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罗女神探》 第1节 ━━━━━━━━━━━━━━━━━━━━━━━━━━━━━━━━━ 本文内容由【天煞孤星】整理,海棠书屋网(<a href=" target="_blank"></a>)转载。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塔罗女神探》【3部完结】 作者:暗地妖娆 塔罗女神探之茧镇奇案 塔罗女神探之名伶劫 塔罗女神探之幽冥街秘史 第一部 茧镇奇案 楔子 “要算什么?” “嗯……婚姻。” 那妇人拽紧手里的蜜色帕子,一动不动盯着桌面上的牌,半袖短褂上绣满金绿荷花图案,两只胳膊都垂着,要她洗牌的时候才勉强伸出来。 杜春晓草草将牌摞成三叠,再合到一起,把面上的四张拼组成菱形,心里头却已经在笑:“别怪我讲出不好听的来。” 第一张翻启,逆位的太阳牌,开端倒也有些意思。 “恭喜恭喜,嫁的可是好男人哪!想来当年老的们都赞成这桩婚事吧?”杜春晓刻意不看那妇人的穿戴——翡翠吊坠耳环、珍珠发网、洗到发白的绯红长裙,系五年前时兴的装扮,可见当初确是幸福过的。 妇人也果然勾一勾头,面上泛起一层纤薄的红晕。 杜春晓又翻开中间两张牌,逆位的皇帝与逆位的倒吊人,前者系男权象征,后者可解作明月照沟渠的无奈处境。 她沉默良久,叹道:“今时不同往日了,在家挨丈夫打骂是常有的事儿吧?你性子又弱,不敢说话,终究是忍气吞声的命。只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男人不懂怜香惜玉也就罢了,还把自己的亲骨肉给打没了,实在有些过分。”杜春晓用指尖轻轻抵住“倒吊人”。 “这是怎么看出来的?”妇人不由瞪大一双枯淡的眼眸,欲从杜春晓懒洋洋的表情里探究占卜的秘密。 杜春晓悄悄抹掉嘴角的讥笑,哄说是从牌里看出来的。她又怎能告诉客人,从她跨入荒唐书铺的姿势里便已猜到她近来身子受过重创。更不能告诉她,她一坐下来,不算财运,不算健康,竟头一个问及婚姻,也只能说明婚姻出了问题。尤其洗牌时不小心暴露的胳膊内侧那几道暗灰疤痕,虽不触目,却教人无法忽视,可见受虐不是一两天的事,偏偏憋到现在才来问卜命运,倘若不是被家里的男人逼入绝境,那可就奇了。她最不能告诉她的是,上个月在河塘边洗衣服的时候已见过对方大腹便便的模样了……占卜就是这样,把玄机都藏得牢牢的,一切归功于牌理,那才是标准神棍的姿态。 翻开最后一张牌,逆位的审判。 看来一切已无法挽回……杜春晓兴奋得双腿打战,她最喜预测客人的未来,里头包含的期待、惶恐,乃至恼恨,都令她甘之如饴。所以,杜春晓清了一下喉咙,开始对那彷徨的妇人施咒。 “哎呀!看来这桩婚事也差不多到尽头了。”她搓了搓手,将审判牌拿起来轻扫自己的下巴,“审判牌嘛,客人也该做出决定了,否则呀,再这样下去,还会更惨。不过……” 妇人没再追问“不过什么”,竟盯着那张皇帝牌不放。 杜春晓见关子卖不下去了,只得自己接话道:“不过呀,您看这张皇帝牌,逆位的,说明有个男人可主宰客人的命运。虽然目前他还见不得光,至于往后能不能见光,可就看客人您自己的选择了。” 这猜测极为大胆,不过杜春晓也不怕砸了招牌,是人命里三分像,每个人的经历多多少少都会有些重合,更何况眼前的女子面容清丽,双颊扫了淡淡的胭脂,是极易让男人心动的皮囊,就算现今没有情夫,暧昧的、示爱的,想必也是有的,这大抵亦是她被怒火中烧的夫君打骂的主因。 客人整了整脑后的珍珠发网,将散落的几缕碎发一根根挽回网中,这才露出脖颈下一块蹊跷的红斑。 果然有这回事!杜春晓双眼放光,开始进一步刺探,她将头颅贴近那妇人耳边,好将那吻痕看得更清楚一些,然后压声道:“但凡到我这里来算命的,到头来都会骂我算得不准,因我讲未来的事儿总也讲不准,所以这位客人还得招子放亮,自断自决。对了,切莫做出凶险之事,把男人倒吊起来的原因太多,疾病、横祸、乃至杀人,都是有的。客人一定要沉得住气,水到渠成的事体,不要后来搞得两败俱伤,到时又怨我没算准。” 那妇人急忙点头,桃红腮边两只长吊坠一晃一晃的。 送走客人,杜春晓忙将未翻过的那叠牌拿起来查看,心中暗骂:“娘的!果然刚刚洗牌的时候没收拾妥当,整副牌都是逆向的!” 十天以后,青云镇张银匠家的老婆田氏与教书先生双双失踪,张银匠捶胸顿足,花钱请了人把镇子翻过来找,可传说这两个人是私奔去了外省。 唯有杜春晓知道,田氏和教书先生的尸骨怕是早已沉在贯穿青云镇的那条河塘底下了,因为无论皇帝还是倒吊人,都是男人与男人之间的对决。 第一章 逆位之塔 〔未来牌,逆位之塔。 房内连呼吸声都已消除干净,黄梦清、黄慕云均在等那关键的谜底…… “秘密就是黄家那几宗命案与白小姐有密不可分的关系,您是不瞒也不是,瞒着又觉得良心上过不去,终日惶惶的,也不知晚上可有睡好过……”〕 【1】 对偌大一个青云镇来讲,荒唐书铺真是小到不能再小,地方又偏,租在冯姑婆家老宅旁边那条小巷子里,一旁是烧饼摊,另一旁卖香烛冥纸,倒也神秘。铺面大小只三十余尺,贴墙摆了三个旧书架,歪七扭八排放的几百册书已脏得看不出原色,靠柜台后头竖着根油漆斑驳的廊柱,上头打一枚粗钉,挂着钟锤生锈的西洋时钟,终日滴滴答答走个不停,玻璃罩面上有点点褐污。这样的铺子,大抵除铺主之外,再有人光顾可能也算奇迹。 王二狗的烧饼摊摆得很早,又收得比较晚,可每每他刚开始把甜酱罐子封上盖的时候,书铺的门板便哗啦一声裂开,从门板缝里走出一个脸青唇白,明显睡眠不足的女人,扎了一根粗辫子,穿灰蓝色旗袍,一只手夹着半截点燃的香烟,另一只手则握着一把牙刷。 王二狗听到那门板的动静,便拿起放在烘坑上的烧饼,往里边填三块臭豆腐,浇上辣酱,包上黄纸,给那女人送上。女人便把半支烟丢在脚下,用布鞋踩熄,指节被烟垢熏黄的手径直接过烧饼啃起来。 十年来,从王二狗开始在书铺门前摆摊开始,他便天天要如此招呼一位邋遢古怪的书铺女老板。他不清楚此人来历,只知她叫杜春晓,似乎有晚起晚睡的习惯,所以皮肤白得有些不正常。说她不会做生意,勿如讲她不在乎生意,反正这么偏僻的地方,每日来来去去都不见得有三十个人,能进她铺子里买书的就更少。不过这不是王二狗担心的问题,反正只要那三文烧饼钱不少,管她的收入能不能维持生计呢。 “老板,你这烧饼越做越小了嘛。”杜春晓见谁都叫“老板”,哪怕去菜场买颗蛋,都管蹲在竹篮边的老婆婆叫“老板”。 “哪里是饼做得小?是杜小姐你食量大咯!”王二狗笑嘻嘻地把盖了布的面团和香葱盆子往板车上放。讲实话,他实在无从辨别杜春晓生得好不好看,只觉她五官是端正的,可惜常被那龇牙咧嘴的表情给败坏了,身材瘦得像个丝瓜精,但宽松的布袍子却包不住她的前凸后翘,倘若穿点儿好的,搽上口红,保不齐还是个美人儿。可想归想,王二狗面对这么随意潦倒的女子,嘴上却怎么都花不起来,尤其杜春晓现在一张口,臭豆腐味儿和香烟味儿便冲他的脑门翻滚而来,令他恨不能即刻逃走。 杜春晓也不理会王二狗的奚落,只靠在门板上将早点与午饭的“混合餐”吃完,往地上吐了一口痰,拿着那支没沾过嘴的牙刷进铺子里去了。 荒唐书铺还是一如既往地灰尘满满,手指头往哪里捻一下都会变黑,唯有杜春晓坐着收钱的那只梨花木柜台油光水亮,是被她自己的袖子擦干净的,只因那地方除了做卖书的交易,还要派点别的用场。 手里那副塔罗又硬又大,四角镶了铂金的边,所幸杜春晓的手掌也厚实庞大,能把牌抓得很稳。随意抽一张出来,笑了,星星牌,看来今天能碰上有趣的客人,再抽一张,死神。 整个下午,荒唐书铺只卖出一本《三侠五义》,其余时间杜春晓都只怔怔看着窗台上滑落的几寸阳光,暖融融照得人想睡。到黄昏时分,她已是饿得前胸贴后背,想去对街的老汤楼叫碗面,又舍不得跑开,怕错过那位命中注定的“贵客”。后来实在饿得受不住,只得跑去隔壁香烛店,找到正打瞌睡的伙计,只说:“姑娘我饿得受不了,劳烦替我去对过儿叫碗面来。” 那面送到荒唐书铺的时候,已经变成面糊了,她也不计较,大口吸食起来,待把汤头喝尽,胃里的馋虫才勉强平息下去,嘴还没擦,客人竟到了。 第2节 十七八岁的少女,素面朝天地走进来,穿一身洁白短褂,素花纹长裙,双眸如浸入清泉的墨玉,黛眉樱唇,美得竟有些惊天动地。杜春晓自己是女人,亦忍不住发呆,只觉这客人不像从前活在凡间的,而是从天上走下来的。她暗自纳闷,这么美的姑娘在青云镇上居然没传出名气来,难不成真是藏在哪个金窝里的? 可那少女一落座,杜春晓便恍然大悟,哦,原来已不是黄花闺女了,屁股挨住凳板的仪态浮起些许少妇风情,低眉顺眼的神情里隐约透露艳光,被性事浇灌之后蜜桃初熟的甜蜜气息在书铺中缓缓弥漫。 “要看些什么书?”杜春晓强压激动的情绪,迎上来问她。不知为什么,她能嗅出客人甜蜜以外的血腥味儿来,这味道令她多少还原了一些“兽性”。杜春晓一直认为,人与兽的区别并没有太大,尤其在对欲望与未知事物的追求上头,甚至还远远盖过那些无知的畜生。 少女摇了摇头,拿眼睛盯住桌上翻开的那张死神牌,笑道:“想请杜小姐给算一算。” “价钱你知道的?”杜春晓目前最关心的还有这个,连续十天都用阳春面打发肚皮的日子她实在是受够了。 “知道,您就帮我算一算吧。”她果真是懂规矩的,当即从怀里掏出裹帕,解开,数了十个银洋给杜春晓。 “要算什么?”杜春晓终于眉开眼笑,叮叮咣咣地把银洋撸进抽屉内,“不过先说好了,算不准不退钱的,我时常算不准的,没砸了招牌那是运气。待会儿讲于你听的话,可别太当真。” 杜春晓喜欢在开工之前摸摸客人的底细,倘若把丑话讲在前头了,对方还乐意挨宰的话,其焦虑和迷茫的程度可见一斑。眼前这位绝世美人儿便是典型,尽管心里惶惶不安,却极度扭捏,压抑得很。 “没关系的。”美人轻声道,“知道您的本事才来的,再说大小姐……” “要算些什么?说些细的。”她只当没听见“大小姐”三个字,一副只顾做生意的样子。 “算姻缘。” 这个话从美人口里讲出来,实是有些奇怪的,依她的生相,只要头脑稍清醒一点儿,便能找到好婆家,享一世富贵,哪里还需到这里来问神灵,所以杜春晓只能叹红颜易“蠢”。于是她让美人洗了牌,便摆起阵来。 过去牌:正位的恋人。 杜春晓脱口而出的一番说辞,是美人进门时便想好的:“看起来,姑娘也是痴情种,裙下之臣无数,然而姑娘却把一腔热情赋予一人身上,不知是哪家的公子这么有福。” 这是废话,天底下哪个美人不是享有这样的权力?看她清清爽爽的额角与几近透明的眼波,便知其单纯执著。 现状牌:逆位的宗教与逆位的正义。 “哎呀呀……”杜春晓装腔作势地尖叫一声,美人神色即刻紧张起来,“姑娘如今这段姻缘太过凶险,您瞧啊,宗教逆位,可说是您离经叛道,走了一条歧路;正义逆位,这感情就更见不得光了,非正常,更非正义呀。” “接下来呢?”美人竭力控制住神色,显得从容镇定,甚至笑了一下,以暗示杜春晓算得不准。 未来牌:正位的恶魔。 杜春晓突然逼近美人,将掺有烟味的呼吸贴近她的耳垂,说道:“苦海无涯,回头是岸。姑娘的梦再不醒,恐怕事情就得到不可收场的地步。原本已是寄人篱下的身份,何必再让自己多受一层苦呢?” “你怎知我就是寄人篱下的命?” 杜春晓笑而不答,这还看不出来么?眼前的客人虽是水葱般细嫩的长相,十个手指甲却剪得光秃秃的,一看便是要做事的。何况挑的时辰也巧,多半是大户人家的主人刚洗漱过后睡下的当口,下人可以趁机偷闲一刻半刻的。 美人终于寒下脸来,一声不响地起身,走出铺子,那丰腴妙曼的背影渐渐被暮色吸入。 杜春晓收好牌,点一支烟,深深吸进肺腑,袅袅烟雾,熏染了红木架子上泛黄的书页…… “不祥啊,还真是不祥……”她看着猩红的烟头,喃喃自语。 【2】 夏冰最厌倦夏季,他是正月里生的人,抗寒怯热,但不是胖子,身材细得像竹竿,戴一副黑圆框眼镜儿,头发梳成时髦的中分,一派文弱书生的气势,讲自己是警察都无人肯信,所以从小就被人取笑说和杜春晓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一语成真,只要杜晓春不嫁,夏冰便至今也没有娶妻,爹娘跟他吵过不知多少回。有一回去相亲,他当面便回绝了人家,夏母为此绝食了整三日,事后他也没有怎样,依旧每天乐呵呵地去保警队报到。 被叫去天韵绸庄办案那天,正落雷阵雨,夏冰两只脚都被水捂着,走起来扑哧作响。赶到绸庄的时候,脸上糊满雨珠,已睁不开眼。只依稀听得队长李常登的大嗓门儿叫得震天响,竟盖过那巨大的雨声去了。 “小夏,赶紧过来,把死人抬里边去!” 李队长指的死人,正挨着天韵绸庄后庭院里的井沿上坐着,因全身被粗井绳拴绑,副队长与两名警察已在那里费力解了半日。夏冰前脚刚踏进案发现场,他们后脚便要抬尸。 “看着点儿鞋!”副队长身上的雨衣早已不顶用,眯着眼冲夏冰大吼。 夏冰急忙撸一把打在眼睛上的水,再看看脚底,发现自己竟站在一汪血红里。那血分明是从尸首的腰腹部流出来的,分不清性别的死人中间被挖开了一个洞,大概肠子都被雨冲出来了,流得满地都是。他不由退后了一步,看到一位穿着考究的中年男子执着把油纸伞站在不远处看着,面部僵硬,像是灵魂早已出窍。李队长此时又催促起来,夏冰只得咬牙切齿地跑到井边,帮副队长乔越龙抬起那死人,那血洞因受外力拉扯,变得愈发地大,几块大小不一的碎肉落到地上,又与雨水汇成血流,在众人脚边蔓延。 尸首被抬进庭院旁边的一间柴房,平放在木床板上之后,夏冰方看清死者是个女人。稀湿的头发胡乱散在脑后,一张素白面孔上,那对大如深渊的眼睛还是半睁着的,似乎恨不能爬起来与保警队一道去寻找真凶。 夏冰拼命忍着吐,看李队长在那里翻查尸首。小镇上案子少,队里自然也没几个人,所以李队长还要兼任仵作。那执油纸伞的中年男人不知何时,也已站在柴房内,冷眼旁观他们的举动。 “虽然肚子上被挖了洞,可死因却是勒毙啊。”李队长解开死者的衣领扣子,脖颈处果真有一圈乌青血痕,“可认得她是谁?” 中年男子知李队长是在问他,便语气平板地答道:“好像是大小姐房里的丫头,叫雪儿,前年刚送进来的。” “您又是哪位?”乔副队长脾气有些火爆,与李队长稳重内敛的做派对比鲜明,因此两人出来办案审犯人,都是前者唱红脸,后者唱白脸,双剑合璧,天下无敌。 “杜亮,这儿的管家。” 这名字一下勾起夏冰的回忆,早前听杜春晓讲过自己有个叔叔在有钱人家当大总管,威风得不得了,具体那“有钱人家”姓甚名谁,她却含含糊糊不讲出来。算来算去,青云镇也只有经营绸缎生意的黄家算得上不折不扣地金玉满堂。青云镇原本是个民风懒散的荒镇,谁知竟出了黄天鸣这么号人物,头脑聪明,精于算计,眼光与胆识亦较常人要卓越许多,一下便看中小镇边郊那几百亩桑树田,种桑必定养蚕,养蚕便可织绸。他不像那些鼠目寸光的养蚕户,把茧子低价卖给外省来的纺织厂,而是和外省人公然叫板,开出双倍价格抢回蚕茧,并招了一批镇上的闲散人来做工,因此那年春茧上市之后,很快便发了笔横财。 黄家大宅院与天韵绸庄连在一道,建于镇东最繁华的鱼塘街。虽是车水马龙、热闹非凡的地界,黄家人除了必要的应酬外,却鲜少出门。从老爷到下人,行事都低调得很,与他们在青云镇的显赫地位极不相称。乔副队长的老婆是按摩师傅,因被请去给黄家大太太松过几次筋骨,所以多少还有些了解里头的情况,乔副队长用四字形容过黄家的人:高贵冷血。夏冰至今不明白“高贵”与“冷血”两个词如何能拼凑到一起,根本是完全不搭调的嘛!所幸这回借处理命案的时机,总算可以堂堂正正进这大户人家“参观”,可惜出来接待的竟只有一个大管家。 “我们能见见黄老爷吗?” 李队长提出的要求很合理,府上死了人,自然要跟主人家了解情况,谁知杜亮的回复出乎意料,只说:“老爷最近身体抱恙,不便见客。” “我们不是客人,是来查案的,查府上有人被杀的案!”乔副队长即刻像被点燃的爆竹。 杜亮只是弓着身子,讪笑道:“老爷吩咐过啦,几位爷有什么需要尽管提,我们能帮则帮,雪儿这丫头来的时间短,老爷哪里能对她有印象?所以就不必打扰了。几位爷若想知道些什么,直接问我就是了,我是在下人房里待惯了的,他们的事儿多半还知道一些。能在咱们几个中间解决的事儿,就不必劳烦老爷太太们了吧。” 言下之意,死的只是个下人,在黄家人眼里算不得什么,只要尽快把尸首抬出去,解决她的身后事儿,抓不抓到真凶都不重要。夏冰终于见识到富贵人家的冷漠与傲慢,死个丫鬟好比死了条狗,只需安排另一条“狗”去应付便够了。 “杜大管家这话讲得可就不对了,不管怎么说,府上出了命案,说明这里不安全,今天死的是个下人,明儿可不保证黄家老爷太太们不受牵连啊!你现在这么阻着拦着,到时候出大事儿了,你可担当得起?” 杜亮沉默片刻,眼角竟挤出一丝冷笑:“自然担当得起,若不敢担当,在下也就不站在这儿招呼各位了。” 这一句倒让夏冰对杜亮刮目相看,不禁感慨此人与杜春晓果然是有血脉渊源的,连那股吃软不吃硬的倔强都一模一样。 “死者是大小姐房里的丫头吧,我们能见见大小姐吗?她可能是雪儿遭遇凶手之前看到的最后一个人。” 夏冰的提议有些冒失,却不无道理,杜亮没有拒绝的理由。 第3节 ※※※ 见到黄梦清的时候,她正坐在一架钢琴旁边忘情弹奏,琴架上摆着的一只圆口高脚杯里装了浅浅一汪红酒。夏冰平素也喜欢收集西洋乐唱片,所以尚辨别得出大小姐拙劣的技巧,只好皱着眉,也不敢打断,忍受着毫无生气的音符。音符与嘈杂的雨声混杂起来,折磨他的耳膜。而且这位大小姐也并不怎么漂亮,细眉细眼的,一束烫卷发用手绢扎住,穿硬绸背心配长裤,白衬衫领口与袖子上的花边倒是很别致。 “雪儿真的死了?” 一曲演毕,黄梦清拿起架上的红酒啜了一口,发出享受的叹息,瞬间暴露某种奢华娇媚的气质,系受过高等教育的贵族才具备的。那份难得的雍容,竟弥补了她外貌的缺陷,将她调整成一位极富魅力的千金小姐。 “是。”杜亮答得简单干脆。 “尸体在哪儿?我去看看。” “大小姐,那丫头的死状有些……还是别去了,到时吓着您了,我可不好向老爷交代。” 杜亮的顾虑是对的,应该没有哪个女人看到如此血腥的尸首还能保持镇定的。 黄梦清亦不再坚持,将杯中红酒一饮而尽,站起身来,对着窗外渐止的雨滴深深吸一口气,仿佛要从空气里嗅出那丫鬟惨烈的死状。 “大小姐,我们是来向您了解情况的。”李队长秉性直率,平素最烦附庸风雅,所以对黄梦清弹钢琴的架势反感透顶。他只想快点了解一些情况,然后回家把身上的湿衣服烘干,舒舒服服睡觉。 “你又是谁?”黄梦清的个性果然与她的琴艺一样臭。 “这位是我们镇上保警队的李大队长,负责调查这起命案。”夏冰唯恐气氛僵住,忙抢过话头,“想问问黄小姐,您最后见到雪儿是什么时候?” 黄梦清刚要开口,门外却传来一阵乱响,只见一个腰圆体阔的胖丫头咚咚咚跑进来,喘气道:“小姐,大太太来了!” 话音未落,一位穿黑旗袍的中年妇人已抬头挺胸入室,跟在她后边的丫头浑身稀湿,正忙着收起刚刚替主人遮雨的湖绿色滚金边绸伞。 那妇人虽看上去已过不惑之年,却保养得极好,皮肤比黄梦清还白皙些,亦是窄额凤目,唇角生一颗细痣;脑后梳起硕大的发鬏,斜插一支金贵的红玛瑙簪子。看神情像是很不高兴,气焰也嚣张。 “梦清,刚刚听老杜说你房里的人出事儿了?”她显然眼里没保警队的那些人,一双眼只看着自己的女儿。 大太太孟卓瑶系黄天鸣的原配夫人,据说是与丈夫共过患难的,吃得起苦,手段又强悍,系惹不起的胭脂虎。 “娘,我没事的。” “吓着没?”孟卓瑶一把抓起黄梦清的手,拉到自己胸前,脸色瞬间柔和了许多,“我早说那丫头一脸狐媚相,早晚要出事儿的,当初就该狠下心把她撵出去。” 黄梦清竟向母亲嫣然一笑,说道:“人都死了,还说这些做什么?” “自然是要说的!”孟卓瑶嗓门不禁高了,“就说咱们不该太菩萨心肠,惹得这一身臊。过几天就要祭祖了,你看多不吉利!” “娘,你安心先回去,我跟保警队的人谈谈,死人的事儿总不能当没发生。你早些歇息,明儿我过来跟您详说祭祖的事儿。”黄梦清半哄半劝的,将母亲扶至门口。丫头站在门槛外头候着,忙将伞撑起来。此时黄孟两人细长的单眼皮挨得极近,果然是对气韵相似、外貌无比贴合的母女,虽然傲慢得有些让人生气。 孟卓瑶走后,夏冰依然想继续刚才的问题:“黄小姐,请问您最后见到死者是什么时候?” 黄梦清折回钢琴旁,坐下,在琴键上滑了几下,指尖流出刺耳的碎音,随后抬头笑道:“两个钟头之前吧。” “当时是什么情况?” “当时……”她刻意顿了一下,回道,“她靠着庭院里的老井坐着,肚子像被掏空了,流了很多血。” 夏冰惊道:“那么说,是您第一个发现尸体的?!” 黄梦清点头的姿态极为优雅,屋外突然电闪雷鸣,将她那张平庸的面孔照得雪亮。 夏冰脑中浮现出乔副队长评价黄家人的四个字:高贵冷血。 【3】 杜春晓这几日开心得梦里都会笑醒,因生意太好。自打那绝世美人儿光顾之后,又来了三个姑娘,姿色虽都不如头一位,却也是出手阔绰,也是问些姻缘、财运之类的东西。虽说算的平常,杜春晓还是乐开了花儿,起码下半个月都可以去鲜香楼吃好的,免得被阳春面“缠身”了。据杜春晓的推断,这三位姑娘均系“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脸上都扑了厚厚的香粉,梳着与那美人一样的发辫,甚至连耳边那只银发夹子的款式也是一样。尤其最后来的那位,生得五大三粗,胳膊足抵得过杜春晓的小腿肚子,还满面红云地询问几时能找到好婆家,令她不由心生恶毒。明明未来牌翻了张光明向上的正位命运之轮,按原意该解作客人有命中注定的好姻缘,却告知对方:“不太妙,恐这一世是难有花好月圆的辰光了,你看这命运之轮,分明是讲你还得投胎到下辈子才轮得到。”一番话,硬生生把那胖姑娘给吓哭了。 关乎杜春晓的说坏不说好的毛病,夏冰已不知批斗了她几回,叫她占卜也得留几分余地,否则真让人钻进死胡同,搞出事情来就不好了。杜春晓是不理的,自顾自下咒一般给来客“指点迷津”,她的想法是探索人性迷失之极限,钱与口碑都是次要的。于是二人少不得吵架这一出,都是自恃清高的主,互相都不肯认错,不过无论言语冲突有多激烈,最先闭口休战的那一位总是夏冰。 “像你这样的书呆子,去做警察已是老天爷瞎眼,还来这儿跟我念‘道德经’呢?趁早歇菜,去黄家绸庄里做绣娘,还适合些。”这回杜春晓奚落夏冰的时候,他正握着一个鸡毛掸子清理书架,另一只手还捂着口鼻,以免被灰尘呛住。 “杜神婆!”想是杜春晓的话太过难听,他到底熬不住了,将鸡毛掸子往胳肢窝里一夹,推了推眼镜说道,“我告诉你,你甭在这儿给我得意,小爷我这几天烦着呢!知道黄家出了命案没?” 杜春晓也不搭理,只趴在桌子上玩弄自己的头发。 “没想到青云镇这么太平的地方,还会出凶案呢。李队长说他在保警队干了三十年了,也是头一回碰上。” 听夏冰那一番天真话,杜春晓不禁哑然失笑,这笨蛋哪里知道镇河里已填了多少冤魂呢!正想借机刺他几声,却被书铺外一记粗鲁的吆喝震断。 “小子,快出来!” “做什么?”夏冰把鸡毛掸子敲在柜台上,羽毛上的蓬尘喷了杜春晓一脸。 “赶紧跟我去黄家,又出人命了!”乔副队长说话又急又快。 夏冰也不回应,赶快跟着乔副队长直奔鱼塘街而去。 杜春晓有气无力地整理被鸡毛掸子打乱的塔罗牌,见一张背着面落在砖地上,捡起来一看,是战车,心里不由“咯噔”一下,脑中浮现那美艳得过些悚人的问卜客。 “真奇怪啊……”她笑着将散牌合到一起,书铺内回荡着西洋钟单调刻板的走音。 ※※※ 黄梦清已整一个月没踏出家门,不仅是她,母亲、二姨娘和三姨娘,乃至弟弟妹妹们,亦都闷在屋里动弹不得。每饮一次老妈子泡的白片,黄梦清便想念起雪儿来。那丫头不算勤快,顶嘴的次数也多,然而笑靥鲜甜如蜜,无论男女都要被她迷醉,所以母亲讨厌这样天仙般的人物,亦不是没有道理——三姨娘张艳萍便是仗着一副美貌,从端茶递水的下人摇身一变成了主子。 黄家的人被老爷勒令不准出门,梦清也不敢有异议,算上胖丫头敏慧,这里已死了四个人了,均是直接伺候主子的大丫鬟。 想到这一层,她便不由得又置身于那个燥热不安的午夜。因皮肤蒸得油汗淋淋,她只套了件薄如蝉翼的小衣,赤足踏在后院潮湿的青苔上,偶尔几丝微风由耳畔扫过,携一缕金银花的芬芳。气温高得不可思议,头顶一轮圆月边缘竟泛起红光,于是她疾步走向井边,思慕井水沁入脚心的清凉。可井边已坐着一个人,鲜热的腥气由那人身上散出,正浓浓向她扑来。她只当是哪个丫头在这里等着和野男人鬼混,就偏要走过去拆穿。还未挨近,脚底便打了滑,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待撑坐起来,裤脚管和手心板都是红的。雪儿半睁着眼,正冷冷盯着自己的主子,那死气沉沉的目光化作泪珠,打在黄梦清的面颊上,随一声雷鸣,雨点劈头盖脸打下来,把她浇透…… 七日后,二姨娘苏巧梅房里翠枝的尸首躺在一簇殷艳的夹竹桃下,肚子也被切去一大块,露出空荡荡的腹腔,身下一片乱红,分不清是血是花。服侍三姨娘的碧仙死得最蹊跷,竟是吊在院中最大的月桂树底下,被掏空的腹部拉得扭曲变长,搞得入殓师都不知怎么把尸首还原,以便入棺。慧敏傻人傻福,总算是死在床上,她平素霸道惯了,一人占一间睡房,这才让杀手有机可乘,尸体被发现的时候身上沾满了糕饼屑,腹部也难以幸免地毁烂了。 四件血案接连发生,闹得人心惶惶,大家都讲黄府被妖邪入侵,劫数不断。老爷只得命人把井封了,月桂也砍得只剩浅浅露出泥地的一片树桩。苏巧梅更是出格,听信一个道士的蛊惑,竟在院中开坛作法,搞了整整一十四天。炎夏的热气加上香烛烟熏火燎,空气里的臭味让人受不了,到前头的客厅里吃饭都得绕开院子走。 第4节 黄梦清自然吃不消这样风声鹤唳的境况,何况长久禁足,心头早已生出荒草来了,和几个弟妹嬉闹打牌已觉无聊,便找在这里追寻线索的夏冰说话。 “这么多天了,死了一个又一个,你们警察到底是抓不抓得到人呢?” 夏冰擦了一下鼻尖的浮油,正色道:“这案子很严重,已惊动县里的人了,不过李队长说了,咱们得自己寻找线索破案,不能输给外头的人!” “这案子要破啊,恐怕你们还得找一个人来。”黄梦清也是怯热的人,将手中的檀香扇摇得飞快。 “找谁?可别再请和尚道士了,只会吓唬人,如今要讲科学。”夏冰撇着嘴指指庭院里未打扫干净的纸钱烛油,他的“单纯病”一犯,脸上就会浮起两块红晕,像个面黄肌瘦的孩子。 黄梦清也不争辩,只拿出一件东西放进夏冰手里,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去把那书铺的懒惰老板娘找来,就说是替黄家的人算算吉凶。她若不肯,把这个给她,这点事儿办不好,回来仔细你的皮。” 夏冰愣了一下神,低头看贴在手掌上的东西,系塔罗中的隐士牌。 【4】 入驻黄家大宅,杜春晓一点行李没带,夏冰旁敲侧击地提醒,她半眯着双眼答说:“用黄大小姐的不就得了?”于是她怀里只揣着一副塔罗,便进了天韵绸庄,刚踏入黄府,便看见杜亮一脸严肃站在门口迎着。杜春晓抓了抓头皮,大摇大摆从叔叔跟前过,才要踏过门槛,就被杜亮抓住。 “春晓,到这儿可别顽皮,否则我告诉你爹。” 杜春晓仰面挺胸,将一对丰乳抬得高如山峰,笑道:“我可是大小姐请的人,来这儿占这宅子的凶吉,谁敢说我?!” “哟!”孰料杜亮不吃这一套,往她脑门子上狠狠弹了一记,“敢跟你叔顶嘴!” 她瞬间没了威风,捂着额头往里走,夏冰忍着笑跟在后边。 黄梦清见到杜春晓,也是冷冰冰的态度,只伸出手道:“还我。” “什么?”杜春晓在大小姐房里乱转,抚摸架子上那些精美的瓷器,还把梳妆台上一个音乐盒摆弄得叮咚响。 “牌呀!” 杜春晓笑嘻嘻地从袋里拿出隐士牌,还给黄梦清,然后神色惊恐地指着钢琴叫道:“妈呀!你都回自己家了还不忘残害生灵呀?!” 夏冰在一旁暗自称快,到底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他不敢说的话,她总是适时替他讲出来。只是她与这黄家大小姐究竟有怎样的渊源,他依旧一头雾水,怕追问下去让杜春晓得意,便憋着不开口。 “你这张嘴,还是这么毒!”黄梦清居然一点没有计较,反而拿起一碟芙蓉糕递给杜春晓,随即两人一道吃起点心来了。看这熟稔程度,像是多年来一道扑蝶谈心的金兰之交。 这二人虽表现亲昵得有些过分,然而一谈及府内的命案,杜春晓便冷下脸来,嘴角的碎酥片头皮屑一般纷纷落下:“这桩案子已听夏冰讲过了,大致情形也是清楚的,不过你们家人都跟坟里的鬼一样不出面算什么?这样,今儿你们黄府就摆一桌,请我这个大神婆吃饭,顺带让我见见黄家几位大能人儿,你看如何?” 黄梦清当下点头,完全不拿杜春晓当外人看,只夏冰在一旁目瞪口呆。 ※※※ 黄府的人在前厅吃饭,是有规矩的,不但用餐的器具要分,连桌子都是摆开的,只让邀请者相陪。所以虽在一个屋子里吃饭,却是两个台面,黄梦清与杜春晓坐在一道。黄天鸣虽六十有二,却满头乌发,浓眉大眼,皮肤黝黑,眉心连成“一”字,有些不怒自威的意思,依其高大健硕的个头,竟不像南方人。旁边坐着的孟卓瑶,胸口挂一圈鸽子蛋大小的玉石项链,皱眉端着饭碗,吃不了几口便放下,望望对桌的女儿,一脸的不痛快。 “慕云呢?”黄天鸣问道,声音不响,却足够让所有人停筷。 “在屋里看书看得乏了,说是不想吃。” 坐得离老爷最远的妇人,虽穿得端庄规矩,周身却散发一股妖魅气——额角低平,嘴唇丰艳,一对杏眼,看人时眼皮都往下拉,显得迷迷蒙蒙;尽管韶华已逝,神情却留有青春时代的清纯痕迹,让人望之心碎。这样的三姨太在场,姿色自然要盖过台面上其他几位如花女眷许多倍去,杜春晓不由得要拿她来和那问卜的丫头来比较,遂感慨原来青云镇竟有这样的仙气儿,能育出极品的美人来。只可惜那丫头如今已带着被掏空的腹腔入土,依夏冰的形容,是“满脸怨恨”。 “嗯。”黄老爷点点头,转头对杜春晓那一桌笑道,“让杜小姐见笑了,犬子身体欠佳,没能出来招待。巧梅,等一歇叫人买些上等水果,送去梦清房里,今夜她们必有说不尽的话。” 二姨太点点头,也朝杜春晓微笑,笑容里尽是冷淡的客气。这苏巧梅剪齐耳短发,末梢烫满细碎的卷子,面色红润,细纹都长在不容易让人发现的地方,周身上下只戴了一只蓝宝石戒指与一对金莲花耳坠,品位与气韵倒也与众不同。 “梦清、菲菲,想吃些什么?” 黄梦清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汤,笑道:“二娘买什么我们就吃什么,只不要西瓜,肚子胀。” “快别提那些水果了,前儿杜管家从乡下带了一堆蜜瓜过来,我吃了一个,到现在胃里还流着一股气呢。娘啊,还是莲心银耳粥顶用。” 说话的系苏巧梅的女儿黄菲菲,正值发育的年龄,额上长了几颗红疙瘩,一双骨骼玲珑的玉手与丰腴的体态极不相称,然而五官生得异常端正,眉宇间也藏不住富家千金特有的骄纵。可能是家教的缘故,看得出她已竭力收敛自己的脾性,讲话拿捏住了分寸,既要表达不屑,又顾及娘的脸面。坐于她身边默默吃饭的黄莫如,与菲菲系同胞兄妹,果然也是精雕细琢的面孔,只是眼圈发黑,一脸疲惫相,不似胞姐那么样活泼傲慢。 “就你话多,人家老杜也是一片好心,送蜜瓜给我们吃,你还抱怨不停了。不过那么多也吃不下,梦清啊,晚上我叫人送几个过来,给你的朋友也尝尝鲜。”苏巧梅横了女儿一眼,遂笑眯眯地对黄梦清说道。 黄梦清悄悄对杜春晓吐了一下舌头,苦着脸回道:“谢谢二娘了。” 所有人都不再说话,就只是吃饭,黄天鸣也是欲言又止,只咳了几声,空气在那金边碗沿上僵硬地淌过。似乎所有人都在刻意忽视苏巧梅对他们的轻蔑,但无法掩盖她掌控黄家内务大权的事实。 一顿饭吃下来,杜春晓已累得脖子都不能屈了。 夜里才吃过茶,一个男佣便大汗淋漓地端着一大盆切好的蜜瓜送到黄梦清房间,杜春晓刚拿起来咬一口,便吐掉了:“怎么是坏的?” “哼!不坏的能给我们?”黄梦清正对着镜子梳头,看到蜜瓜后,嘴角那抹冷笑就怎么都不肯摘下。 杜春晓抽出皇后牌,重重拍在黄梦清面前,说道:“看来你二娘是个厉害人物呀,原以为你娘就已经够难缠了,没想到狠角儿在这里呀。” “别以为她真有什么能力。”黄梦清撇撇嘴,显然很不高兴,“无非是一胎就生了个‘好’,自然招我爹疼一些。你看她慈眉善目的,连我娘这么精明的人都被她骗了,以为她真能一碗水端平,照顾我们大家。谁知道狐狸尾巴没几天就露出来了。” “你娘都被骗了,可见是真有能力的一个人。”杜春晓挤在黄梦清的镜子前也胡乱理了理头发。 黄梦清一脸鄙夷道:“那是我不愿跟这种人计较,若真计较起来……” “若真计较起来,你必定会用塔罗牌算个天昏地暗,找到制服她的妙法?” 杜春晓咯咯笑得起劲,又忆起两人在英格兰念书那会子。黄梦清当时便是个习惯隐藏幽怨的人,不肯轻易暴露自己的喜恶,所以遇到什么委屈,都是杜春晓给她报的仇。加入学校的塔罗占卜会亦是黄梦清的主意,可在这方面有成就的却是杜春晓,所有人都在拼命研究星相塔罗的辰光,唯有她一头钻进心理学的书本里头,从此占卜便完全脱离牌的本来解释,却自有一套独特的解牌技巧,不久便成了会里巫婆式的人物。 “话说,你这次让那呆子把我叫来,目的何在?我丑话可说在前头,塔罗算命都是骗人的把戏,你若以为我在这儿挨个儿给人算一遍就能抓到真凶,那可是做梦。” “知道,请你来不是要你查案,我可是把你当嫌犯审呢。”黄梦清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语气,算是摸到了杜春晓的兴奋点。 “哟!我一个穷书铺老板,还有这等荣幸?” 黄梦清点点头,细长的单眼皮上微微发些桃红,令整张脸即刻漾起了艳光:“你可知道死去的四个丫鬟,生前都到你那里去算过命?” 杜春晓亦不示弱,直勾勾盯住那双桃红的眼,回敬道:“我可以不知道有四位客人后来死了,你大小姐又是怎么知道的?” 两人牢牢看着对方足有半分钟,夏夜里蚊香罐内吐出的薄烟悠悠扫过两人的皮肤,屋内安静得宛若深幽湖底。 第5节 俄顷,黄梦清寒下脸,冷冰冰地说道:“可见你的确是骗人的神棍,她们要遭血光之灾都没算出来。” “奇怪了,这些人一个都没问自己的寿命,只算姻缘财运之类的通卜,还是我的不是了?”杜春晓强词夺理。 “大小姐,要不要给杜小姐铺床了?”玉莲没心没肺地进来请示主子。她原是苏巧梅放在外屋的守夜丫鬟,因嫌她手脚粗笨,借雪儿被杀的机会,将她送给黄梦清了。这姑娘生得细细小小的身形,声音也小如蚊子叫,黄梦清怎么都使唤不惯她。 “甭铺了!今儿老娘我睡外头院子里去,免得半夜起来谋害了你们大小姐!”杜春晓像是真动了气,趿着那双尖头快要顶破的布鞋便往外走,却被黄梦清一把拖住。玉莲吓得一声不再追问,径直转身逃出去了。 “春晓,我不是疑你,是疑另外一个人。” “谁?” 黄梦清轻轻在杜春晓耳边说出了一个名字。 【5】 黄慕云咳得心肝都快扯碎了,他不明白老天爷是怎么安排他的未来的,难道就这样让他死在撕心裂肺的痛苦之中?他当然不肯就这样向疾病低头,可胸口几乎爆炸的恐怖正蔓延至整个身体,令他生不如死。他时常幻想自己正在扬帆远航,咸腥的海风灌满鼻腔,体毛浓密,脸颊褐红的水手为他斟上呛人的伏特加,他喝到半醉半醒,仰面躺在甲板上随海浪轻摇,几只寄居蟹悄悄爬过他的指尖。 “要不要再来?” 白子枫沙哑低沉的嗓音在耳边搔痒。黄慕云不敢睁开眼,怕一切就此粉碎,只能紧闭着眼,想象她玉脂般的耳垂,后脖那一点销魂的朱砂。 不能睁开,不能看到! 他这样警告自己,继续贪婪地吮吸那空谷幽兰般的体香,那是她的味道,系薄荷与玫瑰露混合的芬芳,为了那独一无二的气息,他都不能睁眼。 “要不要再来?”她追问。 一股浓重的蜜粉味扑面而来,将白子枫的薄荷、玫瑰露化作乌有。他只得恼怒地睁开眼,把咳嗽关在胸腔内,没好气地骂道:“小贱人!打扰爷睡觉!” 桃枝亦不畏惧,将刚刚吸食过的烟管往红木榻边敲了敲,放在脚后跟处,笑道:“刚看二少爷你在梦里还咳得厉害,可吓死我了。” 黄慕云怔怔看着桃枝薄薄一片贴身肚兜下半露的乳房,不由悲从中来,他计算不出自己还能有多少这样逍遥的日子,而白子枫始终只能在意淫里单独为他绽放。人一旦能望见自己的末日,就会变得无畏,只在爱情面前露怯。 “哎,听说府上最近死了人,可是真事儿?” 从客人那里打听些小道八卦,是这位风月楼红牌的唯一喜好,平素只绞尽脑汁哄客人开心,除了赌桌吃酒,便再没别的爱好,婊子又不好女红,就只有讲这些还图个乐。 “你问那么多干吗?我回啦!” 黄慕云捏了一下桃枝的下巴,将一卷钞票丢在榻下,便起身穿上鞋走人。他不认为这位被他长包的烟花女有多漂亮,他初次被大哥黄莫如拉进风月楼那天,哆哆嗦嗦都不敢抬头,只嗅出一阵阵香粉味。吱吱喳喳的浪声淫语,吵得他头疼。他不小心将酒杯掉落在地,急俯下身要捡,却被一女子抢先蹲在那里拾了。他看清相貌,只她低头时脖颈上一颗赤豆大的朱砂艳光四射,令他在接下来的几个时辰里,一刻都不肯将目光从那女子身上移开。桃枝便是这么样误打误撞地迷住了黄家二少爷,成为风月楼一桩“美谈”。 事后想想,他也有些后悔,每个月砸那么多银子在这样的三流货色身上,确是不值的,她除了床上功夫尚可,连句温柔话都说不圆润,尤其那一口浓重的乡音,每每张嘴他都只能忍着脾气,只当听不见。如今回想起来,都不禁悄悄顿足。这些钱若用来给白子枫装修一下诊所,该有多值! 当然,他气闷的还不止这回事。母亲房里的丫鬟碧仙惨死,二娘便将服侍他的桂姐拨到母亲那儿。桂姐老成细心,是府上最能干的下人,张艳萍特为此去求老爷把她留在他房里,好照顾他的病。孰料闹了一通死人之后,二娘就找理由调整下人。原本桂姐就好比黄家的一张金牌,在谁手里,就表示谁正受宠,可苏巧梅又不好做得太直接,便一里一里地算计,早晚桂姐还得成她房里的人。 这些日子以来,黄家人都被老爷明令不准出门,可他还是违背父亲的意志。倒不是天生反骨,而是他对这个家庭里某些扭曲事物的不满均通过种种背叛行为发泄出来了。只是一站在鱼塘街口,那些陌生的纷扰便再次向他袭来,这才惊觉自己身边没半个朋友,本就无处可去,只好一次次跨过风月楼那胭脂堆砌的门槛。 回来的时候,已是夜幕低垂,黄慕云悄悄由后门进入,穿过庭院里一片月季花圃,再往黄梦清屋子右侧的假山绕出来。原本他不必走这些远路,直接从花圃边的凉亭里过去更近一些,只是那样就会看见那一块月桂树桩子。他永远记得阴云笼罩般的墨黑树冠下露出的两只脚——碧仙的脚,因是缠过的,脚背高高隆起,像蒸过的馒头,细短的脚趾上爬满干涸的血流。 好不容易绕回自己屋子,黄慕云甩甩头,试图将惊心动魄的记忆驱逐到体外去,却见桂姐正往瓷炉里点蚊香。 “你不是拨给我娘了么?”他诧异之余还有些欢喜,到底还是最中意这老下人,伺候周到。 “三太太说她那里有吟香就行了,让我还是回来服侍二少爷。”桂姐笑吟吟地答应。她从前便是慕云的奶娘,所以一直把他当半个儿子来看。恰恰是这特殊的身份,令二太太不快,这女人是想尽办法要拆走其他几房收罗的心腹,以便唯她独大。 黄慕云也没有多说,只让桂姐替他解了长衫的扣子,脚也不洗便躺下了。曾几何时,再热的天气他都不出汗,所以连带着冲凉的次数也少之又少。桂姐知道他累,便绞了块湿巾给他擦了手脚,刚要将水拿出去倒掉,却见苏巧梅与两个男仆气势汹汹地站在门口。张艳萍神色尴尬地跟在后头,勾着脖子,都不敢往儿子屋里看一眼。桂姐刹那头皮发麻,晓得事情不妙,可还是勉强挤出一丝笑意,说道:“二太太,三太太,怎么这么晚……” 话音未落,已吃了一掌,是苏巧梅带来的男仆动的手。桂姐捂着脸,再不敢多讲半句。 “唉……”苏巧梅连叹气都是冷冰冰的,更别说眼角那一颗今世都无法消融的寒冰,“桂姐,您也是黄家的老人儿了,怎么这点规矩都不懂?就算不给我这二太太面子,也总要给老爷,给三太太面子的吧?把你拨到三太太房里头,难不成还委屈你了?巴巴儿又跑来这里。倘若每个下人都由着自己的性子挑选主子,那到底是谁伺候谁呀?” 桂姐只跪在那里连连点头,自然不承望三太太此时能站出来说这件事是她的主意。三太太虽生得花容月貌,性格却远不如长相那般出挑,逆来顺受系家常便饭。 “什么事?”黄慕云听到动静,也从里头跑出来,一看架势便知道不对,忙说,“二娘,可巧你来了,刚要找你。我娘托桂姐过来传话,前儿杜管家送来的蜜瓜她爱极了,问我这里有没有,偏我的也都吃完了,正琢磨着明儿一早给二娘请安的时候顺便要一些。” 一番话硬生生把苏巧梅的嚣张气焰给堵回去了,她见再不好发作,便笑道:“是这个事儿呀?只要不是三更半夜,不拘什么时候过来拿就是了。”随后略转过身子剐了张艳萍一眼,“看你娘从前也不贪嘴的,怎么现在就馋起来了,这么晚还差桂姐来跟儿子讨吃的,也不怕让人笑话!” 苏巧梅讲完便拿帕子擦了擦额角的汗,打算离开。桂姐忙将水盆放下,在大腿上抹干水迹便要跟着众人走出去,孰料本该落幕的闹剧却未能如愿散场。 “咱们这儿最后会让人笑话的,恐怕是另一个人吧!” 是张艳萍的声音,刻薄如刀刃,看情形是杀向苏巧梅的。 “三妹,这话你是冲谁说的?”苏巧梅也察觉到凶意,只得迎战,面上却纹丝不动,因已做好对方将自取其辱的准备。 “说谁谁心里清楚。” 张艳萍对苏巧梅的挑衅有些突然,气氛瞬间冻住,大抵只有那两个男家丁乐意看这样的好戏,连桂姐的神情都严肃起来。 苏巧梅一把拖住张艳萍的手,两只长长的玉瓷甲套几乎要嵌进她胳膊肉里去:“妹妹,既然话都讲到这里了,可不要把另一半给吞了,不如说说清楚,也好让下人心里亮堂。” 孰料张艳萍像是下定决心撕破脸了,冷笑道:“我若说出来了,二奶奶您若还能在下人心里变得亮堂,那可就是千古奇谈了。” 苏巧梅此时面如死灰,大抵是怎么都想不到平常千依百顺的一个人,怎么竟也会反抗,也不看看她从前是什么身份! “这样吧,三妹既然心里不痛快,不管是冲着谁的,都还是讲出来为妙,咱们都是一家人,没什么事不好开口的。这样,今儿大家也都乏了,慕云身体不好,该早点歇着,明天咱们一块儿去老爷那里讲,你说可好?”她只得搬出老爷来,欲镇住张艳萍的情绪。 半弯残月的微光罩住张艳萍被恼恨扭曲的面庞,她只穿了一件宽松绸短褂,底下一条裙裤,看起来是刚睡下就被苏巧梅叫起来兴师问罪的。 “不用你这么好心,现在说就好。如今府上连遭横祸,姐姐看起来倒是镇定得很,也不怕那四个冤魂过来找。” “娘?”黄慕云怕母亲失控,在旁边唤了一声。 苏巧梅一张脸已绷得刀劈不进,吐出的每个字也仿佛成了块状:“别说话,我倒想听听你娘与冤魂之间有什么交集,知道她们会来找我。” “你还想赖?!”张艳萍终于露出下里巴人的本色,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指住苏巧梅的鼻子骂道,“那你说!雪儿死的那天,你做了什么?” 第6节 “我做了什么?”苏巧梅面颊上那块肌肉果然颤了一下。 “你就是为了莫如,才变着法儿想除掉她呢!” “三太太想是累了,我扶你回房吧。”桂姐强压住惊恐,搀起张艳萍的右臂便要往外面走,却被她一把打落。 “苏巧梅,别以为你现在得意了,就没人知道你的丑事儿,等真告到老爷那里,也未必是你赢!”张艳萍面目涨得通红,拽帕子的手几乎要戳到苏巧梅脑门子上。 “桂姐,扶三太太进房歇息去,天儿不早了,大家都睡去吧。”苏巧梅讲这几句话的时候,竟是带笑的。能适时压制住怨毒与愤怒的女人顶可怕,黄慕云已预见到往后的日子里,他娘儿俩将在黄家愈发生不如死。 ※※※ 杜春晓坐在那绝世美人呈尸的井边,将牌放在堵井口用的青石板上,日光劈头盖脸地落下来,晒得她头晕目眩。所幸石板里侧已浸淫井内的低温,竟清凉得很,她便将半个身子都趴在石板上,让毛孔里的暑气经由石板挥发掉。 “杜小姐?”黄慕云穿着月白长衫,一对蝶形肩胛骨似要将衣料刺穿。 “有何指教,二少爷?”杜春晓有气无力地答应着。 他走近那废井,在石板上洒了数十个银洋,说道:“给我算一卦吧。” 杜春晓将银洋一个个粘在汗湿的皮肤上,体会那冰凉沁入每个毛孔的畅快,随后看着自己银晃晃的手臂喃喃道:“给黄家的人算命,不要钱。” 【6】 过去牌:逆位的愚者。 杜春晓对黄慕云灰紫的唇色总是特别在意,她懒洋洋地戳戳牌面,道:“二少爷算什么不好,何必算这个呢?您从小身体就不好,且是爹妈再疼都没有用,有些病是天长日久憋出来的,对么?”她理所当然地隐瞒了昨晚的事,二太太与三太太在他房里吵架,已被多嘴的下人在院子里传了个遍。 黄慕云不响,只用眼神示意:“然后呢?” 现况牌:正位的恋人、正位的力量。 “这牌可就有趣了,现如今您是正当壮年,身体好得不得了,只是被相思病害的吧,如今是心慌、心累,肺又不好。”这纯属她信口胡掰,只不过猜想依黄慕云的年纪,也该对情欲有向往了,何况相比他的病容,穿得也有些太过精致,头发梳理得恰到好处,大热天两只袖口都还是挺括整齐的。若不是对某个人心生爱恋,恐怕也不会费这个心思。不过这装扮一点也不浮夸,以示自己爱的那个人,也是如此清爽的。 未来牌:逆位之塔。 “哈!”杜春晓拍手道,“恭喜二少爷啊!福星高照!今后若没有遭遇横祸,必定长命百岁。不过呢……” 他已转身,摆手道:“我不要那个‘不过’,都是骗人的把戏。何况杜小姐刚刚算得一点儿也不准,既然要在这里混饭吃,至少也得先在梦清那里摸摸底。要不然,今后出丑的日子可有的是。” 黄梦清对这个弟弟的评价极差,至少远不如讲黄莫如的好听,只说:“他虽是我们几个里脑子最聪明的,可惜命不好,生下来就病魔缠身,所以三娘早晚都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命!”那口吻,系嫉妒与倾慕的复杂交织。女人与男人不一样,越喜欢的,嘴上越要讲讨厌,像在劝自己冷静收手。 所以吟香过来找杜春晓算命的时候,刻意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平常盗用太太的上等水粉也不用,拼了命掩饰自己的喜好。可惜这样的女人,往往会先算财运。依杜春晓任性的见解,面前这位皮肤黝黑,短手短脚的姑娘自然与富贵无缘,男人的命运掌握在运道与能力手里,女人却多半要仰仗皮相,所以从她瑟缩的五官里可探知其凄凉的晚景。 吟香的现状牌其实很好,正位魔术师与正位星星。说明风华正茂,是敛财的大好时机。可到了杜大小姐嘴里,牌就不是这么解了。 “这位姑娘倒是嗜财如命,可惜命不大好,你看这星星,漫天都是,财气散尽呀。还有魔术师,也就是变戏法儿的,全是虚呀!” 吟香果然急了,按捺不住情绪,一把抓住杜春晓的胳膊,问道:“那要怎么解这个咒?” “姑娘,我这可不是测字算卦,不通麻衣神相的呀。只看牌解牌,讲实情,不消灾解难。不过……”杜春晓忍住笑,揭开最后一张未来牌,逆位的节制。 “真是好牌!”杜春晓是存心要捉弄一下她,讲得全不在理,“姑娘以后花钱可大手大脚,不加节制,财运旺着呢。” 这一说的结果是,吟香连夜卷了张艳萍屋里的财物,与一个小厨子逃得没了影儿。黄天鸣没发脾气,只托人去保警队报了案,见丈夫都不急,张艳萍自然也是不急的,更借机要了些钱去添补失窃的头面。苏巧梅见老爷又拿出钱来,便在一旁冷笑,说哪个主子房里没少过东西,手脚不干净的下人总是有的,若都来要添补,补到哪头才算完呢。这一说,把张艳萍说跳了,当即回敬道:“你说哪房的下人手脚不干净?从前可是哪一房的都干净。若不是姐姐急着把那小蹄子调到里屋来,今儿也不会遇到这事体。” 苏巧梅一听,便笑道:“那不如这样,把你和慕云房里的下人都换了去,不是说其他几个房里没这事儿么?那就换。” 这话分明是在打桂姐的主意,张艳萍气得满面通红,半晌说不出话来。 此时杜春晓正逮着黄莫如的丫鬟小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之所以会选择小月,全系她看起来要比其他几个姑娘心思老成。看自己在那儿拿副牌耍把戏,也丝毫没有眼馋心动,只是静静坐在那里做针线,眼见绣绷上那对鸳鸯愈渐完整,变得流光溢彩。 言谈里,小月的谨慎态度亦非同一般,只略微讲了些家里的事,都不特别。待说到吟香这个人时,便垂下头,推说不知道,眼珠子却在偷偷打转,可见其实是知道些什么的。杜春晓忙随手翻了张牌出来,系恶魔,心中不禁暗自叫好,真乃天助! 于是她故意长叹一声,语气沉重道:“看来这个家里还会有灾,这张恶煞牌真是阴魂不散。小月你这么聪明的一个人,怕是懂得那明哲保身的道理。可这宅子已经沾了邪气,要完全摆脱干系断无可能,你说对不对?” 一番话讲得小月面上瞬时阴云密布,然而还是咬紧牙关,一丝风儿都不透。这时黄梦清气势汹汹走过来,劈头掴了小月一掌,骂道:“小蹄子,别以为你是大少爷房里的人我就不敢打你。吟香从前跟你可是好得很,你再说不知道她去哪里了,仔细我叫老爷把你撵出去!” 恩威并施之下,小丫头到底扛不住了,哭得涕泪滂沱,连连磕头求饶,说千万别把她撵出去,要不然弟弟妹妹就都读不起书,吃不上饭了。杜春晓装模作样地把小月搀起来,掏出自己那块皱巴巴的手绢往她脸上擦了两把,更把人家擦得鼻不是鼻、眼不是眼了。 “是……是吟香逃走前一晚,到过我房里,叫我也一起走的,我没敢……”小月泣不成声,“可她说……说杀了碧仙、雪儿她们的那个凶手,还在这屋子里,所以……所以再不逃可就没命了!” “如此说来,吟香知道凶手是谁?”黄梦清字字问在刀口上。 小月拼命点头,哭道:“应该是,我问她,她死活不讲,一脸的惊恐,说我还是不知道好。她是孤儿,无牵无挂,走也就走了,我还有爹娘和弟妹要养,怎么走得脱?所以还是咬牙留下了。大小姐,我说的可都是真的呀!”说完,她又捂住脸号啕起来。 黄梦清当即命小月在她屋里洗漱过,收拾齐整,再回黄莫如那儿去。随后便狠狠剐了杜春晓一眼,嗔道:“这还不是你惹的事儿?怂恿人家携财潜逃!” 杜春晓也不争辩,只笑道:“怪我也没用啊,人都跑了。” “你心里还得意着吧?就知道用牌把人家往死路上引!”黄梦清咬牙切齿点穿杜春晓那点小算盘。她看过太多这奇女子的怪癖,也只能笑骂,知她改不掉的。 但这一句果真是点中了杜春晓的“七寸”,她就爱找准人家灵魂上的松垮处,推波助澜,使之决堤。 不过找吟香的事儿,自然是落在保警队身上的,确切地讲,是落在夏冰身上了。两个队长谁都不肯为一个丫鬟逃跑去卖命,都忙着破命案呢。夏冰只好一个人四处打探。所幸与吟香一同私奔的那个小厨子在省城露了头,还在一个当铺里典当了一对翡翠耳环、一只金镯子、两根包金白玉簪子、一枚红宝石戒指并五根镶绿松石的长甲套,统共拿了一千两百块钱。那当铺的账房先生恰是青云镇出来的人,一眼认出小厨子便是当年穿开裆裤在他家门口跑来跑去要糖吃的小屁孩。所以回镇上看老婆的时候,便说起这事儿,老婆即刻跟他讲了黄家出的案子,夫妻俩倒也老实,急忙去保警队报了案。 可李队长带着夏冰去县城里逮人的时候,却只在弄堂中一个窄间里看见正蹲在泥地上抱头痛哭的小厨子,拎起来甩了两巴掌,再仔细一问,原是吟香前晚上便卷了那一千两百块,踪影全无。 保警队里不能动私刑,所以审那小厨子,乔副队长自有其他的套路,让小厨子反剪了手半蹲在门槛上,一个时辰过去,人几乎要昏死过去。小厨子只得招认经过,也少不得把责任全往吟香身上推,说是她偷三太太房里的东西,又怂恿他一起,打算在县里换了钱,便逃去外省结婚,开个小饭馆。孰料如意算盘还未打尽,这浑小子便遭了她的暗算。 “那娘们儿可曾跟你说起来黄家那几件命案?” “命案?这个大家都知道呀。”小厨子捂着肿成馒头的两只膝盖,一脸生不如死的表情。 “少打马虎眼儿!我是问有没有听那娘们儿说起过对这桩案子知道多少!”乔副队作势扬起右手,像是又要给小厨子吃耳光。 小厨子缩着脖子回道:“她只说黄家不干净,那杀人犯现还在宅子里,所以怕得要命,叫我跟她一起走的!我再要细问,她便不肯讲了。” 吟香从前是不肯讲,现在,其实已是不能再讲。 第7节 【7】 噩运降临之前,碧仙是最受不得委屈的一个人,外屋的丫鬟对她有些妒慕,只不肯点头承认。若换了雪儿或桂姐,便会刻意低调,反正是赢家,何苦争这些浮表上的东西,那都是地位不上不下的才会去惦记的,而碧仙恰好就是这个不上不下的尴尬处境。因是三太太房里的人,本来在人前便矮了一截,从主到仆都是受气的,即便没有受气,亦幻想自己得了多少委屈,于是这屋子的气氛也尤其压抑,终要找个发泄口。张艳萍找的是碧仙,碧仙找的是吟香,吟香实在无处诉苦,就变着法儿偷主子东西,既是贪财,又是报复。 可即便如此,吟香与碧仙还是保持最表面的友谊,碧仙还会将主子吃剩的点心拿出来讨好她,因知她与大少爷房里的小月姐妹情深,也便留了个心眼儿,间接着想与小月搭上线,保不齐哪天便调去掌握实权的二太太房里也不一定。尤其雪儿一死,碧仙更是梦里头都笑醒,那时断想不到自己的劫数也来得那么快,连看到好吃懒做的吟香偷偷躲在茶水房里打盹都不踢不骂了,只略推一推她,唤她起来。 吟香自然通晓这头等丫鬟的心事,虽然雪儿一死,论辈分还有桂姐这样的老姜顶着,但论姿色碧仙绝对可排头挑了,保不齐哪天就被老爷收进门,与三太太平起平坐。每每她与小月在背后嚼舌根都要讲一讲这个事,她正一脸怨恨说碧仙福气太好,孰料小月却说出了另一番道理:“正因她生得太好,有二太太这样的人物在,她就休想真正地出头。你可发现,这宅子里天仙儿似的人物都是收在太太小姐屋里的,给老爷少爷配的不是老的就是丑的。说明早有预防,你真以为大太太和二太太是木头人儿呀?就防着再突然冒出个三太太来争宠。” 一语惊醒梦中人,吟香便不由可怜起碧仙来,这么高的心气儿,可惜命都操纵在别人手里。所以碧仙死的那天,更像是注定的,吟香一点儿不惊奇。慧敏咬着黄油纸包里的梅干菜酥饼,边吃边叹:“怎么黄家几个模样俊俏的都被贼杀死啦?”她无端地相信必定是采花贼闯进黄家,只捡那如花似玉的丫鬟下手,她脑瓜子里的弯路要较别人少几道。然而却似乎是点中要害了,眼前竟模糊地浮现翠枝残花碎叶下盖住的那张惨白面孔。吟香当初仗着自己胆大,跟在杜管家后头看热闹,因人太多,又都不敢靠近,结果只一瞥,就将恐怖烙于心间了。 可那个时候,吟香还没想过要逃。要逃,还是因小月一句玩笑而起,她听说吟香装大胆,结果吓得失魂落魄地回来,便打趣说:“你不是出了名儿的铁胆么?怎么还会怕一个死人?” “谁说怕?那是突然肚子痛得受不了,才走的!”吟香还要嘴硬,心里却是虚的。 “还撑呢?当时分明看你已魂飞魄散,就差没尿裤子啦!”慧敏竟一旁帮腔,吟香这才想到该是这肥猪般的女人向小月告的密。 “你们都胡说什么呢?我都会怕?那前年说河塘里有溺死鬼作乱,会拖人下去替它的位,是谁还天天晚上从那儿走去给你们买臭豆腐吃?”吟香说着说着便动了真气,誓要夺回这莫名的尊严。 “那好。”小月的笑容里布满了陷阱,说道,“你若敢在那夹竹桃下边过一宿,我们就服你,今生今世都敬着你,如何?” 吟香便这样鬼使神差地抱着凉席,去到那被压扁了近一半的夹竹桃底下。虽说夜里暑气渐消,然而月亮还是蒸熟一般镶着虾红的边,为躲避蚊虫叮咬,她还特意往身上喷了一瓶花露水,头边脚底都点了蚊香,然后还是耳边嗡嗡不断。因怕杜管家值夜时路过会发现,她挑了三更过后,想到时倘若真有牛鬼蛇神出没,也只是一时。可惜翠枝被乱发切碎的面颊还是在脑中摇晃,她只能捂着心口,强作镇定,嘴巴疾速地念着“阿弥陀佛”,只求快些天亮。 夜凉到底是如水的,吟香虽怕得要命,但还是睡着,梦里竟是陪着她魂牵梦萦的男子在青云镇漫步,她竭力演出“烟视媚行”的效果来,却不料转头见他已变成另外一个人!那个人,正是在荒唐书铺见过的女子,穿土蓝的短褂,枯黄开叉的头发胡乱绑在脑后,刻毒颓废的面颊上堆满扭曲的笑意,手中握着一把长方的牌,在她耳边喃喃道:“你这是疯了。” “什么?!”她有些意乱情迷起来,拼命盯住那女人手中的牌。 “我说你可是疯了?!” 声音有些耳熟,但绝不是那古里古怪的书铺老板娘,而是……是另一个女声。这疑问逼得吟香不得不睁开眼,然而还是黑沉沉的空气在面前流动,蚊香在暗夜里凝固着两星猩红的光,借着那猩红,她发现黄菲菲整张脸亦是红的。 这一次的赌气,吟香是做好准备的,打算被巡夜的杜亮逮着,被赌完花会回来的小厨子逮着,甚至被喜好鬼鬼祟祟在晚上返家给生病的女儿送药后返来的桂姐逮着,却断想不到拿个正着的却是黄家二小姐。深夜本是主子们消停,给下人腾出极短的逍遥空间的时辰,所以吟香惊慌失措之余,竟有些气愤,下意识地回了句:“二小姐怎么还不睡?” 夜色下被蚊烟熏得神情恍惚的黄菲菲,竟将额头抵住吟香的脑门子,一双冷眼似要刺透她的心脏。吟香即刻被阴气包笼,一动都不敢动,只觉下半身已僵死在那里。 “你睡在这里做什么?”黄菲菲又问了一遍,声音带些幽暗的颜色,手里举一盏火焰黯淡的牛皮灯。 “我……”吟香哪里还讲得出半个字,只能就这样支吾着。 “起来。”二小姐语气又阴又冷,吟香不禁有些怀疑她是鬼上身了,否则哪还会在这个时辰出来游荡。 她一面想,一面哆哆嗦嗦地爬起来,不小心踢倒脚边的蚊香,脚背上落了滚烫的香烟,痛得她眼泪都要掉出来,却只得忍着。 “把这个卷起来。”二小姐点点地上的凉席。吟香又弯下腰,把席子卷起来抱在怀里,月亮已残成半圈细线,教整个庭院都昏无天日。 二小姐弯下腰,将牛皮灯挨近刚刚铺过凉席的地面,仔细看了好一会儿,才直起身子喝道:“知道这里出过什么事吗?” “知……知道。”吟香勉强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 二小姐冷笑道:“你这丫头莫不是疯了?知道这儿死过人还敢睡呀?不会是无聊跟人打赌了吧?” 当真一语击中要害。 吟香虽暗自惊讶平素天真烂漫的二小姐怎的突然如此聪慧,面上还是唯唯诺诺的模样。吟香对小主子行了个礼,便要回去,却被她劝住。 “别,既然睡都睡了,就待到天亮吧,把席子铺上,继续睡。” 吟香抱着席子没动,因她实在有些辨不清二小姐话里的意图。 “愣着做什么?快铺上睡呀!”二小姐将牛皮灯提到吟香的腮边,一股烛火发出的刺鼻异味儿缓缓钻进她的鼻腔,她只得又将席子铺在翠枝横死的地方,躺下了。仰面望住二小姐,她的面孔在蜡黄的灯影下宛若鬼魅。 不会真是鬼上身了吧?吟香不禁又这样猜测。此时黄菲菲却蹲下来,将吟香的一只胳膊按住,那手竟比想象中要大一些,有力一些。 “记住,今晚见过我的事儿不许跟任何人提,否则,你在三娘房里耍的那些见不得人的把戏可就保不了密了,让保警队把你捉去尝尝坐牢的滋味,你可愿意?”二小姐话说得虽狠,嗓子却是哑的。 “不愿意,我不愿意!不愿意……”吟香转过身去不看黄菲菲,只紧闭着眼一口气讲了几百个不愿意,像在对着二小姐发什么毒誓。待再回过头来看,黄菲菲早已没了踪影,只余下那牛皮灯的气味久久围绕。 次日,吟香便带着两腿蚊子块及满腹的秘密与恐惧,算计着如何逃离黄家。虽然每天还在做事,心却已飞到心上人身边去了,耳边回荡杜春晓暧昧的祝福:“姑娘以后花钱可大手大脚,不加节制,财运旺着呢。” 青云镇的天空蓝得逼人,吟香怀里揣着那一千两百块钞票并几个金锞子,站在河桥口等她的最爱,直等到半夜,才见一个人影正往河塘台阶上张望。 那必定是了! 她满心欢喜地从河边半人高的荒草地里直起身,拼命向那人影挥手,已顾不得嘴巴干渴发不出声音。那是一张灌满幸福憧憬的笑脸,她便是带着这张表情面具倒在草丛里,脑壳上紧紧咬着一把利斧。蟋蟀仍在不停地叫着,与她的喜和惊混成一片血光。 【8】 夏冰被雪儿的娘迷住了,当秦氏端出一盆雪梨片来的时候,这女子的风情,不是挂在皮相上的,却是耗尽心力去收敛,反而愈发楚楚可怜。和女儿的俏丽娇媚不同,她的美是往里去的,外边只透了一点边,宛若彩光透过玉瓶薄壁略微散放一些,便已是惊艳。这样的女子,不是抓男人的魂,却是抓男人的心,魂落了还可以再拾,心却是一生一世的托付。这样的女人,至今还留在小镇子里,是幸也不幸,倘若放到繁华地去,怕是已掀起几番风雨,而将人生封锁在荒凉地里长草,又是另一种残忍。 怪道青云镇上的男子,每每在酒馆聚首,便长吁短叹,讲某个女人留在这里实属暴殄天物,欲问姓名,却怎么都不说出口,像是已形成默契。她这个人是在他们心底里的,无须指名道姓,各自都是明白的。唯夏冰年纪太小,总听得有些懵懂,斗胆问一声便会被李队长打头,讨声“小孩子家家懂什么女人”那样的骂,所以他后来赌气不问。 秦氏开的油盐铺在镇西,与镇东的夏冰家宅确实离得远了,且夏母见他往镇西跑便揪住他耳朵往死里揍,自童年时便这样,愣是用拳头将西埠头隔成了“禁区”。成年以后,夏冰总还是要去镇西巡逻办事的,只每每经过那酱气鲜浓的油盐铺时也从不留心进去。偶尔目光扫进店里,沿着那积了青苔的砖地往上瞄,柜台后头那枚纤瘦的侧影,如枯墨点画的一般。他急忙抽回视线,怕污蔑了那墨画,此后亦惦记着不要看清她的面目,只怕这一看,酒肆茶楼里绘声绘色的香艳奇谈便会多融入他的一份相思。 “人都死了,也没什么好说的,孩子命薄也怨不得别人,只求小哥儿能及早破了案子,让她瞑目。”她声音是哑的,眼神却亮,像黑湖里漾着两簇火苗。 话虽有些淡,灌进夏冰耳朵里却成了热流,他浑身酥麻地坐在那里,拼命压抑掏心掏肺的冲动,只求她能多待一刻,起码不要找理由进里屋去给瘫痪在床的男人清除喉咙里的痰液。他怎么都无法相信,这么矜贵的女人,命会薄成这样,以至于同样几近绝世风流的女儿也被牵连进去,摆脱不了美丽无用的符咒,上苍仿佛是拿非凡的品貌交换走了她们全部的好运。 欲再问些什么,她已闭口不谈,家里只将客厅简单布置成灵堂,烧元宝蜡烛的火盆早已端在外头,贡桌上的照片里,雪儿木着一张脸,丝毫显不出生前半分的姿色。那眉眼儿糊成了墨点,呆然直视前方,系对相机完全不予信任的表情。可怜到最后,那美丽都只能凭旁人的记忆,口口相传,成为所谓的“故事”了。秦氏是否也得如此下场?每每想到这一层,夏冰便心如刀绞。 雪儿的父亲田贵,原系天韵绸庄里做搬运的伙计,有一次布料出仓,搬运的时候整一车绸缎倾倒,将他下半身几乎压断,从此苦了这风华绝代的母女两人。黄老爷看他们一家可怜,抚恤金给得颇丰,还将雪儿收进屋子里做大丫鬟,算是多少有些抵偿。这件事,成为青云镇上所有男人的痛,当美丽的东西变成“圣物”,他们的心情也变得复杂起来,唯独夏冰这样未尝过女人滋味的,尚且怀着满心的崇拜,丝毫没有站在对方的位置做体贴的情欲想象。 “有没有给田雪儿定过亲?” 临走前,他还是旁敲侧击地问了一声,言下之意是打探雪儿的感情瓜葛,这样的美女,必定裙下之臣无数,容易陷入这样甜蜜的困境。 秦氏苦笑摇头:“这孩子因模样比别人生得强一些,心气儿便高了,上门提亲的人无数,都被她拒了。一门心思想攀高枝,结果落得这样的下场。所以说,做人还是要心平一些,才能保平安。” 言语里,竟有微妙的嫉妒。 第8节 ※※※ 杜春晓许久未回书铺,心中还有些惦记,可又不想表露,便反复将塔罗摆出各色阵形,一个人趴在凉席上,竟做了一副大阿尔克那,将自己由生至死算了一通,玩下来已累得精疲力竭,命玉莲端了三大碗绿豆汤来,一气喝完,才缓过劲儿来。黄菲菲坐在席子边上,一脸稀奇地看她折腾,待杜春晓打完饱嗝之后,便撑不住笑了,对黄梦清说道:“姐姐,你说杜小姐算的命极准,我怎么听她讲得一片混乱呀?到现在都不知道几岁可以嫁人。” “原来二小姐急着嫁人呢?”杜春晓面子上有些过不去,便自圆道,“算出来啦。二小姐是早婚之人,还儿女成群,在青云镇上安安乐乐过一世呢,足不出户便可享尽荣华富贵……” 话未说完,黄菲菲已板着脸走出去了。 黄梦清笑道:“你可真坏,怎么说这些话?” 这个“坏”确是坏到骨子里去了,杜春晓何尝不知黄菲菲终日游记的书不离手,是胸怀大志,想出去闯荡的“大女子”。于是刻意往她不想听的地方讲,激起她的逆反心态。 “这样不好么?到时候她必定是晚婚或做单身老孤婆的命,所以你纵再晚些成婚也不打紧啦。” 杜春晓又开始坏笑,然而这坏里流动一股别致的天真,她是蠢蠢的坏,吃力不讨好之余,便只是搏自己一乐。黄梦清也不点穿她,径直将一只桃木匣子拿出来打开,里头摆满各色青瓷瓶子,她挑了一只底上描云纹的,拔掉塞子,在胳膊上倒了几滴晶亮的明黄液珠,再缓缓涂抹开。 “这是什么?”杜春晓闻到蜜骨的香气。 “润肤用的,你也试试看?”黄梦清不管她愿不愿意,已将液体抹在她两只手上。 “怎么巴巴儿想起涂这个来?怪热的。”她已受不了那黏腻。 “你不知道,白医师等一歇便要来给黄家上下的人做体检,那酒精棉花擦在皮肤上寒毛凛凛的,先抹一些这个,到时舒服一点。”黄梦清此时完全不像是留过洋的,只顾及自己不着边际的浪漫想象。 “多长时间体检一次?” “每隔三个月吧。” 杜春晓忍笑说道:“可见黄家还是蛮讲科学的,都懂得怎么保健。” “哼!”黄梦清冷笑一声,咬牙道,“你真以为有这么好?无非是怕那些狗男女把脏病带回来,少不得要查一查。否则你当二娘的善心能发作到这种程度?” “那不正顺了三太太的心?她这么疼儿子,必是想让他早日痊愈的。”杜春晓脑中又跳出黄慕云那张被焦虑与傲慢封锁住真性情的面孔。 “还正是托他的福,才要体检。”黄梦清将瓷瓶放入匣子,两只手臂上已是亮晃晃的。 ※※※ 白子枫不是美女,甚至在五官平平的黄梦清跟前都不见得能占半点优势,可她气质摩登,非一般女子能比。长及腰腹的一把乌发,末梢烫成大波浪卷,系上海红舞娘的款式,看上去竟一点不落俗,配上鲜红唇膏和两弯粗眉,以及不分季节的高领旗袍,系大情大性的美,与水乡小镇上那一众婉约派即刻拉开了距离。即便是这样跋扈的装扮只要外头罩上白长褂,将头发盘起来,露出一副精巧的下巴颏,便是西洋美人儿的味道,那不高的鼻梁显得高了,嘴唇也厚得有风韵,走到哪里,众人都会不自觉地屏息,是仰慕,是生分,周身流露着拒人千里的意思。 杜春晓隐约在心里给白子枫配了身军装,那种武装到牙齿的俏丽,令她对其充满好奇。白小姐却似乎看什么都是冷的,也许是医师特有的洁癖令其对一切带菌的都提不起热情。谁说从医者必须要爱护病人,兴许他们最讨厌的便是这些病菌载体。 所以白小姐给黄慕云听心音的时候,心情最别扭,她只觉从他嘣嘣跳动的胸腔中翻涌的是一种呐喊,声音震耳欲聋。她不是辨不出他喊了些什么,只是刻意回避,就用这时髦如烟盒美人的冷,来应对他的热。黄家的人与白子枫之间保持着亲密的客气,却又是极疏远的,她似乎探不到这家族的底里,也不屑去探;而另一方面,黄家也没想过要与她建立合作以外的关系,她不是这个群体里的人,甚至都融不到镇子里去。秦氏这么样脱俗,也是镇上的一道风景,可白子枫是突兀的,像装在小笼子里的巨兽,怎么都伸展不开。那种不甘愿的味道,无止境地流出来,被黄慕云恋上,被杜春晓盯上。 给白小姐算牌,杜春晓既紧张又兴奋,因不知该如何揣测她的经历,编造她的未来,于是游戏就变得愈发有趣。洗牌的时候,黄慕云在一旁看着,想知道心上人最关心的问题,甚至恨不能自己给出答案,无奈会算的是另一个人。况且她算的东西也特别,问的是“我最大的威胁是什么”。 是秘密。 杜春晓已在心里答她,只面上还得假装顺着牌理去解。翻开过去牌,一张正位的皇后,意思是从前威胁过她的系自尊心。现在牌,逆位的世界与正位的女祭司。她眼睛一亮,直觉此乃天助。 “逆位的世界,说明白小姐目前最麻烦的是被困在这儿出不去,雄鹰折翼,没办法的事。至于令白小姐落得如此尴尬的原因,是一桩大秘密,来自女人的秘密。” “是什么秘密?可算得出来?”白子枫一笑,便露出那洁白的牙齿,让人产生整洁过度的恐惧感。 未来牌,逆位之塔。 房内连呼吸声都已消除干净,黄梦清、黄慕云均在等那关键的谜底,只是黄大小姐存心要看看这位同窗旧友如何变着法儿戏弄白子枫,而黄二少却是真真切切地替她急,想知晓她的全部。 “秘密就是黄家那几宗命案与白小姐有密不可分的关系,您是不瞒也不是,瞒着又觉得良心上过不去,终日惶惶的,也不知晚上可有睡好过……” 白小姐也不听完,“嚯”地站起来,面部也像被抽走了神经,变得麻木,这麻木里,甚至有莫名的森然。 “杜小姐,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讲。黄家的命案与我一个小医师有何干系?这命算得真胡扯!” 黄慕云亦脸色煞白地站起来,轻轻扯了一下白子枫的胳膊,笑道:“白医师莫要动气,杜小姐也是随口胡诌的,上回她给我算,还说我生龙活虎,根本没病呢。你看这笑话闹的……” 白子枫此时已连背都是僵的,回过身来瞪着杜春晓,张了张嘴欲说些什么,却终于什么都没有讲,走出去了。黄慕云急急跟了出去,脚步却很轻快。 “说,怎么知道白小姐跟那几桩命案有牵连的?”待人一走,黄梦清便夺下杜春晓手上的一片西瓜,按住她逼问。 她抬起头来,怔怔地盯着房梁,吐出几个字来:“黄二少也是逆位之塔呀……” 【9】 一个礼拜里有三天,黄家大少爷吃过夜饭便匆匆赶往镇西角上的茶园,那里曾经亦高朋满座,诸多不得志的戏子都在这儿找回久失的尊严,后来一打仗,竟把末流的角儿也打跑了,不得已才断了档。此后这里便成了名副其实的茶楼,只请了几位先生过来唱评弹,虽不见得好到拍案叫绝,却也不至于荒腔走板,终究能勉强让气氛不太寂寞。 黄莫如习惯选靠近茶水房的角落,老板只敷衍地放了道屏风隔开前后台,他便坐在屏风边上,身子半隐半露,然后叫一壶碧螺春,心里模糊地想象弟弟黄慕云的去处。 这痴情的呆子必是心里揣着白子枫,怀中搂的却是风月楼的二等娼妓,那份寒酸与凄凉,真是想想便要笑出来。可见风流公子不是人人都做得的,像他黄莫如,便是努力压抑满心的骄傲,在这里等候千金难买的销魂时刻。 那些青云镇男人此生都无法见识到的幸运,他都从她身上汲取了,她雪白圆润的脚趾,玉珠般在他腿根摩挲;乳尖是粉里洇了一滴桃花汁的,稍稍啜饮便成了甘泉;两枚锁骨里兜的全是白酒,舔一点便会脸红;最看不得、碰不得乳下的线条,总是迟疑地延伸,也没有特别的曲折,却是布了机关的,一触即发;怕的还有她两腿间的丰饶肥沃,仿佛混进砒霜,又毒又过瘾,他宁愿长时间地在里头闯荡,将欲望之火烧得又高又旺,直至油尽灯枯。 哪个男人不愿意呢?他只能一只手紧按住渐渐隆起的裤裆,另一只手去掩嘴角的痴笑,恍惚自己已经了无遗憾地死掉,将青云镇所有男子的尊严都剪得粉碎,任他抛洒嬉戏。 偶尔的,他亦会对她有某种奢求,譬如想她能换上白子枫的发型,搽上明艳的脂粉,看是否会有别样风情。她已比他多活了十年,这十年便是她的底气,亦是她对他呼来喝去的资本,所以他便怎么都不敢提,只希冀她自己能良心发现,再施舍更多。 好不容易,饮过三盏茶,是她要他等的,无非三盏茶的工夫,在他等来却是一杯接一杯的海枯石烂,心都要熬干了。所以起身结账时,摸大洋的手都是抖的,幸亏小二只认钱,不计较别的。 走出茶园,抬头望月,不小心看到漫天的星光,把他整个人都照亮了。而等在茶园后巷那棵杨树下的秦氏,亦被余晖笼住,两只脚还是踩在草丛里的,点点萤火在腰间轻浮流动,他远远看着,已忘记如何迈开脚步。 “今朝,我们玩些新花样可好?”她对他笑,脸上的皮肤薄得透明渗光。 他宛若游走于梦境,只胡乱点头,被她牵起手,往油盐铺走去。 黄莫如是讨厌油盐铺的,秦氏体香再浓密,也斗不过咸酱油的气味,欢好时呼吸都不能略重一点儿。所以他见她还是轻手轻脚地开启了铺子的小门,便有些失落,然而她领着他并未径直往柜台上靠,也绕过了摆满瓶瓶罐罐的小仓库,却是奔后头她的家宅去了。 暗通曲款近一载,他还是头一次到她的“禁区”,不盈十尺的饭厅内还保持灵堂的摆设,空气也是咸咸甜甜古怪得很。她握住他的手有些潮湿,他也跟着激动起来,倘若不是光线昏暗,面颊上的红晕怕早就暴露了他的稚气。于是他垂着头,努力不露怯,身体却任凭她四处牵引…… 两人在最里边的房间停下,火柴微弱的焰光在漆黑中格外显眼,像撕开绝望的口子,让人享受那如豆的光明。焰火最后移到了煤油灯上,屋子里瞬间被幽黄的光线涂遍,家具很少,只得一张方桌,一个旧梳妆台,一只扁衣柜,方桌对面的墙边搁了张床,拿蚊帐遮起床上的一个人。 第9节 “这是……”他紧张得皮肤快要裂开。 秦氏再次莞尔,影子在墙上映成一颗夸张的黑斑,她缓缓撩开蚊帐的动作,像撬开棺盖,要捞出里头的冤魂大快朵颐。 躺在铺上的男子,面容浮肿,双下巴快要挤到脖子上,身上盖的毯子散发出淡淡的油气。看毯子随胸膛急促地起伏,料定他是醒着的,却偏要装睡,两只眼闭得死死的。 “这是谁,你还不认得?”秦氏嘴角挂着寒冰,竟令她美得愈发刻骨了,可见邪未必全是坏的,“这就是让我一直守活寡的男人呀!今天,要他见识见识……” “这样……不好吧?”他恨不能拔腿便跑,而床上那位的呼吸显然更加急促,连眼皮子都在打战,这自欺欺人的戏已快要演不下去! “来。”她的需求简单明了,外头那件蓝底白碎花围裙已经除掉,罩衫的蜻蜓扣一个接一个地解,被煤油灯光晒黄的脖颈与胸膛几乎要化在那咸气里。贴身肚兜是湖绿的,绣了明月与杨柳岸,系黄莫如吩咐绸庄最好的绣娘做出来的。他瞬间被那绿逼得没了理智,决意不再管床上那具半死的“活尸”,上前一把抱住,吮住她的耳垂。她倒是比他更急更猛,已托住他胯下那团烈火,抚弄、挤压,将胸紧贴在他胸上,嘴里还不断追问:“可有想我?可有想我?” 哪里会不想!他拿身上每一寸颤抖的筋肉来回应她,教她放心,要她体尝他的煎熬,那煤油灯已被震落在地,发出凄怆的尖叫,火光在咸潮的气息中奋力摇曳了一下,便灭在地砖的苔藓上了。他们在黑暗中互相撕扯,交缠,攻击彼此的弱处,她甚至好几次扭过头去望一眼床上的田贵,癫狂至顶峰的辰光,她两只脚已勾成弓状,死死抓住黄莫如脊上两枚突之欲出的蝴蝶骨。倘若他能看清她的脸,必定无法忽视那两只瞪得浑圆的、狰狞的双眼,是恨不能把丈夫凌迟处死的眼神。 “呵!” 声音是从床上传过来的。 黄莫如可以想象床上的男子必是瞪大一双血眼,死死盯住他们。 ※※※ 白子枫确是急了,她焦虑得嘴唇发干,只觉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出不去,要用针扎个气孔出来。孟卓瑶时常告诫她,世上没有什么秘密是能保一辈子的,再小心,再不择手段,最后也都是会曝光,所以,只能在有生之年将它埋深了,好让它晚一些见天日。事实上,她们也确是这样做了,用时间,用灰尘,加上一些难以启齿的小手段。所以杜春晓的占卜让她心惊肉跳,这个脂粉不施,面孔明显因嗜睡而浮肿的女子,用裹在皮肉里的敏锐刺穿了她傲慢的铠甲。气极的时候,她也想去找那“神婆”问个清楚,问问她自己哪里露了破绽,可很快便软下来,预感这一问,可能连最后一块遮羞布都会被对方扯掉,只得忍下来。 “你怎么啦?大娘知道你来,今朝特意炖了红枣米仁粥。”黄慕云说话声音轻轻的,像是怕她听见又怕听不见,矛盾得很。 她转头笑一笑,把他背上的衣服卷下来,丝毫不曾注意到他已比先前瘦了一圈儿,倘若她将手稍稍环到他的前胸,就能触碰到那一根根嶙峋的“相思”。 “不吃晚饭了,跟一个病人约好了傍晚的,得回去。”她下意识地推脱他的好意,对于他的深情,她怎么都认为背负不起,本身已经很沉重了,再收爱情就显得奢侈了。她耳边又响起孟卓瑶火急火燎的教训:“做女人要贪,然而得不到的东西就一定要学会推掉。”所以她尽量推,已练出功夫来了。 从主到仆都检查过一遍后,白子枫便收拾好药箱要走,才走到前院,路过黄梦清的屋子,便又停下来。只听得里头传来杜春晓没遮没拦的哼唱,系哥啊妹啊的乡村小调,完全找不着曲子的出处。她停在那里好一会儿,突然转过身,对跟在后头送客的黄慕云笑道:“红枣米仁粥好久没吃过了,那边晚一歇过去不要紧的,我还是留下来,顺便跟大太太拉拉家常。” 黄慕云高兴得鼻尖都发红了,忙跑去厨房吩咐多加几个菜,也没告诉黄老爷,只一味自顾自张罗,像个任性的孩子。 这顿晚饭,吃得有些压抑,尤其苏巧梅,只吃一半便放下碗筷,让红珠换了碗绿豆汤,说是天气热,坏了胃口。黄慕云也是一个“吃不下”,然而必定是到场的,作为陪客,坐在白子枫那张客桌上去了,他献的殷勤太过明显,让张艳萍脸上有些过不去,只能悄悄拿白眼招呼宝贝儿子。倒是孟卓瑶,还打趣问白小姐何时成婚。白子枫被她问得一时语塞,回过神来才说没有想过。 “怎么会没想过?白小姐这么漂亮,提亲的人该排长队了吧。”与白子枫同坐一桌的杜春晓嘴里含着饭便急急地来抢话头,生怕自己被人遗忘了去。 “你是没去过我的诊所,成日忙得团团转,哪里还有闲工夫相亲?”白子枫苦笑,“倒是杜小姐,到了嫁人的年纪了,何时给书铺请个老板呀?” “她自己就是老板,何须再请一个?”黄梦清吃了一口菜,笑道,“白小姐可是误会她了,她是半个男人,所以哪里还用得着结婚?” 杜春晓未料到同窗好友会借机奚落她,当下便红了脸,也不管邻桌坐的那些“大人物”,赌气将筷子往桌面上一拍,叫道:“我这就回去跟夏冰讲,让他娶了我!” 饭厅内一时陷入沉默,不知是谁头一个笑出来,即刻打破了僵局,随后两张桌子上的人都笑起来,白子枫也是垂着头,掩住抽动的嘴角。一时间原本死气沉沉的地方便活跃起来,空气松快了许多。因那笑声一时之间还止不住,杜春晓只得鼓着腮帮子在那里等,席间有一人竟笑得咳嗽起来,起初也没有人在意,孰料那咳声愈渐响亮,没个休止,这才注意到是大太太在咳。 于是众人一下便紧张起来,只见大太太将额角抵住桌沿,一只手捂住喉咙,另一只手不断捶胸,这一捶,竟从嘴里喷出一口血来,红珠子洒遍所有的菜碟。大家不由将身子往后仰,唯有白子枫上前来扶住孟卓瑶的背用力拍打,直到“噗”的一声,由口内吐出一枚半寸长的东西,落在装凤爪的盘子里头,发出的“叮”音划破了紧张的空气。红珠吓得将盛饭用的木勺子丢在脚边,一动也不敢动。 “这……这是什么?”孟卓瑶已顾不得满口猩红的牙齿,直盯着菜盆子看。 杜春晓大大咧咧地走上来,伸手将那个东西拿起来,放在灯下看了许久,喃喃道:“是一个铁钉。” “快去传厨子来,怎么饭菜里还会有这个东西?”黄天鸣勃然大怒,眼睛却始终没向受伤的原配夫人看上一眼。 【10】 黄宅的厨房也是略有些特色的,大厨陈阿福系特意从杭州的如意楼挖过来的,因几位夫人都是清淡偏甜的口味,他的杭邦菜手艺正中她们下怀,于是黄天鸣才出天价请了他。厨房里其实每日出菜不多,却非常忙,大家族里女人一多,饮食要求便五花八门,有些纵做得再精细,都还免不了会有哪一房的差下人出去买王二狗的烧饼吃。所以陈大厨从不指望自己的努力能换得多少赞赏,只求平安无事地过日子,月钱一分不少就是了。 无奈如此图安坦的一个人,还是要惹上些麻烦的,据说大太太是咬到了银鱼蛋羹里的钉子,破了口腔,当即血流如注。杜亮将他唤到无人处询问的时候,他吓得腿脚发软,连说不可能,虽然配料都是几个小厨子在弄,可下锅全由他亲自操持,那一碗料倒下去,若有钉子,恐怕当时便察觉了,哪里还等到端上桌去?再说陈阿福与大太太无冤无仇,实在没有害她的理由,于是杜亮便当是意外秉了老板,克扣三个月薪水,将事情了断了。 白子枫给孟卓瑶的口腔仔细敷过药,收拾了医药箱刚要走,被刚刚赶来的黄梦清与杜春晓拦住,只说要问问大太太的伤势,当时病人已开不了口,只能点头示意。白子枫少不得耐心跟她们解释,只伤了一点皮,不曾动破血管,所以过不了几天便可以正常进食了,此前只能吃些凉的米粥。杜春晓胡乱从怀里抽出一张太阳牌来,对大太太笑道:“夫人放心,是健康牌,好得快!”孟卓瑶只得对她点头苦笑。 随后二人执意要送白子枫出去,竟连主动请求的黄慕云都硬是被撇下了。刚走出院门,白子枫到底熬不住,扭头问杜春晓:“杜小姐手里的牌,可真的有算准过?” “怎么没算准过?可说是次次都准。”杜春晓挺了挺胸膛,眼神却狡黠得很,因知道对方接下去要问些什么。 “那你说我的秘密跟这命案有关,可有什么凭据?” “这不是我说,是牌说的。” 一句话硬是将白子枫堵了回去,她只得板下脸与那二人道了别。 黄梦清这样知道底细的人,自然不像白子枫那般好打发,见人一走,便毫不客气地质问:“也该说了,你真当看出来她与命案有关联?” 杜春晓点点头,神色也凝重起来:“她走进庭院的时候,是你跟我,还有黄慕云去迎接的。黄家死了那么多人,怎么讲都是镇上的大事儿,所有人都盼着来看稀奇,她倒好,对那树桩和封井看都不看一眼,像是刻意避开的,若不是心里给自己设了禁区,哪里会这么没有好奇心?” “可那又不能断定她就是跟命案有牵连,你还说不是瞎蒙?” “算命的事,本来多半就是瞎猜的。”杜春晓正色道,“但黄家每隔一季便要体检一次,人的身体能藏许多秘密的,你不觉得那凶手将死者的腹部切去,恰是为了隐藏这些秘密?” 黄梦清沉默半晌,突然大叫一声:“我明白了!” ※※※ 无奈不明白的还大有人在,譬如夏冰。 他已连续半个月在外头跑动,名义上是替李队长收集情况,实则他已完全按自己的思路在查案,每个环节都自己掌握,在最没有头绪的时候,他还有最后一招,便是去找终日睡得像头母猪的荒唐书铺女主人,用她的牌来助他理顺思路。当然,那是有条件的,他得给她买冰镇八宝粥,外加西瓜与花露水。那花露水,从未见她用到身上过,只打开瓶盖放在书铺角落里除臭,铺子里的味道于是愈发古怪。 与杜春晓提及秦氏的时候,夏冰的脸是红的,他自己并不知道,只一味描述这妇人的冷血,说女儿死了,她还讲出那些刻薄话来,说到悲愤处,竟然还咬牙切齿,仿佛孩子未得到心仪的玩具而恼羞成怒。杜春晓摸出一张恋人牌,贴在他胸口,说道:“拿去留个念想吧,虽然她人你是得不到了。” “胡说什么呀?”他引以为傲的白皮肤已晒成浅咖啡色,额上的汗珠发出晶亮的初恋光芒,那种微妙的挣扎令他变得狼狈而英俊。 杜春晓狠狠戳了他的脑门子,怒道:“你这花痴要发作到什么时候?也该醒醒了!本姑娘再指条明路给你,赶紧去查查黄家雇的医师,说不定从白小姐那里拿到的线索抵得过你跑大半年的!” “你算到什么了?”夏冰眼前豁然开朗,暂时从相思病里脱离出来。 “倒也不是算到的,只是黄家上下的人每三个月就要接受白子枫小姐的一次体检,这次在体检之前便死了四个下人,那些下人的肚子全掏空了,你不觉得奇怪?为什么要掏空肚子呢?杀人已是个麻烦事情,杀了人之后不赶快逃走,还巴巴儿浪费时间精力去动这些手脚,难道凶手心理不正常?” 第10节 “应该不是不正常,李队长分析过,发现尸体的地方血迹出奇地少,说明凶案的第一现场并不是黄家庭院,凶手是杀了人之后,把腹部切掉,再将她们移到那里去的……”夏冰突然一拍脑袋,说道,“你的意思是,凶手应该是个医生,才会把人家肚子切掉?!” “切口看起来很齐整?” 夏冰摇头:“不齐整,像是用大剪刀之类的东西铰出来的口子。春晓,你究竟想到什么了?快告诉我。” 杜春晓清清嗓子,咬了一大口西瓜,正色道:“我觉得这四个下人恐怕是怀孕了,凶手为了掩盖这个秘密,才把她们的肚子切下来,以便验尸的时候可瞒天过海。” “这……这……的确是有可能的。”夏冰擦掉额上的汗珠,捞起桶里的冰块捂在发烫的面颊上,天气越来越热,蝉声震耳欲聋,果然已到了做什么事都无精打采的时候了。 “设想这四个下人都怀上了,觉得身上不舒服,便去找白小姐看病,结果丑行暴露。白小姐把这个秘密告诉了某个人,这个人认为那些姑娘行为不检点,罪可当诛,于是就下了杀手,还掩盖了她们生前偷汉的罪行,你说是不是这样?”她愈说愈兴奋,早已顾不得油腻腻的皮肤。 夏冰长叹一声,低声道:“这个分析虽有道理,可是……” “可是什么?” 他吞了下口水,一脸尴尬道:“可是乔副队长说,最后死的那个慧敏,还没有过男人。” 杜春晓一口西瓜噎在喉咙里,半天说不出话来。 “不过我也会找那医师探一探底细的,你刚刚能讲出这些话来,必是拿塔罗牌探过她口风了的。” 她点头,笑道:“不瞒你说,这个女人是外刚内柔,脆弱得很,太容易暴露心迹,要从她那里套话不会太难。只是还有一种可能性,虽然慧敏也许没有怀孕,没准却是知情人也不一定,为了灭口,自然是要一并除掉的,你说是不是?” “那为什么也要切掉肚子呢?” 杜春晓眉头紧皱,已忘记去咬那西瓜,半天之后方说道:“你可知道黄家大太太,前几天在菜里吃出钉子来了,流了一嘴的血。” “哦。”夏冰心不在焉地应声,但魂灵显然已不在身上。 这时书铺里竟来了一位稀客,穿着薄薄的杏黄对襟绸衫,扣子上系了一对幽香四溢的白兰花,底下是一条烟灰色绸裤,头发统统拢在脑后,露出整张丰腴的脸盘,那丰腴里含着细巧与纤柔,韵致都是往里灌的,竭力不外露,反而有了致命的魅力。 “姑娘,还记得我么?”秦氏将遮阳的纸伞收拢,阳光落满全身,那光像是从她体内透出来的,“咦?这位小哥儿也在呀。” “啊……太太好。”夏冰已站起来,手脚不知要往哪里放,只能一个劲往角落里缩,似乎想腾出空间来安放秦氏的光芒。 杜春晓一看秦氏,便知道她与夏冰隔的不止千山万水,这样的女子,要配什么样的男人,完全无从想象。可她依旧是能与小镇融为一体的,从腔调到气韵,均属小镇风景,与白子枫的大城市格调迥然不同。 “太太到底还是来了,呵呵。”杜春晓已将牌放在梨花木制的柜台上,两眼眯成了缝。 秦氏咬唇点头,似乎是有些不情愿,然而还是在她对面坐下来,笑道:“自上次那一别,可是有五年没见了,杜小姐竟还是没有嫁人,我们可都等着吃喜糖呢。” 杜春晓抓抓头皮,向呆若木鸡的夏冰翻他个白眼,仿佛将终身大事都怪到他头上了。 “若是我这几年里结了婚,太太你恐怕也不会来讨喜糖吧,谁让我当年算命的时候说话太难听呢。” “哟,你心里头还治着气呢?”秦氏这一莞尔,又是带着水乡特色的倾国倾城,一点不让人觉得疏远。 “奇了怪了,我又不是男人,哪里能这么快就忘记仇怨的?只求太太您大人大量,别往心里去呀。”杜春晓像是存心要给眼前的美人儿一个难堪,话讲得直来直去。 秦氏似乎是真不计较,只拿她当孩子瞧,笑回道:“往心里去也是从前了,如今是信得过你,才来找你。”说罢,便将十个银圆放到桌上。 杜春晓看都不看那银圆,只将牌推到客人手边,问算什么。 “算害我女儿的真凶是谁。” 铺子里的高温即刻降至冰点,三个人都瞬间收住汗液,连捂脸用的冰块都已落回桶里去了。 “请洗牌。”杜春晓示意秦氏洗了三次牌,便摆出阵形。 过去牌:正位死神。 现状牌:逆位的节制,正位的愚者。 未来牌:正位的皇后。 她自己都不得不信牌了,竟像是紧贴着心里的想法来的,面对这样的“奇迹”,她终于来了劲,自信满满地道:“李太太,您女儿的死可说是注定的,原本她身上有新生命,可惜不小心被死神缠上了,这才交了噩运。咦?如今您正在做些不得体的、危险的事,可要小心,这些事情说不定很蠢,当然,那个凶手是不蠢的。” 秦氏面色有些难看,然而还是维持端庄,问接下来那张关键牌。 “凶手是个女人。”杜春晓刻意将身子往前倾,一张汗涔涔的面孔快要贴到秦氏的鼻头上,“有权力,能操纵他人,又不轻易露面的女人。哪怕要做杀人这样的事,都会让别人替她沾上两手的血腥。” “真的?” 问这个话的是夏冰,他不知何时已将脸伸到杜春晓肩膀上,正仔细盯着那牌。 秦氏却已站起来,欠了欠身,拿起伞走到门边,将它撑开,光线在浅绿的伞面上跳舞,她身上那件杏黄的绸衫上,连一丝汗迹都没有。 “你们……五年前就认识?” 杜春晓记起五年前头一次看见秦氏,她亦是披着沉鱼落雁的皮囊踏进门来,要算财运。结果被一眼看出她的寥落、她的不甘心,于是将牌解作失财,因家里的男人始终都不得志,还会走下坡。那虽是杜春晓胡乱推断的,依秦氏的品貌,还在镇西抛头露面开油盐铺,自然有娶她的男人不能满足她的地方,她嘴上问的是财,心里想的却是别的东西,杜春晓恰是点中了她深处的症结,她才恼了,指天发誓说再不来这铺子。只是这些事懒得告诉夏冰,怕他有更多的念想,所以回说:“她从前来算过的,我当时讲她丈夫无用,她还恼了。” “你怎么就断定那是女人做的?哪个女人有这般力气,做出这么残忍的举动?这次定是没有算准!”夏冰像是也将秦氏的不幸归咎于杜春晓的头上。 “凶手是不是女人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今天原不是来算这个的,只因见了你,才临时换了内容,而且这问题问得有些太刻意了,简直等同于心里有鬼。还有……”杜春晓歪着脑袋,她一思考,讲话就特别慢,“她好像比五年前更漂亮了……若不是在外面偷汉子,恐怕就是时光倒流,或者鬼上身了。” “鬼上身”的说法,令夏冰无端地想到头颅上插着一把利斧的吟香,她死时眼睛瞪得极大,瞳孔上停着一只苍蝇。 【11】 孟卓瑶没有讲话,整十日。 原本是件痛苦的事,她却觉得愈加轻松了,因不用开口,下人反而听话。尤其从外屋调进来的二等丫鬟茹冰,耳根子灵得很,她拍拍桌子便知道要什么,还特别会看眼色,远比短命的慧敏要得力。想到这一层上,她倒偷偷有些庆幸这凶案。茹冰之所以从前不能进里屋做她的贴身,兼是左颊上那块铜钱大的紫色胎记惹的祸,苏梅巧觉得那样的摆在房里终究不够好看,便把膘肥体壮的慧敏拨给她,让她终日难过。 茹冰把切成片、插上牙签的黄玉瓜仁儿端上来的时候,日头正旺,放置在房子四个角落里的冰块丝毫驱不走暑气,嘴里的阵阵刺痛让孟卓瑶清醒,又浑身疲累,尤其白子枫给她上药的当口,在耳边讲的那句话,至今想来都令她胆战心惊。 白子枫讲:“报应快要来了。” 而这个“报应”,于孟卓瑶来讲,是尤其委屈的。被迫缄口的十天九夜,夜夜都梦到雪儿怀着血肉模糊的死婴对她号啕,醒来后发现刚刚在嘴里愈合的伤口又被牙齿撕裂,让茹冰拿来痰盂,将血水都吐干净了,再睡下,却怎么都闭不拢眼。 第11节 到了第十一天,她终于能开口讲话了,头一句便是:“我要出去。” 孟卓瑶伤口初愈后的首次出行,低调而秘密,茹冰听口吻便知道系不可张扬的行动,于是车子都是叫到后院门口候着,都没通知过杜管家。大太太上车之前没叫她跟着,她便也不主动坐上来,只站在地上听指示,直到主子说了句:“你回吧,我去去就回。”这才行了礼,两边张望了一下,径直往门里去了。这种过度的聪慧,又让她莫名地忧郁起来。 白子枫的诊所就开在桃园弄她的住处,底楼用来看诊兼吃饭,二层阁楼上才是隐私的睡房,木楼梯已吸饱了黄梅季的潮气,踩上去声音闷闷的。睡房虽小,却布置得相当整洁,连茶壶盖上的小孔都罩了一小块棉布,表现出医生特有的洁癖;床边的鞋架子上堆了好几摞的书,也是书脊朝外,方便查阅的。这是典型的独身女人的住处,清寂中隐隐带些忧郁。关乎白子枫的过去,孟卓瑶倒是略知一二,听闻她父亲娶了二房后便去香港定居,只给原配夫人提供了女儿学医的钱。后来母亲一死,她便在青云镇做了“老孤身”。依她的姿色,哪里会嫁不出去?只是潜意识里对男人还是有一些恨的。 两个女人面对面坐下来,情绪上的紧张让她们看起来有些拘谨,孟卓瑶张开嘴给白子枫瞧了一下,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说的都是无关紧要的话,只说最近身子太虚,能不能打些营养针之类的。白子枫却连笑都不笑,态度淡淡的。她们都希望气氛能够轻松,于是扯了那许多,不料反倒暴露了对彼此的提防。 “我倒也不怕半路杀出来的杜小姐会讲些什么,只是事情最后闹出来,对谁都不好,所以大太太可要想明白。”白子枫刚洗过头,湿发披了满满一背,样子很性感。 孟卓瑶点点头,面容突然凄楚起来,说道:“白小姐,你只要做好自己的事,其他都不用管。那个姓杜的姑娘,不过是拿副牌哄人取乐罢了,即便说中了什么,也是瞎猜的。我会跟梦清讲,叫她以后不要带这种人进府来。” “大太太,恐怕……”白子枫身子后仰,摸了一把背上的湿发,笑道,“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孟卓瑶也不回应,两人用沉默交流了一阵,似乎心里的那套话都说明白了。临出门的时候,孟卓瑶将一包裹在帕子里的东西塞到白子枫手里,白子枫即刻感到手上有沉甸甸的安稳。 “记住,这不是什么报应!这是天意!”孟卓瑶在白子枫耳畔恶狠狠地讲了一句,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嘴里散发出血腥与药粉混合的气味。 白子枫当即将东西还回孟卓瑶手上,笑道:“若我收下这个,只怕就真是报应了。” 她和她一时陷入僵局,只好都不讲话,对峙了好一阵儿,那包东西还是转到白子枫手里去了,离开的时候,孟卓瑶的表情竟有些凛然。 ※※※ 黄莫如去找杜春晓算命,其实是意料之外的事情。那天才吃过晚饭,小月便泪眼婆娑地去找杜亮,说是积攒了三个月的私房钱不见了,那是要留给弟弟的学费,没有的话,一家人对未来的希望便要泡汤。杜亮听她抽抽噎噎讲了这半日,也不知要怎么办好,便硬着头皮亲自去每个下人的房里翻找。几个小丫鬟倒也无妨,最怕的便是苏巧梅等几位太太的贴身侍婢,一个个都仗着主子的声势,目中无人。所以杜亮有些压力,去找桂姐商量,她胸脯一拍,说那几个难搞的由她去搜。 来到唐晖屋子里,她果然当下就给桂姐吃了“白果”,冷笑道:“因您是这里最老的,我叫您一声姐姐,可也想想我是二太太房里的人,居然被怀疑是贼,哼!若真是的话,不早像吟香那样,先把主子的东西偷干净了去?还看得上同辈的几个小钱儿?” 桂姐知道唐晖是心直口快,所以也不动气,只说:“其实我也晓得不该到你这里来,不过近来这儿出的事多,几位太太也因收过吟香这样的贼婆,心存余悸。若再出现失窃的事儿,恐怕不单是你们几个,恐怕连杜管家都要被请回家吃老米饭了。所以这回出的事,咱们想私下里解决,不惊动老爷太太们。姑娘你也多担待,别为难我,成不成?” 几句话便把唐晖的傲气给堵回去了,只是搜了个遍都没找着东西,好不容易从衣柜子里掏出一包银洋,只说是自己存下来的。桂姐也不好说什么,哪个下人不存点体己呢。 两人折腾了大半日,每个下人房里都有钱,却不知哪些银洋是小月的,反正钱币长得都一样。所以自查便等于“大海捞针”,最终一无所获。 可小月哭得捶胸顿足,动静有些大了,免不了惊动自己的主子,大少爷于是坐不住了,来问她怎么了,她便一五一十讲了个明白,边说边抹眼泪,楚楚可怜的。 黄莫如听过后,突然仰面狂笑了几声,说道:“大姐那个会算命的老同窗呢?把她叫来算一算,不就什么都清楚了?” 于是原本被大太太列入“讨嫌人名单”的杜春晓,又让叔叔给请去黄家,为的是替一个丫头寻找私房钱的下落。杜春晓起先也想卖卖关子,竟一口拒绝,连吃了杜亮几个“火爆栗子”之后,只得跟着他去了。然而一看见小月,她便来了兴致,这丫头的眼神总有些半明半暗,似乎里面有掘之不尽的阴谋。 杜春晓老大不情愿地到了黄家,选在杜亮的房间里装神弄鬼。黄莫如也跟了进来,嘴边始终浮着一抹讽意,倒像是来看她怎么出丑的。因怕男女下人私下往来密切,所以丫鬟的房间与男佣的隔了老远,平常不准互串门子,即便有些眉来眼去了,也只能悄悄到黄家外头去幽会。所以小月的房间也只有其他几个丫鬟可以进出,若有男佣在屋子前后走动,早被发现了。算来算去,杜亮只将有嫌疑的那些姑娘叫进来,让杜春晓来算。 “你们把身上的钱都掏出来,放到桌上。”杜春晓敲敲杜亮并几个厨子一道吃饭的桌子。 丫鬟们横眉冷眼地把身上的银洋都掏出来。 杜春晓示意小月也要掏。她用疑惑的眼神回应,似乎是不大愿意。杜春晓笑道:“保不齐有人贼喊捉贼的,所以都一样,你看桂姐都拿出来了。” 话讲得难听,却无从辩驳,小月只能咬咬牙,把手帕包里银洋拿出来了。杜春晓挨个儿看过一遍后,又令她们把钱收起来,转过头对杜亮道:“叔,你让她们把私房钱也拿出来让我瞧瞧,要不然我算不准。” 这一建议遭到姑娘们连连反对,尤其唐晖,也顾不得大少爷和管家在场,当即桌子一拍,怒道:“你算命就算命,要折腾这些做什么?咱们的私房体己刚刚早让桂姐和杜爷看过了,再拿出来有什么用?” “拿出来算命用啊,那牌要沾了你们的钱味儿才会准。”杜春晓皮笑肉不笑地回答,眼睛却是看着杜亮的。 “姑娘们,快别废话了,今天就算给我杜亮一个情面,都去把私房钱拿出来,只看一看,又不要怎样。黄大少爷,你说是不是?”杜亮的声音已变得威严。 于是几个人又回到各自房里,把私房钱都拿来,一时间桌上堆满了亮晶晶的银洋,煞是惹眼。 杜春晓这才拿出牌来,让每人抽了一张,再轮番交到她手里头,交完后,她便让丫鬟们都回房去,只道是有话对杜亮、桂姐和黄大少三个人说。 随后她便指着桂姐问道:“桂姐抽中的可是那张隐者牌?” 桂姐微笑点头。 “那就悄悄儿回去把钱还给小月吧,她也不容易……”还未说完话,杜春晓已尖叫起来,因一只耳朵被杜亮揪住,皮肉都拉到太阳穴上来了,痛出了她的眼泪。 “春晓,你胡说八道什么呢?!桂姐干了多久了?还去黑丫鬟那几个钱?!”杜亮气得青筋直跳,手上已没了轻重,杜春晓只觉耳根子快被扯断,终于熬不住了龇牙咧嘴地求饶。 黄莫如上来一把拉住杜亮,喝道:“人是我请来的,凭什么你在这儿教训起来了?就算她是你的晚辈,现在也不是在处理家事!放手!” 杜亮只得红着脸放了手,杜春晓逃出一条命来,捂着耳朵,将那张隐者牌推到桂姐跟前,哆哆嗦嗦讲了一句:“把钱还了吧。” 桂姐也不申辩,只笔直站在那里,神情端严,看上去丝毫不像个贼人。杜亮不住地给桂姐赔不是,说:“孩子不懂事儿,整天净知道瞎说,早说不要带她来的。”话是对着桂姐讲的,实际是对黄莫如的决定不满。 “得了,桂姐,你出去吧。这事儿,我今天就当什么都没看见,你等一歇把钱交给杜管家,让他还给小月,就说一时查不出来,咱们几个便凑了一凑,让她交了弟弟的学费要紧。”黄莫如似乎也是一口咬定桂姐是贼,语气丝毫容不得杜亮质疑。 杜亮看了看杜春晓,又看了看少爷,只得带着桂姐走出去了。杜春晓带着绯红的右耳,将牌理起,放进怀中。黄莫如唇边的讽意竟更深了些,叹道:“原来你那牌果真是骗人用的。” “大少爷可别坏我名声,这牌都帮你们黄家捉贼了,你还讲它是骗人的?” 黄莫如冷笑了一声,刻意将语速放慢,道出了一些玄机:“你先让她们把身上的钱拿出来,是想看看她们藏钱的习惯吧。小月这样的姑娘特别爱干净,那银洋脏兮兮的,她自然把每一个都用黄草纸擦过了再使。其他几个姑娘就未必了,尤其是桂姐这样的,从不做多余的事。所以她怀里掏出的钱,都还是有污垢的。不过,为了掩盖自己偷钱的事儿,她倒是想到要把自己的私房钱也擦干净,与小月的混在一道,这样便谁也不知道了。所以你才先看她们身上带的钱,再看她们的私房钱。其他人,随身带的散钱与私房钱一样,都是脏的,唯独桂姐,散钱是脏的,私房钱却雪亮,不是她就奇了。” “所以幸亏桂姐没有洁癖,否则这案子也不好破。”杜春晓只得苦笑承认,心里对黄家几个养尊处优的少爷小姐却都有些刮目相看。 “不过……”黄莫如像是有意要与杜春晓作对,又提了个疑问,“桂姐也不缺钱,为什么要去偷呢?” “像黄大少爷你说的,桂姐从不做多余的事,她若不这么做,又有何理由去搜丫鬟们的房间?” 这一次,轮到杜春晓得意了。 【12】 杜春晓是从去年冬天开始抽黄慧如牌香烟的。一是觉得新奇,听闻那黄慧如确有其人,乃是上海滩一大户人家的千金,因与自己府上的下人暗结珠胎,不得已之下便决意私奔,一时成为八卦小报的头版头条。那些平素看惯《牡丹亭》和《西厢记》的太太小姐们被勾起了浪漫情怀,希冀“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先生少爷们想法则愈发香艳,奸商便是借这股风潮,把那千金的名字打成名牌,好像还嫌她身上沾的口水不够多;二是借机调排青云镇上的黄家,巴望着靠抽这个烟,能抽出这体面人家的一段丑闻来,她好幸灾乐祸。尤其黄梦清过来借书,看到杜春晓嘴里叼着根“黄慧如”,那一脸的复杂,令杜春晓每每忆起便会捧腹。所以这一行径已成私乐,是独一个的。 她断想不到,其实还有一个女人,与她抽同一牌子的香烟,姿势拿捏都比她优雅百倍,便是桂姐。桂姐对“黄慧如”的迷恋,始于去年秋天,黄老爷去上海做完生意回来,分送给太太子女礼物之外,就给了她一包烟,她当时惊讶得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因想不到原来他知道她有这样的瘾。尽管她一直掩饰得很好,每支烟都只抽到剩三分之一处便熄掉,以防熏黄指节,每次抽完之后,嘴巴都要拿盐水过一过,颈上总要点一些香水。香水来源却无人知晓,她自己自然也是不肯说的。 桂姐的漂亮,与张艳萍、秦氏及白子枫比较,又是另一个天地。她皮肤呈蜜糖色,纤腰长腿,短衫被肥厚的胸脯紧紧绷住;生得高鼻深目,有些西洋人的味道,甚至头发都是天生曲卷,湿着的时候便是满头的细波浪,只是平素都束起来,用发针收住,只余额角上几簇碎碎的绒发圈暴露了本色。 第12节 吟香的丧事,是桂姐出钱帮助办的,因尸体找到的时候,身上一文不名,又是孤儿,还没有丈夫,最后事情都推给杜亮和她。而这笔买棺材兼入葬的钱,她算来算去都觉得应该是小月出,这亦是她不拿别的,专拿那丫头的钱的道理所在。倘若小月当初早点儿把吟香要逃的事儿告诉她,也许如今吟香也不会丢了一条命。所以这个事情,小月多少要负些责任。桂姐对黄家所有的丫鬟都保持一定距离,她讨厌像其他女人那样,为了排遣寂寞,多些茶余饭后的谈资,便刻意制造虚假的友谊,这些花样,十六岁便已玩过,就不再需要了。 关于桂姐的终身大事,其实是许多男人替她急过的。三十岁之前,是杜亮替她急,三十之后,则是大厨陈阿福替她急,唯独她自己,还是享受一潭死水的人生,也从不向人提起二十五岁之前的婚姻生活。到后来守寡是迫不得已,丈夫死的时候,她还在服侍发高烧的黄慕云,这位二少爷青春年少且弱不禁风,只会抓住她的手不停呻吟。当时杜亮跑进来跟她讲:“老张行船的时候遇到土匪,身上被砍了好几刀,你赶紧去呀!”她刹那间脑中一片空白,回过神来的时候,那只手还被黄慕云捏着,当下便急出泪来。紧赶慢赶地回到家,老张已被抬在铺上,老远地从石板路上便见到点点滴滴的血迹,愈是靠近家门,心便愈发地绝望,最后一只脚跨进门槛的时候,已是做好准备的人,两只眼球都干了,因之前泪水便在预想中流光。 进到里屋的时候,漫天漫地的血浆将睡房染成了杀猪房,她都没有丝毫惊慌,只坐在奄奄一息的丈夫身边,摸了一下裹在他胸口那红涔涔的纱布,阴声道:“这可是你活该了,早说那小蹄子不是看上你的人,只是看上你的钱了。”老张努了努嘴,已没有力气说话。 随后她径直走到门口,坐下,仰面吹河风,只等着郎中宣判丈夫的死刑。披麻戴孝时更是冰着脸,不怕人家说她无情。至于老张先前和外省过来卖小笼包的淫妇行船私奔的事,她只字不提,但至今不碰小笼包。从前老张每天带回来的次数太多,她已吃到腻烦,回家看到装钱的柜子空空如也,连放在麻将桌抽屉里那点油盐钱都不见踪影的时候,她竟下意识地松了口气,心想终于可以不用再吃小笼包了。只是她一直不明白,杜亮向她报告噩耗的时候,为什么自己居然想哭,所谓的本能反应,到底还是出卖了她的失落。此后,桂姐便硬下心肠,决意不再付出,她也对那些屡战屡败之后还要继续冲锋陷阵的女子深感不解,这是她的怯懦,更是她的勇气。 所以桂姐一直想给小月一个教训,她隐约从这丫头身上看到了那卖小笼包的女人的危险与森然,从小月的梳妆匣底板里抠那些银洋的时候,她是有快感的,仿佛将对方的心脏一点点抠碎、掏尽。杜亮后来当着桂姐的面,把钱还给小月,只说是查不出来,几个人凑的。孰料那丫头接过钱,竟对桂姐笑了一下,道声“谢谢”。这一笑,桂姐便知自己已在她跟前矮了三分,若换了吟香、唐晖这样的,是断不会对她笑的,唯独小月,心肠要比其他几个多绕几道弯,别人想不到的,她却是想得到的。 “这次还多亏了桂姐,要不然可怎么办好呢?”临出门的时候,小月对桂姐讲了这一句心惊肉跳的话。 “这是说的什么见外话呢?咱们几个都是苦命人,互相之间能帮则帮,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人家往火坑里跳都不响的?”桂姐自然也是含沙射影。 小月当即脸色变寒,回道:“桂姐,您这话里有话啊?” 桂姐只是笑,当是默认。 “桂姐,您可是指吟香那件事?那就冤死我了。她的脾气性格,你是知道的,她要走,难不成我还能拦得住?再说了,但凡做下人的,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主子恨不得把咱们一个个削了舌头呢,有些话自然是千万不能讲的。又何苦现在为难我这个事?” “哼!”桂姐的蔑笑冰冻刺骨,“那怎么又去报告大小姐了呢?” 小月一听,竟眼泪汪汪起来,说道:“哪里是我要报告大小姐的?是那古里古怪的杜小姐,说我必定有事瞒着,所以拿大小姐来压我,我胆子小,这才讲了。” 桂姐听罢,竟上前将两手按住小月的头颅两侧,对方瞬间不能动弹,只得死死盯着她的双眼:“小月,你十二岁就进黄家了,可说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心里那点小算盘,别当我不知道。” “我有什么小算盘?你倒是讲讲看。” “有什么小算盘我可能讲不完全,只知道你卢小月不想讲的事情,谁都撬不开你的嘴,但凡你讲出来的,那都是想让人知道的。可是这个道理?”桂姐只一味拿眼做刀,在小月脸上割着,欲割开她的“画皮”,剥出真实的、丑陋的芯子来。 小月突然笑了,露出几颗贝牙。 “桂姐,你这一世做人,总有些太过认真,倘若糊涂一些,没准儿现在也不会落到做贼的地步……” 小月说完便吃了桂姐一记掌掴,也不是很痛,半边脸像被针轻轻刺了一下。这耳光是注定要尝的,在她计算之内,因此她仍定定地看对方,一点儿没有慌乱。 “小蹄子!现在让你得意,过阵子再看你还有没有那么风光!” 抛下这句话的时候,两个人才发现杜亮就站在门前的槐树底下,往她们那边看,也不知看了多久。这份心照不宣的尴尬在她们心里留下案底,小月握着那把银圆抽身便走,留下桂姐余怒未消。 “你跟一个丫头计较什么?还动粗。”杜亮的语气里一点责怪的意思都没有,倒像是关心桂姐的。 她怔了半晌不回话,心已飞到另一桩事情上头。夏末金黄的日光已变得温和宜人,轻轻抚在皮肤上,她的黝黑,瞬间镀了亮色。她突地想起黄慕云刚过变声期那会儿,有天半夜,听见他铺上有些奇怪的响动,以为他又要咳,便起身进去,掀开纱帐,那缩成一团的身子正奋力伸屈,胯部包着她丢失的荷叶边绣花汗巾,边缘滴落几颗白色珠液。之后她假装没事人一般服侍他,他却有意无意地躲着,让她觉得好笑。可惜这种优越感过不多久,便因白子枫的出现而磨灭光了。她其实并不嫉妒白子枫,只是免不了有些淡薄的失落,如今杜亮这一劝,竟鬼使神差地将那些失落又重新勾引出来了。 “再不教训教训她们,都不知自己是谁了。”她只得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 杜亮没有理会她的敷衍,只压低声音道:“在她们房里找到什么了?” 桂姐摇头,但摇得很虚,是知道要被拆穿谎话的那种掩饰。 “好啦,都让我侄女看穿了,还不肯坦白?跟我讲又没关系。”他这么安慰她。 “有些事情,不知道的好。” “那你何必非要去弄清楚?既然都到这份儿上了,还是告诉我吧,你难道还跟我见外?”话一出口,他已有些后悔,因她究竟对他见不见外,他自己是没有底的。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下定了决心,抬头向他开口:“既然这样,我想再请杜小姐给我算一次牌。” 第二章 正位的恶魔 〔杜春晓皱着眉头翻开未来牌,正位的恶魔。 “大太太,恶魔牌若被男人抽到,意味着他会惹杀身之祸或暴病而亡;女人抽到可就奇了,说的可是堕胎。”〕 【1】 秦氏把几只酱缸搬到阁楼上之后,已香汗淋漓。她知晓自己素来干不得重活,却总也在干,雪儿去世后,她仿佛也跟着她下了葬,已死过去了。头七刚过,她便开铺做生意,怕再没有收入自己都要饿死的。谁知头一个客人便是她没见过的,五官玉雕一般齐整,站在门口,约摸只比她高半个头,看上去却是极标准的身量。头发剃得很平,鼻梁上的金边眼镜架住深陷的眼眶,月白色镶云纹的长绸衫松松地贴住细长身材,唇角的笑容,是轻浮里有诚意的那一种,令她感觉新奇。 她没有上来招呼他,只是点头笑一笑,结果面颊肌肉却隐隐作痛,是因前些日子哭得太多,笑起来都困难了。他在铺子里转了好几圈,似乎不晓得要什么,她心想完了,又遇上狂蜂浪蝶,这是她自十四岁开始便在人生里不断经历的戏码,已看到麻木,乃至心烦。她知他的目的不是购物,却莫名地期待起来,因这样俊朗的男子,没有女人见了会不动情的,所以她心也怦怦地跳,直到他提及女儿的名字,才瞬间停止。 “你女儿的事,请节哀。” 她似乎有些听出弦外之音,然而又不敢细问,只等着他也会拿出钱来给个安慰。这些天来,黄家已托人送了不少东西来,从前是这样赎罪,如今还是。杜亮跑了一趟又一趟,像块抹布,正奋力擦掉黄家留下的污迹,从前田贵是污迹,现在雪儿也是。她自然不甘被视为麻烦,于是不哭不闹,面若冰霜,只等他们良心发现。杜亮有一回忍不住脱口,讲她像极了另一个女人,问是谁,他却怎么都不说了。 黄莫如跟她好,就是从那时开始的,她原觉得该远离这样的人,完美得让她害怕,可对方似乎也有同样的顾虑,这令她多少有些放心。她将他握在手里的时候,脑中浮现雪儿躲在厨房里大口吃面的情景,她脚背浮肿,脸色却红润细嫩,宛若初生婴儿……于是她下意识地握得更紧,他含住她的耳垂,最后说要把性命都交予她,她却在等他讨饶,要求进入她的幽秘之地。 两个人就是这么拉锯战,到最后谁都没有赢。天一光亮,她便下床倒了田贵的痰盂,煮一锅小米粥,将榨菜切成细丝装碟,假装是个贤淑的妇人。而他却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托弟弟的福,黄家的孩子都不用一大早去给各个房里请安,爱懒成什么样都是可以的。他不是懒,却是累,只要沾到她的肉身,闻不到掺杂了酱香的体味便浑身不得劲。不像弟弟,怎么弱都是强悍的,单恋使人坚韧,偷情教人气短,这错位的反应令他不免气结。 ※※※ 桂姐一面捅莲心,一面与杜春晓对谈,她似乎一点也不怕丑,即便被对方指认为贼,也是从容不迫,甚至有些大义凛然的模样。所幸这份坦然,杜春晓心知肚明,所以只乐呵呵问她:“可在那帮小蹄子房里发现了什么?” 桂姐摇头,笑道:“别问我发现什么,你不是算得出来吗?” 杜春晓只得涎着脸求对方:“好啦!你也晓得我这是撒谎骗人的把戏,就告诉我你得了些什么,保不齐我还能算出点好东西来。” 桂姐道:“那好,反正我也是想先让你看了东西,你再来算算,未尝不能算出些什么来。”说罢便摊开手掌,里头竟是一枚纯银顶针。 “这是哪里找到的?” “在小月的梳妆匣隔板里找到的。”桂姐将顶针戴在食指上,眼里发出狡黠的光,“看起来是个银的,其实里头包了金子。这几个小蹄子里头,其实只有雪儿的针线活最拿得出手。她平常不喜欢炫耀,所以知道她有这个的人不多,我便是仅有的一个,竟不晓得这东西怎么到小月那里去了。” 杜春晓这才把顶针拿过来仔细琢磨,东西确是比一般的铜货要沉许多,经桂姐一说明,便显得愈发金贵了。她笑道:“这事儿你要不要跟保警队的人讲一声?” 桂姐又摇头,说:“要讲也是你去讲,小月这丫头心眼儿比平常人多,她发现东西没了,做事必定会万般小心,虽表面上不戳破,私底下肯定还有别的小动作。我都怕着了她的道。” “哟。怎么说得她像鬼见愁似的?哪里就怕成这样了?依我看,这顶针也说明不了什么,桂姐你自己都这么方便潜到哪个屋搜东西,对其他人自然也是一样的。你也讲过,小月心思活,平常一个不留意,就把雪儿的东西放在眼里了也不是不可能,说不定早就拿走了,断不会为了这种小东西谋财害命。”杜春晓随手摸出一张牌,放在那碗洁白发亮的莲心旁边,乃命运之轮。 第13节 “瞧,同一个现象的产生,有多种可能性……不过,倒是可以吓一吓她。”杜春晓看着那张“命运之轮”,表情里都是恶毒的欣喜。 杜春晓与桂姐告别之后,还是回到黄梦清那里住,她最近又心焦又无聊,因生意太淡,天气太热,尽管已临近夏末,可一想到“十八只秋老虎”,她便没了力气。所以径直往里头凉席上一躺,连旁边摆的满满一盆西瓜都不看一眼。 “稀奇了,大肚王今天居然没有胃口?”黄梦清一面笑一面从书桌边站起,将铺在那里练笔用的雪浪纸团起来丢掉。 “梦清!”杜春晓突然在床上翻了个身坐起来,动作之快,像换了个人似的,“你说,我给黄大少爷再算一次怎么样?” 黄梦清愣了一歇,皱眉道:“你又生什么鬼主意了?” “没!没有!”杜春晓突地又躺下,拿背脊回应她。 “再不说,我可就练琴了!” 杜春晓只得再起来,说要回家去了。黄梦清也不拦她,像是知道她早晚还会再回来这里,于是让玉莲准备了一罐冰镇八宝粥,并两只甜瓜,让她随身带去。杜春晓只得一手捧了一只瓜,将罐子的环柄套在右臂上,摇摇晃晃回了书铺。却见那里的门竟开着,以为有贼,便蹑手蹑脚贴着门边儿往里探,只见已晒成黑炭条的夏冰正往地砖上洒井水。 “喂!我这里可都是书,你弄湿了怎么办?” 见是熟人,杜春晓便放下心来,将甜瓜往夏冰怀里一放,便坐到柜台里来,俨然老板的派头。夏冰边抱怨整个书铺都长了草,边打开罐子,饮了一口粥汤,随后舒服得叹起气来。 “说,在黄家又打听到什么新鲜事儿了?” 杜春晓也不理,只顾皱眉发愁。半晌才喃喃道:“我说呆子,你讲这几宗命案之间,会不会其实没什么联系呀?” “怎么说?”夏冰知道两人分析案情的时候到了,便坐下来,将罐子里的八宝粥吃完。 “黄家死了五个丫头,如果说被切去腹部的那四个,是因为怀了孽种而被灭口,那么吟香被害,应该和前边没什么关系吧?” “这个可讲不准,或者是吟香知道让她们怀孕的人是谁,于是被灭了口。但是李队长他们非说她只是被劫财,因为小厨子说她逃跑的时候身上带了巨款,咱们发现尸体的时候,却一块钱都没找着。”夏冰觉得这案子别扭,却又讲不出哪里不对,所以表情像便秘。 杜春晓拿起一张星星牌,咬在嘴上,笑道:“其实这几日,黄家内部也不太平,凶案之后的一些余波已经出来了。” “哦?是哪一些?”夏冰要的便是杜春晓做这免费的探子。 于是她一五一十将事情全讲给他听,讲完后还不忘加上一句:“总而言之,哪里都不对劲,这家人真是奇怪呀……除了梦清。” 看她一脸茫然的兴奋,夏冰欲言又止。其实在随李队长在黄家上下询问一圈之后,零零碎碎掌握了一些信息,却都是不怎么有用的,对各人摆出的时间证据也进行了核对,可说是毫无收获。唯独那位唤作桂姐的下人,说翠枝死后的某一晚,她因要准备祭祖的东西,很晚才休息,临睡前想到二少爷交代过要把茶水摆在他伸手便能够到的地方,以便他夜里渴了来喝,于是披了衣服起来,拿着茶壶穿过庭院往二少爷房里去。半路却见桂树底下站了一个人,提着昏黄的牛皮灯笼。仔细望去,对方梳了两根辫子,花边半袖白衬衫被灯火染成诡秘的红,她从那玲珑剔透的侧面,认出是二小姐黄菲菲。当时因怕二少爷发现她漏做了事,便也顾不得打招呼,只悄悄走过去了。回想起来,确是蹊跷的。 “更蹊跷的是,我们问了二小姐,她死活不承认那晚在桂树下出现过,还又哭又闹,说我们冤枉她。”夏冰抓了抓头皮,愁容满面。 “瞧你那样子,像是认为二小姐没有说谎?” “可桂姐也没有必要撒这个谎,你说对不对?” “那倒不一定,老娘们儿心眼多,不比咱们都是一根筋的。” 她其实也是认同他的,只是嘴上不愿承认。夏冰正要还击,却突然闭了口,只一脸错愕地往外头看,原来是杜亮不声不响站在门口,板起脸看他们。两人像做错事一般,都红了脸,夏冰语无伦次到像在提亲,与小时候一样那么怕杜亮。 “叔,这是……” “春晓,黄老爷有请。”杜亮那一把干柴般的嗓音仿佛在锯夏冰的心脏。 “要我去干吗?” 杜亮看了夏冰一眼,像是有所顾忌,然而还是讲出来了:“上回大太太用餐时吃到钉子的事儿,还没有完。” “没有完是什么意思?”杜春晓因肚子饿起来,脾气便有些大。 “你跟我去就是,到时就明白什么意思了。”杜亮的语气开始凶恶起来。 杜春晓一指夏冰,说道:“要带他一起去!” 【2】 张艳萍把苏巧梅的头发连头皮一起撕下来的时候,心中无比快感,论心机,前者自然斗不过后者,可论到体力,却是截然相反的境况。谁让苏巧梅是小家碧玉出身,没有了不得的身手,只得由着对方撕扯。她只觉天旋地转,已听不见自己的尖叫声,只死死抓住张艳萍的两只手,耳背后头的阵阵刺痛在提醒她的伤势,她却完全顾不上,只能喊“救命”。无奈对方力大无穷,谁都拉不开,果断地掌握她的发鬏,控制她头颅的方向,等同于控制她的行动,可见张艳萍是有经验的。 其实苏巧梅也不是不懂反抗,只是她还留着心眼,要看看究竟谁是真正关心自己的,谁又只是在她跟前戴面具。真情还是假意,在这样的危难时刻一目了然。尽管她头皮胀裂,全身麻木,两只脚一味在地上拖行,船壳鞋已不知去向,然而周围的形势还是看得很清楚。譬如黄天鸣虽一言不发站在旁边,但他手里的龙头杖却把地砖敲得笃笃响,她想象自己抬起头来,就能看到丈夫那张尴尬愤怒的面孔;而黄莫如与黄菲菲这对靠锦衣玉食宠大的同胎兄妹,选择的是敲边鼓,他们没有去阻止失控的张艳萍,反而一边一个扶住亲娘的手臂,嘴里叫着:“住手!不要动我娘!”实际上却让她动弹不得,好给张艳萍多搧几个嘴巴;苏巧梅当下又急又气,可不好戳破两个孩子的阴谋,便只得甩开他们的束缚,要跟张艳萍拼命。此时她才是真的愤怒了,体内涌起毁灭世界的冲动,誓要将敌人消灭。于是突然发了力,竟将张艳萍一把推倒,跨在她腰上将她固定,然后抱住她那颗同样狼藉的头颅往地上磕,一下、两下、三下、四下……那颗头颅在她手心里反弹,发出“咚咚”的回应,令她心生快感。 “救命啊!杀人犯要杀人灭口啦!救命啊!杀人犯!救命!救命!” 苏巧梅在这对她杀猪般的控诉里,晕了过去,她不得不晕,怕一旦坚持下来,事情就永远收不了场。 杜春晓赶到的时候,两个妇人刚刚被拉开,看那面目,已分辨不出谁是谁来,尤其她们都哑着嗓子,其中一个头发与血水粘在一起,湿漉漉的,另一个则抱住后脑,倒在黄慕云怀里,仿佛已昏死过去。陈阿福被双手反剪地绑了,跪在一旁不住磕头,嘴里念叨道:“两位奶奶冤枉,冤枉啊……” 黄慕云面色苍白地抱起怀里的母亲,对那位已落在一对兄妹手里的妇人道:“二娘这次确是有些过了,都等不及我娘自己死,就要上来杀她,难不成这点家产还不够你分的?” 刚讲完,便挨了黄天鸣一记耳光:“混账!我还没死了,竟说到要分家产了?” 黄慕云像是吃了熊胆,居然当下便顶撞起来:“分家产是早晚的事儿,你当我们几个都愿意在这里?前些年姐姐去英伦留洋,原本就是为了躲你们的,谁想到你们竟又把她叫回来了。黄家就是一座活坟墓,是这里出生的人,就得回这儿来等死!咱们其实比下人还不自由呢!” “慕云,你不要胡说!”他怀里的张艳萍不知何时已醒过来,眼里噙满了泪。 苏巧梅此时也挣脱一对儿女的“呵护”,气急败坏地爬到张艳萍跟前,手指好似利剑一般直戳到对方眼睛上去:“你还真以为攀了高枝就能一里一里地害人啦?现在是姐姐,过不久就要轮到我了,说不定老爷都要害!你……” “够啦!” 黄天鸣眼见威信已碎在两个女人的厮斗中,只得暴喝一声,试图挽回一些颜面。可惜只有苏巧梅辨出味来,就再没出声,张艳萍还是不停叫嚣,直到黄天鸣一声令下,将她捆了关进后院藏书楼的顶层。夏冰厚着脸皮跟了去,杜春晓自然知道他是馋那些书,也不作声,偷偷跟了去,名为看戏,实想窃书。 黄家的藏书楼,其实原本不是黄家的,而是宅院的前个主人留下的,接手时里头的书已少了一半,依黄天鸣的性格,是必定要把那一半书追回来的,不管支付的钱数是否合适。所以听闻那前业主还乖乖将那几担书挑回来,还给黄天鸣,此后那业主便销声匿迹,再无踪影。关乎他的去向,有两种说法,一是讲他用那笔钱去上海做烟土生意,与洪帮交易,不小心着了杜月笙的道,连钱带货都被吞了,人也被大卸八块丢进黄浦江喂鱼;二是说他老婆病死,儿子娶妻后也不大理他,因此他孑然一身去到别的偏僻乡镇上住,在那里隐姓埋名过日子。确切情况究竟怎样,那是谁也不知道。 可惜黄天鸣到底知道眼前的事属于“家丑”,便示意杜亮带两个家丁带了张艳萍去,却叫杜春晓与夏冰留下来,只说是有事相求。 “一是那几桩案子,查到现在也不见个进展,你们保警队究竟是怎么个说法?还有啊,今天这个事,我只希望就眼下这几个人知道,莫再传开。杜小姐,你也知道前几天我夫人受伤的事吧?这个事情本来是结了的,可后来又发现那吃出的钉子,和艳萍竟有些关系,也只是问问,谁知这贱人就发了疯了!”黄天鸣讲话虽然也绕弯子,却没有绕那么多,甚至还不似杜亮有威仪,笑容满面的,那神色和气得叫人毛骨悚然。 “那黄老爷这次叫我来,可是要算一算大夫人受伤的真正原因?” 黄天鸣不回应,只是吃茶,反而黄莫如从旁答应:“是我劝父亲让你过来的,这个家,看来一时半会儿还少不了你。” 这对父子,五官不像,气质腔调却是一样的。 第14节 “那我若算准了,可有什么好处?”趁着叔父不在,杜春晓当即便要得寸进尺。 “你说。”黄莫如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两只眼睛都深深陷进眼眶里去。 “第一,你们带我和夏冰进藏书楼参观一下,本小姐若有中意的书,不拘什么价格,也得送两本,以表谢意。第二,夏冰能自由进出黄家,想审谁就审谁,必须随叫随到,您不是一直嫌保警队办案能力弱么?还不是因为得顺着你们!”第二条讲完,黄天鸣脸上的笑纹已有些僵化,她假装没有看见,继续道,“第三,我想在黄家过夏天,你也知道,如今日头太毒,我书铺里生意也不好,到秋天再开张也不错。您意下如何?” 杜春晓语速极快,生怕杜亮回来得早,末尾还不忘加上一句:“这最后一条,可别告诉我叔,就说是你们死活要留我的。” 黄梦清已在一旁笑得肩膀抖个不停,黄天鸣也怔了足有半日,才勉强点了头:“那就劳烦杜小姐你了。” 杜春晓看有戏,便正色问道:“对了,是怎么发现三太太跟大太太受伤的事有联系的?” “因丫头替陈大厨洗衣服的时候,从他袋子里找出了这个。”黄莫如将一只镶银边瓷甲套放到桌上。 “是父亲买来的古董货,给三娘做三十六岁生日的贺礼的,这东西如今却在陈大厨手里。” 怪道要将陈大厨绑起来。 黄莫如语气颇为沉痛,却依然惹得黄慕云不满,他抓起那只甲套,狠狠摔在地上。东西牢固得很,竟没有碎裂,只发出轻微的“叮”一声,弹了两下,便滚到杜春晓脚边去了。 杜春晓捡起甲套,问道:“是谁发现的东西,交给老爷的?” “是我娘。”黄菲菲冷冷开了口。 杜春晓终于明白先前为何这一对兄妹要对自己的亲娘耍手段了。 “现在天晚了,春晓要帮忙,也等到明天再讲吧,折腾了这半日,大家都回去休息可好?”黄梦清的提议有些唐突,却救了春晓的命。 “那……我也先回去了。”夏冰有些老大不情愿,可也只得这么讲。 杜春晓跟着黄梦清回房的途中,低声对这位宅心仁厚的大小姐讲了一句:“其实你刚刚不必替我拖延时间,我已知道是谁做的了。” 黄梦清听了,丝毫没有动气,笑回道:“我就是猜到你已知道了,才拖住不让你讲,给大家都留些情面。” 杜春晓看了她半日,扑哧一下笑出来了,黄梦清只是等她笑完,没有半点好奇的意思。杜春晓见对方没给她一句托话,便自顾自说道:“也不知为什么,天是一样的热,可我偏就在你屋里头睡得甜些,连那蚊香味儿都让人惦记,回去书铺却怎么都睡不着,刚迷糊起来,脑子里便有根筋狠狠弹你一下,你又醒了。实在痛苦,不如来你这里骗吃骗喝骗睡来得舒服。” 这下轮到黄梦清取笑她,借机刺了几句,杜春晓也不动气,只走到窗口,看庭院里那座封闭的井台。 因刚刚闹过的原因,宅子里飘荡着某种古怪的宁祥气氛,银杏树叶在头顶打了几个圈之后落在肩上,杜春晓这才意识到那只甲套还握在她自己手里,在昏黄暮色下发出幽光,令她想到雪儿珍藏的顶针。 午夜时分,一记裂帛的尖叫穿越夜幕,直刺众人耳膜。起初只是叫“救命”,后来变成了“杀人!我要杀人”。等杜亮他们赶到藏书楼下,声音已化作纯粹的嚎吼,一寸寸捏碎,洒在逼闷的夜空。 【3】 张艳萍疯了。 当然,她并不觉得自己疯,只是不断向众人解释自己并没有拔下发钗,去刺那个“纸人”。“纸人”又轻又薄,在楼内的每一步阶梯上跳跃,最后跳到她跟前,侧面薄得几乎已融入空气。顶楼上的架子空了大半,像是专门用来积灰用的,热流在空格中间蹿来蹿去,逗得她满头大汗,后脑壳的剧痛已转成麻木,只是不能将头靠在墙壁上,否则痛楚便会如期造访。她只得就这么仰着头,将两只酸疼的手臂环在胸前,汗渍洇透绸衫,将皮肤密封起来…… “纸人”便在某个架子后头,她不知道它是怎么上来的,反正看似脚不沾地,面盘枯瘦,伸出的两只胳膊仅是贴皮的骨,甚至嗅不出作为人的体味,只与周围的尘土形成某种恐怖的默契。 “你是什么人?什么人?!”她对它大吼,无奈嗓音已破成一缕缕的,无法形成一个完整的质问。 “纸人”移得很近,她闻到淡淡的尿臊,与咸菜味混合在一起,不太呛人,却教她心慌意乱。所幸眼前晃动的不仅是“纸人”,还有一根雕成朱雀形状的发钗,用一两的赤足金元宝打的,系她过门的嫁妆,却比任何东西看得都重,天天簪在头上,生怕忘记自己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如今,她唯有将脱落的发钗抓在手里,两根分叉的发针在热气中微颤,像是提醒她,它是可以杀人的,尤其是“纸人”。于是她不再犹豫,将金钗高高举过头顶,向前方扑去…… 刹那间,一道艳光自“纸人”脖颈处射出,喷溅了她满头满脸,她对着两只手上的血发了一阵呆,随后高声呼救。 她又怎知,原来“纸人”也是可以流血的。 躺在张艳萍脚下的尸首,确是瘦薄如纸,干瘪得轻轻一拨就会自动翻身,一脸斑驳的皱皮上绽满铜钱大小的、白花花的疤痕,那白里,还微微透出些粉红的意思来,脖子左侧的两枚血洞细小而齐整,像被什么蝙蝠之类的妖兽啃出来的。 李队长到藏书楼的时候,顶楼上已血红一片,张艳萍把十根手指挨个儿放在嘴里咬,时不时吐出一些指甲碎屑来。因楼内聚了近二十个人,手上均提着灯笼,把房梁上的蛛网都照得雪亮。乔副队长巡视一周,才发现一边大书架上厚厚一排《康熙字典》上干净得有些奇怪,便推了推书脊,却不料“吱呀”一声,露出后头的一道暗门来。开门进去,里头臭气熏天,只铺着一条破草席,上头胡乱堆了些被褥,席上一只破碗里还放着吃过一口的咸菜馒头,角落的马桶上嗡嗡飞着苍蝇。 “看来这个贼一直躲在这里。”乔副队长回头跟夏冰讲。 “可既是贼,又为何要在这里安家?”夏冰忙不迭逃出暗室,倒肯在尸体旁边转悠了,那里空气相对还好一些。那尸首身上穿的青布短褂已辨不出原色,破成条条缕缕的,脖子上挂了一个生锈的铜钥匙,长发垂及胸部,两只手上的指甲焦黄曲卷,形同魔爪,那酸臭气与血腥气混在一道,更是令人作呕。 “不,这不是贼……”一直在旁沉默不语的黄天鸣突然发话,他像是浑身疲惫,颤巍巍走到尸体旁边,俯下身,将铜钥匙拿在手里,“原来他是薛醉驰啊。” 李队长突然大笑一声,摇了摇头,只说是“太巧合了”,这反应更让杜春晓与夏冰摸不着头脑。 乔副队长在夏冰耳边说了句:“原来藏书楼的原主人一直在这儿躲着,可真是爱书成痴啊!” 夏冰恍悟,原来将宅院连同藏书楼一齐拱手相让的传说人物真名实姓唤作薛醉驰,竟一直藏在楼内,从不曾离去,于是内心不由浮起一些敬重与悲情来。 “这个薛醉驰,死赖在藏书楼就赖吧,为何脸上还弄得乱七八糟的?怕跑出来弄东西吃的时候被人认出?”杜春晓紧挨夏冰站着,耳朵又尖,乔副队长的话竟一字不漏听进去了,当然,对方也并未对她有什么避讳,知道这是早晚要被公开的秘密,弄得不巧,还会成为青云镇上的一段传奇公案。 只是可怜的黄家三太太,竟被一个书痴吓疯。倘若从黄天鸣盘下这藏书楼的时间算起,此人竟在楼中潜伏了二十四年!难怪成了这副地狱罗刹的面目。 李队长刮了一下杜春晓的鼻子,笑道:“小孩子家家,不懂了吧。薛大老爷有白癫风的毛病,我们那时背地里还喊他‘白爷’呢。白爷,一路走好啊!” 在场上了年纪的几位,包括杜亮在内,竟都站在那形容可怖的尸体跟前默哀,像是急着缅怀。夏冰与杜春晓站在旁边,有些不知所措,好不容易等他们收了尸,清理了场地下楼,见白子枫与黄莫如竟等在楼下的太湖石那里,一脸的焦急。 “白小姐怎么来了?”杜春晓装得与白子枫亲近,满面堆笑地上前来,还握住对方的手。 白子枫显然不习惯这突如其来的友好,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肩膀,笑道:“是二少爷叫我过来的,说二太太和三太太都受了伤,要治一下。可来了便只给二太太的头皮止血上药,三太太也不见个人,二少爷说人被关在藏书楼里了,要悄悄儿地去,所以我们两个才选了半夜过来,谁知还没走到呢,楼里便有了大动静。我们怕被发现,吓得不敢进去,只好躲在这假山后边听动静。后来说是楼里死了人了,二少爷叫我在这里等,他自己进去看。这不是,刚刚二少爷把三太太扶出来了,三太太好像不大对头,嘴里一直说自己杀了人,二少爷脸色也难看,都没来找我,竟自己先扶着三太太走了。我留也不是,走也不是,只好站在这儿看看情况,后来就见保警队的人也来了,难不成真是死了人?” 白子枫这一番行云流水的解释,让杜春晓恍惚见到另一个自己正坐在书铺的柜台上解牌。听完后一时回不过神来,只讪讪笑着,说不上半个字。 “喂!发什么愣?”黄梦清在后边推她,她才缓过劲来。 “咦?我听夏冰那呆子说,之前丫鬟死了,你们都不来现场瞧的,现在怎么好像个个都来了?”杜春晓面朝垂着头低声交谈的黄莫如黄菲菲兄妹,随口问道。 黄梦清冷笑回道:“哼!也不知哪个要事儿的,说我们黄家人冷血,死了谁都不关心的,所以如今即便是在自己家里,也要做番样子出来。” “言下之意,若楼里死的是三太太,换了往常,你是不会出来看一眼的?”杜春晓问得很刁钻。 “就算要看,也自会等出殡那天看个够,那时的死相经过装扮,才能见得人。否则看他们刚死那会儿的模样,都是人不人、鬼不鬼的,死人若会照镜子,自己也要尴尬的,何况还要被大家参观?所以我是不要看的。” 第15节 黄梦清这一番理论,杜春晓由衷表示赞同,而且更觉有这样的朋友是此生的幸事之一。 ※※※ 这一夜,黄家上下大抵近半数的人都会失眠,另有一些睡得香的,则是对藏书楼凶案另有见解。杜春晓与黄梦清却系归类在前者里头的,一是晚上异常闷热,蚊虫还能从纱帐眼里钻进来骚扰,一个时辰下来,二人腿上已被自己抓得伤痕累累。幸亏白天都是穿长裤出来的,若要像普通人家的女子,成日卷起裤管蹲在河边洗衣裳倒马桶,恐怕会羞到无法见人。 “你何时知道这些事是我娘搞的鬼?” “从她吃出钉子来的那刻起就知道了。”杜春晓“痒”不欲生,手指甲里也塞满了皮屑。 黄梦清给了她一个白眼,笑道:“你这又在吹牛了。” “真不是吹的,你老妈自作孽是显而易见的事情。”杜春晓龇牙咧嘴地抓着痒,表情颇不服气,“第一,这盘银鱼蛋羹是放在桌上大家一起吃的,除了你我之外,谁都有可能吃到那枚钉子,包括张艳萍的宝贝儿子,她怎么可能冒这个险,让儿子吃到这个呢?” “那你可不知道,慕云最讨厌吃蛋做的东西,完全有可能不碰。” “那黄老爷呢?他也有可能吃到。”杜春晓也横了黄梦清一眼,眼神兴奋,“第二,钉子混在蛋里头,是会沉底的,所以蒸出来的东西,那钉子必定是沉底的,吃的时候,勺子不舀到底是断吃不到的。我看到那碟蛋羹,直到你娘吐血的时候,也不过只被舀了表面上浅浅的一层,不过吃过几口罢了,怎么就可能咬到钉子了呢?” 黄梦清不再申辩,只仰面望着床顶。 “第三,这钉子比鱼刺要大许多,也硬得多,牙齿一碰就尝出来了,哪有人这么傻,还会咬得血淋淋的?难道你娘不会吃鱼?不用说了,这必定是她自己演的一出戏。” “那你说她为什么要演这个戏?伤了自己,也不讨好儿。” “这就是我当场没拆穿她的原因啊,就因为想不出原因来。”杜春晓重重翻了个身,整个床都摇晃起来,“不过,看今天这阵势,我就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 “明白你娘的下一步是怎么走的呀!原来她是要陷害三太太,顺便把二太太也绕进去了。你娘这招够狠!”杜春晓盯着黄梦清小眼睛上的短睫毛,已是乐不可支。 “你可不要乱说,我娘能有什么阴谋?”黄梦清真的有些动气了。 杜春晓像是浑然不觉,继续道:“那你说,那甲套是在陈大厨的换洗衣服里被发现的,那洗衣服的是谁?” “是二娘房里的下等丫鬟红珠,黄家的衣服是几个外屋的丫鬟轮流洗的,昨儿正巧轮到红珠,她说洗的时候从里头掉出来的,所以当下就去禀告了二娘。” “这就对了。” “什么对了呀?这跟我娘没半点关系。” 杜春晓大笑三声,说道:“那倘若你娘买通了红珠,让她这么做了呢?或许贴身丫鬟都是各房主子的心腹,可外屋的就不是了,走动竟比里屋的还自由一些。退一万步讲,就算三太太要买通陈大厨,或者就当这两人有私情吧,她给他钱就是了,或者要有定情物,也该另找那新的、不惹眼的玩意儿。谁会巴巴儿地把老爷买的东西随便送给自己的奸夫呢?可你娘若不这么做,就没办法嫁祸给三太太,还特意让二太太去做这个‘难人’,不简单啊!” 黄梦清不再申辩,倒是忧心忡忡地问了一句:“那明儿你要不要解这个牌?” 杜春晓吐了吐舌头,道:“本来是要解的,否则我那神棍招牌怎么擦亮?不过……如今你们家已乱成一团,估计没人计较这些小事情了,且混着吧。” 于是二人各自翻过身去睡了,一夜无话。 【4】 秦氏时常怀念做孕妇的那段日子,每天都睡到日上三竿,起床时田贵早去绸庄上工了。厨房兼饭厅的方木桌子上,总是摆着油煎青花鱼、干腌萝卜和两只咸鸭蛋,粥罐是闷在灶上的,摸起来手心都温温的。她胃口好,一闻粥香便馋得不行,何况那煎鱼咬起来松松脆脆的,萝卜清香爽口,咸鸭蛋稍稍挑起一层蛋白便嗞嗞冒油,蛋黄更是鲜甜蜜骨。她通常是连吃两碗,将肚子撑满为止,这才晃悠悠站起来,将碗筷往锅里一放,舀一勺水浸着,等田贵晚上回家来洗。 之所以嫁到田家,秦氏是有打算的,倒并非只看中田贵老实,而是他父母双亡,可以减轻她的不少负担。何况给绸庄做事的人,尤其单身汉,积蓄必定不会少,于是她提出要开间油盐铺的事,他立刻便去找了店面,给她进货的本钱,所以她觉得放心。倘若有个公婆在,必定事事都不是她做主,再说,美貌本就是她的负担,被男人心心念念惦记,到谈婚论嫁的辰光,却都望而却步,生怕身世家底都称不起。她倒也不看中钱财,只图安稳,因百岁高龄的外婆去世之前躺在门板上,指着她的鼻子骂“狐狸精”,将她的心都绞碎了。于是下决心要冲破“红颜祸水”的诅咒,过平常人的日子。 刚过门的时候,田贵也是诚惶诚恐,生怕有一点儿伺候得不周到,她怕他有负担,也尽量表现得谦和温柔,久而久之,两人也真正有了相敬如宾的意思。肚子里有了雪儿的时候,田贵高兴得不得了,拉了许多绸庄的人来喝酒,还给她买了几身宽松的衣裳,也不管穿不穿得下。秦氏当时觉得,自己会一世都被田贵捧在手心里宠,那些三毫子小说里写的,戏文里唱的美人命苦,在她身上是永不灵验的。 所以雪儿生下来的时候,田贵亦如她所料,忙得已来不及计较添的不是男丁,只四处问要给老婆做什么汤补身。他对她的好,在当时,她都认为是理所当然的。直到雪儿十二岁那年,绸庄的伙计跑到她的油盐铺里来,说丈夫被压在布匹堆里,人已经昏死过去了。她听那伙计结结巴巴讲了半日,恍惚觉得是在说一个与她无关的人,待赶到诊所,看见面色苍白,两条腿压成油条一样稀软的田贵,才知道事情是真的发生在她身上。 田贵被送去县城的医院住了三个月,抬回来的时候,两条腿还是像油条。雪儿哭得喘不过气来,拼命抓住秦氏的衣角,说今后可怎么再去上学,同学看她的眼神都是冰的,仿佛在说那全是容貌的错。成为废人的田贵,躺在铺上几天几夜都没吃一口饭,也不开口说话,屎尿都是秦氏来处理,也幸亏有这些脏东西,好歹能确认他还活着。雪儿被杜亮带去黄家那天早上,秦氏特意给她换了身新衣裳,然后推到父亲跟前道别。 “爹,女儿会经常回家的,你可要保重。” 田贵将脸别到靠墙那面,一动不动。 “你倒是转过头来看一看女儿呀,她也总算要为这个家挣钱了。”秦氏心里有一点气,隐约预感到,他从前对她的好,似乎都已到了要偿还的时候。 于是她送了雪儿老远一段路,甚至提出要去黄家替她整理被褥,被杜亮回绝。看女儿纤巧的背影涩涩地跟在杜亮修长微驼的身子后头,她心里空落落的,像是出嫁那天,她突然感觉一阵恐慌,像是生命里某个东西从此切断,此后就要跟着另一个人的宿命随波逐流。她是那么怕回转去,对着空气污浊的家,服侍床铺上已散发出酸臭气的丈夫。每晚躺在身边,便能看见他凹陷的双颊里有些残忍的东西在潜泳,令她即刻变得惶惶的。 没有雪儿的生活,宛若断裂的枯柴,裂口一碰便散,发出“噗噗”的单调声响。那时秦氏已有些适应了丈夫的消沉,甚至还能躲在他的沉默里偷偷遐想。直到那一日,她照旧将他扶起,把午饭端到他膝上,他吃了两口,突然唤她过来,她便往床前挪了几步,问怎么了。他还是招招手,要她再近一些,她照做,随后脸上粘了一块湿热的东西,是从他嘴里吐出的雪菜肉丝。 “东西都是馊的!这是要害死我呀?!” 整只饭碗掷过来的时候,她偏头躲开了,只当他是一时郁闷,要找个口子宣泄,于是竭力抚平幽怨的神情,收拾好碎碗,扫过地,重新蒸了一碗鱼肉饼端上来。到了晚间,她以为已平安无事,便躺在他身边睡觉,刚迷糊过去,直觉腹部有一只手正在游移,停在她两腿间。她醒过来,欲捉住那只手,却被另一只手按住额头,在她耳边回旋的声音亦是阴奸而充满暴戾之气的:“你可是我老婆!” 她只得随他摆弄,那只手果真在她的羞处探来探去,可同时有异于手指的东西也在缓缓往深处钻…… “别!”她吓得声音都打了颤,那东西却没有停,像是要将她刺穿。 她用尽全力挣脱,从铺上滚下来,却见他气喘吁吁地瞪着自己,手上握一只竹筷。 秦氏从此便在油盐铺的阁楼上并了两只长条凳,盖一条薄被,宣告不再与田贵同床。夫妻关系正式走向“名存实亡”的境地。田贵自然不就此罢休,故意在她如厕或打盹的辰光叫她做事,声音又尖又厉,生怕她听不见。她亦适度反抗,做饭都是选最蹩脚的食材,油盐不是放重了就是忘记放,他吃两口就要发脾气,但拍桌摔碗那一套早已吓不倒她,发作的时候,她只会冷眼旁观,待他消停下来,才一声不响地收拾好东西,然而断不会为他重下一次厨,饿肚子也由着他。久而久之,他学乖了,无论饭菜好吃难吃,都吞进胃里去,像是赌一口气活着,誓要用自己的悲凉来拖垮她,一想到她被拴在他的厄运里不可自拔,他心中便会狂喜。她当然是识穿了他的恶毒,只是无可奈何,日子过得咬牙切齿。 地狱生活让秦氏的心肠变硬,美貌倒像是在苦难的磨刀石上磨出锋芒来了,她变得愈发地清透迷人,愈发地妖冶魅惑,随意到街上走一遭,便会倾倒众生。青云镇的妇人看她的眼神,令她想起垂死的外婆,只差没当面指认她是“狐狸精”。实则这么样招摇过市,纯粹是为了心里痛快,算是对行尸走肉的丈夫一点小小的报复。秦氏就在这样险恶的处境里绝望、呐喊,男人却只远远冲着她流下情欲的口水,仿佛她是一只可远望不可近玩的美丽野兽。 所幸,这千钧一发之际,她遇见了他。 他走进铺子的时候,那双眼,似乎已洞悉她全部的忧郁,所以当下便决意要给她久违的温柔。她在他的明眸里寻到了存活的全部意义,那是可以为他生、为他死的态度,有久旱逢雨的兴奋与痴迷。她就是这样不顾一切,拿自己流出的血,来滋养他的未来。 这期间,雪儿每个月都要回来一至两趟,交些钱,或者干脆只是为了看看她,送几块碎料过来。那时候,母女二人竟是一样的明艳,像天天泡在胭脂水里的,连浮上来的那层薄油都馨香扑鼻。她们略微发胖的时候更漂亮,所以除了秦氏自己,没有人瞧出雪儿身体的异状,因这孩子的食欲也不太喜欢在旁人跟前暴露。面对雪儿的不检点,秦氏想问却又没开口,甚至还有些惺惺相惜。有一回没忍住,到底还是旁敲侧击地问她,将来要怎么办。孰料那丫头从容一笑,说也不知要怎么样,兴许荒唐书铺能给出个答案。 那日母女二人便将什么都聊透了,末了雪儿挤出一个凄楚的笑容,说道:“我们娘儿俩,也不知怎么的,都是贱命。你看我近两年来,回家的次数也不多了,爹就在屋子里头,也懒得看,就是觉得男人不可信。也不知娘是不是比女儿要天真,终日还守在这儿,我是终有一日要出去的。” 秦氏倒被她的话吓住了,忙问:“你要去哪里?” 雪儿回道:“还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是跟喜欢的男人,远离青云镇便好。到时,娘也不用惦记我,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 那日直聊到黄昏,秦氏要留女儿吃饭,她却怎么都不肯,只说还有事,便回去了。走出去的时候,袖口里系着的手绢包发出轻微的“嚓嚓”声,沉甸甸的像是装了不少银洋。那日,雷声隆隆,暴雨砸了一夜,凉爽是凉爽的,心却也是慌慌的。 次日,保警队一位瘦瘦长长、戴着眼镜、很书生气的小哥儿便来秦氏的铺子,来人自称夏冰,跟她说雪儿前一天深夜死了。刹那间,她眼前浮现女儿那枚凄楚的微笑,轻盈地在上空盘旋,然后融进稀湿的泥地里去,就再也不见了…… 第16节 【5】 薛醉驰的尸首一下葬,李队长便轻松起来,因为无论黄家的连环凶案能不能破,至少目前舆论都已代他结案,只说是薛醉驰对黄天鸣家有仇怨,因此躲在藏书楼二十年,伺机报复,想把黄宅变成“凶宅”,好赶走黄天鸣一家。这种民间自动成形的说法,对破案实是有好处的,至少真凶会放松戒心。可李队长又怕对方再次犯案,所以内心也是万般纠结,嘴里那只黄杨木烟斗的嘴管几乎要被咬烂。尽管他不是个多话的人,可旁人依旧能够通过他身上汹涌的烟火气猜到烟龄,那管直杆的烟斗,做工是极粗糙的,只要略吸一口,劣质烟草烧出的辛辣味便直扑鼻腔。他一直想买个有弧度,漆得黑亮的石楠木烟斗,英伦出产,烟丝再蹩脚,经由烟管那道弧线之后,口味都会过滤得顺滑柔和。然而这只旧货,却是一个女人买给他的。 三十年前,她划一只木桶,沿镇河一路漂泊,将泡得发白的手伸到水面碧绿浮萍的下面,捞起一串菱角。当时他还是年轻后生,穿着无袖短褂,蹲在薛醉驰身边,跟他学习做鸟笼,踩了一地雪白的细刨花。她将桶划到他们蹲坐纳凉的廊沿边,对他笑了,笑得不算漂亮,却极耀眼,被日头晒得通红的后颈像是着了火。那时他还不是李队长,人家都叫他李常登,因身板儿瘦长,果真后来改叫他“长凳”。 “拿去。”她递给他一个长条的纸包。 他接过,打开,拿出那只黄杨木烟斗,就这么空着含进嘴里,站起来大摇大摆走了几步,欲逗她笑,一回头,却见她早已划着桶离去,将绿色水面切出一条长长的、黑亮的尾巴。 此后,他便含着那只烟斗,与她嬉闹、幽会,却什么都不讲穿。她进黄家做丫鬟,他叼着它,她嫁给黄天鸣做三房姨太太,他还是叼着它。像是知道她绝对不可能属于他,他今生全部的渴望就只能浓缩在一只烟斗中,看它经时光磨砺,积污纳垢之后,也终于长出了苍凉的纹路,变得憔悴、麻木,只能教寂寞在胸腔里吞吐。 她生产那天,他一个人坐在堂屋里喝酒,七两白干,就半包去壳花生,吃得嘴上沾满红衣,也不讲话,只怕会从喉咙里喷出一记呜咽。孰料杜亮一下将门撞开,说请来的稳婆因还不出儿子的赌债,被困在路上,被五六个混混围着。他当即跳起来,跑到鱼塘街,顺手操起小贩横在路边的一根扁担,往混混头上身上劈头盖脸地打,那一腔怨气竟就这样出掉了。稳婆从黄家后院出来的时候,已是半夜,见他鬼一般坐在台阶上,脑袋埋在两只膝盖间,于是笑道:“长凳,你在这里做什么?” “生了吗?”他抬起头,两眼充血。 “生……生了,是个男孩儿。”那稳婆满脸惊讶,又直觉若不报这个平安,他会跟她拼命。 “嗯。”他站起身,不紧不慢地走掉,背影被月光拉成了线。 稳婆突然意识到,今后断不能再叫他“长凳”了。 ※※※ “纸人”一直在张艳萍脑壳里飘动,忽东忽西。为了让它消停下来,她自己也只得尽量不动弹,就这样假装石头,最好也不要被其他人看见,饭菜送上来,她闻到油气便想要吐。 “她这样多久了?” “十多天了,白小姐说是失心疯,受了惊吓的缘故,要静养才会好。” 李常贵问的是黄慕云,眼睛却盯着张艳萍。她也拿两只墨黑的眼圈回应他,唇上的口脂已尽数剥落,曾经晒得绯红的健康的头颈只要略一弯屈,便露出醒目的算盘骨。她对他笑了一下,仿佛是……他怕自己看错,便更仔细地望住她,半晌之后,她拎起右嘴角,又笑了一下,这回他看真切了,鼻头也跟着酸涩起来。 “查案嘛,还是要了解些情况的,问几个问题应该不要紧吧?” 他其实不敢看黄慕云,因他身上有她的骨血,下巴轮廓也与她如出一辙,他对那样的相似有些恐惧,仿佛在提醒过往岁月里那些甜蜜,都从这副同样精致的骨骼上流失了。 黄慕云点头,亦像是下定决心要为母亲洗冤,说道:“我娘平常看见蟑螂都吓得不敢让脚沾地,又怎会下这样的狠手杀人?还请李队长查明真相,还我娘一个清白。” 听到这样天真的辩白,李常贵内心的痛楚竟更深了,她的亲儿自然只见过母亲金枝玉叶的模样,哪里知道她少女时代的娇憨与勇猛,盘踞在他记忆里的张艳萍,是能把水蛇握在手里把玩的;只是待她谙透爱慕虚荣的诀窍后,便学会假装懦弱,将锋芒与纯洁都包藏起来,方才走到她想要的那一步。 “三太太?”他心里叫的是“艳萍”,转到嘴上,吐出的却是一个陌生的称呼。 她又微微笑了一下。 “三太太……”他竭力压抑住伤感,问道,“你能不能把那天在藏书楼里的事儿再说一遍?记得什么就说什么,不记得了就不用讲,好不好?” 她张了张嘴,像是要讲,却又嘤嘤地哭了。他张口结舌地怔在那里,倒是黄慕云安慰他:“她今天的状态还是好的,父亲说若她还是这样,就送去上海的大医院治疗。” 李常登点点头,继续问:“那你说说,你在那儿看到了什么?” “纸……纸人……呜呜呜……” “什么纸人?长什么样儿?” 张艳萍满面泪痕地伸出手,往坐着的李常登头顶比了一下:“就……就这么点儿高……慢慢儿地……朝我飘过来……我……我……” “纸人冲你飘过来,然后呢?然后怎么样?”李常登逼问。 她睁大湿湿的双眼,双手屈成爪状,举在胸前,喃喃道:“然后……然后我就想撕碎它……” 这个姿势,张艳萍保持了整整一个钟头,像是玩具发条突然卡壳,竟又一动不动了。 李常登此刻莫名地记起乔副队长讲的话:“薛醉驰藏在楼内的动机怎么看都不太对,就算楼里长年无人清扫,所以一直保守秘密,可他是怎么养活自己的呢?这咸菜馒头像是从街边的摊子上买的,如果他要出去找吃的,势必要经过庭院,从后门走,而且最起码每隔三天就得出来准备一次食物,清倒马桶。可是你看他胸前的钥匙,生满了锈,一看就是没用过的,而且,验尸的时候还发现了一些有趣的细节,充分说明薛醉驰根本就没外出活动的可能!” 的确,李常登对那间不足十尺的暗室也充满怀疑,薛醉驰的尸体被发现时,身上的衣服已破得不能看,而且室内再无其他的换洗衣服,他又是面目全非,这样一个人走到街上去置备食物,必定会引起注意。难道是…… 李常登心里咯噔一下,像是开了窍,同时,一股愈发沉重的情绪将他的心一下扯入深渊。 “没错,我也认为薛醉驰不是躲在藏书楼内,而是被人囚禁的。”乔副队长对李常登的假设表示赞同,“必定是有一个人,定期给他送饭,粗粗整理暗室。而且这个人,应该是黄家内部的。” “是谁?黄天鸣?”李常登将烟斗吸得嗞嗞响。 “不对。”乔副队长连连摇头,“如果是黄天鸣的话,他不会要求杜亮把三太太关进藏书楼里的,肯定是有人瞒着他,把那座楼当成囚室。” “你认为会是谁?” 乔副队长干笑了一声,喝了一大口酒,咂了咂嘴,说道:“很简单,谁在张艳萍被下令关进藏书楼的时候悄悄跟去查看情况了,谁就是那个囚禁薛醉驰的人。” “那就只有白子枫了……” 李常登想起他们将尸体抬下楼以后,在门口看到杜春晓与白子枫站在假山旁聊天。 “好吧,我们这就去白小姐的诊所跑一趟。”他心急如焚地放下酒杯,便往门外走,乔副队长急忙跟上。 白子枫那日果然乖乖待在诊所,不,确切地讲,是待在诊所的阁楼里,直挺挺地躺在床铺上,已断了气。 【6】 诊所中弥漫一股营养针的清苦气味,白子枫脸部肌肉像是断裂一般地扭曲,嘴部歪斜,双目圆睁,两颗眼球像随时要从眼眶里蹦出来;苍白的唇沫与耳轮上沉淀的黑紫,透露她已撒手人寰的消息;脑后流出的一摊浓血,实是流在地板上的,渗过那木头缝滴滴答答落到下面的饭桌面、针盒盖及墨绿色的石砖地上。 李常登与乔副队长在诊所里等了徐久,不见人出来,倒是乔副队长脸上沾了一滴红雨,下意识用手抹下来一看,竟是鲜血,抬头望去,竟又洒下好几滴来,一时间整个诊所“落英缤纷”。二人噔噔噔跑到楼上,见白子枫脑袋血糊糊地倒在床上,血水一半在地上,另一半则被吸进枕头,半张床都呈赤艳。 “被人用钝物连击好几下,当场毙命。”乔副队长面部已紧绷得刀劈不进,这是他生气的表情。 李常登也是心情复杂,一面是难得案情有了线索,竟被人先行一步将它掐断了;可另一面又有些窃喜,因觉得凶手这么样犯案,终会露出马脚来。 乔副队长此时已蹲下身子,将床边那高高一叠旧书一本本翻开,多半都是《上海画报》一类的杂志,床底下甚至还堆了几捆过期的《申报》。他抽出其中一本画报说道:“看来行凶之后,这个人倒没急着走,还逗留了好一会儿呢。” 第17节 那是夹在中间的一册,封面上染有褐色的血迹。 “没错。”李常登点头,“要不然堆在中间的书上不会沾血,而且将人打死之后,还抬到床上去放着,可见是因地方太小,尸体躺在地板上妨碍凶手行动,所以才……” “可是,凶手在找什么东西呢?” 对话就此中断,两人均陷入沉默,仿佛谁若开口,真相也会随之消失。 ※※※ 凶手要在白子枫的住处找什么东西,杜春晓大抵已猜到几分,只是她嫌夏冰脑筋太死,转不过弯来,所以那些见不得光的小动作,宁肯自己去做。 孟卓瑶的屋子比其他两房要小一些,古董字画之类的摆设也几乎是没有,与她平素金玉满身的穿戴,竟是两个天地。杜春晓揣着塔罗牌,拖着夏冰,刚踏进大太太的外房客厅,便觉得热。房子主人却是气定神闲,看不出一丝躁郁,脸上皮肤也是干巴巴的,粉蓝色刻金丝镶白边月牙袖旗袍令整个人都如坐在冰洞里,完全与暑气隔绝。 “哎呀,到底是年轻人,火气大,不像咱们老人儿,已觉不出热来,所以冰块都不置的,夜里睡觉还要盖毯子。”虽抹了口脂掩饰,孟卓瑶唇上发青的伤疤还是显而易见。 “大太太,今朝是夏冰要过来再问些情况的,我跟了来,给您算算命。”杜春晓先行将责任都推给夏冰,自己再作打算。 孟卓瑶当下便用帕子遮口窃笑,回道:“杜小姐,这些骗人的把戏还是留着给孩子玩儿吧,我就免了。” 杜春晓摇头道:“如今青云镇上横死的人太多,大半还是死在黄家的,所以府上的人都找我占吉凶,说是比外头请的道士要强一些,大太太也给我个机会吧。” 孟卓瑶怔了一下,笑而不答。 夏冰终于忍不住,问道:“大太太,白子枫死了,你知道么?” “唉……”孟卓瑶刚刚还拿来掩笑的帕子,此时已移到眼角处,按了按子虚乌有的泪,叹道,“不晓得是什么人,这么狠心,连白小姐都要害。可见女人啊,还是要和男人一起过的,安全得多。否则她一个人,遇上什么危险,怕是连叫个救命都来不及。” “难道您就不想算算是谁害死她的?”杜春晓趁机把牌拿出来,放到桌上。 孟卓瑶冷笑:“杜小姐,倘若什么事都能让你那牌算准了,还要保警队做什么?都来你这里问卜不就得了?” 杜春晓一脸正色地回道:“我也觉得他们傻,明明都是可以从我这里得到答案的,偏偏还要劳心费神请一帮人来查,折腾到现在都没个结果。” 夏冰神情尴尬地瞪了她一眼,继续问话:“大太太,前天晚上……哦不,是昨天凌晨两点你在哪里?” “在睡觉啊,我一个妇道人家,三更半夜还能去哪里?” “有谁能作证么?” “有啊,屋子里的下人都在,都能作证。” “比如?” “桂姐。” 杜春晓突然桌子一拍,高声道:“我早说了,这么问是问不出什么来的,不如算一卦来得痛快!” “我说你这姑娘家的,怎么就一点儿不矜持呢?坐没坐相。”孟卓瑶果然忍不住要训她,“既然这么爱玩牌,我就让你算一算。哼!听说,你靠这个西洋牌,在下人中间赚了不少零花,不过我这里可没那么傻,得让你先算,看灵不灵,灵才给钱。否则,非但没钱,小心我叫人把你打出去。” 杜春晓忙把牌推到孟卓瑶跟前,请她来洗,对方将牌草草撸了几下,便回来,只说“好了”。 “要算什么?” “还能算什么?自然是算白小姐怎么死的。” 杜春晓兴奋地掀开了过去牌,正位的隐士。 “白小姐过去掌握了太多秘密,只能低调行事,这大概是她给自己埋的祸根。”杜春晓瞬间已“神婆附体”,开始进入角色。 现在牌:逆位的审判,正位的女皇。 她突然抬头盯住孟卓瑶,对方还是一脸鄙夷地坐在那里,只拿眼角余光看牌。 “大太太,白小姐的死,是因为身上的秘密太多,这些秘密关系到一个掌权的女人,就像大太太您这样的,那四个丫头的死,也跟那女人有关系,而且……” “哈!”孟卓瑶爆出一声冷笑,“杜小姐,你这么个算法,谁都会掰呀,来点新鲜的东西吧。” “新鲜的东西在后头,别急。” 杜春晓皱着眉头翻开未来牌,正位的恶魔。 “大太太,恶魔牌若被男人抽到,意味着他会惹杀身之祸或暴病而亡;女人抽到可就奇了,说的可是堕胎。” 孟卓瑶果然面容一紧,眼珠子已僵在半空,怎么都转不顺畅了,那沉默似乎是催促杜春晓快些解牌。 “这可奇怪了,白小姐难道是因为堕胎而被害?她是个医生,为做生意,也少不得背地里会做这样的事。可是……她是给谁堕胎呢?给自己,还是给其他人?倘若是给别人堕胎,必定会有诊疗病历记录。夏冰,你们查过记录没有?” 夏冰迅速接口道:“正在查,东西太多,几个人一起在看。” 杜春晓点头,笑道:“可见白小姐是被堕胎这个东西害死的。咦?大太太,府上死的那几个丫头,都是被切去肚子的吧。这孩子可都是怀在肚子里的……” “胡说什么?!”孟卓瑶已站起来,额上破天荒地沁出一层汗珠,“杜小姐,我可不想再听你胡说八道!我们这里的丫头,个个都是选过才进来的,但凡有一些不检点,早就被撵出去了,还能留在这儿等人来杀?荒唐!” 说毕,她也不管两位客人,径直往里屋去了,桂姐只得站在角落里不敢动,也不知要不要送客。 “白小姐每三个月要给黄家的人做一次体检的吧?” 夏冰冷不丁冒出一句话来,如射出的暗箭,将孟卓瑶钉在半路上。 “是又如何?” “听说给黄家的人定期体检是大太太您出的主意。” “对。”孟卓瑶无奈地转身,对夏冰点点头,“那是梦清的意思,她说家里人多,来来去去,保不齐会有什么怪病传染,所以还是请个大夫定期来检查一下好,洋人就是这么保健的。” “那三个月前的那次体检,四名死去的下人也都参加了吧。所有人当时的体检记录,可有在大太太那里备份?能否拿出来瞧瞧?”夏冰突然一改腼腆的模样,变得冷酷严肃起来。 “我哪有那些东西?无非是问一下白小姐有没有人得了要紧的病,若她说没有,我也就不再追问了,谁有空看那些体检记录?”孟卓瑶苦笑道。 第18节 “可如果白小姐告诉你说,府上有四个下人查出怀有身孕,那可就是丑闻,更何况她们是和哪些男人搞出来的,那些男人也都要受牵连,对黄家来说,不是什么脸面上过得去的事儿。”杜春晓慢条斯理地把玩那张恶魔牌。 孟卓瑶语气里又有了怒意:“杜小姐,你这样没在大户人家待过的人,自然是不懂的。下人中间出这样的丑事,我们倒不一定要去管,反正他们念的书少,成日里男盗女娼,也是防不胜防,做了不干净的事儿被查到,撵出去就是了,哪里还有保密的道理?” “可如果让她们怀孕的是黄家的少爷,情况可就不一样了……”杜春晓不动声色地折断了孟卓瑶所有的防备,对方霎时面容惨白,嘴是张着的,话却都堵在胸口出不来。 “田雪儿是几个丫头里生得最漂亮的,生前是你女儿房里的,你可知道她与哪个男人有些交往?”夏冰还是步步紧逼。 孟卓瑶手里的帕子已落了地,来不及去捡,只是头颅不住打战,过了好一阵才挤出几句话来:“两位,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虽然黄家两位少爷都不是我亲生的,但也是我看着长大的,都是体面人,也没被亏待过,怎么可能受那些乌七八糟的下人蛊惑?你们查案便查案,但不能随便污蔑谁。有些事情,不是你们想得那么简单。” “有些事情,不是我们想得那么简单,那又是怎么个复杂法?大太太可有指教?”夏冰不依不饶,尽显警察之威仪。 茹冰已俯身将孟卓瑶的帕子拾起,交到她手上,她便再也不看夏冰与杜春晓,嘴里说了句“送客”,便撩起珠帘子进去了。 “我发现,你每次给人家算命,算到后来,对方都会拍案怒起,直接走人!”夏冰不知何时又恢复一脸纯真,冲着杜春晓傻笑。 杜春晓只狠狠剐了夏冰一眼作为回敬,遂又愁眉紧锁,喃喃道:“也许,我们真是想得太简单了……” 【7】 苏巧梅近来对鸡汤情有独钟,莲子汤和米仁粥已吃到要吐。未出阁的时候,她就不是什么“藏房小姐”,喜欢溜出去吃路边摊的东西,对油汪汪、香喷喷的东西不曾有过抗拒。嫁入黄家之前,母亲逼迫她转换口味,要吃得清汤寡水,才能显示富贵的品位,否则就得遗人笑柄,这几乎成了教条的一部分。于是她只得压抑住胃口,饭桌上都是尽量往豆腐青菜盘里落筷,好不容易见到油炸琵琶这样的美食,亦竭力不碰。母亲总是告诫她,口味愈是挑剔,食量愈是精少,便愈显底子的矜贵。受了这样的骗,苏巧梅便只得想着法儿换些要吃的东西,告诉厨房要喝鸡汤,厨子回说怕天气热,喝了中暑,气得她骂说是哪个混账东西讲的,请他过来亲自跟她讲。厨房这才用荷叶边盆子煲了汤端过来,竟只是集了炖煮时凝在沙锅盖上的露水,汤色一眼见底,喝起来更好比白开水。 她是多怀念娘家门前摆的臭豆腐摊子,每到晌午都飘出阵阵焦香,她乐得拿手里仅有的几个铜板去买一串,吃得满嘴油气,被母亲打手心。她就是这么样半顺从半反抗地被调养长大,城府不深,倒爱逞强,一直认为美色不是女人最紧要的财宝,要脑瓜子灵才好。之所以她看不起张艳萍,也正是这个道理。 从少女到少妇,于苏巧梅来讲,并无特别值得留念的事情发生,无非是洞房花烛时承受那一次被撕裂的痛楚,因母亲早早便传授过经验,也没有惊慌失措,只是身体硬得跟死人一般。那时孟卓瑶成天抱上黄梦清过来找她闲聊,她面上装得热情周到,心底里其实也有些鄙夷,因原配夫人生的是女孩,且那女孩的面容又不讨喜。她的野心,是被郎中告知有了孩子之后产生的,并与腹中骨肉一同孕育生长,日渐膨胀,等生下莫如与菲菲,野心也便随之落地。头一次是嫌孟卓瑶叫来的奶娘面目不干净,要重新找,孟卓瑶自然不高兴,苏巧梅就是要她的这个不高兴,于是自己托人寻了一个,把奶娘换掉;第二次又说菜谱常年不换,已倒了胃口,孟卓瑶说那二妹有什么好法子,她便笑吟吟地拿出一张菜单来,递到黄天鸣跟前,黄天鸣自然是点头说好;此后,又生出好几样事情来,孟卓瑶的大权渐渐脱手。 上位以后,才发现黄家杂事太多,虽有女人进不到的一里,进到的那些也都是劳神得紧。起初她还是雄心万丈,力求面面俱到,纵碰上难题,亦不肯放下身段去向孟卓瑶讨教。孟卓瑶倒是不计较,偶尔也提点几句,她假装不屑,却偷偷按那些法子去做了,果真还是见效的。她的得意背后,其实塞满了紧张与疲累,后来连行房事都觉得勉强,因念想都不在那上头。原先她自以为只要向黄家倾注心血,就等于占领了地盘,这种天真的思维直至黄天鸣娶了三房才完全破灭。张艳萍服侍黄天鸣,实系她的主意,觉得那丫头终日羞答答的,一句囫囵话都讲不好,放在老爷身边最放心。可惜张艳萍升了贴身侍婢后,却一改往常的木讷呆憨,手脚勤快不讲,嘴皮子也变得极伶俐,呆憨转眼就化成娇憨,防不胜防。张艳萍进门的时候,她面上还是欣喜的,忙进忙出张罗婚礼,从红盖头到酒宴上摆的果盆,都由她亲自挑选,一丝不许出错。孟卓瑶当时便走过来,搂住她的肩笑道:“妹妹竟比自己嫁过来的时候还劳心呢。”一句话,讲得她差点掉下泪来,方意识到,整个宅子里,就属她心机最浅,却还当自己是员“猛将”,怎奈有勇无谋。 红珠把那只甲套交到她手里的时候,她其实也有想过秘而不宣,私下里去问张艳萍,可惜对方先前便早早跟她撕破了脸,又如何能主动去献这个媚?想来想去,索性直接告诉老爷去。只是这样做的后果,她料不到会严重到惊心动魄的地步,不但将张艳萍逼疯,还揭出家里的一个大秘密。听黄莫如讲,这宅子的旧主居然长年隐居在此,从不曾离开,她便心里有了猜测,只是无论如何都不肯挑明,生怕讲出来就会成真。更何况上过药的头皮还在隐隐刺痛,害她失眠了几夜,忆起自己那一对亲骨肉竟联合起来落井下石,心里的气便无论如何都平不下去,因此决意不再同他们讲话。 “娘,头上的伤好些没?要不要再找大夫来瞧瞧?” 这样的话,黄莫如每日要问三遍,苏巧梅都是偏过头去不理。被问得烦了,便眼泪汪汪地道:“怎么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娘吗?你当张艳萍跟我闹的时候,我不知道你们背地里动的手脚啊?胳膊肘外往扭也就罢了,还在大家面前给我难堪,还当我是你们的娘不是?” 黄莫如低下头,任她骂,黄菲菲倒在一旁笑起来。这一笑,把苏巧梅的委屈暂时给压回去了,她望住女儿,问笑什么。 黄菲菲揉着肚子站起来,说道:“娘,你要强一世,连个三姨太都收服不了,还在这里怨我们?依我看,大娘吃出钉子的事,必定还有别的蹊跷,保不齐有人从中挑拨。只有娘这么心地单纯,人家怎么说你就怎么信,也不揪着红珠先打一顿,让她讲出些实话来。” 一语惊醒梦中人。 苏巧梅又羞又气,当下便把红珠叫过来,翻出首饰盒里的尖嘴发夹,便往她嘴皮上戳,边戳边骂:“小蹄子,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敢调戏起主子来了!快说!那甲套到底是哪里弄来的?” 红珠边哭边躲,已吓得泣不成声,尖叫道:“是在陈大厨的衣服里找出来的!二太太饶命!” 想是被主子的暴怒弄糊涂了,她向苏巧梅高声讨饶,身子却扑到黄莫如的脚下,死死抱住他的双腿,被他勉强挣脱,往胸口狠狠踹了一脚,当下便仰面倒地,不再哭闹了,只捂着被发夹扎破的唇皮发怔。苏巧梅赶紧上来,往她腰间又是一脚,高跟鞋尖刺进她鼓鼓的肉里,逼出一记惨叫。 “快说!要不然等一歇还要再吃苦头的!”黄菲菲也恶声恶气地在一旁煽动。 红珠涕泪交织,那张俏丽的瓜子脸已支离破碎,找不到一处齐整的地方来,只嘴上还不停重复:“是……真是从陈大厨的衣服里找出来的!我没有说谎,真没有呀……” 黄莫如蹲下身子,抓起红珠一根绑了红绸带的辫子,她痛得整个人都在痉挛,只好跟着仰脸坐起身来,与他面对面。他一对素来习惯于含情的星眸,此时锋利如锥,欲在对方身上刺出几个窟窿来:“红珠啊,自你进来至今,我娘待你不薄吧。前年你爹去世,也是二太太拿钱出来给你爹下葬,你说说看,这样的恩情,怎么能不报呢?所以,说实话。这甲套是谁给的?” 红珠睁大眼睛看着黄莫如,仿佛已失去知觉,任凭他暗示、切割、操纵。 “是……是大太太!就是大太太!”她仿佛突然“鬼上身”,双目暴睁,跪在苏巧梅跟前,面目也跟着狰狞起来,“大太太”三个字咬在嘴里,好似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谁?!”苏巧梅捧住红珠的脸,将它挤成一团,问道,“再说一遍!” “大太太!是大太太!”红珠的眼睛都是红的,“她给了我十个大洋,让我做的!二太太饶命,二太太饶命啊……” 苏巧梅顿时百感交集,脑中浮现孟卓瑶端秀的眉宇、稀淡的皱纹、苍白的假笑,丝丝缕缕都流出了恶意。 好!孟卓瑶,你等着! 胸中愤怒的火舌,已快要舔光她的理智。 翌日清晨,孟卓瑶发现门槛上摆了一只金丝雀的尸体,它原先应该在门廊上挂的其中一只鸟笼子里蹦跶,如今却已僵化,爪子紧缩在腹下,绷成一块坚硬的镇纸。 她叹一口气,命茹冰将雀尸清理掉。 “也不知是谁做的,缺德死了!”茹冰心直口快,把金丝雀扫进簸箕,与蝉衣碎叶堆在一处。 天虽热,却已不似先前那般如狼似虎,阳光变得温和许多,静静地在屋檐边、芍药枝上、绿萝叶尖划过。孟卓瑶深吸一口气,欲将惶恐与憋闷统统逼将出来,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想象苏巧梅着一双供睡房里穿的绣花拖鞋,无声踏过焦灼的月色潜到她的门前,挑中毛色顶绚丽的那只鸟雀,打开笼子,小心地把它拿出来,它丰腴光洁的脖子正抵在她的虎口上,于是她猛地握紧…… 孟卓瑶不知道,苏巧梅与张艳萍的屋前门槛上,也各自摆着一只死雀,像某种神秘凄美的哀悼。 【8】 黄慕云将魂瓶摆入白子枫的棺材里,分别放在头颅两侧。这两只清釉魏瓶是三国时期传下的古董,黄天鸣花巨资从绍兴一个落魄皇族手里买回来的。原先放在黄天鸣睡房里当摆设,后来说每天半夜都能听见鬼魂吵架,便再也不敢摆在房里了,拿布裹了丢在杂物仓里,有一次下人清理仓库的时候给翻出来,被他看到,喜欢得不得了,便向父亲讨了去。据说魂瓶是收集死人魂魄用的,黄慕云如今急需收集白子枫的魂魄,然后把瓶子放在枕边,试图借此聆听她生前亏欠于他的那些倾诉。 整整七天,他米水不沾,还强迫桂姐保密。听闻白子枫被害的消息时,他两只耳朵仿佛刹那间被刺穿了,只看得到眼前人的嘴巴在不断开合,却再听不见任何动静,时间仿佛冻住,所有一切的运转都停止了。他站在原地,愣了十多分钟,只吐出一句话来:“我要去看看。”讲完便往前走,像是天地间的人尽数消失,唯他还留在荒漠里游走,于是眼前看不到任何人,只是往诊所方向去,那里挂了一个木牌,并一盏清白的灯,正在召唤他。 看到尸首,他不由得松一口气,因眼前躺在门板上的那个女人,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她。虽然也有大波浪卷的长发,五官却怎么都与记忆里的她碰不拢;那件领子与袖口俱绣了金黄色雏菊的真丝洋装,他确是见她穿过一样的,然而都不是穿得这么丑,这么别扭,像是粗粗套在一根木桩上,一点迷人的曲线都没有。所以这个人,怎么可能是她? 他抬头看了一下周围,觉得包括杜春晓在内的几位看客都面如死灰,随后便面无表情地将那尸首翻转过来,撩开头发看那布满蜿蜒流水形态的干硬血迹的后颈。虽已惨不忍睹,可朱砂痣的印迹还是依稀可辨,比血浆略淡一些,却很容易就看出是自肌肤里长出来的东西。 “不是她!绝不是她!”他拼命这么样说服自己,却察觉体内的最深处有个人在提醒:“那就是她。” 自此,他将魂灵幽闭进地狱里去,以便与她相会。 带着两只魂瓶出门的时候,黄慕云想到要去看看母亲,便临时折到张艳萍的屋子,脚刚要跨过门槛,却又停住,从那上头捡起一只死雀,抬头看了一下廊沿上的一串鸟笼,才发现原本关着娇凤的笼子空了。 “阿凤!阿凤!”他边喊边踏进屋里来。 阿凤穿着睡觉时的短褂,肚兜的系绳还来不及塞到领子里去,便趿着拖鞋匆匆跑到外屋。 黄慕云将死雀摔到她脸上,她尖叫一声,眼泪都吓出来了。 第19节 “是谁要这么样吓我娘?” 阿凤摇了摇头,哭得全身一抽一抽的,想来心里必定在怨恨自己时运不佳,竟要服侍一个疯了的三太太,还得哄好伤心欲绝的少爷。 他抬起头,想抽阿凤几个耳光,却又将臂膀垂下了,因觉得累,发青的下巴与深陷的脸颊早已出卖他濒临崩溃的状态。 “我娘呢?” “还……还在睡……”阿凤战战兢兢地移向地上的死雀,却迟迟不敢动手去捡。 他当下有些不忍,便吩咐道:“把这东西收拾掉,别让我娘看见。还有,等她醒了,告诉她我来过了。” 说完便转身要走,迎头撞上唐晖。大概她也不曾料到大清早会碰上黄慕云,窘得不晓得该怎么办好,只得低着头缩在一边。 “你来做什么?”黄慕云皱着眉问她。 唐晖只得摇摇头,红着脸回道:“也没什么事,想找阿凤姐姐教针线活儿。” 黄慕云像是要赎罪,未拆穿唐晖的谎话,径直走出去了。 唐晖这才拍着胸口松一口气,笑嘻嘻走进来,将一块帕子放在手掌上摊开,给阿凤看一只已死得硬邦邦的黄腹鹦鹉:“你看看这个,一大早不知谁放在门槛上的。” 阿凤登时面色煞白,浑身不停哆嗦。 ※※※ 桃枝把甜酒酿端到黄慕云手边,他没有碰,可也在她意料之中,只得匍在他身边,拿团扇替他送风,他还是愣愣的,仿佛与周遭脱节。她从前并不爱他,如今心底里却生出了一些异样,想截断它,然而已经来不及。所以只能不说一个字,就这样拿扇沿轻轻抚过他丰饶的背骨,这是他为她筑起的唯一的山脉,可短时间地在里头隐居、幻想,织她的鸳鸯蝴蝶梦。 “二少爷,好不容易来了,也不疼我一疼?”她松开他的裤绳,伸手便往里探,摸索半日不见变化,只得作罢。 “我总觉得你像一个人,可又想不起是谁。”他翻过身看着她,眼里的愁苦闪闪发亮。 “知道。”她刻意将那两个字拖长,在里面灌满了蜜,“不就是你那个心上人么?” 黄慕云没有回应,将否认放在心里。反正桃枝就是像极了某个他从前经常会碰面的人,侧面的鼻线,唇角微扁的弧度,还有那双不美却假装勾魂的丹凤眼……他隐约觉得自己已接近真相边缘,却又甩了甩头,将视为多余的思绪暂时抛却了,心里依旧装着满满的“白子枫”。对他笑,对他蹙眉,卷起他背部的衣裳听音时那一脸的犹疑,如今都成了痛,烙在一个叫“永久”的角落里,然后静静地看它腐烂。 “你今天必须把这个吃下去再走,不收你钱。”桃枝破天荒地犯倔,又将那碗甜酒酿捧起,舀了浅浅一勺,伸到黄慕云嘴边。碗里的甜酒已涨干,在面上结出一层软痂,饭粒颗颗涨得如半粒赤豆大小。 他想断然拒绝,可还是敷衍地吃了一口,酒味像是突然开启了身上的某个机关,在胸口翻滚了上千次的悲怆,一股脑儿涌了出来,连同泪水,将委屈和遗憾一并都浇湿了。这是纯粹男人式的号啕,响亮干脆,系不拖泥带水的绝望,让女人只得旁观,同声悲鸣,却帮不上一点忙。 于是桃枝坐在一旁,欲等他哭完,犹如黄梅天里斜倚窗台,等待雨住。 翠枝的葬礼,桃枝没有去,因怕爹娘嫌弃,只当没这个女儿。其实她心里也是有恨的,恨他们怎么不把她卖得远一些,竟在同个镇上,价钱也不高,受姿色所限。她原想这样也好,将自己磨灭的梦托付在妹妹身上,孰料就在她于花月楼度过的第三个年头,却听闻翠枝依然是被当作商品换钱的命,只比她略好一些,在黄家做丫鬟,这令她纠结不已,直觉爹娘辜负了她。即便如此,每每做贼一般溜到家宅后门来送钱,娘都要强调一下:“翠枝如今可是在大户人家做事的,吃穿都和主子一样,命可是好得很!”言下之意,这次总算卖出门道来了。 所以翠枝暴毙的噩耗,一丁点都没把桃枝击垮,她甚至泪也不挤一滴,反正不必去哭丧,何必费那个事?她不是察觉不到自己的冷淡,甚至还有些惶恐,怕从此没有真感情,然而看到黄慕云肝肠寸断的模样,心又疼起来,这知觉让她多少感到安全,起码自己不是真的没有七情六欲,而翠枝的死因,还是要搞清楚的。 “听说荒唐书铺的杜老板如今在你们府上?”她脑中冒出的念头,总是藏不牢,顺嘴就漏出来了,见他收住了悲恸,便即刻转移话题。 “嗯,一住下就赖着不肯走了。” 提起杜春晓,他便没来由地烦,又觉得有些好奇。 “她有副什么西洋牌,算命很准,你叫她算过没?” “不过以讹传讹罢了,让她算过一回,哪里准?”他拿薄毯拭了拭泪,回道。 可惜黄慕云终究不太懂女人,有些事情,尤其是神秘的占卜问卦,越是诋毁,女人便越是上心。因此翌日,桃枝便出现在荒唐书铺门口,只可惜杜春晓不在,守店的是夏冰。 “她什么时候回来?”她有些怨自己笨,明知杜春晓现在黄家,却还巴巴儿跑去书铺找人。 “不晓得,”夏冰看出她烟花女的身份,便有些紧张,说话舌头打结,“好像近期是回不来了。” “小哥儿,那总有日子的咯?”桃枝笑了一下,故意将胸脯挺近他,“你说说,到底是什么时候呀?” 夏冰窘得满面通红的,声音愈发地颤:“不……真不知道!等案子破了吧!” “什么案子?”桃枝心里咯噔一下,想起翠枝生前那张与自己极其相似的侧脸。 “我说,你关心这个干吗?她要回来,自然会回来,问我有什么用?你买书不买?不买就走!”他终于急了,试图用粗鲁掩盖虚弱。 桃枝愈发地开心,扭着腰慢腾腾地在书铺转了两圈,转头道:“也没什么好书,走了。” “等等。”他突然叫住她,她一脸惊讶地回过身来。 “你……和黄家的丫鬟孙翠枝是什么关系?” 这次轮到她窘迫了,因想不到这陌生的后生有如此非凡的洞察力,能一眼认清她的相貌特征,当下便决意托付一些事情。 “我是她的亲姐姐。”她答得理直气壮。 【9】 杜春晓赖以耍花枪的塔罗牌,在桃枝跟前是丝毫不顶用的,反正二人在寻找一个共同的答案,这是牌无法给出的。所以杜春晓只给桃枝玩了一副小阿尔克那,说出来的自然也不会好听到哪里去,无非是断定她坎坷不断,老无所依,只拿着微薄的体己度日。这大抵是多数娼妓的命运,仿佛前半世便将情欲挥霍尽了,换得后半世的寥落。当然,桃枝生得普通亦是主因。总体来讲,依杜春晓简单粗暴的理论,总认为美皮囊才会让人生占些便宜,至于雪儿之流的薄命红颜,就只能怪她们时运差。 “唉哟,杜小姐讲话真是一针见血。”桃枝听完她那一通“诅咒”,倒也没有生气,反而捂嘴笑起来,“不过呀,我下半辈子要受的苦,是早有准备了的,不必劳烦您提醒了。还是想问问我那苦命的妹妹吧。” “这个,还得要你先告诉我们一些事情,卦钱都可以不要。”夏冰忙插嘴道。脚背已被杜春晓的鞋底狠狠踩住,还碾压了好几下,他转头望去,正撞上她一张凶神恶煞的面孔,于是只得补话,“卦钱我来出!我来出!” 桃枝说到这个妹妹,眼里就泛出泪光,她被卖进窑子那一天,天寒地冻,雪水透过薄鞋底渗上来,浸湿了脚心板。翠枝挂了一抹鼻涕,跟在她后头,手里捏半只萝卜丝饼。爹牵了她的手,走得很急,还不住回头赶翠枝:“去!去!回家去!” 翠枝站住,举着饼大哭起来,桃枝扭头冲她吐了口唾沫,骂道:“哭什么?丑!”然后把自己手里的萝卜丝饼一记塞进嘴里。翠枝果然忘了哭泣,只怔怔看着姐姐;爹很习惯地举起右掌,欲照着桃枝的脸蛋打下来,却硬生生停在半空,只板着脸,拉住她往前走。 “姐姐!姐姐!”翠枝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喊,“我会去看你的!一定会去看你的!” 她果然没有食言。 桃枝接客前的那两年,姐妹俩确是见不到面。桃枝从前干的活都堆到翠枝身上来了,而桃枝自己又是每日被老鸨打骂,没个消停,直至姐姐开始挂牌做生意,翠枝进了黄家,日子才过得平顺一些。两年后的聚首,是在七月蚕花节上,按习俗要选“蚕花娘子”,她们自认都选不上,却到底有些眼热,于是去看。每个男人手里都捏着一粒晶莹雪白的蚕茧,看中哪一位,便将茧子投进其中一只写了名字的桑叶箩里。记得当时出来的结果有些出人意料,田雪儿只选为“银花娘子”,“金花娘子”居然是得意酒家老板的女儿,五官身段均不及前者,却胜在风骚媚骨,眼神勾魂,当选后没多久,便嫁给北平的一个富商,远离青云镇了。雪儿毕竟年纪小,到底有气性也藏不住,突然狠狠将手里的银花片子摔在地上,踩了几脚,引起一片哗然。 桃枝与翠枝便是在这大呼小叫中碰到一起,两人一言不发,却像是已交换了万语千言,各自的甘苦,都能从气质表情与穿戴里瞧出八九分来。 第20节 于是她们每月都偷偷碰两次面,倾诉些平常不能讲的话。翠枝被害前那一晚,二人找了家隐秘的小店吃生煎,翠枝食量变大,如今一顿要吃十五个。桃枝是过来人,隐隐嗅出妹妹身上散发的少妇气,便少不得旁敲侧击,劝她说女人青春短暂,招子一定要放亮,找个值得依托的男人才好。诸如此类的话讲得多了,翠枝嘴巴一翘,嗔道:“姐姐这话说得消极了,难不成你如今这个样子,将来还是这样不成?保不齐找到个懂疼人的,把你娶回去。” “我这个事体,犯不着你操心,还是想想自己,到底怎么个出路。”桃枝的两道目光直射在翠枝微微隆起的肚皮上。 翠枝面上突地浮起一片桃红,像放进竹笼蒸过一般,暖融融的,相较在蚕花节上遇她那辰光,姿色竟添了好几分。只见她细声细气道:“你放一百个心,他不敢不要我,到时候,我把你也赎出去,一起享福。” 这份天真的诚意,令桃枝又气又好笑,便追问她是遇上什么样的贵人,有这等威力。翠枝偏着头想了半日,笑道:“还是不要讲吧,到时候你自会知道。” 孰料那个“到时候”却迟迟不到,只盼来一个死讯。 “她可有多少透露一点儿,那位与她珠胎暗结的情郎是谁?”杜春晓因肚子有些饿,且赶不上黄家的晚饭,追问的语气也有些凶悍。 桃枝默然地摇了摇头,说道:“这丫头口风紧得很,怎么问都不肯说。” “那从她身上可看到什么可疑的贵重物件?比如……金顶针之类的?”夏冰问道。 “顶针?”桃枝一脸茫然地望住他,“怎么会问到这个?” “因我们从死了的一个丫头那里查过一枚金顶针,贵重物嘛。” “哪里得来的?” “二少爷房里的人那儿。” “我有些糊涂了,好像不曾见。”她抿嘴一笑,似乎略松一口气。 桃枝走后,杜春晓忙拉着夏冰直奔对街的老汤楼,叫了两碗爆鱼面,她一气便吞下半碗,这才松弛了一下神经,说道:“其实这个线索,既有用又没用。” 夏冰喝了一口面汤,眼镜片上糊满了水雾,也顾不上擦一擦,也是饿极了:“是啊,这说明田雪儿与孙翠枝极有可能是爱上同一个男人,他令她们怀孕,然后又杀人灭口。” “当然是同一个人干的,男女不论,但未必就是灭口。”杜春晓心满意足地放下碗,烟瘾适时爬上来了,却因是公共场合,不便拿“黄慧如”出来,只得忍着。 “不过,既然那个男人如此风流,出手也阔绰,肯定是有钱人,这一想,范围也就缩小到三个男人身上。” “错了,是四个,你叔这几年也在闷声大发财,只是不讲罢了。”夏冰扶了一下眼镜,笑得颇为得意。 杜春晓没有理会,只怔怔盯着面碗,突然抬头问道:“夏冰,你说有没有可能,其实真是我叔干的呢?” 夏冰一口面呛在喉咙里,一时间竟吐不出来。 ※※※ 黄天鸣怕自己的孩子,怕得要死,在梦里,他们都变成了浑身流毒的蟾蜍,趴在藏书楼每一层的入口,发出古怪的呻吟。他想抱起这些蟾蜍,移到好的地方去,却见薛醉驰走过来,把这些“毒物”并排放在脚边,然后一只只踩死。每踩一下,蟾蜍肥美的肚皮都会“噗”的一声破裂,挤出灰红的泥肠,两只浑圆的眼却还是死死盯着他的。 “你要有报应的。”薛醉驰说完,便伸出巨型脚掌,踏向他的头顶…… 他骇然尖叫,随之醒来,凉席上浸满了汗液。 他其实是怀念三十年前的,虽然穷,但身上每一块肌肉都是鼓胀的,吃什么都香,不像现在,每次坐进浴池里洗澡,那几层垂挂在腹部的皱皮令他相当泄气,吃到一点油腻就饱。刚认得薛醉驰的时候,黄天鸣因“抛顶宫”不慎被捉,上海法租界的巡捕将他扒得一分不剩,只得偷渡回了青云镇,蹲在薛家门口讨饭。薛醉驰抱着儿子出来,儿子手里拿了个糖饼,黄天鸣也顾不得,上来抢了糖饼便逃,与张屠夫迎头撞上,摔了个仰面朝天,糖饼瞬间在地上碎成齑粉。待睁开眼,上方一个黑影已遮云蔽日,只见那黑影伸出手来,骂道:“一个大男人,干什么不好?要去做这些事!” 薛醉驰嘴上虽凶,手却是暖的,将黄天鸣一把拉起,还带他回宅,给他一碗饭,两件干净的旧衣服。他也知道要感激,却怎么都讲不出口。出来的时候见庭院右角上一个高高耸立的古塔,每层塔角上都挂了兽嘴铜铃,便问一个下人:“这是哪里?” “是哪里都跟你没关系,那是读书人才能进的地方,走吧!” 黄天鸣瞬时百感交集,那间气派老宅、华丽繁茂的庭院,竟在他心里种了根。那是洋楼林立的上海滩鲜见的奢华,尤其那座藏书楼,散发出的傲慢与端严,更教他难以释怀。人之贪欲,便是随经历与眼界而一扩再扩,才养成了一只阴暗的猛兽。此后,他像是突然换了个人儿,搭上香烟店老板的女儿孟卓瑶,成亲后便将她的嫁妆尽数拿出来做本,高价收购了一批茧子,于是一传十、十传百,周边的养蚕户都将茧子送到他这里来,搞得外省纺织厂来的买办只得来找他谈判。他倒好,微微一笑,往镇东一指,说道:“我如今是跟薛家合作,把茧子送他那里加工的,要谈也找他去。”次日,他抢先一步去找薛醉驰,将茧子送上,二人联手,狠狠敲了那外省买办一笔。 黄天鸣与薛醉驰这么样合作了几笔买卖,每次都是黄天鸣去收茧,薛醉驰支付一半的本金,并负责与外省买办谈判,签合同。某一天,外省来了大户,开口便要收一吨茧子,但要得很急。薛醉驰当下也不敢允诺,去找黄天鸣商量,他胸脯一拍,说包在他身上,这笔钱怎么也要赚下来。于是薛醉驰签了契约,上头写明若十天内交不出货,便要交十倍罚金,数目庞大,他只得抵了自己的宅子。 于是那几天里,黄天鸣拼了命地收茧,薛醉驰亦加派人手,忙于将货入仓,这样干了八天八夜,到第九天,一吨茧子已七端八正,只等那买办来收。结果当晚茧仓突然火光冲天,将两人的心血与本钱统统烧了个精光。茧子入库前早已晒得精干,一点便着,何况忙了那几夜,管仓库的自然已累得找不着北,只顾扒在库房的茧袋上睡着,次日待灭了火,将人拖出来,已成一块焦炭。薛醉驰那天如被五雷轰顶,只在烧成狼藉的茧仓前站了有大半日,待回过神来,黄天鸣已站在身后,只讲了一句:“这个罚金,我来出,但宅子要给我。” 薛醉驰幡然醒悟,自知着了道,伸出手紧紧掐住黄天鸣那根粗壮的脖子,他自知已失去一切,也就顾不得自己的命,只图一时之快。众人扑上来,将他的指头一根根掰开的时候,他隐约看见黄天鸣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流露一丝狞笑。 “你要有报应的!有报应的!” 这诅咒,如今果真穿越时空阻碍,钉在了黄天鸣的背心上,深入、精准。 【10】 田雪儿的墓地,买在西山头最不起眼的角落,且不讲风水,就连一块用来摆贡烧纸的平整地方都是没有的。所以秦氏只将两只粽子,并一串荔枝摆在石碑底下靠着。因身边荒坟林立,纸钱烧成灰片后被风一吹便四散而去,也不知地府的女儿拿不拿得到,不会还是被野鬼抢去了吧? 她这样想着,神色也变得木然,黄莫如远远站在后头,半步都不靠近,像是怕纸灰玷污了他的薄绸对襟短褂。她没有怪他,只是偷偷苦笑,更将他视作平常而娇贵的少年。 “走吧,我带了云乐坊的点心,到你家去吃一些?”他手上果真提了一个奶黄的纸包,渗出斑驳的油印。她只得叹一口气,便先他一步走下山去,在家里等着。 纸包打开,里头并了两个小纸包,一个放着花生酥,另一个装的是核桃饼。她坐在柜台后头,闻着点心油汪汪的香气,半点都吃不下。 “吃一点?” 趁四下无人,他拈起一块花生酥,送到她嘴边,那油气也跟着逼近,她登时胃部翻江倒海,“哇”地吐了一地清水。 “怎么了?”他忍不住上前抚她的背,越是抚,她越是呕得厉害,便急着将他推开,脸色煞白地瞪了他一眼。 “自己在我身上作的孽,还问我怎么了?”她突然眼泪汪汪起来,像是满腹满腔的委屈,盯着指甲盖上苍白的细月牙,就再也没有理他。 他定定站在那里,说不出一句话来,像被木桩子从脚心板纵穿到头顶,每一寸都动弹不了。 两人就这么样对峙了好一阵,起初只是被尴尬与惊讶弄得无法回神,后来却渐渐演变成了赌气,都刻意要用冷战来逼对方退步,结果却陷入了更深一层的焦虑。 “按理讲,我也未必一定要这个孩子,不过你也知道,如今白小姐去了,要再找个靠得住的人来处理也挺难,我可不想让古郎中来做!” “古郎中”是指青云镇一家药房里雇的一个叫古瑞生的江湖郎中,成日里酒壶不离手,每次出诊都满身酒气,谁都厌他。尤其女人家要看个妇科病,自然都是选白子枫的,人清爽,医术也高明得多,口风也紧得不得了。如今她这一死,像是把青云镇女人中间某个隐私而又关键的环节给切断了,她们表面如常,却心如油煎。 “哈!哈哈!”他仰面大笑,像是要将从前的抵死缠绵悉数毁灭。她在那笑意里嗅出了一丝愤怒,遂觉得毛骨悚然,面部肌肉却纹丝不动,以扭曲的平静应对他的癫狂。 他好不容易停住笑,将两只红彤彤的眼球对住她,哑着嗓子道:“你何不去问问房里那位的想法?我们不是当着他的面做过么?所以他也应该有份!” 她想也不想,便掴了他一掌。他如释重负地转身走了,像专为候着她的耳光,好藉此走掉。她气得怔怔的,两只手不住发抖,想把台面上的两包点心捧起,那些花生酥、核桃饼却在黄纸里不住蹦跳。 第21节 点心捧到里屋,放在桌上时,已碎了好几块,她觉得不怎么呕了,便拿起一块,捏碎,再拿起一块…… “这可是给我吃的?”田贵从床上坐起来,眉梢划过一道残忍的弧线。 她不由站起来,后退了几步,指尖的饼屑落在石砖地上,仿佛已预知生命也即将出现如此破碎的陨落。 ※※※ 面对这样的艳尸,李常登连呼吸都有些滞塞。 唯有死了的秦氏,才会面容坦然地躺在李常登眼前,一丝不挂,每寸每缕都肥瘦得当,乳房微微外扩,均匀地摊在两侧,中下方一条细细的勾线将皮肉绷得极为紧密,唯小腹那道浅浅的妊娠纹出卖了她有过生育的秘密。他竭力将眼睛避过尸体有稀疏体毛的私处,那是他和乔副队长,及镇上几位闲男子在茶馆千万次意淫调侃的部位,如今却以近乎荒谬的形式偿其所愿。秦氏的皮肤呈淡蓝色,喉咙上有个小洞,那里曾经流出许多的血,滋润了地砖缝里的青苔。 李常登不明白,这样的女人怎么会死,人们每次路过油盐铺,往里张望的辰光,都仿佛在朝拜一樽玉雕观音,时光仿佛是绕着她走的,所以他们恍惚以为,秦氏是青云镇的一个永恒。这“永恒”现在竟被交到了他的手里,让他给她一个说法,他茫然失措,灌了半瓶烧酒,这种失控的情形,唯多年前张艳萍出嫁那一天才有过。而更让他难以释怀的是,即便是死了的,正在腐烂的境况下,她依然是一具值得男人觊觎的肉体,生前拿长衣厚袍裹住的美,在此刻肆意绽放,变成气势汹汹的姿色。 秦氏的死,令青云镇所有成年男子都陷入某种微妙的恐慌,他们努力维持往常的作息,与自己的妻子亲热,心却已偷偷碎了一个角,再也弥补不上。而女人们则长吁短叹了许久,生怕会有“嫉妒之嫌”,更有甚者还会抹泪,戏做得过了,便也假了,只是旁人无暇拆穿。 根据现场的情况来看,秦氏像是死于自杀。一个婆娘进铺来,要买两包盐,却见里头空无一人,以为是老板娘去如厕了,便站在那里等。孰料等了半晌都没人出来,只她养的花斑猫从里屋慢吞吞地走出来,嘴里叼着一根细棍子。婆娘以为这畜生又是偷了筷子之类的东西,便上去将它捉住,终于看清楚这分明是女人挑头路用的象牙簪子,上头缠了几道红丝。她当下便发觉事情不对,于是边喊秦氏的名字边摸进屋子里去,只见人已倒在血泊里,两只眼睛直勾勾瞪着天花板。婆娘下意识地想晕,突然想到身边也没有人救,忙强打精神,软着腿跑出来叫人,等隔壁正蹲在家门口给鱼刮鳞的男人上来询问了,她这才往油盐铺一指,说声“出人命了”,随后不省人事。 更蹊跷的是,长年瘫痪在床的田贵也不见了! 谎言是谎言,但流言却多少带有一些真实性,虽然掺假的成分也极高。青云镇居民自黄家丫鬟和白子枫被害之后,又掀起新的一拨流言潮。说的是田贵家中必定遭了附近的水匪打劫,秦氏为保清白,才用簪子自尽,而田贵则是水匪为掩盖罪行,将他掳去沉湖了。这种说法源于桂姐丈夫的事情,所以强匪从来都是镇民幻想中的阴霾,闻风便丧胆,却谁也没有见过。 夏冰将这一噩耗告知杜春晓的时候,声音都是哽咽的,原已打算好要受她几句奚落,孰料她眉头锁得比他还紧,脱口道:“都怪我那牌解得不好……” “你又替她解过牌了?什么时候?怎么说的?”他即刻来了精神,表情像要把她的脑袋囫囵吞下。 杜春晓最后一次见秦氏,天阴着一张脸,乌云挤挤挨挨地随风而动,欲哭无泪的模样。她一面担心这雨势,一面却还是硬着头皮往油盐铺赶。因是傍晚,里屋飘出米饭的香气,与酱油味混在一道,有股温吞吞的暖意。她不由地放松情绪,站在店堂里等,过不久,秦氏果然从里头走出来,手里还握着一只汤勺。看到铺子里有人,先怔了一下,遂笑起来,说声“杜小姐,你等一歇”,便回转身去,待二次出来迎客,已摘了烧饭用的围兜,汤勺也不见了。 “杜小姐,大老远跑来,不会只是买瓶醋吧?” 杜春晓能从她的语气里嗅出秘密的幸福,这幸福令她百感交集,一时也不知如何反应,只得愣在那儿。 夕阳余晖从云缝里钻出,透过油盐铺大门,落在秦氏脚下,光芒黯淡得教人沮丧,却让杜春晓松一口气,起码一时半刻是不会下雨了。秦氏将一张倾城的脸隐在暗处,声音像是从地狱的某个花园传来,只问:“来给我算命的么?” “是,上一次没让你算成,所以特地赶来再算,免费。”杜春晓周遭的空气已变得清甜,有夏去秋来时特有的舒爽,可她体内的神经却一刻没有松懈,生怕漏过一点关键的东西,至于那东西是什么,她自己都还没底。 “她要算什么?”夏冰哑着嗓子追问。 “算她几时会死。” 那副小阿尔克那里的每张牌,杜春晓都刻骨铭心。 过去牌:正位的命运之轮。意指她生命力旺盛,原是可以长寿的。 现状牌:逆位的节制,正位的倒吊男。情欲放纵,内心矛盾,加速了她的死亡进程。 未来牌:正位的死神。死神已悄然贴近,正在不远处对她微笑,手中执一把锃亮的镰刀…… 她想起在英伦念书的时候,与几位同样好奇心过盛的同学一道加入所谓的“邪教”,亲见膜拜死神的族群,清一色黑斗篷蒙住全身,面孔仿佛都藏在夜幕下,只露出一对发亮的眼球。两名祭司用长柄镰刀刺穿乌鸦的一对翅膀,将它钉在教徽上,那乌鸦发出歇斯底里的惨叫,像一个疯子拿十根手指狂按管风琴的白键。 那是杜春晓头一次如此真实地触摸到死亡的轮廓,后来它停在秦氏的眉宇间,便再也没有消退。 “你是怎么推断出她要死的?是自杀还是他杀?” 杜春晓默然,她不想告诉夏冰,并非所有推理都是凭她思维敏捷,有一些无法解释的灵感会与手中牌心有灵犀,冥冥中已给出了真相。只是她清楚,但凡精确的预感,必定是有原因的。 【11】 “可惜了,镇上又少一位美人儿。” 黄梦清掰着指头算给杜春晓听,边说还边笑几声,表情毛骨悚然的。 所幸杜春晓已习惯她的“冷酷”,也不大计较,只抱怨黄家的早餐没有咸鸭蛋,威胁说若再不供应,便要搬出去。 “哼!快别说这个话。”黄梦清冷笑一声,戳穿她的“西洋镜”,“也不想想你是怎么又回到我家的?我娘那个事算你掩饰得好,能糊弄过去。可你也得在别的地方出点力,比如现在家里闹鬼,你可想到法子捉了?” 黄梦清提及“闹鬼”一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只不知从几时开始,三位太太屋子的门槛上都会发现一只死雀,像是有人从门廊上挂的鸟笼子里掏出来活活扼死,再放上去的。起初几个丫鬟以为是谁恶作剧,也就没有跟各屋的主子说明,后来连少爷小姐的门槛上都出现,甚至大老爷也没被放过。于是佣人私底下传开,说是死去的原屋主薛醉驰阴魂不散,才做出这些事来。因那些鸟笼子也出自他的手,后来人被赶出去,做工精美的笼子倒是全留下了,只换了些合新主子口味的珍禽,所以黄家豢养的鸟雀接连被害,有人便臆测可能是薛醉驰用这法子控诉,隐喻黄天鸣拿卑鄙手段鸠占鹊巢一事。这些话自然也是从镇上一些略微知情的老人嘴里听来的,经过整合加工,竟也传得像那么回事。 所以黄家因那些鸟雀的死,所有人都变得有些惶惶然,说话走路都是端着心的,生怕做错一点儿,挨心浮气躁的主子一顿打。张艳萍疯得愈发厉害,老爷已教人跟上海的大医院联系,下个月就要将她送过去治疗。而黄慕云则瘦得脱了形,可以几天不讲一句话,饭量小得同喂鸟无异。黄莫如虽还做些常规的事,却显然心不在焉,有一回竟把未熄灭的烟蒂摁在一个丫鬟的肩上,过后只说是不小心。虽然没有人挑明,但这个家的确正濒临崩溃边缘,唯大太太孟卓瑶,还仗着原配夫人的身份主持大局,制造天下太平的假象,以安抚人心。最不可测的人,反而是苏巧梅,突然讲要信佛,从此吃斋守戒,惹来众人称奇。 这些不正常的人里头,除孟卓瑶之外,其实还有一个正常人,便是素来不受关注的黄菲菲。倒并非她低调,而是身份地位都不如其他三个,反而乐得自由。 “其实这个鬼,要捉住还是不难的。”杜春晓每次坏笑,便是“胸有成竹”的表现。 “那可好了,不如你现在就算一算,找出那个‘鬼’的来路。”黄梦清趁机用上“激将法”。 无奈杜春晓却一口回绝:“现在不能说。” “为什么?” “你又不是不知道,在弄清这个‘鬼’的目的之前,我会一直把秘密压在肚子里。”她一面将扁平的肚皮拍得“啪啪”响,一面从桌上拈起一张隐者牌,放进黄梦清手里。 ※※※ 夏冰找到黄家二小姐的时候,她正一个人站在庭院里玩射击,手里握一把不知从哪里弄来的长杆猎枪,把几只玻璃空瓶依次列在盖井的石板上,然后挨个儿打,每打一枪便震天响,竟也没人过来管,反而逃得一个不剩,可见佣人已经习惯了,也怕了。按黄梦清的说法,菲菲是性压抑,将枪当那话儿来疼,话讲得虽粗鄙,却不无道理,只当事人还自以为特立独行,神气得很。 “讲过几百次了,我晚上只要一睡下,电闪雷鸣都轰不醒我,哪里还会出来乱逛?你问了那么多,无非是怀疑我。”二小姐眯着一只眼,把枪口往夏冰脸上一指,唬得他当即退后两步,“我若要杀人,就用这个,方便省事。” “二小姐,若杀了人还不想吃官司,可不能用这个。”夏冰假装哆哆嗦嗦地移开枪管,他已从杜春晓那里知道对付黄菲菲的秘诀,那便是假装弱势,满足她自高自大的心理。 黄菲菲一脸委屈,将拿枪的手臂放下,低声道:“怎么你总是问这个问题呢?” “也没什么,只是有下人在案发当晚和案发以后,都看到你半夜出现在那儿,所以照例我都要问问。你放心,我们保警队查案都一视同仁……”夏冰不想出卖桂姐和小月,少不得打了马虎眼。 她点了点头,突然把枪往地上一摔,骂道:“这可奇了!既然有下人半夜看见我在院子里乱转悠,那敢问他们出来又是干什么呢?难道你不查查?” 他觉出她的异样,愤怒里流露出的那一点没底气,便回说:“您放心,我都问了。大家讲的话,我们都要进行核对,不针对二小姐你一个人。” “睡觉!”她擦一把额上亮晶晶的汗珠,怒气冲冲道,“那几天,我都在房里睡觉!” 第22节 “若真的是在睡觉,也没什么。不过……”他决定将上一军,“家里一下死了好几个人,晚上还能睡得熟,倒也难得。” 她果然急了,捡起枪抵住他的下巴。因动作来得突然,他毫无防备,但心里竟真有些隐隐的怕。 “你这话讲得有趣儿,不晓得咱们家里的人个个都生了铁胆的么?若不是做什么都心安理得,当初就不该住这儿!” 这番话倒带了几分出人意料的血性,他不禁怀疑起自己的判断来,女性之复杂程度,是夏冰怎么也上不完的一堂课。 “我再给二小姐一句忠告,”他硬着头皮,假装不曾吓倒,以表现一点所谓男子气概,“枪是男人玩的,女人最好不要碰。不是怀疑二小姐会动杀心,只是一时走了火,殃及无辜,也是有的。” “你们懂什么叫无辜吗?死的那几个人,就一定无辜?”她脱口而出,显然是有些压抑太久,不得不爆发的感触。 “二小姐从何说起?难不成你知道那些死人有什么不清白的地方?” “有没有,你把案子破了不就真相大白了?兴许不是哪一个人不清白,却有那些脏人儿把她们玷污了呢。”她露一半藏一半,说得很慢,措辞都是字字斟酌过的,意思是只抛出一个线头,接下来还得夏冰他们自己往里探索。 ※※※ 李常登与黄慕云面对面坐着,问的也只有一桩事情:“田雪儿死后不久,听说你娘和二太太大吵过一架,你娘当下还放出话来,说要把见不得人的事情捅出去。你可知道是什么事?” 黄慕云保持苦笑,两只眸子也已深深陷进去,若把脸皮剥了,便成不折不扣的骷髅:“我也不知是什么事,我娘从没跟我讲起过。” 李常登直觉他有所隐瞒,口吻便有些不客气:“二少爷,如今什么阵势,你不会不清楚吧?人死了那么多,凶手还逍遥法外,每一点线索对我们来讲都是好的,有用没用另当别论……” “真不知道什么事,可能是下人嚼了什么舌根,被我娘听见了,信以为真吧。”黄慕云摆摆手,似乎已筋疲力尽。 “那么,二少爷,你有没有见过丫鬟做针线活时,用的纯金顶针呢?” “顶针?”黄慕云怔了一下,遂垂下头,露出茫然的表情,“有倒是有,我见从前碧仙用过,当时就猜她被外头什么扮阔的男人给骗了,还问过一句,她说只是死去的外婆传下来的。我觉得她骗人的,家里穷成这样,能卖的不能卖的都典出去了,哪里还会剩这样的贵重物。” “那除了碧仙,还有谁用过?” 黄慕云摇头,皱眉道:“想不起来,碧仙是我娘房里的,我去得多,自然看到,其他几房的丫头我哪里能成天盯着?” “不过……”李常登决意要玩个花样,“好像有些下人不是这么讲的,说你二少爷去其他几个房里也挺勤快。” “胡说!我哪里有这样的闲工夫去跟丫头嬉闹?又不是我……”那后半截话,他硬生生吞回去了。 李常登假装没听出味儿来,继续道:“下人中间有人讲,说黄家几个丫头中,就属田雪儿长得最标致,男人看了没有不动心的。所以二少爷想必也……” 黄慕云又气又急,一时憋不住,便脱口而出:“雪儿明明是跟我哥好上了,怎么还赖在我头上?” “多谢二少爷。”李常登站起来,向脸色苍白的黄慕云拱了拱手。这是他接这案子以来心情最为愉快的一天。 原本他就把重点怀疑对象锁定在黄家两位少爷身上,除他们之外,没有人能让几个丫鬟都如此确信自己能飞上枝头变凤凰。但打开突破口却又是难的,他们谁都不像是沉不住气的人,所幸白子枫的死与张艳萍疯病发作两件事,显然将黄慕云变脆弱了,何况他对白子枫的深情,那天去认尸时的表现,已等于昭告天下;而黄莫如那里却还似铜墙铁壁,掘不出一个小窟窿来。 如今,漏洞终于有了,由那洞内透出一丝曙光,令李常登欣慰无比。 【12】 苏巧梅胃里空得难受,自从斋戒以来,她便总是处于空腹状态,胃袋都是冷的,酷暑竟也蒸不倒她了。但饥饿也让她暴躁,偶尔会想要把观音像摔出窗外去。更教她不安的是门槛上的死雀,尽管后来各房到了晚上便将鸟笼子都统一收进一间通气的空屋里,早上杜亮再让下人挨个儿挂出来,可阴影到底还是有的。她对养鸟不算热衷,起码不像张艳萍,每次路过那里,便看到她仰着脖子逗她的鹦哥儿,手里握一把细黄米。 这样的多事之秋,本该是苏巧梅发挥“长处”的时刻,却忽然选择了退隐,这其中自有她的道理。正如黄梦清私下和杜春晓分析的那样,如今怪状况有些多,太冒头儿了也不好,何况她心里还在为某件事心生愧疚,要夺权也得风声过了再说,现在要以逸待劳,静观其变,一切复杂的意外都让孟卓瑶去承担便是。至于是什么愧疚,要逼得她吃斋念佛,其实她自己也竭力不往那个地方去想,某些念头就像潜伏的野兽,是摸不得的,一碰就抓得你遍体鳞伤。 所以李常登浑身冒着烟味走进来的时候,她的心都抽紧了,尤其是对方的问题,简单干脆,却让她哑口无言。 “二太太,听说前不久……哦,就是田雪儿刚死没几天,您跟三太太吵过一架?” 她只得寒下脸来,表示默认,实则心脏已提到喉咙口。 “听说吵得够凶啊,三太太硬说您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亏心事儿,你可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果然要问这个!她死抓住兰花椅的扶手,怕一松手整个人都要滑脱出去。 “不瞒李队长说,三妹的疯病肯定不是一时发作,因是潜伏好久了吧。所以您说我们吵的那天,她也是突然地便冲起来了,指着我鼻子骂了好些难听话。也不只说我做亏心事儿之类的,有许多呢。我当时便觉得奇怪,也想叫她说清楚,可她激动得很,语无伦次的,哪里还有句像样的话?后来也就没再计较。您如今倒来问我这个事儿,叫我可怎么回答好呢?” 虽是肚肠里的油水均被斋菜刮干净了,她倒还保持冷静,讲话滴水不漏,只一个劲儿暗示张艳萍是早有症结。 “听说,大公子和死去的丫鬟还有些秘密来往,你可知道一些?” 苏巧梅“噗嗤”一下笑起来:“这话说得可是没谱儿了,你说黄家两位少爷都正当壮年,心里没点儿想头才奇怪呢!莫如纵真的跟下人有什么,我们也只当不知道,心里有数就好。” “如此说来,二太太倒也不排斥自家公子和下人来往咯?不知三太太是不是也有这个念头。” “她怎么想我可不知道,若是为了莫如和丫鬟的事儿就鸡飞狗跳的,那可就错了主意!也不想一想,自己是怎么混上来的!”她说完便吃了一口凉茶,将先前的慌乱统统压下去了。 在李常登眼里,苏巧梅只是个外强中干的泼妇,与张艳萍的直爽泼辣有云泥之别,然而如今看她掩饰秘密的功力,又不得不服,果然是见过世面的女人,到底讲心机的。于是,他便打起十二分精神,誓要从她嘴里套出关键的东西来。 “呵呵,那还是二太太开明,默许大公子和丫头的事儿,原本可有想好要怎么和老爷挑明,把姑娘娶过门儿呢?” “这话说得稀奇,莫如是什么身份?田雪儿又是什么身份?哪里配进这个家?” “那田雪儿若是怀孕了呢?” “那谁又知道是不是莫如的孩子?” “田雪儿”三个字一出口,苏巧梅便意识到自己败了,只好绝望地看着李常登脸上堆起的菊花纹,手指不停打战。 “多谢二太太了。今天得请大公子跟我到保警队去一趟,没什么事儿,只是聊聊天,套套情况,请放心!” 李常登临出门前抛下这一句,算是为张艳萍报了“一箭之仇”。 ※※※ 依乔副队长的经验,审讯黄莫如最多一天就能有突破,首先对方虽是个后生,却是细胳膊细腿,一看便是吃不住苦头的,至于是否经得住吓就难讲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但黄莫如在保警队的一举一动,尚属于“沉着镇定”的范围,因审讯间设在临时牢房东侧最里一间,通风不好,闷热无比,这是李常登刻意为之,就是要让疑犯难受。当然,在审讯黄莫如之前,乔副队长与夏冰私下商量过,认为在没有确切证据的情况下便开堂私审实在不妥,即便从旁得知黄莫如与田雪儿有过什么,也不代表杀人的就是他。无奈队长坚持,说死的人实在太多,拖不起了,还是来点硬的,只要看着不像屈打成招就行。言下之意,就是要用阴招儿逼供。 所以从进审讯室那天开始,黄莫如每天的食谱都是固定的:梅干菜扣肉、爆鱼、酱油皮蛋,外加一碗白饭。表面看也没什么不妥,但倘若不给水喝,却是要人命的。他开始也不大明白,吃完东西,乔副队长便和他聊天,反复强调的只有一句:“你和田雪儿到底是什么关系?”他自然是不认的,坚持说没有关系,说到后来嗓子有些干,想要凉茶,结果只换来嗯嗯啊啊的敷衍,追问愈发紧迫,茶水迟迟不来。撑到傍晚,又是那几个菜摆上来,他已没了力气,含一口干巴巴的米饭在嘴里,连忙吐了,其余的更不敢吃,只拿一双喷火的眼睛瞪着乔副队长。 第23节 “嘿嘿,大少爷,辛苦的话就躺一歇,不过辰光不能太长,我要回去吃饭了,接下来是李队长。好好保重。早日交代,早日澄清,也好早日出去。” 才躺倒一刻钟,果然李常登便打着饱嗝来了,嘴边还咬一根牙签,看到黄莫如身边那顿晚饭还纹丝未动,便笑道:“大少爷,嫌菜不合胃口啊?” 他没有理会,翻了个身,拿背对住李常登。突然肩上一紧,整个身子已被两名警员拎在半空,就这样拖到桌子跟前,一只白炽灯吊下来,在眼前不住打晃。他闭着眼,不敢叫一声,怕蒸发了体内的水分。其实他也不晓得自己能撑多久,累和饿是次要的,要紧的是能不能从这里出去,他心中已开始隐约怨恨起爹娘来,原来预计自己当天就能出去,可待得越久,就越茫然,当初满满的信心已被饥渴交加的现状渐渐削平。 气势明显变弱的黄莫如,在酒足饭饱的李常登面前,全无招架之力,他的舌头像枯纸一般苦涩,每动一下,身上每个毛孔都会疼痛。所幸心里的绝望多少也有一些化作了悲愤,所以嘴风更严,干脆问什么都不开口,只是将额头抵在桌沿上,后颈被白炽灯照得热烘烘的,蚊子不断攻击他裸露的皮肤,背上的汗液结成干松的盐粒,然后被新沁出的汗液融化。他尽可能不动,保持体力,明知这么做也撑不了多久,却仿佛要跟谁赌一口气。 “大少爷,这样可不行啊。若想早些回去,就把知道的都讲出来。咱们还是从老问题开始,你跟田雪儿,到底是什么关系?她是不是你的情人?她肚子里有了你知道吗?那是不是你的种?” 李常登说出的每个字,都对他造成很深的刺痛,但他继续选择默然,不承认也不否认。 “大少爷,听清楚了没有?没听清楚,我就再问一遍。” 他闻到很浓的酒气,耳边也多了一些热量,明白是李常登正俯下身贴着他的太阳穴追问时,便干脆闭上了眼。此时,嘴唇已像烧焦一样难受,好像与空气摩擦便会着火,身体正歇斯底里地呼唤水源,幻想自己已回到家中庭院里的那口井边,纵身跳下,让阴凉墨黑的井水将他吞没……这样想着,绷紧的灵魂也稍稍有些解脱。可酒臭又将他熏回现实里,还是那间方正的审讯房,一盏灯,一个面目可憎的保警队队长。 这一夜,对黄莫如来讲,抵得过十年苦役,他其实一直醒着,却假装已经睡着。中途的确有一段时间失去过知觉,他猜想其实只是晕厥,但李常登拿了一杯水,他拿了一杯水! 那杯水放在离他不到一尺的地方,人渴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原来与骆驼无异,连水的味道都闻得出来。他舔了舔舌头,干裂的唇皮快要刺破舌尖,半个身子已扑在桌面上。此时却感觉背后的椅子被移向桌沿,将他的胸膛牢牢贴在桌沿动弹不得,若想再退回去,恢复刚刚的卧姿,已是不可能了。 如今识破这个阴谋,早已来不及了,只能眼睁睁看李常登拿起杯子,一口将水喝尽。他盯住他的喉咙,看金子一般珍贵的东西白白流进敌人的体内,却连恨的力气都没有,只能沮丧地趴在桌上,摆出一个乞讨的姿势。 “求……求求你……”他终于开了腔,头一句就践踏了之前辛苦累积起来的自尊。 李常登笑了:“大少爷,不就是水嘛。何必要用求呢?直说就行了。不过,你跟田雪儿到底是什么关系呀?” 他突然发现,眼前这个人,其实只是打着审讯的幌子逼供,尽管无任何凭据,直觉却告诉他,这个人是在报复。至于报复些什么,是他完全想不到的。 【13】 黄梦清已三天没有跟杜春晓说话,连步行绕一大圈去饭厅的路上都互不答理。其实杜春晓是想和解的,无奈对方怎么都不肯,一张冷若冰霜的脸把什么都挡在外头了。二人冷淡的原因不言自明,黄莫如被保警队带走以后,黄天鸣走了许多门路,想把儿子保出来,孰料李常登硬得很,只说死了太多人,所以点滴线索都要挖掘干净,若再发生命案,罪责担不起,所以无论如何不肯放人,连见都不许。除了老爷和二太太正竭力奔走之外,最急的便是这个姐姐,提议要杜春晓通过夏冰,让弟弟回来。 谁知杜春晓非但没点头,还讲了一句无情话:“其实我也觉得大少爷可疑,让他在里头待几天也好,没准还能招出些什么来。” 金兰交就这么样决裂,杜春晓却依旧厚着脸皮,每日在黄家吃喝,夏冰都觉得不好意思,劝她回书铺去。她两眼一瞪,骂道:“所以说你这书呆子就是呆!我留在黄家自有我的道理,梦清那臭脾气过几日也就好了,你着什么急?” 夏冰果真也是“皇帝不急急太监”,怕她们真的从此生分了,也是可惜。与此同时,他也是惦记着黄莫如的事,要求参加审讯,却被乔副队长挡了回去,只说大少爷嘴硬得很,什么都不招,只能拖着。他一听便来了气,直觉不能把一个人拖死在保警队里。乔副队长冷笑回他:“傻小子,这个事儿你莫再操心,黄家大少爷现在好得很,既没缺胳膊少腿,身上也没掉块肉下来。只是死的人有点太多,县里都惊动了,给我们的时间不多。” “那……让我去跟他聊聊,说不定能套出话来。”他大着胆子提议,头顶当即挨了乔副队长一下。 “你小子犯浑犯到什么程度啦?李队长都问不出来,你比咱们还能些?赶紧回去查查别的线索,不要放过一个男下人,懂了没?” 倒不是挨了这一下让他不服,但夏冰多少还有些关心黄莫如的情况,进保警队两年半,从未见过两个队长正儿八经审讯嫌犯,都是公然踢上几脚,嘴里凶一些,那些扒手就什么都招了。所以单单那份好奇心就很重,馋得他无论如何都想探个究竟。因临时牢房是由两名警员轮班看管的,值夜班的顾阿申恰好是他从小玩到大的赤膊小弟兄,有了这条门路,他便提了一包猪头肉和一斤黄酒,大摇大摆跑去跟人家攀交情。顾阿申弄明白他的来意,笑道:“看不看都是那么回事儿,每天都不亏待他的。谁都晓得他什么来历不是?” 虽说那些囚室从前未关过半个人,石灰墙却还是黄的,裂缝里刺出一些稻草,夏冰可以想象顾阿申每天无所事事坐在椅子上,将椅背往后仰靠于墙,然后一根根拔出那里的稻草,动作悠闲得一如等死。如今有个活人可关,于他来讲多少倒还有些兴奋。所以他夜里真的舍不得打盹,期待与那疑犯一同呼吸。顾阿申也试图要跟黄大公子聊天,可李队长下令不得供水,所以他便断了浪费疑犯口水的念头。其实他从来不相信他是凶手,尤其他刚跨进牢房的瞬间还被隆起的泥块绊倒,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绝对下不了狠手。顾阿申的爷爷从前在县里当民兵,亲手拿刺刀捅死过几个共产党,回来后,眼神都不对了,看什么都有种哀伤的淡漠,让他直起鸡皮疙瘩。但黄莫如没有那样的眼神,像竭力在掩饰恐惧,来这儿不到一个钟头,便差不多要把铺上的稻草都扯光了,那种焦虑里隐含着愤怒。所以他跟夏冰讲:“看起来挺可怜,几天来只喝过两口水,用来吊着他性命的,若真是他干的倒也罢了,若不是他……” 夏冰已听不见顾阿申后头说的话,只怔怔地望住黄莫如那张灰暗的脸,他整个人缩成一只老鼠的样子,一动不动,不晓得有无呼吸。 “大少爷?” 他叫了他一声,声音怯怯的,很快便融化在空气里。 “大少爷?” 他又叫,未得到半点回应。 “怎么还要这样审的吗?” 夏冰明显把气出在顾阿申身上,那是唯一能让他甩脸子的人。 “别跟我急呀,上头的命令,又不能不听。”顾阿申径自折回,将那包猪头肉打开,拈起一块放进嘴里。 ※※※ 杜春晓对夏冰的倾诉无动于衷,继续玩她手里的几张牌,排了一副中阿尔克那,再对着它沉思良久。 贵人牌:愚者。 敌对牌:皇帝。 她歪着头,慢慢把牌收好,掏了一下耳朵眼,神色却半点也不悠闲。按牌理来讲,能助她一臂之力的是最不受人关注的一个人,碍事儿的却大权在握,极难应付。她从不信牌,却会在里头找灵感,这一次,灵感似乎离她远去,解出的答案都狗屁不通。 “你说他都半死不活了,宁愿挨一刀也要喝口水,到这节骨眼上还坚持自己是清白的,那应该没有问题了吧。”夏冰贼心不死地盯着她的牌。 她瞥了他一眼,笑道:“你果然对黄家人的脾气不了解。” “那你又了解多少呢?”他不服。 “首先,”她索性将牌打乱,一副欲提点他的模样,“你最好查一下这些尸体是在哪里被切去腹部的,呈尸地点都不是案发现场,那么凶手又是在哪里作案?” “你错了,尸体没有做过大的移动,除了田雪儿死的当晚下雨,痕迹被冲刷掉之外,其余三个人,痕迹都不明显。”夏冰扶了扶镜架,正色道。 杜春晓声音极响地拍死一只停在她左臂上的蚊子,说道:“你还记不记得,不止一个下人讲,半夜看到黄菲菲站在案发地点,也不晓得做什么?” “记得,可就是问不出什么来。”夏冰脑中又浮现出那把抵在他下巴上的猎枪。 “其实我现在心里一直有三个疙瘩,一是如果四个死者里有三个已经怀孕,那么她们的孩子到底是谁的?都是黄莫如的?二是黄菲菲的奇怪举动究竟意义何在?既然看到她的人不止一个,说明事情是真的,可这姑娘看起来又不像个有心眼儿的人,所以事情也就复杂了。三就是……” 杜春晓顿了一下,突然直勾勾盯住夏冰,吐出几个字来:“田贵究竟到哪儿去了?” “你是说,秦氏的死跟黄家的几宗命案有关系?”夏冰擦去鼻尖的油汗,又长叹一声道,“其实我也早就怀疑……” “怀疑你个大头鬼!”杜春晓硬是将他的话堵回肚子里去,径直道,“其实倒不为别的,只有一点牵着我的心,她肚子里也有个孩子。” “这我都没告诉过你,你怎么知道的?”夏冰瞪大眼睛叫道,“可别告诉我说拿牌算的!” “还真是拿牌算的!” 她忍不住嘴硬起来,其实是不敢告诉她,自己经常私下翻阅夏冰那个查案记录用的小本子,夏冰小心翼翼将它放在随身带的灰蓝色小布袋里,那袋子却经常落在杜春晓的书铺。 第24节 ※※※ 已至夏末,天气似乎一点都不想放过谁,虽然青云镇今年又热死了两位八旬老人,但魔爪还在继续延伸。日头不烈,却照样毒,鱼塘街上晒烫的青石板踩在脚下,那热气灼得人路都行不稳。夏冰与杜春晓在保警队附近的水果摊前挑西瓜,一过七月,瓜便怎么都不甜了,红瓤沙到泛黑,咬起来一股子霉味。他们吃了两块便撑不下了,将瓜皮用来抹脸抹手,眼睛却是盯着保警队那间平房的大门,专等李常登与乔副队长出来。傍晚时分,是李常登先回了,直到夜色深浓,乔副队长才满面倦容地出现。因那水果摊早已回家歇去了,夏冰只好花钱请杜春晓去旁边的茶楼待着,虽然更加隐蔽,观察动静却也愈发吃力。尤其杜春晓看到乔副队长这么晚才回家,已猜到这二人在对黄莫如轮番审讯,心便沉了下去,后悔当初不听黄梦清的话,早该想法子把她兄弟从里头弄出来的。 见到黄莫如的时候,他已形同鬼魅,眼神都是发定的,脸上布满蚊子块,嘴唇缩成鱼口的形状,头发了无生气地贴在额上。即便是这样狼狈的模样,他还是保持曾经养尊处优过的标记,举止里有干涩的傲慢。夏冰将切成片的西瓜一块块隔着铁栏杆递进去,他却一动不动,只是看着,显然已经对周遭情况失去辨别的能力。 “吃啊!吃。”夏冰拿起一块瓜,放在嘴里咬一口。 他这才爬下稻草铺,身后飞起几只巨大的蚊子。 才吃了两口,便扶住墙,全身痉挛,在角落里呕了一阵,这才苍白着脸,又吃了两块瓜,汁水顺着手指流下来,滴在结块的绸衫上。 “大少爷,我们不是来审你的,你什么都不用讲,只要坐着听就可以了。” 杜春晓笑嘻嘻地将塔罗牌举到表情木然的黄莫如眼前,他盯着那牌,刚刚被浸润过的嘴唇缓缓舒展、上扬…… 他看到正对着他的那张牌上,尖长耳朵后头生有一对曲卷羊角的恶魔正在狞笑。 第三章 皇后疑云 〔“你的意思是,她的死与简政良的死果然是有联系的?” “没联系可就怪了,经过前边那一桩事,任谁都想得到他们之间有联系。”杜春晓翻开最末一张牌——正位的皇后。心里便“咯噔”一下,暗自惊疑,“怎么跟给黄莫如算的未来牌是同一张?”〕 【1】 黄莫如的抗拒,在杜春晓面前似乎没什么用,他只能坐下洗耳恭听,脚底板沾满了西瓜籽。 “大少爷,其实事情应该没有咱们想象的那么难,对不对?”杜春晓坐在牢房外的小板凳上,将塔罗放在膝盖上,均匀地分成两叠;空气依旧灼热,月亮的残光经由小气窗投射进来,仿佛在窥探她牌中的秘密。 她举起的第一张牌——恋人。 “虽说都是含金钥匙出生的,可人和人到底还是不一样,有些是天生痴情种,比如你弟弟;另有一些则是脂粉堆里打个滚便出来了,最是有情却无情,大少爷你如今可是被保警队疑成这样的人呢。”杜春晓似乎有些乐滋滋的,让夏冰浑身不自在。 第二张牌——魔术师。 她喜得拍了好几下手,“啪啪”的爆响唬得顾阿申连忙跑过来,手里还端着一杯梅子酒。 “好牌啊,好牌!”她仰面向天,一脸的感激,遂又转向黄莫如,笑道,“这张牌,可是替你妹妹洗冤了。有下人说令妹曾深夜在呈尸地点徘徊,是误会吧。其实是大少爷您穿着女装,出现在那里吧?大少爷是要做什么事?” 她终于点中他的要穴,两根手指夹起魔术师牌,戏蝶一般在空气里舞动。夏冰则激动得不停推整眼镜架子,生怕看漏了她装神弄鬼的动作。 月光不知何时已悄悄抽走,将黄莫如整个身子隐在夜色里,宛若墙上一块深浓的黑影。看不清他的表情,可从肩部细微的起伏揣摩出他是平静的,甚至还能从这静默里嗅出一丝的感伤。 杜春晓却是未知未觉的样子,像正从野兽身上剥皮,是绝无可能替手中猎物喊痛的:“还有,陷害三太太和陈大厨有一腿的,其实正是少爷您吧?虽说甲套是二太太拿去给老爷的,可发现它的丫头也是二太太外屋的人……哦,不对。该不会是用这法子绕着圈儿陷害大太太呢,不逼供红珠也罢了,一旦逼供,她招出的幕后元凶必定是大太太,不用猜都知道,您必定允诺了她什么终身大事了。大少爷,您心里打的算盘倒也奇怪,不过我知道两位队长折磨您那么多天,都没把您的嘴撬开,我是断不会再费这个劲的,无非是把这副牌告诉您,跟您知会一声,免得到时您真上了刑场,都还喊冤。” “其实呢,您扮成女人模样,可能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癖好,这个我就不追究了。但田雪儿与你私通该是事实吧?三太太不知从哪里得知你和这丫鬟的事儿,于是拿她作要挟,让你娘不敢动她的主意。可惜这姑娘死了,嫌疑早晚要落到您头上,所以您才变着法儿陷害栽赃三太太,原本是想让你娘在老爷跟前吹点风,把三太太给逼走,没料到事情发展出乎意料。藏书楼命案一出,保警队反而来得更勤,吓出您一身冷汗吧?事后甚至你娘自己都有些担心是冤枉了三太太,可你倒好,又私下买通红珠,把大太太都咬出来了。至于要害大太太的缘故,自然是因为田雪儿怀了你的种,被白子枫查出来了,她头一个必须向大太太汇报,所以黄家上下就只大太太与你知道那丫头珠胎暗结的事,你这才利用你娘去跟大太太结梁子。是不是这样?” “可他又怎么能骗大娘吃饭咬到钉子呢?”夏冰像是在替黄莫如辩解,同时消除自己的疑虑。 “那是大太太自己糊涂的,我原也以为她是自编自演的戏,但后来想到一件事,蛋羹里的确埋不下钉子,但米饭里却可以。”她翻开第三张牌——审判,“当日负责盛饭端菜的又是红珠,她可以选择让哪个人咬到钉子。大太太吃蛋羹有个习惯,要搅着米饭一起吃,这才在咬伤的时候误以为钉子是从蛋羹里吃出来的,无意之中反而被疑作贼喊捉贼。你这样害大太太的起因,是怕她把田雪儿怀孕的事情讲出来,因大太太从前是小店铺老板的女儿,没念过几年书,大字不识几个,所以不可能把知道的事情写出来,只会不小心讲漏嘴。所以要她封口,这法子是最有效的,顺便还能离间三位太太的感情。呵呵,其实她们原本就不讲姐妹情分,连表面功夫都做得极一般,只是这一来,矛盾更深,你坐山观虎斗,倒是能加速扫除障碍。可是这个道理?” 听到这一声质问,黄莫如总算抬起头来,虽已槁颜枯爪,两只眼睛却是犀利的:“杜春晓,不要以为单凭你的胡乱推测就能破了这案子,事情有你想到的一层,还有你想不到的一层呢!” “那就劳烦大少爷把我那想不到的一层讲出来听听呢?” 杜春晓借机追问,对方却没入圈套,只冷笑道:“不是说我只要听你讲,可以不回答问题么?” 语毕,他复又折回草铺,缩成一团睡下,宛若幽灵暂时安歇。 ※※※ 黄莫如被送回黄家那天,苏巧梅哭得死去活来,紧紧握着手中一串玉佛珠,边抹眼泪边念《金刚经》,饭也不吃。的确,宝贝儿子那副受苦受难的模样,谁看了都心疼。黄梦清也忍住哽咽,亲自拿了两只蜜瓜过去,还骂道:“爹也真是,竟把井给封了,否则定能放在井水里镇一镇呢!” 洗过澡,换过衣裳,坐在冰桶旁喝了两碗莲子汤,黄莫如才缓过劲来。多少将之前在保警队经历的噩梦从体内逼出来一些,只要回到家里头,那蝉鸣听起来竟也不觉烦躁了。苏巧梅命唐晖将她的东西搬到儿子房里,说要好好照顾几天,实则只是在外房摆一尊观音,嘴里不停地“阿弥陀佛”。 临近傍晚,他突然起身,绕过这无数个“阿弥陀佛”走出去,小月忙追上来问大少爷要去哪里。他头也不回,只压着嗓子道:“啰嗦什么?”口吻之凶,令小月再不敢多吭半声。他沿着生满绿萝的院墙走到黄清梦屋前,玉莲刚擦了席子,端着水走到门口,见是他来了,行过礼便要转回去告诉大小姐,却被他止住:“你做自己的事,我马上就走的。” 黄梦清见他进来,笑容尤为明艳,那双细眼都变得妩媚了,虽是同父异母的兄弟,然而有些感情仍是无法遏制的,会由颦笑间暴露极微妙的丝丝缕缕。 “还有脸来这里?被人疑成这样了,回来也不诉个苦,可叫下人怎么看得起你?”她嘴是硬的,心却已揉成一片湖泊。 他不回应,径自坐下,因领子是敞着的,从脖颈到胳膊肘处因外皮剥落,已呈晶亮的粉色。她疼得坐立不安,当下便捧出那梨花木盒子打开,拿出护脂膏给他。他倒没有拒绝,接过来放在桌上,只说拿在手里不方便,等明早玉莲给送过去好了。她奇怪他的反应,却讲不出口,于是讪讪笑着,问他身体怎样,那蜜瓜喜不喜欢之类的,看他答得心不在焉,便不再多话,只等他透露真实来意。 孰料这一沉默,时辰竟比两人预料的都长,她隐约察觉他是想她先开口的,可又不知道他要什么,所以只好干等。一时间,空气中涨满透明的疑问,双方一个猜,一个藏,场面虽冷清,内里却是热闹的。 “我想跟姐姐借一样东西。”还是他沉不住气,像是下了决心要打破神秘。 “什么?” “就是小时候我们经常拿来玩的那个东西。” 她登时有些辨不清状况,甚至有些想念杜春晓的牌,这个古怪的女人肯定能用它作出一番合理解释。只可惜此时此地,她是茫然的,甚至这个茫然能经由他深棕色的瞳孔里折射出来。于是她便不想问,也不敢问了,只默默从木盒子底层挖出他要的东西,握在手心板里,再将手摁进他掌中。他的手掌薄而宽长,不像是有福的。她模糊地猜想黄慕云的手掌会是怎样的境况,她从前都没有注意过,因本就不信摸骨算命那一套。 可现在,她却急于想知道自己兄弟的祸福,可恨无从下手,就只得等事态发展,发展到她能看明白的时候。 ※※※ 苏巧梅已很久没睡得那么沉了,整整一个时辰都没有翻身,腕上的佛珠串在黑暗里发出幽冷的光。黄莫如蹲在床边,仔细观察她的表情,接着抚起她一只手,放开,手臂重重落在铺席上,珠子隔着竹篾与木板碰撞,发出单调的“咚”一声,她依旧呼吸均匀,畅游太虚。随后他移至铺尾,捉起她的右脚踝,再松手,脚趾骨在板上擦过,该是很疼的,却不曾换来半点反应,她双目微阖,面部神经都松弛得很。 他这才放下心来,走出屋子,因怕被巡夜的下人撞到,连牛皮灯都不带,只凭月色及对庭院的熟悉程度摸索前进。这一次,赌的是运气与勇气。这次,他可谓“轻装上阵”,再不扮成妹妹的模样,只穿黑色宽松绸衫,为方便行动,还将下摆扎进腰间,似欲将自己融进黑暗里去。 通道内还是那股子令人窒息的腥臭,他知道它的来源,却竭力不去想,只举着一个火折子往前探。虽然酷热被结结实实地挡在外头,然而他第一次在这里探索,都宁愿早些逃出来,承受烈阳曝晒。里边的墙壁干燥而阴凉,火光划过的瞬间能看到大片的褐色污迹,脚下偶尔会踩到一些细鹅卵石般大小的颗粒,发出“咔咔”的尖叫,所以每走一步,都将他体内的神经绷紧一环,足音的空响与颗粒在脚下爆裂的声音让他恨不得尖叫。 火苗一直往后逼压,几度欲舔到手背,他不由得松弛下来。风力渐强,表示快要找到出口。他的手再不敢离开通道顶部和周壁,一寸寸摸索,每块凸起的砖头都会让他犹疑半天,直到完全确认没有异状,才继续前进。 很快,他的脚趾便踢到硬物,火折子上的苗头愈来愈低,快要烧尽,他吹灭它,又拿出一根来。磷硝与空气摩擦后发出刺鼻的气味,这气味几天都洗不掉,只能拿蔷薇粉来掩盖。他紧张得快要呕吐,远比在保警队里受缺水的折磨要深,心脏在胸腔里发出震耳欲聋的脉动。火折子灼热的光照在硬物上,原来是一级台阶,往上还有许多的台阶,一层层往上,仿佛直通天界。他踏上第一步时,台阶回以沉闷的呻吟,是木板,他拾级而上,已顾不得火折子舔到指尖的疼痛,也未曾想过自己如何回去,只考虑眼前的光明…… 第25节 【2】 简爷原名简政良,之所以被称为“爷”,兼因年长,资历丰厚,系青云镇最早一批跟黄天鸣做生意的养蚕户。他从不贩湿蚕,均是自行烘干之后拿出来的,丝质饱满滑润,一看便知蚕宝宝必是经过精心养护的。所以镇上的人都晓得,简爷挣的是“良心钱”,他手头宽裕,谁也不会讲半句闲话,哪怕这些钱多半都在风月楼花销掉了,都是理直气壮的。到老都是单身,偶尔在外头找个把野草闲花也算正常。 所以简爷每逢月头月尾,都会去荒唐书铺背面的杀猪弄转悠。虽年龄六十有九,他依然头发乌黑,眼明心亮,身材健硕,挑一担水能脸不红气不喘地走上十里地。也正因如此,作为男人最基本的欲求也没在他身上断过档,他还是会大摇大摆地走近弄里那些神秘兮兮的小窗,往那木格子上敲两下,通常会有个老婆子将窗支起,皱着一张脸笑道:“简爷,今朝有新货,来试试看哇?”他对暗娼其实也挑剔得紧,花五块钱,非要耍出五十块的效果。 但光顾杀猪弄亦只是权宜之计,心里惦记的自然还是风月楼这个“销金窟”,那里的姑娘就算姿色平平,却都懂烟视媚行,房术也要高明许多,急缓有致,很会吊人胃口;不像杀猪弄的下等货,拿了钱就只求速战速决,稍微拖一点时间便甩脸子。虽然好色,简爷却还是个有计划有节制的人,每个月的用度一分一厘都是打算好的,从不乱花,这是注定要孤独终老的男人必要的准备。杜春晓曾给简爷算过命,讲他是老而弥坚,有享不尽的后福。他从此便识破这姑娘的假把戏,再不理了。有些人的往去宛若莲子,都是积在心里的苦,天真稚嫩的后辈又怎么看得出来?无非人云亦云罢了。 所以简爷不信命,只信自己。而这份自信,是被一个叫桃枝的妓女打碎的。 原本,简爷到风月楼快活,老鸨都是又敬又嫌,敬的是他“德高望重”,嫌的是他为人吝啬。所以酒菜都不敢多备,只收行价,虽觉得腥气,好歹他从不赊账,倒也清爽。原本简爷在风月楼的相好珍珠突然有一天和客人打起来,拿碎酒盅子刺了人家的脸,被老鸨关在柴房里反省,所以他只得换人。老鸨叫了几个姑娘过来,他看了一圈都不满意,只说还要再挑。老鸨有些不乐意,当下冒出几句刁话来,意思是这点钱就只能选这些货色,难不成还要黄花闺女或者红牌呀。这下触了简爷的心筋,当即拿出一叠钞票往桌上一摔,吼道:“把你们最红的姑娘叫来!” 说到底,他还是个不知行情的主,连过夜费都说不出准数,这把钱摔出去自然要遭耻笑,所幸老鸨还算口下留情,便命人去把桃枝叫出来。谁知桃枝早被黄慕云宠坏了,哪里肯去,老鸨少不得私下劝她,说不过是个老人,那玩意儿还不知有没有用场,不过顺着他的意假做一番就糊弄过去了。桃枝这才勉强同意,口脂都不补一层便下来招呼了。 简爷冷冷朝桃枝看了一眼,便对老鸨发难:“就这种货色也敢给我?” 桃枝厚着脸皮坐下,只是笑,怕稍露一点儿不满又得挨顿打。老鸨这才尖声道:“简爷,也不过才看了人家一层外皮儿,又没验过里头,怎就知道是什么货色?” 他皱着眉头又打量桃枝一番,还是半信半疑。 老鸨忙将嘴贴到他耳根上,悄悄道:“知道这是谁吗?黄家二少爷的心头肉!抽这会儿空子留给您的一口好菜,您还摆谱不吃?” “黄家”二字灌进耳朵里,他顿时百感交集,精神也来了,身子不由颤了一下,眼睛都发出绿光。老鸨只当他是中意了,便让桃枝扶他入房。 简政良坐在桃枝床上,让她一件件脱得精光,边看边不住冷笑:“哼!哈哈!没想到我一把年纪,还能玩黄天鸣儿子的女人!” 桃枝将身体打开,接纳他冲撞的辰光,方知上了老鸨的当,压在上头的男子虽然面颊上生了老人斑,还散出一股典型的老人臭,做那种事却勇猛如壮年,竟比黄慕云还弄得舒服一些。 虽说“婊子无情”,却多少还是有点念及快感,所以桃枝当晚便主动邀简爷留宿,没加一个子,倒是简爷觉得过意不去,翌日晌午还是多塞她三十块。这一来二去,桃枝便多了一个老主顾,干这行的,脚踏几只船非但没有羞耻,还值得拿出来炫耀。于是很快,风月楼几个姐妹都笑她“老少通吃”,灵动得很。 自白子枫死了之后,黄慕云找桃枝的次数便多起来,如今又来一位简爷,在她房间出入频繁的境况下,她亦是竭尽全力周旋,哪里都不得罪。只那老的似乎有些狡猾,有时像是刻意挑黄二少来的辰光点她,老鸨应付话说得少了些便不痛快,还拍桌摔凳的。某一回,他脸膛黑红地走进来,显然有些喝高,没坐稳便扯着嗓子叫“心肝”,老鸨只得表情尴尬地将他扯到里边一个喝花酒的私间,叫他坐一歇。他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偏要赌气,牙关一挫,偏大步流星走回外边大堂等着,也不要姑娘陪酒,便自斟自饮起来。大约一个钟头以后,桃枝满面潮红地将黄慕云送下楼,走到一半便被两三步蹿上楼梯的简爷拉住,径直便往楼上拖去。 黄慕云一时反应不过来,便怔了一下,倒没说什么,欲继续往下走。简爷却得便宜卖乖,回头笑道:“二少爷玩够了?下次麻烦再快一些,下边还有人等。你可莫要欺老!”话毕,还当他面在桃枝屁股上掐了一把。 孰料对方也不气恼,双眼冷冷盯住他,话却是对老鸨说的:“李妈妈,这可不对了,桃枝有了新相好也不说一声。你知道我平日最忌讳玩这些不干净的。得,下次有了鲜货,记得报个信儿,我头一个来挑,价钱不计。” 一番话说得桃枝脸上白一阵红一阵的,她断想不到黄慕云会就此将她抛弃,心中自然懊恼,可又不敢表现,怕再有闪失,连老头子都保不住了,只得咬牙切齿地缄默。 然而最不服气的却是简爷,只见他高声大气地对老鸨吩咐道:“李妈妈可听清楚了?下次有鲜货,派人给我报个信儿,价钱不计!” 空气瞬间冰结,众姑娘与嫖客都安静下来,围观好戏。看黄家二少爷和简爷到最后哪个占先儿,这是气势的问题,说得再透一点儿,就是钱的问题。所以梁子结到后头,吃亏的必定是简爷,为了与黄慕云争风头,那些苦苦恪守四十年的计划与节制瞬间化作烟云,居然也学着纨绔子弟玩起一掷千金的把戏。黄慕云到风月楼自然来得更勤,只是一次都不叫桃枝,他不要,简爷肯定也不要,双方都把红牌给晾起来,专挑干净的下手,十五岁雏妓的开苞费抬到一千块了,还相持不下。最后简爷满头大汗地叫出了“一千二”的价钱,然后绷紧神经看黄慕云的反应,孰料对方竟悠悠然吃了一口茶,笑道:“那今晚我就叫桃枝了。” 于是当天,简爷生平头一次赊了账。众人都看明白了,知是黄慕云变着法儿耍他,却不敢点破,忍着笑给那小姑娘做开苞的准备。黄慕云却理直气壮地搂着桃枝进房去了,顺便还替楼下的嫖客付了一轮酒资,反而换来众人一片叫好。 不久,简爷欠债的事儿风传整个青云镇,老鸨叫人去收了几次都没收回来,便亲自登门来讨。他气哼哼坐在门槛上,扒着手里的半碗咸肉豌豆饭,半眼都不看那讨债的。老鸨一急,便翻了脸,扬言若三天之内不还,就别指望平安过这个年了。简爷冷笑道:“反正我一把年纪,也早活得不耐烦了,你们要怎样就怎样,难不成还怕你们?” 老鸨也不甘示弱,回道:“简爷言重,倒不敢要你的命,只是我开这窑子,手里姑娘是经过不少,想逃的也不是没有,个个都要弄死,岂不亏煞老本?我自然是有那教人生不如死的法子!” 那最后一句,勾起了简爷要逃命的欲望,往后的三天他果然是不见踪影,家里但凡值钱的也早就搬走,也不知去了哪里。气得那老鸨回去掐了桃枝好几下出气,嘴里骂:“小贱人!性子浪,花样儿还多!跟这老头子睡了那几天,也没探出他底细来,害我白白亏了个黄花闺女,你可赔得起我?” 稀奇的是到了第五天,简政良又抬头挺胸走进风月楼,一千两百块票子甩得哗哗响,老鸨忙接过去,娇声抱怨他怎么失踪那么多日,怪招人想的。 “李妈妈,今后不用再想了,我天天来。”简爷又恢复那一副“爷”的派头。 “哟!你可是哪里发了财了?” “何止发财?我是找到棵摇钱树啊!”他兴奋的语气里隐约杂带一缕悲凉,接着喃喃道,“其实早该去找他的……” 简爷突然发达的事又成了青云镇奇谈,大抵此时,唯黄家某个大人物才知道真相。他把那两千块的票子交到简爷手里时,心里恨不能杀人。 【3】 因分不出白天黑夜,黄莫如已不知躺了几天,只觉浑身骨头都是断的,动一根手指都要用尽全力,且还痛到锥心。尤其后脑勺,一直处于麻木状态,微微抬动下巴,便能清醒地认识到头发从木地板上拉扯起来的刺痛,他晓得那是血水在发梢凝固,将头皮粘在地上的缘故,竟稍稍有些放心,至少血是自动止了。 一开始,他总是想爬起来,刚坐直,便天旋地转,复又倒下,额头一次次与木阶梯相撞,遂又昏死过去。因此他不敢再试,只保持一动不动的姿势,整张背都压在阶梯上,因辰光太久,梯沿已深嵌进皮肉里,所以每每想要翻身,都要伤筋错骨,力道用得不对,后脑好不容易被血凝合住的伤口还会崩裂,再让他失一次元气。他是想到过死的,百般挣扎之后,终于耗尽了性命,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慢慢腐烂,直到立秋那天祭祖,要清扫整个宅子的时候才会被发现,那时他已变成干尸,眼球被老鼠啃了个干净…… 老鼠…… 他突然想到自己竟没听见过半声“吱吱”的鼠叫,这说明什么?难不成他落难的地方已荒芜到小东西都养不活了?绝望此时才缓缓爬上来,他像初生婴儿一般,试图把自己蜷缩起来,再找一根营养管含进嘴里,吮吸生命赖以延续的汁液。无奈什么都没有,除了后脑壳上凝结了又脱落、再凝结起来的血痂。他只好费力抬起手,抚了一下后脑,背上的筋即刻绷紧,幸亏手已摸到干硬的血块,他把它放进嘴里,闭上眼,口腔旋即充满铁锈味道,但还要强逼自己不吐,奢望能再熬一熬。 又不知睡了多久,他以为自己已恢复一些力气,便颤巍巍地往台阶下方移动,眼睛适应黑暗之后,勉强能看到一些东西的轮廓,譬如阶梯底下约十尺远的地方,有个门,上边吐环的铜狮头正对他怒视。他奋力将自己摔离那阶梯,身上每块肉都已不是自己的了,它们落在地上,灰尘很快扑来,捂住他的口鼻。他咳了两声,胸腹剧痛无比,想是肋骨断了,至于断了几根已无从猜测,此时要紧的是能让手摸那两只铜环,它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在尘埃里匍匐前进,最麻烦的地方是皮肤上都是棉絮状的脏物,即便是软的,那些细小的颗粒还是会钻进毛孔,让人浑身不自在。他并不畏脏,事实上,记忆里他一直是个抗得住脏的人。呼吸已变得艰难,灰尘在鼻孔里舞蹈,将原本便闭塞的空间堵得更狭窄,他生怕自己爬的方向错了,舌头已紧张到麻痹,可唯有十根手指抠住地板裂缝的触感是真实的,借着那微弱的真实,他不断往前移动,直至摸到那堵厚厚的门。他欣喜若狂,将整个身体趴在门上,右臂伸长,摸到一个浮凸光滑的硬物,遂从指缝间发出“咣当”一声。 “救……救命!” 他撕扯着嗓子,却只听见一个出奇喑哑的闷声在自己耳中回响,根本传不到外头去。他当下心冷了,对自己破音的喉咙沮丧不已。于是只得拍门,也不知力道轻重,只知门在不停抖震,但很微弱。铜环与门壁不断碰撞,他的肩膀亦一次次靠在门上,这已是最积极的突破姿势,断不可能做得再多。 “救命——”他有些急了,后脑壳的伤疤再次崩裂,一股温热的液体已渗过头皮,流到后颈,再直达背心……宛若生命也随之殒灭。他只得拼命撞门、拍门,将自己托付给门外那些渺茫的过路客。 突然间,他全身扑了出来,抬头时一大片白花花的光线刺穿了眼球,他发出一声惨叫,俯在地上。如此向往光明,待它真的来了,他却几乎要被它弄瞎,只得这么样回避着。 “莫如!莫如!你怎么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在他头顶飘荡,他不敢再抬起脸来,烈阳烧灼着他流血的脑壳和满是污尘的背脊。 “赶紧叫人把他抬回去,他头上有伤。”另一个粗声大气的女声响起。 他慢慢睁开眼,用双手护着,转过头来,透过指缝看到两张错愕的面孔,都是女人,一个梳着油光光的短卷发,妆化得很端正,只是并不漂亮;另一个只胡乱扎了两根粗辫,垂在胸前,土蓝色的旗袍上发出浓浓的烟味。 “莫如!你这是怎么了?”短卷发的年轻女子双眼含泪,想将他的头颅支起,又怕触到伤口,只得在一旁束手无策。 那绑长辫的倒也镇定,将一只手放在他颈下,用手绢包住受伤的后脑壳,还顺便翻了他的衣袋,从里边拿出一根火折子。 “你们是谁?”黄莫如怔怔地望着那两个女人。 短卷发的登时睁大眼睛,泣道:“我是你姐姐,梦清啊!你不记得了?” 他对这个答案回以困惑的表情。 第26节 绑辫子的女人却皱眉道:“可能是在里边摔糊涂,一时脑子空了,先送回去再说。” 他这才有些惶然,开始努力回忆一些逃生之外的东西。譬如他是谁?现在何处?眼前这两位姑娘与他又是什么关系? 头颅瞬间像炸裂一般痛楚,他忍不住捂住双耳尖叫,可声音却如锯子锉过树干一般沉闷,嘴里的铁锈味甚至还在不断提醒他刚刚经历过的地狱之旅。 ※※※ 黄家大少爷竟在由外锁住的藏书楼里找到,可谓“奇迹”,郎中诊断讲他是从高处坠落,不小心磕了后脑,伤得有些重了,这才摔得失忆。杜春晓冷眼旁观,也不说话,只将手中一张男祭司牌放在脸上蹭来蹭去。苏巧梅哭得眼睛跟核桃一般,想不通自己都供奉佛祖了,佛祖为何反而不保佑自己的儿子,让他三番两次地遭横祸。 “杜小姐,听说你的牌准,可否给莫如算一算?”这是念完经以后,二太太说的头一句话。 “二太太的意思是,我在你家白吃白住这几天,却没将害大太太吃钉子的元凶找出来,所以这次得还您儿子一个公道?”杜春晓竟不依不饶,口气冲得像吃了几斤火药。 苏巧梅没料到会碰这样的硬钉子,当下张口结舌,讲不出半个字来。 黄梦清忙上来劝道:“折腾了一天,大家都累了,还是回去歇着,这里有小月和红珠轮流陪夜,都散去吧。” 大家这才陆续散了,唯苏巧梅还抓着儿子的手不肯放,黄梦清便将随行来的唐晖拉到一旁,讲等歇让厨房送些点心过来给几个下人垫饥,可一定要把人看好,有什么要帮忙的只管过来开口。交代完之后,才与杜春晓回屋去了。 杜春晓似乎还在气头上,玉莲服侍二人擦洗之后,她便将牌往睡席上一摔,嗔道:“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黄梦清假装吃惊,强笑道:“什么事我没告诉你了?要冲我发那么大脾气?” “你还瞒!”杜春晓到底憋不住,竟走到背对着她摘耳坠子的黄梦清跟前,狠掐了一把对方的肩膀,并将手里的一件东西拍在梳妆台上,质问道,“这是什么?” 是从黄莫如袋里翻出的火折子。 黄梦清怔了一下,这才长叹一声,说道:“难道弟弟出了事,我这个做姐姐的不会担心?你又凭什么气我?” “这种火折子,镇上是没有的,纵有也都是黄纸做起来的。不像这个,用了磷硝,完全就是我跟你在英伦念书的时候,专门去丛林里玩探险游戏时备的东西,你当时间久了我就认不出来?他跟你要这样的东西,必定是用在冒险的地方,你倒好,竟就这么让他去了!”她浑身冒着火气,却还是尽量压低声线。 “你以为我想让他去的么?你以为我不想问么?”黄梦清抬起头来,两只眼圈都是红的,“他的脾气你不清楚,我可是知道得很,越是逼他,他越不会讲,但做什么事都自有他的道理在。你若这次因他不讲原因,便不肯帮,下一次他就要走更极端的路子,到时我后悔那才叫来不及!”说毕,已止不住地哽咽。 “那他落得现在的下场就是来得及了?算你救他一命了?”杜春晓怒气渐消,口吻也温柔起来,想再多辩两句,见黄梦清已哭成泪人,到底还是不忍,便反过来哄她。 那一夜,杜春晓竟失眠了,千言万语想吐个痛快,却又硬生生堵回心里去。同时,她亦悄悄做了个决定,那便是还要想办法在黄家待更长的时间。 【4】 夏冰用铅笔在小本子上写了几行字:黄莫如在藏书楼内坠楼受伤——火折子——藏书楼的门由外锁住——失忆。 诸多不明之处,几乎要将他的脑袋撑爆,他只得抬头做了个深呼吸,将身体嵌进书铺台柜后边那只藤椅里去。杜春晓不在,他的思路似乎也不通了,但很明显,黄家大少爷的这次“意外”太过蹊跷,既然发现他的时候,门是由外反锁的,他又是怎么进到楼里去的?还有后脑的伤口形状根本不像是在木楼梯上磕的,分明就是受硬物击打所致。如此说来,黄莫如必定是通过什么方式潜入楼中,随后受到袭击,从楼上滚落,醒来之后摸到了门,拼命敲打,引起注意。他在黄家无故失踪了两天,众人都是掘地三尺地找,所幸黄梦清与杜春晓运气甚好,刚巧在藏书楼边转悠,听见微弱的拍门声,这才将他救出。 可是……他总觉得哪个地方有些别扭,讲不出来,直觉却是在的。他深信杜春晓与他一样,有神秘的东西潜伏于体内,令二人变得敏感、尖锐,聪慧却又有些不可理喻。 下午闷热,人易疲睡,他手中捏着本《李自成传》,却怎么都看不下去,不消一刻的工夫,那书便从手中滑落。可能是书的原因,梦里都在血战沙场,他披着大盔甲,骑汗血宝马,耳边杀声震天,只觉底下的兵蝼蚁一般渺小,却怎么都碾不死。才战了一会儿,却闻战鼓声换成了女人的叫骂声,他有些不信,定下神来细听,这一听便醒过来了,叫骂仍没有停,原是后头杀猪弄传过来的。他打了个哈欠,对暗娼与嫖客为那几块钱吵吵闹闹也见怪不怪,便埋头又要睡去。孰料弄堂里又拔起一声尖叫:“杀人啦!” 他犹豫了一下,当下还是走出来,拜托旁边卖香烛的替他看着会儿铺子,自己便拐去杀猪弄看热闹了。 转了一个弯,远远的便看见顶着一头乱发,身穿水红短衫的齐秋宝整个人趴在地上,死死将简政良的左脚抱在怀里。旁边接生意的老婆子已是束手无策,站在旁边瞧着,也不知该劝谁。见夏冰来了,忙上前求助:“哎呀,小哥儿呀,快劝一劝,要出事情了呀!” “出什么事了?”夏冰硬着头皮上来调解,朝简爷眼睛一瞪,喝道,“两个人拉拉扯扯做什么?很光明正大是怎么的?” 简爷借机一脚把秋宝蹬开,整了整簇新的长衫,手里那把折扇摇得呼呼响。见来人是从小看到大的夏冰,他即刻抖起来了,回道:“什么事,你问这婊子!哪有强拉客的道理?” “呸!”齐秋宝忽地爬起来,手指头点到简爷的鼻头上,“简爷你自己说说,到我这里来光顾了几年?我秋宝可是个强买强卖抠客人小钱儿的主?分明是他如今有了新欢,把这里几个旧相好都丢脖子后头去了。丢就丢了,也没什么,还巴巴儿过来逛,我自然以为是要服侍的。结果不过来调排我几句,叫我别做了,还把先前不知哪里弄来的脏病赖在我头上。我是要做生意的呀,哪经得起熟客这么诽谤?今儿你不把话讲清楚,就休想走了!” 夏冰倒是不讨厌齐秋宝,她今年四十三岁,年轻时是有名的“绣坊西施”,风姿曼妙得很。其丈夫亦是富足的蚕农,却不料某一日突然失了踪,她伤心过度,导致小产。从此变得自暴自弃起来,绣坊也不开了,倒是搬到杀猪弄做起皮肉买卖,不出几年,人便老了二三十岁,额上阡陌纵横,眼角眉梢尽是苍凉。虽是干这下九流营生,她却是个脾气坦率的人,去菜市场买东西都理直气壮地跟贩子讨价还价,有一回张屠夫嬉皮笑脸道:“叫我给你便宜些,那你怎么没给我算便宜过呀?”说完便挨了她火辣辣的一掌。所以齐秋宝的泼辣强悍是出了名的,偏偏男人骨子里都有些贱,就爱夜半无人时揣着银洋摸来弄堂里孝敬这“胭脂虎”。所以这样的女人被简爷调戏说有脏病,一口气哪里忍得下,自然要冲上来跟他拼命。 简爷如今财大气粗,心想我随便取笑一下婊子又如何,于是更不服气,只回骂说她淫病发作,身上早就生满梅疮,不信就脱光了让大伙儿验证一下。因动静太大,此时弄堂里已挤满了人,连王二狗都丢下烧饼摊来这里凑热闹。 “好了好了!这事儿没什么好吵的,一个大男人,跟女人计较什么?还是回去喝口老酒,等夜了去茶楼听戏。”夏冰同情的虽是秋宝,话却是哄着简爷说的。 围观的却不肯了,不知哪个好事的丢过来一句话:“有病没病,真脱下来看看啊,不然今后可怎么让人放心呢?” 说毕,人群里发出一阵哄笑,纷纷迎合叫“脱”。 齐秋宝冷笑一声,劈腿叉腰对着那些人,道:“好!今天老娘让你们开开眼,若我身上没病,姓简的你就跪下来给我磕三个响头!” 夏冰欲上前阻止已来不及,她嗖嗖嗖将身上的短衫领扣一解,直接从头将它扯出来,同时还腾出一只手来扯下肚兜,速度之快,叹为观止。众人一时反应不过来,吵闹声瞬间停歇,都望住眼前一丝不挂的人,连原本想耍嘴皮子的都忘记开口。 她便这么样在太阳底下转了三个圈,因长期在屋内的关系,皮肤苍黄如纸,肚皮上的皱纹也触目惊心,这些瑕疵平常在灯光昏暗的房子里是看不到的。简爷这才开始惊讶于齐秋宝的老,暗暗感慨当年的“绣坊西施”如今已成了不折不扣的半老徐娘,然而她竟一点不羞于被岁月折磨,仍是傲慢的,要自尊的。 “如何?看清楚了没?还不给我磕头?”齐秋宝弯腰拾起衣衫,并不急着穿,只搭在右肩上,拿眼斜睨简爷。 “磕头!快磕头!”人群里又爆出一记唤喝,大家像是登时回过神来,纷纷倒戈,要简爷磕头。 简爷红着脖子骂道:“起什么哄呀!我说了要磕头了么?是这娘们儿自己讲出来的,我可没答应!” 一句话引得无数嘘声。夏冰还要再打圆场,却怎么都张不开口。 齐秋宝听到这耍赖的话,眉毛一竖,冲上来便要抓简爷的衣领子,他反应够快,一把将她推倒在地,她也不示弱,没再抱住对方的腿脚哭闹,反而坐在地上大笑:“亏得镇上的人叫了你十几年的爷,不过就是个欺负女人的软蛋,比长舌妇还不如!” 简爷当下无话,只铁青着脸转身走了,出弄堂的间中,背后仍回响一片喝倒彩的掌声。 “逼烂的贱货,早晚收拾她!”这是他给自己发的毒誓。 简爷一离开,好戏便也散了场,齐秋宝拍落膝上的灰土,突然往夏冰身上一靠,压声道:“晚上老地方等。” 夏冰转头看了眼瞬间变得空荡荡的弄堂,没有作声。杀猪弄就是这样,平日似乎人烟稀少,像块荒土,然这里的暗妓衣食还是有着落的,可见光顾这里的嫖客均是不可见天日的幽灵,上风月楼的才算得上光明正大。简爷就是这么样“死而复生”,摆脱了“幽灵”的嫌疑。 齐秋宝所谓的“老地方”,实则是镇河西口原先她开过的绣坊旁边那条巷子,如今绣坊已被一个寡妇顶下开了间胭脂铺,并带出售各色梳子,极受女子青睐。她刚到铺子门口,身后便有人叫住她,回头一看,竟是桃枝。虽说同是粉头,却多少还有些差异,桃枝看起来要比秋宝略“尊贵”一些,客气也都是口头上的,实则不过听说白天她脱光身子闹过一出,于是想从事主那里再套些谈资。只可惜秋宝显然有些心不在焉,聊了没几句便说有事要走,桃枝哪里肯放,笑道:“你这是急着去会哪个情郎呀?可别是简爷吧。” 秋宝立刻往地上啐了一口,道:“你哪只狗眼看到我去会情郎啦?别以为你是风月楼的就了不起,还不是跟我伺候一样的男人!” 说毕,也不管桃枝脸上挂不挂得住,转身便要拐进巷子里去。 桃枝也不动气,只望住那急匆匆的背影,笑道:“若是去会情郎,另选个时辰也介绍给我,可别吃独食!” 第27节 秋宝听见,转过头冷笑道:“稀奇了,谁规定杀猪弄的婊子就不能吃‘独食’了?老娘偏要吃!” 此后几天,简政良走在街上,但凡迎头碰上他叫“简爷”的,口气都微妙得很,仿佛含了千万个讽刺在里头,让他如芒在背。 那是桃枝最后一次看见齐秋宝,之后她便凭空不见了,杀猪弄的小窗格子上只系了一块她揽客用的绸帕,绣着彩蝶戏牡丹的图案,手工细巧,色泽艳丽,栩栩如生。 老婆子急得满头汗,说秋宝不可能突然离开镇子,找了两天未果,只得去求夏冰帮忙。夏冰心里隐约知道这个事儿该先疑到谁头上去,便满口答应下来。因青云镇的娼妓也不分在哪里做的,有个三长两短保警队都不会过问,只当是活该,这已成了暗规;谁若要帮着去查,是要挨板子的。所以夏冰对老婆子千叮咛万嘱咐,莫要让队里的人知道,甚至秋宝不见了的事儿也不可四处张扬,否则谁都不讨好。老婆子自然是懂的,当下塞给他两包烟,十块钱,便匆匆离开了。 要找简政良,只投准三处地方既可:镇西头的茶馆,风月楼,他自己家。夏冰大致估摸了一下时辰,这个时候应该在窑子里乐着,于是便去了那里,可远远看见风月楼的招牌便停下了,他一个后生,进这样的地方,即便是来找人的,也在众人眼皮子底下,难听不说,事儿也不一定办得成。因此牙一咬,便去找了杜春晓,女人进去总惹不出闲话来吧。 谁知杜春晓听完后,当场给他后脑拍了一掌,骂道:“你还真是缺心眼儿!这种时候,简爷怎么还会去风月楼?前不久刚被一个婊子弄得下不来台,如今还去会婊子,可不是触自己痛处么?茶馆那种人多嘴杂的地方他也断不会去,讨人取笑不成?这几天若还是个正常人,保准在家里待着清静几天,待风头过了再出门的。亏你还是个警察,脑子没一天灵光的!” 夏冰这才像“开了天眼”,拉着杜春晓便往简爷家里赶,敲了半日的门,里边也没个动静,只得问他的邻居。邻居讲也是几日没见到人了,跟从前躲妓院的债一样,所以见怪不怪了,都觉得他不定哪天就突然又冒出来,所以也无人在意。杜春晓却还是觉得不对,怂恿夏冰硬闯,他到底还是不敢,只站在门前发愣。她狠狠瞪他一眼,拿出一张牌来,插进门缝里,拨弄半日,只听“咔哒”一声,门杠落地。 “你进去,我在外头放风。”杜春晓下了命令,夏冰只得乖乖照办。 不消一刻钟便出来,面色煞白,神情紧张。 “怎么样?”杜春晓不知什么时候在路边买了枝莲蓬,正剥里边的莲子来吃,脚边落了一地白白绿绿的壳。 “人在,不过死了。” 【5】 简政良的脑袋埋在半只西瓜里,头顶围了一圈苍蝇,已臭得让人屏息。 杜春晓却还在挖莲子,嘴巴不停嚼动,像是对尸体已经习惯的样子。夏冰一脸稀奇地看着她,问道:“你居然还能吃得下东西?” 她对他翻了个亲切的白眼,遂四处转悠起来,像在找什么特别的东西。简政良的家宅不大,只有一个外间并一个里间睡屋,左边耳房专用来开灶烧饭。简政良便坐在外间的饭桌上,一张脸埋在西瓜里,后脑勺插了一柄利斧。屋子里收拾得相当齐整,打开衣柜,里头挂着几件干净的长衫、冬天穿的长大衣和棉袄,抽屉里摆着十几对雪白袜子,还有一些短裤汗衣。旁边一张大床上,盖着油光光的竹篾席子,摸上去滑腻腻的,那衣橱上长绿锈的铜环片亦一样碰不得。 待杜春晓出来,夏冰已粗粗检查过尸体,正色道:“你可记得黄家一个叫吟香的丫头,偷了三太太的东西逃去县城,后来被发现死在镇西河滩边上,也是头顶挨了一斧死的。” “没错。”杜春晓点头道,“手法差不多,只一点不同。” “哪一点?” “那凶手必定是与吟香很亲近的人,所以她才会深夜在那里等这个人,并且对其也不防备,才被正面劈中。但凶手对简政良来说可能本来就不认识,或者其不受简爷欢迎,所以才带着斧子从背后袭击他。” 她手中的莲蓬已变瘪变轻,莲子吃得精光,肚子却一点不觉得饱。有些更奇特的东西吸引住她,只是一时半会儿,还不能让夏冰知道。 简爷的死,在保警队的李常登他们看来,与“寿终正寝”无异,无论男女,“老孤身”对青云镇的人来讲,都像是多余的,反正也不具备传宗接代的条件,换言之就是个“废物”。尤其像简爷那样的,终日吃喝玩乐,过得有些太过逍遥,且谁都好奇他的钱从哪儿来,但都不去问。所以李常登到简政良家中进行第二轮搜索的时候,讲白了便是找钱,他和乔副队长敲遍了每一块地砖,摸索了每一块家具的木板。最后在后院的墙根下边踩到一个银洋,顺势挖下去,竟掘出两只黄瓷罐,一罐里装了满满的银洋,另一罐却是用橡皮筋绑着一扎扎的钞票,共有一百扎,也就是一万元整。这笔巨款让保警队长瞠目结舌,都说就算养几辈子的蚕也断不可能挣出那么多来。 更蹊跷的是,齐秋宝此时却出现了,就漂浮在镇河上,与浮萍和菱草缠在一起,稳稳地随波逐流,依旧像那日要证明自己的干净一样,是赤身裸体的,腿踝上圈着一根粗红线。几个蹲在河边台阶上洗衣裳的婆娘远远看到一只白色水鸟停在绿萍上,还当好玩,捡石头打了几下,水鸟惊飞之后,尸首缓缓移近,肚皮已被啄开,翻出粉色的肉。 青云镇即刻沸腾起来,李常登此时却正忙于和乔副队长瓜分简政良的私房钱,连验尸都有些懒,但还是骂骂咧咧地去了。草草看过之后,从脖颈上一圈黑紫的印迹看,乔副队长断定齐秋宝系被勒毙,夏冰在一旁自言自语道:“那不是和黄家那几个丫鬟的死法一样……” 李常登听见这话,两眼一瞪,恶声恶气道:“哪里一样?她的肚子又没被切掉!” ※※※ 桂姐将药吹凉之后,端到黄慕云手边,他淡淡一笑,拿起来喝了,因从小灌到大的苦水,已经习惯,连眉头都不皱一皱。所以他不爱与家人一道吃饭,嫌饭菜味同嚼蜡,往后十年间,均是桂姐偷偷嘱咐厨子特意做了重口味的东西来满足他,只是越这么样的吃法,越是伤身。她本是想劝的,可一想到真正能让他听劝的那位白子枫都已死了,三太太又得了失心疯,如今他还能听信谁呢?她自认没这个资格来管束,只能由着他去。 刚想到这一层,二小姐房里的素芸走进来,手里提着一个黑底漆金的食篮。 桂姐端起空了的药碗,跑出来迎她,笑道:“怎么这会子想到要过来了?” 素芸将食篮递给桂姐,脆生生答道:“这个是二小姐从大少爷房里拿来的,因这几日来探望大少爷的人太多,送来的东西都快放不下了,只能匀一些出来给其他房的少爷小姐。如今二少爷遇上这些个事,日子过得艰难,房里也只你一个人派得上用场,哪里抽得出空过来拿东西?别看二小姐平素粗枝大叶的,这会子倒也想得周全,让我到那大少爷房里挑一样好的送过来。” 桂姐听罢,心中无比地感激,要素芸进来坐一会儿聊聊天,对方推说天色晚了,便急急地走进里屋,向黄慕云请了安,说明来意。他当下便命桂姐塞了一块钱给她,她也不推托,拿了钱便告辞了。 素芸一回屋,便见廊檐下站着一个人,走近了才发现是黄菲菲,急吼吼的样子,见她来了,便一把拉住,拖进里屋,遂哑着嗓子问道:“可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素芸点头。 “有没有?” 素芸轻轻摇了摇头,仿佛将黄菲菲的希望都摇空了。她只得呆呆坐回椅子上,喃喃道:“难道我猜错了?” 黄菲菲与黄梦清的关系有些高深莫测,她们平素不大往来,甚至往往是其中一个人出现的场合,另一个就尽量不出现,除非一家人用餐,抑或参加祭祖一类的活动,否则是绝不碰面的。下人们起初有些诧异,辰光一长便也见怪不怪了,她们地位身份确是有些差别,只是无人愿意点破,假装不知道。 因此黄梦清主动来找黄菲菲,确是把素芸吓得不轻,以为自己看错,于是“大小姐”三个字也叫得很响,像是在跟自己确认。大小姐来得突然,二小姐却一点都不意外,反而过来挽住她的手,姐妹俩亲亲热热地进到里屋,还让素芸切了些西瓜进来吃。 黄梦清果然好久不来妹妹这里,跨进她的睡房便四下打量一番。墙上没半幅字画,倒是挂了两杆雕花包银手柄的西洋猎枪,法兰西铁架床上纱围幔绕的,看着便觉得热。更衣用的陶瓷屏风上画着偌大的荷花图,上头搭着件日式和服,樱花如血喷溅。 她忍不住笑道:“你这里确是见不得人,不伦不类的。” “走出去见得人就好了,至于里头怎么样,都是看不到的。”黄菲菲大咧咧地往地上一坐,黄清梦这才看到原来竹席是铺在地上了,方想到原来妹妹早已不睡床,酷暑天气都在地上纳凉过夜的。她即刻也有些兴起,便也一屁股坐到地上,两人相视而笑。 “听说你今天去看莫如了?”黄清梦开门见山地问。 黄菲菲点头,补充道:“还让素芸去慕云那里走了一遭。” “难得见你走动得那么勤快,必是有什么缘故吧。”她团扇轻摇,竭力装作问得很不经意。 孰料黄菲菲将头一歪,回道:“看他在藏书楼里摔成那样,自然是想知道个究竟。又听大夫说什么都记不得了,生怕他连我这个妹妹也不认得,就去看他。还问他怎么会去藏书楼里,你猜他怎么回的?” 黄梦清不搭腔,只以眼神示意她往下说。 “他说他知道我是妹妹,还说去藏书楼的原因也记得。” “什么原因?” “他说……”她顿了一下,继续道,“是有人叫他帮忙去楼里找本古书,他才去的。” “是谁叫他去的?” “说是慕云。” 第28节 “所以你才让素芸去看慕云了?” “不止做了那些。”黄菲菲咧嘴一笑,露出一排森然的白齿。 黄梦清的心不由得抽紧,她早就晓得这个妹妹有些隐秘的“长处”,是黄家多数人都不知道的。 她十岁那年,黄菲菲八岁,两个人一道在井边玩耍,后头跟了个腿脚已不太利索的老妈子。原本只是站在那里挑花线绊,挑到一半,黄菲菲突然指着坐在井沿上打盹的老妈子道:“姐姐,咱们把她推下去可好?”黄梦清知道这样做不对,便摇头不肯。黄菲菲又道:“那姐姐,这次挑花线绊我若赢了你,你替我做件事好不好?”她当即答应,因妹妹玩这个从未赢过她。结果不知怎的,红线偏就这次在黄梦清手里散开了,她只得无奈地看着妹妹,妹妹却仰起天真的面孔,不时望望井台,再看看姐姐,意思很明显。她瞬间有些气恼,要再来一盘决胜负,于是又挑了一次,线依旧松脱在她手里,妹妹像是突然被附了什么魔法,心灵手巧的程度突然超出了姐姐的想象。 玩过三盘之后,她只得认输,于是蹑手蹑脚地靠近那老妈子,老妈子丝毫不曾察觉,甚至发出有节奏的鼻鼾,身子随甜蜜的呼吸缓缓起伏。黄梦清却愈来愈紧张,人虽已走到井边,腿还是抖的,可心里也有些莫名的兴奋,想象老妈子扑通一声掉到井里的模样,必定是滑稽可笑的,当下竟悄悄期待起来。老妈子当时还不知厄运临头,睡得死死的,黄梦清的手已触到她的腰际还浑然不觉。 她心里盘算着,要怎么出力,往哪一侧用力推,老妈子才能准确无误地掉进井里呢?突然发现计划都有问题,动作不由得也迟疑起来。 就在这时,黄菲菲突然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大叫:“小心!” 老妈子登时被惊醒,口水都还来不及擦,整个人惊跳起来。由于井沿过窄,她苏醒的动作幅度又过大,两脚随之扬起,人已失去平衡,不偏不倚朝后翻入井口。 黄梦清还不晓得怎么回事,她梦寐以求的“扑通”声已然在耳边响起。接着便是黄菲菲撕心裂肺的尖叫哭喊,没完没了,似乎要把空气都扯破。众人应声赶来,见她边哭边指着井口,即刻明白出了什么事,七手八脚忙乱了一通,总算把湿淋淋的老妈子拉了出来。 当黄天鸣问及老妈子是怎么落井的时候,黄梦清看到妹妹的手哆哆嗦嗦地指向了自己。 【6】 食盒最底层,放着几颗压扁泛黄的蚕茧。 黄慕云面容麻木地将蚕茧拿出来,放进衣裳侧袋里,回头对桂姐道:“我去看看哥哥。” 蚕茧于是又落到黄莫如手上,非常干瘪,透过裂缝可窥见里头嫩褐色的蛹,轻摇一摇,会发出“咔咔”的响动。他茫然地看着弟弟,似乎在希冀他能透过这些茧给出某个答案,无奈弟弟却以类似的眼神看他。 “可记起什么来了?比如我是谁?”黄慕云观察哥哥的神色,眼睛睁得极大,生怕错过一丝异样的反应。 黄莫如却还是淡淡的,突然将茧子丢在地上,抬脚踩上去,用力蹍了几下,茧壳在布鞋底下发出轻微的“噗噗”声。它钻进他的脑子里,伸出一只透明的手,努力拉扯他陷入黑洞的记忆…… “家人和几个下人,都已经认得了,只是受伤那日究竟发生过什么,我这里还是一笔糊涂账。”他指指自己用纱布绕过一圈的头颅,苦笑道。 “哥哥是真想不起,还是假想不起?好似你跟人家说的可不一样。”黄慕云单刀直入,透露了自己兴师问罪的来意。 这一句,将黄莫如彻底逼进迷雾,他竭力回想,却怎么都记不起自己跟谁讲过什么,但直觉那必然是很重要的话。可如今他非但认不得自己的亲娘和兄弟姐妹,甚至连先前发生在黄家的几件凶案都已忘得一干二净,偶尔有几个名字会从他脑中跳出来,譬如“雪儿”、“春晓”、“梦清”,还有一个奇特的名字,只一想起来便心如刀绞,像鸦片剂一点点锥进脊髓里去,冰冷、潮湿、甜蜜…… “晓满……” 那说不得的名字,在喉间绕了一圈,终于吐出来了。他不由得站了起来,要追随那称呼而去。他不晓得二字该放在谁的头上,直觉该是个女人,更该是肤若凝脂,指若柔夷的,周身罩着白兰花清爽羞涩的香气,否则便配不起肝肠寸断的渴盼。 “哥哥你刚刚在说什么?”黄慕云追问过来。 这一问,把刚刚勾起的记忆线头硬生生扯断了,他只得又坐下,低垂着头,怅然若失。 黄慕云却丝毫未有放松,继续质问:“哥哥可是跟菲菲讲,说我要你去藏书楼找一本古书?怎么我倒不记得这个事了?” “我……有说过?” “你我都知道菲菲平素十句里有九句都是假的,但她如今这么斩钉截铁地赖我,我总觉得必是有什么缘故在里头,妹妹到你屋里来的时候,可有说过些什么?”他越问越急,似要强行将对方的记忆拉出来。 “晓满……” 他喃喃自语,突然头痛欲裂,像一根神经突然被揪起,拿剪刀戳绞一般。他只得嚎叫、翻滚,身上每个毛孔都是炸开的,恨不能将这层皮撕下来,让自己透一透气。空气瞬间变成匕首,刺穿他的灵魂,接下来连呼吸都是僵硬的,感觉喉咙已灌满咸腥的血浆,吐出来却是稠白的黏液。随后他将头埋在地上,嘤嘤地哭起来,小月抚着他的背脊,回头对愣在一边的黄慕云道:“二少爷回去吧,大少爷已经累了。” 黄慕云出去的时候,发现走动起来鞋底有异样,于是翻过脚掌来看,一颗污脏压扁的茧子正牢牢贴在脚心。 ※※※ 晓满…… 黄莫如行走在梦林深处,一个叫晓满的女人站在青云镇镇河中央向他招手,手中执一把湖绿滚金边的绸面伞,胸前一颗蜻蜓扣上挂着两朵白兰花。他跟着她,踏过河边每一寸茂盛的芦草,天上飘落的雪珠打在他的头顶和手背,竟是温温的,仔细一看,竟是晶莹雪亮的蚕茧。他丢下茧子,仍随着她的背影前行,她的脸始终是一片模糊,被密降的蚕茧虚化了,可依稀看穿她半掩半张的嘴,下唇瓣正中那一道细微的咬痕,将它变成兜蜜的花瓣;他记得这样的唇是尝过的,令他愿意豁出半条性命。 整个青云镇已是白茫茫一片,河中生嫩的菱角缠着几络白丝,他愈追愈快,她却行得不紧不慢,指尖系着一条白丝,像是与那河水连在一道的。他觅着那丝踪迹,生怕它不小心断了,便与她从此诀别。 “晓满!” 他忍不住唤了她一声,她似乎没有听见,仍踏水而行,波光在足下分出一道黑色弧线,他于是跟着那弧线行走,每一脚都踏在污泥上,一步步深陷,拔得很是费力。他愈走愈慢,总觉得两只裤管都收紧了,往下一看,竟有七八只惨白的枯手正争先恐后抓他的脚踝,他恐惧得嘴唇发干,却叫不出声来,只得奋力迈开步子往前。那些手疯狂地向他蠕动,爬行速度极快,不消一刻便又在撕扯他的小腿,他几乎想索性就此跌倒,埋进那裂缝里去,让恶灵早点安歇…… “来,带你去一个新地方。” 她总算停下来,那句话也似曾相识,他再低头,那些手不知何时已缩回裂缝里去了。他两条腿布满碧青的指印,是刚刚那些恶灵留下的,它们灼伤了他的勇气。她依旧面目不清,眉眼如聚散不定的云层,唯朱唇半咬,轮廓分明。他吃力地向她靠近,她却将头颅垂下了,长及腰尾的黑发轻轻在半空飘浮,他能看清她背部右侧的细痣,臀部中间那条深幽的沟缝,扁圆而微微下塌的曲线在分割处又变得顺长起来,他知道自己正在勃起,只得用力压住那里。她却像是洞穿了他的秘密,莞尔一笑,又道:“我们试试这个。” 镇河不见了,眼前是一条被日光照得眼花的短街,空气发出馋人的咸味,很熟悉,却又想不起出处。只知……只知那间铺子是小的,满是纹路的长木板架子上摆满瓶罐,都发出各色咸津津的气息。他躺在床上望住她,她的脸在那片咸气里渐渐有了线条,眼角飞翘入鬓,两条短厚的眼袋将眼睛衬得更大,金棕色瞳孔里藏了两汪春水。她俯下身,仿佛要吸走他的魂魄,他一动都不敢动,咸腥气塞满了肺腔。她将披垂的长头挽起,透薄的皮肤上到处镶嵌有湛蓝色血管,肚脐上一道妊娠纹皱绞如织,像缠满了亮晶晶的蚕丝。 她的嘴,在与空气交缠舞蹈的蚕丝网里微微张合,仿佛在问:“知道了吗?” “知道什么?”他想坐起来,腿脚却好像已自动脱落,半分都挪移不得。越过她的肩膀,他看到黑黄相间的木方桌上那盏煤油灯,正发出鬼火般青绿的光。 “知道了吗?” 她又问。 “知道什么?”他喉咙痒得难受,却又咳不出来,只得定定地看着她。 她将脸逼近,蓦地两只眼都没了瞳孔,剩下一对瓷白的珠子,正对住他冷笑,喉间一个血洞渐渐扩大,如绿豆,如鸽卵,如春桃,最后整只脖颈都血肉模糊,“咔”地一声断裂,头颅滚进他怀里。 “啊——啊啊——” 他狂叫,想把头颅掸下去,手臂却被人扯住。 “大少爷!大少爷!” 有人在不远处唤他,他猛地睁眼,发现小月正拼命推他的右臂,不由得松一口气。然而咸气却依旧充塞鼻腔,于是爬起来四下张望,却是床边茶几上摆着一碗已冷凝成雪白晶亮的小米粥,并一只浸在酱油里的皮蛋。 小月见他坐起,便替他脱了睡衣,拿了件银灰刻丝薄绸长衫出来,他懒懒地套上,拿起洗脸盆边沾好牙粉的牙刷漱起口来。才漱到一半,只听得外屋吵得很,次等丫鬟银霜尖细似针的嗓门不停扎着众人耳膜。 黄莫如皱了一下眉,示意小月出去瞧瞧。她走出外屋,大抵是压低声音讲了些什么,银霜的声音便弱下来,但还是隐约有几个字眼儿飘进他耳朵里,譬如“死”,再譬如“闹鬼”。他终于忍不住,将牙刷一丢径直走到外屋,见银霜白着一张脸,小月亦是紧张兮兮地咬指甲,便问出了什么事。 第29节 起先两个丫头都不敢响,他有些恼了,口气也凶起来,小月这才强笑道:“又不知哪里的孩子恶作剧,搞出一些事来,再这样,这里今后都不用……” 话未说完,黄莫如已走到门口,见一个男仆手提麻袋,表情半惊半恐,正将地上的死雀一只只拾起来。系各式各样的鸟,画眉、鹦鹉、娇凤、绣眼……曾经挂在各屋沿廊下的珍禽,几乎全成了硬邦邦的条尸,挤堆在他那里,宛若一座雀坟。那些鸟或半睁着眼,或双目紧闭,漆黑色瞳孔黯然无光,有些凄怨的神色。他腿脚当下有些打战,想要折身回去,已来不及,在“雀坟”上哇地吐了一口黄水。被小月搀扶进去的时候,他看到那男仆有些怨恨的眼神,原本“收尸”的活已够让他懊恼的,如今再加上主子的秽物,可不是为他添堵? 黄莫如有些愧疚,叫小月拿两个大洋出去赏了下人,并吩咐她跟老爷通传一声。当天下午,杜亮便将临时做鸟屋的空房子检查了一通,发现除少数几只极度珍稀的品种未遭毒手之外,其余的都已没了。他不由得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心想幸亏三太太疯了,已不知世事,若是还清醒着,依她这样钟情花鸟的人,保不齐就得肝肠寸断,要与那鬼魂拼命。 于是,薛醉驰生前精心制作的鸟笼子被堆在宅院里,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夏末的炽热与火光融在一起,整个黄家都像被埋在蒸笼里了。杜春晓与众人一道围观这样气氛诡秘沉重的“奇景”,一面将西瓜皮往脸上颈上抹着。 黄梦清悄悄道:“你说那鬼魂这一招可是想错了?据说原是想报复咱们黄家鸠占鹊巢,未曾想我爹更狠,将他那些宝贝鸟笼子都烧掉了。这下可要把鬼急坏了,说不准会做更出格的事。” 杜春晓笑回:“不过关系也不大了,做得再出格,目前也只针对某一个人。” 黄梦清一听,当即沉下脸来,道:“又在那里放屁!莫如从小就是个气性高的人儿,因此做事情光明磊落,如今被鬼缠上,也是没道理的。今儿缠的是他,明儿也不知道是谁。更何况世上本就没有鬼的,你也讲说自己早知是怎么回事,现在不揭穿,还等到什么时候去?” “等更适当的时候。” 杜春晓望着庭院空地上那一捧升起的黑烟,表情随之竟也变得凄楚。 【7】 李常登总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头,虽说查简政良的案子让他和乔副队长发了笔横财,却怎么算都觉得有矛盾。一是简政良生前曾因付不起风月楼那一千多块的开苞费而四处躲债,可是却从他家天井里挖出这么多财产,绝对不像是手头拮据到要赖账的样子;二是对他家里那个只种有一株老槐树的天井充满兴趣,搜查那日太过匆忙,又怕被夏冰他们看见,所以挖得不够仔细彻底,食髓知味以后,心里还痒的,想再去死者家里抠一抠、刨一刨,没准还能再找出些惊喜来。 想到这一层,他自然不得不去找乔副队长,二人一拍即合,便趁夜半无人时又去了简家。在槐树下刨土的时候,乔副队长说了一句:“我怀疑,天井里有这些钱的事,连简爷自己都不知道,若是知道,他早就拿出来摆阔了。” 李常登也附和道:“跟你想到一起去了,可我就更不明白了,谁能到他家院子里藏东西呢?” 乔副队长默然不语,只垂头挖掘,他不是个健壮的人,每一铲下去都要费不少力气,因为赤膊的关系,动作幅度略大一点,细密的汗雨便溅到对面的李常登脸上。铲子撞到树根的辰光,洋槐上的白花纷纷落下,宛若轻雪初降,这情致该是美的,却笼罩了一层浓厚的欲望与凶险。汗珠从李常登的眉头震落,落进眼里,遂涌上一股酸涩,他也顾不得,只拿挂在颈上的毛巾胡乱擦了一把,又继续挖掘。 一记“喀”音,将两人的神经擒住了,像赌场玩花牌时揭宝,几家欢喜几家愁的时刻看似快到了。乔副队长兴奋地将铲子丢在一边,跪在地上用双手迅速拨开松土,边拨边笑道:“开宝了!这下开宝了!” 李常登也跑过来,与他一道用手刨起来,果真是不折不扣的“膝下黄金”,让他们自觉自愿地长跪于此。 是乔副队长先行摸到了东西,可手指触及的时候,心已凉了半截,因为挖出的“宝”太轻、太硬,必定不是金银,更非钞票。待捧出来,借那煤油灯的光一看,才知是一枚人头骨。乔副队长当即满面怒容,擦了一把汗,将那头骨摔在一边,骂道:“简政良这个孬货,原来还谋财害命!”李常登却猫着腰走过去,将头骨捡起,翻来覆去看了个仔细,自言自语道:“看情形,是死了几十年了,若真是这老小子干的勾当,亦属旧债。” “长凳啊!”乔副队长突然挤出一丝奸笑,说道,“你小子不会是早就知道简政良这里另有隐情,所以变着法儿哄我来替你查案的吧?” “胡说!”李常登放下头骨,回道,“若是哄你,分你的那些钱,还有现大洋,可是假的?” 乔副队长当下也觉得自己不妥,忙赔笑道:“跟你开玩笑的,还当真了!我只是在想啊,倘若简政良不知道天井里埋的钱,那么这屋子里的某处,必定还藏了他的体己。我们要不再找一找?” “早就想到了,还用你讲?”李常登笑回,“你可觉得,一开始搜这屋子的时候,有什么不对劲的?” “哪里不对劲?” “简政良是个单身汉,屋子却收拾得过于整齐……确切地讲,不是屋子收拾得整齐,而是屋子里的某些地方太过干净,干净得让人放松了警惕。” 乔副队长点头,道:“没错,炉灶间里都是黑灰,窗纸也都是发黄,像几年没糊过新的,睡房里的竹席很油,显然也是长久不擦的缘故。只有……只有那大衣橱里,衣服都挂得整整齐齐,抽屉里的裤袜也全是叠好的。为什么?为什么只有那里是整齐的?其他地方都像只是匆匆用抹布之类的东西抹去一层浮灰,只有那里干净过头了……” 他还没分析完全,李常登已丢下铁铲径直进屋去了,他将烟头一扔,也跟了进去。 当初因财迷心窍,二人将整个房子的地砖和木板都敲了一遍,连缝隙都不放过,但如今看来,还漏了一个地方——墙壁。 李常登将衣橱打开,把里头的衣裳全部扯出来。腾空的橱子如黑红色的蚕茧,静静张开怀抱,仿佛在迎接贵客,散发着一股檀木特有的清气。李常登敲了几下内壁,那里报以“笃笃”的单调回音。他再摸索了橱内底部的四边,摸到右侧一个突起的硬方块,像多出的角。 是木匠活做得不够细道?他很快打消了这个设想,在那硬方块上乱按起来,当手指不小心将它往右推移的时候,木块便略略有些松动。于是他强捺住欣喜,握住方木,往右用力旋转…… 只见那内壁发出刺耳的“咔啦”声,像木头之间用力摩擦的缘故,但在李、乔二人听来却尤其悦耳,犹如开启宝山的福音。内壁两块原本拼合得天衣无缝的木块像门一般洞开,露出一方神奇的黑洞,没有尘埃随之落下,甚至里头的空气都是阴凉的,足以避暑。 乔副队长努力抚平惊讶的表情,说道:“莫不是一个密室?简爷也太有门道了吧!” 孰料李常登竟笑得一脸释然,说道:“这下,总算找到要找的了!” 话毕,乔副队长感到耳边的空气有了剧烈震动,一阵强风扫过耳畔,遂眼前一黑,便倒下了。意识昏迷之前,他知道自己额头已受到重击,只是觉不出痛来。 ※※※ 黄莫如打开箱子的时候,对着里头的东西,竟有些不知所措。那是只极不起眼的樟木箱,红漆斑驳,像是很久不用。自从出事以后,他发现有诸多本该属于自己的秘密,已成了彻头彻尾的“秘密”,他若找不出答案,恐怕便永远没有谜底。譬如眼前这只樟木箱,兴许便是他未曾失去记忆之前保有的一个重要物件,如今却对它的来龙去脉毫无头绪。他心里是愤的,想拿什么东西来出气,甚至还找下人的茬,刻意发泄,以至于几个丫鬟都躲他老远,宁愿在外屋做针线、挑花线绊,断不肯在他跟前多待半刻。因此他焦躁得像头野兽,翻箱倒柜,寻找失落的记忆,床底下放着的箱子这才显形。 从箱子里翻出一件绣着桃红花边的黑色女褂,一条缀纱边的宽褶长裙,长裙里落下一个黑长的东西,像是人头,却是扁的,轻飘飘盖在他鞋面上,他登时吓得冷汗直冒,再仔细一看,才知是个长发的头套。头套内还兜着一管口脂、一盒蜜粉,因落在地上,已滚出老远,撞到凳脚才停住。 脑中突然闪过一丝雷电,将这些东西照得雪亮,他恍惚看见梦中的晓满,身披银白蚕丝,坐在那里微笑。 “晓满……” 那花瓣状的朱唇,妖异的妊娠纹,玉白脊背上的细痣……在镇西的茶楼后巷里,她回过头来,对他说:“今朝,我们玩个新鲜花样可好?” 他坐在镜前,看自己那张被失忆折磨的枯槁面容,还是俊俏的,额角至下巴的线条亦愈加犀利,双眸埋在深黑的眼窝之中,似在隐藏一段前尘往事。 这样一张脸上,该如何涂抹出魂牵梦绕的记忆来? 他将发套戴上,遮住略显粗犷的双颊,突出尖细的鼻头与端正的眉眼,那种美,竟有一丝骇人的狰狞荡漾其中。他直觉镜中的“女子”还不够柔和,顺手拈起一块蜜粉往脸上抹,黑眼窝被覆盖住了,于是变得媚眼如丝,人中与下巴的灰暗处也变得白皙干净,只是苍白得犹同鬼魅,教人看着揪心。口脂点在唇上,着实费了他不少力气,点得重了,会往艳俗里靠,点轻了,又嫌黯淡,尤其是,要在他那张细薄的唇形上画出丰厚感。稀奇的是,他做起来竟是驾轻就熟的,不消一刻钟,他面对的便是神色恍若梦游的黄菲菲,只是要更消瘦一些,脖颈也粗一些,到底还是有男人气,尤其那两道剑眉,尚有待修整。 所幸他并不急,修眉的手势极慢、极稳,其实这道工序有些多余,因发套上的齐刘海足以掩盖眉宇的瑕疵,然而他还是力求完善,心平气和地削拔。待镜中人已有八九分黄菲菲的模样,才露出满意的表情,把脂粉收拾起来。镜中那张长发飘垂的脸,突出的喉结,底下是一对触目的锁骨及平如荒原的胸膛。刻意修饰的面孔配上未加遮掩的裸体,竟释放出古怪的、触及灵魂的美感。 那件黑色女褂套上身也变得方便了,他较从前应是更纤细了些,胸部与腰腹都松垮垮的。丝绸滑过皮肤,如泉水流淌,抓不到一点方向,他再转身看镜中人,像刚卸了一半妆的戏子,慵懒,却精致。 “大少爷这身打扮,是要去哪儿?” 镜中出现另一个人,扎着蓬松的辫子,个子高挑,一股聪明相。 “去……”原本已在心中反复念叨了百遍的答案却在出口的瞬间卡壳,好不容易才吐出三个字,“找晓满。” 杜春晓举起手中的塔罗,笑道:“少爷慢些再去找,我先帮你算算那个晓满如今在哪儿。” 四张塔罗已摆出菱形阵势,杜春晓与男扮女装的黄莫如面对面坐着,原本依这样的境况,她必然是要借机取笑的,可黄莫如周身散发的妖异之气居然是那样严肃、雅致,教人不由得心生敬意,又沉迷于这样的美。 过去牌:正位的恋人。 第30节 她心知肚明,他有过甜蜜狂热的性事、刻骨铭心的恋人,那只贵重的象牙挑子上百次地划过她青白的头皮,仿佛要为爱情分出一个经纬。 现状牌:正位的死神,逆位的女祭司。 显然,飞来横祸令爱情无法实现,这祸里,包含挣扎、背叛、仇恨,可谓凶机乍现。 未来牌,杜春晓没有翻启,却将手盖住,正色道:“最后一张牌,谁说了都不准,还请大少爷自己去找个正解出来。只是少不得要提醒一句,人心叵测、世事难料,一切小心为上,镇西那家关掉的油盐铺消磨了你的锦年华时,只是你不找到秦晓满,怕要抱憾终生,可是这个道理?” 他朦朦胧胧地听这些半劝告半怂恿的说辞,脑中只锁住了两个词——镇西、油盐铺。 【8】 连续七天,张艳萍都在干嚎,两眼瞪着房梁,双手握拳,披头散发地站在那里。阿凤被唬得哭出来,只得去找桂姐求助,说已按郎中开的方子吃过两服药了,非但病情未减,还愈发严重起来。起初还只是白天叫几声,现如今已没日没夜,像极了某种鸟类,发出单调平板的长音,没有感情,也无跌宕起伏,只是平直地从喉咙里抖震出来,听得久了,正常人也要发疯。 黄慕云带着桂姐到张艳萍屋子里的时候,见几个丫头均捂着耳朵蹲在门口,里头断断续续传出张艳萍的嚎叫。二人当下竟吓得不敢进去,黄幕云拎住阿凤的耳朵将她揪起,骂道:“你们一个个是死人么?也不进去伺候着!” 阿凤委委屈屈地辩道:“哪里是死了的?就是因为伺候不好,才告诉桂姐。三太太这个样子,大家心里都不好过,我这几天连觉都不敢睡,生怕出岔子呢!” 走到里屋,张艳萍坐在床上,素面朝天,大张着嘴,唇边流下一道长长的唾液丝,粘在胸口。原本俏娇风韵的一个妇人,此刻看起来竟老了十岁。 “娘?”黄慕云叫了一声。 “啊——啊啊——” “三太太?” 桂姐上前,将手扶在她背上,欲止住叫声,却不料被她一掌推开,力气出奇地大。桂姐往后一个踉跄,结结实实地倒在一个人身上,她以为是二少爷,忙转过来,却见孟卓瑶站在那里。 屋子里有一刹那的安静,随后被张艳萍打破,她像被剐去了心脏和脑浆一般,成了只会播放一张唱片的唱机。 不知为何,孟卓瑶看起来不似往日那般嚣张,竟从骨子里透出镇定与强势来,她眼是冷的,平日里那些狭隘的腔调亦没了踪影。这样脱胎换骨的大太太,走到张艳萍跟前,气势上已给人压迫感,但疯子是不懂的,她只会叫。 “三太太这样有多久了?” 尽管张艳萍吵得震天,孟卓瑶讲话依旧不曾提高声音,反而教人竭力去听她说了什么。 阿凤也已掩到里屋的门槛边上,见大太太发问,忙进来答:“七天了。” 孟卓瑶也不言语,径直走到张艳萍跟前,对准她脸孔狠狠掴了一掌,拍肉声又脆又响,足见用力之猛。 张艳萍奇迹般地停住叫,茫然地盯着前方。众人都大气不敢出,只等大太太发话。 孟卓瑶神情威严地扫了一圈屋子里的人,怒道:“你们这帮子缺心眼儿的,平常没教过你们看眼色行事的么?怎么一连这么多日被主子调戏着都不吭一声?明知道三太太在这里装疯卖傻,害全家为她一个操碎心!二太太成天吃斋念佛替她祈福,我也头疼了好几天,因知道家里发生的事情多,怕添乱,都不敢讲出来。还有老爷,别看他面上还是安坦的样子,其实最操劳的就是他了。你们倒好,还四处宣扬说三太太病得有多重,要送去上海的大医院疗治,生怕咱们这儿丢人现眼的事情不够多吗?” 一番话令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却又如醍醐灌顶。 黄慕云到底忍不住,问道:“大娘这话说得可稀奇了,我娘在藏书楼受了惊吓是大家都晓得的,这会子竟还污蔑她装疯卖傻!” “哼!”孟卓瑶看张艳萍的眼神已如狼一般锐利,笑道,“何止是装疯卖傻?简直是装神弄鬼!” “孟卓瑶!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你说我娘装疯,可有凭据?”黄慕云已气得浑身发抖,似乎克制不住,竟直呼大太太全名。 孟卓瑶也不怕他,转过头来点住黄慕云的鼻子,不紧不慢道:“她若没有装疯,前些日子每个屋子门前那些死鸟又是谁造的孽?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干出这样的事来,也不怕被雷公劈了?!” “大太太是不是误会什么了?前阵子各房门前都被放了死雀,可是包括三太太的屋子在内……”桂姐怕黄慕云冲动吃亏,忙替他辩了。却是话音未落,便也吃了孟卓瑶一记耳光。 她像是潜伏多时,已悄悄藏足了底气,都要在今天喷发出来:“你也是猪油脂蒙了心了,连自己什么身份,干的什么活儿都不知道了!黄家的工钱是三太太给你的,还是二少爷给你的?自己做‘老孤身’也罢了,还厚脸皮在这里替疯婆子撑腰?” “孟卓瑶,今天可一定要把话讲清楚,要不然,一道去我爹那里理论!” 黄慕云满面通红,眼里涨满血丝,对于这样的剧变,他大抵也是惊讶多过愤怒,竟气得说话都带了哽咽,惹来孟卓瑶几声嗤笑。 唯张艳萍对周遭置若罔闻,反而一脸恬静地看着自己的亲儿,见他有些哭意,甚至嘴角还微微上翘,作出满心欢喜的模样。 “唉哟,二少爷这可是真急啦?要到老爷跟前去讲也可以,不过到时莫怪我不留情面把她拆穿。二少爷,你仔细想想,各屋门槛上放着的死鸟,都是廊上挂的一排里头最珍稀的那一只,唯你娘门前放的,却是便宜的娇凤。众所周知,你娘除你之外,就只拿这些鸟雀当心头肉一般养着,即便她要搞花样出来,也不会碰自己屋子里那些宝贝。怎么样?三太太,我可有说错你?”孟卓瑶得意地仰着头,直逼张艳萍而来。 屋内瞬间又回复寂静,都像是在等着张艳萍现原形,连黄慕云都忘了愤怒,竟呆呆看着母亲。 此时,张艳萍嘴角的笑意更深了,蓦地抬起头,与孟卓瑶对望,一双眼燃起明亮的火焰,也不知是喜是悲,连孟卓瑶都被这对眸子震住,一时竟顾不上“乘胜追击”,愣在那里也不发话。 直到张艳萍一声怒吼,扑到孟卓瑶身上,两只手死死掐住她,众人才反应过来,顿时乱作一团,想拉开不知真疯还是装疯的三太太,却都被她挣脱。孟卓瑶面孔由白转紫,额边青筋隆起,十根尖长的指甲不断抓挠张艳萍锁在喉咙上的“铁钳”,想让对方因痛放手。孰料张艳萍像是已失去知觉,非但没有松动,反而愈抠愈紧,龇牙咧嘴的一张脸几乎已贴到她鼻子上。 孟卓瑶这才意识到,原来恨果然是火焰状的,可以烧灼一切敌意。接着,原本周围那些或高或低、或造作或真实的惊叫渐渐与她的耳膜隔了一层,渐飘渐远。甚至依稀还有一片模糊的影子罩在头顶,她听见血液轰然作响,全身每一寸血肉都已麻木,感觉肺部挤作一团,正拼命寻找空气…… 砰! 震耳欲聋的巨响在屋内回荡,孟卓瑶猝不及防,一大口空气蹿进胸膛,当即咳了好几下,待回过神来,见骑在她身上的张艳萍双手抱头,肩膀不停哆嗦。于是她奋力抬了一下腿,坐直身子,将张艳萍推到一旁,再往身后看去。 黄梦清正站在里屋正中央,怀里抱一把雕花长柄猎枪,枪口冒出一缕青烟。旁边站着杜春晓,双手食指都插在耳洞里,眼睛闭得紧紧的,半天才睁眼,环视一周后笑道:“大小姐,这回惹的祸可不轻了。” ※※※ 闹剧收场时,谁也没占到便宜,孟卓瑶也是窘得恨不能找地洞钻进去,而张艳萍依旧哭哭笑笑,不晓得是继续装疯,还是久病不愈。黄家宅院似乎又回复宁和,如此大事,众人竟心照不宣地瞒着黄天鸣,没再提起。唯杜春晓对黄梦清怨声载道,怨她怎么把自己疑张艳萍装疯的事透露给大太太了。黄梦清也是一脸委屈,回道:“你何时见过我这么多嘴多舌了?都是我娘自己猜出来的,你可别以为她见识短,她聪明得很。” 正说着,夏冰走进来了,显得无精打采,也不说什么,径直坐下,拿起杜春晓的茶杯,一气喝干。 杜春晓笑道:“呀?我才往里边吐了口水,你就吃了。” 夏冰也不计较,抱怨道:“别提了,最近乔副队长突然回了老家,害我四处跑,也没空照顾你那铺子。” “她的铺子哪里还要人照顾?你可是多虑了。”黄梦清也暂收起先前的幽怨,竭力表现得轻松。 “你忙进忙出?那你们队长是干什么吃的?就知道欺负弱男子!”杜春晓刻意将“弱男子”三个字强调了一番,暗讽那位让黄梦清牵肠挂肚的弟弟。 “还不是去办简政良这桩案子,要我负责齐秋宝那条线,这几天,我可算把杀猪弄所有的窗户都敲遍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老嫖客呢。”夏冰竟也破天荒地自嘲了一番。 杜春晓即刻皱眉,拿出牌来,两三下便摆了一副小阿尔克那。过去牌是逆位的星星,现状牌是正位的愚者与正位的战车,当下脱口而出:“明明两个案子该放到一起来查的,怎么还分开了走?” “你的意思是,她的死与简政良的死果然是有联系的?” 第31节 “没联系可就怪了,经过前边那一桩事,任谁都想得到他们之间有联系。”杜春晓翻开最末一张牌——正位的皇后。心里便“咯噔”一下,暗自惊疑,“怎么跟给黄莫如算的未来牌是同一张?” 更奇的是当夜,李常登带着顾阿申来找夏冰,说要他去保警队接受盘问。夏冰自然不肯动,非要问个原委,李常登冷笑一声,将他像拎鸡仔一般拎起,拖到顾阿申跟前绑了,再告诉他:“小子,早就知道你办事不牢了。前儿有镇上居民举报,齐秋宝尸体被发现的前一晚,你跟她在镇西脂粉铺后头的巷子里幽会,可有这事?” 夏冰咬牙不应,态度却已软下来了,竟没再挣扎,任凭顾阿申将他双手反剪,押去保警队的审讯室。 一路上,他便已抱定宗旨:无论怎么问都绝不透露半个字的真相! 【9】 李常登花了一天一夜,总算把简政良的天井收拾平整,幸亏泥地湿润,容易翻松,把乔副队长埋进去的时候并没有费多少力气。将事情办完后,他仰头望了一下那洋槐,上头的白花已震落大半,跌进土里,连同枯骨与新鲜的肉尸一道缓慢地腐烂。李常登从来不相信水淹,在尸身上绑块石头再丢入镇河,绝对是冒险的行为,万一绳子被黑鱼之类牙尖嘴利的东西啃断,抑或缠住水草翻浮上来,罪行便大白天下了,齐秋宝便是最有力的证明。所以他钟情泥土,像胃袋一般,可吞噬一切,再慢慢消化干净。 一万块钞票和满满一罐的现大洋,让李常登通体舒畅,这是他为将来准备的,终有一日,他会离开青云镇,顺便把心爱的女人也一并救出去。这一天,他等得太久,直等到张艳萍变成疯女人,要被送往上海的精神病院,才开始急。失眠对李常登来讲,已是烈酒打不倒的顽疾,偶尔的,他会在闭眼的刹那看见乔副队长头破血流地站在洋槐树下,肩上落满絮状的白花。两人由此相视而笑,因他从不信冤鬼索命的传说,尤其在青云镇上,“报应”更是个虚幻的词,反倒是“冤情”,无时无处不在发生。 夏冰的个头较黄莫如要高一些,所以耗费体力也更多,没有水喝,他绝撑不过两天。李常登审他的节奏更是不紧不慢,只问他与齐秋宝私下往来了多久,两人在镇西的巷子里做了什么,可有起什么冲突。夏冰不似黄莫如那般清高傲慢,只说那日好好在家睡觉,并未去过什么巷子,更不会找那些下三滥的流莺做交易。 无奈李常登哪里肯放过,不但严禁供水,连食物都换成每顿两块硬锅巴。顾阿申每每来送餐,都少不得劝他:“兄弟,男人在外头风流快活都是平常事,你若是怕被春晓知道了要吃夹头,我去替你说话,还是赶紧招了吧!” 一番话,讲得夏冰心里暖融融的,看样子顾阿申是完全没把他疑作凶手,只当是他怕狎妓的事让杜春晓知道了难受,才这般嘴硬。他只得道:“别傻了,我哪里就怕春晓这样的疯婆子了?只是大男人一言九鼎,答应了不能说的事,只好不说。你如今与其劝我,倒不如想办法给我些水喝,免得到时死在你跟前不好看。” 顾阿申一面贼笑,一面将藏在袖子里的两只梨掏出来,放到夏冰手里:“你当这么多年兄弟都白做了?” ※※※ “镇西……油盐铺……” 虽未到秋至,镇河却已变成冷峻的墨绿色,日光落在青瓦黄墙上,照出一个暧昧的影。黄莫如执一把油纸伞,伞柄上刻的是“荷塘月色”的图,与眼前受曝晒的小镇黄昏相去甚远。这样的光景,本该是往那一缕青白炊烟升起的方向赶,沿路闻到韭菜炒蛋的香气与米饭热腾腾的甜味,心都是酥的,懒的,被河流湿气蒸着。 只是他踏在青石板的脚步却迟疑得紧,西埠头脂粉铺里的寡妇正在吃一碗小馄饨,柜台上放着两片刀切馒头和一碟腌黄瓜,表情那么样满足,似已坐拥金山银山。他不由羡慕起来,鼻腔里充满甜腻的脂粉气,那情景,仿佛熟得不能再熟,却又无从将它串起。寡妇额上一缕长发落进馄饨碗里,看着亦不怎么脏,反添了风韵,她自然地抬起左手,将那络发抚到耳后,刚要低头,却见黄莫如站在门口看她,便用略带讶异的语气问道:“少爷可是来替心上人买些脂粉的?” 他像是心脏被什么东西闷闷地锤了一下,竟讲不出话来,只觉胸口疼得慌。好似也曾有那么样一句温柔,在灵魂里又啃又咬,让他抵死难忘。他当即脸有些红了,涩着嗓子问道:“这附近可有个油盐铺?” 寡妇眼中的讶异更深了些,然而还是替他指了路,叹道:“来回都要小心,莫走失了。”像是玩笑,听起来却又无比地真。 廊沿下一排黄杨木柱子上,刻满坑坑洼洼的记忆,他有些羡慕起来,因最起码它们的经历均是痕迹鲜明,无法轻易因什么打击而被抹去。他却是模糊、压抑,脑壳里有一些零碎的光点,可依稀窥见几幅重要的场景,但不能看到全貌,所以才需要探寻。 “油盐铺……” 他在一座招牌被麻布蒙住的铺子前停下,因捕捉到了由内散出的那股咸香。它就是了?他脚步困惑,心神不安,踏进第一步时,却蓦地心跳了一下,脑中的某个亮斑扩大了。透过这块斑,可以看见某个玉雕观音般端丽的侧影,坐在那落满尘埃的柜台后头,偏着头,眉间挂满忧郁,像在嗟叹如水的流年。 这柜台,如今定是关在那扇拿纸条封住的门里。 他撕破封条,门“咿呀”一声便开了,像是专等他“破茧”,只是里头没有飞出蝴蝶来,反而是扑面的灰土。阳光从木板缝里射入,令漫天飞舞的尘粒无处遁形。那柜台与他咫尺之遥,却是空的,像被提早掏挖干净了,一如他的过往。 绕到柜台后头,还是无人,地面黏湿,旮旯里倒着一只碎成两半的酱缸,鲜臭扑鼻,几十只苍蝇在淌出的稠渍上飞舞。他不由捂住鼻子,刚想退出去,却听得“喵”的一声,柜台后头的暗门启了一条缝,从缝里挤出一只花斑猫,懒洋洋地跳上柜台,对他舔一舔舌头,便蜷成一团,闭上眼睛不再答理。 “今朝和你玩点新鲜花样。”她口吻里吸满了情欲。 他推开那暗门,跟着她走进,熏黑的灶台,油腻的饭桌,再进一层便是睡房……他无端地勃起,如梦中亲吻她被蚕丝轻裹的脚踝。 煤油灯就放在桌角,箱式大床上挂着一网风干的香柚。他眼前浮现床上躺着的那个人,紧闭着眼,面上每块肌肉都在抽搐,却不肯看看发生在跟前的现实。她却还坐在桌角上,十根手指紧紧抓住他的背,牙齿深深陷进他的肩头,赐予他销魂蚀骨的痉挛…… “呵!” 这冷笑冰寒如锥,将他体内那簇似火激情瞬间冻僵。 箱床上空荡荡的,却因床身侧板上描龙刻凤的华丽,竟不显凄凉,反倒有一股繁华的拥挤。他抚摸凹凸不平的床沿,因手工粗糙,细看时发现不少地方已掉了漆,还有些未刨平掉的木刺根根竖起,沥青也上得不够均匀,触感极差。可中间那块绘了“鸳鸯戏水图”的瓷片极为惹眼,画功尤其精致,鸳鸯彩翅上的羽毛都是一根根描出来的,一点敷衍的意思也没有。 手指抚过雄鸳鸯的眼珠子时,瓷片竟松脱了,发出“咯嘚”一声,遂传来“咯吱”怪响,箱床板缓缓裂成两半,降落,露出深渊般的黑洞。 他紧张得手心冒汗,背后却有什么东西抚过脚跟,忙拼命按住尖叫,回转身来,却见花斑猫正用一对金玛瑙似的眼睛看他。他恨恨地朝它踢了一脚,它“喵”地抱怨了一声便扭身跑出去了。他再转回身来,那黑洞还是真切地暴露在那里,宛若引诱、召唤着他的邪咒。 “晓满……” 他口中轻念她的名字,拿起了桌角的煤油灯…… ※※※ 杜春晓一对李常登坏笑,他便不由得心里发毛,何况今天她身后还跟着个杜亮。 “李队长,不如让我来审这小子,比您审起来痛快多了。光不让他喝水不行,渴哑了嗓子,您还是什么都问不出来。由我审,不出半个钟头,包他什么都招了!”杜春晓将胸脯拍得贼响,杜亮还是绷着张脸,手中紧握一包现大洋。 李常登慢条斯理地啜了一口酒,笑道:“春晓啊,你跟夏冰都是我看着长大的,哪里还不知道你俩的感情好?不过这小子落到今天的地步,我心里不比你好过。我也不信齐秋宝的死跟他有关,可他明显有什么重要的事儿瞒着,不讲出来,我对全镇的人都交代不过。” “所以嘛!”杜春晓忙将杜亮手里的现大洋拿过去,迅速拍到李常登手里,“这件事我也是想帮忙的,所以您就给我个立功的机会,让我来审,如何?” “春晓啊,你心里头打什么算盘,以为我不知道哪?一个女孩子家,乱七八糟学这一套,竟还把你叔都牵连进来,昏了头了!”说毕,李常登把那包现大洋重重往杜春晓手掌心里一放,便再也不理。 此时杜亮也在一旁发话:“春晓,死心了吧?我就说李队长是软硬不吃的,还偏不信。赶紧回去,别再闹了。” 孰料杜春晓竟笑得更甜了些,转头对杜亮道:“叔啊,你可看到了,这钱咱们也给了,李队长若再不放人,我可要告诉镇长去!” 李常登将酒杯往桌上一碰,骂道:“扯什么淡呢?我哪里收了你的钱?还要去找镇长说话?” “刚刚你正是收了我的钱,我都有人证在的。”杜春晓理直气壮地指了指身后的杜亮,杜亮忙垂下头,显得心虚。 “杜春晓,你什么时候长了副铁胆,居然敢用诬陷的法子来逼我?可当我这个队长是白做的?赶紧滚回去,不然连你一道抓!” 杜春晓当即将一张毛孔粗大、皮肤黝黑的素脸逼近李常登,压低声音道:“那李队长可有凭证说自己没拿这个钱?现如今……乔副队长也回老家去了,至于是不是真回老家,只有天晓得。所以您也别急着喊冤,也没个见证。” 李常登果然被挑起了火性儿,冷笑道:“我李常登还要什么见证?我这个人就是见证。前年桑地被人砍了一大片去,不都是我出头去要回的赔偿?镇长能做什么?你当人家都是缺货,能听你一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胡诌?去,直管去,去整个镇子喊一圈儿,你前脚喊完,后脚就跟夏冰关一个牢房,你可信?” 杜春晓也不争辩,却自兜里掏出一张塔罗牌,高高扬起,系恶魔牌。 “倒也不必劳您驾,牢房我自会去的。只是这张牌,可是特意为李队长您挑出来的,这背后有些事情,你我心照不宣,讲出来大家都没意思,如今还有我叔叔在场,若你真不怕砸了前程,我就更没什么。”说毕,便将牌举在李常登眼皮底下,如“尚方宝剑”出鞘,见佛杀佛。 此时杜亮已捏了两手的冷汗,恨不能撇下这胆大包天的侄女落荒而逃,可又想起春晓先前给他的交代:“无论碰到什么情况,只要站在那里不动便算帮忙了。” 第32节 如今却是不动比动了还难过,可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又不好日后被晚辈取笑不讲信用,也只得强迫自己定在那儿。 周遭空气都似乎凝成铅水,吸一口都是艰难的,尤其李常登眼里的凶光,已溢流杜春晓全身,她像是不曾察觉险境,只直勾勾盯着他,心里不断自我暗示:莫回避,莫逃开! 这短短的一刻,竟比天荒地老还长的样子。李常登终于发出两声干笑,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将杜亮的神经几乎拍碎,杜春晓还是亮着那张恶魔牌,神情威严,似乎在行什么天大的壮举。 出来的时候,杜亮才发现整件绸衫都贴在身上了,湿搭搭地难受,当下也顾不得,只悄悄问杜春晓:“长凳到底有什么把柄捏在你手里了?被你这轻轻一唬就放了人?” 杜春晓大口吸着气,喘道:“我哪里有他什么把柄?只是猜想越是这样道貌岸然之徒,越是私底下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所以我赌的就是他心虚!” 【10】 王二狗一直盼望天气可以凉起来,最好从盛夏即刻跃入初冬,那是他热烘烘的饼炉最受青睐的辰光。那些清早对着门前阴沟刷牙的妇人、怀里掖着布包的教书先生,路过他的摊子时都会投以馋涎的目光,仿佛看到的、闻见的系山珍海味。酷暑驱走了他不少生意,日日收入都是减半,唯开书铺的女人还是雷打不动地在接近中午时分向他买两副臭豆腐夹烧饼,吃得满嘴甜酱直流。可自从开天韵绸庄的黄家发生连环命案以来,这个女人的书铺便时常关门大吉,偶尔有个戴眼镜的年轻后生来照顾一下,不是在里边睡觉,就是粗粗打扫一番,抑或躲在柜台后头看书,只当那里是休憩用的“避暑胜地”。这令王二狗无比失落,直到后边杀猪弄的一个婊子在那后生坐镇书铺的辰光频频光顾,才让他又打起了精神。倒并非那婊子生得有多好看,她与其他暗娼一样,时常跟他买几副烧饼当晚饭吃,他将她们给的钱都用黄草纸擦过,怕沾染了什么脏病,可她身上总有那么一股凶巴巴的、娇俏的韧劲儿。 可那后生却像是不怕这个,两人总在铺子里鬼鬼祟祟,不晓得做些什么,但有一点他可以确定,那便是那后生与婊子之间并没有乌七八糟的关系,因每个从杀猪弄绕出来,顺道在他那里垫饥的嫖客都有一种既满足又龌龊的特殊表情,那后生却始终是干净的,额角闪烁坦荡的光芒。所以在王二狗安闲清苦的小日子里,书铺的懒女人和杀猪弄里那个一脸凶相的婊子便是他意淫的全部。 这种意淫,直到婊子的尸体抬过巷子,在他的烧饼摊前停了一下,从门板上盖着的白布里垂下一条水淋淋的胳膊,才彻底煞住。他是怎么都不敢相信,这样气焰嚣张,活像能吞下一只老虎的女人,怎么转眼便成了软绵绵、白惨惨的尸体。婊子与简爷吵架那天,他亲见她皮糙肉厚的身子在阳头底下招摇,没一丝羞愧的表情,就是这样浑圆的紫褐色乳晕和丰茂的耻毛,让他在床上辗转了三个晚上。于是拿出压在枕头底下的几张残破纸钞,选在一个月镶金边的媚夜,鼓起勇气去了杀猪弄。他敲了那扇属于一个叫齐秋宝的暗娼的木窗,窗子翻起,老婆子露出一张松垂皱黄的面孔,见是王二狗,热情当下便减了一半,只问有无带钱。他举了举手里的纸钞,老婆子态度也好了许多,便随手拖过一个打着哈欠的姑娘,问好不好。他摇头,说要秋宝。 “她还在做生意,且等一等。”老婆子推开那姑娘,靠在窗子上抽起烟来。 过了约莫一刻钟,里头还是没有动静,老婆子突然恼了,隔着身边的门帘骂了几句,还威胁要加钱,这才有个男人畏畏缩缩地提着裤头走出来,往那窗户瞪了一眼,便径直走了。 齐秋宝敞着外衣,露出里头的碧绿色肚兜系带,拿绣汗巾不断擦着脖子。老婆子忙唤王二狗进来,他入房的时候,已激动得站不稳当。齐秋宝的房间里弥漫一股古怪的药味,他问是什么,她笑着拿出一个装了清水的铜脚盆,往里面撒了些白粉,这才知原来是白粉的气味儿。随后,她当他面褪了裤子,蹲在那脚盆上洗下身,边洗边笑道:“这样就干净了,也省得不小心留种。” 他紧张得嘴唇发干,什么都讲不出来,只坐在床沿上。 她洗完后,又将裤子穿好,在腰间系了条红绸带,说道:“我现在有事情,要出去一会儿,你可愿意等?” “那……等歇你回来不认账了怎么办?那老婆子要算时辰的。”他微微挣扎了一下。 她莞尔一笑,掀开帘子走出去了,很快又回转来,将他也拉出去,走到窗前,那窗格子上已系了刚刚她擦脖子用的汗巾。她指着那汗巾道:“瞧见没?这条巾子系在这里,我就是你的人,你只守着这个便成,赖都赖不掉的。” 他便这样信了,站在窗前,守着汗巾,仿佛在守一个要紧的承诺。 从窗口望出去,月亮稀疏的光笼在齐秋宝身上,她在他眼里就是仙子,渐渐变得透明,随后消失不见。 “这贱货怎么又去会简爷了?前儿闹这么凶!谁说婊子无情?还是有情的嘛。”老婆子摇头晃头地走进来,半眼都不看他。 倘若他知道那是她最后一天享阳寿,断不会由她这么去了,定会将全部家当砸在这里,买她一夜,他可以不动她毫发,只是看着,让她始终在他身边两尺的范围内活动,兴许悲剧便不会发生。 可惜他的悲恸再感天动地,都挽不回她的性命。于是只得夜夜陷入苦梦,梦里都是她的彪悍,她粗硬如煤球的乳房和旺盛的耻毛,她苍白无力的胳膊从白布里伸出来,紧紧抓住了他的阳具…… 所以王二狗的幽怨是清晰而隐秘的,想做些什么,又觉出了自己的渺小,有时连几个烧饼钱都算不明白,又怎么去替齐秋宝讨回公道?那段辰光,连擀出的饼都有一股子莫名的苦味儿。生活竟比认得那婊子前还要枯淡一些,绝望一些。 可今朝,他复仇的心又死灰复燃,因开书铺的女人竟与那后生到他摊子上买了两副萝卜丝饼嵌烧饼,吃得油光满面,汗涔涔的额头泛着红光。可见他们与王二狗一样,都是不怕热的,只专心享受烧饼的味道。 “奇怪,怎么你这里的饼如今不但做得小,还苦了?”杜春晓一如既往地挑他的刺。 王二狗因没有心情玩笑,只敷衍道:“可是姑娘你这些日子不知在哪个好人家养着,嘴吃刁了?” “没错儿,就是吃刁了,今后你那饼里不夹些海参鱼翅,怕是打不倒的。”夏冰也跟着贫起来。 杜春晓横了他一眼,骂道:“且别得意了,齐秋宝跟你的事儿还没跟我讲明白,你当就这么算了?” 听见“齐秋宝”这三个字,王二狗心惊肉跳,擀面的手都有些不稳当。他原想假装没听见,可到底忍不住,便往夏冰咬了几口的饼里头添了一勺甜酱,讪讪笑道:“小哥儿是干哪一行的?” 夏冰听他问得突兀,自己嘴里那口饼还没咽下去,只得含糊地说了几个字,谁都听不清楚,倒是杜春晓急了,答道:“他呀,号称是在保警队里行侠仗义的,偏巧上回逛杀猪弄被看见了,被李长凳抓回去尝了点苦头,这会子刚放出来呢。” “呵呵,”王二狗又赔笑道,“那我斗胆问一声,小哥儿逛杀猪弄,找的可是齐秋宝?” “对,不过人都死了,有些事情再讲都没用。”夏冰苦着脸,用力咬了一口烧饼,碎渣纷纷落在他那件长久不洗的蓝衬衣上。 “哟,听起来,你这里可是有什么事情要讲?我再买你十副烧饼,你跟咱们讲讲齐秋宝的事儿?”杜春晓赶紧拿出身上仅有的一个现大洋,抛在擀面板上。 于是王二狗便将那晚齐秋宝撇下他,去和简爷见面的事儿一五一十讲了出来。 夏冰听完,当下便骂:“死老婆子,前些日子托我找她的时候都不把这桩事讲明白!” 语毕,便拉着杜春晓要去杀猪弄,被王二狗叫住:“这钱我不要,只希望姑娘今后多照顾生意便可。” ※※※ 简政良的房子已由族长并几个老的商量决定,要拿出来拍卖,族长原想把田贵的房子也一并卖了,却有人提出如今田贵只是失踪,死活不知,这样贸贸然卖了他们的房子实在不妥,于是决定只处理简政良的。因房子旧,且破小,要重新整修都是麻烦的,还是凶宅,所以众人都打算它要被长久搁置起来。孰料出售的牌子才挂了一日,便有人拿了钱来买,此人便是李常登。 杜春晓听说此事,便与夏冰商议:“杀猪弄那老婆子被你逼供,倒是招了些情况,可见齐秋宝与简爷倒不完全是生意往来。不过李长凳更奇怪,怎么巴巴儿地买了这破房子去?” “说是要拆了重造新的,也不知他哪里来的钱。”夏冰一提李队长便不由得憋闷,因齐秋宝的事儿,自己竟被保警队除了名,如今他正愁怎么向住在镇东远郊的爹娘交代。若不想回去当蚕农,也只有再找份工,可小小一个青云镇,到哪里去找适合他的活儿?所以他正盘算着离开镇子,到大地方闯荡。只是走之前,还得了却一桩心愿。 “说到李长凳的钱,的确来路有些不对,何况他既有钱,买幢新房子也是可以的,怎么就偏偏看中这幢老宅?又脏又破,简政良一个单身老头子,平素除了喝酒,也不知在里头干些什么龌龊事……” 杜春晓自言自语到一半,猛地抬起头,眼睛发亮,对夏冰道:“你说齐秋宝与简政良密会,地点可是在他家里?” 夏冰此时一只脚已跨出书铺外,回头道:“正是这么想的,趁房子还没交给李队长,咱们得去赶这一趟。” 【11】 黄家祭祖用的祠堂在藏书楼左侧,地方竟比镇上开族会的庙堂还大一些,因那天要广布善缘,在天韵绸庄大门口给叫花子发米粮,过来帮忙布施的孩子每人还能拿到一块梨膏糖并一袋爆冬米,所以当日必是热闹的。 因规矩多,来客更多,少不得要提前忙乱一阵。以往十年,掌控祭祖事宜的均是苏巧梅,可今次却是孟卓瑶主动请缨,将大权揽了过来。苏巧梅自然有些不悦,可又不能直说,只得冷眼旁观。更绝的是,孟卓瑶也不独包,竟要黄梦清与她一道操持,更显母女连心。黄梦清对这些杂事却表现出了厌烦,她宁愿在自己房里看书练琴,抑或找黄莫如聊天,心里哪里还装得下这些多余的东西?于是少不得被孟卓瑶训斥:“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现在黄家的两个儿子形同废物,一个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另一个也是短命鬼,柳暗花明的日子就在眼前了。但凡你这大小姐勤力一些,让你爹顺心,谁能说女子就不能当家?到时招赘都是可以的!” 黄梦清听得心惊胆战,欲找杜春晓诉苦,差人去书铺堵过两回,都吃了闭门羹。于是索性躲在屋里不出来,只将原本该她监管的事体统统托付给杜亮。杜亮这几日也是忙得晕头转向,这边厢大小姐又悄悄撂了挑子,他又气又急,可到底还是忍下来,将安排膳食与宾客名单的事情都揽下来了。可惜孟卓瑶哪里是容易哄的人,她很快便洞悉了女儿耍的把戏,劈头盖脸便是一顿训,甚至还气出泪来,吓得黄梦清赶紧逃去黄菲菲那里暂避。 “原来也有姐姐怕的时候。”黄菲菲借机取笑,一面还在给那两管猎枪上油。 “你这里是什么味道?”黄梦清顾左右而言他,只四处打量,边看边道,“这味道我可熟得很,可别做过了头了。” 黄菲菲歪头道:“姐姐这话讲得可是奇了,从小到大,我都是做过头的那个人,我爹都管不了,你倒来管我?” “哪里敢管?”黄梦清冷笑,将刚上完油的猎枪拿起来,瞄准前方,说道,“这东西倒也管用,只可惜你一个女孩子家,用这些到底不合适。” 第33节 黄菲菲一把抢过猎枪,道:“哪里不合适?前几日姐姐不是还用这个救过亲娘的命么?” 说毕,便把猎枪小心挂好,黄梦清在背后看着,眉宇间竟有些愁绪。 二人一时无话,又东拉西扯了一番不紧要的东西,便散了。 ※※※ 桂姐帮杜亮核对菜单竟对到大半夜。自从孟卓瑶吃到钉子的事最后查到陈阿福身上后,这位大厨羞愤交加,竟不辞而别,只在厨房砧板上留了封信,诉说自己受到的冤屈,可谓字字血泪。无奈自张艳萍疯癫之后,早已无人关心陈阿福的处境,黄天鸣看过信之后,亦不过听之任之。只再请了一位大厨,名唤施荣生,菜做得不如陈阿福一半好,小聪明却是有的,自那人掌管厨房以来,上等食材便总是短缺。杜亮曾旁敲侧击地警告过几回,收效甚微,所以便与桂姐商议,这次祭祖活动的菜单要亲自盯,按单子上的菜色及数量进购食材,一分一厘都抠着,欲掐得施荣生难过。 菜单核完之后,桂姐便按规矩将所需食材盘了个明细,拿到厨房里去。因已是深夜,众人都睡下了,原本菜单可以次日一早再交到施荣生手里,可转念一想,后头那一堆事儿还等着她,怕是几步路绕到厨房的时间都没有,交得晚了,又属她的不是。于是索性连夜将单子钉在他的菜牌上,免得到时讲不清。 桂姐举着灯笼,刚走到离厨房不到三尺便停下,因恍惚见有人影在窗纸上一掠而过。她起初以为是疲累看错,也没有多想,径直走进去了。厨房内特有的青葱与油腻混杂的气味扑面而来,桂姐将灯笼托高,找灶头上施荣生的那块菜牌,才刚找着,便隐约觉得气闷起来,好似偌大的空间里还有一个人在同她一起呼吸。她长期失眠,耳根子特别灵敏,知道有些不对,即刻猜想是有人潜伏在那里。至于原因,也猜到七八分,想是那施荣生财迷心窍,摸黑进来捞偏门。随即又想到下午才进来的几包鲍鱼翅,若没估错,必是收在里间的储藏室里。便蹑手蹑脚往那里走去,盘算着倘若逮个正着,也不急着交出去,姑且放过一回,待顶过了祭祖的日子再说。这样的关键时刻,少个人便多件事,耽误不起。 于是她轻轻走到储藏室前,刚一推门,只听得“呼”一声,空气变得凛冽起来,耳边扫过一件锐利的东西,她当下右半边身子便麻软了下来,灯笼掉在地上,火烛刺破牛皮往外蔓延。借着那火光,桂姐看见红水滴落在手背上,她再抬头,努力睁眼要看一看那贼,对方早已给了她第二次重击。 弥留之际,桂姐脑中浮现丈夫与那卖生煎的女人,正并肩走在鱼塘街上,她欲上前理论,丈夫却突然回过头来,带一脸的血,伸出手,对她说道:“还是跟我一起走吧。” 她闭上眼,彻底安眠。 桂姐被发现的时候,几个小厨子吓得连连尖叫,步子都踩不稳,软着腿爬到杜亮跟前,杜亮听说死的是桂姐,一时也不相信,一面托人去叫医生,一面自己火速赶至厨房。之所以没有禀告老爷或者二少爷,是因他心里还有些奢望,奢望这只是个误会,所以万万不能讲出口,怕出口就成了真。 无奈厨房内的血腥场景却让杜亮彻底绝望,桂姐左脑被敲开一个洞,旁边丢着把铁锤,烧焦的牛皮灯笼已看不出原样,缩成焦灰。他登时喘不上气来,只觉心脏空出一半,无法呼吸,无法思考,甚至还有一些无助。她一走,他从此便真的是孤军奋战,在黄家再无半个知己。 凶手……谁是凶手?! 杜亮脑子里如今只得这一个念头,他要挖出让他丧失精神支柱的那个恶人,将此人千刀万剐,尝到多于他十倍的痛苦! 大抵是这念头已让他面容扭曲,目光残忍,一时竟无人敢吭声,只用惊惧的表情看着他。恰巧施荣生走进来,拨开围观人群看了一眼尸体,当即便捂住嘴巴,惊道:“怎么还出了人命了?” 这一句似乎提醒了杜亮,他对旁边两个小厨子道:“去储藏室看看可有少什么东西。” 桂姐手里握着的菜单这才入了他的眼,他瞪了一眼施荣生,便跨过尸体,也跟进储藏室里。 拿油纸包着的鱼翅放在最顶层的架子上,是昨天下午进的货,一共十包,如今数了两遍都只剩八包。 “昨儿晚上你们可是一道收的工?” “是一道收的工。”小厨子怯生生答道。 “谁最后一个走的?”杜亮此刻的威严已无人敢质疑,众人都竭力配合他的思路来走。 间中便有小厨子指了指身边一个男仆,道:“是他最后一个走,因要打扫。” 那男仆有些怕,忙申辩道:“小的拖完地,擦完灶台便走了,小的什么也没干哪!” “储藏室的钥匙是谁收着的?”杜亮也不理会那男仆,继续问。 施荣生看看左右,懒洋洋地举起了手。 杜亮二话不说,突然扑向施荣生,将他压到地上,扬起拳头便一通猛揍,直打得对方哇哇乱叫。 “做贼便做贼好了,何必还要伤人性命?!”杜亮已成怒兽,两眼充血,两只拳头不停挥打在施荣生的口鼻上头,指骨在对方牙齿上碰撞出“砰砰”的闷响。 众人愣愣站在一旁,竟不敢上前拉劝。 而杜亮的愤怒,亦是怎么都释放不完,直到桂姐的眼睛突然睁开,引发一片惊叫,他才停下。 她还是死的,眼却从先前的紧闭变成微张,从眼皮里发出悲苦的光,仿佛在劝他停手,又仿佛在诉说自己生前积累的那些不甘不愿。 杜亮这才举起刺痛的双手,号啕大哭起来。 第四章 最后审判 〔“这正是在刻意提醒他冷静,要念及他好不容易留下的亲骨肉,暗示他为了保住孩子,最好是将所有罪状一并承担下来。可是这个道理?正因为你肚里有了他的种,才成为主宰他命运的‘皇后’!”〕 【1】 夏冰兴奋得快要呕吐,只得强压住情绪,一路往前。杜春晓跟在后边,扶着墙,指尖有任何异常的触感便将手中的火折子仔细照一照左右两壁。二人都没有说话,并非不想交谈,只是如入宝山,各自均被刚刚开启的秘密牢牢吸住,忙于各自的探索,哪里还来得及倾诉感想? 这一次,杜春晓是得意的,因早就对简政良家收拾得过分齐整的衣柜子生疑,所以撬门之后,想也不想便径直往那里冲。夏冰却是一根筋,认为多半有什么要掖要藏的东西,保准能在天井里掘出来,还拿他前年逝去的奶奶为例,证实小户人家要护财,都是靠一个“埋”字。事实上,这亦是李队长从前的教诲,但凡办案子要搜个什么重要证物,习惯“掘地三尺”。 所以发现衣柜里的密道要较乔副队长的尸体晚一些,杜春晓对夏冰的做法没有异议,因她记得天井的老槐树底下原本长了一蓬红艳艳的鸡冠花,这次来却看不见了,且脚下的泥地寸草不生,与之前来的时候看到的景致相差有些大,便也答应先刨地再说。果不其然,乔副队长那只被烟草熏黄的大手浮出地面的时候,二人喜多过惊,再刨下去,明确了死者的身份,便又转喜为惊,转惊为悲。尤其夏冰,脱口便骂:“这必是李长凳干的好事!” 他们坐在天井里对着尸首歇了一阵,杜春晓才提议再去那衣橱里看看,保不齐还能搜到些意想不到的凭证。结果这一搜,便搜出了一番新天地。 杜春晓此刻心中有一万个假设,却未曾讲出口。墙上潮湿的褐色印迹,踏过泥地时脚底发出粘鞋的“滋滋”声,仿佛在证实她的某些推论。火折子舔过密道内阴凉的空气,她闻见似曾相识的腥味,却怎么都想不起在哪里闻见过。夏冰那竹竿似的背影随火光在她眼前明明暗暗,他一样沉默,却是极躁动的沉默,千言万语已从每个动作里吐露出来。 “咳!”她忍不住咳了一声,希冀能打破寂静,至少可以交流一下彼此的发现。 孰料这书呆子竟回过头来,将右手食指放在唇间“嘘”了一声,仿佛已知道密道深处潜伏着暂眠的猛兽,怕她这一吵便要惊醒。 于是她只得闭口,跟着他走了老长一段路,却怎么都寻不见出口。在用了四根火折子之后,夏冰到底有些沉不住气了,回头道:“你说可怎么找出口呢?” “出口?” 杜春晓剐了他一眼,往旁边的墙壁猛力敲了几下,竟发出木头的空响。夏冰这才看到,原来墙中间嵌着扇木门,惊道:“怎么还有这样的岔道?” “何止只有这一条岔道?刚刚一路走来,两边都有这样的门,我粗粗数了一下,大约二十多扇。”她使劲推了一下墙上的暗门,那门应声而开,又出现另一条密径,仿佛通往更隐蔽的世界。 “刚才为何不讲?”夏冰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脸膛被火光照得通红。 杜春晓当即学着他刚刚的样子,将食指放在唇上“嘘”了一声。他有些恼了,嘴里嘀咕了一句“小心眼儿”,便要往那边门进去,却被她扯住衣袖,正色道:“咱们可只剩两根火折子了,若还要绕这些弯路,怕是有去无回,还是照原来的路线直走,将大致方向摸熟了,改日再来细查也不迟。” 夏冰觉得有理,便关了那门,继续往前探路,间中杜春晓向他要了记录用的小本子及铅笔,在上头划划弄弄,像是在记路线。他见她表情认真,便笑道:“这七绕八拐的,又是在地下,你哪里能画得清路线?不如拿出牌来算一算出口在何方,还顶用一些。” “你莫要管我!”她拿出“黄慧如”牌香烟,叼在嘴上,凑近他手中的火折子点着,深深吸了一口,模样嚣张,然而可爱。他看在眼里,心底竟莫名地涌出温柔。 第34节 ※※※ 黄家上下又陷入一片愁云惨雾,虽说死的也只是下人,却是祭祖前夕出的事,不吉利自不用说,连刚聘来的大厨都被疑作凶手押去保警队审问,直接影响孟卓瑶精心计划的豪华宴。她本想硬着头皮保一下施荣生,不料在他睡房里搜出了遗失的两包鱼翅,还有一些零碎的珍贵食材,铁证如山的同时,亦让她回天无力。孟卓瑶心急如焚,兼因她清楚黄家之所以生意做得顺,多半还要归功于每年祭祖后办的酒宴,不但拉拢了关系,亦彰显气派与雄厚财力。无奈如今乱上加乱,眼看宴席都办不成了,厨房里几个打下手的到底撑不起台面,于是焦头烂额,看哪里都不顺眼,动不动便借机训斥下人,如刺猬一般恐怖。 黄天鸣知道以后,更是大发雷霆,一面说要火速将施荣生交给保警队严办,一面却有些责怪孟卓瑶的意思,讲她连个厨子都管不住,惹出这些事来。孟卓瑶当下气得要落泪,回道:“这会子怪起我来了,也不想想这些厨子都是谁请的,一个比一个心狠手辣。”黄天鸣脸上挂不住,当几个下人的面给了孟卓瑶一巴掌,夫妻俩彻底翻了脸,从此互不答理。孟卓瑶临走时,可巧杜亮走进来,问佛堂里的跪垫破了几个,要不要换新的,她借着话头道:“你们一个个可都是瞎了狗眼了?这些事哪里是我能做得了主的?从今往后都别来找我,找那些能人去!” 杜亮一看形势不对,便退出去了。他这边要忙祭祖的事,那边还在张罗桂姐的丧事,已是心力交瘁,哪里还顾得上哄这些主子。刚走到藏书楼那里,却见黄梦清正坐在假山底下看书,于是匆匆打了个招呼,便要离开,孰料却被她拉住,问起祭祖的事来。杜亮的忧郁烦躁已太明显,何况黄梦清已看清他剃成平顶的短发都有一些花白,短短一个月,竟像过了十年,他老得如此之快,几乎像是某个人将流淌在他身上的青春洗劫一空。 “老杜,真是辛苦你了,桂姐也没个亲人,乡下两个老的又做不了什么事,也只有靠你。原本这个时候,我爹就该准你几天假,可偏巧都在节骨眼上……”讲到这里,她竟怎么都接不下去。 杜亮只得将老爷与大太太闹僵的事体略提了一下,黄梦清总算了解他的心病,忙安慰道:“不过几席酒水的事,哪里就愁成这样了?等一歇我去香宝斋一趟,跟钱老板商量在他那里包十桌,菜单按咱们的来,灶台食材都是现成提供的,他哪里会拒绝送上门的生意?” 一句话令杜亮茅塞顿开,不禁感叹道:“还是大小姐想得周到,我即刻去办。” 刚要抬腿,却被黄梦清按住:“老杜啊,刚刚讲过这个事情我去办妥,你又非三头六臂,哪里顾得了这许多?且去忙别的事吧。” 他当即千恩万谢地走了,黄梦清也回屋里换了身衣裳,直奔香宝斋而去。待她与老板谈妥菜单和价钱,回到佛堂找杜亮的时候,却发现那里已是天翻地覆。 苏巧梅正对杜亮颐指气使,几个打扫佛堂的下人均埋头打扫,扫帚与地面刮擦的“哗哗”声正表达某些愤怒。黄梦清已明白了几分,也只当不知道,上来给苏巧梅行了礼,笑问道:“二娘怎么也出来了?” “还不是你娘突然撂摊子了,也总要有个人管。”苏巧梅语气虽无奈,神情却是耀武扬威的,但凡有眼睛的都瞧得出她的兴奋。 黄梦清当即为杜亮担忧起来,总管事换了一个又一个,且均是好强有主见的,上台头等大事便是悉数推翻前任的安排,以迅速建立威信,此举劳民伤财,更苦煞了一帮下人。 “可不是嘛,到底还要劳烦二娘的。”黄梦清只得附和,同时悄悄向杜亮使了个眼色,表示香宝斋的事已办妥了,杜亮回以感激的笑容。 此时不晓得哪个角落里的下人嘀咕了一声:“可别到祭祖那天又出人命啊。” 讲得虽轻,却透过那一片杂乱的“哗哗”声飘进每个人的耳朵眼里,苏巧梅与黄梦清也僵在那里,假装没有听见,面上每一条肌肉都纹丝不动,却是心乱如麻。 “莫如现在如何?可记得清事情了?” 这一问,苏巧梅便再也绷不住了,沮丧即刻在脸上翻涌,可见儿子的病确是她的心结。尤其小月有一回神情诡秘地过来找她,只问张艳萍的疯病可会传染。她竖起眉毛说那是胡扯,这丫头便歪一歪脑袋,说这可奇了,大少爷好似也有些疯了。她当下狠狠戳了小月的脑门子,警告她切莫乱嚼舌根,小月捂着发红的额头,委屈道:“我若是要嚼那舌根,也断不会主动来找二太太讨打。你可知大少爷有时穿女装,抹了胭脂口红对着镜子发愣?好几次吓得我不敢进去。这不是疯又是什么?” 苏巧梅听得脸都白了,一把抓住小月的手腕,急道:“如今大少爷是摔了头,偶尔神志不清也是有的,大夫都说这个病好得慢,需要静养。再者说,保不齐是你看错了也未可知。所以嚼紧自己的牙口,若向外透露半点儿,被我知道了,可仔细你的皮!”说毕,还给了对方几个银锞子,算是软硬兼施。 小月是个聪明人,收了东西便满心欢喜地去了。苏巧梅却是辗转难眠,一是心疼儿子,二是怕黄莫如真患了疯病,终有一日会被发现,到时继承家业的重任万一落到那病秧子头上,她在黄家二十几年的辛苦便算是白费了。思来想去,都是一个不甘心,于是便有些后悔自己想出潜心修佛的把戏,以为可避人耳目,到时再想个法子一记将孟卓瑶杀倒,张艳萍被逼疯的事亦赖不到她头上。可事态发展却出乎意料,她再不夺回权来,恐怕就真要输个精光。正盘算着,像是佛祖开眼,竟在孟卓瑶眼皮底下出了这样的大事,她掌握时机,又上了位。 可惜儿子的隐疾却是一块挥不去的阴霾,凭女人的直觉,她模糊地预感还会有更大的灾难在黄莫如身上应验,只是细想却又抓不到它的踪迹。于是只得拿出勇气与野心,与那未知的恐惧、危险搏斗,如今胜负未分,她是绝不肯低头的。虽是用这些念头鼓励自己,她却很长一段辰光都不去探望儿子,怕看见什么令她不安的细节,万一验证了自己的猜断,变成万劫不复可怎么办?于是这位强势聪慧的黄家二太太,便欲将那些惶惶和不祥烂在肚中,只等彻底扬眉吐气的那一天。 【2】 “果然是新鲜。”黄莫如自言自语。 手里的煤油灯已是亮光如豆,只能照亮身上的对襟绸衫扣子,及脚下那一小方湿滑的泥地。他心里暗暗叫苦,怕很快便要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尴尬处境,届时若再想回头,怕是连来时路都找不到。但终有一些特别的东西牢牢吸引住他,让他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不考虑后果,出不出得去不重要,前方那一片黑幕仿佛等着他上前揭破,如此,他脑中那些顽固的黑点便会被驱散干净。 这样的执念令黄莫如着魔一般前行,自受伤以来,他从未对暗处这般着迷过,只一次又一次从困在封闭高塔内的梦魇中惊醒。因怕自己真找不到出路,每走十步,他便用手指在墙壁上抠洞,这样回去的时候,还可以摸着墙上的洞眼回转。这地下的密道想是与镇河相通,所以空气潮湿,墙壁都已被泡得酥软,指甲在上面挖掘也极为轻松,不消一会儿,指甲里已塞满冰凉的青色泥粉。抠了一段路之后,他摸到与墙壁截然不同的硬物,是木头!再仔细探索,敲击,才确认是一扇门。 一瞬间,耳边响起孩童的嬉闹声,伴以轻快轻巧的足音……他脑中遂划过一道闪电,雪亮、尖锐,刺痛全身。 “这里有,那里也有!” 脑袋仿佛已被劈开,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在头顶盘旋,指引着他的方向。 此时他已摸到锁门的铁钩子,将钩子拨开,轻轻一推,那门像是通晓他的心意,底沿沉默地擦过地上的湿土,竟开启得悄无声息。 眼前的岔路,让他有些失望,因没有什么“柳暗花明”,依旧是一片漆黑,熟悉的土腥味浓重得教人窒息。他犹豫了一下,看着玻璃灯罩里那一豆火苗,当下牙关一挫便跨进去了。亦不知为何,他越是走得急快,头上的伤口便越是刺痛,似在催促他快些恢复记忆。 轻微的,带有残忍杀意的脚步声,宛若钢钉,一颗颗钉入脊椎。他冷汗直流,蓦地想起后脑壳受到重击的那一刻,他扑倒在棉絮状的灰尘里,耳边发出莫名的轰响。所以这一次,他保持高度的戒心,时常往后看,可又无端觉得自己已熟门熟路,可以往任何一个方向游走而不迷失。 但隐身暗处的对手似乎比他更了解环境,那个人不发出一点动静,却让他知其存在,正于不远处走来,愈靠愈近,却又是融化在空气里的,肉眼怎么都捕捉不到。 黄莫如开始急,开始怕。 手中的煤油灯几乎已没了热量,因吸了周围的潮气,火光外焰还有些发绿。他并非知机察微的人,此时却也嗅到了一线凶机,空气切割皮肤的疼痛几乎令他瘫软,于是抠挖墙壁的手变得无力,洞眼越抠越小,到最后他已不确定是否还能摸清楚那些自制的标记。 在这样逼仄的环境里,他张大的不止眼睛,还有耳孔,于是远远听得一记金属的亮音,像是与什么糙物摩擦引起的,本该让人牙根发酸的动静,如今却变得毛骨悚然,因它过分清脆、悦耳。 他竭力压抑住鲠在咽喉里的几百声尖叫,继续往前,但凡抠到木质暗门,便将它推开,再确认自己是否要进去。脑中有一只无形的手,正指引他的方向,该走到哪里,该忽略哪里,似乎都登着一本账。但金属划过糙物的声音,却如影随形,令他前方的每一个拐角,都似张开一个狰狞的怀抱,一旦投入进去,便死无葬身之地! 因越想越觉得蹊跷,他索性贴着墙根前移,欲寻到那金属声的出处。它切割着他的神经,令他心绪难安,且意识到今天唯有找出源头,方可平安回转。 “这里有,那里也有!” 奶气的童声又在他背后响起,他吓得险些尿出来,所幸一根手指还紧紧卡在刚抠好的墙眼里头,多少缓解了一点紧张。待回过头去,微弱的灯光亦仅仅照到脚面,两边又是茫茫然、黑洞洞的一片。 于是他努力区分幻境与现实,听到的哪些声音是不存在的,哪一些又算真切。为此黄莫如头痛欲裂,暗沉的光线令他两眼酸涩,脚步迟钝,身后仍是鬼魅一般的“噌蹭”作响。 这个辰光,他想起了秦晓满。 她丰艳的唇此刻若正贴住他的耳根,必能消除他现在几近满溢的仓皇。淡薄的酱香掩盖了特殊的土腥气,她可以靠在他怀中,讲一些让两个人都面红耳赤,然而又极渴望的私话……他每每面对她,都像是初识,又似已挨过了一个天荒地老。 迷乱之际,他又摸到一扇暗门,便小心推开,那门依旧哑然地开启,替他保着密。他掩进门内,将煤油灯吹灭,蓦地发现原来自己早已适应了黑暗,周边景物都能看出个大概,甚至还轻松绕过了门边堆放的几只竹编箩筐。 “噌噌”声正不急不缓地逼近,他将暗门留了一道缝,将一只眼睛贴住那缝隙。 来了,终于要来了! 他确定金属声并非幻觉,甚至已看到一团阴影慢慢往那暗门处移动。他屏息窥伺,激动得面孔发紫,但还是将煤油灯抱在怀里,权当是自卫用的“利器”。 虽是在暗无天日的地道,却依旧可以辨认出那黑暗中有个人的轮廓,手中执一长条状的东西,他依稀识别应该是斧头之类的东西,它被来人单手拎住把柄,另一头却在墙上刮擦,遂发出令他心惊肉跳的“噌噌”声。更要命的是,他记起先前在墙上抠的标记,竟被这神秘客一一毁灭,且不费吹灰之力。 经由这一点,他清楚地意识到,此人是奔他而来的! 关乎如何对付跟踪者的法子,黄莫如在暗门背后想了好几个,最后决定等对方走近他掩藏的地方时,突然跳出来,用煤油灯将其砸晕。他从黄梦清那里借来的西洋侦探小说中,已看过太多这样暗算与反暗算的桥段。 打定主意后,他便不再焦躁,只努力贴着门板,等此人近一些,再近一些……斧刃划过墙壁的声音犹在耳后,连泥灰掉落的动静都清晰可辨。他不知为何,竟有些兴奋,隐约怀念起小时候的捉迷藏游戏,寻人的越是靠近藏身地,他便愈是提心吊胆,可一旦对方疏忽了那里,成就感便油然而生。人大抵是天生的“阴谋家”,喜欢算计自己,也算计别人。 第35节 来了!真的来了! 他在心里对自己狂叫,灵魂已然发颤发热,玻璃灯罩也快要在手中捏碎。实际上,令他振作的事情还有一件,他已听见对方绵长的呼吸。 只是,那咬人的斧音突然变了,成了“咯哒”,他当下心里凉了半截,因知道那是斧刃擦在他藏身的暗门上发出的动静,这扇门,到底还是出卖了他! 他亦是豁出性命一般,猛地将门打开,高高举起煤油灯。刚一抬头,却已绝望。只见对方的利斧已举在他的头顶,下劈速度之快,犹似劲风扫过,同一时刻,他仿佛听见了死神的召唤…… 【3】 夏冰的笔记本上已画得密密麻麻,杜春晓对画画一窍不通,所以线条曲曲扭扭,只能勉强看出个意思来。这是他们第五次摸进密道,可谓经验丰富,夏冰还借了顾阿申的手电筒,只可惜太过费电,不如火折子烧得久,于是后来竟将灯笼也带去了,蜡烛火柴也备了一些。杜春晓还拿炭笔在每个门上做记号,代表已经进去过了,并标出那里通往何处。 不过很快,他们便发现,下一次进密道的时候,门上墙上的炭笔记号都已被擦掉了,可见里头还有别的人,于是忙四处乱跑一通,想“捉活的”,可底下复杂如迷宫,东南西北都不知道,哪里还有能力追踪某个人。用杜春晓的话来讲:“宝是挖到了,只可惜带不走,赚不到钱。” 那些日子里,李常登也是忙乱的,将简政良的房子盘下以后,忙着把钱藏到安全处,更是借办案的名义,忙着进出黄家。张艳萍每回都是呆滞着一张脸招呼他,他却能从她枯萎的姿容里看出曾经的风华,如今她就像某件“纪念物”,只是蒙了灰,且被岁月磨蚀过了。但也由此,他对她的恋情,竟比年少时还要坚硬一些,这令他觉得安稳。 “你可记得我?” 因有下人在旁,他问得尤其隐晦,装作只是随意试探一下她的病情。 她抬起一双茫然的眼,望着窗外那蓬金盏花上一掠而过的灰雀,头发里散发的异味儿表示她已许久不曾受过悉心照顾,嘴唇起着倒皮,十片指甲都是秃的,皮肤上的纹路经纬分明,周身上下的那股子寥落,仿佛直接被打上了“失宠”的烙印。阿凤更是无精打采,倚在桌子旁绣一个香包,每下几针便打一个哈欠,起初对李常登来访亦是诚惶诚恐的,次数多了,热情也便消了,只懒懒端茶上来了事,连续水的活都不屑做。 “等我,不消多久了!” 李常登将手中的菊花茶一气喝尽,自心里对张艳萍许下一个承诺,茶水的清甜凝成一滴苦泪,由眼角沁出,他胡乱用手掌抹了一把脸,便走出去了。 张艳萍仍是静坐在那里,宛若一座尘封住的残破雕像,阳光从她脸上轻盈地跃过,不留一丝暖痕。 佛堂内的祖宗牌位已被擦得快要脱一层壳,因黄天鸣是白手起家的孤儿,自己父母姓甚名谁都不晓得,所以祭的祖实是孟卓瑶娘家的人,包括她的父母、外公外婆,还有一位据说活过百岁的太公。佛堂虽大,只这几只牌位也确是寒碜了些,可明眼人都晓得,立下这样的规矩传统绝非一时兴起,而系黄天鸣的交际门道,要想家业稳固,无非人脉根基打得好,由此生意兴旺,一帆风顺。 家中虽人来人往热闹得很,孟卓瑶却显得尤其清闲,正坐在女儿屋里吃茶。黄梦清知她必要发一通牢骚,忙叫玉莲拿出些香瓜子来,以供母女二人聊天。 “依我看,母亲就安安心心坐在这里享清福,何须劳这样的心?二娘做得再好,还不是为母亲做的,难不成您都忘记了咱们要祭拜谁的牌位?” 黄梦清少不得这样劝慰。 孰料孟卓瑶却摇头道:“有些事情你们小的是不知道的,自古大家宅里总是要出些祸害,你以为这里没有么?还不是老爷色迷心窍,只看到我的不好,看到别人的好。” 说毕,眼中掠过一丝凄凉。 正说着,却见玉莲急匆匆进来禀告:“杜姑娘来了!” 黄梦清先是一惊,遂摆出恼怒的神色来,只道:“且叫她进来,倒要问问她这几日是到哪里开坛作法扮神婆去了。” 话音刚落,杜春晓人已自顾自跑进来,嘴里只喊渴,要喝茶。孟卓瑶哭笑不得,说道:“你说杜姑娘如今,倒像是我们家的人,只不知当她女儿好呢,还是下人好。” “不像女儿,更不像下人,而像咱们的老祖宗,要这么样服侍着。”黄梦清这一句,将在场的几个人均逗笑了,唯杜春晓没心没肺地只顾喝凉茶,完了还长长叹了一大口气。 黄梦清见她脸上身上都是泥,皱眉道:“看来不是去做神婆,倒是去种地了,脏成这样。” 杜春晓拿手背擦了擦嘴巴,笑道:“不是去种地,是去玩了通更神奇的把戏!” “什么把戏?”孟卓瑶好奇心重,便急着问了。 “过几日再与你们细说,如今要保密的!” 黄梦清已笑得直揉肚子,嘴里叫着“唉哟”,孟卓瑶也一扫先前的阴郁,整个人都舒展开了,屋子里原本幽怨的气氛瞬间无影无踪。 ※※※ 张艳萍不晓得睡了多久,只知睁开眼的时候,浑身无力,动一根手指都是难的。甚至搞不清眼睛究竟有没有睁开,因捕不到一丝光线,周身似沉入一片黑海,摸不到什么边际。想开口叫茶,又觉得口鼻处闷闷的,面部每一条肌肉均被拉扯到极限。口腔里塞了一个滚圆的硬物,将舌头强行压住,她强迫自己发声,却只听见“呜呜”的闷叫,方发觉自己嘴上被布条之类的东西封住了。当下想坐起来,手臂却一阵酸麻,且是一直贴在臀部上的,腕部像是被一种坚韧的细绳缠紧了,脚踝也是,以至于翻身的辰光能痛出眼泪来。 她不晓得自己在哪里,是谁抓的她,只能缩在这个深渊里等待被救。只是谁会来救她呢?在众人眼里,她如今不过是个疯婆子,黄家的累赘、废物,唯一的价值无非是给了黄天鸣娶四姨太的理由。但她仍在坚持,李常登深情苦楚的眼神给了她信心,令她对这样前途凶险的抉择无比执著。明知装疯是要从此入魔道,经受阿鼻地狱考验的,她却以为这是唯一能挽回事态的方法。 可现在,这个本该消除了所有人戒心的疯婆子,却被捆得像只粽子,她直觉被绳子勒住的皮肉正在溃烂流脓,一股淡淡的腥臭抚过鼻尖。她心情沮丧地挣扎了一下,喉咙里又“呜”了一声,依旧无人回应。 她终于有些急了,顾不得疼痛,将整个身子奋力扭动,被反剪的双手突然重重擦过一条坚硬的边沿。她无助地堕落,灰尘即刻涌入鼻腔,她想咳嗽,却怎么也做不到,只是在看似地面的地方来回翻滚,一对被强行绑拢的金莲竭力向外伸张,期望能触到一些东西,抑或一条生路。 一道炽黄的光芒在张艳萍身后燃起,她知道有人在这里点了灯,既喜又怕,欲折转身子将来人看清楚,可很快便打消了念头,只僵在原地不动。因她想到,倘若看清这歹徒的面目,保不齐会被杀人灭口,勿如这样继续装疯卖傻,也许能留条命也未可知。 可那人似乎并不了解张艳萍的苦心,反而将她的身子掰过来,于是两人便不得不正面相对。张艳萍看到的是个罩着黑色斗篷的人,整张脸,整副身体均被那斗篷掩埋起来了。她于是猜想此人可能是镇民一直传说的湖匪,将她绑了去勒索赎金的,想到这一层倒反而安心了些,因知自己一时还不会有生命危险。 可万一不是呢? 这念头几乎要将她折磨成真疯子。 正在挣扎之际,那人已抓住她的头发,将她拉起,她只好直起身子,也借机观察了一下环境,竟是间没有窗户的空间,四四方方,除门边放着一张板凳之外,别无他物。 她当即有些绝望,心想若真要在这里待上几天,怕是比死还要难过。绑她的人却似乎没什么顾虑,只拿一张绳索绕在她脖子上,在后颈处打了一个活结。她复又惶恐起来,拼命摇头,两眼溢满泪水。对方动作干净利落,看起来镇定得很,似乎一切都只是依照计划执行,没半点迟疑。她的恐惧此时却已抵达制高点,尤其那条套在颈上的绳索慢慢拉长,被系于一只生锈的墙钉上时,她两只裤管里已淌下腥臊的流热。 对方对张艳萍的失禁视而不见,只顾做自己的事,将门边的凳子拿到屋子中间,然后站上去,把连系着她脖子的绳索与顶部的一根横木绑在一道,此人每用力打一个结,她的脖子便被抽紧一次,空气流过愈渐窄小的喉管,变得珍贵无比。 待那人把张艳萍托上那只凳子的时候,她才晓得自己的死法,只要凳子一倒,她的脖子便也应声而断。所以她只得在绝望中保持平衡,将脚下那只攸关生死的凳子踩稳,但她明白,只要这个看不清面目的人轻轻将凳脚一勾,她便要走上奈何桥。因此她双目暴睁,死死盯住对方,接下来的任何一刻,都极有可能是她的末日。 也不知过了多久,对张艳萍来讲,可算是经历几个世纪,凳子没有倒地,她也未曾听见自己脖子断裂的声音。那位神秘客只是拿起灯笼,背转身走出去了,顺带还关上了门。 她旋即又被沉入了“黑海”。 【4】 黄莫如疯狂地往前跑,每跑几步便敲击一下墙面,希望能找到一道暗门,好让他绝处逢生。虽已大致看得清周围形势,可到底是在摸黑,恐惧感从未消失过。脚下踩到的东西发出熟悉的“噗噗”声,地面开始变得干燥,较先前走过的湿地要好一些,他没有放松警惕,只顾奔逃,因怕先前那个握着斧子的杀手会爬起来继续跟随他,并伺机要他的命。他有些记不得自己是如何逃脱对方的斧子的,只知当时周围都是黑雾,唯斧刃边缘是雪亮的,他已无路可退,只得大吼一声,扑过去抱住对方的腰。那人因这突如其来的冲力,仰面倒下,两个人滚在一起,黄莫如用煤油灯狠狠敲击对方,他看不清究竟打在了哪里,只知对着身下奋力扭动的活体进攻…… 那个辰光,他已经不害怕了,周身反而散发出杀气。原来人被逼到绝境的时候,确是会不顾一切地自保。尽管他已听到斧头落地的声音,亦丝毫没有放松,唯一的念头便是要让这“怪物”不动,只要它还动着,他就仍未逃出死神的掌心! 耳边尽是玻璃的碎裂声,灯罩碎片嵌进他的手背,但一点都不痛,体内的血液在疾速奔流,哪里还有触动伤口的空当?间中他想捡起一块大些的碎片,以便切断对方的喉咙——倘若这杀手有喉咙的话,可惜手掌只是胡乱划过地面的碎渣,擦出滚烫的汁液。他担心自己会流血而死,于是跑得更快,风刮过他发麻的头皮,手上的伤痕这才隐隐有些痛了,正是这些不愉快的知觉,让他庆幸自己尚在人间。跑得也愈发积极,脑中那位无形的“向导”似乎正在指明方向,那些暗门与偏僻拐角,竟也不那么难辨,每一步都跨得极有效率。 对了,就是这里! 他的脚尖触到一个硬物,于是蹲低摸了一下,是个台阶,意味着眼前有一条可以往上走的路。由此,他才嗅到了一种叫“希望”的东西。 第36节 ※※※ 苏巧梅正对着香宝斋送来的菜单大发雷霆,嫌“兰花鲍鱼盅”太过小家子气,非要换“金玉满堂”,高价进购的汾酒也被她数落出几百样不好来,竟要杜亮再去买些茅台,专留给镇长那一桌用。她嘴皮子动得倒也松快,只愁煞了大管家,让香宝斋临时更菜不是难事,可这会子哪里还弄得到极品酒。苦闷之际,玉莲笑嘻嘻走过来,悄悄将杜亮袖子一扯,道:“大小姐让我嘱咐你,莫去理二太太的指示,如今变这样变那样,神仙都伺候不好。所以你且自顾自做你的去,免得耽误了大事。” “替我谢谢大小姐的好心了。”杜亮苦笑道,“可你我都清楚二太太是什么样的脾性,连指甲缝里的一点泥都要挑出来的,何况是这么大的敷衍,少不得还得由着她,否则我差事难保。” 玉莲又道:“大管家多虑,这里缺谁也不能缺你。如今风水轮流转着,也不知下一圈转到谁那里,但至少也不该是二太太了。” 杜亮这才转头将玉莲上下打量一番,诧异道:“难不成这番话也是大小姐教你说的?” 玉莲笑回:“怎么会?自然是我想到的,才跟你讲。” 杜亮不由心中感慨,原来这里的下人都心如明镜,只平素都在装傻,唯他心机浅薄,能力都摆在脸上,反而受欺压。当下便萌生去意,但转念一想,还是决意等祭祖之后,如今在这样的紧要关头上走人,有些太不道德。 正想着,却见唐晖远远地冲他摆手,便走过去问怎么了,竟是二太太又翻出新花样,要在宴上摆一道紫檀木雕屏风,说显得阔气。杜亮一听便知道那是二太太打三太太的主意,唯她过门的时候老爷特意送了这样贵重的古董,以建立她在黄家的威信。所以这东西自然是扎了苏巧梅的眼,非得趁这个时候把东西借出来,用过之后何时能还回去,可就难讲了。 “也不知三太太肯不肯。”杜亮勉强挤出这一句来,“再说这东西教谁去借好呢?” 唐晖心直口快,道:“这等美差,自然是杜管家出马,其他人谁去都不好吧。” 杜亮只得硬着头皮,带两个下人去到张艳萍的屋子,在门口叫了半天无人理会,只得走进去,见阿凤正趴在桌子上好梦正酣,台面摊着一大片亮晶晶的口水。他当即有些哭笑不得,心想果真世态炎凉,主子落魄,下人便也跟着颓靡。于是出手在她后脑勺上狠狠拍了一下,她竟只是咂了咂嘴,依旧鼻息缓滞,没有半点惊醒的意思。 “阿凤!”杜亮有些恼了,抓住阿凤的肩膀,将她翻转过来,拿起桌上凉了的茶水径直往她脸上泼,顺带还抽了她两嘴巴,她这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小蹄子胆子倒也大,主子正病着呢,倒还睡得香了!” 唬得阿凤忙跪下哭道:“平常都是小心伺候着的,万不敢打瞌睡,今儿也不知怎么了,竟睡到现在!” “三太太呢?”杜亮想着办正事要紧,便也不再计较,只伸头往里屋探去,心里盘算着反正主子也是疯的,纵跟她说了也不会明白,不如直接交代给阿凤,便把屏风抬走了事。 阿凤缩着脖子走进里屋,不消一会儿便出来了,面色苍白道:“三……三太太不见了。” ※※※ 张艳萍的失踪,杜亮首先禀告的是黄天鸣,谁知他听后便只命两三个下人去四下找一圈。杜亮原想问要不要从二太太那里拨几个忙祭祖的人出来帮着,见老爷也是淡淡的,当下便应声退出去了。黄慕云知道了,急出一阵剧烈的咳嗽,遂操起藤条没头没脑地抽了阿凤一通,阿凤也不躲,只倒在地上嘤嘤地哭,说是浑身无力,起不来了。 “马上去找!哪里都不许漏!” 黄慕云话一出口,杜亮便听出音来,回道:“该找的地方都找过了,包括藏书楼在内,都是空的。” 刚说完,黄慕云已换上皮鞋走出去了,杜亮忙在后头跟着,却被他拿眼睛瞪回去了:“你们哪里是真心要找我娘?不如我自己去,不耽搁各位操办祭祖大事了!” 杜亮只得站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想来想去,还是找到黄梦清,把事情说了。黄梦清却表现得漠不关心,笑道:“她这么弱的身子,还能跑去哪里?定是还在院里转悠呢,等一歇我让玉莲也出去找,你且把慕云叫回来,嘱咐他莫声张。无论如何都不能乱了明天的大事,可明白了?” 一番话,说得杜亮心都寒了,他方才明白昔日老爷捧在手心里的珍宝,如今确已成了锦灰堆,风光怕是回不来了。于是他将心一横,索性也由着黄慕云去,他自己径直去佛堂跟进祭祖的事,将张艳萍抛到了脖子后头。有些事情,既力不从心,不如放弃来得痛快干脆。 可怜张艳萍,如今还在不知哪个暗室内,全身僵直地站在板凳上头,脖子被“夺命索”牢牢套着,略有个风吹草动便要被打入地狱。 ※※※ 夏冰与杜春晓,已是彻底的“迷途羔羊”,不知从哪个门进,也没想好出路,炭笔画过的地方不晓得为何,转眼便被泥灰覆盖。所幸准备充足,还不至于走投无路,两个人甚至还有些乐在其中,因都坚信“峰回路转”的道理,以为这样的绝境能助他们发现更大的“宝藏”。杜春晓边走边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夏冰牵着她的一只手,偶尔还拿过她嘴里的香烟抽一口,再塞回她唇间去,动作自然得像是老夫老妻。 “我在想,若再寻不到出口,你就拿牌算一算,指条明路。”他开玩笑道。 她却大笑,然后摊了摊手,将一张战车牌在他眼前晃一晃,说道:“那牌只剩这一张了。” “其余的呢?” “都留在那里做记号了。”杜春晓退回十来步路,打开一间暗门,里头却没有另一条岔道,而是一堵砖墙,墙面上贴着一张塔罗牌。 “我随身带的塔罗只可算小阿尔克那,因为现在只有二十二张。且因前边咱们每回做的记号都会被人抹掉,所以我便专找那些被封了的暗门,钉上这张牌,再把门关上,如此一来,那想让咱们迷路的朋友便不知道了。”她笑得灿如春花,脸也被火光照得神采飞扬。 夏冰皱眉道:“也没个顺序,有什么用?” “谁说我就记不得放牌的顺序?”她下巴一抬,显得傲气十足。 他这才松了口气,刚想说句解脱的话,只听她又补充道:“其实我还真不记得了。”生生将他气得险些吐出一口老血。 两人正欲斗嘴叫骂之际,她却满腔忧虑地望着前方黑茫茫一片,喃喃道:“而且我手里的牌,已只剩一张了……” 夏冰此时已忍无可忍,一面往前走,一面转头对杜春晓怒道:“从前不是讲得自己比天王老子还厉害么?这会子怎么又露了怯?万一咱们真出不去了,弹尽食绝的时候,你可得先死,让我吃你的肉。” “呸!你身子骨比我弱,自然是你先死,我吃你的肉!”杜春晓当即不服气了,将烟蒂往地上一丢,上来狠狠在夏冰胳膊上掐了一把。 他痛得整个人跳起来,忙挽起袖子查看,那块皮肉已红得似熟虾壳一般,于是道:“你这疯婆娘何时能正常一些?说笑罢了,还要动手?再这样……” “啊!果然还是我强过你!”杜春晓未等他讲完,便突然拍手大笑起来。夏冰目瞪口呆地盯住她,暗想她莫不是真的疯了。 只见她手舞足蹈地弯下腰,拾起刚丢在地上的扁扁的烟头,欢呼道:“这记号,可也是我一路留下来的,保管错不了了!” 说毕,两人相对无语了好一阵,突然都大笑起来。 夏冰笑完后,回头还要向前,却打了个踉跄,身子往前扑倒,手里的火折子也跟着飞了出去,正擦过杜春晓的右脸颊,她当即感到耳边“轰”的一声,遂皮肤生出麻辣辣的疼。原想骂夏冰几下出出气,眼前的景象却让她不得不住了口。 因绊倒夏冰的是一个往上的楼梯,这表示,他们终于可以走出地底迷宫,拥抱光明了! 【5】 黄莫如站在光线最强的窗下,看灰尘漫舞,他不晓得算不算侥幸,只知手上阡陌纵横的伤口里还埋着一些玻璃碎屑。这个时候,他本该就此跑出去,联系保警队,将那密道翻个底朝天,以便挖掘出更多鲜为人知的秘密。可终有个奶声奶气的声音,在他脑中盘旋,要他“可不准对任何人讲”。 于是他决意保持缄默,却又有些不甘心,一些片断已越来越清晰,只是没有一条线能将它们拼凑起来,他只得继续寻找。藏书楼的木梯如垂暮老人,每一级台阶都有虫蛀的细小洞眼,与水波一般的细纹路混在一起,仿佛脆弱至极,教人不忍踩踏。每层都有一圈高耸接顶的书架子,被厚薄不一的线装古籍塞得满满当当,书脊与顶板之间结着密密麻麻的蛛网,宛若对似水流年的幽怨倾诉。而他梦游似的步履,令这些古旧的阶梯发出迟钝的呻吟,愈是往上,他情绪便愈是高涨,因知道之前被偷去的记忆正逐渐奉还予他。 藏书楼顶层的凶案气息依旧明显,唯一一座半空的书架后头,红漆剥落的小隔门后头,便是薛醉驰曾经的藏身处。移开那扇门,酸臭味仍未蒸发干净,在那窄小的空间里游荡。他略略屏住呼吸,猫着腰钻进去,发现顶板刚好压在离他头顶两寸的地方,在里头想直起身子已不可能。他不由倒抽一口冷气,感慨是怎样的执念,竟让一个人能窝在这里过地鼠般的生活十多年!令人窒息的空气令他几欲呕吐,只得背朝后退出来,刚退到门边,却撞到一件东西…… 不!是一只人手,正搭在他背上! 他当即头皮如炸裂一般惊恐,身上每个毛孔都张开了,后脑刚刚愈合的伤口正锥刺灵魂深处的记忆。没错,原先也有过类似的情景,一只手搭在他的背部,以为是掠过的蚊蝇,刚要回头去掸,已来不及了!重心仿佛突然从他体内抽走,他在楼梯上翻扑,木头粗糙的倒刺划过面颊和手臂,并不觉得痛,只是如着火一般教人焦虑、失去应变的能力! 第37节 所幸这一次,他不是站在楼梯上,纵再被暗算一把,至多也不过跌进这臭气熏天的暗室里去。只是,倘若对方手里还握着一柄利斧呢? 密道内的惊悚经历复又缠住他的呼吸,于是他一动不动,将每条肌肉紧绷,缓缓回过头来,汗珠顺过眉毛滴落在眼眶内,都顾不得去擦一擦,只竭力睁着眼,想死得明白。 “是大少爷呀……” 背后那只手的主人,是夏冰,后头站着浑身烟味的杜春晓。 黄莫如这才恢复了呼吸,大口喘着气站起来,捂住胸口道:“你们来这里作甚?” “大少爷又在这里作甚?”杜春晓半眯着眼,反问得毫不客气。 “我……”黄莫如刚要回答,却见杜春晓头顶升起一把斧头,刀刃正对她的脑壳正中。 “小心!”他大叫,心里却估摸着已来不及,再过几秒,杜春晓的头颅怕是就要被劈成两半。 孰料她像是背后长眼,也不回头,径直将身子往下一蹲。原本高举斧头的杀手见猎物突然矮下来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竟将手举在半空怔了一下,这一怔便给了夏冰反扑的机会,他将手里的包狠狠甩在杀手脸上。黄莫如终于看清那杀手,竟是披着件黑斗篷,将身材与面孔都遮蔽起来,似活脱脱从杜春晓的死神牌里走出来的。 杀手被夏冰装火折子的布袋击中面部,斗篷套头的部分便落下来,露出一张陌生的面孔。满头银发,神情扭曲,五官因杀意而变得暴戾,皮肤却光洁苍白,似经久不见阳光。因斗篷落下的一瞬,他整个暴露在光天化日里,竟不由抬臂挡住双眼。夏冰忙上前猛地向他挥了一拳,对方应声倒地,右手却还紧紧握住斧柄。 黄莫如站在一旁,竟完全没有上前帮忙的意思,像被施咒了一般盯住前方。杜春晓急了,在他耳边喝道:“快上前帮忙呀!” 其实她自己都不知要如何帮忙,因夏冰已与那杀手抱作一团,在楼板上翻滚,两人均沾了一身灰尘,杀手的斗篷也已脱落,露出里头穿的短褂长裤。他们奋力扭打,旁人却已分不清谁是谁。夏冰死死擒住对方拿凶器的那只手,另还腾出一只手来掐住他的脖子,那人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嚎叫,因气管闭塞,很快便面孔绯红,眼里的血丝根根暴涨。 杜春晓也是紧盯地上那两个人,却不知从何插手,只能不断跺脚,这样惊心动魄的场面,她当真一点也应付不来,偏偏跺脚那会子,竟将夏冰掉下的眼镜跺了个稀烂,于是便更不知所措。这个辰光,她才真正当自己是个女人,掐住发呆的黄莫如吼道:“赶紧上去帮忙呀!愣你娘呢?” 话音刚落,她已被一条绳索套住,喉咙猛地封闭,空气与她就此隔断。她只能胡乱挥手,在半空乱抓,可惜勒住她的人在后边。 是谁在暗算她? 杜春晓全仰仗肺腔里的最后一口气,竭力想回头看一眼,无奈身体发麻,血液像已凝固,想动弹一下都是妄想。她脑中不由掠过一丝沮丧,头一回觉得做女人吃亏,不似男人这般孔武有力的话,办案遇上危险便只有等死的份。意识恍惚之际,她看见黄莫如还站在窗前的那道光线底下,宛如正接受神佛的光芒沐浴,神情之虔诚、呆板,令她即刻下定决心,变鬼之后定要先找这位大少爷,再去寻凶手报仇! 她正绝望地在那里盘算,耳边却传来一声模糊的轰响,脖颈也随之一松,刚踏入鬼门关的半只脚竟又收了回来!听觉与视觉恢复之后,她又转头看地上抱在一起的两个人,想是因先前那声巨响惊动了所有人,夏冰不自觉得松了力,竟被那杀手反扑,将其摁在墙上,利斧再次举起,往夏冰头上砍去…… 紧接着,又是“砰”的一声。 杀手正欲杀戮的动作定格了几秒,便软软倒下来,靠在夏冰身上,斧头“哐当”落地,之前所有紧绷的杀机,也似乎在这一刻意外落幕。 夏冰脸色苍白地推开杀手,对方参差不齐的白发刺过他的下巴,令先前强烈的求生愿望变成受惊吓后的余温,他忙推开不知还有没有气息的杀手,抬头望去。 却见黄菲菲站在那里,原先瞄准杀手的猎枪冒出一缕青烟,枪管正随她丰满的胸膛剧烈起伏。 “这……这是李常登……”杜春晓指着地上的尸体说道。 “胡说!这个人根本没有见过!”夏冰忙捂着脖子爬起来。 黄菲菲将枪管往杜春晓身边那具尸体指了一下,努嘴道:“她是说这个人,不是刚才对你行凶的那位。” 果然,李常登睁大双眼倒在杜春晓脚边,左手指上还缠着一根细红绳,轰开的太阳穴里正流出粉红的脑浆,汁液淌过黄莫如脚边,将那只滚落在地的旧黄杨木烟斗染红了大半。 “那这又是谁?”夏冰迅速恢复镇定,将白发杀手的身子翻转过来。他背部中枪,血流得不算很快,但已洇湿了一大块地板。 无人回答,因都说不上来,空气瞬间又凝结成冰。过了好一阵子,只听黄莫如大叫一声:“我想起来了!”他一副头痛欲裂的样子,捧住额上已滋出血水的绷带,嘴唇抖动得极厉害,仿佛在沙漠中行走的旅人看到了水源。 “嗯,其实,我也想起那个人是谁了。”杜春晓指指皮肤与发色一样苍白的杀手,笑了。 ※※※ 张艳萍脚下的板凳似乎有一条腿已偏斜,在过分安静的室内,她能听见木榫松脱的声音。于是悄悄踮起一只脚,稍稍给脖子与绳索之间腾出些空隙,如今她需要大量的空气,原本深深勒进皮肉里的绳子系呼吸的最大障碍,再加上许久不进饮食,脚底终究会有发软的时候。此刻,孤独感比恐惧感还要强烈,因漫无边际的阴暗令她无所适从。她想起嫁进黄家的前一晚,大雨倾盆,娘有些不高兴,拿一只金绿绣线的香包出来,要她挂在窗棂上头,以乞求次日艳阳高照,让她嫁得风光。她将香包挂上,坐在窗前等待雨住,夜深时分,竟见不远处有个人缩成一团,坐在墙根下发呆,将油灯移近了瞧,是李常登被雨水糊住的一张脸,也不知有无眼泪,只是皱着眉,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她恨不能记忆就此停住,不再往前而去,由此,过门时苏巧梅的刻薄面孔,分娩时撕心裂肺的疼痛,与孟卓瑶假意客套的难过,便可在生命中分毫不留,只余李常登的温存呵护。较之黄天鸣,他既不英俊,亦不富有,是普通得教人转瞬即忘的男子。可年少时,她每每划着木桶采菱的当口,经过河边的游廊,便总能看见那细长黝黑的青年男子,坐在矮凳上,嘴里含一根细细的篾棒,脚边落满雪白刨花,他总是对她笑一笑,是羞涩里掺了渴望的,却不像街上那些地痞那般嘴巴不干净,就只是远远地凝视,从不回避那层陌生的距离感。他便是那么样摘走了她的心,悄无声息的,甚至上苍连招呼都不打,只是硬行地把她交予他,此后无论她在哪里,那根羁绊都是在的。 如今她吊在这里,耳边犹响起那夜稀稀落落的雨声,天井里的梧桐与藤萝都淋成了浓绿。可惜这里却让她分不清昼夜,只知是命悬一线,后头也必定凶多吉少。有一段时间,她想勿如两脚一蹬,就此了却算了。可蓦地脑中又浮现李常登那双烧灼着她灵魂的双眼,里头包含对幸福的渴望。这虚构的幸福里也有一个她,风姿绰约地站在镇河边,正拿一只银签子,仔仔细细地替他挑挖烟斗缝里的污垢……倘若能在这样的幻境中死去,抑或人生才勉强算得上“圆满”。 正在陶醉处,门却开了,黑斗篷向她移近。 虽然如今她眼是半盲着的,却依稀知道那个人正在仰头看她,她睁了一下眼,昏黄的灯光在墙壁上映出对方巨大的“兽”影。 时辰到了?她暗自发问。 只听得“咔”的一声,脚下遂腾了空,恍惚间,她看见李常登由高处伸出一只手,将她搂住,她感觉自己轻得像片羽毛。 【6】 孟卓瑶是嘴上硬,指天发誓说断不会过问祭祖的事儿,可到底还是坐不住,只说身子不舒服,晚饭要在屋子里吃,便去佛堂看了一圈。因请的客人多,每次宴会均要将桌子摆到庭院里去。因而走进庭院,便见密密的几张圆台面,拿布盖着,只等次日揭宝。绕过那里,转去厨房,只见几大盆待杀的花鲢和草鱼都放在外头,砧板也一字排开靠墙根放着风干,鸡毛鱼鳞都堆在那角落里头,腥气扑鼻,却有些过年时的欢快氛围。她不禁叹一口气,直觉随年纪增长,早已对那些大大小小的庆典是怕多过了盼,索性全交给苏巧梅也没什么。可转念一想,又有些憋屈,与黄天鸣荣辱与共的年月在那里呢,哪里是说放手就能放手的?于是还是要顾及夫妻情分的,她知他只是一时之气,又拉不下脸来讨好,晚间杜亮送过来的燕翅粥便是一个证明,他们之间的和解,素来都是靠心照不宣,他娶后两房姨太太时,都要经过这样的流程,双方各退一步,便相安无事了。 厨房此刻灯火通明,她在外头转了一圈,到底觉得太脏,伸不开脚踏进去,便作罢了。且暗暗惊讶于自己的惰性,若换了前几年,虽面上是苏巧梅操控一切,她却是在后头盯得紧,一分差错都不许出,进出厨房亦是风风火火,哪里还关心鞋面会不会脏。难不成她是真的累了?从白子枫嘴里吐出的“报应”二字如恶灵缠身,一直拨动她的神经,她舌尖至今留有对方涂抹的药膏的苦味,与诅咒一道烙在了记忆里。 正欲回转过来,却见黄慕云匆匆走过,竟也不看她半眼,径直擦肩而过。她知他看似有急事,却偏生叫住他:“怎么如今眼里没人,连我都不知道了?” 黄慕云只得站住,毕恭毕敬地对大娘行了礼。 孟卓瑶问道:“这是怎么了?身上脸上还脏成那样,在泥地里滚过?” 黄慕云回道:“我娘不见了,正到处找,怕她躲在什么假山洞里,所以钻了好几个地方,才弄得这么脏。” 孟卓瑶听了,果然也不在意,只道:“你娘一个病人,走不远的,且去其他房里找一找吧。” 黄慕云听罢,抬腿欲走,却突然回过头来,对孟卓瑶道:“大娘,你可有听见枪声?” 孟卓瑶偏头想了一下,只是摇头,道:“不记得了,你二姐终日耍枪玩儿,快把咱们耳朵都震聋了,纵有枪声,也没放在心上。” “我去她房里看看,没准我娘就是被她吓唬跑的!” 她听了不由得心头一热,觉得这孩子怎么看都要比他哥哥实在一些,她虽也动不动要为难一下张艳萍,对黄慕云却是怎么也讨厌不起来。反倒是黄梦清,背地里对这药罐子弟弟多少会流露一些不屑,只当他是个废人。 可不管怎样,纵是废人,却也是男的。而不能为黄家添一个男丁,恐怕要成她一世的心病,加上女儿又是个淡泊的人,对家业权势之类的东西总漠不关心,令她愈发气结,于是少不得要将怨气发泄到两个小妾身上。然而对黄慕云,她总有一些难以言状的情愫,甚至能从他身上觉出一些与黄梦清类似的东西来,诸如聪慧、淡泊,及对某些人与事的钟情。 “菲菲可不比你大姐,脾气你是晓得的,要注意分寸。”她忍不住嘱咐道。 第38节 他愣了一下,想是忆起前些日子她与张艳萍那场惊天动地的厮斗来,“谢”字溜到嘴边,终究却说不出口,便沉下脸转过身去,往黄菲菲的屋子去了。 孟卓瑶百无聊赖,便又去女儿那里串门,却见她正背对住门,倚在凉席上发呆。当下便上去拍了一下肩,对方转过头来,竟是杜春晓。 “你穿着梦清的衣裳做什么?”孟卓瑶唬了一跳,直勾勾盯着杜春晓问道。 只见黄梦清正端一盘石榴出来,放在席上,杜春晓忙起身拿了果子,认真剥起皮来。黄梦清笑道:“她那身衣裳哪里还能穿?只好在这里洗了澡,换我的衣服。” 杜春晓将鲜红的石榴籽放进嘴里,吐出淡黄的湿核,边吃边道:“大太太,春晓在这里求你一件事儿。” “你这样子,哪里像在求我?竟是像命令呢。”孟卓瑶掩嘴笑道,她从前有些怕这古里古怪的姑娘,谁知她离开那几天,竟也有些让人牵挂。 “明儿祭祖,我知道佛堂是除了黄家人与几个必要的下人之外,外人是不让进的,可如今这里命案频发,到底也不太平。我想与夏冰做一回保镖,在佛堂里守着,以防有个万一,可好?”杜春晓这番说辞,像是反复打过腹稿的。 孟卓瑶看了看黄梦清,笑而不答,只低头吃了一口茶。 杜春晓忙又道:“除夏冰之外,我还想带一个人进来。” ※※※ 夏冰踏进风月楼的那一刻,心已提到了嗓子眼儿,于他来讲,那里亦非什么禁地。前年两个嫖客为争一个姑娘打架,竟买通地痞挑了对方的脚筋,李常登当时便带着他过来问过话。印象里,风月楼只是一幢不起眼的两层旧楼,一到夏天,木材水分便被抽干,时常发出轻微的爆裂声。走进去却是另一番奢华天地,顶上挂着图案精美的花灯,连大红桌椅均像是流露着情欲的,脂粉香与酒香混合的气息弥漫整个大厅。因他那次是白日里来的,那些异味也都是冷的,却足以反映前夜这里曾有过的繁重的淫靡,在那里,男人对女人的觊觎都是光明正大的,因这份坦荡,才令这些娼妓给客人敬的每一杯酒,点的每一支烟,浸透了满满的挑逗。 因天色尚早,桃枝还未梳妆,只松散着领口,面容苍白地坐在窗前,手拿剪子修整一盆文竹。夏冰拘谨地站在门边,只等她抬头来招呼他。她眼角余光已在打量他,头颅却始终是低垂的,仿佛一定要等他开口。 “桃枝姑娘,这么急找我来,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他直觉她懒散中流露的风情有些气势汹汹,于是故意低头不去看她。 她抬头笑了,那张脂粉不施的脸反而要比艳妆时端庄许多,他从不知她竟是美人胚子,这才有些佩服她的心机,将自己扮漂亮是容易的,可若是存心要与身边的庸脂俗粉归为一类,却要付诸一定的技巧。 “你可记得之前问过我金顶针的事儿?” “问过,你当时说不曾在翠枝那里见过。”夏冰点头。 桃枝拍了一下手,掩口道:“我如今想起来了,确是见过的,与她一道做针的时候,她拿出来用,虽是惊鸿一瞥,到底还是有些奇怪,这样贵重的东西是哪里来的,后来辰光长了,也就忘记了。” 夏冰伸手示意她莫再往下讲,不知为何,他心脏竟有些隐隐作痛,继续追问道:“简政良与你过了几夜?可有对你说什么没?” “他哪里会对我讲些什么?不过是夸些海口,炫耀自己体力如牛,其实不过也只是个……”她不再讲下去,只拿起帕子掩口窃笑。 夏冰当即也红了脸,轻咳一声,遂换了话题:“明天黄家祭祖,你可知道?” “谁不知道呢?只可惜我们做这行的,也称不上乞丐,没那条命去他们家门前要米粮。”桃枝半开玩笑地抚了一下文竹绒毛般的叶子。 “那恳请桃枝姑娘明日定要到黄家来一趟。” 桃枝手里的剪子一颤,竟不小心剪下一片碧绿的文竹来,她惊道:“我哪有这个资格,进得了黄家的祠堂?” “你莫要有什么顾虑,我与春晓已安排好一切,到时你过来便是,不会有人拦你。” 夏冰讲得斩钉截铁,让桃枝一时不知要怎样回应,只愣在那里,半天方回过神来,笑道:“那就有劳小哥儿了,也让我开开眼界。只不知为何,明儿一定要我到场呢?与妹妹的案子可有什么联系?” “有。”夏冰眼镜片后那一双眼睛显得神采奕奕,“因为我们要在那里揭露这桩连环谋杀案背后的真凶。” 【7】 站在祠堂中央的苏巧梅此时已又惊又怒,已不知要如何解释,只得等着老爷教训。之前路过宴客厅,黄天鸣心血来潮,非要进去看一眼,却见从张艳萍房里搬来的紫檀木屏风上红迹斑驳,内嵌瓷绘上的《仕女图》淌满淋漓鲜血,已不能看。苏巧梅当即气得几近晕厥,下意识地转头瞪一眼孟卓瑶,孟卓瑶哪里肯放过这反应,冷笑道:“看我做什么?谁作的孽谁自己清楚。今天什么日子?哪里经得起?” 因四个小的都在,杜亮带几个随仆亦随行伺候着,加上主子们各自的丫鬟,一行人浩浩荡荡,杂得很。当下黄天鸣亦不好发作,只说:“赶紧叫人擦干净了!”便径直往祠堂那边去了,众人遂提心吊胆地跟着。才跨进祠堂,大家便又惊叫起来,且不说供奉的祖先牌位倒的倒,碎的碎,均从神龛里掉落在地,原该是放跪垫供拜祭用的地方,竟赫然摆着三具尸体,均用白布遮着,也不知是谁。黄天鸣即刻面色铁青,也不言语,苏巧梅到底忍不住,急得双眼发红,再逼一逼,恐怕便要落泪。 孟卓瑶指着那神龛道:“你先前那一眼,分明就是疑我动了手脚,可这里供的是我家的人,难不成我还去翻了祖宗的牌位?” 她这一咄咄逼人,反而引发众人反感,黄梦清怕事情闹大,便悄悄向杜亮使了个眼色,杜亮心领神会,便在后头一个随仆耳边念了一句,那随仆便走出去了。黄梦清遂上前搀住母亲的胳膊,道:“还是搞清楚来龙去脉要紧,灵位的事儿不重要,重要的是这里也不知被谁放了三个死人,也怪吓人。” 此时黄慕云已走到尸体跟前,翻起第一具盖上的白布,系李常登!祠堂内不由发出一阵惊呼,黄天鸣原先紧绷的面孔上掠过一丝恐惧,对苏巧梅颤声道:“昨晚有派人守夜了么?”苏巧梅已说不出话,只能机械式地摇头。黄莫如将一只缠了白纱布的手搭在母亲肩上,似是要给一点安慰,然而眼神却是冷的。 黄慕云遂又掀开第二块白布,大家还不知怎么回事,他竟已“哇”的一声号啕起来,双头抱住头死命往贡桌上撞,嘴里只叫“娘”。这才明白那竟是张艳萍的尸体,黄天鸣忙上前查看,张艳萍惨白如纸的脸上,五官像是塌陷了一般,面颊鼓胀变形,头颅偏在一侧,唯嘴角那一道笑纹揪人心肠,似乎正缅怀她生前的俏丽姿容。黄天鸣盯着张艳萍的脸,她还是丫鬟那会子,穿得很素气,只那一对酒窝是销魂的,他便醉在她的酒窝里,娶她过门,费尽周折讨好她。她在他身边是温柔的、顺从的,只是那温柔与顺从里,总有一缕捉摸不透的淡愁。他觉得出她不够爱他,不如孟卓瑶那般与他有共患难的真情,甚至还不如苏巧梅对他有所图的那种全身心的巴结,她却总是淡的,虽也争强好胜,却是远离内心真正的喧嚣,神魂都在别处,于是他便爱她更紧。 如今,她是真的神魂俱散,他的悲恸一下堵在胸口,怎么都发不出来。只能强忍眼泪,站起身,回头对苏巧梅说道:“这一看便是有人恶意破坏,怪不得你。只是定要找出是谁做出这些事来。” “谁做的?!还不是你们做的?”黄慕云怒发冲冠,“嚯”地起身,拿手指住黄天鸣并后边孟卓瑶等几个人。 众人当他是伤心过度,也没有争辩,只怔怔站在那里,拿不出半点主意。倒是黄梦清,三两步跨过李常登的尸身,走到黄慕云跟前,抱住他的肩头哭道:“你怨什么我都明白的,只是如今应以大局为重。都是一家人,有什么委屈不好讲的?过去的事已过去了,可要多想着点将来。你身子又不好,伤心也得忍一忍,要不然连我们看着也……” 她再也说不下去,只抱着黄慕云落泪,黄天鸣也背对众人,站在角落里忍泪。 “哟!这戏还没开场,怎么就一个个像是要散了的?” 杜春晓从神龛后头钻出来,夏冰与顾阿申业已站在三具尸首的两侧,唯桃枝显得畏畏缩缩,悄悄将身子挪到杜春晓后头。今次她特意将自己往平常里装扮,脂粉不施,一把秀发在头顶松松绾了个髻,蜜藕色旗袍配雪白的帕子,趿一双墨蓝的布鞋,乍一看竟像未出过阁的小家碧玉,一丝淫气都没有。 黄天鸣见有不速之客,怒喝道:“这可是你们几个搞的鬼?” 夏冰推了推眼镜架子,指着地上的尸首道:“这是我们搞的鬼。”再指指地上散碎的灵牌,“这不是我们搞的鬼。” 黄天鸣刚要回应,杜春晓已双手叉腰,站在祠堂正中,高声道:“各位,黄家几个下人的死,及青云镇上最近出的几桩命案,如今也要来个了断了!” “哈!”孟卓瑶尖笑一声,道,“你一个姑娘家,口气倒也挺大,难不成要靠那几张什么西洋牌来了断吗?” “正是!”杜春晓高举手中的塔罗牌,笑道,“各位,自黄家大小姐的贴身丫鬟田雪儿被害算起,如今已丧了十四条人命。这是人命啊,可不是儿戏,死去的人,早晚要讨还这个公道。如今人也齐了,我的牌也是齐的,劳烦各位都先抽一张。” 说毕,她便拿着牌走下来,让在场的几个人均抽一张,孰料黄天鸣一把将牌推开,皱眉道:“也不看看时候,还在这里玩这些把戏!” 夏冰抢道:“不是玩把戏,是破案。” “破案?”先前因自责而迟迟不敢作声的苏巧梅,因黄天鸣的一句安慰,亦回复神气,插话道,“破案是保警队的事情,要杜姑娘跳出来作甚?” 杜春晓不急不恼,只在张艳萍的尸首跟前绕了一圈,正色道:“那十四个冤魂死鬼,恐是如今都聚在这里呢,这角角落落里,都是他们的眼睛,盯着你们,盼着申冤。你们倒好,竟连抽一张牌,算一算凶手都不肯。可是觉得黄家不过死了几个丫头,再不济,至多也只死了一位三姨太,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死也就死了,埋掉便是。可是这个道理?” 当下说得众人都不吭声了。 第39节 她乘胜追击,道:“如今,特为将这三位的尸首抬将上来,无非是想让他们各自都死得明白,你们也听个明白。今后无论黄家还是整个青云镇,都能少出几条人命。所以今儿的牌,是一定要抽的!还请黄老爷带个头儿,给大家做一个榜样。” 讲完,这牌已送到黄天鸣跟前,他背起手挣扎了一歇,还是抽出一张牌来,刚要出示牌面,却被杜春晓止住,笑道:“还未到揭牌的时候,且等一等。” 于是众人如法炮制,各自抽走一张牌,捂在手心里。待他们抽完,她复又回转到尸首旁,让黄慕云与黄梦清也各抽一张。 当牌伸至桃枝跟前时,她略有些吃惊,然而还是没有多问,只抽掉那最后一张牌,压在胸前。 杜春晓见一切已办妥帖,便轻咳一声,开始解牌。她最初揭开的是黄梦清手里那一张星星牌,意为期望过高的爱情。 “这个事情,若照近的讲,定是要从黄家大小姐的贴身丫鬟田雪儿雨夜被害讲起,偏巧她生前到我这里来算过牌,我看她生得美若天仙,心气儿又高,算的又是姻缘,便知是想攀高枝的,牌上解的,与我想的也在一处。只可惜这丫头竟是不折不扣的‘丫头命’,死得极惨烈,被切去了肚子,这一切,可是把某个人留在她身上的种也切掉了。保警队也曾探遍下人和几位太太的口风,像是都晓得与田雪儿私通的男人是谁,只不肯讲。更有趣的是,后来黄家一连又死了两个丫鬟——碧仙和翠枝,均是这里最标致的,且也被切了肚皮,行凶手法一样,必定是同一个人干的。后来,桂姐从黄家二少爷的丫鬟小月那里,找出一只金顶针。” 杜春晓走到小月跟前,揭开她手里的牌——倒吊男,意为陷入迷境。 “好死不死,翠枝的亲姐姐桃枝,亦说曾在妹妹身上见识过金顶针。如此说来,这两位姑娘都认得同一个男人,拿到的‘定情物’且均是一样的。于是咱们便都确定,田雪儿和翠枝,必是与府上两位少爷中的一位有染,而李常登更是心焦,单凭某个人的一面之词,便将大少爷捉去审问,却偏偏放过了真正的凶手……” 她边讲边翻开黄慕云手中的恶魔牌,笑道:“二少爷,那几个丫鬟,可都是您害的。” 黄慕云一脸错愕,眼睫凝结的泪珠已落在面颊上,划出一道湿痕:“杜姑娘,你这是……这话要怎么讲?怎么是我害的?” 杜春晓也不理他,只笑吟吟地走到桃枝那里,揭开她的手中牌——魔术师。 “二少爷,黄家真正荒淫无度的那个人,只有您啊!桃枝和桂姐提到那金顶针的时候,我便有些疑惑。”她边讲边拿出那只顶针,勾在小拇指上,挨到杜亮眼皮底下,道,“叔,你可认得出这只顶针是拿什么材料做的?” 杜亮面无表情地摇摇头,心里只为这侄女的莽撞举动捏了把冷汗。 “铜顶针与金顶针,不是那么容易辨得出来的,纵桂姐交给我看的那一枚是金货,她又何以认出田雪儿生前戴在手上的那一枚也是金的?还有桃枝姑娘,你也可是说谎不打草稿,翠枝用过的顶针,你又怎么光凭几眼便辨出它是金的?所以只有一个解释,桂姐与桃枝,都在替一个人说谎,那个人便是二少爷了。” 桃枝垂着头,满面通红。 “一派胡言!她们为何要替我讲这种谎话?”黄慕云已气得浑身发抖。 “因为桂姐从小看你长大,将你视作半个儿子,自然是会替你掩饰许多事情。那晚桂姐原是想借小月的私房钱失窃之名,从各个屋里查找线索,事后她说是从小月房里找到了金顶针。实际却不是那么回事吧……”不知不觉,杜春晓已走到红珠身边,翻开她的牌——月亮。 “桂姐根本没有在小月的梳妆匣里找到东西,却是在红珠的屋子里找到一只甲套!没错,正是三太太被污蔑与自家大厨通奸的那个‘铁证’。大家可记得,吟香从三太太那里偷出来典当的东西里,有五根甲套,当时我便觉得奇怪,因甲套一般是六根才算齐全,那剩下的一根又去了哪里?桂姐想是也本着这样的疑问,才借着由头去各屋查找一通,在红珠那里翻出这东西之后,她头一个便告知了二少爷。二少爷您自然不肯让她把这东西交出去,因还有更多的用场,于是便向桂姐坦白,当日偷了三太太的东西交于吟香的,正是她的亲儿。当时二少爷编的理由大抵是说喝花酒喝过了头,赊账太多,只好将母亲的东西偷出来,原想交给吟香拿去典当换钱回来,孰料这丫头见钱眼开,竟跑了,他只好将手上剩下的一只甲套偷偷交给红珠去典。这番谎话,实在是不够自圆其说,且当时吟香亦被谋杀。桂姐听了二少爷的说辞,头一个想到的便是那凶案极可能就是二少爷犯下的。为了瞒住保警队,混淆视线,她只得拿出自己私藏的一个金顶针,说是从小月房里搜到的,让保警队将疑点转移到大少爷身上。如今想来,当日我们确是傻了,一个富家公子,要讨好女人,办法多的是,譬如送一只象牙挑头簪子也是的,何必巴巴儿送人家做针线用的顶针?”说毕,杜春晓意味深长地看了黄莫如一眼,对方牙关紧咬,默不做声。 “真是奇了!”黄慕云脸上的泪痕不知何时已风干,换上一抹冷笑,“你如今冤我,我也不怕,只是为何我哥后来就没了疑点?” “这你可就不知道了,吟香与小月讲过,她因打赌,半夜去睡翠枝呈尸的夹竹桃花丛底下,在那里,遇上二小姐……哦不,应该是男扮女装的大少爷,桂姐也说见过。这一回,两个人倒是讲了实话,只是……” 杜春晓翻开黄莫如缠着纱布的手里那张牌——正义牌。 她高举正义牌,说道:“只是大少爷不是害人,却是想设陷阱,引那凶手出现。因黄家接二连三有丫头被害,他便想出这天真的法子,扮作女人深夜在庭院内游荡,孰料却被桂姐与吟香撞上,因灯下看不真切,只当是二小姐,这才冤到黄菲菲头上去了。” “我哥从来不是这样热心的人,若是心里没有鬼,又怎么做出这样奇怪的举动来?”黄慕云倒也镇定,只想一里里驳斥杜春晓的指控。 “没错,大少爷不是热心的人,只是大少爷爱上的女人有些微妙,竟是田雪儿的母亲秦晓满。我原也想不透这些,谁知他失忆之后,满口叫的都是‘晓满’,这位可怜的女子手上还有那么贵重的东西,两个人说得难听一些,叫做狼狈为奸,好听一些,却是摩登情侣。为抚平情人的丧女之痛,暗自追凶也是有的。且据小月的话,大少爷在庭院偶遇吟香时,不躲不避,反而理直气壮地要她起身,让他查找线索,这就已说明他心里没鬼。有鬼的,是二少爷你呀!” 【8】 黄慕云似是忘记脚边还有母亲的尸体,竟上前挨近杜春晓的脸,他那张苍白俊俏的面孔已有些发青,口中呼出的气息都是带了刀刃的:“那按杜小姐的意思,我一并杀了黄家四个丫鬟,兼因与她们有私情,还珠胎暗结,于是情急之下,杀人灭口?” 杜春晓笑回:“恰恰相反,二少爷杀掉她们,是因为你没有让她们怀孕,除慧敏之外的三个丫头,肚子里可都没有你的骨肉。” “哟,这可是越讲越稀奇了,绕了一圈,还是要冤到莫如头上。”苏巧梅有些站不住了,冷不丁讲了一句护犊的话。 “二太太多虑了,这孩子不是二少爷的,也不是大少爷的。”她解释之际,已将苏巧梅手上的牌翻开——力量牌,意为意志坚定,野心勃勃。 “白子枫每隔三个月便给黄家的人做一次体检,谁有了身孕,她是了如指掌的。只是这位大美人心比天高,总想去上海滩出人头地。一个女子,有这样的志向,原本也没什么。可怜她举目无亲,身边连个帮的人都没有。偏巧这时候,二少爷你对她频献殷勤,她于是抓住这个机会,与你暗通曲款……” “这可就是胡说了,”黄梦清从旁道,“慕云喜欢白小姐是人尽皆知的事,只可惜明月沟渠,人家却怎么都不愿意,对他刻意冷淡,哪里还会私通?” “对他冷淡是因她知道二少爷两个大秘密。一是他有缺精症,让女人受孕的几率极低;像白子枫这样的女子,自然不会只满足于和富家公子哥有肉体之欢,零敲碎打占些小便宜,她要的可是大钱。要大钱,便要付出大代价,于是她处心积虑想怀上二少爷的孩子,可无论怎么努力均无济于事,便对其生育能力起了疑心,偷偷弄到他的精液,做了个检查。当她发现自己怀孕无望的时候,便当机立断,切断了与他的关系,这便是后来她对他冷酷无情的原因。” “你这可又是胡说了,我与白小姐之间清白得很!”黄慕云复又蹲下,一脸柔情地望着张艳萍的尸体,他这副纯真的表神,已打动过太多人。 “清白?我早知你们不清白了!”杜春晓毫不留情地反驳道,“可曾记得白子枫的尸体被发现时,你赶来认尸,哪里都不看,竟掰起她的头颅,查看她后颈上的一颗朱砂痣?当时我便觉得奇怪,白小姐在人前从来只穿高领衣服,多数时候还是长发披背,你又从哪里得知她这样隐秘的地方生了一个标记呢?” 黄慕云哑然,只得看着地面。 “二少爷,你莫要激动,白小姐发现你的那第二个秘密,才算得上‘惊天动地’!”杜春晓表情异常严肃,说道,“你不是黄老爷的亲生儿子。” “这话可不能乱讲!你从何得知这样放屁的事?”还未等黄慕云反应,黄天鸣已暴跳如雷。 杜春晓道:“这桩秘密,在翻查过白小姐诊所的诊疗记录之后,便算不得什么秘密了。按西洋的体检制度,验血型是其中一环。” 此时夏冰已拿出一份牛皮纸扎好的档案,拆开后,抽出其中一张纸,指着上面道:“这份是黄家所有人的血型检验书,上头清楚注明各位的血型,比起古时的‘滴血认亲’来,它才是真正的认亲铁证。黄老爷的血型是b型,三太太则是a型,可二公子的血型却是o型,所以白子枫从几年前头一次在黄家体检时便已得知这个秘密了!” “这便是二少爷你杀人灭口的原因了,白小姐知道的秘密实在太多了,她捏住了你的七寸,并以此为要挟向你勒索。你一定不晓得,你这一行凶,不但解脱了自己,更解脱了大太太。因府上丫头怀孕的事到底见不得人,她也要白子枫保守秘密,以免家丑外扬,背地里也少不得要打点一些。”杜春晓接话道。 黄慕云此时已恢复平静,却仍未放弃挣扎,问道:“那么既然孩子不是我的,我又为何要杀了她们?” “因为尊严。”杜春晓已移至黄天鸣面前,用饱含悲怆的眼神望住他,说道,“你得知自己没有生育能力的时候,田雪儿却告知你她怀孕的事,于是你怒不可遏,向她质问,她见瞒不过去,只得向你坦白真相。孩子的父亲是……” 她缓缓揭开黄天鸣的牌——死神,意为阴暗的堕落。 “没错,田雪儿肚里的孩子是黄老爷的,因此你才失手杀了人。也许是为了警告父亲,也许是为了躲过怀疑,杀人之后,你还将她的腹部切去,以掩盖死者怀有身孕的秘密。可此后,你的恨意与杀意已难自控,更巧的是,你母亲,也就是三太太,不知何处听来的谣言,竟误认田雪儿与你哥哥有私情。这件事竟让你开了窍,便将与自己发生过关系的另外两个丫鬟也尽数杀死,并买通慧敏传播谣言,将大少爷与田雪儿的丑闻讲得惟妙惟肖。流言,在这个地方便是利器,被讲得多了,便被当了真。因此三太太才仗着这个把柄,敢与二太太起争执,殊不知已落入了你的圈套。更何况,这些女人,若一直在你眼前出现,便会触动你的痛处,必须让她们消失,你才能安心。杀掉慧敏却仍是为了灭口,只是为了让动机看上去一致,这才将她的腹部也切去了,可怜这丫头尚未通过人事,又怎可能有偷情之嫌?桂姐知道你的事之后,却替你做了掩护,你这才暂且放过了她,待时机成熟,你终究还是要对她下毒手的。” “老爷,杜小姐讲的可是真的?”孟卓瑶语调已有些哽咽。 杜春晓慢吞吞地翻开孟卓瑶手中的牌——隐士,意为身陷谎言,一直处于被蒙蔽状态。 “是不是真的,你可以直接问问黄老爷。”她蓦地又转过头来,指着地上的李常登,对黄慕云道,“对了,你可知道你的生父是谁?正是这一位。” 黄慕云咬牙不回,黄天鸣更是面色苍白,瞬间像是老了十年,整个人变得颓丧起来。 “原本也不晓得李常登与三太太之间有什么,只是三太太为诬陷黄莫如,装疯卖傻之余,确是将家养的鸟雀掐死,再堆到黄莫如的门前去。只是我随叔叔去那装鸟笼的仓房里看了一下,装那些未遭毒手的鸟雀的笼子竟有些特别。据说,这些笼子出自宅子的原主人薛醉驰之手,可我看了一下笼子底部,竟都刻着一个小小的‘凳’字,若猜得没错,这些笼子是混在薛醉驰做的笼子里,一并被留下了,唯独三太太因与他有情,所以认得出来。” 说毕,她揭开第三具尸体的蒙布,对着那满头白发的脑袋,说道:“薛老爷,是不是这样?” 第40节 众人遂哗然,且窃窃私语起来,唯黄天鸣问道:“薛醉驰不是被艳萍失手杀死了吗?怎么会在这里?” “不对,当日藏书楼里被三娘错手杀死的不是薛醉驰,是你从前的手下田贵,也就是晓满的丈夫。”回答的竟是黄莫如,他神色坦然,丝毫未因偷情之事败露而窘迫。 “没错。”夏冰也点头道,“田贵自下身瘫痪之后,脾气日渐暴戾,秦氏与他早已无夫妻之情,终日冷战。可后来,她遇上了潜回青云镇伺机报复黄家的薛醉驰,薛醉驰需要藏身之处,而秦氏却想除掉那个半死不活的累赘丈夫,于是二人密谋,将田贵毁容、拔去舌头之后,关在藏书楼内,因田贵行动不便,无法逃脱,就这么样在藏书楼里被囚禁了许多年;而薛醉驰则假装田贵,有人来的时候便躺在床上假扮残疾,反正都是用纱帐掩住的,也看不清他的相貌。李常登曾对我说过,三太太在误杀人之后虽神志不清,可在比划死者身高的时候,却总是将手放在他的肩膀部分,且他还是坐着的,当时便有些奇怪,因死者看起来并不矮。后来才想到了,实是当时田贵下身瘫痪,只能支起上半身爬行,向三太太求救,却因那张惨不忍睹的面孔,被误认作凶神恶煞而遭此劫数。” “那你又如何得知这二人的身份作了调换?”黄菲菲一脸好奇地问道。 “因为我发现……”黄莫如顿了一下,又极艰难地开了口,“我发现躺在床上的人,头发是全白的。田贵很年轻,不可能有这么老。” “哼!这位薛老爷,实亦是心狠手辣的主。虽将秦氏从田贵手里救出来,但却问她要回报,条件便是让她去勾引黄家大少爷,伺机要设套害他。孰料秦晓满竟对黄莫如动了真情,非但没有按当初的计划行事,反而怀了孕,意欲出卖他,这才让薛醉驰动了杀机。没想到啊,他原是带着满腔恨意,回镇上来对黄家的人报仇,头一个让他手上沾血的,却是无辜的女人。”讲到这里,杜春晓不由偷偷看了一眼黄莫如,那凄怨像是已沁入他骨子里了,整个人看起来都是黯淡的。 “对了,你们怎么也不问问,二少爷是怎么作的案?那些尸体看似没什么移动过的痕迹,那么切去的腹部是怎么处理的?这些可是关键!”夏冰见不得冷场,急急地便要道出核心部分来。 “还有薛醉驰是怎么把田贵囚在藏书楼内这么多年,还能在黄家出入自由?”黄菲菲配合得倒也乖巧。 杜春晓忙上前揭开黄菲菲手里的牌——女祭司,意为多变、忠诚。 “这件事,二小姐你也有不对的地方,竟掩盖了这么大一桩秘密。若非我与夏冰在简政良的屋子里发现那些直通往黄家宅院的秘道,这个谜怕是一世都解不了。”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叠好的纸,一层层摊开,竟是一张用炭笔画注的地图,线条歪歪扭扭,错综如蛛网,“这便是我与夏冰在密道摸索了好几天才得出的结果,这个地下迷宫,有一条主道,系从藏书楼出发的,黄家几个主子的屋子里也各有一处,余下的便是在井台和桂树底下。这些密道,在黄家外边统共有二十二个出口,其中的二十个已被堵了,剩下那两个便是简政良与田贵这两处。也许这些通道不是黄家每个人都清楚,譬如终于忙着争宠的两位姨太太当然发现不了,可黄老爷您却是再清楚不过了!” 此时外头已近正午,阳光扫过祠堂的门槛,周边鸦雀无声,众人纷纷等着杜春晓的后话。 杜春晓再拿起黄天鸣抽到的死神牌,道:“黄老爷,你欠青云镇二十个养蚕户的血债,是否也该还一还了?” 【9】 “不要讲!”孟卓瑶突然扑上来,跪在杜春晓脚下涕泪滂沱。 “为什么不要讲?”夏冰声调亦很激动,眼镜片上已浮起一层薄雾,“这笔债,早该算一算了!” 说毕,他拿过杜春晓手里的地图,高声道:“三十年前,薛醉驰与黄天鸣二人合作高价收购蚕茧,虽在外宣扬,说价格是外省纺织厂出的两倍,实际上他们本钱少得可怜,所以只装模作样收了一两户蚕农的茧子是给现钱的,其余均要赊欠。有些蚕农不肯被赊,仍要将蚕茧卖给纺织厂,这些不听话的蚕农,便被你们请到密道里来,美其名曰谈判,实际是威逼他们交出蚕茧。在造密道的时候,你们假意欺骗蚕农,说是为了方便运输,用这样的出口可以节省时间,也免得被外省买办中途拦截抢购,于是将密道出口造在这些蚕农的烘间里头。可我们却发现,这密道因有靠近镇河河塘的部分,所以近一半都是湿泥地,根本无法保存茧子!所以,那地下迷宫,既是你们强迫蚕农交易的地方,亦是杀人越货的现场!” 夏冰讲到这里,缓了一口气,将因悲愤搅乱的思绪稍作休整,继续道:“我小的时候,便时常听大人讲什么湖匪的事,说是手段残忍,时常抢劫过路蚕户的运输船,桂姐的丈夫便是这么丧命的,反正镇上一旦有人失踪,大家便纷纷推责到湖匪身上。然而我从小到大,竟一次也未见过湖匪长什么模样,连他们的船都未见过,问周围的人,亦只是听说,不曾亲见。就在我加入保警队之后,原来的‘绣坊西施’齐秋宝来找我,说怀疑丈夫不是失踪,而是被害死了,并给了我一份失踪人口的名单,与她丈夫一样,均是与薛醉驰、黄天鸣有交易的养蚕户。她将这份东西交给我,便是想求我查清丈夫失踪的真实原因,我答应下来了,也时常将了解到的情况与她秘密沟通。齐秋宝死前那一晚,亦是与我说好在镇西的胭脂铺后巷会合,讨论进展,却不巧被桃枝碰上,桃枝将它当成另一桩风流艳事,去告诉了黄家二少爷,这才招来又一场杀身之祸!” “那又是谁杀了吟香呢?”苏巧梅似是要雪上加霜,竟这样问道。 “依然是二少爷动的手。”夏冰点头道,“两位少爷与两位小姐,从小在这宅子里长大,难免会跑来跑去地玩耍,因此在井台或者树下找到了密道。所以二少爷在杀人之后,切下死者的腹部,便打开密道门,将切下的部分藏在里边,随后再借机销毁。唯有慧敏,你原本就是潜入她的睡房,将她活活掐死,再切下腹部带走。你们四个人,可能是年幼时候的约定,要保守密道的秘密,于是心照不宣,谁也不说这个事。但吟香那日睡在种夹竹桃的墙边,不巧却遇上了男扮女装的大少爷,想必是大少爷的行径让她起了疑心,便也在庭院内查找起来,结果找到了密道的某个入口。在密道中,她遇见了正在处理杀人证物的二少爷。二少爷无法,只得答应她,给她钱,并蛊惑她与之私奔,实则是想将她骗到外头,假装成她是被湖匪所杀。孰料吟香却生了个心眼,拿到你交给她的金银首饰后,却还鼓动了一个人与她逃跑,便是以防你杀人灭口。可惜吟香与那小厨子的行踪却暴露了,二少爷便托人传了密信到县城,她这才不得不卷款逃回青云镇,满心欢喜要借这笔钱与心上人私奔,孰料你只一斧便解决了这宗大麻烦。” “那齐秋宝呢?”苏巧梅不依不饶地追问,她此时是恨不得一下将黄慕云杀倒。 “齐秋宝的死,是因为我。”夏冰露出沉痛的神情,“我查到田贵与简政良是当年帮着薛、黄二人做黑心买卖的,所以田贵后来被砸坏了腿,黄天鸣还是花钱养着他,而简政良每月亦可以从黄家拿一笔钱,过舒服日子。我将这个事告诉齐秋宝之后,她可能是想单枪匹马去找简政良报仇,不料却反被对方制服,被这个畜生活活勒死。” “可这与慕云又有什么关系?”黄梦清问道。 “自然是有关系的。可记得这位简爷与二少爷为一个桃枝结下过梁子?简政良因付不出风月楼一个雏妓的开苞费,被逼躲债,他躲的地方自然只有那密道。却不想通过密道进入藏书楼的时候,却见到一幕情景。” “什么情景?” “兄弟相残的情景。”杜春晓接话道,“简政良在楼中看到二少爷从背后袭击大少爷,大少爷滚下楼梯受了重伤。所以他才借机讹了二少爷一笔,不但还了开苞费,还将剩下的钱埋在天井里头。二少爷哪里肯让别人得意?自然是当机立断,通过密道来到简政良家中,将他除之后快。” “至于李常登,虽是死于黄家二小姐的枪下,但也是个可怜人。在查简政良的案子时,与乔副队长一道掘到了二少爷给他的那笔钱,于是见财忘义,将乔副队长杀死,埋在天井内。这些钱,他原是想拿着带黄家三太太私奔的吧,可惜三太太却在这个节骨眼上失了踪……”杜春晓停住话头,意味深长地看着黄慕云,道,“你从前用那个甲套挑拨你娘与二太太的关系,就是想让她说出你哥哥与田雪儿私通的传言,好摆脱嫌疑。你娘好似也晓得你的心思,竟用鸟雀来助你一臂之力,可惜收效不佳,她大抵也是被折磨得痛苦不堪,竟上吊寻了死路。” “你们是在哪里找到她的?”黄慕云已顾不得被揭穿的“画皮”,只垂头看着母亲浮肿的面容。 “在密道的其中一个房间里。当时我们三个人因受李常登与薛醉驰的追杀……哦,应该讲,薛醉驰的目标是黄家大少爷,我与夏冰充其量不过是个‘陪葬’。纵这样也在藏书楼里折腾了半日,所幸被二小姐救了。通过密道走回的时候,我们发现了吊在一间密室内的三太太。” 黄慕云涕不成声,只将头埋在张艳萍僵硬的右臂上。 “不过……”杜春晓又道,“我粗粗检查了一下尸体,手腕和面颊上都有一些勒痕,像是死前被捆绑过。三太太若是想自寻死路,那又是谁绑了她呢?再说了,即便她是真的厌世,在自己屋子里上吊不就好了,何必跑到密室里去?更何况,她究竟知不知道有这样的密道,还得两说。所以二少爷,你可有什么高见?” 黄慕云当即抬起张艳萍的手腕看了一阵,复又放下,拾起白布将母亲小心盖好,抬头道:“是,我娘疯了,早晚是个累赘,所以我杀了她。” 这一句,将他先前建立的所有美好幻境,全数打碎,他跪倒在希望的碎片里,仰天大笑。 杜春晓竟上前蹲下,拍拍黄慕云的肩膀,问道:“你是只能你负人,不许人负你,这才下了那么大的决心。我倒想知道,你命里可有宁愿被辜负的人存在?” 黄慕云颓然地回望杜春晓,半晌后道:“有劳你了。”顾阿申与夏冰上前来,将他从地上拖起,便要押送保警队。 “不必客气。”杜春晓对着黄慕云的背影,说道。 破天荒头一回,黄家的祭祖会上出奇冷清,每个人都讲不出话来,只表情僵硬地站在原地。 当晚,黄慕云在保警队的临时牢房内咬舌自尽。翌晨,黄家得知此事的时候,竟无一人哭泣,均是阴沉着一张脸,命杜亮带几个下人将尸体运回。 黄天鸣在黄慕云的尸首前守了半日,喃喃自语道:“完了,真的完了……” 到了夜里,孟卓瑶来找黄天鸣商量出殡的事,却见丈夫呆呆坐在床沿,原本半白的头发已雪白如霜。她被吓了一跳,忙上前握住他的手,问怎么了。他眼神呆怔地看了一眼原配妻,遂全身剧烈颤动,喷出一口血来。 孟卓瑶明白,此后黄天鸣将病魔缠身,永无宁日。 【10】 黄慕云的头七刚过,黄梦清便催杜春晓搬出去,只说是家里死了人原就不吉利,更何况她揭露了这样的事,众人面上虽不说什么,背地里总是恨她的。这个话确是有道理,只是孟卓瑶与苏巧梅如今又陷入另一场暗战,都在拼尽全力服侍黄天鸣,实则是打他那份遗嘱的主意。令苏巧梅气结的是,原本已铁打不动的黄家继承人黄莫如,竟在丧事办完之后,留下一封书信便不辞而别,说是这个家藏污纳垢,都是冤鬼与血泪,环境已令他窒息,不如远走高飞,去别的地方闯一番天地。 如此一来,家中便只得一个大小姐可掌大局,此后所有事务都要经她过问安排,黄梦清由此竟一改从前淡泊温和的个性,露出女强人的面目来。只一个黄菲菲,偏不买姐姐的账,事事对着干,众人当她是耍孩子脾气,也不计较。所以如今黄梦清要让杜春晓走,杜春晓自然没有不走的道理,可她偏生厚着脸皮待在那里,终日只知玩牌。黄梦清也不好再赶,只得留着她,直至某日与杜春晓聊天,说自己要相亲招赘。 杜春晓这才笑道:“大小姐你如今可真是功德圆满啊,招赘之后,你先前花的那些心思,也算是有了大回报。到时可莫要忘记我这个放你一马的大恩人呢!” 黄梦清脸色一变,问道:“这话是怎么说的?你在我这里白吃白住,还拿自己当起恩人来了?莫要以为把我弟弟揪出来便算对黄家有恩,讲实话,除了我娘,大家恨你都还来不及。你看这闹得天翻地覆的。” “天翻地覆不是正合你意?”杜春晓笑嘻嘻地将塔罗牌拿出,摆了一副小阿尔克那。 “也不知你瞎说些什么,疯疯癫癫的。”黄梦清笑着勾下头,继续查账簿。 杜春晓翻开过去牌——逆位的世界。 “黄慕云虽然心狠,却是有勇无谋的杀手,总要有一个人在背后指使,方成大事啊。” 第41节 这一句,逼得黄梦清抬起头来,她先前温柔睿智的表情不见了,代之以得意与狡诈。 “你是从何时知道是我的?” “从你把我叫进黄家开始。”杜春晓又翻开两张现状牌——逆位的节制与逆位的男祭司。 “怎么就如此之巧,田雪儿来找我算命之后,接连又来了三个短命鬼。黄家有那么多丫鬟,若是你无意中透露给当时的贴身丫鬟,勾起她的兴趣来也是有的,田雪儿若要与其他的丫鬟分享,也断不可能偏偏就只告诉了与黄慕云有瓜葛的那几个,所以我想来想去,觉得必定是你在背后搞鬼。”杜春晓反复将那张男祭司牌按了又按,如在与高手对弈。 “可我要搞这个鬼作甚?”黄梦清将账本合上,只一心一意听她讲解。 “起初,我也不晓得你的用意,但后来明白了。我初进黄家的时候,你说怀疑那些凶案系一个人所为,且在我耳边说了一个人的名字,你可曾记得?” 黄梦清点头道:“记得,我跟你说的名字正是慕云。” “之后,你又处处表现得像是非常仰慕黄莫如,似对他有了一些微妙的感情,那都是做戏给我看的。因你太了解我的别扭个性,越是人家觉得好的,我越是厌烦,非要找出他一点不好来,所以自然头一个去疑黄家大少爷。” “你确是有这个毛病,不过我还就爱你这个毛病。”黄梦清挑了一下眉,像是在逗杜春晓。 “在黄家搞体检,是你给你娘出的主意吧。”杜春晓见她一派宠辱不惊的模样,便气不打一处来,于是继续追击,“你晓得在每个大户人家都会有些见不得人的秘密,只要抓到一两个,便算挖到了宝,所以才让大太太雇了白子枫。依大太太这样的乡下女子,又没什么眼界,哪里想得出这种东西,必是你吹了风的。当然,做这样的体检,起初你只是对黄慕云好奇,他看起来病怏怏的,却私下与府上好几个丫鬟有染,于是起了疑心,才特意让白子枫给他检查。结果他果然只是装病,这大抵是三太太从小教导的,索性说儿子体弱,担不起责任,倒可避过诸多明枪暗箭,尤其是这儿子还是个野种,于是愈发低调。孰料白子枫这一通体检,将这些秘密都大白天下了,因大太太不懂医理,自然看不出血型的重要性,可你是看得懂的。于是你便拿了这些东西与黄慕云摊牌,提出两人联手,将从前不敢想的地位都夺回来,二少爷的野心,就是这么被你勾起来的。” 黄梦清笑着连声附和道:“他从前确是没什么出息,幸亏遇上了我。” “黄慕云虽有了野心,却到底还是不敢动作,与白子枫的事更令他心灰意冷。却不料这个时候,你将田雪儿怀孕的事告知了他,他这才恼了,错手杀了那姑娘。人确是黄慕云所杀,切下腹部却是你教出来的,他杀人之后,惊慌失措,便来找你帮忙,你提出要将她的腹部切割掉,以免验尸的时候发现她怀孕的事。你明明晓得,这么做的后果是让田雪儿怀孕的事情愈发明显。此后,你又怂恿二少爷将与他相好的其他两个丫头也害死,他原本便为自己的身世与不育症而愤恨,再加上你的挑唆,居然连续犯下凶案。而这笔账,你早已算过了,最好是能加诸于黄莫如身上,如若查案查得仔细,也是黄慕云来赎罪,轮不到你头上。” “讲得精彩,继续。”黄梦清拍手笑道。 杜春晓却怎么也笑不出来,继续道:“黄慕云的亲生父亲是谁,也是你关心的问题,张艳萍初次将死雀放在各个屋子跟前的时候,你便先我发现了鸟笼的秘密,猜到张艳萍的情夫正是李常登。于是你私下找了李常登,以他亲生子的未来为条件,要他将黄莫如逮捕逼供,可惜大少爷竟长了颗花岗岩脑袋,怎么也不屈服,后来只得放了。黄莫如回来之后,也已想到凶案与自家的密道有联系,便跟你讨了火折子。因那几日,苏巧梅搬到黄莫如屋子里来,以便照顾他,如此一来便限制了行动,他只得用迷香将母亲迷昏,这才进了密道。因黄莫如向你借过火折子,你自然知道他要去哪里,于是便让黄慕云黄雀在后,借机袭击黄莫如,制造他失足跌下楼梯摔死的假象。未曾想,黄家的人都命大,黄莫如竟没有死,只是失去了记忆。虽然从他身上问不出什么,可二小姐却发现黄莫如脚底粘着的几个蚕茧,她当即想到他应该是进了密道,这些茧子是在那里头踩到的。于是她想将这个事情向保警队坦白,因你是他们的大姐,可能也是最早发现密道,并要求他们保守秘密的人,所以二小姐本着尊重,来与你商量,你知道密道的事绝对不能讲出去,于是少不得百般哄劝,说只要密道的事一宣扬,黄家的声誉便也完了。二小姐也只得听了你的,三缄其口。” “你可要喝一口茶?讲了这许多。”黄梦清突然递了茶过来,杜春晓刚要接,却被她按住,笑道,“小心有毒。” 杜春晓拿过茶盏,一饮而尽,说道:“我不如你疑心病那么重,桂姐就是死在你的疑心病上头!自二小姐与你商量说出密道的事情以后,你总也不放心,于是去到她那里探口风,却闻到熟悉的烟味,你晓得‘黄慧如’牌香烟只有我和桂姐两个人抽,所以生怕是我们其中一个从二小姐那里套出些什么来了。尤其是桂姐,知道的东西最多,虽说帮二少爷打过掩护,可你担心的是桂姐知道其丈夫实是被你爹害死的蚕农之一这件事。我听夏冰讲过,她的丈夫曾躲过简政良的刀斧,逃了出来,无奈最后还是重伤不治,撒手人寰了。所以这桩秘密也暂被埋藏起来,可你就怕她有朝一日得知真相,会把黄家的秘密公之于众,所以你就指使二少爷对她痛下杀手。” 不知为何,杜春晓恍惚看到黄梦清眼中闪过一丝落寞,只听她喃喃道:“我确是疑心病重。” “还有一枚眼中钉,便是我了,因我也抽这种牌子的烟。其实二小姐私下确是找了我,将密道的事和盘托出,所以我的烟味留在了她房间内。桂姐死后,我便来问二小姐可有把密道的事告诉别人,她说没有,只在我离开后,你到她房里来了一趟,还说闻到了异味。我一听便知是你在背后做了手脚,干脆将计就计,把自己弄得浑身是泥,找到你说发现了大秘密,你自然想到我与夏冰发现的是密道。原本你也计划让黄慕云下密道追杀我灭口,可因我身边还有个夏冰,你怕黄慕云应付不过来,于是派出了另一个帮手——李常登。” 黄梦清只顾低头吃茶,并未反驳。 杜春晓继续道:“薛醉驰是你手里的最后一张王牌,他在杀死秦氏之后据说是失了踪。不过我猜他应是躲在藏书楼上,却被你发现,于是你与他做了交易,说会将黄家两兄弟送到密道内,供他报仇。你的想法是,万一计划失败,便索性借薛醉驰之手将他们铲除。于是薛醉驰便终日在密道内游荡,偏巧黄莫如当时也在密道之中,他便一路追杀黄莫如。而此时李常登在密道里不断消灭我们留下的记号,试图让我们迷路,可我们还是找到了藏书楼的出口,他情急之下,便打算在楼上将我们除掉。所幸二小姐来得及时,救了我们。” “菲菲就是太热心,才坏了大事啊。”黄梦清一脸无奈,苦笑道。 “其实在这个时候,你还在盘算另一件事,因我们发现了密道,同时乔副队长的尸体也被掘出来了,这意味着李常登的恶行也即将大白天下,只要他的罪行暴露,很可能会带出密道的事,只能杀他灭口!于是你便再设一计,将张艳萍掳至密道内的一个暗间,意欲待李常登潜伏在密道内杀掉我们之后,便将他也送上西天,制造出他与张艳萍双双殉情的假象,所以你用迷香绑走张艳萍,并将她囚在密室里。可惜计划出了变故,李常登一路追踪我们从密道进到塔内,竟被黄菲菲打死了,你只得回转去那间密道里的暗室,将张艳萍杀死。” “三娘的死别赖我头上,莫如自己都承认了。” “那是为了保护你。”杜春晓一针见血道,“虎毒不食‘母’,二少爷再冷血,也断不会对自己的亲娘下手,所以他在看到张艳萍的尸体时才如此悲痛。你可记得他当时拿手指着你们,其实是在指着你,他知道是你做的,这才自己扛下来了。若真是他犯下的罪行,他又怎可能问我张艳萍的尸体是在哪里发现的,随后又认了罪呢?” “那就奇了,他这么无情的人,怎会来保我呢?”黄梦清已有些动容,捏在手里的茶盏发出轻微的颤声。 “因为你之前曾告诉过他,你怀孕了。” 杜春晓揭开未来牌——正位的皇后。 “黄慕云让女人怀孕的可能性小,却不是完全没有。因你与他毫无血缘关系,是可以有肌肤之亲的,为了操控他,你还是与他有了关系,且怀了身孕。所以他不肯公然指认你是杀死他亲娘的凶手,还要护着你!他对着张艳萍的尸体悲痛欲绝的时候,你担心他失去理智,把你供出来,于是上去讲了一些极有意思的话,说什么‘你怨什么我都明白的,只是如今应以大局为重’,还有‘都是一家人’,‘过去的事已过去了,可要多想着点将来’,‘你身子又不好’,每一句都是在劝他考虑你肚里的孩子,所以才反复强调什么一家人、什么将来,还有他的身体情况。这正是在刻意提醒他冷静,要念及他好不容易留下的亲骨肉,暗示他为了保住孩子,最好是将所有罪状一并承担下来。可是这个道理?正因为你肚里有了他的种,才成为主宰他命运的‘皇后’!” 黄梦清拿起皇后牌,长叹一声,道:“你是怎么知道我怀孕的事?” “因为你让我来这里做客,不全是为了协助你的计划,还是来照顾你肚子的。按黄家的规矩,你要与家人分开,同客人坐一张桌子,这样,原本在一张桌上吃饭的家人便注意不到你食量的变化,偏我又是出了名的‘大肚弥勒’,所以哪怕饭量急增,也都疑不到你头上来,都以为是我吃的。平素那些点心零嘴也是,若还是你一个人在屋子里,吃的东西却翻了倍,自然会让人起疑,可若是我与你一道吃,便没人以为你胃口大增。唯一知道你情况异常的人,只有我。”杜春晓点了点自己的鼻子。 黄梦清强笑道:“你倒果真是明察秋毫。” “这不是什么明察秋毫。”杜春晓摇头道,“这是女人天性,对互相吃了多少东西心里都有意无意记着本账,并不是刻意的。还有,我曾一度奇怪自己天天与你在一道,你又是怎么与黄慕云幽会的。直到翻了你那只放润肤膏的匣子,才知道,你将迷香也用在我身上了,想和他密谋了,便将迷香放在蚊香罐里点了,待深夜让黄慕云进来用嗅药将你唤醒。可记得我与你讲过,在你这里睡得特别香,只是人变得懒懒的,回到书铺反而要失眠,这恰是迷香留下的后遗症。” “你可说完了?”黄梦清脸上已结了冰,“其实让你说这一通,也无非是过个瘾,反正也没什么凭据。” 杜春晓却当即反驳:“有证据的,证据便是你肚里的孩子。我之所以在祠堂里没有揭穿你,是想看看黄慕云的态度,若他将弑母的罪行也一并认下,说明是想保着你的,我给他一个机会供出你来,他却没那么做,足见他对你和肚里的孩子都是有情的。你如今要招赘,亦是为了在掩人耳目的情形下让他的骨肉平安出世吧。” “可惜,这恐怕已是做不到了。”黄梦清冷然道,“要入赘的那户人家,也是挑剔得很,丝毫容不得这样鱼目混珠的事。” “那你又将如何?”杜春晓心已抽紧,暗自懊悔自己当初的慈悲。 “我要如何,你还不知道吗?” 黄梦清站起来,走到门前,远远看花圃里那一丛枝叶光秃的月季,初秋的凉意已沁入骨髓,带一丝轻盈的寂寞。她虽在妊娠期,却一点不见丰腴,体格反而瘦弱下来,侧影已纤薄如纸,腹部因被下摆宽大的褂衫罩住,显得愈发形销骨立,这不是一个心安理得的孕妇该有的姿容。她是那么地忧郁而刻毒,似乎离幸福又远了几万步。 杜春晓道:“早知如此,就不该放你这一马,你到底还是为了所谓的大局,要把这块骨肉除掉的。也是我眼拙,竟看不出你的野心来,这次祠堂里的碎牌位,宴厅中被洒了血的屏风,恐是你用来暗算二太太的把戏。唯有做这样下三滥的事,将来才能让你当这个家。” “你觉得我能力不如那两个弟弟?一直以来,我都是不服的,所以必定要做出一番成就来。”她蓦地回过头来,眼里燃着两团火苗。 杜春晓隐约听见断弦之声,似是某些纯洁的过往,就此碎成了齑粉,她晓得自己确是该离开了。 三天以后,青云镇又多了一桩既香艳且残忍的谈资,说是黄家大小姐私自服药堕胎不慎,失血而亡。 夏冰也在荒唐书铺里唠叨了一大通,杜春晓只是沉默,半日才开口,问道:“她那药是哪里来的?又不能公然去药房配。” “听说是专供妓女流胎用的,也不知跟哪个缺德的窑姐买的!”夏冰不住嗟叹。 杜春晓脑中浮现出桃枝清丽哀怨的面孔,眼角一滴愁泪,该是为黄慕云凝的。 尾声 夏季一过,杜春晓便食指大动,吃了两大碗八宝饭,随后长长地打了一个饱嗝。书铺是一如既往地脏,唯柜台周围勉强还能站得住人,其余的空地都是夏冰的天下,他正拿着拖把打扫,用力之猛,似要将地面剥下一层皮来。 “你说要不要给我工钱?我自打不在保警队做事以后,成天就在这里帮忙,你还不知足,只知道吃!” 他纵然怨声载道,她还是只顾摸摸肚子,坐在那里翻一本杂志。 第42节 “替我叫碗面去,羊肉面。”看见她柜台上那两只空碗,他才觉出自己的饿。 杜春晓懒洋洋地抬起头来,说道:“不必打扫了,反正我也要挪地方了……” “挪地方?要挪去哪里?”夏冰忙扶住眼镜,瞪大眼睛问道。 “去这里,灯红酒绿,歌舞升平,有人肯为此丢弃性命的繁华胜地。” 她用指尖敲着柜台上那本《上海画报》,封面上一位烫卷发,穿胭脂色旗袍的美人儿正对着夏冰甜笑,眼神如此勾魂。 第二部 名伶劫 楔子 “又来了!又来一具死尸哩!” 杜春晓站在黄浦江边,手里捏着半只啃过的烧饼,嘴里的碎渣随口水喷出,沾满灰呢洋装领口。毛衣袖子上也是丝丝拉拉,断成几截的线头随风飞舞。几个老姑婆捂着嘴做惊恐状,讨饭的小赤佬穿着垫满报纸的破皮鞋在旁边又笑又跳,看似胆壮的男子亦畏畏缩缩躲在后头伸头张望。 “你猜里头哪几个是包打听?”杜春晓拿手捅捅夏冰的手臂,她的嘴唇被秋燥折磨得皮开肉绽,只好不断舔舐。 夏冰指了指离江边石墩最远的一个小矮子,干黄皮肤,鸭舌帽压得极低,将一双眼睛都遮起来了。他再指指杜春晓,食指都要戳到她额头上来了。杜春晓因追求洋气,特意在“红玫瑰”剪了个齐刘海的学生头,可惜疏于打理,发端已七翘八翘,原该变得年轻的一张脸反而倍显苍老。 杜春晓捉住他的食指,狠狠“呸”了一声,继续看江上漂过的尸体。 那些尸身都白澄澄的,在水面缓缓往下流浮动,双腿微微分开,长发披于两侧,水藻一般四散。因是背面朝上,只能看到两片青白的屁股蛋子,分不清男女。但杜春晓掏出一张女祭司牌,笑道:“都是短命的男鬼啊,连日来见那些‘鸟儿’也见得忒多了。” 夏冰当即红了脸,怒道:“你的意思是,你见多了‘鸟儿’,过了瘾了,所以也想我看看别的?” “看别的什么?”她突然将充满烟熏味的嘴贴近他耳边,贼笑起来。 他没有回应,只是扶了一下眼镜,脖子已憋成熟虾色。不晓得为什么,自来到上海,杜春晓虽还是不修边幅的模样,却平添几分性感,这是他在青云镇不曾领略过的。她似是天生属于花花世界,再怎么无所谓,都能融入到那个风景里,反而在那水乡小镇上显得突兀。他就是爱她这个欲求鲜明,又知足常乐的样子,一些阴暗的底子却藏得很深,如她手中的牌一般变幻难解。 二人来到上海的最初半个月里,唯一乐趣便是站在黄浦江边看死尸。因租的房子系在石库门弄堂里,房东成日怀疑他们不是正式夫妻,却苦于抓不到证据,只得看在钱的面子上租了。但还是嘱咐隔壁的李裁缝替她看着,仿佛已当即将他们定性为“狗男女”。所幸杜春晓并不在意,反倒隔三差五去找那裁缝聊天,蹭报纸看,由此得知黄浦江上浮尸群起,已成一道“壮丽”观景,这岂有错过之理?所以几次拉了夏冰去看。 十多天以来,江上漂过的浮尸已达五十七具,均是清晨七八点左右由上流一路往下,赤身露体,正面或朝上或朝下,精瘦干瘪的肋骨根根竖起。杜春晓每日将死神牌攥在手心板里,秋风一打转,法国梧桐树叶便纷纷落地,给霞飞路上的露天咖啡座添麻烦。夏冰手里捧着热饮,却迟迟忘了下口,只等杜春晓开牌。 “既然这里死尸成灾,勿如你也做些私家侦探的生意。你看这张,正位的正义牌,可是要你行侠仗义。那逆位的皇后,可是说你将来与女人交道打得多些,发红颜财,好得不得了!还有还有,未来牌竟是正位战车,可喜可贺,那黄浦江里的浮尸案,就待你这半路杀出的勇士来破了。” 杜春晓这一通信口开河,说得夏冰热血沸腾,当即便要去办理私家侦探的牌照。只是法租界规矩不多,却都是要用钱来打通的,何况洪帮势力庞大,要拉几个包打听都得看他们脸色,想到这一层,他不禁面露难色。 杜春晓自然清楚他的顾虑,忙笑道:“翻翻你裤袋里,那是什么?” 他一翻裤袋,竟掏出一沓钞票来,正欲追问,她却按住他道:“莫问来路,反正也不太见得光。” 夏冰听了,竟哑然失笑:“但凡你能坦白说来路不正的,必是永世都追查不出源头来的,我自然不问。只是关于那桩浮尸案,我若能破,那就成了上海滩惊天动地第一个奇人。咱们才来的这里,都还是最受排挤的外来人,哪里有本事做这样的……” 话音未落,她已将战车牌结结实实贴在他嘴唇上:“少废话,把证办出来,早些开张。还有那浮尸的事儿,若时机准,少不得落在你我头上,准备准备不会有错。” 夏冰只得吻住那张战车牌,再不说半句质疑的话。 她亦是满心期待,历代能找私家侦探办事的,多为富家太太查丈夫有无出花腔,抑或姨奶奶担心被弃,红舞女为早日攀上高枝欲摸清金主底细之流,怎能不与女子交道打得多?那可是实打实的摇钱树。至于说他们能破了浮尸案,便完全系她个人臆断了。只是看着那些尸首均是蓬头垢面,没一个修剪过头发,且十多天来,从未有家属来认过尸,唯一解释便是那些死人均是乞丐流浪汉,早断了六亲的。而这些人的生死素来被他人置之度外,巡捕房的人从不会放在心上,反倒是江湖来路的侦探,低调轻便,最宜接手。 “书呆子,我那荒唐书铺,可是要与你的侦探社并开的,要晓得装神弄鬼骗算命钱也是门生意!” “这里哪有人晓得你会这鬼把戏?”夏冰满脸不屑。 “那大嘴巴的李裁缝晓得不就行了?” 杜春晓的鼻头皱成狮状,双眸明亮如星,一瞬间便成了毫不煞风景的自信“美人儿”。 第一章 颠倒的唐晖 〔“可牌告诉我,是唐先生一直用关小姐的钱啊。”杜春晓扬了扬那张“女祭司”,“你看,女人做主,女人承担未来,只可惜明月沟渠,白费心思了。”〕 【1】 燕姐每呷一口茶,夏冰的头皮便一阵发凉,怕她随时会把碗盅子砸到墙上。这茶是杜春晓买来的,最次的茶叶,外加杯子一直被她拿来泡炼乳,洗得也不够干净,所以换了正常情况下,他断不会拿出来待客。只这一次,人来得突然,且是侦探社开天辟地头一桩生意,所以一切都是仓促的。 杜春晓一直趴在旁边的长条皮革古董沙发上假装打瞌睡,两条腿高高架在扶手上,但眼睛却是半睁的,因这女客着实吸引住她了。燕姐穿玫红色洋装配同款紧身半裙,一双鲜红高跟鞋上镶满水晶,那水晶与胸前一簇天鹅形状的别针大小雷同;头上戴一顶黑底无檐帽,三根油亮亮的翎毛直冲云霄,浓亮卷发束得牢牢的;半弯刘海下一对细纹环绕的眼睛是带毒的,扫射之处无不遁形,因嘴唇边的皱褶已呈散射状,口红顺着纹路往外蔓延,所以喝茶都极不方便。 然而夏冰还是诚惶诚恐,燕姐毕竟让他开了张,且那买卖还做得不小,要他找一位绰号“小胡蝶”的红牌舞女。小胡蝶原名关淑梅,今年刚满十九,身材苗条,说话带苏北口音,但因是欢场老手,上海话也讲得颇灵光,一般人不太听得出来。照片摊在夏冰跟前,果然是红唇黛眉的灵秀女子,妆也不浓,两只酒窝深深凹陷,仿佛要把人摁进里头醉死。 “就是她,找着了,只告诉我们她在哪里便好。先付三百块定金,人找到了再付三百,侬看好哇?”燕姐眉宇间愁浪滚滚,付钱倒是挺爽气的。 “我看看照片。”杜春晓到底忍不住,忽地从沙发上坐起来,三两步走到夏冰的办公桌前,拿起了照片。 燕姐并不介意,径自从手袋里拿出香烟来抽,杜春晓借机要了一根,两个女人由此互望一眼,瞬间因共同喜好而互生好感。 “她是何时不见的?之前可有提过要回老家,或者结婚之类的事?可有情人?”夏冰尽量显得正式些,眼镜架子都配了最新款的,虽然戴上以后相貌也并没有变得好看一点。 “半个月前,突然有一天不来上班了,到她住所去找,也不见人,大衣橱里有些行头都不见了,还有几双鞋没有了,像是临时有事出了远门。不过你也晓得,百乐门的姑娘不是说来就来,想走便走的,赚了钱翻脸不认人是不行的。再说了,几个老板点名要她,就算她不来,总要有个交代的咯?”燕姐一提到“交代”二字,吸烟力度亦不由加重。 “失踪前可有什么异常情况?比如为了男人,或者有露过要上岸的口风?”夏冰还是极认真地扶了一下眼镜,手里拿着小本子不停地在记录。 燕姐冷笑,拿眼角瞟他:“你哪里懂什么上岸?以为真是想上就能上的?也要看场头势的好不好?这小贱人背了一身的债,她想逃,债主也不让她逃的呀。所以赶紧寻到她,告诉我在哪里便成,其他就不要问了。” 正说着,杜春晓已将簇新挺括的一副塔罗牌递到燕姐跟前,笑道:“咱们这里还附赠占卜算卦的业务,您要不要来一卦?免费。” 燕姐一见那牌,笑得更开了:“这东西我从前陪洋人玩过,倒有些准的。” “要算什么?” “这还用问?”燕姐复又斜着身子坐下,饶有兴趣地看着杜春晓。 还是二十二个“老朋友”,燕姐驾轻就熟洗过牌,推给杜春晓。杜春晓将牌分成三叠,再合拢起来,顺时针方向摆直、靠边,抽出四张,布菱形阵。 第43节 过去牌:逆位的力量。 “嗯,果然都是穷孩子出身,早晚要干见不得人……哦不,抛头露面的营生。”杜春晓刚刚说到这里,燕姐冲着那力量牌喷一口烟,接嘴道:“哪里就见不得人啦?姑娘看着挺摩登的,脑筋还这么封建。” 杜春晓也不还嘴,实是话一出口便有些窘了,只得继续翻牌。 现状牌:正位的月亮,正位的恶魔。 杜春晓道:“这个牌出现得巧了,说的都是一个‘骗’字。月亮主阴,亮得很也虚得很,有些女人使诈的意思。恶魔牌更是凶多吉少啊!说明目前那位小胡蝶姑娘正遇险境,也许……” “也许什么?”问的人却是夏冰,他已用手掌将面孔挤得如面包一般。 “也许并非自愿出走,而是被人强行带走也未可知。” 杜春晓揭开未来牌:正位的命运之轮。 “这位太太,帮你找这个人,价码得加倍。” 空气一时竟有些凝固,三人都不讲话,夏冰急出一头汗,怕生意就此飞了。杜春晓则是财迷心窍,一门心思打算晚上去对街的西餐馆吃生牛排。反倒是燕姐,看似在做一番决定。半晌后她点了头,打开皮包,又拿出一沓钞票,推到杜春晓手边。 “姑娘拿好,这事儿就拜托你了。” 意思明确,找人的事如今已成了杜春晓的任务。 燕姐起身,花露水的味道掺杂着万宝路香烟的辣味一阵阵扫过夏冰鼻尖。包得紧紧的屁股上下弹跳,可依稀辨出当年做“弹性女孩”时的风采。 “没想到你这乱说一气,倒还给咱们加菜儿了!”夏冰拍手大笑,把几卷钱并在一起。两人如今的日子的确艰难,只是谁都不曾拆穿,杜春晓时常每天只吃一顿,剩下的钱用来买烟。 “亏得她头一次委托这样的事,到底没经验,说话老露些关键的口风。”她笑嘻嘻地披上一件皱巴巴的风衣,准备和他出去打牙祭。 “是什么口风?”他当场便有些窘,却还是忍不住要问个明白。 她笑道:“你没听见她刚刚讲了‘行头’两个字?说小胡蝶家里也不见人,行头也少了几身。这行头可是夜总会里上班的时候才穿上身的,若是临时不声不响出个门,哪里用得上这么隆重的衣裳?必是选那轻便家常的带去才是。” 他点头附和:“话是没错。可万一这燕姐也是说谎呢?” “只两种可能,一是说了谎,其实她晓得小胡蝶是自己跑了,只不知人跑去了哪里,只好找我们帮忙,说少了行头的事儿是现编的;二是她讲了真话,那么小胡蝶肯定遇了险,还有人为掩盖事实,将她的住处伪装了一番,却不料露了这样的破绽。” “那你刚刚又怎么跟燕姐说小胡蝶是遭人绑架了呢?还讲得这么肯定。” 她大大咧咧地一笑,回道:“因为鞋子,她说鞋子少了几双,只有女人才会注意到鞋子,她若不是去鞋架上看过,是想不到的,现编也编得有些过细了。” 他当下无话,只得拉起她直奔西餐馆而去。 ※※※ 小胡蝶的住处也在弄堂里头,虽说秋高气爽,但头顶的晾衣竿纵横交错,一排排尿布、长衫、马褂、旗袍都湿搭搭展示出来的辰光,空气里都能闻到潮气。一进门,便见那些家具都是红木制的,只可惜上头铜锈密布,每个抽屉打开均是一股湿抹布味。那个放置所谓行头的衣橱一打开便霉气扑鼻,里头金红粉黛挤得满满当当。杜春晓往里捞了一圈,悉里索落掉下几串假珍珠,再转回去摸一把窗台,也是水淋淋的。夏冰忙把房东叫来,对方系一干瘪老头子,五十上下,佝偻着背,穿枣色短褂并散腿裤,手举一个细如酒杯的茶壶。听那房东讲,这位女房客没回家整有十五日,最后一次见着她时,她喝得醉醺醺,三更半夜把门敲得山响,说是钥匙丢掉了。他无法,只得起床给她开门,还顺带倒了次夜壶。 “是她一个人回来的?”夏冰捡起从衣橱落出来的一对珍珠耳链,若有所思。 “一个人。”房东说得斩钉截铁,“不过她敲门的时候,我有听到汽车开过的声音。你也晓得的,干她们这一行的总会有点那个事儿,也不是头一次了,我没在意。不过给关小姐开门的辰光,看到她是一个人,我还吃了一惊,心想怎么今朝出鬼哪,有生意还不做。结果第二日夜饭模样都没见她出来,往常这个辰光她会出来吃个夜饭的呀。” 杜春晓从窗口把脑袋缩回来,狠狠瞪了房东一眼,怒道:“夏冰,快塞给他几个洋钱,让他讲点儿真话!” “哎哎哎!这位小姐怎么讲话的啊?侬哪里晓得我没讲真话?”房东将茶壶往胸前一靠,当即红了脖子。 夏冰忙塞给他五块钱,笑道:“这娘们儿是个痴子,莫理她,您再好好想想,那天究竟听到什么动静啦?” 房东撇了撇嘴,拎起茶壶,把钞票压在壶底,讪讪道:“好像那天……我没看真啊,不过似乎有个男人跟在她后头进去了,没看真,只恍惚看了一眼,没看真,真没看真!” 杜春晓忽地从窗台蹿回来,将一张被秋日晒得油光光的面孔逼近他:“那个男的长什么样儿?穿什么衣裳?” “看不真,只是头上戴了帽子的样子,他一张脸都埋在阴影里头,所以——” “我说这位爷,下回撒谎的辰光可不要讲听见汽车声,就这么条窄弄堂,纵有车子也是停在老远的街面上,你睡得不管糊不糊涂,都是听不见的。” 说毕,她便推着夏冰出去了,一到外边便抬起头,透过晾衣竿上排得浩浩荡荡的湿布重重喘了几下。 夏冰好奇,问她是怎么了,她皱着眉摊开手心,喃喃道:“你个呆子,这个活儿凶多吉少,接下来你一定要小心!” 手心里,系一枚刚刚落在地上的假珍珠耳坠。 一只灰雀从晾衣竿上蹬起,展翅高飞而去,在空中划出一道淡黑的弧影。 【2】 邢志刚早在两年前就打算把百乐门转给燕姐,他甚至想过一分不要,只是将他的毕生心血交予她,了一桩心愿。可她偏生不要,说邢老板身上贵气逼人,是聚财的,底下那帮姐妹才能安心跟着他混,把舞厅一转,财运也跟着转走,哪里使得。他紧紧搂住她,想把自己整个儿都摁进她身体里去,她却挣脱出来,将右手掌摊开,笑道:“看见没?我掌心薄,许多东西抓不住的。”他当下心里便有些疼了,将她抱得更死。 她就是这样,喜欢在他面前表现得无欲无求。到了这个年纪的女人,唯一能拴住男人的法宝就是“认命”,消极态度往往凸显往昔风华,更容易惹人联想。她的弱,是蕴藏了强的,所以比她小十岁的邢志刚才会这么样宠她,顺她。尽管她晓得他和其他几个红牌私下都多少有些瓜葛,然而她也不大会动气,抑或讲假装不动气,因知动气也没有用,叱咤十里洋场的不是美人便是男人,这是定理,她早已到了输不起的阶段了。 关淑梅…… 这名字一经脑中跃出,燕姐便心慌得很,那对甜丝丝的丹凤眼,那对深如幽冥的酒窝,都是她的噩梦。邢志刚曾讲过,这样的女人留在百乐门,终究是个祸害,要清便及早清了。可她无论如何都开不了这个口,因还指着她招揽贵客。她像是天生做这一行的,从舞姿到点雪茄的仪态,都顾盼生辉,嗲腔嗲调,于是认了许多“干爹”,这些“干爹”就是百乐门的饭碗,所以她咬牙切齿地保住了她。 “侬就是小女人肚肠,百乐门来来去去多少小姐了?哪个红牌走了这里就坍了?再找好的来嘛!” 邢志刚时常这般嘴硬,她却不理。一来小胡蝶的“干爹”里有洪帮二当家秦亚哲,是惹不起的主;再者小胡蝶虽骄纵,倒也不是背地里耍阴谋的主,比几个笑里藏刀的二流货色要实诚得多。只可惜脾气太火爆,三天两头闹出事体来,有一次把时常跟她比风头的红牌小姐米露露腮帮子给抓破了,还死不肯认错。气得邢志刚当场便要请她“滚蛋”,被燕姐硬着头皮拦下。 小胡蝶当时眼睛喷火,恨不能咬断邢老板的喉咙,她颤声道:“叫我滚蛋?亏侬讲得出口!侬就没记着我一点好儿?” 说得邢老板面色发白,原本尖细的面孔愈发拉得长了,怒回:“侬给我什么好处,我心里能不记得?!只是这些好处也是我用本钱砸出来的,侬要敢讲我邢志刚欠你的,今儿把你身上所有行头留下,再斩下一只手一只脚给我,也算净身出门了!” 一席话,讲得小胡蝶没有落场,只得掩着脸边号啕边被人拖出去了。事后燕姐要劝邢志刚,被他止住,道:“我晓得刚刚都是气头上的话,不过小胡蝶这个女人我不喜欢,你一定要想办法把她弄出去,否则百乐门怕是今后都不要有安耽日子过了。” “侬跟我装傻?侬又不是不晓得她跟秦爷的关系!再说她只是脾气差了些,心眼儿还是干净的,没那么多弯子。” “你懂什么?正因为她跟秦亚哲有那一层,且肚里还没那么多弯子,才会不安耽!早走早少个祸害!”邢志刚一针见血,当下将燕姐打醒。 第44节 孰料次日,小胡蝶竟没来上班,燕姐起初当是她昨儿“战斗”负伤,在家养几天也是情有可原,便没追究,还差人送了一篮水果去。水果当天却被退回来了,说是敲不开门。第二晚小胡蝶仍不见踪影,邢志刚铁青着脸把燕姐叫到办公室,她进门便瞅见靠大座钟旁那只保险柜大开着,里头只散落了几张纸币。 “猜猜,谁干的?”邢志刚看到她一脸错愕,竟转怒为笑。 她没有回答,只默默坐到沙发上,点了一支烟,手指不停发抖,半晌才抬头问道:“那个东西……也不见了?” 他点点头,点燃的雪茄摆在硕大的水晶烟灰缸上,因拉着百叶窗,屋里阴云密布,将他的侧脸曲线勾描得异常漂亮。有些男人,天生有阴郁之美,教女人万劫不复。 她别过头去,努力不看他,怕看得多了,徒生情欲,只好低声道:“我会找到她的!” 砰! 她耳边掠过一丝凛冽寒风,随即听见有什么东西爆裂了,那只造型优雅的烟缸在墙上碎花四溅,亮晶晶的落满她的肩膀和膝盖。 “那就辛苦侬了。” 邢志刚笑容温婉得好似从未发过怒,让她恍惚以为那只烟灰缸是自己无故飞来,然后撞成齑粉的。 ※※※ 唐晖已累得直不起腰来,那些“蓬拆小姐”虽然个个玲珑娇俏,联合起来却也是一股“洪流”,把他这样的七尺男儿冲撞得找不着北。自“七七事变”之后,日本人在上海的气势越来越嚣张,学生示威抗议之风亦愈演愈烈,连各租界夜总会的舞女都纷纷打着“爱国”的旗号参与其中,白日振臂高呼,夜晚继续在莺歌燕舞里讨生活。自然的,那些巡警也不是真心要阻拦,便由着队伍前进,只等着大车子过来后随便抓几个回去交差。但在此之前,几个租界都环肥燕瘦挤满了风尘女和学生,那些破洞丝袜与梦巴黎香水的气味直扑脑门,他被缠绕在她们中间,旗袍与羊毛外套的摩擦音咝咝作响。 相机在他手里已有些吃重,再怎么努力都举不到眼前,只得半蹲着,让无数乳房大腿从镜头前晃过。他突然感到窒息,见前边一枚浑圆的胸部正在逼近,却不懂让道,竟直挺挺向相机压上去,晕眩的不只是脑袋,还有脚底……所以当他的额头顶住那团软绵绵的东西时,还闻到古怪的烟草味儿。 黄慧如牌香烟?竟还有人抽这个牌子! 他模糊想着,眼睛已睁不开。醒来时,人躺在路边的公寓楼底下,一脸湿漉漉的自来水。阳光温柔地刺扎眼球,他只得又闭上,面颊却挨了重重一个耳光。 “喂!吃完豆腐也要给钱的!” 声音又哑又刺,激得他不由得撑开眼皮,见眼前阳光已被抹干净了,只一团黑漆漆的东西,边缘还带一圈亮线,仔细看才认出,是自己的相机被一个面容灰颓的女人捧在手里。他瞬间变得有些窘迫,挣扎起身,翻摸西装口袋里的皮夹子,所幸还在,便从里头抽出一张纸钞递过去,想拿回相机。 “太少。” 她瞄了一眼钞票,竟没有接,只顾埋头摆弄相机,拿镜头四处对焦。唐晖这才发现,她既不美也不妖,与那些舞女不是一个气质的。虽然为了突出“贫寒”,游行舞女们大多素颜上阵,然而骨子里的风尘与甜美还是在的。哪里像眼前这位敲竹杠的,灰头土脸,举止都是硬邦邦的,与洋装领子上的菜汤汁一样教人难受。只是胸脯出奇挺拔,与她毛里毛糙的短发相映成趣。 “你要多少?” 唐晖当下有些动气,心想本是为“爱国运动”来助威的,倒讹起钱来了,怪道被人看不起!正欲骂上几句,却被那不知好歹的女人摁住。 “教姐姐我白相这个,就不怪你吃我豆腐了,好伐?” 一口生硬的上海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倒也不怎么难听。只是唐晖心疼那相机,怕被她搞坏,只得点头道:“把它还我,我就教你怎么白相。” 那姑娘倒也爽气,将相机往他怀里一塞,两人同时站起,唐晖比她高出整一个头。但那兼因他原本便高,被无数亲戚姑婆赞过“玉树临风”。只是俊朗外皮对他这个做记者的来讲,是毫无用处的,跑新闻的最好是长相低调、不惹人注目的,才能“拍人于无形”。自己人高马大,最易遭人防备。 谁知姑娘竟笑了,点住那相机道:“你得留个地址给我,我刚刚拍了张照片,改天得到你这里来取冲印出来的。” “不是说你不会白相?” “会一点。”姑娘伸手跟他要地址,唐晖只得将《申报》报馆的地址写在采访簿上,撕下那页纸给她。 “这位小姐尊姓大名?” “免贵姓杜,杜春晓。” 【3】 唐晖对杜春晓的拍摄技术实在不敢恭维,然而却被那张洗出来的照片勾起兴趣。里头的女子面目模糊,穿着一身月牙袖过膝旗袍,裙底印了荷花图案,因做出奔跑的姿势,一条曲线纤长的小腿伸在外头,依稀可辨头发亦是精心修整过的,吹得起伏有致的中短发在风里飞扬。后头一条大横幅,隐约写着“打倒日本侵略者”、“反抗就是力量”之类的字眼,想是游行队伍正大举压进,独这名女子,走在队伍前头,却像在逃跑。 事实上,唐晖那次因中途晕厥过去,未拍到太有价值的东西,只得拿了几张淡货去交差。所幸他文笔风流,写出的报道倒也细腻深刻,甚至提及了国内反日呼声背后一些极为蹊跷的现象,诸如东洋间谍在其中的作用,呼吁提防混在中国人中间的某些日本军部派来的“细作”,甚至将矛头直指有满族皇室血统的“魔女”川岛芳子,文章果然是笔笔到肉,犀利见骨。 杜春晓便是拿着登有唐晖报道的《申报》来寻他的。当时他正用咖啡吊精神,见到她便放下杯子,把照片递过去了。她拿出牛皮袋里的照片看了一眼,嘴角不由莞尔:“嗯,总算有了些希望。” “照片里的人是谁?”唐晖到底忍不住要问,亦是职业病。 她刚要启口,却从怀里掉出一张长方形的纸片来。他帮她捡起,上头一个形容枯槁的男子被单脚吊起,头发垂顺及地,周边围一圈残萎的玫瑰藤,是非常诡异的图案。 “哎呀!倒吊男!”她抢过那牌,惊呼,“这位俊哥儿小心了,几天之内必有灾祸上身。若想避灾,明天抽空到石库门弄堂子,找一个姓李的裁缝。他隔壁那个小门厅,进门能看见种了石榴花的,就是我家。到时我替你解解这个劫。” 这个话倘若从别的女人嘴里讲出来,唐晖必定当是自己“花容月貌”又惹来桃花缤纷,然而杜春晓这一说,倒让他无端地有些认真起来。尤其是她临走前还特别交代了一句:“想要命,就早些来。” 因其身上烟熏火燎,气味扑鼻,一闻便知是不重情欲的随性女人,唐晖当即笑回:“若我过来,你能告诉我照片里的女人是谁吗?” 她板下脸,嗔道:“你识不识相啊?救你命呢,还跟老娘讨价还价?!” “老娘”两字蹦出口,令唐晖愈发有了兴趣,看来石库门是无论如何要走一趟了! ※※※ 夏冰与唐晖面对面坐着,都很紧张,因唐晖人高马大,一进门便挡住阳光,不似记者,倒像打手闯入;而唐晖见夏冰一派细瘦谦和,当下便有些猜不透他与杜春晓的关系。亲弟?表弟?抑或哪里雇来的包打听?直到杜春晓蓬着头从里屋走出来,光脚趿着布拖鞋,手里夹了半支烟,将一件皱巴巴的湖绸睡衣递给夏冰,唐晖才惊讶于这二人的情侣身份。 “来得够早呀!”杜春晓坐在旧沙发上,将烟头摁灭在茶几腿上。一副塔罗牌,已整整齐齐放在案头,像个精美陷阱,只等猎物上门。 然而她没有给唐晖算命,却是摆了两张照片在他跟前,说道:“她们是同一个女人,百乐门的小胡蝶,自古红颜薄命,所以她现在……不见了。” 唐晖将两张照片放在一起对比,一张像是直接从舞厅门口撕下来的红牌舞女大头像,另一张便是他帮杜春晓洗出来的街头游行照片。里头面目不清的女子还是一副奔跑姿态,只是细看之下,觉得含糊的五官也已扭曲成仓皇的神色。 “唐先生对这个美人儿可有什么印象?”杜春晓慢吞吞地啜了一口冷掉的咖啡。 “没见过,这样的美人,我见过就一定有印象。”唐晖摇摇头,将照片推回去。 杜春晓又喝了一大口咖啡,甜苦气直冲喉管:“怪不得我姆妈讲,上海男人不但小家子气,还特别不老实,原是真的!” 他没有回应,却对夏冰笑了一笑。 “话说,她给你暖被窝也不是一回两回的事了,怎么就只当不认得呢?虽说用你那台相机拍的照片糊了,可另一张却是毕清肆爽的呀。啧啧啧,怪道人家说长相好的男人薄情。”杜春晓不依不饶,当场拆穿唐晖的“西洋镜”。 唐晖只得抓抓头皮,笑道:“我跟淑梅的事是老早以前的,哪里晓得她如今失踪了,想是回老家了吧。” 第45节 杜春晓刚要接话,却被夏冰抢下:“真是奇了,你跟百乐门的大班倒也口径一致。” 他当下掩掉了“正是燕姐把你出卖给我们”那一句,只等看唐晖如何应付。 唐晖苦笑一下,从茶几上的一叠塔罗里抽了一张,丢在桌面上——女祭司。 关淑梅那张巴掌大的面孔仿佛正向他逼将过来。 “你莫要动。” 她总是按住他的胸口,骑着他,用唇瓣轻咬他的耳垂,两只桃子一般圆熟的乳房上下摆动,仿佛随时会流出蜜汁。他当初便是浸泡在她的蜜汁里,才会变甜变酥,理智被全盘推翻。那时他几乎没有一日不宿在她的住处,每天凌晨两点到百乐门门口接她下班,夜再冰凉如水,都浇不熄热情。有一次碰上邢志刚的车子缓缓从身边经过,车窗里那张绷紧的面孔转向他,眼神如蛇信舔舐神经,令他无端战栗。 “不要再打她的主意,她不是你要得起的。” 邢志刚一句话,将他牢牢锁住,欲望竟奇迹般地被对方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字击碎。只是出于男人的尊严,他没有退缩,反而要她要得更勤,直到对方心满意足地讨饶才肯放过。即便如此,他和她心里都清楚得很,这种“露水情缘”到底不会长久,还未等到邢志刚正式找人过来警告,他便主动撤退了。 当然,更重要的是,他在这个辰光认得了上官珏儿——那能轻易要男人性命的上官珏儿。 咚咚! 杜春晓终于不耐烦起来,敲了敲桌面道:“那唐先生可记得关小姐交往过其他什么人?你最末一次见她是何时,在何地?” “半年前我与她分手,之后只一起喝过一次茶,便再也没见过。你也晓得,我一个穷记者,实在养不起这样的女人。” “可牌告诉我,是唐先生一直用关小姐的钱啊。”杜春晓扬了扬那张“女祭司”,“你看,女人做主,女人承担未来,只可惜明月沟渠,白费心思了。” 唐晖这才面色紧张了起来,似有一把剪刀将他的心尖铰下了一块,那种痛由内而外缓缓蔓延,起初不觉得,下意识地摸一下,才发现满手鲜血。他晓得,这份情,大抵是永远都在的。 杜春晓送唐晖出门,走出石库门的辰光,嘴里的牙签还叼着,短褂领口的纽扣也松着。唐晖觉得她稀奇,便多看了几眼,她笑道:“你心里又有人了?” “是。”他不否认,这份坦诚令他双眸如星,气势逼人,杜春晓不由得有些喜欢上他的多情。有些男子,爱一百次都视作“真心”,不像另一些,永远拿女人当游戏里的棋子。 “我知道为什么那么多女人喜欢你了。”她莞尔。 “我自己也知道。” 他毫不掩饰,孩子气地仰起头,阳光落在他额上,眉毛都镀了一层金,暴露出他迷人的稚气。她这样看他的侧影,极想认真为他占一占牌,拿些真本事出来。可唐晖的未来,如他的过去一般深不可测,她于是对他的秘密有了浓厚兴趣。 “从明朝开始,不惜一切代价跟踪唐晖,没必要再做其他多余的事。” 杜春晓对夏冰下了一道死命令,只是所谓“多余的事”,已决定由她自己去做。 【4】 米露露吐得死去活来,像吞了一条活章鱼,将五脏六腑都搅烂了。不知为什么,当晚的兑水威士忌竟也压不住了,将她烧得面红耳热,大抵是“小日脚”来了,半瓶便被打倒,亦算破了记录。她少不得想念起小胡蝶来,她酒量差到极限,于是练就了一套超凡的“推酒功”,竟屡战不败。她们两个还要好的时候,小胡蝶亦曾承诺要教她,结果来不及兑现便已拳脚相向,女人的友谊便是这么不牢靠的。 她一面吐,一面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在刺扎皮肤,以为是内衣上的钢丝圈,便抬手去整,却摸到一个硬硬的长方块,方记起是秦爷走前塞进里头的一沓钞票。她将它掏出来,用力吸了一口新鲜空气。一只手搭上她的左肩,唬得她寒毛竖起,遂回头去看,竟是燕姐。 “进去坐一歇,等下邢老板有话讲。” “哦。”她胡乱应了一声便往里走,心里已有了七八分底,铁定是为了那小骚货的事体,要逼问到每个人头上来,尤其她的“仇家”,必定是不肯放过的。 一想到邢志刚,米露露心里便发慌。他对她这样的红牌,面上永远都是柔的,嘴角保持向上的弧度,仿佛那里便已兜着他的心肝了,但她晓得他的骨血仍是冷的。她刚从湖南过来上海的辰光,在百乐门卖雪茄,浑身上下都是土的,只是前凸后翘很惹眼,少不得要被客人捏几把。某日,邢志刚将她叫到办公室,只问她愿不愿做舞小姐,她迫不及待地点头。他笑了,说:“你只一样还未达标,要赶紧补起来。” 她起初还听不懂是哪一样未达标,直至邢志刚把保镖旭仔推到她跟前。旭仔是广东人,在那边一个赌场出老千被抓,原要砍下一只手的,亏得他头脑机灵,连夜躲在粪车里逃出,流落上海。旭仔不难看,只是一条肉疤从左额角蜿蜒至嘴唇右边,异常触目。除此之外,他依旧是个漂亮男子,身材短小精干,头发梳得整齐油滑,领带还用珍珠别针固定着,与其他几个浑身酒臭的大个头不一样。旭仔有些难为情,但似乎已做好准备,她头皮即刻发麻,晓得要承受什么事,于是急道:“这个我自有打算!” “什么打算?”邢志刚的巴西木烟斗里吐出的烟有一股浓香,缓和了绷紧的眼角。 “若我找到一个大客人,价钱会卖得更好一些——” 话音刚落,便结结实实吃了旭仔一掌。 “露露,你拎不清是伐?这里是舞厅,客人来跳舞白相的,不是妓院!我哪有闲工夫管你卖出什么价钱?我只要今后无论哪个男人摸你,你都不要皮肉紧绷就好啦!燕姐还要给你添行头,你晓得要花多少钱?赚不赚得回来还是问题,你就挑三拣四起来?你当旭仔没有女人,要做你这样的货色?” 一番话,把米露露的自信全盘击垮,她忍住不让眼泪落下,主动拉住旭仔的手走出去了。走到一个隐秘的包厢处,旭仔挣脱她的手,一脸尴尬地整了整领带,说道:“米小姐放心,我不会把你怎样的。” “你果然看不上我?”她气得浑身发抖,鼻尖憋得通红。 旭仔忙拉过她的手握住,他指尖温温软软,完全不似那些皮糙肉厚的练家子:“你误会了,事实上,再怎么好的女人,都跟我旭仔没有缘分,邢先生刚刚是逗你呢。” 但米露露很快便晓得,邢志刚没有逗她,当晚百乐门打烊后,她被两个蒙面男子锁在更衣室内折磨了一夜。次日清晨,她在化妆间内找到一把利剪,要与他拼命,他却对她笑道:“你果然跟普通女人没有两样,还跟我计较贞操这回事。”说罢,让燕姐领了她去试行头,里边有两副耳环,上面竟是货真价实的蓝宝石,据说是邢先生赏的,当下便把她的羞愤压下一半来。梳头试妆的辰光,燕姐在她耳边嘀咕了一句:“其他几个小姐都是来去自由,邢先生从不过问,他独独点化了你,是认准了你有资本,可以做摇钱树的。” 邢志刚的能耐与城府,从此让米露露铭心刻骨。 可不巧的是,居然有一个女人比她先上位,那便是关淑梅。所以她恨她恨得要死,处处要压过对方,却又每次都略逊一筹。论面孔身段,她都要比关淑梅强一些,可这个小胡蝶笑起来风情万种,两只酒窝嫩嫩的,怎么都讨客人喜欢。 所以晓得小胡蝶不见了,她开心得梦里都笑醒,亦是旭仔提醒她:“不要太过嚣张,否则必定会有人疑到你头上来。”她明知后果,却还是抑制不住喜悦,心里一痛快,酒便喝多了,醉意也跟着来了。 但邢志刚一个眼神便把她从云里雾里拉回来了,那眼神里带了刀刃,仿佛要将她切开。她已意识到众人怎么看她,旭仔今朝的腰身也比平常略粗一些,是带了家伙的。 她只好坐下,从包里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支来,旭仔忙上前替她点上。她重重吸了一口,仍觉寒气逼人,鸡皮疙瘩在裸臂上结结实实浮起一层。孰料邢志刚一点儿没有要严刑逼供的意思,只是关照她最好能留住小胡蝶从前的几位大客,她冷笑道:“像秦爷这样气派大的,哪里是我这种小人物留得住的?邢先生还是另寻托付比较好。” 邢志刚皱眉道:“他是不见得会喜欢你,可难不成你自己就不能争点儿气?小胡蝶失踪了那么长时间,再拿她回老家做理由恐是搪塞不过去了,只能讲她不做了,去哪里不知道。只要稳得住秦爷,什么都好讲。” “稳不住呢?”她搓了搓指甲盖,心鼓其实已敲得嘭嘭响。 “哎呀,你这是为难我们露露哪。”燕姐突然上来打圆场,“邢先生自己也是男人家,还不晓得男人是怎么回事儿?越得不到的越想要,容易得的纵是稀世珍宝也就放一边了。露露先前也不晓得讨好他多少回了,没一次有用的,他是认死了小胡蝶——” “行。回头给秦爷送张帖,说我请他吃顿饭。”邢志刚长叹一声,像是放弃打米露露的主意,要亲自出马摆平这桩事。这般慎重的场面,倒让米露露心里犯了嘀咕,不过一个小姐跑了,客人何去何从随意便是,哪里还有舞厅老板摆一桌的道理? 不过,这个疑问,竟还是一个新来的“香烟妹”替她解开了。 这“香烟妹”每日来上班都是颓着一张脸,草草抹了些胭脂口红,老远便能闻到一股廉价香气,挨近了更是细看不得,唇膏时常染红了门牙,略咧嘴笑一笑便吓煞一桌客人。米露露跟燕姐投诉过许多次,都被驳回了,只说:“人家春晓也不容易,以后会熟络的。” “香烟妹”也似乎是不晓得自己诸多短处,也不在意几个小姐的白眼,只管没心没肺地往那些出手阔绰的客人跟前凑,幸亏长相平平,也摆不出勾引男人的媚态来,构不成威胁不说,反让米露露她们觉得丢了百乐门的颜面。有一回,秦爷玩得勉强还算尽兴,米露露也豁出去,竟上台唱了支《假惺惺》,下来后便看见燕姐被他叫过去,正讲得起劲,心里料定他是要带她出场,于是刻意摆出扭捏的姿态走过去。不想那唤作春晓的“香烟妹”却突然半路杀出,拿出一副古里古怪的纸牌,说是能算人凶吉。米露露当下气得几乎要吐血,欲将她赶开去,秦爷却按住她道:“真的什么都能算?” “什么都能。”春晓唇上的口红已抹去大半,整张脸也跟着斑驳不堪。 第46节 “这里有位‘弹性女孩’,我很喜欢的,你晓得哇?”秦爷其实并非米露露喜欢的类型,身材过分高壮,浓眉大眼,面相颇凶,五官线条虽干净利落,却异常刚毅,且毛发旺盛,连耳孔里都滋生许多曲卷花白的体毛,教她颇为抗拒。这样的男子,是会在女人堆里惹争议的,有一些看着他会目眩神迷,另一些却退避三舍,米露露不巧正是后一种。因此再怎么卖力演出,那份虚假终究还是逃不过他的眼,而小胡蝶似乎是真心爱他,所以才能赢过她去。 “我不晓得,可是我的牌却晓得呢。秦爷要试试看么?”春晓脆生生答道。塔罗牌在两只手里翻来翻去,旁边几个舞小姐都僵着脸,只等米露露发作。可惜米露露碍于燕姐,也不好讲,只能硬着头皮坐下,笑道:“这个倒蛮有趣的嘛,要么秦爷算算看?” “没想到春晓还有这一手,今朝正好算一算看。”燕姐出人意料地坐到秦爷身边,轧了这个闹猛。 “那你且算一算,我喜欢这里哪个小姐?”秦爷一把将米露露拉到膝盖上抱着,洗起牌来。 【5】 秦爷要算的头把牌,杜春晓自然尽在掌握。恰好翻出一张现状牌,系月亮,可解成“旧情人”的意思,只是她偏偏添油加醋,讲小胡蝶系“满场飞”,没个定性,失踪也属正常。秦爷显然面上有些不高兴,她忙摊开未来牌,系逆位的命运之轮,方笑道:“秦爷放心,您这位红颜知己的去向,您自己清楚得很,可是藏着掖着逗我们玩呢。” “你这可是乱讲了,我若晓得小胡蝶在哪里,还天天来找?”秦爷面露错愕的神色,显然对杜春晓的说辞感到意外。 “秦爷现在不知,不出几日便会知了。上海滩有多少人是绕着您秦爷走路的,您都找得到,何况一个小胡蝶?” 秦爷怔怔看了她一歇,然后爆发几声大笑,将杯里的伏特加一饮而尽,道:“你叫什么?胆子够大。” “我?卖烟的。”杜春晓收拾好牌,站起,走路的辰光屁股一扭一扭的,像是知道背后有几双眼睛盯着。 动用秦爷的力量去找小胡蝶,比夏冰雇十个包打听都来得省力,这是她早已算计好的。 这些日子,夏冰其实也并不轻松,因唐晖是个跑新闻的,哪里都去,黄包车钱反正能报销。他却是不行,样样要自己来,每天的饭钱都贴进车资里去了,苦不堪言。尤其是杜春晓近期突发奇想,又花去大半存款,从旧货市场买了几个书架回来,重开荒唐书铺,将他活活愁死。因知这样的书铺必定无人光顾,无非到后来演变成她装神弄鬼的幌子,跟在青云镇那会子一样。 关乎荒唐书铺的再次开张,杜春晓也是做足准备,便是晚上外出游荡,白日里昏睡。李裁缝只得拿了一笼蟹黄小笼包过来拍门,直将她从床上敲起来为止。李裁缝之所以急着找到她,只因前一日过来裁衣的客人着实古怪,系面目清爽、眼角皱纹疏淡的妇人,一看便是在哪个大户人家做贴身佣人的。拿来的衣料色泽鲜丽得很,游龙走凤,有些花哨得过分,他一时拿不准要做什么款式,妇人却说只要一件短短的女褂便可,尺寸做大一些,不必考虑是否合身。妇人走后,李裁缝摸捏那料子,越看越觉眼熟,想起来那分明是做戏服用的,绣线没一处断根,盘花云纹都有股子特殊的精细感,便愈发觉得诡异,索性找杜春晓解解这个惑。 杜春晓睡眼蒙眬,起来望了一眼那料子,便发起脾气来,骂道:“我可是你的包打听?三天两头过来寻我问这些有的没的,你若还要开门做生意,有些事体少知为妙!譬如这一个!” “这一个又怎么不能让我知道了?” 李裁缝掸了掸衣袖上的灰,小指翘得老高,拈那盘子里的瓜子来吃。他四十岁不曾娶妻,只痴迷量体裁衣兼打听八卦,小日子过得舒坦却也望不见未来。不过杜春晓时常会敬佩这些活得随意的人,未按常人的路子由生到死地走,那份痛快与压力,非常人可以谙透。所以李裁缝油亮紧致的皮肤因长期涂抹一种护肤霜而幽香扑鼻,手指鸡爪一般灵巧尖利,超凡的细致令他异于旁人,也是杜春晓欣赏的地方。 “你瞧瞧!”杜春晓翻出一张隐者牌,放在衣料上头,“隐者,就是见不得人的,必是哪家的太太跟戏子有私情,两人也不知发了什么疯,竟拿戏服做定情物,那女人拿回之后丢也舍不得,留又不敢,只得让自小带过来的奶妈拿到你这里来改成女褂,便于收藏。你可明白了?” “哎呀呀!”李裁缝忍不住拍手喝彩,“到底还是要找你这丫头解一解,否则还当是谁发了痴呢。” “说得没错儿,是有人发了痴,也不晓得下场如何。戏子无情,婊子无义,何况那太太迷的还是宋玉山。” “你怎么晓得是宋玉山?”李裁缝一个瓜子嗑在牙缝里,竟忘记吐出来了。 杜春晓捏起衣料道:“一看就是唱武生的行头。按你的讲法,那娘姨模样的女人又是面目极撑头的,必定是在大户人家做事。姨太太要养个小白脸,也自然去梨园行最出风头的那几个里边找,宋老板如今可是红人儿,不找他找谁?” 李裁缝“扑哧”一笑,驳道:“那可就不一定了,你显然不懂那些女人啊,吃些新鲜花草也是有可能的。” “只可惜,新鲜花草穿不起这样的东西。” 正说着,夏冰面色煞白地走进来,杜春晓坐起身来问道:“有蟹黄小笼包,吃不吃?” “不吃。”他气鼓鼓地坐下,李裁缝见他有脾气,便抽身告辞,不撞这个火性了。 “跟唐晖这个事儿,我做不来了。” 夏冰每次发作之前,总是先下个决定,表示八头牛也拉不回来了。只可惜这一招平素只在自己爹娘身上管用,杜春晓是不理的,径直走上前踢了他一脚,喝道:“给出一个理由,便不用做了!” “行的!”他果然也来了脾气,扶了扶眼镜,正色道,“他整天跑新闻,根本不可能与小胡蝶还有什么来往,跟也是白跟。” “他这几日跑了哪些新闻?” “济美大药房的兄弟相残案,还有上官珏儿的新片《香雪海》新闻发布会现场——” “等等,他不是时事记者么?怎么还去管电影圈的事儿?” “这个……” “这个”到后来,夏冰还是乖乖去尾随唐晖,杜春晓也依旧夜夜混迹百乐门,做毛手毛脚的“香烟妹”。只是替秦爷算过牌之后,声名大震,再无人敢对她翻白眼,米露露还时常请她消夜,只求她算一算她的前程。做这一行的女子,多半都盯着前头看,因过去与现在都是水深火热,不想被人点破罢了。 不过,令杜春晓钻进百乐门不想出来的另一个重要原因,系她生意太过兴隆,大大小小的舞女都来找她算命。她也不贪心,算一次收五毛钱,红牌收一块,与当初在青云镇的出价不可同日而语,可到底不再耽误她每天吃巧克力、喝红茶了,这桩秘密夏冰是不晓得的。 找杜春晓算牌的几位“弹性女孩”里,有一位名唤朱圆圆的,唇红齿白,身段曼妙,珠圆玉润,看上去尤其惊艳。可恨略带些结巴,话讲不利索,但有些客人便好她的娇憨,倒也不曾吃到过“阳春面”。 朱圆圆找杜春晓算命,也是付一块的,因同个事体她要算好几遍,像是怀疑,存心要砸她场子,又像是不甘心,仿佛以为今朝与明朝不一样,运道也会跟着变。杜春晓怜她单纯可爱,每次都捡些中听的话讲给她,但心里也隐隐有预感,所谓“傻人有傻福”是撒谎骗人的句子,尤其朱圆圆那几位熟客,看她的眼神里都是奸邪,没一个是真怀怜香惜玉之心的。 “春晓姐,给……给我算一算嘛,算明年我……我是不是能嫁人?” 不知为何,杜春晓竟有些羡慕她满心的阳光。不过她时常摆出怪异的坐姿,只拿屁股尖儿挨着凳子沿一丁点儿,略碰一碰便龇牙咧嘴的,便知是昨儿被带出场的客人蹂躏得狠了。即便如此,朱圆圆脸上也总乐呵呵的,下了班仍要呼朋引伴去吃个夜点心,像是庆祝当日没有客人打她主意一样。 所以她给朱圆圆算牌,都是语重心长,说些警醒的话。朱圆圆像是不太满意,偶尔会嘟起嘴回道:“我……我哪里就……就只能及早收了做舞女的场呀?你看胡……胡蝶姐,就……是等在这……这里,到底……到底找了好男人了。” “你怎知她找了好男人了?” 朱圆圆一说到小胡蝶,一对眸子都被点亮了,笑道:“当……当然知道,她……她就是……找着好男人了,所……所以走了。” 杜春晓即刻抓住那一丝希望,追问道:“你又瞎说什么?都讲她是被坏人拐骗跑了,你倒好,还替她安排好‘天仙配’了!” “春晓姐啊,”朱圆圆得意地耸了耸肩,“你……你算这个牌再神,也……也算不出来的。胡蝶姐……不是失踪,她……她就是跟爱她的男人跑……跑了!” “哦?那你说说,那个男人是谁?” “是济美大药房的二……二公子施……施常云!” 第二章 施常云的世界 〔“乔安娜——”他每每唤她的另一个名字,便仿佛剥去了她精心包裹的层层面纱,随后欣赏她被曝晒在毒日下的痛苦,“去找到小胡蝶,完成我们的交易。否则,还会有别的事情发生,是你完全对付不来的事。”〕 【1】 唐晖贴了一个月的薪资,总算见到了施常云。 第47节 拘留间比他想象中要干净一些,青砖墙缝里露出一道道灰白色水泥,空气里都是腐烂的咸津津的气味,一只蜘蛛在右墙角的网上懒洋洋地垂下一根吊丝,那丝在施常云头顶晃动,他似乎浑然不觉。 “下次记得给我带一块巧克力,在这里什么都没得吃。” 施常云让唐晖惊讶的地方不是他的镇静,而是从容,脸上每一条肌肉都散发出雍容感,好像不是蹲狱,而是在花寨里打茶围一般。手脚都是闲的,整个身体都在有节奏地抖动,一副刚刚抽完大烟后的松散模样。他也不是特别好看的男人,起码第一眼是无法吸引女人的。太瘦削,肩膀薄窄如刀刃,双颊天然塌陷,黑眼圈里都是深渊的迷雾,嘴唇自然微启,拱成珠状,头发松垂地披在额前。他的脆弱是显而易见的,可正是这样的人,一个月前手持利斧在阳台上对着喝红茶的兄长施常风连砍四十七下,活活将对方砍成肉酱。两只胳膊只吊连了一丁点儿皮肉,脑浆顺着阳台雕花铁栏杆的间隙蜿蜒流淌,滴落在施太太额上,她发出的惨叫几乎将佣人的耳膜震破…… 然而即便闹出如此大的动静,施常云还是逃了二十来天才被捕。因其父施逢德怕小儿子若伏法处刑,施家便要断后,于是铤而走险,将大儿子血肉模糊的尸身偷偷送去停尸房,只说是得了急病死的。可惜光顾着买通仵作,偏生忘记了自家厨子当时就在花园后边的绿萝架下听壁脚,结果不出三日,上海滩每个包打听都晓得了济美大药房的凶案始末,施常云哪里还逃得过。后来老头子几次三番想自己顶罪,无奈现场目击证人太多,根本行不通。 被抓当晚,据说施常云正与一位不知名的交际花在杨子酒店鬼混,揪出来的辰光都是光着屁股的,只披一件睡袍。那女子始终捂着脸,不大看得清真面目,大抵是记者亦不在乎,所以只有少数几张报纸上有她的身影。譬如《申报》社会版刊的头条上,登的照片里便是施常云被反绑双手,头发横七竖八地翘起,拿墨镜遮了脸,看不出惊慌失措的神色。右下角一个被巡捕勒住脖子的女人,从对方胳膊上方挤出四分之三张脸孔,长发披面,也是朦胧得很,隐约可看到轮廓变形的口红。 一张场面热腾,又极惹人眼球的照片,让那记者得了一笔丰厚的奖金。那条血淋淋的新闻曝光时,唐晖正在做上官珏儿的获奖电影《董小宛》的推介,整个人已恨不能融化在片场中搭设的风月里。上官珏儿敷脂裹粉的面颊上不见一丝瑕疵,与仙女无异,两颗雪亮的眼珠子流转妙曼,嘴唇亦似嗜血一般鲜浓,笑靥如花,还是带毒的,生怕人家看不到她深入骨髓的妩媚…… 当真是与小胡蝶完全不一样的美! 唐晖一时间竟想得有些痴了,已忘记了面前坐着的杀人凶犯。 “你又怎知我下次还会再来?”回过神来之后,他连忙问了一句,生怕被对方看出他心不在焉。 施常云笑了,脸瞬间收缩成枣状:“因我自然不会一次把事情全告诉你,杀个人很累的,来龙去脉要讲很久。” 说毕,露出一排白森森的牙,让唐晖背后发毛。 “误会,我不是来问你那件凶案的。” “哦?”施常云挑了一下眉尖,表示意外。 “我是问你打听一个人的。” “谁?” “小胡蝶。” 施常云的表情明显不如先前那样自在,似是随着空气流动而凝固了,竟不再回应。 唐晖自觉事情蹊跷,也不紧逼,只淡笑道:“没事,你若不想讲她,也可以谈谈那案子。” 他晓得施常云自入狱以来,便缄默至今,不管谁问均不开口交代作案细节,可能是施老爷子托人过来暗示过他不要乱讲话。所以各大报刊绞尽脑汁想从这位冷血杀手嘴里套出些细节来都是徒劳。唐晖虽不负责跟踪报道这桩血案,职业习惯却令他充满好奇。 “你又怎知我会告诉你这个?” “因你刚才就好像要告诉我。” “没错。”施常云缓缓将身体前倾,因失眠导致的黑眼圈在他斑驳的皮肤上尤其触目,“对于小胡蝶喜欢的男人,我都会给他开个后门。” “她在哪里?!”牢狱的空气瞬间绷紧,令唐晖喉管发涩,只能哑了嗓子问道。他不知道施常云怎么会认得他,但有一点已经清楚,那便是这凶手在玩弄他的情绪。 “她在哪里我不晓得,但我晓得她可能已经得到什么下场了。” 唐晖并未应和,自尊心让他下意识地想要摆脱心理游戏的陷阱,但施常云似乎看得穿他。他目光如闪电,一下便刺穿了对方的精神意志。 “因我家是开药房的,所以小胡蝶时常问我一个问题,哪些药可以吃死人,哪一些却怎么都吃不死。可我从来不告诉她,晓得为什么吗?”施常云恢复一脸笑意,皱纹争先恐后地占领他的眼角,“因为她当时也许只是好奇问问,可下一次可能就会用实际行动来验证我的话是不是真的。这就是女人,看似柔顺无害,实则个个都有谋财害命的本事,你信不信?” “可如今杀人的那一位却是你这大男人啊。” “哈!”施常云一声尖笑撕破了紧绷的空气,“你年纪轻轻懂什么?有些事情都是表里不一的。比如我哥吧,平常看起来强悍得很,对我指手画脚、呼来喝去的,每次我跟我爹要钱,他都要敲边鼓,让老头子不要给。我砍他的时候,他嘴里竟叫得像个娘们儿似的!那种嗓音我从来没听到过……还有他的血,人家说血都是热的,可是溅在我脸上的时候只是有那么一点温罢了,气味也不好闻。我哥素来标榜自己是热血有为,现在血从皮肤里喷出来的时候,他自己也应该尝到了,一点都不热呀。唉——” 这一声叹,把唐晖从莫名的恐惧里拉了出来,他晓得自己不能输给眼前的死囚。于是清清喉咙,回道:“这么说杀人很有快感?所以你把小胡蝶也杀掉了?” “您言重。”施常云的下巴愈发尖长起来,“小胡蝶这样的女人,杀了倒也是好事,只可惜,想杀杀不掉啊。”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她如今人不见了。我才给她交过一年的房租,在万福楼打了一对莲花坠嵌红宝石耳环哄她高兴,她倒好,一声不响便不见了。想把花出去的血本要回来也断不可能,还得变着法儿哄老爷子高兴,唉——还好进这儿来了,许多事儿都赖过去了。哈!” “你的意思是,小胡蝶在哪里你也一无所知?”唐晖知他话里有几分掺假,当下也不戳穿,只想看他要戏弄他到什么辰光。 对方果然眼露兴奋,笑道:“也不能这么讲,你跟她有情,难不成她跟我便只是一堆袁大头砌出来的坟牌子么?自然也是有情的。所以呢——”这个停顿里,竟掺杂着一股凄楚的萧瑟之气,“这丫头还是逃不出男人的手掌心,自古以来,用情太深的女子,将来终究都不会圆满,她也是一样。” “你既知道她那么多事,那索性将她从苦海里救出来,我替你办这个事情。” “没有你替我办,自然后头还会有人来,你不是头一个过来主动请缨的,只不过,相对那个人,我更信你。”唐晖原想问早他一步的人是谁,可转念一想,怕又是施常云故意编出来哄他玩的,便也假装没有兴趣,硬是不问,只一个劲儿追问小胡蝶的下落。 “好,你且替我去江苏路一家叫‘苏美’的钟表行一趟,找那里的老板高文取一只藤条箱。” “我要怎么跟他讲?” “只说要取一个藤箱便可,其他什么都无须讲。取来之后,不要打开,再来这里一趟,告诉我箱子有多重,发出什么声音。到时,我自会告诉你小胡蝶的下落。”话毕,施常云眼里竟闪过一丝绝望的落寞,喃喃自语道,“但愿我还能活到那个时候。” 此时唐晖才注意到,从头至尾施常云身边竟无一个看守监督,他们的言谈完全不受限制,这大抵是施逢德用大笔钞票打点出来的结果。 【2】 在唐晖的印象里,钟表店分为两种,一种是奢靡华贵,处处弥漫贵妇香的;另一种则是阴沉诡秘,陈旧如锦灰堆。但高文的钟表店却超出这两类,只能以“简陋”二字形容,不足五十平方米的店面,门前挂着发黑的铜招牌及一只玻璃罩面昏黄的钟表,里头有三个擦拭干净的柜台,并一面挂了几十个款式各异的挂钟的墙壁,嘀嗒声、发条运转的咯咯声此起彼伏,如老人迟钝的骨骼发出的动静,于是显得愈发陈旧。唐晖惊讶于这样的店居然还能维持经营,钟表从款式到价钱似乎都不足以吸引客人,只是异常整洁的环境令他产生了些许好感。 与唐晖预料的一样,已是下午三点,钟表店里还是没一个客人,阳光透过明净的玻璃窗落满柜台,给每块懒洋洋的钟表都镀上了金边。站了半日,无人迎接,即便店面小,看起来还是空荡荡的。他只得在看似收银验货的柜台边来回踱步,看到樱桃木柜台有一半被拦了出来,上头放一个漆面油光水滑的小箱柜,里边几只小抽屉半开,露出一些精巧的金属零件,像是维修钟表的工作台。 “想买什么?” 一个沙哑如锯木的声音从那工作台后头冒出来,吓得唐晖不由往后退了两步,方看清探出半个身子的人来。半秃的脑袋上围了一圈银白的发,面皮倒是红扑扑、胀鼓鼓的,一只眼上夹着片圆眼镜,用力一睁,便落下来,带着银链子垂在胸前。虽然对方老到毛发变色,却依然能判断出是个中国人,手背与衬衫领口露出的皮肤还是黄的,口音也不古怪,是正宗上海人。 “你们老板呢?” “老板日日在这里,还要我们这些人做什么?小伙子哪有这样拎不清的?” 老头没好气地将台面上的工具逐件收进一个看似沉重的木头匣子里,那匣子扁平修长,几个暗格里还铺了紫色丝绒,一看便是舶来品。 唐晖倒也没有嫌恶那伙计,年纪大的人多半如此,喜欢以过来人的身份藐视一切,仿佛开天辟地以来便是他们懂得最多,最能感悟人生真谛,于是让自己变冷,抑或变得琐碎。 “那能否帮我通传一声?就说我有重要的事体找他,明儿下午这个时候,请他一定要在店里。” 第48节 “这几天老板都不会在,你不用来。”老头的回应里没有半丝犹疑,终于令唐晖有些气恼了。 “你告诉他,可一定要来,性命攸关的大事啊!” 这一讲,反把老头讲笑了出来:“小伙子,如果是关系性命的大事,你不好到他家里头去找?” “那老师傅,侬晓得老板家住在哪里哇?”他不得不忍住气问了一声。 孰料老头将脸一沉,回了三个干脆利落的字:“不晓得。” 唐晖愣了一下,只好拿出从前要采访上官珏儿而拼命买通她底下管家的劲头来,笑道:“老师傅啊,您帮帮忙啊,真有急事体的。”边讲边将一张钞票推送过去,“您拿去买包香烟吃吃。” 老头斜睨了一眼钞票,冷笑道:“要不要我给你钱,你帮帮忙不要再来烦我?我今天一天还没开张,等下要吃夹头的,你还来添乱!” 言下之意,是要他买东西。唐晖叹口气,只得胡乱选了一块看起来不太贵的银壳怀表。问多少钱,老头头也不抬便张口要八十块,唬得他肉跳,少不得求道:“那今朝我钱没带够,你帮我留住,明天我来取,可好?” “好的呀。”老头点头道,“那我也明朝告诉你我们老板在哪里。”话毕,便将工具又从匣子里一件件拿出来,像在刻意炫耀自己有门手艺。 只可惜,次日来的不是唐晖,却是杜春晓。 孟伯一见杜春晓,便摆出更冰冷的脸色来,因从她的邋遢穿着上已估摸出她钱包的分量。杜春晓也不言语,只趴在工作台上看他摆弄一块女式腕表,一个齿轮按进去又弹出来,他反复摁了几次,终于不耐烦起来,抬头瞪了她一眼,吼道:“你不买东西便不要捣乱!” “嘿嘿……”杜春晓坏笑几声之后,将一张毛孔粗大的脸更挨近了孟伯一些,说道,“原本我是拿着八十块钱过来跟你买老板的消息,不过如今看看用不着了,您还是直接告诉我高文的下落,否则吃亏的是自己。” “你个女人家嘴巴倒是交关(非常)利索么?跟昨天那个小伙子讲过咧,老板这几天都不在,哪里去了不晓得,你们不要来烦!” “你要再不讲,我叫巡捕过来问你。” 说毕,杜春晓转身欲往外走,孟伯面色苍白地抓住她的手腕,颤声道:“小姑娘,饭可以乱吃,话不好乱讲。我们又没犯法,你叫巡捕来做什么?” 杜春晓的腔调此刻已变得有些邪门儿,笑回:“找老板哪!人命关天的事体,你这个做伙计的倒是一点也不急的,也不怕下个月没工钱拿的么?一定有可疑!” “能有什么可疑?你不要找事!”孟伯已额上冒汗,忙拿出一块大丝绸帕子来擦了两下。 “我不找事,是我的牌在找事。”杜春晓不知何时手上已夹了一张魔术师牌,恶声恶气道,“这牌告诉我的事体可不少呢!” “哦?告诉你啥事体?” “告诉我你们几个店内的伙计正变着法儿算计你们老板,所以他去了哪里只有你们最清楚!” “你又瞎讲什么?”孟伯嚯地站起身,匣子落地,银晃晃的工具哗啦散落。 此时柜台后的一扇小门开启,跑出来两个穿黑色紧身背心的男子,均是瘦长个子,神情紧张,鬓角一律剃到泛青。 “要么去里面谈谈,这位小姐。” 说话的那位唇边有一颗痣,眼睛转得厉害,像是个能出主意的人。 “不用进去谈了,把你们老板的下落告诉我便可。” “凭什么要告诉你?”孟伯将台子一拍,掌下发出一记闷响,旁边一只吃空的碗也跟着震颤了几下。 杜春晓夸张地打了个哈欠,烟熏味儿从嘴里喷涌而出,遂一屁股坐在柜台上,单手叉腰,喃喃道:“因为你不讲,恐怕女儿性命也难保。” 孟伯当下面色如纸,握紧拳头良久,方才松开,一字一句道:“好,我告诉你老板怎么了!” ※※※ 唐晖到死也弄不懂杜春晓使了什么法术让那难缠的老头讲了实话,只是杜春晓回来时还不住拍着心口,嘴里只叫嚷着一句话:“吓死我了!” 夏冰眼皮也不抬一下,只管将一碗雪菜肉丝面端到她跟前,她停止了叫唤,用面堵住嘴巴。 “你怎晓得是几个店伙计暗算了老板?又怎知那老头有个女儿?” 杜春晓把屁股底下压得热烘烘的牌抽出来,丢在茶几板上,塞满面条的嘴里含糊道:“都是牌的功劳嘛。” “你纵问死了她,她也不会讲实话。”夏冰扶了一下眼镜,神情里充满怜爱,像看一只顽皮的宠物。 杜春晓当然不会讲,她一进店便看到堂内收拾得过分干净,门面却是疏于打理的模样,显然没有招揽顾客的意思,里头钟表均是过时的款式。孟伯手脚也明显不利索,却还在假装修整钟表,要维持这样门可罗雀却无人起疑的状态,必定是心里有鬼。何况她来回走过好几次柜台,每道缝隙里都用手拈过,一尘不染,绝非一个眼神不好的老头子能干的漂亮活儿。再者讲,有客人上门要找老板,伙计百般阻挠等于挡财,还刻意拉高商品价格赶自己生意,行为明显有蹊跷。最重要的是,孟伯那条擦汗的湖蓝色丝帕子有些女气,而柜台上那只空碗涂了“同丰面馆”的字样,只能吃馆子的男人大抵无妻,加上帕子那么新,老头那么老,只能搏一记,赌他有个已出嫁的女儿,于是脱口而出,竟也歪打正着。但事后一想,倘若他是有个年纪轻轻的风骚相好也未可知,不过专注于精密器械的男子,往往已将情欲转移到那上头去发泄了,多数也未必好那一口。她这么往细了一思量,背上瞬间浮起一层冷汗。 而这些秘密,杜春晓是打死都不肯告诉别人的,否则手里的塔罗牌便没得饭吃了。 【3】 高文与那只藤箱已抱在一起两天三夜了,地下室浓重的煤炭味儿熏麻了他的鼻腔,所幸一扇老虎窗依旧开着,每日尚能照到两个小时的阳光,背心贴身口袋里突出的怀表多少给了他一点安全感,只要时间在流逝,就能冲淡焦虑与危机。 真的能冲淡么?高文内心的忐忑已提升到顶点,他忍不住伸展了一下双腿,碰到装淡水的铜壶,那壶发出“嗵”的一声,把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宁静又击碎了。高文想起在苏格兰老家的少年时代,家里后院有棵粗壮的苹果树,每到秋天,他都会待在上面采摘最小的果实去砸那些飞鸟。有一次不巧砸到正在除草的父亲,他用平静的口吻“请”他下来,要他进厨房拿一把斧头,然后当着他的面把这棵树砍掉了。当晚,他只能拿着半块硬面包睡在衣柜里,也是这样的幽黑,恐惧无时无刻不在包围他,鬼魂从角落里钻出来撕咬他的皮肤,令他浑身发痛。 所以高文此后无论躲在何处,都要求给予一个形状具体的可供透气的地方,比如一扇窗,一个能望见天空的孔洞。夜晚总是最难熬的,他仿佛漂浮在宇宙尽头,形状不明的野兽正张开嘴等着将他吞噬。 他裹着毯子,拼命把头仰高,月光从老虎窗上洒下薄薄的一层,这才是最好的抚慰。可是……月光突然被黑影取代,他瞬间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境地,然后头顶响起的咯咯声愈发刺耳。 这是什么?有怪物在咬窗格? 高文在胸口划了五六遍“十”字之后,终于听到“壳秃”一声,一股冷风灌入,月光照在一颗乱发痴张的头颅上,一记嘶哑的女声随即飘入。 “高文先生,我们来了……” 那“女鬼”从老虎窗上伸下一双黑漆漆的长臂来。 一瞬间,高文直觉头皮已炸裂,内心已尖叫一万次,喉咙却被卡住,只能撑大眼眶看着厄运降临。直到“女鬼”的双腿也跟着垂下,在空气里划动几次,如畅游夜海一般自在,遂“嗖”的一声跃下,膝盖与脚尖几乎同时着地,又很快站起身,笑嘻嘻盯住他看;紧接着又跃下一个人来,精瘦,穿灰毛衣黑长裤,下来时还“唉哟”一声,有什么东西跟着掉落,于是他伏地摸索了好一歇才拿起来,放在毛衣收身下摆上擦一擦,架到了鼻梁上;第三个人的影子尤其高大,因为身材的关系,略有些笨手笨脚,所以下得极慢,还需第二只“鬼”帮忙托一把。 “这里有照亮的家什没?”那“女鬼”龇着牙,蓬头垢面看不清五官。高文勉强站起,摸到先前用背部死死压住的开关,拉亮电灯。 地下室刹那有了暖意,月光已不如先前那般耀目了。只见“女鬼”俨然是活生生的凡胎,穿着明显短了半截的女式对襟西服,内配紫罗兰色衬衫,已被澄黄灯光渲染成不尴不尬的古怪颜色。胸前扣子绷得紧紧的,腰部又异常松垮,系能让男人浮想联翩的躯体,却没有刻意突显出来。牙上的烟斑触目惊心,竟还咧着嘴在笑。她身后那两个年轻人,亦系完全不同的两个典型,一位高大俊朗,气宇轩昂,另一位则斯文腼腆,骨瘦如柴,但眼睛却是活得很,短短一分钟内已将地下室打量了好几遍。 ※※※ 第49节 高文老板的忧虑就挂在脸上,所以杜春晓只略微戳了一下,他的部分秘密便抖搂出来了。 “我不认为这事有什么好说的,五个月前,有两个俄罗斯人到我店里来,说要卖一批珠宝,我看了一下,那些玩意儿成色并不太好,所以没有收,但还是借了他们一笔钱。过了三个月,我要求他们归还借款,他们答应了我要还的,却迟迟没有兑现。我知道事情不对头,便找了一个朋友帮忙,你知道,是那种跟黑道有些关系的朋友,希望能帮我把钱要回来。后来……” 高文握紧手中的杯子,舔了一下嘴唇。他的住处并不隐蔽,就在钟表店对面的一幢二层楼房里,外墙砌了灰秃秃的水泥,显得很不起眼,家具也不太奢华,都是价格适中的胡桃木打造的,地毯也是非常结实的混纺料,一看便系典型的守财奴式的装潢。在这样的地方喝茶,老能闻见一股子抹布没洗干净的油味儿。 “后来他们果然把钱还回来了,毫无疑问是我那朋友帮的忙。”他艰难地咽了一口茶,一对灰眼珠暗淡无光,“但是……在拿回钱的当晚,我在打烊回家的路上被人袭击了,有两个人在弄堂里堵住我,还亮出了家伙,我起初以为只是普通的抢劫,你知道上海的小瘪三很多的。但我很快就发现他们虽然不说话,只发出嗯嗯的声音,却都身材异常高大,很像先前欠债的俄罗斯人。我知道他们不会罢手的,所以委托我的朋友帮忙把他们找到之后再警告一下。朋友建议我先躲两天,把生意交给手下的人打理,我不放心,所以把店关了,只委托孟伯每天给我送饭,清理地下室——” “可是真奇怪啊,孟伯还是开着店,直到今天。”唐晖忍不住插嘴,高文缩了缩肩膀,不再说话。 杜春晓笑道:“那是因为不能关。” “为什么?”唐晖与夏冰同时问道,唯有这个时候,两个人才露出一样的表情。 “因为孟伯背着他的老板在做别的营生。”她拿出一支烟,点上,极自然地架起大腿,摆了个看起来极风骚的姿势。 “早告诉你不要再去百乐门了!”夏冰突然吼了一句,杜春晓忙将架起的大腿放下。 “进店之前我在对门面馆坐了半个钟头,因是吃饭时间,见店伙计端了七八碗面过去了,这么一家小店,哪里来如此多的店员?于是过去瞧了一下,柜台上的空碗竟只有一个,算上后来要跑出来动粗的那两个家伙,也不过三个人,其他的面都送去哪里了?” “送去哪里了?” “那就只有高文老板跟咱们说说这个理儿了。” “哼!”高文狠狠往桌上捶了一拳,怒道,“必定是店后头那家赌花会的!” 高文讲的赌档,系设在苏美钟表店后面一个隐秘的偏宅里头,属洪帮地盘,因当初洪帮的小头目过来找高文商量,欲让赌客从他的店门出入,以避人耳目,作为条件,每月的保护费全免。孰料高文一口回绝,宁交保护费,亦不愿与赌档有掺和,洪帮当下也不为难,竟收了钱去了。如今看来,他们必是从孟伯那里开通了新门路,趁他如今躲难的时候,帮着赌档望风。 “如此说来,你的伙计这么算计你,你是一点都不知情?”夏冰疑心病比较重,便追问道。 高文面色铁青地摇摇头。 “这可奇了,你纵不晓得这个事,那先前帮你要债的那个黑道上的朋友又是谁?”杜春晓倒是一针见血。 “对不起,无可奉告。” “别以为你不说我就不晓得了,我可是会……”她情急之下又要掏塔罗牌出来镇场面,却被唐晖打断。 “好了!我们谈正事!高文先生,我们这次来,是向您取一只藤条箱的。” “谁要你们来的?”高文即刻脸色煞白,比先前还紧张一些。 “施常云。” 高文沉默半晌后,站起身,打开酒柜,从里边拿出一瓶伏特加,对瓶便喝了一大口,瞬间面皮呈现不自然的粉红,呛鼻的酒气从他身上每个毛孔里透出。 “好,我现在便去拿。” “我跟你一起去。”夏冰站起来。 走进地下室花不到一分钟时间,但夏冰在后头盯住高文的背影却似有一个世纪之久,因他觉得这个洋人有些古怪,却又讲不出哪里不对。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便是只要杜春晓主动向一个人要求算牌的时候,那是看准了对方心里有鬼。 地下室因刚刚出来时忘记关灯,尚有一片油腻腻的光摊在地砖上。高文的皮鞋踩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像是鞋底被挖空了一块之后踩出的音效。夏冰隐约觉出动静有些异样,只得死死盯住他。 “你们要的是这个吧?”高文果然从角落里踢出一个扁平的东西来,用右脚直接往外头扫,仿佛不敢用手碰。 夏冰走过去意欲提起,却被高文压住手,低声道:“我劝你不要拿,真的。” “替朋友办事罢了。”夏冰推开高文的手,弯下腰来,刚将藤箱提起,已知道不对,想要回过身来,早来不及了。右耳猛地灌入一股劲风,后脑壳随即发热发麻,思维瞬间被抽得精光,最后的知觉来自于左面颊擦地引起的撞击,他的颧骨和眼镜与地砖重重相撞,遂陷入黑暗之中…… 事后,杜春晓只说了一句话:“得跟百乐门多要些经费。” 【4】 高文逃脱的地方正是那扇老虎窗,窗口搭了个长梯便爬出去了,藤箱自然也不翼而飞。 “他真的是用脚把箱子扫出来的?”杜春晓反复问他这个问题。 夏冰用冷毛巾捂着脑后的肿块,没好气地点点头:“都说了七八遍了,难不成我会看错?” 杜春晓忙上来拍拍他的肩膀,道:“也不是讲你会看错,只是这箱子他既然这么宝贝,死活不肯交给我们,又为什么连用手碰都不愿意?要晓得,人通常只对自己厌恶或者觉得脏的东西,才会用脚来挪移。可是,这东西他又不想给我们看,所以要把你打晕,将东西拿走。可见,箱子里必定是一件他很怕、很厌恶,却又不能让我们知道的物件。对了,唐晖,你之前讲,施常云跟你要那藤箱干什么来着?” “说只要告诉他箱子有多重,里边发出什么声音就可以了,他不要看到这个箱子。”唐晖清了清嗓子,满面愁容地盯着早上刚买到的《申报》。里面登的竟是上官珏儿已做了某大老板的情妇,二人时常在各大夜总会出双入对,极其亲密的消息。这篇报道是他的一个同事写的,用词并不刻薄,甚至有些冷淡,仿佛对娱乐圈的风月已司空见惯,却是字字都在戳他的心尖儿。 杜春晓一把抽过他手里的报纸,抽出一张擦了擦刚吃过烧饼的油嘴,用的正是那张,擦完后还揉成一团丢到地上。不晓得为什么,唐晖没有动气,竟还觉得有些痛快。 “如此说来,这东西是人见人厌,却又充满诱惑力——” 她半张着嘴,表情突然定格在空气里,姿势都是硬的,仿佛被点了穴,只能僵着。夏冰也不管她,只顾缩在藤椅上喝豆浆。唐晖也陷入自己的伤心事里,完全顾不得她的异常。 “哈!”杜春晓突然一拍大腿,用尖笑把两个男人的游离状态彻底割碎。 “箱子里一定是碎尸!” 夏冰嘴里的咸豆浆“噗”的一声喷在了胸口。 这一惊人的推断,杜春晓不但告知了夏冰与唐晖,还特意到监管房知会了施常云。 施常云听后,那尖刀一般的面孔又缩成一团,喃喃道:“莫名其妙——” “这个‘莫名其妙’可是因箱子里的东西与你想的不一样?”唐晖虽满腹心事,却还是问得很急。 “完全不一样——”施常云剥开巧克力吃了一颗,“我也在琢磨这个事。” “怎么个一样法?又怎么个不一样法?” “既然高文能用脚把箱子扫出来,说明箱子不太重,一具尸体绝对藏不起来,也可能只是部分。如果是部分的话,那么……另一部分呢?”施常云说毕,将巧克力吞下。 杜春晓瞬间有些喜欢这个人,于是笑回:“说得极对。不过今朝我们过来,可不是关心那只吓人的箱子,也许里头只是装了些讨人厌的文件账本也不一定——” 第50节 “哈哈!”施常云大笑,“什么讨人厌的文件账本会装在藤箱子里?” “因为你把箱子寄放到他那儿的时候没想过他会偷偷打开。”杜春晓此刻烟瘾发作,却又不想给施常云留下坏印象。她在英国念书的时候便晓得,那些爵士时代女郎手夹一根香烟展示奢颓的小把戏其实并没有讨男人欢心,反而令他们心生畏惧。 “怎会?人的好奇心是无止境的,即便像高文那么胆小怕事之辈。”施常云把巧克力包装盒推到一边,叹道,“所以那东西一到他手里,我还以为会很安全,谁知道……” 唐晖还是一头雾水地看着两个人互打哑谜。 “施少,咱们就不绕这个弯子了,你委托的任务我们已经完成,也该把小胡蝶的行踪告诉我们了吧?”杜春晓突然转了话题,事实上亦是正题。 唐晖这才惊觉,自己早已把小胡蝶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他这是怎么了?难道真是对她已完全没有情了?连他自己都觉得男人果然心肠要硬一些,贪婪程度也大一些。 “我不知道。”施常云突然神情严肃道,“更何况你们根本就没有完成我交代的事。” 这一句让所有人陷入沉默,唐晖因对方失信而气恼,一时讲不出话来。杜春晓却抬头看着天花板,额上的抬头纹一道深过一道,像瞬间老了十岁。 唐晖到底忍不住,高声道:“施先生,我们当初说好的,做人要讲诚信!” “这位小兄弟,你是不是有点儿天真了?”施常云当即沉下脸来,“若要说诚信,我爹当初答应给我的五千大洋怎么后来没给?只不过凭我哥一句话,他老人家倒是说收回就收回。还说什么对我们兄弟俩一视同仁?哼!一视同仁的话,怎么买块表都买得不一样呢?凭什么我的表壳儿就没镶红宝石呢?你说为了这个,我是不是该在我哥脑袋上多劈两下?我早就知道诚信如今已经不重要了,到最后都是各人自扫门前雪。老爷子也不过是为了延续香火,才肯砸那么多银子下去救我,你以为……” 施常云已完全失控,嘴巴不停地开合,唐晖已听不清他讲些什么,只得尴尬地看着杜春晓。她却依旧盯着天花板,半日回过神来,站起身,径直往外面过道里走,唐晖忙跟着出去。 秋凉如水,唐晖看到杜春晓抽丝的袖口已用发夹卡紧以防风,她似乎并没有添新衣裳的打算,鞋子还是尖头磨秃的那一双,头发蓬松地堆在后脑壳上。 “还没问到呢,怎么就走了?”他余怒未消,追上来问。 “我要再去一次钟表店。” “不是要打探小胡蝶的事么?问不到她的行踪,何必还要去插手高文的事?”唐晖话一出口,自己都有些脸红,这实在有损一个记者的职业素养。 所幸杜春晓并不在意,反而回过头来,咧嘴笑道:“可能施二少之前以为知道,但听说了藤箱的事体后,他推翻了从前的想法,于是反而变得不知道了。如今咱们恐怕只有把藤箱的下落查明白了,才能找到小胡蝶。” ※※※ 蹊跷的是,那一日苏美钟表店的门却是关着的,还挂了大锁,贴了封条,隔壁几家店内的伙计并几个路人站在那里指指点点,亦不离开。杜春晓忙给面店的伙计手里塞了一块钱,打听情况。据那伙计讲,是今早十点多孟伯来开铺,一进店门便跑出来,拖着他呼救,说是老板不行了。他搁下要送的面碗赶过去看,只见高文倒在地上,双腿缩紧,两只手张牙舞爪地僵在半空,眼睛瞪得老圆,像要从眼眶里跳出来,头发均被血浸湿了。 “听上去像是被人活活打死的。”杜春晓点头道。 “可不是嘛!”伙计吞了下口水,颤声道,“估计我后边几天不要想睡着觉了。我其实记不得老板当时什么样儿了,只知道两只手那个姿势,还有那双眼,好像直盯住我看,又像是盯住什么妖魔鬼怪,吓死我了!” “这听起来又像是被刀子捅过了。” “你可甭吓我啊,他怎么死的我不清楚,只是满地全是血,我还弄了一脚呢!”伙计抬起左脚面,鞋底上和鞋帮上果然有黑糊糊的印子,“你瞧,这鞋我得去换了。” 说毕,便急匆匆走了。 唐晖只得抓抓头皮,道:“我去向同事打听一下这个事体。” “向同事打听,还不如向那伙计打听来得痛快。” “为什么?” “因他不但发现了尸体,很可能还目睹了凶杀的全过程。”杜春晓有些洋洋得意地晃了一下脑袋。 “你怎么看出来的?” “脚上沾的血迹都干了,肯定不是两个小时之前染上的,何况你看钟表店到这门口,一路上都没见什么脚印留在水泥地上,倘若留下了,恐怕他早被巡捕房的人带走了。这说明——” “说明他报警之前清理过现场!”唐晖恍然大悟。 “还说明,接下来得让夏冰带伤上阵,盯一盯那伙计。” 【5】 好几天之前,邢志刚便已有些沉不住气,他无法直视米露露那张鲁钝美艳的面孔,更不能多听一次燕姐的声音,这两个女人本是他的财富,可不晓得为什么,他如今有种欲将她们捏在手心揉碎的冲动。 “反正事情讲得很清楚了,小胡蝶应该能找着,但是死是活难讲。你也不用为难我和露露,我们都很苦的,只有让男人欺负的份儿,不过到头来大家都难过,又何苦来?” 这番话,燕姐已是出口了七八遍,话中有话,搅得他心烦意乱。他不是不敢动燕姐,只是隐约有些不忍,小胡蝶那张细眉细眼的粉脸已在他梦中出现过无数次,均是嘴角挂血,还笑嘻嘻的,伸出一只白惨惨的手来抚摸他的头顶,嗲兮兮道:“你能放过我吗?” 放过她? 邢志刚冷笑,哪里有这么便宜的事?秦爷与他喝酒的辰光曾经讲过一句话:“那些把得寸进尺看做理所当然的人,一定要赶尽杀绝。”他不想对谁赶尽杀绝,却可以在必要时刻用“赶尽杀绝”来保命。 “小胡蝶……”他低声喃喃道,手上的雪茄正发出浓烈的香气,令他在迷思里愈陷愈深,正在这时却听闻两下轻巧的敲门声。 “进来。” 旭仔打开一条宽一些的门缝,踏进一只脚来,低声通报:“秦爷来了。” 他头皮瞬间发麻,却只得挣扎着坐起身子,秦爷已大步流星走进来,一双铜铃般的大眼先行在房内扫了一圈,笑道:“怎么这么暗?” 邢志刚方嗅到自己衬衫上那股子酒味儿,他尴尬地拿起桌上的酒瓶,想找个干净的杯子斟上,对方却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 “什么都不用讲了,人,我也在找,找得到,大家都好,找不到,你晓得什么后果。”沙发在秦爷屁股底下发出尖叫。 “找不到也没办法的,顶多拿我的命去抵了咯。”燕姐不知何时已走到门口,声音从门缝里钻进来,竟是斩钉截铁的气势。 秦爷站起来,径自将门打开。燕姐穿了一身纯黑洋装,扣了金百合胸针,高跟鞋跟像要在地面上戳出洞来。不知为什么,邢志刚居然偷偷松了口气,惊觉自己确是离不开她的。 “你当你的命值这个价?”秦爷果然语气缓和不少。她便是有这个本事,无论韶华去留,都有办法让男人安定。 “我知道自己不值,但事情已经出了,拿谁出气都不是办法,只能用别的法子来弥补。” “还有什么法子?”秦爷追问的口吻不抱一丝希望,邢志刚亦只黑着脸,不出一声。 燕姐整了整羊绒紧身裙微微凸起的小腹部分,走到邢志刚跟前,自皮包里取出一管口红,在桌上写下三个字,遂转身离去。 第51节 秦爷探身一看,笑了。 ※※※ 倘若上海滩还有人能不经施常云本人同意,自由出入看守所强行“探望”他,那便只有秦亚哲了。除上庭之外,施常云平时都很闲,他也晓得,案子会一拖再拖,直拖到众人将他完全遗忘,终有一日,《申报》记者和那古怪的女人都会弃他而去…… 怎样才能不被他们抛弃呢? 施常云一连几天都在考虑这个问题,所以面对洪帮的二当家竟有些心不在焉。 “你若把那东西给我,我想办法把你弄出去,你放心,必定比你爹砸钱的法子有用。”秦爷谈条件素来是开门见山,于他来讲,那不是与对方商量,而是决定抑或命令。可他忽略了,如今自己面对的是一个极可能判死刑的重犯,对于没有未来的人来讲,跟他谈条件往往是徒劳。 “秦爷跟一个死人要东西可是说笑了,反正我是没什么能给您的。” “施少,我晓得你现在是身无旁挂,但人再无旁挂,也有弱点,所以把东西交给我,你身上罪孽还轻一些。”秦爷破天荒地讲话绕了些弯子。 施常云抬头看了一下墙角结网的蜘蛛,喃喃道:“这么说你也不知道小胡蝶的下落……” “是。”秦爷点头道,“我们都找不到小胡蝶。” “那就继续去找,不要想从我这里拿到一丁点儿好处。”施常云冷笑,“秦亚哲,别人当你是二当家,我还不晓得你什么货色?事体已经是这样了,何不让大家都安生一点?” 秦爷的脸已灰重如灌了铅,只是身板纹丝不动。 “怎么?想杀我?杀呀!我的命早该没了。或者……要让我尝点儿苦头?那也成啊!我施二少没吃过什么苦头,死前受点儿磨难也是应该,对不对?” “不要嘴硬!”秦爷站起身来,他觉得施二少已经疯了,心里有些埋怨燕姐的主意,尤其背后还响起一连串错乱的胡话:“来杀我呀!快来呀!再不杀可就来不及了,因为我快被拉出去毙了!啊哈哈哈……” ※※※ 唐晖坐在休息室里,看眼前的美人儿对镜化妆。 美人儿手持眉笔,已描画了有半个钟头,画了擦,擦了画,光秃的眉宇上有些红了,她再用指尖揉一下,将皮肤下的血液化开一块,然后再画。因辰光太长,她偶尔从镜子里对他微笑一下,似歉意,又似蜜意。她头发已梳得油亮,做头师傅用挑子在脑后拉出蓬松的卷花儿来,恰巧碰住一丁点儿旗袍硬领,两只吊坠耳环系不起眼的珍珠,戴在她耳垂上却光彩照人。你看不出她的年纪来,只觉两只颧骨是三十岁的,唇又是十七八的,趿着绣花布拖鞋的两只脚透露着二十出头的风情,脖颈因被硬领围住,无法作证,然而她时时转一下面颊,检查粉施得是否匀称,那一回首,一勾头,竟又有些四十岁的沧桑。 倘若换了杜春晓在场,必然能识破她到底几岁吧! 他一动不动,脑子里却已转到“云深不知处”了,她千万不能对他笑,一笑便似凶器,将他的心脏戳到阵阵刺痛。从前不曾有这样的女子,会让他无故痛楚,总觉得能看着她,已是损了她,倘若碰了,不定会有怎样的毁灭! “你要吃茶,还是咖啡?昨儿有人送了一点过来,巴西咖啡豆。”上官珏儿对他翻江倒海的内里浑然不觉,抑或是习惯了,于是视而不见,只温温笑着。 他摇摇头,喉咙其实是干的,但又怕饮茶饮到失态,还是作罢。 “小顾,去把红茶拿过来,我们要喝一点。” 她不理他的反应,放下眉笔,拢了拢头发;他这才发现她已上妆完毕,两道眉又弯又细,对称得恍若天生。小报上传上官珏儿化妆要费四五个小时,大半便费在那眉眼上了。 于是二人吃了一点茶,唐晖把杯子里的柠檬片嚼在嘴里,她看到,皱眉道:“你还真不怕酸。” 他忙不迭咽下,神情即刻窘迫起来:“已经养成习惯了。” “这么说,你家里必是有钱的吧?”她讪讪笑道。 他不答,只喝了一口茶,清香的茶水在嘴里荡漾,因孤儿身份终令他难以启齿。 “怎么?有心事?” 总是她在问,他却句句无法给出答案,这大抵便是面对心爱的女人时无法从容的表现。他瞬间有些恨自己不够坦荡,只得垂下头,勉强道:“没……只是最近有个朋友失踪了,到处找不到。” 她往腕上喷了一些香水,端详镜中已变得有些虚幻的容颜:“也不要太担心了,若烦出病来,谁给我写《香雪海》的报道呢?” “上官小姐过奖了,那么多人写,自然不在乎少我一个。” “不,你写得好,我放心。” 这一句讲出口,他情绪反而有些失落,因知道她已觉察了他的情意,于是便加以利用。可他又无从指责这行为,她本身便是个戏子,要靠利用别人及被人利用来讨生活的。 “再说——”她往脸上扫了最后一层脂粉,淡淡道,“若失踪的是你的女人,就等在原地好了,她若觉得还是你好,自会回来。” 他似被闪电击中,一时间竟失了神。 【6】 张炽抬着五碗面走过半条街,去给麻将馆送餐,步子软塌塌的,好似几天没有睡觉。事实上,他确是夜里没有睡好过,总觉得那外国人一对灰眼珠正在暗处时刻监视。 “不要声张!要不然侬要吃夹头的!” 孟伯在他耳根子上钉下的那句话至今想起还会略感刺痛,连带他身上难闻的老人味一道从记忆深处飘来,将张炽逼得几近窒息。尽管他至今不晓得要吃什么“夹头”,但从孟伯充血的眼球里,他看出了一点有性命干系的端倪,于是几乎是软着腿摔出门去的。 麻将馆一如既往地闹猛,香烟味让张炽不由得憋了一口气,涨红了脸挨个儿数桌子,找到后就摆面收钱,却被递茶水的伙计一把拎住,骂道:“做啥一天到晚来这里送面?赶我们的生意是哇?” 同丰面馆的老板确是有一套的,让伙计一到饭点便去各个赌场转一圈,看看有没有要吃面又懒得起身的。原本这买卖该是便宜了赌场自家的,无奈生意太好,早顾不过来,于是里头一般只备些干点心,吃不出味道来的。尤其钟表店后头赌花会那一家,更是没得时间,便也没有拦着。但麻将馆是个女人开的,难免小气,便让自家伙计偶尔上来为难。所幸张炽也见惯阵势,反而嬉皮笑脸回道:“你们还看得上这点儿小钱?真是笑话。” “今朝不是跟你讲笑话,在这里坏我们生意,老早要受罚了!” “要罚去罚我们老板,你们老板娘又不敢过去理论,活该被欺负。”张炽只得硬着头皮回道,心里正急于回去交账。 孰料对方竟一把抓住他的领口,丝毫没有姑且的意思。 “兄弟,这可不好玩了,要做啥?”他隐隐有些生气,正欲提醒那家伙还欠着他几块大烟钱,还来不及出口,便被拖进麻将馆后头的弄堂里去了。 ※※※ 弄堂里有一个人正等着他,瘦高、温和,眼镜片后的一双眼却是极贼,再回头看,麻将馆的伙计已不知去向。 “小哥儿莫要慌张,只是跟你打听个事儿。”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张炽看到来人便已猜到七分,所以对方话一出口,他便急着要逃。 夏冰忙摁住他的肩膀,往他衣袋里塞了两块大洋,笑嘻嘻道:“你既已知道我要问什么,勿如早些告诉我,大家都别难做——” 第52节 话未说毕,张炽已将衣袋里的大洋掏出来丢在地上,哭丧着脸回道:“这位大哥,您就甭为难我了,我不过一个店伙计,能知道什么?我得回去交账了,要不然老板该给脸色看了,不好。” “也行。”夏冰松了手,抱臂靠墙,“我这就跟麻将馆的老板娘聊聊你的事体。” “我什么事体呀?”张炽只得停住脚步,冒出一头冷汗。 “还有什么?你跟这里的伙计串通一气偷客人钱的事体咯。” 张炽恍悟缘何那伙计会把他卖了。 ※※※ 同丰面馆后边的厨房有一个杂物间,老板当初雇用张炽的辰光承诺是“包吃包住”,孰料进去了才知是住那样的破地儿。所幸张炽也无牵无挂,住便住了,变着法儿与周遭几个店主混熟了关系,将来好方便高就。老板倒也拎得清,知他机灵,每个月多多少少都额外赏些给他,硬是将他留下来了。不过张炽胃口大,小钱儿哪里满足得了,于是说服钟表匠孟伯疏通路子,让他暗中在赌花会的地方轧了一脚。 但是那天三更半夜被孟伯从杂物间里叫出来,还是头一遭,张炽也不计较,只当是有好事上门,于是乐呵呵地出来见人。但一看孟伯在路灯下一脸仓皇便知不对,于是隐隐有些懊恼起来。 “我们老板死了。”孟伯颤声道。 “死就死了,与我何干?您老人家也赶紧退隐在家享清福吧。”张炽刻意摆出满不在乎的态度,想缓和一下孟伯的紧张。 “死得太吓人,这次你要帮忙。” 张炽自然知道这个时辰叫他出来,必定是那洋鬼子死得不正常,只得叹了口气,问道:“他人呢?” “店里。” 高文狰狞的死状确是将张炽吓了一跳,要退出来已来不及,因孟伯打着手电,恰照在水泥地上那几个触目惊心的血印子上。 “这事儿得叫巡捕房来办呀,叫我有什么用?”张炽强作镇定,腿却早已软了。 “不成!”孟伯的神色即刻阴戾起来,尤其在手电光的照射下,愈发可怖,“是老板在门上留了字条,叫我到店里一趟,我到了这里就看见他死了,巡捕查起来,必然会疑到我头上来!” “那你要怎样?” “把这里清理一下,冲掉咱们的脚印,再报警。” 于是张炽拿了提桶与刷子过来,他一句话都不敢多问,因心里隐约觉得孟伯就是凶手,所以这层窗户纸一戳破,怕自己小命难保。勿如老老实实将现场清理过,逃出自己一条命来再说…… 正与夏冰交代事体的辰光,二人都不晓得,孟伯已悬空垂吊在高文借以逃脱的老虎窗上,舌头伸得老长,全身僵硬如岩石。 ※※※ 施逢德最近很喜欢系长领带,自十年前妻子过世之后,他便不太系领带,佣人手脚粗笨,且他总不愿意让身份卑微的妇人亲近身体,上官珏儿除外。 他从不认可她的高贵,在心底里只排到“戏子”的程度,既珍稀又平庸,而上官珏儿的平庸,必是他这样历经沧海的男人才体味得出来,年轻气盛的热血男儿与好色体衰的老头子是分辨不清其成色的。但她就是有那份魅力,贴近任何人都自然至极,他们愿意让她触摸,受她奚落或调笑,以为那便是福气。 如今两个儿子均离他而去,施逢德竭力压抑内心的失落,他虽每天签支票出去,以确保常云能在狱中一切安好,然而内心早已放弃他了。他晓得这样的日子不会长久,尤其大儿媳近日里已有些不正常,每日在阳台上一站几个钟头,不梳洗换装,只捧着常风的遗像远远对住天边一缕呆滞的云。他隐约预知这个家已碎了,他辛苦多年建下的基业也正逐渐土崩瓦解。 “逢德,我想替你生个儿子。” 上官珏儿在他耳边讲了这样一句,似是伸出一只手将他从深渊里拉出来了,唯独害怕外头仍是漆黑夜空,雾茫茫找不到方向。感动之余,他也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个女人的刁滑让人无处可藏,只能乖乖钻入那些设计好的陷阱,且是对她满怀感激的。 于是施逢德在花园路给上官珏儿买了一幢宅子,浅灰色的墙面,花园亦是小的,只够摆一缸鱼,种一墙绿萝。二楼的彩色琉璃门灰扑扑的,一看便是先前有人住过,金棕色芙蓉花纹的墙纸东掉一块西掉一块,唯大晴天时,阳光烘暖了窗棂上的回旋形木纹。二层的睡房里只一面落地穿衣镜并一只大衣橱,法式四脚床还是上官珏儿自己从原来的住处搬过来的,一楼腾出两个房间,给她姆妈住,这个名义上的姆妈实际承担了娘姨的职责。 “蛮好的,谢谢侬啊,施先生。” 她还是操一口香糯的吴侬软语道谢,只是将“逢德”改口“施先生”,已表达了所有不满。所以这个“施先生”听得他心惊肉跳,却也是无可奈何,养了她,又仿佛还欠着她,这是美人儿的特权。施逢德竟真觉得有愧,忙买了一件水貂皮大衣给她,她也是温温笑着收下,连试都不试,只说:“你送的,必定合穿。”他知她是有些鄙夷,但常云的事比什么都要紧,要再砸多少钱下去到底也没有数,所以手不知不觉地紧了。 施逢德断想不到,此后还有一个人送了一份“厚礼”给上官珏儿。 施家大儿媳朱芳华一踏进公公的温柔窝里,便恢复了一些气色,她特意用刨花水抿了头皮,摘去黑纱,只着一件素色旗袍。碰见一位五十上下的妇人,穿质地颇好的短夹袄,正坐在门前剥豆夹。 “小姐,找谁?” 那妇人一头花白的发在枯淡的光线下了无生气,脸上还维持着一种仅接待不速之客用的客气。 “上官小姐在家么?”朱芳华哑着嗓子问道。 “她出去工作了,很晚才回来,有什么要交代的事,我替您转达?”妇人仍是好脾气地应对。 朱芳华在心里悄悄叹了一口气,将东西递给妇人:“这个东西,有人托我来交给她的。” “是什么呀?”妇人接过,提了一下,满脸的好奇,“还锁上了,钥匙呢?” “东西就放在她那里,打不打开都不重要。” 朱芳华看着妇人已拿在手里的藤箱,突然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7】 唐晖坐在施常云对面,一脸的受宠若惊。 他怎么都想不到施常云会托人送函将自己请到这里,像是有满腹的秘密要抖搂出来,而且他很聪明地带了一盒巧克力过来,让对方眉开眼笑。 “唐先生,你知道什么叫‘坏’吗?” “什么?” 施常云伸了个懒腰,突然变得眼泪汪汪起来:“把自己的利益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那就是坏。不过……也有一些好人,同样会这么做,以为是行了善事。” “施少有话不妨直说。”唐晖突然有些后悔了,这疯子叫他来,必是有极度不妥的事情相求,可要不要答应却是他的自由。 “听说我嫂子已经疯了,可有这事?” “嗯。”唐晖勉强点了点头,他并不晓得施家大奶奶的近况,只是假装知道,来套他的下文。 “哈哈!果然啊——不过你别以为女人就比男人脆弱。”施常云突然压低嗓门,“其实她们一个个厉害着哪!” 第53节 唐晖只是看着他,没有回答。 施常云觉得有些无趣,便道:“我被巡捕房带走的那天,身边还有个女人,你知道的吧?” “知道。” “她就是小胡蝶,你也知道的吧?” 唐晖语塞,因他确实不知。 “这件事,麻烦你写出来,登在报上。” “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你是记者啊!记者不就是要对我们这些小市民公开真相的么?何况这小贱人现在失踪了,也许你这一登报,会收到她的一些消息也不一定。何乐不为?” 何乐不为? 杜春晓亦是这么鼓励唐晖的。只有夏冰晓得,她只不过想看看捅了马蜂窝之后的效果。 “写得香艳一些,悬疑一些,把故事都往狠了里说,瞧瞧有什么反应。反正这事儿亦不会登在头版,但一定会有关注。我只是奇怪——”她屈起手指奋力梳了梳杂乱的短发,“孟伯被吊死在那儿之前,究竟有没有杀自己的老板。” “这事儿与施二少托我做的事有联系?” “必然是有的,那只藤箱说明高文与施少有联系,而施少说被捕之前正和小胡蝶在一道,随后小胡蝶也不见了。要知道,皇帝牌一旦倒转,正位的皇后牌未曾出现,那么就要在女祭司与男祭司之间找找出路……”杜春晓眼神发亮,将塔罗牌里的皇后、恶魔、男祭司与女祭司列出,再把皇后牌压在男祭司之上,“假设说小胡蝶的失踪与施少有关,而高文的死肯定也和小胡蝶有关系,这三个人,像是招惹了同一件事,至于是什么事——可能还是那箱子的问题。” 她将女祭司与皇后牌叠在一起,皱眉道:“那只箱子哪儿去了呢?高文死了,孟伯也死了,巡捕大抵也将屋子翻了个底朝天吧?” “听说没有那只藤箱子,店里也找过。”夏冰忙接了话。 “所以箱子在哪里呢?找到箱子是否就能找到小胡蝶?或者——”她盯着唐晖看了好一会儿,“施二少用如此残忍的手法杀死兄长的真正原因?” 她将恶魔牌握在手心里反复把玩,似是要摩挲出一些真相来。 “唉——”唐晖突然长叹一声,“若不是被小胡蝶的事儿耽搁住了,我倒是心里记挂着另一宗呢!” “可是黄浦江上每日漂来的浮尸?”杜春晓眉开眼笑,似是突然提了什么高兴的事儿。 唐晖点头道:“可不是么?起初还沦为一桩奇谈,众说纷纭,如今再无人关心,然而死人却不见少。” “死人是不见少,倒是街上的流浪汉怕是消失了许多吧。” “也罢,反正这条新闻是跟不了了,我回去把东西写了,等着明儿见报!”他边讲边快步往外冲去,可见已心急如焚。 ※※※ 月竹风已头痛欲裂,半个身子倒在沙发上,杯里浅浅一层威士忌发出古怪的药味。在英国居住了七年都没让他喝惯洋酒,大抵讲出来也无人信,于是只得硬着头皮把办公桌边酒柜里的那几瓶酒都收拾掉,随后就可以在里头放书了。他的天真与小气,时常让手下人又爱又恨,他们背地里笑他,又敬他,这些情绪他自己也是知道的,只当做听不见。老板就要做得“永远糊涂”,方得长久。 然而今朝,他已将唐晖那篇《惊爆内幕!济美大药房血案竟与失踪舞女有关!》的文章来回看了七八遍,直起身来的时候已觉尾骨疼痛,只得歪在那儿,直到电话铃将他催醒,是妻子打来的。 “小敏在等你哪,今朝不要加班了,好哇?” 他自然晓得今朝是女儿十岁生日,公文包里那副包装漂亮的水晶雕国际象棋聚满他对女儿的期望。 走出办公室的时候,恰与没头苍蝇一般乱蹿的唐晖撞上。 “风风火火的做什么?跑到好东西啦?”即便要回家,他还是忍不住被记者的忙碌身姿吸引过去,他从前便是这么样过来的,所以反而对这样的情形倍感亲切。 跨上汽车的时候,月竹风心里还有些空落落的,尤其想到小妾桂芝皮笑肉不笑的神色,及正妻刻意隐瞒的哀怨,情绪竟不自觉地阴沉起来。 管家老何开门的辰光,脸色已不太自然,一是不习惯妻妾同桌吃饭的古怪气氛,尤其桂芝挺起的大肚皮令她看起来有些耀武扬威的意思,更教老何替大太太抱不平。 “老何,从今往后二太太就是自家人了,怎么你还老绷着一张脸?我欠了你薪水了?”月竹风自小是让老何带大的,所以讲话难免会直一些,这恰是真诚相待的表现。 “老爷说哪里话?我服侍周到还来不及呢。”老何接过月竹风的大衣,刚要退下,腰间撞到一把手枪,回头看去,却是小敏拿着玩具枪顶在那里,嘴上发出“嘣嘣”的声音。虽是女娃,却偏偏爱玩男孩儿的游戏,这多少让月竹风觉得有些欣慰。 “小敏!不要玩了,爸爸回来了,去吃蛋糕呀!”雪梅从房里快步走出来,她确是细心装扮了一番,软羊皮的米色高跟鞋强行拉直了她的背,走路都多了些气势。 他一把抱起小敏,径直走进饭厅,见桂芝已坐在那里,正吃碟子里的什么东西。桌上一只雪白的大蛋糕插了金色蜡烛,走近一些才发现,靠近右侧缺了一块,露出黄色的芒果芯子。 小敏遂大哭起来,嘴里叫着:“蛋糕破了!破了!” 桂芝笑道:“不好意思呀,老爷,我饿得受不了,所以先吃了一块。你也晓得,我肚里孩子不能忍的呀。” 雪梅气得怔怔的,于是绷住脸将小敏抱在肩上哄起来,月竹风瞪了桂芝一眼,却不讲话。他在报社里成日不停说话或者听话,回家早已不想多吐半个字,只求能用他的严肃尽快平息事态。 “好啦好啦。”桂芝捧着大肚皮,吃力地站起身来,冲雪梅肩上的小敏笑道,“是阿姨不好嘛,不过阿姨给你准备好东西了。喏,等下拆开来看看呀?” “她现在哭成这样子,什么都玩不了,我先把她抱进去哄一哄,你们吃。”雪梅怕失态,意欲离开这里,却不想身后重重响起一记拍桌声,她以为是月竹风要发作,回头看去竟是那小妾。 “怎么?不过吃了一块蛋糕,哪里就恨成这样?你当我是愿意到这里来啊?还不是月老板你求我来给你再生个儿子嘛!” “你给他生什么不关我的事,我惹不起你们。”雪梅自牙缝里挤出一句来,她是大家闺秀,平素最吵不得架。 “这个‘你们’是什么意思?老爷,你听听——” “滚!给我滚!”月竹风终于发出一声怒吼,整个饭厅都似在不断震荡。 “叫谁滚?我还是她?”桂芝再次挺了挺大肚皮,逼问道。 月竹风没有吭声,却操起一只瓷盘往桂芝头上飞去,瓷盘迅速划破空气撞在餐桌对面墙壁挂的油画上,绽开一朵碎花。 “好!月竹风,算你狠!” 桂芝裹紧了血红的羊毛披肩,疾步往楼上走去,她晓得照这样的情形发展,自己必定会下不来台,勿如先假装收拾行李要搬出去。反正怀着月竹风的骨肉,也不怕他不追她回来! 所以回到房内,桂芝也不忙整理衣裳,反而侧身躺在床铺上,欲酝酿一下情绪之后挤几颗眼泪出来,以博同情。 孰料还未哭泣,便听得下边几记诡异的“卟卟”巨响,紧接着又是小敏歇斯底里的号啕,快将她的耳膜震破。她的心脏一下紧缩起来,却忍着不下楼,只将耳朵贴在房门上聆听。号啕声戛然而止,剩下杂乱的足音在餐厅内回荡。 第54节 不能下去! 她已嗅到一丝血腥的气息,本能的反应令她迅速躺在床底下,用厚厚的硬绸床罩将身体盖住。 黑暗中,她隐约听见月竹风临死前的一记呜咽。 【8】 月竹风的葬礼盛大是一定的。因头颅被轰得只剩下半颗,妻女胸口与腹部各中一枪也当场丧命,似乎女儿临死之前还被折断了脖颈,想是当时要止住她的哭声而为。无论怎么修复,这三位死者都无法让人瞻仰遗容,老何只得命人将三个封盖的棺木放在灵堂上。桂芝一动不动,跪在那里,肚皮安稳地搁在腿间,面上凝结着罕见的坚毅与隐忍。 唐晖站在月老板的棺木前,已举不动相机,心痛得要死过去,同时恨不能将施常云从牢里拖出来碎尸万段。尤其桂芝垂头向他致谢的辰光,愈发心如刀绞,怎么都无法面对那三张遗像。 “秦——爷——到!”老何在门口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声,惊醒了一直沉在冰水里的桂芝,她抬了一下头,眼球里布满血丝。 秦亚哲踏进灵堂时孤身一人,手下均在门前候着,亦算是尽了礼数。此时周边一片沉默,报馆的人正努力压抑住内心的惊讶,因都不晓得月竹风系何时与洪帮的人打过交道。 “凶手!杀人凶手!”桂芝突然站起,一手捧住肚皮,一手指着秦亚哲的面孔,那身雪白孝服随风扬起,将她装饰得如鬼魅一般,臃肿身形早已被震怒掩盖,竟显得楚楚可怜起来。 秦爷面无表情地下跪磕头。桂芝被两个人搀着,已哭倒在那里,眼泪鼻涕由五官自素服领口拉出几道晶亮的长丝,虽已精疲力竭,嘴里却是不停地道:“凶手!杀人凶手!凶手!还命来!还命……” 正当众人一头雾水之时,老何赶上前向秦爷行了个礼,道:“二太太伤心过度,又怀了身孕,脑筋有点不清楚,还望秦爷海涵。” “不妨事。”秦亚哲整了整衣袖,站起,口吻相当客气,让老何悬着的一颗心随即放下。 然而老何的这种“放心”,半个钟头之后便消失干净了,他眼睁睁看着留有月家唯一血脉的二太太从二楼沙袋一般坠下,还来不及叫一声便摔得肚皮崩裂,一块晶莹的深褐色胎肉垂在两腿之间,眼睛几乎要从眼眶里跳脱出来,飞向阴沉的天空…… “不妨事。” 他这才掂出那三个字的分量。 ※※※ 兰心大戏院今朝又是满座,坐在二层贵宾席的毕小青只得叹口气,手心里的红茶已半凉,戏却还未开场。这地方不似大茶馆,可以随便吆喝、吃零嘴或撒金戒指的,得正襟危坐,仪表端庄,她便是怎么也习惯不了。尤其今朝演的是《反西凉》,考验长靠武生的功力,宋玉山一出场,必是要喝彩的,她坐那么远,周遭那么富丽堂皇,与参加洋人办的酒会无异,叫她怎么喊得出口?于是负了气,把红茶喝干,杯子放进天巧手里的辰光也是重重的。 宋玉山亮相,毕小青忍不住掩住嘴巴,底下的老外一个都不懂行,只坐着鼓掌,哪里该喝彩,哪里要沉住气,他们一丁点儿也没领会,令她气结。 罢了,忍一忍吧! 她拿出帕子擦了擦额角,便拿一双眼盯牢他的身影,在台上来来去去走的那几步,她已熟得能背出来,状态在不在,情绪好不好,都能从步子里瞧出来。所以愈看心愈往下沉,她自认是最懂他的女人,较他的妻子更懂,所以眼泪不自觉落下,也顾不上擦,只嘴里嚷嚷着:“玉山……玉山呀!” 台上那人,仿佛是听见了的,用艳粉勾画出的脸竟愈发悲怆起来,她晓得他不上妆时更俊俏,所以有些不忍心看,撑大的眼珠子里只容得下自己的爱意。 曾几何时,她暂且放下激情去赏戏时,宋玉山已与几个龙套纠缠到了一处,正难舍难分。她屏住呼吸,只看他如何化解,那身姿轻盈灵动,却又有些蹊跷的沉重,他有心事?抑或病了?于是她又心焦起来,手里的帕子抓得稀湿…… 待宋玉山倒地的一刻,台下掌声雷动,洋人以为那是戏的一部分,唯独少数几个黄皮肤在慌乱中起身来一探究竟,演砸了,还是体力不支?毕小青更是将帕子咬在嘴里,捂住那一记尖叫。她那微小如尘埃的伤感,在不知就里的掌声里越缩越小,直至宋玉山身上流出一摊浓浓的血浆……毕小青紧张得心脏快要裂开! ※※※ 宋玉山的死,自然不如月竹风那般教唐晖揪心,他要去找施常云,杜春晓却怎么也不肯,竟拿出桂枝的事情威胁:“如今你老板一家子都死在这事情上头了,你应躲着才是,小心下一个被秦亚哲丢下楼的人轮到你!” 这才将唐晖的一腔仇恨吓回去了。 “施二少这回玩笑开大了,弄死了不该死的人,还是一家子呢。” 因是第二次去,杜春晓已习惯了那股莫名其妙的异味,甚至偷偷喜欢上施常云脸上的菊状纹路。他的气定神闲与胸有成竹让她无比敬佩,显然这是一位正在运筹帷幄中的死刑犯,只坐在一间封闭的房间内,就能掀起外界一片腥风血雨。这份“功力”与智慧,让杜春晓对他有了诡异的迷恋。 如今他正坐于杜春晓对面,指尖还染有浅棕色的巧克力浆:“哎呀,杜小姐,我也没想到秦亚哲会这么狠呀——” “因为你原本想杀的人是唐晖,对不对?” 他顿了一下,遂舔舔指间的巧克力浆,笑了:“反正月老板都死了,唐晖死不死,已经不重要了。” “秦亚哲当然知道你借刀杀人的诡计,不过他是个讨厌受人摆布,且把尊严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人,所以他宁杀月竹风全家,也不去动唐晖,这大抵也是给你的一个警告。”杜春晓越说越兴奋,亦刻意隐去了她猜不透的那一块。 “杜小姐,给我算个牌吧。” “要算什么?” “算我能不能活着离开这里。” 杜春晓将塔罗拿出来,放在极窄小的脏兮兮的台面上,施常云探出头来,问道:“要不要我来洗牌?” 杜春晓看着他艰难地将手指从栏杆缝里挤出来,摇头道:“施少明知不用的。” 大阿尔克那阵摆开,过去牌:正位的恋人,意指一帆风顺,情路光明。现状牌:正位的力量与逆位的愚者。这局面令她倍感讶异,身陷囹圄的人居然境况是正面的!未来牌:正位的死神。 “如何?”施常云挑了挑眉。 “逃不出,死路一条。”她讲得斩钉截铁,引来他好一阵爆笑。 “那麻烦杜小姐今后还在施某人坟上烧炷香。” 尽管施常云表情坦然,但她瞧得出他颤动的指节里隐藏的紧张。他们都是不喜欢受他人控制的人,却享受控制别人心智的那一刻。 “高文和孟伯都死了,唐晖却不死,小胡蝶还是找不到,秦爷早晚要让你难过,而施少你却还在负隅顽抗,何苦来呢?勿如把真相讲出来,我也好替你了几桩心愿。” “你知道我有什么心愿?” “不知道,但肯定不会是什么好的。” “那你还愿意帮忙?” “愿意,只要你告诉我一件事。”杜春晓将死神牌塞进栏杆,施常云将牌捏住,两人都不肯松手。 “什么事?” “告诉我替高文摆平俄罗斯黑帮的那个人是谁。” 第55节 施常云露出豺狼般的表情,令杜春晓爱慕不已。这副教人心惊肉跳的面孔,十年前她曾在阴暗的切尔西区后街看到过,前边是贵妇们身姿摇曳地步上马车,后头却总有个孩子被压在满是灰土的墙上,裤子褪到脚踝处,冻得像发抖的雏鸟。而不远处,总会有一个男人站在那里,等着收钱,他观察“主顾”的眼神和施常云如出一辙。现在,杜春晓便是那心态扭曲的客人,正与魔鬼谈一笔买卖。 “你是个不讲诚信的女人,对吧?” 告知她答案后的施常云,突然问了一句。 “没错。” 杜春晓回头看了一眼施少,飘然离去。 走到门口,她才重重吐了一口气,因知道与魔鬼交易是容不得反悔的,他会在她还来不及退缩的时候就把她手中的筹码拿得干干净净。 【9】 上官珏儿坐在昏沉的阳光里,藤椅在她屁股底下发出“吱吱呀呀”的枯响,宝宝举着沉重的大尾巴扫过她的手背,痒意令她多少有些安了心。这只波斯猫眼睛一只碧蓝、一只棕褐,脸蛋子圆鼓鼓的,雪球一般在宅子里滚来滚去,轻声慢语地呻吟几下,像撒娇又似抚慰。但最近宝宝却时常不知去向,只在某个角落里偶尔传出些零碎的“喵”声,也不知抓过哪里,经常踏一地悉里索落的木屑回来。上官姆妈边扫边埋怨,她的腰痛一直未见好转,但似乎女儿并不太关心,宝宝比她要矜贵。 “姆妈,宝宝几天没剪过指甲啦?”她抱了它一歇,放下的辰光才发现毛衣已被勾出好几条线来,于是皱了眉看它的爪子,竟都是尖的。 “前日刚刚剪过呀,不晓得又去哪里抓过了,这样吃不消的,成日服侍它还来不及。”上官姆妈借机冲女儿发了火,她明知自己没资格这样讲,女儿替她还了忒多的债,甚至贴了初夜进去,所以气难免要短些。可如今女儿每每回家,竟似贵宾,连吃饭碗筷都要分开,她那一副断不肯让别人来用,否则便摔了重买,于是盛粥的器具都是镀金荷叶边的,与姆妈用的白瓷描蓝花碗有区别。 每每想到这一层,姆妈便胸口憋闷得很。 上官珏儿也懒得争辩,径自走到橱柜旁,拉开抽屉找出把剪子来,意欲抱起宝宝来剪爪子。孰料那畜生像是晓得她的动机,竟“喵”了两下便逃出去了,她只得在后面追赶,嘴里叫着“宝宝”。宝宝哪里肯听,腰身柔软地扭动着下了楼梯,竟出了门,往隔壁堆杂物的耳房去了。 “宝宝?乖,宝宝?”她手持剪子跟入杂物房,听见里边“哧啦”作响,宝宝正蹲在一只藤箱上又抓又挠,仿佛非要挖出一个真相来不可。她上前将宝宝抱起,它拼命挣脱了,由她臂弯里滑落,继续与藤箱“搏斗”。她这才想起箱子还是施家大儿媳特意拿到这里来,委托她保管的,当时只当是那女人疯了,便把箱子随意一放了事,却不想被这猫缠上了。于是反勾起了她的好奇心,想打开看一看,尤其箱身上已被抓得斑驳不堪,到时若对方要起来,少不得还要赔个新的,反正系猫惹的祸,怪不了谁,就用这借口开箱检查一下物品也未有不妥。 她这样想着,剪子已不知不觉在挑挖箱面上的锁,不消一刻钟便挖开了。因用力太猛的缘故,箱盖弹起的瞬间,一个黑圆的球状物亦跟着滚出来,撞过她的膝盖一路往杂物房外溜去。她来不及去看,已被箱子里其余的东西吓住,那几根黑炭条般的“粗棍子”上,赫然嵌着一只红澄澄的宝戒…… 空气瞬间在她的喉咙口凝住,她一动不动,似血液在脉管里堵住,不再流通。 随后,上官姆妈在厨房里听见一声断肠的惊叫,震落了她手里的一碗水炖蛋。 ※※※ 朱芳华已在巡捕房的审讯室内坐了一天一夜,按体力来讲,她应该早已扛不住了,然而意志力却是惊人的,只睡一个钟头居然能让她保持住端正的坐姿,几个警察连番审问,从她嘴里讲出的答案都是一模一样的。 “箱子里的尸体是谁的?” “不知道。” “那箱子里的人是你杀的吗?” “不是。” “箱子为什么会到你手里?” “这箱子不是我的,我交给上官小姐的箱子里放的是常风的遗物。” “胡扯!你丈夫的遗物为什么要交给公公的女人去保管?!” “这是我的事,你管不着。” 每次盘问都到这里结束,巡捕将她在施家的房间、后花园搜了个遍,均一无所获。而上官珏儿发现的那个碎尸,亦只有经火焚烧过的头颅与四肢,躯干部分却不知去向。至于死者的身份,更是无从辨别,只经由法医鉴定,勉强认出是具男性的尸体。朱芳华的父亲从江西老家赶上来,欲将女儿带回乡下暂住,把病养好,孰料她却死活不肯,只说:“我如今还是施家少奶奶的身份,哪里能回去那种地方再住?你们且不要管我,他的混账弟弟一天没送上刑场,我便不回去!”兴许是施逢德自认教子无方,内心有愧,竟也不反对,还让下人服侍这位大少奶奶。 只是那“箱尸案”却又让济美药房与上官珏儿双双出了回名,最麻烦的是,亦曝光了施逢德与这位电影明星的关系。一时间各大报纸周刊均拿这件掺了血腥味儿的桃色新闻登头条,风头竟远远盖过月竹风家的灭门惨案,上官珏儿的《香雪海》片场的“大战”便是证明。 那日上官珏儿一到片场,便被记者与影迷包围,一批女二号琪芸的拥护者在旁发出阴险的嘘声。记者每每问及“上官小姐与济美大药房施老板可是情人关系?几时能吃到你们的喜糖”时,“琪芸迷”们便冷笑,于是两派影迷起了冲突,乃至大打出手,将整个片场搞得一片狼藉,最后不得不动用警察来制止。唐晖当时亦在现场,只听得此起彼伏的尖叫里只两个字是清楚的——淫妇。 于是顶着“淫妇”称号的上官珏儿被保镖护送上车,唐晖一直紧紧跟随,只是有些害怕看到她的脸。她还会不会似从前那样波澜不惊,把苦都闷在心里?正想着,右手腕却被她抓住,她似乎有些发抖,手心冰凉,他不得不抬头看她,一张浓妆的脸,鲜红唇色都是画出来的,一对柳眉虚若浮雕。 “你费心了。”她只说了这一句,便猫下腰钻入车篷。他怔怔望着,反复回味腕上一抹她留下的余温,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绳索。只可惜,那只是空浮的关怀,完全使不到点上。尽管唐晖将上官珏儿写成是抵挡住压力与诽谤勇往直前的“女英雄”,然而普通人总爱观赏名人的阴暗面,那叫“取乐”。所以她的勉强,她的疲惫,都映在无数个表演式的笑容里了,真当是职业式的悲哀。 藤箱的秘密大白天下之后,杜春晓却陷入了恐慌,因答案与她猜测中的不一样,可能和施常云预料的亦有些偏差,于是她不得不拿了一份《申报》再次回到看守所内,与那凶残的死囚交流。 “这箱子会在嫂子手里头,真有趣……”到底长期待在封闭空间里,疏于照顾,施常云的头发和胡子已长得不成形状,令他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 ※※※ “而且那具尸体还是男性。” “所以杜小姐又有何高见?” 杜春晓没有搭腔,却笑道:“施少也杀过人的,您倒是说说,杀人是什么感觉?” “哈!哈!”施常云喉咙里挤出两声尖笑,遂正色道,“杀人是什么感觉,杜小姐不是再清楚不过了么?” “什么意思?”她突然有些莫名的心慌,眼前的凶残罪犯,双目如刃,似是已刺穿她的过去。 他勉强从栏杆里伸出三根手指,抚了一下她冷冰的手背,突然叫出她另一个名字:“乔安娜,你怎么还不去找斯蒂芬呢?” 她脑中像过了闪电一般惊愕,只不敢表露:“我会去找他的,你放心。” “女人太骄傲不是好事。”施常云缩回手指,“你以为把过去埋得很深,它就真的消失了?乔安娜,你用那破牌把多少人骗得团团转,没想到自己也有天真的时候呀。” 杜春晓的记忆已被暗处伸来的一只手抓住,往那深不见底的地狱拖去……她挣扎着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往出口走去。 施常云施咒一般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去找斯蒂芬,去找他!你晓得只有他能给你答案,也让你不再逃避自己的罪。我们是一样的人,一样的!” “一样的”三个字,让杜春晓开了窍,伦敦的阴霾巷道再次向她逼压过来,刹那间她双手血红,指尖滴落黑色的汁液……她惊觉,十二年前的往事并未随她漂洋过海回到青云镇而改变,反而在岁月的磨砺下愈发鲜明起来。 他是谁?! 施常云的恶煞面孔在她脑中狞笑、皱眉…… 他是谁?为什么会知道我留洋时的英文名字? 她紧张得几乎要呕吐。 【10】 第56节 斯蒂芬的优雅无人能及,他习惯在清晨六点起床,将被子叠出四个角,然后磨好咖啡豆,在煮咖啡的容器内灌上热水,将咖啡粉放入,顺时针方向搅动三次,待水缓缓流入壶底的时候,便留下堆成山坡状的褐渣,光滑粉亮。 事实上,今天的咖啡煮得不太好,喝起来有些微酸,但很快斯蒂芬便打起精神,往脸上抹了些乳霜,小心地把月光石袖扣整理了一下,这才走出来营业。他知道有些客人喜欢从早上一直坐到次日凌晨,把这儿当成家居旅馆。但斯蒂芬并不介意,他喜欢自己的地盘上长期有人,多年前,在伦敦的红石榴餐厅里,他可以靠一杯啤酒在那儿消磨十七个小时。尤其在那个爱下雨的城市,十天里有九天你的鞋底都是湿淋淋的,小餐馆是最好的慰藉。 所以斯蒂芬喜欢中国,更喜欢上海,一想到他终要离开这片土地,心情便异常烦闷,且当预料中的结果愈靠愈近时,他的兴奋与失落便在胸口胀成一只气球。但走之前,他一定要见到那个女人,否则有些事,恐怕一世都放不下。 那女人,如今便站在他的店门外,显然是精心打扮过的,头发用发油之类的东西尽量将外翘的末梢固定在最小的幅度之内,脸上敷了一层薄薄的蜜粉,掩盖了皮肤上的坑斑,口红是鲜浓却极易掉色的,现在已褪了一半,泛出微微的黄,白色丝绸衬衫的荷叶翻领上有几道显眼的皱褶,米色长裙下一双沾上浮灰的尖头牛皮鞋已磨秃了跟。 她走进来的时候带入一股清湿的风,他才惊觉原来今朝也落雨了,街面的颜色很深。 “要点儿什么?”他上前,轻笑。 无论到何种年纪,斯蒂芬都会是个英俊的男人。 这是杜春晓一直以来对他不变的评断,哪怕他现在已是货真价实的中年男子,法令纹与颧骨都鲜明得过分,然而还是极漂亮的,散发淡淡光泽的茶色头发柔软如昔,递上餐单的那只手背上,那几根浅金色体毛也还是熟悉的。 “你就这么想我呀?”她点了一杯红茶,一块蛋糕,浅浅笑着。 他望住眼前这位不漂亮,却很有自信的女人,掂量出她笑容里的锐利。 “个倒稀奇来,明明是侬想我,才会来呀。”他用标准的上海话应答,搞得她有些哭笑不得。 她用餐叉将蛋糕切下一小块,放进嘴里,回道:“我没钱付账的,你请。” 他笑了。 两人瞬间回到英伦的校园时光里,那时他们都手头拮据,却偏偏要尝试昂贵的东西,于是他去偷盗,她负责放风,把一家点心铺偷到几乎“破产”。 那个辰光,他们还是纯的,好的。至于何时开始不好,他们都在刻意回避,却又无论如何都不能不想。 于是他只得先开了口:“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施二少告诉我的,他知道很多关于我的事,包括很不好的事,那些事,原先只有你知我知,我以为以后也会是这样,但显然我是估错了。”她一点没有放过他的意思。 他尴尬地摸摸鼻子,干脆坐下,窗外被细雨洗到碧绿的梧桐叶散发的清香,仿佛正透过玻璃传来。街对面,拿他的店当“家居旅馆”的法国老头正匆匆往这里走来,腋下夹着一叠报纸。 “好了,长话短说,我只想知道先前骚扰过高文的那几个俄罗斯人的下落,希望你可以告知。” “为什么要知道这个?” 她咽了一下口水,一时竟难以启齿,要怎么讲?难道说自己在帮未婚夫做私家侦探?这样的话,她说不出口,只得讪讪道:“有朋友托我帮忙调查这案子。” “这么危险的事情,交给警察不是更好?” “在警察面前你会坦白么?”她忍不住反将他一军。 他笑了:“只要我知道的,必定会讲,但是你讲的俄罗斯人,我确是不知道下落,所以——” 她不由得皱起眉来,几乎当即便要放弃,因他不肯讲的事情,谁都撬不开嘴,这个道理唯她最懂,可又有些不甘,便逼将道:“怕是这两桩命案与你也脱不了干系,所以你才不肯讲吧。” “激将法对我没用,乔安娜。”他耸了耸肩。 她站起身来,掏出钱包打开,他忙起来摁住,道:“我请客。” “谁说我要付钱?”她推开他的手,从钱包内取出一张牌,放在桌上,“这是给你的第一次警告,下次我再来的时候,希望你能讲些实话。” 他看到那张放在瓷碟边的战车牌,只得苦笑,晓得这个事情还远远没完,这既是她的作风,更是她的脾气。 ※※※ 夏冰找来的包打听叫小四,系安徽逃荒来的,在法租界混了几年赌场之后付出了一只左手的代价,随后便开始依靠收罗情报维生。这类角色本无甚稀奇,可他在秦亚哲的赌台上出千还能逃出命来,确是不简单的。更夸张的是,夏冰找到他的辰光,他正拿另一只手当赌注,跟人家玩摇摊,在赢了十个大洋之后方兴致勃勃地别过头来搭理夏冰。 原本夏冰想换个人,孰料把他带回去给杜春晓看了,她却喜欢得不得了,当即拍板,给他许诺了诸多好处,临走前还急着付了定钱。 “这个人看起来太闲散,恐怕有些靠不住吧?”夏冰推了推眼镜架子,显得忧心忡忡。 “不会。”杜春晓摇头道,“身带残疾的人会比平常人更要强一些,他将来对我们一定很有用。” 果不其然,三天之后,小四便浑身酒气地闯进石库门弄堂,对夏冰丢下一段话:“听那边讲,那洋人的尸首旁边当时还有半张俄文报纸和一件女褂,施老板家的大儿子被砍,二儿子被抓之后,施家大儿媳朱芳华曾与一个男人在逸园跑狗场私会。” “知道那男人是谁吗?” 小四也不搭腔,只伸出手来,夏冰忙又付了他五块钱,他这才懒懒答道:“听那边讲,也看不太清楚,对方穿着打扮倒也蛮摩登的,年纪很轻,有点儿矮有点儿瘦,就这些了。” 说毕,转身要走。 夏冰追问道:“你这些都是听哪边讲的呀?” “嘿嘿。”他转头笑了一笑,“哪边?就那边嘛!” 话音未落,他人已经走出门口了,与急匆匆跑进来的李裁缝撞了个满怀,他也不答理,反将帽檐压低了些,径直往弄堂口奔去。 “小瘪三作死啊?”李裁缝拍着心口不断回头看小四的背影,好一歇才回转来对夏冰笑道,“小夏,杜小姐在哇?” “伊一大早出去咧,李先生有何贵干?”夏冰正琢磨着是不是顺着那报纸的线索找下去,抑或从朱芳华那里突破,所以见到邻居上门难免有些不耐烦。 “那她几时回来?我找她说说怪事体呀。” “什么怪事体?先讲给我听听,我来转告。”他一听李裁缝嘴里说出“怪事体”三个字,便有了兴趣,因根据以往经验,这嘴碎的男人讲的奇事,确是每次都离奇无比。 “不要,我等歇再过来,她回来吃夜饭哇?你但凡有耐性,各么听我老李一句话,留下来等她,三个人一道吃,我今天炖了只猪脚爪,过来搭伙好哇?” 夏冰于是索性把心一横,坐下与李裁缝一道等起杜春晓来。 傍晚时分,杜春晓果然神色凝重地回来了,对饭桌上摆的香酥蹄髈也不看半眼,只将皮包往沙发上一丢,便坐下了。 李裁缝似乎是没觉出她的失落,竟欣喜上前,一把拉住她的胳膊,笑道:“春晓,侬晓得哇?上次侬讲过来做衣裳的那块料子是戏服,客人必定是与宋玉山有一腿的富家太太,侬真是料事如神,猜着啦!不过侬晓得那位太太是啥人哇?” 第57节 “啥人?”她懒洋洋地抬了一下眼皮。 “就是洪帮二当家秦亚哲的五姨太毕小青呀!” 杜春晓这才仿佛火烧屁股一般从沙发上弹起。 【11】 屠金凤已十天没有困好觉,后花园里那一丛啼血般的木芙蓉总令她无从释怀,仿佛灵魂深处还有一摊更浓的血在不断蔓延,快要滴出她的身体,将她染透。 不……染透的不是她,却是那只要命鬼!回想起半个月前那鬼头一次出现的情景,她极度奢望那只是因醉产生的幻觉,当时喝得确有些高了。秦爷的五粮春度数高,三杯落肚,酒气便从每个毛孔里往外钻,搞得她既舒服又恐慌。她不是怕酒,却是怕男人,怕面前这个男人,当初将她从昆剧班里买出来的时候,她便怕他。他粗浓的眉目,张扬的毛发,温柔笑容里阴沟一般硬冷的纹路,都让她心惊肉跳。这大抵亦是她肯做他三房姨太的原因,他是容不得拒绝的,仿佛一摇头便会换得粉身碎骨。 那日屠金凤原是想站在院中醒酒,发烫的面颊在夜风里渐渐退热,头脑一下便拎清起来,无奈胃里继续翻江倒海,酒食涌到了喉咙口,一张嘴便喷了出来,沾湿了鞋面和胸前一块襟布。 “月姐?”她想唤娘姨将她搀住,却发现身边无人,只得自己胡乱扶住树枝继续干呕起来。 不一会儿,她方察觉后面有人扶了她的腰,并轻轻拍打后背。她忍不住用力挣了一下身子,骂道:“刚刚死哪里去啦?哪里就嫌我这三房嫌成这样了?主子都伺候不了,明朝去厨房汰碗,你就晓得苦了!” 月姐也不吭声,只不断拍她的背,她眼睛一拎,回转身来,抬头欲打,却被唬得跌坐下来,溅了一身秽物。 这哪里是月姐,分明就是恶鬼!长发披面,只隐约见一张鲜红大嘴,嘴角直延伸至耳根处,与身上穿的触目旗袍同色,那只曾搭在她肩上的手还停住在半空,嘴里发出“嘤嘤”的枯哑声,似泣,又似笑。 “啊!啊啊啊!啊——啊——” 屠金凤恨不能当场晕厥过去,待醒来便是天亮,鬼魅统统消失。可脑袋却无比清醒,甚至双眼都已适应了昏暗的光线,将那鬼苍白手指上的每一段骨节都看得明明白白。 “三太太!” 月姐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她转不过脖子来,只能怔怔盯着那鬼,颤声道:“月……月姐,这……这是什么东西?” “三太太你看到什么啦?怎么坐在这里,脏的呀!” 当那只带着体温的手握住屠金凤的指尖时,她方才确信那是娘姨,还有对方身上发出的那股中年婆娘的酸腥气亦令她定下心来。可是……不对啊!那东西明明就在她眼前,还在狞笑、凄鸣,那身血色旗袍的下摆随风吹起,几乎要扫到她的鼻尖。 “你看!你看呀!这是什么东西?你看不见吗?”她急了,手指甲几乎嵌进月姐的手心肉里去。 月姐显然也慌了,忙道:“三太太,你是喝多了吧?我扶你回去。” “你看不见?你真看不见?” “看见什么?三太太?” 月姐边应答着,边将她强行从地上拖起,往背离女鬼的方向走去,不远处那个朱红的窗格在夜色下画满了影影绰绰的树影,于是她愈发揪心起来,回头看那只鬼,它竟缓缓对她摆手,仿佛道别。 回到房内,月姐将电灯拉得通亮,还在她被子里放了汤婆子。 “你刚刚一定看到它了吧?” 月姐当即沉下脸来,点了点头。 “那为什么——” “三太太。”月姐露出欲哭无泪的表情,“碰上这样的鬼,一定要假装看不见,更何况——” “何况什么?”她把脚趾轻轻抵在汤婆子上,却丝毫不觉温暖。 “更何况那鬼可能是……”月姐摊开一只手掌在她眼前晃了两下。 她瞬间似被惊雷劈中,面目变得呆滞起来,半日方从嘴里吐出一句:“果然是她……” ※※※ 从此,屠金凤再无心绪与其他两房姨太太争宠,只缩在屋里不出来,因缺少阳光照射,终日卧床不吸地气,人瞬间变得憔悴。月姐知道她的心病,反而有些给她甩脸子瞧,私底下还对着其他几房的娘姨骂道:“活该!必是她害死五太太的,要不然五太太的鬼魂就偏偏找上她?” 因都怕被割舌头,闹鬼一事只在下人中间风传,竟不敢让秦亚哲知道。屠金凤病得连喝水的力气都没有,请了西医来瞧,亦只是吊些营养液的点滴,无甚大用。秦亚哲来看过她几次,也问不出个所以然,后来因大当家秘密托他办些事,出门半月不归,不知自己府上已乱成了一锅粥。 率先将闹鬼一事抖搂到秦亚哲耳朵里的,是四姨太花弄影。她原是香港四大花寨之一——锦绣寨的红牌阿姑,系秦亚哲去那边进口洋货的辰光在石塘咀结识的,当时她刚刚脱离了“琵琶仔”身份,众富豪公子不惜血本来讨好她,却鲜少见她愿意出局。所以秦亚哲偏爱她的心高气傲,誓要娶回家来,大花销自不必讲,也动用了些非常手段,这才抱得美人归。花弄影平素脾气便有些暴烈,直肠直肚什么都敢讲,操一口生硬的广东普通话,倒也吐字铿锵。可就在秦亚哲出门的第十七天,深夜里一记撕心裂肺的惨叫将秦公馆所有人从梦中惊起,据说当时管家是头一个披衣开门的,听那声音如乌鸦聒噪,但又有些不成调的语句夹杂其中,便随着那怪响踏入后院,只见花弄影拼命拉扯自己的头发,脚边躺了一只正在燃烧的灯笼。 “有……有鬼!毕小青!是毕小青啊!” 那管家在院落里转了一圈,却什么都没看见。 次日清晨,花弄影便托人带信给秦爷,说家里出了事,请他速回。当天晌午秦爷便沉着一张脸回来了,问管家家里一切可好。管家用蚊子叫一般的声音说:“这个……小的也说不上来,您过一歇去问问四太太吧。” 秦亚哲只得一头跑进花弄影的房间,她见男人来了,仿佛碰上救命稻草,忙从床上爬起,一把抓住他哭起来,将闹鬼之事一五一十讲了个清爽。 待花弄影安静下来,秦亚哲方皱眉问道:“你三更半夜一个人去后院做啥?” “还能做啥?你知我这个月十五要拜七姐的呀!”花弄影当即嘴巴翘起,“我也知这家里看不起我这个做过老举的,自然不敢劳驾下人了啦,还是自己悄悄拜了了事,可没想到……” 秦亚哲听完的头一件事,便是叫了月姐过来,只问一个问题:“三太太有没有跟你说起过她撞见了鬼?” 月姐当场承认,刚把头点下,便吃了秦亚哲一记耳光:“这么大的事情都不告诉我,你真要回家吃老米饭了?” 月姐被打得七荤八素,半边脸即刻肿起,亦不敢多话,只巴巴儿逃回屋里去了。 随后秦亚哲又唤了正房林氏和二姨太孙怡过来,问的还是那个问题:“有没有见过院子里闹鬼?” 林氏坚决说没有,只是听花弄影说有过。孙怡却吞吞吐吐了半日,方勉强回道:“有一次,我窗口闪过一条雪白人影,也不晓得是不是……” ※※※ 深秋的百乐门舞厅,男客异常兴奋,舞女却都心事重重,皮肤干涩,笑容是僵的,怕面部肌肉动得勤了,粉都会往下掉。 唯有素面朝天的杜春晓,还挂着香烟盒四处走动。 “春晓,过来。”秦亚哲在最朝里的位子上冲她微笑招手。 “哟!秦爷买香烟还是算命呀?”她屁颠颠儿地上前去,因看出对方有心事,于是情绪愈发高涨起来。 第58节 “捉鬼,会得哇?”他嘴里吐出一口浓浓的雪茄烟。 【12】 曾几何时,中国人总是将算命师与捉鬼天师混为一谈,但秦亚哲绝对不像头脑不清爽的庸人,因此杜春晓隐约感觉他多少也看穿了些她的把戏,这才是请她这个“神棍”来家中消灾的原因。 “毕小青,认得吗?”秦亚哲等不及杜春晓将厅堂打量够便开始切入正题。 杜春晓下意识地摇摇头,顿了一下,又变成点头。 “真认得?”他惊讶地挑了挑眉毛。 “她的娘姨到我一个朋友那里去做衣裳,所以我听过五太太的事。她是天生丽质,拿过上海小姐比赛的第二名。”她像是拼命从记忆深处挖出这些话来,心里却在偷偷后悔这么快将李裁缝给出卖了。 “后来她怎么样了,杜小姐可知道?” “后来?”她整个人已在慢慢往下沉去,不祥的情绪由这沉淀中浮出水面,于是强笑道,“后来她不是嫁给秦爷您享荣华富贵去了嘛?” “享荣华富贵之后呢,杜小姐可知道?” 她一时语塞,只得盯住墙上一柄镶嵌红宝石的铜剑发呆,半晌后方小声回:“不知道。” “后来,她消失了。” 她当即汗毛竖起,因知晓他说哪个人“消失”,极可能就是永远“消失”了。 “是消失了还是死了?”她不识相地追问。 “确切地讲,是私奔,不知去向。” 他的坦然令她吃惊,又觉得难以信任,于是只得闷着,也不敢再进一步。因厅堂里那些奢华贵重的古董已令她不适,那是彰显身份之余还给人压迫感的摆设。 “但是,弄影和金凤都说看到她的鬼魂在庭院里出没。” “秦爷的意思是,您的五夫人在私奔过程中已遭遇不测?” 他点头:“恐怕是。” 她到底按捺不住,顶着杀头的危险问道:“五夫人出走,依秦爷您的势力与能力,应该很快就能找到的吧?又怎会眼睁睁让她死?且还不是死在您自己手上。” 他这才神色凝重起来,不再用生出白毛的耳孔对住她,却是拿一张脸压近,捏起她的下巴。她直觉快要被他吞没了,却又不得不直视他的双眼。 “杜小姐好大的胆子,居然调排起我的家事来了。”嗓音还是平平的,像完全没有动气。 她笑道:“秦爷如今不正是主动在和我讲家事么?更何况,报业巨子月竹风的小妾从未对您的家事指指点点,不也被从楼上丢下去活活摔死了么?所以跟秦爷您打交道,横竖也是个死,怕都是多余的。” “哈哈哈哈……”秦亚哲发出狮吼一般的爆笑,松开了杜春晓。 杜春晓只冷眼看着他,说道:“为什么人在掩饰尴尬的时候总是要大笑?” “为什么你在看穿别人想法的时候要用西洋牌来表达呢?” 两人旋即陷入微妙的沉默,仿佛彼此都被看穿了劣根性,竟僵在那里。过了好一歇,杜春晓方张口:“那么,秦爷也认为那个鬼是五夫人?” “不知道。” “不知道?” “对,所以请你来查。” ※※※ 依杜春晓的做法,必是要从屠金凤身上开刀的,对方亦知那鬼吓的不仅仅是自己,胆子大了不少,病也奇迹般地好转了,只故意赖在床上,欲多赚些怜悯。所以杜春晓推门便闻见一股子浓重的药味儿,呛得她捂住鼻子又退出来,再深吸一口气才进去。 “三太太,那日见的鬼长什么样子可还记得?” “头发很长,穿大红旗袍——”屠金凤啜着参汤努力回想,突然又把手指向一旁扫地的月姐,“喏喏喏,她也看到了呀,她晓得的。” 月姐只当听不见,继续弯着腰。 杜春晓没有调转枪口去问月姐,只对屠金凤道:“好的呀,我等一歇就去问她。侬还记得哇,当时娘姨看到那鬼以后是什么反应?” “唉哟,伊胆子大,假装看不见那鬼,把我扶回去咧。”屠金凤惊魂未定地拍着胸口。 “三太太要不要算一算命?看鬼还会不会回来吓你。” 这一句,勾得月姐都支起耳朵来,边扫边将身子慢慢靠近屠金凤的床榻。原本嚷嚷着体虚的三太太亦双眸发亮,支起身子来细细洗牌。杜春晓喜欢这种洗牌时表情虔诚的算命人,他们往往心里迷茫又极外放,只要给她撕开个口子,便能看到潜意识里那片私密的风景。所以拿屠金凤作为调查对象是对的,她的懦弱与低浅的心智有助于提高占卜的准确率。 “哎呀,三太太,您过去可是造过什么孽?”杜春晓指着逆位的太阳牌开始胡诌,“恕我直言,您可是倒过来的太阳,便是阴了,一定是被哪个女人盖过了风头,一直不得翻身。” “那……后头呢?” 屠金凤被戳中心事后也不否认,只催着杜春晓往下说。杜春晓心里冷笑:男人娶了五房太太,哪有不被接下来那一个盖过风头的理?再说毕小青的风华绝代上海滩哪个不知?另外几房心里有气也是必然,不用算也猜得到了。 翻开现状牌:正位的恶魔与逆位的战车。 “看来,那阴气还未散尽,可是碰上了什么凶煞,把人搞得心神不宁?那鬼自己,恐怕亦是有些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意思。”她刻意将声压得极低,突出月姐扫地的哗哗声,只是那一刻,哗哗声都消失在空气里了。 “那……那她要达成什么目的?”屠金凤干着嗓子问。 杜春晓突然咧嘴笑了一下,口内烟熏气阵阵:“复仇呀。” 未来牌开启:逆位的世界。 “看来,那女鬼将来必得贵人相助,让自己的冤情翻身,那些该下地狱的人,自会下地狱去的。” 啪! 第59节 站在她们身后的月姐扫帚落地,已无暇去捡。 ※※※ 轮到花弄影,她一口荒腔走板的上海话先吓掉了杜春晓半条命,只是这位曾经的老举倒也性情爽快,反复强调:“这只鬼不晓得从边各蹿出来,这样那样地扑向你!我乱叫了一通,拿手不断乱抓乱挡,那鬼还在靠近——” “你为何不逃呢?” “你知道咩啊?边各逃得掉?!”花弄影跷起一只脚,搁在烟榻上。据杜春晓观测,秦亚哲应该没有大烟瘾头,那必是这四太太从石塘咀带来的陋习。 “据说,四太太是深夜去那边拜七姐,才撞了鬼的。你可知道那鬼是什么人化的?” “还用讲?毕小青喽!”花弄影脱口而出,倒是颇出乎杜春晓的意料。 “她是真失踪啦?” “失踪?也可以这么讲啦。”她一面冷笑,一面姿态娴雅地烧烟泡,将玻璃烟管熏暖。 “那么说她不是失踪?”杜春晓发觉自己可以将占牌那一套省下来了,“从前听人讲,毕小青的姘头是武生宋玉山宋老板,可有此事?” “侬莫乱讲啊!宋老板都死在戏台上了!”花弄影重重吮了一口,整个人随之瘫软下来,上半身已横卧在榻上。 杜春晓这才想起在李裁缝那里的推断,宋玉山已死,毕小青要与谁私奔呢?莫非她先前的想法是错的,她的奸夫另有其人? 想到这一层,她忙也跟着歪到榻上,笑道:“那你可知道她的姘头是谁?” “我怎知啊?”花弄影懒懒地翻了个白眼。 这个表情激怒了她,于是突然正色道:“四太太是真不知?我倒是也有一件不知的事体,还望四太太解释。” “什么事?” “您既说那日深夜在庭院里是拜七姐,那怎的管家赶到时竟没见地上有一点儿香烛贡品?” 这一句,果然将花弄影从榻上惊起,只见她额角渗着汗,将两只发颤的鸡爪似的手紧紧握住杜春晓的右臂,带哭腔道:“你可莫要乱讲,我真没什么——” 杜春晓按住她道:“都是女人,有些事情我们懂的,彼此行个方便,今后也好做人。可是这个道理?” 花弄影先前的强悍泼辣已无影无踪,然而还有不服输的意思,只恨恨道:“若换了你,也会与我做一样的事。” “换了是我,或许会做一样的事,但不会和管家。”杜春晓的眼神里满是同情,惊觉秦亚哲喜欢的女人有同一个特性:精明,但情关难过。 “你是怎么知道的?”花弄影似乎松了口气,她不知怎的,开始无端相信眼前这位古里古怪的老姑娘。 那老姑娘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笑道:“好了,彼此行个方便,也该告诉我了,否则我怎么捉鬼?” “是宋玉山,没错。”花弄影讲出那个名字的辰光,是下了极大决心的。 【13】 南苏州路的繁华与寥落是并肩的,陈旧的西洋老店,闹猛的赌场夜店都是小拎拎的,因为小,于是显得愈发挤,是刻意营造出来的门庭若市。流莺着油腻腻的旗袍,只手里一块罗绸帕子却总是新的,她们多半走一日都拉不满五个客人,于是花大量辰光与澡堂伙计闲聊,但很快便被赶跑。黄包车时常一字排开停于街面两侧,总是跑的少过于等的,但他们显然不急,只把柄手擦得锃亮,白毛巾搭在黑黑的脖颈上,竟不似是来干活,而是休息。但夏冰知道,他们压低的毡帽底下都有一双锐利的眸子,用它们来洞察世事。这些人里近一半与洪帮有牵扯,一面做劳力,一面办些不能讲的事体。 苏美钟表店歇业之后,因是凶店,所以迟迟盘不出去,门上的封条都褪了色。然而多数路人并不晓得这其中的凶险,还是面不改色地来来去去,所以两个黄包车夫亦躺在车上打瞌睡。夏冰随意叫了一辆,只说去逸园跑狗场,车夫忙用毛巾在车座上掸了几下,请他坐了,便抬起车把,低头向前。 “师傅,你经常在这条路上拉车?” “是的呀,你要去别的地方哇?上海末捞捞好玩的地方咧。”车夫一听他的外地人口音,忙兜起生意来。 “好的呀,反正我也不晓得去哪里逛得好,你带路。”夏冰偷偷捏了捏袋里的钱包,知道今朝不出点血是不行了。 两人于是路上有一搭没一搭聊天,不多时便绕到苏美钟表店那桩血案上去了。车夫像来了劲,脚下健步如飞:“那日家里老婆生第二胎,我没出来做生意,听炳荣讲啊,杀人案那天夜里,伊刚把一个蓬拆小姐拉回家,也打算休息了。正拉着车往前跑呢,竟从钟表店里冲出两个人来,坐上他的车就要伊跑。起先他也觉得有些怪怪的,三更半夜怎么还有人从打烊的店里出来?吓煞的呀!” “那侬晓得这两个怪人坐了他的车跑去哪里了?” “不晓得,炳荣也没讲清爽过。” 夏冰终于看到一丝光明,便给了那车夫十块钱,道:“求师傅带我去见见那炳荣。” 根据那叫朱炳荣的车夫讲,坐他车的是两个人高马大的外国人,操一口别扭的上海话,要他拉去一个洋餐馆,而且下了车飞也似的往餐馆后头一绕便不见了,连车钱都没付。待朱炳荣将车子拉到路灯下,才发现座位上有一摊血迹,他当下心里一紧,复又庆幸没追着那人要钱,否则恐怕性命不保。果然次日在苏州路开工时,便听说出了命案,遂吓出一身冷汗。 “侬还记得是什么洋餐馆吗?”夏冰推了推眼镜片,不禁暗暗揣测那小四的“听那边说”的那个“那边”是否便是这些车夫,直到很久之后他才知道上海滩另有一个可上天入地的民间秘密情报网。 “记得的,叫红石榴。” ※※※ 红石榴餐馆与杜春晓的荒唐书铺系云泥之别。前者干净得玻璃窗上都没有一个手指印,骨瓷咖啡杯发出幽暗的光芒,吧台边的点唱机里正传出妙曼的爵士乐,一位表情柔和的男子在煎一块牛排,平底锅发出“哧哧”的诱人轻响,白衬衫上的月光石袖扣低调而优雅;后者则是脏乱的,触摸每个书架都会捞到一层黑灰,地板只匆匆拖过,散发出抹布的尴尬气味,杜春晓时常嘴里含一只牙刷靠在门口,与烧饼摊的老板抱怨烧饼的大小。 但是…… 这餐馆令他联想到杜春晓的书铺,确是连他自己都觉得意外。因不知为何,这两个店铺有某种精神内涵上的神似,譬如餐馆大门进去之后若转一下头,便能看到门框上方钉了一根粗木,木头上摆了一排残断的圆烛,一只逼真的假鹦鹉停在最右侧,吧台上方挂着十来只硬邦邦的火腿,末端露出腌制成粉红色的精肉。这些别致的地方,将夏冰的回忆一下带到荒唐书铺去了,那里也是门框顶端最不起眼的地方放了一只客人从来不会发现的假鹦鹉,据说是英伦带来的珍品,只许多年不曾清洗,脏成了黑灰色;杜春晓也时常买一根腌得蜡黄的金华火腿,切片后洗去盐味,用油煎了就着苹果一起吃。 而吧台后那个男子,不见得非常英俊,浅浅的络腮胡系经过精心修剪的,金色睫毛令他的眼部轮廓愈发深邃,微卷的头发温柔地垂在额角。上海滩走十步便见一个洋人,杜春晓能用流利的英语与之攀谈,跟卖私烟的德国商贩大声讨价还价,但唯有这样有魅力的男子,她总是刻意忽视。这让他有些不安,因她从来都是一个坦荡而狡猾的人,许多的恶就藏在白亮的灵魂里。 倘若杜春晓逃避一个男人,她不是怕他怕得要命,便是爱他了。夏冰自认从未得到过她的爱,只是两人都觉得相处起来舒服自在,是可以把这种状态维系到鸡皮鹤发的。可她内里的某一层纱,却迟迟未曾揭破过,所以他看不穿她的地方,只要她不坦白,恐是终其一生也看不穿的。 不过夏冰无端觉得,眼前那位洋人,兴许可以看穿她。他没有看过一眼门口,却能分清楚进来的是客人抑或邮递员。这让夏冰觉出了压力,只不敢点破。 “是斯蒂芬先生?”夏冰用蹩脚的英语结结巴巴开了腔。 对方抬头,将牛排铲起,放入旁边的深棕色陶盘里,遂微笑点头:“有什么可以效劳?” 说的是正宗上海话。 夏冰刚要启齿,斯蒂芬突然道:“对不起,我恐怕没空了。”他的眼睛已越过肩膀,望向门口。夏冰转头,见一位穿西装戴圆顶礼帽,看似六十出头的男子走进来,金黄的络腮胡与眉毛将他胖鼓鼓的面孔修饰得温润有趣,只一对蓝眼珠明亮而灵动,教人敬畏。 “嗨,波洛探长!” “嗨,哈姆雷特!”“波洛探长”的英语颇具法式情调。 第60节 “现在来喝下午茶太早了。”斯蒂芬耸耸肩,给牛排淋上香浓的酱汁。 斯蒂芬向那老头挥了挥手,笑容愈发甜美,他对来客的外貌形容确也极度生动恰当。夏冰蓦地想起阿加莎·克里斯蒂娜笔下的那位比利时侦探,一样矮胖、绅士,却又咄咄逼人。 “是啊,所以只是看看你,跟我出去聊聊天什么的,应该没问题吧?”老头摸了摸唇上的胡子,语气异常亲切,眼神却一点儿都不和善。 斯蒂芬给装牛排的盘子放上装饰用的切片番茄,擦去边缘沾到的酱汁,方才摘下围兜,转头对夏冰笑道:“早说了,我今天恐怕没空。” 夏冰不由自主地让开路,斯蒂芬从吧台出来的时候,手里已经拿了外套,边穿边讲:“这牛排是我请你的,慢用。” 牛排五分熟,切开时渗出了一点粉红的肉汁,夏冰尝了一口,方明白杜春晓缘何会嫌弃其他餐馆的丁骨牛排。餐叉戳起番茄的时候,他看到一块类似冰梨片的食物,用餐叉扎了一下才发现是个叠起来的纸块,于是拈起打开。 纸上是一行被热蒸汽微微熏糊的中国方块字,写着:“转告乔安娜,我已被法国刑警埃里耶带走。” 乔安娜是谁? 夏冰瞬间陷入迷茫,直到将字条转给杜春晓时,才有了答案。事实上,她看到斯蒂芬的笔迹时发亮的眼神已说明了一切,他蓦地觉得有些酸涩由内里泛起,却又怎么都讲不出口。 “那个乔安娜是谁?” “是我。” 他垂头不响,因等到了令他最担心的最害怕的答案。 “真是奇怪,斯蒂芬在英租界开餐馆,高文被杀一案也发生在英租界,怎么会让法国刑警参与办案?”他竭力缓和情绪,将注意力移向别处。 她将呈褐色的字条揉成一团,在指尖反复摩挲,眼睛只望向不远处的一个空景,幽幽道:“因为那半张俄罗斯文的报纸——” “报纸?” 正如杜春晓所料,斯蒂芬与高文被害一案扯上关系的事,英租界的巡捕也早已知晓,亦从现场俄文报纸的线索猜到嫌疑犯必是俄国人。如此一来,让英国人出面办案怕有失偏颇,尤其是斯蒂芬在案发第二日便被指认为嫌疑犯之一,已在巡捕房受过审问。结果当然一无所获,因为中间还牵涉到俄罗斯。于是英租界督察长想出妙招,索性找了法国侦探插手,手脚一下子便灵活起来了。 “你如何得知斯蒂芬已经受过询问?” “你回来之前,小四来了。”杜春晓将烟吸进肺腔逼压了一下,喷出一口浓雾,“他真是什么都知道。” 夏冰一屁股坐在门槛上,发起呆来。杜春晓走到他身后,拿趿着绣花拖鞋的脚挠挠他的背,他没有回头,仍看着那前院里落了一地的枯叶,他知自己不打扫,她是绝对也不肯动的。 “下一步该怎么办?”他到底还是忍不住要问。 “不急着往下走,一切交给小四便可。”她突然莞尔,“你跟我去捉鬼才是正事。” 【14】 孙怡从佛堂里走出来的辰光,两只手心又红又肿,眼里还噙着泪,可踏过那道门槛,她又仰起头来,意欲冲那之后碰上的第一个人发火,不管是谁。林氏在梵香弥漫的贡桌前提拎着眼角,瞟到她微微隆起的腹部时,总要冷笑一声。 “你们这些人,成天也不知做了什么亏心事儿,鬼哪是说见就能见的?必定心里那个鬼才是真的!”林氏从脸蛋到身形均修长得过分,所以面相刻薄,两个油黄的高颧骨更是显得不可一世,只可惜嫁的男人太强势,由不得她嚣张。所以孙怡是进门一年以后才领教到这位正房夫人的厉害的。 “得了,你们几个得轮着教训,否则越来越没大没小,为一丁点儿事就让老爷操心!”她在玉佛跟前抄完一段《金刚经》,放了笔,拿起桌上的一枚长方形镇纸,厉声道,“把手抬起来!” 于是孙怡只得将两只手掌朝上抬过头顶,冰冷的镇纸与手心摩擦出一阵麻辣辣的痛楚…… 秦亚哲的女人里,不服林氏的唯有花弄影,但凡出头挑衅的事儿她最敢做,因此吃亏次数也多。孙怡前脚踏出,她后脚便过来了,但孙怡不知为何又发不出火了,两人反而相视一笑,花弄影见孙怡笑得勉强,忙问怎么了,孙怡努一努嘴,道:“还不是那一回事?” 花弄影一听便叹气道:“就晓得她不会放过我们,信神佛,无信鬼怪,也莫知是怎么个道理咯!” “她一定是怕!”孙怡咬牙道。 “哼!”花弄影冷笑,“我也知道她是怕啦,最好就这么被吓死了!” 这话讲得孙怡“扑哧”一下笑出来:“傻妹妹,哪里有这么容易就吓死人了呢?” “她自己何时也见到那鬼了,不就吓死咯?” 话毕,花弄影便气哼哼扭着腰肢进去了。 孙怡方才发现自己那一腔怒火,竟也不知到哪里去了,只得一脸苦笑地穿过庭院回自己房里去,推门时与手里端了盏茶的娘姨撞上,再伸头一瞧,见杜春晓正坐在圆桌上玩塔罗牌。 “哟,二太太总算回来啦!” 杜春晓见孙怡进来,忙将牌收拢抓在右手里,正要站起,孙怡却对她摆手,嘴里说“坐下坐下”,于是二人一并坐了说话。 “杜小姐可是来查闹鬼的事儿?”孙怡笑吟吟地向娘姨使了个眼色,娘姨当即会意,放下茶便出去了。 “嗯,我连续三晚蹲在庭院里头,也不见那鬼出没。”杜春晓显得有些怨气,嘴里也都是烟臭味儿。 孙怡实是打心眼儿里看不起她,于是嘴上也少不得调排:“想必是杜小姐在庭院里守夜时睡得太死,那鬼来了也吓不醒你呢!” “话说——”杜春晓丝毫未计较孙怡的刻薄,却适时转了话题,“五太太的事儿,您可有什么看法?” “我能有什么看法?她自有她的出路与打算,我们原跟她的命一样,又有什么好讲?”孙怡低头吃了一口茶,竟转头又吐了,拿起碟子里的几块桔红糕嚼了滤嘴,“对了,说到命的事儿,听闻杜小姐的什么西洋牌算得出神入化,可有兴趣帮我占一占?” “嗯,使得。”杜春晓把手里的牌推到孙怡手边,笑道,“可是算您这一胎生男生女?” 孰料孙怡却别了一下头,一脸鄙夷道:“这也没甚算头,是男是女他都一样会疼的,只要给他留后。勿如算算那鬼何时才能消停吧。” 杜春晓听得不由发笑:“这可奇了,你与四太太算的竟是一样。” “那正好,你直接把结果告诉我便可以了,省得我再弄一次。” “算的结果是,那只鬼一天不报这个仇,便一天不会消停。” 她故意将答案说得很慢,一字一顿,似在给听者上凌迟之刑。 孙怡听完,竟“哇”一声吐了,连鞋面都是粉色的碎点心屑,一股油中带酸的异味在空气中缓缓蔓延。半晌才抬起头来,扯着嗓子喊娘姨来收拾,遂皱眉道:“这么个折腾法,必是男胎。” “那我先走了,二太太早些休息,莫动了胎气。”杜春晓当下也识相,起身便离开了。 第61节 但杜春晓不是去秦家厨房蹭饭,却是去了佛堂,还未踏进门里,已听见蹊跷的啪啪声。管家面色煞白地站在门槛里侧,一见她便上前拦住,只说夫人有要紧事在办,暂不见客。 “那好,我等一歇过来!”她故意将声音放得很响,盖过了那些迟缓又沉重的啪啪声。 话音刚落,那动静果然没了,只听得烛火微光里传出一声:“叫她进来。” 管家忙侧身让路,杜春晓方才看清里头的一切,林氏坐在贡桌右侧,手边放一枚长方油亮的玉石镇纸。花弄影背对杜春晓跪在地上,腰杆挺得笔直。 “先回去吧,依侬个身份,进佛堂本来就不——” 林氏的“妥”字还未出口,花弄影已迅速站起,板着脸转身往门口走去,左肩和杜春晓的手臂擦过,丝绸发出一抹恨恨的尖叫。 “你看,这些小的若不教训,就是这样的德性,尤其这种广东仔,一点不像腔,杜小姐莫要见怪。” 一番话,林氏说得字字切齿,就是要让还未踏出门槛的花弄影听到。所幸对方似是不愿计较,只顾放快脚步逃了。 杜春晓一时亦不知要如何应对,只好讪讪笑着,林氏让坐,方坐在一侧的酸枝椅上。 “夫人,今朝过来,只想问一桩事体,就是那其他几房太太都见过的鬼,你可有见?” “哼!”林氏一张脸即刻阴下来,唇角刀刻一般生硬的笑纹也更深了些,“那几只贱屄的话哪里能信?纵有鬼,我有如来护身,妖魔都不敢接近的。” “夫人,话不能讲得太满啊,有些事体还是要走着瞧的,几位姨太太也不是一朝同时遇鬼,可是这个道理?” “杜小姐这话讲得奇了,听闻你也是成日里拿一副西洋牌揩人家便宜,倒教训起我来了?” 一句话,竟把杜春晓的话活活堵了回去,也不晓得要怎么辩,于是寒暄了几句便走掉了。回到家里头,劈头便对夏冰讲了一句:“这家的大太太早晚要死于非命!” ※※※ 恶鬼出没的秦公馆,夜里便显得格外安静,因众人都躲在自己屋里不敢踏出半步,几个娘姨和男仆倒也便宜了,主子歇得早,他们就变着法儿聚在管家房里赌牌九吃果子,不亦乐乎。 月姐当下已赢了几个大洋,正得意着,管家便挑唆众人要她请客,她嗔道:“请你娘个屄客!前两日撞鬼吓煞我了,今朝好不容易有点转运,侬倒来敲我竹杠咧!” 管家知她平素小气,忙把酒杯端到她嘴唇上,笑道:“各么侬就多喝一点,让其他几个也赢点回转呀!”说得众人都笑起来。 管家见玩得尽兴,干脆命一个小厨子去把各房守夜的下人都叫了来玩,一时间场面闹猛无比,满屋子都是听牌声与吆喝声,酒气熏红了每个人的面孔。 林氏还在阴笃笃的佛堂里,她不喜用电灯,然而几个佛灯还是点得通亮,玉佛亦在暖融融的光线里睁着一双眼,呆呆望向远处。她坐在这里,便似主宰了自己的世界,系秦亚哲从前赋予她,如今又悉数夺走的,所以除了向佛,她已不知要如何生活。她始终记得毕小青在消失以前,从未进过这佛堂半步,她每每唤她,都是娘姨过来通传一声,讲她身上不方便,来不了。所以那把镇纸,从不曾沾过她的细皮嫩肉。而另外几个,又是异常地听话,被打被骂从不哼一声,事实上,每每拿起镇纸,她反而是最怕的那个人,怕她们突然奋起反抗,还怕她们一个转身便去跟秦爷哭诉,将她的最后一片天地都摧毁。奇怪的是,她们竟是那么听话,与毕小青对她公然的蔑视有天壤之别…… 想到这一层,一股绵软的阴霾缓缓擒住了她,她站起身,意欲停止《金刚经》的抄写,活动一下筋骨,立直后却又马上坐下,因两只脚都是麻的。于是又静静坐了一会儿,双肩却不由自主地往上提拎,似乎有一双手正握住她的双臂,将她拉起…… 她以为是有些乏了,便下意识地抬手去揉肩膀,却不料触到的不是肩,而是一块手骨,如镇纸一般冰凉硬实的触感。她当即头皮如炸开一般,嘴里不停念“阿弥陀佛”。 “呵!” 那只手骨的主人好似在她耳边笑了,她只得慢慢站起,心里却没有一丝想逃的意思,因知道大抵是逃不掉了。从前嘲讽那三个小妾的刻薄话,如今正一字一句向她传来。 “呵!呵呵!” 那声音更真了些,她的佛也正在身后瞧着,目光空远,毫无诚信。 此时手骨突然从她肩上松开,她浑身肌肉僵硬,却还是感觉减轻了压力,但很快便又紧张起来,因有一团鲜红色伫立眼前,长发披面,只露一双与旗袍同色的双眸,直勾勾盯住她。 “毕……毕小青!你……你你……果然是死了?”她认出了那鬼手上的一只红玛瑙镯子,光芒耀眼、血丝满布。 于是她惊吓中不由涌起一丝沮丧来:“不是我害你的,又不是我害你的……呜呜呜……你不要找我呀!” 脱口而出的话似是提醒了自己,林氏忙侧身欲往鬼的右侧逃去,不料竟与那一团红迎面撞上,那鬼行动如闪电,又似是在那里候着她。 “啊——啊啊——”她发出鬼哭狼嚎一般的尖叫,脚步亦是乱的。往后退时,恰踩中长裙下摆,身子即刻往后仰去,后脑壳在酸枝椅上碰撞出清脆的“咔”一声! “呵!呵呵!” 晕厥之前,林氏耳边仍回荡着毕小青的几声冷笑,仿佛她还在秦家做五太太时,手里捏一把瓜子对她油腻的发髻指指点点时的腔调。 【15】 施常云胖了。 因连续一周,杜春晓都带了意大利巧克力过来,那东西味道极苦,只有决意要保存精力的人才会去嚼。原来每样食物做纯粹了,都像香烟一般教人上瘾,这是她近期从他身上得出的结论。 “杜小姐,毕小青的事体您还是少知道为妙,多关心关心小胡蝶的去向吧,那才是你赚钱的路子啊。”施常云伸了个懒腰,语气还似在洋餐馆里喝下午茶。 “你怎知我帮秦爷查鬼就不赚钱呢?”杜春晓笑吟吟地拿出一根烟,递给施常云,他摆手推了,她只得自己将香烟一端在手背上拍一拍,叼在口中。 “有些秘密,不知道没事,知道了就是个死。尤其是秦亚哲的秘密,更是碰不得。他要你捉鬼,就是要你去死。” “我跟他无冤无仇,他为什么要我去死?” 施常云这才沉重起来:“因为你在这里出现的次数太频繁。” “瞎扯!”她抬了一下下巴,故意不去看他。 “何况你没把鬼捉住,反而让秦家大太太受了脑伤。如今她还神志不清吧?” “嗯……”杜春晓沉吟道,“确是有些神志不清,嘴里叫着‘佛堂有鬼’。待问细一些,她便说不出来,只形容那鬼就是穿红衣的毕小青,突然出现在她背后,然后忽左忽右地移动,挡住路不让她走。” 他捂住鼻子,道:“你把烟熄了再说话,我可闻不惯!” 杜春晓也不计较他的挑剔,将烟头径自在鞋底摁灭,丢于地上。 施常云这才松一口气,继续道:“你恐怕和我一样,是不信鬼的人。那鬼既要报仇,报的是谁的仇?毕小青在秦家最恨谁,你可有想过?” 她看着他的脸,半日方回:“想过,她可能是被另外四个女人中的某一个害死,但又不知真凶是谁,于是轮流来吓她们,看是否能找到债主。” “但你心里应该已经晓得谁有罪,谁无辜了吧?” “晓得。”她点头,“但总有一些奇怪的地方,我没想明白。” 第62节 “嗯,是二太太遇见的那个鬼吧?” “对。” “还有秦爷对这件事的态度。” “没错。”她心惊肉跳地点头,眼前的杀人犯虽是困兽,却时刻让她倍感压力。 “乔安娜——”他每每唤她的另一个名字,便仿佛剥去了她精心包裹的层层面纱,随后欣赏她被曝晒在毒日下的痛苦,“去找到小胡蝶,完成我们的交易。否则,还会有别的事情发生,是你完全对付不来的事。” 还会有别的事情发生…… 她愣了一下神,竭力想甩掉他的“诅咒”。但走出看守所,抬头看见一片淡薄的秋阳时,她又松弛下来,口中喃喃道:“还是先去给秦爷一个交代吧。” ※※※ 杜春晓刚进秦公馆,便被告知林氏死了。惊吓过度,外加头上的撞伤,请了西医来瞧,说要做开颅手术。秦亚哲一听得把脑壳打开取出所谓的血块,当下便发起火来,严词拒绝了建议,于是眼睁睁看着林氏死在自家床上,只一个生前陪在身边的娘姨伺候着。 入殓师正给林氏入殓的辰光,另三房太太均带了各自的娘姨过来瞧,说是要帮忙,实际却有些看笑话的意思。秦亚哲懒得点穿,由她们一个个将帕子摁在眼睛上装腔作势。见杜春晓不管不顾地冲进来,也不讨厌,只绷着脸请她坐下,便不再吭声。 “秦爷,您要查闹鬼的事情,已水落石出,是要待夫人下葬以后讲,还是现在就听?”杜春晓老大不客气地坐下,呷了一大口茶。 秦亚哲眼睛似笑非笑地望住她,道:“哦?杜小姐不如现在便讲一讲。” “这个鬼,便是您的二太太、三太太与四太太。” 花弄影果然是头一个跳出来的,她两手叉腰走到杜春晓跟前,怒道:“你莫要乱讲!我们三个都被鬼吓了,你倒反而赖起我们来了!” 屠金凤当下也恼了,径直走到秦亚哲跟前叨念起来:“老早跟你讲过咧,这种古里古怪的女人不可靠的,侬看,现在鬼么抓不牢,抓起自家人来了,赶紧将伊打出去算咧。” 孙怡只是垂头不响,两只手护着腹部。 厅堂里一时间又是骂又是怨,动静杂乱得很。杜春晓不再说话,只看着秦亚哲,仿佛只等他一人的指示。 秦亚哲早已领会,便“嚯”地起身,将手里一只茶杯重重砸在地上,爆裂引发的巨响瞬间平息了噪音,所有人均屏息垂头,亦不敢看他一眼。 “杜小姐,继续。”见四下已回复安静,他方才发了话。 “起初,我也以为这庭院里头有鬼,于是呆呆地那儿守了几夜。可后来,我想到两件事,一是二太太口中描述的鬼,是一个白色身影从窗口闪过,而三太太和四太太却说是红衣女鬼,这可就奇了,难不成其实这里有两只鬼?” “哼!没准那鬼会变形也未可知。”孙怡冷不防顶了一句。 “可吓大太太的鬼却还是穿红衣的,为何偏偏只有你见到的不一样?是不是二太太你临时胡诌出来,才与其他两位形容的不一样?三太太遇鬼的事,除她本人之外,还有她的娘姨月姐是瞧见的,于是月姐便把这撞鬼的事儿不小心透露给了四太太,四太太这才在院子里演了一出撞鬼闹剧,目的是为了让秦爷知道这宅子里有鬼,且不是只她一个见了。可是这个目的——” “你不要血口喷人,我干吗要让老爷相信宅子里有鬼哪?” “因只有这样,你们才好扮鬼来吓大太太啊。”杜春晓又贼笑起来,“应是三太太撞鬼的事让四太太晓得了,于是你们二人便商量要拿它做文章,借机除掉眼中钉。” “你再乱嚼舌头,我撕烂你的嘴!”花弄影到底熬不住,脸色煞白的便要上来打,被管家一把拖住。 “原来这吓死正房夫人的大计,是未将二太太计算在内的,可偏巧二太太却也顺嘴编了见鬼的胡话,兴许还是主动请缨,要加入阵营的。二太太,我讲得可对?” 孙怡咬紧嘴唇别过头去。 “于是你们三人在制造了闹鬼传闻之后,心安理得地开始行动,大太太被吓当晚,四太太让管家把所有当日守夜的娘姨们招到他房里去赌牌,这样一来,你们的行动便自由了,都长发披面,穿了红旗袍,潜伏在佛堂内吓人。所以大太太才恍惚觉得那鬼移动迅速,她怎么都逃不掉,其实分明是你们三个从正面与左右包围住她,将她唬得精神错乱,对不对?” “证据呢?”孙怡勉强算镇定一些,颤声问道,“这样编谁都会,拿出凭据来呀。还有,我们三个又为何要害大夫人?她早已不服侍老爷了。” “她虽不服侍老爷,却掌握了你们三位一些见不得人的秘密,所以才能随意把你们唤入佛堂,用镇纸教训你们出气。”杜春晓上前冷不丁拉过孙怡的手臂,掰开五指,暴露出她赤红发紫的手心。 “是什么秘密?”这一句是秦亚哲问的。 “应该是与毕小青有关的秘密。”杜春晓松开孙怡,道,“所以我提及女鬼复仇的辰光,三太太才会吓成那样。” 屠金凤突然跪下,快速挪动双膝向秦亚哲的位子移来,边哭边道:“老爷!我是真见了鬼了,是真见了呀!” “没错。”杜春晓点头道,“三太太是真见了鬼,正是这件事给了你们灵感,所以这个谜,我只解到大太太的死因,其余尚待查证。” “那么说,你还是冤了我们。”孙怡恨恨道。 杜春晓却反倒拿怜悯的眼神看着她:“二太太,我晓得你的苦,生活在这样的狼窝虎窟,你又怀了骨肉,要平安产子着实不容易,尤其是毕小青的事更是让你惶惶不安。所以你才以攻为守,与其他两个女人站在同一阵线上,力求自保。” 孙怡这才没了话,眼圈也跟着红了。 “没错,我确是没有真凭实据证明佛堂闹鬼一事是三位太太所为,一切都是塔罗告诉我的。”杜春晓拿出三张牌,分发给三位太太。 给孙怡的是星星牌。 “二太太会甘受大太太摆布,必是与腹中那块肉有关系吧?那是你豁出命都要保全的东西,又何况自尊与轻微的皮肉之苦?再斗胆猜一记,你们三个扮鬼的辰光不晓得哪一位是戴着玛瑙手镯的,这亦是大夫人死前道出的最后一桩秘密。你们可是怕吓不着她,特意戴那个出来让她相信确是五太太的冤魂作乱。只是有她的贴身首饰,必定也应该知道她的下落。秦爷若真要找五太太,问她们三个便有结果。” 屠金凤拿到的是女祭司牌。 “三太太确是被鬼吓着了,你与四太太之间,也肯定有一个人提出了装神弄鬼的计划。但三太太可曾想过,你既然可以装鬼吓死大太太,那么别人也可以装鬼来吓你?” 花弄影手里那张女皇牌让杜春晓笑了。 “四太太,这三位太太里,你是最聪明的一位,用巧计拔了眼中钉。可你似乎忘记一桩最要紧的事了,便是庭院里真的有鬼,且是厉鬼。不让仇人服罪,它恐怕是不会去走奈何桥的,你可有法子让这鬼就此安生了?” 当下说得花弄影张口结舌,火气全无。 “所以各位莫要放松警惕,那女鬼还是随时会回来向害她的仇人索命的。外加上除鬼之外,还有人在作祟。三位太太今后的日子,可是要更提心吊胆了,既要防鬼,又要防人,小心莫到最后搞得身心俱疲,导致害人害己。”她显然已说到兴头上,竟有些控制不住。 “杜小姐。”秦亚哲终于缓缓开了腔,“侬跟管家去账房领五百个现洋,之后的事就不劳费心了。” “那三太太遇上的真鬼,也不用查了?” “不用。” 第63节 这两个字从秦亚哲口中讲出来,教人心惊胆战。杜春晓已晓得自己这一讲,必将导致三个原本已命运多舛的女子为各自的经历再添一道致命伤,想挽回却是爱莫能助,于是脑中无端浮现出施常云诡秘悲苦的笑容来。 三日之后,唐晖便从包打听那里买到一条不敢报道的新闻——秦亚哲家的三位姨太太统统被送到了杭州老宅休养,其中包括待产的二太太孙怡。 第三章 高塔双艳 〔“这座塔,意指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你在一个男人身上浪费的感情太多,积沙成塔,最后却高处不胜寒,终究还是要从那里下来的。”她一脸同情地将那张牌收回,道,“该了断的时候,一切都必须了断,哪怕有些事情,已经来不及了。”〕 【1】 “肚皮饿不饿?要不要吃碗鸡丝粥?” 燕姐把粥端到米露露跟前,她接过喝了两口,便放下了。她见她吃得勉强,便不再劝。这几日百乐门的红牌舞小姐都铆足了劲头给自己置行头,添购西洋化妆品,目标便是要在汕头路群玉坊的花国大总统竞选中别苗头。米露露亦是下决心,必要为百乐门挣回脸面,不能让这里的熟客被那边的交际花勾了去,所以忌了口不碰荤腥。一个月下来,腰腹果真小了一圈,却不料先前鹤立鸡群的胸脯亦塌陷下来,教她好不懊恼,于是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可恨那朱圆圆照样每日十只小笼包当夜宵垫肚,还是蜂腰豪乳,丽质天成。 然而米露露怎么都想不到,邢志刚对她的未来还有另一番打算。 “邢老板算盘子倒也精么,我是蓬拆小姐,不是路边野鸡!叫我去参加花国大总统竞选?亏伊想得出!”她桌子一拍,气鼓鼓地坐在化妆镜前检查她的睫毛。 “侬不要再气咧,再气还是要去的。”燕姐晓得她在摆架子,只得假意劝一劝,实际上她是她肚子里的蛔虫,知道小婊子对这样的事体并不排斥。 “不去!”米露露翻了个白眼,又在腮上扫了一层胭脂,“要去么就叫朱圆圆去,伊比我生得漂亮,又喜欢搭客人出台,伊去正好,一看就是长三(高级妓院)出来唉!” “笑话咧。朱圆圆脑筋搭牢侬又不是不晓得,评花国总统又不是光看样貌,风度气质也是要的,顶要紧的还要会得讲话,讨人欢心,侬讲是伐?”燕姐还是好声好气,心思却早已在邢志刚那里,今晚她要去他那里睡。自出了事以后,他们已许久没有同房,她几乎已想不起他的体温与气息,只知舌尖的微凉,手指缝里也总要夹起她的头发丝…… 正想得销魂蚀骨之际,只听米露露喊了一声:“去的话,行头要邢先生那边出的。” 她忙满口应允,去找邢志刚商议了。 米露露这边厢却端起那碗鸡丝粥狼吞虎咽起来,她深知舞客与嫖客的审美差异,后者不指望“窈窕淑女”,前凸后翘才最受追捧。 竞选头一日,米露露因是舞厅小姐,只得一面单打独斗,一面掂量群玉坊那些烟花女子风情几何,遂愈发自信起来。诚然,她米露露姿色撩人,又会些洋文,妖冶里还掺了一点儿性感野猫般的特殊气质,相较那些面上气质如兰,却开腔讲不得两句话便暴露了乡音的佳丽,竟占了许多优势。于是一路走来,赢得喝彩阵阵,一时占尽风头。尤其展示才艺的环节里表演的一段曼波,更是风流俏皮,充分凸显身材优势,待一曲舞毕,台上已落满了客人抛掷的红玫瑰。 孰料米露露的得意维持不到五分钟,下一位出场的竞争者,就将她苦心经营的成果毁得干干净净。 她算不上顶漂亮,只一对细弯的眉眼,穿珍珠白旗袍,头发削得极为短薄,刘海整整齐齐地盖在额头上。可不晓得为什么,大家会不由自主地被她周身散发的迷人气韵吸附过去。她并不笑,似乎是对献媚已有些厌弃,只懒懒站在台正中,甚至偶尔还会蹙眉,这番苦情的表演却令台下瞬间鸦雀无声,因都在等她下一步动作。更让米露露揪心的是,她看得出对方的奢侈与精致。唇膏颜色与脚上的绣花鞋面完全一致,那件旗袍上钉的每颗珠子均系天然深海珠,更别提腕上那块钻表,富家千金亦不过这样的行头吧!而这女子身边不知何时已摆上一架钢琴,那东西像是随时提醒其他那些长三、老么出身的娼妓,她与她们是千差万别的。 米露露只得在心里偷偷骂娘:“这哪里是竞选花国大总统?竟是选上海小姐呢!” 不过最让她心惊肉跳的倒不是对方在台上演奏的一曲肖邦,却是对方的长相,面上每一寸都似是与小胡蝶用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所以选拔头一日,各路选手在后台梳妆的辰光,她便盯着她倒吸一口凉气,叫道:“淑梅,你怎在这里?!” 孰料对方竟怔怔看了她一眼,茫然道:“是在叫我?小姐可是认错人咧。” “那你叫什么?”米露露定睛细看,五官确是每一处都像的,只气质做派全然是另一个人,雍容了许多,身上每件东西都价值不菲。欠身穿鞋的姿仪亦是妩媚的,臂弯挤出那两道新鲜性感的褶纹,竟带着扑鼻馨香。 “金玉仙。”她露出两颗小小的米牙,口气清新,没有被烟熏过的可疑味道。口音亦证实她是正宗上海人,没有小胡蝶的苏北腔。 “哦,侬搭我一个小姐妹倒是生得蛮像。”米露露只得讪讪补充道,登时与对方攀谈都觉满心的压力。好比穷光棍与富家公子同桌吃饭,总归气要短上一截。 金玉仙倒也不曾计较,只抿起嘴来,把笑绣在两片粉唇间,道:“没有关系,较关(许多)人拿我认错过,还有人讲我像大明星阮玲玉唉。” “像唉,是像的唉。”米露露连忙点头,心却已冷下来,晓得自己碰上了劲敌,到手的花国大总统已飞走。 据闻这金玉仙是新来的长三妓女,原是前清皇宫里一个王爷的私生女,所以养尊处优惯了的。无奈家道中落,溥仪被赶出紫禁城,去东北当傀儡皇帝之后,昔日皇族荣耀尽失,那王爷亦带了家眷北上,不能入祖先祠堂的自然顾不得。所以走投无路之下,只得将这样的金枝玉叶卖进窑子里。所幸长三规矩严苛,亦给心高气傲又姿色出众的姑娘多些特权,老鸨也是客客气气,晓得她们身娇肉贵,自有大用场可派;诸如金玉仙这样的上等姑娘,初夜都是死命保了的,要攒价钱,专等这样的机会以得万众瞩目,再借机捞一笔。按行内人的看法,依金玉仙的绝顶品质,断无可能“一点朱唇万人尝”,必是一下就傍上一个好的,便很快被赎身出去,从此锦衣玉食,享一世富贵。进窑子也不过是权宜之计,再讲得穿些,只是踏板而已。 听到这些琐碎事体,米露露心里愈发不是滋味,只怨同人不同命,即便都在欢场,却也有天壤之别,只不能放到台面上说而已。其他几位入围者,大抵亦是与她一样的想法,都有些躲着金玉仙,都隐约觉得与她不是一类人。 所以金玉仙登上花国大总统之位,而米露露只荣获副总统头衔,亦是没得话讲。这结果让邢志刚大发雷霆,因“副总统”等于狗屁,只在报上的照片里镶个边,根本做不了夜总会招牌。不过同时邢志刚又嘱咐旭仔去长三走一趟,专点金玉仙,报纸上她虽头饰夸张,发型亦不一样,但五官面目实在与小胡蝶太相似,不追查一番是不行的。然而旭仔去了之后,却无功而返,谁教如今的金玉仙已不是身价的问题,自有挑客的权力,邢志刚自己去都恐要碰一鼻子灰,哪里还轮得到他的手下? 邢志刚不可以,秦亚哲却是可以的。 秦亚哲平素不爱逛窑子,嫌女人再美都多少有些不干净,除非大应酬抑或拿美色贿赂官吏,否则绝不踏入半步。然而报纸登遍金玉仙的玉照,他想不注意都不行,只没有即刻动身去长三,倒是要约邢志刚一道去,若辨出那人是她,便来个“三堂会审”,当场作了断。此举一是为了让邢志刚自己拿个态度,二是为了所谓的公平。 “这个人必定不是小胡蝶。”燕姐在旁道,声音轻得像蚊子叫。可她晓得,愈是讲得轻,别人愈是听得清楚,中国人就是这么复杂。 她见秦亚哲与邢志刚正望住她,少不得解释道:“她若是小胡蝶,躲还来不及,哪里还能这般抛头露面,求一夜成名呢?何况听露露讲,对方从口音到气质也无一相似,还会弹钢琴呢,小胡蝶哪来这个本事?” 这一讲,大家便都静默下来,到底要不要去摸金玉仙的底,便无人再提。 只一个人,却开始频繁在长三出现,虽不是名流富豪,但似乎有些特权,可以在金玉仙的香宅出入自由,偶尔还陪坐搓几圈麻将。依金玉仙的同行姐妹小林黛玉的形容:“做妓女的也喜欢小白脸,那是本性。” 所以这妓女的本性,到底还是便宜了唐晖。 唐晖成为金玉仙的座上宾已有一段时日,因《申报》严肃得紧,本也不会将“花国大总统选举”当回事,只在报上登了一块“豆腐干”而已,但唐晖似乎对金玉仙兴趣颇浓,隔三差五便来。金玉仙对这样玉树临风的俊俏后生自然不会厌弃,而且不知怎的,有意无意要让他留宿,无奈对方怎么也不肯。这件事情传到老鸨耳朵里,招来一顿骂:“哪里身上骨头就痒成那样?找个大老板赎身才是正理,之前就好好攒身价,竟还有倒贴的道理?” 实际上金玉仙的身价早已涨到令老鸨瞠目结舌的境地,身上穿戴无一不是最好的,出门必是珠光宝气,洋车接送,在交际花里算头挑。至于私下已是有哪几个重要恩客,那是小报记者都查不到的秘密,只知金玉仙某次出席名流盛宴,一对巨钻耳环令在场者无不侧目。唐晖当时因要采访同时出席的上官珏儿,便在那里拍了金玉仙一张照片,带回去让杜春晓瞧了,她笑道:“这女人行事太招摇,早晚也要死于非命。” “哟!这难不成还是牌告诉你的?”夏冰借机讥讽道,“或者只是嫉妒人家有钱有姿色?” 杜春晓果然上前,“啪”一记将死神牌重重拍在夏冰的额上,道:“确是牌讲出来的。” 就在次日,金玉仙失踪。 三日后,金玉仙的尸首在上海郊外一个麦田里找到,全身剥得一丝不挂,喉管割裂,皮肉上满是乌青,可见生前被折磨得多么惨烈。 这一次,《申报》不得不给金玉仙登了头版,只可惜配的不是她当上花国大总统的风光照,而是形容可怖的尸照。 【2】 “你竟不救我?” 金玉仙伸出一对惨白的手,紧紧抓住唐晖的袖口,他努力挣脱,无奈被愈拽愈紧。她喉间的裂口流出鲜浓的红色汁液,一滴滴落在他手背上。 “不救我?” 声音仿佛是从她脖间的伤口处发出的。 他浑身冰冷,只能紧闭双眼,怕看到金玉仙那一对即将眼眶崩裂的眼。她的愤怒与悲鸣,均化在那两只手上,那一道伤口里。 第64节 “你又不是我害的,何故来找我?”他忍不住抗议,却被另一个声音制住。 “你醒一醒!” 他猛地睁眼,发现那声音是上官珏儿的,手心即刻涌回一股暖流。 “你发梦魇了,可要吃点茶压一压惊?” 他接过她递来的茶,她很快又转回身去,继续对住镜子画眉,擦了画,画了擦,如此反复。 而他已迷失在镜中这时而秃眉时而婉转的模糊面目里去,隐约将上官珏儿想象成梦中冤魂的模样。 只是金玉仙出事前的最后一刻,正与他一道大战方城…… “侬听牌啊听不好,还是出去给我们买点奶油蛋糕吃吃。”金玉仙一面嫌弃唐晖,一面用甜蜜的眼神看他。女人的口是心非,他是早已领教的,于是偏要坐在那里。 “叫侬去唉,侬还不去?”身板纤细得只余一把骨头的小林黛玉娇声迎合。 唐晖也不理,只管出牌:“我风子还未打完,不想跑出去,再讲现在看起来这一把我可以赢。侬叫我出去买蛋糕,依三缺一咧!” 金玉仙笑而不答,只在那里摸牌。倒是小林黛玉揭了底:“伊还不晓得侬等一歇要出去兜风啊?” “嗯,伊不晓得。”金玉仙手上几个金锞子闪闪发亮,衬得一张粉白脸蛋儿愈加生辉。 果然这个辰光,自外走进一位穿深蓝西装、头戴礼帽的男子,生得明眸皓齿,比女孩儿还秀气些;后头跟着一位瘦长男子,左眼皮上生了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红胎记,然而浓眉大眼,也并不惹人讨厌。 “玉仙,玩得好哇?”那秀气男子讲话轻轻的,像生怕吵醒一个婴儿。 “好呀,我去换件衣服。” 金玉仙当即站起,被小林黛玉拖住,道:“我都听庄咧,侬现在要走?钞票怎么算?” “侬精是精得咧!”金玉仙讪讪笑着将赢得的筹码取出几个丢给她,便回转身走上楼去了。唐晖叫那两位男子进来坐一歇,他们都拒绝了,那有胎记的男子点了根香烟,抽一半便摁进玄关处摆放的盆景内。 不消一刻,金玉仙裹着狐狸皮披肩走出来,滚金边刻丝旗袍上绣满牡丹,因艳得有些过分,她倒是只戴一副珍珠耳环来冲,于是便有了大家闺秀的效果,尤其头发还用淡蓝色丝带绑着,愈显清爽。 “现在三缺一,怎么办?”小林黛玉将牌一推,嘴角都要撇到地毯上去了。 金玉仙将皮包搁在腋下,俯身在小林黛玉耳边道:“侬打电话去叫相好来打牌呀。” “哼!”小林黛玉冷笑道,“侬是真糊涂假糊涂?侬一走,另外一个也即刻跑了。”说完便拿眼睛瞟唐晖,唐晖只得尴尬地坐在那里洗牌。 “不跟你们闲扯了,你们自己找搭子去!”金玉仙白了她一眼,径自走出门去,那两名男子忙在后头跟上。 金玉仙一走,唐晖便问小林黛玉:“这些是什么人?” “我也不熟的,听讲是棉纱大王苏世昌的大公子苏明,所以她不去也不行的。” 唐晖一听便眉头紧锁起来,半晌沉吟道:“我给苏世昌做过采访,他的大儿子好像不是这副长相的呀。” 小林黛玉嘴巴一撇,道:“谁晓得?反正开这么气派的车子来接,必定是大客人。不过我也觉得那两个人眼神不对,有点凶巴巴的,侬觉得呢?” 唐晖摇了摇头。 小林黛玉那张瘦长面孔便悄悄凑到唐晖耳边,道:“我真有点不放心咧,刚刚玉仙站起来要走的辰光,我还悄悄里踢伊,想叫伊不要走,不过哪里拦得牢。” “侬倒是想得交关多么!” 讲这话的系另一个牌友英国人珍妮,群玉坊的洋交际花。从前在北京八大胡同混迹,因被一个上海富商赎了身,便跟着他来沪,孰料那富商生意失败,抛下她逃得无影无踪。珍妮无奈之下只得二次下海,方才与金玉仙她们结了缘。依洋人的标准来看,珍妮算不得漂亮,只是五官端正罢了,然而丰乳肥臀与一身布满雀斑的红白色肌肤正满足了诸多嫖客的猎奇心态,生意亦好得不得了。能成为牌友,兼因她与金玉仙谈得来,金玉仙英文发音标准,又会做牛排,二人很快便成了好姐妹。 “想的不多哪里能做这一行?”小林黛玉横了珍妮一眼,开始数自己抽屉里的筹码。她与珍妮互相看不对眼,所以话也极少。 只唐晖还在努力回想苏家大公子的相貌,然而最后只依稀想起系一张端正平庸的脸,兴许来人确就是他,只是被时光刮糊了印象,如今再见真人,便恍惚觉得陌生了。这个曾在他脑中一闪而过的警惕念头,原本可以救金玉仙的命,如今却彻底成为一种悔恨。小林黛玉事后曾讲:“女人一旦拿定主意,往往就要走上死路。” 他不明白她口中那个“主意”指的是什么,在葬礼后细问,她却怎么都不肯讲。 杜春晓后来劝他放弃别问,只笑说:“不过一个与小胡蝶长得相似些的交际花,你又何必执著?” 他摆手回道:“我总觉哪些地方不对头,万一她的死与小胡蝶的事体也有联系呢?” 她只能看看他,遂莞尔。他心里一紧,知她已察觉他的负罪感。 此时门被敲了几声,夏冰出去打开,将小四迎入。 杜春晓没有请他坐,却是径自咬了一口手里的法式面包,皱眉道:“过了期的到底还是难吃一些。” 小四没有理会,只对夏冰道:“我听那边说,小胡蝶失踪前一晚,和一个男人深夜幽会。” “那个男人是谁?” “不晓得。”小四摇头,却是一脸得意。夏冰适时塞给他一卷钞票,他便又开口道,“隐约听得有人叫这男人‘花爷’。” “你一点不清楚他的来路?” “不清楚。”小四摸着下巴的动作令杜春晓有些气结,恨不能上去抽他一个嘴巴,可夏冰却又给了他两张五块的纸币。 “想起来了。”小四停止摸下巴,道,“虽然不清楚花爷是哪里来的,但他似乎与济美大药房老板的儿媳朱芳华在逸园跑狗场密会的是同一个人。” “你怎么知道的?”唐晖忍不住问道。 小四没有理会,转身便走,招呼都不打一个。 杜春晓方才气鼓鼓地对唐晖道:“你不喜欢这个人吧?” “你怎么知道?”唐晖惊道,眼睛却一直盯住小四的背影。 “因为你这记者都挖不出来的事,他却挖得出来!” 唐晖方才听明白杜春晓是变着法儿调排他,于是红了脸讪讪道:“我也不是包打听——” 第65节 “跟了金玉仙那么久,我以为你早就是半个包打听了。”杜春晓那话里分明透着一股蹊跷的酸味儿。 他只得低头不语。孰料她倒反而将脸凑近了看他,他再次避过。 她幽幽地开了口,道出症结所在:“其实,金玉仙与小胡蝶就是同一个人吧?” 【3】 施常云比从前更瘦了,面颊瘪如开过膛的死鱼,朱芳华也是一样的干瘪,于是此刻的情形便像两个长影促膝而谈。 “为什么要害我?”倘若不是皮肤枯黑,朱芳华也算得美人儿。当年施常风去江西做生意,在茶坊闲聚,她恰巧手提一篮水蜜桃路过,秋日阳光斜穿过她透水的明眸,那一对瞳孔都是金褐色的,闪烁着妖异的光芒。因被过路马车碰撞,桃子落得到处都是,他出来替她捡,她红着面,脖子都是粉的,二人默默无语捡了半篮未碰破皮的桃子,随后便有些“生死相许”的味道。所以施常风擅自将朱芳华带回上海的时候,施逢德一丁点儿没有惊讶,这女子确是施家容得下的。 那个辰光,唯独施常云在旁冷笑,只说了一句,便教一家人都在饭桌上放下了筷子。 他说:“但凡太美貌的人,都不会善良,无论男女。” 此后两年里,朱芳华便将施常云视作一个心结,每日求神祈佛他能早日成婚,搬出去住,何况施老爷也并不喜欢这个儿子,未曾想事情发展到最后,竟是这样的血淋淋。 她至今仍记得那个小阳春天气,她从施常风那里拿了两千块,要出去买件皮草。刚走到前花园里,便觉面上沾了一颗湿湿的东西,以为是下雨,便有些恼。抬起头来看天,手指不由得去抹滴在鼻尖的液体,这才发现雨是红的。遂听见头顶传来的惨叫,抬头看去,她的丈夫已血肉模糊。她刹那间似被抽干了脑髓,已无从思想,连发出声音都已是难事。待清醒过来时,喉咙已火烧火燎,将她带回屋里的娘姨说当时她只是一个劲儿干嚎,怎么都劝不住。 事到如今,她才想清楚当初要嚎的是什么话,便是那一句:“为什么要害我?” “因为我讨厌你。”施常云答得云淡风轻,像是在饮一口茶,慢条斯理,绝无半丝邪意。 她被这一记回答彻底击碎,于是又问:“在床上的时候也一样讨厌?” “嗯。”他点头,“一样讨厌。” “那又为什么要杀自己的大哥?”她眼球干干的,已落不下泪来。 他却保持残忍的悠闲与坦荡,口中甚至轻轻哼起小调:“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她站起来,离开的姿势形同鬼魅。这“鬼魅”恰与杜春晓擦肩,她们互相对望一眼,没有说话,各自奔向目的地。这二人外貌气韵没有任何相似之处,却似被某种相同的、微妙的情愫控制,于是吐息都变得有些合拍起来。 所以杜春晓坐下的瞬间,竟让施常云有些目眩神迷。 “你连秦亚哲家的那只鬼都没捉住,还敢来见我?”施常云虽在摆弄指甲,却难掩眼底里的高兴,他喜欢见到这个女人。 “你放心,只要毕小青还活在世间,就一定能捉到。”她轻笑,燃起一支香烟。 “去见了斯蒂芬么?” 她点头,将烟雾埋进身体深处,似要埋掉一段不堪回首的秘密。 他露出豺狼一般的冷笑,嘴边即刻挤出几道弧线皱褶:“你应该晓得自己逃不开他的,对不对?” 她漠然地吐出一口烟,此时才似是有了一些货真价实的女人味,风情里饱含沧桑。 “你居然跟自己的嫂嫂有一腿,这难道才是动手弑兄的真正动机?” 她的反击在施常云的爆笑声里化作烟尘,末了他摇头道:“我从不为女人失去理智。” “那又是什么让你向亲人举起了屠刀?” 他亦不曾回答,像是与她交换一个沉默的权利。 “你知道花爷吗?” 施常云摇头,道:“是什么样的人物?你从哪里得知的?” “从包打听那里得知的,似乎此人与你嫂子,还有小胡蝶都有联系。” “找到小胡蝶了?” “找到了。” “她死了?” “死了。”杜春晓脑中浮现出小胡蝶以金玉仙的身份当上花国大总统的照片,眉开眼笑,芳华舒展,有温润若玉的美。 “怎么死的?” “与本届花国大总统金玉仙一样的死法。” “哈!”施常云干笑一声,“果然是她本人?” “嗯,这就是奇怪的地方。既然拼命逃离了,又缘何要去抛头露面参加竞选?”杜春晓抛出一个问题,是想引出施常云的建议。 孰料对方竟向她伸手,要那副塔罗牌。她犹豫了一下,便将牌给他了。 他洗了三次,竟也摆出大阿尔克那的菱形阵,翻启第一张:正位的太阳。 “过去她风华正茂,被人捧在手心里哄着。” 现状牌:正位的恶魔与逆位的恋人。 “嗯,最后一张牌就不用翻了,看看这个便好。原是逃走了,却不想又改头换面,用另一种身份出现,那就只有两种可能。”他拿起逆位的恋人牌,道,“想获救或者想死。” “怎么个获救法?” “就是冒险浮出水面,让想帮她的人注意到她,又不想死在另一些人手里,所以只能换一个身份。” 杜春晓此刻眉头却皱得更紧了一些:“那么想她死的人是谁?是邢志刚?” “与其想这个,勿如想想她有什么把柄抓在手里,可以让自己不受百乐门老板的控制。可惜啊!恐怕她还是死在其他人手里的。”施常云眼里掠过一丝切实的哀伤。 “你可知道是死在谁手里?” 第66节 施常云即刻回复一脸的诡秘,把背面朝上的将来牌推到杜春晓跟前,道:“那就要乔安娜你来解了。” ※※※ 红石榴餐厅里依旧弥漫着食物的香气与食客的轻声慢语,仿佛有没有斯蒂芬在都是一样的,但夏冰晓得,其实不一样,有他在的辰光,气氛总是无比柔和。 埃里耶来找夏冰的时候,跟他讲过:“斯蒂芬是只聪明的老狐狸,很难对付。” 说他“难对付”兼因两个对高文行凶的俄国侨民已经逮到,他们均供认作案系斯蒂芬背后指使,但问及分赃情况,却没有半文钱落进斯蒂芬口袋。即是讲没有确凿证据证实他与这次的劫杀案有联系,从高文那里抢来的珠宝悉数从凶手那里搜到。无奈之下,只得将斯蒂芬释放。 “既然他没有半分的好处,为何要指使那两个俄国人去抢劫呢?” “这就是问题所在,两名疑犯在策划作案的时候,提出过分赃的方案,斯蒂芬却拒绝要钱,还讲了一句让人费解的话。”埃里耶用生硬的中国话回道。 “什么话?” “他说就算他不拿钱,也是最后的赢家。” 话毕,两人同时陷入沉默,都在一门心思推敲斯蒂芬那句“狂言”。最后还是埃里耶打破僵局,继续道:“他明知道俄国人作案是很显眼的,因为外形的关系,很容易找到目击证人,所以自己肯定不会出马。但是一切都布置得非常巧妙,比如让这两个家伙带上灰色女褂,是为了陷害女佣人,可是那女褂是用俄文报纸包着的,所以现场才会留下这两件证物,我怀疑那也是斯蒂芬下的圈套。一来,高文家根本就没有女佣人,他是性格孤僻小气的独居者;二来,两个犯人招供,这件女褂连同报纸都是斯蒂芬为他们准备的,那么斯蒂芬的意图很明显,给他们女褂是假,让他们把俄文报纸留在现场才是真。” “那也不对。”夏冰摇头道,“斯蒂芬怎么能保证那张报纸会留在现场?万一他们行凶之后把报纸带回去了呢?” 埃里耶摸了一下唇上的胡子,笑道:“没错,所以我认为当时还有一个人暗中帮他留下那证据了。” “孟伯?”夏冰脑中又闪过那个胖老头傲慢的眼神。 埃里耶点点头,喝了一口红茶。 “埃里耶先生,您又是怎么知道我的呢?” “要知道,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去找了同丰面馆那个姓张的伙计。”埃里耶挺了挺大肚皮,道,“我现在最感兴趣的,还是斯蒂芬教唆那两个俄国人的目的。” 夏冰瞬间明白了埃里耶的想法,忙道:“您可是想与我合作?” “没错。”埃里耶一对精明的灰眼在丰满的面颊上方闪闪发亮,“在红石榴餐厅看见你的时候,就知道你和我是同行,好侦探都长着一样的眼睛。” ※※※ “可是我要收费。” “没问题。”埃里耶当下将一沓纸钞丢进夏冰怀里,然后整好帽子,拿了手杖,起身告辞。 【4】 夏冰手里的巴西咖啡已然冰凉,斯蒂芬正在吧台后操作咖啡机,生铁滑轮“叽叽”作响,转了十秒钟左右,他把底下的木制抽屉拉出,将里边的咖啡粉倒进烧瓶内,再盖上滤纸……一系列的动作,慢条斯理中带有别致的细腻与性感。 所以斯蒂芬上来为夏冰续杯的时候,后者竟有受宠若惊的感觉。 “乔安娜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请随意一些。”斯蒂芬周身都散发出咖啡豆黏稠的焦香。 “我们能坐下聊聊么?”不知为何,夏冰一想起埃里耶先生说的“好侦探都长着一样的眼睛”便无比自信,因自身能力已被优秀的同行认可。 斯蒂芬耸耸肩,坐到他的对面,笑道:“这次又是什么事?高文的那个案子已经破了,埃里耶也抓到人了,还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 “别误会,今天找你,纯粹是为了私事。”夏冰忙道。 “哦?”斯蒂芬挑了一下右眉,又是极招女人爱慕的俏皮表情。 “我只想问一问,你与杜春晓,也就是乔安娜,是什么关系?” “那你和她又是什么关系?” “我是她未婚夫。” 斯蒂芬轻轻吹了一记口哨,转头看了一下玻璃窗外的萧飒风雨,似乎是想掩饰一下笑意:“乔安娜的人生果然要重新开始了。” 夏冰意欲回应,却被一记犀利的尖叫割断思路。 随即传来砰砰的瓷器碰撞声,正在用餐的客人纷纷离座,往后头移去,因开门进来的那位金发女子实在悚人。 她披头散发,额角流血,大张着嘴巴,吐出浓血,像是牙齿已被拔光,只血糊糊的牙床敞开着,于是更如恶煞一般。尤其是手中高高举起的一把菜刀竟还是明晃晃的,与粉绸旗袍胸口处一摊发黑的液体对比鲜明,两条胳膊更是白得触目,上头密布粗糙的红色颗粒。因口腔受伤的缘故,那诡异疯狂的女子虽大喊大叫,却没有一个字能教人听得懂。眼见她朝夏冰的桌子冲来,菜刀在空中划出初雪般的弧线,刀锋甚至已快贴到他的鼻尖。 他瞬间头皮发麻,身子竭力往后仰去,连人带椅倒在地上,屁股登时失去知觉,只得眼睁睁看着那女子扑向旁边的斯蒂芬。 斯蒂芬没有躲闪,只等她的菜刀挨到面门的刹那才飞起一脚,正踢中她的腹部,她遂叫得愈发惨厉,人亦远远弹了出去,恰巧倒在夏冰身上。夏冰下意识地将她拦腰抱住,然而她比他丰满得多,力气亦出奇地大,所以她即刻挣脱出来,起身发动第二轮进攻。夏冰眼睁睁看着那女子站起来,高大的身影遮住了他的视线,他看不到斯蒂芬,只知道斯蒂芬即将成为她的刀下鬼…… 就在这个时候,一记古怪而熟悉的轰响传来。挡在夏冰眼前的黑影突然往后退了,接着重重倒在他身上,他听见肉体被过度挤压发出的摩擦声。 待推开那女子,夏冰方发现她已面目模糊地昏死过去。肉体虽然还是温热的,头发却与血水雨水混在一道,紧紧贴于头顶,金黄发色变成了肮脏的褐红;胸口的污迹似乎又扩大了不少,正有一道血流从乳峰处潺潺淌向地面。 夏冰勉强站起,看见斯蒂芬手里的白色勃朗宁手枪正对住他,说道:“让你受惊了。” 埃里耶警长赶到后,一见夏冰便笑了:“看来我们是真有中国人所说的缘分。” 但当斯蒂芬被问及这名被他击毙的女子是谁时,他果然回答:“不认识。” 更有趣的是,夏冰回去将这件突如其来的凶杀未遂案告知杜春晓后,她竟没有如平常那样细细分析一番,只一个人坐在前院的藤椅上抽了一包烟。她的反应教他百爪挠心,又不敢问,只不过他后来竟忍不住赌气道:“若是不放心,自己去看看他!” 说毕,便用扫帚清理了地上的几十个烟头,径自回屋里去了。 之后,二人再未提及这件事,仿佛斯蒂芬这个人从未存在过。 孰料过了十天,埃里耶却兴冲冲来寻夏冰共享下午茶,与他讲发生在红石榴餐厅的那件案子。 “死者生前被严重虐待,不但身上有被鞭挞的伤痕,嘴里的牙齿也是被一颗颗拔出来的,像是刻意要让她受苦。”埃里耶拼命往茶杯里倒牛奶,似是要冲淡某些可怕的回忆。 “那么说她跑来红石榴餐厅前,被人严刑逼供过?” “我也认为应该是那样。而且,我们也查清了死者的身份。” 第67节 “她是谁?” “她与前不久轰动上海滩的花国大总统被劫杀一案有关。此人正是金玉仙的姐妹,就是她死的那天一起搓过麻将的英国籍妓女珍妮。” ※※※ 唐晖跟进金玉仙的案子已有半个多月,这期间,他几乎贴了自己所有的薪水,只想最快得到查案的进展。所幸警署有个安南阿三从前受过他关照,便时不时透些消息给他。这才晓得,原来警方亦调查了当天将金玉仙约出来的两个人之真实身份。根据娘姨的形容,也已确认那接人的车子是苏大少的,于是便将正在长三的温柔乡里抽鸦片的苏大少拖出来,对方却打死不认,只说当晚将车子借给了一个时常一同逛窑子的嫖友,叫周启生。周启生因出手阔绰,时常替他还赌资,所以当他提出要借车子的请求时,便不得不答应下来,孰料那车子次日未还,人也找不到了,正憋着气呢,便被抓了。警察将苏大少审了两日,他都对周启生讲不出个所以然来。对方家住哪里,做什么营生,均一无所知,且认识他才两个月,于是查案线索中断,只是间中终于在金玉仙陈尸现场附近的河塘内捞到了那辆车。而唐晖亦被叫去警察局认人,证实苏大少与接走金玉仙的男子相貌差距颇大,那男子显然要更俊俏一些。 周启生是谁? 这问题在唐晖脑中一直萦绕着,令他日夜无眠,似是倘若不想出个所以然来,小胡蝶的冤魂便不会放过他。 他认出金玉仙就是小胡蝶是必然的,因他与她肌肤相亲过,熟悉她的气息、肤色、每一颗细痣在身上的位置,甚至头顶的两个发旋。为了认得更真切一些,他想方设法与她接近,而她似乎亦不排斥,仿佛懂得他的苦心,反而主动伸出手来挽着他。如今想起来,那些全都是求救信号,他竟浑然不觉,还一心想着如何识破她的伪装。 小胡蝶的死,杜春晓与唐晖斟酌再三,还是决意先不告知燕姐,依杜春晓的话来讲:“恐怕说了之后,麻烦会更多一些。因这件事牵扯的血案一桩接一桩,可见这个事体从某种程度上来讲,知情人是越少越好。我们按兵不动,把案子查清爽了再说,免得去告诉了那边,原是要领赏,却一不小心变成了自寻死路。金玉仙不就是原想着去傍大公子,反而把命搭上了?” ※※※ 一席话唐晖倒也听得进去,不过仍不放心地问:“那下一步要怎么办?” 杜春晓一听便撑不住笑了:“怎么办我哪里晓得?只是好奇三件事。一是毕小青的下落,二是那个花爷是谁,第三件——” “第三件是什么?” “现在且不要讲,只把前两件查清楚了再说吧。” 可是要晓得毕小青的下落,唯有从秦亚哲那边的人里头下手。秦家的几房夫人都死的死,送走的送走,那与花弄影私通的管家亦不知去向,如今唯一能找到的,便是尚留在秦公馆,从原先的娘姨被拨到厨房打下手的月姐。 “月姐如今工钱少了,只想着法儿另谋生路,只要你们肯花钞票,便没有打听不到的事体。” 小四的话果然灵验得很,杜春晓只花五个大洋,便让她交代了一件事——毕小青的娘姨朱慧娟的下落。 【5】 朱慧娟煮的溏黄蛋已经冷了,面上浮起一层晶亮的薄衣,她愣愣望着,一口都不想动。就这样呆了半晌,起身拿了针箩里的钱包便要出门,脑中却回响着阿贵的呻吟。他五大三粗的一个人,竟在病榻上缩成一堆枯骨,于是她怎么也吃不下东西,因再拿不出多余的钱来给他买人参补身。所以今次是一定要去李裁缝那里拿回来衣裳,自五太太的事发生以后,她原是松了口气的,以为宋玉山的事就此了断,孰料冤孽未了,到底还是要她送佛送到西,把事体做完。 所以刚走进石库门,朱慧娟便不由得挺直腰板。因闻见李裁缝的铺子里飘出几缕甜香,像是在煮顺风圆子,她即刻想到自家饭桌上那碗冷掉的溏黄蛋,心脏不由微微抽搐。 “这位师母来做衣裳哇?”李裁缝放下手中的画线石,指尖的皮纹里都是粉红。 “来拿的。”她发现他竟不记得她,有些高兴,然而很快便沮丧起来,因怕隔了如此之久再来拿衣裳,留给裁缝的印象会更深。 李裁缝拿过纸头看了一下,便折进里屋,不消一刻又出来,拿着用纸包好的衣裳递给她。她拿在手里,感觉要比预想中轻飘,付过钱之后,却迟迟不敢走出去,怕这一走,便是去了另一个深渊,五太太那张凄怨的面孔还在她脑中不曾抹去。 “等一歇,有个人要找你。” 她刚转过身,便被李裁缝叫住,她回头看他脸上光洁的皮肤,仿佛要从那里看出一个希望。 “谁会找我?又不认得我。” “哪里会不认得?你跟我去便是,要紧事体啊,慧娟姐。” 末尾那三个字甫叫出口,便将她牢牢钉在原地,只由李裁缝拉了手走到隔壁。他的手绵软细薄,亦丝毫没有给人揩油的嫌疑,这是典型的做针线活的手,精巧、冰凉,如玉质器皿。 于是朱慧娟跟着李裁缝走进一间香烟味呛鼻的私宅,李裁缝一踏进门便骂开了:“前世作孽!一个女人家抽那么多烟,也不怕早老早死!” 烟雾中的女子似乎有一些不好意思,忙从卧榻上撑起身,将香烟摁进烟灰缸里,笑道:“你可是把我想死的那个人儿带来了?” “来了!”李裁缝转身朝朱慧娟道,“你坐一歇,我先去了。” 他之所以识相,兼是算准了事后杜春晓会将真相告知他,就算不告诉,也算是欠了一份情,迟早要找她补偿的。譬如他一早瞅准的夏冰母亲自青云镇捎来的十斤爆鱼,这是一定要刮过来两斤的。上海男人的精打细算,在李裁缝身上纤毫毕露。 “五太太在哪里?” 杜春晓开门见山,只问这一句。 “不晓得。”朱慧娟强作镇定,眉头却不由皱起。她是个温婉丰腴的女人,胸口撑得极鼓挺,皮肤细白,给人一种恬美的错觉。而杜春晓知道,这样的妇人,只是把凶悍往里收了进去,如入鞘的宝剑,平常人不能轻易触其锋芒。 “朱阿姨,我晓得你是不想谈这件事。但你既不知五太太的下落,又何必帮她取衣裳?” 朱慧娟当即嘟起嘴来:“这个衣服我自己也喜欢,所以取回来穿的。” “做得那么小,你哪里穿得上?”杜春晓笑了,“再说了,你丈夫买药的钱都要付不起了,还有闲钱做衣裳穿?” 朱慧娟这才沉默起来。 “反正,这桩事体里必定有蹊跷,今儿的事倘若传到你从前的老东家耳朵里去,什么后果你应该知道。” 这一句,才彻底打穿朱慧娟的心脏,她面色煞白道:“可千万莫要告诉老爷,否则谁的命都保不牢的!” “那你讲讲到底发生过什么事,五太太又在哪里?我保证不讲给秦爷听,因我自己也不想送死。”杜春晓忙将朱慧娟摁进沙发里,给她递了一杯茶。 ※※※ 毕小青与宋玉山的瓜葛,在旁人看来便是她爱他爱得销魂蚀骨,然而他总是淡淡的,以礼相待,又时刻不忘与她强调自己有妻有子;她像是也晓得处境不妙,明月沟渠的事情,强求不来,可到底不甘心,还是变着法儿巴巴去找他。 花弄影时常用这档子事来取笑,一见她便横眉竖眼地骂:“靓仔冇心,你够胆就死也跟住他,唔够胆就只能在这里自怨自艾,清醒点啦!”骂归骂,可不知怎的,花弄影在秦爷跟前却始终守口如瓶。因有前车之鉴,屠金凤有一次多嘴,背后嚼她舌根,说她手脚有些不干净,其他四房都有些体己不见了。秦亚哲听后非但没有审问毕小青,反而将屠金凤骂了一顿,还自拿出钱来给各房添补了些首饰,便当没这回事。于是大家才发现,秦亚哲是无原则地护着毕小青的,此后便断不敢再说闲话;更何况花弄影自己也有心病,所以更乖。 只是这些小细节,当时的毕小青似是根本顾不过来,反而只急着将金戒指也拿出来,叫娘姨去典了钱捧宋玉山的场。 那一日,刚演完《三岔口》,宋玉山还在后台卸妆,毕小青便也去那里,只想与偶像聊聊天,让朱慧娟在外头候着。朱慧娟也乐得清闲,当下便缩在化妆室下边的楼梯口和几个跑龙套的闲扯。偏巧与宋玉山搭档的短打武生陆云龙下楼来拿点心吃,因与朱慧娟也打过几次照面,多少晓得些情况,便也凑过去说笑。 陆云龙生得亦是模样周正,英俊伟岸,只可惜运气差了一些,总被宋玉山压过一头。不过他脾气温和,说话声音都是细细软软,无一丁点儿武生的鲁莽,所以朱慧娟私底下还是喜欢这个人多一些。讲到酣处,陆云龙操着一口京片子笑道:“要说你们五太太可真是个痴心人儿哪,都被咱们宋哥冷落成这样了,她还是满心热乎,也不怕秦爷知道了不放过。” 朱慧娟假意生气,白了陆云龙一眼,道:“你说如今略有些脸面的阔太太哪个不爱戏子?你还当稀奇来了!” “哼!稀奇倒也不稀奇。”陆云龙冷笑道,“不过你们五太太热脸贴个冷屁股,总也有贴到头的时候吧?你看我们宋哥下个月可就回北京去啦。” 第68节 “你们不是在上海安家立足的么,去北京做什么?”朱慧娟心里一惊,眼前隐约浮起毕小青凄怨的脸。 陆云龙遂坏笑起来,眼中满是幸灾乐祸,可见男人之间亦是存在强烈嫉妒的:“你们可不知道他夫人在北京定居的呀?这次是要回家疼老婆去啦!我说,你还是趁早劝五太太死了这份儿心,宋老板对自己的老婆可是情比金坚!” 朱慧娟只能无奈叹息,一心只祈盼自家主人能早些“回头是岸”。 毕小青下楼的辰光,果然神色凝重,见到朱慧娟却又挤出些笑意来,仿佛在安慰她。朱慧娟自然晓得她的苦,回去路上便少不得劝了两句,毕小青只是垂头不响。孰料临睡前,她突然握住朱慧娟的手,泣道:“我晓得你是关心我,花姐姐也是关心我,可我就是停不了!” 正是这个“停不了”,将她送上了死路。 于是宋玉山在踏上回京路的车站时,却见毕小青携朱慧娟一道来送行,还带了两包零嘴并一件毛衣。他当即红着脸推托,她却满眼噙泪,将东西硬塞于他,场面既尴尬又感人。次日的几张八卦小报上,果真便登出了毕小青与宋玉山将零食包推来搡去的照片,花弄影平素爱看这些玩意儿,见着之后大呼惊奇,遂拉了毕小青来又是一顿训。毕小青便由着她骂,丰厚的内双眼皮愈发楚楚动人,教人竟狠不下心来给她当头一棒。 朱慧娟看到报纸上的照片便心惊肉跳起来,忙求花弄影将它给自己,以便销毁。可惜已来不及了,正乱成一团的辰光,秦亚哲却踏入毕小青的房间,径直站在五太太跟前,还挥手叫她出去。朱慧娟只得识趣退下,走到秦亚哲身后才看见他背在后头的手里正攥着那张报纸,当下心便凉了半截,暗自猜测今朝毕小青是逃不过一劫了。于是关上门之后也未走开,却是蹲在墙下偷听。 起先里头动静并不大,只隐约听到秦亚哲用低沉的嗓音质问,毕小青回应了些什么,是一丁点儿都听不清。她讲话声音本就不大,如今问的又是些揭她隐痛的事体,气短是可想而知的。只是后来竟有些翻箱倒柜的声音,令朱慧娟觉得蹊跷,她一面忍着心脏紧抽的痛楚,一面将耳根与墙面贴得更紧。随后只听得两记分不清楚男女的呜咽,可她仍能确认那是发自毕小青的,于是脑中“轰”地一声,正盘算着要不要找个借口进去,然而已经迟了。 毕小青的惨叫刺穿了阴暗的天空,朱慧娟直觉手脚冰凉,整个人已没了力气,却又鬼使神差地推门闯入。只见秦亚哲的两只手正牢牢钳住毕小青细弱的脖颈,她似在挣扎,却又无力反抗,只拿一对通红的眼凄凄然望住眼前的男人。朱慧娟刚要张口,却见那对红眼,不止是看着秦亚哲,更是在往另一处更要紧的地方瞧。她顺着那目光寻去,却见自己脚底下有一张色泽鲜明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宋玉山眉目挺拔,可眼底里仍透出淡漠,与他时常看毕小青的神情一样。 正是这份淡漠,扼杀了毕小青的未来,更将他自己的风光荣耀悉数抹杀。毕小青如缺水的鱼,软软躺在秦爷的臂弯内,双唇微张,露出一小截舌尖,她面如死灰,却又美得轻盈凄艳,仿佛先前那些沉重的背负,均随着这一刻的夭折而寂灭了。 朱慧娟与杜春晓讲起这段往事的时候,仿佛再次身处炼狱,头颅与双手一直不住颤动…… 【6】 上官珏儿初尝濒临崩溃的滋味时,正在拍《风流娇娃》。戏里要演一个交际花,因与富家少爷真心相爱,意欲冲破命运屏障,寻找真正的幸福;未曾想命运弄人,那富家少爷被逼要娶门当户对的千金小姐,他不同意,便被父亲以重病逼迫,无奈之下,竟与交际花双双殉情。这个电影剧本,上官珏儿头一次看,竟看到泪流不止,于是想也不想便接下来。可拍到间中时,她被施逢德包养的丑闻便开始疯传,小报记者日夜在她住所蹲守,她情急之下,还去住了几天旅馆,终究又被他们找了出来。于是报纸写得更加难看,讲她与秘密情人在酒店开房日夜寻欢,把她气得险些晕厥。 依唐晖的话讲:“你既做了这一行,就得有这些心理准备,别去听人家讲了什么,关键自己做得是否天经地义……” “天经地义”四字甫一出口,他便后悔不止,可已来不及了。她果然咬住那句话不放,回头笑道:“你觉得哪些事情与我来讲,是天经地义的?” 他答不上来,只觉小胡蝶——抑或讲金玉仙的魂灵正俯在他肩头吐息,他恍惚认为她还活着,躲在暗处,监视他的一举一动,包括他对上官珏儿的痴情。那一腔热血,曾经是在那死魂灵身上用过的,还有另一个女人…… 连日以来,上官珏儿晓得自己不能回家,便与唐晖在百乐门舞厅参加派对。她的狐毛披肩日益庞大,已能遮住她半张面孔,她还是不肯除下,只待唐晖邀她入舞池,方才将它挽在臂弯上。 “为何不除掉?我帮你交给服务生?”唐晖牵住她戴长蕾丝手套的双手。 “不必,我有些冷。”她的浓黑眼影几乎把一双眼都埋进阴霾里去了,是悲是喜亦瞧不清楚。 他握住她的手,直觉她身体的冰凉已透过蕾丝绢布传递给他。 御花园酒店不似酒店,保留了某些皇家后花园的气势。唐晖亦是头一次进来,上官珏儿引领他穿过种满枯蔷薇与金边冬青的庭院,步入欧式洋房。 上官珏儿订的那一间,系“红房”。红丝绒窗帘,红底波斯花纹地毯,连床边的灯罩都显得艳光流水,人站在里头,便仿佛被湿暖的阴道包围。唐晖瞬间有些迷失,直到上官珏儿的嘴唇送上,将他包围在更深幽的饥渴里。 他终于看清她被光线渲染成淡粉的裸体,原来有些部分并非他想象中那样。淡褐的乳头周围有一晕樱粉般的余韵,小腹白得耀眼,沿着那里微凸的纹路亲吻,可以吻到左侧一粒细小的胎痣。她动作有些急迫,像是强行将他塞入体内的,那里还是干涩的,所以抵进的辰光她忍不住叫了一声。他有些迟疑,却见她含泪将额头抵在他胸前,似是要抓住一些早已远离她多年的欢愉。他不忍再进入,想以爱抚替代侵占,她却似发了狂,不断紧收,他从未如此犹豫,却又想完全拥有,再不放弃…… 唐晖对香艳并不陌生,但与上官珏儿的交缠却令他感到无比疏远,他晓得她的心不在这里,而是随着情欲与干枯的下体一并游离了,连断肠的疼痛都不曾令她恢复知觉。想到这一层,他不禁有些气恼,男性尊严使得他不由自主地要切除对她的怜爱,哪怕她是这样无助地望着他。 于是乎,他们在这片“红海”里各自沉沦。 他终于起身,走入浴室冲洗,她仍卧在松软的被子里,没有一点想动的意思。他披了睡袍出来,见她睡着的姿态很凄凉,便想叫醒她,给她讲些宽慰的话。可不知为何,他又把冲动压了回去,坐回到椅子上,看她被窗帘染红的面庞。那血色如此虚假,他几乎想吻去她的伪装,人却站起,换上衣服,作好离开的准备。 她仍然没有动静,睡得像个婴孩,仿佛他的去留与她没有丝毫关系。所以他带上门的那一瞬间,发出的动静都轻得要命,生怕碰得响了,梦便要碎。 是谁的梦?他尚来不及去想。只知道,这一走,他是不会再回来了。 ※※※ 深秋的空气如霜剑刺出,洞穿了上官珏儿的身体,她坐在黄包车上只觉有千万把刀在对她实施凌迟。原以为,性爱能令其麻木、放松,却不想那疼痛愈发清楚,几乎要去她半条命。已过凌晨,大抵连小报记者都不会再跟进她,唯有这样的辰光,她才是自由的,路过洋行的橱窗,还能往里望一望,看看有无自己喜欢的服装式样。她再不用东躲西躲,男人与名利在这一刹那都与她无关,她只需享受片刻清静的寒意便足够了。 “要去哪里?”车夫在问。 她想也没想便报出一个地址,遂有些懊悔,想改一改,孰料那车夫已拖起车奔出老远,似是她这一决定,便永无回头之日。她只得这么样坐着,任凭命运将她拖向那个方向。 现如今,除了那里,她也实在想不出能去什么别的地方。 那个施逢德买给她的“安乐窝”,二层小洋楼上的绿萝早已爬不动了,只余下稀稀拉拉几根枯线吊在竹架子上,院落一角的鸡冠花在夜色里缩成一团灰纸,颓败得很,可窗口居然还亮着一豆浸满希望的灯火。 “姆妈,还不睡?”她推开门,便闻见一阵食物的甜香。 “也不知你何时回来,所以天天等得晚一些,今朝果然等到了。”姆妈从厨房里走出来,手用抹布裹了捧出一个瓷粥罐。 她勉强笑一笑,心里却在哭叫:“好的呀,正巧肚皮饿得受不了,这个粥是甜是咸?” “桂花蜜糖粥,甜的,现在烧咸粥也不好吃了。”姆妈忙掀开盖子,一股热气汩汩冒出。 她忙将脸挨近那热气,鼻尖即刻发红,眼圈也跟着暖起来。她忙给自己盛了一碗,端起便要上楼。 “我去楼上吃,马上就睡了。”她一面走,一面憋住喉咙里的哽咽。方才发现,自己是个不祥的人,否则,缘何所有好事到了她手中,最后都成了坏事?大抵她是与这个世间缘分太薄,才会被厌嫌到此。 想到这一层,她已无力抬腿,只得扶住楼梯,在那里发怔。 “怎么啦?” 姆妈在楼下唤了一声,将她从悲怆的思绪中拉回。 “没……没什么。”她拿着粥碗的手在发抖,步子倒是提起来了,径直往房间里去了。 进了房,冷得出乎她意料,于是拉亮电灯查看,才发现隔阳台的落地玻璃门没有关,风正从那里自由灌入。她忙上前关上,呼啸声于是被挡在门外。 她神情木然地坐在梳妆镜前,端起粥吃了一口,味道鲜甜蜜骨,极暖肠胃,于是再吃一口,再吃一口…… 楼下姆妈将粥罐放进保温煲内,洗了手要去睡了,却听见楼上响起吱呀的脚步声。 “怎么又下来了?” “把碗洗掉。”她柔柔应了一声,姆妈听起来却有些背后发毛。 “不要洗了,放到明朝好了。”她上来接过女儿手里的碗,发现女儿的手出奇潮热,于是拿过来焐住,笑道,“手倒是蛮热么。” 第69节 孰料女儿竟抽回手,捂住鼻腔咳嗽起来,咳了半日都没有停歇的样子。 “要不要吃茶?”姆妈去绞了一条毛巾,并一杯热茶,端上桌来,她却怎么也顾不上接。 姆妈有些急了,去拍女儿的背,这一拍女儿便顺势倒地,两只手还是捂住口鼻,血水不断从指缝里渗出来。 “乖女儿,怎么啦?怎么啦?要紧哇?”姆妈已手足无措,手里抓着毛巾,只想尽快将女儿鼻腔里流出的红色液体再压回去,仿佛这样便能挽回她疾速流逝的生命。 “姆妈,救我!救我——” 上官珏儿终于放开双手,露出被血水浸淫成一片狼藉的容颜,她不断抓挠空气,一头精心梳理过的碎卷发已干枯,与血汗凝结成块,贴在额角上。 【7】 “婊子!所有婊子都该死!” 秦亚哲眼角已凝结出一个冰点,令毕小青无所适从,她知晓这个劫难是怎么样也躲不过去的,只得反复强调:“我……真的不知道……” 在郊外恢复呼吸的能力时,她开口头一句便也是:“我真的不知道啊!”轻薄的身体遂在一个男人背上扭动,但很快便被一块带香粉味的帕子捂住了嘴。 “别动!” 她已闻出那是自己随身带的帕子,那声音亦是熟悉的,却无从想起。这才惊觉脖颈酸痛,略动一动浑身骨头便咯咯作响,只得这样趴着,像是又死了一次。 夜里的风带着一股饱含上坟香灰的腐臭味儿,她身下窸窣作响,能辨别出背她的人正穿过一片麦田抑或草丛。她紧张得皮肤疼痛,却还是不敢再出一声,双手不由抓紧了他的胸膛,这一抓,竟回过神来,对其身份猜到了几分,随即又松懈了,眼眶发热,不消一刻便涌出眼泪。 他依旧只顾低头往前,她怔怔盯住他头顶迎风而立的短发在眼前一起一伏,吐息粗重又极克制,仿佛生怕一旦呼吸重了,会惊动周遭的恶鬼冤魂。但她没有惶惶,反而愈发安静,与其被秦亚哲压在阴霾之下,勿如一世就趴在这男人背上,起码会无端觉得从未有过的安全,即便她不晓得他要背负她去向何方。 不晓得走了多久,她的胸骨压在他突起的肩胛上太久,已微微有些不舒服,刚想稍稍动弹一下,他却主动停了下来。她瞬间感觉自己正从他身上滑落,两只脚还未站稳,已被他的手臂托住。 “上车。” 她顺从地抱住他的胳膊走向一辆形状看似汽车的庞然大物,金属气味被露水染成铁锈味。她没有问要去哪里,只在努力压抑刚刚在鬼门关走过一遭时的惊恐与绝望。他似乎全盘了解她的情绪,于是将她搂得更紧。 车子里较露天要暖和一些,她十指冰凉,动起来异常迟钝,只得放在嘴边呵了几下。他回过头来,一双清澈的眼仿佛要看穿她的脑髓,她避过这样的目光,一言不发。但只肯定一件事,无论车子驶到哪里,她都没有害怕的理由。 “这是什么?” 她踩到座位底下的一件东西,那是用布袋套住的。 他没有回答,只给出一个冷漠的后脑壳。 ※※※ 杜春晓这次是真的棋逢对手,她就站在毕小青对面,却迟迟不敢上前。因她每每要跨出一步,耳边便响起施常云的忠告:“一个扮过鬼魂的女人,就是当自己死过一回了,死人总是最强大的。” 可她看到的毕小青,却没有一点强大的意思,厚重的内双眼皮微微向上吊起,鼻翼细薄,与上官珏儿之雍容华贵,小胡蝶之清秀甜美不同,她系被后天调教出来的绝色。单凭照片抓住瞬间是无法品其优点的,唯有看清她完整的顾盼、微笑、起坐,抑或行路的姿态,才能体会其百年难遇的风流婉转。她是时时活在灵动里的上海佳丽,无论以何种形式将之定格,魅力都会失掉一半。 所以杜春晓自认至今还没有令她无胆接近的人,但现在她却在一名弱质女流跟前停住脚步,无端地犹疑起来。因为眼前的女子,只是穿一袭青布棉褂站在阳台上,便成了流动的风景。她一时间被这样慑人的美迷住,原先自以为在青云镇见识到的那几位薄命女子已是独一无二,来到上海,才知什么叫天外有天。在大城市历练出的气质品位,果然和乡野的区别甚多,都是美,却分出千百种来。毕小青的婉约与大气,让杜春晓不由得揣测,当年“上海小姐”的状元与探花,又该是何等风华绝代。 毕小青见到杜春晓,却只当她是个路人,连笑意都没有,看一眼便要过去,直到她叫住她,笑道:“五太太果然比传说中更漂亮。” 她果真愣住,却还是回头了,眼里没有惊恐,反倒有些认命的意思:“哪里,人人都讲我不上照的。” 这坦荡,反而令习惯出其不意将别人一军的杜春晓有些尴尬,随后又生出些敬佩来。尤其是她的藏身之处,更教她惊讶,原来并不是什么荒郊野岭,却是靠近浦西的平民住宅处,租的还是朝阳的房间,像是完全不怕被秦亚哲捉拿回去。 依毕小青的话讲,那叫“死过一次,已不在乎死第二次”。可她住的房子里,却是齐齐整整,一张床铺,一个矮柜,衣橱畏缩在角落里,柜门缝中飘出樟脑丸的气味。门口的煤炉与煤饼都散发出某种安定的意味,仿佛已认定它们的女主人会在这里待上一世。 “你果然是死鬼不怕活人找,竟在这样显眼的地方藏身?”杜春晓刻意将“藏身”二字说得极响,摆明了便是要讽刺对方不顾死活。 毕小青只笑一笑,淡淡道:“其实藏不藏都无关紧要,你以为我出了上海去别处,他就找不到我了?” “恐怕已经找到了,只是不下手罢了,这便是他突然让我不用再捉鬼的原因。” “没错。”毕小青点头,手中的瓷杯里茶叶已张张舒挺,她与茶之间,宛若有情话要讲一般,气氛温柔明净,“可我就是无论如何都不甘心。” “不甘心什么?”杜春晓环顾四周,见门边的鞋架上有一双男式皮鞋,当即猜到有人与她同居,心下更觉诧异:事已至此怎的还不逃跑? “不甘心被人陷害。”毕小青遂眼圈发红,方才流露了一些恨意。 “我也知你是不甘心,才回来扮鬼吓秦爷另外几个老婆的。”杜春晓被烟瘾折磨得有些难受,只是在这样气度非凡的女子跟前,她竟不敢有半点放肆,仿佛只要一露劣迹,就会愈发自惭形秽。于是咳嗽了一声,追问道,“可是为什么要吓她们呢?谁陷害了你?” “不晓得是谁陷害我,原本小报上那张照片也没什么,秦爷不是个不讲道理的——”大抵是念及夫妻情分了,毕小青竟隐约有些哽咽。 杜春晓蓦地想起月竹风的小妾触目惊心的死状,不禁怀疑起毕小青的头脑来,难不成多数女人都是如此不理智且思维混乱的么? “那又是什么令你这么放不下?” “因为我与秦爷吵架的时候,他从我的梳妆台抽屉里翻出了一张宋玉山的照片。我虽然仰慕宋老板的才华,却从未对他有过非分之想,原本确是想要他的照片来留个纪念,可他说什么都不肯给我,所以……尤其那照片后头,还写了一首情诗。” “什么样的情诗?” “无非是那些肉麻酸牙的句子,我都记不得了。那陷害我的人真要挨千刀,险些把我的命都搭进去了!” 说毕,毕小青眼里竟真的掠过一丝凶光,却点燃了杜春晓的自信。因她明白,女人一旦有了怨恨,再怎么美的皮囊都会被极快地摧毁。 “五太太,要不要我替你算算,算出陷害你的是谁?” 毕小青一听便笑了,啜一口茶,道:“听闻你用塔罗牌算命极准,这东西我跟秦爷去洋人的派对应酬时也见识过,可惜没自己亲身尝试算过,你今朝也算给我带了些新鲜玩意儿来。” 过去牌:逆位的愚者。 “哟,五太太虽然在深宅大院里过日子,倒是洞悉世事。做人低调确是好的,只可惜人外有人,宅子里终究还有一位更聪明的——” “哼!小心聪明反被聪明误。”毕小青冷笑道,仿佛心里已认定杜春晓指的人是谁。 现状牌:正位的太阳,逆位的审判。 第70节 “如今您倒是福星高照,纵做了些背德之事也无人敢拿你是问,奇怪——” 毕小青噗哧一下笑了:“你可是替我解惑算命的,怎么自己倒奇怪起来?” 杜春晓不由得红了一下脸,辩道:“因奇怪这个局势,看起来,竟像是你报复错了地方,身在福中不知福呢。” “这又是什么意思?”毕小青偏了一下头。 杜春晓没有回答,径直翻开了未来牌:正位的倒吊男。 蹊跷的牌…… “这一张可是说那三位活在人间的姨太太里,没有害你的人,害你的另有其人,与你关系还很亲密。” 没错,与毕小青不亲密便很难进她的房间。其他三房太太都不好看戏,更弄不到宋玉山的私人照片,纵要害她,恐怕也会想别的法子,譬如将那登有她倩影的报纸故意露在秦亚哲跟前。 “那又会是谁?”毕小青一对明眸直勾勾盯着她,倘若跟前是个男人,只怕此刻早已沦陷。 “既是那三个人以外的,是谁也已不重要了。不过——”杜春晓突然动了邪心,咧嘴笑道,“二太太孙怡也不晓得孩子生了没有,我还真有些担心。” 这一句,让气氛陷入莫名的僵滞。 【8】 上官珏儿的双腿仿佛已不是她自己的,只是整个身体都浮在半空,四周嘈杂无比,几声啜泣掺杂其中,她认出那是姆妈的。 她并未觉得自己有多少苦痛,只是体内血液都凝固了,继而蒸发,令她一夕之间回到童年。在自家院墙上的泥洞里张望,看隔壁刚搬来的小戏班的那个花旦唱得如泣如诉,她不懂戏,只觉她舒臂回腕里都美得光彩动人,于是竟看痴了。 现在,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洞口,往里张望,只有姆妈那张苍老的面孔挤成一团,有疼惜、有贪婪、有恐惧,还有些许无谓的残忍。过了一歇,又变成施逢德的面孔,眼里都是冰,正伸出手来抚摸她的下巴,手也是一样的冷。随后唐晖出现了,他在她干涸的身体里探索过,之后便收起所有的痴迷与热情,只给她一个背影。 “婊子!” “妓女!” 这些字眼在她眼前缓缓飘过,她的头颅不停摇晃,似要将脑浆都甩出来。 “就停在这里,进去!快!快!” 是施逢德的声音。 她不由睁大眼睛,意识竟有些清楚起来,于是定定地望着他下巴上半白的短胡须,思忖自己是否曾经爱过他。 此时,她感到身体再次飘浮起来,落到一张充满福尔马林刺鼻气息的床上,她猜想可能是到了医院,于是便有些安下心来。诸多针头与皮管分别插向她的喉腔与手臂,她感觉不到疼痛,只是呼吸愈发沉重。 “造孽啊!造孽啊……真造孽啊!” 布帘后头,隐隐传来姆妈的凄音。她闭上眼睛,想让这一切早些过去,可喉部似乎顶着一个硬物,强行将生命压回到了她体内。 孰料,这样的安定未能持续多久,上官珏儿朦胧间又被抬起,有人往她的胃里灌了一些液体,她只好用呕吐来回报,呛人的黏物从嘴里喷涌而出,流满整只脖子。她费力别过头去,想看一看施逢德还在不在,却只看到几个白色的身影在蹿来蹿去。 他大抵是不会再来了…… 她心中涌起一股悲怆,且不说有没有真心爱过他,最起码,时至今日,她都未想过会失去他。 但是,她发现那个洞口在不断扩大,里头所有的景物都变成了白光,她只好迎着它而去,缓缓步入洞内,遂被白光吞没…… ※※※ 上官珏儿的死,成了上海滩一桩香艳奇闻。小报记者将她服毒自尽的过程写得绘声绘色,讲说她当时写的遗书里充满对施逢德的控诉,还在床单上写了血字,甚至死时穿的旗袍都是赤红簇新的,显然是心有不甘,意欲化厉鬼报仇。 上海滩短短一周之内,死了两位以美貌著称的名女人:金玉仙与上官珏儿。一时间沸沸扬扬,祭奠哀吊者有之,冷眼旁观者有之,嚼烂舌根者更有之。影院当时撤下所有新片,只放两部电影,一是上官珏儿未完成的遗作《风流娇娃》,二是一部改编自金玉仙劫杀案的三流作品《魂断青楼》。 那几日,唐晖每天在戏院看《风流娇娃》,一天三遍,看的辰光,就是怎么也不相信上官珏儿突然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做影星就是这一点占便宜,即便人不在了,音容笑貌还是会留在胶片上,可供人一遍遍复读她。这亦是他生平第一次放弃报社要他做的跟踪采访,去一个法国人开的小酒吧里买醉,把那儿的每个妓女都吻过,还与几个海军大兵干架,被打到不省人事。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他头上沾满了呕吐的秽物与隔夜露水。 夏冰将唐晖拖回侦探社的辰光,杜春晓正在吃早餐——臭豆腐夹烧饼。老远看见唐晖,便皱眉捂鼻大叫:“快带他去澡堂洗一洗!比我吃的东西还臭!” 可是已来不及了,唐晖早已双手抱头缩在沙发上睡过去,身上每一寸皮肤都是碰不得的,一触就会痛到惊醒,接着看你一眼,再蒙头大睡。 杜春晓叹道:“你说他是不是传说中的‘红颜祸水’?最爱的两个女人都先后死于非命。” “你怎知他还喜欢上官珏儿?”夏冰惊讶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 “因唯独他写上官珏儿的报道里不带一个污秽的字眼,那不是爱就奇了。”她竭力压抑住幽怨与怜悯,将话讲得轻松随意了些,果真惹来夏冰的白眼。 “那也不定就是爱慕,只是一般影迷的仰慕也未可知啊?人家是铁汉柔情,有痴心的,哪像你铁石心肠,谁死了都不惦记!”他借机发泄了一下对她的怨气。 孰料此时却见唐晖翻了个身,嘴里喃喃叫着“珏儿”,仿佛在刻意证实杜春晓的推测。 她却已将烧饼吃完,擦了擦手便要出门。 “去哪里?” “外面。” “去外面干什么?” “见一个人。” 他发觉她的背影竟比从前要消瘦一些,于是想起那位英俊儒雅的英伦男子,心不禁往下沉,她是去找他?但他忍住不问,因怕问了,她会讲些他这辈子都不想听的话。 这一次,他还是没有料准她,她去见的是另一个男人。 与杜春晓因焦虑导致的憔悴相反,施常云继续增胖。长期没有酒色欢纵之后,他体内的某些健康因素便借机冒了头,所以原本缩成枣状的眉眼竟挺拔起来。 “下次让那小记者再来,我要向他好好讨教些拈花惹草的经验。哈哈!”他的反应在她意料之内。 “你可知道斯蒂芬被一个叫珍妮的英国女人行刺了?” “知道。”他点头道,“那个女人是谁?” 第71节 “听那法国侦探讲,她生前也是高级交际花,与死去的花国大总统还是金兰交。” “哦?”他挑了挑眉尖,显然被勾起了兴致,“如此说来,金玉仙的死,难道与斯蒂芬也有些瓜葛?” 她没有回应,却低了一下头,假意在思考别的事。 他看出她的窘迫与不安,又笑道:“高文的死,我还没找他算账呢,这回又牵扯到轰动上海滩的花魁谋杀案,他还真不低调!” “而且珍妮杀进红石榴的时候,嘴里牙齿被拔得一颗不剩,明显是受过酷刑的,不晓得又是谁动的手。” “必定又是斯蒂芬指使谁干的,然后自己完全脱净干系,在一旁看戏。”施常云竟讲得有些咬牙切齿,“就这一点来讲,他跟在英国的时候一样,没有变过。” “你与他怎么会认识的?又如何知道他在英国的事?”她明知问了也不会有答案,可到底熬不住,仿佛这样问了才能安心。 施常云这一次却没有对她竭尽嘲讽,反而神情里有了一些苦涩,系她之前从未在他的字典里读到过的。 “你心里明白他是什么样的人,就该去阻止他。就像我为了对抗他,可以杀掉自己的哥哥。” 刹那间她的呼吸凝固在半空中,斯蒂芬深情款款的魅笑,幻化为一个陷阱,她在陷阱中央游走,却怎么也无法逃脱。 “乔安娜,你好不容易摆脱了他,如今却还是回到了他手里,可有觉得怨恨?或者……觉得高兴?” 她继续无言以对。 “你不觉得,高文的死,金玉仙的死,还有珍妮的死,上官珏儿的死,他们之间都有某种联系?”他像是手下留情,适时转了话题。 “我也晓得他们之间有联系,只是一时还找不出那个交结点。”她抬头看他,“而且,你隐瞒了许多事,搞得我云里雾里。” “不管我隐瞒你多少,首先一点,你要找的小胡蝶——就是金玉仙,已经死了,你一味逞强,要待案子水落石出之时再去告知邢老板,恐怕都成了马后炮。记得乔安娜你从前是很喜欢往水里滴墨,看看那一池清水最后会有什么样的反应的,这次勿如也把金玉仙的事情找邢老板坦白了,看看他下一步会有什么行动。” “我会去讲,但不会再查下去。”杜春晓苦笑道,“小胡蝶已死的事情抖出去了,我就再也不能从邢志刚那里拿钱,所以我一直憋着,但现在,竟也有些……憋不住了。” 话毕,她拿出手袋里的香烟盒,只剩最后一根了,她将它含在嘴上,将盒子捏扁,放在施常云的探视窗口。 杜春晓离开的时候,每走一步,都仿佛踩着斯蒂芬的名字。 【9】 花园街的黄昏没有落日余晖的美景,却弥漫着腔调沉闷的污浊气。几对洋人夫妇牵着狮毛犬在石板小径上散步,甜腻的桂花香绕过每个人的鼻尖,又飘忽而逝。云层附着了一些诡秘的淡粉,懒洋洋地在天际巡游。 旭仔走过这样的街道时,总是心情舒畅,感觉身上所有的骨头都拆卸下来擦拭干净了一般,整个人都是纯洁的。他忆起在广东经历腥风血雨的日子,为了逃命,便闯进一间民宅,全然不顾里头正在批改作业的教书先生。那教书先生并没有惊慌,却捞起床单,让他躲进底下去,他在下面看着教书先生着一双黑色布鞋的脚在来回移动。待危险暂时过去,教书先生将他从床底拉出来,给他炖了一碗米仁粥,还包扎了右臂的刀伤。 他触到教书先生微凉的手指,一双包藏智慧的眼睛在圆形镜片后闪烁着光芒。他不禁猜想对方的年纪,皮肤如此挺括,表情却像五十岁了。 “为什么救我?”他也知自己提了一个蠢问题。 教书先生拿过一面镜子,照他那张被疼痛扭曲了的脸。 “因为你生得美,倘若刚才冲进来的是个五大三粗的丑汉,我是必定不会救的,反倒是逃出去作罢。但你是靓仔,你记得,靓仔靓女,总是比较占便宜。” 若干年后,他来到上海,充分领略到那教书先生话里的分量,只可惜面上的疤痕断了他的特权。于是他总是在心里暗暗庆幸,倘若当初已被破了相,依那张残缺的面孔,又怎能打动那教书先生救他性命? 所以“美色”是旭仔最在意的东西之一,没有美色,只能凭头脑,两者均无的话,在上海滩几乎无法生存。于是他总是留意那些外形出众的男女,尤其百乐门这个地方,舞女都要靠天生的本钱吃饭,旭仔总是严格评判她们的姿色,并偷偷预测这些女人的未来。有那么几次,他猜得极准,但是小胡蝶的下场却令他不禁怀疑起那教书先生的价值观来,漂亮女人未必总是幸运的,有时她们会不自觉地吸引仇恨与野心。他进而又想到米露露,这位珠圆玉润的大美人儿,五官如西洋女子一般大气,可她的鲁钝与自作聪明却损伤了福运,所以怎么样都无法飞黄腾达。 旭仔实则也没有什么发财的念头,当年的一腔热血早被刀光剑影吓得无影无踪,他如今只想办好自己的事,比如像现在这样,潜入珍妮的住宅,找到邢先生想要的东西。 那幢两层楼的西班牙式建筑系一位搞煤矿的山西暴发户在上海置下的一块私产,目的便是金屋藏娇。珍妮一死,那里便暂时空了出来,管家仆人均早已遣散,房子亦因没有人气而变得死寂。花园中茅草疯长,几株细小的枫树颇煞风景地弯曲着枝干。旭仔踏过干枯的草坪,用硬币在屋子后头的落地玻璃窗上画了一个圈,敲碎,伸手进那玻璃洞将窗子打开,乳白色花边窗帘吹拂到他脸上,有痒痒的感觉。 他开始替珍妮惋惜,有这样的安身之处,又何必去做冒险的事?正如教书先生讲的,俊男靓女,总是在世间占尽便宜。可教书先生那张清秀的面孔,到最后还是毁在一瓶硝镪水里了,旭仔是眼睁睁看着教书先生的前妻扑向他的,而他则如往常一般腋下夹一本卷了边的《诗经》走在巷子里,风穿过他空荡荡的长袍下摆。他与她在最狭窄的地方打了个照面,旭仔就跟在后头,只觉那是一个面色蜡黄、唇皮被怨恨染白了的妇人,无名指上戴了一枚瓷戒,白瓷片上恍惚还印着那男人玉树临风的头像。她猛地将瓶口对住教书先生挥出去,教书先生没有躲开,只是捂着脸蜷在地上惨叫。 不知为什么,旭仔没有去追那妇人,却看着痛苦挣扎的教书先生,一言不发。 记忆被房内幽暗的光线扰乱,旭仔拿出金属打火机,制造了一点儿光明。随后摸上楼梯,辨别哪里是珍妮的房间。 最后选定一扇虚掩的白色镂花门,因从门缝里看到有一张西洋四脚床,便猜到那必是主人的寝室。 在那里,旭仔一面回味教书先生面目全非的惨状,一面翻箱倒柜。他并不介意在离去后会被人发现这里来过不速之客,重要的是找到那东西! 但是在翻查的过程里,旭仔自己都觉得好笑,人都死了好几天,这里多半亦被警察和自家仆人扫荡过无数次了,东西说不定早已收走,哪里会留给迟来者一点机会?但倘若不查,又显得不够尽责,所以他找得非常仔细,摸过被褥的每一个边角,把枕头悉数割开,还想办法打开了床头的保险柜,保险柜里还是空的。 旭仔了解女人,知道她们藏东西永远离不开卧室和床,于是他甚至把四只金属床脚都抬起来,拧掉垫脚,看那些空心的管子里是否会存在奇迹,梳妆台的每一个暗屉也都开启过了。 一无所获。 他有些沮丧,但还没有完全气馁,转身下楼开始敲第一寸地板,原本铺在客厅里的地毯应该是被管家偷走了,所以搜起来反而简单。但是胡桃木地板始终只发出沉闷的咚咚声,他最后只得站起身,靠在书架旁休息。 书架? 在旭仔的印象里,高级交际花都会将自己伪装成学富五车的才女,所以他不由得有些好奇这位珍妮姑娘会读些什么书,于是转过身去,将打火机凑近架子上的书脊窥探起来。他其实颇有将书架倾倒的冲动,只是怕动静太大招来麻烦,于是细细地看,上头有精装牛皮封的《狄更斯全集》、《茶花女》、《白鲸记》之类的英文原版书,只左侧最角落里放着一本《海上花列传》……这里罕见的中文读本勾起了旭仔的兴趣,便抽出来翻了几页,一张纸片从书页里飞出,在昏暗中跌跌撞撞飘落脚边。他捡起来,想也不想便放入衣袋。刚要转身,却突然僵住,不再动弹。 因后头有一个人,似乎正打算趁他不注意的辰光离开。可真的没有什么人可以从他眼皮底下逃走,包括现在这一位。所以旭仔将手里的书丢向身后,只听得“啊”的一声,那人显然受了惊吓,他回头看到对方正捂住额头,却丝毫没有要再逃的意思,反而坦然地坐在地上,龇牙咧嘴起来。 “你是谁?”旭仔走向对方,用打火机照那人的脸。 “你又是谁?” 他开腔的辰光已一拳打在对方面门上,下手有力,却不至于打晕他,对于挥拳的分寸,旭仔总是十分自信。 可那个人却躲开了,轻巧、灵动,让旭仔的拳头结结实实砸在了空气里。 “我是私家侦探,有人雇我来这里找一件东西,找到就可以回去了。” 旭仔这才看清他戴的眼镜很旧,有一张温良的脸孔,眼睛却是有神的,似乎利益不容侵犯。他知晓来人不好应对,只得干笑一声,道:“那找到了么?” 夏冰摇摇头。 “为什么我在这里转了那么久,却没发现你?你藏在什么地方?”旭仔用平板的声音掩饰好奇。 第72节 “跟我来!” 夏冰脸上浮起一层得意,似乎很乐意与陌生人分享成就。旭仔迟疑了一下,还是跟着他走到楼梯口后侧,那里的暗门半开,夏冰取出手电筒,往门内照了一下,那里有一截深不见底的楼梯。 “里头有什么?” “什么都没有,每只箱子里都空空如也,而且很乱,旧衣物丢得到处都是。”夏冰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在为那间小小的地下室默哀。 旭仔没有下去,只是一动不动看着夏冰。 “怎么,要让我先下去?”夏冰苦笑,“我已经下去过一次,不想再去了,而且约了人,要早走,你若好奇,就自己进去看一看。” 说完,他便装模作样地掸了掸身上的灰,转身推开一扇窗,一跃而出,丢下旭仔一个人对住地下室。 旭仔没有下去。 确切地讲,他是没有办法下去。 数年前在攀上开往南京的列车时,他一个人躲在啤酒桶内不敢吭一声,大小便濡湿了下半身,还掺杂了酒气,几乎将他熏到晕厥,但更恐怖的是黑暗。无论手脚的伸展活动如何细微,都会顶撞到坚硬潮湿的桶壁。所以,那里成了他的噩梦,比小时候三天没饭吃,被人踢断三根肋骨,呼吸起来会剧痛还要恐怖。 但是,刚想退回,已来不及了,一股强大的冲力将旭仔往那深不见底的黑渊推去。他发现自己的面颊正在疾速贴向木质台阶,于是本能地用手去挡,可双腿却又悬空,令他平衡尽失。 头、脖颈、手臂、脚踝、后腰、侧腹轮番擦过一些突起的坚硬物,他知道那只是阶梯,却不知该如何阻止,只得一味双手抱头,翻滚到一片尘埃里,然后停下。 他没有马上试图站起来,只是静静伏在地上休息了一下,再动了动双脚,确保它们依旧伸缩自如,再慢慢抬起两条胳膊支撑上半身的重量,有些吃力,明显是手臂伤筋了,但并不碍事。他小心站起,腰间发出“咯”的一声,让他自己都心惊肉跳,人有时往往受自身反应的惊吓多一些。接着他又想到打火机,但摸遍每只口袋都找不到,脚底下却踩到了软绵绵的东西,是刚刚那个私家侦探所说的那些杂物。 当然,旭仔到这个辰光还未完全绝望,直到头顶传来“嘭”的一声,地下室的门关上了。 世界随之熄灭。 【10】 埃里耶的食量随着气候转冷而与日俱增,所以在夏冰跟前吃下第三块巧克力蛋糕的时候,还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因为对方一块都没有吃。 “看来重要的东西已经不见了。”埃里耶长叹一声,把杯中冷掉的咖啡一饮而尽。 夏冰苦着脸,两手托腮,盯着碟子里的点心,喃喃道:“我在那里碰上一个带广东口音的人也在找什么东西,想是与我们找的一样。” “不见得。”埃里耶抹了一下胡子,左手轻拍浑圆的肚皮,道,“要知道,漂亮的女人身上能背负一百个男人的秘密,所以她们死后很多男人会在惋惜之余松一口气。” 不晓得为何,夏冰突然想到了杜春晓,她身上背负了多少秘密,是否与男人有关?可那些都像是禁区,她不讲,他便不敢问。 “不过——”埃里耶似乎心情非常好,愿意透露更多的信息给夏冰,“我听说斯蒂芬很好赌,所以曾经向高文借过钱。” “真的?不用讲,那借据肯定不见了,为了摆脱债务,他的确有可能指使那几个俄国人干掉高文。” “可现在也只是推断,并没有凭据。再说像高文那样精明的商人,是不会轻易借钱给人家的,必定有什么便宜可以占,他才肯点头。” “那你们有没有问过斯蒂芬?” 埃里耶突然长长叹了一口气,在阳光下伸了个懒腰,道:“问过,他也承认有这笔欠款,但是现在没有人受托向他讨回,所以他还是心安理得地开他的餐馆。” “这就是所有的阴谋了?”夏冰始终觉得动机有一丁点儿牵强。 “我也觉得事情不可能这么简单。这个家伙太狡猾了,许多事情与他都有脱不掉的干系,所以,小伙子——”埃里耶用极度信任的态度轻拍夏冰的肩膀,“我们还得一起努力啊!” “下一步要怎么做?” “让你的包打听去查一查那广东仔的背景,顺便摸一下斯蒂芬有没有女人,一位迷人的绅士背后一定会有女人的。” 看到夏冰面露难色,埃里耶又笑道:“这个,可以找你的未婚妻帮忙,她看上去要比你聪明一些。” 夏冰这才明白埃里耶找他的全部用意。 ※※※ 杜春晓连续在红石榴餐厅待了三天,每天从下午两点坐到晚上八点,带了一副牌、一本《狄公案》以消磨时间。斯蒂芬每次都请她一杯免费的龙舌兰酒,上面放一片青柠,她喝完后,会专点一个叫艾媚的女侍者为她服务。即便是如此古怪的行径,斯蒂芬也没有感觉诧异,虽然那女侍者手脚并不利索,偶尔还会把账算错,但许多风度不凡的男客会给她丰厚的小费,因为看起来有些笨的美女,总是格外受青睐。 但杜春晓对艾媚的兴趣,并非那姑娘十七妙龄,又面颊红润如水蜜桃,却恰恰是她的“笨”。如夏冰讲的,珍妮袭击斯蒂芬那日,在她持刀冲向斯蒂芬的时候,不知是谁将一整只托盘砸向她,这才让斯蒂芬有了掏枪自卫的机会。所以杜春晓连日来,一直在找这个人,尤其是埃里耶通过夏冰给她的委托,令她变得异常执著,似是要露一手给那法国人瞧瞧。 于是,她直觉那个试图用托盘保护老板的人,应该就是那看上去老气横秋的俏姑娘。只有她与斯蒂芬的眼神接触是流蜜的;只有她在将坚果装盘的时候,斯蒂芬会将一只手撑在吧台上,与她的腰背似碰未碰;只有她将小费如数投进吧台上的小费箱里;只有她似乎从来没有流露过不耐烦的表情,晚餐时分的高潮,脚步亦总是欢快的,真正做到了“满场飞”。 杜春晓恋爱过,她明白爱上一个男人是什么样子,更明白爱上斯蒂芬会是什么样子。 “我今天只想要一份蘑菇汤。” “好的。面包要来一份吗?” “这个……你们老板不在,还是算了。” “为什么老板不在就算了?” “因为我付不起钱,需要他请客。” 艾媚脸色果然一阵红一阵白,张了张嘴,却没有再讲什么,匆匆离开了杜春晓的桌子。不消一刻,蘑菇汤端上来,既浓且烫,杜春晓继而又点了一杯咖啡,一直等到八点钟,见艾媚和一个长满青春痘的男侍者交了班,她才跟着结账。 红石榴餐厅的后巷子里,倒是别有一番风景。因对面还是灰水泥涂层的旧楼,门口挂着一排拖把,墙根甚至靠了一两只忘记收回的马桶,穿着金粉色旗袍、围羊毛披肩的舞女三三两两走到巷口去叫黄包车。杜春晓倚在那里看着,红石榴的一个二厨并两个前厅招待都已经走出去了,艾媚最后一个出来。与那身黑衬衫白裙的装束不同,她已恢复清汤挂面的中短发,发梢柔顺地往里弯起,像是用火钳烫过,一圈油黄的灯光圈起她素净的面孔。 “艾小姐!”杜春晓跑上前来,伸出胳膊欲与她挽在一起,对方却警觉地退后两步。 “做什么?”艾媚歪一歪头,大抵是有些不相信还有女客会骚扰她。 “据说你们老板受到疯女人袭击那日,你出手救了他?”杜春晓咳了一声,开场白异常生硬。 艾媚愣了一下,笑道:“那个丢盘子过去的不是我,是阿申。” “但你看起来和斯蒂芬比较亲。” “杜小姐才是和老板亲近的女人吧?” 第73节 杜春晓心里一跳:她果然知道她! “那你可知道,除我之外,老板还有其他的女人么?” 她们之间的空气产生了片刻的凝固,然而很快便化开了,因其中有一位出了状况。 出状况的是杜春晓,她突然脸色发青,捧住腹部弯下腰来,但肠胃像是瞬间冻结住了,又硬又鼓,与她发软的四肢无法协调。于是她想把那些硬块吐出来,这一吐,将先前吃下的蘑菇汤喷得到处都是。 艾媚下意识地要上前扶她一把,却又退了,一脸的不知所措。 “你在我汤里下毒了?”杜春晓惊讶地望住她,眼眶几乎要撑裂了,她断想不到这弱小的女子会怀有如此强烈的妒恨。 “我……我没有!”艾媚带着哭腔叫道,两手与后背紧贴住长满青苔的墙壁上,左右张望,仿佛在求救,又像是不想有陌生人靠近。 杜春晓已吐得死去活来,小腹上方的剧痛像要割断她的肠子,把内脏都掏挖出来。她这才感受到了恐惧,恍若死神逼近的足音已在耳膜深处咚咚作响……失去知觉的瞬间,她终于听见有人高喊:“赶快送医院!” 的确,青霉素的气味从未让杜春晓如此安心过。 夏冰将她的头颅轻轻抬起,拿枕头垫了,唐晖还在旁边摆弄他的相机。他的络腮胡正在疯长,快要盖住大半张脸,头发亦长得离谱,油腻腻地贴在头皮上。 而她也终于意识到什么叫做虚弱,尤其肚皮上那块纱布,正散发出淡淡的药味。背部与小腿上的痒处,已没有能力自行抬手消解,于是只得教夏冰替她挠。 孰料夏冰竟冷笑道:“你还是让那给你下毒的艾小姐来挠吧!” “她在哪里?” “在外头候着,大抵是担心你报警。” 艾媚进来的辰光,是顶着两只黑眼圈的,可见是前夜一直处于不安之中。 “我真没有,真没有……杜小姐……” 杜春晓忙笑道:“不要管有没有吧,回答之前问你的那个问题便好了。” 艾媚面色一紧,下意识地摇了摇头,然而杜春晓却向夏冰伸出手来,夏冰当即会意,把一副塔罗牌放到她手中。 “你不讲,事情便麻烦了,不信便抽一张。”杜春晓将牌列成扇状,递到艾媚跟前,对方犹豫半晌,还是抽了一张。 高塔。 “这座塔,意指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你在一个男人身上浪费的感情太多,积沙成塔,最后却高处不胜寒,终究还是要从那里下来的。”她一脸同情地将那张牌收回,道,“该了断的时候,一切都必须了断,哪怕有些事情,已经来不及了。” “艾小姐,其实我们还没有报警,你也晓得如今的巡捕是什么办事作风,你一个女孩子家,被带去巡捕房审问,传了出去也总归不好。孰轻孰重,你自己衡量。”讲这番话的是夏冰,他嘴上硬,心里却是软如稀泥,生怕那姑娘哭出来,他便只好放过她。 孰料艾媚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将头一仰,道:“好!你们要知道些什么?我都告诉你们不就成了?” “想知道你们老板除你之外,还养过哪些女人?” 不知道为什么,杜春晓讲话忽然不客气起来,竟有些要当众让艾媚难堪的意思。艾媚听到“除你之外”和“养女人”之类的句子之后,果然面露尴尬,但拿眼睛偷瞟的竟是唐晖,可见这男子亦有“天生丽质”的嫌疑,是怎么作践自己都无法损其“美色”,照样引人注目。 “原先,我以为他只有我一个,后来发现他每个周五晚上,人便不知去向,周六我去他住的地方收拾,那里的床铺都是整齐的,像是没人睡过……所以……”她的语气开始变得有些艰难,“所以我大约猜到他外头还有个女人,抑或在干些我不晓得的勾当。可是他很爱干净,做事情滴水不漏,我无从查起,也想过放弃算了。” “可惜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你若再不肯面对现实,恐怕有些对不住自己和自己的将来。是不是?” 夏冰与唐晖在旁一脸茫然,因不懂事情已到了“这个地步”是什么“地步”。 “嗯。”艾媚拿出帕子摁了摁眼角,其实并没有要落泪,只是但凡女子,都爱在不必预防的时候预防,却在最关键的时刻错失良机。“所以我要找到那个女人,便在上周五晚间装病,先去他的公寓找,并不见人,于是又到一家他从前带我去过的台球俱乐部,总算见着他了——” “然后跟踪他了?” “总觉得,他在那里打一晚上的台球断不可能,可他身边却有个洋女人。” 夏冰脑中即刻浮现出珍妮在红石榴餐厅出现时那张惨不忍睹的面孔。 “偏巧我在那里碰上从前在红石榴餐厅与我一道上班的服务生,他说那洋女人叫珍妮,是有名的交际花。我当时心里吃了一惊,却也有些放心。因她是交际花,斯蒂芬就不会与她有什么结果,顶多白相一阵子,也就丢了。而且,看他们两个人在一道,虽然样子显得亲昵,但斯蒂芬的眼睛似乎一直是望向别处的。我了解他,知道他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哈!”杜春晓不由冷笑,遂发觉自己失了态,忙捂了嘴,示意她继续。 “所以那天晚上,我便在他的公寓里坐到天亮,也不管爹娘会不会操心……” 唐晖这才对艾媚产生了一点兴趣,能想到爹娘的女孩子,多半是家教甚好的小家碧玉,经不得大风浪,于是对她起了怜悯之心。 “等第二日,斯蒂芬果然回来了,脸色很不好看,手上还有伤。他一见我便大发雷霆,我从没见他气成那个样子,于是急急地把我的事体跟他讲了,谁知道……”她的声音又开始哽咽起来,“谁知道他没有在意,只说让我继续上班,不要被别人发现有异常,过些时候,他就会处理好了。” “可是过些时候,你的情敌却要杀他。”杜春晓喉咙和脑壳都痒痒的,明显是犯了烟瘾。 讲到这一层,艾媚似乎眼睛一亮,像是看到了希望:“那个珍妮,不是斯蒂芬唯一的情人,他还有一个女人,只是我怎么都查不出来。”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香水味。” 艾媚脸上难得闪现一抹灼热的智慧之光,杜春晓不由感慨:女人的小聪明永远都用在不该用的地方。 “有一次,我给他洗衣服的时候,从他的衣袋里找到一个火柴盒,背面写着一个地址,我几次想去,却都不敢,生怕看了会更伤心。” “给我。”杜春晓毫不客气地伸出手来,艾媚迟疑了一下,从手袋里拿出挤扁的火柴盒放到她手心里。 杜春晓看了一眼,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似是在用这样夸张的表演引起那两个男人的注意。 “艾小姐,真是难为你了,快回去休息吧,我中毒的事体你别放在心上。”她终于放过艾媚。 “什么中毒!没想到一个阑尾炎都能让你套出大秘密来,当真好本事!”艾媚一走,夏冰便伺机嘲笑杜春晓。 “对,我就是这么下作,可你不是也帮着我恐吓人家一个孕妇?你若再敢调侃我半句,那地址就休想拿到!” 夏冰这才晓得“这地步”指的是艾媚怀孕,于是愈发气恼,吼道:“拿不到拉倒,这桩案子越追越乱,接下去也没有钱拿,还不如回去替有钱太太找京巴儿来得实惠!” 第74节 “那你赶紧去,再不去晚了!” 杜春晓气急之下,便猛然翻了个身,突然伤口一阵刺痛,令她不由得龇牙咧嘴起来。夏冰忙上前将她扶住,唐晖在一旁只当看戏。 “唉哟——”她一面摆平身子,一面对着火柴盒上的地址呻吟道,“其实你还真不用去了。” “为什么?” “因为我以前去过了。” 【11】 燕姐骑跨在邢志刚的腰间,手指用力按瘪他肩背上的每一个气结,因是使了真力的,所以能听见骨肉摩擦后将废气挤出体外的噗噗声。他发根浓密的后脑勺对住她的脸,漂浮着一股稀淡的水果清香,她忍不住将乳房紧贴住他,在他耳边轻轻吹气。 “舒宜么?” 邢志刚没有回答,只发出一记长长的呻吟。她希望他能就此勃起,可又突然没了信心,只好用面颊蹭那只匀称健美的肩膀。 “在想什么?又一个人闷闷的。”她明知他没有不快,却仍然不敢怠慢,他阴晴不定的个性,总会时不时给她一些突如其来的打击。 “嗯?”邢志刚拍拍她的臀部,她只好从他身上下来,将睡袍披上,生怕他看到她腰间的赘肉。 他坐起来,腹部隐约滑动的块状肌肉令她自惭形秽。 “还不是想关淑梅的事?”他直呼小胡蝶的本名,再次令她心惊胆战,“你也晓得,这个事情不处理好,秦亚哲这个老混蛋是不会放过我的。” “反正他自己也晓得的,小胡蝶人都死了,东西不定被她卖了丢了埋了,到哪里再去查?连那个洋女人家里都找过了,没有嘛。”燕姐嘟起嘴,尽捡些宽心的话讲。 他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体贴,将她搂在怀里,捏住她的右乳。她全身一阵酥软,仿佛瞬间回到了十六岁。 “那么,总要有人去挑这个担子的喽。”他一面在她耳垂上轻咬,一面将她压住,她胯部一阵燥热,于是将他抱得更紧。 “是啊,之前想让施常云来挑,结果这小子看起来竟比表面要聪明许多,咱们少不得还要想其他的法子。” 他似乎兴致极高,已探入她的私处,并不住蠕动,有些慢条斯理,但目的明确。她按捺不住,去吻他,他拿手摁住她的额头,不让她接近,但下身还是与她紧紧纠缠。她只得就这样屈服,但隐约觉得他动作比平素竟迟钝一些,似乎心里装着别的事。 是什么事呢?她一时有些迷惑,直待他的两只手压住了她脖颈上的大动脉,才恍然大悟。 “小燕,你不要怪我。”他说完,手劲加重。 她登时与空气失去联系,两条腿不由得开始抽搐,未曾想已被他死死压住,阳具甚至阻止了她的紧张,她感到私处还在不断起伏,于是想索性放弃抵抗,尽情享受。 “你早就想这样了吧?” 她拿眼神与他对话,想告诉他一些感受,以及弥留之际的某些依恋。濒死一刻,她竟有些欣喜,因是死在自己最爱的男人手里。 邢志刚放开手的时候,燕姐双目微张,眼角还挂了一滴泪。他退出她尚且柔软的身体,走进浴室里,到这一刻,他还是有些不信她已经死了。从前他无论面对顺境逆境,她总是在他身后,以至于他只要闻到她特有的气息,便觉得万事都可以应对。现在,那气息变成了恶臭,她正慢慢变冷,且很快就会腐烂。想到这一层,他便瞬间沮丧起来,努力盯住镜中的自己,眼圈发热,喉咙发干,头发像倒刺一般竖在头顶,胸前尚有被指甲抓挠过的红印。她仿佛在那里匆忙写下了一份遗书,交代他今后的路要怎么走。 他拼命忍住喉间的呜咽,走回卧室,捞起纱帐,看那具有些苍老,腹部皱皮明显的尸体。口红涂花了她的下巴,似在呕血。他抓起床单给她抹干净面孔,又考虑是否真要替她操办一封遗书,于是停下动作,翻找出一张信纸,开始落笔。这才想起,他几乎从未见过她的字,于是紧张了数秒,又轻松下来,正因只见识过她的签名,不曾有字,才更方便捏造。他是怎么也不相信警察会比他更了解这个女人,可以从她的住处翻出她的手迹来。 这个遗书要怎么写,他已想了个大概,只是在分配遗产一事上,却又莫名焦虑起来,因不晓得她究竟有多少财产。只听闻她老家在东北,六岁被人贩子卖到北平,辗转流离才到了上海,这样的女子,大抵是不考虑身后事的。他这样自以为是地揣测了一阵,便将这个部分略过了,通篇只有她如何偷盗东西,栽赃小胡蝶,后又怕东窗事发而买凶将她暗杀的假罪状。末尾再署上燕姐的本名——毕雪燕。这名字令他觉得陌生,因埋藏在脑中太久。 他以为,秦亚哲会相信。 而事实上,没有燕姐,邢志刚制造的一切假象,都是极易被识破的。这一点,他自己在一个月后便领教到了。 ※※※ 杜春晓近期常去见的一个人不是斯蒂芬,而是无所不知的小四。夏冰头一次见小四到医院探病的辰光,唬了一跳,以为有什么重要情报,孰料对方却拿出一包云片糕和一包玫瑰酥糖来,左边空瘪的衣袖安稳地垂在一侧。杜春晓当即眉开眼笑:“你怎知我想吃老家的点心?” 当然,夏冰的疑惑很快便自动打消了,因杜春晓身上发生任何出乎他意料的事体均属正常,这便是她,倘若她不是这样神奇,也许至今他们都还在青云镇经营书铺,随后结婚生子。 出院后的杜春晓与小四走得愈发近,时常打听些与小胡蝶一案完全没有关联的事体,譬如赫赫有名的“小八股党”。这个“小八股党”以专门打劫潮汕帮运入上海的红土为生,且屡次得手,幕后老大是谁尚未确认。有人猜测“小八股党”是受洪帮老大黄金荣暗中指使,亦有人认为是另一个新崛起的秘密组织。这些八卦从小四的口中讲出来,就如说了一段《三国演义》,当即把杜春晓听住了。某一日,小四又说“小八股党”棋逢对手,在外白渡桥边遇上自称“大八股党”的一帮人,于是中了埋伏,死伤惨重,那“大八股党”传说是潮汕帮雇来的保镖,专门确保红土的顺利运达。 杜春晓听得兴起,当下大腿一拍,道:“咱们去那里逛逛,说不准还能拜个山头!” 小四冷笑道:“杜小姐说玩笑话了,这地方一到晚上便凶流暗涌,去了等于送死。” 但杜春晓还是去了,不过选在了白天。 黄浦江上依旧有几个巡捕在打捞浮尸,仍是骨瘦如柴、头发长乱的男性。杜春晓自吴淞口码头登船,入外滩上岸,一路坐的是不起眼的乌篷船。沿途见岸边停了几只驳船,船夫模样的人正蹲在甲板上刷牙,仿佛先前那些尸首从不曾打他们眼前漂过。 选在英租界码头上岸之后,杜春晓长长叹了一口气,气候已变得干冷,她每呼吸一下都要用脖上的围巾捂一捂嘴。路边有穿着明显大的呢料西装、戴鸭舌帽的少年在人群里走来走去,还有操广东口音的码头工人在货堆边抽烟聊天,声音很响,仿佛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都可以光明正大。她蓦地想起小四的忠告:“如今运来上海的烟土,早已不是英国人和法国人做的生意,而是潮汕帮与两广帮为主,从公海直接运至吴淞口,再由租界里的人派船接应。做大一点的,还会买通水警与缉私队亲自护送,这样就可以免掉关税,通过英租界的烟土行销货。所以尽量少靠近那个地头,尤其夜里,一个不小心撞到,没准也要变成黄浦江上的死尸咧。” 一上岸,杜春晓便直奔红石榴餐厅,一来是饿了,二来是她想与斯蒂芬谈一下从艾媚处查到的那位神秘女子。 她之所以不想顺着这个地址去找到她,而且死死瞒住夏冰,并非故弄玄虚,而是终有些情绪和预感令她难以释怀,所以勿如与斯蒂芬谈谈,多为自己加一些筹码。 可惜,斯蒂芬不在红石榴餐厅,接待她的是一位陌生的洋人,面目干净,举止得体,但言行里透出一股生冷气。这是杜春晓熟识的一类人,他们聪明自负,有极强的抗打击能力,因此从不在陌生人面前表现亲和力,然而必要的时候,他们还是会这么做。 什么是必要的时候呢? 她突然屏住了呼吸,皮肤上仿佛又爬满伦敦那些蛛网般密布的巷道里滋生的蜘蛛。总有几位穿斗篷、留胡须的男子在某个巷口突然出现,如蝙蝠一般鬼魅。 眼前的英国人布洛克就给了杜春晓这样不快的感觉。 “我们没有权力打听老板的去向,你知道。”布洛克耸肩的姿势与斯蒂芬一模一样。 “好吧,反正我已经知道他在哪里了,现在就可以去找他。不过——”她点了一下吧台后的一只正渗出浓烈肉桂香气的橡木桶,笑道,“走之前,我想先来点这个。” 布洛克只得拿出一只高脚杯,走到橡木桶前。 “布洛克先生,现在你是这儿的老板了吧?” 布洛克回头,见杜春晓手里晃着一张皇帝牌。 “算是吧,你看得出来?” “在发现这里的收钱柜改了位置之前,我还真没有看出来,想必转让金便宜得很,也包括保密费在内?”杜春晓用流利但口音别扭的英语刺破了布洛克的傲慢。 第75节 “杜小姐,我什么都没说,全是你自己猜的。”布洛克无奈地挠挠鼻尖,将装红酒的杯子移向她。 “对。”杜春晓将红酒一饮而尽,道,“是牌帮我猜的,除了你卖的葡萄酒兑水太严重之外。” “斯蒂芬要我留个话给你。”布洛克摆出现在才想起来的表情,显然是想掩饰窘态,“他说你找到他之前,得先查出上官珏儿的死因。” “查不出来我也一样能找到他!” 她既兴奋又无奈,因知道唯有再去那里,才能找出真相。 “到底逃不过啊……” 走出红石榴餐厅的辰光,她不由喃喃地感慨。已接近正午时分,阳光渐渐令身体有了暖意,行人也开始多起来,这家曾经由斯蒂芬经营过的餐厅,却仍未满座。一家店是否易主,只有熟客最先察觉,他们一进门,便能嗅到异样的气味。 杜春晓怀着满腔遗憾,坐上一辆停在餐馆门口的黄包车,车夫殷勤地拉起篷子替她挡风。 “再也不能在这里吃白食了!”她沮丧地想。 “小姐要去哪里?” 她怔了半秒,遂报出了毕小青的住址。 【12】 毕小青的手掌已青白见骨,她晓得自己又瘦了,楼下房东太太好心给她炖的笨鸡汤与糯米羹,似乎都没有起作用。她终日都有些惶惶的,时常不自觉地抚摸脖颈,仿佛死神之手从未从那里松开过。尤其夜半时分,她终是醒着的,仿佛有一根刺抵在脑仁深处,一旦睡眠压近,它便上前冲杀抵抗,搞得她动弹不得。 那一晚,她原以为还会如往常一般,听窗外冷风呼啸,那张花了一个版面刊登上官珏儿服毒自尽的《申报》令周遭愈发显得风哽草咽。她将棉枕折弯,堵住自己的耳孔,竭力想要入眠,可惜不顶用,终有一些琐碎的声音会化作透明水流,潺潺灌入耳内。 呼吸声、猫叫声、落叶扫地声、楼下卖烧肉粽的阿伯收摊的响动、脚步声…… 脚步声? 她猛地睁开眼,棉被里温暖浑浊的空气霎时变得坚硬。待掀开被子时,另一个人的呼吸声便愈发浓烈起来,不规则的,甚至充满愤怒的凌乱吐息收紧了她的神经!她即刻拉亮电灯,室内变成了一个古怪的白夜,什么都暴露了。 “你是谁?”她竭力保持平静,既不尖叫,亦没有操起垫被下的防身匕首来自卫。 因那个幽灵般潜入的人,亦是女子,年纪比她略小、表情比她更惊恐的女子。 一瞬间,她们的对峙,似乎完全失去了凶险的张力,反而有些凄凉起来。 “姑娘,你看起来不像是没饭吃的,面相也不奸险,怎么会想到干这种营生?”毕小青尽量放低音量,似是起了怜悯之心。 那姑娘头颅不停颤动,有些要退缩的意思,却又不甘心,像鼓了极大的勇气才开了腔:“你离开斯蒂芬吧,要不然我跟你拼了!” 她这才发现来人手里握着一柄乌黑的旧剪刀,显然是普通人家修剪枝叶和虾须用的。毕小青有些想笑,只是看到对方白惨惨的尴尬处境,又有些不忍,于是撑起身子,想下床。孰料姑娘却吼道:“不要动!”遂靠近了两步,将剪刀尖端逼在她的喉间。 毕小青并没有怕的意思,她晓得什么样的人才真正可怕。 “姑娘,我不认得那个叫什么斯蒂芬的,所以你找我拼命就有些荒唐了。不然,你坐下来,慢慢讲一讲事情原委,也免得我糊里糊涂便死在你手上,你冤,我更冤,不是么?” 她没有回应,像是怕受骗,只是刀尖又逼近了一些。毕小青只得退后,靠在墙壁上,隔着薄睡衣的背脊已热气全无。 “你不要装!他就是这样,喜欢爱骗人的女人,你是,另一个也是!”话毕,她已泣不成声,眼泪鼻涕已混到一处。 “另一个又是谁?”毕小青觉得有机可乘,便将背部稍稍脱离了冰冷的墙面。她清楚对手越慌乱,自己便愈危险,但同时也最具逃脱的可能性,如果再继续纠缠下去,便只能抽出垫被下的匕首与之对决。 可是……她望住对方与她一般细弱的手臂,不由得又犹豫起来。 “你不要管另一个是谁,我……我找不到她,就只能来找你!” “你认为那个斯蒂芬在我这里?”毕小青偷偷换了个姿势,将身体前倾,右手慢慢挨近床边,“你若真有这个怀疑,可以找一找的。” 她咬牙瞪了她好一阵,突然退至衣橱边,将手伸到背后,拉开了衣橱门。这一连串动作做得很艰难,因她的眼睛一刻都不曾离开毕小青。 毕小青对她点点头,示意她转过身去查探,且用表情保证她不会起任何恶念。 于是她转身,翻找里头少得可怜的几件衣服。三件灰羽旗袍,两件厚羊绒风衣,两件棉短褂,一件黑色男式风衣,并男式厚西装三件套。底下的抽屉里是一些内衣,衬衫很少,然而都很新,像没穿过抑或只穿了一水的…… 那姑娘将里头两套男装摸了好一阵,令毕小青不由心脏一阵打鼓。 半晌,她总算回过身来,只是手中利剪并未放下。 “对不起,大概是我搞错了。”声音有些迟钝,但很肯定。 毕小青略略松了一口气。 ※※※ 旭仔在家中静养整五日。前三日,他一直在睡觉,似乎要让每一寸筋骨自行调整,直到肩背处的疼痛不再汹涌。第四日,他到楼下吃了一碗小馄饨,又从一个犹太裔商贩手中买了许多可以存放的罐头,但是刚吃了一口沙丁鱼便吐光了。第五日,头痛欲裂,他对自己被推入珍妮家地下室的事情耿耿于怀,尤其是那张从《海上花列传》中掉落的纸片,他越想越觉得,那不是纸片,应该是…… 第六日,旭仔原本还不想去百乐门上班,邢志刚却找上门来。 燕姐死了,他要他协助安排葬礼,不要隆重,也不摆白酒,只抽一个晚上叫所有舞女聚一聚便可。 这大抵便是无根之人最好的待遇了吧! 旭仔只想到这一层便停止了,他从不考虑身后事。但对燕姐的死,终感觉有一些别扭。听米露露讲,燕姐便是买凶杀死小胡蝶的人,因与她联手偷了邢老板一件重要的财物,但后来小胡蝶将东西独吞后逃跑,燕姐一怒之下便将坏事做绝,后又摆脱不掉良知谴责,便自缢谢罪。这故事一听便很牵强,旭仔诧异于自己老板做事之冲动草率,连他都不相信的“真相”,又如何能骗得过秦爷? “这么说,东西没找到?” “没有。” 旭仔将干咳压在嗓子眼里,生怕稍稍露一点怯便会乱了阵脚。 “有没有碰上什么特殊的情况,或者别的什么特别的东西?” “没有。” 第76节 他刻意隐去了碰到另一位私家侦探,以及被人推落地下室的事。直觉那个“推手”与私家侦探不是同一个人,否则那侦探便是演技太好,看上去有些太过坦荡。 旭仔交代完之后,便站在邢志刚的办公室门前,手里拿着一个铜制的烟灰缸,指尖的香烟几乎要烧到皮肉,他却没有一点要抛弃的意思。 “当心唉!烧着了!烧着了!”米露露搽得喷香扑鼻,走上前将旭仔连烟带手指摁进烟灰缸中。旭仔狠狠甩开她,把烟灰缸放到对面的瓷花瓶旁边。 “做什么?” “你随我来。”米露露一把拉起他便往外走。他迟疑了一下,还在上班时间,按理要寸步不离,可隐约内心对邢先生又有些抵触情绪,于是便由着米露露将他带到化妆间旁边的一个杂物房内。反正,秦亚哲的人若真来找邢先生算总账,凭他一己之力是挡不牢的。 这个杂物间,平素是舞女更衣的地方,亦可悄悄在里头将小费过数,聚众教训新来不懂事的,多半亦在这里完成,所以它系女人的“秘密花园”,男子都不会跨入半步。不晓得为什么,旭仔却是个例外,偶尔还会被叫进来赌几场牌九,那些女人一个个敞着怀,大半乳房露在外头,素着一张脸,暴露着光秃的眉宇,似乎对他毫无顾忌。 米露露与旭仔对视了一刻,到底还是她忍不得,笑骂道:“作死腔!那侬一点好奇心也没的?” 旭仔捏了一下米露露圆嘟嘟的下巴,笑了。他确实不是个好奇心很重的人。 “哎,侬晓得哇?我听人讲,燕姐好像不是自杀的。” “听谁讲的?”旭仔的反应永远出人意料,又总能捉住别人的“七寸”。 米露露果然面色一紧,低声道:“不要管是谁讲的,你有没有看过燕姐的尸体?怎么样,像不像被人杀死的?她的遗书登在报纸上头咧,说金玉仙就是小胡蝶,还说是她买凶杀掉的,我怎么看都觉得不对劲——” “是你觉得不对劲?刚刚还说是听别人讲的。”旭仔突然觉得米露露那副一腔热血生生儿被憋回去的表情很可爱,于是决定再逗逗她。 孰料米露露似是豁出去了,怒道:“好咧!是我自己猜到的,燕姐肯定是被人家杀掉的!” “我也知道。”旭仔在内心默默迎合。 “所以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谁会杀了她,把小胡蝶的事体栽赃给她呢?我觉得,应该是……”她声音愈来愈轻,几乎已贴在旭仔的右耳孔上,“应该是邢先生。” “你怎么晓得的?” “因为字迹呀!”米露露得意道,“这个遗书上的字,根本不是燕姐的。” “你又从哪里看到过她的字?我们都不曾见过,也不晓得她是不是真的识字。”旭仔苦笑道,想起当年教书先生指导他读写时的艰难。 米露露郑重地从手袋里拿出一个小软皮本子,道:“你不晓得,燕姐每天私底下都给我们记小费账的,她当我们不知道,其实除了朱圆圆这个蠢丫头,哪个人不晓得——” 旭仔等不及她讲完,已一把抢过来翻开,果然笔迹意外地工整清秀,与遗书上凌乱刚劲的风格相去甚远。旭仔曾经仔细研究过那封遗书,尽管那也不像是邢志刚的字,但从每笔末端自然扭曲的状态来看,应该是右撇子用左手写的字。 “那么说,百乐门所有人都知道燕姐是被谋杀的?” 米露露思忖了半日,点头道:“恐怕是。可惜了,听说她还有个女儿,只不知现在在哪里了。” 【13】 朱芳华每隔三日,便给施常云送一次东西。用同一只带盖的长方藤编篮,放一块毛巾,两包烟,两套换洗内衣,一双尼龙洋袜,一包刮胡刀片,两根熏肉肠,十块鸡蛋糕,并酸泡菜与炼乳各一罐。东西由看守检查之后收下,将空篮子还予她,她便离开。 那看守姓骆,因略有些驼背,被同事戏称“骆驼”。这骆驼每每收了东西,总会从中抽掉一包香烟,再将东西送去给施常云。按理讲,刮胡刀片、放泡菜的玻璃罐与铁罐密封装的炼乳是不能带进去的,但每次朱芳华都会额外塞给他五块钱,他便也睁只眼闭只眼了。 骆驼也听闻这重犯是早晚要上刑场挨枪子的,只不过老爹选得好,一直拿钱吊着他,竟无故多了几个月的命,公审也遥遥无期。不过听队长在喝酒的辰光讲过:“如今报纸天天盯着这桩命案的主犯没有受审的事,舆论压力大了,看来就算皇帝的儿子也非得受审不可。” “审了也不见得会判死罪呀,律师请得好,钱花在刀口上,不是一样能逃过一劫?”骆驼倒也并非存心抬杠,却是表达了几位伙计共同的心声。 “你以为这个赤佬能逃过?笑话!”队长冷笑一声,道,“报纸上已经点明了讲施二少如果能逃过一劫,就必是上头收好处了。这么大的事体,还瞒得牢?连施老板买通仵作验假尸、开死亡证明的事体都已经被捅出来了。听说南京政府很快就要派人下来彻查此案,等着瞧吧,纸包不住火,那些个大人物再维护杀人犯,恐怕就要跟他一道上刑场喽!” 一语惊醒梦中人,骆驼这才明白,这位能带给他好处的犯人是留不长了,于是心里略微有些沮丧。 令骆驼更沮丧的是,就在与队长吃老酒的那天半夜,施常云越狱了! 他住的单间牢房原本便是气窗较大的“豪华间”,里头还隔了一个漱洗室出来。如今那气窗上每一根钢条都被锯断了,刚巧能让他爬出去,地下还留着一小截食指长短的钢锯条。骆驼忙翻查了里头所有的物品,在漱洗室的一块肥皂底部发现埋着十来根已被磨秃锯齿的钢条,整块肥皂散发着炼乳与泡菜混合的气味。 骆驼当时气得脸都白了,只得捂着被队长掌掴到红肿的面孔找了同时值班的几个兄弟来问话。都讲是知道当晚队长叫了人喝酒,于是自己也私下里凑了一桌,吃得东倒西歪,竟醉死过去了,哪里还顾得着犯人的动作? 施常云果然识时务!骆驼尽管已急得像无头苍蝇,内里却还是默默佩服起这位公子哥儿来! ※※※ “也不晓得出什么鬼咧,不声不响搬出去,钞票么摆在台子上,我承认么还好呀,不承认收着呢?现在的人真弄不拎清!”房东太太一面讲一面拿出钥匙开门。 屋子里空空荡荡,仿佛从不曾住过人,毕小青的影子在这灰尘扑鼻的空气里消失了。但见过她的人,只一记起那副活泼的仪容,便不由得觉得那样污糟糟的环境里都嗅得出一丝茉莉淡香。 “她几时走掉的?” “估计就是十五号那日夜里,去哪里我是肯定弄不清爽,小姐侬自己再去另外地方打听打听,好哇?”房东太太一头卷发拿火钳烫得又枯又黄,夹棉短褂上有浓浓的咸菜味。 “之后没有发现其他情况?” “没有。”房东太太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眼珠子才瞟到右上方,中途却又落下,似是有什么东西撞了她的心坎,于是隐隐悟出了些事体。 “还有啥事体想得起来哇?关于这个漂亮女人家的。”杜春晓哪里会放过这蛛丝马迹,忙将手里一篮水果交给房东太太。 房东太太顺势接过,口气缓和了不少:“其实这个女人家好像让奇奇怪怪的人跟踪过——” “是什么人?黄阿姨侬看清爽过哇?” “好像也是个女人家,样子看起来蛮规矩的,眼神倒是有点凶巴巴,要吃人一样。我当时就跟老公讲咧,说不定是大小老婆呛起来咧,老公还骂我多心,现在几个人过来寻过伊啦?看是不是我多心!” “还有谁来寻伊啊?” “有个男人家,经常来寻伊唉。”房东太太似是存心要帮忙,再无嫌弃的表情,不过恐怕背地里亦添了些“多事”的嫌疑,且这个“多事”多半亦是因莫名的嫉妒引发的。 杜春晓眼前一亮,忙问:“可是一个外国人?” “不是。”房东太太皱眉摇头,“是中国人,长得白白净净蛮齐整的,有点面熟,就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谢谢侬。”杜春晓笑吟吟地将房东太太手中的水果篮拿过来,转身便往外走,全然不顾对方错愕的表情。 这个辰光,戏弄房东太太自然不是什么要紧事,要紧的是要再去找一找施常云。于是回了家来,偏巧看见夏冰与唐晖正在下五子棋,双方势均力敌,所以半晌才走一步,大半时间却是面对面摸下巴挤眉毛,一点意思都没有。 第77节 “唐大记者,跟我一道去看看施二少哇?”杜春晓将水果篮放在门口地上,随手从里头掏出一只苹果便咬。 “可惜啊,施二少你是看不着了。”夏冰似乎有些幸灾乐祸。 “他越狱逃跑了,如今警察都在施家大宅日夜蹲守,还将他嫂嫂朱芳华捉去审了,三天都没放出来。” “这么大事儿怎么报纸上一点消息都没有?你们这些所谓凭良知说话的记者可是都被封了口了?”杜春晓又惊又笑,唐晖似乎也有难言之隐,只得将大拇指放在嘴巴里啃,竟红了脸不回应。 “话说,你这次去见施二少,是要做什么?” “因毕小青又不知去向,我总觉得她和金玉仙——也就是小胡蝶的死也脱不了干系,所以想从他那儿再探探口气。这位少爷虽然狡猾,可经不起哄,我每次说点儿好话,他就会把事情都告诉你。” “哼!”夏冰突然打鼻子眼里冷笑一声,“恐怕与毕小青失踪有关的人该是斯蒂芬,你是要去寻他?”杜春晓登时沉下脸来,正欲发作,唐晖却突然站起,一副要急着出门的样子。 “吃过夜饭再走呀。”杜春晓明晓得家里没菜式招待,嘴上却还是客气了一声。 “不必了,今朝夜里要去吃人家的豆腐饭。” 夏冰没敢问唐晖哪位亲友去世,到底是杜春晓面皮厚,假意从口袋里掉出一张女祭司牌,正落在唐晖脚面上。他遂捡起来交还,却被她一把抓住手腕,笑道:“你也晓得我面皮厚,本想问你身边哪个亲戚朋友过世了。偏巧牌倒告诉我了,可是去吃燕姐的豆腐饭?” 唐晖张了张口,却什么都没有讲,只转身走了。 “奇怪,他跟燕姐又没甚交情,去吃豆腐饭作甚?” “吃饭是假,恐怕打探消息是真。小胡蝶被杀的事体,他到底没办法释怀。”她装模作样地长叹一声,将牌收回袋中,眉间的一道细竖纹正暴露着她的焦虑。 “春晓,这个……”夏冰面色窘迫道,“今朝夜饭你想吃点什么?要不咱们去李裁缝家吃一点?他那里炖了只一斤重的笨鸡,香气飘到这里几个钟头了,馋得人恨不得去抢。” “那先去自家厨房找点儿吃的,老做没出息的事!”杜春晓横了他一眼。 他这才结巴道:“没……没吃的了。小胡蝶死了,燕姐也死了,再无人给钱……” 她方想起已整整一个月没收入了,秦亚哲给的那五百大洋,除了维持生活用度之外,大半都给了小四。于是原本受施常云逃狱一事激起的兴奋感荡然无存,只得拿右手食指抹了抹眉尖,道:“明儿我出趟门,很晚才回来。” “去哪里?” “去弄钱。” 【14】 尽管是白宴,唐晖依旧为这样死气沉沉的场面感到惊讶,那种气氛与其讲哀伤,勿如说是紧张。每个人都带着一副大难临头的表情,吃得缓慢而小心,仿佛略有些不得体的表现便会招来杀身大祸。因当日百乐门歇业,将偌大一个舞池空出来摆宴,所以人再多都显得空旷,还有些冷飕飕。 同时唐晖也发现上座的邢志刚几乎没有动筷,只啜了两口白酒,挨桌敬了一圈,哀悼词干巴单薄,虽然忧伤的神情异常鲜明,但右手指间却在不断玩弄自己的白金尾戒。大抵是老板不够用心,底下人便也跟着发闷,席间只发出碗筷相碰的叮当声及轻微的咀嚼声。唐晖坐于米露露身边,将她的反应看得清清楚楚。从邢志刚念悼词到敬酒,她始终都是将脑袋别在与之相反的方向,极度明确地表达了她对自己老板的厌恶情绪,待对方起身自罚一大杯后说要“先走一步”,她方松了一口气,拿出帕子用力摁了摁嘴角洇开的口红印。 邢志刚一离开,气氛瞬间热闹起来。有人开始讲话,起先只是抱怨菜的口味,后来便互相敬起酒来,胆大些的舞女甚至拉住一个叫旭仔的广东保镖下来与她划拳。米露露这才将桌子一拍,叫道:“姐妹们,今朝大家都为燕姐好好喝一杯,不要客气!不要客气!” 不知道的,还当这白宴是她出钱办的。 于是酒桌上江湖气渐浓,拍板凳骂娘有之,哭泣撒欢有之,面红耳赤有之。酒气扑鼻的正是平素那些用脂粉精心掩饰缺陷的“弹性女孩”们,如今她们均仰着一张残妆的脸,笑中带泪,用大口喝酒、大碗吃肉的方式为大班送行。 她们之中,当属米露露喝得最高,到后头每个毛孔都透出酒气来了。在唐晖的印象里,她酒量尤其蹩脚,时常被小胡蝶私下嘲笑,所以如今见她表现如此“勇猛”,便有些不自在,生怕对方撑不住吐他一身,于是便想着法儿要先走。刚挪了下屁股,却被米露露一把拖住,还大着舌头往他肩膀上凑:“你……你要逃去哪里啊?” “我不去哪里。”他只得扶住她,将她软趴趴的头颅放在桌面上,然而她还是挣扎着向他挨近,还一把抓住他的领带。他瞬间窒息,只得随着她用力的方向倾倒,耳朵贴在她滚烫的面颊上。 “我告诉侬,叫……叫侬来吃豆腐饭,是……是有原因的。”米露露已迷糊得睁不开眼,“我叫侬来,就……就是要叫侬晓得,燕姐不是自己要死的!” 这一句,令唐晖即刻振奋起来,他忙将米露露架起,只说要去外面给她醒酒,便跌跌撞撞将她带到女性的卫生间。在洗手池上打开水龙头,给她淋了五六次冷水,这才将酒意驱散一些。 “侬刚刚讲,燕姐不是自己要死的,那她是被别人杀的?” 米露露遂露出一脸痴笑,重重点了几下头。 “侬晓得伊是被谁杀的?”唐晖紧紧钳住她的肩膀,提防她滑倒。 “露露,邢先生有请。” 那面目残破不堪,五官却依旧精致挺括的旭仔不知何时已站在卫生间门口,一双眼犀利如鹰,像要把唐晖的心脏就地挖出。有些人天生便能震慑他人,哪怕不说一句话,不动一丝肌肉。 “她醉了,还是等一歇再讲。”唐晖只得将她搂在怀里,刚要走出去,却被旭仔挡住,并用极其自然的姿势将米露露抱了过来,好似接过一只暖水袋。 “是邢先生——”米露露在旭仔怀里喃喃道。 “什么?”唐晖有些疑惑。 “杀燕姐的凶手,是邢先生——” 话未说完,旭仔已将米露露架走,留下瞠目结舌的唐晖在原地久久无法动弹。与其讲是惊讶,勿如说他是早有预料。燕姐死在这节骨眼上,承担买凶劫杀小胡蝶的罪名,实在太不自然,倘若不是被陷害了,那便是这女人不聪明,原本谁都不会疑到她头上来,却偏偏要以死谢罪,全无活着的辰光在人前表现出的过人城府。 “果然是他!” 唐晖想象杜春晓知晓此事后必然会放这样的“马后炮”,便不由笑了。 ※※※ 杜春晓此次去见秦亚哲,可算是历尽千辛万苦。因是她主动来找这样的大人物,对方便未必会买这个账,她情急之下,只得对通传的小赤佬道:“告诉秦爷,有人要暗杀他,我晓得时间地点人物,得赶紧告诉他!” 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因那小赤佬全无通秉的意思,反而又叫了其他一帮赤佬来,将她绑成一只肉棕模样,在地上踢来踢去,每滚一圈,身上的麻绳便勒出她的眼泪。她自恃机灵敏捷,却不知要如何应对暴力,只得奋力大叫。那地方是秦亚哲家后门口,扯破嗓子也无人听真,所幸衣服穿得极厚,否则非皮开肉绽不可。 “你们这些作死的小赤佬!”她又急又气,只得还口,腮帮子上也挨了两脚,脸皮已鲜血淋漓,双耳也嗡嗡作响。她瞬间又陷入阴暗的伦敦街道,阴沟水发出的腐臭堵塞了她的鼻腔。 “太早尝到死亡的滋味,人就不会再有痛苦了。”模糊间,她隐约听见斯蒂芬的声音自巷子暗处传来,如恶魔吹奏的笛音。 杜春晓被带到秦亚哲跟前的辰光,才顿悟对方先前不过是要给她一点教训,于是勉强抬头,嗔道:“秦爷,我可是来救你命的,你就这么对我?” 因说话含糊不清,她意识到有一颗盘牙断了,每吐一个字都在啼血。 秦亚哲看到大理石地砖上的点点“红梅”,皱眉退开几步,道:“是杜小姐自己不听话,才会有这样的下场。” 第78节 杜春晓气得胸腔快要炸裂,但又不好怎样,只得回道:“难道秦爷真不想找到五太太了?” 大抵是头一回看到杜春晓的狼狈相,秦亚哲的火气不知不觉中竟降了一半,笑道:“杜小姐,你是不是记性有点儿太差啊?我清清楚楚记得,给了你五百个大洋,让你不要再管这里的事——” “可是找到了她,才能知道小胡蝶是怎么死的,秦爷难道不关心么?” 秦亚哲挑了挑眉头,示意几个手下统统退下;杜春晓借机喝了一口茶,将血水吐出,但牙龈已肿胀发硬,她沮丧地判断自己现在必定左右脸极不对称。 “看看这个。”秦亚哲将一个污迹斑斑的小布包放在杜春晓跟前,她接过打开,里头是一截发乌的断指。 “这是谁的?” “毕小青的。”秦亚哲神色突然变得黯淡,“是昨天邢志刚通过邮递的方式寄到我这里来的。” “他想做什么?” “想把小胡蝶失踪的事栽赃给燕姐,结果做得漏洞百出,无人相信,所以绑架了毕小青,想与我做个交易。” 秦亚哲的口吻愈是轻松,表明事态愈严重。杜春晓已察觉周边空气都跟着僵冻起来。 “做什么交易?” “要我给他一条活路,再加八十根金条。哈哈哈……” 末尾的那一阵狂笑,才稍稍泄露了一点儿秦亚哲的愤怒。杜春晓却勉强让脑子拐过弯来,喃喃道:“奇怪啊……为什么邢老板要把事情做得这么明显?” “邢老板实是低估了秦某的人品了,我与他结交多年,他若是真有什么困难,讲一声便是了,秦某能帮上的自然会帮,又何必做出这样的事来?也罢,杜小姐若是真对这桩事体好奇,那就再帮秦某一把。” “那是自然!”杜春晓因伤痛逼人,几乎已忘记了来找秦亚哲的初衷,这一经提醒,倒也帮了她大忙,于是连声道,“今日来找秦爷,便是为了这档子事,若能帮你把五太太找回来,顺便查到小胡蝶——” “小胡蝶的事不用你管。” “那就找到五太太,还有邢志刚。”杜春晓眼见生意到手,便忍痛翻了身上所有的口袋,找到内袋里的那副塔罗。只可惜那张高塔牌右上角不知何时已被磨破,她心疼得几近晕厥,却只好憋着气,在八仙桌上摆出大阿尔克那阵形。 过去牌:正位的力量。 “在五太太被绑架之前,秦爷的力量很强大,可呼风唤雨。” 现状牌:逆位的命运之轮,正位的恶魔。 “可惜风水轮流转,如今世道变了——”杜春晓盯着那张恶魔牌,叹道,“有些事情早已不在秦爷你的掌控范围之内,人脉、生意、子嗣,甚至性命。” “你是说我有性命之忧?” 杜春晓亦不回应,对住那张缺去一角的“未来牌”背面:“秦爷虽然在高处,但终究会被人陷害,邢志刚如今是要钱和活路,只不过……是谁的钱和活路呢?秦爷的事,有我知道的一层,还有我不知道的一层,那不知道的,也许才是关键。” “杜小姐,你只要找出邢志刚,那些你不知道的关键,还是永远都不知道比较好。”秦亚哲的嗓音依旧低沉如黑幕降临时的乌云。 杜春晓走出秦公馆的辰光,依旧面目赤肿,浑身刺痛,只怀里多了一百大洋。 “秦亚哲,你把我整成这样,还会无‘性命之忧’,那我就不叫杜春晓了!”她恨恨地自言自语道,两只眼睛已然喷出阴毒的火焰。 第四章 力量之巅 〔“过去牌,正位的星星。说明是见财起意,终导致多宗血案的发生;现状牌,逆位的皇帝与正位的力量,可见你们是群龙无首,终导致某些人渔翁得利;这张未来牌倒也颇有意思,竟是正位的世界……”〕 【1】 上官珏儿的葬礼在宝兴殡仪馆举行,因她身份并非等闲,所以从电影公司老板到入殓师一个都不敢马虎,尤其是抬棺人的甄选竟也竞争激烈。顶替上官珏儿做了新片女主角的琪芸死活要做抬棺人,因可以在报纸上占个免费头条,所以几日来都拎着大包小包往上官姆妈那里跑。孰料主持丧事的施逢德叫人托了话给她,只叫她不用加入送葬队伍了,他与上官姆妈商量过,只选她生前的几位好友抬棺。如与她演过两次情侣的英俊小生区楚良,当初慧眼识才提拔她做女主角的导演冯刚。 施逢德自己要不要抬棺,却是挣扎了很久。上官姆妈抱着女儿的宠物猫宝宝一脸哀怨地与他讲过:“小珏可怜是可怜的,工作是演戏,下了工还是演,对我这个姆妈也是不讲真话的。可见也不会喜欢其他人,尤其是施老爷你啊,是帮她,还是害她,我这老太婆到底也搞不拎清了。” 话毕,她对住一堆瓷碗碎片泪如雨下,断不再看施逢德一眼。他自然知道这位母亲对他有了怨恨,只得讪讪找了借口走出去。无端地想起朱芳华来,亦不知她在牢里过得如何,只是如今再回施公馆等于要他老命,周边都有巡捕房的人守着,将宅里的人都当成即将犯上作乱的疑犯。他想将上官珏儿的事情放在一边,先行找朱芳华打听儿子的下落,转念一想又觉得在巡捕房里问等于暴露儿子的去向,勿如当什么都不晓得,专心先将上官珏儿的后事办妥。站在上官珏儿家前院,看发黄长了青苔的墙根下那几株细小白花,施逢德胸口如灌铅一般沉重。想她若当初便只是野草闲花一般生长,兴许就不会走到这一步,女人身上背负太多似锦繁华,往往会摧折性命。 “施老板,勿要难过咧,我也不打扰你们,马上就回去。侬要么派车子送我一程?”琪芸甜蜜蜜的嗓音钻进他耳朵里,随即又闻到那股沁人心脾的香水味。他忆起五年前自己本是去片场接她吃饭的,孰料刚踏进门槛便与被导演骂哭的上官珏儿撞个正着,所以他未与她交谈之前,便已接触到她的身体了,感觉就是个弱不禁风的女子,身板薄,命更薄。 “我教老张送你,你也辛苦了,在这里帮了好几天忙。”他少不得要客气一下,却见琪芸面上的微笑丝毫没有深半分。到底是演员,晓得什么场合摆什么样的脸色。 她忙道:“施老板两只眼圈都是黑黑的,还是搭我一道回去困一歇?” 他苦笑摇头,她像是早已料到这样的答案,转身便走出去了。 到了门口,却被一年轻人吸引住。他高大英挺,眉宇间有些耀眼的光芒,系标准美男子,只下巴一片形状杂乱的青迹,像是许久没有洗澡刮刀,头发也是油的。让琪芸窝心的是,这美男子竟朝她走过来,她忙摘下墨镜,摆出摩登的姿势,打算给他一个签名。未曾想对方却笑道:“琪芸姐,可还记得我?” 她歪了一下脑袋,思忖了几秒,便豁然开朗,笑道:“《申报》的唐大记者呀!久仰久仰!” “哪里,我才是久仰您大名,早想给您做篇专访。” “哟,我哪有这个荣幸?当初你在《香雪海》片场可是跟其他人一样,只围着上官珏儿转呢,眼里哪有我这个三流小龙套。”琪芸话里醋意十足,却丝毫没有歪曲事实,当初她确是风头远不及上官珏儿,冷板凳都快坐出痔疮来了。 但小明星有小明星的忍耐力,有些人销声匿迹,有些人则熬出头,凭实力,凭手段,凭城府,凭运气,抑或另一个人的死亡。琪芸在电影圈的打拼之道,其实与上官珏儿并没有什么两样,所以她咬紧牙关挺到现在,好似就是在等唐晖之类的大报记者,上前来给她做一个专访。 “琪芸姐这可是在怪我呢,亏我还一部不落地把您拍的电影都看了,您看现在可有时间,咱们聊聊?” 初冬的寒气已刮红行路人的鼻尖,唐晖身上只一件套头高领毛衣,粗呢西装外套都已洗脱了一层,怎么看都不挡风。琪芸听他讲话都要不住地抽鼻子,发出“咝咝”的喉音,不由起了几分怜爱之心。他就是有这样的魅力,让所有女人都服软。 “上车再说。”她打开车门,屁股往里一歪,算是放下了明星架子。 一路上,唐晖总有些不自觉的情欲冲动,从琪芸身上嗅到与上官珏儿同样牌子的香水气味,令他迷失其中。所幸间中车子一个急转弯,将他猛地推醒了,于是绞尽脑汁挤了些问题出来,诸如琪芸的老家、父母在哪里安置之类的。琪芸起初还答得兴致勃勃,渐渐地也有些咂摸出问者的心不在焉来,于是也冷下脸不再回答。 “琪小姐与上官小姐是通过《香雪海》这部戏结缘的?”唐晖像是察觉自己对琪芸有所怠慢,便将两只酒窝挤得更深,笑容有朱古力一般的浓苦,却又很甜。 琪芸即刻摆出惋惜的表情,喃喃道:“跟伊可不是这部戏里认得的,早在五年前,我们一道去《春江花月夜》片场试镜演一个小配角,结果我被选上演了个丫鬟,伊只能在剧组里给人泡茶水。当时我还没注意到她,也是后来听别人讲起的。也不晓得为什么,在拍《香雪海》的时候,伊跟我都是年轻不懂事的小姑娘家,可我就是看到伊会紧张,大概是伊样子漂亮,人又不奸险,蛮难得唉。所以,后来每通搭伊一道拍戏,我就安心,因为用不着搭伊抢戏,是我的戏就是我的,伊真是会帮忙。” “那么说您私底下跟她一定也是好姐妹吧?可不是传言里针锋相对的竞争对手嘛。” “啥人讲我们针锋相对?”琪芸将眼一斜,露出一点娇俏的泼辣相,“我们虽然不是好姐妹,但平常也是关系不错,生活又不是演戏,要做出一腔来给人家看做什么?你说对么?” 第79节 她显然已有些进入状态,将自己想象成与死者生前系“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关系了,眼神亦跟着沉迷起来。 唐晖借机试探道:“可不是那些无良小报乱嚼舌根么?不过有一个小报,曾经登过您与上官珏儿的一张照片,竟是你们都十三四岁时的模样,坐在一条东洋船上,穿的是和服,您可有印象?” 一张黑白剪报已亮到琪芸眼前。他直勾勾盯住她的双眼,因为戏演得再怎么好,眼神却是不会骗人的。 孰料琪芸却哈哈一笑,从包里拿出一根通体碧绿的翡翠烟杆,慢腾腾地拿出银质烟盒,打开,抽出一支烟装上,然后便架在手上不动了。唐晖怔了一下,慌乱翻起西装口袋,想找出打火机或者火柴。然而想起自己不抽烟,所以没有这些随身带的东西,当即便发窘了。琪芸摇一摇头,正眼不瞧便将打火机递给了他。他诚惶诚恐接过,替她点上。 “也不晓得哪里弄来两个日本姑娘的照片,就说是我跟她。你们信了也好,多在报纸上写两笔,就当帮我再打响一点名气。可怜上官小姐已经山高水远,光给我做做文章就可以了,莫要连累上官小姐,可好?” 一番话,倒是讲得唐晖有些下不来台面了。所幸职业习惯练就了他的厚脸皮,所以仍旧追究下去了:“我也是不信,才拿这个来逗琪芸姐开心的。”他忙将剪报揉成一团丢出车窗,“话说,琪芸姐必是经常与上官小姐一起吃茶谈天搓麻将的吧?” “因为拍戏的缘故,倒是一起吃过两顿饭,其余时间都是各顾各,不来往的。你别看我就这么个人儿,平常懒得很,能在家待着就绝不出去。” “那您平常到上官小姐家去,都玩儿些什么呢?” 琪芸当即面色一紧,道:“这话说得可是放屁呢,我平素没事不去上官那里,因她脾气略有些孤僻,也不大喜欢别人打扰。” “这可就奇了。”唐晖见对方入了套,便坏笑道,“那琪芸姐这几日又是怎么找到上官小姐的住处,过来凭吊的呢?” “哼!”她冷笑道,“还不是那藤箱焦尸案抖出来的?把她和施逢德的事儿传遍天下,住处也曝了光,我便照着杂志上写的找了去呗。” “可是……上官珏儿服毒的那天,听闻在送救途中,因施逢德的车子爆了轮胎,只好更换车子,换的好像是您的车——” 琪芸嘴里“嗤”的一声,笑道:“你这又是哪里听来的混话,也信?” “原是不信的。”唐晖嘿嘿笑道,“可上官小姐原是要送进大医院治疗,施老爷怕修车子来不及,偏生您正好路过那里,便临时换了您的车先将她送入日本人开的急救诊所。可巧当天的值班护士是我一个朋友,她说看得清清楚楚,是您和上官小姐的母亲跟在施逢德后头,施逢德则抱着垂死的上官小姐,四个人一齐抵达医院的。您当时虽然蒙了头巾,还戴墨镜,可到底是大明星,气度不凡,还是被认出来了。我那朋友原来就是个影迷,下了班没事就往电影院跑,家里满坑满谷的明星画报,难不成还会看错了?” “必定是看错了,或者你原本就在撒谎编造!”琪芸深深吸了一口烟,口红印在翡翠玉烟嘴上变成淡淡的桃红。 “你又怎知是我撒谎编造?” “若你那医院的朋友说的话是真的,她也只会看见我,绝不会知道施逢德的车子中途爆胎,可是这个道理?” “琪芸姐果然蕙质兰心!”唐晖由衷地拍了几下手,“不瞒您说,那个说见到您的值班护士的确不是我什么朋友,只是我为了追踪报道上官珏儿自杀一案,花了些小代价从她嘴里套出话的。至于施大老板的车子爆胎,也是听上官珏儿的母亲讲的,她也讲到您是恰巧开着车经过那条路,与他们撞了个正着,于是主动提出帮忙。只可惜上官妈妈从不看电影,当下没认出您来,我就少不得要费些功夫,从侧面再打听细一些。” 琪芸摇头长叹一声,道:“果然啊……可见女人都过不了你这一关。” “所以琪芸姐可有时间,我们一起吃个茶,再慢慢谈谈这个事情?一来您见同行有难,驱车相助,也是一桩美谈,若写在报纸上,还能给您增光。二来上官珏儿的死,事关重大,咱们把她弥留之际的来龙去脉整理清爽了,也算是为她做了一件好事。如何?” 话毕,车子已停在琪芸的住宅门口,系一幢二层的古旧楼房,出人意料地寒酸。大抵是刚走红不久,又未受什么大老板恩宠,所以手头并不如别人想象得那么宽裕。 琪芸与唐晖下车,走到门前,她却挡住他,笑道:“唐大记者,这事情今朝就到此为止,逝者已逝,再多追究也救不过她的命来,所以都罢手吧。再不罢手,恐怕——” 她蓦地收住话尾,娘姨这时已打开门侧身让她走进来,还未等唐晖开口,便又将门关上,似是把他当普通的狂蜂浪蝶一般防备。 唐晖只得回转身来,对着暮色浅笑,那笑里既有酸楚,又似乎已决定要赴汤蹈火。 【2】 “你脸上身上的伤究竟哪里来的?” “去城隍庙那里等新出笼的蟹黄小笼包,结果挤得太厉害,摔了一跤,头上身上都被踩了,才这么样的。” “那怎么还会被踩断牙根的?” “我冲在太前面,也没防备,不但小笼包没吃着,钱包又被偷了。我哪里肯放过,便一路追小偷,却不想那小偷转身便给了我一拳,这才打断了牙根。” “你从来就没有钱包,钱都是零零散散放衣兜里的。” “我……我就是因为心血来潮买了只荷包耍,才被小偷盯上,倒了血霉!” “可你明明被抢了钱,又怎么还带了一百大洋回来?” “你娘的,你到底要不要吃我带回来的莲蓉膏啦?” 连日来,杜春晓与夏冰对话最频繁的便是这些个内容,一个穷追猛敲,另一个却抵死不招,就这样猜来避去,不亦乐乎,直到她以怒气冲冲的语气煞住他的疑问。 除了追问杜春晓身上的伤,夏冰如今最忙的事情便是与小四共同查找邢志刚的下落。邢志刚将毕小青的手指寄到秦公馆之后,整整三天没有动静,待第四日,在秦公馆的信箱内侧又无端出现一行用白漆写的地址:云江路三百八十一号。 夏冰与杜春晓于是赶往云江路,那里离淞江码头不远,系外地人坐船来沪登岸后,要去中介所找工作的必经之路。所以鱼龙混杂,极不安定,一踏入街区便能觉出区别于花花世界酒色繁华的粗鄙气。不过这两个人似乎是习惯与下九流混在一处,穿着气质都还是鲜明的外地人特征,所以并不触目。杜春晓甚至还买了一包瓜子,边走边嗑,任夏冰一人在注意那些或被店面招牌封死,或已斑驳陆离的门牌号。 走了三圈,没有三百八十一号。 “莫不是写了耍我们的?”夏冰右脚底心起了一个水泡,气便也开始不顺了。 “你说,咱们要不要找个别的活儿呢?你的侦探社,我的书铺,都是门可罗雀,过不了多久,就得坐吃山空,回青云镇老家种桑养蚕去了。要想不丢这个脸,还是先行找些别的活儿,把回家置房购田的钱给赚了……”杜春晓像是对自己讲的话认了真,沿路竟一直在看贴在墙上的招工启事。 夏冰对她的反应也有些迷糊起来,赌气道:“你不用激我,要回去的到头来也是我,你这么能,哪里还有回去的道理?” 她知他有些脾气,站在一张卷了边的招工启事跟前,笑道:“你说要是这个活儿做好了,咱们是不是就能在上海立足了?” 夏冰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竟是一张招募餐厅服务员的告示,当下又恼又笑道:“你可是被斯蒂芬迷住心窍了?巴巴儿想去餐馆端盘子!” “端盘子倒是不想啊……赚钱却是要的。” 杜春晓指着那招工启事上用黑毛笔刷的一个大大的“叁捌壹”,脸色颇为得意。 招工纸揭下来,背面写着:凌晨三点,吴淞口码头,将金条放于第三个石墩下。勿忘! “瞧。”杜春晓将招工启事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我就说,咱们发财的时机到啦。” 诚如小四所说,平常人一入夜便不能靠近吴淞口,那是“小八股党”与“大八股党”争红土的地盘。所幸秦亚哲私下周转了一通,承诺说当晚不会有事,只是八十根金条哪里是这两个不事重活的人能用板车推得动的?夏冰正在犯愁,杜春晓却似是已算准了,笑道:“运送这些金条,必定要走水路。邢志刚想得倒也通透,知道秦爷的买卖都是船上做的,想是这次就要他阴沟里翻船,才选得那么搭称。” 一语惊醒梦中人,夏冰不由心焦起来,直觉今晚不可能那么快把事情办妥,要一次性将金条全部拿走,邢志刚也非派一条大船不可。可是,当晚寒风凛冽,乌篷船都歇岸了,大只的驳壳船亦鲜少有见在航行中的。然而灯火明明灭灭,都低调得很,连马达声均是细微如蚊子叫,刻意行得极慢、极隐蔽,如江上幽灵。 金条用木箱安放,置于舱内,船身异常吃重,杜春晓蹲在船头,冷风刮红了她的鼻尖,两只眼睛也吹得泪汪汪的。油灯挂在篷子一角,火苗与玻璃罩子不断碰撞,有些鬼气森森。 “时间还没到,先进去坐一坐?”夏冰死死裹住身上的短棉袄,已被冻得龇牙咧嘴。 第80节 “我说——”杜春晓吐了一口烟,那烟雾疾速融化在茫茫夜色里,空气像凝结了一般,呼吸都很沉重,有白雾从鼻孔喷出,“今晚我们怕是见不到五太太了。” “何以见得?”夏冰知她从不说没道理的话,却也怀疑起来。秦亚哲在码头沿岸十里之内都埋伏了人马,只要对方一出现,手一碰到金条,立马会有三十个人包围上来,要当场剁成肉泥都是容易的。 “因为船走得有些太快。” 杜春晓站起来,拍拍吹回到她衣襟上的烟灰,断根的盘牙处还未完全消肿,所以口腔里总有没剔干净食物的异样感觉。她缩起脖子,将围巾打了个死结,依然站在船头。 “走得快?我还嫌慢呢!带着那么沉的东西,也不知三点钟能不能赶到码头。”夏冰突然有些想念唐晖,这个时候若有这样的壮汉在,恐怕他也不会如此焦虑。 “怕是不能。”杜春晓慢条斯理地吐出一口烟,将剩下的烟头弹落江中。 “你不是还嫌船走得快么?怎么又说赶不到?” 杜春晓刚要回答,只听得船老大吼了一声:“让道!” “让什么道?”夏冰当即问他。 船老大抬手一指,有一条驳壳船正向他们驶来,马达声很轻,像是低沉的呜咽。杜春晓又拿出一支烟,点上,指着对面的船笑道:“这就是我们到不了的原因。” 果然,那乌篷船还未侧到一边,已定在那里,因对方行得太猛,一下冲到跟前,水花溅了船老大一身。还未等看清楚,船头已搭了一块走板,三三两两走过来几拨人。 “做啥?”船老大仗着有后台,凶拎拎吼了一声,却即刻吃了一拳,口鼻鲜血直喷。夏冰刚要上前,被杜春晓拖住,他这才看清来人每一个头上都罩了黑布,只剪了洞露出两只眼睛。 杜春晓对住其中一个敞了领、戴着金项链的人道:“几位大哥,这条船上没有你们要的货。” “有没有货,侬讲了不算,我们看过才算。好哇?”那戴金链的讲话慢吞吞,倒也不凶悍。 “老实讲,”她笑道,“东西有是有一点,但不多,大哥要么就进去拿。不过东西是洪帮二当家的,大哥清爽哇?” 戴金链的愣了一下,突然仰面大笑了几声,转头对几个人道:“兄弟们,你们听清爽了哇?今朝我们做了洪帮二当家一票,运道好咧!”那人口音非常古怪,像是舌头卷成一团了,然而却又似曾相识,令杜春晓好生纠结。 说毕,那几个人便兴高采烈上前将杜春晓、夏冰与船老大三个人一并捆了,舱内几个保镖刚跑出来,头上便吃了几棍,一个个闷闷地倒在甲板上。 “今朝我们可能要死。”杜春晓滚到夏冰旁边,在他耳边嘀咕了一句令人心惊肉跳的话。 “你不会死,我拼命也要救你!”他以为她是怕了,忙安慰道。可话一出口,他又有些气馁,因从小到大,他从未救过她,而她似乎也没有一次视他为依靠过。所以,她如今对他讲的话,恐怕只是真话,并没有想求他解救的意思。 “你可看过《水浒传》?”她突然转了话题。 “看过,怎么了?” “书里头的水匪,总是问那些倒霉鬼是要吃‘板刀面’还是‘馄饨’,‘板刀面’是一刀一个砍下水,‘馄饨’是自己跳下水,结果所有人都选吃‘馄饨’。今儿咱们也尝尝?” 夏冰这才明白她的用意,但同时也否决了吃“馄饨”的建议。一来他们都被绑着,要潜水根本不可能,二来两人身上穿的棉袄一吃水便沉了,跳下去等于投河自尽,所以他斩钉截铁地回答:“不行!会死得更快!” “可是等一歇他们撬开箱子,拿了东西之后,会把咱们用木棍活活敲死,再丢下水去。我可不想死得那么血肉模糊的,尸体怎么也得好看一点儿吧!” 说毕,未等夏冰反应过来,她已猛地滚到船沿,深吸一口气,“扑通”落水;他情急之下,也顾不得许多,将眼一闭,顺同一方向滚去,旋即腾空,整个身体失去重量,很快脸上的皮肤便猛地急缩,水流从口鼻猛烈灌入。他挣扎着探出头来,一些水进入肺腔,令他口腔泛酸,但还是抓紧时间吸了一口气,便匆匆沉下。 这次下水,不知怎的,脑袋竟撞着一个类似岩石的硬物。虽然冰水激得浑身发麻,已失去痛感,但也让夏冰不由惊喜,以为能摸到岸。孰料一睁眼才发现自己撞的是杜春晓的头颅,她也是神色痛楚地望住他,仿佛在做最后的告别。 “春晓!”他从心底里惨叫,希冀他的女人能有力回天,到了这个时刻,他发现自己还是在依赖她,而不是拯救她。 随后,夏冰感觉背后有一股力量将他抱起,他憋气已憋得几近失控,体内每根骨头都好似碎成灰烬,怎么也无法支撑身子的重量。可就是有些什么神奇的东西让他被绑的双手松翻了,于是他看到希望,拼命挣脱了绳索,待双手一自由,还来不及换气,便往下游去,抱起了正在下沉中的杜春晓…… 夏冰醒来的时候,头发上全是细碎的冰条,扭动一下脖子都万分吃力,好不容易别过头去看一看周围,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被抬到一个桥洞底下。周边支着几个脏兮兮的油布帐篷,帐篷围拢处还生着一堆火,只可惜火苗太浅,完全不能取暖。所幸,他看到杜春晓就一动不动地躺在火堆旁边,面青唇白,仿佛已是大半个死人。他坐起身子,揭开盖在身上的破毡毯,那毯子上有一股难闻的铁锈味儿。 “来,喝一点。” 有人将半瓶呛鼻的烧酒递到夏冰跟前,身体左右有些不对称,他仔细辨认,发现对方竟是小四。 【3】 初冬的太阳总是暖洋洋的,照得人昏昏欲睡。朱芳华因严重脱水,唇皮破裂出血,于是舌头舔舐到的第一滴汁液都是咸的。审问她的人已不知来去几拨,只知最后来的是一位面容和善、眼神锐利,且身材圆胖的外国警察,叫埃里耶。他见到她的第一句话是对身边的看守讲的:“快给这位女士一杯水,你们这样对待女人真是太不人道了!” 朱芳华听得出来,他的语气中充满真诚的愤怒。 “施太太,我不是来问你施常云的下落。”待她喝尽杯里的最后一滴水,埃里耶才笑嘻嘻道,“我只是来问两个问题,您只要说了真话,我就放你回家。” 她茫然地抬起头来,嘴角略略抽动了一下,像是认同了协定。 “施常云有没有交给过你一个藤箱?你只要回答有还是没有。” “有。” “第二个问题,那个藤箱里是不是有……”埃里耶突然凑近朱芳华,在她耳边讲了几个字,她当即面色煞白地盯住他,僵硬如行尸走肉。 “这么说我的猜测没有错,是不是,施太太?” 她紧紧闭口,像是已对刚刚道出的那个“有”字生了万般悔意。 埃里耶似乎对她的悔恨很高兴,他领着她办完所有手续,并叫了车送她回家。一路上,他都笑容可掬,对她温文有礼,但言语里却有些残酷:“释放一个恶人,比释放一个好人艰难得多了,所以我们才会经常让上帝摇头叹息。尤其对我们来说,人生只有两件事,恋爱和饕餮。施太太,我不知道你们信奉的菩萨是怎么处理这件事情的。” 朱芳华一言不发,脸上结着冰,左眼角下的细痣呈现淡淡的褐色,嘴唇棱角分明,像天生就用唇线笔描出来的。如果在欧洲,她这样的长相会很受青睐。 但是,正如杜春晓私下跟埃里耶所说,朱芳华虽与她仅有一面之缘,却将她牢牢记在了心里,因这女子有薄命相。所以后来听闻上官珏儿服毒自尽的消息,杜春晓脱口而出:“奇怪,死的为何不是施家大奶奶?” 如今埃里耶每每找夏冰出来讨论案情,都会顺带问一下杜春晓的意见。但艾媚那条线挖出来之后,他又开始怕这个女人,因她这一挖,不仅没有找到珍妮的死亡真相,还又多出一桩悬案,便是毕小青的失踪。单单这一条,便让埃里耶有些想收手,因查了毕小青,必会追到秦爷头上去,招惹黑道在上海滩是件麻烦事,但放弃了却可惜,侦探的职业热情时刻提醒他要一追到底。所以当得知夏冰正私下给秦爷办事的时候,他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想套出些底细来。 作为交换,杜春晓提出,要埃里耶通过关系去见朱芳华,并问她那两个问题,将答案带回来。所以埃里耶与夏冰、杜春晓的这次碰面,气氛也格外严肃,尤其杜春晓得知朱芳华的反应后,脸色遂变得异常凝重,喃喃道:“虽说是意料之中,但恐怕这位施家大奶奶,今后也是凶多吉少了。” “那还不如让她待在里边?”埃里耶即刻嗅出味道,紧追了一句。 “嗯。”杜春晓点头,“不过估计下场也是一样,这几天好好盯住她,有什么风吹草动也好控制。” 埃里耶手下的探员跟踪朱芳华似乎非常容易,因这个妇人自回到施公馆之后,几乎足不出户。娘姨出门虽勤快,也无非是辗转于菜市与三五姑婆偷懒聊天之间,并无任何异常。只一次,因施逢德张罗上官珏儿的葬礼,他出门之际,站在大儿子被害的阳台底下一片花园空地上,朱芳华不知为何,也跟在公公后头出来,站在那里,形销骨立的模样看着教人心惊。二人在那里站了好一歇,似乎又说了些话,起初像是平静沟通,继而又讲得激动起来,两人的头颅都在不同程度地颤动。朱芳华尤其反常,竟出手给了公公一记掌掴。施逢德这才停止说话,看了她一阵,转身上了汽车。 第81节 这一幕告到埃里耶那里,老头觉得有趣极了。 ※※※ 杜春晓在秦亚哲跟前已骂了好一阵儿,她豁出命去冲“阎王”撒气原因有二:一是那次本是去赎人的,却不料几乎将自己的性命搭上,自然要怪秦亚哲的人马反应过慢;二是从那晚的情形来看,秦亚哲从未将他们的命当命。 所以杜春晓自认已不必跟原本就心存险恶的人拐弯抹角,反正早晚难逃一死,不借机骂几句岂不亏大发了?于是她骂得铿锵,骂得用力,居然句句掷地有声。 “秦爷不拿咱们的命当命不要紧,难不成五太太你也不要了?巴巴儿骗我们两个打头阵,放砧板上被人剁成饺子馅儿了,你都不皱一下眉头。我们小两口的性命是小,赔了一个五夫人又折八十根金条……哦不,大概抽去箱底那些砖头,才十几根金条。这个事可就大了,丢的是秦爷的脸,这要传出去——” 正讲到兴头上,杜春晓的嘴突然如鸟雀一般翘起,嘟成滑稽的形状。原来是秦亚哲一把捏住了她的两腮用力往里挤,才让她彻底闭口。 “杜小姐,既知道你们的命在我手上,便不要多讲。没救回五夫人的事体还没找你算账,倒跟我计较起来了?”秦亚哲开腔的辰光,手上几乎也要将杜春晓的下颌捏碎。 她痛得眼泪汪汪,又无法开口,只得瞪大眼睛看着对方,直到他松手。 回来的辰光,夏冰一见她腮帮上的红印子,便怒道:“怎么你每次去找这姓秦的都要带一点儿伤回来?他凭什么虐待你?下次还是我去!” “不用,这是我自讨的。”她捂着脸,另一只手下意识去摸包里的香烟,掏了半日只掏出一个空烟盒,便一把捏成了团,远远抛进前院的泥坛子里。 “你讨这个作甚?不如讨点儿钱实惠。” “因为若不转开他的注意力,我怕他会追问我们是怎么逃过一劫的,然后——”她顿了一顿,幽幽道,“他恐怕很快就会知道小四的事。” 话毕,两人好一阵沉默。她拿起饭桌上的一个剩菜碗,径直拿手捡里头的咸肉片吃,他却两手托腮,仿佛要看透弥漫冷菜味道的空气,脑壳里却在努力寻找某个答案。 ※※※ 施逢德自上官珏儿下葬之后,与朱芳华一样不再出门。听里头的娘姨讲,系卧病在床,起不来了。大夫来看过两回,都说是心结,要慢慢解。埃里耶却愈发觉得有蹊跷,于是造访了一趟,接待的是朱芳华,她还是一张素淡的脸,憔悴中略见坚强。 “您公公现在还好么?” “好一些了,在吃药。”不晓得为什么,她鼻尖总是红红的,哪怕壁炉的火烧得正旺,她身上厚厚的荷兰手织披肩还是紧紧裹于肩头,指节也是白的。 “我想跟他谈谈,可以么?” 她咬了一下嘴唇,回头道:“他倒也不至于还不能讲话,只是疲得厉害,时间不太长还是可以的。” 话毕,便起身将埃里耶引到二楼最大的一个房间。埃里耶看到阶梯上铺着昂贵的羊毛地毯,每踏一步,他的半只皮鞋就被地毯吞没。 “铺这样不合时宜的地毯,是为了掩盖凶案发生时留下的血迹么?”他抹了一下胡子,转头问朱芳华。 “是。”她应对之平静令他有些意外,于是只得尴尬地吹了一记口哨。 施逢德的房间与他豪宅的欧化风格完全不匹配,里头摆的还是老旧的木框棕绷床,略动一动便吱吱作响。床头柜与衣橱虽是贵重的红木,但因房间过小的缘故,东西都显得过于庞大,挤挤挨挨,似乎快放不下。床头柜上一盏琉璃罩台灯流光溢彩之余,却显得昏暗,绒布窗帘厚厚的,长直垂地。一个落地大钟摆在对面角落,嘀嗒声震耳欲聋。埃里耶一见那钟便笑道:“看来施先生跟我们一样,习惯这样的大钟摆着,也不觉吵。” 施逢德撩开幔帘,果然是槁颜枯爪,眼白血丝密布,花白头发因长久没有梳理,乱蓬蓬顶在额前。他看埃里耶的表情亦是怔怔的,笑容呆滞,有着多数人看到陌生人时的迟钝反应,但似乎又在抵触被对方观察。 “施先生,有些事情不要太挂心了。”做过自我介绍之后,埃里耶其实已经对施逢德有些放弃,在他面前的,不是一个藏有巨大秘密的说谎者,而是一位连遭打击而身心俱疲的男人,他实在不忍再多问什么。 “是常云,有消息了?”施逢德突然眼睛发亮,要将希望托付给一位外人,这是何等悲哀?尤其是作为父亲,他对于从警察那里得到亲骨肉的消息实在是百感交集,一面怕这样的结果,一面又希望得知儿子的下落。埃里耶虽然一直保持单身,却深谙人间真情,所以他摇摇头,对施逢德挤了一下眼睛,笑道:“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施先生应该明白的。” 施逢德果然又挤出一个笑来,在五彩斑斓的琉璃灯照射下,那笑容也是五味杂陈的,甚至有阴森与酸楚。 下楼的辰光,朱芳华在后头幽幽道:“您不是想问他什么,只是想看看他吧?” 埃里耶转过头来,一脸狡黠的笑:“中国女人比法国女人聪明的地方在于,你们的洞察力过于细微,这是你们的优势,更是悲哀。” 话毕,埃里耶盯住朱芳华的面孔。 她怎么突然变得容光焕发了?先前每一寸尖锐的曲线现在都温滑无比,莹莹然散发着异样的神采。 【4】 琪芸整个人泡在水中,耳膜里充满细微的流动之音,至于是什么在流动,对她来讲并不重要,要紧的是思维可以暂时飘浮起来。这难得的“清静”,令她无端怀念起从前在百乐门的那些日子,她因怎么也学不好狐步舞,上海话也讲得极结巴,于是时常被燕姐罚去坐冷板凳,连吃半个月“阳春面”都是有的。所以饿肚子的感觉,她了解得比其他蓬拆小姐要多一些,然而即便如此,她还是在那里待足了一年。 其中原委,琪芸并非想不通透,只是不敢想彻底,倘若要一根筋往深处挖,便只能挖出三个字——邢志刚。 不晓得为什么,她就是对他无端挂心。他并非万人迷的品相,太冷,太傲,也太愚蠢。有些男子,表面像豺狼,骨头其实是软的,缺少主见,只能在背地里找一个依靠。琪芸从前一直幻想她会是那个依靠,直到发现秦亚哲对她根本没兴趣,却将目标锁定了小胡蝶,她才彻底绝望。事实上,她早在与秦亚哲会面之前,便已做了长达两个月的准备,他喜欢女人穿什么样的衣服,化什么样的妆,眉尖修成何种形状才能让他看着顺眼,往他嘴里灌什么酒他会醉,他到底是喜欢酒量好的女人还是一杯便倒的。一丝一缕都计算到位了,原以为可以一击即中,孰料他对她的万无一失竟没有兴趣,眼睛却是望向在舞池旁边脱下一只高跟鞋偷偷歇脚的小胡蝶。此后,她终于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男人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其实并没有具体的道理。 琪芸走出百乐门的辰光样子也颇狼狈,连个送行的姐妹都没有,邢志刚托燕姐给她的信封里,只得孤零零几张纸币,代表她在他心里的分量。所以后来她牙关咬紧,誓要出人头地,在电影圈子里爬到如今的位子,也是赌着一口气,幻想着邢志刚看到她在大银幕上风姿卓越,光彩照人,会生出怎样的复杂情绪。 女人多半都要靠这些自我安慰,才能活得舒心。 浴缸的水开始变凉,她将头探出水面吸一口气,又打开龙头放了些热水,身体复又回暖,每个关节都觉得松柔,疲意顿消。但深处绷紧的那根弦却还在嘶叫,提醒她某些阴霾还如影随形,必须找一块透明的“抹布”将它们抹去,就像邢志刚为了生机,能将亲密爱人从世上抹去。 她想起上官珏儿,那是个可怜的女子,然而生前颇有手段。琪芸每每想起她们经历的事体,便恨不得能将这些污点直接从身上割去。 唐晖…… 她直觉他有一张与邢志刚轮廓相似的脸,只是要比后者更阳刚一些,明朗一些,像在轮廓上撒了金粉,但她还是沉迷于邢志刚的弱势与幼稚。有人跟她讲过:“男人外表越强,做事情往往越犯蠢,这样的男人你要珍惜,因为他们依赖性强。” 只可惜,邢志刚从未依赖过她。直到一周之前,她的娘姨夜里到后院剪罂粟叶子嚼来治胃痛,却见他缩在墙根下,一脸的惶恐。 “只有你能救我。” 她能看到他乞求的眼神里藏得并不高明的得意,于是偷偷有些气恼:原来他一直知道她的心思!于是救赎里也带了些报复的心态。 从浴缸里站起,身体骤然发冷,于是忙拿过一条松软的棕色大毛巾披在胸口。门把手却似乎震了两下,她迅速拉起浴帘,将一只手伸在睡袍底下,保持一个放松的站姿,仿佛并没有设防,却是什么都准备好了的。 “你紧张了?”邢志刚将门关上,抬头纹显得很稚气。 她只得抱起睡袍,连同包在里头的手枪,若无其事地背转身去穿上睡袍,同时把枪放进口袋,于是一边便有些不对称地下坠。 “什么时候能离开上海?” 他问得很不合时宜,令她愈发认为付出有所不值,但还是忍住气,凶巴巴回道:“两条路,一是走水路到福建或者广州,二是坐火车去北京,你自己选。不过洪帮的人正到处找你,恐怕要走也得等到风声过了以后。” “姓秦的没找到他想要的东西,风声就永远也不会过。”他口吻有些焦虑,但绝望中竟还流露了一丝性感。 第82节 她只得苦笑:“那你又能怎样?踏出这个门恐怕就离死不远了。” 他望住她,沉默了好一阵,遂吐出几个令她诧异的字:“但不出这个门,我也早晚要死。” 这一句,像是点中了她的要穴,她竟不由自主地把手伸进口袋里,握住了那支枪。 他走到她面前。因靠得太近,她能看清他下巴上杂草一般的胡楂,烧酒的气味也在轻轻刺扎她的鼻腔,与她身上残留的檀香皂之馥郁芬芳混在一起。 她突然吻上他的唇,像是索取,又似在抵抗。他顺势剥掉她的睡袍,握住她一只乳尖。 她听见自己的枪落在马赛克地面上的声音…… ※※※ 艾媚洗完斯蒂芬衣橱里的最后一件衬衫,便再也动不了了,她腹部酸胀,胃里像有一条毛虫在偷偷蠕动。斯蒂芬再次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样子看起来很轻松,仿佛从不曾犯错。她有些茫然,却还是带着呆滞的表情将衬衣一件件在阳台上晾起。 “听说你去别处找过我?”斯蒂芬生气的时候还是保持着优雅的谈吐,这是他最可怕的地方。 她手指根肿得像胡萝卜,姆妈早就要她停掉这份工,她事实上已是停了,却还每日假装去上班,便是到他的住处来做些可有可无的杂事。 “我不晓得你去了哪里,所以到处找。” “怎么会找到那里去的?”他声音柔情似水,她却有些背脊发毛,于是假装没有听见。 “是不是看到了那个火柴盒上的地址?” 她只得点头。 “你见到她了?”他的口吻越来越温和,完全不像在质问。 “见到了,不过……应该是我多想了。”她勉强挤出笑意,将洗衣盆拿起,刚转过身便贴到了他的体温,微热的胸膛,带一点淡淡的须后水的芬芳。 他在她面颊上轻轻吻了一下,便放开了。她不由得有些沮丧,因这是两人近期最亲密的举动,自她跟踪他到那俱乐部并看见珍妮以后,他很久都没有对她做过越界的事。 “哦?”他轻挑了一下眉尖,笑道,“怎么会这么快就意识到是自己多心了?恋爱中的女人都很盲目的。” “再盲目,有些事情她们也不得不注意到。”艾媚用英语回答他。 “那么——”他转动她的肩膀,以便自己从背后抱住她,在她耳边轻语,“你得再帮我注意一些事。” “比如呢?” “比如那个法国老头。” 她蓦地想起埃里耶肥圆风趣的面孔,绷紧的肉体竟放松了一些:“那个老头并没有那么难应付,他若有法子找到我,那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呗。” 斯蒂芬笑起来,教人犹入如沐春风之境,他会嘲笑艾媚的天真,却又喜欢她的天真。女人无知起来,往往就会变得勇敢,他确是需要一个勇敢又不太聪明的女人为他贡献一切。 埃里耶找到艾媚的时候,她正坐在红石榴餐厅里发呆,他尽量将这次调查搞得像偶然相遇。有趣的是,这姑娘似乎并没有察觉自己已被盯上,仍然坐在那里喝一杯红茶,她点了一个蓝莓派和一杯牛奶、一碟薯片,显然胃口很好,一气吃了不少。尽管穿着宽大的灯芯绒背带裤,隆起的小腹和肿胀的乳房还是非常抢眼。 “姑娘,我知道你也许不认得我,不过——” “我认得。”艾媚的笑容甜津津的像话梅,“从前您经常来吃午饭,喜欢这里的牛腰肉和杜松子酒。” 埃里耶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胡子,道:“是啊,可惜现在换了老板,味道也变了,所以我——”他露出痛苦的表情。 “您还在查那个外国女人的案子?” “是的,听杜小姐说,你以前见过珍妮?”埃里耶当即开门见山。 她低头不语,表示默认。 “那你见过这个女人么?”埃里耶将一张相片递到她眼前。相片上的女子黛眉凤眼,略显木讷的神情,虽然生得标致,却也仅限于标致,但眼角下的泪痣却让她心惊肉跳起来。她必然是见过她的,深夜,那幢青灰色群居房里的一间,她便半倚在床头,素白绣花边睡衣领口处托着一张寂寞雍容绽放的面孔,远比相片里的那一位要鲜活美丽。 “见过。”她点头承认,因直觉若断然否认,必定会被对方识破,勿如学乖一些。 “在哪里见过?”他果然上钩,露出兴奋的眼神。 “在这里见过,她用过一次餐,是我招待的。” “用过一次餐你便记得这么清楚?” “在画报上看到过呀,上海小姐第二名嘛。见着真人,觉得有些像,但又不敢认真,所以跟其他几个招待还打了赌,由我过去认呢。”她口吻一派天真烂漫。 “什么时候来的?她一个人吗?”埃里耶显然像是找到了希望一般欢喜。 艾媚继续演戏,偏头嘟嘴想了好一阵,才喃喃道:“大概两个月前吧,好像是跟一个男人来的,那男人长相我没看清楚,穿深蓝色洋西装,戴眼镜,看起来蛮撑头的样子,想想也必是有钱人。” 埃里耶遂将钞票放在桌上,向招待打了个响指,起身笑道:“艾小姐,很高兴跟您聊天,我要告辞了。” “这么快就走?您都还没尝尝这个派呢,这里如今唯一还称得上不错的食物。” “我应该相信你这位漂亮姑娘的建议吗?”埃里耶撇了撇嘴,笑道,“你撒谎撒得太像了,不过还需要锻炼。要知道,记不住一个人的长相的同时,是绝对不会想起对方穿的是什么颜色的衣服或者戴不戴眼镜,何况还是很普通的服饰。” 话毕,埃里耶便挪着肥肥的大屁股走出餐厅,只留下瞠目结舌的艾媚。 【5】 杜春晓在桌上摆了一副中阿尔克那,然后对住那一桌的牌发了呆,香烟快烧到指节都不自知。 敌人牌:皇后。 贵人牌:倒吊男。 障碍牌:力量。 都是些毫无头绪的启示,更何况她推测事态从不是真正靠牌,只有被逼上死路,才会拿这些牌来出气。此刻,她就将那张皇后当做秦亚哲,严格来讲,他是她的财路,可同样亦是最大的敌人。不仅拿她和夏冰的命不当命,很可能找到毕小青之后,他还会处理一些多余的麻烦,这个“麻烦”是什么,她不得而知,但隐约觉得应该与她有关。障碍牌无疑是邢志刚,他的藏身处还未找到,但秦亚哲已布下天罗地网,要逃出上海几乎没有可能,如果他还在这里,又会去哪儿?她遂想到现在正被倒吊在秦亚哲家后院柴房的那个广东人,倒是有一副硬骨头,十根手指已被削去了三根,还是一声不吭。夏冰那日目睹了对此人上酷刑的场面之后,回家后三天都不能吃一口肉。 第83节 究竟邢志刚背后有什么力量在支撑他?他能逃到哪儿去? 她越想越觉得心寒,因已迷失方向。更糟糕的是,秦亚哲给她找出邢志刚下落的期限只有三天,即是讲三天之后,她与夏冰会是什么下场已显而易见。但凡做大佬的,一旦被惹急了,便会拿无辜的生灵出气,这是常规。 “春晓,咱们逃走吧?去北京,或者南京,或者再远一些,去香港。”夏冰大喇喇说道,仿佛只是建议去郊外游乐。 她清楚他的焦虑,于是面上淡淡的,摆出拿他当孩子的态度来:“你说,邢志刚会藏在哪里呢?他除了燕姐之外,身边再无其他的知心人。旭仔也被关起来了,一个人要绑架毕小青,还要取赎金,也太难为他了。” “肯定还有别的人在暗中配合他,但会是谁呢?你有没有想过,其实邢志刚、高文、斯蒂芬、珍妮,可能还有上官珏儿和施家父子,都是因为同一件事情上有牵连,才会落到这种地步的。我只是一直没想明白,邢志刚到底……”她拿起那张倒吊男,搔起下巴来,“如果换了你是邢志刚,你会躲到哪里?” 夏冰憨笑道:“恐怕我哪里都躲不了,一来我没钱没势,不能买通任何人;二来也不是元宵模子,去哪里也不讨女人喜欢——” “元宵模子”四个字一出口,杜春晓已从沙发上跳起来,她两眼放光,高声道:“对啊!邢志刚这样的小白脸,虽不比唐大记者年轻,但也能把女人迷得神魂颠倒,且他的夜总会里,还有那么多女人!” 结果两个人当下便去了百乐门,却见那里大门紧闭,唐晖站在不远处给它拍照。 “就这么倒了?”杜春晓上前问唐晖。 “哪里能倒?不过是等着其他人接手罢了。”唐晖不晓得为什么脸上肤色苍白,眼神却是透亮的。 “谁来接手?秦爷?” “可能。”他不置可否,对住“百乐门”三个用电线与铁丝圈起来的阴暗大字,陷入了彷徨。 “所以他更要找到邢志刚,要不然办不了移交。”杜春晓有些天真地接话,遂笑问,“你可知道那些蓬拆小姐都去哪里了?” “我哪里晓得?”唐晖无奈地耸耸肩膀。他较一个月前明显瘦了,颧骨愈发突出,然而也更漂亮了。 “个把总晓得吧?比如米露露?” 唐晖不假思索地摇头。 “朱圆圆呢?” 唐晖还是摇头。 “你知道朱圆圆是谁?” “不知道。”他不耐烦地皱起眉头,“我还要跑几条新闻,先走一步了。” 唐晖一离开,杜春晓便与夏冰笑道:“他今朝有些奇怪啊,怎么也不问问我们为什么要打听那些蓬拆小姐的下落?还有……我记得他是专门跑电影明星的,怎么会来这里?” 夏冰也推了一下眼镜,回道:“不过没关系,我们还有小四。” 果不其然,次日下午,小四便上门来了,只说了一句“朱圆圆现在在金帝豪门夜总会上班”便要走。 “怎么不坐下来聊聊?”面对救命恩人,杜春晓倒是格外客气。 “不了。”小四的神色异常严肃,似乎正背负着巨大压力,“而且杜小姐,今天以后,我再也不能帮你们做事了。” “为什么?” “我有很要紧的事情要去办。” 她想问什么事,却又忍了下来,因知道他必定不会讲,于是只得道:“那这些日子麻烦你了。”说毕,正欲从钱包里拿钞票出来,却被他止住,说了句“不必”,转身便走。 不晓得为什么,杜春晓恍惚觉得小四这一去,必是再也见不着了,心下便愈发惆怅起来。个性过分沉默的人,往往因过分隐藏心事会让自己陷入命运的僵局。 “金帝豪门”实是比百乐门规模还要小一些,开在法租界的繁华地段,招待的多为军火商人,抑或想借机捞钱的拆白党。所以朱圆圆转到夏冰的台子时,一看是个穷酸后生,便傻里傻气地嗔道:“先生啊,侬……侬到这里来开开心心白……白相是可以唉,不要弄出搞七捻三的事体来,晓得哇?” “圆圆,长远不见,口气横了不少嘛。”因早前听杜春晓讲过她直肠直肚的憨傻个性,所以夏冰也不计较,反有些喜欢起来,“杜春晓说好久不见你,怪想的,赶明儿去她那里玩一趟?” 朱圆圆听闻“杜春晓”三个字,当即面上便雨过天晴,恢复一脸稚气,笑道:“侬……侬是春晓的朋……朋友?哦,不是唉,是伊老……老公,对哇?” 夏冰隐约从她身上看出些杜春晓少女时代的天真,于是不由得有些神迷,回道:“是的呀,你啥辰光过来白相。” “好呀!”她爽快答应。 “你可晓得你原来的老板去哪里了?” “不……不晓得。”朱圆圆当即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上一通……有……有几个穿得蛮流氓相的人也来问过,我不晓……得就……就是不晓得。” “那你有没有听其他原来百乐门的姐妹讲起过邢先生的去向?” 朱圆圆偏着头,思忖道:“真不晓得……得,伊……伊就这么不见了,后来一帮人……人把百乐门翻了个底朝天,听说旭仔也被捉去了。还有我……我在那边,其实没有什么姐妹的。” 话毕,她蝶般上下翻飞的长睫毛几乎要将下眼睑盖严了,生得美貌果然占便宜,连落寞的狼狈相都好看。 “那当初你的几个……同行里,必定也有特别讨邢先生喜欢的?” “讨伊喜……喜欢的不见得有人,伊眼睛里只有燕……燕姐,我们都晓得的。喜欢伊的倒……倒有不少,不过也是自作多情,侬也晓得,倒贴货男人一般不稀……稀罕的。”未曾想头脑简单的朱圆圆竟讲出这样的世故话来。 “那有哪一些喜欢他的,你可还记得?” 她眼珠子转了几圈之后,开始扳起手指头来:“有薛素芳,不过后来嫁给米行老板,早就不做了;前年跳河自尽的红月,是鸦片瘾头太大,周转不过来,被追债的逼死的;还有一个……哦,这个不能讲的……” “哪个不能讲?讲讲呢。”夏冰一把抓住她的话中核心。 “真……真不好讲,不过讲……讲了也没有人相信。” “那就讲,反正也不怕有人信。” “我也是听来的,因为我进来的辰光,她已经走掉了。后来听露露她们吃小酒的辰光有讲到,这个女人生意做不好,不过心机老重,想跟小胡蝶抢秦爷,自然抢不过。不过露露讲,其实她抢不过,是因为心里喜欢邢先生,所以戏演不真。不过也蛮有趣,后来她不做了,竟真的去演戏,你讲好不好笑?” “哦?这个人是谁?” “现在的大明星琪……琪芸。” 【6】 第84节 旭仔已是“死”过两次的人,所以他对死亡并不陌生,更深谙死亡比痛苦舒服的道理,所以他现在最觉恐惧的不是没命,而是加倍的肉体折磨。削去的手指,像依然长在那里,他经常以为它们尚活动自如,只是有一些迟钝。唯有用眼睛确认,看到手掌上草草包扎过的切口,才倍感无奈。 断指的根部还在流血,他能体尝到生命正一点一滴地流逝,这令他多少有些欣慰,因终于要去了,永别颠沛流离的境况。诸多千钧一发的关口,他求生之余心底里都会冒出“不如就此放弃”的念头,继而怀疑起自己的生存意义来,究竟这般支离破碎的人生是否还值得苟且?教书先生冰凉的手掌仿佛一直压在他潮湿的前额上,让他因高烧而发烫的身躯得以暂时的平息。 但旭仔求死的决心,似乎一点也没变。他并没有忆起前半生,因那些都是不堪回溯的往事,哪怕有一点点所谓的“美好”,除教书先生的短促温柔之外,恐怕唯有对邢志刚的忠诚了。这“忠诚”里包含了太多微妙的情愫,所以他对邢志刚有些畏惧,有时互相递一个火,便靠得有些近了,他能看清他唇上的青色胡楂,及头顶那个苍白的发旋。想到这一层,他便心脏紧缩,喘不过气来。尤其原本打算从容赴死,但邢志刚的面貌一浮现,那些壮烈便成了灰。 他想知道邢志刚在哪里,但又预料到他的安全处境,倘若秦亚哲已找到他,便不必如此费心审问。断他三根指头了,接下来,恐怕得挨“三刀六洞”的刑罚,于是从昨晚开始,他便在计算那个时刻的到来。 结果等来的,是秦亚哲。 旭仔虽然被秦亚哲折磨到一心求死,但他骨子里并不讨厌秦亚哲,相反却有些羡慕他。同样从马仔混起,有些人是早死早超生,有些人像他一样至今还是跑腿做事的,而另一些人就是他们活到这种程度却仍不放弃的唯一依据。倘若没有“秦亚哲们”的存在,旭仔真不晓得风口浪尖上的日子还有什么甜头可尝,秦亚哲就是他们的愿景,他们的梦。 而有梦,其实是一种“致命伤”。 给旭仔处理伤口的,是一个形销骨立的老头子,背很驼,脸上生满了老人斑,但眼镜片后头的一双眼却透着精光,且动作灵活,有一种与年纪背道而驰的动力。所以旭仔只觉得伤口微微刺痛,绝对在承受范围之内。待料理完断指,被推到饭桌前的辰光,他已是一身轻松。 桌上摆着一大盆小米粥,一份小笼包,一碟榨菜,并一个砧板碎肉炖豆腐。他未曾觉得饿,却还是机械地坐了下来。左右手都已没了食指,只得用大拇指和中指贴合,夹起一个大大的银汤匙来。舀了一勺粥,温温地含在嘴里,还未吞下,眼泪却出来了。他不晓得自己为什么哭,只是眼睛在发热,怎么做都是个失控。 “点解放过我?” “你认得花弄影么?”秦亚哲将一只镶瓷面戒指摆到桌上,泛黄瓷面上有教书先生的清俊面孔,“听说,她的父亲救过你一命?” 花弄影?这名字在他心里是蒙了灰的,仿佛不知塞在何处的一件旧衣裳,早已记不得要穿,更记不得要丢。 于是他茫然摇头,又变成点头。因隐约想起她是个声名在外的老举,他曾看在这只瓷面戒指的份儿上替她收过几次钱,后来有一天,这老举竟提出要他带她一道远走高飞。他知她次日便要被赎身,嫁予一个上海大老板,于是只当成玩笑,便讲了句:“好,明早六点,在码头等你。”次日他果真去了码头,却不是六点,而是凌晨三点,浑身伤痕累累,上船时已丢掉了半条命。 “是我的四姨太,现在杭州调养身子。”秦亚哲轻轻呡了一口茶。 旭仔竭力压抑住心中惊讶:他又怎会知道这段往事? “你一讲话,便让我想起她来,口音像得很,只是你的上海话更灵光一些。”他微笑的样子都有些慑人,“所以你们广东人给我的印象并不差,更何况——” 他每一次刻意的停顿都令他紧张。 “更何况,你对邢志刚的下落的确一无所知。” “这就是我那三根手指让你明白的事吧?”旭仔苦笑,又吃了一口粥,动作比先前熟练多了,脸上的疤痕色泽也淡了。 “不,是抓你的时候就知。” 他很想追问一句为什么,却忍住了不开口。 “邢志刚杀掉燕姐之后,应该是早就想好了退路,你也不会那么不小心,在舞厅里束手待毙。只有两种情况会让你这么容易被我抓到,一是你根本不知道内情,所以邢志刚完全把你撇下了;二是你与邢志刚串通一气,你来受苦,然后道出所谓的真相转移我的视线,他借机逃出上海。但是,折磨了你这么长时间,却没从你口中掏出半个字来,若是演戏,你未免演得有些太真了,所以我还是宁愿选择相信第一种。” “所以,秦爷要放了我?” “对。”秦亚哲点头,将毛茸茸的耳孔对住旭仔,“但是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有个人想见见你,问你一个问题,不是关于邢志刚的,所以请你务必答他。” “如果不呢?” “那就只有死在这里。” 旭仔垂下头,表示默许,但更重要的是,他依然保持了旺盛的好奇心,想见见那个人。 夏冰笑嘻嘻走进来的时候,旭仔便认出来了。虽然那日室内光线昏暗,但绝对就是那个与他在珍妮的住宅里狭路相逢的怪人,也许也是将他推进地下室的人。 “那天为什么把我推进地下室?” “什么?”夏冰露出一脸困惑,旭仔看出他并没有演戏。 “算了,你想知道什么?” “我只想知道,那天你在珍妮家的书里,好像翻到了一件东西,那是什么?” 旭仔终于确认,当晚暗算他的人不是夏冰,不知为何,竟有松一口气的感觉,当即答道:“是一张类似抵押收据的东西。” 夏冰挑了挑眉毛,笑道:“我陪你一起出去吧,再帮你叫个黄包车。” 二人内心同时浮涌起一股久违的松快。 走出秦公馆的一刻,旭仔头一件事便是拍遍身上的口袋。杜春晓急急向他们这边招手,手里正捏着一包黄慧如牌香烟。 “你可晓得秦亚哲放你走的意思?”杜春晓碰上“烟友”,语气分外亲切。 “嗯。”旭仔用残手上的纱布搔搔鼻头上的痒,吐了一口烟雾,“他是想让邢志刚以为我是他的人了,后面的发展就会很有趣。” “不是有趣啊,是你有可能会被邢志刚做掉。” “他现在自身难保,怎么做掉我?” “一个能绑架毕小青的人,怎么做掉你都不奇怪啊。”杜春晓把烟蒂丢在地上,踩了一脚,寒气随即代替暖雾涌进鼻腔。 “我还是认为他没有理由找我麻烦。” 他既是固执,又是为邢志刚做某种暧昧的开脱。杜春晓瞬间洞悉了他的底细,心里竟生出几分怜惜。因这样天性特殊的男子,在这个时代多半都没有好下场,于是道:“你可知道如今的大明星琪芸与邢先生有些瓜葛?” 旭仔仿佛没有听见,已径自走向一架黄包车,背影纤瘦得像个女子。 ※※※ 邢志刚一直漠视他人的死亡,比如燕姐,比如旭仔,这是从小养成的纨绔子弟个性,自私得光明磊落。所以琪芸接下《浮萍花》这个剧本,像是注定的。这个剧本好便好在,因情节多半都是在海上,于是要登船在松江、滨海一带取景。原本这些戏找个水库拍也是一样,但琪芸坚持要出海,只说那里拍起来更逼真。何况片子是要拿去跟《香雪海》比的,掉价绝对不成。关乎这一决定,琪芸的老搭档导演冯刚倒是赞成的,只剧组其他人有抱怨,已是初冬季节,在露天伸一根指头都会被冻僵的时候,去海上吹风浪,无异于发病。不过众人亦想瞧瞧琪芸的能耐,她平素娇里娇气,很难相信能挨得住海上拍戏的苦,所以大家听到决定后也都不响,只默默去做了。 依照琪芸与邢志刚的计划,拍戏的船只要行到松江上,在临近公海的地方便由琪芸买通的偷渡船接应,带他前往日本。计划简单,但很实用。再讲无人怀疑到琪芸头上来,她自然就是安全的,她安全,便意味着邢志刚安全。 第85节 “可是,万一那时船来了,你却在拍戏,没有把我交过去怎么办?”他疑心病向来很重,重到让人既爱且恨。 “所以最好还得有一个人接应,只是我也想不出要拜托谁,好似谁都不可信。” “那怎么办?”他将问题都推给了她,仿佛不是在计划自己怎么保命的事。 “怎么办还要问邢先生你了,身边也没个靠得住的。”她讲了句气话,见他没有反驳,又有些不忍,少不得安慰道,“其实办法还是有,你那个旭仔已经出来了。” “你怎么知道?” “他来找过我,问你的下落。” “那你信不得他,说不定已被收买。”他眉宇间尽是杀机,切齿道,“你们什么时候动身拍海上的戏?要抓紧了!” “就在后天。”她看着他,有些痛恨自己爱错。但感情从来不由理智拍板,所以只得顺着,因理智只会教人生索然无味,感情才是人快乐的源头,“若他真在秦亚哲跟前把你卖了,恐怕如今削掉几根手指的那一个就是我了,哪里还能跟你在这里舒舒服服讲话?” 他垂下头,将两只手插进头发里,仿佛在与自己争斗,好一歇才抬眼道:“万一他靠不住呢?” “靠不住的话,邢先生现在就可以杀了我。” 旭仔缓缓从浴室里走出来,穿一件乳白色的浴袍,胸膛赤红,目光晶莹。 “旭仔,你没事就好!”邢志刚神色激动地起身,将旭仔抱住。旭仔闻到他身上散发的虚伪气息,甚至还看到他发红的眼圈。 “邢老板没事才最好。” “旭仔,在行动之前,你最好再替我做掉两个人。”邢志刚表达的深情像是限时剧本,演过这一条便很快过去,转而谈别的事。 “什么事?” “替我做掉朱圆圆与米露露。” “为什么?” “因为除了燕姐之外,只有她们晓得琪芸在百乐门做过蓬拆小姐。”邢志刚抓住旭仔的肩膀,仿佛拿到了一柄凶险的暗器。 三天以后,米露露与朱圆圆从如今各自上班的舞厅消失,再不出现。 【7】 琪芸的服饰箱里充斥着淡淡的脂粉味儿,邢志刚很想憋住气,拒绝这香喷喷的污浊空气,然而不行,他必须保持呼吸平顺,才能避免出现大的动静。他的鼻腔与思维习惯像是结了盟的,都会不由自主地对胭脂水粉抑或香水感觉污秽,女人用这个诱惑男人,同时也染脏了自己。他见识过太多蓬拆小姐眼角流下污黑的眼线水,唇膏沾在门牙上,一笑就像嗜血,香水与酒气混在一道,更是令人作呕。 他猜想自己在船舱内应该很安全,琪芸的房间靠近最里边,除了化妆师与随行保姆,一般没有人会进来。而且她是出了名的脾气怪,未经允许碰不得一点儿东西,否则便要大吵大闹,装病不开工。当然,琪芸这么样败坏名声,自有她的道理,兼因现在来个邢志刚搅乱了她的生活乃至品性,真当命运弄人。 “等一歇有场戏,拍过了船就要返回去,所以我会故意重拍好多条,叫他们都围牢我转,旭仔再领你到船尾,去登专门接你的渡船。清爽了哇?” 这句话,琪芸已跟他叨唠不下十遍,总像是怕他忘记,又更似提前告别,有许多话要讲,却总也说不出口,只得就这么样顾左右而言他。 旭仔是以美工助理的名义跟剧组登船的,自然也是琪芸买通的关系,只说是她远房表亲,要照顾一下,别人也不好讲什么。琪芸对旭仔的信心,源自从前在百乐门有限的交往。印象里这个矮小精干的广东人鲜少开口讲话,但几个舞女笑话说得前仰后合时,他会在一旁轻笑,不张扬的,静默得很,令她一眼看穿了他骨子里的极端与坚韧。 所以这样的人,下定决心要做一件事,就一定能做到。 《浮萍花》的这场重头戏,讲的是琪芸扮演的富家千金,意欲逃婚,在船头与父亲吵架,吵到酣处便银牙一咬,不惜跳海以示决心。原本跳海的替身演员已经到了,却因晕船而大病不起,实在完不成任务,把导演冯刚急得直跺脚。好巧不巧旭仔坐在最角落里整理道具箱,他便招手让他过来。 “你叫什么?” “田旭升。” “会不会游泳?” “小时候就会。” 冯刚暗自惊喜,忙指着甲板上的护杆道:“站在这上头跳进海里,会不会怕?下面有小汽艇接应的,马上能把你拉上来。” 旭仔怔了一下,下意识地点头,却被琪芸一把拖到身后,对冯刚吹胡子瞪眼道:“做啥?侬想得倒稀奇唉,叫我表亲做替身,到辰光出了事体谁担待啊?不行的!” “不行的话,这个镜头就拍不了,我们都收不了工。”冯刚仗着自己是大导演,也不太卖琪芸面子,当下脸色便难看起来。 “笑话,你们找的人出问题,跟我有啥关系?” 气氛一下僵持起来,见两位大牌剑拔弩张,周围人没一个敢上去劝,只假装看不见,自顾自埋头找些事情做。 “没事,我可以上。”旭仔一句话,勉强化解了尴尬。 但邢志刚却还在船舱里如坐针毡。 尽管游轮上的船员和伙计都悄悄离岗走上甲板看大明星拍戏,但邢志刚一颗心还是提在喉咙口的。他穿着轻便的衬衫和毛衣,将毛呢大衣裹成一团,包在一块防水布里,以便换船之后穿。另外还有一个牛皮背囊,系美国货,燕姐送给他的生日礼物。他先前嫌东西又大又没形状,像是西部牛仔拓荒用的,而且与他平素西装革履的行头也极不相称,于是有些看不上,但她却笑说:“兴许早晚有一天用得着呢?”想到这一层,他不禁冷汗直流,原来这个女人从认识他那天起,便已看穿他的宿命,这才暗中默默打点一切。如今背囊里放的是罐头食品,一壶淡水,两件换洗衣物,和层层包扎的一沓现金。 准备妥当后,他坐在琪芸的床上深吸一口气,只等旭仔过来接应。有一系列的动作是需要这个手下助他完成的,譬如将装有他的服装的箱子搬到船尾,再用滑轮将他吊下,放到接应的船内,付过钱,便万事大吉了。可以的话,他甚至希望旭仔能与他一道东渡,一个人漂洋过海实在太过寂寞,他不知道整个余生是否都要在陌生的国度度过。但是如果身边有个熟人相陪,情绪上便安慰许多,哪怕只是个从前没放在眼里的小赤佬。 打开表壳,见时针已指向三点,他知道快了,于是打开箱子,将背囊与外套堆在一个角落,自己再缩进箱中,吃力地盖上箱子,瞬间他便没入黑暗之中。 很快,邢志刚听见舱门打开的声音,接着,箱子有了轻微震动,像是皮环被根根扣上。 “旭仔?”他不放心地开了腔。 “嘘——” 箱外传来这样的示意,令他紧张得喉咙发干,竟也下意识地听从了。 从来没有一条路,让邢志刚感觉走得那样漫长。因他是躺着的,只能听到箱底与甲板摩擦的吱吱声,随后箱底板开始发烫。虽然无法看清外面的动静,但他感觉得到自己正与箱子一道缓缓向某个方向移动,那噪音于他来讲,是震耳欲聋的,甚至其中还掺杂了一记吃力的喘息。 邢志刚发现,箱子每移动一至两分钟便要停一停,仿佛怕箱子承受能力有限,没到目的地便散了架。于是他将身体尽量掰直,一只手摸到裤袋里的硬物——是一只打火机,遂将它拿出来捏在手上。 箱子每停顿一次,他便记数,待记到三十六次的时候,它终于不再前进。他猜想大抵是已到了船尾,接下来要做的便是将箱子吊下船进行移交,也是将他的命交给一个陌生国度。他有种被全盘操纵的悲情,却又无处宣泄。 “邢老板,到了。” 不对!那声音,完全不对! 第86节 他刚要挣扎,却整个人凌空弹起,碰到了箱子顶部。 怎么可能飞升起来?一秒钟之后,他才知道自己正在下坠,箱子必定是被推下船了,而不是用所谓的滑轮吊下去的! 绝望像爬虫一般疾速涌上心头,他即将与箱子一起成为海底冤魂。正想着,人已落回箱底,巨大的水浪声吓得他几欲哭泣。 冷静! 他一面告诫自己,一面舒展了一下身体,想伸手勾到脚边的背囊,因为里头放着一把瑞士军刀,可在关键时刻使用。但无论手脚,现在都已用不上了。手上有的,只一只打火机! 他只得点着火,在箱口接缝住燃烧,箱内即刻发出刺鼻的焦臭,整只箱子正在海浪上不住颠簸,他祈祷不要太快沉没,同时后悔腹部绑了五根沉甸甸的金条,它们现在完全可以要了他的命! 大抵是老天开眼,在箱底已不断渗水的同时,只听得“嘣”的一声,扣住箱子的一条皮带断了!他大为惊喜,忙去烧另外一条,也很快如愿以偿。于是他打开箱子,这才整个人没入水中。所幸关键一刻他抓住了那只背囊,它奇迹般地浮在水面上,仿佛一个温柔的怀抱,令他不顾一切想要投入。 邢志刚逃离箱子之后的第一个反应便是抬头看那条游轮,船尾依然高高耸立,因为处于停泊状态,马达都关了,所以愈发像一只沉睡中的猛兽。 他只得向它游去,却隐约听得又一阵激浪的声响,嘈杂人声响起,大抵是在说“快!快快!”、“还有人呢”之类。于是他不由心焦起来,担心船头上的人会因在找什么人而跑到船尾,想来想去,只得向中间段游去,想攀上边缘悬挂的救生艇,再回到船上。 就在此时,他感觉脚被什么东西牵绊住了,开始以为是水草,便用力蹬了两下,没有蹬掉,反而缠得更紧,一股强大而隐秘的吸力将他往水下拖去。他挣扎了几下,想从包里拿出瑞士军刀,割断底下的缠绕。那神秘的力量却从他背后蹿起,一把扼住他的咽喉。 “再见了,邢先生。” 邢志刚濒死之前,耳边充斥着旭仔低沉而阴郁的细语,虽然意识已随身体没入泛黄的海水,手却还紧紧抓住那只背囊,仿佛抓着燕姐的手。 “救我——”他向燕姐的幽灵发出最后的呼吼。 【8】 装邢志刚尸首的藤箱,就摆在秦公馆门口,皮带断裂,断口处有焦灼的痕迹,箱面的清漆已经磨光,摸上去毛里毛糙的。邢志刚面目浮肿,嘴唇乌紫,浑身赤裸,头发缝里爬满细小的黑虫。夏冰看到这样的尸首,便莫名联想到黄浦江上的那些不知名的浮尸,只是尚未膨胀到这种程度。然而变形后的邢志刚,依然是个好看的男子,原本泡得稀湿的眉毛上沾满粉状盐粒,苍白的臀部蜷曲成一个光滑的弧度,竟漂亮得有些妖冶。 “是谁做的?” 盛着“艳尸”的藤箱搬移至秦公馆大厅之后,其主人气定神闲,坐在上头吃茶,只拿余光瞟一眼夏冰,道:“你可知道是谁做的?” “知道。”夏冰点头,“是旭仔。” “怎么知道的?” “邢志刚最近一直在那小明星的住处藏身,你放了旭仔之后,他被琪芸收留。后来琪芸去滨海拍戏,旭仔也在那剧组里,当时琪芸是拖了五个箱子去的,回来却只剩四个。”夏冰一面讲,一面将磨糙的箱底角擦了一擦,金属角片上果然刻了一个“芸”字。 “这箱子也是他放的?” “应该是。” “为什么?杀了邢志刚,又暴露了琪芸——” “不是暴露,是琪芸想和秦爷做一笔交易,没有邢志刚的命,便得不到您的信任。”一直坐在角落里摆弄塔罗牌的杜春晓,终于阴恻恻地开了口。 “如此说来,你们不是跟踪旭仔得出的结论,却是琪芸小姐让你们带的话?” “没错。不过——”杜春晓将牌理起,笑道,“今晚她在苏州路的红石榴餐厅与您碰面,除了交易之外,还会讲另一件事,估计那才是您目前最挂心的。” “什么事?” “五太太的事。” 秦亚哲手中的瓷杯蓦地爆裂,粗大的手指上流满姜黄的茶水。 “秦爷倒是难得失态。”杜春晓似乎改不掉那份刻薄,“不过邢志刚死后,晓得五太太下落的,恐怕也只有琪芸了。” ※※※ “邢志刚没有绑架五太太。” 红石榴餐厅内,琪芸劈头第一句便讲了秦亚哲最不爱听的。倘若她没有扯谎,那么见毕小青便遥遥无期了。 “我晓得你最关心的是这个,所以——” “那你也一定晓得这样找我出来,我也来了,就是要结果的。没有的话,有什么后续,你应该自己想得到。” 秦亚哲讲这个话,是一字一句,慢吞吞的,仿佛只是跟人家介绍一件珍奇的古玩。 面对这样露骨的威胁,琪芸倒也面无惧色,反而笑得更开,一张脸如牡丹吐艳:“看把秦爷急的!人家只是讲邢志刚没有绑五太太,并没有讲不知道五太太的下落。” “听说琪芸小姐要和秦某人谈一笔交易,不知你指的是什么?”秦亚哲突然岔开话题,倒让琪芸当下有些不知所措。 她只得随着他转,说道:“自然是那批货的事情,秦爷之所以不杀五太太,反而要抓活的,想来也是为了它吧?” 这一句,确是让秦亚哲面孔僵硬起来。 “关于这件事,秦爷也不用想得太多,东西没了不要紧,要紧的是怎么弥补,不让那位知道。”说到“那位”的时候,琪芸在自己的鹅黄色旗袍袖子上点了点。 “请讲。”秦亚哲半晌才冒出两个字。 “下个礼拜,会再有一批货从淞江口运往英租界,时间和交易信号我到时自会与你说,秦爷只要把货拿过来,填平了它,便什么事也没有了。” “我做了,你又有什么好处?” “四六分账,我六你四。” “你一个女人,吞得下那么多么?” “那就罢了,我走出门之前你便杀了我,一了百了。”她娇声笑道,指间还绕着一把银汤匙。 秦亚哲仍是腰杆笔直,与店里优雅舒适的气氛格格不入。他始终是端严传统的做派,却亦无端地散发出男人的魅力来。 琪芸慢条斯理地站起,走过秦亚哲身边时却被一把抓住手腕,力道不大,却极慑人。 第87节 “拿到钱之后,把毕小青交给我。” 她挣脱了他,唇角浮起的一朵笑轻蔑中带些困惑。 ※※※ 朱芳华周遭的空气一直是清冷而稀薄的,所以这个冬天她做了许多编织物,盖在餐桌和沙发靠背上。钩针不停在指尖上下跃动,绒线摩擦皮肤的触感柔韧而单调,她绝非一定要完成这些手工活,只是手上一旦动起来,脑子便可以暂时停歇,这才是功效。 偶尔望一望窗外,庭院里的冬青叶已经变成金色,夏日里花圃中鲜浓繁茂的月季早已不见影踪,坛边一圈厚厚的银霜,令她恍惚以为天正落雪。但再看看就近的一棵金橘树,秃光了叶子的枝节上暴露出古怪的斑纹,于是明白上海只不过是干净而已。那树下站着的那个女人,依然让朱芳华感觉寒意逼人。 那女人她见过,虽只是擦肩,却印象深刻,因鲜少有看起来不像混迹欢场的女人身上有如此浓重的烟味。她与施常云的关系,大抵亦是扑朔的。但她不想细究,只期望事情能早些过去,可惜怎么也过不去,只好坐在那里编织各色铺盖,与时间角力。 “大奶奶,有位姓杜的小姐找您。”娘姨跑进来讲,面色也是淡淡的。 “姓杜的?以前可曾见过?”她放下织物,顺手抚了一下有些干糙的额发。 “不曾见过,伊讲伊是二少爷的朋友,有事情要同大太太讲,人现在就在花园里,叫伊进来哇?” 朱芳华点了一下头。 杜春晓身上的棉袄大且无形,腰腹处有些松垮垮的,胸口却是紧绷,一点余地没有。浅蓝底白色碎花图纹颇显别扭,然而竟有一些阳光的感觉。朱芳华惊觉,自己已许久不见阳光,即便口红涂得一丝不苟。 “好香啊……你们中饭吃的什么?”杜春晓用力抽了抽鼻子,样子很滑稽。 “油焖茄子、水炖蛋和清炒牛肉丝。”朱芳华之所以要一五一十报来,兼因在试探自己是否已成不记年月的行尸走肉。 “你可认识我?”杜春晓笑了。 “见过。”朱芳华垂下头,微微有些莫名的耳热,“是你猜中了藤箱里的东西,让埃里耶来向我求证的?” “对,其实你还是希望不要猜中才是吧?” 无所谓了…… 朱芳华在心里想道,嘴上却说:“是有点儿意外。” “意外的是我啊!”杜春晓拿出塔罗牌,放到朱芳华手中,道,“我是来给你算命的。” “我不需要。”朱芳华看也不看,便将牌还回。 “你不想算,我却想算一算呢。”杜春晓竟无视自己不受待见,兴冲冲将牌接过,洗了三遍,摆出菱形阵来,“这一回,想算算施常云到底去了哪里。” “过去……过去就不用算了,反正我晓得他是在牢里。”她乐呵呵地把过去牌——正位的国王移去。 “未来牌……暂时也不需要。”说毕,那张逆位的隐者亦被她拿掉,只余并排的现状牌。 正位的世界。 逆位的女皇。 “既是世界牌,说明天大地大,任他遨游。不过……到底还是逃不出女人的手掌心哪!到底是养尊处优的大少爷,到哪里都有人护着。所以……”杜春晓突然压低声量,贴近朱芳华耳边,“他现在就在这屋子里吧?” 朱芳华嗅到香烟味以外的狐媚气息,突然有些晕眩:“你在胡讲什么?” “确切地讲,他应该在楼上施老爷的房间里头吧?漂了白发,化妆成他爹的模样,混过了埃里耶警长的检查,我可有说中?” 朱芳华别过头去,对住外屋站着的娘姨高声道:“进来送客!” “不必了,我自己走。”杜春晓站起身来,把牌放进兜里,“今朝我不是来见施二少的,所以你尽管放心。” 此时娘姨已踮着小脚跑进来,杜春晓却仿佛看不见她,还是面向在沙发上端坐的朱芳华,道:“大太太,以后记牢少搽一些口红,容易暴露心事。”她又点一点那身材滚壮的娘姨,“刚刚问她老爷的病如何,吃过几服药了,她竟一丁点儿答不上来,只说好似不用服药。这可真是奇了。” “奇什么?快上来陪我说说话!” 施常云略显尖细的嗓门自楼上传来。 【9】 施常云的老妆化得极好,连鬓角上的雪霜及唇边的纹路都细致入微,杜春晓不禁暗自惊叹。尤其是施常云与父亲生得极为相似,均是五官犀利的相貌。她从唐晖那里也看过施常风的照片,直觉这位大少爷双颊丰满,眉眼清俊硬朗,其阳光温绚之气质,与弟弟的阴笃沉重有云泥之别。 久别后的重逢,虽然气氛古怪,杜春晓却莫名觉得温暖。尤其是朱芳华又给了她一个包着棉布的汤婆子,她捂在手心里,对施常云微笑。 “你爹呢?” “怎么一见面就问不该问的呀?”他笑了,不过是对住朱芳华笑的。有些男人,不见得英俊、豁达,但时刻散发出某种残忍的优雅,自有感知敏锐的女人会迷上他。 “我就是专门问那些不该问的问题的,你又不是不晓得。” “那你当初为什么逃离斯蒂芬了?”他突然变得咄咄逼人起来,“这也是个不该问的问题。” “我没有逃,如果逃了,就不会到上海。” “那是因为你觉得不服气,解铃还须系铃人,这笔账早晚要算。”他点穿了她的心结,“你是在那法国人来过之后,就知道我取代我爹了吧?” “不,还要早一些。” “在你逃狱的时候,我想来想去,你大抵也只有这一种办法。没有人比亲爹更会牺牲自己的。” “这个牺牲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如果有可能,他将永远不会出现,但是又不能被发现他死了。不过你最冒险的是还以你爹的身份去操办上官珏儿的葬礼,人那么多,虽然不大可能都来看你的脸,但你一定不会再冒这样的风险——”她脑中蓦地掠过一道闪电,“不!你绝对不会在乎这个,因为人一旦到了某种权位,就没有人敢当面仔细看你。你对这个一直了解很透,而上官珏儿的姆妈也一直姿态谦卑,逢人便低着头的。只有——” “只有谁?” “只有琪芸不是。你竟不担心她会认出你来?” “可能她早认出来了,只是不讲。”施常云用右手食指摩挲干燥的唇皮,皱眉道,“其实我一直好奇这个女人到底在想些什么。” “据说,是要与洪帮二当家做笔买卖。” 第88节 “什么买卖?” “我也想知道,也许你比我更清楚一些。” 施常云冷笑道:“但凡提到‘买卖’二字,多半都为求财,你认为洪帮有什么买卖能赚钱?开赌场、设嫖馆、绑肉票、贩烟土……其中必有一件是他们正谈着的。” “你又认为是哪一宗买卖?” “这应该问你呀,你们不是雇了包打听么?” 杜春晓一时语塞,心里模糊想着小四那张晦暗精明的面孔。这些日子她最愁的便是包打听,仿佛全上海滩的包打听都讲好了,竟没有一个肯再被收买,只说:“有别的事。”与小四道别时的托辞完全一样。至于这个“别的事”是什么,成了杜春晓目前最大的心结。 “包打听不管用了,最近我所有的消息都来自自己的调查,还有唐晖和埃里耶那里的零星线索。” “什么线索?你目前最想查的是什么?”施常云又一语切中要害。 “自然是受秦爷委托,找出他的五太太来。” “恐怕还有别的目的吧!比如小胡蝶的事,再比如上官珏儿的事——” “还有你的事。” 杜春晓背后“哗啦”一声响,转过头去,是朱芳华打翻了一个瓷杯,正手忙脚乱地收拾。 “杜小姐总是忍不住要知道太多,而且不顾后果。我总算明白为什么斯蒂芬当年会调转枪头来对付你,把你逼入绝境。” 话毕,施常云又摆出一张豺狼的面孔来。 “二少爷,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一问你。”孰料杜春晓似乎全不介意,“你为何要把大少爷砍成那个样子?” “不知道,大概是疯了。哈哈哈哈!”施常云的爆笑声里夹带着朱芳华的纠结,那个碎裂的杯碟,就在她手指上震颤。 “依你的臂力,只要在对方头部砍上一斧,便能将事情了结。何况你头脑精明,要杀掉一个亲人而不坐牢的方法能想出千百种,为何偏偏选了最蠢的一种?还有——” “杜小姐,我累了。”施常云喉咙沙哑,眼睛只盯着一挂蒙灰的窗帘,再无半点要理会杜春晓的意思。 ※※※ 要找到小四并不太难,然而也不容易。当杜春晓与夏冰再度来到那个桥洞下的时候,发现油布帐篷已减了近一半。天气日渐冰冻,每踩一次地面,脚底板就会生疼,杜春晓的棉鞋还是夏冰的爹娘从青云镇寄过来的,她穿得既舒服又忧虑,因以她的步行速度,实在是不经穿,可质地上乘的牛皮靴又买不起。她想起还在伦敦的辰光,斯蒂芬每年圣诞节都会送她一双鞋,各式各样的,鞋口上偶尔还会围一圈漂亮的狐狸毛。 “怎么人变少了?”夏冰与她有同样的疑问。 “因为天气太冷了。”杜春晓讲这话的时候神情严肃,她是亲见过“路有冻死骨”的。 “今年与往常一样,也要冻死不少人了吧!”夏冰紧了紧棉衣领子,也冷得龇牙咧嘴,“你说小四会不会离开这里回老家了?眼看就要过年了。” “这种人不会有家。” “那可说不准,不定在哪个地方还有老婆有孩子呢。” “那他们就不会一直跟着咱们。”杜春晓突然语气变得古怪。 “什么?”夏冰显然没听懂,但见她已将脸别过,于是顺着她也转过头去。却见几个身上裹得极度臃肿,步履却极其灵活的叫花子正鬼森森地走在后头,一对眼珠子在蓬乱的头发底下转得极快。 “唉!过来,都过来!”夏冰心中大喜,忙向他们招呼。几个人互相拿眼神示意,似是无声地商议,然后其中一个便畏畏缩缩蹭上前来。 “赏几个小钱儿?”那叫花子蓄了一大把胡子,嬉皮笑脸地伸出一只脏污的手。 夏冰往那只手里放了一角钱,道:“兄弟,跟你打听个人,等下给的更多。” 话毕,又给了他几个角子,于是其他几个也围拢过来。 “你们可认识小四?” 几个人似乎没有听见,都低头在数角子,唯有第一个靠近他们的停止动作,抬头瞟了杜春晓一眼。 “你可知道?”她于是紧盯住他。 对方犹豫了一下,突然又拼命点头。 “他现在在哪里?” “这里。”叫花子把银角子放进衣袋,吞了一下口水,道,“前……前阵子从这里漂……漂过。” 他指的,是浑浊不堪的黄浦江面。 杜春晓登时头皮发冷。 【10】 同是死在水里的,黄浦江里的浮尸却与邢志刚有些不同,均是眼睑浮肿,指甲乌青,腹膜僵硬。杜春晓跟埃里耶讲:“这些浮尸一直无人认领,是因为他们都是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所以怎么死并无人关心,引发的恐慌也不会太大,但是……难道真没有人知道他们的真正死因么?” 埃里耶戴着白手套的手指一直在翻弄尸体,查看上面的几块尸斑,它们像天花一般布满后背,但他越看眉头便皱得越紧:“死因还要进一步调查,不过可以肯定,这些尸体肺部都没有进水,所以绝对不是溺毙。” “而且死人数量还在不断增加。” “那个小四,你最后一次见他的时候,他有没有跟你讲过什么?” “讲过。”杜春晓心中的悲切愈积愈浓,在看到浮尸的那一刻,她还不见得有多难过,但是愈靠近他,回忆愈多,有些伤感是积沙成塔,不会一下子决堤,“不过他讲的不多,只说有些事要忙。” “你……见到施常云了?”埃里耶突然发问。 “你怎么知道?” “关于乔装的知识,我在阿加莎·克里斯蒂娜的小说里已经领教过了,而且我相信一个病重的老年人,是不可能受得了那么响的座钟放在睡房里的。”埃里耶得意地耸了耸肩。 杜春晓对这位法国侦探生出由衷的敬佩:“那为什么不当场拆穿他?” 第89节 “因为我直觉这个人不是杀人凶手。” “何以见得?” “眼睛。”埃里耶指指自己那对淡灰的眸子,“我接触过太多杀人犯了,所以我认得出什么样的人会成为凶手,什么样的却永远不会。” “那么接下来,这个游戏又将走向何方?”杜春晓竭力压抑悲痛与惊奇,将手插在放着塔罗牌的衣袋里,随意抽一张出来——恋人牌。 奇怪……她突然有些在意起牌面的本来意思。比如“恋人”,正位是指即刻有事情会产生巨大转变,逆位则是错误的选择。到底是什么样的转变?如果有选择,她又错在哪里?大抵是错在当初没有向小四问清楚他要做的事。 但是,听那老叫花子讲,小四成为江上冤魂之前曾透露过,要去找一个人,一个被他唤作“花爷”的人。 ※※※ 秦亚哲找张啸林喝茶的时候,张啸林的“小八股党”正在外头活动,所以各自身边都只带了极少的几个心腹。舒春楼的艳妓素秋正坐在一旁演奏《春江花月夜》,坐姿与嗓门一样酥甜,但心里却有些惶惶的。因跟前的两个男人,均做过她的入幕之宾,从前他们是抬头低头都不见的,纵晓得会出现在同一场合,亦会尽量互相避让,今次不知怎么,竟主动约到一起。于是她的节奏便有些乱了,生怕是晓得她一人伺两主,所以特意将她拎出来做个了断。不过转念一想,风月场的女人哪一个不是有几个金主?都要计较的话,妓院岂非血流成河?于是又昂头挺胸起来。 “我的小素秋今朝特别漂亮嘛!”张啸林身材矮小,但气度不凡,即便是谈论风月,都有些“不怒自威”的样子,“秦老板,侬尝过伊味道哇?尝过了忘记不掉咧!” “唉哟。张老板讲得人家难为情,我出去帮侬再添点好菜色,可好?”素秋红着脸起身,将琵琶交给一个清倌儿,那清倌儿接过便出去了。 “菜色嘛等一歇也好叫,侬先过来陪我们吃一杯。”张啸林一把将素秋搂过,素秋笑吟吟地接过酒杯,先干为敬。 秦亚哲一直端坐,仿佛从不认识素秋,杯中红酒也是涓滴未碰:“张老板,我只要你让出一夜里。” “听到没?”张啸林捏了捏素秋的下巴,笑道,“秦老板叫我让出一个夜里,我张啸林不是个小气人,一个女人家罢了,让就让,不晓得素秋自己的意思如何?” “出去。”秦亚哲眼睛望住张啸林,话却是对素秋讲的。 素秋当即领会,从张啸林怀里挣脱出来,道:“我先去看看还有啥好菜色,等一歇回过来再计议。” 说毕,人便香飘飘地出去了。 “侬看看,这种女人家是人精哇?讲到关键处伊就逃脱了!”张啸林满面通红,鼻尖泛着油光,像是兴奋到了极限。 “张老板,侬晓得我借一晚上是指借什么。” “哟哟哟!秦老板这张面孔严肃得来!”张啸林浑身散发的酒气都是嚣张的,“借素秋么,闲话一句,女人家就是衣裳,没有什么。借另外的东西么,就不是我张啸林一个人讲了算,要看弟兄们的意思。” 秦亚哲喝了一口红酒,道:“张老板,我不是来跟你谈判的,只是来通告你一声,今晚要借我。” “秦老板这话说得就有点过分啦。”张啸林拉长声调,道,“兄弟们已经在船上了,这会子让他们都折回去,恐怕不大好啊。” “没关系,我已经让你的几个兄弟都折回了。”秦亚哲啜了一口红酒,两条乖张的粗眉呈现舒展的形状。 “什么意思?”张啸林面色一紧,似乎酒也当即醒了一半。 “意思就是,上一回你让我的人吃‘馄饨’,这一回多少我也得回个礼。”秦亚哲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在戳张啸林的神经。 “我已经跟您解释过了,上次的事与我张啸林无关!那些金条也不是我们动的——” “那是因为数量太少,入不了您的法眼,如果那次我真在箱子里装满了,恐怕现在您就不会跟我一起坐着喝茶了。” “我先走一步,你慢用!” “想找我大哥评这个理?那可要三思啊……”秦亚哲唇边的冷笑寒若冰霜,那是赢家的表情。 “这个事体我们以前就讲好的,怎么现在又反悔?”张啸林登时面色发白,然而语气还是狠的。 “不是我反悔,有人不义在先,我也就没办法了。对了,张老板可是要好菜色?马上就送过来了,莫急。” 话毕,外头帘子一掀,进来的是素秋,手里拿一个银制盖顶汤盆,见她两个男人剑拔弩张的模样,噗嗤一笑,道:“做啥?等菜色等到面孔难看得来——” 她边笑边将汤盆往桌上一摆,刚要揭开,却被秦亚哲拉住手:“你出去。” 素秋刚想再调侃两句,见形势不对,一句话不敢再讲,缩着脖子走出去了。 秦亚哲这才慢条斯理道:“张老板借给我今朝一夜的事情,秦某人没齿难忘,小小薄礼,不成敬意。” 揭开的汤盆里,装了整整半盆血淋淋的人耳,都呈古怪的赤紫色。 “一人一只,麻烦数一数。”秦亚哲道,“看您的那批兄弟,数目可能对得上?” ※※※ 位于上海老街东段的馆驿街,唐晖已熟到不能再熟,包括开绣坊的寡妇苏氏,卖“阿三刺毛圆子”的阿三,被柴火熏得乌糟糟的老虎灶茶馆,都留下过他的足迹,那里有他童年的回忆,以及如今摆脱不掉的诱惑。初来鸦片馆,是被一个朋友拖去的,只说比喝花酒刺激得多,要他也来试一试。不晓得为什么,每每穿过烟街柳巷,金玉仙或上官珏儿精致的眉眼便会在眼前轮番浮现。 如今,她们又在这酸浓的烟雾里显形。上官珏儿裸体冰冷,淡褐色的乳头与心口的红痣向他款款逼近,他伸出手去抚触,她又瞬间逃离,眼里盛满凄楚的泪。 “你不要忘记了……”金玉仙在他耳边呢喃。 “忘记什么?”他心脏怦怦直跳。 “你不要忘记了……”金玉仙又道。他能闻到她身上温暖清淡的花露水味道,脖颈上的汗毛正感受着她柔软的吐息。 忘记……他苦笑,将烟雾深深吸入胃中,身体顿时飘浮于半空,于是踏着金红色云彩步入一幢墙面斑驳的楼房。上官珏儿正坐在那里,手中端一碗莲心粥,发梢卷得很仔细,保持着他们在酒店房间欢好时的形状。她看到他,面色晶莹水润,分明是葬礼上经过入殓师化妆成的蔷薇色。 “何老爷慢走!来,送一送!” 一记响亮的招呼打断唐晖的冥想。他睁开眼,见一个背部完全佝偻的老人正往外头走去,虽然一身行头还算富贵,然而眼屎唇沫都暴露在外,一看便是毒素入蚀骨髓,没得救了。于是唐晖便在卧榻上翻了个身,意欲重新沉溺进去,但心里却怎么也放不下了,直觉此人与他在烟馆打过好几次照面,但这些照面之前,似乎还在哪里见过……是哪里呢? 唐晖突然两眼放光,放下烟枪“嚯”地立起,随即一阵头晕目眩,身子又不由自主地坐下。 “客官小心哪!莫急,要慢慢起身来的。”一个伙计忙上来扶他。 他丢下一沓钞票,便冲出门去,大约走了半条巷子,才望见对方畏畏缩缩往一个丁娘棉布坊那里走去。 “何管家!”唐晖扯开嗓子叫道。 那背影果然怔了一下,然后继续往前。 第90节 “何管家!”唐晖追跑了几步,轻松赶上,抓住了他的右臂。 “侬认错人了!”老何无力地甩动臂膀,眼神竟惶惶的。 “没认错,侬从前就是在月老板家做事的!”唐晖不晓得为什么,竟莫名激动起来。一来是想到月家被灭门的惨状,二来因不曾为月老板报仇雪恨,反而自己的两个朋友还在为仇人卖命,这一点始终令他无法释怀。 【11】 较之月家葬礼上看到的老何,现在他已憔悴得不成人样,才五十多岁的人,看起来鸡皮鹤发,俨然八旬老翁的模样。唐晖起初还当他是思主心切,煎熬成这个样子,可转念一想,便领悟到那是“福寿膏”的威力。 “何管家,如今在哪里高就?” 因天气阴冷,茶楼里格外清静,偌大一层楼面里,只坐了五六个客人。老何抽了一下鼻子,用大拇指上一枚老玉扳指磨了磨下巴,与其讲是要叙旧,勿如说是在琢磨着怎么逃走。 “何管家,我有几件事一直不太明白,在这里能不能就此问个清楚?”唐晖险些被鸦片蚀空的脑袋突然又开始正常运转。 老何只是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并未作答。 “月老板被杀当日,您应该也在公馆里头伺候他两位夫人吧?怎么除了躲在床底下的二夫人之外,单单就您逃脱了呢?” “当时,我恰好去了厨房——” “当年月老板庆祝女儿诞生,在公馆举办晚宴,我曾来过。案发现场的客厅与厨房只隔了十几步的距离,倘若您听见枪响这样的大动静,第一反应就该跑入客厅,更何况月太太死前手里还抓着唤佣人用的摇铃,您不可能听不到。”唐晖见老何只阴着脸,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便忍不住动了真气,于是逼问道,“为什么秦亚哲的人独独放过了您?” “这位唐先生,我何某人命大逃过一劫,你倒来疑我?哈!哈!”老何突然干笑两声,“你们年轻人的想法,我真是不明白啊。” “我也还有不明白的地方,比如何管家你三天两头与我在烟馆碰面,想来应该是没有在别的公馆高就,您是哪来的本钱花在这大烟上头的?” 孰料老何摆出一脸鄙夷神色,不慌不忙端起茶盅来喝了一大口,说道:“我有没有钱抽大烟,自有我的来路,侬一个小赤佬无权过问。我要回去吃饭了,侬随意。” 刚转身跨出去几步,唐晖的声音如冷箭射中老何背心:“我能随意,月老板却再不能随意了,得在阴曹地府睁着一双眼,等待沉冤昭雪的一天!” “年轻人——”老何缓缓转过身来,拿一对浑浊的眼珠子打量他,“有些事情,你能管,有些事情,却是不能管的。你听我劝,回去吧。起码现在还有大烟抽,有茶喝,若再多管闲事儿,说不定后头连这个都没了。” “如此说来,您确是知道些内情?”唐晖紧追不放,“那些我不能管的事儿到底是什么?月老板的死是不是与你有关?” 老何不再作答,径直走下茶楼去了。 次日,唐晖收到消息,讲这位昔日的月家大管家在家中自尽,尸体被发现时,喉中塞满了鸦片膏。 “必是那何管家知道些什么,良心上过不去才寻死的。”杜春晓这样讲,不晓得是真心话,抑或只用来宽慰唐晖的。 唐晖突然仰面长叹,杜春晓从他眼角恍惚看到一些老年人的沧桑,于是暗自吃惊:难不成他已过了年少轻狂的心境?在她的印象里,男人一旦心态早衰,便注定要不幸,它与成熟不一样,后者让男人更容易成为枭雄式的人物。就这一点来讲,她偷偷希望夏冰永远都是个孩子。 “有些事体,永远也过不去的。”他眉间的阴影愈发深浓了一些。 她走近他,盯住他的脸看了好一阵,突然笑了。 “怎么?”他的口吻连诧异中都带有些麻木。 “没怎么,只是在想,这个时候如果吻你一下,你会是什么反应。”她眼里闪动的竟是情欲的光芒,这平日里傲气懒散的女人,却是真情外露且有目的性的。 他看她的眼神亦略有所思,突然鼻尖发红,似是激动起来,道:“其实,我现在只想有个人能靠近我。” 杜春晓的吻里,有烟味,有口水味,有区别于女性的强势和热烈,既迫切又极具侵略性。唐晖几乎要碎在这样的吻里,这令他愈发想念上官珏儿的吻,她是随着他的,像人鱼之吻,会诱发他空伤怀;杜春晓则更似鼓励,甚至带点儿戾气,不是他希冀的抚慰,于是他不由自主地将她推开……然而已来不及,他一直放在外套内袋里的采访本如今已到了杜春晓手里。 “没饭吃的时候,我也做小偷的。有一回得知要给一个品性刁钻的当铺老板娘算命,为了让她服气,前一晚我就把当铺里的几件宝贝给顺了,换了钱维持书铺开销,顺带让那蠢女人心服口服,以为真当是我塔罗显灵,算出她失窃的东西到哪儿去了……”她一面讲,一面翻开卷了边的簿子,一张泛黄照片掉了出来。 “还我!”他几乎是扑向地面,手指刚触到照片,她却抢先一步将它捡起,重新夹回簿中。 “你自上个月二十号以后便再无采访记录,说明这东西已经用不着了,放我这里保管着,择日奉还。”说毕,她已径自将簿子由领口塞进,一直抵至胸前。 唐晖张了张嘴,似要开骂,但回想起先前那个心机暗藏的吻,又硬生生将恶言吞了回去。 事后,夏冰质问杜春晓,她只一脸沉重道:“因为他给我的感觉,愈来愈像个死人了……” ※※※ 施常云的胃口像是越来越好了,与杜春晓一道吃饭,后者狼吞虎咽都比他不过。最后只得认输,放下两只刚抓过烤羊腿的油手,讪讪笑道:“你果然是吃中豪杰,斗不过你。” “其实男人的食量素来比女人要大些,只是平常都空出位置来留给酒了,所以让你们误以为我们不爱吃东西。”施常云拿毛巾擦了擦唇角,笑道。 他的一派悠然,让杜春晓来了气,道:“也不问问我何以三天两头到你这里来转?真当只是蹭吃?” “你想说的,自然会说,不说便是要瞒着我的,我纵撬开你的嘴也无济于事。”他那张原本皱纹纵横的面孔,竟被美食撑得皮肤挺括亮泽。 “那我可告诉你了,前些日子,唐晖恰巧碰上了月竹风家的何管家,他如今大烟抽得极凶,也不知哪来的钱。因唐晖疑他与月家灭门案有直接关系,他竟吞鸦片自尽了。你说这事儿可奇不奇?” “不奇啊。”施常云心满意足地啜了一口茶,道,“何管家我是不认得,但之前我也奇怪怎么灭门没当场把管家一起做掉,想来他必定是收受了好处,从中串通的。管家嘛,在主人家里有些小偷小摸也是常事,若要钱要得急了,什么事做不出来?” “可他是用什么法子让人来灭门的,也只有施二少你晓得了。” “何以见得我会晓得?” “因为太巧合,怎么小胡蝶一失踪,唐晖在报纸上一曝料,月竹风就被暗杀了?两者之间肯定有必然联系。至于是什么联系,就只等施二少告诉我了。” 施常云沉默了好一阵,只盯着杜春晓看,半晌才道:“跟你做交易真是麻烦,还得包娶老婆包生孩子。我已经把斯蒂芬出卖了,就别再管其他事了。否则,再发展下去,谁也不晓得会是什么后果。” “你把斯蒂芬的事告诉我,本就是在他计划之内的,所以这个交易本来就不公平。如果你不把真相告诉我,那你偷梁换柱的事体也莫怪被别人知道!” 施常云果然脸色有些难看,但很快便恢复镇定,像只是嗑到一粒坏掉的瓜子:“杜小姐,有句话叫‘各安天命’,许多事情都是强求不来的。你与斯蒂芬之间的恩怨,恐怕一时半会儿也了结不掉,但另一边,洪帮二当家的事体如何还没解决,恐怕……你死咬我不放也没有用。该放手的还得放手,该死的人也一样会死。” “没有人是应该死的。”杜春晓拿出一张死神牌,移至施常云手边,“死神的逆转必将迎来新生,我查案素来不喜欢以多死人为代价。” “这又由不得你。”坐在身后一直埋首编织的朱芳华幽幽叹道。 杜春晓看着死神牌上披了黑斗篷、手持镰刀的死神,无端觉得它有股正面的力量,于是将牌收回,与其他二十一张堆到一起,洗牌,摆出大阿尔克那阵形…… 第91节 “过去牌,正位的星星。说明是见财起意,终导致多宗血案的发生;现状牌,逆位的皇帝与正位的力量,可见你们是群龙无首,终导致某些人渔翁得利;这张未来牌倒也颇有意思,竟是正位的世界,那可是老天爷长眼,表明邪必定不能压正的态度。施二少,这塔罗可有说对?” “嗯。”施常云点头道,“算到个七七八八吧,不过要理顺关键的一环,就得看你的道行了,单凭装神弄鬼绝对不成。” “施二少,你没有杀你大哥吧?” 临走前,杜春晓神色淡漠地抛下一句话,将施常云牢牢钉在了坐椅上。 【12】 见到花爷的时候,琪芸已经不再焦虑了。她戴着精致低调的黑色无边圆帽,搽深红色唇膏,手中的香烟散发出清香的薄荷味,原本略显平整的双颊用胭脂打得微微隆起。红石榴餐厅的点唱机里播放的爵士乐低沉缓慢,空气依然寒冷,只是通过食客的呼吸焐暖了一些。 “他们再也等不了了,必须尽快。”琪芸怔怔盯着指间的烟,实际上每吸一口都令她烦躁,可就是怎么也停不了。 “秦亚哲那边的事情已经了结了,东西都有了,你还怕交不了差?”花爷冷笑。 “你明知道那东西只能顶一时的,我必须找到那箱货,否则——” “否则你就得被打回原形?” 她抬头整了整脑后精心梳起的发鬏,颤声道:“这不是打不打回原形的问题,关系到太多事情。” “依我看,这最要紧的事情,是放毕小青回去,否则你可还得这么样两头受击,早晚会被压成碎片。”花爷慢吞吞地搅动了一下杯中的咖啡,将面上一层薄脂捣得七零八落。 琪芸瞬间感觉如坠冰窟。 次日,秦公馆门前又出现了一个藤箱,与装邢志刚的箱子从式样到大小均如出一辙,所以底下人亦不敢贸贸然打开,只慌忙向秦亚哲禀告,遂抬进公馆内的客厅。打开的时候,众人都拼命忍住捂鼻的冲动,因前一次已尝过被尸臭呛喉的滋味。 所幸这一次,箱子里装的不是死了的舞厅老板,却是昏迷中的毕小青。这位秦家五姨太如砧板上的鱼肉一般出现,只穿着一件绣花图案过于浓艳的短褂,每道走线都找不到头的,别致中带有一些异样的硬朗。全身绵软,仿佛体内已被掏空,只余沉重的呼吸,除了那只断了一指的浮肿右手还缠着纱布,她几乎是健康完好的。 新聘的管家略通医术,试过鼻息之后忙将五太太从箱内抬出,粗粗检查了一番,抬头对主人道:“谢天谢地,只是被下了点儿蒙汗药,晕过去了,过一歇就好了。” 秦亚哲看着昏迷中的毕小青,一言不发。 三天之后,杜春晓出现在秦公馆,只说是来要钱。 “这可奇了,人也不是你找着的,凭什么来拿钱?” “就凭我们为秦爷拼过命呀!”杜春晓说得理直气壮,“秦爷大抵是忘记了,当初是谁通过旭仔那条线找到了邢志刚的下落,又是谁用借刀杀人的法子让邢志刚送了命?” “借刀杀人?”秦亚哲当即有些激动起来,“杜小姐想来是记性不好,我要你们去赎人,结果赔了金条又折兵。那广东人我是放了,目的是要通过他那条线找到邢志刚,谁知道他不知发了什么疯,竟对自己的老板下了杀手?如今小青能回来,怎么又成了你们的功劳?于情于理,这个钱我都不该付。” 这一番奚落,不但未让杜春晓退却,反而愈发从容。只见她拿起盘子里的一块蟹黄酥塞进嘴里,大口嚼了一阵,方才说道:“我记性不好,秦爷却是脑筋不好!也不想想,五太太能平安回来,可不是邢志刚的善行,若非我们从旁周旋,您以为想找的人能平白无故出现在大门口?” 秦亚哲一对铜铃般的大眼望住杜春晓,两只眼珠燃烧的火焰似要将人灼穿。杜春晓亦如此回视他,虽心跳如鼓,但她晓得,在“故弄玄虚”的游戏中,神棍是绝对不能输给任何人的。 “哈哈哈哈……”秦亚哲发出惊天动地的狂笑,“杜小姐够胆量!这个钱,我给!” “过一阵子,我跟您要的可不止是钱了。” 杜春晓心里这样想着,遂也笑出声来。 ※※※ 毕小青虽缺了一根手指,表情却未曾露出半点痛苦。对镜梳妆的时候,迅速而细致,一丁点儿不似受了伤的人,描眉时裹纱布的手仍举得高低有度,一板一眼,看得出她有些心急,但节奏却很得当。娘姨要上来帮忙,均被她拒了,只说:“一边去,这个活哪有教人替的?你勿如替我吃饭如厕?”尽管脸上有些余怨未褪,但无论谁来问她被绑架的日子里发生过什么,她总是摇头,称“不记得”。唯有秦亚哲隐约觉得,她并非不记得,只是怕一旦翻出这些事情来,谁都不能接受。从清白到尊严,哪一件都不容坦诚。 虽是半软禁的境况,毕小青偶尔还是会抽空走出公馆去买些衣物,另几房姨太太在被送去杭州之前,不知怎么都潜进她屋里去过,顺带拿走了她极好的几件行头,于是只得重新去裁些衣服来。秦亚哲竟也睁只眼闭只眼,由着她出去,两人更没有要再同房的迹象,甚至还要把从前的娘姨朱慧娟请回来,对方却死活不肯。于是只得将月姐从厨房调拨回来,她略有些不情愿,但做了几日,发觉传说中被娇纵惯了的五太太并不如想象中那般刁蛮,便也没了怨气。何况月钱也跟着加上去了,那边夏冰还不时从她那里探听些消息,给她些外快。 在月姐眼中,劫后逃生的五太太确是行径可疑。譬如她只躲在自己房里吃饭,吃得也极少,但三餐不漏,偶尔夜里还要些绿豆糕之类的点心垫饥。这倒也罢了,好几日清晨起来竟都要对着痰盂干呕,而且看似食量小,一日多餐这样的吃法,加起来却是不少了,于是盘算下来,便推测五太太怕是怀上了! 这件事自然不能让秦老爷知道,尤其是推算了一下,五太太整整离家三个半月,那纤薄身板却丝毫不像是怀了那么长时候的,所以愈发说不得。可说不得归说不得,说还是要说,月姐于是巴巴儿找了新来的管家嚼舌根。那姓李名治的新管家倒是区别于原先花弄影的姘头,年纪不大却极稳重,见月姐吞吞吐吐在那里试探,便笑道:“之前我给五太太检查过,有没有怀孕不晓得,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如果谁敢动五太太一根指头,或者嚼一次舌头,老爷必定会对那人——咔!”他用两根手指作剪刀状在伸出的舌头上比划了一下。 自此,月姐才晓得李治与其他的下人完全不是一路的,秦亚哲这次也是慧眼,找了个了不得的人物。不过这位李大管家的狠毒与城府,月姐后来才真正领教。 随着时间流逝,毕小青渐渐开始显怀,怪道她后来买的衣裳都要大两号,原先月姐有些不解,如今知道她这个事体,亦只得顺着。心知肚明,同时万般纠结,要不要讲出来也成了一桩难事,不讲,怕东窗事发时被“连坐”,讲了,恐怕知道太多的碎嘴下人也是府里容不下的。当然,毕小青也怕出嫌话,每个月都会剥下裆部有血迹的裤头来叫月姐去洗,但同时手指头上也总有割破皮的伤口,女人要瞒这样的大事,吃的苦头是男人难以想象的。尤其半夜腹痛起来,不能叫唤,只咬牙忍着,喉咙里发出一点点压抑的呻吟,睡在外屋的月姐其实听得真真切切,却只得装睡,不敢进来揭破这层纸。 冬至那天,李治吩咐厨房下了汤圆,给秦老爷与五太太送去,这夫妻二人照例是各吃各的。不过毕小青只吃了一口便放下了,嫌芝麻馅的太甜腻,要换肉馅的。不消一会儿,李治便叫月姐去厨房端咸汤圆出来,她急颠颠去端了来,放到五太太跟前时,却见那甜馅的碗里六只汤圆全不见了,于是脱口而出:“原来那碗呢?” “都被我倒掉喂狗了,看了就倒胃口!”毕小青捂着嘴唇道。 月姐知她其实是吃光了,也不敢怎样,便将咸汤圆放下,出去了。 孰料到了半夜,毕小青连起了三次夜,一次比一次辰光待得长。后来实在忍不得,叫了声“月姐”,月姐只得披衣起来,扶住在马桶上已站不起来的五太太。 “要不要叫医生瞧瞧?” “你这是放屁呢?不过拉个肚子,还要这样兴师动众?”毕小青面色煞白,汗珠一颗颗爬过面颊,流得脖子上都是,双手紧紧捂住肚子,眼里满是泪花。 “那……那要怎么办?”月姐已急得六神无主,双腿不住打战。 毕小青眉头紧皱,已无力气说出个字。月姐屏息将她的裤子提起,谢天谢地,尚未见一点血迹,于是放心把人扶到床上。她一沾床铺,果然整个人便蜷成虾状。 “五太太稍等,我去叫人来帮忙!” 毕小青“不要”二字还来不及出口,她已跑到外头了。 月姐去敲李治的睡房,只敲两下便开了,李治衣着齐整地站在那里,劈头便问出了什么事。她结结巴巴还未将事体讲清楚,他人已先她一步走出来,她只得跟在后头解释,但越解释越乱。直等二人到了毕小青的屋子门口,他转身只说一句“你在外头等一下”便进去了。 月姐僵立在门外,整整两个时辰。 这两个时辰里,她思路也清爽了许多,已觉察出李治的异常。他的鞋子、长衫、放在手边的医药箱子,一切的一切,仿佛就是今晚为五太太准备的! 李治出来的时候,身上衣服像是换了,变成别扭的赭色。 “五太太怎么样了?”月姐神色忐忑地问道。 “白天的咸汤圆吃坏了,可能是肉不好吧。我给她做了些针灸,把她肚子里的东西清干净了。” “清……清干净了?”她即刻背上发毛,仿佛有数百只幽灵的手正贴在那里。 第92节 “没错。”李治目光冰冷,浮起一丝轻笑,那笑里是掺了残忍的,“清得一干二净,绝无后——顾——之——忧。” “李……李管家,五太太年纪还小——” “年纪小就更要小心着了,东西绝不能乱吃,否则像今朝那样,吃得又甜又咸,不拉肚子才怪。五太太过后倒没什么,只苦了咱们下人,秦爷若怪罪下来,谁担得起?是你?是我?还是那个据说在杭州疗养,却死于难产大出血的二太太?” “二太太大出血死了?怎么也没——” “怎么也没办丧事是吧?秦爷的人,命都在秦爷手上,丧事也是他想办才办。换言之,他让二太太活,二太太才能活,他要她死,或者死了不办丧事,也使得。所以做下人的,在力所不能及的事情上头,就得放手,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要保自己,就得保住主子,自古宫廷里就这规矩,这里也是一样。所以,把主子身上不太好看的事情都清理干净,才是做下人的本分。” “你少说好听话!”月姐已气得怔怔的,“必是你当日给昏迷中的五太太检查,就晓得她怀上了。可是家丑不可外扬,讲给秦爷听,少不得你自己也要遭殃,所以今朝才来下这个狠手,你还是不是人?” “是不是人不要紧,重要的是得活着,到这种地方做事,你还能把自己当人?” 李治一席话,将月姐的愤慨与怜悯统统堵回去了。她站在那里良久不敢进屋,也终于看清李治那件颜色古怪的褐色长衫,实是原来那一件反了面来穿的,那是里子的颜色。至于面子上是什么光景,她早已不敢想。 【13】 上海老街的鸦片馆,靠近最边角的总是生意最兴隆的。那里原是长三书寓的地界,被包养的倌人均在自己的地盘设烟榻接待金主,后来南京政府要求娼馆严查管制,一些私娼便渐渐没了踪影,只余偌大的屋子,成了正宗大烟馆。唐晖常去的那一家,便是哪个出名的倌人留下的住宅,墙壁都是胭脂色的,烟榻肮脏不堪,连木头窗上的灰都不曾揩一揩。他坐在窗口位置,只觉灰尘不断往鼻孔里钻。 之所以愿意在这样的地方久留,一是摆脱不掉瘾头,二是那一家去久了还能赊账,三是一个叫张炽的伙计态度尤其亲切,每每见他等烟管等得无聊,便会上来聊几句。后来才知道,这个张炽原来在面馆做过,后来因经不住烟馆老板出的高价,便跳槽过来。张炽并没有三头六臂的能耐,只嘴皮子厉害,不管来客身份贵贱,他总笑脸迎人,所以特别招待见。唐晖喜欢他还有一个原因,便是他从不嫌弃他这样手头拮据的客人。 “唐少爷,今朝身上钞票有了哇?没有的话,我跟老板也不好交代了。” 这几日唐晖过来,张炽还是殷勤地为他掸一掸烟榻,招呼却又打在前头。 “怕什么怕?不好交代,我自己去交代!”唐晖断不敢理直气壮地赖账,只得涎着脸,只是形销骨立的模样已同鬼魅无异。 “嘿嘿……”张炽赔笑道,“要么……唐少爷今朝不要在这里抽了?” 唐晖这才恼了,一把抓起张炽的胸口衣襟,骂道:“小赤佬,侬敢赶我?” “不敢,不敢呀!”张炽倒也面不改色,继续道,“其实是为了唐少爷好,这个东西抽不得多。” “我乐意抽,你管那么多作甚?” “唐少爷乐意抽,可乐意给钱?” 一提“钱”字,唐晖的气焰顿时矮了半截,嘴里虽仍是骂骂咧咧,却再不敢大声。只可惜即便如此,也让掌柜的听见了,对方大手一挥,将算盘往旁边撸了撸,高声道:“小张,带伊出去!” “我不出去,我要抽这个!”唐晖将鼻涕一抹,当即耍起赖来。 于是张炽那张媚俗的笑脸上皱纹挤得更深,忙道:“唐少爷误会咧,不是要赶侬出去,是带侬去另外的地方吃。” “啥地方?我不去!” “跟我去,那个不要钞票。” “做啥不收钞票?世界上有这样的好事?” “有唉,如今有了别的规矩,就是每次新进鸦片,都要叫几个熟客尝尝看,侬晓得,现在每批货进来的渠道都不一样,所以一定要试过才可公售。唐少爷平常也算关照得多了,所以也轮到我们关照一下唐少爷,可好?” 唐晖半信半疑,将大衣披起,跟着张炽走进里边一个静谧的房间。那里的空气明显要潮湿许多,一张长桌上摆了几只藤箱,都已经打开,里边密密麻麻整齐装着两排青绿色瓷瓶,瓶口都封了蜡。他一闻见瓶口那熟悉的香味便心中大喜,抬头对张炽道:“小张,看来侬真是关照我呀!” “就是,就是嘛……”张炽的笑容有些僵硬,他隐约觉得唐晖身上有一道光晕,却又看不出是从哪里放射出来的。 “快!去把我的烟枪拿来!”唐晖的声音又急又喜。 ※※※ 拿到钱之后,杜春晓又终日蹲于黄浦江边看死尸,有时好几天没见一个,有时一天漂过来好几个。不过如今除夏冰之外,她又多了一个陪她看死尸的伴儿,那人便是埃里耶。他一面紧紧盯住湖心,一面嘴巴还不停唠叨:“杜小姐,我上个礼拜心血来潮查了一下施家大少爷的命案,看到验尸报告上写着,施常风虽身上被砍了几十斧,但真正的致命伤却是背后的一处刀伤,可见凶手是先从背后捅了他,然后——” 正说着,江中已有惨白起皱的浮尸被打捞上岸,埃里耶忙上前翻查一番,像是对死亡有异常的执著。这些尸体特征依旧大同小异,系长发散乱的赤裸男性。 但是今朝,似乎二人等到了“奇货”,竟有一具短发的尸首漂过。 埃里耶如获至宝,挤到最前头,站在负责打捞的巡捕跟前指手画脚。因他是个洋人,那些巡捕当即也不敢怎样,只得忍气吞声由他发号施令,只没人听得懂他半生不熟的中国话,所以并未答理。杜春晓则懒洋洋跟在后头,双手环抱,心里惦记的却是那个包打听小四。 “你看,这个死人很特别呀。”埃里耶已不顾周遭的围观平民,径直将手指伸进死者口腔,掰开他的嘴巴看了个仔细,边看边喃喃道,“他的牙齿看起来像是定期去看牙医的,而且头发起码在一个月前也是修剪过的。” 因为埃里耶惊人的行为,身边起哄者、窃窃私语者不断,几个巡捕也对他偷偷翻起了白眼。唯杜春晓呆若木鸡地站在埃里耶身后,两眼呈现深渊一般的浓黑色。 “不用查了,我知道他是谁。” 她梦呓一般的语调,似是地狱冤魂。 唐晖…… 这个令所有女人一见便会钟情,继而沦陷的奇特男子,他与她从相识那一刻开始,便已知道彼此该以什么样的身份来维系关系。他为人坦诚,却又有些秘密;他多情,但不代表不负责任,对诸多女子来讲,他甚至都算不得一个好人,可又是那样惹人怜爱。仿佛上苍给女人心上打的一个死结,她们以为可以忘记他,实是永远都会惦记着的。 四周已化作寒夜,冰冷、哀凄。杜春晓心如刀绞。 ※※※ 张炽对鸦片这东西保持一定的敬畏,他端着它们走到那些软趴趴的熟客跟前,看他们清一色的颓靡、懒散,浑身骨头均抽走了一般,所以他深深明白,这不是仙丹,竟是毒药。而且如今走夜路回家时,终觉那老街特别长,有鬼魅在身后飘荡不歇,仿佛要向他讨还一个公道。 “别……别找我!”张炽壮起胆子,回头吼了一声。 其实身后并没有什么,唯冷风呼啸,地上的青石板结了雪白的霜,一踏一个脚印。几个尚未打烊的酒肆与花烟间都还亮着黄澄澄的灯,光线还不至于昏暗,却无端照出他许多的影子来,于是愈发像恶煞附体,吓得他几乎抬不动腿。 “我好冤哪……” 什么声音?一记阴恻恻的呻吟在张炽耳边扫过,他神经即刻紧绷,头上的狐皮软帽已挡不住发自内心的寒意。 “谁?什么人?” 他试图说服自己只是听错,于是继续垂头往前走。孰料又传来一连串凄怨的泣音,夹在风里盘旋而过,宛若看不见的手,悄悄擒住了他的心脏。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断不敢再回头查探,于是两眼一闭,继续往前。 第93节 “我死得好冤哪……” 他再不敢前进,因为直觉这一次,声音来自他的前方——不!那鬼该是就站在他跟前的!他用两手捂眼,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头皮瞬间冰冷彻骨。 ※※※ “饶命!饶命啊!”他这么样大叫,希冀此时有个路人能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说一切只是幻觉。 “这位客人,可要买个人头去?” 那鬼声线尖细,仿佛用钢丝勒成圈,轻轻套在了张炽的脖子上,掌控一切,只等将钢圈收紧。 “我……我……”张炽拼命摇头,事实上他对那只鬼的古怪问题完全无法理解,只能一味拒绝,至于在拒绝什么,他自己也不明白。 “这位客人,可要买只人肝去?”那鬼继续问。 “我不要!我什么都不要啊!”张炽突然哇哇大哭起来。 那鬼发出一阵凄厉的尖笑:“这位客人,可要买两只眼珠子去?” “冤有头,债有主,不是我害你们,真不是我害你们的!”张炽一面哭,一面拼命磕头。越磕脑袋越冷,令他深信自己半只脚已踏进了鬼门关。 “那你就讲讲,是谁害死我们的呀?” 鬼的声音突然变得亲切而熟悉。张炽抬眼一看,只见从前因高文被害一案向他套过话的戴眼镜的后生,如今正戴着从他头上掉落的狐皮帽,笑嘻嘻地看着他。 “唉哟!”张炽拍着心口大声喘气,“这位爷爷唉,你可吓死我了!” “不是怕你吓死,是怕你脑袋撞那青石板撞死了,变成冤魂向咱们索命哪。” 张炽背后传来的女声,教他寒毛再次竖起,忙回头看,只见杜春晓正笑嘻嘻看着他。 张炽从冰硬的石板路上站起,一只玉扳指从他脚下滚出老远…… 第五章 祭司神的真相 〔“当然是大事!”杜春晓翻开十字状交叠中底下的那张现状牌——正位的隐者,“你看这张牌,说明事情办得还不太妙,该找到的东西都藏着,所以麻烦大了。”〕 【1】 秦亚哲与施常云面对面坐着,两个人似乎都不想开口讲话,只是盯住对方。在这么样静谧古怪的气氛里,横在他们中间的朱芳华的尸体像是根本不存在似的。 朱芳华怒目圆睁,两只手在空中摆出扭曲的抓挠姿态,双腿大张,旗袍下摆一直盖到脖颈下方,露出血津津的私处。 施常云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女人,仿佛在看一张极普通的桌子。 “施二少,你应该晓得会有这样的下场。”秦亚哲缓缓开了口。 “我晓得。”施常云竟笑了,往嘴里塞了一颗巧克力。 “你要弄清爽,等一歇我对付你可是要比对付她狠十倍,但愿你吃得消。” 施常云将巧克力嚼得更猛,嘴里发出“吧嗒吧嗒”的巨响,像个全无教养的平民:“秦爷,是祸躲不过。我施常云既然栽在你手里头了,自然也不怨天尤人。要杀要剐,你自便。不过……想要回那东西,却是不可能了。” 秦亚哲沉默片刻,对一旁正在拴裤腰带的几个小流氓道:“动手。” 只可惜,话音刚落,施常云便已瘫倒在椅子上不动了。嘴角的血痕与他豺狼般的冷笑搭配得天衣无缝,脚边还落了几颗未吃完的巧克力。 秦亚哲刚要发作,却硬生生停住。因发觉施常云那一双满是嘲讽的眼突然变得温柔了,深褐色的瞳仁分明正瞟向地毯上死状惨烈的朱芳华。朱芳华神情虽愤怒,那双暴睁的双眼,在弥留之际亦是望住施常云的。 他蓦地想起毕小青,都是那么样外柔内刚的女子,脾性倔如磐石。于是背上无端地刺痛起来,这种痛很微妙,像有人在他背上偷偷剐肉一般。每次只剐一丁点儿,只因那痛尚且忍得住,所以并未在意,但长久下去呢?他未曾再往下想,只淡淡说了句:“给我再搜一遍,最好能找到施逢德。” 不消一刻,整个施宅已被翻得底朝天,连花坛和石板都被撬起,可惜一无所获。这一边,李治正在处理两具尸体,之前他一直守在门外头,只等事情办完,才进来收尾。钳掉手指,用刀从死人的下颌处一直往上挑剐将面孔割除,剥光衣裳,用石灰块止血。一系列动作娴熟得教人惊讶,最重要的是,临走前他还命人将地毯抽掉,带到车上。 于是,整座宅子便只是失踪了两个人,有盗贼进入过,除此之外,全无血光之灾的迹象。至于乡郊野外的哪只土坟像是被翻新修整过了,那也再正常不过,诧异的无非只有坟主而已。 操办完毕之后,李治拉开车门,对秦亚哲淡淡道:“老爷,都收拾干净了。还在花坛底下刨出一具男尸,看年纪穿着,像是施家大老爷的,我也一并处理了。” “怎么死的?” 李治顿了一下,道:“舌头都腐烂了,看不太清楚,瞧样子像是中毒。” 秦亚哲脑中掠过施常云面色污浊的死相。 这样的事,秦亚哲不是第一次做,但是最近他竟有些力不从心起来。尤其每每在毕小青面前,她看自己的眼神里不是憎恶,竟有些同情与怜悯,这令他如芒在背。 “侬到底也不打算跟我讲话?”他偶尔也会负气问她,“侬做了这许多错事体,我都没有怪过侬,侬难道是铁石心肠?” 她只是别过头去,就此不再看他,那气赌在哪个环节上,无人知晓。更令他不服的是,如今与这位五姨太最亲近的人,反而是她的娘姨。他虽偶尔也施些小钱,向月姐打探些情况,但对方讲的无非是毕小青吃穿用度上的无聊事,他恍惚觉得自己在与她的消息共同生活,至于活人,可能连同她的心都飞在了九霄云外。 ※※※ 埃里耶跟踪艾媚并没有遮遮掩掩,两人似乎是在心照不宣地玩游戏。他走在她后头,她便也坦坦荡荡让他跟,并没有想方设法躲闪的意思,甚至出入斯蒂芬的公寓时都不避讳。偶尔的,斯蒂芬还会跑出来,主动邀埃里耶享用下午茶。不晓得为什么,艾媚烤的松饼非常美味,令埃里耶极度怀念在法国乡村的安逸假期生活。 “埃里耶先生,其实我的孤独,是女人无法填补的。”斯蒂芬常常会这样感叹。 “那要什么来填补?金钱?”埃里耶笑眯眯的,这样的午后,这样的阳台,除了下午茶同伴不太让他惬意之外,其余部分几近完美。 “难道钱这个东西能缺了?有了钱,才会有女人,有一切。”斯蒂芬啜了一口茶,阳光落在他金色的眉毛上。让周遭光线都围着他转,似乎是漂亮男人的专利。埃里耶隐隐有些嫉妒,但只要看一看艾媚走火入魔的神情,便很快释怀了。 “有些女人,你没钱她也跟你,那对你来讲,不是最大的财富么?” “你是指她?”斯蒂芬瞟了一眼书房,门虚掩着,露出艾媚翻书的侧脸,旗袍上的金紫色芙蓉一团团盛开。不知为什么,她的少妇装扮令埃里耶有些心痛。 “我应该说天真呢,还是太善良?”斯蒂芬继续冷笑,丝毫不曾在乎是否会让艾媚听见,“人与动物的相似之处在于,都知道自己要什么,所以艾媚不是我要的女人。” “只是棋子?”埃里耶咄咄逼人。 第94节 “嗯,有些人,只适宜做棋子。” 斯蒂芬直言不讳的态度让埃里耶颇为意外,但他知道,对方如今从哪个方面来看都是清白的,审问他会非常困难。 “斯蒂芬,那两个入室劫杀高文的俄国人说,你曾经讲过,即便你没在这桩凶案中分得一分一厘的赃款,你也是最后的赢家。这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我至今都没想通过。”埃里耶深吸一口气,道,“但是,您这番豪言倒是激励我了,我最看不得罪犯在侦探面前自称胜者。如果说你们都是艺术家,那么侦探就是艺术品鉴定人,你们的作品完不完美,还得我们说了算。” “没错。”斯蒂芬抹了抹嘴角,浮起一个蛊惑的笑,“那到时还望您多多指点。” “要吃点咸点心哇?”艾媚从书房内探出头来问道。 ※※※ 在琪芸身上,旭仔闻到一股久违的气息,妩媚的,缠人的,贫瘠的,似进入尾调的香水,有诀别感。他紧紧抱住她,欲从她体内挖掘一点温良。孰料她终是平淡如水,乳房平平地贴在胸前,身材鱼一般修长,只在臀部微微滑出一个橄榄型弧度。 “我可一直当你对女人没那兴致呢,原来竟能厉害成这样啊……”她在他下面呻吟,他望住她的面孔,像观察某个稀奇物种。 “来,再来。”她抱住他,用力往自己内部刺探起来,“你若能再来一次,我就服你。” 他有些激动起来,器官在她体内抽搐伸张,但脑子里却在推开她:“我不需要你服我。” 话毕,他竟真的从她身上抽离出来,旋即走进浴室,全然不顾她欲求不满的愤慨。于是她跟着站起来,走入浴室,对正在冲洗的他恨恨道:“你以为这样就能了结了?我告诉你,秦亚哲不会放过你的!他已经把施常云和朱芳华都做掉了!” 他果然愣了一下,遂继续清洗身上的汗液。琪芸在他矮小健壮的躯体上,看见了诸多陌生的东西,譬如情爱、妒意,以及疲惫。她承认自己终究也无法弄明白任何一个男人的想法,这大抵便是她与小胡蝶的区别,后者总有办法让男人围着她转,她却只能出现在银幕上,远距离释放魅力,才能颠倒众生。冯刚曾经私下讲过这样的话:“我第一次看到琪芸,觉得她没什么吸引力,无非是脸盘子娇小,特别上镜罢了。但透过镜头去看她,她的气质姿色是丝毫不输上官珏儿的,真是奇怪。” 所以琪芸面对真实的男人,总是失些底气,所以想着,或者与旭仔没有肌肤之亲会好一些?被对方这么样厌弃,着实令她懊恼,尤其是这样今朝不知明朝事的“小赤佬”。 “侬讲清爽,侬是不是想不认账?侬杀得了侬老板,就杀得了我!侬有本事,现在就杀掉我,大家都好过!”这气话一说出口,她便有些后悔,之前对邢志刚的痴,抵不过她对尊严的需求,于是便让他这么样去了;但旭仔实际上有些像她兄长,也是傲慢而纤细的。童年在家乡的时候,会一面吃她做的豆腐,一面眉头紧皱,为这一年的庄稼收成操心。 这个忧虑的表情,终究决定了她后来的命运。 此时,睡房外“笃笃”两声轻响,将二人尴尬的僵持气氛登时打散了。娘姨在门外怯生生道:“琪芸小姐,有人寻。” “啥人?”她边问边走出浴室,披了件晨褛,将腰带系紧。 外头过了好一歇才有了回复:“是……是个记者。” “先把他名片递进来,我看一看。” 正说着,旭仔也已穿好衬衫长裤,将一支手枪插在腰后。那支枪自琪芸交予他之后,便像长在他身上的一块肉。他埋头穿鞋的时候,外头娘姨又道:“伊讲伊忘记带来,报个名字可以哇?” “不行唉,当我是什么?谁都可以采访的么?也没个预约!”琪芸一面假装动气,一面迅速换上毛衣和长裤,同时与旭仔对望一眼。 只是这一眼,便将先前的恩怨一笔勾销了。 “伊讲伊预约过的,是秘书忘记掉了。” “哪里会有忘记掉的事情?瞎搭糊涂乱讲!” 琪芸猛地将门打开,正欲对着神色凝重的娘姨一通吼。 孰料那娘姨却愣愣地看了她一会儿,突然喉间绽开一个洞,血浆喷溅在琪芸雪白的面孔上…… 琪芸没有尖叫,却是顺势将娘姨一抱,便疾速退后。几声枪响,那娘姨头颅上又开了几个血洞,遂被琪芸推到一边。旭仔此时也已经拔枪向袭击者开火,但对方动作异常灵敏,很快便闪过了,躲在门框外头,只露一支枪管进行还击。火花在地板上不住弹跳,几个空弹壳擦过琪芸的面孔,她已分不清哪些是自己的血,哪些又是娘姨的,只猫着腰躲在旭仔后头。 “你从窗口跳出去。”旭仔艰难地回过头来看她。 “那你呢?”她看出他已受了伤,却不知伤在哪里,只得咬牙移至窗边,将窗子打开。只听得“啵啵”两声闷响,琪芸直觉肩部一阵灼烫,她跳下窗台,重新与旭仔贴在一道。 两个人这才发现,已经逃不掉了。 “扑街!” 旭仔怒骂一声,挣扎着将床垫竖起,迎着睡房口的枪弹前进,后边的杀手也已跳窗进入室内。琪芸抹开眼前的血污,试图看清楚对方,对方的礼帽帽檐压得极低,遮住了眼睛。 “东西在哪儿?” 那人已用枪抵住琪芸的眉心。她肩部的热流尚未褪尽,所以还感觉不到痛楚,一只手下意识地搭在旭仔的小腿上,却摸到一把咸湿的血液。他果然受了伤! 另一个杀手也已停止射击,走进房内,一声不响地开始翻弄。 “告诉秦亚哲,东西已经被我卖了!”琪芸恨恨道,她知道自己还在不停流血。 “卖去了哪里?钱呢?”那个干掉了娘姨的杀手追问,声音里有种别致的铿锵感。 琪芸不再讲话。 杀手冷不丁往旭仔另一条健全的腿上开了一枪,旭仔遂大叫了一声,双眸喷出怒火。 “不……不晓得!” 杀手点头道:“很好,最好所有人都不晓得。” 话毕,将枪管再次举向琪芸的眉心。 “我晓得!你们等一等!我晓得!我带你们去拿!” 两个杀手与琪芸一样露出错愕的表情,因那口口声声讲“晓得”的年轻女子,站在一片狼藉的睡房门口,双手抱在脑后,神色紧张而兴奋。 旭仔勉强回头去看,那女人很眼熟,像是从前在百乐门上过班的一个香烟妹。紧接着,从香烟妹身后又钻出一个书生模样的男人来,同样神色惶恐。 两个杀手面面相觑,几秒钟之后才反应过来。其中一个用枪管将帽檐往上顶了顶,露出一对极富朝气的眉眼,左眼皮上有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红斑。 “哈哈!”那眼皮上有红斑的杀手突然笑了两声,将枪口指向杜春晓与夏冰。 夏冰忙将身体挡在前头,虽然已吓得手脚打战,行动还是英勇的:“我……我带你们去!但……但你们要……要放了他们!” 杀手刚要张口,突然胸口绽开一朵血花,他自己似乎亦有些不相信,抬手抚摸了一下不住流血的伤口,才缓缓倒下。另一个杀手显然有些慌乱,对住夏冰猛烈射击。 杜春晓忙将夏冰的头颅摁下,二人一起扑倒在地。子弹在他们头顶呼啸而过,夏冰完全不敢抬头,只在心中念了几百遍的“阿弥陀佛”,直念到一记明快响亮的笑声在上方响起:“哈哈!希望我没有迟到。” 第95节 夏冰这才仰起脑袋,怒视着乐呵呵的埃里耶。 杜春晓也站起来,看着被撂倒在地的两个杀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真奇怪啊,杜小姐。”埃里耶用轻快的语气道,“按您的个性,一定不会在意这两个人的性命,怎么在那么危险的时刻跳出来救人了呢?” “因为在阿加莎女士的小说里,波洛侦探总要在好几个嫌疑人面前解开谜底,揪出真凶。如果人太少,我会觉得自己还不够像个侦探。”杜春晓答得理直气壮,眼里闪烁着希望之光。 【2】 毕小青站在客厅内,腰杆笔直,面色铁青。秦亚哲则坐于酸枝椅上,悠悠然喝一盏茶,他似乎一点也不急,只等答案揭晓的一刻。埃里耶东张西望,似乎相对案情来讲,对琳琅满目的古董更感兴趣,可见财富在每个人心中都占据着重要位置。夏冰已熟门熟路,便没有太多拘束,只一脸正色坐着。 “也没什么,今朝过来,无非是想请五太太认个人。” “昨儿不是去医院认过了么?”毕小青穿着白色硬绸长棉袄,领子浆得极挺括,让她的下巴不由得抬高,讲话显得傲气十足,“一个是大明星琪芸,谁会不认得?另一个脸上有疤的男子,却是没有见过的。” “五太太误会了,今朝要您认的,是另外一个人。”杜春晓笑道,“一个死人。” 毕小青也不言语,只定定望住客厅大门的方向,似是已做好准备等着。 “五太太……哦不,是毕小姐……也不对,应该称呼秦大小姐吧?” “杜小姐,饭能乱吃,话不能乱讲啊。”开腔的竟是李治,他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前。 “我有没有乱讲,秦爷心里头最清楚了,是不是?” “杜小姐,有话快讲,不要耽误时间。”秦亚哲背上如火烧一般,仿佛有只虫子在啃咬皮肉,所以恨不能当即离座,浸在雪水里凉快一下。可同时,他的焦虑又来自于杜春晓那句“秦大小姐”。这几个字预示着诸多秘密即将被揭穿,有他知道的一部分,更有他不知道的,所以他必须忍住疼痛,坐到最后。 “我一直奇怪,既然您的五姨太在外边偷人的事情是铁证如山,您又对她下了‘毒手’,又缘何她死里逃生的事情连我都查到了,您却是不知道?更何况人还躲在那么显眼的地方,除非人脉广阔,可布下天罗地网的洪帮二当家睁只眼闭只眼,否则又怎会放过她?您不是把您的另外三个小妾都处理掉了么?女人嘛,就是衣裳,脱了一件,可以再买十件新的。但女儿就不一样了,那是您的贴心小棉袄,哪是说丢就丢的?更何况,您这个女儿,讲得好听点儿是父亲的心肝宝贝,难听点儿,却是您手下的爪牙。有些事情让弟兄去办放心,但有一些更重要的,关系到身家性命的,却还得让血肉相连的亲人去做,最无后顾之忧,可是这个道理?”杜春晓边讲边蹲在地上,用塔罗摆出中阿尔克那的阵形。 中阿尔克那阵形共布十张牌,中间两张牌十字交叠,上下左右再各摆一张,最后右侧呈斜翅状布四张。 “你这话说得可奇了,我能帮秦老爷办什么事?”毕小青冷冷开了口。 “当然是大事!”杜春晓翻开十字状交叠中底下的那张现状牌——正位的隐者,“你看这张牌,说明事情办得还不太妙,该找到的东西都藏着,所以麻烦大了。” 说毕,她已翻开现状牌上头横压着的障碍牌——世界。 “我一早便跟施二少讲过,邢志刚、斯蒂芬、高文与您之间,必须存在某种利益交易,所以才闯下大祸,这个祸端,还包括黄浦江上接连不断的浮尸。我很早以前听一个包打听讲起过,如今最赚钱的是红土生意,大半个上海滩的烟土都从黄金荣那里出货,别人分不到半个子儿,上海老街上大大小小几十个鸦片馆,秦爷可都是有份照管的,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可是人终会见钱眼开,这才出现了所谓的‘小八股党’,盘踞在松江口一带,专门打劫过往的潮州帮与两广帮运往英租界的鸦片。原本对于这样的事体,大当家黄金荣黄老爷,自然是要管的,他来管,谁来做呢?这任务便落到秦爷头上。秦爷您后来搞出的‘大八股党’便专门负责秘密沿途护送,一遇‘小八股党’作乱,便去摆平。不过张啸林亦非等闲之辈,遇上旗鼓相当的对手,当与之结盟才是上上策,二人联手做这些黑买卖真是再好不过。每个月不要多,劫两三趟便可,其余的自按正常渠道流入上海,既能给大当家交代,又能中饱私囊,果然是一举两得哪! “但是秦爷手下的人,其实也是跟着大当家做事的,所以这个您亲手组织的‘大八股党’对您来讲并不可靠,还得用尽办法打点堵住那班兄弟的嘴。与其如此,还不如秘密招兵买马,组成‘八股党’以外的新势力,再与张啸林合作。这个新组织的人选当然不能从洪帮里挖,他们必须是新面孔,新身份,最重要的是有一个不容生疑的背景。后来您终于找着了,他就是邢志刚。”杜春晓清了清嗓子,翻开希望牌——逆位的倒吊男,“正值国难当头,办舞厅自不是长久的营利之道,邢志刚也在愁将来的生路,和秦爷您是一拍即合呀!可同时,邢志刚也有自己的问题,他除了旭仔之类的一群男保镖和大堂领班,手下全是舞女,根本不能做劫匪,更何况,如果用他自己的人实在冒险,想要自保,就得出些奇招,比如用外国人。” 听到这里,埃里耶忍不住插话道:“的确,那帮俄国流氓很强悍。” “没错,邢志刚的下一步计划,就是从与洋人有关系的舞女身上开刀,结果找了一圈,唯有小胡蝶的金主施二少,似乎与一个英国人有些牵连。这个英国人既能找到洋人为其卖命,甚至还有渠道把红土出掉,这可是做梦都想不到的最佳人选!小胡蝶找到施二少,施二少便去找了斯蒂芬,斯蒂芬负责去贫民区招收俄罗斯恶棍。于是,人马齐备,也打听到那一晚有货下来,发财的机会就在眼前!之所以我知道那些劫匪是外国人,完全是托秦爷的福,被作为赎出秦大小姐的人派出去,结果遭了抢,那些人头上蒙着黑布,看不清面目,但口音很古怪。我想来想去,后来和埃里耶聊天的时候才想到,洋人讲生硬的中国话就是这种腔调!只可惜——” 杜春晓翻开旧时牌——逆位的力量。 “只可惜这一次,你们劫到的红土既不是潮州帮的,也不是两广帮的,竟是日本人的!当然,不管是从谁那里抢来的货,这几大箱烟土等于满满几箱钞票,所以到了手便可以,其他一律都不是问题。可是,当这批烟土交到斯蒂芬手里的时候,斯蒂芬却没有碰,他让那帮俄罗斯人把货拿去给钟表店老板高文,想换成现金。虽然高文是个守财奴,但考虑到通货膨胀的问题,一般聪明的财主都会把钞票换成保值的黄金珠宝,所以高文的老伙计孟伯说那几个俄国佬是拿珠宝抵押给高文换现金,其实根本不对,事情正相反,是高文用珠宝换下了俄国佬手中的烟土。拿到珠宝之后,斯蒂芬扣除了他自己的那部分,并且将其余的全交给了施常云。哦,忘记讲了,施二少是个精明人,同时也是个鸦片鬼,在牢里越吃越胖,是因为不能过大烟瘾,所以当时他选择要了一箱红土,却没有要珠宝。 “正当邢志刚打算将珠宝交给秦爷的时候,这些东西却不慎落入了小胡蝶的眼,于是小胡蝶将珠宝盗走,人也失了踪。起初,我与邢志刚的想法一样,觉得这舞女必定也是拜金女郎。直到唐晖与我说她当选了花国大总统,米露露也说她气质优雅,谈吐不凡,还会演奏西洋乐器,又有皇族后裔的背景,只是命运不济,落魄到在长三书寓卖笑的时候,我才想到,兴许那有苏北口音的小胡蝶才是伪装,金玉仙则是真名,她确是皇族后代,为掩盖真实身份才装成低俗的蓬拆小姐也未可知。不过秦爷总是慧眼识人,当初百乐门里想勾搭您的可还有姿色远在小胡蝶之上的米露露和琪芸,您却偏偏选中了她,可见也是被她骨子里的高贵吸引,晓得她是个宝物。” 杜春晓此刻脸上浮现出惋惜的神情,缓缓翻开近时牌——正位的太阳:“一位皇族后裔,看到宫里的东西落到邢志刚手上,一时起意,意欲维护最后的皇族尊严,于是将它们拿了回来。可秦爷的眼线是无孔不入的,邢志刚也在到处找她,她在上海滩必定插翅难飞,除非将身份转换回来,这才摇身一变,成了金玉仙。” “慢着,你又怎知这些珠宝是宫里的?”秦亚哲冷冷追问。 埃里耶欣然举手,用生硬的中国话说道:“因为我对贵国的珍奇古玩素来都很有兴趣。” “可是……金玉仙错就错在,行事过分招摇。她以为只要让邢志刚他们坚定了‘小胡蝶只是与金玉仙长相相似’的想法,便会放她安然离开上海,所以索性抛头露面,出席大小上流宴会。还得意忘了形,竟将邢志刚珠宝中的一对钻石耳环戴出来了!被拍到后登在报纸上,这才惹来杀身之祸。” ※※※ “这么说,小胡蝶是邢志刚派人做掉的?”秦亚哲忍不住追问。 “不是。”杜春晓揭开将来牌——正位的女皇,“是另外一个人干的,这个人属于‘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里头的‘黄雀’。其实秦爷可以想一想,这批珠宝经过几个人的手,也就是有几个人看到过?无非是邢志刚、施常云与斯蒂芬三人,所以能从报纸登的图片上一眼认出来金玉仙就是小胡蝶的,也只有那三个人中的一个。但如果这只‘黄雀’是邢志刚,他无论怎样都能从金玉仙身上捞到一部分的珠宝来交差,比如她与那几个凶手一道出去郊游时那身价值不菲的行头,可是他什么都交不出来,甚至脑子发晕杀了燕姐,想避过这一劫。施常云呢?那时已经在牢里了,更不可能有这个本事安排人来行凶,所以这个人——” “只有斯蒂芬?”说到斯蒂芬,埃里耶便两眼放光。 “也可能是与他认识的某个人。”杜春晓翻开真心牌——正位的女祭司,“刚刚是女皇,现在是女祭司,可见这个事情也只能是女人搞出来的了。秦大小姐,可是这个道理?” 众人将眼睛都望向了一直端坐的毕小青。 【3】 “今朝让你来认这个尸,其实我也于心不忍的。” 杜春晓说毕,便将脸朝向门外张望,两个巡捕抬了一具用白布盖上的死尸进来,放于大厅正中。虽说天气冷,闻不出尸臭,但还是让在场者无不神情凝重。杜春晓蹲下,揭开白布一角,露出尸体的头颅,对毕小青道:“五太太可要过来认认他是谁?” 毕小青一声不响地站起,径直走到尸体跟前,略弯下腰瞧了一眼。这死人虽然面目惨白,左眼皮上的红斑却异常触目。她站在那里,胸膛略略有些起伏,面上却是纹丝不动的,只看了几秒钟,便折转身,道:“从来不认得。” “怎么会不认得呢?”杜春晓故作惊讶道,“这儿所有人都可以不认得,唯独您不能不认得。” “这话又怎么讲?” “虽然他不是大名鼎鼎,与宋玉山不能比,可他也是梨园长大的,跑的是大龙套。您看了多少回戏了,又到过多少回后台,怎么也该认得吧?!”杜春晓翻开右侧第一张真心牌——恋人,“自从你娘姨那儿听说秦爷把你掐晕后弃之荒野那件事,我就觉得奇怪,这一切太牵强了。首先那张宋玉山的照片是哪里来的?根据秦大小姐您自己的讲法,乃是其他三位姨太太中的某一位陷害了您,可另三位太太又不是戏迷,纵能托人买到流传在市面上的宋老板的照片,也一定是戏服照,生活照必是没有的。可见那张照片,少不得还是你这位名义上的五太太自己弄来的,一来是为了演场戏逃脱某些危险,二来是为了在秦爷面前掩盖自己真正的相好——就是这位没有走红过的小武生陆云龙。” 毕小青嘴里“嗤”地一声,道:“你可真会编!我何必演这场戏?再说了,万一真被秦爷杀了呢?” “不会的。”杜春晓翻开环境牌——高塔,笑道,“这本就是秦爷一番苦心,要让您逃离秦公馆来着,又怎么会真的忍心伤您?” “为什么他要让我假死逃离这儿?这可有趣了。” “还不是因为那批货?那是日本人运进的鸦片,恐怕与大当家早打过招呼了,货物特殊,务必要安全送达。可惜货已脱手,甚至还闹出大事体来了。大当家不是糊涂人,自然对帮内出现吃里爬外的事儿敏感,所以他给出秦爷期限,要他把货交出,他不要钱,要货。当然,秦爷您也不敢交钱充数,因这一交钱,就表示默认了自己与‘小八股党’暗通款曲的事儿。这就是您后来通过我演了一出戏,找个由头把三位姨太太秘密护送到杭州的原因吧?送去杭州大抵是为了转移大当家的视线,好让他的人在那里扑空,即便你那三位夫人全部落入他手里也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你的女儿不能成为要挟你的工具,所以你们才在娘姨朱慧娟眼前演了那一出。” “杜小姐实在是讲故事的高手。”秦亚哲拍手道。 “哪里?秦大小姐,之所以我感觉您在演戏,兼因您将武生的戏服拿给裁缝改制有关。起初我也通过这戏服以为您是与宋玉山有染,但看了那张小报上登的您在车站为宋老板送行的照片后,便不再那样想了。因为从照片上看,你们完全不像心有灵犀的情人,反而宋老板侧转身体,有些避着您。大抵后来宋老板也察觉了你和陆云龙的事,所以陆云龙在舞台上用真刀捅死了他,因有那些‘秦家五太太与大武生宋玉山有一腿’的桃色新闻打掩护,所以人人都以为宋老板的死是秦爷一手造成的。秦爷之所以也没有澄清,是因为他正为那批烟土的事体忙得焦头烂额,甚至因怕事情败露,杀了曝出小胡蝶失踪案的《申报》老板月竹风一家。秦大小姐冰雪聪明,就在这节骨眼上说服秦爷让您假死,然后暗中调查那批烟土的下落,招数倒也高明。 第96节 “想要回烟土,必须找到两个人——斯蒂芬与施常云。所以秦大小姐私下与斯蒂芬联系,想赎回那批烟土。斯蒂芬那时正好通过报纸看到,已摇身一变成为花国大总统的小胡蝶耳垂上戴着的钻石正是他从高文那里换来的珠宝,于是他便将小胡蝶的下落告知秦大小姐,跟她讲唯有拿回原来的珠宝,才能从收货人那里换回烟土。这便是为什么,秦大小姐会让陆云龙假扮一位叫周启生的富家公子,将金玉仙约出来以便劫杀! “另一方面,施常云身上还藏了一箱烟土的事,斯蒂芬必定也告诉秦大小姐了。所以当有人向施常云讨还这箱烟土的时候,施二少嗅觉灵敏得很,他晓得自己若不交出去,是要受苦刑的,交出去了也必死无疑。正犯愁的时候,却碰上他老爹杀了自己的大儿子……” “什……什么?”这回轮到夏冰瞠目结舌了。 “没错,施家那位孝顺能干的大少爷是施逢德亲手所杀。”杜春晓神色也随之沉重起来,“我通过施家两个儿子的照片,及从底下佣人打探的情况,得知他们不是亲兄弟,换言之,施常风并非施逢德的亲生儿子。施常云却简直就是施逢德的翻版,所以扮成亲爹丝毫没有破绽。这大抵早就是施逢德的一个心结,眼看自己年纪渐大,手里的家产早晚是要交托出去的,但交给与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必定心有不甘,要把这大儿子赶出去,那自己戴绿帽子的事体便会大白天下,又不能把因病早逝的夫人从坟里拉出来休掉,所以我猜想他的遗嘱里必定没有施常风的名字。可是施常风自然不会答应,尤其是他得知施常云与洪帮惹上麻烦之后,便跟施逢德谈判,要求家产分他一半,否则就把弟弟的事儿捅出来。施老爷必定是情急之下,从背后捅了那孽子一刀,施常风当场毙命。而‘虎毒弑子’的一幕恰被施二少看到,他灵机一动,便拿了斧头对着已死的大哥尸体上乱砍一通,企图掩盖父亲下的毒手,让自己被关进监狱候审。反正横竖是死,待在牢里反而安全,尤其是施老爷财力雄厚,为这个宝贝儿子上下打点,住单间牢房,还有狱卒照顾。恐怕秦爷纵有通天的本事,也奈何不得他!” 说毕,杜春晓翻开第二张愿望牌——隐者:“自然,藏在暗处的斯蒂芬知道金玉仙手头有那批珠宝之后,原本也正打它的主意,这便是为什么他会勾结洋人交际花珍妮。珍妮与他应该是俱乐部的旧识,起初斯蒂芬是想通过珍妮把金玉仙手上的珠宝捞到手,顺便打探对方的来路。但是后来既然有秦大小姐出马,他便以逸待劳,反正金玉仙的珠宝最后都会交到他手上,让他赎回烟土的。可是斯蒂芬并没有赎回烟土,因为高文已经被他指使的俄国佬灭了口,就算没有灭口,这批珠宝他也断无可能交还。不过……斯蒂芬与珍妮幽会的那个俱乐部,也是有名的地下赌场,在那里一掷千金是常事,斯蒂芬大抵是早已在那里输得倾家荡产,所以他分到的珠宝也必定是通过珍妮抵押给了高文。因为是个交际花来典当原来就属于高文的珠宝,高文自然也不会起疑心,只当是斯蒂芬生性风流,拿用烟土换得的珠宝来取悦女人。但是高文死了之后,斯蒂芬知道自己会被当做嫌疑人受审,那张抵押票是万万不能被发现的,于是他把东西交给自己的老相好珍妮保管。可惜的是,风声过了之后,珍妮却没有把抵押票交还斯蒂芬,因为她发现斯蒂芬与餐馆女招待艾媚有染,这让她因妒生恨,于是断然否认有收过这件东西。所以斯蒂芬才暗中指使几个俄国佬挟持珍妮,对她动用酷刑,逼迫她交出抵押票。这就是从俄国佬手里逃脱的珍妮嘴里牙齿被拔掉,身上有那么多伤痕,但她不去治伤,却首先冲入红石榴餐厅找斯蒂芬报仇的原因! “当时,我对珍妮的死充满好奇,直觉这个女人一定是被动了酷刑,而且与斯蒂芬有关,她要追砍斯蒂芬,分明就是气极了,却不是气疯了。而一般受过酷刑的,必定是想从其身上挖掘到秘密,察觉这一点的,除了我之外,还有邢志刚。这便是某天夜里,夏冰潜入珍妮居所找线索的时候,会碰上那广东人旭仔的原因。不过旭仔好似先行一步找到了那张抵押票,只可惜他被后来一步的斯蒂芬推进地下室,拿走了抵押票。因为高文已死,这张抵押票可以通过英国领事馆,以取回寄存物的方式把这批被抵押的珠宝拿回来!” “怪不得他不要俄罗斯人从高文那里抢来的现金和怀表,但仍然宣称自己会成为大赢家!”埃里耶不禁惊呼道,“谢天谢地,我这几天都派了警察在他的住所埋伏,他跑不掉的!” 杜春晓点头道:“你派的警察其实也等于在保护他,这也是为什么秦爷的人迟迟没有动斯蒂芬的原因。” “狡猾的家伙!”埃里耶狠狠敲了一下桌子。 “自我的包打听小四告诉我关于‘大小八股党’在黄浦江上争抢红土的事,我便怀疑整件事情与这个有关。不过抢红土也是为了财,可秦爷难道不奇怪为什么大当家一定要追回那批红土么?按理讲,这批货没了,再等下一批不就行了?” 秦亚哲背上的疼痛已然钻心,只得勉强摇了摇头。 “原先,我也想不明白这批红土究竟有多重要,直待看到这些照片才让我茅塞顿开。”杜春晓拿出一叠照片,举起其中一张,上头是一只打开的箱子,里边放满了瓷瓶。 “从前运送的鸦片,好像都是论包装的,为什么这些却是用瓷瓶装的?当然,装酒装菜也可以用,不巧的是,好像日本人搞什么毒气研究也会用到这玩意儿吧!我曾经委托埃里耶先生查过黄浦江上那些浮尸的死因,都不是溺水身亡,却是十指泛乌,像是中了什么不知名的毒,这些毒是从哪里来的?中毒的为什么偏偏都是流浪汉?这是我觉得最有趣的部分。” 杜春晓将那叠照片一张张摊于摆成中阿尔克那阵形的塔罗牌旁边,道:“所幸,唐晖给了我全部答案。” 她又举起一张相片,上面一个骨瘦如柴的烟客正软软躺在榻上,捧着烟枪的手上戴了偌大一个玉扳指:“这个人秦爷应该见过,他是月竹风公馆的大管家老何。因我在唐晖的采访簿上看到他最后记录的虽是对琪芸大小姐的采访,但是簿子最后页记着的却是一排地址,均系小东门几个烟馆的地址。于是我就想到,兴许唐晖以客人身份潜入鸦片馆在查一些事情,这些事情必定是与月竹风有关,因为他盯的那个人是老何。按唐晖的想法,老何能在没有经济来源的情况下抽得起鸦片,必定是在秦爷那里出卖过自己的主人。其实他的思路错了,老何能抽得起大烟,兼因他一直在替这些烟馆试烟。” “试烟?”秦亚哲不由挑了挑眉毛。 “没错。”杜春晓点头道,“秦爷也许还不晓得你与张啸林联手做的第一笔大买卖就要了那么多人命吧?日本人把试验用毒掺入鸦片,通过大当家那条线运送入上海,原就是用来做人体实验的,所以这批货不能丢。可是,当高文把这些烟土悉数卖给各个烟馆的时候,却有客人吸了这个东西一命呜呼了!鸦片馆的人自然要找高文算这笔账,死了的人也要他负责,所以某个鸦片馆老板才会把死人烧成焦炭,装入原先放鸦片的藤箱,送到高文处,以威胁他赔钱偿命,这才是他躲进地下室以求自保的原因。施常云要我们找到高文要一只藤箱,其实想要的是一箱鸦片,他在被捕之前应该就与高文说好了,要他一箱鸦片来向秦亚哲的人交差,把两人的命都保下来,否则他要出卖高文也是易如反掌。但是当我们去找高文要一箱烟土的时候,他那里已经出事了,所以他抱着箱子逃命,兼因不想让我们知道他私贩的烟土出了大问题!而这件事,老街上其他几个烟馆也都听说了,于是他们每每有烟土进来,就先行在桥洞底下找些叫花子来试烟。抽了没事就拿出来公售,死了便将尸体往黄浦江里一抛了事,反正叫花子无家可归,没有亲人,死多少个都不会有人管。这便是黄浦江上连续有浮尸出现的原因!” 杜春晓又拿出另一张相片,上头是面容扭曲,口里塞满黑色泥状物的何管家。 “何管家的死很关键。他因为没有钱,主动提出要给各大烟馆试烟,连性命都不顾,才过得滋润,但夜路走多,终要撞到鬼,他依旧难逃一死。不过那烟馆不能把这样有家有室的人丢进黄浦江,所以让伙计张炽把他偷偷运回家中,制造他吞鸦片自尽的假象。你看这张照片上的尸体,手上已没有那玉扳指,这东西我们后来在那伙计身上找到了。”讲到这里,杜春晓的眼睛遂变得黯淡,“唐晖也是拼死将这些真相都用相机拍下来的,宁可自己铤而走险,奉上性命也要揭开内幕,他果然还是做记者的本性……” 她脑中又掠过从张炽交出的烟枪里找到胶卷的情景,那是他用命换来的。 “所以我把在高文处的遭遇告诉施常云的时候,他比我先行猜到这批烟土一定是有问题,所以秦爷才急着把它们要回来。同时——”杜春晓顿了一下,道,“秘密追要这批烟土的,除了秦爷与秦大小姐之外,还有日本人自己派出的间谍。” 她又抽出一张泛黄的旧照,举过头顶,上面有两个穿和服的日本姑娘:“秦爷,这次您再来认一认,其中一位姑娘如今已红遍上海滩——就是如今的大明星琪芸。还是托埃里耶先生的福,我们查到了琪芸的底细,她原名田中菊子,出生于日本群马县的小山村,十二岁被卖到伪满洲国当慰安妇,在那里被训练成一名间谍,要她负责在上海配合田中隆吉与川岛芳子的工作。所以她第一个任务就是用美色接近秦爷,可惜秦爷没有吃她那一套,却选了小胡蝶。她只好另寻出路,离开百乐门,按上级的命令去参加女演员的甄选,这大抵是日本军部想炮制第二个山口淑子……哦不,是李香兰。 “这位田中菊子办事情果然比洪帮的人要细致,她率先找到斯蒂芬想要回鸦片,但斯蒂芬交给她的却是一箱残缺的焦尸,告诉她那批货有问题,但他可以帮她找到货的下落。这个所谓的‘下落’,自然是指施常云留在手上的那一箱烟土。田中菊子也是聪明人,她查到施家大少奶奶与这位施二少有私情,于是以施家大少奶奶的性命相要挟,想取回鸦片。大少奶奶后来频频给牢里的施二少送吃用物品,便是要传递这样的信息。当施常云交代朱芳华将鸦片交出之后,琪芸——也就是田中菊子却提出另一个要求,她要朱芳华把那箱子放在上官珏儿家中。这大抵是日本军部的人也不曾想到的事情,此举为的是顺便给上官珏儿制造麻烦,于是用那箱焦尸换下了放在上官珏儿家柴房中的鸦片。如此一来,上官珏儿因那‘箱尸奇案’彻底暴露了自己与施逢德的不正当关系,这条桃色新闻加上血案的陪衬,搞得上官珏儿几乎身败名裂。在这样的时机,制造她服毒自尽的假象,应该也没有人会怀疑。反正上官珏儿在家用餐的碗筷都是独一份儿的,在器具上下毒丝毫不会有人起疑心。把施逢德的车子弄坏,将她临时送进日本人开的医院,以便确保她会不治身亡也是这位日本女间谍的计划。这便是我在唐晖的采访簿上看到他问琪芸怎会知晓上官珏儿家的住址的原因。因为照片的关系,他必定是早对她有了怀疑,所以才会借采访的名义试探她的底细。” “那邢志刚绑架小青的事又怎么讲?”秦亚哲问道。 “他真有绑架她么?”杜春晓笑道,“邢先生躲在琪芸的住处,身边已没有一个人,能绑架秦大小姐是天方夜谭。唯一绑得住秦大小姐的只有她自己了。因为后来在船上抢赎金的就是斯蒂芬秘密收买的俄国佬,所以我才想到,也许只是秦大小姐为了与情郎远走高飞,临时起意,假装自己被绑,与斯蒂芬串通一气要讹亲爹一笔,顺便把黑锅罩在失踪了的邢志刚头上!但是这种讹诈方式却让你识破了,所以秦爷在我们被那些俄国佬绑住的时候才没有急着命自己的手下上前搭救,大抵就是要看看大小姐您会玩什么花样!所以你做掉邢志刚之后,不得不又回来了。我说的可对?埃里耶询问过《浮萍花》的导演冯刚和受伤住院的旭仔,旭仔说他本想在当替身跳入海中之后,迅速游回船舱,将躲在箱子里的邢志刚处理掉,却不想似乎已有人帮他先做了一步,把箱子推进海里了。时辰倒是掐得刚刚好,所以他很快便做掉了邢先生。这个助旭仔一臂之力的人,应该就是您秦大小姐吧?” “可以这么说!那箱子可是很沉的,花了我不少力气。”毕小青用漠然的态度接受一切指认。 “可是秦爷就在这个时候,与琪芸做了笔交易,琪芸向他提供一个情报,说有另一批日本人运来的烟土会在上海登陆,只要抢了来便可交差。秦爷这个当倒是上得不轻,其实那一批只是普通的烟土,潮州帮的货,你却为了这批货,把张啸林的人全都做掉了。正是中了日本人的计策,张啸林的人没了,斯蒂芬手里的那批俄国佬也没有了,‘小八股党’不复存在,秦爷你也从此断了财路,以后吴淞口又恢复秩序,日本人那些意在大面积杀戮的实验,也可以做得安枕无忧哪!” 秦亚哲背部如浸在炼狱的火焰之中,他几乎想就此卧倒,让冰凉的地板解放其痛苦。 “被琪芸耍了,也不能白耍,秦爷发现货不对,自然又来找她。琪芸再次借刀杀人,将施常云假扮施逢德的事体告知他,导致施常云与朱芳华神秘失踪,这个失踪背后的真相,秦爷您应该知道得最清楚吧?我当时一直奇怪,施常云乔装的事情,除了我、朱芳华与埃里耶之外,没有其他人知道,如果有,那必定也是施二少的同谋。但回想起施二少脸上极为精细的老妆,我突然有些明白了,若非专业演员操持,根本出不了这样的效果。必定是琪芸为施二少化的妆,只骗他说既然货拿到了,便好事做到底,再助他一臂之力。施二少聪明一世,到底也有糊涂的时候,到底还是死在了她手上。所以后来,当发现施二少那里根本就没有那批货的时候,秦大小姐又派出自己最信赖的陆云龙,专程去送琪芸上西天,这便是陆云龙带着自己的一个伙计去那里送命的来龙去脉。” 杜春晓翻开最后一张结果牌——恶魔。 【4】 “等一等。”夏冰插话道,“为什么秦大小姐要杀邢志刚?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那可就要问秦大小姐了。”杜春晓又向毕小青发起攻势,“秦大小姐,您是要复仇的吧?报燕姐的仇。” “为什么?” “因为燕姐就是您的生母,可对?”杜春晓道,“每次秦爷逼得邢志刚走投无路之际,都是燕姐出来打圆场才过去了,秦爷之所以卖她的面子,兼因念及旧情分。原本我也没这么想过,只是听原来在百乐门做过的蓬拆小姐讲,燕姐还有个女儿,而她那份公开的遗书里头,也署了她的真名——毕雪燕。怎么就那么巧呢?秦大小姐也姓毕。我一直奇怪秦大小姐为什么这么恨邢志刚,于是作了大胆的假设。比方讲您以毕小青——也就是燕姐私生女的身份去参加‘上海小姐’的评选,拿到第二名是您的幸,也是不幸,幸的是您一朝飞上枝头变凤凰了,不幸的却是被亲爹看中,要娶作五姨太。而且当时您大抵也是蒙在鼓里的,燕姐却知道得一清二楚,只得向秦爷说明一切,于是秦爷明里是将毕小青娶回来了,实际大概也没有夫妻之实,只将她作为最亲近的心腹安置在公馆里头。秦大小姐也是一看母亲的遗书笔迹,便晓得是有人伪造的,这个仇是不惜断指也要报的。可是这个道理?” “哼!”毕小青冷笑两声,道,“杜小姐果然是既能讲故事,人又聪明,把什么都猜着了。只可惜在上海的地盘上,不是靠推断,讲证据,就能天下无敌了。你今朝在这里讲了这一通,也不能说明什么。埃里耶先生,难不成,你要把秦爷和我当场铐了去?” 埃里耶忙连连摆手,笑道:“不敢,不敢呀!反正事情已经搞清楚了,我们也好回去交个差。秦先生保重,五太太也请保重。” 说毕,便令两个人抬了那尸体,与杜春晓、夏冰一道走出客厅,还未跨出门槛,只听得背后“扑通”一声,回头看去,秦亚哲已脸青唇白地倒在地上,嘴里发出诡异的嚎叫:“有鬼!有鬼来了!有鬼!黑白无常要捉我去了!捉我去了呀……” 还未等杜春晓他们反应过来,李治已先跑到秦亚哲跟前,托住他的头颅,将他乱挥的双手紧紧压住,冲着门外一个娘姨喊道:“快去叫大夫来!” 毕小青仍然僵立不动,瞟向秦亚哲的目光仍是冷的。 “我要先走了,有急事!”埃里耶似是顾不得这混乱场面,抬步小跑往外冲去,杜春晓也拉着夏冰跟上,与他一同上了车。 “急成这样,可是要去找斯蒂芬?”杜春晓也不由得紧张起来。 “对,因为通过大使馆领寄存物需要一个月的流程期,所以斯蒂芬也没有逃走,而是待在他的公寓里等待时机。如果没算错,这几天他应该已经接到大使馆的领取通知了,必须赶在这之前截住他!”埃里耶擦了擦头上的汗。 杜春晓借机笑他:“可见你这侦探根本就不是伸张正义的主儿,不过想赌一口气,才这么死盯着斯蒂芬。洪帮和日本人,你却是怎么也不敢惹的吧?” 埃里耶转过头,看了杜春晓一会儿,正色道:“他们要受到的教训,想来杜小姐应该早就安排好了吧?” 杜春晓笑而不语,只转头看向窗外,自言自语道:“希望我们能来得及。” “杜小姐,我还有一点不明白,为什么旭仔会杀了自己一直效忠的主人邢志刚?”埃里耶的好奇心从来没有减轻过。 “你是不知道啊。”杜春晓回过头来,“秦爷的四姨太花弄影,与旭仔是老乡,据说感情好得很,若能双双回到家乡男耕女织,倒也不错。毕小青就是用花弄影的性命作威胁,让旭仔背叛原来的主子。” “那旭仔呢?” “他伤好之后,必定会先去杭州救花弄影。” 第97节 “金玉仙就是小胡蝶,她既然想换个身份逃出上海,又为什么要把珠宝戴出来?难道她不知道这样会让邢志刚识破?” “我觉得……她实际上一直在求救,向唐晖求救。”杜春晓翻出唐晖在舞女大游行时拍的照片,上边的小胡蝶有一张模糊的脸,“大游行的时候,扮金玉仙的时候,她无时无刻不在请求唐晖救她。可同时,她又抱了必死的决心,故意露了财。” “为什么她要寻死?” “如果您站在她的立场上,一个皇族后裔,要卑颜屈膝存活于世,尤其是唐晖认出了她,接近了她,也几乎要追查到她的真实身份。可能索性还是死了要好过一些,有些尊严能得以保留。” “原来如此——”埃里耶深吸了一口气,摇头道,“女人的心思实在是太复杂了。还有,我总觉得毕小青与秦亚哲之间并没有那么亲密……他们真是父女关系?” “至少秦爷是这么以为的。”杜春晓得意道,“毕小青为日本人做事也是一定的。” “哦?”埃里耶不禁瞪大双眼。 “我第一次去毕小青躲藏的住处找她,便看到她那里有男人穿的鞋子,给我的第一印象便是她有个男人。但很快,我又有了另一种想法,会不会她女扮男装在做些事情?比如扮成所谓的‘花爷’,秘密追查那些鸦片的下落。小四几次跟我提到这个花爷,我都搞不清楚那人是谁,但现在想来,那个人应该就是毕小青,她和琪芸有过合作。” “那为什么后来又要杀她?” “因为琪芸办砸的事太多,日本军部对她的价值评估肯定做得很低,所以要杀琪芸恐怕也是上级的命令。” “毕小青为什么肯和日本人合作?” “因为痛恨自己的父亲吧。”杜春晓的表情又不知不觉变得痛楚,“如果秦亚哲在知道毕小青是自己的亲骨肉之前,已经强暴了她,那么一切就很好解释了……我猜想,没有认父归宗,却依旧以姨太太的身份入了秦家,应该是她自己的决定。有一点,她倒是和我一样,喜欢装神弄鬼,把秦亚哲身边的人一个一个除掉,想是她早已打定主意要让他众叛亲离。” “所以,他们只是血缘关系上的父女,实际二人之间的羁绊更加残酷。”埃里耶嘘唏道,“真不知道这姑娘先前承受了多大的痛苦。” “承受苦难的人多得很,那些漂浮在黄浦江上的浮尸便是。会把人变成恶煞的,绝不是痛苦,而是仇恨。”杜春晓的声音低沉喑哑如断弦的小提琴,“上海滩最大的情报网其实是无处不在的叫花子组建起来的,他们是包打听获得信息的命脉。小四必是与那些叫花子交情深厚,因此才会决定追踪浮尸的事儿。所以别以为那些死人不值钱,自有人会替他们讨回一个公道。” “那个小四不是死了么?” “是死了。”夏冰终于开腔,道,“不过又还魂了。” “还魂?” “对,还魂。” 埃里耶已是一头雾水。 夏冰与杜春晓遂双双浮起神秘的微笑。 ※※※ 这是艾媚头一次与斯蒂芬出来逛街,她挽起他的手臂,小心翼翼,似是怕惊醒了他,又会将她掸开。她晓得后头有人跟着,这反而令她有些自豪,女人为心爱的男人做事,总是要赴汤蹈火的,否则那爱情就算不得圆满。 二人兜兜转转,走在苏州路上,上海的深冬季节,街道仍是干净的。她买了一条鲜红围巾,放进包内,将那只斯蒂芬送她的鹿皮手袋撑得鼓鼓的。 “开心么?”她抬头问他,一脸甜蜜。他却没有作答,面容仍是紧绷的。 “笑一笑嘛!”她柔声道,将胳膊挽得更紧一些。 “艾小姐!” 埃里耶极具亲和力的嗓音从背后传来。 “什么?”艾媚仿佛早有准备,歪着头问道。 “把斯蒂芬先生交给我吧。” 一想到艾媚今后的悲惨人生,埃里耶便有些不忍,于是语气愈发温柔。 “可是……”艾媚果然皱起眉头来,突然又莞尔一笑,道,“可是他不在这里呀!” “他的确不在这里——” 那假扮斯蒂芬的俄国佬还未转过头来,站在埃里耶身后的杜春晓已颤声揭破了真相。埃里耶一拳打在俄国人赤红的面膛上,回头对一个便衣巡捕大吼:“你们他妈的都分不清外国人的长相么?”随后便匆匆往停车的地方跑去,后头的几个便衣正上前将俄国佬与艾媚扣押。 此时艾媚大叫一声:“我不行了!”便整个身子蜷起,一条穿着厚袜子的腿上流下一道可疑的褐色液体。 夏冰忙将两个便衣拉开,冲着向汽车奔去的埃里耶大喊:“等一等!她需要送医院!” 埃里耶气喘吁吁地回过身来,看着面容痛楚的艾媚,狠狠跺了一下脚! 一路上,艾媚都在呻吟,她泪流满面,两只手紧紧握住杜春晓的左腕,只说:“一定要保住孩子……一定要保住孩子呀!” 杜春晓突然伸出右手,摸向她的裙底,然后望着手上沾染的鲜红血迹冷冷道:“不用保,因为你根本就没有流产。” “什么?!”被愤怒烤灼得满头大汗的埃里耶惊诧地瞪着杜春晓。 “血不是粉红色的,她只是割破了自己的大腿。”杜春晓显得异常镇定。 “那我们回去追斯蒂芬!” “追之前,还得把她送去医院,因为她割的是主动脉,恐怕再不抢救会失血致死。”杜春晓从棉袄上撕下一块长布条,系紧艾媚流血的大腿。 “混蛋!”埃里耶用拳头狠狠砸了下车窗。 “这下……他可真成了大赢家了。”杜春晓想象着衣冠楚楚的斯蒂芬已坐上通往俄罗斯的火车,再经由俄罗斯回到他的祖国,带着那批价值连城的宫廷珍宝,真是天衣无缝的计划! 尾声 李裁缝乐颠颠儿捧一罐糯米粥过来找杜春晓拉家常的时候,夏冰正在满脸不情愿地收拾行李,杜春晓则像往常一般倒在沙发上读报纸。 “侬看看,有了钞票就不想着人家咧!报纸自己买了,把我李裁缝就忘记掉了。”李裁缝笑吟吟地将粥放到桌上。杜春晓当即起来,冲进厨房拿了两只空碗出来。 夏冰看到了,气鼓鼓道:“你们给我剩一碗,不要都吃光!” “有的,有的。”李裁缝与杜春晓坐到桌前,悉里索落喝起粥来。 第98节 “最近看侬蛮高兴么,有啥好事体哇?肚皮里有了?” “喏,这个好事体。”杜春晓点了点《申报》头版的大标题——《洪帮二当家“怪病”身亡》,而另一版的标题则是——《〈浮萍花〉女主角琪芸命殒上海大医院,死因蹊跷疑似情杀》,主稿里讲的是琪芸在病床上被一神秘人割喉,引起轩然大波。 “唉哟,这两桩事体我也晓得的呀。”李裁缝忙将一条腿架起,唾沫横飞地说开了,“讲是这个秦老爷背脊上生了个怪东西,烂穿心唉!估计这种人坏事做绝,从里面烂出来了!侬讲是哇?还有这个琪芸,侬讲伊漂亮哇?我看是一点也不漂亮,比上官珏儿差得多咧!也不晓得怎么红成这样,在医院里被人家打煞,难道是上官珏儿的影迷做的?哈哈!” “是的呀。”杜春晓笑道,“听讲秦亚哲虽娶了那么多老婆,却是绝香火的,到头来也就一个五太太给他送葬,罪过啊。” 李裁缝一拍大腿,道:“啧啧啧……是罪过呀!” 他大抵不晓得,真正的罪过在于,如今毕小青一面被大当家黄金荣盯着,一面被日本军部盯着,都在向她讨要那批特殊的鸦片,她若再不想方设法逃走,恐怕是永无宁日。 “对咧,你们要回老家过年?现在这么样打包?”李裁缝见夏冰正将旧书捆起,便问道。 “是唉,回家过年的。” “可回家过年要把书拿着做甚?” “因过了年就不过来了。”杜春晓淡淡笑道。 “唉哟!怎么回事体?”李裁缝脸上的惋惜多过于惊讶,他可能隐约预见到,这一对古怪的小夫妻在这里住不长的。 “没怎么回事体,就是觉得不适应,还是走了算了。” 此时夏冰急忙也去厨房拿了一只空碗过来,将罐里余下的粥全倒出来,喝得极有滋味。 李裁缝蓦地觉得,他们也许是做了什么他不知道的大事,为了这样的大事来上海,又为了同样的大事离开。他便带着千万般的舍不得,离开了杜春晓的荒唐书铺——也是夏冰的私家侦探社。 “我们要去哪里,你可曾想好?” 送走这位热心肠的邻居后,夏冰一面继续将旧书打包起来,一面问杜春晓。 “我也不晓得,走一步看一步吧。反正只要不让黄金荣抓到,不让日本人秘密枪毙了就成。”杜春晓讪讪笑着,手里还握着唐晖的采访簿。 “春晓,我问你个事,你可能认真答我?”夏冰扶了一下滑落在鼻尖上的眼镜,像是鼓了极大的勇气才讲出口的。 “什么事?” “其实……施二少是你想办法让他逃走的吧?把钢条放在巧克力盒子里。”他吞了一下口水,问道。 “是,这是我跟他做的交易,他助我破案,我助他越狱。他以为琪芸拿到箱子就没事了,所以要逃出来,也不排除他是想保护朱芳华。结果……男人遇上感情的事,可见与女人一样,会变得愚笨。” “还有……为什么你知道流产时流出的血是粉红的?” 她顿了一下,面上浮起凄楚的薄笑:“你真想知道?” 夏冰咬了一下嘴唇,遂坚定地点了点头。 杜春晓站起身来,还是凌乱翻翘的短发,不合身却宽松舒适的短褂,仿佛从未离开过青云镇。 “我晓得要去哪里了。”她眼神遂清明起来,“去英格兰!去伦敦!” “为……为什么?”夏冰惊觉眼前的女人无端被神秘的光彩所笼罩,变得明亮动人起来。 “你去那里寻找答案,我去那里了结一些关于斯蒂芬的旧事。” “可是,要怎么去呢?” “有小四……哦,应该是秦公馆的大管家李治帮忙,有哪里去不得?讲不定,那位自尊心很重的法国老侦探,也在那儿等着咱们呢!” “对了,果然如你所料,旭仔从医院逃出来了。”他说话语气出奇地温柔。 “哦?去会他的老情人了?”她也料定他的温柔与爱情有关,于是一击即中核心。 “是,但你也弄错了,他会的女人不是花弄影,而是米露露。” “哟,总算有你知我不知的事儿了,恭喜呀!”杜春晓横了他一眼,继续埋头喝粥。 “还有一件你不知的事儿,可想知道?” “什么事?” “你可晓得琪芸死后,《浮萍花》女主角给了谁演?” “谁?” 只见夏冰一拍大腿,拿捏着戏腔一字一句道:“正是那影坛新秀朱——圆——圆!” 杜春晓一口粥顺势喷出,溅了夏冰一脸。但他似乎没有动气,只用一双温和的眼看着她。她正手忙脚乱地将他头上那顶鸭舌帽摘下,往自己那蓬乱短发上一扣,蜜色光线恰好扫过帽檐,将她的面孔照得线条明晰,英气十足,宛若摩登的男装丽人。 第三部 幽冥街秘史 楔子 “赎罪……” 玛弟亚用嘶哑的嗓音吐出生前最后的两个字,遂抬起两个血津津的空眼眶,这一细微的动作要了他的命,庄士顿神父能听见一缕魂魄自玛弟亚被迫大张的口腔内迅速蹿出,余下一串“滋滋”声。 “什……什么?”庄士顿每往前踏一步,阳光便由七彩玻璃窗倾斜着刺入他的脚尖,于是路行得如此之痛,几乎令他晕厥。尤其是十一位少年在他身后尖叫,仿佛他踩住的每一寸土地都是通往地狱的台阶。 然而他只是想听得更清楚一些,于是径直走到布道台前,仰面望着挂在十字架上的玛弟亚。那里原本是一尊半裸的基督像,青铜打造,低垂的头颅上挂着惨绿色的湿发。玛弟亚的头发却是金的,阳光与七彩玻璃制造的效果,肿胀的赤紫色面孔在藤条的缠绕下已绽开伤口,细细的血线自鼻孔一路蜿蜒,爬满了脖颈。 “什么?”庄士顿仰望着玛弟亚的尸身,他的躯体仍是雪白的,皮肤紧贴住肋骨,两条腿松松垂落,仿佛可随风摇摆。 玛弟亚再没有说话。 第99节 第一章 圣玛丽的太阳 〔“你真当我在这里就安全了?别忘了有人可是死在这里,被挖了眼珠子绑在架子上,也莫怪我疑你别有用心。”她笑吟吟拿起女祭司牌道,“你瞧,这牌都讲了,我得会会各路神灵,莫在一个鬼身上吊死。”〕 【1】 车到逊克县的辰光正值中午,然而天仍是暮晚的颜色,一举头便是满目阴沉。火车窗户外沿上挂着的那一排冰棱浑圆粗壮,发出幽幽的光。夏冰直觉得脚趾都要冻掉,又舍不得将那双厚到离谱的重皮靴脱掉,生怕扯得不当心,连脚趾骨都掰断而不自觉。事实上,南方人并不畏惧北方的干冷,无奈“心魔”作祟,见到这样的冰天雪地便有些惶惶的。 杜春晓也眉头紧皱,裹着一件羊皮大袄,内里还包有两层棉褂并一件贴身毛线衫,身材肿出平素两倍有余。然而她眼神还是兴奋的,精光四射,这份灼热感烤得周边人愈发生出些寒意来,因她面对火车因风雪阻行而停滞这件事,表现出的欢愉显然不太正常。唯夏冰懂她,未婚妻并非喜自己被困半途,却是喜车轨上那一堆十余尺高的“雪山”里竟挖出了一个人来。 那是一具很长的尸身,穿着缝制粗陋的熊皮袄,一头蓬乱的赤发盖在额头上,脸上的毛孔很粗,鼻尖上全是黑色细点,面颊的雀斑在融化的雪水里闪闪发亮。 “是个红毛鬼子!还是女的!” 夏冰刚喊出口,便被杜春晓打了嘴巴:“你可是要自讨苦吃?这里正挨着俄罗斯的地盘,一路上大小几十个屯子都是中国人与俄国人混住的,你若再嚣张些,恐怕‘红毛鬼’三个字还没讲齐全就被剥光了丢在冰川里冻死,下场可不比从雪堆里挖出来的那个俄国女人强些。” 话毕,杜春晓便缩着脖子围着那尸首又转了两圈,突然笑道:“怎么都在这里半日了,还不见巡捕呢?” 身后一位面孔发白的列车员咬牙切齿道:“刚刚列车长已去找人了,这边村落太多,偏偏车子停在半道上,也不知死人是哪个屯子的,归哪里管。只能就这么耗着了!” 夏冰登时有些急了,吼道:“这可是人命,怎么能就这么耗着呢?!” 那列车员正欲回辩,却被杜春晓以一记长叹封住了嘴,她正色道:“这里也算半个荒郊野岭了,要找个管事的,的确是不容易,但死者总是要敬的。” “敬什么呀?现在要紧的是把雪铲干净了,尽早上路!”那人用怨恨的红眼剜了一下尸体,便转身走了。 夏冰探出车窗望去,见车头处果然有十来个列车员在铲那雪堆,因气候干冷,雪块全无自行融化的迹象,只有周遭人呼吸的热气与手中那把铁铲将它渐渐抹平。他不由皱眉道:“估计到黄昏时分,车子便差不多能动了。可这个死人又该何去何从?” “到时指定是将死人随便丢到路边了事,难不成还带去英国?”杜春晓依然绕在尸体旁边不肯动,那些一度因好奇而在安置尸首的车厢内探头探脑的人早已走得精光。此刻对它感兴趣的,唯有杜春晓与夏冰二人。他们已在尸首旁站了半日,夏冰想起行李还堆放在硬卧铺上,生怕被盗,欲转身折回,杜春晓却道:“要不然,咱们算算这尸首的去向?” 话毕,竟自顾自地将塔罗牌在盖了灰色毛毡的尸身上摆出大阿尔克那阵形来,夏冰当下有些舌头打结,颤声劝道:“你这样对她,不大好吧!” “恐怕等一下车子能动了,才‘不好’。”杜春晓冻得通红的鼻尖在暮色下格外刺眼,“他们会抛尸荒野,当这件事没发生过,下了车,众旅客也不过各奔东西,多半都是老死不相往来,谁还会牵挂一个不知名的死人呢?” “这断不可能吧?!”夏冰惊道。 杜春晓也不搭理,径直翻开了第一张牌。 过去牌:正位的恶魔。 “死者生前遭遇魔鬼般的人物迫害,不得已才逃到这儿来,却不想依旧过着不人不鬼的日子,如今也果真入了魔道。” “遇上什么样魔鬼般的人物了?”夏冰难掩好奇。 杜春晓却神秘兮兮,莞尔道:“你但凡在上海那会子多读一些外文报纸,就晓得俄罗斯如今是什么恶魔在作祟了!” 接着翻开现状牌——逆位的愚者,正位的力量。 此牌一出,她竟拍手乐道:“可了不得了!果然还得咱们这些聪明人来做件好事!” “什……什么好事?” “把这位姐姐搬出去,安置个好去处。”她边讲边用力拍了拍软绵绵的尸身,仿佛在拍打一匹驯服的母马。 “搬出去?安置?咱们?” “咱们”二字一出口,夏冰已生出悔意来,因心里隐隐觉出多事的未婚妻要干出什么事来。 “所以呢,当下最要紧的是找个落脚的地儿,比如一个春暖花开、无恶人横行、有神庇佑的丰饶之地……” 她边讲边翻出未来牌——正位的太阳。 “你的意思是,咱们要把这死人抬走?”夏冰此时已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得阻止杜春晓发这个疯。 她却理所当然地点头:“没错,咱们也只有这条路好走。” “为什么?” “因为……”她缓缓抬起头,用几近怜爱的眼神抚摸他已被焦虑削得愈发尖长的面颊,一字一句道,“咱们的行李被偷了,到了英国也只能做乞丐,不如利用这死人帮点儿小忙,捞些盘缠,否则真不晓得接下来的日子要怎么过。” 夏冰瞬间头皮发麻,也不说话,转身便往自己的卧铺那边跑,不消两分钟又折回来,表情又惊又怒,吼道:“何时被偷掉的?怎的也不告诉我?!” “刚才去了一趟厕所,路过咱们的铺,抬眼便看见架子上空了,找了一阵找不着。火车上最多的便是三种人:跑单帮的,逃饥荒的,偷东西的。是祸躲不过。” 杜春晓轻飘飘地说完,便继续垂头理牌,一大把沾了水雾而显得有些“疲软”的塔罗牌在她手里“噼里啪啦”地挤成一个长方块。 黄昏时分,杜春晓与夏冰已坐上一辆敞篷的破马车。他们相对无语,中间横放着一具女尸,尽管空气有被低温凝固住的嫌疑,一股子牛屎味儿还是塞满了二人的鼻腔,踏在脚下的几块木板上满是潮湿的黑印。之所以发展到这样荒唐的境地,皆因杜春晓自作主张,先行允诺暴跳如雷的未婚夫能在这里添备些衣物被褥之类的必需品;再则便是去向列车长哭天抢地了一番,说是认出这死人原是她一个远房亲戚。众人觉得她确是古里古怪,在停尸的包厢里留过大半日,虽仍觉得一个红毛鬼子与这中国女子之间的所谓“亲戚”关系略显蹊跷,却也松一口气,因不用做弃尸这样残忍的事,于是装模作样安抚了一番,便掏钱雇了马车将他们连带死人如送神一般送走。赶车人起初不肯拉死人,列车长还硬塞给他十块钱,强行将尸体装了上去,对方无奈之下只得允了。不过一路上脸色仍不大好看,阴沉了半日才松开。杜春晓倒也没有尴尬,反而笑嘻嘻地问那毛发蓬乱、套一件灰鼠大氅、腰间缚了把草绳的壮汉车夫:“师傅可知道附近哪个屯子有教堂的?” 那车夫也不说话,只鼻眼里发出长长一声“嗯”来,附带点了点头。想是脾气极大的一个人,为混口饭吃只得将什么都忍下来了。杜春晓忙道:“那请师傅把我们带去那教堂便可以,有劳了!” 有了目的地,马车便行得愈发急了,想是急于摆脱这一车子的晦气。扎了稻草的车轮在结冰的地面上辗过,每滚一次都似有滑出去的危险。沿路只见白茫茫一片雪原,好不容易看到类似村落的地段,十多个干打垒1零零散散筑在那里,也有略齐整一些的砖房,顶上的烟囱内正排出一缕笔直的轻烟,有气无力地在空气中扩散。夏冰每每见到有人烟的地方,一颗悬到嗓子眼的心便放下,可眼睁睁看着那些人迹被马车远远甩在后头的时候,他又凭空生出许多的绝望来。一路上他心情如此起起落落,终于在崩溃之前到了真正热闹的地盘,有人声鼎沸,有暖热的街边包子摊,有看似秦楼楚馆的精巧建筑,更有一路站开、挂满满一架动物的皮毛、高声大气与行人讨价还价的俄国人…… 『1用土墙盖的房子。』 马车驶入一条名唤“游明”的街道,空气霎时也变得温暖了,夏冰绷紧的头皮也慢慢松开,还哼起了小调。与先前的荒芜相比,这里确实宛若天堂。只是杜春晓却皱紧眉头,喃喃道:“恐怕……我们来错地儿了。” 【2】 庄士顿已经失眠五夜了,但他依然起得很早,用黑色教袍将头发裹住,以抵挡如刀刃切割面颊一般的寒风。其实他完全可以在讲早课,抑或布道的辰光将头帽除下,露出一头漆黑如墨的新鲜短发,它们像新草一般植在头皮上,有些许迷香的味道,熏衣草气息从麻布教服的每个缝隙里钻进钻出,与倾心于它的人玩捉迷藏。每日清晨,庄士顿都会用修剪成圆形的指甲划开圣经上的一些纸张,它们因他的虔诚而遍体鳞伤。可恨他本人浑然不觉,只顾低下清俊的头颅念颂每一段关于“人性本恶”的传奇,中间偶尔抬起眼来,便有人惊讶于他的黄皮肤与深褐色眼珠,鼻梁隆起的高度恰好介于少年与老年之间,下弯的唇角上方那两道深重的法令纹却偏要诉说凄凉,于是他的年纪便成了谜。 今朝的早课,气氛愈发压抑,若望为他端来的洗脸水里飘着一瓣枯叶,他本想责备两句,然而又放弃了这样的念头,只是草草将叶子捞出来,丢在脚下。若望蹲下身子把它拾起来,并告诉他:“那是夏天风干了的玫瑰。” “为什么要泡在这里?”庄士顿竭力压抑他的烦躁。其实不用刻意调整,他都有一腔温柔的声带,喜怒哀乐从嗓子里出来就都是祥和。 若望吞了一下口水,回道:“听说这样可以让干花重生,结果还是黑的。” 庄士顿将叹息忍在腹中,只挥手让他出去了。梳洗完毕,自寝屋走向礼拜堂的中间,他看见安德肋背着一张铁床也往里走。这孩子每天都吃得很少,然而力大无穷,仿佛是神赐予他降生之后的独有优势,尽管只有十三岁,个头却比一般孩子要高出许多,所以做衣服很费布料。庄士顿总是把其他孩子用过的旧棉衣改一下,缝制成宽大的棉袍让他过冬。所以这里每死一个孩子,安德肋粗眉大眼的面孔上都会流露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因为他知道自己又能添新衣裳了。庄士顿没有拆穿他秘密的残忍,他只希望《玫瑰经》能唤起安德肋的“同伴意识”,可惜收效甚微。 第100节 “安德肋,都准备好了么?” 庄士顿故意在这孩子正艰难地跨过礼拜堂门槛时叫住他,他就是想让他在天主脚下跌一跤。孰料对方却站得极稳,甚至吃力地回过身来,铁床的两个床脚擦过右半边镶有橄榄枝铜饰的大门,那张床就好像长在他身上似的。在庄士顿眼里安德肋已成为一只背上长脚的怪物,“怪物”佝偻着身子,对自己的神父挤出一丝笑容:“只等若望的花了。”说完,遂小心地回过身,走到布道台前。多默与犹达上前助他将铁床放下,他们熟练地在床上垫好毯子,铺上白床单,再将玛弟亚压在床单上。玛弟亚脸上始终被白布蒙着,庄士顿能听见他空洞的后脑勺与铁架碰撞的“咚咚”声。他觉得那声音沉闷且刺耳,便别过头去轻咳了一声。多默将玛弟亚的头颅放平整,便走下圣坛,向庄士顿画了个十字,庄士顿没有举起胸前的十字架让他亲吻,而是直接穿过他身边,走到犹达跟前,抬起手抚摸了他的前额。犹达脸色通红,胸腔发出“呼呼”的声音。 “去喝点儿冰糖水。”庄士顿拍了拍犹达的肩,犹达强笑着摇头。他大抵是圣玛丽教堂最懂事的孩子,从来没多要过一个窝头,也没添过一次粥,领取圣诞礼物时总排在最末一个。他突起得像螳螂的鸡胸与下垂的眼角令庄士顿想起童年死去的弟弟。 “没有冰糖了,神父大人。”犹达气若游丝,但还是坚持要操办玛弟亚的葬礼,他甚至主动承担起清洗玛弟亚面部的工作。 “若望呢?”庄士顿面向正在清扫地面的安德肋,对方抬起高大的身躯,门外灰暗的光线即刻被挡住了大半。 “神父大人,您刚才问过了,他去拿干花了。”安德肋总是比其他孩子性急一些,所以讲话很直。 庄士顿的嘴角于是愈发阴沉,他走到造型僵直的玛弟亚跟前,轻轻挑起蒙面的白布。阴影下是一张干瘪皱缩的脸孔,虽然已经洗过了,可还是能看见下眼睑与唇皮上青紫的勒痕,眼眶内像是被塞了什么东西,令死者好歹有了“五官端正”的尊严。 ※※※ 杜春晓与夏冰拖着死尸往教堂里走的时候,天只些微降了点雪,因马车走了一天一夜,晚上冻得两人抱作一团,所以一大早便有些恍恍惚惚的。尽管到了目的地有松一口气的感觉,先前被强压在体内的疲累却不识相地爆发出来,于是他们干脆把死人拿毡毯裹了一下,绑上绳子拖至圣玛丽教堂门前的吊桥。这教堂周围被挖了一圈水渠,底下的水已结冰,断无可能溺死人,但冰层极浅,因而渠沟便有十几米深,也不见底,于是少不得还得踏过吊桥,拍响教堂大门。 夏冰拍得手掌又红又痛,大门仍然紧闭,上头雕刻的两个天使用忧伤的眼神互视着。杜春晓摇头叹息,遂抓住大门右侧一根垂下的粗绳晃了两下,一阵清脆铃音划过结冰的空气。随后只听得“喀哒”一声,宛若垂死老妪奇迹般的睁眼,那门竟开了,门缝内摩擦发出嘶哑的号叫,夏冰直觉一阵牙酸。 门后站着的是一个性别糊涂的“白人”。 这个人面无表情,怀里抱着一个钉制粗糙、缝隙极大的木头箱子,面庞白如纸张,只一张粉色的嘴唇洒落零星白斑;长睫毛与眼珠子亦淡若白夜,只瞳仁里渗出割破指尖般流淌的一缕碧绿“血丝”;雪般的碎发留至颈下,好似从未仔细修剪过,长长短短落满额际,深浅不一的阴影将鼻线至下巴的弧度勾勒得精细绝伦;身材纤细,哪怕被粗厚的黑长袍罩着,依旧能读出里边单薄的曲线。棉袍下摆处露出蹬草鞋的赤足,脚趾尖呈紫色,脚下点点血迹,沿着小径一路远去,好似他身上某个部位破口了,边行边流出鲜红色的生命汁液。然而仔细一看,却是落在薄雪上的干枯玫瑰花瓣,在冰霜的怀抱里逐渐僵硬、发黑。 “愿主收留我们,阿门!”杜春晓急匆匆自头至胸画了个十字,对方却不急不缓,放下木箱,道:“我们这里已经在举办葬礼了。” 是男人的嗓音。 确切地讲,是少年的嗓音。 夏冰用力牵住绳子,裹尸毯在地面上留下一串连绵不断的擦痕。少年看到那长条灰毯包住的东西,似是猜到了内容,不由得后退两步,抱着箱子转身小跑,穿过小径进了礼拜堂。那石径路两边的矮冬青已被雪盖住,不见本色,冬青后头那一片更是残枝败叶,稀稀拉拉竖在那里,依稀可辨是类似月季的植物。 杜春晓见那少年跑了,只得牵住另一头绳子,与夏冰一道拖着死人前行。行至礼拜堂门口,已是气喘如牛,白雾喷得满头满脸,头发丝上、眉毛上沾满细密冰霜。因门槛有些过高,两人已无力将尸体抬起,只得愁容满面地看着里边的情形。 那位开门的少年已立在一具面蒙白布的尸首旁边摆花,动作又急又快,好似要将死人用干花埋起来,空气中弥漫玫瑰的冷香。另有十个同样着黑袍的孩子,铰了干净的锅盖发,正在一旁吟唱圣歌,声音细细小小,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弹奏风琴的神父神色黯然,每每按下琴键便自指间掉出带“噗”声的伤感音节。 神父对两位不速之客略点一点头,继续他的演奏,少年们也似乎未受半分惊扰,依旧神情严肃地唱歌,喉咙又干又哑,一听就知是没吃饱饭。杜春晓与夏冰只得等他们唱完,走过冗长的仪式,洒圣水,在告别礼上大呼:“上主,为信仰你的人,生命只是改变,并非毁灭;我们结束了尘世的旅程,便获登永远的天堂!” 做完一切,由神父领路,那灰眼珠少年手捧一簇艳红干花跟在后头,其余十位少年将铁床连同尸体抬出礼拜堂,却被另一具死尸挡住。神父略为犹豫了一下,整个送葬队伍停了下来,气氛登时变得尴尬起来。夏冰只得满面通红地将自带的死人往旁边挪了挪,于是队伍继续前行。这些教徒眼里已没了他们与尸体,直至将尸体不装棺木便埋进钟楼后头的坟地。那里插有几十个木制十字架,每个上面都只简单刻了一个名字,字迹歪歪扭扭,像是故意要为难死者,戏弄他们的真实身份。 “两位来这里是?”庄士顿拍干净身上的尘土,总算搭理了杜春晓。 “想请天主收留这位死者,让她早日进入天堂。”杜春晓倒也没有造次,说得极为礼貌。 庄士顿脸上浮过一丝苦笑:“不知道死者是否是天主教徒,适合举办天主教的殡葬仪式吗?” “我们会付钱,请神父把她好好安葬。另外,我们还想在这里住三天,等下一班火车来的时候再离开。可以吗?”夏冰实在不想说谎,只好引开话题,请求留宿。 “你们……最好还是找一家客栈,我这里不方便。”庄士顿看杜春晓的眼神里没有半点儿为难的端倪,反而流露出悲天悯人的关爱。 “我们也想,但钱不够。” 的确,夏冰将一半钱放在大衣内袋的皮夹子里,另一半却藏在皮箱底部的夹层里,原是为怕被偷钱包而降低风险,却不料因此失了大半财物。再要住客栈,对他们来讲实在是有些奢侈了。所幸托杜春晓的福,他已经深谙“占人便宜必须厚起脸皮”这一处世秘诀了。 所以那抱着干玫瑰现身的少年若望领他们搬进所谓的客房时,也没有丝毫亲切可言,对付“无耻”之徒,自然不必那么客气。夏冰只能硬着头皮不吭不响,杜春晓却像是嫌还不够过分,竟拉住那少年不放,一个劲儿问他:“怎么来这里当教徒的?”“家里原是哪儿的?”“父母里头哪一个是俄国人,哪一个是中国人?”“原名叫什么可曾记得?” “叫天宝,是你的亲儿,你忘记了?” 若望只给杜春晓一个背影,冷冷回道。 【3】 杜春晓与夏冰入住的是钟楼后边一间红砖砌造的希腊十字平顶式两层楼,每层六个房间,一楼每间住两个少年,因玛弟亚去世,房内如今只留若望一人。二楼是图书室与庄士顿的卧房,剩下四个房间,已拨出最西边的一间给杜春晓与夏冰来住。天寒地冻,每个房间里都有一个小炉子以供烘烤衣裳和取暖。只可恨炭价太贵,教堂舍不得这笔花销,所以除了体弱多病的多默睡觉的时候还用炭火取暖,其余的人一律每日都要想方设法扛过漫漫冬夜。 若望那句“是你的亲生儿子”已将杜春晓轰得七荤八素,所以那一夜她脚踏汤婆子,炉子里点上枯柴生火也不顶用。夏冰更是咬牙切齿,将一双冰硬的脚紧紧缠在杜春晓的大腿里侧,他们便是如此互相折磨,互相取暖。 “你说,那孩子怎么就说得那么肯定,讲你是他的母亲?天宝,亲儿,这些可不是一般人能顺口编出来的!”他话虽问得急切,腿却丝毫没有离开她的迹象,仍是树藤交缠,密不可分。 她也知道他冷,又想听一个舒服的解释,也只得笑道:“按理讲,我要生出这般大的娃娃来,亦不是不可能。只是怎么偏生了丢在这里?” 夏冰被她这一撩拨,反而激起了怒气,索性挣开双腿,折转身坐起来,压低声音道:“我看你对这一带熟得很,想是从前去英伦留学时经过这儿的,一看那孩子的眼珠子就晓得他不是纯正的中国种,可是你与哪个红毛鬼子有过脏事儿?!” 这一怒,反倒将杜春晓气笑了,她趴在他肩上,将一对豪乳顶其后背,声音也放柔了几分:“你若真有疑心,明儿我们再找那小子来问个清楚不就好了?早知你今晚没打算安生,刚刚就不该放他走的。” 见对方没有半点松弛的意思,她灵机一动,又指了指墙壁,提点道:“再说了,你不睡,也别吵得隔壁的尸首不得安生呀!” 夏冰这才想起旁边的房间里还摆着带来的女尸,当下恐惧便盖过了愤怒,何况那绵软触感已隐约浪出他的火来,于是干着嗓子躺下,依然拿下半身绕住杜春晓,瞬时暖流在每个血管里蹿动,于是两眼跟着迷糊起来,半个时辰不到,终于沉沉睡去了。 ※※※ 圣玛丽教堂在暗夜笼罩下愈发多了些死气,钟楼左侧的墓地与右侧的居所两两相望,风扫过每一个台阶,在枯萎得只余光枝的玫瑰前张牙舞爪。杜春晓只披一袭如红玫瑰颜色的长睡袍,赤足踏过两侧种有矮冬青的小径,脚跟在坚硬凸起的石板上磨到失去知觉……钟声蓦地响起,刺破耳膜,她回头望住天空,一轮鲜红色圆月正咧嘴痴笑。 “赎罪……” 那声音吻上她的后颈,她不由得浑身发冷,再转身去看,空无一人的小径上只余她长到过分的拖影。那影子乱发狂舞,已辨不清原形。她只得硬着头皮往那钟楼而去,因对那敲钟人充满好奇。她踏过两层的住所,透过窗户看见庄士顿赤裸上身,正接受十位少年对他的轮流鞭挞,于是他背上绽开了无数的红玫瑰。若望将自己埋进干花里,只露出一对灰白眼珠,嘴唇与缺少生气的花瓣颜色一致……坟地里每一个十字架都在尖叫,宛若婴儿发脾气时的歇斯底里、脆弱、急促。无数惨白的头颅自地面伸出,他们都睁着一对流泪的大眼,互相啃咬脖子,或向杜春晓挤出狡黠的微笑。 她只得撩起睡衣下摆,从那些打得不可开交的头颅边踏过。这里的泥地异常松软,像踩在冻过的沼泽上。钟声再次响起,仿佛在催促她前进,又似乎是嘲笑。她咬紧牙关狂奔,不再看地上的死灵,终于来到钟楼下。 往上攀爬的每一步都是如此困难,因腿怎么也抬不起来,于是改用爬行,手掌抓过每一层阶梯边缘,终于抵达楼顶。果然见一个人正奋力撞钟,身材瘦小,架一副眼镜,全身被血液洗成绯红。 是夏冰! “说,那个人是不是你儿子?”夏冰将手放在她的脖颈上,突然收紧! 杜春晓体内的空气被瞬间抽空,开始只是面孔发烫,很快便有一种唤作“灵魂”的东西正迅速脱离身躯,登时手脚发麻,指甲在夏冰的手背上狠狠抓挠,耳边却响起指甲的爆裂声…… “救……救……” 第101节 猛一睁眼,仍是在一片黑暗里,所幸炉火未灭,只是气味开始刺鼻起来。于是她打了一个闷闷的喷嚏,将掐住脖子的那个人唬了一跳,手劲不自觉便松了。她便抓住那一线生机,反掐住对方的脖子,自己的压力遂又减轻了一些,于是想到要用腿踢,才发现那人是整个扑在她身上的,下盘根本动弹不得。 “救命!救命!”她竭力挤出一点儿动静,突然身上一松,发现夏冰已将对方压倒在地,两人正厮打得起劲。她忙不迭翻身爬起,听声响估摸着能纠缠上好一会儿,便趁这当口点上蜡烛,只见夏冰已将来人死死压在身下,两只手揪住一头如火焰一样红的乱发。 “咦?是……是咱们带来的那死人!” 杜春晓这一说,将夏冰彻底吓到手软。他触电一般从对方身上跳起,闪到墙角不停喘粗气,因眼镜放在桌子上没戴,所以眯着一双眼,怎么也看不清楚。 那“死人”顺势站起,雀斑密布的面孔逼近杜春晓,对着她一阵乱吼。 “啊……巴!巴!啊……啊啊……啊巴!” 夏冰此时已鼓足勇气,复又扑向“死人”,抄她腋下,将她狠狠制住,遂兴奋地喊道:“她讲的是哪国话?俄国话?” “不是。”杜春晓摇摇头,已平息了惊恐,她缓缓坐下,道,“她是个哑巴,哪国话都说不出口。” “啊巴!” “死人”果然提高嗓门吼了一声,仿佛在迎合杜春晓的推断。 此时外头响起敲门声,打开一看,庄士顿与他的十一位教徒一脸诧异地站在那里。庄士顿手中拿着一把猎枪,十一位少年则各自手持烛台,摆出防范的姿态。 “怎么了?” 当庄士顿看到一个大胸脯的红发女人被绑在自己的居所时,他的不快显而易见。 “是我们带来的尸体,现在居然死而复生了。怪道之前我摸着她怎么软塌塌的……”杜春晓看着用之前捆尸的麻绳绑成粽子似的“死人”,眼神不由得又开始放空了。 “那……那她是谁?”庄士顿面色铁青。 杜春晓笑道:“既然都不知道,那她现在就叫阿巴。阿——巴——” 她对着那女子一字一句道,好似在教她,对方果然也回给她“阿巴”两字。 “你来这里干什么?到底有什么目的?” 庄士顿已经是“逐客”的语气,杜春晓反倒不正经起来,当下笑嘻嘻回他:“原本只是让有神灵的地方给无名尸下葬,也算积了阴德,我们也顺便落个脚。未曾想果然到了有神灵庇佑的地方,死人还能复活!这也罢了,我竟还找到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天宝。” 正说着,她已将手指向庄士顿身边穿着白睡袍的若望。若望一声不响,只用一对鬼魅的双眸回瞪她。 “他是不是讲他叫天宝,是你的亲儿子?”庄士顿的语气略有缓和。 “没错。” “这孩子可能是受了魔鬼的诅咒,脑子里都是奇怪的念头,他对每一个进教堂做礼拜的女人都会说同样的话,所以请你不要放在心上。” 这番解释倒是令杜春晓与夏冰都吃了一惊,因那少年外表过于灵秀,完全不像罹患痴呆之症之人。 “总之,我只留你们三天,三天之后火车一到站,你们马上就走,包括这个女人,也请带走。愿主保佑你们。” 庄士顿冷冷地在胸前画过十字,便转身离开,十位少年跟着散去。唯有一位下巴丰润、鼻尖上翘、长了一股甜相的少年,偷偷回过头来冲杜春晓挤了一下眼。 第二天她才知道,那少年叫费理伯。 【4】 十三岁的费理伯时常沉浸在幻想里,在圣玛丽教堂长大的孩子倘若不懂动脑筋自找乐趣,便很难生存。所以每个周末是他收集意淫资料的关键日子。他会一脸庄严地站在忏悔室外,手捧圣杯,偷听木头箱子里断断续续传出的秘密。姓宋的油坊老板娘把逃难来的苏联少女收为仆人,某天她却不慎跌落油缸淹死了;精通打猎的俄国莽汉安洛夫一夜之间输掉了卖熊皮的三百块钱,换来妻子一通臭骂;做皮肉生意的混血女人乔苏年过三十额上便有了皱纹,于是反复询问耶稣是否对她动了怒……庄士顿将他们的秘密与恐惧一一收罗进耳孔,这两只装满口水的耳朵在烈阳下能看见细密的绒毛。费理伯怀疑它们像忏悔一样种遍他的全身,因此每晚神父都要用鞭子将它们抽落。不晓得为什么,他每每看到乔苏肥大的屁股,左右手各缺一根拇指的褐色缺口,以及她曾经倾国倾城的面孔逐渐收缩变形,心便不由自主地痛。她宛若一只愈捏愈扁的烟纸,曾经的花红柳绿还看得出来。那件仿佛盘古开天以来便穿到烟街柳巷闯荡的狐皮袄散发出淡淡的腐臭;曾经雪白的围领上沾了诸多蹊跷的污斑,将原本松软的毛发结成尖锐的痂,好像费理伯上个月在床单上洒下的体液被体温烘干后留下的痕迹,像一个羞愧而兴奋的结悄悄打在他的心田上。 酝酿到这一层,他便将手拢进棉袍上两只偌大的口袋里,手能秘密而自由地游走在小腹下方,刚刚触及那一点,脑海里全是乔苏脱掉狐皮后的样子,乳房大得惊人,猪腰一般的形状,古怪但很好看,垂至微凸带桔纹的肚皮…… “小哥儿,你昨天对我笑了!” 杜春晓自后头拍了一下费理伯的肩,狐皮上的腐臭瞬间被那女人嘴里冷却了的烟味取代。他条件反射一般的痉挛之后,只得讪笑回身,对住她姜黄的面孔画了一个十字。 “你倒是说说,昨儿有什么高兴的事儿,非得冲人家笑啊?神父可知道?知道了又是一顿打吧!” “没……没有高兴的事……愿主让一切灵魂都归于宁静。” 费理伯有些动气,于是努力用抹布擦拭忏悔室上的网眼窗格,似要将它们抹到断裂。 “如此说来,有不平静的灵魂在这里游荡吧?”杜春晓眯了一下眼睛,把塔罗牌中的“恋人”贴到那面红耳赤的少年额头上,“其实你不讲,我也能算出来。” 她说完,遂将恋人牌放回一叠塔罗牌中,交于费理伯,示意他洗牌。费理伯一脸惊恐地摇摇头,将牌撒了一地,回身欲逃,却被杜春晓一把拉住,道:“你跑什么?躲我?” “我躲……躲魔鬼!”费理伯满头是汗,呼出的白雾越团越大。 杜春晓听了反而大笑起来:“未曾想你这孩子年纪不大,倒也见过些世面。是在哪里玩过这东西,还是看人家玩过?” 费理伯用夸张的吞咽来平抚心神,随后哭丧着脸道:“我看见玛弟亚玩过。” “玛弟亚是谁?” “死了,昨……昨天下葬了。”费理伯垂下头,忽见那恶魔牌不偏不倚恰盖在他鞋面子上,于是触电般跳起来,嘴里“天主”叫个不停。 “也是你的兄弟?” “是。” “怎么死的?” “不知道……”费理伯眼神变得很奇特,仿佛无法确定玛弟亚最后的归宿,“我们看见他的时候,他被绑在礼拜堂的十字架上,两只眼睛被挖走了,还绑了枯藤蔓,从嘴里穿过去的,我们……” 话未讲完,他已“哇”地吐了,所幸胃里没有食物,只在杜春晓视若性命的塔罗牌上洒了酸水。她心疼得不得了,只得拼命抑住要掌掴费理伯的念头,用帕子裹了右手,蹲下将牌一一拾起,擦干。无奈其中一两张塔罗牌的边角因泡在温液里而稀软胀形,那难闻的气味一时之间亦消除不掉。 “多久没吃过东西了?” “昨天为了哀悼,神父大人没有开晚饭,所以我们都在等早餐。”费理伯的十根手指都被冻成了满布冻疮的胡萝卜。 杜春晓方想起昨晚他们吃干粮的时候,几个孩子都两眼充血地站在门口不肯离开,随即有些心软,便命夏冰去街市买了三十个菜包子回来,除若望之外,其余十人都趁十二点之后庄士顿午睡的间隙到他们房内填肚子。他们这才晓得,这些正值成长期的门徒们午饭只有一个暗黄的玉米窝头和一小碗三勺便能挖空的杂菜粥。 第102节 其中包子吃得最猛的有两个人——安德肋与阿巴。两人虽性别不同年纪亦有差距,却是一样人高马大,包子一口一个吞得异常轻松,亦看得人食欲大增。那个不会讲话的阿巴如今也不再视杜春晓与夏冰为敌,怕生的毛病没有了,暴力也便收起来了。她生了俄国人典型的红皮肤与大毛孔,五官倒也端正,灰蓝色的眼眸与高耸如山的胸脯透露了她正值妙龄的秘密。 理所当然的,关于玛弟亚的死亡,杜春晓也用包子贿赂出了许多的小道消息来。譬如粗壮有力的安德肋说玛弟亚应该是半夜死的,因为他负责每天清晨五点起床敲钟,那时已发现尸首挂在上头;最小的门徒西满奶声奶气地诉说玛弟亚死前那一晚在房内发出的呜咽,他当时误以为是传达撒旦诅咒的渡鸦来袭,吓得险些尿裤子;犹达的倾诉伴以胸口的“呼噜”声,他说玛弟亚私下玩弄邪恶的塔罗牌,必要遭到严惩,所以得到这样的下场并不奇怪;闷闷不响的是多默,他吃包子的动静很轻,吃得也慢,是几个人里头唯一在尝味道的。 在七嘴八舌的讨好声里,杜春晓只插过一句嘴:“若望为什么不来吃包子?” 这一句却把所有人都问哑了,倒是阿巴心满意足地抬起头,咕哝了一声“阿巴”。那些用食物温暖了身心的教徒们沉默如石,空气里只留下沉闷的咀嚼声。 “若望人呢?叫他来吃包子呀。” “他不会来的。”安德肋的声音在发抖。 ※※※ 傍晚时分,夏冰突然有些烦躁,将眼镜放在毛衣下摆上反复摩擦。屋外只有脚印凌乱的石板小径,安德肋每隔六个小时便去敲一下钟,钟声在灰蒙蒙的天际变得模糊。阿巴除了不会说话之外,一切都好,她很能干,会和夏冰一道去幽冥街购物,她能识别哪些是好炭,看到奸商便拼命将他拖离对方的视线。然而夏冰还是愁容满面,他的焦虑也永远和钱有关。 杜春晓知道他的心思,也不拆穿,只说夜里要出去转两圈,夏冰劝她道:“夜里千万不要出去,外头乱得很。” “怎么个乱法?” “整个县城都是鱼龙混杂,有中国人和俄国人。那些俄国人多半是从自己国家逃过来的,穷酸不说,还尤其凶狠。听说咱们住的街是最乱的,每天都会死几个人,所以唤作‘幽冥街’。”他讲这话时表情严肃得让她想笑。 “我跟你想的倒不大一样,你都放心把阿巴带出去玩儿,却非要让我这健全人留在这儿受闷,想是这幽冥街上死的人多,倚墙卖笑的更多,可是怕我误你好事?”她边讲边在铺上摆出大阿尔克那阵形。 过去牌:正位的皇后。 现状牌:逆位的倒吊男,逆位的高塔。 未来牌:正位的女祭司。 夏冰被她说得急了,大声回道:“你好心当成驴肝肺,人家是为你安全着想,你反倒污蔑我!” “你真当我在这里就安全了?别忘了有人可是死在这里,被挖了眼珠子绑在架子上,也莫怪我疑你别有用心。”她笑吟吟拿起女祭司牌道,“你瞧,这牌都讲了,我得会会各路神灵,莫在一个鬼身上吊死。” 夏冰看了一眼倒吊男牌,没再讲话。 第二章 节制的幽冥赌坊 〔若望反击的时候,雪白色眉尖一跳一跳的,煞是动人。 “荒唐!我们为什么要杀人?”夏冰到底忍不得,跳了出来。 “为什么?算一卦不就知道了?”若望笑了,露出几颗米黄色的牙。 他手中,有一副塔罗牌,鲜艳整洁。〕 【1】 幽冥街足有五百余米长,纵贯县城东西,仿佛刀刃一般,将这里分隔成两半,哪一半都是冰霜雨雪,哪一半又都有短暂的暖春光顾。东街头便是用水渠隔开的圣玛丽教堂,沿路愈往西走却是愈显繁华,中俄双方的边境交易多半在这里完成。俄国人常用动物皮毛、钟表、金银器具换取日用品;饭馆少而喧热,脏而兴荣,从外向里望去,每张桌子都是泛油光的,木制啤酒桶上的龙头开开关关,滴下的汁液飘散出呛人的麦香;蹲在妓馆里接客的系中国女子,路边拉生意的流莺则以俄罗斯女子为主,她们环肥燕瘦潜伏在每个阴暗的巷道里,披着破洞的厚披肩,皮肤被风刮得雪白,腮边和耳垂生有零星冻疮,眼圈红红的,香烟在她们指尖发出锐利的红光。 杜春晓与夏冰一路走得颇为崎岖,因总有迎面撞上的行人一脸坏笑地向他们推销秘制春药或猎枪,甚至是自家的孩子。阿巴跟在两人后头,没有东张西望,而是安静地盯着他们的背影,仿佛在守护两个价值连城的钱包。 终于走到西街头,抬眼便瞧见一人高的大牌子竖在一间灰头土脸的平房门口,上头只简简单单书了一个“赌”字。自门口看萧条得很,只有几个乞丐缩在墙根处讨饭,从蓬面污发间的缝隙瞧人。杜春晓一见那赌坊的品相便乐开了,对夏冰笑道:“果然是生财的好地方!” “都不见什么赌客进出,哪里像是能生财的?”夏冰皱着眉回应,心里一百个不希望未婚妻去这样的地方试手气。 “你知道什么?”她已欢喜得嗓子都尖了,“咱们一路望过去,吃喝嫖的地盘都见识到了,唯独不见有赌的。这赌坊是街上独一家,赌客们不在这里解瘾,可要去哪里呢?想必这家的老板也是有洁癖的,所以不是什么稀里糊涂的赌棍都能进,是要选过的。要不然这里早已人满为患了,只能赌几把鸡仔钱,真正有钱的才看不上。” 夏冰呵了一下手心,也笑了:“看不出来,你倒像是常年出来玩两把的,早知如此,当初也不该开旧书辅,可是开赌坊来钱快一些?” “呸!”杜春晓当下啐了他一口,骂道,“看不出你一介书生,原来早钻钱眼里去了!” 骂毕,便走到墙根下一正在打瞌睡的叫花子跟前,道:“可让我们进去玩两把?” 那叫花子懒洋洋地抬起眼皮冲他们三人来回扫了两下,又将眼闭上了。 杜春晓只得弯下身子,在那叫花子耳边轻轻念叨了几句,他这才猛睁开眼,诚惶诚恐地站起身,急急替他们开了门。杜春晓对他双手抱拳谢过,便大摇大摆往里走进,夏冰与阿巴急忙跟上。 “刚刚你用了什么法子,让那老叫花子放我们进来的?”进屋的当口,夏冰忍不住问道。 “没什么,只是小屁孩子吃包子的时候漏过一句嘴,说是来教堂做礼拜的妓女乔苏好赌,她这样的身份要进去,不给看门的一点儿特别的好处可怎么成?我便报了她的名号,讲是放我们进去,她便给他白玩三天。” “你可是坏到家了!”他咬牙惊道。 孰料杜春晓一脸无辜地回头,道:“咱们反正也只唱一回《空城计》,捞了钱便走,你还担心这些个狗屁倒灶的事干吗?” ※※※ 这赌坊的大门里头较房子外貌又是另一番天地。三人进去便脚下一软,低头看了才晓得是踩在能没过大半只脚的猩红羊毛地毯上了。里边灯火通明,贴金棕色芙蓉纹壁纸,每个廊柱下都摆着烧得红艳艳的青铜暖龛,五张圆形赌桌铺了鲜绿色天鹅绒。每个荷官均是高鼻深目,体型修长,穿熨烫得笔挺的紧身背心,用长条木片发牌的姿势很优雅,脸上呈现一种超越年纪的沧桑气息。相反的,端着托盘穿梭在赌桌间的女服务生均是清凉打扮,水红色月牙袖开叉旗袍,头发松松地垂在脑后,用几粒粉色蔷薇花蕾束起,口红搽得恰到好处,避开了浓艳无章的俗气,却又不是完全撇开勾引的用意。整个赌场非常安静,空间很大,流光溢彩的意大利式枝形吊灯下弥漫着振奋人心的鸦草香,它们负责吊起赌客的神经,让他们可以通宵都在赌桌前精神饱满。 杜春晓拿过服务生盘中的一杯香槟,啜了一口,笑道:“这里果真专业得很!” “怎么说?”夏冰只去过赌字花的摊档,均是三教九流闹哄哄挤在一起吆喝,哪有见过如此端庄华丽的场子?尤其那些服务生个个烟视媚行,眼神里似都有钩子来勾魂的。 “你看那赌桌。”杜春晓往五张赌桌上一指,说道,“三张百家乐,一张二十一点,一张赌大小,那可是澳门赌场的格局。啧啧……可了不得了。” “看那些赌客都穿得人模狗样,恐怕各有绝技,你可别玩得倾家荡产才好。”夏冰蓦地发现杜春晓眼里的癫狂,那是她从前碰上难解的凶案时才会流露的光芒,于是胆战心惊起来。 可恨已来不及,杜春晓早已急匆匆找个窗口领了一百块筹码,便奔向玩二十一点的台子而去,边走还边念叨:“我本来就是玩牌的人,什么牌都是与我亲近的,你还是担心别人会不会倾家荡产吧!” 二十一点那桌当时已坐了三个人,一个是秃头吊眼的俄国中年男子,穿一身黑白黄相间的毛皮大衣,十根手指有七根都戴了亮晃晃的宝石戒指,右耳上戴一枚鸽卵大的钻石耳环,气势相当霸道,要牌时会用食指中节敲桌示意;第二位则是面目和善的半老头子,肥得移动身体都很吃力,西装紧紧绷在身上,尽管衬衫扣子已松开两颗,露出黑毛盘卷的胸膛,所幸座椅不高,还没有松动的危险;第三个系风韵绝佳的妇人,眼袋松垂、下巴尖翘,剪裁精致的烟蓝底色菊黄绣花连身长裙,两只松松的袖管下露出剥壳鸡蛋一般玉白的手臂,头发用发蜡整齐地拢在脑后,自脖颈处翘起一点“鸭尾巴”,两串绿松石耳坠静静垂在长长的面颊两侧,兴许是已到了收肉的年纪,即便摆出坐姿,背腹处还是看不见一点赘余,失了性感,却赢了气质。 杜春晓一屁股坐到那妇人对面,四人心照不宣地互望几眼,算是有了默契,荷官遂开始发牌。夏冰和阿巴眼睁睁站在她后头瞧着,这一看,便见识到她连输好几把的困境,不消一刻便连向赌场借了两次钱。夏冰急得浑身冒汗,要晓得他们若欠了债,今晚就别想走出这里,更何况他们身边没有哪一门亲戚能拿着钱千里迢迢赶到黑龙江来救场。 正想得绝望时,杜春晓推了他一把,骂道:“你去别处转转,老在这里看我的牌,牌好你就笑,牌坏你就皱眉,什么都被人家看去了,我哪里还有赢的道理?!” 夏冰一想也对,便带着阿巴去百家乐的台子看赌了。 第103节 此后,杜春晓果然手气大顺,叫牌叫得大胆,两张主牌过十五点还会再叫一张,偶尔也会哭丧个脸,叫牌叫得抓耳挠腮。旁人误以为她没底气,结果牌好得瞠目,几把便将先前倾家荡产的局面扭转回来,堪称有勇有谋。那俄国秃头男子虽已输了好几千,跟前筹码愈来愈少,却是气定神闲,连添三次筹码,瞬息之间便推给了同桌赌友。黄皮肤的半老头子尚处于不输不赢的阶段,于是放松得很,中间打了几个响亮的喷嚏;妇人与杜春晓都捞了不少,以至于找到惺惺相惜的感觉,叫牌的辰光总是相视一笑。 可惜那俄国汉子越输越狠,手上只余十来个筹码的时候终于急出了汗,两只眼时不时瞪向杜春晓,再转回来瞪自己手上的牌。在还剩两枚筹码的辰光,俄国汉子已抓了两张牌在手里,明牌是梅花四,暗牌不详,脸上遂浮起气急败坏的笑容,大喝一声,又让服务生送来两千块筹码。此时台面上两个女人跟前筹码已堆得山一般高,对俄国汉子孤注一掷的做法难免有些瞧不上,所以叫牌口吻显得异常轻蔑。半老头子明牌是红心皇后,杜春晓是方块十,妇人的是方块斜钩。 显然俄国汉子无论如何都得叫牌,他将面前大半筹码往桌心一推,气势如虹,叫牌声音尤其响亮,颇有挑衅的意思。半老头子表示不再要牌,但扫了与俄国汉子同等堆头的筹码过去,接着妇人咬嘴半晌,将筹码堆至桌心,也叫了一张牌;杜春晓当下很爽气地将自己那“半壁江山”推了出去,同时叫牌。 事实上,四个人表情都已略有些僵硬,有鬼无鬼都看不太出。俄国汉子拿到第三张牌时竟也不动声色起来,只默默将剩下的筹码悉数推出;杜春晓把第三张牌盖在另两张上头,默默把先前的“战绩”又送了回去;妇人也是一样,信心十足地押上全部家当。半老头子先行开牌——十九点,不叫牌确是周全的做法。 紧接着杜春晓开牌,点数十八,先前的财富毁于一旦,她气哼哼地敲了敲桌子,缩矮脖颈,生怕被夏冰看到这时而天堂、时而地狱的场景。轮到那妇人开牌,她姿态妙曼地揭起谜底,暗牌系黑方三,叫牌居然是梅花七,加起来二十一个点,颇有稳操胜券的意思。当下观战的几个人都情绪激奋起来,他们面色潮红,嘴边兜起鄙夷的笑,只想看那俄国佬的好戏。俄国汉子突然重重拍了一记桌子,将三张牌曝在光天化日之下,两张暗牌竟是黑心国王与红心七,于是一记挽回尊严! 周边遂发出长长的叹息声,那俄国汉子笑呵呵地俯身向前,欲将筹码抱过来,一面抱一面用生硬的中国话嚷道:“今天运气好!可以回去再买十个女人和两匹马了!”看情形是想见好就收,要兑钱出场。 孰料笑意还未从脸上褪尽,他便觉身体被背后的一股力量推压,整个人顺势倒在牌桌上,面孔埋进了筹码堆里。待回过神来,才看见两个面无表情的男子,穿与荷官不同颜色的背心,他们将他按在桌上,让他两只珠光宝气的手直挺挺摊在吊灯下,连指缝都照得煞白。 “干什么?你们干什么?!”那汉子号叫起来,虽人高马大,却怎么也挣不脱。 “啧啧啧……”妇人皱着眉头站起身,全场鸦雀无声,都直愣愣盯住出了动静的那桌,“这里开了三十来年,什么样的阵势没遇过?什么样的老千没见过呢?” 话毕,她撩起对方毛皮丰厚的袖口,内侧果然粘了一圈纸牌,周围遂发出一阵嘘声。 妇人摇头起身,原本显得单薄的形象瞬间高大起来,似背后有某只手撑住了她,令她威严起来:“这种下三滥的把戏,可是来给赌坊丢脸的?” 俄国汉子只得眼睁睁看着两名打手将铁钉对住他的手背,用一把锃亮的精钢锤子“嗵嗵”砸了两下,力道精准,正让他两只手牢牢钉在台面子上。血流得不多,却足以令出千者发出撕心裂肺的号叫。 周遭虽然仍是静得可怕,从地狱里爬出的呼吸声反而粗重了,那赌场好似先前未开过锋的刀刃,舔了血之后涌起了一股残忍的兴奋。尤其是他们将俄国汉子手上的戒指一一拔下的辰光,他痛得“呜呜”哭了起来,那上百个急促的呼吸因蘸了泪水而愈发坚硬。 妇人将俄国汉子的戒指放在掌心拨了几下,随即丢在地上,笑道:“果然是玻璃的,欠赌坊的钱你可怎么还呢?” “饶……饶命啊啊啊……”对方已吓得号啕起来,鼻涕粘在毛领子上,嘴巴因剧烈的吐纳而显得又肿又黑。 “我必然是要饶过你命的。”妇人脸上绽放狼一般的魅艳,“若不留着你的命,你可怎么把诈到手的五千块翻十倍还我呢?老规矩了,不会不懂吧?” 这一句,等于已将那老千掏心割肺了,唬得他连“救命”二字都说不出口。 “若还不出,该怎么办呢?”杜春晓冷不丁开腔了。 妇人瞟了杜春晓一眼,神色突然阴沉下来,整个赌坊随之也变得乌压压,她一字一句道:“潘小月想追的债,没人敢还不出。” “你放过他吧。”杜春晓也站起来,夏冰方发现她们居然个头一般高,连眉宇间的霸道与沉着都极其相似。 “放过他,谁还我钱?” “我。”杜春晓笑容满面,“我来还。” 【2】 扎肉揭掉脸上的一层皮,内里真实的毛孔才得以畅快呼吸。风里裹带的雪子刺在皮肉上,冰硬的疼。扎肉有鲜明的黄皮肤和一头白发,但五官很年轻,眼神朝气蓬勃的,耳垂微卷,人中直长,系菩萨的面相。他坐在一家面摊上,用肿得像馒头的两只手端起汤面大口吮吸,发出的声音像食物在他嘴里唱《闹春花》。面碗很烫,在寒夜里冒出乳白的蒸汽,它们化自碗边上、锅盖缝里,伸出一只妖手,召唤饥肠辘辘的过客。 然而杜春晓跟前的面碗却是满的,自抽烟成为她进食的一种方式开始,食物便很少能打动她的肠胃,但扎肉乐观的吃法令她安心。食欲反映一个人的求生意志,吃得下的人往往对未来比较乐观,哪怕两只手都被钢钉斩伤筋骨,痛过嚎过之后,便照样端起碗来。 扎肉之所以被唤作“扎肉”,皆因他健壮结实的身躯如一块被捆了稻草绳的红烧肉,又胃口惊人,吃多少都不见饱,这在富贵人家是喜事,扎肉胎没投准,偏偏生在穷苦人家,为一块葱油饼都要跟兄弟姐妹打破头。爹娘看他们斗得狠了,便要挑出一个杀鸡儆猴,往往挑中身材最彪悍的孩子,于是扎肉动不动便被他爹腊月天丢进河里,或者吊在家中前院的榆树上打。春秋季还好些,到了夏天,榆树叶密密麻麻长出一个绿盖,却怎么也遮不住毒日头,挨一鞭洒层油,再辣出一身汗,苦不堪言。扎肉离开那天,正值青云镇家家户户迎蚕吐丝,大家都无暇分身顾他,他便掏了他娘掖在棉裤档里头的六个大洋,远走高飞。 从此扎肉的食量越来越大,要吃的就得有钱,所以他获取钱财的手段也日渐高明。扎肉在二十五岁那年第一次尝到饱的滋味,那是他在一个珠宝老板的院子里扮鬼吓到他们鸡犬不宁,又冒充高僧入内成功“驱鬼”,拿到一大笔钱。他用所谓的“灵符”烧得满院子烟熏火燎,盖过了嘴里冒出的胃液酸气。之后扎肉头一次去广源楼吃了一顿大餐,醉酒当歌,次日醒来时嘴边还有五粮液与宫爆鸡丁混浊的余味。扎肉由此找准方向,干起了骗子的营生。因有些买卖是要做完就跑的,所以东游西荡,没有固定居所。他脑子活络,脸蛋生得也忠厚,极易让人信服,所以至今只被抓到过两次,系在诈一个纨绔公子“入股”跟他一道做烟草生意的辰光被那表情懒散的女人揪出,原以为要被拉去见官,或吃些别的苦头,孰料她咧嘴一笑,伸出右手,掌心向上勾动了两下食指,道:“老乡呀,既赚了这一大笔,也该分些给我不是?”扎肉理所当然逃过一劫。第二次被抓是这回扮成俄国富商在赌场诓财,孰料又碰上那个叫杜春晓的女人。然而不管与她的际遇是福是祸,她都是扎肉人生中第一个朋友。 能在这样蛮荒的地方重逢,两个人心里都有些酸酸的,尤其杜春晓衣裳更是破破烂烂,像直接披了一块抹布在身上,面色白里泛起一些青气,像是有什么隐疾在身却刻意忽略。扎肉虽被教训了一通,行头到底还在,意味着体面也都还在。 “姐,你到底还是逃到这里来了。”扎肉喝完最后一口面汤,神气恢复了七八分,连纱布上渗出的血丝都显得不那么骇人了。他到底年轻一些,肉体上的打击更扛得住。 杜春晓偏了一下头,一片细长浓雾自唇间游出,她也不回答,只说:“再来一碗?”便把自己跟前那碗推到扎肉的一边。 扎肉欲言又止,揽过碗来,又埋头吃了起来。 夏冰扶了一下眼镜,忍不住问道:“你们……认识?” “还记得小时候隔三岔五就被老子吊在树上打得鬼哭狼嚎的沈扑满么?就是他。” “哦……”夏冰努力探进自己的记忆深处,隐约是从过往岁月里掏出了一点东西,比如茂密的榆树,一个圆滚滚的高个子男孩赤裸裸站在镇河边撒尿,屁股蛋子上满是红痕,“扎……扎肉?” 扎肉自面碗中抬起头来,冲夏冰挤出一个没心没肺的笑容。夏冰因“他乡遇故知”,瞬间陷入欣喜之中,先前因无故欠下一身巨债的忧愁也暂时扫空:“原来这些年,你都躲这儿来啦!” “你们不是也躲来这儿了?俗话说得好,不躲不相识。” 言谈间,扎肉已将第二碗面装进了肚子里,遂向杜春晓抬了抬下巴,似乎还想要,她只得回报他一脸苦笑:“没钱了,下次再吃吧。” 扎肉悻悻放下碗来,方开始琢磨他两只厚大的手,然后长叹一声,道:“这下完了,大爷我可是靠这双手吃饭的!” 刚说完,便被杜春晓重重敲了一下后脑勺,他那又光又大的额头“咚”一声磕在桌沿上。一直不声不响的阿巴看到这一幕,终于指着扎肉尖笑起来。 “少吹了!先说说来这儿干吗?”杜春晓将烟屁股往吸了冰水的棉鞋底上摁了摁,随后抛得老远。 “还能干吗?混饭吃呗。” “真混假混?” 扎肉一听便笑了,眼角缝里全是幸灾乐祸的流光:“听说姐姐在上海险些混出名堂来了,可惜后来闹得太大,惊动了洪帮大当家,还有日本人,只得逃难到这里来了!” “呸!”杜春晓当下啐了他一口,骂道,“如此说来,你那个时候也在上海坑蒙拐骗,不亦乐乎?” “哪里敢。”扎肉神色忽然黯淡下来,抬头望了望远处暗无月光的夜色,道,“原本是得到些消息,说红土买卖兴盛,便想捞些人家吃剩下的骨头渣子,后来知道里头居然有您老人家掺一脚,便不敢再有这个念头了。” “得到些消息?哪里得来的?”夏冰此刻对扎肉充满兴趣。 “小四那里。” 夏冰蓦地忆起那缺了一只手的“包打听”,无论衣衫褴褛或长衫笔挺,眼神里都不曾输掉过一点志气。 “小四现在如何了?”杜春晓对小四也显得极为关心。 第104节 “据说加入了国军,也不晓得跑哪里去了。” “也是,你是只肯与叫花子为伍,那些有出息的最后都和你没缘分。” 她借机揶揄,他也不动气,反而坏笑回敬:“如此说来,怪道我和姐姐有缘,如今姐姐可是英雄落难呐!” “是啊!”杜春晓恶声恶气道,“所以今朝容你跟咱们回去养伤,明天再合计一下怎么还你的赌债。” “你们自去住宿的地方休息,我回我那里去便可。” “也对。”杜春晓拍拍自己的额头道,“哪有骗子肯向外人透露睡觉的地方的?” 道别后,扎肉起身,摇摇晃晃往一个方向去了,才走了几步,杜春晓突然叫住他,遂掏出一只红艳艳的宝石戒指来:“这东西你是从哪里来的?” 扎肉下意识地拍了一下毛皮大衣的右口袋,脸色也跟着紧了:“这不就是刚刚大爷我在赌场出千时手上戴的假货么?你要就送你了,也没什么。” “说得好听!”她一面冷笑,一面果真将戒指放进自己口袋,扎肉表情愈发难看起来,“你耍诈耍惯了,该晓得‘十分骗子一分真’的道理,那赌坊里来来去去都是有钱人,万一有个把识破你的西洋镜就完了,所以身上也总得带些真东西抬抬气势。这玩意儿是几个戒指里唯一的真货,虽还抵不了赌债,至少一半是能抵了。” “唉哟!姐姐呀……”扎肉只得回转身来,跑到杜春晓身边装可怜,“是大爷我……哦不,是小弟我错了!这戒指您要不还给我,我可就真死定了!” “那我只问你它是哪里来的,说对了我就还你。” 扎肉张了张嘴,面上掠过一丝狡猾的笑容:“姐姐不是会算么?算算不就知道它打哪儿来的么?” “也对!”杜春晓遂拿出牌来,在面摊桌上摆开棱形牌阵。 过去牌:逆位的命运之轮。 “这命运之轮倒转,可是说我与你手上戒指的来历有过一段孽缘,因是与它的主人有过一段瓜葛的。” 现状牌:正位的世界,正位的太阳。 “正位世界,说明它的拥有者已与我在同一地方汇合,正位的太阳,可见这光明地儿离得可真近哪!”杜春晓拿眼角斜睨扎肉那似笑非笑的表情。 扎肉指着自己的鼻子附和道:“可不是嘛,姐姐不是这就与我会合了嘛!” 未来牌:逆位的死神。 杜春晓“啪”的一记耳光结结实实扇在扎肉脸上,扎肉只得拿被纱布缠得麻木发紫的手捂着,也不敢争辩。 “看你再撒这个谎!依牌的意思,这个人明明不是刚刚死里逃生的,却是手上犯过人命的,如今想躲在这里将自己洗清白。若真是你,断无可能在赌场出千,被人逮个正着吧!”杜春晓气哼哼地将牌理在一起,冷不防将它插进扎肉下颚处的肉窝窝里,痛得他又是一阵乱叫。 “快说!四天前这里可曾来过一个金发、蓝眼珠、穿着考究、经常拿一块帕子出来擦手的外国人,带了一批来历不明的珠宝?” 杜春晓这三两句话,便让夏冰生出许多闷气来,因他听出端倪,那在上海操纵连环血案之后又巧妙逃生的英伦男子斯蒂芬从不曾远离他们!他宛若坐上一片墨云,瞬间飘回到门上停着假鹦鹉的红石榴餐厅,斯蒂芬温厚的笑容里有某种醇酒的特质…… “这……这也算得出来?!”扎肉惊呼。 “少装蒜,快说!” 扎肉直觉下巴的负担又重了一些,只得回道:“四天前是有一个外国人到过赌坊,下注特别大方,我便想办法让他输惨,他那时便将这戒指抵押给我还债。” “他现在人在哪?” “不知道……”扎肉生怕杜春晓再下狠手,忙补充道,“但给我些时间,我可以查出来!明天!就明天!明天一定查出来!” 杜春晓将扎肉放走的时候,夏冰一脸沉重道:“这种拆白党就那样放过,也不怕他跑了?” “放心,咱们纵然看不住他,赌坊的老板娘也会看紧他,断跑不出这条街!” 【3】 西满饿得已近崩溃,直觉胃部在不停燃烧,抽取手足的养分,所以十指与大腿都开始麻木,身上每个细胞都张开血盆大口,无望地吞咽着空气。他只好爬起身,推推对床睡着的犹达,想问他要两块冰糖解馋,对方却无力地摇摇头。西满负气地坐回床上,恨不能把被子里的棉花胎挖出来吃掉。事实上,他一直知道冰糖的去向,如果不在犹达那里,就一定在那个地方,所以他决定去那儿找一些来。 穿上鞋,走出房门的时候,西满心里只有对食物的渴望,所以他被风刮得通红的脸孔上,除了干结的鼻涕渣,就只有一对宛若饿狼发出绿光的眼睛。因怕庄士顿神父察觉,他没有点蜡烛,仗着自己在教堂十年的光阴,以为对一切都熟悉,所以靠的是直觉与摸索来认路。深夜的小径每踏一步,干结的雪子就在脚下发出“沙沙”的足音。虽然没有下雪,风却大得恐怖,尽管他用长袍上的连帽紧紧包住面颊,可还是被风刮得睁不开眼睛。 “冰糖,马上就能吃到冰糖了!只要走到那个地方,冰糖……” 他喃喃自语,用这个鼓励自己前进。但是,很快他便双脚悬空,仿佛踏风而行,身体离地的瞬间,他的心脏猛地缩紧,想起出门前犹达支起虚弱的上身劝他:“别去,再熬三个小时天就亮了。” 可是他等不及,相比早餐桌上几年如一日的那块咬起来颇为费牙的粗窝头,他更向往入喉的是甜东西!这执念直到死神的镰刀在头顶划过一道电光时,他才彻底打消!濒死之际,西满希望能看到他生前最畏惧的渡鸦睁着一双深渊般的浑圆黑眸,抓起他的灵魂撕碎,这样他就不会再饿了,永远不会了…… ※※※ 这一天清晨对负责敲钟的安德肋来讲就是噩梦。他打着哈欠登上钟楼,手一拉钟绳便觉得分量不对,这才睁开惺忪的眼睛看铜钟底下那一摊深色液体,钟绳拉了好多下,响声都闷闷的,往里探去,竟挂着一颗人头。 西满的脸看起来从未如此空洞过,他没有躯干和眼球,嘴巴扩成正方,两根草绳自唇边勒起,穿过两个鼻腔,绕进眼眶打了一个结,于是面孔如扎起的一个木偶,阴森、僵硬、端正。 安德肋只得用惊叫代替钟鸣,圣玛丽教堂的晨幕便在这样血淋淋的恐慌中拉开。少年们陆陆续续跑出来,犹达面朝钟楼,跪倒在雪地里,面孔呈猪肝色。若望晶莹的头颅几乎要与雪地融为一色,嘴里还在不停念叨:“我是天宝啊,是你的亲生儿子,我是天宝啊,天宝……” 与安德肋同为十三岁的阿耳斐把拳头狠狠摁进自己的嘴里,据说他是唯一一位被亲生母亲抱进教堂的孩子,所以教名之外还有唤作田玉生的本名,以及明确的生辰八字。其他的孩子系庄士顿按在吊桥中央捡到的那一天算作其生辰,年纪也是从那个时候算起的。很多人认为阿耳斐是那个俄国妓女乔苏的私生儿,因为她每次来做礼拜都会摸一摸阿耳斐的头顶,塞给他一块芝麻糖或半条嚼过的巧克力,这引发其他孩子强烈的嫉妒。他们丝毫没有考虑到阿耳斐是他们中间最漂亮的孩子,明眸皓齿,气质乖巧,有与生俱来的楚楚可怜相,所以庄士顿也小心翼翼地与之保持距离,生怕会引发一些不必要的传闻。但每每有贵妇来做礼拜,或施洗、葬礼,他都安排阿耳斐走在第一个,他就是有这种魔力,能让所有人深深着迷。杜春晓头一次看到阿耳斐时,便悄悄与夏冰戏言:“这孩子若生在青云镇,多半大了会桃花缠身,因受女人恩宠,将他宠笨了,老来必定凄凉;若是生在大上海或京城,多半打小便要吃苦,因受的是男人的宠,将他宠精了,老来倒未必享不到福。事情怪便怪在,他居然活在这样的地方,人生要少许多的乐趣呀!” 自然的,她当时又推说那是塔罗牌解出来的。 颤巍巍走在阿耳斐后头的是十三岁的禄茂与十四岁的玛窦,他们是兄弟,丢在圣玛丽教堂门口时,一个还在襁褓中,另一个已经会爬了,所以哥哥当时险些从吊桥上落下。两个人都生了一张秀气而平庸的脸,举手投足都透露出因贫困练就的小家子气。由于缺少疼爱,导致他们生性懦弱,却又残忍,私底下都以欺负阿耳斐为乐,抢走他的生日加餐,或者把他摁在厕所的坑位上,好像粪便能把对方的容貌变丑似的。多默与玛弟亚曾经挺身而出,保护过阿耳斐,但情况并未得到改善,久而久之,他们意识到人必须自保,旁人无法从本质上改变谁的命运,于是便放弃了,由善意转化为冷漠。出于种种原因,多默甚至后来还有些怨恨阿耳斐的软弱,觉得他妄图凭一张俏脸处处吃香有些过分,于是反而和那两兄弟走得更近一些。今天禄茂和玛窦之所以要走在阿耳斐后边,是因为他们想出来看动静的时候顺便在他脖子里塞一把雪,可从钟内掉出的头颅彻底把他们吓傻,导致阿耳斐逃过一劫。 最后出现的是盆骨变形的雅格伯,十五岁,左腿折成往外侧去的一个斜钩,细如芦棒,相形之下,穿着厚棉靴的右腿显得粗壮有力,因拄着的拐杖不如真实的肢体那般牢靠,所以整个身子都严重右倾,使他看起来像一棵长歪的树。雅格伯则是唯一一位手中抱着《圣经》出现的门徒,他额头与下巴俱是尖窄的,眼睛却充满慈悲,似是装了许多的知识在里头,像是这里最有发言权的孩子。杜春晓却在背地里这样跟夏冰讨论雅格伯:“这孩子乍一看倒像是懂事的,只可惜你瞧他啃馒头的样子,也没什么体面,所以骨子里就是个俗货。有些人,读一世的书,也还是下等人的命,气韵与风度都不够。” 诚如杜春晓所讲,雅格伯确实不够大气,缺少一点点灵秀,这是读再多的书、演再多从容的戏都补不起来的东西。如今他正一脸惊慌地自头顶到胸口画了好几个十字,口中念念有词,眼睛虽闭上了,但西满断头的惨相估计已烙在他脑子里了,所以念了一会儿,竟慌慌忙忙转身往屋里去了,沿路滴下一串冒烟的黄水。杜春晓、夏冰与阿巴站在钟楼上往下看,知他已经失禁,所幸场面已够血腥,三人当下都笑不出来。 “这孩子被毁得面目全非,把头捆得像只粽子一样。前一位据说也是这么死的?”杜春晓回头问庄士顿,孰料发现他脸色像是被寒冰冻住了,肌肉纹丝不动,只眼圈有些红红的。 “而且……他……他是最小的孩子……”庄士顿答非所问,可见已被悲伤浇灭了理性。 “我们来打扰的那天,你们在为另一个叫玛弟亚的孩子举办葬礼,他也是这样死的。如此严重的案子,你为什么不报警?” 此时几个门徒已纷纷走上钟楼,围在庄士顿身边,庄士顿身材非常高挑,在那些营养不良的孩子的衬托下显得很伟岸。 “这里求警察办事需要花钱,我们没有,而且交了也未必能破案。”神父终于调整思路,解答疑惑。 第105节 夏冰下意识地靠近摆在地上一条毯子上的头颅,皱眉道:“奇怪了,听你的门徒讲过,玛弟亚虽然脸上也被捆成这个模样,尸体却是被绑在礼拜堂的十字架上。为什么这孩子却是被斩头呢?” “在耶稣十二宗徒的故事里,西满是殉道者之一,他在耶路撒冷殉道时,被人用石头砸倒在地,然后承受斩首之刑。”杜春晓讲这话的时候,眼睛牢牢盯住庄士顿,因知道他也会有同一方向的联想。 “那……玛弟亚呢?” “传说中的玛弟亚,是众门徒选出来取代叛徒犹达的位子的,晚年在罗马宣播福音,受到当时的暴君尼罗的迫害,最后被倒钉在十字架上流血致死。” 庄士顿艰难地开了口。 “如此说来,凶手完全是根据教义中的故事在杀人?”夏冰不由联想到其他几位教徒的名字,他们在《圣经》里又是什么样的身份?会迎来怎样的死亡?! “也可能是巧合,不过……咱们先找到西满的尸身再说。” 杜春晓一语惊醒梦中人,于是将头颅安置好之后,大家开始分头寻找尸身。因为清早受了这样的刺激,所以每个孩子都忘记了空腹的折磨,没有人想到要去煮燕麦粥,都两人结成一组四处行动,唯独腿脚不便的雅格伯与身体欠佳的犹达待在屋里。 杜春晓与夏冰穿过住所,看到那片横七竖八的杂乱墓地,不由感慨,这里埋下的多半都是幼小冤魂,不知为何出生,更不知为何死去。 “咱们晚上再来这里一趟。”她指着玛弟亚那块崭新的十字碑道,“把玛弟亚的尸体挖出来瞧瞧。” “啊?”夏冰心里一阵打鼓,然而还是没有反对,只说,“那还赌债的事情怎么办?那骗子没准已经逃出逊克县了。” “不会。” 杜春晓抽出一张牌,正色道:“牌告诉我,幽冥街近期要出一件大事,咱俩和扎肉都逃不过的大事儿,所以你且安下心来,暂且无性命之忧,虽然也出不去这条街。” 此牌系那张信心满满、烈焰怒焚的战车牌。 【4】 “趁早说了,还有活路,这点钱我也不见得放在眼里,只远远抵不过心里那一口气。” 潘小月又往扎肉的肚皮上划了一道小口子,他已累得叫唤不动了,只眼睁睁看着腹部的血洞越开越大,足够钻得进两三只老鼠! “姐姐呀……哦不,奶奶呀!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啊啊……这不昨儿在您地盘上多有不敬,今儿正想着怎么补偿呢,总不该这笔钱都让我老乡去还,对不对?咱好歹也是男人!可……您现在这么干,可就让我摸不着头脑了,这是?” 扎肉虽感剧痛,思路还是清楚的,何况他确实不晓得为何被潘小月折磨到这般田地。 “既然小哥如此讲义气,那便义气到底,告诉我五爷怎么得罪你了,要这样的死法?”潘小月脸上的脂粉被因兴奋而泛起的油光剥落了大半,露出灰黄的鼻翼和下巴。虽穿着驼毛大衣内配对襟蜻蜓扣收腰棉袄,却反而将纤薄的身板填出了肉,曲线显得妖娆起来。离她数尺远的一张方桌上摆着一只两头掏空的圆木桶,并一只捕鼠的铁笼,笼子里放着五只黑油油的耗子,那都是为扎肉准备的。 “五爷是谁?”扎肉刚问出口,腹部又是一阵灼热,痛得他险些背过气儿去。但他心里明白,好戏还没开场,待那一笼老鼠爬过木桶钻进他伤口里去咬烂肠子,才是地狱。 “少来这套,说。” 那日钉过他手掌的两个小厮,一个已拿起木桶,另一个拎了鼠笼,正往扎肉这里走,吓得他冷汗直冒。 “奶奶,那你告诉我五爷是谁,我再想想知道些什么,成不成?” 讨价还价也是骗子的长处之一。 “你们坐过一张桌子,怎么还想装糊涂?那你先讲讲,那替你扛债的女人是谁?” 潘小月醍醐灌顶,扎肉瞬息忆起当日和他们同桌玩二十一点的那个不起眼的半老头子,原来他是五爷!于是忙道:“那女人叫杜春晓,是我一个同乡,脑子极聪明,也留过洋,不知为什么后来又回到镇上开了个旧书铺。后来去了上海,得罪了大人物,只好一路逃到了这里,想是要越过边界去英伦。” “她身边还有一男一女,又是谁?” “那长得挺母的男人叫夏冰,系她的未婚夫。还有一个女人我也不认得,据说是路上捡来的,想是逃难到这里的俄国女人,还是个哑巴。”扎肉越说越放松,只求这时候能天降神兵,救他于水火。 “你还没讲到五爷呢。” 见骗子如此“老实”,潘小月神色也缓和了不少。 “哦!对对对对对!五爷……那个五爷……”扎肉脑筋转得飞快,却怎么也掰不出“五爷”的来历,只得带着哭腔求道,“奶奶,求您了!您就提点提点我,让我知道怎么得罪五爷了成不?” “还装呀?”潘小月因心里有些喜欢这小骗子,眼角的皱纹已皱到出水,“把他放下来。” 话毕,两个小厮动作利索地给扎肉松了绑,用浸过金创药的纱布迅速裹住他流血的肚子,遂将他反剪了手押到赌坊后边。 那涂了泥墙的砖房后头也是潘小月的地盘,虽是矮矮打了一圈石围,抬腿便能越过,却无人敢往里跨过半步。因石圈内竖着几根十多米高的尖木桩子,系专为出千者、欠赌债不还者准备的。早些年的时候那里隔三岔五会挂出些赌客来,均是自肛门直插入心肺的,在上头残喘到油尽灯枯为止。古代那玩意儿叫“人刺”,而越是古老,刑罚便越是复杂残忍,所以赌坊用它来警告那些想耍花腔的赌徒。不过近年来,听闻潘小月已对欠钱不还的赌徒施了另一种刑罚,“人刺”基本上不用了,但那些桩子还是触目惊心地杵在那里,上头沾满了风干的褐色血迹。 蹊跷的是,扎肉看到的桩子上居然有了新的“人刺”,浑身赤裸,稀薄的灰白头发被风拨成乱鸡窝,松垮垮的皮肉像浑身插满了旗帜,不停地抖动,肚脐下方的阴茎被毛发掩盖了大半,死沉沉地挂在腿间。由于木桩太高,扎肉看不清上头那死人的表情,他也不想看清楚,于是别过头去,对潘小月挤出一个狼狈的笑:“死得够惨的啊!” 虽腹伤难忍,却阻止不住扎肉对潘小月的眉来眼去,有些事情不用讲穿,各自心里都懂,想到同一处了,也便有了某种默契。然而扎肉想到的那一层远比情欲要冷酷得多,潘小月想到的那一层,也比情欲要复杂得多。两人只在某一个点上有契合,其余都是南辕北辙,然而男欢女爱上,只那一个点搭上,便也够了。 “不晓得如何能死成这样。”潘小月语气里有惊讶,甚至惶恐。 “你把人放下来瞧瞧不就清楚了?”扎肉硬着头皮提了这个建议。 五爷被放下之后,才看到他脖子上那一圈致命的勒痕,舌头略略探出唇间一角,有些扮鬼脸的意思。杆子上只流下很少的血,多半都被低气温凝固在体内了。扎肉恍悟,缘何潘小月要打听关于杜春晓他们三人的事,因把一个死人做成“人刺”示众,绝对不是一个人就能干得了的。从把尸体插上杆子,到将杆子竖起固定在石基上,起码也得两到三个人才可成事,还得神不知鬼不觉,怎么可能?赌坊之所以选择这样的刑罚,就是因为把人戳穿时的惨烈境况足以叫旁观者终生难忘,越是这样招摇地杀人,便越是有效。 “要办成这件事,得有两三个人手,还得不让你们发现,我扎肉哪里有这本事?”扎肉知道暂时不会吃到喂老鼠的苦头,人也放松了不少。 潘小月却还是背部紧绷的,语气沉重道:“可是,死在我的地盘上,来来往往的人又那么多,许多客人都是赌通宵的,如何能把人就这样挂在上头而不惊动我们?” 扎肉也苦笑道:“这也是我觉得奇怪的地方,但我拿人头担保,这件事绝对与我和我的两个老乡无关。我们昨晚要真愁什么事儿,那也是还债的事儿,何必要去找一个陌生人的麻烦?即便因要谋他的钱财去找了,也不见得非得将他挂在这儿惹奶奶您生气呀。可是这个道理?” “那你说,会是谁干的?” “这就不知道了。不过奶奶您这样的能人,相信不出三日,必能找出真凶!这样吧,三日之后,我拿着钱过来见您,奶奶您多保重!告辞了!” 话未讲完,扎肉已被巴巴儿摁住头跪倒,额头按在潘小月的鞋背上。 “扎肉,你也忒小看我了,这样就想走?这事儿既然我都让你见识了,自然就是与你脱不了干系了,你一要还债,二还得给我把那杀人犯找出来。要不然,这辈子你都甭想踏出幽冥街。”潘小月身上的一股蜜香幽幽钻入扎肉的两个鼻孔,他瞬间意乱情迷起来。 “成!”他奋力从鞋面上抬起脑袋,直勾勾盯着她。他深信自己的眼神有某种神奇的杀伤力,当年青云镇上开胭脂铺的寡妇,上海滩烟草大王的六姨太,都被他施过同样的咒,他才能成为她们床上的心肝宝贝。 “不过,我再向您推荐一个人,一定要她来协助我,才能把事儿办成!” 第106节 潘小月笑了:“说的可是杜春晓?嗯,我看那姑娘像是有两把刷子的主儿,把她找来。” 没错,扎肉拖人下水的本领也是一流的,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样对待恩人实在过意不去,便忙不迭补充道:“不过我们事先得说好了,最后结果甭管能否让奶奶您如意,都与杜春晓无关,到了时候,她还是走她的,我也随您处置。如何?” 这一句,将潘小月脸上的笑意彻底抹去了。她弯下腰,掰起扎肉的下巴,眼睛里不再艳光流转,已倒去淫意,注了两面冰湖,阴暗、鬼魅、苍凉。 “听好了,幽冥街是我潘小月的地盘,很多人能不能活,得看我的意思,能不能死,还得看我的意思。所以,你和那个杜春晓,能不能走出这条街,要看我高兴,能不能待在这条街,也要凭我的高兴。没有人可以跟我讲条件。明白了?” “明……明白了。”扎肉紧张得浑身刺痛,直觉眼前的女人是被杀气堆积出一个妇人的形状,随时都有幻化成刃的可能。 “明白了,就重复一遍我听听。” “幽冥街是你潘奶奶的,能不能活,能不能死,都得看您的意思。我和杜春晓能不能留在这儿,能不能离开,也得看您高不高兴。没有人可以跟您谈条件。”扎肉艰难地吐出那几句话来。 潘小月方才收了先前的阴森,换了一张祥和的面孔,点头道:“虽重复得不算圆满,大概意思也差不多。得,放过你吧,赶紧去把那姓杜的姑娘叫来。” 扎肉奔向圣玛丽教堂的路上,头皮都像要炸开了。 【5】 圣玛丽教堂的夜晚要较白天更热闹一些,因白天外头各色噪音蜂拥而入,教堂内死气沉沉的动静便在不知不觉中被淹没了;反而夜里,四下悄然,一些原本不会注意到的声响便突显了,譬如风刮过房顶的“沙沙”声,垂挂过西满人头的铜钟上绿锈剥落的声音,还有庄士顿鞭挞犹达的声音…… “为什么当时不阻止西满出门?”庄士顿手中的皮鞭很长,绕了两圈才变成适宜在室内挥动的尺度,但抽一鞭等于抽两三鞭,对受刑者来说是一场耐力的磨炼。 “我……阻止了……他不听……”犹达努力贴近房内的暖炉,只有庄士顿房间里的炉子才是热的,且散发出木炭的香味,所以他们都很愿意在神父那里多待一会儿,借故去送一杯茶,或者借本书。 犹达直觉鞭子下力并不重,但他趴在书桌上的姿势已经扭曲了,每挨一下,背部便不自觉地拱起,再重新挺直,胸腔发出风穿越山谷的回音。 “为什么当时不来向我报告?”庄士顿每讲一句,鞭子的力道便稍稍重一些,反而不讲话的时候下手比较轻。他看着犹达一片狼藉的肩背,那对似要破皮而出的蝴蝶骨红彤彤的。 整整十鞭,庄士顿心里数得很明白,抽完之后,他将鞭子丢到犹达脚下,那孩子迅速将它拾起。他不敢把衣服穿起来,因麻布料子与皮肤摩擦产生的后果不堪想象,只得裸着上身,恭敬地将鞭子摆到桌子上。 庄士顿用手轻轻按了一下鞭痕,犹达随之抽搐,他眼中遂泛起痛楚的泪光,拿起洗漱台上的一瓶橄榄油,涂抹在犹达背部。犹达嘴里发出的“滋”音很重,像是在吹一碗热汤,事实上,庄士顿已经记不起孩子们上次喝到热汤是什么时候了,他们的胃里如今装下的只有粗面团和糙米。 “记住,假如下次再有这样的事,所有人都要受到严惩,听明白了没有?” 庄士顿转身向暖炉的另一边,九个少年挤作一团,垂着脑袋,头发几乎快要碰到熏黑的洋锦皮管壁。 “听明白了。” 他们齐声允诺,心里大抵想的又是另一回事。庄士顿能从他们回避的眼神里看出背叛的端倪,却懒得拆穿,他只想竭力维护外在的尊严。 ※※※ 阿巴似乎不喜欢扎肉,总是用蓝眼珠子直勾勾盯着他,属于警惕的监视,生怕他有一点点对自己救命恩人不利的举动。杜春晓倒是对扎肉主动跑来教堂寻她未表现出惊讶,只检查了他的伤口,叼在嘴边的香烟几次都险些烫到扎肉的肚皮。 “下手挺轻,没想要你的命。”她虽对扎肉身上不下百条的伤疤心有余悸,却竭力没有表现在脸上,只在心里惊叹,得吃多少的苦才会换来这一身“纪念”?尤其胸口那一处凸起的一片粉黄晶莹的半透明疤痕,竟拼出一只蝴蝶的形态,看仔细了,竟是特意用刀一片片将皮肤剐下来,待伤口愈合之后才有的。 杜春晓忍不住道:“亏你想得出来,人家是拿刺青掩痣掩胎记,你倒好,把皮肉当泥胎来雕,没疼死么?” “疼总比难看要好,实在是怕脱衣服吓着人家,索性就想了这办法。” 杜春晓听了这话,心便一直往下沉,有些替扎肉难过,又不肯轻易表露,只默默清理了他腹部的血渍,方开口道:“今晚与我们一同去挖坟。” 扎肉点了点头,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 “出发吧!”夏冰与阿巴不知从哪里弄来两把铁锹,噔噔噔跑进屋里,既兴奋又害怕。 四个人于是偷偷向墓地潜行,中间扎肉压低嗓子求了杜春晓三五次:“姐姐,等火车一来你们就赶紧走吧,别在这儿惹事了。”然而杜春晓只是回头瞪他一眼,没有一点听劝的意思。 反而夏冰从旁提点:“你怎么越大越不知你姐姐的个性了?这边出了两桩血案,你又说赌坊委托她调查死人的事儿,她又怎么可能在破案之前走得出这条街?所以索性豁出去,一查到底,还真相于大白,岂不快哉!” 扎肉一时语塞,倒是杜春晓笑起来:“未曾想你我相识多年,如今我才知道你也开窍了!” 三人相视片刻,突然都“哧哧”笑起来,唯独阿巴一脸的莫名其妙。 墓地的地皮很硬,每一寸土壤都被寒霜封锁住了,夏冰在幽暗中摸索墓碑上的刻字,他眼睛不太好,在煤油灯的微光照射下,他彻底成了“半瞎子”。所以还是杜春晓最先摸到刻有“玛弟亚”英文字母的十字架,紧接着便是扎肉掘了第一块土。阿巴不知为什么,突然站在一边不动了,只怔怔地看着他们挖墓。 杜春晓皱眉站在一边,这样的场合她更喜欢旁观,仿佛一参与,某种规则便被破坏了。挖了不到三十分钟,扎肉直觉铲到一个软中带硬的东西,忙将灯靠近去看,却是一只被他不小心切掉一半的手,于是颤声道:“怎么不告诉我这里的死人都是裸葬的,也没个棺材装?!”遂与夏冰二人赤手将土拨开,方才露出完整的尸身。 “玛弟亚几岁?”杜春晓突然哑着嗓子发问。 “听那几个孩子说,大抵有十二三岁了。”夏冰答道。 她围绕尸首转了两圈,煤油灯的昏光将其面容照得魑魅魍魉,半晌她方道:“西满的身子总算是找到了呀……” 掘出的死尸果然是没了脑袋的,胸口挂着十字架。 “跟我来。”杜春晓似是想到了什么,猛地拎起灯,疾步走出墓地,夏冰与扎肉只得紧跟着,阿巴也忙不迭地跑在后头。 走到钟楼处,杜春晓突然转头对阿巴指指上头,将煤油灯递给她,又挥了两下手,阿巴明白了她的意思,便提了灯以小跑的姿态往钟楼上去了。他们三人便站在钟楼与宿舍楼之间的小径上,抬头望着那只被夜幕遮盖得只露出一个糊涂形状的大钟。阿巴手中的灯火随着她的跑动在每一层的窗口忽隐忽现,直至那一团黄光出现在大钟旁。 “这……这是要干什么?”夏冰心里突然有些惶惶的,因想到上头吊过一颗人头,相形之下阿巴的胆子倒是异常之大。 “亏你还做过警察,居然还看不出来!”杜春晓看着那被钟楼上的红砖扶栏挡住大半个身子的阿巴,笑道,“明日我们去买些葱油饼来,趁庄士顿午休的时候用吃的把那些孩子引到礼拜堂来,让我显显这牌的神通!” “这么快就破案了?”夏冰模糊记起,唯有即将揭晓谜底之前,她才会用这般的语气同他讲话。 【6】 葱油饼的香气让每个少年的嘴里都积满口水,被饥饿磨损掉意志的表情在夏冰看来有些可怜巴巴。信仰本该是赐予人尊严的,然而这里的信徒为了口腹之快可以连性命都不要!夏冰有些难过,连忙将放饼的篮子高举,叫道:“来,一人两块,不要多拿。” “且慢!”杜春晓高声大气地阻止他,口吻颇为刁钻,“这些东西也是咱们花钱买的,不是偷来抢来的,想吃可以,先得让我拿这个算一卦。” 她举起塔罗牌,夏冰手里的篮子却在慢慢往下沉,少年的眼神亦随之绝望起来。 “谁先来?”杜春晓吐字一板一眼,丝毫没有妥协的余地。 来礼拜堂的照例只有九个人,若望没有参与。当那九个少年并肩站在礼拜堂的布道台前时,他们的教袍似在室内凝聚成一团乌云。 第107节 安德肋犹犹豫豫地举起手,其余八个少年看着他,没有表现出任何的鄙夷,他们甚至有些羡慕他的勇气,于是不自觉地挪开几步,好让他上前领取食物。 “请洗牌。”杜春晓将牌递到安德肋眼前,他接牌的十指每一根都在神经质地跳跃,然后胡乱地交叠了几把,又还给她。 “要算什么?” “算……算我的罪能不能得到宽恕……”安德肋结结巴巴地讲出一句来,杜春晓拿牌轻轻拍了他的头顶,嗔道:“说得太假,再说!要算什么?” “算……算我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个鬼地方!” 这句怒言像是直接从安德肋的喉咙里冲出来的,并未经他的同意,所以刚说出口便拼命捂住嘴巴,也不敢看身后那八个人。 杜春晓大笑几声,迅速将牌摆上布道台。 过去牌:逆位的恋人。 “父母早亡,天生命薄,才被丢在这样的地方,怨就怨时运不济吧。” 现状牌:正位的愚者,正位的国王。 “安排你做现在这个活儿,可是难为你了。日日起得最早,花的力气最大,吃的量却是和别人一样的,可把你当猴儿耍呢。尤其昨儿出的人命官司,可又是让你头一个受惊吓,这许多的事,都还瞒着。” 未来牌:正位的星星。 “啧啧!”杜春晓一面摇头,一面从篮里拿了两个葱油饼出来,拿油纸包了送到安德肋手里,喃喃自语道,“将来走出这个地方并不是没有可能,只要多长点脑子,看得长远一些。”她实际上有些安慰安德肋的意思,因这几个人里,他想法最单纯,可能身家也最清白,于是不由得给出了一些鼓励。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样笨的孩子将来恐怕空长蛮力,难有出息,所以不如就待在这里修心,保不齐是条明道。 只是今天要做的事情有些太急,便也懒得啰唆,便捏起嗓子又唤:“下一位?” 这些少年下意识地退了一步,但安德肋已大口吃起饼来,撕破的饼皮里流出酥油勾人的香气,混有新鲜的萝卜丝味儿,令他们百爪挠心。 “下一位?” 还是没有人动。 杜春晓也不着急,将手懒懒抬起,往人堆里一指,咧嘴道:“就是你吧,过来!” 被她指着的是雅格伯。 雅格伯刚刚还闭着眼,妄图用黑暗抵挡食物的诱惑,然而直觉还是在的,即使看不见,也还是知道有人指着自己,于是仿佛认命一般艰难地往那篮葱油饼的方向移动。事实上,杜春晓能看清他脸上每一条窃喜的纹路,有些人自以为聪明,却忽略了对手的智慧,于是经常一败涂地。 雅格伯洗了牌,平静地画了十字,说道:“我想算一算将来能不能重修一下这里的图书室。” 一个正当而虚伪的心愿。 杜春晓也不拆穿他,在布道台上摆了阵。 过去牌:逆位的死神。 “这位小哥倒是可惜了,天资不差,可惜生下来就得了一场病,落下顽疾,险些没了命,所幸当时有贵人相助,倒是起死回生了!”她看他腿脚至盆骨扭曲的形状,便知是小儿麻痹的症状。 现状牌:逆位的国王,正位的星星。 “小哥儿如今碰上的事儿,跟大家一样,与死有关……”她沉吟片刻,突然将脸直逼到雅格伯眼前,问道,“人可是你杀的?” 这一句问得雅格伯往后退了好几步,他面色发白,嘴上龟裂的唇皮挤成难看的造型:“我没有!我没杀人!不是我!不是……” 杜春晓也不搭理他的辩白,气定神闲地翻起另一张牌,未来牌:正位的魔术师。 “很多事情总是变幻莫测,你未必杀了这个人,却与他的死有极大的关联。”她有些心软,说话却还是带锋芒的,“你比安德肋更早发现尸体吧?” 雅格伯垂下头颅,一只手紧紧握住根结粗大无序的木拐杖。 “不止你,还有禄茂、玛窦,你们也比安德肋更早看到尸体,不,也许你们所有人都已经在我们之前知道西满死了!”杜春晓干脆将牌放下,径直指向刚刚还缩在一起、如今却渐渐互相疏离的教徒们,他们脸上的虔诚不见了,正互相用狐疑的目光审视彼此,试图找出其中的叛徒。 “不用找了,这里所有人都是叛徒,而且背叛的是你们自己,你们从宿舍走出来,直奔钟楼的那一刻,就已经把秘密出卖了!” 杜春晓轻快跳起,屁股坐在布道台上,说她是在破谜,不如说是享受,享受这些人的忐忑,聆听他们原本自以为牢固的防线逐渐崩坏的声音。 “昨儿安德肋大叫之后,我和夏冰、阿巴跑得最快,头一个发现钟楼上出了事,然后直奔楼上察探究竟。紧接着上来的是庄士顿神父,然后才是你们这些人,一个一个陆续出来。让我感觉奇怪的就是你们的这位行动不便的‘老大哥’,他只走在楼下,便吓得小便失禁,半途折回。可是,我们昨晚试过了,走到那个位置,根本就看不见楼上垂吊的死人头,怎么就吓成那样了?莫非前一晚已见过西满的尸体了,今早存心要演一场戏把自己脱离干净?无奈戏却演过了。其他几位也是,你们住在楼下,且是早就习惯了这个钟点起床的,怎么听到尖叫后,走出来反而比我们还晚一些?而且个个神情紧张多过好奇,难不成心里真的有鬼?刚刚我指雅格伯是凶手的时候,你们谁都没有好奇上来问一声‘为什么’,却把头埋得更低,像是知道他被冤枉了,又不好讲出来。你们都怎么了?西满死的那一晚,到底发生过什么事?说出来的,便有饼吃,不肯讲,我便去向庄士顿神父报告,让他把你们饿上几天几夜,每人再加几顿鞭子,看你们招不招!” “想知道什么?我来招。” 礼拜堂的门发出“呀呀”的响动,越开越大的缝隙里飘入浓郁的花蜜香气,若望站在门口,粉红色皮肤与银发在风里飘扬,一双淡若兰花的双眸凝结成冰。 若望进来的时候,少年们像是见到了救星,又惊惧又高兴,安德肋将手里咬掉半块的葱油饼偷偷藏进袖子里。他们自动站成两排,让若望与杜春晓面对面站着。他细长的身体在寒酸的棉袍下透出尖刀一般的锐气,这是在庄士顿身上不曾见过的。若望像是瞬间长大,成了五十岁甚至更老的男子,阅尽沧桑,看透红尘,然而没有去点破它,斑白的嘴唇上反而涂了一层欣然接受的浅笑。 “如此说来,这位第一天就认我做娘的小哥儿,还知道不少事么?”杜春晓脸上笑得更开了,心里却在打鼓。因她早有些疑他,一个脑瓜子有些问题的孩子,居然没有简单的食欲,不是抵制力强,便是他不缺吃的。 “你刚刚讲的,分明也有说不通的地方。”若望自安德肋身边走过时,后者袖子里的饼掉到了脚边,“既然你讲这里所有人都早晓得西满死了,除了第一个早起来敲钟的安德肋,就不兴安德肋只是假装次日清晨上来发现尸体,再表演惊恐尖叫吗?” “没错。”杜春晓神色也严肃起来,“所以你们在西满死的那一晚干了些什么?” “你呢?你在西满死了之后的那一晚又干了什么?为什么墓地被挖得乱七八糟?埋玛弟亚的地方被彻底翻过,你们几个人踏过的雪地里全是泥印子,这又是干什么?我刚刚已带庄士顿神父去看过那里了,西满的尸体也在那儿找到了。莫不是你们杀了西满之后进行分尸,把头颅挂在钟楼上吓我们,然后又将尸体埋在墓地掩人耳目?” 若望反击的时候,雪白色眉尖一跳一跳的,煞是动人。 “荒唐!我们为什么要杀人?”夏冰到底忍不得,跳了出来。 “为什么?算一卦不就知道了?”若望笑了,露出几颗米黄色的牙。 他手中,有一副塔罗牌,鲜艳整洁。 【7】 若望算塔罗牌,用的是极为古老的六芒星预测法,从前唯有最疯狂的吉卜赛女巫才会布下这召魔的阵形来算卦。他在上下两方各摆一张牌,左右各摆两张,正中间摆一张,设成六角星形牌阵,遂抬头对杜春晓笑道:“希望一切都如你所愿。” 过去牌:正位的女祭司。 第108节 “恐怕这位杜小姐,是一直装神弄鬼过来的,也不知唬了多少人。虽然冰雪聪明,无奈命运不济,到头来还是替他人做嫁衣,才辗转沦落到这不毛之地来。” 现状牌:正位的国王,正位的魔术师。 “杜小姐虽来幽冥街只短短三日,大抵也该知道一文不名者在这里靠什么捞钱,一是到西街头的赌坊碰运气,二是为娼,三是卖孩子。你们连住旅馆的钱都没有,得窝在这儿,显然手头紧得可以,赌坊的运气应该也碰过了……”说到这里,若望瞟了扎肉一眼,接着道,“为娼,好似姿色也不太够,只能装神弄鬼唬唬人了。” 这一句将杜春晓说得无地自容。 “所以只有卖孩子了。” 若望边讲边揭开对应牌:正位的倒吊男。 “卖孩子,得挑那小的,容易带走的。于是你们暗中算计好了,先用菜包子引大家过来给你们‘验货’,你们挑中了西满,随后半夜用吃的东西把他骗出来,可惜西满剧烈反抗,你们一不小心把他弄死了。事后为了掩盖罪行,便按照之前了解到的情况,把他的死伪装成与玛弟亚一样,掏空眼球,扎上草绳,挂在钟楼上吓唬我们。何况,你又了解天主教门徒的故事,知道西满的结局是被砍头,所以做出如此残忍的举动。啧啧啧……” 他轻轻摇头,身后的少年也跟着露出凄楚的表情,夏冰发觉这位被顽症染成通体雪白的病人,竟具备控制他人意志的力量。 环境牌:正位的节制。 “杜小姐原本以为拿我们提早知道西满死亡的事情要挟,便可以再骗一个出来,却忘记了神父大人和天主对我们的庇佑。我相信您下一步便是要蛊惑大家替您去偷神父大人的钱,好助你们离开此地,对不对?”他说话滴水不漏,语气平和,像是预先演练过千百遍了。 态度牌:正位的力量。 “我始终相信撒旦的力量是有限的,它靠汲取人内心的贪欲才能存活。唯有耶稣的力量才是无限的,因为每个人都有赎罪的本能。所以……”若望刻意停顿了一秒,空气随之也凝固了一秒,“现在三位必须赎罪!” 话毕,其他九位少年突然高喊“赎罪”,声音尖细而响亮,此起彼伏,似要将杜春晓他们的耳膜震破。 “赎罪!” “赎罪!” “赎罪!” “赎罪……” 他们慢慢向三人靠近,眼神虔诚而无辜,仿佛已忘记先前被饥饿缠身的痛苦,他们高抬两手,纷纷触摸“罪人”的头顶,杜春晓和夏冰不由往后退去,扎肉眼睛瞪得大大的,惊道:“这……他们这是要干什么?” “恐怕他们要咬咱们了,用食我血、啖我肉的方式替咱们向天主祈求宽恕。” 杜春晓一面往后躲,一面将夏冰推到前头挡驾。 “什么?!”扎肉直觉一阵刺痛,垂头竟发现禄茂抓起他的手背紧紧咬住,他下意识地挣扎,两排牙齿却透过纱布愈扣愈紧,于是他只能用力敲击禄茂的头顶,将他击开。随后瞠目结舌地看着他们,怎么也不信这些孩子瞬间变成了“食人妖怪”,然而看他们空洞愤怒的眼神,还是有些后怕,“赎罪”声钻进他的意志里,化作蜂鸟在脑中胡冲乱撞…… 突然,钟声贯穿礼拜堂,少年们纷纷转头望向右侧那扇通天落地的彩色玻璃大窗,透过那里可隐约望见钟楼。谁在敲钟?若望对行动最灵活的阿耳斐抬了抬下巴,他即刻跑出去了,不消一刻又跑回来,眼神清亮,语气平和:“是神父。” “嗯。”若望面上浮过一丝悲凉,对杜春晓道:“请你们马上离开教堂,否则的话还会有更多不幸。复仇的火种将在这里的每一位兄弟心中长大,怒焰将毁灭一切。不想被烧死,就快走。” 杜春晓沉吟片刻,抬头对夏冰道:“我们走吧。” ※※※ 教堂大门推开时,那吊桥却并未降下,三人站在鸿沟前面面相觑,风中每一颗雪粒砸在紧绷的面孔上都是疼的,扎肉惊魂未定地捂住手背,道:“难不成……要把咱们丢沟里去?” “未必。”杜春晓皱起眉头,从夏冰的篮子里拿出一个葱油饼来,边吃边道,“兴许是那孩子不想让咱们走。” “那为什么要诬陷我们杀人?”夏冰见她吃得满嘴流油,竟也有些饿了。 “这孩子不见得是真把咱们当成杀人犯,只是用这种方式转移咱们的注意力,他们背地里也不知干了些什么不消停的事。”她虽是锁了眉的,却显得极高兴,仿佛捡到了什么宝物。 “姐姐,你手里那副牌,可有算错的时候?”扎肉忽然问道。 “有,时常蒙错。” “蒙错了怎么办?圆得回来吗?” “算对了,人家自然奉你为神,什么都讲了。算错了,他会自动告诉你哪里错了,你又多打听到几桩隐私,也没有什么不好。” 她正奇怪扎肉缘何问这样的话,却见阿耳斐走出来,细皮白肉的一张脸显得极无辜,像是刚刚意欲吮血啖肉的穷凶极恶均是一场空梦,他仍是金玉其外的妙人儿,骨架玲珑且灵秀逼人的田玉生,被庄士顿拎出来博取信徒同情的一张王牌。 田玉生姿态安静而匆忙,嘴里呼出的白气使得他略有了些仙姿,他只说:“吊桥的滑轮有些损坏,劳烦你们等一等,很快就好。” “不急。”扎肉笑道,“你们若一时半会儿修不好,咱们少不得还得打扰一夜。” “那个女人呢?”阿耳斐抬眼胡乱扫了一下,表情又紧张起来。 “谁?”杜春晓明知故问。 “不会说话的那一位。” 没错,阿巴已不见踪影。 “这个我们就不清楚了,你也知道那女人有点儿……”扎肉抬起右手,伸出食指在自己脑瓜子上绕了几圈。 阿耳斐嘴角突然浮起一丝冷笑,似是看穿了这其中的把戏,淡然道:“没关系,你们先走,那女人找到以后,我们会送她出来。” 话毕,只听得“吱呀”一声,门外吊桥随之落下,代替了一切坚决果断的送客仪式,三人只得悻悻然走出圣玛丽教堂。 去哪里?如何逃出幽冥街,逃出逊克县?这是三个人目前最心焦的难题。夏冰有些木然地问道:“如今要去哪里?还有阿巴又在哪里?” “还不是为了咱们能逃命,暂时把阿巴安插在教堂里头,来个里应外合,把那些天杀的小祖宗一个个捆出来卖掉!”杜春晓语气凶巴巴的,灌了许多的怒气。 夏冰自然知道她的心思。纵横江湖十多年,她一把塔罗牌骗过太多人,如今被一个毛头少年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令她颜面尽失,确是窝火。这大抵亦是她肯心甘情愿离开圣玛丽教堂的原因,败将最怕待在伤心地,时不时触痛自己。然而天寒地冻,眼看快要入夜,捉襟见肘、无家可归的三个人,去哪里都是死路。想到这一层,他又有些怨她不够死皮赖脸。 “那……咱们今晚去哪里落脚?”扎肉很不识相地将他们心中的忧患挑明。 杜春晓瞪了他一眼,骂道:“去哪里我们暂且不知,怎么你一个整天靠卷东西走人为生的骗子,也不知么?” 扎肉见杜春晓对他如此不屑,仿佛也动了气,红着脸道:“好!我自然知道该去哪里过夜,你们若是敢去,便跟着我走!” 话音落地,抬腿便走,也不管那两个人是否跟上,只他心里明白,他们也唯有跟着他了。 第109节 第三章 蝴蝶的逆位之恋 〔“对。”他沉重地点了点头,“但是有一个女人,她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只可惜那个男人死了,所以她还是把这份上苍的礼物转赠给了我。她的男人死得很冤,死状惨不忍睹,临死之前,他对目睹自己悲剧的人大叫‘我要和老婆孩子在一起’,他断气之后,还被割去头颅、挖掉双眼示众。所以,我一直担心哪一天,他的冤魂会回来讨公道。”〕 【1】 乔苏浑身酸软,却还假装自己生龙活虎,站在巷子一角。夹在指间的半根残烟已被风吹灭了两次,于是四处借火,甚至凑到时常抢她生意的苏珊娜那里去。在转来转去的当口,她又看到两个新面孔,均是胸脯高耸的俄国女子,穿缝制粗糙的灰兔皮外套,里头只一件麻布裙子,从乳沟到脖子都裸在外头,用斑驳的蜜粉盖着,粗大细密的红色毛孔被风刮到凸起。 从那边过来的婊子越来越多了,生意不好做! 她默默叹一口气,把香烟含在嘴里,向刚刚贴于墙根处做完今夜第一笔生意的苏珊娜示意。对方因有了收入,心情极好,便掏出火柴划燃,亲自为她点上。暖融融的火光照出乔苏油腻变形的五官,劣质烟丝把她身上的每个细胞都封闭在隆冬之外。她浑身发臭,一头红发了无生气,只随便披在肩上,末梢还沾有昨天某个客人的体液。然而焦虑令她无暇顾及体面,尤其是紊乱的经期,让她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身体究竟是处于何种状况。她已经付不起堕胎费了,再有便只得买药,然而幽冥街上唯一的一家中药辅因一年内吃死过三个同行,已不值得信任。想到这一层,乔苏已是绝望透顶,因她已有一个半月不见红,此后每过一日,内里的恐惧便又添一层。 黯然神伤时,巷口面摊的灯火径自隐了一下,乔苏站着的地界陡然变暗。她蓦地抬头,却见光是被一人影挡住,于是心底的忧郁再度加重,然而她很快又高兴起来,因走进巷子的是个男人。她生怕被苏珊娜看见,便急忙上前来拉住对方的袖口,将他拖在原地不动,眯着眼媚声媚气道:“五十块,不贵的。” “你叫什么?” 对方个子很高,身上套着一件与夜同色的驼毛大衣,散发新鲜的、有品质的气息,压在右眉上方的帽檐微卷,恰能漏一点亮进来,勾勒出他刀削斧凿般明晰的面部。乔苏看清楚以后,不免有些失落,且连带着生出一些恐惧来,因这样的男子断不可能会缺少女人,饥渴到要来这里寻欢。 “叫什么不重要,既然是个俊哥儿,收四十好了。”她还是强笑,将他紧紧拉住。 他捏起她的下巴仔细窥视,如星的眼眸有销魂蚀骨的蛊惑力,于是她又重燃希望之火,兀自抬起一条腿,拿膝盖挑开男人的大衣门襟,迅速找到“根源”摩挲起来…… “多少钱也不重要,但我喜欢做的时候叫人家名字,显得亲。”他声音哑哑的,像被刺破了洞的风箱,腔调有一点悲凉。 她模糊知道他在说谎,因她拿腿蹭住的胯下虽有一些反应,却也是懒洋洋的,似在竭力压抑,这是一个正常男子单纯生理上的坚挺,但没有擦出真正的欲望火花。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她绝无可能透露自己的真名,只喃喃贴住他的耳根,道:“我叫苏珊娜。” 话音刚落,他便抱住她,往更幽暗的巷尾潜行。她起初是欣喜,渐渐又觉得不堪重负,整个身子都被疾行中的客人拖拽住,中间有一缕头发勾到他的衣扣,痛得她尖叫起来,却被他捂住了嘴,那阴绵且悲凉的声音再度响起:“你是乔苏吧?老板要见你。” 不知为什么,听到“老板要见你”五字,乔苏竟松了一口气,刚刚还感觉到在膀胱里愈积愈满的尿意也随之消失了。 ※※※ 要见乔苏的老板是潘小月。 两个年龄、身份、穿着均天差地别的女人,碰面之后自然是一个尴尬一个得意。潘小月给乔苏一张摆了天鹅绒垫子的矮椅坐,自己则站在干净透亮的穿衣镜前,对身上那件绿色滚金线硬绸长袖旗袍照了又照,身条如此之瘦、之挺直,两条腿甚至因过细而显得有些毛骨悚然。乔苏总是思忖这样的身板儿若被男人骑着,会否随时都有折断的危险,续而又暗自嗟叹,世上有些女子天生就不是用来服侍男人的,却是让男人都来服侍她。想到这一层,乔苏总是对潘小月流露出无比的羡慕。 “乔苏呀,生意可好?”潘小月声音薄薄的,像凌迟某人之前一件件往外摆放的刑具。 “好什么呀?好就来还债了!哪还能劳烦这样俊俏的小哥跑这一趟?”她边讲边瞟了站在后头的男人一眼。他押着她直到赌坊内潘小月独住的房间时,她才完全看清楚他的长相,还知道了他的名字,叫贵生,系地道的中国男子,生着挺括柔软的黄皮肤,嘴形是薄的,细的,板着面孔也会两头翘出微笑的。 贵生一动不动,冻僵了一般,又像在与谁赌气,帽檐仍压得极低,将脾气都锁在阴影下。 “三千块呀,乔苏。”潘小月终于袅袅婷婷地离开穿衣镜,向她行来,“我在你那个时候,三千块可是一个月便挣得回来的。” “那是你皮肉硬,经得起操。” 话音未落,乔苏已挨了一掌,是贵生打的。不晓得为什么,她一点也没有动气,反而笑了,他用力太狠,口中涌起一股血腥味儿,想是侧牙磕到了腮帮里侧。 “原本只想找你聊聊天儿,说说笑话,这笔债拖到月底来也是可以的。既你这么有底气,不如再给你十天也罢,到时还不出来,生意也不用做了,赌坊外头挂过的那些人便是榜样。”潘小月即便恼了,也恼得有风度,只扎人七寸,不做多余的动作。 乔苏想的却是先离开这个地方再说,无奈肩膀被贵生按着,在椅子上动弹不得,偏生她最近还痔疮发作,坐着还不如站着,所以苦不堪言,又无法表露,只得笑眯眯道:“潘老板说得是,我这十天之内必定还钱!那我……我现在就做生意去了……” 贵生亦不自觉松了手,乔苏刚要站起,却又被潘小月按住,道:“你做生意用的是底下那东西,其他地方想也是多余的吧?还是给你长点记性的好,免得十天之后我又吃个空心汤团。” 话毕,乔苏还未反应过来,左手已被强行拉高,凉意自头顶划过,手落下的辰光,原本生有大拇指的地方已经空了,只余一块石卵状的血斑。她还未觉出痛来,贵生已麻利地为断口搽上消毒药水,此刻她才撕心裂肺,痛不欲生,瘫在地上号啕起来,痔疮的折磨瞬间被更严重的磨难取代。 “十天后回来,要么就交钱,要么就交命。”潘小月挥了挥手,皱眉道,“我是最不喜听见别人在跟前鬼哭狼嚎的,闹心。这十天里,我自会派人关照于你,免得到时出岔子。” 潘小月派出的人,便是贵生。 乔苏回到巷子里的辰光,满心恼怒,却未曾掉一颗泪。换了平素,她必是将可怜一装到底,为博同情,在男人跟前梨花带雨一番。可不晓得为什么,她就是不愿在那个切掉她手指的“仇人”跟前表露出软弱的一面。事实上,乔苏也明白,贵生不是她该恨的人,要恨也得恨潘小月,但她潜意识里却早已将他当成自己人,所以被他伤害之后,便视为背叛,有了这样微妙荒唐的心思,怨气也随之加重。 贵生跟在后头,一言不发,直到她走进巷底一间酸气熏天、阴沟边全是冻结的尿液与洗脚水的住所时,方才停住脚步。 “今晚老娘这个样子,做不了生意的,你也不用看着了,要逃也不是这个时候,总得等伤好了以后再逃。” 说罢,她气呼呼地踏进去,刚要关门,却被他抓住门沿,两人瞬间有了僵持。他一声不响,自兜里拿出两件东西,放进她那只完好的手掌心里,遂转身离去。 她捏着那东西急急进屋,点灯看了,系金创药与熊胆油,俱是拿米黄的陶瓷盒子装了的。她一屁股坐在弥漫臭味的屋子里,痔疮的痛楚竟也烟消云散了,只断指处一阵阵锥心。 逃,是必然的选择。 乔苏将两只瓷盒放进毛衣下摆,随后掀起床上那条潮湿的被褥,露出底下冷硬的木板,她用力抠出其中一块,掰下里头用绢帕包裹的一团东西,迅速塞进胸衣里头,且将能裹在身上的衣裳全部裹了,她晓得之后的路会很长,且冷。 出逃的辰光,已是凌晨,她听见苏珊娜的大脚踏着有气无力的步子回家,精液令她疲倦。她将后窗打开,并未觉出环境有哪里不一样,屋内屋外一样令人窒息,于是她深吸一口气,爬上窗台,往下跳时听见“咝”的一记断裂之音,她觉出是裙子被窗上的铁钩勾破了,风即刻灌进只穿一双薄袜的两腿间。她咬一咬牙,只得将一块较厚的麻黄手织披肩系在腰间挡风,心里不由得绝望起来:这样行步便更吃力了! 逃出幽冥街,从地理角度来讲并不难,乔苏只需溜出巷子,自老张开设的中药铺后头绕一下,便是另外一条街,再沿街走三五里便可出县,届时便要找地方挨到天光,再雇一个车夫将她送至车站,即能远走高飞。事实上,她并不晓得该去哪里,只从前听一个客人讲,有个地方叫广州,四季如春,从不见下雪,那里的女子皮肤均是被水雾润着的,粉白嫩红,美不胜收。她听着听着便信了。 出巷子很容易,她猜想那个贵生必定料不到自己身受重伤还能逃,此刻应该不知到哪里找地方睡觉去了,于是这一兴奋,步子也踏得更急了。刚走到中药铺前,便打了个踉跄,跌倒在地,回头看去,原来是一只脚踩在了披肩上,便忙去拾那披肩。 “这婆娘生意做得倒是勤快!” 刚爬起身,便闻到扑面的酒气,原来是三个醉汉正盯住她被手绢包塞得鼓鼓的胸部。她认出其中一个是光顾过她的熟客,胆子便大起来,骂道:“老娘现在不做生意,让开!” 那熟客显然对她的翻脸无情感到不快,于是蛮横地往她脸上掐了一把,道:“给你五十,服侍咱们仨儿,这生意可好?” 乔苏心急火燎地啐了他一口,意欲继续往前赶路,无奈人已被团团围住。 “哟!有生意还不做呀?替爷省钱。好!”熟客两眼通红,形同魔煞,“那就让爷几个伺候你如何?” 话毕,另外两个人上前将乔苏两只手臂钳住,她努力挣脱不得,又怕拉扯间胸衣内的东西不小心现眼,只得赔笑道:“三位爷呀,你们行行好,今天我是有急事儿要出去一趟,要不然明儿你们三位一道来,我专门招待,可好?” “我说乔苏呀……”熟客冷笑,指着她的断指道,“你是真当爷喝酒喝糊涂了,没看出来你是欠了潘老板的赌债,忙着逃命呀?” “老娘我逃命也不关你屁事儿,快放开!”她终于急了。 “逃命是断逃不过了,不过在丢命前,爷几个赐你爽一把,可好?” 第110节 话毕,他便扯开她裹得密密实实的衣衫,一对垂作丝瓜状的翘乳头暴露在街灯下。乔苏已急得浑身冒汗,每个细胞都在呐喊救命。她并不怕被他们轮污,只怕完事之后这三只禽兽会将她抓去潘小月那里讨赏。 孰料她刚在地狱边缘徘徊,却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拉了回来,那双手不仅将两个钳住她的淫棍甩出尺把远,摔在地上呻吟,还将熟客两只刚刚拉开她胸衣的臂膀反扭到背后,他最后只得忍着脱臼的痛楚奔逃。 “你一直跟着我?” 她任凭两个乳房袒在外头,这早已算不得羞辱。他却别过头去,用披肩为她遮挡,然后点一点头,仿佛不愿与一只流莺讲话。 “那你为什么刚刚不杀了我?为什么不杀了我?啊?为什么?!”她突然爆发,记忆中那个愤怒的闸门兀自开启,倾泻而出的均是恨。生母在她未满十二岁时便拿她的处女身做交易的恨,堕了三次胎之后一到雨天便腰酸难忍的恨,被嫖客在身上撒尿的恨,原想在赌桌上赢回人生却反倒一败涂地的恨,还有一些莫名的恨,是看到贵生之后才生出来的。 “回家吧。” 贵生没有理会她的失控,将她整个抱起,往回走去。 “等一等!”她突然想起那个被扯落的手绢包来,结结巴巴道,“有……有东西掉了。” “是这个?”他手里正拿着它。 她不敢要回,只怔怔望着,仿佛在与它告别。 他看了她一眼,便将那东西还到她手中。 【2】 在乔苏筹钱的数天里,贵生对她的看管也愈发严格。他替她赶走了附近抢生意的几个女人,苏珊娜走的时候居然满面笑意,像是得了许多的好处。每每乔苏问及他是否用钱打发她们,他都只冷冷回一句:“赚钱要紧。”只可惜,那几天她却天天吃“阳春面”。 因贵生管得多了些,每每有人来议完价,刚将乔苏压到墙上,他便走过来将对方请出去,理由是:“那个人可能会让你受伤做不了生意,你尽可挑安分一些的客人。” 殊不知,选择乔苏的男人都不可能安分,更不可能有钱。蹊跷的是,乔苏也不捅破,没有饭吃的时候,贵生自会在她住所的窗口放一碗面疙瘩,并几支土烟。两人话也不多,甚至时常是一人站在巷口拉客,另一人则在巷尾蹲守,有两两相望却无言的意思。她后来干脆连生意也不要了,转去巷尾找他,他坐在灯下,将大衣领子拉直,封住脖颈,眼睛很疲倦。 “你这样,我到死也做不成生意!”她点上一根烟,一副认命的消极模样。不知为什么,心里竟不觉得苦,反而有一缕蜜意丝丝绊绊地游出来。 “那……就不要做了。” 贵生话里有话,她也听出来了,于是苦笑两声,掏出当日被他拾起的手绢包,打开,里头是一片黄灿灿的金锁,上头刻了“长命百岁”的字样,周边凸浮出细巧的莲花。 “你那天便觉出分量来了吧?”她将锁递到他眼前,一点也不防备,“知道我为什么不拿这个还债么?因为那是我娘留下的,她说有了这个,就可以找到我爹。” “你爹在哪儿?”贵生的声音还是细沙坠落式的阴绵。 “我怎么知道我爹在哪儿?说不准,我将来生下的孩子,也不知道他爹在哪儿咧!”她仰面大笑了几声,又转回落寞里去。 贵生清了清嗓子,又问:“你这两天,一个生意都没做成,可要怎么交代?” “罢了,烂命一条,爱拿,拿去便是!”她表现得极为凛然。 “可是做‘人刺’很难受的,要把你绑着,木头桩子从屁眼里捅进去,拿锤子一记记敲打,每敲深一截,你就会不自觉地弓起背来,有人就会把你的身子强行掰直,再敲……” “别说了!” 她终于怕了,眼眶里有了一点泪的涟漪,心底里却已下了决心,那片锁是她对未来唯一的追求,将这个东西送出去了,人生便也送出去了,能挽回自尊的希望也随之荡然无存。 “那个……”他又轻咳一声,显得有些紧张,帽子也脱掉了,才发现右半边是一道断眉,愈发显得凉薄,“我……那个……什么价?” 她听出他的意思来,想笑出来,鼻子却有些酸,眼球亦灼热起来,少不得回道:“跟你算起来,可是尽量要贵一些的。” 他打开钱夹,拿出一叠纸钞递来,她接过,装模作样数一数,整整两百块。 “我不要在这里,去你家。” “跟我来。”她的嗓音因激动而喑哑。 这是乔苏头一次看到贵生的身体,健壮得像一片澎湃的海洋,能将她整个人随意翻卷。然而他压上来的瞬间却又是羞涩的,动作生硬,没有一处做到位。她直觉他碰过的女人太少,于是在不伤及他自尊的情况下,巧妙地为其调整方向。他是如此努力地摸索她欲望的源头,却总是偏离轨道,每一记喘息都宛若兽泣。她只得一手抱住他精致的头颅,一头握住他的“刺刀”,抵进自己深处…… 释放的瞬间,乔苏听见贵生喉咙里苦苦压抑的呜咽。 ※※※ 十天之后,到了还债的日子,贵生仍带着乔苏走进潘小月的房间。交上的钱只有一千,那是贵生的全部家当。 “哟!”潘小月还是慈眉善目地坐在桌前,只瞟了一眼钞票,仿佛就嗅出它的内幕来了,“看来,你最近倒是攀上高枝儿了,只可惜数目有些不对。” “哎呀!潘老板您就多宽限几日,容我把钱攒够了。”乔苏讲话也有了些底气。 潘小月突然挨近她,两只眼睛如刷子一般在乔苏脸上扫荡,遂笑道:“啧啧……眼含秋水,面带桃花,可是遇上什么好事啦?” 接着,她突然转过头来,对贵生冷冷道:“人没看好,怕是心倒交出去了吧?早知你饥不择食,那么丑的娘们儿也要,还不如我带你去逛风月楼,比睡这样的货色不知要好出多少来!” 贵生神色凝重,双唇紧闭。 潘小月似乎也不计较,反而面色一缓,笑道:“贵生呀,饶是这么着,还欠着两千块呢,你打算怎么替她还呀?” “不知道。”贵生直通通答道,“请您再宽限两日。” “嗯,看在你跟了我三年的份上,也别整得像我潘小月不通情理似的,可以再限你们一个月,不过规矩还是不能破的。” 潘小月这一“通融”,乔苏便留下另一根拇指,和贵生双双走出去了,身无分文,只身边那个人是最大的财产。不知为什么,两人竟也不曾慌乱,反而因能同甘共苦而倍感愉悦。 一个月,他们可以做很多事,除了逃亡。贵生讲,只要在潘小月的监视之下,逃跑几乎是不可能的,即便逃到车站,也会被捉回来,经受难以想象的酷刑。乔苏是一万分地信任这个男人,信任到可以拿任何谎言来搪塞他。但她终归还是有些私心,因她那纯正白皮肤的俄罗斯母亲曾跟她讲过:“女人最好还是依靠男人,把他们当成命里的拐杖使,才不会倒下。” 于是她什么也不做,只等贵生想办法。他四处借钱,却因走不出幽冥街而未能如愿。这期间,他们干过一些见不得人的营生,由乔苏站在巷口处色诱路人,待对方上钩之后,贵生再冲出来剥光其财物,扬长而去。如此干了一些日子,到手的钱还不满五百块。某天贵生头脑有些发热,还去赌场试了一把手气,于是这些“辛苦钱”便又都赔出去了。仿佛命中注定,不是自己的就不是,老天爷对待这两个人,是既公平又不公平的。 在离还债日还差两天的时候,乔苏忧心忡忡地抱住贵生,两只残手都在发抖。 “怎么了?”贵生捧起她那张尖细古怪的面孔,它在他手里像是随时可以捏碎一般。 “我……我有了……而且,这两个月,我都没有……接过别的客。” 第111节 她的忐忑里荡漾着些许纯真,令他难以自拔。 “那不好么?我可以当爹了。”贵生笑得很凄楚。 她心里却在打鼓,两个月没有来红确是真的,但那对她来讲并非一定是怀孕的征兆,更何况之前替她堕胎的郎中已警告过:“再来个几次,恐怕今后就再不用来了。”但这个谎还是要说的,她得为自己的性命留个保障,尽管她也不晓得将来找不找得到亲爹,能否幸福。而贵生这根“拐杖”,她无论如何都要用起来,用到断裂为止。 还债日的前一晚,贵生炖了一锅鸡汤给她补身子,手上还剩最后的两块钱,亦交予她,脸上挂着淡笑,仿佛将幸福放在口中偷偷品嚼。她觉察出他要做的事,却假装不知道,不停讲些下流的笑话,无论讲得是否精彩,他都会把嘴咧得更开一些。 次日清晨,贵生不见了,桌子上放了一件簇新的狐皮大衣,拿柔白的棉纸包了,用细绳扎住,有滑溜溜的白长毛领与袖口,展开来能将她整个包起,送至云端,房内瞬时有了兽皮的刺鼻香气。 乔苏一如往常,在巷口的包子铺吃过早饭,便抬头望住天空,脑中空白一片。并非是自然而然的空白,系她竭力将所有思绪都从脑子里清空出去,做到完全不受困扰。到了晌午时分,饿意令胃酸不停涌上喉管,她自觉要被酸液灼伤,少不得掏钱再去买碗面疙瘩,却刚好面摊老板正在收拾东西。 “哎!生意不做啦?”她因烦躁而变得恶声恶气。 “你等晚上来吧。”老板正将一锅面汤水拿木盖盖了,将火封进炉灶内关好。 “怎么了?赶去投胎?” “比投胎还急些。”老板脸上有种残忍的兴奋,“赌坊又要做‘人刺’了,大伙儿都去瞧了。” 她似被闪电击中,两只眼睛里挤满了贵生的笑,唇形薄长漂亮。她隐约记得母亲还讲过:“薄唇的男人比较薄情。” 于是,她用最快的速度向西街头狂奔,熙攘的人潮自动为她的疯狂让道。 “贵生!贵生!贵生哪!” 一路上,她惊觉那呼喊只在脑子里出现过,嗓子眼却发不出声来。于是她只是幽冥街上一个下等娼妓,负债累累的赌棍,将自己的男人亲手推上死路的毒妇! 背负着这样的包袱,她跑至赌坊后方的石圈墙外,奋力拨开人群,乱发盖住她的双眼,然而她不需要看清楚什么,也不敢看清楚什么,却是没头没脸地跪下,将一枚金锁高高举过头顶,大声吼道:“潘老板!潘老板!!!我是乔苏!欠你钱的乔苏!!我来还债了!来还债了!!你放过他吧!求求你放过他吧!” 回应她的不是潘小月,却是周边那些刺耳的嘘声。她只得抬眼,脸上每一寸肌肉都在抽搐。石墙内,一根高高竖起的木桩上挂着一个身板挺直的男子,浑身赤裸,血水不停从股处顺杆流下,他努力移动头颅,仿佛在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寻觅她的影踪。 “贵生!贵生呀!贵生!我来还钱了!你不必死了!贵生呀!贵生呀!你不必死了!贵生——” 她听见体内某个真正金贵的器皿碎了,系幸福,系希望,系将来……她的爱情与肉身在这一刹那双双轰然倒地。 ※※※ 乔苏醒来的辰光,身上盖着狐皮大衣,她睁眼看见的是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黄皮肤,深褐眼珠,法令纹悠长,穿一身玄色长袍,头发修剪得极为干净齐整。她想起那是东街头圣玛丽教堂的神父,他时常在这条街上布道,还好几次劝过乔苏信仰天主,因此而受过她的嘲笑谩骂,甚至还从这穷男人身上讨到过几毛钱。 “你怀孕了。” 这是贵生死的那天,庄士顿对她讲的第一句话。 【3】 杜春晓与夏冰站在潘小月跟前时,两人都恨不能将扎肉碎尸万段。可恨扎肉不是真的扎肉,否则怕是早已被嚼烂。他们断想不到,扎肉那个“过夜的地方”竟是赌坊,且是三人行到街当中,便有五条壮汉横路杀出,也不亮家伙,只笑嘻嘻地拍拍扎肉的肩道:“老兄辛苦了。”他们一路被押至潘小月处。 走进潘小月的房间,三人的脚骨都不自觉地软了一半,因踩着花纹斑斓的厚羊毛地毯,令整只鞋都埋进里头去了。壁炉内收拾得很干净,堆有色泽光亮的冷炭,上方挂了一幅浓墨重彩的西洋油画,画中一长着鬼头的半裸男子,在林中追逐仓皇奔逃的少女;一张紫檀木桌子放在正中央靠窗的地方,蠢笨然而奢华,颜色便乌艳艳得逼人;右侧一个挂衣架子细细长长,伫立在银色海鸥飞翔于金色天空里的花壁纸上,那纹路看得深了教人晕眩;衣架旁的落地穿衣镜正现出女主人修长的侧影;难得的是,左侧竟是满满一墙的书架,上边挨挨挤挤码了好些精装本,镶金线的硬皮书脊冷冷释放其尊贵。 “哟!未曾想潘老板还有些雅性,只是那个东西有些煞风景。”杜春晓拿嘴撇了撇那穿衣镜。 潘小月只当看不见,继续笑吟吟地吃茶,本该办公文、奋笔疾书的台子上相当突兀地摆着四色果子并一碟蒸糕,洒在上头的红绿色分外惹眼。 “杜小姐不必焦虑,今儿找你们来,也是扎肉的主意。” 只这一句便再度将扎肉置于死地,他恨得心肝发颤,却不敢表露半分,只得冲杜春晓与夏冰干笑了两声,道:“没什么大事儿,只是潘老板……有个小忙,让咱们帮一帮……” “帮了有好处么?” 听到“帮忙”二字,杜春晓顿时表现得释怀了,像是知道这一来既不用吃苦头,也不会被追债,于是整个人松懈了下来。 “好处便是先前的债务一笔勾销。” 杜春晓听了反而锁起眉来,长叹一声,掏出怀里的塔罗牌抛在地上,只一张死神牌正面朝上,她拿起“死神”,脸色煞白道:“我倒是宁愿背债,也不想摊上那些事儿。” 听到这一句,潘小月面孔微微变色:“难不成你已知道是什么事?” “这不是我的牌刚刚告的密,说你这里出了人命嘛!” 她心里不由冷笑,这一路走到西街头也要些时间,早已零敲碎打从扎肉嘴里掏出不少信息来,如今装模作样一番,只是希望能唬住对方。 孰料潘小月即刻转了脸色,笑道:“可是扎肉半路上已跟你讲了吧!” 虽被当场拆穿,杜春晓也不觉得窘迫,只将牌收好,直起身来,用夸张的姿态伸了个懒腰,死气沉沉道:“讲了些,我还想再瞧瞧尸首,可以么?” 托恶寒天气的福,五爷的尸首分毫不烂,在地下室内摆放完好,因脊椎被戳碎的缘故,整个人像肉虫一般摊在水泥板上。一中年男子阴恻恻地站在旁边,打量杜春晓、夏冰与扎肉三人,眼睛里并无敌意,却堆有某种麻木的残忍。他身量不高,背部微驼,发长过肩,拿白绳胡乱地扎住,右半边脸藏在阴暗里,灰色大衣处处沾有白色烟灰,周身冒出清冷的残烟味。这味道勾起了杜春晓的烟瘾,她只得巴巴儿跑过去跟对方要烟,男子瞟了她一眼,耸肩摇头,表示不屑。 “小气!”杜春晓讨了个没趣,回转身继续检验尸体。 确如扎肉路上所言,这个五爷系被人勒毙后再串成“人刺”的,手指甲完好无缺,舌苔泛白,无挣扎或中毒迹象。股沟处血洞大开,一小截粉嘟嘟的肠子落在外头,夏冰不由得转过脸去作呕,杜春晓倒是仔细看了看,包括手臂与大腿内侧的尸斑,边看边自言自语道:“这尸体原也没甚好查的,我又不是仵作,看不出什么名堂。” “看不出也要看,这具看完了,还有一具。”男子突然开口,若非他发出声音,当时现场已无人还记得他的存在。 “还有?”扎肉眼睛睁大,望向五爷旁边一个白布盖住的突起物,不免有些吃惊。 男子终于从阴影里走出来,他们这才见识到他触目惊心的右侧脸,坑坑洼洼,似被太多厉鬼啃咬过,伤疤厚厚层叠起来,杂乱布在脸上,眼眶缩小变形,比正常的那只要小近一半,虽然恐怖,却令他看上去有了威严。 另一具尸体同样与肉虫无异,但体型较五爷要匀称许多,骨骼精巧,从阴部、胸腔与头颅识别,系一位年轻男子,二十来岁的模样,双目暴睁,似是有诉不尽的愤怒。不仅如此,手臂与小腿处有数块淤痕,深深浅浅洒落,颈部勒痕同样惹眼。 “他是谁?” “他叫沈浩天,是我们这里的荷官。”男子看尸体的眼神也是麻木的,与逛菜场时瞟过一片猪肉无异。 “你又是谁?” 男子怔了一下,回道:“小人姓章,章春富,大家都叫我老章。” “沈浩天是什么时候被发现的?” 第112节 “昨天后半夜。” “谁看见的?” “我们这里一个女招待,她因身子不舒服,便躲到外头去透风,就看见了,当场吓得尿裤子。” “在赌坊后头挂一个人哪,得多大动静呀?怎的你们门口安排的那些叫花子都没发觉?” “这……”老章像是被问住了,愣了数秒方回道,“问过他们,都说没有听见。你去那边站一站便知道了,隔着一幢房的距离,后边有什么动静确实是听不见的。” “那就怪了,这个人明显死前有过挣扎迹象……” “一点儿也不奇怪。” 杜春晓正欲好好发挥,却被扎肉打断,他正色道:“赌坊内部墙壁上均铺了吸音的棉胎布,为的是防止声音太吵,扫了客人雅兴,所以外头有天大的动静里面都是听不见的。” “那个发现尸首的女招待叫什么?” “好像叫谭丽珍。” “我说老章,你若只是在这儿守尸的,知道的可有点儿太多。”杜春晓借机揶揄了他一把,算是报刚刚不给她烟抽的仇。 “哼!”对方却冷笑道,“已经算少的啦!” 说毕,老章便替尸首盖上白布,缩回黑暗里去了。 ※※※ 谭丽珍从哪里看都是肉进肉出的,鹅蛋脸施了最薄的粉妆,唇上只潦草地抹了些口红,鲜浓芬芳,因过于丰满的缘故,两条大腿并得再拢亦将旗袍下摆绷得紧紧的,乳房更是动若脱兔,一举一动都牵挂着男人的眼睛,男人想不看都不行。这样的可人儿,虽美得鲁钝,却不会让男人有压力,一对桃花眼更是泄露了情运。 于是杜春晓兴冲冲拿出塔罗牌来,为谭丽珍算了一卦。 过去牌:正位的星星。 “啧啧……小妹天生丽质,男人都排着队要娶你过门儿,也不知道挑哪个好,可是把你愁坏了吧?” 谭丽珍也不言语,只拿一对圆眼睛盯住牌面。那是典型的算命者,求卦的事体做得多了,已养成“高深莫测”的习惯,在算命师没有讲完之前,准与不准都不发表意见,用近乎狡猾的虔诚算计前途。而时常算命的人分两类,一类是命运多舛,需要买指引、买安心的;另一类属本性贪婪,永远不会满足现状。谭丽珍显然属于后者,然而杜春晓也体谅她的心思,一个美女若只甘心做伺候人的活,多半也太不长脑子了。 现状牌:逆位的恶魔,正位的战车。 原是“改邪归正”的意思,为了套出实话来,杜春晓少不得要歪曲一下,于是道:“哎呀呀!这两个牌可不太好,说的是谭姑娘你近期情运不佳,碰上了横祸呀……被车子碾过身子的滋味可不好受。” 谭丽珍眉头一挑,也不争辩,只道:“接着讲。” 见她如此沉着,杜春晓不免有些动气,于是加大了暗示力度,道:“倒转的恶魔牌,便是魔煞缠身的意思,谭姑娘近期定是被什么不好的东西魇住了。据说您还在赌坊后院儿碰上了死人?” “啊?嗯。”不知为什么,谭丽珍脸上浮过哀怨之色。 “那个叫沈浩天的小哥可惜了呀,长得那么俊俏,应该被不少姑娘看上了吧?跟你一道在赌坊干活的几个姑娘都是沉鱼落雁的美人,这样的小哥活在绝色佳丽中间,可是如鱼得水呀!” 这一句果然让谭丽珍有些按捺不住,她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道:“那天可吓死我了,小天也不知得罪谁了……” “他得罪了谁,可是谭姑娘你心里最清楚了?” 几番诱供之后,杜春晓决心铤而走险,因她已从对方的表情里读出一些区别于凶案的信息。 “啊?” “当晚你说是身子不舒服,出来透风。这赌场内因怕赌通宵的客人待久了会打瞌睡,便将通风设施做得极好,空气流通不讲,还四处都摆放了提神的嗅烟。倒是外头天寒地冻,吸一口气都凉透全身,你们又穿得少,别说出去‘透气’,就算偷情也最好待在屋子里呀!这假话说得也有点儿过了吧!” 杜春晓翻开未来牌:正位的战车。 “瞧瞧!”她嗓音尖声尖气起来,“战车牌,说的是爱情前程毁于一旦,因那魔煞未除,你恐怕这一世都不得安生呀。” “那……那要怎么除?”谭丽珍到底坐不住了。 “嘿嘿……”杜春晓回复她一脸坏笑,道,“告诉我那一晚究竟发生了什么,我替你除。” 【4】 谭丽珍嗜吃如命。 她的肠胃似乎永远处于索取状态,用翻江倒海的灼热饿感来折磨她。所以她不停地吃,煎饼果子、油淋鸡、咸肉片、酸菜炖肉、烤串条、刀削面……日食多餐,身上还得带些花生糖、香瓜子之类的零嘴,随时伺候那座贪婪的“五脏庙”。食物可促使她排除被赌客揩油的不满,令她的面颊始终维持迷人的桃红。身上的行头也是一改再改,双下巴拖得越来越宽,每每多吃一些,便要被几个荷官耻笑:“我们谭姑娘是越来越漂亮啦!” 她晓得那些人是一面欣赏她的大胸脯一面调侃她日渐鼓胀的腰身,于是总有些愤愤的,走到哪里都板着一张脸。女同事倒是不大笑话她,只在更衣室内换装的辰光,会被她们无缘无故捏一把肚皮。胖女人总会无端让人觉得亲切,实际上她并不是个心胸开阔的人,起码远比她真实的胸部狭窄许多。赌客更是阴险,纷纷要她弯腰递酒,遂瞄准她鼓鼓的部位借机摸一下,把她气得险些晕倒。 只有沈浩天不笑她,事实上他谁也不嘲笑,只过好自己的日子。荷官里头,属沈浩天最为低调,话不多,笑起来有两个浅酒窝,皮肤与谭丽珍一样水白剔透,嘴唇光洁,下巴长而尖细,一对玲珑腕骨时常在牌桌上飘移,指甲浑圆,据说拥有这样指甲形状的男子女人缘都极好。所以谭丽珍每晚收获多少猥琐,沈浩天便收获多少爱慕。 “你吃这个,再喝点儿水,身材还会好些。” 谭丽珍永远记得沈浩天那日对她讲的话,因她身上的旗袍终于被肥肉撑脱了线,腰眼里春光乍现,起初她还不自觉,继续托着盘子四处走动,孰料走到哪里都能撞上幸灾乐祸的淫秽目光。唯沈浩天对她轻咳两声,拿眼神示意,她方才意识到闹出了多大的笑话。于是又气又急跑回更衣室去换,换到一半,那件备用旗袍亦有些紧了,每个扣子都扣得很吃力,于是穿到一半竟哭起来。 那个辰光,沈浩天进来,递给她一个松软饱满的纸袋,透过麻黄纸皮都能闻见里边的香气。是一块长方面包,芯子雪白,边缘焦黄。 沈浩天给的食物果然让谭丽珍有了新的饕餮方向,面包甜中带咸,吃几片,喝点儿开水,腹内便饱饱的,与面疙瘩一样管用,还可随身带着,清爽便利。过了一些时日,谭丽珍自觉身体轻松了一些,穿衣裳亦不必像从前那般紧张,扣子系得行云流水。照镜子的时候,里头的影子虽还是丰腴的,膀子又圆又大,却有了好看的形状。 她想过要报答沈浩天,又不知从何报答起,只得天天缠住他。要知道,一个女人开始缠住某个男人的时候,对方多半是逃不掉的,更何况沈浩天一点也没想逃,他接受她的亲近,甚至很快便占了她的身子。暗夜里,谭丽珍发觉,沈浩天比她想象中的要有力,喘息如兽。 那些面包滋养了她的情欲以及对幸福的憧憬,于是她从缠住沈浩天,变成了要与他终生相好。夫妻之实虽有了,心里还是忐忑的,生怕他有朝一日翻脸,把那些颠鸾倒凤的时刻抹杀得干干净净。她自幼父母双亡,靠舅舅舅母抚养长大,在他们的冷言冷语下早早练就了独立生存的本领。她也不是把清白之身托付给沈浩天的,她十四岁那年稀里糊涂便向舅舅家隔壁一位鲁姓屠夫交出了童贞,只因远赴他乡需要路费。那屠夫身上的油腥味至今都未曾洗掉,她每每“闻”到便不由自主地想用食物来堵塞那些不堪的回忆。 无人替她做主的谭丽珍,也只得任凭沈浩天耗着,况且她明白,依照赌坊的规矩,荷官与女招待绝不能发生私情,否则便要赶出去一个。之所以如此不通人情,皆因先前有过这样的教训。一个荷官与机灵过头的女招待有了那层关系,二人从外头叫了一个托儿,合伙诓赌客的钱。事情败露后荷官自然是吃尽苦头,据闻那女招待当时已怀胎数月,潘小月放了她一马,还送她回老家养胎,将丑闻做成了善事。 仗着开过这样的先河,谭丽珍便不自觉得有些安心,于是变本加厉地从沈浩天身上索取,对方也不拒绝,干柴烈火得很,仿佛对她的心思浑然不觉。过了三两个月,她果然食欲顿减,胃部抽筋一般敏感,一丁点儿油腥都碰不得,素来每月都准时造访的东西也不来了。有了这样的筹码,谭丽珍胆子便大起来了,与情郎摊了牌。孰料对方的态度完全出乎她意料,表现得尤其高兴,却只字未提婚事,只说这几天会写信给温州老家的父母,并反复叮嘱她安心养胎。听闻沈浩天要告知二老,谭丽珍悬起的心便也放下大半,于是开开心心等着,一腔热血甚至助她挨住了妊娠反应的折磨。 只可惜日复一日等沈浩天父母回信,肚子终于逐渐鼓胀,所幸她腰身肥沃,旁人对其体形变化也不大上心,只当她贪嘴又胖了。无奈之下,她只得几次三番地催,且是心烦意乱,脾气火爆得连自己也吓一跳。沈浩天无法,只得拿了万金油盒子装的一堆白粉末出来,叫她胸闷的辰光嗅几下。她照做以后,顿觉身轻如燕,能离地数尺在空中漂浮,压力遂一扫而空。只药性过了以后,发觉桌上一堆白花花的碎指甲,十根手指都已剪秃掉,才知自己折腾指甲折腾了整整一夜,不由心生恐惧。只是着了魔似的,下次再有憋屈的辰光,还是拿出来用,仿佛那是得道升天的机关。 那一日,系沈浩天主动给谭丽珍打了暗号,眼里有神神秘秘的愉悦,她直觉是婚事有了着落,激动得面红耳赤。 第113节 “这样算来,咱的孩子统共几个月了?” 沈浩天讲话带有浓重的南方口音,吐字都是平直而细软的。 “已四个月了,你也不着急……”提到月份,她又焦虑起来。 他点点头,道:“你还能再等一等么?”这样的问法,令她伤心欲绝。 “亏你讲得出口!”她气得有些怔怔的,“再等一等我便连做人都难了,既你说这样的话,我也不来为难你,这便去跟潘老板辞工,把原因一五一十讲清楚。过后肚里那块肉我也自会想办法处理,都与你无关!” 这话里虽尽是赌气的要挟,但她内心却不是这么盘算的,只相信若是潘小月得知这样的事,必定会找这薄情人的麻烦,他那么精明,断不可能让最坏的事发生。 “哪里就急成这样了!”他果然有了压力,太阳穴上一根青筋忽隐忽现,“咱们等一会儿到赌坊后头再商议一下,我等你……” “嗯!”她冷冷允诺,心里却对他不抱任何希望,只估测届时他会拿什么理由来敷衍,想到这里,恶向胆边生,于是狠狠掐了他的手臂,他痛得“啊”了一声,下意识地拿眼睛瞪她,却又不好怎样,还是走回到赌大小的台面去了。 因当晚客人尤其多,四张台面挤得满满当当,所以两个人都未曾脱得了身。沈浩天办法多,竭力让他那一桌显得战绩平平,于是围观的人也没了,几个赌客都索然无味,待最冷清的当口,他便找了另一位荷官顶替,自己借故走出去了。谭丽珍要笨一些,但端盘子伺候人的活要自由许多,于是也假装拉肚子成功脱身。 虽披了一件大衣,内里还穿着棉袄,但外头干冷的北风还是让谭丽珍瑟瑟发抖。她打了两个喷嚏,又开始心浮气躁,于是拿出沈浩天给的“仙粉”来定神。石墙内原本竖起的“人刺”早已收罗起来。在她的记忆里,前不久那老摸她屁股的五爷还被挂在那里示众,如今这些长期染血的尖木桩子却被横在墙角底下,很无辜的模样。沈浩天跟她讲过,这些柱子没被彻底清掉,皆因潘老板还是有杀心的,总提防着保不齐哪一天又要用上。 想到这里,谭丽珍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肺部也打了个寒噤,抬头看一眼暗蓝的天空,“仙粉”钢针一般刺进脑髓,令她清醒无比,也下意识地掖了掖腰间的铜剪刀。没错,她已下了一个血淋淋的决心,他一旦提及“分手”二字,她便用它扎进对方的黑色心房,然后把尸体埋在石墙外的雪堆里,筑成雪人。待来年春季冰融雪化,凶案暴露时,她早已辞工远走高飞了! 就在这个时候,一只手捂住她的口鼻,那手炽热无比,有潮湿的汗渍,呼吸也在她耳边浓重起来。她虽来不及惊叫,更无从抵抗,身上一堆厚重衣裳已令她动弹不得,然而那只手她还是熟悉的,那系抚过她身体的手,系让她欲仙欲死的手,系在赌桌上不动声色控制牌局的手! “你莫要怪我,成亲的事暂且还办不来……”沈浩天的南方式软语仿佛自地狱传来。 她瞬间由惊恐转为愤怒,哪有为了这样的事情杀人的? “不如让我带你去一个地方静养,把孩子生下来……”他像是突然意识到下手太重有伤及亲骨肉的危险,不自觉地松开她。她努力抑制愤怒,转过身来看他那张沮丧呆滞的脸。“仙粉”的药性缓缓来袭,她登时踩在了云端,每个细胞都被抽空了水分,变得轻盈无比。 “你这个天杀的……”话未讲完,她直觉舌尖已微微刺痛,大抵是牙齿开合时磕到了逐渐麻木的门腔,再后来,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一觉醒来后,谭丽珍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在挡雪的屋檐底下躺着了。她撑起身子,却见血斑点点,难不成是流产了?她急得心都快要跳出来,也顾不得手脚尚处在麻木中,哆哆嗦嗦地站起,摸索了一下两腿间,才发现那里并非出血的源头,于是松一口气,再顺着血迹检查,那红痕长远、盘曲、断续,在暗夜下的积雪上划出一个诡异的符号。 “符号”尽头,一根木桩直刺天际,沈浩天被雪珠打得银眉白首,在顶端冷冷俯视着她。 【5】 杜春晓听完谭丽珍的供述,便转头对夏冰笑道:“怎么咱们无论碰上什么案子,都有痴男怨女的戏份?” “如此说来,那沈浩天也是活该,还是想办法请郎中把孩子做掉吧。” 扎肉说了这样大咧咧的话,当下遭遇杜春晓与夏冰的白眼。谭丽珍却没有动气,反而一脸迷茫。 “对了,你说的那‘仙粉’可方便拿出来让咱们见识见识?” 谭丽珍思忖片刻,遂从皮包里拿出一个描龙刻凤的脂粉盒,打开来,掰掉装胭脂的铅盒,从底下掏挖出一个万金油盒子来,递给杜春晓。 杜春晓打开,拿指甲挑挖了一点放在舌尖,品了半刻后,突然抬头指着对方后脑勺上的发鬏问道:“这个是哪来的?” “不晓得,只来上工的时候,都统一发了这个。”谭丽珍抚了一下松松地簪在脑后的粉色蔷薇花蕾。此花蕾乍一看外表鲜活,触感却是僵硬的。 “唉……”杜春晓不由得长叹道,“扎肉啊,咱们少不得还得再去会会教堂的那几个小兔崽子!” “要去你去!我不去!”扎肉将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 “我说你在这里倒是逍遥自在,债都让我们背了,潘小月如今也只盯着我们两个人,你还快活得很,稍不留神人就不见了,也不知去哪里祸害人了。” 夏冰这番话,是挑破了扎肉在赌坊这几日的行踪。虽说是在潘小月眼皮子底下活动,却似乎丝毫不受约束,动不动就没了行踪,也不知去了哪里。更蹊跷的是,每每他义愤填膺告知杜春晓时,却换得她的淡笑,只说:“大概是看摊子去了。” 那个“看摊子”指的是什么,夏冰死活问不出来。 ※※※ 若望的花房香得叫人窒息,他的嗅觉便是在这样汹涌的味道里渐渐迷失的。倘若真有“天堂”这个地方,对若望来讲肯定就是制作干花的地方。因庄士顿和一些教徒都有花粉过敏的毛病,也闻不惯那香气,所以他的“天堂”被搬至钟楼底下的厨房隔壁,这样选址的好处便在于,可以用厨房内开灶的暖意维持花房温度在十摄氏度以上。在气候异常严峻的日子里,如果灶头热不起来的话,他也会开启暖炉。 花房是个落英缤纷的世界,用细麻线扎成长串的绣球花、木槿、飞燕草、艾菊、玫瑰花蕾等等,一串串挂在横穿房间上方两端的铁丝上,姹紫嫣红好不热闹。纸莎、熏衣草、菖蒲、星星草,在几个巨大的玻璃缸内摆出扇形姿态。靠暖炉管最近的地方摆着一个熏得烟黄的竹榻,上头铺了密密麻麻的玫瑰,它们正逐渐在高温中干燥,最后演变为纸片的触感。通体雪白的若望在铺天盖地的干花里徜徉,整个人像是透明了,浸淫在花香里,他与它们的共同之处就都变成了纸般轻薄。 “哟!未曾想这破地方也有世外桃源呢!” 杜春晓撩起干花织就的“珠帘”,走到中间。那些花都是春夏季留下来的,水分早已被抽取一空,由于太过干燥的缘故,很多便是一触即碎的,化作艳屑散了一地。冬天把本该在花蕊里活动的虫子冻死了,所以它们极干净,很大一部分拿胡乱钉起的木箱装着。这些铺挂在光天化日下的,显然是归纳堆放有困难,只得这么摊着。 然而,即便花团锦簇,杜春晓与夏冰还是不得不把目光投向玫瑰花床般的竹榻上那具玛窦的尸体。玛窦眼眶塌陷,满面疮痍,仰面卧于血红的花瓣间,双手安静交叠在胸前。杜春晓站在榻前装模作样画了个十字,遂望向若望,冷冷道:“怪道你要放我们进来,原来这里又出人命了。看来,把我们赶走了,也未见得恶灵就退散了呀!” 夏冰此时才想到,刚刚鼓起巨大勇气敲圣玛丽教堂的门时,安德肋却平心静气地将他们迎入,并带到若望的“秘密花园”,事情进行得如此轻松,其中必然有让人无法轻松的真相。 “玛窦是个很谨慎的兄弟,尤其在天主庇佑的地方也出了许多怪事,所以他胆子特别小,从来不敢夜间外出做些什么……”若望顿了一下,眉间的阴霾也更重了一些,“可是,今早我们却发现他没和禄茂睡在一起,弟弟也不知他去了哪里。我们找了很久都没找到他,后来……费理伯发现花房的门缝里渗出了血水。” 满坑满谷的干花熏得夏冰几度干呕,他开始觉得这些植物一旦通过特殊技法令其违背常理,保持住的“美貌”就有些恐怖了。奇怪的是,若望与这雍容到晕眩的景致放在一起倒是贴合无比,像天生就是从里头长出来的一枝干花,清冽纯白,瓣上点点桃斑系他面颊和脖颈的粉色毛孔。夏冰立刻顿悟为何这里到了冬天还将花放在外头,原来是为了掩盖血腥、清洁房间而用。何况若望的表情也并不享受,嘴角挂着凄凉。 “上回不是说我们是凶手么?怎的如今又巴巴儿引狼入室,天宝?” 杜春晓永远得理不饶人。 若望那张宛若石膏的面孔纹丝不动,只默默抬起玛窦的一只脚,脚跟处尽是斑驳伤痕:“十二门徒的故事里,玛窦晚年游遍中东各地,建立了自己的教会,他的脚走过太多的路,最后在波斯殉道。那双脚,应该和这一双差不多吧……” “那三个人真正的死因是什么?” 若望摇头道:“谁都不敢仔细地察看尸体。” “可是你很想知道,所以才允许我们入内。” “不是。”若望那对乳色眼珠轻轻颤动,“是因为神父大人想见你们。” “他在哪里?” “礼拜堂,我带你们去。” 花房的门关启的那一刻,那些锦绣恍惚也被沉重的木门封锁在另一个世界里,连同玫瑰、菖蒲、熏衣草,还有玛窦,统统隔离,通往梦幻的桥悄然断裂。 第114节 礼拜堂与从前一样寒酸,灰蒙蒙的长条座椅,灰蒙蒙的布道台,灰蒙蒙的耶稣像吊在高处,像死神在暗中狞笑。 一个屁股很大的红头发女人摇摇摆摆地走出忏悔室,眼圈也是红的,口红沾在牙齿上,状如嗜血。她懒洋洋地扫过杜春晓,却对夏冰投以惯性的媚笑。想是天生刁钻的性情使然,杜春晓竟上前一把拦住那女子,笑道:“姐姐,出个价儿吧!” 孰料娼妇当即啐了一口:“呸!也不看看地方!” 话毕,便甩下杜春晓走出去了。 忏悔室的门开了,庄士顿从里边走出来,看见杜春晓时却没有行教礼,显得心事重重。 “庄士顿大人,找我们有何贵干?” “魔鬼……” 庄士顿口中念念有词。 “什么?” “魔鬼……” “魔鬼怎么了?”她终于听清楚他的叨念。 “我不得不承认,这里出现了撒旦的子民。”庄士顿的脸色较几天之前愈加苍白,一连串的打击吮干了他的信念,“杜小姐,他们……他们都是我的孩子。” “我知道。”杜春晓点头道,“如果你能对我诚实,透露一点关于魔鬼的信息,也许摆脱困境并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困难。” “是那鬼魂干的。”若望冷不防开了口。 “什么鬼魂?” “一个男人的鬼魂。”庄士顿目光空洞,神思已投向极遥远的过去,“这条街上,有许多出卖自己身体的女人,虽然灵魂得不到拯救,但天主还没有完全剥夺她们生育的权利。可是她们养不起孩子,所以经常会用尽办法把这些生命扼杀在肚子里,也有一些……生下来了,却仍然逃不掉被生母溺毙或者被掐死后马上埋葬的噩运。还有一些……” “还有一些,会被丢弃在圣玛丽教堂门口,也就是交到你的手中。”杜春晓脸上的戏谑已剥得一干二净,代之以严肃的表情。 “对。”他沉重地点了点头,“但是有一个女人,她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只可惜那个男人死了,所以她还是把这份上苍的礼物转赠给了我。她的男人死得很冤,死状惨不忍睹,临死之前,他对目睹自己悲剧的人大叫‘我要和老婆孩子在一起’,他断气之后,还被割去头颅、挖掉双眼示众。所以,我一直担心哪一天,他的冤魂会回来讨公道。” “那他为什么要来害这些教徒?你可是他的恩人。” “因为你知道的,圣玛丽教堂很穷,所有人都在饿肚子,所以孩子们过得并不好,我有责任……”庄士顿眼圈随之红起来,“我想可能是那冤魂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在天堂过上好日子,所以才……可是鬼魂除了仇恨,多半记性也不太好,所以分不清哪一个才是他的亲骨肉,于是把他们一个个带走。” “神父大人。”杜春晓揉了揉鼻子,道,“我很佩服你的想象力,也理解你的恐惧。可是,我这个人最大的毛病就是不信鬼神。要不然,您负责把那鬼魂和他女人的名字告诉我,我负责找出那个活生生的凶手,可好?” 庄士顿眯起眼睛,似在犹豫,但很快便下定决心,告知杜春晓:“那个男人叫田贵生,因欠赌债,被赌坊的人杀害。他的女人是做肉体交易的混血儿,人们都叫她乔苏。” “他们的儿子是不是叫阿耳斐的那个孩子?也就是田玉生。” 庄士顿用沉默代替回答。 【6】 扎肉在幽冥街转悠了整整一晚,也未碰见那个叫乔苏的女人,倒是与人高马大的俄国女子苏珊娜打得火热。那女子据称与乔苏是“患难之交”,当年对方分娩时,她还替负责接生的庄士顿神父打过下手。关于乔苏的事,苏珊娜除了知道她为一个倒霉鬼生过孩子之外,其他也并不是那么清楚,只顾勾着扎肉骗零钱。扎肉给了她几个银角子后,便有些不快了,恨恨道:“这样吧,劳烦姐姐带我去她的住处瞧一瞧。” “不用瞧了。”苏珊娜用生硬的中国话回道。 “怎么讲?” “今天傍晚时分,我是眼睁睁看着她神出鬼没地在巷子里拉生意的,后来竟碰上个出手大方的客人,把她带走了,现在还没回来呢!” “还记得那客人长什么样吗?”扎肉隐隐有些不祥的预感,心想:“不会这么巧吧?” “黑灯瞎火的,哪里看得清?”苏珊娜一面讲“不知道”一面却伸出一只指甲缝乌黑的大手来,手指上上下下灵活摆动。 扎肉无法,只得又拿出一个银角子塞进她指间,吼道:“快说!” 苏珊娜这才兴高采烈道:“那客人看起来有四五十岁,个子普通,只是灯下闪过的面孔有些吓人,半边都被火烧过似的……” 她话未讲完,扎肉已冲出巷子去了。 苏珊娜是次日晌午时分去烟摊买香烟时才发现前一晚扎肉给的银角子都是锡做的。 ※※※ “乔苏?” 在杜春晓绕了好几道弯才问到重点之后,潘小月竟茫然片刻,过一会儿脸上才有恍然大悟的表情,道:“原来是那个婊子呀!” “对,那个婊子被你的人带回来了,我们要审一审,也许她还是个关键人物。” 也许是错觉,夏冰觉得眼前的潘小月虽永远是跋扈的表情,眼圈却是黑的。 “你这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十多年前她因欠了一笔赌债,确实与我结下些梁子。不过她那会儿子就已经是残花败柳,如今就更不堪入目了,要想找赌坊闹事,恐怕没那个能耐。” 她说毕,便从一只金丝楠木制的圆壶里取出一勺烟丝,放在裁好的雪白烟纸上,卷拢,用口水封圆,点火。室内遂弥漫起一股辛辣的雾气。 杜春晓即刻被勾起了烟瘾,也掏出烟来,跟扎肉要了火柴点上,两个女人开始了对喷。 “潘老板,人的仇恨是无止境的……”她的笑容突然变得诡秘,“不过按理讲,这些年来赌坊后头竖起的‘人刺’也不止这一个,不定有多少人在背后咒你千刀万剐咧!” 潘小月那张巴掌大的脸已被烟雾蒙住,她不由得眯起眼睛,喃喃道:“若我潘小月怕这些冤魂索命,伺机复仇,也就不会把赌坊经营到现在……” “哈哈!” 杜春晓突然尖笑一声,随后像是被香烟呛着了,竟剧烈咳嗽了半晌,才回复过来,接话道:“这也是我觉得奇怪的地方。” “你该奇怪的是什么人给赌坊捣乱,其余的都不必关心。听好,我只讲一遍,乔苏不在我这里,可既然你已说到这份儿上了,有些事情倒也不得不防。这样吧,给你三日,去把乔苏找来,审人的事儿你们多半也不会比我干得利索。谁敢在我跟前……”潘小月一对凤目竟是盯着扎肉的,“说半句假话,我都闻得出来!” 话说得虽狠,扎肉倒是心里明白得很:今夜赌坊开张之前,他是逃不出潘小月的闺床了。 第115节 被反将了一军的杜春晓,也只得一脸苦笑地去找老章。 ※※※ 据谭丽珍透露,这个章春富系土生土长的黑龙江人,因精通赌术,在赌坊初建时便已在幽冥街混出名号,曾在潘小月的地盘上连赢三个晚上,四张台面都是他的世面,且从未露过半分出千的破绽。潘小月无法,只得在第四晚差人叫他过来谈判,要出钱劝他收手,他怎么也不肯要,只说钱自己会赚。结果也不知怎的,半个月后他竟成了赌坊的管事人,潘小月的左右手了。 “完了,原来是这个章春富呀!”扎肉忽然从旁插嘴,脸上有些肃然起敬的意思。 “怎么了?” “说到这个人,他并非精通赌术,却是深谙千术,也算我的前辈。听一些人说,此人纵横江湖三十余年,自大亨到山匪,行事嚣张,有钱人几乎都是他的目标,且从未失手。后来为了一个女人退隐江湖,原来是躲到这儿来了!潘老板之所以将他收买了,必然是专请他抓那些在赌场出千的人,怪道小爷我这样的高手居然会被他们逮个正着,抓骗子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另一个骗子动手。” 扎肉望望那两只包得像粽子一般的手,竟像在瞻仰某件圣器,可见对老前辈确是仰慕有加。 “胡扯!” 面对扎肉的膜拜与杜春晓的试探,章春富只回复了这两个字。他住的房间与潘小月的隔了一整条通道,系最里边的,安静且阴森。房内也贴着精致的墙纸,摆了气派实用的胡桃木家具,却是炕床加炕桌,传统得很。没有古董之类的东西拿出来充阔,墙上也是雪洞一般的白,像是刻意低调。 “真当是胡扯,就请章爷您多担待。不过此事非同小可,关系到赌坊的前途声誉,章爷您……” “叫我老章。” “老章您若知道些什么,务必告知我们几个,我们还不出赌债,破不了案子,下半世要给潘老板做牛做马还债事小,赌坊生意受影响事大啊。” “杜小姐言重了。”老章反应还是淡淡的,屋内生了火,暖融融的,他只穿一件厚夹衣,黑棉鞋上破了个小洞,露出黄白的绒絮,“只凭几个死人就能把这条街上经营了几十年的赌坊搞垮,恐怕也有些夸大其辞。这几日你们也都在,可曾见四个台面有少过客人?潘老板只是好胜心重,眼里容不得半粒沙子,人无缘无故死在她的地盘上,她怀疑的便是有仇家捣乱,趁这当口必然是要斩草除根的。事情得不到答案,你们几个的下场自然是惨的,得出真相了,或许整条幽冥街都会腥风血雨。所以……奉劝三位人精儿,还是想法子凑到钱来还债要紧,退一万步讲,你们真以为破了这案子,就能平安离开幽冥街了?” 老章的声音沙沙的,半边狼藉的面孔在火光下照得每条疤都闪闪发亮,像极了新伤。 杜春晓听完这番话,不由得笑起来:“你这管事儿的倒也好,拿着潘老板的钱却不替她说话,反而劝我们不要查了。可你说乔苏不在你这里,又有谁能信呢?这样吧,原本我还想私下里跟您打听完就罢了,既这么着,那就休怪咱们不仗义,索性禀了潘老板去,看她如何处置。哦,对了,刚刚潘老板还跟我说,任何人在她跟前撒谎,她都闻得出来。老章您身上的谎味儿如此之重,怕是等一会儿非把老板呛着不可。” 话毕,她便转过身往门外走去,夏冰与扎肉忙跟在后头,蓦地那扇看似平常的门却突然关上了,似有无形鬼手在外头狠狠推了一把,三人当下便愣在那里,再不敢动。 “杜小姐。”老章声音较先前还要洪亮一些,“你还不知道这几天发生的其他事。” “其他又是什么事?”杜春晓只得回过头来,一脸的诧异。 “你问问他!”老章指的竟是扎肉。 扎肉吞了一下口水,压着嗓门道:“这几天死的人,绝不止教堂和赌坊的。街上祥瑞米铺的店伙计阿四被人活活打死在家中床上;专在茶楼摸钱包的强子尸体昨儿在屯子一里开外的冰窟里被发现;风月楼的头牌陶香香出局当晚回来,竟在房里上吊自尽了,事前也没个征兆……都是死于非命。” “这些人的死跟赌坊的案子有什么联系?”夏冰问道。 “联系很大。”杜春晓神色无比凝重,“那些人的亲友必定都是欠过赌坊的钱,最后做了‘人刺’的。” “难……难道说……” “没错。”扎肉点头道,“潘小月已经想到可能是仇家上门,所以开始滥杀,要的是斩草除根。” 杜春晓转向老章道:“这也是你把乔苏带走的原因?” 她忆起去圣玛丽教堂的路上,确有队伍浩浩荡荡抬着棺木自身边走过,一群花枝招展的娼妓鬼哭狼嚎,最前头一老鸨模样的妇人,肥膀子上圈着金晃晃的水貂皮披围大声号啕,只是不见半滴真泪。 “所有与赌坊有牵连的输家都没有什么好下场,他们的亲人多半都在地狱里煎熬,不能踏出潘小月掌控的地界,在这里不惜一切代价地挣钱,来偿还那些‘人刺’生前留下的赌债。赌坊榨干他们身上的每一滴血汗,让他们生不如死,而且你们都知道这利滚利的规矩,许多负债人这辈子做牛做马都是还不清的。乔苏只是这些可怜人中的一个,我原本想救她的……” “‘原本’是什么意思?”杜春晓已听出话外有音。 “意思是我给了她钱,送她上火车去别的地方。可是……她却半路逃回来了。” “逃回来了?”夏冰与杜春晓齐齐惊呼,两人甚至脑海里都浮现了一个步履蹒跚、满面皱纹的妓女,衣着褴褛在雪地中前行,眼中布满愤怒的血丝。 “她为什么要逃?” “我最怕心有怨恨的女人,表面假装放下了,其实永远都放不下。乔苏就是这样的,为防她做傻事,我还特意将她送上车,然后躲在候车亭的柱子后边盯着。因为我是靠骗人混饭吃的,所以对谎话特别敏感,早已觉出她并不甘心离开。果然,车子才慢慢开出一丁点儿,便看见她跳下车,跑走了。”老章的言语里漾着一缕痛楚,又堪称“良知”。 “那你为什么不追上她,再送她上一次车?” “不行。”老章摇头道,“既然她不想走,你再勉强,她还是会做同样的事。何况,这条街上潘小月的爪牙遍布,我也是买通了两个人才把乔苏带出去的,再节外生枝的话,恐怕会被她查到。而且当时赌坊营业的时间也快到了,我必须准时出现在那里,天天如此。” “乔苏去了哪里?”扎肉问这话的时候显得愣愣的。 “甭管这个女人了。”杜春晓面孔有些发红,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道,“扎肉,你看着的那几个摊子,也该收一个了吧!” 扎肉无奈地抓抓头皮,有些不情愿地点点头。 【7】 周志生平最看不起两种人:赌棍和妓女。 他嫌弃前者不够脚踏实地,过一朝天堂、一朝地狱的恐怖生活,到头来还会上瘾,乃至豁出性命。尤其早几年时亲眼见平常做衣裳针脚极其细密的张裁缝被高高挂起之后,他只好将其独子阿四带回来做伙计,从此也对这玩意儿愈加敬而远之,连平素邻里间联络感情用的麻将都不碰;后者则是周志的一块心病。还未成家的时候,他去风月楼嫖过一次,为此特意提前收了半个月的米账,点了当时声名在外的头牌姚金凤。姚金凤面相确实甜美,笑起来也销魂,孰料张开腿却见点点梅斑,当下把他恶心了,急急丢下钱逃出来,却还被老鸨抓住讲是还不够,他当下不服,意欲争辩,却见几个身材彪壮的小厮跑出来,穷凶极恶的模样逼得他只好又放了一点血,才被放过。此后,周志对女人便有些嫌恶,娶过门的老婆也是平胸细腿,没有半点风情,头脑却精明得很,做生意倒也是一把好手。 这样谨慎而富裕的日子,令周志心满意足,除了前天阿四不知得罪了什么人,竟头骨凹陷死在床上,他少不得还得置备一块墓地,一副棺材,把人草草下葬。即便已是一切从简,老婆桂花还是脸色难看,依她的想法,将阿四一卷草席抬去荒郊埋了了事,还要出钱叫人刻碑、挖土,这笔丧葬费说少也不少。然而周志每每想起张裁缝临死前的绝望眼神,便怎么也下不了这个狠心。不过这还不是让桂花给他甩脸子瞧的主要原因,阿四死了,铺子缺人手,得找一个帮手才是最急迫的。可恨周志虽做人实诚,却终有一些旁人不易察觉的弱点,便是好珍奇古玩,一有闲钱便去逛城门外的庙市,淘些宝贝回来,所以时常手指上、脖子上都是玉片珠串,且频频更换,再想要请到不计较低廉薪资的伙计,只能是难上加难。 所幸周志倒是也想到了一个人,乃半年前来这里毛遂自荐过的藏人赵六。当时阿四干活也算卖力,这里又视藏民为野蛮人,普遍排斥,于是就没有要。不过周志还是留了个心眼儿,未曾一口回绝赵六,却要他帮忙收那些收不回的陈年老账,由里头抽一成的佣金给他。赵六年纪轻轻,面孔四四方方,倒是忠厚之相,并未嫌弃这极可能白做的事,乐颠颠去了。三个月内,居然陆陆续续将老账都收回来了,周志心下又喜又怕。喜的是当初自己选对了人,怕的是不知这小子用了什么不地道的方式,若是耍阴使狠收来的,将来不定哪天也会用到他头上。于是便找了一家刚清了债的打听,对方咬牙切齿道:“这小哥儿天天跪在我家门口,也不拦着我们做事,只说做人要讲诚信,要用拜菩萨的方式把我们拜醒。你说我们哪里还有不清账的道理?”周志听后心里便有些感动,给钱的时候不由得多塞了几个洋钱给他,却被赵六数出来奉还,只说:“当初说好的。” 如今铺子里缺人,周志自然去找了赵六来,孰料对方一进门便是面目全非的一张脸,姹紫嫣红的,路也走不稳当。 “怎么这样了?和人打架了?” “不是。”赵六摇一摇头,憨笑道,“惹娘生气,她打的。” 周志听了顿觉赵六有些好笑,少不得说:“你娘够狠的,不是她亲儿子吧?” “不是娘狠,是我该打。”赵六一点没有动气,还是笑嘻嘻的。 “那你倒说说,是怎么个该打?” “喏,为这个。”赵六解开棉袄领扣,从里头掏出一块紫气斑斓的圆东西,约有三指粗,“这是家传宝贝。” 见到罕有的紫色蜜蜡,周志即刻两眼放光,忍不住将那东西自赵六脖子上除下来,反复摩挲,果然肌理细腻、温润熨帖,用力搓热之后有一股似有若无的松香。 第116节 好东西呀! 周志恨不得即刻揣进怀里,却又不得不巴巴儿还给赵六。 “这东西是赵家的传家宝,永世不得变卖。可我娘如今病得厉害,急需用钱抓药,我前阵子便将它卖给了一个俄国客人,拿了两万块。” “你小子也是有孝心,那怎么还会被你娘打?” “怎么不打?”说到“被打”,赵六眼圈儿便红了,“娘一听说我把蜜蜡卖了,竟把病气好了!爬起来操了扫帚把就打呀,你看……”他右侧脸上果然是扫帚柄抽出来的红痕。 “那你还去把传家宝要回来啦?” “要不然还能怎么办?跟了人家整三天,一见那红胡子大老爷我就跪,最后人家没办法,只好还给我了。当然,给娘看病的钱也没了。” 说到这里,赵六眼里满是忧虑。 ※※※ 赵六一进祥瑞米铺,整个店都变得生气勃勃了。他脾气好,手脚勤快,做生意也不骗客人斤两,两天下来,桂花的面色也渐渐缓和了,甚至主动跟周志讲新来的人请得忒划算。周志得意之余,依然为那块蜜蜡心痒难耐,于是少不得试探赵六。 “赵六啊,你娘的病怎么样了?” “好是好些了,前些日子让大夫瞧过,说是药不能停。”赵六刚搬完米,浑身发热,索性将领子都敞着,那个紫色宝物在他藏族人特有的肌肤上一起一伏。 “那钱还够么?”周志假装与赵六唠嗑。 “怎么够得了?”赵六爽爽气气答道,“都快愁死了,那药又贵,还得用人参吊着,哪来那么多钱哪!” “赵六啊……”赵六的烦恼为周志增添无限底气,他起身拍了拍对方的肩膀,道,“听我一句话,把那传家宝卖了吧。再怎么宝贵,都不如亲娘的性命要紧,是不是?” “不成!会把我娘气死的,我可再不敢了!”赵六连连摆手,急得青筋直跳。 “也是,嘿嘿……” 周志竭力劝自己放弃这个想头,却是越劝意志越坚定,从起初“不经意”地提议,终于走到胡搅蛮缠的地步,非要拿到赵六脖子上的传家宝不可。后来把赵六逼得紧了,他只得吼道:“老板,你再纠缠,休怪我赵六不领情,我这就辞工了!” “你辞了工,更没收入,可怎么再给你老娘抓药?!”周志不由得也喉咙粗起来了。 一句话,把赵六说得哑口。他愣愣看着外头阳光洒落雪面的街道,肮脏的积雪堆在每个店铺门口,过了许久,方道:“那……也得我娘同意,你跟我去见了我娘再说!” 赵六家住的是幽冥街外边老远的一间干打垒里,湿气冲天,因无暇烧柴续火,炕头也是冷的。赵六的娘面色黑红,皱纹一直叠到脖子上,拿被子盖住全身,只露出那颗白发苍苍的头颅,见儿子带了人进来,似乎也有些紧张,努力撑起身子,却很快便软下来了。赵六一下跪在母亲炕边,嘴里咕咕咙咙讲了一些藏语,那老人果然自床上跳起,当下把被子一掀,露出瘦成一把枯骨的身体,她一面狠狠抽打儿子的肩膀,一面呜呜哭着,最后两人抱作一团。 周志退在一旁,心情忐忑,专等着结果。 母子二人也渐渐不再激动,又用藏语哇啦哇啦一通之后,赵六总算站起身来,郑重其事地脱下蜜蜡,放到周志手里,道:“娘答应了!” “那……钱……”周志激动得声音微微发颤。 “娘说,上回卖给那俄国人是两万,卖给您也不能偏心加价,还是两万!” 周志听闻,心头一阵滚热,最后死活丢下三万块,才安心离开,那块蜜蜡发出的芬芳几乎陶醉了他的整个人生…… 次日,赵六没来上工,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都没有来。 周志也是过了很久才咂摸出真相,这个赵六和他娘,是永远不会再出现在他生命里了。然而他们并未离开幽冥街,只不过身份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赵氏母子”变成了两个骗子老乡,一男一女,一侦探一老千。 第四章 复仇女神的战车 〔乔苏眼前掠过一丝幽暗的凄楚,遂道:“那三个人,也是我杀掉的。” “为……为什么?” 发问的是面色铁青的庄士顿。 “为了复仇!”乔苏两眼充血,额角浮起一根青筋,在红发下格外扎眼。〕 【1】 谭丽珍近期已是理直气壮地懒,因沈浩天横死之后,她暗结珠胎的秘密已大白天下,身边的女同事不再捏她的肚皮取乐,荷官更不敢取笑她半分,反倒有些同情的意思。尤其是潘小月托老章私下给了她一笔钱,说是安胎费,要她好生在赌坊养着,不必再出来干活,这让谭丽珍对老板刮目相看。她从前也是见识过其手段的,道听途说的故事更是悚人,孰料如今却是菩萨心肠,非但没有把她赶出去,反而在赌坊后边腾出一间房来,让她退了外头又窄又闷的租屋,搬进来养着。 “潘老板果然是好人!”谭丽珍心头热热的,抓住老章道,“我该去当面谢谢她。” “不必了。”老章推开她那双刚刚受人恩惠的手,冷冷回道,“老板有这份心意,你只管受着便是。” 此后,谭丽珍便挺起大肚皮养胎。老章居然还拨了个服务生给她,吃什么用什么都有人照顾,竟也不怎么需要出门。虽然她也有愁孩子生下来之后该何去何从,但转念一想,还是选择走一步看一步。她骨子里是个阴沉的人,也想过把孩子送人,再找个老实人嫁了,将过去一笔抹杀,又觉得如此对不起那个死鬼,可是……她真有在乎过那死鬼的想法?她吃着羊羹,忍不住笑起来,人各有命,活人还顾不过来,哪里还要考虑死人? 于是放了一百个心下来,尽情享受潘小月的施舍。 但怀孕期间到底体质有些不一样,不是吃什么都长肉,反倒是吃一半吐一半,半夜胸闷气短,开了窗吹风怕冷,关了窗只烤火又憋得慌,于是为难了伺候她的姑娘凤娟,要天天替她摇扇子通风。凤娟腰身有些粗笨,面盘黑黑红红的,虽健康却不是特别撩人,谭丽珍甚至奇怪赌坊怎么突然没了眼光,竟招了这样上不得台面的人进来,于是少不得多问了几句,才知凤娟原是沈浩天的一个堂妹,本是投奔堂哥来的,孰料到了才知依靠的人已经死了,哭得死去活来,老章无法,只得安置了她,这举动倒是为赌坊落得了一些好名声。幽冥街的平头百姓又哪里知道潘小月目前正血洗“仇敌”的秘密行动呢? 凤娟倒是个实在人,与她堂哥不一样,手脚虽慢些,倒也珍惜这份工作,依她的话讲:“在老家反正也找不着好婆家,不如到这里来碰碰运气,还能接触些有钱人,沾点儿贵气。”她这般天真的表述,倒是让谭丽珍放下了戒心,怀有这类“淘金梦”的女子一抓一大把,凤娟只是其中之一,且依她的外貌,估摸着怎么也不会有攀上高枝变凤凰的一日。所以谭丽珍也不嫌她野心大,只旁敲侧击地劝她:“待挣到些钱,便回老家找个好归宿,莫再生那些不着边际的念头。” 然而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谭丽珍便觉得不大对劲了。起初是饭菜的问题,她怀上之后便强烈地想吃酸的,连吃个茄子都要拿醋来调。凤娟下厨手艺一般,却也过得去,但某天她却在里边吃到了一些怪东西,嚼在嘴里硬硬的,不是茄子。起初以为是花椒,便也不大在意,只嘱咐那姑娘道:“我不爱吃花椒,以后莫放。” 孰料那姑娘一脸诧异道:“我也不爱吃,所以没放啊。” 她这才想起凤娟的菜是从她的量里拨出来的,于是也没往心里去,只强调:“想是不小心放了些,今后注意吧。” 可次日在酸辣土豆丝里又吃出同样黑乎乎的东西来,还是带须的,她这才紧张起来,再仔细放在手心辨别,竟是切碎的蟑螂! 这一气非同小可,直接连盘带菜便往凤娟脸上摔了过去。凤娟捂着脸哭了半晌,但不及谭丽珍当晚吐得厉害,且她一连两天粒米不进,后来到底撑不住,抵不住外头冰糖葫芦的叫卖声,巴巴儿跑出去买吃的了。 黄昏时分,幽冥街上总弥漫一股馋涎欲滴的油烟味,炖菜的气味,卤味铺前吊码整齐的熏腊肠闪闪发亮,还有一些专为俄罗斯人准备的饭馆,大锅的红菜汤包冒着汩汩热气,将那些白皮肤蓝眼珠的食客骨子里的寒气蒸发得干干净净。香甜的空气让零零落落的雪珠子不再冰冷,谭丽珍口中已涌起甘美的唾沫,她走进一家糕饼店,买了好几块酸枣糕,边走边吃,糕屑不停掉在被奶水涨足的胸脯上。 这个辰光,冷不防有人撞了她一下,她并不动气,只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肚子,冲那冒失鬼打了个饱嗝,方才看清对方从头到脚包着黑斗篷,像从夜色里裁下的一条人影。 “赶快逃走!” 第117节 她这才发现自己无法动弹,因捧着酸枣糕的手被那人紧紧捉住,似是用了千钧之力,怎么也挣脱不掉。 “什……什么?” “赶快走!离开幽冥街!”那声音不像是人说出来的,似是从地狱里发出的警告。 她直觉那人疯了,因辨不出男女,只得用尽力气狠狠甩开对方的束缚,刚要喊叫,那人却幽灵般消失。 谭丽珍站在原地,待回过神来,却见酸枣糕已落了一地,被路人踩得稀烂。她往地上啐了一口,狠狠骂道:“疯子!” “哟!这不是谭姑娘嘛!近来可好?” 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自谭丽珍身后响起,尖尖窄窄的腔调,又蕴含某种教人安心的体贴。 回头瞧了,系大姨婆。 所谓的“大姨婆”并非谭丽珍的大姨婆,却是幽冥街上唯一的稳婆,原名汤金兰,四十出头,一双大脚,细眉细眼,皮肤光滑,自十多年前丈夫失踪之后,身后也无子女,她不曾改嫁,却一个人活到现在,靠接生过活。因待人和善,与世无争,也懂一点儿医道,在她手里鲜少接下死胎,于是成了这里的“菩萨”,街坊都戏称她“大姨婆”,显得亲切。 巧遇大姨婆,谭丽珍自然有些欣喜,忙道:“大姨婆呀,吃过啦?” 大姨婆点点头,欠身摸了摸谭丽珍鼓起的肚皮,笑道:“还有五个月就该生了吧?” 谭丽珍有些害羞,垂头不语。事实上,她不大出门还有一个原因,便是生怕街上的人说闲话,一个未拜堂成亲的姑娘大了肚子,可也是不大不小的丑闻。虽然幽冥街与其他地方不太一样,众人并不怎么爱嚼舌根,尤其是那些红毛鬼子做派开放,多半都不计较这些,令原本保守的中国人也跟着宽容起来。 “啧啧……”大姨婆忽然面色一紧,竟蹲下身将耳朵贴在肚皮上仔细听了一会儿,方才抬头道,“好似胎位有些不正,分娩时是要吃苦头的。” “那……那怎么办?!” “少走动,明儿我带些清艾条过来熏一熏,兴许有用。” 谭丽珍这才放下心来,拿出几张纸钞塞进大姨婆手里,急道:“到底还是大姨婆疼我……” “哪里的话哟!都是女人,不容易。”大姨婆竟将钞票还于谭丽珍,径自去了。 ※※※ “离开幽冥街!” 虽是一切风顺,但那偶遇的黑衣人沙哑的告诫却在谭丽珍耳边久久萦绕,于是竟在床上辗转到凌晨。索性起身,唤凤娟倒些茶水来,半天没有回应,拉亮电灯去看,她铺上居然没了人。 “这小贱人是半夜出去等狼了?!” 她恨恨地下床,自己从炉子上拎起热水壶倒了一杯,喝了几口,总算舒服了些。躺下后依然不曾合眼,再要坐起,却听见门外有些响动,系凤娟的脚步声,于是气鼓鼓地用被子蒙了头,背转身去,假装没有听见。 待凤娟脚上两只鞋落地的动静过了,她才突然起来,冷不防拉亮电灯,喝道:“你三更半夜是出去见鬼呀?” 凤娟唬了一跳,从铺上跌下来,连忙爬起,哭丧着脸回道:“只是出去解个手,就凶成这样?” “解手?哼!”谭丽珍听对方狡辩,更来了气,“嚯”地起身下床,劈头拍了凤娟一掌,骂道,“解手哪要那么久?可是在那里连孩子都生下来了!” 凤娟不敢还嘴,只呜呜地哭。 谭丽珍听了愈发气极,吼道:“不准哭,半夜出去做了贼回来还委屈你了?!” 她这才发现凤娟脸上红晕未褪,脱下的外套竟是她最好的一套桃红色硬绸夹袄,谭丽珍遂忆起自己从前犯下的风流韵事,心下便犯起嘀咕:“难不成这贱货有了相好的?” 【2】 有了三万块的本钱,夏冰自然松了一口气,主张将债务清了,等下一列火车到站即刻动身,离开这个鬼地方。孰料他的提议却是没有人听的,因扎肉与杜春晓在饭桌上商量的是另一回事。 “你说咱们欠的债究竟是多少来着?”提问的是杜春晓。 “不多不少三万,赶紧还了拉倒。”夏冰忙道。 “那还是少。” 因有这笔巨款撑腰,扎肉讲话也有了底气,对着一锅炖肉大快朵颐之际,口齿含糊不清道:“甭忘记拖延的那几日还有利息的。” “那利息要付多少?”夏冰脑袋“轰”的一声。 “哪里算得清楚。”杜春晓也只苦笑,一口喝干杯中烧酒,许是在这样的冰天雪地里,酒量也变得好了。 “那……那要怎么办?”夏冰听了当下有些气馁,因这笔钱是他们两个人诓来的,与他无关,于是讲话难免气短。 “还能怎么办?那姓周的傻子正疯了一般四处找咱们呢,只有赌坊才是最好的藏身处。”扎肉吞下一口肉,劲头愈发足了。 “可在赌坊又不能来钱……” 夏冰话一出口,自己都觉得蠢了。 ※※※ 自那日起,杜春晓与扎肉便在赌坊的五张台子上夜转百圈,白天则呼呼大睡,不省人事,梦呓都在喊“九点”或者“二十一点”。依杜春晓的算法,认为玩二十一点赢的几率大些,赌大小最干脆,然而却有“一牌定江山”的意思,太恐怖。但扎肉始终觉得百家乐好玩一些,只可惜他不再出千之后,胜负全凭胆色与运气,而且老章禁止他和杜春晓出现在同一张牌桌上,事情便愈加难办了。 连续好几晚,他们输赢出入都不大,但三万的本钱却正在一点一滴地被磨光,赌场很少有完全的赢家,所以不知不觉中,骗来的不义之财便又散出去了。不过杜春晓还是兴致勃勃,夜夜流连忘返,将老赌客都打量得仔仔细细。 “扎肉,最近有没有你新开张的摊儿?” 杜春晓笑呵呵地问这位沉溺于纸牌游戏中不可自拔的江湖老千。 扎肉有些丧气地摇头,掰着指头数道:“三天里连续赌了两天的是寿衣店的金老板,每次都输个三四百,完全算不上钱;跟他一样运气平平的还有两个卖熊胆的红毛鬼子,还有离开女人就活不了的哈爷。不过在没碰上你之前,我来这家赌场踩点两个月,确是见过一些奇怪的客人,面生,进来却像是熟门熟路似的,由专人领着绕到那赌大小的台子后边的门帘里去了。我琢磨着里头该是还有一个秘密赌场,专经营大客户,要不然就这五张台子,那些来去不大的输赢,潘小月还养着那一帮人,哪有财力把整条街都玩弄于股掌,简直是痴人说梦!” “还有这里虽是鱼龙混杂的边界地带,可到底还是中国人占了大头,居然开设西洋式的赌场,摆明了是要将一般的赌客排除在外,最容易也最能迅速见分晓的轮盘赌居然还没有,赌场收入来源就更是少了好几处。”杜春晓也接口道。 “可是就算后头还有个秘密赌场,以供大手笔的客人豪赌,也不见得就日进斗金了。这娘们精得很,就算是熟客,进来也非扒层皮去不可。可那些受到特别招待的主儿倒是个个心甘情愿的模样,而且……你还记得那短命的五爷不?他也是能进到里边一层的贵宾,却在进去之前先到外头的台子上玩两把二十一点,从那里出来以后,会再转去那几个台子玩一圈,直到天明才回去。怎么在里头赌了大把还不过瘾,竟又来玩那些不起眼的?” 扎肉越讲眉头皱得越紧,像是在努力解一个复杂的绳结。 第118节 “睡过几回了?”杜春晓冷不丁冒出这一句来。 “什么?”扎肉莫名其妙。 “少装蒜!”她用力掐了他的胳臂一把,虽隔着厚棉衣,却还是掐住肉了。 扎肉惨叫一声,可怜兮兮道:“两回!才两回!” 杜春晓笑道:“按理说,睡几回也不是大事,睡出金山来才好。既是已知道有财路可挖,你小子不可能一点底都探不到,要不然那日就巧成这样,你怎么就跟那进到里头去的客人一桌耍呢?” “姐姐呀!”扎肉拼命揉搓被掐过的胳膊,嬉皮笑脸道,“就知道瞒不过你这女神算!不过你也在这里住着的,知道这赌场隔出的几间除住人之外,便是摆放食物的地窖与停尸间。这两层中间,其实还有一层,便是那秘密赌房!” “你进去过?”夏冰显然被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唱戏般的对话蛊惑住了,急忙追问。 “怎么可能?”扎肉拿脏兮兮的“纱布手”拍了一下大腿,龇牙咧嘴道,“据我所知,那赌房并非每晚都开,我踩点的两个月里,大概也只开启过两次,其余时间都是大门紧闭,神秘得很。” “凭你的伎俩,要潜入探个究竟,不是小事一桩?” “没错,对小爷来说自然不在话下。但是,你可曾见过哪个赌坊会赌完之后还把钱都堆在赌过的台子上的?还不都收进小金库里去。我就算知道,也没兴趣进去扑空呀!”扎肉讲得唾沫横飞,显然又有了无限勇气。 “少跟我来这一套!你若没打那房间的主意,何必又去接近五爷?话说五爷是什么来头?”杜春晓抬眼给扎肉吃了个“白果”,复又抬手欲掐。 扎肉忙闪出老远,道:“听说专做人口买卖……” 话未说完,头顶已挨了她一巴掌,只听杜春晓恶狠狠道:“怎么不早说?!” “你也没问啊!”扎肉满脸的委屈。 杜春晓却已挂起不怀好意的贼笑,在扎肉耳边轻声道:“扎肉呀,看在姐对你这么好的份儿上,说说这条街上还有谁在做人口买卖?怎么做的?我可是从那吓死人的白头发浑小子那里听过贩孩子的事儿了。” 在这样的软磨硬施之下,扎肉却嘿嘿一笑,道:“我讲得再好,不如姐姐自己亲身走一遭知道得痛快。” “也是。”杜春晓作恍然大悟状,拍拍对方肩头道,“这位爷自做了人家相公之后,任务艰巨,还得赶在夜里赌坊开张之前服侍潘老板一回。哦,不不,一回不够就两回,两回不够就三回,三回不够就……” “姐姐这是要把你的好弟弟往死里整呀?” “这是哪里话?只要整到你能打听到那间秘密赌房几时再开,便大功告成了!” ※※※ 小刺儿没有手,只两个腕子上裹着一层皮,两条腿都是弯折的,越过背脊架在肩膀上,整个人于是被叠成一个瘦骨嶙峋的“人团”,只拿胸腹处抵在装滑轮的木板上,不得站起坐下,这一世都要看着路人的脚背讨生活。虽然是这样的“低姿态”,却无法遏制小刺儿身上长出的“刺”。他日日在街心处乞讨,认准目标便强行抱住人家的裤腿,凶巴巴吼道:“行行好!行行好!三天没吃饭了!” 路人给了还好,若是不给,他必要往对方鞋面子上啐一口,再迅速连人带木板滑开。被人劈头盖脸追打一通的几率也是高的,但也不乏怕了他的,乖乖投下几个银角子。虽然在幽冥街这样胆小的人极少,却还是有的,小刺儿就凭那身脆弱的“刺”生存至今。 那一日,小刺儿如往常一般在一个肉铺旁哭丧个脸,高声大气叫:“行行好!”那屠夫也颇恼他,赶了好几次,将他的木板推出老远,但隔一会儿这“人团”还是会滚回来,百折不屈地行乞,似乎是打定了这里的主意。只今天一早便下过雪子,气温异常之低,再经风刮过,街面上的石板都结起一层厚霜。虽然隔着木板,小刺儿还是清楚地感受到自地底透上来的寒意。他不由缩了一下身子,裹紧了身上的破棉布,原本为了更有效果,他应该将棉布脱下,只穿个光膀子的汗衫博同情,可他上个月已经咳嗽三次了,实在不想再冒险。何况……现在还吃得起肉的人,大抵也不在乎施舍他几个小钱吧! 然而情形出乎他的意料,今天连买肉的人都那么少。那些穿高筒皮靴的人他不敢扑上前去抱,因为被踹的时候相当疼,于是还是盯牢那些温和低矮的棉鞋。穿这类鞋的人多半个性也是棉的,菩萨心肠。所以看到穿了棉鞋的,还是红彤彤的颜色,鞋头圆鼓鼓的,像在对他微笑,小刺儿瞅准时机扑了上去,两只断腕紧紧勒住那双鞋,叫道:“行行好!” 那棉鞋没有动弹,头顶传来的声线也很亲切:“饿不饿?” 小刺儿遂发觉整个胃都像在燃烧,然而还是吞了一下口水,吼道:“行行好!给钱买点儿吃的!” 话音刚落,那棉鞋动了两下,从他两只断腕的包围中解脱出来,代之以一个海碗,碗里放着两块蜜汁叉烧,他再也顾不得了,将脸埋进碗里啃咬起来。棉鞋还在旁边候着,没有一点及时抽身的意思。 等小刺儿从碗中抬起头来,高高仰着,方才看清棉鞋的主人——一个将自己裹成粽子一般笨重的高个子女人,长大衣毛扎扎的,戴一顶土黄的绒线帽子,浑身烟味,鼻头冻得通红。 “行行好!” 一想到钱还未讨到半分,小刺儿只得再次扑住这位好心人。 “要钱是吧?可以。不过咱得有来有往,我得从小哥儿你那里买件东西。”那女人一笑便露出斑黄的牙。 “这位大姐要买什么?”小刺儿也冲着她憨笑。 “你。” 女人指一指小刺儿,表情极认真。 【3】 要买小刺儿,就得和哈爷交涉。哈爷原名任常武,之所以得此诨号,皆因他讲话动不动便要自胸腔内逼出一声“哈”,这成了他的口头禅。哈爷原本系逊克县一个普通商人,因经营失败,无奈之下,便与五爷搭档做起了人口买卖,于是从县城到各个屯子,都有了他们的行迹。两位“生意人”捞钱之外也是有福享的,据闻五爷好赌,哈爷好色,所以五爷死之前逛的多半是潘小月的地盘,哈爷却是风月场上混得极熟,从风月楼到流莺拉客的暗巷,哪里都有他插一脚。 杜春晓由小刺儿领着,绕进菜市场深处。那里一幢废屋摇摇欲坠,里头更是臭气熏天,因窗子都钉了木条,大白天也是乌沉沉的。里头一个大空间,只胡乱铺了些被压实的稻草作床,几只满满的尿壶散放在草席边。小刺儿解释说,几个朋友都出去干活儿,所以没多少人在。而那些在的孩子,却自一片薄薄的墙壁那边传来“嘤嘤”的哭声。 “那都是才被领回来的,关几日便好了。” 小刺儿边讲边带她踏过那些混有浓浓屎味的草铺,在一个砖砌的楼梯口停下,说是自己上不去,让她自己走。她想也不想便往上去了,而那里又是另一番景象。干净雪白的墙壁,马桶是隔在漆金屏风后头的,炕头烧得极暖,盘腿坐上去教人直想打瞌睡;红木洗脸架旁的方桌上摆着一台极气派的留声机,大张的铜喇叭上雕有馥郁的海棠花纹。哈爷歪在炕上,半眯着眼,抽一管石楠根烟斗,整个屋子都被上等烟丝渲染出类似麝香的气味。 “我们小刺儿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能去这么好的人家。哈!” 哈爷五十来岁,寿眉小眼,头发剃得精光,露出青白的头皮,右耳戴一只赤金耳环,身上一件夹里子的绸褂子懒洋洋解开了扣,露出一条金项链。那垂在眼角下方的眉尾为他勾勒出一脸的奸相,像足戏台上的丑角儿。 “哈爷,要多少钱您报个数儿,别忒狠啰。”杜春晓也拉开架子,大模大样讲起价来。 “哈!”哈爷慢条斯理俯下身,烟斗往鞋帮子上敲了敲,地上遂积起一小撮黑烟丝,“您这是行善积德的事儿,我又怎么敢报高价,做黑心买卖呢?只填上我抚养小刺儿这几年的吃穿用度便可,两千大洋,不多要您的!” “说到吃穿用度,也该是哈爷您给小刺儿吧?不是他打小被您折腾成残疾,在街上要饭,您哪来的舒坦日子过?”杜春晓当下便给哈爷脸色瞧了。 哈爷也不动气,还是笑呵呵道:“这位姑奶奶脾气倒是不小,不过都是生意嘛,不分贵贱,更是钱货两清的事儿。” 话毕,便伸手做了个点钱的动作。 杜春晓遂拿出一卷票子,在哈爷跟前晃一晃,皱眉道:“还要多买几个,领我去看一看那些正哭着的吧!” 哈爷墨眉下那对眯缝眼即刻发出光来,提高声气道:“阿龙,胖子,带客人下去挑货。哈!” 不知从哪里钻出两个面相猥琐、穿黑夹衣、戴皮帽子的壮汉,表情还算和善,客客气气地将杜春晓迎了下去。刚下楼便见小刺儿在楼梯口等她,脖子仰得极高,表情急切,似是为自己突如其来的“好运”深觉恐惧。 杜春晓不由得心里有些刺痛,便对小刺儿笑道:“没事,你且在这里等,我再去挑几个便回来。” 第119节 小刺儿也不听,坚持跟着,木板下轮子转得“哗哗”作响。 那间传出哭声的屋子果然做成木头笼子的形状,四五个孩子在里边缩成一团,开门的当口有一点光漏进来,他们反而像受了惊吓,躲得更远,三个看起来像五岁以上的孩子均是蓬乱的长发,辨不出性别,好不容易才看清他们不是盆骨变形、半身歪斜,便是四脚萎缩,两只手鸡爪一般垂在胸前,背后高高隆起一个山丘;另两个像是不曾断奶的,在地上咿咿呀呀地爬行,头颅大得出奇,拿眼白看人,转过身时才发现后脑壳像削平了似的。 见识到“炼狱”一般的场景,杜春晓不由倒吸一口冷气,捂住口鼻道:“臭死了!我要出去!” 实是再不逃,眼泪便要出来,那只名唤“往事”的黑手又自暗处伸来,擒住了她的喉管。婴儿的啼哭,伦敦阴郁的巷道,贵妇的汽车驶过贫民区时对乞讨的孩子视而不见的冷酷,目光淫荡的绅士与衬裙里散发尿味儿的妓女一道对着舞台上的女人大笑,那女人发出的号叫越是撕心裂肺,他们就越是兴奋…… 她极想认清楚那只黑手的来源,它正缓缓爬过她的脖颈,在她耳边抚弄,往那只耳孔内灌入熟悉的低语:“乔安娜……” 她瞬间僵在这逼仄的记忆里,无可自拔。 ※※※ 扎肉和夏冰都对杜春晓带回来的小刺儿束手无策,尤其是扎肉,听闻买这样一个“废人”还花了巨资,当下一蹦三丈高,骂道:“姑奶奶你疯啦?带这么个孩子回来,你当真养他一辈子呀?” “且想不到那么多呢。”杜春晓确是心里没底,只又不肯服输,于是低头向正泡在澡盆子里的小刺儿道,“既然我买了你,今后你就得听我的,你也不必管我叫娘,称姐姐便是。” 小刺儿当即领悟,高声道:“姐姐!” 正替小刺儿搓身的夏冰被他这一叫,倒是笑了:“未曾想这孩子还挺机灵。” “不机灵便要挨饿。”她看着小刺儿背上纵横交错的鞭痕,语气也缓和了不少,“小刺儿,在我这里不想挨饿的话,倒是不必出去讨饭,只需老实回答我几个问题。” “姐姐请说!不过,小刺儿晚上要吃蛋炒饭!”小刺儿竭力仰着脖子,不让自己的脸淹进洗澡水中。 这一看似正常的举动,却让三个人都不由得笑起来。 “成!就蛋炒饭!”夏冰爽快答应,先前因杜春晓自作主张买了个“麻烦”带出的不快也早已烟消云散。 “小刺儿,你今年几岁?可记得爹娘?” “不晓得,五爷说岁数用日子来记忒麻烦,所以小刺儿爱说自己几岁都成,最好是千岁千岁千千岁。小刺儿也不记得爹娘,懂事儿起就是五爷带着的。” “会数数不?” “会!这个哈爷有教,交账的时候用。” “可数得出至今有多少跟你一样的娃娃被拐进来,又被卖出去了?” 小刺儿想了好一阵,眼珠转了几圈,才答道:“小刺儿没数过。” “那五爷和哈爷买卖的那些娃娃,都是多大的?” “都不大,抱着的,能哭的娃娃。” “像你们这样的,一个也没卖出去过?” “没有。”小刺儿斩钉截铁道,“听阿龙哥讲,像我们这些天残地缺的,傻子才会买去!可是,小刺儿会看人,姐姐绝对不是傻子!” “嗯,说得对。这位姑奶奶绝对不是傻子,还比傻子更要强些!”扎肉借机嘲讽了一把。 杜春晓竟破天荒地没跟他计较,反而问扎肉:“那件事可打听出来了?” “急什么?该来的自会来。小叫花子都来了,还怕别的有什么不会来?” 扎肉突然有些高深莫测起来。 【4】 “娘来了!!娘在这里!!!” 潘小月涕泪滂沱,悬崖底下的云雾正缓缓上升,她隐约感觉很快便可以踏在雾上,走到对面去,那里有虎子的啼哭正在召唤她。背后的松林里有无数双眼睛正在眨动,那些眼睛的主人嘴里发出凄厉的尖叫,白色翅膀形如蝙蝠,张得笔挺,在树间冲刺、回旋,很快便要飞出树林,向她追来! 她只得急急看向崖底,所幸云雾已经没过脚背,柔软如酥糖。 “娘来了!娘在这里!” 悬崖对面的那个矮矮的黑影仿佛是命中的最后一道光,看不清却能感受到它的存在,是良知、希望、未来,抑或其他重要的东西,能将她浑身的罪恶洗涤干净。 于是她急急踩上去,脚下果然空了,随之整个人猛然下坠,想呼救,却只张嘴发不了声,只能任凭自己在静默中坠落…… 眼看快要落到崖底,身体并未有凌空飘浮的感觉,疾速往上蹿升的岩壁、栖在断裂枝头的秃鹫皆用冷冷的眼神目送她的落体。 不要!不要! 她终于在惊恐中睁眼,身子也停止了扭动,盯着天花板上的吊灯大声喘息,床单与棉被都已被汗水濡湿,壁炉仍是冷冷的,不见一点火星。扎肉那颗顶着鸡窝乱发的头颅很快挡住吊灯与她对视。 “怎么啦?做噩梦?” 扎肉挠头的姿势让她觉得厌烦,于是起身掀开被子,一声不响地走到壁炉边欲找火柴点燃取暖。他却上前来将她的胳膊环住,挤缩在扎肉眼前的是已熟到不能再熟的小腹上那数道散射状的“闪电”,匍匐在白皙却松软的肌体上。他记得偷看杜春晓给阿巴洗澡的时候,在那哑巴腹部见识过类似的纹路,只是更浅淡一些。这个瑕疵在他们彼此都有些心照不宣的关系里显得并不重要,虽刻意了些,却也是体贴的。 “进被窝里来,外头冷!” 他见她赤身裸体,便有些不舍。虽然两人之间没有“爱情”那回事,肉体交缠却是事实,期间那些羞于启齿的默契互动,在干柴烈火之后却必须是要停止念想,抑或假装不去念想的。 “扎肉,胸口那个,疼么?”她觉得刚刚态度有些生硬,便略略找了话来讲,勉强算是讨好。 他亮了灯,看自己胸口的蝴蝶,愈合的疤痕晶莹得异常诡异。当初靠削割肉体缔造的美,再怎么精致也终有一些触目惊心。 “疼?早过去了。”他披上长及拖地的棉睡袍,缩着脖子跑到壁炉边,与她一同蹲下,模样有些像谄媚她的天真家犬。 “一般男人家,刻条龙倒也说得过去,怎么刻的是只蝴蝶?够母的。”这图案每每迫近她时,便有一股痛感自心底涌出,教她又爱又恨。 他挺起胸膛,炫耀一般晃动身子,笑道:“爷大好男儿的风采,你也见识过了,谁敢笑话爷母,看爷怎么收拾丫!” 她想笑,却又忍下来,表情也跟着柔和,有了普通妇人的婉转与乐观,那是扎肉从前不曾见识过的潘小月。 第120节 “她叫什么?”她摸抚他胸前那只自血肉中破茧的肉蝶。 他偏了一下脑袋,似乎想避开这样的问题,却又下定决心一般,嗓音也因沉入往昔深处而变得模糊喑哑:“你知道青云镇吗?原本我是在那个穷镇上长大的,后来因时常闯大祸,活活被爹娘打出镇去的。你也晓得我干的营生,保管是有今生、没来世,下地狱十九层也是注定的了。所以我对成家这回事也便死了心。直到有一回,跟几个搭子在南京设局,给一只‘大羊’下套,是个做宝石生意的富家子弟,成日只知道喝花酒,生意也蚀老本,仗着家底厚,竟也过得逍遥自在。他家里有个原配夫人……” 讲到这里,扎肉不由顿了一下,像是在酝酿一些倾诉的勇气,潘小月也不由靠上他精壮的肩头,给予鼓励。 “那个女人叫巧蝶,我与那只‘羊’结交的辰光去他家里吃过两次酒,当时直觉不过是个性格阴沉的妇人,长得也不算好看,只能说相貌清秀。我们原来的打算是,买通他的鉴定师,用一批假宝石跟那废物做生意,待交易完成后,再将他骗去妓院快活,中间点一把火,趁乱将假宝石带走,做成混乱之下被废物自己弄丢的假相,神不知、鬼不觉。孰料,那天不知为何,那废物居然在去妓院途中先折回家中,将假宝石先安置了。计划有变,我只得硬着头皮潜入他的公馆,意欲把假宝石带出去。可惜,做老千与做贼毕竟也是两回事,因动静不够轻,到底被巧蝶撞了个正着。本来,我必须杀人灭口,可是……却怎么也下不了手。巧蝶拿着那个装假宝石的箱子,就站在我跟前,求我带她走。不晓得为什么,我看着她的眼睛,便再也拒绝不了。此后,巧蝶便跟着我,而报纸上的新闻登出来,也将她写成见财忘义的毒妇,卷了夫家的钱跟不知哪个情夫私奔了。警察四处抓的人,不是我与那几个搭子,竟是她这个弱女子。我带着巧蝶,一路从南京逃到苏州,再到温州,往四川方向逃去。一路上都是巧蝶的通缉告示,她到底还是在一间荒郊客栈被认出来,于是那废物与巡捕一道气极败坏地上门来逮我们,我们逃到一个废宅子里,将门封得严严实实,他们进不去,便用火攻,要把我们熏出来……” 扎肉眼眶泛红,声音随之哽咽:“当时已是走投无路,我为了护她,从楼梯上摔下来,碎木片扎在胸口上,出了许多血,当下昏死过去。待醒来时,却见自己身处地窖,还被裹上了湿毯子,巧蝶却不见了。我发疯似的找她,却不见踪影,直到看第二天的报纸才知道,安置了我以后,她自己爬上老宅的房顶,纵身跳下……” 潘小月握紧了他的手,他似乎还沉浸于过去,整个身体都在震颤。 “据说,巧蝶跳下的时候,浑身是火,头发都烧着了,风一吹,整个人熊熊燃烧,像凤凰涅槃,她跳下之前,还大喊:‘老天爷!这回我可真去了……老天爷……这回我可真去了……’” “扎肉,未曾想你还有这样的过去。” “你若不问,我怕是永世也不会再提。” “那为什么又要告诉我?”她问得有些任性。 他沉默不语,只看那上蹿下跳的炉火。 “扎肉,今后你莫再四处闯荡了,就跟着我。”她将一只耳朵紧贴住他心口,那颗心跳得突突的,似乎还有诸多情绪要发泄,却又开不了口。 “我在这里能做什么?除了骗,就一无是处了。”他唇角浮起苦笑,“待我还清了债,你怕是赶我都来不及吧。” 潘小月扁一扁嘴,轻轻在他的“蝴蝶”上掐了一把,道:“你若想还我债,倒也容易,待过几日,我将赌坊最大的生意交予你来办便是了。” “还是不要,姑奶奶。”扎肉连连摆手,“怕是越做欠的债越多,跟姑奶奶你谈交易得不要命,我还想多活几年。” “这又是什么放屁的话?我偏要你来做,不做不成!” 她眼神迷艳如猫,已醉在扎肉的悲情往事里了,却丝毫不让对方触碰腹部那几道“闪电”的来由。有秘密的女人,总要较天真少女占便宜一些,男人要么不爱她们,要么爱死了她们。 ※※※ 次日清晨,扎肉便哼着扬州小调在杜春晓跟前得瑟,小刺儿笑道:“肉哥是捡到元宝了吧?这么高兴!” “他自打吃上软饭之后便是这副德性,甭搭理他!”杜春晓不冷不热地讥讽道。 “好!姐姐,这可是你说的!”扎肉遂转向夏冰,道,“这位小哥,你来评评理,如今咱俩到底谁是光吃不练的主儿?你的女人大手一挥就丢出去两千块,不但什么线索都没捞着,还带了个拖累回来……哦,小刺儿,哥这么讲你可莫往心里去啊。” “小刺儿不往心里去,只要肉哥晚上请小刺儿吃刀削面就成!”小刺儿兴奋地仰着脑袋,看起来确是没往心里去。 扎肉当即不再搭理小刺儿,继续道:“小爷我呢,嘿嘿……虽然也是花了点儿本钱的,不过到底还是打听到大事儿了!” “你是讲那咱们去不到的赌室,你拿到通行证了?” “何止呀!”扎肉得意忘形地来回踱了几步,道,“今后,那赌室就是我扎肉的!” 杜春晓不由得眼睛一亮,笑道:“哟,怪不得肉哥这么得意,可见昨儿是鞠躬尽瘁,险些死而后已了吧?” “哪能啊!这不是睡不睡的问题,像潘小月那样的女人,伏身不如伏心。” “那肉哥倒是说说,怎么伏心的呀?” 扎肉露出一脸狐笑,道:“女人嘛,都爱听故事。姐姐你也晓得的,我扎肉可是最会编故事的人。” 【5】 谭丽珍两条腿架在长凳上,两边各摆一个小香炉,里边插着用黄纸卷成长条的艾草,拿火点了,烟雾四处缭绕,整个房间都是她安胎的痕迹。凤娟坐在一旁蹭住炕头取暖,头一低一低的,眼睛已困到睁不开。谭丽珍原想放过她去,转念记起那碎蟑螂的事,又不甘心,于是捡起一只鞋狠狠砸到那蠢丫头脑壳上。她蓦地惊醒,睡眼蒙眬地搔一搔脖子,低头看到那只鞋才醒过神来,忍气吞声地拾回谭丽珍脚边。 “你最近是鬼上身呀?被男人操过了不起呀?啊?” 正骂着,大姨婆走进来,笑道:“小心动胎气,不知道自己在干吗呀?” “嗯……”谭丽珍脸上即刻堆出笑意,拉过大姨婆的手往肚子上一摁,道,“瞧瞧,胎位可正了?” “唉哟!小祖宗投胎也没那么快呀!”大姨婆话冲着谭丽珍讲,眼角却是瞟着凤娟的。 “你可是新来的?叫什么?来多久了?” 想是对凤娟有些好奇,大姨婆竟坐下来仔仔细细打量她。 “叫凤娟,才来了几天。”凤娟垂下头,揉一揉眼睛,老实答道。 “嗯,走近些我瞧瞧。” 凤娟脚步迟疑,往前挪了几步,大姨婆遂拉起她的手瞧了,又看她鞋面好一会儿,方笑道:“姑娘,近来身子有些乏吧?可吃得下东西?” “什……什么意思?我……我……好得很……”凤娟神色惶恐地往后退了两步。 倒是谭丽珍尖笑起来:“哼!我早说这丫头不安生!” “你可是进来之前就有相好的了吧?如今他在何处?这眼见着肚子越来越大,总要有个交代。”大姨婆眼中流露出母性的慈祥。 “大娘呀!”凤娟再也撑不住了,一头跪倒在地,哭道,“如今我也不知道怎么好了!” “丽珍呀,我带凤娟去外头缓一缓,瞧她都闹得不成样儿了,吵着你也不好吧。”说毕,便将哭哭啼啼的凤娟拉外头去了。 谭丽珍实是想听些八卦的,被大姨婆如此一说,倒也不好坚持,只好不情愿地点一点头,恋恋不舍地错过了这看好戏的机会。 这边厢凤娟倒是一股脑儿向大姨婆坦白了。原来她早在家乡便与酱油店伙计好上了,因父母已在外头给她许了一门亲,她死活不肯,眼看肚子也日渐鼓胀,快要瞒不住了,这才给表哥写信求助。所幸沈浩天得知情况后也并未嫌弃,反而催她快些过来,于是她便与那伙计双双私奔至此,孰料接到的竟是噩耗,于是两人只得假装陌路,进赌场做事。那伙计叫杨树根,现正在老章手底下接受训练,两人便在赌坊内展开了“地下情”,只得夜半无人时偷偷约会,亲个嘴,说些安慰的话,商量着在这儿暂做一两个月,凑够了路费便去别的地方落脚,以正式夫妻相称,把孩子生下来。 大姨婆听完,又是摇头又是叹,拉住凤娟的手安慰道:“不如去跟你老板讲一下,你看谭丽珍也是这样,老板善心一发便照顾她安胎,你这里……” 凤娟一听,非但没有感激,反而更急了,“扑通”一声跪倒,哭求起来:“大姨婆呀,可千万莫传出去呀!我和树根在这里只是暂时落脚两个月,待挣到工钱了便走,不想去哪里都落得风言风语的……谭姑娘不一样,她是无亲无故。” “也对。”大姨婆忙扶了她起来,道:“既是这样,那就各自为安,我当不知道,等一会儿进去就解释说,是弄错了吧。” 第121节 凤娟千恩万谢,临走还塞了几个大洋给大姨婆,被她推了。 ※※※ 杨树根书念得不多,记性却极好,脑子又活络,在酱油店里做生意都用不着算盘帮忙,于是赌桌的活也是极快便上了手。只有一点不大好,他自己也喜欢赌两把牌九,无奈赌坊定下过死规矩,荷官一律不准私下赌博,否则要被斩手指扫地出门的,他只得忍了。但来日一久,他便看出些门道来。荷官天天看钱财流进流出,哪有不心痒的,于是都私自在县城外头不远处造了一个干打垒,领到薪水的,轮班下来之后有手痒的,便三五结伴去那边过瘾。因各种伎俩都略知一二,谁也甭算计谁,都是虚张声势、硬碰硬。因杨树根略通些推拿,拍好了一个领班的马屁,于是便揣着身上仅有的几个钱去玩过一次,虽只赢了些香烟钱,也够他高兴的,于是这几日又琢磨着要再玩两把。 赌坊总是在天蒙蒙亮的六七点钟打烊,也不用赶客,他们到了那个钟点自然会走。接下来,便是放工后的荷官找乐子的时辰,也有匆匆回去睡觉的,但到底不多,大家还都被赌坊内散发的提神香味吊着精神。于是杨树根也穿得严严实实,与几个荷官一道出门,因怕显眼,自是往后门走的,想翻过那石墙出去,孰料刚踏进后院,却见走在前头的领班脸色煞白地折回来。 “有……有人……死了……”那领班颤巍巍指了指后院方向。 杨树根仗着胆大,便走出去瞧了,空地上只竖着一根木桩子,空空荡荡,积雪在阴沉沉的天色下显得尤其脏。 “没人哪!”他以为领班开玩笑吓人,便转头笑道。 “上……上面……” 桩子上,正坐着一个驼背人,乱发飞扬,松垮垮的厚棉衣下摆被风吹得一掀一掀。 他径直跑到木桩底下转了两圈,才喃喃道:“哎呀,妈呀!这人,是怎么死在这上头的?” 借着晨曦微光,他终于看清上边的是个老太婆,穿着墨绿褂袄,两只粽子形状的小脚轻轻晃动,嘴巴瘪瘪的,正用茫然的双眼盯着他。他想了半日,方想起凤娟讲过幽冥街上的一个稳婆识破过她怀孕的秘密,于是惊恐之余还略略松了口气。 然而到了杜春晓那里,事件便不是那么简单了。 ※※※ 大姨婆一死,杜春晓便将在赌坊做事的女人都叫拢过来,除去被这噩耗搞得心神不宁的谭丽珍。她说话也是开门见山:“各位姑娘,谁若是肚子里有了,今天傍晚之前,私下到我这里来给个交代。” 话一说完,女人堆里便窃窃私语,有愤愤不平的,有哑然失笑的,有沉默不语的,也有大惊小怪抓着身边的人讲个不停的。其中一位脾性泼辣些的,当下便为难道:“哪有让人交代这些丑事的道理?这不是坏人名节?” “名节?”杜春晓冷笑道,“在这里成天被客人摸屁股,就不坏名节了?少废话啊,识相的到点之前来我这里,到时若没有,你们晓得我算牌准得很,当众让你们挨个儿算一遍,把事情揭出来,那可有得瞧了!春喜,你喜欢哪个男人的事儿可是我算出来的?银巧,你前儿把祖传玉镯丢了,可是我用牌给你找着的?还有菊芳、唐喜、花姑,你们可都听好了,别以为我做不出来!” “你明明也没给我算准……”一个用火钳将发梢烫枯的姑娘嘀咕了一声,全场哑然,似乎在掂量杜春晓这份要挟的可信度。 “没算准?”杜春晓摸着下巴沉吟道,“我记得你问的是你跟东街头那个……” “没没没!准的!准的呀!”那姑娘即刻神色惊慌地附和,将身子缩到了最后边。 “好了,我再重复一遍,怕有些没带耳根子来的听不清,傍晚吃饭的辰光过来找我,否则后果自负。现在,都散了吧。” 杜春晓轻飘飘坐下,将塔罗牌置于桌子中央,仿佛摆了一套刑具。 结果傍晚时分来交代的,只凤娟一人。 “并不是存心要瞒着,只是我们也是暂时在此处落脚,未曾想这里这么荒凉,待过些日子还要找个安生些的去处的。我与树根的事情若是告诉了老章,他必定不让我们一道进来做工的,这才撒了谎,只说都未成家,互相也不大认得。” 想是这姑娘对杜春晓的行动有些摸不着头脑,说话时眼珠子都不敢往上瞟,只盯住两只脚尖。杜春晓正捧着碗吃饭,一面吃一面听讲,嘴巴从未闲着,小刺儿趴在炕上奋力啃一块排骨,扎肉还笑他“挺有狗样儿”。 “那大姨婆可知道你怀上了?” 凤娟微微点了点头。 杜春晓冷笑道:“也是,你终日在谭丽珍房里头,终会在稳婆跟前显形。” “如今大姨婆却死了……” 凤娟傻里傻气地补了一句,倒让杜春晓觉得她单纯,于是安慰道:“我不过是有些事要查,所以问问。你莫要挂心,还与从前一样便可。” 对方的神情这才松快了些,忙不迭跑出去了。 杜春晓此时也吃完了饭,擦过油光光的嘴之后,桌子一拍,道:“咱们很久没去圣玛丽教堂看那帮小兔崽子了吧!” 【6】 圣玛丽教堂的晚餐会是费理伯最期待的,因庄士顿给了他一个生日——也就是今天,所以他能额外吃到一碗油汪汪的蛋炒饭,庄士顿还会在他的《圣经》上放一小包芝麻糖。费理伯有时候觉得,他之所以会活过十三个年头,挨过一个又一个饥肠辘辘的日子,就只是为了每年的这一天,比复活节过得还精彩。因为复活节他们准备仪式、举办弥撒得耗费大半天,人早已累到虚脱,哪还有力气吃东西。 但今天的费理伯却没有动过一口摆在面前的蛋炒饭,它闻起来很香,安德肋看着他的眼神里满是诅咒,费理伯猜想如果他在这一刻突然死亡,安德肋做的第一件事绝对是抢过他的饭碗大吃特吃,而非抱住他哭泣。所以费理伯用一抹讥笑回赠安德肋,对方果然愈发恼怒,吞了一下口水,问道:“你不吃吗?” 安德肋果然按捺不住,满心希望费理伯说身体不舒服,把美食推开。 孰料费理伯摇头道:“我等一下吃。” 他很讨厌安德肋盯着他,像狼在猎物四周不怀好意地徘徊,而且他已饿得头晕眼花,倘若安德肋趁神父不注意的时候过来抢,他根本就没有反抗的力气。所幸安德肋吃完自己的那份后,便与禄茂一起离开了,他便偷偷松一口气,将蛋炒饭倒入一个布袋子,裹在腹下,走出了用餐室。 不知为何,这几天的风刮得特别大,中午日头很烈,一到傍晚便开始阴冷,虽不刺骨,却总归还是会叫人心灰意冷。布包里的温热食物让费理伯有了一点力量,在天变得全黑以前,他必须用身体保证它不会变冷。饭里的油腥渗透布包粘满他的两只手,他小心翼翼地回到房间,坐下,将手上的油渍舔舐干净,遂在布包裹外边又加了一层黄纸,再将它塞进被褥。这样做是为了尽量让食物的油香不至于在房间内弥漫,被阿耳斐闻出来。虽然他并不担心这位外形文弱的室友,却无法相信自己的判断。 做完夜间祈祷,费理伯未脱长衫便躺进被炒饭捂得稀湿的被窝里,盘算着等待夜色降临。虽然他已经异常疲累,但一想到那件事,五脏六腑便遏止不住地欢腾。在这样隐秘的激动里挨了很久,他隐约听到阿耳斐平衡缓长的呼吸,猜想对方已经睡着,于是从被窝里挖出那包食物,穿上布鞋,悄悄出门。 他真的很饿,内心却已奏响幸福的凯歌,因为他也许无法把蛋炒饭吃个过瘾,但吃到冰糖也是一样的。所以……想到这里,他整个人已如踩在云端。 穿过小径的时候,费理伯庆幸没有下雪,虽然冷空气每每擦过皮肤都会产生刺痛。他想用深呼吸取暖,却更加地冷,只好尽量把脸缩在斗篷里,用布盖住口鼻。 踏入钟楼的每一步都让费理伯龇牙咧嘴,感觉手中那团食物已经完全没有了温度,他不由得急切起来,于是加快了速度。 一条人影闪过,头发很长,脚步悄然而急促,往红砖砌成的楼梯上移动。 “姐姐!”费理伯压低嗓门唤那人影。 她似乎没有听见,继续往上走,他只得跟住她,嘴里不停唤“姐姐”,然而她的行动总比他要快上许多,所以身影只能让他看清个大概。即便是那一丁点的线索,却已令他兴奋,甘愿追随一世,于是他紧紧抱住蛋炒饭,死死跟住。 顶层的铜钟静静垂挂于正中间,在雪光的反衬下变成诡异的幽蓝,仿佛里边至今仍挂着西满的人头。 “姐姐?”费理伯将饭团举起,“给你送吃的啦。姐姐?” “姐姐”没有答他,只是缩在钟后,一只被冻得有些僵硬的枯手紧紧抓住外翻的钟壁。 费理伯忙上前把饭团递出,那只手像是嗅到了葱油香,五指忽然变得灵活,抓过了饭团,便没有动静了。费理伯小心挨近了一些,又挨近一些。他并没有更大的奢望,只想在下去偷吃冰糖以前再看一看她。 第122节 “姐……” 那声饱含深情的呼唤被一股窒息的力量硬生生勒进了喉咙,他瞬间失去了呼吸,头颅变得燥热,血管内的血液疾速而艰难地循环,但他预感到很快身体每一寸都会僵化,动弹不得。于是他拼命抓挠那根缠在他脖颈上的钟绳,无奈越抓绳子收得越急,手上的油渍太滑,令他失去仅有的反抗机会。 很快,费理伯听见耳朵里的血液在“嗡嗡”惨叫,口中发出垂死之前的“咳咳”声。他竭力想画个十字,接受耶稣的召唤,但他双腿已经离地,神用一只无形的手将那孩子的头部往上拽。 这就是上天堂的感觉? 费理伯满心都是恐惧,开始怀疑庄士顿从前那些说教的真实成分,根本没有流出奶与蜜,根本没有天使的号角吹响,只有灵魂正被挤出肉体的痛楚! 正在悲愤绝望之际,费理伯突然重重坠地,遂听见一个女人歇斯底里的号叫。他直觉死神刚刚离开,于是爬起身来,却见两个黑影纠缠在一起,铜钟随两人的扭打剧烈晃动起来。他大张着嘴,捂住刚刚被勒得赤紫的喉管,手足无措地观战。 “姐……姐姐?” “姐姐”似乎听见了费理伯嘶哑的呼喊,其中一条黑影猛地向他扑来,他身体后仰、失控,随后便整个腾空,在寒夜里飞翔…… 坠落之际,费理伯看见钟楼底下已站着庄士顿神父与若望、阿耳斐他们,所有人都高举着提灯,面孔向上,仰视他疾速坠落的躯体。 “这就是我的幸福?” 费理伯浮出最后一个念头之后,脑壳便在坚硬的地面上砸裂,唯独那一碗蛋炒饭的暖意还在他冰冷的指间回荡。 ※※※ “这是什么意思?” 扎肉一脸茫然地看着教堂柴房内绑着的两个女人,都是瞳孔颜色蓝蓝绿绿的异国客,只是一个红发龇张,面孔苍白,一对生满冻疮且流脓的赤脚自发臭的皮草下露着,年纪暴露在眼睑与嘴角的纹路里;另一个则是金发飞扬,穿毛扎扎的毡袄,面有抓痕,鼻子通红,嘴里喷着白雾。 杜春晓一见这两位便乐开花了:“哟!还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瞧瞧,这两位冤家都在呢!” 庄士顿表情很尴尬,因为那红发的乔苏每每看见他进来,便故意俯低身子,露出领口下的一只乳房。而金发的阿巴见她如此放浪,便气得哇哇乱叫,奋力抬起被绑住的两只脚蹬她。夏冰好不容易才把愤怒的阿巴拉到一边,却依然无法阻止两人的怒目而视。 “费理伯死了。”庄士顿用哽咽的声音缓缓说道,“这孩子不知道为什么半夜要去钟楼,从那里摔下来……我们上去的时候,就看见她们在那儿厮打。” “知道原因吗?”杜春晓听闻又有少年横死,脸色亦随之沉重,不再冲阿巴嬉皮笑脸了。 庄士顿摇头:“不知道,乔苏说是那个哑巴女人要杀费理伯,她奋力上前阻止,结果还是有人丧命。” “那你把乔苏绑起来干吗?”扎肉深感不解。 “为了公平。”杜春晓接口道,“因为另一个人不会说话,所以无法证实乔苏是否说谎。只有各打五十大板,才能不被迷惑。” “没有错。” “现场还有什么?” “蛋炒饭……”安德肋抢道,“那天是费理伯生辰,所以神父给他一碗蛋炒饭,钟楼上散了一地的蛋炒饭,费理伯衣服上也全是,像是把饭塞在里边了。阿耳斐说,连他被子里也有蛋炒饭的油。所以当时,他应该是把饭藏在衣服里边,要留给谁吃的。” 石膏像一般的若望在一旁开口:“她们中间必定有一个是凶手,却不知是哪一个。” 杜春晓面向几近半裸的乔苏,说道:“那就先听听能开口说话的那一位怎么说吧。” 乔苏那张沧桑的脸懒洋洋抬起,神色异常冷漠:“因我有性命之忧,只能找这个教堂来躲着,藏在钟楼里头,身上带的东西都吃完了,饿得不行。所幸那孩子在钟楼打扫的时候看见我了,我求他别告发,给了他两块钱,后来他便天天给我带吃的来。昨晚我照常在老地方等他,未曾想左等右等都没来,却听见钟楼上有些动静,便跑上去一瞧,那哑巴正用钟绳勒着他呢!我情急之下,便抱住她大叫,可恨这哑巴疯了,居然还是把他推下楼了。” 阿巴像是听懂了乔苏的话,竟再度跳起,将头拼命往乔苏的腰腹撞去,被眼明手快的扎肉抱回。 杜春晓却弯下腰来,掰起乔苏的下巴,拿一对犀利的眸子逼近乔苏那张不堪的面孔,一字一句道:“既然那孩子这么照顾你,如今他死了,也未见你掉过一滴泪,可不像是昨晚会拼了命救人的模样!” 两人已近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这样长久的对峙被乔苏的一串狂笑打破,她笑得表情扭曲,眼白渗血,好不容易才平息下来,对杜春晓道:“因为现在我知道,那孩子该死。” 【7】 若望的花房依然保持“世外桃源”的梦幻,只是这一次,陪他享受仙境的是另一个死人费理伯。如今这孩子身上油津津的罩袍已被脱下,若望用洒了香草粉末的清水为他清洁皮肤,他雪白的手在费理伯的死灰色皮肤上缓缓移动。 门外传来阿耳斐的声音:“若望哥哥,神父大人托我来问一问,可把费理伯收拾好了?” “还要再等一等。”若望又将手指连同拭布一同浸入冰水。 “啊?哦……” 尽管隔着门板,若望还是能听到阿耳斐的迟疑,他只得叹一口气,道:“进来吧。” 门应声而开,阿耳斐穿过落英缤纷的干花花帘,走到若望跟前,看着头颅塌陷的费理伯。 “阿耳斐,在天主面前,我们是最亲密的兄弟吧?” 阿耳斐点点头,与若望一道为费理伯换好袍子,过程缓慢、艰难,却意外地平和。在亲历三次徒友死亡事件之后,他们似乎已经将恐惧驱除出了“字典”,更何况相比玛弟亚与西满被挖去眼球、绑扎头颅的惊悚,费理伯的死态已经算非常“平和”了。 “那个……有冰糖吗?”阿耳斐的声音气若游丝,额头蒙了细汗,像是对费理伯的灰色尸身有些无所适从。 若望看着阿耳斐,没有说话。 ※※※ 柴房内的乔苏被松绑,是杜春晓的主意,依她的说法便是:“谅她也不敢怎样,倘若要跟老娘耍花腔,将她直接交给潘小月便是。” 这一讲,乔苏反而哭闹起来,大叫:“你们该死!你们都该死!既不信我,就把我送到潘贱妇那里去!我不活了!”边哭边一把抓住杜春晓,摆出要找她拼命的架势。杜春晓也不急不恼,反而一把将她抱住,乔苏只觉双臂勒紧,整个人在她怀中动弹不了半分,只见对方咧开嘴,露一排黄渍斑驳的烟牙,笑道:“你倒是说说,那孩子怎么就该死了?” 乔苏挣脱不掉束缚,便用尽力气啐了杜春晓一口,骂道:“这里不干净!这些孩子也都不干净!早死早超生!” “她该不是真疯了吧?”夏冰忙上前替未婚妻擦去挂在眉毛上的唾沫,嘀咕道。 “真疯还是假疯,试一试便知。” 说话的人是若望,后头跟着神色恍惚的阿耳斐。 “若望,都安置好了?”庄士顿显然更关心费理伯的葬礼。 第123节 “好了!都好了!”阿耳斐抢先回答,似是要以积极的态度掩盖某些情绪上的秘密。 “这里所有的人都知道阿耳斐是你的亲生儿子。” 若望的话,像是一柄突然刺出的利剑,直抵乔苏心口。她果然停止哭闹,怔怔看着少年老成的“雪人”,石灰般的肤色将他的眼白衬托成淡黄。“雪人”将阿耳斐推到屋子中央,犹如展示一件没有生命的古董,他围着他缓缓打转,伸手掰开阿耳斐的眼皮,让他的眼球整个暴露,遂道:“看看我这位兄弟,他的眼珠,他的肤色,他的鼻子,啧啧……这是神和他的父母共同的杰作。乔苏女士,你若是不道出真相,那我们自会按照教堂的规矩来办。” “办……办什么?”乔苏一脸凄怨地看着神色恍惚的阿耳斐,“天主不是仁慈的吗?我还每个礼拜给你们的募集箱里塞钱!” “神父大人。”若望忽然转向庄士顿,正色道,“西满死了之后,你抽了犹达几鞭?” “十鞭。”庄士顿神情严肃地回答。 “为什么要给犹达肉体上的惩戒?” “因为他与西满同房,西满半夜出去的事情他知道,所以我施以这样的惩罚,告诫你们每个人都要爱护自己的同胞,将对方的生命视作自己的生命。没想到,灾难还是会发生……” “现在死的人是费理伯,与他同房的阿耳斐是否也该受到一样的严惩?” 庄士顿呆了半晌,勉强点了点头。 “那么……”若望从身后拿出一条末梢散成几片的黑色皮鞭,毕恭毕敬地拿到神父跟前道,“请动手吧。” 庄士顿只得接过,走到阿耳斐跟前。夏冰正欲上前阻止,却被杜春晓一把拖住。 一场庄严肃穆的酷刑即将开场,所有教徒都屏住了呼吸,事实上他们每个人都觉得这皮鞭早晚要抽到自己的背上,只是在那一天到来之前,心理煎熬远比肉体的痛楚要难过。 “哦!原来你堂堂一个神父,所谓的大善人,居然还会打孩子。”乔苏好不容易恢复常态,将惊讶转为冷笑,“也罢,今儿倒要看看大善人是怎么行凶的。” 说毕,便一屁股坐在柴堆上,不知从身上哪里翻出一支烟并一盒洋火,点上抽起,动作倒也轻松利落。 把阿耳斐的袍子褪下的时候,扎肉甚至能将若望脸上的狐笑看得一清二楚。阿耳斐那脊梁如蜈蚣一般自股沟上方延伸至脖颈的背部,因低温刺激而突起无数细丘,肩膀的起伏暴露出他紧张的呼吸。庄士顿扬起鞭子,自那张细瘦的背上扫过,很重,发出“啪”的响声。 这一鞭,将乔苏的眼泪抽下来了,她将拳头塞进嘴里,似要把几根手指一一咬断。鞭声沉闷而空洞,每一下都让阿耳斐自鼻孔里喘一口粗气,那声惨叫被硬生生压缩成急促短暂的“唔”,钉子一般掉落在地。 这样的场面令气氛无比压抑,连阿巴都停止了愤怒的狂吼,安静地张着嘴,旁观这残忍中带有独特恶魔之美的一幕。冷汗与血渍一齐自美少年的身上滴下,他紧皱眉头,用紧绷的躯体反抗痛苦。 “别打了!”乔苏突然大叫。 庄士顿的鞭子适时停下。 “是我……” 她已是泪流满面,上前将棉袍子拾起,欲盖上阿耳斐的裸背,却被若望拉住。 “不行!那是麻料做的土布,会使伤口糜烂。” 话毕,若望从袍子底下掏出一卷白纱布,并一个瓷瓶,将瓷瓶中的淡黄粉末撒在阿耳斐触目且纵横的鞭痕上,阿耳斐这才发出一记痛苦的呜咽。 “我现在给他消毒止血了,但是如果接下来你只要说一句谎话,剩下的几鞭就会继续,刚刚上的药不仅全部白用,还会腐肉蚀骨。” 乔苏一脸错愕地看着若望,仿佛不相信眼前这位肤色诡异的病态少年会有如此狠毒的城府。她模糊记得他是庄士顿最羸弱的孩子,每每去做礼拜,都会看见他站在最后边,用窗帘之类的东西遮挡自己,直到她从忏悔室里走出来,他才会突然跑上前抓住她的衣角,以可怜巴巴的语气道:“娘,我是天宝啊,你不认得我了?”宛若剥皮的羊羔。 眼前这只“羔羊”突然显露狼性,银发底下那张肉粉色面孔已全无先前的稚气,雪白的小“恶魔”就在她眼前用刀片一下一下切割她的心肝。庄士顿仿佛是被他控制的一个玩偶,只是机械地动作,虽面色凄怆,手脚却在听他人使唤。 “是我杀的!”乔苏一把夺过若望手里的纱布,为阿耳斐包扎起来,“都是我干的!我原本只是想在这里避一避难,让那小弟弟给我送吃的。谁知道,他说在这里老吃不饱,我给他的钱又不够多,还说想逃出这里去,我见他越来越难以掌控,转念一想,不如杀人灭口吧!” “如此说来,前头圣玛丽教堂那几桩命案便与你无关?”夏冰忍不住追问。 乔苏眼前掠过一丝幽暗的凄楚,遂道:“那三个人,也是我杀掉的。” “为……为什么?” 发问的是面色铁青的庄士顿。 “为了复仇!”乔苏两眼充血,额角浮起一根青筋,在红发下格外扎眼。 “你与潘小月的仇怨和圣玛丽教堂的教徒有什么关系?” 杜春晓猫腰上前,蹲下身子,帮乔苏为阿耳斐身上缠绕的纱布打结。 乔苏抬头,用古怪的眼神看着杜春晓,似是要倾诉,又更像是看见某个让她诧异的东西。她看见了什么?地底冤魂的手?费理伯脑浆四溅的最后时刻?阿耳斐背后滴血蔷薇般的伤口?她是如此缓慢地抬起手,抚摸阿耳斐背上的纱布,对着杜春晓浮出生命里最后一丝苦笑,遂将一件东西交予她手中。 “这就是答案。” 乔苏的遗言自口中一串黑色黏液一道流出,白晳的胸膛被液体染成踏雪赏梅的幻影。过了很久很久,乔苏那跪坐于阿耳斐背后的肉体才轰然倒地。 杜春晓缓缓打开右手,乔苏临死前给她的是一张塔罗牌——甜蜜如斯的恋人牌。 第五章 颠倒的愚者与死神 〔现状牌:逆位的世界,正位的月亮。 “我们对周围人的判断被全盘颠覆,一切朋友都是敌人,都有可能在瞬间夺取我们的性命。你看,水中花,镜中月,如今看到的都是虚影。”〕 【1】 谭丽珍已挨过了妊娠反应的折磨期,所以舒坦得很。凤娟也不知为什么,这几日竟老实了许多,虽有些心神不宁,可伺候得也还算周到。老章每天清晨都要过来打个招呼,问她需要些什么,夜间赌场开张之前便会托人送进来。这样的“少奶奶”生活,谭丽珍偶尔也会觉得不真实,非亲非故,不过是为这里打工的孤苦女人,人微命贱,何德何能受老板如此照顾?这样想着,思绪便又拉回到她出去买糕饼吃的那个傍晚,罩着漆黑斗篷的神秘人物以男女莫辩的阴绵声调告诫她:“快走!” 走?走到哪里去呢?一个孤苦伶仃的孕妇! 想到这一层,谭丽珍不由得苦笑,在寂静深夜里翻了个身,直觉有一只小手在腹内抓挠了一下,又热又痒,于是像要回应那婴儿似的,她伸手抚了一下肚皮左侧那个微妙的突起,那突起便渐渐平息下来。 那是活的?! 生命的律动令她不由欣喜起来,瞬间便将从前要把这孩子卖给人贩子的念头打消得干干净净。 “唔……”凤娟在另一张铺上翻了个身,睡得很熟。尽管赌场内现在正是沸反盈天的辰光,噪音却被墙壁上钉着的棉胎布吸得干干净净,所以赌场以外的地方就是另一个世界。 第124节 一只手蓦地蒙上谭丽珍的嘴,潮湿而紧密,却是一股叫人放心的力道,恰巧让她张不开口叫喊,却能顺利呼吸。 “有刀顶在后头,可觉得出来?” 那阴绵的声音再度唤醒她的回忆,她早已感知有一个硬物顶在腰后。 “我会把手放开,可你若叫出一声,我就把你肚子剖开!” 她僵硬地动一动头颅,表示完全接受这交易,那只手果然移开了,憋闷感随即消失。然而腰上那个硬物始终抵在那里,于是她忙不迭咬住嘴唇,竭力不吭一声。暗地里,她也有些安心,对那目的不明的不速之客并无实际上的恐惧,甚至还因为那句“快走”而倍增信赖。 “下床,跟我走,动作慢一些。” 移下床的辰光,她不由转头看了一眼凤娟的床铺,那小蹄子正发出轻微的鼾声。 谭丽珍已记不得是如何走到那蹊跷的半层中间的,这地方介于地下室与赌场中间,由下楼道中间的一个暗门进去。之所以看得清楚,皆因那神秘人还提着一盏灯,一团橘黄色的光自背后照清了前路。 那一层半埋于地下的房间,谭丽珍曾听一些荷官提起过,他们称之为“半仙房”,因里头进出的客人皆由潘小月、老章等几个要人亲自接待,想是极为尊贵的,所以唯“半仙”进得。于是她去问沈浩天,孰料对方登时冷下脸来道:“管好咱们自己的事,不该知道的少打听!” 如今,那“不该知道”的地界,却有人拿刀押着她去了解,谭丽珍想来觉得有些好笑,又不敢失态,只得屏息继续往前走。 通往“半仙房”的所谓“暗门”其实并不在暗处,却是清清楚楚的一对玄色木门,拿铜锁扣着,有些拒人千里的阴冷。 “打开。” 话音刚落,她眼前那团黄光近了,手里又多出一把钥匙来。这次她已气定神闲,知道自己并无甚危险,且神秘人身上有一股令她迷醉的气息,她曾在沈浩天身上闻到过类似的味道,系情欲与男性魅力打碎磨合出来的“迷药”。 谭丽珍推门踏入之际,顿觉舒服无比。富丽堂皇的银丝线墙纸,地毯上盛开大团大团的曼陀罗,一顶较赌场天花板上更华丽的枝形吊灯发出刺目的光,四根血红廊柱下放着青铜龛炉,每一只都自镂空的盖顶边沿伸出三个怒目圆睁的兽头,廊柱中央摆有一张胭脂木圆桌,正前方一片似用石砖垒起的台阶,上方一帘紫红色天鹅绒布垂着,似是后边有一片窗户被遮起,她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可能,因那是地下半层,哪里还能安上窗子? 神秘人在她背后轻轻推了一把,示意她继续往前走。绕过左侧的柱子,往里去,方看见那里同样垂着一件绒布帘子,墨绿色,看起来有些泛乌。 “揭起来。” 她想也不想便将布帘揭起,因已经有些习惯被对方指挥。 布帘后头的景象却叫她半日缓不过劲儿来。 那是一道监狱内才能看到的铁条焊制的牢门,极小,只容得下一张铺有棉被的单人床。铺盖很脏,带有血迹,看上去却是蓬松的,一个头发因长久未洗而打结成油条一般的女人躺在上面,面容呆滞,口中偶尔发出呻吟,挺起的大肚皮似是随时会崩破。床下堆了一叠油汪汪的碗碟,脚边一只马桶散发出恶心的臭气。那女人似乎习以为常,也不惊讶,只侧转身,半眯着眼看着谭丽珍,嘴里还在咬一个苹果。 “可认识她?” 神秘人的声音游魂般钻入她的耳膜。 谭丽珍拼命在记忆深处搜索,她是谁?她是谁?到底是谁?于是越搜索越眼熟,有些零碎片段开始往同一个方向凑拢,终拼成一盏白炽灯,照得她脑中豁然开明! “是……碧……碧烟?!” “碧烟”二字出口,她才拼出了完整的答案。没错,就是那位与赌场某个荷官合谋诓财而被送回老家的女招待,人人都以为她早已在千里之外的地方,却不料她就隐居在赌场底下,被折腾成面目全非的一个人。谭丽珍清楚记得,碧烟与她的相好被人赃并获之后,老章当着众人的面将两人押到潘小月跟前听候发落,碧烟脸上未显出一丝惊慌,反而挂着认命的凄楚表情,既不求饶,亦没有流露惊恐,只那样安静地跪着,周身散放异常的清高。关于碧烟的脾性,谭丽珍是晓得的,她永远是这些姑娘里头打扮最齐整、头发最光亮、妆容最细巧的一个,不参与讲是非的群体,也没取笑过谁,只做自己的事,吃自己的饭,所以这样有些冷艳的女子居然找了相好,让她们深感意外。那时碧烟还未显出怀孕迹象,微微隆起的肚皮在紧绷的旗袍下深藏不露。 所以事后潘小月能放过碧烟一马,众人都道是她必定私下找老板求情,将怀孕的事告知了,才得以全身而退。 如今看来,那些众人坚信不疑的故事,竟都是编造的。眼前蓬头垢面、皮肤苍黄、体态臃肿的碧烟才是真实的,从前的清高、秀美,以及不随波逐流的莲花气质,早已被抹杀得干干净净,现在的她只是一位即将临产的妇人。 “看来你还是没有忘记好姐妹呀。”神秘人兴奋得“咯咯”直笑。 “哪里是姐妹?只是认识……” 她这才不安起来,下意识地捧住那快六个月的肚皮。 “中国有句古话,叫‘欠债还钱’,这位碧烟姑娘之前偷过赌场太多钱,在这里替潘老板干一辈子苦工都还不完了。不过,我们还是替她找到了非常完美的还债方式,她不仅可以衣食无忧,还能把孩子平安地生下来。” 神秘人的声线蓦地变得自然了,是一派温柔男音,如溪水流过指尖,清爽、平缓。 “那……那生下来以后呢?” 不知道为什么,她内心的恐惧无端地愈积愈浓。 “哈!哈哈!哈哈哈哈!” 床上待产的邋遢孕妇突然发出爆笑,她勉强支起身子,靠在墙上,双下巴在领口擦来擦去,显得极为狼狈:“生下来以后,孩子就不见了,就不再是我的了!不见了……就不见了……不见了,不见了,不见了……” 碧烟不停叨念“不见了”,像是对自己讲,眼睛却看着神秘人,哀怨、绝望。 “你们这些女人为什么一定要给自己增加负担呢?”神秘人缓缓除下罩在脸上的斗篷,露出一头卷曲的金发,修剪精致的络腮胡与水蓝色眼珠被吊灯制造的明黄色光照得明艳可鉴。那不是一张俄罗斯人的鲁钝面孔,俊俏里有着沧桑,眼角的细纹正泄露年龄的秘密,谭丽珍这才看清这个西洋美男子的手,修长、苍白,指节上有白色绒毛。 他的动作是那样缓慢,仿佛时间从他身边流过时会变得迟钝,每一秒都无声滑掉了,他像是从哪个神秘国度派来的巫师,有操纵世界的能力。 “你是谁?” 谭丽珍并非真不记得他是谁,他第一次来赌坊的时候,还是她领着他来到玩百家乐的台子上,因他不似那些红毛鬼一般粗鲁,毛领大衣底下系整洁的三件套西服,金表的细链子在胸口弯成一道光滑的弧线,每一个笑容里都是有勾引的。这样的妙人儿,碰上一回便铭记终生。 “叫我斯蒂芬就可以了。”他微微欠身,像置身于一场上流社会的豪华晚宴。 她险些迷失在他的温柔里,然而监牢里那只马桶的臭气适时将她熏醒,于是怯生生问道:“你……你要把我怎么样?” “别担心。”斯蒂芬像中了蛊毒的太阳神,笑道,“只是要请你看一场表演。” 这个时候,斯蒂芬好似完全不在意他的“老朋友”杜春晓已在赌坊落脚的事情。 【2】 乔苏的皮肤已经微微发蓝,她如此安静,像睡在礼拜堂高台上的一樽雕塑。从侧面看,她的鼻端与乳房一样高耸,下巴尖翘,依稀可辨她年轻时候的绝色。阿巴突然上前,狠狠垂打尸体,扎肉将她强行拉开,她气呼呼地冲扎肉啐了一口,这才安静下来。 “我再说一次,人不是我杀的。”若望眼神平静如水,“我给阿耳斐用的是止血药,毒不死人,她也没有吃过东西,难道因为我离她最近,就一定是凶手?” “我也不信你是凶手。”杜春晓笑道,“若真是你,也不会费那么大劲,挑唆你师傅打她儿子来逼供,可是这个道理?但是……” 她拿出一张魔术师牌,在若望眼前一晃而过,道:“假设说,你原本只想让她认下杀费理伯的罪,未曾想她却要讲出更多的事情来,这事情恰好是你不想让大家知道的,于是临时暗下杀手,也不是不可能。乔苏是中毒死的,这里最容易弄到毒药的便是你了。太多植物里都可提炼毒药,包括一品红、虞美人草、南天竹、马蹄莲……啧啧,有不少可是在你花房里见识过的,倘若调理得当了,都可置人于死地,你又如何证明乔苏中的毒与你无关?” 第125节 “够了!” 忽然大叫的竟是平素最镇静的庄士顿。 “安德肋,你去街东头的赌坊走一趟,帮我带一封信。” “是。” “是要去向潘老板通报她又少了一个仇人?”杜春晓有些刻意发难。 庄士顿无力地摇了摇头,道:“我只是希望她明白,有罪之人终将受到惩罚,一切悲剧都是有因有果的,希望她能领悟,停止杀戮。” “可惜呀!”扎肉晃着脑袋道,“这娘们若是能听您的,也就不会在幽冥街开赌场了,您说是不?” “阿耳斐,你留下,其余的人请暂时回你们的房间,还有三位外来的客人,你们能否也一同离开?” 庄士顿没有理会扎肉,却径直下了逐客令。阿耳斐已穿上黑袍,坐在乔苏身边怔怔瞧着,许久才伸出手来,抚了一下她僵硬的面颊。 众人正往外走,却听见一记尖叫,有个人影疾速向若望扑来,紧紧扒在他的背上,咬住他一只耳朵,血浆自若望雪白的鬓角流下。他显然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挣扎号叫,旁边的人围成一圈,却无人敢上前阻止发了狂的阿耳斐。两人纠缠了好一阵,若望像纸浆一般惨白的头颅上终于有了货真价实的“血色”,许是从未见识过若望如此狼狈,连庄士顿都不知该如何将他们分开。这两位少年似是已紧紧长在一起,一旦强行将他们分离,五脏六腑便会流出一地! 当扎肉与夏冰好不容易把发狂的他们拉开时,阿耳斐已是涕泪滂沱,牙齿上都是血,似刚从棺材里出来的妖怪,他失控地怒吼:“是你!是你!一定是你!是你杀了她的!是你!玛窦也是你杀的!是你!是你那一晚把我们都叫出来!是你说要惩罚偷盗者!是你!” 若望被杜春晓扶起时,血像油彩一般画满他的脸,右耳上裂开了触目的伤口。他似乎并不知痛,却是歪着头颅看阿耳斐,眼神有些怔怔的。杜春晓只得拿起用剩下的纱布按住他的耳朵,他方才觉出了疼,条件反射一般转过头又盯住杜春晓,看了好一会儿,才吐出一句话:“娘,我是天宝呀,你的儿子。” “怎么?被人揭穿了,就开始装傻了呀?”扎肉也不管若望伤得怎样,劈头便给了他一掌,他并未躲闪,却是拿同样洗得清明透亮的眼神看着他,枯淡的瞳仁里掠过一丝诧异,遂晕倒在地。 “凶手!凶手!杀人偿命!杀人偿命哪!”被夏冰死死抱住的阿耳斐宛若疯神附体,撕心裂肺的呼喊在整个圣玛丽教堂久久回荡。 ※※※ 庄士顿用一杯神奇的药酒让阿耳斐安定下来,他看着沉睡中的教徒,眼角还有一道干涸的泪迹,因剧烈动作而崩开的伤口,已让血渗过纱布,浸入单薄的棉袄。庄士顿这才记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给孩子们添置新衣服了,他们现在一个个穿得比乞丐还破烂。 “要不然……你们带着几个孩子去别的地方躲一躲,我看这里不能再待了,太危险了。”杜春晓终于忍不住在庄士顿面前摆了一副大阿尔克那阵形。 过去牌:颠倒的太阳。 “过去的苦难从未离去,圣玛丽教堂的孩子一直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太阳颠倒,说明没有光明。” 现状牌:逆位的世界,正位的月亮。 “我们对周围人的判断被全盘颠覆,一切朋友都是敌人,都有可能在瞬间夺取我们的性命。你看,水中花,镜中月,如今看到的都是虚影。” 未来牌:正位的隐者。 “只有躲避,都藏起来,才能继续平安地过日子。难道你不想?” 庄士顿看着那张隐者牌,嘴唇微微颤动,半晌才道:“杜小姐,谢谢你。” “不客气。” 话毕,杜春晓便转身自阿耳斐房中走出。 夏冰在一旁忍不住问道:“看样子他们是不会走了,这是要谢你什么?” “谢我没亮出这张牌。” 杜春晓自腕下滑出一张牌——正位的恶魔。 ※※※ 扎肉这几天总是缠着潘小月,床上缠住,床下还是缠住。当然,这种“缠”也是有分寸的,给出一点甜头,牺牲一点姿态,将对方勾得狼性十足,到后来不得不唤他“爷爷”。一个骗子很多时候骗的就是女人,所以床上功夫一定要牢靠,有一点马虎就要坏事。扎肉有扎肉的“尊严”,便是让潘小月心甘情愿捧出金山银山给他。依小刺儿的话讲:“扎肉哥干什么都成,能把阎王爷骗得从生死簿上划去他的名儿!”于是乎,他愈发自觉高大起来。 每每想到能将这样矜贵的母老虎收拾服帖,扎肉便满心欢喜,尽管圣玛丽教堂那些莫名其妙的血案令人心神不宁,但钱财是他最好的安慰。三人带着阿巴,往西街头走去,因见到了老朋友,阿巴显得极兴奋,左顾右盼,嘴里不停“阿巴阿巴”地叫唤。一个膘肥体壮的俄国娼妓慢悠悠地自巷子里走出来,到一个摊子跟前买大葱卷饼,孰料那小贩收钱的辰光在她胸口蹭了一把,那妓女自然不肯答应,于是叽里呱啦一通大吵。因她嗓门极粗,张口便能震撼半条街,不消一刻,摊边已围了一大帮子人看热闹,中间还时不时有些喝彩。 杜春晓他们原本也未在意,只顾往前走,孰料阿巴一听那声音便往那人堆里钻,他们只得跟在后头,夏冰边走边抱怨:“女人都爱看热闹,哑巴都不例外!” 孰料阿巴钻入之后,不但没有观战,反而将那娼妓拦腰一把抱住。娼妓吓了一跳,回过头去看她,遂大吼一声,将身子挣脱,劈头给了阿巴一记耳光,将她打了一个踉跄,仰面跌倒在地。原以为以阿巴的脾气必要发飙,爬起来与之拼命,未曾想她爬起来再次抱住那妓女,嘴里一直干号。妓女也不再打她,竟抱在一起大哭起来。围观者无不瞠目结舌,原本与之争吵的小贩怔了良久,方回过神来,嘴里只叨念:“完了,俩疯娘们又碰一块儿了!” 阿巴与那娼妓抱头痛哭了良久,娼妓嘴里含糊不清说了些俄语,阿巴只顾“阿巴阿巴”地应和,原本想看好戏的一众闲人觉得无趣,便也渐渐散了,只余下杜春晓等三人还在那候着。待身边空了,她方才凑上前问那小贩:“听小哥儿刚刚说‘俩疯娘们又碰一块儿了’,像是认得她们?” “当然认得!”小贩冷笑道,“她们都是在这里做下流买卖的,刚缠着我瞎闹的婊子叫什么苏珊娜,那哑巴是她妹子,不清楚叫什么,整天‘阿巴阿巴’在那儿拉客。半年前哑巴妹子失了踪,找了好一阵子没找着,那娘们就还自顾自做生意去了,这倒好,又回来了。野鸡又多一只。” 三个人瞬间沉默下来,不知该如何是好。若趁此将阿巴送回她姐姐身边,今后她便又恢复皮肉生涯,苟且偷生;若将阿巴带走,赌坊也不见得会收留她,已经有了一个小刺儿了,再多个残废来白吃白住,依潘小月的冷血与精明,是断不可能点头的。左右为难之际,苏珊娜已牵着阿巴的手,泪眼婆娑地走到三人跟前,刚要开口道谢,不料却劈头认出了先前给她锡制假银的扎肉,于是上来抓住他领子狠狠拍了几下。扎肉也晓得是冤家路窄,不敢反抗,只缩着头任她打了出气,顺带着朝一边看戏的小贩笑道:“果真姐俩儿都是疯子。” 待出完了气,苏珊娜方对杜春晓他们道:“老天保佑你们!我妹子算是碰上大好人啦!” “你们今后怎么办?”夏冰忍不住问道。 “我已经攒够路费了,跟妹子一起往南走,离开这个鬼地方!”她边讲边狠狠瞪了那小贩一眼,有某种要摆脱噩梦的愉悦感。 忽然,苏珊娜似想起什么,拍了拍阿巴的肩膀,又从上到下打量她一番,将她转了几圈,再摸摸她的肚皮,遂挥舞双手大声对她讲了几句话。阿巴露出迷茫的眼神,低头看看自己的身体,再抬头看看姐姐,随后摇了摇头。苏珊娜遂又哇哇说了许多话,猛力摇了摇阿巴的肩膀,她仍是怔怔的,毫无反应。苏珊娜只得转头道:“我这妹子,也不知道跑去哪里待了半年,现在回来什么都不记得了!” 杜春晓与夏冰互望了一眼,双双露出无奈的笑:“看来,疯子也只得与疯子待在一道才好。” 于是向苏珊娜姐妹道了别,继续往赌坊走去。 【3】 哈爷逛窑子是逛出精来的,他曾经跟米行老板周志夸过海口:“世上只有我哈爷看不上的婊子,没有我摆不平的婊子。”周志当下跟他抬杠道:“那赌坊的潘小月你可敢睡?”哈爷狠狠啐道:“我呸!潘老板那是婊子么?说话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纵没闪着,早晚也得被潘老板给割了!”遂二人哈哈一笑便也完了。 自然的,窑姐儿对哈爷也是极欢迎的,只道他有些隐秘的好处,讲不出来。事实上这“讲不出来”的好处里必定是包括了出手阔绰这一项,否则纵是他底下那玩意儿真是“金刚钻”也不会受待见。哈爷每月逛风月楼,找的窑姐多半都是固定那一两个,并不见得是头牌,但一定是看起来顶亲切随和,人缘极好的那一批。所以那天他进来出手便给了老鸨五十大洋,要包新科花魁韩巧儿的夜,老鸨当下还不太高兴,因他原本叫另一些,到最后也会出那个价,于是有些推三阻四,哈爷长叹一声,道:“咱能不能别这么见外呀?”老鸨这才讪讪笑着,将他送入韩巧儿房中。 虽买的系全夜,事实上哈爷到后半夜便出来找老鸨,只说了一句话:“我要给巧儿姑娘赎身。” 老鸨刚要开口拒绝,哈爷便将大张银票拍到台面上,是她无论如何都舍不得推开的价码,于是当下便将韩巧儿叫下来,问她可愿意就此从良,跟了哈爷。那姑娘红着脸,垂头沉默了一会儿,总算抬起下巴,道:“原进这地方也不是我自愿的,自然想有个好依靠,既然哈爷不嫌弃,我便恭敬不如从命。” 一番话倒也是态度明确,于是敲定了让韩巧儿次日一早收拾好东西,便让哈爷接走,哈爷便欢天喜地地去了。 次日清早,韩巧儿已摘下花里胡哨的头面,穿了白底蓝花染布的棉袄,扎了头巾,打扮与普通东北女人无异,只脸蛋儿要俏丽一些。在老鸨的房内等着哈爷来接,与姐妹的“道别酒”喝了三四盅,因她走得太急,为她践行的窑姐均是脂粉未施,灰头土脸地便来给她道喜,场面煞是感人。 第126节 孰料直等到晌午,哈爷还是不曾出现,韩巧儿便有些急了,想差风月楼里的小厮去打听,却突然想起竟没人知道哈爷住在哪里!细想一想,哈爷除了大摇大摆沿街晃荡的时候跟几个铺子的掌柜插科打诨一番之外,全无半点他的私人信息,只知此人是臭名昭著的人贩子,靠吃拐儿饭发财,整个县城里一半小叫花子均是他的摇钱树,其余便不得而知。如此行踪不定的一个人,拿了大张银票连夜赎走了风月楼的头牌,次日却不来领人,可是让老鸨与头牌都又气又好笑。 殊不知,此刻的哈爷也没好过到哪里去,因他正在赌坊后院里挂着,股部开了洞,插在木桩子上做“人刺”呢! 哈爷的死,让潘小月大发雷霆,命人将杜春晓抓住,两只手按在她房间那张贵气十足的桌子上,闪亮亮的铁钉已微刺进她的手背,只待“一锤定音”。 “杜小姐,你当我这里真是吃干饭的地儿呀?让你们这几个废物在这儿混吃混喝那么多天,找赌坊麻烦的凶手竟还没找着,反而多弄了个小叫花子进来,甭当他个儿小,趴着走路,我就不知道了。你们这是把我潘小月当猴儿耍呀?” 潘小月将鸭屁股发型重新调整了一下,发梢全部用橡皮筋往里绑了,露出精瘦的脖子,显得愈发有女人味。扎肉在旁已是心惊胆战,因据他所知,潘小月打扮得越是细致,语气越是平淡,内心便越是愤怒。 “我们怎么敢哪!潘老板!”杜春晓只得咧开嘴赔笑道,“我们这几日不也都在四处走动嘛,想揪出那凶手来。如今倒是已有些眉目了,不过……” “不过什么?” 杜春晓感到钉尖又往皮肤里深了半分,于是倒吸一口冷气道:“不过潘老板也瞒了一些情况,让我不好意思追查下去。” “瞒了些情况?”潘小月的声音又绵又软。 扎肉额上已直冒冷汗,因晓得他那不识抬举的老乡即将被贴肉钉在台面上,于是冲上前狠狠抽了她两个大嘴巴子,骂道:“杜春晓,我说你甭给脸不要脸啊!还敢说潘老板的不是?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啊你还是活腻歪了?” 杜春晓只得抬起一张被掴成乌紫色的脸,眼巴巴地望着扎肉。她当然晓得扎肉那是在护着她,替她说话,但这必定让潘小月嫉妒,唯独打她,才能让潘小月放过她。不过他们俩都不算惨,最惨的却是夏冰,他因奋起反抗,要去保护杜春晓,反而被打得鼻青脸肿,已满口血牙倒在地上。红色液体的出现,令原本便剑拔弩张的暴力气氛又提升了几分。 “斯蒂芬……”杜春晓红肿的腮帮子吃力地蠕动着,口齿虽不清晰,但那三个字却是人人都听得清楚的,包括潘小月。 她果然一把抓起杜春晓的下巴,让这位女神棍瞬间疼出眼泪:“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斯……蒂……” 潘小月放开她,只冷冷道了两个字:“快说。” 杜春晓大喘一口气,馒头一般的脸上竟挤出一丝滑稽的笑:“潘老板,您明明是漏掉了一位与赌坊关系密切,又很危险的大人物。他表面是英国绅士,长得俊俏迷人,背地里却尽干些见不得人的坏事,坏得流脓出血。我说的那一位,你可认得?” 那面目涂描得一丝不苟的女人果然语塞,过了好一阵才回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是那个东西。” 杜春晓往壁炉那边努了努嘴,道:“上头那幅是斯蒂芬画的。” 与第一次进房看到的一样,画中的鬼头裸男仍在追踪惊惶失措的少女,少女身后的不只是魔鬼,还有星星点点的鱼形光斑,宛若睁在暗处的妖眼。 “你认得他?”潘小月一边眉毛高高挑起。 “这么说吧……”杜春晓似是已忘记了手背上的威胁,复又坏笑起来,“他化成灰,我都会一点一点把那灰收集起来,洒进粪坑里头!” “说得好啊!” 壁炉边突然裂开一个口子,那里用乳白色油漆粉饰过的暗门开了,斯蒂芬从里面走出来,穿同色的三件套西装,还是春风满面,举止优雅,一如杜春晓初遇他的时候,更似在上海的红石榴餐馆内再度相逢的时候。有些男人愈老,便愈是能教人神魂颠倒。 斯蒂芬的逼近,宛若梦魇踏着轻快的脚步而来,令杜春晓身上的每个毛孔都炸开了。早已远去的逼仄回忆又调转枪头,直奔她而来。 “我就知道,你又在干这种畜生不如的事!”她的声音如果是毒液的话,现在早已喷满斯蒂芬的全身,将他烧灼得面目全非。 他没有生气,却是走到桌前,掰起她的下巴,欣赏她眼中愤怒的火焰。 “啧啧……”他发出虚伪的叹息,“女人的记忆果然是可以编造的,总是随着自己的需要而变化,所以现在在你调整过回忆的脑子里,我就是十恶不赦的恶魔,你却是无辜的纯情天使,手上从未犯过人命,是不是?” 她转过头去,避开斯蒂芬的调戏,却不小心撞上夏冰困惑的眼神,于是僵在那里。这是头一次,夏冰见识到他的女人居然会有惶恐与痛苦。 “啊!啊!啊!啊!” 惨叫一刀刀割在夏冰的心上,他眼睁睁看着铁钉钉入杜春晓的一只手背,发出切断手骨后的一声脆响。因挣脱不开两个大汉的绑押,他只得回头看全无束缚的扎肉,孰料扎肉却站在那里,只右面颊有一丝微颤,眼神却是宁静的。 “扎肉!救她呀!扎肉!!!!” 夏冰力竭声嘶,却见潘小月亲昵地伸出双臂抱住扎肉,似环住猎物的蜘蛛,喃喃道:“扎肉呀,这两个人虽是你的老乡,可你护着他们可曾捞到过好处?狼吃肉,狗吃屎。你跟着谁混有肉吃,可整明白了?” 扎肉无声地点头。 “唉!这就对了!”潘小月笑吟吟地拿过刚将杜春晓固定在桌子上的锤子,递到扎肉跟前,“我潘小月喜欢的男人,都得做事做得狠,干净利落。用得着的人,就留着,用不着的人,就不留了。什么人在我这里用得着呢?自然是你这样的,斯蒂芬这样的,还有像杜小姐那样欠了我债没还清的。不过这最后一种人,可是要提醒她记得自己还用得着,否则怕是要忘在脖子后头了,我的钱又去哪里要呢?来,替我提醒提醒你老乡。” 杜春晓那只被钉入桌面的手有一抹朱红色液体自那钉子戳入的伤口处涌出,蜿蜒在青筋密布的手背上。她拼命用深呼吸止痛,尝试动自己的手指。还好,五根都还能用,她并未瞬间沦为残废! “来呀,扎肉,等你呢。”潘小月手中的铁锤已递到扎肉鼻子底下,“我说这可是……” 话未说完,扎肉已干净利落地将杜春晓另一只手“尘埃落定”,那一记闷响自她手底传来,像往心脏里狠狠扎了一下。原以为会换来一声嘶哑的号叫,孰料她却抬起头来盯住他,一声不吭,眼睛里都是血丝,嘴唇咬破了一层皮,翻出绯红的肉色。她似是已忘记了痛,唯有被挚友背叛的辛酸哀怨。安静了好一会儿,方才“哇”的一声吐出一摊黄水。 “乔安娜,你应该知道,拔出来的时候会更痛。”斯蒂芬语气平静,似是在讨论一部无聊的爱情小说,“不过你承受过更大的痛苦,所以这都不算什么,对不对?” “求求你……”杜春晓发出气若游丝的呜咽。 “什么?”斯蒂芬俯下身体,拿右耳挨近她的嘴唇,显然还嫌对她的折磨还不够过瘾。 “求求你……我……我怀孕了……” 话毕,杜春晓便晕倒在桌上,直至两只铁钉自手上拔离的辰光才被剧痛惊醒。 【4】 在潘小月眼里,男人比女人更能撒谎,扎肉就是证明,尤其是他声情并茂地对她编造胸口那只肉蝶的故事之后,她确有一刹那动了真情。当时让她自扎肉的“爱情电影”里醒悟过来的便是斯蒂芬,他提醒她去查一查报纸,是否真有叫巧蝶的女人偷盗夫家财产逃跑后跳楼自杀的新闻,结果必然是教她失望的。 “没人能骗倒斯蒂芬。” 潘小月自十四年前头一次见到这个英俊的英伦男子时,便这样对自己说。 那时的他比现在要年轻,面颊更圆润,眼睛里藏了两汪碧蓝的湖水,看什么都像一块丝绸抚过。毫无疑问,她当即便自甘堕落起来,放下赌坊掌柜的尊严与操守,一心一意地沉溺于他用甜言蜜语与太阳雨一般温馨滋润的性事构筑的陷阱,她为他痴狂过、心碎过、绝望过。她是被男人抛弃的软弱妇人,几番坎坷才来到这样的鬼地方自力更生。虽然她是有资历的,智商亦不低下,却独独着了这洋鬼子的道。 她心里明白,斯蒂芬这样的男人不可能在一个女人身边待牢一辈子,或早或晚,他都会离去,只留给她一生一世的背负。这“背负”里既有隐秘且黑暗的生财之道,亦有令她无法豁出身家性命去的牵挂,所以她是恨死了他,却又不得不依赖他。多少次她都有拿刀将他剐成碎片下酒的冲动,夜夜临睡前咒骂他上百遍,但当某一日他再度出现在赌坊,依旧是温和有礼、笑容可掬,看每个女人的辰光都媚眼如丝,她才发觉自己早已经不爱他了,那些曾经烈烈如焚的情愫早已在十四载的磨砺中化为齑粉。然而最令她苦恼的是她居然连最浓烈的恨也一并烧毁在岁月中了,与他对坐相望的刹那,她便收起了杀心,露出一抹苍凉的笑。 第127节 “你还是与十四年前一样美。”他轻轻将自己的手心盖在她的手背上,那样甜蜜体贴。 她将手抽出他的包围,只淡淡道:“你满口谎话的习惯竟也与十四年前一样。” “我何必骗你?骗你的坏处,这十四年里尝得还不够多么?” 这一句,自然亦是当不得真的,她却连责怪他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脑子里浮出“求财不求气”这样的话来,于是不得不回道:“这一次能留多久?要找的人可曾找到?在我这里帮些忙成不成?” 他不讲话,只是喝手里的热茶,只当是应下了。 ※※※ 无人能将其骗住的男人,多半是永远不怎么信任人的,于是请了郎中来为昏迷不醒的杜春晓诊断,那郎中切脉之后便点头道:“确是有三个月了。” 夏冰还被关在地下室内,绑在当初用老鼠吓唬扎肉时捆过的那根木十字架上,双手缚成软绵绵的“一”字,衣裳只剩一件破洞的宝蓝色套头毛衣,看上去像是黑的;那副圆黑框眼镜早已不知去向,东西与人看起来都是模模糊糊的。他蓦地想起杜春晓总嫌他的眼镜难看,劝他换金丝边的,也不知为什么,他终究也没有换。现在想起来,竟有些后悔,若是换了,也许抱住她的时候,也就不必因接吻而把它摘下,以至于看不清她的眼神与嘴唇,只在口水里觅到一点烟味。但他晓得,她不是第一次,亦没有要隐瞒的意思。依稀记得,在青云镇时的某个夏夜,她喝了一点青梅酒,脸蛋红红的,有些豪放起来,便急急关了铺子,抱住他绕到书架后头的木板床上去了。她并无一点玩笑的意思,认真除掉衣服,青梅酒的浓烈气息将他团团围住…… 自那以后,他无论对她的过去多陌生,都会用那一夜手忙脚乱的性事来安慰自己。他甚至记不得她是否是第一次,此后兴致来时,亦会莫名其妙地做,那份肌肤相缠的亲密总教他放心,身体在自然起伏的同时总在不停叨念:“她是我的,她是我的……” 想到这一层,他便忘记了伤口造成的阵阵刺痛。所幸室内并不太冷,他只求杜春晓两只被钉穿的手掌能奇迹般痊愈,或者她又灵机一动想出怎样的妙法,让潘小月放过他们。再或者扎肉将从周志那里诓来的钱拿出来抵债,留了两人的活路也不一定。 正胡思乱想之际,却见扎肉进来,身后跟着两个小厮,各自拿着一个大碗。 他们给夏冰松了绑,他烂泥一般倒下来,被扎肉牢牢抱住。他用尽力气抬头,说道:“春晓怎么样了?” “她好得很,你顾好自己便成。” 扎肉话毕,命小厮将两个大碗放到桌上,一个里头堆着馒头,另一个里是一大碗金黄的小米粥。夏冰方才想起自己从昨天被折腾到现在,已是粒米未进,因一直挨打,身上又疼,也便觉不出饿来。如今闻到食物的香气,馋虫才被勾起。于是他又看了看扎肉,对方冲他抬抬下巴,示意他可以动嘴。夏冰这才拿着馒头胡乱啃咬起来,米粥喝得太急,自嘴角顺着脖子往下直流。 扎肉也不说话,只点起一支烟来抽,静静地看他填肚子,显得有些沉闷。等夏冰吃完,他方才拍拍对方的肩,慢条斯理道:“兄弟,我对不住你了。” 夏冰脸上露出一丝茫然,因刚受到食物的安慰,思维有些钝钝的,竟还笑了一下。这一笑,扎肉的神色愈加沉重,皱着眉头道:“兄弟,你有冤报冤,有仇报仇,我扎肉干的营生,本来就讲不了义气,所以你做了鬼可别怨我呀。要怨,就怨其他人。可听明白了?” 未等夏冰反应过来,两个小厮便上前将他双手反剪,拿白布条堵了嘴,手脚捆结实之后,他只觉眼前一黑,半日才觉出是被麻袋罩了,空气即刻变得灰蒙蒙的,能闻到一股血腥味儿。夏冰从未如此恐惧过,似乎都能听到黑白无常正尖声大笑,刚刚被黄米粥滋润出的温暖瞬间被抽得干干净净。透过麻袋的织线缝隙,他看见外头的墙壁在移动,随后干冷侵袭进来,有雪子轻轻落在麻袋上,原来已到露天。刚刚适应了那温度,却又整个人被高高抛起,遂落回到一个柔软又臭气熏天的地方。他一动也不敢动,只是屏住呼吸,猜想下一刻要遭受的待遇,随后眼前空隙里的景物又活动起来。他拼命挣扎,滚来滚去,却怎么也滚不出草堆,身上倒也暖和一些了。颠簸与摩擦让他多少有了安全感,同时心里也明白,那大抵是通往地狱的路。 也不知过了多久,夏冰发现四周又安静下来,心脏不由紧缩,因知道路已到头,接下来便要看造化了。他果然被抬下草堆,绑在一个潮湿粗糙的杆子上,直觉是一棵大树。他此时想到该保存些体力,说不定还有反抗逃跑的希望,于是便也不再挣扎,靠在树干上歇息起来。正累得眼睛睁不开时,风刮进他毛衣破洞里裸出的伤口,痛楚再次刺激他的神经,他不得不保持清醒。此时扎肉也除下了他的头套。 “扎肉,你……你真要动手?”夏冰内心已无一丝侥幸心理,眼里看出的东西白茫茫一片,中间有几个黑竖条子,呈散射状直刺天空。他猜到这里应该是片林子。 扎肉默默从口袋里掏出一件东西,架在夏冰鼻子上。夏冰眼前豁然清晰起来,每一件事物都是线条分明的,原来眼镜还在! “兄弟,让你死在这儿,还真有点对不住你。”扎肉的话,如刀刺破了夏冰的每一寸希望,“你也该知道,那是潘老板的意思。欠债了,就得还钱,还不出,就得死……” “那你呢?”夏冰怕得身上每一个毛孔都炸开了,“这钱不是你欠的吗?春晓只是替你扛债。你都忘了吗?你他妈还是人吗?你他妈还是人吗?!” “不是人!”扎肉也提高音量道,“爷早就不是人了!这么多年你知道爷怎么过来的吗?为了活着,爷做过猪、做过狗、做过耗子,爷就是没做过人!你去打听打听,在这个世道上,在这幽冥街上,有几个是能真正做人的?阿巴能做人吗?小刺儿能做人吗?谁能做人你告诉我!” 夏冰胸口挤满了悲愤,却只是看着扎肉,眼神竟是怜悯的。 扎肉也平静下来,擦了一下自己的红眼圈,说道:“这里呢,原来叫欢乐谷,因几十年来一直都有野狼出没,叼了许多村民去,现在改叫黑狼谷。大冬天的,这些狼也该饿了,正使着劲儿找东西填肚子呢。兄弟,你就成全它们吧!” 话毕,扎肉便带着那两个小厮隐没在林中,只留下注定将被野狼分食的“猎物”。那“猎物”不仅冷得牙齿打架,还隐约听见可疑的“呜呜”声,似是在向其宣读死亡的预告书。 那杂乱的脚步声愈靠愈近,轻巧、缓慢,听得出来是四肢着地发出的动静。夏冰的心已随着那脚步沉入冰渊,脑中掠过的竟是与杜春晓在旧书铺内打情骂俏的片段。她总是在柜台上架起双腿,嘴里叼一根烟,半眯着眼打量进来的每一个客人。那副牌就揣在内袋里头,只自胸前浅浅突起一个长方形…… 近了,越来越近了! 他尝试着动了一下身子,发现绳结打得很紧,略挪一挪便浑身灼痛。此时耳边又传来火车呼啸而过的声音,虽遥远却清晰,于是不由自主地停下来,眼睁睁看着那四脚着地的东西向他移近,再移近……那东西很黑,与刚刚降临的夜色融为一体。 那东西扑上来的一刻,夏冰只希望能有什么人从天而降,给他的脑袋来上一枪,让他能在被撕成碎片之前就进了鬼门关。 【5】 谭丽珍怕斯蒂芬,她从这位笑容可掬的洋人身上嗅到了一股与沈浩天相近的气息,聪明、迷人,金钱豹一般华美的皮毛底下裹着一颗残忍的心。但是依目前的处境来讲,她已无暇顾及斯蒂芬的想法,只是警惕与她同关一处的碧烟。她似乎除了吃和睡之外便无其他爱好,尿桶每三天被清理一次,但还是除不尽臭味,供应的伙食很好,有烤羊肉和酸菜汤,只是与屎尿气息混在一道便有些难以下咽。所幸都是孕妇,都被囚着,她又觉得碧烟有些呆,便不由得要照顾她一些,譬如帮她把羊肉从骨头上剔下来,以及在她的强烈抗议下总算更换了一床干净被褥。 刚把那堆教人窒息的脏被子清出去,碧烟便捧着硕大的肚皮傻笑起来:“嘿!嘿嘿……傻……傻呀……” “傻?傻的是你呀!不回老家,巴巴儿被弄到这里来。”谭丽珍恶声恶气地铺好床,蓦地想念起凤娟来。那段与少奶奶无异的逍遥日子未曾想走得那么快。 “嘿!嘿嘿!”碧烟依旧痴笑,“你知道接下来要怎样吗?很快……很快……” “很快要怎样?”谭丽珍隐约听出些危险的意思,心里不由慌起来。 碧烟的肥下巴不停地抖动,身上的每一寸肉都是松的,她呆呆道:“很快,我们就要一个一个被送出去了,出去了,就再不必回来……就像瓜熟了,就得落地。” 谭丽珍忙上前一把按住碧烟那比西瓜还大的圆肚皮,追问道:“我们要一个一个被送出去做什么?做什么?!” “嘿!嘿嘿!”碧烟眼神迷离,五官由先前的麻木突然变得剧烈涨缩起来。她不停地喘气,细汗自额角纷纷浮起,“快了……我也快了!” 谭丽珍已觉到她肚皮的微妙蠕动,虽羊水未破,但整个人却已进入紧张状态,每一根神经都触电般震颤着。 “来人!她快生了!来人啊!” 谭丽珍掀起帘子大叫,却见老章进来,半张狼藉的脸在灯光下愈加可怖。 “老章!快叫稳婆来,她……她要生了!” “不要!!!”碧烟死死抓住谭丽珍的袖管,嚎道,“我不要出去!出去就完了!把孩子生在这儿!” 老章站在那里看了好一会儿,才冷冷道:“想是要生了,我且将她带出去。” 话毕,刚要开门,却见斯蒂芬不知从哪里走出来,神情一派悠然。他先老章一步打开铁门,拿出听诊器戴上,听筒按在碧烟的肚皮上。碧烟见了他与见鬼无异,只一个劲往后躲,嘴里大喊:“救命!走开!” 斯蒂芬竖起食指放在唇间“嘘”了一声,腔调温柔极了,令谭丽珍恍惚以为他便是能顺利接产的大夫。 “嗯,可以了。”他回过头示意老章,“把她带出去吧。” 老章咬了一下嘴唇,还是将碧烟扶起。碧烟已痛得浑身汗湿,哪有力气反抗,只得哀求道:“放过我吧……你们要遭天打雷劈的,遭天打雷劈的!” “我这条烂命撑到如今,若要被劈,便早已被劈过百次了,也不在乎多这一次。”老章苦笑道。 第128节 碧烟拿凄怨的眼神看了他好一会儿,方缓缓道:“代我求潘老板到时给个痛快……” 老章点一点头,只将碧烟扶出去了,留了一脸错愕的谭丽珍在那里。铁门关起,帘子放下,将她独自阻隔在外。 “别担心,很快就会有别的女人来这里陪你。” 放下帘子的一刻,斯蒂芬这样告诉她。 ※※※ 潘小月提及的“大生意”总算是落到了扎肉头上,之所以对他百般信任,原因有二:一是斯蒂芬讲协助干完这一票之后便要离开这里回英国;二是扎肉既然已助她除掉了夏冰,便已算在这门生意里插进一脚。 于是,潘小月当晚便笑嘻嘻唤了他来,只说要让他见识见识这门生意。扎肉自然满心欢喜,巴儿狗般跟在她后头去了。总算到了扎肉朝思暮想的那半层,开了门进去,便被地毯上大团猩红的曼陀罗压迫得心惊肉跳。尽管这里温暖如春、金碧辉煌,但这奢靡里却总有一股子扭曲的兽味儿。依他多年的江湖经验来看,外表愈是光鲜的地方,内里的勾当便愈是肮脏,这里显然光鲜得过了分。更蹊跷的是圆桌前方那个舞台,似是乒乓作响,有人在后头走动准备。 “这是干什么呀?整得跟戏园子似的。”他少不得问潘小月。 “既瞧出是戏园子了,必然是看戏用的。” 话毕,老章已从戏台后头走出来,到潘小月跟前讲了一句:“都准备好了。” “客人呢?” “都在上头等着呢。” 潘小月点头道:“那就开始吧。” 话毕,便拉着扎肉坐在圆台子前,他坐下时数了一下,还有六个空位。 “你知道幽冥街不过是条街,并无什么了不得的。”她今朝穿的是一身水红刻金丝夹层旗袍,用头油拉出湿亮的刘海,搽了同样浓重的口红,显得比平常要更老一些,却是触目惊心的美,再无半点儿脆弱纤薄的意思,于是讲的每句话,亦似乎较从前更有分量一些,“但逊克县却多的是有钱人,有做官的那一批,也有做买卖的那一批,我场子里那些来去不过几万的小赌又怎可勾得起他们的兴致?这些人,是来豪赌的。” “你是说,他们能在这边一面看戏,一面赌钱?”扎肉刻意问得天真,这样往往对方才会说更多实话。 “没错,有钱人这辈子最愁两件事:一是钱多花不完,得找刺激;二是希望长生不老,这样便不必担心花不掉那些钱。” 正说着,已由老章陆续迎了六个人进来,均是衣冠楚楚,清一色戴着月白色西洋面具,遮住眼鼻部分,只露出嘴部。从体态来看,中间既有满脑肥肠的中年男子,亦有皮肤白净的斯文后生,其中还有一个女人,比潘小月略丰腴一些,卷发蓬松,唇形精致,花露水气味极浓,腕上的钻石手链光芒刺眼。 潘小月忙站起来,向他们一一打了招呼,其中身材魁梧的男子面向扎肉道:“小月呀,怎么今天还有没见过的客人?” “他哪里能做客人?与我一样是穷鬼,打今儿开始与我一道伺候你们几位呢。” “嗯,蛮好,蛮好。”白净的斯文后生系正常的上海口音。他脱掉黑色驼毛大衣,放到老章手里,对扎肉露出礼貌的微笑。 扎肉的眼睛却是盯着那陌生女人的,直觉气质有些眼熟,不知在哪里见过,因遮了半张面孔,于是怎么也想不起来。 正猜测之际,潘小月已将扎肉按下坐了。 老章当即拿出一只玻璃缸,并六张颜色各异的纸签,六支毛笔,一砚浓墨,摆在桌子中间。众人各取毛笔与纸签一份,蘸墨后往上写了一个字,并签下落款,折起后丢进玻璃缸内。 写签之际,有一气宇轩昂、着丝绸制长衫、戴玉扳指的老头子,对着旁边一瘦长男子笑道:“李公公前两回都猜准了,这一回也该让咱们蹭点儿运去。” 那被唤“李公公”的当下开腔回道:“唉哟,这哪是说蹭就能蹭的?你问问宝姑娘的运气可是蹭来的?”声音里没一点儿男性的雄浑。 “宝姑娘”没有回答,反而偏一偏头,表示不屑。扎肉方才想起,此女与电影明星郑宝儿有几分相似,可恨戴了面具无法证实。 老章收了玻璃缸之后,将它放在舞台幕布前一块空地中央,遂拍了两下手。 幕布当即拉开,只见大腹便便的碧烟被绑在一张躺椅上,两腿分开各捆在两边椅腿处,她不停喘着粗气,肚皮也跟着一起一伏。 扎肉被眼前的景象搞得目瞪口呆,愣愣地看着台上,只听得潘小月阴恻恻地在耳边道:“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来头不小,即便来头小,手上的钱却一定不少。进到这地方来,每次得交十万元大洋,进来以后下注则是二十万。看到那纸签没有?上头只要写两个字便可,或‘男’或‘女’,或‘生’或‘死’,全看台上那大肚婆的造化。” “那……那万一赔率一样,庄家没有进出呢?”扎肉手心已在悄悄冒汗。 潘小月轻轻一笑,道:“莫急呀,这只是前菜。” 话音刚落,只见斯蒂芬戴着同样的面具走出来,之所以他好认,皆因体形仪态都教人过目难忘。斯蒂芬如莎翁剧演员一般,极潇洒地上台鞠躬,道:“各位,今天由我来承担这一伟大的任务,你们在座的每一位都将在这次游戏里得以永生。” “上次那个老太婆呢?”宝姑娘终于开了口。 “死了。”潘小月的回应有些冷冷的,眼皮也不抬一下,宝姑娘亦再未开口。 此时斯蒂芬手中已多了一支针管,碧烟见那针管挨近,又开始哇哇大叫起来,老章面无表情地上前,熟练地按住她相对虚弱的左臂。 那李公公当下拿出两个小绿玉粒,往两只耳朵里塞了,边塞边道:“啧啧,每次都鬼哭狼嚎的。” 扎肉感觉自己头皮发冷,从前被父亲吊在洋槐树上毒打时的黑暗记忆伴随着女人的哀号又历历在目…… 【6】 扎肉已记不得斯蒂芬是如何将催产针剂注入那孕妇的静脉的,她的裤子已被剥除,露出耻毛稀疏的产门,在那里一张一合。不消一刻,羊水喷涌而出,底下那些面具人随之发出一阵喝彩:“来了!终于来了!” 尽管看不见表情,扎肉却能清晰地察觉到这些人的欣喜,斯蒂芬手舞足蹈地在碧烟的肚皮上推送,碧烟的产门渐渐扩大。 “快!快!这些人的命运都在你手里,你是他们的希望,他们的未来!快!快!像闪电掠过我们的头顶!像甘露洒向每一个幸运者!快!快哪!” 斯蒂芬梦呓般的魔咒很快起了效果,扎肉头一次见识到这样直观的生产过程。那愈张愈大的产门,顺着椅子滴落在舞台上的羊水,番茄色与蛋黄色的黏液丝丝缕缕地垂下,孕妇的每一声惨叫都似撕破了喉咙,却又像是不知从哪里积得些力气,能一波接一波地延续这挣扎。 很快,那个泛着青绿色泽的肉块自产门中挤出,斯蒂芬大叫:“快!准备!” 老章迅速将一只放了热水的木桶移至孕妇的产门底下,只听得轻轻一声“噗”,一个浑身粘着秽物的肉块伸出头来,有模糊紧皱的五官,先前的青绿渐渐转为猴屁股的绯红。斯蒂芬已卷起袖子,以极熟练的节奏将婴孩拖离母亲的子宫,随后“哇”地一声响彻天际。 “我操他奶奶的小舅子!”那魁梧大汉狠狠拍了一下大腿,骂道。 李公公偏巧此时拿下耳朵里的玉塞子,于是尖声尖气道:“哟!看来吴老爷子您又动了杀气,您就不能讨个彩头,祝她们母子平安?” “是个健全的女孩儿!”斯蒂芬将刚刚剪断脐带、在清水里洗过的婴孩高高举起。 这一举,席上又有两个人重重拍案,显得极为沮丧。 第129节 幕布随即拉上,帘内只传来那孕妇气若游丝的呜咽。 潘小月笑道:“我是该恭喜这里头的某几位了,不过这只是助兴的前菜罢了,各位不必纠结。您瞧,这场戏做得那么顺,接下来的正餐可就是诸位的福分啦!诸位今儿高兴,便是我潘小月的荣幸!” 一席话,让六个人又镇定下来,那李公公还舔了舔舌头,唯宝姑娘板着脸,似是与那五个男人意气不投。 “接下来才是正餐,你且瞧着。”潘小月将手轻轻摆在扎肉大腿上,显得极为亲昵。 “那刚刚的孕妇,和她的娃儿,你们要怎么处置?” 不知为什么,他直觉胸口那只蝴蝶隐隐作痛起来。 “急什么?待会儿你便知道了!”潘小月嗲嗲地瞟了他一眼。 座上那六个人则开始聊起天来,魁梧大汉有一搭没一搭地跟那白净后生聊天:“要说潘老板请到的厨子还真是凤毛麟角,上个月吃过的那一回‘黄金拔丝’,把我馋虫全吃出来了!害得我呀,往后吃什么山珍海味都不觉得香了!” 后生遂回道:“正是,所以也该潘老板发财,都给咱们下了药,吊出瘾头来了。” 对话间,后头婴儿的哭声亦断断续续,最后便听不见了。 扎肉已不敢再细问潘小月接下来的情况,只提心吊胆地坐着,过了一阵竟闻见一股奇香,醇绵如酒的厚重,带浓浓酱气。 “这是?”李公公使劲抽了抽鼻子,鼻上的面具几乎快要脱落,“今儿上的是什么菜?” “猜。”潘小月拿手背托住下巴,神情极其妩媚。 “闻到了桂皮、八角、香葱、蒜末、老酱油的味儿,想必是酱香蹄子!”李公公兴致勃勃,声调儿像在高空上走钢丝一般。 潘小月遂笑了,推了一下对方的肩膀,道:“真是什么也瞒不过李公公您的鼻子!” 正说着,老章已推出一个台子,上头摆了巨大的紫砂锅,自锅盖边缘冒出汩汩热气,将原本几个面色绯红的座上宾熏得愈加容光焕发。 紫砂锅上桌,老章慢条斯理地给每个人分了碗碟,那香气还在不停往外头钻,将众人肚里的馋意都勾搭出来了,唯扎肉脑海中仍浮现那红红黄黄的黏液垂下的场景。空气里弥漫的酸涩与血腥味,浑身贴着鱼鳞般光滑濡湿的婴孩在号哭中皮肤变红,那产门挤出胎儿之后,宛若瞬间枯萎的百合,变得焦黑糜烂…… 掀开锅盖,一块油亮赤红的肉条弯于锅内,盘成胎状,李公公迫不及待地将银匙伸入,轻轻一剐,那肉竟顺从地浅浅堆起。他张开嘴,自拐七扭八的黑牙间伸出舌头,将肉卷起,遂腮帮迅速鼓动,油水自唇边淋下,流满脖子。宝姑娘下意识地挪了一下身子,嘴角下弯,表示不屑。 “这……这是什么肉?” 扎肉话一问出口,便悔青肠子,因猜到潘小月会讲出他最不愿意听的那个答案。 “这个呀,是扎肉呀。哈哈!”她笑吟吟往扎肉面前的碟子里舀了一勺,那肉晶莹剔透,宛若宝石,“你瞧你,自个儿都是块肉,怎就不认得肉了呢?你们原是同宗,只不过你这块扎肉老一些,锅里那块要嫩得多,是刚刚自娘胎里……” 潘小月话未讲完,扎肉已箭一般站起,直奔墙角,却见墙侧的帘子被掀起一角,谭丽珍正用被雷劈过一般滞重的神色盯着外头,大抵刚刚发生的这一切已让她心神俱裂。扎肉与她面面相对好一阵,她忽地挨了他一记耳光,只听他骂道:“臭婊子看什么看?还不睡去!”骂完,仍走回去坐下,面目如常。谭丽珍当下有些蒙了,果然将帘子放下,不再有半点动静。 “哟,这个好,这个竟不怕!”白净后生吃了一口肉,每嚼一口均拿白丝帕在唇上摁一摁,仿佛那样才能顺利下咽。 “我潘小月选的人,自然不是鼠辈!”她洋洋得意道,“哎呀……吃仙肉,能得道成仙。想青春永驻的,要吃;想长生不老的,要吃;想治疗顽疾的,要吃;就连想那底下被切去的玩意儿长出来的,都要吃。哈哈!” 一番话,令那几个食欲大动的人都被戳痛了心病,遂纷纷放下银匙看她,却无人敢反驳半句,过了好一会儿那宝姑娘才道:“托潘老板的福,咱们也是各取所需嘛。” 众人似是被提点了,均点头附和,白面具后隔在阴影里的眼睛流露出讨好与怨恨交缠的复杂情绪。 “好啦,大家吃得差不多了,也该散了。宝姑娘,话说您的皮肉确是越来越水灵了,前途无量哪。”潘小月说完,便心满意足地起身,摆出送客的架势。 “吃完,吃完吃完!”那魁梧男人于是加快进食速度,其他几人愣了一下,便又开始从紫砂锅内抢肉,姿势亦明显不如先前的优雅有礼。李公公竟吃得面具上都是油,边吃边呜呜哭道:“皇上圣明!还奴才的根吧!皇上圣明!还奴才的根吧!”刹那间,仿佛六只恶煞坐在坟墓内啖肉吮血,将世间一切残酷阴暗之事统统收入腹内,于是变得越来越强大,也越来越恐怖。 随着桌上一片饕餮之声,最后连锅内的汤汁都已被舔得一滴不剩,那只紫砂锅摸上去竟还是烫的。此时老章再度出现,上前将锅子端下,六人跟着起身,陆续向潘小月颔首,遂一齐离开。走出去的辰光,似乎又变得体面撑头起来,个个仰首挺胸,飘飘欲仙。 待送走客人之后,潘小月方才伸出玉臂勾住扎肉的头,那是母螳螂欲吃掉交配后的公螳螂头颅时的姿势,她贴俯在他耳边柔声道:“今后,这里可就交给你了,老章最近有点儿不大上心,不定出什么幺蛾子哪。” “啊!明白!”扎肉使劲儿点头,仿佛有万丈的雄心要替潘小月守护好这桩一本万利的大买卖,“不过……话说刚刚那个女人要怎么处置?” “出了县,过三个屯子便是黑狼谷,丢到那里便尸骨无存,省心。” 潘小月说这话的时候,表情甜丝丝的,只两只幽深的瞳孔里沁出一缕寒意。那寒意绝非良知泯灭后自然而然的反应,竟带有些复仇的快意。扎肉暗下决心,一定要解开她眼中那个无底深渊里埋藏的秘密。 【7】 阿耳斐的额头烫得惊人,庄士顿一直陪着他,将他的四肢捆在铁架床上。这孩子不停叨念“冰糖”或者“乔苏”。他趴在那里,头部侧靠在枕头上,没有盖被,却是破天荒用木炭燃了锡炉,于是面颊被烫成了猪肝色。额上用布包裹的冰块疾速融化,雪水流了阿耳斐满头满脸,多默不停地给他擦拭。 “神父大人,要不要也给他一些冰糖?”犹达怯生生地向庄士顿建议。 “他像是患了伤寒,不能吃冰糖。” 庄士顿抚摸了一下犹达的头顶,假装不知道这孩子是想自己借机蹭些东西。的确,连续几个月来,他们都没有吃过一口肉,从前还会有一些从俄国人手里买来的廉价黑面包,现在连这个都没了。 “叫安德肋和禄茂把费理伯抬到礼拜堂去。” 他蓦地忆起若望的干花房内还有一个孩子在等待神的召唤,身体破碎不堪,膝盖和脑壳都已变形。 安德肋与禄茂在通往花房的路上气氛有些僵持,事实上他们几个目前还算正常的教友之间已经不再交谈了,有太多的秘密在胸口堵塞,反而没有了倾诉欲,哪怕它们伸出锐利的钩爪将记忆牢牢擒住。西满死的那一晚,若望充血的双眸仿佛一直在瞪着苍凉夜幕,令他至今都不敢抬头探视天空。 “禄茂……” 踏过玫瑰小径的时候,安德肋忍不住开了口。 “啊?”禄茂满腹心事地回应。自哥哥死后,他仿佛失去了真正的精神支柱,从此变得萎靡,对食物的需求也不似从前那么旺盛了。 “我觉得事情不太对……为什么那天西满会单独出去拿冰糖?” 禄茂沉默良久,眼睛转向黑色荆棘一般的玫瑰树残枝,遂道:“人想得越多,快乐之神就离你越远。这是神父告诉我的。” 两人遂不再讨论,继续往前,有一种莫名的压迫感锁住了他们的咽喉,或许是某些见不得光又极其神圣的真相,在他们内心蔓延。 花房内依旧是温的、香的、流光溢彩的,那些自高墙两端架着的木条上垂挂下来的花帘用干洁的叶瓣抚过他们的皮肤。各式淡香混在一起,拧成一股气息的洪流,以此隔绝与外界的联系。禄茂跨过装满玫瑰、铃兰、野木菊、马蹄莲、郁金香的木箱,来到若望的床铺前,将双手插入堆得海天胡地的干花里打捞费理伯的尸体。 安德肋却在落地窗前停驻,那里不知何时多出个一人高的鸟笼,用枯枝粗粗绑出来的形状,根节处系着僵硬如纸的蔷薇与银杏叶。若望赤身裸体蹲在笼内,宛若白鸟啼哭,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悲鸣。 “娘……”若望伸出一条雪臂,腕部有被树枝划伤的血痕,那红分外触目。 第130节 安德肋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 “娘,我是天宝啊,你不认得了?” 他正欲惊呼,却被禄茂抢在前头,只见他捧住费理伯的头颅,牙齿不停地磕碰,结巴道:“他……他……眼睛……” 费理伯那扁薄的脑袋上,两只眼眶开了血洞,嘴唇被绳子扎上吊起,呈一个椭圆的“o”形。 “娘……娘啊……” 若望伤痕累累的躯体蜷成一团,银发深深埋在臂弯处,两枚蝴蝶骨几乎要刺穿他粉白的皮肤,蜈蚣形的脊椎在背上剧烈起伏。 安德肋拿惊恐万状的眼神与禄茂对视,半刻之后便似有了默契,于是双双逃离花房,穿过小径,往圣玛丽教堂的大门冲去。他们用牙齿紧紧咬住嘴唇,生怕漏出一个字便被魔鬼嗅到踪迹。白雾自鼻孔喷出,在空气里不停飘散。此时天空微微有些降雪,雪子时不时刺痛他们的面颊,让他们变得异常清醒。 到了!那扇门就在前面!到了! 他们扑向沉黑的门闩,用最快的动作将它扛下,刚推开几寸,外头的世界只露出冰山一角时,背后却传来一个声音。 “你们要干吗去?” 拄着拐杖的雅格伯站在后头,一脸的迷惑。 ※※※ 谭丽珍生怕被寂寞吞噬,所幸有杜春晓陪她。她不明白缘何先前潘小月跟前的红人儿,算命极准的老姑娘,居然一夜之间沦为了阶下囚,与她一道被关在这里等着经历碧烟临盆时那惊心动魄的一刻。可显然杜春晓比她要更倒霉一些,两只手不知怎么肿得像馒头,均用纱布包着,吃饭时筷子都拿不好,只能捞些面条之类。即便如此,杜春晓还是神色从容,该吃便吃,该睡便睡,叫人误以为她不是被关起来,却是住在自家,逍遥得很。 “你就不怕呀?”谭丽珍脑子里至今都是碧烟在舞台上被扒开两腿高声尖叫的惨景,至于分娩之后的她何去何从,她更是不敢往细里去想,唯恐自己陷进更深的抑郁里去。 “怕。”杜春晓头也不抬地道。大半时间内,她都靠在铺上休息,因谭丽珍的肚子日渐笨重,两人挤一道睡觉的辰光,杜春晓都是竭力往角落里缩,给她空出地方来,这个细心的举动令谭丽珍感动异常。 “你……你莫不是……”她蓦地想起自己被关进来的原因,不由打量起杜春晓的肚子来。 “是,我有了。”杜春晓点头道,“从前服侍你的凤娟也有了,所以如今她正享受你之前的待遇,直到快瓜熟蒂落时,才会被关到这里。” “那……那咱们为什么……” “咱们可能是提前知道了真相吧,所以倒霉事儿碰上的也早一些。”杜春晓懒洋洋地打了一个哈欠。近些天来她总感觉小腹内有一股排放不掉的气,大抵便是生命之初似有若无的状态吧。 “可是……可是我什么都不知道啊……”谭丽珍带着哭腔道。 “你可是私自出去过了?” 谭丽珍点一点头。 “那便是了。”杜春晓拿出一张皇帝牌,道,“在斯蒂芬定下的规矩里,怀上的女人都是不稳定的家畜,养着她们,让她们吃吃睡睡,肥了以后等着挨宰。所以家畜不能有思想,更不能四处走动,只要有一次被发现,便会被提前关起来,直到……” “那要怎么办?我不想死!也不想孩子死!”谭丽珍顾不得身子笨重,扑到杜春晓脚下,紧紧抱住她的双腿,仿佛那是救命稻草。 “不怎么办,安心待在这里,养好身子,迎接新生命的诞生啊!” 斯蒂芬的声音自帘布后传来。 谭丽珍怔了一下,不由松开了手,杜春晓方站起来,走到铁门前,捞起帘子。他穿一身墨绿丝绒西装,下巴上剃须水的气味清新宜人。 “狗改不了吃屎,在上海的时候我还以为你转了性子,未曾想还是干这下作的勾当。”杜春晓有些咬牙切齿。她就是无法在这男人面前控制住感情,刻骨的怨恨、灼热的爱意,如今正一丝丝、一条条自灵魂深处爬出来,绕满全身,于是她变得毫无城府,瞬间化作被伤痛啃噬的平凡怨妇。 “我不信佛,所以不相信有来世。”斯蒂芬耸耸肩道,“我没有转性,难道你转了?” “这个你管不着!” 斯蒂芬的双手穿过铁条,猛地掐住杜春晓的脖颈,将她拉到自己跟前,他们近得皮肤都能触碰到彼此的呼吸:“我当然要管!十四年前就是因为我不管,你才变成这样!怎么?你觉得我恶心?我从前很残忍是不是?那你呢?你就善良了?你难道不是比我残忍一百倍?啊?!我之所以在上海招惹你,就是想要一个答案!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 杜春晓别转头去,竭力不去看他。 “怎么?不敢看我?你不是号称行侠仗义的女神探嘛!如今上海滩应该到处都是你的传说吧?我就想看看你这位转了性的大侦探到底有什么脸说自己正义!”斯蒂芬眼角发亮,竟似挂了一滴泪。 “哈!哈哈!”她笑得有些癫狂,脸上表情却还是木木的,“你且摸着良心问一问,当年我那么做,可是无缘无故?若非你做那样的事,我又何必下此狠手?到头来,还得怪你自己呀。” “可是……”斯蒂芬腔调已近哽咽,“你就没有后悔过?” “没有!”杜春晓这次回应得极快极坚决,“我杜春晓这辈子做过许多错事,唯有这一件却从未后悔过。说到底,那都是你活该!” 斯蒂芬压在她脖上的手终于松了,仿佛被利剑刺中,缓缓退了一步,布帘亦随之降下,再看不见他的脸。只听得他刻毒的声音自布帘后传来:“乔安娜,你应该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等时候到了,你再说后不后悔!” “你们……你们怎么了?那洋人……跟你……你们……”谭丽珍已兴奋得有些结巴了。 “你可知道为何他跟我讲话,都不避着你么?”杜春晓转回铺上歪着,已恢复气定神闲的神态,“因为他早已把你看成死人了。” 【8】 伦敦的每一个夜对乔安娜来讲都很难受,因为总是下雨,那些有几个钱的男人都会去安静些的酒吧买醉。那里不容易下手,而且她无法用湿淋淋的身体挨近那些人,他们会一脚把她踹得老远,然后笑骂:“滚开!黄皮肤的猪!” 但是,这只“猪”要吃饭,她无法忍受饥饿的折磨。自打被学校开除以后,为了躲过家里安排的亲事,她只能选择失踪,在这个四处都是巷道的阴暗城市里游荡。然而她还是觉得有些亲切,因为那些布满杀人犯与流莺的巷子,像极了青云镇的窄弄,让她觉得颇为亲切。可是如果她今晚不想空腹入睡,就必须找一家暖和的、进去半个钟头就能烘干身上那件该死的棉布裙子的酒馆儿,吧台上最好趴着几个不省人事的男人,口袋里有刚发的周薪。 这样想着,她决定去一家从未去过的酒馆试试运气,原来的几家已经将她列入黑名单了,她必须找新的目标。于是,乔安娜进到路口那家亮着桔灯的鳗鱼酒馆。那里原先是个医生开的私人诊所,后来因为医生死了,他妻子就把地方租给了现在的酒馆老板。进去之后,乔安娜的心便不由紧抽起来,里头有些太过干净,每个客人都彬彬有礼,交谈中还夹杂一些法语。 她刚坐下,便有穿整洁背心的侍者过来递上没沾一滴肉汁的菜单,她只能硬着头皮叫了一杯淡啤酒,边喝边搜寻猎物。很快,她便相中了一个坐在角落里看报纸的男人,虽然报纸挡住了他的脸,但上身西装内袋里那只钱包的形状却是呼之欲出的。于是她走过去,压下那张报纸,看到一张太阳神的面孔,柔轻的像用金丝纺出的卷发,淡如湖泊的蓝眼睛,唇角漾起讶异的涟漪。 “要不要算算运气?”她强压住狂跳的心,假装没有被丘比特的金箭射中,而是坐下来,将塔罗牌放在桌上。 “谢谢,不用了。”他礼貌地拒绝,声音像一杯砂糖散在咖啡里。 “试一下吧,先生!”她哀求道,“只要一个便士!” 他看了她一会儿,收起了报纸,耸耸肩道:“好吧,试试。” “要算什么?”她急切地想要给他一个未来,那未来里最好有她。 第131节 “嗯……”他努力思考的样子稚气十足,但很可爱,“算算我何时能离开这儿,回家洗个热水澡吧!” “先生,你不能这样随便,我的牌会不高兴的。” 不知为什么,她完全沉沦在他的阳光里,连肚子也不再难受了。 “那就算算我什么时候能变得有钱吧。”他拿出一个便士,放在她手心里。 她将牌推到他面前,请他洗三次,洗过之后,她摆出了经典的大阿尔克那钻石阵形。 过去牌:正位的太阳。 “这位先生,你有一个光芒四射的童年,一直受到家人与神的恩宠。”她用最美丽的字眼儿送给他祝福。因他自穿着到举止,手里拿的《泰晤士报》,袖子上的钻石扣,指尖与下颚因练小提琴留下的微妙痕迹,都告知她他“贵族出身”的信息。 现状牌:逆位的恋人和正位的月亮。 “您的财运很好,依托女性上位的几率很高。” 那时的她幼稚却不愚蠢,知道在这个国度,长得好看的人都会受到异性关照,尤其是那些日见颓势的贵族子弟,唯一的出路便是依托于继承了丰厚财产的寡妇,抑或敛财有道的交际花。 未来牌:正位的恶魔。 她愣了一下,竭力想为他圆一个光明的未来,他却主动开口道:“这说明我将来发不了财,要变成有钱人,就只能把灵魂卖给撒旦,由它来指引方向。是不是?” 她无言以对,只能盯着他,偷偷揣测他的灵魂是否已经在地狱的柜台上交易过了。 “你饿吗?你喝啤酒的样子看起来吞得下一头牛。” 他轻拍她的手背,没有一点儿轻薄的意思。她拼命点头,因知道晚饭可能有着落了。 “你最想吃什么?” “牛排,面条,牡蛎,最好再来一整只烤鸡!” 说话间,她口水已流到嘴边。这些食物之前她一直不敢说出口,然而只是在脑子里转一转,胃就像被刀片刮过一样难受。 “还有呢?还想吃什么?餐后水果呢?” “那就用红得像宝石一样的石榴籽装饰我的餐盘吧。” “你叫什么?” “乔安娜。你呢?” “斯蒂芬·韦伯。” “那么,斯蒂芬先生,刚才我报的那些该死的东西怎么还没上来?!” 他发出一阵爆笑,随后打了个轻快的响指,轻轻向侍者交代几句,对方以殷勤的低沉嗓音回道:“对不起,石榴不是这个季节的食品,您想尝尝芦笋吗?” 于是,乔安娜吃了一顿没有石榴的晚餐,咀嚼间几乎要落下泪来。斯蒂芬单手托着脑袋,什么也没吃,只是看着她。 她一面填肚子,一面在心里发誓,只要不是丢命的活,她都可以为他做。受过他的恩惠之后需要干些什么,她已经从巷子里那些孤儿身上见识过了。他们多半都会用猥琐的眼神打量猎物,然后用几个硬币过瘾。她庆幸自己不在这个行列中,一来是因为亚洲女子在那儿不是很受欢迎,二来她还可以扮成吉卜赛女郎用塔罗牌骗几个小钱,当然必要的时候,也能从他们口袋里顺走明天甚至后天的“面包”。但是,她一点儿也不担心斯蒂芬会对她怎么样,他把报纸放在餐桌上有水渍的地方,随后发现了,亦不过用手绢轻轻擦拭一下,然后继续阅读,这说明他不偏执。这样的人只是普通绅士,即使有城府,也是纯粹利益上的算计,断不会有更恐怖的执念。 “可惜。”她心满意足地放下刀叉,每一个手指都带着油香,“没有我喜欢的红石榴。” 她并不喜欢吃石榴,只是无端地认为他会对挑剔的女人更有兴趣。 “那就请乔安娜小姐在明天这个时候再来,我会给你满意的答案。” 次日黄昏,乔安娜再次走到那橘黄色招牌底下的时候,鳗鱼酒馆不见了,只有“红石榴”的簇新铜字放出咸咸的金属气息。 “这是乔安娜小姐点的餐,请尽情享用。” 斯蒂芬的修长身材在室内的暖光下拖出魔术般的长影,脸上挂着一抹鲜嫩的笑意,将乔安娜完全融化,她甚至都没意识到自己先前借塔罗牌之名下过的错误判断原因何在。 有斯蒂芬的日子里,乔安娜一直踩在云端,任何事物在她眼里都是玫瑰色的,被阴雨侵袭时觉得滋润,被乞讨的孩子吐唾沫骂“中国猪”时她觉得有趣,把钥匙丢还给从来没给她好脸色看的房东太太时也颇为扬眉吐气。看见斯蒂芬站在楼下,房东太太布满黄褐斑的面孔挤作一团,亲自为乔安娜搬下所有的行李,不多,只有一箱衣物和两箱书。 不久之后,乔安娜发现斯蒂芬的幽默里总带一些目的性的试探。比如他会调侃一个经常来店里吃饭的交际花,说她穿这样的裙子总让别的客人分不清哪只才是放在店门上的鹦鹉。调笑完了会问她:“你熟悉巷子里那些妓女吗?她们挺不容易,身上没一件像样的衣服。”她隐约辨出他像是对这些女人格外有兴趣,却从未点穿过。她希望自己表现得和其他女孩不一样,所以从不打听男人的秘密,偶尔斯蒂芬会和她说说自己在美国淘金的事儿,那些好事的黑人总是随身带一个尖锥,谁若是在躬身洗沙的时候狂呼一声“我要发财了!”,他们就会围上来把那人扎成马蜂窝。对于这些奇闻,乔安娜总是一笑置之,她认为自己在书里读到过的内容更加可靠,只是那些真相与她离得太远。 斯蒂芬喜欢在午夜出门,穿衣服的动作很轻巧,步子踏得像猫一样。乔安娜总是假装熟睡了,有些秘密她不想去打探。这两年多里,她对他知道得够多了,譬如除了“红石榴”楼上那个睡房外,他还有另外的秘密居所,就在隔了大概两条街的地方。那原来是那像鹦鹉的交际花住的地方,后来听说那交际花感染了梅毒,他们把她送进疯人院等死。她之所以知道这个,皆因第二天早上见到他的时候,总能闻到他身上甜腻的香粉味,与那交际花的一模一样,那些蜜粉早已沁入她的皮肤里去了。她恼恨过,咒骂过,甚至气冲冲地打算去找那只“鹦鹉”理论,后来计划有变,她拿了一缸清漆潜入她的住所,打算在她的珠宝和衣服上都搞些杰作,结果却发现屋子里空荡荡的,客厅变成只有一个壁炉的用餐室,长长的餐桌上摆着缩水的鲜花。 起初她以为那儿是他打算扩张的一个餐馆,但当看到地下室内关着的一个大肚子女人时,才知道事情不像她想象中的那么美好。那女人不停地向她吐痰,身边堆着鸡和鱼的骨头,肚子沉得快要砸到脚背。她也是黑头发的,里边爬满了虱子。她努力用英语和她交流,才知道她是在附近做皮肉生意的,怀了孕要去堕胎,到了私人诊所之后被那长期做引产的老太婆告知太危险,必须生产,她只得回去想别的办法。孰料当晚就有一个古怪的男人包了她的夜,带她到这间公寓来快活,按那孕妇的话讲:“那该死的男人太漂亮了,就算明知道他是开膛手杰克也会跟他走的!” 孕妇唠唠叨叨讲了半个钟头,意思便是斯蒂芬什么也没要她干,只是将她关在这里,每天定期给她送吃的,现在她快要生了。但是,那妓女脸上一丁点儿都没有即将身为人母的喜悦,她只是说斯蒂芬会给她一笔钱,让她离开这里,但要把孩子留下。但随着产期临近,她越来越不安,只想尽快离开这儿,于是跪下求乔安娜放过她。 乔安娜没有这么做,在证实那妇人的话之前,她依然把她关在那儿,然后回去继续煮汤,擦干净每一张餐桌。 “亲爱的,让我给你算牌吧。”打烊后,洗完手,铺好床之后,她这样对他说。 他愣了一下,还是同意了。 “要算什么?” “算秘密。”她这样跟他讲。 她急急将牌拿出,都未让他沾过手,便在床上排出阵形。 过去牌:逆位的恋人。 “你过去的秘密来自于爱人和钱,这两样给你的伤害很深,你必须从中有所取舍。”她完全不相信那些淘金之类的鬼话,宁愿为他编造一个相对公平的过去,有美丽的未婚妻,有大好前程,直到贫穷毁了他的信仰。 现状牌:正位的恶魔与正位的世界。 “幸运的是,你现在可以把女人和钱财都抓在手里,女人可以为你赚钱……”她顿了一下,翻开了最后一张。 未来牌:逆位的死神。 “你以他人的命运换取自己的重生,这是和魔鬼在交易,终将受到神的惩罚。” 第132节 她感到后颈被一股凶险的力量紧紧抓住,尽管看不见斯蒂芬,她仍可以自他的手劲想象它穷凶极恶的主人。他贴住她的耳膜,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扎得她生疼:“我这一辈子都不知道穷的滋味,但我见识过别人的穷,很多人其实都不该被生下来,他们不会像我这样幸运,受最好的教育,每一餐都有鱼子酱,酒窖里的酒可以用来洗一辈子澡,甚至印度都有我的私人别墅。但是我明白,并非人人都能享受这些。这个世界弱肉强食,强者会变得更强,所以不必在我身上套用什么苦难的剧本,我生来就是要站在很多人的头顶上,打开他们的头壳吸食脑浆的!” 当夜,乔安娜在那曾经属于交际花的私宅里见识了一场豪华晚宴。那些戴着各式面具的男男女女抽着印度大麻,用葡萄酒点缀在耳后,把肉冻包在面包里吃掉,在摇曳生姿的壁灯烛火中低声交谈,眼里烧着一把饥渴的烈焰。他们坐定后,那孕妇上台,躺稳,接受注射,眼神懒懒的,神智仿佛在另外一个世界…… 那个为她接生的老太婆,乔安娜认出来了,是手上犯过许多人命的恶老太婆萝丝。她总是用没消过毒的钳子夹碎妓女肚子里的婴儿,那些妓女因此而患上盆腔炎,最后连走路都变得困难。 整个生产过程,那些戴面具的观众都用手捂着嘴在看,婴儿自产门中挤落时,席间爆发出热烈的掌声。乔安娜面无表情地坐在角落,手里端着一个水晶杯,里边装着血色琥珀般的液体。直到一位神情严肃的仆人穿着考究的长礼服,将餐车缓缓推出,给每个人的盘子里分了一块肉排时,久久滚动在她喉间的秽物才自口中喷出。斯蒂芬站起来,向所有人鞠躬道歉,然后将她拉到另一个房间,重重甩了她一巴掌。 “这是我们目前为止最好的生意,别他妈搞砸了!” 她继续定定地看着他,但显然已经不认得他。其实她也有些不认得自己,因是头一次怀孕,肚子里总有一股莫名的气在流动。 “这样的事,多久才会做一次?” “要看我们能弄到多少无人认领的孕妇,我买通了那恶老太婆,你知道的。所以,运气好的话,两三个月就可以举办一次这样的晚宴。” “这些客人付费特别高吗?” “是的,而且都是先行付款。” “万一出意外呢?比如生下的是死胎、畸形儿之类。” “那是意外,说好了不退钱的。但是,如果他们来了却发现没有想看的东西,那就有我受的了!” 她沉默了半晌,遂用一种几近绝望的口吻问道:“那你有把自己的孩子奉献出去过吗?” “乔安娜……”他又披上了“温柔绅士”的皮相,将她搂在怀里道,“这怎么可能呢?我还没有完全把灵魂交给魔鬼,最多交了一半。” 她没有信他。 ※※※ 三个月以后,乔安娜在斯蒂芬的秘密公寓里发现了一个黄皮肤的孕妇。为防止她逃跑,斯蒂芬在她一只脚上戴了铁链。据说是那个女人情绪不太稳定,斯蒂芬叫乔安娜去陪她聊聊天,有助于对方安胎。于是她在那儿待了两天,那个女人向她讨香烟,她说在中国杭州老家经常抽一种叫黄慧如牌子的香烟。乔安娜说没有,却为她弄来了几支雪茄。中国女人说自己原本是嫁到英国来的,这儿有个做丝绸生意的“指腹为婚”在等着她,结果抵达伦敦才知道那个男人早就已经娶了别的女人,为了敷衍还在中国的父母,才答应接纳她。于是她一气之下便离开那儿,想回中国,苦于没有旅费,只好去下等酒吧里干活,所以被男人强暴是必然的,怀孕则是她这一任性行为的最差结果。 于是,乔安娜给了中国女人一百英镑,并用锉刀锉断了她的脚链。 斯蒂芬看到只余一根断锁的地下室后,愤怒得双目通红。他将乔安娜摁在墙上,掐住她的咽喉,仿佛要把她吞下去:“黄皮肤!他们这次指定要黄皮肤的婴儿!他们出了两倍的价钱!你知道这样做会有什么后果吗?啊?!我们会被吊死在‘红石榴’的厨房里,再被老鼠慢慢吃掉尸体!” 窒息中的乔安娜为了自保,只得勉强用嘶哑的声音道:“我怀孕了!别……别杀我……” 那双本该擒住她生命的手果然松开了,斯蒂芬恢复了平静,很突然,也在情理之中,诧异、困惑、欣喜、狐疑……至少有数十种表情自那张俊脸上掠过。 欣喜? 乔安娜瞬间意识到自己犯了怎样致命的错误,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但喉咙发不出半点声音。 地下室里仍有那中国女人抽过雪茄的浓郁香气,她怔怔地坐在铁床上,屁股下的钢丝发出“吱呀”的抗议。斯蒂芬在那里给她留了一盏灯,一如红石榴餐厅门口那盏澄黄、温润、有邂逅初恋感觉的迷人色泽。她在那盏灯下抚摸床铺,用手一点一点抽出已经松动的那根钢丝,它也许无法助她打开脚锁,却能将斯蒂芬击倒! 她深吸了一口气,褪下裙子,分开双腿。 是的,她没有经验,但书上有教过,书上什么都有…… 生命殒灭的那一刻,她痛得几乎裂成两半。 面对一片血色狼藉,斯蒂芬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没有打她,也不曾暴跳如雷,那张漂亮的脸泛起沉重的铅灰色。 “乔安娜,你以为我会把我们的骨肉也送给那些混蛋吃掉?你在想什么?” 她已没有力气讲话,只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上某个类似弯月的神秘斑点。 “你疯了!你真他妈疯了!”他一面摇头,一面打开她的脚链。 斯蒂芬临走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会让你付出代价的,比取你性命更沉重的代价!” 不知为什么,听到那一句,她竟微微松一口气,因知道自己还会继续活下去,直到他复仇的利剑自她头顶砍下。 乔安娜永远记得回到青云镇那天,她在张寡妇的杂货铺买了一包黄慧如牌香烟,正蹲在桥头抽着,一个年轻后生“噔噔噔”跑过来,看看她,又看看烟,咕哝道:“不像呀……” “不像什么?书呆子!”她转头对他笑了,露出一排很白的牙,它们是许多年以后才变得斑黄的。 “窑姐!”他挺了挺细瘦的胸膛,眼镜片后头有一对天真的眼。 她冷不防伸手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骂道:“书呆子!真认不得我呀?” 那后生取下眼镜往衣角上狠擦一擦,再戴上,细看了半日,突然指着她鼻子大叫:“是春晓!杜春晓!我娘正跟你娘商量,要退掉咱俩的亲事儿呢!你还有脸回来?!” 听到“杜春晓”三个字,她瞬间感觉自己又做回人了。 第六章 失控的审判 〔未来牌:逆位的审判。 “审判之日即将来临,作恶者必将受到审判,所有劫数都是逃不掉的,一味逃避只会加速这里的毁灭!”〕 【1】 潘小月好几天都吃不下饭,整日惶惶的。记得十多年前有人给她算命,讲她是福厚命薄,有得有失,财源滚滚却无福消受。于是她至今都与那算命的赌一口气,吃最好的食物,穿最贵的料子,用最好的东西,只心里总有根弦吊着。正是那根弦仿佛在她锦衣玉食的生活里下了咒,令她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这根弦如今已在她身上愈绷愈紧,快要勒得她肝胆俱裂!从前以为不会在意的事,拒绝产生的情愫,随着年纪的增长,皱纹渐起,竟一点一滴地积蓄起来,把她逐渐软化。斯蒂芬回来之后,总讲她美艳如昔,直至看到扎肉,才对她讲:“你变了,居然会相信这种骗子。”她苦笑:“你也曾骗过我,何苦五十步笑百步?” 每每抬头看墙上那张画,戴鬼面具的男子似乎都透过面具上那两只通红的火眼瞪住她,仿佛在斥责她的软弱:“潘小月,你越来越不像做大事的人了!” “小月,事情办妥了。”扎肉穿着一件狼皮袄走进来,拍掉满头满身的雪子,站在那里。 “扎肉,”她指间的香烟已烧过半,一截松白如脑浆的烟灰落在鞋背上,“你对老乡可真下得去手。” “我只认钱,还有你。” 第133节 她直觉背后有暖意,腰部被一对温柔的手轻轻环住,遂开始用力,雪子在拥抱里融成水珠,湿湿冷冷,直钻入她的夹袄里去。 “我乏了,你也休息去吧。”她拿下握住她两只乳房的大手,手还是拿纱布绕着的,只没先前那么厚,十根手指又能灵活运作,将她伺候得欲仙欲死了。 “这是啥玩意儿?”他果然一眼相中桌上那只黄杨木雕的盒子,且记得已不是头一次见过,从前也曾惊鸿一瞥间,便被她匆匆锁入抽屉里去。 今次她果然又是一样的反应,忙将盒子拿起,放入抽屉,他竭力压抑住好奇心,径自走出去了。 ※※※ 幽冥街的夜晚硬冷如铁,扎肉站在赌坊外头喝了一碗热腾腾的羊肉汤,见老章蹲在石圈墙底下抽烟,便上来跟他要过一支。老章侧一侧身,没有理他。 “我说爷啊,您这些年也不容易哪。曾听人说,‘江湖第一神骗’章春富从前是宫里的御厨,做的菜能把玉皇大帝从龙椅上勾下来,果然现如今您都用在那地方了。嘿!嘿嘿!” 面对扎肉的调侃,章春富也不动气,只指着自己那半张残脸,问道:“看见没?知道怎么来的吗?” 扎肉摇摇头,掏出火柴,为他新点了一根烟。 章春富深深吸了一口,仿佛为自己提了些倾诉的勇气,方缓缓道:“不是让你看伤,是看这儿。”他指的是下巴上花白的胡楂,“若是能进宫做厨子,还能长出这个来?” 扎肉登时语塞。 “十四岁那年,我是跟着宫里出来的师傅学厨,未曾想有一日喝得半醉,单炒的时候油锅蹿火儿,被烧了半边脸,自此见火便有些心慌,再无力做这个了。迫不得已,才混了那见不得人的行当。” “那为什么……” “为什么又到这鬼地方,跟着那婆娘做这样的营生?”章春富冷笑一声,道,“原以为是永远拿不起那锅铲了,可世事难料啊……” “那个……咳咳!”扎肉嗓门儿有些发干,却还是问出一句,“听说您是为了一个女人才金盆洗手的,那女人莫非是……” “哼!若是潘小月,你还能在这儿跟我说话?” 章春富出人意料地拍了一下扎肉的脑袋,道:“哎呀!你小子如今做的事情危险得很,我是一把年纪,生死都可置之度外,但你还有很长的命要活啊!” “爷这话说得可就不对了,咱们做老千的,最懂得为自己铺后路,既要干这趟买卖,也自然有全身而退的算计。要不然,都不定死多少回了。”扎肉显然有些激动起来,在前辈眼皮底下手舞足蹈的。 “小子啊,这一回,爷可没见你给自个儿留多少退路啊。” 两人仿佛说中了彼此心事,都是一阵沉默,最后老章苦笑道:“做骗子的,其实谁都骗得过,除了自己。” “没错。”扎肉点点头,将匕首抵在老章腰后。 “考虑清楚啦?”老章脸上纹丝不动。 “清楚了。” 他的回答清晰有力。 ※※※ 前不久刚上演过分娩大戏的厅内仿佛还弥漫着孕妇产门内散发的异味,两个老千只凭手里的一根火柴探路,总算磕磕碰碰地摸到了那张布帘。老章打开铁门,谭丽珍一脸迷蒙地自梦中醒来,借着火柴的微光,她发现杜春晓竟一直非常清醒地坐在地上,左手捂着肚皮。 “做……做什么?” 她惶惶地坐起,看着老章。 “从这里上去之后,千万别从后门走,要光明正大地自前门绕到赌场,在随便哪个台子上坐一坐,再晃出去。不要表现得惊慌失措,镇静一些,这是筹码,到那儿玩几把,免得里边的人起疑心。出去以后,埋头继续往西,沿东走一路都有潘小月的人守着,往西只要绕过五个麻烦的叫花子就可以了。还有,出去以后,宁可去荒郊野外的树林子里避着,冻死饿死,也别在哪个屯子里留宿,睡到一半准被麻袋套上又装回来了。我口袋里有两块打火石,在那儿生一堆火,轮流值夜,第二天一早就赶到火车站去,据我所知,最早一班车明早八点就到。” 杜春晓在黑暗中听完老章一字一句的交代后,默默将谭丽珍扶起,出铁门时从老章衣袋里拿了那两块打火石。扎肉跟在后头,神色严峻。 四人刚走出没几步,突然眼前变得煞亮,世界豁然开朗,吊灯的明黄色灯光将他们照得无可遁形。只不过情形有些变化,竟是老章拿匕首抵住扎肉的喉咙,杜春晓扶住谭丽珍,他们站在斯蒂芬与潘小月跟前,周围十来条壮汉,个个身上散发出叫花子的恶臭,刚刚黑暗中那气味就是这么来的。扎肉登时明白了为何老章要抢在他前头把所有的话一气讲完,容不得他插半句嘴。 “老章,这些年你辛苦,如今也该到歇歇的时候了。幺蛾子出到这份儿上,可是一点不觉得对不起我?” 潘小月说话的时候仍是笑吟吟的,一点儿不像动过气的样子。 “潘老板,今儿算我章春富对不起您了,放这两个女人一条生路,要不然,休怪我伤你的心头肉。” 潘小月忍不住笑出声来,半天才道:“老章,你可把我潘小月看扁了,真以为我会为一个臭男人要死要活?要杀便赶紧下手,反正你们今儿谁也跑不掉。” “何况扎肉和你是同伙,这出戏你们演得可不算高明。”斯蒂芬摆出一脸痛惜的表情,拆穿了两个老千的伎俩,“如果是你胁迫扎肉,刚刚进来的脚步声就不会那么分散。” 老章脸上的肌肉终于开始颤动,抵在扎肉脖子上的匕首却未曾挪动过一寸,想来正在迅速盘算脱身之法。 “也罢。” 杜春晓突然出手,一把夺过老章的匕首,将刀锋抵住谭丽珍的肚子,笑道:“那这样呢?” 刚刚还在得意的两个人果然脸色变了。 “臭男人多一个少一个不打紧,钱没了可是头等大事呀!我若是当场把这装了金元宝的肚皮捅破,下场如何,两位可比我清楚吧。”刀锋已刺破谭丽珍绷紧的棉袄。 “你敢!”潘小月已是咬牙切齿。 “横竖都是死,我有什么不敢的?” 这一次,轮到杜春晓满面笑意。 “你们三个人可以走,把她留下就好。”斯蒂芬指了指谭丽珍。 “成交。” 杜春晓的允诺令谭丽珍万分不安,她撑大眼球,嘴唇哆嗦,意欲张口哀求,又觉得无用,于是只得以绝望应对绝望。 ※※※ 四个人走出赌坊后门的时候,外头早已围了十来个叫花子,空气像是随时会炸裂。谭丽珍已有些神志不清,突然轻轻啜泣起来。潘小月与斯蒂芬始终步步紧逼,在刀锋一般的寒风里盯住原本已经叼在嘴里的猎物。 第134节 “已经到外头了,把她推过来,你们就可以走了。”斯蒂芬一脸生意人的表情。 “成啊。”她偏一偏头,“叫你的人都把裤子脱了。” “什么?!” “我说,脱裤子!连裤衩儿都脱!” 谭丽珍觉出被她肚皮上的体温焐暖的刀锋已实实在在地贴在皮肤上了,刺痛感随之而来。 “脱!都他妈给我脱!”潘小月只得下令。 几个叫花子面面相觑一阵后,纷纷解开了系在腰间的草绳,利索地将裤子褪到脚踝,其中某几个还刻意对住潘小月。虽冷得两腿发颤,棉袄下摆还是有些蹊跷地撑起。潘小月竭力不去计较这些,只死死瞪着杜春晓,若是眼神真能杀人,那么对方早已肠穿肚烂而死。 “我说了,只要把她留下,你们都可以走!难道听不懂我说什么?”斯蒂芬显然也剥掉了绅士外衣,眉心挤成一条深深的直线。 杜春晓忽然笑了,她将谭丽珍抱得更紧了一些,道:“你不知道我跟骗子是老乡?又怎么会把发财的机会留给别人?” 未等斯蒂芬反应,只远远听得一声长嘶,一架马车直奔四人而来,遂在他们身后停下。车上落下大把的稻草,稻草后头有人大喊:“赶紧上来!” 扎肉忙上前将谭丽珍抱起,往车上一放,杜春晓也跟着一跃而上,那赶车人还在不停催促:“快!快呀!” 那催促冷不防被犀利的枪声割断,几个叫花子急急想拉上裤头已来不及,唯斯蒂芬尚有能力举枪阻拦。那马听得枪声便愈加惊慌,突然扬起前蹄,车上的谭丽珍吓得尖声大叫。杜春晓紧紧护住她,扎肉此时也已上了车。 “走了!”赶车人大吼。 “不行!还有老章!” “快走,老章走不了了!”扎肉对赶车人大叫。 说话间,斯蒂芬已向马车连开数枪,车身随惊马的颠簸险些侧翻,赶车人听到扎肉指示,猛一甩缰绳,马车遂冲了出去,只余老章中弹的身体匍匐在雪中,已穿好裤子的几个叫花子装模作样地追了几步,便不再往前去了。 “可惜了,不过终要有人牺牲的吧。” 杜春晓对赶车的夏冰道。 “嗯,那位爷,是条汉子!” 小刺儿用断腕狠狠拍了一下车板,表示敬畏。 【2】 这驾风风火火的马车并未冲破西口往外奔去,却是掉转头向东,在圣玛丽教堂前停住。五人下了车,却见吊桥早已高高挂起,他们隔着一条鸿沟。 夏冰已急得出汗,只得对着杜春晓骂道:“事到如今你还逞强?!让你往西你非往东,如今可好了,这里的人绝对不会让咱们进去!” 杜春晓转头对扎肉骂道:“这样的蠢人你还救他作甚?还有你,小刺儿!你都没手,连身子都站不起来,是怎么给他松的绑?!不如让他在那里被狼吃了!” “哈爷说过,小刺儿再废物,还得留个本事在身上,才不会被饿死,这本事不能让别人知道,所以怎么给夏哥松的绑,小刺儿不能说!”小刺儿答得倒是理直气壮。 “唉唉唉!我说姑奶奶呀,这节骨眼上你就甭跟我卖这个乖了,把你关起来那会儿一听说男人被送黑狼谷喂狼了,急得跟什么似的。爷好不容易保你男人平安,你倒摆起谱来。”扎肉边说边将积雪往沟里踢,语气异常沉重,似乎还在为前辈的死难过。 被抢白了一通之后,杜春晓只得忍住气道:“潘小月不是傻子,既知咱们逃跑的计划,必然也早在西街头上布了埋伏,若往那里跑就是送死,到时马车还没踏过界便被乱枪扫了,你都还做梦呢!” “那……咱们怎么进去呀?”刚刚在一旁作柔弱羔羊状的谭丽珍怯生生插了话,当下便切中所有人的心病。 唯扎肉笑道:“你们有所不知,我扎肉还有一手逃生绝技!” “是什么?”夏冰推了推鼻上的眼镜,直觉十根手指都快被冻掉。 “那便是移花接木大法!”扎肉边说边对住壕沟对面竖起的黑色桥背张牙舞爪一番,吹了三声口哨,遂口中念念有词。 正念得唾沫横飞之时,只听得一声怪响,吊桥竟缓缓往沟道扑来,在夏冰、谭丽珍与小刺儿的瞠目结舌中“砰”地一声,重重落在他们脚边,对面的教堂大门亦随之开启。虽夜色茫茫,却仍能隐约看到里边的玫瑰小径与礼拜堂模糊的轮廓。 “这……这……真是神了!”夏冰过桥的辰光还是一脸脑袋被迎头浇了一盆冰水的模样,直到看见桥那边一个高大的人影在冲他们不停地挥手,嘴里还叫着“阿巴”。 扎肉吐了一下舌头,对夏冰道:“瞧,这就是爷法术的本源!” ※※※ “你们不能待在这里,赶快出去。” 面对这五位不速之客,庄士顿当即下了逐客令,且指着阿巴道:“我不知道这个女人是怎么溜进这里的,希望天主宽恕她的罪。” “可是神父大人,当初是您请我们来办案的,我们才忍辱负重在赌坊埋伏,好不容易把案子查出点儿眉目来了,您又过河拆桥,要把我们赶出去。你问问天主,可有这样的道理?”杜春晓只得死皮赖脸道。 “你们每一次来,这里都有血光之灾,我不希望再出现这样的事!”庄士顿心意已决。 “来不及了啊,神父大人。”杜春晓迅速在礼拜堂内的坐台上摆出四张塔罗牌。 过去牌:正位的星星。 “从前是一派祥和,只可惜流星易逝,这里的安宁无非是个表象。” 现状牌:逆位的愚者与正位的战车。 “你看,装傻的日子已经过不下去了,圣玛丽教堂死了那么多孩子,必定有其内因。若再不找出真凶,恐怕恶魔的战车就要踏平这里的宁静!” 未来牌:逆位的审判。 “审判之日即将来临,作恶者必将受到审判,所有劫数都是逃不掉的,一味逃避只会加速这里的毁灭!” 庄士顿动一动嘴唇,似要解释些什么,却听得外头谭丽珍歇斯底里的尖叫。众人跑出去一看,竟是阿巴正抓着谭丽珍的头发,另一只手掐住她的脖子往外头拖去,夏冰与扎肉忙上前阻拦,可已来不及。谭丽珍“噌”地硬生生被拉出去三四尺远,于是叫得愈发用力,阿巴亦激动万分,嘴里“阿巴”唤个不停。虽时常清扫却仍在夜里积起的一层薄雪被搅得惊天动地,阿巴显然从力气到个头都比谭丽珍占便宜些,所以对方只得任凭她摆布,唯一的反抗方式便是尖叫。待夏冰将阿巴死死抱住时,被扎肉扶起推至一旁的谭丽珍已面容惨白,用发抖的食指指着阿巴喃喃道:“疯子……疯子……” 杜春晓突然回头问庄士顿:“上一次阿巴发作,可是在钟楼上见着乔苏和费理伯的时候?” “尽快离开,否则我就通知潘小月来这里抓人。”庄士顿话毕,转身便往寝楼走去,众门徒跟在后头,杜春晓点了一下头,自言自语道:“奇怪……那白化病的兔崽子呢?” “庄士顿!你他妈还是人吗?!成天拜神拜上帝,到头来真有几条人命要你救,你反而要杀人,你他妈这算什么慈悲?!全是狗屁!”扎肉在后头又吼又跳。 第135节 庄士顿果然停驻,猛回头道:“人生而有罪,我们都需要在见天主之前先赎清自己的罪过,也许这就是你们赎罪的最好时机。而我的罪,自有时机去赎,只不是现在!” “你……你……”扎肉张口结舌,已不知讲什么好。 阿巴还在“哇哇”扑腾,眼看夏冰细瘦的身子骨已压制不住她。 此时小刺儿突然吹了一声口哨,大声道:“小玉儿!你倒是说句话呀!让你师父收留我们呀!人在做,天在看!小玉儿!” 阿耳斐终于转过头来,看着小刺儿,流露出异样的温情眼神,有回忆、有畏惧、有无奈。那张如玉的清秀面孔瞬间沉浸在挣扎里,只得对庄士顿摆出祈求的姿态。 “神父……暂时收留他们一晚,明早就送他们走。” “不行。”庄士顿斩钉截铁道。 “我也请求让他们留下!”说话的竟是安德肋,他因紧张而将空气含在腮帮内侧,整张脸都撑起来了。 “神父,也许救他们也是我们赎罪的一种形式,为什么不向脆弱之人施以援手?”雅格伯也振振有词。 六个孩子将庄士顿团团围住,令他进退两难。 “你们……”庄士顿举手欲打,然而手掌却硬生生冻结在半空,好一会儿才缓缓垂下,转头对那几位不速之客道:“明天一早你们就得离开!” ※※※ 那一夜,失控的阿巴被绑在冰冷的暖炉管子上,这不讨好的活自然是扎肉做的,而谭丽珍亦是躲在杜春晓房内,抱着被子哭泣,哭了半晌后想是累了,便歪在铺上沉沉睡去,亦觉不出寒意。杜春晓却是睡不着的,只一味蹲在室外的走廊里抽烟,反正屋内是一样的冷,她唯有裹紧身上那件单薄的夹衣。 她的烦躁可想而知,尤其想起刚刚逃生用的马车竟还丢在教堂外头,于是更加不安起来,生怕过不了这个夜,他们一行人便已被潘小月的手下擒个正着了。忧心忡忡之际,只觉小腿一紧,像被什么东西拖住,低了头看,竟是小刺儿。 “姐姐。”小刺儿破天荒地轻声轻气,“跟小刺儿去看看兄弟吧!” “兄弟?”杜春晓愣了一下,遂笑道,“可是说小玉儿?你们是怎么认得的?” “不,是另一个兄弟。”阿耳斐自走廊另一头悄悄走来,手里举着半截蜡烛,豆大的火光只能照出他半张线条精致的脸。 “我和小玉儿,还有天宝,从前都在五爷底下讨过饭,后来,五爷说天宝脑子不得劲儿,会把行人吓跑,就把他丢到黑狼谷喂狼,被这里的神父救了去。小玉儿因是个健全人,五爷想挖掉他的眼睛再让他去讨饭,我给天宝带了信儿,天宝便央求神父把小玉儿买过来了。虽然小刺儿跟小玉儿、天宝不是一路了,但还是兄弟!”小刺儿蜘蛛一般攀爬在地的身影竟也有些伟岸起来,双眸更是明亮如星。 杜春晓蹲下身子,拍拍小刺儿的脑袋,道:“原来那天宝还是你俩的兄弟,那咱们就去见见。” 于是两人便跟在阿耳斐后头,一径往钟楼去了。打开花房的门,借助弱微的烛光,总算看清里头的情形。还是铺天盖地的干花冷香,皮肤时不时与纸薄的叶瓣相互摩挲。还有某处混合着屎尿的腥臊,直往鼻孔里钻。杜春晓掩鼻欲往后躲,阿耳斐却偏往那臭气熏天的地方去。随后,杜春晓便看到一只巨大的鸟笼内,白鸟般的若望正蜷缩在那里,从鼻尖到下巴均深深埋进双膝,只露一对惊恐的眼,背上斑驳的伤痕层层叠叠,血红与惨白交相辉映,被黄光染成一种诡异的橙色。 “这……这是为什么?”她转头问阿耳斐。 “因为上一次我和天宝打架,之后他的失心疯又发作了,只好把他关在这里,这些干花能让他安静下来。” “天宝?天宝?”因好不容易见着老友,小刺儿叫得有些急切,无奈若望一动不动,保持先前的姿势,眼神还是空洞而慌张的。 “天宝?若望?”杜春晓将手伸进笼内,在他裂缝的伤口内拿指甲轻轻刮了一下,若是正常人早该痛得惊跳起来,若望却始终还是那样缩作一团,宛若凝固的石膏像。 “他怎么不知道痛?”杜春晓满面狐疑地怔了半晌,突然拿出刚刚要挟谭丽珍用的匕首,一刀一刀切割起笼子上扎枝条用的绳子来。所幸扎得不算牢固,很快,那笼子便被抽掉了几条树枝,足够将若望从里头弄出来。 然而他还是不动。 杜春晓深吸一口气,进到满地屎尿的笼内,强行将若望的头颅掰起,这才发现他正在啃咬自己的手指甲,啃得如此用心、用力,十根手指均被啃得光秃见肉,指尖皮肤都被口水泡皱了。 “娘……”若望终于吐出手指,开了口。 【3】 庄士顿很少出门,所以走路异常地慢,从东街头走到西街头,不过五里路的脚程,他却举步维艰。手里捧着的木箱子也是冷冰冰的,尽管里边铺了干燥的报纸,他还是有些不放心,于是把箱子抱得更紧了一些,仿佛用体温便能将它护得严严实实似的。一路上,他发现自己依旧未曾被幽冥街的人遗忘,摆面摊的朱阿三,经常施舍面粉给他的屠夫“彭一刀”,在暗巷边缘大声吐痰的苏珊娜……这些人与他一样不畏惧黑夜,只朱阿三已匆匆收了面摊,凑上前对他画了个十字,神色怆然道:“神父大人,赌坊像是出事儿啦,一群人追着马车跑,那车子像是往你那边去了,咱们都有点儿担心,正想过来瞧瞧。” “我好得很,有劳你上心。”庄士顿勉强挤出一丝笑意。 “神父大人,可有看见我妹子?”苏珊娜也凑上来问,“她可算回来了,可没几天就又跑了,也不知去了哪里!” 他张了张嘴,想给她一个安定的信息,却又将话吞回肚子里去,只拍一拍她的肩,笑道:“愿主保佑你。” “神父大人,老板请我来带路的。”臭烘烘的叫花子亦挤上来,瞎了一只眼睛,头上胡乱压着一个破洞的皮帽子,那只健全的眼睛里渗出一丝乳白的黏液,教人不得不联想到他周身也许都已渗出那样恶心的液体。 庄士顿跟在叫花子后头,步子似乎加快了许多。站在赌坊外头,他背上不由一阵发冷,因已经很久没有看过它的正门,还是土垒墙,两层的建筑,屋檐下挂一排硕大的红灯笼,上书“财运亨通”四字,底下几堆叫花子在那里生了火,缩作一团打盹。 “这里边的人,神父大人想必自己也认得,我就只领到这里了。” 叫花子说罢,便往那屋檐底下一坐,与其他几个一道打起盹来,好似一直未离开过。 进门之后,是另一番天地,扑鼻的薄荷香气抵得过在脑门上涂一盒万金油。庄士顿深吸了一口,顿觉神清气爽,待要往里去,已有一位丰乳肥臀的女子,穿绷紧的桃色旗袍,头发用蔷薇花蕾挽住,上前笑吟吟地为他引路,略微洇开的口红里吐出几个字:“这边请,潘老板正等着呢。” 见到潘小月的时候,庄士顿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悄然捏住,无论再过多久,他只一见她便痛不欲生,这似乎已成定律。他深信,只要两人都活着,便是彼此的冤孽。如今她依然是乌发红唇,身板纤薄却有一股子倔强的精气神,使得她与“弱女子”有所区别,系在磨难中摔打出来的苍凉之美,被歹毒经历提炼出的精明干练。而他亦与年轻时候一样清隽、俊朗,那对细长的眼,那张扁平的唇,侧面看略有些平板的五官,干净细洁的黄皮肤,都是曾令她又爱又恨的见证。 “那几个人还在你那里?”她开门见山,声音平平直直,没一丝波澜。 “是又如何?早晚都是你手里的人命。” 他放下箱子,打开,蔷薇枯涸的香气幽幽冒出。 “可你还是收留了他们,这是要与我作对?”她俯下身,自箱中捞起一捧蔷薇,花蕾窸窸窣窣地从她手掌上滑落。 他忽地出手,紧紧抓住她一只胳膊,咬牙道:“你这是与整个世界作对,再不放手,罪孽会更深!” 她眯起眼睛看着他,惊觉他头发竟已有些花白,原来爱与恨都是抵不住衰老的,于是眼圈便红起来,忍不住松了那一捧蔷薇,去抚他的脸。他却下意识地躲过,似避开蝮蛇的毒信。原来她在他心里眼里,早已是地狱恶煞,他却是与天主站在一道的,高贵、慈悲,只对恶煞残忍。 “庄士顿神父,即便我罪孽深重,说到底,也是托您的福啊,伺候天主太久,您是贵人多忘事了吧?” “但是……我的罪孽不该报应在无辜的人身上!你放过他们,也许我们还有机会……” “有什么机会?有你履行承诺,把我娶过门的机会?当初咱们都走到那份儿上了,你居然干这个,你不就是要逃过我嘛!为了逃过我,你和其他女人结婚;为了逃过我,你把我送到这儿;为了逃过我,你他妈宁愿在那破教堂里待着,宁愿陪着看不见、摸不着的什么狗屁神!吕颂良,我潘小月这辈子都毁在你手里头了,你居然还有脸要逃过我?你逃得过么?你的良心逃得过么?就算我他妈现在是个没心没肺的恶人,那也是他妈你的罪过!你的罪过!” 庄士顿能清晰地感觉到她在他的手心里发颤。她是那么地弱小,仿佛抱得用力一些便能将之压成齑粉,然而他却无法拥抱她,即便他一直明白两个人都是一样浑身腥臭,沾满了厄运与贪欲的残渣。 第136节 他放掉她的胳膊,在胸口画一个十字,口中念道:“愿主保佑你。” “保佑?”她茫然抬头,看他站直的身子,显得高大,下颚处有一个浅浅的凹陷。她记起头一次见到他的辰光,便是仰视的,于是便错将其视为“神”,能左右命运,摆布人生。 她心绪迷乱之际,他已转过身去。他总是比她要早一步清醒,她远远看着他奔忙的背影,她为他赴汤蹈火,见他踏入泥沼,她便也跟着踩入,孰料才刚刚将身子埋进去,他却已抽身而退,她只得在里头望着他,希冀他能拉她一把,无奈他留给她的依然是一个匆匆远去的背影。 她这一世,都活在他背影投射的阴暗里,不得超生。 每每想到这一层,潘小月便要哀叹过往,从而又为自己的心脏多刻下一个伤口,每一个伤口都是恨意,痛楚且痛快。 他的背影消失之后,她颓然倒地,一只手复又插入那干花里。这些经过培育的植物“僵尸”给予她虚无的暖意,直触到底下一个方硬的物件,她将它捞出,竟是一只黄杨木雕的盒子,上头沾满了干花的粉色碎屑。 她似被闪电击中,脑中一片空白,遂又悲从中来,对住那盒子一字一顿道:“吕——颂——良,你——等——着!” ※※※ “年纪轻轻,生得又好,家里又是做绸缎生意的,还留洋念书。也不知哪里修来的福气,竟是指腹为婚的,可算捞到便宜了!” 每每街坊提及潘小月的婚事,便是用这一套说辞,好似开梳子店的便活该被看低了,与做丝绸生意的不可平起平坐,于是她“飞上枝头变凤凰”,必定是祖上积德,才换得如今的好运道。这便是她在古江镇上最憋气的地方,仿佛她是因爹娘的英明才得以享福,若靠了自己便会潦倒终生一样。 事实上,潘小月对那唤作吕颂良的未来夫婿并未有一丁半点的好印象,虽两人初见时一个八岁,一个五岁,吕家大太太倚在椅子店门口与她娘聊天儿,只给他们一人一包葱管糖,让他们一道外边玩去。他细眉细眼,身子骨尤其灵活,将长衫下摆一捞便在石板路上跳来蹦去,脚落在黑石板上便算输。她是大眼稀发,辫子扎不起来,只能嘴里含着葱管糖跟在后头,因腿太短,竟怎么也无法蹦过那些黑石板,于是他转过头来扮鬼脸笑她,她心里一急,便“哇”地哭起来。 此后逢年过节,两家串门拜年,她都躲在娘身后不肯见他,直躲到十岁,他已是十三岁少年。她自客厅的纱织屏风后偷看过他一眼,仍是细细长长的眼,面目较童年时更干净了,清清秀秀,斯斯文文,笑起来羞涩里有自信,剪极简单的平头,暴露完美的颅型。那个辰光,她仍是厌弃他的,只是这“厌弃”里却有些微妙的心跳,后头每每抱怨起来,都会面红耳赤,被丫头笑话说:“我看小姐是喜欢上人家了,不然何以嘴上天天挂着他?假装恨,心里却是爱得很哪!” 她方才意识到自己的戏演过了,索性就安下心来,期待这命中注定的男人在鞭炮声里带着花轿来迎娶她过门。孰料花轿不曾等到,却等来他留学英伦的消息。吕太太隔三岔五便来安慰潘太太,讲是短则两年,长则五年便归,恰恰是小月出落得最水灵的辰光,嫁过去可是真真正正的佳偶天成。潘太太信了这话,两家照样你来我往,在似水流年中做最平常且最必须的交际。 孰料年头一过便是六年。到第四年的辰光,潘太太已有些急了,便旁敲侧击与吕太太讲:“小月眼看也大了,再不出阁便要被笑老姑娘的。”吕太太亦是一脸为难,道:“已写了好几通信去,讲好了要回来的,快了,快了。你可先将嫁妆准备起来。” 到第六年,潘太太准备的那几床丝棉被子拿出来晒了又晒,那“乘龙快婿”还是没有回归的迹象。潘老爷自然有些急,于是托人将彩礼拿去退,并叫了族长来要评理。吕老爷自知理亏,又写了信去,这才来一回信,内附一笔钱并一个地址,说是让新娘子去英伦。潘老爷暴怒,当下便扯住吕老爷的衣领子要拼命,关键时刻女儿站出来平平静静来了一句:“我去。” 于是在爹娘与未来公婆的千嘱万托之下,她踏上漫漫长路,去到那陌生国度,只为找一个未见过几次面的男人。之所以放不下他,皆因那对狐灵的眼生生儿将她魇住了。一踏入洋人地界,便有马车等在那里,神色肃穆的英国老头子来接的她,用生硬的中国话告诉她要去哪里,问她是否马上需要休息,口味偏甜还是偏咸。她确是已精疲力竭,辨别对方的中国话又特别吃力,只得一味点头应着。 吕颂良住的房子与他在古江镇上的一般大,只多了些尖顶的耳房。马车踏行好一会儿才到门口,迎接她的是两位穿白色木耳边围裙与纯黑衫裙的女佣人。之所以识别得出,皆因她也会看《理智与情感》之类的四毫子小说。到了客厅坐下,手边便多了一杯红茶,啜了一口,竟是甜的,便有些不大受用,就将杯子放下,却见一妇人走出来,白色花边镶满长裙,领口系得比她的旗袍还高些,一串钻石项链裸在外边,褐色卷发仔仔细细围在脑后,露出曲成细碎发圈的鬓角。面孔生得不算漂亮,然而极富韵味,鼻翼与嘴角都是细薄的,面颊的毛孔粗大,且有点点雀斑。她面对传说中的“洋鬼子”,竟也不曾有一丝怯意,只觉得哪里被冒犯了,却又讲不清问题所在。 那女子告诉她,自己是吕颂良的正妻,她供他吃穿,为他打点一切,在英伦有许多像她这样遗产多到无处花销的寡妇,仿佛丈夫死后才能享受真正的人生,如今她的未婚夫就是其享受的一部分。潘小月怔怔听完,虽然那番中国话灌进她耳朵里仍觉混沌,却还是一字一句钉在她心口上,令她初尝痛不欲生的感觉。 “是我让颂良回信提议把你接过来的,你们中国人讲究三妻四妾,所以我不介意遵从这样的规矩,而且,可能会更好玩儿。”吕颂良名正言顺的妻子这样讲时,眼里掠过一丝妖魅的浮光。 她虽不曾经历过性事,却仍能捕捉到里头关乎情欲的蛛丝马迹,不由得恐惧起来。 “你来了?”吕颂良自楼上走下,身上套着松薄的丝绸睡衣,印满金棕色的孔雀尾巴。 她站起来直视他,一言不发,因知道自己做不成什么,然而又不愿将无能为力表现在面上,所以只得盯住他,想看出一个“交代”。 他头发已留长,束在后头,显得愈发英俊,也不敢回视她,只垂着头走到她跟前,四目方才交汇。这一交汇,彼此竟都有些眼热,因探出了各自的爱情,有错失良缘的怅然。她在他那对狭长的眼里触到了无奈与欣喜,复杂然而清澈。 随后,她便掴了他一掌,他没有躲,也不曾恼,五个雪白的印子在他面颊上慢慢泛出桃色。 当晚,潘小月便提着沉重的行李走出吕颂良的“家”,她知道那里没有她的位置,她只是住在他心里,最深处,最暗处,最见不得人处。她宁愿从此逃去那里,也不肯在光天化日里烧成灰烬。 走出吕颂良所居庄园的路很长,古江镇的石板换成被艳阳和雨水轮替关照的黑泥之后,脚下又湿又软,走不到两里路,鞋底已经松了。好不容易走到有人烟的地方,已是傍晚,她肚子已经叫唤,却不知该如何用兜里的便士买面包,脑中蹦出的洋文实在有限,她甚至已记不清要如何走到车站,那条通往古江镇的路就那样自动封闭了。 此时一个戴着鸭舌帽的年轻人向她走来,脚上的皮鞋后跟垫着报纸,嘴里叼一根烟,表情很机灵,是她最怕的那一种机灵。于是她转过身去,妄想避开他的注意,然而耳边还是传来一记轻薄的口哨,抬起头来,发现他正冲着她转圈,嘴里爆出一连串英文。她一句也听不懂,只得不停地摇头说“no”。他觉出她的强硬与防备,于是耸耸肩,走过去了,离开时刻意狠狠撞了她臂膀一下,一直紧紧提在手里的箱子瞬时落地,所幸没有裂开。她正欲将它拾起,那年轻人已抢她一步拾起,她即刻紧张得心都快跳出胸腔,未曾想他却笑嘻嘻地将箱子递还到她手里。 这一出人意料的友善举动,终于击碎了她最后的自尊防线,她突然蹲在地上号啕起来。年轻人被唬得不知所措,有个穿黑制服、戴着钢盔状帽子的人走过来,一把拎起年轻人的衣领,用手里的棍子不停打他的肚子。那年轻人疼得龇牙咧嘴,只好拿求助的眼神看她。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给他带来了困扰,只得抹掉眼泪用手轻拍他的肩,表示友好,那警察看了他们半天,方才满面狐疑地放过他了。 之后发生的事情,是潘小月一世都不愿想起的。她对着他摸了一下肚子,表示饿了,他似乎听懂了,做出一个点钱的动作,她明白他的意思,于是从手绢包里拿出两个便士,又打开箱子,拿出一包香烟——黄慧如牌香烟。她在古江镇学会的唯一恶习就是这个,没有谁教她,只听闻黄慧如本系大家闺秀,因与一个下人有了私情,于是选择私奔,这样风月无边的故事总能牵动她的情怀,于是偷偷买了一包。抽第一根的感觉竟是绝望,没有造作的咳嗽,只是无谓地吞吐,最后肚子里只余一线对死亡的渴望。后来,她听闻英伦女子都会抽烟,那里甚至有专为女子制造的烟斗,细长的楠木烟斗,雕刻夜莺的图纹,她们都把香烟插在烟嘴上点燃,像举着一根笔直细长的马鞭。 在一家名唤红石榴的餐馆内,年轻人与她分享了面包和热汤,还有黄慧如牌香烟。他似乎和这里的老板认识,还和对方打了个招呼。夜里,他带她去了一间小旅馆,那儿很小,但不算脏,有洗脸盆和铺白色床单的床。她放下行李,坐在床上,他没有离开,只是看着她。这时她才想到去猜他的年纪,那么年轻,手指那么修长,和吕颂良的手指一样,而且指背上没有讨厌的黑毛。她这才意识到当晚必须付出的代价,那满脸雀斑的富有女子遂浮现在眼前,胸口于是变得堵堵的,想要有个人替她通一通。 初夜在她的想象里,有某种任人宰割的残忍感,但实践中却发现它只是在一具木讷的肉体上压了一只兽,气喘吁吁,动作很大,有些歇斯底里,却没有把她生吞活剥了,所谓撕裂般的痛楚竟飘出她的感知范围之外。之后每天他们都做同样的事,他会想办法弄到火腿和面包,因为她身上的钱不多,偶尔还会遭他的白眼。这样过了几个月,某天她在街头游荡,恍惚间看见吕颂良与之擦肩,他脚步匆忙,瘦长的背影因灰色西服里缝了垫肩的缘故显得伟岸起来。他东张西望,却偏偏没有往她这里看。后来有个一直坐在巷口处卖玫瑰的女孩指手画脚地告诉她,这位看起来挺有钱的中国男子已经在这里晃一周了,问遍每一处旅馆,似乎是在找一个叫月的女人。她有些想笑,因她现在穿的是能被腹部撑开的大码长裙,戴着防风的绣花软帽,怀胎六月的肚皮高高鼓起,与初来乍到时的纯洁如百合的潘小月判若两人,他要能认出她才怪。 那时她还不知道,两个月后,把她的肉体开发得极为全面的扒手汤姆会把她送进一间豪宅的地下室,那儿有喷了香水的床和丰盛的食物,以及血流成河的结局。被关进地下室的那一刻,她无限想念吕颂良的背影,那是在寻觅她踪迹的背影,她却白白错过。汤姆把她锁在地下室之后,就像当初见着他的时候一样吹了记轻飘的口哨,便离开了。接下来每天为她送餐的是“红石榴”的老板,一个面目世故、举止温柔的男子,他百般劝慰她。直到某一晚被送进来一位疑似快要生产的孕妇,她无法用蹩脚的英语与之交谈,何况那孕妇已痛得语无伦次,在两个钟头之后被餐厅老板抬出去了,随后她听得头顶灌下一记惨叫,之后便是婴儿嘹亮的哭声与零零落落的掌声。她猜想那只是个供某些富人取乐的小游戏,直到那生产之后的孕妇再也不知去向,才觉得事情有些蹊跷。她只得求那位叫斯蒂芬的老板告诉自己将会面对什么样的情况,斯蒂芬画了一张图给她,上面是一个舞台,以及正在分娩的女人,下面坐着观众。她问:“那她生完孩子以后会怎么样?” 斯蒂芬没有回答,只说:“你还是别问得太清楚比较好。” 她瞬间洞悉了自己的命运。 后来,一个叫乔安娜的女人开始接替斯蒂芬来为她送吃的,因为也是中国女子,她们便有了短暂的交流。乔安娜比她更年轻,有一对饱含疑惑的双眸。她原本打算在分娩之前请求她为自己将信寄回古江镇老家,孰料乔安娜能给她的恩惠却更多,她锉断了她的脚链,让她逃出生天。 潘小月拿着乔安娜给她的路资,却没有回中国,只是叫了马车,回到那有钱寡妇的庄园,那天寡妇不在,接待她的是吕颂良。 “你可有什么要讲的?我现在这个模样,可是拜你所赐。” 她骄傲地挺起肚皮,他则张口结舌,与将她迎进屋内的那个老管家神情一致。然而片刻之后,他便落下两行清泪,只叫她等一会儿,便疾速跑上楼去。下来的时候,他铰去了辫子,头发乱蓬蓬披在肩上,穿的还是黑绸长衫,在古江镇老家那一身。她依稀记得当年纱屏后头看到的,便是那样的装束,只如今他手里多一只轻便藤箱。 “你当你这样子,我便会原谅你,让你娶我过门了?你把我潘小月看得太轻贱了!” 话毕,她独自离去,让吕颂良一个人僵在原地。她不是不要他,只是如今已要不起他,只想让他彻底放弃找寻,才带着浑身污痕在他跟前坦白。孰料他是这样的反应,搞得她悲喜交加,险些想与他远走高飞。只是她明白,事情无从挽回,她没有脸将一个被无赖反复辗压过的身体再托付给他,那是尊严的底限。 回古江镇的路很漫长,漫长到潘小月失去了回乡的信心,在逊克县便下了火车。记得哪本四毫子小说里讲过:“人要重新开始,就得去一个陌生的地方。” 细细算来,古江镇与伦敦都已是另两段人生,她都想斩去不要了,重新开始,也许在这个地方比较合适,有她听得懂却讲不惯的方言,有洋人与中国人交错杂居,有她不熟悉的风土与世故人情,怎么想都是与过去断了根的世外桃源。 所以当斯蒂芬来到她眼前的时候,她正在大姨婆手里痛得死去活来,以为死神兀自降临,吓得连生产都忘记了,只瞪大双眼看着他,湿头发都糊在额头上。 “没事儿,你继续。”斯蒂芬融霜化雪的微笑,在她心底汇成了一股邪恶的暗流。 【4】 幽冥街的曙光与别处一样,系自深蓝色的天空里渐渐睁开一条白线,那线愈来愈粗,有金红色的云层自线内流出,随后积雪在光线下晶莹透亮,张五麻子将装了一个大炉灶的车子匆匆推往菜市场门前,等待早起要吃煎饼果子的娃娃们光顾。可是今天,他却被早起出去倒粪篮的老婆扯住,死活不让他跨出家门半步。 “刚见一大群人都往东街头赶,手里拿着刀棍,吓人呢这是。你今儿在家待一天,等知道出啥事儿了再出去,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娘儿俩怎么活?” 于是张五麻子忙卸了车,只走到前院口往门缝外头瞅。 远远看见一群面相不善的汉子往圣玛丽教堂去了,手里不是提刀便是背着火药铳,似是要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张五麻子正纳闷呢,偏巧认出其中一个是平素常在他那里吃煎饼果子不给钱的痞子,对方人虽横一些,倒也不找麻烦,偶尔还唠个嗑,然而今天看起来却是严肃得很,一张脸绷得刀劈不进。 张五麻子只得将门关紧,对着家里的婆娘长叹一声道:“恐怕,潘小月要血洗幽冥街啦!” 第137节 ※※※ 这边杜春晓与夏冰一行六人正收拾行装,欲离开圣玛丽教堂,却见吊桥不曾放下,大门也是紧闭的,匍匐在地的小刺儿已自底边门缝内探到外头情况,惊叫道:“外头一群人围过来啦,都拿着枪呢!” 他们只得退回到礼拜堂内,却见庄士顿的门徒都在那里吃东西,包括若望在内,每个人手里都拿着干硬的窝头,就一碗热米粥。庄士顿跪在祈祷台前,双手握住十字架珠链,正向高高挂起的耶稣像念念有词。门徒们没有人抬头看他,只顾着吃,仿佛生下来就只是为了填饱肚子。 “庄士顿,赶紧把吊桥放下来,让我们出去。潘小月已经带了人包围这儿了。”杜春晓说得又急又快,“不过,麻烦你能收留一下小刺儿,这事儿惹出来都是我的错,这孩子是无辜的。” 庄士顿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神色平静如水,他缓缓起身,道:“小刺儿,饿了吧?” “饿!”小刺儿爽快回道。 “来。”他招一招手,安德肋会意,从旁边的粥桶内又舀了一碗,并两个窝头,递到小刺儿嘴边,小刺儿咬住碗边呼噜呼噜喝起来。 “你们饿不饿?饿的话可以吃东西。”庄士顿走到小刺儿跟前,低头抚了一下他的脑袋,眼中流露出的慈悲却叫人不寒而栗,“如果不吃的话,我怕以后你们都没机会吃了。” “这意思是看准了咱们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了。也罢!”杜春晓大大咧咧地坐下,向安德肋要了一碗粥,笑道,“那就死前先混个饱,免得做饿死鬼!” “那不成!”腆着大肚子的谭丽珍尖叫起来,“我……我身上可是两条人命!你们……你们……要不然,我也留在这儿,我……我可以躲!把那娘们儿丢出去,反正她疯了!” 谭丽珍指的是双手仍被扎肉用绳子反剪着的阿巴,其实阿巴折腾了半夜,已再无力气号叫暴跳,只歪着头,乖乖跟着他们。但谭丽珍还是将她视作虎狼,总是避她远远的。 “都要死。”庄士顿的话让谭丽珍硬生生闭上嘴,因有些怀疑自己听错了。 “都要死。”他凹陷的双颊里兜着病态的安宁,“再过几个小时,这里将没有活口。这是我们所有人的最后一餐,只是委屈了这些孩子,不能吃上一顿好饭就去见天主。只能保证他们吃饱,这样身上才不会冷。等一下……” 杜春晓及时用一记耳光阻止了庄士顿的死亡预言,她眉头紧皱道:“你这样的人也配叫上帝的仆人?良心早让狗吃了吧?大难当前不是想着如何逃脱,保护这些孩子的安全,竟是想着等死!怪道你这教堂里除了孤魂野鬼之外,就是这些跟孤魂野鬼只差了一口气的孩子!你不如现在就抹脖子去了,还干净些!哦……对了对了,你们有教规,还不能自尽,所以只能等人上门来取命!这个容易,等我吃饱了,便来抹你的脖子,等着!” 话毕,她将匕首狠狠扎进木头桌面,继续低头吃粥。 其他人反而倒停了,只看着她。 一只粥碗猛地飞向庄士顿,自他右耳边呼啸而过,在忏悔室门上撞成一片碎花,乳白的粥液从庄士顿额上流下。 “我不要!我不要死!我不要!”扔过粥碗的安德肋大叫,这是属于孩子的恐惧,面对劫难他们无能为力,只能用最脆弱的愤懑表达不满,“都是你害的!要不是你收留他们,我们就不用死!都是你害的!都是你!” 歇斯底里的安德肋亦挨了一掌,竟系若望给他的。他苍白的嘴唇间已不再吐出“娘,我是天宝”这样的口头禅,说的竟是:“胆小鬼!有我在,你们都死不了!” 大家这才发现,若望穿得异常整洁,昨日深夜沾了粪便的头发也已用冷水冲干净了,因气温极冷,发梢结起白霜,令他瞬间老成了五十岁,站在庄士顿身边,竟有些平起平坐的意思。 “神父大人,你挖的那条沟就是为了抵挡外敌的吧?他们只有捆两把长梯才能架过界,进攻这里,如果我们抵御得当,也许能活得长久一些。”扎肉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正考虑自己的后路。 “没错,但是这里的食物只能维持五六天,如果在这个时间内逃不出去,我们就只有饿死在里头。虽然因为下雪,不愁水源,不过潘小月会用别的办法让我们在里边活不下去。” 不知为什么,庄士顿的语气就像在谈论一杯隔夜的咖啡一样。 “但是我相信会有办法多撑几天,她不过是统领了一条街,总有一些地盘是她管不到的。”夏冰亦燃起了斗志。 浑身发抖的安德肋颤声道:“我……我们……什么武器都没有,怎……怎么撑?” “并非什么都没有。”庄士顿的目光突然变得坚毅,所有人都隐约觉得,希望并非随着外头那些虎狼的围剿落荒而逃。 ※※※ 身形最灵巧的多默搭梯攀上教堂大门一侧的围墙向外窥视,兴许是食物让他们精力变得旺盛了,他行动敏捷,在背上绑满枝条,把自己与光秃的柏树枝丫混在一起。每隔一刻钟,他便转身向底下站着的夏冰摆一个手势,左手伸一根手指就是一个人,右手若用拇指与食指环一个圈便是十,他最后左手举五,右手环圈,后来将左手又变化为六的形态,随后又换成了四。夏冰示意他下来,转回礼拜堂对杜春晓道:“一共六十个人,四十个在大门口守着,另二十个绕到后边去了。” 此时已能听见外头隐隐约约的枪声,多默自告奋勇再次攀上树顶,刚刚够到能俯视外头的高度,只觉耳边一阵发麻,下意识地摸一下耳垂,已是湿滑一片,一手鲜红液体散发着温热的血腥味儿。 隐约听得一个女人在大声咒骂,枪声遂戛然而止。 多默神色茫然地转头往下看,只见夏冰在底下拼命挥手,示意他赶紧下来,多默害怕起来,血浆让他想尖叫,却又异常振奋,红色鼓励他继续登在巅峰,成为暂时的“上帝”。 “多默!”庄士顿边喊边从礼拜堂跑出来,杜春晓和扎肉跟在后头,谭丽珍已不知躲去了哪里,再也不见,阿巴被松了绑,正兴冲冲把粗硬的玉米窝头往嘴里塞。 庄士顿跑到大门下的石墙边,气喘吁吁地抬起头,对上边的孩子喊道:“别下来!待在上边更安全!” 夏冰一脸诧异地望着庄士顿,庄士顿什么也没有解释,只是转过头对杜春晓道:“跟我来。” 这个时候,庄士顿周身散发某种罕见的领袖气质,杜春晓与扎肉互望了一眼,竟陡增了些信心。 庄士顿引领他们来到钟楼的最后一个房间,看起来像是仓库,很大很空旷,到处灰扑扑的,面粉的尘埃在空中飘浮,一个大瓦缸用木盖子盖住。扎肉难掩好奇心,打开看了,里头的米已剩下不到三分之一。数袋玉米面粉静静躺在角落,对面有七八个小坛子。庄士顿打开其中一个坛子,里头盛有粘稠的明黄色液体。 “这是灯油,可以点火,他们爬过梯的时候,我们用它来烧退他们。” “没用。”杜春晓拿手指在油缸边缘拈了一些,摩挲起来,“他们人多,这些油不够,再说这些孩子年纪太小,就算点了火把丢出去,也丢不远。” “那要怎么办?” 杜春晓笑道:“确是有更好的办法,你那白花花的兔崽子肯定有些我们感兴趣的宝贝。” 三人出来的辰光,夏冰正面色凝重地向他们走来,手里拎着一个草绳编起的网兜。 “这……这是刚刚他们扔进来的。” 网兜里,竟是老章的头颅,那半边残缺的脸血迹斑斑。 【5】 斯蒂芬已经不再暴躁了,他知道发脾气只会坏事,如果你要打倒敌人,就必须比对手更冷静,本事大的人从来不发脾气,这是他在上海的时候从一个叫杜月笙的大亨那里听来的。所以他宁愿在火炉旁等待最好的时机,然后拿不屑的眼神看潘小月。这个女人很快就要自取灭亡了,她不够狠毒,虽然那是有原因的,但感情总让人变得脆弱,对谁都一样。所以斯蒂芬只是尽可能地保持礼貌,尽管他现在只想掐断那个废物女人的脖子。 梯子已经扎好两架,那些笨蛋正在争先恐后地往上走,梯子吃重之后发出惨叫,他们仍然在上头健步如飞,直至被教堂内飞出的第一个火球击倒。跑在最前头的几个纷纷掉落在那道壕沟里,他们不停往外攀爬,却很快地整个身子沉入裂开的冰面。原来那并不是土沟,只是被冰封住的深水潭,遇热量与重压之后便露出狰狞的原形,他们头顶的梯子也熊熊燃烧。 “多扎几架,距离分开,前后都要搭,我就不信进不去。”潘小月的指挥让斯蒂芬哑然失笑,但他没有阻止。 于是更多的叫花子掉进了冰洞,在坚硬的冰壳底下挣扎扑腾不了几下便不再动弹。潘小月恨得手指甲都快掐破掌心,每每抬头看攀在石墙上的几个少年,他们亢奋而阴郁的脸在镶满红砖的边缘若隐若现,她便怎么也无法平定心绪,做正确的部署。 ※※※ 第138节 “奇怪,凭这些人手,潘小月有一百种方法可以强攻进来,为什么都没做?那婆娘看起来没那么笨哪!” 面对外头那一片掉落冰窟窿的惨叫声,扎肉终于吐露了他的疑惑。在他看来,潘小月如果再搭上几个梯子,用枪射下在墙顶的孩子,一切就结束了。可是庄士顿的命令却是:“让他们待在上边!”除了时醒时梦的若望,其他几个孩子都在墙顶等待天主召唤,手里拿着火折子和一挂用淋油的麻布包缠的木片。这些少年如有神助,每一块燃烧的木片都击中要害,虽然丢不远,却总能确保让那些穷凶极恶的叫花子抵达对岸之前就掉进深渊。 “因为她有顾虑。”杜春晓仰头望着高高在上的多默和安德肋,他们如今成了真金实银的“守护天使”,保卫圣玛丽教堂不受恶人侵袭。 “顾虑什么?” “男人呗!”她冷不防往扎肉肚子上出了一拳,笑道,“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你们做了那么多日夫妻,早够得上海枯石烂了,她哪里舍得冲进来一枪把你崩了?” “她舍不得,那洋鬼子呢?他总舍得吧?而且这家伙一肚的鬼点子。”相形潘小月,扎肉果然还是更怕斯蒂芬。 “那洋鬼子也有舍不得的东西。” “是什么?” “我。”杜春晓指间猩红的烟头闪闪发亮,映照她忧愁的眉宇,“我的死。” “你的死?” “他舍不得我那么早死,所以要再多折磨两天才会动手,我只要多活一天,就是他的乐趣。” “嗯,这洋鬼子够狠哪!”扎肉长叹一声,抬手勾住她的脖子,两人此刻更像是一对好兄弟,“恐怕,当初爱得也狠吧?” 她冷笑,又往他肚子上打了一拳,这次用了真力,他五官瞬时挤作一团。 ※※※ 攻城不利,潘小月自然不让她的手下好过,她命他们在壕沟对面架起火炉,颇有安营扎寨的意思,这意味着这些人要在圣玛丽教堂外头过夜。朱阿三被叫出来准备面条,虽有些不情愿,却也只得在那里煮水下面,中间一个叫花子过来,恶狠狠地在他手里拍了两个大洋,似乎是想让他多些干劲儿。朱阿三于是提了提劲儿,不停用一双长筷搅动在热气腾腾的铁锅内翻滚的面条。 此时,朱阿三断想不到有一只“黑蜘蛛”已悄悄爬到他脚下,趁他转身擀面之际,顺着火烫的炉子往上攀,然后将咬在嘴里的一包东西丢入。那“黑蜘蛛”跑得极快,它选布防人数最少的地方,自叫花子们的腿边潜行,爬下壕沟,越过冰洞,再攀上冻硬的泥沟壁过岸,随后迅速潜到圣玛丽教堂门下,在看起来连一条胳膊都塞不进去的窄缝前,它的身片竟突然缩小缩薄,轻松地钻过缝,成功消失在大门后头。 “成啦?”杜春晓正蹲守在大门边等着那“黑蜘蛛”。 “杜姐姐,我小刺儿办事,您放心!” 小刺儿断手上绑着两只铁钩爪子,上头满是湿泥。 “好样的!”杜春晓摸一摸小刺儿的头顶,自言自语道,“接下来,就看那兔崽子的东西灵不灵了!” 她口中的“东西”如今已纷纷自潘小月爪牙吃的面汤吸进肚里去了。 “你给他们下的什么药?” “下的这个。”若望手里捧着一把紫色干花,足有半米来高,细碎的紫花瓣在枝尖聚成一串,宛若风信子,却比风信子更稀散一些。 “这个唤作紫花高乌头,系东北与俄罗斯地界上的特产,它的紫色色素里头有种叫乌头碱的东西,既能镇痛,也可以要人性命,只看用量多寡。”若望将紫花抱在胸前,将它视作某个珍贵的物件。 扎肉却不由倒退半步,结巴道:“难……难道……乔苏也是吃了这个死的?” “看症状,像是心脏病突发而死,吃乌头碱倒确是有那样的功效,不过她当时嘴里出了血,舌头竟是破的。”杜春晓突然兴起,亦往墙根下多默爬过的树上攀去。 “你干什么?”在一旁做“火焰弹”的夏冰见了,忙喊道。 “看看药性!”说毕,她已上了墙头,还将一条腿骑在大墙外侧。只见外头已火光一片,数个取暖的火炉子正熊熊燃烧,每一个旁边都围着人,正大口吞嚼碗里的羊肉面,身上挂着的火药铳背在后头。不远处停着数辆马车,其中一辆大的尤其触目,两匹烈马鼻子里正喷着大团白雾,车身长方,挂着厚厚的棉布帘子,想是罪魁祸首就在里头。 ※※※ “这个女人疯了?居然还敢探出头来!” 帘子挑开了一点儿,露出潘小月幽怨的脸。 “你只要一声令下,就能把她从墙上打下来。”斯蒂芬用一把银晃晃的锉钳整平了自己左手上的五个指甲。 潘小月未搭理他的话,复又愤愤瞪了一眼那些正在狼吞虎咽的手下。他们吃得热火朝天,额上滚下豆大的汗珠,有些人甚至吐着舌头就地而坐。突然间其中一个狠拍自己的心口,最后竟一头栽倒在地,口中流出一串白沫。随后便有了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 “怎……怎么回事?”她到底忍不住了,一跳跃下马车,恰逢一个面容惨白的叫花子翻着白眼倒在她脚边。她蹲下测了一下对方耳下的脉搏,只觉其疾速痉挛一阵之后便恢复平静。那些尚未吃面的叫花子纷纷摔了手里的碗,将朱阿三绑到潘小月面前,道:“就是这王八羔子下的毒!” 朱阿三已吓得魂不附体,只得一个劲儿摆手磕头,叨念“冤枉”。 潘小月亦不听他解释,抬手便在朱阿三脑壳上轰了一枪,对方便这样顶着开了血洞的脑袋见了阎王。 “还有几个人没吃?”她问身边一个背着火药铳的叫花子。 “没……没几个人了!最多五六个吧!”那叫花子亦是又惊又急,抬眼望见墙头上看好戏的杜春晓,忙道,“奶奶的!定是那婊子使的坏!我去一枪把她打下来!” “不用!”她按住叫花子的枪杆,淡淡吐出三个字,“回去吧。” 于是余下的人马只得将没了气的尸体,及正趴在地上苟延残喘的病人各自搬上几辆马车,仓皇而去。 “啧啧……”斯蒂芬摊开十指,仔细端详了精心修饰过的指甲盖,遂慢条斯理道,“这可真是老话里说的‘一败涂地’啊,整一队的人马,居然还斗不过教堂里几个娃娃。潘小月……” “闭嘴!”她布满血丝的眼睛直视前方,身上没有一块肉是柔软的,仿佛已将自己冻成冰块。 “所以说,女人很难办成什么大事儿,只不过抓几个人,把祸害除了,到了你那儿,居然也成了麻烦。真不知道我走了之后,这赌坊是怎么维持到今天的。”斯蒂芬偏不闭嘴,在他眼里,她如今已是一名愚不可及的怨妇,一钱不值。 “我叫你闭嘴!你听见没?!”她猛地将刚刚毙过朱阿三的手枪抵在斯蒂芬的太阳穴上。他脸上的皮肤都能感触到她急促而愤怒的呼吸,那只银白色的手枪小巧玲珑,柄上镶着一圈珍珠。 “女人就是女人,连手枪都像首饰,能办成事儿可就怪了。” 潘小月的表情狠得像是能一口将他吞下。 斯蒂芬好似仍觉得这刺激不够,继续道:“你现在开枪,就能把所谓的前世恩怨给了了,可这一世的却还待在那破教堂里对你百般嘲笑。所以,想清楚一些,要先了哪一桩好。再说……圣玛丽教堂的大门很快就会开了,你不想进去?” 过了半晌,吐息渐趋平静,她才缓缓将枪口转开,将那支被戏称为“首饰”的手枪装回她的手袋,遂继续直视前方,先前的失态举动似乎只是一场梦。 【6】 圣玛丽教堂内有种悲怨与喜悦交杂的复杂气氛,他们作困兽之斗的成果尽管显著,但要从里头成功出逃,恐怕仍属天方夜谭。杜春晓清楚得很,恐怕吊桥只要一放下,潘小月的人便会从暗处涌入,将这里的一切撕成碎片。结束战斗的孩子们纷纷回到礼拜堂内,庄士顿为他们准备了寒酸却足量的晚餐,竟是白米饭配咸菜。 第139节 夏冰悄悄对杜春晓道:“奇怪,雅格伯下身残疾,犹达又在生病,他们是怎么爬到树上去的?” 杜春晓遂眼中掠过一缕凄色,回道:“有些事,还是不要问的好。我们都罪孽深重,今儿还害死了无辜的面摊老板,接下来不定还会害死哪一个。” “我的手……”多默的头颅已用纱布缠了厚厚一圈,那只受伤的耳尖仍在不停渗出血丝,他拿着汤勺的右臂直直垂下,久久未曾提起伸向饭碗,只神色惶惶地叨念,“我的手……” 扎肉忙上前抬起多默的手臂,多默当下疼得冷汗直冒,扎肉转头对庄士顿道:“给我一片夹板,这小子胳膊断了,竟还不知道。” 这顿饭于是吃得愈发沉重,庄士顿几乎粒米未进,只跪在祷告台前,那片银色的小十字架快要戳穿他的手掌。 “我们……可以睡觉吗?” 犹达弱小的声音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是啊,可以睡觉吗?曾经是极简单的一件事,在这样的特殊处境里做起来,竟也成为奢侈。 “让孩子们都去睡觉,我们来守夜就成了。”扎肉向庄士顿提议,庄士顿怔了一下,便点头同意了。 “小刺儿不用睡觉,小刺儿要跟杜姐姐和扎肉哥一起守夜,听扎肉哥讲当年怎么把大将军盗来的慈禧墓里的夜明珠骗到手的故事!”小刺儿兴冲冲地举起手。 “别胡说!你扎肉哥那哪是骗?那叫劫富济贫!懂不懂?”扎肉忙弯腰拍了一下小刺儿的后脑壳。 “懂!扎肉哥是劫富济贫!”小刺儿急忙改口。 看着阿耳斐与多默他们去往寝室的背影,夏冰心底涌起一股酸涩的暖意,因想到再过不了多久,这些短暂的幸福都极有可能被毁灭。 夜幕还是一如既往地降临在圣玛丽教堂,更难得的是当晚月光如水,洒在曾经布满血色的钟楼上、礼拜堂的尖顶,乃至葬过太多孤魂的墓地。 墓地里果真有鬼魅自地狱底层爬出。那鬼踏着缓慢轻巧的步子来到大门边,解开滑轮上的缆绳,一寸一寸吃力且小心地将绳放松。它清楚,绳子一旦放到尽头,滑轮启动,便会发出“咯咯”的可疑动静,那是鬼门关开启的声音,会让教堂内的每一个人警惕。 绳子在鬼手中沉沉移过,拴住吊桥的粗铁链仿佛被机关唤醒,亦发出慵懒的声调,随后逐渐清晰,在它耳边奏响了危险而愉悦的凯歌。虽然推动滑轮要些力气,它还是咬紧牙关继续,抬头怨恨地瞪了一眼月光,月光太亮,什么秘密都被暴露了,它只得祈求能早些结束。 终于听得门外闷闷的一声响,想是吊桥总算轰然倒下,那鬼松一口气,遂又沿着玫瑰小径奔跑,隐到暗处去了。 那一声轰响,亦将守在礼拜堂后方的杜春晓自沉思中惊醒,她当下神色凛然,喃喃道:“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 圣玛丽教堂被火光照亮的时候,庄士顿与杜春晓、扎肉他们已站在门前不远处,大门洞开,潘小月与斯蒂芬在一众举着火把的壮汉簇拥下,终于踏入了圣玛丽教堂。 “哟,这儿待客倒也隆重,那么多人来迎我们。”潘小月身披狐皮大袄,将原本娇俏的气质衬得雍容华贵。 “怎……怎么样?!我就说……我就说!” 谭丽珍一面尖叫一面冲出来,看见那熊熊火光便又缩到扎肉后头躲着,嘴里还不停咕哝:“早说了让你们去跟潘老板求个情,也就没事儿了。你们偏要……你们偏要……这下可当真死无葬身之地了!” 扎肉转过头结结实实抽了她一嘴巴,她这才不再言语。 “乔安娜,这一回你又输了。”斯蒂芬语调悠然,缓缓摘下鹿皮手套,搓了搓双手,仿佛已准备要大干一场。 杜春晓冷笑回道:“可见咱们俩到底是老夫老妻,竟都学会了互相暗算那一招。我下药暗算你的人,你在我这儿安插内鬼,倒也算公平。” “内鬼?” 夏冰一脸错愕,这时小刺儿悄悄钻到他脚边,拎了拎他的裤管,道:“我那几个兄弟咋办?要不要我通知他们想办法躲去别的地儿?” “哪儿也躲不了了,甭做梦。”潘小月一对眼睛紧紧盯住小刺儿,好似已猜到让她险些全军覆没的人便是这小兔崽子。 “乔安娜,你错了。”斯蒂芬吸了吸鼻子,看对手的眼神宛若扫过几头待宰羔羊,“你暗算的不是我的人,是潘老板的。如果说我曾经有人,那个人也是你。” “你现在有另一个人了,就在我们中间,放下了吊桥,打开了大门,把我们其他人置于死地。”她嘴角挂了一抹苦笑。 “是谁?”扎肉回过头来,试图看清每个站在自己那一方的成员。他们神色各异,但最多的是认命式的绝望。 “她不是会算嘛,可以让她算算。”斯蒂芬走上前,单膝下跪,在雕有浮纹的石板上铺了一块褐色手帕,抬头对杜春晓道,“乔安娜,你露两手的时候到了。” 杜春晓缓缓下蹲,在手绢上摆出四张牌,火光将其面色照得绯红。 过去牌:逆位的高塔。 “这个人,原本也是受过许多苦,有供许多人践踏的命运。” 现状牌:正位的国王,逆位的力量。 “是你放下吊桥,开的大门吧?”杜春晓转过头来,指住扎肉。 “什么?我?!”扎肉瞪大了眼睛,所有人都不由往后退了一步,拿错愕的表情看他。 “不,是你后边那位。” 杜春晓指的,是一直躲在扎肉身后的谭丽珍。 “如果说,我们这里还有谁能够有资格和潘小月谈条件,躲过教堂血洗之劫的,就只有你了,谭小姐。因为你是咱们里边最弱的,所以也是最强的,有人罩着。”她盯住手帕上那张力量牌里须毛龇张的怒狮,缓缓道,“你产期将近,正是赌坊下一场豪赌的重注,他们怎可能就此把你弄死在这里?我们这些人里头,唯独你被杀的可能性最小,即便要死,亦会等到赌局结束之后,把你像处理废品那样处理掉。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你一人两命,即便知道最后孩子生下来亦是活不长的,可你自己的命更重要,所以才背叛了我们。是这样吧?” 再看谭丽珍,她已一扫先前的畏缩,仰面大笑起来:“哈!哈哈!好死不如赖活着,我谭丽珍这一世都倒霉,总是别人负我,难得我负人家一次,又怎么啦?!总不能像你们这些傻子似的,一个个死无葬身之地吧!” 话毕,她拖着笨重的身子一径往潘小月那里走,还未走近她,眉心却突然跳出一个血洞。她仰面倒地前,还拿一对惊讶的眼死死瞪着赌坊老板手里那把造型精致的枪。 “有些人,就是因为想得太多,才会死得更早。”潘小月摇头叹息,双眸依旧是两个深不见底的冰渊。 对面那一排“待宰羔羊”中,唯独杜春晓没有半点儿惊讶,仿佛已经预见到叛徒的下场,她翻开最后一张未来牌——正位的隐者。 “谭丽珍不是叛徒,她是临时起意。”她抬头看着斯蒂芬,眼神冷冷的,“倘若不是里通外和,她又怎知放下吊桥,打开大门的最佳时机?必是潘老板带了人在外头候着的时候,她才能配合得当。只是,这里隔着壕沟,往来根本不通,谭丽珍又是如何被劝降叛变,替你们开了门的呢?必定有人捎了信儿给她,说服她这样做,并承诺会饶她一死。而这个人……应该是能自由往来于教堂与外界之间,自己还得因为某种原因而无法启动铰链放下吊桥,所以必须得让谭丽珍来做,而此人则负责麻痹我们,于是自告奋勇来看守大门,以便她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将敌人引渡过来。是这样吧,小刺儿?” 小刺儿蜘蛛一般往杜春晓身边爬来,被扎肉一脚踩住腰部,动弹不得。 “我当时就奇怪,为什么你说不用睡觉,要求和我们一起守夜,而且守的正是这里的大门。只要换一个人去守,谭丽珍拖着那么笨重的身子,必定会被发现,可偏偏是你守的,而你正是先前刚刚溜出圣玛丽教堂,给潘老板的人下药的。你既可以出去下药,便也可以替斯蒂芬带信儿回来,说服谭丽珍开门。因为你没有手,又不能站立起来,即便站起,最多不过拿牙齿咬断不够粗的绳结,就像上回救夏冰那样。只可惜你牙再硬,也咬不断铁铰链,所以非请手脚健全的人帮忙不可。小刺儿,你煞费苦心出卖我们,是为了什么?” 小刺儿此刻已泪流满面,哽咽道:“小刺儿知道错啦!可那个洋鬼子说我娘没死,可以让我见着我娘!” 第140节 “兔崽子!他何时跟你说的?”扎肉不由松开踏在小刺儿身上的脚,孰料小刺儿却没有爬向潘小月的阵营,仍匍在地上啜泣。 “小刺儿……小刺儿刚爬出来,就被那洋鬼子逮住了!”小刺儿抽抽噎噎道,“他……他没杀小刺儿,只是告诉小刺儿,说小刺儿的娘姓陈,叫翠莲。如果小刺儿想回到娘身边,就得听他的话!” “你个傻小子,那是被唬了!”扎肉不由大叫。 “不是被唬的!”小刺儿猛抬头对扎肉道,“哈爷从前也跟小刺儿提过,说小刺儿的娘叫陈翠莲,生下我就不要我了,把我卖给他的。所以我才……” “如此说来,小刺儿也是在赌坊里产下的孩子?”杜春晓将牌收起,把隐者举过头顶,质问斯蒂芬。 斯蒂芬笑道:“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们今天一个都逃不掉……” 第二声枪响打断了他的自鸣得意,小刺儿终于永远地躺下,头顶一个血洞正汩汩流出脑髓,两只断腕还伸向扎肉,像是在求助。 “这逃不过的人里头,还包括你。” 潘小月边讲边将冒烟的枪口对准了斯蒂芬。 与此同时,仰躺在地上的谭丽珍亦正用一对死灰的眼瞪着斯蒂芬,脑后流出一摊染成粉色的脑浆。 第七章 魔术师的忏悔 〔杜春晓与夏冰走出钟楼的时候,一脚踏进了血泊,吕颂良与潘小月姿态扭曲,头部却都偏向一起,嘴角有解脱的快意。天宝仰面向上,一对寂寥的浅色双眸直视天际,宛若等待神的召唤。〕 【1】 礼拜堂内高高在上的耶稣仍以悲天悯人的痛楚表情俯视苍生。扎肉被剥得精光,在临时用粗木桩扎起的十字架前痛哭流涕,胸前的肉蝴蝶涨得通红,两只早已受过“钉刑”的手掌再次被铁钉扎穿,只这一次被强扭成张开双臂拥抱噩运的姿态。尽管躺在那里,扎肉也已生不如死。 “潘婊子!快给爷一个痛快!”扎肉嘴里不停地咒骂,嗓子已嘶哑不堪,许多诅咒都说得断断续续。 “别急呀。”潘小月上前,拿帕子给扎肉擦了擦额上的汗,“过一阵子,我自会给你一个痛快,如今只是宴桌上的冷盘,还没到上正菜呢!” 周围每一个被绑的围观者都不由得别转脑袋,不忍见证昔日战友的惨状。唯独斯蒂芬还面不改色地跪在那里,尽管亦与其他人一样被反剪了手,腰杆却挺得笔直,头发有些凌乱,然而还是极俊朗的。另一个与他一样镇定的,则是庄士顿,他亦是这些人中间唯一一位没有被绑的。面容虽僵硬,却没有一丝一缕的崩溃,仿佛眼前发生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他的门徒都站在祷告台前,背对钉了扎肉的十字架,一条粗麻绳将他们串成“人肉糖葫芦”。 “扎肉啊,你可晓得人忍痛的极限在哪里?扎穿手背的痛其实算不得什么,待会儿脚上那一下,才是真考验。你是我的男人,可甭给我丢脸,得挨住。” “你……你……”扎肉痛得不停大口喘气,尽管是寒冬腊月,身上却在不停冒汗,肉体的健美曲线在疼痛折磨下不停表演。 “别怕,咱们试试看。”潘小月终于示意。 两个壮汉上前,将扎肉的两只脚踝对叠捆扎在木桩子上,拿出一根末端粗方的铁锥,对准叠在上层的那只脚背,另一个则抡起石锤…… “不……不要!不要啊!潘婊子!你他妈不得好死!下辈子被男人操得肠穿肚烂!潘婊子!你敢!臭婆娘!臭婊子!有种现在就宰了爷!宰了爷哪!”扎肉似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在那里泄愤。 “等一下!”杜春晓突然大叫,脑中却是一片空白,因不知如何才能救下扎肉。 “你既然救不了他,就别太激动,把王母娘娘惹恼了,只有自己吃亏,反正很快就轮到你了。”斯蒂芬在一旁冷笑。 潘小月听闻,果然叫那两个壮汉停手,走到庄士顿跟前,笑道:“斯蒂芬这一说,倒是提点我了,这权力交予你便是。” 庄士顿双唇微张,惊讶地看着她,脸上充满不解。 “这里每一个人,都要受到处罚。不过呢,这些人里头,与你的交情也是分个深浅的,你好歹也做过我未婚夫,既有这样的恩情,勿如将生死大权交予你,你来选择让谁先死。哦,对了,这一个已经做了一半了,要不要放了?” 她凑近他,刻意让他看清楚她脸上的每个毛孔,其实更系要他看清楚她是否仍为他的最爱。他闻见她身上淡淡的脂粉香,那是从前在古江镇老家不曾闻见的,当年自她身上散发的气息系混了白兰花味儿的甜香,可恨年纪小,闻过便算,以为那些都不重要,却不想年岁一久,人都会变味,包括他自己。 “放……放了他!”他吞一吞口水,嗓子也有些哑,口齿倒还清楚。 “我可提醒您哪,这一放,等下还得吃苦头,早晚的事情,不如让他们做完了。”她眉宇间荡漾的杀气似乎要见血封喉。 “放了他们,我给你想要的。”他试着与她做交易,语气却很无力。 她将脸挨到他的鼻尖,注视他良久。他方才发觉曾经让他怎么也放心不下的那对倔强、贞洁的眼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两块寒冰。他意识到,她也许早已不爱他了,这些年来她做的事只是为了折磨他,让他不至于淡忘犯下的罪。 “我想要的?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吗?”她搭上他的肩膀,将下巴枕在他右侧突起的肩胛骨上,轻声道,“我想要的,你当初不曾给我,现在更不能给我。所以,我早就知道,从你那里什么都得不到,纵是你有的,也不会给我。” “不是的!”庄士顿大叫,他的门徒遂回过头来悄悄张望。 潘小月冷然道:“好,先放了他。” 两名壮汉面无表情地起出钉在十字架上的钉子,换来扎肉两声惨叫,之后他便晕厥过去,再也不动。 “现在,你可以选了。快!” 死神将手中的镰刀交予庄士顿,他握住它,感受它沉重的分量,身体变得迟滞。 “他!让他先死!” 他指向斯蒂芬。 斯蒂芬遂发出一阵爆笑,像一把音色原本柔美清亮的小提琴突然奏响了雄浑的凯歌。他笑得几乎晕厥过去,两个壮汉已将他拎起,解开绳索,强行把他的身体平铺在已经溅上血的十字架上。 “潘小月,如果你现在派人到门口仔细看一看,就知道很多事情已经改变了。你真以为把那大肚婆一枪崩了,自己还能好过么?她可是阎大帅订的货。” 听见“阎大帅”三字,潘小月心脏遂开始紧抽,正欲开口回应,已来不及,外头纷乱的脚步声响起,礼拜堂外已杀来另一路人马,均是着土黄色戎服的士兵,枪杆上刺刀锃亮,刀刃直指里边所有的人。后头进来的人训练有素地站成两排,迎接穿质地挺括的黑色军服、肩部与帽檐均镶了金色流穗的肥高男子,因胖得有些过分,肚子几欲突破绷紧的军服而出,大眼厚唇,脸膛油光光的,军帽下露出的两只耳垂圆润亢长,颇有佛相。 “哟,来老熟人儿了。”扎肉不知何时已醒来,忍着痛笑道。 “你果然是九命猫,怎么都弄不死,怎的还能搬来这样的救兵?系哪里认来的?”杜春晓眼见扎肉两只软塌塌的血手,心情颇为沉重,因此后恐怕它们已彻底废了。 “那次潘婊子带我见识食婴宴,他是其中的一位客人。当时虽戴了面具,只额上那一圈白痕有些蹊跷,像是当兵的戴大盖帽戴出来的……”扎肉话未说完,便呻吟了一下,复又合上了眼,像是在等死。 “小月,你这又是什么排场?” 斯蒂芬口中的“阎大帅”笑嘻嘻的,手中两个乳白色带黄丝纹的玉球还在不停转动。 “阎大帅,这是赌坊的私事儿,还用劳您出面?”潘小月强笑回道。 第141节 阎大帅指了一下被按在十字架上的斯蒂芬,道:“今晚有人报信儿,说是幽冥街赌坊的人跟教堂里一群和尚干上了,还说你这边损失挺惨重,那东西好像也没了。我想你潘老板何时变得这么没能耐,居然连一个洋庙都搞不定了?这一路过来的时候我还不信,进了门,看到死在那里的两个人儿……那娃娃咱就不讲了,另一个女的……是那东西么?” 潘小月面色惨白,只得垂头不响。 “还真是呀?”阎大帅的玉球蓦地停止旋转,四下瞬间静默得可怕,“潘小月呀潘小月,果然女人办事儿就是不牢靠!” “还有更不牢靠的事儿,大帅您还有所不知呢。”斯蒂芬顺势火上浇油。 潘小月迅速举枪,意欲一枪结果了斯蒂芬,却被阎大帅按住。他手下那帮人的刺刀整齐划一地指向她,是警告,更是暗示——这里如今已不是她做主了。 “你,过来!” 阎大帅气定神闲地对斯蒂芬勾一勾食指,斯蒂芬忙上前几步。 “你说……我还有不知道的事儿,指的是什么?” 斯蒂芬笑道:“大帅,潘老板这一次要处理的,确是一件私事儿。可惜女人做事,终究公私不太分明,做着做着,便耽误了生意。您也瞧见了,外头那尸体……” “我可以退你定金!”潘小月干着嗓子提议,脸上笑意全无。 “这个……”阎大帅肥大的脸上隐约浮起一股怒意,却还是强忍住了,指节毛茸茸的掌心里仍恢复了玉球相擦的“嗡嗡”声,“别把定金看得太重,咱们要的是诚信。啊!你看老蒋跟我阎某人做交易,要枪要炮要粮,都是一句话的事情,那就叫仗义!叫兄弟!那千儿万把的定金,不要也就不要了,没什么了不起的。可是潘小月啊,我阎某人最痛恨的就是被人当傻子,你以为那是退了定金就能解决的事儿?” “更何况,她一时之间还退不出那定金。”斯蒂芬又来火上浇油。 潘小月牙根一挫,怒道:“斯蒂芬!你别太得意!” “你是真想让我把当年的事情全抖出来呀?”斯蒂芬转过身来,声量亦提高了许多,生怕阎大帅听不见似的。 “你……” “你那点儿底子,早就被掏空了吧!”斯蒂芬指了指躺在杜春晓身边的扎肉,“钱在哪儿,如今恐怕得问他。” 潘小月随即瞪着扎肉,狠狠道:“怎么回事儿?” “哼!”扎肉忍痛坐起,眼中有报复的快感,亦包含若有若无的怜悯与讥讽,“潘婊子,你真当爷是痴情公子哥儿,啥都不要就白白陪了你个把月?爷若不从你那儿拿点回扣,那还配出来混?你那万年不点火的壁炉里,金砖、银洋和首饰还真不少,爷跟小刺儿搬了整两天才搬完!哈哈哈!” “哟!这么说阎某人如今想要回定金,息事宁人都不成啦?”阎大帅见潘小月已被逼入绝境,反而兴奋起来,那是闻到血腥味儿之后,施展杀戮的前兆。 “这主子都没钱了,你们这帮狗腿子还跟着她混什么?做梦等收钱吗?走走走!”扎肉抬起惨不忍睹的废手,向潘小月的人使劲晃了晃。那几个壮汉面面相觑了数秒,果真一个个猫着腰走出去了。 阎大帅遂饶有兴致地指着扎肉道:“不错啊!小伙儿机灵!我喜欢!我喜欢!” 话毕,便继续盯着山穷水尽的潘小月。 “阎大帅,我潘小月没用,落到这般田地,如今要杀要剐听凭您处置!” 潘小月边说边走到阎大帅跟前,没有下跪,却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那把精巧玲珑的珍珠手枪抵住了阎大帅肥厚的下巴。 【2】 潘小月的突然举动,把所有人都唬了一跳,倒是杜春晓对她生出无限的敬佩来,叹道:“我可总算知道你这样的女人是怎么能在幽冥街混到这个地位了!” “不想脑袋被轰成烂西瓜,就让你的人退下。”潘小月不曾理会杜春晓的赞美,只将枪口往阎大帅的下巴里再戳深了一些。 阎大帅一脸阴沉地答道:“你知道,我阎某人最不喜欢被人威胁。” “我也不喜欢。”她不曾畏惧半分,颇有些豁出命去的架势。 “退下!都退下!”阎大帅只得大叫,那些士兵愣了半秒,便齐刷刷往礼拜堂外头去了。 “让他们退出教堂。”潘小月一直步步紧逼,将阎大帅逼出礼拜堂,外头果然亦是重兵把守。看见这个阵势,无不面露诧异,却又很快回复镇定,只等大帅一声令下。 “出去!都退出教堂!” 阎大帅喊得有些歇斯底里,因觉得被一个女人要挟,怒气早已盖过了恐惧,又不想因冲动丧命,便只得下了无奈的命令。 随后,这支刚刚还气宇轩昂的小型部队便再次挺起胸膛,以郑重的姿态列队,往大门外退去,步伐齐整,还是雄赳赳的,一点不似被击退的。自礼拜堂内往外张望的杜春晓不由感慨:“这阎大帅倒是带了支好队伍!” 待部队走过吊桥之后,潘小月将阎大帅推至门边绷着的铰链与粗绳索的机关,一字一顿道:“把这个拉下来。” 阎大帅再没有半点挣扎犹豫,用力转动齿轮,那吊桥似被催眠师施了法术,自沉睡中醒来,缓缓起身,靠在了教堂的大门边,随后又倚墙而“眠”,仿佛刚刚只是走了个小小的过场。 “只要这里出现一声枪响,你就会被我的人撕成碎片!”阎大帅挑着一边的眉头道。 潘小月也不说话,只默默将他押回礼拜堂内,却见庄士顿已蹲下来为扎肉料理伤口。 “你这会儿倒又装起好人来了。”潘小月瞪了他一眼,却没有阻止,因还要看顾眼前这位大人物。 阎大帅倒是显得颇为平静,手里两只玉球又悄悄活络起来。 “你先前跟我说什么来着?”她突然一脸甜笑,在确保枪口坚定不移的情况下,腾出一只手来,将身上的毛皮大衣褪下。虽动作有些艰难,费了一点时间,但那件油光水滑的袍子还是拿在手里了。她单手将它叠成团,按在阎大帅那张数层下巴的油脸上,“你说,只要外头听得一声枪响,你的人就会铲平教堂?哈!哈哈!” 她在尖刻苦涩的干笑中扣动了扳机,子弹穿过厚实柔顺的皮毛,轰烂了阎大帅的脸,血水吸入皮毛,换得一记“噗”的闷响,果真有西瓜爆裂的动静。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唯有犹达的咳嗽声响彻礼拜堂。他不停哆嗦,面颊憋得绯红。阿耳斐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却未能缓解他的症状。 “安静!一个都不许吵!谁再说话,我就杀了谁!” 潘小月将手枪指住斯蒂芬,口吻异常愉快,颇有将生死置之度外的豁达:“斯蒂芬,你那聪明的脑袋瓜里可有算到这一幕?” “你这样自己也活不了……” “我知道我活不了!”她突然狂吼,胸膛剧烈起伏,恐惧到底还是刺破其镇定的伪装,蜂拥而出,“死算得了什么?死他妈又算得了什么?!我早就死了,十四年前就死在伦敦了!你当初就不该救我,让我死在那里才好!” 最后一句,是讲给杜春晓听的。 “我当你真贵人多忘事,居然还记得呀!”杜春晓苦笑道。 “我潘小月什么都差,唯独记性好得很。”她已绕到斯蒂芬身后,枪口紧紧抵住他的后脖子上,“尤其是对抛弃过我的人,背叛过我的人,陷害过我的人,我记得更牢!” 第142节 “等一下!”庄士顿颤声道,“你最恨的人是我,何不从我开始?” 潘小月笑道:“那哪儿成?好菜都得留到后头吃,负心汉得一个一个的毙。”遂将枪口转向奄奄一息的扎肉,“你说是不是?” 扎肉张了张嘴,忽然挺一挺胸膛,道:“那就给爷一个痛快吧!那笔钱是我跟杜春晓、夏冰他们分了的,要不你就专拿我那一份儿去,他们俩再加上肚子里那一个,还得为今后打算不是?” “钱在哪儿?”潘小月听到“钱”字,果然迅速收起悲愤询问起来。 “你这是问谁哪?我那一份儿自然是知道的,可分给这小两口儿的在哪儿,我可就不清楚啰!”扎肉得意洋洋地吹了一记口哨,不过瞎子都看得出来,他是在掩盖创口带来的剧痛。 “扎肉!你少胡说!我和春晓何时分过你的钱?!你扯这个谎,把我们都拉进来,可是要遭天打雷劈的!”夏冰到底按捺不住,跳将起来,因手脚仍被绑着,刚刚站直身子便一个踉跄跌倒在地。 杜春晓忙挨近他耳边,悄悄道:“你个书呆子!扎肉那是保护咱们!若咱们身上没藏那笔钱,恐怕早就死了,唯有藏着,她才不敢杀,杀了我们,钱就没了。” 夏冰恍悟,怔了片刻,又继续大叫起来:“你个混蛋!陷害我们!到了阎王殿也得下油锅炸!你个混蛋!混蛋!” 因是演戏,矫情的成分便高了,见识他拙劣的装腔作势,杜春晓瞬间头皮发麻,只求潘小月如今心智迷乱,已丧失了对假相的嗅觉。 夏冰忽觉膝头一麻,一股灼热自那里涌起,很快裤子便沾湿了。夏冰惊讶抬头,却见潘小月正拿用血淋淋的毛皮裹着的拿枪的手对着他,毛皮冒出几缕灰烟,散发出古怪的焦臭。他觉出自己中枪,一条腿瞬间失去知觉,并不痛,只让他犹感生命正随之流逝。 “把我的绳子解开!快!”杜春晓冲着庄士顿大叫,并吃力地将身体压在夏冰中枪的膝盖上。他这才发出一声痛苦的号叫。她并不管他是何感受,只一味用屁股压住他破碎流血的伤口。 庄士顿正欲上前,潘小月手里那团发臭的皮毛却对住了他,冷冷喝道:“不准过来!” “你放心,我不会解开她的绳子,但是那个人需要处理一下伤口,否则你还没问出什么来,他就死了。” “没关系,杜小姐也知道钱在哪儿。” “如果他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就咬舌自尽!到时候你什么也捞不到!可要试试看?”杜春晓狠狠地瞪着潘小月。 两个女子陷入僵持,而潘小月亦只得缓缓放下枪,对庄士顿偏一偏头。对方会意,忙自怀里拿出一条干净的手绢,为夏冰包扎。 此时斯蒂芬又吹了一记口哨,笑道:“故事越来越精彩了,简直可以写成小说!” 扎肉亦冷笑道:“死洋鬼子,你甭得意,等会儿头一个要毙的人就是你!” “跟潘老板肌肤相亲那么久,看来你还是不怎么懂她的心思了。刚刚可曾听她讲过‘好菜得留到最后才吃’?先前我也许不是她最想吃的那一道,但我请来阎大帅之后,已经成为她的头等大菜了,自然要留到最后一口。而你呢?鄙人深信,会看到和阎大帅一样‘肝脑涂地’的情景。” 扎肉忽然意识到什么,遂不再说话,只转头看着杜春晓。 “什么?”杜春晓一脸的焦急,额头布满细汗。 “看来,咱们果真活不过今晚啦。” 扎肉这样讲着,脸上居然漾起了笑意。 【3】 若望只觉耳边有数千只苍蝇在不停打转,发出同一频率的振翅之音。自踏入圣玛丽教堂的那一刻起,他的身体便不再是自己的,比如现在他的身体属于一个聪明的孩子,他能迅速判断某件事的性质,作出最准确的反应,甚至操纵一切可以操纵的力量为己所用。而此刻,他与惊惶失措的教友见证了多桩死亡事件,尽管大多数时候他们都背对着灾难,却仍能清晰地感觉到恶魔在他们耳后轻轻吹气,令他们寒毛乍立。若望庆幸此刻他深谙谋略,知道一切都被那个叫潘小月的女人掌握,从她急促凌乱的呼吸判断,她撑不了半个小时就会发疯。复仇的急迫、逃生的渴望、对钱财的执着,及隐隐约约的绝望感,在她脑中翻江倒海,他太理解这样的压迫感,会将脑浆挤爆。 “天主,你在保佑我们不受伤害吗?”身边的阿耳斐口中念念有词,他比以往任何时候看起来都要更脆弱。 “你放心,主即便会保佑我们,那其中也不包括你。”若望的声音虽是自鼻孔里钻出来的,但一旁的阿耳斐还是能听得真真切切。 阿耳斐又惊又怒,又不敢发作,只能咬牙垂头,一言不发。 “田玉生?哼!”若望粉肉的嘴唇里吐出了一连串让阿耳斐心悸的句子,“神父大人的无心之举,险些造成了误会,让你与那俄国妓女都以为找到了亲人。你别以为你们两个偷偷在教堂后边幽会的事情没人知道,除了神父大人,我们都清楚得很。起初,我以为你们只是错误地互认母子关系,但是那一天,神父抽打你的时候,那妓女的眼神不像是心疼自己的亲生儿子,却似看着恋人。” 阿耳斐被彻底击中要害,站姿变得愈发僵硬。 “我当时便奇怪,那妓女死了之后,你居然轻抚她的脸,烧到神志不清的时候嘴里叫的不是‘娘’,却是她的名字——乔苏。想来,你们必是日久生情,她起初将你视作自己的亲生子,后来大概是得知你们并无血缘关系。于是,虚假的亲情联系碎了,取而代之的,居然是荒唐的男女之情!这里的每个兄弟,夜里都陆续有一些见不得人的小动作,我听与你同居的费理伯讲过,你从来没有,他们还一度笑话你不是男人。其实,你已经成为男人了吧?为了不捅破这层关系,捍卫你的尊严,那妓女服下了你悄悄递给她的乌头碱,临死前还咬破自己的舌尖,就怕我看出来她是服用我制作的毒药而死的。你之前不是还向我要过冰糖吗?到我花房里来翻这翻那,其实是想找乌头碱吧?那妓女因为费理伯的死而被抓,你怕你们的关系会被她捅破,这才决心让她去死,通奸之罪也可以让死去的费理伯来背。你当时一定很害怕,尽想着如何牺牲他人来保护自己。但是,乔苏临死之前,却把一张恋人牌放进那姓杜的女人手里,向她坦白了你俩的关系。 “当时不止是你,神父也看出来了,这就是他后来想支开我们,把你单独留下来问话的原因。你是为了逃避他的质问,才故意假装发作,抓住我拼命的吧?这是为了转移注意力,没想到,那之后我们却都病了。阿耳斐,你一直是圣玛丽教堂的耻辱,如果说这里有哪一个兄弟的死是众望所归,那就是你了!你永远比我们吃得饱,精力甚至比安德肋更加旺盛,神父喜欢带你抛头露面,你正是利用这样的机会引诱来这里忏悔祈福的妇人,骗取她们的钱财和食物。是这样的吧?!” 若望米黄的眼白宛若精瓷,那身触目惊心的白因激情而泛起一缕血色:“我一直奇怪,你与我还在五爷手上的时候,我从未听说你有个叫‘田玉生’的本名,被教堂收留之后,却突然告诉我们你叫田玉生。你当时大概是发现这里吃不饱,必须想办法从来做礼拜的乔苏那里捞些好处,才出此下策吧?偏巧你又从五爷他们那里听到过乔苏的事情,所以你才假借‘本名’给了她那样的暗示,让她时时刻刻照顾你,动不动就给你吃的。久而久之,你发现原来除了侍候天主之外,还有一条填饱肚子的捷径,于是就干起了见不得人的勾当,时间长了,乔苏也就只是你的金主之一。我猜想,乔苏后来认出你非她所生,必是因为你身上的某个印迹引起她的怀疑,比如瞳孔的颜色。乔苏的眼珠子是湖蓝色的,据说她的男人是中国人,必定是黑色眼珠,可你的眼珠子却是淡绿色的。当然,那是我的猜测,不做准。在她知道你非她亲儿之后,你知道用肉体勾引她是唯一的出路。乔苏之所以没有离开幽冥街,而是躲进教堂,也是因为放不下你吧?但是她为了不让你受牵连,却去求助费理伯,他就这样因为你而死……” “不是的!费理伯的死与我无关!”阿耳斐尽量憋着喉咙抗议。 “好了,现在不是争辩的时候。”若望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你应该明白现在是什么情况,我们很可能看不到明天早晨的太阳了。这个女人无论会不会把我们打死,她都得死在这里,但让我们几个陪葬就太说不过去了。我们何罪之有?” “对……”阿耳斐拼命点头。 若望继续道:“但是,要想活下来,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怎么办?” “把这个女人制服。”若望语气坚定,“只有把她制服,告诉外边那些当兵的,是这女人杀了阎大帅,而咱们又齐心合力把凶手抓住了,也许还会有一线生机。” “可是,要怎样才能抓住她?” “那就得靠你了,你演戏那么好。”若望又悄悄挨近了他一些,在其耳边窃窃私语:“我要你……” ※※※ 潘小月已命庄士顿将斯蒂芬捆绑起来,所有人都受制于她,她却无从下手,因似乎哪一个都是她攻不破的堡垒。扎肉的冷眼、斯蒂芬的嘲笑、杜春晓的怒视,以及庄士顿肃穆悲怆的神情,都是将其理智推向崩溃边缘的黑手。她现在只想尽快把这些人干掉,然后往自己的太阳穴上来一枪! “我不要死!我不要死啊!饶了我吧!呜呜呜呜……” 被捆成一串的门徒里,有一位正缩着肩膀哭泣,声音细碎而凄楚。 “不许哭!”潘小月转过身来狠狠道。 “我不想死,不想死啊……呜呜呜呜……”那孩子仍未住嘴。 “阿耳斐,你不会死的,安静。”庄士顿忙安抚阿耳斐。 “可是……神父大人啊,我们要是说出这几个人的钱藏在哪里,不就可以不死了吗?呜呜呜呜……”阿耳斐抽抽噎噎地道出惊天动地的一句。 第143节 在场所有人均呆怔了片刻。 还是潘小月第一个回过神来,将枪口对住尚且手脚自由的庄士顿:“把那孩子解开。” 庄士顿犹豫了一下,只得上前帮阿耳斐解开绳子。阿耳斐踏着乖巧而瑟缩的步子走到潘小月跟前,他深谙什么样的表情和姿态才能讨女人欢心。 潘小月大抵已忘记外头被阎大帅的部队围得水泄不通这一后患,竟将裹在枪上的皮毛扯下,拿枪口顶住阿耳斐的眉心。阿耳斐吓得两腿发抖,却坚持用那双融霜化雪的淡绿色的摄魂“猫眼”望着她,像只无辜的鸽子。 “小子,我潘小月最讨厌什么,你可知道?”她怔怔地回望他,好似被迷惑了,竟有些神智错乱的麻木。 “知……知道……”阿耳斐拼命点头,转念又似悟到什么,换成了摇头,“不……不知道!不知道!我不知道!” “阿耳斐!别闹了!你什么都不知道!”庄士顿不由大叫。 不幸的是,阿耳斐的漂亮脸蛋上竟流露出天使的纯真。 【4】 夜虽深不见底,圣玛丽教堂却因外头被阎大帅的部队架起的火堆照明而变得不再阴沉,钟楼、秃树、石板小径均蒙上了一层金红的薄光。三条人影便在那红光里迈向钟楼,阿耳斐与庄士顿走在前边,潘小月的枪口一直在他们背后游移。 进到钟楼内,打开花房大门的时候,庄士顿还在不停地向潘小月解释:“这孩子病了,他烧得神志不清,怎么可能会知道这些?!” “神志不清?”潘小月在他身后发出幽魂一般的冷笑,“你怎么不担心我神志不清呢?” 他蓦地意识到,她的胁迫更似求救,那些或迷乱或凶残或贪婪或疯癫的表现,都是做给他看的。他甚至想到自己都不曾吻过她,她的嘴唇,她的脖颈是怎样的触感,他全然不知。这几十年来,他一直活在她最陌生的范围之中,却又无法割舍下她。这漫长的布道之旅中,他无时无刻不在担心她,同时又带有某些莫名的怨恨。 阿耳斐摸到门廊下一盏煤油灯,用火柴点燃,拎起,推门进入花房,动作是那样熟练,庄士顿面上的愁云却愈积愈浓。 花房内依旧冷香扑鼻,成串的天堂鸟自高处垂下,已被清扫干净的巨大木笼上挂着几缕若望银白的发。费理伯那眼球被掏空的尸身还摆在花榻上,干瘪变形的面庞半埋在玫瑰干花瓣里。不知为什么,那些已失去生命的物体聚在一处,竟让整个房间显得生机勃勃。 “在哪儿?”潘小月踢了踢木箱,它们回以空空的响声。 “这里!”阿耳斐瞄准角落的一堆箱子,奋力将它们一个一个搬开,直到搬尽最后一个,露出坚实的核桃木地板。他拼命抠挖地板上的一个类似蛀洞的木结,整块木板随之掀起。 潘小月亦不由得兴奋起来,往那凹入的地板里层望去,却不料眼前突然涌出一阵白雾,她冷不防吸了一口那雾,瞬间犹如冰针刺入脑髓般清醒且疼痛,眼睛还未睁开便朝白雾喷出的方向开了一枪! 待眼睛睁开时,却见阿耳斐正在大喊:“神父!快抓住她!” 庄士顿愣了数秒,方明白过来,于是疾速扑向潘小月,将她牢牢压在身下,那把精巧的手枪亦被远远甩了出去。 阿耳斐拿手捂住口鼻,重重地喘着粗气,好一会儿才缓过了劲儿,得意洋洋地从旁边抽出一条草绳,递给庄士顿,示意他可以绑住她了。 “你一直知道这里……” “是若望告诉我的,你现在只要绑着她,等她出现幻觉之后便会很老实了。咱们把她送给外边的人,告诉那些人是这个女人杀了他们的大帅,就可以逃过一劫了!”阿耳斐因这次小小的胜利而欣喜若狂,完全不顾被白雾喷成雪色的头发。潘小月更是面目全非,只一双暴睁的眼睛还是漆黑有神的。 庄士顿接过草绳,将潘小月捆住,她却突然一阵大笑,喊道:“恶有恶报!恶有恶报呀!哈哈哈哈!恶有恶报!恶有恶报呀!” 将潘小月押回礼拜堂之后,却见里头伤的伤,被绑的被绑,竟一个也没动过。看到女魔头竟被制服,全都愣住了,唯独若望笑得非常释怀。 “神父大人,我的计划果然成功了。” 阿耳斐兴奋上前,意欲解开同伴们的束缚,却被人在背上推了一把。他脚未站稳,当下便扑倒在地,被庄士顿扶起,他将一只手搭在他的肩头,轻声道:“先等一等。” “为……为什么?”阿耳斐满脸的委屈。 “因为你们的罪还未赎完。” 庄士顿的语气变得坚硬且正直。 ※※※ 夏冰已浑身发冷,庄士顿将若望曾经为阿耳斐治疗鞭伤的黄色药粉撒在他伤口上,血竟奇迹般地止住了,但他仍能在空气中嗅到某种末日一般的绝望气息。每个人都在内心想一个“死”字,冰沟外的冲天火光已映到礼拜堂的彩色玻璃窗上,渲染了门徒们黯淡的黑袍。原本素洁的地板流光溢彩,宛若天堂之门已在头顶开启,神的荣光温柔洒落,教人不由目眩神迷起来。 “小月……”庄士顿手里握着她那把珍珠柄手枪,食指并未搭在扳机上,“我们都该赎罪了。” “赎罪?你还有脸提赎罪?要赎也是你先赎才对!”潘小月愤愤地抖动头颅,那白粉的药力显然已让她舌尖麻木,口齿亦随即不清晰了,“你他妈有种就杀了我!磨磨蹭蹭地算什么?!” “我们还是从赎罪开始吧。” 说毕,庄士顿便将阿耳斐推入忏悔室,自己则坐到另一侧。 阿耳斐还记得第一次进到忏悔室时的情景,他怎么也想不起自己做过什么错事,于是告解做得结结巴巴,尤其隔着两个网壁的神父的脸被切割得支离破碎,让他产生不真实的感觉。这逼仄的压迫感与告解厅幽暗的光线狼狈为奸,将他折磨得几欲崩溃。他过了很久才开始适应里头的环境,随着那些女教徒,乃至嗓音尖刻的老公公们对他日益青睐,他的告解亦做得行云流水起来,每次都告诉神父自己产生了怎样无耻的欲念,却又不曾实施云云。他知道说谎的要诀是必须在里头掺一半的真话,这样最能骗取信任,甚至得宠。 但是今天的庄士顿,却与以往不一样,忏悔室内的光线还是幽暗的,神父的脸还是破碎的,只这破碎里有一股执着的气势,这执着让他害怕。 “阿耳斐,你还记得在圣玛丽教堂待了几年了吗?” “九……九年……神父大人。” “所以你知道自己的年纪要比对外宣称的大一些,对吧?甚至比安德肋还要大。” “是的。” “对于你从前忏悔的那些事,还有什么是你要忏悔的吗?” “我……我已经忏悔过了,您告诉过我主已经宽恕我的罪了。” “你是说,你从前告诉我的,你想骗取几位女教徒的信任,从她们身上得到食物,这些贪婪之罪已经得到宽恕了?” “可我……只是想想而已……” “你的意思是,你与那可怜的女人乔苏发生关系,让她用出卖肉体的钱供你享用美食,照顾你的生活,也仅仅是你一个欲念?” 庄士顿吐出的每个字都钉住了阿耳斐的七寸,他无言以对,只得垂下面红耳赤的头颅。 “你还有什么没有做却必须要做的告解吗?”他依然侧转头,将一只硕大的耳孔对准他,仿佛那便是审判台,“比如乔苏的服毒自尽,难道不是你欲念的一部分?她为了保全你而选择死亡,你用毒药将她生前所有的罪都洗清了,然后又背负了这些罪过,你觉得自己仍然不需要做忏悔吗?” “神父大人,我……”阿耳斐的喉管似被一只无形的手捏紧,神父干净的、生有白细绒毛的耳孔在他眼中已大如笆斗,快要将其吞没。 第144节 “你想说什么?或者说,你想认罪吗?” 耳孔再次向他逼近。 “我……我认罪!”阿耳斐知道先前偷袭潘小月时,自己也吸食了一些粉末,如今药性已快要游遍他的每一条脑沟。 “你想认什么罪?你觉得如何才能让天主宽恕你,或者说让乔苏宽恕你?” “我……我认……”阿耳斐难过得快要呕吐,额上的青筋正在暴露濒临崩溃的秘密,“死……死罪……” “愿天主保佑你,阿门!” “耳孔”突然向阿耳斐喷射出了火花,阿耳斐身体战栗,仰了一下开出血花的头颅,遂软软歪出忏悔室的门。一直对准他,聆听他忏悔的不是庄士顿的耳朵,却是从潘小月手里缴下的手枪。 这一声枪响,仿佛往所有人头上浇了一盆冰水,大家都振作精神,用或惊讶或冷漠或焦虑的表情注视着阿耳斐的死亡。雅格伯与禄茂吓得大哭起来,多默则紧紧抓住若望的手,仿佛在从对方身上汲取勇气。杜春晓眉头紧皱,看着庄士顿自忏悔室出来,将阿耳斐血淋淋的尸躯拖到一旁。 “不要啊!不要啊!!!”潘小月放声号啕起来。 “混蛋!这下外边都听到枪声了,他们很快就会攻进来的!”斯蒂芬亦气愤地大叫。 “下一位要忏悔的是你,请吧。”庄士顿扶起扎肉,将他送入忏悔室内,他从未显得如此孔武有力。 “等一下!”杜春晓高声喝道,“我先来!我要忏悔!让我先来!” 庄士顿愣了片刻,长叹一声,复又将扎肉小心扶出,随后解开杜春晓脚上的绳子,道了声:“请吧。” 【5】 杜春晓看着忏悔室内那块破洞的隔纱,上边挂满阿耳斐的血珠,她深吸了一口气,直觉凉入骨髓,但也只得坐在血淋淋的位子上。 “你有罪吗?”庄士顿又将“耳孔”伸在碎裂的隔纱之上。 “有的。”她点了点头,道,“只是我忏悔的时间比较长。” “要快一点儿啦……”他语气里颇有些遗憾,“你知道我们很快就不能在这儿待了。” “但是故事比较长,我说得尽量简短一些。” 她忽然觉得有一些渴,但知道喝不到水,只得用唾沫润一润喉,缓缓开腔:“这个故事得追溯到十四年前,我在英国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女人,她说她被未婚夫抛弃之后,遇到了坏人,那坏人使她怀孕,并且将她卖给一家餐厅的老板,也就是斯蒂芬。这意味着,女人将被送上有钱人的餐桌,用她当场诞下孩子以供他们饕餮。我觉得她很可怜,便悄悄放了她,让她能回到中国重新开始生活。女人非常聪明,她没有回老家,却在中俄边境的逊克县定了居。她的未婚夫放心不下,竟从英伦追踪而来。但是,他们并没有在一起,因未婚夫自觉罪孽深重,已入归教会,并掌管了当地的圣玛丽教堂,企图以仁慈之心赎清从前的罪过,并照看辜负过的女人。 “可当时那名女子却不是这么想的,她视产下的孩子为孽种,并交给了当地的人贩子,以便抹杀过去,真正地重新开始。男人在得知情况后,从人贩子手里买下了孩子。男女都一样,一旦心肠开始变狠,便能做成大事,尤其女人还有为追踪我而来的斯蒂芬的帮助。斯蒂芬教会她如何在幽冥街生存,摆设赌局,同样的,女人也开始玩起了曾经险些降临到她头上的噩梦游戏。她与人贩子勾结,至妓馆、暗巷,四处搜罗无人照管的孕妇。没错,哈爷之所以好逛窑子,并非色欲过强,却是在各个窑子和流莺出没的巷子里安插了内线,一旦得知哪个窑姐或野鸡怀上了,便将她收买,带回去照顾,直待她们分娩时可供娱乐。有时候女人甚至指使那些有女人缘的荷官去勾引看起来好生养的女侍者,让她们怀孕,沈浩天便是听从了她的安排,才与谭丽珍暗结珠胎的。这桩暴利的买卖起初做得还算有点儿良心,因是半真半假,我猜想现场分娩是真的,将初生婴儿割杀后做成菜肴却是怎么也干不出来,于是少不得做些手脚,请到厨艺超群的掌勺,用羊肉或者猪肉炮制鲜美,假装系婴儿肉端出来给那帮丧尽天良的客人品用。是不是这样?” 庄士顿的“耳孔”仍对住她,纹丝不动。 “所以,当时章春富是最适合协助女人做这桩买卖的人。他骗术了得,又系宫廷厨师的得意弟子,他们的合作必然是天衣无缝。那时斯蒂芬也已经离开幽冥街,去到上海做别的事,所以这里成了那女子的天下。当时的买卖大抵是这样做的:哈爷与五爷将找到的孕妇送到女人那里养着,由那唤作‘大姨婆’的稳婆负责当着客人的面接生,生完之后抱入后台,孩子交由五爷他们带走,要供另贩,章春富将假的婴儿菜端上桌。至于孩子的母亲,却是不得不除掉的,她们即刻被送往黑狼谷喂狼。做了神父的男子,明知她的勾当却无法阻止,只得将那些被女人赚钱用的孩子自人贩手里又买过来,倾力抚养,想以此消减些她的罪过。可惜的是……” 她看着那“耳孔”,眼圈逐渐变红,因意识到后头的故事会讲得何其艰难。 “可惜的是,人的贪欲是无止境的,骗局反复上演,也终有被戳穿的时候。也许是在幽冥街开设这个秘密赌局数年之后,也就是十年前,女人挂羊头、卖狗肉的把戏终于露了马脚,那些曾经为她这顿婴儿宴一掷千金的熟客开始怀疑这里头有假。女人——也就是潘小月潘老板,不得已,只得命令章春富将真正的婴儿像牲口一般宰杀,烹饪后上桌。这便是章春富后来背叛了潘小月的原因,对不对?所以你这里最小的孩子是十岁的西满,西满之后便再也没有自婴儿宴上保存性命的娃娃供你收养。当然,也有这些人不吃的婴儿,比如像雅格伯、小刺儿那样生下来便带残疾的,这样的孩子会被列为次品,留给哈爷作别的用处。你在拯救了雅格伯之后发现了这一秘密,因为后来你去他那里收买孩子,发现全是有蒙古病的,或是四脚残疾的,这些孩子在教堂内干不了活,又得消耗粮食,有雅格伯和犹达已经让你不堪重负了。但是,那些健全的孩子哪儿去了?神父大概那时便隐约意识到,那些孩子已经成为赌坊里某些客人的盘中餐。 “神父当时必定悲愤至极,于是去找潘小月理论,劝她回头是岸。可是利字当头,生意人哪有随便放弃财路的道理?哪怕那是下地狱的买卖。可正是这个时候,潘小月一面赚得盆盈钵满,一面却又无法遏止地想自己要个孩子!没错,她也怕没有后代,怕落下断子绝孙的下场。虽知道自己的亲骨肉就在圣玛丽教堂,在神父的呵护下成长,可是神父从来不告诉她那孩子到底是这十二个门徒中间的哪一个。你们就是这样僵持着,谁也不肯退让一步。潘小月要牟利,神父则希望她回头是岸,尽早结束这不择手段的生意…… “扎肉跟我讲过,潘小月之所以对精壮的男人如此渴望,除去生理上的需求,她还有一个愿望,便是再度怀孕。原本那个孩子应该是神父与她结合所生才对,可命运将这些本该发生的事情都搞得错了位。潘小月不停求你把她的孩子还她,你却以让她停止设婴儿宴为条件,她这样要强且要钱的女人,自然是不会妥协,于是将对那孩子的念想化作情欲,发泄在其他的男人身上,希望能再生一个。原本,要阻止这一切是极为简单的,只要你与章春富联手,将罪魁祸首除掉便是,可神父大人必是对她还有太重的负罪感,所以这把屠刀举过头顶,砍的却是周边的人。眼看幽冥街上的冤魂也就越来越多。我给阿巴洗澡的时候看到了她的妊娠纹,想到她跌落后埋进雪堆的那处铁轨,上方便是黑狼谷,于是猜到阿巴可能也被送进过赌场,这才是她失踪整半年的原因。我当时看见她与姐姐苏珊娜重逢的时候,就奇怪苏珊娜为什么老在她的肚皮上比画,后来才想到,应该是要问妹妹肚子里的孩子哪儿去了。因受过现场分娩、婴儿被宰食的惊吓,又死过一回,阿巴确是很多事情想不起来,但她由此亦对孕妇特别敏感,一看见大肚子的人便会发狂,所以费理伯将一包蛋炒饭放在腹部,走上钟楼时,影子看起来便像一怀胎数月的妇人,这一幕触动了她的情绪机关,她这才失控袭击了费理伯,导致乔苏与她扭打,失手将费理伯推落致死的。阿巴后来看到肚子已大到不成样的谭丽珍时,也发作过。 “杀人放火金腰带,这笔买卖做得血腥气那么重,神父又对潘小月下不了杀手,于是你便用到两招,意欲以此来阻止她。一招是与章春富里应外合,将参与这桩买卖的人一个个杀掉,沈浩天、五爷、哈爷、大姨婆……那些有罪之人都得到了应有的惩戒。当然,将他们做成‘人刺’是个极妙的主意,既警戒了潘小月,又能吓退一部分赌徒,让他们远离她的地盘;第二招,你做得有点儿绝,便是对教堂内的孩子下手。我一开始还奇怪,为何凶手杀人之后还会挖去他们的眼睛?那些被挖掉的眼珠子又去了哪里?起初我想到东北这地界上,农家都是种鸦片的,利用掏空的尸体运送鸦片与俄国人交易也是有的,于是连夜挖开墓看过,结果尸首却好端端都在那里,便知道推测的方向错了。后来我发现,这些孩子太听你的话了,他们在沈浩天被做成‘人刺’的当晚,也就是西满被割头的那一晚都出来集合过,他们为什么会集合?集合了要去哪里?神父大人,光有章春富与你的配合可不成,他将目标杀死之后放在那儿,其余时间却得在赌场里上班,否则会引起怀疑,根本不可能有时间把他们做成‘人刺’,他只能在赌坊后院给你开一条小路。这个活儿分明就是你带着几个孩子出去干的,你指使他们配合你做这样残忍的活,然后给他们冰糖吃……哦不,不是冰糖,是会让人精神亢奋的、失去痛觉的迷药,这些药你尽可以假借做干花之名,从罂粟里提炼。是不是? “你就是这样,一面带着你的教徒去做‘人刺’,给潘小月的生意添乱,一面把孩子一个接一个地杀害,挖出他们的眼球带给潘小月,以此警告她,如果再不住手,下一个死的就是她的儿子!潘小月每次收到你用那个黄杨木盒子装的一对眼球,便会心惊肉跳一次。但那时她应该还未怀疑到你头上,因为斯蒂芬并不知道她与你之间的关系,更不知道她还有个儿子。于是他将疑点全部落到老章身上。偏巧章春富为了让谭丽珍脱险,可说是用尽了一切办法。用蟑螂饭让她与负责监视的凤娟闹翻,令其有了去外头自己张罗吃饭的意念,再蒙面乔装,在闹市街警告她赶紧逃走。这些事我原本也并不晓得,却是与谭丽珍做‘牢友’的那段辰光,她有一搭没一搭告诉我的,我当下便猜测那可能是良知未泯的老章做的。只可惜这些行为都被黄雀在后的斯蒂芬发现了,潘小月因这才急着收买扎肉,用来取代老章替她办事。再说反正已经用真的婴儿肉做菜,烹饪技巧已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神父大人一定奇怪我怎么猜到你是凶手的。原先我只有些怀疑,因这些孩子死的方式太特别了,除了费理伯之外,每一个的死状都是按十二门徒传说中的样子来的,你实是想用这法子让他们离天主更近一步吧?为了让他们都安于如此悲惨的命运,你还用绳子把他们掏空的眼眶捆扎。一般人兴许不晓得这其中用意,但我亦是水乡长大,家在离古江镇不远的青云镇,知道为了安抚无辜冤死者,会给他们面部系上绳子,生怕他们的怨灵自口鼻眼内飞出来作乱人间。所以我见到这样的东西便想到也许凶手与我老家离得近,遂想到在英伦的地下室内被囚禁时与我聊过家常,透露过她原居古江镇的潘小月,于是怀疑过凶案系她所为。可是,教堂的吊桥每晚都被收起,她又是哪里来的本事入内杀人呢?再说也无半点动机。只那时,我还不曾怀疑你,因不晓得你与她有那层关系。 “直到今天,她将我们一并视作将死之人,于是当面与你说了那番话,我才晓得你们的关系。之后,我还发现你捆潘小月与斯蒂芬的那个绳结,亦与捆西满的结花一模一样,这才想到,一切都是你主使的。她后来恨你,必是因老章死了,你只得亲自私见她,将费理伯的眼珠交予她,以此威胁她停手,结果加深了她的仇恨,带着大批人马过来叫阵。当然,你清楚潘小月的软肋,所以给这些孩子吃了‘冰糖’,让他们爬上墙顶挡着。她生怕误伤自己的亲儿,当然不敢下令开枪或者强攻,这才是圣玛丽教堂能坚持那么久的原因!” 庄士顿平板而端庄的侧脸在血色隔纱后显得愈发干净,他终于开了口,如一片灰白的岩石无声裂出的缝隙:“如此说来,真正的罪人唯独我一人。” “可你从前并不是那么想的,你总将自己辜负潘小月的事情看得太大,所以其他人的命便不是命。倘若开设婴儿宴的不是她,换作别的人,你断不可能牺牲那么多人命,只为劝其悬崖勒马吧?!神父大人,你曾是如此宅心仁厚,乔苏根本没有生过孩子,我检查过她的尸体,发现她根本没有生育痕迹。兴许是因为体质问题,怀上后又流产了。你为了安抚她,骗说她的孩子收养在你这里,乔苏由此才成为信徒。阿耳斐的所谓本名‘田玉生’,是你编出来的,只为了给乔苏希望,让她觉得还有依靠。你断想不到,正是你亲手打造的‘田玉生’,硬生生将乔苏送上了黄泉路。”杜春晓眼角晶莹,却似是忘了泪要如何落下,只能将其凝在原地,“神父大人,你一手救人,一手杀人,内心必定煎熬得很。但是,这份煎熬若要找宣泄口,必定是找潘小月的亲儿,而那个亲儿,就是若望吧?还有,在杀死西满、砍断他的头之后,你把他的身体先行安葬了,这亦是慈悲为怀的表现吧?” “因下不去手惩治真正的罪人,你只得找她的亲骨肉下手。我见识过你惩戒孩子的手段,为的是让他们知错能改。可若望从未犯过错,却是满身鞭痕,你为什么打他?为什么将他关进笼子里?他的精神状态又缘何会如此不正常?那都是被你逼出来的吧!这孩子目前体内可是住着两个魂灵的:一个魂叫天宝,总在呼救,希望亲娘能救他脱离苦海;另一个魂才是若望,才智过人,系你最得力的左右手。你对若望的感情亦是左右为难。因他是潘小月的儿子,所以既疼他,给他一间花房,传授他制作干花、提炼药物的技法;可你又恨他,时不时要虐待他,以泄心头之苦。你不曾拿‘仙粉’出来牟取暴利,却只是控制自己的教士,实在是让人既敬佩又不耻……”杜春晓遂别转头去,看着多默那条被草草包扎,用纱布吊在胸口的断臂。 “神父大人,我的忏悔到此结束了。” 【6】 庄士顿正欲启口,脚下的地板却猛地抬起,将他掀翻在地。杜春晓亦惊惶失措地爬出忏悔室,却见外头浓烟滚滚,自己两只手掌则巴巴儿压在碎玻璃上,忙抬起掌心,已渗出斑斑血迹。 “他们开炮了!”斯蒂芬灰头土脸的在地上挣扎,墙壁的粉灰纷纷坠落,将他们装点得如雪人一般。 “快!快解开我的绳子!” 潘小月的叫声开始变得恐惧,几位仍被绑紧的教徒都在尖叫,除了若望。他只是转过头来,对住潘小月道:“娘,我是天宝啊。你不认得了?” 只可惜叫喊已乱作一团,他的亲娘并未听见,只顾在打滚,将自己整得宛若地狱钻出的恶煞。所幸庄士顿反应灵活,迅速将教徒手上的绳索解开,却不想又一声震耳欲聋的炮响刺穿耳膜,众人又开始惊惶失措。 凌乱而沉重的脚步声又开始近了,杜春晓悄悄移到窗口窥视,只见外头果然已架了梯子,不仅轰断了吊桥,炸开了大门,还在壕沟外沿架起了铁丝网。她明白,那是全数剿杀的讯号。 “快出去!都出去!”她只得转过来,架起了夏冰,对扎肉道,“你两只脚没坏,还能逃命吧?” “放心!”扎肉果然跳起,将血手交替放在胸前,还跑到了杜春晓前头,笑道,“可惜啊,爷现在不方便帮你搀着夏哥,且让你们亲热一阵子吧!” 语毕,他便大步跑出礼拜堂。 此时,庄士顿已让少年们往钟楼躲去,自己则回来解开了潘小月的绳索。她双手刚一松脱便给了他一耳光,两人怔怔对视了一阵,似有了心灵感应,竟牵起手双双往外冲去。 “救命!救命啊!救命啊!谁来帮我解开!救命!”手脚仍被缚到动弹不得的斯蒂芬已是力竭声嘶,大抵以前从未遇过死神离他如此之近。庄士顿愣了一下,还是走上前为斯蒂芬解开了绳索。 “神给我们的机会应该是均等的。”庄士顿对斯蒂芬说道。 “是吗?” 第145节 斯蒂芬忽然出手,一拳将庄士顿击倒在地,夺过了他的手枪:“神还说过,机会虽均等,却要争取才能得到。” 话毕,他便扣动了扳机,孰料却被一记怒吼震慑,子弹偏离目标,打在了庄士顿旁边的祈祷台上。只见原本该被绑在寝楼里的阿巴,不知何时已挣脱了捆绑跑进了礼拜堂,且狠狠咬住了斯蒂芬的脖子! 没错,阿巴因重创而紧紧封闭的记忆之门被打开了,她认得斯蒂芬,那个将她关在赌坊内,让她在人前表演分娩的恶魔!斯蒂芬因疼痛发出剧烈的惨叫,两人在满地的玻璃片中扭作一团,再也起不来了。 “别看了!快走!” 扎肉一声暴喝,惊醒在场的所有人,庄士顿回过神来,急忙带着潘小月逃至钟楼下,其余人亦跟在后头。 炮声再次轰响,礼拜堂似老迈的巨人,拦腰折断后缓缓倒塌,在晨曦中扬起浓浓的白灰……杜春晓不由抬头,惊觉已是拂晓时分,这一夜过得太慢,又似乎太快。同时,她亦无法想象斯蒂芬被轰然倾泻的砖瓦压得粉身碎骨的惨状。他曾是那么漂亮、魅惑的男子,倘若死得完美一些,便连尸体都仍是颠倒众生的。 “阿巴她……”夏冰硬生生截住了话头,好似只要吞下“死”这个字,瓦砾下的阿巴就会平安无事似的。 “走吧。”杜春晓用力架起夏冰,直奔钟楼方向。尽管带着伤员奔逃行速极慢,却也一脚深一脚浅转移至钟楼。不幸的是,后头已响起一片拉枪栓的声音,似在冷酷宣告“一个都逃不掉”! 他们只得停住脚步,眼睁睁看着庄士顿与潘小月带着几位少年往钟楼上冲,而“九命猫”扎肉早已不知所踪。 “阎大帅在哪里?” 一位看似副官模样的人上前问杜春晓,此人三十多岁,身材中等,挺拔瘦长。 “他……他死了……”杜春晓只得说了实话。 “谁杀的?潘小月?”副官眉毛动了一下,竟没有一点儿惊讶。 杜春晓脑中突然闪过一道灵光,于是强笑道:“这事儿说起来有点玄乎,原本谁也不会死,阎大帅还奋起搏斗,把那女人的枪抢下来了,只中途走了一下火,也没伤着谁。可巧他正审人的时候,外头炮轰了进来,阎大帅也没提防,被当场压房子底下了。你说这……” “你……你胡说什么?”副官脸色当下变了。 “人在这儿!” 钟楼上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抬头望去,只见庄士顿、潘小月与一众教徒已在钟楼上被宪兵包围,数十杆刺刀直逼他们的前胸。奇怪的是,庄士顿与潘小月的手竟握得那样紧,一点儿没有因穷途末路而仓皇,仍是不紧不慢地倚靠在护栏边缘。庄士顿的另一只手里,握着若望惨白的五指。 “我……我们可以做交易。”杜春晓蓦地开口道。 “你们凭什么?” “凭这个!”她翻了一下自己的大衣口袋,自里头掏出一只瓷盒,打开,里头是一堆细白粉末。 “这是?” “‘仙粉’,官爷不会没见过吧?” “有多少?”副官果然将瓷盒接过,用指尖挑了一些。 上头又传来一记枪响,有人放空枪要挟正欲逃窜的多默。 “多到足够官爷享尽荣华富贵。”杜春晓悄悄凑到副官耳边道。 “嗯,现在带我们去!” “不过有条件的。” “还有什么条件?” “把钟楼上那几个孩子都放了,你要找的替罪羊,光凭那潘小月便也够了,多了反而不好。官爷意下如何?” 副官沉吟片刻后,便叫了两个人跟住他,与杜春晓一并往钟楼内的花房里去了。这笔交易做得既轻松又沉重,尤其被腿伤整得死去活来的夏冰,总怀疑杜春晓前脚将花房地板下的“仙粉”交出去了,后脚就被那副官给灭了口,直到听见杜春晓对那副官道:“官爷,若不嫌弃,下回我有了货再给您送些来。” ※※※ “颂良,这可是你头一回主动碰我。”潘小月眼神甜丝丝的,宛若瞬间回到十岁那年,隔着纱屏遥望的美好,都是青葱气的,用古江镇的雾水润过的甜蜜。为那一捧甜蜜,她做了诸多错事,绕了太多弯路,虽然他们一个手指头都不曾碰过,却似交颈缠绵了几个世纪。 庄士顿的笑容映在锃亮如雪的刺刀上,他只是再次握紧她的手,一刻不肯松开。 “娘,我是天宝呀!”若望抬头看着潘小月。 “天……天宝?”她沉睡在体内的最后一缕记忆终于被唤醒了。临盆那一晚,一只金发碧眼的魔鬼守在榻前,看着大姨婆将她的骨肉自胯间推送出来。 “天宝!我的天宝哪!”剧痛之后的恍惚不曾麻醉她的喉舌,她发出最松快的呼喊。 只是醒来之后,魔鬼一脸狞笑地问她:“你还要汤姆的孩子么?” 抱到她跟前的,是个肌肤白如石膏的一团“幽灵”,会叫,会笑,会瞪大眼睛看着她,却是那样诡异,粘在头皮上的细软银丝犹如钢针扎碎了她的心智!伦敦那些噩梦遂向她压来,她只得下意识地退让,挣扎:“不要了!这孩子我不要!不要!” 如今她百般强调“不要”的孩子,却被最爱的男人牵在手里,所谓的“合家团圆”大抵便是如此。她已有多久不曾体尝“家”的滋味?自去到英国之后,自来到幽冥街之后,自拒绝了吕颂良之后,自与斯蒂芬相遇之后……“家”便在她身上以钱财的形象出现,于是她一次又一次搂抱珠宝与钞票,为错误的需求奔忙。 “如今终于像一家人了。”他将她的手握起,夹在腋下,于是三个人又紧密了一些。 “娘……”若望又唤了一声,她当下肝肠寸断。 “总算可以一道走了。” 她似乎有些不信,幸福怎能在最残忍的时刻才赐予她?先前那些努力、计较、退避、疯狂、仇恨,又是为了什么? “嗯!”吕颂良点了点头,又将天宝的手臂夹在腋下,他瞬间觉得温暖无比。 三人仰面后倾,自高处落下,朝阳将钟楼染成血色。坠落过程中,天宝的皮肤竟泛起自然的淡黄,银发亦映成褐红,在风里飘扬。 杜春晓与夏冰走出钟楼的时候,一脚踏进了血泊,吕颂良与潘小月姿态扭曲,头部却都偏向一起,嘴角有解脱的快意。天宝仰面向上,一对寂寥的浅色双眸直视天际,宛若等待神的召唤。 “这也许是……最好的结局。”夏冰忍痛说道。 杜春晓一言不发,曙光下暴露的眼角细纹,令她瞬间老了十岁。 尾声 第146节 “春晓啊,这下咱们该去哪儿了?回青云镇?” 火车站还是冰天雪地,夏冰一面跺脚一面问歪在长椅上抽烟的杜春晓。 “不晓得,走哪儿算哪儿。”她懒懒回道。 “行行好!”远远一叫花子走过来,身上胡乱缠着破棉絮,也不穿鞋子,只拿稻草绑住两只脚,两只手用破布包得跟馒头似的,头发铰得极短,面孔粗黑,一咧嘴便露出半口残牙。 夏冰转了个身,没有搭理,孰料那叫花子不依不饶,纠缠起杜春晓来,将手中一只破海碗直往她胸前靠。 “去去去!真当姑奶奶不认得你哪?快把钱都交出来!”杜春晓两眼一拎,对那叫花子凶道。 叫花子这才回复了扎肉的本来声线,嬉皮笑脸道:“姑奶奶呀,好歹咱们也患过难,怎么见面还只谈钱呢?” “不谈钱谈什么?”她在他头顶重重拍了一下,骂道,“还共患难?大难来了你逃得比兔子还快,鬼影儿都找不着,哪有跟咱们共患难?快说!你把潘小月的钱都藏哪儿啦?” 因觉得不够过瘾,她竟一把抓住扎肉的伤手,往死里下了劲儿捏,对方痛得哇哇乱叫。 “姑奶奶呀!住手!住手!我说!”扎肉拼命甩脱杜春晓的“迫害”,一脸委屈道,“钱都在那几个兔崽子手上哪,看他们可怜,往后不定过得多惨,给他们些钱财,让他们不至于像我扎肉一样半生凄凉哪!” “我呸!”杜春晓当下冷笑道,“你何时变菩萨啦?纵真有施舍那几个兔崽子,也想必是九牛拔了一毛,大头儿都自己留着吧!” 见被拆穿了谎话,扎肉只得厚着脸皮道:“奶奶呀,我总得给自己留些棺材本儿吧!” 杜春晓忽然怔住,望着扎肉那对灵光四射的大眼看了半晌,方吐出两个字:“滚吧!” 扎肉松一口气,笑道:“那……山高水远,来日方长,我的姑奶奶今后可要保重啊!” 话毕,便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 “唉!东西掉啦!”夏冰指着放在长椅上的海碗,对扎肉的背影喊道。 “就当给你们小两口儿孩子出生的见面礼啦!”扎肉头亦不回,只摆了摆手。 杜春晓道:“他两只手都废了,确是要些棺材本儿养老。” 遂拿起那海碗,碗底摆着一枚血红的宝石戒指,于是将它戴在枯细的无名指上端详,腹内那股气似又在汩汩跳动,她下意识地捂住小腹,内心涌起蜜糖般的喜悦。 (完) ━━━━━━━━━━━━━━━━━━━━━━━━━━━━━━━━━ 本文内容由【天煞孤星】整理,海棠书屋网(<a href=" target="_blank"></a>)转载。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