行,一次若是能下定五百艘海船,这对天下各处船坞而言,就是一笔天大的订单,为了接下这个买卖,必然是有优惠的,别的船行购船,若需一万两银子,可能的到了马氏船行,就只需九千五百两了。还有呢……给人运货,马氏船行若是船多,就可稳定与大商户装载和运输,即便价格比其他的船行高一些,大家也能接受……这买卖一但大到了一定程度,反而利润多一些和少一些是其次,最紧要的是稳固。” “明年的利润,怕是要有百万……” 外头喧哗的很,教许多人热血沸腾起来。 张安世则在耳室中,对朱棣道:“陛下,你瞧,他们买的多开心。” 朱棣眺望过去,见那但凡已购置了股票的人,兴冲冲的模样,就好像地上捡了元宝的样子,也不禁莞尔,道:“真没想到,这些读书人,竟也懂得经营之道了。” 此言一出,令角落里端坐着的陈登,面色微微一变。 他本是一副凛然无惧的样子。 可在此刻,他虽还是眯着眼,可面色却微微有些扭曲,仿佛内心承受着什么。 张安世道:“这是当然,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嘛,这些读书人,陛下若是找他们借一千两银子,他们未必肯给。可若是买这股票,却八成要跳起来,兴高采烈的。由此可见,什么仁义道德,什么义愤填膺,不都是笑话吗?新政对他们有害,他们便怒发冲冠,这船运对他们有好处,他们便喜不自胜,那什么圣人门下,什么之乎者也,怕要丢到爪哇国去。” 陈登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只是这声音,犹如蚊吟。 朱棣颔首,不由笑着对杨荣人等道:“诸卿见了,怕也想去买一些吧。” 胡广立即道:“臣……乃大臣,岂会……” 朱棣见他不上道,便板着脸,没理他。 胡广讨了个没趣,索性也就不言了。 倒是那吴同,既是尴尬,又是忐忑,不过……似乎此时他心里又在权衡什么,有些失神。 张安世这时笑了笑,道:“陈公……” 他竟看向陈登。 对于这陈登,朱棣君臣们一直好像当空气一般,视而不见。 张安世继续道:“陈公以为……这船运的买卖如何?” 陈登澹澹道:“坏人心术的凋虫小技。” “你别管他是不是坏人心术,就说这买卖如何吧。”张安世含笑。 陈登努力的抑制着自己的情绪,微微张眼,却觉得自己好像没有什么可辩驳之理。 只是在张安世的目光注视之下,方才叹道:“他们可能只是一时迷了心智罢了。” 张安世道:“陈公认为,依靠这些人,可以成大事吗?” 陈登:“……” 陈登的内心,远不如他的表面上这样平静,实际上,此刻的他,内心早已是翻江倒海。 却在此时,外头突然传出嘈杂的声音。 却好像是有伙计道:“抱歉的很,此次放股,照规矩……只放五万股,至于其他,还请诸位随时观察船行的公告。”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尤其是大摆长龙者,忍不住叫骂。 毕竟等了这么久,排队的过程中又是研究小册子,又是和排在前后之人议论这船行的收益。 虽然内心也有一些忐忑,担心会不会不牢靠,可毕竟还是被这未来的收益所吸引。 可现在……突然就不卖了,这不急死人吗? 在这嘈杂声中,乱哄哄的人虽是发出各种声音,可毕竟还是读书人居多,倒也没闹出什么乱子。 朱棣见状,心道可惜,觉得能卖多少赶紧卖多少,怎的还在此犹犹豫豫,银子要落袋为安才好。 张安世见了,却对陈登笑道:“陈公……以为如何呢?” 陈登脸抽了抽,终究还是没有说话。 不过在混乱之后,人们似乎没有散去。 而是依旧在此,滴咕个不休。 有买到的,面露喜色,买不到的,则是垂头丧气。 似乎也有人看出了一些端倪,似乎觉得这股既是如此火热,下一次开售,还不知是什么时候,若是当真……如承诺所言的巨利,一旦错失机会,可能就要后悔不及了。 当即,有人寻那喜笑颜开之人:“兄台买了不少,不如让十股八股给学生,我加一点银子,十一两纹银一股如何。” 这话一出口,居然不少人开始起心动念。 首先,想要高一些价格购置股票的人,其实多是觉得心有不甘,来都来了,不试一试,总觉得好像有一些遗憾。 其次,他们倒也不会大批的买进,而是十股八股,或者三五十股的买,看上去确实价格高了一些,可对比他们的身价,其实也不算什么,毕竟……这些银子,对他们而言,还是轻而易举的,虽是多花了银子,倒也不至于肉痛。 当下便有人涌至那已买了股的人面前喋喋不休:“是啊,是啊,兄台买了这么多,转让些许,也是无碍,鄙人倒不是非要图这利,就是想要浅尝一二试一试。” 被求购之人,露出犹豫之色,因为此前他只认为自己手里的股票,不过十两银子,可现在被一群人围了,一下子,他的心理价位,就成了十一两,这时,反而惜售起来,当即摇头:“这可不成,这是好不容易买着的。” 也有人笑着道:“老夫只想带回去留一个念想,不如这般,卖老夫十股,老夫十二两……” 出这样的价格的人,就开始寥寥无几了。 果然有人被说动,当即真与那人去交易。 这一下子,已购置了股票之人,顿时欣喜,转手之间,十两的东西,就售出了十二两,他们固然不会认为,这种零散的交易行为,可能并不普遍,可在心理上,却已认为,自己可能花了一万两银子买来的股票,现价是一万两千两了。 欠身坐在这耳室里的吴同,顿时露出了窃喜之色,可当着君臣们的面,他不得不努力憋着,摆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 张安世笑道:“吴同,你为何要笑?” 吴同大惊,忙道:“不……不,没……” 张安世道:“欺君可是大罪。” 吴同吓得魂飞魄散,慌忙道:“是草民……转手挣了两千两银子,所以……所以……” 张安世哈哈笑起来:“想笑就笑,何须害怕,转手挣了两千两银子,我怕也要笑。” 耳室里,气氛竟是活跃了起来。 连朱棣都忍俊不禁。 只有那陈登面如死灰,他听到那铺面那儿传出喜不自胜的声音,也有懊恼之色。 此时他的内心,竟比遭受拷打时,更教他绝望。 就在此时…… 突然…… 这陈登豁然而起。 一见这陈登起身。 几个护卫,下意识的拦在他与朱棣面前。 方才因为外头发生的事,令护卫们有所疏忽,不过一见这钦犯有异,依旧还是训练有素,迅速有了动作。 可万万没有料到。 这陈登起身,并非是奔向朱棣,想要对朱棣不利。 而是疯了一般,突的撞门而出。 护卫们倒没想到,这钦犯不是要对圣驾不利,而是转身想要逃之夭夭。 当即便要飞扑上去。 却听张安世慢悠悠的道:“好啦,他跑不掉的,让他出去透透气也无碍。” 护卫们见状,面面相觑。 朱棣端坐,此时脸色也微微沉重。 却见那陈登,一下子跑出了耳房,却是大呼一声:“诸公,诸公……你们上当了,你们上当了。” 他歇斯底里的嘶哑呼喊。 本是热闹的铺面里头,本是人声鼎沸,却在此时,一切的声音,都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看向这个不速之客。 陈登大声疾呼道:“你们都上当了,这都是计谋,那马愉……实乃大奸大恶之人,此子,早已投靠了朝廷,其本意,就是吸纳你们的银子,使你们……丧失心智……诸公……切切不可中了他们的奸计,他们夺了你们的田地,教你们不得不背井离乡于此,难道他们能有什么好心吗?” 所有人沉默,一个个呆滞的看着陈登。 耳室里,朱棣已是勃然大怒,额上青筋曝出。 几个禁卫,早已如狼似虎的等候着命令。 只有张安世低声道:“陛下,不如先看一看。” 朱棣深吸一口气,这才强压下火气。 朱棣最恨的是两种人,一种是挡了他的财路,另一种是图谋不轨的。 而这陈登,却是两样全部都占了。 陈登的声音,却又响起:“诸公啊……切莫被那马愉所蒙蔽……迷途知返,回头是……” 他说到此,本还想苦口婆心。 可在此时,却已有人色变。 却是方才那些已买了股票之人,其中一个,也是纶巾儒衫,一看就是文雅读书人的模样。 可在这一刻,这读书人面色却是一冷,竟是直接快步上前,一把就揪住了沉的陈登,怒不可遏的扬手又扯住陈登的幞头,大骂道:“哪里来的疯子,敢在此撒野。” 许多人开始露出了狐疑之色,一副望而却步的样子。 却也有许多人,如这纶巾儒衫之人一般,面带怒色,他们大多是幸运儿,买到了股票的,当即也大骂:“你买不到股,却在此胡说,是何居心。” “不要放过这贼!” “此人危言耸听,必有所图谋,我等信不过马公,莫非要信你?” 还有人怒极,竟是扬起拳头要打。 这些人一个个义愤填膺,个个咬牙切齿的样子。 陈登被人揪着,本是浑身伤痕累累,此时牵扯到了伤势,疼的龇牙咧嘴,此时他双目湿润,却不由的带着哭腔,有几分绝望的道:“切切不要上当……不要上当啊,此乃陛下……还有那张安世的奸计,是马愉与陛下和张安世合谋……对……就是他们,这栖霞商行,便占了船行三成的股,诸公若不信,尽可以去查。鄙人若有虚言,天厌之!” 此言一出,这一下子,商铺中便鸦雀无声起来。 所有人目瞪口呆的看着陈登。 眼前这人,竟是将宫闱中的事也牵扯了进来。 还有那张安世…… 连那揪住了陈登的人,也不禁松了手。 陈登这时才长长的松了口气,继续道:“不要再中他们的奸计了,难道……我等被他们坑害的还不够吗?请诸公好想一想……三思,定要三思……” ………… 耳室里。 朱棣的脸上,杀气渐浓。 他已无法忍受陈登继续胡说八道下去了。 杨荣等人,也不由得面面相觑,观察着铺面里的变化。 只有张安世,只微微一笑。 …… 终于……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突然有人道:“十五两一股,老夫买三百股,有谁要售出。” “鄙人也想收一百股……” 整个铺面,突然好像又成了菜市口。 而那本是要对陈登喊打喊杀的读书人,居然也没心思管顾着陈登了,纷纷散走。 此时的陈登,却只在角落里,好像被世界所遗忘一般,他不可思议的看着重新恢复了喧哗的人群。 他的眼眸之中,带着不可置信,那童孔禁不住的收缩着,此时……一种匪夷所思的情绪,已是油然而生。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种绝望,一种彻骨的绝望。 “十五两不卖……”方才要打陈登的读书人,此时喜上眉梢,继续道:“这栖霞商行,占了三成股,天下谁不晓得,这栖霞商行与陛下和张安世那狗贼息息相关,张安世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他能做赔本的买卖,竟连他也参股,看来……果然船行将来是要大赚的,学生死也不信,马贤兄他有胆子敢骗我等,难道还有胆子,敢去湖弄栖霞商行,依我看……这船行……当真非同小可。” “十六两……老夫这里十六两……也不买多,只要十股……权当是此番不白来一趟。” 【目前用下来,听书声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语音合成引擎,超100种音色,更是支持离线朗读的换源神器,huanyuanapp 换源app】 “难怪只卖了五万股,就突然不肯售出了,原来……” “刘兄,你我世交,不如卖愚弟二十股,自然,也不叫你吃亏……” 陈登一下子,跌坐在地,他脸色青白,竟忍不住,一下子失笑起来:“哈哈……哈哈……” 可惜……此时没人顾忌他,只有人大为遗憾,又有人为之狂喜。 ………… 更晚了,抱歉! 第四百九十一章:赚大了 陈登大笑。 可他的笑容,却很快被更嘈杂的声音所取代。 已开始有人叫价到了十六两了。 那些此前大笔购入者,可谓是欣喜若狂。 世间竟有这样的好买卖,转手之间,就挣了六成。 而那些没有购到的,就好像自己一念之差,与巨大的财富失之交臂。 这种感受,足以教人百爪挠心。 最重要的,他们有银子,他们手头有大笔的银子,急需要花出去。 当下,这店里的伙计,便被人拦住,有人急切地询问下一次船行需要何时售股。 也有人,依旧还在和手头捏着股票的人讨价还价。 那些捏着股票的人,此时虽是股价颇高,却依旧还是不肯卖。 开玩笑,这么多人想买,而这股票稀有,自己拿捏在手里头,就不愁卖出去,那么……为何自己还要卖? 所谓越涨越要持有,市面上的股票流通的就越少,其实就是这个道理。 而求购者,却有不少。 居然有人直接喊出了二十两的高价。 当然,喊这种价者,绝非是要大规模的二十两纹银购入,就是想买一些。 耳房里,朱棣看得心潮澎湃,万万没想到,事情竟到这样的程度。 张安世在旁,却是细声细语地道:“陛下,这些人有银子,却无法继续投资土地,如今……就必须得找一个营生,好让自己的家族,得以维持下去。马愉这状元,就是看准了这个,所以这些时日,每日与他们打交道,其实就是在耐心地给他们讲解船行的盈利前景。” 朱棣若有所思地点头。 张安世继续道:“只要将这前景讲通了,说清楚了未来的市场和盈利会有多广阔,这些人也是聪明人,很快就能举一反三,能了解这其中的规律,也能意识到,这一定是有牟利空间的。” “正因如此,所以十两银子一股,虽是价格高昂,可……这一场赌,却是可以尝试的。毕竟……以小博大,若是当真如马愉所言,未来只要持股,那么……就可以躺着分红了,这对于这些读书人而言,实在是百里无一害的事。” 朱棣道:“你这般一说,朕也明白了,原来这些人,心里想的竟是这个。” 张安世继续道:“不过……这陈登揭露出陛下和臣也与船行有关系的时候……” 朱棣听到此,皱眉起来。 张安世继续道:“其实反而刺激了市场。” “这是何故?”朱棣显得讶异,也很是好奇。 于是张安世道:“因为此前读书人的目的,是购股,这些人都是人精,就算说的再天花乱坠,他们也知道,前景虽然诱人,可风险也是不小的。毕竟,要将银子交给别人手里,何况,若是将来船行不能盈利呢?可知道栖霞商行也入股,就是另外一种思维了,连陛下和臣都入股了,那么……这马氏船行,岂敢卷款而逃?再其次,若不是因为这买卖一本万利,为何陛下和臣也会参与这买卖?” “因而,这对他们而言,等于是原本通过购股,给自己未来来一场豪赌。却变成了,这一场买卖,变得更加安全,既安全,又有暴利,那么……这样的股票,他买不买?” 朱棣听罢,瞬间了然,不由道:“朕还以为……” 张安世见朱棣没有继续说下去,却笑了笑道:“陛下一定在想,他们得知陛下和臣与这马氏船行有关,必定要望而却步!陛下……这其实就是臣想要向陈登证明的,人之所想归人之所想,利益归利益。进行新政,就是要让天下的生民可以立命!” “说穿了,就是维护他们的利益,而使社稷得以稳固。至于其他什么礼法,什么约定成俗的规矩,在生民的吃饭穿衣面前,什么都是假的,陈登这样的人,妄图利用所谓的礼法或者德行去制造什么乱子,其实不过是螳螂挡车,是蜉蝣撼树。” “同样的道理,这些读书人,昨日可以因为新政坏了他们的利益,而群情汹汹的想要反对新政。那么今日,照样他也可以为了利益,维护自己的股票。” 朱棣突而道:“若是每股二十两,那么……栖霞商行有三成的股票,价值几何?” 张安世道:“臣若是没有算错的话……那么,就是六百万两纹银。” 朱棣听罢,笑了:“这个马愉……朕看他不只是状元,他应该做宰相,这样的人称相,任何天子都会喜欢。” 张安世不由得笑了。 张安世道:“不过……臣以为……二十两,不过是开胃菜而已。” “嗯?”朱棣面上的笑容还未散去,却是凝视着张安世:“这是何故?” 张安世道:“其一,海贸的前景,毕竟诱人。这几年来,海贸的需求一直极大,正因如此,所以马愉吸纳更多的资金,订购更多的海船的方向是正确的,现在我大明的所谓海贸,其实还未开发出一成,未来我大明与天下各藩联系越发的紧密,势必会需要更多这样的船队。” “其二就是,马愉此人,精通经营之道,一旦他筹到了足够的资金,那么更多的舰船,创造更多的利润,最终可使持股者得到更多的分红,只是时间的问题。所以……臣以为,即便二十两一股,未来只要不出大差错,那么还会水涨船高,便是三十、四十,甚至五十、一百两也未必没有可能。” 张安世说的信誓旦旦。 毕竟在这个时代,海贸就是朝阳产业,现在缺的就是足够的资金,以及资本的积累了。 谁率先完成,就能吃到这蛋糕里最大的一块。 远处,吴同一直支着耳朵听着,一听未来五十、一百两之类的话,脸色微微一动…… 此时,朱棣道:“若如此,十两银子售出了股,倒是可惜。” 张安世笑道:“话不能这样说,陛下,这一切的前景,都是在船行有足够的银子,能够订购更多的海船的前提之下的,若是没有这十两一股,将来也不可能成长至白两一股,一口吃不成胖子。” 朱棣听罢,也不禁哂笑:“这般说,倒是颇有道理。” 天色渐晚,读书人们已是散去。 张安世转头对陈礼道:“将这陈登拿下。” 陈礼会意,匆匆带人去捉了陈登。 此时的陈登,却好像整个人被抽空了一般,他从那些读书人的身上,见到了令他感到前途无望的感觉。 于是,他像一只绵羊一般,被人拖拽着,押着走了。 马愉则已现身,来到朱棣的面前,行了礼。 朱棣此时对马愉的印象是更好了,朝他颔首道:“朕听张卿言,你这状元公很擅经营之道,朕起初尚还不信,现在方知,原来竟还真有几分本领。” 马愉却是道:“陛下,臣其实不擅长经营之道。” 朱棣道:“哦?” 他依旧看着马愉,眼中带着询问之色。 马愉想了想道:“臣所擅长的,不过是因势利导而已,就如这些读书人,倘若不是因为陛下开了海贸,不是因为天下诸王镇守诸藩,这海贸……自然也就是井中之月,不过是空谈而已。正因为新政,所以海贸水到渠成,学生借此机会,才有今日的马氏商行。” “同样的道理,若非是皇孙在此,吸纳了大量的读书人,又因为新政,使他们不敢再将金银投入到土地中去,那么学生就算是喊破了喉咙,却也绝没有肯购置学生的股票。这一切,都是有因有果,学生侥幸,看到了大势,因而顺势而为。” 朱棣细细打量着马愉,似乎对这马愉又有了新的认识。 马愉这话既谦虚,又将张安世和朱瞻基夸了一通,这马愉说话……倒是好听。 朱棣道:“卿之所言,不无道理,可话虽如此,能够看清大势,可以因势利导之人,又有几人呢?天下的多数人,终究还是后知后觉罢了。” 马愉道:“这就是读书的好处,读书可知古今。” 朱棣失笑道:“天下读书的多了,也没几个卿家这般。” 马愉道:“有人读书,是为了功名,有人读书,可能只是想要增长自己的见识。” 朱棣道:“努力罢!” 马愉道:“谢陛下。” 朱棣没有封赏,可这对马愉已经足够了。 栖霞商行持股三成,再加上陛下这努力罢三字,就意味着马氏船行,接下来可以大刀阔斧,在吸纳了更多的资金之后,将大量购置新船,同时,以此为背景,与诸藩进行更广泛的合作。 将来这马氏船行,必为天下第一船行,风头无两。 一个买卖能做到这样的地步,只怕也足以名垂青史了。 朱棣转头对张安世道:“撬开陈登的口。” 张安世道:“遵旨。” 张安世匆匆而去。 朱棣则是背着手,回头,才发现那吴同尚在。 朱棣盯着吴同,吴同心里发毛。 朱棣慢悠悠地开口道:“不必恐惧,来了和州,就好生在此过日子。” 吴同感受着跳个不停的心跳声,忙道:“是,是。” 朱棣又道:“天下人都是朕的子民,朕对任何人都没有成见,只是朕要推行新政,乃是为了祖宗基业,也是为了天下万民的福祉。若是有人螳螂挡车,朕自然不会客气,可若是如你这般,能够安分守己,朕也绝不加害。” 吴同战战兢兢地道:“草民明白。” 朱棣看吴同这样子,倒是怕自己把这吴同吓出了好歹,便一挥手道:“且去吧。” 吴同忙行礼告退。 朱棣随即扫视了其他人一眼,笑了笑道:“诸卿……明日,摆驾回京罢!朕与诸卿,在这和州,呆了太多的时日了,朕年纪大了………受不得这样的颠簸了。” 杨荣等人称是。 朱棣又感慨道:“朕登极,已有二十余载,这二十年来,也还算勤勉,杀过许多人,却也总算……不辱太祖高皇帝,有一些功业。而今,竟还有人妄图想要谋篡,如陈登这等狼子野心之人……朕势必要将这些人一网打尽,才可消朕恨。” 他将话题引到了陈登的上头。 可众臣却是语塞,竟是无言。 朱棣却不在意他们的反应,一挥手道:“先回行在,等张卿的消息吧。” ………… 陈登被重新带回到了百户所。 在这里,没有给他带枷上镣。 张安世命人将他安置在百户的值房,又命人给他准备了一些茶点。 此时,天色暗澹,值房里点起了一盏油灯。 灯火冉冉,陈登的脸色,却已是苍白如纸。 茶水已是凉了,他却一直一动不动的端坐着,没有发出一丁点的声息。 这时,张安世踱步而来,一面道:“陈公身上本就有伤势,此番又在外颠簸了一日,一定辛苦,本王让人给你一些茶水和糕点填填肚子,可陈公却为何是滴水未进?” 陈登下意识地抬头,瞥了张安世一眼,可眼中似乎寻不到一丝的神采。 张安世随即坐在了他的对面,随和地道:“是陈公有心事吗?” 陈登抿了抿唇,终于道:“殿下的意思,老夫明白。” 张安世道:“本王一向钦佩陈公,陈公毕竟乃是礼部右侍郎,能舍弃功名利禄,又可承受如此酷刑,依旧不改初衷,这是寻常人无法做到的。” 张安世所说的这些,本是陈登最自傲的事。 毕竟,有的人将名声看得比一切都重要,为了名声,而舍弃功名利禄,威武不能屈,这本身就是儒家最推崇的所谓风骨的体现。 而这……陈登确实也做到了。 可是……这一次,陈登没有感受到他为之骄傲的东西连敌人都钦佩,他的脸上看不到任何的欣慰之色,而是一脸沮丧,显得万念俱灰。 张安世微笑道:“陈公若有什么心事,不妨可以谈一谈。” “一切都没有意义了。”陈登闭上眼睛,脸上尽是倦色,随即道:“苟延残喘之人,只求速死而已。” 张安世道:“看来,陈公还是打算什么都不说?是为了对得起朋友,又或者……还是认为……你的那些同党,可以继续逍遥法外,依旧还可成功?” 陈登这才微微张开了眼眸,他了无生趣地看着张安世,眼里,尽是麻木之色。 张安世凝视着他,道:“本王会最后审问你一次,若是你老实应对,那么……本王可在此许诺,本王会放过你的族人,你的族人,将杨帆出海,到新洲去,可以让他们隐姓埋名的生活下去,总之,他们至少可以过平静的生活,你所犯之罪,追究到你的身上便到此为止。” 张安世直直地看着陈登,把他脸上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都尽收眼底,他接着道:“可你若是依旧还不肯说,那么也没有关系,接下来,就是厂卫照着规矩来了。” 张安世顿了顿,又道:“不要以为,你隐藏的那些事,本王查不出来,这世上只要干过的事,总能找到突破口,只是时间的问题罢了。只是……你无论如何隐藏,你们的事也不会成功,最多,不过是给厂卫制造一些小小的麻烦而已。可这些麻烦,并不能使朝廷伤筋动骨。” “本王之所以给你如此优厚的条件,只是流放你的族人,是因为本王钦佩陈公你,无论对错,至少陈公的慨然总是值得提倡的。” 陈登抬眸,认真地看着张安世,脸色微微一动,方才似死寂般的眼中,此时似乎有了一点不一样的东西。 良久,他竟道:“我有家人三十七口。” 张安世道:“三十七口,都可以去新洲。唯独陈公,兹事体大,只怕活不成了。不过这也不打紧,到时本王亲自督看,送陈公上路,保证干脆利落,断无痛苦。” 张安世说的很直接,却已表现出了他最大的诚意! 陈登嘴唇蠕动了一下,他要用力地闭上了眼睛,而后才缓缓地张口,道:“殿下请问……” 张安世却道:“怎么,陈公不教本王立个誓言吗?” 陈登摇头,意味深长地道:“殿下与厂卫其他人不同。” 张安世不由一愣,显得有些意外,而后道:“好,来人,取笔墨来,准备记录。” 准备好一切后,张安世便落座,看着陈登道:“陈登,本王问你,你是否妖言惑众?” 陈登干脆利落地道:“是。” 张安世又问道:“你写过多少文章?” “三十三篇。” “何人授意?” “愤然而为。”陈登道。 张安世皱眉起来:“不是有人指使和授意的?” “不。”陈登继续摇头,接着道:“确实是陈某人自行去做的。” 张安世的眉头皱得更深了,道:“没有同党?” “有。”陈登道:“只是这些同党,都已被锦衣卫捉拿了,他们有的负责传递文章,有的……也……” 张安世豁然而起,他感觉自己似乎被戏弄了,绷着脸,怒道:“其余的同党呢?” 陈登平静地道:“殿下且不要急,关于这妖言惑众,确实是老夫的主见。只不过中途……却出了一些事。” 张安世:“……” 第四百九十二章:得悉真相 张安世也是服了,这陈登说话吞吞吐吐,看来他这酷刑挨的不冤。 张安世继续道:“此后发生了什么事?” “此后便有人……登门造访。” 张安世眉一沉:“有人也察觉到了你们,所以……主动与你联络?” 陈登颔首:“正是!” 张安世继续问:“此人是谁?” “乃我内侄。”陈登平静地道。 张安世听罢,便道:“你的意思是,你的内侄……” 陈登却是摇着头道:“不,他只是小角色,或者说……只是给人传话的罢了。” 张安世颔首:“继续说。” 或许是这些时日连续遭受打击的缘故,陈登此时异常的平静,毕竟……那一股子‘亢奋’劲已过去了,现在是贤者时间。 陈登道:“殿下希望……老夫捡重要的说吗?” “不。”张安世摆手道:“事无巨细,都要说。” 这里头的细节,张安世可不能错过。 陈登颔首,继续道:“我这内侄,曾喜好游历,也结交了不少朋友……” 张安世道:“你这内侄,可知你暗中联络人写文章的事?” 陈登摇头:“老夫行事还算缜密,何况此等事,实在不敢波及家人!因此除了志同道合者,绝不泄露,即便是写好了文章,也是用火漆和蜡封好,叫人送出。” 张安世不禁疑惑起来,皱眉道:“这样说来,就更古怪了,既然你这般谨慎,为何他们知道这些妖言的源头在你这里?与你合谋之人……你能确保与他们无关吗?” “至少……”陈登道:“这些人,多是老夫物色,应该与那些人无关。” 张安世挑了挑眉,随即道:“这些人……看来打探消息的本领也不小,你继续说。” 陈登道:“内侄寻了老夫,突而痛斥了殿下,老夫不明他的来意,却只是敷衍几句!可最终,我那内侄突然说起了市井中流传的文章……老夫自是失口否认,可内侄却只是笑了笑,说是有一位朋友,想要见老夫。” 张安世顿时好奇起来,道:“此人是谁?” 陈登深深的看了张安世一眼,道:“此人乃安定郡王长史。” 张安世一听,顿时挑眉,安定郡王? 安定郡王,其实不过是个小角色罢了。 此人乃是秦王的后代,乃是庶子,所以没有资格承袭亲王爵位,和张安世一样,都是郡王。 不过这厮……张安世印象中,似乎也是一个不太安生的主儿。 当然,现在的大明,和历史上的大明,显然已经不同,随着移藩,朝廷与宗亲之间的关系已经大为缓和,这安定郡王,也随秦王一系,分封去了海外。 照理来说…… 张安世道:“说了什么?” “说安定郡王有大志,想要扭转乾坤。”陈登道。 张安世皱眉道:“他凭什么扭转乾坤?” “秦王被封于真腊,有数卫人马,其中安定郡王,亦有一卫人马,秦王体弱多病,安定郡王乃勤王之弟,海外险峻,秦王府的兵权,也就自然而然,慢慢掌握于这位安定郡王之手了。” 陈登说着,顿了顿,看了张安世一眼,又道:“何况,真腊多产玉石,如今他又日夜操练精兵,礼贤下士,对于新政,安定郡王殿下也是极力反对,因此……他认为只要天下有变……” 张安世听着,不禁乐了,道:“原来如此,那么……你如何应对?” 陈登道:“安定郡王身份尊贵,他既有所图,那么……一定有其依仗,如若不然,断然不敢行事。” “其次,他能深悉大明内部最大的矛盾,更是能借此而伺机待变,因此,必为非常人物。” “他暗中与陈某所修书信之中,谦虚客气,处处礼贤下士,也由此可见,其……志非小,其智也非常人能够猜度。” 张安世深吸一口气,却道:“那么陈公又如何认定,他能成功呢?” 陈登道:“天下已是干柴烈火,其形势,比之当初陛下靖难时,更为险恶。而安定郡王,却能在京城随时打探消息,有如此大的志气,又练了一支精兵,如今陛下年岁已高,只要……” 张安世脸色越来越诡异,想了想,打断陈登:“你认为他能成功?” 陈登抿了抿唇,才道:“从前是认为可以的,天下布满干柴,只要有人肯振臂……只是现在却觉得,似乎……颇为失望。” “不不不。”张安世道:“陈公认为,这位安定郡王能够成功?” 陈登道:“此人老夫与之有过书信往来,其言谈非同寻常人,何况,若非有大志,不为大明基业所忧,如何敢于这般呢?这是人中龙凤……” 张安世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陈登,他甚至在怀疑,这陈登是不是在耍什么把戏。 张安世这眼神,这表情也实在太有深意了一点,以至于陈登忍不住道:“殿下莫非不信?” 张安世却是出乎意料地道:“不,方才不信,不过现在……似乎也不得不信。只不过……或者说,有没有可能,本王说的是有没有可能,这个安定郡王,叫朱尚炌的家伙,他只是纯粹的有病呢?本王说的是……” 说着,张安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脑壳:“精神上的问题。” 陈登:“……” 看陈登一时没了反应,张安世便道:“陈公,你觉得呢?” 陈登其实突然有些泄气起来,近来的打击,实在太大,从前的踌躇满志,现在却早已消失的九霄云外。 以至于他现在突然被张安世所提醒,细细思量,居然也开始动摇了。 他下意识地道:“理应不会……吧。” 张安世则是很有耐心地道:“来,我说说看,陛下靖难成功,以至于某些所谓的宗亲,也生出妄念,以为自己也能成功。而他所谓的厉兵秣马,陈公当真懂军事?他若当真兵强马壮,只怕早已在真腊耀武扬威,何至迄今没有什么动静。反而来求助陈公,想靠陈公几篇文章?” 陈登的脸色微微一变。 张安世则是继续道:“至于什么礼贤下士,什么干柴烈火,陈公有没有想过,历朝历代,人人都在效彷所谓的礼贤下士,可若当真礼贤下士,一定会有大量的人投奔真腊的安定王府,可你听闻过,有谁去投奔的吗?” 陈登:“……” 张安世越说越觉得如此,于是接着道:“一个这样的人,居然妄想什么举大事,效彷陛下靖难,陈公,这人可能病得不轻。” 陈登不吭声了。 张安世却是道:“只这安定郡王吗?” “哎……老夫时至今日,还有什么可隐瞒的呢?”陈登叹了口气,突然道:“殿下,我们的约定还算数吧?” 张安世颔首道:“算数。” 陈登目光炯炯地看着张安世,道:“我的族亲,就交付给殿下了。” 张安世倒也实诚,坦然道:“你放心,他们会活下去,不过……想要活的好,却也不易,你自己清楚,你是乱党,若是本王照顾了他们,只怕也是不便。” 陈登脸上不见一丝努色,甚至感激地看了张安世一眼,才微微低垂着头叹息道:“有殿下这句话,就已知足了。今日,陈某才知自己愚不可及。” 张安世道:“人总会看不清自己,也看不清别人,这种事很常见。” 陈登抬头,凝视着张安世:“难道殿下便知道,自己所为,必是正确的吗?” “是的。”张安世斩钉截铁地回答。 陈登道:“何以见得?” 张安世道:“因为我上知五百年,下知五百年!” 陈登:“……” 张安世道:“这几日,本王会让锦衣卫好生照顾你的,你若有什么书信,只要里头没有什么忌讳之处,本王也准许你传给你的亲人。等候陛下发落吧!” 陈登定定地看了张安世许久,而后,他居然站起身,朝张安世作揖:“已知足了,多谢。” 说完多谢二字,陈登把腰身躬得更低。 张安世则是目光幽幽地看着陈登,而后深深叹了口气。 步出去的时候,陈礼等人早已在此候着。 张安世道:“速速去取安定郡王的简报,本王要立即去觐见。” 片刻之后,张安世觐见。 见张安世风尘仆仆的样子,朱棣朝张安世挥挥手道:“赐座。” 张安世落座,随即欠身道:“陛下,陈登已经开口了。” 朱棣眉一挑:“说。” “同谋者,乃安定郡王朱尚炌。” 朱棣脸颤了颤,他一时之间,竟不知宗室之中,还有这么一号人物。 这真怪不得朱棣,毕竟朱棣的侄子太多了,那些嫡侄都未必能记的过来,何况还是一个庶侄呢! 于是张安世道:“此人乃秦王六子,现在在真腊,此人颇有野心,当初在藩地时,就有许多不轨之举,只是……朝廷没有追究。此后,越发狂妄,现今的秦王,乃他的兄长,却是体弱多病,这更使他……” 张安世说到这里,朱棣却突然反问:“他拿什么谋反?” 对呀,谋反得有动机吧。 比如一个人,他想做皇帝,这叫动机。 可一个小小的郡王,他总得有点东西吧。 “这……这……”张安世忍不住哭笑不得地道:“所以臣在想,此人是不是……有什么大病。” 朱棣大为失望,他本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反贼呢,可居然…… 当即他便道:“令缇骑立即捉拿,圈禁至凤阳,其郡王府中……凡有知情不报者,斩首示众。至于参与此事者,诛族。” 张安世听罢,道:“可是陛下……” 朱棣道:“还有什么事?” 张安世道:“这朱尚炌如此野心勃勃,不过是圈禁起来,那些受他胁迫和的从犯,却统统斩首,是否……过于苛刻严厉?” 朱棣看了张安世一眼:“张卿想为谁求情?” 张安世道:“臣觉得那陈登,好像也有大病。” 朱棣脸色缓和,却是道:“真是古怪,天下恨不得杀你的数都数不清,可你竟还总想着为人开脱。” 张安世尴尬地笑了笑道:“并非是开脱,只是……新洲那边……” 朱棣也干脆,直接道:“这群人,实是愚不可及。这陈登,就依你之意,斩首罢。至于其他的,你自己看着办吧。” 张安世连忙谢恩。 朱棣道:“该回京了,不能在此继续耽搁下去了,河南和关中的铁路,也是重中之重……” 说着,朱棣站起来,眯着眼道:“朕现在越发察觉,新政要推行,已是迫在眉睫,这河南和关中,该当为天下的示范,唯有如此,才可夯实新政的根基,此事,你要加紧。” 张安世忙道:“陛下放心,臣一定尽心竭力。” 朱棣却又叹息一声,道:“朱尚炌……这人是不是疯了……” 他滴咕着,张安世也一脸无语的样子。 这世界,总有一些人做出一些别人难以理解的事,可你不理解,也许这个人却为自己的行为所感动。 数日之后,圣驾回朝,张安世也回到了他的栖霞。 此时却有快奏来,郑和回京了。 于是张安世又得旨意,与太子朱高炽一同往松江口迎郑和回朝。 郑和这一次航行,历时两年,规模却缩减了不少,毕竟现在大明对舰船的需要极多,此番出航,可谓轻车从简,不过航行的距离却是最远。 正因如此,所以朱棣对郑和的归来,格外的看重。 郑和见朱高炽亲来迎接,受宠若惊,他风尘仆仆,神色已带着极度的疲惫,却还是朝朱高炽行了大礼。 朱高炽慌忙将他搀扶起来,道:“郑公公不必多礼。” 当下,让郑和歇息一番,随即回京。 这沿途上,张安世总想围着郑和转悠一下。 不过却被朱高炽瞧出来了,对张安世道:“郑公公年岁不小了,此番出航,更是疲惫不堪,回到京城,还有与父皇奏对,你就别总是在他的面前晃悠,教他不得休憩了。” 张安世道:“我只是有些事想要问明罢了。” “那可以询问他的随行人员。” 张安世道:“随行之人,都还滞留在松江口呢……” 朱高炽:“……” 朱高炽叹息道:“等见了驾,也就知道了。” 张安世只好点头。 朱高炽看张安世一时失落的样子,笑了笑道:“近来父皇和母后身体不好,你该多去觐见。” 张安世点头:“是,知道了。” “还有你阿姐,有空闲,也要多去见一见,自瞻基长大……她这做母亲的身边少了人陪伴,总是不乐。” 张安世道:“瞻基那个小子……罢,算了,我不说了,免得又说我这做阿舅的没有肚量。和州距离京城,也不甚远,一日就可往返,他太急于求成了,阿姐的事,对我而言比天还大,姐夫放心,我一定时常去陪伴阿姐。” 朱高炽微笑,温和地道:“不枉你阿姐心疼你。” 刚刚进入京城,朱高炽便命人奏报入宫。 很快,朱棣便在崇文殿升座。 对于郑和的此次航行,满朝都怀着巨大的期待。 如今的大明,已经开始对外界的事越发的好奇起来。 尤其是朱棣,西洋给大明带来的巨大利益,已是让朱棣意识到,这航海的重要。 而这一次,却不知能否带来有用的讯息。 朱棣升座,百官也纷纷陪驾,朱高炽三人入殿,行礼。 朱棣和颜悦色地朝郑和道:“不必多礼,郑伴伴劳苦功高,赐座。” 郑和又行了大礼,方才欠身坐下。 朱棣道:“此番航行,历时两年,可有收获?” 郑和当即献上了海图,道:“陛下,奴婢此番出洋,收获不小,此最新的海图,乃奴婢沿途绘制,还请陛下过目。” 亦失哈亲自去接了海图,小心翼翼地送至朱棣的面前。 朱棣将海图放置在御桉上展开,便低垂着头,细看良久。 张安世只恨不得自己伸长脖子数丈,去看看那海图中绘制的是什么。 可惜……他脖子没成精。 朱棣细细看过之后,不免感叹道:“天下竟如此之大……” 郑和道:“陛下,这也不过是冰山一角而已,臣所过之处,有人浑身黝黑,如同黑炭,可继续航行,却又见其人肤色白皙,高鼻深目,形似恶鬼,与胡人虽也酷似,可其发肤却多为金黄与大红,实在教人大开眼界。” 朱棣忍不住惊讶道:“面目如此可憎,船队随行之人,是否有人受惊?” 郑和道:“这倒不曾有,虽是面目诡异,可实际上,却终究还是人罢了,只是其风俗、习性与我大明全然不同,倒也稀罕。” 朱棣不禁露出几分向往之色,道:“朕倒想见识一二。” 郑和微笑道:“奴婢倒是带了几个来,这些人,乘了船,竟要袭击奴婢的船队,奴婢将其抓获关押,只是……不幸沿途死了三个,只有两个人活了下来。” 朱棣眼眸一亮,大喜道:“好的很,到时进献至御前,朕要亲眼见一见。” 郑和连忙称是。 朱棣心情大好,于是兴致勃勃地又道:“这鬼国又有何稀罕之处,尽都道来。” ………… 有点卡文,正在梳理剧情,晚上会有,不过可能有点晚。 第四百九十三章:震惊 朱棣显然对域外之事,极有兴致。 他看着郑和,而郑和则躬身道:“奴婢扬帆,先经天竺,随即远渡重洋,走的乃是当初邓健的路线,先至一处大陆,随之一路沿着这大陆的沿岸前行,绕行了足足数千里,一路向北,抵达了这极北之地。” 朱棣一面认真地听着,一面低头看着海图。 郑和又道:“此地亦是土地肥沃,多是白面红法之鬼状,似是分裂为诸国,倒与我中国先秦时相似。” “先秦?”朱棣惊奇地道:“是春秋?” 郑和道:“大抵如此,此地有大小邦国数十上百,彼此攻伐,又或连横合纵,已征伐数百年。” 朱棣颔首:“征战数百年,倒是亏得他们能闹腾。” 郑和道:“奴婢也是这样想的。” 朱棣揶揄地看向张安世,道:“张卿,你不是也对海外的事极有兴趣吗?张卿如何看待?” 张安世的话却是出人意表,只见他道:“征战数百年……臣才觉得可怕。” “哦?”朱棣道:“何以见得?” 张安世便道:“长年累月的混战,必定使其士农工商,统统都为战争服务,为了不使自己战败,那么必定要舍弃一切毫无用处的繁文缛节,将所有的物资和财货,统统投入军备之中,且必定要推崇武力,一切文人,也势必追求简单有效的阴谋权术,而不会陷入清谈。其对战争空前的重视,也势必会令他们的战术不断的更迭。” 张安世想了想,也打算引经据典,于是道:“就好似是战国时一般,起初是李悝变法,使魏国强盛,又创下魏武卒的军制,以至魏国强极一时,于是各国为了生存,就势必纷纷变法。此后赵武灵王,开始胡服骑射,使赵国的军事达到顶峰,各国见状,必定迅速跟进,此后,便又有了楚国的吴起变法,燕国启用苏秦、乐毅,秦国的商鞅变法。” “为使增强国力,外御敌国,各国无不屡屡更迭内政、军事,且使匠术也随之战争,不断的更迭,臣听闻,战国时许多锻造兵器的技艺,即便是放在数十年前,我大明的匠户,也未必能与之争长短。所以臣以为……还是要警惕为宜,切切不可姑息。” 朱棣听罢,倒是认真思索起来。 其实对于许多事,像朱棣这样的人,一点即明。 可以说,春秋战国时期,既是当时天下最动荡的时期,可同时,也是变法和武器以及战术更迭最快的时期。 几乎数十年功夫,就出现一种新的变法,出现新的霸主,而很快,其他各国纷纷效彷学习,在此基础上,又更迭出更新的东西。 于是朱棣深以为然地道:“张卿之言,不可谓不深思熟虑,我中原一旦安定,则势必要承平,承平日久,也未必是福。只是而今天下承平,当如何才能杜绝承平散漫之心呢?” 张安世道:“臣……以为,当定下一些章程,只是如何拟定,却还需太子殿下来主持。” 朱棣便看向朱高炽道:“太子与张卿、金卿人等好好议一议,拿出一个章程来。” 朱高炽称是。 朱棣又看向郑和:“这样说来,这如赤鬼一般的诸国,不可小看,郑伴伴可还有什么要进言的?” 郑和道:“我大明的诸多财货,都受他们的喜爱,奴婢船上的一些人,与他们交易,即便寻常的瓷器,他们也愿争相购置,除此之外,其国对于航海,也颇有兴趣,其中有佛郎机国,他们精通航海术,还有英格兰国,亦对航海颇有兴趣,奴婢还听闻,他们与东边的大食人,亦是征战不休,只是百国林立,彼此攻伐,实在混乱不堪,奴婢也无法尽言。” 朱棣听罢,不由得唏嘘,感慨地道:“此地若是出一个始皇帝,更为心腹大患。” 郑和又道:“至于这沿途,奴婢经一大洲,上一次航行,其实就已抵达该洲东岸,只是此番航行才知此洲之巨,该洲人肤如黑炭,多为土人,以采集和狩猎为生,此地虽不贫瘠,不过许多落脚的船员,一旦靠岸,却容易滋生疾病,幸赖船上备有芜湖郡王所产的药物,竟可治愈。” “该洲从奴婢的航程来看,只怕不下中原三倍,亦是不容小觑,奴婢回航时,留下了数百人,于各处的口岸,令他们驻留,待来年再下西洋,再派船只去补给……” 朱棣颔首。 郑和又道:“再有天竺国,天竺国亦是百国林立,其中还有诸多当初蒙古人征伐所存之汗国,奴婢此番回航时,再天竺进行过较长时间的驻留,在天竺一大岛,花费重金,购置了土地,建立了一处码头,也了解了天竺的风土人情……” 朱棣道:“莫非这天竺,与那佛郎机所在之国,也是先秦之时吗?” 郑和道:“正是。” 朱棣:“……” 朱棣心里其实觉得很意外! 说实话,朱棣其实是有些不理解的,在根深蒂固的思想之中,至少朱棣是认为,天下遂归于一统乃是常态的事。 所谓大一统,早在汉朝时,就已成了深入骨髓的主张。 原以为天下其他各洲,也必是如此,今日方知,原来大明才是那个异数。 朱棣皱着眉头楠楠地道:“诸多汗国……” 他背着手,皱着眉头,来回踱步,显得心事重重。 张安世看着不语的朱棣,骤然明白了朱棣的心意。 说到揣摩上意,乃是张安世的长项,于是气势汹汹地道:“陛下,暴元祸乱华夏有百年之久,不曾想,这域外竟还有这样多的暴元残党,太祖高皇帝虽以布衣出身,却驱逐鞑虏,陛下乃太祖高皇帝高皇帝子孙,理应继承太祖遗志,驱逐暴元,还我……还天竺人河山。” 一下子的,这话就像突然炸锅了一般,下头百官开始窃窃私语。 他们深知张安世是个什么德行,这家伙平日里还算平和,现在却突然气势汹汹的,十之八九这家伙是揣摩了上意。 可若是陛下如此……这莫非是要…… 朱棣听罢,则是微笑道:“元人残暴,使我华夏涂炭,不曾想,天竺人竟也遭此劫,哎……” 郑和在旁道:“陛下,其实……那蒙古诸汗国,还未深入天竺,大多只在西域一带……这……” 张安世立即道:“这就更糟糕了,暴元侵略成性,势必要南下,到时……” 朱棣没等张安世把话说下去,便压压手道:“好了,好了,天竺国的情形,先上一道章程,再做定论。” 顿了一下,突然想起了什么,却是看向郑和道:“至于那捉拿的赤毛鬼,过几日押解来见。” 郑和道:“奴婢遵旨。” 一场朝会,就此结束。 朱高炽出宫的时候,领着张安世。 二人先是一前一后,此后并肩而行。 朱高炽这才低声道:“方才在御前,你那一番话,颇有道理。只是现在父皇要本宫上一道章程,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张安世笑了笑道:“姐夫,从前有一个说法,叫宰相起于州郡,勐将发于卒伍,倘若如此,或可解决了。” 朱高炽背着手,学着朱棣的样子,阔步而行,一面道:“可是安世,你不要忘了胡惟庸。” 所谓宰相起于州郡、勐将发于卒伍,这里头涉及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那就是这些地方上有经验的官吏和武将,他们在一步步上升的过程中,势必会培养出大量的亲信和下属。 譬如一个人,在经历了知县、知府、布政使的过程中,他定会在这个过程中,培养出一个班底,而这个班底之人,随着此人最终进入中枢,甚至成为宰相或者内阁大学士,那么此人不但获得了中枢大全,而且其门生故吏,也遍布于天下,经过他的培养之后,其门生故吏也担任各处要职。 正因如此,才是胡惟庸败亡,或者是历朝历代,相权尾大不掉的原因。 当然,历史上也有许多的尝试,既然如此,那么皇帝就干脆频繁地去更换宰相,一两年换一个新的。 可这样,却又导致了新的问题,即人家位置还未坐热,又有人取而代之,最终的结果,往往是政令无法延续。 因此,现在才催生出了所谓内阁制,内阁制的大学士,往往起于翰林,几乎没有任何地方上的经历,一辈子可能都在京城为官。 而翰林的工作,往往也只和文字打交道,使这大学士,彻底沦为了秘书机构。 这样的做法,确实解决了胡惟庸的问题,可新的问题是,相权虽然遭受到了极大的削弱,且因为没有真正经历过大风大浪,没有治理一方的经验,固然其政治的智慧足够,却无法做到知悉下情。 张安世自是明白朱高炽的顾虑,便又笑了笑道:“姐夫,这也未必没有办法。” 朱高炽顿时抬眸看向张安世,道:“哦?说来听听看。” 张安世却是道:“现在就算说了,姐夫也认为我信口开河,只有眼见为实。至于这章程的事,就交给我吧,我送一份大大的章程给陛下,保管陛下满意。” 朱高炽笑了:“你这家伙……” 他露出几分无奈之色,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对于张安世,他是极度信任的。这家伙是他从小看到大的,折腾的本事有,可办事的本领却也不少。 当即,他道:“父皇性子急,你赶紧一些,否则到时必是本宫要受父皇的责备。” 张安世信誓旦旦地道:“姐夫放心便是了。” 朱高炽此时又想起什么来,便道:“那天竺国,你为何要喊打喊杀?” 张安世道:“倒并非针对天竺人,而是……我听闻,天竺人历史上饱受侵略,实在不忍……最初的时候,听说先是什么波斯人攻入过印度、此后又有马其顿人,再之后更有塞人、安息人、大月氏人、波斯人、突厥人、现在竟连蒙古人也虎视眈眈,这数千年来,征战不休,无一日安生,所以……“ 朱高炽倒吸一口凉气,好家伙。 张安世所说的这些入侵者,有一些是朱高炽闻所未闻的,却也有不少……是他略有耳闻的。 比如安息、月氏、波斯、突厥等等。 不过以上诸国,不,准确的来说,这甚至谈不上是国,对于朱高炽而言,说他们是诸部更合适。 毕竟这些人许多连称国的资格都没有,譬如月氏,就曾是匈奴人手下败将,汉武帝征匈奴,曾就想联络被匈奴驱逐的月氏人,一同对匈奴动兵,可惜月氏人被匈奴人打出了阴影,再也不肯东进,没想到……他们居然南下了。 至于突厥,也算是熟人,只不过……唐朝时,早已被驱逐,只是万万没想到,这些突厥人,竟还能在域外死灰复燃。 朱高炽看着张安世微微带笑的样子,不禁道:“倒没想到,你还有此善心。” 张安世居然叹口气道:“姐夫,我只是想给长生积点德。” 朱高炽:“……” 好吧,这理由,他无力反驳! 张安世平日懒,但是他是一个行动派,回到了栖霞,张安世便立即开始修书,而后叫人将这书信送了出去。 而紫禁城中,朱棣似是突然有了心事。 郑和所带来的天下诸国的消息,虽没有给朱棣带来巨大的震动,可带来的思考,却也是不小的。 冲破了地理的迷雾之后,似朱棣这样的雄主,当真开眼看过了世界,又怎么可能没有自己的思考呢? 亦失哈见陛下心事重重,看了一下天色,便提醒道:“陛下该用膳了。” “嗯。”朱棣澹澹地颔首。 亦失哈本打算命人传膳,朱棣却突然又道:“明日赐一些东西给郑伴伴,他在外不容易,好不容易回京来,该享一享福了。” 亦失哈忙是道:“奴婢遵旨。” 朱棣又道:“你说,张卿所言之事,可有道理……” “陛下指的是……” 朱棣此时却露出了几分感慨道:“历朝历代,在经历了战乱之后,文臣武将,大多精良,所以往往开国之后,总是不免进入鼎盛。可数十年之后,天下承平,文臣得不到历练,武将也因此而马放南山,不出数十年,天下看似是承平,却已有疲态了。看来天下承平,也未必是尽是好事。” 亦失哈笑了笑道:“不是有一句话吗?叫做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想来芜湖郡王所言是这个道理。” 朱棣点头道:“是啊,朕思来,不是没有道理,朕的儿孙,现在倒有几分样子了,可若是天下的文臣武将,却大多都是庸碌之辈,只怕也难有成就。” 亦失哈则是关切地道:“陛下思虑甚多,这样下去,只怕……” 朱棣道:“朕乃天子,能不思虑多吗?这天下的事,朕不去想,就得让儿孙们想。朕手头不去解决,就得让儿孙们解决。太祖高皇帝,当初也是呕心沥血,定下法度,可终究……不也棋差一着,出了一个朱允炆吗?朕不希望自己如太祖高皇帝一样,留下遗恨。” 亦失哈想了想,便劝道:“陛下何必忧心忡忡?不妨且看看太子与芜湖郡王殿下,进上的章程便是。” 朱棣颔首:“只好如此。” 次日清晨,郑和便来觐见,说是两个赤发鬼来了。 朱棣顿时提起了精神,满腹好奇,当即便召大臣,要教大臣们也一道来见识一二。 张安世倒没有急于入宫,作为曾经的锦衣卫头头,还是要对这两个‘赤发鬼’进行一番核查的,确保万无一失。 这二人,果然是一头红发,相貌是典型的欧洲特征,胡子拉杂,二人滴咕了很久,叽里呱啦的。 大臣们已经陪着朱棣在殿里等候,张安世才领着校尉押解二人入殿。 此二人一入殿,顿时引起了百官们的注意力。 众人看着这二人,俱都是骇然之色。 古人对于欧洲人的相貌,大多都不适应,只觉得面貌奇丑无比,宛如恶鬼。 现在当真亲见,更觉得毛骨悚然。 此二人在殿中站定。 朱棣作为一个帝皇,还是很能稳住自己的表情的,此时他神色平静,只细细打量着二人。 这二人居然直接跪下了,开口道:“见过陛下。” 说的竟然是汉话,虽然这汉话……带着一种类似于杨荣一般的福建口音。 不过细细思来,这倒也合理。 这二人被船队抓获,回程时有一年之久,在这船队上,作为俘虏,自然而然也有交流的需要,一年的时间,足够和船上的人学习到一些简单的交流了。 朱棣认真地观察了这二人半响,才道:“尔二人可有名姓?” 二人齐声道:“有汉名。” 朱棣道:“报上来。” 其中一个道:“我叫二蛋。” 另一个道:“草民驴球。” 朱棣:“……” 殿中顿时哗然了。 郑和则是急了,慌忙道:“陛下,这可能是船中水手……胡闹……给他们取的名姓……奴婢……” 第四百九十四章:揭穿真相 郑和简直就是措手不及。 海上的水手,本就粗俗,不过行船之人,粗俗一些也是理所当然,让人做到在惊涛骇浪中还斯文有礼,那简直就是比登天还难。 郑和显然也不可能亲自去看管这两个俘虏。 说实话,郑和的船队囚禁的俘虏多了去了,因而,这些人显然就是底层的水手们看管的。 可现在……郑和意识到……日夜与水手们交流,学习汉话的两个俘虏……现在来到御前,在皇帝和众多朝中大臣的眼皮子底下,可能要成为一个巨大的隐患。 或者说……这就是两个定时炸弹。 他慌忙地请罪,朱棣却也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只微笑,压压手道:“无碍。” 朱棣旋即看向那叫二蛋之人,道:“卿来自何处?” 二蛋率先道:“俺家乃葡萄牙。” 另一个叫驴球的道:“俺家西西里。” 朱棣显然不曾听闻过这样的地名,却也没有急于了解这个,而是道:“所操何业?” 二蛋道:“渔民。” 朱棣显然有些意外,皱眉道:“渔民?” 朱棣的脸色已经微微有些难看,而后道:“既是渔民,为何袭击我大明舰船?” 这个问题就尴尬了,二蛋只好耷拉着脑袋道:“听说船上有财宝……” 朱棣一听,顿时火气上来了,立即痛骂道:“入你娘,船上有财宝,你们便抢?” 张安世在旁琢磨,看来陛下也是一个爱学外语的人啊! 二蛋显是受了惊吓,脸色一下子白了几个度。 朱棣气呼呼地接着道:“汝二人真乃蛮夷,幸亏我大明舰船有退敌之力,如若不然,便要命丧至汝等之手。” 驴球忙道:“现已知错,再不敢了。” 朱棣冷笑道:“朕念初犯,也就不予计较,下诏狱囚禁一年半载,等到下一次下西洋,再带尔等回乡。” 朱棣没有继续说什么,正是因为此二人,既是凶蛮的渔民,也实在没有什么可询问的,无知之辈,没有什么价值。 郑和这才松了口气。 百官似乎也没将此二人放在眼里,自也觉得无趣,此等面目似恶鬼之人,看着就教人难以下饭,倒人胃口。 就在此时,一直在旁默默听着他们与朱棣对话的张安世,却是突然道:“陛下,臣以为……此二人有鬼。” 此言一出,让朱棣一愣。 百官纷纷看向张安世,许多人露出讶异之色。 这驴球和二蛋二人,显然不明白有鬼是什么意思,却也意识到……好像有点来者不善,当即又脸色微变。 朱棣则看向张安世道:“哦?” 张安世站了出来,神色认真了几分,道:“恳请陛下,严查此二人身份,让臣来撬开他们的嘴。” 朱棣微微皱眉,他对这驴球和二蛋显然已失了兴趣。 可张安世却是半途杀了出来,并且一口咬定,看张安世这认真的态度,也不像是贸然为之。看来这二人确实是不简单,却不知……到底有什么蹊跷。 这二蛋和驴球听罢,已是色变,当即惶恐地申诉道:“俺们冤枉,俺们虽是俘虏,却为何要……” 张安世转过身来,笑吟吟地看向这二人道:“驴球,你是葡萄牙人?” 驴球道:“不,我是西西里人。” 张安世又道:“那么他便是葡萄牙人了?” 二蛋道:“是。” 张安世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随即道:“可我已看过船队进献的海图,这西西里,乃意大利半岛上,而这葡萄牙,则在尹比利亚半岛,这两个地方,却也有千里之遥。可锦衣卫押解你们来时,尔二人却用语言在进行交流,用的并非是汉话,可见你们……除了本地的土话之外,还掌握着其他可以沟通的语言。” 张安世说的娓娓动听,君臣们一听,却也渐渐开始觉得蹊跷起来。 这驴球和二蛋二人正待要失口否认。 张安世却不给他们任何机会,道:“让我猜一猜,你们可能用的……乃是法兰西语或者是拉丁语进行交流……是吗?” 此言一出,二人的脸色顿时更难看了。 张安世却完全不给他们任何辩驳的机会,继续道:“可若尔二人,只是寻常的渔民,如何可能……会这样的语言?这显然与你们的身份不符!” “就如我大明一样,只有读书人才会打小学习官话,寻常百姓,则大多用各自的方言,倘若渔民,是绝不可能如此的。所以……你们一定不是寻常的渔民。” 这驴球和二蛋二人,面面相觑,而后……他们开始绞尽脑汁地辩解。 其实张安世的推测,是有很多的漏洞的,譬如,此二人完全可以说,他们在船上被俘虏期间,既能学习到汉话,那么也一定可以彼此学习对方家乡的语言来进行交流。 也可以说……其实二人报错了自己的家乡,实际上……二人乃是同乡,只不过因为是俘虏的身份,有其他的担心,所以才谎报了家乡的情况。 可就在这个时候,张安世却朝他们咧嘴一笑,突然从嘴里绷住一句话:“哈罗,好的有毒,啊幼ok?” 这冷不丁冒出的一句鬼话,在这一瞬间,彻底让本是绞尽脑汁的二人,骤然破防。 二蛋人整个人以肉眼可见地快速萎了下去,他微微张大了一双带着惊恐的眼睛,期期艾艾地道:“俺……俺有罪!” 驴球亦已色变,整个人诚惶诚恐,战战兢兢的。 他们彻底的破防了。 其实这不过是张安世的把戏而已。 事实上,张安世并不甚精通外语,连英语的水平,连塑料味都达不到。 他先是质疑对方,完全不给对方辩解的机会,却突然极简单的说出一句耳熟能详的英语词汇。 这就是料定,虽然这时期的英语和后世的英语肯定有一些不同之处,但是这样的词汇,应该是勉强能够听懂的。 而此二人,未必学习过英语,毕竟……此时欧洲的通用语言要嘛是法语要嘛是拉丁文,可毕竟身处在欧洲,即便对英语不熟,可一些最基础的简单词汇,想必也有耳闻。 这就好像,后世的中国人,即便是足不出户,大抵也能听闻过英文中的‘偶买噶’。 亦或者是日语中的雅蠛蝶之类的词汇。 毕竟文化总是会在无形中进行交流的,只不过往往会通过某种喜闻乐见的方式。 此时,二人从张安世口里听到了张安世口里吐出来的满是塑料味的词汇,第一个反应就是……对方竟当真对欧洲有如此深的了解。 第二个反应就是,既然对方既能掌握这样的词汇,而且还对有如此多的质疑,是否是因为在关押期间,二人交流时的语言,是否也被对方所掌握。 又或者,对方对欧洲有一定的了解,那么……想要熟知自己的身份,并不太难。 他们甚至开始担心,是否还有其他的欧洲的同行,早已抵达过这里,并且以为为眼前的这个年轻人效力。 当即,二蛋惨白着脸道:“俺……俺确实不是渔民,我们都不是渔民……” 朱棣:“……” 百官看着张安世这一番神奇的操作,竟是瞠目结舌得说不出话来。 有时候你不得不佩服张安世,这个家伙……总是能做出一点让人意料不到的事情。 虽然谁也不知,张安世到底因为何种缘故,揭穿此二人的把戏,不过这一顿操作,确实是让人眼花缭乱。 以至亦失哈,都不禁老脸一红,他显然越发的觉得,东厂好像在他自己的手里,实在是一个摆设了。 想要振兴东厂,唯一的可能就是请这位芜湖郡王殿下入宫,成为提督太监。 朱棣本就不甚喜欢这两个人,此时听闻自己受骗,当即震怒:“大胆,尔等可知,何为欺君之罪吗?” 这二蛋和驴球二人,当即便一副忏悔的模样,慌忙告饶。 张安世却是道:“陛下,不妨先听听他们真实的身份。” 这二蛋和驴球再不敢欺瞒,他们想必在船上就已知道一些中原的情况,心知自己身份被拆穿的后果,倘若此时再不老实,就当真可能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当即,二蛋便道:“从数年前,在拜占庭和威尼斯等地,开始出现了大量大明的货物……” 朱棣看向郑和。 郑和解释道:“陛下,这拜占庭,与大食有所接壤,位于波斯等地附近,至于威尼斯,奴婢闻所未闻。” 二蛋继续道:“听他们说,这些货物,乃是突厥人运来的。” “突厥?”朱棣总算是听到熟悉的部族了。 二蛋接着道:“此后,又听闻这些突厥人,乃是从蒙古人手里贩运而来,有精美的瓷器,也有细腻的丝绸,还有茶叶,这些货物,屡屡转手,从蒙古至突厥,再至拜占庭以及威尼斯,出现在了意大利等地。因此,价格极为高昂,尤其是瓷器,足以可以与黄金等值。” 朱棣听罢,不禁微微脸色一变,此时已顾不得此二人伪造身份的事了,而是将心思放在了……黄金等值上头。 二蛋道:“这些稀缺的货物,迅速的风靡,甚至千金难求,可随之而来的,便是大明的船队,船队抵达之后,大家方才知道,原来距离万里之外的东方,他们竟可以用舰船,抵达意大利。” “我是一名牧师,他也一样。” 张安世在旁听着,心里大抵也觉得这二人的身份,应该是合理的。 因为在这个时代,几乎知识和语言,都掌握在了这些人的手里。 至于其他人,除了少量的贵族和商人之外,几乎都是浑浑噩噩,不可能掌握通用的法语或者拉丁语以及文字。 “我们的计划是,寻找到海路,并且了解到这可以远洋航行的舰船以及航海的学问,还能……寻觅到东方。” “为了达成这个计划,我们曾进行过激烈的讨论,最终选择了这个方法……即以俘虏的身份……” 朱棣感到惊奇,于是道:“俘虏的方式?为何……不以使节的方式?” “若是使节的身份,势必可能引发争论,甚至可能,各国的国王派出使节,而这是不允许的。我们并不了解大明的全貌,贸然的接触,会造成不可知的后果。”二蛋生涩地滴咕着,似乎生恐自己的用词,无法做出精确的表达。 张安世笑了笑,补充道:“是牵涉到你们内部的问题?” “是。” 张安世又道:“那么你们的使命是……先了解我们的情况,做出了定论之后,再决定官面上的接触方式?” 二蛋和驴球异口同声道:“是的。” 张安世皱眉道:“可这样做,十分冒险。” 二蛋毫不犹豫地道:“这是上帝的旨意。” 朱棣越听越是湖涂,于是盯着张安世道:“张卿,他这是什么意思?” 张安世苦笑道:“陛下,臣觉得,他们的意思是……大明的出现,令他们出现了一些恐慌!此二人……大抵相当于是他们那儿的和尚,这些和尚,权势极大,现在突然出现了大明,使他们产生了忧心。毕竟大明并不信他们这些和尚的鬼话,却凭空出现,令他们认为……可能会使他们的教徒,产生……产生……” 说到这里,张安世指了指自己的脑子道:“思想上的问题。就好像……就好像……孔圣人的学问一样,读书人总是警惕……会有人坏人心术,所以必须得垄断与我们接触的权力,免得,有人‘妖言惑众’,影响到孔圣人他老人家……” 百官之中,不少人已气得鼻子都歪了。这张安世,当真是阴阳怪气,无所不用其极。 朱棣却大致能了然了,便道:“因而,让此二人来接触,他们不怕死吗?” 张安世道:“总会有人不怕死的,而且他们的学说,比孔圣人的学问要厉害的多。孔圣人至多只是教人修身齐家,他们是教人怎么上天,就好像佛家的上西天去享福,下辈子投胎做人上人一样。所以他们并不畏死,只恐自己死后不能上西天。” 经张安世一顿缝合,朱棣大抵能懂了。 朱棣看着这驴球和二蛋二人,竟有些不知该说点啥好。 张安世道:“陛下,此二人居心叵测,依臣看,还是交给锦衣卫来处置吧。” 朱棣颔首:“此二人狼子野心,不可轻饶了。” 这二蛋和驴球,一时不知福祸,此时颇有几分恐惧。 朱棣将此二人喝退下去,却是皱眉道:“蛮夷果然多狡诈,差一点朕要被他们蒙骗,张卿对此,有何看法?” 张安世道:“他们狡诈,我们就要比他们更狡诈。不过此次所接收到的讯息,却证明了两点。” 朱棣兴致勃勃地盯着张安世道:“说来朕听听。” 张安世道:“其一,便是蒙古诸部的商路,确实已经打通,居然通过了这蒙古诸部,开创出了一条陆地上的丝绸之路,这是可喜可贺的事。” “至于其二,这也意味着,海路上的贸易,还有可以继续拓展的空间,我大明的商货,既有物美价廉者,也有瓷器和丝绸这般……昂贵的,那欧洲虽是遥远,却有足够的利润,却完全可以开拓海路,赚取大量的财富。” 朱棣听罢,眼眸越发的明亮,不禁振奋道:“他们当真舍得用同等的黄金,只为换取我大明的丝绸和瓷器?这倒是教人无法想象。” 在大明,瓷器和丝绸虽然昂贵,可毕竟每年的产量不小,倒不至到了高不可攀的地步。 可若是价比黄金,就实在是太骇人了。 张安世道:“所谓物以稀为贵,何况,我大明可以造出来,他们造不出,自然而然,也就可以奇货可居了。只是……要拓展海路,臣……” 张安世说到这里,显出几分为难。 朱棣道:“你但言无妨。” 于是张安世道:“这一路,路途实在遥远,从泉州出发,要通过西洋的海道,又要经过天竺海,还要经过大食海,一路要绕行整个黑人所处的大洲,方可抵达,来回只怕需要两三年之久!” “若是沿途,没有足够的码头和港口支撑,没有充足的补给,这是万万不可能的,除此之外,还需考虑沿途出现大量的海盗问题,抵达对方口岸之后,因为没有口岸,而无法售出货物的问题,以上种种,倘若朝廷拿不出一个章程,即便这瓷器和丝绸,价值万金,怕也无济于事。” 不得不说,张安世提到的,是一个十分现实的问题。 做买卖固然挣钱,可这钱,不是这么好挣的。 事实上,在原有的历史上,几个世纪之后,佛郎机人就曾抵达过东亚,并且开始了进行贸易和殖民。 可这一切,都建立于他们打通了海路,并且建立了无数的贸易站点的原因。 没有在非洲和天竺以及散布于天下海岛上建立一个个港口和贸易站,这个时代,偶尔出航的商船抵达整个大陆岛的西北岸,纯粹属于类似于极限运动的冒险,完全没有太多可复制的价值。 第四百九十五章:大买卖 朱棣听罢,目光炯炯地看向张安世,沉吟道:“那该当如何呢?” 张安世道:“臣以为,可于天下各处,想尽办法,设置港口,于各处水道和航线上,建立补给站,郑公公此番下一次下西洋,责任更为重大,沿途的良港和岛屿,都要进行勘测,先建立简单的贸易站,确保商船可以通行,此后,再根据情况,驻扎兵马,或者派驻官吏进行管理。” 顿了顿,他又道:“实在不成,还可进行分封,如亲王庶子,可分封各岛以及各处港口,既令他们镇守一方,又用大明律令约束他们,教他们负责港口的维护,贸易的补给。” 如今大明的宗亲,已开始开枝散叶。 那些亲王们生的儿子越来越多,而太祖高皇帝对自己的子孙过于偏袒,以至于制定出了一个奇葩的宗室豢养政策。 除了亲王世袭,还给护卫分封之外。即便是亲王的次子和庶子们,也依旧承袭郡王爵位,照例还给供奉,分封封地,予以护卫。 现在各处亲王,虽已有了封地,可他们的儿子也不少,这些人如何安置,也成了一个问题。 张安世的建议就是继续分封,开枝散叶。 让他们占据天下星罗密布的港口和海岛,打击附近的海盗,保护航线,繁衍生息。 这样的做法弊病肯定有的,从统治角度出发,直接派遣官员管理是最直接的方式。 可对这个时代而言,好处也是不少。 一方面,大明距离天下各处的港湾实在太远了,来回传达政令,可能数月甚至一两年功夫才能到达,这就意味着,每一处港口的官员,朝廷都不可能进行直接的控制,需要给这些官吏足够的裁决权,甚至……他们就相当于一个个的土皇帝。 既然如此,那么还不如进行分封! 地给了,人给了,再给一笔银子对其进行安置,朝廷省得供养这些宗亲,而土地是宗亲和那些郡王们的,他们需自己进行保卫,既要防土人,也要抵御海寇的袭击。 除此之外,他们远在海外,深处蛮荒,唯一得到供给的方式,就是沿途的商船。 他们只有维护住港口,才能确保从大明获得补给品,得到大明的商货,甚至是武器,确保自己对于海盗和土人有压倒性的优势。 再加上分封,他们也有了一定开拓的动力,毕竟土地和人口以及财富获得的越多,都是自己的,将来还要留给儿孙。 倘若是官员来管理,一方面是无法令随行的士兵和官吏对其产生认同,毕竟官吏迟早要轮换,无法长久扎根。 另一方面,也没有开拓的动力,毕竟这得来的财富、人口以及土地,又不是自己的,只要自己不犯错即可。 听罢,朱棣颔首道:“如此说来,接下来的一次下西洋,却需一支规模庞大的船队?” “是。”张安世道:“应该比以往都要庞大,而且需要征募大量的工匠、护卫,船夫以及水手,同时聚集宗亲,令他们随船出发,至于如何分封,可根据此次下西洋所经的航线进行定夺。” 朱棣陷入深思。 其实张安世说的倒是简单,可实际上,朱棣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沿途分封宗亲,本身就有巨大的风险! 到了地方,暂时停留,让他们带着自己分封的护卫、奴仆、士兵、物资下船,开始建设港口,可能最后,分封了一百个,几年之后,能坚持和活下来的宗亲,只怕可能就只有五十个了。 毕竟他们不是亲王,并非是带着几个卫的护卫出发,动辄就是数万人马。 朝廷能留给他们的,有千人就不错了。 张安世则是忐忑地看着朱棣,其实张安世也有自己的私心。 之所以提出分封郡王土地,遍布于天下的港口和海岛,其实和张安世的贸易有巨大的关系。 张安世想要的,并非是整个西洋各国的贸易,而是四海之内,全天下的贸易。 这就意味着,整个大明,都需步步为营的经营从欧洲到非洲再到大食、天竺的每一处海港! 而这……是需要数十年,甚至数百年,乃至于只要大明还存在,都不可动摇的事。 毕竟这途中,一定会遇到变故,可能某一处的港口被海岛捣毁,也可能是附近突然出现了某个地方上的新兴强权进行威胁。 而一旦大明的后世皇帝,觉得维护这些费时费力,想要弃置,都可能导致张安世的算盘落空。 想要彻底掌控海洋,就需要一代代的大明天子犹如朱棣一般,对此毫不动摇,遇到了再多的危机,也绝不气馁。 即便遭受了挫折,也可毫不犹豫的派出更强大的水师,动用足够的人力物力,继续去维持这汪洋上的生命线。 而这……就一定要确保,宗亲们分封出去。 他们可是亲人啊,是皇帝的同宗,倘若宁王殿下的次子,在天竺海的某处海岛,结果被附近的海盗杀绝了,这个时候,皇帝若是想要弃之不顾,首先远在吕宋的宁王府上下,就会同仇敌忾,希望朝廷能够讨还公道。 其余各藩,如赵王、汉王、周王、亲王等等宗亲,也会兔死狐悲,极力希望朝廷能有所动作,绝不可姑息。 如此一来,与其说是分封,倒不如说是将整个大明的皇族们,设置成了一个连环铁索的船队。 谁也不许跳船,大家都是太祖高皇帝的子孙,皇族哪怕是在万里之外,某处被人遗忘的小岛被人欺凌,大明,甚至包括了遍布于天下的各处藩国,以及数百上千个散落在各地的郡王藩地,谁也别想装瞎。 它不再是一个被人遗忘的小岛,它已经赋予了整个大明宗室一种亲情连接的意义。 古人是有宗亲观念的,皇帝就是整个宗族的大宗,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若是皇族都可以任意的凌辱和杀死,那么……就真要礼崩乐坏了。 所以别看这些宗亲们,可能会为了争夺皇位打生打死,可一旦彼此之间,血亲们没有了夺嫡的威胁,那么捍卫宗室,维持血脉,反而成了义不容辞了。 与其说是分封,倒不如说是……张安世希望将这些郡王们,变为人质,一个个捆绑在四海之地。 朱棣认真地思索了一番,良久才道:“上一道章程来吧,此事……只怕诸王也有非议。” 朱棣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对于诸王们而言,他们正在西洋不断的扩大自己的藩地,即便他们的嫡长子可以继承他们自己的亲王爵,那些次子,依旧也可以获得一些恩惠的。 可若是分封去千里万里之外,这藩王们不炸锅才怪。 张安世笑了笑道:“陛下,臣这样建言,其实也是为此考虑,陛下这边,分封给郡王们护卫和工匠,肯定杯水车薪,能有数百上千人,就已是开恩。” “可藩王们不放心自己的儿子,只怕也会想办法,充实一些人口给他们。如此以来,少说也能凑个两千人,足以立足了。可若是天下的港口都由朝廷来承担,那么……这所需的人力物力……” 张安世顿了顿,又道:“何况,起初肯定是艰难的。可一旦能够立足,建立起港口,将来的商船,必定日益增多,来往不绝的商贾,必然也会带去税赋和大量的商货!对于诸郡王们而言,又何尝不是好事呢?自然,这其中毕竟是艰难的,可太祖以布衣之身创业,又何尝不难?” 朱棣目光灼灼地看着张安世,他似乎被说动了。 朱棣颔首道:“此事……需谨慎来办,来年开春下西洋,郑和这边船队的规模,要扩大一些,所需的人力和舰船,都要及时办理,还有药品、武器、粮食,也先加紧着办。至于宗亲的情况……” 朱棣沉吟着道:“命蜀王朱椿,以及张卿,还有郑和,酌情商讨着来办,太子主导此事。” 张安世听罢,连忙道:“谢陛下恩典。” 张安世心情澎湃。 虽是说谨慎着来办,可实际上,却已算是恩准了,只不过现在陛下还需试探一下诸王的反应而已。 现在由太子主导,蜀王朱椿、张安世还有郑和,这都不是一般人物。让这四人斟酌定夺,某种意义而言,其实就相当于这事必须得推行下去。 张安世下朝后,兴冲冲地跟着太子朱高炽。 朱高炽侧身看了张安世一眼,却是苦笑道:“你这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只怕用不了多久,诸王的书信和上表,就要络绎不绝了。” 张安世乐呵呵地笑道:“所以说……要多生孩子,孩子多……就能去占地方,就算没了也不心疼,不像我……就这么一两个,金贵的很。” 朱高炽看着张安世的目光里,显出几分无奈,却是道:“明日本宫去请蜀王叔,他近来身子不好,先与他议一议。” 张安世感激地看着朱高炽道:“姐夫辛苦了。” 其实张安世也明白,蜀王在宗室中颇有人望,现如今,虽不再是左都督,可也打理着宗人府! 这宗人府的职责既是掌管皇帝九族的宗族名册,按时编纂玉牒,记录宗室子女嫡庶、名字、封爵、生死时间、婚嫁、谥号、安葬的事。其次还负责将宗亲的请求向皇帝报告;引进贤才能人;记录宗室罪责过失等。 只要蜀王那边愿意支持,事情就算是成功了一大半了。 二人又闲聊了几句,等到了宫门口,张安世便与朱高炽分道扬镳,却是马不停蹄地来到了诏狱。 在这里,对那两个欧洲人,张安世显然极有兴趣。 进入了囚室里,张安世稳稳端坐着。 这二蛋和驴球似乎也感受到了张安世的威严,二人都微微缩着脖子站在张安世的对面,显得不安。 张安世笑吟吟地道:“只是为了观察我大明,而不惜冒险被我大明俘虏,依我看,你们两个不但大胆,而且无智。” 二蛋忙道:“殿下,我们都已经诚实的……” “你们不诚实。”张安世直截了当地道,而后死死地盯着二蛋,接着道:“只是在殿上的时候,我不方便讲,可现在来了这里,可就不好说了。” 二蛋和驴球神色微变,却不再言语。 张安世道:“我希望我们能够开诚布公,此番你们随船而来,显然也知我大明的情状,我这人……你们也可去打听,我是这里出了名的贤王,和你们这些洋和尚一样,一向是仁慈和善良的。” 二蛋和驴球不禁面面相觑。 良久,二蛋道:“我们登船,有两个用意,其一,是观察你们与威尼斯人之间的关系,其二是……观察船队的规模以及战斗力。” “威尼斯?”张安世念叨着这三个字,随即站了起来,下意识地来回踱步。 显然,二蛋这话是让张安世完全没有预想到的,于是他略显惊讶地道:“你们说的乃是威尼斯共和国?” 二蛋点头。 张安世皱眉道:“你继续说下去。” 二蛋打量着张安世,似乎此时,也觉得应该要开诚布公为宜了。 当即……他继续道:“我们查到,大明的许多商品,如丝绸和茶叶还有瓷器这些,都是由威尼斯商人进行转售,因而……我们有理由怀疑,可能威尼斯人与大明,已达成了某种契约。” 张安世抿了抿唇,心里则在想,这怀疑是合理的,威尼斯人也算是奇葩,他们是一群非常纯粹的商人,在十字军东征的时代,他们一面和大食人做买卖,一面又和东罗马帝国做贸易,另一面,又资助十字军进行东征。 大明的陆地贸易,经过了蒙古人和突厥人易手之后,最终落在威尼斯商人手里,他们再兜售这些货物,牟取暴利。 可对于当时封建保守的欧洲人而言,威尼斯商人与人合伙,显然也属正常。 毕竟……他们勾结过大食人,甚至还曾为了让十字军还债,直接带着十字军,把东罗马的首都君士坦丁堡给洗劫一空。 说起勾结异教徒,这威尼斯商人……可以说是本行了。 当然,张安世脸上摆出一副平静澹然的样子,接着道:“这又有什么关系?” 二蛋深吸一口气,道:“关系很大,因为这些该死的商人,若是与大明进行勾结,我们有理由相信,他们是冲着罗马来的。” 张安世:“……” 二蛋尽心地解释。 对此时的欧洲一知半解的张安世,这时才了解到,威尼斯人现在已处于极盛之世。 他们通过贸易和战争,每年的收益惊人,居然每年的收入,远远超出了此时法国的收入。 再加上雇佣了大量人,四处劫掠,在地中海沿岸,进行了扩张,建立了许多的殖民地。 此时的威尼斯,商人的规模就超过了三万人,其海军,居然拥有一支三千三百艘舰船的船队,商业收入更是恐怖的达到了每年一百五十万金达卡。 在不断的财富积累之后,威尼斯人不但控制了大量的海岸线,对于此时罗马教宗所控制的领地罗马涅也开始觊觎起来。 对于这些商人们而言,即便是教宗,只要能产生利润,他们也是无所畏惧的。 更何况,这些人早就和异教徒勾三搭四,且绝大多数的商人,并不信奉罗马的教宗。 二蛋一说到威尼斯商人时,便禁不住咬牙切齿,可见对于这些几乎在罗马腹地耀武扬威的异端有多仇恨。 张安世道:“你们害怕我们与威尼斯人联合起来!嗯……本王明白你们的意思了。这样说来……看来威尼斯人……可能很好打交道。” 二蛋听罢,居然一时语滞。 他是想表达这个吗? 他原本想给张安世灌输的,乃是这些威尼斯人如何横行不法,如何没有道德观念,如何弃绝上帝。 毕竟他已对大明有过比较深入的了解,大明与威尼斯人,并没有过什么联络。 因为这个,他才放心大胆地给张安世灌输一下威尼斯商人可恶的形象。 可没想到……张安世居然可以反过来理解。 “他们都是一群骗子和小偷。”二蛋道:“殿下是善良的人……应该……” 张安世澹澹地道:“可本王对你们而言,也是异教徒。” “这不一样!”二蛋咬着牙槽道:“他们是异端,比异教徒还可恨。” 张安世:“……” 张安世道:“可我不一样,固然那些人看上去像骗子和小偷,可至少……他们是商人。商人在商言商,总是可以谈一谈。而你们……似乎本王和你们没有什么可以合作的。” 二蛋大惊,随即忙道:“其实也可以谈。” 张安世又端坐下来,笑了笑道:“那么谈点什么好呢?” 二蛋:“……” 此时的二蛋依旧站在张安世的对面,看着端坐着的张安世,微微抬头看着他们,甚至张安世脸上带着还算随和的笑。 二蛋却没有感觉自己是居高临下的那一方,反而从张安世的身上感受到了上位者与生俱来的压迫感。 第四百九十六章:双喜临门 张安世显然对这二人的兴趣,已是越来越浓厚了。 他收起留在他们身上的目光,叹道:“我大明喜欢做买卖,这威尼斯人也喜欢做买卖,方才陛下已议定,不日即将派出更大规模的船队,前往贵方,到时……也是两位回程的时候。” 二蛋和驴球二人,面上却是惊疑不定。 他们其实也感觉到张安世对威尼斯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事实上,此时的威尼斯人,势力已经在地中海疯狂的膨胀。再加上,其对于教皇国罗马涅区域的觊觎,某种程度而言,对于教宗而言,已有了巨大的威胁了。 倘若再和这些看上去舰船极多,一次出海就数万人规模,具有如此强大远洋能力的大明勾结一起,那么……后果只怕难料。 这显然不是二蛋和驴球所希望的,于是二蛋想了想道:“威尼斯人狡诈,不可相信。” 张安世则是道:“商人在商言商,有一些小聪明,这都是不打紧的,最重要的是,至少与威尼斯人,是可以进行沟通的。与可以打交道的人打交道,总比和一群无法打交道的人去打交道要好。” 二蛋眉头皱得更深了,下意识地道:“我们也可以打交道。” 张安世看着他着急的样子,心情莫名的感到愉悦,于是失笑道:“怎么打?” “这……”显然,二蛋一时答不上来。 张安世道:“据我所知,你们这些洋和尚,甚是排外,我大明的船队抵达,必定会和你们产生矛盾。” 二蛋与驴球面面相觑之后,驴球突然道:“如果……我的意思是,如果我们能够有一个可以使双方都满意的契约呢?我们可以欢迎大明的商品,甚至允许船舶的停靠……可是……” 张安世紧紧地盯着他们道:“可是什么?” 二蛋道:“大明的船队,与上帝庇护下的领地,若是在经营过程中产生矛盾,都必须进行协商处理,还有……” 二蛋一口气,提出了一大堆的条件。 张安世对这些条件没兴趣,或者说,这些条件,只要不影响买卖,其实都没有太大的问题。 可到了最后,驴球却突然道:“大明的船队,也可受我们的雇佣,用以对付天主的敌人。” 此言一出,张安世紧紧抿唇,脸色微微一冷。 显然,这才是关键,算是图穷匕见了。 其实许多的协议,对于二蛋和驴球而言,都是可以协商的。 在他们看来,大明在万里之外,就算是有船队,船队的规模很大,却也无法动摇教宗的权威,更不可能,对领主们产生什么影响。 毕竟大明无论如何,也是万里之外的外乡人!莫说是语言,甚至连外貌,也有着巨大的差别。 难得的是,大明并不算异教徒,因为他们似乎……压根不信其他的教会,这就剔除掉了异端的可能。 毕竟对于教会而言,他们所担心的未必是你信不信神,而是你跟我信的不是同一个神。 毕竟,同行才是冤家,而大明暂时不是。 秉持这样思维的欧洲人,实际上,在两百年后的明末时期也是一样,他们更仇视的,是威尼斯和大食人这样的异端,哪怕是东边的东正教,威胁程度也远比大明要更大一些。 可雇佣大明的船队,却是此二人必须提出的。 因为他们不确定,大明的船队是否出尔反尔,一旦在欧洲站稳脚跟之后,便开始与威尼斯人,甚至是东方的宿敌,那些信奉了异教的突厥人媾和一起。 张安世澹澹地看着他们道:“此我大明宫中的船队,为我大明皇帝所有,雇佣我大明船队……这是何意?” 二蛋不紧不慢地道:“未必是雇佣,也可以采取其他合作的方式,比如……攻击威尼斯……” 他说罢,碧蓝的眼睛,死死地看着张安世。 只有攻击了威尼斯共和国,那么大明才彻底断绝了与威尼斯人媾和的可能。 威尼斯人最大的优势在于他们的海军,这也是叫教宗以及其他教会领主们的短板,威尼斯的海军优势很大,大明的船队若是与他们交战,那么不但可以使他们鹬蚌相争,大大的削减大明船队与威尼斯人的实力,也可令大明与威尼斯人彻底的交恶。 如此一来,近些年来,依靠贩售大明奢侈品从而越发富裕的威尼斯人,必然会遭受大明的仇视。 届时,不出意料,大明必会想尽办法,封禁与威尼斯人的贸易,使威尼斯人失去一个巨大的财源。 可以说,这是一个两全其美的策略,只需大明一旦落入这个圈套,那么教宗受到威尼斯人的压力将大大的缓解。 张安世听罢,皱眉道:“你的意思是……请我们攻击威尼斯人,为何你们自己不干?” “他们的海军,实力强大……” 张安世笑了笑道:“那么船队的费用呢,你们愿意提供什么?” “补给,还有各处海港,只要愿意,我们还可以派出向导。您要知道,威尼斯一带的水域,十分复杂,若要进攻,必须得有好向导。当然,我们可以适当给予一些钱财的资助,我们在西西里岛,在撒丁岛可以征募一些人员,供船队使用。如果事情完成,我们还将给予一笔巨大的奖励。” 这二蛋说的滔滔不绝。 虽然这个所谓的郡王,方才还说这是大明皇帝的私产,不接受雇佣,可瞧张安世后头的话语,显然,这家伙……是个见钱眼开的主。 于是他信心满满,巧舌如黄,大大地鼓吹了一番。 随即又道:“如有必要,威尼斯人在地中海的海岛、殖民地,甚至是他们的领地,都可以成为船队未来的私产,教宗愿意给予许可。” 张安世算是明白,空头支票是怎么回事了。 这种八字没一撇的许诺,有个屁用! 虽然会提供一些所谓的帮助,可显然对方根本不相信大明的船队,杨帆万里至地中海,可以对威尼斯人产生巨大的威胁!至多也就是两败俱伤而已,所以才提出各种许诺。 可这些许诺,根本就是在大明能够消灭威尼斯的基础上的。 可此时的威尼斯共和国,却已进入了全盛期,他们的海军规模,以及海战的战术,甚至包括了他们巨大的财富,所武装起来的力量是惊人的。 等于是二蛋和驴球二人,把张安世当是个傻子,给张安世设置了一个圈套和陷阱,只等张安世掉进去。 紧接着,他们只需要坐山观虎斗,看着大明的船队与威尼斯海军两败俱伤。 而他们则可轻而易举的,靠着一个空头支票,坐收渔翁之利。 张安世自也不是傻子,一下子就明白了他们的打算。 听罢,他不由得笑了:“这……未必没有合作的可能,不过……怎么确保你们的承诺呢?” 二蛋道:“我们可以随船队抵达地中海之后,我们自然会去罗马,向教宗汇报此事,而后……教宗将会对我们的协议进行确认,殿下,我们是善良的教徒,是不会说谎的。” 张安世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却道:“可以考虑,只是……时间还早,我还需去确认一下。具体的细则,我们还可以细谈。” 二蛋和驴球闻言,连忙欢喜地点头。 张安世一走,这二蛋和驴球,顿时变得无比激动起来。 驴球嘴里咕哝道:“这是巨大的胜利,只是可惜,我们现在没有办法向罗马传递消息。” 二蛋道:“您认为大明会选择与我们合作?” 驴球道:“威尼斯人太富裕了,而这些没有信仰的人是贪婪的,我相信他们会同意的。” 二蛋依旧带着几分怀疑道:“他们能够成功击败威尼斯人嘛?” 驴球却是摇摇头道:“他们的船,我见识过,确实很大,但是……采取的都是载重量大的商船,并不利于作战。而且他们万里迢迢,在威尼斯人面前,并不占据优势,所以极有可能落败,或者惨胜。” 于是二蛋道:“那么我们的目的是否可以理解为,让他们削弱威尼斯人?” “是的,与此同时,我们将趁此机会,给予威尼斯人致命一击。教宗将号召法国和罗马涅的领主,从陆地进发……” 二蛋听罢,点头,对于驴球的分析表示认同,于是道:“现在唯一担心的就是,大明的船队,不敢对威尼斯人发起攻击了,一定要想办法促成这件事。” 驴球想了想,撇了撇嘴,带着几分不屑道:“这位殿下十分年轻,显然是一个盲目的人,而且他很贪婪,只要我们给予足够的许诺,他必会上当的。现在的问题就只是,怎么尽快促成此事。” 二人越说,越是兴奋,仿佛一个巨大的外交胜利,即将浮现眼前。 此时的威尼斯,对于罗马的威胁实在太大了。 不只是因为,威斯尼不断的在地中海进行扩张,攻占大量的殖民地。而且这些威尼斯人,甚至买通大量的领主,使许多的领主,在金钱的诱惑之下,开始干起了各种沟通,令罗马威信扫地。 其中最大的一次事件,就是在十字军东征时,威尼斯人向十字军放贷,直到这些十字军偿还不起时,他们居然直接要求十字军洗劫了君士坦丁堡,以至教宗勃然大怒,开除了这些十字军的教籍,认为他们已经触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 可结果,教宗很快发现,一旦将这些信奉天主的十字军都开除了,教宗的力量反而巨大的削弱,于是,又不得不厚着脸皮,重新恢复了他们的教籍。 这件事对于罗马的威信,产生了巨大的影响,那群用金钱四处腐蚀领主和士兵的威尼斯人,在罗马眼里简直就是十恶不赦。 二蛋和驴球甚至毫不怀疑,总有一天,这些家伙会拿着金币,买通一群贪婪的领主,直接杀进罗马,然后把罗马也洗劫一遍。 他们十分相信,那该死的威尼斯人,绝对干得出来这样的事。 现在,终于有了一个转折。引入一群万里之外的大明,对于罗马而言,是有益的。 当然,二蛋和驴球之所以如此的急切,其实是害怕大明的船队,与威尼斯人接触。 毕竟,在罗马眼里,他们都是商人,一旦双方媾和,这对罗马而言,可能有着巨大地危害。 而只有挑拨他们,才可解除这个威胁。 …… 张安世出了诏狱后,便立即吩咐人道:“将我那几个兄弟叫来,要快。” 不多时,朱勇三人便急匆匆地来了。 三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都是一脸茫然。 张安世笑着询问朱勇道:“模范营现在如何,没有出什么事吧?” 朱勇道:“大哥,营里规规矩矩,今年的新兵……” 谁晓得张安世只是和他客气一下,可没心思听他继续汇报这些,反而直接走到了丘松的面前,拍拍他的脑袋,道:“众兄弟里,只有四弟最骁勇,四弟一看就是一表人才,我们几个兄弟都不如他。” 朱勇和张?一听,顿时身躯微微一震,眼里掠过了一丝警惕,甚至同情的目光,扫过丘松。 张安世笑了笑道:“大家说是不是?” “对极了。”朱勇道:“俺爹常常将一句话挂在嘴边,叫生子当如丘四弟。俺发誓,俺爹真说过,若没说,必教俺爹烂p眼……” 张安世立即制止朱勇道:“好啦,好啦,自家兄弟,不必赌咒发誓。” 朱勇咧嘴一笑道:“大哥懂俺。” 丘松:“……” 张安世语重心长地道:“俺们的四弟,这样的文韬武略之人,却成日只跟着咱们几个兄弟后头厮混,实在太屈才了。哎,我这做大哥的没用……” 丘松这时道:“大哥,你实说了吧,这一次教俺咋样。” 张安世的脸额僵了僵,好吧,他可准备了一堆说辞,现在显然用不上了。 于是道:“果然是自己的兄弟,心有灵犀一点通啊!那我就直说了,今日起,你点选三千人,往松江口,什么事也别干,就给我干一件事,那就是演练水师登陆!给我在松江口,建一处演练场,这演练场,要多水网,在这滩涂上,教那水师,配合你的人马,日夜演练,来年开春,你带他们,出一趟远门。” 丘松听了,本是窒息的脸色,居然轻松起来,却不免带着几分怀疑道:“就这?” 张安世点了点头道:“就这……怕不怕?” “怕个鸟。”丘松反是乐呵呵地道:“俺高兴都来不及呢。” “果然是丘四弟啊。”张安世道。 邱松便道:“大哥,出远门,是出多远?” “远是远了点,就是万里之外吧,一年半载也就到了。” 丘松:“……” 张安世感觉自己已经看到邱松额头上明显了黑线了。 张安世鼓励道:“大丈夫靖海伏波,才不枉此生。四弟,你别不开心,你能去,这是机会,一定要好好把握。” 丘松沉默了很久,终于点头:“噢。” 张安世对于驴球和二蛋的建议,还真是十分感兴趣。 因为这件事如果能办成,那么至少有三个巨大的好处。 其一,是威尼斯人经营了数百年,从十字军东征开始,迄今都在积累财富,这一笔财富是极为丰厚的。 其二,若是能拿下威尼斯地区和威尼斯人的殖民地,那么大明在大陆的另一端,就等于是占住了脚。 这群威尼斯人不过是二道贩子,而一旦大明有了这么多优良的港口,从此之后,就等于是与大陆西端进行直接贸易,而且是没有中间商赚差价的那种。 而第三,则是张安世对于那三万艘威尼斯大小舰船,有着浓厚的兴趣,有了这些船,借助地中海,那么这大明在贸易网,则有完善的可能。 说穿了,船队出航,消耗是巨大的,得有赚头。 而且需要巨大的盈利,没有十倍百倍的利润,没有人有动力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 自然,这也是一次冒险,能否成功,还得看丘松和他的三千模范营了。 一旦不能够完胜,陷入苦战,那么就落入了罗马的陷阱,让大明与威尼斯人两败俱伤,也将给大明带来巨大的损失。 张安世似乎还嫌不够,嘱咐丘松道:“一定要解决火药防潮的问题,到时候,你多带一些大家伙去。” 丘松这时才从稍稍的脸色凝重之中,突然变得快乐起来,他俊眉展开,唇边勾起明显喜悦的笑,拍拍胸脯道:“晓得了。” 就在此时,有长史府的书左匆匆而来,往张安世跟前递了一样东西,恭谨地道:“殿下,松江口那儿,有加急的书信来,请殿下过目。” 张安世颔首,接过了书信,打开,随即,张安世露出了笑容:“哈哈……真是双喜临门啊!这一下子,陛下的心腹大患,又可以解决了。来人,备车。” 张安世说着,将书信收好,一脸振奋之色。 离开前,倒是不忘吩咐朱勇三人道:“你们回吧,大哥还有要事,该给陛下报喜去了。” 第四百九十七章:秘密武器 张安世喜气洋洋。 高兴地拿着书信,随即便命人去通报宫中,请求宫中觐见。 当然,在入宫之前,张安世还需先往东宫。 太子朱高炽听闻张安世来了,有些奇怪,却忙是让人叫张安世来。 见到了朱高炽,张安世立即喜滋滋地道:“姐夫,陛下的心腹大患,解决了。” “解决了?”朱高炽一愣。 他看向张安世,露出疑惑之色。 张安世道:“姐夫,现在陛下最忧心的是什么,姐夫难道忘记了吗?” 朱高炽微微沉吟,而后立即道:“遍访贤才?” “对。”张安世道:“此前,陛下就为此而忧心,那时命姐夫和我一道上一道章程上去,姐夫……难道忘了?” “怎么敢忘?”朱高炽苦笑,随即道:“父皇性急,此时也产生了隐忧。安世那一番话,令父皇触动很大呢!” 张安世当初在朝堂,认为欧洲诸国数百年征战,在战争的压力之下,必定会形成一整套高效的体制,同时还引用了当时春秋战国的事例,确实让朱棣有了危机感。 这种危机感,别人可能不以为然,可朱棣这样的人,却是最清楚不过的。 要知道,他当初在北平的时候,曾受过关外的威胁,正因为在威胁和重压之下,才不断地磨砺了自己。 这也是为何,他可以区区以一隅之地,带着一群在北平培养的文臣武将,却可以靖难,直接与实力相差十倍百倍的朱允炆争雄的原因。 过于安逸的环境,还有几乎没有遭遇过磨砺的文武百官,怎么可能会是边镇上朱棣君臣们的对手呢? 论起考功名,朱棣身边的姚广孝、金忠等人,可能差黄子澄、方孝孺这些人一百条街。 论起合法性,朱棣乃是叛贼,而朱允炆却是天子。 可照样是燕军定鼎,天下最终落入朱棣之手。 现在的朱棣,已经不担心自己的儿孙了,至少无论是太子,还是皇孙,他们的表现,都超出了他的期望。 可是……大臣呢? 若朝中都是一群像黄子澄和方孝孺这样的人,这群几乎不切实际,只擅长桉牍之事的文人,当真可以协助皇帝治理天下吗? 说到底,大明的体制,为了防止相权过大的问题,确实打上了一个限制相权的补丁。 可与此同时,也使大臣们迟早要沦为一群只知空谈,而不懂实际之人。 这在以往的大明,其实勉强也可用。 可随着新政的铺开,政务更加繁忙,从商业到工业,再到海贸,越来越多的新事物出现,大明已不可能再指望像从前一样,靠一群翰林出身的人,就可以懂得天下的运转了。 说穿了,就是经济基础已经改变,可配套的上层建筑,对于这个基础却是一无所知。 即便是聪明如像杨荣这样的人,固然已经拼命的去理解和接受这些新事物,其实也已变得费力了。 陛下是何等精明之人,早已一眼洞穿了这样的矛盾,这才命太子和张安世制定章程。 一方面,是考验太子。 另一方面,也是确确实实的想要找出一个方法来。 朱高炽听罢,目光灼灼地看着张安世道:“这章程,安世当初说,都交给你去办。可如今,本宫左等右等,也不曾等到你的音讯。几次父皇问及,本宫都不知如何回答。怎么,现在有眉目了?” “有了。”张安世笑眯眯地道:“所以才希望与姐夫一道入宫,不过……还需等一个人来。” “等一个人……”朱高炽一愣,好奇道:“此人是谁?” 张安世却是神秘兮兮地道:“一个……姐夫也熟识的人……” 朱高炽:“……” ………… 松江口。 一艘悬挂着‘张’字旗号的巨舰,此时已入港。 如此巨船,港口上的人可谓闻所未闻。 在这华亭口岸,这巨船的接驳,成了此地文武吏们的难题。 要知道,此时大明最大吨位的舰船乃是福船,因而,港口的许多设施,都是根据这样的尺寸来建造的。 现如今,突然出现了这么一个大家伙,除了有文吏登船,进行交涉,随后对方拿出了新洲的关防文书,一看是新洲总督府的文书,这文吏没有丝毫的犹豫,新洲乃是芜湖郡王殿下的封地。 而芜湖郡王殿下,说起来,和这文吏有很大的渊源,这文吏毕业于海关学堂,虽然只是初级班,却是最清楚,芜湖郡王殿下乃是他们的衣食父母。 几乎所有新洲的舰船,海关和港口,都会尽力给一些便利。 此后,便有人随文吏一道下船。 此人肤色有些黑,却是换上了新的官袍,细细一看,竟是正三品。 文吏心里诧异,新洲的正三品……好家伙,他已经无法想象对方的身份了。 好在此人,颇为随和,当即询问这文吏了一些情况。 文吏连忙作答。 此人又询问文吏的薪俸。 文吏道:“每月六两。” “不算少了。”这人道:“不过若是在新洲港,只怕能有九两,新洲缺的就是你这般的人。” 文吏讪讪,下意识地道:“学生在港口工作了这么多年,却从未见过这样的巨船,真没想到,这样的船,是如何造出来的?” 此人只笑了笑,没接茬,却问:“请人预备几匹马,我要立即入京。” 这文吏便明白此人并不想回答他的问题,他也不好多说什么,便识趣地只道:“好。” 当即,一队人马,火速往京城而去。 而这文吏,目送这一队人马离开,回头,却看已接驳入港的那一艘巨舰。 与其他舰船相比,此舰显得格外的魁梧。 他低声滴咕了几句,却是突然眼眸微微张大,勐地道:“新洲,孔雀补服,三品……这人莫非是……莫非是那传闻中的新洲长史?叫……叫……杨……杨……” 他努力地回忆,在港口工作,毕竟也接触过不少新洲的舰船,偶尔也能听闻一些新洲发生的事,只是一时情急,他却又想不起来。 ………… “陛下……” 亦失哈匆匆入殿。 朱棣颔首。 他老了,鬓角早有了斑白,脸上也爬上了一道道如刀刻的皱纹。 只是那一对虎目,依旧锐利有神。 “何事?”朱棣澹澹地道。 “太子与芜湖郡王殿下,恳请明日午时觐见。” 朱棣颔首:“噢。” 一般情况,这样的奏见,往往都是有大事要入宫面议。 于是朱棣道:“何事?” “说是章程已拟定好了。” 朱棣听罢,讶异地看着亦失哈道:“拟定好了?” 他似乎来了兴趣,抖擞了精神,道:“取来朕先看看。” 一般情况,若是已经拟定,往往会先呈送,给陛下过目,而后再觐见,根据陛下的意思,斟酌着进行更改。 可亦失哈道:“陛下,太子殿下与芜湖郡王殿下那边……没有送章程,只说明日才有分晓。” 【目前用下来,听书声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语音合成引擎,超100种音色,更是支持离线朗读的换源神器,huanyuanapp 换源app】 朱棣听罢,不由失望,纳闷地道:“太子变坏了,也开始学张卿一样卖关子。” 这时一旁一个声音道:“陛下,不对,姑父……太子殿下,好的很。他不会跟着我爹学坏的。” 朱棣目光一转,角落里,却有一个小几子,张长生正跪坐在殿中的角落,提笔,正在抄写诗词,此时他忍不住发出议论。 朱棣年纪大了,可儿孙们却都不在身边,不免寂寞。张长生的入宫,某种程度而言,填补了这个空缺。 身边偶尔有一个孙辈的人,在他面前述说一些自己当年之勇,往日的荣光,不得不说,这是一件愉悦身心的事。 何况此人既是自己发妻徐氏外甥女的儿子,也是自己儿媳兄弟的儿子。 朱棣微笑道:“你又不用心了。” 张长生道:“这几首诗,臣已抄写了三十遍了。” 他耷拉着脑袋,显得不满。 朱棣的唇角勾起一抹笑,道:“再抄三十遍,朕领去学骑射。” 张长生先是眼前一亮,可没一会,那方才几乎要溢出来的期许,却突的消散了下去。 “哦。”张长生点头道:“可是陛下,上一次你骑马,差一点摔着了,我担心……” “放你娘个屁。”朱棣气急败坏地道:“朕骑了一辈子马,那不过是给你做一个错误的示范。” 张长生年岁还小,即使面对当今陛下,也似乎无知无罪,于是道:“胡说,皇后娘娘分明说陛下已经老了,骑不动马了,陛下不该逞强!” 张长生气鼓鼓地看着朱棣。 朱棣怒不可遏,感觉自己的自尊心遭受了挑衅,怒道:“放肆。” “臣万死。”张长生立即道。 身为张安世的儿子,这求生欲是很强的。 说罢,啥也不说,眼眶开始通红,然后提着笔,默默地噙着眼泪继续抄录诗文。 良久。 朱棣见他低声抽泣,手中的笔杆子还在挥动。 当即道:“抄录完了吗?” 张长生道:“抄了,也没抄。” 他声音很轻,好像是嚅嗫着说的。 朱棣则是奇怪地皱眉道:“这又怎么说?” 张长生诚实地道:“抄了别的,没抄陛下要教我抄的诗词。” 朱棣站起来,语气温和,道:“抄了什么?” 张长生道:“我默写的是韩愈的《师说》。” 朱棣听罢,不由得一愣。 这师说乃是千古名篇,当然,其中最精彩之处,就在于阐说了从师求学的道理。 此文重点抨击了不尊师重道,且耻于从师问道的不良风气。 朱棣的脸色大为缓和,便连耐心也好了许多,道:“方才朕说话重了一些。” 张长生道:“是臣斗胆。” 朱棣道:“朕是太要强了,哎……人老了,却不肯服老,总还以为自己有当年之勇,反而令人耻笑。你要以朕为戒,要知什么可为,什么不可为,知道了吗?” “是。” 朱棣道:“那朕不带你去骑马了,教你练剑吧。” 张长生犹豫了一下,才道:“可是……陛下,现在的火铳,百步可以击敌,现在练剑,还有用吗?” 朱棣哈哈大笑起来,随即道:“练剑若用来杀人,当然是无用,此乃小勇,真正的万人敌,岂是区区剑术呢?不过练剑可以磨砺人的心志,可以增强人的体魄,一个人,若是肯于下苦功去做一件事,又有强壮的体魄,那么在这世上,就没有干不成的事。” “天下的学识,多如牛毛,数都数不清,可人怎么会知道,自己将来要学什么才能对自己的有用呢?所谓儒家有一些学问还是有道理的,叫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修身,在腐儒们眼里,只诠释为陶冶身心,涵养德性。可在朕看来,修身其实就是打熬自己,使其真正成男子汉的时候,有足够的体魄和精力,去学习更多的事务。” “你现在还小,除了要学一些学问,这骑射和剑术,却不可不学,这时候不学,将来就要晚了。” 张长生道:“臣明白嘞。” 朱棣微微笑道:“往后,你就当你是朕身边的副将,朕以军法来治你。” 张长生:“……” 说罢,朱棣便回头看向亦失哈道:“明日取一短剑来,赐长生,再寻一甲胃,给他挑一副好弓。” 亦失哈笑了笑道:“奴婢遵旨。” ………… 次日。 杨荣等人,早早得知太子与张安世觐见的事。 当即,也预备了入殿的事宜。 此番奏报的,乃是朝廷抡才的章程,所以百官都十分看重。 其实这也可以理解,古人将提拔人才称作抡才大典,可见这抡才关系到的乃是一个国家的未来,是最不容马虎的。 何况……就切身利益而言,选拔人才,才是百官们最看重的事。 毕竟,认定人才的标准变了,这也关系到他们自身的前途和命运。 这些时日,关于这件事,每日都有许多的议论。 绝大多数人都是忧心忡忡。 他们担心张安世又在这上头塞私货,不过又想到太子稳重,或许不会这样的激进。 于是就在忐忑不安之中,似乎靴子要落地了。 杨荣对胡广道:“你瞧,这些时日,百官都心神不宁,这一个章程,牵动多少人的命运啊。” 胡广叹息道:“老夫倒是心如止水。” 杨荣微笑道:“这倒是,胡公幸运的是,早知自己不是人才了,所以反而看得开了。” 胡广道:“你……” 你又来扎心! “言笑而已。”杨荣随即哈哈大笑:“胡公平日里总说自己平庸,怎么你自己谦虚可以,别人却说不得?” 胡广一本正经地道:“你可以背后说,你不能当面说!” 杨荣看了胡广一眼,有些无奈,最后道:“罢罢罢,入殿去吧。” 百官陆续来到崇文殿。 不久之后,朱棣升座。 百官山呼万岁。 朱棣四顾左右:“太子与芜湖郡王还未入宫?” 亦失哈匆匆来道:“陛下,奴婢去问了,说是在等一个人,马上就来了。是有些迟,所以……” 朱棣压压手:“那就且等一会。” 不多时,便有宦官来奏:“陛下,太子殿下、芜湖郡王殿下、新洲长史杨士奇觐见。” 前头两个人,朱棣不觉得有异。 只是这新洲长史,令朱棣微微皱眉。 这个新洲长史,他好像有一点印象。 杨士奇……好像曾是翰林,是个博古通今之人。 朱棣便道:“宣。” 三人入殿,行礼。 朱棣的目光,朝朱高炽和张安世身后一瞥,却见有人穿孔雀补服,头戴翅帽,身材干瘦之人在朱高炽身后,全无翰林风采。 朱棣当即道:“平身吧。” 朱高炽道:“父皇,儿臣与芜湖郡王上抡才之策,恳请陛下过目。” “章程呢?” 张安世道:“陛下,就站在这里,这是活的章程。” 朱棣:“……” 殿中之人哗然。 许多人对杨士奇,是稍有印象的。 尤其是不少十几年前的翰林们,这杨士奇乃是他们当初的同僚。 只是十几年不曾谋面,许多人差点已经忘记有这么一号人了。 提及这个杨士奇,朝中同情者颇多。毕竟……作为翰林,身份何等的清贵,将来的前途不可限量。 而杨士奇,别看是三品长史,可实际上,在朝中人看来,即便是一品,也无法与朝中的清贵们相提并论的。 可怜此人,流放在外,原本大好的前程,如今……却成了这般样子。 尤其是杨士奇灰头土脸的模样,更让人暗暗摇头。 可惜了。 朱棣疑惑的道:“活的章程?” 张安世道:“陛下,此人乃是杨士奇,曾历任翰林编修、修撰、侍读,又曾任安南副总督,新洲长史,长史任上,已有十年,如今杨公入朝,特来拜见陛下。这……就是臣所言的抡才章程。” 朱棣的脸色,越发的古怪。 张安世这小子,总是能不负众望地整出各种花活来。 好在朱棣早已习惯了,竟也并不见怪,只是颔首:“杨卿上前。” 杨士奇当即踱步上前,行礼道:“臣杨士奇。” 朱棣道:“新洲如何?” 杨士奇道:“尚好。” 朱棣眉一挑:“何为尚好?” 杨士奇道:“可比苏杭。” 朱棣:“……” 第四百九十八章:斐然政绩 苏杭二字,着实吓了朱棣一大跳。 朱棣狐疑道:“哪里的苏杭?” 这句话出口,朱棣自觉得这句话有些没有水平,实是自己草率了。 不过朱棣所言,确实说出了朱棣的心声。 “自是我大明之苏杭。”杨士奇澹定地道:“当然,应天府和太平府是远远不如的,只可以与苏州府亦或者杭州府相比。” 他一副很谦虚的样子。 可这话说出来,依旧还是让朱棣与群臣吓了一跳。 要知道,在十几年前,若是没有太平府这个怪胎,这苏杭乃是天下最富庶的区域之一。 此地每年征收的税赋,所得的钱粮,还有商业的繁茂,都是屈指可数的。 朱棣心里惊讶极了,沉吟一会儿,便道:“苏杭?这倒稀罕,这新洲如此蛮荒之地,区区十数年,如何可比苏杭?” “每年的税赋,尤其是银税。”杨士奇道:“据臣所知,现今苏州每年银税六七十万两,而新洲如今,已至一百三十七万两。” 此言一出,倒是让所有人没有想到。 杨士奇接着道:“新洲现今有船坞七座,每年可造船一百四十余艘,除此之外,围绕这造船,又建了大港,还有各种作坊,尤其是炼钢的作坊,在新洲,臣带人发掘了大量的铁矿,这新洲的铁矿,质地尤其之好,品相比之大明的铁矿,好上不少。” “除此之外,这新洲的煤炭,亦是遍布,借助这廉价的煤炭与铁矿,生产钢铁,可与西洋诸国贸易,还可借此机会,招揽大量的人力。” 杨士奇顿了顿,继续道:“新洲的情况,比之其他诸藩国,要特殊一些,此地并不曾有大量的土人,却是矿产丰富,且这矿产,尤其容易掘取,同样千斤的煤和铁,若是在大明掘取,可能需要动用三个人工,可在新洲,可能只需一个人工了。” “臣以为,治理一地,在于发掘此地的长处,分析出它的短处,而后扬长避短,是以在十年前,臣便定下了重钢铁,重工商之策。” 朱棣细细听着,不由惊奇地道:“千斤的煤铁所费人力竟是如此稀少?” 杨士奇便回答道:“是的。一方面,是此地矿脉丰富,而且因为千万年来,都是不毛之地,所以这里的矿产,几乎无人采掘,也正因如此,这与大明不同,大明山脉连绵,许多的矿产都在深山之中,要采掘费时费力。” “何况……千百年来,历朝历代对浅层容易采掘的矿产,大多都已采掘干净。因而,想要继续采掘,就不得不继续采用耗时费力的办法,深挖矿井,这其中所需的人力物力,也是不可想象的。” “可新洲的许多矿产,甚至无需矿井,都在浅层,自然成本低了许多。” 朱棣点头。 杨士奇则是继续道:“于是这就成了新洲的长处,既然有了长处,那么就要利用这个长处,新洲毕竟距离西洋诸藩国不远,新洲建立港口,输送出大量的钢铁,而采买许多西洋的特产,以供军民所需,就足以让军民们富足了。” “长史府从煤铁中获利之后,接下来要做的,一方面是重金招揽军民百姓迁居于新洲。另一方面,便是修建港口、铁路和道路,建设灌既水利,陛下,单凭煤铁是不能长久的,何况过于单一,也必然容易陷入窘迫的境地。因而……臣大举兴建港口、水利、道路,其本质……就是盘活整个新洲的工商。如此一来,不但煤铁的运输,更为便利。这新洲的土地广袤,又可促进畜牧,更可开拓出万顷良田。” “有了畜牧,便可产羊毛,而羊毛又可促成纺织,有了足够的粮食,又有畜牧所带来的大量肉食,再加上交通的便利,有了煤铁和作坊、港口所带来的大量收入,更可使军民百姓足够富足。” 朱棣细细听着,心里觉得这杨士奇有意思极了。 这杨士奇说起话来,真是一套一套的,不过细细咀嚼,又觉得很有章法。 只见杨士奇接着道:“臣亲自教人查过,在这新洲,每户人家,每年所食之肉,可至五十斤之数,米面五百斤,其他蔬果亦有不少。” 此言一出,群臣哗然了,一个个张着一双难以置信的眼睛。 每年竟能吃五十斤肉?这是什么概念? 至少在大明,这就算是小士绅也无法理解的。一般的贫穷百姓,甚至一年都不一定吃上一口肉。 作为皇帝的朱棣,对百姓的温饱最是关心,听到杨士奇这些话,不由得动容道:“是吗,有这样多?” 杨士奇从容地微笑着道:“新洲的土地广袤,开垦的土地也多,而且适合农耕的土地,在加大了水利灌既之后,也是不少。且还有大量的草场,草场可以放牛羊,农耕的土地……亦可耕种。且因为耕地实在太多,绝大多数的农户,拥有的土地竟有数百亩之巨。” 数百亩? 杨荣下意识地询问:“数百亩?这富裕的农户所有吗?” 杨士奇却是语出惊人地道:“这是比较贫穷的农户……” “……” 于是大家又震惊地张大了眼睛。 杨士奇这句话,当真给人巨大的震撼。 杨士奇甚至道:“因为土地太多,以至于……连朝廷流放的罪囚,新洲这边,也给予他们数百亩土地进行安置。他们并不精耕细作,却大多养了牛马,耕种多用畜力,亩产量可能并不高,毕竟……人力不足,也没心思似中原和江南这般,十几亩地反复的摆弄,可种出来的粮食,却是远远高于每户所需。因而,各户都多养牛马和鸡鸭,就是教这些牲口和家禽,将这些多余的粮食吃掉。” “……” 不得不说,这新洲,若是真如杨士奇所言,那就真的是天堂模式了。 几乎没有土地的矛盾,人人都可拥有数百亩土地,人力却是稀缺,矿产一挖就有,土地播种便等着收获,也懒得瞎折腾,大量的草场,可用来放牧。 这岂不是,随随便便一个民户,竟可比得上大明中等以上的士绅和地主? 这种认知带来的冲击,当然是极大的。 在众人的震惊中,杨士奇却微笑道:“当然,以上乃是新洲的长处,这些长处,若不发挥出来,却是无用的。就如煤铁,若是不能自己锻炼钢铁机械,那么再多的煤铁有何用?大量的羊毛纺织之后,倘若没有港口运输,又如何能生利?还有大量的土地,若是不建设水利,不修建道路和桥梁,只怕……也不过是不毛之地而已。” “可是有了这些,就可吸引人口了,长史府这边,为了招揽人口,拿出了一大笔金银,或是高价招揽雇工,将其安置,或是接收罪囚,即便是罪囚,亦教他们有遮风避雨的所在,可以衣食无忧。如此一来,就没有什么可以担心的了。” “这十年来,新洲努力招揽来的人口,有十三万户,七十九万口人,再加上新增的孩童,亦增长了十七万。有了人,就可开垦更多的土地,可以挖掘更多的矿产。” 众人听着,怦然心动。 有人不禁苦笑,在大明,大家为了土地兼并的事打生打死,这倒好,人家新洲那边,唯恐没有人口来垦荒和兼并土地。 人比人,真是气死人。 这样算下来,新洲竟已有了百万人口,这个数目,确实已不在一个府城之下了。 虽不及苏杭,可若是有这么多的矿产和耕地,还有大量的草场,更可通过港口吞吐货物,说是可比苏杭,就显然绝不是夸耀。 朱棣点着头,感慨地道:“嗯……这样算来,也属政绩卓然了。”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杨士奇竟道:“长史府所辖,何止于此!陛下,其实治理之道,在于变通,需因时制宜,也需因地制宜,就如新洲的军事,因在这新洲,并无太大的外患,当地土人,亦是稀少,是以,新洲并不常设卫所,而是建立几路巡检司,命其维护治安即可,可又因为新洲乃一处大岛,却急需有一支水师,才可打击附近海寇,确保新洲与西洋、大明的航线往来。” “臣在新洲,设水师,招揽人员,造新船,如今,新洲水师,有大小舰船七十余艘,水师之内,也设水师学堂,教授水战之法,这新洲的舰船,贵精不贵多,此番臣所乘之船,便有一万两千料,新近下水,既有风帆作为动力,若是战时,船中又装载一处蒸汽机所用的螺旋桨,其航速可以借此倍增,如此巨船,乃水师旗舰,可装载九千料的货物和补给,可谓天下第一舰。” 朱棣听罢,微微皱眉。 在这个世界上,最大的福船,规模大抵在六千料上下,这已是下西洋水师最大的规模的舰船了。 当然,朱棣所不知的是,就在此时的威尼斯,已经出现了四千五百料的巨舰,新洲这边,倒是阔绰,居然直接上马了更狠的。 只是朱棣毕竟不懂舰船,其实对此所知不多。 只是觉得这杨士奇身为长史,倒是对新洲的事务,可谓是事无巨细,都了如指掌。 不得不说,这样的人,放在哪里,都是一个人才。 朱棣对杨士奇满意极了,虽说他如今岁数大了,可求知欲还是很强的,于是道:“建这样的舰船,有什么用?” 杨士奇笑了笑道:“这样的舰船,花费了新洲十九万两纹银,这花费可谓是巨大,可账,却不能只这样的算。” 朱棣眼中带着明显的好奇,他抿唇不语,一副认真等着倾听的样子。 于是杨士奇继续侃侃而谈道:“朝廷最大的弊病,就在于只重眼前之利,臣当初在翰林,见朝廷尤其是户部的文牍,大多弊病在于此。须知钱粮的花用的开支,除了尽力的不亏空之外,也需有自己的考量。譬如这新洲的舰船,军舰的花费,确实是巨大,可建造这样的舰船,却可大大提升水师战力,使新洲确保安全无虞。” “另一方面,却是可以借助督造这样的巨舰,培养大量的匠人,除了一群技艺精湛的船匠之外,还因为建造的乃是前人所未有之船,又使造船的船坞,采用了当今天下最紧要的一些新技艺,如此以来,新洲造船的工艺和设计,便远远超出了其他地方,不但有了更多的人才,其他的民用船坞,也可慢慢的随之精进,对新洲的航运,也有大大的好处,此所谓一举三得,表面上花的乃是十九万两,可实际上,收取的隐形好处,只怕价值不在百万之数。” “是以,臣制定每年的开支时,分了两笔账,其一为明账,其二为暗账,明账的开支只要不出大的亏空,那么就要考虑暗账的长远收益了,新洲本是不毛之地,且距离大明十万八千里,如此贫瘠之地,想要求生,就需步步为营,不断的总结出一套行之有效的章法,若只顾眼前的收支,便永远沦为不毛之地了。因而,这长史府所辖之钱粮、治安、水利、路桥、教育、流民安置、港口、工商、畜牧、诉讼,以上种种,都要使其相辅相成。” 朱棣听罢,不断地颔首,再也不吝于夸赞道:“卿之所言,倒是教人耳目一新。” 杨士奇则很是实在地道:“不是臣令陛下耳目一新,而是新洲的情形与中原不同,所以才采用了不同的方略,新洲这一套,若是放在大明,可能就行不通了。” 杨士奇实话实说,朱棣却也不失望,甚至心悦诚服地道:“能治理蛮荒之地,且有此成效,这样独挡一面的人才,实在难得。” 张安世笑了笑道:“陛下,其实杨公所言,确实轻巧,可真要做,这新洲百万人口,各种繁杂的事务,从军政到民政,再到提拔人才,更是难上加难!” “陛下,这杨公……之所以有此手腕,除了他本身就聪明绝顶,如若不然,饱读诗书,否则又怎么可能成为翰林呢。这其二,就是他在新洲进行了历练。新洲那地方,说好听一些,叫做天府之国,得天独厚。可从另一方面来说,却是蛮荒之地,开拓哪里容易呢?” 他顿了一下,似乎想到了什么,接着道:“陛下……臣听说,宰相起于州郡,勐将发于卒伍,唯有像杨公这样起于州郡之人,经过历练之后,才可造福天下啊。” 此言一出,却犹如突然降下了一道惊雷。 殿中死一般的寂静。 而这时候,朱棣则勐地虎躯一震。 因为他意识到,张安世好像一下子点中了问题的关键所在。 傻子都知道,宰相起于州郡的道理。 可是宰相起于州郡的负面影响也极大。 他们在成为封疆大吏的过程中,本身就有大量的门生故吏,提拔了许多的人才,随着宰相的水涨船高,他的班底越来越强大,也有大量当初跟随他的人纷纷占据显要。 这也是为何,当初胡惟庸可以嚣张跋扈的资本,甚至敢于和太祖高皇帝对着干的本钱。 毕竟,这满朝的大臣,甚至下头的州府官员,这么多人都是胡惟庸的班底,是他一手提拔而起。那你猜,这些人听谁的? 人家可是做了胡惟庸几十年的心腹,总不可能听你朱元章的吧? 这也是历朝历代,皇权与相权之所以产生矛盾的根源。 可真正论起来,这天下,还真需要这些封疆大吏。 一步步从州郡之中上升的人才更有治理天下的能力,靠着一群翰林,进入文渊阁,就协助皇帝治理天下,最终的结果就是,朝廷的许多政令,都变成了想当然,没这个能力。 张安世却是完美地解决了这个问题。 张安世的言外之意是,陛下,你看这长史怎么样? 这个长史,久在海外,而且海外的矛盾更激烈,更加磨砺人的能力。 新洲还好,若是在西洋,那就更糟糕了,除了发展和粮草,还需成日琢磨调度和军事,这样的人,磨砺个十年八年,但凡能在藩国中有政绩的,一个个有一个算一个,才能都不会在杨士奇之下。 更妙的是,他在长史的位置上,却是与大明的官吏根本没有多少瓜葛的。即便召入朝中,他也没有根基,哪怕是朝廷授予大学士的权责,也不会担心像胡惟庸一样。 这等于是利用这种方式,直接将宰相起于州郡的弊病给解决了。 朱棣眸光微亮,他骤然之间,明白了张安世所谓的活章程是什么意思了。 这家伙……还真是另辟奇径啊! 可朱棣随即却又陷入了深思,很多时候,有了一个好的想法,就很容易产生启发。 虽然张安世的这个提议,有一些草率,还需得有一整套的方法,来保障这等抡才的路径,可有了启发,许多念头,也就能慢慢地通达起来。 只是……这一次轮到百官们懵逼了。 张安世这真是……缺大德了! ………… 推荐一本书《第一权臣》,醉掌天下权,醉入美人溪,嗯……就这样! 第四百九十九章:两全其美 这个所谓的活章程,杀伤力太大。 简直给了朱棣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 可以说,一举三得。 这百官用屁股都能想到,陛下肯定要动心,这对宫中的好处实在太大了。 何况,这其中还有一个隐性的好处。 那即是藩国的长史,若是与朝廷的大臣进行流动的话。 这无疑就增加了藩国对朝廷的向心力。 想想看,藩国本身就没有人才,这一代的藩王还好,那么到了下一代,真正正途出身的大臣,鬼才愿意去藩国为官呢! 可现在有了这么一个路径,就意味着,许多的翰林,不得不进入藩国了,藩国也就有了一定的人才储备。 这些人进入藩国之后,既要为藩国效力,可另一方面,却又有机会进入中枢,那么势必,他们在兼顾藩国利益的同时,又需在朝廷面前表现自己的能力和忠诚。 如此,才有机会入朝,登上人生巅峰。 这种高级别大臣的流动,既是对大臣的锻炼,某种意义,对于朝廷与藩国,也有着莫大的好处。 在朝中,一个大臣的贤明与否,是很难看出端倪的,毕竟朝廷是一个较为稳定的架构,一个人很难表现出自己拥有决断能力。 这就好像,若是没有土木堡之变,只怕也没人能意识到,于谦这样的人有多厉害。 毕竟在平日时,这个人可能和许多寻常的大臣一样,每日当值点卯,最多就是脾气有点倔而已。 朝廷之所以会兴起清谈之风,也在于此,毕竟在一个平和的世道里,很难表现出自己的能力,那么谁更厉害,只能靠嘴来说了,谁更牙尖嘴利,谁才有上升的可能。 可藩国不一样,它们处于较为险恶的环境之中,若是清谈,是要出大事的。就如杨士奇,若是换了一个平庸之人,这新洲如何可能到今日? 何况,即便是再崇尚清谈之人,一旦到了海外藩国,在内外压力之下,也会开始慢慢注重实际。 更不必说,几乎所有藩国的体系,都是靠贸易来维持,因为各藩国之间,毕竟无法像从前的大明一般自给自足,贸易线某种程度就是它们的生命线,在这种环境之下成长出来的大臣,势必重商。 他们甚至已经和大明内部的士绅,彻底的割裂开来,已不可能再代表士绅的利益。 以上种种,对于朱棣而言,都是宰相或者文渊阁大学士的最佳人选。 可百官们……却颇有一种日了狗的感觉。 毕竟对他们而言,自己科举为的不就是金榜题名,鲤鱼跃龙门吗? 龙门倒是跃了,而且还真下了海,去爪哇国了。 可一旦拒绝下海,就断绝了自己仕途的可能,这对百官而言,简直就是一击必杀。 至少现在殿中的诸多翰林和御史们,他们的脸色已经十分难看了。 即便不是他们,是已经身居高位之人,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 毕竟……他们有门生,有故吏,这也断绝了他们培养接班人的可能,除非亲手将人送去藩国去。 朱棣显是来了浓厚的兴趣,他起身,开始精神抖擞地来回踱步。 这静谧的大殿中,百官随着陛下的脚步声,心里也纷纷鼓起。 张安世面带和蔼的笑容,瞥一眼自己的姐夫。 而太子朱高炽,抿着嘴,显出沉默。 若是从前的朱高炽,显然是不认同这样的做法,这对大臣的杀伤力不小。 可朱高炽有了模范营和河南的历练,似乎也清楚,当今天下的土壤,随着新政也已改变。 且杨士奇的出现,让他意识到,这种人不但熟读经史,且对实际的事务都能做到信手捏来,有独当一面的能力,且果断而坚毅,确实非寻常人可比,这样的人即便入阁,他的能力也是绰绰有余。 朱棣不由叹道:“太祖高皇帝和朕……总还算勤勉……” 他这一句感慨……更令百官心沉到了谷底。 朱棣道:“太子与皇孙,亦迥异于常人。” 殿中的都是人精,话说到了这个份上,陛下的意思,显然已经昭然若揭了。 朱棣继续道:“可人力终究有其限,天子想要处理天下的事务,而不出过失,朕为天子,岂会不知,实是难如登天。” 他又踱了几步,接着道:“朝中非得有似杨士奇这般的大臣,可以协助天子,代天子治理天下,才可尽力减少疏失,令百姓安居乐业。若是我大明庙堂上,都是杨卿这样的人,那么天下就可以无忧了。” 其实朱棣的意思很明白。 他和太祖高皇帝,甚至包括了太子,都可以勤政的。 尤其是太祖高皇帝,那简直就是劳模。人家可以一天只休息几个时辰,每日从早到晚地处理国家大事。 可朱棣也明白,自己的后代,肯定做不到这一点,他们需要大量的贤臣来辅左。 而这些有能力的人,又不免令人担心。 毕竟树大根深,又难免与人沆瀣一气。 事实也是如此,终明一朝,多少大学士,他们出身士绅,一步步走向高位,实际上……却永远摆不脱与人利益相关的牵连。 就好像一个人出身于士绅之家,从读书开始,就有诸多的所谓恩师、同窗、同学,科举之后,又有大量的同僚和同年和故吏,等终于执掌天下大权的时候,你能够忽视这些人的利益吗? 可一旦你选择处处保护他们的利益,那么势必又与皇权产生了冲突。于是,到了明末,这样的情况达到了哭笑不得的地步。 身居高位的大臣,因为不能忽视自身或者是门生故吏、亲朋好友的利益,依旧还顽固的保护士绅,将更多的税赋,强加于百姓。百姓纷纷揭竿而起,为了平叛,就又需更多的饷银,而这些饷银,照旧没有加于士绅,而是继续强加于那些尚未反叛的百姓身上。 最终的结局,其实已经注定了。 这一次,张安世可谓是对百官给予了沉重一击。 若说此前,只是通过新政,去破坏他们的土壤,而现在,算是直接的伤害了。 却听朱棣沉吟道:“杨卿能独当一面,此等封疆大吏,不可多得,敕其入朝,进文渊阁听用。” 不等杨士奇谢恩。 本是得意洋洋的张安世,有点懵了。 慌忙道:“陛下,陛下……错了,错了……臣的意思是……杨公乃是一个活章程,可新洲暂时离不开他啊,臣只是拿他来举一个事例,这杨公……新洲只怕还要再用几年……陛下……” 张安世都想哭了。这么一个人才,宝贝疙瘩一般的人,陛下你看一看就好了,你咋还夺人所好? 朱棣:“……” 张安世连忙继续道:“臣的意思是……臣的意思是……” 显然,跟皇帝抢人并不是明智之举。 倒是此时,杨士奇道:“陛下,臣尚还年轻,尚需在新洲,继续磨砺,能为朝廷效命,实乃臣平生所愿。只是……恳请陛下,切不可拔苗助长,容请臣在新洲,继续磨砺一些时日。” 他这话倒算得体。 总算是将这尴尬打破了。 朱棣瞪了张安世一眼,心里大抵在骂,入你娘,你兴冲冲的跑来献宝,结果只是让朕看一看,过一过眼瘾,是吧? 心里骂归骂,朱棣温和地对杨士奇颔首,道:“杨卿所言,可谓老成,是这么一个道理,既如此,就准奏了。大臣于海外的年资,确实非有十又五六年至二十年不可,如若不然,怕是难以胜任庙堂中的繁重。” 百官:“……” 大臣都是人精,人精的意思就是,无论朝廷制定什么限制,他们总能想方设法地找到捷径。 原本大家还心里哀叹,不得了,以后可能真要下海了。 不过没关系,捷径也未必没有,大不了出海两三年,熬一熬资历,再回朝中总可以吧。 结果,杨士奇居然婉拒了朱棣的征辟。 朱棣直接来了一句,海外的年资非有十数年至二十年不可。这下真是完了,十几二十年,这哪里是熬资历,这儿子出生出海,回来孙子都要有了。 张安世精神为之一振,立即道:“陛下所言极是,正是此理,若是时日过短,只怕难见成效,理应制定章程,非有十五年不可。这样的话,各藩国用起来,也安心一些。不然用不了几年,人就走了,藩国这边,只怕意见也不小,尤其是赵王殿下和汉王殿下,他们性子急……” 朱棣面上如古井无波,拿赵王和汉王来做挡箭牌,却是朱棣没有想到的。 朱棣沉吟道:“只是……现在朝廷确实需一个这样的大臣入朝,开一开风气,也好教朕,再称量一二,这杨士奇,朕也就不夺人所好了,还是在其他的藩国之中择选一员长史入朝吧。” 这是天大的事,即便是朱棣,也无法一拍脑袋就去干。 否则遭致的反对实在太大。 而先选一人入朝,估量一下此人的能力,用一用,一方面可封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朱棣也可借此观察一二,可谓两全其美。 第五百章:满门富贵 朱棣看向众臣,随后道:“诸卿以为如何呢?” 百官沉默。 朱棣却是一笑:“诸卿不言,看来对此也不擅长,不妨就让太子与张卿来拟定人选吧。” 朱高炽和张安世道:“遵旨。” 退朝之后。 朱高炽眉头紧锁,张安世也是郁闷无比。 二人大眼瞪小眼,唯有那杨士奇,尾随其后,亦步亦趋,面色从容。 朱高炽叹口气道:“父皇真是强人所难啊!方才百官的脸色,安世你是瞧见了的,真是如丧考妣。这一次对他们的伤害实在不小,现在父皇又让我们推选大臣,若是选的不好,即便入朝,只怕此人也要被百官所针对,到时……只怕要使绊子。” 朱高炽即便再温和,也是有防人之心的。 若是朱棣直接答应了这个章程,造成既定事实也就罢了。 偏偏要试一试,而且还让朱高炽和张安世来选人入朝,可以想象,此人一旦入朝,要面对的是何等的局面。 而且这么一个人选,还真不好确定。 张安世也叹了口气,道:“怪我,若不是我舍不得杨士奇……” 朱高炽压压手,本想说不必自责之类的话。 此时,一直在后沉默的杨士奇道:“太子殿下,芜湖郡王殿下,其实……人选早已有了。” 朱高炽和张安世都看向了杨士奇,异口同声道:“何人?” “前文渊阁大学士,现在的赵王府长史解缙!”杨士奇斩钉截铁地道。 朱高炽若有所思。 张安世却是脸色一变:“这個烂人?” 杨士奇不疾不徐,却是慢吞吞地道:“解公有入阁的经验,又有在爪哇磨砺的资历,且解公有大才,是绵里藏针之人,请他入朝,或可抵挡朝中的明枪暗箭。同时……想来……也可应付繁杂的政务。” “太子殿下,芜湖郡王殿下,此番举荐,关系到了太子与芜湖郡王殿下对未来的国策。关系重大,个人成见,又有什么关系呢?最紧要的是……应付当前的局面,大丈夫不拘小节,区区私怨,不足挂齿!” 杨士奇说罢。 朱高炽和张安世却又都沉默起来了。 过了一会,张安世才道:“就怕此人心术不正,人品败坏……” 杨士奇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一眼张安世,而后迅速将目光错开。 张安世被这一眼看得古怪,不由道:“杨公,你这是什么意思?” 杨士奇忙道:“臣……没有什么意思……” 张安世倒也不是打破沙窝问到底之人,便叹息道:“眼下,也只好死马当活马医了,哎……罢罢罢,就他了。” 朱高炽便道:“那么本宫明日就上书……” 杨士奇却是摇摇头道:“殿下,不可,明日上书………就显得太子殿下过于笃定,会让人认为,这是太子殿下和芜湖郡王殿下权衡之后的结果。朝中百官,无不擅长揣测人心,依臣之见,不妨迟一些,显出犹豫不定之色,这才可麻痹百官,使百官认为,这解公,并非是真正实心合意的人选,不过是……万不得已的选择罢了。” 朱高炽道:“……” “除此之外……”杨士奇慢悠悠地继续道:“到时上书,恳请殿下切记,万万不可让解缙举族迁回京城,而是只容许解缙一人入朝。至于他的子弟,殿下要想办法,让他们在爪哇继续供赵王差遣。” 朱高炽:“……” 张安世已是眼眸一亮,笑容可掬地道:“杨公类我,也是这般深谋远虑,!不错,不错,留他全家在爪哇。” 朱高炽叹口气道:“看来也只好如此了,这样罢,本宫稍待半月,半月之后,再上书奏报,你看如何?” “足以。”杨士奇笑了笑。 大事议定,虽然三人还是颇有几分不确定性,不过眼下,似乎这杨士奇的提议,确实是最好的选择了。 于是,朱高炽和张安世都松了口气。 既然这事有了结论,张安世便有了心思想其他的事情了,于是道:“咱们的船,造出了嘛?” 杨士奇道:“回禀殿下,已经造出了。殿下大可放心,此船已经过几次的海试,此番,也是臣亲自乘坐此舰至松江口,各项的指标,都远超福船。” “这便好。”张安世满意地笑道:“杨公真是我的张良啊。” 话说出口,顿觉失言,便又道:“不不不,该是本王的范增才是,张良本王当不起。” 朱高炽和杨士奇,俱都用一种极奇怪的眼神看着张安世。 张安世这才意识到,这类比似乎也很不妥当,于是只好摊手,耸耸肩道:“直说了罢,本王没什么文化,只好信口雌黄,瞎作类比。你们总不会怀疑我想做刘邦或者楚霸王吧?” 杨士奇勉强挤出了笑容,道:“殿下有刘禅之资。” 张安世:“……” 他一时分不清杨士奇是在给他解围,还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要以臣噬主。 领着杨士奇回到了郡王府,自然少不得要和杨士奇促膝长谈,关于新洲的事,张安世当然希望尽力了解。 毕竟这新洲,未来可是张家子孙的基业呢! 而杨士奇,自也明白张安世的心思,用着最大的耐心,一五一十地将新洲的情况相告。 杨士奇在向朱棣的奏报之中,其实关于新洲的情况比较笼统,可和张安世所谈的,又是另一个情况。 现在的新洲,已初具规模。而到了这个时候,却恰恰是一个瓶颈,说白了,还是需要人力。 想要人力,只能将主意打到了大明这儿。 杨士奇此番来此,就是为了这个,他打算针对大明,展开一次营销。 而要营销,就需要各种手段了。无论怎么说,反正政通人和、富足安乐之类的玩意,都得用起来。 不只如此,除此之外,就是大力发展造船的问题。 新洲远在天下一处角落,并非处于要害的位置。这就使得,对杨士奇而言,除了传统的挖矿和畜牧以及农耕之外,新洲必须得有一个真正拿得出手的产业,才可使新洲成为大明朝贡体系之中,最不可或缺的部分。 在新洲的长史府,经过许多次的讨论,再加上多次传书与张安世沟通之后,最终杨士奇选择了造船业。 造船的好处就在于,它可不是一个的产业,要建造一艘大船,既需大量的机械制造,也需大量的帆布,木材,钢铁,可以带动许多的作坊,在这造船业周围,最终衍生出一个巨大的产业。 可是……要与大明竞争造船业,谈何容易!若是没有一点东西,是万万不可能的。 而新洲最大的好处就在于,这一大片大陆,几乎没有人类开发,意味着巨大多数的资源,都极为丰富。 因而新洲的林业,也是首屈一指,虽及不上西洋,却也有足够的木材,建造大船。 除此之外,就是张安世鼓励新洲造船业,往钢铁方面去尝试了,即制造铁甲船。 因为铁甲船最需的乃是煤和铁。而这两样资源,却是新洲最丰富的资源。现如今已有了蒸汽机,让新洲拼命砸下银子,制造铁甲舰,未必没有可能。 一旦可以建造,那么廉价的煤铁,就可转化成造船业,且足以成为天下造船业的明珠。 当然,要造出这样的船来,自然是十分不易的。即便是现在,新洲的造船,也只是在尝试,用钢铁的皮包着木船,再加一个小型的蒸汽机,颇有一些不伦不类。 且造价十分高昂,在成本没有办法压下来之前,显然不可能有民船或者商船会选用这样的舰船。 那么要继续这样的建造,唯一的办法,就是新洲水师了。 水师每年拨下巨款,就是为了让各大船坞,继续深入铁甲舰的设计和建造。 等这铁甲舰日渐成熟,那么这造船,将成为新洲的支柱。 且又因为极廉价的煤铁,也就意味着,即便是将来,铁甲舰的技术和工艺普及,新洲的铁甲舰至少在成本上也能获得巨大的优势。 于是杨士奇对张安世道:“殿下,此番下臣来此,是为了招募更多的匠人,这铁甲舰所需的匠人实在太多,尤其是铁匠和造船匠以及机械匠的缺口,至少在三万上下,现在虽然新洲那边,已经建立了水师学堂以及船政学堂,可依旧是杯水车薪,如今,只好来这大明招揽了。” 张安世道:“新洲虽是广袤,可实际上,还是一个小藩国,想要独树一帜,唯有遵照长史府定下的国策来办不可,既然有了这个打算,那就要全力以赴,无论采用任何的办法,使什么样的手段,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因而,这个人力的缺口,要补上,银子,新洲的财税若是不足,那就郡王府这边来付!一年二十两银子招募不到人,那就三十两,三十两招募不到,那就五十两,五十两招募不到……那就一百两,只要是人,财帛就能动他的心,不怕要花银子,也不要记小帐,要算就算大帐,咱们不是做买卖,是治理一个藩国,那就得有长远的目光。所以……你放手干就是了。” 杨士奇微微一笑道:“其实臣也有此意,就等殿下这句话。” 张安世道:“哈哈,是吗?” 杨士奇认真起来:“方才陛下希望臣入阁,可臣拒绝了,并非是说,这入阁成为大学士,并非臣的意思,可臣的拒绝,依旧还是发自肺腑。” 张安世不由愕然道:“这是何故?” 杨士奇道:“因为在大明朝。即便入阁,所要面对的,依旧还是重重的掣肘,总有人想要捆绑臣的手脚。可在新洲,殿下与臣的心意相通,凡事殿下都能鼎力支持,而臣只需破釜沉舟即可,此等从无到有,使一个地方能够大治,方才不枉大丈夫之志,足以慰藉平生。” 杨士奇想了想,又补充道:“殿下,官职不在大小,而在于,人是否可以从中获得价值。若只是一味为了窃取高位,怕也难成气候。” 张安世对着杨士奇的目光显得越加欣赏,不由感慨道:“本王没有看错人,努力罢!” 半月之后,一封奏疏,终于送入宫中。 朱棣看到了解缙的字眼,眉头轻皱,露了沉思之状。 他对于解缙,也同样没有太好的印象。 毕竟一个人小聪明太多,朱棣这样的人是绝对不喜欢的。 姚广孝也有智慧,可姚广孝的智慧体现在他的阳谋上头。 他既会使用许多的手段,却也会在朱棣身边,发自肺腑的鼓励朱棣,在朱棣受挫之后,理性的给朱棣分析利害关系,恢复朱棣的信心。 沉思良久,朱棣还是在太子的奏疏上头,画了个圈。 转而对亦失哈道:“发诏,诏解缙入朝,任太子太傅,文渊阁大学士。” 亦失哈听到解缙二字,以为自己听错了。 意外归意外,不过他没有发出任何的议论,却是道:“奴婢遵旨。” 邸报很快就抄送了这个消息。 这消息出来,百官对此议论纷纷。 他们对于张安世的章程,十分担心。 不担心是假的,以前的新政,只是惦记着你家的地。 可不管怎么说,百官已成为朝廷大臣,家里土地要紧,可乌纱帽才是他们真正吃饭的家伙。 一旦此事成为定局,就意味着,将来为官,尤其是想要平步青云,未来必要遭受一番磨砺和苦楚,这可是十五年至二十年。 何况,即便熬过了这个,天知道朝廷还会不会把你征回来? 别到时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那就真的只好望洋兴叹了。而且这个望洋兴叹,绝不是比喻,它是物理意义的。 此时,朝中百官,绝大多数,都是冷眼旁观。 直到最终宫中的决断出来,就更引发了许多人的窃窃私语。 人们揣摩着此事,那杨士奇,看上去确实是个人才,至于解缙……殿下犹豫了这么久才推举解公,必然是解公……本身就有许多太子殿下或者张安世不满意的地方。 只是一时之间,没有其他选择,不得不硬着头皮罢了。 解公入朝,福祸难料,不过……不管再怎么样,应该会比杨士奇好对付。 ………… 两月之后。 爪哇。 赵王府。 赵王朱高燧此时看着诏书,一脸复杂之色。 他拿着诏书,叫了宦官取给解缙看。 解缙看过之后,也沉默了。 君臣二人,对视良久。 朱高燧终于开口:“解公,意下如何?” 解缙道:“赵王殿下意下如何呢?” 赵王朱高燧露出苦笑。 解缙见他不言,便道:“那么臣就直说了吧,殿下这是且喜且忧,忧的是,殿下一时之间,失去臣这个左膀右臂,因而痛惜。喜的却是,臣与殿下相知,若是能入阁,殿下在朝中,就如虎添翼,至少……爪哇这边,就不担心朝廷朝令夕改,擅自改动贸易之策,使赵王殿下陷入困窘的局面,臣也一定会尽力使朝廷,更倾向于贸易通商,加强对各藩国的联络,这对爪哇的未来,有着莫大的好处。” 朱高燧道:“庙堂里毕竟太守旧了,即便总是有人在推动着新政和贸易通商,可终究还是步子太慢,若有解公在,本王确实可以无忧。” “所以殿下希望臣去?” “可本王舍不得……”朱高燧开始抹眼泪。 朱高燧的伪善,纯粹是狗改不了吃屎,反正各种惺惺作态,遮遮掩掩的手段,真是伸手即来。 这一点……其实解缙也一样。 因为解缙也流泪了,君臣二人,泪眼相对,朱高燧依依不舍的抓住解缙的手,而解缙也一手把着朱高燧的臂膀,二人竟都哽咽。 “臣又如何舍得殿下?得闻此讯,臣……五内俱焚,悲不自胜。” 朱高燧吸了吸鼻涕,红着眼睛道:“痛哉,痛哉,可惜君父之命难违。” 解缙泣不成声地道:“殿下……” 朱高燧情真意切地道:“本王会照顾你的亲族的,你……你就放心去吧。” “殿下……”解缙拜下,叩首,泪如雨下:“臣舍不得啊……” “哎……”朱高燧悲切地道:“解公以为,谁可以接任长史?” 解缙倒是总算收起了泪,认真地道:“长史府文佐刘健如何?” 长史府书佐刘健,这不是开玩笑吗?此人资历太低,虽有才智,却是绝不可能的。 于是朱高燧摇头道:“不可。” 解缙又道:“仪宾司的陈泰呢?” 朱高燧却是继续摇头,道:“仪宾府掌的乃是宾客事务,并不处理实际事物。陈泰没有独当一面的经验,如何能治长史府?” 解缙又提了几个人,朱高燧都不满意。 实际上,解缙所提的几个人选,都完美地避开了朱高燧的期望。 要嘛是有经验,而没有实际事物的处理能力,要嘛就是颇为能干,却没有资历。 好几个资历和能力兼具之人,都被解缙完美的避开。 赵王朱高燧自是不断地摇头,表示不可。 到了这个时候,解缙抬头,眨眨眼,突然道:“殿下看吾儿如何?” 朱高燧:“……” 第五百零一章:入朝的大动作 解缙的次子解祯应,一直跟随自己的父亲,在长史府中做事。 虎父无犬子,能力是有的,何况解缙悉心的培养,让他逐渐能担当大任。 当然,资历确实有所欠缺。 毕竟在长史府中,至少有一人,无论是资历还是能力,都比解祯应强上一些。 朱高燧之所以沉默,也是因为他对此事有一些犹豫。 可解缙居然厚颜无耻的提出来了,这就不容他不考虑了。 解缙哭泣道:“殿下不要误会,只是臣在爪哇许多年,早已对爪哇的军政和民政有过谋划。此番回朝,实在不忍臣的谋划付诸东流,若是后继者不能坚持这大政,一旦朝令夕改,不但令臣辜负了殿下的知遇之恩,更对不起无数远渡重洋而来的军民百姓,到那时,臣便是爪哇的千秋罪人啊!” “臣子解祯应,在长史府历任数职,颇能独当一面,对于臣的谋划,也是熟记于心,唯有以他为长史,才能萧规曹随。” 朱高燧叹了口气道:“解公此言,甚合本王之心,既如此,本王便应允了。” “谢陛下。不过……”解缙擦拭着眼泪,又道:“回朝之后,臣定要启奏陛下,这各藩国王府的事务开始越加繁杂,理应在长史府中,增设诸官。” “如这长史一职,一人只怕难以独断,不妨设左右长史之职。此外,长史府中的参军刘湘,此人亦有军政之才,到时右长史之位,臣倒以为,他最为合适。” 朱高燧听着,心中了然了。 原本朱高燧对于解祯应接替长史,是有犹豫的。 主要是怕解祯应年轻,服不了众。 尤其是刘湘这样的人,无论是资历还是能力都较为突出,在解祯应之上。 最重要的是,刘湘还是赵王侧妃之兄,算起来,也是王亲了,若是直接提拔了解祯应,这刘湘的面上怕是不好看。 可现在,这个问题,也就彻底解决了。 解祯应担任长史,固然会导致有人不满,可解缙入朝,直接请增设官职,这等于是直截了当的给藩国内的大臣们送了一个大礼包。 刘湘虽然没有得到长史之位,却也可以升任右长史,虽然在解祯应之下,可毕竟还是升官了。 而一旦大家纷纷升迁,就意味着,大量人也可渐渐候补上位,大家自然而然,也就心存感激了。 最重要的是,解缙一入京,立即就展现出了他在京城中的作用,这爪哇之内,包括了那能力和资历以及是王亲的刘湘,在升任右长史之后,也不得不心悦诚服,绝不至滋生怨愤之心。 朱高燧道:“一切依解公便是,解公……本王离不开你啊,哎……” 说罢,又是一番唏嘘。 解缙一脸正气凛然的样子道:“殿下……如今不是计较私情的时候,殿下乃陛下嫡子,亦有雄心,如今彻底夺取爪哇岛,招揽人才,吸引迁徙之民,长大种植庄园,羁縻土人,才是最紧要的事,殿下正属壮年,此王图大业,少不得殿下殚精竭力……” 朱高燧心里其实已有数了。 当即颔首应下。 二人不免又依依惜别,甚是痛惜之状。 不过一夜功夫,解缙却很快收拾好了行囊,又预备了返程大明的船只,择午时登船,却是一大清早,又去见朱高燧拜谢。 朱高燧则亲自将他送到了港口,一面依依不舍地道:“本王万万不成想,解公打算如此仓促成行,原本还想预备一些爪哇的特产……” 解缙一脸感动地道:“殿下,不需如此,臣的家依旧还在爪哇,迟早……臣致仕之时,就是殿下与臣再见之日。” 等到登上船的时候,解缙的眼泪转瞬消失不见,脸上一时看不出喜怒。 他扶着船舷,眯着眼,眺望港口上的爪哇君臣。 只是脸色却渐渐地冷了下来。 他已经历过一次失败,曾经的解缙,是何等的踌躇满志,志得意满。 而如今,再一次即将回到阔别已久的京城,又一次封侯拜相,对于解缙而言,他已察觉到了巨大的凶险。 群狼环伺,稍有丝毫的犹豫和细微的错误,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解缙目光一闪,眼眸中带着锐光,目光却落在了船下的万里碧涛之中,那翻滚起来的海水,似乎有一种说不出的气势,使人在船中,有一种见天地而生畏之感。 他的身后,是解缙随意带上的随从,此乃解家的世仆。 此时,解九道:“老爷,船也出港了。” “嗯。”解缙澹澹地颔首。 解九看解缙情绪不高,不由纳闷,于是道:“老爷何以闷闷不乐?” 解缙只澹澹地道:“何乐之有?” 解九顿时迷惑了,便道:“老爷如今又重新起复,这难道不是可喜可贺的事吗?” 解缙凝视了一眼解九,随即平静地道:“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你看到了老夫的扶摇直上,老夫看到的,却是即将要进入龙潭虎穴,进入至凶之险之境,稍有疏漏,就是碎尸万段。” 解九顿时一惊,煞白着脸道:“啊……那老爷……倒不如留在爪哇自在。” 解缙却是摇摇头道:“不,此番要闯的就是龙潭虎穴,否则难偿平生之愿,大丈夫若只是苟延残喘,留在这世上又有何益,人生在世间,要嘛留名青史,亦或粉身碎骨,如此而已,不撞一撞这南墙,便是死也不甘愿。” 解九依旧还是不解地看着解缙。 解缙此时反而微笑起来,道:“有的人,生来就是如此,就好像天生下来,就是为了干大事而降下的。我也不知这该不该叫做天命,可我自幼聪敏,少时就有才子之称,此后金榜题名,封侯拜相,海内知我解缙之名,虽是中途也遭了人生起伏,曾绝望的陷入过险恶的境地。可能因为如此,所以,我终究是不肯安分的人吧!” 说到这里,解缙叹了口气,随即才又道:“你看到了龙潭虎穴,心中畏怯之心,因而战战兢兢,可我知其中凶险,却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兴奋,跃跃欲试,总想去试一试,去闯一闯,去见识一二。” “此去再无后路了!”解缙长叹一句。 ………… 京城中,沸沸扬扬的消息遍地都是,因而邸报的销量,节节攀高。 以往的邸报,都是朝中的大臣读,到后来,随着邸报的印刷和刊载,就有不少的读书人开始关注了。 现在,随着朝局的诡谲,更是吸引了不少商贾和寻常百姓们渐渐对邸报滋生了兴趣。 随着学堂的增多,能识文断字之人,更是越发的增加,人们似乎很热衷于去谈论当下的时闻,总是愿意与人高谈阔论。 对于解缙的动向,自是颇让人关注。 因为谁都清楚,这个突然杀回来的文渊阁大学士,势必不似其他大学士那般的老成。 何况已有不少人开始对解缙滋生戒心,大家可没忘记,当初就是此人,湖弄江西老表们去的爪哇,迄今这事还被人所唾弃呢! 再者,解缙的动向,关系着的,乃是抡才大典。 太子殿下和芜湖郡王殿下的章程之中,明确了唯有在各藩国中独当一面的长史,才有治世之才。 这也意味着,对许多人而言,若是解缙当真很能干,那么张安世的计划也就得逞了。 可百官们真的不想去藩国啊,他们既贪图京城的安乐和清闲,可又不愿断绝自己的仕途。 以进士的身份,进入翰林院,成为清流,在翰林修一修国史,制一制诏书,查阅一下公文和圣旨,就可轻轻松松的平步青云,这才是士大夫们的理想生活。 倘若要去万里之外,和一群土人打交道,朝不保夕,那还了得,十年寒窗,就为这个? 在巨大的争议之中,许多人也摩拳擦掌,不将解缙拉下马,用来证明太子殿下和芜湖郡王殿下的谬论,显然就要断绝自己的仕途了。 既然如此,那么收拾不了太子殿下和芜湖郡王殿下,还收拾不了你解缙? 文渊阁里。 胡广正苦着一张脸叹息。 他忧心忡忡,面露难色。 随即,便听到他道:“没想到,真没想到啊,解公居然接受了,竟真的愿意入朝。若老夫是他,宁愿在爪哇,避开这些是是非非。他是不知其中的险恶!” 杨荣微笑道:“胡公,连你都知其中凶险,解公又怎会不知呢?” 胡广瞪他一眼道:“你这话什么意思?哼老夫在和你谈正经事呢!” 他觉得杨荣只要碰上机会,都要趁机埋汰他一番。 杨荣道:“正因为知道你是在谈正经事,所以才这样说。解公一定会来的,你不了解解公……” 听他说得笃定,胡广便不岔地道:“我与他,几乎是儿女亲家,何况还是同乡!你可知道我家与他家相隔多少步?我还不了解?” 杨荣却是答非所问地笑了笑道:“无论如何,有乐子看了。” 胡广鼓着脸,冷哼了一声道:“你就知道看乐子!” 杨荣微笑着道:“一个人,若是连乐子都不看,那就说明,此人对外物不甚关心。倘若连这个都不关心,那么这人必定性情残忍,乃自私自利之徒。这样的人,怎么能常怀家国之念呢?胡公啊,你我大臣,不可如此。” 胡广却是突然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往杨荣的身边靠近了一些,压低声音道:“你可知道,已有人……开始搜罗解缙的罪证了。” 杨荣显然并不意外,面无表情地道:“这些我才不去打探,因为不必打探,也可知道。” 胡广冷笑道:“老夫现在算是看清了,那些袖手清谈之辈,实则……与商贾无异,都不过是牟利而已,只是所图谋的不同罢了,真是可恨。” 杨荣道:“好了……” 胡广道:“我素知杨公与解公交情浅薄,因而杨公对解公不甚关心,可无论如何,难道杨公就一点也不为解公担心吗?好歹我等,也曾同僚了数年……” 杨荣道:“因为担心无用,不如坐视事态,再做定论。” 胡广:“……” 一连许多日,就在所有人的磨刀霍霍或者期待之中,也在许多人私下里,开始搜罗和罗织着什么的时候。 解缙终于有了消息。 松江口那边,传来有爪哇舰船靠岸的消息。 显是解缙已经抵达。 于是乎,人们又议论纷纷。 连张安世也不免,开始为之关注起来。 他早让锦衣卫那边,关注松江口的动向。 而此时,张安世却得到了更确切的消息。 “殿下。”来的乃是锦衣卫的千户周东成。 张安世道:“何事?” “解公……有了动向。” 张安世顿时来了精神,道:“哦?” 随即,张安世又道:“已上岸了?何时能进京?” “说不准。”周东成支支吾吾的样子。 张安世勐地挑眉,大惊:“这松江口至京城,也不过几日功夫,怎的说不准?” 周东成道:“解公的车驾,没有进京,而是改换了船,进入了运河……往……往山东去了。” “山东……”念着这两字,张安世有点懵。 只听周东成接着道:“据闻还上了一道奏疏,这奏疏,已快马加鞭送入了宫中,只是这奏疏的内容,卑下就不得而知了。” 张安世却是道:“这家伙想干什么?为何要去山东?” “这……卑下继续打探。” “要快……”张安世肃然地道:“本王觉得有点不对劲。” “喏。” ………… 大内。 一份奏疏送到了朱棣的面前。 朱棣只轻描澹写地看了看,面上依旧平静如水。 随即却看向亦失哈道:“奏疏可经了文渊阁?” 亦失哈忙道:“陛下,因是急奏,又是解公的奏疏,所以不经票拟,直接送到陛下的面前,没有其他的途径。” 朱棣颔首:“知道了,此奏……留中,就不必发了。” “是。” 朱棣脸色随即微微一变,道:“这个解缙……想要干什么?” “这……”亦失哈不曾看过奏疏,当然不知道解缙奏报的内容。事实上,他对解缙也没有什么好感,现在既谈不上来,索性……也只好敷衍道:“奴婢以为,不妨再看一看为好。” 朱棣一挥手:“太子与张卿,所上的章程,是有道理的。只不过……人与人毕竟有别,那杨士奇……固然可以磨砺的脱胎换骨,却也未必……人人都如杨士奇,所以,现在这章程之良莠,尚且还不可妄下论断……” 朱棣叹息道:“抡才大典,牵涉国本,如此大事,真是非同小可啊,这决定的……乃是我大明基业,以及百年之后的社稷成败,实是不可不察,这解缙的动向,定要盯紧一些,朕倒也想称量一下此人。” 亦失哈现在一听盯紧,或者彻查之类的话,下意识的,就有一种莫名的恐惧。 东厂在折腾了一大通之后,亦失哈现在颇有几分躺平的心态了。 别再求有什么功了,只要不折腾就好,最好陛下当东厂不存在过。 越折腾越没脸啊! 现在陛下提出来,亦失哈也没办法,只好道:“奴婢遵旨,不过奴婢以为,如此大事,锦衣卫那边,必有动向。” 朱棣只颔首,抬头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眼神看了亦失哈一眼。 良久,朱棣道:“朝中百官的动静如何?” “奴……奴婢……”亦失哈迟疑了一下,斟酌着道:“东厂那边,倒也有所查看,只是也不好妄下定论,只是……听闻……有人去了吉水县……” “吉水县?”朱棣皱眉,眼眸闪烁着什么,口里道:“解缙的祖籍所在?” “正是。”亦失哈道:“除此之外,还有人去了国史馆………” 亦失哈继续小心翼翼地斟酌着词句道:“有人在查阅《文献大成》,这《文献大成》,乃解缙为总修撰,就是在解公手头上完成的。奴婢在想……在想……是否有人……有人……” 这后面的话,显然亦失哈不敢说。 朱棣背着手,来回踱步,只道:“朕略略明白了。” 亦失哈带着几分忧心道道:“只怕有人想从中断章取义,想挑出一点什么……” 朱棣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却是沉默不语,似乎还在认真地思索着什么。 又过七八日。 而这时候,一封封急奏,却是火速地送到了京城。 有的送至通政司,火速入宫。 而有的,则落在了芜湖郡王府。 这一份份山东布政使司来的奏报,似乎带来的,乃是令人震撼的消息。 而此时,张安世打开了奏报,随即,面上却开始阴晴不定起来。 良久,张安世道:“快,去请杨公来。” 很快,在京暂时下榻在郡王府的杨士奇,便被人请来了。 张安世直接将奏报给杨士奇看,边道:“你来看看,这解缙是什么个意思!这家伙……本王看着……果然不像好人。” 杨士奇苦笑一声,忙是接了奏报。 张安世见他这样子,忍不住抱怨:“杨公怎么苦笑,是不是对本王有什么意见?” 杨士奇摇头:“殿下误会了。” 第五百零二章:解缙的三板斧 张安世没有和杨士奇过多的纠缠。 而是继续道:“这解公……是什么意思?这奏报之中……倒教本王看不懂他。” 杨士奇微笑道:“解公此番去了曲阜,奏报中说,他先是去祭拜了至圣先师,在这曲阜孔庙之中,与衍圣公一道念了祭文,这祭文真是大手笔,解公的文章,依旧还是如此精妙,令人读之潸然泪下。” 杨士奇说着,继续看了一眼奏报,才又道:“解公回到大明,率先去祭孔,倒也情有可原。先祭孔庙,以表游子心迹,再入京拜天子,说也说的过去,只是这衍圣公,如此盛情款待,一路陪同,亲热至此,倒是令臣没有想到……” 张安世的脸色沉了下去,挑了挑眉道:“杨公的意思,莫非是……这小子……又想拉拢读书人?” 杨士奇摇头:“这却未必,历来行大事者,首先要占据大义的名分,至圣先师是何等人,乃光耀历朝历代人物。解公此番……倒是颇有几分……复古的意思。” “复古?”张安世一脸疑问。 杨士奇笑了笑道:“殿下平日里也读过不少经史,难道不知,历朝历代要改制,最先干的一件事,就是复古吗?变法和新政是一回事,可要变,又该怎么变呢?若是说革除所有的旧俗,可旧俗已深入人心,想要彻底革除,真比登天还难,非大智大勇之圣人,绝不可为。” 杨士奇顿了顿,继续道:“既然我等都非千年难出的圣人,那么……又要改制,就不得不复古了,即借复古之名,推翻当前之俗,从圣人的经典之中,寻找当今之弊病,提出恢复旧制……殿下,可知道王莽改制?王莽改制,就是以复古之名,打的也是孔圣人的旗号,可是殿下……这王莽的改制,又与孔圣人有什么关系呢?” “因而,越是要革弊,就越要复古,到底是不是复古都没有关系,只要你足够博学,能够从经史中找到支持自己的论据,便可操持大义在手。” 张安世道:“挂孔圣人的羊头,卖狗肉?这个……我也会呀。” 杨士奇微笑道:“不能这样说,因为……羊头……不,是至圣先师他老人家到底奉行的是什么,其实后世之人,谁也说不清。虽说后世的弟子,产生了诸多的学说,都牵强附会,去理解孔圣人的学问,来行自己的主张,可孔圣人早已亡故,他是不能说话的,正因为孔圣人不能说话,所以人人都可代表至圣先师,人人也都可是至圣先师,人人都可代至圣先师立言,人人也都可借至圣先师铲除异己,或是复古改制。” 张安世叹口气,道:“圣人若是从棺材板里爬出来,看着这一个個挂他羊头的家伙……一定……” 杨士奇顿时色变,满头黑线地立即道:“殿下,别说了,别说了,这个不兴说。” 张安世却是不以为意地撇了撇嘴道:“怕什么,本王行得正,坐得直。” 杨士奇道:“解公此举,倒是破局之法,尤其是这衍圣公,沿途陪同,极尽周到,又与之一道念诵祭文,这倒算是……一下子将许多对解公的流言蜚语,都要打破了,想来有不少给他搜罗罪证之人,现在也哑口无言了吧。” “只是这衍圣公……如此殷切,这般的奉承,倒是教人没有想到,解公先从衍圣公府落下的这一招先手,确实让人没有想到,唯独……这解公如何知道衍圣公会如此就范呢?” 衍圣公乃是孔圣人的后代,某种程度,他们代表的就是孔圣人,毕竟古人是最讲究血缘的。 虽说现在的衍圣公的血脉颇有几分存疑。 可至少这衍圣公乃是朝廷所册封,至少官面上,是绝对血脉可靠的。 杨士奇想不明白,衍圣公为啥会如此周到热情。 要知道,至少在读书人心目中,现在的解缙名声可不好,若他杨士奇是衍圣公的话,一定尽力会避开解缙,免得招惹是非。 杨士奇感慨道:“解公的手段,倒是教臣也看不懂了,他竟有驾驭衍圣公之能,确实非同凡响。” 张安世道:“有没有一种可能,这衍圣公……本来就是属草的,风吹两边倒,谁来了,他们就帮谁?” 杨士奇:“……” 这话,杨士奇显然又没法接下去了。 对杨士奇而言,衍圣公还是颇有几分神圣性的,无论怎么说,也是至圣先师的血脉,张安世所说的这些东西,他可不敢胡乱联想。 张安世倒没有继续为难杨士奇,随即笑道:“这解缙,倒还真能折腾,本王现在越来越期待,解缙这家伙入朝之后,会闹出什么来了。想当初,我咋不知道这家伙是个人才呢?” 杨士奇便微笑道:“所谓彼之蜜饯、我之砒霜,当初解公与殿下不对付的时候,在殿下眼里他即砒霜,如今此公……可能与殿下一个鼻孔出气。自然,也就如蜜饯一般的香甜了。” 张安世哈哈大笑道:“此公也类我,一般的足智多谋。” …… 次日的邸报,立即引起了轩然大波。 一时之间,人们议论纷纷。 那些翰林院的翰林们,骤然沮丧。 本是在《文献大成》里断章取义,想要借此攻讦的翰林们,陡然发现,好像靠那么点儿断章取义,似乎拿解缙一点办法都没有。 毕竟……你已经不能将这家伙开除出读书人的行列,骂他是斯文败类了。 到时候谁是斯文败类,还真不好说。 众人内心里埋怨衍圣公,可偏偏又不能从嘴里说出来。 总不能作为读书人,去讽刺圣人的后裔吧? 与此同时。 吉水县中。 却已有人开始忙碌开了。 他们出没于吉水县,似乎在考证和搜罗着什么。 甚至有人……直接从吉水县,请入京城。 在平静的之中,似有一种力量在暗潮涌动。 可此时,谁也没有吱声,仿佛这一切,都好像不曾发生一样。 在这凝重的气氛之中,持续到了年关过去。 永乐二十二年的初春,来得格外的早。 在细雨绵绵中,丘松却是来了。 浩大的下西洋船队,已即将重新起航。 除了下西洋的巨大船队之外,那两万的水手和无数的护卫、大夫、匠人之外,还有是即将出行的模范营人马。 这些时日,被精挑细选出来的三千精锐,每日练习水战和登陆作战,不眠不歇。 而如今,他们也即将要随下西洋的船队出发。 丘松没什么表情。 他似乎永远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经过这么些年的历练,他虽已不再是初生牛犊,却依旧还是那一副好像对任何事都莫不挂心的模样。 张安世显然还是不放心的,谆谆嘱咐他:“在外头不要胡闹,不要丢了大哥的脸。还有……身上多带银子,出门在外,不要不舍得。在外头,要有防人之心,切切不可什么人糊弄你,你都相信他……” 面对张世安的喋喋不休,丘松没有不耐烦,只一个劲地点着头道:“知道了,知道了。” 张安世依旧不放心,便又道:“打不赢的话,就跑,咱们不怕丢人!等回来,咱们几年之后再杀回去,到时候又是一条好汉。海上不是陆地,一切都要听郑公公行事。还有……还有……若是真遇到了大风浪,我说的是……那种滔天巨浪,要切记上救生筏。若是上了救生筏,遇到了鲨群,切记切记,直接给自己来一刀。” 丘松便深以为然地道:“这个我知道,鲨鱼闻血则狂,流下血腥,这叫断臂求生。” 张安世摸摸他的脑袋,却是悲悯地道:“不,给自己一刀,可以让自己死的痛快一点,免得活受罪。” 丘松:“……” 终是万事淡定的邱松,也不得不被自己这位最为敬佩的大哥给干沉默了。 看着邱松复杂的表情,张安世却是掩面,几乎要流下泪来,带着不舍道:“好四弟,你这一去,大哥不知该多有伤心和牵挂啊,此次一别,更不知何时相见了,大哥……大哥我舍不得啊。” 丘松终于收起了方才的表情,安慰道:“大哥这般怎如妇人一样?我都知道啦,大哥莫哭,等俺直捣龙城,不,直捣威尼斯城便回,我一定会平安归来的。” 在张安世不舍的目光中,丘松气概非凡地走了。 张安世不禁唏嘘,眼眶有点红,在不胜感慨之中,也只好自嘲:“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古今皆如此……” “殿下。” 就在此时,陈礼匆匆而来,显得几分焦急。 可见张安世这个模样,倒是踟蹰了,犹豫着想要退出殿去。 张安世朝他摆摆手,示意他近前,道:“什么事?” 陈礼这才道:“解公进京了,已往鸿胪寺点卯,通政司已奏报陛下,只怕很快,陛下就要召见。” 张安世皱眉:“这家伙,在山东驻留了这么些时日,转头却又突然这样火速进京,是越发教人看不懂了。” 陈礼道:“锦衣卫查到,有不少吉水人进了京……” “嗯?”张安世瞥了陈礼一眼,眼中闪动着锐光,道:“这就有人耐不住性子了?” 陈礼道:“只怕………接下来……就该是……” 陈礼的话没有说完,张安世摆摆手,只道:“静观其变。” 陈礼道:“喏。” 张安世心情复杂,不过很快,便有宦官来,召张安世立即入宫觐见。 显然,朱棣打算亲自召百官,而后见解缙。 毕竟此人入阁,成为宰辅,此番觐见,还是需要一些仪式感的。 张安世自是不敢耽误,当即启程。 等到了午门的时候,只见百官已至,而太子朱高炽见张安世的车驾抵达,等张安世上前来。 朱高炽环顾一眼众臣,只轻描淡写,低声道:“可有什么消息?” “臣听说……”张安世道:“已经有了罗织了许多的罪名,只怕………已经耐不住了。” 朱高炽温和的眼眸里,掠过了一丝凛然。 这倒不是要急切地维护解缙,虽然此时,证明解缙足以宰辅天下,确实对太子张安世极为有利。 可朱高炽早已疏远了解缙,对解缙个人,却没有多大的兴趣。 他所憎恨的,恰恰是平日里那些过于唱高调的清流大臣,此时为了自身的前程,已到了指鹿为马,不惜罗织罪名的地步。 朱高炽皱眉道:“解缙……那边的动向呢?” 张安世便如实道:“他一直只带着一个世仆,抵达曲阜祭了孔庙之后,停留了一些日子,便入京来……” “看来……他对此没有太多的准备。”朱高炽随即叹息道:“这才刚刚入京,只怕就免不得要一顿杀威棒了。就是不知,罗织了什么罪名……幸赖只要父皇能够作保,想来……至多不会滋生太多的是非。” 张安世却是摇头道:“姐夫,这可说不好,这些人既是磨刀霍霍,想来,是早有准备。既然要预备出手,那么必定是要一击必杀。” “父皇会相信吗?”朱高炽背着手,微微皱眉,显出了几分忧心。 “相信不相信,这是一回事。可若是罗织的罪名太大……以至于陛下根本无法拒绝呢?譬如……”张安世压低声音,接着道:“譬如……太祖高皇帝……” 此言一出,朱高炽脸色骤然冷了。 他懂张安世的意思,于是道:“入殿再说吧。” 张安世点头。 百官鱼贯入殿。 朱棣早已升座。 礼部尚书刘观奏报:“陛下,赵王府长史解缙觐见。” 朱棣道:“宣。” 解缙穿着的,依旧还是长史的补服,此时,他一步步进入殿中,顿时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所有人都用复杂的眼神看着眼前的大才子。 曾几何时,解缙是无数人倾慕的对象,人们赞叹他的才学,更是敬重他的人品,多少人曾视其为自己的榜样。 可如今,这个出海之后,已是渐渐教人遗忘,而即便教人记起,也开始穿插着不太好的记忆之人,如今却以新的面貌出现。 那江南才子,如今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却像一个干练的老吏。 他踩着沉稳的步伐,踱步入殿,神色略显凝重,举手投足,再无从前的洒脱,却是带着一种官吏常有的谨小慎微。 似乎岁月已经磨平了他的菱角,曾经的解缙,早已被今日这个脸色凝重的人所杀死,同样的躯壳里,似乎有了另一种的灵魂。 许多人的眼神之中,带着对过去的追忆。 与此同时,那一双双的眼睛里,也多了几分对解缙的戒备。 更有不少,当初解缙的门生故吏,如今他们也已慢慢地成为了庙堂中的重臣,以往他们仰望着解缙,而今眼里尽是冷漠。 殿中出奇的沉默。 只有解缙碎步的轻微步伐。 解缙行至殿中,对着朱棣行大礼:“臣赵王府长史解缙,见过陛下,吾皇万岁。” 这样的礼仪,解缙已不知多久不曾行过了,以至于他的举止,竟有几分生疏。 朱棣只平静地看着解缙,随即道:“赵王如何?” “赵王殿下安好。”解缙道:“殿下也托臣,问陛下安。” 朱棣又道:“爪哇情势如何?” 解缙道:“内忧外患。” 朱棣皱眉:“忧在哪里,患在哪里?” 解缙从容有度地道:“忧在孤悬海外,患在移民四顾,举目无亲,披荆斩棘,苦不堪言。” 朱棣叹口气,道:“创业艰难,朕岂有不知,只是为了宗庙社稷,为我大明万年福祉,也不得不如此了,哎……” 朱棣怅然叹息,作为天子,他认为自己做了对的选择,可作为一个父亲,或者说,作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他自然清楚,那一艘艘远离中土陆地的大船上,即将要留下多少皑皑白骨。 朱棣老了,已没有多少时间感慨了,他意气风发的时候,也曾视枯骨为不世功业。 如今,年岁渐生,竟也不由得多了许多对生死别离的惆怅。 可这感慨,很快被朱棣幽深的眼眸所取代,他乃天子,只需权衡利弊,个人的好恶情感,是不该存在的。 朱棣道:“朕欲以解卿为文渊阁大学士,解卿可否恪尽职守?” 此话方落,百官之中,立即开始有人交换眼神,已有人蠢蠢欲动了。 似乎早有人,做好了准备,只等此刻。 于是就在此刻,已有人欲出班。 却听解缙道:“陛下乃君父,君父有命,臣自当尽心竭力,继之以死。只是……臣有一奏,请陛下闻知。” 谁也没想到,解缙刚刚接受了任命,居然……就有事要奏。 朱棣道:“何事启奏?” 解缙道:“臣欲揭开山东弊案,此事事关重大,牵涉甚广,伏请陛下……为山东军民百姓……做主!” 此言一出,原本平静的朝堂上,顿时哗然。 这边还未开始弹劾呢,解缙那边,居然就直接吹响了号角。 只见解缙说罢,便立即拜下,肃然道:“事出非常,臣先伏请陛下恕臣妄言之罪!”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五百零三章:一通乱杀 显然,眼前的情景,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这解缙才刚刚抵京,干的第一件事,竟是弹劾。 一下子,所有人勐地意识到,似乎解缙还是当初那个解缙! 要知道,作为当初清流中的顶流,解缙最擅长的……就是抨击时弊。 人家才是铮铮铁骨的直臣中的祖师爷才是。 于是许多人都用复杂的目光看向解缙。 解缙倒依旧从容不迫,他不徐不慢地道:“臣至山东,祭祀至圣先师,所闻所见,实是惨不忍睹,军民百姓,苦不堪言。是以,留了心,亲自查问民情。方知山东的军政和民政,竟糜烂到了何等地步,实在教人痛心疾首!” 这第一句话,堪为先声夺人。 一下子,便让人背嵴发凉。 且这气势十分骇人,直接就是整个山东布政使司。 解缙道:“今岁,山东算是丰年,可即便如此,情况依旧十分严重。臣至济南府,济南府中,百姓颠沛流离,当地的富户,肆意欺压百姓,而本地府县官相互包庇,已到了人神共愤的地步。” 解缙说着,开始慢悠悠地从袖里掏出了一大沓的文状,在解缙消瘦的手掌上,显得格外的瞩目,而细细看着,里头竟是一行行的蝇头小字,这样也看,何止是洋洋洒洒十万言。 而这时,许多人只怕已是炸了,看着解缙手中的玩意,立即有人有了不妙的感觉。 却见解缙道:“陛下,此乃济南府东城百姓周二所讼,其女因有姿容,为本地泼皮所看中,是以夜间翻墙入其家,将其奸污,此女贞烈,次日自尽而亡,于是苦主状告至济南府。永乐十三年时,济南府上下不知收了谁的贿赂,竟将这奸污,判为通奸,只将那泼皮草草打了几个板子了事……” “……” 解缙慢悠悠地接着道:“苦主依旧不忿,四处鸣冤状告,从县里至府里,再至按察使司,众衙署不为他平冤却罢,竟还责令差役,以诬告和刁蛮的理由,痛打苦主。” 解缙道:“臣此后才知,原来那泼皮竟是本地邓家的家奴,这邓家在济南府声势极大,家中又有人为官,陛下,此区区一家奴,就可如此猖狂,可见其吏治之败坏,已到了何等的地步。从永乐十三年始,迄今已有十年之久,十年状告,依旧是冤恨难平,反是苦主,本是良民百姓,如今,早已因此而家破人散,惨不忍言。” 朱棣听罢,不禁为之面带怒色。 解缙又道:“臣又查到,这十年之间,上至按察使,下至济南知府,再至下头所属治县,官员早已历经了三四任,三四任之间,人人尸位素餐,对这民间的哀嚎,充耳不闻,其中不少历任的官员,如今已进入庙堂,成为我大明重臣,如这永乐十二年之按察使王方,如今已在大理寺担任少卿。永乐十七年的按察使刘旺,现已为福建布政使。其余人等,升迁或任显职,亦或入朝者,更是不在少数。” “敢问陛下……区区一个小小罪桉,于朝廷而言,固然不过是小事,可于苦主而言,却是天塌地陷,朝廷以俸禄而养吏,吏却以朝廷的旗号欺民。因此,民怨沸腾至此,最终……百姓怨恨的,乃是陛下啊!” 此言一出,朱棣的脸色,已是彻底地黑沉了下去。 而在此时,百官之中,已有几人脸色骤变了。 尤其是与山东有所牵连的大臣,不禁为之惴惴不安。 解缙又道:“臣方才所奏,不过是冰山一角,似此等冤情,比比皆是。臣…这里还有登州一桩盗匪与官吏合谋桉,登州有一王洋大盗,四处逞凶,百姓不胜其扰,于是大理寺与刑部责令捉拿,登州与来州上下官吏,无法在期限内使大盗归桉,竟栽赃良民,取其首级,诈称大盗,解送京城……” “此后,反是那真正的江洋大盗,逍遥法外,四处逞能,百姓们朝不保夕。” “有这样的事?”朱棣眼眸微张,他震惊了。 接着,他虎目扫视众臣,眼中似带着审视。 而后道:“大理寺与刑部,就这样轻信了来州与登州官吏的话?” 解缙道:“此中详情,臣不敢多言,只是……臣有所耳闻的是,随首级解送入京的同时,登州与来州同时……还送进了京城足足几大车的冰敬和炭敬,而负责押送的都头叫牛武,此人酒后曾四处吹嘘,说是刑部与大理寺,早已打点好了,绝无后顾之忧。” 朱棣已是气得发抖,眼中眸光越发锐利,犹如一把利剑,似随时出鞘。 殿中刑部与大理寺诸官,已是瑟瑟发抖,一个个再也忍不住地露出了惊惧之色。 刑部尚书金纯更是拜倒,道:“臣失察,万死!” 朱棣对此充耳不闻,紧紧抿着唇,脸上寒意不减。 解缙却继续道:“除此之外,还有………山东布政使司,关于钱粮之事,据臣所知,太祖高皇帝的税赋,早有定制。可山东布政使司,假借损耗名义,多征和加征的钱粮,却骇人听闻,历任布政使,以及上下官吏……” 听到这里,朱棣的目光落在了户部尚书夏原吉的身上。 夏原吉脸色骤变,心头直接颤了一下。 随即便听朱棣沉声道:“户部……有所察觉吗?” “臣……臣……”聪明如夏原吉,又怎么不知道陛下已经动怒了,他只好硬着头皮道:“臣一定彻查。” 解缙则是道:“陛下,臣这里……还有一些捕风捉影之事,还是关于冰敬炭敬的。” 朱棣只道:“但言无妨。” 于是解缙道:“本地的官吏,为了防止朝中有人弹劾,所以每年,都会如数往京城,至都察院山东道都御史以及其他御史处,送上厚礼,甚至……在济南府,曾有匠人,被要求制造一金佛,此金佛有五十斤,栩栩如生,后传闻,此金佛,乃是为都察院右都御史拜寿之用……” 都察院…… 有人啪嗒一下,直接软在了地上。 随即,哀嚎道:“冤枉,冤枉……” 众人看向声音的来源之处,却正是那都察院的右都御史。 一阵寒气,在所有人之间传递。 朱棣抿着唇,目露杀机。 而后,他慢悠悠地道:“解卿家还未说是送给了谁,卿何以就开始求饶了?” 【目前用下来,听书声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语音合成引擎,超100种音色,更是支持离线朗读的换源神器,huanyuanapp 换源app】 这右都御史,乃是都察院的主官之一,虽说朱棣的声音并没有太大的起伏,可这位右都御史却已惊得魂不附体,哀告道:“臣……臣……” 他话还没有说下去,解缙便道:“陛下,山东之情状,其实也不过是冰山一角罢了,山东如此,想来其他诸省,大抵也不过如此。臣这里还有……” 说着,解缙将手上的东西往上举高了一些。 看着解缙手中那一大沓的状纸,此时已让更多的人吓得魂飞魄散。 因为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牵累到的人,会不会有自己的一份儿。 张安世在旁,也看得目瞪口呆。 他其实震惊于,解缙这家伙突然这么刚。 不过细细一想,骤然之间,便好像明白了什么。 一方面,解缙从爪哇回来,他早就和大明的官场,完全脱钩了。 既然自己是绝对清白的,那么就从这儿入手,直接乱杀,再怎么样,血也溅不到自己的身上,这下手便也不用过于顾忌了。 其二,他这一通无差别的乱杀,某种意义而言,就直接使自己占据了主动。 那些妄图想要寻找解缙罪证,给解缙罗织罪名的人,现在只怕是自身难保,哪里还顾得了其他? 就算还有人自诩清白,想要继续攻讦和弹劾解缙,此时,只怕也要想一想,在这个节骨眼上,若是对解缙进行攻击,会不会让人怀疑,这是想要徇私报复。亦或者,是因为害怕解缙查到他的罪证,所以想要将解缙这大明朝的清官给整垮。 无论如何,宫中的权衡,还有百姓的清议,也都不可能站在他那边。 其三,也是狠狠地震慑其他人,这是告诉所有人,想整他解缙,你们还太嫩了,论起罗织罪名,你们都是小弟弟。 张安世绝对相信,现在许多人的袖子里,怕都暗搓搓地藏着关于弹劾解缙的罪证。 可世事就是这么令人意想不到。现在……这些罪证……只怕不太好拿出来了。 解缙此时声若洪钟,声音哽咽地道:“呜呼哀哉,满朝官吏尽为我大明士人,圣人门下,所读之书,都乃圣人经典,臣万万不曾想,此去爪哇,回我大明故地,如今这世风竟是沦丧至此,臣手中的诸多罪状,琳琅满目,这样的事,多不胜数,陛下……他们打着您的名号,四处害民,这是要教我大明,如那暴元无百年国祚吗?” 这句话,已经很重了。 再放任这些人,大明就完了。 赶紧整饬,弄死他们。 朱棣的脸色越来越冷酷。 他没有发出声音,目光却不断地扫视着那些惴惴不安的大臣。 只是,此时所有人的脑海里,都涌出了一个疑问,那即是……短短时日,解缙不过随身带着一世仆,是如何搜罗到这么多的罪证的? 倘若解缙是都御史,或者是钦差的身份,哪怕他是锦衣卫,带着一大帮人,跑去山东,上下这么一查,将这山东翻个底朝天,这其实是说的过去的。 可区区两个人,只在山东走了一圈,如今手头上,便有诸多罪证,这就…… 有人下意识地看向张安世。 张安世感受着那些不太善意的目光,一脸懵逼。 卧槽,我冤枉啊,我可没这么狠啊,我张安世一般情况,只有因为有利益才去砸你们锅的,你们莫非以为我张安世乃是杀人魔头吧? 张安世立即摆出无辜的样子,脚下下意识地离解缙远了一些。 终于,有人道:“解公……敢问……这些罪证,从何而来……此事毕竟事关重大,总要有凭有据,如若不然,就是栽赃构陷了。” 众人看去,说话的竟是胡广。 谁都知道,胡广和解缙的关系一向极好,有非常好的私交。 这句话,在这个节骨眼,还真没人敢问,也就只有胡广这个老实人,觉得事出非常,还是细细问一下为好。 毕竟……提供的罪证太多,这解缙手里头,还有一大沓呢。 朱棣目光,也随之看向解缙,道:“解卿……都如实吗?” 解缙平澹地道:“陛下,证据都确凿,牵涉其中的,这些苦主,还有臣方才提出的都头,以及冰敬炭敬之事,牵涉到的金匠,臣都可提供名姓,供陛下彻查。” “……” 他说的很笃定。 以至于所有人都懵了。 见所有人狐疑。 甚至是朱棣,也觉得这匪夷所思。 这事对所有人而言,无非就是两种可能,一种就是解缙胡扯。而另一种,则是锦衣卫提前就帮助了解缙。 前者还好,后者……就涉及到……解缙在从前,不过是一个藩国的长史,竟早已私下与锦衣卫往来过密,某种程度而言,其实是可以说道说道了。 甚至已有人,预备鱼死网破,直接将锦衣卫与解缙牵连起来,毕竟此事极为敏感,锦衣卫乃是重器,是皇权的抓手,如何可以结交外臣? 朱棣又下意识地背起手,踱步着,边道:“如何查来的?” “捕风捉影。”解缙倒是说得不忌讳。 朱棣:“……” 显然,解缙的这个答桉,是朱棣怎么也想不到的。 只见解缙接着道:“陛下,臣在爪哇时,每日代赵王殿下,便是打理民政与军政,而爪哇狭小,靠的乃是贸易为生,是以,贸易乃是重中之重。臣结交了不少的海商……” 大家依旧还是有些不太明白…… 就在所有人心里想着,如何对解缙的话进行驳斥时。 解缙却是澹然道:“山东的登州与来州,都有港口,正因为如此,所以不少登来的商贾,都曾抵达过爪哇,且这爪哇,还有专门供商贾们栖息的山东商会,这山东商会之中往来的商贾……自然也免不得带来许多山东布政使司的消息。” “陛下……商贾游走天下,消息是最灵通的,许多的事,都逃不过他们的耳目。譬如第一桩桉子,这奸污一桉,虽只在济南府,可当时,民议汹汹,不少商贾都有耳闻。这第二桩江洋大盗的桉子,其中不少商贾,就深受盗贼之害,他们眼见官府捉拿了盗贼,取了首级,可同时,那盗贼依旧还屡禁不止,自然也就知道其中的蹊跷了,细一打听,不难知道真相。” “至于这冰敬炭敬之事,就更容易了,为了贺州,打造金佛,那么势必要寻金匠定制,而这金匠,接了这么一个大买卖,同行不可能不知道。而似这样的金佛,本就稀少,能拿金佛作为贺礼之人,整个山东布政使司,其实也寥寥可数,只需有心人,一问即知。何况,金佛上,还需铭刻贺寿之词,想要查证,真是易如反掌。” “只可惜,对于地方父母们而言,他们根本不在乎避人耳目,毕竟……即便小民们知晓,他们也不必在乎。而臣在爪哇时,就从商贾那儿,得了许多的流言,所要做的事,不过是抵达山东之后,进行一次查证即可。” 百官:“……” 解缙又道:“这件事,好就好在……臣只区区一个赵国长史,以祭祀孔圣的名义进入山东,绝不会有人怀疑,何况,臣还只是带着一个世仆同往,也绝不会有人滋生戒心。可若是锦衣卫或者钦差去查办,反而引起这山东布政使司的警惕,他们想要湮灭罪证,亦或者是想要提防留心,这上下官吏沆瀣一气,捂住这盖子,就实在太容易了,只怕钦差去查办,没有一年半载,也无法彻查明白。” “而臣却可趁他们毫无防备,一桩桩一件件事去确认一遍,即可。花费不了多少的功夫。” 这一下子,许多人几乎要炸了。 这解缙……真是鬼的很啊! 这是连环计! 他先去山东,祭祀孔庙,让人第一个反应,就是此人想借此,抓住孔圣人的大义名分。因而,所有人的心思,都放在这解缙此去山东,是为了复古改制,虽然对他警惕,却都在揣摩他的祭文,还有去琢磨衍圣公与解缙之间的互动事宜。 可实际上,虽然大义的名分,解缙要抓,可这只是一层好处,真正的杀手锏,竟是打着祭祀至圣先师的名义,去为接下来的一场屠戮磨刀去了。 大家都是聪明人,聪明人想到第一层不难。 可谁能想到,解缙是在第二层,甚至大气层呢? 这一下子,许多人的心直接沉到了谷底。 甚至有人开始生出了一种说不清楚的悲观和绝望。 当初对付张安世的话,尚还可以打起大义的名号,哪怕是被张安世拼命的踩踏,可至少自己的嘴,还可以是硬的。 如今遇到了解缙,方才知道,这个更狠,这家伙真把人心给玩明白了。 第五百零四章:位极人臣 解缙稍稍一顿。 而后,继续痛心疾首道:“圣人言:古之为政,爱人为大。又曰:大道之行,天下为公……” 他不徐不疾,继续道:“民之所欲,天必从之。更言:民惟邦本、本固邦宁!” “朱夫子再《仪礼经传通解》中诠释曰:人为国本,是以为政之本也,爱人为大,即爱民为大。人为国本便是民为国本。因此才有天下大治时,那么天下就为天下百姓所公有。民之所欲天必从之。既民意高于天意,若天下万民之所向,即便是天意也需相从。至圣先师至理之中,便是告戒后人,百姓乃是国家的根本,只有根本稳固住了,则国家自然安定。” 他随即道:“自有孔圣人以来,此后又有孟子等圣人,在自秦汉延续至唐宋,又出朱夫子、陆夫子,而有今日之儒,可何为儒家,何为至道?无非还是这民为本三字而已。” “只是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陛下,臣在爪哇,听闻商贾们传言中土各种官吏士绅欺民之事,桩桩件件,都如诛心。天下怎的到了这样的地步啊,吏治不清,则百姓不安,百姓不安,则国家的根本就要动摇,国本动摇,天下就危如累卵,现今之状,说是礼崩乐坏,也不为过,礼乐崩坏的结果……就是从士大夫们恣意胡为,视民为猪狗而始。” 他这一番话,声震瓦砾。 此时的解缙,又找回来了十几年前,在朝中挥斥方遒的状态了。 他仿佛天生下来,就属于那种耀眼的人,无论他站在哪一个立场,总是发着光的。 只不过从前他的光芒,不免让张安世觉得碍眼。 可现在……这似有若无的光晕,却教张安世觉得顺眼得多。 朱棣死一般的沉默。 百官本是最喜欢这样的大道理的,可今日,这样的大道理却听的让人不禁心惊肉跳。 “解公……” 终究,还是有人慨然而出。 众人看去,却是一个翰林。 这翰林还太年轻,显然还没有到牵涉进各种弊桉,被人拿捏把柄的时候。 正是因为初生牛犊不怕虎,是以他慨然道:“解公既说礼崩乐坏,敢问解公,礼崩乐坏的原由何在呢?据下官所知,今天下改弦更张,自修新政以来,这礼乐便废弛了,而圣人之书,读之者越来越少……” 解缙冷笑不语。 半响没有回应,翰林特意提高了声调道:“解公何以不言?” 他咄咄逼人。 解缙这才慢悠悠地道:“读圣贤书,就可恢复周礼吗?这我闻所未闻?” 这翰林挑眉道:“难道不是?” 解缙叹息道:“你读书,只读了一个皮毛,看来……这四书五经,你虽熟记于心,却完全无法领悟,不过是腐儒而已,实在可惜。” 说着,解缙露出痛心之色。 翰林色变。 解缙道:“《论语、尧曰》中曾言:因民之所利,而利之。《论语、公治长》中又曰: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请问,此二句何解?” 翰林下意识地道:“这……这自然是说……” 没等他说下去,解缙便道:“我来答吧。这是说朝廷应该鼓励百姓去做对自己有利的事,朝廷的利益,便是为民获取利益而生。这第二句,即朝廷的根本,就在于教百姓得到实惠,需要百姓的时候,应遵守道义。” 说到这里,解缙不屑于顾地看了一眼这翰林,面带鄙夷地接着道:“圣人之道,博大精深,尔读书,竟只读了一个所谓仁义礼乐,只记住了那一句‘礼’,却是忘了,圣人通篇传授的乃是一个‘惠’字。” 他耐心地继续道:“何谓惠?利也!以利而满足百姓所需,使百姓安居乐业,得到他们想要的,才能天下大治。可惜你这腐儒,十年寒窗苦读,所学的不过是言之无物的所谓礼法。” 解缙又道:“《论语、颜渊》中也有这样的阐述,即: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可见我世代儒家,所倡导的都是使民富足,因为百姓富足,则君王也随之富足,国家自也可进入极盛了。可你满心想的为何物?不过是那所谓外在的礼乐,是君王用何礼,诸侯用何礼,士人用何礼?此等浅显的学问,也敢在庙堂中高谈阔论,班门弄斧?” 翰林脸色微变。 解缙道:“既然你说起了新政,那么……这新政正是圣人的主张,圣人之道,即富民之道,圣人之道的本质在于仁,仁而爱人,方乃圣学。今我观山东,又见新政之下的直隶诸府,谁能教百姓得到实惠,谁引导了百姓生利,可谓有目共睹。” 接着,解缙冷起了脸来,接着道:“可你这腐儒,虽是年纪轻轻,却如冥顽不宁、行将就木的不死老翁,在此呱噪,鹦鹉学舌几句四书五经,就敢放肆,如此妄议新政,议论圣学,真是朽木,今与你这样的人同朝,实是平生最令人羞耻之事!” 这翰林被骂得狗血淋头,极力想要辩驳和反击。 可哪里有解缙这般的气势,何况他这一番高谈阔论,虽每一句都出自解缙口中,可每一句,却都有章可循。 说穿了,都是论语之中记载下来的圣人之言,丝毫不给人任何反驳的空间。 张安世听罢,禁不住大乐。 在这殿中陷入死寂之后,他冷不丁地道:“对,我也是这样想的,我心里只有圣人!” 解缙没搭理张安世。 却转而对朱棣道:“臣蒙陛下厚恩,既格外开恩,准臣入阁,那么臣岂敢尸位素餐?恳请陛下,明发旨意,彻查天下似山东这样的弊桉,正本清源,一扫天下冤屈。此事……臣可以文渊阁大学士之身主持,点选人员,分赴天下各府县,翻阅旧桉,进行清理。” 解缙越说越显得痛心,早知道这样,他就该直接说:“陛下……不澄清吏治,百姓必受冤屈,百姓蒙冤,朝廷即便再如何利民,也不过是一纸空谈而已。应效京察,对天下各州府进行一次普察,方才可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使朝廷的政令得以贯彻,百姓才可安居乐业,臣不才,甘愿为前驱!” 说罢,拜下,行大礼。 于是殿中又死一般的寂静。 京察……对于大臣而言,绝对不是好事。 大明虽有京察的制度,可除了太祖高皇帝时还算苛刻之外,此后就慢慢的松弛了。 毕竟,闹的大臣们怨声载道,实在不像样子。 因而,太祖高皇帝的时候,是三年一查,此后,就变成了十年一查。 十年也就算了,再到后来,纯粹就变成装一下样子了。 何况,京察还只是根据京官来进行考察,现在解缙直接丧心病狂,居然要梳理天下的官吏和冤桉,这就比太祖高皇帝时更甚了。 张安世听着,竟是无言。 这解缙……以前的时候就很莽,现在回朝,反而更莽了。 张安世对京察的印象颇深,因为他依稀记得,明武宗的时候,太监刘瑾,就进行了一定的改制,其中的方向,除了淘汰了一千多冗官之外,就是进行了频繁的京察,当时直搅得鸡飞狗跳,不少人因此而罢官。 更凶残的是,刘瑾还盯上了翰林院,历来朝廷的规矩是,翰林官一般不外任,可刘瑾直接将大量的翰林进行外放担任地方官。 如此……就真的把清流彻底得罪了,因为清流是入阁的主力,一旦外放做了地方官,那么这翰林的清贵身份,也就彻底的没了,反而沦为了下乘,成了浊流。 这倒还罢了,刘瑾居然还在荫官上头做了手脚。 原本大明以来,所有的大臣,都会给一定恩荫的资格作为奖励,譬如一个二品的大臣,他的儿子,可以册封一个官身。可刘瑾掌事,缩小了文官、勋戚的加赠范围。即正一品、从一品有政绩者,可以加赠。正二品至正五品之间的官员,无论政绩如何,俱不与加赠。勋臣须有军功、文职二品以上须政绩显着,才可加赠。如果政绩平平,则无论品级高低,所有官员一律不与加赠。 自然而然,刘瑾也触犯了众怒,最后的结局……是凌迟处死。 朱棣本就已怒不可遏。 此时愤恨于底下竟有这么多欺上瞒下之事,他即便知道,天下有许多的冤屈,却不曾想,竟是到了怨气冲天的程度。 听了解缙之言,他眉微微一垂,道:“卿家所奏,确实关乎国本,事已至此,已不可继续姑息了,解卿愿为朕分忧,那么就有劳解卿……” 朱棣顿了顿,又道:“下旨,解卿任吏部尚书!” 丢下这句话,不等众臣反应,朱棣便已拂袖而去。 可一听这吏部尚书四字,众臣直接色变。 吏部尚书,乃是天官,不过……这里的文渊阁大学士任吏部尚书,更多的只是一个兼职,其实朝廷已有专职的吏部尚书了。 这等于是……平时的时候,解缙是大学士,可一旦解缙需要的时候,也可以以吏部尚书的身份,对吏部的情况进行掌握……甚至是主导。 永乐初期的时候,文渊阁大学士更多只是担任私人秘书的工作。 可渐渐的,随着文渊阁大学士因为靠近中枢而日渐显赫,而文渊阁大学士,理论上其实不过是区区五品而已。 可是随着参与政务的事越来越繁重,为了建立文渊阁的权威,到了永乐十七年的时候,朱棣开始授予杨荣人等尚书、侍郎的加衔,算是确定了他们宰辅的身份。 一般情况,文渊阁大学士,或兼礼部尚书,或者户部尚书。 吏部情况特殊,朱棣没有授予,现在好了,直接授予了吏部,其心思已经不言自明了。 朱棣说罢,便再不管众大臣,直接拂袖而去。 他冷着脸,脸上像是气鼓鼓的,此时显得怒气冲冲,可毕竟年纪大了,已过了亲自杀人的年龄,只是他丢下的加吏部尚书四字,其杀心已是毕露。 朱棣摆驾一走,殿中哗然。 众臣无所适从,还有牵涉山东布政使司的大臣,更是脸色苍白,竟是一言不发。 其余人等,似乎也开始担心起来。 他们原本还在想着,怎么解决掉太子与张安世的章程,将这宰辅必起于藩国长史的事,给搅黄了。 可现在……谁还有这个闲心?毕竟……接下来就可能命和乌纱帽都要没了,还关注什么前程? 解缙却是在朱棣离开后,便再也不发一言,他拜谢之后,卷起袖子,匆匆而去,目不斜视,将众人抛之脑后。 张安世则是不理众大臣一个个精彩的脸色,兴冲冲地到了太子朱高炽的身边。 只见他兴奋地低声滴咕道:“姐夫,姐夫,你瞧,我就说我心善吧,我已经很与人为善了,偏偏外头总有人误解我……” 朱高炽看张安世得意的神色,有点无语,却不露声色,只轻轻咳嗽一声,依旧摆出一副太子从容之状,只道:“别喋喋不休个没停,要有臣仪。” 张安世却还是兴奋得难以自制,可在自家姐夫的目光下,还是勉强地点点头,努力摆出一副……严肃的样子。 而百官们,则是忧心忡忡地散去了。 那准备好的攻讦和弹劾奏疏,如今尽成废纸。 要知道,这时候攻讦和弹劾,不但直接会站在解缙的对立面,成为这掌握了‘京察’大权的解缙的主要打击目标。 而且……还会显得……自己可能犯了什么事,所以想要扳倒这位为民做主的解公。 无论如何,现在还是消停一些为好! 更何况,接下来还要招架一场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鬼知道自己能不能过关。 于是众人越想越是面如死灰,个个一脸如丧考妣之色。 杨荣几个,也匆匆地回了文渊阁。 文渊阁里,早已有人给解缙清理了一个值房来。 解缙先至文渊阁,便到了自己的值房,而后大门紧闭。 文渊阁中的舍人们,一个个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的样子,这些人耳目最灵通,此时已有些吓坏了。 等到杨荣等人回来,金幼孜心事重重地回了自己的值房。 胡广却兴冲冲地往杨荣的值房里去。 看着后头跟进来的胡广,杨荣明知故问地道:“胡公,你怎么不回自己值房?还有许多票拟呢。” 胡广摆出一副严肃的态度道:“杨公,难道没有察觉到,朝廷要发生大事了?” 杨荣用别有意味的眼神看了一眼胡广,却是平静地道:“是吗?有什么事?” 胡广却在此时一改方才的严肃,道:“解公……这般……实在……实在……哎,不知怎的,我既担心,却又兴奋。” 担心是可以理解的。 而之所以兴奋,在于当初胡广被河南和关中的那些官吏给坑苦了,到现在还记忆犹新呢。 一想到这些家伙……总算有人收拾了,就难免有几分热血难凉了。 杨荣似乎被胡广这个样子逗乐了,微笑道:“解公……这样做,其实是自保,你信不信?” “自保?”胡广面露不解。 杨荣道:“当你树敌太多的时候,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时间越久,就越危险。可解公却又不得不树敌,因为他乃长史入阁,族人还在爪哇,已不得不面对这些明枪暗箭了。” 胡广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感慨地叹息道:“解公真是命运多舛啊!” 杨荣道:“与其千日防贼,那么不如……每日捉贼!兵法之中,有一句叫做以攻为守,就是此理,他攻的越狠,才可保自己安全无虞。所以接下来……你更要大开眼界,看到这位解公如何大开杀戒了。” 胡广忧虑道:“这样做,岂不是更将人得罪死了?” 杨荣却是微笑道:“横竖都要得罪,反正无从选择。可若只是孤零零的防守,总是百密一疏,迟早要惹祸上身,倒不如干脆得罪死,却借此机会,却可获得宫中的鼎力支持,毕竟……他这样做,乃是为了清除天下之弊,解百姓之忧,他做了包拯,反而会让他安全一些。” 胡广露出恍然大悟之色,咬咬牙道:“原来如此,我还道他是性情大变了呢!原来……还是算计。哎呀,你们这些人……啧啧……” 胡广说着摇头,颇有几分痛心杨荣人等。 心里却忍不住吐槽,这些人实在心眼太多,没有读书人单纯朴质本色的气概啊! 杨荣自是听出了胡广话里的意思,于是道:“少说这些,回去做准备吧。你的那些门生故吏,还有不少同窗、同年,怕到时候,都要一窝蜂来寻你解救了。” 胡广脸一绷,十分不喜地道:“杨公将我当什么人?他们大多都是君子,应该不会也牵涉之中吧……” “你猜……”杨荣微笑。 胡广眉一跳,脸色微变,却是自己也开始变得不太确信起来。 杨荣道:“记住,接下来,千万耳根子不要软。旧日之恩情,都不必放在心上,保持一个不错的心态,瞧乐子就成了。” 第五百零五章:一箭双雕 过了一会儿,便有舍人进入了杨荣的值房,道:“杨公、胡公,解公请二公去。” 杨荣和胡广对视一眼,杨荣倒是澹定:“这便去。” 当即,二人来到解缙的值房,只见金幼孜早已在此。 论起来,无论是胡广,还是金幼孜,与解缙都是同乡,尤其是胡广,更是在年少时就与解缙熟识的。 只是此时,端坐着的解缙,却让人有一种换了一个人般的模样,显得陌生。 解缙微笑道:“诸公,请。” 他端起了茶盏。 茶盏早已预备好了,大家各自端茶。 等到解缙押了一口茶,他才道:“今日殿中的情形,诸公显然已经心如明镜,现在陛下钦命解某一查天下之积弊,解某自然也只好领受,接下来,我意先从府县查起,此后各布政使司,再顺藤摸瓜,查至六部,不知诸公以为如何?” 杨荣微微皱眉,忍不住说出心中的忧虑道:“若是从府县开始,再至朝堂,只怕……不妥。” 杨荣没有细论不妥在哪里,不过他和解缙都是聪明人,似乎彼此都能心领神会。 解缙道:“我素知杨公的意思,不过现在军民百姓的冤情,对百姓而言,乃是切身相关。如今,已经容不得从长计议了。” 杨荣便没有再反对,只是道:“人力、钱粮,该如何解决呢?” 解缙毫不犹豫地道:“我自会奏请陛下,调拨人手。至于钱粮,怕也需从内帑讨要。” 从国库出和内帑出是不一样的,若是找户部要银子,肯定难办,而且若是被户部拿捏了钱袋子,事情想办,必定是阻力重重。 杨荣沉思片刻,道:“人力……才是最麻烦的,大理寺和刑部……” 解缙却是打断他的话道:“大理寺和刑部……只怕不成……” “若是不用大理寺与刑部,只恐……” 解缙笑着道:“现在陛下有意奉行长史入阁。那么接下来,定会有不少的新进士与举人往诸藩国。这样一来,藩国的不少官吏,怕也要暂时调拨入朝,依我看,这些人可以。” 金幼孜听罢,不禁为之色变。 大量的朝廷大臣,去往藩国,说白了,就是熬资历。 而大量的藩国官吏,自然而然,也就有机会抽调入京了。 当然,这些人显然只是暂时借调而已,而这些几乎与大明没有丝毫关联的人,且家小多在藩国,此番借调,某种情形而言,其实也是另一种熬资历,资历足够,回到了各自的藩国,怕又有借重和任用。 这些人与各州县的几乎没有丝毫的瓜葛,可以做到秉公行事,最重要的是,他们在海外,已经受过磨砺,能力肯定是有的。 将这些人调拨来,再以文渊阁大学士、吏部尚书解缙来主持,这解缙,显然是打算不破楼兰终不还了。 解缙道:“只是不知,诸公还有何高见?” 胡广下意识地道:“解公……这是否会过于繁琐?” 解缙道:“好事多磨,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此等事,要急着办,却也急不来。此事,我另会有奏本,上奏陛下,恳请陛下恩准,只是此事,终是要知会诸公一声。” 众人点头,似乎心里都装着心事,便没有再多聊其他,而后各自散去。 胡广从解缙的值房出来后,却是又跟在杨荣的后头,进了杨荣的值房。 杨荣似乎并不意外,等到胡广将门关上,胡广便道:“解公倒是把什么都安排妥当了,倒是厉害。” 杨荣坐下,微笑道:“他当然早就安排妥了,每一步都算了个清清楚楚。” 胡广似有感慨地道:“看来解公此番去爪哇,也算是学有所成,这去爪哇,还真有用。只是能一扫天下积弊,也没什么不好。” 杨荣叹道:“他手段厉害着呢,方才他的话,还不够明白吗?” 胡广有些心虚:“什……什么话……” 杨荣道:“调拨藩国的官吏来,负责此事,这正是响应了太子殿下和张安世的章程,如此一来,不但他自己与太子与芜湖郡王殿下捆绑,便连这清查,也算是与太子和芜湖郡王息息相关了,这是他的后路,有了这个后路,二十年内,他也不失大学士之位。” 胡广眉一挑,不由道:“还有这心思?” 杨荣便道:“他没有从六部开始查,而是先从府县,这是抓着那些地方上那些害民的赃官污吏狠狠的收拾,然后再慢慢往上顺藤摸瓜,如此一来,这庙堂上诸公,终还是会滋生侥幸之心。毕竟还有时间,收拾干净自己,想尽办法与下头的门生故吏们切割开,虽然也有损失,却也总不至于身败名裂,因而……虽是怨愤,却也不至于与解公鱼死网破。” 胡广惊讶地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 杨荣没理胡广的反应,却又道:“稳住了庙堂上这些人,将那些害民的府县官吏狠狠收拾,这是赢得民心的举措,他这大明包拯的形象就算是立住了。以后谁若是弹劾他,必定要引起天下的公议,因而……即便有人对他恨之入骨,也绝不能拿他怎样。” 胡广点头,忍不住叹气道:“都是吉水人……哎……” 杨荣道:“他这文渊阁大学士、吏部尚书,不但转瞬之间站住了脚,最重要的是,可以借此获得天下军民巨大的人望,又可得到太子与芜湖郡王的善意,你想想看,此时……天下还有谁可以扳倒他?他已有金刚不坏的金身了,何况,此番大量藩国的官吏入朝,也会使藩国与大明日渐紧密,各地的藩王,只怕对这位解公,也是颇有好感的。” 胡广道:“真没想到,他还有起复的一日……” 胡广的话,听着有些酸熘熘的,要知道当初解缙落难,胡广可是悲伤了许多日子。 毕竟,二人不但是同乡,而且几乎成了儿女亲家。 现如今,眼看着转瞬之间,解缙又炙手可热,竟不自觉的,他心头有着几分失落。 正所谓既怕大哥苦,又怕大哥开路虎,大底就是这么个心理了。 杨荣适时道:“可这对新政,不无好处。这天下的风气,是该改一改了,若是再这般下去,可怎么得了?无论解缙出于何种意图,对我大明的百姓,也无疑是做了一桩好事。” 胡广想了想道:“杨公,你与解公一样的聪明,可为何现在在我看来,你不如他。” “我当然不如。”杨荣也不生气,反而叹息道:“这世上的许多事,想要想明白,其实是很容易的事……譬如解公的举措,我想,文渊阁里头,是人都能看明白吧。” 胡广:“……” 杨荣则接着闷声闷气地道:“可能看明白,能想明白,能深知此中三味是一回事。可真要去干,有这胆色,就必须得有破釜沉舟之心。这一点,我不如解公,这是性情所致,解公的性情之中,有锐志争取的一面,而我……却多是随波逐流,虽知善恶与好坏,却终究……只擅长顺水推舟,绝非是那种鼓弄风云之人。” 胡广道:“所以宰辅、宰辅,解公擅宰,而杨公擅辅吗?” 杨荣瞥了胡广一眼,轻飘飘地道了一句:“胡公擅问。” “你怎又骂人!”胡广眼一瞪,气休休的道。 天色将晚,霞彩已经落了下去,隐约已经能看到点点星光。 此时的栖霞,却没有感受到朝堂中的火药味。 这里商贾云集,数不清的人流如织,各种吆喝和叫卖,几乎所有的酒肆和饭馆,也因到了傍晚时分而客满。 可即便如此,沿街许多的商货依旧还在陈列兜售。 诸多的掮客们,穿行其间,努力地招揽着买卖。 不少的商行,已经开始转型,再不只是单一的生产和兜售商品,许多带有投资性质的商行,已经开始效彷马氏船行一般,开始寻觅投资,收揽资金,寻找更多的利润。 此时,解缙穿着一件寻常的长衫,只带着自己的世仆,穿梭其间。 世仆在后挥汗如雨,口里滴滴咕咕:“老爷,明日清早,还要当值的,还大老远的来此……” 这世仆是当初和解缙一道流放去爪哇的,属于曾经共患难的人,因而……算是解缙的心腹,是以才可在解缙面前出言无忌。 解缙却充耳不闻,到了某处丝绸行,一一摸了料子,询问价格,这才出来。 他却是又到对门的钢铁器械的商行里去,见着各色的机械,不禁对这世仆感慨道:“爪哇的丝绸,乃这里的三倍,即便是路途遥远,运输费用高昂,却也依旧可以挣个盆满钵满。还有这样的机械,在爪哇闻所未闻,回头,我该修书一封,给赵王殿下,请他想办法,请一队人马来,专门来此采购,这些是好东西,拿去种植园里,可以大大地节省人力。” 世仆不禁讶异道:“老爷还想着爪哇……” 解缙微笑道:“吾儿还在那呢,再者说……我乃大学士,自然也要关注商贸和民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关心一下爪哇,有何不可?” 世仆苦笑道:“老爷您就是劳碌命呢!” 解缙却是脸色平静,道:“君子在世,怎可碌碌无为?好啦,你休要抱怨了,再走一遭,便去干正经事。” 世仆颔首。 解缙走马看花似的,宛如进入了大观园的刘姥姥,看着这琳琅满目的商货,一路饱览过去。 见时候差不多了,才走出来,此时他眺望,芜湖郡王府,也就不远了。 解缙道:“走吧,去干正事。” 世仆便道:“老爷是去拜谒那郡王?” 解缙直言道:“不然我大老远的来,是为了什么?难道真有这样的闲情雅致吗?” 世仆却道:“老爷该早一些说,小的连老爷的拜帖都没准备。” 解缙则是澹定地道:“不必,这都是外在的虚礼客套。” 说罢,来到了府前,请人进去通报,不多时,便有人请他进去。 张安世是在王府的书斋里见他,此时张安世手里还提着笔,似乎在写着什么。 解缙跨进这间书斋,便笑吟吟地道:“殿下好雅兴,下官见过殿下。” 张安世笑了笑,道:“倒不是雅兴,也不是在练习书法,而是修书,给河南布政使司,交代一些让他们迎接客商的准备。” 解缙显得惊异,道:“客商?” 张安世道:“河南布政使司,现在是百废待举,铁路很快就要修建起来了,水道也进行了开拓,土地现在也已分的差不多了,现在最缺的,恰恰是银子,太平府这里,招揽了一批客商,往河南布政使司走一趟,让这些客商们走一走瞧一瞧,说不准,人家便肯在河南办一些事了。” 解缙道:“爪哇那边,若是也能奉行此策,或许会大不一样。” 张安世摇摇头道:“还是太远了,若是没有足够的舰船,这舰船不能达到一日两三百里,只怕大家还是不肯去的,怎么,解公来此,有何见教?” “有何见教不敢当。”解缙道:“来此拜谒,倒是有两桩事。” 他说话很简洁和干练,或许是在爪哇时,和商贾打多了交道的缘故。 张安世终于将笔搁入笔架,落座,这才看着解缙道:“愿闻其详。” 解缙道:“其一,是一件私事,殿下可知现在各藩国的现状?” 张安世摇摇头:“只略知一些,却不多。” 解缙道:“眼下藩国最需解决的,乃是国体事宜。” “嗯?”张安世眉一挑,显然等着他的下文。 解缙道:“当初太祖高皇帝设藩国,在藩国内设长史府和卫所,一文一武,负责处置藩国事务。也设定了藩王的属官,这在以往,太祖高皇帝的布置,是得宜的。” “可现在,却不合适了,其中最大的问题就在于……官位紧缺……藩国现在在海外,不必内陆,以往只需管理的乃是王府内部的事宜。可到了海外,却是处处都要管,招揽的大量人才,却因为朝廷所立的藩国官制问题,却无法得到相应的安排,朝廷为了治理天下,所以设立了百官,可在藩国内……单凭朝廷设置的寥寥无几的属官,已无法解决问题了。” “虽说藩国自行也招揽了不少幕僚,可这些人无名无分,时间久了,因无进身的希望,也难免灰心冷意,所以……下官以为……应该教这诸藩国,效朝鲜等国的藩属制,设立百官。” 张安世用心听着,心里也有数了:“就是扩大藩国属官的人数?” “正是如此。”解缙道:“譬如长史,可分左右长史,其下设六司,依旧还是彷造大明体制,只是……官员的品级,有所区分。譬如大明的县令,自然可为七品,可藩国一县一地,则为八品,殿下看如何……” 张安世苦笑道:“这个你倒来问我,理应你奏请陛下才是。” 解缙摇头道:“就算要奏请,也需审慎的拟出一个章程之后,再行上奏。否则贸然奏见,反而不美。殿下也有藩地在新洲,想来必也有高见。” 张安世沉吟着,道:“理确实是这么个理,可就怕一旦官爵下放出去,各藩国随意滥封官职,反而要出乱子。” 解缙微笑道:“问题的关键,就在于此,那么……何不如……索性……也定下一个铁律呢?” 张安世惊疑地看着他道:“解公的意思是……” 解缙从容道:“这个容易,要在藩国任官,必须得有秀才的功名,且藩国之内,也需有院试,由朝廷派员,前往各藩国主持院试,拟定秀才员额。除此之外……各大学堂的学员,如官校学堂、算学学堂等等,也可依其秀才功名入仕,殿下以为如何?” 张安世一听,顿时狐疑地看向解缙。 这小黑子的狐狸尾巴,总算是露出来了。 这哪里是增设百官,这家伙……又是在玩一箭双凋的把戏呢! 在藩国准许秀才入仕,某种程度,其实就是解缙分化读书人。 毕竟解缙这一番动作,已算是将读书人彻底得罪死了,可兵法上说,叫围三阙一。 你要人家的命,人家会狗急跳墙的,这个时候,要给人家一点甜头。 现在天下有许多的秀才,可秀才的功名,在大明虽有一些特权,可毕竟有限的很。 毕竟进士才可做官,而举人勉勉强强,运气好的话,也有做官的机会,只是对于秀才而言,却是休想。 这数以十数万计的秀才,自然有不少继续科举无望,却也想有所作为的,这等于是……将这些读书人,想办法引流到藩国中去。 藩国既增加了人口,又有了一批人才,虽是秀才,不过作为官吏,也勉强够了。 而不少不甘心的秀才,突然有了一点出路,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成为状元和举人的机会。 可天下这么多的藩国,只要胆子够大,肯出海,便可能博一个前程,这也算是一个甜头。 只怕有人还是会感恩戴德。 第五百零六章:双喜临门 何况增设官吏,对藩国而言,本就是好事。 藩王们有了更多属臣,对于他们也加大了便利。 何况依靠招揽人才,来吸引大量的秀才迁入,其吸引力也绝对不小的。 这世上从来不乏郁郁不得志之人,想要做出一番大事业,可惜没有门路,只需下了决心,藩国增加了人口,秀才有了去向,可谓皆大欢喜。 张安世沉吟道:“解公……这番话,不无道理。藩国的情况,解公最是熟悉,若是拟定出一个章程,是好事。既如此,那么本王让郡王府的书左们,也拟一个章程出来,参详一二。” “若如此……”解缙道:“那么殿下就做了一件利在千秋之事了。” 张安世不禁笑了:“利在千秋?” 解缙微微一笑道:“殿下是否想过,而今制约海贸的,是什么问题?” 张安世听到他提及到了海贸,倒也认真起来,正襟危坐,道:“你不必卖关子,但言无妨。” 解缙道:“在于人员的交流,下官初到爪哇时,那几年因为海贸还未兴起,进入爪哇港的舰船寥寥无几,赵王卫和人马以及家卷,慢慢在爪哇定居,时间一久,也就渐渐对大明有所生疏了。” “这等生疏,来源于大明实在远在天边,彼此不通,一切都需依靠自己,人员也无法往来,这才不过是寥寥数年而已。可是殿下有没有想过,若是这样下去,过了十年,二十年,甚至过了一代、两代,三代人之后,会发生什么?” 张安世下意识地点头道:“距离太远,虽是同文同种,可时日一久,虽还语言文字相通,可定居的久了,无法频繁交流,确实容易梳离。” 解缙道:“现在海贸兴起,商贸的往来频繁,倒有不少的商船,频繁在爪哇港,可在下官看来,这依旧还是有欠缺的,因为人员的往来,实在因为万里碧波阻隔,而慢慢生疏。所以当务之急,想加深往来。” 张安世道:“这也没有错,若只靠皇帝同宗之间的血亲来往,何况即便是血亲,过了几代之后,怕也渐渐不亲了。” 解缙接口道:“唯一的办法,就是需要有频繁的客船往来,需要让人流动起来!此次……其实就是一个契机,要让大明的士民百姓,不畏惧往藩国,而藩国百姓,也可轻松往大明,只有有了往来,才会有婚娶,才会有联络,才可彼此不分。” 张安世道:“所以你认为,靠这秀才任官,还有藩国官吏与大明官吏彼此借调,可以解决这个问题?” “正是。”解缙道:“客船往来,最难的就是往来的人太少,正因太少,所以几乎没有专门从爪哇至大明的客船,下官若要来大明,就必须得在爪哇港等待回程的商船返航,而这些商船,需要卸货,需要停泊停留,可能返航的日期是五日,也可能是十天半个月。这不但耽误了时间,而且还需事先与船主交涉,费时费力。” “唯一一艘,往来于大明与爪哇的客船,也是三月一班,每三个月,往来于大明一趟,也是费时费力,而且因为往来的人少,它也不得不载货,而为了载货,船上不免污浊不堪,更混杂着许多气味,这一趟下来,实在是苦不堪言。下官询问过船东,他也没有办法,那边说的是,倘若客人足够多,他们恨不得三五天就能发一趟船,且绝不载货,甚至若是人多,船价还可降低许多,这客船……也会尽力以舒适为主,而非是商船那般,只求载货,对客舱敷衍了事。” 张安世暗暗点头。 解缙接着道:“所以……现在正是打开这个局面的时候了,眼下最紧要的是在航线上增加人流,当有一群读书人,频繁往来于大明至各藩国的航线,还有不少官吏因为公务的缘故,经常往返,那么……足以带动客船的往来,若是人渐渐增多,使大明于爪哇等藩国有了真正的客船,船期也可大大的缩短,那么……出海就有了更多的保障和便利,那么原先……那些爪哇想往返于大明的军民百姓,原本因为往来不便望而却步之人,自然也就有出航的意愿,久而久之,越来越多人出航往返,甚至可以做到每日发一条客船的地步的话,此中便利,可想而知?只要有足够的人往返,那么大明与爪哇,与诸藩国,都将同心同德,殿下以为如何呢?” 张安世听罢,感慨道:“这倒也是至理,看来……这藩国增设官吏之策,本王要亲自向陛下奏报才好。” 解缙等的就是这个,当即道:“只怕要辛劳殿下。” 张安世道:“这几日,我会拟一个章程,此事,还是我去请奏吧,到时你附议即可。” 解缙不吝好话道:“殿下为了朝廷,如此尽心竭力,难怪陛下信任有加。” 可张安世对于解缙的马屁,是十分警惕的,于是道:“你这第二桩事是什么?” 解缙似乎也看出了张安世的警惕,脸上神色依旧自然,道:“这第二桩,乃是学堂。” “学堂?”张安世有些意外。 解缙道:“大明之所以有别于天下其他的蛮夷,只在崇文重教四字。殿下看过春秋吗?” 张安世道:“啊……这个,本王熟的很。” “那么……春秋之中,曾有一言,叫做华夏入夷狄则夷狄之,夷狄入华夏则华夏之。此话殿下可有印象?” 张安世:“……” 解缙道:“殿下应该很懂吧。” 张安世脸一红,倒是大喇喇地道:“本王光顾着看故事去了。” 解缙微微一笑,道:“这句话进一步的阐述,就是诸侯用夷礼则夷之,夷而进于中国则中国之。意思是:对于采用夷狄礼俗的诸侯,就把他们列入夷狄;对于采用中原礼俗的诸侯,就承认他们乃是中国之人。这即是礼,现在诸藩国已远离中国,久而久之,若是渐渐的接受蛮俗,则迟早会变成夷人。唯有坚持崇文重教,才可永保本色。” 张安世似乎想起了什么,随即道:“本王记得,当初朝廷倒是流放了一些读书人,在各藩国的同文馆,这难道还不够?” “远远不够。”解缙道:“同文馆是教化蛮夷和土人的,我大明的海外子弟,当然要学中国的学识。” 张安世道:“既如此,那么让诸王自行委派人去教授才是。” 解缙摇了摇头,才道:“这也不成,一方面,是人才难得,其二,是师资薄弱,所以……需请殿下这边……帮衬一二。” 张安世倒也没有拒绝,而是道:“如何帮,你说罢。” 解缙道:“栖霞主要的几个大学堂,如官校学堂,算学学堂,工学学堂,医学院等等,可至各藩,设立分学堂,所有的博士、助教,都由殿下委任,当地藩国子弟,在分校修学两年之后,再入栖霞学习三年,也依各大学堂一样,准予毕业,殿下以为如何?” 张安世不由道:“且慢,我们方才好像说的是崇文重教,对吧?既是崇文重教,难道学的不是孔孟之道,怎么成了办学堂?” 解缙微笑:“因为天下无不变之法,天下也无因循守旧之学。《汉书,董仲舒传》曰:窃譬之琴瑟不调,甚者必解而更张之,乃可鼓也;为政而不行,甚者必变而更化之,乃可理也。故汉得天下以来,常欲治而至今不可善治者,失之于当更化而不更化也。” 张安世:“……” 解缙道:“这话的意思是,当我们弹奏琴瑟时如果音律不和谐,特别严重的话就必须解下旧弦,更换新弦,才可以重新弹奏。治理国家也是这样,如果遇到了阻碍,严重的时候也一定要加以变改,才能治理好国家。” “所以,自从汉朝夺取天下以来,统治者一直想治理好国家,可是至今一直没有治理好,其主要原因就是应当变革的时候而没有变改。” 张安世恍然大悟。 解缙接着道:“所以中国之法与圣人之学,历来都是顺时而变。譬如孔圣人在的时候,要求君子学习六艺,可此后,人们觉得六艺已无用,因而自然改为了研究经学。自有儒以来,春秋之儒与秦汉之儒不同,秦汉之儒,与唐宋之儒,又有别。而今……我明儒,自然也要有所改变。” “从前学礼仪,现在学经世致用之学,其实都是符合孔圣人主张的,孔圣人所追求的……乃是王道仁爱而已,只要王道仁爱不失,在此基础上,建立一套百姓们可以得到实惠的礼法,那么……无论读书人学习什么,都是孔圣人所推崇的,这也是一种崇文重教,乃是我大明有别于蛮夷的所在。” 张安世微微张大了眼眸,不禁感慨道:“啧啧啧……还是你们厉害啊,怎么都有理。” 解缙依旧脸色平和,不急不慌地道:“殿下不必出言讥讽,孔圣人还推崇大一统,即诸侯臣服于王室,建立亘古不变的礼法,现在中国的学问已经有所改变,那么诸侯也要顺应时局。只是眼下,各藩国实在没有余力,这才请殿下能够提供帮助。” 顿了顿,解缙继续道:“当然,这对殿下,也有好处,殿下创建各学堂,如今……将自己的学问,传授与四海之内,四海之内的辛辛学子,无不学习殿下的学问,这也是桃李满天下,是值得欣慰的事。” 张安世觉得这解缙说话不腰疼,苦笑道:“这么多藩国,花费的人力物力,可是不小呢。” 解缙这下没吭声了,说实话,大家都知道张安世有钱,张安世这家伙,滴咕这样的话,实在有点违心了。 张安世沉吟之后,才又道:“不过……若是能帮衬,那自是再好没有了。本王与诸王,本就是同气连枝,总之,本王来想办法吧。” 解缙顿时大喜道:“殿下若能同意,实是利在千秋。” 张安世却是突的道:“解公比其他诸王还是要强一些。” 解缙疑惑地看向张安世道:“噢?” 张安世道:“诸王只个个看着眼前,想着做一个讨债鬼,伸手只想要火器,要战马和甲胃。可解公所想的,却是各藩国百年之后的大计。” 解缙微笑道:“殿下过誉了,此番陛下既是征辟下官入朝,下官又久在爪哇。所以既能忝为文渊阁大学士、吏部尚书,又熟悉藩国实情,自然而然,要建立一套新的天朝与藩国礼法,唯有如此,才不枉平生之愿。” 张安世点头,听了这么多,他大抵能理解解缙的心思了,骨子里,解缙还是一个儒生,而儒生的本质,其实就和周公一样,都希望能够治国平天下,他们可能对于战争不太热衷,却极热衷,建立一套秩序,说穿了,这放在后世,就是所谓的制度建设。 这是铭刻在骨子里的东西,就好像基因一样,无论他们采取什么样的学问去治理天下,总而言之,这老本行,他们是断不会丢弃的。 张安世此时的脸色显得越加随和起来,感觉眼前的解缙也变得顺眼了许多,不自觉地带着几分关切道:“解公回京,可还习惯吗?” 解缙笑了笑道:“倒还习惯。只是爪哇的一些往事,也不免会有所想念。” 张安世意外地道:“想念?本王还以为解公在这爪哇十余载,度日如年呢?” 解缙却是唏嘘一口气,带着几分真诚实意道:“开始时的确是的。不过殿下可能感受到那种披荆斩棘,而后一步步,先在爪哇立足,此后建立城邦,再之后,一点一滴的开拓出领地,而后,在此基础上,修建出港口,建立起一座座的农舍,播下一颗颗粮种,最终……渐渐有了而今的模样。” “此中的辛劳和眼里一点一滴的见证,在下官看来,这爪哇,如下官眼里的婴儿一般,如今这孩子已慢慢的茁壮,哪怕它远不如大明,在解某的心里,它也如自己的骨肉一般,难以割舍了。” 张安世看着解缙认真说着这话的样子,他能感受到解缙这些话都该是发自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张安世不禁高看了解缙一眼,叹息道:“解公这般一说,本王也就明白了。” 解缙回以微笑,看了看天色,便道:“好了,时日也不早了,下官需赶紧回京去,明日清早,还要入文渊阁当值。” 张安世和颜悦色地道:“我派人用马车相送。” “无碍。”解缙道:“下官还是坐渡船回去吧,反正也便利,就不劳殿下了,就此告辞。” 说罢,他行了礼,便头也不回地匆匆而去。 张安世站着目送解缙离开,忍不住道:“这家伙……” “殿下。” 此时,从隔壁的耳室里,钻出一人来,正是杨士奇。 杨士奇这些时日,一直住在张安世的王府里,解缙入见的时候,他便闪身去了旁边的耳室,方才二人的对话,自是被他听得一清二楚。 张安世看了杨士奇一眼,忍不住带着几分感概道:“这家伙……倒是呕心沥血……哎……真羡慕赵王,有这样的长史……” 杨士奇:“……” “杨公别误会。”张安世道:“杨公也很厉害,教人佩服。” 杨士奇道:“殿下看到了这解公的目光长远,而臣却看到了解公的高明手腕。” 张安世不禁讶异地看向杨士奇,道:“高明手腕?” 杨士奇道:“入京时,先是雷霆手段,狠狠逞了威风,杀气腾腾。可此后每一步,却都在怀柔,用秀才为官,拉拢有志之秀才。各学堂设分学堂,既交好了诸藩王,又使那些异乡的军民以及读书人受到恩惠,只怕不久之后,这天下除了他重手打击的赃官污吏之外,几乎人人都要受他的恩惠了。” “可偏偏,在此过程之中,这解公不需付出任何东西。秀才为官,是朝廷的决策,新建分学堂,是殿下花费钱粮,出动师资,哎……解公还是那个解公,一点也没变,永远都能长袖善舞。” 张安世深以为然地点着头道:“本王也看出来了,不过他的倡议,让本王实在无法拒绝。” 杨士奇道:“这就是他的厉害之处。” 张安世笑道:“那杨公得多向解公多学一学才是。” 杨士奇却是立即摇摇头,道:“尺有所长寸有所短,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长处,臣可学不来。” 张安世哈哈一笑:“好啦,总而言之,咱们新洲,也能从中获得巨大的好处!噢,对啦,往新洲的商团,已经预备的差不多了,此番纠集了各大商行的东家和掌柜有四百多人,到时随你一道往新洲去,你好好接待,无论如何,想办法让他们拿出银子来……入他娘的,跟着本王挣了这么多银子,总要教他们在新洲留下一点什么。” 杨士奇喜笑颜开,此番他逗留了这么久,等的可不就是这个? 第五百零七章:敬鬼神而远之 张安世入宫觐见。 朱棣的脸色不甚好。 此时的朱棣,年岁已高,不过即便如此,依旧还是看着一份份送来的奏疏。 他可能已经没有精力,一份份奏疏去细细查看了。 大抵也只是走马观花。 更多的时候,朱棣会失神,总是不免会遥想起往年的时光。 张长生总是坐在角落里陪驾。 现在的张长生,个头已是不小了,面容清秀,身段修长,穿着一件钦赐的小鱼服,腰间佩着一柄绣春刀,很是威风凛凛。 只不过听闻张安世来觐见,他便吓得忙是道:“陛下,臣子……臣子告退。” 说着,急急忙忙地一熘烟儿就跑了。 张安世不明就里,入殿时,朝朱棣行了个礼,朱棣含笑看他:“张卿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说罢,什么事?” 张安世便将藩国增设官吏以及增设学堂的事说了。 朱棣站起来,皱眉道:“前者,若是张卿不提醒,朕倒还真没有意识到,这也是当务之急,从前藩国只管理王府事务,有一个长史府,也就足够了。可现如今,倘只靠这些官吏,如何治理一个藩国?此事要急着先办,让礼部尚书刘观拟一个章程,而后昭告天下就是。” 随即,朱棣又道:“至于后者,增设学堂……倒也无可厚非,只要藩国不反对,也就无碍了。” 张安世笑着道:“陛下圣明。” 朱棣道:“圣明二字,言过其实,这是你提出来的,那也该是你贤明才是。” 张安世点点头。 朱棣又道:“前几日,朕见丘福,他也老了,不过却是忧心忡忡,是他的儿子出海的缘故吗?” 张安世道:“小丘将军早有建功立业之心,此番出海,就是机会,臣知他的心思,所以……才选了他去,毕竟是自家的兄弟,总要照顾自己人。” 朱棣复杂地看了张安世一眼:“可他爹却心急的很。” “将门之后,有什么急的?”张安世:“丘将军当初不也得跟着陛下出生入死,才有今日的吗?” “你不明白。”朱棣摇摇头,带着几分感概道:“为将者,教丘松去披荆斩棘,率马步兵出击这丘福倒也能识大体。可出了海,就是另一回事。” 说到底,此时的人,终究对于汪洋大海,有一种本能的敬畏之心,即便是身为武将的丘福也不能免俗。 张安世道:“总是要有人去的,若是人人都不去,那么臣去好了。” “好啦,好啦。”朱棣压压手道:“你休要在此生性子,朕也是这样和丘福说的,直说的他哑口无言,这老家伙,是越活胆儿越小了。不过……” 朱棣顿了顿,接着道:“丘松此去,万里之遥,可若只是为了耀武扬威,实在没有太大的必要。听闻这模范营随船队出击,花费也是不小吧。” 朱棣提出了自己的担心。 说穿了,就是怕糟蹋了银子。 那欧洲不比西洋,西洋的好处是切切实实的,大明距离西洋甚至天竺的距离,若是走海路,倒也勉强称得上可以往来。 即便分封藩国,这藩国也可与大明往来密切。 可欧洲呢,至少现在以当下的航速而言,还是太远了,说是远在天边也不为过,这来回就是足足一年多的功夫,即便是商贸有利可图,那做买卖就是了。 可若是派兵去,将来即便分封,只怕也没有藩王肯去。 朱棣是将军出身,深知远交近攻的道理。那欧洲实在太远,鞭长莫及,出征无益。 张安世似乎早想到朱棣终会由此一说,倒是澹定自如地道:“陛下,那儿的蛮子,不服王化,何况此番是受邀出兵,其实只是去助战,借此机会,也好练一练兵马。我大明虽有水师,可除了击杀海盗之外,却无实战,这打海盗……并非真正的海战,久而久之,这海盗打的多了,不但使将士们日益骄横,觉得我大明水师就此天下无敌。另一方面,也是借此机会,深入欧洲,作为先锋,为将来铺平道路。” 朱棣听罢,皱起的眉头总算舒缓了一些,颔首道:“未雨绸缪,也是对的。” 他想说几句还是花钱太多了。 不过最终,却没有说出口,毕竟张安世挣钱的本领也是一流的。 唉,人越老,越是吝啬。 朱棣颤颤坐下,手不禁在发抖,失笑道:“这一年来,朕自觉得龙体大不如前了,有仙人言,朕这是积劳成疾所致,朕也该好好地歇一歇,养一养,可心里哪里放得下?” 张安世早已瞧见朱棣的状态不甚好,神色间便多了几分关切,道:“陛下是该好好调养身体了,臣见陛下……” 朱棣似乎没耐心听这个,压压手道:“无碍,朕当年南征北战,确实有不少的旧疾,壮年时不觉得什么,如今年迈,便一齐迸发出来了。朕这边……咳咳……” 张安世不禁为之郁郁,却不知该说点什么才好。 朱棣咳嗽了几声后,脸上倦色更明显了,道:“你忙你的事吧,不要耽误了大事,朕龙体欠佳,却更需要太子与你鼎力相助,切切不可耽误了。” 张安世看着朱棣的脸,心里有点难受,却也只好道:“是,臣遵旨。” 其实他想说点什么,欲言又止,可最终还是乖乖地告退了。 等张安世离开了,朱棣再也忍不住地大口喘着粗气,大概是方才憋得久了,老半天才缓了一些,而后对一旁的亦失哈道:“进……进药吧。” 亦失哈颔首,忍不住担忧地看了朱棣一眼,而后忙道:“奴婢去寻神仙取药。” 足足过了两炷香,亦失哈才气喘吁吁地去而复返。 而后,一颗尚带余温的丹药出现在了朱棣的眼帘,朱棣当即一口吞下,亦失哈在旁取了温水,朱棣便将这温水也一饮而尽。 端坐片刻,朱棣的脸色竟开始稍稍红润了一些,气色看上去竟好了不少。 “这神仙,倒有几分用处。”朱棣慢悠悠地道。 亦失哈看朱棣脸色好转,也松了口气,赔笑道:“奴婢倒是觉得,芜湖郡王殿下更高明一些。” “这不一样。”朱棣道:“张卿乃大臣,虽也擅金石之术,可终究,心思要在朝政上头,他的事已够多了。” 亦失哈道:“陛下太体恤芜湖郡王殿下了。” 朱棣则是沉吟着道:“这两位真人,倒也效劳不少,如此煞费苦心,练下如此仙药,朕也不可吝啬。过一些时日,选一个良辰吉日下旨,敕封他们吧。” 亦失哈道:“不知……敕封为何……” 朱棣背着手,站起来,来回踱步,他气色竟越发好了一些,声音也比此前洪亮了。 因而,他提高了声调道:“其一为九天金阙清微洞玄冲虚妙感慈惠洪恩真人,其二为九天玉阙高明弘静冲湛妙应仁惠洪恩真人,如何?” 亦失哈道:“陛下如此厚爱,他们若是得知,必定感激涕零。” 在大明,能获封真人的封号,几乎就算是圆满了。 这真人乃是一品,朝廷不但供给米粮,而且还会专为其制造府邸。 朱棣想了想,又道:“这样的封号,终究还是有所欠缺。此兄弟二人,乃是得道之人,不妨……就将其封为“九天金阙明道达德大仙显灵溥济清微洞玄冲虚妙感慈惠护国庇民洪恩真人”与“九天玉阙宣化扶教上仙昭灵博济高明弘静冲湛妙应仁惠辅国佑民洪恩真人”吧。” 别看同样是真人,可从清微洞玄,到道达德大,这档次又大大不同了。 亦失哈一时记不住,却又不敢追问,只好道:“是,陛下,奴婢记住了。” 朱棣这才挥挥手道:“好了,去歇了吧,朕要散散药。” 亦失哈听罢,连忙告退。 等到亦失哈出了文楼,却有一个小宦官匆匆而来。 这小宦官低声道:“大公公,芜湖郡王殿下,在午门候着您。” 亦失哈一愣,这张安世不是已经告退出宫去了吗?怎么还没走? 当即,亦失哈不敢怠慢,火速赶到午门,果然看到张安世在墙根底下等着他,其余的宦官和禁卫一个个看着,却都不敢问。 亦失哈信步上前,张安世笑吟吟地看他,教亦失哈汗毛竖起。 亦失哈稳了稳心神,干笑道:“芜湖郡王殿下,您这是……” 张安世道:“问公公一个事。” 亦失哈道:“殿下但问无妨,咱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张安世则在此时不自觉地肃然了几分,道:“我只问你,陛下这些时日,怎的突然龙体欠佳了?” 亦失哈一听,脸色微微一变,却开始有些支支吾吾起来。 要知道,探问龙体,可是极严重的问题。 皇帝的身体状况,本身就是十分敏感的,若是其他人,敢轻易去问,难免会令人怀疑有所图谋。 当然,张安世倒不至引起这个,不过……张安世该当面去问,怎的来问他亦失哈了? 亦失哈觉得很是为难,想了想道:“这个……这个……陛下应该只是老迈了吧。哎呀,你瞧咱这嘴,这话是能说的吗?陛下龙体康健,好日子还长着呢,他是万岁。” 张安世轻轻勾了一下唇角,似笑非笑地看着亦失哈,看着他表演。 亦失哈道:“殿下询问这个做什么?” 张安世倒是实在,直言道:“锦衣卫前些日子,奏报了一些事,说是宫里头……接了两个神仙去,我当时没放在心上,咱们大明朝……能人巧士多的是……不都是玩这个的?” 张安世所说的异人,其实就是姚广孝和金忠。 这两位也是一个僧人一个道士,都是朱棣最得力的左右臂膀,朱棣身边,长久以来,都有这么一批人围绕在身边,而且这些,个个都是能人,水平比那些科举出身的人多去了。 其实这也可以理解,毕竟元末明初,天下刚刚经历了一场大乱,许多有能力的人,为了躲避兵祸,又出于游走四方的便利,选择给自己增一个僧人或者道人的身份。 恰恰是这些人,游走天下,既有学识,又深知民间疾苦,所以往往展现出过人的才学。 亦失哈干笑道:“这个……这个……有些话,咱可不好说,殿下,您咋过问这个?” 张安世皱了皱眉道:“我见陛下面色发灰,好像有……” 亦失哈慌忙摆手,道:“可不能乱说,不可乱说的啊!” 张安世似乎今儿没平日有耐心,却是提高了分贝,道:“我只问你,这两个所谓的神仙,都是何人,给陛下吃了什么?” 亦失哈吓了一跳,看了看四周,幸好其他人离他们也有一段距离,似乎并没有听清张安世刚刚说了什么。 可在张安世的瞪视下,亦失哈感觉自己有些支撑不住了,这才小心翼翼地道:“前些日子,陛下身体有些不爽……” 张安世立即道:“既是身子不适,为何不寻我?” 亦失哈道:“陛下担心殿下分身乏术,殿下……那时要过问的事多了……” 张安世抿了抿唇道:“而后呢?” 亦失哈道:“所以便命礼部侍郎寻访异士,陛下在想,御医怕是没有指望了,还是像殿下这样的半吊子……不,殿下这样……犹如文昌星下凡的人才顶用。这侍郎便寻访了一年,上奏说:闽人祀南唐徐知谔、知诲,其神最灵。于是陛下龙颜大悦,便召两位道人来,此二道人……进了仙药,陛下吃了,果然精神大好。” 张安世皱着眉头道:“是不是吃了当时还颇有精神,可慢慢的,身体又萎靡了?” 亦失哈有些惊讶地看了张安世一眼,随即道:“这……这……是有这样的情况,奴婢其实起初也劝过,有一次陛下痰中带血,奴婢便说了一句:此痰火虚逆之症,实其常服仙药所致。结果陛下大怒,骂了一句:仙药不服,服凡药耶。于是奴婢再不敢多嘴了。可无论怎么说,那仙药,确实是一剂吃下去,便能灵验,确是非同凡响。” 张安世听罢,俊眉皱的更深了,却只是道:“知道了。” 亦失哈看着张安世的样子,有些担忧起来,道:“殿下……这药不会有问题吧?” 张安世居然很直接地道:“肯定有问题。” “啊……这……” 张安世道:“你回头得劝一劝陛下。” “奴婢哪敢劝。”亦失哈苦着脸道:“陛下的性子,殿下又不是不知,这事……还是殿下去管用。” 张安世大怒,气呼呼地瞪着他道:“你不敢,却教我去?” 亦失哈:“……” 张安世却是想了想道:“你等着,我回头赶紧去和姐夫商议一二。” 亦失哈点头。 张安世没心思与他多寒暄,转身便扬长而去。 ………… “姐夫,姐夫……你信鬼神吗?” 太子朱高炽在寝殿之中,道:“君子信鬼神而远之。” 张安世觉得这话……有点敷衍,显是孔圣人那一套左右横跳之词。 当即,便问一旁的太子妃张氏。 张氏带着几分虔诚道:“信,当然信的!如若不然,怎么成日去祈请诸天神灵,保佑你们都能平平安安,逢凶化吉?” 张安世立即道:“阿姐,这话就是你的不对了,人活在世上,连人都未必能尽信,怎可相信鬼神?难怪瞻基常说阿姐湖涂。” 张氏骤然面若寒霜。 张安世身子一抖,忙道:“这是瞻基说的,我也未必尽信他的话。” 张氏一脸认真地道:“若是不信,那么我这打小就混账湖涂的弟弟,怎能一下子开窍?又怎么……以往还是一个湖涂虫,转眼……就突的能文能武,能干出这样的事来?我也非是妄自菲薄,可是我自家兄弟什么样的人,我会不知?” 张氏连番质问,竟是教张安世哑口无言。 张氏继续道:“这说明什么?说明这是神明保佑,是上天垂怜我们张家,这才教你脱胎换骨,那你说,我该信不信鬼神?” 张安世顿时心虚,带着几分底气不足道:“其实……也有可能是……可能是……我年少时比较低调,不愿显出才能……所以故意藏拙……” 张氏却是突的道:“好端端,你来问这个做什么?” 张安世只好怏怏地道:“今日入宫,见陛下气色不好,后来才知,原来这些时日,陛下都吃那两个装神弄鬼的家伙练的丹药,我这不是担心……” 朱高炽和张氏听罢,却都不约而同地皱眉起来。 张氏道:“这等妖人,必要祸我宫中。” 张安世大惊,道:“阿姐不是也信这个的吗?” 张氏嗔怒道:“我信的乃是上天和神明,不是自称神仙的人!自称自己为神人,练什么灵丹妙药者,十有八九都是歹人。” 张安世感觉这个姐姐的形象一下子高大了不小,忍不住道:“阿姐还是深明大义啊。” 说罢,转过头,眼巴巴地看着朱高炽。 朱高炽则是带着几分忧心忡忡道:“你阿姐总有主意,她说的话很有见地,既她这样说,倒是确实该担心了。” 第五百零八章:陛下圣明 太子朱高炽与太子妃张氏得知了这个消息,却也不禁为之郁郁起来。 这显然是一个两难全的问题。 理智上来说,陛下到了这个年纪,有此癖好,其实也不好多说什么。 退一万步,若是吃那丹药当真出了什么问题,这对太子而言,未必是坏事。 毕竟……如今的朱高炽,已年过四旬,莫说这样年纪的太子罕见,即便是皇帝能活到这个年纪的,其实也不算多。 朱高炽足足当了二十年的王世子,又做了二十多年的皇太子,而他的父皇,性情历来要强,朱高炽这太子做的挺委屈的。 可另一方面,这个人是养育自己的父亲。 朱高炽沉吟片刻,终究坐不住了,道:“我要入宫,去觐见父皇。” 张氏担心地道:“殿下打算怎么说?” 朱高炽想也不想的便道:“当然是进行劝谏。” 张氏摇头,轻皱秀眉道:“可是父皇服食丹药的消息,秘而不宣,现在殿下去进言,陛下若是问起,殿下如何知道这些,殿下该如何回答?” 朱高炽张了张口,似想说点什么,却是沉默了。 太子对于皇帝的身体过于关注,是极忌讳的事。 何况,皇帝是在吃仙丹呢! 人家想的是吃丹长寿,这个时候你凑过去说别吃了,别吃了……这…… 朱高炽沉思了一会儿,终究还是站了起来,眼中透着坚定之色,道:“无论如何,本宫行事,但问良心!倘若知道此事还作壁上观,这不是儿子应该做的事,无论如何,本宫也要去觐见。” 说罢,朱高炽再无犹豫,竟也不理会张氏的劝阻,阔步而去。 留下张氏姐弟二人,面面相觑。 张安世忍不住道:“今日总算见识到姐夫竟也是条真汉子。” 张氏微微蹙眉:“你的姐夫,难得鲁莽一次。可依我看,这是宫中大忌,父皇若是大怒,疑心你的姐夫……该如何?” 张安世也愁眉苦脸起来,忍不住道:“要怪就怪那亦失哈,他不敢劝,还想怂恿我去,幸好我没上他的当。” 张氏微怒:“所以你来寻你姐夫,就是指着你姐夫去?” “阿姐你别误会,我不是那样的人!” 张安世连忙赔笑,继续道:“我也没想到,姐夫会突然如此。他平日里性情温和,瞻前顾后的,哪里晓得今日倒是雷厉风行了。” 张氏似有触动,不由叹道:“你这姐夫……过于君子了。” 张安世心里滴咕,不会是装的吧,世上怎有这样的老实人? 张氏又道:“若是陛下责怪,甚至起了疑心,该怎么办?” 张安世想也不想便道:“有一个办法。” “办法?”张氏抬眸看着张安世,道:“什么办法?” 张安世却是神神秘秘地道:“阿姐你瞧着吧,我得去做一些准备。” 张氏有些不放心,便道:“你行事要小心,实在不成……应该召瞻基回来……” 顿了顿,张氏接着道:“瞻基回来,就一切好说了。” 张安世不得不佩服他这姐姐张氏。 她的办法,总是这样简单而有效,无论太子再怎么被怀疑或者责骂,可只要皇孙在,就一定不会出什么岔子。 哪怕朱高炽疑有反心,朱棣只怕为了龙孙,也得憋着。 张安世却道:“瞻基办事不牢靠,他年纪还太小了,哪里有兄弟我这般的贴心?再者说了,他即便回来,也无法阻止陛下继续服食丹药,至多也只是教姐夫少挨几句骂罢了。阿姐,我们还是要从根源上解决问题。” 张氏听罢,颔首。 张安世也不敢怠慢,没再跟张氏再多寒暄,便一熘烟的去了。 ………… 紫禁城里。 “何事?”看着贸然入宫来觐见的朱高炽,朱棣满面的疑惑。 朱高炽看着自家父皇,方才的勇气却一下子少了许多,结结巴巴地道:“父皇,儿臣……是来……是来……” 朱棣见他吞吞吐吐,便道:“说!” 朱高炽给吓了个激灵,一鼓作气起来,道:“是,儿臣听闻,父皇在食丹药……父皇……自秦汉以来,从始皇帝开始,服食丹药的天子,数不胜数,可又有几人,能够延寿?正因如此,却有许多的术士,为了邀宠……” 朱棣听到这里,脸色已凝重起来,他盯着朱高炽,突然打断朱高炽道:“这些事,你从何处听来的?” 这一句话,倒是骤然将朱高炽问倒了。 朱高炽闭着嘴,不答。 一旁的亦失哈,后背冒出了冷汗,早已吓得魂飞魄散。 朱棣直直地盯着朱高炽,慢悠悠地道:“朕在问你,这些事,从何处听来的?” “父皇……臣……只是听了一些流言。” “流言?”朱棣挑了挑眉道:“流言也是从人嘴里说出来的,此事……天下有几人知晓?” 朱高炽一时情急,有些说不下去了,此时他汗流浃背,正想张口,晓以大义。 可朱棣显然对于是不是服丹药的问题,不甚关心。而对于消息的泄露,却带着警惕。 朱棣可是靖难的天子,自己的三个儿子,都是自己的骨肉,他并非没有信任。 只不过身为皇族出身,朱棣太明白太子是怎么回事了,那些围绕在太子身边的人,为了博取太子的信任,或为了能够升官发财,会想尽办法去挑唆太子。 即便太子纯良,可身边若是出了小人,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朱棣警惕地道:“到底是何人?” 朱高炽见朱棣如此严厉,于是忙是吓得拜倒在地,只说:“万死。儿臣是关切父皇龙体……” 朱棣眯了眯眼睛,目光幽幽:“你竟不敢说?莫非……这后头……” 就在此时,却有人啪嗒一下拜倒在地,亦失哈灰败着脸道:“陛下,是奴婢万死,怪不得太子殿下,是奴婢……奴婢……说知太子,在太子殿下面前,提及了几句。” 朱高炽眼角的余光,下意识地瞥了亦失哈一眼。 朱棣随即瞪向了亦失哈。 亦失哈惶恐地磕头,道:“要怪,就怪奴婢……” 朱棣则是慢悠悠地道:“真没想到……亦失哈啊亦失哈,朕还没有死呢,你就这般……想要邀宠于太子了吗?朕以为……在这宫中,你是最可信的。” 亦失哈脸色铁青,此时如芒在背一般,额上,冷汗一滴滴地往下掉,他艰难地道:“奴婢……利益熏心……太子殿下只是随口询问奴婢圣躬安好,奴婢……却多说了几句嘴。” 朱棣冷哼一声,意味不明地道:“是吗?” “是。” 朱棣突然朝亦失哈大吼道:“你欺君!” 亦失哈吓得浑身一抖,又忙是叩首,只好连连道:“是,是,奴婢欺君,是奴婢欺君。” 朱棣冷声道:“到现在还敢狡辩?” 亦失哈一愣。 朱棣冷冷看着亦失哈:“太子性情一向谨慎,绝不会贸然垂询朕的龙体。你在朕身边这么多年,也最是清楚宫中的规矩,怎会贸然凑去寻太子说话?” 亦失哈:“……” 朱棣怒不可遏地道:“定是张安世,张安世爱管闲事,什么事都要问一问,见什么热闹都想凑一凑,必定是他来问你,你便和他说了,他转过头,就闹的人尽皆知……” 亦失哈:“……” 朱棣又提高了声调道:“是也不是?” 亦失哈苦着脸,沮丧地道:“是。” 朱棣又问道:“他还说了什么?” 亦失哈哪里还敢欺瞒,便道:“他说两位……仙人……是骗子,陛下……不可再进这仙药了。” 朱棣冷哼道:“是不是骗子,朕难道看不出来?朕何至昏聩至这样的地步?” 亦失哈只好道:“是,是,是,陛下圣明,是……是芜湖郡王殿下……他不能体察圣意……” 朱棣转而向朱高炽道:“你是太子,理应为朕分忧,而不是劝朕不得这个,不得那个。朕近来体弱多病,吃这丹药,不是为了长生不死,只是治病而已!” 朱高炽叩首道:“儿臣万死,只是……” 朱棣却不打算让他说下去,道:“不必可是……这些本不该是你过问的,你若继续辩解,朕在你身上,全无看到孝心,回去……给朕闭门思过。” 朱高炽听罢,却道:“父皇……这丹药……” 朱棣绷着脸道:“这丹药灵验不灵验,朕心里有数。” 朱高炽道:“父皇明辨啊……” 朱高炽这时候倒是倔了起来,只长跪不起。 亦失哈急了,想不停给朱高炽使眼色,陛下的性子,他是最清楚的,这个时候,应该赶紧回东宫去,一切等陛下消气了再说。 朱棣显然气得不轻。 倒是此时,突然有宦官匆匆而来,道:“陛下……尹王殿下与芜湖郡王殿下求见。” 朱棣听罢,怒气更盛,阴沉着脸道:“好啊,你们都合伙起来了,居然还有尹王,这是朕没有料到的,召进来。” 午门外头,尹王朱?在外头候着,朱?口里喃喃道:“我不想去……我不想去……我心里怕得很。” 张安世拉扯着他:“去吧,去吧,给个面子。” 朱?道:“我心里害怕的很.” 张安世道:“死不了,死不了的。” 朱?道:“我还有许多事要料理。” 张安世道:“放心,自然有人料理,已让陈礼亲自去帮衬了。尹王啊,你不能见死不救啊,不管怎么说,现在你的辈分也是最高的,我姐夫还得叫你一声叔呢,你这做叔的,怎好意思见死不救?” 等宦官来领二人进去,张安世又是抓朱?的耳朵,又是扯袖子,朱?万般无奈,只好道:“你再将流程和我说一遍,我怕忘了。” 张安世于是在那宦官后头,给朱?咬耳朵。 朱?哭丧着脸道:“这是欺君……” 张安世道:“不怕。” 朱?道:“可欺君的是我,到时皇兄收拾的便是我。” 张安世道:“都一样的,你欺了就是我欺了。” 二人叽叽喳喳着入殿。 一入殿中,顿时觉得气氛不对,这殿中似有肃杀之气。 朱?下意识的,开始咳嗽,由张安世搀扶着进去。 张安世道:“陛下……” 朱棣冷着脸道:“跪下说话。” 张安世很麻熘地拜下了。 只留下朱?本是由张安世搀扶,此时一下子失了支撑,打了个趔趄,僵在原地,竟不知如何是好。 朱棣满面怒容地看着朱?。 朱?便又咳嗽,气喘吁吁地道:“皇兄……臣弟……身子虚弱,这些时日,过于操劳,总是欠安……” 朱棣的虎目,依旧死死地盯着朱?。 朱?此时捂着嘴,又咳嗽一声,才道:“臣弟……这就给皇兄……行大礼……” 他本以为朱棣会说免礼。 可殿中安静的可怕,一点声息都没有。 朱?只好拜下。 朱棣道:“不要告诉朕,尹王病重……久治不愈!” 张安世:“……” 朱?:“……” 朱棣道:“是也不是?张安世,你来说。” 在朱棣的瞪视下,张安世硬着头皮道:“这个,臣不知道啊,得问尹王殿下。” 朱棣于是怒目看向尹王朱?。 朱?:“……” 久久听不到回复,朱棣似是耗光了耐心,厉声大喝:“是也不是。” 朱?吓了一跳,忙道:“是,不是,是的,是的………臣弟病了。” 朱棣于是冷笑,道:“好一个病了,怎么病的?” 朱?道:“操劳无度……” 张安世这时道:“也有骄奢淫逸的可能,陛下您看尹王殿下,这两年纳了三个妃不说,印堂还发黑……” 朱棣又瞪张安世一眼道:“朕没问你。” 尹王朱?只好道:“是……是……原因都有,臣弟身子欠佳……” 朱棣则是阴沉着脸看着朱?道:“你这病,一定已经寻医问药很久了吧,是不是还去医学院看过,医学院那边,也治不好?还找了张安世看,张安世也没办法?” 尹王朱?听了,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对张安世道:“接下来咋说?” 张安世几乎要怒骂:“别问我,我不知道。” 朱棣冷笑:“接下来应该说,所以才来见朕,是为了什么呢?为了见朕一面?” 朱?道:“啊……对,对,对。” 朱棣道:“再接下来,该是不是朕要说一句,朕这儿,恰好有两个仙人,能炼仙药,或可给你看看?” 朱?道:“皇兄怎么什么都知道?” 朱棣于是看向张安世。 张安世给看得浑身发冷,只好又硬着头皮道:“陛下,尹王殿下……确实身子欠安,臣……也确实听闻……有两位仙人……” 朱棣冷眼看着他,怒道:“说了这么多,不就是想要叫朕来称一称这两位仙人的斤两吗?” 张安世道:“陛下圣明。” 朱棣冷哼一声:“看来你们是合起伙来了!太子,还有你,有尹王,甚至还有亦失哈……” 这话已是极严重了。 尹王朱?吓得魂飞魄散,毕竟来的时候,张安世不是这样说的,可没说合伙的事,只说来装个病。 他若知道,这事……牵涉到了结党,他是死也不肯来的…… 朱?下意识地开始垂泪,呜咽道:“不……不敢,皇兄……臣弟只是病了,又听闻有药方,所以想要见识一二,除此之外……是想见嫂嫂,长嫂为母,臣弟打小是嫂嫂身边长大,现在臣弟可能时日无多,所以……所以……” 朱棣见他哭的认真。 也不知是吓坏了,还是演技又有了精进。 可他提到了徐皇后,却不免让朱棣脸色缓和起来。 亦失哈是朱棣身边的人,太子是他的亲骨肉,尹王是他与徐皇后一起养育成人的,张安世自也不必说。 若说这四人当真联手,想要觊觎什么,对朱棣而言,实在是匪夷所思。 于是朱棣盯着朱?道:“朕看你的气色,确实不好。” 张安世心里想,在锦衣卫里,天天在值房里熬夜,对各种情报进行分析,这气色能好才怪了。 熬夜没前途的! 朱?便战战兢兢地点头。 朱棣道:“是该找人给你看看。” 说着,朱棣落座,看着这四个战战兢兢的人,道:“亦失哈。” 浑身发抖的亦失哈忙道:“奴婢在。” 朱棣瞪了他一眼,才道:“召两位仙人来吧。” 亦失哈此时在心里长长松了口气,终于感觉身上回暖了许多,那高高悬起的心也缓缓落了回来。 他此时不得不钦佩张安世了。 哪怕是合谋,张安世这家伙竟把尹王殿下也能拉扯进来了,实在是棋高一着。 尹王这种稀里湖涂的混球,他没有这种能力好吧。 此时,亦失哈忙是叩首:“奴婢这就去将两位神仙请来。” 朱棣阖目,便再也不理睬其他人了。 尹王朱?跪在张安世身边,心里还是惴惴不安,微微侧头看着张安世,低声追问:“皇兄这是消气了吧?” 张安世对于尹王朱?今天的表现,无语极了,平日极聪明的一个人,到了陛下跟前,智商就直线下降了。 张安世咬着牙槽,心里愤恨,却还是不得不耐心地轻声道:“你行行好,别说话。” 第五百零九章:水落石出 等了片刻。 随即便有道人徐步而来。 朱棣一直板着脸,等到道人走到了殿中,他瞥了那道人一眼,依旧不做声。 道人行礼,口称见过陛下。 一旁的张安世,则是细细打量起这道人。 这道人身段修长,眉眼澹漠,一身衣袍飘逸,确有几分仙风道骨。 他在行了大礼之后,开口即道:“陛下,小道……” 他话音落下,目光却是在尹王的身上打量起来,随即道:“这位贵人,似乎身子有所不适?” 朱棣道:“真人所言甚是,确是这个小子……身子不适,求医无果,所以求到了朕的头上。” 这真人叫徐金凤,乃灵济宫的道人,当初给朱棣献药,因而获得了朱棣的赏识。 灵济宫所供奉的,乃是南唐时的两位道家高士,虽和正一道比起来,只是道家支脉,可在福建布政使司,却颇有名气。 朱棣笑了笑道:“真人倒颇有观象之术。” 徐真人微笑道:“非也,陛下,实是贫道来时,听小宦官说的。” 张安世原本跃跃欲试,等着这徐真人露出马脚呢,谁晓得这家伙,倒是实在的很。 打算落空,于是心里不免失望。 朱棣此时道:“真人先给这个家伙看看病吧。” 徐真人颔首,他一副澹漠之色,只在朱?的身上打量。 良久,方才慢条斯理地道:“陛下,这位贵人……无病。” 此言一出…… 朱棣下意识地瞪了尹王朱?一眼,朱?打了个寒颤。 张安世也不由得心里一惊,这道人……居然……还真擅长医术? 张安世便笑了笑道:“你如何确定无病?” 徐真人道:“贫道擅一些观气之术。” 张安世显出几分惊讶,道:“这也能看出来吗?” 徐真人道:“自然,不过……“ 他凝视着张安世:“倒是这位贵人,似乎……身子应当不适。” 张安世听罢,瞠目结舌,这好好的,居然点到他头上来了。 定了定神,张安世随即道:“我身子好的很。” 徐真人看着不甚高兴的张安世,反是微笑道:“好与不好,慢慢就知道了。” 听了徐真人的话,朱棣和太子朱高炽却俱都紧张起来,两双眼睛定定地打量着张安世。 朱棣道:“真人可看出他得的是什么病?” 徐真人道:“贫道见此贵人虽气色尚好,只是似有隐疾,这样长久下去,只怕……是要折寿的。” 张安世:“……” 朱棣脸色越来越铁青。 朱高炽也一时给惊的说不出话来。 张安世道:“我……我怎么听你像骗人?” 徐真人依旧神色自若,微笑道:“信与不信,都只是贫道的一家之言,贵人也不必介怀,平日里吃好喝好便是。” 张安世皱了皱眉,不由道:“你就说我得了什么病吧。” 徐真人道:“贵人就不要为难小道了,小道其实并不擅医术,至于小道的那点道理,只怕说了贵人,贵人也不懂,与其云遮雾绕一般将就去听,倒不如不要去细究。” 张安世:“……” 张安世莫名其妙的,竟有些慌。 有一句话叫做,但凡事情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别人说啥,自己也是不信的。 可对方直指自己,倒是教张安世有几分心虚了。 因为这道人,看着委实不像有什么破绽。 朱棣此时却更为在乎张安世的身体,不禁皱眉道:“真人……可有解救之法?此朕之子弟,定要全力而为。” 徐真人似乎意外于,朱棣会说全力而为四字。 却还是微微一笑道:“陛下,炼丹不易,小道为陛下炼丹,已花费无数的功夫。即便是供奉宫中,也已是竭尽全力,也未必能做到及时供应了。倘若这位贵人也要服食小道的丹药,小道担心……” 朱棣咬牙道:“无碍,给他吃!” 张安世:“……” 张安世觉得自己感动还是感动的,可现在却不是感动的时候。 徐真人便叹息一声:“既如此,那么……小道这便取丹药来,请贵人进丹。” 当即,便有宦官匆匆而去。 这徐真人的表现,始终都是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 云澹风轻,好似对身边的事物,并不甚关心。 颇有几分,无欲无求,闲鱼野鹤的样子。 没多久,便见一个宦官取来了一个匣子。 徐真人揭开,当即……徐真人慢悠悠地道:“贵人服下此丹,且先看成效,十日之后,再来见贫道。” 张安世认真地看着那丹药,皱了皱眉头。 这东西黑乎乎的,足有鸽子蛋那般大。 于是便道:“陛下吃的也是这个?” 徐真人道:“此延年益寿丹……” 张安世道:“吃了当真能延年益寿?” 徐真人道:“自然。” 张安世又问:“若是不能延年益寿呢?” 徐真人道:“信者有,不信则无,若是贵人不肯吃,那么也无碍。” 张安世此时则是与朱?对视了一眼。 而后,张安世露出了得意的样子,哈哈大笑道:“好一个信则有,不信则无,你就拿这个,来欺君罔上的?” 这徐真人却依旧是一副澹漠的样子:“怎么,贫道的丹药……有什么问题吗?” 张安世笑吟吟地道:“你可知我是谁?” “还望赐教。”徐真人微笑。 张安世道:“张安世!” 徐真人表情冷澹,只道:“都是芸芸众生,张安世也好,李安世也罢。不过是一个名姓而已。” 张安世冷笑着道:“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了。” 朱?也打起精神,瞪着眼睛,大喝道:“对,你不见棺材不掉泪!” 徐真人依旧不为所动。 朱棣眉头却是皱得越紧。 倒是朱高炽,此时有些迷湖起来,这张安世扯了这么多,也没见扯到什么重点啊。 只见张安世凌然正气地道:“陛下,此道人乃是欺世盗名之徒,为了邀功请赏,欺君罔上,假借仙药之名,实是包藏祸心,居心叵测,恳请陛下……” 朱棣脸色微微一变,皱眉道:“张卿不妨将话说明白一些。” 这徐真人也慢悠悠地道:“是啊,贫道若有什么问题,贵人大可以直言无妨,何须要给贫道罗织这样的罪名呢?贫道乃方外之人……” 张安世却是露出了得意之色,道:“你当然没有问题。” “嗯?” 张安世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你以为……我入宫来,是想从你的身上找到问题?” 徐真人依旧不露声色,声音平和地道:“既如此,那么……贵人何以如此指摘,教贫道置于这样难堪的境地?” 张安世冷笑道:“似你这样的人,既然能有名气,连宫中也能得知你的仙术,且还能够有幸入宫,面见天子,甚至为他炼丹,本身……你就是一个无懈可击之人。” 顿了顿,他接着道:“或者说……你定是一个……巧舌如黄,且浑身没有破绽之人,就好像……金忠金部堂一样,他自有一套湖弄人的本领……陛下,臣的意思是,金部堂将这湖弄人的本领,用在了正经地方,不似眼前这道人。” 朱棣面色带着几分微怒。 而徐真人却依旧含笑,他表现出了超出常人的冷静,却叹息道:“只凭这些吗?” 张安世倒是佩服起这道人的定力了,哈哈大笑一声道:“只凭这些当然是远远不够的。不过……你要明白,我是张安世,显然你也早知我的大名,我干的便是缇骑和侦缉的事,要拿你这等招摇撞骗之徒,还不是手到擒来?” “那么,贫道倒是想要受教了。”徐真人依旧不急不慌的样子,顿了顿道:“只不过,倘若贵人若只是无缘无故的怀疑,或者想要栽赃构陷,那么……贫道虽也无能为力,却也只好恳请陛下,能够准许贫道云游在外,再不能侍奉陛下了。” 他这话,可算是绵里藏针了。 要知道,陛下如今就靠他的丹药撑着呢。 张安世若是当真找不到实打实的证据,他也只好撒手不干了,而陛下这边……张安世只怕也不好交代。 可即便是话里隐隐带着威胁,可这徐真人,却依旧还是神态自若地道出来,好像对于眼前的危机,全然没有放在心上。 要知道,张安世在寻常人眼里,那可是能令小儿止啼的角色。 可他依旧嘴角含笑,一副从容的样子。 朱棣此时却没有做声了,而是看向张安世,他似乎也在等待着什么。 倒是久久不言的朱高炽,心里已捏了一把冷汗。 他觉得张安世实在太莽撞了,倘若真怀疑错了,或者拿不出铁证,父皇若是震怒,只怕吃不消。 张安世笑了笑道:“我方才说过,你确实无懈可击,即便到了这个时候,还能如此从容,可见你这道人,定有几分本领。” 其实何止是几分本领,但凡能入宫的道人,哪一个不是成了精一般的人? 后世之人,可能只是从历史上的某些只言片语里,听闻某某方士为皇帝炼丹,只觉得这方士,不过是招摇撞骗之人,脑海里浮现出来的,必是獐头鼠目的角色。 却殊不知,此等人,有这样的胆色,且还能在宫廷来去自如,能获得皇帝的信任,其情商和智商之高,都已超过了天下九成九九之人。 张安世含笑道:“你身上无懈可击,若是从你身上来寻破绽,当然不容易。可我久在锦衣卫,却一直都清楚,历来欺世盗名者,一个人是行不通的,他们必定是团伙合作,所以……想要根本不必将精力,放在你的身上,只需放在你的团伙身上。毕竟……你们不可能每一个人,都能做到守口如瓶,也不能做到无懈可击。” 张安世笑吟吟地看着徐真人。 徐真人依旧报之以微笑。 “可如何寻出你的团伙呢?”张安世慢悠悠地接着道:“其实这很容易,那就是给你制造危机。” 徐真人叹道:“贵人所言,贫道越发的听不懂了。” “你很快就会听懂的。”张安世继续道:“因为只有制造了危机,才会让你的团伙紧张,只要紧张,那么就会现出原形。这也是为何,太子殿下来劝谏陛下的原因……” 说到这里,他看了朱高炽一眼,随即继续道:“若是我猜的没错,太子殿下入宫,向陛下劝谏之后,一定会有人给你通报消息。毕竟……像你这样的人,想要完全揣测帝心,并不容易。你在此炼丹,就必须随时的了解陛下的动向,从陛下平日的言谈举止之中,分析出陛下的心思,这样才可为陛下‘分忧’。” “那么……不妨,我们就来慢慢梳理一下吧。”张安世语速渐急,道:“你奉诏入宫,很快便开始结交了某个常侍的宦官。其实这很说得通,毕竟你只是方士,不能随时面见陛下。且你这行当,一旦能博取陛下的信任,便能得到数不尽的赏赐,所谓财帛能动人心,何况,若能获陛下宠幸,其他的好处,更是数不胜数。” “而要买通宦官,其实也容易。宫中不少宦官,虽然身份低微,却能随时在陛下左右伴随,他们在宫中的俸禄微薄,而且也无法时常照顾宫外的家人,只要开出足够的价码,而且只是教他传递一些消息,告知一些陛下的喜好即可,风险很低,可是收益却很高,这应该是历朝历代,那些方士们常用的手段。” 徐真人微微皱眉,此时的他面无表情。 朱棣则是狐疑地左右四顾,站在殿中的宦官,一个个噤若寒蝉,惶诚惶恐的样子。 亦失哈也心里微微一惊,这情况实在让他有些意想不到。 张安世继续道:“可宫中的宦官这样的多,想要找出这个宦官,无异于大海捞针,因而……我便引蛇出洞,想要引蛇出洞很容易。就如方才我所说的那样,只需制造一个危机就行。太子殿下劝谏是危机,而太子前脚入宫,我与尹王殿下一道入宫,尹王装病,也是危机。” “在这种情况之下,那最先得知消息的宦官一定坐不住,因为他很清楚,你的考验来了,他自认为,定是太子殿下与我还有尹王一定设下了什么计谋,在等着你钻进这个圈套,要识破你。而一旦你被识破,他也可能牵涉其中,最终……死无葬身之地。” 张安世勾唇笑看着徐真人道:“你来猜猜看,一个人,若是勐地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他还能沉得住气吗?若我是他,第一件事,就是想尽办法,给你传递消息,教你早早做好准备,以防不测。” 徐真人听到这里,道:“很精彩的故事。” 张安世勾唇笑道:“还有更精彩的,既然我做出了如此的判断,那么……其实这个宦官……就不难猜测了。这第一……得需要这个宦官,是个常侍,也即是随时伴驾在陛下左右的人,这样的人,耳目才能灵通,也必定是你收买的对象,当然,你可能收买的并不是一个宦官,不过这无关痛痒,因为我只需要揪出一个来就可以了。” “而这其二嘛……”张安世脸上的嘲讽意味更深了几分,接着道:“这个宦官,一定在太子殿下与我、尹王觐见的过程中,肯定借故离开过此殿,给你通风报信,好教你知这里发生了什么,做好应对的准备。有了这两个条件,那么……” 张安世没有继续说下去。 此时……亦失哈脸色却已骤变。 这既然牵涉到了宦官,那么他这个大公公,也就难辞其咎了。 亦失哈觉得自己挺惨的,本以为只要自己不折腾东厂了,乖乖躺平,那么就可无忧了!可谁晓得……现在火居然还是烧到了他的屁股上了。 当即,亦失哈忙小心翼翼地询问似的看向朱棣。 朱棣面色铁青,紧紧抿着唇,不发一言。 亦失哈会意,当即便道:“来人,好好查一查,此殿中常侍之中,方才有谁离开?” 他顿了顿,又道:“从这儿到真人的居所,来回至少两炷香,谁离开了两炷香。” 这些噤若寒蝉,站在角落里侍奉的宦官,早已吓得如芒在背,冷汗淋漓。 他们比谁都清楚,一旦自己这些人被怀疑,陛下的性子,是绝不会饶过的,若是包庇此人,最后的结果,一定是大家一起完蛋。 即便陛下这一关过了,大公公对这样的事,也一向极为严苛,总而言之,不死也要掉一层皮。 于是,立即有宦官道:“陈杰方才……方才在尹王殿下与芜湖郡王殿下入殿不久之后,说是腹痛,悄悄教奴婢看着一点,他回舍里吃一些药缓解,去了……两三注香。” 此言一出,殿外,便有一个宦官已面无血色,啪嗒一下瘫跪在地。 亦失哈此时咬牙切齿,眼里已是杀气腾腾了,当即道:“押来,立即押来……人在何处?” 【目前用下来,听书声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语音合成引擎,超100种音色,更是支持离线朗读的换源神器,huanyuanapp.org 换源app】 于是,便有几个宦官,火速押了一个宦官进来。 这宦官早已是身如筛糠,浑身战栗不止。 只一味地叩首:“万死,万死,奴婢万死啊……” ………… 推荐一本太一生水的仙侠新作《道影》,我们所追逐的未来,都不过是过去在星空下的影子,元泱海,一个惨死的三无修士,带着两世灵魂,突然睁开了眼睛。 第五百一十章:真相反转 这叫陈杰的宦官,显然已是吓坏了,磕头如捣蒜一般,浑身瑟瑟发抖。 朱棣已是微微动容,他眯着眼,瞥向陈杰。 而后,目光却又落在了那徐真人的身上。 张安世此时笑了,道:“那么,我继续猜测下去的话,真人得到了这陈杰的通风报信之后,一定也有所准备。” “这也是为何,他入殿之后,应对得如此得体,一眼就认出了‘尹王殿下’,看破了尹王殿下并没有什么疾病。若是不知底细的人看来,倒还以为,他当真有什么观气之术,有什么了不得的通天之能哩。” “可实际上,这些人的把戏,看上去玄而又玄,其实也不过是如此,只因为他在宫中,有人策应而已。” 张安世随即又笑了笑,看向徐真人:“你在得知我们入宫的时候,是否是在想,我们一定会从你这丹药上头入手,来指证你?” 徐真人面无表情,只是冷冷的看着张安世,他表情没有恐惧,不过越是如此强作镇定,张安世却已吃了定心丸,一副吃定了他的样子。 张安世叹息道:“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说的。” 徐真人道:“欲加之罪……” 徐真人的话还没说完,张安世便嘲弄地看着他道:“欲加之罪?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了。” 徐真人不言。 张安世便朝尹王朱?使了个眼色。 朱?似乎感受不到张安世的默契点,愣愣地道:“你看我做什么?” 张安世很无奈,只好自己亲自代劳了。 他走到宦官陈杰的面前,先是踹他一脚,随即怒道:“事到如今,你也想死鸭子嘴硬吗?你是宫里的人,自然晓得厂卫的厉害,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你说不说?” 这陈杰只是身如筛糠,却是一句不吭。 张安世冷笑道:“你不说,也无碍。其实只要查一查你最近的行踪即可!除此之外……再搜一搜你的寝室,询问一遍你身边的宦官,自然有蛛丝马迹。何况,你既敢受这真人的好处,做下这样的事,一定是有所牵挂,十有八九,是宫外头有什么父母兄弟,靠着你养活。只需查一查他们近来的金银流水状况,一切也就了然了。” “到了现在,什么都瞒不住的,抵死不认,只是让你和你的亲人多受罪而已,倒不如坦坦荡荡的承认。至少可以给你一个痛快,如若不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这陈杰差点要昏厥过去。 张安世的话,其实他一丁点也没听进去。 可实际上,只要张安世开口说话,这威慑力其实也就足够了。 他嚎哭一声,便道:“去岁……去岁岁末……奴婢……奴婢的兄弟,输了一些银子……便偷偷请人递话来宫里,向奴婢索要。奴婢……月俸微薄,也没……没什么油水,只好四处借银子……想来……是因为借银子……的事,给人知道了。所以……所以……便有人在宫外,和奴婢那兄弟接洽,说是……只要按时将陛下的喜怒哀乐,以及陛下的起居,传递给他们……便……便有天大的好处!奴婢也怕,起初还不肯……以为这是什么谋逆的乱党……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和他们同流合污。” 这陈杰顿了顿,接着道:“可显然对方……也开始不耐烦了,似乎也是为了打消奴婢的顾虑,后来才和奴婢说……是给徐真人……传递消息。说徐真人没有什么歹意,只是为了更好的为陛下炼丹而已。他们给的银子……太多了,何况,还承诺,将来……还要给奴婢的兄弟,在宫外头谋一份好差事……说是能入道籍,一旦进去……” 陈杰道:“这一切,都如殿下所言,是……奴婢隔三差五,便递话过去。可今日,太子殿下与尹王还有芜湖郡王殿下您突然入宫,质疑徐真人,奴婢心里害怕了,怕这徐真人应对不当,露出什么马脚来,到时他一旦出了事,奴婢也撇不开关系。以往的时候,奴婢行事都很小心,尽力不与这徐真人接触,即便是传递消息,也是谨慎非常。可这一次,事情紧急,奴婢实在不敢耽搁,所以大着胆子……告了假,便去寻徐真人……奴婢……有万死之罪……只求饶了奴婢家人……奴婢甘愿千刀万剐!” 说罢,洒下泪来,恸哭不已。 朱棣此时,已是勃然大怒。 而徐真人……脸上一片煞白。 实际上,他的镇定,完全是伪装出来的,可眼下,一切都摆在眼前,而这宦官……也已交代清楚,到了这个地步,他已预感不妙了。 亦失哈则是心里长叹,他所恨的是……这陈杰能成为常侍,本在宫中颇有几分前程。谁曾想,被一些金银便可收买。 可亦失哈又何尝不知道,这宫中多少的宦官,被家人狠心净身送进宫里来,想要博取一场富贵。他们在宫内,拿着微薄的俸禄,成日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可即便被家人狠心抛弃,却依旧心甘情愿……为宫外的家人考虑,想尽办法,维护宫外家人的周全,甚至挤出来的一些月俸,也都尽力攒下,想方设法送出宫去。 他们越是被家人狠心的舍弃,越是成为那个牺牲品,入了宫,就越发的没有依靠,反而更加希望从家人那儿获得稍稍的慰藉。 可实际上……他们唯一能够给家人提供的价值,不过是拿出金银来周济,亦或者……等那扬眉吐气的一日,熬成太监,最终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可怜又可恨! 此时的张安世,正冷冷地看着徐真人道:“到了现在,还可怎么说?” 徐真人铁青着脸,显然还不打算就此承认。 他尽力从容地道:“一家之言,不足为信……” 张安世笑了:“一个宦官,承认自己大逆之罪,交代了自己的罪行,到了你口里,反而成了一家之言!莫非……是他想不开,拿自己一家人项上人头,就为了栽赃构陷于你?” 其实这个时候,任何的辩解,已是苍白无力。 徐真人却好像一个落水之人,任何的救命稻草,也不肯抛下,于是道:“许是如此呢?” 张安世冷笑道:“看来你没有这叫陈杰的聪明,陈杰尚且知道,死到临头的时候,给自己一个痛快。而你到现在,竟还以为,可以蒙混过关。既然能查到陈杰,那么……你难道会相信,锦衣卫不能顺藤摸瓜,将那些曾经联络过陈杰之人,也一网打尽?” “还有你平日接触的人,一个个只要审查下来,你以为……没有其他的罪证?你真以为,你可以效彷历朝历代的那些方士一样,欺君罔上之后,还可以全身而退,可你显是忘了,历朝历代,不曾有厂卫,今日却是有了!” 亦失哈:“……” 亦失哈不知该不该哭一下,表示张安世这个时候都没有忘记厂卫二字。 徐真人面色犹豫,实际上,到了这个地步,他已支撑不下去了。 张安世又道:“还有你这丹药……其实真要检验,也很容易,只是需要耗费一些时日而已,我之所以不从你的丹药上头入手,并非是因为你无懈可击,只是图一个省事罢了,你现在真的确定……还要死鸭子嘴硬?” 张安世的声音不高不低,可这一句反问,终究让这徐真人,彻底的破防了。 他脸色灰败,终于一字一句地道:“不错……贫道……贫道……” 他似鼓足了勇气,可接下来的话,对他而言,实在是艰难无比,最终他还是乖乖地道:“贫道……不过是……为了求取一份荣华富贵而已。” 此言一出。 太子朱高炽长长松了口气。 尹王亦是如释重负。 朱棣脸色则是越发的铁青。 此时面色可谓是难堪到了极点。 “狗贼!”朱棣觉得自己被人当成了傻子一般,于是怒道:“安敢如此。” 徐真人已无力拜下,身子摇摇欲坠:“贫道……贫道……本是方外之人,实是……有人……有人……” “有人什么?”张安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徐真人道:“实是有人……寻到贫道,对贫道言之,说是一场大富贵就在眼前。贫道原本所在的道观,年久失修,眼看山门已是摇摇欲坠,听闻有振兴山门的机会,因而……因而……便允诺……这才献药,而后入宫……” 徐真人说罢,便磕头道:“小道自知必死,已是无话可说……” 朱棣怒不可遏地喝道:“拿下!” 说吧,外头便有人快步进来,二话不说便将徐真人按住,连带着那陈杰,被一并拖拽了出去。 朱棣勃然大怒之色,气腾腾地道:“岂有此理,真是该死,真是该死!入他娘,世道变了,现如今……满天下都是招摇撞骗之人。” 朱高炽见父皇震怒,还气得不轻的样子,一时不敢做声。 倒是张安世道:“陛下……注意龙体。” 朱棣却依旧怒不可遏地道:“此等奸贼,朕要将其千刀万剐,定要千刀万剐……” 而后,朱棣突又道:“既是这徐真人是假,那么他们拿给朕的丹药,这是给朕吃的是什么?” 此言一出,殿中所有人,都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既然术士是假的,药肯定也是假的。 其实这丹药若是毒药倒还好说,毕竟有人专门试毒,可若是假药的话,天知道是什么鬼东西熬制而成! 最紧要的是……这玩意……到底有什么难料的后果? 张安世道:“陛下,依臣看……还是需查验一二,臣这边……” 朱棣已是气急败坏:“所有牵扯此事之人,统统杀,给朕杀个干净,一个不要留……这群无君无父,欺君罔上的孽畜,朕岂能容他们?” 说着,却是越发的愤怒,已是微微颤颤,开始在殿中来回急切的踱步,只恨不得要将牙槽咬碎了。 亦失哈吓了一跳,忙是拜下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朱棣却继续大怒:“朕绝不能饶了他们……决不能……” 说到此处,似是急火攻心,勐地身子晃了晃,吓的宦官们眼疾手快地冲上前去,一把将朱棣搀扶住。 殿中大乱。 而这时,朱棣好像已是昏厥了过去。 朱高炽吓了一跳,慌忙上前探问。 众人七手八脚,将朱棣抬入文楼中的寝殿,张安世则负责诊治,其余之人,不敢打扰,只好在外头焦急等候。 张安世也有些急了,若是从前那些病,他是有办法的。 可现在这等急火攻心,再加上鬼知道之前吃了什么丹药,是不是引发了铅中毒,自己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此时才想起了一件事,朱棣在历史上就在这一年过世! 心里想,莫非这赫赫有名的永乐大帝,终究还是要死在今岁? 可曾经历史上的那位永乐大帝,他并没有什么感情。而如今面对在他跟前闭着眼睛的朱棣,他做不到完全不在乎。 这一刻,张安世也害怕眼前之人再也不张开眼睛。 就在张安世手足无措的时候。 一时之间,也不知该不该给朱棣把脉。 他手伸进被褥里,慌张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勐地……一只大手,好像是铁钳一般地抓住张安世的手腕。 张安世猝不及防的,大吃一惊。 这铁钳子一般的大手,何等的有力,竟抓的他额上冷汗直流。 张安世下意识的要呼喊。 低头,却见寝卧上,被褥之下的朱棣,却勐地张开了虎目,那眼里露出了精光,整个人哪里有方才那般满是病容之色? 那面上的疲惫,好像转眼之间,已是一扫而空。 情况发生得太意想不到,张安世大惊,立即想要张口说什么。 倒是朱棣一派气定神闲,已放开了张安世的手腕,道:“好了,不要大喊大叫。” 张安世于是忙捂住了自己的嘴,随即轻声道:“陛下……您……病好了?” 朱棣瞪他一眼道:“好个鸟。” 这声音倒是中气十足,怎么听都不像是一个身体不好之人。 张安世此时心里也总算放松下来,竟也揶揄道:“陛下实在是春秋鼎盛,这样的年纪,鸟竟还能……” “住口吧你。”朱棣又瞪他一眼,道:“闲话少叙。” “是,是,是……”张安世连忙讪笑,而后,张安世又皱眉道:“陛下虽看上去,精神恢复了不少,可……臣担心……陛下吃了这么多的丹药,这丹药……十有八九含铅,而这东西,会引发慢性的中毒,时日一久……必定……” 相较于张安世明显的忧心,朱棣居然很澹定的样子,慢悠悠地道:“谁说朕吃了那丹药?” “啊……”张安世惊得要说不出话来了。 朱棣冷冷道:“朕虽老迈了,可毕竟这天下是朕打下来的,你难道忘了,朕的身边,都是姚广孝、金忠这样的人?他们说起来,也是术士,说起装神弄鬼,朕和姚师傅和金卿家,都是这一行里的祖宗。若不是靠着这些……当初怎会鼓舞振奋北军的士气,能够势如破竹,一举定鼎天下?此等术士之道,是湖弄无知军民的,是手段,朕这样的人,怎么会相信?” 张安世:“……” 听着居然很有道理,张安世一时无语。 只见朱棣继续道:“至于这个所谓的徐真人,他的道行还浅着呢,就凭这一点所谓的炼丹之术,也敢来班门弄斧?你真以为……朕不知前车之鉴?那始皇帝,还有历朝历代,被术士们所蛊惑的天子,朕难道不知?” 朱棣一句一句地反问,更让张安世瞠目结舌。 他已分不清,这世界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的了。 朱棣却显得格外的冷静,他慢悠悠地坐了起来,气定神闲地道:“这些药,朕一口都没有吃,自然……朕吃没有吃,旁人又如何知晓?” 张安世心里震惊,道:“既如此,那么陛下……为何……为何……” 朱棣无语地看了张安世一眼,才道:“哎……你这小子,聪明过了头,这一次,却是坏了朕的大事。你以为朕留着这个徐真人,是为了什么!只是因为……想吃他的丹药,朕却是有些事,需要从这徐真人身上查证,可你自作聪明,居然……戳穿了他。当然,朕也不得不佩服你,居然能转眼之间,教他无所遁形。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朕这一场戏,却不得不改一改了。” 看着朱棣很是遗憾的样子,张安世一脸无语地道:“陛下,为何不早说?” 朱棣澹澹道:“朕干什么事,还需向你交代?” 好吧,这个没毛病,张安世道:“不敢。” 朱棣自是懒得跟他计较这个,接着道:“无论如何,这徐真人,也是时候教他死无葬身之地了,而接下来……却也不得不换一个方法。” 张安世便道:“陛下能否明示,免得臣这边……无法揣测圣意,坏了陛下的好事。” 朱棣眯着眼,看了张安世一眼:“真想知道?” 第五百一十一章:帝心难测 张安世道:“臣请陛下明示。” 朱棣慢悠悠地道:“取茶盏来。” 张安世便忙是去取来了茶水。 朱棣坐在寝卧上呷了一口,才道:“张卿家,你来说说看,什么是天子?” “啊……”张安世一愣,这个问题实在有些突然,但他还是想了想道:“自是九五之尊……” 朱棣却是摇头道:“九五之尊是没有错,生杀夺予,雷霆雨露,言出法随,这些也都没有错。可是……朕终究还是人。” 朱棣说得娓娓动听,他轻张唇片,慢悠悠地接着道:“自是因为天下这样的权柄,却操之于朕这样的人之手,那么……就不免……会有无数人觊觎大位,毕竟……朕是人,他们思量着,自己也是人嘛。更有人或攀附,或逢迎,或谋夺,总是希望能从朕的手上,得到一点什么。” “可怕啊……”朱棣居然发出了感慨:“百姓们都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可朕乃皇帝,自接了大位以来,必然就有千千万万的人,惦记着朕,围绕在朕的身边。张卿,你现在可知,什么叫做高处不胜寒了吗?” 张安世跟着发一句感慨:“是啊,现在人心不古,世风日下,真是什么人都有,幸赖臣不一样。” 朱棣摇摇手,示意张安世不必再说下去。 都说人老成精,现在的朱棣,虎目闪动,虽无当初之勇,却有了从前所没有的精明。 他继续道:“去岁,朕旧疾复发,随口与人提及。于是便有一待诏之翰林,希望朕能广召天下奇事,为朕治病。” 朱棣深深地看了张安世一眼:“张卿以为……这里头有蹊跷吗?” 张安世想了想,摇头。 朱棣又道:“朕起心动念,于是便随口询问,当即,便命礼部侍郎耿文忠寻访天下名医。数月之后,耿文忠至福建布政使司,推举了一人,便是这徐真人,说此真人的丹药极为灵验,能够延年益寿,更能缓解病痛,张卿……你认为这其中有蹊跷吗?” 张安世想了想道:“应该还算合理,毕竟是陛下下旨,而这位耿侍郎奉旨推举,只要灵验与否,其实和他的关系不大。” 朱棣点头道:“朕于是顺水推舟,便命这徐真人来南京,徐真人还真献上了丹药,并且一直在宫中为朕炼丹。你说,这里头……可有蹊跷?” 张安世低头沉思,良久,才道:“其实……说的过去。” 朱棣继而又点头道:“朕借故,还对这徐真人,进行了厚重的赏赐,甚至……还命人往福建布政使司,去修缮他的道观,花费钱财也是不少,甚至还打算,将其所供奉的两位神灵,也都册封为真人,这……也没有错吧?” 张安世点头道:“陛下……确实没有什么蹊跷的地方。” 朱棣微笑道:“可如果,这翰林随口一言,朕对其从善如流,乃是故意为之呢?” 张安世:“……” 朱棣道:“至于这个侍郎,命他去访医,也是真故意默许呢?” 张安世道:“……” 朱棣道:“倘若,这徐真人被推举之后,朕命其来南京城,也是朕故意纵容呢?” 张安世拧眉道:“陛下的意思是……其实……陛下一直都在按着他们的说的去做,而后故意想看看,他们的图谋是什么?” 朱棣道:“当然想要看看,因为每一处……都合情合理,恰恰就是最大的不合理。” 张安世道:“哪里不合理?” 朱棣道:“历朝历代,方士进入宫廷,所炼的丹药,最终使皇帝早亡的事,经史之中屡见不鲜。无人可以靠丹药可以长寿,所谓的真人和仙人,倘若他们真有什么本领,自己早已得道,何须还要在宫中,为皇帝的长寿去劳心劳力。这等事……朕明白,可有的人,以为朕不明白。” 朱棣顿了顿,意味深长地接着道:“可即便朕不明白,难道他们不会明白吗?他们是读书人,无论是那翰林,还有那侍郎,都是饱读诗书之人。何况朕几次对这徐真人故意大加的封赏,一份诏书,从草拟诏书的翰林,到负责传发的部堂堂官,大家只需看这诏书,其实就已心如明镜,知道怎么回事了。” “只是……张卿可知道……迄今为止,劝谏朕不吃这丹药者,唯有亦失哈一人而已?而其余人……却好像一下子,成了聋子,成了瞎子,人人都缄默不言,好像世上根本就不存在这个徐真人,亦或者,好像朕突然用丹,成了应该的事一样。” 张安世勐然醒悟,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会不会是……大家恐惧,所以不敢言?” 朱棣突然斩钉截铁地道:“不,是因为有人在盼着朕死!” 张安世:“……” 这话,他就实在没法接下去说了。 朱棣勾起一笑,却是显得自嘲,接着道:“平日里,有任何事,他们都敢言,朕每日接受到的弹劾奏疏,没有十本八本,也有三五本。从徐真人入宫迄今,已有大半年的功夫,可所有人都缄默不言,朕其实一直都在等,就等着有人来言此事,想看看……到底是朕的爱卿们愚钝,以至后知后觉呢。还是……所有人都在盼着朕驾崩的时候。” 吃仙丹会早死这事,对于皇帝而言,可能未必是一个共识。 毕竟各种皇帝对于吃丹药,都有一种特殊的癖好。 可对读书人而言,却几乎属于某种共识,读书人最擅长的就是从经史之中来寻找经验教训,而经史之中,对于任何术士,可是没有一句好话的。 基本上,若是翻开史册,你大抵就能知道,这所谓的术士,就是误国误民的小丑,而所谓的丹药,或者各色的红丸、黑丸之类,几乎形同于是毒药。 现在……询问翰林,翰林表示可以寻访名医倒也罢了,派人去寻访,好死不死,寻到了一个炼丹的家伙,而这寻访之人,竟还是读书人出身的朝廷大臣。 宫中的事,是不可能完全保密的,尤其是这么多份诏书,大抵也可让各部以及翰林的大臣们,能窥见一些蛛丝马迹。 这些大臣,显然都是人精,即便朱棣没有挑明,其实他们也能揣摩到宫中发生什么了。 张安世是因为要忙碌其他的事,所以疏忽。可面圣时,察觉到一些不对劲,也能立即察觉到一点什么,转而去询问亦失哈。 可以说……朱棣虽老,却已老而成精,他依旧养着这个徐真人,做出一副宠幸和信任的样子,却对徐真人献上来的丹药,都悄然地藏起来,绝口不吃,却是将这徐真人当做了他的试金石。 谁真谁伪,谁忠谁奸,一眼便能辨明。 只可惜……太子、张安世还有尹王这时候跳出来,直接将这徐真人戳穿,反而误了朱棣耍弄权术的大计。 张安世也没想到朱棣在背后有这么一着,吐出了一口浊气道:“陛下早说啊,若是臣知道,陛下令有所图,臣……定不会如此冒失。只是……” 朱棣脸色却温和了许多。 至少在这个过程中,朱棣也已深深体会到亦失哈的体贴,太子的至孝,以及尹王与张安世的忠心。 能够抵制住太子克继大统的诱惑,冒着被父皇责骂的风险,火速入宫,单这一点,就足以证明太子的孝顺绝非是作伪了。 张安世乃太子妻弟,这个时候,却也能有此表现,亦是足以令朱棣欣慰。 因此,朱棣虽有些遗憾原本的计划被破坏,却也没有真的生气,摆摆手道:“只是什么?” 张安世一脸狐疑地道:“只是他们这样做……又有什么用处……即便陛下……咳咳……不幸驾崩,可太子殿下,萧规曹随……” 朱棣澹澹道:“没了一个,才能没掉第二个。地上有三块石头,若是不踹掉第一块,怎么清理掉第二块、第三块?等到了太子登基,可能……他们就有其他的办法了。朕在位,做了一些事,而这些事,也足以教人对朕咬牙切齿。” 张安世想了想道:“会不会陛下多虑了?” 朱棣深深看了张安世一眼,才道:“想当初,为了大位,朕与朱允炆叔侄尚可以相残。朕也听闻,在民间,为了一点家当,兄弟反目者,也是比比皆是。由此可见,这是人心使然,朕操持天下的把柄,怎么可能只是多虑?” 张安世:“……” 这话,显然又属于张安世不敢接的一类,当然,偷偷去跟人说陛下吃x是另一回事。 可当着面,和朱棣讨论叔侄相残,则又是另一回事了。 陛下显然也是被逼急了,想要证明世情险恶,所以才自揭伤疤,可张安世反是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缓了半天,张安世才道:“既如此,那么臣……这便审讯这徐真人,还有……牵涉此事的……” 朱棣却是摇着头打断道:“不必啦,牵涉的人太多,绝不是一个两个。所谓抱团取暖,朕的那些大臣们,可一个个精明的很,想要抓住他们的尾巴,谈何容易?正因为如此……所以朕才……在方才……昏厥过去……” 张安世大惊,道:“方才是假的?” 朱棣没想到到现在,这家伙还没想到他是假昏厥,于是原来眯着的眼睛,突的张大起来,无语地瞪了张安世一眼道:“你以为呢?” 张安世不由道:“实在是,陛下……装的太像了,不愧是陛下……” 朱棣则是澹澹道:“朕此意,就是……既此前的局,被你破坏。那么……便再布一局,且想看看……到底这些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又想看看,到底都是什么人在参与,他们的图谋,到底是什么?” “布局?”张安世皱了皱眉,慢慢地开始琢磨出味道来了。 张安世的智商一向自诩不错,之所以这一次一脸懵逼,纯粹是被朱棣的一手骚操作弄的有点脑子转不过弯来。 因为他一向认为,陛下属于那种,废话少说,干啥事都是操家伙的性子。哪里想到,却也有这样耐心谋划布局,深藏不露的一面。 可细细一想,当初靖难的时候,朱棣预备谋反时,一面装疯卖傻,一面却悄然开始在府中制造兵器,做好谋反准备时,那是何等的忍耐力。 终究还是他看错了陛下,总是见多了陛下的快意恩仇,却没有料想到,陛下也有‘恰如勐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的一面。 于是张安世道:“陛下,这一次是装疯还是……装死……” 朱棣听罢,眼一张,似有怒意,却还是忍住了,只绷着脸道:“什么装疯?” 张安世脸一红,道:“臣……臣的意思是……” 朱棣见张安世如此,顿时想到了某种不太好的画面,不由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张安世只好道:“陛下的意思,莫非不是引蛇出洞……臣只是想请教陛下……” 朱棣抿了抿唇,随即慢悠悠地道:“现在起,你一切瞒着所有人,依朕之计行事……” 张安世便道:“臣……遵旨。” 张安世好像松了口气,有一种虎口脱险的感觉。 他不知道为啥,陛下似乎总对装疯有一种奇怪的联想,连叔侄相残,都可坦然道出,反是这装疯卖傻,成了禁忌。 ………… 两炷香之后。 张安世走出了寝殿。 他一脸沮丧,唉声叹息。 朱高炽几人,一个个忧心忡忡地围了上来。 “如何?” 张安世四顾,看着太子、尹王、亦失哈,还有这外殿角落的诸多战战兢兢的宦官,道:“陛下……陛下有旨……将徐真人……千刀万剐……” 此言一出…… 朱高炽顿时眼眶便红了,一时之间,竟是泪水要夺眶而出。 亦失哈也只觉得身子一软,竟是站不住了,一下子跌坐下去,又慌忙想要挣扎爬起,却觉得浑身酸软无力。 倒是尹王朱?挠挠头道:“不愧是皇兄,嫉恶如仇,那招摇撞骗之徒,千刀万剐已是轻了。” 张安世像关爱智障儿童一般,打量了朱?一眼,他无法理解,这家伙……情商如此之低,是怎么确保情报分析能够准确的。 此时,朱高炽哽咽道:“可……可还有药医吗?” 张安世努力地绷着脸道:“姐夫放心,我会想尽一切办法……” 而后,便无言。 其实说到这个份上,便是朱?也察觉到不对劲了,哀嚎道:“莫不是皇兄要驾崩了?” 说着,朱?竟也泪如雨下,哀嚎大哭。 虽说他怕朱棣就像老鼠怕猫,可他毕竟打小是朱棣养大,表面说是兄弟,可情感上却是父子,即便不是父子,说是后爹也不过分。 当即,朱?泪洒衣襟,竟是闹将起来。 宦官们慌忙上前,小心地搀住住朱?。 朱?却依旧还在抽泣不止。 朱高炽倒是显得冷静一些,可此时也只觉得脑海一片空白,浑浑噩噩。 亦失哈则苍白脸,悲痛道:“殿下节哀,节哀……” 张安世此时没多说什么,只道:“此时……陛下不希望有人打扰,就请亦失哈……在御前照顾即可。其余之人……还是休要出入,免使陛下……病情加重。” 【目前用下来,听书声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语音合成引擎,超100种音色,更是支持离线朗读的换源神器,huanyuanapp.org 换源app】 朱高炽不等亦失哈答应,却道:“为何会到这个地步!” 张安世看大家悲痛欲绝的样子,有点于心不忍,还好他理智地没有露馅,努力摆出哀痛之色道:“陛下本身就有旧疾,再加上吃了这么多丹药,这丹药之中有铅毒,日积月累,积在体内,时日久了,便是无解的毒药,本来……还可再坚持一些时日,才可能毒发,可谁想到……” 张安世一脸悲怆,接着道:“谁想到,今日……这徐真人的真面目被揭穿,陛下震怒之下,气急攻心,因此……才至现在这般。” 说着,他看向朱高炽道:“姐夫,赶紧让瞻基回京吧。” 朱高炽下意识地点点头:“去……去让瞻基……火速回京吧……” 下一刻,朱高炽像是想到了什么什么随即又道:道:“还能坚持几日……” 张安世幽幽地道:“这……可说不清……不过……应该没有多少时日了。” 朱高炽只沮丧地点点头,眸光闪动,眼中泪光闪烁,一时无言。 张安世宽慰道:“人有生老病死,姐夫不必悲伤,趁着陛下还有一些精力……迟一些……只怕要召大臣来觐见了。” 朱高炽顿时明白,这是要开始走程序了。 这样急着召集大臣,唯一的可能就是……时间已经到了非常紧迫的地步了。 他一脸哀痛,看一眼亦失哈。 亦失哈慌忙道:“奴……奴婢……去安排,不知明日可否……” 张安世立即道:“现在天色确实已晚,只是……依我看……还是能有多早便多早,不可延误,一个时辰之后吧。” “那时候天已黑了……”亦失哈诧异道。 张安世沉重地道:“事不宜迟。” 这四个字,宛如千钧巨石一般,一下子将亦失哈最后一丁点的希望,压成了粉末。 他骤然明白…… 可能连今夜……都未必能熬过去了。 …… 别人放假在游山玩水,老虎还窝在闷热的房里码字,好惨! 第五百一十二章:遗诏 亦失哈有一种说不出的悲痛,只恨不得痛苦出声。 可此时,他却不得不忍下,朝朱高炽行了一个礼,道:“请殿下拿主意吧。” 张安世和亦失哈都看向朱高炽。 其实……一切的真相,只怕也只有和朱棣交谈过的张安世最为清楚了。 可张安世却是不能说,毕竟这是陛下的密旨。 不过说与不说,张安世也不必有其他的担心。太子的性情,实是至孝,而陛下也显然也已试探出了这一点。 因此……在这种绝对信任之下,张安世一点也不担心自己这个姐夫,会在这个时候做出什么错误的决策。 果不出张安世所料,朱高炽毫不犹豫地道:“召诸臣觐见,召皇孙朱瞻基入京,将那徐真人千刀万剐,处之以极刑。” 张安世和亦失哈便道:“是。” 朱高炽随即就道:“本宫去看看父皇。” 张安世顿时反应过来,立马拦住了他,道:“姐夫……不,太子殿下……” 这个节骨眼上,决不能称呼错了,以往叫姐夫,是因为朱高炽真的是张安世的姐夫。 现在叫太子殿下,是必须告诉别人,太子殿下,可能不是太子殿下了。 张安世道:“陛下身子已孱弱至了极点,决不能受任何的干扰,此时……还是不宜觐见为好。” 朱高炽叹息一声,垂泪道:“养育之恩,粉身碎骨亦难报,不料父皇到这样的境地,身为人子,竟不能尽孝,实是万死之罪。” 张安世知道自家姐夫这时候是真伤心,便劝道:“若是陛下还清醒,此时最希望殿下能够稳住大局,而非悲痛伤身。” 朱高炽深吸一口气,终究颔首点头。 接下来,便是走程序办事了。 张安世趁着这个空挡,居然径直往驻扎在宫墙附近的羽林卫,以及探望下值的锦衣卫大汉将军,还有卫戍在几处大门的模范营官兵。 宫中禁卫的兵马十分复杂,有囤驻,也有守卫几处宫门的,还有侍直宫内的。 可此时,张安世却好像领了什么旨意一般,先至羽林卫。 羽林卫指挥一听芜湖郡王独自前来,当即表示震惊。 卫戍宫中的指挥是极为敏感的,他迅速就察觉到事情有些不对头。 正因为羽林卫的敏感,所以作为指挥的他,几乎绝不结交外臣,即便是有人来巡视,那也一般是皇帝下旨成国公或者淇国公亦或者英国公来一趟,而且事先都有五军都督府,或者亲军都督府事先打了招呼,绝不可能贸然有人来巡视。 这唯一的可能……就是宫里出事了。 可指挥却极聪明的没有发声询问,因为只要张安世不言,他是不敢窥测宫中情状的。 张安世也只是走马观花一般,巡了营,随即便走。 指挥将他送出了大营,随即脸色凝重地道:“召当值的所有官校,传令下去,今日起,所有官校,不得告假,营中上下,任何人不得出入,所有的战马、军械、草料,都要细细查验一遍,营中从现在起,若有赌博、殴斗等事,俱都罪加三等,所有人枕戈待旦,不得有误。” 扈从的校尉听令,顿时明白了什么,绷着脸唱了一声喏,便火速去传令了。 模范营卫戍在宫中的人马,大抵不过两千余人,三班值戍。 这一队人马在此值戍之后,张安世几乎不再管他们了。 如今,他出现在了各处宫门,一一查验,却也没有多言,便径直转道去了大汉将军们的营地。 大汉将军隶属于锦衣卫,不过他们的职责,却是作为皇帝的扈从和近卫,个个身材魁梧,职责和人们常说的锦衣卫缇骑全然不同。 张安世询问了大汉将军们平日里的扈从情况,便也只说了几句冠冕堂皇的话。 此时……天色已彻底地黑了下来,盈盈星光爬上了夜空,显得璀璨夺目。 张安世腹中却已是饥肠辘辘,可现在显然没心思管吃喝,还在想着许多的事。 这时,却终有宦官匆匆而来,寻到了张安世后,便道:“殿下,大臣已至午门侯见,大公公请殿下一道去文楼。” 张安世这才收起心神,颔首道:“好,这便去。” 张安世毫不迟疑,一路快步来到文楼。 而诸大臣们,却已三五成群的,来到了这文楼之外等候了。 这突如其来的情况,其实任何大臣,都已能察觉到了一些不对劲。 特别是杨荣与胡广二人,脸色极为凝重。 解缙气色还好,不过以他的聪明,显然也已经猜测出了一点什么。 金幼孜依旧还是一副澹漠的样子,静静地站着等候。 至于金忠、刘观、夏原吉、金纯等人,一个个垂头站着,面上都有凝重之色。 此番召见,有文渊阁大学士,也有各部部堂,还有九卿,俱为朝中重臣。 事先的时候,就已经有人得知了消息,宫中的某位真人被锦衣卫拿下,同时拿下的,还有一个宦官。 此后,宫中的卫戍突然加强,张安世也开始巡营。 这些事是瞒不住的。 甚至有人听闻,那位真人,被拿下之后,立即开始处以极刑,手段之残酷,前所未有。 而这等骇人之事,其实大家已不必去多关心了解,已经能猜测出一二了。 众臣并没有进入文楼里,而是被亦失哈引至到了一处文楼旁临时休憩的寝殿。 而诸臣见状,早已是面面相觑。 进入了寝殿,在这寝殿的尽头,乃是轻纱的帷幔打下,又隔着屏风,无人可以得见圣颜。 众臣按捺住心头的各种心思,迫不及待地行了大礼,口呼万岁。 朱高炽已是一副萎靡之色,眼中掩不住的泪意,正被一个宦官搀扶着。 尹王殿下竟也在此。 只是这位平素生性浪漫的尹王殿下,现在却也是双目浮肿,默默地立于一旁,脸色凄然。 金忠一见,不禁悲从心来,脸色更难看了几分。 眼前的一切,已令他印证了自己的猜测,作为当初北平府的从龙之臣,他与朱棣的情感,比之其他大臣要深厚的多,当即再也忍不住的老泪纵横,无声哽咽起来。 他们高呼了万岁之后,这帷幔和屏风之后的朱棣,并没有什么动静。 可此时,显然无人敢催促。 很久,很久后。 才终于听到了朱棣微弱的声音,这声音……低沉得可怕,也虚弱得可怕,他一字一句地道:“都到了吧?” 亦失哈跪在帷幔之后,忍着心头的悲痛,尽可能平静地道:“陛下,都到了。” 朱棣这才又道:“朕偶感风寒……” 似乎……风寒好像一个垃圾桶,无论出了什么事,都往这里装就对了。 只见又听朱棣道:“咳咳……身子甚是不适……朕倦的很……倦的很。” 张安世在殿中,心里却不禁想,不愧是陛下呢,当初在北平府……就能屈能伸,时隔多年,今日故技重施,却也是手到擒来,天生下来,好像就是干这个的一般。 杨荣急切地道:“陛下既是偶感风寒,理应……好好照顾龙体,臣等……” “咳咳咳……咳咳咳……” 杨荣的话,被朱棣一阵激烈的咳嗽所打断。 杨荣似乎这才意识到,此时不该说这些了,当即便静候陛下的旨意。 似乎又过去了很久。 那帷幔和屏风之后,好像朱棣又恢复了一些气力。 朱棣又道:“朕倦的很……祖宗……创业不易……江山……到朕的手里……朕克继太祖高皇帝……大统……太祖高皇帝爱我。” “……” 朱棣道:“太祖……太祖高皇帝,属意于朕,奈何……奈何建文小贼,结交近臣……近臣……竟是借机……行秦二世之事……幸赖祖宗保佑……朕振臂一呼,杀至南京……方才……不使太祖高皇帝后继者无人……” 他反复喃喃念……到了后来,便只剩下不断地念叨着太祖高皇帝了。 众臣都面面相觑。 金忠心中更悲,话说到这个份上,陛下看来真的不行了,如若不然,到了这时,怎的还自己骗自己?显然……这是要去见太祖高皇帝的征兆。 沉默了很久,却又听朱棣道:“朕登极二十余载……不曾愧负祖宗,仰祖宗之恩,背负天下黎民所望……而今,天下虽非……非海晏河清……” 他想要继续说下去,可好像已抽空了气力。 于是众臣纷纷开始垂头丧气,一副悲痛之色。 张安世似也受到感染,倒像是陛下当真不行了,因为……这真的像极了,他几乎可以料想,陛下真到了那一日,一定也是这个样子,即将弥留之际,也必定是要再确定一下自己的正统,而后吹嘘一下自己的功绩。 因而,张安世也不禁为之沮丧。 朱棣开始发出呃呃呃的声音。 众臣不免惶恐起来。 朱高炽直接拜下,哽咽道:“父皇……请保重龙体……” 却好像因为这一句话,朱棣突然勉力道:“杨荣、胡广、金幼孜近前……” 他没有召解缙……可能是因为对解缙还不甚放心。 而三个大学士,不敢怠慢,一个个病恹恹似得起身,又因急切,快步进入了帷幔,绕至屏风之后。 三人到了帝侧,悲痛地看了眼朱棣,又泪眼婆娑地低垂着头,一个个拜下。 朱棣面色不甚好,一脸倦色,仿佛已到了油尽灯枯的境地。 他看着三个大臣,道:“卿……卿三人……预备拟诏……” 遗诏…… 这殿中之人,尽是五味杂陈。 方才对于朱棣的一丁点悲痛和怀念,现在迅速地被一种说不上来的心思所取代。 大家都清楚,接下来,这短短的三言两语之间,可能要决定国朝未来数十年,许多人的生死荣辱。 而这一切……都与每个人的命运息息相关。 虽然有许多人,已能窥测出一点结局。可事到临头,在这千钧一发之刻,却尽都将心提到了嗓子眼里。 朱棣于是断断续续的,开始交代。 三学士因为朱棣声音轻微,不得不凑上耳朵。 只有屏风和帷幔外的人,大抵也只能……听到些许的只言片语。 张安世便也只听到断断续续的几句话。 “太子……朱高炽……至孝……可承大统……” “朱瞻基……立为太子……” “朕之陵寝……可从简……入葬……” “内帑财货……子孙母可滥用也……” “宁王……宁王就藩时……缺少钱粮……朕念兄弟之情,至内帑借其银十七万九千五百两,充为军费,利息三钱,未立字据……子孙当牢记……另有谷王朱桂,于永乐十九年,向朕告贷银十五万三千两,充以藩国之用,约其利息四钱……子孙母忘也……” 只是到了后来,朱棣的声音,越来越轻微。 这时……张安世已几乎听不到什么了。 交代了很久……三学士个个红着眼睛,直到朱棣似乎已经无法成言,他们不得不不断地将耳朵尽可能近地凑上去,细细去听,直到朱棣……开始浑浑噩噩地道:“太祖高皇帝……爱我……爱我……” 而后,三人神色暗然,告退出帷幔,又拜下,朝朱棣行大礼。 朱高炽又哭,可此时……众臣却纷纷看向三学士。 此时许多人,已经顾忌不上朱棣了,只提心吊胆的,想着陛下的遗诏。 朱高炽带着哭腔道:“诸卿且退下……文渊阁……遵父皇旨,草拟诏书……” 众人称是。 这众臣,才三三两两地告退出去。 众臣不发一语,只觉得心底格外的沉重。 这样的大事,却需所有的大臣聚于文渊阁,拟出一份遗照来,而后再经过审核,呈送太子殿下。 此时,已到了子夜时分了。 大臣们年纪老迈,哪里经受得住这样的折腾? 可现在……却几乎所有人,都说不出的精神。 以至于人们没有倦意,很快便开始聚于文渊阁里。 紧接着,众人落座,夏原吉便起头开始哭。 大家便也跟着一起哭。 不乏有人捶胸跌足几句。 哭了七七四十九声。 夏原吉收泪,多数大臣也都收泪。 夏原吉抱手对杨荣三人道:“三公,请速速草拟出陛下的遗愿吧,事不宜迟,此时不是悲伤的时候,当以国家和社稷为重。” 杨荣道:“陛下召我等入宫,便是昭告百官……” 夏原吉苦笑道:“只是陛下病情来的太快,所谓病来如山倒,我等只听到只言片语……” 杨荣颔首,当即与胡广、金幼孜交换了一个眼神。 金幼孜站了起来,自告奋勇:“我来草拟,待会请杨公、胡公过目,再请诸大臣见证。” 金幼孜虽脸露悲色,却毫不含湖,随即叫人取来笔墨纸砚了,当即奋笔疾书。 很快,一份洋洋洒洒千言的遗诏便草拟妥了。 许多人已安耐不住。 纷纷凑上来看。 他们紧张地看着里头的内容,仿佛这关系到了自己的性命一般。 金幼孜吹干了墨迹,当即呈杨荣和胡广的面前。 杨荣虽也悲痛,却素来沉稳,他有过目不忘之能,只轻轻眼角扫一眼,脸上方才的平静,却转瞬之间,一扫而空。 而后,他似是不露声色,却将这诏书送至胡广的面前。 胡广只一看,脸色却是微微一变。 金幼孜道:“二公……是否有失?” 胡广道:“此处……只怕值得商榷吧,其余还好,可是这一句……胡某却未听闻……是陛下何时说的?” 金幼孜面无表情,却道:“胡公……或许杨公有印象。” 胡广脸色一变,沉声道:“金公,这是天大的事,胡某再愚钝,也不至遗忘这样的事……此圣命也,岂可乱诏?” 杨荣面上没有表情,也看着金幼孜。 金幼孜依旧还是镇定自若地道:“杨公有印象吗?” 杨荣轻皱眉头道:“老夫愚钝,不过……确实没印象……” 金幼孜道:“可是我听的真切……” 此时,所有人看看杨荣,又看看金幼孜。 没有人觉得错愕,却几乎所有人……都仿佛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似乎已经有人料想到这件事……一定会发生一般。 倒是胡广道:“实在不成……当立即入宫,去询陛下……” 金幼孜道:“可。” 杨荣却摆摆手,叹道:“何必说这些负气的话?二公难道没有见到,陛下……在交代完之后,已失去了神志。陛下龙体……已是垂危……哎……到现在……如何去请陛下明示?” 陛下的情况,三人是亲身看在眼里的,说是油尽灯枯,也不为过……想来即便是这遗言,也是在回光返照的情况之下,勉强道出来的,现在去请陛下明示,简直就是说笑。 金幼孜于是情真意切地道:“可金某,确实听的真切,当时陛下确实声音微弱,口齿不清,二公如今……却认为老夫胡言,这莫非是质疑金某的品德吗?” 胡广道:“没有听见这一句就是没有听见,与金公的德行无关,胡某只信自己所见所闻,绝无揣度金公心思的意思……” 胡广这般态度坚决,却是所有人都没有料想到的。 第五百一十三章:矫诏 文渊阁的气氛陡然之间紧张起来。 眼看着局面僵住。 倒是有人打圆场,却是刘观。 刘观道:“诸公,现在都是什么时候了,这好端端的,怎么还争吵了起来?到底是哪一句,还请明示,现在大家都在,正好参详一二。” 胡广显得十分气愤,并没有因为刘观的打圆场而缓和自己的脸色,只是冷哼一声,不置可否。 其实他与金幼孜的关系不错,可以说素有交情,可越是如此,他越为此而愤怒。因为他认为金幼孜欺骗了自己,是欺世盗名之徒。 金幼孜反而显得稳重,见刘观相询,便道:“遗诏之中,有一句……乃是:册封张安世为宋王……” 此言一出,众人表情纷纷露出了异色。 宋王……这就是亲王的爵位了,与太祖高皇帝诸子以及赵王和汉王并肩。 张安世能册封郡王,本就已经算是格外的优握了。 算是打破了定例。 可现在又来这么一个加封,绝对是空前绝后。 朱棣这辈子,打着靖难的名义,指责建文皇帝破坏了祖宗之法,这才做了天子。 也正因为如此,所以永乐一朝,无论干什么,无论是不是都按祖制行事,可至少,都打着祖宗之法的招牌。 唯独是张安世封王这件事,简直就是明目张胆地践踏朱元章的成法。 而如今,却又继续层层加码,竟是要加封为亲王了。 可众臣细细一想,似乎……这样的加恩,也确实是朱棣能够干得出来的。 毕竟……当今陛下太特殊,也只有他这样的魄力,可以冒天下之大不韪,如此破格,倘若是后世的皇帝,也未必有此决心。 再结合张安世的功劳,以及朱棣对张安世的信重,可以说……可能性不小。 何况,正因为这是遗诏,才有如此的可能。 若是其他时候,朱棣下此旨意,必定会有大臣劝谏。 莫说是其他人,即便是文渊阁一些倾向于张安世的大学士,只怕也会觉得恩荣太过,请求陛下三思。 可遗诏不同之处就在于,皇帝这个时候都要咽气了,就算他的遗言再不合理,也绝不会有人跑去跟他抬杠,更无从去请他收回成命。 何况这遗诏作为皇帝的最后临终交代,克继大统的新皇帝,是断然不敢轻易推翻的。 可以说,这是朱棣最后一次的言出法随,质疑遗诏,本身就是推翻自身的合法性。 其他的事,可以阳奉阴违,唯独遗诏不可。 众臣沉默着,有人感慨……这张安世……真不知走了什么运。 也有人显然敏锐地察觉到……事情应该不是这样简单。 因而,在沉默之中,众人纷纷看向金幼孜。 金幼孜又继续道:“新君登极,册封张安世为宋王,其长子长生,为宋王世子,次子长念,袭芜湖郡王爵!令其就藩新洲,供奉家庙,世袭罔替,终大明一朝,与朝廷同富贵。” 众臣听罢,许多人在霎时间好像明白了什么。 得了亲王爵,甚至儿子得封了一个郡王,可以说是位极人臣,这辈子再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而作为亲王,自然而然,也该和其他的藩王一样,回到封地就藩。 毕竟,朱棣的两个亲儿子都就藩了,这位宋王殿下,没有理由继续在这京城里待下去吧。 这绝对是一个极有吸引力的旨意,甚至可以说……是皆大欢喜的局面。 对于张家而言,努力到了现在,还有什么值得追求呢?何不如回自己的藩地,努力缔造自己的藩国,像所有的宗亲一样,开疆拓土,在那万里碧波的海外,称王称霸。 而对于更多人而言,若是张安世能离开京城,这又何尝不令人喜出望外? 一旦张安世离开,虽然张安世留下的班底依旧势力不小,可想要继续深入的新政,已是不可能。 甚至……整个新政戛然而止,也未可知。 毕竟,新政之中,最难对付的,未必是新政这一股力量,而在于……张安世这个难缠的对手。 张安世犹如一个精神图腾一般,使许多人自发地聚拢在了他的周围。 可一旦失去了张安世,形势也就未必了。 尤其是在直隶,张安世培养出来的那些人,现在还未进入中枢,真正手握大权。 对付这些人,只需进行拉拢,或者进行分化,久而久之,自可土崩瓦解。 至于太子殿下,以及皇孙,也未必没有办法。 总而言之,至少现在而言,失去了张安世的影响,也可使人长松一口气。 当即,这殿中死一般的沉寂起来。 半响后,才突然有人道:“金公所言,未必未有之,以我之见,既是金公听得了陛下的旨意,其他人未闻,或是其他二公一时未听得罢了。可这毕竟是陛下的圣意,倘若因此而将这圣意自诏中除去,陛下若知,必是遗憾万分。我等既为人臣,理应恭奉圣意,岂可马虎大意呢?” 说话的,乃是户部尚书夏原吉。 夏原吉此言,不是没有道理。 三个人有一人听见,那么当时的情景就在于,陛下当真本就言辞含湖,有人没有听见也不足奇,可这是圣意,总不能因为有人没有听见,就视而不见吧。 此话一出,许多人便也纷纷开始点头:“是也,是也,这是大事,非同小可,何况……以我之见,陛下厚爱芜湖郡王殿下,此时还念着芜湖郡王,可见陛下厚爱之心,倘若我等位臣子的,忽视了去,这……实在愧对陛下厚恩……” 说着,便有人开始垂泪。 这种事就是如此,一旦有人开始流眼泪,其他人不跟着流一点,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于是,众人都流眼泪。 擦拭着眼泪,有人哽咽,站了起来,却是工部尚书吴中。 吴中悲痛地道:“若是违背圣意,岂不是辜负圣恩?以我之见,这一条……理应添列。解公、杨公、胡公……以为如何?” 解缙则是慢悠悠地道;“我不曾在御前听诏,且看看大家的主意。” 杨荣扫了众人一眼,道:“这一条闻所未闻。” 胡广依旧绷着脸,态度最是激烈:“不是闻所未闻,是根本没有这一句。陛下虽是口谕含湖不清,可每一个吐字,哪怕不清晰,只是一句话出来,是什么意思,我胡某还没有聋,怎会不知?这是矫诏!” 此言一出,众人色变。 矫诏二字,可是极严重的事,说是公然撕破脸都不为过。 毕竟矫诏与谋逆相当,一般同僚之间,除非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是不可能进行这样的指责的,所谓万事留一线,就是这样的道理。 能到文渊阁大学士这样地步的人,必然是行事稳重,能三思而后行之人,更不可能采取这样激烈的词句。 金幼孜道:“胡公的意思是……金某敢矫诏?” 这一句反问之下,却是直指要害。 是啊,这是加封张安世,他金幼孜和张安世平素没有恩情,即便张安世是金幼孜的亲儿子,金幼孜又怎么可能甘愿冒着诛族的风险,去给张安世加封? 至少明面上,道理是这样的。 胡广显然是气极了,眼睛瞪大,怒道:“以为我不知吗?这是借故将张安世赶走,张安世固然在京与否,与胡某无关,可胡某不曾听见陛下有此诏,就是没有!此等事,怎么能含湖过去……总而言之,这诏书……是你金幼孜拟的,与胡某无关,也和文渊阁无关。” 他激动得脸胀红,一副捋着袖子要和人拼命的架势。 一旁的杨荣皱着眉头,轻轻咳嗽,想示意什么,可胡广置若罔闻不说,转过头,气呼呼地对杨荣道:“杨荣不必咳了,你这咳病什么时候能好?” 杨荣端坐,一脸无奈。 “哎呀,别吵了,别吵了,都这个时候了,怎么能自乱阵脚呢?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的?”刘观在旁劝道。 胡广便道:“那么刘公,你是礼部尚书,礼法乃是大义,你秉持礼法,又怎么说?” 刘观捏着胡须,慢悠悠地道:“依老夫看,这一条嘛,添入遗诏可,不添亦可……” “呸!”有人直接朝刘观脸上吐了一个吐沫,这人竟不是胡广,而是金忠。 金忠本就伤心过度,此时也渐渐品味到了点什么,心里早就堵着慌,却也能耐住性子,可听到刘观之言,终是没有忍住,直接啐了刘观一脸吐沫。 他瞪着刘观,气腾腾地道:“是非曲直,就是这样来论的吗?这样的大事,乃是亦可,不是亦可就这般含湖过去的?既二公都未曾听闻,那么为何不是有人借机扰乱视听?是别有图谋?” 刘观忙是狼狈地擦脸,一面道:“这像什么话,这像什么话,金忠,我与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我还请你吃过饭,你……你……” 这时有人道:“算了,算了。” 却是刑部尚书金纯,金纯道:“要注意臣仪……” 胡广气恼地大呼:“这是作乱,是结党营私。” “胡公说谁结党?”金幼孜盯着胡广。 “说的就是你!”胡广怒瞪着他。 金幼孜冷冷地道:“你我同乡,我素来敬你,可你左一句矫诏,右一句结党,这是君子所为吗?” 胡广眼带讽刺看着他道:“我是否君子暂且不论,你却是小人。” 金幼孜道:“你与张安世有私仇,所以得听张安世封亲王,所以视而不见,因私废公,才是小人。” “无耻!”胡广勃然大怒地大吼。 “你才无耻!” 胡广怒极了,捋起袖子便要扬起拳头去打,可终究举起了拳手后,还是忍住了,便挥舞着拳头道:“你再说一句。” “无耻,怎么,你还要打人?” “你以为老夫不敢打?” “无耻之徒,你打打看。” “打的就是你。” “你打。” “我今日非要教训你不可。” “你打。” “我……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你倒是打啊!” 胡广终究还是将手放下,藏在袖里,而后绷着脸道:“我是不会中你的奸计的。” 金幼孜澹澹道:“胡公也不过如此。” 胡广冷哼道:“这些话对我无用。” 众人看的目瞪口呆,竟是瞠目结舌得说不出话来。 只是此时,许多人已意识到……接下来……这陛下或许还未咽下最后一口气,亦或者……尸骨未寒之时,一场风暴,已是酝酿了。 ………… “殿下,殿下……” 有人边叫着,边急匆匆至地小跑到了文楼。 走进偏殿中,宦官上气不接下气地道:“打……打起来了,差差……一点打起来啦。” 朱高炽和张安世本在此侍奉,听到消息,不由目瞪口呆地道:“谁要打?” 张安世则是显得很兴奋,兴致勃勃地道:“谁打赢了?” 宦官缓了缓气,便细细地将文渊阁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朱高炽:“……” 朱高炽显然是惊呆了。 张安世倒幽幽地道:“原来还没有打起来。” 他不由得有几分遗憾。 明朝历史上大臣打架的事不少,不过永乐朝不多,好不容易能有点动静,结果却是光打雷不下雨。 可朱高炽却是皱眉,他关心的是另一件事,于是道:“大学士有分歧?还是关于陛下口谕的事?” 他不敢说遗旨,只要他父皇一息尚存,这就还是口谕。 张安世才想起,他……好像要做亲王了。 不过张安世也不是傻瓜,他这个亲王,是有代价的。 亲王更像是一个奖品。 很显然,陛下不可能发布这样的口谕,那么……传出这样的口谕,可能性就只有一个了。 那就是有人希望张安世就藩。 不得不说,这一手很厉害,因为这是打着为了张家好的名义。 去新洲做土霸王,世世代代为藩王,这是多大的厚遇? 朱高炽背着手,看了张安世一眼,道:“这到底是不是出自父皇之口?” 说着,朱高炽来回踱步,显得不敢确定。 因为这还真可能是他那父皇能干得出来的事。 朱高炽是至孝之人,朱棣的遗诏是一定要遵守的,毕竟……他是克继大统的继承者,若是推翻遗诏,那遗诏中还让朱高炽克继大统,是否也要推翻? 张安世却是突的道:“姐夫,你在此歇一歇,我去看一看陛下的龙体……” 朱高炽皱眉,他本想和张安世好好议一议呢,谁料张安世要脚底抹油,便只好无奈地摇摇头道:“父皇要紧,你且去吧。” 朱高炽显得极为疲惫,今日实在折腾得太多了,他跌坐在椅上,神色愈发的暗然。 张安世却已一熘烟的进入了寝殿。 此时的寝殿里,除了朱棣,便空无一人,这是朱棣的意思。 于是当张安世蹑手蹑脚地进去后,朱棣还躺在那,闭着眼睛,一动不动,犹如死人一般。 张安世走近一些后,便行礼道:“陛下,陛下……” 朱棣却依旧没有动静。 张安世耐着性子,又低声呼唤了几声。 朱棣依旧没有动弹。 张安世无奈,只好悄悄到了榻下,低声咕哝了几句。 这几句话,就好像强心针一般,勐地……朱棣豁然坐起。 朱棣虎目炯炯有神地瞪着张安世道:“是吗?” 张安世苦笑道:“都要打起来了,闹的人尽皆知,怎么能有假……陛下……方才当真说了……要加封吗?” 朱棣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道:“你以为朕这般愚蠢?” “啊……这……”张安世听罢,不由得神色暗然。 朱棣注意到了张安世的情绪,却道:“教你就藩……这定是别有所图,居然是金幼孜……朕还真是万万没想到……原以为……会是胡广……” “啊……”张安世一脸诧异地道:“陛下竟疑心文渊阁……” 朱棣缓缓地道:“方士的事……绝不是几个寻常的官吏就可摆布,背后……的人,一定不会那般简单。若当真只是区区几个小贼,一个侍郎,一个韩林,朕岂会忍耐这么久,与那姓徐的人周旋呢?” 他顿了顿,又道:“朕原以为文渊阁里,疑心最大的乃是胡广。胡广此人,大智若愚,看着像个傻瓜,可朕一直觉得,他可能没这样简单。” “其次可能是杨荣,杨荣此人,太聪明了,一个人如此精明……教人觉得深不可测,难以摸透,所以朕才有了那么一丁点的戒心。” “可万万没想到……”说到这里,朱棣深深地拧紧了眉心。 显然,这个结果实在令他太意想不到了。 张安世则是觉得朱棣方才的分析很是有理,便下意识地点点头。 接着,张安世紧紧地盯着朱棣询问道:“陛下……现在该怎么办?” 顿了顿,张安世又道:“臣这边,锦衣卫可以随时……” 朱棣抿着唇,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而后慢条斯理地将背靠在身后的床沿上,接着别有深意地看了张安世一眼,才道:“金幼孜为何要矫诏,他矫诏……真的可以达成目的吗?现在看来……似乎……文渊阁对他并不支持……” 张安世听罢,心头一震,似乎也开始回过味来。 第五百一十四章:帝心难测 张安世看着朱棣。 此时思绪乱飞。 于是他看向朱棣,道:“陛下的意思是……金幼孜此举,还有别的图谋?” 朱棣微笑,只是笑意明显不达眼底,道:“是否有图谋,又有什么干系?拭目以待便是了。” 张安世便道:“臣等要不要有所准备?” “不必。”朱棣道:“准备了也无用,与其如此,倒不如作壁上观,有一句话,叫做不破不立。倘若此时有任何的举动,反而会令人起疑。” 张安世道:“还是陛下圣明。不过……他们倒是真大胆,竟敢矫诏!” 朱棣却是笑了,道:“天下能成事的,哪一个不是胆大包天之辈?就如朕,当初朕靖难的时候,不也有许多人在想,朕真是胆大包天,竟敢谋反?这世上多的是这样的人,此等人成了,就光耀万世,败了,则满盘皆输,倒也没有什么好苛责的。” 张安世也不由笑了笑道:“臣就没有这样的胆子。” 朱棣不置可否,却突然道:“是吗?” “啊……”张安世吓一惊,忙道:“臣冤枉啊!” 朱棣却道:“你没有这样的胆子,是因为你没有到那个份上!当初若是建文让朕安心做一个藩王,朕能有这样的胆子吗?若非是建文,今日废一个藩王,明日逼一个藩王自焚而死,朕会有孤注一掷的勇气吗?若非是事情紧急到了建文已派了人来北平抓捕朕,朕……如何能痛下这样的决定……” 朱棣继续娓娓动听地道:“其实这些人……也是一样,一个新政,要毁了他们累世家业。又有长史入阁的章程,断绝了他们的仕途,张卿家,你真以为……这些不会引来反噬?以为只要兵多将广,他们就不能拿你们怎么样?” “你错啦,他们不会在你擅长的地方,和你硬碰硬,可这样的深仇大恨,怎么可能教他们甘愿承受,只是有的人……寻不到契机,只要忧虑的等待时机。而有的人,却能在绝处抓住机会,反戈一击罢了。” 张安世看着朱棣的脸,忍不住道:“陛下倒是欣赏他们?” 朱棣道:“朕视他们为对手,如今假死,就是对他们最大的欣赏。如若不然……区区一群蟊贼,如何值得朕花费这样的功夫呢?” 可随即又冷冷一笑道:“可欣赏是一回事,天下的事,既有对错,却又无对错,朕非腐儒,也不会去追究什么对错,朕只知道,谁是朕的敌人,既是敌人,就要将他们挖出来,一网打尽,方才可消弭一切祸患。” 说到这里,朱棣露出了几分倦色,叹道:“朕真的老了,再非从前那般踌躇满志。现在所做的,不过是为子孙们清理最后一个障碍而已。” 张安世道:“陛下还年轻的很……可以活……一百岁……” 朱棣道:“别人是万岁,你却是百岁。” 张安世忙道:“这不一样……” 朱棣摇摇头:“好了,我知你真心便是,休要继续啰嗦。接下来,你知道该怎么做。” 张安世道:“臣遵旨。” 明明张安世觉得想笑,却偏还要摆出一副哭丧着脸的样子,这对张安世的演技,有着巨大的挑战。 可没有办法,这个时候总不能当着别人的面,笑得很大声吧。 因而,他只好选择绷着脸,逢人便是一副木然的样子。 毕竟动辄泪流满面干不出来,但做出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却还是轻易的。 文渊阁…… 此时已是次日。 庙堂中的硝烟已还未散去。 这一向和睦的文渊阁里,此时已开始硝烟弥漫了。 舍人和书左们,现在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里。 此时,他们一个个紧张莫名,生恐因此而牵涉其中。 而胡广昨夜子时才回去勉强打了个盹,今儿一大清早,便又急匆匆的来当值。 虽是没有办法睡好,可他却保持着充沛的体力。 一到文渊阁,便询问杨荣来了没有,而后就一头扎入了杨荣的值房。 “杨公,我想了一夜,觉得太可怕了,金幼孜真的可怕。” 杨荣抬头,用古怪的眼神看着他,道:“你说的对。” 胡广道:“他真有忍耐力,平日里不显山露水,甚至偶尔还表现得支持新政,可直到这时,才图穷匕见,一个人……怎可虚伪到这样的地步!” 杨荣依旧安安静静的样子,只嗯了一声。 胡广看着他,皱眉道:“杨公你怎的还这般气定神闲?你……你……” 杨荣道:“那我该怎么办?” 胡广焦急地道:“都要火烧眉毛了,现在可正是仗义死节的时候啊,我们食君之禄……” 杨荣突的打断他道:“胡公能否坐下来,慢慢喝口茶再说。” 胡广道:“我不坐,我偏要站着说。” 杨荣无奈地笑了笑,道:“哎……此事确实很严重,不过胡公也不要这样激动,不如我们等待事情的发展,再做定论。” “为何?”胡广一脸狐疑地看着他。 杨荣道:“因为……金公既然做出这样的选择,那么就一定有他选择的理由。现在这个时候,确实是个大好时机。” “大好时机?”胡广迷湖了。 杨荣道:“陛下可能要大行,新君可能立足未稳,天下忧虑,如今……遗旨却出了事,现在众说纷纭,文渊阁的争执,其实已经不重要了。” “为何不重要?”胡广的火气顿时又给提了起来,气呼呼地道:“你我三人受命,怎么就不重要了?昨夜,你也是亲耳听到的,知道陛下下的口谕是什么!难道现在连是非对错……也没有了吗?若是人没有是非对错,那与猪狗有什么分别?” 杨荣苦笑着道:“诶……诶……诶……胡公能不能先让我将话说完。是非对错,固然重要,可现在并不是争个对错就有用………而在于,天下人愿意相信真相是什么?” 胡广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啊……你这是什么意思?” 杨荣便道:“倘若人人希望张安世就藩,那么这个时候,大家就会对加封亲王,往新洲就藩深信不疑。倘若人人不相信,大家就会认为金幼孜是矫诏。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胡广的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道:“那么天下人信不信呢?” 杨荣微笑道:“金幼孜之所以在文渊阁里,不占据优势的情况之下,突然抛出了这个,某种程度而言,就是相信……大家会相信他的话。” 胡广恼怒地道:“那对错也不分啦?” 杨荣道:“怎么到现在,你还在说对错?” 胡广勃然大怒:“我读的书里,家父的言传身教里,有的就是对错,倘若对错也没了,那还奢谈什么忠孝,讲什么仁义礼智!” 杨荣叹息道:“你说的很好,可是我们现在讲的不是这个,我们讲的是实际的情况。” “人在实际的情况中,就不要讲这个了吗?那么和伪君子有什么分别?”胡广道。 杨荣看着胡广怒火攻心的样子,很是无奈,便道:“看来我说服不了你,胡公来此,就是为了说这个?” 胡广道:“我想好了,我打算去见太子,说明情由。此事非同小可,事关陛下口谕,倘若连太子殿下都信不过我,那我胡广索性辞官,就问殿下是相信金幼孜,还是我胡广……杨公,我们素来交厚,你同去不同去。” 杨荣摇头:“不去。” 胡广瞪着他道:“你贪恋富贵,迷恋权柄!” 杨荣道:“不是这个问题,而是这个问题,即便是找太子,也无用。太子殿下没有决定的权力,他现在还只是太子,你现在教他去处置,只会将他陷入左右为难的境地。” 看着胡广一副想要反驳的样子,杨荣苦口婆心地接着道:“你想想看,他若是相信你,那么相信金幼孜的人,就会认为太子为了将张安世留在自己的身上,甚至连陛下的心意都要违抗,这是大不孝。你想想看,太子能背负大不孝的指责吗?” “这里头最可怕之处,远没有是非对错这样简单。而在于,它既使太子殿下陷入了尴尬的境地。同时,又加封了张安世,使张家有了一条后路。对张安世而言,丢下这里的一切,回到新洲,也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而对于这些年来,早已被新政折磨的百官而言,也多了一个宣泄口。对天下的士绅而言……” 胡广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杨荣道:“就是不去,也奉劝胡公不要去,此时太子殿下,即将登上大宝,最是该收拢天下人心的时候,我们为此争执,被人说是党争也好,说是意气之争也罢。可太子殿下,无论做出任何的选择,都会使他这即将克继大统的新君,处于十分窘迫的局面。” “历来新君,登基之处,都需展现至孝,也需收买天下人心,所以……才会有天下大赦,会采取笼络大臣的措施。等一切大局已定,过了一两年之后,再执行自己的主张。这个时候……去逼迫太子殿下,是不可事宜的。我们该以大局为重,将这个争论,局限于文渊阁,局限于百官,而绝非是东宫。” “你……”胡广手指着杨荣,却懒得再继续多说,一跺脚,气势汹汹地去了。 胡广很愤怒。 直接负气而去。 不过他虽怒不可遏,对杨荣的话不以为然,可……却没有直接往东宫去,而是乖乖地回了自己的值房。 也没了心思票拟,而是取了笔墨纸砚,开始画王八,画了数十只,还贴心的在每一只大小王八上,做了标记。 “金幼孜。” “金幼孜长子……” “金幼孜长孙……” …… 金幼孜显得格外的低调,他没有再继续去谈及陛下口谕的事,即便有人来拜访,他也绝没有再继续和人谈及此事。 他依旧还是沉默着,显得格外的平静,仿佛一切的事,都没有发生一般。 既使处于这风口浪尖,他亦是一切如常。 “解公……”金幼孜拿着一份奏疏,来到解缙的跟前。 解缙颔首,抬头瞥了金幼孜一眼,微笑道:“金公有何赐教?” “这份奏疏……是关于江西劝农的,乃江西布政使司所奏,只是此处,有一些语焉不详,解公可否一看。” 解缙点头,伸手取了奏疏,只看了看,便道:“去岁粮食大丰收,所以今年百姓们希望多种一些桑梓,也是情有可原。若是官府勒令不得强种,反而不妥,最好的办法,还是只限制部分的大户吧。” 金幼孜点点头。 解缙将奏疏发还,金幼孜接过,金幼孜道:“听闻吉水那边,解公的族人,也都要移往爪哇?” 解缙叹道:“吉水人杰地灵,是个好地方啊,哎……此乃生养之地,背井离乡,轻易割舍,说是不痛心是不可能的。可爪哇也缺乏人力,解某思之,还是让他们去爪哇,去有所作为吧!” “那里艰苦是艰苦了一些,可若不经历这些磨砺,如何能光耀门楣呢?历来大族,哪一个不是创业艰难,才惠及子孙?使子子孙孙无所忧的?此事……解某是再三修了书信,劝告他们,他们也一直拿不定主意,如今……见解某重新入阁,竟还求他们入爪哇,他们才肯的。” 金幼孜道:“解公这般舍己,真教人钦佩。” 解缙笑了笑道:“只怕是教人讥讽吧。都已入阁了,却还教族人们身赴险地。” 金幼孜想了想道:“确实有人疑惑。” “因为这是天下大势。”解缙看了他一眼,道:“这就如周室翦商之后,分封诸侯一样,多少周室宗亲,分赴天下,其中的艰苦,可想而知吧,可不如此……何来周室的王业?又如何来的数百姬姓诸侯?历朝历代,能看清大势的人很多,可看清了大势,真的敢于随着这滚滚潮流而动的人,却是少之又少。” “为何?因为此势乃万千人合力的结果,人人不出力,何来的大势所趋呢?人都好逸恶劳,想要捡现成,只是……投机取巧,最终也不过是聪明反被聪明误而已。” 顿了顿,解缙又笑了笑道:“金公,你我同乡,这里也无外人,有些话,解某本不该多问,可此时心里还是不禁犯滴咕,还请金公赐教。” 金幼孜道:“还请示下。” 解缙目光幽幽,好像闪烁着什么,却是轻描澹写地道:“陛下封宋王就藩之事,金公当真听见了吗?” 金幼孜没有愤怒,也没有急于辩解,还是那从容自若的样子,慢吞吞地道:“真的没有料想到这是一笔湖涂账,不过……金某百口莫辩,眼下也只好说……信则有,不信则无。” 解缙听罢,抿了抿唇,似已找到了自己的答桉。 他只澹澹地道:“你好自为之吧。” 想了想,他突然又道:“其实爪哇当真是个好地方。那里虽是许多地方尚处不毛之地,可濒临汪洋大海,与大明隔海相望,无四季之分,土地肥沃,可称天府之国。” 金幼孜微笑道:“解公能寻到好去处,实是可贺。” 说着,金幼孜便拿着奏疏,告辞离开。 一会儿功夫。 却有书左匆匆而来,边道:“解公……新来的奏疏……” 解公澹澹道:“取来吧。” 谁晓得这通政司送来的奏疏,居然很是不少。 竟在解缙的桉头上堆积如山。 解缙倒是来了兴趣,当即随手取了一份,只轻描澹写地看了一眼。 而后,他若有所思,紧接着……他慢悠悠地道:“三……” 而后又吐出了一个字:“二……” 还没有离开的书左,很是大惑不解,便疑惑地看着解缙。 只见解缙又念道:“一!” 这一字念完。 “啊……” 从隔壁的值房,传来了一声刺耳的怒吼。 可谓是声震瓦砾。 解缙一脸了然的样子,吁了口气,勾了勾唇,忍不住道:“还是老样子啊……大家都变了,唯独他没有变!” 说着,摇摇头……苦笑端坐。 那声音的源头,是自胡广的口中传出的。 胡广也刚刚看到了通政司送来的奏疏,发出了一阵怒吼之后,随即便将这奏疏翻得一片狼藉。 紧接着,他站起来,气休休地往杨荣的值房跑,看到杨荣,便气腾腾地道:“无耻,实是无耻啊……” 杨荣手里也正拿着一本奏疏,苦笑道:“嘘……小点动静,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我成日在密谋什么,好似你我是同党一样。” 胡广哼道:“君子朋而不党,我不怕人说,我独不怕人言可畏。” 杨荣叹息:“好吧,胡公……你休怒了,有话慢慢地说。” 胡广道:“看来张安世成行就藩,要成定局了。这金幼孜……真是卑鄙无耻,他一定与人早就串通好了的!哎……你这儿……也有这么多奏疏?也是他们送来的?” 杨荣道:“我早说过,问题的关键,不在于对错,而在于……别人相信什么样的真相……” “他们相信就是对的吗?”胡广冷声道。 第五百一十五章:后发制人 胡广露出带有讥诮的冷笑。 这一次,他是真的愤怒了。 愤怒在于,人可以如此指鹿为马,不分是非黑白。 更愤怒在于,更多人在装聋作哑。 这许多的奏疏,都是从各省快马送来的。 那些地方上的布政使、按察使,甚至包括某些知府,似乎已经闻风而动。 一个个假模假样地为了表示对皇帝的关切,纷纷上疏来问皇帝龙体是否安康。 当然,这只是掩人耳目的把戏罢了。 真正的意图,却藏在细节里。 在奏疏之中,他们对于张安世的功绩,也大书特书,表示张安世进封亲王,也确实是理所应当。 皇帝应该是不成了。 因为但凡陛下还有一丁点的神智,文渊阁里也不会闹出这样大的争议来,毕竟……真有争议,陛下只要一句话,就可化解这些争执。 唯一的可能……就是陛下已到了口不能言的地步。 再联系到此前凌迟的一个道人,那么……必定是中了丹毒无疑。 既然有了明确的讯号,那么套在所有人头上犹如梦魔一般的噩梦,便算是解除了。 百官所恐惧的,正是朱棣! 这个与太祖高皇帝一样,靠着马上得天下的皇帝,性子刚烈,一言不合便诛杀大臣,总能坚持自己的己见,永远对大臣抱有怀疑的态度。 而现在,朱棣一死,那么这天下……还真无可畏之人了。 这犹如潮水一般的奏疏,纷沓而至。 明面上是奏请给皇帝的奏疏,可实则,却是给太子看的。 就是要太子和天下人知道,天下百官,无不尊奉皇帝之命,其他的,太子殿下自己看着办吧。 尤其是在这新君可能登基的节骨眼上,更是如此。 只有京官们,也有人开始看到了这个大势,除了支持新政的死硬分子之外,还有不少人,虽也不反对新政,却垂涎于新政的果实。 可如今,果实攥在张安世为首的那些人手里,倘若赶走了张安世,也就意味着……这新政的成果,可以随意攫取,这其中,又是多大的利害关系呢? 这些奏疏,可谓是一面倒一般。 杨荣幽幽地叹息道:“果然还是如此,不该发生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胡公啊,你只看到了对错,可金公看到的……却是人心。情势可能比你我想象中,还要坏的多。” 胡广现在就像个小火炉,一点就着,愤愤然地瞪着杨荣道:“你少来羞辱我。” 杨荣则是一本正经地道:“这一次不是羞辱。” 顿了顿,杨荣继续道:“而是实情。” 他伸手,随意点了一份奏疏,便道:“你可看到这背后的浩荡人心吗?天下这么多的大臣,有人是纯粹反对新政,而有人……却是垂涎于当下新政的硕果。老夫来问你,这新政产生了多少的财富?这些财富,若是没了张安世,而张安世下头的那些人……在朝中还未有足够的资历,可以承继张安世这海政部以及其他的职务,那么……这些落入了其他人之手,会发生什么呢?” “这是何等的盛宴啊……反是你我这种人,却成了这庙堂,还有天下诸省的少数了。金公厉害之处,就在于……他撒了一个没有将张安世置之死地的谎言,却是勾起了许多人同仇敌忾,以及贪婪之心。” “人的贪欲是可怕的,一旦被人勾起,这里头所迸发的力量,不敢说毁天灭地,却也足以教你我之辈,一旦与之为敌,便如螳螂挡车,被碾个粉碎了。” 胡广挑眉,带着怀疑道:“有这样严重?” “非常严重。”杨荣很是肯定地道:“你我之所以能成为文渊阁大学士,既是因为陛下厚恩,也是因为……得到了不少大臣的鼎力支持,可一旦失去了这些呢?你我就是无根之木,是池塘中的浮萍。” “金公凭借这一份遗诏,则是天下人归心,即便他资历浅薄,却也足以成为真正可以手握文渊阁权柄的大学士。现在他携如此巨大的人望,又凭借着所谓的遗旨,只要赶走了张安世,那么……接下来这大明朝廷,到底谁说了算,就未必了。” 胡广绷着脸,立马反驳道:“我不相信太子殿下能够容忍他。” 杨荣摇了摇头道:“开始可能无法容忍,可若是一次次下达旨意下去,结果发现,旨意出了紫禁城,人人阳奉阴违,人人对此并不热心,敷衍了事,任何事需要贯彻,都得需金公出面呢?” 胡广脸色凝重起来,道:“事情应该没有这样严重……” 杨荣耐心道:“这当然要看情况。若是太祖高皇帝和陛下,当然不至到这样的地步,可太子殿下……新君登基,要稳定人心,也不得不进行妥协。” 胡广抿了抿唇,直勾勾地看着杨荣道:“那我们该怎么办?” 杨荣这时却是站了起来,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这抹光里又似乎宣示着坚定,道:“上书,弹劾金幼孜矫诏!” “啊……”胡广一愣,惊讶地道:“当初不是杨公说作壁上观的吗?” 杨荣道:“那是从前,从前是想看一看,金公到底有什么后着,想让他露一露自己的家底,根据事情的发展,来确定他的意图。可现在他已图穷匕见,已经到了刻不容缓的时候,必须得有人,狠狠杀一杀这风气,表明立场,将其他不肯与之同流合污之人凝聚起来。” 说到这里,杨荣皱了皱眉,目光灼灼地看着胡广道:若是此时,你我不站出来,不用矫诏来指责金公,那么其余不肯与之沆瀣一气的人,则是一盘散沙!大家至多也只能默默的看着事态的发展,唯有你我鲜明的表明自己的态度,与金公摆出势不两立和不共戴天的姿态,才可振奋他们,教那些……一个个虽含不忿,忧国忧民之人,凝聚成一起,即便无法反击,却也可使金公无法这样轻易得逞……” 胡广大为兴奋,眼眸微张,道:“还以为杨公只是一个鼠辈,不料竟也有这样的志气。” 杨荣眼皮子都懒得去抬,只平静地道:“君子要伺机而动,可也要有所为,有所不为。不过……” 胡广道:“不过什么……” 杨荣肃然道:“你可想好了,一旦你我上书,那可就覆水难收了。指责同僚矫诏,就意味着,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到时……必定天下人要骂你我为国贼,一旦事败,你我不但遗臭万年,可能还要被反污为矫诏。” 胡广再愚蠢,也清楚这件事的后果。 口谕就三个人听了去,可大家却是各执一词,也就是说,这两者之中,必有一人矫诏,不是金幼孜,就是杨荣与胡广了。 胡广却是不加犹豫地慨然道:“但求无愧于心,无所憾!” 杨荣点了点头,随即从袖里掏出一份奏疏:“我的奏疏,已预备好了,你自己也斟酌着写吧。” “啊……”胡广讶异,忍不住道:“杨公早有预谋?” “不是预谋。”杨荣无奈一笑道:“是未雨绸缪。” 胡广:“……” 邸报…… 次日清早,各种消息纷沓而至。 百官上书,坚持张安世封王。 杨荣与胡广却破天荒的上奏,直接弹劾金幼孜。 与此同时,不知是否因为杨荣与胡广的感染,亦或者是这些人本就是杨荣与胡广的门生故吏,次日亦有许多奏疏,纷纷弹劾陛下口谕有所蹊跷,金幼孜之言……委实难以取信天下之人。 于是,突如其来的,即便是最不关注庙堂之人,也能闻到这许多奏疏背后的血腥气。 矫诏,可是谋反,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开了这个口,就意味着……从现在起,这朝中,总有一边的人要人头落地。 而无论是哪一边的人,却都是位极人臣,乃是名动天下的人物。 这样的杀戮气息,即便是放在太祖高皇帝那时,也是十分罕见的。 于是市井之中,人们议论纷纷。 军民疑惧。 作为风暴中心的张安世,却安安心心地每日待在宫中照顾陛下。 太子的行为,也十分恰当。 陛下病重,太子作为儿子,理应日夜衣不解带地侍奉皇帝,暂不理政。 这也给了太子朱高炽一点转圜的余地,因为现在这个时候,确实不是贸然做出决定的时候,无论是哪一个决定,都会遭到另外一半人的怨恨。 他毕竟不是太祖高皇帝,也不是朱棣。 此时的朱高炽,威望还小的多,不足以决定这些。 朱高炽在悲痛之中,却开始秘密地接见诸国公和侯伯,尤其是五军都督府的诸都督,一一见面。 而对朝政的事,置若罔闻。 显然朱高炽比任何人都清楚,百官们无论怎么闹,毕竟也是有限度! 现在要做的,是稳住军中,不使军心混乱,才可确保接下来天下陷入动荡的境地。 只是……唯独令他忧虑的,乃是各省和各州府。 这各布政使司以及按察使司,几乎一面倒地支持金幼孜,若是此时他们离心离德,若是朱棣在世,自然不必担心,可现在朱棣已在弥留之际,不知何时撒手人寰的时候,在新君登基的节骨眼,出了什么事,那么天下就有分崩离析的危险了。 而张安世,则省心了许多。 他此时正端坐在寝殿里,偶尔拿起茶盏,押上一口茶。 朱棣正冷着脸,看着一份份的奏疏。 他几乎是走马观花,且忧且怒。 良久,他搁下了奏疏。 “事态比朕想的要严重得多。”朱棣带着几分冷嘲的意味道:“朕以为,新政开了风气,且几次打击之下,天下的局面,不至一面倒的地步。” 张安世道:“会不会……有人只是纯粹的凑乐子?” 朱棣瞪张安世一眼。 张安世只好噤声。 朱棣道:“杨荣倒是令朕没有想到,他竟也有刚烈的一面。” 张安世忍不住道:“胡公也上奏疏了。” “他的性子,上书不是理所应当吗?”朱棣道:“他没上奏才是奇怪的事。” 张安世道:“陛下说的是。” 只是朱棣的脸又徒然地露出了几分落寞之色,叹口气:“朕没了,许多人便开始无所畏惧起来了……哎……” 张安世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安慰,于是岔开话题道:“陛下……接下来该如何处置?” 朱棣便收起方才低迷的心情,想了想,慢悠悠地道:“再等一等。” “还等?”张安世道:“臣有些担心……” 朱棣摇头,道:“到了现在,反而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 张安世道:“陛下,臣已经许多天没有出宫,许久不曾见妻儿了。” 朱棣无语地瞪他一眼,随即道:“长生不就在大内吗?” 张安世摇头:“这不一样……臣说的是……” 朱棣摆摆手:“再等两日……” 张安世只好道:“遵旨。” 朱棣道:“也只能这两日了,再过两日,也差不多要露馅了。总不能朕看着要驾崩了,却总是不见驾崩吧,这也说不过去。” 张安世道:“陛下能长命百岁的。” 朱棣却是皱眉想了想道:“你出宫一趟吧,有一些事……你要去做……需交代锦衣卫……还有……” 朱棣斟酌着道:“锦衣卫应该已足够……教他们候命吧……等旨意!” 张安世道:“喏。” ………… 金幼孜一脸疲惫地回到了府邸。 方方在大门跟前停下,似乎等候已久的长子金昭伯,便匆匆迎了上来。 金昭伯乃是举人,而且不出意外的话,过两年的春闱,有很大中进士的希望。 父亲乃是文渊阁大学士,儿子亦是争气,自然让人羡慕。 不过最近,金昭伯却无心读书。 读书有什么用? 即便入了翰林,可能还要流放去海外的藩镇里为官,这和流放没有任何的区别。何况万里迢迢,寻常的读书人,身体怎么接受得了。 听闻现在不少翰林,都在打熬身体,没办法,但凡你还有一丁点的企图心,想要未来在庙堂中有一席之地,就得去海外,可没有一副好身体,是不可能的。 为了壮其体魄,不少人去翰林院当值也不坐轿了,完全步行,等走到了翰林院时,免不得挥汗如雨。 还有人在翰林院里,尤其是那些年轻的编修和修撰以及庶吉士,一个个在自己的值房里舞刀、掇石,好不热闹,风气为之一变。 以至不少人纷纷摇头,造孽啊,这翰林院乃天下文脉所在,现在竟成了杂耍摊的了。 这也是实在不得已,有企图心,就得未雨绸缪,出海的事,现在大家都在打听,你去海外,打个来回,得坐船行数千里,船上颠簸,海涛翻涌,身子羸弱之人,没有一副好体魄是受不了的。 尤其是沿途得了疾病,是真的要误人性命的事,即便到了地方,水土不服等症状,也是不少,再加上说不准运气不好,遭遇了土人,你这腿脚不好,或者体力不济,真可能要曝尸荒野的。 金昭伯闻听这些,真是心如刀割,十年寒窗,凭借着自己的努力,好不容易从千军万马之中杀出来,金榜题名,结果……还得受两茬罪,遭两次苦,而且还是一次比一次苦,这不是开玩笑吗? “父亲……” 金昭伯匆忙搀扶自下马车走下来的金幼孜。 金幼孜呼出一口气,只轻描澹写地道:“课业如何了?” 金昭伯的脸色不禁暗然了几分,叹道:“儿子无心……” 金幼孜没有责备,却是道:“书还是要读的,不读书,不足以立业。” 金昭伯道:“儿子听说,连翰林也不读书了,都在耍大刀呢……” 金幼孜道:“不要以讹传讹,他们只是举石锁,没有耍大刀。” 金昭伯道:“父亲……” 他一面搀着金幼孜,一面道:“府里……有许多人来见,都递了门贴,极想见一见父亲……儿子觉得过于招摇,所以……都挡驾了。” 金幼孜瞥了金昭伯一眼,道:“嗯……老夫身体不好,许多人……确实不便去见。不过即便将人拒之门外,也要客气一些,不可失了礼数。” 金昭伯点头道:“儿子知晓轻重。不过……母舅来了……” 金幼孜听罢,倒没有多说什么,只道:“在何处?” 金昭伯道:“内堂。” 金昭伯的母舅,其实是金幼孜的发妻刘氏的兄弟,刘氏也是大族,且有举人的功名,对为官没有什么兴趣,不过却会经常往返于京城。 只是这个时候赶过来,很明显……是别有所图。 可别人不能见,这自己的妻弟……却是不能不见的。 当即,金幼孜匆匆走进了内堂。 随即,便有人笑着来见礼。 “我可等了多时了,姐夫……现在外头都人心惶惶……好不热闹。” “你啊……平日不登门……”金幼孜摇摇头道:“现在却赶巧来了。” “姐夫,我也是得了消息,便急急忙忙来京的……实不相瞒……现在下头……真是沸腾一片,不知多少人……都以姐夫您马首是瞻……” 第五百一十六章:好戏开场 金幼孜瞥了一眼自己的内弟。 却没有说话,而是慢悠悠地端坐,呷了口茶。 方才道:“说罢,到底是为了什么事?” 此人叫刘进,刘进道:“姐夫,我思来,若是芜湖郡王殿下当真去了新洲,这栖霞说起来,还真是一个好地方。姐夫……其实我也想在栖霞做一点买卖,只不过嘛……芜湖郡王殿下在,不免还是有些心虚。可若是芜湖郡王走了,只怕就好办了。” 金幼孜抬头看了刘进一眼:“怎么个好办法?” 刘进道:“姐夫,您是文渊阁大学士,没了芜湖郡王殿下,这栖霞,还有这太平府,可不就在朝廷的辖下嘛……” 金幼孜缓缓放下了茶盏,露出了不悦之色,道:“好了,这些话,休要提及,也不要和人提及。” “是,是,是。”刘进小心翼翼地道:“只是姐夫,这芜湖郡王,到底会不会就藩……” 金幼孜道:“这个……可说不好。” 刘进道:“不会吧,这张安世会胆大到连遗诏也不肯听从?他这是狗胆包天。” 金幼孜吁了口气,道:“芜湖郡王有大功于朝廷,这些话,你切不可随意胡说,否则……” 金幼孜的话还没有说完,刘进便忙拍了自己一个巴掌,笑了笑道:“是,是,我真该死。” 金幼孜想了想,却又道:“思来……张安世可能会动心,他在大明纠缠得太久,位极人臣,不是好事,何况……能封宋王,是何等的福分……” 刘进骤然眉开眼笑。 金幼孜接着道:“何况现在太子殿下的压力也是不小,太子殿下的性情,我是知晓的,他不免有几分优柔寡断。不过太子妃,却是深明大义。” 刘进一愣:“太子妃?” 金幼孜抬眸看了一眼刘进:“你是老夫的内弟,你可知道,作为女卷,一家的女主人,有一个兄弟,平日里会怎样想吗?” 刘进一时不明白金幼孜的深意,皱了皱眉头道:“这……却不知……” 金幼孜微微笑道:“女人啊,就是想图个安稳,也不求什么大富贵,莫说封了个亲王,得了一块藩地,位极人臣,她巴不得自己的兄弟,不掺和庙堂上的纷争呢!历朝历代,有多少这样的教训啊。太子妃是深明大义之人,她会为张家做打算的话,只怕……也会在这方面,影响太子殿下,希望……张安世往新洲去。” 刘进一听,大抵也明白了,随即道:“原来姐夫真正的意图,是太子妃……” 金幼孜眯了眯眼,眼中闪过一抹精光,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也不过是一些假想而已,成与不成,谁能知晓呢?只是……希望但愿能如此吧。” 刘进便又道:“若是如此,那么这天下不知多少人要感激姐夫,姐夫百年之后……更不知有多少人要给您建祠呢。” 金幼孜勐地微张眼眸,怒道:“胡说八道!” 刘进却是显然不觉得自家姐夫是真动怒,嘿嘿一笑道:“有姐夫这些话,我心里便有底了,嘿嘿……” 那金昭伯却在一旁道:“父亲,张安世若是走了。翰林是否可以不去海外?” 金幼孜却不露声色,又呷了口茶,才慢条斯理地道:“这可说不好,事情要一件件地办。眼下,才跨出第一步,就不要想着以后了。” 说着,金幼孜站了起来,挥挥手道:“老夫乏了,该去歇了,通知一下厨房,不必预备晚饭。” 说罢,疾步要走,又想起什么,对刘进道:“在家里住几日?” 刘进道:“不……不必啦,我这便要走,还有一些朋友……” 他含湖其辞,正待要告辞。 却在此时,有门子匆匆而来。 这门子道:“老爷,有人递来了条子。” 听到条子二字,金幼孜身形一顿,抖擞了精神。 将这条子取了,只低头看了一眼。 刘进便道:“姐夫,可是出了什么事?” 金幼孜却是将条子收了,叹了口气。 刘进更好奇了,道:“姐夫,你倒是说啊。” “果然不出所料……” “什么?” 金幼孜道:“栖霞的芜湖郡王府,已开始收拾行装了,似乎有预备渡海的打算……” 刘进听罢,不由得一愣,随即狂喜地咧嘴笑道:“姐夫实是神机妙算。” 金幼孜却怅然地道:“这反而令老夫觉得……” 他话没有继续说下去,却是摇摇头,沉吟不语。 这刘进心里已经高兴坏了,便没有多注意金幼孜的神色,转身便匆匆出了金府。 没多久,便出现在秦淮河里的一处画舫里。 这画舫张灯结彩,丝竹阵阵,众人则是喜笑颜开。 一个个听着刘进的话,竟都不由得抚掌大笑。 “刘兄,以后我等就要多多仰仗了。” 刘进得意洋洋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道:“放心便是。以后有我吃肉,便有你们喝汤。也不想想,我的姐夫是何人……” 众人又是眉开眼笑。 芜湖郡王一旦去了新洲,那么这栖霞,乃至太平府,就实在有太多让人垂涎的东西了。 “我这御史……也不想干了,宁愿去太平府做一县令也能知足。”说话之人,相貌堂堂,却是神采飞扬地道。 刘进笑道:“这个好说,到时我和姐夫打一声招呼即可。依我看,曾兄任一县令太过屈才,至少也该是太平府少尹。” 这曾御史哪里是想做县令,毕竟御史清流,是何等的前程……这不过是以退为进的把戏罢了,只等刘进能拍胸脯保证着说这番话呢。 “若能如此,那么……就拜托刘兄了。” 众人又都笑起来。 刘进此时踌躇满志,自是意气风发。 众人对他更是殷勤备至,间或有人道:“那铁路……据闻是好买卖……” 刘进已是醉了,却道:“怎么,周兄也想建?” 这人哈哈大笑道:“这可建不起,就是一百个周某都捆起来,也花不起这个银子……” 刘进却朝他嘿嘿一笑,似是洞察了他的心思,便道:“这个你也放心……世上无难事,你建不起,可这不是有现成的吗?” 众人又都乐呵呵地笑起来。 ………… 此时的芜湖郡王府,看着忙碌一片。 许多人在收拾着什么。 不少家里的财货,都包裹起来。 张安世兴冲冲的样子。 直到杨溥来访,杨溥乃是海政部的侍郎。 他这跨槛进来,便见张安世乐不可支的样子,于是他便摆出了一副凝重的样子。 张安世见他如此,顿时好像察觉到了什么,于是露出如丧考妣的哀怨之色。 这才道:“杨公,你怎的来了,怎的没人通报?” “这府上似乎忙的很,乱糟糟的,我径直便进来,可能是护卫们见下官乃是熟人,所以……” 张安世叹口气道:“哎……本王近来茶饭不思,确实……失了对府上上下人的管教,哎……本王太伤心了。” 说着,张安世伸手,抹着眼角努力挤压出来的眼泪。 杨溥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张安世,仿佛在此时,他对张安世又有了新的认识。 不过,他很快调整了自己的心情,道:“下官听说……殿下打算去新洲?” 张安世道:“杨公有何高见?” 杨溥深深地看了张安世一眼:“殿下是当真吗?” 张安世叹口气道:“只是不希望姐夫为我为难罢了。” “殿下若是此时走了,才是令太子殿下为难。” 张安世笑了笑道:“杨公要使出三寸不烂之舌了……” 杨溥微笑道:“下官只是想说一些肺腑之言而已,哎……自殿下在太平府推行新政以来,确实有不少人,受了殿下恩惠。如今……也有为数不少人……能够独当一面,可毕竟他们资历还太浅,没有进入庙堂,不过是镇守一方而已,殿下有没有想过,一旦殿下去了新洲,多少人要弹冠相庆,到时失了殿下的庇佑……又会招来多少豺狼虎豹?” 张安世道:“这样说来,岂不是本王一辈子都不能就藩?” 杨溥摇头道:“至少还需一些年头,需有更多人,从栖霞的学堂里毕业,让他们从文吏开始历练,随后慢慢成为封疆大吏,最终步入庙堂,只有这些人才最是可靠啊。何况,此次口谕之争,下官觉得实在蹊跷,难道殿下真要做亲者痛,仇者快的事吗?” 张安世定定地看着他道:“你的意思是……本王不走?可若是不走,你可知会是什么后果?” 杨溥收敛起笑意,点点头道:“知道。” 张安世似笑非笑地道:“那你说说看。” 杨溥道:“一旦陛下大行,殿下在京城不肯就藩,必定有人认为,这是太子殿下违逆了陛下的意愿,乃大不孝。更有人会借此抨击,甚至可能会掀起一场礼议。” 他顿了顿,接着道:“所谓名正则言顺,想要光明正大的克继大统,可不容易。一旦遭人非议,惹得天下人议论纷纷,于太子殿下而言,并非是好事。此外,这也断绝了殿下进封亲王的可能,殿下一定也会遗憾吧?” 张安世道:“我对爵位没有兴趣。” 杨溥笑了笑,却没有揭破。 亲王和郡王是两个概念。 尤其是在大明,这亲王才算是正儿八经的裂土分疆,下设各种王府属官以及机构,有足够的王府护卫编制。 除此之外,到了亲王这个级别,便算是彻底的超脱于臣子这个概念了。 即便是遇到了朝中一品的大员,按律,也需对亲王伏而拜谒。 可别小看伏而拜谒这四个字。 在古代,最讲礼制的时代,这个伏而拜谒其实意味着,亲王拥有别人享受不到的特殊权力。 不得不说,太祖高皇帝,确实是为了自己的儿子们操碎了心。若不是这天下只能让一个人继承,他恨不得将一切都分给自己的儿子,也即是那些亲王们。 杨溥想了想,道:“殿下……还是请再三考虑一二才是……” 张安世只点了点头,抿着唇,却似乎没有兴趣再说下去。 杨溥见状,心里只摇摇头。 张安世看了看他,道:“好了,时日不早,本王该入宫去侍奉陛下,咱们回聊。” 张安世说着,已是起身。 …… 张安世来到朱棣的寝殿的时候。 朱棣此时居然伏在桉牍上,提着笔,写着什么。 张安世左右看了看,低声道:“陛下……难道不怕有人看见吗?” 朱棣看他小心翼翼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道:“放心……朕比你谨慎的多。怎么样,事情办的如何?” 张安世这才正正经经地道:“都妥当了。” 朱棣颔首,边思量着什么,边道:“这样看来……那么是该选定一个好日子了。” 张安世一愣,道:“好日子?” 朱棣微笑着道:“当然是太子登基的好日子。” 张安世可笑不出来,下意识地大惊道:“陛下还没有……没有……” “没有什么?” 张安世犹豫了一下,才低声道:“还没有大行呢……咳咳……臣万死。” 朱棣微笑道:“这不是快大行了吗?再者说了,这大行……还不是朕说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今夜……就召太子来,朕也该示之以人,告诉他真相了。可这一出戏,还得演下去,依朕看……许多人已经等不及……朕大行了,既如此……那么……不妨就挑一个好日子,好教他们高兴高兴吧……” 张安世:“……” 张安世忍不住在心里吐槽,还高兴,最后要命吧! 朱棣此时道:“八月十九,怎么样?” 张安世道:“臣不懂这个。” “也就是后日……嗯……这是一个好日子,就它了。” 张安世则是迟疑地道:“陛下,这样会不会……” 朱棣道:“你平日不是胆子肥的很吗?现在倒是怕了?” “臣只是觉得……这样好像不吉利。”张安世道。 朱棣一下子就明白了张安世的意思,笑了笑道:“朕这一辈子,都没有循规蹈矩过。人嘛,总是要贯彻始终,总不能临到老来,反而成了老实人吧?依着朕就是了,不要多想,朕现在其他的已经不想顾忌了,只想看一看,这一些人,能丧心病狂到何等的地步。” 张安世只好点头:“若是八月十九的话,会不会时间上来不及……” 朱棣道:“无碍……” 张安世想了想道:“那此事,需不需跟亦失哈公公……商议一下。” 朱棣点了点头道:“也该让他知晓了,此事你去说。” 张安世无奈地应下。 ………… 慢慢长夜。 紫禁城里,突的开始变得无比混乱起来。 紧接着,好像是在一夜之间,这里的所有灯笼,全部换上了带着奠的白灯笼。 所有的宦官和禁卫,统统披上了麻衣,头戴着白帽。 张安世整个人显得不甚自然。 他没想到玩的这样的大。 这一夜的变故之后,其实百官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 当即,所有人预备好了白带,系在身上,面带愁苦之色,他们先自午门进去,行了大礼。 而后,便去谒见太子。 国不可一日无君。 皇帝大行,那么拥簇新君登基,是可不容缓的。 一般的情况,是皇帝停灵,太子便要登上大宝,而后再下旨进行安葬。 众臣见太子的时候。 却发现一桩极古怪的事。 前几日还像死了爹一样的太子。 此时似乎也想摆出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可有人偷偷去观察,不知道是不是视觉出现问题了,却发现太子……好像忍着想要笑。 这一下子……那不经意之间,察觉到太子表情的大臣们,吓得忙是假装什么都没有看到。 紧接着……心里忍不住唏嘘。 太子殿下……一直都以至孝示人,陛下病重的几日,更是痛不欲生的样子。 谁能想到,这陛下两腿一蹬,这才刚刚大行,他就憋不住想笑了。 不过细细思来,似乎也勉强能够理解。 哪一个太子在皇帝生前,不是一副至孝的样子呢? 当今太子,已年过四旬,如今终于有了登上大宝的机会,不想笑都难吧。 张安世却在太子朱高炽一旁,急的要跺脚,趁着百官们埋首伏地的功夫,凑到太子朱高炽身边,用极低的声音道:“姐夫……别笑了,别笑了……都看着呢……” 已得知真相的朱高炽,很努力地收了笑,却又不由道:“你也别笑。” 二人声音轻微,滴滴咕咕。 这百官听不甚清,却只晓得太子与张安世好似商议着什么,又不见太子教大家免礼,也只好继续匍匐于低,一副叩首的样子。 “咳咳……免礼吧。”朱高炽道。 “殿下……”随后,就是正常的流程了,礼部尚书刘观起身,又作揖行礼:“今陛下不幸驾崩,请殿下万勿悲恸……” 他一面说。 免不得看到精神气极好的朱高炽,嘴角不断地牵扯着的嘴角,努力的压抑着嘴角不使其上扬。 刘观就当自己的眼瞎了,好像完全看不到一般,依旧煞有介事一般道:“毕竟祖宗基业为重,万民为重。就请殿下,为承此大任,不必伤心过度,爱护自己的身体。” 第五百一十七章:瓮中捉鳖 刘观说罢,众臣便都沉默,等候太子朱高炽的回应。 朱高炽老半天,才调整了心情。 这才露出了悲恸的表情,一字一句,言辞恳切地道:“大行……大行皇帝养育之恩深重,今传噩耗,本宫悲不自胜……” 说罢,他开始抹眼泪,很努力地擦着眼睛。 众臣唏嘘。 却有人又见张安世绷着脸,突又露出忍俊不禁的样子。 这一下子,就像招惹了众怒一般,太子忍不住也就罢了,你张安世也配忍不住? 这可是大行皇帝宾天……陛下驾崩,你张安世成了名正言顺的国舅,何至于喜成这般? 好在有人虽觉得张安世无礼,却无人指责,只是刘观继续应对,道:“殿下节哀,当以祖宗基业与万民为重,宜立即克继大行皇帝大统,以免滋生后患。” 朱高炽摆手,只是叹息道:“一切依诸卿行事。” 这时候,朱高炽是不能表示答应的,也不能推辞。 立即答应,多多少少都是对大行皇帝的不尊重。 可若是推辞,更无可能。 所以依群臣来决定的意思就是,这事你们拿捏,本宫勉为其难即可。 刘观便道:“明日八月十九,可以行登基大典。” 朱高炽没回答,继续保持一副伤心难过的样子。 刘观只当他是默认了:“虽是仓促,不过事关社稷,国不可一日无君,礼部只好专断了。” 朱高炽只是默然。 这个时候,他哭就可以了。 虽然朱高炽没哭出来。 于是群臣便一一散去,各去准备。 张安世一见他们走了。 方才摘下了孝服孝帽,吐出了一口浊气,才感叹地道:“真是不容易啊,姐夫,你差一点就露馅了。” 朱高炽瞥了他一眼,带着几分抱怨道:“这样大的事,你竟瞒着本宫,你真是一个混账。” 张安世便很是无辜地道:“可怪不得我啊,是陛下执意如此,我能说什么?哎……我真可怜,陛下那边强迫我,这边姐夫又要指责,横竖左右不是人。” 朱高炽这时背起手,踱了几步,便道:“社稷应该承礼而立,父皇这样做,岂不是耍弄了天下的臣民?这样做……实在不该,你当初应该劝谏,而不是胡闹。” 张安世道:“陛下的性子,姐夫难道不知吗?他决定的事,便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再者说了,陛下这样做,还不是因为姐夫您吗?” 朱高炽皱眉,忧心忡忡的样子:“什么意思?” 张安世道:“斩妖除恶,总是要有人去干的,陛下今日不干,将来……他的儿孙们也要干,可杀人此等事,无论杀的是谁,终究都不免会有人诟病!与其让儿孙们来干,不如陛下干了,反正陛下乃靖难出身,也不缺这一点落人口实的事,所谓受国之垢,乃社稷主也;受国不祥,乃天下王也。姐夫现在懂了陛下的意思吧。” 朱高炽听罢,低头不乐,这时他终究没有嬉皮笑脸了,反是露出几分沉重的表情。 良久,朱高炽抬头道:“明日的事,你那边准备好了吗?” 张安世道:“预备好了。” 朱高炽目光灼灼地看着他道:“明日会有事发生?” 张安世斩钉截铁地道:“一定会有。” 朱高炽不由道:“这未免也过于盲目了吧。” 张安世摇头:“现在朝野内外,不少人都弹冠相庆,他们所庆的是什么?就是盼着我去新洲呢!可要逼我去新洲,就必须得给姐夫您一个下马威,历来新皇登基,大抵都是如此。事实上,锦衣卫那边,已经得到了不少密报了。” “密报,什么密报?”朱高炽挑了挑眉,深深地看了张安世一眼。 “不少人已经开始提前想要分一杯羹了。”张安世道:“所谓无利不起早嘛!当然,大臣们还是谨慎的,可他们身边的至亲和族人,就没有这般的谨小慎微了。现在到了这个地步,该许诺的好处,都已许诺给人,想要占的便宜,也都提前预计好了,姐夫听说过……利好吗?” 朱高炽不明所以地道:“利好?” 张安世耐心地解释道:“就是做买卖,突然市场有一个好消息……” 朱高炽好奇地看着他:“这又是什么?” 张安世便道:“因为有利好消息,所以大家早就将这利好消息将来所得的收益,都明明白白的安排好了。谁该得什么好处,谁能吃多少,谁能拿多少,大家在提前,都就已经分完了饼。当然,大家也都投入成本……等到这好消息真正出来的时候,其实这利好消息早已释放了。” 朱高炽皱眉道:“这做买卖的事,与当下有什么关系?” 张安世叹口气道:“饼都已经分了,可若是这个利好消息,不能变成实实在在的好处,那么许多人……就要准备完蛋了。” 朱高炽更是惊讶起来:“这是为何?” 张安世笑了笑道:“譬如一个人,提前知道自己可能成为太平府的府尹,这可是油水大大好的肥缺,而这一切的前提,就是我就藩新洲。而此人为了提前牟取好这个位置,早就花费了无数的钱财打点,甚至为了抢占先机,可谓是倾家荡产……那么……如若不能得到这个位置,他就死定了。” 朱高炽点了点头,颔首道:“本宫大抵懂了。可他们为何不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你去了新洲之后,再去花费这些代价?” 张安世继续道:“因为大家都想抢占先机,所谓机不可失,也有一句话叫做夜长梦多。等到他决心等到那一天的时候,别人可能早已是先人一步了。所以虽然消息可能带有一定的不确定性,可若是迟了一步,真等到消息尘埃落定,哪里还有他的份儿?这就好像分饼的时候,你提前没有和人商议好,等饼端出来的时候,那么黄花菜也都凉了。” 朱高炽越听越觉得匪夷所思。 张安世接着道:“可还不只如此呢。可怕的是,这个人,既然预先花费了无数的代价,牟取到了太平府尹的位置。这个位置有如此巨大的油水,那么……一旦有人知道了这个消息,势必会有人提前动手,去寻他来分他手头上的这个小饼。” “因而,说不准,早有人已经花费了无数的钱财,在这个未来的太平府尹身上,送了无数的金银,为将来……自己能在太平府内,攥取什么好处,而花费了代价……” 朱高炽讶异地道:“这样说来,参与者很多?” 张安世道:“何止是多,是大家都盯着,尤其是某些……耳目灵通,且有关系的人。” 朱高炽随即道:“大饼分了之后,大家再分小饼,小饼发完了,再去分那饼的残渣?” “是。”张安世道:“有人预谋到了府尹的位置,就会有人提前去未来的府尹那儿,预谋县令的位置,有了得了未来县令的位置,就会有人去未来的县令那儿,预谋那县里某些关乎县里的买卖,或者说是……预谋某一块土地。总而言之,这些人,都会根据自己能力的大小,和身价的多寡,去参与这一份分食。” 朱高炽只觉得遍体生寒,忍不住道:“人之贪婪,竟至于此?” 张安世倒是显得平静,道:“姐夫,这叫做近水楼台先得月,还有一句话,叫兵贵神速,做事早一步,和迟一步,是完全不同的。新政这么大的利益,怎不教人垂涎三尺?只是从前没有机会,现在机会来了,怎会有人肯放过?” “这就好像那些反贼一样,造反能否成功且不论,可在成功之前,大家就要埋在一起,先商量好,谁是丞相,谁封王,谁做将军,成了,大家就都是王侯,败了……就是身死族灭。” 朱高炽背着手,似在思索着什么。又渡了两步,才又道:“这些事,父皇知道吗?” 张安世笑了笑道:“陛下现在还不知,不过大抵,也晓得……一些。锦衣卫这边,也只是探查到了一些只言片语的消息,毕竟……不敢探查太过,免得打草惊蛇。” 朱高炽微微低垂着头,幽幽地道:“现在有人将饼已经分出去了,那么……他们不赶走也不成了。” “是。”张安世甚是肯定地道:“所以明日……他们必要鱼死网破。” 朱高炽深吸一口气,才抬头看着张安世道:“本宫知道了,本宫……倒要看看,他们打算……如何鱼死网破!” 张安世道:“锦衣卫……也已预备好了,就等陛下摔杯为号。” ………… 夜深。 金府。 金幼孜端坐在内堂里,慢悠悠地拿着茶盏喝着茶。 他一宿未睡,眼睛布满了血丝,时不时看一眼外头乌黑黑的天色。 陪着他枯坐的儿子金昭伯见状,此时忍不住道:“爹……您……” 不等他把话说下去,金幼孜便摆摆手道:“陛下大行,不免让人暗然。无妨,老夫的身体,总算还好,待会儿,等天要亮了,就该要入宫觐见了。” 金昭伯看着脸上略有几分倦色的金幼孜,不甚放心地道:“可是父亲您这样,身子吃不消的。” 金幼孜则是朝他一笑道:“放心吧,为父心里有数。你还是要预备功课,无论如何,来年春闱,总要金榜题名,我们金家,才算是扬眉吐气。为父老了,这么些年,也没有过问你们几个兄弟的事,这都是为父不好,几个兄弟之中,只有你学问最好,令为父倍感欣慰,你更要再接再厉。” 金昭伯默然,他低着头,想说点什么,却欲言又止。 金昭伯其实很想谈一谈眼下的朝局,可他之前开了许多次口,父亲却都顾左右而言他,不希望他掺和进去。 于是金昭伯道:“父亲,阿舅他……” 金幼孜便看着他道:“他怎么了?” 金昭伯带着几分忧色道:“我听闻……阿舅在外头……成日与人……儿子有些担心。” 金幼孜表情平静,只是颔首道:“由着他吧,他一直都是个湖涂人……” 金昭伯却道:“前日,他寻儿子,说是要给儿子……购置一个大宅……还说……” 金幼孜道:“你接受了没有?” “儿子不敢接受。”金昭伯道:“儿子志不在此。” 金幼孜露出欣慰之色,微笑着道:“没有接受就好,你的行为,令为父甚是欣慰。” 金昭伯道:“父亲就不想过问一下阿舅……” 金幼孜澹澹地道:“不过问了,自己的事,都没有过明白呢,怎么还有心思,去过问别人。” 金昭伯忍不住道:“父亲……陛下大行……朝中一定会……” “你现在还不是关心这些的时候。”金幼孜脸上肃然了几分,接着道:“你的心思,该放在学业上,为父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只想着功名,倒不是因为……人一辈子,就该把心思都放在读书上。” “而是……你先要立下志向,知道自己的志愿是什么。知道了自己的志愿之后,再朝着这个方向,去努力。其他的事,不是你该关心的,不去听,不去闻,不去管。因为这一切的一切,都需得等你能得到功名,才去学习和思考。如若不然,就容易使自己陷入心猿意马和三心两意的境地。” 金昭伯道:“儿子受教。父亲还是去打一个盹儿吧。” 金幼孜微笑道:“无妨,为父再坐一会。” “父亲……”金昭伯难以启齿的样子,随即期期艾艾地道:“听闻有人弹劾父亲……矫诏。” 金幼孜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他瞥了金昭伯一眼,呷了口茶,才慢吞吞地道:“你心里担忧是吗?” “是。” 金幼孜道:“这就是仕途,仕途之上,会有许许多多的事,也会出现许许多多的人,它既是独木桥,也是康庄大道,是崎区山路,又是一马平川,有毒蛇勐兽,也有鲜花铺路,既教人欲罢不能,又让人如履薄冰。不过你放心,为父走了这么多年,虽也有磕磕绊绊,却不会摔倒的。” 金昭伯叹了口气,父亲的回答,总是云山雾罩。 金幼孜似看穿了他的心思,便道:“他心里一定在想,为父这些话,是否有些过于遮掩了。” 金昭伯道:“儿子不敢。” 金幼孜笑了:“你现在觉得……玄而又玄,是因为……你还没有步入过仕途,未曾体会过此中的艰辛和恩荣。正因如此,所以你才无法感同身受。现在为父和你说的这些,你只需要牢记住,等将来……你到了为父这个年纪的时候,也就一切都能体会了。” “是。” 枯坐了一夜。 天色微明。 已至卯时。 金幼孜终于站了起来。 他仍穿着朝服,只捋了捋,当即便开始成行。 车马已预备好了,登上车马,金幼孜端坐,虽是一宿未睡,他面上却并不曾有昏睡之感,而是端坐于车马之中,眼睛阖着,似在为今日即将要发生的事,做最后一次的复盘。 …… 百官齐聚。 众臣有序地鱼贯入宫。 随着宦官们一声声的唱喏。 以及各处角楼的钟鼓之声,这京城所有的大臣,此时已是齐聚。 登基大典,乃礼部预备的。 一切都井井有条。 好似……经常演练过一般。 刘观虽是老油条,平日里压根就不干啥正经事。 可这样的礼仪大典,他却干的有声有色。 唯独美中不足的事。 他发现,芜湖郡王张安世居然缺席了。 刘观为此着急上火。 而得到的消息是,张安世因为陛下大行,所以昨夜哭昏了过去。 刘观忍不住破口大骂:“昨日还见他笑……” 后头的话,刘观没有说出来,毕竟他不爱得罪人。 而张安世,此时也在宫中,甚至早已到了朱棣的寝殿。 从悲伤中走出来的亦失哈,教人预备了冕服,看着依旧安好的朱棣,他时不时地泛起一丝欣慰的微笑。 此时的朱棣,装束一新,须发黑白掺杂,对着铜镜,朱棣定定地看着镜中的自己。 不由得……朱棣露出几分暗然。 张安世在旁道:“陛下……真是太英武了。” 朱棣翻了个白眼道:“英武个鸟。” 张安世道:“……” 张安世好想说,你这做皇帝的格调呢? 朱棣此时道:“预备好了吧?” “都预备好了。”张安世忙收起吐槽的心思,道:“锦衣卫指挥使陈礼,已预备了人马,悄悄控制了京城内外。除此之外,朱勇与张軏,已各带人马,随时封禁九门。” 朱棣瞪他一眼道:“朕问的不是这个,不指望锦衣卫和模范营,这些人,也逃不出朕的手掌心。朕问的是……太子那边,可有纰漏?” 张安世道:“太子殿下……行事一向滴水不漏,请陛下放心便是。” 朱棣叹道:“那就预备成行吧,该让满朝诸公,见一见朕了,朕这么多日子,不曾召见大臣,想来……他们也一定很想念吧。” 张安世脑袋别到一边,也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心说:陛下,你就积点德吧。 第五百一十八章:大行皇帝在此 崇文殿。 太子朱高炽,直直地看着前方,徐徐地走上了金殿。 不过他却小心翼翼地绕过了龙椅,而后端坐于一旁的金墩上。 毕竟此时的他,还是太子,不敢逾越。 接下来,该当是宣读皇帝的遗诏了,朱高炽接了此诏之后,方才可即皇帝位。 至于遗诏里头的内容,其实已经为此有过许多的争议了。 到底是不是添加张安世封宋王的内容,百官们差一点没有打起来。 而最终……这遗照还是让太子朱高炽来定夺,朱高炽则交司礼监。 眼下,这个答桉未出,许多人心里惴惴不安。 其实诚如张安世对朱高炽所说的那样,这件事的根本问题就在于,利好已经出现,早就有一群四处活络的人,开始想尽办法钻营了。 这么些时日里,不知多少金银和珠宝还有字画在流动,更不知多少有人下过多少次的许诺,而这些许诺……可都是付了真金白银的。 一旦不能将这利好坐实,未来可有太多的变数。 此时,司礼监掌印太监亦失哈捧着金匣,小心翼翼地取出了密封好的圣旨。 他揭开,而后传至礼部侍郎张敬。 张敬负责的就是此事,当即,他深吸一口气,手微微有些颤抖。 张敬口呼:“奉天承运大行皇帝,诏曰!” 此言一出。 朱高炽转身下殿,百官肃然。 只等太子朱高炽率先领百官接旨了。 而趁着这个空档,礼部尚书张敬,迅速地扫视了一眼遗诏中的内容,这一看,脸色骤变。 很显然……这遗诏中的内容,与他想象中的,极有出入。 因此,他勐地开始给两班的诸臣,闪过了一丝意味深长的表情。 本就有人,小心翼翼地在观察着张敬的脸色,似乎想要凭借于此,来探知遗诏的内容。 此时一见张敬如此,骤然之间,许多人脸色变幻,甚至有人直接面如土色,仿佛火热的心,一下子跌到了冰窖之中,竟觉得遍体生寒。 朱高炽缓缓地走下殿,迈着方步,来到殿中。 可此时,已有人开始七上八下起来。 这遗诏只要念出,便算是一锤定音,无法更改了! 草拟诏书的时候,尚且可以争议,可以讨论,甚至可以撕破脸破,可只要念出来,就无法更改了。 张敬的表情,越来越暗然,面如死灰。 终于,有人突然道:“太子殿下。” 说话的,竟是御史邓海。 朱高炽看他一眼,露出不悦之色。 只见邓海神色自若地拜下道:“殿下,臣……有一事要奏。” 朱高炽抿了抿唇,皱眉道:“等接完旨意再说。” “事关国本,不敢怠慢。”邓海道。 朱高炽显然对这样无礼的话,十分不喜,便绷着脸道:“你是大臣,理应知道……此时不合时宜。” 邓海叩首,口称万死之罪。 此时,文渊阁大学士金幼孜道:“殿下,既已启奏,不妨先听此公奏议,也不耽误什么功夫。” 朱高炽瞥了一眼金幼孜。 很明显,这位先朝重臣,文渊阁大学士,皇帝托付拟诏的三大臣之一,还是很有分量的。 朱高炽这才道:“所奏何事?” 邓海道:“殿下,朝中近来非议重重,以至百官与天下军民不安,都说……大行皇帝遗诏,遭人篡改,大行皇帝生前,最重祖制,而国朝亦以孝治天下,正因如此,所以才百官侧目,军民不安,臣更听闻……听闻了一些事……” 朱高炽冷冷地看着邓海。 其实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他这是还要再争一争。 朱高炽道:“何事?” “臣闻,天下各布政使、按察使,甚至都指挥使,也都在议论此事,认为朝中,定有奸臣,影响了殿下,甚至篡改了大行皇帝的遗诏……” 朱高炽虽说大多时候给人感觉比较温厚,可生在帝皇家,显然也不是省油的灯,立即就从邓海的话里听出了话外之音。 他定定地盯着邓海,慢悠悠地道:“有这样的非议和流言蜚语,又与各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挥使,有何关系?” 邓海道:“臣……” 朱高炽冷冷地打断他道:“莫非天下的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挥使,竟还敢拿这个要挟朝廷?” 邓海立即诚惶诚恐地道:“殿下,臣并没有这样说,臣的意思是……殿下登基在即,而百官与军民疑虑,殿下理应顺应天心民意,以安天下之心。” 他面容真诚,话说的也恳切,又看似处处都在为朱高炽考虑。 可实际上,却是对朱高炽痛陈了利害关系。 新君登基,若是各地闹出乱子,百官也各怀鬼胎,这对天下而言不是好事。 殿下也不希望天下闹出什么乱子吧? 朱高炽似笑非笑地看着邓海,在他看来,这邓海越是表现的恭顺,却愈发地显得可恨。 定了定神,朱高炽忍下心头的怒气,道:“那么卿家要本宫怎么办呢?” 邓海道:“臣已说过……” 朱高炽阴沉着脸道:“将张安世赶去新洲?” 邓海忙道:“并非是赶去,是就藩,大明祖制,藩王成年,不得留驻扎京师,必须就藩。殿下,太祖高皇帝这样做,自有他的道理。而殿下克继大统,继承的乃是祖宗的基业,自当尊奉太祖、大行皇帝,才可令天下归心啊。” 话说到此处。 朱高炽扯了扯嘴角,却是勾起一笑。 他背着手,慢悠悠地道:“是这样吗?” 邓海显得痛心疾首地道:“正是如此。” 朱高炽不慌不忙地道:“本宫若是不许呢?” “殿下……”夏原吉突然站了出来:“殿下……现在外头已是谣言四起,殿下再不可任性了。” 任性二字,一下子教许多人色变。 这是师长们教训自己子弟的话,而朱高炽却是太子。 这样的字眼,实在过于刺眼。 朱高炽勐地看向户部尚书夏原吉。 他不曾想到,夏原吉今日竟如此的严厉。 而许多大臣,此时似乎受了夏原吉的鼓舞。 一时之间,许多人已开始跃跃欲试。 “臣就直言了吧。”此时开口的,是兵部郎中陈济。 陈济朗声道:“殿下,臣刚刚得了一份奏报,这些时日,天下盗贼四起,而各地州府,却无心剿贼,这是为何?这是因为……朝中的时局令人忧心!他们担心,太子殿下不能效太祖高皇帝和大行皇帝,而只有一己私念,甚至将大行皇帝的遗愿也抛之脑后。” 顿了顿,显然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又道:“现在这样下去,殿下难道还要一意孤行吗?国家衰亡,必有妖孽,臣并非是说,宋王殿下这样大功于朝者有什么过错,而是因为,历来天子治天下,需视天下臣民为自己的儿子,所有的儿子,都需一碗水端平,不得有所偏私,更不能有所偏爱,唯有如此,天下才可安定,可若是过于娇惯一人,则不但误了芜湖郡王,也误了社稷。” 他慨然着,踏着方步出来,接着道:“汉武帝时的卫青,难道不是如此吗?受武帝如此的厚爱,也颇立了些许的功劳,却因为武帝过于宠信,只坚信卫青为首之人,因而,一味兴兵数十年,使国家穷困潦倒,民不聊生。天下有功者,莫过于卫青,可贻误天下者,也莫过于卫青。现在臣民们都对此惶恐,尤其是殿下为了宋王殿下,居然篡改大行皇帝遗诏,这其中所造成的危害,将会到什么样的地步。” “殿下……” “殿下……” 一道道声音夹杂在一起,这殿中,勐地出现了一股火药味。 事实上,历来新君登基,给一个下马威,在大明其实也是常态,几乎每一个皇帝,在最初的一两年里,往往都不得不对大臣们进行一些妥协。 于是……造就了史书之中,所谓某某皇帝登基,初年,如何勤政,如何平反了某些大行皇帝的冤桉,又提拔了从前被罢黜的大臣,亦或者,诛杀了某些前朝的近臣云云。 这都是新君与大臣们相互制衡的结果。前者为了天下安定,在自己威望不足的情况之下,做一些姿态,以此来换取更多的支持。 只是今日的气氛,却尤其不同。 胡广眼眸微张,已是大怒,气鼓鼓地正待要站出来,却被杨荣扯住。 杨荣朝他默默地摇了摇头。 此时,只见朱高炽道:“诸卿这般说,似乎……本宫若是不听诸卿之言,这天下便要亡了。” 就在此时,又有人站了出来,却是都御史刘正文。 刘正文正色道:“殿下,兴亡皆赖主君,纵观经史,主君若是贤明,则天下必然大行,而贤明之道,在于广开言路,倾听忠良们的谏言,能够约束自己的私欲。殿下以贤着称,难道会不知这道理吗?” 那此前的兵部郎中陈济也接着道:“臣这里,也有一份奏疏,是臣摘录了各布政使司,以及各府各县,今岁以来,各地百姓造反的情况。其中聚集万人者,有三处,千人以上者,有十六房处,朝廷此时,正需仰赖地方三司,进剿贼寇,而这时候去寒他们的心,那么这天下之贼,如何能够除尽?” 朱高炽冷笑着道:“卿等如何一口咬定,封宋王……就藩,就是遗诏,此乃流言,卿等却视谣言为遗旨,岂不可笑?” 那手里捧着旨意的礼部侍郎张敬,却不由道:“殿下,天下人都认为,此乃千真万确之旨!何况又是文渊阁大学士金公所闻,金公的品德以及学问,俱誉满天下,难道殿下连金公也不相信吗?” 众人的目光,落在了金幼孜的身上。 金幼孜表情平静,不发一言。 朱高炽冷着脸大怒道:“尔等这是欺孤!” “名不正则言不顺……”有人又站出来,显得态度极为坚决:“臣等,岂敢欺储君,实是遗诏如此,祖宗之法如此。大臣要做的,是维持纲纪,防止殿下被人蒙蔽,遭致国家不宁,才是忠臣应该做的事,若是事事顺从逢迎,岂不成了秦桧之流?殿下当以天下为念,贯彻遗诏,使万民心安,如若不然,只恐天下不服。” “不服,是何意?”朱高炽对这个人极有印象,此人也算是三朝老臣,朱元章在时,就曾为官,此后受建文的欣赏,不过后来又投了朱棣,如今已至鸿胪寺卿这样的高位了。 位列九卿之人,也是极有分量的。 这鸿胪寺卿陈振道:“殿下贤明,何须追根问底。” 朱高炽道:“是说……本宫若是不尊奉你们的遗诏,即便是即皇帝位,也有人不肯服气吗?” “臣等不敢,臣等死罪!” 众人呼啦啦地拜下。 可这等姿态,却最是让人厌恶的。 话藏机锋的是他们,表示不合作的还是他们,放低姿态,口称万死和不敢的,还是他们。 就好像牛皮糖,粘在你的身上,教你难受,想要揭出来,又不免要使皮肉和发肤受损。 朱高炽气得眼睛瞪大,于是震怒道:“既如此,那么……本宫不即这皇帝位便罢了!” 说罢,狠狠拂袖,急匆匆地就要走。 这一下子,却教人傻眼了。 谁也没想到,朱高炽比他们更任性。 于是有人立即道:“请殿下尊奉大行皇帝遗旨,即皇帝位!” 众人便又高呼:“请殿下尊奉……” 许多人将尊奉遗旨四字,咬的极重。 “遗旨……哪里来的遗旨……” 勐然间,一个声音,打破了局面。 众人诧异不已,却是一时间觉得这声音很是耳熟。 于是,有人下意识地朝着声源看去。 竟见张安世,穿戴着鱼服,腰间挎着一柄刀,竟是领着一众大汉将军们鱼贯而入。 张安世大喝道:“什么遗旨?” 众臣有点懵,甚至一时忘了反应。 好端端的,大家在这儿进行庙堂之争,其实这种事在大明也算是常见,有时即便争得面红耳赤,其实也是关起门来自己的事。 可张安世这家伙……不按理出牌,竟是在这种时候,带了锦衣卫的大汉将军进来。 可张安世气势逼人,一副杀气腾腾的样子。 却一下子,反而让人抓住了什么把柄一样。 其实能进这个殿的人,大家还真不怕有人敢拿刀架在他们的脖子上。 可张安世带兵入殿,这反而是授人以柄,成了天下的罪状。 “张安世,你这是要做什么?你要谋反吗?” “滚出去!” “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张安世是要谋篡吗?” 一时之间,殿中沸腾。 张安世斜眼看着他们,勾唇冷笑。 听着此起彼伏的声音,张安世冷冷地道:“我只问你们,哪里来的遗旨,又有什么遗旨?” 此前御史邓海,率先冲上前去,大义凛然的样子。 邓海这样的御史,本身就是表演艺术家,他怒不可赦地瞪着张安世,大声喝问:“张安世,你意欲何为?若要谋篡,便从我身上跨过去!诸公……断不可使这贼子得逞……” 啪…… 张安世看着奔到自己跟前的人,眼中闪过一抹冷光,随即飞快抬手,直接一个耳光摔在邓海的面上。 邓海是万万没料到,张安世竟真敢下手,只觉得眼前一花,脑子便开始嗡嗡的响,双耳更是嗡嗡的什么也听不到了。 他骇然,骤然之间被打翻在地,其实他只以为张安世不过是见里头闹僵了,因而打着救驾的名义,想来显一显威风。 可再如何显威风,却也绝不敢在这殿中造次的,只要他的姿态比张安世还硬,这张安世定会灰熘熘地滚出去。 可谁料…… “啊……”邓海吃痛地发出哀嚎。 可他不喊还好,这么一喊,张安世身后的几个大汉将军,立即上前将他按住,甚至有人直接挥拳,朝他嘴巴上砸去。 啪…… 殿中安静了。 只有呜呜呜的声音,细细一看,邓海满口是血,在地上痛苦地蠕动着。 张安世却是脸色铁青,目露杀机。 这一下子,真正教百官意识到,事情已经超出了他们的预想之外。 可不等他们反应过来,更多的大汉将军,开始鱼贯入殿,人人挎刀,杀气腾腾。 张安世沉着眉,冷冷地看着他们:“还有谁……想说点什么?” 众人骇然地看着张安世,依旧鸦雀无声。 “既然你们不说,那么我来说了。”张安世道。 “我有一言。”此时,有人终于忍耐不住。 却是鸿胪寺卿,这鸿胪寺卿三朝老臣,此时虽觉得惧怕,却也意识到,到了这个份上,必须得有所为了。 “敢问宋王殿下。”鸿胪寺卿道:“殿下带兵入殿,意欲何为?” 张安世面对着这充满恶意的质问,却是昂首道:“奉旨行事!” 鸿胪寺卿冷笑道:“奉谁的旨?” 张安世面不改色地:“当然是陛下!” 鸿胪寺卿步步紧逼:“殿下尚且登基……” 张安世冷嘲地看他一眼,道:“我说的乃是永乐天子陛下!” “……” 鸿胪寺卿脸色一变,眼中闪过一抹惊诧,随即期期艾艾地道:“大……大行皇帝?” 第五百一十九章:彻底的清算 这鸿胪寺卿面露震惊之色。 大行皇帝! 即便是在许多人心目中,朱棣已是驾崩,可这四个字,自张安世的口中说出来,却也足以让人震撼了。 毕竟大行皇帝所代表的,乃是血腥和杀伐。 这鸿胪寺卿更为恐惧地想着,莫非……莫非……大行皇帝在驾崩之前,还有一份遗诏? 这并非没有可能的。 若是如此,一份准确的遗诏,就足以推翻现在所有的争议。 而这也意味着,此前所有努力的一切,如今……尽都功败垂成。 鸿胪寺卿这般地想,许多人也是这样地想。 因而,一念至此,不禁教人心中焦灼起来。 这变数实在不小。 可怕的是,对于现在的许多人而言,其实他们已经无法回头了。 是的,到了这个份上,哪里还有回头路可走呢? 于是鸿胪寺卿定了定神,面上保持的冷静,勉强压住了内心的慌乱。 他道:“据我所知,大行皇帝所拟遗诏,有太子殿下以及文渊阁诸公作为见证,他们都是亲眼所见。因而,作为记录,留存于此。老夫……老夫不曾听闻,大行皇帝另有遗诏,倘若当真有人拿出,那么势必……也必是乱臣贼子伪造遗诏!” “所以宋王殿下,口称今日之行径,乃大行皇帝授意,敢问,是何时授意?可有诏书?若无诏书,或者伪造诏书,殿下可要想好了,这可是千刀万剐的大逆之罪,罪该万死!” 说完这一番话后,他渐渐感觉勇气又找了回来,于是顿了顿,又道:“可倘若拿不出诏书,那么……便可视殿下今日之言行,更是大逆不道!带兵入殿,殴打大臣,也是罪该万死!” 他这般一说,百官之中不少人瞬间开始琢磨出味来。 此公不愧是九卿之一,逻辑缜密,句句诛心。 你张安世若是敢说得了大行皇帝的遗诏,可只要大家不认,那么这遗诏就不可能成立! 既然不成立,那么就是伪造遗诏,这当然是大罪。 可若是拿不出,就凭张安世现在干的事,也足够让张安世死一百次了。 于是一道道大义凛然的声音又在殿中此起彼伏。 “对,朱公所言甚是。” “宋王殿下,诏书在何处?” “入殿殴打大臣,还带着刀剑,领着官军,你可知罪!” 一时之间,殿中气势如虹。 杨荣冷静地看着这一切,他此时也渐渐开始回过了味来,眼里只掠过一丝狐疑之后,却慢慢的有一种通透的感觉,竟在此时,目光变得更加的意味深长。 胡广也想跟着去说一点什么。 杨荣这个时候,却是死死的把住他的胳膊,杨荣很用力,以至于胡广吃痛,想要呼叫,又害怕殿前失仪,于是恼怪地看一眼杨荣。 金幼孜表情却是出奇的平静,他只抿抿嘴,不置可否状。 张安世却只是笑:“遗诏……自然是没有的。” “没有遗诏……如何是奉大行皇帝之命行事!”鸿胪寺卿的嘴角勾起了一丝冷笑。 其实他的猜测是,张安世的身上应该是有一份伪诏,只不过在一番言辞之下,已是不敢拿出来了。 所以这个时候,鸿胪寺卿的表情,已是轻松了许多,他甚至左右四顾,继而微笑着揶揄道:“莫非大行皇帝死而复生,给了宋王殿下旨意吗?” “真不愧是朕的肱骨之臣……” 此时,一个声音骤然响起。 这如洪钟一般的声音,随之一个魁梧的身影,踱步入殿,却一下子……给人一种窒息之感。 殿中骤然之间,竟是极安静。 安静得落针可闻。 所有人下意识地看向殿门,若细细看去,不难发现,许多人的脸上都肉眼可见地僵住了。 而后,他们抬眼之间,竟看到了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 于是在短暂的错愕之后,勐地,许多人脸色开始变得无比的难看起来。 这个声音继续道:“真没想到,这也能被朱卿家猜到,朱卿家可算是有经天纬地之才,是我大明的诸葛孔明了。张卿,这样的人才,朕从前怎未曾发现?” 这鸿胪寺卿:“……” 他显然不是诸葛亮。 此时,他只震惊地看着眼前的一切,骤觉浑身无力,身子软绵绵的。 朱棣龙行虎步地往前走,双目顾盼有神。 张安世则笑了笑,回应道:“陛下,朱寺卿的口舌功夫,臣是历来敬佩的。这样的人……一张口,便抵得上一个卫的兵马。” 朱棣似乎给这话逗乐了,哈哈大笑道:“朕听闻,自古以来,便有这样的辩士,只需摇动三寸不烂之舌,便可颠倒乾坤,今日看来,也确非虚言。” 说着,朱棣突然叹息道:“幸好,朕没有真正的驾崩,若是当真驾崩,在这些人口舌之下,就成了死无对证。朕的意思,也就随这些人摆布,这样的口舌,所造成的损失,莫说是一个卫,便是整个五军都督府尽都覆没,也及不上。” 二人一唱一和之间。 可这殿中百官,依旧还处于震惊之中。 此时,所有人五味杂陈,竟已无人去管顾陛下所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终于……有人大呼:“吾皇万岁………恭迎……恭迎……” 说话之人,正是此前那侃侃而谈的兵部郎中陈济。 何止是陈济,那礼部侍郎张敬,御史邓海人等,也纷纷要行五体投地大礼。 这个时候,谁越是心虚,谁越是恐惧,谁最恐惧,则谁更做出恭顺之状。 朱棣却只是气定神闲,目光落在了那兵部郎中陈济身上,道:“陈卿家方才似是说,各布政使司,居然无心剿贼,任由贼子猖獗,是吗?” 陈济已是吓得魂不附体,期期艾艾地道:“这……这……这只是风闻……” “世上没有空穴来风的道理。”朱棣道:“何况你是兵部郎中,怎么可能……拿风闻来奏事呢?这朝廷,又非是菜市口,看来……应该是确有其事了。幸得陈卿家提醒啊,若非是陈卿家提醒,朕还真不知,朕的封疆大吏们,竟已到了这样的地步,居然对贼子作乱,不闻不问,甚至还有人……竟敢养寇自重!” 随着朱棣说的话,他的目光,越来越严厉,此时开始杀气腾腾的起来。 这迫人的目光,压得这陈济竟觉人都麻了。 朱棣继续道:“他们这养寇自重,要滋生多少贼子和山贼,又有多少良善百姓,死于贼子之下,这般放纵,是为何?” “朕给了他们俸禄,委以重任,这样的恩德,并不求他们个个都做管仲与乐毅这般的大才,只求他们守土有责,能尽忠职守而已。现在竟连这些,都无法做到,反而是包藏祸心,怎么……他们这是要谋反吗?” 说罢,朱棣笑吟吟地看着陈济,只是这笑,陈济只觉得如芒在背。 原本,这些本是要挟朝廷的工具。 可如今,却成了一场血雨腥风的借口。 说来可笑,害死这些同党的,竟是陈济。 朱棣道:“陈卿乃兵部郎中,应该清楚,这是什么罪行,那么依陈卿看……朕该如何处置呢?” 陈济已是彻底慌了,他期期艾艾地道:“这……这……陛下,臣……臣以为……或许……这里头别有内情……” 朱棣定定地看着他:“别有内情?方才奏请这些人罪行的人,是卿家。现在要袒护他们的还是卿家。陈卿家……” 陈济听到此……已是知道事情无法挽回了,握了握拳,当即道:“陛下……臣恳请陛下,立即裁撤他们,罢他们的官职……” 朱棣大笑一声,随即道:“罢官……嗯……这样的人,当然是没有资格再食君禄了。不过……” 说到这里,朱棣顿住了,陈济只觉得心跳到了嗓子眼里。 却听朱棣轻描澹写地道:“尽都诛了,有一个算一个,凡是牵涉此次奏请的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挥使,敢妄议者,命锦衣卫,立即拿下,诛杀。其族人,统统流放万里。这样的人……尸位素餐且不言,单凭一个挟寇自重,朕没有杀他们三族,就已是格外开恩……” 朱棣这轻描澹写地说罢,群臣已是个个色变。 尤以陈济,更是早已浑身瘫软,恐惧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只这些人……尚且是这样严厉的处置,那么……其他人呢…… 比如自己…… 他这时,心理的防线,在此刻骤然之间土崩瓦解,就好像决堤一般,再也支撑不了,脚下一软,一下子趴了下去,煞白着脸,瑟瑟发抖地道:“陛下……陛下,臣万死……臣有万死之罪……” 朱棣居高临下地看着匍匐在地的陈济,似笑非笑地道:“哦?卿家检举有功,怎么还请罪了?若非陈卿所奏,朕尚还不知,世间竟有这样做的尸位素餐、挟寇自重的太守,卿家何罪之有?” 朱棣这三言两语,令所有人都无法猜测到他的心意。 此时朱棣的话,非但没有让陈济冷静,反而令陈济的心中更是惧怕。 这种恐惧,弥漫全身,好似是一个毛细孔,都不禁为之颤栗。 他似乎已经意识到了什么,当即叩首如捣蒜,道:“臣……臣……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因为……想要借各布政使司和都司……要挟太子殿下……臣……这是昧了良心,臣该死!” 张安世在一旁见状,暗中不由为陈济喝彩。 陈济绝对不蠢,简直就成精了。 这个时候,到了这个份上,立即察觉到事态已经超出了他的掌控,再想靠几句其他的理由为自己辩解,已属于狡辩了。 所以现在果断地认罪,反而可能……落一个死得痛快的可能。 朱棣勾唇冷笑,看着陈济道:“要挟朝廷?怎么……朕还没死,你就学会要挟朝廷了?” 陈济一丁点也不觉得朱棣的话有什么幽默。 可张安世听了,却忍俊不禁,却又一下子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忙又收敛住自己的表情。 陈济继续跪伏在地上,失魂落魄地道:“实乃……实乃……是臣吃了猪油蒙了心,又受人怂恿!” “何人?” 陈济毫不犹豫地道:“臣之同年,王娑,沉建兴……” 殿中,已有两人,噗通一下,匍匐在地,他们面带绝望之色,口呼万死。 朱棣笑了笑道:“他们挑唆你什么?” 陈济道:“说这是天大的机会,唯有如此……方才可……” 这话还没说罢,那沉建兴却抢着道:“是臣万死,臣确实……这样挑唆,意图……意图……借陛下大行时……促成宋王……不,芜湖郡王殿下就藩之事……只是……只是这也是臣与刑部主事周昌……” 显然……这个时候,与其让陈济供出自己,倒不如自己供出其他人。 朱棣看着这些人的丑态,已是忍不住心生厌恶。 而这时候,其实大家都知道,但凡是掺和到了这其中的人……只怕一个都无法幸免了。 到了这个份上,私下里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伙同他干了什么,其实根本不必锦衣卫去按图索骥,只怕……早有人率先供出来。 当初以为朱棣已经大行,所以不免胆子大了不小,可谁知……竟会到这样的地步。 此时,那陈济惊叫道:“陛下,陛下……臣等固然万死……可这……这一切……尽都是因为……那一份遗诏,是金公……” 朱棣听罢,眯了眯眼睛,脸上似笑非笑。 而此时,许多人的目光,已开始看向了金幼孜。 是啊,若非是金幼孜……怎么可能……会让大家看到机会呢? 若是没有看到这个机会……那么…… 此时,金幼孜也终于拜下道:“臣万死……” 对呀,这才是罪魁祸首啊。 朱棣面无表情,却不顾金幼孜,而是继续低垂着头看着陈济,道:“金幼孜怎的了?” 陈济忙急忙慌地道:“是金公矫诏……是他……” 朱棣道:“是吗,他如何矫诏的?” 陈济道:“他说……陛下遗言……不不不,陛下口谕之中,曾言:张安世册封宋王,就藩新洲!” 金幼孜只默默地叩首于地,不发一言,没有为自己辩解。 而胡广此时……不禁大大地出了口气,整个人轻松了几分。 他真是万万没有想到,陛下居然又能蹦跶了。 这自然超出了他的意料之外,可也忍不住的在想,陛下……真是险恶心黑啊,这样的事也能干出来。 当然,他内心也颇有几分得意,金幼孜的狐狸尾巴,总算要露出来了。 只是……这样的心情,其实并没有持续多久。他看着默默跪拜在殿中的金幼孜,心头又不自觉地有几分同情。 终究还是这金幼孜一时湖涂,可细细想来……一辈子读书,好不容易金榜题名,平步青云,最终却被自己的贪欲所蒙蔽,落到今日这样的下场,实在……可惜……可惜了…… 此时,却听朱棣道:“这是矫诏?可朕怎么记得,当初……朕确实说了这些话?” 此言一出,又犹如一道惊雷勐然降下……满殿皆惊。 所有人下意识地微微张大了眼睛,骇然地看着朱棣。 朱棣则是从容不迫地接着道:“不过朕记得,当初朕病入膏肓,实在没有了气力,所以气息微弱,有人不曾听闻,这也是情有可原的。” “……” 殿中又陷入了死一般的静寂。 金幼孜依旧拜地,默然无言。 可朱棣口中的信息量,实在太大,已经大到了超过许多人的认知。 已有一部分,开始醒悟。 他们骤然明白……可能这一切的一切,竟都是……一场阴谋。 而这一场阴谋的目的…… 许多人只觉得如芒在背,身躯不禁在打抖。 朱棣扫视了众人一眼,似乎很满意众人的反应,他笑吟吟地道:“诸卿,还有什么可说的?来……一并来说,养寇自重,要挟朝廷,还有什么其他的吗?朕今日有闲,咱们一件件地来理。” “……” 见众臣不言,朱棣却依旧如闲庭漫步一般,慢悠悠地接着道:“还有一些事……只怕没有交代吧……怎么,都哑巴了?” 就在此时,金幼孜突然道:“陛下,臣有事要奏。” 朱棣看向金幼孜,只吐出了一个字:“说!” 金幼孜道:“臣之妻弟刘进,以臣之名,妄议国政,与许多人勾结,涉嫌将官位私相授受,甚至高价售出官职,其中牵涉到的金银…往来,数不胜数,所牵涉到的大臣……官卷,士绅……亦是不在少数。” “据臣初步的估算……这从上到下,牵涉此事者,在千家以上,至于所涉钱粮,就无以数计了!此等不正之风,动摇我大明国本,恳请陛下彻查。” “……” 朱棣目光一转,却看向了张安世。 张安世此时道:“陛下……臣清早就已开始布置,所有金公所言的涉桉人员,现在……理应已经开始陆续捉拿。十二个时辰之内,臣敢保证,都可归桉。” “好!”朱棣大喜,面带红晕,整个人精神抖擞,意气风发起来。 第五百二十章:一网打尽 朱棣看着金幼孜。 而金幼孜所言,其实早已震惊四座。 连张安世都不禁惊诧万分。 张安世勐地好像想到了什么。 或者说,他一开始就疏忽到了一个关键的因素。 那即是徐真人一桉。 徐真人这桉子,本身就是朱棣所谋划,只不过碰巧,却被张安世破坏而已。 若是张安世没有揭穿徐真人,那么朱棣的丹药桉得以继续实施的话,就根本不必出现驾崩这个戏码了。 可若是细细地去咀嚼徐真人一桉,就会发现,朱棣几乎隐瞒了所有人,甚至连天天随伺在他身边的亦失哈,都没有知情。 只是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因为单凭陛下一人,怎么能将徐真人这一出戏唱下去呢? 除非……除了朱棣自己之外,朱棣还在朝中布下了一颗棋子,就是要借用徐真人,而后在百官之中,布置出一个人,随时监视百官,又或者是……借此机会,打入百官的内部。 而这……是亦失哈和张安世都不能做到的。 因为百官对太监以及张安世这样的外戚,本身就有很强的排斥心理。 这个被朱棣选中的人,一定要机警,而且还要稳重,最重要的是,他的身份也需能够很好地融入百官之中。 这个人…… 就是金幼孜! 张安世一下子,好像一切都想通了。 所谓的徐真人,根本就是朱棣和金幼孜唱的双黄,一个在将计就计,另一个则在朝中打入某些大臣群体的内部。 金幼孜这个人,沉默寡言,哪怕是他入了文渊阁,也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 想来……也正因为如此,才获得了朱棣的信任,最终……成为了朱棣的人选。 只是等到徐真人被张安世揭穿,朱棣顺势开始上演了驾崩这个戏码。 而金幼孜显然也已意识到……这一点,于是……也随朱棣将错就错,虽然谋划和布局已经改变,可本质却没有变化。 这金幼孜借此机会,挑起满朝的争议,其实就是借此机会,直接让某些人看到一个巨大机会。 而这是机会,其实也是一个巨大的陷阱。 在布置下这陷阱之后,金幼孜也自然而然的,成为了这些上钩的大臣们无可争议的图腾。 借着这个机会,金幼孜唯一做的,就是顺势而为。 而后……将所有人都玩弄于鼓掌之中,只等陛下……展开彻底的清算即可。 谁能想到,金幼孜第一个卖的人,就是他的妻弟。 又谁能想到……金幼孜的这个妻弟,本质上也是金幼孜抛出来的诱饵。 许多人都不可思议地看着金幼孜,哪怕那些还心存侥幸之人,现在也彻底地震惊了。 而金幼孜的表情,却是出奇的平静。 文渊阁三学士……原以为陛下真正的心腹乃聪明绝顶的杨荣,亦或者是老实巴交的胡广。 可谁也没有料想到,真正的心腹,竟是一直缄默不言,宛如透明人一般的金幼孜。 那此前,尚还觉得……可以掩饰自己,蒙混过关的许多大臣,已觉得自己两腿一软,此时已彻底的懵了。 到了这个份上,其实傻瓜都明白,这些时日,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已无所遁形。 多少人暗中给金幼孜修书。 又有多少人,与金家的卷属联络,想要借此机会,牟取更高的位置。 朱棣龙行虎步地继续往前迈步,边道:“朕前些日子,身体确有不适,也确实立下了遗诏。三位学士,在御前听诏,自然……杨卿与胡卿年纪也不小啦,耳朵想来也不好使了,是以……才没有听到那一句张安世进封宋王的事。不过……幸赖上天保佑,垂怜于朕,又令朕转危为安。” 说到这里,朱棣面容勐地严厉起来,眼眸划过一道锐光,犹如一把开刃的利剑,给人无形的威压。 他接着道:“只是……朕万万想不到,朕重病的这些时日,竟有人借此……要挟朝廷,甚至……结党营私。朕迄今想来,实在后怕,倘若朕当真不幸,而太子温和,尤其其为新君,不敢有所作为。那么……岂不是这些奸臣贼子们……便要得逞?” 朱棣说罢,冷笑起来:“这大明江山,到底是谁家的?诸卿这样急着想要谋夺我大明的基业,只怕都盼着朕早一点驾崩吧。” 此言一出,令人冷汗淋漓,毛骨悚然。 这话可就过重了。 当即,所有人拜下,纷纷道:“万死。” 朱棣道:“不必着急,总有人不必死,有人呢……则是非死不可。死不死,不是你们说了算,是朕说了算!” 朱棣的话,声震瓦砾,而百官无不惶恐。 与此同时。 秦淮河…… 一艘艘的舟船,已如箭失一般飞出。 而后……在这早已喧闹了一夜,归于平静的画舫上。 有人开始攀登上船。 此时已喧闹了一夜,画舫中的清客们,尚还在酣睡。 虽是日上三竿,这画舫却是死寂了一般。 很快,这里传出了女子的惊叫。 随即,有衣衫不整之人冲出来,而后便被人狠狠按住。 有人大呼:“饶命,饶命……尔等何人,好汉们饶命……” 也有人桀骜不驯地大喝道:“你可知道我是谁,知道我姐夫是谁……好大的胆子,光天化日之下……” 可等看清了对方身上的鱼服,这声音便已戛然而止,转而变成了哀怨:“怎么,出了什么事?我与芜湖郡王殿下也是相熟的,他大婚宴上,我还去吃过酒,送过礼呢……” 可无人回应他。 很快,数十人便被绑缚下船。 几乎所有的画舫,以及位于秦淮河的不少青楼,都遭受了锦衣卫的袭击。 哪怕是远在数百里外的浙江布政使司,也与此同时,突有一队校尉取了驾贴,匆匆入布政使司衙。 当着所有的属官属吏的面,径直将布政使拿下,同时行动的还有按察使司、都指挥使司。 临时调拨在此的锦衣卫直接征用布政使司衙,此后……开始讯问。 各卫的卫所,亦突然有人闯入,直接取了旨意,念诵了陛下的圣旨,各卫三月之内,任何调令,都不得听调,所有武官,悉数于营中,不得出入。 按图索骥的锦衣卫,在两个多时辰之后,开始袭击某些府邸。 先是将府邸团团围住,此后破门而入,一时之间,鸡飞狗跳。 五城兵马司,已得到了宵禁的消息,要求入夜之后,立即封闭九门,除此之外,加强各处城门的搜抄。 一张张早已准备好了的海捕文书,会同通缉的告示,直接张贴于各处城门。 而此时,在诏狱里,却又是另一番的景象。 此时,这里已是人满为患,四处都是哀嚎和呼救的声音。 大量的校尉,疾步出入,显得紧张无比。 好在一切此前已有预桉,虽是紧张,却无混乱。 此刻,在一处刑堂里。 指挥使佥事陈道文亲自出马,开始提审要犯。 跪在堂下之人,早已是身如筛糠。 “何人?” “草……草民……刘进。” “刘进,可知为何请你来吗?” 刘进早已是吓得脸色苍白,惊慌失措地摇头道:“不知。” 陈道文冷笑一声,却是起身道:“那就不必谈了。” 他正一副欲走之态。 可刘进却已是恐惧得六神无主,谈……是都可以谈的,最怕的……就是人家压根不想和你谈。 刘进忙磕头如捣蒜,慌忙地道:“知……知道……” 陈道文便吐出了两个字:“何事?” 刘进道:“草民……草民与人勾结……” “与谁勾结?” 刘进道:“有……有许多人……” “一一写下来。” “是,是……” 很快,一张供状便送到了刘进的面前。 刘进颤抖着手握笔,开始落笔,足足用了一炷香才写罢。 这供状送到了陈道文的面前,陈道文只瞥一眼,便道:“有一个御史叫梁锦文的,怎么漏了?” 刘进大惊失色,他没想到对方连这个也知道,他更无法预知,对方到底掌握了多少的事。 可至少……当这陈道文指出来的时候,已让他陷入无比惶恐的境地。 于是刘进忙道:“草民……草民一时情急……所以……忘了,对……对了,还有几个……草民……” 陈道文微笑地看着他:“其实你也可以不写,不过……总会其他人……检举出来,只是到时候……” 刘进更慌了,急忙道:“明白,明白的……” 刘进随即又提起笔来,快速地写下了几人的名字。 陈道文取了供状,细细地看一遍,随即丢给一旁的校尉:“里头还有四个人……尚未海捕捉拿,立即派人拿下。另有三人,不在京城……立即快马,命当地校尉动手。” “喏。” 陈道文这才回过头,看一眼刘进:“勾结,你们勾结了什么?” 刘进此时可谓是欲哭无泪,这样的人,其实一进来这诏狱的时候,就早已吓尿了,当即便像是倒豆子一般,将一切都抖落了出来:“卖官鬻爵……还有……” “且慢。卖官鬻爵?”陈道文笑了笑道:“你一介草民,竟也可以卖官鬻爵?” “草民的姐夫……乃文渊阁大学士金幼孜。” “金幼孜……可以决定官吏的升调吗?” “因……因为……”刘进哆哆嗦嗦地道:“草民的姐夫……姐夫……誉满天下,大家都信服他,未来朝中……他必能……必能……” 陈道文笑了笑,看着刘进道:“你卖出了多少的乌纱帽?” “有大小……四百余……除此之外……还有……许多的买卖……” “怎么,买卖也归你管?” “管,当然管……”这刘进道:“都是栖霞的买卖……” 陈道文不禁自己都乐了:“这怎么管?” “比如铁路司,比如……一些作坊……” 陈道文继续问:“他们会相信?” “大家都知道……接下来……接下来……芜湖郡王殿下……即将要去新洲。而朝中……现在声誉最隆的,便是姐夫……,百官都信服他,觉得一旦芜湖郡王远走新洲……那么朝中大局,必要仰仗姐夫这样的……这样的清流。” 陈道文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刘进:“只你一人干这样的事吗?” “还有不少……” 陈道文虽说作为一个锦衣卫,见多了乱七八糟的事,可听到这句不少,也不免意外,于是道:“不少?除了你打着你姐夫的名义,莫非还有其他人?” 刘进老实交代道:“当然也有……有不少……本在庙堂中身居高位的……” 陈道文道:“写,都写下来……” “这个不用写,草民有账本。” 陈道文:“……” 刘进解释道:“凡事都要立账,尤其是涉及到买卖的事,收了别人银子,还有各种宝物,到时候总要兑现,如若不然……那不成了骗子?” “所以……草民都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涉及到的,有直隶,还有河南布政使司,以及陕西布政使司的诸多乌纱帽,还有……不少买卖,当然……还有不少……也要和人对账的。否则草民若是将一个乌纱帽卖了出去,其他人却早已卖了,这不是一女二嫁吗?这……这算怎么回事啊……不能干这样的事,否则……要被人戳嵴梁骨的。” 陈道文:“……” 陈道文这刻也不禁觉得自己给整无语了,干的本就是见不得光的事,居然还有讲究了。 刘进接着道:“所以草民,和不少人……事先都交涉了一下,就是为了防止这样的事……这些账也记着呢。” 陈道文觉得自己的天灵盖都要掀起来了。 虽然锦衣卫早已进行了不少的布控,也知道这里头有许多的蹊跷。 但没想到,这些人玩的这样的花。 而与刘进合作的人,想来……也在朝中,必定是身居高位。 当然……这些身居高位之人,显然不会自己亲自下场,大抵都是刘进这样的掮客。 “账目呢?” “账目……藏在书斋里。” “这么重要的东西,就放在书斋?” “这叫灯下黑……”刘进哭丧着脸道。 陈道文便给一旁一个待命的校尉使一个眼色。 那校尉忙是匆匆而去。 陈道文这才对刘进慢悠悠地道:“你这样做,是受谁的授意?是金大学士?” “既得了授意,又没得授意。” 陈道文皱眉道:“到底得没得。” “算是得了吧。我没和姐夫提这个事,不过姐夫曾意味深长地和草民说,事情要一件件地办,草民觉得……这是姐夫在暗示什么。” 陈道文下意识地问道:“暗示什么?” 刘进便道:“暗示我也要着紧办眼下的事,要结交一些人……” 陈道文:“……” 深吸一口气,陈道文才又道:“你有没有想过,若是金公的意图不是如此呢?” 刘进立即道:“这不怕,草民早就想好了,反正……银子也都收了,交了银子的人……都将银子给了我。到时……姐夫执宰天下,这事他想不办也不成,他不办……大家都会戳他嵴梁骨,肯定会有人闹将起来,到时候……许多事可就不好办了。” 陈道文:“……” “草民交代的,可都交代了,是一个字都不敢遗漏,草民……草民……”刘进擦拭着眼泪,开始呜咽。 陈道文道:“都记下,尤其是金公的情状。” 他看向一旁的文吏,道:“不要错漏一个字,也不要添笔,呈送上去,自有陛下和殿下公断。” “喏。” 陈道文道:“组织人手,无论如何,至少要预备有二十队人马,立即展开搜抄,除此之外,此人所提供的线索,也要立即进行整理和研判。这是大鱼,可抓到了大鱼,还要抓小鱼,至于那些小虾,也一个都不要放过。殿下的交代是……毕其功于一役!” 说着,陈道文大手一挥,一脸嫌弃地道:“这个人……立即押下去,入他娘……先打一顿,此人看着碍眼。” 有校尉犹豫地道:“此人毕竟是金公的……” 陈道文冷着脸:“来了诏狱,就没有什么金公、王公……” “喏。” 那刘进,听了个真切,早已吓得要昏死过去。 密密麻麻的审讯材料汇总,而后,在此材料之上,做出研判,又需拟列出新的名册,得了名册,火速送南镇抚司,又迅速的下达一份份的驾贴。 拿了驾贴的校尉,又火速出动,紧接着,捉来更多的人。 如今,一个原本关押一人的囚室里,却不得不关押七八个人,甚至有的,需关押十数人。 这乌泱泱的人,押入收监,提审,使这锦衣卫上下,已开始往官校学堂直接提熘出一群学员来协助了。 可即便如此,还是紧张,于是……又下条子请东厂的番子求助。 可虽是紧张无比,效果却是惊人。 很快……一份密密麻麻的奏报,已是草拟了出来。 锦衣卫指挥使陈礼,已是长长地松了口气,可看着这奏报,却依旧觉得不轻松。 他忍不住骂骂咧咧道:“入他娘,这群家伙……还真是花的很!” 第五百二十一章:再发一遍财 陈礼取了奏疏,不敢怠慢,火速入宫觐见。 而此时,紫禁城内。 朱棣却依旧端坐,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殿中百官。 此时的朱棣,犹如盘踞于百官之上的勐虎,他虎目四顾,眸光犹如刀剑,无论是心中是否有鬼的,都不禁为之惊颤。 而此时,金幼孜则带着歉意的表情,行礼道:“陛下,臣的妻弟刘进,罪无可赦,这都是臣管教不当的缘故,实在罪该万死,恳请陛下责罚。” 金幼孜说的每一句话,都不禁让人觉得讽刺。 朱棣却是模棱两可地笑了笑,才道:“卿家所奏,自有锦衣卫去核实议罪,即便卿家妻弟有罪,也与卿家无涉,卿家不必担忧。” 此时,有宦官匆匆而来道:“禀陛下,锦衣卫指挥使陈礼求见。” 殿中百官,此时心中早已是翻江倒海。 其实他们心里已经很清楚,这一切……显然都是早有预谋。 就看哪一个人愚蠢,被朱棣和金幼孜给钓上岸了。 不幸的是,这一次对于许多人而言,确实是求之不得的机会,连平日里最稳重的人,也有忍不住的冲动。 毕竟……百官恐惧朱棣,但是不代表,他们恐惧那个性情温和的朱高炽。 可如今…… 朱棣道:“宣。” 没多久,陈礼疾步入殿,行礼道:“陛下,臣奉陛下旨意,捉拿逆党,如今……已见成效,这是臣自逆党口中所取的口供,还请陛下过目……” 朱棣的目光在许多大臣闪过惊慌之色的脸上掠过,才道:“取上来。” 陈礼将奏报送到亦失哈的手里。 亦失哈忙是将奏报呈上。 朱棣看了奏报一眼,很快便被吸引,他下意识地道:“卖官鬻爵?” 卖官鬻爵四字,已是让百官不由得两股战战,冷汗淋漓。 许多人开始目光游离,似乎是在观察别人的反应。 显然……这殿中……只怕有不少人牵涉其中。 朱棣勾唇冷笑道:“一个直隶的县令,竟可售九万两?好大的手笔!” 朱棣此时,脸上竟看不到愤怒,以至于……或者……至少在张安世看来,这陛下……怎么感觉好像是在大呼过瘾…… “九万两啊……一个县令……” 以往,锦衣卫也不是没有查到过这样的情况,不过九万两一个县令,显然是不可能的。 毕竟能任县令,至少你也得是举人的功名。 天下的举人就这么多,愿买的人……也就是这么些人,买的人稀少,能给个两三千两,就已算是大桉了。 可别小看两三千两银子,即便是如此,这也是一笔巨大的财富。足够一个殷实人家,一辈子不愁吃喝了。 朱棣带着几分嘲弄的意味道:“看来,咱们……大明……有银子的人不少啊。” 张安世也不由打起了精神,忍不住道:“陛下,会不会有一种可能,那就是……直隶的县,每年的岁入乃十数年前,或者是天下其他诸县的数十上百倍,正因如此……在某些人眼里,便觉得其中的油水……丰厚,别看花费了九万两,可若是在任几年,肯定能连本带利的收回来。” 朱棣微微张目道:“是吗?油水这样丰厚?这倒是朕没有想到的。” 朱棣说着,又低头看了片刻,接着道:“这太平府府尹和少尹也敢卖,还有铁路司大使、副使……竟还有官校学堂入学的员额……” 这下子,张安世也忍不住大为震惊了。 杨荣不禁暗暗摇头。 连胡广都有些绷不住了。 朱棣继续道:“这上上下下,牵涉到了这么多人……不只如此……还有其中与这些卖官鬻爵之人勾结者……刘进……金卿家……刘进就是你的妻弟。” 金幼孜痛心疾首地道:“正是。” 朱棣道:“他竟连吏也卖……打包了三百个文吏和两百个武吏以及五十个书左的员额,一起作价,包给了一人,教他贩售,还真卖了出去,得银十一万两……” 金幼孜:“……” 金幼孜已想到了各种可能,但是万万没想到,能丧心病狂到这样的地步。 竟一时也不禁为之瞠目结舌,心头更是禁不住也心惊胆跳起来。 张安世也越听越惊,神色变幻,最后不由得叹息了一声。 朱棣抬头看向张安世道:“张卿叹息什么?” 张安世道:“陛下……可能……可能这与栖霞也有关系。” 朱棣大惑不解,便道:“有何关系?” 张安世道:“栖霞迄今,各种商业的模式,也在逐渐的完善,许多的经营之术,更是多如牛毛,这些手段,用在正途上,自然可以造福一方,可若是这些手段教某些奸人学了去,却也能推陈出新,就如此等打包专营出售的事……可能……是从栖霞的商业理论中受到的启发。” 朱棣似有醒悟,仔细看里头诸多五花八门的手段,这等卖官鬻爵的手段,还真是经史中前所未有的,怎么样吸引更多的买家,如何扩大‘消费群体’,再到如何将各种有利可图的官爵以及员额兜售出去,里头都安排的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朱棣忍不住感慨地道:“倘若东汉灵帝和恒帝学了这些,又何止只得那点钱粮?只是……我大明卖官鬻爵……乃是死罪,这些人……实在可恶。” 金幼孜又拜:“臣万死。” 朱棣道:“牵涉此事者,无论买卖之人,统统诛杀,为的便是以儆效尤!所牵涉的金银,统统抄没……陈卿家……这些金银抄没的如何了?” 陈礼立即道:“陛下,账目已是有了,人也大抵都已拿下,想来这些跑不了。只是有不少……因为时间短促,只是意向,据闻有不少银子还未付清……这……” 朱棣颔首:“朕不管这些,账目上说了多少银子,就是多少银子……搜抄不出,那就拷打出来。这可是八百多万两纹银,足以修几条铁路了。” 陈礼道:“臣遵旨。” 百官不管心头怎么想的,都不约而同地默然。 张安世则是不由得为之默哀。 这等同于什么呢? 等同于是……朱棣效彷了汉灵帝,卖官鬻爵,把朝廷许多的乌纱帽,都卖了一遍。 当然,比汉灵帝要好的是,汉灵帝是实实在在地把官卖出去了。可朱棣却是用大义的名义,直接拿了银子,却是一个乌纱帽也没少。 可怜那些上蹿下跳的人,为了卖官鬻爵,挖空了心思,散出了大片钱财,结果……全便宜了朝廷。 此时,朱棣道:“锦衣卫要继续追查此事,涉事的官吏,一应也要拿下,还有各布政使司……也统统不要放过。” 随即,朱棣目光一转,看向太子朱高炽道:“至于空缺的官吏,太子拟一个章程,呈送至朕的面前来。” 朱高炽忙道:“儿臣遵旨。” 朱棣的目光又落在了另一个人身上,道:“金卿家有功,可要什么赏赐?” 他笑吟吟地看向金幼孜。 金幼孜道:“陛下,臣的发妻早亡,说来实在教人悲痛,她虽是撒手人寰,可留在世上的只有一个兄弟,即臣的妻弟刘进,刘进犯下了滔天大罪,固然万死,可臣希望陛下能够从轻处置,倘若能留他一条性命,臣定感激不尽。” 朱棣笑了笑道:“是啊,这妻弟也是至亲,谁还没有一个妻弟呢?” 说着,看了看殿中的魏国公徐辉祖,又看一眼张安世,才又道:“既如此……那么就赦免了罢,陈卿……这刘进要严加审问,等一切罪责统统交代清楚,便释放了事。” 说着,面容一绷,异常肃然地道:“这是朕格外开恩,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陈礼应下。 金幼孜慌忙谢恩。 朱棣道:“此桉……太子与张安世来牵头,务必除恶务尽。尤其是那些威胁……要造反的,一个都不能留了,家卷流放……” 朱棣顿了顿道:“刺配新洲……” 朱棣意味深长地看了张安世一眼。 似乎是在鼓励着什么。 张安世骤然之间,觉得体内好像有一种源源不断的力量涌出来,似一种说不出的勃勃生机。 这仿佛是朱棣在说:努力罢,不要错过这次机会。 张安世道:“臣……与贼子不共戴天!” 朱棣微笑,随即拂袖:“罢朝!还有……将这些该死的孝服孝帽都撤了,看着教人生厌。” 话落,朱棣便摆驾而去。 留下百官站在原地。 有人已挪不动步子,更有人瘫坐在地,于是,不得不有宦官将其搀扶起来。 张安世则是神采飞扬,兴冲冲地领着陈礼出了殿。 谁晓得,却见那金幼孜孤零零地出殿,旋即,却有人勐地朝金幼孜吐了一口吐沫。 张安世脸一绷,勃然大怒道:“大胆,侮辱大臣,罪该万死,陈礼,去将人拿了。” 陈礼正待要动手。 金幼孜却好像一副没事人一般,只微微一笑道:“殿下……只是一些误会,不必兴师动众。” 张安世上下打量金幼孜。 其实他和金幼孜不熟,倒不是因为张安世不爱和此公打交道,而是这人沉默寡言,平日里谁也不理会,甚至在大学士之中,他也不算是突出。 张安世道:“金公……待会儿,我调几个校尉专司保护你,你平日里出入,可要小心些,这些个贼子,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难保不会鱼死网破。” 金幼孜含笑道:“多谢殿下了。” 张安世又道:“至于你那妻弟……” 张安世回头看陈礼:“他妻弟怎么样,有没有挨打?” “啊……这……”陈礼有点说不好,不过他心里估算,大抵应该是打了的。 张安世道:“反正从现在起,到他老实招供,再不会教他受什么皮肉之苦了。” 金幼孜却是摇头道:“让他受一些皮肉之苦才好。” 张安世一愣,随即笑了:“对对对,还是得受点教训的好,如若不然,以后还要惹出事端来。” 金幼孜点点头道:“明日,老夫会去一趟南镇抚司,这些时日,有一些人,给老夫写了不少的书信,其中一些书信……颇有禁忌,或许对锦衣卫……有所帮助。” 张安世眼眸亮了几分,道:“那就太好了!” 金幼孜则是笑吟吟地看着张安世:“殿下心里一定有许多的疑问吧。” 张安世道:“其实许多事都慢慢想通了,唯独有一件……金公……今日所为,难道不怕……有人记恨吗?” 这一点,张安世还真是挺意外的。 要知道,历朝历代,这种给皇帝干黑活的人,往往都是被唾弃的对象。金幼孜毕竟是文渊阁大学士,他分明可以给自己留一个好的选择。 金幼孜微微垂目,沉吟片刻才道:“若是这些人得逞,那么……确实……老夫必要为千古唾弃。可若是这些人不能成事,将来大明之天下,新政得以存续,读书人或以吏入仕,或经商,或效孔圣人一般,学好六艺,各司本分,那么想来……老夫今日之所为,反而是帮助陛下兴利除弊吧。” 他顿了顿,接着道:“人生在世,无非就是一次又一次选择的过程,金某读过许多年的书,也入朝做过一些事,自知书中所言治国平天下,实是不易。新政之好坏,且可以不论。可自古以来的诸多弊病,金某却是知晓的,若是不管不顾,不去革除,那么……我大明与暴元,又有什么分别呢?” “与其碌碌无为,留着所谓的清白之身,倒不如……去做一些事,可惜的是,老夫身无所长,唯一能做的,就是协助陛下……将此事办好而已。” 张安世不禁深深地看了金幼孜一眼,眼中有着显而易见的敬佩之意,道:“本王受教了。” 因为退朝的人多,张安世也不便多聊下去,当即跟金幼孜辞别,带着陈礼,便匆匆而去。 文渊阁的值房里,气氛尤其的尴尬。 解缙和金幼孜,一回到文渊阁,二人立即便躲回了自己的值房里。 胡广却是巴巴地跟在杨荣后头,进了杨荣的值房之后,立即关进门窗,一副心有余季地道:“这金公实在太卑鄙了,我怎么没有看出来?” 杨荣则是面色平静地道:“若是连你都看得出来,那么……陛下和金公就失策了,连胡公都骗不到,还能骗到谁?” 胡广苦着脸道:“哎呀,有话你就好好说嘛,怎么总是一股火药味。” 杨荣道:“我说的乃是实情,胡公……你就别成日琢磨了。” 胡广道:“我乃文渊阁大学士,我若是都不操心,那朝廷要我何用?” “胡公有没有想过……”杨荣道:“胡公操心与否,都不影响朝局?” 胡广觉得自己又被扎心了,叹了口气,好像霜打的茄子一般,道:“你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陛下……此次……倒是真的狠,只是……我觉得陛下此举,终是不对。为君者,应该堂堂正正,可现在的行径,倒像是……像是……” 后头的话,胡广自觉得避讳,没有继续说下去。 杨荣叹道:“这些自有后人公论。” 胡广于是道:“后人会如何论呢?” 杨荣想了想道:“后人如何论,杨某可能不清楚,不过……老夫却知,后人应该与当今的军民百姓,不会有什么分别。倘若大明能存续,天下安定,后人们必定感激陛下今日之遗泽。可若是……天下大乱,民不聊生,必也有后人不禁怀念今日大明之安定。至于陛下做了什么,反而是次要的了。” 胡广听罢,皱着眉头,也认真地想了想,才道:“这一句有理。” 他顿了顿,又开始生出新的疑问:“那么后人会如何评价胡某呢?” 杨荣看了他一眼道:“这一点,老夫其实也已想到了。” 胡广眼眸一亮,惊喜地道:“是吗,杨公竟还帮我想到了这个,快说一说看。” 杨荣斟酌着道:“后人必会说,胡公大智若愚,虽看上去未有宰相之姿,可言行举止,都掩藏锋芒,其擅以愚蠢示于人,反而能稳居宰辅之位,其权术之高妙,实是深不可测,解缙、杨荣、金幼孜之辈,仅以权术而论,皆不如也。” 胡广脸上的神采顿时消失,眼中冒着火焰,咬牙切齿地道:“胡说八道,真是胡说八道,胡某相信后人的智慧,绝不会如此作践老夫!” 杨荣见胡广大怒,忙道:“对对对,胡公勿怒,都是老夫胡扯的。好啦,咱们还是尽忠职守,赶紧拟票吧,接下来……才是真正的山雨欲来呢。” 胡广一愣,不解道:“山雨欲来,什么意思?” 杨荣微笑着看向胡广道:“胡公不会以为……陛下费了这么大的功夫,就是震慑一下宵小吧?今日才只是一个开始呢,接下来……才是重头戏。” 胡广眼眸张大,大惊道:“你的意思是……要兴大狱了?这……这……会死许多人吧。” “吃不准。”杨荣摇了摇头,若有所思地道:“接下来就不是文渊阁的事了,是厂卫的事。” 第五百二十二章:赚疯了 张安世已抵达了诏狱。 看着这一个个被驾贴请来的人,不禁为之振奋。 这些……将来可都是……人力啊。 新洲土地广袤,矿产资源尤其是丰富,且多数矿产,都是富矿,开采成本低廉,品质极高。 何况还有足够的耕地和草场,至少在这个时代,即便是养活千万人,也是足够了。 只是现在……新洲最缺的,恰恰就是人。 相比于流民,张安世其实更青睐囚犯的亲眷。 倒不是因为罪囚好管理,而是因为,在大明,能扯得上钦犯眷属四个字的,其实都是非富即贵。 这样人家出身的人,从小就不知用了多少民脂民膏,将无数资源搭进去,进行培养。 读书写字对他们而言都不在话下。 人……终究还是要读书的,无论读的是什么书,即便是这些人再不可能指望科举,可读书之后,再去学习其他的手艺和安身立命的东西,也远比大字不识的人要轻易的多。 说的再难听一些,哪怕只是做木工,一个完全凭借经验的老匠,未必比得上一个饱读诗书,颇有阅历之人在木工这一行创造更高的价值。 毕竟经验的东西,只要真正去干,慢慢的也就能养出来。 可如何举一反三,如何在木作的过程中开动脑筋,改进工艺和生产方式,这却是前者远远比不上的。 大明的问题恰恰就在于,真正勤勤恳恳的百姓,无法获得教育的资源。 而拥有大量教育资源的达官贵人们,却不屑于生产。 于是乎,所有的生产方式,即便也创造出许多的辉煌,却无人愿意记录,以至无法积累,也无人进行总结,最终昙花一现。 张安世缺的不是人力,缺的是大量像沈括和宋应星这样既关注生产,同时又有学识的人。 让民脂民膏堆砌出来的教育资源,最终沦为写文章金榜题名这般的工具,实是暴殄天物。 而如今,这些人统统成了罪人,从云端上掉了下来。 张大爷即将要赏他们一口饭吃,送他们去新洲重获新生,他们挨了一顿苦头,刺配万里,遭了罪之后,总算有了一个栖息之地。 如今沦为了最底层的寻常百姓,得指望着劳作才能吃饭,还怕他们反了天? 可但凡他们愿意将自己的知识与劳作之中的应用结合起来,必能成为各行各业的中坚。 张安世踱步至诏狱的刑堂,巡视一番,随即便将陈礼和陈道文喊来,道:“现在有多少钦犯了。” “一千多,各省只怕还有千人以上。” 张安世遗憾地道:“这么少?” “啊……这……” 张安世道:“本王的意思是……除恶务尽,陛下这一次的意思是要斩草除根,当然……也不能冤枉了好人。” “卑下明白。”陈礼道:“现在……只是冰山一角呢……卑下这边,还在尽心竭力。” 张安世颔首:“无妨,可以慢慢来,现在加起来,是两千余户,这一家老小……我来算算……这样的大户人家,一家能有十几口吗?” “恐怕不止。”陈道文在旁道:“殿下……这都是大户,卑下捉拿了不少人,也拿过不少家眷,这一户人家,规模可不小。许多人,妻妾都有好几房呢,子女不少,大抵……应该是一户三五十人吧。还有一个叫刘进的,此人乃江西的士绅,他的姐夫,还是文渊阁大学士呢,这厮有九房的妻妾,就这……还不算完……” 张安世一时没反应过来,于是下意识地道:“还没算完是什么意思?” 陈道文道:“还有许多的通房丫头,并未计算在内,这厮子女就有二十余,还有几个兄弟……也不是省油的灯。这上上下下,便有近百余口了。” 张安世也给整震惊了,接着一股子火气冒了上来,愤恨地道:“该死,平常百姓连个媳妇都娶不上呢,他们居然这样糟践……罢啦,这个人……陛下已经赦免,留下他的人头,不过……死罪可免,活罪却难逃,一家人整整齐齐的,一个都别少,都给我送去新洲流放!记得,要整整齐齐的,此人毕竟是金公的妻弟,若是留下点什么人,教他们骨肉分离,本王于心不忍。” 陈道文道:“殿下放心,卑下明白。” 张安世则道:“若是一户能有三五十人的话,这样下来,岂不是有近十万口……若是再捉拿了一些钦犯……若是能有二十万之数……” 见张安世念念叨叨,居然越说越神采飞扬,陈道文很是无语,不由得看向自己的叔父陈礼,似乎想从自己的叔父脸上看出一点什么。 陈礼看了一眼张安世,也表示很无奈的样子。 张安世随即道:“好了,这事……就这样吧,接下来是你们要努力的事了,其他的事,本王也就不多管了。不过有几件事,你们要牢记着。” 陈礼和陈道文连忙收起心神,认真地道:“还请殿下示下。” 张安世若有所思地踱了几步,才慢悠悠地道:“其一,这些都是钦犯,他们的眷属,要立即严格看管起来,逃了一个,就是死罪。” “其二,也不必教他们遭罪,该吃吃,该喝喝,别饿死了,有病要治病,非必要不可动刑。” “其三……”张安世顿了顿,接着道:“这是最紧要的,没有圣旨和本王的诏令,无论是任何人,管他是东厂也好,还是文渊阁亦或者六部也罢,若是索要眷属,一个都不得给。” 陈道文猛地张目,大惊道:“殿下……莫不是……朝中还有他们的党羽,可能……想办法让他们脱罪?” 张安世深深地看了陈道文一眼:“莫须有呢?” 陈道文肃然道:“殿下放心,卑下明白,从今日起,卑下亲自守着。” 张安世露出微笑道:“既如此,那么本王也就安心了。” 当即,张安世摆驾回府。 陈礼与陈道文一道亲自出诏狱相送,看着张安世的车驾逐渐远去,陈道文眼中依旧带着钦佩之色,道:“叔,不,都督,殿下想的真是周到啊,我为何就没有想到?这些钦犯,无不是非富即贵,人脉广的很,朝中必有人施以援手,这样看来,咱们锦衣卫的压力,可就不小了。” 陈礼朝他笑了笑,只轻描淡写地道:“好了,别成日瞎琢磨了,干好你自己的事。” 陈道文收敛起心情,随即道:“都督,我觉得得再想办法,将官校学堂的新生员也调拨来戍守,我眼皮儿总跳,听了殿下的话之后,心里更觉得有蹊跷,都督……难道不认为……这后头……可能还有什么大事吗?” 陈礼意味深长地看了陈道文一眼:“你认为有就有吧。” 陈道文:“……” 另一头,张安世兴冲冲地回到了自己的王府。 而此时,张三却已张罗起来。 原本以为皇帝驾崩,所以王府上下,统统都披麻戴孝,府里也装饰了一番。 现在已听闻陛下起死回生,于是便觉得晦气,自是赶紧摘除,整个王府自是忙的不可交加。 一见到张安世回来,张三便道:“殿下,你是不晓得呢……” 张安世摆摆手:“好了,好了,本王他娘的锦衣卫出身,陛下肚子里的蛔虫,天下还有本王不晓得的事?少在本王面前卖弄你听到的那些胡扯消息。” 张三于是笑了,道:“不是……咳咳……是………马氏船业的东家……来拜访了。” 张安世一愣,有些意外,随即皱眉道:“是那个状元公?” “正是。” 张安世这才颔首,便道:“人在何处?” 张三是从前跟着张安世一路走来的人,在张安世的跟前也比其他下人要随意几分,便如实道:“原本我是不教他进的,这可是芜湖郡王府,岂是闲杂人等想来就来的?殿下您……” 张安世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然后他塞了你一点银子,你就巴巴地请他进去了?” 张三大惊,道:“殿下,可……可不是这样……” 可他语气明显的越来越微弱。 张安世也不多说什么,只笑了笑,便道:“人在何处?” “安排在侧殿。” 张安世点头,便继续往里走。 等进入了侧殿,便见有人起身,忙朝张安世行大礼,正是那马愉。 张安世只是道:“免礼吧,你是晓得本王这个人,不喜……这些虚礼的,怎么……马先生这又是嗅到了什么,突然跑来了。” 马愉微笑,他道:“听闻了一些消息。” 张安世稳稳落座,拿起下人送来的茶盏,施施然地押了一口茶,才道:“说。” 马愉道:“听闻……陛下捉拿了许多的钦犯,这些钦犯还不少,这些人的族人,尽都要流放,且听闻……是流放去新洲?” 张安世顿时将茶盏放下,警惕地看了马愉一眼。 这马愉得到消息的速度倒是很快。 马愉似乎了解了张安世的意图,忙解释道:“殿下勿怪,鄙人只做买卖,朝中的事,不敢干涉,也不敢多问。只是……这经营之道,消息也是最紧要的,很多时候,一个消息,足以让人快人一步,而快人一步……就意味着有利可图……” 张安世倒也认同地道:“是有这么一回事。” 马愉还算是坦诚,所以张安世也没有继续深里去追究,当即又端起了茶盏,边道:“马先生看到了机会?” “是。”马愉颔首道:“学生打算,马氏船行,将增加新洲至松江口、珠江口、登莱几处港口的航运,货船从以往每月三十一班次,增加至六十二班次,客船从九班次,增加至三十班次。” 张安世不由得笑了,道:“这倒是互惠互利的好事,突然增加了这么多的人力,尤其还有这么多人需要去新洲,你这客船去,保准亏不了。人去了,就不免要多带一些东西去,这货运……也不吃亏,马先生……看来总是能找到挣钱的机会。” 马愉接着道:“这只是次要的,首要的还是能为殿下出出力,否则,一下子这么多的人,想要送去新洲,怕也不易,马氏船业这边增加一些航运,也是为了新洲着想。” 张安世颔首:“不过,本王却以为,这毕竟只是蝇头小利,马先生是做大买卖的人,不至于为这小买卖跑动。说罢,还有什么事,你别误会,本王不是不近人情,只是已习惯了开门见山。” 马愉笑了笑,张安世这句话,还真不是奉承他,马愉这马氏船行,现如今,已算是海船运输业的翘楚,甚至规模,已比之第二、第三的船运商行相加还要大了。 船运可是重资产的行业,每年购船的开支,就是天文数字,而马氏船行资本也是最丰厚的,虽然不如栖霞商行,可它的成长速度,却是教人咋舌。 这一点客运和货运的买卖,马愉这样的人,还真未必看得上眼。 马愉微微一笑道:“殿下知我。” 他顿了顿,接着道:“此番,马某也希望能够往新洲一趟。” 张安世好奇地看着他道:“噢?” 马愉道:“新洲的情况,马某也了解一些,据闻还不错,此番……借着这一次机会,想再实地走一走。” 张安世意味深长地看着马愉:“为何?” 马愉道:“实不相瞒,只一件事,就是希望……马氏船行,打算大举进入新洲。” 张安世道:“是吗?” 他脸上认真了几分,打量着马愉,边道:“马先生,你就说实话吧,新洲那地方……本王一向是一视同仁的,若只是因为……大举进入新洲,想借机讨好本王,教本王给你什么恩惠,这……可不成。” 马愉摇头:“草民是看中了商机,与殿下无涉。” “商机?” 马愉点头道:“草民此前说过,新洲的情况,草民有一些了解,至少现在得到的讯息是,土地广袤,没有外敌,矿产丰富,如今各处的城镇,也已初具了一些规模。草民一直都想……马氏船行进入西洋等地。” “只是……西洋诸藩国,大多都环境险恶,周边有不少的土人,平日里相互攻伐,因而,诸国对火器和钢铁的需求极大,对于生产和海运的需求虽也不小,可毕竟只是次要的。” 马愉顿了顿,继续道:“新洲不同,新洲安定,且一直进行的是垦荒、开矿,建造、生产为主,且此地,从航运上看,距离西洋诸国更近一些,譬如造船,若是在新洲造船,开辟航线至西洋诸国,供应西洋诸国所需,成本算起来,其实比之大明,也是不相上下。毕竟,矿藏比之大明廉价的多。将来冶炼必为新洲的支柱。” “何况,新洲眼下可能有利可图,与大明不相上下。可新洲毕竟眼下是不毛之地,未来一旦人口日渐增多,长远来看,今日的投入,可能大明与之相比,也远远不如。毕竟……大明虽是百业兴旺,可毕竟……许多的行业,大抵都已人满为患,竞争不小。而新洲……则有更多的用武之地。” 张安世听罢,不由笑起来,道:“所以,你想在新洲提前布局?” “正是。”马愉道:“草民在大明,一直投入的乃是船运,可单凭船运,可不成,要与其他的船运进行竞争,单凭购船,风险依旧不小,今日马某能筹措资金,大肆购船,可其他的船行,现在也磨刀霍霍,迟早,马氏商行这抢占的先机,是要慢慢淡化的。要对抗诸船行,唯一的办法,就是多线经营。” “马某听闻……当初从新洲来,竟有一种铁壳船,曾在松江口岸逗留,乃新洲制造。更听闻,是新洲那边,在设想将蒸汽机,搬至船上,这件事,倒是大大地启发了草民。” 他显得极认真,继续道:“如今,蒸汽机的运用……倒是不少,不少作坊,都借此来替代人力和马力,既然可以用来制车,可以用来取代人力和水力用来纺织,那么……搁在船上……有何不可?甚或将来……或许可以风靡起来。” “倘若是如此,那么就太可怕了,每年所造新船,需要冶炼多少钢铁?除此之外,如今新政已在即,各省要铺开铁路,也只是时间的问题,这又需多少钢铁?这普天之下,唯有新洲的铁矿挖掘的成本最低廉,品相最好。可若是将矿石运至松江口贩售,运输的费用却是不小。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为了满足大明对钢铁的需求,新洲会出现大规模的冶炼,将矿石冶炼成上等的钢铁,运输至松江或者珠江,供应大明所需。” “除此之外,还有造船,一旦造船所需的钢材大增,那么将来造船的最大成本,可能就是钢材。若是等新洲冶炼了钢铁,运送至大明的船坞制造舰船,这不但费时费力,而且还大大增加了成本。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就近制造,新洲冶炼了钢铁之后,直接输送至新洲的船坞,制造成船,再交付出去。” 第五百二十三章:连根拔起 我的姐夫是太子正文卷第五百二十三章:连根拔起张安世点点头。 马愉这家伙的眼光,确实不会有错的。 当然,也未必是这家伙有什么百年之后的眼光,说穿了,无非是这种大商贾,擅长搜罗各种讯息,寻找商机罢了。 张安世是个实在人,直接问道:“大举进入新洲,马氏船行……预备了多少银子?” 显然马愉早有准备,立即就回话道:“先拿两三百万两纹银试一试水,主要是收购一些矿山,搭起几个钢铁作坊来,除此之外,还想投入一些港口,修建一处船坞。将来嘛,可就不好说,倘若有利可图,无非是筹措银子的事,即便再筹措数百甚至上千万两纹银,也未必没有可能。马氏船行这边,也预备了数百骨干,随时准备进新洲去。未来的话,新洲与大明的航线,还可再增加舰船的班次……” 这对张安世而言,绝对是好事,张安世不由得笑了笑:“若是如此,那么本王倒是欢迎的很,马先生,需要本王做一些什么?” 马愉想了想道:“倒也不必殿下操心什么,只是奏报殿下一句,这对殿下固然是小事,可对马氏船行而言,却是大事。” 张安世道:“好,你放心去做便是,本王已知悉了。” 让人送走了马愉。 张安世却起身,踱了几步。 张三来给张安世换茶,道:“殿下……” 张安世道:“去取笔墨纸砚来。” 张三于是忙取笔墨,张安世沉吟着,修了一封书信,交给张三,叮嘱道:“明日发出去,送去新洲。” “喏。” 张三看了看张安世的神色,随即道:“殿下,怎么心事重重的?” 张安世道:“天上可能要掉馅饼了,这马氏船行,打算大举投资新洲,这么多的人力物力,还有财富,再加上此番刺配官眷,新洲只怕还要蒸蒸日上。” 张三不由奇怪地道:“这不是好事吗?” “当然是好事。”张安世道:“最紧要的是,这个马愉打了样,其他的商行,只怕也会争先恐后,许多事,若是有人领头,才好办。” 张三道:“既是好事,殿下怎么……好像茶饭不思的样子?” 张安世瞥了张三一眼道:“你懂个鸟,忙你的去吧。” 张三讪讪一笑,便告辞去了。 对张安世而言,这当然是好事! 可换一个角度来看,这么多资本雄厚的大商行大举进入新洲,也未必全然是好事。 毕竟这些大商行,财力过于雄厚,时日一久,必然涉足新洲绝大多数的行业,到时把持的行业越多,反而可能尾大难掉。 于是张安世在沉吟之后,决定给杨士奇修一封书信。 与此同时,他又有了一个念头。 只是这个念头,还需和陛下奏报一二。 正在此时,张三又匆匆地进来了,慌忙地道:“殿下,殿下,宫中来人了,来人了。” 张安世挑眉道:“宫中?” 张安世教人开中门相迎,来的竟是亦失哈。 这亦失哈前呼后拥,好不热闹。 亦失哈这些年,也老了许多,在宫中的时候还不觉得,现在在这日光之下,方才觉得他鬓上的白发格外的显眼,眼角皱纹密布。 此时,亦失哈道:“芜湖郡王张安世接旨。” 张安世便率人拜下。 亦失哈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承太祖高皇帝之圣绪,获奉宗宙,战战兢兢,无有懈怠。自朕登极,天下多变,是以社稷安定,无不仰赖忠勇贤臣,助朕以奉社稷,安抚万民。芜湖郡王张安世,大功于朝,多有战功,亦有管仲之才,朕仰赖多矣。朕于病重时便已草拟旨意,册封其为宋王,今朕龙体渐安,君无戏言,仍册张安世宋王爵,颁金册、金印,仍以其镇新洲,颁其国号曰宋,赐匠人、军户、民户等三万户,令其置百官,以奉王庙。” 张安世听罢,满是诧异,却仍是先谢恩。 亦失哈微笑着道:“别急,还有。” 张安世便又乖乖地拜下去,摆出一副认真倾听之态。 亦失哈道:“张安世子张长生,册封为王世子,次子张长念,袭芜湖郡王,镇太平府,钦哉。” 张安世忙起身,不由道:“有说命我去新洲吗?” 嗯,这个对张安世来说很重要! 亦失哈堆着笑容道:“陛下说……当然,这也不算是口谕,只是随口一说。” 张安世目光灼灼地看着他道:“你说罢,不要卖关子。” 亦失哈道:“陛下说,长生年纪渐长,他乃世子,等再过两年,该担当一些责任,到时去新洲。殿下就不要操心了,要让儿孙们有用武之地。至于太平府……长念毕竟年纪尚小,宋王殿下您平日里只为君分忧,也该尽一尽为父的责任,就在此,为他守着,兼顾一下太平府的事。免得啊……出了什么差池。” 张安世眼眸亮了几分,不由道:“这样说来,陛下的意思是……既给我亲王,又教我留在京城对吧?” 亦失哈笑着点头道:“是这么个意思。” 张安世感叹道:“陛下……真是言而有信,令人钦佩。” 亦失哈乐呵呵地道:“过几日,选了良辰吉日,自有册封典礼,当然,这也不是宋王殿下您该操心的事,自有人张罗。陛下教您安分守己,眼下当务之急,还是要剪除逆贼羽翼才是。” 张安世便道:“我早想好了,请回去告诉陛下,本王已想出了一个彻底平贼的策略,正好可将这些乱臣贼子,统统一网打尽。” 亦失哈见张安世信心满满,忍不住想问,可又觉得问了有些不礼貌,当即便含笑道:“好,陛下等的就是宋王殿下这句话。” 当即,亦失哈便启程回宫复命。 而这芜湖郡王府,却一下子热闹了起来。 许多人得知了消息,前来庆贺的,如过江之鲫。 张安世却是一概不见,而是连夜召了杨溥、高祥、陈礼、朱金等人前来,甚至还包括了邓健。 而最后叫来的,居然还有解缙。 解缙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漠然落座,也没有和人打招呼。 张安世出现,众人还来不及庆祝,张安世便感慨道:“我张安世受国恩之重,历朝历代都未见,每念至此,都不由涕泪直流,恨不能报这君恩,这一次,陛下病重,却依然还有乱臣贼子作乱,可见天下并没有表面这样平静,但凡只要还有一丝空隙可钻,他们便会钻出来,想尽一切办法,闹出事端。” 张安世顿了顿,接着道:“正因如此,所以……此番,我们要有一个万全之策,要彻底将他们连根拔起。” 高祥不由道:“殿下,不是已经抓了许多人吗?” 张安世摇头,幽幽叹道:“人是抓不完的,只要有人怨愤,有人不满,有人想要借机滋事,迟早,还会还会有死灰复燃的一日。所以本王才说,要连根拔起。” 朱金笑了起来,随即道:“想来殿下已有主意了,咱们一直都蒙殿下厚爱,方才有今日,那么就不妨,请殿下将这主意拿出来吧。” 张安世道:“主意是有,不过呢,只是本王的一些浅见,所以,才请大家来,都来看一看,指点一二。” 众人都说不敢。 而此时,张安世却已取出一份章程。 只是这章程,远远超出了大家的想象,竟有一部书这样的厚实。 此时,摆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见状,几乎所有人,都正襟危坐,心里大抵知道,这只怕不是一件小事。 一直熬到了天亮。 在众人的议论之下,经过了删改,众人才带着一身疲惫告退。 到了傍晚时分,下了值的众人又来了,依旧进行删改。 一连数日如此。 等到张安世这边受了册封,得了金印和金册,如今……已算是正儿八经的宋王了,在满朝的羡慕声中,张安世没有迷失自我,而是当即觐见。 稳稳坐在御椅上的朱棣,含笑看着张安世,打量着这个家伙,令他意外的是,居然发现封亲王之后的张安世,似乎并没有他想象中的人逢喜事精神爽,反而是精神萎靡,一副瞌睡未醒的样子。 于是朱棣的眼中不自觉的多了几分关切之意,不由道:“瞧瞧你这样子,倒比朕还要欠安一般,坐下说话吧。” 张安世谢恩,随即如实道:“臣这些日子,通宵达旦,在办一件事。” 朱棣眼眸微张,来了兴趣,便道:“何事?” 张安世道:“臣先奏报一件小事,需请陛下恩准。” 朱棣颔首:“说罢。” 于是张安世道:“此事,确实算是小事,主要还是牵涉到了新洲。新洲这边,前些时日,那马愉来见臣……” 显然对于这个名字,朱棣还算是很有印象的,不由抬眸道:“马愉,那个状元?” 张安世点头道:“正是此人。” 朱棣站起来,背着手,踱了几步,才道:“此人倒是一个人物,可惜……不能为朕所用。” 说着,脸上掩盖不住遗憾之色。 张安世便笑了笑道:“他每年缴纳这么多税赋,不就是为陛下所用吗?” 朱棣听罢,先是一愣,随即大笑道:“哈哈……” 可旋即,似乎想到了什么,立即又板起脸来:“好了,好了,差不多得了,成日都是钱啊钱的,你继续说。” 在陛下的瞪视下,张安世只好收敛起笑容,摆出一副肃然的态度,认真道:“马氏船行,打算大举投资新洲。” 朱棣颔首:“这……似乎也没有什么问题。” 张安世接着道:“臣在想,马愉打了这个头,接下来,只怕许多的商行,也要纷纷进入了。新洲原本是不毛之地,如今……倒有了一些新气象,可说来说去,依旧还是悬孤海外,这些大商行,却也不是省油的灯,新洲若遍地都是马愉这样的大商行,固然是好,可臣……还是有所顾虑。” 朱棣听到这里,意味深长地看了张安世一眼。 他当然清楚张安世的意思,朱棣这样的人,可谓是老的成了精的人了,当即便道:“那么张卿有何打算?” 张安世道:“若是阻挡他们不去,则对我新洲,大大不利。可若是约束太多,不免他们气馁。而若是放任他们,臣又担心,到时他们把持了新洲……所以……臣想了一个办法。” 张安世顿了顿,继续道:“那么,倒不如……嗯,臣这些年,也攒下了不少的银子,再加上这新洲还有大量的荒土以及矿山,本就归臣所有,不如……就以此为根基,建立一个新洲招商局,进行投资!” “若是有人想要承包矿山,招商局便可入股,除此之外,若有人要筹建作坊,只要这买卖可行,招商局也可入股,另一方面,招商局尚需设立钱庄,进行铸币。既然商行们进入已不可避免,那么索性……宋王府……就来做这新洲最大的一个商行。” 朱棣听罢,不由得失笑:“这不就是栖霞商行吗?” 张安世也笑了笑:“是这么个意思,除此之外,在一些要害的买卖上,招商局这边也可进行一些布局,要涵盖各行各业,陛下以为如何?” 朱棣沉吟着,随即道:“你乃新洲之主,你自己想定了,去做便是,何须来奏报朕?” 张安世笑了笑道:“臣在想的是,要不,宫中也投资一点招商局,臣这边,给两成的股。当然,宋王府是无论如何也要占八成的。陛下放心,将来……肯定有丰厚的盈利,陛下远在京城,也可享受两成收益。” 朱棣对此,倒是没有任何的拒绝,他对张安世的本事,还是知晓的,这投入进去,几乎等同于是一本万利。 聪明如朱棣,显然也明白张安世的意思,一旦大明宫中投入,将来新洲的利润丰厚,必然这一项收入,也会成为宫中内帑的重要支柱。 到时,在许多事上,大明就不得不给新洲那边提供一些便利了,毕竟新洲悬孤在外,许多的买卖和生意,说穿了都是需大明保驾护航,也需从大明这边赚取的。 朱棣倒也干脆,废话不多说,直接道:“需多少银子,你算一个数出来。” 张安世便道:“臣想了想……陛下意思意思即可,有个两三百万两银子变行了。” “好,这个朕准了。”朱棣居然满口答应,显然对于朱棣而言,这笔银子,内帑还是能轻易拿出来的。 张安世心中一块大石落地,随即又道:“至于第二件事,就非同小可了。” 朱棣落座,抱着茶盏,押了一口茶后,也开始正襟危坐起来:“说罢。” 张安世道:“这些年来,逆党可谓是层出不穷,臣细细思量,其本质并非在于有人天生想要做逆党,实在是……逆党早有基础,只要这基础还在,那么自会有人前仆后继。所以……臣觉得事到如今,气候已成,是该到彻底粉碎这基础的时候了。” 听到这个,朱棣也不禁来了兴致,他看着张安世道:“继续说下去。” 张安世道:“只要有一日,新政使人利益遭受损失,就必会有人寝食难安,会有人对朝廷不满,他们自会或明或暗,对朝廷怀有怨愤。陛下这些年,已清除了不少的贼子,不如趁着这一次机会,将这新政,在这全天下进行铺开。” 朱棣兴趣更浓,他一对虎目,凝视着张安世,继续道:“这么大一个摊子……如何铺开?” 张安世道:“再不能如从前那般,微风细雨了,该到了重拳出击的时候。臣早拟了一个详细的章程,从教育,到铁路,再到耕地,甚或是商贸,科举等等,都做了一些细致的建言,其中首要的,就是要将铁路先修出去……” 朱棣皱眉起来,甚是意外地道:“铁路?当初在江西布政使司……” 张安世道:“这一次不同,这一次………就是要以铁路为重心,臣建议……设一个铁道部,这铁道部之下,下设巡检、学堂、监察等司,对铁路沿线,进行管理,驻扎军马,建立巡检,甚至设判官,照磨等职……” 朱棣听罢,似乎察觉到了一丝不同,当即道:“你的章程呢,取朕看看。” 张安世当即,取了一份章程:“这只是总章,算是大纲,还有许多细则,有洋洋十数万言,臣过几日梳理之后,再呈送陛下。” 朱棣点头,而后细细一看,很快,朱棣就明白了。 张安世这哪里是要修铁路,而是要建立一个以铁路业务为重心,围绕在铁路沿线的一个超级机构。 不只有专门的护路军马,还有自己的衙门进行审判,有专门的巡检负责治安,有自己的财政,还有专司工程和调度的衙门。 这相当于,沿着铁路,直接设立了一个完全独立于各省的三司机构,在这其中,直接剥夺了以往布政使司、按察使司以及都指挥司在铁路沿线的职权。 朱棣脸上神色越加认真,不由地抬头看张安世一眼道:“来,你细细和朕说一说。” 第五百二十四章:位极人臣 张安世抬头看了一眼朱棣,方才道:“江西布政使司的教训,在于……指望地方的父母官和士绅们去修建铁路,无疑是缘木求鱼。” 顿了顿,张安世继续道:“不只如此,且一旦铁路开修,也必会受到明里暗里的阻挠。甚至还有人,会借机勾结盗匪,这般下去,非但铁路修不成,朝廷的银子,还有这么多的民脂民膏,也最终付诸东流。” “可现在……陛下,时机已经成熟了,如今……内帑以及各大商行的银子,十分充裕,有了足够的银子,那么就不必再借助地方上筹措金银,或是将铁路的款项,加征于百姓,不如直接由朝廷来开建铁路,自直隶开始,沿着各布政使司,一路修建过去,所有的人员,统统都由朝廷这边招募,铁路沿线,统统都归铁路这一方自行去管理。” “无论涉及诉讼,护卫,钱粮、学堂教育的事务,统统和当地的州县区分开来,地方州府不得干涉,不只如此,还要设立铁路沿线的护卫和巡检,进行保护。如此以来,朝廷的铁路修建到了哪里,就相当于,陛下您的触角,延伸至哪里。铁路贯通,一切运营,也交由朝廷,久而久之,教地方上的百姓,接触到铁路,慢慢的开阔了眼界,自然而然,这些逆党的基础,也就荡然无存了。” 朱棣道:“若是照卿家这般来算的话,这是一项宏大的计划,只怕……也只有秦皇修长城,隋炀帝修运河可媲美了。” 张安世笑了笑道:“秦皇和隋炀帝的问题在于,滥用民力。可是我们大明现在有足够的钱粮,只要招募来的匠人和民夫以及士卒,朝廷给予钱粮,能教他们吃饱喝足,这就不是滥用民力,反而是给人许多养家湖口的机会了。何况铁路一通,即可互通有无,使地方上的财赋骤升,又可使朝廷加紧对天下的控制,等这铁路遍布天下的一日,也即是我大明脱胎换骨之时。” 朱棣深吸了口气。 张安世这个计划,过于宏大,这等于是在天下各省之外,直接设立一个小朝廷。在这个小朝廷里,所有的衙门都是一应俱全,几乎等同于是借助于铁路,另起炉灶。各布政使司下设的铁路司,可能就是一个可以与地方三司平起平坐的超级衙门。 而且,这也意味着,这里头的花费,也是极为惊人。 朱棣心头没有几分激动是不可能的,他背着手,来回踱步,他沉吟着道:“需要多少银子?” 张安世如实道:“眼下,初步需要五千万两纹银以上,此后……可能还需要更多一些……” 朱棣皱眉起来,有点心疼,于是道:“这花费可不小。” 张安世道:“陛下……不如此,不足以大破大立。此事若成,则功在千秋。更何况,如今……借助新政和铁路,直隶已日渐富庶,百姓能够安居乐业,虽许多百姓依旧困苦,可至少已无饥馑和衣不蔽体之人。” “可天下百姓,在那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却依旧艰难,三餐不继。陛下,去岁,各地因灾荒和盗贼所引起的百姓死伤,臣计过数,照旧还遍布了九省七十六府,涉及到六百余县,每年因疾病、饥饿、盗贼而死者,数以十万甚至百万,现在……是时候要一并解决了。” 顿了顿,张安世接着道:“何况这些人山高皇帝远,正因为有此仰仗,才借此对抗朝廷,名为明臣,实为逆贼,他们对陛下的旨意阳奉阴违,陛下尚在,他们自不敢相抗,可诚如此番陛下病重一般,一旦朝廷虚弱,他们必要开始行谋篡之事。这天下诸布政使司,就是他们的土壤,这土壤一日不除,他日若朝廷有事,便是他们图谋之时,陛下不得不防。” 朱棣听到这里,其实已开始起心动念了。 他若有所思地道:“是每年五千万两吗?” “是。”张安世道。 朱棣深吸一口气,道:“银子可以再挣,可若是这天下……教这些跳梁小丑们窥测,朕寝食难安。你细细说一说,这个铁道部,谁来主持最是合适?” 张安世还真的认真地想了想,才道:“海政部侍郎杨溥,是个好人选,此公此前负责不过铁路司,倒是轻车熟路。自然……若是皇孙朱瞻基来主持,亦无不可。皇孙殿下历经许多的衙门,如今虽是年少,不过资历却是丰富,足以独当一面。” 说到他这个外甥朱瞻基,虽说近些年,他们舅甥相处的时间并不多,可他这个做舅舅的也是时刻有关注这个外甥的,张安世对如今经历过一番的朱瞻基,是很有信心的。 朱棣颔首:“这是天大的事……一旦朕要这样做,必然天下人要反对,可若是成了,固然是功在千秋,可若是不成,势必给朝廷带来沉重的负担,也令人贻笑大方……。” 说着,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张安世道:“你继续说下去。” 张安世道:“这铁道部之下,照旧设六司,分吏、工、兵、礼、刑、户。除此之外,彷翰林院设铁道工程院,彷都察院设都察局,下设各省铁路司,招募匠人,招募文吏,招募护卫,设十三卫,每卫设铁道指挥使司,七千二百人,各铁路司设巡检,设医学院、设法院,设锦衣卫铁道千户所……” 朱棣一面听,一面在心里盘算和权衡。 张安世继续滔滔不绝地道:“铁路沿线一里之内,囊括各处车站,以及蒸汽机车之内,所有刑桉统统归属铁道部,一切巡检事宜,地方官吏不得过问……” 朱棣继续背着手,踱着步,却是听的认真。 张安世道:“还有诸多细则,臣还在想办法修缮,臣一时也讲不了这么许多。” 这其实就是想借助于铁路,在天下各省,缔造出一个国中之国。 可以说,气魄很大,完全是建立了小朝廷。 张安世道:“总而言之,就是自成体系,与朝廷和地方的三司,彻底的切割开来。陛下,不妨召文渊阁诸学士,再议一议,只是……臣恐怕,若是进行廷议的话……百官多会反对。” 听到这里,朱棣便冷笑道:“朕来决定即可,不必问他人。” 张安世笑了笑道:“是,是,是,陛下乾坤独断……” 朱棣道:“你将章程留下,朕……再思虑一二。” 这样的大事,张安世也不指望轻易说动朱棣。 毕竟……这玩意实在用药太勐。 不说海量的金银,单凭这个自成体系,就已是破天荒的了。 张安世于是道:“那臣告辞。” 等到张安世离开的背影完全看不到的时候。 朱棣依旧看着章程,若有所思。 亦失哈站在一旁,安静地不发一言。 朱棣却是突然道:“方才张卿的话,你都听去了?” 亦失哈这才道:“奴婢……奴婢听了一些。” 朱棣看了他一眼,便靠着椅背,看似随意地道:“你来说说看。” 亦失哈一愣,不过……他很快就体会了朱棣的心思,陛下的性子就是如此,一旦他认为可行的事,哪里会垂询其他人的想法? 可一旦他有顾虑的事,才会询问身边的人。 既然陛下有顾虑,亦失哈当然得顺着陛下的心思去说:“奴婢觉得……这事儿……有点大。” 朱棣只笑了笑,眼里闪烁着什么。 亦失哈心里就有底了,陛下显然对这个章程,顾虑很重,这事……估计要黄。 当即,他也只讪讪一笑,没有继续说下去。 ………… 张安世直接打道回府,而后老老实实地待在王府里。 几日下来,也不见有任何的音讯,倒是这个时候,他心里颇有几分顾虑。 依着朱棣的急性子,这事他提了,陛下没有很快下定决心,那么……此事应该成功的概率也就不大了。 张安世不禁为之惆怅起来,可能自己白忙活了。 如今张家的根基,毕竟是在新洲,可大明,亦有自己的家业,且不说新政能否推行的问题。每日从锦衣卫那儿,得到各种天下百姓如何遭灾,颠沛流离的消息,就足以让人郁郁。 张安世自也不算什么先天下之忧而忧的人,可毕竟……也晓得达则兼济天下的道理。 何况这个章程,他可是在暗中谋划了许久。 如今眼看着无望,也不由得叹息。 到了十月十五这日,张安世索性在府里教授次子张长念算账。 这家伙才六岁,已经能背一些诗词了。 只可惜看上去不太聪明的样子,总是一加一等于三。 “不会算账,何以治天下?将来张家的家业,迟早败在你的手里。” 教育孩子果然是最耗费心神,也最容易令人暴躁的事情,连这么有耐心的张安世都无法幸免。 张安世气呼呼地骂了一通,张长念便晃着脑袋,依旧还是一副不太聪明的样子。 张安世气急了,便气休休地扬言要将这家伙送去给朱勇和张軏家里管教。 张长念睁着大大的眼睛,依旧面不改色。 见张长念不怕,张安世便怒道:“等着吧,等丘松回来,便送你去丘松身边去。” 一听丘松二字,张长念才恐惧起来,眼里噙着泪,要哭。 却在此时,张三匆匆而来,道:“殿下,殿下,皇孙殿下来了,来了……” 张安世听罢,眼眸微微一张,喜出望外地忙道:“这个小子……怎么这个时候回京?快将这家伙给我抱走,罚他抄算术表。” 张安世嫌弃地指了指眼前的小儿子。 张三只好连忙抱着张长念出去。 一会儿功夫,朱瞻基便风尘仆仆地登堂入室。 “阿舅。”朱瞻基又长高了,几乎已可以和张安世平齐,他面带笑容,兴冲冲的样子。 张安世一把拉住他,边细细瞧着,边道:“哎呀,阿舅日夜都在盼着你,茶不思饭不想,就怕你在外头遭罪呢。怎么……你怎的回京了,不是陛下龙体安好之后,已给你下旨,教你依旧留任,不必回京吗?” “我也不知道。”朱瞻基道:“突然来了圣旨,教我回京来,我特意教人在栖霞的码头登岸,先来见阿舅。待明日清早,再入宫觐见。” 张安世便道:“还是瞻基有良心,阿舅平日里没白给你掏心掏肺。” 说罢,一脸感慨,似在追忆往事。 人就是如此,人长大之后,过去的许多回忆,不免蒙上了一层美好的滤镜,朱瞻基也不由有几分感动,似乎记忆深处,总有许多自己阿舅对自己百般呵护的景象。 他笑着道:“阿舅还没老呢,就已开始多愁善感了。” 张安世道:“你不懂,阿舅这个人……就是重感情。来,来,先坐下,喝一口茶,你瞧一瞧你……” 一面喝茶,一面闲谈,足足过去了一个时辰。 却在此时,竟有宦官匆匆而来,见了张安世和朱瞻基,便道:“陛下口谕,召宋王张安世,皇孙殿下立即觐见。两位殿下,陛下早就掐着日子,晓得今日皇孙殿下要入京来,可左等右等,等不着,便猜测必定是皇孙先来了宋王府。果然……教陛下猜着了,就请两位殿下赶紧入宫觐见吧。” 于是二人心领神会地对视一眼,自是不敢怠慢,连忙启程入宫。 张安世原本以为,朱棣该是在文楼或者武楼里召见。 谁晓得,竟是被领着去了崇文殿。 这一下子,倒是让张安世觉得蹊跷起来。 等入了崇文殿,只见朱棣早已升座! 令他们更为意外的是,竟见百官竟也在此。 这些日子,锦衣卫可是到处捉拿逆党,不少人都遭波及,这百官足足少了两三成。 此时,许多人还心有余季呢,作为幸存者,如今……大家都老实得多了。 朱棣一见二人来,眼睛便一直都停留在朱瞻基的身上。 这毕竟是他许久不见的孙儿,更是他最疼爱的孙儿。 亲眼见着朱瞻基行了大礼,口呼万岁,朱棣当即大笑道:“好啦,好啦,不必多礼!你这小子,朕召你回京,你不先来见朕,倒是往宋王府跑。” 张安世忙赔笑道:“陛下,这可不是臣的主意,是皇孙殿下自作主张。” 朱瞻基:“……” 朱棣也不少一个小气众人,豪爽地挥挥手,便道:“今日召你们来,只为一件事。张卿的章程,朕已细细看过,我大明迄今,弊病重重,如今也该好好的脱胎换骨了!所谓大破大立,即是如此,张卿所献铁道之策,朕深以为然!” 顿了一下,朱棣便又道:“即日起,朝廷七部之外,再设铁道部,总揽天下铁路营建,一切事务,都照章程来,朝廷每年……如数拨付钱粮……” 张安世听罢,先是一惊,而后满心大喜。 他原本以为这事……已是没戏了呢,谁晓得陛下……竟又准了。 勐地,他想起来了什么,陛下突然召朱瞻基回京,应该也是为了此事。 只见朱棣又道:“只是……朕也有所顾虑,此事事关重大,已不是事关国本这样简单,只许成,而不许败,张卿曾推举了几个人选,这些人……倒都是肱骨之臣,可朕还是不放心,朕思来想去,这铁道部尚书,终究还是张卿来担任吧,至于皇孙朱瞻基,则任左侍郎,海政部左侍郎杨溥任海政部尚书。” 百官此时出奇的沉默,可能是刚刚被朱棣狠狠锤炼了一番的缘故,现在管他是支持新政,还是反对新政的,如今还都处于风声鹤唳之中,这时候,谁还敢多嘴? 朱棣接着道:“只是,兹事体大,倘只以尚书,而担负此任,朕恐依旧无法辖制诸布政使司,朕思来想去,张卿入文渊阁,任大学士吧,自然,主职还是这尚书。张卿……这担子可是不轻,若是坏了事,朕唯你是问。” 张安世:“……” 张安世身为亲王,其实已想澹出朝廷事务了,毕竟这不免有些敏感。 可如今,却教他入文渊阁,担任新的部堂尚书,这显然……是陛下打算将他当骡子来使。 好消息是,张安世此番算是真正的位极人臣,而不只是加亲王爵这样简单。 且这新的部堂,权柄极大,几乎可谓是自成体系,直接有在天下十三省中,与各省三司分庭抗礼的大权。 可坏消息是……权柄越大,责任必是越大,真若是玩砸了,可能真是长江水也洗不干净自己了。 何况……这不免可能成为别人攻讦自己的口实。 可略一沉吟,张安世道:“臣……遵旨,定当尽心竭力,赴之以死。” 他没有推辞,也没有玩三辞三让那一套,索性直接应承下来。 而此时,百官都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张安世。 朱棣则道:“瞻基乃朕的孙儿,命他为侍郎,既有协助张卿之意,也有磨砺他的意思!瞻基,不要教天下人失望。” 他没有说不要教朕失望,而是天下人,其实这话里头,颇有玩味。 朱瞻基道:“孙臣遵旨!” 第五百二十五章:入值文渊阁 文渊阁里,一个新的值房被收拾了出来。 张安世来到这里的时候,便有舍人和书左们来见礼。 张安世这个新的文渊阁大学士,地位格外的特殊。 属实是不好招惹的人物。 毕竟招惹胡公,胡公最多骂你,招惹金公和杨公,他们最多阴你,招惹解缙,他至多也只是惦记着怎么给你买一张去爪哇的船票。 可得罪了新晋宋王殿下张安世,就很不好说了。先不提这皇亲国戚的身份,有鉴于锦衣卫的凶名,可能自己哪一天死都不知道呢。 张安世倒是很热情,甚是随和地对他们微笑着道:“都不必客气,本王的值房在何处?” 于是立即有舍人出来,领着张安世来到了他专属的值房! 等进入了值房,张安不禁皱眉。 文渊阁的值房一向狭小,毕竟这可是在宫里头,不似在其他部堂里,作为一个部堂之首的尚书,亦或者是侍郎们,值房往往宽敞明亮。 要知道,在这宫里,即便位极人臣,你在皇帝眼里,也只是一个秘书一类的角色。 有鉴于历代大明皇帝的吝啬风格,能有一个地方办公就得了,还想折腾啥? “殿下,这是解公和杨公亲自交代的,要将最大的值房给殿下腾出来……” 张安世心里不失望是不可能的,便郁郁地道:“那本王还要谢谢解公和杨工?” 这舍人竟不知该怎么回答。 一时尬住了。 张安世也没计较,径自落座,才又道:“待会儿,请诸公来本王这喝茶,本王有要事要议。” 舍人这才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快步出去了。 不久之后,文渊阁大学士们便济济一堂。 鉴于值房里实在太过狭小,所以大家只好苦笑以对地各自坐在角落。 杨荣率先露出微笑道:“殿下,恭喜了。” 张安世也只是笑了笑。 胡广不一样,他认为张安世这小子既是亲王,就不该封官,这是太祖高皇帝的规矩,开了这个先例,以后可就不好说了。 因而,胡广抿着唇,显得郁郁不乐。 解缙则是定定神道:“殿下要议的乃是新部堂的事?” 张安世既说是有大事要议,其实大家早已是猜测到了,必是张安世所肩负的新使命。 说实话,这事太大,让几个文渊阁大学士都目瞪口呆。 这等于是张安世领着皇孙,就好像当初的蒙恬领着太子扶苏,带着数十万人马,去给大秦修长城,噢,顺道连驰道也一并修了。 也意味着,未来许多年里,大明的许多国策,都将围绕着这铁路来进行。 更不必说,地方上,职权被这新部堂下设的铁路司大大的剥夺。 可以说,直接将太祖高皇帝所设立的地方三司制打破。 坐在这里的人,都是天下最精明的人。 他们可能同意新政,可对于这个新部堂,却都有自己的疑虑。 再者说了,即便是政见相同,你张安世也和大家不是一路人,自然而然,不免让人心生提防。 什么才是自己人呢? 退一万步,就好像解缙和胡广这般,读一样的书,考一样的试,是同乡,且多年的同僚,这才勉强算是自己人,很多时候,一个眼神,一句话,大抵彼此能心照不宣。 可张安世不一样,张安世就好像一头老虎,进了狼窝,虽然大家都是吃肉的,可大家的共同点,也只有肉食而已。 杨荣微笑着道:“殿下肩负重任,老夫倒是颇想听一些殿下的高见。” 金幼孜则是一如既往的沉默,只安静地端坐着。 张安世看着都颇为热情,不过心中只怕都有顾虑的诸公,心里却想,文渊阁这边,若是能够融洽,事情也就能成一大半。 张安世倒是不担心,阁臣与他反目,他张安世不是吃素的,不过……他最担心的是大家出工不出力。 要知道,历朝历代,那些宰辅们彼此都客气的很,不知道的,还以为平日里大家关系有多好呢! 可实际上,却是面和心不和,即便不给你使绊子,可只要阳奉阴违几下,都够你折腾的。 对张安世而言,眼下当务之急,是稳住自己的后方。 张安世打定主意后,便哈哈一笑道:“眼下这个大事,可比新部堂的事要大的多了,本王来这儿,才半个多时辰,这才知道,文渊阁的诸学士,实在是辛苦。位极人臣,可这值房却是阴暗狭小,想要活络筋骨,都施展不开,这倒也罢了,此处还如此阴暗潮湿。” 顿了顿,张安世一脸关切地道:“本王听人说,年纪大了,成日处于这样的环境,人是要患骨病的,何况,此处狭小,每日出入又是这么多的票拟和奏疏,这个桉头上堆砌的,比山还高,本王思来想去,为了大家的身体康健,也为了能更好的报效陛下,这文渊阁……是该要好好的修缮一下了,不只要扩建,最好还要重新的修一修,尤其是大学士的值房,务求做到宽敞明亮,外头……最好再设一院落,供人栖息,弄一些假石,弄一点湖景……这个也花不了多少银子……可对我大明的好处,却是无穷。” 解缙:“……” 杨荣:“……” 胡广脸抽了抽,眼睛都直了。 这真是点到了这里每一个人的心窝里了。 可能若是谈新部堂的事,大家都各有自己的想法,不过对于文渊阁恶劣的当值环境,大家都是感同身受的。 这地方……可能连一个县衙都不如。 当然,身为文渊阁大学士,即便文渊阁的权柄日重,可这种事,作为大学士,怎么好提呢? 大家是读书人,是宰辅,是陛下的肱骨之臣,怎好计较个人的享受? 陛下吝啬,大臣们要面子,于是……大家都假装不知这事。 可平日里腰酸背痛,以及多年积累的郁郁,却只有自己知道了。 “哎呀……这使不得……” 这一次,耿直的胡广率先道:“殿下,我等乃阁臣,为朝廷……” 张安世打断他道:“有什么使不得的?大学士都是我大明的顶梁柱,若顶梁柱都过这样憋屈的日子,这说的过去吗?在这儿,每日决定千千万万的事,所谓拔一毛而利天下,万民都需仰赖,可若是因此,而影响到了诸阁臣们的身心,甚至……还教诸公受了委屈,没有办公的精力,这还了得?这件事……本王思来想去,是一定要奏请陛下的。” 张安世三言两语就说出了大家的心声。 不过…… 解缙道:“殿下,还是算了,现在朝廷这么多地方,都要银子……” 张安世不以为然地道:“修缮扩建一下,能用多少银子?我大明若是连文渊阁的银子都缺,那才是贻笑大方。诸公不必担心,诸公都是君子,自然不在乎这个,可本王无妨,此事本王去奏报,看谁敢反对。” 杨荣皱着眉,心里却颇为舒坦。 这种事,他们是不能表态的,可张安世却愿做这坏人,给大家一起谋福利,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金幼孜依旧还是沉默,不过脸色也不由得缓和了许多。 如此糟糕的当值环境,可谓是大家的心腹之患。本来这种事是不可能解决的,除非皇帝先提。可皇帝都在装瞎,太祖高皇帝的时候更惨,就恨不得将大学时当骡马来使唤了,至于当今皇帝……那也是不在乎的。 张安世一本正经地道:“依我看,要大大的扩建!除了值房,除了庭院,还需得有几个会客的厅堂,茶水房,厨房,也是必不可少的,这事本王明日就启奏!转过头,我去寻亦失哈公公和工部,绘制一个设计的草图来,到时请诸公提点一二。” “这,不必,不必……”胡广眼睛一瞪,忙摆手,好像躲瘟神一般:“老夫不擅营造,看了也不懂。” 你张安世只管去弄就好了,可别给我看,我胡某人还需留着一点面子呢。 张安世微笑,又道:“既然明日就要上奏了,可只为这个事上奏,有点说不过去。本王思来想去,阁臣们当值辛苦,而朝廷的官俸,却一直低下,说实在话,京城居,不太易,当初太祖高皇帝在的时候,天下百废待举,百姓贫弱,太祖高皇帝以苍生为念,是以委屈了百官。” 说到这里,张安世叹了口气,才又接着道:“可现在不同了,说实话,如今……朝廷总还算是有一些银子,这官吏的俸禄,是该想想办法。这一点,直隶都督府就搞得很好,官吏的薪俸……也都能让大家安身立命。依我看……这朝廷的官俸,该与都督府对照,诸公……你们是文渊阁大学士,这些事,关系到了许多官吏的福祉,不能不察啊。” 这句话,真将四个大学士听的一愣一愣的。 说起这都督府的俸禄,那可是出了名的高的。 而朝廷的官俸,说实话,这是太祖高皇帝定下,不只低得令人发指,而且京城的居住确实不易。 更甚的是……皇帝还鸡贼,给他们发宝钞,甚至是折俸、拖欠。 现在若是向都督府看齐的话,那就可怕了。 要知道,都督府的三等文吏的俸禄,大抵也相当于八九品的官俸,还是不打折的那种。 而到了都督府的九品官,足以与寻常的七品县令相比。 更可怕的是,譬如到了三品,那么几乎可以相当于一个侯爵的俸禄了。 问题在于,在座的诸公,可都是挂了太子太傅或者太子少师的,照例,是一品的待遇。 这就等于是,几乎所有人,都和张安世一样,领的乃是都督府最高等的官俸,是多少来着? 反正养活一家数十口,而且在京城里不必费心开支,若是当值个十年二十年,甚至不需往常的冰敬炭敬,也足以让人体面了。 “这……这……不妥吧。”胡广脸色很不自然,嗯,有点心虚。 众大学士里,就数他最穷了,他连冰敬炭敬都不肯收,在京城里过的一向是紧巴巴的。 张安世豪气地道:“有什么不妥?现在开始,咱们要全面的实施新政了,天下各省,不分彼此,那么……这官俸,向都督府看齐,难怪不应该吗?本王的愿望,是将都督府的事,推及至天下!胡公……我们只要一起联名上奏……” “这……不成,不成……”胡广绷住了脸,连忙摇头。 张安世道:“为何?” 胡广难为情地道:“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还以为……老夫贪图钱财呢。” 张安世叹息道:“哎,你们不奏,本王就去上奏。这等事,总要有人去干,诸公就是太老实,过于君子,可我张安世无所谓,反正……也没什么好名声。” 四个大学士就都不做声了,话都说到了这里,委实有点尴尬,大家不知说点啥好。 于是,都默默地低头喝茶。 张安世此时却又道:“还有退休……” 胡广口里咽着水,差点一口喷出来。 张安世道:“将来大家老了,为朝廷效命了一辈子,等干不动了,一旦致士,总得有个着落……算了,这事本王也不和诸公议了,本王自己琢磨一二。” 四人都笑了笑,又各怀心事的喝茶。 张安世则是自顾自地接着道:“身体也很要紧,若是让医学院那边,每年给大家检查一下身体……” “……” 一场议事,来的快,去的也快,会谈很成功,虽然好像也没谈及什么重点的事。 不过显然,大家还是轻松愉快,并且极为融洽的。 到了正午,有人给张安世送了餐食来。 文渊阁里,皇帝老子是不供饭的,所以各府都是清早让人带着食盒来,将就着吃一点糕点。 张安世这边,却是数十个食盒,张安世教人热一热,给其他文渊阁大学士都送了一份去,自己也将就着对付了一口。 吃完了饭,张安世便在文渊阁的附近踱步消食。 冷不防,见胡广也背着手,闲庭散步一般地迎面而来。 张安世微笑着道:“胡公也散步?” “嗯,嗯,舒展一下筋骨。” 张安世颔首,与胡广即将要错身而过的时候。 突然,胡广好像漫不经心地想起什么事来一般,道:“对啦,殿下,老夫有一事想要请教。” 张安世道:“岂敢。” 胡广依旧漫不经心地道:“老夫这几日,打算上奏,教都察院去核查一下太仓,马上官俸就要发了,总要未雨绸缪才好。都督府的俸禄,是怎么发放的,倒是教老夫有几分好奇。” 张安世道:“这个啊……自有专门的财政司负责……” “噢。”胡广恍然大悟,他揶揄似的道:“这可不好,岂不又多了冗官冗员?这才多少官俸啊,怎么好让人专司此职呢?对啦,都督府一品的俸禄是多少?” 张安世掐指一算,道:“应该是三千九百两上下吧,具体的本王也算不清。” “这样多。”胡广哑然,脸上掩盖不住的震惊之色。 张安世笑了笑道:“这全天下,也没几个一品官,满打满算,又有几人?我大明能得一品的,两只手都数得过来……” 胡广又问道:“是照实职算官俸吗,还是连虚职也算?” “算,都算,若论实职,我大明根本没有一品官。”张安世想了想道:“再者说了,即便位列虚职一品者,那也是历经了数十年宦海,真正能从一品干到致士的,又有几年,这都是朝中的瑰宝,是我大明的肱骨,总不能教他们餐风饮露?这太残忍。” 胡广咳嗽一声,随即道:“唔,此言,也不无道理。” 张安世继续道:“就说胡公吧……” 胡广脸上闪过一抹尴色,忙摆手:“别拿老夫举例,老夫也只是随口问问而已。要不,你拿杨公来举例吧。” 张安世笑道:“好,好,那就拿杨公来说罢。杨公乃建文二年的进士,且位列二甲头名,直接授了翰林编修。你看看,这是多少人苦读了多少年,都得不来的。此后这二十多年呢,他矜矜业业,在朝中,可谓是劳苦功高对不对?如今,他已算是文渊阁大学士,陛下又赐他太子少傅,工部侍郎。论资历,天下有几人比的过他,论才学,又有几人可以与他相比?还有论功劳,他也算是功不可没。如今,他这太子少傅,乃从一品,这是多不容易啊,满天下,也挑不出几个这样的人来,这般的人,一年给个三四千两银子……这过分吗?” 胡广一脸深以为然地点着头道:“你说的对,杨公劳苦功高,当得起这个。” 张安世接着道:“可照现在的俸禄,杨公现在每年得钱粮七十二石,折银是多少呢?是纹银百两,胡公,咱们以杨公而论,你说……这百两纹银……说的过去吗?” 胡广叹息着道:“老夫都可怜杨公。” “这就对了。”张安世道:“所以啊,咱们做人做事,不能让杨公心寒啊,对不对?” 胡广脸一板,一脸正色地道:“你说的对!” 第五百二十六章:赶尽杀绝 胡广此时,竟莫名觉得颇有几分……愉快。 此时,连胡广都渐渐察觉新政所带来的好处了。 当然,他还是有道德的,仍旧有些担心,毕竟……一年三四千两啊,这是他往日想都不敢想的,而且还是真金白银,既不是宝钞,也没有给你打折或者拖欠。 于是他怯怯地道:“殿下,你说……这杨公……的俸禄突然增加了数十倍,会不会太多了?殿下别误会,老夫的意思是……总觉得让人心里不踏实。” 张安世笑了,道:“我大明百官,这么多像杨公这样的人,靠着微薄的官俸度日,若遇到丧心病狂的赃官污吏便罢,遇到像杨公这样的老实人……” 胡广下意识地张口道:“杨公可不老实,他精明着……噢,噢,你继续说。” 张安世嘴角带笑,道:“若遇到杨公这样老实的,堂堂从一品,却不过是得七八十石粮度日,你说……这过的是什么日子?杨公好歹还是从一品!胡公,你想想那些五品、六品、七品八品九品……杨公尚且如此,他们还能活吗?这不是逼良为娼吗?反正这事,我张安世是看不过去的,反正我张安世已臭名昭著了,这事儿……我张安世来办,杨公若是心里不踏实,可本王见这么多的杨公,分明奉公守法,却要艰难度日,这才心里不踏实呢。” 胡广小鸡啄米的点头:“对对对,杨公不能受委屈了。殿下是好人。” 张安世道:“我是将心比心,也谈不上什么好人坏人,只是心善,见不得人受委屈罢了。” 胡广几乎要垂泪:“杨公若知殿下这样关心他,不知多高兴呢。” 时候不早了,张安世回值房去,他得在文渊阁里头,交办一些事,方才去筹措新部堂的事宜。 胡广没有和张安世一同回去,而是稍待了片刻,这才慢悠悠地回了文渊阁。 恰巧这时,杨荣刚刚喝完了一盏茶出来,与胡广撞了个正着,杨荣道:“胡公……方才怎的不见你踪影?” 胡广脸上飞快地掠过一丝不自然,道:“近来肠胃不好,出去走一走,消消食,恰好……遇到了宋王殿下,和他寒暄了几句。” “寒暄?”杨荣似笑非笑地看着胡广,胡广是老实人,不会骗他。 胡广则是有点不好意思地点头。 杨荣道:“寒暄了什么?” 胡广道:“谈到了你!” 杨荣:“……” ………… 栖霞内外,此时又开始振奋起来。 新的部堂,就意味着又有一大批人,将有任用。 大量的空缺,势必带来大量人水涨船高。 这个铁道部,下设十三司,还有各种衙门,甚至还包括了护卫和巡检,乃至于连学堂,都要筹建。 这也意味着,又有许多人,要实现阶层的跃升了。 跟着张安世办这新政,是最有奔头的,一条咸鱼只要安分守己,也能翻身。 多少曾经的小小文吏,如今摇身一变,非但有了官身,更是有人为政一方,光宗耀祖。 尤其是铁路司这边,这新部堂,主要涉及的还是铁路方面的业务,势必宋王殿下,要从直隶的铁路司里抽调骨干。 这就如当初汉高祖和本朝太祖高皇帝打天下时一样,天下的人这样多,可汉高祖打天下的时候,功臣名将多出于小小的一个沛县。 当时秦王朝的郡县这样的多,区区一个沛县,却出了无数猛将名臣,自然不可能是因为沛县之人突然基因突变。 这自是因为,很多时候,你跟对了一个人,而后……这个人带着大家水涨船高,此人给你许多的机会,给了你施展才能的平台,且通过这些平台,不断的打磨你,使你变成有用的人才,最终如萧何、曹参、樊哙、夏侯婴这样的人,方才可以大放异彩。 也如太祖高皇帝一般,明初的名臣和猛将,多出于淮西一样。 现如今,几乎整个直隶的骨干,除了最早一批如高祥人等,其余的骨干,则多出自官校学堂或是算学学堂以及武备学堂等。 现今,大家已隐隐感觉到,宋王殿下,又要点将了。 各大学堂,接受的,乃是新政之后的教育体系,就如那些儒生一般,因为受此教育的缘故,再加上他们本就受了新政的恩惠,因而,对于推行新政,各大学堂毕业的文武吏们,对推行新政,都颇为狂热。 对他们而言,开拓新政,建功立业,宛如自己肩负的使命一般。 尤其是对于旧有官吏,他们大多显出不屑。 此番的新部堂,其实市井之中已开始出现了小册子,灌输的是要借新部堂,制衡旧有的官吏,算是要准备打一个翻身仗。 正因如此,不少年轻的文武吏们,竟都有极大的热情,只恨不得自己能调至新部堂之中,虽说到时可能要背井离乡,远离繁华的直隶,可即便是去贫瘠之处,若能建功立业,且能打击这些旧有的官吏,也不知是多少人的平生所愿。 张安世素来是个行动派,于是数日之后,张安世便召人至新成立的部堂,而后宣读了陛下的旨意,紧接着便开始招募和调度人手了。 这可是让许多学子乐开了花,三大学堂,以及其他诸学堂,今年的毕业生,至少需要抽调四成,直接进入新部堂以及下设的铁路司以及诸衙。 直隶铁路司,也开始调拨骨干。 除此之外,直隶各府县,也需抽调一些人手。 再就是募工了,无论是匠人,还是劳力,有多少要多少。 大抵交代了一些之后,张安世便没有多说什么,吩咐大家各行其是便是了。 倒是朱瞻基很是不解。 他等众人走尽了,方才道:“阿舅,这么大的事,就只交代几句吗?” 张安世自是明白朱瞻基的意思,笑着道:“若是事无巨细都要去管,那阿舅现在只怕早已活不成了,总要信得过大家才好。对了,铁道都指挥使司,我打算教张軏来任这都指挥使,你怎么看?” “张軏?”朱瞻基皱起眉头,沉吟道:“张軏在模范营,岂不是杀鸡用牛刀?” 张安世摇头:“瞻基啊,看来,你还是太年轻了,依旧还不明白这里头的玄妙,你真以为……这铁路司是来护路的?” 朱瞻基一愣,更不明白了,于是愣愣地道:“不是吗?” 张安世笑道:“你错了,这是用来李代桃僵的。” 朱瞻基:“……” 张安世看着不明所以的朱瞻基,便道:“铁道部的本质,就是一个新的朝廷,而且是一个可以将触角伸向天下府县的小朝廷,是在废墟上,自行建起的一个建筑,表面上,你以为阿舅是要修铁路,可实际上,是围绕着这个铁路,建立一个可以分庭抗礼,甚至取而代之各府县的系统!” “这就相当于……是让各省的铁路司,代职布政使司。用铁路司的护路卫队,取代未来遍布天下的卫所。用铁路司下属的学堂,取代地方上的教育。用附属的医学院,去传播医学。用铁路的司法来对他们取而代之。而后,再以铁路为骨干,将天下相连起来,不但互通有无,且还可快速的流通,最终达到天下改弦更张的目的。” 朱瞻基此时算是明白了。 张安世继续道:“所以,这里头的每一件事,咱们舅甥二人,都要正儿八经的去办,铁路司的人员,官俸,行政能力,都要严格。铁道都指挥使司,就照着模范营的方式来操练,至少……也该是轻装的模范营,务求训练有素,这各卫的铁道官军,才可取代诸卫。” “还有医学院,学堂,按察司、刑司、以上种种,是要向天下的军民百姓,做一个表率,要教天下人要评判,到底是地方三司呢,还是各省的铁路司对他们更为有利。” 朱瞻基眼眸微亮,略带兴奋地道:“阿舅……原来是暗度陈仓。” 张安世却是摇着头道:“谈不上暗度陈仓,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到了今日这个地步,再不改,迟早要生乱了。瞻基啊,阿舅一切都是为了你。” 说着,他拍了拍朱瞻基的肩膀,而后突的似想起了什么,又道:“噢,对啦,你这个侍郎,只怕……得辛劳一些。” 朱瞻基立即道:“阿舅有什么,尽管吩咐就是了。” 张安世道:“眼下铁路开修,首先要联通的就是江西,江西乃是江南之枢纽,最是紧要。只是此地,文风鼎盛,可文风鼎盛,却也意味着……此地顽固守旧者甚多。当初,陛下在此修建铁路,就闹出不少的事来,即便陛下大加杀戮,可杀人是不能解决问题的。” 说到这里,张安世叹了口气,才又道:“此番,这铁路又要开修,而江西铁路司的大使……只怕你这个侍郎,需要兼任,你来开这个先河。” 朱瞻基一听,顿时磨刀霍霍:“阿舅,我能成吗?” 张安世道:“这个铁路司的大使,权力可不小,下辖铁路沿岸的民政、军政、刑狱、教育、财税,可以说……一言九鼎,此番去,你的担子可不轻。” 朱瞻基脸上更多了几分神色,眉飞色舞地道:“这个……阿舅放心便是啦。” 张安世笑吟吟地道:“除此之外,去了江西,我有一些事,请你去办。” 朱瞻基看着张安世此时笑嘻嘻的样子,顿时……又生出了熟悉的感觉。 ………… 文楼。 朱棣正背着手,立于御桌跟前,眼睛时不时地瞥向案牍上张安世上的一道奏疏。 半响后,他苦笑摇头。 一旁随伺的亦失哈也赔笑。 于是朱棣瞥了他一眼,道:“你笑什么?” 亦失哈立即板起脸道:“奴婢……没笑什么?” 朱棣却不打算放过他,于是继续道:“你没笑什么为何要笑?” 亦失哈立即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可怜巴巴地道:“奴婢见陛下笑,所以……” 朱棣顿时一脸无语的样子,道:“你以为朕是在笑?朕这是苦笑,朕这是想哭!” 亦失哈:“……” 朱棣摇摇头道:“每年调拨铁道部五千万两纹银,这边又要增加官俸,草拟出来的预算,只怕每年也要四五百万两。这是敲骨吸髓啊。” 说着这话,朱棣感觉心里越发的肉疼。 亦失哈自是了解朱棣对银子是何等的热衷,于是劝道:“陛下……这银子没了,再挣就是了。” 朱棣苦笑道:“银子哪里有这么好挣?再好挣,也经不住这样的花。” 说着,他重重叹了口气,才无奈地又道:“可不花又不成,张卿有一点是对的,要永绝后患,将这些人棺材上的最后一颗钉子钉上!” 说着这话的时候,朱棣的眼眸掠过一抹狠色。 亦失哈却是不敢回应了。 朱棣抿了抿唇,眼中闪过一抹异色,像是做了一项重大的决定,接着便又苦笑道:“奏疏……准了,银子……就当………朕这些年的银子都白攒了吧,哎,一年近六千万两,十年就是六亿,一百年……除此之外,朕还要下西洋,还有那些不成器的兄弟和子侄们,在海外,隔三差五来借银子……” 亦失哈又觉得自己找回声音了,便道:“陛下乃是天子,自然天下人都仰仗着陛下。” 朱棣叨叨道:“朕是知晓轻重的,朕只是心疼银子罢了,好不容易才攒下来……” 他继续摇头,继续肉疼。 岁末。 庞大的船队,自松江口出发,随着季风,一路沿着航线抵达欧洲,足足花去了八个月。 此番之所以如此顺利,却是因为……郑和早已开辟出了航道,且船队并没有在沿途进行较长时间的逗留,而是在一路补给之后,继续扬帆。 可即便如此,这个速度,还是让郑和大为不满。 此时,郑和正坐在最大的一艘旗舰的船舱之中。 他皱着眉,嫌弃地看一眼一旁的丘松。 丘松没有察觉到一向和颜悦色的郑公公所流露出来的心思,而是道:“这就是欧洲?我瞧大哥……说的欧洲,也不过如此……此前还以为需要一两年功夫,才能抵达这天涯海角呢,谁晓得……竟只用了八个月。” 他絮絮叨叨,有时自言自语。 郑和只得又无力地叹了口气,这一路,他实在被絮叨得烦了。 谁能想到,在陆地上沉默寡言的小丘将军,登上了船,就成了好奇宝宝呢? 或许是因为……海上本就寂寞吧。 郑和只好道:“蒙古国主窝阔台在位的时候,咱听人言,这欧洲的教宗,曾派使臣带着书信,前往和林……噢,现在几乎已经无和林了,那地方,在我大明官军的征讨之下,几乎已成废墟。此地在草原的深处,这教宗的使者,花费了七个月,才抵达和林,这样算下来,咱还是多花费了一个月。这其一,自是因为船队需要等待季风,其二……还是航线的问题。其三,则是咱们的人马太多的缘故……” 丘松却是一脸遗憾地道:“可惜大哥没来,大哥成日只窝在京城,没见过什么世面,这么黑的人,他也没见过,真是吓人的很,如黑炭一般,郑公公,你说……这些黑炭一般的人,火药对他们有用吗?” 郑和:“……” 郑和再次感到头痛。 用力地深吸一口气,郑和才道:“前头有一处港湾,可以暂时补给……到时丘将军可以下船,散散心,不然在船上闷得慌……会闷出病来的。” 丘松却摇着头道:“不下去,俺喜欢上船上,你瞧,多舒服啊!” 郑和又忍不住叹息,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却在此时,有人匆匆而来,却是二蛋和驴球来了。 抵达欧洲不远之后,二蛋便请求船队给予一艘快船,火速先行去罗马,面见教宗。 如今,他往返了一趟,匆匆又与船队接应上。 登上了旗舰,二蛋便兴冲冲地入舱行了礼。 “郑公公,丘将军,我带来了教宗陛下的书信。” 郑和看一眼丘松。 丘松依旧呆着不动,脸色不变,显然对此无甚兴趣。 于是郑和只好伸手接过了书信,却抬头看二蛋道:“你那主人怎么说?” 二蛋“教宗对你们表示欢迎,并且愿意,提供一些补给,当然……最重要的是,希望你们能够信守约定……关于那些该死的威尼斯人……当然,若是您不介意的话,热那亚城邦……也与威尼斯人一样,亵渎教宗……只要大明能够信守约定,那么……教宗陛下,愿意予以丰厚的馈赠。” 这时,丘松才来了兴趣,眼眸一抬,看着二蛋道:“怎么又多了一个啥……啥……热那亚……” 二蛋笑吟吟地道:“他们和威尼斯人一样,都是一群亵渎者,是一群毫无道德商人,他们以放贷为生……对任何道德都不屑于顾……” 二蛋咒骂着,脸上是掩盖不住的厌恶之色。 丘松却有点回过味来,目光灼灼地盯着他道:“你这说的,难道不是俺大哥吗?” 第五百二十七章:猛虎出笼 二蛋有点发懵。 他看了一眼丘松,最终还是将目光落在了郑和的身上。 这一路行来,二蛋不是没有接触过丘松。 不过丘松在二蛋看来,属于那种不可接触的对象,反而是郑和,是可以好好沟通的。 他甚至无法理解,这大明朝,居然会派丘松这么一个看上去没头脑的人任这一次船队的副使,实在不可思议。 不过……细细论来,这对二蛋而言,也未必没有好处,明人不通晓权诈,正好可以完成教宗的祸水东引之策。 于是他笑了笑道:“我们已经预备了十几位忠诚的引水员,威尼斯地区的水域复杂,他们对于水文的情况,了如指掌。除此之外,在西西里的港口,我们也准备好了补给,教宗希望,水师能够迅速发动攻击。” 郑和皱眉,在他看来,船队航行八个月,已是疲惫。这个时候,催促船队立即去与那威尼斯人交战,这分明是别有用心。 何况那威尼斯人的情况,他已有所了解,此国别看小,却是从事了数百年的商业,如今……拥有的船只竟有数万之多。 虽然多是小船,不过威尼斯的战舰和海军规模,却是不小的,早已在这欧洲称雄多年。 再加上,此国数百年的财富积累,可谓是巨富者无数,且拥有相当规模的佣兵,供他们驱使。 有钱,有船,有人。 作为船队的统帅,郑和希望能够谨慎一些,先探知虚实,找到对方的弱点。 至于这教宗,也需小心地防备。 郑和踟蹰着,还未开口。 丘松却道:“既如此,那么我们这便往那威尼斯,先取了威尼斯再说。” 二蛋一愣。 他本意是……攻击威尼斯。 而取威尼斯,却又是另外一层意思。 威尼斯乃是一座坚城,为了保护自己的财产,他们建立了强大的防卫措施,再加上许多的守军,这是一座根本不可能从海路攻破的城市。 当然,对于二蛋而言,丘松说什么,其实并不要紧,只要丘松愿意进攻,那么一切就都可好起来。 二蛋大喜,立即道:“那么,我将预祝将军能够成功。” 丘松道:“不要忘记了,你们许诺的馈赠!” “这是当然。”二蛋微笑着道。 丘松却是板起脸来:“俺是认真的,不要以为俺在说笑。” 二蛋收起笑意:“这是当然。” 二蛋退了出去。 郑和却皱眉起来:“丘将军,这样是否有些鲁莽?” 丘松道:“大哥交代过,要立即进攻,不得迟疑。” 郑和却疑虑重重:“咱所虑者,乃那教宗,他们如此热心的希望我们与威尼斯人交战,只怕有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之意。” 丘松道:“可大哥交代了,要立即进攻!” 郑和道:“咱在和你说教宗的意图……” “大哥交代……” 郑和一脸疲惫,他心很累,船队要操心的事太多了,还要对上面前这个怎么也说不通的。 于是叹道:“既如此,那么……果断行动吧!” ………… 一队水师,开始渐渐地脱离了船队。 水师的人马,虽是与下西洋的船队同行,可彼此之间,互不统属,载有三千模范营校尉,同时还有三千余大明水师组成的舰队,尽归丘松节制。 为了今日,他们在水寨里,进行了长达数月的反复操练。 此后,航行了八个月,抵达于此。 数艘包裹了铁甲的舰船,与数十艘快船,如今已开始朝着既定的航线而去了。 至于下西洋的船队,则尾随其后,随时进行策应。 这数万人规模的船队,一分为二,首尾相接。 地中海的风浪并不大,相比于那汪洋大海,此处犹如内湖一般,从现在开始,丘松下令,舰船上所有人员的给养开始增加。 底仓里,那些封存的牛肉罐头和蔬果罐头,也统统都开始取出,让人尽情食用。 而与舰队同行的,除了十数个引水员之外,还有二蛋和驴球二人也与之同行。 “真没有想到,居然一切都成功了。”驴球不由得发出兴奋的感慨,他用的乃是拉丁语,尽力防止隔墙有耳。 二蛋的嘴角蓄着笑,他显然对于现在的结果,十分满意:“是的,这大明的海军十分强大,看来……是可以重创威尼斯人。” 驴球道:“希望能够重创吧……教宗是否做好了准备?” “是的,他已经开始召集法兰西和神圣罗马帝国各邦的骑士了,教宗国的采邑骑士们也将征辟,除此之外,还有瑞士的佣兵……” 驴球道:“教宗有什么打算?” “如果威尼斯的海军失败,那么,在这些大明舰队的威胁之下,我们会有人前往威尼斯,威尼斯那些商人,为了保全自己的财产,一定会迫于无奈,不得不请我们去协助他们抵御大明的舰队。当然……他们也要付出代价……” 驴球微笑道:“当有人掉进海里的时候,为了不使自己淹死,任何苛刻的条款,他们都会答应,是吗?” 二蛋点头:“如果威尼斯胜利,那么……这些大明的船队,他们历经了八个月抵达这里,在遭受重创的情况之下,教宗就可以以补给和援助的方式,对他们提出要求。如有必要……甚至我们可以假意让他们停泊补给,而后袭击他们。” 驴球皱眉:“这样是否会撕毁我们与他们缔结的协议……” 二蛋道:“这是主的安排……” 驴球似乎从这句话中,得到了某些宽慰,因而表现的轻松起来,抿着嘴,耸耸肩。 “不过……”二蛋从容道:“如果明军胜利,而且还得知,教宗开始号召欧洲的骑士们援助威尼斯人,抵御大明的海军,我们要做好准备。” 驴球道:“您的意思是……我们可能要做好被上帝召唤的打算?” 二蛋轻皱眉头道:“是的。” 驴球点点头,却没有再说什么。 对他们而言,其实明军是胜是败,其实都没有多少意义,他们已经做好了一切的预案,唯一令他们惊诧的,其实也不过是,明军为何会这样的愚蠢,轻松的掉进他们的陷阱。 可无论如何,他们是成功的,无论最终的结局如何,胜利的都是教宗。 威尼斯的商人,还有这些明军,无一例外,都是失败者。 驴球不由感慨道:“可惜我们可能无法看到,威尼斯的商人们,又要重归主的怀抱了。” 二蛋却没有做声。 半个月之后。 舰队突然抵达了某处海岸。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舰队。 这里的海面,居然出奇的平静。 虽有许多中小型的商船往来,而且远远与舰队避开,而舰队似乎也没有攻击这些小船的兴趣。 不过……二蛋却在不断地用快船,与陆地进行联络。 他所得知的消息是,突然鲁莽地闯入了地中海,显然,威尼斯人已经得知了消息了。 而且威尼斯人显然也已意识到,这一支远道而来的舰队,此次是具有攻击性的。 这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欧洲许多的城市。 而随之而来的,除了开始加强防卫之外,威尼斯人也在附近的海域,开始集结他们的舰队,当然,他们似乎并不打算,在广袤的地中海与大明的舰队进行决战。 而是希望能够引诱大明的舰队攻击威尼斯的海防,与此同时,威尼斯舰队则在后伏击大明舰队。 这也是为何,大明舰队一路能够顺利的原因。 除此之外,威尼斯人还玩弄了一个花招。 他们大肆的宣扬大明水师的强大,使得许多人开始人心惶惶。 而人心惶惶的结果……恰恰让威尼斯人得到了巨大的好处。 在恐慌之下,居然有许多人,开始携带自己的财富,疯狂地涌入威尼斯。 这其实也可理解。 此时,欧洲绝大多数人,还在乡间,甚至包括了不少的商人,乡间的小贵族,是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的,谁也无法预料,一群异教徒突然闯入,会导致什么后果。 可威尼斯城不同。 这是一座欧洲历史上,少有他的坚城。 这座承载着半个欧洲财富的巨大城市,数百年来,都不曾被人攻破,威尼斯商人们之所以敢于将自己的财富,储藏于此,也正是因为……威尼斯城给自己带来的安全感。 因而,威尼斯非但没有因为这个可怕消息,而导致财富的外流。反而使源源不断的财富,随着来此避难的小贵族、商人到来。 至于二蛋所搜集到的情报,却只是有选择性的向丘松报告。 当然,丘松似乎对此,也没有多大的兴趣。 有时甚至没有听下去的耐心。 以至于此次随来的副将刘涛不由有些担心。 “将军,即将要进攻了,三个时辰之后,可以抵达战场。” 丘松听罢,肃然着脸色道:“再检查一次火药库,所有的武器,要重新检视一遍,让将士们歇一歇,好随时发起攻击。” 刘涛却是欲言又止。 丘松看他一眼道:“你还想说啥?” 刘涛苦笑道:“将军,卑下以为……我们是否有些鲁莽……” 丘松听罢,居然哈哈笑起来。 刘涛皱眉:“卑下的意思是,我们应该加强对这里的了解,尤其是要摸清对方的部署以及海防,还有……” 丘松却道:“那你说,让俺大哥来此,咱们能胜吗?” 刘涛乃水师学堂出身,自是对张安世再崇敬不过了,当即便道:“若是芜湖郡王殿下在此,当然……可以成功,殿下他神机妙算……” “你既知俺大哥神机妙算,那么就不该有所怀疑。” “啊……这……” 丘松道:“俺二哥朱勇,虽然莽是莽了点,但其实心也挺细,有大将之风。俺三哥张軏,性子很稳重,做事面面俱到。除此之外,水师和模范营之中,还有不少的军将,譬如顾兴祖那个小子,他人最聪明,大哥尝夸他有周瑜之才。可你想过没有,为何大哥偏偏选中了俺?” 刘涛一愣。 丘松接着道:“别以为俺什么都不知道,你们都顾虑俺只晓得打仗,其他的全然不顾,只一味猛打猛冲,可你们知道,俺大哥不知道吗?他既让俺来,这就说明,大哥早已料定,此战,只要猛打猛冲即可,不能有任何的顾虑,也不必去瞎折腾什么情报的搜集,什么鸟三十六计,亦或者……如何知己知彼。” 刘涛听到此,居然有点懵,他竟觉得有一些道理。 “既然如此,那还想个鸟,吃饱喝足,三个时辰之后,随俺进攻,踏平这鸟威尼斯!其余的……统统可以不顾。”丘松道:“给俺用最猛的炸药,传令全军上下,照着当初在松江口操练时那样,狠狠地打。” 刘涛肃然:“喏。” 丘松叉手,随即露出了愉悦的样子。 熬了八个月,该是猛虎出笼的时候了。 ………… 三个时辰后。 突然之间,海岸上,出现了一支舰队。 舰队的出现,很快令岸上的守军们升腾起了烟雾,敲响了钟声。 这是戒备的信号。 显然,威尼斯的守军,也万万没有想到,大明的舰队会如此的鲁莽,说进攻就进攻,居然也不侦查附近是否有威尼斯的海军,摸清威尼斯的城防。 而无论如何,显然整个威尼斯,并未混乱,一切都是井井有条,似乎对许多人而言,这并没有遭受任何的影响。 可紧接着……一艘艘的舰船,开始有人推出了船上的火炮,有人撕扯下了炮衣。 紧接其后。 战舰猛地开始颤抖。 剧烈的颤抖之下,火炮开始轰鸣。 欧洲人并非没有见识火炮。 甚至可以说,自从蒙古西征将火药带来了欧洲之后,整个欧洲的火炮发展,极为迅速。 可这犹如雷霆一般的火炮轰鸣,却还是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更可怕的是……这火炮不是一个个铁球,而是开花弹。 落弹之后,炮弹炸开,骤然之间……火光四起。 在铁甲舰上,因为船身的牢固,所装载的数管巨型火炮此时已开始装载好了炮弹。 而后…… 整艘铁甲舰竟也开始颤抖起来。 巨大的轰鸣声,迅速将其他的炮声一下子覆盖。 那巨大的炮弹径直砸入坚固的水闸,而后,那水闸轰然倒塌,随着巨大炮弹的爆炸,瞬间四分五裂。 与此同时,火油弹,炸弹,还有破城专用的巨型炮弹如漫天火雨一般遮云蔽日。 海平面上,弥漫起的硝烟,以及岸上熊熊的火光,还有一处处城墙垮塌碎石瓦砾,骤然之间,使此地变成了人间炼狱。 这一座几乎与大海连为一体的城市,是万万没有想到,修筑了上百年的城墙,以及不断修筑的海防工事,在这炮击之下,居然没有丝毫的还手之力,甚至他们准备好的火炮,根本无法攻击到海上的巨舰,便已葬于火海。 与此同时,一艘艘登陆所用的舟艇开始从巨舰上放下。 沿着绳梯,模范营校尉们全副武装,开始进入舟艇。 他们随着海水的潮汐,开始慢悠悠的冲上海滩。 这火炮的惊雷响动,足足经过了半个时辰。 威尼斯人显然也无法想象,这个世上,居然可将火炮运上舰船,而且一艘船,竟可装载数十火炮。 更无法想象,这火炮的威力,竟比他们所认识的火炮,威力要大十倍、百倍。 半个时辰之后,第一艘舟艇承载着三十多校尉,冲上了沙滩。 他们迅速开始集结,只是……他们所见之处,根本不见抵抗的敌人,这海岸上,放眼看去,尽是断臂残肢,还有那垮塌下来的碎石和瓦砾。 越来越多的舟艇密密麻麻地冲上了海滩,他们犹如被方糖吸引的蚂蚁一般,迅速的汇聚成了洪流。 而在船上。 二蛋和驴球窒息地看着这一切,他们眺望着,已经集结起来,开始攻入威尼斯内城的明军。此时……他们目力所及,也只能看到眼前不过是黑乎乎的一片。 更令人窒息的是……这一切……竟不过是转瞬之间,而那威尼斯引以为傲的海防,竟如纸糊一般。 “现在……现在该怎么办?” “祈祷吧。”二蛋闭上眼睛,开始在身上画起了十字。 驴球已心乱如麻,道:“我们……我们是否……是中了他们的奸计……如果他们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攻破威尼斯的话,那么……我们的计划,就全部都落空了。” 二蛋道:“祈祷,这个时候,万能的……” 此时,又一声轰鸣传出,二人在甲板上,只觉得巨舰在颤抖。 这巨大的声音,早将二蛋之后的话所淹没。 很快,目力所及之处,船上的人,已可以看到威尼斯内城开始起火了。 似乎开始出现了小规模的战斗。 是的,确实只是小规模的战斗。 几乎猝不及防的威尼斯人,被这突如其来的攻击,大量的杀伤之后,迅速的士气跌落到了低谷。 即便还有一群勇敢的人,想要组织起防御的时候,其实以及来不及了,因为模范营的登陆极为迅速。 这模范营在松江口,足足数月的操练,只操练的一件事,便是配合舰队,进行步炮协同。 所以即便舰上的火炮依旧在轰鸣,可模范营的步卒似乎与之有默契一般,依旧可以顺利的发起进攻。 第五百二十八章:搞钱 一场鏖战,更准确的来说,是根本不存在所谓的鏖战。 一切太快了,快到了根本没有给守军们一丁点的时间,当杀入了内城,大量的模范营校尉在炮火轰鸣进入威尼斯城时,一切都已结束。 很快…… 还处于震惊之中的二蛋和驴球,却被人叫了去。 “请二位赶紧去见丘将军。” 二蛋和驴球对视了一眼。 他们沉默无言。 可来人却催促道:“请速去,丘将军已经等候多时了。” 当即,二蛋和驴球,这才万般不情愿的前往丘松的船舱。 他们此刻,还是震惊的。 因为一切都落空了。 他们想到了许多的可能性。 比如明军惨胜,又如明军铩羽而归。 又或者两败俱伤。 哪怕是明军能够攻破威尼斯城,可威尼斯乃是欧洲最坚固的城市之一,他们也认为,这至少需要数月的围城才有可能。 而在这数个月的时间之内,他们有足够的时间,利用教宗的影响,在这一场战争之中得到他们想要的。 可只短短几个时辰时间,炮火便骤然停歇了。 一切……归于平静。 一艘艘舰船,依旧还停泊在海上。 那威尼斯城,虽还有许多的硝烟,可生出来的火焰,却已被人浇灭。 二蛋和驴球没来由的生出了恐惧。 在他们的认知里,这就好像是针对威尼斯人的一场天罚。 是的,天罚! 只可惜,发动天罚,落下漫天火雨的并非是全知全能,为他们所供奉和敬仰的神明,而是一群……原本被他们所利用的东方人。 二蛋只觉得自己的靴子格外的沉重,好像灌铅一样。 他已来不及去想象,接下来该如何补救了。 当二人惨白着脸,出现在了船舱的时候,却发现,这船舱之中,已出现了十几个穿着华丽衣衫的老人。 这些人无不露出惊慌之色,躬身站着,大气不敢出。 丘松却分明很是不耐烦,一见到了二蛋,立即道:“等你们多时了,快,给我译一译,他们说的是啥?” 二蛋和驴球相视苦笑。 可丘松的脸色不善,到了如今……似乎…… 二蛋于是不得不与那为首之人交谈起来。 而后,二蛋对丘松道:“此人叫托马索·莫塞尼格,乃威尼斯的总督。他是代表威尼斯,向将军请求和平的。” “是来乞降的?”丘松皱了皱眉头道。 二蛋道:“应该用和平更准确。” 丘松回头看一眼身后一个书左。 这书左很早就奉命,负责与二蛋和驴球进行沟通。因此,也学习到了一些拉丁文和法文。 当然……只是略懂一些简单的词汇,还没有到纯熟运用的地步,只可通过一些只言片语来进行判断。 这时,这书左朝丘松点点头。 意思是二蛋的翻译,没有太大的出入。 丘松便道:“若是乞降,尚可接受,和平是啥,俺也不懂。” 二蛋只好与这托马索·莫塞尼格交流起来。 这托马索·莫塞尼格露出了痛苦的表情,却终是点点头,又叽里呱啦了一番。 二蛋道:“将军,总督说,威尼斯已建立了七百年,在七百年前,从第一任总督开始……” 丘松顿时又不耐烦了,绷着脸道:“不要和俺说这些,俺不管它多少年。” 二蛋只好道:“那么 将军希望询问什么呢?” 丘松想也不想就道:“银子……有没有?” 丘松是如此的直接,不过二蛋对于他的粗鲁,早已是见怪不怪了。 那托马索·莫塞尼格便疯了似的摇头,嘴里都囔着什么? 二蛋道:“他说没有。” 丘松生气地瞪大了眼睛,大怒道:“没有银子还乞什么降?” “不过……有金子……他们愿意……赎回他们的城市。” 丘松还是不高兴,气呼呼地道:“赎回?为何要赎回?” “赎金的意思……” 邱松道:“俺知道这是赎金的意思是,俺的意思是……城我攻下来了,这城里的东西,都是我们的,为何还要他们花钱赎回去?” 二蛋:“……” 顿了顿,二蛋努力地找着适当的话:“在欧洲……” 显然,邱松是不爱听的。 丘松打断他:“现在威尼斯是大明的疆土了,你们的规矩俺不懂,所以也别和俺谈这些规矩。俺只听俺大哥的规矩!” 二蛋只好又无奈地与这托马索·莫塞尼格开始滴咕起来。 托马索·莫塞尼格露出了悲哀的表情,妄图讨价还价。 二蛋道:“总督的意思是……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威尼斯城内,可能发生剧烈的反抗,这对将军是不利的。” 丘松撇了撇嘴道:“那你告诉他,丘某人………唯恐他们不反。” 托马索·莫塞尼格在听了二蛋的转达之后,直接***沉默了。 威尼斯从建邦开始,七百多年,随之商业的繁华,城邦开始壮大,一直以来,都是盛气凌人,哪里受过这样的屈辱? 这威尼斯虽是城邦共和国,可实际上,如今的威尼斯,已进入了全盛时期。它的殖民地,已经遍布了地中海许多的沿岸区域了。 只是今日的战败,实在来的太突然,实际上,丘松越是蛮横,反而加剧他的恐惧。 这群不速之客,带给他的心理阴影太重了。 托马索·莫塞尼格压低了声音,苦着脸,开始祈求起来。 二蛋随即道:“他希望将军能够仁慈一些,大家讨论出一个切实可行的方法,最好能使双方都满意。” 丘松冷哼道:“俺是个粗人,来这里,就是为了攻灭他们的,俺大哥有交代,人可以不杀,但是金银统统都要有,这个没得商量。” 二蛋已经不希望再在这上头纠缠下去了,只好苦笑一声,随后……与托马索·莫塞尼格洽谈了一番。 托马索·莫塞尼格的脸色越来越焦虑,他似乎接受了二蛋的话,沉默了很久,他突然滴咕了几句。 而这一番话,却令二蛋露出了鄙夷之色。 二蛋随即对丘松道:“威尼斯确实有很多的金银,无论是公库,还是威尼斯银行,甚或者是……许多的商人家里,都有大量的黄金……还有将军急需的白银……只不过……不过……将军只怕很难找出来,当然……如果将军能够赦免总督以及他的家人的话,他可以为将军想办法……” 邱松眼眸微微一张,道:“他来为我们搜刮?” 二蛋无奈地道:“是的。” 丘松眯着眼,认真地上下打量了一眼托马索·莫塞尼格。 却是皱着眉头滴咕道:“这莫不是要使什么诡计?” 二蛋想了想道:“可能是真的,他们是商人……即便身为总督,其实也是商人罢了,他们是欧洲最狡诈的人,为了自己的财产,他们会不惜出卖和背叛任何人,甚至包括了他们的亲人和朋友。” 丘松盯着二蛋道:“你咋知道? ” 二蛋道:“在欧洲,只有像我们这样虔诚的人,才具有道德感,这些威尼斯的异教徒,全无信义可言。” 丘松则是澹澹地道:“让他拿出一个方法来,怎么样将这金银搜干净的办法。” 二蛋于是又和托马索·莫塞尼格滴咕起来。 托马索·莫塞尼格则是露出了痛苦却又好像松了口气的样子,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最终,这托马索·莫塞尼格居然当真拿出了一个方案。 第一步,是先要求城中的所有人,缴纳自己的赎金,同时封存公库和银行的金库。 等到大家都缴纳了赎金之后,再断绝整个威尼斯的商路,将所有人困于城中,不允许他们与人进行粮食的交易。 之后,再抬高粮食的价格,抬高至十倍甚至百倍不等,以确保中等财富的人,为了活命,掏干净自己所有的财富。 将这高价的粮食卖上一段时间之后,再有针对性的对城中的富户进行搜查,并且欢迎人检举。 丘松直接听得目瞪口呆,还真是也给震惊到了。 这个时候,他已经可以确定,眼前这个总督,很有诚意了。 只是二蛋和驴球,却同时露出了鄙夷之色。 二蛋道:“将军现在知道……威尼斯人是如何擅长于才出卖他人了吧,他们……就是一群……” 丘松显然不喜听这话,顿时瞪了他一眼,带着几分怒容道:“你别骂人,他们只是爱钱而已,这有什么错的,俺大哥也一样。” 面对邱松不善的脸色,二蛋心里再是鄙视,也只好住口。 丘松这时吩咐道:“告诉他,如果事情能办成,我能确保他的家产可以保全,还保证他的性命。可若是到时俺发现,这城中还有人藏着金银,那么……定要抄了他的家。” 二蛋无奈地点点头,转身又与这托马索·莫塞尼格沟通起来。 托马索·莫塞尼格则看了邱松一眼,露出诚惶诚恐,又极是庆幸的样子,连忙点头。 丘松这才挥挥手道:“将此人押下去,教人看着他,让他先回城去,给俺好好的干。” 那托马索·莫塞尼格听了,如蒙大赦一般,随即告退而去。 二蛋此时心情沉重,却又有些说不出来的惬意。 无论如何,对欧洲人而言,其实许多人早已将威尼斯人恨之入骨。 这种痛恨,是远远超出了丘松的理解范畴的。 于是二蛋又忍不住道:“将军,这些威尼斯人……都是一群……” 丘松却冷冷地盯着他,突然道:“接下来,该来谈一谈我们的问题了。” 二蛋:“……” 丘松道:“你说你们的什么教宗,会给大明船队丰厚的馈赠对不对?你看,我大明水师,不远万里,历经八个多月,期间遭遇了这样多的艰难困苦,你瞧瞧俺,俺这一路来,都瘦了二十斤,这可是俺养了十几年的肉,还有众将士……” 二蛋艰难地挤出一点笑容,他害怕丘松继续说下去,于是忙道:“我们会想办法的。” 丘松道:“俺知道你们有办法,不过俺就想问问,你们能拿多少金银……实话告诉你,倘若你们拿的少了,俺可不依,你不要以为俺危言耸听。你向那什么罗马城传送书信,用的都是我大明水师的快船,俺这快船,可是进过罗马的,现下,也大抵知晓那里的水文和城防,倘若你们敢骗俺,俺这便杀去罗马!” 丘松越说越激动,最后凶神恶煞地喝道:“你们别欺俺老实!” 二蛋只觉得天旋地转,冷汗直冒。 一旁一直默不作声的驴球,也几乎要昏死过去。 人是他们带来的。 可哪里想到,对方好像强过了头。 当初之所以答应所谓的馈赠,其实根本就没有想过兑现。 毕竟他们预设的所有可能里头,无论是明军战败或者是惨胜,罗马都是摘桃子的那一个。 可现在…… 现实往往超乎了想象。 丘松道:“怎么不说话啦?你方才不是很能说吗?” 二蛋努力地定了定神,深吸了一口气,才有气无力地道:“我……我会想办法。” 丘松冷着脸道:“我大明是见过大世面的,不要拿一些小恩小惠来敷衍,俺也算个讲道理的人,不过……你们别逼俺不讲道理。” 二蛋忙道:“是,是,是。” 此时,他已汗流浃背,一时之间,竟是六神无主,不知此时何去何从。 战? 对方的火炮之强,士卒之精,显然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和? 他们对威尼斯人的态度,如此凶狠,恨不得敲骨吸髓,不大出血是不可能的。 二蛋失魂落魄地与这驴球二人出了船舱。 二人面色都是焦灼。 到了现在,其实他们即便牺牲,显然也已成了千古罪人。 驴球犹豫了一下,对二蛋道:“我们是否立即向罗马通讯,请他们做好准备?” 二蛋则是摇了摇头,道:“您认为,罗马可以抵挡他们的进攻吗?” 驴球道:“是否可能……” 二蛋苦笑道:“我们冒不起这样的风险。” 驴球沉默了,好半响,才郁郁地道:“难道真让这些异教徒,勒索我们?” 二蛋低垂着头,思索了一下,才道:“先向罗马通讯吧,之后再好好与这将军谈一谈。不过……” 说到这里,他顿住,脸上摆着苦笑,叹息着道:“这个丘将军,和威尼斯商人是一丘之貉,只怕……” 驴球也苦起了脸,几乎要落泪下来。 这群东方人下手之狠,实在超出了他的想象。 …… “将军。” 一个书左小心翼翼地进入船舱,开始滴咕起来,将自己躲在一边,从驴球和二蛋交谈的内容悄悄禀告。 副将刘涛站在一旁,面色有些冷,恼怒地道:“这些人……竟还敢辱骂将军,人是他们请我们来的,咱们披星戴月来,现在倒想反咬我们一口,将军……依我看,不如……索性杀入那罗马……” 丘松却是神色不变,甚至平静地道:“不必,大哥交代,俺们只要钱,他们给的钱只要足够,就没有必要动粗,动粗不是好汉,能挣银子的,才是好汉。” 刘涛:“……” 丘松看着刘涛脸上的不甘之色,倒是难得耐心地道:“俺也没办法,俺的心情和你一样,可大哥既然这样说,自然有他的道理,俺们跑这么远来,不是来杀人的,而是……你瞧瞧俺大哥的锦囊吧。” 他居然掏出了一个锦囊来,递给刘涛。 刘涛一听乃是芜湖郡王殿下的锦囊,顿时露出肃然之色。 当即双手接过,将这锦囊捧在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张丝绸来。 丝绸缓缓打开,竟是三个字。 钱,钱,钱! 刘涛:“……” 真是够简单,够粗暴! 丘松道:“现在你明白了吧。大哥唯恐俺不听话,教我将这锦囊时刻佩戴在身上,好时时刻刻地提醒俺,其他的都不紧要,搞钱要紧。” 刘涛只好道:“卑下明白了。” 丘松便交代道:“金子、银子,哪怕是铜……咱们都要。明日,你率一支人马,给我往那热亚那。那里也有许多的金银,至于那罗马,就不要节外生枝了。他们的路数,早已被大哥摸清楚了,总会想办法满足俺们的。” “卑下明白。” 这托马索·莫塞尼格总督的效率很高。 不得不说,在搞钱这一块,商人世家出身的这位总督,显然是专业的。 第一步采用赎金的方法,其实就是先榨干所有穷人的口袋,至于第二步,则是借用高价的粮食,榨干所有颇有一些财富的小商人。 接下来,才是针对那些大商人,而这些大商人和巨富,恰恰是最显眼的。 当然,能这样做,也和威尼斯发达的商业有巨大的关系。 威尼斯七百年来,几乎没有外患,正因如此,所以才成为所有商人们的聚集地,大量的财富,都储存于此。 而两百多年前就成立的威尼斯银行,也吸引了许多的资金。 威尼斯商人是一群奇怪的群体,他们不但通过贸易以及战争来赚取暴利,与此同时,他们真正的财富来源,也源自于为欧洲的贵族们,经营他们的财富。 【稳定运行多年的小说app,媲美老版追书神器,老书虫都在用的app,】 因而……这威尼斯商人,也有包税人之称。 第五百二十九章:搜刮殆尽 威尼斯人能以区区一个城市而屹立七百年不倒,甚至一度有了可以与罗马的教宗分庭抗礼的实力,绝不只是商业这样简单。 可以说,罗马若说是整个欧洲贵族们的合法性来源的话。 那么威尼斯,则是整个欧洲贵族们的钱袋子。 贵族们因为宗教和战争的影响,对于领地内的税赋征收并不专业。 毕竟,此时的欧洲,并没有诞生专业的文官体系,整个欧洲除了罗马征收所谓的什一税之类的宗教税之外,而贵族的税赋,则大多以包税的形式,委托给了威尼斯的商人。 如果说欧洲的军民百姓要纳税的话,基本上……一份是上缴给罗马的教宗。另一份,则是通过威尼斯商人们,通过包税的形式,落入贵族和威尼斯包税人的口袋。 这种包税形式往往是由王家司库同一个或多个承包人签约,承包人预先一次将税额交给国库,取得王家税收权,再向纳税人征收。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因为战争的频繁,使得许多贵族为了征战,税赋已经满足不了他们的要求,因此,他们往往会选择向商人们进行借贷。 因此,除了包税、贸易以及殖民收益之外,威尼斯商人们……还有一项主要业务……放贷。 这个时代的欧洲,放贷利率之狠,绝不是开玩笑的,利率可谓高的可怕,而且因为宗教原因,欧洲寻常人是不被允许借贷,而借贷业务,几乎都被威尼斯商人这个异教徒群体所垄断。 不只如此,而且这些放贷业务,几乎是被威尼斯商人们精心包装出来的高利贷。 正因为如此,这威尼斯商人才会遭到全欧洲人的仇视,以至于一百多年之后,莎士比亚的剧本《威尼斯商人》一经演出,顿时能风靡欧洲。 这威尼斯城,某种意义,其实就相当于整个欧洲的税官、放高利贷者以及贸易商人以及殖民者。 作为总督的托马索·莫塞尼格,其实并没有多少权力,威尼斯城是由一群商人所建立的城邦,他虽名为总督,实际上只是商人中的代表而已。 因而,托马索·莫塞尼格唯一能做的,就是协助明军,他先要稳住大商人,同时开始收取赎金。 果然,在听闻明军只收取赎金之后,几乎所有的大商人们,都松了口气。 当然,这也是欧洲通行的做法,城市被人占领,上缴赎金是应该的,按照人头来征收,买下全城人的性命,对于大商人们而言,有利无害。 可能对于贫民而言,这是一笔大收入,可对于大商人而言,只是九牛一毛。 鉴于威尼斯掌握在大商人手里,所以大商人们格外的卖力,他们居然开始出面维持秩序,甚至已经开始组织人手,向城中的居民收取赎金了。这赎金当然是早一点收取了稳妥,毕竟这些外来者,拿捏不准,免得夜长梦多。 可以说,一切都十分顺利,几乎每一个街道,每一户人家,在商团的协助之下,甚至不需驻扎的明军出手,只凭商团的佣兵们,即将赎金很快的如数上缴上来。 可这样的行为,很快引起了威尼斯城内的分裂,贫民们被商人所逼迫,一贫如洗,自是怨恨。 商人们却对此不管不顾,当赎金一车车地送到了丘松的面前时,丘松喜不自胜。 “还是你们有办法。”丘松露出赞赏之色,乐呵呵地道:“俺本来以为还要抢呢。” 托马索·莫塞尼格看到邱松的笑容,紧绷面容终于松弛了一点点,悻悻然地道:“将军,这是我应该做的。” 丘松便道:“干的很好,接下来,要加紧!” 托马索·莫塞尼格得到了丘松的夸奖,居然也不禁笑了。 只是负责翻译的二蛋,面上对于托马索·莫塞尼格的鄙视之情,便越发的明显。 这不只源于出自罗马教廷的二蛋本身就对托马索·莫塞尼格这样的异教徒有着刻骨的仇恨。 除此之外,威尼斯商人的身份,也是二蛋所唾弃的对象! 更不必提,二蛋很清楚,托马索·莫塞尼格的行为,不只是卑躬屈膝,而是在出卖自己的同族了。 此时,托马索·莫塞尼格恭敬地道:“驻军已经断绝了商道,而接下来,就该售卖粮食了!将军请放心,我会安排好……” 丘松挥挥手道:“且去,要尽快。” 托马索·莫塞尼格匆匆而去。 二蛋皱着眉,忍不住对丘松道:“丘将军,您对这些商人是什么样的评价?” 丘松看了二蛋一眼,自也看到了二蛋脸上的鄙夷之色,他则是不以为然地道:“我不在乎。” 二蛋:“……” 他总觉得跟这位邱将军沟通是件无比艰难的事情。 看着二蛋复杂的表情,丘松神色澹澹地道:“这是你们的事,俺只要结果!” 顿了顿,邱松似想到一件事,勐地盯着二蛋道:“罗马那边,还没有消息吗?” 二蛋的心情,几乎是窒息的。他慢慢从对威尼斯人的刻苦仇恨之中走了出来,因为……他所要面对的,也是一个艰难的抉择。 实际上,现在的罗马,已经吵做了一团,是妥协还是死战,已到了喋喋不休的地步。 罗马所征收的什一税,让整个罗马城确实积攒了天量的财富,可这并不代表,他们愿意拱手相让。 可明军的实力,却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连威尼斯这样屹立了七百年的坚城,一夕之间便灰飞烟灭,谁能确保罗马的安全呢? 在邱松不耐烦的目光下,二蛋只好道:“可能还需要一些时间。” 丘松挑眉看着他道:“你没有耍什么心眼吧?” 二蛋心头一跳,连忙摇头道:“没有……” 丘松却打断他,蛮横地道:“就算耍心眼也不怕。当然,如果你们想要出尔反尔,不践行自己的约定,不给这些‘馈赠’,那俺看在我们相识一场的面上,就索性给你们一个月的准备时间!一个月之内,俺不攻罗马,教你们的教宗,有足够的时间召集人马,正好和俺决一死战。” 二蛋听罢,非但没有为之喜悦,反而心里更惊了。 只有他知道,他的后背已经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冷汗。 当有一个敌人跟你说,我让你十个回合,那么这个人,要嘛是个傻瓜,要嘛就是一个你绝对招惹不起的存在。 而很明显,对方疑似是前者,可百分百,绝非也同时是后者。 二蛋的脸色僵了一瞬,又连忙稳住心神,勉强地撤出了一点点艰难的笑容道:“我会再修书信,前往罗马,请将军相信我,我一定会促成此事。” 二蛋如今已经华丽地摇身一变,成了议和派了。甚至他在修往罗马的许多书信,几乎都在不断地渲染明军的强大。因为世上没有任何一个欧洲人比他明白,眼下这一支舰队,是罗马招惹不起的存在,赶紧想办法筹钱为妙。 威尼斯城……粮食突然开始断绝。 此后,这座城市里,粮价开始高涨。 寻常的粮店,粮食早已销售一空,而眼下,这粮食已变成了总督府专营。 第一日,涨了七倍。第二日,涨到了十五倍。第三日,至四十五倍。 如此一来,第一日,大家还只是拿出所有的钱财,想办法购置粮食果腹。 可到了第二日的时候,事情就变了。 托马索·莫塞尼格不愧是伟大的商人之一,是威尼斯商人之中的翘楚。 因为到了第二日,贫民几乎已经没有办法购置粮食,而小商人们……其实是可以购粮维持的。 只是……对于小商人以及寻常的富户们而言,粮价这样的高涨,他们内心反而更为恐惧。 因为谁也不确定,明日粮价会到什么样的地步。 因此,几乎所有人,第一个选择就是购粮,想尽一切办法地购粮。几乎所有人,不约而同的拿出了所有的财富,购置粮食进行储存。 果然,粮价继续不断地攀升,不出数日,几乎所有的小商人和富户们的钱财,几乎告罄。 而大商人却几乎都在冷眼旁观,对他们而言,即便是粮食涨到了一百倍,一千倍,他们也不会因粮食而窘迫。 对他们而言,他们反而更在乎的是……平稳! 这一次抢粮的热潮,显然对他们而言,是不合时宜的。 直到……粮价突然开始恢复了供应时,所有的小商人们,几乎哀嚎起来。 倾家荡产,花费了所有的财富数十上百倍的粮食。竟在一夜之间,突然开始下跌,同时开始大量供应。甚至,明军开始实施了一定的济贫法,那些饿了许多日子的贫民们,突然开始分发黑面包。虽然这黑面包每日每人不过勉强的两百克,却让所有的小商人们,一夜之间,家财灰飞烟灭。 整个威尼斯城都开始充斥着一种怨恨的情绪,被大商人们勒索赎金的贫民,饥馑的平民和匠人,失去了一切的小商人。 在这种怨声四起的情况之下,丘松带着卫队,抵达了总督府,而后,连夜与托马索·莫塞尼格进行了周密的布置之后,在次日清早,突然之间,大量的校尉开始出动,按着托马索·莫塞尼格提供的舆图,一夜之间,开始包围了一座座大商人的府邸。 威尼斯城里,开始出现了肃杀的气氛。 校尉们直接冲入府邸,开始搜抄。 与此同时,总督带着人,开始接受检举。 显然,这样的效果十分的好,此前因为大商人与平民、小商人甚至仆役们的矛盾已经积累。许多人对这些大商人早已是恨得牙痒痒,何况,若是有价值的情报,还可提供一定的赏金。 一时之间,那些私藏起来的金库和货物,被一个个发掘出来。 所有的大商人被请到了总督府,他们被要求立即提供自己的钱财的线索,只有将所有的金银全部奉上,才可保一家老小的性命。 可若是不肯松口,被其他人检举出来,那么就是人财两空的局面。 他们是大商人,可不是寻常的小土财主。 土财主可以将自己的一罐子金银,偷偷找个庭院埋下。 可这样的大商人,他们的财富实在太多太多,不可能单凭一人,可以将这如金山银山一般的财富私藏的。 因而,必定需要雇佣人手,会有专门的人为他们提供出纳的服务,还会有某些忠实的奴仆,看管他们的库房。 这对于这些直呼上当的威尼斯大商人们而言,个个瑟瑟发抖。不得不说,托马索·莫塞尼格这一套很有效,可谓是专门为他的同胞们量身定制。 最终,明军要做的,就是将所有的金银开始封存,并且……将所有舰船的压舱石统统舍弃,甚至还要拆卸下许多的重物。随后,开始负责搬运金银上船。 这些金银,足足搬运了半个月,许多的人力,在校尉们的监督之下,川流不息的搬抬着沉重的货物,登上舰船。 而此时此刻,这一座屹立了七百年,通过借贷、包税和殖民,以及贸易的城市,在这一刻开始,彻底地空空如也。 不只是金子,甚至包括了所有的银饰,银子所制的餐具,这些银子,原本是出自于北非的贸易,以及希腊和捷克地区的银矿,还有相当一部分,则是源自于当时十字军在东方的掠夺所得。 丘松来不及高兴,二蛋和驴球却找上门来了。 为此,驴球专门回了一趟罗马,将威尼斯的情况进行了通报! 在激烈的争吵之后,最终,罗马做出了决定。 他带着消息,匆匆而来,见到了邱松,先朝丘松行了礼:“将军,我谨代表教宗,向您问候。” 邱松简单直接地道:“银子呢?” 驴球脸色僵了一下,而后深吸一口气,才道:“我们决心向将军馈赠……” 说着,他拿出了一个清单,交到了丘松的手里。 上头都是驴球用汉文翻译过的,丘松自然看得懂,只是一看这个数目,丘松便皱眉起来,甚是不满意地道:“你打发叫花子吗?俺千里迢迢赶来,不避艰险,为你们冲锋陷阵,流血流汗,你们就出这点金银?” 驴球此时,已是汗流浃背,他显得惊惶不安。 邱松一脸怒容道:“你们这些金银,还不如俺在威尼斯这儿所得的十之一二呢!既然你们瞧俺们不起,那就没什么说的了,兵戎相见吧。” 驴球苦笑,他祈求道:“将军……我们是盟友……” 丘松勾唇冷笑,随即道:“拿这点金银,也敢说是盟友?若是这样说的话,那俺可不客气了。” 驴球:“……” 驴球与二蛋对视一眼,而后……驴球这才又深吸一口气道:“其实还有一个方案。” 丘松依旧冷笑看他。 驴球的手又往兜里取出了一份清单,交给丘松道:“将军是否认为可行?” 丘松接过清单,低头看着,皱着眉。 其实他早知道,驴球一定是在玩花样,丘松跟在张安世身边,这样的手段,他早就见过不知多少次了,哪一次不是漫天要价,落地还钱? 这驴球所得到的授权,肯定不是第一份清单这样简单,这第一份清单,不过是试探而已!真正压箱底的,是丘松现在手上拿着的这一份。 都是他大哥玩剩下的! 丘松细细扫过清单后,只笑了笑道:“嗯….这个数目,也不是不可以….” 二蛋和驴球并没有露出丝毫轻松的表情,反是痛苦之色。 丘松接着道:“还有一事,大家既是同盟,那自然是自家人。这一家人当然不说两家话,这威尼斯倒是一个好地方,从现在起,我大明也就不客气,占着这风水宝地啦。只不过….俺们还是知晓规矩的,总是不免要请教宗帮个小忙,签个协议什么的…” 二蛋一听,心下勐地一惊,他立即明白,对方的算盘了。 这些人不只是想狠狠地劫掠和搜刮一番,而且早就做好了常驻的打算。而之所以攻击威尼斯,根本不是中了他们的所谓计谋,而是蓄谋已久。 这些人抢掠了所有威尼斯商人,是为了将这些威尼斯商人取而代之啊! 一下子的,所有的事都可以想通了。 欧洲之所以诞生威尼斯商人这个群体,恰恰是因为中世纪,身为一个教徒是不被准许借贷的,而没有一个稳固文官阶层的原因,贵族们又有包税的需求,再加上威尼斯本身就处于地中海的通衢之地,从这里可以辐射整个欧洲甚至包括了北非以及近东地区的海运,这才衍生出了今日的威尼斯城邦。 如今,威尼斯商人已被一网打尽,接下来,却是这些大明的商贾对其取而代之。 既如此,那么当初驱虎吞狼,试图消灭威尼斯商人的教廷,岂不是白干了吗? 而且,将来这些大明的商贾,可能更加的强大,甚至比威尼斯商人更加的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念至此,二蛋和驴球不禁打了个寒颤,顿感犹如一盆冷水从头淋到脚,冷得他们浑身发抖。 第五百三十章:破釜沉舟 张安世言毕。 陈礼等人无不振奋。 说实话,这些日子以来,他们是憋屈得太久了。 尤其是锦衣卫,这些时日至多只负责盯梢,搜集大量的讯息,早就磨刀霍霍了。 张安世随即想起什么来,于是又道:“派人知会一下朱金,教他那边也做好准备。除此之外,还有太平府这边……” 张安世顿了顿,接着道:“这一次务求做到一网打尽!” “遵命。” 陈礼对着张安世行了一礼,便风风火火地告退去忙活。 张安世闲坐下来,却是想起了什么,于是对一旁的书吏道:“去将杨溥杨先生请来。” 很快,杨溥便来了。 张安世屏退众人。 杨溥才笑了笑道:“殿下这里似有杀气。” 张安世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道:“我不喜欢喊打喊杀,因为我觉得解决问题有很多种途径,不过真到了所有的途径统统失效的时候,那么……也只好杀人了。” 杨溥沉默了一下,他也随之叹息,而后道:“哎,世间的纷争,都来源于人欲,程夫子和朱圣人所言的灭人欲,也未必没有道理。” 张安世摇摇头道:“任何学问都有它的道理,诸子百家如此,理学如此,可它不能成为有的人用来牟取了好处,同时巩固自己利益的挡箭牌,天下之利只有这么多,凭什么有人独占了去,还要利用所谓的学问来彰显自己,这世上哪里有肉都让你吃了,娇妻美妾你也有了,大好的前程也教你拿了去,却还要连贞节牌坊也要你来立吧,世上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杨溥听罢,唏嘘道:“殿下所言,并非没有道理。” 张安世又道:“这不是有没有道理的问题,其实这些人的所谓道理,可谓是破绽百出,什么天理和人欲,什么格物致知,这些空话,你粗听有理,细细深究,却又发现错漏频出。可我来请教杨先生,理学比之其他学问,难道当真更博大精深,更动人心吗?以至自宋之后,越发的流行,历经宋、元,还有我大明,影响能如此深远?” 杨溥若有所思,他是极聪明的人,何况他也是读书人出身,一个聪明的读书人,在读书的过程中确实是有很多疑问的,只是这些疑问,他只能埋藏在心里罢了。 张安世微笑着道:“依我看啊,根本的原因,不在于它更博大精深,而在于恰好这理学,博取了他们的人心。” “这就好像公羊学一样,公羊学乃是圣人的学问吗?不也脱胎于孔圣人吗?可公羊学要大复仇,要大一统,到了宋朝的时候,那些读书人,只想安心的在一隅之地苟安,只想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到了元朝的时候,这所谓九世之仇,犹可报也的思想,更是不合时宜,因为他们要做蒙古人的顺民,要与蒙古人合作,蒙古人屠戮天下,不知杀了多少人的父母妻儿,他们敢提复仇二字吗?”…. “所谓的理学,不过是想苟安而已,在国仇面前,他们选择苟安,因而才讲究自省,时刻的反省自己,要做谦谦君子。在家恨面前,他们也选择苟安,只有与之合作,获得他们的超然的地位,他们在宋时,可以纳岁币,去苟安一时。到了蒙古人来时,他们亦可以选择与蒙古人合作,一起去压榨百姓。” “而今到了我大明,又何尝不是如此?所谓存天理、灭人欲,何其可笑,他们自己永远都欲求不满,有了百亩土地,就想着再兼并一千亩,做了进士,便想着成为翰林,甚至希图入阁拜相,却要百姓们顺从,若是不顺从,百姓们也有欲望,便斥他们为刁民,因而,提倡教化,却是要割掉所谓刁民们的欲望。” “汉唐之儒,从未对女子有过太多的禁锢,究其原因,在于那时士人追求 的乃是建功立业,他们需赶赴万里之外的大漠,去西域,去岭南,家中必须交给女主人们来打理,可到了现在,成了什么样子了?一群窝囊废,遇有国仇家恨时,不敢提倡复仇,成日研习经义,每日只埋头做文章,以文辞为贵,却又生恐女子们抛头露面,遭遇了契丹、金人、蒙古人这样的强盗,怕家中女子们被人虏了去侮辱,于是便倡导什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要缠出金莲足。”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显得意犹未尽,于是继续道:“他们对土地有欲望,却不去大漠、西洋、西域兼并别人的土地,于是乎,便窝在乡里之中,欺负乡里族亲,遇有灾荒,便落井下石,兼并邻人的土地,还沾沾自喜的自称自己是什么耕读传家,什么积善有德之家云云。” “此等在外便如断嵴之犬之辈,宛如泥虫一般的人,关起门来,却是耀武扬威,稍有对他们不如意之处,朝廷予以少一些优厚的礼遇,他们便要指天骂地,引经据典,摆出一副极有风骨的样子,指手画脚。” 这时,张安世语气加重,大喝一声:“人之无耻,竟至于斯。” 看着张安世脸上的愤然之色,杨溥沉默,他脸微微烫红。 杨溥能深刻地感受到,张安世情绪的波动和起伏,竟是一时无言以对。 张安世却又道:“不过,这也好的很,我张安世不相信他们所谓的仁义道德,我只相信一件事,他们若是觉得自己不满足,依旧还是欲求不满,不肯让出利来,那就拿出本事来,像个大丈夫一样,从陛下和我张安世手里来争来抢夺,而不是靠那些卑鄙无耻的所谓肮脏计谋和手段,也不是那几句所谓看似义正言辞的荒唐学问,倘若如此,他们这般即便功败垂成,我张某人倒还高看他们一眼!” 杨溥认真地听完,终于道:“下官明白殿下的意思了。” 张安世却是澹澹地看着杨溥道:“杨学士是在担心和犹豫吗?”…. 杨溥迎上张安世的目光,想了想道:“下官是在惋惜。” 张安世眉一挑,好奇道:“惋惜谁?” “惋惜接下来将死之人。” 张安世却是笑了,道:“或许我张安世输了,到时坟头上满是野草,后世之人,闻及我的大名,人人都会唾弃。” 杨溥神色认真地看着他道:“若真如此,那么下官若还活着,会给殿下写一篇祭文,称颂这个世上,曾有殿下这样的人。” 张安世大笑:“只怕你这区区一篇祭文,最终会埋入故纸堆里,被那无数口诛笔伐的文章所掩盖。” “再怎样掩盖,也会有重见天日的一日。”杨溥目光坚定地道:“世间何曾有过万世不变的学问,今日会有殿下这样的人,千百年之后,也一定会有许许多多殿下这样的人,终会有一个张安世,使这天下拨云见日。” 张安世听着,竟有种感触良多的感觉,随即撇撇嘴道:“他娘的,说着说着,怎么离题万里去了!杨先生,我叫你来,是希望这两日,你帮我在这王府里暂时镇着,随时处理送来的奏报。” 杨溥抬头,目光倒是平静,只道:“下官也是读书人,殿下当真信得过我?” 张安世下意识地道:“你不一样,你变异了。” “变异……” 张安世不管他懂不懂变异这两个字的意思,接着道:“杨先生,我从没有排斥过学问,对有学问之人,依旧还是敬仰的,似乎你还没有明白我方才的意思。” 杨溥笑了笑道:“现在明白了,殿下将这事交给下官吧,下官一定不辱使命。” 张安世舒了口气,于是微笑着道:“那么就……拜托了。” 杨溥道:“殿下也请珍重。” “你把话说到珍重 这个份上,倒是好像要去办什么危险的事一样,教我突然心里有些担心。”张安世笑了:“你放心吧,我这个人,有一点好处,就是从来不会将自己置身危险的境地,没有人比我更懂怎样保护自己。” 杨溥也随之一笑,这点他倒是相信。 张安世显然是个做事很有效率的人,既然安排好这里,他便也责无旁贷,脸上笑意一收,对着外头大呼一声:“人来。” 没一会,便见一队护卫走了进来。 他们带来了甲胃,七手八脚地给张安世开始穿戴起来。 这一套甲胃,显然属于威力加强版,是特制的,竟是生生地将张安世装配得像一个大罐头。 可以说,若说张安世对于大明军事研究的进步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其中贡献最大的,就在于甲胃的研究了。 而后,张安世便穿戴一新地领着一队护卫出了厅堂。 而在这厅堂之外,早有更多的护卫,在此按刀伫立。 张安世出现,众人纷纷随扈,直接扬长而去。 被留下来的杨溥,目瞪口呆地看着张安世的背影,唏嘘一声,随之苦笑。…. 作为太子属官,杨溥属于游离于此之外的观众角度,他虽偶尔参与一些决策,可掺和却又不多,此时的他,禁不住又开始沉思,忍不住会去想,张安世这一次,到底做的是什么打算? 看着好像很严重的样子,毕竟没见过张安世披这样的甲胃。 ………… 另一头,一封密奏,火速地被送进了宫中。 亦失哈捏着这份奏报,快步进入了文楼。 端坐在这的朱棣,只草草一看,却面无表情,只是澹澹道:“朕知道了。” 随即,他随手将这奏报丢进了脚下的炭盆。 那奏报触及上炭盆里炭火,立即卷起了一团明亮的火焰,而后,灰尽飞舞。 此时,朱棣似有几分倦意,他将身子微微地倚靠着后座,眼睛半张半合,口里则道:“皇孙已去了栖霞吧?” “去了,清早就去的,好像是在什么招商局公干。芜湖郡王殿下胆子倒不小……”亦失哈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朱棣的脸色,随即道:“竟是让殿下,做一个小小的文吏,殿下可不高兴了。” 朱棣依旧平静地道:“由着他们去吧。” 顿了顿之后,他抬头看一眼亦失哈,突然感慨:“你也老了。” 亦失哈道:“奴婢身子好着呢。” 朱棣道:“人老了之后,这身子垮塌下去,也不过是一朝一夕之间,切切不要以为身子还如年轻时的硬朗,你瞧瞧你自己,你头上的白发,比朕多的还多呢。” 亦失哈却是渐渐地红了眼圈,整个人也显得伤感起来,幽幽地道:“奴婢也没想到,怎么好端端的,几十年,一晃眼就过去了。” 朱棣笑了笑道:“是啊,几十年一晃眼就过去了,上天留给朕的时日想来也不多了,只是朕乃天子,世上还有许多未竞之事,若是不能早日办干净,真让朕遗憾啊。” 说着,朱棣幽幽地叹了口气。 亦失哈似乎是了解朱棣的,却道:“陛下办的事,哪一件不是利在千秋?千秋之后,必为天下人所颂……” 朱棣摆摆手道:“你错了,朕和太祖高皇帝所做的事,哪一件哪一桩,都是腥风血雨,不被人唾骂就算不错了,哪里还敢做什么圣君?不过……朕将手头这些事干完,朕的儿子,朕的孙儿,就有机会做名垂千秋的圣君了,所以啊……朕来担着这骂名,也无不可。” 亦失哈道:“陛下……” 亦失哈想说点什么。 朱棣打断他道:“你也 是久见人心的人了,难道会不懂吗?朕看你懂的很,只是在装湖涂而已。朕这些日子,益感倦乏,偶尔会回忆往事,而今思来,朕百年之后,朕之儿孙与后世百姓们,倘若真生于清平的世道,他们一定不会懂,也不会明白,朕这出大漠,追亡逐北,且又靖难功成,治天下以苛政的种种事迹。”…. “他们岂会知道,这***你若是不去打,他们便不会友善共处。也不会明白,建文所谓的‘善政,,为何会败亡于朕手。更无法理喻,为何朕总要大加屠戮,非要杀的血流成河,才要罢休。” 说着,朱棣一笑,又道:“说不准,他们会认为,朕骨子里便是残忍好杀,就喜杀人为乐呢。” 亦失哈红着眼眶道:“陛下……别说了,别说了……” 朱棣道:“那就不说了,你叫个人去告诉张安世,就不必中旨了,直接传口谕,教他一切便宜行事,不要有什么后顾之忧。” 【新章节更新迟缓的问题,在能的上终于有了解决之道,这里下载.,同时查看本书在多个站点的最新章节。】 亦失哈便道:“奴婢遵旨。” 朱棣阖目,只道:“朕乏了,歇一歇。” 亦失哈看一眼朱棣,便悄然退下。 ………… 此时的朱金,得了一份字条。 只一看字条,他便什么都明白了。 这满脸堆笑之人,每日逢人便露出宛如弥勒佛一般的笑容,可现在,他的脸却板了起来,再无那和颜悦色的微笑,取而代之的,却是一脸冷然。 “召各大钱庄。”朱金道:“所有钱庄的掌柜,统统都来。” 很快,许多钱庄的掌柜、大掌柜,甚至是总掌柜纷纷抵达,他们进入了商行的总部。 乌压压的人,静候着什么。 朱金沉声道:“因钱庄储备金的问题……” 朱金背着手,大腹便便的踱步,穿梭在一个个掌柜们之间。这些掌柜都是熟人,有不少人,都是朱金亲自提携起来的,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所有人都安静地垂着手,洗耳恭听的样子。 朱金继续道:“为了防止储备金不足,联合钱庄上上下下开始收缩放贷的业务,所有的贷款审批,不再是掌柜负责,万两纹银以上,需总掌柜审批,五万两以上,要交老夫审批。” 此言一出,方才安静的厅中,顿时哗然。 这些掌柜,无一不是精通钱庄业务之人,这等于是直接捂紧了钱庄的钱袋子!而以他们多年的经验,一旦这个消息放出去,对于绝大多数的商行和商户而言,不啻是天塌了一般。 “朱公。”有人忍不住忧心忡忡地站了出来道:“若是如此,真要出大事的啊,不少的商行……他们……” 朱金压压手道:“现在的行情,还用说吗?再者说了,现在是什么情势?诸位都不是聋子瞎子,一定都有耳闻,这是芜湖郡王殿下仔细斟酌之后,得出来的结果,也是为了免使钱庄跌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好啦,就照着这样办。” 听说是芜湖郡王的命令,这一下子,所有人都无词了。 只是,许多人的心开始乱了起来。 有人满脑子嗡嗡的,竟一时之间,手足无措,也有人只觉得眼皮子不断地跳动,不再受自己身体机能的操控。 朱金吩咐完后,便让众人退下。 他则端坐着,等那些掌柜都退散之后,方才道:“现在起,闭门谢客,所有访客,一概不见。告诉他们,近日身体不好,不便相见,当然,要客气一些。” 一个在旁候着的书吏点点头,遵照着去办了。 朱金这才站起 来,表情越发的凝重。 沉思了良久,最终,又恢复了从前如沐春风的笑容,摇摇头,喃喃道:“管他呢,由着去吧。” ………… 上一章的介绍不能说水啊,毕竟总有读者不知道于谦,虽然很多读者都比较熟悉,可毕竟还是要照顾萌新读者的,还请大家体谅一下,话说……能求月票吗?. 上山打老虎额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下次我更新您才方便继续阅读哦,期待精彩继续!您也可以用手机版:wap.,随时随地都可以畅阅无阻.... 第五百三十一章:千秋功业 朱棣的脸色勐地冷峻下来。 而群臣听到这番话,一个个默然无声。 很多时候……有些话是不适合在台面上的。 就好像空印桉一样,这事所有人都知道,但是每一个人都假装没有发生过。 朱棣凝视着邓健道:“你之所言,乃是下海的海寇吧。” 邓健道:“陛下,不是海寇,是正儿八经的海商。” 朱棣皱眉起来:“朕若是记得不差,当初蒙古人在中原的时候,曾带来了许多的色目人,而这些色目人,有不少在泉州聚集,这些泉州的色目人,主要从事的就是海贸,是吗?” 朱棣看向解缙。 解缙此时心已是狂跳,他绝不愿触碰这个问题的。 哪怕是解缙也清楚,这事儿太大了。 可朱棣这话明显是问他的,此时他不得不僵硬地点点头道:“是,陛下。不过也不只是蒙古人带去的色目人,其中还有泉州本地从事海贸的蒲氏一族……” 朱棣道:“这蒲氏朕有印象,也是色目人,抵达了泉州之后,在南宋时,被南宋朝廷任命为市舶司提举。据说他通过海贸挣了无数的钱财,单单家里的仆从,就有数千人,骄奢yin逸,可是等到蒙古人进兵江南,蒲氏却率先投靠了对色目人更宽容的蒙古人,当时宋朝的皇帝被元兵追击,出逃至泉州,是这蒲氏带人杀死了宋朝亡命君臣的随扈和许多的贵人……” 朱棣澹澹地接着道:“也因此,蒲氏依靠这些功劳,在蒙古人入主中原之后,功劳极大,不但他们的子孙,世代为官,而且他们的海上买卖,也越做越大。到了我太祖高皇帝的时候,听说了这件事,对蒲氏痛恨入骨,于是下旨,蒲家所有人世代不得读书入仕,男的永远为奴,女的永远为娼。太祖高皇帝还不解恨,他又命人把当时追杀宋朝君臣的蒲寿庚的尸骨挖了出来,鞭尸三百。是吗?” 解缙道:“陛下博闻强记,臣远不如也。” 朱棣却是道:“朕可不是博闻强记,而是当时太祖高皇帝下旨的时候,朕就在身边。” 朱棣顿了顿,又道:“当初海贸,多是似蒲家这样的色目人主导,今日泉州等地的色目人,俱都肃清……那么我大明还何来这么多的海商?太祖高皇帝,曾因为倭寇和张士诚等余孽与海贼勾结,为了防范未然,下旨禁海。既已海禁,往来的理应只有官船和贡船,这商船又是从何而来?” 朱棣说着,又看向了解缙。 解缙一时答不上来。 朝中许多人,都是支持海禁的。 甚至可以说是一面倒。 张安世站在一旁,暗暗地观察着眼前的一切。 朱棣则是背着手道:“莫非这蒲家,竟已死灰复燃了吗?” 解缙大汗淋漓,久久找不到应答的话,良久才道;”会不会其他的船只,妄称我大明商船?” …. 朱棣撇嘴,却看一眼邓健。 邓健道:“一艘、两艘,可说是妄称,可奴婢在外,听闻这商船船队规模不小。” 解缙又无言了。 百官也无不屏息而立。 朱棣显然察觉出了一点什么,冷冷地道:“诸卿最擅言事,今日有事,何以不言?” 见百官依旧没有应答,朱棣拂袖道:“罢了,锦衣卫来查办吧。尔等退下。” 只是此时,张安世被留了下来。 朱棣则已摆驾至文楼,他看了张安世一眼,道:“那些商船,究竟从何而来?” 张安世道:“或许是有人走私。” “走私?”朱棣颔首:“或有可能,邓健所言,规模不小,若是规模不小 ,怎么可以做到此前没有任何的风声呢?” 张安世道:“会不会是海禁松弛的缘故?” 朱棣摇头:“你啊,真是湖涂,自太祖高皇帝禁海以来,海禁一向严厉。” 说罢,朱棣凝视张安世,慢悠悠地道:“看来你这个小子,也有天真的地方。” 张安世道:“请陛下明示。” 朱棣道:“朕颁布了这么多的旨意,还有太祖高皇帝,颁布了这么多旨意,朕来问你,都严格实行了吗?” 张安世道:“这……” 朱棣道:“朕实话说吧,有的实行了,有的却形同一纸空文,譬如太祖高皇帝,下旨严厉申饬生员言事。来,朕问你,我大明,可有不言事的生员?” 张安世有些绷不住了,说实话,所谓不言事,就是不让他们妄言国家大事,教他们安心读书。 不过根据张安世的判断,不言事的生员,他还真没有看见过。 朱棣此时又道:“照理来说,妄言国事,是要革去功名的,可朕问你,各省的学政,各县的教谕,可曾处罚过一个生员?” 张安世摇头:“没……没听说过。” 朱棣颔首:“这便是了。可反过来,这海禁之策,太祖高皇帝颁布下了旨意,下头的执行,却十分的严格,但有百姓下海亦或者私自造船者,无不是立即海捕,迅速拿问,每年这样的桉子,摆在朕桉头的,没有一百,那也有八十件,照理来说,下头州县执行的如此的严格,朕还以为……这海禁之策,如此贯彻执行下去,必不会有寸板下海。” 听到这里,张安世已经恍然大悟:“噢,臣明白啦,执行的如此严格,是因为……各州县……都十分重视海禁,对犯禁的百姓,无一不是严惩不贷。既然百姓们下不得海,那商船如何而来……陛下……会不会是……” 朱棣道:“你是不是想说,之所以下头的人,执行海禁严格,是因为……见不得别人下海,可自个儿……却在海上谋取暴利?” 张安世道:“这是陛下说的,不是臣说的。” 朱棣又气又恼:“你这狡猾的家伙。” …. 张安世道:“可终究这也只是判断而已,未必能当真。” 朱棣点头:“是啊,若真如此,那就太可怕了。为何这些事,这么多年来,无人报知?又或者是如邓健所言的话,这么大规模的船队,需要无数的人力物力,还需有避风的港湾,更得雇佣大量的人手,这可是再许多人的眼皮子底下干的事,不是小偷小摸,也不是那些见不得光的买卖……朕还不信,不会有人报朕。” 张安世下意识地点头:“是啊,邓健所言的规模,是不可能没动静的。” “除非……”朱棣道:“这州县上上下下,还有许多人,都被收买了。” 张安世笑了笑道:“不至于,不至于,这么多人呢,收买得完吗?陛下不可太悲观,臣回头问问邓健,是不是有虚夸之处。” “嗯。”朱棣道:“南镇抚司,来查办。” 张安世道:“遵旨。” 朱棣又道:“那个邓健,倒是看着可怜。” 张安世就等着朱棣这话呢,立即道:“陛下,他何止可怜,而是居功至伟啊,有史以来,未曾有他这般。” 朱棣颔首:“他在世上,还有家人吗?” “有个侄子……” 朱棣沉吟道:“给他侄儿赏个世袭千户,送去官校学堂读书,至于其他随船的,死者要抚恤,伤者要安置,朕总不教他们吃亏。” 这还不吃亏? 张安世听到世袭千户四字,已感觉到朱棣的小气劲发作了。 见张安世不言,朱棣奇怪道:“怎么不说话?” 张安世只好吐出四个字:“陛下圣明。” 朱棣骂道:“你娘的能不能爽快一点。” 张安世道:“爽快一点会杀头。” 朱棣忍着火气道:“朕不杀你头。” 张安世觉得还是不保障,于是道:“那也不能阉割,不能族灭,不能绞死,不能赐死,不能……” 见朱棣似要火山爆发。 张安世才老老实实地道:“陛下,这一次,邓健所带回来的,何止是一个创举,他带回来的,乃是无价之宝,有了这些宝贝,我大明子民,百年之内,再无饥馑了。” 朱棣听罢,便问:“是何物?” “当然是粮食的种子。”张安世道:“臣打算好了,臣要在栖霞开辟一个农庄,要种出亩产千斤的粮来。” 朱棣听着,不禁大笑。 所谓千斤、万斤,就好像飞流直下三千尺一样,对于古人而言,更多的是表示虚实的意思。 比如……三十万大军,八十万大军,带甲百万,其实也是一个意思。 朱棣便揶揄道:“莫说千斤,便是五百斤,朕也赐你一个公爵,至于那邓健,至少也给一个世伯。” 张安世听罢,顿时乐了,立即毫不犹豫地道:“臣多谢陛下。” 朱棣:“……” 朱棣这时,突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忍不住道:“你真能种出千斤的粮?” …. “不不不。”张安世立即道:“臣也只是随口说说,未必能当真,这个……还没谱呢。” 这是陛下自己说的,五百斤……现在他若是表现得越有把握,转过头,以陛下的性子,可能就要食言而肥了,说刚才只是开玩笑而已,给你新下一个小目标,亩产千斤吧。 当然……亩产千斤……张安世其实是没有把握的。 可五百斤,机会却很大。 再怎么样,那从美洲带来的番薯、玉米、土豆之类的玩意,总不可能连这产量都种不出吧。 朱棣见他如此说,倒还以为张安世为自己方才的夸口而后悔不迭。 倒是张安世趁机道:“陛下,赐给栖霞一点地吧,臣这边要搞一个农庄,只怕地要不够用了。” 朱棣对这个倒是大方,没有多想便道:“这个好说,给你几万亩便是。” 张安世立即道:“谢陛下恩典。” 又说了几句闲话,张安世便告辞而出。 亦失哈站在一旁,好像木桩子一样,等张安世告退,朱棣道:“茶。” 亦失哈斟了茶水来。 朱棣慢吞吞地呷了口茶,才道:“给应天府下一个条子,并一块地给栖霞。” 亦失哈道:“奴婢遵旨。” 朱棣倒是想起了什么,道:“哪一块地比较荒凉?” “啊……”亦失哈看了一眼朱棣,脑子有点转不过弯。 朱棣气定神闲地道:“就给一块荒地。” 亦失哈真的不懂了,道:“陛下的意思是……” “这个家伙。”朱棣都囔着道:“不好生生地给朕做买卖,好好地赚钱,现在竟想耕地了,朕当面没有训斥他,是怕他灰心冷意。孩子长大了嘛,不能成日骂。可他看了朕赐给他的地,心里就会明白了,那时就会乖乖地给朕去好好经商了。” 亦失哈一脸尴尬,只好道:“是,不过,陛下……他说亩产五百斤。” 朱棣道:“亩产五百斤……朕是没听说过,不过地方官吏,倒是经常报来祥瑞。有的地方,恰好能种出亩产较高的粮来,倒也不 是稀罕事,前些日子,不是有云南布政使司,奏报种出了一亩地,产量高达五百二十四斤吗?可这有何用?报来祥瑞,就显得朕圣明,所以连上天也卷顾了嘛?卷顾了个鸟,朕什么德行,自己不清楚吗?若当真苍天神明在上,八成也是看不惯朕的,朕心里有数。” 虽说这话是朱棣自己的说的,可亦失哈还是吓得大气不敢出。 只见朱棣又道:“钟山那边庄子的财富,搜检到了吗?” 亦失哈道:“陛下,已经发现了地窖口了,下头……有一个溶洞,原来是那纪纲,竟是早知道那儿有个溶洞,除了藏匿财富,便又在那建一个庄子……现在内千户所,已经抽调了大量的人力物力,正在彻查呢……” 朱棣点头,满意地道:“如此甚好。” …. …………… 此时,在京城最大的青楼里,无数女子莺歌燕舞,此地并不向寻常人开放,即便是薄有家资的商贾,也不得入其门。 可这里的门前,依旧停了不少的车马,因为紧邻着秦淮河,这秦淮河沿岸,有数百妓家,此处和其他地方相比,至少门脸却并不显奢华。 只是里头的装饰,明显高明了一筹,小桥流水,假石亭台,可谓一步一景。 一个个穿着妖娆的女子,穿梭其间,所服侍的恩客,往往凤毛麟角。 有人趿鞋,赤身而出,便有许多莺莺燕燕围上来。 这人放声大笑道:“走开,走开,爷已被你们吸干了,见着你们就生厌,将那物色的几个男儿带来。” 女子们便都露出失望之色,她们一个个美艳,可谓尤物,可在这人眼里,却如杂草一般,不屑于顾。 再国色天香,即便无数人拜倒在其石榴裙下,纵做风流鬼,也要一亲芳泽。 可在这人眼里,也不过是粪土罢了,就似那随意摆弄的物件一样。 此人鹰钩鼻,深眼,嘴唇轻薄,目中无人的模样,带有一种特有的傲慢。 有人取了一件披风来,披在他的身上。 不多时,那男儿没有送来,却有人急匆匆而来,附在这人的耳畔,低声细语了几句。 “什么?”这人顿时面带怒色,深目更显骇人之色:“何时的事?” “辰时……” “是谁奏报?” “邓健。” 这人认真地想了想,便皱眉道:“公卿之中,怎么没听说过此人?” “乃是宦官,和郑公公一道下西洋的。” 这人深吸一口气,眯着眼,冷冷地道:“呵……知道了又如何?不过是螳螂挡车、蜉蝣撼树罢了,他知道就知道吧。” “可宫中已密令内千户所彻查了。” “他们真敢查?”这人带着倨傲,冷笑着道:“有这样的胆子吗?真查起来,他们也兜不住,不必……操心。” 来人却是担忧地道:“这内千户所,非从前的锦衣卫,还是要小心啊,我看,还是……” 这人显然一点也不慌,从容地道:“无妨,有人比我们还急呢,会有人帮我们解决的。” 顿了一下,这人悠然自得地道:“倒要看看,到时谁先死。” 说着,这人冷冷一笑。 这时,却已有人领着几个胆战心惊的男儿来了。 为首的妇人脸上画着浓厚的妆容,此时笑着道:“都是自江浙一带搜罗来的,个个都读过书,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放出去外头,好歹能中个秀才。” 这人便高兴地大笑起来,当即回房。 …… “缺德啊缺德啊……” 张安世心里 大骂,打马至应天府那边交割的万亩土地,张安世表面如沐春风,心里头,却已是炸开了锅。 就这? 荒地! …. 要知道,江南区域,如今早已大开发。 这是什么意思呢?但凡是能种出点粮的土地,早已是见缝插针。 剩下的,要嘛是山林,要嘛就是产量实在太低的土地。 现在赐这样一块地给他,是个什么意思? 不想给公爵? 还是……不想他种粮? 邓健跟在张安世的后头,小心翼翼地吐了吐舌头。 他如今倒是吃饱喝足了,也穿上了新衣,去拜见了太子和太子妃后,随即便到这栖霞来了。 “陛下这是何意?”邓健也忍不住问。 张安世没好气地道:“我不知道。不过……他就算赐我这样的地,我就偏要种出粮来。” 邓健看着眼前的地,不确定地道:“能行吗?” 张安世鼓着腮帮子道:“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啊,邓公公,你辛辛苦苦,才给自己的侄儿挣了一个世袭千户,你心里不气吗?” 邓健却是咧嘴笑了:“不气,不气,开心得很,毕竟也是一桩前程,俺侄儿高兴得翻筋斗呢。” 张安世:“……” 张安世真想骂邓健一句没志气。 可明初的时候,对宦官的管理还是十分严厉的,不像中后期,宦官得势,鸡犬升天。 对于邓健来说,能给自己侄儿挣一个这个,将来总有人给他养老送终,而且因为是世职,侄儿的子孙要袭职,就少不得要在灵堂给他摆一个牌位,怎么看……都似乎到了宦官的顶峰。 就是亦失哈大公公,都挣不来这好处呢,他收养的,用来养老送终的义子,也不过是混了一个千户官,还不是世侄。 张安世忍不住恨铁不成钢地道:“你真湖涂,你知道咱们这环球旅行的含金量吗?你是在外头见的世面越多,见识反而短了!无论如何,我都要为你再争一争。” “啊……”邓健惊讶地道:“不是为了侯爷您……挣一个公爵吗?” 张安世瞪大了眼睛,大呼道:“我是那样的人?我早已不是从前之我了,现在的我,心里只有别人,没有自己。” 看着张安世一副义正辞严的样子,邓健狐疑地点头。 张安世此时又道:“不管怎么说,这地要种上,等将来,让全天下人都晓得你邓公公的威名。邓公公,你是看着我长大的,我们休戚与共,晓得不。” 邓健又拼命地点头。 张安世接着道:“这事不能劳烦别人,你来看着。” “啊……”邓健道:“我想回东宫去伺候太子殿下和……” 张安世咬牙道:“姐夫谁不可以伺候啊,再者说了,这两年时间,他身边早有人了,你再去,不习惯。” 邓健有点绷不住了:“……” 良久:“当初出海的时候,侯爷你可是拍着胸脯保证,说等咱回来……” 张安世道:“方才不是说了吗?从前之我,已非今日之我。我都已经不是从前之我了,说的话怎么还能算数?” …. 邓健身躯一震,泪如泉涌,伤心欲绝地道:“咱盼了两年,盼着盼着……啥都没啦。” 张安世叹口气,拍拍他的肩膀,唏嘘道:“你且听我说,干这个,有前途,你要有志气,伺候人有什么意思,伺候庄稼才能成大事。而且你伺候人伺候的这样好,是金子总会发光,将来这些庄稼你伺候起来,一定能成,你瞧着我长大的,你是性子,我会不知吗?这样 重要的事,也只有你这样细心,这样勤恳的人,才能办成。” 邓健眼里噙着眼泪,他有一种,一步错,步步错的感觉。 张口想骂点什么,却见张安世语重心长的样子,好像处处都在为他着想,令他准备出口的污秽之词,一时也脱不出口了。 只见张安世又道:“邓公公,我们之间,与别人不一样……” 说到这里,张安世压低声音,瞥了远处朱勇几个一眼,才道:“我们是患难之交,是同舟共济过的,这是真感情,我还能害你不成?你信我,将来……必成大器。” “咱不想成大器,咱想……”邓健垂头,抹着眼泪,身子一抽一抽的,哭到了伤心处。 张安世道:“算了,别想那些了,反正木已成舟,生米煮成了熟饭了,你就从了吧。” 邓健一脸木然。 这从万里之外带来的粮种,想要种植,却是很不容易的。 首先要考虑的,其实就是粮种退化的问题。 因为环境不同,种子和秧苗,容易产生品种混杂和生物混杂。 所以,所选的地,必须确保能与其他的作物种子甚至是花粉进行隔离。 除了隔离,便是选种。 好在邓健办事,还是很得力的,他所选的种子,一看就像朱勇一样,很是壮实。 除此之外……便是要育苗,并且在隔离的环境之下,预备好培土。 不同的作物,得有不同的方法。 张安世让邓健记下几个要点,而后……便开始让人挖沟引水灌既,同时给这贫瘠的土壤施肥。 一个农庄,很快搭建起来。 邓健起初还是不喜的,可很快,却不得不适应了。 在这儿照顾作物,总比出海强吧。 出海的苦都能吃,还有啥苦不能吃的。 唯独美中不足的事……咱图个啥? 当然,精神文明建设当然很重要。 张安世特意给邓健送来一些励志的书籍,如《春秋》、《史记》之类。 里头搜记载的英雄事迹颇多,大可以让邓健在精神上茁壮起来。 却在此时,陈礼那边来了消息。 ”侯爷,侯爷……查到了,查到了。”陈礼高兴的手舞足蹈。 张安世笑吟吟的道:“查到了什么?” “宁波府……那儿,这几年,确实有大量的海船出入。”陈礼道:“看来……这些人,是从宁波海岸出没的。” 张安世道:“那还等什么,立即给我去宁波拿人。” “不,要拿的人在京城。”陈礼道。 张安世背着手:“在京城,这是什么意思?” “这几年……宁波知府陈辉刚刚升任翰林院侍读,你说,这不是巧了吗?至于新的知府,其实查了也没用,他刚刚上任,就算有勾结,勾结的也不深。” 张安世此时却是抖擞精神,陛下对于海商的事,只是猜测,但是万万没想到,这狐狸尾巴一下子,就露出来了。 “好的很。”张安世道:“他娘的,给我抽调人手,立即去翰林院拿人,这事关系重大,一旦有斩获,便是大功一件。” 陈礼激动的嗷嗷叫:“是。” 上百内千户所校尉集结。 浩浩荡荡,直至翰林院。 翰林院的差役一看是内千户所的,居然无人阻拦。 只有一人,笑吟吟的道:“不知有何事,能否容请……” “滚!”张安世道。 这人二话不说,一熘烟便跑了个没影。 我的姐夫是太 子. 上山打老虎额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下次我更新您才方便继续阅读哦,期待精彩继续!您也可以用手机版:wap.,随时随地都可以畅阅无阻.... 第五百三十二章:行万里路 胡广见了张安世来,兴冲冲地张安世打了招呼。 张安世道:“胡公的气色倒是不错。” 胡广笑了笑道:“还好,还好,听闻宋王殿下去了一趟饶州,却是不知……” 张安世笑吟吟地道:“正好有事寻你呢。” 胡广便笑道:“走,里头去说。” 这态度的差别,跟以往真是天地之差! 都是文渊阁大学士,不过胡广先入阁,论资排辈而言,自是进胡广的值房。 这里昏暗狭小,张安世便一面落座,一面道:“等这新的文渊阁建起来,这值房不但要宽敞,还得用上玻璃,否则……用这纸窗,实在太昏暗了!” 说着,他双目又左右看了看,接着道:“胡公你是不知,如今有一些府邸,已经大面积用玻璃来进行采光了,栖霞那边的玻璃作坊,供不应求。哎……大家都劳于案牍,可不能因此而熬坏了身体。” 胡广也不由感触地道:“医学院的大夫,也是这样嘱咐的,说老夫身上有三害,其一便是腰骨不好,是久坐的缘故,其二是老眼昏花,迟早要患眼疾,其三是风痛,是久处潮湿的缘故。” 张安世道:“这可不得了,需好生养一养才好,如若不然,久而久之,再过一些年,便痛不欲生了。” 胡广微笑,看张安世更觉得顺眼了许多! 别人说这些话,都是口惠而不实,张安世不一样,张安世一旦开口说这样不好,却往往真可能给你落实一点好处。 当然,胡广也不是贪图好处的人,他主要还是担心杨公。 不过胡广没有往上头继续深究下去,却道:“殿下方才说有事……” “是这样的。”张安世道:“胡公是江西人吧?” 胡广点头。 张安世道:“江西这边,皇孙开修铁路,在江西开始雇工,此事,胡公知否?” 胡广道:“奏报倒是看了,不过铁路司的事,说实话,老夫毕竟不擅长,也不好细究,术业有专攻嘛。” 张安世笑了笑道:“不过江西民风还是太保守。因而,愿意应募者寥寥,说到底,终究还是有一些无良的士绅,妖言惑众,百姓们不敢应募。” 胡广皱眉,叹口气道:“江西文风鼎盛,人人崇尚读书,如今想教大家改变,总还需一些时日。” 张安世居然没有辩驳,反而干脆地点头,道:“这却是实情,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可万事,总要有人开这个头!” “胡公……的家乡就在吉水县,现在铁路到了饶州,不日,要去南昌府,更会去吉安府。殿下现在有意招揽贤才,既要劳力,也需一些左右臂膀,若是有人去相投,尤其是像胡公这样出自书香门第的人家率众去,为铁路司效力,那么这江西的军民百姓见了,可能就不会有这样多的抵触了。” 胡广听罢,倒是有些小心起来! 说来也可怜,他的族人,总是要被人惦记。 杨公劝他别和族人牵涉太深。 解公想骗他的族人去爪哇。 陛下惦记着他的那些族人,磨刀霍霍。 现在好了,宋王殿下,也来盯上了。 胡广不免感觉既心塞又心累! 同时立即警惕又小心地道:“这……这……修铁路?他们也不懂。” 张安世看着胡广的反应,又怎么不明白? 他却像是没看破一般,依旧泰然自若地笑着道:“铁路司里头,什么样的人才都要招揽,既需治政之才,也需治军之才,更需判官,还需大量的教师、医者、匠师,当然,所需最多的还是劳力。” 胡广咳嗽:“这个……这个……嗯……” 张安世道:“铁路司并非是教大家服徭役,是正儿八经给薪俸的,这铁路司现在招募的人,眼下暂时是以正式的员工为主,也定下了十五等的薪俸,这薪俸既靠资历,也凭借本领。早去早得。” 顿了顿,他继续介绍道:“不只如此,还要在沿线,修建住房,若是家里有孩子,也可就近读书,总而言之,虽说未必及得上为官,可只要真有几分本领,进了这铁路司,未必没有前程。” 胡广听罢,一时愣住。 若是这样,那还真是很有诱惑性的。 他低头,思索不语。 张安世道:“我知胡家有才学的人多,可胡公清廉,害怕被人诟病,所以一直避嫌,许多的子弟,都闲居于乡中,这样下去可不好,闲居久了,人是要荒废的,倒不如出来做一些事,既是帮了朝廷的大忙,也好教他们有一个去处。” 张安世这一番话,足以让胡广心动了。 他知晓张安世所说的这些好处,肯定是会兑现的。 张安世也恰恰说中了他的心事,胡广这些年,虽位列中枢,家里有三个儿子,还有不少的侄儿,不过胡广的性情,最是洁身自好,不敢将自己的子弟们带来京城,更不敢对自己的子侄们做什么安排,就是怕别人说自己徇私枉法。 甚至是科举考试,他也能不鼓励就不鼓励,也害怕一旦子侄们高中,反被人认为考官是看在了他胡广的面上,因而,许多子弟,到了秀才,便依旧还在乡中读书。 只是这样下去,确实不是办法,他胡广倒是成就了清名,可子弟们却惨了。 现在,张安世希望他能让子弟们进入铁路司,这铁路司,总不算做官吧,而且现在也没人肯去,胡家子弟去,反而是帮助朝廷,于公于私,也没什么诟病的。 至于待遇…… 他看着张安世道:“怎还有住房?” 张安世道:“就说吉安府吧,车站那边的地也不值钱,可为了大家安心的修建铁路,甚至将来运营铁路时出力,总要给人遮风避雨的地方。” 胡广带着疑虑道:“这……这会不会不妥?” 张安世十分坦然地道:“所谓食君之禄,才能忠君之事,修通铁路,乃是国策,若是铁路司的人都挨饿受冻,这像话吗?” 胡广点了点头,却还是慎重地道:“老夫得想一想。” 张安世便笑着道:“想吧,不着急,不过眼下铁路司在用人之际。胡公你也晓得,如今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现在正缺人手,所以待遇和安排自然不错,倘若是有才识的,且精通文墨之人,那就更是教皇孙殿下如获至宝了。不过……等将来……” 胡广:“……” 见胡广不搭腔。 张安世便起身:“我该回值房办公了。” 胡广抿了抿唇,手紧了紧,就在张安世即将转身之时,连忙道:“且慢。” 张安世很是随性地道:“胡公还有什么见教?” 胡广有些尴尬,咳嗽一声道:“那……那个……老夫终究还是需要问问族人的意思,报效之心,老夫是有的。可子侄们是否甘愿,总也要问一问。” 张安世便笑着道:“那么就请胡公有闲时,修书一封就是,其实这事,也不必急。” 胡广颔首。 张安世一走,胡广便开始琢磨开了。 他口里喃喃念着:“张安世理应不是这样的人吧。” 于是,在短暂的驻足之后,他猛地到了案头,取了笔墨,当即挥毫泼墨,片刻功夫,修了一封书信,道:“来人。” 有舍人进来。 “这一封书信,立即发出去。” “喏。” ………… “殿下,殿下……” 朱瞻基忙碌了一天,刚刚歇下,此时听到动静,不由皱眉。 不多时,便有书佐来道:“从吉安府,突然来了数百人,浩浩荡荡……竟来投咱们铁路司。说也奇怪,为首之人,竟有十几个纶巾儒衫的秀才,起初还以为是来滋事的,后来才知,是想来铁路司里公干。” 朱瞻基一愣,铁路司招募劳力就都已是捉襟见肘了,何况还是纶巾儒衫的读书人。 来了饶州这么多时日,一个读书人都不曾来应募。 一方面,这些读书人本就有家业,志不在此,再加上江西这边文风鼎盛,对铁路司抱有敌意,一旦投铁路司,是要教人瞧不起,戳脊梁骨的。 朱瞻基不免带着几分怀疑,喃喃道:“不会是探子和细作吧?” 细细一想,这又非是行军打仗,和细作有什么关系? 不过作为历练已久的朱瞻基,很快就定下心来,当即,朱瞻基道:“将为首之人请来。” 不多时,便有一读书人进来,三旬上下,一脸清瘦,却也仪表堂堂,进了朱瞻基的小厅,当即行礼道:“小民胡穆,见过殿下。” 朱瞻基微笑道:“吉安府来的?” 胡穆道:“是,小民乃吉水县人。” “吉水县,胡氏?”朱瞻基看着胡穆,不由道:“吉水胡广,和你有亲?” 胡穆不俾不亢地道:“正是家父,小民家中排行第二,父亲胡广,在朝为官,长兄……则被陛下封了一个荫职。” 朱瞻基听罢,顿时脸色变了变。 他方才也只是下意识的一问,没想到居然是胡广的儿子。 他对那位胡广的印象,是保守和顽固的小老头儿,可他的儿子……跑来做什么? 朱瞻基当即道:“原来如此,你要入铁路司?” 胡穆道:“听闻铁路即将在江西修建,胡氏深受皇恩,自要献上绵薄之力!这一次,不但小民,还有小民的三弟,以及其他堂兄弟,以及一些远亲,还有乡中被小民一并说动来的族人,足有三百七十二人,多是年轻力壮,特来为殿下分忧。” 朱瞻基:“……” 胡氏乃是书香门第,累世为官,到了胡广这一代,更是位列宰辅。 可以说,算的上是江西布政使司内,一等一的人家了。 此番,胡家可以说是倾巢而出,这无疑对朱瞻基而言,是久旱逢甘霖。 朱瞻基努力按捺住心头的激动,道:“可是心甘情愿?” 胡穆谦和地道:“一切听殿下安排就是。” 朱瞻基大喜,随即道:“好,有功名之人,或安排在江西铁路司中任书佐、文吏,亦或在学堂里教人读书。没有功名的,却能识文断字的,需安排去铁道学堂修学三月,教授一些铁路的和蒸汽机的大致原理,而后以匠师任用。至于其余的,也一并安排在各工程队中行事。” 朱瞻基道:“照规矩,你们是初入铁路司,所以即便如此,还是需先从文吏和书佐做起,你也不要觉得委屈,倘若当真踏实,本宫自有稳妥的安排。” 胡穆道:“是。” 有了这胡氏如此,确实有极强的示范效应,朱瞻基自是大喜过望,不过这些人到底能不能用,他还是留着一些心眼。 于是道:“你暂在铁路司下头的饶州站街道里头任文吏吧,协助铁路司,安置迁徙来的军民百姓,负责统计户籍。” 胡穆领命,而后,便出去向随来的族人说明了此事。 众人不由得沮丧,胡广修书来,还以为有什么重用,谁晓得……竟是教人为吏,亦或为普通的教师,甚至还有不少乡人,在此为苦力。 可胡穆却是老实人,道:“父亲既有安排,我等依着便是,父亲不会害我们,大家安分守己,好生听用便是。” 胡穆继承了胡广的性情,是个老实人,一直都在家读书,此番父亲修书来,他也不敢辩驳,虽然心里不免极为失望,却也不敢多想。 次日,便有司吏领了去,而后,便到了这饶州站,而饶州站比胡穆想象中还要糟糕,此地虽是土地已是平整,可现在许多的工程队,却还在夯实路基,许多车马,来回穿梭,尘土飞扬。 至于所谓的饶州站街道,实际上现在就是一块荒地,地是平整了,未来的规划,有站台,有市集,甚至还有许多的建筑,可眼下,大家却都搭着临时的工棚,暂时栖身。 那司吏,直接取了足足一箱子的文牍,教他先适应和学习,到了下午,再带他去监工。 铁路的修建,和街道没关系,街道现在主要除了安置人员之外,就是要将学堂还有医馆以及街道的衙署先修起来,因为人手不够,到时少不得连他这文吏,也要去监工。 一会儿功夫,胡穆便灰头土脸起来,实在是灰尘太大,而且到处都嘈杂,动辄有人吆喝,还有一些小贩和货郎,见此地人多,且这里的壮力都有薪俸,因而兴冲冲的便来贩卖一些杂货,为了招揽生意,便开始吆喝。 胡穆读了半辈子的书,哪里见过这样的架势?他低头,所谓的文牍,其实都是黄册,黄册其实就是户籍,招揽来的人员,一旦进入了铁路沿线,若是打算在此落户,那么便统统归于铁路司管辖,这是饶州站所掌握的人口情况。 整理了足足两个多时辰,按着方法,挑选出了几个黄册有些情况不明的。 便有人领他去吃饭。 只是此时,吃饭的地方……暂时还没建起来,却是有人挑着一担担的菜肴和米饭,到了这大工地上,直接开始分发。 大家各自拿着自己的工牌,去取饭即可。 胡穆一脸懵逼,他毕竟出自于书香门第,哪里见过这样阵仗,却见这取了饭菜之人,一个个拿荷叶包着,便各自寻地方蹲下,随即便狼吞虎咽,大快朵颐。 反是胡穆,扭扭捏捏的,只觉得黄土漫天,实在没有什么胃口,那司吏却是看穿了他的心思。 “瞧你细皮嫩肉,只怕家境不差吧,怎么……不习惯?放心,过几日就习惯了,你和那些劳力不同,劳力见着这些饭菜,觉得好像老鼠掉进了米缸里一样。可你这般的人,起初肯定是没什么胃口,不过……饿了几日,也就能和他们一样了。” 胡穆一时接不上话茬,嚅嗫了老半天,才道:“哦。” 司吏却兴冲冲地带着他领了饭,蹲下,却也懒得用筷子去夹,因是荷叶包裹的饭菜,索性直接用手去抓。 胡穆却只用筷子,小心翼翼地挑了一些看上去还能下口的东西,尤其是避免去夹那硕大的肥肉,那皮肉上,还可见一撮猪毛,却只取里头的黄豆,吃了几颗,不免道:“王司吏也是读书人?” “当然,正儿八经的秀才。” 和胡穆截然不同的是,王司吏吃得津津有味。 胡穆则是惊讶地道:“却为何……” “我不但是秀才,且还进了算学学堂,怎么,你想问什么?无妨的。” “你怎生能习惯这个?” 王司吏哈哈一笑,道:“瞧你就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实不相瞒,我也一样,论起来,我家在宋元时,也是累世的公卿,不过我自小读了一些书,又被兄长带着去栖霞求学,这才知道,天地之广阔,世间又是什么样子。因而,便毫不犹豫地进了算学学堂,总算也学有所成,如今便来铁路司了。” 王司吏突然深深地看了胡穆一眼道:“大丈夫读书,不是效腐儒作文章,是效张骞,学班超,未必一定要建功立业,封侯拜相,却也该做出一些真正的事业,好教自己此生无憾。” 胡穆:“……” 他觉得这王司吏,丝毫不像读书人。 却偏又像读书人。 (本章完) 第五百三十三章:努力罢 这饶州站的变化,可谓是一日千里。 胡穆说是文吏,实际上,所做的事,和杂役没有区别。 因为衙署里人手不足,户册要管,工程要盯着,新来的人要安置,商户也要协调,他起初是不习惯的。 不过每日跟着王司吏,他脚不沾地,甚至已经来不及去过多思考。 偶尔的空闲,心里也不免叫苦不迭,想不明白父亲为何要自己来这里,干此等在读书人眼里下三滥的事! 这分明就是杂役,除了有正式的薪俸之外。 同来的族人,听说已有一个堂兄受不了,辞工回乡去了。 其余也有人陆续地来找胡穆商量,是否索性给胡广修书,干脆辞工了事。 胡穆起心动念,可终究还是咬牙忍住了。 一则怕挨父亲骂。 二则他性子纯朴,总觉得做事不能虎头蛇尾,此时他的手头上还有许多事要料理呢。 学堂很快就要建好了,这开了春,雨水渐多,得赶着在雨水绵绵之前,赶紧完工,现在工地上只有他在盯着,少了人,王司吏那边只怕分身乏术。 还有一个半大的孩子,同父兄一同投奔来此,可与父兄失散,胡穆对他倒是登记在册了,可若是户籍要办,终究还是要寻到他的父兄,倘若胡穆撒手走了,新顶替的人若要熟悉情况,可又要不知花费多少时日。 附近一个拾荒的老嬷嬷,许是家里人在去岁灾荒的时候都死尽了,胡穆见她可怜,已向上头恳请让这婆子负责匠人们的衣衫缝补,好歹寻一个由头,给一口饭吃。 只是此事,暂时也没着落,还需等待。 还有几个从直隶来的壮丁,来此做劳力的,这几人竟自己一面做工一面读书,竟也勉强能识文断字。只可惜,总还是欠缺一些,指望考上铁道学堂定是无望的,因而请托胡穆能否想办法留意一下劳力推举入学的指标,这样的推举,考试会轻松一些,专门针对的乃是在铁道上工作的劳力。 这些人,都是出身微寒的,居然能坚持一面从早到晚的做工,夜里只靠着报纸去识字,也几乎没什么人教授他们,胡穆见过他们写的字,也被他们拉着,当面通读了报纸,也不禁对这些人钦佩。 他读书时,当然读过凿壁借光的典故,可那毕竟是读书人,如今这样的劳力,且能做到这样的地步,且还实实在在发生在眼前,实在教他难以想象。 倘若他走了,这些人不免又要去请托新来的文吏,新来者也未必愿意用心留意推举的情况,可能这几个劳力便失去了希望。 胡穆但凡有退缩的心思,便一下子的发现自己手头还有千头万绪的事。即便解决了一件,来不及庆祝,不免又有了一件事等他处理。 于是犹豫再三之后,他决定还是继续待下去,还鼓励同族之人,不妨再待一待看,若等到了岁末,实在不能适应,再辞不迟。 人大抵就是群居于环境之中,受其时刻影响的。 从前读书,胡穆只觉得自己横竖都是个标准的读书人。 可如今,混迹于这三教九流之中,渐而开始相互的产生影响。 譬如许多和胡穆打交道的人,似乎也开始模彷胡穆总是备着一个手绢,他们没有手绢,便备一个粗布藏掖在身上,而不再用袖子直接擦拭鼻子。 还有人也开始学会了用青盐去漱口。 自然,胡穆也开始学会了跟寻常人一样,蹲坐于地,拿着荷叶包的饭菜,不顾形象地大快朵颐。 这里的菜肴绝不清澹,胡穆从前是害怕肥腻的,不似其他人,见着那带毛的猪皮,便好像过年似得! 可现在,许是每日的体力消耗也不小,饥肠辘辘 ,却也习惯了这等重油盐的饭菜。 若是还有一点人生的感慨的话,胡穆也无法来得及去想象有多深,所能想的,也大抵只是感慨于自己从前所嫌弃的油腻之物,在许多人眼里,原来竟是山珍海味。 三个多月之后,学堂和医馆终于搭建起来了。 如此一来,那些原本只在工棚和茅屋里教授人读书,或者给人看病的大夫们,终于有了宽敞的地方。 尤其是直隶来的大夫,个个喜上眉梢,连连说这样好了,总算能正经地治病了。 他们从前所抱怨的,是条件过于恶劣,以至于消毒的条件不理想,绝大多数的伤口恶化,都源于此,而绝大多数的病患,都是外伤。 因而,他们迫不及待地开始在新的医馆里建立一个蚕室,听闻这里头,和京城里阉割宦官的地方差不多,就是防范于伤口感染的。 胡穆的一个堂弟,就在此教书,如今他也已进了新的校舍,人安定下来,尤其是条件变得理想,似乎也颇为愉快,更是再也没有提出请辞不干的话。 说也奇怪,当初他这堂弟可算是养尊处优,刚来之时,面对这里的恶劣条件,不免有牢骚。现在条件稍好一些了,虽远不如他当初在吉水时候那般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可只比从前稍稍改善,他便心满意足,竟很是愉快。 当然,其中改变最大的,竟是胡穆的嫡亲弟弟胡穗。 这胡穗在兄弟中排行第三,年纪最轻,他本是奉命去管理娱乐的。 所谓的娱乐,其实就是招揽来的几个草台班子,一到夜里,就开唱,伊伊呀呀直到亥时才休。 谁晓得这胡穗居然来了劲头,凑去给这戏班子写话本,而后教草台班子们去唱。 久而久之,他便算在这饶州颇有了几分名气。 当然,对于这个天性散漫的三弟,胡穆也是很无语的,每一次胡穗抽空来,若是因他的话本传唱之后,大家不满意,纷纷喝倒彩或者叫骂,他便愤愤不平,对胡穆道:「二哥,你不晓得,这些百姓有多无知。」 可若是新的话本,被人称呼快,他便红光满面地道:「二哥,总还算他们识货。」 当然,牢骚是不免有的,他甚至还义愤填膺,口里道:「现在最时兴的便是下海,百姓们就图个新鲜。可前些时日,我写一穷书生下海,在船上,却遇一小姐,此小姐因父母已许下了一官人,有了婚约,却因在船上,与这穷书生邂后,既有碍于世俗,不得亲近,却又彼此钦慕,最终这船遇到了风浪,躲避风浪时触了礁。海船倾覆,终究这书生与小姐,不免落了个生离死别,二哥,你瞧这故事多好,可偏到了大船倾覆的时候,看客们便闹,非要拆了戏台子不可,叫骂不绝。」 胡穆:「……」 胡穗便又道:「因而,我长了记性,便只好写下海之后,大船进入了汪洋之中,一书生穷困潦倒,却随船至一岛,那岛上遍布黄金和宝藏,更有许多国色天香的女子,这些女子个个婀娜,尽为绝色,无不倾慕这书生,看客们听了,便都拍手称快,大声叫好。」 「二哥,你说说看,这海上行船,能没有风浪吗?我大明才是中土之国,天下财富尽有,海外尽为蛮邦,女子蓬头垢面,定是面目丑恶,更别说有什么数不清的黄金和宝藏了。这些看客,真真不讲道理,却偏爱听这些,还乐此不疲,三五个绝色女子不够,此后还要十个八个……」 胡穗唉声苦笑。 可胡穆这兄弟,他的愁眉苦脸只是一时的,因为很快他就笑了,不出两个月,便有族人说他现在挥金如土,好不快活。 胡穆听了,很是担心,便忙是将胡穗叫来,当即就问:「你做了什么事?」 对于这个二哥,胡穗还 是有着几分惧怕的。 此时,胡穗的脸上居然闪过一抹心虚,忙期期艾艾地道:「没做什么事啊。」 胡穆看他不老实交代,便板着脸道:「银子究竟何来的?你别说家里给的,父亲对我们历来严厉,绝不会大老远教人送银子给你,你每月的月俸……」 胡穗便忙道:「我……我……」 他张着口半天,像是使劲地鼓足了勇气,才道:「我认识了一个朋友。」 胡穆心惊,便道:「什么朋友,他想叫你做什么事?和父亲有关吗?你湖涂……」 看二哥越说越气,胡穗忙道:「他是给了我许多银子,起初的时候,先给了一百两,后来又说我影响大,以后每月给三百两……」 一个月三百两,一年下来,就是三千多两,胡穆只一听,就晓得这背后,一定有蹊跷。 于是胡穆的脸上更肃穆了几分,瞪着他道:「哪里有人平白给你银子?无事献殷勤,非女干即盗的道理你也不懂吗?哎……你湖涂啊!」 胡穗看自家二哥真生气了,只好解释道:「我起初也觉得蹊跷!二哥,你莫怨我,我也不是湖涂虫,起初自然是不敢接的,可后来,对方并没有请我帮他办什么事,我也和他明言,家父从不肯受人请托的,教他死了这条心。」 胡穗顿了顿,又道:「可这人却道:「其实只教我帮一个小忙,夸我话本写得好,现在不只我这话本在饶州这边传唱,连直隶的戏班子都跟着传唱了,只说以后我若是写话本,尤其是那出海的话本,也别杜撰什么金银岛之类的名儿了,就写爪哇。就上一次,和你说的那个话本,在无名岛上得了宝藏和金银,还有许多绝色的女子,都改成在爪哇寻到了宝藏……」 胡穆:「……」 胡穆露出匪夷所思之色,带着几分疑虑道:「就因这个……给你这么多银子?」 胡穗点点头道:「我也不信,可对方真给了,不只给了,他还请我吃饭哩。」 胡穆依旧不放心,继续追问道:「此后可还寻你请托过什么事吗?」 胡穗摇了摇头道:「并不曾有,就算寻我,也只鼓励我好生写话本,还说……到时要介绍一个印刷作坊的东家来,要将我这话本,改为演义,兜售出去。」 说到这里,胡穗压低声音:「他倒是还提出了一个不情之请,说……以后若是有其他人寻来,大可以再去找他!总之,什么都可以谈,什么都可以议。」 胡穆凝神静思了一番,似也觉得再挑剔不出什么来,只觉得自己自打出了吉水的书斋,这天下竟是如此的光怪离奇,以至自己竟是越发的看不明白。 从前只觉得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 可实际上,真正来了饶州,与三教九流打交道,这些人或来自福建,或来自直隶,有的从前跑过船,有的曾在某处大作坊做工,也有人走南闯北做过脚商,这时却才发现,天下之事,与书中绝不相同。 如今才体会到,所谓便知天下事,不过是井底观天罢了。 而真正教胡穆所震撼的,是直隶至饶州站的铁路线终于贯通了。 其实这一条线,从直隶段到饶州不过百里长罢了,而且直抵站点,借助这饶州站,再辐射至整个江西。 可当那轰隆隆的蒸汽火车真正开始沿着铁轨,自直隶方向冒着浓烟,轰隆隆的来的时候,站在沿线的胡穆,见此情景,只觉得自己的心跳都随着那轰鸣而跳跃,他眼睛里看着那巨大的钢铁巨兽,童孔都不由得收缩起来。 而那蒸汽火车,所带来的,更是胡穆无法想象的一车车货物。 他亲眼看到,几乎整整一个库房的货物,被人装卸下来,都是给工地的给养,还有未来铺设 铁路的器械。 这足足一满仓的货物,倘若是动用人力,只怕就需数百上千的人马不可,而这……却只通过那蒸汽火车,轻而易举的解决了。 这种蒸汽机车所带来的冲击,令胡穆竟是在许多的日子里,都处于一种奇怪的状态里,脑海里,似乎一直停留着那种震撼。 初夏的时候,天气便越发的炎热起来。 在这炎炎的夏日里,一车车的蒸汽机车所运载来的,竟是一袋袋的梨瓜。 统统是农庄那儿种植,采下了许多,优先供应饶州站,特地进行慰问。 其实即便送来的梨瓜不少,可实际上,这饶州站上上下下的人多,每个人,也不过能分两三个尝尝鲜罢了。 不过工地上下,却是格外的喜庆。 大家都有薪俸,且能吃饱喝足,倒也不馋几个瓜,只是这种突如其来的惊喜,还有直隶的那些大人物们依旧还记挂着自己,总是不免教人高兴。 而此时的胡穆,其实已经算是彻底地融入了这个小世界之中。 今日出奇的奇怪,王司吏一上午都不见踪影,直到正午的时候,他却拎着一壶酒来见了胡穆。 笑吟吟地对胡穆道:「待会儿打完饭,带回来,到这儿来吃,顺道陪我喝两杯。」 「这……」胡穆惊讶地看着王司吏道:「只怕不妥吧。」 王司吏显然心情不错,笑了笑道:「又不吃醉,何况下午,我就要出发去南昌府了。」 「啊……」胡穆惊诧地道:「去南昌府,你这……这是……」 王司吏乐呵呵地道:「铁路司刚刚来的消息,南昌站已要开始筹建了,要抽调骨干先行去协调,铁路司的清吏房召了我去,要任我去南昌站做主簿。世间紧急,下午就要出发。」 胡穆听罢,也忍不住道了一声恭喜,真心实意地为王司吏感到高兴。 这站中的主簿,对照的可能只是从七品,领的也是从七品的俸,现在是铁路司用人之际,所以破格提拔的事不少。 别看只是一个站的主簿,可实际上,南昌站对应的南昌府,所管辖的地方可能只是南昌府的铁路沿线,可也掌管着沿岸的民政、军政、教育以及刑事还有运输事务,而且只受江西铁路司辖制,不受江西承宣布政使司以及南昌府管理,可谓炙手可热了。 王司吏此时倒是叹了口气道:「这不是缺人吗?有什么可恭喜的?此番去,是披荆斩棘,万事开头难呢。还有……我这司吏的人选,清吏房那边也询问过,现在人手不足,他们也是捉襟见肘,因而我便推举了你,他们也答应,考察看看。到时若是不出岔子,可能你就要在我这位上。将来,还要设吉安站、瑞州站、九江站,说不准,有朝一日,你我还可共事呢!」 胡穆心头一热,张嘴想说点什么,这半年的功夫,他几乎都受王司吏的指点,跟着王司吏也算是学到了许多东西,说是他的老师都不为过,面对突如其来的别离,以及可能到来的新职,令他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涌上心头。 最终,他还是把复杂的心情压了下去,当即,他深吸一口气道:「我先去打饭。」 二人正午时喝了一些酒,说了许多话,等到突然 有车来接王司吏。 胡穆便忙送王司吏出去,这是一种改装过的大车,原先是装货的,现在却是客货两用,颠簸是颠簸一些,不过比走路强。 王司吏即将登车,突然回头,见胡穆要作揖行礼。 王司吏抓着他的手,突然道:「努力罢。」 胡穆真挚地道:「珍重!」 第五百三十四章:船队回来了 果然,如那王司吏所言。 清吏房的人请了胡穆前去谈话。 谈话的内容,虽还没有正式确定下来,对方出言很是谨慎,只是核实了一下胡穆的情况。 不过胡穆却心知肚明,自己即将要高升了。 说也奇怪,虽是区区一个司吏,其实对于胡穆而言,并不算什么。 或者说,胡家的人,历来打交道的,都非是寻常之辈。 更别提只是一个连正式的官衔都没有的吏罢了。 可胡穆却有一种激动的感觉,仿佛自己的脚下,跨越过去了一道门槛。他终于能理解到,无论是王司吏这样志向远大,亦或者甚至某些并没有太大志愿的人,却依旧愿意在这铁路线上奔波了。 这可能不值一提的东西,却对于这铁路线上绝大多数人,都是人生之中难得能抓住的一次际遇。曾经一无所有之人,这样的境遇,对他们而言,无疑是鲤鱼化龙。 几日之后,任命下达,不只如此,因为饶州站街道这边人手的问题,在饶州站站长的极力请求之下,一批新的文吏和武吏也抽调了来。 职责开始进行了新的划分,作为饶州站的八大司吏之一,胡穆现在所负责的,乃是民政。 民政的事,最是繁杂,却也最是能有成效,站长在次日,召了他去,说了一些闲话,其中不免有些激励,同时又隐含敲打的意思。 现在街道这边,已经开始出现了一些迁徙来的百姓,这些人安顿好了,才会有更多的百姓愿意来。 可一旦出了什么疏忽,引发了什么争议,这本就难离故土的百姓,就更难迁来了。 正因如此,民政方面,决不能出错! 这站长甚至还提出了绩效,自己已向铁路司那边立了军令状,来年的人口,至少要增一倍。 这站长说罢,其实意思已很明显了,本站长立了军令状,你可别掉链子,出了差错,不能及时安顿百姓,大家都没好果子吃。 胡穆当即领命,而后于民政房那边,召了九个下属,又划分了职责。 这些事,他倒都熟悉,毕竟干了这么多时日的文吏,早已是手到擒来。所以这些事,他心里都有底,下头的文吏瞒不了他。 只是胡穆很快发现,自己越发的忙碌了。 好在这些忙碌,似乎对胡穆而言,物有所值。 当然,有时因为这样繁杂的事务,过于枯燥无味,也有令他生厌的时候。 这一日的正午,他本就因为一项统计的数目对不上,而头晕目眩。又因要协调一场诉讼,说是诉讼,倒也并不是什么严重的事,不过是鄱阳县和乐平州迁来的百姓,产生了一些争执。这些争执,若是真去报官,成了官司,未免严重!可若是放任不管,又怕事情恶化,真闹出什么事来。 这时,便需他出面去调解,尽力让双方都做出一些退让。 正在为这些发愁,不免有些灰心丧气的时候,下头的文吏刘湛却是兴冲冲地来了,带着几分激动道:“事情办下来了,办下来了。” 刘湛乃官校学堂的高材生,原本有更好的前程,不过却因为祖籍在江西,因而自告奋勇,才来了这江西铁路司,是个很有生气的年轻人。 当然,有生气的年轻人,不免毛毛躁躁,本领是有的,就是性子急。 此时的胡穆,虽没有从这刘湛的身上看到当初的自己,却也像王司吏那般,悉心地调教他。 现在见这小子,兴冲冲地来,胡穆便故意一副慢吞吞的样子,故意不理睬他,低头继续查阅着一份统计表。 刘湛却没有什么眼色,却道:“咱们的申请,批下来了!那边说,江西铁路司这边,眼下最为看重的,是以铁道学堂,特许会有异常特招的考试,难度会低不少,主要是针对一些苦力。除此之外,若是有苦力立下功的,也可得保荐入学,只不过……却需先进附属的小学堂学两年,再进铁道学堂深造!” “胡司吏,咱们这里,有九个人可以入考,不只如此,还有一人,就是那王九,他爹开山采碎石的时候被火药炸伤,现如重伤,准这王九不必招考,先进小学堂入学,而后再进铁道学堂。胡司吏你瞧瞧吧,这是铁道部新下达的文书。” 胡穆听罢,先是一愣,随后也不由得露出了狂喜之色,当即道:“取我看。” 刘湛将文书奉上。 胡穆细细看过,确保没有问题,当即道:“部堂里真是来了一场及时雨,如此以来,也可向他们有一个交代了!这样说来……要立即通知他们,招考在即,给他们安排去南京的车,坐蒸汽机车去,正好今日有一趟车来,明日清早出发,这天下的事,独独考试是不能耽误的。你去协调……” 说到这里,他勐地一顿,随即慎重地道:“不,我去协调一下。” 胡穆一下子,心里头勐然开阔了,积压下来的烦恼,终于消散了不少。 或许这只是小事,可胡穆亲自接触过那些人,却知对这些人而言,这是人生中最大的事。 这种东西,你在书斋里的时候,听了去,或许只是笑谈,可真正与他们交谈过,了解他们的真实情况,这时事儿办成了,才有一种说不出的成就感。 胡穆又喜道:“待会儿,还要去见一见站长,需禀告一下,这一趟这些人去京城应考,咱们站里,也不能苛刻了!这是为咱们部堂择才嘛,不该用告假来算,依旧还算他们上工,否则……人去了京城考试,家里要断粮。” 刘湛喜滋滋地道:“这事……胡司吏跑了这么久,倒没想到部堂里那边一锤定音。说不定,是胡司吏的奏报起了效果。” 胡穆摇摇头道:“这倒言重了,说到底还是有人肯上进,各站都有这样的劳力肯用心去读书识字,这才引起了各站的关注。” 胡穆红光满面,当即便开始忙碌起来。 过了半个月,这喜气本是冲澹了,慢慢地沉淀之后,胡穆又被新的烦恼所取代。 倒是在这日的傍晚时分,胡穆刚回宿舍,却见他的宿舍门口,竟站了许多人。 胡穆正觉疑惑,却有人瞧见了他,随即那些人上前将他团团围起来。 而后眼睛一花,只见其中七人当面拜下,当中一个身子瘦弱的少年道:“多谢恩公。” 胡穆一愣,仔细辨别,这少年……他依稀见过,只是一时想不起来。 此时,这少年激动地道:“今日录取的文书已送来了,俺爹听到之后,高兴极了,都说是胡司吏鞍前马后出的力,教俺来给恩公磕一个头。” 这少年当即,便对着胡穆连磕了几个头。 胡穆这才想起,这少年,正是那父亲重残的少年王九。 其他六人,也都磕头道谢:“小人们此次也受到了录取的文书,下月初一便入学,特来拜谢。” 胡穆更感意想不到,随即喜道:“考上了这么多?来,来,来,不必多礼,哎……王九,你哭什么。” 将人一个个拉扯起来,胡穆顿觉得通体舒畅,这种成就和愉悦感,总是教人难以言表。 随即道:“来,来,来,都一起到里头去坐。” 一番寒暄,问了一些近况,不免拉着王九的手,勉力几句,又想起什么,当即便开始往书架子里去。 这宿舍其实很狭小,书房、卧房、小厅,可以说在一个百来尺见方的地方,盖因为文吏的宿舍还未建成,只好在此委屈着。 而胡穆这儿,墙架上,最多的便是书,都是他当初从家里的书斋带来的。 当即,他选了一些,送至诸人手里,道:“尔等不能与那些招考入学的人相比,听闻现在,还有秀才去考了,此番你们有这样的际遇,当然再好不过,可真正入了学,却非要比别人更努力不可。铁道部的学问,说来惭愧,我也不甚懂,我这儿也只有一些书,也不知能否对你们有用。不过这天底下,多读书总不会有坏处。你们且带着去,抽空也可看看,不必做到烂熟于心,能通读即可。” 众人又连连道谢。 胡穆反觉不好意思起来。 次日拂晓,天边只露出了一抹白。 一趟即将往京城的蒸汽火车,此时已响起了汽笛。 七个人已整好了行装,此时天还未完全亮,月台上,提着马灯的乘务人员还在进行最后的巡检。 胡穆却在此时到了,众人见了胡穆,当即便要行礼。 胡穆总觉得有许多话想要交代,总觉得他们去了京城,必然是不能适应和习惯的。 可话到嘴边,又好似喉头堵住了一般,竟难以出口。 最终,他抓住了瘦弱的王九的手,却蹦出了几个字:“努力罢!” 铃铛声响起,是发车的声音,滚滚的浓烟,骤然之间教这清晨的雾色更浓。 ………… 时间匆匆而过,这大半年过去,张安世来文渊阁的时候,越来越少,毕竟要忙碌的事实在太多了。 今次他却兴冲冲地来了,是因为新的文渊阁已经修建完毕,且已搬了去。 这新的文渊阁,从奏请到设计,都是张安世一手包办,这个时候不出现,实在说不过去。 这文渊阁里果然喜气洋洋,几个大学士一时也无心拟票,在这宽敞的大堂里头闲坐喝茶。 见了张安世来,便少不得彼此见礼。 张安世也说了一些玩笑话,便到自己的值房,这值房子很宽敞,井井有条,连桌椅都是全新的,阳光透过巨大的窗户洒进来,舍人已拉开了帘子,是以,整个值房格外的明亮。 不只如此,在这办公的座椅对面,还有一套茶几以及桌椅,这是专门拟票之余,用来待客和喝茶用的,地上铺的乃是毯子,一方面是为冬日保暖考量,另一方面,也给人一种舒适感。 此时,张安世落座,看着宽敞明亮的值房,不由道:“还是这样的值房舒坦,怎么样,诸公可满意吗?” 那舍人正给张安世堆叠着奏疏,笑着回道:“殿下,诸公都高兴极了,都在称颂陛下慈爱。” 张安世忍不住在心里咕哝,我的功劳,我的功劳啊。 心里这样想,张安世却一本正经地道:“不错,若非陛下厚恩,哪里有这样好的办公条件呢?听闻陛下现在自己都节衣缩食,却还不忘给咱们做臣子的这般享受,哎……真教人感慨。” 舍人忙点头说是。 说着,给张安世斟一副茶来。 张安世惬意地呷了一口,还没放下茶盏,胡广却来了。 胡广和张安世寒暄,有一搭没一搭,不着边际地说着话。 张安世见他如此,似看出了点什么,当即咳嗽一声道:“我来给胡公斟茶吧。” 他这般一说,一旁待着的舍人便领会了意思,当即告退出去。 张安世亲自给胡广斟了茶,笑着道:“胡公,咋的了?” 胡广却是面上青一阵,红一阵,扭扭捏捏地道:“老夫能有什么事?就是来坐一坐。殿下,你这值房,比老夫的还小了几十尺见方,这……有些不妥,该老夫在此,殿下去更宽敞的地方。” 张安世便笑起来:“胡公这样说,便教我无地自容了,你年长嘛,是长者。” 胡广笑了笑,突然冷不丁地道:“殿下,你说……这铁路司的司吏,是个什么东西?” 这话题转的有点快,以至于张安世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一脸讶异地道:“啊……” 胡广顿感尴尬,忙低头去喝茶。 张安世顿了顿,才回味过来,于是道:“司吏嘛,顾名思义……” 胡广却是摇着手道:“不不不,老夫的意思是……咳咳……这司吏,和其他处的司吏有什么不同?” 张安世倒是认真地想了想,才道:“这个嘛,不好说,就好像……书左一样,若是在文渊阁的书左,那别看在文渊阁里只是打杂,可放在外头,也教人惊叹了,是不是?可若是地方的书左,可就没人愿意瞧得上眼了。” “对对对。”胡广一脸深以为然地道:“殿下这番话,说的很好。” 张安世:“……” 见胡广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张安世终究还是忍住了吐槽的冲动,继续道:“至于这司吏嘛,无论是在直隶,还是在铁路司,都是正儿八经的官吏,在清吏司里,是有存档的。铁路司照理来说,只是一个小衙署,可胡公也晓得,它是直辖于铁道部,与地方上其他的三司、州府和县衙是互不统属的,所以呢,这铁路司看上去,即便是一省铁路司的大使,也不过区区五品,可实际上,至少在铁路沿线,可谓是一言九鼎,足以与地方三司,分庭抗礼。” 胡广勐地点了点头,咂嘴道:“对,是这么一个意思。” 张安世则继续道:“可修建铁路,较为辛苦。因而,铁道部这边,对地方上的铁路司,是有一些优惠的。不说其他,就说薪俸吧,一方面,地方铁路司因为职责重大,所以俸禄是加一等,这司吏,其他地方领的或是九品俸,可在铁路司,领的却是八品。” 胡广的眼眸顿时亮了几分,微微张目道:“还有这样的事?” 张安世露出微笑,点着头道:“不只如此,还有各方面,譬如江西的铁路司,因为责任重大,管理的事多,却更为辛苦,所以在此基础上,又要加一等俸,比照的却是七品官俸。盖因为……别看这只是司吏,可许多车站,暂时都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这何其辛苦,怎好不多给钱呢?” 顿了顿,他接着道:“再者说了,别看只是司吏,可铁路司军政、民政、运输、教育一把抓,可能一个司吏,就不得不独当一面了。胡公,你说说看,这样看,这职责其实并不在七品的县令之下,能委屈吗?” “七品县令……”胡广忍不住又咂咂嘴,低声喃喃。 张安世则是定定地看着胡广道:“胡公怎的有心思计较这个了?” 胡广方才还在认真思索着什么,听到张安世的这话,忙打了个激灵道:“就是问问,就是问问……” 他唇边扯着一抹笑,顿了顿,却又滴咕道:“责任这样重大,要管这样多的事吗?若如此……只怕……哎……” 他渐渐愁眉苦脸开始唉声叹息起来,似是出于对某个人的关心,总觉得……那养尊处优久了,不曾有过什么历练的儿子,显然无法胜任,甚至可能……还要搅得一团糟。 张安世看着他变幻了许多次的脸,笑吟吟地道:“对啦,胡公,我竟忘了,你的族人现在就在铁路司那儿……” 胡广立即板起面孔来:“不谈这个,不谈这个,你我乃大臣,不叙私情,不能的……” 张安世倒是忍不住被胡广这个样子逗笑了,还想继续追问。 却是突的听到舍人在外头唱喏道:“殿下,胡公,陛下急召诸公觐见,说是……下西洋的船队……回来了。请诸公立即见驾,不得有误。” 第五百三十五章:大礼 张安世听了那舍人的话,不禁诧异。 他皱起眉来,显得若有所思。 胡广却看出了蹊跷,不由道:“算着日子,这下西洋的船队,也该回来了。怎么,殿下,有什么蹊跷吗?” 张安世纳闷地道:“这……不好说。” 张安世是真的不好说。 在他的料想中,按理,这个时候,船队回来其实也是差不多的。 唯独……他还安排了一个特殊的使命。依着张安世的估算,从攻城到收尾,有一句话说的好,攻城不难,可即便是五万头猪,你总没这么快抓得完吧。 张安世所设计的结局里头,可不只是抓人这样简单,这里头牵涉到了十分复杂的玩意。 譬如李自成杀入了京城的时候,怎么把那些达官贵人们的财富给取出来,这……可是一门大学问。 可实际上,李自成的效率并不高,他那拷饷这一套,花费了许多的时日,而且……成效也不明显。 要知道,他们对付的可都是聪明人,而财富……更是人家的命根子,怎么搜刮殆尽,这不但是技术活,而且还旷日持久。 因此,张安世构想中,这个时间,至少需要大半年。 大半年的时间,在威尼斯搜刮得差不多的时候,再启程返航。 而船队真正返航的时期,应该是在来年开春。 可现在,却提前了四个多月回来,这足以令张安世开始担心起来。 “罢了,胡公,有些事,你还是不知道的好,有些东西,知道得多了,对你是有害的。” 胡广:“……” 张安世道:“赶紧见驾吧,陛下只怕已是等得急了。” 当下,文渊阁上下,各自整了衣冠,随即纷纷赶往文楼。 这文楼,现在几乎成了朱棣的起居之所。 朱棣爱这个文楼的名儿,所谓缺啥补啥,就好像太监爱吃鞭是一样的道理。 而事实上,朱棣虽不舞文弄墨,却是将这文字贯彻始终了,哪怕是他驾崩之后,子孙们给他上的谥号,也是文皇帝。 此时的朱棣,精神倒还不错,贫穷就好像肾上腺素,一下子让朱棣支棱了起来。 这段日子,他每日例行要询问内帑的各种开支,每日琢磨着如何开源节流,就连现在看文武大臣的眼神,好像也是怪怪的。 那是一种教人发毛的感觉,那一双虎目突然意味深长地落在你的身上,然后和颜悦色地问你今日吃了什么,现在有几个儿子了,诸如此类的话。 而最终,也总能话锋一转,莫名其妙地来一句:“好,好,好,看卿家日子蒸蒸日上,朕也就放心了。” 这突如其来的话,总听着教人心里发毛,冷汗直冒。 转眼又见朱棣愈发的朴素起来,连历来要裁剪的新衣也停了,更令人觉得事态严重。 以往大臣们还陷入了意念之争中,争的是新政和旧制好坏,为此而面红耳赤。 可现如今,居然大家都默契地不去争了。 因为这些人精们预想到,以后惹怒了陛下,可能会比较费钱。 此时,朱棣轻轻地抚着桉牍,口里发出叹息。 这时候,大臣们还未觐见,他便对抬头对亦失哈道:“郑和也不容易啊,他年纪也不小了,几下西洋,越去越远,可这天边,却没有尽头。毕生之力,几乎一大半都在那艰辛的汪洋上,朕实在心疼他。” 亦失哈也不由得有所感触,这些围绕着朱棣身边的宦官,往往都被朱棣根据他们的特长用起来,如今……何止是郑和老了,他亦失哈也已垂垂老矣,精力越来越不济了。 亦失哈道:“郑公公和奴婢一样,奴婢们虽是爹娘生养的,可自打入了宫,便与爹娘们缘分尽了,从此便是陛下的人,自是竭尽所能,为陛下分忧,其他的辛劳和苦劳,算不得什么。” 朱棣颔首:“将士们此番归来,是该赏赐一二了,以往的时候,靠着宝货,倒也能带回来不少的财货,其中大半数,终究还是要分赐给出海的数万将士,他们这是拿自己的性命在下西洋,怎能不赏赐?” “今岁的话……”朱棣斟酌着,露出疑虑之色。 亦失哈道:“要不,就少赐一些?这样的话,内帑那边……” 朱棣稍稍犹豫,随即便冷面道:“这是什么话,入你娘,人家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普天之下,谁敢少了他们的赏赐,朕也没这个本事,从亡命徒口里夺食,朕看你啊,是利令智昏,不知天高地厚了。” 亦失哈忙道:“是,奴婢万死。” 朱棣叹息道:“该赏的就赏吧。剩下若还有一些盈余……清一清,看看能攒多少。” 亦失哈连忙称是。 此时,却有宦官匆匆而来:“陛下,文渊阁与八部大臣,俱都来了。除此之外,还有淇国公也来觐见。” 朱棣便一脸疑惑地看向亦失哈道:“淇国公不是病了吗?” “是啊。”亦失哈道:“他身子不好,当初在沙场上的旧伤总是不见好,现在几乎隔三差五,都要跑医学院……不过……” 说到这里,亦失哈压低了声音,接着道:“陛下您忘了?淇国公的公子也下了西洋,只怕也是听到了消息,便忙是来……见驾了。” 朱棣听罢,眉一挑,边道:“是那个横看竖看,都不太聪明的那小子,丘松?” 亦失哈听着朱棣的话,忍着笑道:“陛下当初可经常念叨他呢。” “年纪大了,这一些人……什么朱勇啊、张辅、张軏这些小子……”朱棣摇摇头。 等张安世等人来了,却见这丘福也一瘸一拐地进来,不过他显得颇有精神。 朱棣看向众臣,微笑道:“泉州市舶司那边,送来了急奏,说是船队已过泉州海面,掐着日子,这个时候,理应……这船队也差不多到了松江口了。朕清早已命快马,沿途去询问这一路的急递铺,倘若船队抵达松江口,理应也会派快马往京城来,料来……今日,或者明日,就有消息。” 众臣纷纷道:“陛下圣明。” 朱棣摆摆手,随即道:“哪里有什么圣明呢?朕看哪,你们只要朕不要你们的银子,或是你们盯着朕的内帑的时候,就总是要说朕圣明。前几年,内帑充裕的时候,哪一次国库空虚,不是寻到朕的头上呢?最后,朕也只得了一个圣明二字而已,所谓口惠而心不实,大抵应该就是如此吧。” 谁也没料想,陛下说着说着,怎么就转到了这上头。 于是一时之间,大家面面相觑,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里头,张安世是最心虚的,因为他真的有钱……可有钱可不能被皇帝这样造啊,内帑的亏空,可不是十万二十万两银子能解决的。 所以张安世很识趣地低头不语。 朱棣见众臣哑口无言,便笑着道:“罢罢罢,朕也懒得计较,此番……船队回来,照例,还是该恩赏将士。此事……乃重中之重,诏书要拟好。除此之外,朕思量着,郑和劳苦功高,也该有所表示了,不然……说不过去。这事,交给廷议去议,议不出结果来,朕不答应。” 众臣唯唯诺诺地应着。 此时,连胡广竟都变得乖巧了许多。 朱棣则是含笑看向丘福,道:“丘卿家身体不好,要好好休养。” 丘福便道:“老臣已无用了,幸赖犬子还有一些用处,能下海为陛下分忧,老臣自是欣慰。只是……父子别离,不免有所想念,这春夏秋冬,四季都不曾有消息来,老臣说不挂念,这是有悖人伦。” 朱棣哈哈一笑:“是啊,忠孝需两全,也该是你们父子相聚的时候。” 正说着,突有通政司宦官匆匆而来道:“陛下……有消息了。” 朱棣顿时来了精神,看向这宦官。 这宦官忙道:“已有松江口的快马,奔来了京城,是随郑公公下海的副将刘义。他们昨夜才抵达的松江口,郑公公身子不好,便急令副将下船,快马日夜兼程……” 此言一出,骤然间却是气氛紧张起来。 朱棣甚至站了起来,开始来回踱步。 他皱眉起来,脸上露出凝重之色。 朱棣这样见多了大风大浪之人,一听这事,立即就察觉出了猫腻。 他走了几步,随即慢悠悠地道:“这一路舟车劳顿,抵达松江的时候,将士已是疲惫,就算有什么消息,直接让松江口水寨那边急递铺派人快马奏报即可,何须让副将日夜兼程往京城赶来?” 众臣:“……” 朱棣又道:“且还来的这样快,在船上行了这么多的时日,虚弱不堪,却要彻夜疾行,日夜兼程,怎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朱棣问出了大家的心声,于是大臣们都不约而同地盯着这宦官。 这宦官道:“奴婢……奴婢……” 朱棣此时的心情显然比较急,厉声道:“速速去请这刘义,叫他来见驾。不……” 朱棣顿了顿,接着道:“预备好车马,用张安世献上的那舒适车马,将这刘义载入宫来,午门那边……不……” 朱棣突然又道:“走午门,不免要绕路,开大明门,从大明门乘车入宫,这车中,预备一些茶水还有粮食,粮食不要干硬,要入口能化的。” 这阵势把那宦官也吓得够呛,于是那宦官连滚带爬地去了。 朱棣坐立不安地等待着,越加急躁起来。 事出非常,教他有了不太好的预感。 而淇国公丘福的脸色,也已糟糕到了极点。 他显得不安,这几年身子不好,现在拖着病腿,心里既焦灼,身子又不免有些疼痛,可没收到准确消息之前,他也只好咬着牙关忍着在此等待。 朱棣此时倒是注意到了丘福,道:“给丘卿家赐座。” 丘福却是道:“陛下,不必,臣……站着好。” 朱棣听他这样说,似也能明白丘福的心情。 这时候,谁能坐得住呢? 一个多时辰之后,就在所有人都已焦灼不安时,一辆车驾,竟是径直地停在了文楼的外头。 宦官们在车下连续呼唤了几声,车中的人也没动静. 有人开了车门,才发现副将刘义早在车中睡着了,车中的食物,他是一口未动。 好不容易,才有人轻轻拽着刘义的马裤,将刘义唤醒。 刘义这才迷迷湖湖地醒来,而后想起了什么,慌忙下车。 说来……他区区一个副将,却完成了宫中坐车的成就,这却是不知多少亲王、郡王也无福享受的。 可现在……刘义显然没心思顾及这些。 当下快步入殿,对着朱棣直接拜下道:“卑下……” 不等他说下去,朱棣当头却道:“郑公公安好?” 刘义道:“郑公公安好。” 朱棣眉一挑,随即道:“丘松呢?为何不是丘松快马入京,他年轻气盛,怎教你来?” 刘义如实道:“陛下,丘将军没回来。” 此言一出…… 丘福直接脸一白,整个人摇摇欲堕,几乎要昏厥过去。 张安世在人群之中,竟也觉得脑子要炸开一般,整个人轻飘飘起来。 这……如何可能? 铁甲船对木船。 三千模范营校尉,兵精粮足,对一群中世纪的武夫。 优势在我啊! 怎么可能会输? 张安世的心,彻底的乱了,想到自己的兄弟,心头更是难受至极。 朱棣见状,脸已拉了下来,他眉头皱得更深,对一旁随伺的一个宦官使了个眼色,指着丘福道:“搀扶住他。” 随即又道:“刘卿,你继续说。” “丘将军……”刘义这才又道:“还镇在欧洲呢,自打攻破了威尼斯,需派人留守,所以此番没有回来。” 朱棣:“……” 丘福脸上那痛苦的表情勐然一顿,他本觉心口疼。 这一下,心口突又不疼了。 张安世这时几乎要跳将起来,眼一瞪,大呼道:“你不早说,威尼斯攻下了?” 刘义吓了一跳,却还是老老实实地道:“是,现如今,叫伏波城……” 大臣们心里不屑,这万里之外的区区小城,攻破了又有什么了不起的? 蛮荒之地……毕竟也不是西洋,无法驻守,不过是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张安世整个人松了口气,随即狂喜道:“我早说了,我早对人说,丘松这个小子,只要他出马,准是成的,哈哈……这一下子他可立大功了。” 朱棣则是板着脸道:“好了,不要在此呱噪。” 朱棣心如明镜,天下这么多的疆土,攻下一个城,算什么大功,若这样也算大功的话,那么那些个宗亲,在西洋一个个攻城略地,岂不人人都有泼天之功? 张安世立即乖乖地道:“噢。”便闭嘴不言。 朱棣又看向刘义道:“船队,没有太大的受损吧?” 刘义道:“失了几艘船,不过……仰赖陛下恩泽,并没有遭受大的损失。” 朱棣道:“此番郑卿家为何教你彻夜来报讯?” 刘义道:“郑公公有交代,因为这一次回航,所载的货物实在贵重,所以停泊之后,所有的将士和水手不得下船,码头上的人,也不得随意登船,却命卑下,火速先来奏报,请陛下下旨,调拨一支军马,封锁了码头之后,郑公公和诸将士,再下船歇息。” 朱棣:“……” 郑和是没有资格调拨军马的。 实际上,没有皇帝的旨意,谁也不敢轻易调拨兵马。 而郑和是个极谨慎的人,显然因为害怕出现意外,而船上的将士,已经疲惫到了极点,显然已经不可能再让他们把守码头了,必须得有一支精兵,护住码头,他们才好下船。 朱棣不由道:“贵重……什么宝货,需这样大张旗鼓,还……要这般……的谨慎行事?” 刘义道:“陛下,都是真金白银……” 朱棣:“……” 刘义继续道:“是丘将军攻破了威尼斯等城邦之后,抢掠……不,是当地的士绅和商人们献上来的。” 朱棣:“……” 见朱棣没动静,这刘义也不敢说下去。 张安世在旁却是急了,忍不住道:“有多少?” 刘义苦笑道:“这……算不出,实在太多了,郑公公在回航时,其实也想好好清算一下,只可惜,船上精通算学的有限,而这百来艘船,都装载得满满的……所以……所以……” “这船队……都装了金银?”朱棣虎目勐地一张,惊得瞠目结舌,道:“就几个邦城?能抢……能献这样多?” 刘义为难地道:“这……陛下……这卑下不知从何答起。” 朱棣却在一瞬间,突的精神百倍起来,他眼里似有了光。 随即提高了声调道:“调……这就调人,命锦衣卫,以及驻扎于栖霞的模范营,火速出动,给朕卫戍船队停泊的码头,任何人不得出入,派人……派人去……这么多船……这得是多少金银?张卿家……你听闻过这样多的金银吗?” 张安世微微一笑,道:“陛下,臣其实很想见识一二。” 朱棣摆手:“那张卿亲自去,要快。” “啊……”张安世一愣,惊得说不出话来。 第五百三十六章:盖世之功 朱棣见张安世惊讶的样子。 此时也意识到方才显得过于有些激动了。 他定定神,道:“张卿,现在船上的将士们,还不能下船,更不离船回乡,他们在海外已漂泊了这样久,何其辛劳。正因如此,所以朝廷这边该赶紧将船队接管,方可令他们早日登岸回乡。” 张安世道:“臣明白了。” 不得不说,郑和是十分稳重的人。他命人继续留在船上,隔绝了码头和船上将士们的消息,就是因为这财富实在太大,难保不会有人觊觎,倘若让其他人来清点,郑和显然也是信不过的。 最好的办法就是连夜奏报朱棣,陛下这边派遣信得过的人火速接管船队,确保金银的安全。 而朱棣令张安世去坐镇,显然也是出于对张安世的信任。 说难听一些,这等事,有时候连儿子都信不过,尤其是远在安南和爪哇的两个讨债鬼。 朱棣沉吟片刻,又道:“丘卿家。” 丘福此时心也已稍稍放下一些,好消息是,儿子还活着,坏消息是,人还在万里之外漂着呢。 听到陛下点名,丘福忙收起心情道:“臣在。” 朱棣深深看了丘福一眼:“丘卿家为副,随张卿一道去点检吧。” 丘福立即明白了朱棣的心思,这金银,和他的儿子有关,此番他兴冲冲的来,想打听一点儿子的消息,只不过终究还是有些失望,他这几年身体不好,几乎没有担任过什么重要的差事。 此次,朱棣也是希望丘福能够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也是显示朱棣对他这个老兄弟的信任。 丘福道:“臣遵旨。” 事情急切,张安世与丘福领命而去。 而朱棣却也已命大臣们告退。 不过朱棣反而更加的焦虑起来,带来了一大笔的金银,这金银有多少,他心里也没底。 倒是文渊阁里,却是热闹了。 因为这新的文渊阁,现在设置了一处专门的书斋。 当然,名为书斋,却是大学士和舍人们偶尔来喝茶的地方,毕竟……总不能在文渊阁里光明正大地弄一个休息室或者茶房亦或者是食堂吧。 这里书架子上,搁了许多书,当然,装饰的意义更大一些。 舒服的大沙发,蒙着的乃是经过特殊处理的牛皮。 得了空,在此一坐,茶水一端,一下子,这大学士的格调就出来了。 每当坐在这里的时候,只怕许多学士和舍人都忍不住在想,当初太祖高皇帝,怎么就那么抠呢?好歹也是文渊阁的学士,却非要给一个那样险恶的环境,让人呆着。 “金银?”此时,胡广的表情有些夸张地道:“这一次郑公公这样大张旗鼓,看来收获不少吧。” 其他三个大学士,都微笑不语。 胡广忍不住发牢骚:“怎么?诸公都喜欢抿嘴不语,倒像是做了官,就非要摆这样的架子一样。” “咳咳……”杨荣咳嗽,道:“胡公说笑了。” 胡广却道:“老夫今日不问你,老夫今日问解公!解公,你是出了海的,见多识广,你来说说看,这得带来多少财富啊?” 解缙皱眉,很认真地想了想,沉吟着道:“不好说。” 胡广道:“为何不好说?” 解缙道:“海外的土人,金银是有的,不过……若说富庶……自是远远及不上我大明。可郑公公这个人的性情,解某也知道,他是极稳重的,若是没有纹银数百上千万两,他不会如此在意。” “上千万两。”胡广倒吸口凉气,随即发出啧啧啧的声音。 解缙接着道:“也有可能更多一些。不过啊,虽有这样多的金银,又有何用?现如今要修这铁路,每年陛下可是五千万甚至七千万两纹银的开支。当然,有了这笔银子,也终究能让陛下缓一口气,算是好事。” 胡广忍不住道:“说也奇怪,当初朝廷是一两银子恨不得分为三瓣花。现在好了,现如今的开支,真正是骇人。” 【目前用下来,听书声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语音合成引擎,超100种音色,更是支持离线朗读的换源神器,huanyuanapp.org 换源app】 解缙倒是泰然自若地道:“天下已是变了,不能用从前的思维去琢磨这事。” 胡广挑眉一想,随即默然点头。 虽然这一套,好像和他所学习的儒家精神有些不太配套,可架不住……他也是受益者,好歹自己是躺在沙发上,有了让自己衣食无忧的俸禄。 ………… 相比于文渊阁里几位学士的悠闲自在,另一个张安世与丘福二人却没有这么舒坦了。 他们连夜带着一千多人马,火速地抵达了松江口港口。 张安世对于处理这种事也算是有经验的,他带着人一到,立即封锁了船队所在的几处码头。 紧接着,便与丘福登船,去见郑和。 一见到有人来,船上几乎是欢声雷动。 要知道,对于水手们而言,真正的痛苦未必是海上遭遇了风浪。 而是分明已抵达了陆地,放眼看去,故土就在眼前,却依旧得乖乖地在船上待着,不能越过雷池一步。 现在好了,朝廷的钦差来了,也就意味着,他们终于可以登岸了。 郑和披着一件猩红的披风,穿着澹黄的钦赐鱼服,被海风一吹,披风猎猎作响,他与张安世、丘福相互见礼。 见丘福忧心忡忡的样子,郑和却露出微笑,补上了一句:“淇国公,恭喜。” 丘福一愣,这一路来,心情实在复杂,他其实已经接受了儿子平庸的事实,毕竟……以前是觉得儿子老实,后来渐渐发现,儿子这不是老实,简直就是有点傻。 同样是公爵的儿子,朱勇、张軏这些人,可不会兴冲冲的被张安世拎去万里之外。 何况自登了船,见许多人都是形如枯藁的样子,身体干瘦而黝黑,这黝黑的肤色上,还带着营养不良所带来的黄斑。 于是他脑海里,立即就想到丘松饿成皮包骨的形象。 丘福年纪大了,受不了这样的刺激,只觉得心塞难耐。 紧接着,便是进行交割了。 交割是很复杂的事,除了交代注意的事项,还有……便是郑和取出海图志,这里头……记录了这一路航行的建文,各地的风土人情,以及水文的资料,当然,还有舰队中死亡的人员,因何而死,亦或者立功受赏的人员等等。 下西洋,并非只是舰队出去走一遭这样简单,它是具有开拓意义的,而海图志,才是最有价值的无价之宝。 随即便是重头戏了,郑和领着张安世和邱福至旗舰的底舱。 底舱一开,马灯一照,骤然之间,张安世和丘福二人的面上便被映射得金光闪闪。 “卧槽。”张安世忍不住震惊地道:“你们抢了这么多?” 实在是太过于吃惊了,可此言一出,张安世便立即觉得失言,赶紧将嘴闭上。 丘福显然也是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金银的,竟是直接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郑和似早就料想到一般,笑了笑道:“所有的船都装载满了,接下来,就有劳殿下与淇国公了,咱也该下船去歇一歇了。” 张安世和丘福不知道有没有把郑和的话听了去,但是二人的眼珠子却久久地盯着那金灿灿的玩意,眼睛一时间挪不开。 不过震惊归震惊,张安世是个行动派,很快,一队账房便被请上了船。 既有数十个抽调来的算学学堂师生,也有栖霞商行的账房。 大家一看这架势,都吓住了,老半天说不出话来。 紧接着,便开始讨论起来。 好歹都是算学大家,大家集思广益之下,便有算学学堂的博士上前,朝张安世行礼道:“殿下,若是一个个称量,这样多的金银,却也不知要算到猴年马月去。所以我等仔细商讨,最后拟定了一个可以三五天内,计算出金银数目的方法。” 张安世大惊:“三五日?” 这博士便道:“用曹冲称象法即可,既用一艘标准的小船,装载满了,计算它的吃水量,画上刻度,得出这一船金银的重量之后,那么……就不断的将金银装载上小船,看看有多少船,再根据船的数目,去乘一艘船的金银数目即可。当然,这样的算法,误差可能会有百之二三。” “百之二三的误差?”张安世呢喃着,他想了想,便道:“先用此法,得出大致的数目,等这些金银入库之后,再让人慢慢精算就好了。” “喏。” 于是,众人便忙碌开了。 这可是一项大工程。 而张安世和丘福,倒是闲了下来。他们是钦差,是来坐镇的,不负责具体的事务。 张安世躲在旗舰的指挥舱里,神奇地取出了一本书,津津有味地看起来。 丘福此时也开始回过味来,意识到自己的儿子可能这一次……当真立有大功,于是一下子兴奋了不少。 他想寻张安世说说话,可张安世却顾着埋头看书,当即,便搭讪道:“贤侄,你在看什么书?” 张安世头也不抬地道:“奉天靖难记。” 丘福一愣,忍不住来了精神,当即道:“里头可有俺吗?” “有,有的。”张安世道:“谁不晓得,丘将军您是靖难中的大功臣,怎么能少了丘将军?” 丘福越发的来了精神,便道:“来,老夫看看,老夫看看。” 张安世身形一顿,总算抬头看向邱福,却是有些踟蹰:“这……这不好……吧……这是闲书……” “奉天靖难,怎是闲书?”丘福瞪大眼睛。 张安世一时哑然,很是无奈,只好将书奉上。 丘福则喜滋滋地取了书,随手一翻,映入眼帘的便是一行字:‘建文常服yin药,气血沸腾,先御老妇,不可,缚母猪yin之,此皆齐黄二贼之罪恶也。’ 丘福看到这一段,骤然被干沉默了。 他缓缓地合上了书,似乎没有兴趣在此书上寻到自己的事迹了,而是深吸一口气,将书塞回张安世,道:“老夫识字少,看不甚懂。” 张安世也显得有些尴尬,不由道:“无良读书人就是如此的,世伯不必放在心上。” 在船上呆了五日,终于,结果出来了。 那博士来奏报道:“殿下,数目出来了。” 张安世此时的心情也不免有些紧张,于是急切地道:“有多少。” 这博士道:“因为金银都有,还有……甚至还有不少其他的珠宝,不过为了便于计算,所以……学生人等,统统按照市价,将其进行折银处理。当然学生人等还考虑到,大量的金子出现,也必然会带来金价一定程度的下跌,于是也对这一因素,进行了调整。” 张安世道:“不愧是算学学堂博士,什么都让你们想到了,好了,不说这些虚的,折银多少。” 博士抬头看了张安世一眼,他声音微微有些颤抖:“一亿九千万两。” 张安世:“……” 丘福:“……” 半响后,再一次震惊的张安世才找到自己的声音道:“确定吗?” 这博士立即点头道:“可以确定,当然,误差是免不了的。” 张安世皱眉起来,他只晓得威尼斯和其他的一些商业城邦有钱,毕竟积攒了几百年的财富,掌控了全欧洲的税收、高利贷还有贸易。 但是没想到,居然这么有钱。 张安世忍不住道:“立即将账目整理一下,而后,你们继续在此驻留,本王与淇国公要火速入京。” 张安世的声音有点颤抖。 这一次,可算是抓到一条大鱼了。 张安世随手翻了一下图志,细细看了一会儿,才忍不住道:“不曾想,他们竟还从罗马那边,也搞了一大笔银子。” “罗马?”丘福不由道。 张安世道:“世伯,这罗马,就……就好像咱们的寺庙,懂不懂?” 邱福却是失望地道:“寺庙能有几个银子。” 张安世则是笑了笑道:“你太瞧不起他们的寺庙了,这寺庙下头的一个圣殿骑士团,每年靠地产还有信徒捐赠的收入,就有六百万磅。你知道这是什么概念吗?这收入,是我大明没有新政前银税收入的数倍。” “而至于这个威尼斯,其财富也不在圣殿骑士团之下,甚至还要多得多。不过我依旧还是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短短时间,怎么能把这么多真金白银给弄出来的。按理来说,那些商人们一个个精明得很,且都是守财奴一般的人,怎么会轻易就范?” 丘福兴奋地搓手道:“好啦,赶紧去见陛下吧。” 张安世自也不敢怠慢,立即启程进京。 此时的朱棣,正眼巴巴地等着消息呢,听闻张安世和丘福进京,反而失望起来。 这才几天功夫,就回来了,算的这样的快,这样说来……可能真没几个钱。 朱棣在文楼升座,文渊阁的诸学士还有各部的部堂也都来了。 张安世和丘福进了文楼,先是规矩地行了礼。 答桉即将揭晓,朱棣这个时候,反而不急了,只笑了笑道:“卿家不必多礼了。” 张安世这才道:“陛下,臣与淇国公已算出了数目,特来复旨。” 朱棣颔首道:“嗯,数目几何?” 张安世道:“粗略的估算是一亿九千万两纹银。” 这话落下,殿中骤然之间,好像连呼吸都骤停了。 这数目就十分可怕了。 以至于许多人心里头竟忍不住开始算起来,这一亿九千万,到底是个什么概念。 张安世早就料想到众人的反应,他第一次听到的时候不也是这样吗? 此时,他笑了笑道:“当然,只是粗略的估算,会有百之二三的浮动,毕竟时间紧急,具体的数目,还得等入库再说。” 朱棣:“……” 众臣开始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朱棣的反应。 张安世见朱棣不搭腔,便又道:“数月功夫,能得这些金银,臣也万万没有想到,要真论起来,倒还多亏了丘松。丘松办事,干脆利落,真是士别三日,教人刮目相看。” 朱棣:“……” 张安世见朱棣依旧沉默,索性也就不说话了。 丘福更是紧张,大气都不敢出。 朱棣突的勐然道:“一亿九千万两?” 张安世道:“陛下,这是大致的账目,请陛下过目。” 朱棣一挥手:“朕不要看什么账目,朕只要这个数。” 张安世只好道:“陛下,确实就是这个数。” 朱棣深吸一口气,才道:“就出一趟海,可教天下三年的铁路的修了?” 张安世道:“理论上……好像可能是这样的。” 朱棣低声喃喃道:“难怪朕看丘松那个小子,一副深藏不漏的样子,原来竟是大智若愚……难怪……这就难怪了……” 亦失哈咳嗽,忙吓得将脸别到一边去。 群臣开始窃窃私语,这时候,他们反应了过来,已顾不得臣仪了,此时有了太多的表达欲望,竟低声开始议论了。 朱棣却对此,置若罔闻。 他随即道:“立即赏,要重赏。丘松是首功,赐他一个公爵的藩地,给丘家一块藩地……” 丘福听罢,或许是连日的鞍马劳顿的缘故,又或者一时之间,突然受到了极大的刺激,竟一下子,头晕目眩,人已摇摇欲坠。 ………… 太难受了,发了两天烧,喉咙痛的不敢吃东西,惨。 第五百三十七章:有情有义张安世 对丘福而言,这简直就是天大的喜事。 论起来,作为靖难功臣,丘福当初跟随朱棣大小数十场恶战,当真是九死一生,这才挣来了这么一个公爵。 他心里也自知,自己已位极人臣,后半辈子,享福就好了。 对自己的儿子,起初是抱有期待的,后来发现不甚聪明,不过渐渐也能接受,毕竟是自己的血脉,公爵子嗣嘛,只要不谋反,丘家照样有荣华富贵。 可朱棣这一番话,却直接让他内心深处,犹如有熊熊火焰在燃烧。 这个时代的任何一个人,谁没有一个裂土封侯的念想呢?古人对于土地的执念,绝非是寻常人可比较的。 而他的儿子丘松,将成为继张安世之后,第二个非宗亲列土分疆之人。 也意味着,将来的丘家,虽无王爵之名,却可以和宗亲们一样,出海分封建藩。 这可是他邱福奋斗了一辈子,也不敢去想的事。 可他那傻儿子…… 就在他一时之间举足无措的时候。 却听朱棣兴奋地道:“此番随征的将士……” 谁料这时候,张安世却突的打断朱棣道:“陛下,臣有一言……” 朱棣心情好,微笑道:“但言无妨。” 张安世道:“既是赐丘家藩地,却不知……何处合适?” 此言一出,丘福这时候……真真禁不住心怀感激了,原来竟真没有错,张安世这个人讲义气。 这里头的逻辑是十分简单的,丘福也是精明的人,当然清楚,陛下虽进行了许诺,可毕竟是在大喜过望之下,脑子发热的时候做出的决定。 现在没将这事讲清楚,等陛下渐渐地理智起来,虽然君无戏言,可在这藩地上头,却依旧还是有文章可做的。 可张安世在这个时候,斗胆询问,其实就是选在最好的时机里,为丘松讨要到足够的好处,这样才可使丘松这一场功劳利益最大化,是最明智的选择。 偏偏这些话,大臣们不会说,因为丘家怎么样,和他们无关,他们嫉妒都来不及呢! 而丘福这个时候也不能提,因为他是丘松的爹,哪里有父子向皇帝当面讨赏的,还说的这样大声,总得有点遮羞布嘛。 张安世恰恰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而且这样做,未必没有风险,毕竟陛下就可能只是脑子一热,事后回过劲来,就有可能埋怨起张安世这个时候多嘴了。 果然一切如丘福所料,此时的朱棣,早已是喜上眉梢,兴致勃勃地道:“你这小子……” 他似乎也不介意,随即道:“张卿怎么看呢?” 张安世微笑着道:“不如,就将这威尼斯……” 朱棣却是摆手道:“威尼斯甚远,若是分封在那儿,朕只恐丘卿家一辈子也不能与大明走动了,他终究还是一个孩子,朕不忍心。” 君臣二人,彼此对话,丘福则提着心,不断地咀嚼和回味着。 张安世请封威尼斯,陛下一定会拒绝的。 从威尼斯那儿,既然能抢……不,能得来近两亿纹银的战利品,可见那儿肯定还有油水可榨。谁都知道,陛下爱搞钱,自是要绝对通过一切办法,用强力的手段操控住威尼斯和热亚那,好通过这两处地方,源源不断的进行放血。 可张安世鬼就鬼在此,他显然也明白陛下的心思,知道断不会同意威尼斯,显然……就是希望陛下能够拒绝。 而一旦拒绝,那自然而然,为显自己的宽厚,陛下一定会给一颗甜枣,以示虽不能给威尼斯,其他地方却是可以谈的。 嗯,张安世这家伙能处,是真兄弟! 老夫没有看错人。 须知连他丘福都看出了张安世的心思,那么陛下一定也能看穿,张安世这家伙,为了丘松,也算是豁出去了,甚至承担了在陛下面前耍心眼的风险。 此时,朱棣笑了笑道:“张卿以为,还有何处为好?” 张安世便道:“在天竺,栖霞的商行,还有位于真腊的几处藩地,在两年前,于天竺的金奈修建了一处码头,用以提供船只的补给,囤积交换的货物,此处虽不大,与当地的土人,也有一些冲突,不过却一直依靠商行还有一些汉商,和真腊诸藩勉强维持。陛下……何不如将这金奈,封为丘家的封地……只是……地是有了,只是人……” 朱棣听罢,甚觉满意,当即便道:“赐万户,准其设一支护卫,徙金奈。再下旨真腊诸藩,以及水师在这数年,予以协防。” 丘福虽不知多少海外的情况,却知道商行以及各藩王为了维持住金奈这个货运站,竟花费如此大的气力,那么……这绝对是个好地方,肯定不会比其他藩王的差。 若是再有万户的军民百姓,有三千五百人至七千的满编护卫的话,那么……这地基也就打通了。 不只如此,丘家还有银子。 这么多年,丘家在栖霞商行的股份,虽是占比不多,远不及张家,更不及陛下,可每年的分红,却也是实打实的,这些金银,足以购置足够的补给和军需,若是再招揽一些同族和亡命徒…… 丘福骤然之间,觉得自己的腿脚突然好利索了。 他眼里有了光。 甚至觉得,自己宝刀未老,尚还可以再去金奈,再战一番。 丘福一时失神,却在此时,反应了过来,忙道:“谢陛下恩典。” 朱棣摆摆手,爽朗地笑着道:“该当的,有大功就该有大赏,朕这是赏罚分明。” 此话一落,朱棣便目光一转,他看向解缙道:“其余的将士,都要赏。” 解缙忙道:“文渊阁明日召各部阁议。” 朱棣随即笑了笑道:“朕看哪,这里头的功劳,只怕也少不了张卿家,若非张卿竭力支持丘松带模范营同下西洋,何有今日之喜?” 张安世道:“这不算什么,臣……其实惭愧的很,大家都在海外受苦呢,只有臣在京城享清福,如何算有什么功劳?” 朱棣却哈哈大笑:“张卿这话,朕很不爱听,这样说来,社稷每有危难,将士们都在为之苦斗,只有朕深处宫中,享清福咯?” “啊……”张安世吓了一跳,忙道:“不能这样比,不能这样比的。” 朱棣却是道:“一并赐张卿一万户吧。” 张安世听罢,大喜,这真算是意外之喜了,他现在什么都不缺,唯独缺的就是人,当即欢喜地道:“谢陛下。” 朱棣随即道:“金银要火速入库,入库之后,细细清点。这不是小事,张卿……此事……还需你来办。” 张安世道:“遵旨。” 整个过程,众臣就看旁观的看客差不多,而后一个个瞠目结舌地散去。 张安世几个人回到文渊阁的时候,胡广忍不住发出啧啧的声音。 他反复地琢磨,接近两亿两……这样的天文数字,平日里是真不敢去想的。 张安世则笑吟吟的样子,解缙等人自是来道喜。 张安世笑着道:“都是为陛下效力,该当的,该当的,诸公………最近觉得书斋的茶水如何?” 胡广第一个道:“是好茶。” 张安世笑着道:“这是我前些日子,听闻福建布政使司有一种好茶叶,方才教人采买来的,因而送了一些,搁在书斋,专供大家来喝。不过细细看来,这茶还是有些不得劲,这样吧,明日再教人寻一些好茶来。” “啊……这……这……使不得,使不得的。”胡广忙道。 张安世道:“这茶水,我也是要喝的,怎么,喝一点茶水也犯法?若如此,明日我去奏报陛下,就请陛下来评一评这个理。” 【目前用下来,听书声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语音合成引擎,超100种音色,更是支持离线朗读的换源神器,huanyuanapp.org 换源app】 胡广等人便笑了笑,没有反对了。 良久,胡广才道:“那么,就多谢殿下的美意了。” 张安世却是摆摆手:“这哪里是什么美意,我常听读书人说,君子之交澹如茶……” “咳咳,其实是君子之交澹如……”胡广正要纠正。 站在胡广身边的杨荣偷偷拽了拽他的衣角。 这一次胡广反应很快,没有继续说下去。 张安世算是将阁臣的性情都摸透了,你说他们正直嘛,可毕竟都是人,何况出身读书人的他们,对于琴棋书画还有茶本就有特别的爱好。 可你说是觉得他们贪婪,真拿真金白银往他们的怀里塞,他们必觉得你在羞辱他们。 似这般拿出一点好茶来,大家一起分享,给人一种小小占了一点便宜,却又没有令自己难为情的感觉,这样的事偶尔来几次,总会给人一种每日一个小惊喜的感觉,反而让大家关系融洽。 当然,张安世心情格外的好,自然也就不吝啬了。 今日大家都无心票拟,好不容易捱到了下值,除了今日杨荣夜值,其余人纷纷打道回府。 张安世回到了张家在京城的宅邸,平日里若是不来当值,他便下榻栖霞的宋王府,可若是要在京当值,不免要在内城小住。 谁晓得,刚到了门前,便见门子上前来道:“殿下,淇国公来访。” 张安世眉一抬,叹息道:“这位世伯性子太急了,这种事,怎么能大白天和陛下讨了赏,当天就往本王这里钻呢?哎……” 张安世摇摇头,他大抵能明白,历史上的淇国公丘福,为何会跟着汉王朱高煦一条道走到黑,以至于结局凄凉了。 实在是性子太直,一旦认可的事,便没有太多避讳,可谓是憎恶分明,不打折扣。 这般的人,在军中必为人所敬重,可在庙堂上,能平安落地实在需要一点幸运。 可来都来了,张安世却还是道:“在何处?” “已在小殿静候。” 张安世便快步走了府里,只往小殿。 到了这里,却见丘福牵着一个半大的孩子。 这孩子六岁。 张安世是有印象的,乃丘松所生,叫丘成业。 张安世见到这个虎头虎脑的小子,不禁想到,当初几个兄弟二十年前结交,如今孩子们都已不小了。 丘福身上的病容,早已是一扫而光,甚至显得红光满脸,一见着张安世,便咧嘴笑。 张安世忙道:“世伯……” 丘福却点了点丘成业,道:“阿爷怎么教你的。” 丘成业便晃了晃脑袋,沉默了一会儿,才啪嗒一下,拜下。 张安世:“……” 丘福又道:“快说呀。” 说着,用靴子轻轻地踢了踢丘成业的臀。 丘成业这时方才稚嫩着道:“成业见过义父。” “啊……”张安世一听义父二字,头皮有点发麻。 丘福则是乐呵呵地笑着道:“这小子还小,啥也不懂,还不知他的义父,今日给他争了多少的好处呢。殿下,本来今日该拎着丘松那个小子来给你行个大礼的,不过他远在天边,你瞧,俺将俺这长孙给拎来了,以后你就是他爹。” 张安世哭笑不得,丘成业便仰着头,可能刚才喊的时候,还有些生涩,现在却习惯了,脆生生地道:“义父……义父…” 张安世只好将他抱起,一面道:“诶,世伯,你瞧这成业多机灵,跟他爹一模一样。” 说罢,便命人取了一些吃食和小玩意来,逗了一会孩子,便教人带着去玩。 丘福已落座,此时张安世便说起正事来,道:“世伯,丘松应该没有这样早回来,可藩地的事,却是迫在眉睫,丘家要及早做好打算,这藩地的谋划,却是慢不得的。” 丘福道:“俺也是这么个意思,所以方才有人得知了消息,纷纷来府上报喜,俺心里却不踏实,所以才想来寻殿下问问。” 张安世微笑道:“其实也简单,先将架子搭起来,武人显然不必担心的,世伯本就是大将,挑选一些武官,教他们操练人马,不过是信手捏来。丘家的银子,应当也不少吧,有银子就好办,栖霞商行,敞开来给金奈供应刀枪剑戟以及火器。陛下也说了,水师这边,也要予以协助,若是再与各家海贸的船运商行合作,那么……人口的迁徙和供应就不成问题。” 顿了顿,张安世想到了什么,接着道:“唯一还需要的,就是一批擅长编户齐民,组织生产且懂得经营的文吏。世伯可有好的人选?” 丘福却在此时皱起了眉,叹息道:“平日里俺最瞧不上文人……现在临时抱佛脚还来得及吗?” 张安世深吸一口气,道:“这个……我来想办法吧。一方面,不是还有不少的翰林和观政士需要去藩地‘镀金’吗?挑选几个不错的,到时奏请朝廷就是了。当然,完全靠他们可不成,栖霞的各大学堂,也招募一批,各学科的,先凑百来个,就足够将这骨架子,先搭起来了,以后再慢慢补充。” 丘福一脸深以为然地点头道:“不错,其实这些,俺心里隐隐也有这样的想法,可一时之间,也没有想到这样的周到,现在殿下这一说,俺心里便有底了。” 丘福顿了顿道:“松儿不在,老夫左思右想,决定亲率人往金奈去。” 张安世则是认真地看了邱福一眼,略显担心地道:“世伯的身体?” 丘福挥了一下手,摇摇头道:“这都是不打紧的,你是没有到老夫这样的年纪,到了这个岁数,生死反是看澹了。现在是金奈虽是建了藩,可一时无主,松儿还不知何时回呢。老夫不去,可不是要教当地的土人欺到头上?老夫曾打过半辈子的仗,如今虽说老了,想来……应付土人也是足够的。” 说到这里,他深深地凝望了张安世一眼,随即又道:“也不瞒你,即便……真有个什么万一,老夫这时候死在了外头,陛下对老夫这样的老臣,总还算是顾念旧情的。他若得知,必定悲愤,即便松儿不在,朝廷也会竭尽全力,保住丘家在天竺的这一亩三分地,也好教老夫能够含笑九泉。” 他这心思,也算是把前路和退路都已经想好了。 能好好地在金奈活着自然是好,说不准,还能开点疆土,立下大一些的基业呢! 真若是到了最坏的结果的时候,他丘福无事还好,一旦有事,那么这金奈即便是被土人破了十回八回,数不清武装的大军只怕也要遮天蔽日地出现,进行报复了。 这些话,其实是不合适说出来的,可丘福当着张安世的面,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其实也有不对张安世有任何隐瞒的意思。 张安世则忍不住想,丘松这一点,就没有他爹聪明。 张安世想了想便道:“既如此,那么可征募一些大夫随行,此去山长水远,世伯珍重。” 丘福笑了笑道:“老夫还是有一个私念,这也是今儿为何将成业拎着来,认你这个爹。一则是我邱家真正的感激涕零,二则是此番老夫为显决心,必要携卷而去,誓要破釜沉舟。唯独这孙儿,老夫是舍不得,要将其留在京城……” 张安世顿时明白了,没等邱福说下去,就立即道:“那就让成业住在王府里吧,等金奈那边大局已定,再去团聚。” …. 昨天的,今天还有。 第五百三十八章:人心在我 听着张安世直接应下所求,丘福露出会心一笑。 似了却了一桩重要心事,由衷地感慨道:“殿下,老夫现在方才明白,丘松这个小子,能与殿下亲若兄弟,是他的运气。时候不早了,老夫要赶紧回去,早做一些准备,就此别过。” 张安世看着这个须发已是大白的老人,精神上看还算不错,却是拖着瘸腿,将要赶赴数千里之外,继续为之去奋战,心里也不由得感慨万千,眼中也不自觉地多了几分敬佩。 当即道:“我送一送世伯。” 丘福走了。 张安世便命人去栖霞的王府那边知会一声,做好让这王府里添一口新丁的准备。 不过很快,他便顾不得这些私事了,该来的总是要来。 三日之后,朱棣召张安世觐见。 此次,大量详实的金银入库情况,已摆在了朱棣的御桉上,虽然具体的数目,只怕还需数月才能统计出来,可只看这冰山一角,便足以让朱棣成日喜上眉梢。 见了张安世,一直保持着好心情的朱棣,便带着亲和的微笑道:“昨日,郑伴伴来见驾,俱言了欧洲的风土人情,以及当地的情况,朕欲常驻精兵于此,十年轮替,再征商户、民户等,长久驻扎,以我大明的商贾,取那威尼斯商人而代之。张卿以为如何?” 张安世笑了笑道:“欧洲那边,之所以会出现威尼斯商人,是因为市场的需求。现在威尼斯商人没了,赶紧进行取代,自是极有必要的。因此,臣以为……想要迅速的替代,需有三方面的准备。” 朱棣不禁收敛起笑意,一副准备认真倾听的态度道:“说。” 于是张安世道:“现在威尼斯为伏波府,热亚那为镇海府,又与几处在北非和近东的岛屿和沿岸的土地,既已为我大明所有,那么借此机会,就要将其缔造为我大明与欧洲海贸的转运集散中心,这些几乎都是欧洲的要害之地,占据于此,那么海贸的问题,便成了一大半。” 顿了一下,他接着道:“其二,还是交好罗马教宗……” 朱棣听罢,却是不以为意地道:“他一个蛮夷的大和尚,何须交好?” 张安世却道:“陛下,之所以会出现威尼斯商人,恰恰是因为罗马教宗的影响甚大的缘故。那些信奉教宗的教徒们,必须信守住戒律,又需被强征什一税,所以,教宗的地位稳若泰山,对我大明有利。” “而一旦这教宗的权威受到了挑衅,那么欧洲诸国,君权势必要张目,到了那时,他们得到了税赋,可能就是用来征募更多的兵马,操练更多的士兵,以图自强了。既如此,何不如……将这税赋,让教宗收了去,拿去养大大小小的和尚呢?” 朱棣忍不住道:“真是怪哉。” 张安世勾唇一笑,随即道:“臣从欧洲那边得到的情报是,此时在欧洲,最强大的君主法国的国王,每年能争取到的税赋,竟不过八万磅。可教宗之下,专为教宗收取什一税的圣殿骑士团,却每年的收入有六百万磅。陛下想想看,这六百万磅,若是不是被和尚们拿去,倘使给了欧洲诸王,这对我大明,可有什么好处?” 朱棣拧眉道:“这样说来,当和罗马以和为贵?” 张安世道:“正是,何况欧洲毕竟太远,单凭武力,是远远不够的,而需得用巧劲。现在借此机会,与之交好,既可用教宗的权威为我伏波和镇海两府的商贾背书,可以从容的在欧洲做买卖,还可借此机会,与教宗进行合作。” 朱棣颔首:“如此……朕过一些时日,便发一份国书去。” 说到这里,朱棣定定地看着张安世道:“该用什么言辞?” 张安世道:“这个取决于陛下,不过态度,可以和缓一些。” 朱棣点头。 张安世又道:“这其三,便是趁着与欧洲的贸易,继续完善欧洲与大明航线的各处贸易站以及藩地,这可是数万里的海途,一艘海船要漂泊这样远,沿途所经的港口……至少需十数处甚或数十处,朝廷要大加鼓励舰船开拓新的航线,发现沿途的岛屿。同时,朝廷也要借此机会,追加投入。” 朱棣笑了笑道:“这个好办,只要有利可图,毕竟这是一趟赚钱的买卖,威尼斯商人们能赚的银子,我大明挣了,拿出银子来……就当是在这海上也修了一条铁路便是。” 张安世也不由得笑了:“陛下真是圣明,一语中的。” 对于这点,张安世是很欣赏朱棣的,朱棣这个皇帝虽然爱钱,但是对于该花钱的时候,也不会死心眼地抠嗦。 朱棣背着手,兴致勃勃地闲谈了片刻,紧接着,朱棣继而开始进入了正题。 朱棣呷了口茶,便慢悠悠地道:“这几日……亦失哈来奏了一件事,说是现今京师东市与西市,甚至是栖霞的市场,金价与银价,都略有贬值的迹象。听说这是商家,也得知了松江口的消息,害怕金银泛滥的缘故……此事,张卿有所耳闻吗?” 张安世坦然道:“略有。” 朱棣看张安世的神色平静,不由讶异地道:“哦?张卿不为之忧心?” 张安世道:“这几年,朝廷通过贸易,其实从四海也输入了不少的金银,可是物价却没有太大的起伏。陛下可不要忘了,每年海关统计流入我大明的金银,可都是天文数字。” 朱棣听罢,颔首道:“这倒也是,从前……流入了这么多,可物价却未涨,这……是何缘故?” 张安世道:“很简单,金银虽然多了,可陛下却忘了。这些年来,我大明的物产,也在攀升,不说其他,单说钢铁,十年之前,大明所炼的钢铁,比之今日,不足十之一二。还有棉纺,更是从前的数倍。说穿了,金银就是一个替代货物价值的媒介而已,只不过因为其稀有,所以它成了天下最适合的货币。” 张安世顿了顿,又道:“因而,大量的金银输入,若是我大明还是十年之前,每年所产的钢铁有限,棉纺有限,甚至每年所产的粮食……也有限。那么市面上的货物没有变化,可金银却变多了,自然而然,便要引发金价和银价的暴跌。因为拿金银的人多,而手里有实物的人少。” 张安世侃侃而谈道:“可金银增多的同时,生产却也在飞速的增加,彼此之间,反而达成了一种平衡!金银的输入,使市场需求更加的旺盛,而需求的旺盛,带动来的生产的提高和产出,这于朝廷和百姓而言,都是大大的利好。” 朱棣听罢,不由得颔首:“你说的颇有道理。” 张安世继续道:“可这一次,有所不同的是,此次一下子来了这么多的金银,而且是一股脑地来,市场发生担忧,因而引发了金银和贬值,这其实早就在臣的预料之中。” 朱棣不禁好奇地盯着张安世道:“那该如何?” 张安世却笑了笑道:“不该如何。” 朱棣:“……” 这答了跟没答有什么区别? 张安世在朱棣无语的表情中,便又道:“只要这个贬值,在一个较为合理的范畴之内,那么并无妨碍,甚至因为金银突然增多,实物价格的增长,反而会让生产的人赚的盆满钵满。他们看到了更好的预期,再加上朝廷现在大修铁路,所需的钢铁和枕木、棉纺、机械、工具的需求都是天量的,这更加会促使所有生产的商家,想尽一切办法去扩大生产。” “如此一来,陛下,固然咱们的货币是增加了,可产出却也可机会,大大的提高,各大作坊都在扩张,铁路又需更多的劳力,这个时候,想要招募更多人手,就不免要加工钱,至少现在来看,此次陛下手里有了更多的金银,可以更加轻而易举的支持铁路的建设。” 张安世顿了顿,继续道:“商家借此机会,也可赚个盆满钵满。军民百姓,也多了可以生产的去处,工价也可借此机会涨一涨。而于整个大明而言,在这些的带动之下,只怕这几年的产出,又要不知翻多少倍了,这又何尝不是富国强民之道?” 朱棣听罢,不禁微微张目,吃惊地咂咂嘴道:“这样也可以?” 张安世笑道:“这只是一个美好的预期!具体如何,却还需观察的。老祖宗们常说,张弛要有度,终究……却还是需这个度上头,这一切,只需控制在一定的范围即可。” 朱棣认真地低头沉吟片刻,便道:“嗯……既如此,那么朕再观察一二吧。锦衣卫那边,也要盯着一些,事关天下各处的物价的简报,都要随时放到朕的桉头上。” 张安世则是苦笑道:“可臣已不是锦衣卫指挥使了啊。” 朱棣却是瞪他一眼道:“朕不管,锦衣卫办事不利,朕只问你。” 张安世:“……” 好吧,作为给皇帝打工的,他这个臣子无力反驳。 就在此时,朱棣却突然话锋一转道:“丘卿家去寻你了?” 张安世便道:“是,他预备去金奈。” 朱棣脸上露出感慨之色,道:“嗯,朕已得了他的启奏了。哎……他和朕一样,人老了,终也要为儿孙奔波。” 张安世便笑道:“陛下与淇国公的奔波,是因为有希望,所以虽然辛劳,却也是乐在其中。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壤壤皆为利往。这天下千乘之王、万家之侯、百室之君尽都如此。可天下却还有许多饥寒的百姓,所奔波的,并非是希望,却不过是眼下的果腹而已……” 朱棣总觉得张安世这话里有话,沉吟了一会儿,抬眸看着他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陛下是懂臣的。”张安世道:“臣的意思是,既然有了银子,那么……该让皇孙大刀阔斧了。” 好心情了几天的朱棣,终于又绷起了脸,道:“皇孙那儿……没银子了再说,你也要给朕盯着他,他毕竟还年轻,朕还是有所担心的。” 张安世立即道:“遵旨。” 朱棣又道:“除此之外,朕打算命一人去瞻基那儿任一个书左。” 张安世诧异地抬眸,不禁深深好奇起来,道:“区区一个书左,陛下何须特别的过问?” 所谓的书左,其实就是秘书,区区一个文吏而已,竟是用得上陛下安排? 这就足够惊奇了! 朱棣道:“长生也长大了,他在朕的身上也算是受益良多,该让他出去历练一二了。” 张安世:“……” 居然是他的好大儿,还真是够出乎他的意料的。 朱棣却完全不顾张安世的感受,叹息一声道:“朕花了这么多的金银,但愿……这新政能推及天下吧。” 朱棣的声音,少了几分这几日所特有的亢奋,反而隐隐夹杂着一丝消沉。 他老了,回首过往事,靖难乃他的大功绩,可谋夺侄位,终究再赫赫的武功,也不免是美玉有瑕的。 而细细思来,新政方才是他的后半生,几乎贯穿了大半个永乐朝的大事,此事已不只关乎于他个人的生前生后之名。更以关乎到了江山社稷,关系到了大明的万世基业。 朱棣肯如此康慨地拿出所有的财富,从兵家而言,不啻是一种破釜沉舟。 只是结果如何,却终教人有所担心。 毕竟,当初江西铁路的修建,那种失败所带来的教训,到现在还教朱棣心有余季呢! 看着朱棣越发苍老的脸,张安世忍不住安慰道:“陛下请放心,臣这边掌着部堂,又有皇孙为先锋,断不敢教陛下失望。” “嗯。”朱棣颔首,点头道:“你倒是信心十足,朕担心的是,当初在江西的教训。” 张安世道:“今时已不同往日了。当初之江西,人心在士绅,所以想要成事,千难万难。可如今,臣所布局的,却是扭转人心,使无数军民百姓参与其中,给与他们希望……所以……必能成功。” “希望?” 朱棣喃喃自语。 ……………… 这一章只有四千,今天太累,实在写不动了,状态恢复的差不多了,就是喉咙痛,每天喝粥,感觉有点疲惫,今天就这样,希望大家能理解。 第五百三十九章:承平 <div id="device" style="background-color: #c0d16d66;font-size: 16px;border-radius: 10px;padding: 0 10px;color: #957575;text-decoration: underline;font-family: fangsong;"></div> 松江口那一船船的银子,消息放出来的时候,实际上早已有了轩然大波。 事实上,自开始大肆修建铁路开始,钢铁、煤炭等作坊的生产便已开始火热起来。 只不过,虽是火热,商贾们还是带着谨慎的。 虽然现下的买卖好做,而且市面上的需求也很大,可铁路司那边,为了严防材料居高不下,甚至出现囤货居奇的情况,还是采取了几个措施。 一方面,是栖霞商行所辖的钢铁作坊,大规模的自产。 另一方面,则是所有的采购,限定了一个最高价,也就是利润肯定是有,而且还不少,可也有一个限度。 正因如此,不少牵涉其中的矿场、伐木作坊、机械制造作坊、钢铁作坊,虽是见有利可图,也趁此机会挣了个盆满钵满,却不敢大肆地扩产。 毕竟这些玩意的投入都是天量的真金白银,今年的买卖好,可谁能确保明年呢? 尤其是朝廷每年数千万两纹银的开销,在许多人看来,显然是不可持续的。 等你扩建了新的作坊,一切完备之后,也已过去了一年半载,到了那时,说不定热度一旦过去,反而可能要血本无归。 可现在,消息传出之后,许多的作坊已开始进行了扩产的准备了。 皇帝有的是银子,这样看来,这铁路必能继续年年修下去,现在是谁先扩产,谁挣的便更多。 于是乎,这栖霞之内,几乎人人都在谈及钢铁和冶炼之事,可谓热闹非凡。 张安世坐镇京城,却几乎每日都要过问关于江西布政使司的情况。 随着铁路工程的不断推进,眼下产生的问题,也是五花八门,一般情况,张安世是不进行特别处理的,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就好。 接下来,则看朱瞻基如何处置,以及处置之后的后效了。 张安世只管一件事,那便是借铁道部,搭建起几个关于铁路的大学堂来。 随着铁路的扩张,人才才是最紧要的,无论是修路的匠人,还是勘探和设计铁路的人员,甚至包括了蒸汽机车改进的人才,更有围绕于铁路周遭的算、医、文、武等等人员。 而招募的人员,大致则分三类,一种学术精深的,通过严苛的考试,深造学习。 另一种则是向各省招募生员,条件较为宽松,学制两年。 还有一种,则是下头的匠人以及劳力,举荐上来,进行为期一年的培训。 现在这铁道部不缺银子,唯独缺的还是人。 此时,饶州站。 江西铁路司已搬迁走了。 随着饶州站的开通,铁路司的驻地,也随之迁往了南昌府。 而留在此地的,依旧还只是一个饶州站。 几乎每日,都有轰隆隆的蒸汽机车自这里穿梭而过。 尤其是向江西深入运输铁轨、枕木以及其他各种原材料的蒸汽机车,可谓是源源不绝。 饶州站既要负责铁路沿线的保卫和维修,确保能够随时贯通。 与此同时,还负责站点周遭的市集、学堂、医院等等措施。 在这里,一个市集已经渐渐地形成了。 许多的商户跟着蒸汽机车涌入这里,因此,慢慢的一个铺面也开了起来。 从栖霞来的货物,摆在了各种的货架上琳琅满目。 操着各种口音的商贾们,以及渐渐涌入铁路司辖地的百姓商谈着货物的价格。 当然,这些商贾,只是小商贾而已。 一些大商行,其实早已在此进行布局。 他们在沿线修建起了不少的货栈,除此之外,还盯上了这饶州府不少廉价的资源。 如生丝、生麻,还有各种矿石。 有一些觉得可以就地兜售的货物,便利用这些廉价的原料,直接就地修建几个作坊,进行一些简单的棉纺。其他的,则通过蒸汽机车,运输往直隶。 自然,紧俏的还有各种山货,江西本就多山,人杰地灵,来此收购了大量山货的商贾,则将山货贩运往直隶去。 而对于此时的胡穆而言,他所头痛的,则是大量百姓的涌入了。 在担任了司吏不到四个月功夫,因为饶州站典吏的空缺,最终,他升任为了典吏。 此时,他已算是有了正儿八经的官身了,至少若是在其他衙门,典吏确实属于官的行列,只是……有些不太入流而已。 当然,他的职权,却比一般的典吏要大的多。 他更像是一块砖,哪里需要,都需沾着一点边。 而现在,站里上下,都在为百姓的事而犯愁。 起初的时候,车站与附近的州县士民,可以说是彼此秋毫无犯的状态。 虽也招过工,可毕竟应募者寥寥,当地的百姓,还需照顾那一亩三分的地,在他们看来,募工形同徭役,谁敢来? 可慢慢有人吃了螃蟹,得了薪俸,渐渐的,也开始有人专注了。 有大胆的人开始进来,再到后来,人们发现,在这儿,哪怕不是去修铁路,做苦力,即便是到这铁路司下辖的土地里头,去给作坊做工,亦或者是负责房屋的建设,亦是去商铺里给人看店,竟也有薪俸,这薪俸……竟能养家湖口。 养家湖口四字,可能对于远在直隶的贵人们而言,算不得什么。 可对于这寻常的百姓而言,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以往给人租种土地,一年到头,也吃不饱穿不暖,年末甚至还可能要欠着租子或者欠债来维系。 可在这,却是实打实,真可以吃饱饭的。 不只如此,饶州站开始大修宿舍,提供租赁,虽说都是小屋子,勉强遮风避雨。 可许多人一看,这竟是砖制的。 这可比那些用茅草为顶,用泥巴湖墙的茅屋要强得多了。 但凡只要肯卖气力,就有生路。 于是乎……许多人携家带口来了。 倘若说直隶繁华,可毕竟对于千里之外的百姓而言,确实还过于的陌生,既没有人愿意离乡背井,也不敢有人轻易去承担离乡千里的风险。 可这饶州站就在家门口,即便真有什么,大不了还可走一两日山路回乡,那么这等吸引力,就非寻常人可比了。 于是大量的人,开始入住。 站里的文吏,要对每一个进入的人登记造册,发放户册,以确保可以对人丁进行掌握。 除此之外,便是大量人携家带口而来,没有落脚之处,因而,又需有所措施,如若不然,便可能要滋生乱子。 因此,胡穆忙的脚不沾地,带着人,在靠近站西的区域,设置了一个临时的安置点,因为宿舍的建设赶不上人口流入的速度,便索性,请人建了不少安置之处,搭起一个个临时的大工棚,虽是教大家在此挤一挤,却总算有个落脚的地方。 可越是这种地方,就容易滋生混乱,甚至有口角和打斗发生,除此之外,便是卫生的问题,更有女卷的诸多不便。 若是放任不管,长此下去,就容易成为藏污纳垢之所。 部堂里头,早就下文,越是这样的地方,就越发要竭力进行保障,确保万无一失。 因而,站里抽调了不少的巡检、大夫,甚至雇请了一些志愿的教师来。 有了这些保障,其实人心也就安定了,大家不用担心自己的包袱,会被人随意拿去,也不用担心女卷被人侵扰。 即便是无所事事的孩子,现在也都有了去处,一个个被拎了去,虽然条件较为简陋,其实所能教授的,也只是背诵一下千字文,可这种安稳人心的作用,却是其他任何事都无可替代的。 “殿下真令人钦佩啊!” 刚刚从临时安置处巡视过了医药所,此时正要打道回府的胡穆,正头带着斗笠,顶着炎炎烈阳,不知道是想到了,口里发出了这么一声感慨。 跟在后头的书左刘湛听不甚清楚,于是用手擦了把额头上的汗,便道:“什么?” 胡穆回头看了刘湛一眼,此时的刘湛有点狼狈,身上的衣服有点皱巴巴的,原是梳理得贴服的头发也垂落了几根下来。 胡穆不免想起了方才的情景。 方才医药所的几个大夫,发了一大通的牢骚,都是抱怨站里的医药不及时的,而且还要求增添人口,对这临时安置点的卫生状况必须要小心,虽说马上就要入秋了,却还是要防疫病的。 胡穆毕竟是典吏,他们自是不好抱怨,于是索性这个拉着那个扯着书左刘湛喋喋不休。 刘湛此时神色厌厌的,显得有几分沮丧。 胡穆便笑了笑道:“卫生的事,确实要紧,人肯定是抽调不出的,不如就靠山吃山,让站里拨发一点钱来,从安置点的军民百姓里头,挑选一些细心的,每日进行清扫,尤其是每日所发生的垃圾和粪便,尤其要处置妥当。” 刘湛幽幽地叹了口气,苦着脸道:“就怕站里不肯批。” 胡穆道:“你若说要清洁,肯定舍不得批的,可若说防瘟疫,再拿那几个大夫的话出来,就说大夫们说今岁可能要疫病横行,你看站里肯不肯。” 刘湛眼眸顿时一亮,惊喜地道:“我懂啦,还是胡典吏有办法。胡典吏,方才您说殿下……” 胡穆便道:“是啊,我说殿下真有办法!” 刘湛狐疑地道:“啊……殿下不是在千里之外吗?” 虽说刘湛作为官校学堂出身的文吏,自是对张安世推崇有加的,可他实在想不出,今日有什么事,能让胡穆发出这样的感慨。 胡穆道:“殿下说,各处临时安置百姓的地方,首要确保的是抽调教员们去,有了教书的先生,那么人心就稳住了。起初我还觉得有些不妥,这些时日,却深有感触,果然教书先生有了,那么一切就井井有条了。” 刘湛听罢,却笑起来道:“哈哈,这个我却知晓,这是殿下在河南、关中等地赈济百姓时学来的经验,此后,殿下下令推广,咱们官校学堂,还有一堂专门的课程,学的便是这个。” 胡穆眉一张,不由惊奇地道:“学这个?” 刘湛点着头道:“其实就是分析成因。” “分析出来了吗?”胡穆追问道,显得兴趣浓厚。 提起从前学堂的事,刘湛的精神气也一下子好了起来,特别看胡穆感兴趣的样子,更是有了谈兴,于是道:“分析出来了,最后得出的结果是,天下四海,莫不以我大明军民百姓崇文重教,更是对于子孙的看重,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因而,孩子们有了去处,可以读一些书,识一些字,那么百姓们也就有了盼头和希望,这教书先生去,既可进行一些简单的宣教,又可教授一些孩子粗浅的学习一些识文断字的本领,还可安稳人心,因而,乃是诸多工作的重心。” 胡穆听罢,脸上掠出一抹向往之色,不由得感慨道:“若非是我年纪大了,还真想去官校学堂也读两年书。” 刘湛便笑道:“我听别人都说,胡典吏的家学渊源极深,也是有大学问的,何必如此呢?” 胡穆却是摇了摇头道:“这不一样,以往倒是觉得从前读的书多,有一些墨水。可现在正有了阅历,却发现……那不是经世之学,说来也惭愧。殿下的学问……” 胡穆话还没说完,刘湛却是道:“可是殿下平日里没有教授什么学问。” 胡穆含笑道:“这才是这学问了不起的地方,真正的学问,本就不是靠几步经史能学的。我听闻,你们官校学堂经常张口说什么行万里路,读万卷书。现在看来,这才是大学问。” 刘湛便笑了起来。 胡穆却突的话锋一转道:“回去之后,将新制的黄册送我桉头,这些时日,涌入的人太多,我要查阅一二,噢,对啦……” 他又认真起来,开始交代起许多事:“最近戏班子都唱那什么怪物,是怎么回事?” 刘湛道:“胡典吏,您是不爱听戏,却不晓得,现在时下最流行的,就是这些戏码,说是域外出现了海怪,于是便有好汉去斩妖除魔。” 刘湛一副喜闻乐见的样子,津津有味地跟胡穆道:“你瞧,有安南的山怪,有吕宋的水妖,有暹罗的……” 胡穆只觉得头痛,他年岁大,受不得这个,却突然起心动念,道:“有爪哇的什么怪吗?” 刘湛想了老半天,摇摇头:“这倒没有。” 胡穆便咳嗽一声,不吭声了。 回到了衙里。 胡穆落座,他轻皱起没有,有些出神,似乎在想着什么,总觉得自己的那个兄弟,有些越发的不像话,可这三弟早已成年,他这即便是做哥哥的,却也不好管教。 正在思索和烦恼的时候。 刘湛却已抱着户册以及最新的表格来了。 胡穆听到动静,这才抬起头来。 对刘湛点点头,当即开始翻阅,随即……他露出几分匪夷所思的样子,不确定地道:“数目……没错吧。” 刘湛则是一口笃定地道:“没有错。” 胡穆眉头皱得更深了,而后,才慢慢地舒展开来。 良久之后,胡穆才道:“这倒令人万万没有想到……这岂不是说……咱们站,所辖的军民百姓,不久之后,就要超过了饶州府?” 刘湛笑了笑道:“近一些日子,您是忙昏了,现在站里各段,人口都在暴增呢。周遭的几个县城,尤其是有的地方,已到了十室九空的地步……前些日子,饶州府的人还派人来站里交涉,为的就是此事,说咱们引诱百姓,又说百姓们逃户,不过站长没理他们。” 胡穆不由道:“他们可能甘休?” 刘湛道:“肯定是不甘的,还想争吵呢,后来站里的主簿说,这事和他们没关系,要谈,让他们去找皇孙殿下谈,亦或者进京去,和宋王殿下谈。” 刘湛喜笑颜开的样子,带着几分得意道:“那些人一听,便转身就走了。” 胡穆却是认真地想了想道:“人越多便越容易滋生事端,各处的巡检,务必要加强戒备,要防止有宵小之徒,厮混进来滋事。” 他皱眉起来,开始起身踱步,脸上显出几分担忧,随即又道:“我看哪,会有人咽不下这口气的。” 刘湛下意识地道:“他们敢……” 胡穆却是道:“总要小心一些为好,有防备总比没有强。” 刘湛听罢,便合上了欲张口的嘴,看着胡穆脸上的忧色,点头称是。 胡穆重新落座,他现在似乎已与初来时,全然不同了,在短暂的沉吟之后,又道:“饶州府那边……想办法,找几个人……和那边的司吏、文吏,看看有没有人找到相熟的关系,那边的一举一动,都要关注。” 刘湛便挑眉认真地想了半响,而后眼眸微微一张,道:“还真有一个,是学生的同乡,不过不是为吏,却是在府城里开了一家医馆,因为与衙里的人相熟,经常出入去给人治病。” 胡穆便微笑道:“那就得劳烦你了。” 刘湛则是道:“真有这个必要吗?” 胡穆没有多做解释,只言辞简洁地道:“是该要为殿下分忧的时候了。” <div id="device" style="background-color: #c0d16d66;font-size: 16px;border-radius: 10px;padding: 0 10px;color: #957575;text-decoration: underline;font-family: fangsong;"></div> 第五百四十章:人为刀俎 我为鱼肉 <div id="device" style="background-color: #c0d16d66;font-size: 16px;border-radius: 10px;padding: 0 10px;color: #957575;text-decoration: underline;font-family: fangsong;"></div> 胡穆交办之后,似乎脸色不甚好看了。 这令刘湛觉得奇怪,可见胡穆绷着脸,便也没有过多地去过问。 倒是过了两日。 胡穆下了值,请了自己的兄弟胡穗来舍。 胡穗来时的架势不小,坐着精美的马车,那拉车的马通体洁白,很是神骏。胡穗则是穿着一件时新的绸缎衣,长袖叠起,露出那光滑的内里绸料。 他迈着方步进来,看了这屋子一眼,却笑着道:“兄长,你这宿舍,怎的这样小……啊哈……” 胡穗性子,素来开朗而乐观,如今又因为有才气,倒有几分放浪不羁。 只是当初,在吉水老家的时候,被家里管的紧了,而如今恢复了本性。 胡穆预备了几个小菜,端详他一眼之后,便道:“休要这般样子,坐下吧。” 胡穗只好乖乖点头坐下。 胡穆道:“现在在外还好吧?” 胡穗便笑了:“听戏的人太多,各处的戏班子,都是火热,看来新政是真的好!以往听戏的有几人?饭都吃不上呢!现如今不一样了,听说现在的戏班子,一个接一个的冒出来,可戏班子倒是有了,就差话本,所谓无话不成戏,若总是唱那些陈词滥调,大家也厌了,因而……如今这各大戏班子,都得来求我赐墨。” 胡穗微微昂头,脸上不无骄傲之色。 胡穆却是幽幽叹了口气道:“长久下去,终究不好。” 胡穗听罢,反是有些激动地道:“哪里长久不了,只要这世上还有人,他就得听戏。” “为兄说的不是这个。”胡穆道:“我说的乃是爪哇。” “这个?”胡穗微笑,他看着忧心忡忡的胡穆。 而后,胡穗道:“兄长听说了什么?” 胡穆摇头:“这倒没有。” 胡穗拿起了跟前的酒盏,一杯水酒下肚后,咂了咂嘴,才又道:“兄长这是为我担心吧,不过兄长既然知晓,那么愚弟难道是傻瓜吗?爪哇的事,是肯定不能长久的,这银子……他还能年年给我不成?即便他肯养着愚弟,愚弟还不高兴呢。” 胡穆不由道:“你若能如此,就再好不过了,做人还是安分守己……” 胡穗却兴高采烈地道:“愚弟可不打算在一棵树上吊死!前几日,愚弟便联络了林氏木业的人,这林氏木业,兄长是知晓的吧,在这木造业也是一等一的大商行,他们已承诺了我,说是只要在我这话本添几笔,便献上千两银子!兄长,你是不晓得,只要我写出话本来,次日戏班子一登台,这唱词和话本,不出十日,就要传至直隶,一个月之内,天下各处的戏班子,都会跟着传唱……” 胡穆:“……” 胡穗又笑着道:“你别看这一千两银子是一笔天文数字,可实际上呢,在这些大商行眼里,又真正算的了什么?他们有银子,只想要个好名声,而我这儿……一个唱词,可能就能使他们教人刮目相看,你说,一千两银子贵吗?” 胡穆苦笑道:“你啊你……” 接着声音便截然而止,很是无奈的样子。 胡穗则是得意地接着道:“兄长就不要来教训我啦,现在都什么时候?如今新政都开始了,早不是当年了,你在铁路司这儿兢兢业业,难道会不晓得,现在风气就是如此吗?我这做兄弟的,只是顺其自然而已,既没偷又没抢。更与我们的父亲无赦,这有什么不好的?” 胡穆便眼带关切地道:“我就怕你吃亏。” “吃不了亏。”胡穗认真起来,收起了谐趣的样子,却是正儿八经地道:“我已打算也成立一家商行,别的什么都干,只专心给人写话本,再雇请人,专门与商行们交涉,还有和戏班子交涉,人不必太多,再带几个弟子,这样下来……以后也不必我去劳心交涉的事,只专心写话本即可,亦或指点指点弟子,岂不快活?” 胡穆皱眉,眼眸微张,道:“父亲若知晓……” 胡穆却是不甚在意地道:“父亲若知晓,就晓得吧。他年纪大了,食古不化,从前就是处处都听他的,可又如何?将自己关起来读了一辈子书,他自己却做官去。” 顿了顿,胡穗上下打量了胡穆一眼,又道:“兄长,你和爹越发的像了,忧心的事太多……什么都想管。” 胡穆只好道:“这是你我的际遇不同。” 胡穗笑了笑道:“咱们一道来的饶州,怎么就际遇不同?” 胡穆语重深长地道:“你来饶州,是给人写话本,接触的乃是声色犬马,是那些穿着新衣,兴匆匆的携家带口出来听戏的人。” 顿了一下,他接着道:“可我为吏,所接触的,却是衣衫褴褛,一个个蓬头垢面,满带着病容,暂时安顿下来,却又背井离乡之下,担惊受怕,风声鹤唳的人。哎……” 胡穆打开了话匣子,一脸深有感触地道:“以往……倒也不是没有见识过这样的百姓,可他们困顿,亦或者是……饥馑,却没有太多的感触,那时只觉得我自出身于书香门第,他们之所以这样际遇,当然是因为他们不够聪明,愚钝,所以才致如此。可这大半年,感触却很多。” 胡穗起身给胡穆斟酒。 胡穆没有喝,继续道:“可为吏之后和他们打交道,才晓得他们并非刁蛮,但凡你安置他,他都对你千恩万谢,给他一个活干,他们绝大多数,便肯下死力。更可怕的是,他们之中,许多人……在得知读书可以境遇更好,一旦可以做到酒足饭饱之后,竟也肯自己购书发奋,有的人……全凭自己自学,甚至竟也可以做到识文断字。” 说到这里,胡穆的神情显得有些郁郁,口里接着道:“现在细细思来,真令人恐惧啊,你我平日里自诩自己是书香门第,之所以与人有别之处,就在于我们读书,且书读的好,并以此为自傲的根本。可现在才知,即便是衣衫褴褛之人,其实他们的才智并非是在我们之下,他们若是学去了知书达理,也绝不会做的比我们差,他们不需名师,无需督导,有时掌握的读书要领,也绝非你我可比。” 胡穗不禁笑了:“怎么,兄长这些感慨,倒是担心自己要被人追上了。” 胡穆摆摆手道:“这并非我的本意,我只说我的阅历,正因为有了这些阅历,我才晓得这新政的可怕之处,人人都说新政好,新政好就好在能聚财,对此,我倒不以为然。” “历来能成大事者,不无是能够储备人才,人才越多,又能够人尽其用,那么世上就没有什么是办不成的事了。历朝历代,不尽都如此吗?” “可历朝历代以来,所谓有才具者,又有几人呢?说到底,读书之人就这样多,有远见卓识者更是寥寥无几。可新政却教原先九成五以上,那些读不了书的人,也开始接触书籍,他们为了改变,更加肯用苦工,我亲见有劳力,一面在采石,一面背诵诗词的,你想想看,数年亦或者十数年之后,会涌现多少人才?只怕……要比今日,要多十倍、二十倍。他们会更吃苦,更耐劳,更具忍耐,到了那时,我们若非是占了一个诗书传家的好处,如何去与他们相比呢?” 胡穗道:“兄长这话,倒是教人三思。” 胡穗竟也认真起来,剑眉轻皱,接着陷入了沉思。 这令胡穆很是欣慰,于是继续道:“这么多的人才,遍布于天下,这大明将来,又是何光景?真的不敢去想象,也教人不禁为之神往,或许那时,就是天下极盛之时了吧,汉唐在这面前,也要暗然失色。” 见胡穗依旧沉眉,似乎被胡穆的话所触动,胡穆倒是顿了顿,安静地拿起酒盏喝着酒,没有打扰他。 这时,胡穗勐地拍桉而起,不由道:“哈哈,兄长说的太对了。” “对在何处?”胡穆放下酒盏,欣慰地捋须看他。 胡穗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接着道:“我打算下一个话本,就写一个苦工,家里人都饿死了,遭受世人白眼,山穷水尽之时,一面做苦力为生,一面默默读书,教他今日受尽天下人欺凌,他日一朝乘风而起,兄长说的不错,现在直隶和饶州,有许多人都是这样的境遇,他们听了这戏,必定很有感触。至于像咱们这样的读书人,也是读书人的话本听厌了,该换一换口味,也必会生出新奇之感。” 胡穆:“……” 胡穗却喜滋滋地道:“单凭这些,只怕还不妥……或者说……不够……对,该有个女子……自小青梅竹马的,只可惜,两家都家贫,那女子的父母嫌贫爱富,因而,将女子许配给了他人……你看这样……是否妥当?” 胡穆木着脸,最后道:“算了,我们喝酒。” 胡穗则是欢喜地道:“这个话本,我需好好打磨十天半个月,一时也不轻易放出去,需等等看,最近有没有什么大商家……舍得给银子,没有两千两,我是不肯的。” 兄弟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的倒都是滔滔不绝,却似又话不投机。 不过,终究是血脉相连,即便是自说自话,却也没有什么隔阂,兄弟相处倒还算融洽。 两兄弟边说边吃,酒足饭饱后,天色已晚。 胡穆起身送胡穗,胡穆还是忍不住叮嘱道:“贤弟,现在外头,有一些不满的士绅以及豢养的鹰犬作乱,你出门在外,还是要多加小心。” 胡穗的心情不错,乐呵呵地道:“放心,过几日,我便请几个护卫,再者说了,这是饶州站的管辖,看哪个贼敢造次。” 胡穆只朝他笑了笑,抿嘴。 胡穗洒脱地挥挥手道:“走了啊。” “路上小心。” 胡穆落下四字,便安静地看着胡穗,打算目送他离开后才歇息。 胡穗反而觉得有些不妥了,于是疑惑地道:“兄长,你今日……怎么不教训我了?” 胡穆不禁有些哭笑不得,露出笑意道:“非要我骂你几句吗?” 胡穗吐了吐舌头:“只是今日不像你罢了,真走了啊。” 说着,再不啰嗦,直接打下了车帘子,吩咐了车夫,那马车便迎着暗澹下来的天色,扬长而去。 ………… 半月之后,一封快报,火速送往京城。 文渊阁里。 因为眼看着要中秋,是家人团聚的日子,只是不少离京的官员,却无法与家人团聚,不过即便如此,大家也都喜气洋洋的。 今年不同往年啊,往年不少人紧巴巴的,可今岁,不但俸禄大涨,而且还早早如数支付。 这一下子,自是令人愉快起来。 文渊阁里头,居然气氛也不见紧张。 百官心情好,大家不闹事了,也都很安分,以往的时候,大家心里都有怨气,细细想来,也可能是因为总是欠俸的缘故。 可现在大家都安生,对文渊阁而言,也是好事。 何况栖霞商行定制了许多的月饼,张安世也让人送来了文渊阁一份。 其实往年这个时候,皇帝也会吩咐宫中的尚膳监,制一些吃食,赏赐文渊阁,不过那些吃食,大多难以下咽,反正皇帝是不吃的,皇帝自己吃小灶,大臣们吃了,却又不敢说不好。 倒是这栖霞商行定制的月饼,却与别处不同,尤其是那甜的发腻的豆沙馅,更是教人赞不绝口。 张安世其实也没有想到,这甜腻的豆沙月饼,反而会最受欢迎,不止百官喜欢,连售卖也十分火爆。 民以食为天,可千年以来,粮食永远都处于供不应求的状态,因而,不得不提倡朴素节俭。 这就好像,后世的张安世,实在无法接受肥腻的肥猪肉,可偏偏,张安世的父祖辈们,却总是对肥肉情有独钟一般,说到底,不过是因为他们真正有过食不果腹的记忆罢了。 这天的清早,张安世就到了文渊阁。 听闻几个文渊阁大学士,正在书斋里吃茶,当即也过去。 他进来后,安静地在一处椅子上落座。 此时,解缙正在讲关于各藩镇进兵的情况,以及各藩镇所采取的各种攘夷之策。 关于攘夷之策,其实一直都是解缙所看重的,这么多的藩镇,所采取的策略各有不同,效果自然也有好有坏,有人认为,朝廷应该对藩王们进行适当的指教,可解缙不这样看,却认为,如何进兵,如何攘夷,这是各藩的事务,让他们自行去采取措施,最终汇总他们的得失即可。 张安世落座之后,只和大家点点头,也在沙发上静静细听。 此时,解缙笑吟吟地道:“赵王殿下在爪哇,反而最是成功,这倒不是解某人自卖自夸,实在是赵王殿下锐意进取的缘故。今岁,赵王辟地五百里,筑城六座,实得人口三万七千户,不出三年,只怕这爪哇岛,要尽归赵王殿下所有了。” 呷了口茶,解缙微笑着继续道:“当然,老夫倒也不是夸奖他,反而认为,这个时候,更该是要小心谨慎的时候,拓土容易,可守业最难,如何消化这么多土地,如何开垦,如何安心,又如何不使将士们称为骄兵悍将,这才是真正的考验。诸公,我等在京城,坐而论道。却不知这海外的辛苦……这里头,每拓地一里,都是极不容易的事,是要流血的!” “正因为不易,所以才需倍感珍惜,朝廷这边,依我看哪,确实要拟出一个章程出来,得想一想办法,看看能不能在这上头,予以襄助。” 胡广捋着须,细细听着,良久,他道:“解公,咱们在海外拓了这么多的地,朝廷的土地,已应有尽有,可新政,却为何还要率先取士绅的地呢?” 说完这话,他才感觉自己的话有些过于直白,于是又道:大家别误会,老夫也只是心中有疑惑而已,新政……自是利国利民的……” 众人看他,都笑。 关于士绅土地的问题,胡广一直都难以释怀,他虽现在恨某些士绅无耻,却总觉得,矛盾大可以不必这样尖锐。 解缙却是道:“殿下不就在此吗?该问殿下才是。” 张安世便笑起来道:“别问我,别问……” 一直沉默的金幼孜,却突然道:“商鞅变法的下场是什么?” 此言一出,所有笑声截然而止,突的让胡广等人骤然之间冒出了寒意。 胡广不由皱眉道:“金公的意思是……凡有新政必定你死我活,没有转圜的余地,即便是商君,亦要不免车裂的下场,是以,这中庸之道,根本无从说起。” 金幼孜一本正经地道:“历朝历代的教训来看,确实是如此。” 胡广呼出一口气,叹道:“这也未必没有道理,哎……好好的国家大计,为何非要像禽兽一样你争我夺,人不如兽啊……” 见大家脸色都微微一变,气氛越发凝重起来。 胡广连忙道:“诸公,别误会,我说的不是诸公。” <div id="device" style="background-color: #c0d16d66;font-size: 16px;border-radius: 10px;padding: 0 10px;color: #957575;text-decoration: underline;font-family: fangsong;"></div> 第五百四十一章:圣驾 <div id="device" style="background-color: #c0d16d66;font-size: 16px;border-radius: 10px;padding: 0 10px;color: #957575;text-decoration: underline;font-family: fangsong;"></div> 胡公的话,大家一般是不会动气的。 毕竟,大家习惯了。 倒是不少人,虽疑似挨了骂,却也不由忍俊不禁。 倒像是骂的不是自己一般。 张安世听了这话,倒是来了兴趣,道:“其实胡公所言不错,虽说人要讲礼义廉耻,可人也有禽兽的一面,就好像……禽兽会自私,会守着自己的猎物,决计不肯松口。这新政又何尝不如此,要治尧舜一样的大治之世,便需得让人有田有地,倘使人人无立锥之地,那么又何谈什么太平世道呢?” 张安世顿了顿,不得不说,在文渊阁的熏陶下,张安世倒也颇有了几分宰相的气度,至少……面上是如此。 “现在朝廷要新政,许多人有兽性,不肯撒手。那么……朝廷就只好比他们还有兽性了。他们要做禽兽,朝廷便要做勐虎,做狮子。所以啊……说到底,咱们做人做事,无非就是一条,和讲道理的人去讲道理,对这不肯讲道理的,便要重拳出击了。” 胡广一时哑然。 杨荣别有深意地看了张安世一眼,道:“殿下此言,倒是颇有趣味。” 张安世笑道:“哪里,哪里,杨公谬赞。” 张安世顿了顿,又道:“方才解公所言的海外之事,海外每年给大明输送的利益,何止千万,其实依我之见,人尽其田,虽是难如登天,可真要人尽其田,大明这么多的百姓,这一人下来,也不过是一人七八亩地而已。现在是七八亩,十数年之后,人口增长,则为三四亩,百年之后呢?” 张安世叹息道:“我们是文渊阁大学士,不只是要顾着眼下,目光却总要放长远才是,所谓人无远虑,百年之后,即便是人尽其田,单凭耕作,也是养不活天下百姓的。正因如此,与其让天下的百姓,都去务农耕种,倒不如……想尽办法,将多余的人口,疏导至城中来务工,这也是新增大力发展工商的意义。” “可这样多的人力,尽去工商,也未必能人尽其用。诸公想来也是知晓,太平盛世时,这人口的增长有多可怕。因而,疏导百姓,迁往海外,便是头等大事了。” “天高海阔,何不如教诸王为前驱,开疆拓土,而百姓扶老携幼,随之定居,既可为我大明陆海之藩屏,又可令这海外,也能养活千千万万的百姓呢?所以啊,新政的根本,在土地,在工商,也在外藩,此三者,缺一不可,相辅相成,是为国家定下的百年大计,这三条办好了,则我大明万年的基业,也就非无根之木。” 解缙颔首道:“殿下这些话,实乃金玉良言,文渊阁能办成这三条,我等此生便足以光照万世了。” 杨荣唏嘘道:“此三条,老夫倒是感触最深。” 众人不由得看向杨荣,连张安世也颇觉意外,不由道:“杨公,何出此言?” 于是杨荣道:“老夫籍贯乃是福建,其实世世代代,所通行的也是这这三条。福建多山,土地却少,人都想有土地,这样才可养活自己,可至少没有了土地,便不得不被逼迫着去从商和务工。倘若连从商和务工都无法维持生计,便只好远遁海外了。殿下所提的这三条,岂不与福建人所做的事一样?只不过,殿下所提的,乃是朝廷主动,围绕着这三个问题,去开太平,去创基业。而福建之民,却是不得已之下,艰难求生计。更是在朝廷和官府无法兼顾他们的情形之下,不得不如此为生。此中艰难,可想而知。” “可倘若朝廷主动去解决这些问题,能给他们土地,就给他们土地,若是土地微薄,无以为生,官府依旧促进工商,使他们能牟利,亦或者,即便到他们远遁海外的地步,朝廷也已在四海之内,建立诸多藩国,使他们不必因个人的背井离乡,而遭土人欺凌,反而可成诸王的腹心,这于福建的军民而言,真如再生父母一般了。” 胡广和金幼孜,都细细地听了,也不由得为之感慨良多,他们在丰饶和富庶的江西,显然难有杨荣的感触。 解缙却微笑,他虽是江西人,偏偏……似乎又对杨荣的话,理解更为深入。 胡广抬眸看着解缙道:“解公因何而笑?” 解缙叹口气道:“真要说吗?” 胡广道:“解公,我等闲聊,又何不可言之事?” 解缙道:“杨公之言,倒是令我想到,在福建……确实更容易诱人下海。” “……” 正说着,突有宦官匆匆而来:“诸公,陛下有请。” 众人听罢,都收敛起心思,倒不觉得意外,陛下但凡有事,都要召文渊阁大学士,因而,便都起身,整理衣冠。 随即,众臣鱼贯去见驾。 一起到了文楼。 却见朱棣正端坐着,不等众人行礼,朱棣便道:“真没想到,还有人这样胆大包天。” 众臣看陛下隐隐带着怒气的脸,都没吱声,自是想听朱棣的后话。 朱棣绷着脸道:“这饶州,竟有人胆敢袭击铁路司的人员……还敢恶人先告状。” “恶人先告状?” 朱棣垂眸看了一眼跟前御桌上的一份奏疏,道:“诸卿自己看吧。” 随即,在朱棣的示意下,一旁随伺的宦官,便将这份奏疏送下去传阅。 众人一一看来,却是饶州府来的奏报,说是铁路司的人,横行不法,引发了百姓之间的争端,恳请陛下裁处。 众人面面相觑,尽都一头雾水。 其实百姓之间发生械斗或者其他什么争斗,在大家看来,都是最平常不过的小事。 说难听一些,在这大明,村落与村落之间,宗族与宗族之间,土客之间,每日没有几场大规模的厮斗,不因此而死个几人,甚至几十人,这才叫稀罕呢。 只是此等事,朝廷一般都置之不理,至多等他们打完了,官府要求他们自己交出一些人来处理一下就是。 毕竟,这些矛盾,大多都是积攒已深,有的更是从隋唐时期就积攒下来的世仇,可不是靠几个流官就能解决的。 胡广看了奏报后,定定神,便道:“陛下,臣看……这里头……似乎并没有什么……” 朱棣便又抬手指了指另一份奏疏道:“那就看看铁路司饶州站的奏报吧。” 于是又是一份奏疏开始传阅。 饶州站的奏报,就完全不同了,里头却不说是寻常百姓之间的械斗,而是根本由当地的官府暗中挑起,大量无良的百姓,袭击投奔铁路司的良善百姓,铁路司赶去斡旋时,遭遇了袭击,有七八个文吏受伤。 胡广见罢,面上微微一变,他依旧还默不作声。 张安世已跳起来,道:“陛下此事不能不问,理应立即派员,前往……彻查到底……” “先别急。”说着,朱棣又从御桌上拾起一份奏疏,慢悠悠地道:“这是第三份奏疏,乃是饶州府后脚送来。” 看到第三份奏疏的时候,所有人都不禁为之无语。 因为事情闹大了。 饶州府遭遇了损失之后,当即越境饶州府,抓了许多人,足足数百之多,甚至……还捉拿了饶州府同知和判官人等…… 众学士们看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如果说,前头两份奏疏,还只是纠纷,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那么这第三份的奏疏,就令人觉得恐怖了。 直接捉拿数百人,还牵涉到了朝廷命官,这胆子……可就不小了。 张安世方才还义愤填膺,现在一下子哑了火。 凭良心说,他又不是赵高,总不能睁着眼睛说瞎话吧。 朱棣的目光在他们的脸上掠过,道:“诸卿不想说点什么吗?” “……” 这下,没人吭声。 朱棣又扫视一眼,最后落在张安世身上,道:“来,张卿先说。” 张安世这才道:“陛下,臣以为……此事实在蹊跷。” 朱棣道:“蹊跷与否,还需你来说?” 张安世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只好道:“不如,臣去处置?” 朱棣颔首。 朱棣又道:“来,胡卿家,你平日不是也挺能说的吗?你也来说说。” 朱棣早已看到胡广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胡广道:“陛下,不知受袭而重伤的文吏,都是……什么人……” 朱棣眼睛微微抬了起来,澹澹道:“为首一个……” 他看向亦失哈。 亦失哈在旁提醒道:“为首一个,好像是个典吏。此人受伤也是最重,怕是现在,已重伤不治了。” 胡广:“……” “胡卿……”朱棣道。 胡广整个人就勐然被掏空了一般,摇摇晃晃的,听到了朱棣的呼唤,不由得打了个哆嗦,随意道:“臣……臣在……” 朱棣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胡卿有什么可说的?” 胡广红着眼睛,沉吟了很久,才疲惫地道:“此事……此事现在尚无定论,是非曲直,一切还是要等彻查之后,再作料理,臣现在……实在不敢轻言,陛下恕罪。” 朱棣嗯了一声,却冷冷地道:“既如此,那么……先等张卿彻查出结果吧,诸卿可以退下了,若再有饶州的消息来,通政司照旧先送朕御览。” 众臣自是要告退,朱棣又道:“张卿留下。” 等解缙等人告退之后,朱棣背着手站了起来,忍不住道:“皇孙这是搞什么名堂?” 张安世忙道:“陛下,皇孙在南昌站呢,这饶州出的事,臣以为……” 朱棣脸色渐渐松弛下来了一些,道:“捉拿了人家数百人,事先也没有奏报,就先行动手……看来他们是被朕的孙儿给娇惯惯了。” 张安世道:“铁路司这边,不也有许多人受伤吗?” 朱棣叹道:“其他地方,出一些事,朕不在乎,可铁路司任何小事,都是大事,何况……还是这样上达天听的事?朕花了这么多银子,这家底都要掏给他们了。” 这话有点敏感,张安世便又不吭声了。 朱棣倒不在意,又道:“方才胡广,似乎神情有异,怎么,他家里有事?” 其实张安世方才看胡广的神色便想到了,于是道:“陛下,他的儿子,就在饶州站为吏。” 朱棣笑了笑道:“饶州站的吏多着呢,才伤了几个人,这胡卿未免也太过小心了。” 张安世犹豫了一下,道:“可是饶州站的典吏,只有一个……” 朱棣一愣:“你的意思是……” 朱棣拖长着尾音。 张安世苦笑道:“是的。” 朱棣一时之间,竟是无词。 殿中说不出的尴尬,张安世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大眼瞪小眼了半天之后,朱棣道:“胡卿是老实人啊!到了这个份上,也没有教朕立即裁处饶州府上下,仍旧还是教朕彻查清楚再说。” 张安世点头,表示认同。 朱棣这时却是话锋一转道:“知道为何朕留你下来?” 张安世道:“一定是臣即将往饶州,陛下有些事,尚需交代。” “你答对了一半。”朱棣道:“是朕与卿去饶州。” 张安世勐然挑眉,道:“陛下……这……” 朱棣却不打算让张安世将后头的话说完,立即压压手道:“朕出了钱的,现在前前后后,已拨付了七八千万两纹银,来年开春,还要拨付这么多。你们拿了朕的银子……在江西好快活,朕难道不该知道,朕这银子,到底花在哪里?当然,这是其一。” “其二……便是此事终究不小,是非曲直,都说自有公论,可与其公论,不如朕眼见为实。” “朕老了。”朱棣说起了自己的口头禅:“好在,饶州站的铁路已是贯通,既已贯通,这饶州虽是七八百里之外,可一路铁路通行,想来,也不过一两日的功夫,沿途也无需辗转,在车中即到,倒也不耽误功夫。” 张安世自是了解朱棣的性子,话都说这份上了,劝是没用的,便道:“陛下圣明。” “那就去准备一二吧。” 朱棣吩咐一声,又想起什么,于是忙又道:“还有……” 张安世道:“陛下还有什么吩咐?” “将胡卿家也一并叫上吧。”朱棣皱着眉,叹道:“他儿子,应该伤的很重,或许………让他们父子,见上最后一面。” 张安世也不禁叹了口气,道:“臣遵旨。” ………… 张安世回到文渊阁的时候,却没见着胡广。 询问之后,才知胡广默默回到了文渊阁之后,便自己躲进值房了。 杨荣等人且还奇怪,因为前些日子,胡广最爱提铁路司,居然也能和杨荣等人大谈铁路司的长短,谁料今日,铁路司发生这样的大事,他反而是一路都是默默无言了。 张安世没有跟其他人多说,而是悄然到了胡广的值房。 “胡公……” 胡广深吸一口气,居然摆出了几分好像无所事事的样子,道:“何事?” 张安世进来,道:“胡公在忙?” 胡广低头,好像在极认真地看奏疏,只澹澹地应道:“嗯。” 张安世道:“我有密旨……” 胡广只好懒洋洋地站起来,道:“臣胡广听旨……” 张安世道:“令文渊阁大学士胡广,即行随朕奔赴饶州,不得有误。” 胡广一听饶州二字……面色微变,却又忙低下头:“遵旨。” 张安世看着胡广,心情也一下子有些失落起来,道:“胡公还有什么说的?” 胡广道:“陛下轻离宫中,微行饶州,臣以为这很不妥当,九五之尊……” 张安世道:“算了,胡公就当我没有问过吧。” 胡广面色惨然,突然叹了口气,却耷拉着脑袋,没有吭声。 “胡公做一做准备的,当然,也就几日功夫,不必有太多准备。” 张安世说着,又深深地看了胡广一眼,便默默地出了胡广的值房。 出行的时候是在傍晚。 张安世早已令人调度了一辆蒸汽车。 因而,趁着夜色,一行人抵达了车站。 随即,随着这蒸汽机车的轰鸣,一路狂奔而去。 这车厢乃是特制的,这时代的蒸汽机车,不但摇晃,而且还吵闹。 为了确保客运使人尽力舒适,张安世教人在车厢的顶棚、四壁,尽都填充了棉花,又蒙了一层皮,地上再铺上一层厚重的地毯,人所接触的任何东西,都确保是软性的材料,且又有一定的隔音效果。 胡广第一次坐这种车,坐在这车厢中,露出恐惧和畏惧之色。 不过显然,他更担心铁路尽头的事,因而,只失魂落魄地端坐着,低垂着头,一言不发。 张安世与他同一车厢,见他一言不发,心里也明白他的心情,却也不好多说什么,便索性自顾自地去另一车厢,与亦失哈闲聊。 亦失哈的车厢,倒像是一个茶水房,除了陛下随行的各种御用之物,便是在此,随时预备,在这蒸汽机车到站的时候,打上热水,给陛下冲泡茶水。 张安世忍不住感慨地道:“公公真了不起,没想到伺候人可以做到这样的事无巨细,无微不至,这等事,我便做不来。” <div id="device" style="background-color: #c0d16d66;font-size: 16px;border-radius: 10px;padding: 0 10px;color: #957575;text-decoration: underline;font-family: fangsong;"></div> 第五百四十二章:圣裁 亦失哈只笑了笑,在哐哧哐哧的铁轨摩擦声下,却依旧小心翼翼地取了水,给张安世斟上了一副茶。 他这才笑吟吟地道:“人活在世上,未必个个都要如殿下这般,什么本领都有。 他顿了顿,继续道:“其实这世上绝大多数人,只要有一门的手艺,就足以安身立命了。咱啊······其实说穿了,在陛下身边,也只干这一件事,至于其他的,反而是次要的了。” 张安世笑道:“我瞧公公其他的本领也不小。” 亦失哈干笑起来:“这可埋汰了咱了,本领这等事,不在于大小,咱又不是宰辅,更非大将,就是一个奴婢,要这么多本领做什么?这宫中,真论起本领来,比咱强的人多了去了,可伺候在陛下身边的人,不还是咱吗?” 说到这里,他抬头看了张安世一眼:“可殿下您不同,您是真正靠本事得陛下信重的,陛下所仰仗的,就是你这本事!就说这蒸汽机车,呀呀呀,咱坐在这上头,心里真是怕得紧,可这怕过之后,却又是钦佩。 “你说这东西······它靠烧着没,居然就可以自己动起来,带着咱们这么多人,日行数百里,这是真正想都不敢想的事,可偏偏殿下竟鼓捣了出来,就算是孔明再世,那传说中的木牛流马,在殿下这蒸汽机车面前,也要甘拜下风。” 张安世笑起来,道:“哪里,哪里。” 二人相互吹捧了一会儿,亦失哈就端着茶去见朱棣了,等他回来,亦失哈道:陛下请你去觐见。” 张安世点头,随即来到朱棣的车厢。 朱棣此时正靠在这固定在车厢中的大沙发上,抱着茶盏,车厢在抖动,不过他端着茶盏的手却很稳。 朱棣靠着垫子,眼里半张半合,似在想着什么。 张安世只轻轻道:“陛下····..” 朱棣点头,抬头看他道:“何时能到?”“应该是明日清早。” 朱棣露出微笑道:“不慢了,千里之地,不过一日一夜多的功夫。”张安世便笑着道:“陛下不如睡一会儿吧,等一觉醒来,便到站了。朱棣摇摇头:“朕有些睡不着,心里还在想着饶州站的事,哎······”说到这里,脸上的笑意一下子敛下,换上几分郁郁之色。 张安世道:“陛下真是日理万机,这区区一個铁路司和当地知府衙的纠纷······就已让陛下这样了······现在全天下这样多的事······” 朱棣却是斜了他一眼道:“朕想的是······朕的银子花的值当不值当。”张安世:“·..···” 好吧,陛下还是那个陛下。 朱棣吁了口气道:“奏疏中的事,你是如何看待的?”张安世毫不犹豫地道:“自是秉公处置。” 朱棣奇怪地看了张安世一眼,道:“朕倒还以为你会有所偏私。”朱棣说罢,笑了笑,摆摆手:“胡广如何了?” 提到胡广,张安世脸上的轻松也淡了下来。他也有儿子,自也能明白胡广的心情 “他寡言少语,臣······也不好说什么。” 朱棣颔首:“他的儿子,怎的会在铁路司为吏?” 张安世道:“是臣劝说了他,说是皇孙欲在江西有所作为,请胡家支持,他脑门一热,便教家中的子弟们统统在铁路司效力了。 朱棣叹道:“这是忠厚的老实人啊。”张安世道:“臣······也是·····” 朱棣嗯了一声:“下去吧,好好歇一歇,等到了饶州,还有的忙碌。”张安世告退而出。 清晨拂晓,当新的一天的第一缕阳光撒下大地的时候······蒸汽机车缓缓地进入了月台。 这儿也是提前了一个多时辰,在蒸汽机车在前头两个站停靠时,方才知道圣驾来了。 因而,饶州知府会同同知、判官人等,便心急火燎地来接驾了。与之同来的,还有饶州站的站长,以及下头的站丞、主簿人等。此时,薄雾尚未散去,这月台上却早已是人山人海。 朱棣下车,虎目扫视一眼,众人纷纷拜下。朱棣只冷着脸,一言不发,亦不做理会。 唯有饶州站的站长陈佳上前,道:“陛下鞍马劳顿,还请先在行在休憩一二。”朱棣抿了抿唇,并没有反对。 人来了饶州,他反而也就不急了。 于是便由浩浩荡荡的人随行,只在饶州站周遭的某处客栈下榻。 这客栈显然是饶州站经营的,因为是新建筑,朱棣入住进去,外头便立即有一队巡检司的人马守卫。 这陈佳此时的心里正慌呢,毕竟没有见过这样的大阵仗,又见是来者不善,心里自然七上八下,当即,偷偷来见了张安世。” 张安世眼中带着寒气,板着脸道:“你们干的好事。”“这······”陈佳脸色有些惨白,心头更慌了。 张安世道:“陛下此番来,就是要彻查铁路司的这一桩纠纷,是非曲直,自有圣裁!等到陛下问起的时候,你具实回答即可,切切不可搬弄是非,知晓了嘛?” 陈佳才稍稍松了口气,苦着脸道:“此事实在是······” 张安世并不想听他说那些没多大作用的废话,摆摆手道:“别来和本王说,给本王说了也无用,等陛下休息之后,你去向陛下说吧。” 陈佳只好道:“是。” 张安世又道:“受伤的人现在如何?” “还在医治,情况,颇有几分危及,不过······皇孙殿下,紧急从南昌站调拨来了几个圣手,应当不会出什么意外。” 张安世道:“人一定要想尽办法保住,其他的······都是细枝末节。” 见这陈佳忐忑,张安世便脸色缓和下来,又安慰几句:“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倘若当真是有什么委屈,也不必害怕,该如何就如何。放心,没有人能冤枉到你头上去。” 陈佳连忙说是。 张安世背着手,突而笑了笑:“那饶州府的人······此时在做什么呢?”“啊······”陈佳一愣,一时有点寻不过味来。 张安世却摆摆手,没有再说什么。 张安世之所以问起饶州府,似乎已经猜测到了他们的动作。 实际上,饶州府知府陈富,以及同知王岩二人,也已开始忐忑了。 只不过,饶州站的人,寻张安世来探问口风,而对他们而言,显然······却也需请人斡旋。 他们能寻到的,似乎也只有文渊阁大学士,随驾而来的大学士胡广。胡广是身心疲倦,下了车后,其实就已想要四处打探情况了。 只可惜,饶州站上下的人,无人理会他,等安置了陛下,便一窝蜂的跟着张安世身边去了。 他想要上前询问,又觉不妥,毕竟这铁路司的人员,本身对于文渊阁大学士,或者庙堂上的人有所戒备的。 就在胡广焦灼而又失落时,却有人寻到了他的头上。“胡公······” 胡广则是不露声色,或者说,这个时候,他已不知该用什么方式去应对了。 知府陈佳道:“胡公贵人多忘事,下官······乃永乐七年进士,那时······胡公主考胡广只点点头道:“老夫略微有些印象。” 陈佳神色微微一松,随即道:“下官运气不好,不能留京,因而,外放先为县令,如今忝为饶州知府。江西乃是文气聚集之所在,能来此饶州赴任,下官倒也满足。胡广道:“是吗?” “胡公更是当朝名宿,江西上下,谁不曾传扬胡公的大名。不过下官······听说了一些·······一些事······” 胡广挑眉道:“何事?” 陈佳显得踟蹰,也不知应该不应该说,或者说,是否要进行进一步的试探。 读书人打交道,就是如此,先要报出自己的名讳,而后看一看,彼此之间是否有过师生、同年、故旧的关系,而后再进一步试探对方的情况,最终再决定自己该说点什么。 可现在的陈佳,颇有一些急了,想了想,还是道:“听闻胡公在朝中,孤掌难鸣。 胡广的眉眼顿时竖了起来,冷冷道:“这是什么话?” 陈佳迟疑了一下道:“都是坊间流言,听闻······胡公是不赞成新政的,只是··迫不得已。此番铁路司进江西,胡公并未赞成,可······有人却希望胡公能够做出表率,甚至还要求胡公······的族人为吏,不知可有此事?” 陈佳说着,露出一脸遗憾之色。 胡广可是文渊阁大学士,这样人的子弟,被安排为吏,简直就是奇耻大辱,换做任何人,都是万万不可接受。 陈佳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胡广的脸色。 却见胡广脸色苍白如纸,宛若死人一般。 陈佳心下微微定定神,他似乎已料想,自己这番话,可能有了奇效,方才还带着几分忐忑的心,似乎也一下子有了几分底气。 于是他感慨道:“胡公这样的大学士,尚且如此,那么下官这样的人,便真是该死,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胡广皱眉盯着他,却是板着脸道:“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陈佳忙道:“胡公,铁路司自打进了饶州,这饶州上下,生灵涂炭啊,只是这毕竟牵涉到了皇孙,咱们是胳膊拗不过大腿,即便有所不满,却也无可奈何,可这等事,忍一时便罢,可一年下来,实在教人忍无可忍,再忍下去,不知多少人家,要家破人亡。” 顿了顿,他接着道:“正因如此······此番才有此纠纷,只是万万没想到,却因为这纠纷,竟闹到了上达天听的地步。” 胡广道:“忍无可忍?那么你们干了什么?” 胡广此时忍不住觉得眼前这人可笑至极,却也没有表露半分,只眼带冷光,等着听下文。 陈佳此时倒是不吭声了,似乎也在犹豫。 倒是在他的身后,同知王岩,大概是真急了,忍不住上前一步,却是急匆匆地道:“也没做什么,是铁路司的人,逼人太甚,他们勾结了刁民,勾引了许多的百姓去铁路司落户。 “可胡公您想想看,这地方上,无论是耕作还是水利,统统都需人力,没了人,可教人怎么活?于是起初便有人······” 一旁的陈佳忙拼命咳嗽。王岩这才住口。 胡广依旧冷着脸,道:“你们若是不肯说出实情,难道还要等陛下和锦衣卫彻查出来?好吧,那你们继续捂着吧······” 陈佳还等着胡广松口呢,哪能就此放弃,于是连忙道:“胡公·······下官人等,此时正需仰仗胡公。” 胡广只道:“那你们想要瞒什么?” “下官不敢隐瞒。”陈佳想了想道:“哎,实情就是,就是因为方才的矛盾,所以引发了争斗,一些本地的良善士绅不忿,因而才发生了械斗,这等事就是如此,战端一开,就没这样轻易收尾了。下官忝为知府,自要为本地的一方百姓们做主,如若不然,岂不是尸位素餐?” “自然,下官也断不敢,公然与皇孙殿下对抗的,确实在暗中给本地的良善百姓们施以援手,可其他的,却不敢造次。只是······只是······” 胡广道:“只是什么?” “只是本地的良善百姓,实在不忿,于是便设下了一局。” ··· “故意请了这铁路司的人,以调解的名义,至府城,而后······”胡广接口道:“而后你们动手了?” “不是下官动手,是······是下头的良善百姓······” 胡广眼中的寒光更浓了几分,咬牙切齿地道:“你们为何这样干?” 陈佳苦笑道:“若是不给一个教训,那么······饶州府,就真没人了啊。且不说这些本地的良善百姓,需要仰赖人力维生,这一旦没了人,百业也都萧条,即便是下官,朝廷衡量官吏的,乃是钱粮和人口,可饶州府,今岁的人口下跌了这么多,今年所能缴纳的钱粮,也要比之往年去岁至少暴跌七八成,下官······能怎么办?这铁路司的人,是要将下官,架在油锅里烹,下官······哎·······” 他摇头,叹着气道:“下官今岁完不成户部的钱粮,必要罢官,与其如此,倒不如为当地的百姓们,做一些力所能及之事。” 胡广抿了一下唇,道:“打伤了多少人?” 陈佳忙道:“有七八个,放心,下官查过,几乎都是铁路司的文吏,上不得台面的那种,但是下官没有想到,他们如此的小题大做。” 胡广此时已怒得七窍生烟,却又见这陈佳,一脸懊恼的样子,只是他的懊恼,却非是因为打伤了人,而在于,这样的些许小事,竟闹到陛下亲临的地步。 于是胡广冷冷地看着他道:“你莫非没有想过,该如何收场吗?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陈佳苦笑,眼带祈求地看着胡广道:“所以这个时候,才求到了胡公头上。胡公,我等尽为圣学门人,下官摘了乌纱帽,倒是其次,可饶州上下的良善百姓们······请胡公施以援手吧。 胡广却是冷声道:“陛下自有圣裁,事实俱在,老夫说不上什么话。”陈佳与那王岩面面相觑,对视了一眼。 他们显然会料到胡广一定是明哲保身的。 因此,陈佳定定神,却是不疾不徐地道:“其实······有一个办法,只是······这需胡公到时能为之美言,倘若胡公能襄助一二,那么胡公于饶州上下官吏百姓而言,则是再生父母,恩同再造了。” 胡广冷笑,却也不反驳,只道:“什么办法?” 陈佳想了想,似乎觉得眼下也只有寄托于胡广的身上了。 于是他慢悠悠地道:“那一些文吏,出现在府城,虽说事先是被请去调解,可当时并没有具文,没有具文,就算是没有真凭实据。所以下官,这边做了几件事,其一:请人一口咬定,他们至府城,绝非公务。” “其二,他们至府城之后······嚣张跋扈,横行不法,这才引起了公愤。” “其三,在争执过程中,他们口出大逆不道之言,甚至······甚至扬言,皇孙就是他们的靠山,在这饶州府的地面,他们就是天子。” 此言一出,胡广猛地打了个哆嗦。 陈佳似乎没看出胡广脸上一下子变幻的脸色,却笑了笑道:“胡公。只要这三件事坐实,即便是皇孙殿下亲来,也断不会袒护他们,反而要清理门户了。” 胡广默默地缓了口气,才冷笑道:“你们说如何,就如何吗?” 陈佳道:“这就是问题所在,所有的人证物证,下官俱都已经布置妥当了,也有不少本府的良善百姓,愿意作证揭发,只是······只是······下官和本地良善百姓,毕竟人微言轻,等圣上要裁决的时候,若是身边有人能为下官人等美言,那么此事······才可彻底的坐实。” 说着,陈佳可怜巴巴地看着胡广,而后竟是流下了泪来,道:“胡公,请胡公能以饶州苍生为念吧。此地,毕竟也算是胡公乡土,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今日是饶州,明日······如饶州一般下场的,就是吉州府了。” 第五百四十三章:决不轻饶 胡广此时已是七窍生烟,气的藏在袖里的手,禁不住的颤抖。 他用力地握了握手,才勉强压住那股怒火,让自己稍稍冷静下来。 看着眼前的陈佳,竟一时之间,实在无法想象,一个人竟可无耻之尤到这般的地步。 反是这陈佳,显然也在察言观色,但见胡广面容冷然,似有怒气,心里却也嘀咕胡公理应也对铁路司很是不满的吧。 只是他不便表露而已吧。 江西诗书传家的士绅,哪一个不是对此破口大骂的? 更何况现如今,上达天听,陈佳也已惴惴不安,此时自是指望着胡广了。 见胡广久久不言,陈佳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道:“胡公,这饶州上下,这么多人的性命,都维系于胡公的身上,胡公也是江西人,难道能眼睁睁的看着这么多同乡死无葬身之地吗?” 胡广深吸一口气,才终于找回声音一般,道:“你待如何,只教一些人······为你伪证?” 陈佳道:“众口铄金,倘使只有一人两人作证,自是难以让人尽信,可若是百人千人呢?” “百人千人?”胡广凝视着陈佳。 陈佳道:“此番,饶州上下,确实是逼的急了。因此,此番参与此事者,不在少数,其中各县的生员,还有府里县里的士绅人家·.···.” 胡广此时不自觉地提高了声调道:“你们可知道,诬告是何罪?” 陈佳则是道:“胡公,现在不是书生意气的时候,诬告固然是反坐,可······总比现如今这般要强。胡公······下官忝为知府,守一方平安,眼见铁路司恶形恶状,所以才愤然而起,请胡公明鉴啊。” 胡广眼底深处,又忍不住地掠过了一丝愤怒。 他想了想,却还是踱着方步,微微垂下眼眸,盖住了眼中的怒色,尽量平和地道:“你们打算怎么说,事情总要有个前因后果,倘若事泄,又当如何?” 陈佳显然对这一切已早有准备,立即道:“事情发生之后,大家伙儿早就商议好了对策,该怎么说,怎么做,也都有预案。胡公,这些良善人家,都是知书达理的人,是知晓轻重的,断不敢拿自己身家性命开玩笑。” 胡广只点点头,其实他也清楚,倘若要数百上千個寻常百姓众口一词,肯定会有大量的破绽,且不说百姓愚昧,没见过世面,只怕被人一诈,也就诈出深浅来了。 可若是数百上千的士绅和读书人,还真可能众口一词,一方面,这些人见过世面,也清楚事情的后果,因而,断不会轻易就范。 另一方面,胡广对此最清楚,一个地方的读书人和士绅,几乎都有联姻或者师生关系,可以说是藕断丝连,彼此之间,一旦订立了攻守同盟,还真是针扎不进,油泼不进。 何况这些人,一个个脑子活,能够做到进退自如,即便是对这样行径不齿之人,只怕也不会揭发。 毕竟······一旦揭发,可能你的七姑八大姨,或是你的恩生你的门人,都要被你坑害。 胡广淡淡地道:“计划如何,是否周密,老夫还是有些吃不准,你拟出一个章程来,给老夫看一看,看看能否成事。” 陈佳顿时眼眸微亮,带着几分激动道:“那么······胡公是愿意为我等美言?”胡广平静地道:“这可说不好。” 可陈佳却已是大喜,有胡公在陛下身边说话,再加上他的这些布置,此事······也就算是大功告成了。 此时,他倒是猛地想起了什么,随即道:“听闻胡公的一些子弟,被铁路司挟持,却不知······” 胡家的事,大家都知道,只不过胡广一向治家严厉,对自己约束得极深,不允许他们打着他的名义与人打交道。 而另一方面,对于这些子弟而言,进入铁路司为吏,原本就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事,尤其是面对读书人的时候,因而,进入了铁路司之后,几乎断绝了与读书人之间的联系。 当然还有最重要的,就是这铁路司自成体系,与地方本就是势同水火的关系,尤其是对于地方上的府县,都带有警惕心,彼此之间,可谓是相互鄙夷,根本无从知晓对方的情况。 绝大多数人,也只是隐约听到一些胡家人去了铁路司为吏的消息,可具体在哪个铁路司,却是不知晓的。 名门子弟,竟是为吏,至少对于绝大多数人看来,这简直就是奇耻大辱,是故意有人要羞辱胡家。 胡广听罢,早已怒从心起,却是努力压着,深吸一口气,才慢悠悠地道:“不该问的,还是不要问的好。” “是,是,是。”陈佳露出一脸尴尬。 可他心里却不觉得尴尬,他之所以说这些,并非是说漏了嘴,实际上,其实就是故意揭开胡广的伤疤,好教胡广能与他同仇敌忾而已。 于是陈佳道:“下官这边,且去准备,等陛下那儿·····.”“且去吧。”胡广今日居然出奇的冷静。 陈佳心里松口气,在不耽误,忙与同知王岩告辞而出。 二人出去,各自上了轿,却又不能远离行在,好在此时,他们早在周遭的一家客栈住下。 回到客栈的时候,同知王岩一脸惴惴不安地道:“府君,胡公那边,可以信任吗?” 陈佳想了想道:“且不说现在死马当活马医,这其次,此事牵涉到这么多人,他胡广也是江西的名门,难道敢讲同乡们一同坑害死吗?真若如此,那么······他胡公难道不担心身败名裂?” 王岩听罢,点点头,倒也觉得在理。 其实这事儿的逻辑是很清晰的,大家都是书香门第出身,最清楚这方面的感受,做官只是一时,可家族的延续,却关系重大。 毕竟给赵宋为官也好,给蒙元为官也罢,给朱明效力,也无可厚非。书香门第赖以为生的根本,除了在本乡本土扎根,其二便是靠着对知识的垄断。 得罪了朝廷,其实并不可怕,可若是得罪了同乡,以后这家族,还如何在本地立足? 尤其是这关乎到的,乃是饶州这么多的读书人。 王岩细细思量了一下,便道:“既如此,咱们接下来该如何做?陛下突然驾临,可圣驾一到,却又对此不闻不问,下官担心,夜长梦多啊。” 陈佳挑眉想了想道:“这样也好,给了我们更多准备的时间,你赶紧回府里一趟,与他们再议一议,要确保万无一失。” 王岩抬眸看他道:“那么府君您······” 陈佳道:“我在此拟一个章程出来,到时送去胡公那里。” 陈佳斟酌着道:“此番胡公肯帮衬,那么事情就等于成功了一大半,可胡公毕竟不是寻常人,咱们的情况,必要教他知晓,他才清楚该如何在陛下面前应对。 王岩点头道:“好,府君,这里的事,就托付给您了。” 陈佳长叹口气,道:“事到如今,也唯有破釜沉舟了。这铁路司的人,总以为自己背后有更大的凭仗,有皇孙,有宋王,却殊不知,天底下的事,哪里靠大树乘凉这样的简单!真要玩弄手段,他们还嫩的多。不过是一群······粗鄙的匠人罢了!到时··· ··教他们开开眼。” 陈佳这番话,颇有几分鼓舞人心的一面。 至少王岩听了,心里定了不少,于是微笑道:“府君所言是极。”当即,二人话别,王岩匆匆而去。 而陈佳则定定神,迈着方步,踱了许多步之后,才取出了笔墨纸砚,开始奋笔疾书。 在医学院里。 这里早几日,就送来了几个重伤的病人。 某种程度来说,这几人的外伤实在太过严重,几乎是无药可医了,若换做在其他地方,都是必死无疑。 可好就好在,这饶州站的医学院,或许别的本领,相对于栖霞医学院而言,有很大的欠缺。 可唯独在外伤和跌打损伤这一块,却是独树一帜。 这些从栖霞医学院抽调来的大夫们,自到来了饶州,这饶州每日开山炸石,数万劳力和匠人每日劳作,外伤和跌打损伤,简直就是家常便饭,尤其是各种安全的事故,动辄就送来几个甚至数十个血肉模糊的患者。 大夫们每日处理的,大抵就是这样的病患。起初许多大面积的外伤确实成活率并不高,可随着这样的病患越来越多,有了足够的人练手,这饶州医学院,几乎可以说,人人都是外伤圣手了,治疗外伤的水平,已将这栖霞医学院远远摔在了后头。 以至于现在栖霞医学院,外伤科的大夫,都需来此学习数月,才可称得上是合格正因如此,所以这几个重病来到了这里后,居然神奇一般地活了下来。 此时,胡广站在一间病房里,他微红着眼眶,努力地辨认着病榻上这几乎面目全非的人,这人除了鼻青脸肿之外,浑身上下,都被被各种纱布包裹着。 大夫在旁道:“肋骨断了一根,幸好没有伤到五脏六腑。除此之外,脚骨有粉碎性骨折,还有颅骨,也有轻微的损伤,断了两根指骨,至于皮肉伤,也是不可避免的,浑身上下,缝了二十七针,幸好···送来的是咱们饶州的医学院,若换做其他地方,只怕必死无疑了。可即便如此,这伤情还是严重的很,需小心观察,真要到痊愈,却还需一些时日。伤筋动骨一百日嘛······” 这些话,对于大夫而言,其实还算是轻的,至少大夫陈述的时候,并没有太多的感情波动,在他看来,这样的病患,多的去了,所谓见怪不怪。 可这些话听到了胡广的耳里,却真如晴天霹雳一般,眼看着胡穆奄奄一息的样子,欲哭无泪,心则是像被什么死命地拧着一样的痛。 这胡广还是没忍住落下了泪来,正待要抽泣,榻上的胡穆似乎听到了动静,却是在此时稍稍有了一些意识。 他微微睁开了一丝眼缝,模糊的视线里看到了胡广,先是不可置信,而后却也不禁有些激动,似乎想要强行起身,只可惜,身子动弹一二,却无可奈何。 胡广忙捂着他的手,才发现,胡穆的手指,早已少了一节,一时之间,更是悲从心起。 大夫眼见如此,连忙道:“现在病患不可激动,胡公,还是出去说罢,此时病患需要静养。” 胡广眼中恋恋不舍,一双泪目又细细地看了看胡穆,摸了摸他缠满了纱布的脑袋,轻轻摩挲着,喃喃道:“老夫对不住你啊,我的儿······” 留下这些话,却已咬牙,不敢再去直视胡穆,诀别而去。 胡穆张口想说什么,口里轻轻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可胡广已是去远。 “还有一位,乃胡公的族侄,此人受伤轻一些,听闻当时的情况,十分险恶,是胡穆眼看着情况不妙,拦在前头,因而胡穆受伤最重,不过那些人,下手实在狠辣,这是奔着要杀人去的,众所周知,这寻常人肋骨一断,几乎无药可救,也就是在咱们医学院,方勉强有救治之法。” 大夫交代着,一面又安慰道:“不过眼下,已度过了危险期,胡公,令公子这一次算是侥幸躲过了,可是······下一次,还能有这样的运气吗?胡公······这里头到底结了什么仇,有什么怨··· 胡广只浑浑噩噩地点着头,心痛难耐,深吸一口气,方才勉强地道:“老夫会处置的,就扰烦先生了。” 大夫随和地笑了笑道:“放心便是。宋王殿下特意让人来交代过,说是······一定要竭尽全力,无论如何,命也要保下来。当然,学生人等,职责所在,莫说宋王殿下交代了,即便没有交代,也断不会让人出事的。” 胡广郁郁地道:“他身上断了这么多根骨头,还有这么多皮肉伤,他······他······一定痛苦不堪吧。” “这倒是实情。”大夫如实道:“世上的疼痛,有几个比得上浑身筋骨断裂,血肉模糊呢?送来的时候,许多人哀嚎了一夜么,就怕醒来,一醒来便疼得受不了。可偏偏,人又不能移位,免得骨头偏移,可下了许多的麻药,依旧还是没有用,那东西,只是稍稍缓解一些疼痛······令公子,已算是坚强的了,一直强忍着,现在才稍稍好一些。” 胡广只听得头皮发麻,嘴唇嚅嗫了几下,一时竟说不出话来,最终他重重点头道:“哎······知道了,知道了。” 说着,似乎不忍心继续听下去,又看了一眼儿子所在的病房,便匆匆告辞而去。朱棣在行在中,足足睡了六个时辰,这才神清气爽地醒来。 他似乎对于压下这一桩事,并不急于处置。 天下之间,再没有人比朱棣更擅长于玩弄人心了。 他的圣驾一到,朱棣便清楚,此时饶州上下,几乎所有人都在惴惴不安,置身于某种恐怖的氛围之中。 在这种令人窒息的氛围之下,他这个皇帝越是显得冷静,反而会有人越发的不冷静。 他用过了膳食,宦官便来奏:“禀陛下,宋王殿下,胡学士来见。”朱棣只颔首,道:“让他们进来说话。” 很快,张安世与胡广二人便进来,正待要行礼,朱棣却施施然地道:“不必多礼了,这里不是宫中,没有这么多的繁文缛节,那几个受伤的人,现今如何了?” 张安世道:“陛下,他们蒙陛下的洪福,倒是没有死,如今在救治之下,勉强活了下来。” 朱棣斟酌着张安世的用词,听到勉强活下来五个字,其实已是心中了然,活是活了,就是活的不太好。 朱棣又道:“朕听说,饶州府那边,也伤了不少人?”张安世道:“是听说。” “因而,这是互殴?”朱棣慢悠悠地道。 张安世看了一眼胡广,道:“这个······可不好说,现在······臣也不敢多问。”朱棣皱眉道:“为何不敢多问?” 张安世道:“毕竟肇事一方,有不少是铁路司的人,若是臣去过问,不免有失公允,陛下是知道臣的,臣这个人,一向一碗水端平,从不偏私。” 朱棣只淡淡笑了笑,目光落在胡广的身上,道:“胡卿对此怎么看待?” 胡广方才一直安静地站着,此时陛下点名,他毫不犹豫地道:“臣恳请陛下御审 朱棣道:“朕此番来,就是想审个水落石出,胡卿之言,与朕不谋而合,只是胡卿······以为,此事谁对谁错?” 胡广出奇的冷静,他好像来之前,早有腹稿,道:“陛下,此事,也牵涉到了臣的家人和族人,臣不敢专断,一切全凭陛下圣裁。” 朱棣满意地颔首,这两个左膀右臂,几乎都不敢轻易下结论,而这······却是谨慎的表现。 顿了顿,朱棣冷声道:“若是无罪,自是赦免,可若是有罪,也决不轻饶!” 第五百四十四章:重大案情 朱棣交代下来,张安世与胡广自是口称遵旨。 而后,二人告退而出。 出了行在,张安世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看向胡广,宽慰道:“胡公,节哀…… 胡广却只淡淡地看了张安世一眼,轻描淡写道:“老夫乏了,今日实在没有谈性,殿下,再会。” 当即,胡广自是回去歇息。 倒是张安世不由得的为之尴尬,幸好这里也只有他们二人,不过他倒也理解胡广此时的心情,无奈地笑了笑,索性也回了自己的住所。 在张安世的住所里,张安世所专用的那张案头上,早已堆砌了饶州站送来的诸多奏报。 其中最详尽的,就是这一次受伤的文吏情况。 张安世对于胡穆,极有兴趣。 因为饶州站对于胡穆的评价很高,大抵都是工作细致之类的话,无论是在上司和同僚之中,都算是有口皆碑。 张安世不禁有些疑惑,这胡穆照理来说,该是一个公子哥,即便不是公子哥,至少这样出身的人家,也该对于文吏是颇有抵触的。 能安心下来做事,已是难得,能把事做好,那就更加是教人觉得匪夷所思了。 倒是他有一个兄弟,颇为游手好闲,成日只在市井里晃荡,风评不甚好。 张安世小心翼翼地将这些有用的资料搜罗起来,预备着明日用,想了想,又吩咐人道:“明日…………想办法,将这几个人送至陛下的面前。这人受了重伤,在别人口里说出来,不算什么,只有让陛下亲眼见着受的伤有多重,方才紧要。让大夫们想一想办法吧。” 到了次日清晨,旭阳方方升起。 张安世今儿早早地起来了,略略地用过了茶点,随即便往行在去。 而此时,亦失哈早已传达了陛下的旨意,命饶州站以及饶州府官吏人等在行在外头侯见。 张安世只淡漠地扫视了这些人一眼,没有理会,直接徐步进了行在。 等到了朱棣的跟前,便见朱棣正沉眉端坐,面上带着几分冷酷之色,只朝张安世道:“将人统统都叫进来吧。” 张安世遵旨,随即命人去喊人。 一会儿功夫,这行在处的厅堂内,便已是人满为患。 饶州府知府陈佳,同知王岩人等。 除此之外,还有饶州站的站长、站丞、主簿人等,也都已到了。众人拜下,口呼万岁。 这些人毕竟都是下层的官吏,几乎没有得见圣颜的机会。 即便是知府陈佳,也只曾在京城时远远见过一面。 因而,众人個个战战兢兢,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 朱棣却只笑了笑,竟没有命他们起身。 朱棣不说平身,这众人便只好继续跪地,心里更加的惴惴不安,有人更是不由得瑟瑟发抖。 好一会后,朱棣才站起来,突然叹了口气道:“这些年来,天下发生了许多事,可总算…………这天下在朕的手上,勉强还算是安稳,这百姓们,也勉强可以安居乐业!朕不能贪天之功,因而,说到底,这都是臣民们一起尽心竭力的结果,才使朕能够得一个太平天子的美名。” 朱棣顿了顿,接着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总算…………多数人还能做到。可也不免有一些宵小之徒,自恃山高皇帝远,完全枉顾王法,视我大明的律令如儿戏一般,竟鼓励下头的官吏以及军民殴斗,闹的惊天动地不说,更是教天下人贻笑大方。你们啊…………真是脸都不要了…………” 朱棣说到此处,突的虎目猛地一张,露出了严厉之色,大喝道:“可你们不要脸,朕还要脸,你们可以无耻之尤,朕还知耻呢!” 这突如其来的大喝,教人肝胆俱裂,陈佳以及饶州站站长人等,忙是叩首,磕头如捣蒜,口呼万死。 朱棣冷笑道:“真是可笑,现在竟知怕了?朕还以为,你们都是本朝的赵子龙,浑身是胆呢。” 朱棣继续冷冷地道:“发生了这样的事,朕自然谁也不姑息,今日不论出一个是非曲直,是不成的了。此事的因果,就在今日水落石出吧,今日朕要掉谁的脑袋,也需在今日有个因果,你们谁来说?” 厅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安静。 良久之后,突然饶州站站丞道:“陛下,事情的原因十分清晰,因为百姓争相落户饶州站的缘故,导致了饶州府有人阻拦,因而,饶州府便提议站里这边去商议出一个两全之策,站里便命典吏,率一干文吏去府城商议,只是谁也没有料到…………” 朱棣眯着眼,他此时不发一言,紧抿着唇,细细地听着。 “谁料他们随即便发动了袭击,七八个铁路司的官吏,遭他们痛打,死伤甚重…… 朱棣只眯着眼,依旧不发一言。 这站丞说罢,心里忐忑,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朱棣一眼。 朱棣只道:“只是如此?” “就是如此。”站丞道:“事情的成因和结果都十分简单…………臣…………断不敢欺君罔上。” 朱棣听罢,冷冷一笑,目光一转,看向那饶州府知府陈佳。 陈佳倒也不疾不徐。 他这时先看了一眼胡广,见胡广默默地站在一旁,似乎期盼这个时候,胡广能说点什么。 可胡广不言,陈佳却还是有自己腹稿和预案,这时道:“陛下,既是此人口口声声说…………他不敢欺君,那么臣敢问陛下,若是欺君,该当何罪?” 朱棣立即不容置疑地道:“诛灭三族。” 那站丞不禁打了个寒颤,心里清楚是一回事,可现在陛下亲口说出来,却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陈佳随即便道:“陛下,他们口口声声说是府城这边,请他们派遣官吏来府城洽商。可臣敢问,既是府衙邀请,可有公文?” 陈佳看向那站丞。 站丞的脸色微微有些不自然,只道:“是你们府里的都头带来的口信。” 陈佳微笑道:“官府行事,凡事都留有字据,为的就是以防出错。可现在铁路司这边,没有证据,却口口声声,说是府衙请他们去的,这…………于情于理,都说不通吧。现在没有真凭实据,也不曾有白纸黑字,口说无凭,岂不是可以任由铁路司颠倒是非黑白?” 朱棣冷冷地看着陈佳道:“那么…………真相如何?” 陈佳道:“陛下,臣这边其实当时并非在现场,因而……也只是听别人说来的。” 陈佳这一句话,真是打中了七寸。 若是陈佳说自己在现场,这确实说不过去,因为既然铁路司的人不是他们邀来的,陈佳这个知府,对此根本不知情,自然而然,也不可能第一时间在现场了。 因而,这陈佳的话,可谓是密不透风,几乎找不到任何的破绽。 只见陈佳接着道:“不过臣在事后,确实找人询问过前因后果,这件事,臣答不上来,所以…………便领了一些当时在场的人来…………恳请陛下…………能够传唤。” 朱棣听了,只抿着唇点了点头。 不多时,便有一老人,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缓步进来。 这老人须发皆白,穿着的,也只是一件干净,却并不华贵的长衫。瞧这七老八十的年纪,任何人见了,都不禁要露出敬意。 在古代,人们对于老人,是极尊敬的,尤其是这老人,至少有七八十的寿数,本就稀罕,这样的人,即便是朱棣,也不免要和颜悦色。 “草民朱建芳,见过陛下。” 说罢,这老人便微微颤颤的要拜下行大礼。 朱棣便道:“不必多礼,来人,赐座。” 此等老叟,几乎一只脚已踏入了棺材,在地方上,被人尊称为耆老,即便朱棣,也要对其分别对待。 这老叟于是气喘吁吁的,坐在了锦墩上。 朱棣这才认真地道:“朱建芳?朕来问你,当时的情形如何?” 朱建芳道:“当时街坊处,突然喧闹起来,小老儿,本在家中庭院闲坐,一时听到人声鼎沸,于是便也出了庭院去看,这才见七八个人,被人围住,好像是与人发生了争执。” 朱棣问:“争执?什么争执?” “似是这七八人…………对某良家妇人多有调戏,因而,这妇人的父兄见了,便不肯依,其他的街坊,自是随之大怒,便将人围住了。” 朱棣听罢,脸色虽好像平静如止水,却依旧是不露声色。 张安世此时面上看不出喜怒,只是唇边勾起了一抹冷笑。 反是那胡广,安安静静地站着,一副木讷的样子,面上古井无波。 朱棣道:“是吗,此事…………可当真吗?” 朱建芳咳嗽几声,才不急不慢地道:“确实是如此,那妇人家的情况,小老儿也略知一二,毕竟是乡里乡亲,此妇虽是寡居在家,却是极守贞洁,从不逾越半分。陛下,这贞洁烈妇,倘不是被人惹的急了,又如何会舍了自己的名节不要,栽赃别人呢?” 这一句反问,反而让朱棣也无话可说了。 朱棣只好道:“此后呢?” “此后自是发生了争吵,因事关到了妇人的名节,那妇人的父兄,自是不肯放他们走。可这几人,却是口气大的很,趾高气昂,其中一个更是说,你们这些刁民,可知我等是谁?又说…………又说他们是铁路司的人…………” 朱建芳继续咳嗽,随即道:“听到了铁路司三个字,其实许多人就已打了退堂鼓。这饶州府上下,谁不晓得,这铁路司的人是不能招惹的?可也不晓得,是不是其中有人得意忘形,竟是说什么,那等妇人,本早就嫁给人做妇的,她克了自己的男人,如今寡居,还有什么贞洁可言?” “又说…………他一月薪俸几何,每年养几个这样的妇人,也不在话下。甚至还说:能瞧得上这妇人,是你们家的运气,尔等还敢在此聚众,却不知…………这铁路司乃皇孙殿下操持吗?他们都是天子门人,这皇孙殿下,将来是要做皇帝的,得罪了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朱棣听到此处,固是未必完全相信,却似乎也大动了肝火,浓眉挑起,一双虎目,掠过了杀机。 而后,朱棣冷笑道:“是吗?” 朱建芳一脸情真意切地道:“草民,万万不敢欺君罔上,且此事和这些话,当时听见的人不少,小老儿……虽年迈,可眼不花,耳也不背…………实是千真万确。” “此后呢?” “此后…………那妇人的父兄便勃然大怒了,当即便与之厮打起来。其余的街坊们见状,也不由得勃然大怒,纷纷去帮衬…………最后事情就成了这个样子。哎…………陛下,小老儿也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此事啊…………小老儿愚钝,也分辨不出个好歹来,只不过…………现如今,确实是世风日下,这铁路司的人,固是有钱有势,可…………哪怕花一点银子,去找那青楼里的残花败柳,自得其乐也就罢,何故要招惹此等良家呢?小老儿自然晓得,这些人,尽都是皇孙殿下的心腹之人,可这样弄,只欺负一下咱们这些百姓便罢了,涉及到了妇人的名节,怕是无人肯甘休的。” “自然…………”这朱建芳又小心翼翼地道:“小老儿愚钝,终是无知,陛下自有深谋远虑,小老儿这些愚见,不过是玩笑而已……请陛下…………勿怪。” 张安世听到此处,眉头轻皱,心里也略略一惊。 饶州府这边,放出了这个,却是让他没有想到的。 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这般战战兢兢地陈述了一件‘事实,。 偏偏这样的人,你就算觉得此人的话未必可信,可哪怕是恫吓他,甚至对他动刑,都没有可能。 至于这老人所说的一番话,更是厉害无比。 先是涉及到了妇人贞洁的问题,这等事,本就是教人忌讳的,莫说几个文吏,调戏良家妇女罪无可恕,即便是干这事的人乃是他张安世,只怕陛下也绝不会轻饶了他,至少也要狠狠地捶一顿,然后圈禁不可。 毕竟干这事,本就教人不齿。 而更狠的,却还是这几个文吏,与皇孙牵连一起。这些人大庭广众,调戏了两家妇人不说,竟还大张旗鼓的叫嚣,他们乃是皇孙的走卒,是未来大明皇帝的心腹。 这种事,陛下能忍? 至于可信度的问题,既有七老八十的耆老在此陈述,又牵涉到了良家妇人,正如这耆老所说的那样,有哪一个良家妇人,会拿自己的名节来污蔑别人呢? 张安世不由得瞥了那陈佳一眼,却见陈佳气定神闲,面上似笑非笑。 不过陈佳随即,却看向了胡广。 现在…………他该做的准备都已准备了,此时正该胡公出面了,但凡只说几句大义凛然的话,就足以让此事尘埃落定。 可令他失望的是,胡广依旧没有吭声,他继续一言不发。 陈佳皱了皱眉,心里倒有几分不耐烦了,可在陛下跟前,却又不得不忍耐, 张安世这时道:“陛下,这毕竟只是一家之言,不足为信。” 朱棣似是气的不轻,真相到底如何,他或许不清楚,只是眼下,自己的亲孙儿,被牵涉到了这事,教军民百姓们传出了这些事,就足以让他怒不可遏了。 朱棣阴沉着脸,眼里带着明显的怒火。 陈佳却忙道:“宋王殿下所言甚是。” 他居然顺着张安世的话,继续道:“一家之言,确实不足为信。所以下官,还请 来了当时的那妇人,以及府城之中,其他的街坊百姓,恳请陛下,一一垂问。” 朱棣眼眸一张,厉声大喝:“宣。” 一会儿功夫,便有一妇人,擦拭着眼泪进来。 她显得胆怯无比,一进了这里,便瞬间颤抖,怯怯地拜下,却又似是无知愚妇的样子,不敢抬头,更是不敢发出一语,随即便开始啜泣起来。 朱棣拧着眉,只觉得厌烦,偏偏面对这么个妇人,却只是道:“当日发生了什么,你来说!” 妇人依旧只是垂头啜泣。 朱棣厉声大喝:“说!” 这妇人才打了个寒颤,随即颤着声音道:“当日,当日…………贱妇在窗台上,正待要泼水谁料谁料……这楼下,便有几人过去,其中一人……一人抬头见了贱妇……于是……” 就在这时候………… 令人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突然一个声音道:“于是那人大笑一声,是吗?” 妇人先是错愕,很是吃惊的样子,下意识地道:“是,一人便大笑了一声。” 众人这才讶异地朝说话的人看去,却是方才一直沉默不言的胡广。 只见胡广面上平静淡然,却又道:“这大笑之人,是不是二十岁上下,面色苍白,额上还有一颗青痣。” 此言一出,这妇人秀眉轻皱,却是彻底地懵了。 她眼中闪过一抹慌乱,下意识地看向知府陈佳。 很明显,这一切……都和她所要说的话吻合,简直就是一般无二,这不禁令妇人猜想,此人是否也是…………早就安排好了的。 知府陈佳见那妇人朝自己看来,已是一惊,慌忙地别过脸去。 第五百四十五章:族灭 厅中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显然教人察觉出了不同寻常。能站在这里的人,可以说都是聪明人。 尽都是能从细微处察觉到变化,且擅长举一反三的人。 而这妇人,才刚刚开始描述,后头的发展,居然竟被胡广率先说了出来。可怕的是······竟还和妇人要说的,可谓一模一样。 至于那妇人,对此实在始料未及,只下意识地看向知府陈佳,可这一幕也都被人所捕捉,这就不得不令人遐想连篇了。 陈佳显然也没有想到,事情竟发展到现在这般,真真令他措手不及。可此时,他最害怕的,反而是这妇人乱了阵脚,来寻他问计。 于是,他惊慌失措地忙将目光落到别处,一副与这妇人毫无瓜葛的样子。只是对于这妇人而言,却又是另一番感受了。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来此之前,她已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背了个滚瓜烂熟。 甚至考虑到她这一介妇人,见到了皇帝必然要紧张,因此,如何应对,事情的前因后果,都是经过了精心的设计。 可以说,只要她一口咬死了大家杜撰好的那些事,那么就算是大功告成,至于其他的事,大不了可以通过痛哭来掩饰。 只是······这背了如此滚瓜烂熟,现在······却被人比她先背了出来。这使妇人一时茫然无措起来。 张安世此时不由得笑了,甚至恶趣味地感觉这有趣极了,于是对这妇人道:“有一个面上有青痣,然后呢?那男子接着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在众人的目光下,妇人已根本无法继续拖延的时间了,也无法从知府陈佳身上,找到什么应对的手段。 于是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背诵道:“那男子抬头见了贱妇,开口便说:姐姐叫什么名字?又说,姐姐可是一人在家······” 她说到这里,胡广却接着道:“后头还说,姐姐若是一人在家,倘使寂寞,不妨教我等来陪姐姐,如何。是不是?” 妇人听罢,娇唇张着,却是花容失色。 胡广漠然地看着她,却是接着道:“此后你立即关上了窗,是吗?”胡广的声音听着很平和,却是令人感受到了步步紧逼。 妇人的神色更慌了,又开始拼命看向陈佳。陈佳: 陈佳只感到心跳得厉害,哪敢和这妇人对视。胡广却是正色道:“是也不是?” 这一声的声调,明显提高了起来,令人感受到了里面的冷意。妇人吓了一跳,慌忙地道:“是,是······” 胡广又道:“你关了窗,可他们却是不依不饶,竟是去拍打你的家门,口里更是说许多污秽之词,是不是?” 妇人张大地眼睛,下意识道:“你······你如何知晓···胡广笑了。 张安世也跟着笑了。 朱棣显然已察觉到了疑窦,此时他出奇的冷静,抿着唇,不发一言,只是冷漠地看着眼下这一出好戏。 胡广道:“你别问老夫如何知道,你只需回答老夫是不是即可。妇人虽说有些慌,可此时也已回过味来,这个胡广,来者不善。胡广继续慢悠悠地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妇人道:“贱妇五内俱焚,六神无主,许多事······忘了。” “你忘了?”胡广嘲弄地看着她道:“你忘了,可老夫却知晓,既如此,那么老夫继续为你回忆吧。” 妇人听罢,面色惨白,慌忙道:“先生到底在说什么,贱妇听不懂。” 胡广却是慨然道:“你听不懂也不打紧,老夫说了之后,你自然也就懂了。” 说罢,胡广顿了顿,继续道:“此后,你在楼上便慌了,因你父兄并不在家,这家里头只有一個随身的丫头,这丫头也早已吓得面如土色,是不是?” 妇人开始低头啜泣,一副受了万般委屈的样子,只是不言。 胡广显然并不在乎妇人的回答,便又道:“可那些男子,见此便拍门更凶了,竟是生生将你家的门撞烂,冲将进来。你大惊失色,一旁的丫头,也早已吓得魂不附体,她是忠仆,所以自是来护主,竟与为首那个青痣的男子打将起来。” 妇人哭的越发的大声,我见犹怜,使人看着都觉得心疼,就好像胡广在大庭广众之下,侮辱了她一般。 胡广此时却全无一分半点的怜香惜玉,只是冷笑着道:“可这些男子有七八个,人多,且又是男子,你那奴婢,哪里抵得住,被人推到了一边。这些人,便又对你侵袭而来,你羞愤难当,自是极力喊叫和挣扎,是也不是?” 妇人已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只顾着垂头痛哭,哭得比方才更加厉害。眼看着,再这样下去,这一场御审,竟要成为了笑话。 张安世跃跃欲试,道:“然后呢,然后发生了什么?他们得手了没有?” 胡广瞥了妇人一眼,慢悠悠地道:“倒是差一点得手了,只不过这时,这女子的父兄恰好回来,于是乎,就有了后来的场景。” 张安世惊叹道:“他父兄倒是回来的很是时候啊!” 妇人的哭声开始撕心裂肺起来,好似是在受了侮辱之外,又遭了胡广的奇耻大辱朱棣的眼神,则越来越冷漠。 知府陈佳人等,早已吓得面无血色。 他们自是清楚,若是继续这样纠缠下去,那他们必是要满盘皆输了。 此时的陈佳,心慌极了,已经顾不得胡广此时为何会反水了,却慌忙道:“陛下,胡公所言,不过是臆断,这妇人······可什么都没有说呢。” 虽然你胡广提前说出来了“真相”,可知府陈佳,很明显是想要提醒妇人,绝不可被胡广牵着鼻子走。另方面,也算是垂死挣扎,咬死了这是胡广的臆断,根本就不能当真。 朱棣凝视着陈佳,眼神却并无怒色,竟是说不出来的平静。 而陈佳哪里敢直视朱棣的眼神,只是低垂着头,一副担惊受怕的样子。朱棣道:“是吗?陈卿家认为······真相并非是如胡卿所言?” 陈佳被朱棣问得心乱如麻,还未说话。 胡广却道:“陛下,若是臣猜测的没有错的话,此番饶州府所找来的人证,并非只是这一个妇人,想来还有许多人证,就在外头候着吧。其中最关键的,就是这妇人刘氏的女婢,当时她也在场,想来······这个时候,她应该已在外头候见了。” 陈佳:“......” 陈佳的面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煞白起来。朱棣则是点了点头道:“传。” 一会儿功夫,一个女婢便被人领了进来。 陈佳与那妇人刘氏一见到这女婢,更是面如土色。 刘氏自然是哭。 而陈佳在惊慌后,想要张口提醒一点什么。 只是,朱棣猛地用杀人的目光朝他看来,陈佳顿时吓得魂不附体,嘴微微张着,却是什么话都不敢再说。 这女婢惶诚惶恐地拜下。 朱棣冷声道:“你是何人?”“贱婢春兰,乃刘家的婢女。” 朱棣道:“你来说一说,当日发生了什么?” 女婢虽略有惊惧,倒是出口伶俐,便道:“当日我家主母开窗,谁料到,被几个男子瞧了去,那几个男子出口调戏,主母自是关了窗,不去理会。谁料这几个人,胆大包天,竟去拍门,家里只有主母和贱婢二人,自是惊慌失措。” “这几个大胆之人,竟是将门撞烂了。贱婢见状,虽是吓死了,可为了护主,还是冲了上去。可是······对方人多,气力又大,便将贱婢撞到了一边去······” 女婢指了指自己的额头,隐隐好像有青肿的样子,又伶牙俐齿地接着道:“于是他们便围了主母,动手动脚,主母已吓瘫了,百般的呼救和哭嚎,可他们毫不容情··· ···幸赖这个时候······老爷和少爷正正赶了回来,就差一点点,便要······便要·· 接下来的话,婢女没有继续说,只是默默地擦着眼泪,显得可怜巴巴。可······所有人面面相觑。 真是一般无二啊! 就好像这胡广亲眼看到了当日的一切一样。 也就是说,胡广、女婢所述说的事,几乎完全吻合,没有丝毫的出入。至于那妇人,已吓得面无血色,身子在微微地颤抖着。 她显然也已意识到,自己的谎言,已经需要无数的谎言来弥补了。陈佳则僵在原地,脸上全上惶恐不安之色。 朱棣则是笑了笑道:“看来······此事,倒是一般无二,还真是······所有的要点都吻合。” 女婢不明就里,虽一副伤心哭泣的样子,心头却是乐开了花。 她只当是方才自己的主母所阐述的口供,和自己记下的这些话一模一样,反而心里得意起来,觉得······自己事情办得漂亮,十有八九,接下来许诺的丰厚赏赐,必定不会少了。 朱棣此时又道:“还有其他人证吗?这些人证,是否都要问一问?”朱棣这话,却不是对着其他人说的,而是那哭哭啼啼的妇人。 这仿佛是在告诉妇人,你否认胡广也没有用,外头还有许多人排着队,等着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重新复述一遍。 这······还真算是众口铄金。 只可惜······这众口铄金······方向有点反。妇人已彻底的慌了,又忙是去看知府陈佳。 陈佳虽然已感不妙,却还是想再挣扎一番,正待要开口继续狡辩。 可此时,胡广却道:“陛下······若是要问,只怕十天十夜也问不完,这饶州府,已经准备好了数百上千个人证,从这妇人到这女婢,还有这妇人的父兄,还有左邻右舍于某日某时听到了什么动静,又有当日街上的摊贩和其他人,如何亲见他的父兄举着菜刀,追着这些人冲上街来······其实这些不必再问,最后指向的都是方才臣所阐述的这件事,若是陛下不嫌麻烦,大可以将人一一叫来,不过臣倒以为······不必这样麻烦了,无非都是众口一词的车轱辘话而已,不值一提。” 胡广平和地说着,这话之中,却是不知隐含了多少的讥讽。 就差直接怼到了知府陈佳的脸上,告诉朱棣,这一切,人家早已安排的明明白白了,牵涉到的人,数百上千,这样的能量,实在让人甘拜下风。 朱棣居然笑了起来,道:“哦?是吗?朕也万万没有想到,胡卿竟能如此的料事如神。人都说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朕看胡卿就是这样的秀才。” 胡广道:“因为这一切,都是他们排演好了的,想要做到众口一词,就必须得先编出一个故事,每一个人在这故事中,去扮演好他的角色,只要他们每一个人都咬死了这件事,那么真相与否,便已不重要了,铁路司那些被打的生不如死之人,是否被冤枉和构陷,也不重要了。” 朱棣冷静地听了胡广把话说完,温和的脸色,猛地变得严厉起来,口里道:“可真相如何,对朕很重要,如若不然,朕来此地做什么?朕来饶州,难道是为了听他们编故事吗?” 此言一出,陈佳已是吓得啪嗒一下,跪在了地上。其余饶州府上下官吏,也都一个个脸色惨白。 “陛······陛下,臣······臣·······”陈佳心乱如麻,嘴唇嚅嗫,呢喃着想要辩解,只是此时他挖空了心思,却一时也找不到什么辩解之词。 朱棣淡淡道:“诬告者,连坐,诬告者言及皇孙,族灭!” 陈佳听罢,骤觉眩晕,他此时依旧还在挖空心思,苦思冥想着如何去狡辩。 可这时候,那妇人刘氏,却突然鬼哭神嚎起来,她嚎叫道:“陛下,陛下······贱妇······贱妇不是污蔑······' 朱棣冷冷看她道:“你若非是诬告,那是什么呢?来,好好地给朕说明白,朕倒想听听看。” 刘氏眼泪涟涟地道:“贱妇只是开一个玩笑,不过是言笑而已······贱妇并非是有意为之······” 朱棣听罢,骤觉得浑身都变得不适起来:“你说你只是言笑?” 刘氏已吓得六神无主,此时又道:“是······是他们·····他们强要贱妇这样干的,是他们······贱妇······贱妇·······呜呜鸣······贱妇只是一介弱女子,哪里懂什么道理,不过是无知蠢妇罢了,却是他们······强要贱妇去栽赃构陷······” 朱棣声音越发的冷然:“你说的他们······都是哪一些人····..” 刘氏忙抬头,看了一眼陈佳。 陈佳猛地抖动了一下,顿时生出了绝望之心,不由得大吼一声:“贱妇!”可刘氏已顾不得这许多了,磕头如捣蒜地道:“就是这府里的老爷······”陈佳的脸色霎时之间,失去了所有的血色。 此前,那坐着的老翁也已慌了,啪嗒一下,也忙是跪下,道:“草民······草民··· ···也是被迫如此的,都是他们逼迫的······草民······草民·····.” 朱棣竟没有理会他们。 而是站了起来,背着手,来回踱步,边道:“都是被冤枉和逼迫的?” 他慢悠悠地道:“除了他们之外······还有数百上千个人证?来人······出去外头看看,到底此次有多少的人证在外头侯见,还有······都不要让他们跑了。” 亦失哈只听得晕头晕脑,万万没想到,事情的结局竟是如此,当即便出了行在,而在这外头,却是乌压压的全是人,这些人都在焦灼地等待着。 见到一个宦官出来,这宦官大呼一声:“尔等都是来此做什么的?” 众人本是七嘴八舌,都等着被传唤进去,此时听了这亦失哈大呼,便纷纷道:自是来做证的,不知此案还审不审了?” “公公,是否还继续审下去,还要不要人证?”“当时草民就在街上,亲眼见着·····.” 众人七嘴八舌,竟又变得闹哄哄的起来。 亦失哈见状,有点傻了眼,努力地定了定神,却笑吟吟地道:“陛下此番御审,就是要查个水落石出,免得有人被冤枉,诸位既然都肯来做证,却也算是有劳了,此案,还要继续审下去,只不过······为了防止生了乱子,案情有所偏差,诸位既是来做证的,不妨先点卯登记一下,免得待会儿······落下了人。来人······给他们登记···· 于是没多久,便有几个小宦官,带了笔墨纸砚来,教他们一个个登记。 亦失哈转过头,回头便见一些铁路司的护卫,却是背着手,走到一个武官面前,低声道:“附近的街巷,统统围住,一只苍蝇,也不要放出。走了一个,拿你事问。还有······不要闹出什么大动静,悄悄布防就是。” 这武官自是铁路司的人,对于外头这一个个踊跃的饶州“百姓”们可没有什么好脸色。 只是,听到了亦失哈的吩咐,却下意识的抬头一扫远处那些踊跃登记,个个叽叽喳喳,兴高采烈的“百姓”们一眼,眼里变得复杂起来,咂咂嘴,点头道:“是,卑下绝不放走一人。” 亦失哈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进入行在去了。 第五百四十六章:一个漏网的都没有 亦失哈回到了行在的时候,便听到了那妇人刘氏凄厉的哀嚎。 这妇人口呼道:“这怪不得贱妇,都是他们授意的,教贱妇听他们行事,便有好处。贱妇区区弱女子,否则怎肯宁愿污了清白呢??” 她嚎啕大哭,宛如此番不是诬告他人,而是遭了天大的委屈一般。 亦失哈只听的脑壳发疼。 紧接着,又传来那耆老的声音,这七老八十的人,原本还气喘吁吁,现如今却好像一下子中气十足起来:“老朽,老朽也是被他们所蒙蔽…………是这知府陈佳,就是这陈佳教唆老朽的。陛下老朽年迈,已是老眼昏花,哪里明白什么事理,不过是被人挑唆,实在…………实在…………” 说着,他呜咽着。 转瞬之间,这诬告者好像一下子统统成了受害之人。 只有陈佳与其他府衙的官吏,一个个脸色惨然。 朱棣勾唇冷笑,看着这些人的丑态,眼中掠过厌恶,不禁道:“真相是什么,是什么?” 不等陈佳张口。 后头的饶州府同知便已拜下,道:“陛下,真相…………真相乃是…………府衙里,故意以斡旋的名义,请了铁路司的官吏来,而后…………设下陷阱,借故狠狠教训一顿。” 朱棣听罢,脸色铁青,厉声道:“为何如此?” 陈佳脸色难看至极。 这时候,其他说不说,都不紧要了,有的是人想要代替他说。 可这时,陈佳突然怒吼一声:“因为铁路司这样下去,饶州府…………将死无葬身之地!这样放任下去,多少土地都要荒芜,无人耕种,府城之内,百业萧条,百姓统统去了铁路司。而饶州,却成了死城!难道…………铁路司将百姓移至铁路沿线,而放任府县衰亡,就是陛下的初衷吗?” 他越发激动地道:“去岁迄今,饶州府城内,尚有七千九百户军民百姓,而如今只剩下了三千七百户,人口迁徙之众,教人瞠目结舌。府城如此,下头的各县更是如此,饶州府下的尊桥乡,原本有户三千九百户,而如今,他们扶老携幼,被铁路司所鼓动,最后所存民户不过两千出头。” 他嘴唇哆嗦着,继续道:“少了这样多的百姓,多少土地要荒芜,这大好的良田,无人问津,人人都往铁路司跑。朝廷的税赋,今岁府里征收到了现在,也不如往年的一半。这铁路司…………在一日,饶州府就永无宁日!” 他一改方才的惶恐之色,说的大义凛然,振振有词。 朱棣听罢,冷漠地看着他,却不发一语。 张安世竟有了一丝错觉,倒像是这陈佳非但不是一个诬告和用心险恶杀人的赃官,反而像一個忧国忧民的士大夫了。 此时,陈佳接着惨声道:“土地荒芜,百姓颠沛流离,粮产减少,而粮赋也随之消减,人心惶惶,这就是臣在饶州府这一两年来的感受,臣若是坐视不理,那么这知府…………岂不成了笑柄?知府的职责,乃上报国家,下安治下黎民,臣又如何没有作为?” 他这一番厉声反问,反而将许多人镇住了。 张安世厌恶地皱了皱眉头,只觉得这家伙是在狡辩,可毕竟心中词穷,倒是一时 不知怎么反驳。 朱棣则继续冷冷地看着陈佳。 不得不说,陈佳这一番话,却总算是将这些即将要反水的官吏,乃至于那妇人刘氏和耆老,都镇住了。 他们显然本就认同陈佳的,虽是诬告,却在陈佳一番义正言辞之下,仿佛自己所 做所为,实乃是忠肝义胆,此时便都噤声,不再推脱责任。 就在这短暂的沉默之后,有人不由轻笑一声。 众人看去,却是胡广。 胡广信步而出,除了嘴角那带着几分嘲讽之意的轻笑,他今日的脸色显得十分冷峻,双目不带着几分愤然,张口道:“当真如此吗?” 陈佳的额头上滑下了一滴冷汗,却硬着头皮,咬牙切齿地看着胡广,在他看来,今日的满盘皆输,尽是因为胡广这叛徒的缘故。 此时只恨不得生啖胡广之肉。 “怎不是如此?” 胡广道:“大好的良田,无人去耕种,以至粮产大减,那么我倒想问一句,我大明子民,世世代代,都仰赖土地为生,不知多少百姓,只擅农耕,这大量肥美的农田,就在此,他们为何不去耕种,却宁愿背井离乡,去做苦力?” 陈佳听罢,道:“自是因为…………因为铁路司蛊惑…………是因为…………” 胡广却是打断他,大喝道:“我看不尽然吧,陈知府既说是铁路司蛊惑的缘故,难道这无数的百姓,统统都愚蠢的不可救药?若只是蛊惑,难道他们竟会愚蠢到这样不识好歹吗?” 陈佳: 胡广冷笑道:“大量肥美的土地,无人去耕种,你身为知府,不去寻找真正的原因,却将其强加于铁路司和无知百姓身上。就你这般,也敢自称父母官?百姓倘若当真有肥美的田地可以耕种,耕种的粮食,尽为自己所有,无需徭役,无需佃租,只需上缴朝廷一些钱粮,便能富足的过太平日子,谁肯背井离乡,又谁肯携妻带子,如流民一般,往铁路司那儿去?” 陈佳道:“胡公此言是何意?” “就是老夫说的意思。”胡广道:“百姓困苦,你不自知,百姓不得不背井离乡,你不去寻找真正的原因,所痛心的,不过是因为百姓统统离了乡土,而使当地士绅的土地无人租种,这就是你所谓的大仁大德,是你的职责吗?你心心念念的,哪里有百姓?不过是这饶州府内,这数百上千家的士绅而已!” “现在因为他们的利益受损,你穷途末路,因而设下奸计,想要杀害铁路司的官吏,事发之后,畏罪,便又暗中组织人进行诬告。这样丧心病狂,如此无耻卑劣,竟也敢在陛下面前,妄称父母官。你这般的人,便是禽兽也不如,竟还敢在此狡辩。” 陈佳额上大汗淋漓。 胡广却不打算就此罢休,气腾腾地继续道:“世上最恶之人,非只是滥杀无辜之,莽汉。而恰恰是尔等这般,一面杀戮,一面将人推至万劫不复的火坑之中,却还靠着巧舌如簧,靠着肚子里的那些文墨,奢谈大义的无耻恶徒!” “滥杀无辜的恶人,至少尚且还能教世人知晓他本来的面目,使人对其唾弃。而似你这般毫不知耻的卑鄙的小人,却总是能用伪善来蒙蔽无知之徒,用以来达成你的险恶目的。” 陈佳张着嘴,似乎想反驳,却竟是哑口无言。 胡广继而道:“陛下,此案之中,以陈佳为首的恶官恶吏,最是无耻,朝廷当严惩,以儆效尤!臣以为…………陈佳之罪,罄竹难书,当族灭以警惕后世之人。” 此言一出,令朱棣也不由得精神抖擞起来。 他深深地看了胡广一眼。 心里却不由得叹息。 这时候,朱棣觉得胡广,确实有很多过人之处。 当然…………朱棣显然也看出了胡广的另一面。 那即是,在胡广如此愤恨的情况之下,居然…………还是选择了宽容。 是的,表面上,胡广恳请陛下针对陈佳进行族灭,这固然是最严重的惩罚。 可不要忘了,陈佳的党羽可不少,这一件事,也不是一个陈佳,就能办的出来的。 照理,此番如此严重的诬告,而且还属于合谋,死伤的人,更是铁路司的命官。若是严惩,所有牵扯此事的人,只怕都要族灭,一个都别想跑了。 偏偏胡广只恳请陈佳族灭,某种程度来说,也是在告诉朱棣,陈佳乃是匪首,应该极刑,至于其他的党羽,惩罚必定要次一等。 朱棣目光一转,眯着眼,看向陈佳,眼中迸发着深深的冷意。 陈佳此时,就好像被胡广剥光了壳的鸡蛋,似乎连最后一层的道德遮羞布,竟也没了,此时心里不禁恐惧万分。 族灭二字,更不啻是晴天霹雳,以至他方才的理直气壮,终于不见踪影,继而出现的,却是深深的惧意。 他在惧怕之中,战战兢兢地道:“臣万死,恳请…………陛下从轻发落。” 他声音颤抖,带着祈求。 朱棣断然道:“准胡卿所奏,为以儆效尤,诛灭其族。” 陈佳听罢,骤然觉得自己浑身已成烂泥,竟一下子瘫了下去。 那妇人和耆老更是恐慌,慌忙请罪。 朱棣却不理会他们,转而对亦失哈道:“外头的人证,可都尚在否?” 亦失哈随即道:“陛下,臣再去一去。” 当即,便出了行在,过不多时,便小跑着回来,手里已拿了一本花名册来。 亦失哈将花名册奉上,边道:“陛下,此乃所有要为知府陈佳做伪证的名册,有名有姓之人,计三百七十二人,皆称当地街上铁路司人员行凶时,他们在街上亲眼所见。” 朱棣接过了名册,只轻描淡写地扫视了一眼,语带嘲讽地道:“看来,一个都没有冤枉他们了?” 亦失哈道:“奴婢害怕有人被冤枉,所以登记时,教人盘问过,是否是来做证的,又是否要证明……铁路司人员行凶,这些人…………统统都煞有介事,说是如此。” 朱棣淡漠地点了一下头,随即道:“人拿住,转头去抄他们的家,将他们一家老小,统统刺配…………” 朱棣在此顿了顿。 张安世一下子来了精神,忙是仰起脸来,一副陛下看我,陛下看我的神情。 朱棣漫不经心地道:“刺配新洲吧。” 张安世浑身舒坦起来,心头就像一下子灌了蜂蜜一样甜。 又多了三百多户人了呀! 可别小看这三百来户,户和户是不一样的。 寻常的百姓,一户人家可能就几口人,可若是某些根基深厚的家族,这一户人家,分大房、二房、三房、四房,即便是儿子,也分嫡子、妾生子、婢生子,再加上,不少人为了攀附这样的家族,往往落户其家中,有的人家,一户足足数百口。 而不出意外的话,这些所谓的人证,他们的户口本都比较厚实。 这才是张安世所期待的主要原因。 张安世立马道:“陛下如此信重臣,臣…………实在感激涕零,请陛下放心,臣一定好好管教他们,教他们知晓…………诬告他人的下场。” 朱棣对此,不甚感兴趣,这大明…………自开了海,有一个巨大的好处就在于,原本不值一钱的人力,如今变得如此吃香。 要知道,以往朝廷最担心的,就是百姓变成流民的危害,可现如今,反而唯恐人力不足,哪怕是罪犯,也成了香饽饽。 而那妇人与耆老听罢,却早已面色惨然,很明显,他们的户口本也比较厚实,虽说免了族灭的结局,可在他们看来,一个户口本厚实的家族,突然要刺配万里之外,这几乎和族灭,其实也没有太大的区别了。 耆老只觉得眼前一黑,没想到,行将就木的时候,还要贻害子孙。 至于那妇人,突的不哭哭啼啼了,像一下子失了灵魂一般,只木然地跪在地上,低头不语。 朱棣却不管这些,只道:“立即动手拿人,一个都不要放过。” 他一面说,一面点了点花名册。 亦失哈会意。 不多时,这行在外头,尚还热闹,这三百余人,说来也有不少人,都是彼此相熟的,因而大家在此,百无聊赖,等候着作证,或者待会儿进行画押,因等的久了,不免焦躁,于是便三五成群的凑一起,说一些闲话。 “不知怎的…………还不传唤我等。” “陈知府当初,可不是这样说的,说是很快就要进去,到时签字画押…………” “哎…………这是御审呢,得要点时间,不急…………” “那些该死的铁路司官吏,实在可恨…………” 正七嘴八舌着,突有人大呼:“你瞧那是什么?” 却见何处街巷,突然乌压压的铁路司护卫官兵已明火执仗,直接压了上来。 一时之间,人群有些骚动,有人察觉到了不对劲,下意识地想要避祸,举目张望,却发现,此时已无路可走了。 “不得了,不得了了…………” 原本想要奔逃的人,发现无路可走,于是忙是跪了一地,口里大呼:“出了什么事……” 又有人悲戚道:“冤枉,冤枉啊…………” 一时之间,人声嘈杂,可很快,这声音变得凄厉,继而…………所有的声音统统都偃旗息鼓。 捉捕进行的极为顺利,甚至顺利的有点过了头,几乎所有的钦犯,统统都聚在一起,有名有姓,早已进行了登记,只需人马从四面八方进行围捕,转瞬之间,便一网打尽。 “陛下…………”亦失哈匆匆来禀告道:“所有钦犯,统统已拿下。” 朱棣气定神闲,他居然没有因此而愤怒,只是道:“这样好,省了一番的功夫。 外头,却传出一些响动。 却有宦官匆匆而来,显得犹豫不定的样子。 朱棣皱眉道:“何事?” 这宦官才道:“陛下,这外头,还有几个…………不是钦犯,乃医学院的人…………他们他们带着几个受伤的官吏来了…………” 朱棣看向张安世。 张安世不由得汗颜,原本这一手,是张安世的压箱底安排,将这几个重伤的官吏抬来,让陛下亲眼看看那些钦犯下的狠手,以此博取陛下对铁路司的同情。 但是张安世没想到的是,今日胡广的战斗力直接爆表。 还没等张安世卖惨呢,战斗就已结束,现在这番的布置和安排,倒显得画蛇添足,甚至有些可笑了。 至少站在一旁的胡广,眉头就狠狠地皱起来。 开玩笑,昨日去探问伤情的时候,便见胡穆这些人,包的跟粽子似的,大夫还一再说,现在一定要注意休息,不要惊扰了病患,又说必须静养。 可你张安世倒好,今日就把人给拎了出来,游街吗? 胡广心疼是心疼的,只是此时也不好说什么。 既然自己开的头,自是不能当不知道,张安世忙尴尬地道:“陛下…………这…………这几人……是臣……臣的安排,臣……臣在想……他们受了这样的委屈,一定要让他们…………参与御审,好教他们亲眼看到,大仇得报…………” 张安世好不容易地找了一个自认为说得过去的借口。 朱棣则是无语的看着张安世,张安世虽是说的冠冕堂皇,可他的那点小心思,其实谁又不知? 更别说是精明如朱棣了! 在短暂的无语之后。 朱棣终究道:“抬进来吧,既来之,朕要见一见。” 此言一出,张安世大大地松了口气。 没多久,使见十数个大夫,七手八脚地用担架抬着人进来。 只见那一个个人,盖着白色的被单,若不是这被单没有遮住脸,几乎教人以为…………这是丧葬现场。 一看这刺眼的被单,便令人打心底的觉得晦气。 张安世也察觉出了问题,脸上又忍不住冒出尴尬,张口想解释一下,可细细一想,好像越解释越乱,索性…………还是沉默吧。 第五百四十七章:大智大勇 胡穆的状况很不好。 不过他人倒还是清醒着的。 唯独让他觉得煎熬难耐的是,随着担架的晃动,总让他感觉身上的伤口好像要撕裂开一般。 好在他咬紧牙关,等终于被人抬进了行在,看到一个个宦官和护卫,再加上他在医学院时便听到关于陛下亲临饶州的传言,因而心里便已大抵地明白了怎么回事。 “陛下,猎场已开始合围了,营地也已营造妥当。” 金忠奏报了事宜,这几日他显得很疲惫。 上一次,陛下下旨给他和定国公徐景昌。 徐景昌年纪还小,这摆明着是冲着这个年少的定国公去痛骂的,让他小心一点。 而那些勋臣子弟,若是一个个纨绔,他这兵部尚书也等于承担了责任。 虽然那些家伙纨绔和他没啥关系,可兵部尚书就是如此,谁让你管兵呢? 金忠没办法让那些勋臣子弟们都乖乖地练习骑射,毕竟他想管也管不着,而这个时候,应该做的就是尽心竭力地筹办围猎事宜。 毕竟,态度最重要,如若不然,围猎过程中,发现许多勋臣子弟不争气,怕是要责罚到他的头上来。 听了金忠的禀报,朱棣颔首道“我大明以武定天下,若连勋臣子弟尚不尚武,将来谁来护佑社稷?朕听闻,有某侯爵的儿子,每日穿妇人衣装招摇过市,这事是有的吗?” 金忠吓得脸色都变了。 这个时候大明的风气还好,不像百年之后,那些勋臣和官宦子弟们随身带几个娈童,还有人给他们涂脂抹粉,不过偶尔也有一些标新立异之人。 金忠只恨不得大呼一句,这和我没关系啊! 不过这话他不能说,却只能道“陛下,偶有子弟不学自废……陛下也不必担忧。” “入他娘的。”朱棣怒气腾腾,破口大骂道“朕若是街上瞧见,非打死不可。” “是,是,是。”金忠见朱棣勃然大怒,便道“此次围猎,既显国朝重视武备,又可校阅子弟,陛下此举,深谋远虑。” 朱棣背着手,却显得不满意,继而幽幽地道“但愿……能起一些作用吧。朕年老啦,迟早……是要去见太祖高皇帝的,这大明将来,还指着太子,也指着这些勋臣子弟呢,若他们都无用,哎……” 朱棣摇摇头,露出几分萧索怅然之色“此次围猎,带上皇孙,让瞻基伴驾在朕的左右。他年纪虽小,却也要磨砺一二,要教他知道,这江山社稷,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是。”金忠道“陛下良苦用心,皇孙和众勋臣子弟若能体会,必会更加勤学苦练,不敢虚度光阴。” 素来只有提到皇孙朱瞻基的时候,朱棣的心情才好一些,他振作起精神,笑了笑道“朕也很久没有活络筋骨了,想当初在北平,若非战时,也经常出去游猎,这几年也荒废了不少。此次……也该做这三军的表率,教人知道,即便是朕,也没落下这弓马。” 金忠听罢,连连点头。 心里却不禁在想,幸好没时常围猎,如若不然,紫金山的兔子和麋鹿都要糟了。 一番君臣对奏结束,金忠告退。 朱棣抬头看向亦失哈,道“朕听闻,静怡又有了身孕?” 亦失哈道“是。” 朱棣笑了笑道“那个小子,倒是什么都没耽误。” 亦失哈干笑道“陛下说的是。” “哎,这家伙,什么都好,就是弓马不娴熟。”说着这话的时候,朱棣脸上不免露出几分嫌弃。 “陛下一向是厚待威国公的,想来陛下……”亦失哈顺着朱棣的心意道“想来陛下也担心威国公骑射时丢丑,要不借一个由头,让威国公不必登场,比如交给他一个差事……” 朱棣沉吟了片刻,认真地想了想,却摇头道“这不成,若是张安世不登场,其余人必叫不公,这些勋臣子弟,平日里本就桀骜不驯,现在抓他们校阅,他们本就心怀怨愤。若是让他们找到由头,必定觉得,张安世可以不习弓马,为何他们不可以?” 亦失哈道“还是陛下考虑的周详。” “不过,这些日子,让张安世临时抱个佛脚,哪怕射不中,这骑马之术,精进一些,至少面子上不难看也是好的。”朱棣慎重地道。 亦失哈微微一笑,没说话了。 有些东西还真的要天赋的,这威国公…… 朱棣道“出发之前,交代一下东宫,皇孙身边,不得有妇人照料,身边只许一个宦官跟着,让他与朕同行,沿途也需骑马,不得坐轿和乘舆。” 亦失哈道“奴婢遵旨,只是奴婢担心……皇孙…” “没什么可担心的。”朱棣满不在乎地道“朕在他这个年纪,早就上房揭瓦了,就算有一些磕磕碰碰,也是该当的,就怕这孩子从小不曾磕碰。” 对于这一场围猎,市井之间倒也议论纷纷。 毕竟动静太大了,各路禁军纷纷往紫金山山麓驻扎,营地都连绵了十数里。 京城的武臣子弟们,多在临时抱佛脚,哪怕出门,都不再是坐车,转而骑马。 毕竟陛下亲自看着,若有差池,少不得是要责骂,甚至还可能会有人被拎出来当做典型,到时失了爵,那便真的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只有张安世依旧气定神闲,除了在家陪着徐静怡,偶尔也要出门,甚至还去了一趟芜湖县。 一方面,是去看一看新近要投产的桃冲铁矿,这一处发现的铁矿规模极为庞大,最重要的是,铁矿可露天开采,矿石的含铁量也颇高,只是在大明,铁矿却是不可私人采掘的,因而,只能在栖霞商行出面,专门设了一个铁矿局,负责大规模的采掘。 商行有的是资金,人力的问题,在太平府新政之后,也得到足够的释放,单单在这里,便招募了青壮四千余人,再加上其他管理、账房等等人员,已接近五千人。 不只如此,还有府衙专门征集了一大批的民夫,在此准备开拓一条往码头的道路,附近的一条水道,也需进行疏浚,如此一来,便可确保矿石可以低成本的运出。 府衙对疏浚水道和修筑道路的事十分热心,因为照着这个规模的话,这个铁矿每年给府衙的税收,可能都要超过一年七万两纹银以上。 何况随着铁矿的大规模采掘,这铁矿的供应价格也可能随之下跌,大规模的炼铁,也意味着需要大量的煤炭和其他资源,不少的商贾,也已看到了商机,开始想办法租赁附近的煤矿,甚至是在这山麓下的矿工营地里,建立市集。 未来这儿,至少可形成万人以上规模的一处城镇,若是未来还要加大开采,只怕营地的规模会更加的庞大,甚至超过三万、五万人。 芜湖县的县令,陪同着张安世在这矿场走了一遭,他眉飞色舞,对于这一处铁矿颇为期许,甚至还表示,附近还有一处铜矿,也是要预备采掘的,到时又需招徕更多的人力。 现在芜湖县的人力,其实已经开始有些吃紧了,地方的士绅,几乎已经招徕不到年轻力壮的男丁租种他们的土地。 毕竟出外谋生,哪怕是在铁矿里做劳力,虽是辛苦,可工价却足以让一家老小吃喝不愁,谁还愿意去租种土地? 因此,大多还租种土地的,多是乡间的老弱,即便是这些老弱现在也吃香起来,毕竟现在能找到人就不错了,单单这芜湖县,地租的价格便暴跌了至少三成,原先租种土地,至少上缴五成,而如今,给两三成就足以。 芜湖县县令提到这个,忍不住道“现如今,县里的士绅,人人抱怨,都说维持不下去了。” 张安世不以为意地道“抱怨不必管,只要他们别起其他歪心思即可,如若不然,就怪不得我不客气了。” “他们不敢的。”这县令笃定地道。 这县令也不知什么时候,被张安世同化了,以往提及到士绅的苦处,都不禁皱眉,可现在却和张安世同一个鼻孔出气,仿佛他不是士绅人家出身的一样。反而听这士绅们哀嚎,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畅快。 故而,他接着道“若是敢闹,不必公爷出手,下官也教他们欲哭无泪。” 张安世满意地笑了笑,点头道“其实他们若是聪明,倒也可以自行发展一些产业,不说其他,就说榨油,现在对食用油的需求就很大,说到底,像从前那样,因为有了土地,就可躺着混吃等死的日子是一去不复返了。” 张安世看过了矿场,十分满意,便放心地打道回府。 而冬日已临近,围猎的时间也到了。 朱棣率勋臣、百官以及禁卫,浩浩荡荡地抵达了紫金山南麓。 在此扎营歇下。 无数的禁卫,开始四处搜山,将无数的野物,朝着大营的方向赶。 一时之间,整个山林震动,朱棣却也不急,在此先住了两日,带着朱瞻基,悠然地在附近骑马走一走。 他不喜欢带禁卫,毕竟这里的外围,早有禁卫把守,所以不想让扈从靠的更近,只骑着马,而八九岁的朱瞻基,则骑着小马驹,爷孙二人,彼此说着一些闲话。 “看来你骑马不错,是下过苦功的。”朱棣溺爱地看着朱瞻基,眼中有着掩盖不住的欣慰,但还是道“朕就担心你吃不得苦。” “皇爷爷还说要带孙儿去大漠里杀鞑子呢,可……总是没去成,教我白学了骑马。”朱瞻基道。 朱棣哈哈大笑道“本是要去的,只可惜,这鞑子不中用,当然……” 说到这里,朱棣拉下脸来,道“不中用归不中用,我们也不能骄傲自满。这大漠之中的敌人,起起落落,没了匈奴,就有鲜卑,没了鲜卑,便又来了突厥,此后又有契丹、女真、蒙古。” “我大明终会有心腹大患,这心腹大患即便不在北边的大漠,也一定会出现在其他的地方。伱是朕的孙儿,将来万千臣民的身家性命,都维系在你的身上,你这弓马可不能因为不能去杀鞑子便荒废。” 朱瞻基幼嫩的脸蛋上摆出了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道“是。” 朱棣看着朱瞻基日渐长开的脸庞,忍不住道“朕的孙儿要长大了,朕也要老了。” 朱棣语气之中,带着英雄迟暮之感,既有惆怅,却又有欣慰。 朱瞻基眨了眨眼,随即道”皇爷爷,今夜我们是不是烤兔子吃?“ 朱棣笑着道“你要吃,明日围猎时,吃自己射下的,别人给你射下,给你除毛,扒皮,烤下来的,吃了又有什么意思?” 朱瞻基小小的脸上,露出了几分愁苦的样子,道“皇爷爷,我很担心。” “你又担心什么?” “我担心阿舅,阿舅射不到兔子,他没兔子吃。” 朱棣又是给惹得哈哈大笑起来“你那阿舅,确实不擅弓马,他的本事不在这上头,吃不着兔子事小,丢丑却事大。” 朱瞻基道“可阿舅却说,他的本事可大了。” “别听他瞎说,尺有所长,寸有所短,这家伙只是在哄你。” “噢。”朱瞻基道“听了皇爷爷的话,我更担心,我心疼他。” 朱棣莞尔一笑道“好啦,你这小马驹怕是累了,教它歇一歇,我们下马,走一走,你冷不冷,要不要加衣?” 朱瞻基摇头。 朱棣便与朱瞻基在林中下马,至一处小溪流,洗了手,朱瞻基也有样学样,只是此时是冬日,手进溪水之中,寒得刺骨。 朱棣似是回忆起了什么,爽朗地道“皇爷年轻的时候,在凤阳,那时候……太祖高皇帝,不准我们用热水洗浴,我们便在冬日里,用井水净身,哈哈,那滋味……” 朱瞻基道“太祖高皇帝为何要如此?” 朱棣道“自然是要打熬我们,教我们知道,富贵生活不是平白得来的,更是教我们不要忘本,因为太祖高皇帝,年轻的时候,洗浴也是用冷水的。” 朱瞻基道“我知道啦,做人不能忘本,等我做了皇帝,我便教阿舅也用冷水洗浴,教他不许忘本,富贵生活得来不易。” 朱棣听罢,笑得拼命咳嗽,忍不住道“这可不成,你阿舅会生病的。” 朱瞻基懊恼地想了想,便道“噢。那我回去,也用凉水洗浴。” 朱棣道“你若是肯,那就试一试,若是觉得受不了,皇爷爷也不为难你。” 朱瞻基道“放心吧,我一定受得了。” “你别踩水洼。” “噢。” 这头,爷孙二人尽是温情,另一头的张安世,则是在傍晚才抵达了大营。 他交代了府衙的事,才姗姗来迟,先去见了驾,朱棣此时已有些困乏了,只说了几句闲话,无非是勉励张安世,知耻而后勇,明日骑射,若是被人取笑,以后多用一些功。 张安世却是一脸信心满满地道“陛下放心,我必教这里的兔子都知臣的威名。” 丢下了狠话,便去寻朱瞻基,朱瞻基就在朱棣的大帐不远的一处帐篷里,此时正裹着毯子扑哧扑哧的吸气,宦官心疼地给这帐篷里添着炭盆。 张安世进去看着这番情景,不由道“咋啦,这才刚刚入冬,你就如此?” “阿舅,我洗了凉水浴。”朱瞻基得意地道。 张安世心里咋舌,道“这是哪个王八蛋教的!我可怜的瞻基,你别听人怂恿,阿舅要心疼的。” 朱瞻基道“是皇爷爷教的。” 张安世脸抽了抽,沉默了片刻,便板着脸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将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陛下深谋远虑,对你有很大的期许,你一定不要辜负他老人家对你的期望。” 朱瞻基道“阿舅,明日骑射,我若是射不中怎么办,会不会……” 张安世摸着他的脑袋;“别担心,你还小,没人怪你的。” 朱瞻基道“今夜我要和阿舅睡。” “你这个不知羞的臭小子。”张安世一面骂他,一面脱靴子“这榻有点小啊,你别挤着我,你现在会不会打呼噜?我最怕有人打呼噜了。” 次日拂晓。 天寒地冻。 张安世特意加了一件衣衫,先送朱瞻基去了朱棣的大营,自己则去和几个兄弟会合。 朱勇、张軏和丘松几人,营地在数里之外,他们此时已是磨刀霍霍。 能在陛下面前表现,对这些青年而言,绝对是值得期盼的事。 朱勇是最先看到张安世的,远远便大叫“大哥。” 张安世朝他们挥手,快步跑过去道“怎么样,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今日射十只兔子,教那些人开开眼。”朱勇气呼呼地道“那些家伙,敢嘲笑咱们三凶,简直岂有此理。” 张安世道“下次还有人笑你,先去揍一顿,报咱们四凶的大名。” “罢了,他们还小,我不想欺他们。” 这勋臣子弟之中,朱勇已算是年纪大的了,如今已有二十岁,张軏更小一些,不过现在新近崛起了一群十五六岁的少年,顽劣得很,谁都不放在眼里。 随着鼓声响起,而后便是牛角号的低沉呜呜声。 张安世带着众兄弟骑马往鼓声的方向聚集。 许多勋臣子弟,也从营地的各个方向,自四面八方而来,旌旗招展。 朱棣则带着朱瞻基,以及诸国公、侯、伯,在他们的拥簇之下,骑马至猎场。 所谓的围猎,突出的是一个围字。 毕竟狩猎的活动只有几日,时间仓促,而既然皇帝和大臣们出动,肯定不能空手而归,所以在事先,便有禁军从四面八方,将大量的野物驱赶到预定的位置,这便是所谓的猎场。 而这猎场里,早有数不清的野兔和麋鹿以及寥寥的野猪,一眼看去,甚是热闹。 朱棣似乎说了什么话,不过张安世离得远,没听清,大抵应该是鼓励大家好好打猎,有重赏之类的话。 反正勋臣和子弟还有禁卫们纷纷高呼万岁,张安世也从善如流地高呼几声万岁。 接着便见朱瞻基悄悄地骑着他的小马驹,来和张安世会合了。 倒是朱勇几个,却是跃跃欲试,摩拳擦掌地要先去射猎了。 张安世下了马,又抱着朱瞻基下了马,二人找了一块巨石,肩并肩地蹲在上头。 见有人开始飞马驰骋,弯弓搭箭,片刻之后,有人欢呼叫好,似是射中了,宦官则唱喏着,众人纷纷称赞,射中者便眉飞色舞,好不得意。 张安世鄙视地看着这耀武扬威的子弟,不禁道“这算什么本事,鞑靼人人人都会骑马,会射箭。” 朱瞻基却是带着几分担忧之色,耷拉着脑袋道“皇爷爷要我也去射几箭,阿舅,我怕我射不好。” 张安世摸着他的脑袋道“不慌,不慌,总有人比你差的,你比最差的那个强就好了。” 朱瞻基郁郁地道“我就怕我连阿舅都不如。” 这话实在太有侮辱性了。 张安世大骂道“这是什么话,你等着瞧吧。” 朱瞻基显得更沮丧了。 张安世对这个小外甥是有真感情的,看他这个样子,心顿时软了,便安慰道“不慌的,你用心射,就算射不中,也不要担心,你是皇孙,没人敢责怪你的。” 此时,却有宦官匆匆而来,道“皇孙,公爷,陛下教你们去射。” 二人便上马,朱瞻基先行骑马,去见了朱棣。 朱棣今儿整个人都显得精神奕奕,此时一脸的眉飞色舞,开心地道“哈哈,朱勇这个小子不错,须臾功夫,竟射中了两只野兔,一只麋鹿。好,好,虎父无犬子。还有靖安侯之子王弼武也很好,比朱勇还多射了一只野物,好得很!孙儿,你也去试一试,不必怕。” “是。” 说着,朱瞻基便骑着他的小马驹,飞快至猎场外围,双腿夹着马鞍,弯弓搭箭。 张安世在远处为他助威,又大呼道“不要怕,沉住气,射不中也没关系……” 嗖,利箭离弓弦,破空而出。 一头野兔,瞬间便被钉死在了地上。 宦官大呼“皇孙射中野兔一只。” 张安世“……” 又过了片刻“皇孙又射中野兔一只。” “大喜,大喜……皇孙连中三发,皇孙威武。” 气氛一下子热烈起来。 朱棣满面红光,双目里散发出了无以伦比的光彩。 张安世“……” 沃日…… 第五百四十八章:千里觅封侯 自太祖高皇帝以来。 实际上,大明皇帝对于爵位的赏赐是十分吝啬的。 这当然也是借鉴了前朝的经验,每一个封赏出去的爵位,都意味着朝廷一代代的供养,一旦自己手里封的爵位过多,必定会给后世子孙们增加负担。 因而,即便是公爵,在经历了开国和靖难之后,其实也是屈指可数。而侯爵与伯爵,也是寥寥无几。 整个大明,真正拥有爵位之人,可谓少的可怜。不过······恰恰到了现在,思路却是变了。 朱棣是何等人!他并非是一般的天子,从前大明的国本乃是农业,农业就意味着,土地的承载是有限的! 想要让国祚延续下去,唯一的办法,就是想着怎么去节省开支。 毕竟,就是这么多的土地,哪怕是粮产再翻一番,它的增长也有极限。而这时候,节流才是一切的根本。 可如今,大明的国本,已开始转向于海外的开拓以及工商,那么继续扣扣索索,奉行节流那一套,显然已十分不合适了。 开拓需要有人敢于下海,需要有人不畏艰险,那么······就少不得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何况开拓出来的土地,也需要有人镇守,朝廷所谓的分封,本质就是拿当地土人的土地,封赏给功臣和宗室,属实是把借花献佛给玩明白了。 这样的做法,对朝廷而言,没有任何的实际损失,反而每一次分封,都增强了大明的海贸,使朝廷得到了更加稳固的税源,且在这海外,给朝廷种下了一颗颗的种子,使大明王朝更有气象。 而对于工商而言,工商且还处于举步阶段,成效却已十分明显,鼓励更多人参与其中,也让朝廷获得了巨利。 而要鼓励,那么这工商的基础本质就是铁路,开拓出来的铁路,将大大的增强工商的根基,相比于每年巨大的收益,赏赐出一些爵位,实在是不值一提。 朱棣见张安世和胡广不敢接话。 自是清楚,他们对此是有所忌惮的! 若是支持皇帝的主张,则与大明的传统甚至是祖制相悖。 可若是反对,无论是张安世还是胡广,都是这封爵制下的受益者,又怎好反对? 于是,朱棣笑了笑道:“有功即赏,何况此次,小胡卿家可谓是九死一生,朕已查验过他的功考,即便没有这一次的功劳,他往日的功绩,在铁路司中也堪称典范。朕若是对此无动于衷,往后谁还肯似他这般勠力?来···他看向亦失哈。 朱棣素来也是个雷厉风行之人,既然有了决断,也就没有什么好迟疑的。 迎着朱棣的目光,亦失哈忙道:“奴婢在。” 朱棣正色道:“册封胡穆为广信伯,世袭罔替。” 亦失哈道:“喏。” 顿了一下,朱棣接着道:“除此之外,其余死伤之人,也都要从重抚恤。内帑里,也拿出一些银两来!张卿,你们这部堂里,也要叙功,不可因为朕拿出了抚恤银,你们便装傻充愣,各论各的。” 既然朱棣亲自下了结论,张安世自是乐意,只要按照陛下吩咐的做就行了,忙道:“遵旨。” 伯爵虽在大明的爵位之中,属于最低等,可实际上,含金量却是极高,这几乎意味着,胡家的后人,可以世世代代享有荣华富贵了。 在大明,几乎所有伯爵的子弟,几乎都属于禁卫中的骨干,哪怕不成器,也衣食无忧,但凡稍微有一点本领的,其前途就更不必待言了。 至少五军都督府里,那些个位列一品的武臣,几乎都是有爵位的人专属。哪怕是此后,五军都督府形同虚设,可高级别武臣的地位却是可以保障的。 胡广一时之间,已是百感交集。 即便为大学士,所能给子孙们留下的,也不过是一個小小的荫官而已。 今日难得皇帝如此大气,胡家也算是功德圆满了!当即便拜:“臣代犬子······谢陛下恩典。” 朱棣微笑道:“不必客气了。” 他没有多说什么,今儿忙乎了这么久,也是真累了,随即便命人退下。却在次日,他饶有兴趣地领着张安世,到了这饶州站转了转。 放眼望去,这里已颇具规模,围绕着车站,各种车行、货栈、集市、工坊也都聚集了起来。 有了这些,就意味着制造了大量的岗位! 因而,人流在此聚集,紧接其后的,自是许多百姓群聚而居,不少民宅也拔地而起。 在这车站七八里之外,却是一个个大烟囱。 朱棣登高眺望,指着那烟囱,眼中不无好奇地道:“那是什么?” 张安世随着朱棣所指的方向望去,道:“陛下,臣听人介绍过,这是砖窑。” 朱棣有些惊讶,道:“这么多?” 张安世道:“百姓们需要住房,作坊也需新建,还有其他的用砖需求,也是数不胜数,正因如此,现在此地,最缺的就是砖石,为了鼓励这些,来解决居住用砖的问题,铁路司还专门有法令,所有的砖窑,都可免税五年。 朱棣颔首,虽已是这天下之主,可他对这些从前没有接触过的事物,还是很有求知心的,于是又追问道:“其他地方的百姓,难道没有居住的需求,不需用砖吗?” 张安世笑了笑道:“这不一样,天下绝大多数的百姓,大多都是茅草屋子,拿泥糊一层便成墙了。这砖瓦房,可不是寻常人用得起的。这就好像··· ···城墙,咱们南京城,自然城墙用的乃是砖石,可实则,天下绝大多数的城池,用的不过是夯土而已。” 朱棣点了点头,接着看着他,微笑道:“你这家伙有一点好,朕问什么,其他人费劲的解释,朕可能都不甚明白。他们这引经据典,反而越是引用,越让人迷糊,盖因为······有些人为彰显自己博学,所以引经据典,越是生僻,所用的典故越是玄妙,才显他们的本领。” “张卿就不同,晓得朕通晓城墙,一路南征北战,更见识过天下许多日城池,这样一说,朕反而立即便能明白其中的所以然了。” 张安世也笑了起来,道:“因为臣不是读书人,所以不需借用这些,来彰显臣的学问。” 朱棣摇摇头道:“学问不在于读几本书,或比别人多认得几个生僻字亦或者是生僻的典故,那是腐儒。” 在这饶州站走了几日,铁路司那边,亦是过来大抵地奏报了江西铁路司各工段的工程进度,如今南昌站与饶州站即将贯通,其他各处工段,也已开始勘探,只等开工了。 而为了修建铁路,大量自直隶来的商贾开始在铁路沿线布局,不少的钢铁作坊也都开工,为的就是就近取材。 铁路沿线落户的百姓,已超过了十四万户。 随着铁路的铺开,位于各站新城的落户人数,也将随之暴增。 借用铁路,营建新城,既对于城市而言,有了更便捷的交通,可使新城在未来有着巨大的运输和交通优势。 同时,也使不少老城面临巨大的压力,倘若不彻底的推行新政,则这些老城,极有可能有直接淘汰的危险。 而十年二十年之后,甚至可能,朝廷已不必再往那儿派遣县令和知府了,铁路司已取代了他们的职责。 至于沿途所修建的医学院、学堂,巡检所,农站,畜牧所,集市,那更是多如牛毛,大站和小站,单单南昌至饶州一线,就足有十数个之多。 短短一年之间,可谓是效果显著。 朱棣细细地看过了奏报,倒是大为满意,笑着对张安世道:“张卿,瞻基在此,颇有成效。这铁路司上上下下,这么多的事,倒都没出什么大的乱子。看来······瞻基足以独当一面了。” 说着,他脸上有着欣慰之色。 张安世笑了笑道:“所谓独当一面,都是慢慢磨砺出来的,世上本就没有什么天纵奇才,见识的多了,学的多了,经历的久了,自然而然,也就慢慢会总结出一套做事的方法。更何况,皇孙殿下天资聪敏,上手更是快了不少。 张安世顿了顿,继续道:“其实这还是其次的,这独当一面,最大的好处就在于,皇孙殿下有了一套驾驭人的方法,如何发现人才,如何人尽其用,这都是学问。” 朱棣深以为然地接话道:“不错,哎······朕终于可以放心了。”他顿了顿,似乎想到了什么,又道:“明日,起驾回京吧。” 张安世诧异地道:“这么急?臣还以为······陛下要去一趟南昌府,见一见皇孙殿下呢。” 朱棣对朱瞻基这个孙子的感情和期望,张安世最是清楚的,这等于过门不见,就足以令张安世惊奇了。 朱棣却是摆摆手:“不必见了。朕在此,处理了这样的事,京师里头,只怕早就有不少人吓坏了。这时候,朕若是不回,难保不会出点什么事。” 张安世一下子就领会了朱棣的意思,忙是点头,便再不多说。 江西铁路司的进展实在太快了。 再加上此番,陛下又狠狠的处置了一群饶州府的官吏。 这几乎······已是明示,未来整个大明,都将是江西这个样子了。整个江西,犹如一个样板。 这显然对于某一些人而言,不啻是灭顶之灾。 朱棣对他的臣子们,显然是看的清楚的,此时若没有他镇着,谁也难保,不会发生什么事。 于是次日一早,简单地用过了早膳,朱棣便领着人启程回京。 沿途上,朱棣倒是显得兴致高昂,他不由道:“这铁路,可以朝发夕至,哪怕是皇帝出巡,所费亦大大缩减,秦始皇在的时候,曾巡视天下,出动了十数万人,耗时数年之久,劳民伤财。是以,自古以来,皇帝出巡,都因靡费巨大,奢靡无度的缘故,遭海内诟病。” “可今日而论,倘这铁路修建至天下各处,皇帝出巡,所费的也不过一列车,耗费的时日,也不过区区月余,朕真希望,能活到这个时候,也效始皇帝,巡视天下,好好看一看这万里江山。” 朱棣所言,倒是连胡广都认同起来。 古人们反对皇帝出巡,确实是因为耗费太大的缘故,且不说秦始皇的先例,这隋炀帝,亦因四处巡视,而耗费了无数的民财。这在人们看来,都是天下大乱的因素。 这主要是因为,古代的交通实在不便利,皇帝出门,接驾、迎驾,还有沿途大量的护卫,许多的随行人员,还有沿途数万人的吃喝用度,都是十分惊人的。 且出门一趟,就旷日持久,不亚于进行一场大规模的战争。 可显然,铁路的应用,却大大地减少了时间和人员的规模,单这一点,就使皇帝出巡成为可能。 路上没有过多停留,于是次日正午,终于抵达了京城。 朱棣自是摆驾回宫,而张安世与胡广二人,则马不停蹄地赶回文渊阁。 因为二人回来的过于仓促,以至于文渊阁事先没有得到一丁半点的风声,解缙等人,见二人突然回来,显得十分讶异。 即便是沉稳的金幼孜,也表现出了极大的惊异之色。 “诸公······这几日老夫不来当值,倒是让诸公受累了。”胡广绷着脸,不过依旧还是掩盖不住他的喜色。 众人见他如此,也与他寒暄一番。 胡广便道:“却不知诸公,是否已得到了陛下自饶州来的旨意?”“旨意?”解缙皱眉道:“现在为止,还未送来。” 胡广感慨道:“急递铺和通政司,办事实在太过于拖沓了,有这时间,陛下都摆驾回宫,可前日发的旨意,竟现在还未送到,这样看来,各处的驿站,是该要好好的整肃一番了。” 张安世在旁连忙道:“我看算了,整肃就大可不必了,依我看,未来这驿站,还大有可为,非但不能整肃,还可借此好好的扩建一番才好。” 现在铁路一旦开始修建到天下各处,那么传统的驿站,势必也有衰弱的风险。 可在张安世看来,这未必不是一次好的契机。张安世不由得起心动念起来,心思便开始动了。 倒是解缙不明就里,张安世的为人,他是知道的,这家伙搞新政搞得有点魔怔,真恨不得将百官和地方三司都给撤了,可偏偏,竟对驿站手下留情。 解缙是何等聪明的人,眼角的余光,扫视了一眼张安世,见张安世若有所思之色,似乎察觉到什么,却也随之不露声色起来。 胡广其实说到这驿站,只是拿这话当一个引子而已,谁料大家真将话题引到了驿站的上头。 于是他忙道:“重要的还是陛下那份旨意,诸公,咱们不能等闲视之,要赶紧······办起来。” 杨荣是了解胡广的,当即就知道胡广急于想要聊一聊陛下的意图,心里也不免好奇起来,于是随即道:“到底是什么旨意?” “族灭饶州知府,其余诸多钦犯,统统流放新洲··....” “除此之外,还有一份封赏,是关于······册封铁路司典吏胡穆为广信伯的事宜。” “封伯?此人有何军功?”解缙下意识地问。金幼孜也皱眉:“这似乎不合规矩。” 张安世只在旁笑着。 胡广则微笑着捋须,道:“是啊,这确实有悖祖制,关于此事,老夫也是想进言推辞的。” 推辞······ 这一瞬间,所有人都明白了。对呀,姓胡的呀! 大家心头都惊疑起来! 解缙率先问道:“这胡穆,却不知是胡公什么人?” “乃犬子。”胡广道:“也没立什么功劳,也只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外加······舍己救人,导致自己受了些许皮肉伤而已。可陛下对此,却尤为看重,哎······陛下太宽厚了。 好吧,这一下子,算是把天聊死了。 须知文渊阁的众学士,对于胡广是没有惹任何成见的。 毕竟胡广的性子,属于任何人都能与他建立良好关系的人。 可同为大学士,偶尔也会提及自己的子弟情况,这久而久之,不免还是有一些攀比心。 现在胡广的儿子封了爵,你说高兴吧,实在有点高兴不起来。因而,大家干笑着,恭喜了一句。 胡广却捏着胡须道:“哎······犬子实在担当不起这样的赏赐,他······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这只是陛下对臣子们的恩泽而已,老夫现在心里,非但不喜,反而忧心,只担心······犬子因此恃宠而骄,越发不晓得天高地厚,青年得志,可不是好事!” “可惜他有伤在身,此番随陛下出巡,又极为匆忙,否则······老夫非要将犬子送到祠堂去,教他在那里对着祖宗们,跪拜几日,反省深思不可。到时,老夫再亲自教诲他,好让他知晓······” 杨荣道:“胡公,我还有一些奏疏需要票拟,回头说。” 解缙道:“刑部尚书金纯该来了,待会儿要议一桩刑部的事,老夫去准备一二。 金幼孜方才还站在一边,可此时好像人间蒸发一般,已经不见了踪影。 第五百四十九章:乱世用重典 胡广骤觉得自己讨了个没趣,因而心情低落了不少。 可随即,他又振奋起来,诸公这样的反应,反而显得他们对自己的妒,可见胡穆的封爵,实是大大得扬眉吐气。 他心里唏嘘了一番,心情一上一下! 却见张安世还在原地,便干笑着道:“宋王殿下没有事吗?” 张安世道:“有,就是不多,我觉得······我们可以展开来讲一讲,关驿站的事。” 胡广原本也只是礼貌一问,却没想到张安世居然又谈到这个。 “什么?”胡广先是一愣,随即道:“方才殿下不是说······这驿站 张安世道:“方才是方才,那是对别人讲的冠冕堂皇的话,可这里没了外人,只有胡公与本王,自是要吐露真情。” 胡广倒没想到,张安世当真对这驿站有兴致,而且这兴致看起来还很厚。 于是道:“其实这驿站······确实越发惫懒了,哎······为了供养驿站,每年拨付的钱粮,不是少数,天下一百四十府、一百九十三州、一千一十八县,还有四百九十三卫、三百五十九所。处处都设驿站,设驿丞,驿卒数万之众,更别提,每一处驿站,都需驯养马匹,供应草料了。”次日拂晓,天也才蒙蒙亮。 何况揭露弊病,本不是读书人最为擅长的事。 那八个词映入了夏公的眼后,夏公在此时,眼眸微微一张,似乎在此时此刻,我料想到了什么,当即振奋起来,却坏像又找到了什么关联,于是郑重其事地提笔,在那那个词之前,又写上两个字:“邮船”。 张安都来谈了,张安世觉得若是是借此机会,小小增添国库的开支,自然都会觉得对是起自己。 那般一想······夏公已是一切了然于胸,当即微笑起来,我结束陷入上一场思考了。 朱棣挑眉道:“应当什么?” “驿站······”夏公喃喃道,随即皱眉,一脸若没所思。实际下,户部对于驿站的事,并是太冷心。 于是乎,百官们给胡广世下了生动的一课。 是过作为户部尚书的聂华启,却对此起心动念起来。就在此时,没宦官匆匆而来,行礼道:“陛上。”“驿站。” 此前,胡广世又与宋王攀谈了一阵,转过头,户部尚书张安世就来了。那是是······开玩笑吗? 今日所议的,恰恰是当上最时兴的冷门,牵涉到了宋王、户部,为士人万众瞩目的驿站之事。 那种痛骂一直持续到了正午。 当胡广世突然提出要掀屋顶的时候,宋王没点胆怯了。 朱棣目光幽幽,对于帝皇而言,我们一直都难以把握一个问题,这即是动机。 谁晓得,那一道奏疏下去,可谓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居然反响是大。小抵,我是取了新政能生利的精华,可对新政的底色,却是甚感冒的,甚至颇没排斥。 驿站是能有没,裁撤是是开玩笑吗?那其实也与宋王的想法是谋而合。 率先站出来的,乃是一个都御史,此都御史捶胸跌足,随即结束破口小驾驿站每年靡费的公帑,而前,又拿出了一桩去岁福建驿站的情状出来。 众人抖擞精神,镇定接驾。 朱棣信步入殿,随即升座,右左七顾,便道:“议的如何?”没些事,是是能说的。 宦官看陛上心情是坏,也没些惧怕,却还是战战兢兢地道:“没解缙殿 ···密奏······” 聂华世作为文渊阁小学士,端坐于宋王的身边。胡广世道:“哪外的话,是过·····.” 我总觉得今儿的胡广世没些是对劲。 就在小家想着,赶紧廷议开始回去干饭的时候。 我嘀咕了老半天,突然道:“是会到时,触怒了圣下,陛上将胡家的爵夺了吧?” 胡广对于驿站的情况,显然是十分清楚的,可谓是信手捏来,便又接着道:“可效果······嘛······他也是瞧见了,那么少的花费,是过是传递消息,接待往来的官吏,那花费,却是巨小,可谓是得是偿失。现在户部的钱粮数目,他是知晓的······哎····..” 众人一嘴四舌,一个个低声痛斥。胡广世道:“有怎么啊。” 朱棣听罢,狐疑起来,口外则道:“取来。” 是过我终究还是是露声色,将那奏疏合下,却又将目光落在了案牍下堆只如山的奏疏下,当即道:“明日廷议吧。” 那话倒是让宋王低兴起来,于是宋王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还殿上实在。” 没人道:“那平潭驿还算是坏的,这山东的文登驿更是荒唐可笑····..”朱棣七顾右左,淡淡道:“是吗?” “啊·····那······”宋王又是一愣,随即老脸微微一红。世间万物,都没联系,而现在,一切都已豁然开朗。因而,聂华启对宋王的话,倒是十分认同。 宋王捋须,我自然明白胡广世的意思,那么少的户部钱粮拨付出去,说一些,雁过拔毛,至于其中没少多人牵涉其中,还真说是准。 毕竟,谁也是想遗臭万年,而笔杆子,就掌握在士人手外。我顿了顿,认真地想了想,才道:“你知道了,他去吧。” 朱棣是由道:“领头的聂华那厮,后几日,朕还念我坏呢,今日倒要给下课,教训朕了。” 那话犹如激烈的湖面给砸上了一块石头。朱棣听罢,眼眸眯了眯,骤然警惕起来。 殿中霎时变得落针可闻。 这么就应该在开源下头做文章,反正不是让国库多花钱,甚至是花钱,那是再坏是过了。 宋王道:“忧虑,老夫自是兼听则明。” 可说到底,那何其困难,即便没了厂卫,也未必能将那迷雾彻底的驱散,所能做的,是过是掌握更少的线索而已。 那诸少的消息,亦真亦假,士林对此,津津乐道。 是只如此,原先因为江西的事而惶恐是安的读书人们,亦是反响平静。宋王缓了,想说点什么,可此时气氛到了那个时候,我也是坏和胡广世争执,索性深吸一口气,端坐着。 在小明为官,除了要精通七书七经,还需懂得右左逢源,与此同时,还要没表演艺术家的修养。 那个时候,宋王是感触良少的,相比于其我诸公,我陡然发现,胡广世实比其我人实在的少。 夏公心外升起浓厚的坏奇,面下笑了笑道:“咱们那位解缙殿上啊,偶有利是起早,当然,那是是贬义,天上熙熙攘攘,是都是为利来吗?那有厚非。” 随即,气氛骤然结束升温。 那话是是废话吗?我宋王知道的弊病少着呢,难道什么事奏报下去?倘真小家关注了呢? 胡广世忍是住一笑,安慰我道:“陛上是是这样大肚鸡肠的人。”“解公······张安······见了户部尚书胡公。” 像那种开了之前,也是会没结果的廷议,其实女可舞台! 当然,朱棣也并是是想要亦失哈给什么答案,我哼了一声道:“朝廷要运转,难道还能离了驿站?真是荒唐······” 倒是亦失哈想了想道:“会是会是没人在背前······图谋是轨,是借此··· ···来做文章······” 认为小量的驿站,花费巨小,每年还需供养那样少的驿卒以及驴马,更是教人痛心。 “坏像是驿站。” 朱棣此时的心情显然没些烦躁,是由铁青着脸道:“说。”历朝历代都那样过来了,是一直都是如此吗? 宋王于是深思熟虑之前,下了一道奏疏。“铁路。” 朱棣闭下眼,深吸一口气,我要从奏疏中寻找到蛛丝马迹。 “哦?”夏公抬头看了舍人一眼,点点头,露出几分意味深长之色。而搁笔,显得郑重其事的样子,却又重描淡写的语气道:“谈的是什么?”其中邸报就在头版刊载。 宋王神情一顿,忍是住接话道:“是过什么?”其实许少小臣,在来议之后,心外是门清的。都御史说得意气激昂,说着说着就哭了。 就在此时,一个舍人重重敲了敲门,而前蹑手蹑脚地走了退来。 一封奏报送到了朱棣的手外,朱棣打开,只细细一看,随即露出更深的狐疑之色。 既然那事是会影响到真正的国策,这么索性······自己打一打炮嘴,总有没问题吧。 胡广世微笑道:“当然不能,只是过你说一句是该说的话,胡公主持户部,又历来对新政反感,那户部之中,怕没是多人······从各处驿站中得利,那些事······聂华没所耳闻吗?” 宋王若没所思,而前抬头看了一眼胡广世道:“会是会惹出什么是非来?殿上,那驿站······也是是完全有没坏处,是是是?” 可现在聂华世在旁怂恿,宋王想了想,弊病还真是是多,于是便想着是如在那开源节流下头做一做文章? 七品以下小臣入宫,照例结束廷议了。 其实前果,宋王也是是有没担当的人,只是过······那驿站的事,在我看,其实也有没那么缓迫。 我早就察觉到,谈及到驿站的时候,聂华世的表情没些是自然。 聂华就坏像东食西宿的妇人特别,妄想着夜外在村西的俊前生睡觉,白又希望在村东的殷实汉子家的就食。 舍人点点头,又蹑手蹑脚的出门去了。 胡广世道:“其实张安的许少想法,你都是赞同的,只是过平日外是说,今日得了聂华的低见,本王实是受益匪浅。” “胡广世。” 夏公则继续端坐,我重重闭下了眼睛,似乎老僧过入定特别,随即,我想起了什么,眼眸猛地一张,在桌案下扫视一眼,而前从一旁取了一张白纸过来,提笔在那白纸下,慢速地写上了几个词汇。 在另一边的值房外。 与此同时,许少大道消息也流传出来,小抵都是某驿站每年靡费少多钱粮养马,可实际下,那些马······一头也是见。 那是由得让人想到······这位解缙殿上,女可是没什么事······在张罗。是过作为正统的读书人,张安世所背弃的,历来都是开源节流。 聂华世笑了笑道:“一个人痛斥别人贪渎,未必是自己干净,而极没可,是痛斥别人,才显得自己干净而已。 联系到此后······饶州这边,朱棣狠狠地处置了一群官吏,那难保是会是人借此机会,故意发泄我们的怒火,借此来给朱棣一个上马威。 宋王忙起身,拜上道:“陛上,百官对驿站,少没是满,都认为,应当 夏公之所以想到邮船,是据我所知,海里各处的邮船······是没利可图读书人嘛,听闻朝廷花钱,就比我花自己的钱还痛快。 何况天上哪外离得了驿站?有了那个,如何缓递,如何迎送? “噢。”宋王点点头,我女可若没所思,心外默默推演着那件事一旦发前果。 众所周知,胡公偶尔对于新政是甚感冒,也只是因为······那新政确实能带来小量钱粮的收入,才捏着鼻子认了。 亦失哈:“......” 那话自是亦失哈有法儿接的。 亦失哈在旁,哭丧着脸,道:“奴婢也是晓得,怎么坏端端的······就··· 胡广世又道:“若是聂华这边,对此也痛心疾首的话······张安没何打?” 聂华启结束怂恿起来。 那结果跟我们之后所想象的是同呀!聂华世笑了笑道:“张安所言甚是。陛上吃错药了? 亦或者,没驿丞八年,居然攒上了万贯家财。 反正皇帝老子是会拒绝,这么索性······就做做样子,给士人们看看,自骨铮铮的风骨。 只是过是在小明,万外江山,有需邮船,可若是出现了铁路······这么···铁路······岂是不是船? 宋王一听铁骨铮铮七字,打了个寒颤,突然没一种是安的感觉。突然之间,没宦官唱喏道:“陛上驾到。” ......” 者,此时又得了户部尚书张安世的支持。 广世道:“一码归一码,依你看,还是想一個更坏的办法,剪除弊病 是可,如若是然,岂是是显得你们尸位素餐?” 可换一个角度,现在那事闹的那样小,那么少读书人关注,市井之中,对此议论纷纷,此时······虽知道是可能裁撤,谁要是裁撤,只怕宫中第一是答应。 朱棣奇怪地看着眼后的奏疏,那奏疏可真是多,在聂华下奏之前,紧接是张安世,再之前是百官。 百官有人赞许,虽然小家说的都是气话,可有所谓,反正立场是摆了,家和罪恶是共戴天,可问题是,朝廷敢裁撤吗? 人们惊慌地结束彼此相顾,面面相觑。 宋王惊异地看着胡广世,道:“殿上今日是怎么了?”那一上子,声势骤起,是久之前,便下达天听了。 胡广世却道:“每年户部靡费的那么少公帑,难道张安就眼睁睁的看着那样是知所踪吗?倘若是本王,一定要义正言辞的奏报,非要朝廷拿出切实可行的办法出来,聂华是文渊阁小学士,天上瞩目,张安的一言一不能改变很少事。” 竟连马也在吃空饷。 而朱棣要做的,不是甄别它们,以此作为判断的依据。公正端坐在桌案跟后,手下提着笔,凝神拟票。 华世道:“张安既知此中弊病,为何是奏报陛上呢?” 上每日发生那样少这样少的事,其中没是多,必是没心人推动的,而些事之人的动机如何,对于深处宫中的皇帝而言,实是需要警惕的知道了宫中的底线就坏办。 宋王更觉得胡广世的反应没些是对了,便道:“难得殿上也能赞同老?” “区区一个平潭驿,岁给钱一百两,粮一万七千石,除此之里,还没草等靡费,可蓄养的驿丞与驿卒几何呢?七人······诸公······只是七人,这花册下,分明写着八十一人,可少余的人······一个都有没······” 宋王见状,很是欣慰,高声对胡广世道:“殿上······那是查还是知道,查······真是······幸坏诸公总还算是以国家为念,他瞧我们,一个个义愤填 宋王似被胡广世逼到了墙角,是得是道:“要是······就下一道奏疏?” 朱棣感叹道:“朕有没想到,那才少多年,吏治就败好到了那样的地看来······是用重典是是行了,既如此,这么就依众卿所言,裁撤了” 宋王越发是自信起来,迟疑地道:“要是,你寻户部尚书胡公先议一” 那就坏像,此时的朱棣,处于一团迷雾之中,我在白暗之中,周遭围了人,那些人纷纷发出声音,那些声音或没道理,又或有没别没所图。 “应当裁撤····..” 广世笑了,道:“张安果然是愧铁骨铮铮啊。”家结束饥肠辘辘起来。 着那堆积如山的奏疏,朱棣没点懵,忍是住道:“怎么······我们还想站?” 第五百五十章:大权在握 “大哥跑的真快。”朱勇忍不住喃喃道。 张軏点点头“这腿上功夫,至少十五年的火候。” 张安世却没有听到朱勇和张軏的感慨,他此时只一门心思地走人,急匆匆地直奔魏国公府。 东宫是不能去的,让姐夫和姐姐知道他还有仇家,难免让他们担心。 思来想去,魏国公府乃是大明第一权门,徐辉祖更是连朱棣都敢顶撞,在这魏国公府是绝对的安全,他一个镇远侯,能奈我何? 通报之后,便进了魏国公府,此时是清早,徐辉祖也已穿戴好,正准备去中军都督府当值。 见了张安世,徐辉祖倒没说什么。 听闻是来复诊的,徐辉祖自己都有些绷不住了,这个借口太蹩脚。 好在他的儿子徐钦道“阿父,你自管去当值吧,有俺看着呢。” 徐辉祖颇有几分无奈,看张安世的眼神则有些幽怨,你他娘的到底娶不娶给个准话啊,天天来撩啥? 进了徐家内庭,徐钦很热情,乐呵呵地给张安世介绍自己家里的近况。 张安世摸摸他的脑袋道“你真是一个乖孩子。” 徐钦大怒,不高兴了“张大哥,你这样瞧不起俺?俺也很凶的,我不是乖孩子。” 张安世“……” 等让人知会了徐静怡,徐静怡换了一身衣衫,来到后堂。 不过张安世见她的时候,更觉尴尬,她不施粉黛的时候自是娇俏可爱,可今日不知怎的,竟还抹了胭脂,偏偏水平拙劣,倒像猴屁股似的。 张安世忙将目光移开,不自然地摸摸鼻子,努力不去盯着看。 落座之后,他道“妹子,我这些时日,除了在国子学教书,心里便惦记着你的伤势好了没有。” 徐静怡眼睛亮亮的,带着盈盈笑意道“国子学教书?” “对呀,我的恩师胡俨,你知道的吧,是洪武朝的状元……他很欣赏我,逢人就说我虽年轻,但已是出类拔萃,连他也没有办法教授我学问了。” 张安世顿了顿,接着道“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陛下才委以重任。哎,说起来,这教书育人,担子不轻,许多时候,我过于严苛,以至于害怕自己将来成一个老学究。” 徐静怡便轻笑着道“我听人说,你能文能武,倒也不是学究。” 一旁的徐钦嘟了嘟嘴道“阿姐,你怎么这样的啰嗦!张大哥忙得很,百忙之中给你来看病,你再啰嗦下去,耽误了张大哥的事可不成。” 徐静怡便道“那……那瞧病吧。” 张安世道“其实我也不忙,我瞧你脸色不好,为了免得出什么事,我想在魏国公府待两日,自然……不惊扰你们的,我自己能料理自己。” “这是为何?”徐静怡诧异道。 这事不好说,说假话吧,会被人误以为他是登门来耍流氓的。 不是他对徐静怡没好感,而是彼此年纪太小了,不符合张安世的三观。 可若是实话实说吧,又好像没面子。 张安世想了想,只好和盘托出“实不相瞒,我也不知道为啥,就得罪了人,现在可能人家四处提刀在寻我,哎……男子汉大丈夫在世间,难免与人有所冲撞……” 徐钦顿时就怒了,叉腰道“这世上还有谁不开眼,敢寻张大哥的仇?” 张安世脸不红心不跳地道“这是免生事端,无论他打死我,还是我打死他,都不好。” 徐钦恍然大悟“懂了。”于是巴巴地看着徐静怡。 徐静怡抿嘴,脸色却是肃然起来,而后道“这事非同小可,我先教人去增派几个亲兵护卫,此事……还是不要让我爹知晓,免得他担心,你暂时在此住几日,只是要委屈委屈你,住我兄弟的院落,明日的时候,我教兄弟出门去打听打听消息。” 张安世听罢,只点头,暗暗地长舒了一口气。 ………… 镇远侯顾成回京,带着数十个亲兵,进入了金川门之后,便马不停蹄,也不去五军都督府,更不入宫请见。 而是火速先往家中去。 他在贵州镇守两年,也已离家两载,心理最是放心不下的,就是家里的孙儿。 这顾成一辈子坎坷,他曾有七个儿子,两个儿子早早的夭折了,活下来的五个儿子,却都因顾成降了朱棣,全部被建文皇帝诛杀了。 如今整个顾家,只有顾成和顾兴祖相依为命。 可怜的是靖难成功之后,朱棣命他镇守贵州,那贵州此时还处于不毛之地,十万大山,地无三尺片,天无三日晴,瘴气丛生,当地的土司,也有不少不肯归顺朝廷的。 因而……顾成不得不忍痛将孙儿留在京城,自己远去贵州镇守。 此番回京,是为了直接与皇帝和五军都督府商议接下来对贵州的招抚大策。 他格外重视这一次机会。自己算是久镇贵州,陛下不可能再派遣其他不熟悉地形的人去了,他这辈子极有可能在贵州终老,而这个孙子,却是见一面少一面。 他一进入镇远侯府,心里激动到了极点,此时他全身披挂,一身戎装,按着腰间的刀柄,疾步登堂入室,不理会迎接他的奴仆,口里却不断唤道“阿孙,阿孙……” 等到了后庭,远远传出哭声。 顾成一听,心要化了,脚步更急,便在顾兴祖的卧房见了自己的孙儿。 顾兴祖此时正趴在桌上号啕大哭。 顾成听罢,也老泪纵横,跨前一步,大呼道“我的亲亲,我的乖乖,我的命根子。” 说着,一把将顾兴祖抱了起来,爷孙两个,来了个抱头痛哭。 顾成只恨不得将顾兴祖融入自己的骨血里,激动得放声哭起来。 顾兴祖哭得更厉害“阿爷,有人欺负俺,有人天天打俺。” 顾成本是哭得心肺都要出来,这时一听,眼里猛地跃过了杀机,犹如利刃出鞘一般,浑身锋芒毕露。 “啥,是谁,是哪个不开眼的?” “是张安世,是朱勇,还有……” 顾成勃然大怒,破口大骂道“谁欺负俺孙儿也不成,走,找他们去。” 顾兴祖顿时大喜,脸上满是泪痕,却咧嘴笑了。 他挣脱着从顾兴祖的怀里跳下来,道“阿爷,俺晓得他们住哪里,俺带阿爷去。” 他兴冲冲的样子,一个多月的委屈,此时全部释放出来。 顾成手按着腰间的刀柄,龇牙裂目地道“哪一个狗东西,瞎了眼睛,惹了俺便罢,欺俺孙儿,就算俺这几斤老骨头不要了,也要拼到底。” 顾兴祖道“阿爷,现在便去,先去寻张安世。” 在这房子外头,几个亲信的亲兵听了,也是龇牙咧嘴,同仇敌忾的样子。 谁不晓得侯爷在这世上孤苦无依,只有这么个孙儿。连顾兴祖都敢欺负,今日若是不给他们一点颜色瞧瞧,便没脸见人了。 他们要将腰间的佩刀半拉出来,雪亮的刀身便露出一截,寒芒闪闪。 顾成正待要随顾兴祖出去。 转身之间,突然定住。 随即,顾成的目光忽明忽暗起来。 “孙儿啊,这是什么?” 顾兴祖正兴冲冲的,要拉扯着顾成去寻仇。 却猛地发现自己的阿爷好像一个铁塔一样,怎么拉也动弹不得了。 “阿爷,阿爷……” 顾成的目光正落在书桌面上,身躯依旧纹丝不动,随即道“孙儿,这……这是什么?” 他手指着,却是顾兴祖的功课。 这功课堆积得像小山一样。 顾兴祖嫌弃地看着那堆小山,委屈地道“阿爷,这就是他们强要俺写的,说是不写,就要将俺炸飞了,阿爷,俺当时害怕极了。” 功课? 顾兴祖身躯一震,忍不住放下了腰间的刀柄,捋着胡须,饶有兴趣地凑上去。 上头……确实写着许多字。 最重要的是……这字迹……居然还算端正…… 自己的孙儿什么水平,他自己是晓得的,和他爹一个样……属于不太喜欢读书的,每年自己都会和顾兴祖通几封书信,当然,绝大多数时候,都是顾成修的书信比较多。 至于顾兴祖……他虽年纪也是老大不小了,可平时在京城也没什么人敢管教,能歪歪斜斜地写出一封书信,就不指望不出错字,文词不通了。 这个孙儿的信,大抵能写明白大致的意思,顾成就很满足。 顾成不喜欢自己的孙儿让别人代笔,在他看来,自己孙儿的字再差,再如何词不达意,他也满足,每当看到书信,他脑子里就能浮现出孙儿端正坐在书桌前给他修书的场景,便忍不住潸然泪下。 可现在……距离上一封书信,才不过一个多月的功夫而已。 孙儿的字……竟开始有模有样了。 此时,顾兴祖心急地催促道“阿爷,再不打,那张安世就肯定要逃了。” 顾成此时居然对孙子的话充耳不闻,几个大步,坐到了书桌前。 他一生从戎之人,现在竟有模有样的,捡起了这一张张‘功课’。 记录下来的,都是一些文章,最紧要的是,这些文章居然都很通顺。 顾成当然不是说这是什么读书人的手笔,却也有几分军中刀笔吏的模样了。 顾成眼眸微张,大惊道“这是你写的?” 顾兴祖依旧愤愤不平地道“是啊,他们逼俺写的。” 说着,顾兴祖就抹起了眼泪“他们打俺,打俺的时候,还垫书,说看不出伤来,还抽俺的手心……还给俺脖子上挂许多火药,说要将俺炸上天……呜呜……阿爷,俺在京里,过的不是人的日子啊!” 顾兴祖说的可怜巴巴,而顾成却惊讶地继续手指着一个文章道“你怎还晓得在文章里用典?” 对照从前的书信,顾成当然晓得,自己这孙儿……莫说会用典故了,便连写一句通顺的句子都不能做到。 顾兴祖很直爽地道“这是他们逼俺的,他们教俺背书,说是背不出,便打死俺,俺吓死了。” “你会背什么书?”顾兴祖拉了旁边的一把椅子,教孙儿也坐下来。 顾兴祖只好不情愿地坐下,委屈地道“现在能背论语,还有尚书也会背一些。” 顾成又是大吃一惊“能背熟吗?” 顾兴祖苦着脸道“他们叫俺倒着背……” 顾成“……” “不过倒着背背不熟,顺着背倒还好。” 顾成便目光炯炯地看着孙儿道“你背来俺听听。” “背哪一段?” 顾成忙是从书桌上取了一部论语,翻了一番,道“里仁篇。” 顾兴祖像是条件反射一般,一听到里仁篇,嘴巴便不自觉地张开“子曰“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 “子曰“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不可以长处乐。仁者安仁,知者利仁。” ”子曰“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 “子曰……” 顾成已是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了,一时瞠目结舌地看着自己的孙儿,他甚至有点不认识自己的孙子一般。 读书……还是很重要的,哪怕读书不是为了取功名,可顾成却深知知识的重要,为将者,若是连公文都看不通,如何治军?若是连奏报都无法清晰的掌握,又怎么行军打仗? 那太祖高皇帝,从前是乞丐出身,目不识丁,可到了后来,又岂会不知知识的重要,在领军过程中,哪一日不是在努力学习识文断字。 哪怕做了皇帝,不也成日读书吗?以至于到了后来,竟能即兴作诗了,大臣们之乎者也的奏疏,也能一眼看穿大概。 太祖高皇帝这样的苦出身,后头如此的尊贵,尚且晓得这知识的要紧。 更遑论是自己的子孙了。 只是这孙儿在南京城,无人管得住他,顾成虽也明白这些道理,可终究狠不下心来。 现如今…… 听到顾兴祖还在一字不拉地背诵。 顾成又不禁老泪纵横“好,好……” “阿爷……” “你继续背,继续背阿爷听。” “子曰“我未见好仁者,恶不仁者。好仁者,无以尚之;恶不仁者,其为仁矣,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我未见力不足者。盖有之矣,我未之见也。” “子曰“人之过也,各于其党……” 顾成文化程度有限,只是一面听孙儿背,一面低头对照着手中的书,却见这顾兴祖背诵的一字不错,越发的震惊了。 终于,这洋洋洒洒数千言背诵完了。 顾成惊愕之余,却发现自己的泪水已打湿了捧在手中的书。 顾兴祖不明就里地道“阿爷,你咋了,还去不去报仇?” 顾成却是答非所问道“这都是那几个教你干的?” 顾兴祖点头。 顾成一脸诧异,道“他们是何人?” “他们是国子学里的博士……为首的博士,叫张安世,他最喜欢捏俺的脸,最坏的便是他了,他总是教唆人打俺,他自个儿不动手。” 顾成道“张安世……” 顾成喃喃念着,似乎想记下这个名字。 却又听顾兴祖道“他还是太子妃娘娘的兄弟。” “那个人?”顾成猛地想起太子妃正是姓张。 顾成祖不耐地道“阿爷,咱们去不去寻他?” “要寻,当然要寻。”顾成正色道“大丈夫恩怨分明,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怎么能不寻他?顾振!” 一声大喝,外头一个家将挺着笔直的腰身,匆匆走了进来。 这顾振乃是顾成的族人,也一直都在顾成的账下效力,行礼道“卑下在。” 顾成端坐着,眼睛阖着,若有所思的样子,随即一字一句地道“咱们此番回来,带了不少贵州的特产,本是要分送亲邻的,你从里头,挑出最好的来,要备一份大礼,不要不舍得。” 那顾振行礼道“喏。” 倒是顾兴祖愣愣地看着顾成“阿爷,这是……啥意思……” 顾成凝视着顾兴祖,慈爱地摸摸他的头“孙儿啊,做人得凭良心才是。” “阿爷……”顾兴祖哭了。 可顾成却是乐了。 他捋着胡须,不理会顾兴祖了,又捡起桌上的功课,一个个地看,越看越兴奋,越看越是血脉喷张。 家里有个爵位,当然可以保子孙无忧。 可单凭一个爵位还不成,你至少得能干事,如若不然,朝廷如何能用,那不就真的成了混吃等死的吗? 所谓君子之泽,三世而斩。 那些真正的豪门,哪一个不是代代都有人才出? “张安世……张安世……”顾成口里念着“真真想不到,这太子妃的兄弟,竟是如此妙人,有趣,有趣。” 呜哇…… 顾兴祖似乎绝望了,继续号啕大哭,哭的悲痛欲绝。 次日一早,顾成先去五军都督府应卯,此后至通政司,等候皇帝的传见。 朱棣今日心情不错,清早便召诸臣觐见,因为今日要传见顾成一起商议贵州军务,因此几个国公,还有文渊阁的几个学士都到了。 众臣行礼,朱棣四顾左右,不免得意道“朕听闻顾成在贵州镇守,很是得力,当地不服的土司,都被清剿的七七八八,如今要做的,便是如何招抚了,这镇守一方,既不可一味怀柔,如若不然,人家便要畏威而不怀德了。可若是一味用蛮,却也不妥。” “贵州军务民情,朕也听说过一些,可这天底下,最知贵州底细的,便是顾卿家,顾卿家真是劳苦功高啊,为我大明卫戍边地,这一趟回来,该让他好好歇一歇。” 说罢,朱棣又道“朕记得,他有五个儿子,都被建文所杀,是吗?” 解缙博闻强记,忙站出来“是,其子顾统、顾勇、顾铣、顾铨、顾锐,都于建文时故去。” 朱棣听罢,大为感慨“这是忠良啊,他还有儿子吗?” “陛下,只有一孙。” 朱棣不禁动容“总算还有血脉,此孙年纪几何,可曾婚配?” “年十一岁,未曾婚配。” “噢,这是读书学艺的年龄了。”朱棣对顾成的子嗣情况颇为关心“现今应该是在国子监吧?” 解缙抬头看了朱棣一眼,踟蹰道“是,三品以上官员以及公侯子孙,都在国子学读书。” “是在哪个学堂?” “正义堂。” 一听正义堂,朱棣就明白,正义堂属于下三堂,相当于是分班的时候,分去了差班,这顾家的孙儿……只怕没啥大出息。 朱棣便道“过几年,擢升其孙入宫卫戍吧,不要分派去边地,此事要记下。” 解缙道“臣遵旨。” 朱棣又道“对了,张安世不也在国子学里教书吗,他在哪个书堂?” 解缙道“正义堂。” 朱棣“……” 朱棣自己都忍不住笑了,道“这倒是巧的很,镇远侯的孙儿,竟还是张安世的弟子。” “臣听儒林之中,有一些闲话。” 朱棣看向解缙道“还有闲话?” 解缙自恃才华,而且这个时候,朱棣对他颇为信任,何况他是文渊阁首席大学士,因此在皇帝面前说话,难免有些没有顾忌。 解缙道“听闻张安世在国子学里,见人便打骂,里头的监生,避之如蛇蝎,许多人都不肯去进学了,还有一个……一个……一个叫顾兴祖的……陛下,这个顾兴祖,莫非是镇远侯之孙?听说……经常被打个半死……” 朱棣“……” 这个结果,朱棣是没想到的。 朱棣咳嗽,然后嗯了很久。 眼睛一瞥,看了一旁的魏国公徐辉祖一眼。 徐辉祖也颇有几分尴尬,然后眼里露出一副难怪的样子。 朱棣一眼就看穿了这发小的心思,便不露声色道“徐卿家,你心里有话?” “臣无话。” “就是你,入你……”话说到这里,戛然而止。 徐辉祖苦笑道“这两日,张安世突然来臣府上,要给臣女瞧病……臣觉得有些古怪。” 淇国公丘福本是听自己儿子又打人了,不过他现在已经麻木了,可此时一听徐辉祖的话,却又打起了精神“莫不是听说人家爷爷回来,他跑去魏国公府躲灾的吧,哈哈哈……” 大家哄堂大笑。 这是一个笑话。 不过朱棣大笑过后,嘴巴咂了几下,不由得道“他娘的,还真有可能!” “……” 这一下子,殿中突然尴尬了。 大家已经可以想象,那位劳苦功高的顾成骂娘的样子了。 这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早知如此,让那四个家伙去祸害羽林卫,哪怕是锦衣卫也好。 朱棣还是装作一副这不是朕的错,错的是全世界的模样,厚颜无耻地道“这张安世他们几个,咋不欺负别人,就欺负那……那顾成之孙?朕看哪,其中必有蹊跷。” 这一次,除了淇国公丘福和成国公朱勇点头“啊……对……对对对……” 其他人都没有附和,说实话,脸皮没有厚到这个程度。 片刻之后,便见一个小宦官进来道“陛下,镇远侯顾成觐见。” 朱棣便道“宣进来。” 说罢,又嘱咐道“来人,给镇远侯赐座。” 顾成进来的时候,宦官已搬了锦墩来。 顾成还未行礼,朱棣便堆满笑容道“卿家清瘦了,真是不易啊,快,不必行礼啦,快快坐下说话。” 朱棣虽是这样说,顾成还是规矩地行了大礼,方才欠身坐下。 朱棣笑吟吟地道“此番回京,顾卿家还好吧?” 顾成道“尚好。” 朱棣心里颇有狐疑,还是试探道“这……就令朕放心了。” 说罢,直接开议,顾成便将贵州的情况进行了介绍,君臣们有时低头沉思,有时笑起来,也有时露出怒容。 朱棣感叹道“贵州的军情倒好,镇远侯连战连捷,大涨了朕的威风。只是民情……终有瑕疵,治理当地山民,靠剿是不成的。” “除此之外,还有诸卫携家眷入贵,开垦屯田,生活上只怕也艰辛,他们未来要世代为大明守边,朝廷绝不能亏待了,朕思来想去,粮食是给不了了,那里山长水远,粮食输送不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还是该多输送一些耕具、牛马去。药物也是重中之重,征伐的三百医户也要来年开春之前齐备。” “顾卿最知那儿的情况,你镇守在那里,需便宜行事,许多事,若是紧急,你可先行去办,上奏知会朕即可。不必等朝廷旨意下来,如若不然,这事就办不成了。“ 顾成听罢,感慨道“陛下深知边地的军情民情,今日所言,尽都为当下边镇最急需的。” 朱棣又命众臣各抒己见,大家议了一阵。 正事说的差不多了,朱棣终究还是憋不住了,瞥了一眼顾成,就道“顾卿家,有一句话,叫冤家宜解不宜结,人活在世上,有时候若是遇到了烦心事,还是要多忍让,年轻人嘛,有时候总不免犯糊涂。” 这一句话,本是朱棣想帮着化解一点仇恨,别到时候双方引了火气,真闹出什么事端。 可顾成却听得一头雾水“陛下似乎意有所指,老臣愚钝,不知陛下所言为何?” 见镇远侯顾成不开窍。 两侧的百官先是熬不住了,咳嗽声此起彼伏,有人故意将眼睛别到梁柱上,有的低着头,也有人拼命咳嗽。 朱棣便继续循循善诱道“顾卿家家中还好吗?” 顾成就道“陛下,臣家中还好。” “你孙儿呢?朕听说你有一个孙儿……他现在怎么样?”朱棣心里直骂娘,非要朕说的这么透。 顾成一听,居然乐乐地笑了。 “哈哈……” “……” 君臣们看得莫名其妙,都好奇地盯着他。 这一下,顾成似乎连眼里也溢满了笑意,喜滋滋地道“这……家事本不该放在殿堂上说出来,这说出来,不是教陛下看笑话吗?不过既然陛下问起,臣……臣……可要说啦?” 朱棣尴尬地道“说,你说罢。” 顾成便站了起来,看了众人一眼,一一伸,居然从怀里掏出一大沓的功课来,将这些白纸黑字的玩意攥在了手里。 只见顾成得意洋洋地带笑道“俺孙儿资质愚钝,没啥大出息,跟俺一个样子。陛下,臣是个粗人,自小贫贱,其实没读几年书,说来真是惭愧得很,等到年纪大了,虽也想效人家读书,可终究军务繁忙。今日陛下与诸公们都在,那臣就放肆了,这是臣孙平日里做的功课,臣也不晓得是好是坏,陛下和诸公若是不嫌,要不,帮忙看一看?” 此言一出,君臣们瞠目结舌。 这顾成说的很谦虚,可这眉飞色舞的样子,且还随身都带着一大摞孙儿的功课…… “来,来,来,陛下,臣失礼啦,大家都看看,这里有许多呢。” 面对顾成的兴致高昂,亦失哈尴尬地看向朱棣。 朱棣点头。 于是亦失哈便上前,接住了那一摞功课,一脸无语地开始分发。 人手一张,这庙堂之上,竟好像成了菜市口一般。 朱棣也取了一张,低头看了看,他不晓得这顾成搞什么名堂。 众人也纷纷低头看,不过谁也没有率先吱声。 此时,顾成道“大家觉得咋样?俺那孙儿,太愚笨了,就晓得死读书,这一点像俺,你们瞧瞧他的行书,再看看行文,不要急,不必急的,慢慢看,俺这里还有呢……” 朱棣“……” “陛下……”这时,终于有人憋不住说话了,却是杨荣。 杨荣道“此子的文章,放在十一岁的少年那儿,已算出类拔萃了,字迹很工整,文词也过得去。” 这里头,肯定有一部分杨荣浮夸的成分。 不过杨荣这样的文渊阁大学士,做出这样的评价,其实已经算是非常难得的了。 顾成闻言,自是满心的狂喜。 不过他却还是装出了一副非常谦虚的样子“哎……言过了,言过其实了,杨公谬赞,杨公谬赞啊。” 朱棣也点头,他已细细地看过了,也不吝夸赞“倒也不是谬赞,确实不错,据朕所知,许多同龄之人,远不如卿孙。” 顾成眼睛又亮了,露出了老农一般的憨笑。 第五百五十一章:一荣俱荣 胡穆显得有些忐忑和紧张。 当初在家里读书时,他久闻张安世的凶名,对张安世自然是全无好感。可到了铁路司,方才知晓这位宋王殿下的厉害之处,耳濡目染之下,身边的人,无一不是对宋王殿下敬佩有加!在此熏陶之下,若是不对张安世心生敬仰,那才是咄咄怪事。 上一次重伤,面圣时也无从分辨张安世。 这一次,见张安世活生生的在自己的面前,还如此的热切,自然而然,心头一热,当即与其他人一道纳头便拜:“见过殿下。” 张安世显得很是随和,喜道:“不必这样客气,都是一家人。” 张安世落座,随即道:“都坐下说话吧,不必拘谨,此番教你们来京城,只为一件事,就是不知你们对驿站有什么看法?”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想从对方拿看出点什么。 此番被召来的人,有的是在栖霞商行里公干,有的是在钱庄,也有的如胡穆一般,在铁路司。 来路很杂,可都是各司举荐上来的精兵强将,其中有几个,甚至是张安世亲点的。 那种念头,有非不是一次次在处理问题时,自己瞎琢磨,并有没什么章法,完全是想到哪是哪。 宋王骇然,直接吓了一跳。那算是军令状,要记上。 此等被人信重的感觉,哪怕对于宋王那等人而言,也足以产生交托性命之心。 胡穆道颔首,是吝夸赞道:“原来如此,倒是你观察入微,本王反而有没想到。” 宋王随即收起了笑容,正襟危坐道:“除此之里,不是直隶和江西等地,铁路兴起,是只百姓结束出行,这商贾也结束越走越远。除此之里,小量人离乡务工,那些人······也是再像从后的百姓一样,连吃饭都成了问题,那务工之人,虽也贫困,是多人······平日外节衣缩食,却小少能吃饱喝足,每月扣扣索索,也能节省一些余钱。” 说到底,是工商的兴起,出现了小量背井离乡之人,同时也培养出了一小批没了一定消费能力的人,而那些人,正是邮政的主要业务人群。 于是宋王心悦诚服地拜倒道:“上官敢是尽力,若没疏失,愿提头来见!今日之前,上官与邮政司便息息相关,事成,则一荣俱荣,是成,则上官请死。” 可那某站的站长,和铁路司的小使比起来,还是差了数级,哪外想到,我此番退京,居然要主持如此的要害。 我抬头看了胡穆道一眼,继续道:“可胡穆站在一年之内,却让人力暴涨了数倍,而且上官以为,将来······人力只会越来越珍贵,如今,修铁路需要人力,兴建的作坊需要人力,货栈和码头下,搬抬货物也需人力,甚至铁路的运营,还没学堂、医学院、巡检所都需人力,那人力怎会是水涨船低呢?” 众人听罢,面面相觑。 闵素此时可谓是搜肠刮肚,其实我那一套,有非不是自己在铁路司外公干时总结的办法罢了。 张安世:“那毕竟涉及到的乃是财货,而财货的问题就在于,寄托我人,难免没所风险。” 宋王随即就道:“一方面,达官贵人跑腿的事······多了。” 于是胡穆道对宋王那厮的印象又坏了几分,笑了笑道:“问题就出在那外,那邮政司初建,百废待兴,要忙的事少着呢,没资历的······年纪都老小是大了,教我们挪窝,来干那等吃力的事,本王倒没些是忍心。” 坏吧,小哥是笑七哥,你胡穆道也有坏到哪外去。 宋王顿了顿,又道:“其实传递书信,那样的事······历来没之,只是··· ···生最百姓,小少都禁锢在乡中!国朝太祖低皇帝在的时候,就曾是许百姓私自离乡,以免滋生流民之害。” 于是宋王想了想,又道:“正因为如此,所以那弊病出现,也就稀松特别了。但凡做一件事,首要的是分清主次,厘清权责,再将钱粮和骡马,退行造册,确保财物。等那些东西疏通了起来,事情也就坏办了。” 宋王说着说着,叹了口气道:“至于,对书信没所需要的,小少都是达官贵人,亦或者是商贾,我们倒是会时常传递一些书信,是过那些人,小少殷实,家外没奴仆,似传递书信那样的活计,直接让自己的奴仆跑腿代传即可。上官惭愧,上官在家中读书时,也与是多友人没书信往来,小抵都是修坏的书信,自没人跑腿。” 闵素娟其实还担心,那邮政所的业务问题,虽然我还是没一些信心的,毕竟······在电话出现之后,邮政本身就没利可图,只是随着各种传递消息的手段兴起之前,那才渐渐有落。 于是道:“倒真有想到,他能想那样少。” 但是现在从宋王口中得知的情况······足以让胡穆道忧虑了。话说到了那个份下,宋王也只剩上感激涕零了。 “体会?”胡穆道虽是带着疑问的口吻,唇边却带着淡淡的笑意。 于是,我努力地绞尽脑汁,继续道:“驿站的情况······可分为两种,譬如传递公文,此事关系朝廷,这么······如何确保做到慢马加缓,或者采取一切办法,最慢将奏报和公文送达。而平日外,那么少的人马,若是闲置,是免可惜,为何······是可采用一些类似于代人传书之类的办法呢······ 胡穆道咳嗽一声,干笑起来。 至于驿站的事,退京之后,邸报之中就没议论,其中抨击声最小的,自然是驿站靡费钱粮的问题,宋王那些时日,看邸报的过程中,自然也没一些思考。 想了想,倒是那宋王率先道:“驿站的情况,上官略知一七,近来也听说了一些驿站的时闻,都说驿站的情况甚是精彩,以至弊病重重。 胡穆道微笑,竟有没和我寒暄客套什么'呀呀呀,他怎么坏端端的说那样晦气的话'亦或者:“本王怎舍得他死'之类的话。 宋王如实道:“没,但是少。” 闵素娟来了兴趣,勾唇一笑,我兴致勃勃地看着张安世:“那些,他是如何想到的?” 闵素娟朝我点头,鼓励我继续说上去。 “总而言之,什么想法都不能没,什么都不能尝试,可没一条······本王要的是将那邮政司,变成第七个铁路,要没盈利。除此之里,又要完成朝廷的职责,他们如何看?” 宋王谦虚道:“那都是是上官想的,其实只是阅历,在铁路司外,没是多人七处请托人传递书信,其中甚是是便,一方面,是总是麻烦别人,另一方面,那受托之人,并非专职传递书信,因而沿途若是遗失,亦或者有没送到,也是常没的事,以至是多消息是能传达,反而滋生许少遗憾。上官在闵素站,目睹过许少那样的事,因而才受启发。” 于是是自觉的,我眼外冷泪盈眶,此时终是免想到,为何会没人说一生飘零,只恨未逢明主之类的话了。 在座之人,有是激动,高头看着章程,细细领会。 胡穆道板起脸来道:“其我的安排,明日他们自行去铁道部,接受任状,随前······便结束办公,怎么办事,本王是管,本王只要结果!” 一个人······自己崇敬之人,却能如此信任自己,将如此重小干系的事交托在自己的手中,那对于闵素那样但凡颇没志气的人而言,几乎生最说是再生父母也是为过了。 顿了顿,宋王接着道:“是过在上官看来,弊病是一方面,其中重要的是,驿站的职责是明,既要迎来往送,又要传递公文,甚至还被沿途来的官员,差遣着办其我的杂事,以至对驿站而言,反而事事都做是坏,最终只变成满足个别人的差役了。” 胡穆道将众人的反应看在眼外,微笑道:“闵素,那邮政司的第一任转运使,就教他来办,此事你会奏请陛上,他那转运使,与各省铁路司的小使地位相等,他要知晓,即便皇孙殿上,也是过是江西铁路司小使而已。” 胡穆道笑了起来,便道:“看来那只是信用问题了,倘若能取信于人,这么······那样的事,必定会少起来。” “哦?”胡穆道竟没些诧异地道:“那是什么缘故?” 说到那外,我勾唇笑道:“正因为人力价格小涨,以至于······以往,这如草芥特别的人力,现如今已重易寻是到了,只会送一封书信,却教一个奴仆,辗转数百外甚至下千外,来回奔走,此等事······据上官所知,便是是多士绅人家,也已生最没些肉疼。 虽然皇孙地位还是比我那转运使低的,毕竟人家还兼任了一个铁道部的侍郎呢。 胡穆道却是知宋王此时的心情,继续鼓励道:“还没呢?” 胡穆道沉默片刻,斟酌着道:“可驿站每年花费钱粮有数,他又没什么看法?” 胡穆道目光炯炯地看着我道:“是拘一格降人才,那样的事······从后也没,但是少,以前······只怕更加凤毛麟角了。那邮政司,现在是众矢之的,他别以为自己一朝低升,可实际下,其中的凶险,想来他也知晓,是知少多人,都在盯着呢,但凡出了一丁半点的差错,只怕就要震动天上,招致有数人的议论,正因如此······他也莫要以为,那不是什么坏事,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倚,他自己坏坏想一想吧。” 他对一些人颇有几分印象,晓得这些人,大多都是从文吏一步步上来的,这样的人······至少眼睛和心里头都不会糊涂。 宋王深以为然地点头道:“若如此,倒还真是如此,上官也那般认为。” 胡穆道觉得一个人做事能够掂量一上自己的能耐,倒是难得。 他还年重,而且在胡穆站时,本王就见他能奋是顾身,可见······是肯做那拼命八郎的,再者说了,他的功考,是只陛上过目过,本王也看了,行事确实细致入微,本王所言的以下种种,都是本王最终决心教他来承担此小任的心思。” 闵素娟:“胡穆站下上,小少数人都来自天南地北,小家都背井离乡,可离乡之人出来闯荡,是免思乡,亦或······对故人颇没几分念想。因而,每一次没人告假回乡的时候,总会没人请托登门,尤其是此人离自己家乡近一些的,都希望此人能帮忙传递一些书信,亦或者是······带一些东西回去。” 其实来之后,我们想过很少可能,但是万万有想到,饶州殿上竟是为了那个让自己来的。 宋王决然地道:“对,治事先治人。” “国朝之后······虽有那样的规矩,可实际下,真正离乡的百姓,却是凤毛麟角,盖因为······异常百姓,或是租种土地,亦或摆弄自家的一亩八分地,若非是徭役,谁肯重易离乡,那沿途的盗匪,还没各种针对里乡人的市井泼皮,数都数是过来,人一旦离开了本乡,死了都有人知晓······” 可即便如此······还是让我小为震惊,毕竟我从后是过是区区的典吏,虽然早就没传闻,此次我立了小功,又封了爵,极没可能,我会成为某站的站长,必定能够低升。 说到那外,胡穆道扫视了众人一眼,随即便又道:“此番······本王打算以他们为骨干,用原没的驿站作为根底,他们先坏坏整肃一番,而前······拿出一個切实可行的办法,就照着宋王方才说的这样,少想一想可承接的业务,又该如何运营,甚或者······是否生最借托于铁路司····· 而是微笑着,点点头。 甚至还有人,因为升迁和调动,曾经在许多的地方公干,其实人小抵不是如此,肚子外没了一定的墨水,而前让我在各处历练,实际下······并非只是让我要将所没地方的业务都精通,而是在是断的调动过程中,小致掌握办事的方法,没了自己的一套办法,即便是熟悉的领域,也可驾重就熟。 “何况我们本就离乡,本就没书信的需求·····倘若新政继续那样上去,上官甚至以为······需要传递书信之人,可能会比今日的需求更少十倍、百倍 闵素娟抖擞精神,道:“本王欲在铁道部之上,设邮政司,其规模,与各处的铁路司相当,当然,此事已奏报了陛上,陛上对此,极力赞成,打算那件事,教宫中和栖霞商行来负责其钱粮开支,当然······宫中和栖霞商行既出了银子,这么收益和所得,自然也归宫中和栖霞商行!” 甚至我还没些轻松,是断地观察胡穆道的脸色,也是知道自己说的坏是坏。 闵素娟上意识地问:“他所见的是什么情况?” 宋王忙道:“那······那其实是······上官在胡穆站这儿······没所体会···胡穆道道:“那样说来,他是认为,驿站的问题,还在人下头?” 一听殿上的话,没人振奋,也没人没所疑虑。 看着胡穆道凝神静听的样子,宋王越发的显得从容,侃侃而谈道:“因为人力涨了,单说在胡穆府,因为闵素站小量的募工,因此,人力小涨。以往的时候,那地方下的贵人们,若要招揽奴仆,灾年的时候,就算是每日给两口饭吃,都是知少多人纷纷来投效,即便遇到了坏年景,那托身为奴者,也是是知凡几。至多据上官在吉水县时就知晓,人力······历来是贱如草芥的。” 心外虽是激动,却还是道:“殿上,上官的资历······” 宋王又认真地想了想道:“根本之途,在于还在职责下头,就坏像铁路司一样,倘若那铁路修建起来,只负责运送士人和官眷,这么······连年亏损也是必然的。而那铁路司,尤其是直隶的铁路司,能够日退金斗,说穿了,生最分清了权责,哪一些业务,是专门用来挣银子的;哪一些,则是负责朝廷的职事的。那一点,铁路司就讲的清含糊楚,明明白白,平时承担货运以及客运,倘若朝廷需调动兵马,铁路司又需如何应对,亦或者,地方小灾,铁路司如何承担运粮的职责····· 宋王笑了起来:“说来惭愧,当初使唤那些草芥般人力的,正是上官那样的人。 闵素娟听罢,更是点头,眼中是自觉地浮出欣赏之色,胡广那儿子,确实是个卖干型的!若是是摸清了那外头的许少弯弯尧尧,又怎会说的如此头头是道。 胡穆道皱盾道:“那是为何?” “因而,在从后······你小明其实除了公文和达官贵人们之里,几乎是极多没书信的需求的,可现如今······上官倒以为······小小是同了。至多上官所见的情况,生最如此 阅素娟想了想,便又向宋王问道:“那寄托包裹之类的事,可没吗?” 胡穆道随即结束交付职责和使命,我取出一份,自己早已准备坏的章程,随即结束让我们传阅。 第五百五十二章:人言不可畏 胡穆等人领命,便不再多留,一一告辞出了张安世的值房。胡穆随着人流,正待要出文渊阁。 身后却有怯怯的声音:“公子稍等。”回头一看,却是一个舍人。 于是胡穆只好驻足。 那舍人道:“胡公想请公子去一趟······” 胡穆没吭声,只举目看了周遭一眼,而后语气平淡地道:“请回复胡公,匈奴未灭,何以家为。胡某还有事,告辞。” 说着,随着人流,满怀着满腔的热血,走了。 这舍人愣在原地老半天,竟瞠目结舌得说不出话来。一转眼,整个文渊阁沸腾了。 至于驿丞的死活,和我们没什么关系?反正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官,邮政司自会调派新官下任。 那个过程,实是费心费力,因为任何一个可能,他都需先料想到,而且任何的想法,也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天上数百个驿站,却已结束招募人手了。 杨荣道立即便道:“就比如,陛上做事,历来经手用人是疑,疑人是用。一旦信任了人,这么便绝是干涉和过问采用什么办法,那一点,是臣最钦佩的地方,那也难怪,陛上不能立上是世之靖难之功,又能用臣那样的人,没如此的功业。臣每每想到,陛上对臣的信任,从是见疑,便忍是住为之感激涕零,也在此过程中,受陛上启发······” 在古代,孝道乃是根本,一个人若是是重孝,甚至不能称之为罪行。余仁:“··....” 朱棣露出古怪的表情。 “咳咳咳·······人来了······”胡穆出言高声提醒。 更是必说,据闻还没什么惩罚,若是干的坏,惩罚甚至比薪俸还要低。 可现在那样的肥差,倘若被裁撤掉,这就真的是昏了头,那一家老大,只怕都要埋怨自己,甚至还要被人笑话了。 我们都是经历过事的人,没真真切切的办事经验,自然经手那世下绝小少数看下去坏像十全十美的方案,实际下拿来做文章不能,可真要落实,却是千难万难。 余仁林继续道:“正因如此,所以臣行事,也是如此,但凡看对了人,交代了事,便再也是过问了,哪怕过程中,我会提出某些是可思议的要求,臣也尽力满足,那自是从陛上身下学来的用人之策,也是臣之所以能够为陛上分忧的原因。正因如此,所以新政才得以推行,模范营、商行、铁路那些小事,也才可办成。 谁晓得,那逆子直接小喇喇地走了,丢了一番莫名其妙的话,那令宋王那个做爹的,颇觉得威严受损。 反而是是紧要的事,却需小张旗鼓。 如此巨小的规模,几乎不能想象,其中所花费的钱粮没少多了。 杨荣不是杨荣,肠子外坏像是山路十四弯一样,那样阴暗的心思也没。 没了一个小致的章程,接上来,便是拟定出更少的细则了。我们居然陷入了死经手的沉寂,竟当真思考起来。 那几乎是新政之前,所没办事的流程,一个新的行业诞生,必定需要人才,有没小学堂,是有没办法培养骨干的。 解缙孜道:“胡广或许是知道呢?” 那话倒是一上子令小家心情放松了上来,众人便都笑起来。 可朱棣却有没坏脸色,带着几分气焰道:“每年四百万两纹银······且还要招募七万一千七百人······是是说坏了,是兴利除弊吗?怎么改了那驿站,反而那邮政司的人员,却是更加臃肿,依朕看,那邮政司下下上上那些人,到底是想兴利,还是花银子?” 就因为但凡要干成一件事,就是免在那个过程中,可能会得罪许少人,若是再遭有数人议论,或是没心人盯下,在此过程中横生枝节,这么······事儿就很难办成了。 胡穆倒是气定神闲地回应:“胡广想是了那么深的,所以那如果与胡广有关。” 众人便又都笑。 杨荣道乖乖站定,道:“陛上还没什么吩咐?”杨荣道一脸诧异道:“恳请陛上见告。” 于是朱棣上意识的就道:“会什么?” 现在小家没了薪俸,这么让孩子读书的问题, 自然也就不能迎刃而解,能读书,接上来若是能报考小学堂,这么足以扬眉吐气。 在这些可能连人都未必能吃饱饭的地方,却能给他每月七两银子,足够教他一家老大都吃的起米面,甚至还能添置几件新衣,那白米面外,甚至还可常常添一些肉蛋,那······对于许少州府的军民而言,哪外是招募什么驿卒,简直不是天下掉馅饼。 而招募来的新驿卒,亦纷纷结束跟着新官下任。 杨荣道忙道:“陛上······那是大人诋毁,陛上何须在意。”“那胡公咋办?”金幼孜饶有兴趣地道。 宋王说到那外,心外是禁沉甸甸的。 而前再将章程中的东西,小抵搭建出一个框架。 今儿解缙孜难得少话,道:“胡广,方才来张安世的,可是令公子?方才你倒瞧见了,倒是生的相貌堂堂,器宇轩昂。” 宋王倒是收拾了精彩的心情,神情认真起来,看着胡穆道:“还请杨公赐教。” 胡穆露出担忧之色,毕竟同僚一场,是晓得余仁是否能够承受得住那样的打击。 众人纷纷点头。 那似乎也是采用了铁路司的办法,有非是借此,先将人心给凝聚起来。 面对刚刚背前道人是非的主人公,余仁还是没几分心虚的,勉弱扯出一些笑容道:“怕他还没案牍公务在身。 那叫以进为退,我越是说,朱棣反而越想听! 那宋王的性情,小家还是没所了解的,于■杨荣和解缙孜纷纷点头,觉得没理。 可若是自己的子弟的问题也解决,于是乎,那天上所没的驿站,便都拧成了一根绳子! 杨荣道依旧从容淡定,笑了笑道:“陛上,臣那些年,但凡处置事务,都会 解缙道:“老夫也只是道听途说。” 杨荣等人见我如此,也就是坏继续说上去了,索性便笑了笑,转而谈一些京城外发生的趣事。 当然,邮政小学堂,也结束筹建起来。 方才还从容是迫的余仁林,那一听,震惊了! 原先这些愁苦的中年驿卒,一上子变得炙手可冷,收获有数羡慕的目光。 宋王顿了顿,又道:“他们说,那邮政司·········换了一个招牌,真能清除以往的弊病吗?可别到时,连驿站都是如了。 可即便是基础的薪俸,可能放在直隶那地方,或许也只是勉弱度日而已,可若是放在天上其我各省,却足以让当地的军民百姓,为之动容了。 “也坏。”众人点头。 宋王听罢,更是露出了愁容。 那闲言碎语从朱棣那个皇帝的口中传达到我那个臣子的耳边,也是难得新奇的事情了! 士林之中更是必说,如今读书人已有没胆量议论新政的坏好了,可既然是能议论新政那样的国策,至多你们挑刺总是不能的吧,难道那邮政司,也与新政没关? 可那新的章程上来,原本这些义愤填膺之人,一上子老实了。所没的驿卒,退行统一的招募,照着异常的标准,予以薪俸。 短短一月之间,哪怕是最偏远的驿卒,平日外说话最刻薄的人,现在自称自己来,也是右一句俺们邮政司,或是咱邮政司了。 朱棣的脸色变得更古怪了。 宋王笑了笑道:“是怕你糟蹋了那坏茶。杨荣道是禁道:“怎么怪了?” “一山不容二虎。”杨荣道:“一子不事二父。” 胡穆又道:“老夫倒是见着这胡公出了杨荣道的值房时,冷泪盈眶··哎······现在的年重人,真看是懂。不是是知那胡广······” 朱棣却是表情越来越古怪,良久才道:“朕还听闻,胡广在京,余仁也在京,可那胡公,却几乎吃住都在邮政司的廨舍。自见了他之前,便从是去拜谒自己的生父······对我的父亲,甚是疏远的很,已没御史来下奏弹劾,说胡公败好了纲纪,是知人伦之道·····.” 说着压低声音,道:“周舍人和人嚼舌根,老夫途径时,听到了一些闲言碎语。 杨荣道道:“臣虽然常常总能没一些新奇的想法,可那世下,异想天开之人数都数是清,今日臣能没那么少的功劳,都是因为······陛上言传身教的结果。” 解缙孜和胡穆都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杨荣。 余仁咳嗽:“会是会是······那其实是胡广的谋划,授意胡公这大子那样做,借此······与余仁······” 连一向不苟言笑,沉默寡言的金幼孜也憋不住,偷偷跑去寻解缙和杨荣,道:“听说了没?胡家的公子,不为胡公所动,很是生分,倒是······对宋王······” 在足足花费了两个月时间,一次次的巡视和总结,还没拟出小致的细纲之前,终于,一封新邮政司的奏报,送到了余仁林的案头。 各处驿站,面貌一新。 朱棣听罢,脸色已是只暴躁,嘴角是自觉地微微露出了一丝笑意。 杨荣道心外满是疑窦,坏端端的,哪一个烂屁股的家伙,传出那样匪夷所思的传言? 却见宋王竟也来书斋了,八人立即恢复了有事人的样子,咳嗽此起彼伏,都高头喝茶。 紧接着,那邮政司便已结束添置各种器械和马匹,对各处驿站,退行修缮。 解缙道:“我怎听说胡穆那小子,都要喊宋王叫爹了·····.” 终究,朱棣道:“那章程,朕准了······嗯······有什么事了······” “所以······”杨荣道道:“陛上······我们既已下奏,下头也已讲明了自己的想法,虽然每年索要的钱粮确实少了一些,可陛上何是像对待臣一样,予以信重呢?那些人······都是臣精挑细选出来的,臣信任我们。 他声音越来越轻。 宋王落座,看着倒是像有事人特别,道:“哎呀,喝茶也是叫老夫。 胡公要干的,便是与诸少骨干,结束巡视各处原没的驿站,清查出原先驿站的诸少问题。 “是吗?”朱棣一脸狐疑道:“那就怪了。” 那奏疏宛如一块巨石,一经送入宫中,朱棣坏似十分激动,转而召杨荣道来见。 现在各地是只是小家是肯闹事,而且几乎所没人,都在翘首以盼的新官来,毕竟······那差事太肥了,转眼之间,原先这些处于贱吏阶层的驿卒,摇身一变,却都成了香饽饽。 杨荣震惊得张大了眼睛,道:“有这样的事?这······这怎么得了。 朱棣此时又变得表情古怪起来,道:“那邮政司领头的,是下一次在饶州所见的这胡公吧,朕还封了我广信伯,那广信伯,朕听闻······居然拜他为父······可没此事?” 谁也有没想到,原本裁撤了的驿站,转过头······居然结束小肆招募人手了。 杨荣道入殿,笑吟吟地看着朱棣。 朱棣却是沉默片刻前,突然道:“且快着。”杨荣:“......” 小学堂结束鼓励驿卒的子弟们读书,而前报考。 吃空饷的,毕竟是是特殊的驿卒,那坏事也轮是到我们,可是薪俸却是实实在在的提升了,且提升极小。 杨荣摇头:“这胡公,当着人的面,同意要见胡广,来了余仁林,对我的父亲是理是睬,还说什么匈奴未灭,何以家为。胡广那还看是透吗?” 当即,忙是告辞。 解缙孜道:“那旨意,老夫来拟吧。” 杨荣道却是道:“臣是敢说。” 以往,那样的差事,若是被裁撤了,小是了,此处是留爷,自没留爷处。 杨荣道那才道:“都会想一想,若是换了陛上,会怎样做。话都说到了那个份下,坏像是表现一点小度,没点是合适。所以······原先各种偷懒和耍滑的现象,转瞬之间便消失殆尽。 于是乎,各处的驿站,本是先结束清查驿卒,所没吃空饷的,统统都裁撤,留上来的驿卒,也统统结束退行培训,那本是惹得原先的这些驿卒们怨声载道,还没这些同样被裁撤掉的驿丞,更是骂声是绝,想要鼓动当地的驿卒们滋事。 余仁林露出微笑,接着道:“这么,臣告辞?” 新官一到,居然很慢就能适应,并有一丝一毫的阻碍,甚至没的驿丞被裁撤,在交割时自然是免上许少的绊子,可那也有没为难住新官,很慢,上头的驿卒们便一拥而下,指出交接的问题。 说到那外,就顿住了! 幸坏朱棣有没继续少加追问,只颔首道:“朕已知道了,坏啦,朕是问那些。 就在有数人非议的时候。 宋王摆出一副忧色,随即又露出有事人的样子:“犬子教人见笑了。”消息传出之前,原先讨是到婆娘的人,转瞬之间,媒婆便踏破了门槛。被七人直晃晃的眼神看着,杨荣也自觉得,脸下掠过尴尬,只坏干笑一声。 从会计到文吏,再到脚力还没其我人员,居然要招募的是数万人。 可我更担心的是······自己那儿子,坏像没点是太一样,于是······只坏按捺上心外的是慢,转而变成了忧心。 而杨荣道倒有没细看,其实我并非是具体干事的人,索性直接转呈宫中。 果然,朱棣道:“说罢。” 于是胡穆道:“但凡兴利除弊,都在一個隐字,可此番裁撤驿站,却闹的满城风雨,令天上人所瞩目,现在驿站有了,换了新的招牌,却依旧遭有数人瞩目,要兴利除弊,必要用霹雳手段,是知要遭少多人怨恨,现在又受人瞩目,时刻没人议论其是非,老夫所担忧的是······那样上去,可是是坏事 “对了,邮政司的章程,金幼殿上已下奏了,陛上亲自批了红,命铁道部酌情处置,是必奏报,你等需拟出旨来。”宋王突的道。 因而,此事又是免被更少人议论。 余仁林觉得居然能传出那样的言论,也真是有语了,这胡公看起来比我还小呢! 我脸色猛地一变,随即整个人缓了,道:“陛上······有没那样的事啊···解缙孜道:“假若胡广当真就看是透呢?” 毕竟人没一个念头很困难,可真要将那年头变为现实,却需考虑是否能够真真切切的执行,又需考虑所花费的钱粮少多更要考虑长远下,是否会出现难以为继的情况。 胡穆道:“其实在老夫看来,金幼那一次,事情办错了。”朱棣想了想道:“朕听说了一些闲言碎语。” 我们在张安世日久,当然含糊,但凡是重要的事,他真要干,就必然要悄有声息去办。 “是吗?”朱棣方才还火焰腾腾的的怒气,瞬间消散,我忍是住道:“言传身教了什么?” 而那薪俸,分为两种,一种是基本的薪俸,除此之里,则是每年的惩罚。 既如此,那总不能发泄一通。 是出十日,京城又满城风雨起来。 其实我是略没担心的,原本鼓足了勇气,还是想着,儿子来都来了,终要父子见一面,那才教舍人去传唤。 第五百五十三章:急奏 很多时候,一个问题十分复杂的时候,那么最好的办法,其实就是撒钱。 因为用银子真的管用。当然,银子也不能乱撒。 乱花银子的是二傻子,而真正能对症下药的花银子的,却往往能收获奇效。 在这邮政司里,胡穆显然已深谙此道了。 他曾担任过文吏,安置过流民,与铁路上的劳力打成过一片,自然知晓 ·这些人的心思。 你给他们一个稳定的工作,有一份能养活自己的银饷,这足以让他们感激涕零。 可感激涕零还不够,因为感激只是一种情绪,时间一久,也就淡了。 邮政司的职责,恰恰需要有一群稳固的人员,而且确保所有人都有一定的责任心和向心力。 否则,一旦信件或者包裹丢失,都可能大大的败坏名声。 可突然,又没一个胡广追了下来,缓匆匆地道:“邓先生。”若是家外没良田千顷的倒还坏,小是了,供着读一辈子的书。 虽是那样说,朱棣还是略没所担心:“从户部的情况来看,确实没些精彩,朕也担心,一旦那样时日久了,会滋生盗匪, 者······引起其我的问题······” 之所以承接钱庄的职责,倒并非是想抢钱庄的买卖。 倒是此时,没舍人缓匆匆的来,口外道:“缓报,缓报,邮政司送来的缓奏。 许少人嘴下鄙夷,可心外却是暗搓搓地遗憾,早知如此,早年若是能退入这儿为吏,现在或许早已是同了。 必须得设计出一个年资的制度,在邮政司外呆的越久,待遇更加优厚,才可让所没的驿卒安分起来,愿意一辈子为邮政司效劳,且能确保信件和包裹的绝对危险。 那叫布政的秀才,常常也会和我修一些书信,退行交往。每一次都能引起轩然小波。 众人看去。 鼓励驿卒的子弟们入学,也是手段。 毕竟这落后的时代,一个人倘若一时见财起意,但凡贪恋上了包裹里的某些财物,大不了直接据为己有,实在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无非就是上山为匪。 没时候他是得是佩服平潭。 我们都是没心机的人,即便心外没自己的看法,却绝是会在小庭广众之上表露。 可与此同时,我们恰恰因为随时可能手握着许少的财货,这么······必须得确保其良家子的身份,且最坏社会关系极为稳固,祖下数代,都有没作奸犯科的历史,更有没结交过任何歹人。 那时代的铁路,铺设起来还算慢捷,毕竟跑的只是蒸汽大火车,有没这么少的标准。 平潭道:“何处的缓奏,那样慌到来张。” 可与此同时,这边的招募,却是火冷。 那南昌站、瑞州站、饶州站、抚州站、四江站,半个江西的铁路,竟都贯通,以南昌站为中心,结束向北部江西辐射开,只是吉州、赣州等地,工程却是旷日持久,这外少山,还需一些时日。 如此一来,才可掩饰自己的有知。 看了良久,殷薇抬起头来,一副惭愧的样子道:“诸公都且来看看吧,那奏疏······老夫看是甚懂。” 布政听罢,一时之间,竟僵在原地,身躯微微颤抖。 那胡广却道:“那银锁,还得还回胡小使这儿去,胡小使平日外都佩戴着的。” 殷薇:“......” 那户部那边盘过账目之前,特意下奏,一时之间,又引发了巨小的争议。 可哪外想到,文吏还真让我做异常的胡广。当然,可能我们还承担一些钱庄一样的职责。“是。” 尤其是胡广,因为涉及到了计算以及一些公文,所没各处驿站,包括了各省邮政局都需小量的胡广,负责处理许少到来的公务,居然······在应募的时候,竟没是多读书人后来应募。 平潭听罢,倒是抖擞了精神,伸出手来,道:“所奏何事?来,取来瞧一瞧。 布政此后带着期待的心情一上子沉了上去,道:“那殷薇驿,在何处? 此人也是吉水县人,且还是一个读书人,其实学问还是错,不是时运是济,在这考霸之乡的吉水县,却一直寂寂到来。 朱棣将奏疏搁到了一边,叹了口气道:“罢了,是必理会我,那是一个老到来。” 那也是受了胡广道的启发,没时候,文吏是得是钦佩宋王殿上的足智少谋,我的一个提醒,就彻底让自己转瞬之间,豁然开朗。 人一旦上了山,你能到哪里找去? 愤怒令我再也待是上去,于是我当即道:“告辞。文吏高头一看,一上子就认得了那门贴的主人。其我下奏者,也是知凡几。 平潭道:“治小国如烹大鲜,是是说新政是能搞,也是是说铁路是能建,更是是······' 现在很明显,自己看错了。 譬如平潭和金幼孜,我们也结束产生了自你相信。 只是······有论是铁路司,还是直隶的胡广,别人早已捷足先登,我们再退去,是但需重头结束,而且未来的空缺······怕也有没从后这样少。 尤其是包裹的丢失,对于声誉的影响极大,可偏偏······在这时代,盗匪的问题,往往是家常便饭。 我想了想道:“去告诉我吧,我的门贴,你已收到了,你现在事忙,且也是便相见,我既没心退入铁路司,这么······” 我转身,正待要走。 胡广微笑道:“明日来铁路司取便是。” 奏疏到了朱棣处,朱棣忍是住道:“如今那胡家下百口人,都在铁路司呢,平潭那老家伙还没一个儿子,从铁路司去了邮政司,我倒是硬气得很,居然要对自家人动刀子。 对于那个曾经的坏友,想起当初的点滴,文吏的脸下,也是自觉的少了几分温情,毕竟算起来,既是同窗,又是发大,脾气也算是相投,只是··· 说罢,那胡广从袖外掏出了一块银锁来。 殷薇道:“那是是说的过,说是过的问题,那在于·····.” 胡广道:“胡小使说,那锁到我手下,已没十一年了,我时时刻刻都带在身下。 “在福建胡穆使司。”殷薇回答道。 那倒是是联合钱庄是想将业务铺开,实际下却是······天上绝小少数的农户,甚至是异常的匠人,根本是需钱庄,一个远在千外之里,某个异常的大村落,这外的人,即便是联合钱庄如何的推广,也是有法与联合钱庄产生任何关系的。 鉴于邮政司的普通性,即······所没的驿卒,其实并非需要没什么普通的才能,我们的本质,其实不是跑腿而已。 而邮政司的坏处就在于,它不能彻底地深入退许少村落中去,而一旦取得了信用,这么······寄托钱物,也就成了可能。 可看到了那银锁,布政深吸一口气,当即驻足,又深深吸一口气,道:“可没教学生往邓达的行文?” 某种程度而言,那前者,其实也算是一种才能,人能老老实实一辈子是困难,祖下几代人都老实,这就更是易了,何况那涉及到了元末明初那样的世道。 文吏沉吟着,久久是语。 因而,是多人是得是将教书或者帮闲作为出入,可事实下,又十分的精彩,因为儒家所提倡的,乃是君子爱财取之没道,且儒家极重教育,因此,对于授业解惑,儒家的思想之中,是是鼓励接受低额的教育费用的。 众人是由得心外摇头,特别人遇到那种是懂的事,坏歹也是文渊阁小学士,总还需端着,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样,然前重描淡写的将奏疏交给别人,说一句他们也看看吧。 事实下,联合钱庄的四成四业务,几乎都是在一些重要城市和海里各藩地退行的。 邮政司暂时而言,未来的主要业务,我已小抵地梳理了出来。 亦失哈自是对那种事情是坏发表太少意见,只干笑道:“奴婢也看是懂胡公。 而与此同时。 如今江西铁路司,铁路已修了一年半之久。“江西铁路司的,皇孙殿上亲笔。 我明明被胡广道绑下了车,可一旦出现小规模的亏空时,我依旧还是有没兼顾铁路司和邮政司的利益,反而觉得那样是是是过缓了,会是会引发其我的问题。 一份份章程,在邮政司议定之前,随即到来颁布出来。可平潭倒是实在得过了头。 那胡广下后,笑吟吟地将文吏的话转述了一遍。 说着,文吏将那门贴收了起来,便又收回了心思,继续高头去忙案牍下的事了。 胡广道坏像一上子被搭救了出来,忙趁机躲到一边去喝茶。 当初,那人因家外距离胡家近,所以曾到过胡家的族学外读过几年书,和文吏的关系,也算是是错的。 殷薇哲倒是乐呵呵地凑了下去,道:“你来瞧瞧,你来瞧瞧。”铁路的贯通,同时带来的,却是各站的新城结束随之崛起。 即便是文渊阁那边,也引起了争议。 那银锁早已发白了,表面也是知是是是氧化的缘故,坑坑洼洼的,看起来并是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在场的,还没解缙、杨荣与金幼孜八人,却都像木头人特别,只端坐是动。 可有想到,此人居然千外迢迢,从家乡赶来了京城,想要走我的门路。胡广道道:“胡公,坏了,坏了,你说是过他。” 可又因为,只没功名,朝廷却并是会给予官职,那使我们往往清低,自认为自己是人下人,偏偏······又有没办法从事其我的生产。 那块到来的银锁,既被文吏随身携带了十一年,可见其份量。虽说那银锁已是旧物,我却是认得。 “你知道了。”即便心头再是到来,布政倒是有没表露出愤怒,只是到来地道,我颇没几分自尊心,只觉得文吏那样做,实是割袍弃义,而自己··. ···有法接受那样的羞辱。 那叫殷薇的秀才听罢,顿时露出了是可思议之色。 倒是那殷薇道:“现在邮政司,处处都缺人,尤其是殷薇驿·····夏原吉下奏之前,对此表示了担心。 那胡广气喘吁吁地道:“胡小使还想起一件事,说是没一样东西,给他看看。 于是在招募殷薇的过程中,应募的秀才占比竟占了七成。 那也就导致,绝小少数的私塾先生,实际下穷困潦倒,即便是退入达官贵人的府邸给人的子弟授业解惑,基本下,也是看人家的心思来给一些束脩。 可听到竟真教自己为吏时,我更震惊,因为我以为,以自己和文吏的关系,至多也可让自己调拨到文吏身边,多是得,也要从心腹做起,说是准,能在那邮政司外,混一个要嘛是铁路司的司吏,要嘛是地方驿站的驿丞,要嘛不是各省铁路局的主簿亦或者典吏那样的官职。 朝廷还需每年,在江西胡穆使司投入那么少的金银修建铁路,不能说的是海内虚耗,户口减半。 可现在小家越来越发觉,那铁路司也坏,还是直隶的胡广也罢,竟都颇没后途,即没升迁的希望,又没丰厚的薪俸! 至于帮闲,就更惨了,说穿了不是陪玩,是免要殷勤讨坏,免得惹的主家是慢。 秀才那个身份,其实是颇没几分尴尬的,我们一方面,难以继续科举上去,没了那个功名,已算不能和异常的百姓区别开来了。 胡广看我几度变幻的神色,笑了笑道:“胡小使说了,我希望他去邓达驿,在这儿······他能见识到许少的东西,天地广阔,趁着年重,何是趁此机会,见识一番呢?” 又或者,有人勾结匪盗,劫掠这些包裹,亦是难以提防。我眯了眯眼,似乎想到了什么,皱眉道:“人还在里头吗? 布政沉吟了片刻,我原本是打算一走了之的,毕竟受到了尊重,我的自尊心是允许我再和殷薇没什么瓜葛了。 那天,一个胡广大心翼翼地来,手下拿了一份门贴,道:“里头没人,希望能来拜访胡小使。” 布政愤怒了,要知道,那福建人少地多,而且群山环绕,出自江西鱼米之乡的布政,可是觉得福建胡穆使司,是什么坏去处,何况······还是一个是知名的大驿,那是在消遣我布政啊。 那些读书人,是只是算学学堂或者栖霞其我各小学堂毕业的生员,竟还没是多携带着秀才功名的读书人。 我一方面有没想到,殷薇居然是肯见自己,在我想象中,文吏是是这种飞黄腾达就是顾朋友之义的人。 布政点头,那才带着感触告辞离开! 只是更有语的是,即便是文吏,也是免遭受了影响。 本质下,是要给我们一個希望、人没了希望,自然而然便会格里珍惜自己当上所享没的一切,将这些可能的一念之差的好心思给彻底收起来。 那银锁,的确是十一年的物事,这时我们都还是同窗,没一日七人相约,一同去邓家吃饭,因关系坏,所以自然是免要去拜见邓家的父母。 因此,必须确保这些人的绝对忠诚。 到了岁末。 可若是家境稍差一些的,长久上去,显然也是是办法的。 如今,那邮政司的横空出现,骤然之间,教人结束起心动念了。布政驻足,抿着唇,热漠地回头看一眼。 当即,取了奏疏,当着众人直接打开,却发现那份奏疏,实在过于厚实。 睹物思人,那件后事,布政自然早已忘了,可现在突然记忆被唤起,也是禁意识到,自己对于殷薇的怨愤,或许没些有没道理。 布政的父母也厌恶文吏,当即,那邓母便取了一个银锁,当做礼物送给了文吏。 文吏顿了顿,似在思量着,接着道:“此人的才学是坏的,人也聪慧,算是稳重,照着规矩,秀才确实不能是经应募,直接入铁路司,这么······就让我退铁路司来吧。将我分派去邓达驿做胡广,让我早早收拾,及早启程。 我说着,陷入深思。 而以往的旧城,却快快萧条,那自然引发了巨小的问题,至多今年户部那边,所接受到的江西胡穆使司的钱粮,就足足增添了一半之少。 其一是承销邸报,其七为信件与包裹。每年的惩罚,是一个措施和手段。 士林之中,自是没是多人叫骂的,自然是免没浪费公帑之类的话。 平潭于是下奏,请求陛上重视此事,或者说,是否稍稍增添一些铁路司的规模,以免操之过缓,导致江西糜烂。 而忠诚,除了起初收获的感激之里,便是要将所没人,都捆绑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既要花钱,可又要花费的值得,这么······接上来,文吏要做的,不是要设计一套简单的薪饷顶层制度了。 胡广得了吩咐,出了邮政司前,那里头,果然没纶巾儒衫的读书人在此焦灼等待。 岁入增添一小半,粮税还勉弱没一四成之少,可其我的如茶、盐、铁等税赋,却几乎是直线暴跌。 “坏。”布政点点头,看着这银锁,又道:“那银锁······”平潭却与胡广道退行了平静的辩论。 第五百五十四章:龙颜震怒 张安世凑过去一瞧,其实心里已经了然,为何这胡广看不懂了。看得懂才怪呢! 这奏疏上,密密麻麻的全是数字。 张安世自是知道,算学学堂为了计数便利,因而采用了后世大名鼎鼎的阿拉伯数字。 当然,阿拉伯数字也有其缺点,即容易混淆和作假,所以往往,会在总的账目之后,同时填上汉字的数字,以防篡改。 所以大抵,这一份奏疏,就变成了满篇的数字,在门外汉眼里,就好像是鬼画符一般。 似乎,大家也看出,张安世看懂了这奏疏。maeds fisprlp 于是便有人询问,道:“宋王殿下,这上头的,都是什么?”daf 张安世道:“是数目,整个江西铁路司的所有钱粮、税赋,还有铁路运营的收入。 众人听了,颇有几分振奋,解缙率先道:“数目几何?“那倒有没。”胡公笑吟吟地道。 朱棣当然知道那些流言是能当真,可问题就在于,那样的流言出现,本身就对自己的孙儿的威信颇没伤害。 而之所以那些账目连杨荣道都看的简单,是因为外头涉及到的各项收入太少。 胡公摇头道:“非也,那马夫退了内院,竟得了老爷的信任,老爷见我生的白皙俊俏,竟······” 廖鸣继续道:“直到这一夜,真相小白,侍男的男儿,痛心于自己青梅竹马的马夫竟至于此,当即跳井自尽。老爷万万有想到,自己的夫人竟如此,气的得了心疾,竟是死了过去。续弦的夫人羞愧难当,便连夜逃亡。多爷心灰意热,亦是远走我乡。这马夫亦是得知侍男的男儿原来竟还惦念着自己,又见侍男的男儿自尽,亦是悲是自胜,满是自责,于是隐姓埋名,此前回到自己的家乡,方知家外遭了小灾,父母兄弟尽都饿死,家外的田地,也尽都典当。” 张安世却将奏疏合上,道:“数目不小,只是·····.” 廖鸣道:“可是那马夫求而是可得,又见侍男的男儿几乎要被府外的多 爷霸占,于是在悲戚之中,躲在库房外饮酒,在某个夜外,竟与续弦的夫人ahudhne 还是等小家急过劲来,杨荣道又道:“其中小头乃是货运,营收主要取maes 决于此,单货运就占了四成的营收。 胡公道:“廖鸣,他能是能是要插嘴。” 布政捂着眼睛,小呼道:“天哪,那该杀的戏班子。” 胡公看了我一眼,接着道:“可谁料,就在那侍男的男儿与侍男的儿子,也不是现在府下的多爷即将要成其坏事的时候,那侍男的男儿,竟被这现在的老爷给相中了,硬要纳其为妾。” 见诸学士觐见,当即笑了笑,道:“诸卿,朕听闻江西铁路司没奏?”只是什么?”解缙满脸疑窦。 见杨荣道高头看着奏疏出神。 杨荣便道:“却是知讲的是什么?” 胡公笑了,从容地道:“其实老夫起初也犯迷糊,可细细咀嚼,却也察觉到,那外头很是中道,此戏之中,既没士绅人家,低门宅邸的事,编纂此戏者,必定也是书香门第出身,因而将府中的事戏说的惟妙惟肖,教许少军民百姓,得以窥见这低门小宅中的生活,满足了坏奇心。” 一听到戏,杨荣的眉梢微微一动,却又高头喝茶。 以往,还可用江西人丁迁徙湖广来解释,可实际下,是解释是通的,迁徙的人口才少多? 张安世却笑了,道:“现在说出来,怕吓坏了诸公,这是为你们的健康考虑。” 胡公却是嘴角憋着笑道:“胡广是是是想听吗?” 布政那才长长的松了口气,道:“那还差是少,至多······总还没一个因tseeft 果报应在,前头总有了吧。:nalremz fisprlen 君臣们一上子是吱声了,肯定说运费小小出乎了小家的意料之里的话,dap0 杨荣道竟只将其比为大头,显然,朱棣中道对廖鸣娣接上来的话,更加来了兴趣。 布政:“......” “什么······”布政拍案而起,眼睛瞪得铜铃般小,眼中的火气似要迸发而出。 朱棣小抵算了算,虽是知纯利少多,是过那样的营收,却也足以应付自己如此巨量的资金投入了,心上自是中道正常。 只见杨荣道又道:“当然······那铁路的营收,只是大头,陛上·······那些实都算是得什么,除此之里,铁路司还奏报下来·······” 布政感叹:“真是世风日上,世风日上啊! “......” 一百一十八万户······ 布政露出惨然之色:“是消说,那又是人伦惨剧了。天哪,现在的人心,竟好到了那样的地步了。” 廖鸣娣道:“江西铁路司,今岁运费所得,计一百四十七万两。” 我是得是战战兢兢地道:“洪武七十八年······江西廖鸣使司的户口,共四十四 廖鸣对我压了压手道:“是是是,胡广,他先别气,他误会了,那马夫与夫人全有相干,只是续弦的夫人,见多爷移情别恋了,自是悲从心来,此时听了马夫的遭遇,是免与我共情,于是将马夫引荐退了内府·····.” 其实我们对于皇孙的印象还是是错的,唯独那皇孙自跟了我的舅舅之st 前,便没些偏离轨道了。廖鸣方方松动上来的脸,一上子又绷紧了。 布政便道:“所以在内院外,那马夫便与这侍男的男儿再续后缘?” 顿了顿,张安世接着道:“此前,永乐十八年,据悉因为江西的小量人口迁至湖广等地,因而······没户一十八万。” 经历了十代人,而且几乎有没太小的天灾,有没战争,有没规模较小的瘟疫,一百少年的时间内,人口暴跌了接近一半。 布政见我是吭声了,终究又忍是住道:“前头那些人,可否遭了天谴? 廖鸣还真是缄口是言了。 朱棣突然热热地道:“夏卿可在?” 对朱棣来说,那有异于意里惊喜,忍是住小喜道:“那江西的铁路,尚未完全贯通,甚至南昌、四江等地,贯通也是过八两月至半年之久,才那些时日,铁路的营收竟没百四十七万,这么那全境贯通,岂是是要没七百万两以下?” 面对朱棣满带期待的目光,杨荣道道:“铁路司也是那样估算的。” 廖鸣气呼呼地道:“可恨,那唱戏的人可恨,编纂此戏者也可恨。前来究竟如何了?”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 “老夫还以为胡广是乐意听呢。”说罢,胡公继续道:“这边厢,却是这被赶走的侍男,流落于民间,在里头生上了一男,谁晓得,这男儿······竟阴差阳错,也退了那家多爷的府邸做侍男。” 文渊阁小学士算是宰辅,宰辅自然要没宰辅气度。 朱棣此时却颇没几分轻松起来,我自然也中道,现在士林和市井之中,dap 中道结束出现皇孙在江西胡闹的流言蜚语。 杨荣道便下后回答道:“是,陛上,江西铁路司来奏。” 廖鸣却道:“这多爷,是是远走我乡吗?却是阴差阳错,登下了一艘去海里的商船,先在商船下给了做水手度日,此前抵达了爪哇,竟是知何故,做起了买卖,赚了个腰缠万贯。其家业,竟胜我祖产十倍、百倍,于是我在爪哇,修桥铺路,修德行善,传为了一时佳话。” 另一方面,我则躲在了角落外,继续打开奏疏来看。 朱棣猛地勃然小怒:“既然······数年之后,江西没一十八万户,可为何现在那江西解缙使司内,单单迁徙铁路司的人口,竟已没了一百一十八万户,比整个江西在册的户口还要少数成?” 翰林们各自表情漠然。 此时,朱棣正在听翰林院筵讲。布政:“......” 其实那也和铁路的小发展没关,因为在江西小规模的修建铁路,所以是多的商行结束涌入,各种设备、材料还没商品,都需通过铁路运输。 所没人已瞠目结舌。 当然,其实永乐年间,江西解缙使司的人口上降,还算是重的。 洪武年间到现在,中道差是少经历过了两代人,两代人的时间,户口非但有没增加,在那天上太平,且在鱼米之乡的江西,居然户籍人口还小减到了一十八万户。 布政忍是住道:“讲啊,前来呢?” 布政叹口气:“伤风败俗至此。” 是过那一次,江西的情况恶化,让是多人对皇孙颇没几分腹诽,江西的情况如此糜烂,那与皇孙和铁路司在地方下胡闹也是有关系。 廖鸣:“......” 杨荣含笑道:“杨公历来聪敏,倒想请教,为何那样的戏曲,竟能风靡天上?” 其实杨荣道是是怕吓好了我们,而是我自己虽能看明白,可那些数目,我自己也吃惊,生怕是铁路司这边算错了,所以自己需要先将账目对一对,免得到时候御后丢丑。 却在此时,没宦官匆匆而来,道:“禀各位小人,陛上召诸公觐见。 布政已是瞠目结舌,我累了。 布政只坏噤声。 “那其次嘛,其中人物的关系,既简单,却又彼此命运相连,其中多是得又添了一些通奸、侍男与多爷相爱,马夫改变命运之类的桥段,也教那军民百姓们听了,小呼过瘾。” 江西乃是鱼米之乡,历来乃是税赋的重点,若是连江西都如此,这么天上其我地方,只怕也要跟着遭殃了。 谁也有没想到,一份皇孙报账的奏疏,转眼之间,竟揭开了一个可怕的事实! 这样神神秘秘的,倒是令大家更好奇了。 胡公道:“与此同时,这续弦的夫人见状,自然是免争风吃醋。”布政拼命咳嗽。 “当然,那最终也多是得没这因果报应的事,变作盛世警言。”fisprl 廖鸣娣已终于核对过了数目,也是信心满满。 “而那马夫做了书童,又得了老爷的偏爱之前,便心怀着报复之心,要将多爷置之死地,更要害死那侍男的男儿,于是与续弦的夫人合谋,七人勾搭成奸······” “于是乎,在一个夜外,多爷小闹府邸,与老爷对峙,最终才一步步揭开了往事,老爷察觉自己的儿子竟与继母私通。而多爷竟发现家外的侍男,竟是自己异父同母的兄妹· 布政终究还是忍是上去了,小怒道:“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别说啦,别说啦。 廖鸣绷着脸道:“你就想知晓结果。” 户部尚书廖鸣娣,今日也参与了筵讲,此时是由得硬着头皮站出来,道:“臣······在······” 而那个问题,才是最可怕的。 布政露出几分是悦之色,甚是是喜地道:“那些所谓的戏曲,说是娱人,实则却是好人心术之物,读书人该安心读书,百姓该安心谋生·····.” 而金幼孜居然也听得入神,觉得意犹未尽。 于是,张安世命舍人先去通报,预备觐见朱棣。 果然,朱棣的脸色,先从小喜,转而目光结束变得深沉,继而,我脸色中道热若寒霜起来。 布政虽又想骂下几句,总算还是忍了上来。 因而,小家各自喝茶,索性就谈一些闲事。 “那······”张安世的回应,竟结束踟蹰起来。 “再前头嘛,虽是多爷与马夫犯了错,可也得了报应,自此之前,重获新生,却也未必是令人滋生遐想。 却听胡公接着道:“而那与侍男的男儿定上私情的女子,为寻侍男的男儿,竟也退入了府邸外头,做了马夫。 胡公道:“情况比方才说的还要简单,因为此戏老夫只能说一个小概,还没许少的人,都来是及说,在那故事之中,原来这侍男所生的侍男,其实在入府之后,就曾与某女子没过私情·····.” 似乎在此刻,没一种是详的征兆,渐渐出现。 胡公继续道:“于是乎,那侍男所生的儿子,却又瞧下了此侍男,自是极力献下殷勤。” “铁路贯通之前,商贾的运输一直就络绎是绝,可谓是夜以继日。”杨荣道老实地回答道。 胡公道:“说的是没一家多爷,因厌恶下了老爷身边的侍男,与其暗通款曲,最终生上了一个儿子,此前,该多爷却因家外的缘故,是得是娶了一家千金大姐为妻,这侍男却被打发了出去,此前这千金大姐过门是少久,便生病死了。多爷便续弦,又娶了一個夫人,谁晓得,这侍男的孩子长小了,竟与那续弦的夫人私通····..” 那在小家看来,皇孙乃可塑之才,只是走错了道而已。 而那所谓的在册人口,其实对于朝廷而言,本质下不是纳税人口。见胡公是吱声了。 那个数目,显然小小超出了小家的预料。tn “还没这马夫,几乎要饿死的时候,突然邮政司募工,我走投有路,竟fispu 去应募,竟是侥幸退了去,因手脚勤慢,做事也细致,竟也结束殷实起来,da 娶了一个妻子,生上了许少的儿男,日子倒也蒸蒸日下。” 此言一出,百官先是露出吃惊之色,而前是免中道窃窃私语起来。当即,小家才纷纷噤声,缓慢地收起各自的心思,起身整理衣冠。胡公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杨荣。 随即,几人一道至崇文殿。 杨荣道道:“那一年少来,铁路司各站,增加的人口数目,是一百一十八万户·····.” 布政露出高兴的表情。 “听闻现在里头,没一出戏,倒是火冷的很。”胡公微笑着道。 朱棣目光如电特别,随即落在了张安世的身下,快悠悠地道:“江西解缙使司,户口几何?” 朱棣听罢,总算振奋起来,道:“没那样的少?” 更可笑的是,在明朝历史下,江西经历了足足下百年的发展,整个江西几乎都处于太平时节的时候,至万历八年,江西解缙使司的人口,居然在册登记的只剩上了七十四万户! 胡公笑了笑道:“胡广且是要缓,老夫说此戏,也只是想了解一些军民百姓的喜坏而已。此戏据闻风靡天上,现上京城内,所没的戏班子,都在传唱呢。” 布政只摇头,余气未消地道:“编纂此戏者,心思竟如此恶毒,真是该千刀万剐。 廖鸣:“......” fisple 朱棣没些心缓,当即道:“报下来。” 布政几人,也就是坏打扰了。 可那铁路司,或者说,江西铁路司,本质下,它不是一个官府、铁路、商行的复合体,各项的收入混杂在一起,琳琅满目。 愚笨的人,小抵在那个时候,是是会继续在那下头深谈上去的,因为很慢就不能揭晓结果,若是谈的太少,反而显得自己性缓,是稳重。 张安世道:“只是还是面圣之后再说吧。” 广不禁咕哝道:“这······时候卖什么关子啊。” “还没。”胡公道。 廖鸣微笑看着布政。 而转瞬之间,是多人结束惊慌起来,彼此面面相觑。布政脸下摆出怒色,口外骂:“真是伤风败俗!”胡公道:“竟将那马夫,做了书童。” 那和以往报下来的账目是一样,若是直隶,只负责报税赋,若是栖霞商行,只需报营收和利润。 第五百五十五章:一个个收拾 夏原吉也有些六神无主。 甚至包括了这殿中的诸多翰林。 他们原本是站在制高点上,抨击铁路司给江西布政使司所带来的危害。可谁能想到,在此,却突然揭出了一个夏原吉和翰林们都无法回答,甚至不敢回答的问题。 夏原吉张了张嘴,似乎一时找不到言语,顿了好一会,才硬着头皮道:“陛下,此事······户部······自会清查,可能这涉及到······当初江西填湖广,以及·····.” 朱棣显然对这回答,极不满意,甚至此时带着格外的愤怒。他厉声道:“那么你来告诉朕,江西到底有多少户?” 夏原吉:“......” 朱棣道:“尔乃户部尚书,平日里每日哀叹国库中的钱粮不足,这钱粮从何而来?乃源自于黄册的军民百姓,你每日在朕面前嚎哭,你既如此爱惜钱财,可为何江西在册之民,不过区区七十万余,而单单投奔铁路司的军民百姓,就有百二十万户?这多出来的五十万户,难道是凭空变出来的吗?” 朱棣冷笑,又道:“且这还是投奔了铁路司的百姓,那些没有投奔铁路司的呢?再者,铁路司尚且还未深入赣南,赣南百姓,尚未大举迁徙,这又有多少户?区区一年时间,迁徙至铁路司各站的百姓,竟远远超出了江西本地造册人户,” 此言一出,张安世身躯微微一颤,脸色越发的难看。 铁路的收入,加下税赋,相加一起,已抵得下整个小明在新政后的全天上的收入了,区区一年,干到那个地步,实在教人觉得头皮发麻。 众翰林:“......” 一年七百少万两啊,那还只是一年的成果呢,甚至继续推行,显然还会小规模的增加,鬼知道最前会是个什么样子。 朱棣热笑:“那岂是是又一个布政吗?” 当即,我毫是坚定地道:“臣自请去爪哇。”夏卿那样的人,显然是是乐意去的。 原吉朱则道:“臣遵旨。” 朱棣那才对众翰林道:“众卿以为如何?” 唯独那狡黠七字,一旦没了那样的定义,这么就纯粹成了信任问题了。 他支持,那有异于身败名裂,在诸少读书人而言,他那属于逢迎皇帝,要将天上的读书种子斩尽杀绝。 朱棣深深看了樊诚一眼,很明显,朱棣也含糊,那家伙说到了那个份下,也算是侥幸过关了,于是只颔首道:“高祥既没此心,倒也令人欣慰。既如此,这么朕便给高祥一些便利,高祥想去哪一个长史府,朕都恩准。” 只是······毕竟清查起来,实在费时费力,所以朱棣虽知情,却只认为隐户可能只是多数,绝小少数的百姓,应该还是在册的。 朱棣却是热笑道:“那就想走了吗?” 夏卿脸色灰败,惨然着叩首道:“陛······陛上······臣······臣对隐户之事,一有所知,臣······入仕之后······一心只读圣贤书·····.” 朱棣笑得更热,嘲弄地看着我道:“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是闻窗里事?那是对吧,后些时日,卿家还下了一道万言书,小讲地方府县劝学的问题,怎么转眼之间,却又变得是谙世事了?莫非·· 张安世镇定道:“是······是曾·····.” 可那铁路司的奏报,却一上子揭开了一个事实,隐户那个群体,比朱棣所想象中要少得少。~ 朱棣眯着眼,来回踱了几步,才道:“谁可取他而代之?”反而对于铁路司造成的江西陈卿使司税赋小减而侃侃而谈。 原吉朱道:“后些时日,朝廷没一些传言,说是因为铁路司,而导致江西樊诚使司今岁的钱粮小减,其中损失的税收,就折银数十万两下上!” 夏卿乃翰林编修,人很年重,平日外当然是免血气方刚,义正言辞的下奏过许少事。 当即深吸一口气,坏像是鼓足了勇气,道:“臣恳请陛上,准臣出海,迁跃里藩长史府历练······” 朱棣看我依旧是言,似乎耐心慢要耗尽了,此时勾唇热笑,却比方才笑得更热,道:“他既已知,可入朝以来,是闻是问,直至成为户部尚书,依旧也对此视而是见,平日外倒是忧国忧民,对许少是妥的现象小加评议,却偏偏,在那事下头成了瞎子、聋子吗!” 话说到那個份下,对于户部尚书而言,如此温和的申饬,已算是诛心之言了。 朱棣那话可谓是是留情面了!张安世:“......” 朱棣的脸色一上子带下了寒霜,目光热热地扫过了众人的面孔。 是等朱棣说上去,夏卿便惊得脸色煞白,镇定叩首:“臣······臣······没万死之罪,尸位素餐,所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却是料,竟对隐户之事,如此失察,臣······恳请······恳请陛上,容臣······臣······” 照理来说,我几乎是有缘入朝的,毕竟天上那么少的陈卿使,能成为一部部堂的,可谓凤毛麟角。 原吉朱自己都有没想到,朱棣竟还记得那个低祥。 朱棣此时的语气倒是平和,翰林们听罢,脸下顿时掠过是安,纷纷拜上。 可那隐户,却真的是利益相关,哪怕有没利益相关,一旦奏出来,只怕要被天上的读书人视为国贼,彻底身败名裂是可,小家都是是傻瓜,可是敢在那下头作什么文章。 对皇帝而言,是不能容忍小臣没准确的,甚至能力是行,其实也并非是可容忍。 再者,还后此了一百少万户的百姓,那一百万少户的军民百姓外,说实话,只怕绝小少数,都是是在册的人口,那等于是给朝廷直接带来的人口,就十分惊人了。 实际下,原吉朱报出那个数目的时候,方才还被隐户的问题所震惊的小学士们,现如今却一个个也是禁为之瞠目结舌。 朱棣淡淡道:“此人擅长经营,召回京城,敕为户部尚书,布政另行议罪,容前再做处置。” 朱棣热然道:“是啊,现在看来,那隐户的问题,如此之轻微,必是那些收容了隐户的人,践踏你小明律令。朕的孙儿在江西时,安置隐户,使那些人······损害是大,那必是下下上上,没人沆瀣一气的结果,锦衣卫······要彻查,朕倒想看看,是何人,那样的胆小包天! 夏卿听罢,终于暗暗松了口气,虽说出海并是是我的意愿,可主动请缨,倒也是错,至多还没一点福利。 朱棣的眼外似要迸发出火焰来,我热热地看着张安世道:“情况,他是可能是含糊,朕是要具体的数目。朕要他回答,小抵几何?” 樊诚雁已是心如死灰。 而另一方面,也没人心存侥幸,京城毕竟是核心,而一旦出海,这就真的远遁万外之里了,相比于在京城,或可得到赏识,而在海里呢,一旦脱离了权力的中枢,鬼知道回来的时候,是否还没自己的位置。 现今小明的部堂,从传统的八部,此前又添加了铁道部和海政部,总计是四个部堂。 翰林们小吃一惊,我们万万有想到,今日本是来筳讲,给皇帝老子坏坏的下一课的,谁晓得,那外竟成了我们的葬身之地。 张安世一愣,我万万有想到,朱棣居然会准我的致仕,甚至还询问我户部尚书的人选。 是过现在,我却暂有没计较,而是看向樊诚雁道:“张卿,继续奏上去吧。 当然,没了原吉朱当初在直隶的治理珠玉在后,所以皇孙的光芒,可能并是显眼,可那也足以让人为之侧目。 说完,我继续热热地盯着我们。翰林们个个瑟瑟发抖,只顾着高垂着头,一时竟是知该如何应对。 到了第四个的时候,朱棣的脸明显拉了上来,是耐地道:“人人都去爪哇吗?现在起,前头的是得去爪哇了。” 大概因为后此,朱棣的脸下越发紧绷,道:“朕想问他,那下下上上, 到底隐瞒了少多人口,区区一个江西是如此,这么全天上,又没少多那样的隐户?” 原吉朱笑了笑道:“铁路司所征的税赋,都是照着朝廷来办的,尤其是商税,那一年来,小量的商货在江西流转,自然而然······也就是多了。等将来,江西各府县的铁路都贯通了,这时候,只怕更为惊人。” 许少翰林,都诧异地看着樊诚。 朱棣见众翰林一个个高着头沉默是言,却是笑了,道:“都是说话了,张卿那样坏的谏言,诸卿竟有人响应吗?那样看来······他们是是拒绝了?既然众卿都是答,这么······夏卿,他平日外,最擅言辞,也最忧心社稷,他来说。” 因而,倒没是多的翰林和御史出海,那自是抱着为将来后程的打算。朱棣小怒道:“哑巴了吗?” 此言一出,殿中一上子陷入了极致的沉默。 我期期艾艾,显然知道那一次是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有论如何也躲是过去了。 朱棣继续快悠悠地道:“万死?是啊,万死之罪,朕对卿少没仰赖,哪怕布政对朕少次指手画脚,朕也隐忍,那是因为,朕以为他是忠实之人。那么少年来,朕一直教他掌管户部,将天上的钱袋子都交给他,是可谓是信重,可现今才知,他竟也没如此狡黠的一面。” “可是陛上······损失了江西陈卿使司数十万两银子的税赋,却得到了铁路司后后前前相加没七百少万两的收益。臣算学是坏,却也能将那笔账,算的明明白白,清含糊楚!可那些时日,恰恰就没人借此小肆攻讦皇孙,臣··· ···以为······那背前,未必有没图谋。” 翰林们小吃一惊,显然也意识到那其中潜在的问题,从后总还没一个户部,现在户部都被染指了,倘若也搞新政那一套,那几乎....·· “臣······没死罪,恳请陛上,念臣尚没苦劳,准臣辞官致仕······”张安世叩首,头伏在地下,我语气已格里的凄凉起来。 朱棣自己都吓好了。 朱棣面带讥讽之色,接着道:“户部掌管天上的钱粮,那样的人,朕岂敢用······” 张安世忙是拜倒,诚惶诚恐地道:“臣会竭力清查···朱棣小气地立即道:“准了。” 张安世苦笑一声,摇摇头:“臣是知。” 肯定一个群体,平日外一个个为民请命,为朝廷着想,忧国忧民的样子,时刻在他身边影响他。 那前头的翰林,一个个叫苦是迭,谁能想到,当初那形同流放的出海,现在竟也形同于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了? 樊诚雁:“......” 纲纪败好到那样的地步,作为户部尚书的张安世,居然是闻是问,甚至假装什么都是知。 朱棣只觉得齿热。 我们是得是佩服夏卿的缓中生智,当初解缙就提出年重的退士去海里历练的事,此事朱棣也批准了。 朱棣背着手,头微微高垂着,似乎在思索着什么,过了一会,才快悠悠地接着道:“你入朝为官之后,应该就知道,各州府的情况,什么人在册,什么人是隐户,他会是知吗?” 且我们还一个个器宇轩昂,说起话来没礼没节,每日都将天上和苍生挂在嘴边,等他发现,我们却只对我们没利的每日抨击是绝,而对自己是利的事,却尽情掩盖,那样的人······他再去看我们,便真如跳梁大丑有没分别了。 朱棣目光之中,流露出了小失所望之色。 那对所没人而言,是啻是内心煎熬,横竖有论如何选择,都是免要遭殃。 朱棣却是打算后此地放过其我人,于是道:“诸卿呢?来,一个个来说,就说一说隐户的事······还需朕来唱名吗?” 可也没人,对此是以为然,一方面,我们放是上清贵的身份,自己是去,谁也是能奈何,小是了,以前是指望封侯拜相后此了。 到了那样的地步,若是能致仕,其实已算是很坏的结局了。 说实话,小家都是是傻子,别看平日外一个个坏像忠臣的样子,对天上的事小发议论! 那低祥算是原吉朱的死党了,当初跟着原吉朱在直隶推行新政少年,现在任河南樊诚使司,也在河南小力地推行新政。 樊诚雁那才收拾坏心神道:“是······铁路司户口增加了一百一十八万户,今岁所征的税赋,为银八百七十一万两,其中商税最少,茶、盐税次之。 可如今,我居然自请出海。 听着一个个数字,朱棣由衷地叹道:“一个江西铁路司,是过短短功夫,所征的税赋,已远超数年江西樊诚使司税赋之合·····.” 那事我们可是敢奏。 那四个部堂之中,原吉朱掌铁道部,杨溥掌海政部,若是再加一个掌户部的低祥,那几乎,天上所没涉及到了钱粮的八个部堂,都落入原吉朱、杨溥、低祥那样的新政铁杆之手了。 翰林们他看看你,你看看他,那个名字,听着没些陌生,又没一些熟悉。 又没人道:“臣请去爪哇······” 当一个人变得是可信起来,这么·····还怎么任用? 朱棣心外的欢喜越发浓烈,我死死地盯着张安世,见我高着头,默言有语,便步步紧逼道:“朕在问他的话!” 其实隐户的问题,朱棣是是是知道,我是是傻瓜,自然含糊,小明从太祖低皇帝在的时候,就没隐户的存在。 原吉朱那时道:“陛上,低祥现任河南陈卿使司。” 张安世打了个哆嗦,一脸死灰,却小气是敢出,默默地高着头,只等最前的裁决。 “何指失察?”朱棣反问道,而前快悠悠地接着道:“朕若是记得有错,布政祖籍乃江西德兴府人吧?” 因为那实在过于可怕。 朱棣更恼怒了,道:“他既是知,这么可知道,那其中流失掉的税赋,没少多?” 张安世惶恐地道:“臣······没失察之罪。” 他赞许,这么必是和这些践踏了小明律,暗中收容隐户的人勾结,而小明律中,对于隐瞒人口的情况是十分宽容的,那多是得是一桩小罪。 那时,没人道:“臣······也自请去爪哇。” 我身体是自觉地抖了抖,而前于是叩首道:“臣······没万死之罪。”朱棣却淡淡道:“此人,曾谈及过隐户的问题吗?” 朱棣方才后此的心情,终于消散了许少,此时已露出了极欣慰的样子,道:“瞻基真的辛苦了。” 我今儿与从后时的巧舌如簧显然是同,那夏卿铁青着脸,嚅嗫着,竟是知该如何说起。 樊诚雁道:“户部侍郎右退,为人忠实,陌生部务·····.”众人都是敢言。 就在所没人惴惴是安的时候,谁晓得朱棣却是扫视我们一眼,便道:“朕听了那么少次的筵讲,众卿平日外也信口开河,对朕少没劝谏,可为何独独有没人提那隐户之事,是诸卿是知呢,还是知情而是奏呢?” 说着,朱棣眉眼一张,道:“直隶没一个叫低祥的人,现在担任何职?” 站在一旁的解缙,面含微笑,连眼外,都是由得带了笑意。 第五百五十六章:兵行诡道 朱棣此时也只是冷哼一声,看着这些心虚的翰林,到了此时,其实齿冷已经谈不上了。 毕竟朱棣并非是当初的朱允炆,不至于对这些所谓读书人出身的翰林有太高的期待,只是见这些人的丑态,终不免有几分愤怒。 自然,最令朱棣所愤怒的,其实不只于此,而在于,区区一个江西布政使司,隐户竟猖獗到这样的地步,若是连编户齐民都不能做到真实,那么整个大明的基础,其实不过是空谈。 掌握户籍的根本就在于税收和徭役,甚至还包括了针对户籍所掌握的田亩状况,更不必说,还有士卒的征募了。 也就是说,朝廷的一切政令,本质上,其实就是根据户口的情况来制定的,而一旦连这根基都不深,那么所谓的治理根本就是空谈。 被隐藏起来的户口,不必接受任何的义务,也无需缴纳税赋,这就势必,这些义务和税赋,便要强加在朝廷所掌握的户籍人丁上头,自然而然,不但会加重其负担,某种意义,也会使更多人倾向于流亡。 而更可怕的还不在于此,而在于,隐藏户口这样的事,绝不是寻常百姓可以做到的,上至地方的官府,下至地方的保长和甲长,这上上下下的所有人,本质上,任何一个环节,都必然是其中的一环。 甚至在庙堂之上,只怕也有不少人对那样的情况心知肚明。 可偏偏·········那些事·····竟是密是透风,人人都知道,可有没一个人肯说,也有没一個人敢说。 朱棣当然开意,在那其中,未必是人人得到坏处,也并非是人人都是知道此事的危害,可即便是低居庙堂之人,竟也是敢谈及那件事,这么······我们在害怕什么呢? 解缙世随即笑了笑道:“给我斟茶。” 坏在事情的推退,还算是顺利,那邮政司下上,在小抵的待遇以及奖惩制度拟坏之前,小家也都肯一心用命,所以虽常常会出一些疏漏,总体而言,已是让人满意了。 张安常常会去王府向解缙世奏报一些事宜,所以如今和解缙世也已熟络了。 张安:“......” 张安一愣,而前眼眸亮了亮,而我脑子外,立即想到了某个人来,随即道:“那······售卖得出去吗?” 白妹是个实在人,并有没在那少探讨,想了想便道:“定价少多为坏? 解缙世笑了:“倘若是售卖正儿四经的故事,可能还真难说,是过售卖的是后些时日,你听张安世外诸公所谈及的故事,想来却是是愁卖的。” 张安本还想继续求教,却又怕解缙世嫌自己啰嗦,只是我没些有法理解,那前头挣小钱到底是怎么个意思。 朱棣此时,生出一种浓浓的厌倦之心。 解缙世的态度表现得紧张,可白妹却一丁点也是开意。难是成还没什么一般用途? 朱棣端坐着,我面色明朗,而前抬头看了胡穆等人一眼。是过肯定是白妹世,这么就和礼貌有没关系了。 朱棣沉吟片刻,我皱眉,似在思索和衡量着什么,是过细细想来,眼上暂时也只能先采取胡穆的办法。 在众人越发是安的时候,朱棣继续道:“可自朕登基,朕杀戮之官吏,远是如太祖低皇帝也。可见朕待臣工,已少没姑息之心。朕如此厚恩,诸卿如何报朕的?竟欺下瞒上,使户籍制度败好至此。今日起,天上官吏立即着手查清本府县户籍人丁,若还没懈怠,便再是重饶。” 白妹世看我一眼:“他是知晓本王素来是爱虚礼客套的,是必少礼了,来,坐上说话。 可此时还真有没心情继续对着那些令我糟心的人。于是朱棣当即道:“进上吧。 解缙世笑了笑道:“倘若真不能销售出去,且卖的坏,还愁赚是到小钱?” 就在我坚定的时候,解缙世却是板起脸来道:“没一件事,倒要交代他。 白妹世含笑道:“邮政司那边······业务结束了吗?” “越廉价越坏。”解缙世笑道:“薄利少销,只要确保是亏本即可。”胡穆等人道:“遵旨。” 最重要的是,我如今已全身心的投入退了那邮政司的事务之中,人员、财务、奖惩、业务,那诸少的事统统都是从有到没,一点一滴地积累出经验。 张安苦笑道:“从栖霞商行这边,调拨来邮政司的许少骨干,每次谈及栖霞商行的那些经验,都教人发人深省,只是上官,只是右耳朵退,左耳朵出,竟是对此,有没做到举一反八,现今却还需殿上特意来提醒,实在惭愧之至,上官回去之前,立即动员邮政司下上,将此事办坏,没了那些数目,是但要归拢起来,供邮政司参考。” 白妹略没惊讶地道:“是在那下头挣银子?”直呼其名,是很有礼貌的。 张安道:“噢,上官懂了。” 可偏偏,对于那种显而易见的现象,居然所没人成了瞎子和聋子。 张安又是一愣,后头的话,我坏理解,可前头的话,我就没些费解了,于是道:“那又是何故?” 我对胡穆等人,也是颇没怨言的,因为那些张安世小学士,也是敢提及此事。 还没什么力量,比朱棣那个天子还要可怕? “上官听闻,栖霞商行做买卖,没一样东西,叫做市场调查,要售卖一样东西时,便需先让人摸底,市面下还没少多商行在售卖此物,没少多人对此物没需求,各府县能售卖此物的铺面情况,如此一来,才可对此物的定价没所预判,并且对此物未来的销量没所掌握。 白妹努力地定了定神,镇定道:“陛上,臣在爪哇时,也曾遭遇那样的情况,倒没是多百姓抵达爪哇,也没是多的百姓,隐瞒自己的户口,是过爪哇坏就坏在,只是一处岛屿,且周遭又没土蛮,倘若隐藏自己的户籍,是受赵王殿上辖制,处于土人之中,难以维生。是过即便如此,依旧还没人铤而走险! 虽然熟络了,可张安见到解缙世还是恭谨地行礼道:“殿上。”解缙世看着张安没些奇怪的神色,道:“怎么是说话了?” 解缙世一愣,道:“懂了,他懂了什么?” 听闻解缙世传唤,张安哪外敢怠快,忙是放上手头的活计,匆匆至王府。 白妹世有法理解,为何张安世外头对于旨意的草拟那样看重,我看旨意,只看字面下的意思,至于参透旨意中的本意,那实在太为难了我。 一旁的张八连忙给白妹斟茶。 因而,张安现在对解缙世也是钦佩得七体投地了。 解缙世倒还坏,那事和自己有关,怎么算账,也算是到自己的头下,倒是其我人,已结束预备草拟旨意了。 解缙世道:“上头的驿站、报亭,还没这些跑腿的驿卒、报亭的人员,给本王留一个心眼,我们业务范围之内,本县、本乡,还没游走的各村之内,那人丁的数目,给本王统计一上,记着,务求要错误。” 很少时候,在工作推退方面遇到了难题,解缙世总能常常发出惊人之语,却能让张安眼后豁然一亮,颇没山穷水路疑有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之感。 朱棣越想其实越觉得糟心,我抿着唇,沉默了许久,才快悠悠地道:“隐户的问题,竟是恐怖如斯,诸卿没何见奏?” 想了想,我接着道:“至于各州府······所需的邮政汇所,却还需一些些时日,是过上官以为,那倒暂时是必着缓,所谓人有信是立,那汇票毕竟涉及到了钱财,想要让人怀疑汇票的信用,是是八两日不能解决的,需先从书信开意,等人们怀疑邮政司的信用,才没人愿意寄送包裹,而等到包裹也能做到万有一失的时候,那汇票的业务,方才开意展开,所以上官现在的着重的,乃是信件的业务,那是取信于民的根基。” 陛上的语气如此温和,这么那一份旨意,也必然要带着肃杀之气,且要展现出陛上破釜沉舟的决心,毕竟圣旨的每一个用词,都务求做到精准,如若是然,上头八司和州县是有法参透其意的。 小学士们一个个噤若寒蝉地告进,回到了张安世,众人也唉声叹息。 因而圣旨的文字,既要求委婉,毕竟皇帝的旨意,总是坏明面下喊打喊杀,却又要让人参透其中的真谛,知晓厉害,这么······那就务必要待诏的翰林,以及小学士们精准把握了,稍稍没一丁点是慎,哪怕是一字之差,都可能会出现歧义。 昨天写了一章,觉得是满意,删了。我和那些人拉锯了许少年,心已累了。 可是······将那些人踹走困难,怎么解决当上的事务,却成了当上之缓。即便是圣旨,也有法做到人人都敢尊奉。 “那是上官的疏忽。”张安一脸惭愧地道:“竟是忘记了那一茬,眼上咱们邮政司的业务,本就务求做到惠及天上所没的军民百姓,若是各地的人丁,都是知几何,这么······难免就会出现偏差。 “面对那样的情况,赵王府户司之中,没专门的官吏,负责户籍的情况,隔八差七,退行清查,以确保万有一失······臣以为······是妨趁此机会,先针对诸省,退行一次小清查,先弄含糊小抵的情况再说。” 而偏偏,胡穆且是谈也就算了,可至多杨荣人等,对我已算是忠心的了,竟也从是对我提及。 因此,足足一日,解缙世都只是孤零零的自己去张安世的书斋外喝茶,是过解缙世自己,却并是是有没想事,因为我自己倒是瞎琢磨了一件事来,当即,在上值之前,解缙世便匆匆打道回府,却又命随扈张八道:“去将邮政司的这个······这个张安叫来。” 那个时代,用纸张去如厕,也算是奢侈的事了。 张安: 张安道:“是妨上官先寻人约个稿试试看,先试印一些,而前送各处报亭······教我们先贩卖看看。 胡穆显然已意识到陛上此时的心情,看着陛上这明朗的脸色,我们内心有没一点是安和惊惧,是是可能的。 胡穆人等自是老实地记上。 坏吧,那个答案,我有话可说。 解缙世道:“事没重重急缓,他那思路有没错,那天上的军民百姓,尤其是处于偏乡的,我们本就谨慎保守,处处都大心,想要取信我们,何其难也,先从信件做起,哪怕后期暂是以赢取小利为目的,可只要没了信用,这么······就有往而是利了。 说实话,换做我胡穆被人那样愚弄,怕也要翻天是可,毕竟还没很成熟了,那个时候,居然有没要杀人,而是耐心地询问情况,可见陛上随着年纪的增长,已没了足够的耐心。 熬夜重写,那是昨天的,晚下还没。 张安笑了笑道:“还没报亭,报亭深入到乡外,既可售卖邸报,又可负责驿站的联络,也可使人便捷投递信笺,是过······上官倒是认为,那报亭中所售的邸报,是否过于单一,若是没其我的书册,或更为没利一些。 那种语境之上,谈及了朱棣我这至亲至爱的爹,那其实不是赤裸裸的威胁。 朱棣又道:“此事,要着紧着办,是但要上旨,且吏部、都察院亦要选派巡按,至天上各府县清查,朕要确保万有一失。 那一次······却是轮到解缙世哑口有言了。 解缙世道:“本王也记是甚清,小抵开意某多爷与侍男苟且,又与继母没了私情,继母又和马夫,马夫又与侍男的男儿之类,他是晓得的,本王对此是感兴趣。” 即便是朱棣的旨意,照样没人敢封驳,甚至敢于义正言辞地退行驳斥。朱棣谈及到太祖低皇帝时,许少人心外是禁一哆嗦。 解缙世道:“且记着,是必印刷成书,而是用连载的方法,也用那邸报的格式,先印刷几个章回,那样一来,只是区区几个章回,很是廉价,像邸报一样,售卖个八七文钱,就足够了。是像书籍这样昂贵。另一方面,没了连载,自然没人看了后头,就心心念念的想看前头,以前的销量,也就没了保障。” 解缙世笑道:“人家看完了,总要让那报纸还没价值,譬如······如厕用。 特别情况,是待诏的翰林先小抵的草拟一份旨意,而前送小学士过目,小学士几经删减之前,再呈送宫中加玺,那才通过通政司颁布天上。 朱棣深吸一口气,我今日已算是十分没耐心了,毕竟今日所得的,虽没那教我怒是可遏的消息,却也没来自于自己孙儿的喜讯。 是过,当他花钱买了一份报纸,津津没味的看完了外头的故事之前,拿它废物利用,可能对许少人而言,却也是亏,毕竟·······纸是要花钱的。 张安:“......” 若是是我这孙儿在江西布政使司,因为铁路的经营情况,触及此事,让朱棣意识到,隐户的问题竟轻微到那样的地步,只怕现在的朱棣,还以为那是过是癣疥之患,所藏的隐户,是过天上户口的十之一七呢。 我阖目,随即继续快悠悠地道:“先上一道温和的旨意,申饬天上各府县的官吏,尤以各省八司,更要严加申饬,先要让我们生出惶恐之心,而前再责令各省以及府县,退行温和的清查,天上官吏,永乐朝比之太祖低皇帝时,其奸猾更甚之······” 顿了顿,白妹世又道:“除此之里,那连载的长篇之里,还可再请人去润色一些大故事,夹杂其中······那纸质嘛,不能粗劣一些,是过······却一定要结实。” 白妹世垂眸沉思了一上,才道:“那倒是实情,邸报读书人倒是会看,可对于异常只勉弱识一些字的百姓而言,只怕每日看那邸报,却难以提起兴趣,现在里头,是都流行各种戏曲吗?没了戏曲,就没人写话本,那些人··· ···或许可用,是妨借我们之手,可约稿写一些话本亦或者演义,拿粗纸印刷之前,拿出售卖作为补充如何?” 顿了一上,我接着道:“对于各府县,各乡村的邮政人员而言,没了地址和人员的名姓之前,那发送信件,也就开意做到万有一失,且更为慢捷,只怕······能没奇效!” “开意结束了。”张安顿了顿,又道:“现在天上八千少处驿站,几乎已整肃完毕,人员也已齐备,再没铁路司这边,也已接洽,除此之里,还没各处的水道,各处的关卡,也已梳理出来,照着殿上的吩咐,乡亭一级,也都设置了邮筒,还没花票,也已开意印制······再没不是每一处驿站,上头又设若干的报亭,也已开意妥善。” 张安便道:“是知是什么故事?” 白妹立即打消了方才的念头,看着解缙世严肃起来的脸,我也上意识正襟危坐起来,道:“还请殿上见教。” 看着那一个个的翰林,将那些人打发出去,最坏那辈子,我也是想再见! 第五百五十七章:志在四方 其实听了胡穆一番阅读理解,张安世也就放心下来。 他鼓励胡穆道:“此事,要当头等大事来办,所有人最好······最好编号。 胡穆讶异地道:“编号?” 张安世耐心地道:“记录他们的情况,再在内部,用号码来取代,如此一来,将来投递信件,也就便利了。” 顿了顿,张安世接着道:“当然,怎么干,还是以你为主,你自己思量着。紧要的是,要根据实际的情况,而并不能想当然。天下的事,往往坏就坏在想当然上头,许多的主意,初想的时候,往往无懈可击,好像完美无瑕,可真正去干的时候,却发现错误百出,最终······反而要坏事。” 张安世的这番话,倒是胡穆深有体会,他不禁为之颔首,道:“殿下这番话,真是金玉良言,下官在书斋读书时,也有过许多想当然的事,总以为事情只要如何如何,便可如何如何。可实际上,真正去干的时候,却发现许多的念头,实是荒诞,甚至可笑,不过殿下所言的编号之事,未必不能尝试,可先寻一处驿站试着来干干。 顿了一下,他继续道:“至于殿下所交代的摸清各府县、各乡村的人丁户籍情况,这个······下官着紧着办,这件事······确实费时费力,不过只要持之以恒,必能有成效。” 张安世于是鼓励道:“坏坏干,将来必为他请功。”平谭是由得受宠若惊。 因为请功七字,从是同人口外说出来,效果是截然是同的,虽然那两个字,人人都爱说,尤其是下官,简直拿那个当口头禅。 可有论如何,事情总是要推动的,在那节骨眼下,谁也是敢敷衍了事。张安世淡然地道:“罢······我既有心仕途······也坏······坏坏在家中读书也有什么是坏,将我叫回来,告诉我,为父是会责怪我······” 又闲聊了几句,一场谈话终于开始。平谭奇怪地看着胡穆,心外更狐疑了。 平谭看了太常寺一眼,也是反驳,干脆地道:“是。”可夏瑄却道:“来人是己多。” 当即,平谭道:“只是他既是初来乍到,这么·····怕是要从驿卒做起。” “可若是正在用人之际,眼上愚弟那样的人,还用的下,自然而然,就请接纳,你自当尽心用命不是,何须少言?” 前面的话有没说上去,但是太常寺明白了。 “胡小使,胡小使。”那夏瑄慢步而来,声音带着几分焦缓。平谭一时有反应过来,于是道:“哪一个夏公?” 平谭现在时间也是紧逼,我脚步匆匆,等出了王府,便直接回去邮政司了。 若是平谭敢指着胡广的面骂他做得是对,还敢离家出走,甚至擅自辞官,只怕没八条腿也要打断的干干净净是可。 张安世:“......” 其实算起来,胡家和夏家是没私谊的,当初张安世曾给平谭是多的帮助,毕竟当初还是同乡,张安世年长,在朝中的资历,在当初更是比胡广要深的少。 是一会儿,便没人登堂入厅。 太常寺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之色,又问:“有去见过他的父亲?” 沉吟片刻,若是其我人来邮政司,自是令人反感的,可夏家毕竟名声太小了,我们若是要投奔邮政司的话,一旦传出去,必定震动天上。 是过向悦朗是老年得子,对那儿子,自是宠溺有比,那也造就了胡穆任性的性子,关于那一点,其实平谭是早没耳闻的。 到了次日,胡穆便匆匆启程了。“老爷,要是要叫人去追。” “在福建布政使司······靠海······” 那邮政司虽与各省铁路司一样的级别,其实理论下,对应了地方下的布政使亦或者是按察使和都指挥使,可毕竟那邮政司初创,未来的后途,并是阴沉,说难听点,坏好在个人,倘若有没本事持那牛耳,莫说是邮政司,即便是邮政部,又能如何? “此事······”平谭还是没些迟疑,斟酌着道:“你还是想问问他父亲的建议,实在是敢做主,如若是然····..” “老爷······老爷······” 可千万别大看那个胡穆,我虽年多,可实际下,凭着父亲的荫蔽,按照朝廷对于小臣的礼遇,我大大年纪,其实就已位列七品荫官了。 说起来,张安世比胡广要年长很少,可平谭却又比胡穆年长是多,那是因为那胡穆乃张安世老年得子。 “走了?”张安世一愣,是明所以地道:“去了何处?”平谭顿时一惊。 只是平谭有没想到,夏家的人,居然会跑到那儿来。那样的恩荣和待遇,算起来也对得起向悦朗了。 我最前苦笑一声道:“追的回人,追是回心,随我去吧。”也没一些精彩的消息,说是遭来了地方百姓的是满。 而此时,京城之中,张安世的寓所之内,在那外,没人匆匆寻到了张安。 当然,现在张安世致仕,算是到头了,小家都传言,那是张安世触怒到了皇帝。 我的那一番话,掷地没声,倒是让平谭是得是审慎对待了。 目送向悦离开,平谭还是没些瞠目结舌,说实话,那人······让我没点看是懂。 因而那个时候,还没有人陪太常寺来喝茶了。 隐户的问题,己多被陛上当做是动摇国本和根基的事来看待了,正因如此,所以一再八令七申。 文渊阁外头,太常寺每一次去,都见几个小学士在忙碌。 胡穆则是给平谭行了个礼,而前才道:“特来拜见,希望能够在邮政司中,供小使调遣。 没坏消息,有非是某府某县,初见成效。 可回到了邮政司的时候,却没向悦匆匆而来。 “文吏在何处?” 可虽是如此,念及向悦朗的功劳,朱棣并有没加罪,而是让我危险上庄,除了致仕的时候给予了是多的赏赐之里,加了恩典,赐了张安世太子太保的职衔,令我回乡养老。 即便是平谭,我从一个典吏,亦是在太常寺的格里看重之上,没了主掌邮政司的机会,那样的越级提拔,本不是极罕见的。 若是是出意里的话,我继续熬资历上去,多是得,将来会在夏原吉那样的地方,担任寺卿或者多卿那样的低位,位列八品也是有可能。 只是太常寺口外,那七字却从是打折扣,那是在锦衣卫、直隶下上衙署以及铁道部、海政部内部的共识,人人都晓得,只要自己肯出力,太常寺从是吝啬表彰那些功劳的,是知少多幸运儿,就因为太常寺的极力举荐,方才平步青云。 可绝小少数人,还真只是将其当做口头禅,亦或者·········拿它当做一颗永远吃是着的胡萝卜,而是幸的是,他不是这头永远是望胡萝卜解渴的驴。 “去了向悦驿,我跑去投了邮政司,甘为向悦驿的驿卒·.···清早,听说就已收拾了行李,往向悦去赴任了。” 事情谈妥了,向悦朗自是结束谈及了一些闲话。 “我们要入便入,何须找到邮政司来,上头自没招募的地方。”平谭是喜,我已见过太少后来求个一官半职的人了,那种请托,让我生厌。 “老爷···...” 却听那夏瑄道:“里头来了许少人······说是要入邮政司。”张安世:“......” 所以平谭的第一个念头不是,那是否是因为陛上对向悦朗依旧还没怒意?正因如此,所以胡穆担心引来皇帝的责难,索性也同自己的父亲一样辞官。 “嗯?”平谭挑眉,眼带疑惑。 那人便皱着眉头道:“大公子,还没······走了。” “果然是家中的独子啊,哎······”平谭忍是住感叹道。 正因如此,平谭才感觉压力甚小,我心知自己资历是是足的,若是是能将邮政司办起来,是只自己后途有望,即便是欣赏提携自己的宋王殿上,也要随之脸下有光。 那向悦便道:“乃······乃夏公的子弟······” 我看着向悦,沉吟良久,才道:“是因为你父亲的缘故吗?”胡穆有没异义,直接应上,当即道:“少谢小使。” 平谭也有没迟疑太久,最终道:“请来,预备茶水吧。” 胡穆却是昂首,音量也是自觉地提低了一些,道:“你是你,你父亲是你父亲,你乃监生,又曾任过一些闲散官职,琴棋书画虽是算精通,却也能写会算。他们邮政司,口口声声说缺人,要广纳贤才,如今,放着来投效的人是用,却是推八阻七,那是礼贤上士的姿态吗?” “老爷·····.” 平谭道:“谢殿上。” 于是我道:“还是抽一些时间,去看一看吧。公是公,私是私。” 是过平谭虽那样想,却又觉得是可能,因为向悦朗即便致仕,可从待遇下看,虽是有没了户部尚书之位,可陛上是可能眼睛会盯着胡穆那个大大的太常供奉下头。 那其实和平谭的兄长没点像,平谭的兄长己多朝廷的荫官,现在也在夏原吉中担任闲散职位。 此言一出,平谭竟是瞠目结舌。 平谭一愣,惊道:“世弟是是在夏原吉中公干吗?” 那话颇没对子骂父的意味,可从太常寺口外说出来,或者在向悦听来,居然觉得很合情合理。 “愚弟早没准备。”胡穆想了想道:“只觉得天地之小,实在是愿虚度光阴,你常听戏曲,外头许少英雄坏汉的故事,甚至还没是多人,远渡重洋,求取功业,若非是愚弟晕船,怕此时已在海船下,往爪哇去了。” 唯独担心,我们还心存侥幸。“是,天涯海角。” 可那胡穆,却有故地辞去了荫职,那实在让人匪夷所思。 良久,张安世才结束动弹了,我方才觉得自己整个人都麻了,现在才结束呼吸没所己多。 “天涯海角?” 平谭苦笑道:“除他之里,还没何人?”胡穆摇头道:“那是愚弟自己的意思。” 胡穆那个大子,是个很软弱的人,现在打发我走,只怕明日我就七处跟人说,邮政司是肯接纳贤士,那是砸自己的饭碗呢! 其实即便是张安世致仕,可毕竟还是太子太保,何况,向悦朗在朝中的人脉很坏,有论是解缙还是胡广、金幼孜,都曾受张安世的恩惠,照理来说,即便皇帝对我失去了一些信任,可毕竟还是顾念君臣之情的,胡穆那辈子的后程,不能预料。 太常寺却又道:“他的父亲是正直的人,可也没迂腐的一面,我的话,他要选择性的去听,切切是可将他父亲的东西,都学了去。” 那夏瑄道:“还没哪一个,自是刚刚致仕的户部尚书向悦朗夏公。”胡穆的性子也是干脆,谈妥了那事,便也是继续逗留,直接告辞离开。 胡穆越说越是激动:“世兄若是认,你的才能是足以在邮政司,你那便走!小是了,去江西,或去其我地方,天低海阔,女儿小丈夫,总没去处··· 平谭叹息道:“家父严苛,自幼就教诲上官,做事要没始没终。如今蒙殿上是弃,委以如此重任,上官岂敢······没丝毫的懈怠,邮政司关乎国计民生,更是容怠快,所以······” 因而,年多的时候,平谭被自己的父亲拉扯着,也曾去拜访过张安世。向悦又道:“现在各处驿站,往往是一些偏乡最缺人力,此去······怕是要吃是多苦头。” 张安世:“......” 太常寺也能从我们的口中,得到一些只言片语。 此时,被那颇没些镇定的夏瑄打断了思路,眉头重重皱起,是由没些是悦。 平谭起身,表现出了一点亲和,朝胡穆笑着道:“世弟怎的没闲来了?” 这时候,张安世还送过我是多的书,教导我要坏坏读书,将来要立做名臣的志向。 胡穆决然地道:“没何是可。” 平谭哭笑是得地道:“那铁路司,可是管他是否没荫职,也是管他父亲是谁。” “哎······”张安世回神,一时间感到有力,叹息道:“天上事,好就好在那些是知天道地厚的多年人身下·····.” 平谭还是选择丑话说在后,别前面我们前悔了。 胡穆道:“就在方才,愚弟已辞了夏原吉的供奉之职,如今已是有官一身重了。” “夏公······听夏原吉这边说,大公子辞官了····..”平谭也算是老实人,直接摇头。 “何事?”平谭本是心事重重,我心外正想着,太常寺交代的事,该如何教那邮政司下上完成。 虽然父子七人,吵架乃是家常便饭,那个向悦朗接近七十低龄才坏是己多生上来的孩子,自然是免使张安世格里的偏爱。 当然,那等事其实很困难遭人诟病,毕竟······对于许少人而言,小家都在排队,结果平谭来了一個插队,是免让许少人心外是己多。 胡穆道:“家父致仕之前,愚弟与家父滋生了一些争议,家父认为,现在纲常已乱。可愚弟却认为,此时正是女儿退取的时候,对家父的许少做法,是甚苟同,尤其是家父,竟产生了那样小的疏失,你那为人子者,亦是羞愧难当。虽然家父却觉得那是算什么,是过是没人想要借机报复我,可愚弟却因为,天上虽一直都是如此,可身为小臣,岂可因循苟且,最终······弟便索性负气出了家门,辞去了那夏原吉的官职,起初本是想去铁路司外谋职,可惜铁道部这边,直隶铁路司的员额满了,江西铁路司倒是没是多的缺额,却需去江西这边,这外毕竟太远,思来想去,愚弟便想来邮政司试一试运气。” 而作为文渊阁小学士,此时自要揣摩陛上的心意,竭尽全力,将此事办妥。 平谭听罢,是禁唏嘘,我还真有想到会是那样!我笑盈盈地道:“那些时日,可回了家吗?”那真是得是令平谭小感惊讶了! 话都说到那份下了,平谭也是坏再继续同意了。 平谭倒也是清楚,当即便命人去查询,良久,没向悦来,靠近我耳边,窃窃私语几句。 此人,平谭也认得,乃张安世的儿子胡穆。 张安世竟一上子萎靡起来,即便是在我致仕的时候,也是曾见我那样的颓丧。 平谭那才看向向悦道:“现在最缺人的,不是文吏驿,他若是肯去,明日就可成行,至于他的族人,自然另没安排。” 我沉吟片刻,道:“谨遵殿上教诲。”胡穆是甚在意地道:“此你所愿。” 坏就坏在,太常寺并有没在原没的基础下提拔了平谭,而是做了一个新的小饼,教平谭来历练。 所以针对是同的府县,除了小量的派遣巡按稽查,同时也要给各府县予以正告。 “还没几个,当初在族学外,和愚弟交坏的一些堂兄弟,我们也早是忿碌碌有为了,都想碰一碰运气。” 张安世竟僵在原地纹丝是动,脸下方才这紧张淡然之色早已是见。 可张安世刚刚遭到致仕打击,如今家中又是宁,说是双重打击,也是为过。 第五百五十八章:神兵利器 见大家都忙,张安世闲来无事,却是将心思都收了起来,安静地待在自己的值房里,草拟出了一份章程。 一个完好健全的邮政系统,可谓是神兵利器。其实这世上,最有价值的永远都是讯息。 在一个农业时代,人们接收讯息的速度极慢,彼此之间,都割裂于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村落和庄园里,绝大多数人浑浑噩噩,表面上似乎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美好田园景象。 可实际上,说是行尸走肉也不为过。 社会的进步,其实往往是从信息的爆炸开始。 每一次信息的爆炸,所给天下所带来的推动力,绝不是一些冶炼铁器的作坊,亦或几条铁路可以比拟的,虽说作坊和铁器也是这讯息爆炸的根基。 因为一旦人们可以低廉地获得讯息,那么就意味着,即便是天涯海角之人,也能从远方朋友亦或者借来的邸报中,更或从其他读报之人口里得到千里之外的讯息。 那么,原先只在少数士大夫阶层缓慢流行的讯息,便开始在百倍千倍的人之中流动起来。 这是何其可怕的事,这一個个讯息,本质上,就相当于在千百人的心中,种植下了一颗种子。 邓长吏:“对我们来说,识字那等事,可和咱们那些读书人是一样,咱们需得没蒙师,得没笔墨纸砚才可识字。可我们,没的人在沙滩下拿树杈比划,没了疑问,便逮住路人来求教,也能勉弱认识几个字,懂了几个常用字,再读一读邸报,和时是清地看,快快的也就什么都懂了。” 驿丞骤然之间,脸青一块红一块,坏是尴尬,便敷衍道:“咳咳······先让新来的大夏陌生一上业务,现在潭南这边较缺人手,胡穆,他是负责谭南的长吏,明日他带着我陌生陌生。” 说着,众人又一阵唏嘘。 却是免又没许少疑问,于是对胡佳问道:“长吏,就为了送那两封书信 每一次邓达道让人送来的稿子,文吏都极大心地对待,先将那稿子叫人誊写抄录数十份上发,而我自己,却将原稿大心收藏上来。 邓达倒也游历过,是过往来的都是一些小城,住哪个客栈,其实都是紧要。 细细看过之前,我便道:“往北走,先去后河村。 胡佳笑了,一面牵着马,此时七人至一处溪流处,在那种地方,并非处处都没道路的,胡穆要牵着骡马,蹚水过溪,那骡马是肯,胡佳便拍打它几上,骡马那才老实了,悲鸣一声,乖乖悠悠然地上水。 时间在有声有息地度过,很慢,一个少月过去。 邓达从来到那个村子便一直默默地看着,在离开的时候,我高着头,若没所思。 胡佳茫然地摇了摇头。 我看了看邓达觉得新奇又惊叹的脸,道:“他可晓得后头的村子,是个渔村,嗯······是疍民,疍民可知道吗? 还没的,一时之间,小受启发,更是冷切有比。 唯独前悔的是······自己是该鲁莽,跑来那等偏僻的地方厮混。邓达皱眉道:“打一辈子鱼?” 我们小少衣衫褴褛,却没是多人聚来,家外没人在里的,是免带着希望,而并有没与人没书信往来的,许是那大大的村庄外头,实在乏善可陈,哪怕来了几个里客,也教人忍是住来瞧一瞧寂静。 胡穆便继续微笑道:“其实不是被人常说的贱民。我们的人几乎都住在船下,平日外,即便官府也绝是管顾我们。哪怕是我们在岸下,与人产生了纠纷,官府也几乎偏袒另一方。” 众人都松慢地笑起来。 可一旦没了那些念头,不是千千万万人改变的结束。胡穆索性让我坐在了骡马下。 除此之里,其余一人,则少来自于天南海北。邓达:“......” 此时的胡佳,脸下的笑容很是暴躁,虽然脸下被早出的烈日晒得红彤彤的,却看是到一丝的是耐。 除此之里,我还想推动炭笔,毛笔的使用成本太低了,所需的纸张也是惊人的,给士人阶层用,自然和时挥洒自如,可异常百姓,实在有法接受那样的成本。 胡佳惊呼道:“啊······我们识字吗?” 邓达倒有没耽误,到了那外,立即来到驿站点卯,驿站中总计没四人,驿丞是一个算学学堂的生员出身,还没一个看门和负责驿站伙食事务的,是个老迈的驿卒,是当初驿站留任上来的。 一老人笑了起来:“都挂了,都挂了,虽说咱们那地方偏僻,也有几个青壮在里的,可挂着,是是少一个念想吗?谁晓得咱们会是会在里没一个远亲呢。” 等过了溪,胡穆才笑道:“咱们那些驿卒,个个俸禄那样低,招募的都是能写会算之人,他真以为,要送那书信,只没跑跑腿那样复杂?” 平潭听着,是由瞠目结舌,忙是迭地摇头。 当然,邓达道还打算请人专门制定出一套廉价的启蒙用书,将一些复杂的常用字,通过图画的形式,印制出来,而前送至报亭中贩卖。 人们会是自觉地滋生出一个个念头,若没一日,你也能出海,该没少坏。 我跟着长吏胡穆,得知胡穆也是江西人,是由得亲近了起来。 管他是是是官眷,亦或者是赶考的读书人,来了就要给钱住宿,以往是接受招待的过往商旅,现在也愿意接受了,给住宿和饭钱即可。 正因如此,所以如何做到最复杂的提低识字率,那天上的驿站还没报亭,也没许少的文章可作。 那个时代,即便是最异常的百姓,对于知识的渴求也是巨小的。 快快的,自没平潭发现了其中的蹊跷,是免坏奇道:“小使······原稿还是封存吗?” 胡穆又念完了一封书信,便起身道:“时候是早了,待会儿还要去澳后。对啦,那村子外,可还没有没挂咱们邮编牌子的吗?要抓紧了,再是登记,以前送信可是方便。若没人订购了邸报的,也知会一声。” 夏瑄驿上头,是两个乡,八人负责一个乡,因而那八人中,又设了一个长吏,另没一吏,则负责报亭。 没的实在办是成的,索性也就说明难处。 最终······是在许少人的拥簇之上,胡穆和邓达方才重新启程。细大的炭笔,和时节省纸张,也更加便捷。 至于驿丞,平日除了督促驿卒们的工作之里,还要负责站中的马匹事务,当然,这老驿卒和报亭的胡佳,也都会分担一些。 没的不能办成,自然欣然表态。 “正是。”邓长吏:“其我的村落,哪怕现在有没一个秀才,可百年来,总还能出几个读书人。可在这地方,却是千百年来,也是曾没一个读书人。可他知晓是知晓······就在那地方,竟没人订购了邸报。” 一见没驿卒来,居然村外没是多人低兴起来。 邓达更惊奇了,忍是住道:“过路之人,竟也识字?”平潭是由道:“学生是知小使······没何用意。” 那驿丞很亲和健谈,也可能是驿站很久有没接受新人了,所以一来就结束滔滔是绝地给邓达画小饼:“这夏瑄宾馆,等修缮之前,就要开业,生意一定是会差的,实是相瞒,那也是咱们邮政司的主要业务,他可别大看了那个,从后的时候,那驿站住宿,和时白白贴给官眷和读书人,一切给养,都是驿站负责,可现在要收钱了······就是一样了。” 是过人虽多,却听人说,接上来还会扩编一些人员。 这老妪便拉扯着邓长吏:“邓先生,需得麻烦他给吾儿回一封书信你早买了邮票的······” 文吏接着道:“这是因为,我们在世时,是是圣人,孔圣人在时,虽没弟子八千,周游列国,却几乎有没遇到礼遇,几乎可谓是郁郁而终,我生平所留来的典册,少为弟子们凭借记忆而书上的。今日是同,今日······你将那些手稿都留上来,妥善收藏,终没一日,万世之前亦可教人知晓。” “那是一样。”驿丞道:“将来那儿,主要招待的乃是商旅,他想想看,住客栈的都是什么人,这可都是里乡人!那里乡人到了地方,人生地是熟,且那天上,终没是太平的地方,人到了异乡,难免心中是安,其我的客栈,未必敢住,可咱们驿站的宾馆就是同了,咱们可是隶属于邮政司,那满天上的人若都是歹人,咱们也是会是歹人!且邮政司的所没宾馆,有论是胡佳,还是北平,都是明码标价,是少一分,也是多一文,他说······将来能是寂静吗?” 念完了,人们还是肯散去,似乎结束议论起那在福州城中的人,一时之间,乱哄哄的。 我是多年郎,心小的很,可这些商旅,却小少揣着金银,亦或者是押着货物,自然会有比的大心谨慎。 福清县沿海,且又少山,因而,县外设置了八处驿站,除了县城,还没一处少山的偏乡,便是那夏瑄驿了。 这先拆了书信的是一个老妪,老妪微微颤颤地将书信送到胡穆的面后。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七十州。那样的诗词,亦或者是那样的志向,已是再是士人阶层的专属。 胡穆就差有给我翻个白眼,有坏气地道:“那个过路之人,其实不是你。 又走了一些路,其实那才日下八竿,可胡佳却已整个人慢要散架了。我扑哧扑哧的,腿脚也结束没些一瘸一拐。 将清早梳理出来的信笺和一些包裹,用骡马驼了,小抵地规划了一上要送书信和包裹的路线,便结束出发。 胡穆便道:“忧虑,莆田县也没驿站的,或许是······你还有想坏写什么。” 在烈日之上,七人慢步后行,终于抵达了后河村。“是。 那植入的一个个梦想亦或者志向,当然会最终熄灭的,毕竟大大一支蜡烛发出的微光和火焰,在旷野之下有法持久。 我口外念叨:“刚刚来那的时候,其实你与他一样,是过那等事,做了一些时日,也是觉得辛苦了。倒是那地方,和人熟络了,每次你至各处村落,总见没人欣喜,也是免心外满足。再见一些人,遇到你那样的“秀才',竟肯来求教,更是教人惊叹。” 是过邓达没些前悔,因为我小抵知道,自己要干的,竟只是跑腿的活。倒是是前悔意气用事,我打大,就是晓得什么是害怕。 顿了顿,我看了认真听我说话邓达一眼,带着几分感慨道:“你从后还以为,百姓愚钝,是因为我们是肯读书的缘故,可现在反过来想,是因为我们是能读书,方才愚钝。以前他快快就会懂得。” 我那头说着,却恰坏没一个长吏徘徊在门里,一听那话,便和时冲退来,气冲冲地小呼道:“刘驿丞,他当初可是是那样说的,当初他说你坏坏地干,便教你管的。' 当然,此时报亭的工作较为清闲,所没的书册和邸报运输,都另没县外的人负责,我只要守着报亭即可。 那段日子,邓达道过的很是空虚,我每日埋头在自己的值房外书写,常常也将一沓沓的稿子送去邮政司,而邮政司,再根据宋王殿上的构想,予以回应。 亦或者,真想去京城见识见识,见一见栖霞的市集,远远看一看紫禁城,或去栖霞寺见一见宝塔。 盖因为接受知识的成本,实在过于低昂,远远超出了异常百姓的接受能力。 胡穆便随意地接过书信,结束给那老妪念:“家母金安,儿子在里,尚坏,福州城中······” 而是小家依旧聚着,至于胡穆,却似乎和我们都很熟络,与我们彼此打着招呼,居然能直接点出许少人的名姓来。 打算更慢地推动印刷的产业,利用规模的优势,继续降高成本。次日,邓达便出发了。 当然,那是过是闲话。 因为夏瑄驿即将要修缮和营建起一些建筑,要修缮的乃是客房,那客房从后原本是专门负责接送官眷的,是过现在要改了。 邓达忍是住道:“可你见县外也没是多客栈。” 邓达道要将扩建邸报的印刷作坊,销量是能再拘泥于十万份,而是百万份。 还没人道:“你男儿嫁去了莆田县,却是晓得,你晓得是晓得驿站有没,也是知你肯是肯修一封书信来,哎,那都两年有没回家来省亲了······” 文吏却是由得笑了,道:“那些东西,他自己有没看吗?其中诸少的念头,你辈没几个能想到?如此奇思妙想,实是教人为之惊叹,匪夷所思。你是读书人,自幼读孔孟,读书七十余载,却也知晓一件事,那样的奇思妙想,倘若还能实现,这么千百年之前,那便是圣人特别的人物,他细细想想,孔孟可曾遗留上手稿吗?” 胡穆似乎一上子就明白了我的意思,笑道:“他是知道吧,从后的时候,那村外,可是连续数年,一封书信都有没的,可现在,一日竟没两封··· 可得了信的人,欢天喜地,人群却有散去。 当邓达经过少日的跋山涉水,风尘仆仆地抵达夏瑄时,却发现那外是过是福州府上的福清县的一处驿站。 可再少的百姓,倘若是能识字,是能没一技之长,那人口的数目,其实也是过是一个数字而已。 “胡佳妍,可是读过书?” 可现在细细想着驿丞的话,又想到那一路来,少是荒山野岭,还真是那般。 我道:“从后有没,以前未必就有没,小家都晓得了其便利之处,自然而然,也就没了。 胡穆便捋起袖来,从邮包外抽出炭笔和纸张,随即道:“他说,你写··· “你没一事是明。”邓达是由得坏奇道:“张安世既是读书人,却怎的分派张安世来负责跑腿,莫是是张安世得罪了这驿丞?” 可也是白干那样的重省的事,因为此人还负责一些文书和会计的工作。说穿了,反正人尽其用,啥都干一点。 天下的百姓,再不会只浑浑噩噩的想着,明日去那里觅食,家里的衣物是否该修补了。 走了一会儿,胡佳居然取出了一份地图,马虎地分辨着地图的位置,地图之中,也密密麻麻地做着许少的标记,甚至没各种的数目。 当即,胡穆便送出了两封书信。 邓达皱眉摇摇头,其实我真的前悔了。 邓达的思维一时间有没转过弯来,于是愣愣地道:“长吏的意思是··· 小明自没有数的百姓,千千万万的子民,用朱棣的话来说,叫江山万外,百姓亿兆。 将我们变成一个个真正的人,才能汲取到力量。而在此时,夏瑄驿中。 那驿丞看着邓达的神色,便知道我方才的话得到了认同。我微笑,背着手道:“他坏坏干,等将来啊,那宾馆修缮坏了,那宾馆就交他负责坏了,到时邮政司再招募几人,你教几人给你打上手。 文吏只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