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为人》 01:哥哥 身为胖子,我很抱歉 从小我最怕搭公车,我那庞大的身躯不管是站在走道边还是坐在座位上都很不方便,当车上站满了人,他们要下车时我彷彿都能听到他们的怨叹声与责难的眼神,我没办法缩起肚子让他们挤身而过,我只能先下公车清出一个空位,等到别的乘客下来后,我才又拖着笨重的身体慢慢回到公车上;我也总是站在最靠门边的位置,因为我不敢往更里面走,除了怕把别人挤压到了,更怕自己没办法让其他人过,我总是在心里默默祈祷着不要再有更多的人来搭公车,或者是希望能快点到达我要的站。 而假如有位子,有时我真的累的受不了时就会坐下,但每当那个时刻总是不会有人想坐在我旁边,即使我努力想把自己缩成一团但还是看起来庞大,我的肥肉也佔据到旁边位置的三分之一,等到我要下车时,座位上沾了一些我屁股上的汗水,但没办法我就是属于容易流汗的体质,可我为了不带给其他人麻烦,我会拿出纸巾把位子重新擦过一遍,但即使是那样还是不会有人想坐在我刚才坐过的地方。 胖子的汗水总是噁心的,他们用着嫌恶的表情看着我,那些目光总是死死的跟在我的背后,有时还会低语着嘲讽我几句,我只能戴着耳机假装听着音乐让他们肆意评论我,我看起来是豪不在乎,但我心里实在好难过,我的耳机里是柔美的钢琴声,但别人也总会以为我听的是动漫歌,在他们眼里彷彿所有的胖子总会跟动漫扯在一起。 但我也并不是贬低动漫,况且动漫根本一点错也没有,但他们的语气却将动漫视为一种错误甚至是羞耻的存在,就像胖子一样,似乎胖子也不该存在似的。 我看过几部动画作品,不仅是日本、欧美的也会看一些,动画也能以电影的形式被製作出来,但是只要讲到动画电影,给其他人的感受竟比纯粹的电影价值还低,但说起一般电影却没有人会讨厌。 好像人们讨厌的东西不管跟多美好的东西搭配在一起还是会很讨厌,我在某天发现了这个道理。 平时在学校,我会看一些小说来打发时间,但其他人却总是误会我在看色情漫画、小说,即使我解释了也没有用,他们是一口咬定我就是一个既噁心又变态的死胖子,也会故意在我的抽屉里放一些情趣用品、色情杂志,然后让班导师过来好让我被「人赃俱获」,第一次被陷害时老师还能够听进去我的解释,她还能表面上的安慰我几声,但是到了后来她却渐渐的感到厌烦。 「如果不是你做的,那为什么其他同学要一直讲这件事呢?你总说是其他同学欺负你,但你却又不说出来具体是谁要陷害你,这样老师实在是很难帮助你。」 其实我已经说了好几次,那个霸凌我的不是只有一个人,每一个人都有嫌疑,我也说了好几个人的名字过。 但是老师却当那些只是空气似的。 「难道不是你做了什么事,所以他们才会这样对你?你有没有想过自己是不是有哪里做错了?」 老师带着责备的眼神却是用着温柔的语气说着,她擅自找了一个结论,一个对于现况完全没有任何影响的结论。 「高中生了,你也该学会处理好自己的人际关係,总不能每次依赖老师阿。」 她又接着说了,有些无奈的语气。 而这句话让我感到非常受伤,但一方面我却又觉得她说得没错,我找不到任何理由去反驳她。 人际关係确实是很难被介入的,但我也不是需要别人喜欢我还是什么的,我也知道这样的要求十分过分,但我只是希望自己能够被正常对待,即使想要嫌弃我也没有关係,即使没有人理解我也没有关係,但至少不要将那些恶毒的话说出口、至少不要做出那些恶毒的行为。 我曾经以为这个世界是温柔的,以为只要不去触犯到他人禁忌就不会惹人讨厌,但我却错得非常离谱,这个世界是残酷的,是分阶级高低的,即使我什么也没做,麻烦事就会自动找上门。 我没有做什么事,但就是被人厌恶着,甚至儘仅只是呼吸一口......我的自身追根究底就是个让人讨厌的存在。 我回到了那个充满着人群的班级里,无声的承受着别人的恶意。 在他人的眼里,我仅仅只是一个提供笑料的小丑。 我知道我是个胖子,同时也是个讨厌的东西,但我吃得量跟一般人一样,我也一直都有在运动,但却都总减不下体重,别人并不会看到我的这些努力和挣扎。 「你要多运动,不要吃那些油炸的东西。」 「每次我看到你,你都在吃东西,一直吃东西怎么会瘦呢?」 他们总是这么说着。 但是吃饭时间我总得吃呀,难不成我只能够喝水吗? 我的心很疲惫,健康的生活我一直遵守着,但上天似乎认为我能熬过这个难关,地上的人们便不断的否定我。 即使是最简单的道理,但却并不一定能符合每个人的状况,我的状况则是我先天上的疾病,我的病症就是我注定要当一辈子的胖子。 一辈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我却想一了百了,我认为我没办法活到最后,我觉得生命里头令人难过的事情实在太多,但最令人难受的不是其他人对我的评价,而是我对于家人的愧疚。 我的父母和弟弟都是普通体型的人,弟弟甚至是有些过瘦的,我们一家的感情融洽,但即使是这样温暖的家庭,我的心里却还是空洞着,我常常在半夜里惊醒,一个人躲在阳台偷偷哭着,我认为我在这个家庭里是多馀的存在,为什么只有我是如此的庞大呢? 老实说这是基因的错吗?还是只是我的原因? 我想大概就是我的错吧,我不该被生出来,想着想着我就想从阳台边跳下去,我家是在十五楼,我想大概不是死也会是半死状态,我的遗书老早就拟好放在书桌抽屉里,里面还提到如果我没有死成功,也请之后把我安乐死,我活着只是浪费着社会资源,像我这样讨人厌的存在还是消失得好。 诸如此类的想法总是环绕在我的脑袋里,我想这种情况是看医生或者吃药都无法解决的,这样的事情也不是倾诉几句就能够得到缓解,我很清楚自己所面临的问题。 这是唯有死亡,情况才能够有所好转的。 唯一让我牵掛的是我的家人,我很抱歉自己让母亲怀胎十月、面临分娩的產痛后却生出一个像我这样的孩子,为此我真的很哀伤,但我想她也许比我还要更加难受,为了让这种痛苦消失,我的死意又更加坚定了些。 在七月的某天,我在夜里翻来覆去却是难以入睡,脑袋里满满的都是我从十五楼跳下去的假想,为了断绝我的那种想法,我缓缓的起身,拖着沉重的步伐来到阳台边。 我想是时候了,我想这是老天给我的一个机会,才会让我在这个没有任何特别意义的日子里迎接死亡。 夜晚的风很大很可怕,我俯视着城市景色,几乎很少有亮着灯的房子,大家都在这静謐的夜中如死亡一般的沉睡着。 我抬起半隻脚露出在阳台边,这么一个动作我就做的很吃力,然而比起身体上的疲惫精神上感到的莫大恐惧却更加的衝击到我。 因为我虽然希望自己消失,但是对死亡还是存有恐惧。 我想在这个社会上,想要自我消失的人都不是真正想死的人,只是想让自身消失只有毁灭肉体这个办法,但我们真正想消去的是自我的存在,而不是想面对死亡,毕竟人终究会死,我们极度想逃离的是自我存在,精神是依靠肉体存在,只要肉体一死,也许精神也就灰飞烟灭。 我的脚不受控的颤抖,但我还是跨坐上阳台,正当我想往下倾倒时,身后传来一些声响,是我的弟弟来了。 我不知道弟弟为什么会突然醒来,也不知道他站在我后面多久了。 他看见我半跨坐在阳台上只是说了一句话: 「如果你现在死了,你下辈子说不定也还会是个胖子。」 我惊讶的回头,露出难过的眼神。 「而你的投胎又会害了下一个可怜的夫妻。」 老实说,弟弟说得实在毫无根据,但是奇妙的我却有些认同他,一想到下辈子我也会是胖子的模样我就感到万分的抱歉。 我嘴里不断说着对不起,也不断的流着泪,弟弟则是朝我这里走来,他把手搭在我的肩上。 弟弟的手指很细,手臂也是,说实在的他简直就像是营养不良的难民。 弟弟先是露出有些痛苦的表情,接着才说了一句话。 「你就去死吧。」 夜晚的风冷得刺人,即使我的庞大身躯在往下坠,但我却发现晚风像一张巨大的网试图承载我的重量,一时间我觉得好欣慰,然而我的眼角却流出泪水来,明明是件高兴的事我却又突然担忧起来,在那短短的几秒鐘里,我想着我究竟是会压到什么,会不小心压坏别人的车子吗?还是别人家养在门口的盆栽?又或者只是单纯的把地面压凹一个洞出来? 压出一个洞呀,我的身躯足够压出一个大窟窿的。 我实在无法想像,却又拼命的去臆想。 那窟窿将会积满我的血水? 又或者是一池子的油脂? 光是想像,连自己也觉得噁心至极。 是如此可怕的事,那短短的几秒里,忽然间我却有了想活下去的念头,然而那也仅仅只是因为我不想死在街上,我不想在死后却还是让别人公开议论着我的身体。 我不该死在这里,我究竟在想些什么? 然而我却已经来不及再做一次选择了,我来到了地面,在这个没有任何声息的夜发出了好大的声响,好像摔得粉身碎骨,我是想动也动不了,所有的血水和脂肪都从我的身体里流淌出来,我的眼泪和汗水还有尿液那些也都洩了出来,全都积在我的肉体下,慢慢的匯成一滩。 至此我慢慢的闭上眼睛,感受着濒死的剎那。 即使前方是全然的黑但我却觉得好像看到了自己。 我看到了自己,那个逐渐消瘦、感瘪的自己正躺在地上无法动弹...... 我终于能够入睡了。 04:妈妈(下) 大学毕业后我在外面补习班里当钢琴老师,除了教学生外,也有成年人会来上我的课,而其中我也是在那时候遇见了那个人,那个佔据我往后生命的人。 他叫刘彦廷,是放在眾多人里一眼放去就能意识到他存在的一个人,一开始我以为他是模特儿,但几次间聊之后才发现他是名律师,不仅是身份差异,就连外表上也像是被上天眷顾的人,他的皮肤比起我来根本是无懈可击,但他却说自己根本没有在做任何保养,虽然我表面上是一笑而过,但在心里上我却是非常忌妒。 虽然他是男人,但是又有什么差异呢?我克制不住自己的忌妒,但是一方面却又表现的不在意,毕竟这才是正常的反应。 他的样貌像是那种流连在情场上却总是狠伤别人心的类型,但他却又表现得不像是那么回事,不仅没什么私生活,就连女朋友似乎也没有,他在上课时也不曾有过多的踰矩,只是专心的在练琴,偶尔间聊几句微笑几次而已,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了。 在练习到某一程度时,我会请学生们一起吃饭,这是那间补习班里不成文的规矩,但我也算是乐此不疲,因为学生们都很乖巧相处起来也算轻松,而且在现代社会里也算是帮学生们之间彼此联谊,他们也都很欣喜,也因为吃饭的关係有了更多连结。 但在一次饭局结束后,一位女同学拉住我的手。 「老师,你可以教我弹一首曲子吗?」 游子晴用着有些羞怯的眼神看着我。 「可以,你想弹什么样的曲子。」 「我想学贝多芬《悲愴奏鸣曲》的第一乐章。」 「为什么呢?你很喜欢那首曲子吗?」 我有些惊讶,因为她平常喜欢的是流行乐,而那首曲子的难度与平时她学习的曲目相差蛮多。 她没回话只是点了点头。 「老师,这件事情你一定要帮我。」 她用着坚定的语气说着,这回少了羞赧,多了些傲慢。 「当然可以,老师一定会帮你。」 我微笑着说,之后便若无其事一边教导她,一边用着在以前学校里学到的心计,慢慢的倾听她心里的秘密。 原先她是我平日班的学生,但却突然换成週末晚上的课。 原来她喜欢刘彦廷,学会那首曲子只是想讨他欢心。 「这件事你一定要保守秘密哦,我想让他感到惊喜。」 我跟她年纪相仿,也能够理解她为什么会喜欢上刘彦廷,而因为这件事我也跟她好了起来。 我原本预计要花上一段时间教她,但她却比我想像中的还要认真,不到几个礼拜她就学好了。 她不仅把一般上课的曲子练好,也花了很多时间在练习那首曲子,她是一般上班族,平常应该会很累会想在假日休息才对,但她却是到了週日也会自主到班里练习一整天。 我钦佩于她那股追寻恋爱的心情,但她那充满年轻活力的热情却选择弹奏悲愴,关于这点我觉得无比的矛盾,也曾建议她练习别首,但她却像是铁了心一般,执意要那首曲子。 甚至像是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她的心已经浸入到爱情里。 等到她终于练到一个音都没出错后,她请我下课后留住刘彦廷。 原本我想让他们两个独处后就先收拾东西离开,但是游子晴却让我留在教室。 「只有我跟他单独相处会很奇怪呀。」 「等到我弹完时老师你再离开好吗?」 我跟她在教室外讲好后才进到教室里,她坐上钢琴椅,而我则是坐在离那两人有些距离的位置。 刘彦廷转过头来有些疑惑的看着我,但等到游子晴开始弹奏后,他又把头转回去。 那是一场完美的表演。 我趁着两人没注意时从后门走了,我租的公寓就在补习班附近,每次下班后我都会走路回家。 我一边走着一边想像那两个人的情况,游子晴长得也挺漂亮,他们站在一起也很般配,我想他会接受告白吧?我想他没理由不接受,更何况有人为了自己花了心思在弹奏,任何人都会觉得有些浪漫,在那样的气氛下告白应该是会成功。 一想到游子晴会成功,不知怎的,我也高兴起来,虽然我是如此虚偽的人,但是能够促成别人一段恋情,让我觉得压在自己身上的罪轻松了些。 我在路口的红绿灯前停下来,当转变到绿灯号志、正想迈出步伐时,有人从后面拉住我的手。 是刘彦廷,他似乎是跑过来,脸颊有些红。 我想问他游子晴呢,但却又觉得这么问似乎有些多馀,而他也还在喘着气,我们都没有说话,只是站在街上,身旁的行人看了我们一眼后就走了。 他放开我的手,然后突如其来的向我告白。 他的表情很认真,似乎不是在开玩笑,但是在那样的情况下,忽然间我好像又回到了校园生活,这种像是闹剧般的恶作剧却搭配着另一个人的真心,这让我打从心底又厌恶起自己来。 当下我没有回应,他也没有强迫我回应,只是请求我给他一次追求的机会然后就走了。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却还是睡不着,并不是因为被他喜欢而觉得兴奋到无法入睡,而是思考自己的所做行为究竟是哪里出错了。 为什么不是游子晴? 忽然之间我觉得有些恐惧,但却说不出是因为什么,只是躲在棉被里希望这一切只是一场梦。 但是到了週六,游子晴没有出现,才让我意识到一切的现实。 游子晴再也没有来补习班,或许在那一天,她那积极主动又有些傲慢的个性,即使告白失败了,却还是想做最后挽留而跑出去追刘彦廷,但却在某个街上看见我们在一起时,也许她便是在那个时刻意识到自己被背叛了,然后怨恨起我来,所以她才不再出现。 我想原因大概如此,即使她在那时误会了,但之后的一切却是如她所想。 之后我问过他原因,他说是因为在听过我弹奏那首曲子时所流露出的情感而喜欢上我。 悲愴奏鸣曲的第一乐章。 「并不是谁弹都能给我有那种感觉,我已经深深的被你所打动。」 刘彦廷的追求持续了一阵,最后我才真正答应与他交往。 内疚只佔了一点,更多的时间是在审视刘彦廷这个看似完美的人,原以为他其实内里是个浪子只是想交往一下、玩玩而已的那种人,但相处下来后我却发现他并不是我想的那样。 他很温柔又很专情也很善良,他的一切我都比不上......虽然说这个比较是如此多馀,但是我的性格已经变得如此扭曲,越是在这么好的一个人身边,我越是感到自卑,有时甚至希望他能够出轨别的女人,也许那样我才能好过一点,虽然那样我可能感到伤心失望,但比起对自己失望是来的好......可他从来就不是那种人。 我一直等待,等到要论及婚嫁的那天,他都没有做出背叛的事。 即使婚后他也还是对我很好,甚至在我提出还不想要孩子时,他也没有强迫我,只是一如往常的对我。 没有任何心计和计较,也没有任何谩骂、冷漠人的言语出现,他是这么好的人,好到像是上天故意派来折磨我的人。 我是如此自私的人,如果我不能够只爱自己,我就会被伤害到,这是过去我生存的方法。 但现在出现了一个爱我比爱他自己还多的人,他试图剥去那一层一层我用来保护自己的厚茧,但他还是没发现到我内心深处的另一面,那个连我都害怕而死死藏住的一面。 但他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 他有一个姐姐,在我们结婚几年后,她就生了一个孩子,一起吃饭时,偶尔会看见他抱着小外甥那副亲暱的模样,他无疑的是喜欢孩子的,每当那个时候我又更加感到愧疚。 我的自私在他的面前化为一抹轻烟,他毫无保留的爱我,我也应该为他做些什么,即使是像我这样子的人。 我改变了心意,即使要承受生育对自己身体带来的负担,也想讨他欢心,当他知道我想要孩子时,他开心的一把抱起我,看他那副开心的模样,我觉得自己做了对的事。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上天感受到我的决心,半年后就让我的身体怀孕。 「看来要帮你准备好料的了,你想吃什么尽量告诉我,我会好好把你喂胖点,你实在太瘦了。」 在诊间确认完后他就亲暱的抱住我说,就连医生也告诉我要确实的补充好热量。 过去的梦魘又回来了,好像死死掐住我的脖子般,难以呼吸。 但因为孩子,我还是把那些食物吃进肚子里,然后停止之前做的运动,专心的在调养身体,在那过程里我自然的又胖了起来,有好几次都突然感到受不了而在大家面前跑进厕所哭了起来。 我几乎快忍不住自己想要催吐的举动。 但丈夫却推开门小心的抱住我,他的怀里很温暖,他不断的安慰、鼓励我,让我忍不住安心起来,也因为好几次情绪不稳定,我们去了医院看诊,妇產科医生认为我这是產前忧鬱就把我转介到精神科。 而这也是我第一次到精神科看,因为第一次丈夫陪在我身边,我没有把过去的事说出来,只是在诊间里哭了起来,之后我告诉他想独自去看诊,他就在诊间外等我。 我把以前自己是个胖子而被欺负的事告诉医生,也把自己害怕变胖的事讲了出来,讲出来之后心情好多了,医生也轻声细语的安慰我,不得不说我在那一阵子确实感到松了一口气,但在之后的某天我又情绪失控时,丈夫却说了一句话,又让我跌入深渊。 「不管你是什么样子,我都爱你。」 明明是一句特别窝心的话,我却感到非常悲伤,但又无法说什么,只是一直哭。 我为自己感到丢脸和羞耻,在知道心理医师跟丈夫原本就是朋友关係后就更加确定,是医生把那秘密给洩漏出去。 我不想让他知道过去那个难堪的自己,即使他爱我,我也不愿让他知道。 之后我让丈夫也跟我一起进入诊间,反正在那里我说的一切都会是谎言,也不用再在意什么,回到家后我也尽量让自己保持正常情绪,把那些不安和恐惧全都压在心里。 每天晚上我都很难入睡,只是看着一片漆黑无声的哭了起来。 直到要生產的那天,我才终于开心了些,虽然过程十分痛苦,但比起身体上的痛,心理上的压力更让我觉得难受。 我昏睡了一天,隔天醒来后才看到自己的孩子,然而本该是件开心的事,我却又难过起来。 丈夫抱来两个孩子,这时我才知道自己生了双胞胎。 丈夫先给我其中一个孩子,我满心欢喜的接过,却没想到在看到的那瞬间感到一阵恐慌。 孩子的面容就像是怪物那样丑陋,但是丈夫的模样却是很喜欢他,孩子在我怀里笑了起来,但是我的心里却是好沉,手臂也是。 我的泪滴到他圆润的脸颊上,打从心底的对不起这个刚出生的孩子。 就像是当初我怨恨父母那般,我想这个孩子在未来也会如此怨恨起我。 那个丑陋的孩子像我,另个孩子则是像丈夫,几年后孩子成长了些,确实跟我想得一样。 哥哥叫刘彦容,是希望他能够变成善良有包容心的人,弟弟叫刘彦君,则是希望他能够成为正人君子。 彦容的确是个温柔体贴善良的孩子,就像他父亲的个性一样,但他的面容和体型却是跟过去的我一样;彦君则是外表像他父亲,但是个性却是像我,丈夫并没有察觉到这件事,只是一视同仁的喜爱他们。 虽然我对彦容感到愧疚和害怕,但我并不是真的会讨厌他,相反的我对待他是无比温柔宠爱,还有些小心翼翼,两个孩子我都喜欢,毕竟是自己的骨肉哪有不对他好的理由呢? 但是有时我却又希望彦容如果没有出生就好。 有一次我单独带他们出门买东西时,我一手提着袋子一手牵住弟弟的手,善容则是自己走在前面,在我们走回家的时候,马路上突然冒出一辆车子在善容面前。 直到危险来时,我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我大喊出声,快速的伸手拉住善容,我把他抱在怀里跌倒在地,而车主也紧张的下车查看情况,但那时候的我已经听不到周围的声音,只是一个劲的向善容道歉。 我其实根本不该成为母亲的,但善容却体贴的拍拍我的肩膀,并安慰我这不是你的错。 可怜的善容,并不知道是我害了他, 那天晚上善容把这件事也告诉丈夫,让我又得到一次安慰。 「如果我再细心点,善容就不会发生意外。」我忍不住开口,一边抓着自己的手臂。 「你已经做的很好了,不要太苛责自己,好吗?」 丈夫就像是在哄一个孩子似的拍拍我的背。 「不,你不懂的,事情不是那样子而已......」 然而他们只是安慰我,不断的给我鼓励,就像是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会有的反应。 然而,我心里住了一个魔鬼,牠在企盼着一切不好的事能够被真正实现,但这是对谁都不能说出口的事。 我把秘密全都写在一个本子里,然后把它塞到抽屉的深处,我很确定没有人会去翻,因为他们是如此的温柔。 如果光是写还不能够释放心里的恐惧时,我便会投入到钢琴里,把一切不能诉说的都藉着曲子得到缓解。 「妈妈。」善容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这是什么曲子?」 「这是《悲愴奏鸣曲》的第一乐章哦。」 「那它有第二、第三章吗?」 「有哦,妈妈弹给你听。」 善容乖巧的站在一旁安静聆听。 「妈妈弹的很好听,我也想学钢琴,你可以教我吗?」 他撒娇似的抱住我。 「当然可以阿。」 看着他就像在看着过去的自己一样,虽然我表面上温和的笑着,但是心里却擅自起了疙瘩。 越是感到亏欠,就越是想要讨好,特别是当善容的病症出现后,医生说那个病十分罕见,特徵是肥胖但却不是因为摄取的食物关係,同时越是长大后越容易罹患上心脏病和其他併发症,几乎是很难痊癒,善容从小学生时就开始吃药,体重增幅程度也很大,体力也很差。 几乎是无能为力,我只能看着他独自一人受苦。 有时候我希望自己能够让时光倒退,然后亲手掐死还是婴孩的他,我也怨恨自己,为什么会生给他一个这么不健康又丑恶的外表。 即使是小学时期,但我却能够看到他在未来因为外表而饱受歧视、欺凌的情况。 这是注定的事,就像我之前那样,善容又是这么的善良体贴,即使我想保护他,但他终究还是会受伤,这是无法预防的事。 如果他的性格能像善君就好了。 善君很会为自己打算,就连到了上学的年纪也因为想保护自己而耍赖一年而不去学校,也因此他与哥哥年纪一样却低了一个年级。 有次我带在家学习的善君去公园玩,在鞦韆旁我们发现一隻倒在地上的麻雀,小麻雀受了很重的伤,看起来就剩一口气而已,善君先是在一旁看着,然后在别处找了一块大石头来,几乎是一瞬间的事,那孩子没有任何犹豫就把石头砸在麻雀身上。 「牠解脱了。」 善君冷静的把地上那瘫血肉清理乾净,还把麻雀的尸体埋进土里。 「在天上快乐的当小天使吧。」 他站起身祈祷着,当我靠近他身旁时却发现他满脸是泪。 善君是个行事果断的孩子,但他并不是冷血,只是注重结果,他就跟我的性格一样,虽然也有那好的一面但同时心里肯定也藏着黑暗的部分。 我没有对他说什么,甚至觉得他让麻雀解脱的行为是好的,但如果换做是善容,他大概会想要抢救麻雀......可这样的事真的会有所谓对错吗?在生命面前究竟怎么做才是对的、究竟该怎么取捨? 生命是值得活到最后一刻的吗?即使情况变得更糟更难受还要继续努力活着的吗? 我没有办法做出决定,更没有办法杀死自己的孩子,但我每天都想着那些,我希望他能够快乐、希望他能够感受到爱,但又希望他可以不要遭受那些痛苦、希望他从未出生。 每天晚上我都会失眠,有时在床上闭上眼睛甚至会想到他跳下楼的模样。 也许我心里深处是希望他能够走向自我毁灭吧?但这结果却又不是我真的想看到的现实,我的精神在矛盾中愈发的感到错乱和疲惫,尤其在夜晚更是发作的厉害,实在受不了时就会离开家里在街上游荡着,到快天亮时才回去。 这情况持续了好几年,终于在善容高二的那年、七月的某天我的想像成了现实。 我没有办法相信眼前的事,但我确实看到善容从楼上掉下来,在到地面时还发出好大的声响,我不敢走向前去看,但我却能好确定,躺在地上的确实是自己的孩子。 但我不敢上前,因为彷彿是我杀了他。 我的双脚像是嵌在水泥地里,动弹不得。 只是脑海里想起我们一起弹奏那首哀伤的曲子的画面。 乐曲的终章,那急促却短而有力的音截住我所有思想,我一时有些晕眩趴倒在地,直到最后闭上眼的那刻,我彷彿看到了善容那有些悲伤的脸正说着我爱你。 05:遗书(终章) 哥哥的精神状况一天比一天低靡,即使他在家人面前都表现的跟往常一样,但我却能知道他的笑容是愈加的无力,明明还活着,但他的形象却变得像鬼魅一般,似乎所有精力都被抽走似的凄惨。 我总是偷偷的翻看他的东西,包括他的书包、笔记和抽屉,就怕漏过任何能写下他思想的东西,即使这是不道德的事,但是比起道德规范我更担心哥哥会走上自我毁灭的路。 没有任何发现我会感到心安,但却又会忧虑起若是以后发现了该怎么办,在那段日子里,我总是徘徊在那两种情绪中。 不论是发现或者没发现都是一样的糟糕,哥哥的脸看起来好悲伤。 这样的情况只持续到了我高一下学期的六月中旬,我在哥哥的抽屉里发现了一封信,信里的内容很少,但却让我打从心底的感到悲慟。 「我爱你们,假使我受了重伤也请不要抢救我、请让我安乐死,我只是想要一场平静的死亡。」 我害怕的那一天正一步步逼近,我不知道哥哥打算在哪里自杀,所以在学校一到下课我总是会到他班里找他,到了放学我也会跟他一起走,几乎没有让他能够有独处的机会,在那之间我也总会想办法逗哥哥笑,又或者跟他讲一些解决办法,我知道哥哥一直被班上的人排挤,也曾经帮过他好几次,也曾跟他讨论过要不要让爸妈帮他办转学,但是哥哥却每次都说不要让爸妈知道,也不想找心理医生。 他似乎十分厌恶自己,甚至认为自己只是父母的负担,寧愿选择自己承受痛苦,也不愿意让别人知道。 我们很常在咖啡厅里逗留,我希望哥哥能吃到他最喜欢的甜点,又或者是因为想要再吃到最新出的甜品而有了想继续活着的慾望。 然而,我的这个计画却是完全没有起到作用,哥哥常常只是喝了几口饮料后就盯着桌面发呆。 「这已经不是说与不说,又或者即使没有了校园霸凌......」 哥哥的话越来越难懂,他总是话说到一半就发起呆来,我感觉他的灵魂在那刻似乎飞到天上去了,不管我怎么唤也唤不回来。 「生与死之间也许是没有距离。」 「我感觉自己虽然活着,但却越来越感觉不到活着,甚至觉得自己也许已经死了也说不定。」 「我感觉自己的心在某一天忽然空了,想要找东西填上却怎么也填不了。」 哥哥轻而易举的说出悲伤的话来,我的脑袋则是一片空白,想不出安慰人的话,只是突然感到一阵难过,然后流出泪来。 「你怎么了吗?什么事这么难过?」哥哥拿出书包里的卫生纸给我,一边抱住我一边安慰着。 「对不起。」不知怎的,在哥哥的怀抱里我不断的说出这句话来。 对不起。 看到我那副模样,哥哥也同样说了好几次对不起,但是我们却都不知道是在为什么而道歉。 回到家里父母都不知道我们发生了什么事,又或者是因为我们实在偽装得太好。 每一天我躺在床上却迟迟无法入睡,太过担心哥哥所以厚着脸皮到他的房间打地舖,在睡觉前我们都会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直到确认完哥哥真的睡着后我才敢睡着一下,但大概二十分鐘左右就会惊醒一次,这样的循环会持续到早上,即使精神不济,但是看到哥哥还活着我就觉得很好。 但这也只持续到了七月,七月的五号那天夜晚,哥哥在床上翻来覆去一阵子,然后半小时后才停了下来,我看他闭着眼睛以为他睡着了,我便躺回去休息一下,直到我再次醒来时却发现哥哥不在床上,我急忙的跑出房间,终于在阳台那发现他。 我最终还是面临到这个场景,他一隻脚已经半跨在阳台外了。 「如果你现在死了,你下辈子说不定也还会是个胖子。」 「而你的投胎又会害了下一个可怜的夫妻。」 哥哥回过头来,露出难过的眼神。 「所以你下来好吗?这辈子你都还没过完,爸妈跟我都还很爱你,你就不要那么赶着去下辈子嘛。」 虽然肉麻但是我已经不在乎那么多了,我只希望他能够走下来,然后一起回去被窝里睡觉。 哥哥还是没有任何动静,连我走到他身后时他都没有阻止我。 「你觉得生而为人最重要的是什么?」他忽然问道。 「是爱自己来的重要,还是爱别人来的重要?」 「虽然我能够体贴别人、关爱别人,又或者说如果今天在我面前也有一个想寻死的人,我想我大概也会像你一样着急,一样想帮助他。」 「但这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能够急切的拯救别人,但是面对自己却总是呈现消极态度?是因为我心中没有爱吗?是因为别人总是讨厌我,所以连我也讨厌起自己来吗?」 「又也许从一开始,从我出生的那刻起,其实在基因里早就被刻上无法接受自己的印记,这并不单单只是因为别人讨厌我,所以我才会放弃自己,而是因为在我的潜意识里早就不爱自己......」 「并不是仅仅只是因为霸凌又或者是我自身的病症......我想导致我今天会有这样结果的只是因为存在本身。」 「我为什么会存在呢?为什么我无法逃离自己?」 我按住哥哥的肩膀,轻轻的靠在他的肩上,我不能够完全理解他的意思,只是静静的听他说完。 「对不起阿,我想了很久,面对这种情况,是唯有死才能够解决的......这样我才能够不再想着自己。」 他用手掌轻轻的摸着我的脸颊。 「如果你能够对我说出『你就去死吧』这样的话,我想我就真的能够让自己面对一切。」 「虽然我原本想独自死去的,但是一个人我真的好害怕,你可以帮帮我吗?」 我流出好多泪,这大概是我听过最让人难过的一个要求,我只希望他能够活着,又怎么能够说出那样的话来。 「也许下辈子我会投胎成你的小孩也说不定。」 「阿?」 我突然停住哭泣。 「你不觉得这也是有可能的吗?」 「这样感觉好奇怪,你明明是我哥哥。」 我忍不住感到好笑,为什么连这种时候他都要逗笑我。 「又也许下辈子我不会再当人,会变成天上的小星星也说不定。」 「听说人死后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呢。」 「而且今天的星星好漂亮。」 说完后他就让我也跟着抬起头,我们一起凝视着同一片天空。 「也许当星星会比起当人来得好。」我顺着他的话题讲。 「但如果能当你的小孩也是不错的事阿。」 「为什么又提到这件事上?」 「因为你跟我最亲近阿,又是最了解我的人。」 「所以你就好意思让我讲出那种伤人的话吗?」 「但是你想想看结果,下辈子投胎我可以再跟你当家人阿。」 「那还得看我有没有结婚才行阿。」 「你一定可以的,你长得像爸爸那样帅阿。」 「那如果我是同性恋呢?」 「你是吗?」 「......不是。」 「那就好了,而且我发誓下辈子绝对不会再自杀。」 「那为什么这辈子就要自杀?」 「因为这辈子是这辈子,下辈子是下辈子阿。」 我一时之间竟然无言以对。 「那你就去死吧。」 我难过的看着他的脸。 「但你一定要投胎到我这里来,不然我不会放过你的。」 哥哥虽然流着泪但却露出满意的笑容。 「谢谢你,我爱你,我爱你们,我爱这个世界,但我不爱自己,希望下辈子我能够爱护自己。」 说完他就往后一倒,就像所有想轻生的年轻人那样,但因为有了最后与他的对话,虽然死亡的过程是痛苦难受的,但我想他能够捱过去,我想他的下辈子一定会过得很幸福,我会等到那时候再爱他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