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花、鸡》 陆家兄弟 隔壁陆家那对兄弟可真是怪诞。 哥哥作为常年被老师家长引用的标准教学案例,温文尔雅,品学兼优;而弟弟却截然相反,调皮捣蛋,到处乱闯祸,半点儿也没跟他哥学上好。 陆父陆母给两小孩起的名字也很有意思,也不知咋就押对了宝,难道是打娘胎里就露出端倪来了? 大的取名叫陆枞然,名如其人,芝兰玉树,为人处事令人如沐春风;小的叫陆漭际,带个“莽”字,看上去就不好惹…… 陆枞然比他弟大了整整七岁,但时常被他弟直呼其名,这家伙不肯好好叫哥,倒是邻居家的小女孩,云栀,跟漭际差不多大,对自己一口一个哥哥喊得特别勤快。 其实,搁漭际七八岁以前,对他哥那是绝对服从,妥妥的小跟班,带着云栀一起哥哥长哥哥短的,有事没事都要请他来做见证人,必要时他还要做这两货的调解人。 后来,枞然学业繁忙起来,空闲的时间不是在奥数班就是在图书馆,弟弟自此在野蛮生长的路上一去不复返,跟隔壁那丫头片子更是三天两头地吵架。 云栀总是哭哭啼啼地跑去跟枞然告状。哥哥,鲁莽鸡又揪我辫子;哥哥,碎冰冰我都掰了一半给鲁莽鸡,他还是把我那一半抢了;哥哥,鲁莽鸡去电玩城的时候丢下我,故意不带我…… 枞然经常劝弟弟让着点云栀,但漭际从来都是扭头不听,眼睛快飞上天,他说,哥你别信向云栀,她在故意和你搬弄是非,别看她现在可怜兮兮的,背地里比谁都横。 枞然不信,说你男孩子让让人家,别老欺负女孩。 漭际喊冤,自己明明才是被欺负的那个。 “她能欺负你什么?” “哥,你别不信,我都提醒她好多次不要喊我鲁莽鸡,她不听,还故意在出操时当着很多人的面喊。” “云栀可能是普通话不太好呢?” “她是语文课代表!!” “说快了嘴瓢吧?哥有时候也会不注意给你叫错。” “不一样!云栀都是恶狠狠地冲着我喊鲁莽鸡。” 陆枞然看了眼身旁泪水涟涟的云栀,以及气愤填膺的漭际,显然还是觉得自己弟弟大惊小怪欺负人了,这小子本来在家里就有点被惯坏的趋势。 陆漭际总觉得他哥偏听偏信,压根就是见不得小姑娘哭。偏偏云栀酷爱告状,还特可恶故意扮可怜……久而久之,这件事上他越来越说不清,索性决定与其被冤枉,不如干脆落实。 向云栀越哭,他便越要找她乐子。 比如在她喝水的杯子里偷偷放好几勺盐,害某人上课时喷了前桌一后脑勺的水,然后被罚去站走廊;他提心吊胆地连着几天不敢在家以外的地方喝水,直到隔了一个月忘得一干二净时,毫无防备地牛饮了一口白醋,酸得魂出窍。 还有陆漭际故意骗她在早读课去值日扫树叶,结果跟市里来视察的领导打了个照面,被主任老师轮番亲切关怀;隔天,运动会男子3000米、1500米单项跑步比赛的报名表上全出现了陆漭际的大名,不用猜一定是语文课代表伙同其他班干暗箱操作干的好事。 甚至于他精心做了本昆虫标本悄悄放进了她桌肚…… 那天上着课,老师在讲台上读着课文,教室里突然传出了哭声,和撕心裂肺地尖叫。 陆漭际没想到她被吓成这样,他哥也不在,哭成这样应该是真害怕了……因为扰乱课堂秩序,而且不止一次,云栀下课红着眼睛被叫去了办公室。 他俩之间其实大部分纷争都自行解决,十分默契地选择不把漏子往老师父母那里捅,顶多告状到他哥那儿评个理。 但这回,陆漭际瞧着她蔫吧的样子,不似往日,他有些良心不安,主动跑去自首。恰巧他有几门课的作业没交,又出了欺负女同学这事,算是往枪口上撞了。陆漭际荣幸地被请了家长。 学校、回家路上免不了一顿训,到家后,还被父母拎着亲自上门去给云栀赔礼道歉。 他彻底在他哥那儿丧失正义的机会。 结果一回头,就瞧见向云栀得意洋洋地冲着自己挤眉弄眼,转眼间嘴一瘪小脸一垮又拉着枞然的胳膊哭啼啼。 狡猾!无耻至极! 陆漭际暗暗发誓,再也不会对这丫头有半点心慈手软。同样,陆枞然胳膊肘往外拐,再也不是他的好哥哥。从现在起,他在这个家里,腹背受敌,无依无靠,只身犯险,如履薄冰,唇亡齿寒......总之,他与他们势不两立! “啪——”地一声,正想着呢,后脑勺就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刮子。 “妈,你打我干嘛?” “陆漭际,你还瞪人家,还不赶紧去给云栀道歉?” 云栀妈妈被吓了一跳,连忙劝道,“哎哎哎,然然妈,小孩子闹着玩的,不算事儿,不至于动手呀。” “这小子,不打不行,干得坏事可不止这一件,作业不写,还做昆虫标本吓唬人。快点道歉!” 陆漭际被推到了枞然面前,云栀就躲在他哥身后,他只好硬着头皮,含糊不清地说:“云栀,对不起。” 枞然笑着添了把柴,“弟弟你大点声儿啊,连我都听不清。” 漭际不乐意,一溜烟地往门口跑,却被老头给活擒住了。 陆老头说,漭际,你一点也不知道替大人省心,哥哥什么样你什么样,云栀是女孩子,你怎么还欺负人家呢? 又拿哥哥跟他比,陆漭际一听这话立马炸了,冲着他们喊:“你们都合伙欺负我!有本事你们把我给扔了,别要我了!这个家有陆枞然就没有我!反正你们只喜欢他......” 他说着说着竟鼻子一酸,哭了起来,扭着脖子就往楼下跑。 大家都有些懵在原地,这家伙平时脸皮比城墙都厚,挨多少句骂都嬉皮笑脸,怎么突然敏感起来了? 不过,也没人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寒暄完各回各家了。 于是,陆漭际人生中的第一次离家出走只坚持了短短的半个小时,无人在意他的行踪,菜香飘来的时候,最终还是顶不住饥饿,灰溜溜地回去了。 斗鸡 有陆漭际这个参照物在,喜欢上陆枞然那是再轻易不过的事,大人们是如此,对于向云栀来说更是如此。 从记事起,陆枞然就是邻居家温和爱笑的大哥哥,白白净净的,待人有礼,不管问他什么都能答上两句,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而且他总有数不尽的新鲜古怪的玩意儿,航模、小机械狗、微缩景观模型……云栀从来没见过他生气的模样。 反观陆漭际,简直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成日无所事事地上蹿下跳,挖空了心思闯祸。倒是替小区排查出不少安保漏洞来,有次甚至拉着一帮小孩去废弃大平台进行跳楼比赛,这事差点被闹上社会新闻。所幸并未晾成大祸,但陆漭际已被诸多家长拉进了黑名单,唯独云栀这个近水楼台逃不过他的魔爪。 云栀其实也不大愿意和他玩,他老闯祸,次数多了偶尔自己也会被连累……但谁让他是枞然哥哥的亲弟弟呢…… 陆漭际并不知道自己只是云栀接近他哥的借口,他还以为云栀是真心诚意地喜欢跟自己玩。 虽然他挺感动的,但对云栀他还是有点意见不满的。他希望云栀不要总给自己起外号。 云栀说:“如果你能有然然哥十分之一的斯文,我可以大发慈悲给你少起点外号。” 事实上,陆漭际连他哥万分之一的斯文都没有,他只能拥有一箩筐的外号。 云栀一般喊他“鲁莽鸡”,“鲁莽鸡”斗嘴斗不过时就成了“跳脚鸡”。讨好他的时候叫“大蟒蛇”,鄙视他的时候叫“小鲁蛇”……总之,跟动物园过不去。 陆漭际拿她没办法,如果跟她翻脸,自己怕是一个朋友都不剩了。倘若不翻脸,这家伙简直欺人太甚,怕是十二生肖都要在自己身上轮一遍,除了真龙太子。 他决定给她点颜色瞧瞧。 那个时候,云栀正被送去兴趣班学习芭蕾舞,得空就被拉出来给大人们露两手,昂首挺胸,踮脚抬臂,转圈圈,嘿!看起来还真像回事,大人们一口一个小天鹅的把云栀夸得飘飘然。 彼时的陆漭际正从钢琴班败北出逃中,他妈瞧着云栀跳得也觉稀奇,于是提议将这小子也打包送去学芭蕾。陆漭际起先不乐意,但瞧见向云栀反应得比自己还激烈,他更不乐意了,他倒是要瞧瞧这人葫芦里卖什么药,怎么学了几个月来来回回就是那几个动作。 哈哈,果然,向云栀就是个吊车尾的,全班就她一个压不了腿。 某个周日下午,向云栀突然找上门来,问她来干嘛也不答,只一个劲往屋内看,陆漭际说:“别看了,我爸妈不在家。” “那你哥呢?” “屋里写作业呢。” 向云栀突然挤了进来,提议要一起复习昨天刚学的舞蹈动作,他拦都拦不住。 眼看着她快把自己的喜之郎果冻里的橘子果肉和椰果全挑出来吃完了,陆漭际有些心急,他说:“向云栀,我帮你压压腿吧。” 云栀点点头,岔开腿坐在地板上,手里捧着果冻,正准备往嘴里倒,背上突然如千斤压顶,她感觉到巨大的拉扯和钻心的疼痛,撕心裂肺地哭喊出声。 一墙之隔的陆枞然听见动静立马赶来,只见云栀满脸泪水地捂着腿在地上打滚,弟弟则是一脸心虚地站在旁边。 陆枞然黑着脸问:“陆漭际,你干什么了?” “我……我就帮她压压腿。” 云栀像见到救星一般,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然然哥哥,我的腿快断了。” 陆枞然将云栀从地板上抱了起来,放在腿上,一边哄她一边拍着她的背顺气。 那时,云栀不过五六岁,她趴在枞然的肩上,闻见他身上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沉静清幽,逐渐安定下来……云栀确定这不是什么洗衣粉的味道,而是枞然独有的味道,因为他弟弟就没有。陆漭际完完全全就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 她迷恋上然然哥哥的味道,还有他的怀抱。 她决定把所有泪水都留给他。 终于被她抓住机会。有一天,小区门口修路,人行道上被小石子占满了,陆漭际见无人值守,便怂恿云栀跟他一块跳远,云栀怕摔不肯跳,陆漭际一边说没事不会摔一边跳给她看......僵持不下,云栀只好答应,结果脚一离地就摔得两脚朝天,手心、胳膊肘、膝盖都蹭破了皮。 云栀嘴都疼歪了,却咬着牙不哭不闹。陆漭际瞧见云栀突然变得这么懂事,居然有些良心不安,主动撤巨资买了支香草味的可爱多哄她。 云栀欣然接受了,舔着甜筒喜上眉梢,就当陆漭际以为他两这算是和好时,下一秒,他哥背着书包放学归来,向云栀立马眼泪决堤,哭得跟海啸一样。 向云栀这变脸的本事令他大为震惊。 她耀武扬威地同枞然炫耀着自己的伤口,对着陆漭际一通数落指责,枞然早就被小女孩的泪水淹得不知所措,他架起云栀的双臂将她抱了起来,替漭际道歉,带着她又去便利店扫荡了一番。 陆漭际感受到了深深地背叛,他冲上去让向云栀把可爱多吐出来还给自己。 陆枞然一眼刀过来,他又不敢吱声了。 这样的事后来又发生了好几次,他发现,向云栀这人有什么苦有什么冤当面不说,非得把眼泪全寄存起来,见了他哥才释放。而陆枞然总是被小女孩的泪水弄得晕头转向,毫无例外。 久而久之,陆漭际就意识到了她的用心险恶,开始提防。 而对于向云栀来说,陆漭际欺负她,那再好不过,现成的借口不用另找;陆漭际颤颤巍巍地不敢挨着她,她就主动挖坑让他跳;陆漭际见到她转身就跑,她二话不说直接栽赃。 然然哥哥的个子越来越高,肩膀越来越宽阔,连说话的声音都变了好多......逐渐地云栀发现,枞然抱自己的次数越来越少,无论她怎么哭,然然哥哥都只是蹲下来摸着她的头听她诉苦。 起先,云栀以为是陆漭际背着自己耍的小花招,后来才意识到是陆枞然不愿抱自己了。她想,大概是因为然然哥......担心他刚配的眼镜被自己压坏吧。 结果陆漭际跳出来说,哈哈,向云栀你看你太胖了吧!我哥都抱不动你了! 她气不打一处来,扑上去撕咬,两人扭打在一起。 说起来有点丢人,陆漭际个头没云栀高,打起架来被她压得翻不了身,脸上挂着彩回家,饭桌上被询问跟谁打的架,他都默不作声。 云栀和陆漭际短短地练了一个学期的芭蕾,就双双被退货了。老师指着隔壁跆拳道兴趣班的招牌说,这两孩子去那合适。 他的后座 陆枞然考上了市重点高中,离家有些远,父母给他配了辆自行车。陆漭际也吵着要,不过想想就不可能呢,谁让他长得还没坐垫高。向云栀幸灾乐祸地在心里骂他死矮子。 陆漭际不死心,撒泼打滚、胡搅蛮缠,他爹头疼得不行,糊弄他说:“等你长大了就给你买。” “我已经长大了!我走路去学校也要很久,凭什么不让我骑车!” “啊呀,云栀她爸妈不放心她一个人,你两搭个伴一起上下学呀。”陆老头说这话时,一直朝着向爸向妈眨眼睛疯狂暗示。 向妈接到暗号,立马添补道:“是呀,漭际,阿姨不放心云栀一个人呀。” 向云栀默默地翻了个白眼退回自己的房间,陆漭际还在门外边不依不挠,“阿姨,我可以骑车带云栀,她还能少走两步路。” 陆老头敲着他的头说:“谁放心你?出了事你担得起责任?快滚!” “好吧......不过,爸,说好了,等我长大了就给我买车。” 任谁都看得出陆漭际爸妈是在敷衍他,唯独他自己坚信不移。结果啊,他哥都快高中毕业了,他也没等来自己的坐骑。 他又开始闹,他妈说:“你再等等,等哥哥毕业了就把车给你。” “我不!你们骗人!我要新的,不要别人用旧不要的破车!” 他妈指着他的鼻子说:“陆漭际,你给我适可而止,别以为你这么大我就不抽你了。” 陆漭际这下是真的伤心了,连向云栀都发觉到他的不对劲,他最爱的体育课上,同学喊他打篮球,他都没兴致去,闷闷不乐地坐在场边想心事。 向云栀去小卖部买了支草莓味的可爱多,走到他身边坐下,问他要不要吃。 陆漭际摇着头说:“不是香草味的,我不想吃。” “哦。”向云栀自顾自地撕开包装纸舔了起来。 “云栀,我什么时候能长大?” “长大了能干什么?” “长大了就没人管我骑车、打游戏、看漫画......长大了就不用和他们在一起了。” 云栀咬着脆筒边,问:“为什么呀?你不想和爸爸妈妈还有然然哥哥在一起吗?” 陆漭际点点头,又摇摇头,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云栀说:“我不知道,反正你们都不喜欢我,你们有陆枞然就够了。” 云栀觉得他说的话很有道理,于是点了点头说:“你说得对。” 陆漭际突然不说话,站起来绕着操场狂跑。 云栀觉得他莫名其妙地又在发癫,放学的时候问了嘴要不要一起去城东书店租漫画,陆漭际像听不见她说话一样,背起书包独自走了。 她只好一个人搭公交车去书店。 她站在店里翻看柯南,聚精会神地忘记了时间,完全没注意到天快黑了,抬起头时,发现店里只剩下自己一个客人,她慌忙地挑了几本去柜台结账。 向云栀抱着漫画书靠在站台边等车,马路上没有什么人也没有车,远处传来几声狗吠,天色完全暗了下来。她心里有些害怕,脑子里不断冒出刚才看到的漫画片段,嫌疑人小黑是如何作案的、被害者是如何惨死的......她越想越怕,频频地回头往身后看。 公车迟迟不来,云栀在晚风中瑟瑟发抖,远处传来清脆的声音。 叮铃铃—— 她打了个颤,惊得一身鸡皮疙瘩。 “云栀,是你吗?” 晚风裹挟着和煦的男声迎面拂来,她抬头一看,陆枞然单腿支着车,停在不远处。他穿着白色的校服,球鞋也是白色的,头发被吹得有些凌乱,站在橘黄的路灯下,笑着看她。 云栀几乎是脱口而出,“然然哥哥......”尾音里夹杂着些许哭腔。 “云栀,找你半天啦,走,带你回家。” 云栀吸着鼻子点点头,坐到了他后座上,手里还紧紧抱着漫画书。 陆枞然笑着摸了摸她的头,把书从她手中抽出来,放进了前框,“你拽着我的衣服,坐稳了啊。” 云栀轻轻地捏着他的衣角,枞然回头看了眼路况,然后载着她蹬远了。 “然然哥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呀?” 他的声音在夜色里被晚风稀释得有些模糊,云栀要把耳朵紧紧地贴在他的背上才能听清,“天黑了你还没回家,你妈妈在到处找你,大家都在帮忙着找,我路上遇到了漭际,他告诉我你在这儿的。” “漭际?他不是回家了吗?” “他打篮球去了。”路口是红灯,陆枞然缓缓停了下来,回头说:“云栀,以后不要一个人乱跑,记得拉着漭际跟你一道。” 云栀闷闷不乐地说:“我问漭际了,他不理我。” “这小子,我回去骂他。” “然然哥哥,你别骂漭际,他好像也不太开心。” 陆枞然听着背后传来瓮声瓮气的说话声,忍俊不禁道:“你两又吵架啦?” 云栀兀自摇头,突然想到陆枞然又看不见,正准备开口,耳边传来呼唤声。 “向云栀!” 她扭头寻找声音出处,看见路边好几个女生正朝着自己挥手,是同班同学。她也挥了挥手招呼回去。 站在最前面的女生高声问:“云栀,这是谁呀?”人群中传出三两嬉笑声。 陆枞然闻声偏过头去同她们打招呼,笑着说:“你们好,我是云栀的哥哥。” 绿灯亮起,云栀在背后小声催促他快走快走。 陆枞然朝着路边点了点头,带着云栀骑远了,过了好久,她终于松下一口气。 云栀主动挑起话题,“然然哥,你喜欢看漫画吗?” “嗯,不过我不怎么看漫画书,偶尔看看动画而已。” “然然哥,你学习那么用功,我还以为你不会看这些东西。” “哈哈,我最近确实没什么时间看。”他清朗的笑声从宽阔的腰背里穿透过来,带动着她的心脏一起振动,“云栀,我那还有好几部光盘呢,等我高考完,收拾出来给你。” 云栀欣喜地问:“真的吗?都有什么呀?” 陆枞然想了想说:“柯南、小叮当、哈利波特......反正挺杂的。” “漭际肯定会拦着你,他也想要。” “没事,我瞒着他偷偷给你。” “那他发现了,肯定又要发癫。” “他想发癫也发不成,到时候我都走了。” 云栀有些难过,问:“然然哥哥......你会走吗?你要去哪里......是去读大学吗?” “是呀。” 云栀还想问他要去哪里读大学,枞然突然停下来,说:“到了。” 她抬头看,妈妈、爸爸、还有陆漭际,都站在楼道前等着呢。 云栀跳下车,跟枞然道完谢,搂着妈妈的胳膊径直往楼里走,歪着脖子,看都不肯看陆漭际一眼。 陆漭际张了张口又作罢,低着头冲推车的人喊了声“哥”。 枞然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回去吧,我上晚自习去了。” 她的窗外 早晨,向云栀刚走进班级,就被一群叽叽喳喳的女生围住了。 她懵懵地看着大家七嘴八舌地交头接耳,有些没反应过来,像是没睡醒。昨天在路边偶遇的女生,也就是李郁冉,突然冲着她说:“云栀,你怎么都没提起过自己还有个哥哥呀?” “对呀,我告诉你们,云栀哥哥长得特别帅。天呐,还骑着车载着云栀,好羡慕啊!” “是啊是啊,我看见他穿着市重点的校服,学习一定也很好。” “云栀,你哥哥叫什么名字呀?” “云栀,快给我们说说吧!” 羡......羡慕吗......云栀的心口突然像充满了气的气球,溢满了难言的情绪,欣喜又甜蜜,人群簇拥着,她感到快要飘起来。 她摆了摆手,云淡风轻地说了句:“哎呀,不是啦,他是陆漭际的哥哥,不是我的哥哥。” “什么??陆漭际还有哥哥??” “天啊,原来你们没有血缘关系啊,云栀,他骑车载你耶,还跟我们说他是你的哥哥。” “啊啊啊那么帅......我也想认他做哥哥。” 陆漭际拎着水壶从后门进来了,云栀竖个手指在嘴边,示意大家安静,低声说:“嘘——你们别问陆漭际,也千万别说这事我告诉你们的。” 大家比着okok的手势,纷纷坐回自己的位置。 陆漭际连着两节课都有些坐立不安,总觉得背后有人在看自己,但是回头一看,大家都在忙自己的。 出操的时候,陆漭际在半路拉住云栀,问:“你是不是跟大家说我坏话了?我老感觉有人在我背后指指点点。” 云栀甩开他的手,脸不红心不跳地说:“有病吧你。” “那个......”陆漭际突然叫住她,欲言又止。 她不耐烦地问:“干嘛?” 陆漭际揉了揉鼻子,眼睛乱飘地说:“放学一起走。” “哼。”云栀冷哼一声,扭头跑远了。 放学的时候,李郁冉带着她的小姐妹,围到云栀桌前。陆漭际一早就收拾好了书包,瞧见她桌前围了人,也不好上前,于是站在后门那等她。 李郁冉往自己这边看了一眼,突然捂着嘴巴对着云栀说些什么,云栀回头看了眼自己,低声说了句什么,那堆小麻雀就跟炸开了锅一样,叽叽喳喳个不停。 陆漭际觉得身上的汗毛都立了起来,就是这种诡异的感觉围绕了他整个早上。他想了想还是慢吞吞地走上前去,问:“向云栀,还不走吗?迟了你妈又要担心。” “奇怪,我什么时候答应和你一起走了?” 向云栀满脸不解地回问,她身边的小麻雀们都捂着嘴偷笑。陆漭际很想拔腿就走,但又想起昨晚和陆枞然的约定,咬着牙站在她们身后静静等待。 她收拾书包来,堪比新闻联播主播收稿子,一本书在手里来回地倒腾,左立立右立立,才欣欣然地放进夹层里。 她终于背起书包,收好桌椅,跟着那帮小姐妹勾肩搭背地往门外走。陆漭际隔着几米远,默默地跟在她们身后,瞧着她们叽里咕噜地不知道聊些什么,回头看他一下,又叽里咕噜地说几句,然后就笑开了。 陆漭际真的觉得莫名其妙,而且很好奇她们到底在聊什么。 岔路口,小姐妹们分手告别,陆漭际在后头看着,他不懂,又不是生离死别有必要这么难舍难分吗?待到只剩下云栀一个人走在前面时,他快步追了上去,走到她身边。 “你们在聊什么?” “凭什么告诉你。” “是在说我的坏话吗?” “要不要这么自恋,谁在乎你!” “向云栀,你怎么老是凶我?昨天是我不对,我不该丢下你,我跟你道歉好不好。” “哼。” “所以你们在聊什么?” “走走走,烦不烦啊你,这么八卦!” ...... 陆枞然自从上了高三,就变得好忙好忙,早出晚归,云栀已经很久没同他打过照面了。 傍晚吃过饭,云栀溜进了对门,陆阿姨正在收拾碗筷,见她来了笑着问:“云栀啊,吃过了吗?” 她飞快地点了点头,问陆漭际在不在家。 陆阿姨指着右手边的房门,轻声说:“生闷气呢。” “他怎么了?” “吵着要买自行车。”陆阿姨手脚麻利地收拾好桌面,走到了洗手池边,卷起袖子说,“你去找他玩吧,待会给你们送水果。” 云栀轻轻地敲了两下门。 屋内传来闷闷的声音,“都说了我不吃。” “鲁莽鸡,是我。” 片刻后,门锁一声轻响。云栀走进去的时候,陆漭际正带着耳机,酣畅淋漓地打着枪战游戏。 她站在身后问:“你作业写完了吗?” “没有。” “你哥呢?” “学校吧。” 陆漭际飞速地操作着键盘鼠标,屏幕上的小人在他的操控下匍匐前进,他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微操着,瞄准镜内突然出现敌军目标,下一秒小人就毫无防备地被爆了头,他有些懊恼地摔开鼠标。正准备重开一局,突然想到什么,回过头看,云栀竟还站在原地,半晌没出声。 他熄灭电脑,窝在座椅里,捏着嗓子问:“你来干嘛呀?” “不干嘛,你玩你的。” “不干嘛是干嘛?”他坐在电竞椅里原地转着圈,故意打趣她,“向云栀,你不会是老师留的那两道题解不出来吧?” 云栀切了一声,不屑地说:“作业我早写完了。” 陆漭际滴溜着眼珠子,开玩笑说:“那你替我一并写了吧,反正你呆站着也没事干。” 话音刚落,云栀径直伸出手来,他下意识地捂着头闪避过去。 “好好说话,别动手!” 云栀无语地翻了个白眼,“拿来啊,作业本,还有,笔!” “啊?向云栀,你没吃错药吧?” “不要我写?那算了。” “写写写,来来来,我位子让给你坐。”他屁颠地站起身让了位置,然后跑出房间,狗腿地端着果盘回来,“云栀,渴了吗?吃点草莓吧。” “云栀啊,字写丑点嗷。”“云呐,不用写这么多步骤,跨两步。”“云啊,长大了会体贴人了。” 这么多年,云栀早练就了把鸡当空气的本领,她只顾着低头写,完全不理会他。迅速翻过两页,她看了眼时间,决定放慢速度写。 快九点的时候,客厅的大门传来一声响,云栀欣喜地回头,用力摇醒了陆漭际。 “嗯?写完了?” “鲁莽鸡,我听到你家大门响了,是不是来人了?” “几点了?” “九点不到。” “哦,我妈出门打麻将去了。” 云栀有些失望,但依旧不死心,催促他出去看看。陆漭际挣扎不过,只得起床,顾不得拖鞋穿反,在客厅里逛了一圈,搜刮了点饼干回来。 他进门就问:“云栀,你是在等我哥吗?” 云栀有些心虚,急忙否认道:“没有啊,你想太多了吧。” “哦。”陆漭际拆了包饼干,突然欣喜地凑过来,“唉?你写完啦。” “嗯。” “哈哈,好好好,明天早上不用吃炒面了。”校门口的炒面店是他赶作业的驻扎据点,老板都眼熟他了。 “对了,陆漭际。你哥一般几点下自习啊?高三好可怕呀。” “九点四十,到家快十点。” “感觉好辛苦呢。” “是呀,我半夜爬起来上厕所,时常见他房间还亮着灯。” “天呐,然然哥作业写不完吗?” 陆漭际点点头,突然放软声音说话:“云栀,我怕等我上高中,连觉都睡不成。咱两以后一直上同一所学校好不好?你帮我分担作业,我给你买可爱多。” “做梦!” “考虑一下嘛,我不会亏待你的。” “可是你不仅在我杯子里放盐,还往我桌里放蜘蛛。” “不是都让你报复回来了吗?我保证,以后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成吗?” “不干。” “好吧。不过,云栀......” “又怎么了?” “你怎么还不走啊,我都困得睁不开眼了。” “......咱们打会扑克牌吧!” “啊?又不是过年打什么......好吧!” 云栀收回白眼,熟门熟路地从他的柜子里掏出扑克牌,拉着他打了几把斗地主。陆漭际跟吞了蒙汗药似的,头直点,云栀正琢磨着是拆对2还是出大王,对面的人已经一头栽进了纸牌堆,睡死过去。 云栀放下牌,熄了灯,回到自己的家里。 妈妈听见动静从卧室走出来,冲了杯热牛奶,催她赶紧喝完睡觉。云栀洗漱完,在妈妈的眼皮底下躺好在床上,合上双眼。过了一会,开关清脆地响了一声,房门轻轻地合上,门外的脚步声逐渐消失。 漆黑静谧的室内,云栀悄悄地睁开双眼,赤脚下了床,蹑手蹑脚地将椅子搬到窗前,她穿着单薄的睡裙坐在那里,盯着窗外,久久未动。 城市的夜晚没有星星,辉煌的光亮来自于地上人间,她呆在密闭的屋子里,听不见风声,摸不着月色,她望向路边几处阑珊,等着她心心念念的人走进眼睛里。 云栀不停地看时间,他该下课了吧?这会儿应该在路上了吧?到哪了呢?不会是拖堂了吧? 九点五十五分,陆枞然骑着车出现在楼下,穿行在婆娑的树影中,沿路成列的灯光让他的身影明明灭灭,云栀的目光紧张地追随着他,她没敢站起身来,怕被发现。 他的校服哪怕是在夜里都白得发光,十分醒目,哪怕隔着很远看不清他的面容,她都能在心里一遍又一遍描摹他柔和的眉眼。 云栀在黑暗里坐到手脚冰凉,这短暂的几秒,一闪而过,却在她的胸腔里刮满了风,月上中天。 她捧着充盈的心脏,卧枕而眠。 坏弟弟 陆漭际又挨训了。 所有作业都齐齐整整地按照要求交上去了,字迹很工整,条理也很清晰,美中不足的是,习题簿里面夹了张马戏团大王。班主任以败坏学风为由没收了,并给予口头警告。 陆漭际捶胸顿足,向云栀真是上天派下来收拾他的。 这女的简直了!不仅没有任何悔意,还反过来骂他,“真笨!你就不能说家里没书签,顺手拿来用的吗?” “向云栀,你真是我的克星。” “命运馈赠的礼物,都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妄图逃过作业的人啊,必将付出代价。” “都说了给你买可爱多,你怎么还能害我呢?” 云栀两眼放光:“啊?你啥时候说的?现在还给买吗?” “我既已付出代价,那可爱多就免了吧!” “切,小气,不稀罕。” 陆漭际哼了一声,率先跳上楼梯。 “鲁莽鸡、”云栀在后头喊住他,“你周末有空吗?能帮我个忙吗?” “什么忙?” “我想趁爸妈不在家,把房间的布局换一下。” 周日上午。云栀卧室。 两人对着一地狼藉,满头大汗,云栀有些气馁,双手叉着腰不说话。陆漭际瞧着她眼色,暗叫不好,趁着她发脾气前赶紧遁了。 片刻后,又拉着他哥过来了。 陆枞然似乎刚醒,头发乱糟糟的,穿着灰蓝的睡衣,左手拿着眼镜,右手不停地揉着惺忪的眼睛。 云栀轻声问:“然然哥,你在家呀?” 陆漭际从旁边冒出来说:“我哥他在补觉呢,我叫他过来帮忙。” “啊?那我们是不是打扰到你休息了?” “没事。”陆枞然笑着摇了摇头,带上眼镜打量了一圈,迟疑道:“你两这是在......拆家?” “哥,云栀她想把床移到窗边,我两为了方便搬就给拆了,结果安不上去,你帮忙看看吧?” 陆枞然蹲下身来仔细查看,随口问了句:“云栀,怎么突然想到要把床移到窗边?” 云栀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个所以然,“呃......我想...额...我想换一边睡......” 陆漭际凑过去说:“嘻嘻,哥,我猜云栀是为了我。” 陆枞然将床板码齐搭好,笑着瞥了弟弟一眼,问:“为了你?怎么说?” “方便我找她玩呀,我在楼下用小石子砸她窗户,云栀肯定能立马识别到我的信号。” “你找她玩,直接走两步敲个门不就行了,还要特意下楼绕一圈?” “你不懂,总有需要避人耳目的时候。” “瞎说什么。”陆枞然抬手给了他一栗子,然后指使他,“去,把那边的铁架子拿来。” 云栀也跑上前去搭把手。 然然哥做事井井有条的,很快就开始收尾工作,不像鲁莽鸡,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陆枞然搭好床板,坐了两下,试试看牢不牢固,然后仔细地替她铺好了床,将她的小熊玩偶摆正后说:“好了。” 原先放床的位置积了不少灰尘,还有垃圾,他回头对弟弟说:“漭际,去把扫帚拿来。” 云栀慌忙地摆手:“不用,不用,我自己来就好。” 枞然悄悄地冲着她眨眼,说:“没事,他就是来添乱的,总得让他干点活。” 陆漭际手上忙着,嘴里一刻都闲不下来,不断地出言挖苦:“啧啧啧云栀,你床下这都什么呀?妙脆角、QQ糖,你开小卖部呢?睡觉前吃东西刷牙了吗?” 若是搁平时,云栀应该已经扑上去咬人了,但是现在,陆枞然站在旁边笑,她觉得有些丢人,虽然她很想堵住鲁莽鸡的嘴。 云栀低着头不说话,陆枞然突然开口催促他弟把嘴闭起来赶紧扫。 陆漭际忙了一通,将扫帚放好,得意洋洋地叉着腰说:“哈哈!大功告成!” “谢谢然然哥哥。” 陆漭际捏着嗓子,阴阳怪气地跟着学:“谢谢然然哥哥。你怎么不谢谢际——漭际哥哥呀?” 云栀咬牙切齿地喊,“鲁莽鸡!” 陆枞然笑着架起漭际的胳膊,将他弟从地上拎了起来,往门边走,“哈哈哈,云栀,然然哥哥带着漭际哥哥走了啊。” 虽然从背影看,陆漭际活脱脱得像只扑棱的小鸡崽子,但云栀却怪羡慕的,如此亲密无间,陆枞然要是她哥哥就好了。 性格好,脾气好,长相好,学习好......陆枞然哪里都好! 哦,除了有个坏弟弟。 好哥哥和坏弟弟,贯穿了向云栀悠长的童年岁月,天真的她曾以为他们永远不会分开。 直到有一天,好哥哥收拾好行囊,要远行了。 陆枞然大学开学报道的那天,弟弟又因为自行车的事情同家里人闹了矛盾,躲在房间里不肯出来。 “漭际?漭际?哥哥要走了哦,不出来见我最后一面吗?” 枞然拖着箱子站在弟弟门外,想和他告别,但是迟迟等不到回音。 妈妈叹了口气说:“枞然,走吧,别管他了。” “那,漭际,我走了。我不在家的时候,你要听爸妈话。” 向家这边,爸爸妈妈也准备去楼下送送陆枞然,他们问云栀去不去,云栀只是摇着头不说话,缩回自己的房间。 行李箱滑行的声音逐渐在楼道里消失了。 云栀家的大门突然被敲响,她的心脏砰砰跳,飞奔过去开门。 门外站的是陆漭际。 云栀默默地问:“你怎么不去送送你哥哥?” 陆漭际不屑地偏着头,赌气一般,“我才不去!巴不得他赶紧走。” 真是个坏弟弟。 云栀走回自己的房间,脱掉鞋子爬上床,趴在窗台边。陆漭际跟了进来,也伸长着脖子看。 一行人拖着箱子来到了楼下,向爸向妈站在路边和陆枞然在聊天,也不知道说些什么,给云栀妈妈乐弯了腰。 陆漭际还在嘴硬,“又不是见不到了,反正还会回来。” 陆老头开着车过来了。 云栀回头问,“你不过来看看吗?然然哥马上要走了。” 陆漭际短暂地犹豫过后,也趴到了窗台上。 陆枞然正把自己的行李箱往后备箱里放,陆阿姨突然捂住了脸,似乎是哭了,云栀妈妈抚着她的背应该是在安慰。 陆枞然关上了后备箱,绕到车前,简单地聊了几句后开始挥手,陆漭际突然出声:“云栀,你怎么不下去看看呀?” 眼瞧着陆枞然放下了手臂,往车门走,漭际焦急地催促身边人:“你快去送送他吧!送送然然哥哥呀!” 云栀胸口滞涩了一股气,在喉头哽住,她被催得干急,没好气地说:“他是你哥!又不是我哥。” 陆漭际红着眼睛,一脸无助地看着她,陆枞然这回是真的要走了,他的手已经搭上了车门把手。 漭际再也顾不上了,他猛地推开窗户,对着楼下大喊大叫,“哥!哥!”不经意间,眼泪爬满了他的脸颊。 云栀躲在窗户,不敢探头看,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些什么,她真的好难过。 陆枞然听见了弟弟的呼唤,惊喜地回头冲着他挥手,哥哥说了什么陆漭际一个字都听不清,他只是一个劲地重复着喊哥,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哥哥的口型好像是在说云栀?陆漭际擦了擦眼泪,一把将云栀抱到窗前,挟持着她看向窗外。 云栀不停地挣扎着反抗。 “云栀,云栀,你看呀,我哥在和你打招呼呢!” 云栀怔怔地望向窗外,楼下的少年,不见了校服,不见了背包,在盛夏的日光里,不同于那些个默默守候的夜晚,他没有一闪而过,他就站定在那里,笑着朝自己挥手。 她流着眼泪,挥手和陆枞然告别,挥手和川流不息而过的童年告别。 再见了,我的夜晚,我的窗外,再也不会有人路过。 汽车驶过,留下一串孤独的尾气。 陆漭际哭得连鼻涕泡都冒了出来,他觉得有些丢脸,偷偷地背过身去。云栀拽了拽他的袖子轻声说:“你是个好弟弟。” 他的肩膀更加剧烈地耸动起来。 像朵耷拉的白栀子 五年级的暑假,也就是陆枞然高考结束的那个暑假,云栀到乡下奶奶家住了一段时间。 回到城里时,暑期已过半。熟悉的小区楼下,停着辆自行车,许久没人骑,落满了灰。云栀在手边的包里翻了许久,找不到能派上用场的……她轻轻地掀起自己洁白的裙角,小心拂去了后座上的灰尘。 中午饭点,三口之家的饭桌上莫名多了一副碗筷。云栀不解,抬眼一看,陆漭际就站在门外。 “你怎么来了?” “漭际啊,来啦?快坐下吧。”云栀妈妈一边端着菜一边招呼着来客,“云栀,过来帮妈妈盛饭。” 云栀走进厨房,“妈,他怎么来我们家吃饭?” “漭际一个人在家,没人煮饭。” “他爸妈呢?也不在家?” “然然爸妈带着然然出去旅游咯,这小子说什么也不肯跟着去,说要在家里写暑假作业。” “哈?听他鬼扯!” “你呢?去奶奶家这么久,作业写完了吗?” 云栀做了个鬼脸,端着饭碗,一溜烟地跑了。 饭桌上,大家都静静地吃饭不说话。 云栀默默地观察着某人,一个月不见,这家伙似乎冒了点个头,而且......好像比以前斯文了不少。是的,斯文。 夹菜,咀嚼都很有礼貌,餐后甚至主动提洗碗。 真的是大跌眼镜啊! 午后,爸妈都去上班了,留云栀一个人在家。她带着暑假作业来到对门,准备一探究竟。 咚咚咚——咚咚咚———— 云栀抱怨道:“陆漭际,你干嘛呢?我敲半天了都。” “忙着呢。”这家伙开了门,头也不回地往卧室钻。云栀跟着走进屋内,也不知道大白天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灯也不点,乌漆嘛黑的是在干些什么......桌面上乱得很,她走近了瞧,竟是垒着一堆游戏光碟和卡带。 “原来你是忙着打游戏啊?” “好玩,云栀,你也来玩。” “不玩。”云栀放下作业往窗边走,想拉开窗帘,陆漭际连忙出声阻止她,“别呀,别拉窗帘。” 云栀不解:“房间这么暗,你不怕眼睛坏了吗?” 陆漭际神神秘秘地朝她晃手,“过来,给你看样东西。”云栀走近了瞧,他伸出手掌来,是只遥控,车钥匙那么大,也不知道是用在哪里的。 云栀努努嘴问:“什么呀?” 陆漭际按下启动键,房间里响起电动器械的声音。 “唉?墙边的柜子你什么时候撤走了?这展开的是......幕布?” “嘿嘿,是呀。”陆漭际得意极了,“我装了个投影,怎么样?有感觉吧?” 云栀指着床头柜上机顶盒一样的东西说:“有点吵。” “没事,把音量调大就能盖住了。”他啪嗒啪嗒地点着鼠标,退出了游戏界面,“你有什么想看的吗?” “快乐大本营。” “......换一个。” “非诚勿扰。” “云栀,动画片看吗?对了!我这里还有——”他突然想到什么,滑着椅子后退,从床底掏出了个纸箱来,“看!我这里有哈利波特全套呢!还有其他的,你翻翻看。” 云栀凑过去看,满满一箱碟片,有哈利波特、有柯南、还有小叮当......她意识到不对,黑着脸质问:“这是然然哥的吧?” “你怎么知道?”陆漭际抓了抓头发,有些心虚,“我妈前几天打电话,让我没事就去我哥房间找点书看。” “这是书吗?” “啊呀,别在意,反正都放家里也带不走,我拿了他也不会说什么。” “鲁莽鸡!”云栀生气地指着他,“然然哥说过,等他毕业了就把这些都给我。” “啊?你想要吗?”陆漭际看起来并不很在意,“不过,云栀,你可以放我这儿,想看就过来看嘛。大幕布比你那小屏爽多啦!” “......好吧!”他说的似乎挺有道理。 两人在屋里各干各的,场面倒是和谐。云栀倚着床坐在地板上,看大荧幕上播映着AVADA KEDAVRA!,陆漭际则带着耳机打游戏,手柄都能搓出火星子来,嘴里边还念念有词地重复着“ZrAABBXOXXAABL”。 云栀嘲讽他:“打个游戏还背口诀,就没见你背单词时也这么用功。” “啊?”他摘下耳机,满脸茫然地问,“你说什么?” 陆漭际瞧见云栀并不理会自己,滑着椅子凑了过去,跟着一块看了会电影,突然问:“你脖子不酸吗?” “那你过来给我揉揉肩捶捶背?” “哈,想得美。我意思是说,你可以到我床上去看,不用这么累。” 云栀满脸鄙夷,“我嫌弃。” “我床单才换的,不信拉倒!累不死你。”陆漭际说完便扭过头继续打游戏,手柄按得震天响。 过了一会儿,他在余光里瞥到了动静,这家伙不仅老老实实地爬上了床铺,还揍着他的枕头出气。 他想想觉得好笑,问她用不用换碟,半晌没听到回应,扭头一看,云栀竟抱着他的枕头睡着了。 陆漭际随手盖了件毯子在她身上,顺便关了投影,耳机里的音量也调小了,安安静静地打着游戏。 夏日的天光久远而漫长,窗外,空调外机轰隆作响,知了歇斯底里地叫着,日头毒辣,路上少见行人。书中写着一寸光阴一寸金,那他们就是在花着大把的金子玩乐、休息,但,大人们不也是如此吗?怎么反过来指责他们荒废时间呢? 云栀睡着的时候很安静,几乎一动不动,陆漭际偶尔偏头,见她一直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未变,有些不放心,他摘下耳机仔细确认。 有呼吸声,很浅,伴随着她恬静的睡脸一起一伏。 陆漭际突然觉得就这样挺好的,沉睡中的她不见了牙尖嘴利,不见了气焰嚣张,静静地卧在那里,像朵耷拉的白栀子,四季和晴雨叫她无暇惹是生非。 四点多,云栀翻了个身,毯子滑落掉在地上,无声无息。陆漭际打完了手里的对局,才弯腰上前去捡,他正准备将毯子搭回去,手上却一顿,云栀腿侧的裙摆上有一片醒目的红色...... 初潮 “喂,醒醒!云栀!”陆漭际有些慌张,试图摇醒床上的人,“醒醒,你裙子上好多血。” 云栀睁开眼,一副睡懵了的模样,回过神来,才想起要坐直身查看自己。 陆漭际一惊一乍地喝道:“别动!你先别动!” “怎么了?”云栀显然是被他的语气吓住了,她往身后抹了把,一看全是粘腻的鲜血,满脸惊恐地不知所措。 “你别把血弄得我床上到处都是。”陆漭际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臂架起她的腿,“别动,我抱你下来。” 云栀双手环在对方的脖子上借力,嘴里气急败坏地骂着:“我都快死了,你竟然还在担心床单。” “你也不能死我床上啊,我还得睡在这儿呢!”陆漭际不服气,“能站吗?” 她点点头。 “哪疼吗?” 她摇摇头,正欲开口,“我——” “妈呀!血都滴到地板上了。”陆漭际指着她的脚下惊呼。 云栀低头,嘴一瘪就要哭。 “哦哦别哭,没事没事。”陆漭际急忙哄她,指着卫生间建议道,“你是不是哪磕着碰着了?要不进去掀开裙子看看?” 云栀哭着往里走,鲜血跟在她脚下蜿蜒了一路,场面相当血腥。 陆漭际揣着抽纸,蹲在地上,一路连擦带抹的来到卫生间门外,他敲着门问:“云栀,怎么样?” “我那个......”她话音里带着犹豫。 “啊?你说什么?什么那个?” “......我好像是那个来了。” “啊?什么那个?啊??你说那个啊!”陆漭际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 “嗯。” “哦......额...挺好的,死不了就行。” 陆漭际大脑有些卡顿,在门外呆站了一会,又问:“你怎么还不出来?” 云栀小声回答:“血流得停不下来。” “啊?你不能憋住吗?”这事显然已经超出他的理解范围。 “我......憋不住。” 云栀坐在马桶上欲哭无泪,门外的人趿着拖鞋啪嗒啪嗒地走远了,又啪嗒啪嗒地走近了。 “云栀,你把门开个缝。” “你要干嘛?” “拿东西给你啊,快点接着。”门缝伸进一只手,拿着一包粉色的苏菲。 云栀接过,问:“你哪来的?” “偷的,从我妈那儿。”陆漭际微妙地红了脸,不过幸好她看不见。 云栀嘟嚷着:“怎么用啊?” 陆漭际有点崩溃,“你妈没教你吗?” “没有。” “应该跟尿不湿差不多?哎呀,你赶紧回去换身衣服吧。我拖地去了,有事再叫我。”陆漭际替她带好门后,迅速逃离。 外面热浪翻腾,高温酷暑,陆漭际苦着脸站在露台上洗拖把,身后传来动静,他回头看,云栀捂着裙子穿过客厅,头低着径直往大门走,做贼似的。 他笑了笑走回自己的房间。 云栀换好衣服再来的时候,陆漭际正对着枕芯上的血迹犯难。 她有些不好意思,慢慢吞吞地挪到床边,低头不说话。 陆漭际睨了她一眼,“你说,这可怎么办吧?” “翻个面?” “这是血呀,又不是白开水。你真会膈应人,让我枕着你的血睡觉。” 云栀有些心虚,“那你问问你妈,能不能放洗衣机里搅?” 陆漭际很为难,“怎么开口提呢?” “就说你头皮抠破了。” “这么大一块血,怕不是在头皮上施工打洞。” “要不然说你睡着的时候吐了口血?” “你当我梦里练神功呢?” 云栀摆手无奈道:“那怎么办?” “拆了洗吧。”陆漭际哀声叹气地翻找剪刀,“唉,服了你。” “顺手帮我把裙子搓了呗?” 陆漭际不禁侧目,被她的厚颜无耻给惊讶到,脱口而出:“你咋不让我替你把小裤衩也搓了呢?” 云栀气得跺脚,“流氓鸡!” 陆漭际也学她跺脚,“歪日!怎么又给我起绰号?” “流氓流氓流氓!” “你流氓我流氓?这是人能干出的事?嗯?”陆漭际举起血红的枕巾,对着云栀贴脸展示,云栀弯腰避过,然后闷头奔着他的胃顶去。 “啊啊啊向云栀你又发猪瘟了,我警告你啊,别拱我啊。”陆漭际指着她鼻子骂,云栀扑上来作势要咬,他吓得收回手指,用胳膊肘推开对方的脸,“走走走,一边去。” 云栀愠怒着脸骂:“陆漭际,你真讨厌!”骂完就气冲冲地回家了。 陆漭际在后面不忘补刀,“你更讨厌。” ———————— 有借有还 清晨,云栀将自己关在卫生间,一个人对着镜子照了很久。与其说是在臭美,倒不如说是在检验。 妈妈昨天晚上对她说,云栀,你已经长大了,不再是小女孩了。云栀听着觉得很奇妙,难道因为流了那些血,一夜之间,她就长大成人了吗? 现在又过了一个晚上,她迫切地想要查看自己究竟有没有发生什么变化,妈妈说的话到底是不是真的。云栀凑近了观察,哪里不一样了呢?呃......鼻翼上的那颗小痣之前似乎没有?还有呢?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好像眼睛更亮了、皮肤更滑了?除此之外再无别的了。云栀侧身站直在镜子前,看着自己依旧贫瘠的胸口,叹了口气。 外面有些喧闹,大概是楼下的小夫妻又在吵架吧。 云栀没在意,换个方向站,继续照着她的镜子。 “你今晚给我站着睡!”奇怪,这声音怎么听着像陆阿姨?难道是隔壁? 她跑去客厅,妈妈刚好串完门回来,笑得合不拢嘴。 “云栀,起来啦?” “妈妈,然然他们回来了吗?” “是呀,这么大清早的。” 云栀好奇地问:“他们在吵什么呀?” “然然他们悄悄地摸进门,想趁着漭际睡着给他个惊喜。结果啊,一进门就受到了惊吓。” “什么惊吓?” 妈妈笑着说:“哈哈哈,他仨一进门,发现满屋子都是鸭毛,路过带点风就跟下雪似的。” “啊?” “漭际在家把枕头拆了,夜里没关窗,毛飞得到处都是。”妈妈拿上包,站在玄关换鞋,叮嘱云栀,“锅里的早饭趁热吃,我上班去了啊,你白天把作业写一写,知道了吗?” 云栀呆愣在原地,乖乖地点了点头。 锅里热着包子,她吃到一半突然停下,跑进卧室拿上零钱,出门了。 陆漭际这头,早上睡得正香呢,结果被薅起来一顿臭骂,他被骂得几乎还不了嘴,枕头的事、投影的事、游戏盘的事......他耳朵磨出茧来,饿得眼冒金星,但他妈连口凉水都不给喝。 他抗议道:“我饿了!人是铁饭是钢,我要吃饭!” “我问你哪里要吃!鼻子要吃还是耳朵要吃!” 陆漭际理直气壮,“嘴要吃,长了嘴就是用来吃饭的!” “你长了嘴就是来顶嘴的?” “你长了嘴就是来骂人的?” 陆妈被气得四处找趁手的工具,“皮痒了是吧?” 陆枞然正在整理行李,他看热闹不嫌事大,从带回来的特产里掏出个大火腿,亲自呈交到母上大人手里。 “哇哇哇!陆枞然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我记恨你一辈子!” 陆枞然乐呵呵地拆了个牛肉干,美滋滋地吃了起来,还不忘煽风点火,“妈,漭际不是说要一个人在家写暑假作业吗?” 嗞——空气中隐约中有了火药桶被引燃的味道,陆漭际看见他的慈母竟然眉开眼笑了起来,他连忙开口道:“写了!我真写了!你等我回房拿给你看。”然后迅速跑回卧室拿着作业出来了。 这家伙竟然来真的,挺厚的一本,写了有大半,而且看纸张的新旧程度,也不像是临时赶工的。陆母和大儿子交换了眼神,都颇为讶异。 “我能吃了吧!” 陆漭际拿了吃的就往房里躲。 牛肉干太硬,奶糕有点咸,鲜花饼齁甜......哎,坐在桌前吃得没滋没味的,他叹了口气,心想:云栀啊,不能怪我啊。谁让你缺根筋,作业丢在这里忘了拿,名字还用铅笔写...... 但是!他挨骂也有她的功劳,不然谁会平白无故地拆枕头?总之,拿她的作业救救急也是情有可原。谁让她缺根筋呢! 妈妈突然走进来,手里拿着的东西他有点眼熟,小小的,方方的,粉粉的,好像昨天见过。 陆母满脸狐疑地问:“这是云栀拿来的,说要还给你,她说你那枕头是她不小心弄脏的,怎么回事?” 向云栀这哪是缺根筋,这简直是脑干缺失了。陆漭际羞愤地想一头撞死在桌上。 这事是越扯越扯不清,他一五一十地交代了。 陆母听乐了,笑着说:“云栀这丫头跑得太快,我都没来得及叫住她,你去拿点特产送给对门。” “妈!”陆漭际叫住她,“不准告诉别人,还有,别跟哥说!” “别跟我说什么?你们瞒着我在干什么呢?”陆枞然不知道打哪儿冒了出来。 “无耻小人,关你屁事!” 陆枞然佯势要逮他,却被他妈推出了门外。 陆枞然骂骂咧咧,“妈,这小子嘴不干净。” 陆母推推搡搡,“走走走,你怎么什么都要听一耳朵。” “啊?你这就被他收买了?” “你要是闲着,就把这屋子扫一扫。”陆母谁的情都不领,“还有你,快拿上吃的给云栀送去。” 片刻过后,陆漭际怒气冲冲地敲门,“向云栀,开门。” “你怎么来了?” “给你送吃的。” “哇,谢谢。你给我吧,我拿得动。” “让我进去。” ...... 陆漭际一股脑地将怀里的东西都倒在沙发上,云栀开心地叫了起来,“这么多!还有鲜花饼!世界上最最完美的馅饼!” 陆漭际故意冷着脸,翘着腿坐在沙发上,用鼻子出气。 “那个......早上我听见你家的声音。”云栀小心翼翼地问,“你是不是挨骂了?” “向云栀,你怎么想的?你干嘛要把卫生巾还给我妈?” “枕头的事本来就不是你的错嘛。我想替你承担。”云栀时时刻刻都在提醒自己,她已经不同往日,长大成人了。 “奇了怪了,你平时没少往我身上栽赃嫁祸,怎么这会儿讲起良心来了?”陆漭际气得脸蛋红红,耳朵也红红,“我看你就是想让我难堪!” 云栀有些委屈,“我真没有。” “反正这回是你对不起我。” “对不起。” “好,没关系。”陆漭际觉得时机到了,“云栀,你看我宽容大度地原谅你了,还拿了这么多好吃的给你,你以后对我也要宽容大度好不好?” “好。” 话音刚落,陆漭际突然掀起t恤,从裤腰带那儿抽出两本暑假作业出来。 “我就说怎么找不到,原来是丢在你家了。”云栀接过来,“这本是你的,这本是——唉?怎么没写名字?怎么里面什么也没写??鲁莽鸡!!!!你这本才是我的!” “宽容,大度。云栀,冷静!”陆漭际默默坐远,“我妈正在气头上,要检查我作业,江湖救急啊云栀。” “你救急,为什么要用油性笔写自己的名字?” 他摸了摸鼻子,有些心虚,“时间紧迫,我没找着铅笔。” “鲁莽鸡,你完了,我要告老师。” “别别别,我可以借给你抄。” “这本来就是我写的!” “我抄,我替你抄。” 云栀气极了,“我写不出你那么丑的字来。” “咱两字迹差不多吧?我妈都没认出来......”陆漭际被她瞪得有点怵,改口道,“那怎么办?” “不知道,反正你完了。” 陆漭际心中哀叹,说好的宽容大度呢? 我们热烈地跳吧 陆枞然走的这几个月,他弟的个子往上窜了不少,比云栀都高快半个头。 这两还是一起上下学,除了偶尔上体育课时,陆漭际会带着篮球去学校,放学后要留校玩一会。云栀刚开始会在场地边等他,后来就自己一个人回去了。 陆枞然的车依旧停在楼下,漭际说什么也不肯骑,只能落灰。云栀的书包侧袋里一直放有小手帕,上面绣着白色的小花。某人不知道这其实是块小抹布,还故意抽出来,放在手里显摆来显摆去,想惹她生气。 云栀每次看见他在那里“丢啊丢啊丢手绢轻轻地放在小朋友的后面”,都笑着沉默不语,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她的小抹布擦着陆漭际的脸颊而过。 陆妈妈经常跟云栀妈妈抱怨,说要把陆漭际的手给剁了。 因为这家伙转篮球转得上瘾,见到任何东西都要放在手里转,上课时手痒转课本,挨了一顿批;在家里转碎好几个盘子,屡教不改。 所以当陆漭际在她面前转起小手帕时,云栀已经见怪不怪了,甚至还拍起手来赞美他,“真神气!” 神气?连云栀都肯夸自己了,这还了得?陆漭际更是成天拿着她的小抹布转啊转,转啊转。 直到秋冬换季,陆漭际犯了季节性鼻炎,云栀不忍心再看到那灰尘在他鼻子旁舞啊舞,舞啊舞,于是说了实话。 陆漭际气得好几天没跟她说话,每天一放学就跑去打篮球。 云栀只好独自回家,不过她很快就结交到新的朋友,隔壁班的杜楠,跟她住在同一个小区。杜楠读书晚,比同龄人大两岁,所以显得有些早熟,云栀却很羡慕她洁白的皮肤和高昂的胸脯。 她两都喜欢看漫画,看小说,看电影,所以很聊得来。有时候她们站在楼下聊得忘乎所以,甚至聊到陆漭际打完篮球回来,还在聊。云栀时常在杜楠面前说陆漭际的坏话,这次也不例外,陆漭际咚咚地运着篮球路过,前脚刚上楼梯,她就在背后翻着白眼抱怨他鲁莽幼稚。 杜楠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云栀,你是不是喜欢陆漭际呀?” 云栀像是听到天大的笑话,“怎么可能??我最讨厌他了!” 杜楠分析道:“可是你两没完没了地打闹,你还总是动不动就提起他。” 云栀拼命辩解,“那是因为陆漭际太招人厌了,我才一个劲说他坏话。” “打是情骂是爱呀,云栀,你可能自己也没意识到吧。” 她誓死不从:“不可能!要喜欢我也是喜欢他哥。” “陆漭际还有哥哥?” “是呀,他哥特别好,我从来都不会他的坏话。因为我特别喜欢他。” “他哥多大呀?” “19。” “大这么多?”杜楠有些惊讶,笑着调侃,“云栀,你知道我说的是哪种喜欢吗?” 云栀有些不明白,喜欢就是喜欢啊,她像喜欢可爱多那样喜欢着鲜花饼,她也像喜欢妈妈那样喜欢着爸爸。她觉得陆枞然好,所以喜欢;陆漭际坏,所以不喜欢。 杜楠说:“我说的是你爸爸妈妈之间的那种喜欢,男女之间的喜欢,也就是爱情哦。” “有什么不一样吗?” “云栀,你怎么什么都不懂。”杜楠笑着摇头,突然放下书包翻出来一本书递给她,“喏,借给你看。” 她接过,粉色的封面,书名叫《躲过校霸的雨季》,上面画着流着眼泪的漂亮女孩。她不解地问:“讲什么的呀?校园霸凌吗?” “你看了就会知道。”杜楠背好书包,跟她挥手告别。 整整一个晚上的时间,云栀都在看这本书。 第二天课间,杜楠来找云栀闲聊。 杜楠问:“看完了吗?” 云栀点点头。 “好看吗?” “说不出来,一边想继续往下看,一边又觉得有点恶心。” “恶心?哪里让你觉得恶心?” “校霸既然喜欢校花,为什么故意说谎惹她伤心?为什么不对她好,反而把她关在房间里不让她出去呢?还有......”云栀突然有些不好意思,“为什么接吻时要咬破她的嘴唇呢?” “云栀,这就是爱呀,越爱一个人就越会想要占有。”杜楠说话时眼睛里充满了向往,“爱情就是这样轰轰烈烈,不顾一切,死去活来。” 云栀无法理解,“好可怕,那我还是选择喜欢然然哥吧!我才不要爱他,我不想要死去活来。” 杜楠奚落她,“没有爱情,你跟他以后结不了婚哦。” “啊?那能不能换一种爱法?” “呃我想想......对了我还有一本,讲的是青梅竹马打打闹闹地相处,长大就相爱结婚了,就跟你和陆漭际一样,你要看吗?” 云栀欲哭无泪,“不看,我不要鲁莽鸡,我要他哥。” 杜楠想了想说:“云栀,其实也不是非要死去活来的。你就——呃你就、你就热烈地喜欢着他吧!” “热烈地喜欢就是爱吗?” “对!热烈地。” 云栀一直盘算着该如何热烈地表达,走路的时候想着,睡觉的时候也想着,光是想象就令她感到无比满足。但是,偶尔她也会感到自己满腔的热血无处释放,因为陆枞然压根就不在身边。 没过几天,杜楠又和她聊起别的话题,云栀就将这事忘得一干二净。 她们实在不想早早地就回家,于是跑去小卖部买了一根很长很长的橡皮筋,准备边玩边聊。楼前的空地前种了两棵树,枝桠十分对称,两人一人牵着一头,穿过枝桠,绕一圈打了个死结。但是皮筋太长了,松松垮垮地挂在树上没法跳,云栀只好在树的一头缠了个活结。 她们就在这里,一边跳着皮筋,一边聊东聊西,隔一会儿就要跑到树下,将松散的活结重新绑紧。 天擦黑,临分别的时候,谁也没法将皮筋从树上解下,云栀说:“就放在这吧,反正我们明天还会来。” 近日来,气温一直降得厉害,天色黑得越来越快。陆漭际经常回到家时,月亮都爬上了头顶。 这天他在学校打了很久篮球,回到小区时,如往常一样穿过那条必经之路,“哎呦——”,他毫无防备地绊了个狗吃屎。尽管皮筋的弹力已经给足了缓冲,他还是摔得人仰马翻。陆漭际捂着屁股哀嚎,低头寻找罪魁祸首......是根橡皮筋,巧了,他白天在小卖部买烤肠时,偶遇过它的主人。 陆漭际气得对天长啸,“向云栀!你缺德!” 整栋楼都从窗户里探出脑袋,云栀也不另外,她有点生气地冲着楼下说:“你叫这么大声干什么?” “你在路中央绑个绳子,是打算走过路过、通通绊倒吗?” 云栀理亏,但面上依旧嘴硬,“我上楼拿剪刀而已,你自己不长眼往上面撞。”说完啪地一声将窗户关上。 因为这个插曲,往后她和杜楠只要跳一次皮筋,就要剪一次死结,树那头的活结越打越短,终于有一天,她们连活结都不用打了。刚刚好,长度刚刚好,不松不紧,她们再也不用中途停下跑去重新打活结,她们跳得酣畅淋漓,同样她们跳得悬心吊胆,因为再剪几刀,便撑不到两棵树的距离了。 太阳掉下山,她们默契地没提回家,心中都不舍。 杜楠大笑着说:“云栀,我们热烈地跳吧!当作是最后一次。” 云栀应声说好,疯了一般地玩,她的毛衣里全是汗,晚风一吹,她的身体里便掀起冰凉的浪花来,爽快极了!她们就像两簇小小的浪花,来回地奔波,大树围成她们的海洋,潮汐更替,她们毫不理会,只是自由地翻滚。 逐渐浓重的夜色如潮水般袭来,她们甚至看不清彼此的脸来,云栀突然感觉头皮一松,发绳滚落掉地,她散着头发弯腰埋头找,天太黑实在是看不清,于是她蹲下来慢慢找。杜楠也帮着她一块找,她眼尖,指着远处说,“云栀,看,在那儿!” 树下安静地躺着一个红色串珠发绳,云栀小跑过去,捡起来轻轻地拍打泥土,身后突然传来说话声,十分模糊,像是在喊她的名字。 她不经意地回头,遥远的路灯下走来一个人,清俊挺拔,眉目清秀,腊月的寒风倏忽之间和煦起来,他带着柔和的光辉缓缓走近。 陆枞然笑着说:“云栀,天黑了怎么一个人在这儿不回家?” 他的声音低沉又温柔,云栀觉得好不真实,怔怔地问:“然然哥哥,你怎么回来了?我不是一个——”她说着便回过头去,结果杜楠早不见了身影,带着树上的皮筋一并消失了。 “吃饭了!云栀——”耳边突然传出妈妈大声的呼唤,楼顶的窗户被拉开,“你不是吵着要吃可乐鸡翅吗?还不快回来!” 妈妈的大嗓门让云栀有些窘迫,陆枞然笑着抬头和她妈妈打招呼。 “唉?然然回来啦?” “是呀,阿姨,放寒假了。” “然然,阿姨今天烧了可乐鸡翅,到这边来吃饭呀!” 陆枞然轻笑出声,朗声道:“谢谢阿姨,云栀爱吃,我就不跟她抢了。” 云栀红着脸往楼道里走,陆枞然紧随其后。 他的气息干净而清爽,自己则是沾满了灰尘与汗水,云栀不敢离得他过分近。于是她越走越快,两步并一步地往楼上跑,迅速开门回家。 她靠在门上,心脏扑通扑通地狂跳着,这是因为剧烈运动还是别的什么呢?难道是……热烈的爱吗? 原来这就是爱情呀?她懵懵懂懂地掉入了爱河。 爱恋伊 “云栀,原来你喜欢的就是他呀?” “楠楠,可不止哦。”云栀捧着脸,失神地看着窗外,“我是爱他。” 杜楠抿着嘴偷笑,“那他知道吗?” 云栀沮丧地摇头,可能在陆枞然眼里,她只是个爱吃可乐鸡翅的小屁孩。这可怎么办,他们的年龄相差太多了。 陆漭际路过窗边,被云栀痛苦的神情吓了一跳,“怎么了?你两吵架了吗?” “云妹妹多愁善感哦。”杜楠摇摇头,走回隔壁班。 云栀没好气地说:“要你多管闲事。” 陆漭际抓了抓脑袋说:“我哥昨天回来了,你知道吗?” “嗯。”云栀像是随口一问,“你哥……大学里怎么样啊?好玩吗?” “不知道,没问。”见她面色不善,陆漭际才不情不愿地补充道,“他好像拿了个什么英语竞赛一等奖吧。” “哇,然然哥就是厉害。” “他厉害,但我惨了。我妈让我放假跟着他学英语。”陆漭际痛心疾首,“那可是寒假啊,大过年的。” 云栀一听,心思便活泛起来,开始动歪点子,“这么惨,你一个人啊?” “云栀,你也来吧,不要放我一个人独自面对陆枞然,太高压了我受不了。” 上课铃响了,云栀坐正,假模假样地说了句—— “看情况吧。” 向云栀盼望着,盼望着,终于来到她朝思暮想的期末考,她故意在英语卷上乱涂了一整篇的完形填空,顺理成章地来到了然然老师的英语小课堂。 陆枞然去年夏天就摘下了眼镜,大概是因为度数不太深。说实话,云栀还是蛮怀念他戴眼镜的模样,文质彬彬的,银色的金属架在高耸的鼻梁两侧,带着淡淡的疏离感。 好在,然然老师上课的时候又带起了那副银框眼镜。 陆枞然总是在他弟犯蠢的时候,凉凉地掀起眼皮子,嘴里说着些刻薄话。他一向温和,云栀几乎没见过他这副冷漠的神情,怪新奇的,而且......然然哥哥的冷脸别有风味,她私心希望鲁莽鸡多犯点蠢。 然然老师正教着他们不同时态,过去时,现在时,将来时。 云栀听着听着便开始想心事。她想什么呢?她想,过去是喜欢,现在是爱情,那将来是结......结h—— “陆漭际,又在出神!看看云栀,听得多认真。” 云栀低下头,镇定自若地下笔,圈了个单词,涂涂画画的。 陆枞然犹疑着开口,“呃,云栀,我还没讲到那题......” 云栀点点头,“嗯,我知道。这个单词我不认识,提前圈出来。” “陆漭际,你学着点!别抱着手什么都不做。” 看着他两一唱一和,陆漭际很是无语,开始怀疑自己的邀请是不是一个雪上加霜的错误。 陆枞然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只能隔三岔五地补习,云栀每周都盼着这两天到来,陆漭际则是截然相反。 春节悄然而至,因为要回老家拜年的缘故,然然小课堂停课了,对面一家四口都走了,云栀有些落寞。 除夕那天晚上,一家人都在客厅看着春晚,十点多,云栀觉得索然无味,便回了房。 她打开qq,敲了一行字出去。 “鲁莽鸡,在干嘛呢?” “掼蛋。” “。。。” “等蟒哥赢大钱了,回来带你下馆子^_^” “啥时候回来?” “年初三。” “你和谁一起玩呢?”云栀如此问,但心中早有了想听到的答案。如果顺利,她还能沿着话头多打听几句关于他的消息。 可惜她等了半晌,也没等来回复,陆漭际这家伙应该是正玩得不亦乐乎......云栀躺在床上,听着客厅里的电视声,逐渐遁入梦乡。 零点的时候,又被窗外不绝入耳的烟花声吵醒,她迷迷糊糊地看了眼手机,好几条群发的祝福消息。她坐起身来,睁大眼睛紧张地翻看。 “新年快乐!” 她知道这不是独给她一人的祝福,但还是觉得雀跃欢欣,因为,至少自己没被落下不是吗? 尽管她想、她想热烈地回应他,很想很想。但云栀还是用力克制住,只编辑了一模一样的四个字发送回去,这是她独给他一人的祝福,悄悄伪装成了群发的模样。就像她对他的爱,悄悄地伪装成满不在乎的模样。 窗外的烟花炸了满天,是人们的祝愿啊,纷纷扬扬。 云栀对着璀璨的天空许了个愿望,多的她不要,太远的也不要,她只希望然然哥哥能尽快回来,她想快点见到他。 等待的时间太过漫长,云栀几乎是扳着指头过日子。年初三这天,她一早便起了床,频频地往楼下看,时不时注意着门外的动静,一有风吹草动,她便如惊弓之鸟,满客厅地溜达。 妈妈坐在桌前备课,一整天被她搅得不安宁。傍晚的时候,隔壁还是没有动静,云栀快被失落塞满了,她决定出去走走散散心。 人民广场上熙熙攘攘,不知何时架起了舞台,云栀远远地就听见音响里的歌声,有些刺耳,麦克风时不时发出尖锐的嗡鸣,在人群中激荡起不满的抱怨来。 云栀没往前面挤,就站在人群外静静地看着演出。 台上是几个年轻男孩组的乐队,抱着吉他打着鼓,唱歌的那个男孩声嘶力竭,“死了都要爱,不淋漓尽致不痛快。” 云栀身旁的中年人大声咒骂着走远了,“大过年的,晦气。” 前面的女孩似乎听见了,一脸不满地回过头来,恰巧与云栀对上目光。 “云栀?” “杜楠?” 杜楠欣喜地冲着她招手,“你快来,到我这来,往前挤挤。” 云栀慢慢挪到她身边,台上的乐队演出已到尾声,主唱的男孩收起方才演唱时的肆意,十分生疏紧张地对着台下观众致谢,人群中只有稀疏散落的掌声。 杜楠硬要拉着她啪啪地鼓掌。 云栀不解地问:“你认识他吗?” 杜楠不答反问,“云栀,你觉得他怎么样?” “长得还行,唱得不行,高音好像唱劈了。” 那男孩下了台,正在收拾乐器,杜楠突然丢下她,挤出人群,飞快地跑向后台。她匆匆地说:“云栀,我还有事,先走了,下次聊。” 云栀看了眼身后乌压压的人群,想自己好不容易挤到前排,就再听一会儿吧。 一支老年民乐队走上台,丝竹管弦,吹拉弹唱,唱的是西游记里的歌,《女儿情》。 鸳鸯双栖蝶双飞/满园春色惹人醉/悄悄问圣僧/女儿美不美/女儿美不美/说什么王权富贵/怕什么戒律清规/只愿天长地久/与我意中人儿紧相随/爱恋伊 爱恋伊/愿今生常相随 比起方才死去活来的那首,云栀更喜欢现在这首,日后她跟杜楠提起时,被尖锐地评价为“老土”。 圆圈 云栀站在温柔的吟唱中,怔愣地望着人群外,突然掉下眼泪。 广场前的马路上,她看见了自己梦寐的身影。 他终于回来了,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又骑着车?为什么他的后座、后座上的那个女孩笑得那样开心? 那女孩跳下车,漆黑的长发如瀑泻下,她穿着雪白的毛绒外套和垂坠的黑色半裙,笔直地站在那儿。人来人往的广场上,陆枞然慢悠悠地骑着车,故意绕着她团团转,那女孩背着双手站在他的圆圈里,轻轻旋转,像莹亮的星辰。广场上的圆圈,是陆枞然画下的气泡,他们身处其中,眼里只有彼此,云栀猜那女孩正拥抱着广袤的宇宙。 他们年龄相仿,他们笑得开心,他们看起来……过分般配。而云栀却站在摩肩擦踵的人流中,动弹不得。 一曲终,夕阳西斜,云栀擦干眼泪,低着头往回家的方向走。 她看着自己的影子被长长地落在身后,又紧紧地蜷缩在脚下,年幼的惆怅爬上她的心头。 马路上穿行而过的行人与车辆源源不断,偶尔串起一声响脆的车铃来,像是在嘲弄云栀那戛然而止的、一意孤行的、爱恋。 叮铃铃—— 无处不在的铃声,刺激着云栀的神经,她忍着眼泪,马不停歇地往前走。 近似一阵风,身后那辆车几乎是贴着她的手臂飞驰而过,风骚地走位,漂移,急刹车。陆漭际骑着他崭新的红色单车,单脚撑地,停在她面前。 “怎么样?帅吗?”陆漭际得意地问,随手又拨响车铃,叮铃铃。 云栀面无表情,没有反应。但他却掉进了无法自拔地炫耀之中,“云栀,上车!蟒哥带你兜风。” 她再也忍不住,咧着嘴崩溃大哭,陆漭际吓了一跳,重心失衡,差点摔下车。 “唉?你哭什么?”陆漭际不知所措,一个劲地跟她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云栀红着双眼,“你干嘛道歉?” “不知道呀,肯定又是我不小心哪里惹到你了,对不起,别哭了,对不起!” 云栀吸着鼻子骂他神经病,绕开他继续走自己的路,陆漭际不声不响地跟着她。 她早过了自家的小区,还是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她走得腰酸背痛,走不动了,于是一屁股坐在马路牙子上。 她抽抽嗒嗒地埋怨,“都怪你,你非要新车,如果你哥的车被你骑走就不会……呜呜呜。”云栀把头埋在腿间,深深啜泣。 陆漭际不知所以,也不敢多嘴,只是默默地将车停在一边,陪着她坐下。 不知过了多久,云栀大抵是哭累了,抬起头红肿着眼睛对漭际说,“走吧,回家。” 陆漭际载着她,没按来时的路走,绕到湖滨大道上。 平日里,湖边常有夜钓的人,今晚倒是没见着,沿路随处可见放烟花的三两人群,陆漭际想,大概是烟花嘭啪赶走了鱼群。 湖面上灯影摇晃,起风了。 陆漭际微微偏头,“你要是手冷,就放进我的口袋里。” 云栀攥着他的衣角没有反应,过了好一会儿,轻轻出声, “鲁莽鸡,我们什么时候能长大?” “我们已经长大了呀,你瞧,我爸妈都答应给我买了新车。” “我是说像然然哥那么大。” “我哥那样?” “嗯,你记得吗?小时候,然然哥也会带我们来湖边放烟花。” 陆漭际想了想,问道:“云栀,你想放烟花吗?我带你去北街买。” “每次用打火机点火的都是他。”云栀自顾自地陷入了回忆,“我们两个就站在旁边看。” 陆漭际笑她胆子小,“只要一点擦炮,你就缩好几里远。” 云栀咯咯地笑着,很快又安静下来,“那时我就希望能长到然然哥那么大,可是……等我真长这么大,他又长大了一截,都去念大学了,我永远都赶不上。” “云栀,我告诉你一个秘密。”陆漭际听见她哽咽的声音若有所思,开口安慰道,“人长到十八岁就不会再长了,你看你爸爸妈妈我爸爸妈妈是不是都几乎一样大了?” “那、然然哥哥都已经过十八了呀。” “是呀,他停下来了。” “他会等我们?” “他一直在等我们。”陆漭际郑重其事地补充了一句,“真的,我哥说过,要等我长大。” 云栀又带着哭腔,“鲁莽鸡,太好了,还来得及。” “唉,云栀,你别哭呀,大人才不会哭鼻子。” “鲁莽鸡,我们要快点长大,不要让他多等了。” “好呀,我带着你,咱们一起,冲冲冲!”他说着便松开手刹,长长的下坡路,他们撒了欢往下冲,将泪水尽情地抛在脑后。 在他们的年纪里,悲伤不宜久留;在他们的岁月里,爆竹声声催。 云栀和杜楠还是继续用着那根皮筋,有时在左边的那棵树旁,有时在右边,她们轮换着站,轮换着跳,从冬天跳进了春天,又从春天跳进了夏天。 盛夏即将来临前的一天,云栀站在那里,橡皮筋抻紧了挨在她的腰上,大树离她不过几步远。杜楠欢快地跳跃着,舞动着,就在云栀和大树围起的圆圈里,旋转着。 云栀站在树影漏下的细碎阳光中,鬓角流下汗来,她一边笑得开心,一边悄悄将手垫在腰侧。杜楠突然停下来,走过去看她的手,细细的一道红印,很是显眼。 杜楠说:“别跳了,剪了吧。” 知了一声长嘶,伴随着剪刀应声落下的,还有云栀的小学时代。 挑拨离间 可能是夜晚,可能是午后,谁也不知道杜楠是何时离开的。对于云栀来说,只是睡一觉的事,醒后她便走了,悄无声息的,像不曾来过。 所有人都很担心云栀,怕她难过。 意外地,她看上去很平静,像是接受了这一切。陆漭际告知她杜楠离开的消息时,她只是点点头,说了句,我知道了。再无别的反应。 如同被拨正指针的时钟,云栀的生活又回归常态,两点一线地往返于学校和家,那段时间,放学后,有时她会在篮球场边坐着等他,有时她会独自坐车去城西的漫画店......总之,好像什么都没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云栀的模样叫任何人都瞧不出端倪来,她是个令人放心的孩子。 除了偶尔,她路过楼前的大树时,会停下来驻足端详,陆漭际问她在找什么,云栀什么也不答,只是轻轻地用手抚摸着树干的纹理。 她突然想知道,乔木是否能开出花来? 她像疯了一般地找寻答案。 成堆的植物科普书摆在她的案上,她找不到想要的答案,又开始搜寻各种各样的纪录片来看。有一天,她呆在陆漭际的房间里,用大荧幕看着植物、花鸟、自然......陆漭际虽然陪着她在看,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只是睁着眼睛出神。当云栀突然吸着鼻子抽泣时,他丝毫没反应过来,明明荧幕上播映着红色的植物,没有任何不妥。 “怎么了?” “她今年十六岁。”云栀没头没尾地来了这么一句。 陆漭际默默地递上纸巾,大概猜到她说的是谁。 云栀又说,“她今年十六岁,离开这个地方是对的。” 泪涕和笑容同时出现在她脸上,挤压到一块,谁也不服谁,于是呈现出一副很滑稽、很狼狈的模样来。那一刻,陆漭际为她的悲伤所动容,他直觉,云栀也会离开。离开他,离开这个地方。 或许说,自打杜楠出现后,云栀就离自己越来越远。 而杜楠走后,云栀一切如常,彷佛又回到他身边。可能,更远了,也说不定。 在最开始的时候,她们只是在树下玩耍、闲话,谁也未曾料想到竟是这般收场。 …… 那时她们相熟没多久,云栀就亲昵地称呼她“楠楠”。杜楠要她改口,喊自己姐姐,云栀不听,嘻嘻哈哈地喊她“小肚腩”。 不过,她确实像个知心姐姐,大云栀两岁,懂得又多。杜楠常吹嘘自己对爱情有着绝对的嗅觉,她博览“群书”,有着丰富的理论知识,是她告诉云栀,热烈地喜欢就是爱。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理论不践行,便是纸上谈兵,无论云栀在心里如何排兵布阵,她试想着要将自己的心声大把地倾倒给他,要将澎湃的鲜花和礼物双手捧给他,她想热烈地飞奔向他……可是,当她真真切切地面对着陆枞然时,她的心开始瑟缩,踌躇着不敢前进。云栀一次又一次地溃不成军。 在广场上偶遇的那天,她便知道自己的爱恋将永远不见天日,从开始到结束,云栀沉湎在自己的想象中,孤独地跳着独角戏。 同样是那天,杜楠迎到了自己的爱情。方何,高音唱劈的那个方何,抵挡不住女孩热烈地表达,和她在一起了。 果然,爱情是勇敢者的游戏。 杜楠和云栀,她们太不一样了。杜楠是个勇敢的女孩,言出必行。她喜欢火红的颜色,她的裙摆、皮鞋、头花全是火燎般的红,骄傲肆意。云栀痛恨自己的瞻前顾后,畏手畏脚,她如何能像杜楠那般收获爱情?她们两个真的太不一样了。 就连对于爱情的想象和取向,也大不相同。 强硬、占有、相爱相杀、浪子回头……这些跌宕起伏的戏码都是杜楠爱看的,她的宗旨是,不轰轰烈烈枉为爱情。然而这与云栀的取向偏离了十万八千里,她对于爱情的全部想象来自于陆枞然,温柔、有礼、学识、挺拔……如玉般的君子编构起她的全部愿景。不巧的是,杜楠那堆乱七八糟的书里,没有一本是这种类型的。 杜楠笑着打趣道:“云栀,你可以自己写呀。”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整个暑假,云栀都在脑海里构思着属于自己的故事,但苦于起名迟迟未下笔,假期便步入尾声。 要开学了,杜楠有些发愁,往后她跟方何没那么好见面了,虽然都在十七中,但一个是初中部,一个是高中部,不同校区,远着呢。 云栀要见杜楠还算容易,去隔壁班串个门就行,和过去一样。不一样的事也有,比如说,陆漭际就被分到了隔壁班,这下云栀成了孤家寡人。不过倒也没所谓,她是越来越不待见陆漭际。她平等地厌恶着这个阶段的所有同龄男性,包括陆漭际在内,他们声线刺耳,幼稚而聒噪,顽劣且不知天高地厚。 陆漭际隐隐发现,云栀似乎不乐意同自己玩了,这令他感伤。 起先是上下学,云栀宁愿和杜楠一起步行,也不愿坐他的后座;其次,云栀那么多次出现在教室后门,没有一次是找他的,回回都是“麻烦叫下杜楠”“找杜楠”杜楠杜楠没完没了;再之,在学校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偶尔迎面相遇时,云栀竟然装不认识自己,喊她也不应。 最最令他受伤的是,云栀的眼神,那种上上下下打量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块垃圾。 陆漭际尝试过围堵她,他质问到底是哪里惹到她了,云栀不说话只是看着他,先是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回头,眼神里的厌恶藏都藏不住。 他想破脑袋想不出原因来。他决定把这一切归结于杜楠,是杜楠把云栀带坏了。 这两人有事没事就搁后门那儿嘀嘀咕咕,云栀有时还会乐得咯咯笑,她越笑陆漭际心里就越不安,于是他打定主意,这对连体婴儿一旦落了单,他就去挑拨离间。 某日放学,云栀背着书包独自穿过校园,被远处飞来的篮球正中眉心,她吃痛捂住额头蹲下身。 陆漭际显然是对自己的准星相当满意,“向云栀!这里!我们的球!快扔回来。” 一帮大小伙子围上来起哄,“哎?认识?陆漭际你是故意砸人家的吧?” “这不是杜楠旁边的那个小跟班吗?” “嘿,还真是!哥们口味与众不同啊?” “去你的,别胡说。”陆漭际见她一直蹲着,觉得有些不对劲,跑过去拉她起身,“云栀,云栀?你没事吧?” 云栀被砸得眼冒金星、泪花不止,好半天都缓不过来,她生气地拍开对方的手,飞起一脚将篮球踹得远远的,头也不回地走了。身后那帮鸭子又嘎嘎叫着起哄,“哦~陆漭际,你把人弄哭了,还不快去下跪。” 陆漭际喊了她好几声,云栀不理会,脚上走得飞快,将他远远甩在身后。结果她刚走出校门,清脆的车铃声便在身后响起。 “云栀,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砸你的。” 云栀翻了个白眼,自然是不信。 “嘿嘿。”陆漭际腆着脸继续道歉,“对不起,我没注意轻重,下次不会了,我保证!” 云栀走上人行道,不想搭理他。 隔着绿化带,陆漭际冲着她喊,“云栀,别气了,他们胡说八道呢。” “你怎么不阻止他们?” “嘴长别人身上,我哪管得着嘛?你瞧,要你开口说个话有多难?”陆漭际歪歪扭扭地骑着单车,“你怎么没和杜楠一起?” 云栀不屑地哼了一声,“你们这帮癞蛤蟆!杜楠永远都不会看上你们!” “别,我可不感兴趣。云栀,我告诉你,杜楠坏得很,自己整天偷偷学习,然后尽给你看些乱七八糟的书。” “总比你天天打游戏好!” 陆漭际不怀好意地笑,“向云栀,你臭美跑去买口红的事,信不信我给你妈说?” 又来了。自打上周末在商场彩妆柜台被他碰个正着,这家伙就跟揪住她的把柄一样,翻来覆去地提。云栀不懂陆漭际有什么好得瑟的,她又不是没看见他手里的psp。 “鲁莽鸡,你烦死了,又拿这说事,有本事你就去,咱两谁也别好过。” “嘿嘿,开玩笑。上车,蟒哥带你飞。” 云栀原地不动,冷脸看着他。 他不解地问:“怎么?我脸上有东西?” “你书包放那儿,我怎么坐?” “对不起!”陆漭际下意识地就道歉,这三个字已经刻入他血脉。 嘘! 这周末,是杜楠的生日,云栀应邀去参加她的生日宴会。 云栀将背包塞得鼓鼓囊囊,里面装着礼物,还有好几本杂志,从上个月积压到现在,她想留着和杜楠一起看。 宴会订在一家会所,云栀按照她给的地址找上包厢时,房间里只有杜楠一个人。她穿着件红色的小洋裙,裙摆上点缀着黑色的蝴蝶暗纹,飞奔而来的时候像是蝴蝶在翻飞。 “云栀,你来啦!” “楠楠,你好香啊。”云栀抱着杜楠不松手,嗅来嗅去,“是花粉的味道吗?” 杜楠嬉笑着伸手讨要,“你给我准备什么礼物了?” 云栀拉着她的手到沙发旁坐下,神神秘秘地掏出个黑色小袋子。 杜楠拿在手里掂量,故意说:“这么小?忒抠了吧,向云栀?” “你快打开看呀!” 在云栀万分期待的眼神中,她拆开来看,是一支口红。 “我比对好久才挑中的色号,眼睛都看花了。你瞧,它叫——”云栀将她手里的管状物掉了个面,底部朝上,“火百合。” 杜楠迅速找反光的东西,手边有个金属瓶起子,于是她对着瓶起子涂抹嘴巴试色,“怎么样?” “好看!”衬得她肤白胜雪。 “谢谢你的礼物,我很喜欢。”杜楠话锋一转,从靠枕后摸出个袋子来,“云栀,我也给你准备了礼物哦。” “不是你过生日吗?” “是呀,一想到你要送我礼物,我也迫不及待地想挑礼物给你。” 云栀有些担忧,“那我生日时你还送吗?” 杜楠嗤笑出声,“云栀你怎么这么缺心眼?” 云栀打开袋子来看,是一条白色的裙子,和杜楠身上那件同样不同色,绣满了白色的栀子。 她满心欢喜,高兴得语无伦次,“我还有!” “还有什么?” “杂志!都给你!”云栀将书包颠倒,一股脑地往下抖落,伴随着杂志扑簌而下的还有几张浅色的信纸。 杜楠捡起信纸,刚要打开来看,被扑上来一把抢走了。 “什么呀?” 云栀把手背在身后,“没什么。” “情书?” “不是!” 杜楠实在好奇,揪着她不放,盘问了半天,云栀才扭扭捏捏地支吾出声,“就是那个……你之前不是说,我可以自己写嘛……” “你写出来啦?快给我看看。” “写得不好。” “看看。” “看了不准说不好。” “好好好,我只说好,好好好。” 云栀这才妥协。 杜楠拿着信纸,开始拿腔作势地品读,“《海上花》,这名字什么意思?” 云栀忙不迭地解释,“海上花是我最近很喜欢的一首歌,出处是同名电影海上花,电影海上花改编自张爱玲的海上花开海上花落其实海上花也不是张爱玲写的是她翻译的晚清沪语小说海上花列传……不过书和电影我都没看过,我只是喜欢听这首歌,我写的故事基本也没关联……” 杜楠将眼睛从信纸上抬起,笑着说:“云栀,别这么紧张,你写得挺好的。” 云栀就在那儿抓耳挠腮的,坐立不安地等待。 “看完了?” “嗯。”杜楠将信纸放在那堆杂志之上,“你应该试着去投稿。” “我还没写完,有得改呢……你认为写得如何?” “好好好!”杜楠十分捧场,“可你之前不是连主人公名字都搞不定吗,怎么一下子就写出来了?” 云栀的语气颇为幽怨,“哼,你还好意思说呢。” “啊?怪我?” “怎么会怪你呢?我还得谢谢你呢。”她故作可怜姿态,“谢谢你总是一放学就忙着去和男朋友排练,我才有时间在那里自己编故事给自己听。” 虽然这话说着是为了阴阳杜楠,但确实也是真事。 她要不是实在闲得无聊,也不会去找陆漭际玩,也不会在他床底那箱光碟里翻出灵感来。 那天,云栀在箱子最底层掏出一张奇怪的光碟来,没有封皮,塑料封壳下面附了张简陋的白纸。她觉得奇怪,陆枞然向来仔细,光碟都一一对应地收纳完好,甚至编了号,怎么会有个漏网之鱼? 她扳开封壳来,看见白纸底端有淡淡的铅笔字faye,她的心扑通扑通地狂跳,像是窥探到不得了的秘密。 faye,faye,她的女主角就叫菲也好了。 男主角呢?男主角的名字她早就想好咯。云栀的故事是因为他才有了眉目。 杜楠抱歉地说,“云栀,等忙完这段时间,我就有空和你玩了。” “好哦,方何今天来吗?你们唱什么歌呀?” “在路上吧。”杜楠深深地叹了口气,“唉,我们还没定好曲目。” 云栀十分吃惊,“什么?下个星期都比赛了,你们还没想好唱什么?” “是呀。方何总觉得这也不好,那也不好。今天来了得好好商量,必须要定下来。” “是呀是呀,嘶——”云栀附和着,突然一脸严肃地发问,“你说方何会给你买蛋糕吗?我喜欢巧克力的,杜楠,你知道tasty吗?它们家新出的芒果蛋糕看起来也不错!” 话音刚落,包厢的门被推开了。 方何拎着蛋糕盒,笑着说,“杜楠特意叮嘱我买巧克力的。”跟着他走进来的,还有乐队的其他成员。 进来一堆陌生人,云栀认生,她想默默挪到角落里,却被杜楠一把揪住,介绍给众人,“这是向云栀,比咱们都小,大家让着点。” 有个自来卷乐呵呵地捧场道,“行!蛋糕上的樱桃全让给她,谁也不准碰哈哈。” 杜楠在云栀心目中的形象顿时变得伟岸起来。 说是杜楠的生日宴会,倒不如说是他们的研讨会。云栀默默地吃着蛋糕,静静地听着他们争论不休。 “云栀,你觉得呢?” “啊?”云栀正在伸手够蛋糕上的巧克力装饰,突然被点名,她手上一顿,不知所措。 杜楠笑着说,“云栀,你有推荐的歌吗?” 云栀扫了眼方何的皮衣、平头的耳钉、卷毛的卷毛,犹疑着要不要开口,她求救般的看向杜楠,而杜楠的眼神似乎在鼓励她说出来。 “啊,我喜欢那个,海上花。” 方何拿起点歌机,啪嗒啪嗒地按个不停,“好几个版本,哪个?” 杜楠扫了一眼屏幕,“蔡琴吧,她偶像。” 云栀冲着杜楠猛点头,一副果然你懂我的神情。 “蔡琴?”其余几人显然有些吃惊。 卷毛感慨,“云栀这孩子真孝顺,打小就能和妈妈听到一块儿去。” 大家都笑了。她却想不通听蔡琴和孝顺有什么关系,于是认真地解释道,“我妈说,我在她肚子里时就爱听蔡琴。” 大家笑得更开心了。卷毛夸她,“云栀,你真可爱。” 云栀感到惶恐,杜楠打岔道,“别理他们,绕着弯子骂你土呢。” “我土。”说她土,她认了,但是,“我偶像不土!!” 方何说:“你偶像的歌不错,但是和咱们乐队调性不太相符呢。” 云栀不解,“为什么?” 杜楠解释道,“因为是摇滚乐队吧。” “可以改编嘛,走硬派柔情风。”云栀提议道,“杜楠的嗓音条件明明就很适合娓娓道来。你硬你的,她柔她的,迭加在一起才有味道。” 杜楠奇怪地看了眼方何,然后点头表示支持,“我觉得不错。” 卷毛也点头,“我也觉得不错。” 大家一拍即合,决定立马出发去方何家的琴行。云栀痛心地问,蛋糕能打包带走吗? 当然可以,不要浪费粮食。 云栀相当于移了个摊子而已,她还是继续默默地吃着蛋糕,静静地听着他们争论不休,虽然贝斯、架子鼓的声音感官上不太悦耳,但好歹让他们搓出整首改编了。 杜楠松了口气,偷偷对她使眼色,云栀收到信号,啪啪鼓掌,“好听!比蔡琴唱的都好听!” “好好好!”杜楠将云栀从地上拎起来,“那今天就散了吧,各回各家。” 回家路上。 “你觉得方何怎么样?” 今天是云栀第一次正式见方何,相处下来,她其实不太喜欢方何。 比如说,他打断杜楠唱歌的时候很粗鲁,也不怎么在乎杜楠提的建议,还有唱到后半场,杜楠明显嗓子跟不上了,方何都没有察觉,依旧要一遍又一遍地调试……云栀觉得方何不太温柔,但是杜楠喜欢的不就是强势吗?而且,方何在台上举起话筒诉说爱的时候,杜楠的眼睛是那样美丽,她的脸蛋上洋溢着幸福。 云栀想,管它呢!只要杜楠喜欢就好,作为朋友,她可不能扫兴。 于是她说,“呃我觉得方何呢……那个他买的蛋糕很好吃。” 杜楠忍不住笑出了声,在长长的路灯下,走两步,跨两步,转着圈儿,她的影子像只翩翩起舞的蝴蝶。云栀笨拙地追赶着,她也不由自主地沾染上快乐。 杜楠牵起云栀的手,晃晃悠悠地歪着头对她说悄悄话:“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们接吻了。” “哇!”云栀的眼睛里挂起了星星,“什么感觉?” “嗯……像泡沫。” “泡沫?” “是呀,小心翼翼地鼓起来,一不小心又松动了,然后嘭——地就炸了。” “好奇怪的比喻呀。” “对呀,就是很奇怪的感觉。” “真好,我要把它写进我的小说。”云栀一知半解地点头,又捂着嘴偷笑,“杜楠,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 “我说谎了,我觉得海上花还是蔡琴唱的好听。你不要生气。” “哈哈哈,云栀,我也这么觉得。这也是我的秘密。嘘!” 一个星期后。 校园十佳歌手的比赛上,杜楠和方何的乐队拔得头筹。说实话,杜楠往那一站,就赏心悦目,像一朵明艳惹眼的红花,更别提她唱得也好。 “楠楠拿一等奖了!”云栀一个劲地得瑟,“这还是我替他们选的歌呢!俺审美好着哩!” 陆漭际讽刺她,“是呀,和评委台上那秃子的口味对上了吧!” “报告老师,七年一班陆漭际骂你秃子!” 新的风暴 杜楠出落得愈发漂亮白皙、高挑姣好,在年级里颇有名气,追求她的人比池塘里的蛤蟆还多,她是簇拥者心目中的女神,偏偏女神只对高年级的男孩心有所属。 云栀原以为漂亮女孩都骄矜,直到和杜楠做了朋友……仅仅是做朋友这件事,就让她倍感增光,云栀认为杜楠理应骄矜。但相反,杜楠是个随和从容的女孩,从来不会让人难堪,连拒绝别人的表白时也礼数周到。云栀倒是觉得,对待那帮癞蛤蟆没必要好脸色。 蛤蟆们属于是给脸不要脸,一面求爷爷告奶奶地通过云栀传递信物,一面又挖苦云栀是杜楠的小跟班,成天围着杜楠转。云栀不在乎,只当他们是嫉妒。谁不想围着杜楠转?想转却转不成罢了! 结果现在好了,云栀自己也转不成了。 比赛已经结束,都不用排练了,怎么杜楠还是一放学就去找方何?她怎么能出尔反尔呢?云栀有些生气,她要上门声张正义,同时她还想分享一个天大的好消息给杜楠。 她的稿子登刊了! 离放学铃响还有五分钟,云栀已经收好书包蓄势待发,可惜讲台上的秃子硬生生地拖了好久的堂。 隔壁班已经散得差不多了,云栀拎着书包站在后门张望,想见的人没见着,不想见的人倒是腆着脸凑上来。 “找我?” 她不说话,将陆漭际从头到尾打量一遍,然后扭头走了,留他一个人在原地跳脚。 云栀刚走出校门,就有人从身后轻轻地拉她的书包,她不耐烦地扯回书包带,怒目回瞪。 石聪吓了一跳,“这么凶?”石聪,打架子鼓的,就是那个夸她可爱的卷毛。 “唉?你来这干嘛?” “我来学校当然是上学啊。” “哦我以为你是西校区的。” 石聪笑皱了鼻子,“我有那么显老吗?” 云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问他:“你初几?” “初三。” “哦。”云栀找不出话来了,他们本来就不熟。 石聪问:“你去哪儿?回家吗?” 她摇头,如实相告,“我准备去琴行,找杜楠。” “我也去,一起吧。” 早知道他顺路,云栀就不去了,她实在不想和不相熟的人一路尬聊。好在,石聪是个话痨,聊起天来口若悬河,有着说不完的话题。他一会儿跟她说石聪严选的摇滚唱片专辑,一会儿又给她介绍校门口的奶茶店星级排名榜单,甚至还问她最喜欢哪个奥特曼…… 云栀不爱看,也没怎么看过,她还在想,奥特曼难道有很多个吗? 叮铃铃—— 侧后方,老远地就传来车铃声。 马路上空荡荡的没什么人,所以云栀没在意铃声,继续和石聪攀谈,“我喜欢奥特之母。” 叮铃铃——叮铃铃—— “那你知道伽罗吗?”石聪拉着云栀走上人行道,主动让道。 叮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 车铃都按烂了吧这是?云栀不禁侧目,一辆骚包的红色单车飞速掠过,很快地消失在视野中。 伴随着车轮一路奔腾的,是陆漭际跌宕起伏的心情。 那男的谁? 杜楠呢?哪里去了? 怎么冒出来个男的? …… 云栀回到小区的时候,天已擦黑,陆漭际骑着车正在楼前兜转。 “一个人?” “少装蒜,你不是看见了吗?” “谁啊那人?” “说了你也不认识。” 云栀抬脚想上楼,陆漭际却把车横在她面前,不让她走。 “去哪了?都这么晚了?” 她没好气地说:“关你什么事。” “云栀,你这么晚还不回家?你妈又该担心了,你不记得你以前一个人去借漫画,差点——” “罗里吧嗦的,烦死了。”云栀一把推开他,往台阶上走。 陆漭际又气又急,在背后喊,“向云栀,你学坏!信不信我告诉你妈?” 楼道里传来她的声音,“赶紧告!不告跟我姓。” “向云栀,我真跟你妈说了啊?” “漭际?” 云栀妈妈刚下班回来,手里拎着蔬菜。 陆漭际结巴着,“阿……阿姨,晚上好。” “你要跟我说什么呀?” “没什么,我妈喊我回家吃饭了。阿姨再见!” 吃过晚饭,云栀带着作业跑去杜楠家单元楼下,抬头确认过她的房间亮着灯,才跑上去敲门。 杜楠爸爸妈妈都在医院工作,身上常年沾染着消毒水的味道,虽然他们都很和蔼,和杜楠一样好,但是出于天性,云栀还是害怕医生。 云栀勤快地喊完人,一溜烟跑进了杜楠的卧室。 “你瞧,”她把夹在英语报纸中的杂志拿了出来,“我登刊啦!” “我来看看。”杜楠接过来翻阅,“云栀,你真厉害!简直就是神童。” “看!借你慢慢看!”云栀得意地叉着腰,又立马垮下脸,“楠楠,我放学后去琴行找你了,你怎么不在?” 杜楠停下翻杂志的手,“哦,我和方何去看电影了。” “什么电影?好看吗?” 杜楠浅笑了一下,低头继续翻页,“名字没注意,看睡着了,应该不太好看。” 云栀有些惋惜,“这样啊,我还想去看呢,好久没去电影院了。” “陆漭际那儿不是现成的荧幕吗?你让他放给你看呀。” “别提他!一提他我就烦。” 杜楠笑笑不说话。 云栀坐在她的床上,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突然问,“楠楠,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怎么看起来不太开心。” 杜楠放下杂志,泄了气一般靠在椅子上,也不出声。 云栀悄悄地问:“怎么了?是不是方何对你不好呀?” 杜楠摇头不肯多说。 云栀也不为难她,主动找话题,“对了,我今天遇到了石聪,他跟我一起去琴行的。” “石聪?他去干什么?” “说是拿鼓槌。” “啊?”杜楠意识到不对,“你小心他图谋不轨。” “不会呀,他挺有意思的,人挺好的。” “才认识多久啊,你就觉得他是好人了?” “他喜欢伍佰。” “???” “我喜欢蔡琴,他喜欢伍佰。他说我们挺适合做朋友的,我也这么觉得。” 蔡琴和伍佰有关联吗? 答案是没有,甚至两人都没有合作唱过一首歌。 但是,云栀交友的点就是这么奇特,既不顺理也不成章,她和石聪成为了朋友。 像石聪这样健谈的人,能从天南聊到地北,从黄泉话到碧落,起先他说什么云栀都觉得稀奇,后来不管他说出什么,云栀都不会觉得稀奇。 所以当石聪说到两性关系时,云栀也没有任何别的想法,只当是他在关心自己的感情生活。 那是在开学讲座上,三个年级的学生都坐在大礼堂里,听着校领导长篇大论。划分位置的人显然工作不太细致,不少学生都落了单,包括石聪,不过他跑到楼下低年级区域,恰巧在云栀身边捡了个位置坐。 也不知怎得,他们就从老师间的八卦聊到了两性关系,又问到了云栀身上。 石聪问:“云栀,你被人追过吗?” 开学前,云栀刚去理了发,剪了个到耳朵边的短发妹妹头。杜楠看不上的蛤蟆们变本加厉地挖苦她,说她短发男人婆,没人要。 云栀应激地答道:“当然有!” 其实没有,就算有,凭借云栀这样迟钝的心智,也发现不了。总之,她撒谎了。 撒一个谎就要用一千个谎言去找补。 “他怎么追你的?” “他……他为我架起了高高的秋千。” “秋千?哪里能架起秋千?” “呃在那个……我家门口的两棵树上。” 石聪信了,但倘若他能看见那两棵树,便会知道这不可能,那两棵树相离太远了。他又问,“除此之外呢?” “他还送我……” “送你什么?” “没什么。” “他送过你花吗?” 云栀点点头。 “什么花?” “秘密。” “那你答应他了吗?” “他会等我。” “是那个骑红单车的人吗?” “怎么可能?我这辈子都不会喜欢他!” 台上的领导对着麦克风打了个响亮无比的喷嚏,石聪埋着头偷偷笑,云栀也傻呵呵地跟着他乐。 秃头老班听到了嘀嘀咕咕的声音,慢悠悠地晃到云栀附近。云栀心里松了一口气,在老师眼皮子底下,石聪应该不会再找她搭话了。 终于散会了,石聪跑回大部队,云栀从座位上站起来抻懒腰。 一回头,心脏“轰”地一声,浑身的血液几乎静止住。 陆漭际怎么没坐在自己班级的区域,跑到她身后来坐了?她就说,后面的脚怎么那么不老实,老踢自己座椅呢。云栀暗悔,早知道就回头看一眼,也不知道自己那些胡话被他听进去多少。 她悄悄地看陆漭际的眼色,对方面无表情,像没看见她一般,静坐着等待散场。 云栀心虚地叫了他一声,陆漭际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又移开眼神。 轮到他们这一片区域散场,队伍缓慢地行进,云栀低着头亦步亦趋,走着走着就跟陆漭际走到并排了。 “你怎么跑到我们班来坐呀?” 他不说话,云栀就故意踩他的鞋。 陆漭际板着脸,加快脚步,只留一个背影给她。 人流涌动,她被拥挤着回到教学楼,走廊里闹哄哄地,云栀心里也乱成一团糟,一千个谎言又要用什么去弥补呢?一万个吗? 陆漭际走到教室的后门前,突然停下,转过身来。 云栀一脸茫然地和他对上目光,有些不知所措,她也停下来,站在原地。她看见,陆漭际正在用一种轻蔑地、不屑地眼神打量自己,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然后他淡然地移开眼,背过身走进教室。 云栀怔住了,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血液正急速地冲向头颅,迅速升温。她说不出是气愤,还是羞耻,亦或说是憎恨?她憎恨陆漭际那样的眼神,是的,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他们知根知底,互相出过的糗,互相骂过的架,除了他们彼此,谁还能了如指掌?他们几乎是生活在同一片屋檐下,起居、作息、习惯,都逃不过对方的眼睛。云栀迫不及待地想要长大也好,急切地想要丢下稚气也好,甚至想要连同他一并丢下,有什么用呢?她的嬉笑怒骂,他都参与其中,她的大半人生都是他,未来也会是。云栀避着他、疏远他,云栀去找杜楠、找石聪,那又如何呢?他还是能一眼把她看穿。 云栀再也不想撒谎了,但她却没有把握自己不再撒谎。 她的谎言,全部源自于她那遏制不住的心绪,自卑的、虚荣的、热烈的、光亮的、黯淡的,因为她走进了那个野蛮生长的季节。 杂芜的、疯长着的,几丈高、几里远,在田地里、于漫山遍野中,放任着踩踏吧!没有人在乎,她也不在乎,把她的秘密一遍又一遍地捶打进地下,又会一茬又一茬地冒出来。 新的风暴已经出现,怎么能够停滞不前? 尽在不言中 风水轮流转。 现在轮到陆漭际用眼神给她上酷刑了。他的眼睛,他看她的眼神能把一切看穿,那其中蕴含的感情色彩铃云栀无比熟悉。 是厌恶,藏都藏不住的厌恶,与此前云栀看他如出一辙。 就像是在看一块垃圾。 云栀为了避开他,连杜楠都不去找了,下课时总是一个人缩在班里。 可,陆漭际总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冒出来。 云栀想不通,为什么秃子老班连几步路都不愿走,总让隔壁班的捣蛋鬼来传话?为什么她尽量缩减了上厕所的次数,还是能频频地与某人在走廊迎头相撞?为什么楼道里的脚步声都消失那么久,她左等右等才出门,结果还是在楼下遇到邻居?什么车锁用得着开这么久? 陆漭际就这么神出鬼没的,抬头不见低头见。 意外地,他从来没有去主动挑破云栀的谎言,只是来回打量她,最多最多也只是在不相干的事情上对她冷嘲热讽。 云栀本以为,这会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凌迟。结果到后来,她已经学会自我麻痹,她甚至怀疑陆漭际压根没听清那些谎话,这些天的所作所为只不过是在恶意找茬。 就算听见又如何? 太阳不还是照常升起。 野鸡不叫,东方照亮! 况且鲁莽鸡也不是什么好鸟,他敢瞪她,她就瞪回去;他来回打量她,她也打量回去……总之,怕一只鸡作甚? 杜楠夹在他们之间,时常觉得莫名其妙。这两人一对上,就眉来眼去的,不太像是在传情,却又异常激烈胶着…… “你两这是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啊。” 云栀没好气地说:“我跟他无话可说!” “怎么了这是?” “他偷听我和石聪说话。” “你讲他坏话了?” “没有,根本就没人提起他。”云栀下意识地否认,突然又想起什么,“哦好像聊到了,就一句,我说这辈子都不可能喜欢他,这也算坏话吗?可他自己也知道他打小就不招待见啊。” 杜楠若有所思,“你还跟石聪聊了什么?” 云栀有些不好意思,但对杜楠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就如实说了。 “架秋千、送花?嘶——这些桥段怎么感觉在哪见过?” 云栀嘿嘿地笑,“你看过呀,杜楠。你还夸我写的好。” “想起来了,你那本杂志还在我这儿呢。”杜楠走到后门,拉住一个路过的女生问,“关悦,我借你的杂志看完了吗?” “啊?我记得被金旷拿走了,你等等啊,我问问他。”关悦转头朝着门内喊,“金旷,杂志看完了吗?催着要呢。” “借给吴墨言了。” “在齐未青那儿!” “齐未青你传给谁了?” “顾雪。” “江爱伶拿走了。” “传到季南飞那儿了。” “哦,在我这里,马上来。”叫季南飞的女孩拿着云栀的杂志走出后门来,递还给杜楠。 云栀目瞪口呆,“你借给这么多人看了?” “是呀,你写得这么好,让他们都长长见识!” “完了。” “怎么了?大家都夸你写得好啊。” “陆漭际看过吗?” “这……我不清楚,他不能看吗?” 云栀欲哭无泪,“我怕他看出我写的男主原型是谁,应该看不出来吧?楠楠。” “呃……其实挺明显的,就、细节都对的上……”杜楠突然有些好奇,“你害怕被他发现你暗恋他哥?” 云栀无助地点头。 杜楠的眼里冒着精光,“你怕他知道了不开心?” “他知道了得高兴死。” “啊?为什么?” “陆漭际肯定会把我暗恋的事告诉他哥,可我不想被他哥发现!他还会一个劲地在然然哥面前说我坏话,让他哥讨厌我。”云栀想想就觉得崩溃,“而且,他会不停地拿我开玩笑。” “这样啊……对不起啊云栀,我没考虑到这么多。”杜楠安慰她,“没事,陆漭际还不一定看过呢,我猜他宁愿撕卫生纸玩,也不会闲着去找书看。” “假如他看过了呢?” “你写的是菲也,菲也关你向云栀什么事?对吧?” “可我刊登时留的就是我本名。” “唉,云栀,下次换个笔名吧。” “没有下次了。”云栀肠子都悔青,“我再也不写了!” 陆漭际到底看没看过呢?谁也不知道,除非问他本人。 可是云栀已经很久没同他说过话了。 坐立不安了好些天,她还是决定去刺探口风。 敲门的时候,陆漭际正在玩蜘蛛纸牌,显然是房间的网被掐了。他瞥了她一眼,又看回屏幕,似乎没有说话的打算。 云栀把洗干净的樱桃放在他桌上,主动找话:“吃吗?” 陆漭际古怪地看了她一眼,摇头说不吃。 云栀又问,“你知道杜楠去哪了吗?” “我哪知道?我跟她又不熟。” “你不是跟她一个班的吗?” “你不是她的跟班吗?” 云栀被堵得一时语噎,她深呼吸,平复好心情,“我东西丢了。” 陆漭际拣了颗樱桃塞进嘴里,“什么东西?” “一本杂志。”云栀仔细地盯住他的脸,一刻也不放松。 陆漭际吐出果核,神色没有异常,“丢哪了?” “不知道,我借给杜楠,她不小心弄丢了。” “那你找她呀,找我干嘛?” “我就想来问问你见没见过。” “没有,不感兴趣。” 云栀松了口气,又在心里翻了个巨大的白眼,这人刚才还摇头说不吃呢,结果抓樱桃的手就没停下来过。 陆漭际嘴巴忙着,眼睛也闲不住,又在暗暗地打量她。 云栀有些气恼,临走的时候,把樱桃碗抽走了。 陆漭际抗议道,“怎么送出去的东西还要回去?” “喂狗也不喂你。” 也不知是刺激到他哪根神经,又开始刻薄人,“你要喂谁啊?不会是石聪吧?” “有病吧你?臆想症?” “呵,我臆想还是你臆想?”他显然话里有话。 云栀火大,“陆漭际,你什么意思?有话不能好好说?非要阴阳怪气,跟个死太监一样。” 鸡急了也是会乱叫的,“哈!那我直说了,根本没人追你,就你这样也不会有人追,别臆想了!哈!哈哈!” “陆漭际,你也不会有人追!你这辈子都不会有人喜欢!” 云栀把乐扣碗砸在他身上,怒气冲冲地走了。 可惜了樱桃,掉得满地都是。 云栀告诉杜楠,告诉石聪,她恨不得告诉所有人,她要在全天下广而告之,她向云栀和陆漭际决裂了。 这个全天下,唯独不包括她爸爸妈妈,以及他爸爸妈妈。 总不能跟他们说,自己是因为没人追,才跟陆漭际闹掰的。 所以,家长在的情况下,云栀只能忍气吞声,和和美美地同他打招呼,假装邻里和睦,背地里牙都快咬碎了。 云栀的暑假还没到来前,石聪的暑假就到来了,因为他中考结束了。 石聪没有因此就消失在云栀的生活中,反而更加频繁地出现。 他甚至来她的楼下找她,石聪看见楼前的两棵树时,什么也没说,只是笑着问她要不要一起去新开的饮品店打分。 石聪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蔡琴的老唱片,送给她。 云栀觉得有这个朋友真是太好了,她也想报答石聪。石聪说,那你请我看电影吧。 于是他们一起去电影院。 动画片,云栀选的。 云栀吃着石聪买的话梅,喝着石聪买的汽水,在漆黑的电影院里感动得痛哭流涕,她又用着石聪买来的抽纸,猛擤鼻涕。 散场的时候,人潮拥挤。 云栀感觉到自己的手背上似乎有温热的触觉擦过,她回过头看,石聪笑了笑问她怎么了? 云栀摇摇头,说没什么。 天黑了,石聪送她回家,走的是她和杜楠常走的那条路。 一路上,灯影绰绰,树影婆娑。云栀看着地上的影子,突然回想起自己和杜楠牵着手在这条路上跳跃,奔跑,那时的杜楠多么开心啊,像是小蝴蝶。 她已经很久不见杜楠了。 杜楠总是和方何在一起,她看起来还是那么幸福,一想到高兴的事就笑出声;但是有时候,她也会偷偷地哭泣,她告诉云栀,爱一个人会患得患失,还会贪心不足,总会奢想得不到的东西。 云栀问她是什么东西,她可以攒钱买给她。 杜楠泪眼朦胧地笑着说,不是的,云栀,有的东西买不到。 “楠楠,你想要什么呀?告诉我呀,我可以帮你想想办法。” 杜楠停下来,问她:“云栀,你喜欢的然然哥哥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云栀思考了一会,回答道:“沉静。”然然哥像树一样沉静。 “那你会希望沉静的人为了你热烈吗?” 云栀不理解,她喜欢的就是然然哥的沉静啊,为什么要做出改变? “方何是一个热烈的人,我也喜欢他的热烈。”杜楠的眼泪掉个不停,“可是我有时候还是很难过,希望他对我独有一份沉静,多一分温柔……云栀,我是不是贪心不足了?” 云栀的心也跟着她痛,“不是的,楠楠。方何既然爱你,就应该多关心你的感受。” 虽然云栀自己也想不明白,爱一个人难道不应该是爱他本来的模样吗? 想到这里,她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石聪笑着问她,“怎么了?突然叹气?” “唉,想到一些不太开心的事情。” “是我让你不开心吗?” 云栀急忙摆手,“不是不是,不关你的事。” “那你和我在一起开心吗?” 她想都没想,脱口而出,“开心啊。” “云栀。” “嗯?” 云栀觉得有些奇怪,他怎么停下来不走了,于是她站着不动,回头等他。 石聪站在橘黄的灯光下,蓬松的卷毛凌乱地堆在脑门子上,分不清是树影重迭,还是发丝交错,总之,他的脸在阴影下,有些模糊。 他弯起嘴角,皱了皱鼻子,酝酿着开口道,“云栀,我——” 哐哧——一声巨响,从寂静的巷口传来。 云栀的注意力被吸引走,下意识地回头看,远处树下的垃圾桶前,有个矮小的黑色身影,应该是拾荒老人在踩易拉罐。 “你刚刚说什么,我没听清。”云栀抱歉地对石聪点头,继续等待他的下文。 石聪呼了口气,随意地抓了把头发,挥挥手说:“云栀,晚安,拜拜哦。” 云栀挥手跟他告完别,转身往小区走。 哐哧——哐哧——一声又一声,在寂静的夜晚,格外突兀。 她径直往前走,走至保安室,又察觉到不对,往回折返。 “陆漭际?” 蹲在树前的人影,停下脚上的动作,抬头看了她一眼,又哗哗地将易拉罐踩个不停响。 云栀走上前去问,“你在这儿干嘛?” 陆漭际不理她,将剩下的瓶瓶罐罐踩瘪,丢进挂在车把上的袋子里,抬脚跨上车,一溜烟地骑远了。 云栀一脸莫名的站在原地,想不明白。 他爸妈做生意的呀,家里有钱的很,陆漭际的新球鞋左一双右一双,怎么沦落到捡垃圾的地步了? 本以为这家伙是灵光乍现、体验生活,却没想到他来真的。 云栀只要哪天回家迟了,保准能看见陆漭际站在树下,哐哐地踩着易拉罐。 她以为这是什么新型商机,于是跑去回收站问价,问完后,更觉得陆漭际的行为令人费解。 也不知道他这个暑假在干嘛,骑着车满城晃悠,云栀总是能在意想不到的地方遇上他,音像店、溜冰场、电玩城……陆漭际就骑着他的骚包单车,挂着破烂袋子,哐当哐当地出现,哐当哐当地消失。 整座城市的瓶罐都被他纳入囊中。 云栀由衷地希望,能有正义的同行出现,教他做人。 他在河的中央 巷子里的那晚,石聪的话被无意间打断了。 云栀隐约猜得到他想说什么。她希望是自己想多了,倘若不是,那么她希望,有些话石聪永远都不要说出口。 因为,她心里很排斥。包括石聪的手不小心擦过她的手背时。 喜欢是喜欢,爱是爱,朋友和爱人,天差地别。 云栀心里住着一条泾渭分明的河流,只有爸爸妈妈和陆枞然能站在河这边陪着她,其他人都被隔在了河对岸。 嗯……陆漭际? 翻遍全天下也找不着第二个如此讨厌的人,就罚他站在河中央趟浑水好了。 所幸,石聪在那之后并没有任何表示,太好了,看来是她想多了! 他们还是朋友。 小城生活很简单,仅有的娱乐活动一只手都数的过来。石聪是个小小的百事通,他总是变着法子带云栀去玩。 有风的日子,他们去体育场放风筝。风筝十块,线把五块,石聪花了半张红的,搓了一只线巨长巨长的风筝。云栀抬头往天上看时,脖子都发酸,小小的彩鸢变成一个黑色的点,比太阳都远。 可惜线没绑牢,中途断了,他们的天价风筝落跑了。 云栀自责,觉得问题肯定是出在自己身上。 “我们分工的呀,云栀。”石聪故意竖起兰花指,“那个松开的结,说不定就是我这个残花败柳绑的。” 云栀被逗得眉开眼笑,“残花败柳不是这么用的。” “啊?我语文不好。那你说,我应该是什么?” “嘿嘿,你是半老徐娘。” 石聪装作生气叉着腰,捏着嗓子俏骂,“半老石娘还差不多!” “石矶娘娘~”云栀笑着捂嘴跑远了。 巧合的是,他们刚走出体育场,就遇到了骑着车的陆漭际。 他车上正巧绑了个断线的风筝。 云栀正准备问,身边的人却已率先出口,“哟,这是拓展业务了?” 石聪明显语气不善,陆漭际脸色也不太好。 虽然都不知道这两是怎么认识的,云栀还是主动打圆场道:“鲁莽鸡,我们刚刚丢了只风筝,你车上这只是捡的吗?瞧着有些像。” “是。” “太好了。”她好言好语地伸手讨要,“能还给我们吗?谢谢你。” 陆漭际点点头,划着车后退好几米,解下风筝,拿在手里示意云栀过来。 云栀有些摸不着头脑,走过去伸手正准备接,结果对方一松手,将风筝丢进了旁边的垃圾桶里。 “你干嘛扔了?!”云栀气得直跺脚。 “本来就是在这捡到的,你自己捡吧。”陆漭际说完,面无表情地骑着车蹬远了。 云栀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气不打一处来,“气死我了!” 她伸着脖子往垃圾桶里看,想捡。 石聪上来劝她:“算啦,云栀,明天我带你去划船。” 八月十三日,天气晴,无云。 湖面上有几缕微风,云栀和石聪坐在船篷的阴凉里,喝着汽水,十分惬意。 石聪给她讲故事,讲他刚看的电影,讲到一半突然停下来。 “然后呢,第二层梦境发生了什么?”云栀心急地追问。 “拾破烂的来了。” “啊?什么?” 石聪示意她回头看。 云栀回过头去,远处驶过来一艘破破烂烂的鸭子船,明明是鸭子涂装,却像一只怒发冲冠的大公鸡。 船上坐的是谁还用说吗? 是鸡。 云栀无语,一脸难言地看着湖面。 石聪打趣道,“你朋友业务范围真广,还捡蓝藻。” “别管他了,继续说你的吧。” “好,在第二层呢,主人公——” 嗡—————— 巨大的发动机噪音盖住了两人的交谈。 石聪是真的佩服,也不知道陆漭际是怎么万里挑一选中这样一艘老古董的? 云栀气得呛了一口水,疯狂咳嗽……平息下来后,她立马从船上站起来,冲着对面喊:“鲁莽鸡,你能开远点吗?!” “啊??你——说——什么?” 云栀怒吼道:“滚!!!!!!” “我——听——不——见!” 石聪说的故事中,第二层梦境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云栀不得而知。 她只知道,那个下午,巨大的发动机噪声围着她的耳膜一直狂轰乱炸。 八月十四日,天气晴,无云。 向云栀,女,精神衰弱,在家休息整日。 陆漭际,男,精神抖索,收工在家休息。 傍晚的时候,云栀收到石聪的短信,邀请她明天去邻市玩。 云栀欣然答应前往。 第二天清晨,他们在约定好的公交站台见面。 “走吧,去火车站。” “等等。”石聪叫住她,指着脚下说,“我们就在这儿等。” 云栀不解,“什么意思?坐公交去火车站吗?可是走过去也就几分钟而已呀。” “不坐火车,我们坐公交去D城。” “啊?我怎么不知道都通公交了?” “我查过路线,可以不停的转乘,咱们先坐2路,然后转到城郊54路,再转109路,再坐城乡H1,再……”石聪看了眼远处的十字路口,“云栀,2路车来了,上车吗?路上可能会花不少时间,咱们回程再坐火车,去吗?” “去!” 云栀从来没有体验过坐公交跨市,石聪的建议令她很是心动。 于是他们投币上车,再下车,再投币上车,再……中途有的路线甚至不太好等,总之他们到达D城总共花了四个小时,然而这段路程平日里坐火车仅仅需要一个小时。 云栀一路上都高高兴兴的,她感觉很新鲜。 到了D城,石聪先带她去吃饭,吃的日料。 吃到一半,觉得渴,她拿了瓶饮料,上面写着日文字,看不懂。橘子味的,气很足,瓶口里还有玻璃弹珠,喝起来咚咚响,云栀喝上瘾,又拿了一瓶草莓味的。 吃饱喝足,石聪去结账。 云栀从座位上站起来时有点晕,怀疑自己吃太多了,便先走出店透气,在外面等。 过了一会儿,石聪拿着小票走出来,问她,“云栀,你没事吧?” “怎么啦?我好着呢。” 石聪欲言又止,“你……喝的是果啤……” 就说怎么晕晕的,原来是喝多了。 不提还行,这么一提,云栀倒是觉得酒劲上来,站不住脚了。石聪连忙扶她到路边的石凳上坐着缓缓。 “云栀,想吐吗?” 云栀摇头,“不想。” “头晕吗?” “有点儿?” “想回家吗?” “不想,我想去见兰兰。” “兰兰是谁?” 兰兰是D城野生动物园里的一只大象,云栀来D城的机会不多,但每次来都要去看兰兰。她从很小的时候就去看它,那时它还是一只开心的小象,现在兰兰比她大得多啦,却不很开心……云栀看得出来兰兰不开心,它的耳朵有好几个洞,像一块破烂的抹布;它总是在圈舍的角落里孤独地转着鼻子,发出低低的鸣叫声…… 云栀什么都做不了,但还是想去看看,兰兰现在过得怎样?有没有……好一点? 动物园在D城城郊,他们又坐了很久的公交车。 云栀跳下后车门,飞奔着往动物园售票处赶,他们要赶在闭园前,赶在末班车前,看一眼兰兰。 她排着队,突然停下来,回头看了眼天际。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大象的园区就在入口不远处,云栀又蹦又跳地来到熟悉的圈舍前。 舍内有三只大象,正在水池前嬉戏玩水,十分活泼,云栀兴奋地跑近了去看,看不够还要换个角度看,甚至恨不得翻进围墙里去看。 石聪笑着,正准备冲她搭话,结果云栀面色一凝,慌慌张张地跑到圈舍的指示牌前,踮着脚仔细查阅。 “怎么了?” “兰兰不见了。”不知道是因为酒精在作祟,还是因为傍晚会无限放大忧愁,云栀感到非常难过,她几乎是立刻就红了眼。 石聪一边安慰她,一边带她去找饲养员问问清楚。 饲养员说,兰兰被园长签给其他地方的动物园了。 她焦急地问,去哪个地方了? 饲养员说自己是刚来的,不清楚。快闭园了,要下班了,你们赶紧走吧! 云栀沉默着往出口处走,忍不住掉下眼泪。 石聪说:“云栀,你要相信兰兰在其他动物园会过得好的。” “相信……我相信,它就会过得好吗?” 石聪也没有把握,绞尽脑汁才想出一句话来,“每个人都会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努力过好自己的生活。”这话大概是他从某本书上看来的。 云栀被唬住了,她擦干眼泪,郑重其事地点头,“好,我相信!” “嗯,我们回家吧,末班车应该要来了。” “谢谢你,石聪。” 石聪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上杂乱的卷毛。 可能是因为她的泪水,可能是因为此处无人叨扰……不知怎得他就鼓起了勇气,捉住她的手,“云栀,我我……我不会让你难过!” 云栀呆住,隐隐约约觉得有什么要来了,她跟着也结巴道,“什什么意思?我我不是因为你,是因为兰兰才难过。” “不是!我的意思是,你和我在一起,我不会让你难过!” 果然来了。 猜对了,她到底是没有多想。 云栀下意识地甩开对方的手,石聪的眼睛瞬间变得悲伤而落寞。 “对不起……” “可是,云栀,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难道不开心吗?” “我开心,可我只把你当作朋友……” “朋友,朋友不能更进一步吗?” 云栀把自己那套“河这头河对岸”的理论解释给石聪听,当然这其中她省略掉了陆枞然的名字。 “你喜欢的还是……”石聪的声音闷闷地,“那个他吗?” 云栀喜欢的一直都是“那个他”,只是她不知道石聪指的“那个他”和自己的是不是同一回事,“谁?” “那个骑红色单车的人。” “你是说陆漭际?”云栀有些惊讶,“我说过了呀,我不可能喜欢他。” “他追着你跑了整个暑假。”石聪突然发觉到自己好像不是最惨的那个。 “不是呀,碰巧遇到而已。他真的是在捡瓶子,房间里都堆得满满当当的了。” “这样啊。” “嗯。” 他们来到车站,一时间就没了话,沉默着等待末班车。 对于云栀来说,石聪彷佛又回到最初的陌生人位置之上,难捱的沉默,令她认生。 上车前,石聪突然回头问她,“那陆漭际是在河的哪边?” “他在河的中央。” “为什么?他不一样?” “是不一样,但我是指……他本来就在那里,没有变过。”云栀努力解释道,“无论我再讨厌他,他再讨厌我,他还是会一直在那里……” “那你们两还真是好。” “不是好,只是……习惯了,我们一起长大,一直都这样,没有变过,也不会发生改变。” 云栀感觉自己越解释越糊涂,她发现自己对陆漭际的位置,说不清也道不明。 总之他不在陆枞然的位置上,他也不在石聪的位置上。 他就一直在那儿,不会变。 “向云栀!!!!” 车窗外突然传来大声的呼唤,云栀挤出人群,应声往车厢外探头看。 瞧!就像她说的那样,他就在那儿。 她回头冲着石聪笑,“拾破烂的又来了。”在车门关闭前的一刻,云栀跳了出去。 石聪想,最惨的原来还是自己。 福祸相依 石聪带着云栀再次换乘,紧随其后的陆漭际才意识到他们是要去哪里……一路追随到此处,他的体力已经逐渐见底,骑虎难下。 他再怎么咬着牙拼命踩蹬,还是力不从心地慢了下来,不多时,连前车的尾烟都见不着了。 陆漭际就坐在路边停歇,歇够了,起来继续追赶。 从日出追赶到日落。 他知道云栀一定会去看兰兰,便没有余虑地径直赶往那里。终于在天黑之前,让他瞧见了对方的身影。 只是云栀她,再次迈进了汽车,这是要叫他怎么都追赶不上吗? 陆漭际吊足一口气,用力地大声呼唤她的名字。 云栀冲着这边看,显然是听见了!但……她怎么无动于衷地转过头去,与石聪有说有笑? 那一瞬间,陆漭际感觉到浑身的力气都在剥离开,差点站不住脚,好在下一秒,云栀就跳出方盒子,朝着这边飞奔而来。 他的力气又回来了。 “鲁莽鸡?你怎么来——你不会是骑着车来的吧?” 云栀满脸震惊地看着眼前的人。 陆漭际弯着腰,趴伏在车头不停地喘着粗气,他注意到云栀红红的眼角,“你哭了?是不是石聪?我就知道他——” “哎呀,跟他没关系,我是因为兰兰不见了才哭的。” “不见了?它越狱了?” “不是,它去其他动物园了……” “兰兰搬家,你应该为它乔迁贺喜呀,怎么还哭呢?” 云栀把头低着,“可我不知道它是搬去哪里,我再也看不到它了。” “我帮你找。” “你要怎么找?那么多动物园,难道你一个一个——唉?唉??你干嘛?” 陆漭际突然脚步虚浮,单脚蹦蹦蹦地歪倒在地,带翻了自行车也不管,索性往那儿一瘫,不动了。 “兰兰那么大一只,云栀你这么小一只,我都找得到你,肯定也能找到它。” “你别躺路中央啊,快起来!” “不干。”他笑着耍赖,“歇会吧,你就让我歇会吧。” “我们去旁边的草坪上歇,你别在这挡道。” 地上的人根本不理她,甚至还把眼睛闭上了,“云栀,我感觉我快熟了。” 云栀拉他胳膊,拉不动,又扯他腿,也扯不动。 她蹲下身,抬头看看云,看看车,看看人,又低下头来,看看地,看看鸡。 都在动,除了地上的鸡,一动不动,死了一样。 “鲁莽鸡,好可怜哦,这回只剩下你没人追了。” “什么??”鸡突然飞上了天,比云都高。 她扶起车,拔腿就往草坪上跑,使劲地跑,陆漭际追着她跑,没命地跑。 云栀累得气喘吁吁,倒在一片草地上,陆漭际则跌坐在一旁,扒着她问,没完没了地问。 “有人追你?谁这么想不开?石聪?” “真的假的?你是不是又在撒谎?” “等等……怎么有酒味?石聪给你喝酒了??!” “向云栀你完蛋了,我要跟你妈说,你妈肯定把你腿给打折,让你一天天地往外跑!” 云栀打断他,“鲁莽鸡,你还是赶紧想想咱们怎么回去吧!末班车都走了,回不了家,你也免不了被你妈扒层皮。” “回不了就回不了,你跟石聪到底怎么回事?” “你赶紧想办法。” “办法我早想好了,你不说我就不做。” 云栀背过身,开始抖腿,“你不做我就不说。” 陆漭际瞪着她圆圆的后脑勺,忍气吞声地掏出手机,拨了电话出去。 “喂。” 手机那头传来淡淡的声音,云栀虎躯一震,立马坐直了支起耳朵偷听。 陆漭际对着话筒叽里呱啦地一通讲:“喂,哥,我在野生动物园大门口的草坪上,你快来这里……对,D城的动物园,云栀也在……我们回不了家了,你快来吧,我们在这等你。” 电话挂了,云栀巴巴地问他:“然然哥也在D城?” 陆漭际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提醒道:“现在能说了吧?” 这算什么?因祸得福!云栀乐得合不拢嘴,眉飞色舞地捂着嘴:“哎呀没什么好说的,不过是比你先行一步被人追了。” “石聪吗?他跟你说什么了?” “他说想和我在一起。” “你怎么说?” “我能怎么说?我把他当朋友呀。” 陆漭际的脸看来有些幸灾乐祸,“然后呢?” “然后他说他想更进一步。” 这家伙变脸比翻书还快,“向云栀,我说你能不能一口气说完啊?再然后呢?” “再然后我拒绝了,没了!”云栀恶狠狠地怼回去,说完便往身后的草坪一躺,“奇怪,城里的夜晚居然还有星星,好闪啊。” 陆漭际也枕着胳膊躺下,笑着骂:“孬子,那是飞机。” 其实他在心里想,飞机也罢,星星也罢,就算是外星人来了,也得爆灯欢呼鼓舞。 身边的人似乎也在想心事,长长地叹着气,一声又一声。 他不由侧目,“怎么了?” “唉,被人追的感觉其实一点也不好。” 陆漭际哼了一声。 “我说真的,你不要以为我是在打击嘲讽你没人追。”云栀慢慢悠悠地吐露心声,“本来多好的朋友啊,有些话一说出口,连朋友都做不成了。” 说完她便愣住了。 云栀联想到了自己,一时沉默。 难道有些话她一辈子都没法说出口了吗?要不然连朋友都做不成…… 陆漭际也诡异地陷入了沉默。 …… 云栀主动打破沉默,“然然哥在D城干嘛呀?” “实习。” …… 她没话找话,“你这个暑假捡的瓶子能卖多少钱?” “不多不少。” “那是多少?” “够开学时买个计算器。” “买计算器干嘛?” “下学期上课要用到,你们老师没说?” “没说。” “你没听。” …… “对了,鲁莽鸡,你为什么知道我在动物园?” “你哪次来D城不去看兰兰?” “那你为什么跟着我来D城?” “……”陆漭际突然坐起身来,“向云栀,你真的没心没肺。我看石聪把你卖了你还替他数钱。” 她也跟着坐了起来,“石聪不是那种人。” “但他对你说,说……说那种话,他就是流氓。” 云栀小声地嘀咕,“你才是流氓,流氓鸡。” “他把你骗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害得你回不了家,你还帮他说话!” “我都上车了!”云栀闷闷不乐道,“看见你来我才下去的,我怕你一个人在这儿回不了家。” 陆漭际突然觉得自己的语气似乎重了些,不由地缓和道:“那你长点记性,别听人家说两句好话,给点三瓜两枣的,你就被骗的到处跑。” “云栀被谁骗了呀?”晚风中传来清朗好听的声音,是陆枞然走近了,脸上带着温和的笑。 不过,他的笑容稍纵即逝,因为草坪上停放的单车,“陆漭际,你别告诉我你是骑车来的。” “嘿嘿,厉害吧。” 陆枞然显然无法理解,“云栀是怎么过来的?你两不是一起的吗?刚才说云栀被骗又是什么?” 云栀不想实话实说,又编不出像样的理由来,只好求助地看向陆漭际。 “哎哟,来都来了,哥你问那么多干嘛?” “少打岔。” “就……我两打赌!想看看是骑自行车来得快,还是坐火车来得快!”陆漭际开始破罐破摔,他幽怨地看了一眼云栀,“她是被我骗来的。” 陆枞然不敢置信地伸手摸上他弟额头,“发烧了?还是进水了?” 又“咦”地一声缩回手,立即在陆漭际的短袖上来回蹭了蹭。但是,在烈日下奔波了一整天的衣服会好到哪里去? 陆枞然崩溃地用纸巾擦手。 “哥,我又累又饿,你再不来我和云栀就要露宿街头了。” “妈要是知道,指定让你睡大街。” “你别告诉她,不然……不然云栀也会被连累。” 陆枞然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云栀,你来D城的事跟爸爸妈妈提前说了吗?” 云栀摇头。 “那我给你爸妈打电话,就说你跟漭际来D城找我,太晚了,明天再回去,好不好?” 陆漭际替她抢答道:“好好好!哥你待会给妈也打个电话,就这么说。” “你的自己打。” “我们不是一家人吗?” 陆枞然无视他,背过身打电话。 云栀得意极了,悄悄地对陆漭际做鬼脸,陆漭际揪了几根草朝她砸过去,云栀也不甘示弱……总之,陆枞然再不回来,这块草皮就快要被薅秃了。 “走吧。” “去哪儿?”陆漭际坐在地上伸出手,“哥你能驮我吗?我走不动。” “酒店。自己走,我帮你推车。” 陆漭际跟个八爪鱼一样,死皮赖脸地挂在他哥身上,“怎么不去你住的地方?” 陆枞然拍开身上的爪子,“你想睡沙发?我带你去。” “不不不。”陆漭际依旧不依不挠地缠着对方,“我要睡豪华大床房,哥你真好!” “松手,你今天是沾云栀的光。”陆枞然突然侧过头来,“云栀,你走得动吗?你坐上来,我推着你走。” 云栀穿着裙子,不好意思地摇头,说自己走得动。 陆漭际见状,立马跳上车后座,“她不坐,我坐!” “下来。” “不下。” “下来。” …… …… 云栀躺在酒店柔软的大床里,翻来覆去地无法入睡。 陆枞然就在一墙之隔。 他为她单独订下一间房。云栀起先有些沮丧,觉得自己是被当成外人排除在外了,后来她转念一想,说不定是然然哥认为她长大了、男女有别了呢? 那太好了,她离他又近了些,再快些、快些长大吧! 陆枞然还说,明天要请一天假,带他们去周边逛逛。 云栀简直高兴得睡不着觉。 她的喜悦就要溢出心脏,急切需要宣泄,刚好杜楠的电话打来了。云栀迫切地想要告诉她有关今天的一切,比如说,关于路途,路途它遥远地、与太阳并驾齐驱;关于酒精,酒精浓烈地、和汗水一齐蒸腾;还关于石聪、关于告白与告别、关于陆漭际……以及、关乎于她心心念念的人。 她滔滔不绝地诉说着自己的心事。 电话那头静静的,云栀停下来问,楠楠你在听吗? 那短短的几秒,有些嘈杂,像是有抽纸声,窸窸窣窣……片刻又静下来,杜楠对着话筒说,“云栀,我真为你感到高兴。” 可,她的嗓音有些哑,带着鼻音,而且,起伏不定。 云栀问,“楠楠你怎么了?” “没有啊,云栀,明天好好玩。” “你听起来像是哭了。” “你听错了。”她的语调、尾音十分平静,平静到牵强。 云栀无比确定,杜楠绝对是在哭。 无论她怎么追问,杜楠就是不肯透露半个字,最后的最后,才松口,说要等云栀回来再说。 云栀挂了电话后,心里惴惴不安。 她直觉,杜楠出事了。 你理应恨他 陆枞然对这两人很是头痛。 清晨醒来,一个翻身打滚地嚷着自己腰酸背痛,另一个则没精打采的像是整晚没睡。 “陆漭际,你究竟起不起床?” “哥,等会儿,我缓缓。” “云栀等着你呢,快点。” 陆漭际呲牙咧嘴地从床上坐起来,缓慢地站直,结果不到两秒又重新倒回床上。他揉着大腿叫唤,“不行!我腿疼得站不住。” 云栀莫名地在心里松了口气。 “你就是活该,你今天爬也得给我爬起来。”陆枞然毫不手软地拽着他弟起身,“昨晚可是答应得好好的,大家都等着——” “不去了吧。”一直站在门边不说话的云栀突然出声,“然然哥,我们不逛了,让漭际他歇一歇吧。” 陆漭际倒是先懵了,“啊?不逛了?可你明明……” “云栀,漭际跟咱们演呢,他就这夸张德性。”陆枞然回过头来,轻松地开着玩笑,“大不了买根拐杖让他拄着。” “哥你——” 云栀噗嗤一声笑了,摇头说,“然然哥,我其实是想回去了。” “这样啊。”陆枞然抬起脚背,碰了碰挂在床沿的那双腿,“你呢?” “嘶疼疼疼……我也回去。”陆漭际捂着腿哀嚎,“你打电话给老头吧,让他开车来接,我不想多走一步路。” 陆枞然站在窗前打电话。 一阵风吹进来,灰色的帘布翻涌着,室内响起一片叮叮咚咚的细碎声,窗前的人讶异地回眸看了眼,迅速拉上窗户,然后将手里的电话换了边,继续低声谈论。 云栀走到茶几前,将地上散落的瓶子、物什一一捡起,放好。这些都是风的杰作。 沙发上,是陆枞然的背包,随意地敞着口,她悄悄抬手,将掉出来的白色绒布发圈往回塞。云栀知道,这无关风。 因为她站在门边时,就已经望着它许久。 陆漭际颤颤巍巍地移步到她身边,弯腰问:“云栀,你一直蹲着干嘛?” 云栀摇头不语,坐到沙发上。陆漭际也在一旁坐下,偷偷打量她的眼色,小声地说:“真的不逛了?你可不许反悔,也别怪我,我连走路腿都打颤。” “没人怪你。” “那就好。”陆漭际抱怨着,“我哥他怎么电话打这么久。” “你哥他是不是有……” “嗯?有什么?” “没什么。” 云栀什么都不想说了,她只想回家。 一路上,脑子都昏昏沉沉的,陆漭际一直在她耳边絮叨个不停,具体说了些什么她全无印象。回到家,快两点,早过了午睡的时间,云栀头疼得快要裂开,换了裙子,倒在床上蒙头大睡。 没开风扇,没开空调,她在梦里汗如雨下。 傍晚的时候,云栀惊醒过来,房间的天色十分昏暗,她一时没分辨出来是早晨还是傍晚,心脏狂跳不止,喉咙干得要冒烟。她看了眼墙上的钟,才意识到刚醒来就要结束,今天的太阳下山了。 房门被打开,妈妈轻轻地唤她,“云栀,醒了吗?楠楠来看你了。” 楠楠来了? 是呀,门外站着的不正是杜楠吗?她穿着血红的裙子,云栀想,太阳不是已经落下了吗,怎么跑到楠楠身上去了? 云栀意识不到自己说着胡话,“楠楠,你怎么把晚霞穿在身上?” 窗户突然被拉开,风灌了进来,她满身的汗被吹得一激灵,终于清醒不少。 妈妈掀开她汗湿的刘海,“云栀,爸爸晚上要和客户喝酒,我出去了,你一个人在家记得吃饭,知道了吗?” “好。” 妈妈走出去,杜楠走进来,在床边坐下。 云栀不说话,紧紧攥着对方的手,仔细地确认门外的动静,终于,大门一声响,妈妈出门了。 她松了口气,缓慢地放开手,却被杜楠紧紧地回握住了。 云栀感觉到有什么要发生。 于是她等待。 她在等杜楠亲口告诉她究竟发生了什么。 杜楠一言不发,她的脸庞还是那么美丽,但她的眼睛,却悲伤得令云栀心碎。杜楠用她那柔软而干燥的手指牵引着云栀,来到她的小腹之上。 云栀放在被子下的另一只手早已湿透,而伸出去的那只手正在微微颤抖。 她苦涩地问:“楠楠,这是什么意思呀?” 杜楠将云栀的手按在自己肚子上,轻声说:“这里有了不该有的东西。” 恍惚间,云栀好像又回到了混沌的午后,她的大脑一片昏沉,耳边有人在不停地说话,可她却什么都听不见,她怔怔望着杜楠红润的嘴唇,突然想起自己精挑细选的口红,哦,火百合,火百合……方何不应该把全天下最好的礼物捧给杜楠吗?可他,可他,他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杜楠? 过了许久,云栀才听到声音,似乎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杜楠两句不离意外,不停地重复着、声明着意外这只是意外,好像这样说,就能让它变成理所应当的、情理之中的一场意外。她还说要去悄悄地处理掉,要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她要原谅方何吗?她难道不恨吗?杜楠难道不应该恨方何吗。 “这就是方何给你的爱吗?”云栀已经想不出别的话来了。 杜楠嗫嚅着嘴唇,多么讽刺啊,她竟然答不上来。 所以这究竟是爱,还是伤害。 如果是伤害,那为什么要粉饰太平地掩盖过去? “杜楠,你不害怕吗?” “我……他会陪着我一起去。” 杜楠的眼睛在回避着,闪躲着,退却着……云栀仿佛看见,晚霞在她的裙摆上黯淡消失掉,她不再火红,她的骄傲恣意也不见了。 云栀心头燃起了无名的怒火,她觉得不该是这样,却又不知道如何是好。 她掀开被子,赤脚跑到书桌前,不停翻找。 杜楠问她在找什么? 云栀沉默不语,低头胡乱地翻找着,桌面被她翻得乱七八糟。终于,在一片狼藉中,她找到了想要的东西。 杂志。 她迅速地翻至其中两页,“哗”的一声拽下,在手里撕了个粉碎。 “云栀你……”杜楠瞪大了眼睛不知所措。 云栀感觉到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地跳,她努力忍着头痛,转过身来,她告诉杜楠。 她说自己恨着陆枞然。 恨他什么都不知道,恨他的无动于衷,恨他不分青红皂白的温柔,恨他让自己变成了一个顾影自怜的小丑。她恨他不爱他。 她说,杜楠,我要把我的爱变成深切的恨。 她又说,明明都这样了……杜楠,你为什么不恨他? 而杜楠只是蹲下身,捡着地上那堆碎纸,一片又一片,她什么都不说,单单是拾捡,一片,又一片,她的手抬起,又落下……然后悄悄落在了眼睛上。 她蹲伏在地面,像一片颤抖的落叶,瑟瑟又巍巍。 云栀后悔了,她不该说那些话,叫杜楠哭得这般难过。她蹲下来抱住杜楠,说对不起,说自己会陪着她。云栀知道这个时候不该再提方何,但她还是忍不住说,无论方何在不在,她都会陪着杜楠。 “云栀,撕了多可惜。”眼泪在杜楠的脸庞上纵横,“多好的故事啊,只有你才写得出来。” 但云栀不在乎自己的故事,她只想紧紧地抱住杜楠。 记不清她们在冰凉的地板上坐了多久,直至天完全黑下来,大门传来一声轻响,杜楠擦干眼泪从地上站起来,说自己该走了。 云栀起身送她,奇怪的是,客厅里并没有人,她想刚刚大概是邻居家的关门声。 杜楠走后,云栀又坐回床上。 她没有开灯,就静静地坐在黑暗中,盯着地上那堆纸屑出神。那是云栀悉心编织的浪花,她亲手把它撕了个粉碎,她的爱恋,像海面上的泡沫,一触即破。 云栀的身体发烫得厉害,于是她贴紧着冰凉的墙壁,沉沉睡去。 在她背后,是沉默的窗户,不发一言。 窗外面,空荡荡的,影子都不剩。 朦胧中,云栀听见有人在呼唤自己,一声又一声,温柔至极。她努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 原来是妈妈在喊她。 “云栀,云栀,你怎么发烧了?”妈妈焦急地将她抱进怀里,“来,快把药吃了。” 云栀就着妈妈的手,咕咚咕咚地灌着水,吞下药片,“妈妈,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十点啦,云栀你都烧糊涂了。”妈妈从盆里拧好毛巾,伸手过来,“来,躺好。” 冰凉的湿意抵着云栀滚烫的额头,打消了她的些许不适。 云栀把脸贴在妈妈掌心,“妈妈你喝酒了吗?怎么一股酒味。” “唉,是你爸,喝得不像样子。”妈妈说起爸爸来,总是皱着眉头,“云栀,你什么时候开始发烧的呀?我走的时候,你不是好好的吗?” “不知道……反正楠楠来的时候,我还没发烧。” “那漭际来的时候呢?” “漭际?他没来呀,只有楠楠来了。” “我怎么记得他拿着作业过来了?我还给留了门。” “妈妈,你弄错啦,不是漭际,是楠楠。” “可能是我记错——”门外,卫生间突然传来呕吐的声音,妈妈话说到一半,停下来往外走,“唉你爸真是的!” 剧烈的呕吐声过于真切地飘进云栀的耳朵里,伴随着空气中若有似无的酒味,她的胃里一阵翻涌,支撑不住,连忙爬下床扒着垃圾桶,跟着一块吐了。 “唉哟,这真是的,老的小的,都不让人省心!”耳边传来惊慌失措的脚步声,是妈妈走进来了。 妈妈轻轻地拍着云栀的背,说:“吐出来就好了,吐出来就好了。” 她的眼泪、鼻涕不受控制,齐刷刷地往外流,连胃里的黄水都倒了出来,苦涩不堪。 海上花(上) 1 少女菲也醒来的时候,只有一片大海。 记不清在甲板上躺了多久,世界化作汪洋,海浪翻滚着永不枯竭。 光亮,橘色的光亮,于遥远的地方,在黑夜里慢慢洇开。他走来,把辉光蹲伏倒她脸庞。 一二三四五……她瞧见了许多盏灯,漆黑的虹膜里、透亮的镜片上、摇晃的水纹中,重重迭迭,似灿烂的渔火。 她的嗓音,像干涩的沙砾。 “这是你的船吗?” 那男人摇头,说自己只是乘客。 菲也问:“船长呢?” “船上只有我们两个人。” “这是我的船?!”她没心没肺地笑,“可是我不会掌舵呀!” “你想去哪里?” 她不知道,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来到这片海,“我从哪里来?” “陆地。” “好,我们去陆地。” 菲也挣扎着想坐起身,气力却迅速地流走,颓然地、她往下掉落。 一只温热的手掌接住她。 整片的海洋,只有一盏灯,在他另一只手里。 2 菲也叫他tree,他没有异议。 他们往北航行,开往纬度高的地方。 太阳第一次升起。 她开心地跑出船舱,颤巍巍地立在船头,几乎站不稳。海浪捧着她左摇右摆,像是在共舞。 她真的跳起了舞。 tree用小锤敲打着甲板上鼓起的锈迹,为她伴奏。 菲也转着圈,不停地转,从船头到船尾。 天上的太阳陪着她转,从东边到西边,掉进海里。 她停下,蹲在船沿呕吐。 tree喂她喝水。 菲也将凉凉的药片含在嘴里,靠在他胳膊上,急促地喘气。 “大海,宽阔得让我晕眩。” 3 越往北,海水越深沉。 古老的鲸群擦肩而过,巨大的身躯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藤壶。 菲也趴在船舷上偷偷往外看。 黑色的背鳍连绵不断,浮行在水面之上,犹如大海的山脊。 远古的呼唤传来,在爆裂的吟啸声中,轰然跃出海面的庞然大物,腾空、翻跃、再重重地砸向海面,一直往深处沉没。 冰冷的海水落在菲也颈窝,她一阵战栗,跌跌撞撞地跑进船舱,再不愿出来。 傍晚,tree来敲门,告诉她外面游来几只小海豚。 一望无际的海,风平浪静。 海豚围着她,追逐、嬉戏,她的心又归于祥和。毫无预料的,可爱的生物在她的手指上留下一个湿滑的吻。 她惊喜地回头,想要传达。 tree远远地站着,目光温和,似笑非笑。 菲也以为,她在温暖的港湾。 陆地也是如此吗? 但愿不会留恋。 4 台风来了。 菲也看见真正的山脊,波澜壮阔,是无法翻越的高峰。 她的腿如千斤重,跑,跑不掉。 眼睁睁地,看巨浪席卷而来。 逃不脱…… 她的身体骤然倾斜,手臂上巨大的力量在牵扯,是tree。 tree拉着她躲进船舱。 门窗关得严严实实,风暴的气息,扑面而来。 船只颠簸得厉害,菲也摔倒在地。 在一片柔软的地。 tree闷哼出声,揽住她,滚落到角落里。 菲也感到害怕,紧紧抓住他的手,“怎么办?” “等。” 在海上,在风浪里,等待,还是坐以待毙,没有区别。 生死天定。 这茫茫的海,无处立足,脚下的船只如同一块颤巍巍的浮萍。大海的脾气捉摸不定,汹涌的波涛,蛰伏的生物,都叫她恐惧。 大海终于平息,或是蠢蠢欲动?菲也无力再作他想,枯坐整夜。 白日里,她精神不济,浑浑噩噩。 tree问起,她说自己彻夜难眠。想借他温暖的臂弯,稍作歇息。 盛大的航行,由他拉起序幕。 5 一直往北开,看不到海岸线。 天气好的时候,夜晚能看见整片银河。 他们就躺在甲板上看星星。 太多的星星,数不过来,菲也越数越精神,甚至在寂静的夜里放声歌唱。海水里,荧色的游鱼到处逃窜,涟漪四起。 “嘘!嘘!”tree对她比手指。 “怎么了?” “小点声,别惊动了——” “什么?” “海怪。” 菲也怪叫着躲回房间,蒙头大睡。 半夜,tree在睡梦中被细小的声音吵醒。 门外有人。 “谁?” “是我。” 他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柔和下来,“怎么了?” “tree,我害怕,不敢睡。” 他不禁失笑,台风来的夜里,不敢睡:晴朗的夜里,也不敢睡。 这可怎么办? “tree,能帮我把床移到窗下吗?” 他有些不解。 菲也小声地解释,“呃......我想...额...我想换一边睡......” 最后,tree把自己的床移到她的窗外,陪着她入睡。 6 他们路过黑色的礁石,没有靠岸,继续往北,夜以继日地奔波。 大海一成不变,菲也偶尔焦躁不安,偶尔暗自神伤,新鲜感逝去后,海上的日子没有那么好过。 她的胃口变得很差,形容渐渐消瘦。 她会站在船头上,迎接太阳,送别太阳。有时候,tree望着她摇摇欲坠的身影,悬心吊胆。 他不断地催促菲也快下来。 菲也没那么听话,她喜欢看他心急,她享受他的担心。 她甚至爬往更高处。 tree的脸都白了。 菲也狡黠地笑,“tree,我跳下来,你接着我好不好?” 他刚伸出手,菲也立马就跳了下来,没有丝毫犹豫。 明明他们淹泡在无边无际的海里,晾晒在咸湿的海风中,tree的怀抱却未被沾染丝毫。 他的气息沉静而清幽。 与海洋格格不入。 菲也任性地抱着他不肯撒手,tree放任不管。 菲也的要求越来越无理,tree也一一满足。 菲也哭着问他什么时候能到陆地,tree一遍又一遍安抚她说,快了快了。 快了,快了。 有一天早晨,菲也醒来时,tree就坐在她床边。 她欣喜地问:“我们是到了吗?” “不是。” 菲也沮丧地低下头。 tree将她的碎发拂到耳后,轻声说,“今天是你来的那天。” 她怔怔地问,“我不是已经来了很久吗?” “是呀,整整一年。” 菲也看着光滑的墙壁问,“你是怎么记住时间的?打绳结?” tree笑笑,掏出个铜色的机械怀表来。 “菲也,你想要什么礼物?” 菲也摸着表面上的雕花,故意刁难他,“我想要鲜花。” 他有些为难,“船上没有种子。” “那你给我一朵浪花。” 浪花,他也没有。 他在菲也的手里放了一团泡沫,红色的泡沫。 “这是什么?” “菲也,你把它存放起来,之后我还会给你不同的泡沫……有一天它们汇聚成一朵浪花。” “太好了!我把它养在我的浴缸里。” 菲也的浴缸住着红色的泡沫。 隔天,他们的头顶上空出现了红色的极光。 不是陆地,是冰川。 岸上有憨态可掬的企鹅和海豹,tree问她要不要靠岸。 菲也摇摇头,“这里太冷了,我们去别的地方,我喜欢穿裙子。” 她还想要其余的泡沫。 7 他们改变航向,往西开。 菲也的身体里住着海洋的韵律,她可以在澎湃的浪潮上如履平地。 海水的颜色和天空越来越接近。 他们途径一片斑斓的珊瑚海。 “tree,快看!彩虹掉进海里了。” 在海上已经度过两年,她时常盼望着能看见彩虹,可惜未能如愿。 是呀,两年了。 果然tree不会说谎,他又给了菲也一团泡沫。 菲也捧着泡沫,迅速跑进浴室,又跑出来。 她贪心地问:“我可以多要一个愿望吗?” tree答应了,问她要什么。 “我要时间在你身上停下。你停下来等我。” “好。” tree抬手将自己的怀表扔进大海。 菲也有些错愕,立马又开怀大笑。 她的笑声惊动了海鸥,成群结队的白鸟,绕着船上桅杆飞行,轻盈地掠向了海面。 菲也追随着海鸥跑。 海面,她看见了,碧蓝的海面。 她站在桅杆旁挥手,高亢地呼喊:“去赤道!去岛屿!” 8 其实不是远行,是流放。 大海是死一般的寂静,天上的云朵只是缓缓地下坠,没有风。这里没有风。 帆静,船停。 他们在赤道上漂了好几年。 菲也没有再像过去那般焦躁,或者流泪。她感到无比开心,这里对她来说就是世界的尽头,而世界上最温柔的港湾就停靠在她身边。 只要tree和她在一起就足够了。 tree将帆布放下,裁剪成好多件白色的裙子。 他还为她在高高的桅杆上架起了长长的秋千。 她穿着洁白的裙子荡呀荡。她猜自己变成了船上的帆,害得他们的船只能原地打转。 菲也完全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 奇怪的是,tree还是在特定的日子送给她泡沫。 她猜,他有在偷偷写日记。 否则该怎么记住时间? 海上花(下) 9 第五年,tree给了她一团青色的泡沫。 菲也的浴缸里挤满了五彩的泡沫,她把手放进去轻轻地搅拌,柔和的泡沫钻过她的指缝,痒痒的。它们微微团聚,像是要融合,又立马松散开,呈现出十分玄妙的色彩来。 她的浪花快要成形了! 她兴奋地大叫着,赤脚跑出船舱。 甲板被太阳晒得滚烫,她却像感受不到温度一样,飞奔着跳上秋千,荡啊荡,她要高高地飞起,太阳离她越来越近。 菲也感觉自己像是长出了翅膀。 她快乐地笑。 tree也跑出来,抬头看她。 他的目光好温柔。 温柔是他最大的坦白。 菲也在最高的地方时,突然抬起双手脱掉裙子,她就那么赤裸着暴露在日光下。 像神派来的孩子。 她放开绳索,奋力一跃,跳进了大海。 tree吓坏了,喊着她的名字,“菲也、菲也。” 他低头在海里寻找。 菲也湿答答地从水里钻出个脑袋来,露出白白的牙齿和大大的笑脸来。 他问:“菲也,你这是在干什么?” “tree,我的浴缸都被占满啦!只能到海里来洗澡了。” 他无奈地摇头,背过身站,不去看她裸露的肩膀。 菲也调皮地喊着:“tree,看我呀!看我呀!” “菲也,快上来吧。” “你看我一眼,我就上来。” tree只好回头,还是大大的笑脸,是天上的太阳跑到海里去了吗? 菲也得逞地笑,她像条小鱼,在水里欢快地翻滚起来,哪里肯上岸?tree催促她快上来,她却捏着鼻子,深吸一口气,猛地扎下水面,不闻不问。 水面上漂浮着细小的气泡,活泼、恣意,像一串珍珠。 菲也是他宝贝在心头的珍珠…… 等等,水面上的气泡似乎正在消失?他急忙呼唤菲也。 没有回应。 tree惊慌失措地跳进海里,拉住了菲也下沉的身体。 10 “菲也,菲也……” 他焦急地拍打着菲也的脸庞,菲也像沉睡过去一般,没有反应。 毒辣的太阳蒸发着他们身上的水分。 tree的喉咙如火燎一般,他不再徒劳地叫喊,而是颤抖着伸出手,按住菲也的胸口。 她裸露的胸口贴在他的掌心,微微起伏,tree彷佛触摸到她的真心。 柔软的、滚烫的真心。 “菲也,菲也……” 她还是没能醒来。 再也顾不得其他,tree趴伏在她的脸庞上,撬开嘴唇,准备渡气。 柔软的唇瓣覆盖在一起,亲密无间。 她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tree下意识地往后退让,却被她伸出双臂紧紧地环抱住。 她闭着眼睛,想要更多。 世界静止了,时间静止了,没有风声,他们在没有人的地方。不用担心,不必多虑。 就这么继续下去吧。 他们轻柔地触碰,试探着彼此,短暂地分离后又难舍难分地缠在一起,都怪这片温柔的海,叫他们沉湎。 菲也生涩地追逐着他,忘记了呼吸,她的胸口剧烈地、露骨地起伏着。 tree微微放开她,将她放在腿上抱进怀里。 菲也把头埋在他肩上,偷偷回味刚才的吻。 感觉像是泡沫,小心翼翼地鼓起来,嘭——地又炸了。 她小声问,“我是什么味道?” tree笑着说,“咸咸的。” “和海水比呢?” “海水是苦的。” 11 tree的眼镜不小心丢在海里,用眼时,他会不由自主地眯着眼睛。 菲也更加放肆地看他。 时间好像真的在他身上静止了。 他的脸庞与几年之前相比,似乎变白了?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变化。 他们又在海上相安无事地过了一年。 tree送她蓝色泡沫的那天,菲也隐隐约约地觉得,他似乎有想说的话,却没说出口。 菲也锲而不舍地追问他,得到的回复都是,她想多了诸如此类种种。 可是他欲言又止的次数越来越多。 这叫她如何相信? 菲也又开始焦躁不安,时而哭泣着问他,“你是不是讨厌我了?” tree立刻说没有。 她又问,“你是不是要离开我?” tree短暂地停了一瞬后,才否认。 就是那短暂的一瞬,引燃了菲也心中不安的种子。 她哭得更汹涌,汹涌得叫他们身处的这片大海都自愧不如。 tree罕见地沉默着应对她的泪水。 这令她无比崩溃。 菲也急切地想要得到回应。 她去抱他,她去吻他,甚至于大胆地抚摸他…… tree没有再像过去那样阻拦她。 他只是,像海一样,死寂。 12 菲也不会去刻意记时间。 但她的浴缸里面已经有了浪花的雏形,这时刻提醒着她,又是一年要到来。 他们整日整夜地躺在甲板上,无所事事。 有星星的夜晚,看不见月亮。 有月亮的夜晚,看不见星星。 菲也一遍又一遍地诉说着,她不要去陆地,她要在这片海洋上陪着他,就这样共度余生。 tree抱着她,一遍又一遍地说好,我们就这样共度余生。 月光穿过云层,撒在他脸上,皎洁一片。 透亮的光辉,笼罩着他们,菲也看见,tree的身体像蝉翼,像……泡影。 她害怕地伸出手。 还好,碰得到。她放下心,枕着tree的胳膊沉沉睡去。 她做了一个斑斓的梦。 在那个梦里,她瞧见了无数盏灯,明明灭灭,灯影摇晃,逐渐地重迭成一团橘色的光亮,那光亮模糊着离她远去…… 天亮的时候,菲也从梦中惊醒,甲板上只有她一个人。 她趴在船舷往外看。 海面上翻腾着几串泡沫,泛着死鱼一样的腥白,眨眼又破灭。 她看了一会儿,走回船舱。 浴缸里,安静地躺着一朵洁白的浪花。 13 他们在海上,整整七年。 他的脸庞从未变化过,只有她在独自长大。 原来他是蜃景,他是海上的游魂,浪花的影子。盛大的航行,由他拉起序幕,再落下帷幕。 14 长大的菲也醒在一片陆地。 她双手捧着朵浪花,那是她世上唯一珍视的东西。 她就那么捧着,走过森林,走过田地,走过泥泞。她要在陆地之上找到一片海。 饿了,路边的蘑菇等着她去采,但她选择捧着浪花。 渴了,树上的果子等着她去摘,可她选择捧着浪花。 菲也被自己最珍视的东西束缚住了双手。 她还是继续找海洋。 没有海洋,只有河流。 她有些累,坐在河边的石头上歇脚。 河对岸,有妇人在洗衣。 肥皂水里铺满了绵密的泡沫,光芒流转,菲也看见了彩虹,海上七年未曾见过的彩虹,美轮美奂。 她轻轻地把浪花放进河流里。 她要把彩虹还给他。 菲也的身体里装着对他的思念,在陆地上也能找到彩虹。 15 tree是住在她心里面孤独的海怪。 (完) -------------- ps 云栀的海上花(完) 树花鸡(未完) 奖励云栀帮我把树花鸡写完 pps《海上花》 词:罗大佑 是这般柔情的你 给我一个梦想 徜徉在起伏的波浪中隐隐地荡漾 在你的臂弯 是这般深情的你 摇晃我的梦想 缠绵像海里每一个无垠的浪花 在你的身上 睡梦成真 转身浪影汹涌没红尘 残留水纹 空留遗恨 愿只愿他生 昨日的身影能相随 永生永世不离分 是这般奇情的你 粉碎我的梦想 彷佛像水面泡沫的短暂光亮 是我的一生 半绿半白 方何还没来。 “他应该还在路上,我们进去再等吧。”杜楠扯了个牵强的笑容,掀起泛黄的门帘走进室内,云栀紧随其后。 市中心的医院宽敞亮堂,设备先进,坐诊的白大褂都是一流的医师专家,杜楠的父母就在这其中,深耕半辈子,医望显赫,人脉通达。而他们的女儿,杜楠,为了避开通达的眼目,静静地走进一间偏僻的诊所。 狭窄的走廊,光线异常昏暗,铁皮座椅上等候的女人们全都面目模糊,年轻的,年长的,独身的,结伴的……她们都是父母的女儿,她们都是男人的女人,在生命的延伸上,只有女人孤独地走进深渊。 刺鼻的药水味充斥在鼻腔里,云栀有些紧张,脉搏咚咚地跳个不停,她悄悄看了眼杜楠。杜楠的脸十分平和,不慌不忙地牵着云栀来到窗前的空座,“我们坐这儿吧。” 云栀点点头,应声坐下。 窗户上结着厚厚的蜘蛛网,灰尘密布,甚至有小虫飞蝇的尸体死死地扒牢在玻璃上,像融为一体的杂质。她们的身后是一堵破旧的墙,一半绿色一半白色。坐下的时候,就待在绿色的部分里:站起来的时候,又到达白色的部分。 因为是阴天,日光只能孱弱地涉及窗台,连着整排座椅都在阴影之中。杜楠的脸庞泛着幽暗的、吊诡的绿,那是墙漆倒映出来的光,绿莹莹的。云栀感觉自己掉进了一片绿湖中,胸口闷闷的,无法换气。 叫号的护士面无表情地从手术室走出来,冰冷地报着一个个名字,铁皮上的女人跟着渐序进出……像巨大的工厂,每个人都在紧赶慢赶地走进机器,连悲伤的余地都没有。 云栀的胃里又开始翻涌,她想起那晚妈妈说的话,“云栀,吐出来就好了,吐出来就好了。” 可是不能吐,杜楠还在等待,方何还没来,不能吐。云栀弯着腰,低头努力平息呕吐的欲望,她看见了墙角纷杂的鞋印,就在绿色的那半边墙之上。 这墙、这绿色实在恶心、肮脏,像恶脓,密布在她们的周身,阴魂不散。翻滚在云栀的胃里的,蛰伏在杜楠的子宫里的,是恶脓,漆绿的恶脓!杜楠马上就要走进手术台,要把恶脓挤出去……可方何呢?方何在哪里?为什么还不来? “杜楠!” 有人在喊杜楠,云栀心一惊,脊背上的神经猛地抽动,她下意识地抬头往走廊深处看。 是护士。 方何真的没来。 身侧的座椅轻微晃动,杜楠平静地站起身来,离开绿色的湖面,独自走往深处的房间。 直到那背影消失在门后,云栀再也支撑不住,弯着腰蜷缩在地上干呕。她头上是半面斑驳的绿墙,她就淹没在这透不过气的绿湖里……云栀呕得满眼泪花,视野里本是模糊一片,却出现了一只手,她抬头看,是去而复返的人。 杜楠回来了。 她握紧云栀冰凉的手,拉着她浮出水面。 “云栀,不做了,我们回去。” 她脸上的笑容,惨白得像剩下的那半堵墙。 既然方何不肯下水,那她就把这一切都抖露出去,不计后果地、不留余力地拉他下水。 杜楠要和父母坦白,在今晚。 云栀就站在楼下,杜楠说什么也不肯让她陪同。杜楠说,“没事的,云栀,我长这么大,他们从没对我动过手。” 可云栀还是听见楼上传来不小的动静,摔打声、粉碎声、掷地声……然后一切归于平息,死一般的寂静,连人声都听不着。她左等右等,迟迟等不来杜楠的消息。 天色暗下来,楼房里的窗户一扇扇亮了灯,唯独杜楠家的窗户还是漆黑一片,晚风将树叶吹得沙沙作响,云栀靠在墙边瑟瑟发抖。她想上去敲门,可是杜楠叮嘱过她在楼下等候,她既怕自己搅了事,又怕杜楠出了事……她焦虑不安地来回走动,不知所措。 远处传来沉闷的轮毂声,有人往这边来了,云栀心中更是不安,把头低着背过身站。直到车轮的声音走远了,她才悄悄地朝那人背影看了眼。 “陆漭际?”她不禁出声。 车上的人回头看了她一眼,似乎没有停下的打算,继续前进。云栀又喊了一声,还是没有回应,他头也不回地骑远了。 头顶上方,杜楠家里还是没有动静。 她抱着膝盖坐到楼对面的台阶上,垂头慢慢等待。人来人往的,耳边不断有车声、人声、脚步声,她低着头不闻不问,还是等待。 过了一会儿,又有轻轻的脚步声响起,然后停留在她耳侧。是陆漭际来了,不声不响地坐到她身边,什么都不说,只是陪着她。 陆漭际变得异常寡言沉默,不论云栀说什么,他都只是点头或者摇头。云栀虽觉得他有些反常,却无暇多想。她的心,早就因为杜楠的事情乱成一团。 “你听见哭声了吗?”云栀怀疑是自己出现幻觉,她总觉得有声音在耳边泣诉。 陆漭际摇摇头,表示没听到,云栀悬起的心往下安放了几分几毫。其实就算他什么都不说,光坐在那里陪着她,她心中的不安就已消减些许。 又过了很久,云栀坐到腿都发麻,楼上的窗户终于亮了起来,她急忙跑上前,抬头张望。 杜楠将窗户拉个小小的缝,探出半个身子来,她的脸朝下,头发直往下坠,挡住了半边脸,云栀似乎瞧见了红色的指印。 一个小小的纸团滚落到脚边,她捡起来看。 “云栀,没事了,妈妈会带我去医院的。” 云栀抬起头来看,她突然很害怕杜楠单薄的身体从窗户里掉落出来,同时她心里又长出疯狂的念头来,她希望杜楠跳出来,然后她会接住她的身体,带她离开这个令人难过的地方。 可是,她们只能无声地笑着。 云栀伸出手摸了摸脸颊,轻声问:“下雨了吗?” 陆漭际对着她摇头。 她喃喃自语:“奇怪,怎么有一滴水落在我的脸上?” 在那晚之后,云栀一直没机会再见到杜楠。 但她又在很多地方都见到了杜楠。 大人的闲话里,班级的群组里,学校的论坛里……到处都有杜楠的身影。 谩骂、苛责、诋毁、嘲讽、戏谑、污蔑、编派、歪曲……穿肠烂肚的歹话数也数不尽,这辈子、上辈子、下辈子都没见过的风言风语汇集在一起,把云栀心中的女神践踏在脚底下,试图摔个粉碎。 人们在说起方何时总是风轻云淡,而说起杜楠时总是添油加醋。 云栀恨透了,她恨透了。 她把这辈子、上辈子、下辈子都没见过的脏话都学会了,她和信口雌黄的谣棍对喷,和冷嘲热讽的看客对喷,和占领高地的卫士对喷……到后来,云栀只想对着整个世界喷脏,她不在乎,反正也没人在乎她说的话。她在人群中控诉着不要放过方何这个缩头缩脚的诱骗者,没人在乎她的话,人们只在乎杜楠被睡的细节。 烂透了。 过了好些天,她终于见到杜楠,在医院的病床上。 她安静地闭眼躺着,像开败的花,像残阳,没有生机。 云栀没有叫醒她,站在门边看了一会就走了,走之前把医院里里外外跑了一遍,清一色的全是白墙,没找到一面半绿半白的墙。但,令人窒息的感觉却不遑多让。 走回家时,天已经黑了。 小区前,树边停靠的垃圾桶被塞得爆满,掉落出几只瓶罐来。 云栀走过去,抬起脚,用力地跺下去,膨胀的易拉罐迅速瘪成一片烂铁,她还是继续踩,发狠地踩,一下又一下,想要把它踩成白纸,踩成泥土,还想要踩进地底。她要将这一切踩个稀巴烂。 近乎是泄愤。 她麻木地落下泪,没有停歇。 “云栀。” 有人叫住她,她回过头,陆漭际正站在路灯下,十分落寞地看着她。 地上的影子长长的、窄窄的、往远处延伸去。不知何时起,他已长成这般高,他的模样,令云栀感到陌生。 他的轮廓,又透着熟悉,像他哥。到底是血亲。 眉眼,是他们最不相像的地方,一个疏离温和,一个烱然锋利。而后者此刻正静静地站在那里,没了棱角,他眼里的锐意消散了个干净,只剩落寞。恍惚间,云栀在他的脸上,仿佛看见了那个人的影子。 她愣愣地出声,“你们长得真像。” 他眼里的落寞更甚。 巷子里,狂风乍起,腿侧的瓶瓶罐罐扑簌滚落,云栀低头用脚轻轻踩住,嘎吱一声响,尘埃落地。 她回过神来,路灯下的那人已消失不见,只余灯影,孤零零地掉落在地,又长又窄。 莫名地,云栀心中滋生出直觉来,她觉得一切都在不受控制地改变,所有人都变了,杜楠、陆漭际、包括她自己,都变了。 而且,是在往坏的方向崩坏。 下三滥 汪如君从未想过,临床二十年,竟会有一天,十六岁的女儿躺在了自己的台上。 几乎是每天,都有生命经由她的手,从那狭窄的甬道里诞生,亦或是流逝,手术台上有着女人们数不清的泪水,有的是赞歌,有的是悔恨。说实话,这套流程她早已司空见惯,甚至有些麻木。 杜楠,她的女儿,张开双腿躺在灯下时,汪如君的心里挤满了苦痛,她很难把这种感觉描述给丈夫,她甚至认为他——即她的丈夫、杜楠的父亲,根本无法体会到这种伤痛,就如同她没法对手术台上那些流泪的女人感同身受一样,每个女人都有自己的处境。 母亲和女儿也都有各自的处境。 那天,就是杜楠坦白的那天,汪如君已经连轴倒了好几天的夜班,疲惫感几乎是积累到临界点,女儿的话瞬间点燃她的怒火,她没克制住,抬手给了杜楠一耳光。 她几乎是口不择言地骂着女儿,什么礼义廉耻,什么身体发肤,汪如君掏空了肚子里的墨水骂,把能想到的话通通骂了出来,再骂下去,怕是连三从四德也要派上场,好在她止住了。 汪如君看着捂着脸一声不吭的女儿,忍不住冷嘲热讽,问她怎么有脸回来。 “我去了诊所,大夫拿着个钳子一样的东西抵着我,让我张开腿。”杜楠突然抬起头看着她说,“太冰了,妈妈,我实在害怕……所以我回来了。” 那些个躺在手术台上流泪的女人长什么样,汪如君全不记得了。可是突然之间,杜楠的身影就和那些女人重迭到了一起,她的心几乎碎了。 她应该庆幸杜楠回来了。 她疯狂地盘算着该如何最小化地处理这件事。本市的医院都有熟人,所以不能留在本市做;暑假要结束了,术后还要恢复,所以要尽快;得请个假,带着杜楠往外地跑一趟,就说是旅游…… “妈,我不想就这么算了,我不想放过他。” 汪如君愣住了:“什么意思?” “他骗了我,妈,我不是故意这么做的,是他骗我说什么都不会发生。”杜楠说着说着泪流满面,“他还骗我说他会来……” 汪如君觉得不可思议,“你跟他上了床,你说你什么都不知道?不是故意的?” 杜楠泣不成声,“我真的不知道,我以为……” 她以为会像书里写的那样,是美好的结合,结果却是惨痛的代价。 “妈妈,你是医生,为什么从来不告诉我这些呢?” 是啊,她是医生,为什么她的女儿会不懂这些呢?可她自己在杜楠这个年龄,也什么都不懂,汪如君只是希望自己的女儿能按部就班地长大……事情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杜楠,你不想让他全身而退,但是事情闹大了,你的名声就完了。”汪如君没说的是,爸爸妈妈的名声也会完蛋。 “我不想就这么算了。” 汪如君将扩宫器取出,仔细做完清理工作,轻声问,“疼吗?” 杜楠煞白着脸,摇头说不疼,她回想起来往护士的眼色,悄悄地流下眼泪,“妈妈,我是你的耻辱。” 汪如君于心不忍,想替女儿擦干眼泪,但她还戴着手套,上面沾着淋漓的鲜血。 她只好说:“楠楠,都会过去的。” 是会过去,却又永远都过不去,只要它存在于流言中,人们就会明里暗里地提醒她,这事还没完。 就连云栀都体会到这种可怖。 她只要一出门,爸妈就会旁敲侧击地问,问她去哪里、和谁玩。她如实地回答,他们又会不高兴,然后明里暗里地提醒她,不要和不该玩的人玩耍。 “别问了!烦不烦?我去找陆漭际,这也不行吗?” 云栀用力地带上门,走到隔壁。 陆漭际从D城回来后,整个人变得很奇怪,无论云栀同他说什么,他都爱答不理的,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而且不知怎的,他那捡了一暑假的瓶罐突然也不继续捡了,外面传得正盛的流言蜚语他也没兴趣参与,成日就缩在房间里打游戏。 这天他爸妈不在家,他还是在打游戏,肆无忌惮地开着外放打,云栀走进去的时候,被震天响的枪战声吓了一跳,吵得脑瓜子都嗡嗡的。 云栀让他把耳机带上,他置之不理。 他床底的箱子里,光碟全乱了套,内容和封面完全不匹配。云栀边整理边叹气,“唉,你看完能不能好好放回去,顺手的事。” 陆漭际依旧装聋,不理不睬。云栀瞧他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莫名火大,摘下墙上的耳机猛地怼在他头上,房间里终于安静下来。 约莫花了一刻钟,云栀才将箱子里的光碟重新归类整理好,偏偏多出一张来,找不到配套的封壳。 索性就看这张吧。 是部电影,背景是校园,故事节奏有些慢,开篇十分钟一直是老师在教室里给学生上课,云栀看着看着就开始出神,她心里浮出几丝焦虑来,暑假就要结束,马上要开学了,杜楠还会去学校吗?去了又该如何面对……荧幕上的剧情终于有了进展,课堂结束,老师留在教室里,单独给一个学生进行课后辅导,云栀心想这大概是个教育片吧。 但是越看越发觉到不对,老师教题就教题,怎么和学生眉来眼去的?云栀想,这电影难道是爱情片?讲禁忌师生恋的?她燃起了点兴趣,收起分散的注意力,开始专心看。结果,剧情往她意料不到的方向一路狂奔,怎么答一道题老师就要奖励一次,还是奖励埋胸!讲题不是用嘴就可以吗?怎么两个人突然上手了,等等怎么连衣服都脱了!女人的性器和男人的性器暴露无遗地出现在眼前时,云栀才意识到这是什么片子。 一切都解释得通了,亏她刚开始还奇怪那男学生的选角那么老,看起来都快三十了,她还以为是什么大龄社会人士重返校园再塑的教育励志片呢。原来是部爱情教育片。 云栀第一次看到男人勃起的性器,又粗又黑,暴起的青筋攀爬在柱体表面,丑陋可怖;还有女人的性器,白花花的、赤裸裸的,被无限放大在屏幕上。云栀亲眼目睹着,那些用来排泄的地方,竟然重迭交合在一起,还发出巨大的碰撞声,呻吟声,那女人的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来,像是十分痛苦又极为……享受。这些画面,给云栀带来巨大的感官冲击,以及心灵冲击。 她对性的想象,全部源自于书文里晦涩缥缈的只言片语,她本以为是朦胧又唯美的。结果真实的性交画面呈现在她眼前,粗鄙又不堪,将她的想象击了个粉碎。 云栀心里直泛恶心,拔腿跑到马桶边狂吐不止。 陆漭际一直戴着耳机,完全没注意身后的动静,直到云栀飞奔而过擦撞到他的椅背时,他才微微侧头,猝不及防地对上了颠龙倒凤的巨幕。他迅速扯下耳机,原来整个房间都充斥着淫叫声、哭喊声、呻吟声,以及厕所传来的呕吐声,他竟浑然不知。 有那么几秒钟,他确实有些难为情,不过也就那么短短几秒而已。 他不慌不忙地点了暂停,退出光碟,然后走到卫生间,抱着臂靠在门边观赏云栀的失态,嘴里还时不时发出啧啧的声音,以表他对呕秽物的嫌恶。 “啧啧,向云栀,你恶不恶心?吐得到处都是。” 云栀闻声回头,有的人真是脸厚如城墙,这种时候居然还能面不改色。她生气地骂:“陆漭际,你才恶心,恶心人看恶心电影!” 陆漭际大言不惭,“那光碟不是我的。” “不是你的?它长了翅膀自己飞到你房间里来的?” 他不怀好意地笑了,“你猜啊,那箱光碟我从哪儿搬来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少把脏水往你哥身上泼!”云栀知道他意有所指,“这部我之前根本没见过,它就是你的东西。” “你急什么,是我哥的又怎么了?”陆漭际无所谓地耸耸肩,扭头往外走,“你别不信,反正是个男的都会看这玩意儿。” 云栀追出去理论,“不可能,然然哥才不会看,你少污蔑人。” “是是是,他清高他不看。”陆漭际用饮水机接了水递过去,满脸嫌弃地打量她,“漱口水吧你,向云栀,你臭死了。” 云栀被他那眼神看得恼火,怒火中烧,“然然哥就是比你清高,你就是个无赖,无赖才看这种下三滥的东西。” 陆漭际也火了,“你怎么知道他不看,你躲他房间了?还是说你一天天的都在偷偷观察他?向云栀你这么关注我哥,你不是变态吧?” 话音刚落,他手里的纸杯就被云栀扬手掀翻,水花溅的到处都是,地板上,床单上,桌子,主机,键盘……云栀气急败坏地骂他变态、骂他无耻无赖下三滥,就那几个词,重复来重复去地骂。 陆漭际一声不吭,将纸杯攥成一团丢进垃圾桶里,抱着抽纸埋头处理水渍。无论云栀怎么骂他也不还嘴,满脸不在乎地听着她继续骂,等云栀骂不动了,他站起身来,轻轻地将垃圾桶踢到一边,走上前去。 云栀目光跟随着陆漭际来到眼前,有些不知所措,只见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 过了一会儿,他的脸上突然露出十足讥讽的笑容,然后用异常缓慢轻柔的口吻对她说:“云栀,我哥都有女朋友了。你说,这种下三滥的东西他究竟有没有看过呢?” 嗯,是春梦 2bxx.com “云栀,我哥都有女朋友了。你说,这种下三滥的东西他究竟有没有看过呢?” 他的话像一把刀子,狠狠地扎进云栀的心里,把她一直不敢面对的事情,戳破了挑明了,明晃晃地晾在砧板上。 “怎么不说话呀?云栀你觉得呢?还是说——”持刀行凶的人肆无忌惮地要把刀尖剜向更深处,“有可能他都不止停留在观摩的阶段了?” 云栀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咽,满不在乎地笑着说:“是吗?那祝福他。可是,陆漭际,你再怎么拉着你哥下水也没用,你这辈子都比不上他。从小到大,所有人都喜欢他不喜欢你,以前是,以后也会是,你永远不招人待见,你肮脏、下流,上不了台面。” “所有人?向云栀,你连喜欢一个人都说不出口,还要拉着所有人给你垫背。”陆漭际不可置信地摇头笑了,他往床上坐,双手撑住身体,歪着头一脸不屑地看她,“我肮脏下流?呵,云栀你又好到哪里去,你单纯吗?那你写的东西呢?你的意淫不够下流吗?tree、tree是谁?你以为我看不出来是——” 云栀尖叫一声,扑上去捂住他的嘴不让他继续往下说。她的心事原来早就暴露无遗,原来他早就看到了……还要拿出来说,一遍又一遍地鞭打她……云栀崩溃地求他不要再说下去。 但,陆漭际既然揪住她的破绽,岂会轻易放手,他不依不饶地、不留余力地羞辱着她,他甚至提及她的朋友,杜楠。 “云栀,至于吗?一张光碟就让你恶心成这样?你想过你的好朋友杜楠是怎么怀孕的吗?你认为下流无耻、上不了台面、见不得人的事,她通通都做了。”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2a33.com “啪——”地一声,云栀抬手给了他一耳光,两个人都愣住了。 陆漭际的头歪向一边,脸上火辣辣的疼,等到反应过来时,云栀已经扑上来对他拳打脚踢,力道还不小,实打实的拳拳到肉。他吃痛,拼命捉住她挥舞的手,用力禁锢住。可云栀丝毫不泄气,抬脚就猛踹,奔着他的要害去,陆漭际连忙闪躲过去,眼疾手快地扒掉她脚上坚硬的小皮鞋。 云栀趴在床上,手脚都被压制住,但只要她能逮着机会,就立马张口咬人,毫不含糊地咬,陆漭际的手臂上已经出现好几排不浅的牙印。 “嘶——属狗的吧你。”陆漭际被她揍得冒火,手上又使了点力气,才扣得住她,“向云栀,你老实点,我要是来真的,你又得哭鼻子。” “你松手!” “你答应我别再动手打人,我就松开。” “松手!” “好,我松手,你可不准再咬人了。”陆漭际刚放开她,立马挨了一拳,这家伙又卷土重来了。 “你还来?来硬的是吧?”这回,陆漭际索性跪坐在她腿上,捉住她的双手扣在后腰。 云栀被压得死死的,整个人都动弹不得,她挣扎着,“你放开我。” “不放,放了你又咬人。”陆漭际看着自己手臂上的牙印,嘀咕了一句,“狗劲还不小。” “你道歉,我就不咬你。” “你先道歉,是你先骂我下流无耻的。” “放手。” “不放。” “放。” “就不放。” 这两人谁也不服谁,就这么干耗着,只要身下的人一挣扎,陆漭际的手就开始收紧,要是消停了,他也会适当放松力道。总之,他收放自如,而云栀只能趴在那里任人宰割。 也不知过了多久,身下的人没再挣扎,趴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陆漭际喊了她两声,没有反应。于是他凑过脸去看,云栀却把脸埋得更深,不想让他看到。 他注意到对方的肩膀在轻微耸动,笑着问:“干嘛呢你?狗刨?” 云栀的肩膀耸动得更加厉害,陆漭际还以为她是在偷笑,故意伸出手将她翻转过来,结果却愣住了…… 她在哭。 陆漭际看到她哭得通红的脸,慌了。 “唉?你……怎么哭了?” 她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骨碌碌地沿着脸颊往下砸。陆漭际连忙松开手,她手腕上出现一圈红色的指印,他心虚地问,“我是不是弄疼你了?” 云栀不说话,还是哭。 陆漭际伸长胳膊够了两张抽纸,想要替她擦干眼泪,却被她大手一挥挡开了。 可能是因为方才挣扎过度,所以衬衫前襟的纽扣才会绽线;可能是因为下意识地嫌恶,所以动作幅度才那么大……总之,云栀胸前的扣子蹦了一颗,不小心露出大半个肩膀来,以及细细的白色肩带。 陆漭际呆住了,怔怔地说:“对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然后伸手将她的衣领往上提,试图盖住她雪白的肩膀。 云栀愤恨地一把推开他,跑远了。 房间里又只剩下他一个人。 一颗白色的纽扣静静地躺在被褥上,他坐在一旁呆愣了半晌。 晚上吃饭的时候,他端着饭碗,菜夹到一半,又开始出神。 “魂丢了?”陆老头敲着饭碗,“吃饭时想什么呢?” “爸,你看这萝卜。” “萝卜怎么了?喷香!”他爸夹了一块放嘴里砸吧,“多吃,通气!” “你看这萝卜像不像纽扣?” 陆老头用筷子在汤碗里叨起一根长长的秀发,“你瞧,像不像针线,合着这道菜是你妈用手缝的啊。” 陆母发话了,“嘴闭上赶紧吃。” 陆漭际埋头吃完饭,回到房间,对着手柄上圆圆的按钮,又是一通出神。 好在,晚上,他一沾上床立马就能睡着,否则他睡觉也得睁着眼出神。 他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 在梦里,场景光怪陆离地不停变幻着,一会儿是艳阳天,云栀拉着他的手蹦蹦跳跳的,结果不小心摔在石子路上,他急忙哄她,“云栀,我给你买可爱多,你不要在我哥面前告状,好不好?”云栀一边说好,一边撒开了腿往前跑。他追赶不上,在后头喊,“云栀你去哪里?等等我呀。”云栀笑着说:“我要去森林里,找杜楠跳舞,不带你玩咯!” 陆漭际好不容易追进森林,突然下起了雨,云栀左手牵着杜楠,右手揽着石聪,跑进房子里躲雨,他也跟着跑进去。奇怪,室内怎么这么宽敞?好多眼熟的同学和老师,还有校长,校长站在台上打了个巨响的喷嚏,陆漭际一下子就在人群中辨别出云栀的笑声,他急忙找过去。结果石聪就坐在她旁边,回头挑衅地朝自己看了一眼,对着云栀问:“你喜欢陆漭际吗?”云栀说不喜欢,这辈子都不会喜欢。石聪冲着他得意地笑,拉着云栀跑出房子。 “跑,跑,我看是你们跑得快,还是我骑车追得快!”是的,在梦里,陆漭际也骑上了他骚包的小红车。 又出太阳了,又毒又辣的太阳,陆漭际骑着车找遍了城市的每个角落,他发誓要把云栀翻找出来,他要带着她远离石聪这个坏蛋。可石聪竟然带着云栀搭乘上公共汽车,这叫他如何追赶得上?他把汗流尽了,把鞋踩烂了,终于才找到云栀。云栀一个人蹲在路边哭,他安慰她,“云栀,不要哭,你丢的东西我帮你找到了。”云栀满脸不解,似乎是不记得了。陆漭际着急地说:“你不是说丢了本杂志吗?我问过同学,然后给你买了本新的回来。可石聪带着你一路跑,我都没机会给你……你在这里等我,我去拿,马上回来!” 太阳下山啦!终于凉快了,他高兴地捧着杂志,去敲云栀的门。结果云栀背着他,和杜楠在讲悄悄话。云栀说,她要出发去大海,去寻找爱的人。陆漭际怔怔地低下头,手里的杂志突然变成了一张船票,上面写着陆枞然的名字…… 陆漭际在梦中真真切切地崩溃了。 为什么云栀一直都在离开他?于是他做了个决定,他要把云栀关起来,不让她再跑。他跪坐在云栀身上,用力地将她的双手锁在背后,这下她动都动不了,更别说逃跑。可是,云栀不肯听他的话,一直都在挣扎,他的手只好越锁越紧。他着急地说:“云栀,你别动了,我怕我弄疼你的手腕。”云栀果然不动了,但仔细看,能发现她的肩膀在偷偷耸动。陆漭际以为她哭了,慌张地将她翻转过来,结果云栀……她的脸上……潮红一片。 云栀穿着件圆领衬衫,前襟上的扣子全不见了,露出细细的白色吊带来。她的脸红红的,眼睛也红红的,似乎又要哭,陆漭际心急地哄她,“哦云栀好云栀,别哭,千万别哭,你让我做什么都好,我真见不得你哭。”云栀的脸蛋红得要滴血,嘴唇一张一合道:“鲁莽鸡,那你摸摸我。你摸摸我,我就不哭了。” “轰——”地一声,陆漭际感觉到浑身的血液都在冲向头顶,他颤抖着伸出手,轻轻地碰了碰云栀雪白的肩膀,又滑又嫩,他吓得立马缩回手。云栀咯咯地笑,牵引着他的手说:“漭际哥哥,你别光摸那里呀,你往下来点,对,再把手伸进来。” 于是陆漭际把手伸进了她白色的吊带下…… 好软,好挺翘,盈盈一握,云栀的真心就躺在他手心里,陆漭际的心里柔软一片,他轻声细语地哄对方,“云栀,别走了好不好?不要着急长大,不要把我抛下,我陪着你一起长大好不好?” “好,那你再亲亲我。” “亲哪里?” 云栀闭上眼睛,用手指着嘴巴,他便低头轻轻碰了碰她的嘴唇。 云栀又指着鼻子,指着眼睛,指着耳朵,他都一一做了。 云栀悄悄地睁开一只眼睛,精灵古怪地掀起自己的吊带说:“这里也要。”陆漭际低下头,他的心砰砰跳……云栀的胸好美,美得不真实,美得快让他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 他害怕自己要醒了,于是急忙俯首含住,说不出的感觉,像是含着一团棉花,轻轻柔柔的;又忍不住吸吮了两下,他感觉自己也快变成棉花了,头脚都轻飘飘的。 他想要更多,问云栀可不可以,云栀伸出手,甜甜地笑着:“你帮我全脱了吧。” 云栀的衬衫、吊带、裙子、内衣全部都是白色的,替她脱衣服,就像是在,一片又一片地剥开栀子花的花瓣来……他终于见到云栀的花芯了,竟潺潺地流淌着花蜜,他忍不住伸手蘸了点放进嘴里,甜丝丝的。 陆漭际胡说八道:“云栀,我是小蜜蜂,你能放我进去采花蜜吗?” “好呀,我数一二三,你就进来。” 一、 二、 三。 陆漭际从梦中惊醒过来,裤子上一塌糊涂。 他的枕侧,静静地安睡着一枚扣子。 嗯,是春梦。 拖把星 所有人都在传,杜楠要搬家转学。 她父母确实有这个打算,但杜楠本人似乎有些犹豫,云栀亲自跑上门去问她,杜楠只是笑笑说,“还在考虑。” 开学那天,杜楠穿着整整齐齐的校服出现在班级门口,云栀说不清心里是高兴还是难过。 高兴的是,她还能和好朋友一块玩。 难过的是,杜楠的处境很不好过。云栀和她不是一个班,都亲眼目睹到不少回明面上的排挤,有时候是集体活动是故意让她落单,有时候是公共场合故意用奇怪的语调喊她名字惹人哄笑,甚至于,云栀偶遇过,杜楠被围堵在女厕所里……云栀挥舞着厕所里滴着黑水的脏拖把,将这帮人恶心走了后,立马跑去办公室找李富海告状。 李富海,隔壁班班主任,生理性别男,五十出头,头发健在。云栀去的时候,陆漭际刚好也在,在挨训。 她站在一旁听了会,大概是他手贱,摔了化学老师的试管,烧了物理老师的电表,然后语文作业也没交全,英语听写不及格……云栀看了眼墙上的钟,决定必须得插嘴,否则要听到猴年马月。 “……还有班上的窗帘被烧了块角,是不是你干——” “李老师。” 李富海停下来,看了她一眼,“啊?你是?” 陆漭际闻声也回过头,眉飞色舞地对她挤眉弄眼。云栀无视他,“李老师,我是2班的,刚刚在厕所遇到你们班一群女生围着杜楠欺负。” “杜楠?”李富海拿起桌上的杯子猛灌了一口,再放回桌面,“同学之间打打闹闹的,误会了吧?” “不可能,她们拦着杜楠不让她走。” 李富海又端起茶杯,吹着茶叶,慢慢地呷了两口茶,恰巧上课铃声响起,他放下茶杯,“行了,我知道了,上课了你两都回去吧。” 李富海拿上车钥匙往外走,云栀追着还想多说两句,却被人拉住。陆漭际冲着她轻轻摇头,“李富海不会管的。” 云栀还记着之前黄色光碟的事,不想搭理他,一脸嫌恶地甩开他的手,独自返回班级。 李富海是真的没管。 那帮人更嚣张,连着云栀一块欺负,说她是“拖把星”“跟屁虫”。 杜楠说,“云栀,你在学校里还是别找我了。” 起先,杜楠只是在学校里躲着她,后来,她去敲杜楠的家门,都被拦在外边。 云栀气急,跑到篮球场,揪出陆漭际问:“李富海为什么不管?” “他本来就不待见杜楠。”陆漭际擦着汗,一脸狗腿,“云栀,你热吗?我带你去小卖部买可爱多。” “不去,他怎么不待见杜楠的?” “他在班会上骂……”陆漭际有些犹豫地说着,“虽然没指名道姓,但大家都看着杜楠。” “他骂什么了?” “骂……班里个别女生不要脸。” 云栀十分愤怒,“为人师表,他怎么这样!” “听说杜楠那事影响到他评特级教师了,奖金少了不少吧。” “太坏了太坏了。”云栀忍不住迁怒,“你看见杜楠被欺负,为什么不帮她?” 陆漭际有些为难,他与杜楠本就不相熟,“我……怎么帮?” 是啊,怎么帮啊?连云栀自己都想不出来要如何是好。 她狠狠地剜了陆漭际两眼,扭头走了。 “唉,你去哪儿?” “去找方何。” “我陪你去吧。” “不用。” “我骑车带你,比走路快些。” 云栀坐在车后座上,手里抱着陆漭际的篮球,他骑得飞快,很快就到了高中部。 其实云栀都不知道方何在念高几,她也不知道事已至此找方何有什么用,骂他两句吗?让他想办法帮帮杜楠吗?……唉,她就是气不过。 陆漭际带着她在西校区里兜转,还真就瞎猫碰上死耗子,在礼堂前见着方何了。方何他背着吉他,跟身边的狐朋狗友勾肩搭背,一脸没事人的样子谈笑风生。 云栀看着气不打一处来,猛地将手里的篮球砸向方何后脑勺。方何被砸得踉跄,捂着后脑勺骂了句娘,跟他勾肩的彪形大汉回过头来,正要找。 云栀心虚,连忙催促道,“快走。” 陆漭际接到指令,带着她一溜烟儿地骑车跑远了。 “篮球我会赔给你的。” “不用!你要是喜欢,我再买几个送你。” “神经。” 云栀望着天上的云彩出神,她想,小说里描写的从天而降呢?为什么发生在杜楠身上的却是始乱终弃。她暗暗发誓,小说里怎么写的她不管,现实里,她永远都不会弃杜楠于不顾。 第二天早上,她将自己的书桌搬进了隔壁班。 李富海问她来干嘛,她说来上课,李富海问她怎么不去自己班上课,她说她来旁听,李富海问是不是她们班老师背着她偷偷上课,她说没有她就是想来看看。 李富海把秃头喊来,赶不走她。 秃头用打电话叫家长威胁,也赶不走她。 秃头真把她爸妈叫来,终于赶走了。 爸妈前脚刚走,云栀又搬着桌子跑去隔壁班,李富海没辙,说:“锁门。” 于是,云栀把书桌搬到走廊上,摆在窗户旁,听他讲课。李富海刚讲完一道题,陆漭际就举手,表示尿急要上厕所,李富海翻了个白眼让他滚。陆漭际特意滚到窗边,笑着跟云栀说,“我给你留了门,快进来。” 笑的时候没控制好音量,整个班都听见了。 李富海说:“陆漭际,你给我出去站着听。” “好!”他笑嘻嘻地捧着书,站到云栀桌边。 陆漭际心里还怪满意的,教室里人满为患,而他和云栀顶着那么多人的目光,待在空荡荡的走廊里,跟过二人世界一样。 就是吧,显然有人不识趣,似乎打算加入他们。 陆漭际一脸费解地看身后的中年男人,“你谁?” 那男人说:“你两怎么待在外边上课?” 李富海突然跑出来,脸上挤出的笑纹都能夹死苍蝇,“这学生隔壁班的,非要跑到这里来听。” 云栀回想起,早上进校门时喷泉开了,她猜这人兴许是市里来的领导。她立即说:“领导,李老师讲的课特别好,比特级教师都好,你也来听听吧。” 陆漭际也凑过来,“主任好,我给您搬条板凳,您是要坐外边,还是坐里边?”他爹教他的,不认识的领导全喊主任。 李富海打着哈哈,让大家都坐进去。 云栀成功坐进他们班,李富海怕她再惹是生非,就放任她去了,只是要她承包起每早拖走廊的任务。她欣然答应,全权管理起班里的拖把。 陆漭际恬不知耻地把自己的书桌移过来,和她拼成同桌,赶都赶不走。 然而,自始至终,杜楠都没有回头看过她一眼。 不过无所谓,反正云栀只当自己是拖把星,来坐镇妖邪的。 归零 如果将风靡在学生之中那种窄窄长长的计算器,比作成摩托罗拉,那么陆漭际持有的计算器,只能算得上是老年机。 一到数学课,他那老人机就“归零”“归零”地响个没完没了。 “你能不能换个计算器?”云栀被这聒噪的女音播报吵得烦躁,忍无可忍。 “为什么啊?”陆漭际要为自己心爱的计算器辩解,“你瞧,我这还能玩二十四点游戏,你的可以吗?” “神经,有功夫玩那个,你还不如多解两道数学题。” 陆漭际不乐意,“向云栀,你再骂我神经,我就生气了。” “神经。” 陆漭际恨得牙痒痒,又不能拿她怎么样,气得他从座位上站起来,原地做了个蹲起。 讲台上传来训骂声,“后面那个,还没下课,你干嘛呢?” “我捡橡皮。”他坐回位子上,将计算器“啪”地拍到云栀面前,重重地按下“归零”键。 “神经。” 他继续按下“归零”。 “神经。” “归零。” “……”云栀满脸无语地看着他,“不是说生气吗?就这?” “我是生气了呀,但是——”陆漭际冲着她露出一口灿烂的白牙,“我的脾气全部归零了,我选择原谅你,云栀。” 打不还手,骂不还口,逆来顺受,一切归零。 他甚至有点乐在其中。 他想,不都说打是亲骂是爱吗?云栀这显然是对他有意思呀! 云栀显然没那个意思。 云栀想把他的计算器偷偷丢掉,太吵了。但陆漭际天天捧在手里当个宝,她找不到机会。 自习课上,老师不在,班里闹哄哄的,都在交头接耳,杜楠静静地趴在桌上休息。云栀捧着脸看着她的背影出神,一旁的陆漭际又将计算器按得叮咚响,“云栀,你听。” 她捂住耳朵不想听,陆漭际跟狗皮膏药似的,死缠烂打。 “云栀,你听啊,你听听看。” “吵死了,不想听。” “我保证,你听完,我一整天都不吵你。” 云栀放下手,视死如归地看着他。 “听好了啊,一二三起。”陆漭际有些笨拙地按着数字按键,似乎在弹一首曲子,不太连贯,勉勉强强听出曲调来,偶尔还有漏音……云栀安静地听着他弹,断断续续地弹了有一分多钟才停下来。 “怎么样?听出来是什么歌了吗?” “没有,你再弹一遍听听看。” 其实云栀听出来了,是她给杜楠挑的那首歌,《海上花》。 她还想再听一遍。 整个班如同一锅沸腾的热水,所有人都在忙着嬉笑打闹,邻座之间交流要靠喊才能听得清,嘈杂一片。云栀要将耳朵贴紧在桌面,才听得清顿挫的曲调,就像是一连串细碎的泡泡,翻滚在沸水之上。 她看着陆漭际安静的侧脸,想着:难得见他在打游戏之外的事上这么认真,难道说计算器比计算机还好玩? 忽然间,他眼睫下那扇小小的剪影扑闪起来,他的眼睛又从安静恢复到调皮,原来是弹完了。 “怎么样?” “嗯,你怎么还会弹这个?” 陆漭际一脸得意,“童子功。”指他小时候只学了两周的钢琴。 “陆漭际,看你这么多才多艺,元旦晚会就派你上了。”背后突然传来说话声,云栀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李富海就站在后门那儿,也不知站了多久。 班里立刻鸦雀无声。 李富海把手里的东西“嘭”地一声掼在讲台上,开始一通发火,逮谁骂谁,好死不死,陆漭际主动往枪口上撞。 “归零。” 他桌肚里的计算器也不知道挨到什么,突然发出突兀的声音。 李富海的眼神“嗖”地一下,就往这边来了,“陆漭际,带着你的计算器滚上来。” 云栀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实则幸灾乐祸。 “还有你,向云栀,也到讲台上来。” 陆漭际欣慰地看了她一眼,哈哈落难鸳鸯。 “来,讲台让给你两。”李富海主动让位,“把你两刚才弹的再弹一遍给大家听听。” 云栀小声说,“老师,我没弹,他自己一个人弹的。” “他伴奏,你唱。” “我不会唱。” 李富海十分强硬,“不会唱就瞎唱。” 陆漭际打岔道:“老师,你还是别让云栀唱了,人家唱歌要钱,她唱歌得要命。” 云栀看出来了,李富海这是存心让他两当着大家的面出丑,索性两眼一闭开始瞎嚎。她天生就没音感这种东西,五音也不全,唱歌永远不在调子上。陆漭际也被她带的九头牛都拉不回。 一个乱唱,一个乱弹,惹得人哄堂大笑。 云栀悄悄瞥向教室右方,发现杜楠竟然也在笑,于是她唱的更加卖力。 李富海打断道:“行了,下去吧。你两下节体育课去把操场后边那块草给拔了。” 陆漭际说:“下节课不是体育课。” “用得着你告诉我?下节课是我的课!”李富海瞪着眼睛,唾沫直飞,“我说的是下节体育课。” “哦。”陆漭际拉长声音走下讲台,心里隐隐有些期待。 下节体育课在下周,这周末之前要上报元旦表演节目单,李富海还真给他两塞了进去,美其名曰两班合演,秃子跟他一拍即合。 “鲁莽鸡,我被你害惨了,要在全校面前出丑。” “没事,先是海选,你上去随便唱两句,被刷下来就不用再登台了。” “我不,我要好好唱,哼。”云栀又起了鬼点子,“我要找杜楠教我唱。” 也不知道她这股死缠烂打的劲儿是跟谁学的,杜楠根本躲不过她,就连上个厕所都被能堵在坑位前,“杜楠,你就教教我吧!只要你教会我,我就保准不烦你了。” 杜楠实在是被她缠得没办法,答应放学回家路上教她。 “云栀,你是笨蛋,怎么教都教不会。”短短几句词,连着教了几天她也没能学会。 云栀不仅是笨蛋,还是无赖,她笑盈盈地搂着杜楠的胳膊不放她走,“楠楠,你再教教我,别着急着回去。” 她们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放学也不回家,就站在楼下东扯西唠,唠到天黑,唠到陆漭际打篮球归来,云栀还跟以前一样在背后偷偷说他两句坏话。她们是会刻意避过一些话题不谈,而云栀的歌呢,怎么学也学不会,也不知道是不是刻意的。杜楠提醒她不要忘了学歌,云栀却笑着说,“楠楠,我们再买一根橡皮筋吧。” 杜楠的睫毛轻轻地颤了两下,眼神避开云栀说:“不早了,该回家了。” 体育课上,做完热身活动,老师就放大家去自由活动。同学们四散开来,打球的打球,回班的回班,有两个热爱劳动的孩子提着垃圾桶去操场后边拔草了。 陆漭际把头埋在草丛中唉声叹气,“唉,云栀,你又被杜楠拐跑了。放学也不和我排练,人影都见不着。” “谁跟你排练。”云栀从地上薅了一把小草,“你弹你的,我唱我的。” “别嘛,那到时候场面得多不和谐?” “到时候的事到时候再说,我现在忙着和杜楠学唱歌呢。”云栀抬头看了眼远处孤零零的身影,催促道,“快拔。” 陆漭际也跟着她回头看了眼,若有所思道:“你说,杜楠为什么不转学呢?” 云栀没好气地说:“为什么要转学?学校又没开除她学籍,而且都接受处分了。” “可是事情传开了,大家都对她也没好脸色,为什么还要来学校受气呢?”他想不明白,“难道是为了见方何?” 云栀的怒火“腾”地一下就上来了,“才不是因为方何!她来上学,才不是因为她对方何有所留恋。而是因为你们这帮人,就是你们这帮人巴不得她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恨不得让她一辈子躲在家里不敢出门,你们把她钉在耻辱柱上甚至希望她去死。你们越是这样,杜楠就越该来,光明正大的来,她才不会低头。” 陆漭际没意料到惹怒她了,连忙辩解,“别,我没有,我不是……” 云栀不给他解释的机会,越说越生气,“杜楠是错了,但她最大的错在于没有保护好自己。她只对不起自己,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你们凭什么总是拿出一副正义道士的嘴脸,希望她给你们下跪道歉。她是受害者,方何才是施害者,为什么鲜少有人去骂方何?” “我……” “甚至我知道你们这帮男的中,有人把方何当做谈资,以方何为荣,暗地里都希望自己是下一个方何。你们都卑鄙无耻!癞蛤蟆!” 陆漭际下意识反驳:“我没有!我只是做了个梦,梦是无意识的,我控制不了。梦醒之后我想都不敢想。” “什么梦?你在说什么?” “……云栀你误会我了,我没有要指责你朋友的意思。我只是觉得杜楠这么来学校,肯定会接收到很多恶意,唾沫腥子真的会淹死人。”陆漭际冷静下来,照顾到云栀的情绪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她换个地方重新开始不好吗?” 云栀沉默着埋头拔草,脚下那块草地被拔得光秃秃的,才忍不住开口道:“可是她站在那里,我就想支持她,陪着她。可是……我又觉得大家都坏,都欺负她,我不想再让她在这里受欺负了。杜楠要是离开这里就好了。” “云栀……” 云栀像听不见他的话,喃喃地重复着:“她要是走了就好了,杜楠要是走了就好——” “云栀、云栀!”陆漭际突然打断她,示意她往身后看。 杜楠竟站在那里,泪流满面,手里还握着捆橡皮筋。 云栀心急地站起身,忙解释道:“杜楠,我不是希望你走,你别误会……” 杜楠抬手将皮筋丢进垃圾桶,抹干眼泪,转身就走。 “杜楠,杜楠。”云栀连忙往前追,胳膊却被陆漭际在身后拽住,她气急败坏地甩开对方的手,“滚开,都怪你。” 前面的身影走得飞快,云栀要小跑着才能追赶得上,走廊里静悄悄的,其他班级还在上课,云栀放低音量,“杜楠,我的话你没听全,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当然不希望你走,我会一直陪着你。” 杜楠突然停下来,眼神前所未有的冷淡,她冷漠地说:“云栀,不用你陪,这是我的事情,请你以后不要再多管闲事了。”说完便丢下云栀在原地。 “多管闲事?”云栀不敢置信地拔高音量,“杜楠,你站住!你再说一遍。” 走廊上零星的几个人纷纷侧目,杜楠没有理会她,继续往前走。有个男生像害怕别人注意不到他的存在似的,从角落里冒出来,嘴里蹦出两个字。隔着这么远,云栀都听得一清二楚,杜楠没有反应,像没听到一样,走远了。 那个男生说的是,婊子。 太阳要走了 “婊子。” 骂人的那个男生叫杨伟,云栀对他有印象,之前托她给杜楠送过巧克力,是杜楠的诸多追求者之一。 云栀沉着脸走上前,“你说什么。” 杨伟嬉皮笑脸的,“我骂的是她,不是骂你你别误会哈哈。” 难道骂杜楠是什么理所当然的事情吗?云栀咬着牙说:“狗杂种,你再说一遍。” 那男生火了,“杜楠是个烂婊子,你整天跟在她屁股后面,你就是个小婊子。” 拖把星被愤怒冲昏头脑,拖把星要替天行道。 走廊的墙柱边立着根拖把,是她早上拖完地放那儿的。云栀抄起来就抡,直奔着杨伟的头脸去,她要把那副嘴脸抽个稀烂。杨伟没料想到对方会动手,只来得及用胳膊护住脸。 寂静的教学楼里突然爆发出尖锐的哭喊声,杨伟捂着血淋淋的胳膊,一边跑,一边用破锣嗓子哭喊,“向云栀,小婊子,小婊子打人了。” 云栀扬着拖把棍,穷追不舍。 整栋楼都被这巨大的动静惊扰到,正在上课的,不论是老师还是学生,全都停下跑出教室外来,陆漭际刚好倒完垃圾回来,看到眼前一幕,吓得忙丢下手里的桶,冲了上去。 学生们都趴在栏杆上看热闹起哄,“打人咯!打人咯!”,老师们声嘶力竭地呼喊,“快拦住她,把她手里棍子抽走。”没人敢太过上前,都怕被云栀手里挥舞的棍子误伤。 云栀听不见这些嘈杂的声音,满脑子都是杨伟嘶哑的脏话,杨伟还在骂,她更不会停下。眼看着就要追上,却被人从背后强行拦腰抱住。 “陆漭际,你放开我!”云栀死命地蹬身后的人。 陆漭际忍着疼,一声不吭地拖走她,不让她继续追打下去。云栀气急,将手里的棍子朝着杨伟砸了过去。 棍子一离手,人群立马簇拥上来,将杨伟和她彻底分离开…… 见血了,事情闹大了,双方家长来到办公室会谈。 李富海放下茶杯,“让孩子先说,到底发生了什么。” “是她先骂我狗杂种。” “是他先骂我婊子。” “陆漭际,当时你在场,你怎么说?”正在窗外探头探脑的人突然被叫了进来。 陆漭际立即答道:“我听见了,是他先骂婊子的。” “陆漭际,你血口喷人!”杨伟忿忿不平道,“老师,不公平,他两本来就相熟,互相包庇!” 云栀不认,“我跟他根本不熟,都不是一个班的,能有你跟他熟?” 关于这点陆漭际虽然很想反驳,但还是忍住了,他添补道:“李老师,当时整栋楼都听见杨伟骂人了。” “打住打住。”李富海押了口茶,“突”地一声将茶叶吐回去,清了清嗓子,“ 云栀妈妈,我对学生都是一视同仁的。学校是读书的地方,不是拳脚相向的地方,有矛盾、摩擦要坐下来慢慢商议,动手打人是不对的。杨伟他先骂人不对,但是云栀的处理方式过激不理智了,是吧?” 云栀妈妈附和地听着,李富海又说:“这要是打进110、120了该怎么办?将来步入社会了可没这么多人帮忙收拾烂摊子了。君子动口不动手,同学之间要互相尊重,友爱。” 陆漭际插嘴,“杨伟先不尊重同学,辱骂人。” 云栀冷飕飕地说,“李老师也不尊重人,李老师骂班里女生不要脸,杨伟跟着李老师有样学样。” 李富海有些懵,显然是不记得了,“什么时候?我骂谁了?” “你骂杜楠。” “咳咳杜楠她是例外。” “李老师你不是说一视同——” “云栀!”云栀的反驳被妈妈打断了,“李老师,云栀动手打人不对,我会让她好好反省。但事出有因,这个年龄的孩子竟然用“婊子”一词侮辱女同学,的确是说不过去了,两个孩子都有错,互相道歉吧。” “我儿子在医院缝了好几针,你女儿好端端地站在这儿,我们凭什么道歉?!” “杨伟妈妈,不是要你道歉,你儿子住院的费用我会全部承担。当然,我作为大人应该向杨伟道个歉,我女儿动手打人是我没教好。但毕竟是孩子之间的事,在校园里朝夕相处的,有芥蒂就要谈开。云栀打人不对,她要给杨伟道歉,同样,杨伟骂人也不对,对吧?” “我儿子就是我,我就是我儿子。你这是在逼我道歉!做人不要不讲道理,再说我儿子骂错了吗?”杨伟家长突然拔高音量,恨不得整栋楼都听得到,“他们班的那个杜楠干什么丑事,大家都知道吧?她有脸做,我都没脸说!向云栀妈妈还是教育好自己的女儿,交朋友要注意点,别被带坏了。” 走廊上站着很多很多人,认识的,不认识的,还有杜楠。 云栀回头看了眼窗外,杜楠朝着她露出苦涩的笑容,静静地背过身走了。 “你又骂人,你儿子跟你一样,坏种!”云栀气得胸口缓不过来,大哭一声,头晕眼花,天旋地转,仅存的意识中陆漭际正搂着她大吼大叫,那点意识她也不想要了,索性眼睛一闭,垫着陆漭际晕了过去。 “云栀!云栀!”陆漭际被她带翻在地,惊慌失措,云栀妈妈吓得红了眼,蹲下去掐云栀的人中。 办公室乱作一团,打急救的、疏散人的、争吵的、调解的……挤得水泄不通,总之会话终止了。 傍晚,天际零落着几缕火烧云,太阳要走了。 医院里,云栀缓慢睁开眼,是妈妈焦急的脸庞。 云栀,你醒了?有哪里不舒服吗? 妈妈,你也觉得杜楠坏吗? 杜楠……不坏,只是坏的事情发生在她身上了。 既然她不坏,那你为什么不让我和她玩? 这不一样。 哪不一样了?大人们为什么总是说一套做一套。 云栀,不要再让爸爸妈妈担心了。听话。 嗯。我知道了。 云栀又把眼睛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