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妒妇》 第一章 花木扶疏,水池掩映,竹亭秀立,雀鸟和鸣。 顾青瑶闲坐亭间,斜倚栏杆,一手闲闲地搁在眼前的七宝瑶琴上,一手懒懒地搭在雕刻精美的栏杆上。她眼神悠悠,懒懒地欣赏着眼前的美景,就如在以往的无数岁月中,与爱郎相携游园时一般。 今日,她相许终身的丈夫也同样在她身旁。只不过,他浓眉紧锁,面有怒色,再不见往日的浓情蜜意,卿卿我我。“青瑶,这样的大事,你何苦还要装得如此漠然,装聋作哑也不可能让一切回到以前。青瑶我保证,以后仍会善待你,绝不会让你受一丝委屈……” 耳旁的声音熟悉,语气却异常陌生。顾青瑶心头冷笑,装聋作哑?她南方武林大豪顾远枫的爱女,岂是遇事只会装聋作哑的人。只是,这一刻心如死灰,纵然对于丈夫滔滔不绝的解释、埋怨、保证、誓言已经听了足有一个时辰,她也已提不起丝毫的精神来加以理会。深深的无力感,令她懒得打、无心骂,只漠然地任那个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男子一径说下去,自己只恍若未闻,闲闲地观赏着眼前的美景。 这座逸园本是当初为了南方武林大豪与北方三大世家之首的宋家联姻而特地建造的。在这座北方最繁华热闹的城里,却辟出这等清幽所在,山水清雅,景致秀丽,又遍栽奇花异草,更有珍禽异兽十余种在园中供主人赏玩。置身园内,恍若世外仙境,再不染俗世尘埃。 只是到今日,才恍觉这万丈繁华中的雅致园林,说穿了,只不过是人力穿凿扭捏而成。空有青山绿水,却是山无脉、水无源,再无半点儿自然之气。空求清雅出尘,到头来,这逸园之中,来往的却还是自己一班华服贵饰的红尘俗友。想到朋友,顾青瑶唇边泛起一个轻轻浅浅却也冰冷莫名的笑容。闺中最好的朋友——无数次把臂同游逸园的知己,此时此刻,不正大着肚子跪在自己面前吗? 顾青瑶漠然地望向在面前已跪了足足一个时辰,哭了足有半个时辰,脂残粉乱,却不减风姿的柳月华。 自小相交的至友,姐妹相称的知己,恍惚间,还记得幼时携手许愿,但求一生一世不分离,任何一切皆可与她对分共享。 原来,稚儿童言也会当真;原来,这最好的姐妹,真是要与自己共享一切包括丈夫,在人间又谱一曲娥皇女英的佳话。 被她冰冷得不带一丝感情的眸光看定,柳月华情不自禁地低垂着头,身子微微颤抖起来。 宋剑秋大为心疼,忍不住上前一步,要扶柳月华起来。柳月华却是拼命摇头,用一种又是哀苦又是乞怜的眼神望向顾青瑶。 宋剑秋又痛又恼,看向无动于衷的顾青瑶,“顾青瑶。你不要太过分了,要吵要闹冲着我来,月华怀了我的骨肉,你不能为难她,也无权阻止她进我宋家的门。” 宋家的门?顾青瑶似笑非笑,似怒非怒,看了宋剑秋一眼,看得他情不自禁地扭头回避,才若无其事地把整个身体重又靠回栏杆上,低头看向亭下的一池碧水,以及水中倒映的美人容颜。 那水中人儿,朱颜秀发,云鬓珠钗,处此惊变,竟然未落一滴泪。稍白的脸色,反显得容色越发出众,更有一种出尘的秀美之气。红颜如玉,美人如画,到头来,却终是红颜薄命。 仅仅在一年前,她云裳霞佩,珠玉满头,打扮得似天仙下凡,在一众吹吹打打,恭贺声中,嫁进宋家的门。 南顾北宋,江南第一美人的顾家三小姐,嫁给北方少年游侠之首的宋家大少爷,是震动武林商场仕林的大事。当年出嫁的盛况,至今还为人所滋滋乐道。两家门当户对,二人年纪才貌皆相投。她的美丽风姿,他的英俊挺拔;她的多才多艺,他的武艺高强,曾令得多少人艳羡不已。人都说,惟有顾青瑶,才配嫁宋剑秋;惟有宋剑秋,才有资格迎娶顾青瑶。洞房之夜,两相情浓,新婚之时,画眉啮臂。也曾相伴共马江湖行,惹来一路惊羡目光。也曾独守在庄中,怀着无尽情怀,细数日月,等他天涯行侠,带一身阳光回到身旁。 她与他,在一起,就有数不清的话题,说不完的爱语。琴棋书画诗酒花,他感叹她才华出众,她喜爱他文武双全。长歌击剑,论武争文,月下赏花,艳阳酌酒。他的英怀壮烈,光彩照人都只愿英雄给她看;她的聪明敏慧,温柔动人都只愿美丽给他瞧。逸园之中,多少笑语欢声。多少回,她执笔铺纸,用满腔爱意,将他的英武姿态一点点绘入画中;多少回,他执着她的手,望着她的眸,无限感叹地说:“娶妻如此,夫复何求!”到如今,终还是有了他求,终还是这般义正辞言,站在面前,指责她让另一个女子受了委屈。 “青瑶,我知你心中有委屈,可是,我是一个男人,江湖搏杀,血腥缠斗,回家来,只想要享受温柔关怀。可是你,出身大家,性子骄纵,从不肯让人。哪怕是谈起文章闲句,江湖掌故,也必要飞扬跋扈,驳得人再无一句话可说,才能心满意足,更别说平时的温存容让了。和你在一起,只能容你让你,委屈自己。可是月华却让我明白什么是温柔,什么是关怀,让我觉得我自己是一个男人。”看着顾青瑶闲闲地四望,就是不正眼瞧自己,宋剑秋本来的愧意也被怒火取代,声音渐渐提高:“我早就想对你明说,可是月华惟恐伤害了你,三番五次地拦我。可如今,月华已有了身孕,我不能再委屈她。青瑶,月华我已经娶定了,你若能允,自然大家都好,我仍然爱你,月华也必会敬你;你若不允,我也顾不得了。” 原来是怨她太聪明,太爱争辩。顾青瑶在心中冷笑,爱深情重之时,他多少回叹息她聪慧博学,多少回说她每每争辩学问道理之时,飞扬的神采。事到如今都是错,当年的聪慧,也成了今朝的罪状。 她这样心不在焉,更激得宋剑秋怒火上升,上前一步,大声叫道:“顾青瑶!” 顾青瑶悠悠地收回纷乱的思绪,对着宋剑秋淡淡地一笑,“剑秋,你以往总赞我弹得一手好琴,今日,就再让我为你弹一曲吧。”也不理宋剑秋错愕的神情,就此坐直了身子,纤纤十指,轻轻抚动琴弦。 琴声叮咚,如流水不断,自她十指间流泻而出。琴音清扬,竟无丝毫悲愁、哀苦、激越和痛恨之音。在柳月华不解的眸光里和宋剑秋茫然的神色中,顾青瑶徐徐启唇,和琴而歌,歌声竟也和琴声一般平和,平和得甚至有些冷漠。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从今往后,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唱到相思二字之时,琴声忽转高亢,随着最后一个绝字唱出来,高亢得有些刺耳的琴声戛然而止。七根琴弦已断了五根,顾青瑶抚琴的十指,隐隐有血痕触目。她却恍如不觉,随手将琴一推,站起身来,哈哈大笑,其态若狂。纵将那满腔悲愤付瑶琴,弦已断,有谁听? 断弦瑶琴,被顾青瑶用力一推,正好落在柳月华面前,跌了个四分五裂。柳月华吓得惊叫一声,跳起来往后退避,又见顾青瑶长笑不止,如疯似狂,更加心惊,一时面无人色,摇摇欲倒。 宋剑秋忙抢上前,把柳月华牢牢扶注,怒视顾青瑶,“顾青瑶,你不要装疯吓人,月华身上有我的骨血在,吓坏了她,我不会饶你。别以为你是顾家的小姐我就不敢休你,七出之条,正为妒妇而设。” 顾青瑶笑声立止,冷冷地看着宋剑秋。还是这个人,还是这张嘴,当初日日说恩义,今天,一个休字,却也说得同样顺畅无比。一时不觉悲愤,反倒恨不得就此狂笑,在这天地间至荒谬的人间死去,“你要休我?” “你如此对待月华,若不是手头没有纸笔,我现在就给你一纸休书。”宋剑秋以绝对维护的强者之姿,半拦在柳月华面前,斩钉截铁地说。 “纸笔?”顾青瑶冷冷地一笑,忽然一伸手,将自己的裙子用力撕下一大块,随手放在石桌上。再抬手自发上取下金钗,任乌发散落,她却面不改色地在柳月华的惊呼声和宋剑秋的喝斥声中,把金钗深深地刺进了左手的掌心里。鲜血淋淋而下,顾青瑶就以钗当笔,就着鲜血,在撕下的裙子上书写。 宋剑秋不明白她到底要干什么,有心要来制止,但柳月华已被顾青瑶这如疯似狂的行径吓得全身发软,只在他怀中发抖,也令他行动不便,难以阻止。 顾青瑶写不到几个字,掌中伤口的血就已凝结,她毫不迟疑,举钗再刺,就像那刺的不是自己的血与肉一般。 柳月华已吓得不敢再看,宋剑秋虽还勉强看着但脸色也白得吓人。只觉这女子此刻激烈的行径,竟比自己闯荡江湖所见的无数血雨腥风,更加骇人。 顾青瑶连刺了自己三次,才将要写的写完,一手拿着满布血字的裙布,一手执着鲜血淋淋的金钗递到宋剑秋面前,冷冷地道:“笔墨俱在,就连休书我也已为你写好,就等你签名画押。” “你这畜牲,我只不过是到感业寺住了几天,你就把发妻给休了。” “娘,我只不过希望月华可以明正言顺地带着我的骨肉进门,才说休妻吓吓青瑶。谁知她的性子刚强至此,反倒逼我签下休书。” “你妻子的性子刚烈你又不是今天才知道,怎么还犯她的大忌。立刻去顾家陪礼,把她请回来。” “娘!如此妒妇,已犯七出。我休她,也没有什么不对。” “我们宋顾两家的脸面不能就这样让你们丢了。我知道,你嫌顾青瑶太聪明,谈诗论艺,处处压你一头,在人前总比你显得更博学。就是你的剑法,她也常加挑剔,数说破绽。你觉得没有面目,你觉得心里不舒服,你觉得她远不如柳月华温婉柔顺听话。可是,你且想想,她虽要强,可她说的话,哪里错了,她对宋家剑法指出的缺点哪里错了。你不想着改进剑法武功,却觉得伤了你大男人的面子,真是枉费了你爹的苦心。” “爹?” “当年你爹就是因为在顾家做客,无意中发现顾家这个不喜练武的小女儿,在武学上反有着惊人的天分。亲友客卿,无论什么人演练武功,她都能随口评断几句,且能切中利害,所以才一早为你订下了这桩亲事。正是要借她的武学天分,提升我宋家的武功。她与你夫妻一年多,宋门武功深浅路数她全都清楚,再加上她的聪慧,若是就此怀恨,专心研究针对我宋家的武功,对我们家族将是极大的打击。更何况,宋顾两家联手,江湖商场仕林都有极大的势力,这唇齿之盟更不可废。谁知你就为一时冲动,闯下这样的祸事,还不快去挽回。” “可是,娘,休书已经写了,月华她也……” “你放心,宋家不能做负心休妻的事,顾家也不能有好妒被休的女儿。只要你低头认错,真心赔罪,顾家打打骂骂闹一番,还是会算了的。柳月华有你的骨肉,顾家再生气,也不能不让她进门,只要保证顾青瑶的地位权威就行了。你也不要不情愿,柳月华是什么身份,不过是父母双亡,自幼依附顾家的远亲,哪里有资格做宋家的少夫人。你喜欢她温柔婉约,这天下间温柔听话的女人数不胜数,但能像顾青瑶那样,有才识,有主见,有背景,有姿容的女子,却是少之又少。你今日图了痛快,他年必然后悔。不要再发呆了,立刻给我快马加鞭,赶到顾家去。” “是!” “瑶儿,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宋剑秋已经亲自来请罪了。” 顾夫人的叫声传入耳中,顾青瑶木然倚窗的身子微微一震,目光略有些呆滞地动了一动,“他还来做什么?” “傻女儿,他还能做什么,当然是认罪赔礼,千小心万小心地想请你回去了。”顾夫人笑着坐在顾青瑶身旁,怜惜地轻抚顾青瑶的左手,“以后,有了委屈尽管回家来,爹娘自会为你做主,何苦这样自己折磨自己。差一点儿就把好好的一只手给废了。” “叫他走,我不会跟他回去。”顾青瑶垂下眸,木然地说。 “不用你说,我早让人在五里外赶他了。他一路赔着小心,堆着笑,说了无数声‘小婿有罪’才进了庄。一进来,你爹就大耳括子打了过去,他一声也不敢吭,跪在厅里头,求你爹原谅呢。虽说我们的面子也足了,不过,也不能就这样饶了他,再狠狠地警示他一番,让他真正记着了教训,才叫他大礼把你迎回去。”顾夫人微笑着宽慰女儿。 顾青瑶听了母亲的话,却倏地睁大眼睛,震惊地坐直了身子,“娘,你要我回去?” “傻孩子,闹闹意气也就罢了。这一次,你竟闹得写出休书来,也真的太过了。幸亏宋剑秋还懂事,肯回来转圜,否则你爹真不知该如何下台了。你是三媒六证,八抬大桥进的宋家门,哪能说休就休,说走就走的。”顾夫人柔声地说。顾青瑶嘴唇略一哆嗦,欲言又止。一年前,八抬大桥,云裳霞佩,如仙子般在众人的恭维贺喜声中,风风光光进了宋家的门;一年后,她发已乱,衣已破,心已碎,魂已消,惟有一身傲骨不屈,挺直了腰冷冷清清一个人走出宋家大门时,就已不存回归之心。为什么,为什么至亲的娘,竟不念休弃爱女的怨恨,反要她回到宋家?心中满是悲愤、不解、怨苦、无奈,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只得用一双震惊不信的眼,望着生身的母亲。 顾夫人苦笑一声:“孩子,我知道你委屈。可是,身为女子,有哪一个能不委屈。你膝下无子,柳月华已怀宋家骨肉,在情在理,她这门都进定了。你执意不肯,理亏的,就变成了你自己。纵把天下人都叫来评理,也不会有人向着你,帮着你。自古以来,七出里就有一个妒的罪名,女人犯了妒字,已是天理不容。江湖儿女,虽然比之平常的女儿家多些自由,但说起来,还是一样要依附于男子的。你看那古往今来,英雄侠少们,有几个真正一生只得一个女子相伴的?谁不是众花围绕,享尽齐人之福。一个男子,略生得周整,武功高些,又是师妹倾心,又是世交生爱,便是行走江湖,偶遇个美女佳人,也是一番风流韵事,就连仇敌的女儿,也多要动心的。认命的,就此同做一家人;不认命的,因妒生恨,反孤苦无依,一生凄凉,枉于他人做笑谈。宋剑秋如此出身,如此容貌,如此名声,如此武功,这种事,也是早晚会发生的。但无论如何,你是正妻,你的出身容貌才情样样比人强,只要懂得手段,谁也越不过你去。” “娘!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明明错的不是我,为什么我要低头?明明是他负心薄情,为什么我要忍受?娘,我不回去,我不要与任何人分享丈夫。”顾青瑶抓住顾夫人的衣袖,面露哀求之色。 “青瑶,你当然有错。身为女子,已然是大错,偏还不肯认女子的命,就是错上加错。青瑶,就算是贵为公主,在礼法上,一样无法阻止丈夫纳妾。女人的命就该如此,若要强争,徒然让天下人耻笑。房玄龄夫人,只为争强,吃醋之事,贻笑天下;常遇春夫人,只因争强,被生生制成妒妇汤。她们又犯了什么错呢,还不是和你一样,不想和别人分一个丈夫。你只道你聪明,你见识高,所以忍不下这口气。你哪里知道,男人方以才能为骄傲,女人却只能以丈夫为骄傲。只有你是宋夫人,人家才会赞你聪慧见识。你若只是一个因妒被休的女子,你的聪慧与见识,说穿了,便只是一个笑话,还有谁人会看重,哪个肯赞赏?” “娘!”顾夫人的话,每一句都重重地打在顾青瑶的心上。她的决心,她的傲骨,她的自信,原来到头来,竟只是依附着一个负心的男子。不愿相信,不敢相信,却又不能不信。她茫然无措地拉着母亲,一声声哀求道:“娘,不要让我回去,我受不了看着我的丈夫和别的女人在一起。我装不出贤良,做不出淑慧,娘……”即使是惊闻丈夫变心,含恨被休也漠然不见悲苦之色的她,在自己的母亲面前,终是无法掩饰做作,忍不住潸然泪下。 不想再经历一次那样的痛,不想再面对那样的苦。原本喜笑颜开想迎接至爱的夫君,谁知等来的是好友跪地求恕,丈夫冷言变心。那一刻心痛至极处,已不知悲苦为何物。那一瞬,面目僵硬,只不过是因为,那过大的悲愤和凄苦,已不是任何悲呼哀号、惨叫痛哭可以表述的。于是,惟有木然,惟有用尽最后的力量,把漠然的面具戴在脸上;惟有用冷冷的笑容,无波的眼神,来掩饰心头绝望的悲泣。没有骂,没有叫,没有撕扯打闹,只为着多年的庭训,满腹的诗书,给了她这样一身傲骨。纵然心已成灰,却也不肯就这样放纵自己。只是在暗中冷眼看着一颗心被无形的刀凌迟成碎片,却还淡漠冰冷地用自己的血写下休妻的书。那一刻,天地之间,一片冰寒,就连自手中流出的血,仿佛也已是冷的了。那一种冷,寒彻骨髓;那一种痛,痛入心肺。怎么能再去面对,怎么能再笑着做宋家的媳妇、宋剑秋的妻子,她怎么可能做得到? 她将他当做夫,当做天,当做生命中的一切,他却把她的五脏六腑都硬生生地扯出,用利刃绞烂了,血肉模糊地掷在脚下。而今,她怎么还能做回过去的宋夫人。 “青瑶!”顾夫人抱住她也落下泪来,“你不要伤心,不要恨娘,娘正是因为疼爱你,才要和你说这样的话,才要让你看清这样的世界。你虽是我顾家骄贵的女儿,但仍然是个女人啊。是女人,就要认女人的命。不要说你,就算是为娘还不是一样。你爹平日里出入花丛,又哪里检点过,我们只不过是瞒着你罢了。要哪一天,他想纳妾,我也会吵,我也会争。可要是吵不过,争不赢,我也一样只得认命。听我说,你是正妻,她不过是个妾。你是顾家的女儿,她全无依仗,你只要小心行事,自有无数手段可以对付她,打压她。将来生下孩子,你的地位更加牢不可破,又何苦这样固执,白白便宜了这个忘恩负义的女人,反而毁了你自己。” 顾青瑶拼命摇头,泪水无声地滑落。欺凌陷害,阴谋压迫,这样的事,她不齿为,不屑为,她又为什么要为那样的一个男人去争宠夺爱,空自轻贱自身。为什么,错的不是她,负心的不是她,背义的不是她,可苦的是她,痛的是她,忍辱的也要是她。一千一万个不甘心,都在胸中化为无声的呐喊,可又偏偏发不出半点儿声音。 “青瑶,不要再倔犟了。这件事,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被休的女子,受千夫所指,家门同样受辱。顾家的女儿怎么可以被休弃,你再不甘愿回去,你爹也不会答应的。到那时,绑也要把你绑回去的。” 顾青瑶无力地滑跪到地上,绝望地看向满面无奈的母亲,张张嘴,想说话,想哀求,最后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只觉得胸中有千万种情绪,千万种悲愤,却不得渲泄。沉沉绝望的哀呼一声一声,似自心中最深处奔涌而来,自口中发出时,已然不似人声,只如困兽濒死前的哀鸣。她一边哀叫一边低下头,把脸埋在手中,悲叫低泣,一声又一声,短促凄恻。 顾夫人泪落如雨,也俯下身,想要劝慰她,房外却有丫头高唤:“夫人,老爷在找您。” 顾夫人无奈地摇摇头,“看来你爹已经做够了红脸,要我去做白脸了。”站起来,走出几步,又止步回身,“孩子,谁叫你身为女子,你不甘心也要甘心;你不认命,也只得认命。”说完这句话,她长叹了一声,走出了房间,对房外侍立的几个丫环低声叮咛,“不要进去打扰,让小姐好好静心想一想。” 房间里,除了顾青瑶的啜泣,再没有丝毫声音。即使是情海生波,即使是夫妻恩断,也可以咬牙强挺。在今日,面对着母亲的劝慰,父亲的决绝,惊觉所有的傲骨,所有的坚持,原来都在现实面前如此轻而易举地被摧毁。一生的要强,竟不过是个笑话。这个可怕复可悲的认知,让她就连哭,也渐渐软弱地没了力气。 很快,她就要拭了泪,整了衣,重理云鬓,做她端庄高贵的宋夫人。 她含着眼泪,低低地一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伸出手,探入衣内抚摸自己的心口。啊,这里明明有至大的伤口,这里明明被铁锤一次次重击。原来,竟仍然肌肤光滑,全无伤痕。暗伤,之所以为暗伤,只因不见天日,不为人知,看不到伤口。所以,也仍可以带着笑,继续过以前的生活,当做所有的痛与伤,都不曾发生过。 她还是宋夫人,顾家的女儿,宋家的媳妇。锦衣玉食,高高在上,人所共羡。笑着和人谈诗论词,谈文论武,笑着把情敌一步步踩到最底层,笑着让所有的丑恶污秽都隐藏到万丈光芒中。只在无人的地方,冷眼看着不见天日,带着永不得复原的暗伤日日溃烂,忍受着在呼吸停止之前,绝不会散去的伤痛。直到伤痕裂开,任淤血和毒脓涌出,将她彻底掩埋。 悲哀而无生气地笑一笑,顾青瑶伸手,用力地拭去眼中的泪,略略平息有些急促的呼吸,低喃着:“我不甘心,我不认命,绝不……” 夜色如墨,夜风如刀,月黯无光,马蹄急促。 一连三天,避开大路,转走山道,快马急疾,不眠不休。只想着,逃逃逃,远远地逃开,宁肯不做顾家的女儿,宋家的媳妇,宁可从此天涯飘零,只为了这一股不甘不平之气。纵然就此失去一切,纵然一生做弃妇,但这一身傲骨,却终是不甘折,不肯屈,不愿服。 三天的奔驰,顾青瑶一身的骨头都快颠散了。她虽出身于武林大家,但自幼娇生惯养,享尽荣华,平日又旁骛太多,琴棋书画诗酒花,无一不爱,反倒不将武功放在第一位。武功根基本就不深,加之连日奔驰,自是心力交瘁。 月黑风高之时,催马不止,风如刀一般割肤生疼,头上竟有雷霆之声响起,隐有大雨倾盆而下的势子。 顾青瑶面色苍白,策马疾驰,但眼前山野寂寂,却不知去何处寻立足遮身之处。 一道闪电划过苍穹,撕裂天地,恰似苍天震怒发威。 马受了惊吓,立起长嘶,顾青瑶一个不防,被掀下马去,跌得一身酸痛。想要站起,一时竟觉全身无力,站立不住。 马却没有停留,纵蹄前奔,转眼远去。 顾青瑶几番挣扎,还不及站起,大雨已经无情地从天而降,打在身上。雨声之中,雷鸣电闪不绝,寂寂山野,一时恐怖得如同幽冥鬼境。 顾青瑶发乱衣污,全身湿透,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前走。没走出几步,却又滑倒于地。再站起来,再走,再跌倒,如是四五次,她已放弃挣扎,反而狂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戟指苍天:“哈哈,我是妒妇,女子好妒,则不容于夫,不容于世,原来也不容于天。老天,就算你不能容我,我也不悔,你倒是发一道雷下来,把我劈死好了。” 苍天似也有灵,如斯响应,雷鸣不绝,闪电不止,雨势更显狂猛。 顾青瑶一身污脏,披头散发,指天叫骂,其状若狂,再不复绝美风姿,名家风范,倒似鬼母魔女,正衬得惨烈阴森的天地,非是人间。 第二章 “醒了,快醒了,苏先生,你快来看,这位姑娘快醒了。” 声音遥远得似自另一个世界传来,勉强睁开重似千斤的眼皮,努力分辨眼中所看到的一切。 空气里过分浓郁的药香令顾青瑶略略恍惚了一下,这才略皱了皱眉,四下望去。普通的一间房,简单的几件粗木家具,一柜一几一桌两椅,但收拾得窗明几净,普通人处身其间,一定会觉得清爽舒服。 但顾青瑶却是顾家的女儿,自幼在金玉丛中长大,成年后,虽也走走江湖,但她是世家出身,一路上,也一样是锦衣丽行,满道知交尽迎送,根本不曾接触过任何底层的生活。此时乍然身处如此环境,竟然生出茫然不知今生何世的感觉。 “姑娘,醒了吗,觉得身体怎么样?”热情的问候响在耳旁。 顾青瑶侧首看去,床边坐着一个中年妇人,正笑得十分亲切,一迭声地说:“造孽啊,花朵似的人,怎么在山上淋了一夜。要不是苏先生急着用药救人,摸黑冒雨上山寻药,救下了你,还不知会怎么样呢?” 被救了吗?麻木的心灵也感觉不出什么欢喜,只是默然地听着,静静地打量着四周,心中忽地一动,用力掀开被子,看向自己身上的衣衫。 中年妇人忙按着不让她动,又把被子盖好,“别乱动,你着了凉,苏先生因怕男女不便,特地请了我来照料你。换衣擦身,都是我帮你做的,只是苏先生说你被雨淋了足足一夜,再加上忧结于心,身体又疲累,一旦病发就十分厉害。这三天来,他白天在外头看诊,夜晚和我一块守着你。我累了还打个盹休息了一会儿,他可连眼也没合过一次,好不容易你才醒过来,可别又着了凉。” 顾青瑶总算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了:“苏先生是位大夫?” “是啊,苏先生是医术很好的大夫呢,而且学问也好。闲了,常教着左邻右舍的孩子们读书识字,时间一长,大家倒不叫他大夫,而管他叫先生了。” 顾青瑶点点头,只淡淡地开口:“大娘怎么称呼?” “我当家的姓宋。” “宋嫂。”顾青瑶漠然地叫了一声,原来,她也姓宋,嫁为宋家妇,便没了身份,没了名字,只能做宋嫂、宋婶、宋婆婆,度此一生。自己平日自骄自矜,自以为出尘脱俗,皎皎不群,又如何脱得出这样的命运。身为女子,无论身份如何,已不可避免要依附于男人,再没有自己。一刹那她只觉得心头空落落的,就连悲伤的感觉也不复存在,说话的力气都似没有了。 可宋嫂却笑着一个劲在耳边说:“苏先生可真是个好人呢,二话没说把你从山上带了回来,自个儿掏银子请我来帮忙。这几日为着你的病日夜操劳,你每晚都会喊叫挣扎,必要有人时时守着照料,不致叫你着了凉。每一次要喂你吃药,你都要吐出好多次,每回都要反复煎好几次药,才能勉强让你喝完一回。就这样,苏先生还亲自煎药,惟恐火候差错半分。替你喂药时,弄污了好几件衣裳,他连眉也不曾皱一下……” 顾青瑶只静静地听着,心真的是已经空了吧,此时此刻,竟没有丝毫的感动和抱歉的感觉。以往在顾家宋家,偶得小恙,哪一次不是四五个丫头守在身边,照料得分毫不差。事后,自也会有厚赏重酬,这一切似乎也都是习以为常的事,值得这般大嚷大叫地说半天吗?只是自己已醒了这么久,怎么还不见那位苏先生出现,看来宋嫂嘴里的关怀,也是夸大了。她略略不满地低哼一声,却又因发觉心中的不满而惊得睁大了眼。真的已经太习惯以往被捧在手心珍之重之的感觉,真的已经太习惯被当做第一位来看待,在此时此境,竟仍会为遭到冷遇而生起不满之心。只是顾青瑶啊顾青瑶,你已不是顾家的大小姐,宋家的少奶奶,又还会有谁再看重你,珍护你。心头猛然一痛,还不及再做思考,耳旁就听到一个温和的声音:“姑娘醒了,感觉如何?” 声音极为温和,带着一种春天的气息,给人一种极安定可信的感觉。顾青瑶注目望去,这个站在房门前,手里捧着一碗药的人,可是方才宋嫂口里说了无数遍,千呼万唤始出来的苏先生? 穿一身洗得泛白的青衫,头发随便用一条发带束住,眉目五观并不见有何特别。只是唇边带着令人心安的笑容,眼中的温和仿佛可以包容全世界。他站在刚刚打开的房门前,阳光自他身后照进了整个房间,而他就在最耀眼的阳光里,令人生出这满室阳光都是因他而来的错觉。 长年所习的礼仪使顾青瑶无法在一个陌生男子面前还安躺在床上,略一撑,想从床上坐起来。 宋嫂忙要阻拦,但苏先生却笑着摇摇头,把药碗放在桌上,自己上前一步,从床侧拿了个枕头,放到顾青瑶身后,让她可以坐得舒服一些。 “你躺了三天有余,醒来也有一阵子了,略坐一坐,对身子也有好处。” 顾青瑶低声道:“多谢先生救命之恩,敢问先生大名。” “在下苏吟歌。” 苏吟歌?顾青瑶眸光略略一动,又望了苏吟歌一眼,好风雅的名字,好平凡的长相。这样的名字,应该只有那魏晋王谢子弟,仪容如玉,青眼高歌,笑傲王侯,方才当得起。 苏吟歌却不问顾青瑶的名字,只是又捧了药,坐在床前,“姑娘刚醒,不宜太费神,先把药喝了,好好休养身子。” 粗瓷碗,盛着深黑的药汁,触目之下,却令人想起以前的金碗银匙,白玉碟上装满着开胃冲苦的糖果小吃。 心头的酸涩,一点点泛开,脸上却不露出来。顾青瑶伸出手,去接药碗。手微颤,但却将碗端得很稳。 苏吟歌略一迟疑,就放开了手。 顾青瑶自己一手端碗,一手持匙,自己一口口喝药。明明知道此时苏吟歌和宋嫂都在望着自己,自己却固执地让眼睛只死死地盯着眼前渐渐减少的药汁,不肯抬头看上半眼。 宋嫂笑着上前说:“姑娘你大病刚醒,不用逞强,我来帮忙吧。” 顾青瑶一语不发,苏吟歌却笑说:“我看这位姑娘身子倒还强壮,并不至于虚弱得处处要人服侍。宋嫂,我外头还有些药没煎,你来帮帮忙吧。”一边说一边往外走,宋嫂无奈地跟了出去。 宋嫂才出房门,已不住地埋怨:“我说苏先生啊,这么个水灵灵花一般的姑娘给你救了回来,就是天意,你怎么非得等人家醒了半天才过来。刚才喂药你也不亲自动手,还拉着我一块出来。” “我前头也忙啊,里头外头都是病人,即然她已醒了,也没有了大碍,我总不能扔下等着我治病救命的人不管就进来吧。再说,那位姑娘忽然处在这陌生的处境中,心中自是惶恐。她病得不重,眉眼间又有些刚强之气,无论如何不愿在陌生人面前露出虚弱无助的样子。宋嫂,我知道你热心,不过,也要小心,别太热心,把她吓着了。” “我哪是为她热心,我是为你热心啊。苏先生,你年纪也不小了,以往有人给你做媒,你都说什么身无长物,尚无家室之念。这回老天爷给送来这样一位姑娘,你怎么还不把握?我可是替你把什么好处都说完了。” 苏吟歌有点儿哭笑不得,不知为什么,远远近近的大嫂大婶们,就这么爱操心他的终身大事。真不知刚才宋嫂在别人面前都说了些什么吓死人的好话,真要让人多心,以为自己不安好心就糟了,“宋嫂别说笑了。” “这可不是说笑,你救她性命,她怎么着也该以身相许啊。这几天,你没日没夜地替她操心,看病诊治,虽说你处处注意,可怎么着也碰了摸了沾了,她还要嫁别人不成。” 苏吟歌被她这话吓了一跳,“宋嫂,这话可万万不能胡说的,人家女子听了,还当我是登徒子。医者父母心,这只不过是救人从权而已。” “苏先生,你怎么这么死心眼,你这么好的人,还委屈了那姑娘不成。要能嫁了你,才真是她烧了八辈子高香。哪像我,福薄命苦,那个没良心的……” 宋嫂和苏吟歌说话声并不大,但顾青瑶毕竟是学过武功的女子,耳力远胜过普通人,听得一清二楚。本来就苍白的脸色渐渐铁青,拿着碗的手猛烈地颤抖起来。说不出是悲愤还是羞愧,只觉得胸中一阵阵激荡,难以抑制。 以身相许?她顾青瑶纵然离开顾家,休出宋门,却又何至于轻贱到要随便找个男人依附,又何至于要任人这般随意处理未来的生命。女人的命,真的就如这风中飘絮,全无半点儿可以自主吗? 以身相许,以身相许!原来,女人有的,不过是一个身子,稍受恩义,便得以身相许,把自己当个物件送出去。只可惜,今日的顾青瑶,已无完壁之身可许,这弃妇的身份,更加不堪得令世人不齿了。 她心间满含恶意地冷笑一声,将药碗重重地放在床头,提高声音叫道:“苏先生!” 苏吟歌听出声音里强抑的怒气,心中猛一震,糟了,她该不会是听到了吧。心中微乱,口里却应了一声,转身走回房间里。 宋嫂脸上略有些讪讪然,却也在一旁,跟着走了进去。 顾青瑶望着苏吟歌脸上的笑容、眼中的柔和,一字字道:“方才忘了告诉先生,小女子顾青瑶,一年前出嫁,半个月前,因犯七出被休离。如今的身份,是弃妇。”漠然地说完,目不转睛地望着苏吟歌,等着他唇边刺眼的笑容尽敛,等着他眼中春天般的柔和化作鄙视不屑。 等来的,是耳边的一声惊呼。宋嫂张大了惊叫的嘴,望着顾青瑶的眼神异常震惊,其中更有着惊讶、怀疑、同情、不解以及虽然淡薄,却绝对存在的轻视。 顾青瑶惨白着脸,更加挺直了腰坐正了身子,暗中用手死命地抓着身上的被子,眼睛却还是毫不退缩地凝望着苏吟歌。 女子以夫为天,不容于夫,便也不容于天地人世。即然这条路是自己所选,无论前途有多少白眼冷视,也退不得避不得,惟有面对。 顾青瑶做足了一切的思想准备,屏住了呼吸,顿住了心跳,等待将会面对的风暴变化,但却一切白费,因为一点儿变化也没有。 顾青瑶的话音一落,苏吟歌就点了点头,立刻称呼:“顾姑娘!”他称呼得极为自然平和,唇边的笑容既没有淡漠也不曾刻意放大,眸中那种可以包容天地的温和光芳更不曾有丝毫变化。 这一声自然而然,平凡至极的呼唤传入耳中,却令得顾青瑶从身到心都微微一震,茫茫然微微张了张口,却忘了回应。 苏吟歌走到床头,拿起药碗,“姑娘你喝了药,就好好睡一会儿,我不打扰你了。”说着转过身,轻轻招呼宋嫂一声,走出房去,又回身,小心地带好房门。一举一动,都温柔的如春风拂面,全不带丝毫勉强。 顾青瑶仍怔怔地坐在床头,茫然地望着已然关上的房门,犹自不知,身在何世,是梦是醒,是真是幻。 再次睁开眼,眼前是一片漆黑。木然地在床上睁大了眼,努力了半炷香的工夫,才清楚地意识到,身在何地、是何处境。 原来,在这样的境地,终还是抗不过身体和心灵的疲乏而困倦地入眠,却为何又在如此深夜,倏然醒转。 可是这一颗已伤痕累累的心,永远也不会感到安全,在任何时刻都会惊惶地颤抖,震醒沉睡的身体吗? 顾青瑶略略支持着从床上起来,一阵昏眩袭来,半靠着墙,站了一会儿,才恢复过来。房间里一片静寂,并没有旁人在守护。是病人已醒,不必再看守?还是被休弃妇,已不值得多加关心? 在这个陌生的房间里,连想找一件可以披在身上的衣裳,也不知往何处去寻。但顾青瑶也只是略一踌躇,便不加理会身上的寒意,伸手打开房门,信步走了出去。 深夜的风,寒得有些刺骨,顾青瑶却连拉紧衣服的动作也没有,就这样一步步走进了空旷的小院里。 小小的院子里散放着药钵、药罐、药炉、药稔、药刀。左边是厨房,右厢的房间虽然上了锁,却有浓浓的药香散发出来,想必是存放着药品。 顾青瑶一边信步闲走,一边举目四望。渐渐靠近前方的正房,这一间,可是医馆的门面?又或是苏先生自住的房间?隐约可见有灯影烛光,看来里头的人还没睡啊。 顾青瑶略一迟疑,就待往后退,里头却正好传来了话语声。 “宋嫂,你不能走,顾姑娘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好,需要有人照应帮忙。而且她昏迷的三天里,一直噩梦不断,现在,也不知会不会再半夜惊醒,有人在身边看护着才好些。” “苏先生,不是我不帮忙,可你自己也说了,她的身子骨健壮,虽然淋了雨,但并未伤根本,反倒借此把郁结于心的病症引发了出来。现在她既然已醒转,就没什么问题了,我也没必要再留着了。” “宋嫂,纵然她身体并没有大碍,可她与我同住一处,孤男寡女,纵双方守礼,但传出去,毕竟于她名节有污。所以宋嫂你一定要留下,这样,大家才方便。” “苏先生,这也正是我要和你商量的呢,这女子看起来好眉好眼的,我原想正好配了你苏先生,可她是个被休的女子,只怕德行有亏,说出去也不好听。她身子既然好了,你就快些打发了她走吧。” “她半夜在山间淋雨晕倒,只怕是孤苦飘零之人。她在昏迷中呓语哀叫不断,听那话头,倒像是连爹娘都已护全不了她了。你为她擦身换衣,也知道她身上并无银子,在这种情况下,若将人赶走,岂非更将她逼往绝地。我看她的动作神情,倒像是个尊贵女子,为人又极刚强自尊,这样的人,不但不能随便打发她走,就是平日说话相处,也应小心,别露出轻视鄙夷甚至可怜的态度,叫她伤心。” “你这么辛苦救了她的命,还要把她当菩萨供起来。苏先生,我不是没有慈悲心肠,可是,我也有我的烦恼事啊,若是帮你讨个媳妇,我就出个面受个累也就罢了,可她是个被休的女人啊……” “宋嫂,难道一个女人遭到休弃,她就不是人了吗?”苏吟歌的声音已带了明显的不悦。 顾青瑶凄然一笑,无心再听任何话,连着后退数步,直退回院中,抬头望向高空中的一轮朗月,良久不动。 难道一个女人遭到休弃,她就不是人了吗? 苍天啊苍天,这句话我问了你多少遍,为什么,你至今不肯回答? 一点亮光似乎在前方闪烁,一声低低的惊呼传入耳中,顾青瑶也略略一惊,收回心神,正看到苏吟歌拿着烛台,在房门前怔怔地望着自己。 今夜月华如水,月光如霜,霜雪般的月色下,天地间的一切都似乎是一片冰寒。惟有这男子,站立在阶前月下,一手举着烛,一手掩着火,烛光暖暖的红色,悄悄地在一片霜雪冰寒中,绽出微小却绝不容忽视不肯熄灭的光与热。纵是苏吟歌并不特别英俊出众的五官,在月华与烛光的交映里,竟也忽然多了一种不似人间的飘逸来。 也不知是不是今天的月色太明亮,今天的烛光太耀眼,还是顾青瑶此刻的心境太特别。此时此地,乍见眼前这执灯而立的男子,心头忽地一阵恍惚,一时竟无法从这深夜中自满身暖意、沐浴着光与热的男子身上移开目光,浑忘了此处相望的尴尬,以及此时衣衫的不整。 苏吟歌打开房门看见顾青瑶的那一刻,觉得自己看到了明月下比月光更柔和却也更美丽的光芒在眼前徐徐亮起,悄然闪烁。 略一定神,睁大眼睛,才看到是一个衣衫不整、乌发散乱的女子正在凝望明月。沐浴在月色中的她,清瘦得不似真人,倒若一缕幽魂。令人只疑她会在月色中化为烟尘,飘然消散,再不留一丝一缕在这红尘人世。月光悄悄照在她的脸上,眉宇间那在白天完全找不到的凄恻、悲苦、愤恨和不甘竟全都化作一片清冷漠然,却又清楚得让人从这样的清冷中,读出千万种撕心的痛楚,千万句无声的呐喊。 没来由地,苏吟歌只觉得被人当胸一拳打了个正着,五脏六腑都在一处翻腾纠缠,痛苦莫名。这一生行医治病,什么人间惨事、生离死别不曾见过,从不曾这般感同身受。只因一个凝眸,一种眼神,一个无声仰头的动作,就已痛至此境。 忙闭上眼,深吸几口气,安定了一下心神,才敢再次望向顾青瑶。 有意地避开顾青瑶的眼神,不愿直面她的美丽容颜,眼光只在顾青瑶身上一扫。这时方猛然一震,忽然发觉顾青瑶根本只穿了件睡觉时的小衣,单薄得几乎根本没有任何御寒的功能。而现在已是深秋,夜风已寒至彻骨。 眉,不知不觉蹙到了一起,脸色渐渐青白了起来,愤怒的火焰似要从胸中喷涌而出。或许是大夫的责任,使他立刻忘记了方才莫名的震撼与可怕的痛楚,他一语不发,大步走向顾青瑶。 顾青瑶不知为什么,自己并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小女人,为什么会被这寒夜里那一点温暖的烛光吸引住了整个心灵。为什么会这样留恋那一点小小的暖意,竟会因此将目光长久地停驻在一个并不熟悉的男子身上。等想到自己衣未理,发未梳,露臂裸足,有亏礼数,想要急着往回走时,苏吟歌已经铁着眼,青着脸,眸中闪着浓浓的怒火大步走来。明知他只是一个不会武功的大夫,明明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可看到这个即使听说她是被休的弃妇,仍笑容不改、温和不减的男子猛然爆发的怒气,竟觉得心虚气短,为他的气势所压制,完全动弹不得,只能怔怔地站在原处,无助地望着他接近。甚至在他用手大力地扯开外衣、衣扣乱飞之时,竟然还没有意识到危险,更没有想到应当逃离。 转眼间,苏吟歌已经到了面前,将那一件长衣,就这样毫无阻碍地披在了她的身上。带上自他身上而来的暖意,将她紧紧包围。 “如果睡不着可以出来走走,但是,你怎么不加件衣裳?”苏吟歌的脸色十分难看,声音里有强压着的怒气。 这样明显的愤怒,令顾青瑶竟有些愕然,无端地心虚起来,忘了质疑这种行为多么不合理法,更忘了躲闪那带着他的气息而披到身上的衣衫。加件衣裳?做什么,怕冷吗?只是天下,还有比我如今这颗心更冷的所在吗?不知是因着什么冲动,顾青瑶没有感激,没有回应,只是凝望着苏吟歌,徐徐展开一个冰冷无望却又绝美的笑容,然后扭过脸,再也不看他一眼。 面对眼前的病人这种不合作的行为,苏吟歌气得连眉毛都颤了起来。平日里对最恶劣无理的病人也可以保持的温和气度,却在这个绝美的女子面前丢了个干净,“得罪了!”猛然把手中的烛台往顾青瑶的手里一塞,自己一弯腰,一伸手,在顾青瑶的惊呼声中,把她给横抱了起来。 怀中的身躯,既轻且瘦,几乎像没有重量一般,让他下意识地用力把人抱得更紧了一些;怀中的身躯,冰凉一片,凉得似也能自他的肤,直透进他的心,使他紧皱的眉峰更牢固地纠缠在一起,铁青的面色更加难看起来,快步往房间走去。 顾青瑶万没有想到,这男子如此无礼,竟然这般轻薄无行,在被抱起的一瞬间,几乎是想也不想,就一掌往他的胸前打去。 或许是病后体虚,或许是这一刻忽然将整个身体牢牢包住的温暖太过炽热,令她打出去的手掌竟然完全无力,只是虚弱地贴在他的胸口而已。隔着衣,似乎感觉到他的心跳,强烈而炽热。他的臂膀抱着她,他的身体呵护着她,他的温暖悄悄将她环绕,一点一点固执得想要驱散她从身到心的冰寒。 这一刻心中的慌乱,使她失去了任何反抗的能力,只能怔怔地望着他,看他铁青着脸,火红着眼,明明怒火满天,却动作轻柔地抱着她。一直回到房中,一直到被苏吟歌含怒抛到床上,她才真正醒悟,此刻的处境,是何等难堪。 第三章 苏吟歌带着怒气,把顾青瑶用力扔到床上,一把夺过顾青瑶仍拿在手中的烛台,转身放在桌上。等再扭转身子看时,顾青瑶仍然怔怔地躺在床上,自己给她披的衣服滑落下来,可她却还茫然地望着自己,浑不知冰凉的手足仍暴露在外。他忍不住闷哼了一声,上前一步,一手拉起了被子,把顾青瑶自脖子以下,严严地盖住,用力按着被角,怒瞪着顾青瑶。直到确定她不会再次掀开,才站了起来,略略退开一步。 顾青瑶料不到这一派斯文的的大夫发起怒来,竟似比自己的父亲还要更有压迫力,一时被他的气势慑住,半晌说不出话来。直到苏吟歌退开,压力稍减,再回想自己的便宜被这个无礼的男子占了个光,猛觉一股怒气上涌,重又从床上坐起,双手掀开一半被子,伸手指向苏吟歌,“你怎么如此无礼?到底知不知道男女有别?!” 苏吟歌眉锋一扬,复又上前,伸手就把顾青瑶指着自己的皓腕抓住。明明刚才已然呵暖,怎么转眼又是冰凉一片。莫名的心痛和怒气使他置耳边倒吸凉气的声音不顾,也不理顾青瑶倏然瞪大的眼睛,复又把顾青瑶的手臂塞回被子里。放手的那一刻有一点儿迟疑,掌中雪一般的冰冷,令他有一种错觉。这样的一双手,必得时时刻刻用火一般的心与身来呵护,方能真正将温暖送予她。稍一松开,略一疏忽,势必又冰冷如斯。 苏吟歌暗中咬了咬牙,用尽了所有的决心,方能不动声色地收回手,复又为顾青瑶盖好被子,“我是大夫。我眼中只有病人,不论男女。若事事处处依了礼法,那我就不必给任何女人治病了。你若是做一个听话的病人,我自然也是个守礼的大夫;你要不听话,我只好先顾人命,管不了礼法了。” 顾青瑶再不敢掀被伸手,免得又让他占尽了便宜。但她出身尊贵,哪里受过这样的喝斥冒犯。又因身心皆伤,了无生趣,虽蒙搭救,倒也实在提不起感激的心情来,只是同样没好气地说:“我睡不着,出来走走,怎么就犯了先生的忌。这里别无衣物,难道先生要让我披着被子满院子走吗?” 苏吟歌略一怔,眉间怒意退去,反倒笑了,“这倒是我的不是了,姑娘的衣物都被宋嫂收拾后,放在这边的柜子里,只是忘了对姑娘交待一声。不过,那几件薄衣,在姑娘病体未愈之时,怕也不足御寒。姑娘若喜欢夜间赏月,我明日请宋嫂多买几件防寒保暖的衣裳来备用就是了。” 他语气温和,用语斯文,态度文雅,彬彬有礼,完全不似方才怒气发作时的慑人模样。他若真板着脸,顾青瑶倒也要与他吵闹几句,他这样和气体贴,肥倒令顾青瑶发作不出。闷了半晌,才想起,自己一个女子躺在床上。他一个男子,站在床头,深夜独室,孤男寡女,实在不便,方才放低了声音:“知道了,先生可以回去了。” 苏吟歌站在房里久了,何尝没有感觉到处境尴尬。但眼前女子要强的行为,悲苦的眼神,和毫不怜惜自己的做法,让他更加担心,“姑娘答应我,别在半夜里再这样不顾身子地跑出来了。” 顾青瑶冷笑着说:“我已经躺了三天了,睡不着走走有什么不可?你不放心,请宋嫂来看着我。” 苏吟歌也不生气,笑意温和如故,“宋嫂离家也好几天了,今夜回去住了。当然,姑娘是女子,与我同住大是不便,我已拜托宋嫂,明日去打听哪些有女眷的家中,可以暂时留客。” 此时,她心中一阵驿动,倒忘了悲苦与无奈,反倒为在这么小的地方,还会有人如此体贴,丝毫不肯让她受到伤害而惊奇。心头越是震惊,出语却反而越是无礼:“宋嫂不在,是不是你苏大神医就要不理男女之别,代替她在这里守到天亮了?” 苏吟歌听她出了语气中的愤愤不平,心里虽然不放心,但终是明白女子在这方面的气恼都是理所应当。自己真要一直守在这房间里,也实在不合适,只微微一笑,“姑娘好好休息。”便退出了房间,轻轻地把房门关上。 他站在阶前凝望着房门,脚下没有移动,眉头却不知不觉皱到了一起。 到底是怎样的悲苦遭遇和无情的打击,才会有那样凄凉清冷的漠然;到底是怎样的心碎神伤和痛彻心肺,才会对自己的的身体,如此全不在意。 整整三天三夜的昏迷,一声一声无意识却彷徨至极地呼唤父母,迷迷糊糊中不住挣扎挥动的手,似极力想要在这茫茫人世间,寻到一点儿救助、一丝依靠。却为什么,在醒来之后,不肯诉一声苦,流一滴泪,讲一句往事。 即使虚弱至极,却还要挺直了腰,不肯稍稍示弱。 即使明知被休遭人鄙弃,却偏要自己点明,冷眼看旁人不屑的眼光。 昏迷时,脆弱得如同易碎的珍珠,让人只觉得稍有一丝呵护不及,这美丽的人儿就会在这人世间碎裂消失。醒来后,又如此固执地用厚厚的茧将自己牢牢地保护,却偏偏让人可以看到,强作的坚强之下,依旧柔软易伤的身与心。 就是因为这样奇怪的认知,才会让一向见多伤痛病苦的自己难以放下吧。就是因为这样的认知,才会在这样的夜晚,无法安心入睡,非要过来看看才能安心。也正因为这一点不安,才及时把这个不知珍爱自己的女人强送回床上去。 只是,深秋寒意如此之甚,那女子任性逞强,又是这样不肯爱护身体,方才言语如刀,自己的叮咛关注,她只怕半句也没有听进去。 长夜漫漫,不知她是否还会这样,只因不能入睡,就这样任意地跑出来,在寒冷的秋风中,望着月亮发呆。 一阵夜风袭来,把正站在顾青瑶房门前发呆的苏吟歌吹得全身冰凉,也自深思中醒了过来。他情不自禁地双手环抱,想要借这个动作略略驱散寒意。夜风不止,苏吟歌在寒风中苦笑摇头,再这样莫名其妙地呆站下去,生病的就该是自己这个大夫了。转过身快步向自己的房间走去,走出三步,动作又慢了下来,勉强再行三步,终于站住。木立良久,才长长地叹息一声,转过身来。 顾青瑶静静地躺在床上,却是全无半点儿睡意。指尖,似乎还萦绕着那人掌中的温暖;身旁,似乎仍浓浓地包围着那人身上的气息。那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面对一个被休弃的女子,态度全无变化,纵然被辱骂、讽刺、嘲笑和无礼,也不会动气。纵然被自己这么一个忘恩负义不识好歹的女子冷遇,也可以笑得轻松自然全无牵强,反倒如春风拂面,令人有一种说不出的舒服。他像是永远不会因为他自己的事而生气,却偏偏要因为别人不肯珍惜照顾身体而发怒。 这样的人,真的太奇怪了! 种种问题,种种疑虑,都在心头浮起,但不知为何,没有忐忑,没有惶然,却无由地生起一种安定。是桌上那一点烛光带来的明亮?还是这房间里还没有散尽他的温暖?让这样渐渐深的夜,忽然没有了寒意。 只是,为什么却总也睡不着? 烛光渐渐暗淡,最后完全熄灭在铁制的烛台上。但黑暗中,顾青瑶的眼睛却一直睁得很大。 是不是以往的锦被华裘、牙床软枕用惯了,所以才不适应现在粗糙的被子,冷硬的床铺。整整一夜,顾青瑶都难以入梦,好不容易等到外面遥遥地传来五更鼓响。虽然隔着窗纸看外头,仍只有隐隐约约的黯淡光芒。但她再也躺不住,直接坐了起来,下床从柜子里取出自己原来的衣物,一一穿好,这才打开房门,准备取水梳洗。 房门一开,顾青瑶顿时僵住了,不敢置信地睁大眼,望着眼前的人。 苏吟歌身上围着一条被子,半坐半靠在椅子上,闭着眼睛,睡得正香。 顾青瑶怔怔地呆立了半晌,才能一步一步走近苏吟歌,目光无法不牢牢地望着苏吟歌的脸。 夜风之冷,怎么是一床被子可以完全抵御的。一张普通的椅子,又怎么可以让人睡得舒服。 可是苏吟歌却睡容安详,脸上似乎还带着淡淡的笑意。 白天的苏大夫,温和亲切,似是可以包容一切;夜晚的苏先生,冷然怒目,似能慑服一切。可是,这安然沉睡的苏吟歌,却如同一个纯真的孩子,让人不自觉地心生怜爱,想要亲近。 顾青瑶愣愣地望了苏吟歌半晌,方才开口想要叫他,嘴唇略动,却根本没有发出声音。 苏吟歌却像是听到了这无声的呼唤,睁开眼睛,入目便是顾青瑶绝美的脸容和闪动异样光芒的眼睛。 苏吟歌像孩子般略显迷糊地眨眨眼、晃晃头,然后才彻底清醒过来,望着天还没亮,却站到自己面前的女子,和离着自己很近的绝美面容,却连眼神也没有变化一下,自自然然地展颜一笑,“早啊!” 一瞬之间,顾青瑶几乎是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终于破开黑暗。虽然并不耀眼,却注定将会渐渐照亮整个世界。 苏吟歌却不理会顾青瑶的失神,他大大方方地站起来。在绝色美女面前,不太雅观地伸展了一下因为睡姿不正而发麻的肢体,然后一手抱着被子,一手拖起椅子,一边走一边说:“你自己梳洗吧,我把东西放好,再做早饭。你真是起得太早了,这时卖烧饼的陈伯和卖油条的赵叔都还没出来呢,只好喝白粥了。” 顾青瑶见他一夜都睡在自己的房门前,已是震惊不已。看他就这么轻轻松松还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更觉不解,脱口就问:“你昨晚为什么睡在外头?” “啊?昨晚我觉得月色很好,就坐在椅子上赏月,赏着赏着就睡着了。”苏吟歌把谎话说得眼都不眨一下,同那亲切温和、关怀病人的好大夫的形象完全不符。 顾青瑶几乎是目瞪口呆地望着扭头又走的苏吟歌,不知为什么,脱口就叫了出来:“苏先生!” 苏吟歌止步回头,含笑问道:“什么?” 或许是因为刚刚醒来,或许是因为天还没有全亮,眼睛看不太清楚,所以顾青瑶才会觉得这男子的笑,竟然如小孩子一般纯真无邪,“我以后不会再不加衣就站在夜风里了。” “好啊。”苏吟歌淡淡地应了一声,即无得意之容,也无欣慰之意,自然得像只是回应一个普通的问好。惟有笑容依旧,如日照长空,如清风拂面,令人不由得欣悦。 “咦,这就是苏先生救回来的那个被休了的女人啊?” “长得还真不错,不知做了什么丑事,居然弄得连丈夫都不要了?” “长得这样漂亮的女人,肯定也正经不了。” 顾青瑶脸上白得不见一丝血色,但衣服穿得整整齐齐,头发梳得纹丝不乱,挺直了腰,一步一步,继续往前走去。 一大早,苏吟歌开张做生意,顾青瑶不愿一个人再闷坐在床头,对苏吟歌说要出来走走。苏吟歌也觉她既已复苏,多行动对身体也有好处,便点头应允。可是顾青瑶万万想不到,只不过一天,自己是个被休女子的消息,竟已传得似乎满世界都知道了。 一路走来,只觉得所有人的异样眼神,都如刀剑一般,将自己连身带心都戮得满是伤痕。近处的人,还只是侧目而视;略远一些,已有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第一次痛恨自己的武功根基,第一次痛恨自己的良好耳力,一字字一句句诛心戮肝,却听得无比清晰。 今早原本因苏吟歌莫名其妙而来的好心情,早已烟消云散。脸上略略恢复的红润血色也一点点褪去,复又苍白如鬼。只是脚步却一直没有停下来,反而更加抬高了头,在比刀山剑林更加恐怖可怕的冷眼冷脸、冷言冷语中,一步步向前。 一路上,人人都只是用不屑的、鄙夷的、仇视的眼神,谈论她,却又有意无意远远地躲开她,生怕她身上带着毒似的。 但有一个人影,快步地接近顾青瑶,低声说:“对不起。” 顾青瑶浅浅地一笑,“宋嫂。” 宋嫂面有愧色,一边跟着顾青瑶往前走一边说:“真的对不住你,顾姑娘。苏先生因顾着男女之别,托我找有女眷的人家让你暂住。我上了好几家熟人的门,他们都问得仔细,我也没多想,就全说了。没料到,他们嘴碎,传得街坊邻里个个都知道,这实在是……” 顾青瑶微笑着说:“宋嫂你太多心了,既要寄住他们家,当然也不能骗人。这些事,我原本也就不想瞒人。” 她越是这样平和安慰,宋嫂越是心里不安,倒把以前淡淡的不屑给抛了开去,“姑娘,我们回苏先生的医馆吧。这样满街指指点点……” 顾青瑶淡淡地说:“为什么要回去?我并不曾杀人放火,伤天害理,我没有做错事,我没有亏负人,为何要理会旁人说什么?” 宋嫂待要再劝,却见顾青瑶容色肃然,端丽无比,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只得硬着头皮跟在顾青瑶身旁,连带着也一起被众人异样的眼光望定,不知不觉便低下头,缩起了身子。 “宋嫂,你先回去吧。” “不,我陪着你。” “那就抬起头,挺直身子走路。”顾青瑶声音冰冷无波,却又似隐隐有万千怒涛。 宋嫂一怔,脱口叫道:“顾姑娘!” 此时恰巧有一个站得较近的胖妇人,有意无意抬高了声音,和身旁的人说:“姑娘,被休的人还算姑娘吗?也不怕笑掉天下人的大牙。不过,也没办法啊,连丈夫也没有的女人,总不能管她叫夫人吧。” 宋嫂一阵不忍,伸手拉了顾青瑶的手,就要强拉她回去,以避免旁人更加露骨难堪的讽刺。 顾青瑶却只凝立不动,目光冰冷,毫不回避地望向那个胖妇人。 胖妇人自以为这话说得巧妙,正掩着嘴笑,被顾青瑶这沉沉静静的眸子一望,顿觉脸上一片僵硬。虽然还勉强地笑出了几声,但声音却已无比干涩,最终情不自禁地扭头避开了顾青瑶的眼光。 顾青瑶只不过冷冷地扫了一眼,就慑住了她,脚下不停,继续往前走。 开始,她遭冷视恶讽,还只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但现在,却是目光一片沉静,毫不退让地扫视每一个敢于用异样眼神望过来的人。眸光如严冬霜封的湖水,无波无澜,不见锋芒,但寒意却自然而然侵入人心。叫路上的行人,一个个心惊胆战,不是扭头,就是转身,再不能对她侧目而视。 只有宋嫂,望向顾青瑶的眼神,渐渐由愧疚不安,变为震惊,徨恐,然后又转为悲悯怜惜。只是一直用尽全部的意志,和所有冷眼讽刺作战的顾青瑶自己却并没有发现。 苏吟歌的医馆,不过是他那小小院落里邻街的一间房子。小小的一个房间,几个药柜,一张桌子,两张椅子。四五个不太占地方的小凳子,一塞一摆,地方更显浅窄。再加上五六个病人一挤,简直连一丝多余的地方都没有了。 刚刚散步回来的顾青瑶显然也不愿在这样紧迫的环境中多站一刻,只对苏吟歌说了一声:“我累了,想休息一会儿。”就自顾自走过店堂,穿过院落,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她反手把房门重重地关上,一直紧绷的身体才失去了所有的支撑,全靠一股意志硬撑住的身子开始猛烈地颤抖。 冷言冷语前的泰然自若,异样眼光前的昂首阔步,几乎已用尽了她所有的力量,耗尽了全部的精神。人前强撑的坚强,在无人处立刻崩毁碎裂。闭上眼,耳旁似仍有冰冷的言语剜心刺腑,身边似仍有不屑的眼光,无情地将她打入地狱。 她艰难地低下头,看着自己颤抖的双手而欲哭无泪。 自己已不是顾家珍爱的女儿,已不是宋家高贵的媳妇。既不是姑娘,也不是夫人。即使这街市之上,再平凡不过的妇人,也有个足以叫得出来的身份。而她,却已什么都不是。 不是顾姑娘,不是宋夫人,便是连宋嫂,赵婶,王婆,这样的名分,都已要不起了。 被休的女人,原来,竟真的已经不是人了。 惨然地扯动唇角,没有哭,反倒低声地笑了起来。笑声由低沉渐转高昂,在这小小的房间里听来,却比哭更加惨烈,更加悲苦。 苏吟歌的医馆虽小,生意却好。顾青瑶回来时,他也只来得及望一眼,点点头。虽然发觉顾青瑶神色有些异样,却根本没空询问,转脸又要应付病人的问话,只得任由她回房去了。反倒是宋嫂走到面前来,靠在身边,迟疑再三,欲言又止。 苏吟歌知道她有话想说,却仍是先把自己手上这位病人的方子开完,把用药时的注意事项一一说明,等病人拿着方子离去,才问:“怎么了?” 宋嫂压低声音说:“苏先生,以后你可别再让顾姑娘上街了。你不知道这外头人的传言多难听,那些眼神和话语,简直和刀子一模一样。” 苏吟歌眉头微扬,怒意一闪而过,“怎么会这样?那顾姑娘怎样了?” “她硬是拉着我走完了三条街,谁敢说话,她就望向谁;谁要冷眼来看,她就用更冷的眼神瞪过去……” 苏吟歌神色略动,沉沉地道:“是吗?” “可是,那都是假的,都是硬撑的。当时我拖着她的手,冷得简直就像个死人的手一样,还不如痛哭一场来得痛快。” 苏吟歌神色微改,却什么也没说。 宋嫂不耐烦地又叫了一声:“苏先生!” 苏吟歌声音沉沉地说:“我不能拦她,还要劝她多走走才好。她既然敢说出来,就应该已预料到未来的日子不会好过。这种事不能躲,也不能靠别人来保护,必须自己面对。她既然有这样的勇气,我相信她也一定可以应付得很好。” “苏先生,你是男人,你怎么明白一个被休的女人是多么的可怜、可悲,简直连人都做不成了。被天下人的眼光一扫,冷言一说,那种折磨会要了人的命。” 苏吟歌微微一笑,笑容沉静,“宋嫂,我相信顾姑娘她有足够的坚强来战胜这一切。” 宋嫂叹口气,知道无法说服他,只得道:“你不管我来管,这时候她肯定很伤心,我去劝劝她。” “宋嫂!”苏吟歌叫了一声,平淡而随意地说,“先别去了,麻烦你去买几个菜吧,我这里病人多,平日里,可以两块烧饼就解决。不过今天家里有病人,总得让她吃顿正经午饭。” 宋嫂略一愣,“可是……” 苏吟歌已经抬手叫下一个病人近前了,口里仍淡淡地说:“快去吧!” 宋嫂叹口气,摇摇头,出去了。 苏吟歌按住病人伸过来的手,也不知乱的是脉象还是自己的心,一时只觉得纷纷茫茫。平日里在病家身上的敏锐不知飞到哪里去了,竟无法立时判断基本病情。脸上却还只是带着笑,柔声询问:“楚老伯,你哪里不舒服?”眼睛却已不自觉地望向通往院子的小门。 那个刚强自尊的女子,纵是心碎神伤,也只想一个人躲在房中疗伤,而不愿示弱人前吧?可是那极力掩饰的伤到底有多深?独自一人时可曾悲泣?可曾希望在身旁有一个肩膀可依靠?有一双耳朵可供倾诉? 叹息声悄悄响在心头,苏吟歌忙尽力拂去不知不觉涌起的怅然伤怀,微笑着问:“楚老伯,我刚才没听清,可以把病情再讲一遍吗?” “苏先生,你怎么了,我都说了足足三遍了,你到底听进去几个字啊?” 第四章 (一) 第四章 顾青瑶很庆幸,宋嫂和苏吟歌一直没有在外头敲门,给了她足足一个半时辰来平复心情,不致于让她满脸泪痕,惨呼哀叫,丑态百出的样子给人瞧见。 时间,虽然永远不可能再平复心头的伤痛,但至少让她可以隐藏这一切悲苦的情绪。在人前出现时,也不致仓惶失态。而她现在有的,也不过是这些微的自尊。 所以,在中午宋嫂高声叫她出来吃饭时,她已经重新梳理打扮整齐,用端庄文雅,完全看不出内心波动的神态,去面对别人了。 就普通百姓而言,菜式已十分丰富,有鱼有肉,又有几样清淡的菜肴。当然,如果和顾青瑶以往的饮食相比,自是大大的不如。但以顾青瑶现在的心情,就是把皇宫里的御宴搬来,也不会有什么食欲。 只是在宋嫂那满是怜惜关怀的眼光下,又不愿露出受伤之态,只得强打精神,勉强夹几筷子菜放进嘴里。只是味同嚼蜡,全不知自己吃的是些什么。 宋嫂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歉意和关怀,只是一个劲地劝顾青瑶多吃,不停地给她夹菜。顾青瑶眼看着自己碗里的菜越叠越高,吃又吃不下,推又推不了,纵是面对冷眼暗讽也面不改色的她,终是无可奈何,露出了苦笑。 苏吟歌因忙着治病,一时脱不开身,过了一阵子,才能抽空到厨房的饭桌前坐下。瞧见顾青瑶碗里已堆起了一座小山,不由得愕然望向顾青瑶,看得顾青瑶脸上一阵飞红,一时间只顾得羞惭气恼,倒忘了伤心苦痛。 苏吟歌点点头,一本正经地说:“这就好,这就好,食欲这么好,病也应该好得差不多了。” 顾青瑶一阵气恼,要想分辩,却又不好为这事,特意地分说一番。若是不辩,这食量如猪的冤屈,无论是哪一个女人也不会甘心吞下来的。一时间面红耳赤,又羞又窘,却又发不出半个字。 苏吟歌看到她的窘态心中好笑,也不说任何安慰和劝解的话,抓起碗筷,一阵子猛扒,动作快得如风一般,倒看得顾青瑶目瞪口呆。 出身大家的她,往来结交都是有身份之人,何曾见过如此粗野的用餐方式。 初见这男人时,还觉得他是斯文知礼的人,怎么吃个饭就原形毕露成这个样子。 宋嫂却是见怪不怪,笑着劝道:“我说苏先生,你别每次都赶得连气都不肯多喘一口似的。外头病人多等一会儿,又怎么着?" 苏吟歌塞了满嘴的饭,两边腮帮子鼓起,模模糊糊地说:“有的病,多耽误一会儿,病痛就多折磨人一分,能早点儿帮他们解除痛苦也是好的。” 宋嫂知道劝不动他,只好笑着说:“是是是,所以你从早到晚,忙得停不了手,吃饭喝水都紧赶慢赶。要遇着什么火灾,塌房,疫病,更是几天几夜不睡觉地在伤者中转来转去。你还真以为自己是铁人啊?早晚你这医人的大夫要先病倒了。” 苏吟歌这时已将一碗饭吃光了,把碗一放,冲着宋嫂干笑一声,然后对顾青瑶点点头,“慢慢吃。”自己就已经跳起来,快步往外走,走出几步,猛然“啊啾”一声,打了一个很响的喷嚏。 宋嫂赶紧说:“瞧瞧,整日里叮咛别人,自己反倒病得比谁都快。” 苏吟歌回过头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一笑。 外头不知是哪个病人大叫了一声:“苏先生!” “来了来了。”苏吟歌一边高叫一边拔腿往外跑。 宋嫂哼了一声:“不过是看病而已,用得着像火烧屁股似的赶吗?” 顾青瑶先是被苏吟歌和他自己风雅的名字完全不相衬的吃饭方式给惊呆了,继而又被苏吟歌的一声喷嚏而惊得心头一震。忽又想起昨夜漫天的寒风,再听得宋嫂这么一句话,眼中看到苏吟歌飞跑的身影,忍不住轻轻一笑,如银铃乍响,珠落玉盘。却又在一笑之后,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为什么,今时今日的自己,竟还会有发自真心的笑容。 或许是因为内疚,本来不肯住下的宋嫂,终于还是留了下来,每晚和顾青瑶睡在一个房里。苏吟歌自己直接在医馆的店堂里打地铺,这样避免了孤男寡女单独相处,也避免了更加不堪的流言。 顾青瑶每天早上起来,依旧坚持要出去走走。越是感觉到明显的敌意轻视,越是听到伤人的言语,她偏偏越要泰然自若,浑若无事一般展现她的骄傲和决心。 每一天面对宋嫂关心的眼神,她总是笑着说无事。可宋嫂的眼光一移开,她眉间的疲惫,眼角的伤怀,就再也无法掩饰。 日子漫长无尽,满心苦痛,不能诉说,也不愿诉说。小小的院子,小小的房间,没有任何可以打发时间的良方,一点一点数着时间,等着天黑。偏又要强地不肯在人前露出半点儿无助之态。最累的不再是如何面对世人的冷眼,反而是怎么装出笑脸来应付宋嫂无时无刻的关怀了。 相比之下,苏吟歌不知是知情识趣,还是太过迟钝,或是忙得根本没空来顾及她。在一个小院子里,一天见面,也不过是四五次,打个招呼问声好,并不疏远,也不殷勤,自然得就像是长久相处的一家人,根本无须额外的照料客气。不过,这却让顾青瑶舒服自在了许多。 他也是完全不让顾青瑶有任何压力感觉的人,只是,除了他之外,整个世界都似沉沉地压在心头。 她在苏醒之后,日日喝着苏吟歌为她准备的药,一日三餐也由宋嫂安排得十分妥当,偏偏就是明显地憔悴下来。眼睛黯淡得不见一丝光华,眉目之间,也总是沉沉郁郁。无论是站是走是坐是躺,还是正在说话做事,她总是如白日里出现的一个鬼,幽幽冷冷地在人世之外。魂魄精神,不知正飘于何处。 惟一专注的时候,不过是她每天坚持以整个生命的毅力与骄傲,在所有人异样的眼神里,走过长街之时。 或许,每天无声而惨烈的战斗,已耗尽了她所有的生命,所以连宋嫂这样不知医的人,也看得出,这个女子正在渐渐地死去。而顾青瑶自己却仿佛全无所觉,甚至还对苏吟歌开口辞行。 “你要走?” “是,我的病已经好了,总不能长久地打扰苏先生。” “不行!”脱口而出的,不是苏吟歌,而是宋嫂。明眼人都可以看出,让这样的顾青瑶就此离去,就和看着她去死,没有什么不同。 但苏吟歌一句也不提顾青瑶的身体,只问:“你要去哪里?” 顾青瑶淡淡地道:“我自有我的去向,似乎与先生并无关系。” “和我没有关系,但与你以前的丈夫有关。如果你没有地方可去,他就犯了三不出之条,按律要受罚。” 有所娶无所归;与共更三年之丧;先贫贱而后富贵为三不出。女子纵犯七出,若在这三不出之内,男子也不得随意休弃。顾青瑶若是无家可归,就有资格状告丈夫犯此三不出。 顾青瑶闻言之后,目光遥遥地望向天际。“他休我休得理直气壮,我不让怀了他骨肉的女子进门,他说要休我,我便自己写了休书迫他签了名按了指印。好妒失德的人是我,所以不但不容于人家,甚至怠羞家门,没有面目回娘家。”苏吟歌也料不到她竟是自己写的休书,听她用这样冰冷漠然的语气说来,不禁震惊,却又急急地掩饰,“也就是你无家可归,对前途全无打算。那么,我救你性命,治你病体,留你食宿,这笔债,你不打算还了。”说话的时候他板着脸,样子倒是一点儿也不像开玩笑。 顾青瑶怔了一怔,才道:“我会报答先生的。” “如何报答,只凭你空口说白话。”苏吟歌脸沉似水。 顾青瑶一时气结,却说不出话来。她离家之时,身上带有银子,但那夜在山上堕马,包袱银两全在马上,早已尽失,身上连一文钱都拿不出来。苏吟歌真要计较,她却也无法反驳。 顾青瑶愣了好一阵子,才气道:“我有手有脚,欠了多少赚来还你。” “等的就是你这句话。”苏吟歌猛一拍手,“好,就等你把欠我的还清了再走吧。”说完了,站起身,“外头还有病人。”也不再看顾青瑶气得发青的脸色,抬脚就走。 顾青瑶一口闷气堵在胸前,却又找不到理由发作,只好气得坐在椅子上,半天说不出话来。 心里把苏吟歌骂了千遍万遍,但素来好强的性子却因被苏吟歌激住,再也提不得一个走字。发了狠,非要拿一大笔钱,砸到苏吟歌脸上,方能出了这口恶气。 顾青瑶这辈子也没想过,自己必须亲自去赚钱。但她自幼饱读诗书,博闻广知,文武双全,远亲近友,无不夸她是人中龙凤,是世间少有的奇女子。原以为赚钱不过是小事,但谁知真的坐下来,去想如何赚钱,把满脑子学问翻了个遍,才忽然间发现,自己学尽了名士风流的杂学,以往着华服配贵饰游园林饮美酒之时,尽可以在亲友面前高谈阔论显示才能,真到了要用之时,却是一无是处。 赚钱?似乎很简单,顾家是武林大豪,也同时经营各种生意。但她这位小姐,生性清高,爱诗书,喜琴棋,偏偏对那充满铜臭的经济之道,一点儿也没学过。做生意?别说没有本钱,就算有本钱,只怕也做不了。 她会武功,但好好的一个女子,总不能去给财主老爷看家护院吧。独自一人,更不便当街卖艺,又不能偷,又不能抢,这一身武功,此时此刻,竟也没有用处。 她能诗文,写一手好字,画一笔好画,但自古女子的书画,只有大家族中小姐佳人的文字,或是青楼之上,多才名妓的手笔,才会在坊间出现。她即已脱离家族,又不愿沦落风尘,诗画文字虽好,但往哪一家书画店去求售? 她弹得一手好琴,但独身女子,若沿街卖乐岂不招来麻烦,若去青楼任琴师,更是从此不清不白了。 这一番思量,竟没有一件事是可做的。纵是有能力做的,但她顾家小姐的面子里子,全都拉不下来去做。一时再无他法,她拉着宋嫂问:“女人该如何赚钱。” 宋嫂笑着说:“男主外,女主内,赚钱养家是男人的事。贫苦人家,女人也做活贴补些家用,大多也就是些缝缝补补和绣绣东西。你这么漂亮,绣出来的活计必然也是好看的,做些出来,我帮你卖去。” 顾青瑶张张嘴,脸上腾地红了起来。 宋嫂瞧她神色古怪,不敢相信地问:“你不会针线刺绣?” 顾青瑶面红耳赤,低垂了眼眸,更加说不出话了。她可以弹出《高山流水》,可以画出青天丽日,可以烹名茶,舞宝剑,但对于小小的绣花针,却是从来不曾沾过手。 宋嫂叹口气:“不会刺绣,那纺些纱来卖也是好的。贫穷人家,十户里有五户家里备着纺车,纺纱织布,也可以换些钱来。” 顾青瑶这一回把头也低了下来,脸直红到了耳根。 “你连纺纱也不会?”宋嫂震惊地大叫。 顾青瑶一声也不吭。 宋嫂用力叹气:“真没办法,给人做厨娘也行,或是自己做了烧饼包子拿来卖也行。” 顾青瑶连整个身子都低了下去,脸已经红得开始发紫。素来只有旁人做给她吃,她自己何曾下过半次厨房。 这回宋嫂也不叫了,瞅着她说:“实在没别的办法,干脆做洗衣妇,帮人家洗衣虽苦些,不过,人人都会,一点儿也不难。” 顾青瑶这回抬起了头,只是说起话来结结巴巴、吞吞吐吐:“洗……衣……” 宋嫂仰天长叹,一边用手猛拍自己的额头,一边直叫:“你连洗衣也不会吗?天啊,你到底会什么?” 从三岁起就被无数人夸奖聪明,自己也自信十足的顾青瑶第一次发现自己竟如此没用,“琴棋书画诗酒花,我都会一点儿。”以往最骄傲的学识,这时却是用蚊子般的声音说出来,她甚至还不好意思说自己会武功。 宋嫂并没有立刻肃然起敬,反而拍手跺脚地喊:“怎么女人该会的你全不会,尽会这些没油没盐没用处的东西?”“没用的东西?”顾青瑶睁大了眼,这还是第一次,听人把这些风雅的学问称作没用的东西。 “当然没用。这些全是男人学的,女人学来做什么?”宋嫂答得理直气壮,“别看我是个穷人,没见过会这个的女人。可听说书和看戏文都知道,但凡会这个的女人,不是官宦人家不愁吃喝整天闲着没事的小姐,就是非得靠这个抬高身份的名妓。咱们普通百姓,正经人家,天天要考虑吃饭穿衣,谁有空去识文断字,吟诗做画。男人会这个,就算考不着功名,还能教教书或是代写书信。这些,女人能干吗?学了这些没用的干什么?” 她这滔滔不绝的一番话,顾青瑶听着明明觉得并非正理,却又找不出话来驳斥,只能愣愣地瞧着她。一时间心乱如麻,无所依归,只得低声央求道:“宋嫂。” 宋嫂摇摇手,“你别找我了,我实在没别的法子了。” 顾青瑶又气又急又无可奈何,只觉得满心都是委屈,满腹都是怒火。所有的尊贵和幸福,如云烟般破碎之后,又被苏吟歌无情逼迫,更遭宋嫂数落一番,再加上自己引以为傲的一切学问,被轻贱得一文不值,依她素来刚强好胜的性子哪里受得了。心头窘得急了,她恨恨地一跺脚,“我找苏吟歌去说清楚。” 医馆里,苏吟歌正为一个病人扎针,顾青瑶风一般地到了面前,“苏先生。” 苏吟歌专心致志地运针,连眼皮也没抬一下。 顾青瑶抬高声音又叫:“苏先生!” 苏吟歌眉峰微皱,口里“嗯”了一声,眼睛却还是望着自己手上的针。 顾青瑶强忍不住地叫:“苏先生,我有话对你说。” 苏吟歌头都不抬,“我在治病,有话等会儿再说。” 顾青瑶这一生何曾受过如此轻视,心头的委屈顿时发作起来,忍不住高声说:“苏先生,你等一会儿治病又怎么了?” “你胡说什么,快回去。”苏吟歌语气大是不耐,几如喝斥小狗。 顾青瑶再次失意落魄,终究是大小姐出身的人,自小被人捧在掌心里呵护宠爱,哪里受得了他这样的话。更不能忍受的是眼前这个从头到尾,头也不抬,看都不看自己一眼的混账。 她一时气急了,也不理轻重,叫了一声:“苏吟歌。”伸手便去夺他手上的针。 苏吟歌猛然抬头,同时抬手,一记耳光,清清楚楚地响在顾青瑶的耳边。又痛又辣的脸也在清楚地告诉她发生了什么,可是顾青瑶却还只是怔怔地瞪着眼睛,动弹不得,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脸上的疼,仿佛不觉得;耳中嗡嗡作响,也仿佛不觉得;手自然地抚在挨打的脸颊上,仍仿佛不觉得。她仍然愣愣地望着苏吟歌,仍然不相信自己竟然挨了打。 顾青瑶,竟然也会挨打。 从小就是父母的珍宝,便是高声骂一句,也舍不得。嫁到宋家,更是被呵护备至,没有人舍得碰她半根指头。曾和宋剑秋一起闯过几回江湖,也都是华服骏马,护从如云,往来迎送,被保护得滴水不漏。做梦也想不到,今天,竟只为了想和一个郎中说句话,就被他狠狠的一记耳光打过来。 真的是太意外了,太不能相信。所以这一身武功,竟然忘了施展;所以平日的灵巧迅捷全都找不着了影子。生生被这个男人打得脸上火辣辣地疼,可心中的羞愤痛楚却更加强烈了百倍。 而苏吟歌一耳光打过去,便又取了银针,继续为病人扎针。直到十八针一丝不苟一分不差地扎完,才一身是汗地抬起头来,见一旁的顾青瑶竟还站着没动,眸中浓浓的震惊和受伤仍不曾褪去。心间猛地一疼,却并无悔意,脸色依旧十分难看,眼中怒意仍在,面对顾青瑶厉声说道:“你只知道你自己有话要说,你知道不知道,这位大叔被顽疾折磨的已经有十年了。你知道不知道,他每夜都痛得无法入睡,哀嚎不绝。你知不知道,刚才我扎针之时,稍有错失,会有什么后果?你只知道你自己,到底明不明白别人也有别人的痛苦,除了你自己,没有人能对你负责。你有什么权利,要求所有的人必须迁就你的一切。天下这么大,失意的不是只有你一个,被休的也不是只有你一个。谁也不能永远围在你身边,一切以你为重。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世界,自己的责任,没有了你,明天太阳一样升起来,别人一样要生活。你自己回去照照镜子,看看你都成什么样了。连你自己都不救你自己,还想让别人来照顾你、让你吗?” 这番话骂得声色俱厉,声音又大,医馆内外人人都听得一清二楚。没人能想到,平日里一团和气的苏先生骂起人来竟这么凶,大多数人都被吓住了,医馆内的几个病人全都噤声止息。医馆外不少人驻足而立,向这边看过来。顾青瑶被这一番话骂得从震惊中醒过来,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自己身上,比之以往被人轻视不屑,此时的丢脸更是叫她难以忍受,不堪羞辱。她愤然扭头,冲了回去。 苏吟歌板着脸坐回原位,继续给下一个病人诊病。被他这一吓,就连病人们喊疼叫苦的声音都压低了许多。 宋嫂呆站了半日,才跺足叫道:“苏先生,你太过分了,她也是个可怜人,你怎么就不体谅她一点儿。” 苏吟歌皱起眉头,不明白自己的心为什么痛得像已经缩成了一团,却仍然只是沉声地答道:“没有人能永远要求别人的体谅和可怜。她是个极其自尊自重的人,但同时,她也必须学会尊重别人、体谅别人。” 宋嫂听不得他的大道理,只是叹气摇头。 苏吟歌沉住气,继续诊病问脉。手按在病人的腕脉上,不知不觉,眼前却闪出顾青瑶雪一样白的皓腕。宋嫂总说那双手冰凉如雪,每一次听到都有一种想拉住她的手,用自己的手来暖她的冲动。现在,那双手,是不是又一次被他气得而颤抖呢? 顾青瑶的手没有颤,这双手非常稳定地捧着铜镜,怔怔地望着镜中的人。镜中那张脸,苍白如鬼,眼神散乱若疯。什么时候,江南有名的美人——顾家的掌上明珠,竟变成了这副模样。这一生刚强好胜,无论多少苦,都生生吞下,不肯在人前示半分弱,怎么竟会任由自己沦落到这种地步。 铜镜自无力的双手中滑落,却又在下一刻,被顾青瑶重新捡起,摆好。细细再看镜中那惨白憔悴如幽灵的人,她牵动唇角,略有勉强,却无比努力地笑了一笑。然后站起身,自铜盆里取了凉水,直接泼到脸上。水有些冷,却同时让人心头一清。 顾青瑶对着镜子,重新用梳子将头发一绺绺梳理整齐,甚至还别出心裁地梳了一个弯弯如月的发髻。将柜子里自己仅有的几件衣饰钗环取出来,一件件穿好,端端正正戴齐。 细细再看镜中的影像,犹觉虚弱不足,略略一想,站起来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宋嫂刚冲苏吟歌发了一顿火,正往里走想来安慰顾青瑶,却见顾青瑶衣饰华美,云髻高挽,眉如画,目横波,这般窈窈窕窕地走到近前,一时间她竟被眼前的艳光慑住,瞧呆了。 顾青瑶笑吟吟地走过来,一把挽着她的手,“宋嫂,借一吊钱给我。”换作以往,定是提也不屑提的小钱,这一回,她却说得甚是随意。 “做什么用?”宋嫂还在发呆中。 “去买胭脂水粉,好好打扮一番。”顾青瑶一手拉着宋嫂往外走,一面笑,“我还想活好长的日子呢,怎能就这么当了活死人。” 穿过医馆,那些唉声叹气叫苦喊痛的病人见了她,都忘了叫喊。满街的行人,也纷纷看过来,甚至连苏吟歌也抬头望了她一眼,眸子里似乎有异彩闪动。但顾青瑶却无法肯定,自己到底有没有看错,也没空再品味自己这一番复杂的心绪,只管拉着宋嫂一路走去。 高谈阔论,说笑尽欢,言笑无忌。一路行来,越发是眉眼盈盈,艳光四射。再一次引来满街侧目,不过男子多迷醉,女儿多艳羡,反不见了以往的轻视嘲讽。 顾青瑶拉着宋嫂足足逛了一整天,抱着各色脂胭水粉,七八根钗,五六双耳环,两只镯子,三四块玉,与宋嫂约好一人一半,满载而归。 宋嫂也一样笑得无比开心,这么多好东西,根本没花多少钱。那些个老板个个在顾青瑶的绝世姿容下瞧酥了整个身子,只恨不得把货物多塞几件给顾青瑶才好。 回到医馆时,已经是夜晚了。医馆已经关了门,苏吟歌也没在前头的店铺处。宋嫂还在左右张望,顾青瑶却是停也不停一刻地往里走,才一打开自己的房间就叫了起来:“怎么回事?” 整间房里,不知堆放了多少书、多少图,而苏吟歌就站在书堆中间。 “从明天开始,你跟着我学医,在医馆当学徒。你的工钱视你有多少长进而定,什么时候还完了欠我的债,什么时候走人。” 顾青瑶站在原处,一时还没明白到底又发生了什么事。 苏吟歌却不再多说一句,抬腿便走了出去。对于顾青瑶的绝色丽容,他却是连眼角也没扫一下过来,直接与她擦肩而过,直走出五六步,方才淡淡地说了一句:“当学徒是要挽起袖子干活的,这样的打扮又误事又麻烦,明天别再这样了。今晚就自己先看看医书吧。” 他说话的时候甚至连身也没转一下,漫不经心地说完,闲闲地走回前头的店铺去了。 顾青瑶站在房前好久,才慢慢举步走进房内,随手拿起一本医书,信手翻了翻。因为过分震惊而忘记的愤怒,终于渐渐升腾而起,身子开始颤抖起来,脸色渐渐变青,最终大叫一声:“苏吟歌。”猛回身,用尽全力,恶狠狠地把手中的书扔了出去。 宋嫂被她这样的怒气吓得不敢说话,悄无声息地躲到一旁去了。 顾青瑶却砰然坐到床边,无声地伸手去抚自己的脸。这张脸,已经笑了一整天,可是却也僵硬得仿佛只是别人的脸、别人的笑。一颗心,仍冷得如同冰雪。没想到,方才怒极的一喝,反倒似叫出了满腔的委屈。难道这一天的努力强笑,竟比不上苏吟歌几句漫不经心的挑衅? 或许真有着许多的不甘心不情愿,不痛快不高兴,但她终究还是成了苏吟歌这小小医馆中的一名学徒。 第一天上工,她真的很听话地穿了粗布的衣裳,完全显不出身材的婀娜。乌发随意地挽成髻,几缕发丝散落在脸上,多多少少也遮住了些许艳丽的容貌。 学徒是没有资格给病人看病的,所做的不过是接待病人,细听着大夫的吩咐,帮着拿药煎药,如此而已。 说起来也并不算特别繁重和辛苦,只是天刚蒙蒙亮就被苏吟歌在外头拍门叫醒,认了足足一个时辰的药。 等到宋嫂的粥端上桌时,雪白的粥在她眼前也变成了当归、丹参和白术,在眼前晃来晃去。 吃过早饭,打开医馆的大门,苏吟歌端端正正坐好,却硬要支派顾青瑶擦桌子扫地。 顾青瑶忍着怒气,纡尊降贵,扫得满店尘土飞扬。苏吟歌灰头土脸之后,却又被顾青瑶信手往桶里一扔的抹布,溅了一身脏水。 顾青瑶全无愧疚地等着苏吟歌发火,谁知苏吟歌却一声不出,全无半点儿火气地去洗把脸,换身衣服,回来坐好,脸上的笑容照样温和宽容,活像个弥勒佛。让人怀疑那尖酸刻薄,小心阴险的苏吟歌,也许根本不存在。 稍后,病人陆续上门,一天的生意开始了。而顾青瑶这个新任学徒也渐渐忙活起来了。 她确实很忙,忙得在半个时辰里,连续两次打翻苏吟歌的笔墨,弄污了三张药方,还把两个病人要抓的药对调拿错,摔坏了整整四个药罐。 小小的医馆里,就听得“砰砰”声、惊叫声、道歉声、赔笑声不绝。 病人们也个个皱眉,用十分不以为然的眼神看着顾青瑶。 苏吟歌本来就很忙,有顾青瑶的帮忙就更忙了,难得他依旧纹线不动,神色不变。 药方污了,他重写;笔墨翻了,捡起来就是;药罐子摔坏了,他和和气气请宋嫂帮着再多买几个来;药拿错了,他亲自站起来,重新抓药,一再对病人道歉,然后又心平气和地坐回去,接着给人看病。从头到尾,半句重话也没说,笑容依旧温和得可以包容一切,让每一个病人都由衷地赞叹。 “苏先生,你真是好脾气啊。” “这么笨的学徒,也只有你会收。” “是啊,苏先生心肠好,人又良善,只当是做个善事,赏人家一口饭吃,也就什么都包涵了。”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苏吟歌只是微笑,并不多说什么,但顾青瑶却气得脸青唇白,差点儿没晕过去。 于是,有意作对的结果是:因为打翻了笔墨,必须重新洗笔,并且把地上的墨渍擦干净;因为药方污了,必须用力磨墨,以便让苏吟歌可以重开方子;因为把药拿错了,必须重新再一遍一遍背药名认药材,再仔细分辩苏吟歌以各种神仙难认的大夫字体写出的各式药名;因为四个药罐破了,必须重新把新买来的十六个药罐洗得干干净净。可是,在清洗的过程中,又失手打破了三个,还把手割出了一个老大的口子。 就在顾青瑶望着自己手上流出来的鲜血,欲哭无泪的时候,手中忽觉一紧,却是苏吟牵过了她的手,往她的伤口上上药。 顾青瑶心中正在恼恨他,原想用力挣开,可不知是不是因他掌上传来的暖意太令人留恋,一时竟发不出力来。她悄悄凝眸去望他的脸,苏吟歌的笑容已经不见了。他笑的时候,总是温和的如春风拂面。可是一旦笑容消失,眉头就总会皱在一起,眼中闪着专注的光芒,手上动作娴熟地为她处理伤口。这副认真的样子,竟令她莫名地有些失神。她忙抬起头来,望望还在等着的病人,“怎么不先医你的病人,你不是天大地大,病人最大的吗?” “你现在也是病人!”苏吟歌略一顿,又再加了一句,“今天来看病的,大多不是重病,也不是半点儿不能耽搁的。”“这算是你昨天行为的解释吗?”想起昨日挨的一耳光,顾青瑶心中仍觉悻悻。 “昨天的事,我不会道歉。”苏吟歌处理完顾青瑶的伤口,抬头看向他,展颜一笑,如日照长空,“但是,我很高兴。”“高兴什么,高兴我挨打?”顾青瑶更加没好气。 “高兴你今天虽然满心不快,处处和我作对,但仍没有做任何一件拿病人出气的事。” 顾青瑶略一怔,立刻说:“我故意拿错了药。” “你不是故意,是真的没把药分清楚。”从早上开始,注意力就没有真正离开过顾青瑶半刻的苏吟歌,毫不留情地揭穿她的短处,“所以今天关门以后,你要给我好好地再重新认足一个时辰的各色药材。” 顾青瑶脱口怒喝:“苏吟歌!” 苏吟歌却已大笑着转身回去,继续给人看病去了。他开心的样子,让每一个病人都在奇怪,不知这位苏先生,为什么高兴成这个样子。 只有顾青瑶气得脸上一会儿青一会儿白,平生仅知的几个粗俗的词句已在心头骂了个遍。这个混蛋苏吟歌,自己刚才还差一点儿就被他的一句话给感动了。 整整一天,顾青瑶都在医馆里忙前忙后,被苏吟歌支使得团团转。有意惹事,苏吟歌也不生气;无心犯了错,苏吟歌也不发怒。但叫她做的事,却只多不少,绝不因她心怀恶意,手脚笨拙,而放她好过。 顾青瑶手脚没有停,但愤怒的眼睛却总是会死死地盯住苏吟歌。 苏吟歌笑容温和,声音轻柔,和病人说的每一句话,都可以让人心中安定。再重的病情,再痛的病体,他也可以用这样的笑容关怀,给人以信心。 无论病人是粗暴也好,无礼也好,脏肮也罢,任性也罢,他都含笑包容一切。 有的病人爱唠叨,他就一边诊脉一边耐着性子细听,时不时问几句。即陪着闲聊,又问及病情,不知不觉,就对症开出了方子。 有的病人一身脏肮,身有毒疮,他不避恶臭,查看病情。在所有人都皱眉掩鼻时,他的笑容仍旧祥和平实得让所有人感到舒服。 有的病人是孩子,胡闹爱动,他却也可以一面陪着说笑玩闹,轻易降伏孩子,一面就在不知不觉中诊病完毕。 他总是在笑,笑得自然随和,不带半点儿牵强。 顾青瑶一直望着他,望着那男子救人治病时专注的神情,望着他一心一意为人解除痛苦时眼中的光彩,自己的眸子从什么时候开始由不肯移开而变成忘记移开了。 她甚至没有注意到,无论自己在哪一处、在做什么,苏吟歌眼角的余光,总是有意无意地跟随着自己。她更不可能会知道,即使是在看病诊脉的时候,苏吟歌的一部分心神,也会完全不由自主地紧随在顾青瑶的身旁。 忙了整整一天后,顾青瑶和苏吟歌都已经很累了。望着宋嫂准备好的热腾腾的饭菜,无不食欲大增。不但苏吟歌吃了不少,就连顾青瑶也很给面子地连吃了两碗饭。 宋嫂乐得笑开了怀,“顾姑娘,我可是从来没见你吃这么多过?”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宋嫂无心的一句话,却令顾青瑶心中略略一动,低头望着自己面前空空的饭碗,她心中隐隐想到了什么。 苏吟歌也吃完了饭,放下碗,看向顾青瑶,“昨晚的医书你看了吗?有什么不懂,现在问吧,白天我也没空给你解答。” 真是已经习惯和苏吟歌针锋相对了,一听到这样的问题,顾青瑶想也不想就反驳:“用不着你这三流的大夫来教,我自己看得懂。” 苏吟歌即不怒斥,也不争辩,笑着点头,“好,我也正好省了口舌。”一边说一边站起来,往厨房外走去,口里闲闲地吩咐:“等会儿记得把碗洗了。” 顾青瑶手上猛一用力,一双筷子顿时折断,她犹自不觉,信手把筷子重重地拍在桌上,暗中恼恨自己明明知道这人的真面目,白天怎么还会被他为人看病时做出来的假象骗倒。一时坐在桌前,只是沉下脸来生闲气。 宋嫂看得好笑,一边摇头一边说:“好了好了,真要你洗碗,这些碗还不知道能剩下几个。去吧去吧,这里由我来。” 顾青瑶站起来说了声:“谢谢宋嫂,我去看医书。”说完便飞也似的冲回自己的房里去了。心头暗暗发誓,就凭着自己顾家三小姐自幼过目成诵一点就通的天才,定要把医书研究透彻,非得在医术上压过那个混账不可。 苏吟歌扔给顾青瑶的的医书,即多且杂。 顾青瑶初看时眼花头疼,心里暗恨苏吟歌。但在整理之后,她把各式医书,分门归类,然后再拿起最是浅显易懂的《汤头歌》开始细看。 因心中太过急切好胜,竟是一夜无眠,从浅到深,看了数本医书。虽然过于求快,但仗着往日过目不忘,解一知十的聪明才慧,对于医理药道,居然也略略了解了一些。 只是医书本就艰涩无趣,她这里强读强记,整夜辛苦,等到天光大亮,她已是困顿不已,恨不得倒回床上,大睡个三日三夜。但外头,苏吟歌已经在拍着门叫着要开工了。 顾青瑶生性刚强好胜,自是强撑着出来忙活。 苏吟歌明明看出了她的倦意,就是毫不体惜,照旧指东派西,支使得她团团转。 顾青瑶难免手足忙乱,一会儿撞着了孕妇的腰,一会儿踩到了老伯的脚,一会儿打翻中药,一会儿拿错银针。她只得在许多病人的不满声中,不断道歉,把一辈子的小心都赔完了,三辈子的委屈也受尽了。平生在父母夫婿面前尚不肯这般示弱低头,如今却被苏吟歌害得受此折辱。若是旁人受这样的委屈,早就痛哭着跑走了,但她生性要强,越是如此,反而越要做好。苏吟歌要她做的事,她反而全不推托躲避,纵然笨手笨脚,做来无比辛苦,但仍然尽一切力量想要做好。 等到中午,病人一个个离去,她已经是手足酸软,大汗淋漓,比练上三四个时辰的武功,好像还要辛苦疲累。可是苏吟歌却不给她丝毫喘气的机会,又要她到院子里,把方才用过的一干医具,通通清洗干净。只是这一去,过了好一阵子也不到前头来了。 苏吟歌等得也有些不耐,恰好又是中午,并无病人上门,便自己到院子里来看。见顾青瑶坐在小椅子上,弯着腰正伸手在木盆里清洗药钵,却又一动不动,姿式颇为古怪。 苏吟歌略略皱眉,走近过来,才发现顾青瑶两眼微合,呼吸轻缓,竟然在做事的时候,就这么不知不觉地睡过去了。 她的两只袖子挽到肘部,露出雪也似的手臂,头发略有些散乱地垂在额前,脸上、身上、手上都溅了不少水珠,还不曾干透,如普通民家女儿一般。苏吟歌看了,不知不觉莞尔一笑,想要叫醒顾青瑶,却又在张口之时,让本欲发出的呼喊,无声地悄悄消散在阳光下。 他悄悄地转身想要走开,却又听身后传来轻柔徐缓的声音:“心之合脉也,其荣色也,其主肾也。肺之合皮也,其荣毛也,其主心也。肝之合筋也,其荣爪也,其主肺也。脾之合肉也,其荣唇也,其主肝也。肾之合骨也,其荣发也,其主脾也。” 苏吟歌回头,却见顾青瑶仍在闭目安睡,口中还在喃喃地念着:“庚日辰时商阳居,壬午膀胱通谷之,甲申临泣为俞木,合谷金原返本归。” 忽听顾青瑶在睡梦中背诵《素问篇》,苏吟歌已是一呆,又听她转眼又背到了《子午流注》,更是一惊,眼望顾青瑶,看她似乎仍在憨梦之中,看不出丝毫假扮的样子,难道她真的是在浑然不觉的情况下背诵的吗?她竟有这样过目不忘的天分?心中犹疑,他却还是不出声打扰她,快步回前头医馆去了。 顾青瑶睡得渐渐深了,身子很自然地往前俯去,前方没有床没有桌,立刻失去平衡。她在一震中醒来,才记起自己正在做事,一边骂着苏吟歌狠毒刻薄,一边快手快脚把事做完。转回到前头医馆处,人还没进去,已听见一阵又一阵孩子的哭闹声,大人的斥喝声,以及苏吟歌温和的劝慰声。 原来是一个正在看病的孩子,大哭大叫,死活不肯让苏吟歌给他扎针。带他来看病的妇人,不停地呵斥。苏吟歌却不急不恼,带着笑又哄又劝,极之亲切温和。 顾青瑶看在眼中,忽想起那一夜被他凶狠霸道地抱进房间时的情景,心中又是一阵气结。这男子,在旁人面前,装出一副温和慈爱的样子,对哪个不合作不听话的病人都好声好气,独独对她不是凶就是骂,恼了还一记耳光打过来。 想到这里,一阵气苦,忍不住恶狠狠地冲苏吟歌瞪了过去。 偏苏吟歌刚刚把孩子劝得不哭,正在专心扎针,根本没瞧见她含恨的眼光。 顾青瑶气极了,很用力很用力地把手上的一大堆东西重重地放下。 这么大的响动,总算把苏吟歌震得手上一顿,抬起头来,就连被治病的孩子,也转过脸来。 顾青瑶徒然一震,倏地睁大了眼,怔怔地望着那个孩子。 刚才那哭哭叫叫声音响亮的孩子,两只眼睛只有一片茫茫的白,甚是骇人。 苏吟歌深深地望了顾青瑶一眼后,才柔声地说:“小杰,刚才是顾姑姑做事发出的声音,以后顾姑姑也会在这里帮忙治病的。” 瞎眼的小杰,笑了一笑,喊道:“顾姑姑。”他脸上还带着方才哭泣的泪,越发显得小小的脸儿,稚真可爱。 顾青瑶竟被这盲目孩子的一声唤,叫得一阵慌乱,明知他看不见,还是极力一笑,“小杰!” 小杰应了一声,回过头去,安静地等苏吟歌为他扎针。 苏吟歌扎完针后,摸着他的头,夸奖了几句:“小杰真乖,真勇敢。”年幼的孩子便笑得无比开心,拉着母亲的手,快快活活地离去了。 只是顾青瑶却仍不曾自震撼中回复,怔怔地望着孩子远去的身影,动弹不得。 苏吟歌来到她身旁,淡淡地说:“小杰一出世就这样,可是他活得很坚强,除了有点儿怕扎针之外,平时很少哭叫,还常缠着我教他用手摸着识字。我真的庆幸,我的医术虽不能让他看见东西,但至少可以让他不再受别的病痛折磨,让他可以时时像现在这样笑得开心。” 他淡淡的话语,听在顾青瑶耳边,却重似千斤。自小被保护得太好太周全,第一次看到这人间的残缺苦痛,她仍久久不曾平复。 日子一天天过去,宋嫂常来帮忙,也经常在这边过夜,使得苏吟歌与顾青瑶的相处,不至于引来太多的流言。 顾青瑶很忙,忙得昏天黑地。白天医馆里苏吟歌把她支使得团团转,晚上要自己研究医书,甚至连做饭洗衣这些宋嫂自愿帮忙的事,苏吟歌也毫不客气地一样样推给她做。忙得她甚至来不及忧伤,来不及悲苦。 以前或许是因为心有忧结,或许是因为不适应普通的菜肴,普通的床,普通人的生活,经常吃不下,睡不着。可现在,忙得精力透支,就算是白饭也可以吃得很香。晚上,看完了预订要看的医书之后,一沾到枕头,立刻沉沉地睡去,叫都叫不醒。 以前宋嫂叹息她夜晚老做噩梦,惊声尖叫;现在却埋怨她睡着了都在背些听不懂的医书,吵得人睡不着觉。 以前因为苏吟歌老叫她顾大小姐做东做西而心怀怨恨,气怒不休,如今做多了,那些苦活脏活她也可以挽袖便做了。 在医术上,她虽然好强,不肯去问苏吟歌医道。但她天性聪明,接受力极强,而苏吟歌治病之时,总是会很注意地把病势医理说得一清二楚,告诉病家。她在旁听了,也能举一反三。平日又多拿苏吟歌自己的医案来读,渐渐地,竟也对医道了解起来了。 日日在医馆帮忙,她不再是只做端茶递水扫地洗杯子的闲活了,反倒在苏吟歌忙不过来时,也能帮着应付几个普通的病人。 这样医术渐精,渐渐也可以治病救人。看到经自己的手,治好的病人,听到别人真心的道谢,也会不由自主地发自真心地微笑。曾经的伤痛,也已经遥远得仿似前生。不知为什么,本以为一生要在哀愁中度过的自己,竟仍能绽放这样的笑颜。 不管多忙,她每天都会抽出点儿时间,例行到街上逛逛,冷然面对一切流言冷眼。也许人们只是好新鲜没耐性,所以时间长了,她的无动于衷,她的漠然神情,使得所有指指点点议论纷纷的人失去了兴致。渐渐地,闲话就少了。她在街上来来去去,人们也已习惯,不再用异样的眼光打量她。 顾青瑶几乎以为,这样平静的生活可以一直过下去;几乎以为,所有的伤痛,所有发生的事,都可以像这样,渐渐沉寂在时光中, 直到那一天,面无人色的宋嫂出现在医馆门前。 “宋嫂,宋嫂,你怎么了?”顾青瑶急步抢出医馆,扶住正在门外发抖的宋嫂。 连苏吟歌都顾不得看病,忙过来看视,“宋嫂!” 宋嫂得他们二人的扶持,这才勉勉强强地站住,抬眼看着顾青瑶关切的眼神,耳旁是苏吟歌的连声呼唤,至此才真正大哭出声,一边痛哭一边捶胸大叫:“苏先生,那个没良心的人,他什么不要脸的事也敢做。我怎么做人,我怎么能饶他?” 顾青瑶略略皱眉,苏吟歌心中却已多少有些数了。递了个眼色给顾青瑶,二人且扶且劝,把宋嫂扶进里间房里去了。 宋嫂已经哭得是满脸的泪水,把顾青瑶一件干净的青色衫子都给哭得湿透了。她一边哭一边叫,一边捶胸跺足,“他原来就有些爱勾三搭四,我往日总管得严,也不给他多少机会。最近我在你这边帮忙,晚上又常在这里住宿,帮着你们避嫌。他得着空了,竟把城西的王寡妇接到家里头去住,同起同睡的,倒成了夫妻的样子。要不是我今儿撞破,我、我……” 她一边哭一边说,顾青瑶终于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心中如被铁锤猛砸,一阵阵疼痛起来,竟不能抑止。那原本以为可以忘怀的伤苦,就这样轻易地被血淋淋地撕开,胸中痛楚难当,愤怒的火焰在最隐秘的地方疯狂地燃烧,使得她五脏六腑都剧痛了起来,“这太过分了,多少年的夫妻,他怎么能这样对待你?” 心在呐喊,魂在呐喊,整个身体似都在呐喊。 他怎么能这样对我? 一声又一声,催压得她怀疑自己已在这样苦楚的火焰里,被烧成了飞灰。 苏吟歌本来正在安慰宋嫂,忽见顾青瑶面如白纸,眼神散乱起来,扶住宋嫂的手正在不住地颤抖,只觉得心头猛然一紧,一颗心竟也狂颤了起来,想也不想,伸手按在顾青瑶的手背上,仓惶地想用自己的力量制止这样让人心痛的颤抖。但在指尖触到顾青瑶手背上时,被那自指尖传到心头上的冷意,激得全身一颤。这样冰雪般的寒冷,叫人寒入肺腑。费了多少精神,操了多少心血,才叫这样的一双手,稍稍有了点儿暖意,却又这样,轻易地冰冷下来。 明明冷的是她的手,他却仅仅为这一触指的冰凉,而痛得误以为自己的心,也似被人生生地扎了一刀。 顾青瑶心绪激荡,全部心思都放在宋嫂身上,全然没注意到,有一双手悄悄地按在自己的手背上。并且也因为她自己手的颤抖,而在无声地微颤。 “宋嫂,你别难过。这事,你想怎么样我们都会帮你的。” 宋嫂哭得声嘶力歇,“我今天一撞破他们的事,就跟他闹开了。那狐狸精被我骂跑了,我和他撕打了一阵子,家里能砸的都砸了。这一回,我是断不肯就这么甘休的,他要不给我大锣大鼓地上门赔礼,我决不回去。” “对,不能就这样算了!女人难道生来就这样轻贱,由着男人负心薄情,喜新厌旧吗?”顾青瑶点头,“宋嫂,你放心,你无论要住多久,都不会……”心情激荡,说话不假思索,忽觉手上微震。略一愣,才惊觉,是苏吟歌刚在自己手上拍了一下。侧首望去,看到苏吟歌不赞同的眼神。初时微微一怔,但立刻明白过来,即觉一股无名怒火上涌,冷冷地道:“我忘了,这里是苏先生的屋子,由不得我做主。只不过,以往要宋嫂帮忙时,苏先生求人家住下来。如今宋嫂要人帮忙,苏先生若是不肯,也没关系,我陪着宋嫂出去找房子。实在不行了,破庙寒窑,也一样可以住人。” 苏吟歌苦笑不语。 宋嫂听了,抬起满是泪水的眼,望向苏吟歌,“苏先生?” 苏吟歌忙笑着说:“宋嫂,别听她胡说。我这儿,你要住多久都成。只不过,夫妻相处,是一生一世的事。这件事他固然不对,但我请宋嫂你在我这帮忙,多日不回家,也有错处在,我去想法子劝他来给你赔礼。” “你去给我狠狠地打那没良心的才好,要劝他干什么?”宋嫂涕泪纵横地哭叫起来,“我有什么错处,嫁了他二十多年,给他生了个粗粗壮壮的儿子,替他管理家事,给他洗衣做饭,侍候他一日三餐,什么时候不尽心尽力了。他却总是三心两意,见着了稍端整一点儿的女人就眼发直,如今把女人都带家里来了,我要再忍,他岂不是让别的女人骑到我的头上来。这一回,我是拿定了主意绝不饶他的。” “宋嫂……” “对,就该这样。” 顾青瑶与苏吟歌同时叫出来,两人又都同时一怔。顾青瑶气得厉害,恶狠狠地瞪向苏吟歌。苏吟歌却只是皱眉望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顾青瑶不等他开口,大力把他推出门去,冷冷地望着他满是无奈的脸,用力把房门关得砰然作响。 “你去哪了?”顾青瑶冷冷地问,“大神医居然放下病人不管了。” “我刚去了宋嫂家,宋三不在家。”苏吟歌也不理她语气不善,目光投向她身后的房门,神情关切,“宋嫂怎么样了?” “我好不容易劝住了,现在也不哭不叫了,正躺在床上歇着呢。不过,我看她今晚是睡不成了。”顾青瑶犹自愤愤不平,“这个时候,她最需要我们的支持,你怎么能那样?” “我正要和你说这事呢!夫妇吵架的事,可大可小,就看怎么处理了,想个什么法子劝和了他们才好。你这样支持她僵持下去,只怕不能帮她,反而害了她。” 顾青瑶怒极反笑,“夫妇吵架?在你眼里,这只是夫妇吵架的小事?你们男人,无论怎样花天酒地、拈花惹草,都只说是小事。你们怎么会知道女人心中的苦,女人为什么要忍气吞声,受这样的委屈。豁出去,闹一场,又有什么不好?”苏吟歌目光沉静,望着顾青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豁出去的勇气和决心。夫妇之伦,对女子来说,重要性远远超过男子。受了这样的委屈,是椎心之痛。可大多数女子,哭过了闹过了,也只好罢了。真闹得僵了,吃苦的依旧是女子。” 顾青瑶胸中怒火沸腾,脸都涨红了,上前一步,逼近苏吟歌,浑然不觉二人之间的距离已经近得气息可闻,“所以女人就要认命,就该认命吗?女人难道不能争,不可争吗?你以为天下的女人都是弱者,都只会哭几声就算了……” “你是我所见过最坚强的女子。”苏吟歌眼神忽然幽深复杂得看不清,语气却又无比平静。 这样强烈的反差,再加上这一句突兀的话,令顾青瑶一愣,满腔怒气,竟发作不出了。 “但并不是所有的女子都有你的坚强和勇气,也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承受得起后果。宋嫂嫁给她丈夫也有二十年了,又有一子,也已长大成人,远去外城行商。她的生活,十分安定,夫妇关系,也应该很稳定了。按理说,真要吵闹什么,也不会闹出什么大事。可万一闹得大了,最容易受伤、最没有自保之力的,也是她。我们外人,可以激愤,可以气怒,可以说气急怒骂的话,可以挑动她把事情闹得更大些。但这些,都伤不着我们;可对她,却关系一辈子。” “我会帮她的。”顾青瑶冲口而出。 苏吟歌轻叹着摇头,“我知道你是真心所言,并不是无关痛痒的客气话。只是对宋嫂来说,最重要的,并不是你的帮助,而是丈夫的柔情。而这个,光靠生气,是生不来的。” 顾青瑶哼了一声,只觉胸中一股郁闷之气越来越重,急需发泄之所。暗中下了决定,她也不再看苏吟歌,拂袖便走,径直与苏吟歌擦肩而过,直朝外头走去。 心中已拿定主意,无论苏吟歌如何喝止询问,也不加理会,不做回应。谁知耳旁却传来淡淡的一句:“就算你会武功,就算你把他打得起不来,就算你拿刀架着他的脖子要他对妻子好,你以为,这对夫妻来说,是好事吗?你以为,这就是你的成功吗?” 顾青瑶全身一僵,半晌动弹不得。听得身后脚步声渐渐接近,心头又悲又恨又苦又酸,她愤然转身,大叫了起来:“那你说该怎么办?当做什么也没发生?当做什么也没看到?还是劝宋嫂回去,做她的贤良妻子?看着丈夫床上躺着别的女人,还笑着说好?” 苏吟歌走近顾青瑶刚要说话,忽见她旋风般转身,黑发在空中飘扬起一个美丽的弧度,悄悄自鼻尖处滑过。脚下也不由得一滑,几乎要跌倒。惊觉两个人的距离太近,心跳和呼吸同时急促了起来。耳旁却听到顾青瑶含愤的悲叫,看她单薄的身体,因悲恨,在风中悄悄颤抖,脆弱得似乎风一吹,便会无声地消散一般。 他情不自禁地抬起右手,想要去碰触她,却又急忙用左手极力按住右手,按捺着忽然间狂乱的心绪,尽量从容地笑一笑,“出了这种事,谁都不愿意。我明天再去宋三那儿看看,能劝就劝。你好好照顾宋嫂,别叫她想得太多了。这个时候,她最需要的,就是帮助和支持。” 他用尽平生之力,尽量不着痕迹地把目光从她美丽的容颜上移开,侧身从她身旁走过去。 顾青瑶怒极发作,没料到苏吟歌却全不生气,态度如此平和,又肯到宋三那去劝说,自己反倒有了歉意,想也不想,脱口而道:“你放心,我会照顾宋嫂,就像你照顾我一样。” 一语出口,才惊觉失言,脸腾地涨红,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苏吟歌闻言一惊,如惊雷响在耳旁,急速回身,看到明月下,这女子,羞红的双颊,慌乱的眼神。 她知道?她竟知道?原来,这么多日子,这么多苦心,所有的一切,她原来是知道的? 心头莫名地,有什么激荡了起来,即柔且软,又带些说不尽的暖意。 笑容,悄悄地飞上了唇边。 不是以往面对病人时,那从容的,安慰的,叫人宽怀的笑容,而是透着无尽愉悦快活的微笑。 笑容初是在唇畔,然后徐徐延伸到了眼角,接着在眼眸深处悄悄闪耀,又悄然地让整张脸,整个人,都在绽现一个无声的笑。 顾青瑶脱口失言,已是心头羞窘万分。装了这么多时日的糊涂,明正言顺地恼他恨他怨他气他,一股脑儿把种种火气,各种不满,全发作到他身上。理直气壮地恨他刻薄,气他无情,怨他压榨,怒他无礼,却叫这一句话说破了原形。 心头纷乱之时,又见苏吟歌迅急转身,眼中的惊奇、震动,明显得叫她的心更是狂跳了起来。 再然后,淡淡的笑容在苏吟歌唇边展开,笑意悠悠,纯净得如蓝天白云,明净得直动人心。他整个人似乎都在这一刻松驰了下来,最最纯粹的欢愉和喜悦就这样从他的眉梢眼角,悄悄地散发出来,把整个天地都似乎感染得也多了一缕欢喜之气。 顾青瑶偷偷地看向他,却又在接触到这笑容时,眼神一震,竟再也移不开了。 他也不过只是个五官端正的大夫,既无华服锦袍,又无俊秀容颜,却在这将暮的阳光和清风之下,发自真心地一笑,竟焕发出无以伦比的光彩来了。 苏吟歌一笑之后,也不再耽误,转身便出去了。 顾青瑶静静地站在原地,目送他的背影消失了良久,方才回身打开房门,悄悄走到宋嫂床前。 床上的人,双眼微闭,泪痕未尽,鼻息也显不平和低沉。看来,也未必是真的睡着了。 顾青瑶无声地坐下,轻轻地握住宋嫂的手。 宋嫂,无论如何,我会在你身边,帮助你,帮助你站起来,帮助你对抗一切,就像……他为我所做的一样,所以,请你和我一样,坚强起来,站起来! 第四章 (二) 第四章 顾青瑶很庆幸,宋嫂和苏吟歌一直没有在外头敲门,给了她足足一个半时辰来平复心情,不致于让她满脸泪痕,惨呼哀叫,丑态百出的样子给人瞧见。 时间,虽然永远不可能再平复心头的伤痛,但至少让她可以隐藏这一切悲苦的情绪。在人前出现时,也不致仓惶失态。而她现在有的,也不过是这些微的自尊。 所以,在中午宋嫂高声叫她出来吃饭时,她已经重新梳理打扮整齐,用端庄文雅,完全看不出内心波动的神态,去面对别人了。 就普通百姓而言,菜式已十分丰富,有鱼有肉,又有几样清淡的菜肴。当然,如果和顾青瑶以往的饮食相比,自是大大的不如。但以顾青瑶现在的心情,就是把皇宫里的御宴搬来,也不会有什么食欲。 只是在宋嫂那满是怜惜关怀的眼光下,又不愿露出受伤之态,只得强打精神,勉强夹几筷子菜放进嘴里。只是味同嚼蜡,全不知自己吃的是些什么。 宋嫂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歉意和关怀,只是一个劲地劝顾青瑶多吃,不停地给她夹菜。顾青瑶眼看着自己碗里的菜越叠越高,吃又吃不下,推又推不了,纵是面对冷眼暗讽也面不改色的她,终是无可奈何,露出了苦笑。 苏吟歌因忙着治病,一时脱不开身,过了一阵子,才能抽空到厨房的饭桌前坐下。瞧见顾青瑶碗里已堆起了一座小山,不由得愕然望向顾青瑶,看得顾青瑶脸上一阵飞红,一时间只顾得羞惭气恼,倒忘了伤心苦痛。 苏吟歌点点头,一本正经地说:“这就好,这就好,食欲这么好,病也应该好得差不多了。” 顾青瑶一阵气恼,要想分辩,却又不好为这事,特意地分说一番。若是不辩,这食量如猪的冤屈,无论是哪一个女人也不会甘心吞下来的。一时间面红耳赤,又羞又窘,却又发不出半个字。 苏吟歌看到她的窘态心中好笑,也不说任何安慰和劝解的话,抓起碗筷,一阵子猛扒,动作快得如风一般,倒看得顾青瑶目瞪口呆。 出身大家的她,往来结交都是有身份之人,何曾见过如此粗野的用餐方式。 初见这男人时,还觉得他是斯文知礼的人,怎么吃个饭就原形毕露成这个样子。 宋嫂却是见怪不怪,笑着劝道:“我说苏先生,你别每次都赶得连气都不肯多喘一口似的。外头病人多等一会儿,又怎么着?" 苏吟歌塞了满嘴的饭,两边腮帮子鼓起,模模糊糊地说:“有的病,多耽误一会儿,病痛就多折磨人一分,能早点儿帮他们解除痛苦也是好的。” 宋嫂知道劝不动他,只好笑着说:“是是是,所以你从早到晚,忙得停不了手,吃饭喝水都紧赶慢赶。要遇着什么火灾,塌房,疫病,更是几天几夜不睡觉地在伤者中转来转去。你还真以为自己是铁人啊?早晚你这医人的大夫要先病倒了。” 苏吟歌这时已将一碗饭吃光了,把碗一放,冲着宋嫂干笑一声,然后对顾青瑶点点头,“慢慢吃。”自己就已经跳起来,快步往外走,走出几步,猛然“啊啾”一声,打了一个很响的喷嚏。 宋嫂赶紧说:“瞧瞧,整日里叮咛别人,自己反倒病得比谁都快。” 苏吟歌回过头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一笑。 外头不知是哪个病人大叫了一声:“苏先生!” “来了来了。”苏吟歌一边高叫一边拔腿往外跑。 宋嫂哼了一声:“不过是看病而已,用得着像火烧屁股似的赶吗?” 顾青瑶先是被苏吟歌和他自己风雅的名字完全不相衬的吃饭方式给惊呆了,继而又被苏吟歌的一声喷嚏而惊得心头一震。忽又想起昨夜漫天的寒风,再听得宋嫂这么一句话,眼中看到苏吟歌飞跑的身影,忍不住轻轻一笑,如银铃乍响,珠落玉盘。却又在一笑之后,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为什么,今时今日的自己,竟还会有发自真心的笑容。 或许是因为内疚,本来不肯住下的宋嫂,终于还是留了下来,每晚和顾青瑶睡在一个房里。苏吟歌自己直接在医馆的店堂里打地铺,这样避免了孤男寡女单独相处,也避免了更加不堪的流言。 顾青瑶每天早上起来,依旧坚持要出去走走。越是感觉到明显的敌意轻视,越是听到伤人的言语,她偏偏越要泰然自若,浑若无事一般展现她的骄傲和决心。 每一天面对宋嫂关心的眼神,她总是笑着说无事。可宋嫂的眼光一移开,她眉间的疲惫,眼角的伤怀,就再也无法掩饰。 日子漫长无尽,满心苦痛,不能诉说,也不愿诉说。小小的院子,小小的房间,没有任何可以打发时间的良方,一点一点数着时间,等着天黑。偏又要强地不肯在人前露出半点儿无助之态。最累的不再是如何面对世人的冷眼,反而是怎么装出笑脸来应付宋嫂无时无刻的关怀了。 相比之下,苏吟歌不知是知情识趣,还是太过迟钝,或是忙得根本没空来顾及她。在一个小院子里,一天见面,也不过是四五次,打个招呼问声好,并不疏远,也不殷勤,自然得就像是长久相处的一家人,根本无须额外的照料客气。不过,这却让顾青瑶舒服自在了许多。 他也是完全不让顾青瑶有任何压力感觉的人,只是,除了他之外,整个世界都似沉沉地压在心头。 她在苏醒之后,日日喝着苏吟歌为她准备的药,一日三餐也由宋嫂安排得十分妥当,偏偏就是明显地憔悴下来。眼睛黯淡得不见一丝光华,眉目之间,也总是沉沉郁郁。无论是站是走是坐是躺,还是正在说话做事,她总是如白日里出现的一个鬼,幽幽冷冷地在人世之外。魂魄精神,不知正飘于何处。 惟一专注的时候,不过是她每天坚持以整个生命的毅力与骄傲,在所有人异样的眼神里,走过长街之时。 或许,每天无声而惨烈的战斗,已耗尽了她所有的生命,所以连宋嫂这样不知医的人,也看得出,这个女子正在渐渐地死去。而顾青瑶自己却仿佛全无所觉,甚至还对苏吟歌开口辞行。 “你要走?” “是,我的病已经好了,总不能长久地打扰苏先生。” “不行!”脱口而出的,不是苏吟歌,而是宋嫂。明眼人都可以看出,让这样的顾青瑶就此离去,就和看着她去死,没有什么不同。 但苏吟歌一句也不提顾青瑶的身体,只问:“你要去哪里?” 顾青瑶淡淡地道:“我自有我的去向,似乎与先生并无关系。” “和我没有关系,但与你以前的丈夫有关。如果你没有地方可去,他就犯了三不出之条,按律要受罚。” 有所娶无所归;与共更三年之丧;先贫贱而后富贵为三不出。女子纵犯七出,若在这三不出之内,男子也不得随意休弃。顾青瑶若是无家可归,就有资格状告丈夫犯此三不出。 顾青瑶闻言之后,目光遥遥地望向天际。“他休我休得理直气壮,我不让怀了他骨肉的女子进门,他说要休我,我便自己写了休书迫他签了名按了指印。好妒失德的人是我,所以不但不容于人家,甚至怠羞家门,没有面目回娘家。”苏吟歌也料不到她竟是自己写的休书,听她用这样冰冷漠然的语气说来,不禁震惊,却又急急地掩饰,“也就是你无家可归,对前途全无打算。那么,我救你性命,治你病体,留你食宿,这笔债,你不打算还了。”说话的时候他板着脸,样子倒是一点儿也不像开玩笑。 顾青瑶怔了一怔,才道:“我会报答先生的。” “如何报答,只凭你空口说白话。”苏吟歌脸沉似水。 顾青瑶一时气结,却说不出话来。她离家之时,身上带有银子,但那夜在山上堕马,包袱银两全在马上,早已尽失,身上连一文钱都拿不出来。苏吟歌真要计较,她却也无法反驳。 顾青瑶愣了好一阵子,才气道:“我有手有脚,欠了多少赚来还你。” “等的就是你这句话。”苏吟歌猛一拍手,“好,就等你把欠我的还清了再走吧。”说完了,站起身,“外头还有病人。”也不再看顾青瑶气得发青的脸色,抬脚就走。 顾青瑶一口闷气堵在胸前,却又找不到理由发作,只好气得坐在椅子上,半天说不出话来。 心里把苏吟歌骂了千遍万遍,但素来好强的性子却因被苏吟歌激住,再也提不得一个走字。发了狠,非要拿一大笔钱,砸到苏吟歌脸上,方能出了这口恶气。 顾青瑶这辈子也没想过,自己必须亲自去赚钱。但她自幼饱读诗书,博闻广知,文武双全,远亲近友,无不夸她是人中龙凤,是世间少有的奇女子。原以为赚钱不过是小事,但谁知真的坐下来,去想如何赚钱,把满脑子学问翻了个遍,才忽然间发现,自己学尽了名士风流的杂学,以往着华服配贵饰游园林饮美酒之时,尽可以在亲友面前高谈阔论显示才能,真到了要用之时,却是一无是处。 赚钱?似乎很简单,顾家是武林大豪,也同时经营各种生意。但她这位小姐,生性清高,爱诗书,喜琴棋,偏偏对那充满铜臭的经济之道,一点儿也没学过。做生意?别说没有本钱,就算有本钱,只怕也做不了。 她会武功,但好好的一个女子,总不能去给财主老爷看家护院吧。独自一人,更不便当街卖艺,又不能偷,又不能抢,这一身武功,此时此刻,竟也没有用处。 她能诗文,写一手好字,画一笔好画,但自古女子的书画,只有大家族中小姐佳人的文字,或是青楼之上,多才名妓的手笔,才会在坊间出现。她即已脱离家族,又不愿沦落风尘,诗画文字虽好,但往哪一家书画店去求售? 她弹得一手好琴,但独身女子,若沿街卖乐岂不招来麻烦,若去青楼任琴师,更是从此不清不白了。 这一番思量,竟没有一件事是可做的。纵是有能力做的,但她顾家小姐的面子里子,全都拉不下来去做。一时再无他法,她拉着宋嫂问:“女人该如何赚钱。” 宋嫂笑着说:“男主外,女主内,赚钱养家是男人的事。贫苦人家,女人也做活贴补些家用,大多也就是些缝缝补补和绣绣东西。你这么漂亮,绣出来的活计必然也是好看的,做些出来,我帮你卖去。” 顾青瑶张张嘴,脸上腾地红了起来。 宋嫂瞧她神色古怪,不敢相信地问:“你不会针线刺绣?” 顾青瑶面红耳赤,低垂了眼眸,更加说不出话了。她可以弹出《高山流水》,可以画出青天丽日,可以烹名茶,舞宝剑,但对于小小的绣花针,却是从来不曾沾过手。 宋嫂叹口气:“不会刺绣,那纺些纱来卖也是好的。贫穷人家,十户里有五户家里备着纺车,纺纱织布,也可以换些钱来。” 顾青瑶这一回把头也低了下来,脸直红到了耳根。 “你连纺纱也不会?”宋嫂震惊地大叫。 顾青瑶一声也不吭。 宋嫂用力叹气:“真没办法,给人做厨娘也行,或是自己做了烧饼包子拿来卖也行。” 顾青瑶连整个身子都低了下去,脸已经红得开始发紫。素来只有旁人做给她吃,她自己何曾下过半次厨房。 这回宋嫂也不叫了,瞅着她说:“实在没别的办法,干脆做洗衣妇,帮人家洗衣虽苦些,不过,人人都会,一点儿也不难。” 顾青瑶这回抬起了头,只是说起话来结结巴巴、吞吞吐吐:“洗……衣……” 宋嫂仰天长叹,一边用手猛拍自己的额头,一边直叫:“你连洗衣也不会吗?天啊,你到底会什么?” 从三岁起就被无数人夸奖聪明,自己也自信十足的顾青瑶第一次发现自己竟如此没用,“琴棋书画诗酒花,我都会一点儿。”以往最骄傲的学识,这时却是用蚊子般的声音说出来,她甚至还不好意思说自己会武功。 宋嫂并没有立刻肃然起敬,反而拍手跺脚地喊:“怎么女人该会的你全不会,尽会这些没油没盐没用处的东西?”“没用的东西?”顾青瑶睁大了眼,这还是第一次,听人把这些风雅的学问称作没用的东西。 “当然没用。这些全是男人学的,女人学来做什么?”宋嫂答得理直气壮,“别看我是个穷人,没见过会这个的女人。可听说书和看戏文都知道,但凡会这个的女人,不是官宦人家不愁吃喝整天闲着没事的小姐,就是非得靠这个抬高身份的名妓。咱们普通百姓,正经人家,天天要考虑吃饭穿衣,谁有空去识文断字,吟诗做画。男人会这个,就算考不着功名,还能教教书或是代写书信。这些,女人能干吗?学了这些没用的干什么?” 她这滔滔不绝的一番话,顾青瑶听着明明觉得并非正理,却又找不出话来驳斥,只能愣愣地瞧着她。一时间心乱如麻,无所依归,只得低声央求道:“宋嫂。” 宋嫂摇摇手,“你别找我了,我实在没别的法子了。” 顾青瑶又气又急又无可奈何,只觉得满心都是委屈,满腹都是怒火。所有的尊贵和幸福,如云烟般破碎之后,又被苏吟歌无情逼迫,更遭宋嫂数落一番,再加上自己引以为傲的一切学问,被轻贱得一文不值,依她素来刚强好胜的性子哪里受得了。心头窘得急了,她恨恨地一跺脚,“我找苏吟歌去说清楚。” 医馆里,苏吟歌正为一个病人扎针,顾青瑶风一般地到了面前,“苏先生。” 苏吟歌专心致志地运针,连眼皮也没抬一下。 顾青瑶抬高声音又叫:“苏先生!” 苏吟歌眉峰微皱,口里“嗯”了一声,眼睛却还是望着自己手上的针。 顾青瑶强忍不住地叫:“苏先生,我有话对你说。” 苏吟歌头都不抬,“我在治病,有话等会儿再说。” 顾青瑶这一生何曾受过如此轻视,心头的委屈顿时发作起来,忍不住高声说:“苏先生,你等一会儿治病又怎么了?” “你胡说什么,快回去。”苏吟歌语气大是不耐,几如喝斥小狗。 顾青瑶再次失意落魄,终究是大小姐出身的人,自小被人捧在掌心里呵护宠爱,哪里受得了他这样的话。更不能忍受的是眼前这个从头到尾,头也不抬,看都不看自己一眼的混账。 她一时气急了,也不理轻重,叫了一声:“苏吟歌。”伸手便去夺他手上的针。 苏吟歌猛然抬头,同时抬手,一记耳光,清清楚楚地响在顾青瑶的耳边。又痛又辣的脸也在清楚地告诉她发生了什么,可是顾青瑶却还只是怔怔地瞪着眼睛,动弹不得,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脸上的疼,仿佛不觉得;耳中嗡嗡作响,也仿佛不觉得;手自然地抚在挨打的脸颊上,仍仿佛不觉得。她仍然愣愣地望着苏吟歌,仍然不相信自己竟然挨了打。 顾青瑶,竟然也会挨打。 从小就是父母的珍宝,便是高声骂一句,也舍不得。嫁到宋家,更是被呵护备至,没有人舍得碰她半根指头。曾和宋剑秋一起闯过几回江湖,也都是华服骏马,护从如云,往来迎送,被保护得滴水不漏。做梦也想不到,今天,竟只为了想和一个郎中说句话,就被他狠狠的一记耳光打过来。 真的是太意外了,太不能相信。所以这一身武功,竟然忘了施展;所以平日的灵巧迅捷全都找不着了影子。生生被这个男人打得脸上火辣辣地疼,可心中的羞愤痛楚却更加强烈了百倍。 而苏吟歌一耳光打过去,便又取了银针,继续为病人扎针。直到十八针一丝不苟一分不差地扎完,才一身是汗地抬起头来,见一旁的顾青瑶竟还站着没动,眸中浓浓的震惊和受伤仍不曾褪去。心间猛地一疼,却并无悔意,脸色依旧十分难看,眼中怒意仍在,面对顾青瑶厉声说道:“你只知道你自己有话要说,你知道不知道,这位大叔被顽疾折磨的已经有十年了。你知道不知道,他每夜都痛得无法入睡,哀嚎不绝。你知不知道,刚才我扎针之时,稍有错失,会有什么后果?你只知道你自己,到底明不明白别人也有别人的痛苦,除了你自己,没有人能对你负责。你有什么权利,要求所有的人必须迁就你的一切。天下这么大,失意的不是只有你一个,被休的也不是只有你一个。谁也不能永远围在你身边,一切以你为重。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世界,自己的责任,没有了你,明天太阳一样升起来,别人一样要生活。你自己回去照照镜子,看看你都成什么样了。连你自己都不救你自己,还想让别人来照顾你、让你吗?” 这番话骂得声色俱厉,声音又大,医馆内外人人都听得一清二楚。没人能想到,平日里一团和气的苏先生骂起人来竟这么凶,大多数人都被吓住了,医馆内的几个病人全都噤声止息。医馆外不少人驻足而立,向这边看过来。顾青瑶被这一番话骂得从震惊中醒过来,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自己身上,比之以往被人轻视不屑,此时的丢脸更是叫她难以忍受,不堪羞辱。她愤然扭头,冲了回去。 苏吟歌板着脸坐回原位,继续给下一个病人诊病。被他这一吓,就连病人们喊疼叫苦的声音都压低了许多。 宋嫂呆站了半日,才跺足叫道:“苏先生,你太过分了,她也是个可怜人,你怎么就不体谅她一点儿。” 苏吟歌皱起眉头,不明白自己的心为什么痛得像已经缩成了一团,却仍然只是沉声地答道:“没有人能永远要求别人的体谅和可怜。她是个极其自尊自重的人,但同时,她也必须学会尊重别人、体谅别人。” 宋嫂听不得他的大道理,只是叹气摇头。 苏吟歌沉住气,继续诊病问脉。手按在病人的腕脉上,不知不觉,眼前却闪出顾青瑶雪一样白的皓腕。宋嫂总说那双手冰凉如雪,每一次听到都有一种想拉住她的手,用自己的手来暖她的冲动。现在,那双手,是不是又一次被他气得而颤抖呢? 顾青瑶的手没有颤,这双手非常稳定地捧着铜镜,怔怔地望着镜中的人。镜中那张脸,苍白如鬼,眼神散乱若疯。什么时候,江南有名的美人——顾家的掌上明珠,竟变成了这副模样。这一生刚强好胜,无论多少苦,都生生吞下,不肯在人前示半分弱,怎么竟会任由自己沦落到这种地步。 铜镜自无力的双手中滑落,却又在下一刻,被顾青瑶重新捡起,摆好。细细再看镜中那惨白憔悴如幽灵的人,她牵动唇角,略有勉强,却无比努力地笑了一笑。然后站起身,自铜盆里取了凉水,直接泼到脸上。水有些冷,却同时让人心头一清。 顾青瑶对着镜子,重新用梳子将头发一绺绺梳理整齐,甚至还别出心裁地梳了一个弯弯如月的发髻。将柜子里自己仅有的几件衣饰钗环取出来,一件件穿好,端端正正戴齐。 细细再看镜中的影像,犹觉虚弱不足,略略一想,站起来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宋嫂刚冲苏吟歌发了一顿火,正往里走想来安慰顾青瑶,却见顾青瑶衣饰华美,云髻高挽,眉如画,目横波,这般窈窈窕窕地走到近前,一时间她竟被眼前的艳光慑住,瞧呆了。 顾青瑶笑吟吟地走过来,一把挽着她的手,“宋嫂,借一吊钱给我。”换作以往,定是提也不屑提的小钱,这一回,她却说得甚是随意。 “做什么用?”宋嫂还在发呆中。 “去买胭脂水粉,好好打扮一番。”顾青瑶一手拉着宋嫂往外走,一面笑,“我还想活好长的日子呢,怎能就这么当了活死人。” 穿过医馆,那些唉声叹气叫苦喊痛的病人见了她,都忘了叫喊。满街的行人,也纷纷看过来,甚至连苏吟歌也抬头望了她一眼,眸子里似乎有异彩闪动。但顾青瑶却无法肯定,自己到底有没有看错,也没空再品味自己这一番复杂的心绪,只管拉着宋嫂一路走去。 高谈阔论,说笑尽欢,言笑无忌。一路行来,越发是眉眼盈盈,艳光四射。再一次引来满街侧目,不过男子多迷醉,女儿多艳羡,反不见了以往的轻视嘲讽。 顾青瑶拉着宋嫂足足逛了一整天,抱着各色脂胭水粉,七八根钗,五六双耳环,两只镯子,三四块玉,与宋嫂约好一人一半,满载而归。 宋嫂也一样笑得无比开心,这么多好东西,根本没花多少钱。那些个老板个个在顾青瑶的绝世姿容下瞧酥了整个身子,只恨不得把货物多塞几件给顾青瑶才好。 回到医馆时,已经是夜晚了。医馆已经关了门,苏吟歌也没在前头的店铺处。宋嫂还在左右张望,顾青瑶却是停也不停一刻地往里走,才一打开自己的房间就叫了起来:“怎么回事?” 整间房里,不知堆放了多少书、多少图,而苏吟歌就站在书堆中间。 “从明天开始,你跟着我学医,在医馆当学徒。你的工钱视你有多少长进而定,什么时候还完了欠我的债,什么时候走人。” 顾青瑶站在原处,一时还没明白到底又发生了什么事。 苏吟歌却不再多说一句,抬腿便走了出去。对于顾青瑶的绝色丽容,他却是连眼角也没扫一下过来,直接与她擦肩而过,直走出五六步,方才淡淡地说了一句:“当学徒是要挽起袖子干活的,这样的打扮又误事又麻烦,明天别再这样了。今晚就自己先看看医书吧。” 他说话的时候甚至连身也没转一下,漫不经心地说完,闲闲地走回前头的店铺去了。 顾青瑶站在房前好久,才慢慢举步走进房内,随手拿起一本医书,信手翻了翻。因为过分震惊而忘记的愤怒,终于渐渐升腾而起,身子开始颤抖起来,脸色渐渐变青,最终大叫一声:“苏吟歌。”猛回身,用尽全力,恶狠狠地把手中的书扔了出去。 宋嫂被她这样的怒气吓得不敢说话,悄无声息地躲到一旁去了。 顾青瑶却砰然坐到床边,无声地伸手去抚自己的脸。这张脸,已经笑了一整天,可是却也僵硬得仿佛只是别人的脸、别人的笑。一颗心,仍冷得如同冰雪。没想到,方才怒极的一喝,反倒似叫出了满腔的委屈。难道这一天的努力强笑,竟比不上苏吟歌几句漫不经心的挑衅? 或许真有着许多的不甘心不情愿,不痛快不高兴,但她终究还是成了苏吟歌这小小医馆中的一名学徒。 第一天上工,她真的很听话地穿了粗布的衣裳,完全显不出身材的婀娜。乌发随意地挽成髻,几缕发丝散落在脸上,多多少少也遮住了些许艳丽的容貌。 学徒是没有资格给病人看病的,所做的不过是接待病人,细听着大夫的吩咐,帮着拿药煎药,如此而已。 说起来也并不算特别繁重和辛苦,只是天刚蒙蒙亮就被苏吟歌在外头拍门叫醒,认了足足一个时辰的药。 等到宋嫂的粥端上桌时,雪白的粥在她眼前也变成了当归、丹参和白术,在眼前晃来晃去。 吃过早饭,打开医馆的大门,苏吟歌端端正正坐好,却硬要支派顾青瑶擦桌子扫地。 顾青瑶忍着怒气,纡尊降贵,扫得满店尘土飞扬。苏吟歌灰头土脸之后,却又被顾青瑶信手往桶里一扔的抹布,溅了一身脏水。 顾青瑶全无愧疚地等着苏吟歌发火,谁知苏吟歌却一声不出,全无半点儿火气地去洗把脸,换身衣服,回来坐好,脸上的笑容照样温和宽容,活像个弥勒佛。让人怀疑那尖酸刻薄,小心阴险的苏吟歌,也许根本不存在。 稍后,病人陆续上门,一天的生意开始了。而顾青瑶这个新任学徒也渐渐忙活起来了。 她确实很忙,忙得在半个时辰里,连续两次打翻苏吟歌的笔墨,弄污了三张药方,还把两个病人要抓的药对调拿错,摔坏了整整四个药罐。 小小的医馆里,就听得“砰砰”声、惊叫声、道歉声、赔笑声不绝。 病人们也个个皱眉,用十分不以为然的眼神看着顾青瑶。 苏吟歌本来就很忙,有顾青瑶的帮忙就更忙了,难得他依旧纹线不动,神色不变。 药方污了,他重写;笔墨翻了,捡起来就是;药罐子摔坏了,他和和气气请宋嫂帮着再多买几个来;药拿错了,他亲自站起来,重新抓药,一再对病人道歉,然后又心平气和地坐回去,接着给人看病。从头到尾,半句重话也没说,笑容依旧温和得可以包容一切,让每一个病人都由衷地赞叹。 “苏先生,你真是好脾气啊。” “这么笨的学徒,也只有你会收。” “是啊,苏先生心肠好,人又良善,只当是做个善事,赏人家一口饭吃,也就什么都包涵了。”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苏吟歌只是微笑,并不多说什么,但顾青瑶却气得脸青唇白,差点儿没晕过去。 于是,有意作对的结果是:因为打翻了笔墨,必须重新洗笔,并且把地上的墨渍擦干净;因为药方污了,必须用力磨墨,以便让苏吟歌可以重开方子;因为把药拿错了,必须重新再一遍一遍背药名认药材,再仔细分辩苏吟歌以各种神仙难认的大夫字体写出的各式药名;因为四个药罐破了,必须重新把新买来的十六个药罐洗得干干净净。可是,在清洗的过程中,又失手打破了三个,还把手割出了一个老大的口子。 就在顾青瑶望着自己手上流出来的鲜血,欲哭无泪的时候,手中忽觉一紧,却是苏吟牵过了她的手,往她的伤口上上药。 顾青瑶心中正在恼恨他,原想用力挣开,可不知是不是因他掌上传来的暖意太令人留恋,一时竟发不出力来。她悄悄凝眸去望他的脸,苏吟歌的笑容已经不见了。他笑的时候,总是温和的如春风拂面。可是一旦笑容消失,眉头就总会皱在一起,眼中闪着专注的光芒,手上动作娴熟地为她处理伤口。这副认真的样子,竟令她莫名地有些失神。她忙抬起头来,望望还在等着的病人,“怎么不先医你的病人,你不是天大地大,病人最大的吗?” “你现在也是病人!”苏吟歌略一顿,又再加了一句,“今天来看病的,大多不是重病,也不是半点儿不能耽搁的。”“这算是你昨天行为的解释吗?”想起昨日挨的一耳光,顾青瑶心中仍觉悻悻。 “昨天的事,我不会道歉。”苏吟歌处理完顾青瑶的伤口,抬头看向他,展颜一笑,如日照长空,“但是,我很高兴。”“高兴什么,高兴我挨打?”顾青瑶更加没好气。 “高兴你今天虽然满心不快,处处和我作对,但仍没有做任何一件拿病人出气的事。” 顾青瑶略一怔,立刻说:“我故意拿错了药。” “你不是故意,是真的没把药分清楚。”从早上开始,注意力就没有真正离开过顾青瑶半刻的苏吟歌,毫不留情地揭穿她的短处,“所以今天关门以后,你要给我好好地再重新认足一个时辰的各色药材。” 顾青瑶脱口怒喝:“苏吟歌!” 苏吟歌却已大笑着转身回去,继续给人看病去了。他开心的样子,让每一个病人都在奇怪,不知这位苏先生,为什么高兴成这个样子。 只有顾青瑶气得脸上一会儿青一会儿白,平生仅知的几个粗俗的词句已在心头骂了个遍。这个混蛋苏吟歌,自己刚才还差一点儿就被他的一句话给感动了。 整整一天,顾青瑶都在医馆里忙前忙后,被苏吟歌支使得团团转。有意惹事,苏吟歌也不生气;无心犯了错,苏吟歌也不发怒。但叫她做的事,却只多不少,绝不因她心怀恶意,手脚笨拙,而放她好过。 顾青瑶手脚没有停,但愤怒的眼睛却总是会死死地盯住苏吟歌。 苏吟歌笑容温和,声音轻柔,和病人说的每一句话,都可以让人心中安定。再重的病情,再痛的病体,他也可以用这样的笑容关怀,给人以信心。 无论病人是粗暴也好,无礼也好,脏肮也罢,任性也罢,他都含笑包容一切。 有的病人爱唠叨,他就一边诊脉一边耐着性子细听,时不时问几句。即陪着闲聊,又问及病情,不知不觉,就对症开出了方子。 有的病人一身脏肮,身有毒疮,他不避恶臭,查看病情。在所有人都皱眉掩鼻时,他的笑容仍旧祥和平实得让所有人感到舒服。 有的病人是孩子,胡闹爱动,他却也可以一面陪着说笑玩闹,轻易降伏孩子,一面就在不知不觉中诊病完毕。 他总是在笑,笑得自然随和,不带半点儿牵强。 顾青瑶一直望着他,望着那男子救人治病时专注的神情,望着他一心一意为人解除痛苦时眼中的光彩,自己的眸子从什么时候开始由不肯移开而变成忘记移开了。 她甚至没有注意到,无论自己在哪一处、在做什么,苏吟歌眼角的余光,总是有意无意地跟随着自己。她更不可能会知道,即使是在看病诊脉的时候,苏吟歌的一部分心神,也会完全不由自主地紧随在顾青瑶的身旁。 忙了整整一天后,顾青瑶和苏吟歌都已经很累了。望着宋嫂准备好的热腾腾的饭菜,无不食欲大增。不但苏吟歌吃了不少,就连顾青瑶也很给面子地连吃了两碗饭。 宋嫂乐得笑开了怀,“顾姑娘,我可是从来没见你吃这么多过?”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宋嫂无心的一句话,却令顾青瑶心中略略一动,低头望着自己面前空空的饭碗,她心中隐隐想到了什么。 苏吟歌也吃完了饭,放下碗,看向顾青瑶,“昨晚的医书你看了吗?有什么不懂,现在问吧,白天我也没空给你解答。” 真是已经习惯和苏吟歌针锋相对了,一听到这样的问题,顾青瑶想也不想就反驳:“用不着你这三流的大夫来教,我自己看得懂。” 苏吟歌即不怒斥,也不争辩,笑着点头,“好,我也正好省了口舌。”一边说一边站起来,往厨房外走去,口里闲闲地吩咐:“等会儿记得把碗洗了。” 顾青瑶手上猛一用力,一双筷子顿时折断,她犹自不觉,信手把筷子重重地拍在桌上,暗中恼恨自己明明知道这人的真面目,白天怎么还会被他为人看病时做出来的假象骗倒。一时坐在桌前,只是沉下脸来生闲气。 宋嫂看得好笑,一边摇头一边说:“好了好了,真要你洗碗,这些碗还不知道能剩下几个。去吧去吧,这里由我来。” 顾青瑶站起来说了声:“谢谢宋嫂,我去看医书。”说完便飞也似的冲回自己的房里去了。心头暗暗发誓,就凭着自己顾家三小姐自幼过目成诵一点就通的天才,定要把医书研究透彻,非得在医术上压过那个混账不可。 苏吟歌扔给顾青瑶的的医书,即多且杂。 顾青瑶初看时眼花头疼,心里暗恨苏吟歌。但在整理之后,她把各式医书,分门归类,然后再拿起最是浅显易懂的《汤头歌》开始细看。 因心中太过急切好胜,竟是一夜无眠,从浅到深,看了数本医书。虽然过于求快,但仗着往日过目不忘,解一知十的聪明才慧,对于医理药道,居然也略略了解了一些。 只是医书本就艰涩无趣,她这里强读强记,整夜辛苦,等到天光大亮,她已是困顿不已,恨不得倒回床上,大睡个三日三夜。但外头,苏吟歌已经在拍着门叫着要开工了。 顾青瑶生性刚强好胜,自是强撑着出来忙活。 苏吟歌明明看出了她的倦意,就是毫不体惜,照旧指东派西,支使得她团团转。 顾青瑶难免手足忙乱,一会儿撞着了孕妇的腰,一会儿踩到了老伯的脚,一会儿打翻中药,一会儿拿错银针。她只得在许多病人的不满声中,不断道歉,把一辈子的小心都赔完了,三辈子的委屈也受尽了。平生在父母夫婿面前尚不肯这般示弱低头,如今却被苏吟歌害得受此折辱。若是旁人受这样的委屈,早就痛哭着跑走了,但她生性要强,越是如此,反而越要做好。苏吟歌要她做的事,她反而全不推托躲避,纵然笨手笨脚,做来无比辛苦,但仍然尽一切力量想要做好。 等到中午,病人一个个离去,她已经是手足酸软,大汗淋漓,比练上三四个时辰的武功,好像还要辛苦疲累。可是苏吟歌却不给她丝毫喘气的机会,又要她到院子里,把方才用过的一干医具,通通清洗干净。只是这一去,过了好一阵子也不到前头来了。 苏吟歌等得也有些不耐,恰好又是中午,并无病人上门,便自己到院子里来看。见顾青瑶坐在小椅子上,弯着腰正伸手在木盆里清洗药钵,却又一动不动,姿式颇为古怪。 苏吟歌略略皱眉,走近过来,才发现顾青瑶两眼微合,呼吸轻缓,竟然在做事的时候,就这么不知不觉地睡过去了。 她的两只袖子挽到肘部,露出雪也似的手臂,头发略有些散乱地垂在额前,脸上、身上、手上都溅了不少水珠,还不曾干透,如普通民家女儿一般。苏吟歌看了,不知不觉莞尔一笑,想要叫醒顾青瑶,却又在张口之时,让本欲发出的呼喊,无声地悄悄消散在阳光下。 他悄悄地转身想要走开,却又听身后传来轻柔徐缓的声音:“心之合脉也,其荣色也,其主肾也。肺之合皮也,其荣毛也,其主心也。肝之合筋也,其荣爪也,其主肺也。脾之合肉也,其荣唇也,其主肝也。肾之合骨也,其荣发也,其主脾也。” 苏吟歌回头,却见顾青瑶仍在闭目安睡,口中还在喃喃地念着:“庚日辰时商阳居,壬午膀胱通谷之,甲申临泣为俞木,合谷金原返本归。” 忽听顾青瑶在睡梦中背诵《素问篇》,苏吟歌已是一呆,又听她转眼又背到了《子午流注》,更是一惊,眼望顾青瑶,看她似乎仍在憨梦之中,看不出丝毫假扮的样子,难道她真的是在浑然不觉的情况下背诵的吗?她竟有这样过目不忘的天分?心中犹疑,他却还是不出声打扰她,快步回前头医馆去了。 顾青瑶睡得渐渐深了,身子很自然地往前俯去,前方没有床没有桌,立刻失去平衡。她在一震中醒来,才记起自己正在做事,一边骂着苏吟歌狠毒刻薄,一边快手快脚把事做完。转回到前头医馆处,人还没进去,已听见一阵又一阵孩子的哭闹声,大人的斥喝声,以及苏吟歌温和的劝慰声。 原来是一个正在看病的孩子,大哭大叫,死活不肯让苏吟歌给他扎针。带他来看病的妇人,不停地呵斥。苏吟歌却不急不恼,带着笑又哄又劝,极之亲切温和。 顾青瑶看在眼中,忽想起那一夜被他凶狠霸道地抱进房间时的情景,心中又是一阵气结。这男子,在旁人面前,装出一副温和慈爱的样子,对哪个不合作不听话的病人都好声好气,独独对她不是凶就是骂,恼了还一记耳光打过来。 想到这里,一阵气苦,忍不住恶狠狠地冲苏吟歌瞪了过去。 偏苏吟歌刚刚把孩子劝得不哭,正在专心扎针,根本没瞧见她含恨的眼光。 顾青瑶气极了,很用力很用力地把手上的一大堆东西重重地放下。 这么大的响动,总算把苏吟歌震得手上一顿,抬起头来,就连被治病的孩子,也转过脸来。 顾青瑶徒然一震,倏地睁大了眼,怔怔地望着那个孩子。 刚才那哭哭叫叫声音响亮的孩子,两只眼睛只有一片茫茫的白,甚是骇人。 苏吟歌深深地望了顾青瑶一眼后,才柔声地说:“小杰,刚才是顾姑姑做事发出的声音,以后顾姑姑也会在这里帮忙治病的。” 瞎眼的小杰,笑了一笑,喊道:“顾姑姑。”他脸上还带着方才哭泣的泪,越发显得小小的脸儿,稚真可爱。 顾青瑶竟被这盲目孩子的一声唤,叫得一阵慌乱,明知他看不见,还是极力一笑,“小杰!” 小杰应了一声,回过头去,安静地等苏吟歌为他扎针。 苏吟歌扎完针后,摸着他的头,夸奖了几句:“小杰真乖,真勇敢。”年幼的孩子便笑得无比开心,拉着母亲的手,快快活活地离去了。 只是顾青瑶却仍不曾自震撼中回复,怔怔地望着孩子远去的身影,动弹不得。 苏吟歌来到她身旁,淡淡地说:“小杰一出世就这样,可是他活得很坚强,除了有点儿怕扎针之外,平时很少哭叫,还常缠着我教他用手摸着识字。我真的庆幸,我的医术虽不能让他看见东西,但至少可以让他不再受别的病痛折磨,让他可以时时像现在这样笑得开心。” 他淡淡的话语,听在顾青瑶耳边,却重似千斤。自小被保护得太好太周全,第一次看到这人间的残缺苦痛,她仍久久不曾平复。 日子一天天过去,宋嫂常来帮忙,也经常在这边过夜,使得苏吟歌与顾青瑶的相处,不至于引来太多的流言。 顾青瑶很忙,忙得昏天黑地。白天医馆里苏吟歌把她支使得团团转,晚上要自己研究医书,甚至连做饭洗衣这些宋嫂自愿帮忙的事,苏吟歌也毫不客气地一样样推给她做。忙得她甚至来不及忧伤,来不及悲苦。 以前或许是因为心有忧结,或许是因为不适应普通的菜肴,普通的床,普通人的生活,经常吃不下,睡不着。可现在,忙得精力透支,就算是白饭也可以吃得很香。晚上,看完了预订要看的医书之后,一沾到枕头,立刻沉沉地睡去,叫都叫不醒。 以前宋嫂叹息她夜晚老做噩梦,惊声尖叫;现在却埋怨她睡着了都在背些听不懂的医书,吵得人睡不着觉。 以前因为苏吟歌老叫她顾大小姐做东做西而心怀怨恨,气怒不休,如今做多了,那些苦活脏活她也可以挽袖便做了。 在医术上,她虽然好强,不肯去问苏吟歌医道。但她天性聪明,接受力极强,而苏吟歌治病之时,总是会很注意地把病势医理说得一清二楚,告诉病家。她在旁听了,也能举一反三。平日又多拿苏吟歌自己的医案来读,渐渐地,竟也对医道了解起来了。 日日在医馆帮忙,她不再是只做端茶递水扫地洗杯子的闲活了,反倒在苏吟歌忙不过来时,也能帮着应付几个普通的病人。 这样医术渐精,渐渐也可以治病救人。看到经自己的手,治好的病人,听到别人真心的道谢,也会不由自主地发自真心地微笑。曾经的伤痛,也已经遥远得仿似前生。不知为什么,本以为一生要在哀愁中度过的自己,竟仍能绽放这样的笑颜。 不管多忙,她每天都会抽出点儿时间,例行到街上逛逛,冷然面对一切流言冷眼。也许人们只是好新鲜没耐性,所以时间长了,她的无动于衷,她的漠然神情,使得所有指指点点议论纷纷的人失去了兴致。渐渐地,闲话就少了。她在街上来来去去,人们也已习惯,不再用异样的眼光打量她。 顾青瑶几乎以为,这样平静的生活可以一直过下去;几乎以为,所有的伤痛,所有发生的事,都可以像这样,渐渐沉寂在时光中, 直到那一天,面无人色的宋嫂出现在医馆门前。 “宋嫂,宋嫂,你怎么了?”顾青瑶急步抢出医馆,扶住正在门外发抖的宋嫂。 连苏吟歌都顾不得看病,忙过来看视,“宋嫂!” 宋嫂得他们二人的扶持,这才勉勉强强地站住,抬眼看着顾青瑶关切的眼神,耳旁是苏吟歌的连声呼唤,至此才真正大哭出声,一边痛哭一边捶胸大叫:“苏先生,那个没良心的人,他什么不要脸的事也敢做。我怎么做人,我怎么能饶他?” 顾青瑶略略皱眉,苏吟歌心中却已多少有些数了。递了个眼色给顾青瑶,二人且扶且劝,把宋嫂扶进里间房里去了。 宋嫂已经哭得是满脸的泪水,把顾青瑶一件干净的青色衫子都给哭得湿透了。她一边哭一边叫,一边捶胸跺足,“他原来就有些爱勾三搭四,我往日总管得严,也不给他多少机会。最近我在你这边帮忙,晚上又常在这里住宿,帮着你们避嫌。他得着空了,竟把城西的王寡妇接到家里头去住,同起同睡的,倒成了夫妻的样子。要不是我今儿撞破,我、我……” 她一边哭一边说,顾青瑶终于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心中如被铁锤猛砸,一阵阵疼痛起来,竟不能抑止。那原本以为可以忘怀的伤苦,就这样轻易地被血淋淋地撕开,胸中痛楚难当,愤怒的火焰在最隐秘的地方疯狂地燃烧,使得她五脏六腑都剧痛了起来,“这太过分了,多少年的夫妻,他怎么能这样对待你?” 心在呐喊,魂在呐喊,整个身体似都在呐喊。 他怎么能这样对我? 一声又一声,催压得她怀疑自己已在这样苦楚的火焰里,被烧成了飞灰。 苏吟歌本来正在安慰宋嫂,忽见顾青瑶面如白纸,眼神散乱起来,扶住宋嫂的手正在不住地颤抖,只觉得心头猛然一紧,一颗心竟也狂颤了起来,想也不想,伸手按在顾青瑶的手背上,仓惶地想用自己的力量制止这样让人心痛的颤抖。但在指尖触到顾青瑶手背上时,被那自指尖传到心头上的冷意,激得全身一颤。这样冰雪般的寒冷,叫人寒入肺腑。费了多少精神,操了多少心血,才叫这样的一双手,稍稍有了点儿暖意,却又这样,轻易地冰冷下来。 明明冷的是她的手,他却仅仅为这一触指的冰凉,而痛得误以为自己的心,也似被人生生地扎了一刀。 顾青瑶心绪激荡,全部心思都放在宋嫂身上,全然没注意到,有一双手悄悄地按在自己的手背上。并且也因为她自己手的颤抖,而在无声地微颤。 “宋嫂,你别难过。这事,你想怎么样我们都会帮你的。” 宋嫂哭得声嘶力歇,“我今天一撞破他们的事,就跟他闹开了。那狐狸精被我骂跑了,我和他撕打了一阵子,家里能砸的都砸了。这一回,我是断不肯就这么甘休的,他要不给我大锣大鼓地上门赔礼,我决不回去。” “对,不能就这样算了!女人难道生来就这样轻贱,由着男人负心薄情,喜新厌旧吗?”顾青瑶点头,“宋嫂,你放心,你无论要住多久,都不会……”心情激荡,说话不假思索,忽觉手上微震。略一愣,才惊觉,是苏吟歌刚在自己手上拍了一下。侧首望去,看到苏吟歌不赞同的眼神。初时微微一怔,但立刻明白过来,即觉一股无名怒火上涌,冷冷地道:“我忘了,这里是苏先生的屋子,由不得我做主。只不过,以往要宋嫂帮忙时,苏先生求人家住下来。如今宋嫂要人帮忙,苏先生若是不肯,也没关系,我陪着宋嫂出去找房子。实在不行了,破庙寒窑,也一样可以住人。” 苏吟歌苦笑不语。 宋嫂听了,抬起满是泪水的眼,望向苏吟歌,“苏先生?” 苏吟歌忙笑着说:“宋嫂,别听她胡说。我这儿,你要住多久都成。只不过,夫妻相处,是一生一世的事。这件事他固然不对,但我请宋嫂你在我这帮忙,多日不回家,也有错处在,我去想法子劝他来给你赔礼。” “你去给我狠狠地打那没良心的才好,要劝他干什么?”宋嫂涕泪纵横地哭叫起来,“我有什么错处,嫁了他二十多年,给他生了个粗粗壮壮的儿子,替他管理家事,给他洗衣做饭,侍候他一日三餐,什么时候不尽心尽力了。他却总是三心两意,见着了稍端整一点儿的女人就眼发直,如今把女人都带家里来了,我要再忍,他岂不是让别的女人骑到我的头上来。这一回,我是拿定了主意绝不饶他的。” “宋嫂……” “对,就该这样。” 顾青瑶与苏吟歌同时叫出来,两人又都同时一怔。顾青瑶气得厉害,恶狠狠地瞪向苏吟歌。苏吟歌却只是皱眉望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顾青瑶不等他开口,大力把他推出门去,冷冷地望着他满是无奈的脸,用力把房门关得砰然作响。 “你去哪了?”顾青瑶冷冷地问,“大神医居然放下病人不管了。” “我刚去了宋嫂家,宋三不在家。”苏吟歌也不理她语气不善,目光投向她身后的房门,神情关切,“宋嫂怎么样了?” “我好不容易劝住了,现在也不哭不叫了,正躺在床上歇着呢。不过,我看她今晚是睡不成了。”顾青瑶犹自愤愤不平,“这个时候,她最需要我们的支持,你怎么能那样?” “我正要和你说这事呢!夫妇吵架的事,可大可小,就看怎么处理了,想个什么法子劝和了他们才好。你这样支持她僵持下去,只怕不能帮她,反而害了她。” 顾青瑶怒极反笑,“夫妇吵架?在你眼里,这只是夫妇吵架的小事?你们男人,无论怎样花天酒地、拈花惹草,都只说是小事。你们怎么会知道女人心中的苦,女人为什么要忍气吞声,受这样的委屈。豁出去,闹一场,又有什么不好?”苏吟歌目光沉静,望着顾青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豁出去的勇气和决心。夫妇之伦,对女子来说,重要性远远超过男子。受了这样的委屈,是椎心之痛。可大多数女子,哭过了闹过了,也只好罢了。真闹得僵了,吃苦的依旧是女子。” 顾青瑶胸中怒火沸腾,脸都涨红了,上前一步,逼近苏吟歌,浑然不觉二人之间的距离已经近得气息可闻,“所以女人就要认命,就该认命吗?女人难道不能争,不可争吗?你以为天下的女人都是弱者,都只会哭几声就算了……” “你是我所见过最坚强的女子。”苏吟歌眼神忽然幽深复杂得看不清,语气却又无比平静。 这样强烈的反差,再加上这一句突兀的话,令顾青瑶一愣,满腔怒气,竟发作不出了。 “但并不是所有的女子都有你的坚强和勇气,也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承受得起后果。宋嫂嫁给她丈夫也有二十年了,又有一子,也已长大成人,远去外城行商。她的生活,十分安定,夫妇关系,也应该很稳定了。按理说,真要吵闹什么,也不会闹出什么大事。可万一闹得大了,最容易受伤、最没有自保之力的,也是她。我们外人,可以激愤,可以气怒,可以说气急怒骂的话,可以挑动她把事情闹得更大些。但这些,都伤不着我们;可对她,却关系一辈子。” “我会帮她的。”顾青瑶冲口而出。 苏吟歌轻叹着摇头,“我知道你是真心所言,并不是无关痛痒的客气话。只是对宋嫂来说,最重要的,并不是你的帮助,而是丈夫的柔情。而这个,光靠生气,是生不来的。” 顾青瑶哼了一声,只觉胸中一股郁闷之气越来越重,急需发泄之所。暗中下了决定,她也不再看苏吟歌,拂袖便走,径直与苏吟歌擦肩而过,直朝外头走去。 心中已拿定主意,无论苏吟歌如何喝止询问,也不加理会,不做回应。谁知耳旁却传来淡淡的一句:“就算你会武功,就算你把他打得起不来,就算你拿刀架着他的脖子要他对妻子好,你以为,这对夫妻来说,是好事吗?你以为,这就是你的成功吗?” 顾青瑶全身一僵,半晌动弹不得。听得身后脚步声渐渐接近,心头又悲又恨又苦又酸,她愤然转身,大叫了起来:“那你说该怎么办?当做什么也没发生?当做什么也没看到?还是劝宋嫂回去,做她的贤良妻子?看着丈夫床上躺着别的女人,还笑着说好?” 苏吟歌走近顾青瑶刚要说话,忽见她旋风般转身,黑发在空中飘扬起一个美丽的弧度,悄悄自鼻尖处滑过。脚下也不由得一滑,几乎要跌倒。惊觉两个人的距离太近,心跳和呼吸同时急促了起来。耳旁却听到顾青瑶含愤的悲叫,看她单薄的身体,因悲恨,在风中悄悄颤抖,脆弱得似乎风一吹,便会无声地消散一般。 他情不自禁地抬起右手,想要去碰触她,却又急忙用左手极力按住右手,按捺着忽然间狂乱的心绪,尽量从容地笑一笑,“出了这种事,谁都不愿意。我明天再去宋三那儿看看,能劝就劝。你好好照顾宋嫂,别叫她想得太多了。这个时候,她最需要的,就是帮助和支持。” 他用尽平生之力,尽量不着痕迹地把目光从她美丽的容颜上移开,侧身从她身旁走过去。 顾青瑶怒极发作,没料到苏吟歌却全不生气,态度如此平和,又肯到宋三那去劝说,自己反倒有了歉意,想也不想,脱口而道:“你放心,我会照顾宋嫂,就像你照顾我一样。” 一语出口,才惊觉失言,脸腾地涨红,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苏吟歌闻言一惊,如惊雷响在耳旁,急速回身,看到明月下,这女子,羞红的双颊,慌乱的眼神。 她知道?她竟知道?原来,这么多日子,这么多苦心,所有的一切,她原来是知道的? 心头莫名地,有什么激荡了起来,即柔且软,又带些说不尽的暖意。 笑容,悄悄地飞上了唇边。 不是以往面对病人时,那从容的,安慰的,叫人宽怀的笑容,而是透着无尽愉悦快活的微笑。 笑容初是在唇畔,然后徐徐延伸到了眼角,接着在眼眸深处悄悄闪耀,又悄然地让整张脸,整个人,都在绽现一个无声的笑。 顾青瑶脱口失言,已是心头羞窘万分。装了这么多时日的糊涂,明正言顺地恼他恨他怨他气他,一股脑儿把种种火气,各种不满,全发作到他身上。理直气壮地恨他刻薄,气他无情,怨他压榨,怒他无礼,却叫这一句话说破了原形。 心头纷乱之时,又见苏吟歌迅急转身,眼中的惊奇、震动,明显得叫她的心更是狂跳了起来。 再然后,淡淡的笑容在苏吟歌唇边展开,笑意悠悠,纯净得如蓝天白云,明净得直动人心。他整个人似乎都在这一刻松驰了下来,最最纯粹的欢愉和喜悦就这样从他的眉梢眼角,悄悄地散发出来,把整个天地都似乎感染得也多了一缕欢喜之气。 顾青瑶偷偷地看向他,却又在接触到这笑容时,眼神一震,竟再也移不开了。 他也不过只是个五官端正的大夫,既无华服锦袍,又无俊秀容颜,却在这将暮的阳光和清风之下,发自真心地一笑,竟焕发出无以伦比的光彩来了。 苏吟歌一笑之后,也不再耽误,转身便出去了。 顾青瑶静静地站在原地,目送他的背影消失了良久,方才回身打开房门,悄悄走到宋嫂床前。 床上的人,双眼微闭,泪痕未尽,鼻息也显不平和低沉。看来,也未必是真的睡着了。 顾青瑶无声地坐下,轻轻地握住宋嫂的手。 宋嫂,无论如何,我会在你身边,帮助你,帮助你站起来,帮助你对抗一切,就像……他为我所做的一样,所以,请你和我一样,坚强起来,站起来! 第四章 (三) 第四章 顾青瑶很庆幸,宋嫂和苏吟歌一直没有在外头敲门,给了她足足一个半时辰来平复心情,不致于让她满脸泪痕,惨呼哀叫,丑态百出的样子给人瞧见。 时间,虽然永远不可能再平复心头的伤痛,但至少让她可以隐藏这一切悲苦的情绪。在人前出现时,也不致仓惶失态。而她现在有的,也不过是这些微的自尊。 所以,在中午宋嫂高声叫她出来吃饭时,她已经重新梳理打扮整齐,用端庄文雅,完全看不出内心波动的神态,去面对别人了。 就普通百姓而言,菜式已十分丰富,有鱼有肉,又有几样清淡的菜肴。当然,如果和顾青瑶以往的饮食相比,自是大大的不如。但以顾青瑶现在的心情,就是把皇宫里的御宴搬来,也不会有什么食欲。 只是在宋嫂那满是怜惜关怀的眼光下,又不愿露出受伤之态,只得强打精神,勉强夹几筷子菜放进嘴里。只是味同嚼蜡,全不知自己吃的是些什么。 宋嫂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歉意和关怀,只是一个劲地劝顾青瑶多吃,不停地给她夹菜。顾青瑶眼看着自己碗里的菜越叠越高,吃又吃不下,推又推不了,纵是面对冷眼暗讽也面不改色的她,终是无可奈何,露出了苦笑。 苏吟歌因忙着治病,一时脱不开身,过了一阵子,才能抽空到厨房的饭桌前坐下。瞧见顾青瑶碗里已堆起了一座小山,不由得愕然望向顾青瑶,看得顾青瑶脸上一阵飞红,一时间只顾得羞惭气恼,倒忘了伤心苦痛。 苏吟歌点点头,一本正经地说:“这就好,这就好,食欲这么好,病也应该好得差不多了。” 顾青瑶一阵气恼,要想分辩,却又不好为这事,特意地分说一番。若是不辩,这食量如猪的冤屈,无论是哪一个女人也不会甘心吞下来的。一时间面红耳赤,又羞又窘,却又发不出半个字。 苏吟歌看到她的窘态心中好笑,也不说任何安慰和劝解的话,抓起碗筷,一阵子猛扒,动作快得如风一般,倒看得顾青瑶目瞪口呆。 出身大家的她,往来结交都是有身份之人,何曾见过如此粗野的用餐方式。 初见这男人时,还觉得他是斯文知礼的人,怎么吃个饭就原形毕露成这个样子。 宋嫂却是见怪不怪,笑着劝道:“我说苏先生,你别每次都赶得连气都不肯多喘一口似的。外头病人多等一会儿,又怎么着?" 苏吟歌塞了满嘴的饭,两边腮帮子鼓起,模模糊糊地说:“有的病,多耽误一会儿,病痛就多折磨人一分,能早点儿帮他们解除痛苦也是好的。” 宋嫂知道劝不动他,只好笑着说:“是是是,所以你从早到晚,忙得停不了手,吃饭喝水都紧赶慢赶。要遇着什么火灾,塌房,疫病,更是几天几夜不睡觉地在伤者中转来转去。你还真以为自己是铁人啊?早晚你这医人的大夫要先病倒了。” 苏吟歌这时已将一碗饭吃光了,把碗一放,冲着宋嫂干笑一声,然后对顾青瑶点点头,“慢慢吃。”自己就已经跳起来,快步往外走,走出几步,猛然“啊啾”一声,打了一个很响的喷嚏。 宋嫂赶紧说:“瞧瞧,整日里叮咛别人,自己反倒病得比谁都快。” 苏吟歌回过头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一笑。 外头不知是哪个病人大叫了一声:“苏先生!” “来了来了。”苏吟歌一边高叫一边拔腿往外跑。 宋嫂哼了一声:“不过是看病而已,用得着像火烧屁股似的赶吗?” 顾青瑶先是被苏吟歌和他自己风雅的名字完全不相衬的吃饭方式给惊呆了,继而又被苏吟歌的一声喷嚏而惊得心头一震。忽又想起昨夜漫天的寒风,再听得宋嫂这么一句话,眼中看到苏吟歌飞跑的身影,忍不住轻轻一笑,如银铃乍响,珠落玉盘。却又在一笑之后,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为什么,今时今日的自己,竟还会有发自真心的笑容。 或许是因为内疚,本来不肯住下的宋嫂,终于还是留了下来,每晚和顾青瑶睡在一个房里。苏吟歌自己直接在医馆的店堂里打地铺,这样避免了孤男寡女单独相处,也避免了更加不堪的流言。 顾青瑶每天早上起来,依旧坚持要出去走走。越是感觉到明显的敌意轻视,越是听到伤人的言语,她偏偏越要泰然自若,浑若无事一般展现她的骄傲和决心。 每一天面对宋嫂关心的眼神,她总是笑着说无事。可宋嫂的眼光一移开,她眉间的疲惫,眼角的伤怀,就再也无法掩饰。 日子漫长无尽,满心苦痛,不能诉说,也不愿诉说。小小的院子,小小的房间,没有任何可以打发时间的良方,一点一点数着时间,等着天黑。偏又要强地不肯在人前露出半点儿无助之态。最累的不再是如何面对世人的冷眼,反而是怎么装出笑脸来应付宋嫂无时无刻的关怀了。 相比之下,苏吟歌不知是知情识趣,还是太过迟钝,或是忙得根本没空来顾及她。在一个小院子里,一天见面,也不过是四五次,打个招呼问声好,并不疏远,也不殷勤,自然得就像是长久相处的一家人,根本无须额外的照料客气。不过,这却让顾青瑶舒服自在了许多。 他也是完全不让顾青瑶有任何压力感觉的人,只是,除了他之外,整个世界都似沉沉地压在心头。 她在苏醒之后,日日喝着苏吟歌为她准备的药,一日三餐也由宋嫂安排得十分妥当,偏偏就是明显地憔悴下来。眼睛黯淡得不见一丝光华,眉目之间,也总是沉沉郁郁。无论是站是走是坐是躺,还是正在说话做事,她总是如白日里出现的一个鬼,幽幽冷冷地在人世之外。魂魄精神,不知正飘于何处。 惟一专注的时候,不过是她每天坚持以整个生命的毅力与骄傲,在所有人异样的眼神里,走过长街之时。 或许,每天无声而惨烈的战斗,已耗尽了她所有的生命,所以连宋嫂这样不知医的人,也看得出,这个女子正在渐渐地死去。而顾青瑶自己却仿佛全无所觉,甚至还对苏吟歌开口辞行。 “你要走?” “是,我的病已经好了,总不能长久地打扰苏先生。” “不行!”脱口而出的,不是苏吟歌,而是宋嫂。明眼人都可以看出,让这样的顾青瑶就此离去,就和看着她去死,没有什么不同。 但苏吟歌一句也不提顾青瑶的身体,只问:“你要去哪里?” 顾青瑶淡淡地道:“我自有我的去向,似乎与先生并无关系。” “和我没有关系,但与你以前的丈夫有关。如果你没有地方可去,他就犯了三不出之条,按律要受罚。” 有所娶无所归;与共更三年之丧;先贫贱而后富贵为三不出。女子纵犯七出,若在这三不出之内,男子也不得随意休弃。顾青瑶若是无家可归,就有资格状告丈夫犯此三不出。 顾青瑶闻言之后,目光遥遥地望向天际。“他休我休得理直气壮,我不让怀了他骨肉的女子进门,他说要休我,我便自己写了休书迫他签了名按了指印。好妒失德的人是我,所以不但不容于人家,甚至怠羞家门,没有面目回娘家。”苏吟歌也料不到她竟是自己写的休书,听她用这样冰冷漠然的语气说来,不禁震惊,却又急急地掩饰,“也就是你无家可归,对前途全无打算。那么,我救你性命,治你病体,留你食宿,这笔债,你不打算还了。”说话的时候他板着脸,样子倒是一点儿也不像开玩笑。 顾青瑶怔了一怔,才道:“我会报答先生的。” “如何报答,只凭你空口说白话。”苏吟歌脸沉似水。 顾青瑶一时气结,却说不出话来。她离家之时,身上带有银子,但那夜在山上堕马,包袱银两全在马上,早已尽失,身上连一文钱都拿不出来。苏吟歌真要计较,她却也无法反驳。 顾青瑶愣了好一阵子,才气道:“我有手有脚,欠了多少赚来还你。” “等的就是你这句话。”苏吟歌猛一拍手,“好,就等你把欠我的还清了再走吧。”说完了,站起身,“外头还有病人。”也不再看顾青瑶气得发青的脸色,抬脚就走。 顾青瑶一口闷气堵在胸前,却又找不到理由发作,只好气得坐在椅子上,半天说不出话来。 心里把苏吟歌骂了千遍万遍,但素来好强的性子却因被苏吟歌激住,再也提不得一个走字。发了狠,非要拿一大笔钱,砸到苏吟歌脸上,方能出了这口恶气。 顾青瑶这辈子也没想过,自己必须亲自去赚钱。但她自幼饱读诗书,博闻广知,文武双全,远亲近友,无不夸她是人中龙凤,是世间少有的奇女子。原以为赚钱不过是小事,但谁知真的坐下来,去想如何赚钱,把满脑子学问翻了个遍,才忽然间发现,自己学尽了名士风流的杂学,以往着华服配贵饰游园林饮美酒之时,尽可以在亲友面前高谈阔论显示才能,真到了要用之时,却是一无是处。 赚钱?似乎很简单,顾家是武林大豪,也同时经营各种生意。但她这位小姐,生性清高,爱诗书,喜琴棋,偏偏对那充满铜臭的经济之道,一点儿也没学过。做生意?别说没有本钱,就算有本钱,只怕也做不了。 她会武功,但好好的一个女子,总不能去给财主老爷看家护院吧。独自一人,更不便当街卖艺,又不能偷,又不能抢,这一身武功,此时此刻,竟也没有用处。 她能诗文,写一手好字,画一笔好画,但自古女子的书画,只有大家族中小姐佳人的文字,或是青楼之上,多才名妓的手笔,才会在坊间出现。她即已脱离家族,又不愿沦落风尘,诗画文字虽好,但往哪一家书画店去求售? 她弹得一手好琴,但独身女子,若沿街卖乐岂不招来麻烦,若去青楼任琴师,更是从此不清不白了。 这一番思量,竟没有一件事是可做的。纵是有能力做的,但她顾家小姐的面子里子,全都拉不下来去做。一时再无他法,她拉着宋嫂问:“女人该如何赚钱。” 宋嫂笑着说:“男主外,女主内,赚钱养家是男人的事。贫苦人家,女人也做活贴补些家用,大多也就是些缝缝补补和绣绣东西。你这么漂亮,绣出来的活计必然也是好看的,做些出来,我帮你卖去。” 顾青瑶张张嘴,脸上腾地红了起来。 宋嫂瞧她神色古怪,不敢相信地问:“你不会针线刺绣?” 顾青瑶面红耳赤,低垂了眼眸,更加说不出话了。她可以弹出《高山流水》,可以画出青天丽日,可以烹名茶,舞宝剑,但对于小小的绣花针,却是从来不曾沾过手。 宋嫂叹口气:“不会刺绣,那纺些纱来卖也是好的。贫穷人家,十户里有五户家里备着纺车,纺纱织布,也可以换些钱来。” 顾青瑶这一回把头也低了下来,脸直红到了耳根。 “你连纺纱也不会?”宋嫂震惊地大叫。 顾青瑶一声也不吭。 宋嫂用力叹气:“真没办法,给人做厨娘也行,或是自己做了烧饼包子拿来卖也行。” 顾青瑶连整个身子都低了下去,脸已经红得开始发紫。素来只有旁人做给她吃,她自己何曾下过半次厨房。 这回宋嫂也不叫了,瞅着她说:“实在没别的办法,干脆做洗衣妇,帮人家洗衣虽苦些,不过,人人都会,一点儿也不难。” 顾青瑶这回抬起了头,只是说起话来结结巴巴、吞吞吐吐:“洗……衣……” 宋嫂仰天长叹,一边用手猛拍自己的额头,一边直叫:“你连洗衣也不会吗?天啊,你到底会什么?” 从三岁起就被无数人夸奖聪明,自己也自信十足的顾青瑶第一次发现自己竟如此没用,“琴棋书画诗酒花,我都会一点儿。”以往最骄傲的学识,这时却是用蚊子般的声音说出来,她甚至还不好意思说自己会武功。 宋嫂并没有立刻肃然起敬,反而拍手跺脚地喊:“怎么女人该会的你全不会,尽会这些没油没盐没用处的东西?”“没用的东西?”顾青瑶睁大了眼,这还是第一次,听人把这些风雅的学问称作没用的东西。 “当然没用。这些全是男人学的,女人学来做什么?”宋嫂答得理直气壮,“别看我是个穷人,没见过会这个的女人。可听说书和看戏文都知道,但凡会这个的女人,不是官宦人家不愁吃喝整天闲着没事的小姐,就是非得靠这个抬高身份的名妓。咱们普通百姓,正经人家,天天要考虑吃饭穿衣,谁有空去识文断字,吟诗做画。男人会这个,就算考不着功名,还能教教书或是代写书信。这些,女人能干吗?学了这些没用的干什么?” 她这滔滔不绝的一番话,顾青瑶听着明明觉得并非正理,却又找不出话来驳斥,只能愣愣地瞧着她。一时间心乱如麻,无所依归,只得低声央求道:“宋嫂。” 宋嫂摇摇手,“你别找我了,我实在没别的法子了。” 顾青瑶又气又急又无可奈何,只觉得满心都是委屈,满腹都是怒火。所有的尊贵和幸福,如云烟般破碎之后,又被苏吟歌无情逼迫,更遭宋嫂数落一番,再加上自己引以为傲的一切学问,被轻贱得一文不值,依她素来刚强好胜的性子哪里受得了。心头窘得急了,她恨恨地一跺脚,“我找苏吟歌去说清楚。” 医馆里,苏吟歌正为一个病人扎针,顾青瑶风一般地到了面前,“苏先生。” 苏吟歌专心致志地运针,连眼皮也没抬一下。 顾青瑶抬高声音又叫:“苏先生!” 苏吟歌眉峰微皱,口里“嗯”了一声,眼睛却还是望着自己手上的针。 顾青瑶强忍不住地叫:“苏先生,我有话对你说。” 苏吟歌头都不抬,“我在治病,有话等会儿再说。” 顾青瑶这一生何曾受过如此轻视,心头的委屈顿时发作起来,忍不住高声说:“苏先生,你等一会儿治病又怎么了?” “你胡说什么,快回去。”苏吟歌语气大是不耐,几如喝斥小狗。 顾青瑶再次失意落魄,终究是大小姐出身的人,自小被人捧在掌心里呵护宠爱,哪里受得了他这样的话。更不能忍受的是眼前这个从头到尾,头也不抬,看都不看自己一眼的混账。 她一时气急了,也不理轻重,叫了一声:“苏吟歌。”伸手便去夺他手上的针。 苏吟歌猛然抬头,同时抬手,一记耳光,清清楚楚地响在顾青瑶的耳边。又痛又辣的脸也在清楚地告诉她发生了什么,可是顾青瑶却还只是怔怔地瞪着眼睛,动弹不得,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脸上的疼,仿佛不觉得;耳中嗡嗡作响,也仿佛不觉得;手自然地抚在挨打的脸颊上,仍仿佛不觉得。她仍然愣愣地望着苏吟歌,仍然不相信自己竟然挨了打。 顾青瑶,竟然也会挨打。 从小就是父母的珍宝,便是高声骂一句,也舍不得。嫁到宋家,更是被呵护备至,没有人舍得碰她半根指头。曾和宋剑秋一起闯过几回江湖,也都是华服骏马,护从如云,往来迎送,被保护得滴水不漏。做梦也想不到,今天,竟只为了想和一个郎中说句话,就被他狠狠的一记耳光打过来。 真的是太意外了,太不能相信。所以这一身武功,竟然忘了施展;所以平日的灵巧迅捷全都找不着了影子。生生被这个男人打得脸上火辣辣地疼,可心中的羞愤痛楚却更加强烈了百倍。 而苏吟歌一耳光打过去,便又取了银针,继续为病人扎针。直到十八针一丝不苟一分不差地扎完,才一身是汗地抬起头来,见一旁的顾青瑶竟还站着没动,眸中浓浓的震惊和受伤仍不曾褪去。心间猛地一疼,却并无悔意,脸色依旧十分难看,眼中怒意仍在,面对顾青瑶厉声说道:“你只知道你自己有话要说,你知道不知道,这位大叔被顽疾折磨的已经有十年了。你知道不知道,他每夜都痛得无法入睡,哀嚎不绝。你知不知道,刚才我扎针之时,稍有错失,会有什么后果?你只知道你自己,到底明不明白别人也有别人的痛苦,除了你自己,没有人能对你负责。你有什么权利,要求所有的人必须迁就你的一切。天下这么大,失意的不是只有你一个,被休的也不是只有你一个。谁也不能永远围在你身边,一切以你为重。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世界,自己的责任,没有了你,明天太阳一样升起来,别人一样要生活。你自己回去照照镜子,看看你都成什么样了。连你自己都不救你自己,还想让别人来照顾你、让你吗?” 这番话骂得声色俱厉,声音又大,医馆内外人人都听得一清二楚。没人能想到,平日里一团和气的苏先生骂起人来竟这么凶,大多数人都被吓住了,医馆内的几个病人全都噤声止息。医馆外不少人驻足而立,向这边看过来。顾青瑶被这一番话骂得从震惊中醒过来,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自己身上,比之以往被人轻视不屑,此时的丢脸更是叫她难以忍受,不堪羞辱。她愤然扭头,冲了回去。 苏吟歌板着脸坐回原位,继续给下一个病人诊病。被他这一吓,就连病人们喊疼叫苦的声音都压低了许多。 宋嫂呆站了半日,才跺足叫道:“苏先生,你太过分了,她也是个可怜人,你怎么就不体谅她一点儿。” 苏吟歌皱起眉头,不明白自己的心为什么痛得像已经缩成了一团,却仍然只是沉声地答道:“没有人能永远要求别人的体谅和可怜。她是个极其自尊自重的人,但同时,她也必须学会尊重别人、体谅别人。” 宋嫂听不得他的大道理,只是叹气摇头。 苏吟歌沉住气,继续诊病问脉。手按在病人的腕脉上,不知不觉,眼前却闪出顾青瑶雪一样白的皓腕。宋嫂总说那双手冰凉如雪,每一次听到都有一种想拉住她的手,用自己的手来暖她的冲动。现在,那双手,是不是又一次被他气得而颤抖呢? 顾青瑶的手没有颤,这双手非常稳定地捧着铜镜,怔怔地望着镜中的人。镜中那张脸,苍白如鬼,眼神散乱若疯。什么时候,江南有名的美人——顾家的掌上明珠,竟变成了这副模样。这一生刚强好胜,无论多少苦,都生生吞下,不肯在人前示半分弱,怎么竟会任由自己沦落到这种地步。 铜镜自无力的双手中滑落,却又在下一刻,被顾青瑶重新捡起,摆好。细细再看镜中那惨白憔悴如幽灵的人,她牵动唇角,略有勉强,却无比努力地笑了一笑。然后站起身,自铜盆里取了凉水,直接泼到脸上。水有些冷,却同时让人心头一清。 顾青瑶对着镜子,重新用梳子将头发一绺绺梳理整齐,甚至还别出心裁地梳了一个弯弯如月的发髻。将柜子里自己仅有的几件衣饰钗环取出来,一件件穿好,端端正正戴齐。 细细再看镜中的影像,犹觉虚弱不足,略略一想,站起来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宋嫂刚冲苏吟歌发了一顿火,正往里走想来安慰顾青瑶,却见顾青瑶衣饰华美,云髻高挽,眉如画,目横波,这般窈窈窕窕地走到近前,一时间她竟被眼前的艳光慑住,瞧呆了。 顾青瑶笑吟吟地走过来,一把挽着她的手,“宋嫂,借一吊钱给我。”换作以往,定是提也不屑提的小钱,这一回,她却说得甚是随意。 “做什么用?”宋嫂还在发呆中。 “去买胭脂水粉,好好打扮一番。”顾青瑶一手拉着宋嫂往外走,一面笑,“我还想活好长的日子呢,怎能就这么当了活死人。” 穿过医馆,那些唉声叹气叫苦喊痛的病人见了她,都忘了叫喊。满街的行人,也纷纷看过来,甚至连苏吟歌也抬头望了她一眼,眸子里似乎有异彩闪动。但顾青瑶却无法肯定,自己到底有没有看错,也没空再品味自己这一番复杂的心绪,只管拉着宋嫂一路走去。 高谈阔论,说笑尽欢,言笑无忌。一路行来,越发是眉眼盈盈,艳光四射。再一次引来满街侧目,不过男子多迷醉,女儿多艳羡,反不见了以往的轻视嘲讽。 顾青瑶拉着宋嫂足足逛了一整天,抱着各色脂胭水粉,七八根钗,五六双耳环,两只镯子,三四块玉,与宋嫂约好一人一半,满载而归。 宋嫂也一样笑得无比开心,这么多好东西,根本没花多少钱。那些个老板个个在顾青瑶的绝世姿容下瞧酥了整个身子,只恨不得把货物多塞几件给顾青瑶才好。 回到医馆时,已经是夜晚了。医馆已经关了门,苏吟歌也没在前头的店铺处。宋嫂还在左右张望,顾青瑶却是停也不停一刻地往里走,才一打开自己的房间就叫了起来:“怎么回事?” 整间房里,不知堆放了多少书、多少图,而苏吟歌就站在书堆中间。 “从明天开始,你跟着我学医,在医馆当学徒。你的工钱视你有多少长进而定,什么时候还完了欠我的债,什么时候走人。” 顾青瑶站在原处,一时还没明白到底又发生了什么事。 苏吟歌却不再多说一句,抬腿便走了出去。对于顾青瑶的绝色丽容,他却是连眼角也没扫一下过来,直接与她擦肩而过,直走出五六步,方才淡淡地说了一句:“当学徒是要挽起袖子干活的,这样的打扮又误事又麻烦,明天别再这样了。今晚就自己先看看医书吧。” 他说话的时候甚至连身也没转一下,漫不经心地说完,闲闲地走回前头的店铺去了。 顾青瑶站在房前好久,才慢慢举步走进房内,随手拿起一本医书,信手翻了翻。因为过分震惊而忘记的愤怒,终于渐渐升腾而起,身子开始颤抖起来,脸色渐渐变青,最终大叫一声:“苏吟歌。”猛回身,用尽全力,恶狠狠地把手中的书扔了出去。 宋嫂被她这样的怒气吓得不敢说话,悄无声息地躲到一旁去了。 顾青瑶却砰然坐到床边,无声地伸手去抚自己的脸。这张脸,已经笑了一整天,可是却也僵硬得仿佛只是别人的脸、别人的笑。一颗心,仍冷得如同冰雪。没想到,方才怒极的一喝,反倒似叫出了满腔的委屈。难道这一天的努力强笑,竟比不上苏吟歌几句漫不经心的挑衅? 或许真有着许多的不甘心不情愿,不痛快不高兴,但她终究还是成了苏吟歌这小小医馆中的一名学徒。 第一天上工,她真的很听话地穿了粗布的衣裳,完全显不出身材的婀娜。乌发随意地挽成髻,几缕发丝散落在脸上,多多少少也遮住了些许艳丽的容貌。 学徒是没有资格给病人看病的,所做的不过是接待病人,细听着大夫的吩咐,帮着拿药煎药,如此而已。 说起来也并不算特别繁重和辛苦,只是天刚蒙蒙亮就被苏吟歌在外头拍门叫醒,认了足足一个时辰的药。 等到宋嫂的粥端上桌时,雪白的粥在她眼前也变成了当归、丹参和白术,在眼前晃来晃去。 吃过早饭,打开医馆的大门,苏吟歌端端正正坐好,却硬要支派顾青瑶擦桌子扫地。 顾青瑶忍着怒气,纡尊降贵,扫得满店尘土飞扬。苏吟歌灰头土脸之后,却又被顾青瑶信手往桶里一扔的抹布,溅了一身脏水。 顾青瑶全无愧疚地等着苏吟歌发火,谁知苏吟歌却一声不出,全无半点儿火气地去洗把脸,换身衣服,回来坐好,脸上的笑容照样温和宽容,活像个弥勒佛。让人怀疑那尖酸刻薄,小心阴险的苏吟歌,也许根本不存在。 稍后,病人陆续上门,一天的生意开始了。而顾青瑶这个新任学徒也渐渐忙活起来了。 她确实很忙,忙得在半个时辰里,连续两次打翻苏吟歌的笔墨,弄污了三张药方,还把两个病人要抓的药对调拿错,摔坏了整整四个药罐。 小小的医馆里,就听得“砰砰”声、惊叫声、道歉声、赔笑声不绝。 病人们也个个皱眉,用十分不以为然的眼神看着顾青瑶。 苏吟歌本来就很忙,有顾青瑶的帮忙就更忙了,难得他依旧纹线不动,神色不变。 药方污了,他重写;笔墨翻了,捡起来就是;药罐子摔坏了,他和和气气请宋嫂帮着再多买几个来;药拿错了,他亲自站起来,重新抓药,一再对病人道歉,然后又心平气和地坐回去,接着给人看病。从头到尾,半句重话也没说,笑容依旧温和得可以包容一切,让每一个病人都由衷地赞叹。 “苏先生,你真是好脾气啊。” “这么笨的学徒,也只有你会收。” “是啊,苏先生心肠好,人又良善,只当是做个善事,赏人家一口饭吃,也就什么都包涵了。”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苏吟歌只是微笑,并不多说什么,但顾青瑶却气得脸青唇白,差点儿没晕过去。 于是,有意作对的结果是:因为打翻了笔墨,必须重新洗笔,并且把地上的墨渍擦干净;因为药方污了,必须用力磨墨,以便让苏吟歌可以重开方子;因为把药拿错了,必须重新再一遍一遍背药名认药材,再仔细分辩苏吟歌以各种神仙难认的大夫字体写出的各式药名;因为四个药罐破了,必须重新把新买来的十六个药罐洗得干干净净。可是,在清洗的过程中,又失手打破了三个,还把手割出了一个老大的口子。 就在顾青瑶望着自己手上流出来的鲜血,欲哭无泪的时候,手中忽觉一紧,却是苏吟牵过了她的手,往她的伤口上上药。 顾青瑶心中正在恼恨他,原想用力挣开,可不知是不是因他掌上传来的暖意太令人留恋,一时竟发不出力来。她悄悄凝眸去望他的脸,苏吟歌的笑容已经不见了。他笑的时候,总是温和的如春风拂面。可是一旦笑容消失,眉头就总会皱在一起,眼中闪着专注的光芒,手上动作娴熟地为她处理伤口。这副认真的样子,竟令她莫名地有些失神。她忙抬起头来,望望还在等着的病人,“怎么不先医你的病人,你不是天大地大,病人最大的吗?” “你现在也是病人!”苏吟歌略一顿,又再加了一句,“今天来看病的,大多不是重病,也不是半点儿不能耽搁的。”“这算是你昨天行为的解释吗?”想起昨日挨的一耳光,顾青瑶心中仍觉悻悻。 “昨天的事,我不会道歉。”苏吟歌处理完顾青瑶的伤口,抬头看向他,展颜一笑,如日照长空,“但是,我很高兴。”“高兴什么,高兴我挨打?”顾青瑶更加没好气。 “高兴你今天虽然满心不快,处处和我作对,但仍没有做任何一件拿病人出气的事。” 顾青瑶略一怔,立刻说:“我故意拿错了药。” “你不是故意,是真的没把药分清楚。”从早上开始,注意力就没有真正离开过顾青瑶半刻的苏吟歌,毫不留情地揭穿她的短处,“所以今天关门以后,你要给我好好地再重新认足一个时辰的各色药材。” 顾青瑶脱口怒喝:“苏吟歌!” 苏吟歌却已大笑着转身回去,继续给人看病去了。他开心的样子,让每一个病人都在奇怪,不知这位苏先生,为什么高兴成这个样子。 只有顾青瑶气得脸上一会儿青一会儿白,平生仅知的几个粗俗的词句已在心头骂了个遍。这个混蛋苏吟歌,自己刚才还差一点儿就被他的一句话给感动了。 整整一天,顾青瑶都在医馆里忙前忙后,被苏吟歌支使得团团转。有意惹事,苏吟歌也不生气;无心犯了错,苏吟歌也不发怒。但叫她做的事,却只多不少,绝不因她心怀恶意,手脚笨拙,而放她好过。 顾青瑶手脚没有停,但愤怒的眼睛却总是会死死地盯住苏吟歌。 苏吟歌笑容温和,声音轻柔,和病人说的每一句话,都可以让人心中安定。再重的病情,再痛的病体,他也可以用这样的笑容关怀,给人以信心。 无论病人是粗暴也好,无礼也好,脏肮也罢,任性也罢,他都含笑包容一切。 有的病人爱唠叨,他就一边诊脉一边耐着性子细听,时不时问几句。即陪着闲聊,又问及病情,不知不觉,就对症开出了方子。 有的病人一身脏肮,身有毒疮,他不避恶臭,查看病情。在所有人都皱眉掩鼻时,他的笑容仍旧祥和平实得让所有人感到舒服。 有的病人是孩子,胡闹爱动,他却也可以一面陪着说笑玩闹,轻易降伏孩子,一面就在不知不觉中诊病完毕。 他总是在笑,笑得自然随和,不带半点儿牵强。 顾青瑶一直望着他,望着那男子救人治病时专注的神情,望着他一心一意为人解除痛苦时眼中的光彩,自己的眸子从什么时候开始由不肯移开而变成忘记移开了。 她甚至没有注意到,无论自己在哪一处、在做什么,苏吟歌眼角的余光,总是有意无意地跟随着自己。她更不可能会知道,即使是在看病诊脉的时候,苏吟歌的一部分心神,也会完全不由自主地紧随在顾青瑶的身旁。 忙了整整一天后,顾青瑶和苏吟歌都已经很累了。望着宋嫂准备好的热腾腾的饭菜,无不食欲大增。不但苏吟歌吃了不少,就连顾青瑶也很给面子地连吃了两碗饭。 宋嫂乐得笑开了怀,“顾姑娘,我可是从来没见你吃这么多过?”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宋嫂无心的一句话,却令顾青瑶心中略略一动,低头望着自己面前空空的饭碗,她心中隐隐想到了什么。 苏吟歌也吃完了饭,放下碗,看向顾青瑶,“昨晚的医书你看了吗?有什么不懂,现在问吧,白天我也没空给你解答。” 真是已经习惯和苏吟歌针锋相对了,一听到这样的问题,顾青瑶想也不想就反驳:“用不着你这三流的大夫来教,我自己看得懂。” 苏吟歌即不怒斥,也不争辩,笑着点头,“好,我也正好省了口舌。”一边说一边站起来,往厨房外走去,口里闲闲地吩咐:“等会儿记得把碗洗了。” 顾青瑶手上猛一用力,一双筷子顿时折断,她犹自不觉,信手把筷子重重地拍在桌上,暗中恼恨自己明明知道这人的真面目,白天怎么还会被他为人看病时做出来的假象骗倒。一时坐在桌前,只是沉下脸来生闲气。 宋嫂看得好笑,一边摇头一边说:“好了好了,真要你洗碗,这些碗还不知道能剩下几个。去吧去吧,这里由我来。” 顾青瑶站起来说了声:“谢谢宋嫂,我去看医书。”说完便飞也似的冲回自己的房里去了。心头暗暗发誓,就凭着自己顾家三小姐自幼过目成诵一点就通的天才,定要把医书研究透彻,非得在医术上压过那个混账不可。 苏吟歌扔给顾青瑶的的医书,即多且杂。 顾青瑶初看时眼花头疼,心里暗恨苏吟歌。但在整理之后,她把各式医书,分门归类,然后再拿起最是浅显易懂的《汤头歌》开始细看。 因心中太过急切好胜,竟是一夜无眠,从浅到深,看了数本医书。虽然过于求快,但仗着往日过目不忘,解一知十的聪明才慧,对于医理药道,居然也略略了解了一些。 只是医书本就艰涩无趣,她这里强读强记,整夜辛苦,等到天光大亮,她已是困顿不已,恨不得倒回床上,大睡个三日三夜。但外头,苏吟歌已经在拍着门叫着要开工了。 顾青瑶生性刚强好胜,自是强撑着出来忙活。 苏吟歌明明看出了她的倦意,就是毫不体惜,照旧指东派西,支使得她团团转。 顾青瑶难免手足忙乱,一会儿撞着了孕妇的腰,一会儿踩到了老伯的脚,一会儿打翻中药,一会儿拿错银针。她只得在许多病人的不满声中,不断道歉,把一辈子的小心都赔完了,三辈子的委屈也受尽了。平生在父母夫婿面前尚不肯这般示弱低头,如今却被苏吟歌害得受此折辱。若是旁人受这样的委屈,早就痛哭着跑走了,但她生性要强,越是如此,反而越要做好。苏吟歌要她做的事,她反而全不推托躲避,纵然笨手笨脚,做来无比辛苦,但仍然尽一切力量想要做好。 等到中午,病人一个个离去,她已经是手足酸软,大汗淋漓,比练上三四个时辰的武功,好像还要辛苦疲累。可是苏吟歌却不给她丝毫喘气的机会,又要她到院子里,把方才用过的一干医具,通通清洗干净。只是这一去,过了好一阵子也不到前头来了。 苏吟歌等得也有些不耐,恰好又是中午,并无病人上门,便自己到院子里来看。见顾青瑶坐在小椅子上,弯着腰正伸手在木盆里清洗药钵,却又一动不动,姿式颇为古怪。 苏吟歌略略皱眉,走近过来,才发现顾青瑶两眼微合,呼吸轻缓,竟然在做事的时候,就这么不知不觉地睡过去了。 她的两只袖子挽到肘部,露出雪也似的手臂,头发略有些散乱地垂在额前,脸上、身上、手上都溅了不少水珠,还不曾干透,如普通民家女儿一般。苏吟歌看了,不知不觉莞尔一笑,想要叫醒顾青瑶,却又在张口之时,让本欲发出的呼喊,无声地悄悄消散在阳光下。 他悄悄地转身想要走开,却又听身后传来轻柔徐缓的声音:“心之合脉也,其荣色也,其主肾也。肺之合皮也,其荣毛也,其主心也。肝之合筋也,其荣爪也,其主肺也。脾之合肉也,其荣唇也,其主肝也。肾之合骨也,其荣发也,其主脾也。” 苏吟歌回头,却见顾青瑶仍在闭目安睡,口中还在喃喃地念着:“庚日辰时商阳居,壬午膀胱通谷之,甲申临泣为俞木,合谷金原返本归。” 忽听顾青瑶在睡梦中背诵《素问篇》,苏吟歌已是一呆,又听她转眼又背到了《子午流注》,更是一惊,眼望顾青瑶,看她似乎仍在憨梦之中,看不出丝毫假扮的样子,难道她真的是在浑然不觉的情况下背诵的吗?她竟有这样过目不忘的天分?心中犹疑,他却还是不出声打扰她,快步回前头医馆去了。 顾青瑶睡得渐渐深了,身子很自然地往前俯去,前方没有床没有桌,立刻失去平衡。她在一震中醒来,才记起自己正在做事,一边骂着苏吟歌狠毒刻薄,一边快手快脚把事做完。转回到前头医馆处,人还没进去,已听见一阵又一阵孩子的哭闹声,大人的斥喝声,以及苏吟歌温和的劝慰声。 原来是一个正在看病的孩子,大哭大叫,死活不肯让苏吟歌给他扎针。带他来看病的妇人,不停地呵斥。苏吟歌却不急不恼,带着笑又哄又劝,极之亲切温和。 顾青瑶看在眼中,忽想起那一夜被他凶狠霸道地抱进房间时的情景,心中又是一阵气结。这男子,在旁人面前,装出一副温和慈爱的样子,对哪个不合作不听话的病人都好声好气,独独对她不是凶就是骂,恼了还一记耳光打过来。 想到这里,一阵气苦,忍不住恶狠狠地冲苏吟歌瞪了过去。 偏苏吟歌刚刚把孩子劝得不哭,正在专心扎针,根本没瞧见她含恨的眼光。 顾青瑶气极了,很用力很用力地把手上的一大堆东西重重地放下。 这么大的响动,总算把苏吟歌震得手上一顿,抬起头来,就连被治病的孩子,也转过脸来。 顾青瑶徒然一震,倏地睁大了眼,怔怔地望着那个孩子。 刚才那哭哭叫叫声音响亮的孩子,两只眼睛只有一片茫茫的白,甚是骇人。 苏吟歌深深地望了顾青瑶一眼后,才柔声地说:“小杰,刚才是顾姑姑做事发出的声音,以后顾姑姑也会在这里帮忙治病的。” 瞎眼的小杰,笑了一笑,喊道:“顾姑姑。”他脸上还带着方才哭泣的泪,越发显得小小的脸儿,稚真可爱。 顾青瑶竟被这盲目孩子的一声唤,叫得一阵慌乱,明知他看不见,还是极力一笑,“小杰!” 小杰应了一声,回过头去,安静地等苏吟歌为他扎针。 苏吟歌扎完针后,摸着他的头,夸奖了几句:“小杰真乖,真勇敢。”年幼的孩子便笑得无比开心,拉着母亲的手,快快活活地离去了。 只是顾青瑶却仍不曾自震撼中回复,怔怔地望着孩子远去的身影,动弹不得。 苏吟歌来到她身旁,淡淡地说:“小杰一出世就这样,可是他活得很坚强,除了有点儿怕扎针之外,平时很少哭叫,还常缠着我教他用手摸着识字。我真的庆幸,我的医术虽不能让他看见东西,但至少可以让他不再受别的病痛折磨,让他可以时时像现在这样笑得开心。” 他淡淡的话语,听在顾青瑶耳边,却重似千斤。自小被保护得太好太周全,第一次看到这人间的残缺苦痛,她仍久久不曾平复。 日子一天天过去,宋嫂常来帮忙,也经常在这边过夜,使得苏吟歌与顾青瑶的相处,不至于引来太多的流言。 顾青瑶很忙,忙得昏天黑地。白天医馆里苏吟歌把她支使得团团转,晚上要自己研究医书,甚至连做饭洗衣这些宋嫂自愿帮忙的事,苏吟歌也毫不客气地一样样推给她做。忙得她甚至来不及忧伤,来不及悲苦。 以前或许是因为心有忧结,或许是因为不适应普通的菜肴,普通的床,普通人的生活,经常吃不下,睡不着。可现在,忙得精力透支,就算是白饭也可以吃得很香。晚上,看完了预订要看的医书之后,一沾到枕头,立刻沉沉地睡去,叫都叫不醒。 以前宋嫂叹息她夜晚老做噩梦,惊声尖叫;现在却埋怨她睡着了都在背些听不懂的医书,吵得人睡不着觉。 以前因为苏吟歌老叫她顾大小姐做东做西而心怀怨恨,气怒不休,如今做多了,那些苦活脏活她也可以挽袖便做了。 在医术上,她虽然好强,不肯去问苏吟歌医道。但她天性聪明,接受力极强,而苏吟歌治病之时,总是会很注意地把病势医理说得一清二楚,告诉病家。她在旁听了,也能举一反三。平日又多拿苏吟歌自己的医案来读,渐渐地,竟也对医道了解起来了。 日日在医馆帮忙,她不再是只做端茶递水扫地洗杯子的闲活了,反倒在苏吟歌忙不过来时,也能帮着应付几个普通的病人。 这样医术渐精,渐渐也可以治病救人。看到经自己的手,治好的病人,听到别人真心的道谢,也会不由自主地发自真心地微笑。曾经的伤痛,也已经遥远得仿似前生。不知为什么,本以为一生要在哀愁中度过的自己,竟仍能绽放这样的笑颜。 不管多忙,她每天都会抽出点儿时间,例行到街上逛逛,冷然面对一切流言冷眼。也许人们只是好新鲜没耐性,所以时间长了,她的无动于衷,她的漠然神情,使得所有指指点点议论纷纷的人失去了兴致。渐渐地,闲话就少了。她在街上来来去去,人们也已习惯,不再用异样的眼光打量她。 顾青瑶几乎以为,这样平静的生活可以一直过下去;几乎以为,所有的伤痛,所有发生的事,都可以像这样,渐渐沉寂在时光中, 直到那一天,面无人色的宋嫂出现在医馆门前。 “宋嫂,宋嫂,你怎么了?”顾青瑶急步抢出医馆,扶住正在门外发抖的宋嫂。 连苏吟歌都顾不得看病,忙过来看视,“宋嫂!” 宋嫂得他们二人的扶持,这才勉勉强强地站住,抬眼看着顾青瑶关切的眼神,耳旁是苏吟歌的连声呼唤,至此才真正大哭出声,一边痛哭一边捶胸大叫:“苏先生,那个没良心的人,他什么不要脸的事也敢做。我怎么做人,我怎么能饶他?” 顾青瑶略略皱眉,苏吟歌心中却已多少有些数了。递了个眼色给顾青瑶,二人且扶且劝,把宋嫂扶进里间房里去了。 宋嫂已经哭得是满脸的泪水,把顾青瑶一件干净的青色衫子都给哭得湿透了。她一边哭一边叫,一边捶胸跺足,“他原来就有些爱勾三搭四,我往日总管得严,也不给他多少机会。最近我在你这边帮忙,晚上又常在这里住宿,帮着你们避嫌。他得着空了,竟把城西的王寡妇接到家里头去住,同起同睡的,倒成了夫妻的样子。要不是我今儿撞破,我、我……” 她一边哭一边说,顾青瑶终于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心中如被铁锤猛砸,一阵阵疼痛起来,竟不能抑止。那原本以为可以忘怀的伤苦,就这样轻易地被血淋淋地撕开,胸中痛楚难当,愤怒的火焰在最隐秘的地方疯狂地燃烧,使得她五脏六腑都剧痛了起来,“这太过分了,多少年的夫妻,他怎么能这样对待你?” 心在呐喊,魂在呐喊,整个身体似都在呐喊。 他怎么能这样对我? 一声又一声,催压得她怀疑自己已在这样苦楚的火焰里,被烧成了飞灰。 苏吟歌本来正在安慰宋嫂,忽见顾青瑶面如白纸,眼神散乱起来,扶住宋嫂的手正在不住地颤抖,只觉得心头猛然一紧,一颗心竟也狂颤了起来,想也不想,伸手按在顾青瑶的手背上,仓惶地想用自己的力量制止这样让人心痛的颤抖。但在指尖触到顾青瑶手背上时,被那自指尖传到心头上的冷意,激得全身一颤。这样冰雪般的寒冷,叫人寒入肺腑。费了多少精神,操了多少心血,才叫这样的一双手,稍稍有了点儿暖意,却又这样,轻易地冰冷下来。 明明冷的是她的手,他却仅仅为这一触指的冰凉,而痛得误以为自己的心,也似被人生生地扎了一刀。 顾青瑶心绪激荡,全部心思都放在宋嫂身上,全然没注意到,有一双手悄悄地按在自己的手背上。并且也因为她自己手的颤抖,而在无声地微颤。 “宋嫂,你别难过。这事,你想怎么样我们都会帮你的。” 宋嫂哭得声嘶力歇,“我今天一撞破他们的事,就跟他闹开了。那狐狸精被我骂跑了,我和他撕打了一阵子,家里能砸的都砸了。这一回,我是断不肯就这么甘休的,他要不给我大锣大鼓地上门赔礼,我决不回去。” “对,不能就这样算了!女人难道生来就这样轻贱,由着男人负心薄情,喜新厌旧吗?”顾青瑶点头,“宋嫂,你放心,你无论要住多久,都不会……”心情激荡,说话不假思索,忽觉手上微震。略一愣,才惊觉,是苏吟歌刚在自己手上拍了一下。侧首望去,看到苏吟歌不赞同的眼神。初时微微一怔,但立刻明白过来,即觉一股无名怒火上涌,冷冷地道:“我忘了,这里是苏先生的屋子,由不得我做主。只不过,以往要宋嫂帮忙时,苏先生求人家住下来。如今宋嫂要人帮忙,苏先生若是不肯,也没关系,我陪着宋嫂出去找房子。实在不行了,破庙寒窑,也一样可以住人。” 苏吟歌苦笑不语。 宋嫂听了,抬起满是泪水的眼,望向苏吟歌,“苏先生?” 苏吟歌忙笑着说:“宋嫂,别听她胡说。我这儿,你要住多久都成。只不过,夫妻相处,是一生一世的事。这件事他固然不对,但我请宋嫂你在我这帮忙,多日不回家,也有错处在,我去想法子劝他来给你赔礼。” “你去给我狠狠地打那没良心的才好,要劝他干什么?”宋嫂涕泪纵横地哭叫起来,“我有什么错处,嫁了他二十多年,给他生了个粗粗壮壮的儿子,替他管理家事,给他洗衣做饭,侍候他一日三餐,什么时候不尽心尽力了。他却总是三心两意,见着了稍端整一点儿的女人就眼发直,如今把女人都带家里来了,我要再忍,他岂不是让别的女人骑到我的头上来。这一回,我是拿定了主意绝不饶他的。” “宋嫂……” “对,就该这样。” 顾青瑶与苏吟歌同时叫出来,两人又都同时一怔。顾青瑶气得厉害,恶狠狠地瞪向苏吟歌。苏吟歌却只是皱眉望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顾青瑶不等他开口,大力把他推出门去,冷冷地望着他满是无奈的脸,用力把房门关得砰然作响。 “你去哪了?”顾青瑶冷冷地问,“大神医居然放下病人不管了。” “我刚去了宋嫂家,宋三不在家。”苏吟歌也不理她语气不善,目光投向她身后的房门,神情关切,“宋嫂怎么样了?” “我好不容易劝住了,现在也不哭不叫了,正躺在床上歇着呢。不过,我看她今晚是睡不成了。”顾青瑶犹自愤愤不平,“这个时候,她最需要我们的支持,你怎么能那样?” “我正要和你说这事呢!夫妇吵架的事,可大可小,就看怎么处理了,想个什么法子劝和了他们才好。你这样支持她僵持下去,只怕不能帮她,反而害了她。” 顾青瑶怒极反笑,“夫妇吵架?在你眼里,这只是夫妇吵架的小事?你们男人,无论怎样花天酒地、拈花惹草,都只说是小事。你们怎么会知道女人心中的苦,女人为什么要忍气吞声,受这样的委屈。豁出去,闹一场,又有什么不好?”苏吟歌目光沉静,望着顾青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豁出去的勇气和决心。夫妇之伦,对女子来说,重要性远远超过男子。受了这样的委屈,是椎心之痛。可大多数女子,哭过了闹过了,也只好罢了。真闹得僵了,吃苦的依旧是女子。” 顾青瑶胸中怒火沸腾,脸都涨红了,上前一步,逼近苏吟歌,浑然不觉二人之间的距离已经近得气息可闻,“所以女人就要认命,就该认命吗?女人难道不能争,不可争吗?你以为天下的女人都是弱者,都只会哭几声就算了……” “你是我所见过最坚强的女子。”苏吟歌眼神忽然幽深复杂得看不清,语气却又无比平静。 这样强烈的反差,再加上这一句突兀的话,令顾青瑶一愣,满腔怒气,竟发作不出了。 “但并不是所有的女子都有你的坚强和勇气,也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承受得起后果。宋嫂嫁给她丈夫也有二十年了,又有一子,也已长大成人,远去外城行商。她的生活,十分安定,夫妇关系,也应该很稳定了。按理说,真要吵闹什么,也不会闹出什么大事。可万一闹得大了,最容易受伤、最没有自保之力的,也是她。我们外人,可以激愤,可以气怒,可以说气急怒骂的话,可以挑动她把事情闹得更大些。但这些,都伤不着我们;可对她,却关系一辈子。” “我会帮她的。”顾青瑶冲口而出。 苏吟歌轻叹着摇头,“我知道你是真心所言,并不是无关痛痒的客气话。只是对宋嫂来说,最重要的,并不是你的帮助,而是丈夫的柔情。而这个,光靠生气,是生不来的。” 顾青瑶哼了一声,只觉胸中一股郁闷之气越来越重,急需发泄之所。暗中下了决定,她也不再看苏吟歌,拂袖便走,径直与苏吟歌擦肩而过,直朝外头走去。 心中已拿定主意,无论苏吟歌如何喝止询问,也不加理会,不做回应。谁知耳旁却传来淡淡的一句:“就算你会武功,就算你把他打得起不来,就算你拿刀架着他的脖子要他对妻子好,你以为,这对夫妻来说,是好事吗?你以为,这就是你的成功吗?” 顾青瑶全身一僵,半晌动弹不得。听得身后脚步声渐渐接近,心头又悲又恨又苦又酸,她愤然转身,大叫了起来:“那你说该怎么办?当做什么也没发生?当做什么也没看到?还是劝宋嫂回去,做她的贤良妻子?看着丈夫床上躺着别的女人,还笑着说好?” 苏吟歌走近顾青瑶刚要说话,忽见她旋风般转身,黑发在空中飘扬起一个美丽的弧度,悄悄自鼻尖处滑过。脚下也不由得一滑,几乎要跌倒。惊觉两个人的距离太近,心跳和呼吸同时急促了起来。耳旁却听到顾青瑶含愤的悲叫,看她单薄的身体,因悲恨,在风中悄悄颤抖,脆弱得似乎风一吹,便会无声地消散一般。 他情不自禁地抬起右手,想要去碰触她,却又急忙用左手极力按住右手,按捺着忽然间狂乱的心绪,尽量从容地笑一笑,“出了这种事,谁都不愿意。我明天再去宋三那儿看看,能劝就劝。你好好照顾宋嫂,别叫她想得太多了。这个时候,她最需要的,就是帮助和支持。” 他用尽平生之力,尽量不着痕迹地把目光从她美丽的容颜上移开,侧身从她身旁走过去。 顾青瑶怒极发作,没料到苏吟歌却全不生气,态度如此平和,又肯到宋三那去劝说,自己反倒有了歉意,想也不想,脱口而道:“你放心,我会照顾宋嫂,就像你照顾我一样。” 一语出口,才惊觉失言,脸腾地涨红,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苏吟歌闻言一惊,如惊雷响在耳旁,急速回身,看到明月下,这女子,羞红的双颊,慌乱的眼神。 她知道?她竟知道?原来,这么多日子,这么多苦心,所有的一切,她原来是知道的? 心头莫名地,有什么激荡了起来,即柔且软,又带些说不尽的暖意。 笑容,悄悄地飞上了唇边。 不是以往面对病人时,那从容的,安慰的,叫人宽怀的笑容,而是透着无尽愉悦快活的微笑。 笑容初是在唇畔,然后徐徐延伸到了眼角,接着在眼眸深处悄悄闪耀,又悄然地让整张脸,整个人,都在绽现一个无声的笑。 顾青瑶脱口失言,已是心头羞窘万分。装了这么多时日的糊涂,明正言顺地恼他恨他怨他气他,一股脑儿把种种火气,各种不满,全发作到他身上。理直气壮地恨他刻薄,气他无情,怨他压榨,怒他无礼,却叫这一句话说破了原形。 心头纷乱之时,又见苏吟歌迅急转身,眼中的惊奇、震动,明显得叫她的心更是狂跳了起来。 再然后,淡淡的笑容在苏吟歌唇边展开,笑意悠悠,纯净得如蓝天白云,明净得直动人心。他整个人似乎都在这一刻松驰了下来,最最纯粹的欢愉和喜悦就这样从他的眉梢眼角,悄悄地散发出来,把整个天地都似乎感染得也多了一缕欢喜之气。 顾青瑶偷偷地看向他,却又在接触到这笑容时,眼神一震,竟再也移不开了。 他也不过只是个五官端正的大夫,既无华服锦袍,又无俊秀容颜,却在这将暮的阳光和清风之下,发自真心地一笑,竟焕发出无以伦比的光彩来了。 苏吟歌一笑之后,也不再耽误,转身便出去了。 顾青瑶静静地站在原地,目送他的背影消失了良久,方才回身打开房门,悄悄走到宋嫂床前。 床上的人,双眼微闭,泪痕未尽,鼻息也显不平和低沉。看来,也未必是真的睡着了。 顾青瑶无声地坐下,轻轻地握住宋嫂的手。 宋嫂,无论如何,我会在你身边,帮助你,帮助你站起来,帮助你对抗一切,就像……他为我所做的一样,所以,请你和我一样,坚强起来,站起来! 第四章 (四) 第四章 顾青瑶很庆幸,宋嫂和苏吟歌一直没有在外头敲门,给了她足足一个半时辰来平复心情,不致于让她满脸泪痕,惨呼哀叫,丑态百出的样子给人瞧见。 时间,虽然永远不可能再平复心头的伤痛,但至少让她可以隐藏这一切悲苦的情绪。在人前出现时,也不致仓惶失态。而她现在有的,也不过是这些微的自尊。 所以,在中午宋嫂高声叫她出来吃饭时,她已经重新梳理打扮整齐,用端庄文雅,完全看不出内心波动的神态,去面对别人了。 就普通百姓而言,菜式已十分丰富,有鱼有肉,又有几样清淡的菜肴。当然,如果和顾青瑶以往的饮食相比,自是大大的不如。但以顾青瑶现在的心情,就是把皇宫里的御宴搬来,也不会有什么食欲。 只是在宋嫂那满是怜惜关怀的眼光下,又不愿露出受伤之态,只得强打精神,勉强夹几筷子菜放进嘴里。只是味同嚼蜡,全不知自己吃的是些什么。 宋嫂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歉意和关怀,只是一个劲地劝顾青瑶多吃,不停地给她夹菜。顾青瑶眼看着自己碗里的菜越叠越高,吃又吃不下,推又推不了,纵是面对冷眼暗讽也面不改色的她,终是无可奈何,露出了苦笑。 苏吟歌因忙着治病,一时脱不开身,过了一阵子,才能抽空到厨房的饭桌前坐下。瞧见顾青瑶碗里已堆起了一座小山,不由得愕然望向顾青瑶,看得顾青瑶脸上一阵飞红,一时间只顾得羞惭气恼,倒忘了伤心苦痛。 苏吟歌点点头,一本正经地说:“这就好,这就好,食欲这么好,病也应该好得差不多了。” 顾青瑶一阵气恼,要想分辩,却又不好为这事,特意地分说一番。若是不辩,这食量如猪的冤屈,无论是哪一个女人也不会甘心吞下来的。一时间面红耳赤,又羞又窘,却又发不出半个字。 苏吟歌看到她的窘态心中好笑,也不说任何安慰和劝解的话,抓起碗筷,一阵子猛扒,动作快得如风一般,倒看得顾青瑶目瞪口呆。 出身大家的她,往来结交都是有身份之人,何曾见过如此粗野的用餐方式。 初见这男人时,还觉得他是斯文知礼的人,怎么吃个饭就原形毕露成这个样子。 宋嫂却是见怪不怪,笑着劝道:“我说苏先生,你别每次都赶得连气都不肯多喘一口似的。外头病人多等一会儿,又怎么着?" 苏吟歌塞了满嘴的饭,两边腮帮子鼓起,模模糊糊地说:“有的病,多耽误一会儿,病痛就多折磨人一分,能早点儿帮他们解除痛苦也是好的。” 宋嫂知道劝不动他,只好笑着说:“是是是,所以你从早到晚,忙得停不了手,吃饭喝水都紧赶慢赶。要遇着什么火灾,塌房,疫病,更是几天几夜不睡觉地在伤者中转来转去。你还真以为自己是铁人啊?早晚你这医人的大夫要先病倒了。” 苏吟歌这时已将一碗饭吃光了,把碗一放,冲着宋嫂干笑一声,然后对顾青瑶点点头,“慢慢吃。”自己就已经跳起来,快步往外走,走出几步,猛然“啊啾”一声,打了一个很响的喷嚏。 宋嫂赶紧说:“瞧瞧,整日里叮咛别人,自己反倒病得比谁都快。” 苏吟歌回过头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一笑。 外头不知是哪个病人大叫了一声:“苏先生!” “来了来了。”苏吟歌一边高叫一边拔腿往外跑。 宋嫂哼了一声:“不过是看病而已,用得着像火烧屁股似的赶吗?” 顾青瑶先是被苏吟歌和他自己风雅的名字完全不相衬的吃饭方式给惊呆了,继而又被苏吟歌的一声喷嚏而惊得心头一震。忽又想起昨夜漫天的寒风,再听得宋嫂这么一句话,眼中看到苏吟歌飞跑的身影,忍不住轻轻一笑,如银铃乍响,珠落玉盘。却又在一笑之后,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为什么,今时今日的自己,竟还会有发自真心的笑容。 或许是因为内疚,本来不肯住下的宋嫂,终于还是留了下来,每晚和顾青瑶睡在一个房里。苏吟歌自己直接在医馆的店堂里打地铺,这样避免了孤男寡女单独相处,也避免了更加不堪的流言。 顾青瑶每天早上起来,依旧坚持要出去走走。越是感觉到明显的敌意轻视,越是听到伤人的言语,她偏偏越要泰然自若,浑若无事一般展现她的骄傲和决心。 每一天面对宋嫂关心的眼神,她总是笑着说无事。可宋嫂的眼光一移开,她眉间的疲惫,眼角的伤怀,就再也无法掩饰。 日子漫长无尽,满心苦痛,不能诉说,也不愿诉说。小小的院子,小小的房间,没有任何可以打发时间的良方,一点一点数着时间,等着天黑。偏又要强地不肯在人前露出半点儿无助之态。最累的不再是如何面对世人的冷眼,反而是怎么装出笑脸来应付宋嫂无时无刻的关怀了。 相比之下,苏吟歌不知是知情识趣,还是太过迟钝,或是忙得根本没空来顾及她。在一个小院子里,一天见面,也不过是四五次,打个招呼问声好,并不疏远,也不殷勤,自然得就像是长久相处的一家人,根本无须额外的照料客气。不过,这却让顾青瑶舒服自在了许多。 他也是完全不让顾青瑶有任何压力感觉的人,只是,除了他之外,整个世界都似沉沉地压在心头。 她在苏醒之后,日日喝着苏吟歌为她准备的药,一日三餐也由宋嫂安排得十分妥当,偏偏就是明显地憔悴下来。眼睛黯淡得不见一丝光华,眉目之间,也总是沉沉郁郁。无论是站是走是坐是躺,还是正在说话做事,她总是如白日里出现的一个鬼,幽幽冷冷地在人世之外。魂魄精神,不知正飘于何处。 惟一专注的时候,不过是她每天坚持以整个生命的毅力与骄傲,在所有人异样的眼神里,走过长街之时。 或许,每天无声而惨烈的战斗,已耗尽了她所有的生命,所以连宋嫂这样不知医的人,也看得出,这个女子正在渐渐地死去。而顾青瑶自己却仿佛全无所觉,甚至还对苏吟歌开口辞行。 “你要走?” “是,我的病已经好了,总不能长久地打扰苏先生。” “不行!”脱口而出的,不是苏吟歌,而是宋嫂。明眼人都可以看出,让这样的顾青瑶就此离去,就和看着她去死,没有什么不同。 但苏吟歌一句也不提顾青瑶的身体,只问:“你要去哪里?” 顾青瑶淡淡地道:“我自有我的去向,似乎与先生并无关系。” “和我没有关系,但与你以前的丈夫有关。如果你没有地方可去,他就犯了三不出之条,按律要受罚。” 有所娶无所归;与共更三年之丧;先贫贱而后富贵为三不出。女子纵犯七出,若在这三不出之内,男子也不得随意休弃。顾青瑶若是无家可归,就有资格状告丈夫犯此三不出。 顾青瑶闻言之后,目光遥遥地望向天际。“他休我休得理直气壮,我不让怀了他骨肉的女子进门,他说要休我,我便自己写了休书迫他签了名按了指印。好妒失德的人是我,所以不但不容于人家,甚至怠羞家门,没有面目回娘家。”苏吟歌也料不到她竟是自己写的休书,听她用这样冰冷漠然的语气说来,不禁震惊,却又急急地掩饰,“也就是你无家可归,对前途全无打算。那么,我救你性命,治你病体,留你食宿,这笔债,你不打算还了。”说话的时候他板着脸,样子倒是一点儿也不像开玩笑。 顾青瑶怔了一怔,才道:“我会报答先生的。” “如何报答,只凭你空口说白话。”苏吟歌脸沉似水。 顾青瑶一时气结,却说不出话来。她离家之时,身上带有银子,但那夜在山上堕马,包袱银两全在马上,早已尽失,身上连一文钱都拿不出来。苏吟歌真要计较,她却也无法反驳。 顾青瑶愣了好一阵子,才气道:“我有手有脚,欠了多少赚来还你。” “等的就是你这句话。”苏吟歌猛一拍手,“好,就等你把欠我的还清了再走吧。”说完了,站起身,“外头还有病人。”也不再看顾青瑶气得发青的脸色,抬脚就走。 顾青瑶一口闷气堵在胸前,却又找不到理由发作,只好气得坐在椅子上,半天说不出话来。 心里把苏吟歌骂了千遍万遍,但素来好强的性子却因被苏吟歌激住,再也提不得一个走字。发了狠,非要拿一大笔钱,砸到苏吟歌脸上,方能出了这口恶气。 顾青瑶这辈子也没想过,自己必须亲自去赚钱。但她自幼饱读诗书,博闻广知,文武双全,远亲近友,无不夸她是人中龙凤,是世间少有的奇女子。原以为赚钱不过是小事,但谁知真的坐下来,去想如何赚钱,把满脑子学问翻了个遍,才忽然间发现,自己学尽了名士风流的杂学,以往着华服配贵饰游园林饮美酒之时,尽可以在亲友面前高谈阔论显示才能,真到了要用之时,却是一无是处。 赚钱?似乎很简单,顾家是武林大豪,也同时经营各种生意。但她这位小姐,生性清高,爱诗书,喜琴棋,偏偏对那充满铜臭的经济之道,一点儿也没学过。做生意?别说没有本钱,就算有本钱,只怕也做不了。 她会武功,但好好的一个女子,总不能去给财主老爷看家护院吧。独自一人,更不便当街卖艺,又不能偷,又不能抢,这一身武功,此时此刻,竟也没有用处。 她能诗文,写一手好字,画一笔好画,但自古女子的书画,只有大家族中小姐佳人的文字,或是青楼之上,多才名妓的手笔,才会在坊间出现。她即已脱离家族,又不愿沦落风尘,诗画文字虽好,但往哪一家书画店去求售? 她弹得一手好琴,但独身女子,若沿街卖乐岂不招来麻烦,若去青楼任琴师,更是从此不清不白了。 这一番思量,竟没有一件事是可做的。纵是有能力做的,但她顾家小姐的面子里子,全都拉不下来去做。一时再无他法,她拉着宋嫂问:“女人该如何赚钱。” 宋嫂笑着说:“男主外,女主内,赚钱养家是男人的事。贫苦人家,女人也做活贴补些家用,大多也就是些缝缝补补和绣绣东西。你这么漂亮,绣出来的活计必然也是好看的,做些出来,我帮你卖去。” 顾青瑶张张嘴,脸上腾地红了起来。 宋嫂瞧她神色古怪,不敢相信地问:“你不会针线刺绣?” 顾青瑶面红耳赤,低垂了眼眸,更加说不出话了。她可以弹出《高山流水》,可以画出青天丽日,可以烹名茶,舞宝剑,但对于小小的绣花针,却是从来不曾沾过手。 宋嫂叹口气:“不会刺绣,那纺些纱来卖也是好的。贫穷人家,十户里有五户家里备着纺车,纺纱织布,也可以换些钱来。” 顾青瑶这一回把头也低了下来,脸直红到了耳根。 “你连纺纱也不会?”宋嫂震惊地大叫。 顾青瑶一声也不吭。 宋嫂用力叹气:“真没办法,给人做厨娘也行,或是自己做了烧饼包子拿来卖也行。” 顾青瑶连整个身子都低了下去,脸已经红得开始发紫。素来只有旁人做给她吃,她自己何曾下过半次厨房。 这回宋嫂也不叫了,瞅着她说:“实在没别的办法,干脆做洗衣妇,帮人家洗衣虽苦些,不过,人人都会,一点儿也不难。” 顾青瑶这回抬起了头,只是说起话来结结巴巴、吞吞吐吐:“洗……衣……” 宋嫂仰天长叹,一边用手猛拍自己的额头,一边直叫:“你连洗衣也不会吗?天啊,你到底会什么?” 从三岁起就被无数人夸奖聪明,自己也自信十足的顾青瑶第一次发现自己竟如此没用,“琴棋书画诗酒花,我都会一点儿。”以往最骄傲的学识,这时却是用蚊子般的声音说出来,她甚至还不好意思说自己会武功。 宋嫂并没有立刻肃然起敬,反而拍手跺脚地喊:“怎么女人该会的你全不会,尽会这些没油没盐没用处的东西?”“没用的东西?”顾青瑶睁大了眼,这还是第一次,听人把这些风雅的学问称作没用的东西。 “当然没用。这些全是男人学的,女人学来做什么?”宋嫂答得理直气壮,“别看我是个穷人,没见过会这个的女人。可听说书和看戏文都知道,但凡会这个的女人,不是官宦人家不愁吃喝整天闲着没事的小姐,就是非得靠这个抬高身份的名妓。咱们普通百姓,正经人家,天天要考虑吃饭穿衣,谁有空去识文断字,吟诗做画。男人会这个,就算考不着功名,还能教教书或是代写书信。这些,女人能干吗?学了这些没用的干什么?” 她这滔滔不绝的一番话,顾青瑶听着明明觉得并非正理,却又找不出话来驳斥,只能愣愣地瞧着她。一时间心乱如麻,无所依归,只得低声央求道:“宋嫂。” 宋嫂摇摇手,“你别找我了,我实在没别的法子了。” 顾青瑶又气又急又无可奈何,只觉得满心都是委屈,满腹都是怒火。所有的尊贵和幸福,如云烟般破碎之后,又被苏吟歌无情逼迫,更遭宋嫂数落一番,再加上自己引以为傲的一切学问,被轻贱得一文不值,依她素来刚强好胜的性子哪里受得了。心头窘得急了,她恨恨地一跺脚,“我找苏吟歌去说清楚。” 医馆里,苏吟歌正为一个病人扎针,顾青瑶风一般地到了面前,“苏先生。” 苏吟歌专心致志地运针,连眼皮也没抬一下。 顾青瑶抬高声音又叫:“苏先生!” 苏吟歌眉峰微皱,口里“嗯”了一声,眼睛却还是望着自己手上的针。 顾青瑶强忍不住地叫:“苏先生,我有话对你说。” 苏吟歌头都不抬,“我在治病,有话等会儿再说。” 顾青瑶这一生何曾受过如此轻视,心头的委屈顿时发作起来,忍不住高声说:“苏先生,你等一会儿治病又怎么了?” “你胡说什么,快回去。”苏吟歌语气大是不耐,几如喝斥小狗。 顾青瑶再次失意落魄,终究是大小姐出身的人,自小被人捧在掌心里呵护宠爱,哪里受得了他这样的话。更不能忍受的是眼前这个从头到尾,头也不抬,看都不看自己一眼的混账。 她一时气急了,也不理轻重,叫了一声:“苏吟歌。”伸手便去夺他手上的针。 苏吟歌猛然抬头,同时抬手,一记耳光,清清楚楚地响在顾青瑶的耳边。又痛又辣的脸也在清楚地告诉她发生了什么,可是顾青瑶却还只是怔怔地瞪着眼睛,动弹不得,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脸上的疼,仿佛不觉得;耳中嗡嗡作响,也仿佛不觉得;手自然地抚在挨打的脸颊上,仍仿佛不觉得。她仍然愣愣地望着苏吟歌,仍然不相信自己竟然挨了打。 顾青瑶,竟然也会挨打。 从小就是父母的珍宝,便是高声骂一句,也舍不得。嫁到宋家,更是被呵护备至,没有人舍得碰她半根指头。曾和宋剑秋一起闯过几回江湖,也都是华服骏马,护从如云,往来迎送,被保护得滴水不漏。做梦也想不到,今天,竟只为了想和一个郎中说句话,就被他狠狠的一记耳光打过来。 真的是太意外了,太不能相信。所以这一身武功,竟然忘了施展;所以平日的灵巧迅捷全都找不着了影子。生生被这个男人打得脸上火辣辣地疼,可心中的羞愤痛楚却更加强烈了百倍。 而苏吟歌一耳光打过去,便又取了银针,继续为病人扎针。直到十八针一丝不苟一分不差地扎完,才一身是汗地抬起头来,见一旁的顾青瑶竟还站着没动,眸中浓浓的震惊和受伤仍不曾褪去。心间猛地一疼,却并无悔意,脸色依旧十分难看,眼中怒意仍在,面对顾青瑶厉声说道:“你只知道你自己有话要说,你知道不知道,这位大叔被顽疾折磨的已经有十年了。你知道不知道,他每夜都痛得无法入睡,哀嚎不绝。你知不知道,刚才我扎针之时,稍有错失,会有什么后果?你只知道你自己,到底明不明白别人也有别人的痛苦,除了你自己,没有人能对你负责。你有什么权利,要求所有的人必须迁就你的一切。天下这么大,失意的不是只有你一个,被休的也不是只有你一个。谁也不能永远围在你身边,一切以你为重。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世界,自己的责任,没有了你,明天太阳一样升起来,别人一样要生活。你自己回去照照镜子,看看你都成什么样了。连你自己都不救你自己,还想让别人来照顾你、让你吗?” 这番话骂得声色俱厉,声音又大,医馆内外人人都听得一清二楚。没人能想到,平日里一团和气的苏先生骂起人来竟这么凶,大多数人都被吓住了,医馆内的几个病人全都噤声止息。医馆外不少人驻足而立,向这边看过来。顾青瑶被这一番话骂得从震惊中醒过来,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自己身上,比之以往被人轻视不屑,此时的丢脸更是叫她难以忍受,不堪羞辱。她愤然扭头,冲了回去。 苏吟歌板着脸坐回原位,继续给下一个病人诊病。被他这一吓,就连病人们喊疼叫苦的声音都压低了许多。 宋嫂呆站了半日,才跺足叫道:“苏先生,你太过分了,她也是个可怜人,你怎么就不体谅她一点儿。” 苏吟歌皱起眉头,不明白自己的心为什么痛得像已经缩成了一团,却仍然只是沉声地答道:“没有人能永远要求别人的体谅和可怜。她是个极其自尊自重的人,但同时,她也必须学会尊重别人、体谅别人。” 宋嫂听不得他的大道理,只是叹气摇头。 苏吟歌沉住气,继续诊病问脉。手按在病人的腕脉上,不知不觉,眼前却闪出顾青瑶雪一样白的皓腕。宋嫂总说那双手冰凉如雪,每一次听到都有一种想拉住她的手,用自己的手来暖她的冲动。现在,那双手,是不是又一次被他气得而颤抖呢? 顾青瑶的手没有颤,这双手非常稳定地捧着铜镜,怔怔地望着镜中的人。镜中那张脸,苍白如鬼,眼神散乱若疯。什么时候,江南有名的美人——顾家的掌上明珠,竟变成了这副模样。这一生刚强好胜,无论多少苦,都生生吞下,不肯在人前示半分弱,怎么竟会任由自己沦落到这种地步。 铜镜自无力的双手中滑落,却又在下一刻,被顾青瑶重新捡起,摆好。细细再看镜中那惨白憔悴如幽灵的人,她牵动唇角,略有勉强,却无比努力地笑了一笑。然后站起身,自铜盆里取了凉水,直接泼到脸上。水有些冷,却同时让人心头一清。 顾青瑶对着镜子,重新用梳子将头发一绺绺梳理整齐,甚至还别出心裁地梳了一个弯弯如月的发髻。将柜子里自己仅有的几件衣饰钗环取出来,一件件穿好,端端正正戴齐。 细细再看镜中的影像,犹觉虚弱不足,略略一想,站起来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宋嫂刚冲苏吟歌发了一顿火,正往里走想来安慰顾青瑶,却见顾青瑶衣饰华美,云髻高挽,眉如画,目横波,这般窈窈窕窕地走到近前,一时间她竟被眼前的艳光慑住,瞧呆了。 顾青瑶笑吟吟地走过来,一把挽着她的手,“宋嫂,借一吊钱给我。”换作以往,定是提也不屑提的小钱,这一回,她却说得甚是随意。 “做什么用?”宋嫂还在发呆中。 “去买胭脂水粉,好好打扮一番。”顾青瑶一手拉着宋嫂往外走,一面笑,“我还想活好长的日子呢,怎能就这么当了活死人。” 穿过医馆,那些唉声叹气叫苦喊痛的病人见了她,都忘了叫喊。满街的行人,也纷纷看过来,甚至连苏吟歌也抬头望了她一眼,眸子里似乎有异彩闪动。但顾青瑶却无法肯定,自己到底有没有看错,也没空再品味自己这一番复杂的心绪,只管拉着宋嫂一路走去。 高谈阔论,说笑尽欢,言笑无忌。一路行来,越发是眉眼盈盈,艳光四射。再一次引来满街侧目,不过男子多迷醉,女儿多艳羡,反不见了以往的轻视嘲讽。 顾青瑶拉着宋嫂足足逛了一整天,抱着各色脂胭水粉,七八根钗,五六双耳环,两只镯子,三四块玉,与宋嫂约好一人一半,满载而归。 宋嫂也一样笑得无比开心,这么多好东西,根本没花多少钱。那些个老板个个在顾青瑶的绝世姿容下瞧酥了整个身子,只恨不得把货物多塞几件给顾青瑶才好。 回到医馆时,已经是夜晚了。医馆已经关了门,苏吟歌也没在前头的店铺处。宋嫂还在左右张望,顾青瑶却是停也不停一刻地往里走,才一打开自己的房间就叫了起来:“怎么回事?” 整间房里,不知堆放了多少书、多少图,而苏吟歌就站在书堆中间。 “从明天开始,你跟着我学医,在医馆当学徒。你的工钱视你有多少长进而定,什么时候还完了欠我的债,什么时候走人。” 顾青瑶站在原处,一时还没明白到底又发生了什么事。 苏吟歌却不再多说一句,抬腿便走了出去。对于顾青瑶的绝色丽容,他却是连眼角也没扫一下过来,直接与她擦肩而过,直走出五六步,方才淡淡地说了一句:“当学徒是要挽起袖子干活的,这样的打扮又误事又麻烦,明天别再这样了。今晚就自己先看看医书吧。” 他说话的时候甚至连身也没转一下,漫不经心地说完,闲闲地走回前头的店铺去了。 顾青瑶站在房前好久,才慢慢举步走进房内,随手拿起一本医书,信手翻了翻。因为过分震惊而忘记的愤怒,终于渐渐升腾而起,身子开始颤抖起来,脸色渐渐变青,最终大叫一声:“苏吟歌。”猛回身,用尽全力,恶狠狠地把手中的书扔了出去。 宋嫂被她这样的怒气吓得不敢说话,悄无声息地躲到一旁去了。 顾青瑶却砰然坐到床边,无声地伸手去抚自己的脸。这张脸,已经笑了一整天,可是却也僵硬得仿佛只是别人的脸、别人的笑。一颗心,仍冷得如同冰雪。没想到,方才怒极的一喝,反倒似叫出了满腔的委屈。难道这一天的努力强笑,竟比不上苏吟歌几句漫不经心的挑衅? 或许真有着许多的不甘心不情愿,不痛快不高兴,但她终究还是成了苏吟歌这小小医馆中的一名学徒。 第一天上工,她真的很听话地穿了粗布的衣裳,完全显不出身材的婀娜。乌发随意地挽成髻,几缕发丝散落在脸上,多多少少也遮住了些许艳丽的容貌。 学徒是没有资格给病人看病的,所做的不过是接待病人,细听着大夫的吩咐,帮着拿药煎药,如此而已。 说起来也并不算特别繁重和辛苦,只是天刚蒙蒙亮就被苏吟歌在外头拍门叫醒,认了足足一个时辰的药。 等到宋嫂的粥端上桌时,雪白的粥在她眼前也变成了当归、丹参和白术,在眼前晃来晃去。 吃过早饭,打开医馆的大门,苏吟歌端端正正坐好,却硬要支派顾青瑶擦桌子扫地。 顾青瑶忍着怒气,纡尊降贵,扫得满店尘土飞扬。苏吟歌灰头土脸之后,却又被顾青瑶信手往桶里一扔的抹布,溅了一身脏水。 顾青瑶全无愧疚地等着苏吟歌发火,谁知苏吟歌却一声不出,全无半点儿火气地去洗把脸,换身衣服,回来坐好,脸上的笑容照样温和宽容,活像个弥勒佛。让人怀疑那尖酸刻薄,小心阴险的苏吟歌,也许根本不存在。 稍后,病人陆续上门,一天的生意开始了。而顾青瑶这个新任学徒也渐渐忙活起来了。 她确实很忙,忙得在半个时辰里,连续两次打翻苏吟歌的笔墨,弄污了三张药方,还把两个病人要抓的药对调拿错,摔坏了整整四个药罐。 小小的医馆里,就听得“砰砰”声、惊叫声、道歉声、赔笑声不绝。 病人们也个个皱眉,用十分不以为然的眼神看着顾青瑶。 苏吟歌本来就很忙,有顾青瑶的帮忙就更忙了,难得他依旧纹线不动,神色不变。 药方污了,他重写;笔墨翻了,捡起来就是;药罐子摔坏了,他和和气气请宋嫂帮着再多买几个来;药拿错了,他亲自站起来,重新抓药,一再对病人道歉,然后又心平气和地坐回去,接着给人看病。从头到尾,半句重话也没说,笑容依旧温和得可以包容一切,让每一个病人都由衷地赞叹。 “苏先生,你真是好脾气啊。” “这么笨的学徒,也只有你会收。” “是啊,苏先生心肠好,人又良善,只当是做个善事,赏人家一口饭吃,也就什么都包涵了。”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苏吟歌只是微笑,并不多说什么,但顾青瑶却气得脸青唇白,差点儿没晕过去。 于是,有意作对的结果是:因为打翻了笔墨,必须重新洗笔,并且把地上的墨渍擦干净;因为药方污了,必须用力磨墨,以便让苏吟歌可以重开方子;因为把药拿错了,必须重新再一遍一遍背药名认药材,再仔细分辩苏吟歌以各种神仙难认的大夫字体写出的各式药名;因为四个药罐破了,必须重新把新买来的十六个药罐洗得干干净净。可是,在清洗的过程中,又失手打破了三个,还把手割出了一个老大的口子。 就在顾青瑶望着自己手上流出来的鲜血,欲哭无泪的时候,手中忽觉一紧,却是苏吟牵过了她的手,往她的伤口上上药。 顾青瑶心中正在恼恨他,原想用力挣开,可不知是不是因他掌上传来的暖意太令人留恋,一时竟发不出力来。她悄悄凝眸去望他的脸,苏吟歌的笑容已经不见了。他笑的时候,总是温和的如春风拂面。可是一旦笑容消失,眉头就总会皱在一起,眼中闪着专注的光芒,手上动作娴熟地为她处理伤口。这副认真的样子,竟令她莫名地有些失神。她忙抬起头来,望望还在等着的病人,“怎么不先医你的病人,你不是天大地大,病人最大的吗?” “你现在也是病人!”苏吟歌略一顿,又再加了一句,“今天来看病的,大多不是重病,也不是半点儿不能耽搁的。”“这算是你昨天行为的解释吗?”想起昨日挨的一耳光,顾青瑶心中仍觉悻悻。 “昨天的事,我不会道歉。”苏吟歌处理完顾青瑶的伤口,抬头看向他,展颜一笑,如日照长空,“但是,我很高兴。”“高兴什么,高兴我挨打?”顾青瑶更加没好气。 “高兴你今天虽然满心不快,处处和我作对,但仍没有做任何一件拿病人出气的事。” 顾青瑶略一怔,立刻说:“我故意拿错了药。” “你不是故意,是真的没把药分清楚。”从早上开始,注意力就没有真正离开过顾青瑶半刻的苏吟歌,毫不留情地揭穿她的短处,“所以今天关门以后,你要给我好好地再重新认足一个时辰的各色药材。” 顾青瑶脱口怒喝:“苏吟歌!” 苏吟歌却已大笑着转身回去,继续给人看病去了。他开心的样子,让每一个病人都在奇怪,不知这位苏先生,为什么高兴成这个样子。 只有顾青瑶气得脸上一会儿青一会儿白,平生仅知的几个粗俗的词句已在心头骂了个遍。这个混蛋苏吟歌,自己刚才还差一点儿就被他的一句话给感动了。 整整一天,顾青瑶都在医馆里忙前忙后,被苏吟歌支使得团团转。有意惹事,苏吟歌也不生气;无心犯了错,苏吟歌也不发怒。但叫她做的事,却只多不少,绝不因她心怀恶意,手脚笨拙,而放她好过。 顾青瑶手脚没有停,但愤怒的眼睛却总是会死死地盯住苏吟歌。 苏吟歌笑容温和,声音轻柔,和病人说的每一句话,都可以让人心中安定。再重的病情,再痛的病体,他也可以用这样的笑容关怀,给人以信心。 无论病人是粗暴也好,无礼也好,脏肮也罢,任性也罢,他都含笑包容一切。 有的病人爱唠叨,他就一边诊脉一边耐着性子细听,时不时问几句。即陪着闲聊,又问及病情,不知不觉,就对症开出了方子。 有的病人一身脏肮,身有毒疮,他不避恶臭,查看病情。在所有人都皱眉掩鼻时,他的笑容仍旧祥和平实得让所有人感到舒服。 有的病人是孩子,胡闹爱动,他却也可以一面陪着说笑玩闹,轻易降伏孩子,一面就在不知不觉中诊病完毕。 他总是在笑,笑得自然随和,不带半点儿牵强。 顾青瑶一直望着他,望着那男子救人治病时专注的神情,望着他一心一意为人解除痛苦时眼中的光彩,自己的眸子从什么时候开始由不肯移开而变成忘记移开了。 她甚至没有注意到,无论自己在哪一处、在做什么,苏吟歌眼角的余光,总是有意无意地跟随着自己。她更不可能会知道,即使是在看病诊脉的时候,苏吟歌的一部分心神,也会完全不由自主地紧随在顾青瑶的身旁。 忙了整整一天后,顾青瑶和苏吟歌都已经很累了。望着宋嫂准备好的热腾腾的饭菜,无不食欲大增。不但苏吟歌吃了不少,就连顾青瑶也很给面子地连吃了两碗饭。 宋嫂乐得笑开了怀,“顾姑娘,我可是从来没见你吃这么多过?”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宋嫂无心的一句话,却令顾青瑶心中略略一动,低头望着自己面前空空的饭碗,她心中隐隐想到了什么。 苏吟歌也吃完了饭,放下碗,看向顾青瑶,“昨晚的医书你看了吗?有什么不懂,现在问吧,白天我也没空给你解答。” 真是已经习惯和苏吟歌针锋相对了,一听到这样的问题,顾青瑶想也不想就反驳:“用不着你这三流的大夫来教,我自己看得懂。” 苏吟歌即不怒斥,也不争辩,笑着点头,“好,我也正好省了口舌。”一边说一边站起来,往厨房外走去,口里闲闲地吩咐:“等会儿记得把碗洗了。” 顾青瑶手上猛一用力,一双筷子顿时折断,她犹自不觉,信手把筷子重重地拍在桌上,暗中恼恨自己明明知道这人的真面目,白天怎么还会被他为人看病时做出来的假象骗倒。一时坐在桌前,只是沉下脸来生闲气。 宋嫂看得好笑,一边摇头一边说:“好了好了,真要你洗碗,这些碗还不知道能剩下几个。去吧去吧,这里由我来。” 顾青瑶站起来说了声:“谢谢宋嫂,我去看医书。”说完便飞也似的冲回自己的房里去了。心头暗暗发誓,就凭着自己顾家三小姐自幼过目成诵一点就通的天才,定要把医书研究透彻,非得在医术上压过那个混账不可。 苏吟歌扔给顾青瑶的的医书,即多且杂。 顾青瑶初看时眼花头疼,心里暗恨苏吟歌。但在整理之后,她把各式医书,分门归类,然后再拿起最是浅显易懂的《汤头歌》开始细看。 因心中太过急切好胜,竟是一夜无眠,从浅到深,看了数本医书。虽然过于求快,但仗着往日过目不忘,解一知十的聪明才慧,对于医理药道,居然也略略了解了一些。 只是医书本就艰涩无趣,她这里强读强记,整夜辛苦,等到天光大亮,她已是困顿不已,恨不得倒回床上,大睡个三日三夜。但外头,苏吟歌已经在拍着门叫着要开工了。 顾青瑶生性刚强好胜,自是强撑着出来忙活。 苏吟歌明明看出了她的倦意,就是毫不体惜,照旧指东派西,支使得她团团转。 顾青瑶难免手足忙乱,一会儿撞着了孕妇的腰,一会儿踩到了老伯的脚,一会儿打翻中药,一会儿拿错银针。她只得在许多病人的不满声中,不断道歉,把一辈子的小心都赔完了,三辈子的委屈也受尽了。平生在父母夫婿面前尚不肯这般示弱低头,如今却被苏吟歌害得受此折辱。若是旁人受这样的委屈,早就痛哭着跑走了,但她生性要强,越是如此,反而越要做好。苏吟歌要她做的事,她反而全不推托躲避,纵然笨手笨脚,做来无比辛苦,但仍然尽一切力量想要做好。 等到中午,病人一个个离去,她已经是手足酸软,大汗淋漓,比练上三四个时辰的武功,好像还要辛苦疲累。可是苏吟歌却不给她丝毫喘气的机会,又要她到院子里,把方才用过的一干医具,通通清洗干净。只是这一去,过了好一阵子也不到前头来了。 苏吟歌等得也有些不耐,恰好又是中午,并无病人上门,便自己到院子里来看。见顾青瑶坐在小椅子上,弯着腰正伸手在木盆里清洗药钵,却又一动不动,姿式颇为古怪。 苏吟歌略略皱眉,走近过来,才发现顾青瑶两眼微合,呼吸轻缓,竟然在做事的时候,就这么不知不觉地睡过去了。 她的两只袖子挽到肘部,露出雪也似的手臂,头发略有些散乱地垂在额前,脸上、身上、手上都溅了不少水珠,还不曾干透,如普通民家女儿一般。苏吟歌看了,不知不觉莞尔一笑,想要叫醒顾青瑶,却又在张口之时,让本欲发出的呼喊,无声地悄悄消散在阳光下。 他悄悄地转身想要走开,却又听身后传来轻柔徐缓的声音:“心之合脉也,其荣色也,其主肾也。肺之合皮也,其荣毛也,其主心也。肝之合筋也,其荣爪也,其主肺也。脾之合肉也,其荣唇也,其主肝也。肾之合骨也,其荣发也,其主脾也。” 苏吟歌回头,却见顾青瑶仍在闭目安睡,口中还在喃喃地念着:“庚日辰时商阳居,壬午膀胱通谷之,甲申临泣为俞木,合谷金原返本归。” 忽听顾青瑶在睡梦中背诵《素问篇》,苏吟歌已是一呆,又听她转眼又背到了《子午流注》,更是一惊,眼望顾青瑶,看她似乎仍在憨梦之中,看不出丝毫假扮的样子,难道她真的是在浑然不觉的情况下背诵的吗?她竟有这样过目不忘的天分?心中犹疑,他却还是不出声打扰她,快步回前头医馆去了。 顾青瑶睡得渐渐深了,身子很自然地往前俯去,前方没有床没有桌,立刻失去平衡。她在一震中醒来,才记起自己正在做事,一边骂着苏吟歌狠毒刻薄,一边快手快脚把事做完。转回到前头医馆处,人还没进去,已听见一阵又一阵孩子的哭闹声,大人的斥喝声,以及苏吟歌温和的劝慰声。 原来是一个正在看病的孩子,大哭大叫,死活不肯让苏吟歌给他扎针。带他来看病的妇人,不停地呵斥。苏吟歌却不急不恼,带着笑又哄又劝,极之亲切温和。 顾青瑶看在眼中,忽想起那一夜被他凶狠霸道地抱进房间时的情景,心中又是一阵气结。这男子,在旁人面前,装出一副温和慈爱的样子,对哪个不合作不听话的病人都好声好气,独独对她不是凶就是骂,恼了还一记耳光打过来。 想到这里,一阵气苦,忍不住恶狠狠地冲苏吟歌瞪了过去。 偏苏吟歌刚刚把孩子劝得不哭,正在专心扎针,根本没瞧见她含恨的眼光。 顾青瑶气极了,很用力很用力地把手上的一大堆东西重重地放下。 这么大的响动,总算把苏吟歌震得手上一顿,抬起头来,就连被治病的孩子,也转过脸来。 顾青瑶徒然一震,倏地睁大了眼,怔怔地望着那个孩子。 刚才那哭哭叫叫声音响亮的孩子,两只眼睛只有一片茫茫的白,甚是骇人。 苏吟歌深深地望了顾青瑶一眼后,才柔声地说:“小杰,刚才是顾姑姑做事发出的声音,以后顾姑姑也会在这里帮忙治病的。” 瞎眼的小杰,笑了一笑,喊道:“顾姑姑。”他脸上还带着方才哭泣的泪,越发显得小小的脸儿,稚真可爱。 顾青瑶竟被这盲目孩子的一声唤,叫得一阵慌乱,明知他看不见,还是极力一笑,“小杰!” 小杰应了一声,回过头去,安静地等苏吟歌为他扎针。 苏吟歌扎完针后,摸着他的头,夸奖了几句:“小杰真乖,真勇敢。”年幼的孩子便笑得无比开心,拉着母亲的手,快快活活地离去了。 只是顾青瑶却仍不曾自震撼中回复,怔怔地望着孩子远去的身影,动弹不得。 苏吟歌来到她身旁,淡淡地说:“小杰一出世就这样,可是他活得很坚强,除了有点儿怕扎针之外,平时很少哭叫,还常缠着我教他用手摸着识字。我真的庆幸,我的医术虽不能让他看见东西,但至少可以让他不再受别的病痛折磨,让他可以时时像现在这样笑得开心。” 他淡淡的话语,听在顾青瑶耳边,却重似千斤。自小被保护得太好太周全,第一次看到这人间的残缺苦痛,她仍久久不曾平复。 日子一天天过去,宋嫂常来帮忙,也经常在这边过夜,使得苏吟歌与顾青瑶的相处,不至于引来太多的流言。 顾青瑶很忙,忙得昏天黑地。白天医馆里苏吟歌把她支使得团团转,晚上要自己研究医书,甚至连做饭洗衣这些宋嫂自愿帮忙的事,苏吟歌也毫不客气地一样样推给她做。忙得她甚至来不及忧伤,来不及悲苦。 以前或许是因为心有忧结,或许是因为不适应普通的菜肴,普通的床,普通人的生活,经常吃不下,睡不着。可现在,忙得精力透支,就算是白饭也可以吃得很香。晚上,看完了预订要看的医书之后,一沾到枕头,立刻沉沉地睡去,叫都叫不醒。 以前宋嫂叹息她夜晚老做噩梦,惊声尖叫;现在却埋怨她睡着了都在背些听不懂的医书,吵得人睡不着觉。 以前因为苏吟歌老叫她顾大小姐做东做西而心怀怨恨,气怒不休,如今做多了,那些苦活脏活她也可以挽袖便做了。 在医术上,她虽然好强,不肯去问苏吟歌医道。但她天性聪明,接受力极强,而苏吟歌治病之时,总是会很注意地把病势医理说得一清二楚,告诉病家。她在旁听了,也能举一反三。平日又多拿苏吟歌自己的医案来读,渐渐地,竟也对医道了解起来了。 日日在医馆帮忙,她不再是只做端茶递水扫地洗杯子的闲活了,反倒在苏吟歌忙不过来时,也能帮着应付几个普通的病人。 这样医术渐精,渐渐也可以治病救人。看到经自己的手,治好的病人,听到别人真心的道谢,也会不由自主地发自真心地微笑。曾经的伤痛,也已经遥远得仿似前生。不知为什么,本以为一生要在哀愁中度过的自己,竟仍能绽放这样的笑颜。 不管多忙,她每天都会抽出点儿时间,例行到街上逛逛,冷然面对一切流言冷眼。也许人们只是好新鲜没耐性,所以时间长了,她的无动于衷,她的漠然神情,使得所有指指点点议论纷纷的人失去了兴致。渐渐地,闲话就少了。她在街上来来去去,人们也已习惯,不再用异样的眼光打量她。 顾青瑶几乎以为,这样平静的生活可以一直过下去;几乎以为,所有的伤痛,所有发生的事,都可以像这样,渐渐沉寂在时光中, 直到那一天,面无人色的宋嫂出现在医馆门前。 “宋嫂,宋嫂,你怎么了?”顾青瑶急步抢出医馆,扶住正在门外发抖的宋嫂。 连苏吟歌都顾不得看病,忙过来看视,“宋嫂!” 宋嫂得他们二人的扶持,这才勉勉强强地站住,抬眼看着顾青瑶关切的眼神,耳旁是苏吟歌的连声呼唤,至此才真正大哭出声,一边痛哭一边捶胸大叫:“苏先生,那个没良心的人,他什么不要脸的事也敢做。我怎么做人,我怎么能饶他?” 顾青瑶略略皱眉,苏吟歌心中却已多少有些数了。递了个眼色给顾青瑶,二人且扶且劝,把宋嫂扶进里间房里去了。 宋嫂已经哭得是满脸的泪水,把顾青瑶一件干净的青色衫子都给哭得湿透了。她一边哭一边叫,一边捶胸跺足,“他原来就有些爱勾三搭四,我往日总管得严,也不给他多少机会。最近我在你这边帮忙,晚上又常在这里住宿,帮着你们避嫌。他得着空了,竟把城西的王寡妇接到家里头去住,同起同睡的,倒成了夫妻的样子。要不是我今儿撞破,我、我……” 她一边哭一边说,顾青瑶终于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心中如被铁锤猛砸,一阵阵疼痛起来,竟不能抑止。那原本以为可以忘怀的伤苦,就这样轻易地被血淋淋地撕开,胸中痛楚难当,愤怒的火焰在最隐秘的地方疯狂地燃烧,使得她五脏六腑都剧痛了起来,“这太过分了,多少年的夫妻,他怎么能这样对待你?” 心在呐喊,魂在呐喊,整个身体似都在呐喊。 他怎么能这样对我? 一声又一声,催压得她怀疑自己已在这样苦楚的火焰里,被烧成了飞灰。 苏吟歌本来正在安慰宋嫂,忽见顾青瑶面如白纸,眼神散乱起来,扶住宋嫂的手正在不住地颤抖,只觉得心头猛然一紧,一颗心竟也狂颤了起来,想也不想,伸手按在顾青瑶的手背上,仓惶地想用自己的力量制止这样让人心痛的颤抖。但在指尖触到顾青瑶手背上时,被那自指尖传到心头上的冷意,激得全身一颤。这样冰雪般的寒冷,叫人寒入肺腑。费了多少精神,操了多少心血,才叫这样的一双手,稍稍有了点儿暖意,却又这样,轻易地冰冷下来。 明明冷的是她的手,他却仅仅为这一触指的冰凉,而痛得误以为自己的心,也似被人生生地扎了一刀。 顾青瑶心绪激荡,全部心思都放在宋嫂身上,全然没注意到,有一双手悄悄地按在自己的手背上。并且也因为她自己手的颤抖,而在无声地微颤。 “宋嫂,你别难过。这事,你想怎么样我们都会帮你的。” 宋嫂哭得声嘶力歇,“我今天一撞破他们的事,就跟他闹开了。那狐狸精被我骂跑了,我和他撕打了一阵子,家里能砸的都砸了。这一回,我是断不肯就这么甘休的,他要不给我大锣大鼓地上门赔礼,我决不回去。” “对,不能就这样算了!女人难道生来就这样轻贱,由着男人负心薄情,喜新厌旧吗?”顾青瑶点头,“宋嫂,你放心,你无论要住多久,都不会……”心情激荡,说话不假思索,忽觉手上微震。略一愣,才惊觉,是苏吟歌刚在自己手上拍了一下。侧首望去,看到苏吟歌不赞同的眼神。初时微微一怔,但立刻明白过来,即觉一股无名怒火上涌,冷冷地道:“我忘了,这里是苏先生的屋子,由不得我做主。只不过,以往要宋嫂帮忙时,苏先生求人家住下来。如今宋嫂要人帮忙,苏先生若是不肯,也没关系,我陪着宋嫂出去找房子。实在不行了,破庙寒窑,也一样可以住人。” 苏吟歌苦笑不语。 宋嫂听了,抬起满是泪水的眼,望向苏吟歌,“苏先生?” 苏吟歌忙笑着说:“宋嫂,别听她胡说。我这儿,你要住多久都成。只不过,夫妻相处,是一生一世的事。这件事他固然不对,但我请宋嫂你在我这帮忙,多日不回家,也有错处在,我去想法子劝他来给你赔礼。” “你去给我狠狠地打那没良心的才好,要劝他干什么?”宋嫂涕泪纵横地哭叫起来,“我有什么错处,嫁了他二十多年,给他生了个粗粗壮壮的儿子,替他管理家事,给他洗衣做饭,侍候他一日三餐,什么时候不尽心尽力了。他却总是三心两意,见着了稍端整一点儿的女人就眼发直,如今把女人都带家里来了,我要再忍,他岂不是让别的女人骑到我的头上来。这一回,我是拿定了主意绝不饶他的。” “宋嫂……” “对,就该这样。” 顾青瑶与苏吟歌同时叫出来,两人又都同时一怔。顾青瑶气得厉害,恶狠狠地瞪向苏吟歌。苏吟歌却只是皱眉望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顾青瑶不等他开口,大力把他推出门去,冷冷地望着他满是无奈的脸,用力把房门关得砰然作响。 “你去哪了?”顾青瑶冷冷地问,“大神医居然放下病人不管了。” “我刚去了宋嫂家,宋三不在家。”苏吟歌也不理她语气不善,目光投向她身后的房门,神情关切,“宋嫂怎么样了?” “我好不容易劝住了,现在也不哭不叫了,正躺在床上歇着呢。不过,我看她今晚是睡不成了。”顾青瑶犹自愤愤不平,“这个时候,她最需要我们的支持,你怎么能那样?” “我正要和你说这事呢!夫妇吵架的事,可大可小,就看怎么处理了,想个什么法子劝和了他们才好。你这样支持她僵持下去,只怕不能帮她,反而害了她。” 顾青瑶怒极反笑,“夫妇吵架?在你眼里,这只是夫妇吵架的小事?你们男人,无论怎样花天酒地、拈花惹草,都只说是小事。你们怎么会知道女人心中的苦,女人为什么要忍气吞声,受这样的委屈。豁出去,闹一场,又有什么不好?”苏吟歌目光沉静,望着顾青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豁出去的勇气和决心。夫妇之伦,对女子来说,重要性远远超过男子。受了这样的委屈,是椎心之痛。可大多数女子,哭过了闹过了,也只好罢了。真闹得僵了,吃苦的依旧是女子。” 顾青瑶胸中怒火沸腾,脸都涨红了,上前一步,逼近苏吟歌,浑然不觉二人之间的距离已经近得气息可闻,“所以女人就要认命,就该认命吗?女人难道不能争,不可争吗?你以为天下的女人都是弱者,都只会哭几声就算了……” “你是我所见过最坚强的女子。”苏吟歌眼神忽然幽深复杂得看不清,语气却又无比平静。 这样强烈的反差,再加上这一句突兀的话,令顾青瑶一愣,满腔怒气,竟发作不出了。 “但并不是所有的女子都有你的坚强和勇气,也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承受得起后果。宋嫂嫁给她丈夫也有二十年了,又有一子,也已长大成人,远去外城行商。她的生活,十分安定,夫妇关系,也应该很稳定了。按理说,真要吵闹什么,也不会闹出什么大事。可万一闹得大了,最容易受伤、最没有自保之力的,也是她。我们外人,可以激愤,可以气怒,可以说气急怒骂的话,可以挑动她把事情闹得更大些。但这些,都伤不着我们;可对她,却关系一辈子。” “我会帮她的。”顾青瑶冲口而出。 苏吟歌轻叹着摇头,“我知道你是真心所言,并不是无关痛痒的客气话。只是对宋嫂来说,最重要的,并不是你的帮助,而是丈夫的柔情。而这个,光靠生气,是生不来的。” 顾青瑶哼了一声,只觉胸中一股郁闷之气越来越重,急需发泄之所。暗中下了决定,她也不再看苏吟歌,拂袖便走,径直与苏吟歌擦肩而过,直朝外头走去。 心中已拿定主意,无论苏吟歌如何喝止询问,也不加理会,不做回应。谁知耳旁却传来淡淡的一句:“就算你会武功,就算你把他打得起不来,就算你拿刀架着他的脖子要他对妻子好,你以为,这对夫妻来说,是好事吗?你以为,这就是你的成功吗?” 顾青瑶全身一僵,半晌动弹不得。听得身后脚步声渐渐接近,心头又悲又恨又苦又酸,她愤然转身,大叫了起来:“那你说该怎么办?当做什么也没发生?当做什么也没看到?还是劝宋嫂回去,做她的贤良妻子?看着丈夫床上躺着别的女人,还笑着说好?” 苏吟歌走近顾青瑶刚要说话,忽见她旋风般转身,黑发在空中飘扬起一个美丽的弧度,悄悄自鼻尖处滑过。脚下也不由得一滑,几乎要跌倒。惊觉两个人的距离太近,心跳和呼吸同时急促了起来。耳旁却听到顾青瑶含愤的悲叫,看她单薄的身体,因悲恨,在风中悄悄颤抖,脆弱得似乎风一吹,便会无声地消散一般。 他情不自禁地抬起右手,想要去碰触她,却又急忙用左手极力按住右手,按捺着忽然间狂乱的心绪,尽量从容地笑一笑,“出了这种事,谁都不愿意。我明天再去宋三那儿看看,能劝就劝。你好好照顾宋嫂,别叫她想得太多了。这个时候,她最需要的,就是帮助和支持。” 他用尽平生之力,尽量不着痕迹地把目光从她美丽的容颜上移开,侧身从她身旁走过去。 顾青瑶怒极发作,没料到苏吟歌却全不生气,态度如此平和,又肯到宋三那去劝说,自己反倒有了歉意,想也不想,脱口而道:“你放心,我会照顾宋嫂,就像你照顾我一样。” 一语出口,才惊觉失言,脸腾地涨红,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苏吟歌闻言一惊,如惊雷响在耳旁,急速回身,看到明月下,这女子,羞红的双颊,慌乱的眼神。 她知道?她竟知道?原来,这么多日子,这么多苦心,所有的一切,她原来是知道的? 心头莫名地,有什么激荡了起来,即柔且软,又带些说不尽的暖意。 笑容,悄悄地飞上了唇边。 不是以往面对病人时,那从容的,安慰的,叫人宽怀的笑容,而是透着无尽愉悦快活的微笑。 笑容初是在唇畔,然后徐徐延伸到了眼角,接着在眼眸深处悄悄闪耀,又悄然地让整张脸,整个人,都在绽现一个无声的笑。 顾青瑶脱口失言,已是心头羞窘万分。装了这么多时日的糊涂,明正言顺地恼他恨他怨他气他,一股脑儿把种种火气,各种不满,全发作到他身上。理直气壮地恨他刻薄,气他无情,怨他压榨,怒他无礼,却叫这一句话说破了原形。 心头纷乱之时,又见苏吟歌迅急转身,眼中的惊奇、震动,明显得叫她的心更是狂跳了起来。 再然后,淡淡的笑容在苏吟歌唇边展开,笑意悠悠,纯净得如蓝天白云,明净得直动人心。他整个人似乎都在这一刻松驰了下来,最最纯粹的欢愉和喜悦就这样从他的眉梢眼角,悄悄地散发出来,把整个天地都似乎感染得也多了一缕欢喜之气。 顾青瑶偷偷地看向他,却又在接触到这笑容时,眼神一震,竟再也移不开了。 他也不过只是个五官端正的大夫,既无华服锦袍,又无俊秀容颜,却在这将暮的阳光和清风之下,发自真心地一笑,竟焕发出无以伦比的光彩来了。 苏吟歌一笑之后,也不再耽误,转身便出去了。 顾青瑶静静地站在原地,目送他的背影消失了良久,方才回身打开房门,悄悄走到宋嫂床前。 床上的人,双眼微闭,泪痕未尽,鼻息也显不平和低沉。看来,也未必是真的睡着了。 顾青瑶无声地坐下,轻轻地握住宋嫂的手。 宋嫂,无论如何,我会在你身边,帮助你,帮助你站起来,帮助你对抗一切,就像……他为我所做的一样,所以,请你和我一样,坚强起来,站起来! 第四章 (五) 第四章 顾青瑶很庆幸,宋嫂和苏吟歌一直没有在外头敲门,给了她足足一个半时辰来平复心情,不致于让她满脸泪痕,惨呼哀叫,丑态百出的样子给人瞧见。 时间,虽然永远不可能再平复心头的伤痛,但至少让她可以隐藏这一切悲苦的情绪。在人前出现时,也不致仓惶失态。而她现在有的,也不过是这些微的自尊。 所以,在中午宋嫂高声叫她出来吃饭时,她已经重新梳理打扮整齐,用端庄文雅,完全看不出内心波动的神态,去面对别人了。 就普通百姓而言,菜式已十分丰富,有鱼有肉,又有几样清淡的菜肴。当然,如果和顾青瑶以往的饮食相比,自是大大的不如。但以顾青瑶现在的心情,就是把皇宫里的御宴搬来,也不会有什么食欲。 只是在宋嫂那满是怜惜关怀的眼光下,又不愿露出受伤之态,只得强打精神,勉强夹几筷子菜放进嘴里。只是味同嚼蜡,全不知自己吃的是些什么。 宋嫂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歉意和关怀,只是一个劲地劝顾青瑶多吃,不停地给她夹菜。顾青瑶眼看着自己碗里的菜越叠越高,吃又吃不下,推又推不了,纵是面对冷眼暗讽也面不改色的她,终是无可奈何,露出了苦笑。 苏吟歌因忙着治病,一时脱不开身,过了一阵子,才能抽空到厨房的饭桌前坐下。瞧见顾青瑶碗里已堆起了一座小山,不由得愕然望向顾青瑶,看得顾青瑶脸上一阵飞红,一时间只顾得羞惭气恼,倒忘了伤心苦痛。 苏吟歌点点头,一本正经地说:“这就好,这就好,食欲这么好,病也应该好得差不多了。” 顾青瑶一阵气恼,要想分辩,却又不好为这事,特意地分说一番。若是不辩,这食量如猪的冤屈,无论是哪一个女人也不会甘心吞下来的。一时间面红耳赤,又羞又窘,却又发不出半个字。 苏吟歌看到她的窘态心中好笑,也不说任何安慰和劝解的话,抓起碗筷,一阵子猛扒,动作快得如风一般,倒看得顾青瑶目瞪口呆。 出身大家的她,往来结交都是有身份之人,何曾见过如此粗野的用餐方式。 初见这男人时,还觉得他是斯文知礼的人,怎么吃个饭就原形毕露成这个样子。 宋嫂却是见怪不怪,笑着劝道:“我说苏先生,你别每次都赶得连气都不肯多喘一口似的。外头病人多等一会儿,又怎么着?" 苏吟歌塞了满嘴的饭,两边腮帮子鼓起,模模糊糊地说:“有的病,多耽误一会儿,病痛就多折磨人一分,能早点儿帮他们解除痛苦也是好的。” 宋嫂知道劝不动他,只好笑着说:“是是是,所以你从早到晚,忙得停不了手,吃饭喝水都紧赶慢赶。要遇着什么火灾,塌房,疫病,更是几天几夜不睡觉地在伤者中转来转去。你还真以为自己是铁人啊?早晚你这医人的大夫要先病倒了。” 苏吟歌这时已将一碗饭吃光了,把碗一放,冲着宋嫂干笑一声,然后对顾青瑶点点头,“慢慢吃。”自己就已经跳起来,快步往外走,走出几步,猛然“啊啾”一声,打了一个很响的喷嚏。 宋嫂赶紧说:“瞧瞧,整日里叮咛别人,自己反倒病得比谁都快。” 苏吟歌回过头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一笑。 外头不知是哪个病人大叫了一声:“苏先生!” “来了来了。”苏吟歌一边高叫一边拔腿往外跑。 宋嫂哼了一声:“不过是看病而已,用得着像火烧屁股似的赶吗?” 顾青瑶先是被苏吟歌和他自己风雅的名字完全不相衬的吃饭方式给惊呆了,继而又被苏吟歌的一声喷嚏而惊得心头一震。忽又想起昨夜漫天的寒风,再听得宋嫂这么一句话,眼中看到苏吟歌飞跑的身影,忍不住轻轻一笑,如银铃乍响,珠落玉盘。却又在一笑之后,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为什么,今时今日的自己,竟还会有发自真心的笑容。 或许是因为内疚,本来不肯住下的宋嫂,终于还是留了下来,每晚和顾青瑶睡在一个房里。苏吟歌自己直接在医馆的店堂里打地铺,这样避免了孤男寡女单独相处,也避免了更加不堪的流言。 顾青瑶每天早上起来,依旧坚持要出去走走。越是感觉到明显的敌意轻视,越是听到伤人的言语,她偏偏越要泰然自若,浑若无事一般展现她的骄傲和决心。 每一天面对宋嫂关心的眼神,她总是笑着说无事。可宋嫂的眼光一移开,她眉间的疲惫,眼角的伤怀,就再也无法掩饰。 日子漫长无尽,满心苦痛,不能诉说,也不愿诉说。小小的院子,小小的房间,没有任何可以打发时间的良方,一点一点数着时间,等着天黑。偏又要强地不肯在人前露出半点儿无助之态。最累的不再是如何面对世人的冷眼,反而是怎么装出笑脸来应付宋嫂无时无刻的关怀了。 相比之下,苏吟歌不知是知情识趣,还是太过迟钝,或是忙得根本没空来顾及她。在一个小院子里,一天见面,也不过是四五次,打个招呼问声好,并不疏远,也不殷勤,自然得就像是长久相处的一家人,根本无须额外的照料客气。不过,这却让顾青瑶舒服自在了许多。 他也是完全不让顾青瑶有任何压力感觉的人,只是,除了他之外,整个世界都似沉沉地压在心头。 她在苏醒之后,日日喝着苏吟歌为她准备的药,一日三餐也由宋嫂安排得十分妥当,偏偏就是明显地憔悴下来。眼睛黯淡得不见一丝光华,眉目之间,也总是沉沉郁郁。无论是站是走是坐是躺,还是正在说话做事,她总是如白日里出现的一个鬼,幽幽冷冷地在人世之外。魂魄精神,不知正飘于何处。 惟一专注的时候,不过是她每天坚持以整个生命的毅力与骄傲,在所有人异样的眼神里,走过长街之时。 或许,每天无声而惨烈的战斗,已耗尽了她所有的生命,所以连宋嫂这样不知医的人,也看得出,这个女子正在渐渐地死去。而顾青瑶自己却仿佛全无所觉,甚至还对苏吟歌开口辞行。 “你要走?” “是,我的病已经好了,总不能长久地打扰苏先生。” “不行!”脱口而出的,不是苏吟歌,而是宋嫂。明眼人都可以看出,让这样的顾青瑶就此离去,就和看着她去死,没有什么不同。 但苏吟歌一句也不提顾青瑶的身体,只问:“你要去哪里?” 顾青瑶淡淡地道:“我自有我的去向,似乎与先生并无关系。” “和我没有关系,但与你以前的丈夫有关。如果你没有地方可去,他就犯了三不出之条,按律要受罚。” 有所娶无所归;与共更三年之丧;先贫贱而后富贵为三不出。女子纵犯七出,若在这三不出之内,男子也不得随意休弃。顾青瑶若是无家可归,就有资格状告丈夫犯此三不出。 顾青瑶闻言之后,目光遥遥地望向天际。“他休我休得理直气壮,我不让怀了他骨肉的女子进门,他说要休我,我便自己写了休书迫他签了名按了指印。好妒失德的人是我,所以不但不容于人家,甚至怠羞家门,没有面目回娘家。”苏吟歌也料不到她竟是自己写的休书,听她用这样冰冷漠然的语气说来,不禁震惊,却又急急地掩饰,“也就是你无家可归,对前途全无打算。那么,我救你性命,治你病体,留你食宿,这笔债,你不打算还了。”说话的时候他板着脸,样子倒是一点儿也不像开玩笑。 顾青瑶怔了一怔,才道:“我会报答先生的。” “如何报答,只凭你空口说白话。”苏吟歌脸沉似水。 顾青瑶一时气结,却说不出话来。她离家之时,身上带有银子,但那夜在山上堕马,包袱银两全在马上,早已尽失,身上连一文钱都拿不出来。苏吟歌真要计较,她却也无法反驳。 顾青瑶愣了好一阵子,才气道:“我有手有脚,欠了多少赚来还你。” “等的就是你这句话。”苏吟歌猛一拍手,“好,就等你把欠我的还清了再走吧。”说完了,站起身,“外头还有病人。”也不再看顾青瑶气得发青的脸色,抬脚就走。 顾青瑶一口闷气堵在胸前,却又找不到理由发作,只好气得坐在椅子上,半天说不出话来。 心里把苏吟歌骂了千遍万遍,但素来好强的性子却因被苏吟歌激住,再也提不得一个走字。发了狠,非要拿一大笔钱,砸到苏吟歌脸上,方能出了这口恶气。 顾青瑶这辈子也没想过,自己必须亲自去赚钱。但她自幼饱读诗书,博闻广知,文武双全,远亲近友,无不夸她是人中龙凤,是世间少有的奇女子。原以为赚钱不过是小事,但谁知真的坐下来,去想如何赚钱,把满脑子学问翻了个遍,才忽然间发现,自己学尽了名士风流的杂学,以往着华服配贵饰游园林饮美酒之时,尽可以在亲友面前高谈阔论显示才能,真到了要用之时,却是一无是处。 赚钱?似乎很简单,顾家是武林大豪,也同时经营各种生意。但她这位小姐,生性清高,爱诗书,喜琴棋,偏偏对那充满铜臭的经济之道,一点儿也没学过。做生意?别说没有本钱,就算有本钱,只怕也做不了。 她会武功,但好好的一个女子,总不能去给财主老爷看家护院吧。独自一人,更不便当街卖艺,又不能偷,又不能抢,这一身武功,此时此刻,竟也没有用处。 她能诗文,写一手好字,画一笔好画,但自古女子的书画,只有大家族中小姐佳人的文字,或是青楼之上,多才名妓的手笔,才会在坊间出现。她即已脱离家族,又不愿沦落风尘,诗画文字虽好,但往哪一家书画店去求售? 她弹得一手好琴,但独身女子,若沿街卖乐岂不招来麻烦,若去青楼任琴师,更是从此不清不白了。 这一番思量,竟没有一件事是可做的。纵是有能力做的,但她顾家小姐的面子里子,全都拉不下来去做。一时再无他法,她拉着宋嫂问:“女人该如何赚钱。” 宋嫂笑着说:“男主外,女主内,赚钱养家是男人的事。贫苦人家,女人也做活贴补些家用,大多也就是些缝缝补补和绣绣东西。你这么漂亮,绣出来的活计必然也是好看的,做些出来,我帮你卖去。” 顾青瑶张张嘴,脸上腾地红了起来。 宋嫂瞧她神色古怪,不敢相信地问:“你不会针线刺绣?” 顾青瑶面红耳赤,低垂了眼眸,更加说不出话了。她可以弹出《高山流水》,可以画出青天丽日,可以烹名茶,舞宝剑,但对于小小的绣花针,却是从来不曾沾过手。 宋嫂叹口气:“不会刺绣,那纺些纱来卖也是好的。贫穷人家,十户里有五户家里备着纺车,纺纱织布,也可以换些钱来。” 顾青瑶这一回把头也低了下来,脸直红到了耳根。 “你连纺纱也不会?”宋嫂震惊地大叫。 顾青瑶一声也不吭。 宋嫂用力叹气:“真没办法,给人做厨娘也行,或是自己做了烧饼包子拿来卖也行。” 顾青瑶连整个身子都低了下去,脸已经红得开始发紫。素来只有旁人做给她吃,她自己何曾下过半次厨房。 这回宋嫂也不叫了,瞅着她说:“实在没别的办法,干脆做洗衣妇,帮人家洗衣虽苦些,不过,人人都会,一点儿也不难。” 顾青瑶这回抬起了头,只是说起话来结结巴巴、吞吞吐吐:“洗……衣……” 宋嫂仰天长叹,一边用手猛拍自己的额头,一边直叫:“你连洗衣也不会吗?天啊,你到底会什么?” 从三岁起就被无数人夸奖聪明,自己也自信十足的顾青瑶第一次发现自己竟如此没用,“琴棋书画诗酒花,我都会一点儿。”以往最骄傲的学识,这时却是用蚊子般的声音说出来,她甚至还不好意思说自己会武功。 宋嫂并没有立刻肃然起敬,反而拍手跺脚地喊:“怎么女人该会的你全不会,尽会这些没油没盐没用处的东西?”“没用的东西?”顾青瑶睁大了眼,这还是第一次,听人把这些风雅的学问称作没用的东西。 “当然没用。这些全是男人学的,女人学来做什么?”宋嫂答得理直气壮,“别看我是个穷人,没见过会这个的女人。可听说书和看戏文都知道,但凡会这个的女人,不是官宦人家不愁吃喝整天闲着没事的小姐,就是非得靠这个抬高身份的名妓。咱们普通百姓,正经人家,天天要考虑吃饭穿衣,谁有空去识文断字,吟诗做画。男人会这个,就算考不着功名,还能教教书或是代写书信。这些,女人能干吗?学了这些没用的干什么?” 她这滔滔不绝的一番话,顾青瑶听着明明觉得并非正理,却又找不出话来驳斥,只能愣愣地瞧着她。一时间心乱如麻,无所依归,只得低声央求道:“宋嫂。” 宋嫂摇摇手,“你别找我了,我实在没别的法子了。” 顾青瑶又气又急又无可奈何,只觉得满心都是委屈,满腹都是怒火。所有的尊贵和幸福,如云烟般破碎之后,又被苏吟歌无情逼迫,更遭宋嫂数落一番,再加上自己引以为傲的一切学问,被轻贱得一文不值,依她素来刚强好胜的性子哪里受得了。心头窘得急了,她恨恨地一跺脚,“我找苏吟歌去说清楚。” 医馆里,苏吟歌正为一个病人扎针,顾青瑶风一般地到了面前,“苏先生。” 苏吟歌专心致志地运针,连眼皮也没抬一下。 顾青瑶抬高声音又叫:“苏先生!” 苏吟歌眉峰微皱,口里“嗯”了一声,眼睛却还是望着自己手上的针。 顾青瑶强忍不住地叫:“苏先生,我有话对你说。” 苏吟歌头都不抬,“我在治病,有话等会儿再说。” 顾青瑶这一生何曾受过如此轻视,心头的委屈顿时发作起来,忍不住高声说:“苏先生,你等一会儿治病又怎么了?” “你胡说什么,快回去。”苏吟歌语气大是不耐,几如喝斥小狗。 顾青瑶再次失意落魄,终究是大小姐出身的人,自小被人捧在掌心里呵护宠爱,哪里受得了他这样的话。更不能忍受的是眼前这个从头到尾,头也不抬,看都不看自己一眼的混账。 她一时气急了,也不理轻重,叫了一声:“苏吟歌。”伸手便去夺他手上的针。 苏吟歌猛然抬头,同时抬手,一记耳光,清清楚楚地响在顾青瑶的耳边。又痛又辣的脸也在清楚地告诉她发生了什么,可是顾青瑶却还只是怔怔地瞪着眼睛,动弹不得,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脸上的疼,仿佛不觉得;耳中嗡嗡作响,也仿佛不觉得;手自然地抚在挨打的脸颊上,仍仿佛不觉得。她仍然愣愣地望着苏吟歌,仍然不相信自己竟然挨了打。 顾青瑶,竟然也会挨打。 从小就是父母的珍宝,便是高声骂一句,也舍不得。嫁到宋家,更是被呵护备至,没有人舍得碰她半根指头。曾和宋剑秋一起闯过几回江湖,也都是华服骏马,护从如云,往来迎送,被保护得滴水不漏。做梦也想不到,今天,竟只为了想和一个郎中说句话,就被他狠狠的一记耳光打过来。 真的是太意外了,太不能相信。所以这一身武功,竟然忘了施展;所以平日的灵巧迅捷全都找不着了影子。生生被这个男人打得脸上火辣辣地疼,可心中的羞愤痛楚却更加强烈了百倍。 而苏吟歌一耳光打过去,便又取了银针,继续为病人扎针。直到十八针一丝不苟一分不差地扎完,才一身是汗地抬起头来,见一旁的顾青瑶竟还站着没动,眸中浓浓的震惊和受伤仍不曾褪去。心间猛地一疼,却并无悔意,脸色依旧十分难看,眼中怒意仍在,面对顾青瑶厉声说道:“你只知道你自己有话要说,你知道不知道,这位大叔被顽疾折磨的已经有十年了。你知道不知道,他每夜都痛得无法入睡,哀嚎不绝。你知不知道,刚才我扎针之时,稍有错失,会有什么后果?你只知道你自己,到底明不明白别人也有别人的痛苦,除了你自己,没有人能对你负责。你有什么权利,要求所有的人必须迁就你的一切。天下这么大,失意的不是只有你一个,被休的也不是只有你一个。谁也不能永远围在你身边,一切以你为重。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世界,自己的责任,没有了你,明天太阳一样升起来,别人一样要生活。你自己回去照照镜子,看看你都成什么样了。连你自己都不救你自己,还想让别人来照顾你、让你吗?” 这番话骂得声色俱厉,声音又大,医馆内外人人都听得一清二楚。没人能想到,平日里一团和气的苏先生骂起人来竟这么凶,大多数人都被吓住了,医馆内的几个病人全都噤声止息。医馆外不少人驻足而立,向这边看过来。顾青瑶被这一番话骂得从震惊中醒过来,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自己身上,比之以往被人轻视不屑,此时的丢脸更是叫她难以忍受,不堪羞辱。她愤然扭头,冲了回去。 苏吟歌板着脸坐回原位,继续给下一个病人诊病。被他这一吓,就连病人们喊疼叫苦的声音都压低了许多。 宋嫂呆站了半日,才跺足叫道:“苏先生,你太过分了,她也是个可怜人,你怎么就不体谅她一点儿。” 苏吟歌皱起眉头,不明白自己的心为什么痛得像已经缩成了一团,却仍然只是沉声地答道:“没有人能永远要求别人的体谅和可怜。她是个极其自尊自重的人,但同时,她也必须学会尊重别人、体谅别人。” 宋嫂听不得他的大道理,只是叹气摇头。 苏吟歌沉住气,继续诊病问脉。手按在病人的腕脉上,不知不觉,眼前却闪出顾青瑶雪一样白的皓腕。宋嫂总说那双手冰凉如雪,每一次听到都有一种想拉住她的手,用自己的手来暖她的冲动。现在,那双手,是不是又一次被他气得而颤抖呢? 顾青瑶的手没有颤,这双手非常稳定地捧着铜镜,怔怔地望着镜中的人。镜中那张脸,苍白如鬼,眼神散乱若疯。什么时候,江南有名的美人——顾家的掌上明珠,竟变成了这副模样。这一生刚强好胜,无论多少苦,都生生吞下,不肯在人前示半分弱,怎么竟会任由自己沦落到这种地步。 铜镜自无力的双手中滑落,却又在下一刻,被顾青瑶重新捡起,摆好。细细再看镜中那惨白憔悴如幽灵的人,她牵动唇角,略有勉强,却无比努力地笑了一笑。然后站起身,自铜盆里取了凉水,直接泼到脸上。水有些冷,却同时让人心头一清。 顾青瑶对着镜子,重新用梳子将头发一绺绺梳理整齐,甚至还别出心裁地梳了一个弯弯如月的发髻。将柜子里自己仅有的几件衣饰钗环取出来,一件件穿好,端端正正戴齐。 细细再看镜中的影像,犹觉虚弱不足,略略一想,站起来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宋嫂刚冲苏吟歌发了一顿火,正往里走想来安慰顾青瑶,却见顾青瑶衣饰华美,云髻高挽,眉如画,目横波,这般窈窈窕窕地走到近前,一时间她竟被眼前的艳光慑住,瞧呆了。 顾青瑶笑吟吟地走过来,一把挽着她的手,“宋嫂,借一吊钱给我。”换作以往,定是提也不屑提的小钱,这一回,她却说得甚是随意。 “做什么用?”宋嫂还在发呆中。 “去买胭脂水粉,好好打扮一番。”顾青瑶一手拉着宋嫂往外走,一面笑,“我还想活好长的日子呢,怎能就这么当了活死人。” 穿过医馆,那些唉声叹气叫苦喊痛的病人见了她,都忘了叫喊。满街的行人,也纷纷看过来,甚至连苏吟歌也抬头望了她一眼,眸子里似乎有异彩闪动。但顾青瑶却无法肯定,自己到底有没有看错,也没空再品味自己这一番复杂的心绪,只管拉着宋嫂一路走去。 高谈阔论,说笑尽欢,言笑无忌。一路行来,越发是眉眼盈盈,艳光四射。再一次引来满街侧目,不过男子多迷醉,女儿多艳羡,反不见了以往的轻视嘲讽。 顾青瑶拉着宋嫂足足逛了一整天,抱着各色脂胭水粉,七八根钗,五六双耳环,两只镯子,三四块玉,与宋嫂约好一人一半,满载而归。 宋嫂也一样笑得无比开心,这么多好东西,根本没花多少钱。那些个老板个个在顾青瑶的绝世姿容下瞧酥了整个身子,只恨不得把货物多塞几件给顾青瑶才好。 回到医馆时,已经是夜晚了。医馆已经关了门,苏吟歌也没在前头的店铺处。宋嫂还在左右张望,顾青瑶却是停也不停一刻地往里走,才一打开自己的房间就叫了起来:“怎么回事?” 整间房里,不知堆放了多少书、多少图,而苏吟歌就站在书堆中间。 “从明天开始,你跟着我学医,在医馆当学徒。你的工钱视你有多少长进而定,什么时候还完了欠我的债,什么时候走人。” 顾青瑶站在原处,一时还没明白到底又发生了什么事。 苏吟歌却不再多说一句,抬腿便走了出去。对于顾青瑶的绝色丽容,他却是连眼角也没扫一下过来,直接与她擦肩而过,直走出五六步,方才淡淡地说了一句:“当学徒是要挽起袖子干活的,这样的打扮又误事又麻烦,明天别再这样了。今晚就自己先看看医书吧。” 他说话的时候甚至连身也没转一下,漫不经心地说完,闲闲地走回前头的店铺去了。 顾青瑶站在房前好久,才慢慢举步走进房内,随手拿起一本医书,信手翻了翻。因为过分震惊而忘记的愤怒,终于渐渐升腾而起,身子开始颤抖起来,脸色渐渐变青,最终大叫一声:“苏吟歌。”猛回身,用尽全力,恶狠狠地把手中的书扔了出去。 宋嫂被她这样的怒气吓得不敢说话,悄无声息地躲到一旁去了。 顾青瑶却砰然坐到床边,无声地伸手去抚自己的脸。这张脸,已经笑了一整天,可是却也僵硬得仿佛只是别人的脸、别人的笑。一颗心,仍冷得如同冰雪。没想到,方才怒极的一喝,反倒似叫出了满腔的委屈。难道这一天的努力强笑,竟比不上苏吟歌几句漫不经心的挑衅? 或许真有着许多的不甘心不情愿,不痛快不高兴,但她终究还是成了苏吟歌这小小医馆中的一名学徒。 第一天上工,她真的很听话地穿了粗布的衣裳,完全显不出身材的婀娜。乌发随意地挽成髻,几缕发丝散落在脸上,多多少少也遮住了些许艳丽的容貌。 学徒是没有资格给病人看病的,所做的不过是接待病人,细听着大夫的吩咐,帮着拿药煎药,如此而已。 说起来也并不算特别繁重和辛苦,只是天刚蒙蒙亮就被苏吟歌在外头拍门叫醒,认了足足一个时辰的药。 等到宋嫂的粥端上桌时,雪白的粥在她眼前也变成了当归、丹参和白术,在眼前晃来晃去。 吃过早饭,打开医馆的大门,苏吟歌端端正正坐好,却硬要支派顾青瑶擦桌子扫地。 顾青瑶忍着怒气,纡尊降贵,扫得满店尘土飞扬。苏吟歌灰头土脸之后,却又被顾青瑶信手往桶里一扔的抹布,溅了一身脏水。 顾青瑶全无愧疚地等着苏吟歌发火,谁知苏吟歌却一声不出,全无半点儿火气地去洗把脸,换身衣服,回来坐好,脸上的笑容照样温和宽容,活像个弥勒佛。让人怀疑那尖酸刻薄,小心阴险的苏吟歌,也许根本不存在。 稍后,病人陆续上门,一天的生意开始了。而顾青瑶这个新任学徒也渐渐忙活起来了。 她确实很忙,忙得在半个时辰里,连续两次打翻苏吟歌的笔墨,弄污了三张药方,还把两个病人要抓的药对调拿错,摔坏了整整四个药罐。 小小的医馆里,就听得“砰砰”声、惊叫声、道歉声、赔笑声不绝。 病人们也个个皱眉,用十分不以为然的眼神看着顾青瑶。 苏吟歌本来就很忙,有顾青瑶的帮忙就更忙了,难得他依旧纹线不动,神色不变。 药方污了,他重写;笔墨翻了,捡起来就是;药罐子摔坏了,他和和气气请宋嫂帮着再多买几个来;药拿错了,他亲自站起来,重新抓药,一再对病人道歉,然后又心平气和地坐回去,接着给人看病。从头到尾,半句重话也没说,笑容依旧温和得可以包容一切,让每一个病人都由衷地赞叹。 “苏先生,你真是好脾气啊。” “这么笨的学徒,也只有你会收。” “是啊,苏先生心肠好,人又良善,只当是做个善事,赏人家一口饭吃,也就什么都包涵了。”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苏吟歌只是微笑,并不多说什么,但顾青瑶却气得脸青唇白,差点儿没晕过去。 于是,有意作对的结果是:因为打翻了笔墨,必须重新洗笔,并且把地上的墨渍擦干净;因为药方污了,必须用力磨墨,以便让苏吟歌可以重开方子;因为把药拿错了,必须重新再一遍一遍背药名认药材,再仔细分辩苏吟歌以各种神仙难认的大夫字体写出的各式药名;因为四个药罐破了,必须重新把新买来的十六个药罐洗得干干净净。可是,在清洗的过程中,又失手打破了三个,还把手割出了一个老大的口子。 就在顾青瑶望着自己手上流出来的鲜血,欲哭无泪的时候,手中忽觉一紧,却是苏吟牵过了她的手,往她的伤口上上药。 顾青瑶心中正在恼恨他,原想用力挣开,可不知是不是因他掌上传来的暖意太令人留恋,一时竟发不出力来。她悄悄凝眸去望他的脸,苏吟歌的笑容已经不见了。他笑的时候,总是温和的如春风拂面。可是一旦笑容消失,眉头就总会皱在一起,眼中闪着专注的光芒,手上动作娴熟地为她处理伤口。这副认真的样子,竟令她莫名地有些失神。她忙抬起头来,望望还在等着的病人,“怎么不先医你的病人,你不是天大地大,病人最大的吗?” “你现在也是病人!”苏吟歌略一顿,又再加了一句,“今天来看病的,大多不是重病,也不是半点儿不能耽搁的。”“这算是你昨天行为的解释吗?”想起昨日挨的一耳光,顾青瑶心中仍觉悻悻。 “昨天的事,我不会道歉。”苏吟歌处理完顾青瑶的伤口,抬头看向他,展颜一笑,如日照长空,“但是,我很高兴。”“高兴什么,高兴我挨打?”顾青瑶更加没好气。 “高兴你今天虽然满心不快,处处和我作对,但仍没有做任何一件拿病人出气的事。” 顾青瑶略一怔,立刻说:“我故意拿错了药。” “你不是故意,是真的没把药分清楚。”从早上开始,注意力就没有真正离开过顾青瑶半刻的苏吟歌,毫不留情地揭穿她的短处,“所以今天关门以后,你要给我好好地再重新认足一个时辰的各色药材。” 顾青瑶脱口怒喝:“苏吟歌!” 苏吟歌却已大笑着转身回去,继续给人看病去了。他开心的样子,让每一个病人都在奇怪,不知这位苏先生,为什么高兴成这个样子。 只有顾青瑶气得脸上一会儿青一会儿白,平生仅知的几个粗俗的词句已在心头骂了个遍。这个混蛋苏吟歌,自己刚才还差一点儿就被他的一句话给感动了。 整整一天,顾青瑶都在医馆里忙前忙后,被苏吟歌支使得团团转。有意惹事,苏吟歌也不生气;无心犯了错,苏吟歌也不发怒。但叫她做的事,却只多不少,绝不因她心怀恶意,手脚笨拙,而放她好过。 顾青瑶手脚没有停,但愤怒的眼睛却总是会死死地盯住苏吟歌。 苏吟歌笑容温和,声音轻柔,和病人说的每一句话,都可以让人心中安定。再重的病情,再痛的病体,他也可以用这样的笑容关怀,给人以信心。 无论病人是粗暴也好,无礼也好,脏肮也罢,任性也罢,他都含笑包容一切。 有的病人爱唠叨,他就一边诊脉一边耐着性子细听,时不时问几句。即陪着闲聊,又问及病情,不知不觉,就对症开出了方子。 有的病人一身脏肮,身有毒疮,他不避恶臭,查看病情。在所有人都皱眉掩鼻时,他的笑容仍旧祥和平实得让所有人感到舒服。 有的病人是孩子,胡闹爱动,他却也可以一面陪着说笑玩闹,轻易降伏孩子,一面就在不知不觉中诊病完毕。 他总是在笑,笑得自然随和,不带半点儿牵强。 顾青瑶一直望着他,望着那男子救人治病时专注的神情,望着他一心一意为人解除痛苦时眼中的光彩,自己的眸子从什么时候开始由不肯移开而变成忘记移开了。 她甚至没有注意到,无论自己在哪一处、在做什么,苏吟歌眼角的余光,总是有意无意地跟随着自己。她更不可能会知道,即使是在看病诊脉的时候,苏吟歌的一部分心神,也会完全不由自主地紧随在顾青瑶的身旁。 忙了整整一天后,顾青瑶和苏吟歌都已经很累了。望着宋嫂准备好的热腾腾的饭菜,无不食欲大增。不但苏吟歌吃了不少,就连顾青瑶也很给面子地连吃了两碗饭。 宋嫂乐得笑开了怀,“顾姑娘,我可是从来没见你吃这么多过?”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宋嫂无心的一句话,却令顾青瑶心中略略一动,低头望着自己面前空空的饭碗,她心中隐隐想到了什么。 苏吟歌也吃完了饭,放下碗,看向顾青瑶,“昨晚的医书你看了吗?有什么不懂,现在问吧,白天我也没空给你解答。” 真是已经习惯和苏吟歌针锋相对了,一听到这样的问题,顾青瑶想也不想就反驳:“用不着你这三流的大夫来教,我自己看得懂。” 苏吟歌即不怒斥,也不争辩,笑着点头,“好,我也正好省了口舌。”一边说一边站起来,往厨房外走去,口里闲闲地吩咐:“等会儿记得把碗洗了。” 顾青瑶手上猛一用力,一双筷子顿时折断,她犹自不觉,信手把筷子重重地拍在桌上,暗中恼恨自己明明知道这人的真面目,白天怎么还会被他为人看病时做出来的假象骗倒。一时坐在桌前,只是沉下脸来生闲气。 宋嫂看得好笑,一边摇头一边说:“好了好了,真要你洗碗,这些碗还不知道能剩下几个。去吧去吧,这里由我来。” 顾青瑶站起来说了声:“谢谢宋嫂,我去看医书。”说完便飞也似的冲回自己的房里去了。心头暗暗发誓,就凭着自己顾家三小姐自幼过目成诵一点就通的天才,定要把医书研究透彻,非得在医术上压过那个混账不可。 苏吟歌扔给顾青瑶的的医书,即多且杂。 顾青瑶初看时眼花头疼,心里暗恨苏吟歌。但在整理之后,她把各式医书,分门归类,然后再拿起最是浅显易懂的《汤头歌》开始细看。 因心中太过急切好胜,竟是一夜无眠,从浅到深,看了数本医书。虽然过于求快,但仗着往日过目不忘,解一知十的聪明才慧,对于医理药道,居然也略略了解了一些。 只是医书本就艰涩无趣,她这里强读强记,整夜辛苦,等到天光大亮,她已是困顿不已,恨不得倒回床上,大睡个三日三夜。但外头,苏吟歌已经在拍着门叫着要开工了。 顾青瑶生性刚强好胜,自是强撑着出来忙活。 苏吟歌明明看出了她的倦意,就是毫不体惜,照旧指东派西,支使得她团团转。 顾青瑶难免手足忙乱,一会儿撞着了孕妇的腰,一会儿踩到了老伯的脚,一会儿打翻中药,一会儿拿错银针。她只得在许多病人的不满声中,不断道歉,把一辈子的小心都赔完了,三辈子的委屈也受尽了。平生在父母夫婿面前尚不肯这般示弱低头,如今却被苏吟歌害得受此折辱。若是旁人受这样的委屈,早就痛哭着跑走了,但她生性要强,越是如此,反而越要做好。苏吟歌要她做的事,她反而全不推托躲避,纵然笨手笨脚,做来无比辛苦,但仍然尽一切力量想要做好。 等到中午,病人一个个离去,她已经是手足酸软,大汗淋漓,比练上三四个时辰的武功,好像还要辛苦疲累。可是苏吟歌却不给她丝毫喘气的机会,又要她到院子里,把方才用过的一干医具,通通清洗干净。只是这一去,过了好一阵子也不到前头来了。 苏吟歌等得也有些不耐,恰好又是中午,并无病人上门,便自己到院子里来看。见顾青瑶坐在小椅子上,弯着腰正伸手在木盆里清洗药钵,却又一动不动,姿式颇为古怪。 苏吟歌略略皱眉,走近过来,才发现顾青瑶两眼微合,呼吸轻缓,竟然在做事的时候,就这么不知不觉地睡过去了。 她的两只袖子挽到肘部,露出雪也似的手臂,头发略有些散乱地垂在额前,脸上、身上、手上都溅了不少水珠,还不曾干透,如普通民家女儿一般。苏吟歌看了,不知不觉莞尔一笑,想要叫醒顾青瑶,却又在张口之时,让本欲发出的呼喊,无声地悄悄消散在阳光下。 他悄悄地转身想要走开,却又听身后传来轻柔徐缓的声音:“心之合脉也,其荣色也,其主肾也。肺之合皮也,其荣毛也,其主心也。肝之合筋也,其荣爪也,其主肺也。脾之合肉也,其荣唇也,其主肝也。肾之合骨也,其荣发也,其主脾也。” 苏吟歌回头,却见顾青瑶仍在闭目安睡,口中还在喃喃地念着:“庚日辰时商阳居,壬午膀胱通谷之,甲申临泣为俞木,合谷金原返本归。” 忽听顾青瑶在睡梦中背诵《素问篇》,苏吟歌已是一呆,又听她转眼又背到了《子午流注》,更是一惊,眼望顾青瑶,看她似乎仍在憨梦之中,看不出丝毫假扮的样子,难道她真的是在浑然不觉的情况下背诵的吗?她竟有这样过目不忘的天分?心中犹疑,他却还是不出声打扰她,快步回前头医馆去了。 顾青瑶睡得渐渐深了,身子很自然地往前俯去,前方没有床没有桌,立刻失去平衡。她在一震中醒来,才记起自己正在做事,一边骂着苏吟歌狠毒刻薄,一边快手快脚把事做完。转回到前头医馆处,人还没进去,已听见一阵又一阵孩子的哭闹声,大人的斥喝声,以及苏吟歌温和的劝慰声。 原来是一个正在看病的孩子,大哭大叫,死活不肯让苏吟歌给他扎针。带他来看病的妇人,不停地呵斥。苏吟歌却不急不恼,带着笑又哄又劝,极之亲切温和。 顾青瑶看在眼中,忽想起那一夜被他凶狠霸道地抱进房间时的情景,心中又是一阵气结。这男子,在旁人面前,装出一副温和慈爱的样子,对哪个不合作不听话的病人都好声好气,独独对她不是凶就是骂,恼了还一记耳光打过来。 想到这里,一阵气苦,忍不住恶狠狠地冲苏吟歌瞪了过去。 偏苏吟歌刚刚把孩子劝得不哭,正在专心扎针,根本没瞧见她含恨的眼光。 顾青瑶气极了,很用力很用力地把手上的一大堆东西重重地放下。 这么大的响动,总算把苏吟歌震得手上一顿,抬起头来,就连被治病的孩子,也转过脸来。 顾青瑶徒然一震,倏地睁大了眼,怔怔地望着那个孩子。 刚才那哭哭叫叫声音响亮的孩子,两只眼睛只有一片茫茫的白,甚是骇人。 苏吟歌深深地望了顾青瑶一眼后,才柔声地说:“小杰,刚才是顾姑姑做事发出的声音,以后顾姑姑也会在这里帮忙治病的。” 瞎眼的小杰,笑了一笑,喊道:“顾姑姑。”他脸上还带着方才哭泣的泪,越发显得小小的脸儿,稚真可爱。 顾青瑶竟被这盲目孩子的一声唤,叫得一阵慌乱,明知他看不见,还是极力一笑,“小杰!” 小杰应了一声,回过头去,安静地等苏吟歌为他扎针。 苏吟歌扎完针后,摸着他的头,夸奖了几句:“小杰真乖,真勇敢。”年幼的孩子便笑得无比开心,拉着母亲的手,快快活活地离去了。 只是顾青瑶却仍不曾自震撼中回复,怔怔地望着孩子远去的身影,动弹不得。 苏吟歌来到她身旁,淡淡地说:“小杰一出世就这样,可是他活得很坚强,除了有点儿怕扎针之外,平时很少哭叫,还常缠着我教他用手摸着识字。我真的庆幸,我的医术虽不能让他看见东西,但至少可以让他不再受别的病痛折磨,让他可以时时像现在这样笑得开心。” 他淡淡的话语,听在顾青瑶耳边,却重似千斤。自小被保护得太好太周全,第一次看到这人间的残缺苦痛,她仍久久不曾平复。 日子一天天过去,宋嫂常来帮忙,也经常在这边过夜,使得苏吟歌与顾青瑶的相处,不至于引来太多的流言。 顾青瑶很忙,忙得昏天黑地。白天医馆里苏吟歌把她支使得团团转,晚上要自己研究医书,甚至连做饭洗衣这些宋嫂自愿帮忙的事,苏吟歌也毫不客气地一样样推给她做。忙得她甚至来不及忧伤,来不及悲苦。 以前或许是因为心有忧结,或许是因为不适应普通的菜肴,普通的床,普通人的生活,经常吃不下,睡不着。可现在,忙得精力透支,就算是白饭也可以吃得很香。晚上,看完了预订要看的医书之后,一沾到枕头,立刻沉沉地睡去,叫都叫不醒。 以前宋嫂叹息她夜晚老做噩梦,惊声尖叫;现在却埋怨她睡着了都在背些听不懂的医书,吵得人睡不着觉。 以前因为苏吟歌老叫她顾大小姐做东做西而心怀怨恨,气怒不休,如今做多了,那些苦活脏活她也可以挽袖便做了。 在医术上,她虽然好强,不肯去问苏吟歌医道。但她天性聪明,接受力极强,而苏吟歌治病之时,总是会很注意地把病势医理说得一清二楚,告诉病家。她在旁听了,也能举一反三。平日又多拿苏吟歌自己的医案来读,渐渐地,竟也对医道了解起来了。 日日在医馆帮忙,她不再是只做端茶递水扫地洗杯子的闲活了,反倒在苏吟歌忙不过来时,也能帮着应付几个普通的病人。 这样医术渐精,渐渐也可以治病救人。看到经自己的手,治好的病人,听到别人真心的道谢,也会不由自主地发自真心地微笑。曾经的伤痛,也已经遥远得仿似前生。不知为什么,本以为一生要在哀愁中度过的自己,竟仍能绽放这样的笑颜。 不管多忙,她每天都会抽出点儿时间,例行到街上逛逛,冷然面对一切流言冷眼。也许人们只是好新鲜没耐性,所以时间长了,她的无动于衷,她的漠然神情,使得所有指指点点议论纷纷的人失去了兴致。渐渐地,闲话就少了。她在街上来来去去,人们也已习惯,不再用异样的眼光打量她。 顾青瑶几乎以为,这样平静的生活可以一直过下去;几乎以为,所有的伤痛,所有发生的事,都可以像这样,渐渐沉寂在时光中, 直到那一天,面无人色的宋嫂出现在医馆门前。 “宋嫂,宋嫂,你怎么了?”顾青瑶急步抢出医馆,扶住正在门外发抖的宋嫂。 连苏吟歌都顾不得看病,忙过来看视,“宋嫂!” 宋嫂得他们二人的扶持,这才勉勉强强地站住,抬眼看着顾青瑶关切的眼神,耳旁是苏吟歌的连声呼唤,至此才真正大哭出声,一边痛哭一边捶胸大叫:“苏先生,那个没良心的人,他什么不要脸的事也敢做。我怎么做人,我怎么能饶他?” 顾青瑶略略皱眉,苏吟歌心中却已多少有些数了。递了个眼色给顾青瑶,二人且扶且劝,把宋嫂扶进里间房里去了。 宋嫂已经哭得是满脸的泪水,把顾青瑶一件干净的青色衫子都给哭得湿透了。她一边哭一边叫,一边捶胸跺足,“他原来就有些爱勾三搭四,我往日总管得严,也不给他多少机会。最近我在你这边帮忙,晚上又常在这里住宿,帮着你们避嫌。他得着空了,竟把城西的王寡妇接到家里头去住,同起同睡的,倒成了夫妻的样子。要不是我今儿撞破,我、我……” 她一边哭一边说,顾青瑶终于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心中如被铁锤猛砸,一阵阵疼痛起来,竟不能抑止。那原本以为可以忘怀的伤苦,就这样轻易地被血淋淋地撕开,胸中痛楚难当,愤怒的火焰在最隐秘的地方疯狂地燃烧,使得她五脏六腑都剧痛了起来,“这太过分了,多少年的夫妻,他怎么能这样对待你?” 心在呐喊,魂在呐喊,整个身体似都在呐喊。 他怎么能这样对我? 一声又一声,催压得她怀疑自己已在这样苦楚的火焰里,被烧成了飞灰。 苏吟歌本来正在安慰宋嫂,忽见顾青瑶面如白纸,眼神散乱起来,扶住宋嫂的手正在不住地颤抖,只觉得心头猛然一紧,一颗心竟也狂颤了起来,想也不想,伸手按在顾青瑶的手背上,仓惶地想用自己的力量制止这样让人心痛的颤抖。但在指尖触到顾青瑶手背上时,被那自指尖传到心头上的冷意,激得全身一颤。这样冰雪般的寒冷,叫人寒入肺腑。费了多少精神,操了多少心血,才叫这样的一双手,稍稍有了点儿暖意,却又这样,轻易地冰冷下来。 明明冷的是她的手,他却仅仅为这一触指的冰凉,而痛得误以为自己的心,也似被人生生地扎了一刀。 顾青瑶心绪激荡,全部心思都放在宋嫂身上,全然没注意到,有一双手悄悄地按在自己的手背上。并且也因为她自己手的颤抖,而在无声地微颤。 “宋嫂,你别难过。这事,你想怎么样我们都会帮你的。” 宋嫂哭得声嘶力歇,“我今天一撞破他们的事,就跟他闹开了。那狐狸精被我骂跑了,我和他撕打了一阵子,家里能砸的都砸了。这一回,我是断不肯就这么甘休的,他要不给我大锣大鼓地上门赔礼,我决不回去。” “对,不能就这样算了!女人难道生来就这样轻贱,由着男人负心薄情,喜新厌旧吗?”顾青瑶点头,“宋嫂,你放心,你无论要住多久,都不会……”心情激荡,说话不假思索,忽觉手上微震。略一愣,才惊觉,是苏吟歌刚在自己手上拍了一下。侧首望去,看到苏吟歌不赞同的眼神。初时微微一怔,但立刻明白过来,即觉一股无名怒火上涌,冷冷地道:“我忘了,这里是苏先生的屋子,由不得我做主。只不过,以往要宋嫂帮忙时,苏先生求人家住下来。如今宋嫂要人帮忙,苏先生若是不肯,也没关系,我陪着宋嫂出去找房子。实在不行了,破庙寒窑,也一样可以住人。” 苏吟歌苦笑不语。 宋嫂听了,抬起满是泪水的眼,望向苏吟歌,“苏先生?” 苏吟歌忙笑着说:“宋嫂,别听她胡说。我这儿,你要住多久都成。只不过,夫妻相处,是一生一世的事。这件事他固然不对,但我请宋嫂你在我这帮忙,多日不回家,也有错处在,我去想法子劝他来给你赔礼。” “你去给我狠狠地打那没良心的才好,要劝他干什么?”宋嫂涕泪纵横地哭叫起来,“我有什么错处,嫁了他二十多年,给他生了个粗粗壮壮的儿子,替他管理家事,给他洗衣做饭,侍候他一日三餐,什么时候不尽心尽力了。他却总是三心两意,见着了稍端整一点儿的女人就眼发直,如今把女人都带家里来了,我要再忍,他岂不是让别的女人骑到我的头上来。这一回,我是拿定了主意绝不饶他的。” “宋嫂……” “对,就该这样。” 顾青瑶与苏吟歌同时叫出来,两人又都同时一怔。顾青瑶气得厉害,恶狠狠地瞪向苏吟歌。苏吟歌却只是皱眉望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顾青瑶不等他开口,大力把他推出门去,冷冷地望着他满是无奈的脸,用力把房门关得砰然作响。 “你去哪了?”顾青瑶冷冷地问,“大神医居然放下病人不管了。” “我刚去了宋嫂家,宋三不在家。”苏吟歌也不理她语气不善,目光投向她身后的房门,神情关切,“宋嫂怎么样了?” “我好不容易劝住了,现在也不哭不叫了,正躺在床上歇着呢。不过,我看她今晚是睡不成了。”顾青瑶犹自愤愤不平,“这个时候,她最需要我们的支持,你怎么能那样?” “我正要和你说这事呢!夫妇吵架的事,可大可小,就看怎么处理了,想个什么法子劝和了他们才好。你这样支持她僵持下去,只怕不能帮她,反而害了她。” 顾青瑶怒极反笑,“夫妇吵架?在你眼里,这只是夫妇吵架的小事?你们男人,无论怎样花天酒地、拈花惹草,都只说是小事。你们怎么会知道女人心中的苦,女人为什么要忍气吞声,受这样的委屈。豁出去,闹一场,又有什么不好?”苏吟歌目光沉静,望着顾青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豁出去的勇气和决心。夫妇之伦,对女子来说,重要性远远超过男子。受了这样的委屈,是椎心之痛。可大多数女子,哭过了闹过了,也只好罢了。真闹得僵了,吃苦的依旧是女子。” 顾青瑶胸中怒火沸腾,脸都涨红了,上前一步,逼近苏吟歌,浑然不觉二人之间的距离已经近得气息可闻,“所以女人就要认命,就该认命吗?女人难道不能争,不可争吗?你以为天下的女人都是弱者,都只会哭几声就算了……” “你是我所见过最坚强的女子。”苏吟歌眼神忽然幽深复杂得看不清,语气却又无比平静。 这样强烈的反差,再加上这一句突兀的话,令顾青瑶一愣,满腔怒气,竟发作不出了。 “但并不是所有的女子都有你的坚强和勇气,也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承受得起后果。宋嫂嫁给她丈夫也有二十年了,又有一子,也已长大成人,远去外城行商。她的生活,十分安定,夫妇关系,也应该很稳定了。按理说,真要吵闹什么,也不会闹出什么大事。可万一闹得大了,最容易受伤、最没有自保之力的,也是她。我们外人,可以激愤,可以气怒,可以说气急怒骂的话,可以挑动她把事情闹得更大些。但这些,都伤不着我们;可对她,却关系一辈子。” “我会帮她的。”顾青瑶冲口而出。 苏吟歌轻叹着摇头,“我知道你是真心所言,并不是无关痛痒的客气话。只是对宋嫂来说,最重要的,并不是你的帮助,而是丈夫的柔情。而这个,光靠生气,是生不来的。” 顾青瑶哼了一声,只觉胸中一股郁闷之气越来越重,急需发泄之所。暗中下了决定,她也不再看苏吟歌,拂袖便走,径直与苏吟歌擦肩而过,直朝外头走去。 心中已拿定主意,无论苏吟歌如何喝止询问,也不加理会,不做回应。谁知耳旁却传来淡淡的一句:“就算你会武功,就算你把他打得起不来,就算你拿刀架着他的脖子要他对妻子好,你以为,这对夫妻来说,是好事吗?你以为,这就是你的成功吗?” 顾青瑶全身一僵,半晌动弹不得。听得身后脚步声渐渐接近,心头又悲又恨又苦又酸,她愤然转身,大叫了起来:“那你说该怎么办?当做什么也没发生?当做什么也没看到?还是劝宋嫂回去,做她的贤良妻子?看着丈夫床上躺着别的女人,还笑着说好?” 苏吟歌走近顾青瑶刚要说话,忽见她旋风般转身,黑发在空中飘扬起一个美丽的弧度,悄悄自鼻尖处滑过。脚下也不由得一滑,几乎要跌倒。惊觉两个人的距离太近,心跳和呼吸同时急促了起来。耳旁却听到顾青瑶含愤的悲叫,看她单薄的身体,因悲恨,在风中悄悄颤抖,脆弱得似乎风一吹,便会无声地消散一般。 他情不自禁地抬起右手,想要去碰触她,却又急忙用左手极力按住右手,按捺着忽然间狂乱的心绪,尽量从容地笑一笑,“出了这种事,谁都不愿意。我明天再去宋三那儿看看,能劝就劝。你好好照顾宋嫂,别叫她想得太多了。这个时候,她最需要的,就是帮助和支持。” 他用尽平生之力,尽量不着痕迹地把目光从她美丽的容颜上移开,侧身从她身旁走过去。 顾青瑶怒极发作,没料到苏吟歌却全不生气,态度如此平和,又肯到宋三那去劝说,自己反倒有了歉意,想也不想,脱口而道:“你放心,我会照顾宋嫂,就像你照顾我一样。” 一语出口,才惊觉失言,脸腾地涨红,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苏吟歌闻言一惊,如惊雷响在耳旁,急速回身,看到明月下,这女子,羞红的双颊,慌乱的眼神。 她知道?她竟知道?原来,这么多日子,这么多苦心,所有的一切,她原来是知道的? 心头莫名地,有什么激荡了起来,即柔且软,又带些说不尽的暖意。 笑容,悄悄地飞上了唇边。 不是以往面对病人时,那从容的,安慰的,叫人宽怀的笑容,而是透着无尽愉悦快活的微笑。 笑容初是在唇畔,然后徐徐延伸到了眼角,接着在眼眸深处悄悄闪耀,又悄然地让整张脸,整个人,都在绽现一个无声的笑。 顾青瑶脱口失言,已是心头羞窘万分。装了这么多时日的糊涂,明正言顺地恼他恨他怨他气他,一股脑儿把种种火气,各种不满,全发作到他身上。理直气壮地恨他刻薄,气他无情,怨他压榨,怒他无礼,却叫这一句话说破了原形。 心头纷乱之时,又见苏吟歌迅急转身,眼中的惊奇、震动,明显得叫她的心更是狂跳了起来。 再然后,淡淡的笑容在苏吟歌唇边展开,笑意悠悠,纯净得如蓝天白云,明净得直动人心。他整个人似乎都在这一刻松驰了下来,最最纯粹的欢愉和喜悦就这样从他的眉梢眼角,悄悄地散发出来,把整个天地都似乎感染得也多了一缕欢喜之气。 顾青瑶偷偷地看向他,却又在接触到这笑容时,眼神一震,竟再也移不开了。 他也不过只是个五官端正的大夫,既无华服锦袍,又无俊秀容颜,却在这将暮的阳光和清风之下,发自真心地一笑,竟焕发出无以伦比的光彩来了。 苏吟歌一笑之后,也不再耽误,转身便出去了。 顾青瑶静静地站在原地,目送他的背影消失了良久,方才回身打开房门,悄悄走到宋嫂床前。 床上的人,双眼微闭,泪痕未尽,鼻息也显不平和低沉。看来,也未必是真的睡着了。 顾青瑶无声地坐下,轻轻地握住宋嫂的手。 宋嫂,无论如何,我会在你身边,帮助你,帮助你站起来,帮助你对抗一切,就像……他为我所做的一样,所以,请你和我一样,坚强起来,站起来! 第四章 (六) 第四章 顾青瑶很庆幸,宋嫂和苏吟歌一直没有在外头敲门,给了她足足一个半时辰来平复心情,不致于让她满脸泪痕,惨呼哀叫,丑态百出的样子给人瞧见。 时间,虽然永远不可能再平复心头的伤痛,但至少让她可以隐藏这一切悲苦的情绪。在人前出现时,也不致仓惶失态。而她现在有的,也不过是这些微的自尊。 所以,在中午宋嫂高声叫她出来吃饭时,她已经重新梳理打扮整齐,用端庄文雅,完全看不出内心波动的神态,去面对别人了。 就普通百姓而言,菜式已十分丰富,有鱼有肉,又有几样清淡的菜肴。当然,如果和顾青瑶以往的饮食相比,自是大大的不如。但以顾青瑶现在的心情,就是把皇宫里的御宴搬来,也不会有什么食欲。 只是在宋嫂那满是怜惜关怀的眼光下,又不愿露出受伤之态,只得强打精神,勉强夹几筷子菜放进嘴里。只是味同嚼蜡,全不知自己吃的是些什么。 宋嫂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歉意和关怀,只是一个劲地劝顾青瑶多吃,不停地给她夹菜。顾青瑶眼看着自己碗里的菜越叠越高,吃又吃不下,推又推不了,纵是面对冷眼暗讽也面不改色的她,终是无可奈何,露出了苦笑。 苏吟歌因忙着治病,一时脱不开身,过了一阵子,才能抽空到厨房的饭桌前坐下。瞧见顾青瑶碗里已堆起了一座小山,不由得愕然望向顾青瑶,看得顾青瑶脸上一阵飞红,一时间只顾得羞惭气恼,倒忘了伤心苦痛。 苏吟歌点点头,一本正经地说:“这就好,这就好,食欲这么好,病也应该好得差不多了。” 顾青瑶一阵气恼,要想分辩,却又不好为这事,特意地分说一番。若是不辩,这食量如猪的冤屈,无论是哪一个女人也不会甘心吞下来的。一时间面红耳赤,又羞又窘,却又发不出半个字。 苏吟歌看到她的窘态心中好笑,也不说任何安慰和劝解的话,抓起碗筷,一阵子猛扒,动作快得如风一般,倒看得顾青瑶目瞪口呆。 出身大家的她,往来结交都是有身份之人,何曾见过如此粗野的用餐方式。 初见这男人时,还觉得他是斯文知礼的人,怎么吃个饭就原形毕露成这个样子。 宋嫂却是见怪不怪,笑着劝道:“我说苏先生,你别每次都赶得连气都不肯多喘一口似的。外头病人多等一会儿,又怎么着?" 苏吟歌塞了满嘴的饭,两边腮帮子鼓起,模模糊糊地说:“有的病,多耽误一会儿,病痛就多折磨人一分,能早点儿帮他们解除痛苦也是好的。” 宋嫂知道劝不动他,只好笑着说:“是是是,所以你从早到晚,忙得停不了手,吃饭喝水都紧赶慢赶。要遇着什么火灾,塌房,疫病,更是几天几夜不睡觉地在伤者中转来转去。你还真以为自己是铁人啊?早晚你这医人的大夫要先病倒了。” 苏吟歌这时已将一碗饭吃光了,把碗一放,冲着宋嫂干笑一声,然后对顾青瑶点点头,“慢慢吃。”自己就已经跳起来,快步往外走,走出几步,猛然“啊啾”一声,打了一个很响的喷嚏。 宋嫂赶紧说:“瞧瞧,整日里叮咛别人,自己反倒病得比谁都快。” 苏吟歌回过头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一笑。 外头不知是哪个病人大叫了一声:“苏先生!” “来了来了。”苏吟歌一边高叫一边拔腿往外跑。 宋嫂哼了一声:“不过是看病而已,用得着像火烧屁股似的赶吗?” 顾青瑶先是被苏吟歌和他自己风雅的名字完全不相衬的吃饭方式给惊呆了,继而又被苏吟歌的一声喷嚏而惊得心头一震。忽又想起昨夜漫天的寒风,再听得宋嫂这么一句话,眼中看到苏吟歌飞跑的身影,忍不住轻轻一笑,如银铃乍响,珠落玉盘。却又在一笑之后,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为什么,今时今日的自己,竟还会有发自真心的笑容。 或许是因为内疚,本来不肯住下的宋嫂,终于还是留了下来,每晚和顾青瑶睡在一个房里。苏吟歌自己直接在医馆的店堂里打地铺,这样避免了孤男寡女单独相处,也避免了更加不堪的流言。 顾青瑶每天早上起来,依旧坚持要出去走走。越是感觉到明显的敌意轻视,越是听到伤人的言语,她偏偏越要泰然自若,浑若无事一般展现她的骄傲和决心。 每一天面对宋嫂关心的眼神,她总是笑着说无事。可宋嫂的眼光一移开,她眉间的疲惫,眼角的伤怀,就再也无法掩饰。 日子漫长无尽,满心苦痛,不能诉说,也不愿诉说。小小的院子,小小的房间,没有任何可以打发时间的良方,一点一点数着时间,等着天黑。偏又要强地不肯在人前露出半点儿无助之态。最累的不再是如何面对世人的冷眼,反而是怎么装出笑脸来应付宋嫂无时无刻的关怀了。 相比之下,苏吟歌不知是知情识趣,还是太过迟钝,或是忙得根本没空来顾及她。在一个小院子里,一天见面,也不过是四五次,打个招呼问声好,并不疏远,也不殷勤,自然得就像是长久相处的一家人,根本无须额外的照料客气。不过,这却让顾青瑶舒服自在了许多。 他也是完全不让顾青瑶有任何压力感觉的人,只是,除了他之外,整个世界都似沉沉地压在心头。 她在苏醒之后,日日喝着苏吟歌为她准备的药,一日三餐也由宋嫂安排得十分妥当,偏偏就是明显地憔悴下来。眼睛黯淡得不见一丝光华,眉目之间,也总是沉沉郁郁。无论是站是走是坐是躺,还是正在说话做事,她总是如白日里出现的一个鬼,幽幽冷冷地在人世之外。魂魄精神,不知正飘于何处。 惟一专注的时候,不过是她每天坚持以整个生命的毅力与骄傲,在所有人异样的眼神里,走过长街之时。 或许,每天无声而惨烈的战斗,已耗尽了她所有的生命,所以连宋嫂这样不知医的人,也看得出,这个女子正在渐渐地死去。而顾青瑶自己却仿佛全无所觉,甚至还对苏吟歌开口辞行。 “你要走?” “是,我的病已经好了,总不能长久地打扰苏先生。” “不行!”脱口而出的,不是苏吟歌,而是宋嫂。明眼人都可以看出,让这样的顾青瑶就此离去,就和看着她去死,没有什么不同。 但苏吟歌一句也不提顾青瑶的身体,只问:“你要去哪里?” 顾青瑶淡淡地道:“我自有我的去向,似乎与先生并无关系。” “和我没有关系,但与你以前的丈夫有关。如果你没有地方可去,他就犯了三不出之条,按律要受罚。” 有所娶无所归;与共更三年之丧;先贫贱而后富贵为三不出。女子纵犯七出,若在这三不出之内,男子也不得随意休弃。顾青瑶若是无家可归,就有资格状告丈夫犯此三不出。 顾青瑶闻言之后,目光遥遥地望向天际。“他休我休得理直气壮,我不让怀了他骨肉的女子进门,他说要休我,我便自己写了休书迫他签了名按了指印。好妒失德的人是我,所以不但不容于人家,甚至怠羞家门,没有面目回娘家。”苏吟歌也料不到她竟是自己写的休书,听她用这样冰冷漠然的语气说来,不禁震惊,却又急急地掩饰,“也就是你无家可归,对前途全无打算。那么,我救你性命,治你病体,留你食宿,这笔债,你不打算还了。”说话的时候他板着脸,样子倒是一点儿也不像开玩笑。 顾青瑶怔了一怔,才道:“我会报答先生的。” “如何报答,只凭你空口说白话。”苏吟歌脸沉似水。 顾青瑶一时气结,却说不出话来。她离家之时,身上带有银子,但那夜在山上堕马,包袱银两全在马上,早已尽失,身上连一文钱都拿不出来。苏吟歌真要计较,她却也无法反驳。 顾青瑶愣了好一阵子,才气道:“我有手有脚,欠了多少赚来还你。” “等的就是你这句话。”苏吟歌猛一拍手,“好,就等你把欠我的还清了再走吧。”说完了,站起身,“外头还有病人。”也不再看顾青瑶气得发青的脸色,抬脚就走。 顾青瑶一口闷气堵在胸前,却又找不到理由发作,只好气得坐在椅子上,半天说不出话来。 心里把苏吟歌骂了千遍万遍,但素来好强的性子却因被苏吟歌激住,再也提不得一个走字。发了狠,非要拿一大笔钱,砸到苏吟歌脸上,方能出了这口恶气。 顾青瑶这辈子也没想过,自己必须亲自去赚钱。但她自幼饱读诗书,博闻广知,文武双全,远亲近友,无不夸她是人中龙凤,是世间少有的奇女子。原以为赚钱不过是小事,但谁知真的坐下来,去想如何赚钱,把满脑子学问翻了个遍,才忽然间发现,自己学尽了名士风流的杂学,以往着华服配贵饰游园林饮美酒之时,尽可以在亲友面前高谈阔论显示才能,真到了要用之时,却是一无是处。 赚钱?似乎很简单,顾家是武林大豪,也同时经营各种生意。但她这位小姐,生性清高,爱诗书,喜琴棋,偏偏对那充满铜臭的经济之道,一点儿也没学过。做生意?别说没有本钱,就算有本钱,只怕也做不了。 她会武功,但好好的一个女子,总不能去给财主老爷看家护院吧。独自一人,更不便当街卖艺,又不能偷,又不能抢,这一身武功,此时此刻,竟也没有用处。 她能诗文,写一手好字,画一笔好画,但自古女子的书画,只有大家族中小姐佳人的文字,或是青楼之上,多才名妓的手笔,才会在坊间出现。她即已脱离家族,又不愿沦落风尘,诗画文字虽好,但往哪一家书画店去求售? 她弹得一手好琴,但独身女子,若沿街卖乐岂不招来麻烦,若去青楼任琴师,更是从此不清不白了。 这一番思量,竟没有一件事是可做的。纵是有能力做的,但她顾家小姐的面子里子,全都拉不下来去做。一时再无他法,她拉着宋嫂问:“女人该如何赚钱。” 宋嫂笑着说:“男主外,女主内,赚钱养家是男人的事。贫苦人家,女人也做活贴补些家用,大多也就是些缝缝补补和绣绣东西。你这么漂亮,绣出来的活计必然也是好看的,做些出来,我帮你卖去。” 顾青瑶张张嘴,脸上腾地红了起来。 宋嫂瞧她神色古怪,不敢相信地问:“你不会针线刺绣?” 顾青瑶面红耳赤,低垂了眼眸,更加说不出话了。她可以弹出《高山流水》,可以画出青天丽日,可以烹名茶,舞宝剑,但对于小小的绣花针,却是从来不曾沾过手。 宋嫂叹口气:“不会刺绣,那纺些纱来卖也是好的。贫穷人家,十户里有五户家里备着纺车,纺纱织布,也可以换些钱来。” 顾青瑶这一回把头也低了下来,脸直红到了耳根。 “你连纺纱也不会?”宋嫂震惊地大叫。 顾青瑶一声也不吭。 宋嫂用力叹气:“真没办法,给人做厨娘也行,或是自己做了烧饼包子拿来卖也行。” 顾青瑶连整个身子都低了下去,脸已经红得开始发紫。素来只有旁人做给她吃,她自己何曾下过半次厨房。 这回宋嫂也不叫了,瞅着她说:“实在没别的办法,干脆做洗衣妇,帮人家洗衣虽苦些,不过,人人都会,一点儿也不难。” 顾青瑶这回抬起了头,只是说起话来结结巴巴、吞吞吐吐:“洗……衣……” 宋嫂仰天长叹,一边用手猛拍自己的额头,一边直叫:“你连洗衣也不会吗?天啊,你到底会什么?” 从三岁起就被无数人夸奖聪明,自己也自信十足的顾青瑶第一次发现自己竟如此没用,“琴棋书画诗酒花,我都会一点儿。”以往最骄傲的学识,这时却是用蚊子般的声音说出来,她甚至还不好意思说自己会武功。 宋嫂并没有立刻肃然起敬,反而拍手跺脚地喊:“怎么女人该会的你全不会,尽会这些没油没盐没用处的东西?”“没用的东西?”顾青瑶睁大了眼,这还是第一次,听人把这些风雅的学问称作没用的东西。 “当然没用。这些全是男人学的,女人学来做什么?”宋嫂答得理直气壮,“别看我是个穷人,没见过会这个的女人。可听说书和看戏文都知道,但凡会这个的女人,不是官宦人家不愁吃喝整天闲着没事的小姐,就是非得靠这个抬高身份的名妓。咱们普通百姓,正经人家,天天要考虑吃饭穿衣,谁有空去识文断字,吟诗做画。男人会这个,就算考不着功名,还能教教书或是代写书信。这些,女人能干吗?学了这些没用的干什么?” 她这滔滔不绝的一番话,顾青瑶听着明明觉得并非正理,却又找不出话来驳斥,只能愣愣地瞧着她。一时间心乱如麻,无所依归,只得低声央求道:“宋嫂。” 宋嫂摇摇手,“你别找我了,我实在没别的法子了。” 顾青瑶又气又急又无可奈何,只觉得满心都是委屈,满腹都是怒火。所有的尊贵和幸福,如云烟般破碎之后,又被苏吟歌无情逼迫,更遭宋嫂数落一番,再加上自己引以为傲的一切学问,被轻贱得一文不值,依她素来刚强好胜的性子哪里受得了。心头窘得急了,她恨恨地一跺脚,“我找苏吟歌去说清楚。” 医馆里,苏吟歌正为一个病人扎针,顾青瑶风一般地到了面前,“苏先生。” 苏吟歌专心致志地运针,连眼皮也没抬一下。 顾青瑶抬高声音又叫:“苏先生!” 苏吟歌眉峰微皱,口里“嗯”了一声,眼睛却还是望着自己手上的针。 顾青瑶强忍不住地叫:“苏先生,我有话对你说。” 苏吟歌头都不抬,“我在治病,有话等会儿再说。” 顾青瑶这一生何曾受过如此轻视,心头的委屈顿时发作起来,忍不住高声说:“苏先生,你等一会儿治病又怎么了?” “你胡说什么,快回去。”苏吟歌语气大是不耐,几如喝斥小狗。 顾青瑶再次失意落魄,终究是大小姐出身的人,自小被人捧在掌心里呵护宠爱,哪里受得了他这样的话。更不能忍受的是眼前这个从头到尾,头也不抬,看都不看自己一眼的混账。 她一时气急了,也不理轻重,叫了一声:“苏吟歌。”伸手便去夺他手上的针。 苏吟歌猛然抬头,同时抬手,一记耳光,清清楚楚地响在顾青瑶的耳边。又痛又辣的脸也在清楚地告诉她发生了什么,可是顾青瑶却还只是怔怔地瞪着眼睛,动弹不得,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脸上的疼,仿佛不觉得;耳中嗡嗡作响,也仿佛不觉得;手自然地抚在挨打的脸颊上,仍仿佛不觉得。她仍然愣愣地望着苏吟歌,仍然不相信自己竟然挨了打。 顾青瑶,竟然也会挨打。 从小就是父母的珍宝,便是高声骂一句,也舍不得。嫁到宋家,更是被呵护备至,没有人舍得碰她半根指头。曾和宋剑秋一起闯过几回江湖,也都是华服骏马,护从如云,往来迎送,被保护得滴水不漏。做梦也想不到,今天,竟只为了想和一个郎中说句话,就被他狠狠的一记耳光打过来。 真的是太意外了,太不能相信。所以这一身武功,竟然忘了施展;所以平日的灵巧迅捷全都找不着了影子。生生被这个男人打得脸上火辣辣地疼,可心中的羞愤痛楚却更加强烈了百倍。 而苏吟歌一耳光打过去,便又取了银针,继续为病人扎针。直到十八针一丝不苟一分不差地扎完,才一身是汗地抬起头来,见一旁的顾青瑶竟还站着没动,眸中浓浓的震惊和受伤仍不曾褪去。心间猛地一疼,却并无悔意,脸色依旧十分难看,眼中怒意仍在,面对顾青瑶厉声说道:“你只知道你自己有话要说,你知道不知道,这位大叔被顽疾折磨的已经有十年了。你知道不知道,他每夜都痛得无法入睡,哀嚎不绝。你知不知道,刚才我扎针之时,稍有错失,会有什么后果?你只知道你自己,到底明不明白别人也有别人的痛苦,除了你自己,没有人能对你负责。你有什么权利,要求所有的人必须迁就你的一切。天下这么大,失意的不是只有你一个,被休的也不是只有你一个。谁也不能永远围在你身边,一切以你为重。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世界,自己的责任,没有了你,明天太阳一样升起来,别人一样要生活。你自己回去照照镜子,看看你都成什么样了。连你自己都不救你自己,还想让别人来照顾你、让你吗?” 这番话骂得声色俱厉,声音又大,医馆内外人人都听得一清二楚。没人能想到,平日里一团和气的苏先生骂起人来竟这么凶,大多数人都被吓住了,医馆内的几个病人全都噤声止息。医馆外不少人驻足而立,向这边看过来。顾青瑶被这一番话骂得从震惊中醒过来,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自己身上,比之以往被人轻视不屑,此时的丢脸更是叫她难以忍受,不堪羞辱。她愤然扭头,冲了回去。 苏吟歌板着脸坐回原位,继续给下一个病人诊病。被他这一吓,就连病人们喊疼叫苦的声音都压低了许多。 宋嫂呆站了半日,才跺足叫道:“苏先生,你太过分了,她也是个可怜人,你怎么就不体谅她一点儿。” 苏吟歌皱起眉头,不明白自己的心为什么痛得像已经缩成了一团,却仍然只是沉声地答道:“没有人能永远要求别人的体谅和可怜。她是个极其自尊自重的人,但同时,她也必须学会尊重别人、体谅别人。” 宋嫂听不得他的大道理,只是叹气摇头。 苏吟歌沉住气,继续诊病问脉。手按在病人的腕脉上,不知不觉,眼前却闪出顾青瑶雪一样白的皓腕。宋嫂总说那双手冰凉如雪,每一次听到都有一种想拉住她的手,用自己的手来暖她的冲动。现在,那双手,是不是又一次被他气得而颤抖呢? 顾青瑶的手没有颤,这双手非常稳定地捧着铜镜,怔怔地望着镜中的人。镜中那张脸,苍白如鬼,眼神散乱若疯。什么时候,江南有名的美人——顾家的掌上明珠,竟变成了这副模样。这一生刚强好胜,无论多少苦,都生生吞下,不肯在人前示半分弱,怎么竟会任由自己沦落到这种地步。 铜镜自无力的双手中滑落,却又在下一刻,被顾青瑶重新捡起,摆好。细细再看镜中那惨白憔悴如幽灵的人,她牵动唇角,略有勉强,却无比努力地笑了一笑。然后站起身,自铜盆里取了凉水,直接泼到脸上。水有些冷,却同时让人心头一清。 顾青瑶对着镜子,重新用梳子将头发一绺绺梳理整齐,甚至还别出心裁地梳了一个弯弯如月的发髻。将柜子里自己仅有的几件衣饰钗环取出来,一件件穿好,端端正正戴齐。 细细再看镜中的影像,犹觉虚弱不足,略略一想,站起来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宋嫂刚冲苏吟歌发了一顿火,正往里走想来安慰顾青瑶,却见顾青瑶衣饰华美,云髻高挽,眉如画,目横波,这般窈窈窕窕地走到近前,一时间她竟被眼前的艳光慑住,瞧呆了。 顾青瑶笑吟吟地走过来,一把挽着她的手,“宋嫂,借一吊钱给我。”换作以往,定是提也不屑提的小钱,这一回,她却说得甚是随意。 “做什么用?”宋嫂还在发呆中。 “去买胭脂水粉,好好打扮一番。”顾青瑶一手拉着宋嫂往外走,一面笑,“我还想活好长的日子呢,怎能就这么当了活死人。” 穿过医馆,那些唉声叹气叫苦喊痛的病人见了她,都忘了叫喊。满街的行人,也纷纷看过来,甚至连苏吟歌也抬头望了她一眼,眸子里似乎有异彩闪动。但顾青瑶却无法肯定,自己到底有没有看错,也没空再品味自己这一番复杂的心绪,只管拉着宋嫂一路走去。 高谈阔论,说笑尽欢,言笑无忌。一路行来,越发是眉眼盈盈,艳光四射。再一次引来满街侧目,不过男子多迷醉,女儿多艳羡,反不见了以往的轻视嘲讽。 顾青瑶拉着宋嫂足足逛了一整天,抱着各色脂胭水粉,七八根钗,五六双耳环,两只镯子,三四块玉,与宋嫂约好一人一半,满载而归。 宋嫂也一样笑得无比开心,这么多好东西,根本没花多少钱。那些个老板个个在顾青瑶的绝世姿容下瞧酥了整个身子,只恨不得把货物多塞几件给顾青瑶才好。 回到医馆时,已经是夜晚了。医馆已经关了门,苏吟歌也没在前头的店铺处。宋嫂还在左右张望,顾青瑶却是停也不停一刻地往里走,才一打开自己的房间就叫了起来:“怎么回事?” 整间房里,不知堆放了多少书、多少图,而苏吟歌就站在书堆中间。 “从明天开始,你跟着我学医,在医馆当学徒。你的工钱视你有多少长进而定,什么时候还完了欠我的债,什么时候走人。” 顾青瑶站在原处,一时还没明白到底又发生了什么事。 苏吟歌却不再多说一句,抬腿便走了出去。对于顾青瑶的绝色丽容,他却是连眼角也没扫一下过来,直接与她擦肩而过,直走出五六步,方才淡淡地说了一句:“当学徒是要挽起袖子干活的,这样的打扮又误事又麻烦,明天别再这样了。今晚就自己先看看医书吧。” 他说话的时候甚至连身也没转一下,漫不经心地说完,闲闲地走回前头的店铺去了。 顾青瑶站在房前好久,才慢慢举步走进房内,随手拿起一本医书,信手翻了翻。因为过分震惊而忘记的愤怒,终于渐渐升腾而起,身子开始颤抖起来,脸色渐渐变青,最终大叫一声:“苏吟歌。”猛回身,用尽全力,恶狠狠地把手中的书扔了出去。 宋嫂被她这样的怒气吓得不敢说话,悄无声息地躲到一旁去了。 顾青瑶却砰然坐到床边,无声地伸手去抚自己的脸。这张脸,已经笑了一整天,可是却也僵硬得仿佛只是别人的脸、别人的笑。一颗心,仍冷得如同冰雪。没想到,方才怒极的一喝,反倒似叫出了满腔的委屈。难道这一天的努力强笑,竟比不上苏吟歌几句漫不经心的挑衅? 或许真有着许多的不甘心不情愿,不痛快不高兴,但她终究还是成了苏吟歌这小小医馆中的一名学徒。 第一天上工,她真的很听话地穿了粗布的衣裳,完全显不出身材的婀娜。乌发随意地挽成髻,几缕发丝散落在脸上,多多少少也遮住了些许艳丽的容貌。 学徒是没有资格给病人看病的,所做的不过是接待病人,细听着大夫的吩咐,帮着拿药煎药,如此而已。 说起来也并不算特别繁重和辛苦,只是天刚蒙蒙亮就被苏吟歌在外头拍门叫醒,认了足足一个时辰的药。 等到宋嫂的粥端上桌时,雪白的粥在她眼前也变成了当归、丹参和白术,在眼前晃来晃去。 吃过早饭,打开医馆的大门,苏吟歌端端正正坐好,却硬要支派顾青瑶擦桌子扫地。 顾青瑶忍着怒气,纡尊降贵,扫得满店尘土飞扬。苏吟歌灰头土脸之后,却又被顾青瑶信手往桶里一扔的抹布,溅了一身脏水。 顾青瑶全无愧疚地等着苏吟歌发火,谁知苏吟歌却一声不出,全无半点儿火气地去洗把脸,换身衣服,回来坐好,脸上的笑容照样温和宽容,活像个弥勒佛。让人怀疑那尖酸刻薄,小心阴险的苏吟歌,也许根本不存在。 稍后,病人陆续上门,一天的生意开始了。而顾青瑶这个新任学徒也渐渐忙活起来了。 她确实很忙,忙得在半个时辰里,连续两次打翻苏吟歌的笔墨,弄污了三张药方,还把两个病人要抓的药对调拿错,摔坏了整整四个药罐。 小小的医馆里,就听得“砰砰”声、惊叫声、道歉声、赔笑声不绝。 病人们也个个皱眉,用十分不以为然的眼神看着顾青瑶。 苏吟歌本来就很忙,有顾青瑶的帮忙就更忙了,难得他依旧纹线不动,神色不变。 药方污了,他重写;笔墨翻了,捡起来就是;药罐子摔坏了,他和和气气请宋嫂帮着再多买几个来;药拿错了,他亲自站起来,重新抓药,一再对病人道歉,然后又心平气和地坐回去,接着给人看病。从头到尾,半句重话也没说,笑容依旧温和得可以包容一切,让每一个病人都由衷地赞叹。 “苏先生,你真是好脾气啊。” “这么笨的学徒,也只有你会收。” “是啊,苏先生心肠好,人又良善,只当是做个善事,赏人家一口饭吃,也就什么都包涵了。”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苏吟歌只是微笑,并不多说什么,但顾青瑶却气得脸青唇白,差点儿没晕过去。 于是,有意作对的结果是:因为打翻了笔墨,必须重新洗笔,并且把地上的墨渍擦干净;因为药方污了,必须用力磨墨,以便让苏吟歌可以重开方子;因为把药拿错了,必须重新再一遍一遍背药名认药材,再仔细分辩苏吟歌以各种神仙难认的大夫字体写出的各式药名;因为四个药罐破了,必须重新把新买来的十六个药罐洗得干干净净。可是,在清洗的过程中,又失手打破了三个,还把手割出了一个老大的口子。 就在顾青瑶望着自己手上流出来的鲜血,欲哭无泪的时候,手中忽觉一紧,却是苏吟牵过了她的手,往她的伤口上上药。 顾青瑶心中正在恼恨他,原想用力挣开,可不知是不是因他掌上传来的暖意太令人留恋,一时竟发不出力来。她悄悄凝眸去望他的脸,苏吟歌的笑容已经不见了。他笑的时候,总是温和的如春风拂面。可是一旦笑容消失,眉头就总会皱在一起,眼中闪着专注的光芒,手上动作娴熟地为她处理伤口。这副认真的样子,竟令她莫名地有些失神。她忙抬起头来,望望还在等着的病人,“怎么不先医你的病人,你不是天大地大,病人最大的吗?” “你现在也是病人!”苏吟歌略一顿,又再加了一句,“今天来看病的,大多不是重病,也不是半点儿不能耽搁的。”“这算是你昨天行为的解释吗?”想起昨日挨的一耳光,顾青瑶心中仍觉悻悻。 “昨天的事,我不会道歉。”苏吟歌处理完顾青瑶的伤口,抬头看向他,展颜一笑,如日照长空,“但是,我很高兴。”“高兴什么,高兴我挨打?”顾青瑶更加没好气。 “高兴你今天虽然满心不快,处处和我作对,但仍没有做任何一件拿病人出气的事。” 顾青瑶略一怔,立刻说:“我故意拿错了药。” “你不是故意,是真的没把药分清楚。”从早上开始,注意力就没有真正离开过顾青瑶半刻的苏吟歌,毫不留情地揭穿她的短处,“所以今天关门以后,你要给我好好地再重新认足一个时辰的各色药材。” 顾青瑶脱口怒喝:“苏吟歌!” 苏吟歌却已大笑着转身回去,继续给人看病去了。他开心的样子,让每一个病人都在奇怪,不知这位苏先生,为什么高兴成这个样子。 只有顾青瑶气得脸上一会儿青一会儿白,平生仅知的几个粗俗的词句已在心头骂了个遍。这个混蛋苏吟歌,自己刚才还差一点儿就被他的一句话给感动了。 整整一天,顾青瑶都在医馆里忙前忙后,被苏吟歌支使得团团转。有意惹事,苏吟歌也不生气;无心犯了错,苏吟歌也不发怒。但叫她做的事,却只多不少,绝不因她心怀恶意,手脚笨拙,而放她好过。 顾青瑶手脚没有停,但愤怒的眼睛却总是会死死地盯住苏吟歌。 苏吟歌笑容温和,声音轻柔,和病人说的每一句话,都可以让人心中安定。再重的病情,再痛的病体,他也可以用这样的笑容关怀,给人以信心。 无论病人是粗暴也好,无礼也好,脏肮也罢,任性也罢,他都含笑包容一切。 有的病人爱唠叨,他就一边诊脉一边耐着性子细听,时不时问几句。即陪着闲聊,又问及病情,不知不觉,就对症开出了方子。 有的病人一身脏肮,身有毒疮,他不避恶臭,查看病情。在所有人都皱眉掩鼻时,他的笑容仍旧祥和平实得让所有人感到舒服。 有的病人是孩子,胡闹爱动,他却也可以一面陪着说笑玩闹,轻易降伏孩子,一面就在不知不觉中诊病完毕。 他总是在笑,笑得自然随和,不带半点儿牵强。 顾青瑶一直望着他,望着那男子救人治病时专注的神情,望着他一心一意为人解除痛苦时眼中的光彩,自己的眸子从什么时候开始由不肯移开而变成忘记移开了。 她甚至没有注意到,无论自己在哪一处、在做什么,苏吟歌眼角的余光,总是有意无意地跟随着自己。她更不可能会知道,即使是在看病诊脉的时候,苏吟歌的一部分心神,也会完全不由自主地紧随在顾青瑶的身旁。 忙了整整一天后,顾青瑶和苏吟歌都已经很累了。望着宋嫂准备好的热腾腾的饭菜,无不食欲大增。不但苏吟歌吃了不少,就连顾青瑶也很给面子地连吃了两碗饭。 宋嫂乐得笑开了怀,“顾姑娘,我可是从来没见你吃这么多过?”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宋嫂无心的一句话,却令顾青瑶心中略略一动,低头望着自己面前空空的饭碗,她心中隐隐想到了什么。 苏吟歌也吃完了饭,放下碗,看向顾青瑶,“昨晚的医书你看了吗?有什么不懂,现在问吧,白天我也没空给你解答。” 真是已经习惯和苏吟歌针锋相对了,一听到这样的问题,顾青瑶想也不想就反驳:“用不着你这三流的大夫来教,我自己看得懂。” 苏吟歌即不怒斥,也不争辩,笑着点头,“好,我也正好省了口舌。”一边说一边站起来,往厨房外走去,口里闲闲地吩咐:“等会儿记得把碗洗了。” 顾青瑶手上猛一用力,一双筷子顿时折断,她犹自不觉,信手把筷子重重地拍在桌上,暗中恼恨自己明明知道这人的真面目,白天怎么还会被他为人看病时做出来的假象骗倒。一时坐在桌前,只是沉下脸来生闲气。 宋嫂看得好笑,一边摇头一边说:“好了好了,真要你洗碗,这些碗还不知道能剩下几个。去吧去吧,这里由我来。” 顾青瑶站起来说了声:“谢谢宋嫂,我去看医书。”说完便飞也似的冲回自己的房里去了。心头暗暗发誓,就凭着自己顾家三小姐自幼过目成诵一点就通的天才,定要把医书研究透彻,非得在医术上压过那个混账不可。 苏吟歌扔给顾青瑶的的医书,即多且杂。 顾青瑶初看时眼花头疼,心里暗恨苏吟歌。但在整理之后,她把各式医书,分门归类,然后再拿起最是浅显易懂的《汤头歌》开始细看。 因心中太过急切好胜,竟是一夜无眠,从浅到深,看了数本医书。虽然过于求快,但仗着往日过目不忘,解一知十的聪明才慧,对于医理药道,居然也略略了解了一些。 只是医书本就艰涩无趣,她这里强读强记,整夜辛苦,等到天光大亮,她已是困顿不已,恨不得倒回床上,大睡个三日三夜。但外头,苏吟歌已经在拍着门叫着要开工了。 顾青瑶生性刚强好胜,自是强撑着出来忙活。 苏吟歌明明看出了她的倦意,就是毫不体惜,照旧指东派西,支使得她团团转。 顾青瑶难免手足忙乱,一会儿撞着了孕妇的腰,一会儿踩到了老伯的脚,一会儿打翻中药,一会儿拿错银针。她只得在许多病人的不满声中,不断道歉,把一辈子的小心都赔完了,三辈子的委屈也受尽了。平生在父母夫婿面前尚不肯这般示弱低头,如今却被苏吟歌害得受此折辱。若是旁人受这样的委屈,早就痛哭着跑走了,但她生性要强,越是如此,反而越要做好。苏吟歌要她做的事,她反而全不推托躲避,纵然笨手笨脚,做来无比辛苦,但仍然尽一切力量想要做好。 等到中午,病人一个个离去,她已经是手足酸软,大汗淋漓,比练上三四个时辰的武功,好像还要辛苦疲累。可是苏吟歌却不给她丝毫喘气的机会,又要她到院子里,把方才用过的一干医具,通通清洗干净。只是这一去,过了好一阵子也不到前头来了。 苏吟歌等得也有些不耐,恰好又是中午,并无病人上门,便自己到院子里来看。见顾青瑶坐在小椅子上,弯着腰正伸手在木盆里清洗药钵,却又一动不动,姿式颇为古怪。 苏吟歌略略皱眉,走近过来,才发现顾青瑶两眼微合,呼吸轻缓,竟然在做事的时候,就这么不知不觉地睡过去了。 她的两只袖子挽到肘部,露出雪也似的手臂,头发略有些散乱地垂在额前,脸上、身上、手上都溅了不少水珠,还不曾干透,如普通民家女儿一般。苏吟歌看了,不知不觉莞尔一笑,想要叫醒顾青瑶,却又在张口之时,让本欲发出的呼喊,无声地悄悄消散在阳光下。 他悄悄地转身想要走开,却又听身后传来轻柔徐缓的声音:“心之合脉也,其荣色也,其主肾也。肺之合皮也,其荣毛也,其主心也。肝之合筋也,其荣爪也,其主肺也。脾之合肉也,其荣唇也,其主肝也。肾之合骨也,其荣发也,其主脾也。” 苏吟歌回头,却见顾青瑶仍在闭目安睡,口中还在喃喃地念着:“庚日辰时商阳居,壬午膀胱通谷之,甲申临泣为俞木,合谷金原返本归。” 忽听顾青瑶在睡梦中背诵《素问篇》,苏吟歌已是一呆,又听她转眼又背到了《子午流注》,更是一惊,眼望顾青瑶,看她似乎仍在憨梦之中,看不出丝毫假扮的样子,难道她真的是在浑然不觉的情况下背诵的吗?她竟有这样过目不忘的天分?心中犹疑,他却还是不出声打扰她,快步回前头医馆去了。 顾青瑶睡得渐渐深了,身子很自然地往前俯去,前方没有床没有桌,立刻失去平衡。她在一震中醒来,才记起自己正在做事,一边骂着苏吟歌狠毒刻薄,一边快手快脚把事做完。转回到前头医馆处,人还没进去,已听见一阵又一阵孩子的哭闹声,大人的斥喝声,以及苏吟歌温和的劝慰声。 原来是一个正在看病的孩子,大哭大叫,死活不肯让苏吟歌给他扎针。带他来看病的妇人,不停地呵斥。苏吟歌却不急不恼,带着笑又哄又劝,极之亲切温和。 顾青瑶看在眼中,忽想起那一夜被他凶狠霸道地抱进房间时的情景,心中又是一阵气结。这男子,在旁人面前,装出一副温和慈爱的样子,对哪个不合作不听话的病人都好声好气,独独对她不是凶就是骂,恼了还一记耳光打过来。 想到这里,一阵气苦,忍不住恶狠狠地冲苏吟歌瞪了过去。 偏苏吟歌刚刚把孩子劝得不哭,正在专心扎针,根本没瞧见她含恨的眼光。 顾青瑶气极了,很用力很用力地把手上的一大堆东西重重地放下。 这么大的响动,总算把苏吟歌震得手上一顿,抬起头来,就连被治病的孩子,也转过脸来。 顾青瑶徒然一震,倏地睁大了眼,怔怔地望着那个孩子。 刚才那哭哭叫叫声音响亮的孩子,两只眼睛只有一片茫茫的白,甚是骇人。 苏吟歌深深地望了顾青瑶一眼后,才柔声地说:“小杰,刚才是顾姑姑做事发出的声音,以后顾姑姑也会在这里帮忙治病的。” 瞎眼的小杰,笑了一笑,喊道:“顾姑姑。”他脸上还带着方才哭泣的泪,越发显得小小的脸儿,稚真可爱。 顾青瑶竟被这盲目孩子的一声唤,叫得一阵慌乱,明知他看不见,还是极力一笑,“小杰!” 小杰应了一声,回过头去,安静地等苏吟歌为他扎针。 苏吟歌扎完针后,摸着他的头,夸奖了几句:“小杰真乖,真勇敢。”年幼的孩子便笑得无比开心,拉着母亲的手,快快活活地离去了。 只是顾青瑶却仍不曾自震撼中回复,怔怔地望着孩子远去的身影,动弹不得。 苏吟歌来到她身旁,淡淡地说:“小杰一出世就这样,可是他活得很坚强,除了有点儿怕扎针之外,平时很少哭叫,还常缠着我教他用手摸着识字。我真的庆幸,我的医术虽不能让他看见东西,但至少可以让他不再受别的病痛折磨,让他可以时时像现在这样笑得开心。” 他淡淡的话语,听在顾青瑶耳边,却重似千斤。自小被保护得太好太周全,第一次看到这人间的残缺苦痛,她仍久久不曾平复。 日子一天天过去,宋嫂常来帮忙,也经常在这边过夜,使得苏吟歌与顾青瑶的相处,不至于引来太多的流言。 顾青瑶很忙,忙得昏天黑地。白天医馆里苏吟歌把她支使得团团转,晚上要自己研究医书,甚至连做饭洗衣这些宋嫂自愿帮忙的事,苏吟歌也毫不客气地一样样推给她做。忙得她甚至来不及忧伤,来不及悲苦。 以前或许是因为心有忧结,或许是因为不适应普通的菜肴,普通的床,普通人的生活,经常吃不下,睡不着。可现在,忙得精力透支,就算是白饭也可以吃得很香。晚上,看完了预订要看的医书之后,一沾到枕头,立刻沉沉地睡去,叫都叫不醒。 以前宋嫂叹息她夜晚老做噩梦,惊声尖叫;现在却埋怨她睡着了都在背些听不懂的医书,吵得人睡不着觉。 以前因为苏吟歌老叫她顾大小姐做东做西而心怀怨恨,气怒不休,如今做多了,那些苦活脏活她也可以挽袖便做了。 在医术上,她虽然好强,不肯去问苏吟歌医道。但她天性聪明,接受力极强,而苏吟歌治病之时,总是会很注意地把病势医理说得一清二楚,告诉病家。她在旁听了,也能举一反三。平日又多拿苏吟歌自己的医案来读,渐渐地,竟也对医道了解起来了。 日日在医馆帮忙,她不再是只做端茶递水扫地洗杯子的闲活了,反倒在苏吟歌忙不过来时,也能帮着应付几个普通的病人。 这样医术渐精,渐渐也可以治病救人。看到经自己的手,治好的病人,听到别人真心的道谢,也会不由自主地发自真心地微笑。曾经的伤痛,也已经遥远得仿似前生。不知为什么,本以为一生要在哀愁中度过的自己,竟仍能绽放这样的笑颜。 不管多忙,她每天都会抽出点儿时间,例行到街上逛逛,冷然面对一切流言冷眼。也许人们只是好新鲜没耐性,所以时间长了,她的无动于衷,她的漠然神情,使得所有指指点点议论纷纷的人失去了兴致。渐渐地,闲话就少了。她在街上来来去去,人们也已习惯,不再用异样的眼光打量她。 顾青瑶几乎以为,这样平静的生活可以一直过下去;几乎以为,所有的伤痛,所有发生的事,都可以像这样,渐渐沉寂在时光中, 直到那一天,面无人色的宋嫂出现在医馆门前。 “宋嫂,宋嫂,你怎么了?”顾青瑶急步抢出医馆,扶住正在门外发抖的宋嫂。 连苏吟歌都顾不得看病,忙过来看视,“宋嫂!” 宋嫂得他们二人的扶持,这才勉勉强强地站住,抬眼看着顾青瑶关切的眼神,耳旁是苏吟歌的连声呼唤,至此才真正大哭出声,一边痛哭一边捶胸大叫:“苏先生,那个没良心的人,他什么不要脸的事也敢做。我怎么做人,我怎么能饶他?” 顾青瑶略略皱眉,苏吟歌心中却已多少有些数了。递了个眼色给顾青瑶,二人且扶且劝,把宋嫂扶进里间房里去了。 宋嫂已经哭得是满脸的泪水,把顾青瑶一件干净的青色衫子都给哭得湿透了。她一边哭一边叫,一边捶胸跺足,“他原来就有些爱勾三搭四,我往日总管得严,也不给他多少机会。最近我在你这边帮忙,晚上又常在这里住宿,帮着你们避嫌。他得着空了,竟把城西的王寡妇接到家里头去住,同起同睡的,倒成了夫妻的样子。要不是我今儿撞破,我、我……” 她一边哭一边说,顾青瑶终于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心中如被铁锤猛砸,一阵阵疼痛起来,竟不能抑止。那原本以为可以忘怀的伤苦,就这样轻易地被血淋淋地撕开,胸中痛楚难当,愤怒的火焰在最隐秘的地方疯狂地燃烧,使得她五脏六腑都剧痛了起来,“这太过分了,多少年的夫妻,他怎么能这样对待你?” 心在呐喊,魂在呐喊,整个身体似都在呐喊。 他怎么能这样对我? 一声又一声,催压得她怀疑自己已在这样苦楚的火焰里,被烧成了飞灰。 苏吟歌本来正在安慰宋嫂,忽见顾青瑶面如白纸,眼神散乱起来,扶住宋嫂的手正在不住地颤抖,只觉得心头猛然一紧,一颗心竟也狂颤了起来,想也不想,伸手按在顾青瑶的手背上,仓惶地想用自己的力量制止这样让人心痛的颤抖。但在指尖触到顾青瑶手背上时,被那自指尖传到心头上的冷意,激得全身一颤。这样冰雪般的寒冷,叫人寒入肺腑。费了多少精神,操了多少心血,才叫这样的一双手,稍稍有了点儿暖意,却又这样,轻易地冰冷下来。 明明冷的是她的手,他却仅仅为这一触指的冰凉,而痛得误以为自己的心,也似被人生生地扎了一刀。 顾青瑶心绪激荡,全部心思都放在宋嫂身上,全然没注意到,有一双手悄悄地按在自己的手背上。并且也因为她自己手的颤抖,而在无声地微颤。 “宋嫂,你别难过。这事,你想怎么样我们都会帮你的。” 宋嫂哭得声嘶力歇,“我今天一撞破他们的事,就跟他闹开了。那狐狸精被我骂跑了,我和他撕打了一阵子,家里能砸的都砸了。这一回,我是断不肯就这么甘休的,他要不给我大锣大鼓地上门赔礼,我决不回去。” “对,不能就这样算了!女人难道生来就这样轻贱,由着男人负心薄情,喜新厌旧吗?”顾青瑶点头,“宋嫂,你放心,你无论要住多久,都不会……”心情激荡,说话不假思索,忽觉手上微震。略一愣,才惊觉,是苏吟歌刚在自己手上拍了一下。侧首望去,看到苏吟歌不赞同的眼神。初时微微一怔,但立刻明白过来,即觉一股无名怒火上涌,冷冷地道:“我忘了,这里是苏先生的屋子,由不得我做主。只不过,以往要宋嫂帮忙时,苏先生求人家住下来。如今宋嫂要人帮忙,苏先生若是不肯,也没关系,我陪着宋嫂出去找房子。实在不行了,破庙寒窑,也一样可以住人。” 苏吟歌苦笑不语。 宋嫂听了,抬起满是泪水的眼,望向苏吟歌,“苏先生?” 苏吟歌忙笑着说:“宋嫂,别听她胡说。我这儿,你要住多久都成。只不过,夫妻相处,是一生一世的事。这件事他固然不对,但我请宋嫂你在我这帮忙,多日不回家,也有错处在,我去想法子劝他来给你赔礼。” “你去给我狠狠地打那没良心的才好,要劝他干什么?”宋嫂涕泪纵横地哭叫起来,“我有什么错处,嫁了他二十多年,给他生了个粗粗壮壮的儿子,替他管理家事,给他洗衣做饭,侍候他一日三餐,什么时候不尽心尽力了。他却总是三心两意,见着了稍端整一点儿的女人就眼发直,如今把女人都带家里来了,我要再忍,他岂不是让别的女人骑到我的头上来。这一回,我是拿定了主意绝不饶他的。” “宋嫂……” “对,就该这样。” 顾青瑶与苏吟歌同时叫出来,两人又都同时一怔。顾青瑶气得厉害,恶狠狠地瞪向苏吟歌。苏吟歌却只是皱眉望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顾青瑶不等他开口,大力把他推出门去,冷冷地望着他满是无奈的脸,用力把房门关得砰然作响。 “你去哪了?”顾青瑶冷冷地问,“大神医居然放下病人不管了。” “我刚去了宋嫂家,宋三不在家。”苏吟歌也不理她语气不善,目光投向她身后的房门,神情关切,“宋嫂怎么样了?” “我好不容易劝住了,现在也不哭不叫了,正躺在床上歇着呢。不过,我看她今晚是睡不成了。”顾青瑶犹自愤愤不平,“这个时候,她最需要我们的支持,你怎么能那样?” “我正要和你说这事呢!夫妇吵架的事,可大可小,就看怎么处理了,想个什么法子劝和了他们才好。你这样支持她僵持下去,只怕不能帮她,反而害了她。” 顾青瑶怒极反笑,“夫妇吵架?在你眼里,这只是夫妇吵架的小事?你们男人,无论怎样花天酒地、拈花惹草,都只说是小事。你们怎么会知道女人心中的苦,女人为什么要忍气吞声,受这样的委屈。豁出去,闹一场,又有什么不好?”苏吟歌目光沉静,望着顾青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豁出去的勇气和决心。夫妇之伦,对女子来说,重要性远远超过男子。受了这样的委屈,是椎心之痛。可大多数女子,哭过了闹过了,也只好罢了。真闹得僵了,吃苦的依旧是女子。” 顾青瑶胸中怒火沸腾,脸都涨红了,上前一步,逼近苏吟歌,浑然不觉二人之间的距离已经近得气息可闻,“所以女人就要认命,就该认命吗?女人难道不能争,不可争吗?你以为天下的女人都是弱者,都只会哭几声就算了……” “你是我所见过最坚强的女子。”苏吟歌眼神忽然幽深复杂得看不清,语气却又无比平静。 这样强烈的反差,再加上这一句突兀的话,令顾青瑶一愣,满腔怒气,竟发作不出了。 “但并不是所有的女子都有你的坚强和勇气,也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承受得起后果。宋嫂嫁给她丈夫也有二十年了,又有一子,也已长大成人,远去外城行商。她的生活,十分安定,夫妇关系,也应该很稳定了。按理说,真要吵闹什么,也不会闹出什么大事。可万一闹得大了,最容易受伤、最没有自保之力的,也是她。我们外人,可以激愤,可以气怒,可以说气急怒骂的话,可以挑动她把事情闹得更大些。但这些,都伤不着我们;可对她,却关系一辈子。” “我会帮她的。”顾青瑶冲口而出。 苏吟歌轻叹着摇头,“我知道你是真心所言,并不是无关痛痒的客气话。只是对宋嫂来说,最重要的,并不是你的帮助,而是丈夫的柔情。而这个,光靠生气,是生不来的。” 顾青瑶哼了一声,只觉胸中一股郁闷之气越来越重,急需发泄之所。暗中下了决定,她也不再看苏吟歌,拂袖便走,径直与苏吟歌擦肩而过,直朝外头走去。 心中已拿定主意,无论苏吟歌如何喝止询问,也不加理会,不做回应。谁知耳旁却传来淡淡的一句:“就算你会武功,就算你把他打得起不来,就算你拿刀架着他的脖子要他对妻子好,你以为,这对夫妻来说,是好事吗?你以为,这就是你的成功吗?” 顾青瑶全身一僵,半晌动弹不得。听得身后脚步声渐渐接近,心头又悲又恨又苦又酸,她愤然转身,大叫了起来:“那你说该怎么办?当做什么也没发生?当做什么也没看到?还是劝宋嫂回去,做她的贤良妻子?看着丈夫床上躺着别的女人,还笑着说好?” 苏吟歌走近顾青瑶刚要说话,忽见她旋风般转身,黑发在空中飘扬起一个美丽的弧度,悄悄自鼻尖处滑过。脚下也不由得一滑,几乎要跌倒。惊觉两个人的距离太近,心跳和呼吸同时急促了起来。耳旁却听到顾青瑶含愤的悲叫,看她单薄的身体,因悲恨,在风中悄悄颤抖,脆弱得似乎风一吹,便会无声地消散一般。 他情不自禁地抬起右手,想要去碰触她,却又急忙用左手极力按住右手,按捺着忽然间狂乱的心绪,尽量从容地笑一笑,“出了这种事,谁都不愿意。我明天再去宋三那儿看看,能劝就劝。你好好照顾宋嫂,别叫她想得太多了。这个时候,她最需要的,就是帮助和支持。” 他用尽平生之力,尽量不着痕迹地把目光从她美丽的容颜上移开,侧身从她身旁走过去。 顾青瑶怒极发作,没料到苏吟歌却全不生气,态度如此平和,又肯到宋三那去劝说,自己反倒有了歉意,想也不想,脱口而道:“你放心,我会照顾宋嫂,就像你照顾我一样。” 一语出口,才惊觉失言,脸腾地涨红,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苏吟歌闻言一惊,如惊雷响在耳旁,急速回身,看到明月下,这女子,羞红的双颊,慌乱的眼神。 她知道?她竟知道?原来,这么多日子,这么多苦心,所有的一切,她原来是知道的? 心头莫名地,有什么激荡了起来,即柔且软,又带些说不尽的暖意。 笑容,悄悄地飞上了唇边。 不是以往面对病人时,那从容的,安慰的,叫人宽怀的笑容,而是透着无尽愉悦快活的微笑。 笑容初是在唇畔,然后徐徐延伸到了眼角,接着在眼眸深处悄悄闪耀,又悄然地让整张脸,整个人,都在绽现一个无声的笑。 顾青瑶脱口失言,已是心头羞窘万分。装了这么多时日的糊涂,明正言顺地恼他恨他怨他气他,一股脑儿把种种火气,各种不满,全发作到他身上。理直气壮地恨他刻薄,气他无情,怨他压榨,怒他无礼,却叫这一句话说破了原形。 心头纷乱之时,又见苏吟歌迅急转身,眼中的惊奇、震动,明显得叫她的心更是狂跳了起来。 再然后,淡淡的笑容在苏吟歌唇边展开,笑意悠悠,纯净得如蓝天白云,明净得直动人心。他整个人似乎都在这一刻松驰了下来,最最纯粹的欢愉和喜悦就这样从他的眉梢眼角,悄悄地散发出来,把整个天地都似乎感染得也多了一缕欢喜之气。 顾青瑶偷偷地看向他,却又在接触到这笑容时,眼神一震,竟再也移不开了。 他也不过只是个五官端正的大夫,既无华服锦袍,又无俊秀容颜,却在这将暮的阳光和清风之下,发自真心地一笑,竟焕发出无以伦比的光彩来了。 苏吟歌一笑之后,也不再耽误,转身便出去了。 顾青瑶静静地站在原地,目送他的背影消失了良久,方才回身打开房门,悄悄走到宋嫂床前。 床上的人,双眼微闭,泪痕未尽,鼻息也显不平和低沉。看来,也未必是真的睡着了。 顾青瑶无声地坐下,轻轻地握住宋嫂的手。 宋嫂,无论如何,我会在你身边,帮助你,帮助你站起来,帮助你对抗一切,就像……他为我所做的一样,所以,请你和我一样,坚强起来,站起来! 第五章 一筷子鱼肉放进嘴里,顾青瑶脸色剧变,猛然瞪大了眼睛。 坐在同一桌的宋嫂,缓慢而机械地吃着饭菜,眼神呆滞,心思根本不在饭菜上。 苏吟歌吃得也很慢,每一筷伸出,都重逾千斤似的,但眼神却依旧温和。 顾青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以莫大的毅力把嘴里的鱼肉咽下去,笑着站起来道:“我吃饱了,你们呢?” 苏吟歌一笑,放下碗筷。 宋嫂既没有发现顾青瑶只吃了一筷子菜,也感觉不到是饱是饿,同样木然地放下了筷子,木然地站起来,往房间走去。 顾青瑶迅速地收拾碗筷,眼中尽是担忧,“不能再让宋嫂做饭了。” “什么都不让她做,她只怕更加难过。”苏吟歌的眼神,也异常沉重。 已经是第十大了,宋三一次也没上门来。 宋嫂在起初的两三天里,还时时地叫骂着,说什么就算他上门来求她,她也不会轻饶他。可是眼神却总是趁着无人注意时,怀着期待遥望门外。从第四天开始,她连骂都不再骂了,无论做任何事,都没有心思。 擦桌子擦一个时辰,抹布还只在一个小地方划圈;做出来的菜味道古怪得难以下咽;打扫房屋,搞得满屋子灰尘。 从第六天开始,她每天不断地叹气,不停地念叨,忽喜忽怒,情绪越来越失控。陪伴着她的顾青瑶,甚至连不要宋嫂做家事的话,也不敢说出口,惟恐更触了她的伤心事。只有在这样的时候,才能背着宋嫂,催苏吟歌想主意:“你倒是说个法子啊。你就眼看着宋嫂这样下去吗?你找宋三那么多次,一次也不管用吗?” “宋三和王寡妇本来也有些牵扯,只是素来不明着干,这次闹得大了,宋嫂又气离了家门,王寡妇索性明着搬去与他同住。宋三正是情热的时候,上次大闹的气也还在,不但不想上门陪礼,还声言如果宋嫂不想明白,以后不能和王寡妇和气相处,就不要回去了。我屡次相劝,还请了左邻右舍帮忙,宋三也不知是拉不下面子,还是碍着王寡妇,就是不松口。”苏吟歌长长地叹息。 顾青瑶极力按捺住心头的气愤。今日的宋嫂,便是当日的自己,若不是遇上苏吟歌,若不是被他激起了重新生活的勇气,焉知他日,自己会不会也似宋嫂这般,活得如同行尸走肉,了无生趣。一阵激动,她忽然伸手拉住苏吟歌的手,大声地叫道:“帮帮她,救救她吧,当初,是你救了我的身,也救了我的心。现在,求你也救救她吧。” 苏吟歌被她情急失态地抓住了手,只觉得她的手柔软无比,想要悄悄抽回自己的手来,却又有万般的不舍。可这个样子,于男女礼数不合,又恐顾青瑶事后悔恨懊恼,心间纷乱成一片,口里还得说:“救你的,是你自己,而不是我。是你的坚强,让你得以自救。我们可以尽量帮助宋嫂,但她真正能靠的,依然是她自己。” 顾青瑶一阵失望,低下头去,忽然发现自己居然紧抓着一个男人的手,惊得眼睛猛然睁大,双手飞快地缩了回去。低下去的头,再也不肯抬起来了。 苏吟歌也是无比羞窘,脸上热腾腾地直红到了耳根,心间骂了自己几百声卑鄙无耻,居然利用顾青瑶的善良,占这样的便宜。可就是这等羞愧之际,却也约莫知道自己心灵深处隐约的惊喜。越是如此,越觉得自己卑劣,越是面红耳赤。若非顾青瑶一直低着头,他更要羞愧得无地自容了。 “你去照料宋嫂吧,我去前头照看生意。”他急急忙忙交待了一句,便逃也似的走了。 直到他的脚步声完全消失了好一阵子,顾青瑶才慢慢抬起了头,把一双手举到面前来看。掌心中湿润一片,在方才的片刻之间,竟已流了满手冷汗。 待要走回房去找宋嫂,竟觉得腿脚无力。不知为什么,竟连站也站不住,只得坐到椅子上,怔怔地出了好一回子神。 fm1046fm1046fm1046fm1046fm1046fm1046fm1046 “宋嫂,怎么还没睡?夜都深了。”尽管心头一阵阵纷乱未曾恢复,在宋嫂面前,顾青瑶还是露出盈盈的笑容,像没事人一般。 “都深秋了,这晚上特别冷,你说那没良心的,记得多盖一床被子吗?”宋嫂眼神遥远,答非所问。 顾青瑶心中抽痛,脸上还强笑道:“他有手有脚的,不用你这么担心。” “唉,你不知道,大老爷们,粗心着呢。这二十多年来,他的衣服鞋袜、吃饭睡觉哪样不是我张罗。以前他就老爱说,要离了我啊,他连活都活不成了呢。”宋嫂低低地说着,不知不觉又微微一笑,似要将二十年夫妻生活中的温馨甜美,都拿出来重温一番。 她越是如此,越是让旁观者心中不忍。 宋嫂却不知不觉地继续低声埋怨道:“这个死人,怎么还不来,我知道他是个大男人,他要面子。可我站在街口,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了,他要不来下跪认错,我就不回去。他要不来,我可怎么下台。真是个笨蛋,难道我真要他大锣大鼓,下跪道歉吗?不过是说个气话,只要他人来了,只要他一句话,几十年的夫妻,有什么事不能体谅、不能商量。”说着抬起头来,满是希望地看着顾青瑶,“他会来的,对吧?” 顾青瑶哪里还忍心把实情告诉她,连连点头道:“是,他当然会来,现今是气头上,面子也扯不下来。等时间一长,没有宋嫂你在身旁知冷知热,他尝到苦头,知道了你的好处,哪里有不来的道理。”一句句违心的话劝慰下来,心中却只觉得对宋嫂来说,真话和谎言,都已同样残忍。 劝了不知多少话,宋嫂终于不再说什么,听话地闭目安睡。 顾青瑶与她共用一张床,只是心绪起伏,好一阵子,才渐渐有了睡意。 宋嫂却在这时又叫了一声:“顾姑娘?” “什么事?” 黑暗中,宋嫂静默了好一阵,才说:“他会来的,是吧? “是!”顾青瑶忍住想要痛哭的冲动,尽力平静地回答。 “我就知道,他会来的!”宋嫂喃喃自语了一句,又没有声息了。 她已经不再吵,不再闹,不再哭,只有在睡着了的时候,时而被噩梦惊醒,时而又在睡梦里,不知不觉让泪水湿了枕头。而她自己,却仿佛并不知道,并无感觉,却令知道这一切的顾青瑶心如刀割。 宋嫂,只是一个平凡的妇人,在她困苦无助的时候,她帮助和照料了她。在别人的流言诽语中,还是尽力和她站在一起,尽力保护她。而今,她却一点儿也帮不上宋嫂的忙。 即使是这样用谎言来安慰,也不能使宋嫂安定的时间长一些。才一会儿,宋嫂又叫了起来:“来人了,他来了。”一边叫一边坐起来要穿衣裳。 顾青瑶忙按住她的手急着叫道:“宋嫂,没人,你做梦了。 “不,不是梦,我听到了,我听得真真的,是他来了。”宋嫂的声音里全是哀怜。 顾青瑶又安慰道:“别急,我去看看。你等着我,先别起来,不要着了凉。”一边说一边极快地披了件衣裳,向门外走去。 本来只是为了安抚宋嫂,谁知一开门,竟见苏吟歌打地铺睡觉的医馆居然还亮着灯,窗户上隐隐地闪着两个人影。她心中一惊,忙回头点燃了桌上的蜡烛,一手持灯,一手关好房门,踏着月色,快步往医馆走去。 医馆对内的小门没关,顾青瑶轻轻一推就开了。门一开,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香气,已经习惯了药香的顾青瑶略一皱眉,举灯一照,浑身大震。 夜深人静时,小小的医馆内,竟有一个浓妆艳抹,衣裳无比艳丽的女子。她就这么大大方方地坐在椅子上,上身衣襟不整,坦露了半截胸脯,在灯光下,白得刺眼刺心。而下裳,竟已经完全脱到了膝处,而苏吟歌就持灯半蹲在这女子面前,脸正对着她的*。 这样诡异的情景实在令人震惊,顾青瑶手一颤,蜡烛迅速掉落在地上。那一点点亮光便悄然熄灭,一如顾青瑶此刻的身与心,皆是冰凉如雪。 “你来得正好,我本来就想叫你来,又怕惊扰了宋嫂。”苏吟歌听到声息,转脸看到顾青瑶,立刻开言呼唤。 顾青瑶心乱如麻,站在原地,正不知所措,听了苏吟歌这句话,更是愕然。如此诡异的情形,被自己撞破,他怎么还说得出这样自然的话。 “你站着做什么?过来啊。”苏吟歌见她不动,只觉得莫名其妙。 顾青瑶只是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处,不知所措。 一阵笑声放肆地响了起了,那坐在椅子上的女子,笑得张狂而肆意,全不理自己连下裳都没有穿好,一边笑一边说:“苏先生,我怎么不知道,你有了夫人了。早知道,我就不来了。” 顾青瑶闻言又羞又恼,但生平还是第一次碰上这样全不管礼法,放肆到这种地步的女人,气得手足冰凉,恨恨地瞪着苏吟歌。 苏吟歌仍是莫名其妙,口中却在低斥道:“林姑娘,不要胡说,她是我的学徒。” “学徒?”林艳如微侧着头,挑高了眉头,看向顾青瑶,眼中满是不信。 凭顾青瑶与苏吟歌的关系,还远远不到她来发作指责苏吟歌品行不端的地步。正要跺脚甩手一走,又听到苏吟歌的叫声:“还呆站着做什么,不是你说要好好学医,将来压过我吗?” “学医?”顾青瑶瞪大眼,望望苏吟歌,又望望林艳如,不敢置信地叫道:“你是在治病?” “不是在治病,我干什么?”苏吟歌也不客气地反瞪口她。平日里很是聪明的女人,今晚怎么变得这样不知所以。 顾青瑶怔怔地望着苏吟歌,苏吟歌满脸的莫名其妙回视着他。眼神澄澈,如丽日晴天,不见一丝一毫的杂质阴霾,坦然得倒叫顾青瑶平生起愧悔之色。只觉得在这个坦荡君子面前,自己那般的想法,实在太过阴暗污秽了。一时连责问“是什么病需要半夜三更,裸身相对”这样的话都忘了,一声不吭地走近过来,借着灯光一看,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再也掩不住脸上的震惊。 林艳如冷笑一声道:“怎么?没见过我这种女人,我这种病?” 顾青瑶情不自禁地移开目光。 苏吟歌却把手中的灯往顾青瑶手里一塞,低声说:“举高些,看清楚。” 声音里有隐隐的喝令,迫得顾青瑶不得不注目去看,心中又是惊又是窘,纷纷乱乱。 “心不正,意方邪。男女之防,礼教大伦,在必要时,我们医家都顾不得。今日只是一个女子,你就这个样子,他日若遇上男子,受伤得病,要你贴身为他处理病情伤势,你是出手相助,还是袖手不理?”苏吟歌低声喝斥,“现今,这些病也不少。我虽坦荡,但终究有碍人家女子清誉,你仔细学了医治之法,将来由你来诊视,也方便得多。” 顾青瑶羞得红了脸,一语不发。 林艳如只管笑,“罢罢罢,人家正经的女人,谁肯治我这种狐狸精。那些专治这种病的大夫,哪个不是猥琐奸滑,乘机占便宜揩油也罢了,最怕那不懂装懂胡乱开药,欺负我们这些得了暗病,不敢吵出来的人。也就你一位苏先生,肯真正治我们的病,还给我们留面子,容我们深夜无人时来看诊。只不过,我是没有清誉可败坏了,只怕平白坏了苏先生的清白名声。” 苏吟歌也不和她斗口,只是细看她的病势,口中还轻轻地解释着。 顾青瑶不得不看,耳旁听苏吟歌一句句说来,因近日学医已有成就,听他详解,句句切中要害,引得心中震动,把脑中医理一一拿出来印合,渐渐地倒将羞窘给忘了,眼神也自林艳如的身上,悄悄地望向苏吟歌的脸。 苏吟歌全然不觉,林艳如却气定神闲,扬眉侧首地看着顾青瑶。而顾青瑶却也因着看苏吟歌太过专心,倒也同样没有发觉。 fm1046fm1046fm1046fm1046fm1046fm1046fm1046 “林姑娘,你没有照我说的好好休息。” 林艳如站起来,一边整衣一边说:“休息?我这种人,不接客,吃什么?喝什么?” “林姑娘!”苏吟歌厉声叫道。 连顾青瑶都被他这一声叫,吓了一跳。苏吟歌对待最顽劣的病人都素来好言好语,从不这样疾言厉色。 “知道了,知道了,我这种病,自己再不知爱惜,不但误了自己,还连累了别人。你医者父母心,看不得我这妖精害人,当初就别出手诊治我。”林艳如笑着飞了个媚眼给苏吟歌。 顾青瑶不自觉地沉了脸,看不惯地哼了一声。 苏吟歌却连眼神也没变一下,“姑娘这病本来是你的**,如果你不加爱惜自身,也伤到旁人,那我就要把你的医案贴到你那艳花楼的大门上了。” 顾青瑶惊愕地望向苏吟歌,这等威逼胁迫手段,他竟也使得出来。 林艳如脸上的笑容也是一僵,怔了一怔才摇头叹气,“苏先生,你素来好声好气,想不到竟是这样厉害的人物。这一招太损,我怕了你了,听你的吩咐,病没好全,不经你点头,我绝不再开张……只是我这样没吃没穿没喝的,苏先生,你是不是为我负责。”说到最后一句,又自原形毕露,涂了鲜红凤仙花汁的手,轻轻地往苏吟歌的额头上点过去。 顾青瑶不假思索,一伸手拿过桌上苏吟歌开好的方子,正好递到林艳如点到半空中的手里头,“夜很深了,姑娘的病看完了,可以回去了。” 林艳如望望顾青瑶,再望望自己手上的药方子,格格一笑,把药方一折,以一个优美而*的动作,从自己胸前塞进衣裳里头。 顾青瑶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 “这位姑娘你贵姓啊,苏先生的高徒啊,以后苏先生要守男女大防,可就得请你给我看病了。”林艳如即使是对着女子说话,也带着一种烟行媚视之态。 顾青瑶闷声不语,怒力不让自己失态。 为这种女人看病? 心中平白生起闷气来了。 林艳如看她默默不语,越发放肆地笑了起来,“也是,我是什么身份,专门勾引男人的狐狸精,毁人家庭,误人夫妻,害人一生。姑娘你以后也防着我,别叫我近了你的苏大夫才好。”一边说一边大大方方地打开医馆的大门,自行向外走去。(谢谢支持*凤*鸣*轩*) 顾青瑶听她的语气,竟是指定了自己和苏吟歌有所牵扯。可自己偏又明明不是苏吟歌的什么人,就连骂人的立场也没有,气得脸都白了。更可气的是苏吟歌见她受窘,不但不帮忙,反而还冲着林艳如说:“林姑娘,你这病,反复了也不是一两回了。真要想彻底断了病根,还当……” 夜深人静,明月长街,林艳如带着一阵香风回过身,口中低笑道:“是是是,找个男人嫁给他当妾,从此从良为妇,把勾引千万人的本事都拿出来,只专门对付一个男人。闲了就去整治大房,将来还有望扶正呢?这条路不少人就走过,你也想劝我这么走,是不是?” 这话正触了顾青瑶的大忌,她再也忍耐不住,低哼一声道:“自甘下贱!” “自甘下贱?”林艳如耳朵倒是极灵,笑得花枝乱颤,“你们清白的女儿家,自然是不下贱的。我们这些人,当然是自甘下贱。哪个生来就愿意往那火坑里跳,即陷进去了,想要出来,除了给人做妾,还有什么路可走。正经人家,谁愿娶我们这等女子做正房。做了人家的妾,又是这样的出身,不去争宠斗骄,大房难道就能容了。这还算好的,你们这些清白人家,只知道何处夫妻被拆散,哪家正妻受冷落。又知不知道,我们这等人嫁到别人家里,身后又没个娘家可依的,要吃多少苦,受多少气。我有多少好姐妹,嫁了人,自以为跳出了火坑,不几年,便落得个半死不活,就连辛苦带去的家私,也给人家占了去。你们只知道怪我们这样的女人,怎么就不去问问那些男人,口口声声说情说爱,发誓赌咒,而实际上却叫那些爱他们的女子吃苦受罪?” 这番话说得顾青瑶做声不得,林艳如却还是妖妖艳艳地说:“我可算想开了,看透了,从什么良,跳什么坑,做一天是一天吧。也不指望嫁谁靠谁,也不去和哪个女人争一个丈夫。就这么过吧,吃了喝了穿了玩了,风光过,快活过。将来也不过是和旁的姐妹一样,三十来岁,便生生病死、烂透,也不妄这人生走一场。” 她这话说得轻轻巧巧,而顾青瑶却只觉得一阵恻然,情不自禁走近过来,低声说:“对不起!” 林艳如略一怔,被人轻视怒骂的事,她已习惯了。今见一个正经女子向自己道歉,倒是生平首次,反不知该如何反应。愣了一会儿,才记得夸张地笑出来,“哟,这老实人家的女儿真是好骗得很,真以为我是什么良善之辈了。我是看透了男人,也不存那个心思,可真要碰上了好男人,我也是不放的。像苏先生这样的,我就是出尽百宝,也必要勾引到手的。不然,哪家大夫我不能看,偏要找他。你心里这样老实,以后叫我卖了,怕也要给我数钱。” 她说得轻佻,但此时顾青瑶字字听来,却只觉得凄恻。想要开口,却又觉得任何安慰,对这等阅尽世情的女子都是空洞的,竟又说不出话来。只暗叹自己自幼聪明,遍阅万卷,学的都是纸上文字,真正的人生道理,何尝懂得丝毫。 这一番感叹后,林艳如已经去得远了。 这女子也胆大,深夜长街,她孤影行去,竟还带着一路笑声。 顾青瑶遥望着她的身影远去,仍不住低低地一叹道:“我竟从来不曾想过,原来还有另一种女子,有这种辛酸。这样的女子,竟也有可敬之处。” “那是因为你有大心胸,即使原有成见,也愿意立刻纠正,公正地看待她们。”夜深,月柔,苏吟歌的声音,似乎也异样得深且柔。 顾青瑶在明月下轻轻浅浅地一笑,侧首望向苏吟歌,“有大心胸的人是你,你待她才是真正的公正无私,全无丝毫成见,只当她是普通病人。有你这样的大夫,她生这样的病,才敢坦然地让你看到。” 苏吟歌微微一笑,“我只知道她是人,我是大夫,为人治病,从不理她是什么人的。” 月色如水,清冷、怡人,空气中流动着隐隐约约的树叶清香,轻风透明而悠长,这是一个极温柔美丽的夜晚。 顾青瑶静静地凝视这微笑的男子。明月下含笑而立的他,在夜风中,自有一种浩然之气,竟是生平所见的无数名侠大豪所没有的。 不知为什么,她悄悄垂下眼波,轻轻地问:“你为她治病,而不理她的身份为世人所不齿,只因她是人。你救我,助我,帮我重新生活,而不理被休女子让天下人所笑话,也是因为我是人?” 她问的声音很轻,轻得似可以被夜风一碰就散。而长久沉默之后的回答之声,则异样柔和,柔和得似要和这夜风融为一体。 “我把你从山上救回来,为你治病,尽量让你可以重新生活,因为你是人。 不知因何而来的叹息声,悄悄地在顾青瑶的心中响起。 夜风里,他的后一句话,轻轻柔柔地来到耳旁:“留你下来,教你医术,盼你有成,希望你能和我一样治病救人。还有,今晚对你说这样的话,因为你是顾青瑶!” 月亮高挂在空中,整个世界安静得连风拂过树梢发出的细微声音,都清晰无比。 明明已是深秋,明明夜已冰寒。可是,只随便披了一件长衣在外头的顾青瑶,却不觉得寒冷,反倒有一股暖意,悄悄地自心头漫布全身。 许多许多年以后,顾青瑶也始终记得,这男子如月下清风般柔和的声音响在耳畔时的感觉。 “因为你是顾青瑶!” fm1046fm1046fm1046fm1046fm1046fm1046fm1046 才一推*门,耳边已响起宋嫂急切的问话:“是他吗?是他来了吗?” 顾青瑶心间一痛,尽量温柔地说:“不是,只是一个病人。” “不是他?”宋嫂语气木然。 “不是他,很晚了,宋嫂,睡吧!”顾青瑶强忍着心头的悲凉,柔声劝慰。 宋嫂躺回被子里,“不是他!”眼神依旧呆滞。 “睡吧!也许过两天,他就来了。” 宋嫂没有回应,但是,在黑暗中,顾青瑶知道宋嫂不曾睡着。而她自己,也同样无法入睡。 心中翻翻腾腾,一会儿是宋嫂苦苦等待的眼神,一会儿是林艳如肆意张狂的媚笑。一个是平民妇人,一个是青楼女子;一个是被人拆散家庭的淳厚妇人,一个是专坏人姻缘的狐狸精。再加上自己一个大家小姐,文武双全,博览群书的名门闺秀,却都是一样的苦命,一样的悲凉。 这到底是谁的错? 难道真的生为女子,已是错?已是罪? 生为女子,在这人间走一遭,难道就是为了让男人伤尽一生?伤尽身心? 这世间的男子,难道都只是为了摧残女子情肠而存在吗? 心绪翻翻腾腾,直至一夜将尽,天色微明,才略略有了睡意。 只是在半梦半醒之间,偏偏有一个男子异样温柔的声音响在梦中—— “因为你是顾青瑶!” 第六章 “宋三!”站在宋家门前,顾青瑶仍然不知道自己的决定对不对。她只知道,再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宋嫂那样日日夜夜生不如死。 “你是住在苏大夫家的姑娘?”宋三衣着平凡,长相平凡,住所平凡,谈吐也平凡。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平凡的男人,让宋嫂日日夜夜地牵念。顾青瑶腹中纵有万卷藏书、无数道理,也无法向她做出半点儿解劝。 “宋嫂在苏大夫那已住了这么久,你到底什么时候去接她?” “怎么,忍不住了,受不了了?她有能耐,当初就别吵别嚷别走啊,又没人赶她。现在想回来了,腿长在她自己的身上,叫她自己回来就是了,没人有空去接她。对了,让她回来后,脾气改改。要还这样,动不动撒泼使赖,就别回来了,长长久久地留在苏大夫那高枝上,给人做帮手得了。”宋三冷着脸笑道。 顾青瑶拼命地压抑着自己的怒气,控制着打人的冲动,“你怎么能这样?宋嫂是你的妻子,她现在还日日记挂你的衣食,你却……” “我的衣食,用不着她记挂,自然有人来管,管得比她还好。”宋三嘴一撇,“这个泼妇,平时我多看了别的女人一眼,她就不依不挠,现在知道怕了。我呸,我还不稀罕她呢!要回来,可以,就依她自己给我的话,大锣大鼓地回来,亲自给她王家姐姐斟茶道歉,我就不再计较她以前的事了。” 顾青瑶不敢相信,世间竟有这样的男子,可以用这样的言辞来污辱结发共枕的妻子,“这样的话你也敢说,你眼中还有没有天理,有没有良心?” “你还真别拿大帽子来扣我,谁说我没良心了,她当着满街人的面对我又打又骂,我都没休了她,我这还不够有良心?天理,我犯了哪家天理?不就找了个女人,她又没丈夫,也是心甘情愿的。王法天理,我犯了哪一条?男人找个把女人,天经地义,从来没有人说有什么不是不该的地方。女人好妒,打骂丈夫,犯天理王法的好像是她才对。我告诉你,我虽没读过书,七出的规矩我还是懂的。你别当我好欺负,逼急了,我就算不识字,央人写张休书,按个手印,让她给你长长久久地做伴去。”宋三啐了一口,“什么东西,管人家的家事。自己还是个让人休了的弃妇,住在男人的医馆里头,能干净到什么地方去,还来说我没天理。” 顾青瑶已然忍无可忍,宋三骂了她,污辱了宋嫂也就罢了,可没想到他连苏吟歌也连带着一起骂了。她幼受庭训,相骂的事情做不出来,气得极了,也只骂出一句:“畜牲!”一掌就打了过去。 宋三本来欺她是个女流之辈,口舌上十分无礼放肆,看她一掌打过来,还伸手想去捉,顺便占些便宜。哪料得到,她却是个身怀武功的人,被这一掌推得倒翻回屋里去,脑袋撞到了桌子脚,血立刻就流了出来。 顾青瑶本是含怒出手,一掌原本不能消了她心中的怨气,还想再打,可见了鲜血也是一愣。 她是名门出身,自重身份的武者,都有不向不会武功的人出手的自律。她以往身旁就是丫头仆从也是有武功的,而普通百姓,根本不会有触怒她的机会。难得地失控出手打一次人,才一掌就打得人额上流血,反叫她蓄着力的第二掌挥不出去了。 她出不得手,旁人却不肯甘休。 宋三*到自己头上出了血,早已嘶声大叫了起来:“打人了,蛮婆娘打人了。” 这一叫,在里间的王寡妇也冲了出来,看了宋三的样子,也是尖声大叫,一边叫一边直往门外冲,站在街心,呼天抢地:“杀人了,快来人啊,这里要杀人了。” 顾青瑶何曾见过这等撒赖手段,虽有一身武功,却不便对普通妇人动手,一时怔在原地。 满街的人都呼啦一下子拥过来,看到屋子里的宋三,满头满脸的血,在地上只是打滚,半晌也不起来,也都大叫起来。 “杀人了!” 顾青瑶急忙分辩道:“我没有……” “人都打成这样了,你还说没杀人。”王寡妇不依不饶,冲过来拖着顾青瑶,“走,我们去见官。” 四周围的人哄然叫好。 “对,拉她去见官。” “青天白日,这样打人,还有天理王法吗?” “这不是苏先生家住的那个被休了的女人吗?原来这么强悍毒辣,怪不得她丈夫不敢要她。” 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是不堪。顾青瑶又是冤又是苦,又是气又是恨,百口莫辩,还被一个女人拖着要死要活,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往自己身上抹,什么道理、学识和武功,通通用不上,只是努力说理。 “这只是误会!” “你还说误会,你大白天找上门,指名道姓叫我的男人,你还说这是误会。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那个毒女人叫来的帮手,你要打死他,索性先拿了我这条命去吧。”王寡妇一手拖着她,一手没头没脑地往她身上打。 顾青瑶还手也不是,不还手也不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窘迫至极。 这一番争执打闹引来的人越来越多,围观的人聚了里三层外三层。人群里有人惊叫着冲了过来:“你怎么了?”一个人影飞快地冲近宋三,想要扶他起来,“你怎么了,弄成这个样子?” 宋三却一反手,重重地一记耳光打在她的脸上,“你这毒妇,勾结外人来谋杀亲夫,还来装什么情义。” 宋嫂抚脸后退,满面惊愕。 顾青瑶也猛地发力,甩开王寡妇,冲过来扶住宋嫂,“宋嫂,你怎么来了?” 王寡妇被顾青瑶大力地甩在地上,撒泼打滚就是不肯起来,“没天理了,真的是来杀人的,连我你也要打,索性把我们俩一气就这样打死了吧!” 宋嫂全身发抖,惊惶地问:“到底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宋三满面是血,样貌狰狞地站起来,指着宋嫂和顾青瑶,“你还有脸问怎么回事?十天前,你是不是摔桌子打碗,把个家掀了天,好威风的样子。你是不是住在苏家,你是不是和这个女人在一起。这个女人是不是也是个没男人肯要的泼妇,今天还敢说不是你叫她来把我打成这样的。你谋害亲夫,反过来还说我没有天良。” 宋嫂颤抖得更剧烈,脸色比纸还白。 顾青瑶还待解释:“你胡说,明明是……” “丈夫再花心,也不该找人来做这种事。” “男人有点儿风流,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谁家不碰上这种事,吵吵闹闹是小事,弄到要谋害亲夫就太过分了。” “说不定她才是别有*的一个呢!” “说得也是,无奸不成杀啊!” 围观的人,你一言我一语,就连同是女子身的妇人们,也大多脸露不屑。 “这么狠心的女人,怪不得人家不要她。” 顾青瑶满心冰冷,身体不由得也随着宋嫂一起颤抖了起来。 宋嫂当街骂夫,自己是被休了的弃妇的身份,自己与宋嫂相亲近,自己亲手打了宋三,这一切,竟真的已经坐实了宋嫂害夫的罪名?纵然未必有杀意,但以妻子的身份请人打夫,已经不容于天地。 宋三已然叫了起来:“你这样狠心,我也不和你讲情分,我这就去请人帮忙写休书,咱们一刀两断,各不相干。” 四周无人劝阻,即使是邻居近友,在看到宋三满头的鲜血之后,也不再有人愿意吭声。 宋嫂只能张皇地睁着眼睛望着这一切,哆哆嗦嗦地说:“当家的,你说什么,你不要吓我?” “这个时候,你来装可怜了,我才不会上你这个毒妇的当。” 宋嫂白着脸笑道:“当家的,你是开玩笑、你吓我的,对吗?我们二十年夫妻,我还给你生了一个儿子,你一定是开玩笑的。” “我就是念着夫妻情分,给我们儿子面子,才不拉你到官府。否则就凭你谋害亲夫,也能关你个七八年。等会儿拿了休书就走,别在我面前乱晃了。” 宋嫂用力挣开顾青瑶扶持的手,冲上前想要扯住宋三,“不要这样,我错了,我给你认错,是我不好,我不该给你发脾气,你不能这样对我。” “走开!”宋三不耐烦地用力甩开她,全无半点儿怜惜。 顾青瑶愤然地瞪了宋三一眼,伸手再去扶宋嫂。 宋嫂扯住顾青瑶的手就再不松开,张皇地喊道:“顾姑娘,我错了,你聪明,你识字多,你懂道理,你帮我劝劝他,你帮我认个错。我错了,我认错,我知错了,你帮我求求我当家的。” 顾青瑶只觉得有一股毒焰在无情地焚烧着五腑六腑,痛到极处,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错了错了,宋嫂错了,她也错了。 宋三薄情负妻没有错,暗通女人没有错,无情无义没有错,休妻负爱没有错。 错的是宋嫂,她看到丈夫通奸,发脾气是错。 错的是她,她看不得宋嫂受苦,问罪上门是错。 男人风流,天经地义,不违法不违理,皇帝老子也管不了。 女子好妒,活该被休,天地不容,七出之条赫然在目。 王法条条,天道彰彰,原来错的是全天下的女子。而男人,是断断不会错,没有错的。 即使宋嫂本来得到一些同情,只因自己今日上门的一拳,也全被打散了。 让丈夫被打成这样的女人,已经罪不容恕,王法人情,都不能饶。 她的关怀,她的打抱不平,把原本还有些理的宋嫂,弄至完全无理的地步,面对被休的命运,再无反抗之力。 心中悲愤已至极点,顾青瑶生平第一次萌生出杀人的冲动,举目望向宋三,明眸中隐隐透出一股杀气。 一只手轻轻地按在顾青瑶的肩上。 尽管手上实际的力量远远不足以阻拦身怀武功的顾青瑶,但那熟悉的平和、安定的气息,却轻易地让顾青瑶纷乱的心绪渐渐平定了下来。 “带宋嫂离开,她不能再受刺激了。”语气依旧温和,温和得让人提不起抗拒的意愿。 在这只手按到肩头的一刻,在这柔和的声音响在耳旁的一刻,在这如春风般温和的气息将身体包围的一刻,顾青瑶忽觉全身一松,紧绷的身和心,似是忽然间就有了依靠一般。并不去考虑凭什么这个毫不会武功的大夫,可以让自己脱出这样的困局,只是自然而然地觉得,他来了,心便安了。听到他的吩咐,就立刻扶宋嫂往外走去。 宋嫂犹自不愿,不断回头望向宋三,被顾青瑶又哄又劝,半拖半拉地离去。 苏吟歌素来温和的眼神里也难得地带了冷冷的怒气,扫视了一眼四周所有围观的人,“各位看够了吗?见人家夫妻分离,痛不欲生,十分有趣吗?” 他在此地行医数年,邻近街坊有人生病,他倾力诊治,诊费往往都非常之低,甚至不收。平日里又义务教各家的孩子读书识字,并不收半文钱。远远近近,大部分人都得过他的帮忙教导。这时见他动怒,倒也不敢再起哄。 原来哄乱的长街上,渐渐静了下来,就连在地上哭叫的王寡妇被这素来温和的男子冷冷的眼神望定,也不敢再叫了。 苏吟歌复又望向宋三,“怎么不叫了,不是说有人谋杀亲夫吗?我来瞧瞧你到底伤得怎么样?宋嫂真有杀人的心思,我也不能容,你不告官,我还要告官。可要是没有这回事,我倒要告你一个恋*热,故意想要逼死发妻的罪名。” 宋三*着脑袋,血已渐渐地不流了。他的气焰也被苏吟歌这一压,减弱了不少,只得放低了嗓门嘟嚷道:“我也没说要告她啊,谁要逼死她了?我一个大男人,就算光明正大,再娶一个,我也不怕她。” 声音越来越小,渐渐也就微不可闻了。 若大的长街上,只有一路被拖着走的宋嫂,还在一声声地叫着:“我错了,当家的,我错了。顾姑娘,你帮我说说,我错了,我错了……” 声音渐渐远去,苏吟歌目中露出悲凉之色,环视众人,“大家街坊邻里这么多年,见人危难情断,不但不伸手相助,反而这样落井下石?宋嫂为人怎么样,谁不知道,这样热心肠的人,不相干的人有事,她还要在旁边帮把手。这里,有几个人没得过她的帮衬。如今人家几句话,就说她要谋害亲夫,大家一起跟着起哄。莫说她未必如此,纵真有一二,为什么就没有一个体谅她的人。事已至此,以后宋嫂也难再进宋家的门了。大家也请口里留德,是男人的,不要为难一个女人;要同是女子,更要互相怜顾才好。今后宋嫂还要做人,你们这个样子,还让不让人活下去了?” 他的声音由沉痛徐缓,渐渐高亢起来,愤怒不平之气,溢于言词之间,竟分外慑人。 聚在一起的都是附近的人,大多得过他的恩惠,谁也不好反驳什么。遥望宋嫂渐渐远去的伶仃身影,一声声哀绝的“我错了”传入耳旁,再听苏吟歌这一番话,多多少少也生起恻然羞惭之意,竟是谁也没再出声,就这样渐渐散了去。 苏吟歌冷眼望着宋三,一步步向他走近,“怎么样,你的伤,要不要我来看看?” 宋三自己知道,头上的伤并不重,只是破皮流血罢了。这时见这素来好性子的苏大夫冷笑着走近,心头却是一寒,哪敢让他来看,慌得忙摆手,“没事,没事,不用麻烦你了。”一边说一边跌跌撞撞地拖着王寡妇退入门内,因走得急了,几乎一跤跌倒。 看他慌乱之态,苏吟歌也没有什么得意取胜之喜,反对着在自己面前砰然关上的大门,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 fm1046fm1046fm1046fm1046fm1046fm1046fm1046 “宋嫂,宋嫂!”顾青瑶小心翼翼地叫着,一路上,已不知说了多少真情真义却又苍白无力的宽慰话,却实实在在一点儿作用也没有。 宋嫂茫然地抬眼望着她,牢牢地抓住她的一只手,像是抓住唯一可救她升天的一根稻草,“我错了,是不是?一定是我错了,是不是?他只是有些不规矩而已,我不该把他打骂得那么厉害,我不该当众叫他下不了台,我不该一走了之,等着他来接,却给了别的狐狸精乘虚而入的机会。都是我的错,对吗?当初,我要是可以温柔一些,不要骂他,不要打他,天天和他在一起,就没事了。他就知道我的好了,他就不会去看别的女人了。是我的错,全是我的错,对不对?” 她已经不会哭,不会叫,反反复复只知道说这几句话:“可是,我现在已经知错了,我真的知错了,我什么都能改。二十年夫妻,他怎么就不恕我这一回?他真的要休我?他真的要休我?”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尖利,“我做了他二十年的妻子,现在他说要休我,我怎么活下去,被休的女人怎么活得下去?” “宋嫂,不要这样,女人没有男人也能活得好好的。”顾青瑶急急地说,“你看我,不也是被休之妇,如今不也活得好好的?人前行走,一样挺胸抬头,便是那闲言闲语,如今都少了。” “我和你怎么比。你是读过书有学问的人,我却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妇人,我……”宋嫂惨然地说。 “有什么关系,宋嫂,我可以教你读书识字,你以后知道得多了,懂得多了,就会觉得这世上有许多有意思的事。就算与丈夫分离,也并不是不能忍受,也并不是天塌地陷的事。” 宋嫂目光依旧遥无焦点,虚弱地问:“会吗?” “会!”顾青瑶握紧她的手,努力想要给她再次站起来的力量,坚定地说,“一定会!” 第七章 “苏先生,请你们一定要帮帮忙。” 天刚蒙蒙亮,医馆的大门就被一阵急促的拍打声敲开了。林艳如衣衫发髻都不曾梳理整齐,满头都是汗水,冲进来拖了苏吟歌就要走。 因为拍门声太响,连睡在里间的顾青瑶都听到了声息。披衣出来,又看到这衣衫不整的青楼女子和苏吟歌拖拖拉拉的样子,她略一怔,但这次却未多想,开口就问:“出了什么事?” 林艳如见了顾青瑶更是高兴,上前把她的手也一把牵住,“顾姑娘,也请你帮帮忙吧。我刚听到消息,我的一个好姐妹昨天被官府抓去,当堂用刑,打成了重伤。监狱里一向是不理囚犯死活的,别的大夫也不肯到监狱里给人看病。只有苏先生,以前常无偿为犯人诊病。只是我这姐妹是女子,受了杖刑,如果顾姑娘肯出手相救,就更加方便得多了。” 顾青瑶想到还躺在*没起来的宋嫂,略一迟疑,“这……” “顾姑娘!”林艳如情急之下,一屈膝,跪下就给她磕头。 顾青瑶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扶起她,“快别这样,不管她在哪里,只要她是人,我怎么会不救。”情急之下,脱口说出这些话,又惊觉这分明是苏吟歌的话,不由得侧首向苏吟歌看去。 苏吟歌听顾青瑶方才一语,也是神色微动,凝眸望去,目光里有一种暖暖的温柔。 fm1046fm1046fm1046fm1046fm1046fm1046fm1046 监狱,是世间最阴冷可怕的所在之一。 永远阴暗不见阳光,空气中怪异的腐臭气息,让人不敢相信这是人可以生活的地方。而不绝于耳的*哀叫、惨呼狂喊,更让人疑是幽冥鬼城。 活生生的人,在这个地方,也会变成鬼一般。 至少顾青瑶眼前这个据说也十分美丽的女子,此刻全身都是干枯的血渍,披头散发,脸色苍白得似一个鬼。 人心似铁,王法如炉。一个娇弱女子,几十杖挨下来,皮开肉绽,筋折骨裂。到如今,竟是连*都因为无力而显得异常低弱。 顾青瑶虽也看过不少伤情病势,但见这般凄惨的样子,也不由得为之恻然,急忙为她处理伤口。可怜此时,血已干透,把皮肉和衣裙都缠在一处,脱都脱不下来。幸好苏吟歌常有为监狱犯人治病的经验,早带了小刀与剪子,就这么把衣裙剪掉割破,露出伤处。 棒杖之伤虽重,但治疗的方法并不复杂。以顾青瑶目前的能力,处理起来,并无问题。苏吟歌只是在旁确定了一下伤情,知道顾青瑶可以应付,就立刻避了开去,以免再看女子身体之私。 顾青瑶第一次独立为重伤者治疗,竟是身在这阴暗恐怖的牢房之内,听得一阵阵哭叫哀声,只得竭尽全力集中精神放在伤处上。 她是努力镇定,而林艳如却从第一眼看到这女子的重伤惨状后,便已泪如雨下,“纤儿,我劝过你多少回,不要太为男人着想,总该替自己打算打算,你总是不听。到如今他把你害成这样,也不见得有半点儿惭愧。”心中愤怒,痛哭难止,却又怕惊了顾青瑶救人,不敢放声,只得咬着牙恨恨地骂,不断地拭泪。 纤儿伤得气息微弱,挣扎着说:“原是我偷窃客人珠宝的事发了,你怎么要去怪他?” 林艳如一面落泪,一面冷笑,“你藏东西的地方,只告诉过我和他。我既没举报你,难道竟是你自己告诉官府,往哪里去起脏的吗?他如今高中了,要外放当官了,要讲国法天理了,你配不起他了。当年,要不是你靠着偷来的东西典当换银子,他早饿死冷死了,哪里能等到今天来大义灭亲。他吃着贼脏,用着贼脏,靠着贼脏登了天,而今就来举报你这个贼了。你怎么还这么傻,到如今还在护着他。你也是青楼里十几年活过来的女人,怎么就没看透,这世上,并没有一个好男人,却还要跳这个火坑。” 顾青瑶为纤儿上药的手猛一颤,心也在同时剧颤。原来,又是痴心女子负心汉,到头来伤的又是女人的心、女人的身。 纤儿惨白着脸,却微微一笑,“他真傻,为什么就急着干这种事呢?我听说他高中了,心里就高兴,这辈子也就够了。虽说以前他答应中了就迎娶我,但我原本就没想着要去寻他嫁他。他是要当官的人,若是娶了一个青楼女子为妻,他的前途和脸面也就都完了。我既真心为他打算,怎么会不明白这些。只要他好,我就好了。我不恼他不想娶我,我不怨他告发我,我只恨……”她开始语气还很平静,说到后来,渐渐凄恻,一张口,竟生生地吐出一口血来。她却恍若不觉,仍淡笑着说:“我只恨我这颗心他从来都不明白!” 林艳如见她吐血,早已吓得面无血色,慌得大叫道:“苏先生,苏先生,你快来看看啊。” 顾青瑶却只觉得心头奇疼,喉头一甜,那一口鲜血,竟似生生从自己心间喉头吐出来一般,直痛得她再不能动一指,发一声。 苏吟歌闻声跑了进来,一眼看见顾青瑶面无人色,摇摇欲倒,竟似受刑重伤的人是她一般。他心间一震,脸色竟也“刷”的一下白了,想也不想,就冲顾青瑶扑过来,想要扶住她摇晃的身体。想要呵护她,想要保护她,不叫她再受一丝一毫的伤害。 林艳如见正飞奔进来的苏吟歌脸色奇白,更是吓得不轻,急叫道:“苏先生,你快看看纤儿她这是怎么了,可是被打成内伤了。” 苏吟歌刚奔到顾青瑶身旁,忽听林艳如一言,猛然一惊,这才看向纤儿的惨状。生平第一次,他竟会在有病人伤者在场时,把注意力完全放在她的身上,而不理受伤者的死活。他脸上一红,心中暗骂自己一声,忙俯身为纤儿把脉,眉峰微蹙,叹息一声道:“棒伤只及筋骨,未伤内腑,只是棒伤好医,但她积郁于心……” 声音渐止,久久无言,抬眸望进顾青瑶悲怆凄苦的眼。两个人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深深的无力和悲伤。 纵有回春妙手,但对于一颗已经碎了的心,又还能有什么办法来补救呢? 反而是纤儿淡淡地一笑,“苏先生不用为我费心了,女人的命,本该如此,我也早就认命了。” 语声轻而无力,在这阴暗的牢房中,悄然而起,也悄然散去,一如无数女子的悲苦命运。 fm1046fm1046fm1046fm1046fm1046fm1046fm1046 走出牢房时,天已经大亮。太阳在高空,毫不吝啬地把阳光向四下挥洒,可是沐浴在这样的阳光里,顾青瑶却丝毫感觉不到温暖。那自牢房里带出的阴冷,似乎还一直萦绕在四周。那悲苦的女子,了无生趣的话语,似乎还响在耳边—— “女人的命,本该如此,我也早就认命了。” 女人的命真的就只能如此,只该如此吗?难道除了认命,就真的别无他路? 恍惚间,似又听到,宋嫂一声声地高叫:“我错了!” 为什么,为什么,女人注定了是这样的命运? 心中无声地呐喊,无声地发问,却又似看到林艳如含着冷笑,带着热泪,一字字地说:“这世间,并没有一个好男人。” “青瑶!” 呼唤声熟悉而陌生。这声音里的温暖,如此熟悉。这样的声音,总带着春风暖暖地而来,叫人听了,心就安宁下来,镇定下来,人便有了依靠,有了寄托。可这声音,为什么,又忽然变得如此陌生,陌生得仿佛自另一个世界传来;陌生得仿佛其实从来不曾存在。 她茫然地扭过脸,看见苏吟歌含忧的眼神和关切的神情,不知为什么,她又急急地扭过头,不肯再去看他的容颜神色,不敢再去听他带着无限关怀的呼唤…… 呼唤? 心中忽一震,猛然记起,他唤她:“青瑶!” 他第一次直呼她的名,“青瑶!”用如此温柔,如此关怀,如此让人的心都整个融化了的声音,带着那么多的担忧,唤她“青瑶”! 为什么在此时,为什么在此地,偏偏他要这般呼唤她? 加快了脚步,低垂了头,不愿听,不愿想,不愿看。 “青瑶!”又是一声呼唤。这呼唤中,带着三分不确定、三分忧虑、三分焦急,还有一分是不得回应绝不罢休的坚持。 顾青瑶依然不能再抬头看他,只得急急地说:“我们出来这么久了,宋嫂也许已经醒了,快回去吧。”一边说一边干脆快步跑了起来。 风拂动她额上的发,掠起她飘扬的衣襟,也吹乱了她此刻不定的心绪。 苏吟歌静静地凝望着顾青瑶逃也似的奔跑的身影,眼神中有着异样的沉重。自从出了监狱在回医馆的一路上,顾青瑶神色不断变化,时而悲愁,时而凄苦,时而绝望,时而愤怒,令他无比担心,情不自禁地叫出她的名字,希望可以在此时与她共担烦恼,同历艰辛。谁知,却把她吓成这样。 这女子如此坚强刚毅,偏又如此脆弱敏感,更有一副善良多情的心肠。先有宋嫂,后是纤儿,他们的经历都是人间惨事,这又叫她勾起心头旧创,真不知会被伤到何等地步,而自己竟然帮不了她。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飞跑,眼睁睁地看着她吞泪忍痛。眼睁睁地看她茫然无助,咬紧牙关,不敢再唤她的名字。心虽奇痛,却再也不忍给她增半点儿烦恼和丝毫负担。 fm1046fm1046fm1046fm1046fm1046fm1046fm1046 “宋嫂!” 顾青瑶所有的忍耐,所有的自制,所有咬碎了牙关拼命按捺下来的狂乱情绪,终于完完全全地失控了。 小小的房间里,满天满地,满桌满床都是写着黑字的白纸。在这一片冷漠的黑和白中,宋嫂的身体高高地悬吊在房梁上。 顾青瑶飞身跃起,用手生生把坚实的布帛撕碎了。连指甲掀翻流血也浑然不觉,她抱着宋嫂已然冷冰的身体落下地来,一迭声狂乱地叫道:“宋嫂!” 苏吟歌这时也到了门外,听到顾青瑶嘶声惨叫,吓得魂飞魄散,冲进门来,看到这种情形,也一样面无血色。只一眼,已可断定宋嫂死去已足有一个多时辰了,但他仍然不死心地过来,做了一个任何郎中都不会做的蠢事——为死尸把脉。然后,面对顾青瑶无限哀求的眼神,用生平最僵硬最无奈的动作摇了摇头。 可是,顾青瑶不理,也不信。 “你救她,你快救她,你是最好的大夫,所有的人都说你的医术好,你快救她啊!”她拼命地摇着苏吟歌,用力之大,使苏吟歌本来就已苍白的脸色,更是痛得发青,却不呼喊出来,反觉得心头稍稍有些宽慰。幸好顾青瑶肯这样狂叫着发泄出来,这三番两次的伤心惨事打击下来,若还积在心头,只怕下一个把心中的血生生吐出来的,就是她了。 顾青瑶晃得苏吟歌头晕目眩,骨软身麻之后,见他还不动弹,便不再理他,复又去摇晃宋嫂的尸体,一边摇一边叫:“宋嫂,宋嫂,你醒一醒啊。”一边喊,又一边急急忙忙地施救,把自己从苏吟歌那里学到的急救之法,一样又一样,一遍又一遍,反反复复地用,狂乱地期待着奇迹的发生。 “宋嫂,你听我说,被休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你可以活下去的。” “这两天你不是还跟着我一块识字吗?你以后读的书多了,知道的事多了,就会知道,这天和地有多么大,生活的意义并不只有一个丈夫,你醒醒啊……” 她一声声地叫,直叫得声嘶力歇。 苏吟歌伸手想要阻止她,却被她推了开去,依旧疯狂地为一个尸体施救。 苏吟歌在连续三次被顾青瑶推倒甩开之后,索性咬了咬牙,也不理什么男女之别,从身后将顾青瑶一把抱住,紧紧搂着她颤抖的身体,大声叫道:“青瑶,青瑶,宋嫂她死了,她死了!” 顾青瑶拼命地挣扎,“你胡说,你骗人。” 她乱打乱踢,几乎疯狂,哪里记得要控制力量。 苏吟歌吃痛之下,反而把她搂得更紧,拼命地喊道:“青瑶,她死了,她死了。你醒一醒!” “你就会说他死了,天下的男人,没有一个好人。你们只会把女人一个个逼死,你自然是恨不得她死了。”顾青瑶疯狂地挣扎。 苏吟歌虽然不是什么文弱书生,但用尽全部力量,竟能生生困住一个学武的女子脱身不得,已是奇迹,哪里还有躲避的能力,每一记都挨得结结实实。在顾青瑶疯狂的大叫声里,骨头折断的声音也被压过,苏吟歌的闷哼之声,更轻不可闻。他其实比谁都清楚,这个时候,要唤醒顾青瑶,最好的办法,就是一记又狠又重的耳光。可是见到她悲苦伤心至此,却是无论如何都不忍心出手。只是,拼命把发腥的喉头浮起的第三口血硬又咽了下去。他不再理身上的痛楚,只用尽全身的力量,紧拥住这怀中的娇躯,一声声呼唤她的名宇,全不管还会有多少拳脚痛击在自己身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顾青瑶终于筋疲力尽地停了下来,不再打骂,也不再喊叫,只有喘息声。 不知为什么,苏吟歌却总觉得这喘息声里还夹杂着一两声微不可闻的哽咽。 他试探着又叫了一声:“青瑶!” “我没事,你放开我吧!”顾青瑶的声音异常得软弱无力。 苏吟歌悄悄地深吸了一口气,忍着全身的剧痛,一点一点放开手。头一阵阵发晕,眼前漆黑一片,但却仍站得非常稳定挺直,他甚至还能用很平静的声音说:“宋嫂的身体需要处理,你在这里守着,我去请人帮忙。” 他转身往外走,在心中祈求自己至少可以坚持完这几步,至少可以在离开顾青瑶的视线之后再倒下来。 手忽然触到一片冰凉。 发黑的眼睛看不清东西,一怔之后,才忽然间悟到,这么冷这么凉的是顾青瑶的手。是他用了无数心血好不容易才令之温暖起来,却又在近日迅速回复冰冷的手。 这一只像寒冰一样的手,牵住了他的手,也牵住了他的身,令他再也走不动半步。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去反握住那只手,本能地想将自己身体里的每一点温暖,借着这十指交握,全部传到这女子的心间去。 “有病不治,有伤还到处乱走,这不是你最不喜欢的病人吗?” 轻而柔的语声响在耳畔,苏吟歌只觉得全身一震,她看出来了?她竟看出来了?自己装得不好吗?为什么刚刚自疯狂中恢复的她,竟能一眼看出来。 “别忘了,我是你亲传的徒弟,这样的伤,怎么会看不出来。讳疾忌医,是病家大忌,你是大夫,怎么还要瞒我?” 声音里包含的,是关怀,是懊悔,是怨恼,还是在意?或仅仅只是自己的幻觉。 苏吟歌心头一阵阵纷乱,身不由己地被顾青瑶拉了回来,直到发觉有一双手正在解自己的衣襟,才猛然惊醒。双眼重又恢复了视物的能力,急伸手去推,却又牵动伤处,痛得直冒冷汗,口里急喊道:“不行!” “心不正,意方邪。医家治病救人,浩荡心地,权宜之时,不可拘于男女之防。这道理,是你教我的。”顾青瑶一边说一边不由分说地解开了苏吟歌的衣襟,不理他反抗,直接脱了下来。 苏吟歌虽只是个大夫,但生平从来没有怕过任何事。直到此时,被顾青瑶凝眸看定,他急忙侧开脸,不敢直视顾青瑶的眼神,但眼角的余光却感觉到顾青瑶的眼光正徐徐地向身体各处望去,便连整个身子都紧紧地绷了起来,脸上更是如同火烧一般。而这股火焰,简直要将整个身子都烧了起来。这一生治病无数,多少次接触到美丽女子的身体之私,也不曾有过这样奇怪的感觉。心脏跳动的声音,似乎响得可以直接用耳朵听到,脑子混乱得也无法再思考。 而顾青瑶生平就是对丈夫宋剑秋,尚且也不曾这样认认真真,清清楚楚地去看他的身体。而现在,她却顾不得羞愧,顾不得惊惶,甚至顾不得生出任何想法。 看到苏吟歌身上大片大片的淤青,顾青瑶屏住呼吸,轻轻伸手触到他的胸膛,心中开始回忆苏吟歌以前教她的揉散淤血之手法。 苏吟歌下意识地移开目光,不敢去看她的手。 她的手仍然冰凉一片,可是被这样的手按在胸膛上时,他却如被火烫着一般。 有些艰难,有些犹豫,却还是情不自禁,悄悄垂下眸,想看她正放在自己胸前的手。忽又啊了一声,伸手想去抓住顾青瑶的右手。 顾青瑶因为刚才急于撕开厚实的布帛,而不小心,掀断了指甲,不断地流出血来。 就在苏吟歌因关切而忘情之时,顾青瑶左手微抬,在苏吟歌背上一拍。苏吟歌闷哼一声,一口血猛地喷了出来。鲜红的血一大半都吐在了顾青瑶受伤的右手上,她与他的血,顷刻间便融在了一起。 顾青瑶浑不知苏吟歌正心牵着自己的手,只低声说:“亏你还是大夫,这口血不吐出来,还不知道会有多少后患。” 苏吟歌听到她的语气里,竟有这么明显的埋怨与关怀,微微愣了一愣,倒忘了说话,平视前方的眼正好看到顾青瑶染血的右手。雪白的肌肤,鲜红的血,令人触目,却又别样美丽。苏吟歌忽然间有些恍惚,不知他与她的热血融在一处,能否暖了这寒彻的指尖? fm1046fm1046fm1046fm1046fm1046fm1046fm1046 墓碑无字。 宋嫂的后事,办得简约但隆重。苏吟歌因受了伤,左臂又被折断了骨头,被顾青瑶强制命令休息,所有的事,几乎都由顾青瑶来操办。数日下来,眼圈也黑了,人也瘦了,精神也低落到了极点。 丧事中,最意外的麻烦,就是不知如何刻碑。 顾青瑶不知宋嫂叫什么名宇,问苏吟歌,问左邻右舍,所有人都摇头。 在多年的相处中,人们也仅仅知道,她是宋嫂,她是宋家的媳妇。 女人,有一个丈夫,就有了身份,有了姓氏,有了一切。没有了丈夫,从此便什么也不是。 丈夫是天,丈夫是地,丈夫是整个世界。 所以宋三一说休妻,宋嫂便再无活路。 死后,甚至没有人知道,在墓碑上该刻上什么名字。 犹豫再三,顾青瑶和苏吟歌才决定暂立空碑,同时请人报信给宋嫂在远方经商的儿子,让他回来之后,再决定如何另刻碑文。 顾青瑶跪在碑前,把手中一张张的纸送进火里。 她烧的不是冥纸,而是写满了字的白纸。宋嫂死前写得满屋子都是,她刚刚教会宋嫂识几个字,而宋嫂就歪歪扭扭地写满了所有的白纸。 反反复复都只有三个字:我错了! 至死,她仍在懊恨她错了;至死,她仍觉得她错了。 “青瑶,你守在这里,已经有三个时辰了。郊外风大,再不回去,就要得病了。”温柔的声音响在耳畔。顾青瑶徐徐地抬起头,看到的是吊着一只胳膊的苏吟歌略有憔悴却仍然满是关怀的脸。 “你有伤,怎么又跑出来了?”顾青瑶站起身,心知自己不回去,他也断然是要拖着带伤的身子陪自己一起吹冷风的。此时不知为什么,心头却只能漠然一叹。 “青瑶你……”苏吟歌正要说话,眼角忽看到一个人影,迅疾转身,喝道:“宋三!” 宋三缩着身子从大树后面转出来,远远冲他们挤出一个哭也似的笑容,指指墓碑,“为什么是空碑,她是我宋家的人,应该写宋门陈氏的。” “原来宋嫂姓陈。”顾青瑶竟然没有发火,只淡淡地回头看了看墓碑,声音低沉,了无生气。 苏吟歌却铁青了脸,“你竟还好意思说她是宋门陈氏,你不是要休了她吗?” “不是还没写休书吗?我和她有那么大的儿子,哪能说休就休,我只是想吓吓她。以后,她就不敢阻扰我再讨一个了。没想到,没想到她……”宋三一边说一边拿袖子抹了抹眼角,“她竟这么想不开。这么多年的夫妻了,我只想到她坟上拜一拜。” 苏吟歌徐徐点头,“好,你来拜吧。” 宋三立刻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坟前。刚要跪下,苏吟歌已经一拳狠狠地打在他脸上,打得他抱着脸连退了四五步。连顾青瑶都因苏吟歌这意外的一击,而面露惊色。 “你还敢来拜她,你还有脸来拜她?!二十年的夫妻,你一句玩笑,就把她的性命给毁了,你……”苏吟歌怒极之下,眸中射出刀锋般的冷芒,一步步向宋三逼近过去。虽然他从不曾打过架,虽然他一只右手还吊在胸前,但这番含怒相逼,左拳握得咯咯做响,竟也吓得宋三忘了还击,只是脸色苍白地连连后退。退了七八步,一脚踏错,他仰天跌倒在地,狼狈不堪。 苏吟歌欺近过来,一拳要往下打去,却被顾青瑶伸手截住了他的拳头,“你是救人的大夫,不要为了这种人脏了你的手。他要拜就让他拜吧,也许九泉之下,宋嫂反而会觉得高兴,至少知道他不是真心要休妻。” 她的声音低低落落,冷冷清清,听得苏吟歌心头也一阵凄凉,“青瑶!”连他都受不了,看不过,为什么,反而是顾青瑶可以如此淡漠地接受这一切。她真的已经死了心,灰了意? 顾青瑶听出他呼唤声中的担忧和关切,强忍悲痛勉强冲他一笑,却又笑得比哭还难看。最终还是放弃伪装,长长地叹息一声,“这就是女子的命,我不认命,又能如何?” 苏吟歌猛地反握住顾青瑶冰冷的手,想要说话。 顾青瑶却轻轻地把手抽了回来,淡淡地说:“回去吧。”语音方落,已转身而去,再不回头顾盼。 苏吟歌只觉得她背影孤寂,无限凄凉。单薄的身影,清瘦得似是连一阵清风都可以把她吹折。悄悄地咬紧牙关,右手紧紧接在胸前,努力压抑了好一会儿心间的剧痛之后,才能去追寻她的身影,她的脚步。 第八章 “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她跪在地上,扯住丈夫的衣角,满面泪痕,一声声地哀求着。 可是丈夫的脸却全无表情,眼神里只有厌烦和仇恨,抬起一脚,对着她恶狠狠地踢去。 “不……”顾青瑶在睡梦中发出尖叫,挣扎着双手拼命地推拒。 房门被猛地撞开,苏吟歌直冲进来,扑到*,毫不犹豫地伸手去拥抱她,“没事了,没事了。青瑶,只是梦,只是一个梦而已。” 昏沉中的顾青瑶,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感到这温暖的怀抱,也立刻安静了下来。 自从宋嫂死后,顾青瑶没有哪一夜睡安宁过,整夜里噩梦不断,哀叫不绝。 以前她刚刚被苏吟歌救出来的时候,也常会做噩梦想及往事,都是宋嫂与她同床而睡,在夜里安抚她。 现在宋嫂已死,苏吟歌是男子,总不能住在她房里,但又怕她受噩梦惊扰之苦,于是夜夜撑灯拥被,不惧秋寒,守在她的房外。只要顾青瑶夜半哀叫,他就不顾一切地冲进去,劝慰安抚。就算被混乱中的顾青瑶打得伤上加伤,也毫不在意。 顾青瑶劝他停止这样的守护,他只是不理会。看到他日渐憔悴,脸上的血色一日少似一日,身上的伤势迟迟不好,纵然是在睡梦中,她也以极大的毅力对抗着可怕的梦境,不愿哀号呼叫。纵然是在极度混乱半梦半醒之间,只要听到他的声音,感受到他的气息,也会记得不要再出手拍打,惟恐伤及了他。 只是这次,顾青瑶的情况比前几夜更是糟糕,全身都被汗水湿透,双手拼命地抓着被子,脸色苍白得如同一个死人。 “青瑶,别怕,别怕,那只是一个梦。”苏吟歌惊惶地坐在床边,把顾青瑶半抱在胸前,不断地安抚她。 顾青瑶睁着惊恐的眼睛望着他,身子仍在微微颤抖。 真的,只是一个梦吗? 梦中那哀叫求恕,一声声认错的女子,为什么竟变成了她自己?不是宋嫂在向宋三求恕,而是自己跪在地上向宋剑秋求饶。 为了这一身傲骨,为了这一腔不平之气,她违抗丈夫,忤逆爹娘,对抗礼法,不理人言。到头来,难道竟只能如宋嫂一般,哀哀切切地叫着“我错了”,只求男人回头一顾吗? 她的身体无助地颤抖着,情不自禁紧紧地靠着苏吟歌的胸膛,张皇地想寻求一切温暖与依靠。 她真的终有一日要撑不住,挺不下吗? 偏要逆天而行的她,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苏吟歌看着她这惊惶无助的样子,心中无限怜惜,柔声轻问:“到底怎么了?你梦到了什么?” 顾青瑶抬头望着她,眸子里有着深深的绝望,“你不会明白的,你是男子,你永远不会明白。” 苏吟歌微微一笑,用还能自由行动的左手悄悄地为她拂开额前的乱发,轻抚她单薄而轻颤的身体,“我出身原本也是官宦人家,母亲贤良端淑,与我父举案齐眉,情意极厚。我父也是诚厚君子,从不在外眠花宿柳,对母亲敬重关爱。来往仕绅名流,哪一家不是三妻四妾,可父亲从不曾薄待过母亲。在我七岁那年,母亲为父亲择妾,再三相劝,才让父亲和小妾圆房。” 顾青瑶低低地啊了一声,没有说话。 “母亲贤惠,公婆亲友,大多称颂。她与小妾相处,也极和睦。旁人家三妻四妾,争宠斗势,吵闹不绝,倾轧不断。可我家,妻妾交好,夫妻情厚,人人都称我家是妻贤夫荣,一门和气。”苏吟歌一边说,一边淡淡地微笑,笑容遥远而孤寂。 顾青瑶凝眸望着他脸上的笑容,心头却悄悄地为这样的笑而疼了起来。 “可是,我母亲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差,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病,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病得迟迟不好。她病中还笑着宽慰父亲,还要小妾好生照料父亲,她总是温柔贤良地微笑。可只有我知道,在背人处,从来不见她的笑脸。我就是从那时开始努力读医书的,我想要救我的母亲。可是,在我还没有学成的时候,她就已经死了。她死的那天夜里,还把我爹赶到小妾的房里去,却拉着我的手,一夜也不放。天明的时候,她一口又一口地吐血,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的血,可她却像看不见一样,只是拉着我说:‘将来,你若娶妻,一定要对她一心一意,绝不可以用任何理由,再娶二房。’我那时还小,完全不懂这话里的深意,只会点头,母亲这才放开手。我还记得,她最后的那句话说的是‘若有来生,绝不愿为女子’!”苏吟歌的声音一直保持着平静,直到最后一句,才略略有了些颤音。 顾青瑶低低地惊呼一声,情不自禁地伸臂围抱着他,拥抱这男子悄悄颤抖的身体,而不能思考这是否妥当。 “我母亲是个可以让所有女子向往学习的典范,温柔美丽,大方从容。为官家夫人,得丈夫疼爱,小妾恭顺,远亲近友,无不赞扬。家中从无争执打闹,可即使如此,她却还是一日日憔悴消瘦,直至死亡。丈夫不言风流,公婆不说纳妾,但那样的人家,那样的来往亲友,家中断不可能只有一个妻子。没有人主动逼她,可是天地理法,所有的大道理都已在逼她。逼她贤良,逼她大方,逼她做书上称颂的贤夫人。然后,她一边笑着为丈夫纳妾,一边把刀子*心口,一点一点地死去。”苏吟歌深深地望向顾青瑶哀怜的眸子,“我亲眼看着我的母亲,怎样被一点点折磨至死。到死,也不知该怨何人,该骂何人。到死,都不知仇人往哪里去寻?青瑶,你怎能说我不明白你此刻的痛。” 顾青瑶静静地凝视着他半晌,却一声不出,徐徐将头靠在他肩上。 “母亲死后,我离家行医天下。走过许多地方,看过许多人,才发现,原来不管什么女子,其实都决不甘心与人共享丈夫。可是我从来不见一个真正敢于抛开一切,抗争到底,坚持到底的女子。直到我遇上你,我才知道,原来女子也可以这样坚强;原来女子可以这样勇敢。青瑶,你……”苏吟歌语声忽地一顿,伸手把顾青瑶的左手自身后拉回来,轻轻掰开她的手掌,看向她掌心里那深深的扎痕,“我从不曾问过,这伤,是怎么来的。只是,现在还疼吗?” 顾青瑶默然无语,掌心里的刺痕触目,还疼吗?却是再也答不上来。 苏吟歌的手轻轻向上,抚在顾青瑶消瘦的脸颊上,“这里,还疼吗?” 顾青瑶眼神一动,他掌心温热透肤而入。他仍然记得,他仍然介意。抬眸望向他,她一字字地说:“还疼。我会一直记得这里的疼,一直记得,你当日一掌打醒了我。”一边说一边任由眼中的晶莹化为点点珠光,无声无息地流淌出来,落在他的衣上、胸上和心上。 苏吟歌身子微震,她竟然落泪? 从来不曾见她哭,从来不曾看到她的泪。 孤山待死,病重无依,她没有哭;世人耻笑,千手所指,她没有哭;辛苦学医,劳累疲惫,她没有哭;就连宋嫂身死,她悲愤欲绝,却还是没有哭。 为什么现在这眼泪竟会这样无声无息,却又震彻他整个心灵地掉落下来。 她的泪,是为何而来?为的是他的悲苦无奈,还是天下女子的苦楚命运? 她哭的人,是他,还是她自己? 张开日想要安慰她,却觉得自己的喉头也有些哽咽,悄悄地收紧右臂,把她纤弱的身体紧紧地环抱,一声声轻唤着:“青瑶!” 顾青瑶闭上眼睛,把整个身体的重量都交给他,紧紧地回抱着他的腰,放声痛哭。 这一场痛哭,忍了太久太久。这一次重伤,至今仍在撕裂心房,但终究找到了这一个胸膛,终究找到了这一个肩头,可以紧紧倚靠,全无顾忌,放声哭出所有的痛和伤。 fm1046fm1046fm1046fm1046fm1046fm1046fm1046 夜幕已至,顾青瑶一块一块地把医馆的门板架上,准备关门。 因为苏吟歌的手臂还没完全好,顾青瑶不许他做重活,早把他赶回里头歇着去了。自己一个人关门,倒也轻松。 在上最后一块门板时,呼唤从身后传来:“顾姑娘。” 顾青瑶回头,见林艳如身姿婀娜,立在暮色苍茫中。 “林姑娘,可是来找先生看病的?” “我听了先生的嘱咐,病已渐渐好起来了。今天只是偶然路过,看到顾姑娘,所以想顺便道谢一声。如果不是你肯帮忙,纤儿的棒疮溃烂,在暗无天日的牢房里就完了。” 顾青瑶一笑,“大家都是女子,彼此相助也是应当的,纤儿现在还好吗?” “还算好,我多方打点,总算只判了三年。熬过了这三年,重见了天日,再做一回人,也就是了。” 顾青瑶心中安慰,难得发自真心地笑了笑,“能这样想,就是大幸了。” 林艳如也微微一笑。 在苍凉暮色中,两个女子相视微笑,顾青瑶忽然恍惚起来。 顾家女儿宋家妇,今时今日,却粗衣布服,捧着笨重的门板和一个青楼女子谈论另一个女贼,竟然还会生出这般亲切宽怀的感觉。 人生际遇,变幻诡异,想来也莫过于此了。 林艳如的声音被风儿吹到耳边,“苏先生还好吗?我听说最近你们这里也出了事?” 顾青瑶笑容一但,不由自主地叹息一声。 林艳如上前一步,靠近来问:“宋嫂已去,你和苏先生无名无分,住在一处,也不是个事,你可有打算?” 顾青瑶心中猛地一惊,明明知道这个问题一直存在,但第一次听人挑明了问起,犹觉惊心。 林艳如拉起她的手,柔声地说:“顾姑娘,要说得好听,苏先生是天下间难得的好男子,你既遇上了,绝不可错过。要说得难听,你与苏先生共处一屋时日已久,便是没事,外头人也只当有事了。为你为他,倒不如把这事儿早早订下为妙。” 顾青瑶心慌意乱,神思不守,强笑着说:“你怎么竟和我说起这样的话来,我还记得你断言天下男子没有一个好的,怎么现在却又急着推我进火坑了。” “我感激你,才和你说这样的真心话。你要羞怒起来,我也没法子。天下旁的男子纵然找不出半个好的,但苏先生却不是其他人。我出身青楼,从十二岁至今,阅人多矣。他这样的君子,却从不曾见过。”林艳如轻轻叹息一声,“有时我也恨,不能早几年遇着他。那时,我的人和这身子,还不曾破败不堪到这个地步。现在,我配他不起,只盼着,他能安安乐乐,快快活活地和他喜欢的女子在一起,便为他高兴了。” “他喜欢的女子,也未必是我。” 林艳如望着顾青瑶微笑,“你又何必欺我,他看你的眼神,就是瞎子也明白里头有什么,何况是我?” 顾青瑶心头纷乱,无力对抗林艳如满含深意的眼神,低骂一声道:“你这样胡说八道,我可是再也不听了。”急急地进了店堂,回手把门重重地关上,一颗心犹自扑扑跳个不停。 门外传来两记敲打声和一声有着淡淡怅然的笑语,“罢罢罢,我也不来管你的事。你自己这般聪明,自然知道把握。”接着便是脚步声渐渐远去。 顾青瑶将背靠在门上,半晌也不曾动弹。 里头传来苏吟歌的叫声:“青瑶,你怎么了,还不快来,饭快凉了。” 顾青瑶这才惊醒,往后头走去,走了数步,脚步就不知不觉慢了下来。 一直都在躲避着不愿想,但是,事实上,她却日日与苏吟歌住在一起。纵然未及于乱,但外头的人,流言只怕早已传遍了。 早就该走了,现在的她至少已学了苏吟歌五成的医术,足以自立生存了。可是,数次要开口,却一直没有说。但在心中,她也清楚地知道,纵然说了,苏吟歌也是断然不肯,绝然不许的。 走进小厨房,桌上的两碗饭,三个菜,都热气腾腾的。或许是这小小的厨房有火有灶有热菜,太暖了一些,所以,眼睛也有些潮了。 顾青瑶静静地坐下,端起苏吟歌为自己盛好的饭,第一筷却先夹了菜,放在正用左手拿筷,笨手笨脚的苏吟歌的碗里。 苏吟歌微微一笑,眸光里有温柔的水,在无声地流淌。 顾青瑶低下头,开始担心眼中的温润不知是不是会化为水珠,将他惊吓。 是的,真的已经发生了。 在无数个日夜里,在秋风中,在明月下,在交谈时,在争执时,有些事真的已经发生了。 无法抗拒,也从来没有意识到应该抗拒,就任凭这奇特的情绪长驱直入,占据身心。 她得病,他守候;她学医,他教导;他笑她激她,她恨他骂他;他把着她的手,教她扎针时的力度和方寸;他抱住她的身,给她呵护和温暖。她的狼狈,她的悲苦,她的伤痛,她的激愤,全都让他看尽了。她任自己在他面前崩溃,她任自己在他怀中哭泣。他为她所做的事,她知道;她心中的痛,他明了。 多少个夜晚,从惊痛中醒来,他总会守在身旁,用被夜风冻僵的手,努力来呵暖她的心。 点点滴滴皆已在心头,纵十世三生,也不能抹去。 还记得当年嫁予宋剑秋时,媒人上门,父母开怀,隔帘见那男子神情飞跃,听闻他侠行英豪,便倾心点头。夫妻情爱虽笃,相处却远不及与苏吟歌的亲近交心。 但是…… “青瑶,在想什么?” 心思还在乱纷纷,苏吟歌的声音又将她震醒,忙笑一笑,掩饰过去,却并不知自己笑容中的疲倦。 纵然心中有了他又如何? 经历了这么多,面对了这么多,这颗心已然太累,累得再没有力量去接受新的一切。 被休的女子,弃妇的身份。 纵然他全不会在意,但已心力憔悴的她,却还有多少勇气再活一次。 吟歌,我与你…… “青瑶!”苏吟歌已察觉出她的不对劲,站立起来,走到她身旁。其声音温柔得可以感染一切,眸子广阔地可以包容一切。 顾青瑶怔怔地瞧了他半晌,几次欲言又止,终于开口道:“吟歌!” 苏吟歌剧震,这是顾青瑶第一次直唤他的名。 “我与你……” “开门,快开门!”忽然响起的敲门声雷鸣似的震耳欲聋。 “开门,里头的郎中是死人吗?” 苏吟歌急道:“可能是有急病人。” 两个人急忙走出厨房,轰然声起,大门竟被生生劈开。 两个人飞快地窜了进来,转眼已到面前。 顾青瑶不由自主地抢上一步,拦在苏吟歌之前。 苏吟歌伸手一推,推不开顾青瑶,便侧走两步,从她身后探出身来,一眼看见来的两个汉子,一人执刀,一人佩剑,都是高大强壮,眉目英悍的人。 执刀的汉子扶着佩剑的男子,佩剑者面目扭曲,身上的鲜血染红了整件衣裳。 苏吟歌想也不想,就上前一步,要把那佩剑者扶过来。 执刀汉子哼了一声,提起刀对着苏吟歌就砍。 顾青瑶在侧,一探手,便将那佩剑男子的剑夺在手中。 执刀汉子刀往下砍落,却惊觉眼前寒光闪闪,一把剑随便搁在那里。自己一刀下去,就似生生把自个的阳溪穴往剑上撞一般。 他咦了一声,不知不觉放开了扶着同伴的手,刀势一转,人随刀走,对着那持剑的女子攻了过去。 顾青瑶抽出剑来,信手一拂。 这一拂只是随意的一个动作,可看在执刀汉子的眼中,自己合刀扑去,倒像是硬把自己的肩贞穴住剑锋上送似的,忙大喝一声吸气撤招。因为出刀太猛,一时把不住桩子,连退了三四步,血气翻腾上涌,心中更是万分震惊。这小小的医馆,哪来这样绝世的高手,闲闲的一个动作,都似看透了自己。惊骇之下,竟不敢再有动作。 这两招他便吓个半死,却不知顾青瑶也是暗中出了一身的冷汗。 顾青瑶在武功上有超凡的天分,但本人旁骛太多,并不曾专心练武。虽然顾家藏书无数,各派武功,她都看得滚瓜烂熟,对于其中的优劣全都一清二楚,但自己的功力却不够。刚才一看刀式,已知对方弱点在哪里,立刻摆出克制的姿式来,不过大多是花花架子。这大汉着借着身强力猛,内力深厚冲杀过来,自己怕是接不住二十招的。 现在见他收手,立刻开口道:“久闻漕帮双雄葛千军、骆英风是难得的英雄好汉,今日怎么竟对不会武功的大夫动手?” “我不是想杀他,只是要吓吓他,叫他好好医治我骆兄弟。”葛千军粗声粗气地说,“你是什么人,怎么认得我?” 顾青瑶淡淡地一笑道:“葛家千军刀法,力有万钧,足可横扫千军。除了葛英雄,谁能使得出这样的刀招来?” 葛千军被这美丽的女子一捧,大为受用,心中舒畅,敌意立时消了一大半。 二人从交锋到谈话,不过是很短的时间。苏吟歌完全没有理会身外的呼啸刀光,只专心看那佩剑男子的伤。他一只手不能长时间扶稳伤患,扭头就对葛千军说:“帮我把他扶进房去。” 他心忧病人,语气全无商量的余地,几乎是在呼喝。 葛千军愣了一愣,才上前帮忙。 苏吟歌又对顾青瑶说:“准备……” “热水,干净布条,金创药,银刀和金针,对吗?”顾青瑶笑盈盈地接口。 苏吟歌一笑,也不再叮咛,回身便进到房里。 葛千军已扶着骆英风躺在*,苏吟歌上前便要细看伤口。 葛千军在一旁忍不住又拿着刀扬起道道寒光,“郎中,救了我兄弟,我自有重谢。要是救不了他,小心你的……” 苏吟歌正在细看骆英风从胸前直至小腹的长长的剑伤,听他在耳边吼得震天响,一阵不耐,头也不抬地说:“闭嘴,别打扰我看病。” 葛千军这辈子都没被人这么不客气地呼喝过,更别说呵斥他的是个不会武功的郎中,一时张口结舌,瞪着个大铜铃眼,瞅着苏吟歌,说不出话来。明明是他要找个大夫逼他治病,怎么变得好像是这个大夫嫌他打扰治病了。 顾青瑶已端着一应用具走了进来,看着葛千军的傻样,心中好笑,“葛壮士,你放心,苏先生一定会替你把人救活过来的。他素来好性子,只是最不能容忍旁人影响他治病。你要再这样说话分他的心,你结拜兄弟的性命,可就是你害的了。” 葛千军吓得即刻闭紧了嘴巴,大气也不敢出地缩到一角,只死死地盯着*的骆英风。 “他伤得很重,必须立刻处理伤口。”苏吟歌很快地做出了判断。 顾青瑶走上前,“你的手没全好,我来做吧,你只要在旁提点就是。” “可是——”苏吟歌望望刚被自己解开上身衣襟的骆英风,略一迟疑。 “心不正,意方邪。礼教俗规,救命从权。这都是你教我的。”顾青瑶眸光流转,给他一个无比美丽的笑容。 苏吟歌也不由得失笑,这女子当日初学医道,笨手笨脚,忙忙乱乱,空有满腹诗书,全不知人间生存法则。到今日,却能在满眼鲜血,触目伤患前谈笑自如,用他的话来顶他的嘴了。 心间不由得涌起了骄傲与欢喜的感觉,“好,开始吧!” 顾青瑶郑重地点点头,在苏吟歌的指导下,开始处理伤口。 房间里一片静寂,只有濯洗声,针刀声,伴着苏吟歌沉定安详的声音响在一处。 苏吟歌平时自己处理伤口时不觉得如何,可今日指挥顾青瑶,却紧张得全身出汗。等到把这恐怖的伤口完全清理干净,上药包扎完毕,已过了半个多时辰。顾青瑶并不曾出半点儿差错,他忍不住又欣然一笑,坐在桌前写下一个药方,吩咐顾青瑶到前头拿了药去煎。这才回头冲葛千军点点头,语气又已恢复了平和,“只要好好调养,应该没有什么危险了。” 葛千军走过来,对着苏吟歌一揖到地,“多谢先生相救,方才是我冒犯了。” “冒犯?”苏吟歌刚才光顾着看病人去了,根本没注意葛千军一刀向他劈去时的凶狠样子,这时更谈不上生气,“阁下也是关心情切,不必介怀。” 葛千军越发羞惭,说了成千上万的感激涕零之语。他本来也不是什么能言善道之辈,急着要道谢,来来回回就几句,有时急得满脸通红,才说得出一句有新意的话。 苏吟歌被他谢得头痛,只好随便找个借口,避了出来,自然而然地走到厨房。 厨房里,顾青瑶一边煎药一边忙着把已冷了的饭菜放到火上去热。 淡淡的灯光里,她忙忙碌碌的身影,让苏吟歌心中生起一种绝大的喜悦。他站在厨房外,怔怔地看着她,竟然不敢发声,惟恐惊破这浓浓的温暖。 顾青瑶正忙碌之时,忽然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急急回身。一眼瞧见静静地站在门外的苏吟歌,也看到他清澈如蓝天的眸子里流转着的极为柔和愉悦的光彩。温柔与甜美的感觉就在突然之间,措不及防地在心间泛滥开来。 两个人,一个门内,一个门外,一时都只管痴痴地瞧着对方,全忘了所有的动作。 直到一股焦味忽然扑鼻而来,顾青瑶才“啊”的一声叫了起来:“糟了,白菜汤啊!” 苏吟歌也已冲了进来要帮忙,但是却已经迟了。打开锅盖,里头的白菜早已烧成黑菜了。 两个人愕然相望,然后一齐纵声大笑了起来。 在这样畅快地大笑时,顾青瑶的眸子仍一直深深地凝望着苏吟歌,心中所有的块垒,皆已因这一笑而散。 重新再活一次,如果连那受苦至深的纤儿都可以做到,为什么她不可以。” 这般好男子,若再相负,才真正是不知福不惜福,枉负了林艳如一番开导。 纵天下男子皆负心,但他却绝不会是其中之一。 倒是要谢葛千军和骆英风,让她没有说出傻话,让她有机会豁然开朗。 这般心绪起伏之间,就连她的气息,都变得欢快而轻松了。 苏吟歌已然发觉她的变化,忍不住问:“你在想什么?” 顾青瑶怎肯把自己心间翻天覆地的变化相告,只笑着扯开话题:“想你啊,为了治病,连有刀当头砍过来都面不改色,真是胆大包天。” “这也没什么,我以前行医四方,各种吓人的事都经历过,好歹把胆子也练大了。” 顾青瑶明眸流转,笑看着他,“莫非你以前走到哪儿,都有人拿刀架着你治病?” “边关大战时,我曾在军前效力,在千刀万箭中救人,也是常有的事。在瘟疫漫延的地方治病,到处都是死人,也没空去害怕。在大牢里给犯人治病,其中也有那强横凶蛮的,动不动就要打人砸人。不过,只要他清楚我是真心要给他们治病,也就不会做太过分的事。我在各处深山大泽找寻草药,有时也会遇上武林人士对决比武,看到有人受伤,我总不能当成没瞧见。好在他们大多只顾打架,没人理我……” 顾青瑶初时还含笑听着,听到后来,便脸露惊骇之色,“你也真是太不知死活了,这样还能一直活到现在,真是苍天无眼。” 苏吟歌笑着说:“我以前只是不知怕,以后,却是不必怕了。我身边现在有一位武林高手保护我,还有什么可怕的。” 顾青瑶料不到他说出这样的话来,脸上腾地一红,怎肯接话,扭了脸不去理他。瞧瞧药的火候也到了,便倒在碗中,不客气地往苏吟歌手里一塞,“送去。” 苏吟歌也不好再逗她,只笑一笑,端了碗就出去。 顾青瑶坐在厨房里,又觉清冷无趣,站起来,又不好跟去叫苏吟歌得意。眼神一转,正好看到一把剑搁在桌上。 刚才她抽了骆英风的剑,来不及还就到厨房倒热水,顺手便把剑搁在一边了。这时正中下怀,还剑本就是个好借口,伸手取了剑,便也走了出去。 第九章 骆英风已经醒转,喝了一碗药后,脸色也好转了不少。葛千军心中高兴,又是一迭声地道谢。 苏吟歌随口问:“是怎么受伤的?” 葛千军大声说:“都是宋剑秋这个小混蛋!” 他本就中气十足,含愤大喝,更是响亮。顾青瑶刚刚走近房门,宋剑秋三字一入耳,立刻全身冰凉,再也动弹不得。 苏吟歌和葛千军都对着床而坐,全然不知身后门外的情形。葛千军一提起仇人,气就不打一处来,“什么名侠,什么望族,都是些见利忘义的东西。宋家的势力还不够大?生意还不够多?居然还跑到本城来,跟我们漕帮抢水运买卖,还不肯光明正大地来争,却说什么,我们自组帮会,私设香堂,扰乱民安,他要惩奸除恶。我呸……” 他怒气冲冲地骂不绝口,顾青瑶却只觉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都往她纤弱的身上压过来。 掌心那几乎要被遗忘的伤口又锥心地疼了起来,但比这疼痛更难忍受的,却是这彻骨的冰凉。刹那间,她整个身体比掌中的剑还要冷,她几乎是茫然地用右手握紧剑柄,却用左手紧握剑锋,妄想着从这寒冷的剑身上,汲取一点点温暖。 血一点点自她的左手中滴落,她却浑然不知,心中只在惊惶地大叫道:“他来了,他来了,他就在城里?” 撕心的痛楚汹涌而来,直欲将她吞噬。 苦苦地压抑,拼命地忘却,尽一切力量适应完全不同的生活,鼓起全部的勇气试图重新再活一次。所有的一切,都在瞬息之间,被这个可怕的消息击毁。 她瞪大眼睛,望着前方,却什么都看不见。 她张开嘴,想要说话,想要呼救,想要哀嚎,却发不出丝毫声音。 她想要逃离,却连脚都无法移动一步。 也许是这无声的哀嚎传到了苏吟歌的心中,正和葛千军说话的他,偶然一个回眸,看到了站在门外的顾青瑶面白如纸,牙齿格格作响,身体颤颤发抖,似乎马上就要倒毙不起。吓得他立刻站起,直冲了出来。 他用力从顾青瑶手中夺过了宝剑,信手扔开,将她紧紧抱入怀中,惊骇欲绝地喊道:“青瑶,你怎么了?” 顾青瑶全身颤抖地不能停止,紧紧抓住苏吟歌前胸的衣襟,手上的血,把苏吟歌的青衫染得血色斑斑,“他来了,他在这里。” “谁,是谁来了?”因为顾青瑶的惊惶和恐惧,连苏吟歌的声音也都有了颤抖。 葛千军也站在房门前大叫道:“姑娘,你干什么拿剑割你自己的手?” 顾青瑶用力推开苏吟歌,面无人色地冲进房里,打开柜子,把里头的东西一件一件拼命地抛出来。直到看见自己寻找的目标,一个捆扎得很紧的小小的油纸包,这才如得救命法宝一样,缓缓地坐在一边的椅子上。 葛千军瞪大了眼,用看疯子的眼神望着顾青瑶,心里也正在猜度这个女人是不是有点儿疯。 苏吟歌走进房来,静静地坐在顾青瑶面前。 他看出顾青瑶的惊恐畏惧,知道此时,任何刺激都会对她造成伤害,就不再唤她。只是沉默地拉起顾青瑶受伤的手,望着顾青瑶掌心里的鲜血,他的眼也似在一瞬间通红了起来。但他仍然不说话,只默默地为顾青瑶上药。因为仅有一只左手,上药的动作,笨拙而缓慢,但他却做得无比专心。时不时抬头用温柔而坚定的眼神望向她,对她柔和地笑一笑。 整个天地都似因为他而变得沉静安定了。包扎好伤口后,苏吟歌仍然不说话,只是无声地用双手握住她受伤的手,静静地等待。 温暖就这样一点一滴悄悄地从他的手流向她的手。 他的手掌一直轻柔而坚定地呵护着她的手,不肯松开,不愿松开,再不让被他用满腔心血呵暖的手,复又冰凉。 蜡烛燃尽了一根又一根,骆英风昏昏沉沉,醒了又睡,睡了又醒。葛千军起起坐坐,来来去去,在房间里踱了不知多久。 月亮从东升起,眼看又要自西而落。 可是苏吟歌一直不动,他全身都发麻,但神色仍旧安详柔和。似是可以就这样永远等下去,无论千年万载。 顾青瑶狂乱而惊惶的眼神终于在一夜之后,渐渐地沉静清晰了下来。轻轻动了一下左手,却觉苏吟歌的手握得那么紧,似是永永远远也不肯放手一般。心头,忽然就安定了许多,给了苏吟歌一个让他安心的笑容,不再抽回左手,仅用右手,略有困难地打开了这一直包得紧紧的油纸包。 里面是一块染血的裙裾,当初滚烫鲜红的血,如今已呈黑色,一若那已然冰冷死亡的情。 就连葛千军也忍不住凑过来看,才看了两三行字,已然惊叫道:“你就是顾青瑶?你被宋剑秋休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外头都只传宋家少夫人生病,不见客啊!” 苏吟歌眼中凌厉的光芒一闪,就是那个人,伤她至此吗? 顾青瑶却觉心中一凛,失声叫道:“他没有对外人宣布吗?那他绝不会放过我的。”一时之间,神色惨然。 “为什么?”苏吟歌只觉得如千斤大石压在胸前,呼吸都无法自如,几乎是用尽全力地问了出来。 顾青瑶神色悲苦,“宋家与顾家,都丢不起这样的脸。他纵然心中已不再喜欢我,也不肯让曾是他妻子的我,在外头飘泊,与旁人亲近。” 苏吟歌又是惊又是痛,全不理骆英风和葛千军都睁大眼睛在一旁看着,站起来,伸出手臂,将顾青瑶单薄的身子呵入怀中。心中只在痛恨,那个叫做宋剑秋的男子,伤她竟如此之深,“青瑶,你不用担心,休书已成,男婚女嫁,各不相干,他又怎能管得到你?” 顾青瑶苦苦地一笑,这天性仁厚的苏吟歌,哪里知道那高高在上,习惯强权的宋剑秋行事之霸道。这一纸休书,岂能挡得住他。心头忽然一动,拉着苏吟歌的手猛地一用力,触动伤口,奇痛钻心,她却浑然不觉,“娶我吧!” 苏吟歌浑身剧震,“什么?” 顾青瑶仰脸望着他,眼中闪着奇异的光芒,“娶我。以宋剑秋的身份,无论如何他也不可能容忍把一个已嫁给别人的女子夺回来,继续做自己的妻子。” 苏吟歌凝望着顾青瑶,眼神无限深情,但他却在摇头,声音里有淡淡的怅然,但却还有更多的温柔,“青瑶,你不必这样委屈你自己。” 顾青瑶用力摇头,急道:“我不是委屈,我是……” 苏吟歌淡淡地一笑,“无论如何,我会保护你。” 他只是一个不会武功,没有势力的大夫,可他淡淡地道来,字字如春风拂面,叫人心中顿时安定。又如利箭离弦,决无更改,再不回头。这样温柔而坚定的话语,竟别样地震撼人心,连顾青瑶,也在一怔之下,竟忘了把说了半句的话说完。 苏吟歌轻轻地放手,顾青瑶却本能地反手一握,想要去追寻这叫她依恋的温暖。 苏吟歌安抚似的拍拍她的手背,“我要找些东西。”一边说一边开始翻箱倒柜,小小的房间里,不过一橱一柜两只箱子,并没有什么旁的放东西的地方。苏吟歌把橱柜里的东西一件件扔出来,翻得一塌糊涂。 顾青瑶忍不住走过来说:“找什么,我帮你。” “我在找……”苏吟歌想了一想,才继续说道:“找很多东西,样子各不相同,一时说不明白。不过,我想你是武林中人,知道的也多,只要一看到,就自然知道那是我要找的东西了。” 这个回答太莫名其妙了,顾青瑶听得不免一愣。但她知道苏吟歌的为人,他是绝不会故弄玄虚的,既然这样回答,那就自有他的理由。便不再问,走到一旁,打开箱子细细查找。不一回儿,她就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伸手自箱中,取出一根七彩夺目的羽毛,眼中满是震惊,“这、这、这难道是……” “是前辈奇人火凤凰的凤凰令。”葛千军大嗓门地吼了出来,人随声到,扑至近前,“一些东西,一些东西,那就是不止一件了,你都还有些什么?”一边吼一边毫不客气地伸手乱翻,就连骆英风也已经惊得从*坐了起来,顾青瑶也震惊得忘了阻止葛千军的无礼。 经过两个时辰彻彻底底的搜索,除了骆英风躺着的床没动之外,房间其他的地方,所有的东西都被葛千军旋风般地翻了一遍。然后他对着眼前一大堆宝贝,游魂似的喃喃自语:“我的天,少林神僧亲佩的檀香佛珠,武当长老才有的玉如意,丐帮的金碗,慕容世家的青天令,无名组织的还恩符,长江十三寨总瓢把子的翻江印,连当今权威最重的瑞王府的印信你都有。你你你,你到底是谁?” 苏吟歌脸上略有喜色地问:“这些东西是不是真有用处?”转脸又望向顾青瑶,“可以保护你吗?” “足够了足够了,十个宋家也可以应付了。”葛千军大喊,“这些宝贝你到底是从哪里弄来的?” 苏吟歌一边思索一边说:“这个佛珠是五年前,我在泰山上,看到一群人打作一团,一个和尚满身是血地倒在地上,没有人顾得上理会,我就上去救了他。后来那和尚说我能在刀光剑影中不顾生死地救人,十分难得,就送给了我。这玉如意也差不多,我在江南一处小镇上行医,一个道士骑着马冲进来,跌在地上,就动不了了。别人怕江湖仇杀,全跑了。我是医者,不能袖手旁观,就救了他,后来他就送了这个给我。我以前常义务到牢房里,给那些无人理会惨受刑罚的犯人治伤。遇到的最凶的一个人,明明一身是伤,却还挥着几十斤重的大枷,胡乱砸人,不肯让人接近。我给他砸了好几下,差点儿散了一身骨头,可是我看出他伤得很重,要是不治,一定会终身残废。所以我也顾不得疼,在牢里和他讲道理,讲了足足一个时辰,他才肯让我靠近,为他治病。三天后,他半夜里把我从*叫醒,说他是什么总瓢把子,被弟兄们救出来了,扔了那东西给我,就走了。那金碗来得更是莫名其妙,我在破庙里看到一个病重的乞丐,当时他已经昏迷,全身长疮、流脓发臭,我救了他,然后他就留给我一个金碗。我就不明白,有金碗,他还要当乞丐干吗?瑞王七年前在边关指挥作战时受毒箭所伤,我正好在边城行医,听说战场上死伤无数,军医不够,就去帮忙,幸运地给瑞王治伤成功。战胜后,我不肯随王爷回京,他就把印信给了我,说有事可去找他帮忙,还有那个青天令……” 苏吟歌说得很慢,一边说一边现出苦苦思索的神色。对他来说,救人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救过了也就忘了,如今要把往事一一记起来,实在无比辛苦。 顾青瑶知他至深,不忍他头疼,柔声地说:“想不起来就算了,不过都是些你救的人罢了。” “不过都是些他救的人罢了?”葛千军不敢置信地叫出来,“你知不知道这些人是什么身份;你知不知道,这些信物代表多大的权力和财富;你知不知道……” “那又如何?”顾青瑶淡淡地打断他,悄悄握住苏吟歌的手,“吟歌本就是只为救人而救人,被救的是谁,又有什么关系。这些东西,他也不过是扔在箱子底,原不打算用,差不多也快忘掉了,如果不是为了我……”说到这里,略有歉然地对苏吟歌一笑。 苏吟歌用力回握她的手,十指*间,柔声地说:“能够帮助你,才是我最大的幸事。” “可是,可是……”葛千军还想说什么。 “千军,别说了。”骆英风正色喝斥,半坐在*,对着苏吟歌深深地行了一礼,“我一生争强斗狠,只以为凡事需以武力解决。今见先生仁厚之行,才知古人说仁者无敌,竟是真正的道理。今日有幸遇先生相救,我无以为报,也愿再送先生一件信物。”说着自腰间取出一块纯黑的铁牌,轻轻放在床头,“此物为我漕帮信物,先生以后若有所需,只要执牌沿江寻任何一个漕帮弟子,即可解决。” 苏吟歌不适应他这般郑重其事的道谢,想要婉拒,却又略一迟疑,回头望向顾青瑶,有些忐忑地问:“这些加起来,真的可以保护你吗?” “可以。”顾青瑶明眸生辉,“不过……” 苏吟歌一颗心即刻提了起来,急问:“还有什么问题?” 顾青瑶嫣然一笑,如百花盛放,“这与我们成亲,有什么关系?” 苏吟歌只“啊”了一声,张张嘴,却再也发不出声来。 顾青瑶自知若不说明白,苏吟歌恐怕永远都会有误会。随即她柔美地一笑,眸中有无穷无尽的情怀,“我从来都没有怕过宋剑秋。他负心于我,我情愿迫他签下休书,也要挺直了腰,走出宋家的。我怕的,不是他迫我回宋家,而是,如果他强迫我回宋家之后,我将再也见不到你。我要与你成亲,不是因为要借着你逃离宋家,而是因为这是我唯一想到可以继续和你在一起的方法。现今你有法子应付宋家,所以就不想娶我了吗?” “青瑶!”巨大的喜悦把苏吟歌整个人都淹没了,除了唤她的名字,竟再也说不出旁的话来。 顾青瑶早已顾不得羞怯,“你就算不肯,也由不得你。我们同住一处,已经数月,我的名声早就被你败坏了,难道你竟想不负责任?”她口里指责,脸上却带着笑容,点点珠泪不受控制地滑落下来。不是为着伤,不是因着痛,甚至也不是因为害羞。只是看着他,看着那已在眼前的幸福,就会无由地自心头直暖上来,化为热泪,倾泻而出。 苏吟歌笨拙地伸手去拭她脸上的泪,喃喃地说:“我,你……这个……无媒无证……我又穷得连花轿都未必雇得起,你,太……委屈……” 强烈的欢喜一浪一浪冲击着他,忘了如何说话,不知今生何幸,竟得如此佳人。只是又惟恐把天地间最好的一切奉献到她的面前,都委屈了她。生平第一次,他意乱心慌得完全不知如何说话。 葛千军和骆英风早被眼前的事惊得目瞪口呆,直到此时,葛千军才忽地大叫道:“谁说无媒无证,我做大媒,我老哥做证。凭我们在江湖上的地位,这点面子苏先生不会不给吧?” 骆英风也含笑着说:“我们漕帮还出得起这点钱,花轿红烛,一应用具,我们全包了。还要摆上流水席,请个三天三夜的客,叫天下人为二位同喜。” 二人都是粗汉子,说话直爽。这一番热心,倒似是比苏吟歌与顾青瑶还要着急在意。 顾青瑶却并不含羞,反冲二人盈盈一笑。一笑之间,泪水在极大的欢喜之下,又掉落下来。 素来不是爱哭的女子,纵受伤至深,也逞强地不肯流泪。但今夜,两番落泪,都只为欣喜不为愁。她轻轻抬眸,看向苏吟歌的脸,苏吟歌的眼。她知道,在未来的无数岁月中,会有无穷无尽的幸福,让她喜极泣下,为这满心的欢乐而落泪。 骆英风和葛千军似是还在说些什么怂恿、鼓励和恭喜的话,可是苏吟歌一句都听不见。 他的心中眼中,惟有顾青瑶这含泪的一笑,笑中带泪,泪中有笑。这一直以来憔悴忧伤、悲苦苍白的女子就在这一笑之间,忽然间美丽得无以伦比。这一笑,叫他刻骨铭心,一生不忘。 窗外,夜色已尽,月已西沉。 这一笑之际,天边露出了第一缕晨光,柔和的乳白色光线淡淡地洒下,世界仿佛就在这一瞬间亮了起来。有了光,有了声音,也有了生气。天地间突然满满地只剩下喜悦的气息,所有的一切皆悄然让位。 苏吟歌微微一笑,忽然间觉得自己的眼睛也潮热温暖起来。而更大的暖意,却自掌中指间传来。 微微垂眸,顾青瑶的手仍与他相握,*的十指,似是百世千生也解不开。要在佛前跪求多少万年,才能得今生这一场无悔的牵手。 他悄悄地低下头,避过所有人的目光,让眼中那控制不住的温暖,化作一点炽热的晶莹,落下来,滴在他与她的双手之间。 手是暖的,泪是热的。用了这么多心,倾了这么多情,终于把这只冰冷入骨的手,暖暖地捂热,直至心房。 他知道,这一生一世他不会再放手,不会再让这只为他而暖起来的手,再复冰冷。 【本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