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之文豪崛起》 001【初到津门】 “卖枣卷儿,糖面座儿,白糖大发糕哇!” “杏仁茶哩个真好喝,青丝玫瑰白糖搁得多,快来哩个买来嗨呀。桂花味的哎!” “……” 周赫煊茫然行走在狭窄的胡同里,听着那穿透了一个世纪的叫卖声,他宁愿眼前的所有景象都是梦境。 然而,这都是真的。 上一刻,他还在繁华热闹的现代都市,眨眼就置身于狭窄阴暗的胡同里。21世纪的天津,绝不可能保有这么完整的古民居建筑群。 周赫煊像个无头苍蝇般乱撞,已经走完好几条胡同,可还是没法回到现代社会。 一个挑着担子的货郎迎面而来,这人穿着破旧褪色的短褂,脚上的布鞋破了大洞,皱纹密布的脸上写满沧桑。他打量了周赫煊两眼,讨好地问道:“先生,要买麻花不?什锦馅儿的大麻花,好吃还不粘牙。” “你的麻花怎么卖?”周赫煊试着搭话。 货郎见有生意可做,立即放下担子说:“6分钱一斤。” “能便宜点不?”周赫煊把视线投到对方担子里,麻花上面放着一沓废旧报纸,报头上印着“民国一十五年”字样。 民国十五年,换算一下就是1926年,真他娘穿越了啊! 周赫煊身上穿着西装皮鞋,一看就是有钱人。货郎笑道:“先生,我这是小本买卖。你要是诚心买,我给你算5分半一斤如何?” 周赫煊装模作样地掏出钱包,里面只有银行卡和软妹币。他拿着一张绿票子糊弄说:“美元要吗?” 货郎道:“看您说的,买些个麻花还用洋钱。你就是给我,我也找不开啊。” 周赫煊满嘴谎话胡编道:“我刚从国外回来,身上只有外国钱。这城里哪有银行?或者当铺也可以,烦请指路。” 货郎笑着说:“原来是留洋回来的先生,难怪国语说得这么好。你想换洋钱,最好去东南边儿的租界,那里洋行最多。若是寻当铺,出了这条胡同往东走就有一家林氏米铺,很好找的。” “米铺还做当铺生意?”周赫煊惊讶道。 货郎解释说:“那家米铺兼着小押生意。” 周赫煊又问了几句,总算是弄明白了。所谓的小押,就是没有字号、不挂招牌、暗中营业的当铺。这种小押当铺可以当更多钱,但利息非常高,适合死当。若是以后想赎回来,那最好还是去正规当铺。 谢过货郎,周赫煊一路打听终于走出胡同,来到那家林氏米铺。 “先生要买米吗?”伙计热情地问。 周赫煊说:“当东西。” 此言一出,立即有个穿长衫的老先生出来,低声道:“里面请。” 智能手机肯定不能拿出来,周赫煊身上值钱的东西,就一只腕表和一条项链。他随老先生走入店内,摘下腕表说:“瑞士纯手工机械表,里面指针都是金的,刻度上还镶了钻石,你估个价吧。” “嚯,这洋表可不多见。”老先生心里也没底。 他见表带子白澄发亮,反射着迷人的光彩,似乎是精钢打造。表盘上花里胡哨的,远比现在流行的怀表做得精致,至于什么金指针、钻石刻度,那得拆开来才能验证。 不管怎么说,这种西洋货应该很值钱。老先生伸出两根手指:“20大洋。” 周赫煊装作生气的样子,一把夺回腕表说:“这是我在伦敦买的,原价100英镑!” 嘶! 老先生倒吸一口凉气,100英镑差不多就是800银元了,再加点钱能在天津买一栋小四合院。他实在拿不准,说道:“恕我眼拙,这种贵重物品,先生还是找那些大铺子吧。” “你最多能给多少?”周赫煊问价道。 老先生见周赫煊西装革履,不似骗子,想了想说:“顶多30大洋。” 生意终究还是没谈成,周赫煊又问路寻了两家正规当铺,开价最高的也才给60银元。 此时已是晌午,还没吃早饭的周赫煊肚子饿得呱呱叫。他最后选择了活当,100天为期限,3分利,当60元只拿到58元2角——被扣了一个月的利息。 如果100天后周赫煊不回来赎表,那这块表就归当铺所有。 这些钱用袋子装着,58个银元,正面印着袁大头,背面是“壹圆”字样。另外还有60个铜元,黄澄澄的,印着“当十文”字样,有点像共和国的五毛硬币,不过更大一些。 拎在手里有些重,摇起来哗啦啦作响,这就是他现在的全部身家了。周赫煊叹息一声走出当铺,他对未来无比茫然,穿越这种事太过匪夷所思了。 周赫煊是个孤儿,读中学时父母就双双车祸去世,留给他几十万的赔偿金和一套房子。后来他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北大历史系,就在快毕业的时候,深爱的女友突然意外死亡。 连续遭受打击的周赫煊,性格变得放荡不羁,对人生抱着玩世不恭的态度。他直接放弃了学业,选择变卖家产周游各国,因为女友生前的愿望就是环游世界,他觉得自己应该替女友实现这个心愿。 美国、法国、英国、德国、意大利、西班牙、葡萄牙、俄罗斯、澳大利亚、日本、韩国……五年下来,周赫煊走遍了世界各个角落。 父母留下的遗产很快被花完,周赫煊不得不边旅游边打工。一路上,他尽情领略各地的风景,学习当地的语言,了解他们的历史和风俗,有空就写写游记读读书,日子过得潇洒而充实。 可就在他结束旅程回国时,居然穿越了,来到1926年的天津! 唉,走一步算一步吧,周赫煊早就学会了随遇而安。 离开当铺之后,周赫煊找了家饭馆坐下。 饭钱很便宜,一碗面才5分钱,而且分量特别多,足够成年男子吃饱。 “老板,我刚到天津,不知哪里有房屋出租?”付钱的时候,周赫煊问道。 这是他常年旅游养成的习惯,每到一个新地方,最重要的就是先落实“吃”和“住”。 “租房子啊,这容易,”老板突然冲一个食客大喊,“胡老三,有人要租房子。” “来了唉!”胡老三也顾不上吃面,扔下碗就跑过来问,“先生,您想租什么档次的房子,是短租还是长租?” 难道这就是民国的房屋中介? “普通的单间,能住就行,”周赫煊打听道,“一般是什么价钱?” 胡老三业务熟练地说:“最便宜的老房子月租一两块钱,小洋楼那就贵了,单间至少也是10元起步。看先生您是文化人,太差的房子肯定住不惯,要不就住四合院吧,月租大概在3块到10块之间,具体价格得看房子和地段。” 周赫煊点头说:“行,你先带我去看房子。” 002【租房落脚】 1926年初的天津,总体来说还算平静,人民的生活虽然困苦,但至少大部分市民能够解决温饱。 元宵节刚刚过去十几天,许多人家的门上还贴着春联和福字。 走在街道上,周赫煊非常真实地感受到一种时光的回溯:古旧的房屋,狭窄的街道,街边偶尔矗立着电线杆子,远远可望见城中心巍峨的鼓楼。 那座鼓楼在八国联军侵华时毁伤过一次,前些年又重新修缮了。直到新中国成立后,因交通发展原因才彻底拆除,周赫煊以前只在老照片上见过。 街面上铺着轨道,一辆拖着电线叉的电车缓缓驶来。胡老三快步朝前走着,喊道:“先生,那栋房子有点远,我们坐电车过去!” 周赫煊立即跟上,三两步跨上电车。 车上人不多,普通老百姓也舍不得坐这洋玩意儿,乘客多是些上班族和青年学生——其实车钱不贵,只需两个铜板,算下来才半分钱左右。 几个男学生穿着改良中山装,看起来格外精神,就是发型显得很愚蠢,中分、偏分属于常态。女学生则基本上是短发,也有梳大辫子的,可惜现在天气冷,难以见到漂亮的学生裙和旗袍,她们都穿着厚厚的棉袄。 “琪君,你看报纸了吗?昨天日本军舰进入大沽口,炮轰了国民军,守军死伤十多个。” “这么大的事情,我怎会不知道?这偌大的中国,整日遭受列强凌辱,军阀们却只知道你打我,我打你,内战不休,不晓得何时是个头。” “若是中山先生还活着就好了,前年多好的机会啊。曹锟被逐,北洋军阀群龙无首、互相忌惮,以先生的威望,肯定能平息各方争端,组建真正的国民政府。可惜他竟在最关键时病逝了!” “唉……” 学生们心中的怨愤化作一声叹息,他们是当下最热血的青年,但面对混乱的时局只能干着急。 周赫煊却没有那种感同身受,他仿佛是局外人,这个时代对他而言,永远都罩着一层纱,暂时还停留在历史书中。 听着学生们谈话的内容,再联系如今的年份,周赫煊猛然想到一件大事——三一八惨案就要发生了! “先生,到地方了。”胡老三的声音打断了周赫煊的思绪。 两人下电车之后,又步行几分钟,终于走到个胡同口,很快进了一栋四合院。 四合院没有周赫煊想象中的娴雅幽静,院子里晾晒着不少衣服,湿哒哒的还在滴水。走进去就闻到股臭味,不知是谁家的马桶没倒。 两个几岁大的小屁孩儿追逐打闹,前面那个一头撞在周赫煊腿上。他似乎有点怕生,抬头望了望便转身而逃,躲进屋子里不敢出来。 房东姓单,名叫单成福,是个年约60岁的老者。身上穿着袄褂子,戴着瓜皮帽,双手都拢在袖子里,很典型的民国老人。 他的儿子去了南方,只剩下老伴和儿媳、孙子留在天津。四合院的主屋是房东自家在住,西厢租给了一大家子,东厢还空着好几间屋。 “先生留洋归来,是打算在天津长住吗?”房东单成福打听道。 周赫煊随口胡扯道:“正是要长住,我明天就出门找工作。” 这个时代的海归还是很精贵的,单成福毫不怀疑周赫煊的赚钱能力,他点头说:“长住就好,你若是有意,就在东厢挑一间吧,租金每月算你五块钱。” 周赫煊常年环球旅行,早就习惯了讨价还价:“五块钱太贵了,能否再便宜点?” “一点都不贵,我这房子地段很好,看你是读书人才五块钱租给你,”单成福顿了顿又说,“这样吧,四块半,押一付三。你愿意租就租,不愿意我也不强求。” 周赫煊见这老头不似作假,点头道:“那行,我今天就搬进来。” 押一付三交了18块钱房租,又给胡老三2角5分的中介费,周赫煊总算是在这个时代有了落脚点。 单成福还是很热心的,在知道周赫煊没有行李后,就让老伴儿抱来两床旧棉被,生怕周赫煊晚上睡觉冻着。 接着他又带周赫煊去认识邻居,敲开西厢房的门,里面出来个40多岁的中年妇人。单成福介绍说:“这是周家懿周夫人,川东长寿人,她的三个儿子要晚上才回来。” “周婶好。”周赫煊问候道。 单成福又笑着说:“周夫人,这是周赫煊,东厢房的租客,刚从海外求学归来。你们还是本家。” 周夫人体态偏胖,穿戴虽不富贵,但也洁净整齐。她似乎读过书,颔首还礼道:“你好,先生是留的哪国的洋?” “西洋,各国都走了一遍。”周赫煊没有撒谎,他是真把西洋都走了一遍。 两人又客套了几句,就各自告辞回房了,毕竟他们才刚认识,而且都不是长舌多话的人。 周赫煊回到自己屋里,简单的收拾了一下,便坐在床沿上无聊发呆,琢磨着自己以后该如何生存。 眼下兵荒马乱的,肯定不能再到处旅游乱跑了,得找份正经工作先解决温饱。他当表所得的60元钱,交房租后就只剩下30多块,是经不住花销的。 周赫煊完全没有做为穿越者的觉悟,更没想过救国救民,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他只是个普通人而已,大学本科读的是历史,而且还没毕业,半点不懂政治、经济、理工和军事。 若要说周赫煊的优点,他当然也有。他环游世界时学过英、法、德、意、日、俄等各国语言,其中英语和法语最给力,写散文和诗歌都没问题,其他几门语言只能进行日常交流。 仅凭语言上的才能,周赫煊就能在这个时代找份好工作,比如去当翻译。 周赫煊在旅游的时候,最喜欢的就是读书,特别是文学和历史著作,各国历史、名著他都非常了解,以后剽窃抄袭几部作品还是很轻松的。 上午折腾走了那么多路,周赫煊感觉有些疲惫,脑子里胡思乱想一通后,干脆裹着棉被倒头大睡。 “咚咚咚!”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敲门声将他吵醒。 周赫煊推开门一看,外面站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矮胖矮胖的。他很快反应过来,问道:“你是周夫人的公子?” “是啊,我姓李,”小胖墩儿说,“我妈见你屋里没开伙,叫你过去一起吃晚饭。” “吃晚饭?”周赫煊这才发现,外面已经天色渐黑了。 周赫煊常年旅游做背包客,也不懂得什么叫客气,人家喊他吃饭他就吃,当下便跟着小胖墩儿去了西厢。 那边屋里一大家子人,个个都是微胖体型。 周夫人介绍她的大儿子说:“这是我儿善基,他自己改了个名字叫李寿民。” 周赫煊总觉得在哪儿听过李寿民这个名字,但又一时想不起来,当下握手道:“寿民兄好,我是周赫煊。” “赫煊兄,幸会。”李寿民用带着川音的国语说道。 003【仙侠宗师】 李寿民又介绍了他的两个弟弟,分别叫李祥基、李守基。 众人寒暄几句,才各自落座开始吃饭。 这家人是很有规矩的,周夫人是长辈坐在主位,周赫煊是客人坐在右首,大哥李寿民坐左首,两个弟弟背对着门坐下首。 桌上摆的都是些家常小菜,只有一个回锅肉是荤的,刻意放在靠近客人的方向。米饭有点糙,而且色泽发黄,看样子是三年以上的陈米。 周赫煊只扫视饭桌一眼,就对这家人的情况有了基本了解——门风家教很严,但经济并不富裕。 李寿民主动问起周赫煊的情况:“听赫煊兄的口音很正,是直隶人?” “祖籍河北,”周赫煊开始编造自己的履历,“我幼时在南洋长大,后来家道中落随父母辗转各地。二老仙逝后,我就在西洋各国浪荡,前阵子才乘船回国。” 李寿民只读过私塾,羡慕道:“赫煊兄是西洋哪所名校的高材生?” “说来惭愧,我虽然游历各国,却没有正式的文凭,”周赫煊苦笑说,“主要还是兜里没钱,能填报肚子就非常难得了。这次回国,我准备在天津先找份工作糊口。” 周夫人突然插话说:“善基,你可以帮周先生留意一下。” 周赫煊连忙问:“寿民兄在哪里高就?” “高就谈不上,只在《新天津晚报》有份差事。”李寿民简单地说了下自己的情况。 他以前在北平内务部供职,算是个小公务员。后来第二次直奉战争打响,军阀胡景翼联合冯、孙倒直,李寿民便投靠胡景翼做了军中记室,辗转北方各地打仗,后又随部队进驻天津。去年4月份胡景翼病逝,李寿民失去靠山,便脱下军装进报社当校对员。 李寿民的二弟祥基,去年才刚满20岁,在天津励力书局做小职员,三弟守基还在上学读书。 周赫煊打听道:“报社薪资如何?” 李寿民笑道:“那得看什么报社,销量越大的报纸待遇越好。怎么,赫煊兄有意进报社?” “我的文笔还行。”周赫煊模棱两可道。 李寿民热心地说:“那我明天帮你问问,看我们报社还缺人不。” …… 吃完晚饭,周夫人收拾饭桌洗碗去了,留下周赫煊等人继续闲聊。 李寿民说了许多国内的情况,周赫煊则乱七八糟的介绍西洋各国风情。他不敢说太细,只能讲讲英、美、法的民俗风物,多亏了穿越前的环游经历,周赫煊对此还是有些了解的。 “要说这意大利国,最有意思的当属威尼斯。整座城市都建在水上,老百姓上街坐的不是车马,而是靠划船,城里桥梁和水街纵横交错,四面贯通。”周赫煊扯开话匣子说。 李祥基惊异道:“那可稀奇了,城里全是水,潮气肯定很重。” 李寿民笑道:“有点江南水乡的味道。” 周赫煊又说:“威尼斯的狂欢节特别有名,到那天每个市民都要戴上面具扮演他人。在这时,人们不再有阶级、贫富之分,伯爵可以装扮成乞丐,农夫也可以打扮成王子,平民与贵族尽情享乐,演出属于自己的人生大戏。” “有意思,有意思,世上竟有这样的节日。”李寿民连连说道,他又问,“国外可有风光秀丽的山川险峰?” 周赫煊说:“世界第一高峰,当属中国的喜马拉雅山。” “世界最高峰居然在中国?”李寿民感到很惊讶,这种科普小知识很多人都还不知道。 “在藏区边境,常年冰雪覆盖,人迹罕至,至今无人能够成功攀登。”周赫煊说。 李寿民最喜欢的就是登山畅游,幼时便三上峨眉、四登青城,后来又攀登了泰山、华山、祁连山、点苍山等名山。他憧憬道:“有生之年我一定要去喜马拉雅山看看。” 周赫煊继续说:“世界第二高峰是昆仑山的主峰,塔吉克语称之为‘乔戈里’,意思是高大雄伟……” 李寿民拍掌赞叹道:“中华山川果然不同凡响,这世界第二高峰也是中国的!” 他的三弟李守基突然问:“就是传说中西王母那个昆仑山吗?” “山上有没有西王母,那我就不清楚了。”周赫煊笑道。 众人一直聊到晚上10点多钟,周赫煊才起身告辞,离开之前找李寿民讨要了一摞废旧报纸。 回到自己卧室,周赫煊发现这些报纸大多是《新天津报》、《新天津晚报》和《新天津晓报》,即李寿民所供职的报社发行的报刊。 他大致浏览了一下最近半年的社会新闻,很快把注意力投到《新天津晚报》上。这份报纸连载有评书和小说,评书暂且不论,小说则是那种非常原始的武侠小说,还没脱离三侠五义的范畴。 或许可以给《新天津晚报》投稿,抄几本武侠小说赚点稿费,周赫煊还想尽快把自己的腕表赎回来呢。 一夜安睡。 第二天清晨,周赫煊估摸着时间起床,穿好衣服后,便去找房东讨点清水来漱口。 天津在清末时就有自来水公司,但自来水管到现在都没普及。自家有井的喝井水,大部分市民的饮水要靠买,有个专门的职业叫送水工。 周赫煊找房东讨了一碗清水,回到院子时,发现李寿民正立于院中。 此君两腿微微叉开半蹲,双手并掌置于胸腹,眼睛微闭,呼吸绵长而毫无声息,竟似是在练什么功法。 周赫煊看得稀奇,等对方收功后才走过去问:“寿民兄,你这是在练气功?” 李寿民解释说:“峨眉山一个老道士教我的吐纳术,我从小就练。” “原来你还是武林高手,失敬失敬。”周赫煊笑道。 李寿民连连摆手:“我可不是什么武林高手,连一招半式都没学过,只是呼吸吐纳术而已。” 周赫煊又追问了几句,才知道李寿民说的是真话,这吐纳术只是用来强身健体的,在打架斗殴方面帮助不大。 李家三兄弟很快出门上班上学去了,周赫煊也揣着大洋准备上街采买。锅碗瓢盆什么的都需要采购,还要买钢笔、墨水和稿纸用来写作。 在街上走着走着,周赫煊才猛地想起李寿民的身份,那不就是《蜀山剑侠传》的作者还珠楼主吗? 后世仙侠、玄幻小说里的渡劫,就是李寿民发明首创的。金庸、梁羽生和温瑞安小说里的许多设定,也都借鉴了李寿民的作品,此君可谓是仙侠小说的开派宗师! 004【射雕英雄传】 一个身材干瘦的中年汉子,拖着黄包车在街上飞奔。初春的温度还很低,他只穿着件单衣,背心却热得汗湿了一大块。 周赫煊坐在黄包车上,怀里抱满了各种日用品。他见车夫甚是辛苦,不由问道:“师傅,平时生计还好吧?” “先生是在跟我说话?”车夫降低速度回头问。 “是啊。”周赫煊说。 车夫擦了把额头的汗,笑道:“我就一拉车的,可不是什么师傅,您太客气啦。” 周赫煊问:“平时生意还好吗?” “凑合呗,”车夫用无奈的语气说,“城里电车的铁轨越铺越长,我们拉车的生意也越来越糟糕。” 周赫煊立即明白其中的道理,电车时髦又便宜,人们出行自然会选择坐电车。他又问:“你一天能挣多少钱?” 车夫答道:“看情况,生意好能挣七八角,生意差也就三四角。” 周赫煊算了算现在的物价,说道:“那还不错啊,每天可以存下许多钱。” “存个啥钱啊?”车夫连连叹气,“每天都要给车行交1角的份子钱,自己吃饭还要2角,算上杂七杂八的花销,每天至少支出4角以上。一个人过日子还行,有余钱隔三差五下馆子喝酒。可我家里还有老婆孩子要养,起早贪黑的干,能保证全家不饿肚子就谢天谢地了。” 周赫煊默然,这民国老百姓真是艰难啊。 又过了几分钟,车夫把车停在四合院门前说:“先生,到地方了。” “辛苦了。”周赫煊递给车夫20个铜板。 车夫连连推辞:“多了,您给太多了!” 周赫煊笑道:“剩下的是小费。” “这……这怎么好意思。”车夫手足无措地笑着,咧嘴露出满口黄牙,高兴当中又带着些难为情。 “你陪我逛了好半天,拿点小费是应该的。”周赫煊抱着买来的东西下车。 车夫连忙上前说:“先生,我帮你拿,这种粗活交给我,您在这儿帮我看着车就行。” 周赫煊也没拒绝,把锅碗瓢盆交给他,自己站在黄包车旁边等待。 车夫搬了两趟才把东西搬完,回来感激道:“先生,我把东西放在东厢的屋檐下了。您是个大好人,祝您大富大贵、长命百岁。” “谢谢。”周赫煊微笑着点了点头,举步走入四合院中。 正屋的门突然打开,房东单成福过来打招呼道:“置办东西呢?” “福叔好,我买了点日用品。”周赫煊问候道。 单成福跟他聊了几句,问道:“你的水费、煤费这些,是自己单独去缴,还是我帮你一起缴了?” 好嘛,穿越者最开始面临的,不是什么救国救民、宏图大业,而是鸡零狗碎的日常琐事。不止水费和煤费,连处理屎尿都还要钱,环卫工人每天早晨八点到九点钟会来收马桶里的秽物。 这相当于民国时候的水电气和物管费了吧。 周赫煊又掏出几十个铜板,让房东帮忙处理这些杂事。等把买来的日用品都摆放好,他才提着一块猪肉去李家串门:“伯母,我一个人懒得开伙,以后可能会常来你家蹭饭吃。这是我在菜市场买的肉,还烦您下厨把它给处理了。” 周夫人并非那种斤斤计较的人,她接过猪肉说:“以后就别破费了,肚子饿了说一声就成。午饭吃了没?” “在外面吃过了。”周赫煊笑道。 …… 回屋摊开新买来的稿纸,周赫煊给钢笔汲满了墨水,坐在桌前开始考虑该写什么才好。 周赫煊本科专业念的是历史,对民国的情况多少也有些了解。如今中国文坛的新旧文学之争,基本上已尘埃落定,五四以来提倡的新文学大获全胜,白话文写作已经成了社会共识。 现在要给报刊杂志投稿,无非严肃文学和通俗文学两种选择。严肃文学就是各种诗歌、散文、杂文和纯文学小说;通俗文学则以消遣为主,比如武侠小说、言情小说,甚至是以卖肉为主的情色小说。 当然,两者之间没有严格的界限,主要以作品所表达的思想内涵来分辨。 周赫煊想了好半天,终于还是决定先写一些消遣作品,比如武侠小说。纯文学太高大上了,他暂时不想去碰——最主要的原因,是武侠小说字数多,动辄几十上百万字,可以长期连载,稿费源源不断。 金、古、温、梁、黄,五位武侠小说大师当中,古龙、温瑞安和黄易首先被排除。这三位的作品实在太过新潮,放在民国恐怕读者很难一下子接受。 梁羽生的作品局限性太大,周赫煊也排除了,还是金大侠的小说最为稳妥。 那究竟该抄金庸哪部作品呢? 周赫煊在稿纸上写下《射雕》三部曲、《天龙八部》和《笑傲江湖》,考虑再三,他最终选择了《射雕英雄传》,这部作为新派武侠的启蒙读物再适合不过。 回想着《射雕英雄传》的情节,周赫煊正准备组织文字下笔,原作的内容突然疯狂涌现出来,在他脑子里盘旋萦绕。 金手指? “钱塘江浩浩江水,日日夜夜、无穷无休的从临安牛家村边绕过,东流入海。江畔一排数十株乌柏树,叶子似火烧般红,正是八月天时……” 周赫煊如有神助,文不加点地飞快写下小说内容,一个下午过去,他居然足足写了一万多字。 周赫煊的书法还不错,而且写的是行草,这大大减小了繁体字的麻烦。 事实上,简体字从古至今就存在,汉字书写就是一个不断简化的过程。后世保存的唐宋碑文、字画,里面就有很多简体字出现。清朝康熙虽然下令必须使用繁体,但就连他内务府腰牌上的刻字都是简体,因为更加方便好认。 就算此刻周赫煊稿子上全是简体,拿去报社也毫无问题,全部写繁体字反倒会显得脑子有病。 傍晚时分,李家老三跑来敲门大喊:“周大哥,吃饭啦!” “来了!” 周赫煊应了一声,顺手拿起那一万多字的小说稿,打算请李寿民明天转交给报社编辑。 005【千字一元】 周赫煊一走进屋里,李寿民就高兴地对他说道:“赫煊兄,你愿意做报纸校对员吗?月薪36元。我过几天就要升任编辑了,校对员正好有空缺,以你的能力肯定能聘上。就是有些屈才。” “恭喜寿民兄升职。”周赫煊抱拳道。 “一个小编辑而已,有何恭喜可言。”李寿民摆手笑道。他还真不稀罕当编辑,唯一高兴的就是工资涨了点,能够缓解家里的经济状况。 周赫煊拿出自己的小说稿:“既然寿民兄做了编辑,那就烦请帮我看看。” “一定拜读大作。”李寿民接过稿子,颇为好奇周赫煊会写出怎样的作品。 周夫人已经把饭菜端上桌,说道:“先吃饭吧。” 众人用餐完毕,周赫煊跟周夫人聊了几句,便告辞返回自己卧室继续码字。 李寿民则捧着书稿读起来,《射雕英雄传》以一段说书的情节开场,渐渐引出郭、杨两位忠义之后,间杂了胡虏入侵的家国情怀。周赫煊那一万多字,只写到丘处机登场,并为两个未出生的孩子取名郭靖和杨康。 读完稿子,李寿民感觉有点意思,但也仅此而已。因为故事情节还没有展开,只能从字里行间,推测出郭靖、杨康应该是本书的主角。 大概四年前,平江不肖生(向恺然)的《江湖奇侠传》问世,标志着中国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武侠小说诞生,从故事内容上脱离了传统侠义小说,一时间风靡南方各省。 北方的武侠小说家,此时以赵焕亭为代表人物,但他的作品骨子里还是三侠五义那一套。 这两人并称为“南向北赵”,算是最顶尖的武侠作家。 在李寿民看来,周赫煊的《射雕英雄传》,走的正是“南向”平江不肖生的路数。这种小说如今很受欢迎,在报纸上连载肯定没问题,他准备等周赫煊多写一些字数,再拿去报社找主编。 第二天早晨,李寿民准时在院子里练吐纳术。等他收功完毕,就见周赫煊笑呵呵地走来,拿着几张稿子说:“寿民兄,我昨晚回去把第一章补齐了,共2万6千多字。” “这么快啊。”李寿民有点惊讶。 他也没多想,带着稿子就去报社上班了。等做完手头的工作,差不多已经快到中午,终于有时间闲下来阅读后面半章的内容。 郭啸天为掩护兄弟逃命力战而死,杨铁心为了救嫂子,毅然含泪舍弃已经怀孕的妻子,重伤之后生死不明。这一段写得极为热血,后世读者或许已经司空见惯,但放在20年代的民国却格外精彩。 李寿民读到这里顿感豪气生发,同时又不觉为书中人物感到悲叹。 两位义士的妻子都活了下来,而且各自怀着孩子,这又让读者感到万分期待。 李寿民收起稿件,径自去找副主编陶晋成:“陶先生,你看看这篇小说。” 陶晋成戴上眼镜认真品读,很快把稿子看完,高兴地问:“这是哪位大师的作品?有点类似平江不肖生,但又带着自己独特的风格。” 李寿民说:“我一个朋友写的,他刚从西洋游学回国。” 陶晋成说:“《江南十三侠》就快连载完了,这部《射雕英雄传》正好接上。” “稿酬方面怎么定?”李寿民问。 陶晋成考虑了一下,说道:“稿件质量上乘,你看千字8角如何?” “少了。”李寿民主动帮周赫煊谈价钱。 如今在报纸杂志上发表文章,稿费一般为千字1元到3元,像鲁迅这种大师级人物的稿费可以达到千字5元,甚至是千字6元。但那是散文、诗歌、评论、杂文的价码,长篇小说的稿酬普遍更低。 陶晋成笑道:“让作者来报社,我当面跟他谈吧。” …… 《新天津报》是两年前由刘髯公创办的,办报方针平民化,说白了就是给平头老百姓看的报纸,不掺和政治与学术之争。 这份报纸发展极快,销量从最开始的1000多份,现在已经涨到2万多份,算是京津地区排得上号的大报纸。刘髯公趁热打铁,接连又增办了《新天津晚报》和《新天津晓报》,两份新报销量也已经达到五、六千。 当然,《新天津》系列报纸发展得如此之快,还要多亏了《大公报》歇业关门。 《大公报》最开始是保皇党基地,报馆总部就设在天津,后来又跟皖系军阀联系颇深,在京津地区发行量极大。 三年前,《大公报》的第二任老板在日本大地震中丧生,再加之直皖战争中皖系军阀落败,《大公报》接连失去金主和靠山,在去年终于停刊了。趁着这个空档,《新天津》报系才迅速扩大,占领了京津地区的报业市场。 周赫煊来到报社时已经是第四天,他还带来了第二章和第三章的稿件,前后加起来有七万多字。 “陶先生,这位就是周赫煊,从西洋归来的青年俊才。”李寿民介绍道。 陶晋成热情地跟周赫煊握手,笑道:“周先生真是年轻啊。” 周赫煊实际年龄已经28岁了,由于常年环球旅行,经常在野外经历风吹日晒,皮肤偏黑而且稍显粗糙。但不知为何,在穿越过来后,他的皮肤变得白净了许多,连脸上的些许皱纹都消失殆尽,好似重回了少年时代。 “陶主编你好,”周赫煊问候一声,拿出带来的稿子说,“这是后续的内容,还请过目。” 陶晋成见他直入主题,便笑道:“那就恕我怠慢了,周先生请坐,我看完稿子再说。” 李寿民把人领来以后,自去处理他手头的工作,办公室里只剩下周赫煊和陶晋成。秘书端来一杯茶水,周赫煊坐在沙发上慢慢品茶,眼睛打量着屋里的陈设。 小说里江南七怪和铁木真相继出场,这些情节让陶晋成眼前一亮。他看完稿子后笑道:“先生大才,《射雕英雄传》比之当下的武侠小说,确实写出了新意。” “陶主编谬赞了。”周赫煊谦虚道。 陶晋成主动介绍了如今中国的稿费情况,然后说:“我希望《射雕英雄传》能在《新天津晚报》连载,千字1元如何?” 对于武侠小说而言,这是个比较高的价码了,更何况周赫煊还是个新人,一点名气都没有。他也没再讨价还价,点头道:“可以。” 至于小说火了以后再涨价,那是肯定的。就算周赫煊不说,报社这边也会主动提起,因为他们得用高薪把周赫煊套住,免得其他报纸跑过来挖作者。 006【穿越者的茫然】 民国是一个畸形的时代,涌现了无数学者名流,其中不乏大师级人物。十里洋场热闹非凡,上层人士穷奢极欲,年轻一代更是积极追赶国际时髦。而与此相对应的是,社会底层人民的生活非常困苦,穷人病死、饿死的不计其数。 就拿工资收入来说,那天周赫煊遇到的车夫,整日累死累活才能勉强养活家人。若染上什么疾病,那基本上是没钱医的,全靠身体苦熬,熬不过就只能等死。 而周赫煊写小说的稿费却是千字一元,他随随便便写几千字,就够黄包车夫忙碌半个月。 1元钱的价值有多大? 如今上海的米价每斤才6分钱,京津地区的物价还要低20%,4—5分钱就能买一斤米。 而此时的大学讲师,每个月工资100元起步,教授级别的月薪更是好几百块。知识就是财富,这句话在民国体现得淋漓尽致。 当然,也有很多教授和讲师哭穷,因为北洋政府总是拖欠薪水。有时候拖几个月甚至几年才发,有时候只能领到半薪。后来很多北方教授、讲师南下,除了政治原因之外,也有拿不到薪水的缘故。 就拿大文豪鲁迅来说,他1920年被拖欠三个月工资,1921年被拖欠半年工资,1922年又被拖欠三个月工资。鲁迅只能靠写文章和外出讲学赚外快,不然他在北平买房子都买不起。 连鲁迅这种大喷子的工资都敢拖欠,小讲师们就更惨了,有的北大老师甚至靠借钱度日。 李寿民以前也在北平做小公务员,他闲聊时曾向周赫煊抱怨过,说当北洋政府的公务员没啥意思,干一年能拿到半年工资就算运气好。 就凭发不出工资这件事,即可判断北洋政府迟早要倒台,太不靠谱了! 后世很多人羡慕民国生活,崇拜鼓吹所谓的民国范儿。真让这些人回到民国去待上半年,估计都得挽起袖子骂娘。 …… 周赫煊那七万多字的稿子,一下子就拿到70多元稿费,这让他的腰包终于鼓起来,不用担心下个月的生活费了。他给了周夫人10块大洋,算是这个月的饭钱,以后都在李寿民家蹭饭吃。 不过《射雕英雄传》暂时还没开始连载,必须等别人的作品完本才行。 这天晚上,李寿民很晚了才回家,唉声叹气脸色极为难看。 周赫煊问:“出什么事了?” “北平发生了惨案,冯玉祥手下的军队向请愿学生开枪,当场打死47人,伤者足足有100多个,”李寿民气得拍桌子道,“真是岂有此理,简直无法无天了!那么有能耐,怎么不敢朝日本人开枪?” 周赫煊默然,著名的“三一八惨案”终于发生了。 事情的起因是北洋军阀混战,冯玉祥为了防御张作霖从海面进攻,于是在大沽口布置水雷。此举引起英美法日意等八国不满,联合向北洋政府提出抗议,并下达了44小时的最后通牒,要求拆除大沽口防御,否则将以武力解决。 这八个国家不仅是抗议那么简单,还把军舰开到大沽口。 八国通牒不只是撤除水雷而已,还要求北洋政府把大沽口至北平一线的炮台全部削平,这已经远远超出《辛丑条约》的内容。 消息传出后,爱国学生和群众对此义愤填膺,国共两党联合召开会议,并组织学生和群众集会请愿,希望北洋政府拒绝八国列强的无耻要求。 惨案发生的时候,冯玉祥将军其实不在北平,他早就通电下野了,准备去苏联考察(避风头)。是他手下的将领擅自下令开枪,共打死打伤学生群众近200人。 …… 第二天早晨,周赫煊出门买了几份报纸,果然头条新闻尽是三一八惨案,各大报纸全在抨击北洋政府。 全国舆论一片哗然,因为北洋政府实在太离谱、太过分了。学生群众进行的是爱国请愿,矛头指向八国列强,当兵的不去跟列强打仗,居然把枪口对准了自己人。 这特么像什么话? 鲁迅先生那篇著名的《记念刘和珍君》也很快出炉,发表在《语丝》周刊上:“真正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 周赫煊一直是以局外人的视角看待这个时代,他早就知道3月18日这天会发生惨案。但此时看到报纸上的声讨文章,看到鲁迅的那篇杂文,心头还是感到无比憋屈。 这是一个颠倒黑白的混账社会! 周赫煊终于深刻地理解到,为什么民国时候会有那么多仁人志士,前赴后继地抛头颅洒热血,他们只是想再造一个朗朗乾坤而已。 或许自己该做点什么? 周赫煊忍不住这样想道,但他毕竟名小势微,也不想南下报考黄埔军校,哪天做了炮灰多不值啊。就算推翻了北洋政府,也只不过换汤不换药而已。 周赫煊思考得越多,就愈发感到茫然,他找不到自己在这个时代的存在价值。 如今中国的热血青年们,或慷慨激昂的加入某个爱国团体,或投笔从戎带着理想报效国家。但周赫煊做不到,因为他知道未来的历史走向,他不想掺和进去,加入哪一边都有生命危险。 唉,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吧。 周赫煊脑子里存着鸵鸟心态,暂时还不敢投身于时代大潮当中。做为寄居在天津的小老百姓,他更直观的感受是——物价涨了! 因为张作霖正在攻打天津,日本人拉偏架帮忙,冯玉祥的国民军明显撑不住,城破只在旦夕之间。 兵灾眼看就要降临,城里什么东西都在涨价,很多市民早早就在家里屯粮屯水,以备各种不时之需。 然而讽刺的是,天津城的茶馆生意照做,喝茶打牌的并不比往日少。戏园子里依然喧嚣热闹,台上咿咿呀呀的唱着,台下叫好声如雷的捧场。 似乎大家对打仗这种事,早已经习以为常。 不管城头如何变幻大王旗,普通老百姓最关心的还是自己的生活。他们只想吃饱穿暖,有几个闲钱就去喝喝茶、听听戏,管他娘的是谁在当大总统。 周赫煊的《射雕英雄传》,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开始连载。 007【变天】 阳春三月(西历4月),天津城已然刮起了东风,天气终于暖和起来。 下午时分,阳光偏照进胡同,一半墙面阴,一半墙面阳。老黄狗蜷缩在墙角,眯眼享受着春日的温暖,偶尔有行人经过,它才半睁开一只眼看看,然后视若无睹地继续打盹儿。 单成福笼着袖子走到胡同口的大树下,跟隔壁的张四爷打招呼道:“今儿这日头正好。” 张四爷打开怀里抱着的木盒子,慢条斯理地从中取出象棋子儿,无奈说道:“日头是好,就怕晒不了几天啰。等东北张大帅的兵打进来,也不知那群丘八会把天津城祸害成什么样。” 单成福放下小马扎,安慰也似自我安慰说:“张大帅这回是要杀进北平做大总统的,总该知道收敛些,他多半不会乱来。” “但愿吧。”张四爷叹了口气,与单成福对坐。 两人摆开车马炮,就在胡同口的大树底下,隔着棋盘厮杀起来。 树下很快又渐渐聚集了几个老头,站在旁边围观还不过瘾,不时有人指点江山。 “嗨唉,老福头,你这马刚才跳错了!明摆着是送。” “摆车,快摆车啊。开局都走了六步还不摆车,要被人堵在老窝里了。” “马后炮!诶呀,先炮坐中将他军,然后再跳马后炮绝杀。这你都没看到,臭棋篓子!” “……” 观棋不语真君子,这群老头里面显然没有君子,一个比一个叫得厉害,最后下棋的跟看棋的吵成一团。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个身材佝偻的送报夫快步走来,他身上挂着沉甸甸的邮包,扯开嗓子喊道:“送报了,送报了,订了晚报的快来领嗨!” 各大晚报基本是上午就编好,下午两点钟以前印刷完毕,然后就开始陆续派发销售。 听到送报夫的喊声,树下有几个老头立即转身看过去,单成福也站起来说:“我订的《天风报》和《新天津晚报》快拿来!” 等单成福的报纸领到手,一个看棋的老头把他给挤开:“老单,你慢慢看报纸去,这盘换我来下。” “马扎还我。”单成福摊开手掌。 “给,你个老抠!”那老头一脚把小马扎给支开。 单成福就这么坐在小马扎上,晒着太阳背靠大树,端起报纸慢悠悠阅读起来。他定的这两份报纸皆是消遣物,特别是《天风报》,新闻内容没有几条,剩下的全都是各种小说连载。 翻开《新天津晚报》,单成福直接去看后面的评书版面。看完之后又去看小说版,突然惊讶地说:“咦,这《射雕英雄传》的作者名字没听过啊。” “写得倒是不错。”胡同尾的陈二爷接话道。 单成福问:“你也在看这小说?” 陈二爷嘚瑟道:“我看报速度比你快,《射雕英雄传》已经读了上千字了。” 单成福撇撇嘴,懒得理那老货,自个儿埋头继续往下读。 “嗨呀,这段写得精彩,杨铁心真乃伟男子也!大丈夫该当如是。”陈二爷突然拽着文叫好,引来周围几个老头一阵侧目,不知道他又在发什么疯。 单成福的阅读速度有点慢,他老眼昏花又没戴眼镜,只能把报纸贴到面跟前,一个字一个字的认过去。 他才读2000来字,陈二爷那边已经完事儿了,兴高采烈的当起说书先生,给老头们照着报纸念道:“……忽听得东边大路上传来一阵踏雪之声,脚步起落极快,三人转头望去,却见是个道士。那道士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全身罩满了白雪,背上斜插一柄长剑,剑把上黄色丝条在风中左右飞扬,风雪满天,大步独行,实在气概非凡……” 单成福也懒得自己费劲了,闭着眼靠树上优哉游哉地听陈二爷说书。 陈二爷是前清的读书人,考了好些年也没考上秀才,干脆掏钱去捐了个监生,说起来也勉强算是有功名的。可惜他捐的钱不够,一直补不到实缺,最后只能做点小买卖讨生活。反倒是他的儿子,留洋日本跟着中山先生闹革命,如今在南方政府当上官老爷。 一直讲到太阳快要落山,陈二爷终于拍着腿说:“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这就没了?” “杨铁心到底死了没有?” “丘处机呢?丘处机会不会出来救这两家人?” “真是吊人胃口!” “……” 由于报纸版面不够,《射雕英雄传》的第一章并没有连载完,正打得最精彩的时候就断章了。老头们听得心痒难耐,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后面的剧情,一个个围在陈二爷身边让他继续讲。 陈二爷一摊双手:“报纸上只有这么多,想听故事就等明天吧。” 收起报纸,陈二爷背着手昂首挺胸回家去也。虽然大清国早就完了,但他在一群老家伙当中还是很有优越感的,毕竟功名在身嘛。 剩下的老头们还在议论剧情,单成福也聊了一阵才回家。他心里跟猫抓一样,恨不得明天下午早点到来,那样就可以知道接下来的情节了。 陆续连载了一个星期,《射雕英雄传》终于进入大漠剧情,小郭靖受到成吉思汗的赏识,还跟着神射手哲别学箭术。 随着剧情一点点推进,《射雕》终于崭露峥嵘,呈现出与当下武侠小说的不同来。这本书的格局更大,节奏感也更强,爽点层出不穷,看得民国的读者们欲罢不能。 《新天津晚报》的销量,竟然因为这一部武侠小说受追捧,短短几天就增涨了一千多份。 天津城的茶馆里,也经常有人在议论丘处机、江南七怪和郭靖,《射雕》似乎已经成为热门话题。 不过也仅此而已,喜欢看武侠小说的多是小老百姓,没有在民国文坛上引起啥关注,进步青年学生和学者作家们,根本看不上这种消遣读物。 而就在此时,张作霖终于攻入天津。 或许张大帅真想觊觎大总统的宝座,他的军队并未在城里胡作非为,只留下一个小队守城,大军立即转向跑去攻打北平。这次更加干净利落,冯焕章兵败如山倒,张作霖轻轻松松就占领了京城。 九州震动,大部分的中国人和外国人,都认为张作霖很可能真正统治中国,张大帅一时间威望滔天。 008【民国第一诗人】 新天津报馆。 由于《射雕英雄传》的热销,当周赫煊再次来到这里时,终于见到了新天津报系的社长刘髯公。 刘髯公本名忠儒,髯公只是他的号,年轻时当过兵、革过命,两年前跟朋友合伙创办了《新天津报》。在民国历史上,他是有名的报业大亨,几年之后《新天津报》将行销华北数省,最高销量达到5万多份,就连《新天津晚报》的销量都涨到2万多份。 直至日本全面侵华,占领天津后逼迫刘髯公为日军做宣传。刘髯公坚决不从,最终被日寇折磨而死,受得起爱国报人这一敬称。 此君面容清瘦,全无富态,蓄着八字胡,身穿一件发旧的长衫,乍看上去就像个落魄书生。他主动和周赫煊握手,赞道:“周先生,真是幸会!这几日拜读大作,直令我废寝忘食。” “消遣之物而已,刘公见笑了。”周赫煊谦虚道。 两人互相寒暄恭维几句,刘髯公说出自己的想法:“《射雕英雄传》在晚报上连载后,许多读者致信报馆说,他们错过了前面的故事,希望报社能够加印重刊。” 讲到这里,刘髯公好笑道,“刊载《射雕英雄传》第一章的那两期晚报,现在天津城里可是有好多人求购,一份过期报纸竟被炒到5角钱的高价,先生之大作真是让洛阳纸贵。” 周赫煊对此并无得意,微笑问:“刘公准备如何重刊?” 刘髯公解释说:“我准备出两期晚报的号外,专门重刊《射雕英雄传》的前三章。” 周赫煊感到有些惊讶,号外就相当于特刊,是用来报道重大事件和喜讯的。专门为一本武侠小说发号外,想想也是醉了,刘髯公为了扩大报纸销量也够拼的。 刘髯公又说:“号外重刊的那三章,千字5角如何?至于今后《射雕英雄传》的正常稿费,我认为应该上调为千字3元。” “全凭刘公做主。”周赫煊喜道,能多赚钱他自然高兴。 千字3元的稿费,算是武侠小说的封顶价了,南边那位武侠大师平江不肖生拿的就是这个价码。刘髯公之所以主动提出涨价,甚至亲自来跟周赫煊谈,自然是为了拉拢感情,把周赫煊给套在新天津报系。 民国时候文人很吃香,能写出畅销作品的作家,一直是各大报刊杂志拉拢的对象。周赫煊虽然是个新人,但他所展现出的潜力,足以让报社给他特殊待遇。 中午的时候,刘髯公做东请周赫煊吃饭,还特地把李寿民也叫上。 三人吃得宾主尽欢,还推杯换盏喝了几杯小酒,突然听到饭馆里闹腾起来,甚至传来掀桌子的声音。 大堂里一张饭桌四脚朝天,残羹剩饭撒了满地。几个喝得脸红脖子粗的大头兵,此刻正站在柜台前,满脸狰狞凶恶之相。 其中一个士兵拍出张军票,砸在柜台上大怒吼叫:“你个拼种!俺们顶着子弹、冒着炮火,辛辛苦苦从山东杀过来,就为了帮你们赶跑大混蛋冯玉祥。嘿,你倒好,居然连饭都不让俺们吃!你这是要造反啊!” 掌柜的一脸凄苦,讨饶道:“军爷,您这是山东的军票,我收了也使不出去啊。” 另一个大头兵突然举枪,拉栓对准掌柜说:“俺看你就是国民军的奸细!” “对,抓起来再说!”同伙大吼。 “军爷饶命!”掌柜吓得浑身打哆嗦,连忙拿出银钱找补。 听到银元碰撞发出的哗啦啦声音,这些大头兵终于把枪收起来,嚣张的哈哈大笑,然后揣着银元扬长而去,只留下掌柜的在那儿唉声叹气。 他们一顿饭吃了两块多钱,尽点些好酒好菜,付账时给的却是10元面额的军票。由于奉军刚刚占领直隶,平津地区的军票还没印出来,大头兵们还在使山东那边的票子,简直跟废纸没啥两样,用来擦屁股都嫌硌得慌。 掌柜的不收不行,而且还得找补他们7块多钱真金白银,里里外外算下来亏大发了。 等大头兵们离开以后,饭馆里的食客才议论纷纷: “唉,这世道有枪就是草头王。” “军阀都是一个鸟样,这帮龟孙迟早遭报应!” “……” 周赫煊默默地看完刚才那一幕,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沉默片刻问:“奉军不是在东北吗,这些兵怎么是从山东过来的?” 刘髯公为他解惑道:“刚才那几个丘八,是混世魔王张宗昌手下的兵。” 好嘛,说起张宗昌,周赫煊立刻就有了印象。那可是民国军阀界的大诗人,诗词才华能够逼死李杜、气煞辛苏,屈原在世也得自愧不如! 张大帅的诗词作品风格多变,有豪放如《大风歌》:大炮开兮轰他娘,威加海内兮回家乡。数英雄兮张宗昌,安得巨鲸兮吞扶桑。 也有清新如《大明湖》:大明湖,明湖大,大明湖里有荷花。荷花上面有蛤蟆,一戳一蹦跶。 还有飘逸如《游蓬莱阁》:好个蓬莱阁,他妈真不错。神仙能到的,俺也坐一坐。靠窗摆下酒,对海唱高歌。来来猜几拳,舅子怕喝多! 去年张宗昌张大帅的诗集一出,真真是震动民国文坛,让无数学者、作家们顶礼膜拜。 周赫煊戏谑道:“强将手下无弱兵,他们还真没给张大帅丢脸。” 李寿民端着酒杯,不屑道:“细说起来,刚才那几个兵,是张宗昌手下大将褚玉璞部的。褚玉璞这龟儿子我认识,微山湖畔的土匪出身,打家劫舍无恶不作。后来摇身一变成了革命党,现在更是被任命为直隶军务督办兼直隶省长,在平津地区权势滔天。” “呵呵。”刘髯公蔑笑一声,他也干过革命党,深知那都是一帮什么玩意儿。 好好的一顿酒菜,三人吃得意兴阑珊,各自带着微微醉意散去。 周赫煊回到租屋里继续码字赶稿,他本以为自己写一些消遣小说,只要不去掺和军政,就能把民国小日子安稳过下去。 但周赫煊没想到的是,他不去惹麻烦,麻烦却主动找上门来。 找他麻烦的正是如今天津的实际掌控者——褚玉璞! 009【大帅有请】 天津新加坡路(后世改名大理道)18号。 这是一栋四层高的小洋楼,附带高墙和花园,搁21世纪也属于豪宅。 豪宅的上任主人是西北军将领鹿钟麟,冯玉祥的得力心腹。正是他把末代皇帝溥仪从皇宫里头赶走,前阵子的“三一八”惨案,也是他手下的兵朝学生群众开枪。 鹿钟麟战败之后,这栋房子就被褚玉璞给霸占了。 此时此刻,褚玉璞正在客厅接见投效者。 只见一个身穿破短褂的混混,被褚玉璞的副官领进来,告知道:“这就是大帅!” “噗通!” 混混膝盖发软直接跪倒,磕头大喊:“草民王有田拜见大帅,大帅万岁万岁万万岁!” “哈哈哈哈!”褚玉璞乐了,高兴地说,“我又不是皇帝,哪里来的万岁?” 混混王有田也是机灵,当即回答道:“大帅率兵攻入京师,那就是占了龙庭,搁古代该当登基称帝的。” “有点意思,”褚玉璞满意地点点头,问道,“听你的口音是汶上人,汶上哪里的?” 王有田说:“草民的老家在汶上枣行村。” 褚玉璞放下二郎腿,笑着对副官说:“哟,这小子居然还是我娘家的亲戚。” “不敢跟大帅攀亲。”王有田连忙磕头道。 褚玉璞问:“你读过书没有?” 王有田答道:“不敢欺满大帅,草民没读过书,但认识几个大字。” 褚玉璞又问:“愿意当兵打仗不?” 王有田说:“草民家有老母,若是战死了,老母亲怕是无人奉养。” “嗯,还是个孝子,”褚玉璞颔首道,“你对天津城熟悉吗?” 王有田说:“草民在天津住了五年,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路。” 褚玉璞满意道:“很好,天津的警察厅还缺人,你就过去当个副厅长吧。” 王有田把头磕得咚咚作响,大声高呼道:“谢大帅栽培!草民定当尽心竭力,生是大帅的人,死是大帅的鬼!” 褚玉璞挥了挥手,副官便把王有田带下去,天津警察厅的新任副厅长就此诞生。 褚玉璞是个很念乡情的人,他部队里的将官基本上都是同乡。自从占领天津以来,这些日子不断有祖籍汶上县的文人、士绅和无业游民前来投靠。他对此来者不拒,通通封官许愿,有几个八竿子打不着的王姓娘家人,甚至被褚玉璞任命为直隶地区的县长。 在褚玉璞的观念里,只有老乡才是自己人,其他的全特么靠不住。 如今天津城里流传着一句笑话:会说汶上话,便把洋刀跨! 打发走刚才那个混混,褚玉璞又对副官说:“去把袁振清叫来。” 直鲁联军第25师师长袁振清很快前来拜见,褚玉璞问:“军费筹措得怎么样?” 袁振清回禀道:“已经筹到三万大洋。” “才三万?还不够。”褚玉璞拍拍椅子扶手,大义凛然地说,“我们来天津打仗是为了救国救民,要做秋毫无犯的义师。也不能把老百姓逼得太紧,毕竟过日子都不容易。这样吧,每人3块大洋的人头税,商铺的税钱提高两倍,顺便把明年的税一并收了。如今国难当头,人人都该为国奉献,百姓肯定也是愿意的。” “大帅仁慈,属下这就去办。”袁振清领命道。 “对了,”褚玉璞又把他喊住,“天宝班那个小青很不错,你带2000大洋去给她赎身,本帅要明媒正娶她做五姨太!” 天宝班最初只是天津南市的戏班子,坤班,里面唱戏的全是女子。后来渐渐变质成了妓馆,而且是档次最高的那种妓馆,顾客都是名流富商、大官军阀。 褚玉璞现在要娶五姨太,而且是明媒正娶,目的不外乎借请客来敛财,谁敢不给新婚大红包就是找死。 袁振清领命离去后,褚玉璞闲得无聊,他家里的几房姨太太都没随军带来,在天津连个解闷儿的都没有。当即又叫来自己的幕僚,问道:“最近天津城里有什么稀罕事?” 幕僚想了想说:“昨日梅兰芳被请来天津唱《太真外传》,观者如潮,把新明大戏院的门都挤坏了。” “一个唱戏的有什么稀奇?”褚玉璞明显对京剧不感兴趣。 幕僚说:“这梅兰芳可不得了,乃是京剧大家,前年接待过印度大学者泰戈尔,今年又接待了瑞典的王子和王妃。” 褚玉璞点头说:“那还算厉害,我过几天要娶姨太太,你去把梅兰芳给我请来热闹热闹。” 幕僚道:“梅兰芳住在北平,请他可能要花点时间。” 褚玉璞又问:“还有其他新鲜事吗?” 幕僚搜肠刮肚一番,才说:“天津城里最近流行一本武侠小说,刊载小说的报纸都被炒到5角钱的天价了。” “你去把小说给我找来看看。”褚玉璞道。 幕僚办事能力很强,不到半个小时就把《射雕英雄传》已经刊发的内容全部寻来。褚玉璞也懒得自己阅读,躺在沙发上说:“念!” 幕僚不敢怠慢,更不敢坐下,只得站在客厅里照着报纸读小说。 褚玉璞很快就被小说情节吸引住,甚至连吃午饭的时候,都让幕僚站旁边继续读。可怜那幕僚肚子饿得呱呱叫,一直到半下午才把小说给读完。 “接着念啊,怎么停下了?”褚玉璞正听得起劲呢。 幕僚说:“禀大帅,这小说只连载到这里,明天下午才能有新的章节出来。” “哪儿那么麻烦,”褚玉璞不耐烦道,“你带几个人去报馆,把那个……作者叫啥名字来着?” 幕僚连忙说:“作者叫金勇。” “对,带人去把那个金勇请来,让他以后就住在我府上写!”褚大帅已经成了周赫煊的铁杆粉,他追更的方式粗暴而直接。 幕僚不敢违抗命令,带着人先是跑去报馆一趟,用枪逼着问清楚周赫煊的住址,然后立即坐着军车杀过去。 “嘣!” 四合院的大门被一脚踹开,七八个大头兵冲进院中,幕僚大喊道:“金勇在哪里?大帅有请!” 010【惑乱军心】 房东单成福被大头兵们吓得肝颤,他让老伴儿带着儿媳、孙子躲于床下,战战兢兢来到院里说:“军……军爷,诸位有何贵干?” 幕僚问道:“金勇在哪里?” “金勇?金勇是谁啊?”单成福并不知道周赫煊的笔名,他手里捏着两块大洋悄悄塞过来,腆着笑脸说,“军爷你找错地方了,我这儿没有姓金的。” 幕僚一看才两块钱,顿时怒道:“你当我是叫花子呢!” 七八个大头兵同时举枪,嗙嗙嗙响起一阵拉枪栓的声音,齐齐对准单成福的脑袋。 单成福吓得噗通跪到地上,牙关打着哆嗦道:“军爷饶命,军爷饶命!” “咿呀!” 东厢房的大门突然打开,周赫煊踏步走出,面无表情地说:“我是金勇。” 幕僚当即挥手道:“带走!” 大头兵们丢下房东不管,过去将周赫煊团团围住。其中两人一左一右架着周赫煊的胳膊,不由分说地就往外拖。 周赫煊顿时就不淡定了,连忙喊:“喂,你们好歹把话说清楚啊!我又没犯法。” “废话少说!”幕僚转身即走,顺便把房东给的那两块大洋揣兜里。 周赫煊也是日了狗了,心头藏着一万句妈卖批想脱口而出。他自认为穿越之后,没有得罪过任何势力,怎么就突然有人来抓他呢? 这狗x的世道! 四合院里终于清静下来,单成福两腿发软的站起来,连滚带爬地跑回正屋里,对床底下的老伴儿和儿媳说:“都出来吧,没事了。” “当兵的怎么把周先生带走了?”老伴儿好奇问。 单成福道:“他可能是赤党吧,听说最近张大帅在北平到处抓赤党,看来天津这边也开始了。” 老伴儿惋惜道:“周先生人挺好的,怎么就想不开,非要去做赤党呢。” “要早知道是这样,当初我就不该租房子给他。”单成福懊悔道,他生怕惹火上身,把全家都给连累了。 …… 军用卡车在街道上飞驰,前方的路人远远就避开,仿佛这辆车带着瘟疫病毒。 周赫煊站在车斗中,周围全是大头兵。至于那个幕僚,此刻正坐在副驾驶室里,抱着一个天津大包子狼吞虎咽——这位爷还没吃午饭呢,饿得够呛。 周赫煊掏出几十块大洋,白花花的银子让大头兵们眼前一亮。 为了保命,周赫煊也不心疼钱了,把银元全部送出去,套近乎道:“众位军爷,我到底犯了什么事儿啊?” 有钱能使鬼推磨,那些丘八们得了银子,对周赫煊的印象好到极点。其中一人笑道:“先生放心吧,我们只是带你去见大帅而已。” “褚大帅?”周赫煊问。 “嗯,”那人解释说,“大帅喜欢读你的小说,让我们请你过去一趟。” 请你妹啊! 有这样请人的吗? 周赫煊哭笑不得,感到三分荒诞七分愤怒,忍不住心头狂呼:褚玉璞,我x你大爷! 既然没有性命之忧,周赫煊也终于冷静下来。他环游世界整整五年,也去过很多危险的地方,有一次甚至被南美帮会绑了当人质,还是经得起些许风浪的。 因为有银元开路,周赫煊很快就跟大头兵谈笑风生:“说起这英吉利国啊,它也不是铁板一块,国内苏格兰人和爱尔兰人经常起义。苏格兰人最有意思,男人都喜欢穿裙子,还是那种大红大紫的裙子。再穿上小皮鞋和长筒袜,那家伙,只看下半身还以为是个女的!” “哈哈哈哈!”丘八们大笑。 其中一人接话说:“那啥苏格兰的男人,莫不都是兔爷儿?” “可不是,英国绅士就喜欢搞男人,”周赫煊抛出猛料,“威尔士人还喜欢搞母羊呢!” “母羊都可以操?”丘八们目瞪口呆。 周赫煊挤眉弄眼说:“中国有个成语叫羊肠小道,想必还是有来历的。” 丘八们愣了半分钟才反应过来,然后一个个猥琐大笑。 或许是他们动静太大,副驾驶室里的幕僚呵斥道:“都给我闭嘴!” 丘八们立即噤声,其中一人颇为不满地嘀咕:“神气什么,一个穷教书的,混成师爷还不是狗腿子。” 周赫煊见他似乎是领头的,小声问道:“军爷怎么称呼?” 那士兵递给周赫煊一根香烟,自己也点上:“俺叫张五魁,俺们都是大帅的护卫队,跟大帅是同乡。”说着他又指指前面,不屑道,“那个师爷就不是汶上人,因为写得一手好字儿,整天人模狗样的,拿着鸡毛当令箭,将俺们弟兄呼来喝去的使唤。” 另一个丘八也气愤地说:“要不是大帅护着他,那孙子早被俺们拖去喂狗了。” “诸位军爷真乃猛虎之士,以后褚大帅得了天下当皇帝,你们都是威风凛凛的御前带刀侍卫。”周赫煊抱拳恭维道,心里却充满了鄙视,这群大头兵真特么好糊弄。 丘八们听得欢喜,问道:“先生,御前带刀侍卫是几品官儿啊?” 周赫煊说:“最低也是正六品,清朝的县太爷才七品。” “嚯!比县太爷的官都大啊。”丘八们兴奋道。 “何止呢,”周赫煊添油加醋的说,“侍卫统领是正一品,李鸿章、张之洞、曾国藩你们知道吗?” 张五魁连连点头:“都是清朝的封疆大吏。” 周赫煊说:“他们都是正一品。哪天褚大帅做了皇帝,五魁大哥做侍卫统领,那就跟李鸿章平级了。” “原来当皇帝的侍卫也那么威风!”丘八们惊呼。 张五魁痛心疾首道:“大帅就不该把北平让给张作霖,他自己当皇帝多好啊!” “惑乱军心!” 副驾驶室里的幕僚隐约听到几句话,大喝道:“再敢乱嚼嘴皮子,看我不枪毙你!” 都不用周赫煊吱声,张五魁就反骂回去:“申老三,给俺闭上你的鸟嘴,信不信老子一枪嘣了你!” “息怒,众位爷息怒。都是自己人,有话好说。”周赫煊立即又充当好人劝架。 张五魁道:“都是读书人,你看人家周先生多晓事理,申老三你差远了。” 幕僚黑着脸不再说话,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啊。他虽然是褚玉璞幕帐里的师爷,但顶多也就一个帮闲,而且还是外乡人,被这帮大头兵弄死了都没处说理去。 “到地方了。”军用卡车在小洋楼门口停下。 011【装逼过头】 幕僚姓申,名叫申耀荣,族中排行老三。 申耀荣在前清时是读书人,可惜还没来得及去考秀才,科举制度就被废除了。他只能在村塾以教书为生,勉强混个温饱,连媳妇儿都讨不到。 一直到1918年,也就是八年前,张宗昌的部队被陈光远打散,其部将褚玉璞带着残兵逃往东北投奔张作霖。 那时的褚玉璞就是一条落水狗,身边的军队还不足200人。但对穷教书先生申耀荣来说,褚玉璞却是条大腿,自动上门投效当了幕僚,总算是混了口饭吃。 靠着小聪明出了几条鬼主意,申耀荣很快得到重用,在褚玉璞麾下混得顺风顺水。可随着褚玉璞慢慢做大,申耀荣的能力就不够用了,竟从军中参谋堕落成帮闲,他如今最大的作用就是给褚大帅找女人、寻乐子。 申耀荣却常常自诩王佐之才,认为自己失宠,是因为他和褚玉璞不是同乡,憋了一肚子怨气。 特别是前几天,汶上县高村的高恩浦前来投靠。只因和褚玉璞娘家离得近,居然从一个乡下土财主,摇身一变当上山东省政议员。 简直岂有此理! 申耀荣那个羡慕嫉妒恨啊,只怨老娘把他生错了地方,如果生在汶上县该多好。 认真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长衫,申耀荣对周赫煊说:“见了大帅最好老实点!” 周赫煊见周围无人,把自己剩下的30多个银元塞到申耀荣手里,拉关系讨好道:“申师爷,您是大帅跟前的红人,以后还请多多关照。” “嗯,你还有点眼力劲儿。”申耀荣掂了掂手里的大洋,颇为受用的收起来,不再计较周赫煊之前乱说话。他每个月的薪水也才20几块,吃拿卡要的外水也轮不上他,最大的收入就是这些孝敬银子。 过不多时,褚玉璞的副官过来说:“进去吧,大帅正等着呢。” 周赫煊朝副官恭敬地抱拳行礼,申耀荣却昂首挺胸,他自认为是老资格,看不起前两年才投军的副官。 申耀荣趾高气扬地领着周赫煊进去,在见到褚玉璞的瞬间,这位师爷就仿佛是练过缩骨功,凭空变矮了一尺,点头哈腰地说:“大帅,我把金勇带来了。” 周赫煊却恰好相反,他在士兵、副官和师爷面前姿态放得很低。但见到褚玉璞后,他却腰杆挺得很直,一副正气凛然的读书人形象。 这其中的原因很简单,因为他昨晚特地向李寿民打听过褚玉璞的为人。毕竟是天津的实际统治者,周赫煊得未雨绸缪,只是没想到居然这么快就用上了。 褚大帅是读过几年书的,大革命爆发时他去考过军校,可惜文化水平太差,连考两次全部落榜,甚至全家落到当乞丐的地步。褚家好不容易在微山湖畔开垦了几亩荒地,正是丰收时节,土豪恶霸跑来连庄稼带土地全给收走。 褚玉璞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当土匪的,他跟当地士绅勾结,还弄钱买了枪炮,麾下人马很快发展到3000人。后来又攀上陈其美的远房亲戚,顺利加入革命党,成为张宗昌手下的骑兵连长。 此君虽然不学无术,大字不识得几个,但对士绅和文人却极为尊重。 周赫煊只要拿出读书人的气度,表现得牛逼哄哄一些,在关键时候拍几句马屁,肯定能赢得褚玉璞的好感。 “你就是金勇?”褚玉璞大马金刀地坐在沙发上,两只眼睛上下打量着周赫煊。 周赫煊也在观察褚玉璞,发现这家伙居然是个矮子,撑死了能有1米6。不过人虽矮,浑身上下却带着股匪气,一看就是那种杀人不眨眼的主儿。 “我叫周赫煊,金勇是我的笔名。”周赫煊不卑不亢地回答道。 褚玉璞挥挥手,让申耀荣退下,才问道:“哪里人啊?” “直隶人。”周赫煊说。 褚玉璞听了有些失望,在他眼中,只有山东人才是好汉,汶上人更是好汉中的好汉。他又问:“留过洋没?” 周赫煊昂首答道:“吾在南洋长大,尝用十年时间,游历欧美诸国。前些年造访日本,甚至苏联、澳洲也曾去过,通晓英、法、日、德、俄、意六国语言。” 这牛逼吹得响,褚玉璞终于来了兴趣,他问:“怎么不会说美国话?” “额……”周赫煊不知该说啥好。 “额什么额?”褚玉璞不高兴道,“你们这些读书人,说话总是藏头露尾,一点也不利索。” 周赫煊狂汗道:“秉大帅,这美国话就是英国话。” “放屁,美国是美国,英国是英国,美国人咋会说英国话?你当老子好糊弄!”褚玉璞生气地拍着沙发。 周赫煊只能解释道:“大帅,这美国在一百多年前,还是英国人的殖民地,所以他们说的是英语。” 褚玉璞咂咂嘴:“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周赫煊也不敢摆读书人的谱了,生怕这位大帅领会不到其中奥妙,拍马屁道:“大帅英明。” 褚玉璞用指头抠着自己的脑门,突然有了新的主意:“你既然会那么多国语言,以后就留在俺身边做外文秘书吧。”他骂骂咧咧道,“他奶奶个熊,上次见到张少帅,他身边就带着三个秘书,一个中文秘书,一个英文秘书,还有一个法文秘书。老子现在也是一方大帅了,响当当的直隶省长,怎么也得有几个外文秘书充门面。” 褚玉璞属于军阀当中的暴发户,前年凭战功才当上军长。今年在直鲁联军第一军担任前敌总指挥,率部攻克平津,终于有了自己的地盘——直隶省。他如今春风得意,甚至不把老上司张宗昌放在眼里,处处都在学张作霖父子,比如这个外文秘书。 周赫煊是真不想跟着这二货大帅,哪天被乱枪打死都不知道,他推辞道:“大帅,我平时清闲惯了,恐怕……” “哐!” 褚玉璞起身一脚把凳子踹翻,拔出腰间的配枪说:“不干也得干,不然老子一枪嘣了你!” 尼玛比! 周赫煊心头比了个中指,苦笑道:“行吧,但凭大帅做主。” 褚玉璞这才坐回去,斜倚在沙发上说:“答应就好,以后跟着本大帅混,保证吃香的喝辣的。对了,你快去把《射雕英雄传》后面的戏写出来,我明天还等着要听。” 周赫煊那个后悔啊,做人千万不能装逼,装逼肯定要遭雷劈。他如果不吹嘘自己精通多国语言,怎么也不会被留下来做外文秘书,顶多把《射雕英雄传》写完就重获自由。 012【拆皇帝家大门】 褚玉璞住的小洋楼,有接近30间屋子。 副官把周赫煊带到最底层的一间偏房,说道:“周先生,你以后就住这里。没有大帅的命令,不得随意出入大门,也不允许擅自到二层以上的房间。” “多谢告知,”周赫煊套近乎道,“敢问兄台贵姓?” “我叫褚南湘。”副官很好说话,只不过脸上冷冰冰的,颇有点不苟言笑的意思。 周赫煊只凭其姓氏,便知道这人也是褚玉璞的亲戚。看来褚大帅正如传言中那样,喜欢任人唯亲,根本就不相信外人。 周赫煊又问:“褚兄,我平时可以出去逛逛吗?总不能一直待在大帅府里。” “我也不清楚,回头帮你问问,”褚南湘冷着脸道,“我就住在二楼,你有什么事可托佣人来找我,但自己不得随意乱走。” 说完,褚南湘转身离去,没有再给周赫煊套话的机会。 等副官消失以后,周赫煊才开始打量自己的新居处。这房间显然是给下人住的,屋里陈设简陋,唯一强过四合院的地方,就是居然有电灯。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周赫煊现在脑子还有点晕乎,莫名其妙被一个军头子抓来当外文秘书,感觉就像是做了一场荒诞无稽的梦。 褚玉璞身上集合了老式军阀诸多缺点:贪财、暴虐、霸道、不学无术、目光短浅、任人唯亲……这样的人居然也能当上直隶省长,简直滑天下之大稽,老百姓有的是罪受了。 一夜无事。 第二早天刚大亮,就有佣人来敲门,请周赫煊去吃早餐。 吃饭的地方在最底楼一间屋里,周赫煊洗漱之后过去,褚南湘、张五魁、申耀荣等人已经吃上了,都是褚大帅的身边人。 餐桌上很丰盛,既有豆浆油条,也有炒肉咸菜,在座诸位已经的吃相各异。 褚南湘似乎是读过军校、严于律己,腰杆挺直地坐着,吃得很快却保持着风度;申耀荣小口小口的扒饭,身上带着读书人的斯文;张五魁则海吃山吞,连续吃光好几碗大米饭。 大帅府上暂时还没有管家,但另有一位传达官叫贾贺,也是褚玉璞的亲信跟班。 吃过早餐,褚南湘亲自拿来一套军服,对周赫煊说:“穿上,今天大帅要出门访客,准备带你一起去,小说先不用写了。” 这是一套北洋军官常服,通体深蓝色,还附带了一双黑色马靴。让周赫煊意外的是,军帽下面竟然盖着一把手枪,他不是军迷,也认不出这枪是啥型号。 “没子弹?”周赫煊找了半天问。 “你用不着。”褚南湘的回答很简要。 “倒也是。”周赫煊呵呵笑着回屋换衣服,这杆破枪就是装饰品,没子弹还不如板砖有用。 大约上午九点钟,褚玉璞终于准备出发,他对周赫煊招手说:“你跟在俺身边,待会儿可能会遇到外国人,到时候绝对不要给本大帅丢脸!” “大帅放心。”周赫煊抱拳道,他已经适应了狗腿子身份。 申耀荣脸上却满是妒忌之色,周赫煊一个新人而已,居然亦步亦趋的随侍大帅左右。而他已经投效大帅五年,却只能跟在褚南湘和周赫煊的后头。 “出发!” 张五魁走到院中大喊一声,立即有七八个士兵跑来,前方的大铁门也缓缓打开。 褚玉璞坐的是一辆福特轿车,他跟副官褚南湘坐后排,周赫煊则坐在副驾驶室。至于师爷申耀荣,只能跟大头兵们一起乘坐军用卡车。 车队刚刚驶出大门,李寿民突然窜出来,兴奋地喊道:“赫煊兄!” 周赫煊连忙说:“大帅,那是我朋友。” 褚玉璞不耐烦道:“停车!” 周赫煊摇下车窗,李寿民弯腰凑到窗口,一脸愧疚道:“昨天那些兵冲进报馆,用枪逼着刘社长打听你的下落,说是褚大帅要请你写小说。我怕他们大开杀戒,只好把你的住址透露了,幸好你没事。” “没事,我现在是大帅的外文秘书呢。还要多亏寿民兄,让我讨到一份好差事。”周赫煊说话之间,冲李寿民不停眨眼。 李寿民立即会意,笑道:“那就恭喜赫煊兄前程似锦。” “你们两个说完没有?说完了就快滚蛋,”褚大帅不耐烦道,“开车!” 司机猛踩油门,差点把李寿民的脸给刮伤。看着远去的两辆车,李寿民用四川话大骂道:“日你先人板板,个龟儿子!” …… 民国时候的天津,绝对是名人云集。 北洋军阀常年混战,造成老百姓死伤无数。而那些打了败仗的军阀头子们,往往通电下野,躲到天津的租界里当寓公,照样活得有滋有味。从前清的皇帝、亲王,到民国的总统、总理,及至大小军阀、名流文豪、戏曲大家……小小的天津租界里应有尽有。 褚玉璞的帅府也在天津租界,按理说这地方是不准有华人军队的。即便褚玉璞占领了天津,他也只敢把自己的护卫队带进来十几个,而且还不能在租界开枪,否则必将受到外国干涉。 行不多时,汽车在英租界的张园停下。 护卫队的丘八们首先跳下军车,抱着步枪站成一排,师爷申耀荣扯嗓子喊道:“大帅到访,快开门!” 里面出来个老头,尖着嗓子说:“大胆奴才,此乃皇上行宫……” “皇上个屁!” 褚大帅走过去猛踹大铁门,大义凛然道:“都民国多少年了,你还跟我摆皇帝的谱?告诉溥仪,俺褚玉璞来访,让他赶快出来接驾!” 士兵们很会配合,齐齐举枪瞄准里面。 那老头儿色厉内荏道:“这里是英租界,大英帝国的地盘,你开个枪试试!” 褚玉璞当然不敢开枪,他笑着挥手道:“把枪都收起来,去把大铁门给俺拆了。” “遵命!”士兵们跃跃欲试,里头住的可是皇帝啊,他们今天居然要拆皇帝家大门,这牛可以吹一辈子。 周赫煊窃笑不已,他现在是真的服了这位大帅。 “住手!” 就在此时,一个戴眼镜的瘦子含着满脸怒气出现,他身边还跟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 013【惊天秘计】 此人穿着西装马甲,领带扎得齐齐整整,头发梳得油光可鉴,正是前清废帝爱新觉罗·溥仪。 周赫煊在后世见过溥仪的照片,一眼就认出来。褚大帅却不知道,狐疑地看了几眼,不确定地问:“你就是被废掉的那个小皇帝?” 话说,溥仪虽然被人从皇宫里头赶出来,狼狈逃进天津租界,但小日子却过得非常风光。 在皇宫里面时,溥仪活动空间有限,所接触者大都是宫女和太监。但在天津却不一样,他已然成为这里的风云人物,英、法、意、德等国的领事和驻军司令,都跟溥仪保持着密切联系。他经常受邀参加舞会、晚宴、婚礼和阅兵等活动,空闲时间还能去打球、逛街、看电影,远比宫中的生活潇洒得多。 此间乐,不思京! 溥仪双手握拳,瞪着褚玉璞这个乱臣贼子不说话。他身后的外国人却突然蹦出一串鸟语,厉声道:“iamatianjinbritishconcessionlordharmsoftheboardofdirectors,mandyouleavehereatonce.now!” 褚玉璞捅捅自己的耳洞,回头问周赫煊:“这洋鬼子说什么呢?” 周赫煊翻译道:“他说他是天津英租界董事会的哈姆斯勋爵,希望大帅你不要在这里搞事,勒令你马上离开。” “哈哈哈哈,”褚玉璞放声大笑,“俺可不是来搞事的。过几天俺要迎娶五姨太,特地来给小皇帝送请帖,到时候可一定要赏脸啊。” 听了这话,溥仪气得更厉害,他堂堂的大清国末帝,就算混得再差,也不至于跑去给一个小军阀娶姨太太贺喜,褚玉璞纯粹就是来羞辱他的。 溥仪硬生生咽下这口气,对身边的老头说:“到时候给大帅挑一份贺礼去,送客!” “扎!” 老头儿拍打袖子单膝跪地领命,继而又对褚玉璞说:“大帅请回吧。” “真是小家子气,连门都不让俺进,”褚玉璞扫了那个英国勋爵一眼,终究还是不敢乱来,他隔着大门冲溥仪喊道,“小皇帝,月初的时候少帅是怎么跟你说的?他让你趁年轻多读点书,别尽想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你这是不听话啊!” 溥仪顿时一惊,不想再听褚玉璞说话,转身扭头就走。 褚玉璞又喊道:“别以为俺不知道,你前些天见了康有为,还联络吴佩孚复号还宫搞复辟。今天俺把话撂在这儿,你再敢耍花样给张大帅添乱,当心俺把你活埋了!” 溥仪的脚步越走越快,根本不愿吱声,分分钟就失去了踪影。 “娘的,窝囊废一个,皇帝也不过如此,”褚玉璞喝令道,“打道回府!” 就在此时,远处街道上驶来一个黄包车群,大概有七八辆的样子。 最前头那辆黄包车坐着个美貌女子,年约二十岁左右,身上穿着风衣和长裤,一头秀发被烫成大波浪,鼻梁上还挺着副圆框墨镜。 婉容皇后? 周赫煊差点没认出来,因为婉容那副摩登女郎的打扮,让人很难跟她前清皇后的身份联系起来。 黄包车群在张园门口停下,自有随行的太监付车钱,宫女和侍卫则提着大包小包的购物袋,簇拥着皇后从大门进入。 褚玉璞看了婉容几眼,回到车上随口问道:“你们有没有啥法子,让那个窝囊废皇帝消停点?一天到晚尽给张大帅添麻烦。” 副官褚南湘立刻说:“卑职派几个人过来日夜盯着。” “有个屁用,”褚玉璞道,“溥仪每天接见的不是英国领事,就是法国司令,你敢对他们动手吗?去年有个流窜到中国的沙俄将军,溥仪一见面就送了五万两银子,狗日的还没死了当皇帝的心。” 褚南湘连忙说:“卑职考虑不周,请大帅责罚。” 福特汽车已经启动,慢悠悠地离开张园。褚玉璞问周赫煊:“你有什么办法?” 周赫煊笑道:“这种军国大事,我哪有主意啊,大帅还是另请高明吧。” 褚玉璞也不管真话假话,无比粗暴地下令道:“必须给我想个法子,否则罚你三天没饭吃。” 你麻痹! 周赫煊以为褚玉璞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他还来真的,当天中午就把周赫煊关在屋里饿肚子。 这二货大帅太难伺候了,周赫煊感觉自己好命苦。 半下午的时候,周赫煊猛拍房门,大声喊道:“我要见大帅,快放我出去!” 他喊了大概三分钟,褚南湘才来到门外应道:“周先生,安静点吧,老老实实给大帅出主意。” “我想到办法了。”周赫煊说。 褚南湘给他打开房门:“我带你去见大帅。” 周赫煊说:“肚子饿,先让我吃饭。” “见了大帅再说。”褚南湘面无表情道。 周赫煊心中一万头羊驼狂奔而过,却只能老老实实地跟着褚南湘上楼。 褚玉璞正在睡下午觉呢,打着哈欠问:“你有什么法子?” 周赫煊神秘兮兮道:“请大帅屏退左右。” “说!”褚玉璞道,“南湘是我的堂侄,不是外人。” 褚南湘却很懂事,自动退下,顺手还把房门给关上。 周赫煊低声道:“溥仪有两个老婆。” “这事俺知道。”褚玉璞点头。 “可以从他的皇后和妃子下手。”周赫煊出着鬼主意,颇有些狗头军师的潜质。 褚玉璞下床披了件外套,坐到沙发上端水喝,不解地问:“怎么下手?” 周赫煊笑道:“挑拨她们跟溥仪离婚。” “噗!” 褚玉璞喝到嗓子眼的一口茶水喷出来,目瞪口呆道:“你说什么?挑拨皇后跟皇帝离婚!” “是啊,”周赫煊分析道,“只要挑拨她们跟溥仪打离婚官司,成功了必然让他名声扫地,哪还有脸再想着复辟?就算不成功,也会分溥仪的心,让他短时间内没功夫联络起事。” 褚玉璞感觉自己在听天方夜谭,他忍不住问:“这皇帝和皇后也可以离婚?” 周赫煊反问道:“溥仪和他的后妃,现在是不是中华民国的公民?” “算……算是吧。”褚玉璞有点拿不准。 “既然是中华民国的公民,那就得遵守民国的法律,法律允许女性主动提出离婚,”周赫煊说,“大帅您现在是直隶省长,天津地方法院归你管。一旦皇后和皇妃提出离婚,你可以亲自过问这件事情,并且把舆论闹大,让全国百姓都知道。到时候,不管成与不成,您都将威望大增,天下闻名!” 褚玉璞已然惊得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指着周赫煊大笑:“哈哈哈哈,不愧是读书人,一肚子坏水儿!不过,要怎么挑拨皇后和皇帝离婚呢?” 周赫煊道:“现在溥仪有一后一妃。淑妃文绣出身贫寒,颇受皇帝冷落,亦遭皇后欺压,过得很不自在,只要派个人暗中稍加怂恿,多半就能成事。至于皇后婉容,我听说溥仪身体有些问题,这深闺寂寞,不如派一个英俊小生去接触接触。” “你是说勾引皇后红杏出墙?”褚玉璞琢磨片刻,又瞅了周赫煊几眼,点头说,“我看你就很合适,勾引皇后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周赫煊没想到引火烧身,额头冒汗道:“我……我还要给大帅写小说。” “这是军令!” 褚玉璞笑着过来拍拍周赫煊的肩头:“你别害怕,只要你把皇后勾搭上手,本大帅亲自当你们的证婚人。” 周赫煊呆立良久,恨不得买块豆腐一头撞死。 让你丫嘴贱! 014【一个妈生的】 “唉哟,小心一点啊,笨手笨脚的。那是老爷最喜欢的紫砂壶,别给碰坏了。” “这地方还不错,洋里洋气的。管家,我要住三楼!” “磨蹭什么呢?快把俺的箱子搬上去。” “……” 周赫煊接到重任的第二天上午,大帅府就鸡飞狗跳、吵吵嚷嚷——褚玉璞的家眷终于从山东那边赶来了。 老管家王大福是褚玉璞娘家的远房表叔,他带来了大帅的二姨太、三姨太和四姨太,正房则留在老家照看公婆和孩子。再加上随行的十多个丫鬟小厮老妈子,空荡荡的大帅府瞬间热闹起来。 把行李家当安置好后,几位姨太太便开始缠着褚玉璞。二姨太说要去戏园子,三姨太闹着要打麻将,四姨太死活想去逛租界,叽叽喳喳没个消停。 褚玉璞被几个婆娘吵得头昏眼花,实在不想留在家中,干脆带着副官去巡视军营。 他的部队驻扎在天津城外,战斗力还算强悍,毕竟正面击溃了冯玉祥的国民军,但军纪就有些糟糕了。自从占领天津以后,那些大头兵都没正式操练过,反而隔三差五进城闹事,把老百姓祸害得苦不堪言。 周赫煊也被吵得心烦,把自己关在房里思考逃生大计。他一天都不想在这破地方呆下去,没有自由不说,还整日提心吊胆的,生怕那二货大帅又出什么幺蛾子。 “砰砰砰!”敲门声响起。 周赫煊打开门一看,外面站着个大头兵,正是大帅护卫队当中的一员。 那士兵身体长得很壮实,但一脸忠厚老实相,说道:“周先生,俺叫李栓柱。” “有什么事吗?”周赫煊问。 “大帅让俺以后跟着你。对了,这是大帅给你的啥经费,让你别省着花,完成任务要紧。”李栓柱咧嘴笑道,从怀里取出一个信封。 周赫煊拆开信封一看,里面赫然有200英镑,接近2000大洋。按照此时英镑含金量来换算,这些钱相当于21世纪的30万到40万美元。 巨款啊! 看来褚玉璞真是下了血本,知道泡妞很花钱,特别还是在洋人租界里泡皇后。 不过褚大帅给未来五姨太的赎身钱就有2000大洋,这点钱似乎又不算什么,当军阀的一个个都富得流油。 周赫煊问李栓柱:“我今后可以随意离开大帅府了?” 李栓柱答道:“必须事先在贾副官那里报备。另外大帅还说,他让你跟申师爷比比,谁先完成任务大大有赏,谁要是办事不利就严惩不怠。” 贾副官就是大帅府的传令官贾贺,周赫煊不明白的是,让他跟申耀荣比个毛线啊。 他很快就知道了…… 当周赫煊完成登记报备,准备出门的时候,申耀荣突然走过来低声道:“周先生,这次你可要输得很惨啊。” “什么情况?”周赫煊一头雾水道。 申耀荣得意地笑道:“大帅把离间淑妃的任务交给了我。” 周赫煊顿时无语,淑妃文绣日子过得很不顺心,就算没人去挑拨,她过两年也会跟溥仪提出离婚。这还比个屁啊,申耀荣的任务太简单了。 “咳,那就走着瞧吧。”周赫煊本来想跟申耀荣搞好关系,但这师爷总是看他不顺眼,似乎嫉妒他得到了大帅的宠信。 申耀荣把这句话当成周赫煊的宣战书,他冷笑一声,昂首挺胸大步往外走,抓紧时间去实施他的计划。 周赫煊则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坐着黄包车去报馆找李寿民,顺便把昨晚刚写的小说稿带去,屁股后面始终跟着个叫李栓柱的大头兵。 “寿民兄,我来送稿子啦!”周赫煊笑吟吟地眨眼。 李寿民见之顿时大喜,瞅了眼李栓柱,拉着周赫煊的手问:“赫煊兄这两日过得如何?” 周赫煊拿出稿子,自嘲道:“吃得饱睡得香,就是不能随便乱跑,没有以往那般自在。” “褚大帅没为难你就好。”李寿民心里一直颇为愧疚,因为那天是他泄露了周赫煊的住址。当晚他在大帅府外苦候一整夜,见到周赫煊安全出来,才终于放心离开。 周赫煊问:“《射雕英雄传》现在卖得如何?” 这是周赫煊最关心的问题,他必须靠写书赚钱。等手里的银子多起来,才能在天津租界站稳脚跟,至少以后褚玉璞打败仗被人赶跑,他还能躲进租界当寓公。 民国写通俗小说的作家最有钱,《金粉世家》的作者张恨水与世界书局老板吃一顿饭,十分钟内到手几万元稿费,直接在北平买下一座王府。 反倒是创作新文学的那帮子,除了胡适、鲁迅等个别大文豪外,其他普遍都过得比较寒酸。北派武侠小说五大宗师之一的宫白羽,最初就是搞严肃文学的,而且还是鲁迅的弟子,有次他给《妇女界》写了一万多字才拿到4元稿费,气得直接转行创作武侠小说。 当然,通俗小说家赚的只是银子,但名声并不怎么响亮。 宫白羽自从转行写武侠小说后,都不敢再跟鲁迅联系。后来他在文章里回忆道:“我是一个倒霉的作家。作为一个鲁迅信徒而变成著名的武侠小说家……我成功了,然而我丢人了。” 周赫煊正琢磨着写一部有影响力的严肃作品,通俗小说赚钱,严肃文学邀名,只有名利双收才是王道。只要名声响亮起来,就算以后遇到实权者,想杀他也得考虑一下后果。 听周赫煊问起这个,李寿民乐道:“昨天黄蓉现出女儿身的那章,读者反映非常强烈,《新天津晚报》的销量已经涨到上万份了,全是你的功劳!” “那就好。”周赫煊对此颇为满意。 《射雕英雄传》如今已连载到第八章,他拿到手的稿费有400多元,等到完结以后再出书,又可以拿一笔可观的稿费。 及至中午,两人勾肩搭背地出去吃饭,大头兵李栓柱亦步亦趋地跟着。 他们刚走到街面上,就见十几个士兵冲入一间店铺。为首那人身材矮壮,嚣张大呼说:“这里面都是赤党分子,全给老子带走!” “军爷饶命啊!” 店铺里头哭天抢地,顾客更是被吓得作鸟兽散。最后老板筹措了1000大洋,又写下一张2000元的欠条,才终于保住性命。 “哈哈哈哈,敢跟老子耍花样,活得不耐烦了!”那人带着士兵扬长而去。 周赫煊问道:“那是谁啊?” 李寿民看了眼李栓柱,低声说:“那是褚玉璞的亲兄弟褚玉凤,色中饿鬼一个,进城不到半个月就纳了三房姨太太,看到哪家有漂亮闺女就硬抢,现在稍有姿色的妇人都不敢出门。褚玉璞委任他专门抓捕赤色分子,这家伙就趁机敲诈勒索,谁敢不交钱他就抓谁。” 周赫煊感叹道:“不愧是一个妈生的亲兄弟啊。” 015【屠刀】 大帅府。 “三条。”四姨太拍出一张麻将。她是褚玉璞前年娶回家的女学生,曾经也是个热血青年,但现在已经习惯了阔太太生活。 “碰,北风!”二姨太已经30多岁,不过风韵犹存,她是褚玉璞当土匪时抢来的。 “六万。”三姨太的年龄比四姨太还小,青楼出身,16岁时就被奉为花魁。 “吃,幺鸡。” 褚玉璞丢出去一张牌,问身后的周赫煊:“昨天又是去闲逛?” 周赫煊笑着解释道:“大帅,我对天津的租界不熟悉,这几天算是去踩点。而且皇后身边随时有宫女和侍卫跟着,必须找到好时机才能下手。” “等一下,杠!他奶奶个熊,打错牌了,不然杠上开花,”褚玉璞埋怨了几句,又说,“你的小说也要写快点,两天才写一章不够看。” 周赫煊道:“大帅,要不我去请两个秘书。我来念,他们记录,一天至少能写三万字。” “这法子不错,准了,”褚玉璞挥挥手,“你先下去吧。” 周赫煊下楼回到自己屋中,铺开稿纸不该写什么才好。他想写有深度的作品,但一时间难以选择,因为现在的局势非常复杂。 如果全无顾忌,周赫煊会撰写《菊与刀》。这是后世公认的“日本学”开山作,行销100多个国家和地区,50年代美国甚至依靠这本书来了解并改造日本。 周赫煊完全可以按照《菊与刀》的框架,摒除里面关于二战的内容,换上其他例子来深度剖析日本文化传统和民族性格。并指出日本一直以来的大陆政策,最终做出它极有可能侵略中国的预测。 这本书出版后,绝对会给周赫煊带来巨大的名气,还可以给当下的国人以警醒。 但就算要写,周赫煊也不敢在天津写。因为天津是张作霖的地盘,而张作霖背后又是日本人在支持,此刻写出来完全属于作死。 那究竟该创作什么作品,既能让他拥有社会影响力,而且不会得罪任何势力呢? 思考良久,周赫煊终于在稿纸上写下四个字——大国崛起。 央视的系列纪录片《大国崛起》不能照着抄,因为它包含二战及战后的信息,且只属于比较浅显的科普性视频,许多深层次的东西根本没有展开。 比如美国独立战争胜利后,为什么没有立即建国,而是在七年后才立宪法、选总统?比如工业革命为什么首先在英国进行,除了瓦特和君主立宪制外,到底还有哪些重要原因? 这些都是央视的《大国崛起》没有深入分析的。并且各国的崛起过程,在央视的片子里都很伟光正,黑暗部分要么不提及,要么一句话带过。 周赫煊只能借鉴其基本框架,然后往里面添加更多内容,并扔进去自己的私货。他必须通过各大列强的崛起之路,用来分析建言中国未来的发展策略,这样写出来才会更有影响力。 “十五世纪以来,随着地理大发现,世界各国开始互相认识、了解和竞争。在近现代,有九个国家在不同的时期先后登场,对世界格局产生了重大影响。它们分别是:葡萄牙、西班牙、荷兰、英国、法国、德国、日本、俄罗斯和美国……” 周赫煊的笔尖在稿纸上飞快划动,只“葡萄牙篇”他就打算写三万字以上,从葡萄牙的建国讲起,一直写到十多年前推翻君主制成立共和国。最后再通过葡萄牙这个国家的盛衰,来点评分析其中的根本原因,以及对中国的借鉴意义。 这玩意儿比小说难写多了,一直忙活到下午,周赫煊才完成几千字而已。然后他就出门找秘书去了,反正《射雕英雄传》纯粹属于抄袭,完全可以口述出来让别人记录。 这不是什么稀罕事,就拿历史上的李寿民来说。由于他坚持不跟日本人合作,被抓进监狱关了几十天,出狱时眼睛被辣椒面弄得半瞎,根本无法进行正常创作。后来很长一段时间,《蜀山剑侠传》都是由李寿民口述,专门雇佣两位秘书抄写的。 …… 就在周赫煊忙着找秘书时,北平那边,鲁迅先生正在书店里苦恼,他不知道该给老母亲买什么小说回去。 鲁迅的母亲姓鲁,没有上过学,很长一段时间不识字。直到被儿子接去北平定居,老夫人才通过自学看报纸,最后竟迷上章回体小说。 老太太喜欢看那种才子佳人的故事,经常因为剧情太悲惨而掉眼泪。至于自己儿子写的文章,她是不甚喜欢的,因为实在不好看。 鲁迅每次逛书店时,最头疼的就是给老母亲挑书,就怕买到那种太悲伤的小说。他每次都要把书粗读一边,觉得没问题了,才给母亲买回去。 “老板,最近有什么好看的小说?”鲁迅问道。 书店老板笑道:“周先生,最近实在没有新小说出版。不过报纸上连载的倒是有,天津那边的《射雕英雄传》很受欢迎,每天抢购报纸追读的人不少。” “连载的啊,你拿来我看看。”鲁迅道。 老板翻出一沓报纸说:“周先生,这是我好不容易才收集齐的,换成别人我肯定不会拿出来。” 鲁迅就这么站在书店里读起来,老板也不打扰,自去照看店里的生意。 每个人看书的视角是不同的,一万个读者,就有一万个哈姆雷特。鲁迅最开始只是粗看,但很快就变成了细品,他从《射雕英雄传》的前几章,就读出了影射北洋政府的味道。 在鲁迅的眼中,书里的金国就是日本,而南宋官兵则是奉系军阀。书中宋朝官兵帮着金国残害百姓,实为暗指奉军在日本人的扶持下,于京津地区大开杀戒。 渐渐读到后面的大漠情节,鲁迅又觉得蒙古是在隐喻苏联,如今联俄联共属于进步人士的共识,他也是持此观点的。 就在鲁迅快把《射雕英雄传》的连载章节读完时,闻一多突然跑进来,低声说道:“我正到处找你呢,邵飘萍被张作霖杀了!” “什么!” 鲁迅大惊,连手里的报纸都落到地上。 北平,一片腥风血雨已经掀起,无数进步文人仓惶南逃,民国文坛的格局就此开始改变。 016【大婚】 后世读新闻专业的中国学生,肯定对邵飘萍的大名如雷贯耳。他是中国新闻理论的开拓者、奠基人,是中国第一家通讯社的创建者,世人称之为“铁肩辣手,快笔如刀”。 鲁迅写了一辈子骂人文章,却从来不敢骂军阀,因为他知道会有生命危险。有人质疑他不敢骂军阀,有人怂恿他去骂军阀,鲁迅对此的回应是:这些人居心叵测,想诱杀他! 邵飘萍却是个专骂军阀的,北洋政府的大小军阀基本上被他骂了个遍。他创办的《京报》一度被查封,自己也不得不流亡日本,但回国复刊后继续揭露北洋政府的残暴贪婪。 去年底,邵飘萍在《京报》的特刊上,历数张作霖的劣迹。张作霖拿出30万大洋贿赂邵飘萍,希望《京报》能给为自己说话。邵飘萍立即把钱退回去,一如既往地继续骂张大帅。 终于,张作霖忍无可忍,将邵飘萍诱捕之后,于4月26日凌晨秘密枪决。行刑的时候,邵飘萍对枪毙他的官兵说:“诸位免送。”随即仰天大笑,从容赴死,时年40岁。 邵飘萍的死只是个开端,随后《京报》及副刊、《国民新报》及副刊、《语丝》等报纸杂志相继被查封。此举吓得平津地区多份报纸自行停刊,没停刊的也不敢再说真话。 著名爱国报人林白水低调了一段时间,后来实在憋不住,继续写文章指责奉系军阀,结果他也被逮捕枪毙了。只留下一封遗书:我绝命在顷刻,家中事一时无从说起……爱女好好读书,以后择婿,须格外慎重。可电知陆儿回家照应,小林、宝玉和气过日……我生平不作亏心事,天应佑我家人也。 许多平津地区的进步人士,都上了奉系军阀的通缉名单,这些人有的被杀、有的隐匿躲避、有的南下逃生,北方地区的政治气氛严峻到了极点。 没有被通缉的学者、作家和名人,也实在忍受不了这种死水般的环境。包括鲁迅在内,众人纷纷转辗南下,大部分都去投靠了南方国民政府。 前段时间还名震天下的张作霖张大帅,因为在北平高举屠刀,已然变得臭名昭著。 有人却因此得了好处,比如新天津报系的老板刘髯公。 因为平津地区的好几份大报相继停刊,不掺和政治的《新天津报》、《新天津晚报》趁机占领市场,报纸销量在短时间内直接翻倍。周赫煊的《射雕英雄传》,也随着报纸的畅销被更多读者知晓,在北方数省都打出的名气。 人们不敢谈论国事政治,郭靖、黄蓉、东邪西毒、江南七怪就成为茶余饭后的热点。甚至连天桥底下的相声艺人,都把《射雕英雄传》中的角色编成了段子。 就在这腥风血雨中,天津的褚大帅终于迎娶五姨太了。 婚礼是中式的,办得格外浓重。迎亲队伍从天津南市接到新娘子,一路敲锣打鼓抬进租界,在英国人开的酒店里大摆筵席。 天津众多名流士绅前来贺喜,不少洋鬼子也跑来凑热闹。只是客人的礼金,褚大帅就收到60多万大洋,还不包括古董字画和金银珠宝。 其中以慈善闻名的南善堂老板杜笑山,一个人就送了三万银元外加玉山一座。此君积极为褚玉璞筹措军费,终于得到褚玉璞的赏识,甚至还跟褚大帅结拜为把兄弟,可以乘坐黄包车任何出入督办公署(褚玉璞的办公地址)。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英国酒店里面,洋鬼子们兴致勃勃地观赏着中式婚礼。仪式结束后,甚至有洋婆子用外语高呼“新婚快乐”,现场一片欢腾,跟北平、天津城里的肃杀形成鲜明对比。 周赫煊和大帅府的随员们坐在角落里,附近都是些天津政府的官员。更远处则是富商名流、洋人领事,还有褚玉璞麾下的将领也凑了两桌。 褚玉璞也是个不守规矩的家伙,拜完天地后,他直接伸手将新娘子的盖头掀开,随即大笑道:“他奶奶个腿儿,今天是俺大喜的日子,大家吃好喝好,烂舅子才不喝醉!” “大帅威武!”褚玉璞的将官和亲信们首先高呼,接着其他宾客也跟着大喊。 褚大帅本来是想把梅兰芳请来唱戏的,可惜梅兰芳提前获知消息,坐船躲去上海演出。这让褚玉璞很没面子,叫嚣着要给梅兰芳好看。 张五魁一手拿猪脚,吃得满嘴流油,另一手举着酒杯大吼:“喝酒喝酒!大帅说了,今天烂舅子才不喝醉。” 周赫煊举杯象征性的抿了一口,默默地观察着周围众人。 传令官贾贺跟师爷申耀荣连连碰杯,副官褚南湘却滴酒不沾,只挺直腰杆坐在那里吃菜。 周赫煊心想:如果自己想在大帅府搞事或者逃跑,其他人都不足为虑,唯一要警惕的就是这个褚南湘。 中午摆的是中式喜宴,下午戏班子热闹演出,晚上还有一场西式餐会——褚玉璞要借机跟洋人搞好关系。 周赫煊提前订做了一身燕尾服,一米八高的大个子,再加上英俊的外表,显得潇洒至极。他端着红酒杯四处乱转,正准备趁机结交洋人呢,突然就听褚玉璞大喊:“周赫煊,过来!” “大帅,有什么吩咐?”周赫煊连忙跑过去应差。 褚玉璞不满道:“今晚我还要你当翻译,乱跑什么?跟在我身边!” “遵命。”周赫煊老实的站在旁边候命,眼睛却往新娘子身上瞟。 新娘子是天宝班的戏子出身,艺名叫小青,此刻也换了身西洋装扮。她年约十五六岁,身材高挑,长得有点像后世的女明星李冰冰,清纯当中带着几分艳丽,就是胸有点太小。 褚玉璞带着五姨太和周赫煊、申师爷,端着酒杯朝一堆洋人走去,哈哈大笑道:“俺是褚玉璞,大家今晚喝高兴啊!” 周赫煊正准备翻译呢,却听洋鬼子们纷纷用中文道贺:“褚将军,祝您新婚快乐。” 好嘛,根本就没他啥事儿,周赫煊也乐得清闲。 017【法国领事夫人】 外国领事们最关注的话题,就是如今北平的政局。 自从贿选总统曹锟倒台后,段祺瑞被推到前台临时执政,其实只是个傀儡而已。他想利用各派军阀的矛盾来维持平衡,从而巩固自己的统治地位,结果反而引火烧身黯然下野。 终于,冯玉祥和奉系矛盾激化,奉系联合吴佩孚倒冯,国民军被赶出华北地区。 如今的北平由直系和奉系军阀联合控制,以吴佩孚、张作霖为首。月初二人进京会晤的时候,因政权问题激烈争吵,形成僵持局面。吴佩孚提出恢复曹锟的法统,因为他们都是直系军阀。张作霖却希望恢复约法,重新召开国会,以便组成摄政内阁。 现在的中国民国别说大总统了,就连国会和内阁都没有,北洋政府完全陷入瘫痪状态,公务员的工资已经一个月没发了。 值此乱局,什么妖魔鬼怪都蹦出来,甚至连支持溥仪复辟的呼声都不小。康有为正在积极为皇帝奔走,希望能够得到吴佩孚的支持,吴佩孚为了增加和张作霖的谈判筹码,也没有一口拒绝,保皇派们竟有死灰复燃的征兆。 正因如此,做为奉系军阀的褚玉璞,才那么关心废帝溥仪的一举一动,接受了周赫煊那个勾引皇后的馊主意。 洋人们看在眼里也急啊,因为事关许多切身利益,他们希望北洋政府能早日恢复表面上的秩序。 面对外国领事们提出的疑问,褚玉璞拍胸脯保证道:“大家夥儿放心,俺们张大帅肯定能够摆平局面,新的国会和内阁最迟一两个月就能组建起来!” 外国领事还想追问细节,但褚玉璞这个大老粗不懂政治,只是一味的瞎扯,说到关键处不是讲大话就是打哈哈,让洋鬼子们颇为无语。 对于这个问题,周赫煊是非常清楚的。 历史上,张作霖和吴佩孚互相妥协、各退一步,恢复了曹锟任命的内阁,曹锟本人却没能成功复出当总统。但张作霖终究实力更强,很快就逼迫内阁总理辞职,北洋政府的实际控制权最终落到张作霖手里。 这种话周赫煊不敢说出来,他必须藏拙,免得又引来乱七八糟的麻烦。 洋人们跟褚玉璞这个大老粗说不清楚,干脆各自闲聊起来,宗教、艺术、政治、文学、时尚……一个个高谈阔论。 褚玉璞插不上话,只能嘀咕抱怨:“这帮洋鬼子真难伺候。” 周赫煊本想趁机结交几个外国领事,但碍于褚大帅在场,他实在不敢乱出风头,只能老老实实地跟着赔笑。 突然间,大厅里响起了圆舞曲,洋人成双成对的步如舞池。 褚玉璞感觉更加郁闷,因为他根本不懂跳舞,只能带着五姨太去旁边歇着,挽袖子道:“他奶奶个熊,老子今晚就不该办这个宴会。” 一个40多岁的洋婆子突然过来,她好像对新崛起的军阀很感兴趣,用蹩脚的中文说:“大帅先生,我能和你共舞一曲吗?” “那个……这个……”一向杀伐果断、粗暴蛮横的褚大帅,此刻居然扭捏起来。 申耀荣坏笑道:“大帅,周先生游历西方诸国,他肯定会跳洋人的舞蹈。” 褚玉璞终于找到台阶下,指着周赫煊说:“对,你去,一定要好好的跳,别给老子丢脸。” 周赫煊无奈地笑道:“遵命。” 褚玉璞这才对洋婆子说:“俺今天身体有点不舒服,俺让周秘书陪你跳。” 周赫煊走到洋婆子面前,摊出手弯腰行礼道:“美丽的女士,很荣幸能与您共舞。” 洋婆子见周赫煊高大英俊,似乎很合胃口,便笑着把自己的手放到他手心里,两人携手慢慢走向舞池。 这女人的脸型、身材都还不错,就是雀斑太多了,厚厚的粉底都掩盖不住。周赫煊眼观鼻、鼻观心,瞬间进入贤者模式,一手扣着洋婆子的手,另一手揽着对方的腰,随着音乐节奏挪动身体。 “噢,你的舞跳得不错,”洋婆子赞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周赫煊,英文名查尔斯,目前是褚大帅的外文秘书,”周赫煊礼貌性地问道,“敢问女士芳名?” 洋婆子说:“我叫玛蕊恩·卡佩,你可以喊我玛瑞。” “卡佩?真是古老的姓氏,”周赫煊笑道,“你祖上一定是法国贵族。” 玛蕊恩惊喜地说:“你居然知道卡佩家族?” 周赫煊笑道:“那当然,卡佩家族太有名了,大名鼎鼎的巴黎伯爵、法兰西公爵家族,它对法国历史影响深远。后来波旁王朝的波旁家族,也只是卡佩家族的分支。” “你是个博学的中国人,”玛蕊恩说,“我的姓氏就算是放在法国,也没有几个人知道它的来历,毕竟我们已经没落了好几百年。” 周赫煊刻意恭维道:“伟大的家族就跟伟大的民族一样,拥有深厚的底蕴传承,就算一时没落,也总有再度荣耀的那天。” “谢谢你的祝福。”玛蕊恩非常开心。 两人又聊了一阵,周赫煊才终于弄明白她的身份,原来是法国领事的夫人,已经在天津待了好几年。 毕竟是浪漫时尚的法国人,话题渐渐转到艺术上边儿。玛蕊恩问:“你说你在法国住了两年,最喜欢哪一派的画家?印象派吗?” “不不不,印象派已经过时了,”周赫煊侃侃而谈道,“我是未来主义的信徒。” 玛蕊恩惊讶道:“那你可够新潮,许多欧洲人都无法接受未来主义画派。特别是法国人,未来主义总是在挑战权威。” 周赫煊说:“生活的本质是发展的、是运动的,艺术不能只反应过去的存在,而要回到生活当中,追求更加美好而不可预测的未来。法国人在艺术方面,最典型的缺点就是倾向于女性、温柔、妩媚和静态,这太陈腐了,总有一天会沉迷在过去的辉煌中僵死,未来主义就是一剂良药。” “非常新颖而深刻的观点,”玛蕊恩赞道,“你是学艺术专业吗?” “不,事实上我没有任何学位,我过去十年都在全世界流浪,从一个底层旁观者的角度去观察西方文明……”周赫煊又开始编故事装逼了。 一曲圆舞曲结束,这位法国领事夫人对周赫煊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甚至邀请他去参加周末的沙龙聚会。 018【沙龙赴约】 5月2日,周末。 《射雕英雄传》已经连载到郭靖拜洪七公为师,强悍的降龙十八掌,让读者们看得大呼过瘾。于此同时,小说作者黄勇被褚大帅强行请去做外文秘书的遭遇,也在天津城里慢慢传开,成为一桩人们津津乐道的荒诞趣谈。 这些日子以来,周赫煊偶尔也会去督办公署上班。不过他的身份并非政府公务员,而是褚玉璞的副官秘书,还得到一个劳什子的准尉军衔(等外军官,简章上光秃秃的)。 大部分时间,周赫煊仍留在大帅府内写小说,褚玉璞兴致来了就会让人读来听。 两位纪录秘书也请来了,一个叫薛怀仁,一个叫孟章。他们以前都是报馆编辑,最近天津有好几家报社被查封,这些人正愁没赚钱路子呢。 每天周赫煊就泡一壶热茶,抽着香烟吞云吐雾地口述小说,两位秘书轮换着纪录。每千字3毛钱,一天至少要写3万字,平分到他们手中也有4块半大洋日薪,已经算非常高的收入了。 “两人正坐下地来闲谈,忽然听得远处草中一阵簌簌之声。周伯通惊叫:有蛇!”周赫煊喝了口茶润润嗓子,继续说道,“一言甫毕,异声斗起,似乎是群蛇大至。周伯通脸色大变,返奔入洞,饶是他武功已至出神入化之境,但一听到这种蛇虫游动之声,却是吓得魂飞魄散……” “周先生,你慢一点!我抄不过来。”薛怀仁手忙脚乱地说。 周赫煊只得放慢语速,又叙述片刻说道:“好了,今天就到这里吧。我下午还要出门一趟,你们就不用来了。” 两个秘书连忙起身告辞,态度十分恭敬,一来是因为周赫煊的大帅副官身份,二来周赫煊的文学才华也确实让他们佩服。 中午吃饭的时候,周赫煊发现褚南湘、申师爷、张五魁等人都不在,饭桌上只有传令官贾贺和管家王大福,忍不住问道:“今天周末不用办公,大帅也不在家?” 贾贺是二姨太的表弟,除了认识几个字外,没啥真本事。他说:“一大早就出门了,好像是什么学校开张挂牌。” 贾贺口中的学校是一所小学,本地“大善人”杜笑山为了讨好褚玉璞,不仅积极为其筹措军费,还把天津一所小学校改名为蕴山小学(褚玉璞字蕴珊)。 这马屁是拍得真响亮,难怪褚大帅会跟杜笑山结拜把兄弟。 吃过午饭,周赫煊扔下饭碗便准备出门,今天法国领事夫人要办一场沙龙,他很早就收到了邀请。 周赫煊刚把李栓柱叫来,二姨太、三姨太和四姨太也下楼了,身后还跟着一帮子下人,似乎是要结伴去逛租界的百货公司。 二姨太阴阳怪气地说:“这房子自从住进了狐狸精,走到哪里都能闻见骚味儿,我是一刻也不想呆了。” “可不是?那狐狸精还会讨好人呢,把大帅迷得晕头转向。”三姨太讥笑道。 这两个女人含沙射影嘲讽的对象,自然是褚玉璞刚娶回家的五姨太小青,争风吃醋什么的太正常了。 四姨太好歹以前是大学生,她劝道:“二姐、三姐,少说两句吧,大帅听了肯定不高兴。” 二姨太冷笑道:“切,老娘跟了大帅十多年,会怕那个小浪蹄子?改天非得给她点颜色看看,让她知道这家里谁说了算!” 三姨太凑过去低声嘀咕,似乎是在商量计策,很快就跟二姨太哈哈大笑起来。 周赫煊已经走到院子里,他回头一望,只见五姨太小青正躲在楼上窗户后面,偷偷看着下面的情况。两人目光隔空对视,周赫煊还没什么,五姨太却红着脸拉上了窗帘。 “叮铃铃!” 周赫煊按响自行车的车铃,大帅府的铁门立即开启,李栓柱在后面追赶大喊:“周先生,你骑慢点,我追不上!” “坐后面,我载你。”周赫煊在门口的路边停车,李栓柱立即加速跳上后座。 这辆自行车是大帅府的物件,府上根本就没人会骑,周赫煊本着废物利用的心态,此车便成了他的专属座驾。 至于刚穿越时当掉的手表,他早就赎回来了。当铺掌柜见他身后跟着个大头兵,连活当的利息都不敢收,担惊受怕地原价奉还。 天津租界的建筑属于万国风格,周赫煊在后世就领略过了。可惜风景虽美,却不属于中国人,这里是洋鬼子的天下。 李栓柱害怕无比地抱住周赫煊的腰,他总觉得这两个轮子的车不靠谱,似乎随时都会摔倒。等骑了一阵他才放松下来,好奇地问:“周先生,洋人那个杀龙到底是啥?上哪儿去找一条龙来杀?” “哈哈哈,”周赫煊被他逗乐了,科普道,“沙龙是法国话salon,巴黎的名媛贵妇们,经常把自家客厅变成社交场所,邀请一些戏剧家、小说家、诗人、音乐家、画家、政治家……大家一边喝茶一边听曲儿,还有无拘无束地随便聊天。” “不就是拉呱(唠嗑的山东话版)嘛,还扯什么杀龙,”李栓柱讥讽道,“洋婆子就是不守妇道,青天白日的请那么多男人到自己家里,指不定想干点啥呢。” 周赫煊笑道:“你这话说得很有见地。” 李栓柱对这个夸奖很受用,大言不惭地说:“那是,大帅也经常夸我机灵。” 两人一路扯淡,很快就来到法国领事的官邸。他们都还没来得及进去,就见一辆小汽车从反方向驶来,西装革履的溥仪率先露面,接着是穿着百褶洋裙的婉容下车。 溥仪连续走出好几步,才突然想起了什么,左手叉在腰间停下来等候。 婉容疾走着追上去,扶了扶自己的黑纱蕾丝贵妇帽,一只手放进溥仪的臂弯,另一只手提着裙摆,两人顺便变成了一对恩爱夫妻的模样。 呵呵,皇帝和皇后也来了。 溥仪扭头看了看周赫煊,似乎对他这种小人物没啥印象。而李栓柱今天也穿的是便服,只带了把手枪出门,溥仪都不知道他们是褚大帅的人。 019【开讲】 在后世,人们对婉容皇后的外貌,有两种极端的看法。一些人说她貌若天仙、姿容绝世,另一些人说她长相奇丑、堪比凤姐。 为什么会有这样大的争议? 因为存留下来的照片就差别很大,凡是她穿着清宫正装的照片,全都目光呆滞、表情僵硬,再加之脸上厚厚的粉底,那真是活脱脱吓死人。但如果看她穿常服和洋装,只略施粉黛的生活照,又是一名清秀婉约的女子。 这是时代审美造成的诧异,别说晚清,就连民国许多女明星的照片都很糟糕。特别是那过时的发型和口红,让见惯了彩妆和ps的现代人完全无法接受。 此刻站在周赫煊面前的婉容,身高1米63左右,穿上高跟鞋比溥仪还略胜一筹。她的腰被勒得很细,盈盈堪握,身子看起来有些单薄。柔和的鹅蛋脸型,五官长得还算标致,虽不能让人感到惊艳,但也属于那种耐看的类型。 以周赫煊的现代人眼光,大概能给婉容打上85分。 一个法国管家将他们领进去,周赫煊、溥仪和婉容都入了客厅,而李栓柱和溥仪的随从们则留在偏房喝茶。 客厅内已聚集数人,五个洋鬼子和三个亚洲面孔。 经沙龙主人玛蕊恩的介绍,周赫煊才终于弄清楚他们的身份。五个洋鬼子分别是英国领事夫人凯瑟琳、美丰洋行天津负责人的女儿玛丽安娜、京津泰晤士报的副主编李纳德、意大利青年画家朱赛白、流亡中国的沙俄贵妇妮亚·伊万诺娃。 三个亚洲面孔当中,有一个是日本领事夫人山下洋子。另外两个则非常年轻,分别是北洋政府前临时参政院参政陆宗舆的女儿陆静嫣,昆曲名人徐凌云的儿子徐子权。陆静嫣跟徐子权有婚约在身,此刻两人颇为恩爱的坐在一起。 溥仪和婉容进去之后,很快就分开坐下。 溥仪似乎跟朱赛白关系不错,直接坐到朱赛白的身边。而婉容则与陆静嫣熟识,两个20岁出头的女子很快就开始窃窃私语——三年后,皇上和皇后付不起房租,被人从张园赶出去,便是搬进了陆家的乾园(后改名静园)。 周赫煊跟谁都不熟,和玛蕊恩握手寒暄后,便自己找个位子待着。 很快又陆陆续续进来几个洋鬼子,有男有女,其中《字林西报》的记者潘彼得还是个大帅哥。 还有一个中国人年轻得过分,竟只有十六七岁的样子。他怀里抱着几个画轴,似乎有些拘谨,见周赫煊那里位置比较空,便径直来到周赫煊身边坐下。 “你好,我叫周赫煊,是写小说的。”周赫煊主动和他打招呼。 少年腼腆一笑:“我叫陈少梅,画画的。” 周赫煊虽然只会简单的素描,但他对国内外知名画家还是有所了解的,立即想起陈少梅是谁了。此君15岁加入中国画学研究会,16岁便在北平崭露头角,17岁名噪一时成为湖社画会骨干,21岁获比利时国际博览会美术银奖,22岁主持湖社天津分会,成为津门画坛领袖。 国画天才啊! 等客人都来齐以后,玛蕊恩拍手道:“今天我要给大家介绍两个新朋友,一位是著名小说家周赫煊先生,”玛蕊恩微笑着朝周赫煊一指,“周先生的《射雕英雄传》在华北地区极受欢迎,他曾经花十年时间环游世界,对东西方各国的社会历史和文化艺术都有独到的见解。” “啪啪啪!”一阵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 周赫煊微笑着朝大家挥挥手。 玛蕊恩又指向陈少梅说道:“这位少年是陈少梅先生,别看他只有17岁,但陈先生已经在北平开课授徒了,他的画作艺术水平非常之高。” 陈少梅立即起身,朝众人抱拳致意。 仆人端来咖啡和茶水,玛蕊恩亲自将一张唱片放入留声机,客厅里很快响起舒缓的轻音乐。 这位法国领事夫人显然非常喜欢陈少梅,打定主意要帮他在天津的洋人圈子里扬名,随即打开陈少梅带来的画作说:“这是陈先生今年的作品,大家都来鉴赏一下。” 因为有些客人不懂中文,玛蕊恩这句话是用英语说的,在座众人纷纷汇聚过来。 可惜洋鬼子普遍不喜欢中国画,只有意大利青年画家朱赛白啧啧称叹,喜道:“我这次造访中国,就是专门来研究中国绘画艺术的,陈先生的作品让我叹为观止。” 溥仪也是有些艺术鉴赏能力的,他点头说:“此画刚柔并济,颇具北派风格。” 对于陈少梅作品的鉴赏讨论,基本上也到此为止,因为其他洋人根本插不上话。玛蕊恩显得有些沮丧,她没能够挑起一个受欢迎的话题,使得今天的沙龙开场便有些冷清。 字林西报的帅哥记者潘彼得很有眼力劲,主动把话题从中国画转移到油画上,场面这才渐渐热闹起来。 达芬奇、梵高、高更、塞尚、伦勃朗……一个个西方名家蹦出来,众人围绕着他们高谈阔论,似乎全都化身为艺术鉴赏大师。 周赫煊懒得去掺和,他对此并无研究,被人问起也只能泛泛而谈,何必去献丑呢。 玛蕊恩见他一直沉默不语,主动问道:“周先生,除了未来主义画派以外,你还欣赏哪一个派别?” “立体主义,”周赫煊语不惊人死不休,放言道,“毕加索是当今最伟大的画家,20世纪必将是毕加索的世纪。” 果然,此言一出,众人纷纷惊讶地望着他。 朱赛白皱眉道:“我承认毕加索确实是个天才,他的作品开创了立体主义画派,但我不认为毕加索有你说的那么伟大。” “拭目以待吧,我相信自己的眼光。”周赫煊神秘微笑道。 朱赛白撇撇嘴不想再说话,因为两人的观点差异太大,而且他也不喜欢那些见鬼的立体主义。 俄国贵妇妮亚·伊万诺娃突然问:“周先生,你说自己曾环游世界,那你去过俄罗斯吗?” “当然,”周赫煊笑道,“我很仰慕托尔斯泰,专门去拜访过他的故居。” 伊万诺娃问:“你对俄罗斯的叛乱怎么看?现在似乎大多数的中国人,都很赞同那一场叛乱。” 这个贵妇所言的叛乱,自然是指十月革命。 “俄国那场革命的根源,还得从200年前的彼得大帝说起……”周赫煊又开始耍嘴皮子了。 020【是时候展现真正的技术了】 “200年前!” 伊万诺娃惊道:“那场叛乱怎么可能和彼得大帝有关系?” 玛蕊恩今天举办的这场沙龙,大概请来了20位客人,几条长沙发都不够坐,还搬来了一些椅子和板凳。之前大家并没把周赫煊当回事儿,直到他说出对毕加索的看法,才稍微引起了一点关注,但也基本上认为周赫煊在哗众取宠。 俄国十月革命已经成功近十年,引起西方社会的极大惊恐,但相关研究却只停留在表面上,因为就连苏联自己都还在探索中前进。 周赫煊的切入点完全出乎所有人预料,他竟把200年前的彼得大帝扯进来。 《京津泰晤士报》的副主编李纳德问:“周先生认为是彼得大帝埋下的祸根吗?” “别急,我们慢慢来分析,”周赫煊笑着问溥仪,“蒲先生(就是这么称呼),你对彼得大帝很了解吧?” 溥仪点头说:“那是一位雄才大略的君主。” 当年戊戌变法的时候,维新派们就极度推崇彼得大帝和明治天皇,希望光绪皇帝以那二位君主做为榜样。九年前张勋复辟,溥仪也是准备大干一场的,专门学习了解过各国的变法君主。 “200年前,年轻的彼得大帝隐瞒君主身份,前往荷兰学造船术、到英国苦修建筑学、去瑞典学习步兵战术……普鲁士、奥地利、法兰西、意大利、西班牙,他几乎游历过欧洲所有先进国家,”周赫煊娓娓道来,“他想靠一己之力完成俄罗斯的近代化改革,照此看来,彼得大帝确实是一位雄才大略的君主。” 众人不由自主的点头,想听周赫煊继续说下去。 “但是,”周赫煊语气一转,“彼得大帝的改革,跟前清的改革一样,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失败。” “为什么?”溥仪忍不住发问。 在众人探究疑惑的眼神中,周赫煊微笑道:“当时的俄罗斯领土虽大,但制度却非常落后,国内经济完全依靠农业,全国只有几十个手工工场,即便在首都莫斯科,一百个人当中识字的也不超过三个。因为地广人稀、生产力极度低下,俄国农民根本无法开垦足够多的土地,造成大量耕地闲置荒芜。于是贵族们就想出了一个办法,把农民抓起来当奴隶圈养,先满足自己封地的耕种再说,俄罗斯的农奴制由此产生。” 俄国的农奴制人所尽知,但周赫煊的分析简单明了透彻,让李纳德、潘彼得等报界人士眼前一亮。 周赫煊又说:“彼得大帝的工业化、现代化改革,必然要把大量农奴从土地上释放出来,这就触及了贵族们的根本利益。所以在改革过程中,贵族集团反对他、教会势力憎恶他,就连他的儿子也决心叛乱。彼得大帝的手腕非常强硬,他镇压贵族、处决叛乱者,甚至不惜弄死自己的儿子。这种手段,蒲先生如果你来当皇帝,恐怕是做不到吧?” 溥仪苦笑着摇摇头,别说他没有实权,就算掌握了权利也不可能如此铁血。 “在彼得大帝的一意孤行下,俄罗斯的改革终于有了一点起色,他为了摆脱守旧实力,不惜卧薪尝胆击败瑞典拿下出海口,把首都迁到新占领的土地上,”周赫煊嘲弄地笑了笑,“但是彼得大帝一死,他的改革成果尽付东流,一切都回到了原点。可惜啊。” 伊万诺娃感同身受道:“确实令人惋惜,如果彼得大帝的改革能够成功,那俄罗斯说不定还在沙皇的统治下。” 潘彼得问:“周先生,这又跟俄国的十月革命有什么关系?” “别着急,咱们慢慢来,”周赫煊笑道,“再来说说叶卡捷琳娜二世和拿破仑。” 众人更加迷糊,叶卡捷琳娜二世好歹还是俄国女皇,但怎么把法国皇帝拿破仑也扯进来了? 周赫煊慢悠悠地叙述道:“说来很可笑,彼得大帝死后,继承他改革大业的居然是个女人,而且还是个德国女人,一个受到法国启蒙思想教育的俄国女人。她,就是叶卡捷琳娜二世!” 婉容皇后幼时曾在天津一所美国教会学校读书,她也是听得懂英文的,忍不住问道:“叶卡捷琳娜二世不是俄国女皇吗?怎么又成了德国女人。” 英国领事夫人凯瑟琳解释道:“欧洲皇室有联姻的传统,叶卡捷琳娜二世确实出身于德国贵族。” “不错,”周赫煊说,“叶卡捷琳娜二世在德国的时候,深受法国启蒙思想影响。其根源在于拿破仑,当时拿破仑皇帝横扫欧洲各国,每占领一处地方,便把法国的启蒙思想传过去,造成了后来欧洲各国皇权革命和民权运动。叶卡捷琳娜二世嫁到俄国后,她脑子里都是自由、平等、民主和法制那一套,跟俄国的社会现实格格不入。她视自己为彼得大帝的继承者,在成为女皇后,毅然掀起俄罗斯的改革大潮。” 陆静嫣赞叹说:“叶皇真乃女性之楷模。” 客厅里的其他女人也纷纷称赞,把叶卡捷琳娜二世当成了先进女性代表。 周赫煊给她们浇了一头冷水:“然而,叶卡捷琳娜二世自己叛变了自己,她主动终止了改革,并且成为俄罗斯保守势力的领头人。” “怎么可能?”女人们齐声惊呼。 “因为叶卡捷琳娜二世碰到了跟彼得大帝同样的问题,”周赫煊解释说,“她在改革过程中发现,自己的权势来源于贵族,改革就是要革贵族的命,最终还要革自己的命。她害怕了,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转嫁国内的矛盾,她毅然掀起对外战争,替俄罗斯扩张了大片国土。而为了统治更大的帝国,她把更多平民变成了农奴,她在开历史的倒车!” 客厅里的女人们面面相觑,说好的女英雄呢,怎么变成了女恶魔? 周赫煊继续说道:“彼得大帝和叶卡捷琳娜二世的改革虽没有成功,但却也有一些成果:第一,俄罗斯的版图在他们手中迅速扩张;第二,贵族们得到更多的自由,工业也得到一定程度的发展;第三,俄国人的识字率在提高,人们的思想获得有限解放;第四,大片的国土早晨俄罗斯国内民族复杂,民族矛盾日渐激化;第五,农奴人数增多,而且处境更加凄惨。” 说到这里,周赫煊突然大声道:“这些,都为十月革命埋下种子!” 众人皆惊疑不定地看着周赫煊,没有再去打断他说话,整场沙龙似乎变成了周赫煊的个人展示舞台。 “为什么说彼得大帝和叶卡捷琳娜二世的改革成果,会为十月革命埋下种子,咱们来逐一分析……”周赫煊越讲越顺畅,他说的这些内容放在后世不算稀奇,但对于20世纪初的人们而言却格外新颖深刻,犹如醍醐灌顶,让人茅塞顿开。 021【大贤遗野】 听完周赫煊关于十月革命的根源分析,李纳德皱眉问:“周先生也和那些布尔什维克主义者一样,认为俄国的那场革命是正义与进步的吗?” 一旦周赫煊承认,就会被定义为赤色分子。他狡猾地笑道:“正义与进步,那得看对什么人而言。就好像法国大革命,对皇帝来说就是一场叛乱,对起义者而言则代表正义,并且它终归变成了全国性的大暴乱。谁能说得清呢?我想只有历史才能给出答案。” “那就是叛乱,不是什么革命!”伊万诺娃歇斯底里地吼道,“他们不但处决沙俄贵族,还驱逐思想家、艺术家和学者,农民的日子过得比沙俄时代更加悲惨,五年前的大饥荒饿死了几千万人!” 周赫煊忍住想要翻白眼的冲动,提醒道:“女士,俄罗斯的总人口才1亿多。” 伊万诺娃大声嚷嚷道:“就是饿死了几千万,至少有三分之一的俄罗斯人死于饥荒,因为苏联政府抢走了他们的粮食!那是一帮刽子手!” “女士,请您冷静一下,”潘彼得稍加安抚,颇为期待地问周赫煊,“周先生,你认为苏联的那种政体可以维持下去吗?什么时候会崩溃?” 周赫煊想了想说:“我研究过他们近十年的各种政策,我敢预言:只要有一个强有力的铁腕人物领导苏联,这个国家会以超乎想象的速度发展前进。” “您为什么会得出这种判断?”李纳德不由自主使用了请教的语气。 周赫煊说:“苏联近几年的经济政策,有抛弃农业和轻工业,全力发展重工业的倾向。那是一个幅员辽阔、人口众多的大国,只要按这个路子走下去,它的重工业发展速度会是其他国家的几倍,有可能在20年间完成相当于美国100年的成长。” 潘彼得惊道:“怎么可能放弃农业和轻工业,苏联人都不用吃饭、不用穿衣的吗?” “也可以这么说,”周赫煊冷冰冰地说道,“他们只需要满足一亿多人最基本的生活,剩下的钱全拿去发展工业体系。很多人会被饿死,很多人会被杀死,但整个国家却能够飞速发展。” 客厅里一片死寂,每个人都在想象周赫煊所描述的那种社会,做为上层阶级,他们对此感到不寒而栗。 良久之后,李纳德突然热切地说:“周先生,我想邀请您为《京津泰晤士报》撰稿,甚至可以向英国《泰晤士报》本部推荐你的文章。” 潘彼得也连忙说:“周先生,我希望你的理论和观点能在《字林西报》上发表。” 如今的西方世界,对于苏联只有本能的恐惧与敌对,还没有人对其做深入研究,甚至连苏联自己都还没确定好发展路线。直到1929年世界经济危机后,以英美为代表的资本主义国家陷入泥潭,而苏联的经济形势却一片大好,世人才对其产生了浓厚的探究兴趣。 听到两份外文报纸集体邀稿,客厅里的中国人震惊不已。他们刚才只当是听故事,觉得周赫煊嘴皮子很利索,此刻才意识到周赫煊脑子里是真的有料。 溥仪、婉容、陆静嫣、徐子权全都一脸惊讶的看着周赫煊,只有陈少梅对此没啥反应,因为他听不太懂英文,根本不知道大家在说啥。 面对两人的邀请,周赫煊笑道:“我手上正好有一些稿子,不知……” “《字林西报》愿意出千字6元的高价!”潘彼得擅自做主道,其实他只是个记者而已,根本没权利给稿件定价。 李纳德却是《京津泰晤士报》的副主编,他笑道:“我们愿出千字10元。” 这尼玛天价啊! 周赫煊谁都不想得罪,他建议说:“两位先生,不如这样吧。我的稿件在《字林西报》和《京津泰晤士报》同时发表,稿费千字5元即可。” 李纳德和潘彼得对视一眼,似乎是取得了某种默契,点头同意说:“可以,就这么说定了。” 周赫煊就此成为沙龙里的风云人物,接下来众人都围着他打转,欧美各国的文学、艺术、宗教、历史、风俗……似乎他无所不通、无所不晓,什么话题都能说得头头是道,这让大家更加感到惊异。 其实周赫煊没那么牛逼,对许多领域的认识只停留在表面。可在座的也不是什么专家,足够他糊弄的,偶尔说出后世的一些观点,就可以让这些家伙惊为天人了。 别说是婉容皇后,就连陆静嫣这个有未婚夫的女子,看向周赫煊的眼神都是异彩涟涟,带着十分的崇拜和敬仰。 在大家讨论完雪莱的诗歌后,今天的沙龙终于到达尾声。 玛蕊恩握着周赫煊的手微笑挽留道:“周先生,今天的沙龙非常精彩而有意义,不如留在这里共进晚餐吧。等我丈夫回家,他一定非常乐于和你交流思想。” “夫人,多谢您的款待,不过我今晚还有一些事情要办,下次吧。”周赫煊婉然拒绝道,他深知过犹不及、点到为止的精髓。 “很期待下次的聚会。”玛蕊恩高兴地说。她的沙龙越精彩,她就在圈子里越有面子,等过几年回到巴黎也是一笔谈资。 众人纷纷告辞离开,溥仪刻意停留了片刻,凑到周赫煊身边低声问道:“周先生,你如今在哪里高就?” 周赫煊开始飙戏了,他的表情无奈中带着愤怒,苦笑道:“我前阵子写了一本武侠小说,褚玉璞褚大帅很喜欢读,就派人把我强请到大帅府,还逼着我做了他的外文秘书。” 溥仪对褚玉璞非常厌恶,同仇敌忾道:“那就是个混蛋!周先生你跟着他太屈才了。” “可我也没办法啊,整天都有个大头兵跟着。除非我直接逃离天津,否则根本不敢违抗他的命令。”周赫煊半真半假的说道。 溥仪终于透露出他的真实意图,语气诚恳地说:“周先生,不如你来帮我吧。你暂时可以混在褚玉璞那里做内应,暗地里为我谋划计策,以你的绝世才华,只要我们齐心协力,一定可以干出大事业!” 话说溥仪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如今还想着夺回大位呢。可惜他手底下人才奇缺,只有一个康有为在积极奔走,其他附庸者皆是已经过时的遗老遗少。 别说谋士了,溥仪此刻连侍卫都奇缺,跟他一起出宫的只有几个太监和宫女。按照历史的发展,他明年就会变卖古董字画,重金邀请武林人士扩充卫队,其中包括神枪李书文的大弟子霍殿阁。 周赫煊不置可否,微笑道:“容我考虑考虑。” 溥仪感觉似乎有戏,顿时大喜,拱手道:“全靠先生了。” 周赫煊不再理会,走出去朝偏房喊道:“栓柱,回大帅府啦!” 溥仪的心情颇有些兴奋,他感觉自己就要招到一位大贤了。刚才周赫煊在沙龙上的表现,不仅赢得众多洋人的赞叹,更把溥仪给震住,他现在急需这么一位通晓世界局势的谋士。 “能成吗?”婉容担忧地问,她不愿做什么皇后,只想安稳清闲的过日子。在她看来,天津租界可比冷清的皇宫有趣多了。 溥仪双手紧握成拳,给自己鼓劲道:“一定能成!我是天子,我是皇帝,我生来就该统治中国!” 婉容没有说话,只好奇地看着周赫煊远去的背影,那个人给她一种说不清的奇怪感觉。 022【乐不思蜀】 褚大帅婚后的日子变得忙碌起来,因为他的军费筹措得差不多了,正准备疯狂扩军,拼命壮大自己的势力。 他刚刚占领天津的时候,麾下部队也就两三万,而且还只是名义归他管而已。因为褚玉璞率领的那部分直鲁联军,里头有些是张宗昌的兵,还有些是沿途收编的直系残部。 褚玉璞为什么要大肆任人唯亲,甚至连老家过来投奔的无业游民都当上大官?最最重要的原因,是他想在军中和地方安插亲信,将军队和地盘牢牢掌控在手里。 别看这位大帅不学无术,他精明着呢。 凡是不听话的军官,都被他安上国民军奸细的罪名给处决了;凡是不服从的官僚,都被他扣上宣传赤化的帽子给枪毙了。短短一个多月时间,褚玉璞竟从张宗昌手下的将领,真正成长为有地盘、有军队的一方大帅。 褚玉璞还嫌不够,因为周围强敌环饲,他要继续扩军、扩军、再扩军! 至于直隶地区老百姓的死活,他这个直隶省长可不管,这年头有枪就是草头王。 从天津搜刮来的银子,大部分被褚玉璞用来买枪买炮,新招募的军队甚至连军服都凑不齐,操练时乱哄哄的就像一群叫花子。 等明年跟北伐军大战时,褚玉璞的部队已经号称十万大军。至于有几个是真正能打仗的,那只有鬼才知道。 这天,从军营回来的褚大帅,难得有闲心听了一段《射雕英雄传》。他把周赫煊和申耀荣叫到跟前,问道:“小皇帝那边怎么样了?” 申耀荣得意地说:“我派去的人已经跟淑妃文绣接上头,她对离婚的提议有些意动,但还难以下定决心。相信只要继续怂恿挑拨,最快一两个月就能有结果。” 淑妃文绣的日子过得苦啊,溥仪搬进天津张园后,就跟婉容同住在二楼,把文绣扔到一楼(仆人住的地方)不管不顾,待遇就跟普通宫女差不多。而且文绣一直反对溥仪复辟,这就更让溥仪感到厌恶,她去年甚至用剪刀自杀过,幸好被人发现抢救了回来。 在这种情况下,只要有人给文绣宣扬平等自由思想,轻轻松松就能引导她走向离婚那条路。 褚玉璞对申师爷的工作进度很满意,又问周赫煊:“你呢?” 周赫煊笑道:“大帅,上次法国领事夫人不是邀我去参加沙龙吗?当时溥仪和婉容也在。我在沙龙上高谈阔论,想要引起婉容的注意,没成想,却把溥仪给吸引到了。” “难不成溥仪还喜欢男人?”褚玉璞哈哈大笑。 周赫煊竟把实情全盘托出:“溥仪认为我颇具才能,想要招揽我。他让我留在大帅身边做内应,暗地里帮他出谋划策,配合康有为等保皇派趁机起事。” “他敢!”褚玉璞听了暴跳如雷,猛拍桌子问,“你是怎么想的?” 周赫煊说:“我准备答应他……” “混账!”申耀荣猛地打断周赫煊说话,一副义愤填膺的忠臣模样,叫嚣道,“大帅,这姓周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让我把他给枪毙了!” 褚玉璞抬手让他噤声,眯着眼问周赫煊:“说详细一点。” 周赫煊笑道:“大帅,咱们不如将计就计。我表面上答应溥仪,暗中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这样一来,他们的任何动作都逃不过大帅的法眼。” 褚玉璞沉默不语,良久才冷笑道:“你不会是想做两面间谍,顺风倒吧?” “呵呵,我又不傻,”周赫煊从容应对道,“当年袁大总统想做皇帝,都招来全国的反对,溥仪没兵没权也想成事?他太看得起自己了。” 褚玉璞这才放心下来,笑道:“就依你说的办。” 周赫煊又说:“对了,大帅。我在沙龙上认识两个洋人记者,他们觉得我文章写得不错,于是就向我约稿,估计这两天就能见报。” “这种事情就不用向我通报了,下去吧。”褚玉璞挥挥手说。 等周赫煊离开后,申耀荣才进献谗言:“大帅,这小子花花肠子多,当心被他给蒙骗了。” “老子又不傻!”褚玉璞两眼一瞪,喝令道,“你做好自己的事就成,少他妈乱嚼舌根子。” 如果此刻周赫煊在场,肯定会高呼“大帅英明”。至于咱们的申师爷,就只能黯然退下了,默默感伤自己这个忠臣不受主公信任。 …… 周赫煊最近的小日子过得挺快活,天津老百姓正在遭受褚大帅的横征暴敛,而他却待在租界里安然无事。就算有时候进城碰上敲诈勒索,只要他亮出大帅副官的身份,不管是流氓混混,还是军中兵痞,全然不敢造次。 甚至连李寿民和房东单成福那两家人,都得到周赫煊的照应,很少遭受搜刮和敲诈。 周赫煊感觉这样挺好,已经不急着逃跑脱身了,反正现在到处兵荒马乱的,留在褚玉璞身边反而安全得多。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继续增涨自己的名气,四处结交权贵。等预感到有危险的时候,直接躲进哪位外国领事家里就行,就算张作霖都不敢带兵进来抓人。 又一个周末,周赫煊被邀请去打马球,听说今天同行的有英国领事夫妇、法国领事夫妇和溥仪夫妇,另外还有一位天津租界的驻军司令。 早早的就有一辆福特轿车来大帅府接人,李栓柱还想跟着坐上车,却被法国司机给赶下去了,这二货只能跟在车屁股后面一顿狂追。 说起来很无奈,在天津横行霸道的褚大帅,遇到洋人连屁都不敢放——即便这个洋人只是领事家的司机。 马场在天津城南郭佟楼养牲园,占地二百亩。紧邻马场的还有乡谊俱乐部,保龄球、桌球、网球、高尔夫等运动应有尽有,外国显贵们还经常在这里开舞会狂欢。 当然,中国的有钱人自然也可以光顾这里。比如退居天津当寓公的大总统黎元洪,就经常来这边骑马散心,前不久才宣布下野的段祺瑞,也偶尔邀请朋友来俱乐部打桌球。 在动荡不安的中国,似乎只有洋鬼子的地盘才能享受片刻清静。 “周先生,到了。”法国司机把车停稳,恭敬地说。 周赫煊推开车门,正好看到穿着一身运动装出来的溥仪夫妇。 溥仪颇为热情地过来跟他握手,低声问道:“周先生,你考虑好了吗?” 周赫煊鄙夷地笑了笑,这位老兄表现得也太急切了些,一看就不是做大事的人。还想复辟当皇帝?洗洗睡吧。 023【策问】 马场的休息室里,法国天津总领事埃尔韦·雅克·赛泽尔正在读报纸,读着读着他笑道:“玛瑞,你经常提起的那个中国人,确实对欧洲历史有着非常深刻的见解。就这篇关于葡萄牙崛起和衰落的文章,他已经够资格去巴黎大学做讲师了。” “仅仅是讲师吗?为什么不是教授。”玛蕊恩疑惑地看向丈夫。 “关于葡萄牙的历史研究很丰富,他的很多观点并不算稀奇,仅仅算是博学而已。”埃尔韦解释道。 玛蕊恩微笑道:“那是你没听过他对于苏联的独到见解。” “我很期待。”埃尔韦也笑了笑。 他刚才读的是《京津泰晤士报》,创刊于1894年,1902年从周报改为日报,既有英文版,也有中文版。其办报初衷是做为天津英国租界工部局的喉舌,专门为英国人说话。 当然,英国为了自己的利益,有时候也通过《京津泰晤士报》帮中国人说话。比如强烈反对日本提出的“二十一条”,反对“巴黎和会”把山东转让给日本的决议。这份报纸还强烈反对鸦片贸易、反对英日同盟、反对武器走私、反对军阀割据,维护人权和尊严。 总的来说,这是一份屁股虽歪,但还保留着些许底线的外国报纸,它对在华洋人和中国上层人士影响极大。 至于另一份刊载《大国崛起》的《字林西报》,那是总部设在上海的周报,如今还没发行过来,而且屁股比《京津泰晤士报》更歪,经常对中国事务横加干涉指责。 英国天津总领事罗杰·鲍威尔·斯潘塞笑着起身道:“那个中国人和他们的皇帝来了。” 溥仪和婉容在外人面前,总是一副恩爱的模样,时时刻刻都挽着胳膊面露微笑。 当众人见面的时候,溥仪也非常有绅士风度,分别给两位领事夫人行了吻手礼,然后又和其他三个男人握手问候。婉容的礼仪就要传统得多,双手放在腰间,略微屈腿行了个福礼。 玛蕊恩热情地为周赫煊介绍:“周先生,这是我丈夫埃尔韦,这位是英国驻天津总领事罗杰,这位是天津法国驻军司令李福森。” “你好!” “你好!” 众人分别握手后,便集体前往不远处的马房。玛蕊恩关切地问:“周先生,你会骑马吗?” “我会一点,但是不精通,”周赫煊笑着回答,又说,“您还是叫我的英文名查尔斯吧。” “那好,”玛蕊恩也笑了,“查尔斯,你可以挑一匹温顺的母马。” 周赫煊点头说:“多谢建议。” 在养马师的帮助下,周赫煊很快选定一匹纯黑色母马,全身乌黑光亮如绸缎,是从欧洲那边运过来的赫尔斯泰因马。这种马属于温血马种,具备良好的速度、耐力和灵活性,而且脾气比较温顺,适合打马球、三日赛和盛装舞步。 至于英国的纯血马,虽然跑竞速赛非常牛逼,但用来打马球就不适合了,很容易失控造成意外事故。 周赫煊以前环游世界,可不是坐飞机轮船到某个景点走马观花那么简单。他会在当地生活一段时间,尽量跟本地人接触打交道,他在蒙古和哈萨克时就学过骑马。 干净利索的翻身坐上马背,周赫煊发现自己穿越后身体素质强了许多。他朝皇帝那边一看,只见溥仪正托着婉容的腰扶她上马,如此表现,难怪天津租界的洋人都说溥仪有风度有内涵。 呵呵! 周赫煊轻夹马腹,马儿非常乖巧地朝马球场小跑过去,仆从们也手提球袋子跟着他跑。 马球比赛为两队对抗,每队4人。 除了周赫煊、溥仪和婉容以外,实力最强的驻军司令李福森也被分配到他们一组,由周赫煊和李福森担任前锋。对面则是英国领事夫妇和法国领事夫妇,两位领事做前锋,两位夫人充当后卫。 开球之后,军人李福森首先触到球,一棍子将马球朝周赫煊的方向拨去。周赫煊以前虽然没玩过这项运动,但了解规则后感觉挺简单,前提是你得会骑马。 就在周赫煊策马快要击球时,法国领事罗杰突然斜向40度角杀出,一棍子把球给打飞,法国领事埃尔韦轻松接球,朝对方的球门飞驰而去。 两位总领事身兼天津英法租界的董事长,属于各自租界的最高行政长官,但他们的日常事务还真不多。整天闲得蛋疼,也只有搞这些娱乐活动打发时间了,一个比一个会玩。 “防守,防守!”李福森调转马头大喊。 溥仪和婉容这两个后卫明显不称职,见到对方杀来,只象征性拦截了一下,然后被法国领事轻松破门得分。 短短七分钟内,对面连续得到五分,李福森将军表示实在带不动三个菜鸟,已经懒得再去争抢了。周赫煊却越玩越嗨,他的骑术并不比两位领事差,在渐渐熟悉起来之后,居然在第二节时出其不意地攻入一球。 “耶!”婉容兴奋地挥了挥球棍,也冲上去积极争抢。 技术虽烂,态度可佳。 溥仪却始终慢条斯理的,还在保持他那劳什子的贵族风度,完全无法融入集体活动。 整场比赛打完,领事夫妇队以42:9的大优势取胜,不知道的估计还以为他们在打篮球比赛。 休息时,李福森喝着水鼓励道:“查尔斯,你很有马球天分,再多玩几场就熟悉了,下次我们还可以组队。” “是吗?那下次打球可要叫上我。”周赫煊的主要目的就是结交这些洋鬼子,特别是手里头有兵的驻军司令。 为了投其所好,周赫煊主动聊起拿破仑,竭力赞叹皇帝陛下的赫赫战功。这果然极对法国将军的胃口,很快两人便谈笑风声起来,犹如多年未见的老朋友。 溥仪远远地看着,更觉周赫煊才华出众,不仅学识渊博,连社交能力都如此优秀。 在俱乐部吃过午餐后,溥仪趁着周赫煊上厕所的机会,立即跟上来缠着,希望周赫煊能够效忠辅佐他。 当皇帝当到这份上,也是没谁了。 溥仪现在人手奇缺,见到有能力的就想招揽过来。用《三国志》游戏来比喻,溥仪就是个光杆君主,而周赫煊则是属性还不错的在野武将。 周赫煊没有立即答应他,而是微笑着反问:“想听我说实话吗?” “请说。”溥仪点头道。 周赫煊道:“你相当重新皇帝,只有以下三个途径。” “竟然三个?”溥仪大喜。 周赫煊道:“第一,找个地方练兵,把丢掉的江山打回来。” 溥仪顿时就无语了,他要是能练出军队来,还用得着受现在的窝囊气? 周赫煊继续道:“第二,利用各方势力的矛盾,获得众军阀推举,安心做一个傀儡皇帝。” 这就是康有为正在办的事,但溥仪已经当够了傀儡,他期待地问:“还有呢?” 周赫煊说:“第三,放下皇帝的架子去从政,或者加入一个有潜力的组织。比如国党、比如赤党,甚至你还可以南下考黄埔军校,一步步慢慢爬起来。以你曾经的身份,想必很容易受到接纳。废帝虽然是废帝,但影响力还在,你加入任何一方,都会让那个势力威望大增。” 溥仪脑子有点晕:“可……可可他们会防备我啊,根本不可能给我实权。” 周赫煊笑道:“总比你现在的状况要好。如果你不愿意加入任何势力,那就永远是孤家寡人一个。而加入有潜力的新兴势力后,总能慢慢获得身边某些人的认可。当皇帝的希望虽然渺茫,但当大官却不成问题,甚至资历足够以后,说不定还能成为大总统。” 周赫煊可不是信口乱说,只要溥仪放下身段投靠,国共两党都会举手欢迎。只不过前者会利用他,而后者会改造他,最终结局只有天知道。 溥仪仿佛丢了魂儿似的,反复思考着周赫煊的第三个提议,时而觉得很有道理,时而又觉得毫不靠谱。当然,他最大的疑虑,还是不愿放下皇帝的身份。 “看来我得跟康师商量一番。”溥仪在茫然无决的时候,不由自主地想起康有为。 而此时此刻,随着《京津泰晤士报》的刊发,周赫煊和他的《大国崛起》,终于进入一些中外上层人士和文化学者的视线。 024【段公子】 当《字林西报》慢悠悠刊载《大国崛起之葡萄牙篇·下》时,做为日报的《京津泰晤士报》已经连载了14期。“葡萄牙篇”、“西班牙篇”、“荷兰篇”全部结束,大费笔墨的“英国篇”也讲到了第三集。 不管是西班牙、葡萄牙还是荷兰,如今都已经属于过去式,在写到这些国家的时候,《大国崛起》虽然引起一部分人注意,但并未取得轰动效应。 直到英国篇问世…… 天津租界,魏公馆。 这是一栋三层小洋楼,比褚大帅的府邸要寒酸得多,前北洋政府总理段祺瑞便阖家寄居在这里。 段祺瑞的人生信条是“不抽、不喝、不嫖、不赌、不贪、不占”,时称“六不总统”,算是民国官场的另类。他混到现在都还没有房产,曾经袁世凯送了他一栋房子,结果老袁一死,原房主的儿子便拿着房契找上门,段祺瑞二话不说就搬家了。 但即便再另类再清廉,灰色收入也是肯定有的,否则他也养不起五房如花似玉的太太。 做为男人,段祺瑞最失败的莫过于后宅不稳。四姨太刚娶进门就整天愁眉苦脸,一问才知她有了意中人,段祺瑞只得忍痛割爱,像嫁女儿一样把四姨太给嫁出去。而剩下的正妻和姨太太们,全都背着他抽大烟。只要段祺瑞不在家,几位姨太就打扮得花枝招展,偷偷溜出去看电影、逛街、听戏,四处招蜂引蝶,经常三更半夜才回府。 这帽子的颜色,嗯哼。 段祺瑞自从前段时间退居天津后,便一心向佛、不理政事,仅有的爱好也只剩下围棋和桌球。 此时此刻,段执政就在下棋,他的对手是儿子段宏业。 棋盘上,白子的一条大龙气数已尽,段祺瑞被儿子杀得片甲不留。他冥思苦想好半天,猛地把棋盘一掀,没好气的骂道:“你这混小子,什么正事都不懂,就会胡下棋。” 段宏业不敢跟老爸抬杠,低声嘀咕道:“臭棋篓子还输不起,输不起还老跟我下棋。” “你说什么?”段祺瑞鼻子都歪了,这是他生气的前兆。 “没,没什么,呵呵。”段宏业赔笑道。 二姨太走进来劝道:“老爷,别生气了,这是今天的报纸。” “嗯,放下吧。”段祺瑞点点头。 段宏业趁机起身说道:“爸,您先看报纸,我有事要出门一趟。” “坐下!”段祺瑞训斥道,“你能有什么正经事?我警告你,再跟溥仪混到一起,当心我打断你的腿。” “呵呵。”段宏业只能干笑着坐回去。 民国有很多四大公子,20年代初的“民国四大公子”,就分别是孙科、张学良、卢筱嘉和段宏业。可惜段公子除了围棋厉害以外,别的实在拿不出手,整天游手好闲倒成了花花公子,再加上老爸退居二线,他已经很少受到外界关注了。 对段宏业而言,他才不管什么乱七八糟的政治。溥仪身家阔绰、出手大方,经常请他抽大烟玩女人,段公子当然乐意跟溥仪一起玩耍。 段祺瑞不再理会儿子,摊开《京津泰晤士报》中文版,直接翻到《大国崛起之英国篇·三》。这次的内容是英国光荣革命,周赫煊照常分析了一番前因后果,并加入各种有趣的历史段子。 读到克伦威尔的军事独裁时,段祺瑞不由想起了袁世凯,感叹道:“克伦威尔好歹真正统治了英国,也不敢自己夺位当国王。可惜袁公雄才伟略,竟听信谗言登基称帝,共和大业毁于一旦。” 段宏业对这些没兴趣,他坐在那里摆残局,自己跟自己下棋玩得欢呢。 读完连载的内容,段祺瑞放下报纸说:“这个周赫煊腹有乾坤,是真正的人才。我如果还在当总理,肯定要征辟他充任幕僚,若其能力足够,必会委以重任。” 段宏业烟瘾犯了,打着哈欠说:“周赫煊我认识,上次在俱乐部里见过,洋鬼子都很赏识他。” “那是肯定的,”段祺瑞笑道,“《京津泰晤士报》格调很高,他一个中国人能在上边儿发表文章,自然早就得到了洋人的认同。” 段宏业道:“说起这周赫煊,还有一段趣闻呢。” “什么趣闻?”段祺瑞问。 段宏业对八卦消息特别熟悉,他说:“周赫煊还有个笔名叫金勇,写过一本武侠小说《射雕英雄传》,天津城里还多人都争抢阅读。那褚玉璞看连载内容不过瘾,居然派人把周赫煊抓去软禁,专门给自己写小说。” 段祺瑞是北洋老人了,看不起褚玉璞这种军阀界的暴发户,不屑道:“放着才学之士不用,居然令其写小说解闷,褚玉璞目光何其短浅。” 段宏业笑道:“用了,褚玉璞让周赫煊当他的外文秘书。” 段祺瑞被儿子怼了一下,没好气道:“以后跟周赫煊可以多多结交,至于溥仪,不准再去接触!听到没有?” “听到了,”段宏业撇撇嘴,随即又笑道,“我这就找周赫煊耍去,听说他喜欢打马球,我正巧也精于此道。” “滚!” 段祺瑞的鼻子又气歪了:“整天就知道耍耍耍,你能干点正事不?” 段宏业打着哈哈落荒而逃,先夺回自己房间抽了一通大烟,这才神清气爽地出门。他身上没啥钱,找周赫煊打马球只是幌子,把溥仪约出来一起玩才是目的,出手大方的废帝在段公子眼中就是个凯子。 而此时此刻的张园,康有为捧着报纸看了又看,英国的光荣革命让他感触良多,而英国人迎回詹姆士二世继承王位,又让他隐约看到一丝溥仪复辟的希望。 “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康有为说,“英王詹姆士二世成功夺位,正是我们的榜样。如今天下大乱,百姓思定,正是乱中取栗的好时机。” 溥仪疑惑地问:“周赫煊给我指出三条路,他似乎不看好复辟,而是让我放弃皇帝身份重头来过。” 康有为不禁苦笑,以溥仪那微弱的能力才华,投奔哪一方都会被吃得骨头都不剩,只有复辟才是正途。 就在此时,太监通报道:“陛下,段宏业段公子求见。” 025【各有所忧】 “请他进来吧,”溥仪吩咐太监一声,笑着对康有为说,“段宏业倒是积极,三天两头来邀我出游。” “最好能利用他拉拢段祺瑞,”康有为分析局势道,“四天前,张作霖和吴佩孚达成妥协,同意恢复曹锟组建的颜惠庆内阁,但两人的矛盾并没有消除。由于没有张作霖支持,颜惠庆只是个徒有虚名的总理,前内阁的几位部长拒不辞职,他连政府官员都无法任命。这种情况下,我们可以联络吴佩孚,让段祺瑞重新出山做总理。” 溥仪疑惑道:“段祺瑞这个人很难打交道,他当总理对我们有什么好处?” 康有为解释说:“段祺瑞虽然名满天下,但无奈势单力孤。他去年想依靠政治手段平衡各方势力,结果却弄巧成拙、引火烧身。如果他重新组阁做总理,必然会寻求外援,军阀皆不可靠,他很有可能考虑联合我们。” “联合我们?”溥仪还是想不明白。 康有为自信地笑道:“他只能选择跟我们合作,因为去年的大战,段祺瑞已经对那些军阀彻底失望了。到时候陛下复辟当皇帝,他担任内阁总理,仿效英国实行君主立宪制,如此必能震慑各地军阀,真正在中国实现虚君共和统治。一旦中央政权稳固,自能扫荡妖氛,抵定天下,让中国重新屹立于世界强国之林!” 溥仪被康有为一番话说得热血沸腾,他不想搞什么君权专制,能像英日两国那样做个吉祥物皇帝就已经很满足了。当即说道:“朕会尽快通过段宏业联系上段祺瑞,到时一切都拜托康师了。” “臣定竭尽全力,鞠躬尽瘁!”康有为捧起双手,一揖到底。他倒是想自己去找段祺瑞说项,问题是段祺瑞根本不见客,只能通过其儿子着手。 就在二人君臣相得之时,段公子的脚步声和笑声传来:“溥仪,今日天气正好,一起打球去!” 溥仪收起激动的心情,换上一副笑脸迎接道:“段公子真是好雅兴,我也正准备出去活动活动。” “咦,康有为也在啊,好久不见。”段宏业大咧咧的跟康有为打招呼。 康有为抱拳笑道:“段公子好。” 段宏业也不客气,拉着溥仪的袖子就往外拖:“走走走,我们去把周赫煊也约出来,听说他打马球的技术不错。” 溥仪回头对康有为说:“康师,你不也想见见周赫煊吗?一起去吧。” “正有此意。”康有为微笑道。 溥仪把皇后婉容也叫上,四人带着侍卫出门喊黄包车,一路说笑着扬长而去。 淑妃文绣听到外面的欢笑声,她放下手里的女工活,推开窗户看了看,顿觉更加凄苦。她现在没有自由、没有快乐、没有理想,似乎整个人生都失去意义,整天只能做一只笼中鸟。 离婚! 文绣想起前些日子那位先生说过的话,如今已是民国,大清早完了。男女地位平等,女人应当追求自己的幸福,皇帝是人,皇妃也是人,都是中国的公民,谁也不能把谁当奴才。 我要离婚!文绣咬牙下定决心。 …… 褚大帅今天又不在家,他新招募的军队里出现疑似赤色分子,必须亲自去盯着,把那些杀不绝的赤党给揪出来。 二姨太、三姨太和四姨太结伴出游去了,只剩下新娶的五姨太独自在家。五姨太小青过得有些憋屈,因为大帅对她极为宠爱,结果招来其他三位姨太太的排斥孤立,经常遭受冷嘲热讽。 特别是前天,二姨太故意把褚玉璞心爱的紫砂壶摔碎,然后推到五姨太头上。三姨太和四姨太也出来作证,褚大帅气得痛斥了几句,当晚便留宿在二姨太房中。 “唉!” 小青倚在窗后,望着外面的街景低声叹息。她出身贫寒之家,几岁时便被父母卖掉,由天宝班的班主小李妈收养。小李妈教她唱戏,教她读书识字,把她当千金小姐养大。 虽然不用再忍受贫寒之苦,但她的人生早已注定,那就是嫁给大人物当姨太太。 天宝班的班主小李妈可不简单,此女乃是军阀孟恩远的同乡,利用孟恩远的关系迅速在北洋势力打通人脉。后来孟恩远被张作霖免职,小李妈却混得风生水起。 甚至连张作霖最宠爱的六姨太,都是小李妈亲手养大的。她戏班子里的姑娘能诗善画还会唱戏,很多都嫁给军阀和巨富当姨太太,小青只是其中之一而已。 “小姐,这是大帅今天读完的报纸。”侍女小莲默默来到她身边。 小莲也是天宝班的戏子,可惜容貌差了些,只能给小青做陪嫁丫头,在大帅府里饱受其他仆人的欺压。 小青高兴地翻开报纸读起来,她每天也只能靠这个来解闷了。《射雕英雄传》里的精彩故事,让五姨太沉迷于其中,常常把自己比作黄蓉,期盼着有位靖哥哥哪天能带着她远走高飞。 还没把今天连载的内容看完,侍女小莲突然指着外面说:“小姐快看,那好像是皇帝和皇后,他们又来找周先生了。” 小青朝街上望了望,似乎对皇帝没兴趣,继续低头看她的小说。 小莲却笑呵呵地说:“周先生可真厉害,不仅大帅赏识他,连皇帝都重视他,就跟戏文里的主角一样风光。” 小青自言自语道:“是啊,周先生是很优秀。他这样的人,跟着大帅实在屈才了。” 屈才的周赫煊换好衣服出门,屁股后面还跟着个大头兵李栓柱,来到街上与溥仪等人见面,笑问道:“溥先生,你还真是清闲,今天又约我去打球啊?” 溥仪笑道:“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段宏业段公子。” “幸会!久仰令尊大名。”周赫煊抱拳道。 段宏业亦笑道:“好说,好说。” 溥仪又介绍后面那位:“这是康师康有为。” 周赫煊早就看到康有为了,那两撇小胡子实在太有性格。他走过去握手说:“南海先生你好,久闻君之大名,今日幸得一见。” “你好。”康有为显得有些冷淡,他早就名满天下,周赫煊在他面前只能算后进小辈。 026【天下大势】 康有为此时已经68岁,满头银发,身体还算健康,真看不出来他明年就会去世。 按照主流的说法,康有为是在朋友家喝了杯柠檬红茶,然后食物中毒死掉的,但他女儿康同璧认为是国党下毒所致。 外界对此众说纷纭,有的说是日本人投毒,有的说慈禧余党暗害,有的说是酒楼食物变质。 至于最离谱、传播最广者,则莫过于“移植**致死之说”:康有为啪啪啪的那方面能力不行,于是找德国医生做手术,把一只公猿的**移植到自己身上,过不多久就死了。 此种说法显然是有人造谣,但也并非完全空穴来风。康有为62岁了仍纳娶19岁小妾,确实请过德国医生给自己打针——那时欧洲流行一种返老还童术,即给人注射动物的**提取物,从而达到保持青春的功效。 这年头,连西医也不靠谱啊! 好吧,不管康有为是怎么死的,反正他最多只能活一年了。 段宏业本来想去打马球,但康有为毕竟年纪大了,众人只能去马场隔壁的俱乐部玩桌球。至于吃喝玩乐所用的钱,自然是溥仪来买单。这位皇帝被赶出宫时虽然狼狈,但也带出不少极品古董,随便卖个一两件都够花销。 今天不是周末,俱乐部的客人并不多,但还是有几个洋鬼子,他们看到周赫煊纷纷打招呼: “嘿,查尔斯,又来打球了?” “查尔斯,你研究英国的文章我读了,写得真不错!” “查尔斯,下周我要举办一场生日舞会,到时你也来参加吧。” “……” 康有为惊讶的发现,周赫煊居然比溥仪更受洋人欢迎,已经成为俱乐部的大红人。 其实这很好理解,溥仪毕竟已在天津居住一年多。刚开始的时候,大家还因为废帝的身份对其另眼相看,但等这种新鲜劲过去,加之溥仪又才能平庸,洋人们自然就兴趣缺缺了。 反倒是周赫煊最近成为英法总领事家的常客,他见闻丰富、学识广博,每每有惊人之语,在洋人圈子里大出风头。 来到台球室内,段宏业立即拉着溥仪说:“我们来打几局斯诺克,加些彩头,赢一分10块大洋。” 周赫煊听了忍不住偷笑,这位段公子真是个秒人啊。明知溥仪没有运动细胞,还偏要拉着人家赌球,显然就是冲着赢钱去的。 溥仪看了康有为一眼,后者不着痕迹的点点头,他立即笑道:“好啊,今天就打几局,我肯定能赢你。” 一个想赢凯子的钱,一个想刻意结交,正所谓周瑜打黄盖,两人很快就围着桌子大战起来。 康有为也和周赫煊摆了一桌,这老头似乎精于此道,直接把白球开进球堆里,让周赫煊着实难以下手。 “砰!” 周赫煊出杆把球稍微撞散,白球藏于黑球之后。 康有为反复观察着球路,来回走动说:“赫煊有没有表字?” “还没有,我在南洋长大,不在乎这个。”周赫煊道。 康有为说:“若是不嫌我倚老卖老,我送你一个字吧。” 周赫煊笑道:“请说。” “若愚。”康有为猛地击球,可惜没进。 周赫煊琢磨了一下,说道:“周若愚,呵呵,好字,多谢南海先生,晚辈谨遵教诲。” “孺子可教也。”康有为点头笑道。 周赫煊的名字,带着“煊赫一时”的味道,那可不是什么好词儿。康有为以“大智若愚”给周赫煊取字,自然是希望他韬光养晦,别因为太出风头而招来灾祸。 跟康有为这种老家伙打交道就是不爽利,不仅思维言行陈腐,而且还尽是弯弯绕绕,不肯一下子把话说清楚。周赫煊倒更喜欢褚大帅,虽然简单粗暴,但有什么都直接摆到台面上。 “砰!” 周赫煊进了第一个球,把得分目标定在粉色球上。 康有为杵着杆子站旁边说道:“你的文章很精彩,特别是论英国那几篇。” “游戏之所而已,贻笑大方。”周赫煊打入粉色球,继续得分中。 康有为不理周赫煊的谦虚,问道:“你对中国的局势怎么看?” 周赫煊说:“一团乱麻,就等着一双巧手去理清。” 康有为又问:“看你在文章里对英国颇多赞誉,是同意君主立宪制的?” 周赫煊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扭头看看旁边的溥仪和段宏业,笑道:“你们这么结交段公子,不会是想拉拢段祺瑞吧?” 康有为眉毛一挑,盯着周赫煊说:“你果然心思缜密,是个玲珑剔透的后生。” 周赫煊一球打歪,他停下来提着球杆说:“让我来猜猜。如今直奉不和,你们拉动段祺瑞,不会是想怂恿段祺瑞打前锋,你们在背后捡便宜,然后联手复辟实现君主立宪吧?” “哦,”康有为颇有些心惊,因为他的想法完全被看穿了,当即问道,“你认为有几成的希望?” “半cd没有。”周赫煊笑道。 康有为也不生气,反问:“为什么这样说?” 周赫煊如今每天都要看报纸,他分析局势说:“如今京城的局势是张作霖和吴佩孚两虎相争,不管是总理、总统,还是复辟当皇帝,都是他们妥协下的产物。你说对不对?” “对。”康有为点头道。 “他们之间的矛盾,让你和溥仪看到了复辟的可能。因为吴佩孚实力更弱,所以你想联合吴佩孚,再拉上一个段祺瑞来跟张作霖维持平衡,最后从中取利,对也不对?”周赫煊又问。 “对。”康有为继续点头。 “你别把目光盯在北方那一亩三分地上啊!得看天下大势。”周赫煊有点鄙视地说。 康有为猛然警醒,问道:“你是说南方的革命军?” 周赫煊分析说:“如今吴佩孚跟革命军在湖南打烂仗呢,情势岌岌可危,这种时候他必须得稳住后方,选择在总统和内阁问题上向张作霖妥协。” “你认为南方政府会胜出?”康有为明显更看好北洋势力,笑道,“他们可打不过吴佩孚,顶多又是个南北僵持的局面。到时候各方互相忌惮,北洋不再一家独大,正是皇帝复辟实现君主立宪制的大好时机。” 周赫煊断言道:“明面上吴佩孚的军力更强,但他必输无疑。” “你呀,还是太年轻了,”康有为好笑道,“北洋军阀都是尸山血海杀出来的,吴佩孚坐拥数省之地,麾下几十万大军,区区南方政府也想打败他?” 康有为说的这些话,代表此时绝大多数中国人的看法。 就在两年前,吴佩孚还登上了美国《时代》周刊,被称为“最有可能统一中国的人”,他当时可是把张作霖都赶回了东北老家。如今吴佩孚虽然没那么强了,但实力也是数一数二的,从表面上看南方政府还真没有赢的希望。 周赫煊分析说:“靳云鹗是吴佩孚手下的头号大将,他曾主张联冯讨奉,并入鲁攻击张宗昌。吴佩孚反过来跟张作霖联手,致使靳云鹗在山东的地盘拱手让出,由此已经将帅不和。河南的地盘也是靳云鹗打下来的,吴佩孚怕手下做大,把河南交给了毫无战功的寇英杰,靳云鹗必然心中怨恨。最近冯玉祥猛攻大同,靳云鹗竟在保定按兵不动,不去驰援山西,说明将帅之间就快撕破脸了。如此内部不稳,背后还有冯玉祥捅刀子,你觉得吴佩孚该怎么应付南方的革命军?他只能向张作霖妥协,根本不会支持你的复辟建议。因为吴佩孚一旦跟张作霖翻脸,那就是被四面围攻的结局!” “这……”康有为听得目瞪口呆,因为周赫煊说的这些话,他从来没考虑过,而且似乎还很有道理的样子。 周赫煊感叹道:“玩政治终归是小道,天下大势才是根本啊。” 康有为越想越不对劲,他的所有谋划竟被周赫煊几句话全盘否定,急得额头都开始冒细汗了。他不再摆前辈名士的谱,作揖道:“赫煊大才,不知我等该如何破局?” “呵呵。”周赫煊笑而不语。 康有为心神大乱,只觉胸口憋闷无比,擦汗道:“我身体有些不适,先去里面休息片刻。” “您随意。”周赫煊乐道。 溥仪见康有为朝休息室走去,好奇地问:“康师怎么了?” 周赫煊道:“他说有点累,想去休息一会儿。” 溥仪正被段公子缠着打球呢,见周赫煊那边空着,便对观战的皇后说:“婉容,你去陪周先生打两局吧。” 027【撩】 此时已是五月中旬,今年的天津有点热,白天温度都超过30度了。 婉容穿着条月白色丝质短袖旗袍,纤细窈窕的身材显露无疑。她俯身趴在球台上,眼睛非常认真地盯着前方,旗袍开衩处露出白生生的小腿。 “砰!” 一球击出,球子乱撞,毫无章法。 周赫煊慢条斯理地上阵,轻轻松松连得18分,说道:“郭小姐,这打斯诺克呢,进不进球并不重要,最关键的是恶心对手。你得学会做球,刚才那位康老先生就深谙此道。” 周赫煊在暗讽康有为不干正事、只会捣乱,婉容却没听出来。她关注的是那乱七八遭的称呼,莞尔道:“我可不姓郭,更加不是小姐,我的全名叫郭布罗·婉容。” “你看溥先生就可以姓溥,连爱新觉罗都不要了,你当然也可以姓郭啊,”周赫煊讲着歪理说,“至于小姐嘛,称呼你为女士显得太老气,叫你皇后陛下又不适合,难道要喊你溥太太?” “可我就是溥太太啊。”婉容好笑道。周赫煊一直给她很特别的感觉,跟她所认识的任何人都不同,说话奇怪、举止奇怪、思维也奇怪,总是那么标新立异。 周赫煊一本正经地说:“我认为称呼女人为某某太太、某某夫人,其实是对她的不尊重,就好像她是丈夫的附庸,而不是一个独立存在的个体。你觉得呢?” “或许吧。”婉容若有所思的点头。她终于想明白了,自己为何会感觉周赫煊很特别,因为她以前接触的人,甚至包括她的父亲和闺蜜,都只把她视为皇后,或者说是溥仪的妻子,只有周赫煊把她当成一个正常的女人。 对婉容而言,这是一种奇妙的体验,仿佛心底有什么东西在生根发芽。 “砰!” 婉容很快就活学活用,把白球打到球堆里头,开始恶心周赫煊了,脸上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 周赫煊只得胡乱把球堆冲散,赞许道:“郭小姐,你悟性不错。” 婉容已经接受这个称呼,一边打球一边说:“刚才我在旁边隐隐听到,你似乎不认为复辟能够成功?” 周赫煊笑道:“你好像对此很高兴。” “是啊,我觉得天津就挺好,没必要回到宫里。”婉容这还是第一次对人袒露心声。 周赫煊感慨地说:“中国的革命已经很温和了,英国和法国爆发革命时,他们的国王、王后可是被砍头的结局。” 婉容皱眉道:“那是因为国王太残暴,所以老百姓才杀之泄愤。我丈夫什么坏事都没做过,不该受到那种残忍对待。” “对议会成员而言,英王查理一世确实称得上残暴,他被砍头无可非议,”周赫煊笑道,“但法国的路易十六性格温和,并且无心朝政,反而更喜欢当一个锁匠。他自愿放弃专制、品性端正、生活俭朴、心地善良、宽爱百姓,但他还是被革命者送上了断头台。” “真的吗?”婉容颇为惊讶。 “千真万确,”周赫煊点头说:“溥先生和路易十六在性格上是有些相同的,比如优柔寡断这一点。他们如果掌权做皇帝,纯属害人害己,我希望你可以劝劝他。” 婉容默然点头,她是真的担忧有一天会被人给处死,那种血淋淋的场面太可怕了。 周赫煊脸上露出玩味的笑容,他完全可以预见到,婉容回去劝溥仪放弃复辟,绝对会被臭骂一顿,甚至从此受到冷落。 周赫煊到底想干什么呢? 他能力有限,又不想卷入险恶的势力斗争中,也只有玩些小动作了。 溥仪未来将被日本人扶植为傀儡皇帝,这在很多人看来是个笑话。但对那些遗老遗少,以及贪图权势的汉奸而言,却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甚至因为有皇帝的大旗在,日本人在东北征召伪军都要顺利得多。 周赫煊就是要把溥仪剃成个光杆子,并且挑拨离间皇后、淑妃跟他离婚,让其颜面扫地。若是大受打击的溥仪不想再当皇帝更好,就算仍旧选择做傀儡,那也是个毫无威信的傀儡。 虽然这样可能作用有限,但周赫煊总算是为国家略尽绵薄之力,自求心安而已。 至于被利用的皇后和淑妃,对她们而言也不见得是坏事。 历史上的淑妃文绣,严词拒绝日本人的威逼利诱,抗战期间生活艰辛,以糊纸盒、上街叫卖为生,可谓大节不亏。她离婚时为了获得溥仪的抚养费,答应永不再嫁,也对此信守承诺,可谓小节不失。后来好不容易结婚,但却晚景凄凉,可悲可叹。 皇后婉容也好不了多少,自从文绣提出离婚后,颜面扫地的溥仪便把责任全怪在她头上,认为是婉容把文绣逼走的,从此备受冷落。成为傀儡皇帝后的溥仪性格更加古怪,婉容基本处于幽禁状态,从而抽上大烟。后来她跟侍卫有了私情,并且生下孩子,但这孩子却离奇死亡,直接把婉容给逼疯了,是真疯。 周赫煊让她们提前离开溥仪,其实还是在做好事,至少结局不会比历史上更糟糕。 周赫煊想做的事情当然不止这些,比如褚大帅那边,他不介意关键时候玩一把阴的。敢抓他周赫煊,还当奴才一般任意支使,怎么也要付出点代价! 一局斯诺克打完,婉容从手袋里掏出香烟点上,问道:“你要来一根吗?” 周赫煊走过去摘下婉容点燃的香烟,叼在嘴上吞云吐雾,笑呵呵地说:“多谢。” “你……你无耻!”婉容俏脸通红,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那烟嘴上还有她的口水呢,居然被周赫煊含住了,这不是变相的接吻吗? 周赫煊脸皮奇厚地说:“我不喜欢抽烟的女人。” “谁要你喜欢!”婉容气呼呼说道,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居然真没再掏烟出来。 溥仪那边也打完一局,见婉容脸色不正常,问道:“怎么了?” 周赫煊笑呵呵地说:“我在跟溥太太讨论香烟对健康的危害。” 溥仪居然信了,反倒是婉容心虚地低头,眼神不敢跟丈夫对视,似乎她做了什么违背道德的事情。 而此时此刻的休息室里,康有为反复思索着周赫煊的一席话,越想越觉得有理,已然完全看不到复辟的希望。他胸闷气短,越想越急,只觉喉咙发甜—— “噗!” 一口老血喷出,康有为晕了过去。 028【忧喜自得】 康有为走了,走得很干脆。 他在天津的西医院里修养了八天,便只身乘船返回上海,顺便带走了溥仪赏赐的一万大洋。 康有为这些年很缺钱用,日子过得极为落魄。他在上海时天天狎妓,却经常付不出嫖资,妓家联合跑去找康有为讨债,吓得他连跑逃往广东。登船那天,债主们搜遍整条船都找不到,最后还是水手发现他藏在船板内。 世人写诗调侃道:避债无台却有舟,一钱不值莫风流。 这些日子康有为北上天津,无比积极的为溥仪各方奔走,正是因为看到了复辟的希望。他此举有几分为国家,几分为民族,谁都不清楚。但为他自己是肯定的,说不定还能混个大官当当。 周赫煊几句话就让康有为认清现实,他也没心情在天津待下去了,还不如回上海及时行乐、潇洒快活。 天津车站。 “康师,你真的丢下我不管了吗?”溥仪痛心挽留,若是康有为离开,他身边就一个谋士都没有了。 “唉,回天乏术,吾辈奈何!”康有为摇头叹息。 就在三天前,吴佩孚不顾战事危急,悍然解除手下头号大将靳云鹗的一切军职,然后动身北上亲自与张作霖会晤谈判。 这一切都跟周赫煊的分析吻合,直系军阀内部不稳,吴佩孚只能选择低头妥协。从今往后,北洋政府完全由张作霖说了算,根本就没有浑水摸鱼的可能。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任何政治手段都属于小把戏,使出来只能自取其辱。 溥仪潸然泪下,自言自语道:“朕该何去何从?” 康有为说:“周赫煊腹有乾坤,对天下大势了然于胸,你今后可以向他讨教。但此人心意难测,不能给予绝对信任。” “他能比得上康师?”溥仪疑惑道。 康有为感慨地说:“论及军事,我不如他。此人竟在八天前,通过报纸上的只言片语,就预测到吴佩孚和靳云鹗将帅不和,直军内部不稳。陛下日后若是有机会掌军,可以让周赫煊参赞军务。” “我记下了。”溥仪郑重点头。 “陛下保重,臣告辞!”康有为转身飘然离去。他怀里还揣着溥仪送的一万元洋行汇票,总算是没有白来天津一趟,够他在上海潇洒几个月了。 溥仪黯然返回张园,俨然变成孤家寡人,就连他身边的侍卫都没剩几个,真正可用的人才一个也没有。 婉容见溥仪情绪低落,趁机建言道:“陛下,既然事不可为,就别想着复辟了,天津的生活多好啊。” “妇人之见!”溥仪的脸色更加阴沉,厉声道,“文绣反对我,连你也要反对我吗?朕生来就是天下之主,如今只不过暂时蒙尘而已,总有一天能重登大位!” 婉容欲言又止,最后只能暗自叹息,回书房去找闺蜜崔慧茀、崔慧梅姐妹倾诉愁肠。 崔慧茀在天津是与吕碧城齐名的才女,其父崔永年曾担任张勋顾问,叔父崔永安曾任职直隶总督。满清灭亡后,崔家举族迁居天津租界。由于崔永年无子,崔氏姐妹遂发誓终生不嫁,代父为清室尽忠。 去年溥仪定居天津,崔家姐妹在大表哥的引荐下,入张园觐见皇上皇后。崔慧茀从此担任婉容的绘画和音乐教师,长期留住在张园之中。 崔慧茀今年29岁,妹妹崔慧梅17岁,姐妹俩都长得如花似玉,却对男人不假辞色,愿把毕生所有都奉献给我大清。 这就是所谓的遗老遗少,满脑子忠君思想。 只要溥仪随便暗示一句,崔家姐妹都会欢天喜地的自荐枕席。可惜皇帝乃是正人君子,居然对她们毫无兴趣,为之奈何? “皇后娘娘!” 见婉容进来,正在练习书法的姐妹二人立即起身相迎。 婉容扶着崔慧茀坐下,无奈地笑道:“崔姐姐,我都说过多少次了,叫我婉容就可以,别喊我皇后娘娘。” “婉……婉容。”崔慧茀有些别扭地笑了笑。 崔慧梅年纪小,倒是没那么多顾忌,高兴地说:“婉容姐姐,什么时候一起去听戏啊?我都好久没出门了。” 崔慧茀连忙斥责:“慧梅!别没大没小的。” 婉容安抚着偷偷噘嘴的崔慧梅,笑道:“没事的,都是自家姐妹,不用管那些长幼尊卑。” 崔慧茀扭头看了眼紧闭的房门,低声问:“听说南海先生走了,他为什么不留下来辅佐皇上?” “你真觉得清室还能复辟?”婉容无奈苦笑。 “难。”崔慧茀默然。她的才智不输男儿,有过目不忘的能力,对当下时局也是有些了解,正因如此她才非常纠结。 婉容忧虑地说:“陛下已经走火入魔了,脾气越来越怪。长此以往,我怕他会憋出心病,迟早有一天要疯掉。” 崔慧茀满怀愧疚道:“可惜我不是男人,不能为陛下分忧解难。” 两女在这边黯然神伤,大帅府里却笑声一片。 “哈哈哈哈!” 褚玉璞乐得放声大笑,夸奖道:“你小子这次干得漂亮,听说康有为都被你气吐血了。” “大帅过誉,略施小计而已。”周赫煊嘿嘿笑道,一副狗腿子模样。 褚玉璞对副官说:“本大帅有功必赏,南湘,你去支1000大洋过来!”接着他又说,“再给你小子放十天长假,整个天津城随便敞开了玩。” “谢大帅赏赐。”周赫煊抱拳道。 申耀荣看得眼热,连忙说:“大帅,文绣已经答应和溥仪离婚了,我们得派人去接应。” 淑妃文绣想要离婚,就必须提前离开张园,否则绝对会被溥仪软禁。 “我调几个兵给你使唤,一定要把人从张园抢出来!”褚玉璞心情大好。他已经不把老上司张宗昌放在眼里了,一心想要抱紧张作霖的大腿。不管是气走康有为,还是挑拨淑妃离婚,这些都是可以向张作霖邀功的。 周赫煊出主意道:“大帅,把淑妃接出来后,可以请洋人律师帮忙打官司。让律师直接给溥仪发离婚函,然后再通过报纸将此事大告天下,如此则可万无一失。” “嗯,英雄所见略同,俺也是这么想的。”褚玉璞点头说。 申耀荣阴狠地瞪了周赫煊一眼,他到手的功劳居然也来分润,此人何其可恶! 周赫煊面带微笑,一副与世无争的高人样。 029【三成版税】 天津城东。 这里属于不是租界的租界。 八国联军侵华时,法军趁机占领天津机械局东局,同时圈占附近荒地修建兵营。从兵营到紫竹林的法国驻军司令部,中间又非法修筑了轻便铁路,沿途大片土地都被法国佬非法侵占。 正所谓:火枪遥指紫竹林,借地何曾问主人。强寇炮中藏谬理,弱师膝下卖条文。 当年的法国兵营早已拆除,但靶场却保留下来,成为洋鬼子们消遣取乐的地方。 “这是m1916步枪,弹仓容量5发,枪托前端可安装刺刀。”法国驻军司令李福森亲自担当讲解员,这洋鬼子一拉枪栓,瞄准前方的固定靶。 “砰!” 一枪命中靶心。 “好枪法!”周赫煊拍手赞叹。 李福森讲解了一番要领,把枪扔给周赫煊,笑道:“你也来试试。” 周赫煊学着样子把枪托顶在肩上,三点一线瞄准,扣动扳机——砰! 长长的枪身猛然扬起,巨大的后坐力撞得他肩头生疼。至于刚才打出去的子弹,早特么不知飞哪儿去了。 李福森大笑:“哈哈,查尔斯,你很有射击天赋,第一次玩步枪居然没有脱手。” “我会把这句话当做是赞美。”周赫煊无语道。 褚大帅给周赫煊放了十天长假,他当然要利用起来,央求着李福森来靶场练枪。如今兵荒马乱的,多一项防身之技,保不齐哪天就能用上。 可这种老式步枪的设计实在反人类,枪托顶在肩头力距太短,子弹很容易往天上飞。如果把枪托夹在腋下射击,新手又根本玩不转,脱靶属于稀松平常的事。 没办法,周赫煊只能从易到难,先练趴着打枪的姿势,这样更容易掌握平衡。 李福森看了一阵感觉很无聊,便自己玩自己的去了,这位驻军司令每周都要打几个钟头的枪。 “砰砰砰……” 当周赫煊打出50多发子弹后,终于能保证不再脱靶,渐渐掌握了一些技巧。 李栓柱在旁边看着眼热,搓手道:“周先生,能让我摸摸这枪不?” 奉系军阀背后由日本人在支持,所采购的也大都是日式枪械。李栓柱做为褚玉璞的直属卫队士兵,用过最好的枪也仅为三八大盖,法国的m1916步枪让他手痒难耐。 “给!”周赫煊笑着把枪递过去。 李栓柱摸索一阵,半蹲着朝目标开枪,居然打中了靶身边缘。他接着又是一枪过去,这次竟然接近靶心。 “不错啊!”周赫煊大为惊讶。他没想到看上去憨傻的李栓柱,枪法会如此了得,难怪能被选入大帅直属卫队。 李栓柱嘿嘿笑道:“俺这不算什么,大帅才厉害呢。” 周赫煊递给他一支烟问:“大帅怎么厉害了?” “大帅指哪打哪儿,刚才那么远的地方,他能一枪打中麻雀的眼睛,”李栓柱崇拜地说,“大帅不仅枪法厉害,而且砍人也猛。以前他每次都率队冲锋,提着大刀把敌人砍得屁滚尿流,俺们这些老兵都服他。” 周赫煊无言以对,果然在这个时代能混出头的,都特么不是什么善茬。就褚玉璞那一米六几的小个头,居然还能提刀率军冲锋,实在难以想象? 练了半下午步枪,周赫煊又改练手枪。 这短家伙使起来更加邪乎,一旦距离超过50米,子弹的落点就完全随缘,能不能打中纯靠运气。 想想后世的影视作品,主角们隔着一条街都能爆头,那命中率堪比狙击枪,真是日了狗了! 童话里都是骗人的…… 李栓柱似乎玩枪玩上了瘾,回去的路上还在问:“周先生,啥时候还能再去靶场玩?” “你那么喜欢打枪,可以跟着大帅去军营啊。”周赫煊笑道。 李栓柱说:“军营里的子弹可精贵着呢,哪能像今天这样随便打?” 周赫煊这才想起来,此时的中国缺枪少弹,可不敢让士兵们由着性子来。一个新兵从征召入伍到上战场,能打满10发子弹,这样的部队就已经称得上精锐了。 特别是民国早期,军阀打仗那才叫一个精彩:双方军官站在后面督战,进攻方一窝蜂地往前冲,防守方拿起枪一顿乱打。大家都想赶紧把子弹打完,然后就有理由往后撤。四川那边曾有这样的趣谈,老百姓扶老携幼出城观战,把军阀打仗当成了汇报演出,甚至还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喊“雄起”! 周赫煊忍不住想道:老子若是早穿越十年,说不定也要带兵争夺天下。连张宗昌那种二货都能混成一方大帅,老子凭什么不可以? 当然,这种念头也只是想想而已,周赫煊真不懂如何打仗。 如今中国战乱四起,冯玉祥的国民军与直军、晋军混战不休,叶挺独立团也进入湖南,联合唐生智跟吴佩孚打得不可开交。 各地老百姓苦不堪言,周赫煊倒过得逍遥自在。他只需留在天津保命,坐等校长誓师北伐即可,那位褚大帅已经风光不了多久。 周赫煊坐黄包车返回租界,刚到大帅府门口,就有两个人冲上来拦住。 “干什么的!”李栓柱大声呵斥。 周赫煊拦下李栓柱,笑问道:“祥基,你怎么来了?” 来者正是李寿民的二弟李祥基,他介绍他身边的中年人说:“周先生,这是我的东家刘汇成刘先生,他是励力书局的老板。” 周赫煊与刘汇成握手道:“刘老板你好。” “周先生,幸会幸会!” 刘汇成热情地说:“今日冒昧打扰,还请海涵。” 周赫煊直接问道:“刘老板找我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的,”刘汇成解释道,“蔽书局想出版周先生的《射雕英雄传》,不知可否商量一二?” “都还没连载完呢。”周赫煊笑道。 如今《射雕英雄传》已连载到郭靖黄蓉大闹铁掌帮,随着故事情节的不断推进,铁杆粉丝越来越多。读者遍布华北数省,甚至连南方一些地方也有书迷,每天不追更都睡不着觉。 刘汇成说道:“小说虽然没有完结,但可以先出一两册单行本。” “版税怎么算?”周赫煊笑问。 “15%如何?”刘汇成心头没底地给了个价。 民国时候的版税一向很高,前几年泰东书局给郭沫若的版税是10%;胡适在新月社的初版版税是15%,再版20%;北新书局给鲁迅的版税一般也是20%,有时达到25%;梁启超的版价最高,曾达到40%,甚至提出“自印包售,六折算账”,意思是他自己出钱印刷,书局帮忙做代理销售,卖出的钱作者拿60%。 周赫煊听了不置可否,对李祥基说:“周末叫你哥出来一起吃饭,回头见。” 说完,周赫煊转身朝大帅府走去。 “等一下,”刘汇成拉着周赫煊的袖子,“周先生,版价好商量,我愿意给25%!” 好家伙,一下子涨了10个点,相当于鲁迅版税的最高价了。 周赫煊还价道:“看在祥基的面子上,版税30%,全套再版时价钱另算。” 刘汇成想想《射雕英雄传》的火爆势头,咬牙说:“就这么说定了!” 030【摩登伽女】 “嗙嗙嗙!” 一身便装的李栓柱敲响四合院大门,腰间衣摆隆起,里面别着把m1892转轮手枪。 最近褚大帅绕开张作霖和日本人,偷偷跟法国佬谈成了一笔军火交易。购得步枪3万枝,子弹30万发,山炮6门,炮弹2万发,菲亚特机关炮10门,炮弹20万发,总价值1400万法郎。 这些都是法国打完一战后的存货,大部分膛线磨损严重,甚至有的连枪管都生锈了,但卖到中国来还是很受欢迎的。法国佬也懂得做人情生意,还免费赠送了500把手枪和大量子弹,褚玉璞给自己的直属卫队每人都发了一把。 近十年来法郎疯狂贬值,跟英镑的比价已经跌到240:1,1400万法郎换算过来还不到60万大洋,这笔生意把褚大帅乐得找不着北。 自从领到法国转轮手枪后,李栓柱宝贝得不行,连睡觉都要抱在怀里,出门更是随身携带,半步不离。 “咿呀!” 四合院老旧的大门打开,房东老太太一见是周赫煊,连忙笑脸相迎:“周先生来啦,快请进,快请进!” “老夫人,打扰了!”周赫煊抱拳道。 房东太太感激地说:“真是多亏了周先生照拂,那些大头兵都不敢上门闹事。” 房东单成福听到动静,连忙让儿媳泡好茶,跑到院子里作揖道:“周先生,进屋坐坐吧。” “不了,我是来找寿民兄的。”周赫煊笑道。 西厢房的门突然推开,李寿民那一口川音传来:“稀客,稀客,我就说今天喜鹊咋个一直叫。” 周赫煊进屋拜见了周夫人,便拉着李寿民、李祥基兄弟出门耍去,三弟李守基也想跟来,被李寿民骂回屋里做功课去了。 “去新明大戏院!” 李寿民吩咐车夫一声,回头对周赫煊说:“这两天协庆社在津演出,可千万不能错过。” 周赫煊对传统戏曲没啥爱好,也不知协庆社是哪个当红的戏班子。既然李寿民喜欢看,他就当是被朋友去散心。 黄包车在街上跑了一阵,周赫煊看着稀稀拉拉的行人,忍不住说道:“这天津城里冷清了许多啊,以前周末好热闹的。” “还不是褚玉……”李寿民看了眼李栓柱,改口道,“还不是褚大帅的功劳,今天抓赤党,明天征饷银,天津的老百姓可是遇到一位青天大老爷啰。” “呵呵呵。”李栓柱就算再傻,也听出其中的讽刺。但这属于事实,加之李寿民又是周赫煊的好朋友,他除了傻笑也不知该说什么。 说实话,如今天津百姓还挺怀念冯玉祥的统治,换章将军虽然在政治上摇摆不定,但理民方面可比褚玉璞要温和得多。 行不多远,大街上突然出现个报童。他光着赤脚,身上穿着破旧的单衣,手里拿着一本册子大喊:“《射雕英雄传》单行本印发咯,一套四册,印数有限,先买先得,后买可就没有啦!” 李寿民哈哈大笑:“赫煊兄,你的大作居然都出书了。” “还要多亏了祥基牵线,”周赫煊让车夫停下来,冲报童招手道,“《射雕英雄传》怎么卖的啊?” 报童立即跑过来:“一套四册,每册一元,可以分开单买,整套全买只要三块半。” “给我一套,剩下五角是给你的小费。”周赫煊掏出4块银元说。 “好嘞,谢谢先生!”报童大喜。 周赫煊拿过书来一看,发现每本只有六个章节,大概16万字的内容。联系到现在的物价来算,这书卖得可够贵,跟抢人没什么区别。 民国知识分子少,能写书出版的就更少,因此不但文人的稿费高,书价也贵得离谱。 老舍的长篇小说《离婚》当中,就有这么个情节:同事劝老李别买书了,把每个月的买书钱省下来,几年功夫就能在北平买一处小房子。 几年的买书钱可以在京城买房,这放在后世简直属于天方夜谭,但搁民国时候却是事实。 要不怎么说张恨水一本书的稿费,就在北平买下一座王府呢。 周赫煊把书递给李寿民兄弟,问报童道:“这《射雕英雄传》卖得怎么样?” 报童笑道:“卖得可好了,我才上街叫卖一小会儿,就已经卖出去8套,正准备回去拿货呢。比卖报纸还赚得多。”报童得了5角钱的小费,心里特别畅快,他又说,“要是天天都有《射雕英雄传》卖,再过半年我就能赚足学费,可以去学堂里读书了。” 看着报童脸上幸福的笑容,周赫煊却感觉很悲哀,好多话想说又说不出口。他挥手道:“去忙吧,多读点书才有盼头。” “我娘也这么说,”报童兴奋地跑开,很快又转身鞠躬道,“谢谢先生!” 李寿民也有些感触,没来由地发问:“赫煊,你说这国家,什么时候才能振奋起来?” 周赫煊无奈地摇头:“中国只要不统一,就永远是无休止的内耗,军阀们可不管老百姓的死活。” 两人不再说话,各自沉默起来。 黄包车转眼就抵达新明大戏院,不管外面如何战火连天,这里总是热闹依旧,宛若两个毫不相干的世界。 周赫煊买了四张高级票坐在前头,在看完一出开场戏后,今天的重头看点终于来临。 听报幕的一介绍,周赫煊才知道协庆社是尚小云的班子。 尚小云是尚派艺术的创始人,在30年代与梅兰芳齐名,位列京剧四大名旦。此时他虽然还没有闯出这个名头,但也已经誉满大江南北了,再残暴的军阀也不敢轻易杀之。 名声很重要啊! 只要周赫煊的《大国崛起》完结出书,名声传遍全中国时,褚大帅是绝对不敢再为难他的。 让周赫煊惊讶的是,尚小云今天居然演的是时装戏。这位京剧大师穿着西装,全程用西洋乐器伴奏,曲目名叫《摩登伽女》。 穿西装,凑洋乐,唱京剧,故事内容却在演绎佛教故事,画风奇葩诡异到了极点。 “好!” 唱到精彩处,现场叫好声四起,那声音似乎能把戏院的屋顶给掀翻。 周赫煊好奇地转头看向旁边,身旁那人也不嫌热得慌,六月份了还带着帽子,半张脸都被帽檐遮住。最奇怪的是,这人刚才的叫好声尖细无比,分明就是个穿着男装的女人。 031【冬皇】 等尚小云唱完《摩登伽女》,周赫煊偷偷地往旁边一指,低声说:“是个女的。” “肯定是个漂亮女人。”李寿民轻声笑道。 “说不定是丑女呢,因为长得太丑才用帽子遮脸。”周赫煊也是无聊透顶,居然跟李寿民说起八卦来。 李寿民怕李栓柱听见,小声说道:“褚玉璞的亲兄弟褚玉凤,现在乃是天津城里的太上皇。那混账东西好色无比,如今貌美女子出门都要遮掩一番,就是怕被褚玉凤给盯上。” “原来如此。”周赫煊哭笑不得。 李寿民不再提这茬,而是把话题转到尚小云身上,赞道:“尚大家的功力又涨了,已经达到不温不火、刚柔并济的境界。” “想不到寿民兄还这么懂戏。”周赫煊笑道。 他把话说出口,才猛然想到李寿民后世的另一个身份。此君不但以还珠楼主为笔名,写出脍炙人口的《蜀山剑侠传》,而且还是造诣高深的剧作家。 在历史上,李寿民最开始喜欢看川剧,举家搬到京津地区后,又渐渐爱上京剧。他连续当了很多年票友,后来终于有机会和尚小云当面说话,两人竟一见如故,就此拜把子结为异姓兄弟。 李寿民后来还写出《汉明妃》、《墨黛》等优秀剧本,送给尚小云做独家演出剧目,一经问世便轰动全国。 从一个普通京剧票友,摇身变成著名的剧作家,李寿民的人生还是很剽悍的,当然那都是后话了。 临近中午,协庆社的演出终于结束。 众人说笑着起身离场,却听李寿民惊讶地喊道:“冬皇!” “什么冬皇?”周赫煊好奇地转身看去,只见旁边那个女扮男装的帽子被挤落了,露出一张清秀可人的俏脸。 李寿民惊喜地说:“她是孟小冬!” 就算周赫煊再不熟悉传统戏剧,但孟小冬的大名他还是听过的。此女七岁登台,十二岁走红无锡,十四岁名动江南,被人尊称为“冬皇”。也不知她在南方遇到了什么麻烦,十七岁正当红时突然退隐,在天津蛰居三年才重新登台。 按照历史轨迹,孟小冬明年就要跟梅兰芳结婚,但两人又很快分手,二十年后她嫁给了青帮头子杜月笙。 如今正是孟小冬隐居天津学艺的最后一年。 李寿民曾在杭州定居过,他对孟小冬可是念念不忘,就好像粉丝遇到偶像,当即追上去说:“冬皇你好,我在杭州看过你的演出,能再见到你真是太高兴了!” 孟小冬重新戴好帽子,微笑着跟李寿民握手道:“承蒙厚爱,不胜荣幸。” 李寿民激动地说:“我叫李寿民,这是我朋友周赫煊,《射雕英雄传》就是他写的小说。” “哦,”孟小冬颇感兴趣地看着周赫煊,失笑道,“我还以为《射雕英雄传》的作者,肯定是个精通武艺的强壮汉子。” 周赫煊笑道:“抱歉,我让孟小姐失望了。” “那倒没有,文质彬彬也蛮好。”孟小冬抿嘴道。 几人谈笑间已经走出戏院,孟小冬正打算喊车离去,李寿民连忙说:“已经中午了,一起下馆子吃饭吧。” 孟小冬的性格颇为直爽,稍作犹豫便点头道:“好啊。” 李寿民领头去找饭馆,周赫煊坏笑着低声怂恿:“喜欢就别怂,大着胆子去追,我支持你!” 李寿民翻翻白眼,颇为无语地说:“赫煊兄,你想多了。” 周赫煊自讨个没趣儿,懒得再跟李寿民废话,掏出香烟吞云吐雾起来。 孟小冬挥手拍散飘来的烟雾,主动出声问:“听说周先生在褚大帅麾下做事?” “算是吧。”周赫煊苦笑道,他的身份确实有点尴尬。 孟小冬说:“褚大帅在天津的所作所为,你就没有劝劝吗?” 李寿民帮周赫煊解释道:“赫煊兄也是身不由己,被褚大帅强抓去应差的,他哪能说得上话?” “这倒也是。”孟小冬点点头。她当年就是被南方某位大帅看上,不肯屈服才逃到天津的,深知这些军阀头子有多么难打交道。 新明大戏院就是后世的人民艺术剧院,附近酒肆密布、热闹非凡,娱乐休闲场所众多,是天津中产阶级吃喝玩乐的好地方,褚玉璞的横征暴敛似乎都没影响到这里的繁华。 众人没走多远,就看到有人在路边耍把式卖艺,里里外外围了二三十号人看热闹。 “好!” “再来一个!” 虽然看不清里面的情况,但只凭那轰然叫好声,就知道那边的表演很精彩。 就在这时,反派登场了。 “嘛呢?干嘛呢?” 七八个混混提着棍子来势汹汹,围观人群连忙退散,生怕被殃及池鱼。但他们又不愿走远,站在边上指指点点继续看好戏,活像鲁迅先生笔下的冷血国民。 等人群散开,周赫煊才看清里面的情况。那是两个矮壮精瘦的汉子,浑身皮肤黝黑发亮,穿着洗得发旧、满是补丁的短褂,地上还隔着两把红缨枪。 混混头子把红缨枪踢开,大声呵斥道:“谁许你在这里耍把式的?拜过码头没有!” 其中一个汉子抱拳见礼,开口就是山西口音:“额们兄弟只想讨口饭吃,有什么坏了规矩的地方,还请各位见谅。” “见个屁谅!从谦德庄(天津人民公园)到这边,都是李爷的地盘,哪个跑江湖的敢不去拜码头?”混混头子指着地上的赏钱吼道,“钱都捡起来带走,把这两个外乡人狠狠打一顿!” 周赫煊见此苦笑着摇摇头,这种事情太多了,他不想管,也管不过来。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完全出乎周赫煊的意料—— 那群混混刚准备上去抢钱,之前没说话的卖艺汉子突然站出来,大喝道:“谁敢动一个试试!” “给我往死里打!”混混头子大呼小叫。 双方立即战作一团,两个卖艺汉子的招式很普通,不像电影里演得那么花哨。但他们每打出一拳,都会放倒一个混混,是真的放倒,爬都爬不起来那种。 周赫煊看得目瞪口呆,他终于见到真功夫了! 混混头子终于感到害怕,手忙脚乱地掏出只铁哨子,塞进嘴里吹响:“吁!!!!!” 警察来得好快,哨声传出还不到一分钟,就有两个黑皮子大盖帽冲到现场,举枪对准卖艺汉子大喝:“不许动!” 好吧,警察是来帮混混的。 032【二等二级中校副官周赫煊是也】 为什么警察要偏帮混混呢? 不是所谓的保护伞,而是他们本就属于同一个帮会。 谦德庄在晚清时还臭坑遍布、芦苇丛生,后来李家建起了私人花园,占地二百余亩,即为后世的天津人民公园。1917年河北发大水,大量灾民逃来天津,谦德庄这边渐渐形成居民聚落,到如今已然修通街道,日益繁华。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这块地头鱼龙混杂,帮派混混也特别多。 此地最初是韩慕莲父子的地盘,他们暗设宝局,招赌宿娼,抽头渔利,真可谓财源滚滚。后来出了个叫李珍的大混混,他是青帮首领白云生的门徒,悟字辈,生生靠武力把谦德庄给抢过来。 天津混混界有个传统叫“卖味”,也称“卖打”。 因为开宝局属非法交易,有人闹事不好报官,任其折腾又麻烦无穷。于是有混混找上门来,宝局肯定要打,但不能打死,所以渐渐就形成了一个规矩。只要混混挺过挨打那一关,伤愈之后,就能每天在宝局领到一两吊钱,名为“拿挂钱”,江湖切口叫“拿毛钿”。 挨的打越多,混混赚的钱也越多,名气也就越大,渐渐摸索出一条具有天津特色的江湖混混发展道路。 李珍是个拥有革命精神的混混,勇于打破封建陋俗。他在占下谦德庄的地盘后,开山门大摆香堂,陆续召集青帮门徒500多人,敲诈勒索无恶不作。有上门讨打的混混他就真打,打得你生活不能自理,再敢来就继续打,一分钱也别想拿到! 唉,天津混混界的“卖味”传统就此断绝,连申请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机会都没有。 李珍还成立了保安公司,花钱买通乡所(类似警察分局)的署员,办下来几套警服和步枪,自己在地盘里建小局子(相当于派出所),很快就把业务发展到新明大戏院这边。 也即是说,眼前这几条街的派出所都是李珍私人开的,那些混混也是李珍的手下,真真的警匪一家亲。 刚才还大杀四方的两个卖艺汉子,被警察拿枪一指,瞬间就怂了。 武功再高也怕火器啊! “双手抱头,都给我趴下!”警察厉声大喝道。 卖艺汉子只得照做,他们双膝跪地匍匐,额头也顶在路面上。其中一人想要申诉辩解,偏着脑袋说:“是他们先动手……” “闭嘴,老实趴好!”警察呵斥着,一个枪托砸过去。 混混头子终于得意起来,他见手下还躺在地上直哼哼,顿时怒火中烧,提着棍子走到卖艺汉子跟前,大骂道:“逼k的,敢来李爷的地头闹事,哥今天就陪你唱唱!还能动弹的都起来,给我往死里打!” 那些被放倒的混混接连爬起,棍砸脚踹的就往两个卖艺汉子身上招呼。卖艺汉子不敢反抗,只能用手护住脑袋,任由对方发泄毒打。 混混头子还不解气,向警察要来步枪,拎着枪托一阵猛杵,很快就将卖艺汉子的脑袋杵破,鲜血流出把衣袖都给染红了。 警察见状怕出事,连忙劝道:“李二,别打头,打死了不好收尾,弄瘸一条腿就得了。” “老子今天就是要打死他!”那个叫李二的混混头子叫嚣道。 两个卖艺汉子虽然浑身是伤,却紧咬牙关一声不吭,更没有服软求饶。围观路人有的不忍卒睹,纷纷把脸转开,有的却更加兴奋,似乎闹出人命来才更加精彩。 李祥基忍不住拉周赫煊的袖子说:“周大哥,你让这位军爷帮帮忙吧。” 李寿民、孟小冬和李栓柱全都看向周赫煊,就等着他出声阻止。有李栓柱这个大头兵插手,混混们是肯定不管造次的,救人只是一句话的事儿。 “时机未到。”周赫煊云淡风轻地笑道,继续欣赏混混打人。 “你……你怎么这样啊!”李祥基有些气不过。 孟小冬却若有所思,琢磨着刚才周赫煊说的那四个字。 李寿民最先想明白,试探道:“赫煊兄,你是想收服他们?” “嗯。”周赫煊微微点头。 混混们打得越狠,卖艺汉子受到的屈辱越大,周赫煊出手时效果就越好,收买人心也是要讲究策略的。 “哈哈哈哈哈!” 李二嚣张大笑,居然当街掏出鸟来,对准卖艺汉子想要撒尿,得意地说:“功夫再厉害,还不是照样被打成孙子。快把头抬起来,喝爷爷一泡尿,今天这事就算过去了。” 两个汉子猛地抬头,眼中尽是屈辱愤怒,握紧了双拳就想拼命。 “住手!” 周赫煊大喝一声,带着李栓柱快步朝那边走去,他觉得时机已经成熟了。 这声怒吼太过突兀,把众人惊得齐齐扭头看来,都搞不明白周赫煊和李栓柱是什么来历。 警察见周赫煊斯斯文文,一副读书人的样子,当即喝道:“警察办公,别多管闲事儿,小心溅你一身血!” 周赫煊指着警察义正言辞地说:“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们这样警匪勾结,还有王法吗?” “王法?哈哈!” 李二收起他的小鸟,讥笑道:“你读书把脑子读坏了吧?在这两条街面儿上,老子就是王法!识相的滚一边去,不然老子连你一起打。” 周赫煊还沉得住气,李栓柱却是炸了,拔出转轮手枪对准李二:“再说一遍试试?” 这年头谁有枪谁就是大爷,更何况李栓柱手中的还是一把法国转轮手枪,只看那造型就知道是高级货。警察有点自卑了,默默地把汉阳造藏在身后,都不敢跟李栓柱举枪对峙。 “兄……兄弟,有话好说,”李二脸上的讥笑瞬间变成赔笑,试探问,“两位爷是哪条道上的?我们老大是青帮李爷,说不定大家还是同门呢。” “啪!” 周赫煊得势不饶人,一个耳光把李二扇得晕头转向,扯大旗作虎皮道:“同你奶奶个腿儿,老子是褚大帅麾下二等二级中校副官周赫煊!你算什么货色?也敢跟老子攀关系!” 好嘛,上次气走康有为立功,周赫煊的军衔连升五级,已经换成了两颗星的黄色肩章。 033【恶人自有恶人磨】 李二听到褚玉璞的大名,他吓得脸都白了,连忙说:“我……” “啪!” 周赫煊又是一耳光过去,把李二扇得身体转了半圈,说到嘴边的话都被打回去,厉声斥责道:“我什么我!老子教训人的时候,居然还敢顶嘴。讨打吗?” 李二捂着脸哭声道:“军爷,误……” “啪!” 周赫煊再接再厉,把对方的另外半边脸也打出巴掌印,这下终于图案对称了。他喝道:“误什么误!瞎耽误老子的时间,误了重大军情你担得起吗?” 连续挨了三巴掌,李二只感觉晕头转向、眼冒金星,已然处于懵逼状态。他连自己鼻血流出来都不知道,大声哭喊道:“爷爷,求您别打了,孙子知错啦。” “去你奶奶,老子才没你这么窝囊的龟孙儿!” 周赫煊抬脚蹬出,把李二踹了个四脚朝天,捂着肚子痛得哇哇大叫。 “哈哈哈哈哈!” 看到李二的那副熊样,围观者都不由哄笑起来—— “打得好!” “打死这逼k的。” “好掌法,莫不是降龙十八掌?” “刚才那一脚,多半出自桃花岛的旋风扫叶腿。 “军爷威武,神龙摆尾来一个!” “……” 好家伙,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一个比一个叫得起劲,连《射雕英雄传》里的招式都跑出来了。幸好他们只知道小说作者叫金勇,否则一听周赫煊的名号,估计当场就有人要磕头拜师。 李祥基不由瞪大双眼,他没想到平日斯文有礼的周大哥,打起人来居然这么猛。 李寿民也忍俊不禁,调侃道:“赫煊兄真是绝了,深得狐假虎威、仗势欺人的精髓。” “满肚子坏水儿!”孟小冬抿嘴偷笑,那家伙表现得比混混更像大坏蛋呢,不过够解气就是了。 李栓柱则是佩服不已,心想周先生果然满腹经纶,打人都打得如此有章法,哪像俺们大老粗只知道上去乱揍一通。 警察和其他混混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因为周赫煊的气场太强了,再加上褚大帅的赫赫威名,他们连逃跑的想法都不敢有。 周赫煊走到李二身边,蹲下去笑问道:“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李二吓得直打哆嗦,想开口求饶又怕再挨打,只能一个劲儿的流泪赔笑。真亏他情感丰富,居然能同时做出哭和笑两种截然相反的表情,而且还演绎得如此融洽自然,不去拍电影实在屈才了。 “说说今天这事儿怎么解决吧。”周赫煊轻言细语地问。 李二欲言又止,还是不敢说话。 “说!”周赫煊脸色突变,没来由的一声暴喝。 “哇……呜呜呜呜……” 李二居然被吓哭了,一个大老爷们儿,当着满大街人哭得撕心裂肺。 周赫煊摸着自己的脸,自言自语道:“我有那么可怕吗?居然还能把人吓哭。” “军爷,我错了。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把我当一个屁放了吧!”李二茫然抱着周赫煊的大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哀嚎。这厮被打得鼻青脸肿,涕泗横流,满嘴都是鲜血,怎一个惨字了得。 周赫煊嫌弃的把他踢开:“滚滚滚,别把我裤子弄脏了。” 李二满地乱爬捡回散落的铜板,又掏出自己兜里的全部家当,跪在两个卖艺汉子面前说:“两位爷,求求你们帮我说句好话吧,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啊!” 卖艺汉子有些不知所措,愣了好几秒钟,其中一人接过几十个铜板,把剩下的还给李二说:“不是额们的钱,额们不要。” “要的,要的,这是给二位爷的汤药费。”李二连连磕头,生怕卖艺汉子不肯收钱。 周赫煊出声道:“拿着吧。” 卖艺汉子这才犹豫着收下,抱拳道:“这位先生,大恩不言谢。额叫孙永振,这是额兄弟孙永浩,以后有事但凭差遣!” “两位壮士客气了,举手之劳而已,”周赫煊拉着孙永振的手,春风化雨般笑道,“走,先去医馆里看伤。” 孙永振还想推辞,却被周赫煊拉着就走。他弟弟孙永浩倒很高兴,觉得是遇上贵人了,连忙收拾包袱扛着红缨枪跟上。 李寿民无奈地笑笑,对李祥基和孟小冬说:“一起去看看吧。” 等他们一行人走出老远,混混和警察才作鸟兽散,李二更是巴不得老娘给他多生出一条腿来。 当事人已然全部离开,看客们却还觉得意犹未尽,热烈讨论着刚才的精彩剧情,回去又是一笔好谈资啊,可以跟街坊吹上半个月了。 孙家兄弟皮糙肉厚,受的都是皮外伤,简单包扎一下便无大碍。 周赫煊做东,寻了间叫广盛楼的高档饭馆,好酒好肉摆了满满一大桌。他豪爽地举杯道:“今天是个好日子,不仅有幸结识冬皇孟大家,还遇到了二位壮士。来,大家满饮此杯!” “好,干!”李栓柱最直接,仰脖子一口喝下。 孟小冬端起酒杯,落落大方道:“几位哥哥见谅,小妹不胜酒力,只能浅尝辄止。” “无妨。”周赫煊说。 孙永振拉起弟弟,先干了一杯又满上,感激道:“先生,额们兄弟敬你一杯!” “好说,大家以后都是朋友!”周赫煊笑道。 这年头练武的不吃香,所谓忠义豪杰,也只不过是对恩主而言。谁待他们好,他们就给谁卖力,忠心耿耿不惜性命,助纣为虐也不觉得哪里有错。 至于武人的底线,大概就是不当汉奸吧。 像霍殿阁那样的超级高手,溥仪也只需礼贤下士一番,再洒出大把银子,便能得到其誓死效忠。后来溥仪当了伪满洲国的傀儡皇帝,霍殿阁都一直追随左右,全然不顾别人骂他是汉奸,反而自认为忠义无双。 李寿民对孙氏兄弟的武艺颇感兴趣,问道:“两位刚才使的是什么拳法?” 孙永振说:“心意六合拳,额们是车氏形意拳的第四代弟子。” “原来是神拳车老先生的门人,失敬失敬!”李寿民抱拳笑道,他对江湖事居然颇为了解。 神拳车毅斋,乃车氏形意拳的创始人,又称奇人车二,武术界的一代宗师。后世或许很多人不认识车二先生,但他有个师弟却大名鼎鼎,那就是半步崩拳打天下的郭云深。 034【武当剑仙】 周赫煊继续询问,才知道孙氏兄弟看起来年纪大,其实孙永振只有26岁,孙永浩更是才24岁。 两人的老家在山西太谷县,爷爷辈儿是镖师。可惜自清末以来,镖局生意越来越不好做,只能改行给富绅看家护院,到父辈时已经过得极为贫困。 孙氏兄弟自小练有家传功夫,可惜武艺稀松,十二三岁就开始给地主家打短工。太谷县流行车氏形意拳,兄弟俩慕名也想去学,但穷得连拜师钱都没有,只能利用农闲时间趴围墙偷看。 后来地主家的儿子也要学功夫,重金聘请车毅斋的大弟子李复祯的徒弟李进上门教授拳法。李进见孙氏兄弟练功刻苦,便免费收了他们当徒弟,但只是可以旁观教学的记名弟子,并没有悉心教导过,一些师门绝学也秘藏不传。 兄弟俩那一身本事,三分靠苦练,三分瞎琢磨,三分从地主家傻儿子那里套来,最后一分才是师父传授的。 孙永浩谈起这些往事,无奈感叹道:“可惜没学到车氏形意的秘传盘根术,不然今天那两个警察的破枪,额们轻轻松松就能抢过来。” 孙永振告诫弟弟说:“你就知足吧,车氏盘根术连师父都练得不精,怎么可能教给额们这些记名弟子?” 说起车氏盘根术,那还是有很多趣谈的。 传闻当年郭云深跟车毅斋切磋武艺,用半步崩拳把车毅斋逼到墙角,结果却被车大师绕至身后拍肩,当时使用的正是蛇形盘根步。郭云深连连惊呼“神拳也”,神拳车毅斋的名号也就此传出。孙中山的保镖杜心武,也曾被车毅斋神奇的盘根步法晃点过,叹服称赞其“离地三尺好轻功”。 周赫煊既然打算收服孙氏兄弟,自然要想办法提升他们的战斗力,当即笑道:“天底下高明的步法身法,也不是只有车氏盘根术。你们若是想继续学功夫,我倒是可以帮忙引荐一个人。” “谁?”孙永浩连忙问。 周赫煊微微一笑,张口吐出三个字:“李景林!” “武当剑仙李将军?”这下连李栓柱都惊叫起来。 李景林的名号实在太响亮了,他自己就是个军阀,却敢于打破传统陋俗,选择公开历来秘传的武当剑法,此举震惊了整个国术界。神剑、飞剑、剑仙、剑侠,这些都是对李景林的美称。 孙永振激动得声音发抖:“额们真……真的可以跟随李将军学武?” 周赫煊笑道:“李将军五天前已经通电下野,此时正好住在天津租界,我也想上门去拜访讨教一二。” 顺便一提,李景林去年担任直隶督办兼直隶省长,正是如今褚玉璞的最高职务。不过他跟褚大帅没啥矛盾,而是段祺瑞执政时想要收拢权力,把碍眼的李景林给免职了。正因为段祺瑞的一系列违规动作,才彻底激化了各方矛盾,提前引发今年华北地区的军阀大战。 想要在军阀林立的民国玩共和? 呵呵,中央政府一旦抓权,地方军阀立马就炸刺儿,政治上失去的利益全靠枪杆子打回来。 众人吃喝一阵,孟小冬起身说道:“时候不早了,小妹先行告辞。” 周赫煊故意撮合道:“你一个弱女子回家不安全,让寿民兄送你吧。” 李寿民颇为无语,他在杭州有个初恋叫明珠,李家搬到天津后二人都还在通信,可惜明珠姑娘因为家庭缘故做了风尘女子。李寿民受此情伤一直单身,后来取笔名“还珠楼主”,也是用“还君明珠双泪垂”的诗句典故来纪念初恋。他如今还处于“累觉不爱”的状态,对孟小冬是真的没啥想法。 但既然周赫煊提出相送,李寿民也不好回绝,那显得多没风度啊。他问道:“孟小姐住哪边?” “我就住新天津报馆。”孟小冬答道。 缘分啊! 周赫煊和李寿民对视一眼,俱都感到好笑。他们一个在《新天津晚报》发表作品,一个在新天津报馆做编辑,而孟小冬居然也住在报馆里头。 当然,孟小冬住的是报馆后宅,那属于社长刘髯公的起居之所,普通员工是不能进去的。 孟小冬的师门跟刘髯公交情颇深,她隐居天津后一直住在那里,已经有两年时间了。 她平时除了看戏看报,就是遍访名师请教曲艺。经刘髯公介绍,孟小冬先后向陈秀华、陈彦衡、孙佐臣、王君直、苏少卿、王庚生、韩慎先、李采繁、窦砚峰等名票名师学习,已然融合各家之长。 几年前的孟小冬就被尊为冬皇,如今她更是技艺精深,只等明年复出登台,必然会一鸣惊人、名动八方。 周赫煊掏银子结账,说起对孙氏兄弟的安排:“我刚到天津时租了间四合院的房子,如今押金还没退呢,你们不如搬过去住,跟寿民兄也好有个照应。” “对对对,可以搬到我们那边去。”李祥基连忙附和,他对孙家兄弟的功夫也是很佩服的。 孙氏兄弟如今住在小客栈里,有好地方可去自然愿意,二人已经打定主意跟着周赫煊混,不说废话当即答应下来。 李寿民叫来几辆黄包车,对周赫煊说:“赫煊兄,你送孟小姐回去吧,我跟祥基还要帮两位孙兄弟搬家。” “如此也好。”周赫煊倒无所谓。 一行人分为两拨各自散去,黄包车夫跑得很快,不多时便已经来到报馆。 周赫煊颇有风度地说:“孟小姐请吧,改日再会。” 孟小冬踌躇片刻,突然问:“周先生,你就一直打算在褚大帅麾下做事?” “不然呢?”周赫煊反问。 孟小冬瞥了一眼李栓柱说:“恕小妹交浅言深,我觉得周先生手段高明、才华出众,未来前途不可限量,应当找个更好的去处。比如……南方!” “呵呵,”周赫煊笑道,“你可以先去看看我的《大国崛起》。” “也是周先生写的书?”孟小冬问。 周赫煊详细说:“《大国崛起》每天在《京津泰晤士报》连载,中文版英文版上都有。” “小妹一定拜读,告辞!”孟小冬抱拳离去,当晚便向刘髯公要了几张《京津泰晤士报》。这玩意儿普通百姓根本不看的,街面上也很难买到,只有在租界里才能寻见销售点。 第二日大清早,剑仙李景林收到一封拜帖,还连带着20多份报纸,正是连载着《大国崛起》的《京津泰晤士报》。 对文人而言,作品就是敲门砖,周赫煊如果贸然拜访,说不定会被人拒之门外呢。 035【发酵】 天津租界,李公馆。 李景林打完一套拳法正在喝茶,亲随杨奎山快步走来通报:“李师,有人送来一张拜帖,还附带了这些报纸。” “嗯?” 李景林还没见过投拜帖兼送报纸的,顿时来了兴趣,笑道:“拿来我看看。” 杨奎山立即双手奉上,他不仅是李景林的亲信,同样还是李景林的入室弟子,武当太极剑的唯一传人。 李景林打开拜帖,里面啥内容都没写,只有一个莫名其妙的落款——晚辈周赫煊拜上! 什么玩意儿? 李景林又去翻报纸,只见所有报纸都不齐全,但每张都刊载一篇名叫《大国崛起》的文章,作者署名正是周赫煊。 反正下野后也闲着没事儿,李景林干脆从头读起来。一直从葡萄牙篇读到法国篇,亲随跑进来喊他吃饭,李景林才惊觉已经到中午了,他竟然不知不觉就看了半天。 “真是好文章啊!”李景林拍案赞道,对亲随说,“把吃的给我端过来,我今天要用宏文下饭。” 法国的革命闹了近百年,什么法兰西第一共和国、法兰西第一帝国、波旁王朝复辟、七月王朝、法兰西第二共和国、法兰西第二帝国、法兰西第三共和国,真的反反复复,你方唱罢我登场。 李景林以前只知道法国闹过很多革命,还是第一次了解得如此透彻。在他看来,法国的历次革命就如同儿戏,但又联想到如今的中国,发现都尼玛差不多。 难道中国也要闹上百年革命才能真正统一? 李景林连饭都不想吃了,继续阅读后面的德国篇,这段内容让他更为惊奇。 原来德国在100年前还处于分裂状态,曾经同时存在300多个大大小小的邦国,使用6000多种不同种类的货币,国内几个小时的车程要经过10个邦国,办10次手续,换10次货币,交10次关税,关税总额甚至超过了货物价值。 德国的历史跟晚清同样屈辱,拿破仑入侵德国时,普鲁士被迫割让一半国土,支付1.5亿法郎的战争赔款,连代表着民族精神的和平女神像都被拿破仑拆走运回法国。 可就是这样一个国家,居然神奇的统一了,而且还跻身世界列强。它甚至已经全面超越英国,成为仅次于美国的世界第二经济强国! “壮哉德意志!”李景林手不释卷,德国篇看得他热血沸腾,恨不得自己化身为铁血宰相卑斯麦。 …… “壮哉德意志!” 狗肉将军张宗昌治下的山东,省立六中高中部主任梁簌溟拍掌疾呼。 梁簌溟出生于书香世家,最开始崇信康有为、梁启超的改良主义思想,后来又参加同盟会,接着又热衷于社会主义,著书宣传废除私有制。他的心很软,见不得世人受苦,遂潜心于佛学研究,几度自杀都被救回来。他只有中学毕业的文凭,却被蔡元培请去北大当教授,授课专业是印度哲学。 这是一个思想不断挣扎进步的人物,他近两年创办了山东乡村建设研究院,致力于中国农村的研究,认为发展建设农村可以救中国,先后发表《乡村建设大意》、《乡村建设理论》等著作。 菏泽那边买不到《京津泰晤士报》,梁簌溟是在偶然情况下读到《大国崛起》的,立即写信拜托天津的朋友给他定时寄报纸,如今他正好在研究阅读德国篇。 李景林从文章中看到的是铁血统一,而梁簌溟看到的却是教育救国。 在遭遇拿破仑入侵时,普鲁士国王威廉三世说:“这个国家必须以精神的力量,来弥补躯体的损失。正是由于穷困,所以要办教育。我从未听说一个国家办教育办穷了,办亡国了!” 当普鲁士还在向拿破仑支付巨额战争赔款时,柏林洪堡大学诞生了。国王拿出最后一点家底,并把豪华的王子宫捐献出来做大学校舍,他还提出:国家必须对教学和科研活动给予物质支持,但不得干涉教育和学术活动。 从此在普鲁士,受教育和服兵役一样,成为公民必须履行的义务。学生每个月都有缺课登记,逃课一天要罚3个银币,比税收还要重。德国的免费教育从19世纪中期开始,直到德意志统一前,适龄儿童入学率已经达到97.5%。 那可是50多年前啊,到如今中国的识字率才多少? 梁簌溟不禁感叹,对文章里毛奇元帅说的那句话深表赞同:“普鲁士的胜利早在小学教师的讲台上就决定了。” 教育,必须办教育,教育才能救国! 历经改良主义、自由民主、社会主义、佛家思想影响的梁簌溟,终于从《大国崛起》这篇文章中发现了救国之路。 激动之余,梁簌溟摊开信纸,给年初才回国蔡元培写信,阐述自己的教育救国理念,并极力推荐《大国崛起》系列文章,称其为“济世救民之宏文”。他还希望蔡元培牵头重建中国教育会,像各地军阀和富商筹款,在全国推广普及小学基础教育。他认为,等一大批受过基础教育的孩子长大之时,就是中国富强崛起之日。 …… 而远在新天津报馆的孟小冬,则对法国的大革命更感兴趣,激情、浪漫、自由,一切都富有传奇色彩,堪称人间史诗。 如果截取其中的几个故事,把它们编成一台大戏,肯定会很受欢迎。 孟小冬坐在窗前,玉手托着腮帮子发呆,思绪已经不知飘到了何处。 那个周先生真是奇怪啊,明明拥有惊天动地的才华,却甘愿在军阀手下当一个小副官。而且他行事手段也极有心机,从他救助收服孙氏兄弟就能看出来,并非只会空谈的迂腐之辈。 我劝他去南方,他却让我看《大国崛起》,难道他认为南方政府不能成事? 孟小冬收起报纸,脑子里充满了疑惑和好奇。她准备把后续的文章看完再说,或许还未刊载的日本篇、美国篇和俄国篇当中,就藏着他真正的思想吧。 …… 六月初,叶挺独立团攻克湖南攸县,打响北伐胜利第一仗。 同时,经过一段时间的发酵,周赫煊的《大国崛起》也渐渐传开,甚至连西南、西北地区,都已经有人在拜读这一大作。 这是2003年中央政治局组织的集体学习内容,央视基于此北京,才推出了《大国崛起》系列纪录片。它放在几十年后都是极有价值的,更别说是思想迷茫混乱的民国。 李景林、梁簌溟、孟小冬,他们是军阀、学者、戏子,通过文章看到了各自不同的东西。而中国更多读者,也在阅读《大国崛起》后开始认真思考,中国如何才能找到自己的大国崛起之路。 甚至是许多外国人,在英国、法国和德国篇连载完毕后,都愈发地对这一系列文章重视起来。英法两国的天津总领事,还特意把报纸整理好了寄回去,提供给欧洲的学者们参考研究。 很快就要讲日本篇了,估计到时候连日本间谍都要盯上周赫煊。 扬名天下,正在此时! 036【周赫煊吾师也】 1923年初,55岁的蔡元培因“罗文干案”远走欧洲。 所谓“罗文干案”,就是曹锟为了推翻当时的内阁,强行挪置罪名搞出来的把戏。司法机关一次次判罗文干无罪,曹锟指使手下一次次抗诉。司法官员不愿意胡乱宣判,曹锟干脆把办案的检察官全部撤职,重新换上一批,结果还是判罗文干无罪。 说起来,民国时期真不缺坚持原则的官员,比如那两批顶着巨大压力维持司法公正的检查官。 可惜没啥卵用,最后曹锟还是强令检察长对罗文干提起公诉。 蔡元培就是那个时候走的,他对北洋政府彻底失望,干脆远赴欧洲游历治学去了。 本来教育部就缺钱发不起工资,全仗着蔡元培在维持,并在动荡的时局中,竭力为全校师生遮风挡雨。他这么一走,北大的日子就更难过,都盼着蔡校长能早些回来。 1924年底,贿选总统曹锟去职,北大师生致电蔡元培:“校长你快回来吧,那个王八蛋总统已经跑路了!” 1925年初,段祺瑞召开善后会议,北大师生致电蔡元培:“校长你快回来吧,老段是个讲理的好人!” 1925年4月,北洋政府和法国签订合约,北大师生致电蔡元培:“校长你快回来吧,庚子赔款有着落了,这回是金法郎哦!” 1926年初,蔡元培终于回国,却始终逗留上海不肯北上,北大师生又致电说:“校长你快回来吧,国家可以没总统,北大不能没校长啊!” 1926年4月,张作霖派兵包围北大,北大师生致电蔡元培:“校长你快回来吧,这些当兵的好口怕!” 蔡元培不敢回去,他怕被吴佩孚给弄死。 吴大帅前阵子接受英文报纸采访时说:“中国有过激主义,始于孙文……北方则有蔡元培……中国年少之士被其所毒,非加遏制,则政府难安。” 吴佩孚虽然向张作霖妥协了,但他在北平还是很有势力,他认为学生闹事都是蔡元培教唆的,这种情况下蔡元培怎么敢回去?更何况蔡元培积极为北伐造势,已经遭到孙传芳通缉。 北大那边都快哭了,由于政府不发工资,老师们过得本来就苦。当局还大肆逮捕残害学者名人,动辄冠以赤色分子的罪名枪毙,现在好多教授都往南边跑,再这么下去学校就只剩个空架子。 所以——校长你快回来吧,我们实在撑不住了! …… 上海租界。 爱妻周峻拿来三封信和一张报纸,苦笑道:“北边又来信了,其中一封还是登在报纸上的公开信。” “唉,值此时局,我又有什么办法?”蔡元培首先接过报纸看起来。 报纸上的公开信是周作人写的,他先消除了蔡元培复职的政治顾虑,再举出北大当年面临的困难,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校长你快回来吧!” 蔡元培扫了几眼便把报纸放到一边,又拆开另外两封,都是劝他早点回北大当校长。 直到第三封信打开,蔡元培才细细阅读起来,那是梁簌溟写的教育救国理论,希望他牵头重建中国教育会。 蔡元培从事教育工作多年,深知其中的艰辛。 中华民国成立之初,教育部便明文规定:小学、师范、高等师范免收学费。 《教育宪法》还规定:教育、科学、文化之经费,在中央不得少于预算总额的15%,在各省不得少于预算总额的25%,在市县不得少于预算总额的35%。 然并卵! 连北大这种知名学府都发不起工资,更别提那些穷乡僻壤的小学校。民国的各种法律法规看上去很美,然而都是空中楼阁,根本就无法实现。 梁簌溟在信中写道,他希望绕开政府和军阀,通过社会筹款的方式办学,把资金集中在小学基础教育方面,办成一所是一所,只要能多培养几个识字的国民就算功德无量。 民国文人大多口号喊得响亮,但却没有实际行动。梁簌溟却是个务实派,想到了就去研究、就去做事,他后来还写了副对联:不为圣贤便为禽兽,莫问收获但问耕耘。 蔡元培读罢此信,颇有些意动。他这几年的学术研究已经告一段落,在上海除了宣传北伐外,便没有其他正事可做,重建中国教育会还是大有可为的。 至于信中提到的周赫煊和《大国崛起》,蔡元培对妻子说:“我出去一趟。” 蔡元培自然是出门去找《京津泰晤士报》,他朋友众多面子大,很快就把最近二三十期的报纸拿到手。 一篇篇文章看下去,蔡元培不禁感到惊愕。他常年游历西方,对欧美学界的情况知之甚深,还真没有哪个西方学者,能把世界各大列强兴衰研究得如此清晰透彻。 这种高端历史学术人才,随便去欧洲哪所大学,都绝对能轻轻松松担任教授职位。 但周赫煊到底是从哪条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怎么以前完全没有听说过? 蔡元培连夜读完《大国崛起》,先是给梁簌溟回信,接着又写信给国民政府教育委员长、中山大学代理校长经亨颐:“吾弟子渊惠鉴:近日偶得一书,名曰《大国崛起》,历数世界列强兴衰,通篇金石之言。吾观之如醍醐灌顶,获益良多……” 蔡元培这封信是把《大国崛起》推荐给经亨颐,希望他邀请周赫煊到广州教书,切莫放过这个人才。就算请不到人,也可以把《大国崛起》的内容,当做课外读物给学生们看。 经亨颐在民国教育界也是个传奇人物,六年前他被调离浙江第一师范时,全校学生自发罢课游行,被军警开枪打伤数人。有一个叫朱赞唐的同学悲愤难当,竟夺过警察手里的刀当场自杀。 学生宁肯用性命去挽留校长,可见经亨颐多么受尊重。他身边的拥护者曾有这些人:丰子恺、朱光潜、朱自清、夏丏尊…… 蔡元培将收集好的报纸,连同信件一起寄去广州。经亨颐读完《大国崛起》后,疯狂打听周赫煊的下落,最后从《字林西报》的记者那里得到消息,立刻致电天津的好友代为邀请,希望周赫煊能够到中山大学担任教授。 与此同时,《大国崛起》也在广州这个革命重地迅速流传。《字林西报》和《京津泰晤士报》一报难求,青年学生们用手抄的方式编集成书,各种版本的手抄本在学校里竞相传阅。 经济专业的学生把荷兰当做榜样,认为商业金融也能富国强民;军校学生认为中国该学德意志,只有铁血统一才能实现民族复兴;机械化学专业的学生尊重英国,奉行科技强国、实业救国的路线…… 似乎所有人都能从中找寻到救国之道,一时间《大国崛起》成为广州各大学校的流行读物。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周赫煊,也被青年学生们视为偶像,甚至有人高呼:“赫煊吾师也!” 037【上门讨教】 邀请周赫煊任教的除了中山大学外,还有北平女子师大和复旦大学。 周赫煊看完电报直接就烧掉,他是绝对不可能去南方的,至少一两年之内不会离开天津。 原因很简单,别看北方军阀混战不休,但只要周赫煊不作死,就肯定没有生命危险。南方那就说不准了,明年的“清党”太可怕,“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过一个”,这话不是闹着玩的。 对“清党”表现最积极的学者,正是誉满天下的蔡元培。他明年的所作所为,把自己的学生和好友都吓了一跳,纷纷惊诧莫名:原来你是这样的蔡元培! 民国人物都很复杂,很难分清他到底是好人坏人,只因各自的思想和立场不同。 如今南方的局势太过复杂,不仅是国共之争那么简单,国党内部也分为宁、汉、沪三派。蔡元培发起的“护党救国运动”,表面名为清共,实则把矛头直指国党汉派,最终目的是帮助校长排除异己掌控大权。 那真是狠起来连自己人都杀,被莫名其妙“清理”掉的国党不在少数。 周赫煊脑子坏掉了才会南下蹚浑水。 不提南方的暗流涌动,天津最近也有个大新闻——张少帅搬进法租界了。 如今的少帅府,是张作霖五年前买下的,原为旗人贝勒所有。前段时间又增修了一栋二层小楼,用来做仓库和佣人居所,看来张少帅是准备在天津常住。 少帅府所在那条街被戏称为“督军街”,光是督军就住了18位,北洋各派系的军阀头子应有尽有。他们在战场上打生打死,但打完仗后却和和气气,经常聚在一起吃饭喝酒打牌听戏,有的甚至还结成了儿女亲家。 这年头,不管谁输谁赢,谁掌权谁下野,为战争买单的永远是无辜老百姓。 张少帅一搬进法租界,督军街就变得更加热闹起来,每天上门拜谒者络绎不绝。就连褚玉璞都三天两头往那边跑,根本没空管周赫煊的屁事,讨好少帅那才是重中之重。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周赫煊带着孙家兄弟,前往李公馆拜见传说中武当剑仙。 兄弟俩表现得很激动,孙永浩好奇地问:“周先生,我听说李将军身高八尺,拳头有饭碗那么粗。是不是真的啊?” 没等周赫煊回答,孙永振就拍了弟弟一脑瓜子:“这种话你都信?李将军只是个魁梧大汉而已,他练的是内家功夫。” “你又没见过……”孙永浩小声嘀咕,却是不敢跟哥哥顶嘴。 突然间铁门打开,李景林的亲随弟子黄敬义对他们说:“三位请跟我来,李师已经等候很久了。” “有劳!”周赫煊抱拳道。 穿过花园和厅堂,周赫煊终于在会客室见到李景林。他稍微感觉有些失望,因为李景林的个头不高,而且身体极为消瘦,除了精神硬朗外没啥特别的,怎么看都不像是武林高手。 孙家兄弟齐齐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干瘦中年人:这就是身高八尺的李将军? 周赫煊抱拳道:“芳宸公,久仰大名!” 李景林哈哈大笑,从椅子上站起来,亲切地拉着周赫煊的手说:“我才是久仰大名啊。你写的那些文章,连张大帅都读过了,夸你是通晓古今中外的难得人才。” 周赫煊笑道:“大帅谬赞,我就是笔杆子利索而已。” 李景林拍拍周赫煊的肩头说:“少帅对你也很感兴趣,我约了他周末打牌,到时你也一起去吧。” “多谢芳宸公引荐。”周赫煊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其实都是装出来的。周末的牌局褚玉璞也会去,昨天就说要带上周赫煊,根本不用李景林再多此一举。 李景林已经通电下野了,在互相寒暄后,只和周赫煊畅聊各国形势,没有提当今国内的情况。他最感兴趣的还是卑斯麦和拿破仑,在稍微询问几句后,周赫煊立即投其所好,把后世关于二人的小段子都讲出来。 “西欧军事最强者,当属拿破仑无疑,东征西讨无往不利。可惜穷兵黩武,终有滑铁卢战败。”李景林叹息道,似乎是联想起国内的一些事。 “要说这拿破仑啊,他复辟的时候也有桩趣闻呢,”周赫煊见李景林情绪有些低落,便开始逗起乐子,“随着拿破仑的进军,当时巴黎的报纸是这样报道的:来自科西嘉的怪物在儒安港登陆、不可明说的吃人魔王向格腊斯逼近、卑鄙无耻的窃国大盗进入格尔勒诺布尔、拿破仑·波拿巴占领里昂、拿破仑将军接近枫丹白露、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于今日抵达自己忠诚的巴黎、我们伟大的皇帝拿破仑今早在圣母院举行了壮丽的加冕仪式,伟大的法兰西有福了。皇帝万岁!” “哈哈哈哈哈哈!” 李景林听了哈哈大笑,幸好他没喝东西,不然非笑喷不可。他强忍着笑意说:“咳……咳,赫煊你果然博闻强识,竟连这种奇人异事也知道。” “芳宸公过誉了,我只是听得多、记得多而已。” 聊着聊着,周赫煊开始把话题引到武术上,继而介绍孙家兄弟说:“芳宸公,这是我的朋友孙永振、孙永浩,车氏形意拳传人。他们对芳宸公仰慕甚久,希望能够见识一番。” “好说,”李景林跟周赫煊聊得很开心,也不介意这点小事,他吩咐亲随道,“奎山,你跟二位小友切磋一下。” 孙家兄弟顿时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众人来到院子里的演武场,第一场是孙永浩跟杨奎山切磋。 杨奎山精通六合门和通臂门武艺,铁砂掌也是一绝。他的右手明显比左手大得多,就跟受伤淤肿了一样,这是常年插砂子插出来的。 孙永浩上去就挨了一掌,疼得几乎半身不遂,连忙改强攻为缠斗。他学的车氏形意拳不成体系,很多关窍都是瞎琢磨的,居然足足撑了四分钟才被杨奎山打败。 接着是孙永振和林志远切磋,他的身手明显比弟弟强悍,极擅横拳和纠拳,拳路刁钻而狠毒。仅仅一分钟时间,林志远就被孙永振击中腰部,疼得捂腰说不出话来。 众人皆惊,林志远可是李景林身边八大弟子之一,居然被名不见经传的孙永振打败了。 李景林好笑的对孙永振说:“你的拳路够奸猾,改练八卦掌更适合。” 孙永振不好意思道:“都是瞎练的。” 李景林说:“以后可以常来我这里,大家互相印证切磋。” 孙永振和孙永浩闻之大喜,齐齐抱拳道:“谢李将军!” 周赫煊也笑了,孙家兄弟的武艺能够继续长进,对他而言是件大好事情。不仅如此,周赫煊还想带孙家兄弟去靶场练枪,毕竟武功再高、一枪撂倒。 038【少帅】 天津城南马场的东边儿,有一条通往英租界的大道,名曰马场道。 马场道2号的主人,正是两个月前才升任北洋政府财政部长的潘复。此人游走于直系、奉系和皖系军阀间,和各方势力都有密切来往,基本上每个星期都要在家举行餐会,受邀者不是一方大帅,就是北洋政要。 等校长在南方正式誓师北伐后,潘复就会成为北洋各派系之间的纽带,并被视为张作霖手下的最高谋士。 那是下个月的事了,如今潘复还逗留在天津,隔三差五开派对联络感情。 “滴滴!” 褚玉璞的小轿车驶进大门,身边带着五姨太、褚南湘和周赫煊。 “哎呀,稀客稀客,蕴山兄快请进!”潘复亲自站在门口迎接,无比热情地跟褚玉璞握手拍肩。 周赫煊做为跟班毫不起眼,随着褚大帅一起入内,里面已经来了好几个人。分别是张宗昌及其姨太太,李景林及其姨太太,杨霆宇及其姨太太,都属于奉军一系将领。 周赫煊被潘公馆的人带往偏厅,那里是亲随副官们的落脚处。他没走几步,就听见张宗昌臭骂道:“褚玉璞你个烂舅子,居然敢跟俺抬杠,老子今天弄死你!” 客厅里见面就打起来了,“钱不知有多少,兵不知有多少,姨太太不知有多少”的三不知将军张宗昌,飞起一脚给褚玉璞踹过去。 褚玉璞连忙闪开,不好当面跟老上司动武,边躲边喊道:“大帅,别逼俺还手啊,你打不过俺的!” “你还敢还手?没王法了!”张宗昌更加愤怒,居然气得直接拔出配枪。 “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李景林和杨霆宇连忙上前拉扯劝架,最终张宗昌气呼呼地回去坐下,瞪圆双眼恨不得把褚玉璞给吃了。 褚玉璞自从当然直隶督办兼直隶省长后,就越来越不把张宗昌放在眼里,甚至还安插人手吞并了张宗昌的小股部队。两人前段时间因为红枪会事件闹得很僵,当时山东红枪会遍地发展,汶上县甚至聚集了上万人的红枪会部队。 红枪会属于农村道门组织,宗旨是防匪盗、反恶霸、抗官兵、抗捐税。这玩意儿闹起来,搞得张宗昌征税十分困难,扬言要血洗汶上县。 汶上县是褚玉璞的老家,褚大帅是个念乡情的人,故意在军训时对部下大声说:“他敢血洗汶上县,我就血洗掖县方圆百里!” 掖县是张宗昌的老家,老张知道褚玉璞说得出做得到,无奈只能取消了血洗汶上的计划。汶上县的老百姓对褚玉璞感激涕零,还专门给褚大帅立了德行碑,称呼其为“出京二天子”。 说起来好笑,被天津百姓视为洪水猛兽的褚玉璞,在老家人眼中却是个大善人。 周赫煊在偏厅坐下,跟其他几位大帅的随从互通姓名,大家就算是认识了,有一句没一句的瞎聊起来。 过不多时,正厅那边的气氛已经变得融洽。刚刚还打架动粗的张宗昌和褚玉璞,此刻居然勾肩搭背一起抽烟,交情好得跟亲兄弟似的。 “少帅!” 猛然间,所有人全体起立,上前迎接姗姗来迟的张学良。 张学良也带来了姨太太(原配尚在),那是他的第二任妻子谷瑞玉。谷瑞玉近些年常伴张学良左右,连打仗都带在身边,因此也被称为随军夫人。 去年因为郭松龄倒戈反叛,张学良连夜失眠,杨霆宇鼓励他抽大烟缓解疲劳,从而染上了鸦片瘾。谷瑞玉由于未加劝阻,张家人对她很是不满,但两人之间的感情还是很稳定的。 直到后来少帅遇到了赵四小姐…… 张学良、潘复、杨霆宇、张宗昌、褚玉璞、李景林六人坐定,他们的姨太太也守在身边,围着张桌子还是推牌九。 屋里很快烟雾缭绕,张学良嘴上叼着香烟,双手抱着骨牌搓了搓,然后虚着眼开始慢慢打开,口中不断念道:“双天,双天,双天……妈拉个巴子,爆了,瘪十!” 众人伸脖子一看,只见张少帅摊出的牌竟然是天杠,基本上输定了,除非庄家更倒霉。 “不好意思,”杨霆宇摊开自己的牌,笑道,“少帅,我是双高脚。” “拿去拿去,”张学良推过去一摞大洋,没好气道,“最近打牌总是输,我就还不信那个邪。牌都给我洗,我来做定庄!” 潘复拍马屁道:“赌场失意,官场得意,少帅这是又要高升啊!” “对对对,预祝少帅步步高升。”其他人纷纷附和。 张学良心情稍微愉快了些,麻利地洗牌发牌完毕,他捂着自己的牌说:“你们先亮牌,我的最后再开!” 众人不敢拒绝,各自把牌翻过来。牌面从大到小分别是:张宗昌的双板凳、潘复的双斧头、李景林的杂九、褚玉璞的天王、杨霆宇的地杠。 张学良也翻出第一张牌,是和牌。他把两张牌并拢猛搓,然后慢慢再拉开,首先出现个白点子,继续又拉出两个白点。 “有戏!” 张学良也不磨叽了,直接把牌猛拉到底,下半边只有一颗红点。他大笑着把牌拍出:“哈哈哈,双鹅,通杀!给银子吧。” “还是少帅厉害。” “少帅这手气绝了!” “下次可不能跟少帅打牌,他是行家。” “……” 众人纷纷拍马屁,张学良高兴得眉开眼笑。 玩牌至傍晚,一直坐庄的张学良已经赢了几千大洋,潘复家的佣人过来说:“老爷,各位大帅,可以开饭了。” 张学良心情正爽,放下牌九说:“先吃饭,晚上接着玩。” 众人立即簇拥着张学良去饭厅,大帅们和姨太太各坐一桌。正在上菜倒酒时,张学良才突然想起个事,问褚玉璞:“对了,上次说到的那个周赫煊,你把人带来了没有?” “带来了,在偏厅候着呢。”褚玉璞连忙应道。 张学良挥手道:“把他叫过来一起吃饭,老头子很看好他,让我来天津多多请教。” “那是他的福气。”褚玉璞连忙起身,亲自跑去偏厅喊人。 039【调职】 “见过少帅。”周赫煊来到饭厅,冲张学良抱拳笑道。 “嗯,”张学良见周赫煊如此年轻,稍微有些惊讶,点头说,“周先生,请坐吧。” “谢少帅。”周赫煊回礼坐下。他的实际年龄已经二十七八,但不知穿越时受了什么影响,身体各种机能都返回少年时代,甚至连胡子都变得毛茸茸的,看起来顶多20岁出头。 张学良突然打个哈欠,却是大烟瘾犯了,跑去小厅抽上一阵才回来,精神奕奕地说:“先生的《大国崛起》我读了,确实是宏文巨著,听说连洋人都赞不绝口。” 周赫煊谦虚道:“一点个人浅见而已。” 张学良问:“先生对中国的局势怎么看?” 周赫煊藏拙道:“不好说。” 张学良可不想听这种话,他皱皱眉头道:“但说无妨。” 周赫煊概括比喻道:“如今之中国,即是北洋政府和南方政府的争斗,谁赢了谁就是正统。但不管是北洋还是南方势力,都像是浑身被捆绑起来的壮汉,满身力气却施展不开。” “北边我知道,内斗不休、难得一致。南边又怎么说?”张学良稍微有了兴趣。 周赫煊笑道:“南边的情况比北边更复杂,谁能先解决内部矛盾,这一仗就会是谁取得胜利。” 张学良眼睛一亮,却没有继续再问,而是转开话题道:“听说周先生会俄文?” 周赫煊如实道:“日常交流没问题,但并不精通。” “那就是会了,”张学良突然扭头对褚玉璞说,“蕴山兄,我身边还缺一个俄文秘书,不知可否忍痛割爱啊?” 褚玉璞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少帅若是喜欢,我明天就让他去少帅府应差。” “那就这么说定了。”张学良颔首道。 两人如此交流,根本就没征求周赫煊本人的意见。 周赫煊还真没啥意见,跟着张学良绝对安全。这位少帅去年难得亲自领兵,经历郭松龄倒戈后,已然对自己的军事能力充满怀疑,逐步进化为“反战人士”,这辈子估计是不愿再上战场了。 张学良没再理会周赫煊,而是对在座众人说:“北边儿战事不利,吴佩孚根本撑不住。吃完这顿饭后,大家都各自回去准备吧,又要打仗了。” 张宗昌和褚玉璞立即会意,因为这话就是对他们说的。 冯玉祥的国民军已然攻破大同,把阎锡山打得都快喊爸爸了。吴佩孚和张作霖也终于达成意向,张大帅准备出兵拉兄弟一把,确定奉、直、鲁、晋联合大作战,合起伙来对付冯玉祥。等把冯玉祥这个麻烦解决了,再联手南下应对校长的北伐军。 张作霖如今威望滔天,前阵子入京和吴佩孚谈判,半路上顺手就把李景林的部队给收编了。李景林连个屁都不敢放,只得急匆匆宣布下野。此事吓得张宗昌肝儿颤,再也不敢生出一丝异心。 张学良搬来天津也不是旅游散心的,他这个少帅要坐镇后方,担任联军总司令。而褚玉璞和张宗昌二人,前者将被任命为联军总指挥,后者将被任命为前敌总司令。 今天这场牌局和饭局,实质上是潘复做为联络人,由张学良出面敲打、安抚大将。甚至连被缴械下野的李景林都请来了,无非是把刚杀的那只鸡带来给猴子们看看。 “少帅放心,只要少帅一声令下,俺褚玉璞亲自率队冲锋!”褚玉璞拍胸脯拍得响亮,其实心里郁闷得要死。他刚招募的新军还只会走正步,要是现在送上战场打仗,估计全尼玛要变成炮灰。 一顿酒喝完,张学良醉醺醺的也没了牌兴,干脆宣布散场各自离开。 周赫煊陪坐在旁边都没说几句话,便跟着褚玉璞一起回府。 汽车驶离潘公馆时,张学良突然伸出脑袋喊:“周先生,记得明天到我这边来报道!” 周赫煊抱拳笑了笑,算是回答。 历史上张学良对自己的秘书还是很不错的,各种外放任职,一个个都混得比较滋润。 只要抱住张学良这条大腿,得到其信任后,再讨个闲差就圆满了。到时候嘛事儿不用做,领着可观的薪水,自由自在想干啥就干啥。 如果能说服张学良不放弃东北,那自然是更好,也算是为国家出了大力。可惜这几乎不可能,张学良是个非常有主见的人,周赫煊只能靠平时的言语慢慢影响。即便只是提前运出几架飞机、几门大炮,那也好过留给日本关东军。 褚玉璞拍拍周赫煊的肩头,嘱咐道:“少帅对你很器重,你过去可要好好干。” 周赫煊立马表明心迹:“全靠大帅栽培,就算到了张少帅那边,我的心还是在大帅这里。” “哈哈哈哈!” 褚玉璞放声大笑:“俺就喜欢你这样晓得感恩念旧的人。” 周赫煊跟着呵呵笑了两声,心里却在想:老子当然懂得知恩图报,关键时候会送你一份大礼的,你个王八蛋就等着查收吧。 坐车刚回到大帅府,申耀荣就无比兴奋地跑来报喜:“大帅,喜事啊,喜事!” “啥喜事?”褚玉璞问。 “淑妃文绣已经接出来了,被我秘密安置在法租界,”申耀荣为了讨好主子,兴致勃勃地讲述着抢人过程,“溥仪那边是日本人的地盘,我们不好直接动手。所以我就想了个计策,派人通知纹绣让她找机会离开张园。足足等了半个月啊,终于被我们寻见机会……” “知道了,照计划办去吧。”褚玉璞没等申耀荣说完,便直接出声打断。他脑子里正想着出兵的事呢,对挑拨文绣和溥仪离婚已经不关心了,真正的功劳都是从战场上挣的,阴谋诡计只能算小把戏。 “啊……是,卑职一定鞠躬尽瘁把事情办好。”申耀荣兴冲冲跑来,却热脸贴了冷屁股,只得怏怏退下,他打破脑袋也想不明白哪里出错了。 退出房间后,申耀荣问褚南湘:“褚副官,大帅这是遇到什么事儿了?” “少打听。”褚南湘还是那副冷冰冰的面孔。 周赫煊低声道:“申师爷,褚大帅就要上战场了。” “原来如此。”申耀荣终于搞明白情况,但又非常疑惑周赫煊为什么告诉他这种事。 周赫煊笑道:“我明天调任少帅府。” 申耀荣的表情变得很精彩,这老家伙很快就热情地拉着周赫煊的手说:“赫煊兄……哦不,周先生,打从见到你第一面,我就知道周先生不是池中之物。今后跟了少帅,必定飞黄腾达、平步青云,还请多多照应。” “好说,好说!”周赫煊翘起嘴角。 当天晚上,申耀荣就敲响了周赫煊的房门。这家伙忍痛大出血,拿出1000大洋给周赫煊送行,哭得是一塌糊涂,就好像至交好友生离死别一样。 040【神魔乱舞的大帅府】 翌日上午。 佣人们帮忙收拾着行李,大帅府的亲随们也跟周赫煊依依道别。 “周先生慢走。” “周先生记得常回来玩啊。” “周先生您保重!” “……” 周赫煊属于那种玲珑八面的人物,不管是姨太太、亲信,还是普通的佣人、侍卫,都对他印象非常好。唯一例外的就是申师爷了,这家伙老觉得周赫煊要争宠,不知道在褚玉璞面前打了多少小报告。 然而滑稽的是,如今周赫煊要离开,表现得最不舍的居然就是申耀荣,一个劲儿地拉着他的手诉衷肠。 侍女小莲快步跑回五姨太房中:“小姐,周先生就要走了,你不去道个别吗?” “周先生要走?”小青颇为惊讶,忍不住问道,“他去哪里啊?” 小莲说:“好像是去少帅府当差,周先生这回真的要一飞冲天了呢。” 小青有些惆怅地笑道:“周先生满腹经纶,去少帅府也好,总比呆在这里有前途。” 小莲说:“是啊,周先生不仅有才华,相貌也俊俏,就跟那戏文里的风流才子一般。” “小妮子动春心了?”小青取笑道。 “动春心的是小姐好不好,整天拿着报纸翻来覆去的看《射雕英雄传》,”小莲嗤嗤一笑,随即失落道,“可惜这里不是崔府,我也当不成红娘。” “是啊,这里不是崔府。”小青黯然神伤。她从小被学的就是各种戏文和诗词,装了满脑子才子佳人的故事,可惜现实总那么残酷,只能嫁给一个不解风景的傻大帅。 主仆二人瞬间无话。 蓦地,小青突然从抽屉里找出一副彩墨山水。那是她自己的画作,虽然远不如名家作品,但也可见几分功底。 小青把画轴塞到小莲手中,叮嘱道:“找机会把这幅画送给周先生。” “小姐,你来真的?”小莲大惊。红娘牵线这种事说说就够了,要真的付诸实践,她害怕会被大帅给活活打死。 小青叹气道:“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给留个念想而已。” “那……好吧。”小莲咬咬牙,转身开门跑下楼去。 二姨太、三姨太和四姨太都在客厅,无比热闹地说着什么,似乎正在商量今天去哪里玩。 小莲把画轴藏在袖子里,等待片刻才寻到机会,偷偷递出画轴道:“周先生,这是小姐给你的。” 周赫煊都还没反应过来,小莲已经飞快跑开。他展开画轴一看,只见上头画着如烟杨柳,雨后楼阁,阁楼里似乎还有个憔悴女子的身影。 整幅画没有题目,也没有落款,但留白处附了一首宋词:“东风杨柳欲青青。烟淡雨初晴。恼他香阁浓睡,撩乱有莺啼。眉叶细,舞腰轻。宿妆成。一春芳意,三月如风,牵系人情。” 周赫煊只扫了开头第一句,便猛地把画轴卷起来,然后飞快塞进自己的行李当中。 这首词的词牌叫做——诉衷情,其中表达的意思不言而喻。 周赫煊狂汗:老子不记得撩过五姨太啊,什么鬼! 自打五姨太进门那天起,周赫煊就很自然的想到一本小说,即是有着民国第一悲剧之称的《秋海棠》。未来几十年,这部小说多次被改编成电影电视剧,而书中女主角的原形正是褚玉璞的五姨太小青! 真实情况如下:褚玉璞带兵外出打仗,五姨太耐不住寂寞去听戏,迷上当红小生刘汉臣。两人之间貌似很清白,五姨太只要到一张刘汉臣的签名海报。但因为五姨太经常去戏院后台,这桩情事竟被八卦小报刊载出来,褚玉璞得知后勃然大怒,当即把刘汉臣抓来枪毙了。 就连郭德纲都在德云社演出过长篇单口相声《枪毙刘汉臣》,可见这事儿流传得有多广。 周赫煊可不想去触褚大帅的霉头,这二货发起火来,恐怕连张学良的面子都不给。 等待片刻,老管家王大福过来说:“周先生,大帅下楼了。” 周赫煊立即装做啥事都没发生,神色自如地跑去客厅见褚玉璞,离开之前他得去正式告个别。 褚玉璞此时正坐在沙发上,一脸杀气地对传令官说:“小贾,你给玉凤打个电话,让他不要打草惊蛇,先稳住了一网打尽!” “是!大帅。”贾贺立即跑去办事。 周赫煊走过去抱拳道:“大帅,我是来辞行。” 褚玉璞颔首说:“到了少帅那边,一定要努力做事,别给俺老褚丢脸。” “谨遵大帅教诲。”周赫煊笑道。 褚玉璞似乎马上要出门,张五魁已经跑去叫司机备车了,副官褚南湘站在旁边显得有些焦急。 周赫煊本打算告辞之后就离开,正在转身之时,突然扫到褚南湘的手指不停敲打,有时还在衣服上画字元符号。 啥情况? 周赫煊反复看了好几遍,才终于明白褚南湘在做什么,他在发摩尔斯电码! 而且是后世已经淘汰的美式摩尔斯电码,内容大致为:叛徒泄密,今晚开会时捕人,速速转移。 褚南湘发电码的方向对准了几位姨太太,周赫煊扭头看去,只见四姨太也在回电码:收到。 地下党? 周赫煊看得目瞪口呆,他实在没有想到,褚南湘和四姨太竟是潜伏的地下党。 但时间点不对啊,我党的地下组织如今还不流行,直到“四一二”过后才满地开花的。 褚南湘似乎感应到什么,猛地转身过来,正好与周赫煊四目对视,各自都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到了惊讶。 糟糕! 褚南湘有些惊慌失措,脸色变得煞白,他显然是怕周赫煊会告密。 周赫煊连忙发电码安抚:同志勿惊! 褚南湘看清电码内容,虽然不再慌乱,却是更惊了,他没想到身边还有个同志。 “哎呀,我好像那个来了,今天不方便去看电影。”四姨太突然喊道。 周赫煊嘴角抽了抽,这理由…… 在坐着黄包车前往少帅府的路上,周赫煊的脑袋都还有些晕乎。他很想知道褚南湘和四姨太到底啥情况,以前怎么就没看出来呢,隐藏得可真够深! 041【利益使然】 少帅府共有两栋楼,一栋是张作霖纳五姨太时买的,属于主宅;另一栋是今年才修的,用来做仓库和住佣人。 “周先生,你以后就住这里。”管家把周赫煊领进主宅底楼的一间屋子。 “多谢!”周赫煊抱拳道。 佣人们帮着搬行李进去,周赫煊扫了一眼屋内陈设,发现比褚玉璞那边高级多了,甚至还有专门的写字桌,他对此还是很满意的。 稍待片刻,终于有传令官把他领去楼上。 张学良正在看书,见周赫煊进来,立即起身笑脸相迎:“周先生,我对你可是慕名已久啊,今天总算是盼来了。” 这态度,可比昨天在潘公馆时热情多了。 周赫煊笑道:“承蒙少帅错爱。” “错不了,”张学良拉着周赫煊的手,来到他的书桌前,“周先生你看,你的《大国崛起》我每天必读,已经让人抄撰成书了!” 周赫煊低头看去,果然是《大国崛起》的手抄本,而且边角有磨损的痕迹,看来张学良确实经常翻阅此书。 如此做派,果真让人如沐春风,跟昨天见到的赌鬼判若两人,不觉对其心生好感。 至少比褚玉璞强一百倍!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 后世对张学良的争议很大,有人说他风度翩翩、待人诚恳,有人说他吃喝嫖赌、才能全无,有人说他热血报国、爱民如子,还有人说他丧师失地、败家纨绔。 人是很复杂的,很难说得清楚。 咱们先来聊聊张学良此时的处境—— 年轻时的张学良是真心爱国爱民,渴望国家统一,属于那种热血青年。他勤奋好学、广纳贤才、锐意进取,为此不惜跟父亲当面争执。他还热心公益事业,在救灾募捐活动中,张学良亲自上大街呼吁奔走。他还请来饱学之士,每天花两个小时学英语,熟悉钻研西方各国的历史。 在张学良的努力下,张作霖同意整军改制,东北军中的讲武堂派迅速崛起,战斗力十分强悍。 然后派系内斗就开始了…… 讲武堂派的兴起,严重威胁了士官派的地位。士官派甚至想利用打仗,诱杀讲武堂派的代表人物郭松龄,幸亏郭松龄见机跑得快,上演了一出张学良版的“萧何月下追韩信”,两人在战场附近的茅草屋里抱头痛哭。 当时东北军的情况是——士官派背后有张作霖撑腰,讲武堂派则跟张学良走得近,两派的争斗很快就白热化。 矛盾激化到了什么程度? 郭松龄甚至怂恿张学良夺权,略谓:“上将军(张作霖)脑筋太旧,受群小包围,恐已无可挽救”,提出“父让子继”,以改革东三省局面。 张学良听后“不禁骇然”,当面未动声色,转身便悄悄坐火车撒丫子跑掉了。 从这里就可以看出张学良性格之复杂,他锐意进取、广纳贤才、改制创新,大大提升了东北军的战斗力,但却因此挑起东北军的新派和旧派矛盾。在矛盾激化到无法调和时,他却选择了当缩头乌龟,宁愿逃跑坐等局势恶化,也没胆子去正面解决。 终于,在旧派(士官派)的步步紧逼下,新派(讲武堂派)退无可退,郭松龄终于扯旗反叛了。 郭松龄既是张学良的老师,又是他的至交好友,还是他的心腹臂膀。郭松龄一倒戈,张学良瞬间懵逼,大烟瘾也是那个时候染上的。 从那以后,张学良就变得消沉起来。 他以前的生活日常是学习上进,参加各种进步活动,现在则是打牌听戏,整天吃喝玩乐。 如此巨大的变化,一方面是张学良自暴自弃,另一方面也有低调蛰伏的心思。毕竟,张学良手下的头号大将,去年才刚刚背叛了张作霖。 不过在周赫煊看来,张学良的玩物丧志,至少有八成是做给他父亲看的。 昨晚打牌的时候,那个杨宇霆属于东北军旧派代表,颇有些监视的意味。张学良于是表现得沉迷赌博,完全属于浪荡公子哥做派。而现在见到周赫煊,张学良又一副礼贤下士的模样,说明他的进取心并未消失。 若非知道张学良是啥样人,说不定周赫煊还真愿意辅佐他。 可这位少帅扶不上墙啊,平时还好,一遇到大事就没主意。杨宇霆那么跳,都尼玛搞逼宫了,这种不听话的属下,换成校长直接一刀将其给宰掉。 可张学良是如何做决定的呢? 猜硬币……哦不,是猜银元。正面生,反面死,买定离手! 杨宇霆点儿背,于是被处决了。 当然,这属于说笑,杀肯定是要杀的。但张学良猜硬币确有其事,大概是在给自己壮胆和找杀人理由吧。 少帅心软,一般不愿杀人,即便是背叛他的人。 跟着这样的老大,绝对不用担心生命危险,甚至你捅了大篓子,他还会想方设法替你兜着。但肯定是不能成事的,因为张学良的性格可以概括为八个字:优柔寡断,妇人之仁。 张学良拉着周赫煊并座于沙发,翻开那本手抄的《大国崛起》说:“周先生,我看了今天连载的美国篇,为什么你的文章跟以前英文老师讲的有诸多不同?” “哪里不同了?”周赫煊笑问。 张学良指着一处文字说:“波士顿倾茶事件这里,不是美国人民反抗英国暴政吗?” “呵呵,人民反抗暴政,那也得有人来组织,”周赫煊解释道,“什么人来组织呢?商人!当时茶叶贸易属于暴利行业,英国政府为了垄断贸易,于是向转口美国的茶叶征重税。后来干脆颁布《茶叶法案》,禁止殖民地贩卖私茶,北美人喝的茶叶只能由英国东印度公司提供。你说这意味着什么?” 张学良略一思索道:“意味着美国本土的茶叶商人损失惨重。” “不错,”周赫煊笑道,“此举催生出两个结果。一是本地的咖啡商人趁机崛起,利用人民的不满情绪,号召大家不喝英国茶,只喝咖啡。这就跟中国现在的抵制洋货,支持国货一样。” 张学良点头笑了笑。 周赫煊又说:“还有就是北美的茶叶贸易商人,全部改行做走私商,因为他们卖茶是违法的。” 张学良问:“这跟波士顿倾茶事件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周赫煊解释道,“所谓的倾茶事件,就是北美本土咖啡商和茶叶走私商,为了自己的利益,鼓动买通普通群众搞出来的。” “不是因为英国向北美征税引发的暴乱?”张学良追问道。 周赫煊笑道:“美国建国以后,政府的税收可比英国殖民者重多了,怎么没见人民起义反抗?” 张学良默然,似乎联想到东北军中的新派和旧派之争,喃喃道:“都是利益使然啊。” 042【养望】(为盟主烹鲤鱼加更) 聊了一番美国历史,张学良继而又说起了国内情况:“周先生,你对现在的南北局势怎么看?” 周赫煊笑道:“我昨晚说了,南北方都是内斗不休,谁先稳定内部谁就能赢。” 北洋各大军阀之间有矛盾,军阀自己内部也有派系斗争,张学良自己就吃了内斗的亏,对此感触颇深。他说:“北洋这边我知道,南方又是何种情况?请先生详解。” “先来说说国党内部吧,”周赫煊分析道,“中山先生死后,以胡汉民和廖仲恺威望最高。廖先生去年突遭暗杀,结果查出来是胡先生的堂弟所为,这件事少帅知道吧?” “知道。”张学良点头道。 周赫煊嘿嘿一笑:“国党威望最高的两个人,现在一个被刺杀,另一个被逼得远走苏联。谁是最大的获利者?” 张学良瞪大眼睛:“你说真正的凶手竟是蒋……” “我可没说,这事谁都说不清。”周赫煊摇头微笑。这真是一桩悬案,就算放在50年后也众说纷纭。 张学良道:“那你再讲讲现在是什么情况。” 周赫煊不带任何个人色彩,把如今南方的内部矛盾详细介绍。这些信息在未来早被研究透了,但搁在此时却如雾里看花,张学良越听越精神,不断地继续追问。 时间很快到了中午,张学良让佣人把饭菜端进书房,跟周赫煊一边进餐一边畅聊。 “先生真乃旷世奇才,竟然对国内外局势如此洞察。”张学良放下筷子,佩服不已,内心无比激动。 周赫煊装逼地笑道:“其实很多信息都能在报纸上看到,稍加分析就能明白。” 张学良摇头说:“见微知著,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周赫煊笑笑不说话,心里琢磨着该如何拿捏分寸。我党内部的许多消息,他是绝对不能透露的,张学良如今还是反动军阀呢,少不得要高举屠刀。 “哈啊!” 说着说着,张学良大烟瘾又犯了,打着哈欠朝副官招招手。 很快谷瑞玉便拿着烟具进来,见张学良迫不及待地划燃火柴,她心疼道:“小爷,你这烟还是得戒啊。” 张学良吐出一口烟雾,满脸陶醉升仙的表情,享受了好半天才叹气说:“唉,我又何尝不想戒掉?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啦。” 谷瑞玉说:“我找外国医生打听过,说是注射吗啡可以戒大烟。” “真的?”张学良颇为意动。 周赫煊抓住立功的机会,连忙出声阻止:“千万别!” “为什么?”张学良和谷瑞玉都奇怪地看着他。 如今别说中国人,就连西方医学家都只知鸦片害人,却没有清晰认识到吗啡的危害。 周赫煊解释说:“吗啡比鸦片的瘾更大,戒起来更加麻烦。” 谷瑞玉也不怀疑周赫煊说假话,垂头丧气道:“那可怎么办?” 周赫煊说:“简单,少帅想抽大烟了,就把他绑起来,两三个月时间就能彻底戒除。” 新中国戒除鸦片就是这么搞的,效果十分明显。比如李寿民后来因为写小说染上大烟瘾,20年的老烟枪,被我党教育两个月便恢复正常。 张学良和谷瑞玉尽皆苦笑,少帅烟瘾犯起来谁敢劝?更别说捆绑了。 嗯,倒是有个人敢。杜月笙帮张学良戒烟时,便是强行玩捆绑y,少帅对其感激不尽。 张学良是非常渴望戒大烟的,历史上他再过两个月就会请医生注射吗啡。结果是成功把鸦片戒掉,却染上了吗啡瘾,简直后悔莫及。 “嗙!” 张学良猛地砸断烟枪,咬牙对副官说:“鹤如,下次我烟瘾再犯,你就把我绑起来。我喊救命都不准解开,听到没有?这是军令!” 副官迟疑数秒,猛地抬手敬军礼道:“是!” 周赫煊冷眼旁观,以张学良的毅力,能不能成功戒烟还难说。 张学良让副官和谷瑞玉退下,诚恳地说道:“周先生,你是否愿意担任我的机要秘书?” 机要秘书可比俄文秘书高级多了。 但周赫煊坚决不愿蹚浑水,委婉拒绝道:“少帅,恕我能力有限,不敢担当重任。” 换成是褚玉璞,肯定已经生气得骂娘了。但张学良只是有些失望,叹气说:“罢了,既然周先生不愿意,那我就不强求了。以后有机会,还要多多向先生请教。” 张学良是很爱学习的,他跟着郭松龄学了不少,包括爱国爱民、憎恨日本。嗯,你没听错,张学良恨日本人,他早就看到了日本对东北的企图和威胁。 但恨是一回事,日本人真正打来,呵呵。 后来张学良又迷上了红色理论,他在30年代后的几任机要秘书,全都是我党叛徒,《资本论》什么的他比很多党员都理解深刻。 诡异的就在这里,张学良非常认可赞同红色理论,却又对此畏惧有加,矛盾到了极点。 周赫煊突然问:“少帅有何打算?” 张学良一愣,随即苦笑道:“我能有什么打算?” 周赫煊说:“不如安心做几年衙内吧。一个有所作为,又没有威胁的衙内。” “怎么讲?”张学良意识到周赫煊在给他出主意。 周赫煊笑道:“办报。” “办报?”张学良愕然。 “你看南边哪个党派不办报?舆论即人心,人心即天命,”周赫煊指指天花板,“大帅在北平做的那些事,可是很不得人心啊。” 张学良点点头:“派兵包围北大,确实有些过分了。” 周赫煊又说:“还有办学。” “办大学吗?”张学良问。 周赫煊摇头说:“办小学校,推行基础教育,少帅可还记得德国如何强大的?” “是该办教育。”张学良从善如流。 最最重要的是,张学良如今处境很尴尬。名义上是联军总司令,其实无法掌握兵权,他连以前的老部下都不敢联系,必须韬光养晦才行。 周赫煊的建议,表面上说什么办报、办学,其实就是在让他养望,而且还不会招来张作霖忌惮。 “多谢先生指教。”张学良诚恳地说,已然把周赫煊当成了谋士。他以前身边是有很多人才的,可惜受去年郭松龄倒戈影响,这些人才都被遣散了。 周赫煊笑了,笑得很高兴。能够借张学良的力量,多办几所小学,多培养几个人才,也算是为国家做贡献吧。 至于见鬼的养望,等“九一八”那天到来,什么望都烟消云散了。 043【戒大烟】 “解开,快给我解开!” “徐寿你个王八蛋,老子要枪毙你!” “呜呜呜呜,求求你们,给我点鸦片吧。” “要死了,我要死了!” “……” 一大清早,少帅府就传出凄厉的惨叫、怒骂和哀求声。 佣人们停下手中的活计,纷纷仰头朝主宅的二楼望去。卫队士兵听到响动,也自发冲入客厅,与张学良的几个副官对峙。 侍卫长金志铭指着副官的鼻子质问道:“徐寿,你想造反吗?快让开!” 徐寿听到楼上的惨叫声,又看着剑拔弩张的侍卫长,脸上尽是犹豫之色,终究还是摇头说:“六帅有令,就算他喊救命都不能松绑,这大烟必须戒掉!” “放屁!”金志铭直接拔枪大喝道,“再不放开,老子嘣了你!” 谷瑞玉也从楼上下来,含泪对徐寿说:“徐副官,小爷快撑不住了。鸦片瘾可以慢慢戒,今天先给他一点,每日减少用量就行。” 徐寿内心纠结万分,终于还是点头道:“那……好吧,只给一点点。” 众人这才集体冲上楼,谷瑞玉更是拿好了烟具,就要开门给张学良送大烟救命。 “住手!” 周赫煊不知是什么时候上楼的,出声喝止道:“你们想六帅一辈子当个大烟鬼吗?居心何在!” 谷瑞玉和徐寿都愣住了,站在书房门口犹豫不定。 金志铭冲过来,一把揪住周赫煊的领口,面目狰狞道:“姓周的,你算个什么东西?我看你才是想害死六帅!” 谷瑞玉连忙劝道:“金队长,快把周先生放开。” 周赫煊面色平静如水,一言不发的跟金志铭对视。 “哼!” 金志铭冷哼一声,居然在眼神中败下阵来,气呼呼地把周赫煊放开。 周赫煊这才喝令道:“开门!” 徐寿下意识地听从命令,连忙把书房大门给推开。 张学良此刻被绑在一张雕花紫檀木椅上,沉重的椅身都被他挣扎着挪动了半尺。他身上的衣服已经被绳子勒破,皮肤因摩擦渗出许多血珠。 这些皮外伤还没啥,就恐怖的是张学良的状态。双眼通红如同择人而噬的野兽,鼻涕眼泪纵横交错,甚至嘴角还在不停地流口水。 见众人进屋,张学良双眼冒光道:“鸦片,快给我鸦片!我要死……唔唔唔!” 却是周赫煊走过去,掐着张学良的腮帮子,直接把一团破布塞进他嘴里,这位少帅再也说不出话来。 “姓周的,你疯了!”金志铭大怒,因为周赫煊刚才的举动太过冒犯。 周赫煊理都懒得理他,而是责怪谷瑞玉和徐寿:“你们怎么做事的?不把嘴巴堵住,六帅很可能咬舌自尽!” 好吧,上门第二天就敢骂张学良的姨太太和副官,周赫煊胆子也是够大的。 这也得看人,搁在褚玉璞那边,周赫煊绝对不敢这么玩。但张学良却是个例外,这位爷太心软了。 去年郭松龄叛乱,张学良先是写信劝阻,后来实在不成,又两边说好话希望和解。最后直到郭松龄兵败被抓,张学良都还在替他求情,希望把郭松龄送去国外留学避难。 张学良对叛徒都如此仁慈,更何况是自己人。周赫煊表现得越正直无私,就越容易取得信任。 谷瑞玉面对周赫煊的顶撞质问,不但没有生气,反而自责道:“是我考虑不周,多谢周先生了。” 张学良虽然说不出话来,但还在疯狂挣扎,眼中尽是哀求之色。猛然间,他把椅子都带翻了,整个人横摔在地上,脑袋不停磕撞着地板,显然是痛苦得想要自杀。 “六帅!” 众人齐声惊呼。 他们似乎把周赫煊当成了主心骨,全都向他看来,等待着周赫煊发布命令。 出现这种情况很正常,因为他们都不敢对张学良不敬,只有周赫煊才没有这种顾忌。 周赫煊大马金刀地坐在沙发上,对金志铭和徐寿说:“把椅子扶起来,什么都不要管。下次捆人别用麻绳,容易磨伤皮肤,换成粗一些的棉绳效果更好。” 谷瑞玉记下了,立即出门让佣人找棉绳。徐寿和金志铭则把椅子抬起来,一左一右的按住靠背,任由张学良在那儿死命挣扎。 足足折腾了一个钟头,张学良终于消停下来,周赫煊这才让人松绑。 张学良已经浑身无力了,摊在椅子上递来感激的眼神,随即便闭眼沉沉睡去。 金志铭和徐寿尊敬地朝周赫煊点头示意,然后扶着张学良前往卧室。 等把少帅安顿好,金志铭低声嘀咕道:“老徐,这位周先生胆子够大啊。” 徐寿说:“周先生也是为了帮六帅戒大烟。” 金志铭翻白眼道:“我是说他塞进六帅嘴里的那团破布。” “那团布怎么了?”徐寿不解道。 “那他娘的是佣人拿来擦桌子的擦桌布!”金志铭说完就走,嘴角忍不住抽抽了几下。 “啊?”徐寿目瞪口呆。 待到上午十点多,谷瑞玉才来找周赫煊:“周先生,小爷请你上去。” 周赫煊这才拿着两份策划书,随谷瑞玉来到卧房,对床上躺着的张学良道:“六帅可还安好?” 对张学良的称呼是很讲究的,张作霖叫他“小六子”,外人称他为“少帅”,姨太太唤他“小爷”,世交长辈称字“汉卿”,关系好的尊称“汉帅”,只有亲近下属和身边人能喊“六帅”或“六爷”。 周赫煊如今算是自家人了,自然该喊“六帅”才显得亲近。 张学良撑着坐在床沿上,苦笑道:“感觉像是死过一回。还要多亏赫煊,换成别人都不敢对我放肆,今后戒大烟只能仰仗你了。” “换成别人我也不敢放肆啊,”周赫煊笑着拍了句马屁,递上手里的策划书说,“六帅请过目,这是我昨晚连夜写的。” 张学良看着那缺斤少两的行草简体字一阵眼晕,但勉强还是认得出来,当下便仔细阅读起来。 策划书有两份,一份是重办《大公报》,一份是筹建“中华希望教育基金会”。 穿越到民国已经三个半月了,周赫煊总算能干点实事。 044【不党、不私、不卖、不盲】 “干什么呀?” “我打算告状!” “告状?您告谁呀?” “我告我自己!” “……” 相声园子里,两位天津名角儿正说着《卖五器》,下边儿不时发出起哄和大笑声。 胡政之和张季鸾坐在角落里,一边剥花生喝茶,一边听着相声闲聊。 “政之,你说那位周先生,没事约我们出来干嘛?”张季鸾捧着茶碗道。 “谁知道?”胡政之扶了扶眼镜,“他那篇《大国崛起》写得是真不错,我早就想认识认识了。” 张季鸾道:“我倒是听人说,周赫煊就是那个写《射雕英雄传》的金勇,如今正在褚玉璞的府上当差。” “周赫煊就是金勇?”胡政之大为惊讶,“文风一点不像啊,该是搞错了吧!” 张季鸾摇头笑道:“我怎么清楚?反正都是听人说的。” 两人都是民国的知名报人,张季鸾曾担任孙中山秘书,负责起草《临时大总统就职宣言》。他因为反对袁世凯被捕,出狱后便不再从政,一直在各大报纸做编辑和记者。前两年张季鸾在陇海铁路担任会办,因为战事他又丢了饭碗,如今正闲居在天津。 胡政之同样大名鼎鼎,少年时嫂子卖掉一副金手镯,资助他前往日本勤工俭学,毕业于东京帝国大学法律系,通晓四门外语。他曾主持过《大公报》,是唯一出席采访巴黎和会的中国记者。他创办的《国闻周报》入不敷出,已经临近倒闭的边缘,只能靠好友吴鼎昌每月出资补贴。 这两位,就是周赫煊打算请来一起办报的专业人士。 台上的相声演员已经快把《卖五器》说完,周赫煊才终于姗姗来迟,低声笑道:“两位久等了。” “你就是周赫煊?” 张季鸾和胡政之大为惊讶,他们以为能写出《大国崛起》的,就算不是个老头子,也至少是饱经风霜的中年人。 “正是周某。”周赫煊笑着坐下。 胡政之说:“周先生大才,您的《大国崛起》如今已轰动中外了。” “些许小文章,不值一提。”周赫煊谦虚道。 张季鸾好奇地问:“周先生,我听说《射雕英雄传》也是你写的?” 周赫煊笑道:“正是拙作,难入高人法眼。” 张季鸾和胡政之相视苦笑,原来周赫煊和金勇真是同一人啊,这消息传出去估计好多人都要跌破眼镜。 三人互相客气寒暄后,胡政之才问:“周先生今天约我们出来,不知所为何事?” 周赫煊直奔主题说:“我想盘下已经停刊的《大公报》,请两位专业人士担任报社经理和总编辑。” 气氛猛然凝重,张季鸾沉声问:“这报纸是给褚玉璞办的?我可不会帮军阀说话。” “二位放心,我已经不给褚玉璞当秘书了,”周赫煊拿出一份策划书,摊开道,“两位先生请看。” 胡政之和张季鸾凑到跟前,只见最前面写着一行大字——《大公报》之办报方针:不党、不私、不卖、不盲。 仅仅八个字,就已然抓住胡政之和张季鸾的眼球。这办报方针简明扼要,却道出了民国报人追求的最高境界,如果真能照章执行,《大公报》必然行销天下,成为报界翘楚。 胡政之平复了一下内心的激动,详细询问道:“周先生,这不党、不私、不卖、不盲八字何解?” 周赫煊笑着说:“不党,即不结党,不依附任何党派,严守政治中立。不私,就是不营私,报纸是社会公器,不能收钱帮任何人说话。不卖,则是不能卖国,洋人做得好,我们可以夸,洋人侵犯中国利益,我们就必须如实报道,让国人都知道洋人的丑恶嘴脸。不盲,就是不能盲从,任何新闻都要属实,不能附庸舆论风气,我们必须坚持客观公正、以理服人。” “好一个不党、不私、不卖、不盲!若真照这八个字办报,其报格之高,天下间绝无仅有。”张季鸾拍桌子赞叹。 这动静有点大,惊得周围的客人全都看过来,让台上的两个相声演员有些郁闷。 胡政之则有些担忧,他叹气说:“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这报纸真能办成,恐怕没有军阀能够容忍。” “这个两位不用担心,”周赫煊低头说,“实不相瞒,报社背后的大股东,乃是张作霖的公子张学良,他会尽量维护周全。” 张学良的名字一出,两位爱国报人瞬间泄气。张季鸾苦笑道:“若真是那位少帅投资的,八字方针形同儿戏,怎么可能不徇私?” “不然,”周赫煊摇头道,“我在这里可以打包票,《大公报》以后办起来,绝对可以说少帅的坏话,只求别骂得那么狠。当然,如果少帅做了什么利国利民的好事,《大公报》也需要帮着宣传一下。” “真的?”胡政之对此表示怀疑。 周赫煊道:“我们可以签下协议,只要二位觉得有违办报方针,以后随时都能辞职走人。” 胡政之和张季鸾对视一眼,都有些意动,却又犹豫不决。 终于,张季鸾还是没经受住不党、不私、不卖、不盲那八个字的诱惑,咬牙道:“我干了!” 胡政之沉默半响,也说道:“算我一个吧。” 周赫煊当即说:“初期办报费用5万银元,少帅出4万,拥有60%的股份。但他只能分红,不参与报社的管理和经营。我出1万银元,拥有20%股份,担任报社社长一职。两位以劳力入股,分别拥有10%的股份。胡先生任经理兼副总编,张先生任总编辑兼副经理。由我们三人共组社评委员会,研究时事,商榷意见,决定主张,轮流执笔。最终稿件由张先生负责修正,若是大家意见不同时,投票以多数决定,三人意见各不相同时,以张先生为准。如何?” 这个安排,即是胡政之负责经营事务,张季鸾负责稿件内容,周赫煊担任名义上的社长。 胡政之和张季鸾听了大为放心,因为他们也有报道的决策权,而且最终决策权还交给了张季鸾,不怕这份报纸被张学良所控制。 少帅为什么肯答应? 当然是被周赫煊给说服了,报纸想要获得影响力,就必须坚持客观公正的原则。就算张学良以后做了啥错事,自家的报纸骂起来也没那么狠,而一旦张学良做了好事,自然是要大力宣传赞美。 比如很快张学良就要筹建中华希望教育基金会,这可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大公报》拍起马屁来都不带脸红的,到时候全国人民都知道张少帅热衷教育事业。 至于《大公报》能不能办好,周赫煊毫不担心。八字办报方针一出,绝对赢得社会赞誉,更何况他还有个大杀器。 文绣和溥仪闹离婚,必须留给《大公报》当独家新闻! 045【奉系清流】 天津《大公报》总部最初在法租界,实为保皇派的宣传刊物;换老板后又搬到了日租界,成为皖系军阀段祺瑞的喉舌。随着安福系垮台,再加上报社老板在日本地震中去世,《大公报》才终于宣布停刊。 如今周赫煊撺掇张学良重办《大公报》,自然不能把报馆选在日租界,不然等日军占领东北后,报社会遇到很大的麻烦。他把报社总部地址又搬回了法租界,就在后世的哈尔滨道237号。 “哈哈哈,赫煊兄,你这可是手笔惊人啊,摇身一变成报社社长了。”李寿民在报社里瞎转悠道。他已经被周赫煊挖来做编辑了,就连二弟李祥基都成了报社的联络人员。 周赫煊笑道:“我不过是借了少帅的势而已。就连那1万大洋的投资,还是找励力书局提前预支《射雕英雄传》版税才凑齐的。最为重要的,还是找到了两位资深报人的帮忙。” 胡政之以前做过《大公报》的主笔,认识许多《大公报》的记者和编辑,他手下还有个新闻通讯社。有了胡政之的帮忙,报社架子才能迅速搭起来,发行部、通讯站、记者和编辑都白捡现成的。 如果周赫煊白手起家自己去搞,光召集这些人手就得一两个月,培养成熟的新闻通讯和发行网络至少要半年、甚至是一年以上。 张季鸾同样很重要,他这两天也在积极联络以前的朋友,得到好些资深记者的响应。《大公报》虽然还没正式复刊,但通讯触角已经延伸到南方,广州、上海、武汉有什么大新闻,天津总部这边立即就能知道。 两人在报馆转悠了一阵,李寿民掏出怀表看时间说:“哟,到点儿了,我得去学生家上课。” “你还当上老师了?”周赫煊笑道。 “私人老师,教教国学、绘画什么的,赚几个零用钱,”李寿民拍拍周赫煊的肩膀,笑道,“我先走了,明天再来正式上班。” 看着李寿民匆匆离开的身影,周赫煊不禁好笑。 李寿民这回做家教还能拐个老婆回来,未来妻子正是他教授的学生孙经洵。他老丈人是大中银行董事长,家里贼有钱,坚决反对两人的婚事。孙经洵气愤之下带着1块钱离家出走,甚至不惜跟家里断绝关系,靠打官司获胜才顺利结婚。 虽然有情人终成眷属,后果却是李寿民跟岳父十多年不往来。明明老婆娘家是开银行的,李寿民却过得很寒酸,只能靠码字写小说养家糊口。 似乎是受蝴蝶效应的影响,李寿民居然提前跑去当家教了。 “砰砰砰!” 报社突然有人敲门,继而进来个洋鬼子。 “请问,哪位是周赫煊先生?”洋鬼子问道。 周赫煊走过去说:“我是。” “周先生你好,”洋鬼子拿出一份文件说,“我是文绣女士聘请的律师约瑟夫,这份是离婚起诉书。” “多谢,”周赫煊笑道,“暂时不忙着起诉离婚,等我这里都准备好了,咱们再一起发力。” “没有问题。”约瑟夫高兴道。他自然有理由高兴,在中国给皇帝、皇妃打离婚官司,这牛逼大发了,不管成与不cd将让他名扬世界。 送走了这洋鬼子,周赫煊才坐着黄包车前往少帅府汇报情况。 …… 少帅府今天来了几个客人。 为首那人胖乎乎的,乃是过气军阀冯德麟之子冯庸。他跟张学良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结拜兄弟,甚至取字都跟张学良一样,两人同字“汉卿”。 冯庸一进门就哈哈大笑,跟张学良勾肩搭背地说:“六子,你看我把谁带来了?” “六帅!” 冯庸身后的三人齐刷刷敬礼,正是张学良以前的副官兼保镖谭海,侍卫队队长姜化南,以及少校炮兵营长刘多荃。 “你们怎么来了?”张学良惊得站起来。 因为这三人都属于讲武堂派出身,姜化南还给郭松龄当过参谋。自郭松龄倒戈叛乱后,他们就被调离张学良身边,名义上是接受隔离审查。 冯庸拍着张学良的肩膀说:“六子啊,老张对你这段时间的做为非常不满,他让我给你传个话。” “什么话?”张学良问。 冯庸粗着嗓子学张作霖说话:“妈拉个巴子,你给那小兔崽子带个话,别尽跟老子整那些虚头巴脑的。还他娘的装孙子,孙子装多了,有一天就真成孙子了!不就死个郭松龄吗?跟死了爹一样。妈拉个巴子!以后给老子好好打仗,他的部队还让他继续带。妈拉个巴子!” “这话是老张的语气。”张学良眉头终于舒展开来。父亲把他的副官、侍卫长和营长送回,还把老部队交还给他,郭松龄叛乱的旧账等于揭过去了。 “又要打大仗啰,”冯庸叹气说,“整天就玩军阀内战,何时是个头?小爷我不伺候了,明儿个就回东北办大学去。” “办大学?你怎么会想到这个。”张学良惊讶道。 冯庸说:“如今中国内忧外患,最主要的原因是工业落后。我欲行工业救国之道,但工业兴国、必先育人。所以我打算回老家办大学,办一所纯西式大学,专门培养高级理工科人才。只要能凭本事考进来,学费全免还包住宿!” 说起来冯庸真称得上奉系的一股清流,他老爸跟张作霖是结拜兄弟,他自己更是东北军的空军司令,中将军衔。但几年烂仗打下来,冯庸竟从一个浪荡公子哥,变成了爱国图强的热血青年。 历史上,冯庸散尽家财创办冯庸大学。东北沦陷后,冯庸还组建了“冯庸大学义勇军”对抗日本。义勇军很快被打散,他的学校整体并入东北大学。部分学生报考了北大清华,有的转到浙大和河南大学,还有的回到东北继续抗日救国。 张学良听了冯庸的办学主张,他拿出中华希望教育基金会的策划书,笑道:“正愁资金没着落呢,幸好遇到你这位财神爷。先来看看这个!” 冯庸埋头阅读,嘴里嘀咕道:“教育基金会?希望工程?希望小学?” “砰砰砰!” 徐寿突然敲门道:“六帅,周先生回来了!” 046【爱国教育】 “让他上来!” 张学良如今心情正好,吩咐副官一声,又畅快地对冯庸笑着说:“说曹操,曹操到。这份策划书的作者来了!” “就是那个写《大国崛起》的周赫煊?”冯庸问。 “哟呵,”张学良在发小面前表现得极为轻佻,翘着二郎腿打趣道,“好你个冯小五,居然也知道看书看报了?” 冯庸无比装逼,竖起大拇指对准自己:“老子可是要办大学的人,不多读点书能成吗?这个周赫煊可不得了,他的书在北平各大学堂里都传遍了。” 张学良低声道:“此人对国内外形势了若指掌,是顶尖的人才。” 冯庸突然表情凝重,告诫说:“六子,可别又是个郭松龄!推心置腹、待人以诚是应该的,但别把自个儿的命都交到别人手上。” 张学良默然,他把郭松龄当成良师益友,将手下的部队竞相托付。那可是东北军最精锐的部队,结果郭松龄反戈一击,杀得张作霖收拾细软都准备跑路了,靠签卖国条约才请来日本人帮忙稳住形势。 “吃一堑,长一智,我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张学良了,”张学良叹息一声,随即笑道,“放心吧,这位周先生不懂兵事,他只是一个纯粹的爱国学者而已。我前几天跟他一席长谈,可是受益良多啊。” 屋外已经传来脚步声,冯庸笑道:“六子,小爷再帮你验验货。” “随你吧。”张学良笑笑。 周赫煊刚进门,就看到沙发上坐着个小胖子,正皮笑肉不笑地盯着他。 张学良介绍说:“赫煊,这是我兄弟冯庸,东北军空军司令。” “冯司令好!”周赫煊抱拳问候一声,便对张学良说,“六帅,报馆那边已经准备妥当,下周一就能正式复刊发报。” “嗯,很好。”张学良懒得管报纸的事。 冯庸突然开口问:“周先生是吧,听说你在西方各国游历了十多年,对那边的事什么都清楚?” “略知一二。”周赫煊模棱两可道。 冯庸又问:“你对东北的情况又怎么看?” 周赫煊打哈哈道:“奉军上上下下英才众多,何必问我一个臭写文章的?” “这人不老实,这人不老实啊,哈哈。”冯庸指着周赫煊大笑。 其实现在的东北局势,聪明人都看得清。从外部来说,就是夹在日俄两个大国之间特憋屈,这也是张作霖一心想入关的根本原因;从内部来讲,郭松龄一死,杨宇霆就成了关键人物,所有争斗都围绕着此人展开。 那是真不用周赫煊再多说废话。 冯庸又说:“既然你不敢说活人的实话,那就来评价一下死人吧。你对郭松龄怎么看?” 张学良颇为不悦,狠狠瞪了冯庸一眼,但也没出声阻止。 周赫煊整理措辞道:“郭军长的一腔爱国热情,我是很佩服的。但他是个武人,不懂政治,不懂外交,不懂隐忍,性格刚烈易折,对时机和实力的判断也有些拎不清。” 冯庸问:“如果你是郭松龄,你会怎么做?” 周赫煊笑道:“当然是先帮少帅巩固实力,迎合大帅迫切出关之心,利用军阀混战扩充军队、增加威信。与此同时,再联合旧派打击士官派,并虚与委蛇稳住日本人。如此一来,上有大帅支持,内有旧派附和,外有日人响应,三五年间大事可成矣。” 张学良听了脸色突变,呵斥道:“不准乱说!” 冯庸则是瞠目结舌,指着周赫煊大呼:“你他娘才是小诸葛啊,妈拉个巴子!六子,这家伙有点意思,就怕你降不住。” 周赫煊也不慌张,悠然笑道:“按我刚才的说法,三五年内确实可以掌控奉军,甚至能逼迫大帅下野。但这又如何?列强在背后盯着呢,苏俄全力支持南方政府,目的无非祸水东引,利用中国战事转移英美日法的注意力。最后打来打去,还不是中国人打中国人。有意思吗?” 冯庸脸上的笑容尽失,周赫煊这话说进他心坎里了,低声咒骂道:“他娘的,洋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是啊,内斗不休,国将不国。”张学良慨然叹息。他在郭松龄的常年影响下,也是反对父亲入关混战的,可惜做为儿子不得不听命行事。 三人沉默片刻,冯庸问:“你觉得该怎么救中国?” 张学良也打起精神,想要听周赫煊说真话。 周赫煊苦笑道:“救中国?我没那么大本事。只能多写几本书,开拓国人的思想和眼界,多办几所学校,提高国人的识字率而已,略尽绵薄之力吧。” 张学良听了这番话,有些失望,但也放松了对周赫煊的警惕。 在座的三人都差不多,希望国家强大,希望民族复兴。但他们都怕死,心里都有顾忌,不是那种能狠下心来争天下,一将功成万骨骷的枭雄。 什么抛头颅洒热血,去他娘的,跟咱没关系。 把话说穿以后,冯庸对周赫煊大有知己之感,就像是看到了另一个自己。他哈哈笑道:“小周啊,我正打算回东北办大学。你肚子里有货,不如去我的学校当老师吧。” “冯司令,只论年龄的话,我应该比你大一些,年初就满28岁了。”周赫煊笑道。 “28岁了?看不出来啊,你保养得可够好,”冯庸走到周赫煊身边,垫着脚勾肩搭背道,“那我就喊你老周,你也别叫啥冯司令马司令,喊我的名字或者叫声五爷都成。” 周赫煊刚刚说了一番惊悚之言,此刻无比低调,抱拳道:“五爷。” “这才像话嘛,”冯庸拖着周赫煊的袖子,“咱们明天就走,回东北办大学去!” 周赫煊摇头道:“五爷,我认为办大学不如办小学。如果全民都能识字,懂得国家大义,这国家就算再混战不休,也总有强大的一天。” “办小学能成什么事儿?”冯庸对此无法理解。 “要建高楼大厦,地基才是最重要的,”周赫煊目光坚定地说,“但凡我们办的小学堂,入学第一课的内容必须是:我是中国人,我生在一个伟大的国家,我立志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 “好,这句话说得好!你们那啥中华希望教育基金会,算我老冯一个!”冯庸热血沸腾道。他是真的彻底厌战了,否则也不会打算辞去军中职务,散尽家财办那个免收学费的冯庸大学。 张学良亦点头道:“是该加入爱国教育内容。” 说出这句话,张学良又无比纠结。父亲把他的老部下送回来,意味着他要指挥军队打仗了,而且还是那种毫无意义的军阀混战。前两年他很多部下都死于吴佩孚的枪口,现在却必须跟吴佩孚联手,他觉得愧对死去的兄弟。 等这一仗打完,说不定还会继续跟吴佩孚打。整天你打我我打你,而且各方大帅还沾亲带故的,简直他娘的就是一笔糊涂账。 当然,纠结归纠结,仗还是要打的。 郭松龄倒戈事件后的张学良,已经失去了那股热血青年的魂儿。他良知尚在,但根本不敢违抗父亲的命令,就算明知是错的,那也必须去执行。换成以前,他还会顶撞几句,但现在连顶撞的念头都没有了。 随后的几天,张学良开始忙活组建联军司令部。刚刚被送回来的姜化南,被任命为第三、四方面军团副官处处长,刘多荃被任命为第三、四方面军团卫队队附。他虽名为总司令,但真正能够指挥的,还是只有他的两支老部队。 至于冯庸,则开始联络奔走,为组建中华希望教育基金会而出力。 047【刀妃革命】 “嗙!” 一尊青花瓷瓶被砸落地上,结结实实摔个粉碎。 溥仪完全丧失了平日的儒雅风度,他额冒青筋,胀红的脖子显得又细又长,指着府上的太监、侍卫和宫女们大骂:“都是酒囊饭袋,养你们干什么吃的?淑妃失踪半个月多,居然连影子都找不见!滚,都给我滚!” “陛下,消消气吧,”婉容柔声相劝道,“不如联系额尔德特家,让他们也帮忙找找。” “闭嘴!”溥仪厉声呵斥,“千万不能让文绣的娘家知道,这是丑闻!把我大清列祖列宗的脸都丢尽了!罪魁祸首就是你婉容,你平时不欺压文绣,她能离家出走吗?啊!你说啊!” 婉容被毫无来由地一顿训斥,心里自然不好受。但她性子柔和,不想当面跟溥仪争执,黑着脸便打算悄然退下。 “皇上,皇上,不好啦!” 一个太监连滚带爬地跑进来,手里还挥舞着一张报纸,惊恐道:“皇……皇上,淑妃登报,要……要……” “要什么要,淑妃怎么了?”溥仪不耐烦地抢过报纸,头版头条的大字标题让他眼前一黑,猛然朝后倒去。 “皇上!” 宫女太监们连忙上前扶住。 “气煞我也!”溥仪疯狂地把报纸撕成碎片,表情狰狞得像一头野兽。 婉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扶着溥仪担忧地问:“到底怎么了?” “你还问我?哈哈哈哈哈哈!” 溥仪笑中带泪,突然掐着婉容的脖子大吼:“就是你!就是你把文绣逼走的!你们都不让朕好过!段宏业来骗我的银子,康有为来打我的秋风,周赫煊也看不起我,连你们也要逼死我……” 好吧,这位皇帝心里门清儿呢,不是个糊涂蛋。他早知道段宏业、康有为都是为钱为利而来,周赫煊则根本瞧不起他。 “皇上,你快松手啊!会掐死人的。” 太监宫女吓得不轻,使劲把皇帝给拖开。 “咳……咳咳……”婉容捂着自己的脖子不停咳嗽,心头难受道,“疯了,都疯了,这屋子里的人都疯了!” “滚,都给我滚!” 溥仪已然失去理智,疯狂地砸着屋里的东西,太监宫女们吓得不敢吱声。 对我大清忠心耿耿的崔慧茀、崔慧梅姐妹,也听到动静跑下楼。她们刚准备过去安抚,却被溥仪用花瓶给砸回来,崔慧茀的肩头都被砸得淤青了。 溥仪发泄一阵,便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任何人都不让进去。 崔慧茀站在门外苦苦劝解,但根本得不到回应,着急得直抹泪珠子。 婉容问那个拿报纸回来的太监:“到底出什么事了?” 太监哭丧着脸说:“淑妃登报,要起诉离婚!” “什么?你没看错吧!”婉容大惊。她最近虽然也过得不如意,但从来没有过离婚的念头,这种事情对她而言完全毁三观。 太监说:“这种事情哪会看错,《大公报》的头版新闻,估计这会儿全天津都知道了!” “快去再买一份报纸回……我自己去!”婉容等不及了,风风火火就往外面冲。 崔慧茀、崔慧梅姐妹也听到动静,连忙跟着一起出去,三个女人的脑子全都晕乎乎的,她们做梦也想不到会发生这种事情。 都不用跑出去多远,很快就看到大堆人围着报童,那报童一边收钱一边呼喊:“看报看报,《大公报》独家新闻。淑妃文绣登报起诉离婚,刀妃革命啦!” “快给我来一张!” “别抢啊,报纸你都抢!” “快读读怎么回事儿?” “真要离婚啊?皇帝跟妃子也能离婚?” “……” 崔慧茀跑在最前头,直接掏出一块银元,抓住路人说:“快把你的报纸卖给我。” “我好不容易才买到的。”路人护住报纸不撒手。 “钱都给你,一块大洋!”崔慧茀焦急道。 “真的一块大洋?”路人眼睛发亮,抢过银元把报纸塞给崔慧茀说,“是你自愿的啊,不是我坑人。” 崔慧茀哪顾得上这些,连忙把报纸摊开,婉容和崔慧梅也赶紧围过来看。 只见报纸上全文刊载着文绣的离婚起诉书,理由很充分,比如常年被冷落,受到不公正待遇,被溥仪限制人身自由等等。她还算给溥仪留了面子,没有把话说绝,结婚数年还是处子啥的就没讲。 除开离婚起诉书,后面还附带有《大公报》的社评。 社评是“新风”(周赫煊又一个笔名)写的,他把此次事件称为“刀妃革命”,上升到追求男女平等、依法治国、婚姻自由的高度。认为文绣此举,乃是社会进步的表现,是对封建礼教制度的有利抨击,是国家法制建设和民主自由道路的里程碑,文绣真乃民国奇女子也! 怎么可以离婚? 怎么还可以跟皇上离婚? 崔慧茀拿着报纸的双手都在发抖,她感觉自己心中大清的形象轰然崩塌。 婉容也好不了多少,眼神之中尽是迷茫之色,她连怎么回到张园的都不知道。 天津城的遗老遗少全疯了,惊慌失措地跑来张园觐见皇上。可惜溥仪没心情见客,他们连大门都进不去,只能跪在围墙外边儿哭嚎。 嚎叫一阵,遗老遗少们又跑去文绣娘家,一边咒骂一边砸东西,就连大门都给拆掉扔在路边。 《大公报》由于刚刚复刊,只在北平和天津两地发行。 胡政之颇为保守,只印了6000份,北平、天津各3000份。就这他还嫌印数太多,生怕报纸滞销卖不完。 可现实的情况让胡政之惊到了,皇帝、皇妃离婚事件太过骇人听闻,平时不看报纸的都要买上一份。6000份报纸两个小时就售卖一空,发行部风急火燎地打电话要求加印。 仅在平津两地,《大公报》就卖出1万8千余份,都快赶上《新天津晚报》的销量了。其他报纸也纷纷转载,那些总部设在南方的报纸,通讯员们全都冲去电报局,排着长队将新闻内容给发回去。 一时间,舆论纷纷,全国轰然。 就连洋人记者,都在向境外派发越洋电报,这种千年难遇的新闻怎能错过? 《大公报》也随之出名,“不党、不私、不卖、不盲”八字方针暂时没有受到关注,因为大家都把注意力集中在刀妃革命上。 048【新的计划】 “哈哈哈哈哈哈……” 社长室里传来一阵疯狂的笑声,冯庸歪着屁股坐在办公桌上,扔掉报纸说:“你小子行啊!我听褚玉璞说,这刀妃革命就是你撺掇出来的。” “我也就出出馊主意。”周赫煊得了便宜还卖乖。 按照正常情况,《大公报》复刊后销量顶多有2000份,起码需要半年时间才能涨到5000以上。可借着“刀妃革命”这个特大新闻,《大公报》复刊第一天销量就接近2万,实在是赚大发了。 当然,这种销量是不稳定的,热度一过就会狂跌。但只要没跌破5000份,便算是打开了局面,后续如何就要看胡政之和张季鸾的能力了。 “砰砰砰!” 两人正聊得高兴,敲门声突然响起。 周赫煊说:“请进!” 胡政之和张季鸾联袂而入,胡政之说:“北平的通讯员来电,奉直两系联合重组北洋政府。由海军总长杜锡珪代理内阁总理,摄行总统职权。” “我们是来找你商量该如何报道的,”张季鸾颇为气愤地说,“全都是代理衔,偌大一个中国连正式的总统和总理都没有。我看这个杜锡珪的代理总理也当不久,过两个月还得换人,各级政府的政务根本无法开展。” 冯庸突然吱声道:“不然怎么办?选举日期又没到,总不能恢复曹锟的总统吧?” “这位是?”张季鸾疑惑地看着冯庸。 胡政之却是认识,抱拳苦笑道:“冯司令,幸会!” “好说。”冯庸这才站起来握手。他先前一直坐在周赫煊的办公桌上,不像个司令,反而更像是浪荡公子哥。 互相握手认识后,胡政之和张季鸾有点放不开。毕竟冯庸是东北军空军司令,而这次的报道又牵扯到奉系,他们生怕冯庸会插手其中。 冯庸是个聪明人,一眼就看出两人的顾忌,窝沙发里笑道:“你们的报纸,该怎么写就怎么写。就算把张老帅骂得狗血淋头,我也是不管的。” “呵呵,那倒不至于。”胡政之赔笑道。 周赫煊发言道:“对于重新组阁这件事,我个人认为应该充分肯定,给杜锡珪代总理发去贺电。在报道的同时,还要呼吁各方势力停止兵戈。百姓的立场就是我们的立场,百姓苦于连年战事,我们就必须和平反战。” 胡政之和张季鸾很认同这个观点,他们也不是傻子,当然不会故意唱反调惹怒军阀。 在历史上,《大公报》一直坚持不偏不倚、客观公正原则,既说好话,也给予批评。这种做法有时虽然让人不爽,但都在可接受范围内,以至于国共两党都很重视和肯定《大公报》。 甚至在《大公报》批评国党镇压学生运动,以及实行文化专制政策时,国党虽然非常不开心,但也只能利用自家的报纸打笔仗,不敢轻易抓人和查封,因为《大公报》的社会影响力太大了。 在确立这次的报道方向后,张季鸾说:“我这就去写社评。” “等等,”周赫煊突然喊住他说,“如今全国各地都在混战,我觉得可以就此做一个呼吁和平的深度报道。” “怎么做?”胡政之问。 周赫煊详细说道:“把这些年各地军阀打的大仗都列举出来,算算他们总共消耗了多少银子。这些银子如果用来办教育和发展工业,又能办多少学校,修多少铁路?我们的口号就是:停止内战,共同发展,建设国家,造福百姓!” “这想法好,一定要做!”冯庸做为反战人士,当即高兴地说,“东北军这些年的军费消耗,我可以给你们提供粗略数据。” 对于冯庸的态度,胡政之和张季鸾大为惊讶。他们实在想不到,东北军的空军司令居然爱好和平,简直尼玛天方夜谭啊。 张季鸾沉思片刻说:“这个深度报道做出来,《大公报》一定社会影响力大增。” “而且所有势力一起骂,哪家都不得罪,”胡政之笑道,“我回头就给老朋友们发电报,让他们帮忙统计一下。” 这就是朝中有人的好处啊,张季鸾和胡政之混了那么多年,哪家势力都有他们的好友,问问粗略的军费开支非常容易获得。 周赫煊也没啥大抱负,只希望激起民众的反战情绪。如果大家都能像阎锡山那样埋头发展地方,等到日本全面侵华那天,中国的底子总归要厚一些。 内耗实在太伤了! 张季鸾和胡政之干劲十足,分别忙活各自手头的工作去了。 冯庸也颇为高兴,跟周赫煊勾肩搭背地离开报社,让司机开车前往文绣的藏身处。 那是天津租界里的一栋小公寓,文绣手头没钱,她这些天的生活费都是申耀荣派人给的。 敲开房门,文绣警惕地问:“你们是?” “文绣女士你好,我是《大公报》社长周赫煊,”周赫煊介绍说,“这是我朋友冯庸。” “原来是周社长,请进!”文绣热情地开门。 周赫煊还是第一次见到文绣本人,长相普普通通,但也不算太丑。这年代的照相技术确实坑爹,生生把文绣照成了凤姐模样。 桌上摆着一件还没完成的刺绣,看来这位刀妃真没闲着,并非养尊处优之人。 文绣倒来两杯白开水,歉意道:“真是不好意思,家里连茶叶都没有。” “无妨,”周赫煊接过杯子问,“文绣女士有何打算?听说你希望溥仪一次性支付5万银元的安置费。” 文绣叹气说:“我也是没办法啊,一个弱女子,没有求生之技,只能低头向前夫要钱。” 历史上的溥仪是答应给钱的,但条件是文绣终生不得再嫁。 周赫煊对文绣颇有敬意,说道:“既然选择离婚,就该做自立自强的女子,怎可再看男人的脸色。” “周先生教训得是。”文绣惭愧道。 周赫煊这才说明来意:“文绣女士,我和朋友打算成立一个教育基金会,向社会吸纳善款办学校。你也是读过书的人,完全可以当老师,靠自己挣来的薪水养活自己。” “当老师?”文绣仿佛找到了自己的存在价值,连连点头说,“我学过英语,国文也懂一些,我愿意当老师!” 冯庸插话道:“还有,我们想聘请你担任中华希望教育基金会的副会长。你现在是名满天下的刀妃,只要站出来呼吁教育救国,肯定能获得很多人的响应,这也是为国家做贡献。” 文绣犹豫道:“当副会长就算了吧,我恐怕难以胜任。” 周赫煊说:“不需要你承担管理工作,你的任务就是宣传和吸纳善款,我们也会给你一定的工资。” 文绣思虑良久,才终于点头答应,其实她心里已经跃跃欲试了。一个被压抑多年的女人,看不到生活的希望,看不到自己的存在价值,她非常渴望得到社会认可。 周赫煊笑了。 把文绣请来做宣传,既能迅速提高教育基金会的名气和影响力,方便获得社会捐款,又能让文绣自食其力。此事经《大公报》一报道,绝对又是轰动性的新闻,对增加报纸销量有好处。 可谓一石数鸟的好计策。 如果他能把文绣培养成新时代女性的代表,那就更有意思了,想想都觉得好玩。 049【乔迁新居】 “哥,先生说这张桌子要搬书房去。” “有点沉,快过来搭把手。” “唉哟,老爷快歇着,擦桌子这种事怎么能让您做?” “……” 新居中,孙家兄弟和佣人刘吴氏忙活不停,周赫煊反倒闲得无事可做。 是的,周赫煊又搬家了,搬到法租界的一栋临街小洋楼里。 底楼早被租出去做路边店面,周赫煊租的是楼上五间房,附带厨房、厕所和卫生间,甚至屋里还安装有电话。每月房租90块银元,水电费另算,顺便还请了个老妈子当佣人。 90银元月租可不少,如今1000元可在天津买一栋小四合院,还不够周赫煊一年的房租,只能怨租界的房价太特么贵了。 他之所以急着搬家,主要有两个原因: 一是周赫煊做为《大公报》社长,必须避嫌,不能老住在少帅府里。否则这事儿曝光出来,人们会说《大公报》就是张学良的传声筒。 二是张学良的正妻于凤至从东北来了,就连二夫人谷瑞玉都被轰出府,周赫煊不想去掺和少帅的家事。 搬来天津的不仅有于凤至,还有整个张氏家族。 张作霖在天津一口气购置十八栋洋房,专门用于家族居住,同时在北平买下顺承郡王府,当作自己的办公住所。 举族搬到京津两地,看来张作霖是真不打算回东北了,他想要长期经营直隶地区。其心昭然若揭,那就是图谋整个中国,而不是窝在东三省当土皇帝。 后来张作霖被日本人炸死,对中国而言,还真不好说是利是弊。他要是不死的话,绝不可能有东北易帜,而是一心想着入关。 纵观张大帅这些年的发展策略,那就是有了实力就入关打仗争天下,打败了就退回东北舔伤口准备继续再战,无休无止!若是有人杀到关外,张作霖老家不保,他就签卖国合约请日本人帮忙,解决了麻烦再反悔不认账。 说白了就一搅屎棍,而且是非常有实力的搅屎棍。日本人三番五次被他忽悠,后来实在是忍无可忍了,才处心积虑地将张作霖给干掉。 此时此刻,最倒霉的当属那些遗老遗少们,张大帅一下子买那么多豪宅,根本找不到现房啊。他于是把目标对准了前清的王爷贝勒,几个招呼打下去,遗老遗少吓得赶紧搬家腾地方。 …… 周赫煊新居。 腰上系着围裙的老妈子刘吴氏,把刚起锅的饭菜端上桌,建议道:“老爷,要不再买个丫鬟照顾起居?我一个老妈子粗手粗脚的,也做不了精细活儿。” 私蓄奴婢这种恶习,虽然法律上严格禁止,但直到新中国成立都没有完全禁绝。所以刘吴氏说“买”个丫鬟,而不是“雇”个丫鬟。如今到处都在打仗,加上褚玉璞在直隶地区横征暴敛,百姓生活极为困苦,想要买个丫鬟非常容易。 周赫煊当然不可能开历史倒车,他说:“不用了,你平时洗洗衣服、做做饭菜,再打扫一下房间即可。剩下的事我自己会做。” “是,老爷!”刘吴氏把饭盛来就退下,自己躲到厨房里等着吃残羹剩饭。 这年头女佣不仅地位低下,工资也很少。 周赫煊找中介雇佣的刘吴氏,每月薪水才2元钱,大概可以买40斤米,或者是10斤猪肉。唯一的好处,就是可以跟着主人家吃剩饭剩菜,平日里没啥开销,赚的钱都可以拿回去补贴家用。 “先生,这地方好,住着舒坦!”孙永浩从自己屋里出来,憨笑着跑去厨房等候。 周赫煊租的这四间房,一间为自己卧室,一间是客房,一间是书房,一间是客厅兼饭厅,还有一间则给孙家兄弟居住。 孙家兄弟现在相当于周赫煊的保镖兼跟班,每天轮换着上班,闲的那个就跑到李景林府上学功夫,偶尔周赫煊还会花钱送他们去靶场练枪。 兄弟俩对当前的生活极为满意,不愁吃穿、能拿银子不说,还有时间学武和练枪,简直就像生活在天堂。 周赫煊独自坐在饭桌前,感觉有些郁闷。他走到厨房说:“你们都呆在这里干什么?过来一起吃饭啊!” 刘吴氏连忙应道:“可不敢跟老爷一起吃饭。” 孙永浩也笑道:“额们吃剩的就成。” “叫你们吃就吃,”周赫煊无语道,“还有,以后别叫我老爷,要喊先生。” 两人这才扭捏着来到客厅,但他们还是不愿和周赫煊同桌。孙永浩把菜夹到饭碗里,捧着碗自个儿回房解决,刘吴氏则端着饭碗又去了厨房,看周赫煊的眼神满是感激。 这就是国人的奴性? 周赫煊有些搞不清楚。 虽然我大清早完了,但几千年来的尊卑观念还是刻在国人骨子里。 就拿孙永浩来说,上次周赫煊请他们兄弟下馆子,他们表现得非常豪爽,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可如今兄弟俩拿着周赫煊的工资,住着周赫煊的房子,双方关系就从江湖朋友变成主仆,有些规矩是必须遵守的。 爱咋咋地吧! 周赫煊也懒得去纠正了,独自一人面对着空桌子吃饭。 大概快傍晚的时候,周赫煊带着孙永浩出门,吩咐刘吴氏道:“刘妈,我晚上不回来吃饭,你打扫一下房间就可以下班了。” “好嘞,老爷……啊不,先生慢走!”刘吴氏快跑着去帮忙开门。 今晚利顺德饭店有个宴会,张学良邀请来整个天津有头有脸的人物,目的是为了宣布中华教育基金会成立,顺便让这些有钱人吐点血捐款。 利顺德饭店创建于1886年,德国人在泥屋饭店的基础上升级改造的。最开始只有三层,两年前扩建为四层,电灯、电话、电扇、电梯一应设备齐全。 晚清时,许多卖国条约就是在这里签的,孙中山、袁世凯、黎元洪、曹锟等众多大人物来天津,也都选择在这家饭店下榻。 周赫煊坐着黄包车很快到地方,带服务生的带领下乘坐电梯上楼。 大厅里已经来了不少宾客,闹哄哄的颇为喧哗。周赫煊进去不久,就看到冯庸冲他招手:“赫煊,快过来,我给你介绍几个朋友!” 050【忽悠捐款】 冯庸身边站着几个年轻人,年龄应该都在30岁以下,不知道是什么路数。 周赫煊走过去打招呼道:“五爷,这么早就来啦!” “反正在总司令部也没啥事可做,早点过来看看,”冯庸拉着周赫煊的手,指着一个梳大背头的青年帅哥说,“这是卢筱嘉卢公子,你听说过他的大名吧?” “卢公子你好。”周赫煊连忙握手,他当然听说过卢筱嘉的名头。 第二代“民国四公子”(第一代有袁克文),即张学良、孙科、卢筱嘉和段宏业四人。不过随着卢永祥和段祺瑞倒台,他们的儿子也不再风光,已然渐渐消失在公众的视线中。 卢筱嘉干过最有名的一件事,就是带兵冲进上海租界,暴打青帮头子黄金荣,把黄金荣打得皮开肉绽,跪在地上磕头求饶。等卢筱嘉放人的时候,黄金荣连路都不能走了,只能咬牙死撑着爬出去。 黄金荣在上海滩再牛逼,遇到军阀的儿子也只能认怂,那次差点被活活打死,事后还得给人家赔礼道歉。 卢筱嘉他爹是去年宣布下野的,但手里其实还握有部队,心想着啥时候能东山再起。后来连残部都被张作霖吞了,只能老老实实隐居天津当寓公。 卢家很有钱,经营着几处矿山,还在上海搞金融贸易。今天张学良把卢筱嘉请来,自然是想让卢筱嘉捐款,捐多捐少你自个儿看着办! “你好!”卢筱嘉似乎是看不起周赫煊,态度颇为倨傲,象征性地点头问候。 冯庸也不再理他,又介绍另一个青年说:“这位是李希明的公子李勉之,他家是做生意的。” “李兄你好。”周赫煊不认识这人,笑着握手见礼。 李勉之对周赫煊的态度,就要比卢筱嘉热情得多,不吝赞叹道:“我对周先生可是久仰大名啊,《大国崛起》一书道尽列强兴衰。” 李家属于华北地区的大土豪,在开滦矿务局、华新纺纱厂、耀华玻璃公司、启新洋灰公司都有股份。 李勉之三年前才从德国留学回来,属于见识过西方世界的进步青年,历史上他把李家的生意做得更大。后来新中国成立,李勉之把家族生意都捐了,公私合营变成爱国资本家。 陆陆续续又介绍了几个人,冯庸最后指着一个青年说:“这是冯武越,欧美各国他都去过,以前也是少帅的外文秘书,你们有空可以多聊聊。” “冯兄你好,请多指教。”周赫煊笑道。 冯武越以前是张学良的法文秘书,他对周赫煊颇为亲近,自己人嘛。当即微笑道:“少帅让我在天津办《北洋画报》,办报方面周兄是专家,该我向你请教才是。” “什么时候办报?”周赫煊问。他不清楚的是,《北洋画报》在历史上极为有名,乃是整个华北地区最畅销的画报。 冯武越说:“报馆地址已经选定了,正在招收编辑,可能下个月就能出刊。”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酒店服务生也开始端来酒水。 让众宾客感到奇怪的是,今天这个宴会连一瓶酒都没有,桌子上摆的全特么白开水。而且也没有时鲜瓜果,没有可口的食物,只有最普通、最廉价的糕点。 “汉卿够抠门儿的啊,就拿这些来招待客人。”卢筱嘉开玩笑道。这位还把自己当军阀公子呢,居然直呼张学良的字。 李勉之很会说话,替张学良打圆场道:“听说少帅今天请客,是为了筹集善款,太奢华了也不好。” “对对对,少帅爱国爱民,我等佩服!”其他人纷纷附和。 又等待一阵,张学良才挽着夫人于凤至的手姗姗来迟,大厅里的宾客全部朝那边蜂拥而去,一时间马屁如潮。 现场还请来不少报社记者,记者们无比敬业,顶着拥挤的人潮还能上前拍照,快门声咔嚓咔嚓响个不停。 张学良很快排众而出,走到最里头临时搭建的主席台上,举手示意大家安静。 工作人员立即动手拉下布幕,露出后方的大横幅,只见上头写道——中华希望教育基金会成立庆典暨捐款仪式! “各位朋友,各位来宾,感谢各位来参加今天的庆典,”张学良回头指着身后的横幅,“如今中国内忧外患,国家贫弱不堪。如何才能走向富强呢?当办教育!德意志因教育而兴,国王把宫殿都捐出来做大学校舍。日本国也重视教育,所以才有今日之强大。汉卿不才,愿为国家略尽绵薄之力,因此筹建中华希望教育基金会。用社会善款,弥补政府教育之缺漏,以开启明智,以振兴国家……” “啪啪啪啪啪!” 一段话说完,全场热烈鼓掌。当然暗地里骂娘的也不少,他们兴冲冲跑来参加少帅晚宴,没想到是被骗来捐款的。 张学良继续演讲:“各位别吝惜口袋里的银子,普鲁士国王威廉三世曾说:这个国家必须以精神的力量来弥补躯体的损失。正是由于穷困,所以要办教育。我从未听过一个国家办教育办穷了,办亡国了。这句话也适合现在的中国,国家穷,国家贫弱,所以才更需要办教育,而且是办基础教育。等到二十年后,等这一批学生长大,他们将是国家的希望,民族的未来……” “啪啪啪啪啪!” 又是雷鸣般的掌声响起。 众人琢磨着该捐多少,才适合自己的身份,在讨好少帅的同时,又不会得罪其他人。 “鄙人将亲自担任中华希望教育基金会会长一职,”张学良说完略作停顿,继续道,“下面我来介绍几位副会长,冯庸、周赫煊、文绣……” “轰!” 当张学良念到文绣的名字时,全场哗然,嘤嘤嗡嗡议论纷纷。 刀妃革命这事儿闹得太大了,只要不是瞎子聋子,都听过文绣的大名。 周赫煊、冯庸和文绣陆续上台,并排站在张学良身后。特别是在文绣现身后,众人发现真是刀妃本人,那议论声就更大了。 最兴奋的当属现场记者,完全不顾浪费胶卷钱,逮着文绣疯狂拍照。 可想而知明天的报纸有多热闹。 051【断发明志】 要搞就搞个大新闻! 放眼当今中国,文绣可说是最具舆论轰动性的人物。 特别是对普通老百姓而言,他们才不关心啥军阀混战,也不关心北伐能不能成功,反正换谁当大总统都一个鸟样。他们更关注皇帝皇后的婚姻八卦,因为这玩意儿比打仗和革命新鲜多了。 “有请本会副会长文绣女士讲话!” 张学良微笑着退到旁边,把麦克风让给文绣,全场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文绣明显有些紧张,不停捏着自己的手指。她此刻穿着“文明新装”,就是那种高领收腰短袖衫和过膝布裙的组合,民国女学生都爱这么穿。 就在众人等着文绣讲话时,她突然从身后拿出一把剪刀,解散挽于头顶的长发,咔嚓一剪刀下去。 “哗!” 大家惊讶地看向主席台,有点跟不上文绣的节奏。 不愧是刀妃啊,随时随地都带着把剪刀。 文绣高举着那截被剪掉的头发,毫不留恋地扔到地上,大声说:“刚才剪断的是愚昧无知的旧时代,如今的中国已经步入文明社会。《中华民国宪法》(曹锟颁布那个)第五条规定,中华民国人民于法律上无种族、阶级、宗教之别,均匀平等!女人也是人,也是中华民国的公民,一样有责任为国家和民族做出贡献。我文绣在此立誓,将把自己的余生奉献给中国教育事业。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主席台上的女子掷地有声,台下的男人反应各异。有的鄙夷、有的钦佩、有的不屑,还有的冷眼旁观、无动于衷。 周赫煊抿嘴偷笑,这位刀妃的表现可以啊,还怕她关键时候掉链子呢。 这段话对于达官贵人而言,并没有太大的效果。但如果通过报纸传出去,绝对会引起轰动,估计那些爱国青年要把文绣当女神看待,而渴望自由进步的女性更是会把文绣视为精神偶像。 此时此刻,只有一个人愤怒无比,眼睛里的怒火都快喷出来了——那就是人群当中的溥仪。 好吧,溥仪今天也被请来了。 捐钱这种大好事怎么能忘了咱皇上? 一个流亡中国的沙俄将军,溥仪见面就送几万银元做军费。出手如此阔绰,给中国教育捐款也必须大方啊。 “不守妇道,妖言惑众!”溥仪低声咒骂。 可他也就骂骂而已,身边两个张学良的侍卫盯着呢。文绣刚上台那会儿,溥仪就想要冲上去,结果被便装侍卫给堵了回来。 愤怒中的溥仪且不提,皇后婉容已经陷入呆滞状态,今晚最受震撼的就是她了。从起诉离婚,到当众剪发,再立誓搞教育,文绣所做的一切,都让婉容无法想象。甚至在她的心底,还有那么一丝丝羡慕。 “啪啪啪啪!” 冯庸带头鼓掌,走到麦克风前说:“感谢文绣副会长慷慨激昂的讲话。在此,我要说明一件事情。中华希望教育基金会的责任是兴办教育,人事行政开支不得高于当年捐款的15%。谁敢贪污,绝不姑息!现在就开始捐款吧,大家自愿,想捐多少都可以!” 张学良朝台下的于凤至招招手,夫妻二人走到捐款箱前,共同签字写明捐款额度。 工作人员大声喊道:“京榆地区卫戍总司令、直鲁晋奉联军总司令张学良先生,及其夫人于凤至女士,捐款5万银元!” “啪啪啪啪!” 在热烈的掌声中,好多宾客暗自苦笑。这尼玛少帅一捐就是五万,他们若是捐少了,纯属不给少帅面子。 冯庸是第二个捐款的,工作人员又喊道:“东北军空军司令冯庸先生,捐款4万银元!” 接着是申耀荣上台,他代表褚玉璞捐款。褚大帅已经上前线去了,无法亲自到场:“直隶督军兼直隶省长、直鲁联军前敌总指挥褚玉璞先生,捐款4万银元!” 按照官场的讲究,张学良捐款5万,其他人就不得超过这个数,所以冯庸和褚玉璞都认捐4万。 张宗昌的亲信也跑来捐了4万,剩下那些客人,有身份有地位的,基本上都捐3万。稍微差些的就捐2万,1万,8千和5千。五千大洋属于最低数额,再少根本拿不出手。 身上没带现钱无所谓,写下捐款额度就行,自有工作人员上门去拿银子。 至于诈捐,呵呵! “前清废帝、中华民国公民溥仪先生,及其夫人婉容女士,捐款5万银元!” 工作人员突然一嗓子喊出,大家都齐齐朝溥仪看去。 那称呼太损了,居然刻意强调中华民国公民…… 冯庸低声讥讽道:“这皇帝在跟六子较劲呢,非得捐5万不可。” “我倒希望他再多捐点。”周赫煊笑道。 捐款结束后一统计,好家伙,足足118万又5千大洋! 若非有张学良撑场面,只凭周赫煊奔走呼吁的话,这么多捐款够他跑断腿。 宴会终于正式开始,贵人们手里端着白开水,各自找人联络感情去了。 于凤至手里也是一杯白开水,哭笑不得问:“汉卿,这主意是谁想出来的?好好一个西式宴会,白开水就打发了。” “喏,在那边呢,”张学良指着周赫煊,“这位周先生可是一肚子坏水儿。” “我倒要过去认识认识,”于凤至丢下张学良,径直走到周赫煊身边,举杯说,“周先生好。” “夫人您好!”周赫煊笑着跟于凤至碰杯。 于凤至的身材苗条纤细,但并非那种弱不禁风的女子。她新学旧学都读过,浑身散发着大家闺秀的气质,而且掌握着张家的财政大权。就连少帅前几年练新军,都是从于凤至那里拿私房钱补贴。 张学良对这位夫人又敬又怕又爱,平时都尊称为“于大姐”,没有于凤至的同意,他根本不敢带外面的女人回家。 “周先生的文章我读过,特别喜欢那部《射雕英雄传》。”于凤至说。 周赫煊笑问:“东北那边也能买到《新天津晚报》?” “搬来天津才看的,”于凤至说着突然举杯,语气尊敬道,“汉卿戒大烟的事,我要多谢先生!” “举手之劳而已,”周赫煊问,“少帅的烟瘾戒得如何了?” “还行,”于凤至叹息道,“应该可以戒掉吧。” 两人闲聊片刻,大厅内突然响起了舞曲。 溥仪不顾便衣侍卫的劝阻,直接冲到文绣面前,咬牙切齿道:“文绣女士,我想请你跳支舞!” 文绣一愣,大着胆子说:“可以。” 两人现身舞池的瞬间,立即引起来全场注目,记者又是逮着一阵狂拍。 婉容坐在角落里,像是被整个世界抛弃一般,点燃香烟猛吸个不停,目光涣散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突然,她嘴上的烟头被人夺走,身边传来男人的声音:“我说过,我不喜欢吸烟的女人。” 婉容下意识回头,只见周赫煊正在冲她微笑。 052【响应】 伴着悠扬的乐声,男女宾客成双结对开始起舞。 文绣的舞步很笨拙,好几次踩到溥仪的脚。这还是她首次参加舞会,以前溥仪出门都带婉容的,她只能留在家中做女工活。 至于原因嘛,很简单。一来文绣明确反对复辟,不讨溥仪喜欢;二来文绣长相普通,不能给溥仪涨面子。 溥仪搂着文绣的腰,渐渐朝舞池边上移动,用细不可闻的声音说:“别闹了,只要你肯回家,朕以后绝不冷落你!” “你觉得可能吗?”文绣冷笑。她早就已经想明白,面对不公平的人生必须抗争,若非登报起诉离婚,溥仪根本就不会正眼看她。 “文绣,我求求你了!”溥仪的语气软下来,“一日夫妻百日恩,撕破脸皮对大家都不好。你这样做,大清皇室的颜面往哪儿搁?” “大清?呵呵,”文绣不屑地笑道,“大清早晚了,我现在是中华民国的公民。” 溥仪悲怒交加,但又无可奈何:“你有什么条件,都提出来吧,朕会尽量满足。” “我没有条件,”文绣摊牌道,“天津地方法院已经受理此案,最快下个月就能开庭。如果你不想对薄公堂,可以选择协议离婚。” “真的无法挽回?”溥仪问。 文绣坚决道:“不可能。” 溥仪当然不想打官司,那样太难看了。他说:“离婚可以,但我有个条件。” “说!”文绣道。 溥仪说:“离婚之后,你不准再嫁给别人,因为你是我大清的皇妃!” 文绣笑道:“那我们还是打官司吧。” “贱人!” 溥仪大怒,低声咆哮道:“你想逼死我吗?” “我已经死过一次了!”文绣直言反击。她确实死过一次,离开皇宫不久就自杀,但被宫女抢救回来。 “好好好,你可以再结婚,但必须是在三年以后!”溥仪无计可施,只能再退一步。 文绣犹豫片刻,终于点头道:“我答应你。” 两人算是达成了离婚协议,溥仪感觉生无可恋,也不等舞曲结束,便放开文绣独自退出舞池。 就在这时,周赫煊搂着婉容过来,有说有笑的开始跳舞。 “最近过得如何?”周赫煊问。 “还行吧。”婉容苦笑道。其实她已经好些天没出门了,溥仪的脾气越来越怪,完全把她当成了出气筒。 周赫煊开导说:“女人要学会自立自强,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你看文绣现在的生活多精彩,那都是她自己争来的。” 婉容怅然道:“我总不可能跟文绣一样,也起诉离婚吧?” “为什么不可以?”周赫煊反问。 离婚这种事情,婉容连想都不敢想,太大逆不道了。但越是如此,她的思想就越不安份,明知不能做,却偏想去试试,文绣给她做了个好榜样。 “我……还是算了吧,现在的生活也挺好。”婉容低头道。 周赫煊突然搂紧婉容的纤腰,凑到她耳边轻轻呵气说:“你以后要是有别的想法,可以来找我帮忙。” 温热的气流吹在耳朵上,感觉又暖又痒。婉容面颊微红,细如蚊呐的应了一声,顺势主动把身体贴得更近,随着脚步移动不时地接触摩擦。 渐渐的,婉容几乎都偎进了周赫煊怀里,两人半搂着继续跳舞,那坚实的胸膛让她很有安全感。 突然间灯光大亮,却是舞曲结束了。 婉容猛然惊醒,做贼心虚般把周赫煊推开,整理衣服朝溥仪走去。 溥仪整张脸都是黑的,拖着婉容的手呵斥道:“回家!” …… 第二天上午。 《大公报》、《新天津报》、《庸报》、《现世报》、《京津泰晤士报》等一系列中外报纸,都在头版刊登了中华希望教育基金会成立的新闻。 正如周赫煊所料,教育基金会本身并不吸引眼球,因为在民国时期,各种各样的团体实在太多了,人们早已见怪不怪。真正的卖点还是围绕在文绣身上,皇妃离婚不说,现在还跑出来搞教育,这些都是在挑战人们的传统思维。 北平女子师大,毕业班。 一位女学生挥舞着报纸冲进教室:“同学们,大新闻!” “什么大新闻啊?”其他女生围过来问道。 那个女学生摊开报纸念道:“少帅筹款兴办教育,刀妃文绣断发明志!本报讯,昨日奉军少帅张学良召开宴会,宣布成立中华希望教育基金会,少帅本人亲自担任会长一职,副会长有冯庸、周赫煊和文绣……为节省开支兴办教育,本次舞会的所有饮料都是白开水……刀妃文绣在发言时,当场断发明志,立誓将终身服务于中国教育事业……中华希望教育基金会将致力于在全国开办免费小学,并为师生提供免费午餐。冯庸副会长表示,基金会的行政开支不得高于每年吸纳捐款的15%,对贪污、挪用捐款者严惩不贷……该基金会预计今年内,在直隶地区兴办30所希望小学,如今行政人员和教师紧缺,急待社会有识之士加入,共襄盛举,振兴国家!” 没等那个女学生念完,其他女生就已经围在她身边看报纸。只见头版头条上配有两张新闻图片,一张是张学良在演讲,另一张是文绣用剪刀割发。 特别是文绣那张照片,让女学生们热血激昂,当即就讨论开来: “刀妃真乃奇女子,不仅登报起诉离婚,现在还断发明志为国家出力!” “是啊,新时代女性正该如此。” “家里催着我回去结婚,现在我要学文绣,把自己的生命奉献给中国教育事业!” “还有半个月就毕业了,我们都去希望教育基金会应聘教员吧。” “怎么只办小学啊?” “小学怎么了?基础教育也很重要的。” “可我们读的是师范大学,去教小学的话有点浪费。” “我管它大学小学,只要是为国家出力就好。” “同去,算我一个!” “……” 同样的情况发生在京津地区各大学校中,特别是女学生,被文绣断发的举动所感染,一个个都吵着要加入其中。 鲁迅先生如今还没离开北平,他准备教完毕业班再南下,前往厦门大学任教。当天上课时被学生们一番鼓动,鲁迅晚上回家就写了一篇杂文,题目为《试论中国教育之希望》。 053【志摩】 (上一章感觉写得不好,今天又补充了一段。) 天津,南开大学。 一身西装的徐志摩,正在对学校师生宣讲着他的诗歌理念:“人有真好人,真坏人,假人和不中用的人。诗,也有真诗,坏诗和形似诗。真好人是人格和谐了自然流露的品性,真好诗诗情绪和谐了自然流露的产物……诗的实质,即灵感、性灵和经验。不论是从爱人的眉峰间,或是从弯着腰种菜的乡村女孩的歌声里,灵感一到,戏法就出,结果是诗,是美,美得连诗人自己都惊讶……” 徐志摩在台上讲,学生们在台下记录,不时有人举手提出疑惑,徐志摩都轻松地逐一解答。 好吧,徐志摩其实是来赚钱的。 他即将和陆小曼结婚,但父亲徐申如坚决反对。后来勉强同意了,却提出要求,那就是徐志摩的结婚费用必须自行解决。 为了凑钱办婚礼,这段时间徐志摩四处接活儿,一个月下来要演讲七八场。 “啪啪啪啪!”全场鼓掌。 徐志摩朝台下弯腰敬礼,正待退去,突然有个学生站起来发问:“徐先生,你的诗歌可以救国吗?” 这明显就是来抬杠捣乱的,徐志摩脸色有些不好看,他回答说:“诗歌虽不能救国,诗人却可以爱国。” 又有学生问:“你对刀妃断发办教育怎么看?” 徐志摩说:“对于刀妃,我深感佩服。” “南方革命军正在北伐,你认为他们能成功吗?”学生继续问道。 徐志摩说:“今天只谈诗歌,不谈政治军事。” 感觉不能再待下去了,徐志摩再次鞠躬,不给学生们提问的时间,直接退下台去。立即就有不少粉丝,捧着徐志摩的诗刊找他签名,其狂热程度不弱于后世追星。 夏日天气炎热,徐志摩擦着汗离开学校,叫辆黄包车送喜帖去了。他在天津也有几个朋友,这趟过来正好亲自上门邀请。 黄包车经过警察厅时,徐志摩见一群人围在路边,那里传出敲敲打打的声音。 “嘛呢?” “在钉捐款箱。” “是刀妃!” “刀妃也来了,大家快来看啊!” “……” 只见文绣站在警察厅门口的台阶上,指着旁边刚固定好的木箱子,挥舞小旗说:“这是希望捐款箱,里面的每一厘钱,都将用来兴办教育。只要大家齐心协力,总有一天,全中国的儿童都能上学读书……” “好!” 叫好声四起,却没人肯捐钱,都围观看热闹呢。 就在此时,一个衣衫褴褛、头发脏乱的乞丐,挤在人群中大喊:“让让,让让,我要捐钱!” “哈哈哈哈,叫花子也捐钱,这可稀奇。” “要饭的,你捐今天讨来的大馒头?” “这不是冯三儿吗?吃喝嫖赌败光了家产,现在当乞丐还发善心了?” “……” “叫花子咋了?叫花子咋了!”冯三扯嗓子尖叫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爷们儿今天捐定了!” 他从怀里掏出十多个铜板,想了想又塞回去几个,剩下的全都放进捐款箱里。 铜子儿撞击木箱,发出“剁剁剁”的声音,现场突然一片安静。 “好!” “够爷们儿!” 围观路人突然爆发出喝彩声。 冯三朝众人抱拳行礼,咧嘴笑道:“我冯老三今天也是体面人!” “停车!” 徐志摩看着那满身肮脏不堪、衣服破破烂烂的乞丐,突然间感触万分,有种想要作诗的冲动。他掏出钱袋子,数了十个银元走到捐款箱前,小心翼翼地投进去。 “谢谢,谢谢两位先生!”文绣冲乞丐和徐志摩鞠躬道。 冯三见文绣给他行礼,连忙作揖回礼,然后哈哈大笑:“看到没有,皇妃给我冯老三敬礼了!” “好样的,我也捐几个!”立即有人响应。 陆陆续续大概有20多人捐款,但都是些铜板,加起来顶多一两块钱。 现场还有记者拍照,徐志摩不想去掺和,默默地回到黄包车上,让车夫继续赶路。把几个朋友都拜访了,徐志摩又乘车赶往租界,直奔《大公报》的报馆。 如今《大国崛起》的连载已经结束,俄国篇和日本篇引起极大争议。因为周赫煊在文章里头,预言苏俄将会崛起,并且讨论了日本的大陆政策。他还说苏俄和日本对中国威胁极大,正在不断蚕食中国领土,希望政府和地方军阀能够引起重视。 持此观点的国人很多,但周赫煊却是经过深入分析,才得出的这一结论,文章读起来有理有据,让人不得不信。 亲苏派和亲日派,都或多或少对周赫煊表达了不满,一时间把周赫煊推到风口浪尖上。至于苏联和日本倒是没啥反应,毕竟周赫煊写的是学术文章,而且发表在英国人的报纸上,两国政府总不可能找英国抗议。 如此风云人物,徐志摩虽不认识,但也想去拜会一番。除了送上喜帖,他还另有任务,那就是受郑振铎委托,邀请周赫煊加入文学研究会。 “砰砰砰!” 徐志摩敲响社长室的房门。 “进来!” 徐志摩推门而入,扶了扶眼镜说:“周先生你好,鄙人徐志摩。” “原来是徐大诗人,快请进!”周赫煊感到颇为惊讶,不知道徐志摩找他做什么。 徐志摩走到办公桌前坐下,扫了眼桌上的稿子问:“周先生又在撰稿?” “编课本呢。”周赫煊起身给徐志摩倒水。 如今民国的教育极为混乱,连全国统一的教材都没有,各地方自行其是,甚至连教什么课程都是校长说了算。 “周先生真是一心为教育,在下佩服。”徐志摩由衷赞叹道。他也是个爱国青年,当年受够了军阀混战才留洋的,最开始是想寻求救国之道,读的还是政治经济学,可惜念书念歪了,最后一心扑在诗歌创作上。 互相聊了几句,周赫煊问道:“徐先生找我有何贵干啊?” “是这样的,郑振铎先生知道我要来天津,特地委托我邀请周先生加入文学研究会,”徐志摩说着又拿出一份请柬,“还有就是我10月3日结婚,如果周先生有空的话,希望能来北平参加我的婚礼。” 054【诗人周赫煊】 说起民国的文坛,有两个团体必须提到:一是文学研究会,二是左翼作家联盟。 大概在五年前,白话文运动如火如荼,新派和旧派文学争论不休,新派内部之间也有很多冲突,文学研究会因此应运而生。 发起者抱有极大的野心,他们想把文学研究会打造成为中国作家工会。经过多年发展,成员包括郑振铎、茅盾、叶圣陶、许地山、周作人、冰心、朱自清、老舍等众多知名作家,遍及中国的大江南北。 可以说,文学研究会是当下最权威,也是规模最大的中国作家团体,其机关刊物为《小说月报》。 一般人可是没资格加入的,周赫煊苦笑道:“徐先生,我的《射雕英雄传》应该属于旧派文学吧。你们的文学研究会,是新派作家大本营,居然也同意我加入?” 徐志摩愕然:“《射雕英雄传》是周先生写的?” “你不知道?”周赫煊也惊讶道。 徐志摩摇摇头,好笑道:“邀请周先生入会,是因为《大国崛起》系列文章。我们文学研究会的成员,不仅仅只有小说家,还有诗人、学者、剧作家等等。” “好吧,是我搞错了,我同意加入。”周赫煊对此无所谓。 “那太好了,”徐志摩完成委托任务非常高兴,说道,“周先生你文笔上佳,何必再创作《射雕英雄传》那种通俗小说,不如也写一两篇新派文学,投到《小说月报》上发表。” “看情况吧,严肃文学我还真不在行。”周赫煊笑道。 徐志摩也是写过小说的,不过他更喜欢诗歌创作,很快就把话题转到这上面来:“周先生对新诗是否有研究?” 周赫煊面对大诗人也毫不露怯:“写过一两首。” 徐志摩道:“我现在是《晨报》副刊《诗镌》的主编,周先生如果有诗歌作品发表,尽可以投递给我。” 周赫煊是要做大文豪的男人,自然要写几首诗装装逼,当即说道:“我正好有几首旧作,是在游历西方时写的,还请徐先生帮我斧正斧正。” 拿过桌上的稿纸,周赫煊刷刷刷就写起来,一首文笔优美的现代诗就此诞生。 徐志摩看着那缺斤少两的简体字,也没有太过惊讶。四年前钱玄同就在搞简化字,三年前胡适又呼吁简化汉字,现在许多学者都在研究这项工作。 徐志摩拿起诗稿,轻轻地念道: “你见,或者不见我 我就在那里 不悲不喜 你念,或者不念我 情就在那里 不来不去 你爱,或者不爱我 爱就在那里 不增不减 你跟,或者不跟我 我的手就在你的手里 不舍不弃 来我怀里 或者 让我住进你的心里 默然相爱 寂静喜欢。“ 正是后世网络流传甚广的《见与不见》,还假托仓央嘉措之名,引来无数小资青年追捧。其实这首诗跟仓央嘉措没半毛钱关系,都是《读者》熬制的毒鸡汤。顺便一提,《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那首诗,也是《读者》乱带节奏,生生安在泰戈尔身上。 徐志摩把诗念完,细细琢磨着其中韵味,交口称赞道:“好诗!朴实无华中深情流露,想不到周先生也是至情至性之人。” 要装逼就得装到位,周赫煊怎能把顾城忘记?当即又在稿纸上写下《一代人》。 他只抄了前两句,后面全部舍弃掉。徐志摩看到那两句诗,比之刚才更加震撼,不住的喃喃自语:“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一代人,好一个一代人!只此两句,胜过万金,我这趟来天津值了。” 周赫煊笑而不语,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徐志摩突然站起来,抓住周赫煊的手说:“周先生,不如你也加入新月社吧。我们社有很多志同道合的朋友,都是对新诗抱有无比热诚和激情之人。闻一多先生见了你这首《一代人》,肯定也万分高兴。” 老子不搞基啊!别这么亲热好不好。 “承蒙邀请,不胜荣幸。”周赫煊笑着扯回自己的手,他对加入文学团体没啥反感。自古文人相轻,但文人间也互相吹捧,名声那都是吹出来的,加入的团体越多,认识的文坛名家越多,自己的名气也就越大。 “太好了,新月社又添一得力干将!”徐志摩兴奋得手舞足蹈。 周赫煊感觉眼前这位也太孩子气了,喜怒哀乐都表现在脸上,遇到一点高兴事就激动得不行。至于吗? 或许,也只有这种性格的人,才能写出那么多流传后世的好诗吧。 徐志摩爱惜无比地将两首诗稿收好,连称呼都变了,说道:“赫煊,你的这两首诗,我会刊发在下一期《诗镌》上。对了,”他说着又掏出10块大洋,“这是你的稿酬,每首5元,《诗镌》的最高标准。” “那我就却之不恭了。”周赫煊把钱收下,这玩意儿多多益善。 徐志摩又要来拉周赫煊的手,被周赫煊给避开了,他尴尬地笑道:“赫煊,快傍晚了,我请你吃饭。今天读到两首好诗,该当庆祝一番!” “等我先忙完手里的工作,晚上到我家里吃,”周赫煊问,“对了,你在天津有住处没有?” 徐志摩道:“我住在客店里。” “我家里正好有客房,不介意的话,可以到我那里休息。”周赫煊说。 徐志摩乐道:“那正好,今晚可以跟周兄促膝长谈。” 周赫煊狂汗,怎么老徐的话越听越基? 不理这位容易激动的儿童,周赫煊坐下继续忙活。他要负责为希望小学编语文教材,顺便把自己的私货也装进去,其中重点在于爱国教育。 比如小学一年级第一课内容,就是:“我是中国人,我生在一个伟大的国家,我立志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 编小学课本很难,因为必须得顾虑小孩子的接受程度。刚刚那三句话里面,其中“一”、“个”、“立”、“中”、“而”属于需要学习的生字,其他都不用掌握,只要死记硬背把整句话记住就成。 当然,不是所有课文都是周赫煊编写。他找来了如今中国各地七八个版本的小学教材,去芜存菁,把自认为合理合适的都选进去。 周赫煊倒是想推广拼音,可惜这个工作必须依靠政府,民间团体很难办。 当天晚上,徐志摩兴致勃勃地拉着周赫煊聊天,从文学诗歌谈到国外见闻。 周赫煊是啥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一通畅谈下来,徐志摩就仿佛遇到了知己。他发现周赫煊的许多观念都跟自己相同,到了半夜还舍不得去客房休息,睡在周赫煊床上继续瞎侃,聊到高兴处还喜欢拉手,把周赫煊给恶心坏了。 055【少女情怀总是诗】 徐志摩从北平跑到天津,孟小冬却从天津去了北平。 天津有很多京剧名票名师,孟小冬耗费两年时间拜访请教,早已身兼各家之长。前阵子孟小冬去北平,又结识了谭派名家陈秀华,虽然没有正式拜入门墙,却被允许跟在陈大师身边学艺。 为此,孟小冬专门在北平买下两栋四合院,打算把上海的父母和兄弟都接来。她有钱得很,银行存款上万大洋,都是以前演出赚来的。 大清早,孟小冬锁门外出。今天陈秀华的戏班子有场演出,她要去全程观摩,从中领悟一些谭派技艺。 “咿呀!” 隔壁四合院的大门打开,走出一对小姐妹。姐姐大概十三四岁年纪,肤白貌美、楚楚可怜;妹妹也有十一二岁,不过容貌要逊色许多,还是个黄毛丫头。 姐姐瞅了瞅刚出门的孟小冬,好奇问:“这位小姐姐,你是刚搬来的吗?” “是啊,我叫孟小冬,住在26号,”孟小冬朝旁边一指,“25号我也买下来了。” 姐姐似乎感觉孟小冬特别亲切,欢喜道:“那我们可是邻居了,我住27号院。我叫王敏彤,这是我妹妹王涵。” 姐妹俩其实并不姓王,而是复姓完颜,姐姐叫完颜立童记,妹妹叫完颜碧琳,乃是皇后婉容的表妹。她们前几年都住在王府里,最近张作霖把王府买下,一家人遂搬回东四三条胡同祖宅。 孟小冬跟王敏彤聊了几句,便走到胡同口叫来辆黄包车,前往朝阳门内的烧酒胡同。 烧酒胡同路北有一栋前清王府,在乾隆时叫恒亲王府,嘉庆后改名惇亲王府。不管是什么亲王,现在都如过眼云烟,奢华尊贵的王府已然变成商贾巨富的居所。 今天府里的老太太八十大寿,宴请四方宾客,这种盛会怎少得了戏班子? 孟小冬在王府侧门下车,稍稍等待片刻,陈秀华也带着他的戏班出现,众人汇合后集体进入府内。 时候虽早,佣人们却已忙活起来。一张张桌子板凳被搬出来摆好,杯碗盘碟堆在后院足足二十几箩筐,光是负责洗碗的佣人就有十个。 临近正午时,化好妆的戏班子开始登台,前来贺寿的宾客也逐一落座。 “小冬,你去下面坐着听戏吧,看得真切些。”陈秀华吩咐说。 孟小冬笑道:“站在戏台旁边就可以,下面坐的都是客人,我怎么好意思去。” “没事,我跟主人家说好了。”陈秀华的面子很大,他爷爷是清宫内廷供奉,父亲是著名的大青衣。 孟小冬没法拒绝,给陈大师道了一声谢,便离开戏班后台去寻座位。比较靠前的桌子她是不敢坐的,客人都是有头面的人物,她只能找靠后的角落。 找寻片刻,孟小冬见有张桌上全坐着年轻女子,而且个个身穿文明新装(上衫下裙),看样子都是些女学生。 “请问,这里还有空位吗?”孟小冬过去问道。 其中一个少女笑道:“随便坐吧,我们也是客人。” 孟小冬捡位置坐下,随口问道:“你们是哪所学校的?” “燕大女院的,”那少女很是健谈,说话跟打机关枪似的,“我叫杭淑君,她叫周媛,她叫陆蓓西,她叫冯招娣,她叫……” 燕大就是燕京大学,由四所英美教会学校合并而成,分男院和女院,首任校长是司徒雷登。新中国成立后,燕大被裁撤拆分,各院系分别被并入清华、北大、政大、财大和民族大学。 孟小冬朝众人点头敬礼,笑道:“大家好,我叫孟小冬。” 正说着,突然又跑来一位少女,急匆匆坐下说:“下午婷婷她们要开诗会,都别乱跑啊,到时候一起去凑热闹。” “我要在这儿看戏呢,”冯招娣道,“今天的压轴戏是陈大家亲自登台。” “京戏有什么好看的?老掉牙的东西,”杭淑君不屑道,“还是诗会更有意思。” 最后坐落那个少女,扬着手里的报纸笑嘻嘻说:“这一期的《诗镌》,我发现了两首好诗!” 陆蓓西连忙问:“谁写的?徐志摩、朱湘,还是闻一多?” “都不是,”那少女得意笑道,“哈哈,你们准猜不到,是写《大国崛起》那个周赫煊。” “他还会写诗?”杭淑君惊讶道。 “咳咳,我给你们念念,”少女摊开报纸,清了清嗓子,“《一代人》,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众女生正竖起耳朵往下听呢,谁知那少女突然停住。 “没了?”周媛问。 “没了。”少女道。 冯招娣说:“也太短了吧,才两句。” “诗不在长,在于精妙,”那少女感慨说,“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多妙啊,短短两句话,就描述出当今黑暗的社会,而且还激励我们不要畏惧黑暗,要寻找光明的未来。要我说,周赫煊的诗才一点不亚于徐志摩和闻一多。” 众女生默默回味着那两句诗,愈发感觉余韵悠长,深含至理。 孟小冬却是抿嘴一笑,那位周先生貌似什么都会呢,居然又做起诗来了。 少女又说:“还有一首《见与不见》,大家听着啊:你见,或者不见我/我就在那里/不悲不喜/你念,或者不念我……默然相爱/寂静喜欢。” 全场安静,女学生们都说不出话来。 在徐志摩眼里,《见与不见》只是一首抒发情感的小诗,《一代人》才属于神来妙笔。 但对于青春年少的女学生而言,《一代人》或许有些味道,《见与不见》却是真真富有才情的好诗。 不愧是被《读者》推崇的毒鸡汤,这一桌少女都中毒了。 “感人至深,周先生肯定是个有故事的人。” “应该是周先生写给爱人的情诗吧。” “要是哪个男人给我写这种诗就好了。” “嘻嘻,大庭广众发春梦,不知羞!” “要你管!” “……” 听着这一桌女生的欢笑打趣,孟小冬却有些怅然,喃喃自语道:“默然相爱,寂静喜欢,他是写给谁的呢?” 那些女生又说:“希望小学正在北平招聘教员,周先生就是主事人哦。你们谁想去?” “我倒是想去,家里肯定不答应。” “就是啊,我还准备毕业后去法国留学呢。” “周先生会不会来北平?他若是亲自来,我定要去看看。” “……” 燕京大学属于教会学校,里面的学生都是富裕家庭出身,还真没有愿意当小学教员的。她们对此兴致勃勃,多半出于跟风随流的心态,热衷于追赶爱国和进步的潮流。 孟小冬手托香腮倚在桌上,眼睛盯着戏台,却没心情看戏学艺,而是想着天津那边的人。她也不知到底是为什么,反正周赫煊给她的感觉跟旁人不一样,就仿佛不属于这个时代。 056【接连登门】 报馆,社长室。 冯庸正翻看着刚刚编好的小学一年级语文课本,周赫煊吐槽道:“我说冯五爷,你好歹也是东北军的空军司令。如今南口那边正打仗呢,怎么有空天天往我这里跑?” “空军宝贝着呢,”冯庸自嘲地笑道,“如今飞机全窝在东北,根本就没开过来,我这个空军司令就是摆设。” 周赫煊想想九一八,暗暗腹诽:空军是挺珍贵,全他娘留给日本人了。 冯庸合上书稿说:“你这课本编得不错,像那么回事。对了,咱们的希望小学真不教音乐啥的?” “小孩子学音乐做什么?”周赫煊为人很务实,连办教育也是如此,他说,“有国文和数学两科足矣,国文锻炼学生的读写和理解能力,数学锻炼学生的逻辑思维。三年级可以再加一门思想品德课,从小进行爱国教育,把古今中外的民族英雄全编成故事,免得将来培养出一批汉奸。” 冯庸皱眉道:“我看你写的《大国崛起》日本篇,似乎料定了日本会侵略中国?” 周赫煊笑着反问:“你生在东北,长在东北,难道一点察觉都没有?” “日本……该没那么大胆子吧。”冯庸还抱着侥幸心理,但这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不信。 日本人这些年在东北各种秘密动作,其测绘出来的地图,比东北军的军用地图都精密。这是想干嘛?秃子头上的跳蚤,明摆着! 周赫煊说:“现在日本国内分为两派,政客想着慢慢蚕食东北,军人叫嚣着要出兵占领,就看最后哪一派能得势。” “这个我知道。”冯庸点头说。在东北的日本人也分为两派,一派激进,十年前就密谋刺杀张作霖,幸好失败了;另一派温和,比如给张作霖当顾问的菊池武夫,就属于温和派,这些年给张作霖出了不少主意。 当然,因为张作霖太狡猾,日本人始终占不了太大便宜。菊池武夫近年来也憋不出了,开始主张武力征服中国,两年前还担任了奉天特务机关长。 说起来就是这么好笑,张作霖的特聘顾问,是日本的特务机关长。东北军的各种详细情况,早就被日本人摸透了,他们对东北军的了解,估计比奉军将领自己都更清楚。 “但愿国内早日和平吧,单靠奉军是打不赢日本人的。”冯庸叹息道。 日本关东军规模虽小,但真正打起来必然增兵,而奉军派系内斗严重,根本就不能全力以赴。别的不提,就说褚玉璞和张宗昌两人,一旦和日本开战,这两个家伙肯定只顾自己保命,不背后捅刀子已是大幸。 张宗昌张大帅那真是能屈能伸啊,不信且看下面一段对话—— 张宗昌:“他m的,这是哪个龟孙子的计划,弄得我们这样。” 郭松龄:“你在骂谁?” 张宗昌:“哈哈,这是我的口头语,并没有骂任何人。” 郭松龄:“我x你妈!这也是我的口头语。” 张宗昌:“郭二大爷,你x俺妈,你就是俺的亲爸爸,还有什么说的?爸爸!” 张宗昌能叫郭松龄爸爸,自然也能叫日本人爸爸。一旦中日开战,不知道有多少人阳奉阴违,更不知道有多少人当汉奸。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实力悬殊摆在那里,就算张作霖活着,这仗打起来也悬乎。奉军是没办法单独对抗日本的,而当时的国民政府又毫无准备,根本帮不上忙。 两人聊了一阵中日关系,俱都意兴阑珊。 “砰砰砰!” 就在此时,敲门声响。 “进来!”周赫煊应道。 一个青年推门而入,自我介绍道:“周先生好,鄙人北新书局李小峰。” “原来是李先生,请坐。”周赫煊笑着迎接。 李小峰坐下寒暄了几句,很快说明来意:“周先生的《大国崛起》已经连载完毕,不知可否找到书局结集出版?” “暂时还没有。”周赫煊笑道。 李小峰立即开始自卖自夸:“我们北新书局的影响力很大,刘半农先生的《扬鞭集》、《瓦釜集》,冰心女士的《春水》,许钦文先生的《故乡》,包括鲁迅先生的所有作品,都是我们在出版。《大国崛起》如果教给北新书局运作,绝对能在短期内卖遍大江南北。” “呵呵。”周赫煊笑了笑,不置可否。 他是知道李小峰的,也对北新书局很熟悉。 李小峰几年前才从北大毕业,是鲁迅的学生,北新书局最初也是北大新潮社的简称。 北新书局在历史上可是多灾多难啊,今年张作霖入京,北新书局因发行《语丝》杂志被查封,不得不转到上海去重开;1931年,又因经营销售共党地下书店出版物被国党查封;1933年,再因出版物涉及宗教民族问题被查封。 周赫煊之所以如此清楚,主要还是源于鲁迅。鲁迅先生一生只打了两次官司,其中一次就是和学生李小峰对薄公堂,起因是北新书局拖欠大量版税,而且在印数上做手脚渔利。 李小峰此人,最开始属于进步青年,后来就慢慢转变为资本家。当然,也是个思想先进的资本家,否则就不会帮我党卖地下刊物了。 见周赫煊不表态,李小峰继续说道:“我们北新书局,专门出版发行进步刊物。周先生的《大国崛起》,于国家民族都大有裨益,我们一定竭力推广,让更多中国人读到此书!至于版税,可以按25%来算,你可如何?” “我再考虑考虑。”周赫煊敷衍道,他可不想以后因稿费问题跟人打官司。 李小峰还想劝说,突然敲门声再响。 “请进。”周赫煊道。 房门推开后,进来个戴眼镜的中年人,他笑着自我介绍:“周先生好,我是商务印书馆秦裕民。” 好嘛,又来一个,而且都是从上海那边跑来的。 看来《大国崛起》真的很受瞩目,连续两个上海的出版界人士登门拜访。 李小峰脸色有些难看,北新书局虽然发展很快,但也不能跟商务印书馆比啊。 057【进京】 《大国崛起》自连载以来,因其论著之系统性、全面性和条理性,深受民国知识分子推崇。虽然其中许多观点颇有争议,但大体上还是获得认可的,周赫煊也被誉为“世界史学研究权威”。 这个权威是公认的,并非无脑吹捧。 西方史学研究的发展,大概经历了四个阶段: 第一,古典史学。 第二,中世纪史学。 第三,文艺复兴史学。 第四,现代史学。 现代史学兴起于第一次世界大战,学者们开始把经济、社会、文化、人民群众等因素也纳入了史学研究范畴。而在此之前,史学研究的对象一直是上层统治者和精英人物,以及他们的行为活动。 也即是说,现代史学诞生至今不过十年时间。就连西方的史学家们,此时都还在逐步探索当中,现代史学理论还没有发展完善。 而中国的史学研究就更落后了。 直到晚清时期,梁启超才在日本学者的影响下,率先在中国提出新史学主张。这个所谓“新史学”,其实就是西方的“文艺复兴史学”,提倡发展、进步、理性和科学。 大约四年前,梁启超又发表了《中国历史研究法》,中国史学界才终于步入“现代史学”阶段。 也即是说,现代史学在西方诞生不超过10年,在中国仅才4年时间。而《大国崛起》对于各国历史的阐述,全都基于现代史学理论分析,如何不让人惊艳? 远在西欧,当《大国崛起》的一篇篇文章传过去,那边的学者们如获至宝,已然引发欧洲史学界轰动。只不过因为距离和通讯原因,中国学界并不清楚此事,否则周赫煊的名声将大得吓死人。 法国著名历史学家、年鉴学派(如今还未创立)的创始人吕西安·费弗尔,上个月就在讲课时对学生说:“你们应该读一读《大国崛起》,那是世界史学研究的经典著作,学史的人绝对不能错过。” 英国著名学者、后世被誉为“近代最伟大历史学家”的阿诺德·约瑟夫·汤因比,也在他正在创作的巨著《历史研究》第一册中写道:“《大国崛起》给予我很多启发,很难相信它出自一个中国学者之手,它对科技与文化的历史论述令我深深着迷。” 不管是法国的费弗尔,还是英国的汤因比,都是对现代史学发展做出杰出贡献的学者。但他们此时虽然很有名气,各自的经典著作却还未诞生,可想而知如今的现代史学研究还多落后。 周赫煊的《大国崛起》,就算放在世界范围内,也属于“现代史学”的奠基性作品之一。 特别是中国的各大高校,学生们已把这一系列文章,视作认识世界的重要窗口。 正因如此,才有那么多出版社找上门来,希望能够出版发行此书。除了北新书局和商务印书馆,还有新中国印书馆、开明书店、亚东图书馆、京华书局、现代书局……等等众多出版社,都陆陆续续派人前来接洽。 甚至连发行通俗读物的励力书局,也想攀关系(出版了《射雕英雄传》),希望周赫煊能把《大国崛起》的出版交给他们运作。 周赫煊也不着急,整整拖了一周时间,才终于和商务印书馆达成协议:《大国崛起》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发行,版税40%,版权期限20年,海外版权不包括其中。 …… 转眼进入七月,学生们已然放假,北平的许多老师纷纷南下,其中就包括鲁迅先生。他们实在无法忍受张作霖的文化高压统治,选择在学期结束后,投奔更为开明的南方政府。 没错,如今的国党还属于进步团体,深受广大学者和知识分子赞同。 七月四日,国党发表国民革命军北伐宣言,随即接连攻克株洲、长沙等地。战事告急,吴佩孚的大量部队却被冯玉祥拖在北方,真真是腹背受敌,难受得很。 冯玉祥还是很给力的,一力独扛奉、直、晋、鲁联军,打得有声有色。历史上,他把北洋联军整整拖住三个月,给南方革命军创造了有利条件,这才有北伐初期的节节胜利。 不过这些都跟周赫煊没啥关系,他的主要精力扑在报社和基金会上。 中华希望教育基金会已经筹备完善,除了一位会长、三位副会长以外,还建立起委员会和秘书处。 委员会由捐款最多的富商、名声在外的学者,以及教育部的官员组成,负责基金会的协调、监督和宣传工作。秘书处成员则多是张学良的人,特别是常务秘书长,负责基金会的日常管理工作,由张学良的英文秘书季成栋全职担任。 七月下旬,《射雕英雄传》的连载已经接近尾声,出版事务仍交给励力书局代理。而直隶地区的首批30所希望小学,也已经选址完毕,只不过校长、教员等人事安排还在确立中。 周赫煊终于得以抽身出来前往北平,他此行要去拜访两个人,一是教育总长任可澄,一是著名学者梁启超。 从天津到北平有条铁路,叫津芦铁路,连接天津到卢沟桥。 自晚清以来,这条铁路就留下许多传奇故事。当初袁世凯时常进京见慈禧,完事儿后还得回天津办公,隔三差五就要在这条铁路上走一遭。到了民国,掌握政权的北洋军阀,在失势下野后,也是坐这条铁路逃进天津租界当寓公。 这条线路的列车上,你随时随地都能遇见名人。 周赫煊此行就遇到一个,他带着孙家兄弟坐的是普通车厢,刚刚放置好行李,就有个30多岁的青年走过来。 此人身材瘦高,戴着眼镜,看起来像是读书人。他随身物品整整有四大箱,也不知是怎么搬上车的,此刻正一箱一箱地往这边拖。 “永振、永浩,快去帮忙!”周赫煊吩咐道。 “好嘞!” 孙家兄弟别的不会,卖力气可是一把好手。当下就冲过去,一人拖着两箱就走,还顺便把箱子给安放到货物架上。 “多谢几位帮忙,”那青年抱拳道,“在下梁簌溟,字寿铭。” 058【传说中的周先生】 周赫煊对梁簌溟可是闻名已久,此人号称“中国最后一个大儒”,建国后敢在公开场合与太祖争辩。撇开其学术成就不说,梁簌溟还是“民盟”的发起人之一,这位先生在品格上是毫无缺点的。 周赫煊突然想:或许自己也可以混成民主党派人士,好歹也是一块政治护身符。 “梁兄你好,鄙人周赫煊。”周赫煊热情地说道。他没有提康有为取的字,若愚,若愚,听起来就他妈是“像个傻瓜”的意思。 “周赫煊!” 现在轮到梁簌溟激动了,瞪大眼睛说:“可是写《大国崛起》那个周赫煊?” “一家之言,难入先生法眼。”周赫煊谦虚道。 “先生过谦了,”梁簌溟拉着周赫煊的手说,“君之文章,令我获益良多,早就想当面请教。” 怎么一个个都喜欢拉手啊? 周赫煊暗自吐槽,转开话题问:“梁兄是要去北平公干?” 梁簌溟在周赫煊对面的空位坐下说:“清华国学研究院邀请我去任教。” “先生大才。”周赫煊由衷赞叹。 清华大学的国学研究院,堪称中国近代文化史上的一朵奇葩,看看学院里的老师就知道: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赵元任、李济……随便拿出来一个都堪称大师级人物。 梁簌溟对周赫煊的中华希望教育基金会很感兴趣,不断地询问着各种详情,若非他已经答应去清华当老师,估计二话不说就要加入教育基金会。 两人相谈甚欢的时候,隔壁几个座位也聊得起劲。 那应该是一群放假回家的青年学生,身上穿着改良中山装,显得格外精神朝气。 其中一人说:“敏之,把你的《大国崛起》借给我吧。求求你了,我保证万分爱惜,连一个折皱都不会留下。” 叫“敏之”的学生连连摇头:“不行,我耗费半个月才抄好的,准备利用暑假时间认真学习呢。” “真是小器!”那人不高兴道。 敏之说:“我小器?当初是谁不愿手抄的!自己懒还怨别人。” 他们的同伴连忙劝道:“好啦,因为一本书吵什么?凭白让人看笑话。” 先前那人默不作声,其他学生却议论开来: “《大国崛起》包罗万象,历史、政治、经济、文化、地理、科技无不涉猎,你们说周先生该有多渊博的学识,才能写出这等巨著!” “那还用问?周先生当然是经世致用的大学者。” “是啊,就连我们学校的洋人老师,都对《大国崛起》赞叹不已。” “哪天周先生能写下《大国崛起之中国篇》就好了。” “呵呵,且看这国家军阀混战、百姓贫弱,可有一点大国的样子?” “何必说这种丧气话?《大国崛起之中国篇》,当由我辈用血和汗来书写!” “说得好!” 那群学生越聊越兴奋,引来车厢内的乘客阵阵侧目。 孙永浩笑道:“先生,他们在说你呢。” “先生现在可是大学问家,走到哪儿都受尊敬。”孙永振与有荣焉地说。 周赫煊笑笑不说话,他就一个在乱世偷生的穿越者,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梁簌溟突然问:“贤弟,你的《大国崛起》已经连载完毕,该付梓出版了吧?” 周赫煊点头说:“已经交由商务印书馆运作了,如今正在进行编校工作。我这趟入京,还要去登门感谢梁启超先生,他答应为《大国崛起》题词做序。” “那正好,任公先生也住在清华园,我们同路。”梁簌溟高兴道。 就在此时,两个女学生挽着手款款走来。经过周赫煊身边时,其中一人惊喜地喊道:“周先生!没想到在火车上也能遇见你。” “你是……陆小姐?”周赫煊猛然回想起来,此女正是以前在沙龙上见过的陆静嫣。 “多亏周先生还记得我,”陆静嫣高兴地笑道,又介绍身边的女伴说,“这是我好朋友吴婧(赵四小姐的未来嫂子),我们都是中西女中的学生。” 周赫煊点头道:“吴小姐好。” 吴婧疑惑地问:“静嫣,这位周先生是?” 陆静嫣乐得大声笑道:“哈哈,他就是你一直念叨那位周先生,大名鼎鼎的周赫煊!” “周赫煊?!!!” 不仅吴婧惊呆了,就连隔壁那些青年学生,也都齐刷刷地看向这边。 想知道周赫煊在当今中国学生心目中的地位,看这些人的反应就清楚了。十秒钟不到,就冲过来一大群,甚至还有人扯开嗓子大喊:“都过来啊,周赫煊周先生在这里!” 却是这截车厢还有其他的同学,一个个闻风而动,甚至还跑来几个中年人,瞬间把过道堵得水泄不通。 “周先生好年轻啊,我还以为他是位老先生!” “借过,借过,快让我看看周先生长啥样。” “周先生,这是我手抄的《大国崛起》,你能给我签个名吗?” “周先生,你认为中华崛起该仿效哪国列强?” “周先生,你能谈一谈诗歌创作吗?我特别喜欢你那首《一代人》。” “周先生……” 周赫煊看着疯狂的学生和乘客,简直哭笑不得,这待遇都赶上后世的大明星了。 陆静嫣和吴婧已经被挤到一旁,吴婧吐吐舌头说:“好可怕,差点把我衣服都挤破了,这周先生真是声名远播啊。” 周赫煊随手给了几个签名,其他人的热情丝毫不减,各种各样的问题让他根本无从回答。 陆静嫣见状,高喊着替他解围道:“大家都安静,让周先生说几句!” “对对对,都安静,听周先生说话!”陆续有学生跟着喊道。 周赫煊见继续吵下去也不是个事儿,便起身说:“承蒙大家厚爱,我周赫煊感激不尽。刚才有人问,中国该学哪个国家才能崛起,我只能回答,各国有各国的国情,法国的革命不能套在德国身上,德国的铁血在英国也行不通。中国应该寻找出一条,适合自己的发展道路,至于这条路是什么?需要在场的诸位去实践。但有一点是共通的,一个国家想要强大,那就必须统一,平息战乱,停止内斗才能谋发展。如果不能解决军阀割据怎么办?那就需要先积蓄精神力量,大力兴办教育,提高国民素质。等到国家统一那天,每个人都是振兴国家的基础。在场的诸位,不管是学生、工人,亦或政府官员、名流富商,都是中国的未来,都是国家的希望!” 其实都是些空话,但情绪激动的学生却不管,众人高呼道:“好,说得好!周先生你再讲几句吧。” 好嘛,周赫煊还得继续往下说。 059【我有一个梦想】 周赫煊不想乱喊口号,对围观人群说:“你们举手提问吧,一个个来。” 他话音刚落,学生们便齐刷刷举手,唯恐慢了轮不到自己。 “这位同学先来。”周赫煊指着最前面一个小胖子说。 那小胖子没想到自己会被选中,当下抓耳挠腮,不好意思道:“那个,我……我还没想好问什么。” “哈哈哈哈!” 众人哄笑不已。 周赫煊又指向另一个高个子,就是之前说要用自己的血和汗书写《大国崛起之中国篇》那位。 “周先生,我叫陈达,字敏之,是南开大学矿科班的学生,”这人先来个自我介绍,然后提出时下非常流行的问题,“现在很多人都说,中国人不如西方人聪明,是劣等的民族,周先生对此有什么看法?” 见众人都用期待的眼神看着自己,周赫煊微笑道:“说中国人属于劣等民族,一是咱们自卑,二是西方人对咱们的蔑视。自卑与蔑视从何而来?那是源于自晚清以来的屈辱历史。科技、军事、经济、文化的全面落后,什么都比不上西方列强,所有咱们自卑,所以被别人看不起。我说的对吗?” 陈达点头道:“是这样的。” “但中国人真的属于劣等民族?我是不承认的,”周赫煊道,“从秦汉到宋明历朝历代,中国上千年来都领先于西方。马可波罗把中国赞为满地黄金的天堂,让西方人向往之,前赴后继地来中国经商和学习,间接促成了大航海的兴起。伏尔泰是启蒙运动的泰斗,被誉为法兰西思想之王、欧洲的良心,他是怎么看待中国的呢?他盛赞中国的历史天文、政治制度、科学法律、思想道德,他说中国是开化的伟大民族。” “真是这样吗?”众人惊讶道。在场许多人都听说过伏尔泰的大名,却不清楚他如此称颂中国。 周赫煊笑道:“这些话不是我编造出来的,有兴趣的同学可以去读伏尔泰的《风俗论》。” 陈达茫然道:“那为什么中国会变成现在的模样?” “从伏尔泰的著作中,我们可以得出两个结论,”周赫煊分析道,“第一,中国并非劣等民族,西方人也有仰慕和学习我们的时候;第二,在启蒙运动之前,西方有很多地方是不如中国的。西方文明对于中华文明的超越,也就最近三四百年的时间。如今的英国、法国、德国等诸多列强,1000多年前还被视为野蛮人,他们茹毛饮血、不通文字、不知礼仪。到中世纪时期更加蒙昧落后,生病了就放血治疗,敢说地球不是宇宙的中心就被烧死,造纸术、火药、指南针都是从中国传过去的。这能说中国是劣等民族吗?” 众皆默然深思,有些人脸上开始洋溢起自信的笑容。 陆静嫣突然问:“周先生,那中国现在为什么落后呢?” “因为西方人在进步,而我们在倒退,”周赫煊说道,“西方人在文艺复兴之后,就摆脱了思想的枷锁,崇尚理性与科学。中国的统治者从元朝开始,就试图用程朱理学禁锢人们的思想,到满清时达到巅峰。日本人在唐宋时学习中国,近百年来学习欧美,他们迎头赶上了,而中国还在蹒跚踱步。这就是为什么中国落后,并非因为我们是劣等民族,而是我们耽误了科学技术迅猛发展的那一段黄金时期。” 陈达又问道:“周先生认为中国应该全面学习西方吗?比如废除汉字,文字拉丁化,废除汉语,改用世界语?” “岂有此理,汉字怎么废除?”一直没说话的梁簌溟大怒,拍案而起道,“真的废除汉字汉语,中国才是要亡国灭种了!” 包括陈达在内的一些青年学生,顿时与梁簌溟怒视相对,他们认为梁簌溟属于那种不知进步的老顽固。 废除汉字运动贯穿了整个中国近代史,从晚清到新中国建立后的二十年,一直没有停息过。不管是罗马拼音,还是我党颁布的现代汉语拼音,甚至是简化汉字,都在为废除汉字做准备。 这里头的原因,不仅仅是****那么简单,还有更实际的问题。 比如现在的打字机和印刷排版,拉丁字母可以轻松完成,而汉字却无比麻烦,大大阻碍了文化和科学的传播。 建国后的废除汉字运动,一方面是苏联在支持,另一方面也因为汉字确实使用不便。特别在电子计算机发明后,汉字是无法输入显示的,这更让中国人感觉汉字已经落后于时代,是终将被淘汰的老旧东西。 当时谁又能想到,智能手机的汉字输入远远比拉丁字母更方便? 鲁迅先生在临死前接受采访说:“汉字不灭,中国必亡。”在后世的国人看来,这种说法太过荒谬可笑,甚至进而对鲁迅嘲讽污蔑,但谁又能体会鲁迅在说这句话时心中的忧愤苦闷? 你能去嘲讽牛顿不懂相对论吗? 提起废除汉字和汉语,周赫煊哑然失笑:“我的观点跟梁簌溟先生一样,废除汉字、汉语,中国就真要亡国灭种了。” “先生,想不到你也是这样守旧的人!”陈达失望地看着周赫煊。 周赫煊也不着急,慢悠悠地反问道:“一旦废除了汉字,整个中国全变成文盲。政府如何办公?公司如何运转?报纸如何传递信息?你想过这些吗?” “这,这些都可以慢慢来。”陈达说。 周赫煊摇头道:“我始终认为,中国是最伟大的民族,汉字是最优美的文字,汉语是最高雅的语言。”见许多学生面露不屑,周赫煊又说,“我通晓英、法、德、意、日、俄六国语言,我知道他们的根底,也了解我们自己的文化。你们了解日本的明治维新吗?” 陈达立即说:“知道,日本正是因为*****脱亚入欧才能快速发展!” “错啦,”周赫煊哈哈笑道,“日本的明治维新,其实就是中国洋务运动‘中学为体,西学为用’那一套。‘和魂洋才’是日本教育的最高纲领,说穿了就是日本心西洋才,他们把神道教义、儒家思想和国家主义融合在一起。日本确实有人提倡*****但最终却废止了。为了保住自己的传统,日本政府还强调:一切宗教都必须在神道教的领导之下,连他们婚礼都推崇神前结婚。另外,儒学在日本仍占有重要地位,他们的官方文件也基本用汉字书写。你们觉得日本落后于时代了吗?” 这番话说出,让学生们更加迷茫。陈达词穷力争道:“正是因为日本用汉字,所以不如西方发达!” “你搞错因果关系了,”周赫煊说,“中国落后于日本,日本落后于英法,那是因为追赶的时间还不够,而不是因为汉字、汉语和日语的原因。美国也使用英文,美国人也说英语,但他们也是用一百多年时间,才追赶上欧洲的脚步。中国奋起直追才多久?” 陈达终于说不出话来了,他其实并未被周赫煊说服,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此时此刻,整截车厢的乘客全都围拢过来。 有几个不明真相的群众窃窃私语: “那人是谁啊?” “不知道,可能是大人物,你看那些学生都听他的。” “说话倒是很有道理。” “肯定的啊,有学问的先生就是不一样。咱祖宗辈就说中国话,这东西哪能废了全跟洋人学?” “先生说得好,再讲几句!” “……” 周赫煊不再跟这些热血青年争论,继续说道: “火车就要进站了,我最后讲几句。一千年前,我们拥有着世界上最灿烂的文明,最富裕的国家,最强大的军队。然而一千年后的今天,我们必须正视中国落后于世界这一悲惨事实。 从晚清时候起,列强用大炮敲开了中国的国门,鸦片战争、甲午战争、庚子国变……我们一次次战败,政府一次次签署卖国条约,我们天朝上国的美梦终于破碎。但我们不能妄自菲薄,我们要自信自强,而不是自卑自懦,我们要奋发图强,而不是黯然消沉…… 我有一个梦想。 梦想有一天,幽谷上升,高山下降,坎坷曲折的道路变成坦途,让那自由、平等、民主的光辉普照大地。这是我们的希冀。我怀着这个梦想回到中国。有了这个梦想,我们将从绝望之岭劈出一块希望之石。有了这个信念,我们将把这个国家刺耳的争吵声,改变成一支洋溢着幸福之情的优美乐曲。 我有一个梦想。 梦想有一天,中国将会重新屹立于世界强国之林。让富强之声从长江黄河的波涛上响起!让富强之声从华北华南的沃土上响起!让富强之声在北疆的戈壁草原上响起!让富强之声在东北西南的崇山峻岭中响起来!让富强之声在长城内外每一座丘陵,每一片山坡上响起。 我有一个梦想。 梦想有一天。中国的每一个省份、每一个州县和每一个乡村,都将变成高楼林立、工厂遍地的文明世界。我们的儿女,我们的子孙后代,不管是汉人、满人、蒙人、回人、藏人,都将手拉着手,合唱出一首中华民族的伟大赞歌:我们自由了,我们强大了,我们富裕了,我们不再承担战争之苦,我们不再承受贫穷之厄。我们的孩子,可以坐在明亮的学堂里,学习最先进的文化知识;我们的子孙,可以跟洋人谈笑共饮,不用再看任何人的脸色;我们的国家,不再是被人嘲笑的对象,不用再签署屈辱的合约。任何一个海外的华人,都可以挺直腰杆,大声地高呼:我是中国人! 我有一个梦想。 为了这个梦想,我将要一起努力、一起奋斗、一起学习、一起工作、一起牺牲。因为我知道,终有一天,我们的梦想将会实现。这是我们伟大的祖国,我们是伟大的民族。我们在祭祖的时候,可以向祖先光荣的说:我们做到了,我们强大了!而不是向祖辈埋怨,你们留下了一个贫弱的中国,你们留下了一个卑微的民族。 我有一个梦想……” 周赫煊最开始是在忽悠,可说着说着,却不知不觉间热泪盈眶,响亮的话语声中带着哭泣,他把自己都给感动了。 车厢里的每个人,不管是学生、客商、富绅、政客、记者,全都静默地听着他说话,憧憬着梦想实现的那天,憧憬着中国强大的那天,如痴如醉,泪眼迷蒙。 060【抵达清华】 “污……轰隆隆!!!” 火车缓缓驶入正阳门东车站,车头冒出大量的蒸汽,仿佛一只发怒的钢铁怪兽。 津芦铁路在1903年増筑过,从卢沟桥延伸至内城前门外东南。这里日渐繁华,朝北临近东交民巷,南边则是前门商业区,每日有大量客商在此汇集。 车站有三座站台,其中两座还带有雨棚。三个候车室的乘客,依次进入站台内,排着队准备登上火车。 驶来的火车终于停稳,车门打开,乘客们蜂拥而下。但有一截车厢很奇怪,乘客下车后没有立即离开,而是自动站在车门两侧,似乎在等待哪位大人物。 站台上候车的人们,顿时朝那边好奇张望。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走出,穿着普通,并无什么离奇之处,但却颇受众人拥戴。 周赫煊自己提着行李箱,从人群中间走过,梁簌溟和扛着箱子的孙家兄弟紧随其后。 等他们走出几步,身后的陈达突然喊道:“先生,你的梦想,也是我们所有人的梦想!我们会时刻谨记的!” “诸君珍重,再会!”周赫煊放下行李箱,回身朝众人深深鞠躬。 学生们纷纷弯腰回礼,喊道:“先生保重!” 这场面让站台内的乘客无比稀奇,全都把目光集中在周赫煊身上,猜测他究竟是什么身份。 梁簌溟摘下眼镜,抹掉眼角的泪痕,感叹道:“贤弟今日之演讲,振奋人心,道出了每个中国人深藏五内的宏愿。” “也只是梦想而已,任重而道远啊。”周赫煊也不知为何,他明明是在忽悠别人,却把自己都忽悠瘸了,深陷在热血激昂的情绪中不可自拔。 众人默默跟在他们身后,一言不发地步入车站中央大厅,然后带着复杂心情各自散去。 “静嫣,我刚才都听哭了,”吴婧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忍不住发问,“你说先生的梦想,什么时候才能实现?” 陆静嫣摇摇头:“我不知道,我现在又激动又难受。” 站外。 周赫煊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吐了口浊气笑道:“寿铭兄,别想那么多了,先去清华园要紧。” 梁簌溟自嘲说:“你是不知道我这人,情绪容易激动,爱做小女儿态,倒是让贤弟见笑了。” 梁簌溟何止是情绪容易激动,他看到穷人的悲惨生活都会落泪,因为感觉国家无出路,已经自杀过好多回了。 就在此时,突然有个青年跟上来,对周赫煊说:“周先生你好,我是《申报》记者南怀成。刚才在火车上不便打扰,但先生的一番话让我感触万分,我希望能将这些内容刊登出来。” “南记者你好,”周赫煊与他握手道,“《申报》不是在上海吗,你怎么来北平了?” 南怀成解释说:“南口那边战事激烈,我想过来采访一下。” “原来南先生还是战地记者,佩服。”周赫煊赞赏道。 如今中国发行量最大的报纸有两份,一份是《申报》,另一份是《新闻报》,日销都超过10万份,其中《申报》的日销量更是达到14万份。 南怀成问:“周先生,您在火车上演讲的内容,还能复述出来吗?” “可以。”周赫煊说。 南怀成当即拿出采访本,说道:“我赶时间,如果周先生不介意的话,咱们现在就记录。” 周赫煊叙述,南怀成速记,很快就把那份1800余字的演讲稿抄写完毕。 两人握手道别,周赫煊他们乘车离开,南怀成也叫了辆黄包车:“去电报局!” 在颠簸的黄包车上,南怀成还在继续写稿,将自己的车厢内的所见所谓都写出来,等到电报局的时候已经撰稿完毕。 上海《申报》那边,每天都有专门的办事员守在电报局,很快就收到稿件。一看内容,立即派人送回报社总部,半个小时后新闻稿已经直达报馆。 《申报》主笔、代理总编何贵笙连门都忘了敲,直接冲进社长室:“量才,你快看看这篇稿子!” 史量才笑道:“什么新闻如此着急,国民革命军又打大胜仗了?” “你自己看吧。”何贵笙将新闻稿放在桌上。 史量才拿起来阅读良久,脸上的笑容变得沉重起来,突然一声长叹:“唉,我们又何尝没有这个梦想。” 何贵笙说:“我想把它作为明天的头版头条。” “你是代理总编,你说了算,”史量才继续埋头品读那篇演讲稿,赞道,“这位周先生真是好口才,把所有中国人心底的话全说完了。” 何贵笙笑道:“他跟我们是同行,天津《大公报》复刊就是他的手笔。” 史量才略微点头:“有机会的话,我倒想当面见一见。” “不和你说了,我这就去给这篇新闻写社论。”何贵笙拿起新闻稿就急匆匆离开。 “等等,”史量才突然将何贵笙喊住,“把他那首《一代人》,放在演讲内容的前面吧。” “什么《一代人》?”何贵笙却没听过这首诗。 史量才笑道:“就是周赫煊写的现代诗,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何贵笙品味片刻,点头说:“这首诗倒是应景,放在稿件里很合适。” 不提《申报》,咱们把视线转回北平。 周赫煊、梁簌溟和孙家兄弟来到清华园,立即有校务人员去通报领导,很快清华国学研究院主任吴宓就疾步走来。 “哎呀,寿铭,我对你可是苦候已久,总算是来了!”吴宓隔得老远就出声笑道。 吴宓也是为大学者,学贯中西,与陈寅恪、汤用彤并称为“哈佛三杰”,乃是清华国学研究院的实际创办者。 梁簌溟与吴宓握手后,介绍道:“这位就是《大国崛起》的作者周赫煊。” 吴宓一听肃然起敬,热情道:“周先生,久仰久仰,任公可是对你的大作无比赞赏,他听说你来肯定很高兴。” “我这次来,正要当面拜谢任公先生。”周赫煊道。 吴宓跟他们闲聊几句,笑道:“先不说废话了,我马上派人帮寿铭安排住宿,顺便把任公(梁启超)、静安(王国维)他们也叫来,今晚一起欢聚痛饮!” 061【诚则明也】 清华园的主体建筑叫工字厅,原名工字殿。在建造之初,专供皇室贵胄别居享乐,院内曲廊缦折,勾连成一座座独立套院。 传闻,《红楼梦》里的大观园,就是以工字厅为原型,可见这座庭院的盛貌。 如今工字厅成为清华大学的教师宿舍、娱乐中心、音乐室和阅报室,也用来接待重要来宾。比如两年前印度大诗人泰戈尔来访,便是在工字厅下榻。 梁簌溟被安排在49号院,共有14间房子。 周赫煊来到院落里,顿时被惊得目瞪口呆。我尼玛,这哪里是教师宿舍?分明就是花园别墅! 清华真是贼特么有钱,难怪30年代北平的女学生中流传一句话:“北大老,师大穷,唯有清华可通融。”意思是说,北大的男生暮气沉沉,北平师大的男生穷困潦倒,只有清华的学生既有钱又有活力,适合做男朋友。 周赫煊帮着梁簌溟搬箱子安置,拎着手里死沉死沉的,不禁问道:“寿铭兄,里面装的都是什么啊?” “先父遗稿,我正在花时间整理。”梁簌溟神情有些悲戚。 梁簌溟的父亲名叫梁济,字巨川,曾历任前清内阁中书、民政部员外郎等职,也是一位大学者。 八年前,梁老先生快要过六十大寿的时候,突然问儿子:“这个世界会好吗?” 梁簌溟回答说:“我相信世界是一天一天往好里去的。” “能好就好啊!” 梁老先生说完就离家失踪,三天后投水自尽,留下万言遗书:“国性不存,国将不国。必自我一人殉之,而后让国人共知国性乃立国之必要……我之死,非仅眷恋旧也,并将唤起新也。” 梁老先生是坚定的晚清改革派,反对暴力革命,但后来又赞成共和。他在遗书中写明了为什么自杀,他说自己是为清朝殉葬,但绝非反对共和,只因清朝逊位让贤后,北洋政府却不实行共和爱民之政,国家状况比晚清时还糟糕,所以愤慨而死。 当时正值军阀连年混战,中国作为一战的战胜国,却得不到半点好处,反而被日本取代德国在山东的权益,确实糟糕到了极点。 梁簌溟默默地把父亲遗稿收拾好,突然展颜微笑道:“我相信中国会一天天变好的。” “我也相信。”周赫煊非常肯定地说。 就在此时,吴宓突然推门而入,笑道:“寿铭,赫煊,你们看谁来了?” 周赫煊转身一看,只见外面站着四个穿长衫的,分别是:梁启超、王国维、赵元任和陈寅恪。 还有一位李济先生没来,听说是到山西夏县考察新石器时代遗址去了。 都是神人啊! 梁簌溟抱拳问候道:“任公先生,静安先生,鹤寿兄,宜仲兄,簌溟有礼了!” 周赫煊也连忙见礼,上前逐一问好。 “哈哈,清华园又添一位大才,”梁启超表现得很热情,握着梁簌溟的手赞赏几句,又对周赫煊说,“周小友的《大国崛起》,我每日必读,获益良多!” 周赫煊笑道:“梁先生谬赞了,还要多谢先生为拙作题序。” 他们说得起劲,赵元任、王国维和陈寅恪却沉默寡言,都不怎么说话。这是性格使然,穷经皓首的大学者,一般性格都很内向,只有面对老朋友才聊得起来。 其实吴宓也不喜欢跟人打交道,只不过他身为国学研究院的主任,必须热情接待来客。 众人来到学校外面一家酒楼,叫了些好酒好菜,算是给梁簌溟接风洗尘,也是为欢迎周赫煊来清华园做客。 酒菜端上来,吴宓问王国维:“令公子病情如何?” 王国维一脸忧愁,摇头说:“吃了几服药也不见好,我准备找西医来看看。” 王国维的大儿子正在病重期间,如果不出意外,过两个月就会病逝。王国维明年投湖自杀的原因很多,一是为消逝的旧文化殉道,二是由于两位学者朋友被枪毙刺激,最后嘛,大儿子病逝也加重了他的悲观情绪。 周赫煊突然出声道:“静安先生,我在天津认识一位英国医生,他的医术很高明,英国领事也找他看病。” 王国维担忧儿子病情,立即说:“此事就劳烦赫煊了,北平的西洋医生我实在信不过。” 梁启超顿时调侃道:“你还惦记着我的腰子呢?” “哈哈哈哈!” 众人哄笑不已。 却是今年初的时候,梁启超因尿血症住进协和医院,经透视发现右肾长了个瘤子。西医为他做手术摘除肿瘤,结果依旧尿血不止,复诊时医生判断为“无理由之出血症”。 此事闹得很大,报纸嘲讽西医“拿病人当试验品,或当标本看”,这便是轰动一时的“梁启超被西医错割腰子案”。 从那以后,梁启超的腰子便成为朋友们调侃的对象。 众人说笑一通,梁启超突然问:“赫煊,听说你把康有为气吐血了?” “我哪有那本事?估计是他自己火气过旺吧。”周赫煊莞尔道。 “倒也是,论及脸皮之厚,康先生不输任何人。”赵元任不屑的笑道。 康有为在文化圈子里的名声,可是臭到了极点,除了坚定的保皇派,根本没人看得起他。 前些年张勋拥立溥仪复辟,就是康有为怂恿的,前段时间又想浑水摸鱼。梁启超对此非常清楚,他慨叹道:“我这位康师啊,真是复辟之心不死,见到一点机会就跑北边来凑热闹。” “投机主义者,不过如此,”周赫煊当笑话说,“康先生一见面就给我取了个表字,叫若愚,估计是奉劝我韬光养晦吧。” 吴宓笑道:“如此陈腐之字,不用也罢,让任公给你重新起一个。” 这年头文人的字号乱七八糟,十多个表字、名号都很正常,周赫煊当即说道:“有劳任公先生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梁启超也不好推辞,思索片刻说:“赫,明也。煊,通煖,光明之意。诚则明也,不若明诚。” “明诚,好字!”梁簌溟赞道。 周赫煊笑道:“谢先生赐字。” “诚则明也”出自《礼记》,“明诚”的意思是“明哲真诚”,鼓励周赫煊追求真理,明道向善。这可比康有为取的那个“若愚”,奉劝周赫煊韬光养晦要强上百倍,立意就更高尚广阔得多。 好吧,周赫煊以后跟人自我介绍,就可以说自己“姓周,名赫煊,字明诚”了。至于那个“若愚”,估计后世的人给他编百科资料,多半也会当趣谈给加进去。 062【人情最大】 在座的都是博学之士,就属周赫煊最渣渣。 先来说赵元任,此君本科读的是物理,还在哈佛拿到哲学博士学位,又兼修数学和音乐。 去年赵元任进清华大学当老师,他教授的课程有:数学、物理、语言学、现代方言、中国韵律学、中国乐谱乐调和西洋音乐欣赏,一个人教七门学科,就问你怕不怕! 对了,赵元任后来被称为“中国现代语言学之父”,为推广普通话(国语)做出了卓越贡献,新中国许多语言学家都是他的学生。那段著名绕口令就是赵元任编的:石室诗士施氏,噬狮,誓食十狮。氏时时适市视狮。十时,适十狮适市…… 吴宓的研究方向以文学为主,包括中国文学和西方文学。不清楚他的学术成就没啥,记住他教过的学生就行了:钱钟书、季羡林和曹禺。 至于梁启超、陈寅恪和王国维,这三人有个共同的特征,那就是精通史学研究。 酒过三巡,谈论的话题自然而然转到史学上来。 梁启超赞誉道:“明诚之《大国崛起》,我最欣赏的就是其叙史方法,政治、经济、文化、科学、地理无所不包,这正是史学研究的未来发展方向。” “难啦,”陈寅恪摇头说,“资料搜集太困难了,只靠个人,实在力有不逮,最好还是能有国家推动。” 王国维颇为好奇地问:“明诚,《大国崛起》一书,里面的资料数据非常详细,你是怎么掌握的?” 梁启超也看着周赫煊:“是啊,《大国崛起》资料之详细,让人叹为观止,花了很多功夫吧?” 周赫煊是谎话张口就来:“我从小生活在南洋,家人离世后便周游列国。每到一处,必然会熟悉当地风俗文化,了解他们的历史传说,千方百计混进图书馆查询史料。《大国崛起》里面的内容,是我耗费十年时间搜集整理的。” 此言一出,众人肃然起敬。 吴宓赞道:“明诚治学之态度,令我佩服。” “为这十年磨一剑,当大浮三白!”梁簌溟举杯道。 赵元任笑言:“寿铭,你不是信佛吗?也能饮酒?” 梁簌溟哈哈笑道:“我现在信奉的是教育救国主义和实用主义。” 梁启超对周赫煊颇为看重,趁机说道:“明诚的《大国崛起》就要出版了,不如诸位都给他的大作写个序。” “这没问题。”陈寅恪当即答应,其他人也纷纷认可。 周赫煊心里头那个爽啊,有梁启超、赵元任、王国维、陈寅恪、梁簌溟和吴宓做序,这面子实在太大了!等再过几十年,新读者们一翻开扉页,光作序者的名字就能把人震住。 吴宓说:“《大国崛起》一出,必定享誉海内外,成为当下最畅销的史学著作。” 周赫煊开玩笑道:“我可不敢抢张竟生教授的风头。” “哈哈哈哈!” 这话说的,在座诸位皆忍俊不禁。 要论时下最畅销的书籍,当属张竟生主编的《性史》。 《性史》收录有十二篇真实性经历,投稿者皆为大学生,其内容包括懵懂的性启蒙、青春期躁动和自(和谐)慰心情,情节上则有偷情、偷窥、找小姐等等。 每篇文章后面,张竟生还为其撰写评论,甚至提出女性的“第三种水”(***之说。 此书是今年5月份出版的,迅速风靡全国各地,每每引起轰动抢购,那真是观者如潮。 只不过张竟生就有些悲剧了,他堂堂的北大教授,被人视为“大****不得不辞职离校,而各地政府也开始查禁没收此书。 众人讨论了一番《性史》,赵元任突然问:“明诚,你常年生活在国外,为何国语说得如此标准?” “我祖籍直隶,自小就说北方话,回国后也对此有所研究,”周赫煊自有一番说辞,他从随身公文包里取出稿件说,“我这次来北平,还有一件要事就是面见教育总长任可澄,希望他能帮助推广我这套国语注音法。” “想不到明诚在语言学上也有造诣。”赵元任吃惊道,很快接过那套汉语拼音方案稿研究起来。 周赫煊详细解释道:“我这套拼音方案,采用的是拉丁字母,分为声母和韵母,外加四个声调组成。” 梁启超皱眉头问:“明诚也倾向于废除汉字?” 如今学界对于拼音和简化字的研究,出发点并非降低文盲率,让汉字易学易用,而是奔着废除汉字的方向而去。周赫煊连忙解释说:“我制作这套汉语拼音方案,目的不是废除汉字,而是推广汉字,它仅是辅助工具,让小孩学字更轻松更快捷。” “还有这等事?”王国维是不相信的,他认为什么罗马拼音、切音新字都属于邪道。 赵元任是什么人? 中国语言科学的创始人,汉语言学之父。 他只用十多分钟就搞明白汉语拼音方案,口中念叨个不停,很快又用手指蘸酒,在饭桌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拼音:zhào、yuán、rèn。 “哈,好法子!”赵元任拍手欢呼。 梁启超问:“此法可行?” 赵元任高兴地说:“比如今通行的罗马拼音更加简单实用,这套拼音方案如何得以推广,对识字扫盲帮助很大。” “真那么好?”王国维还是不信。 “好是好,可惜恐怕难以推行。”赵元任叹气说。 周赫煊不解道:“为什么?” 赵元任详细解释说:“为了推行标准国语,政府专门设立‘国语统一筹备会’,至今已有七年时间。全国的学者为了审定读音、简化汉字、规范罗马拼音、编校国语辞典,付出了太多心血。任可澄刚刚当上教育总长,他也是想有做为的,前不久刚召集大家开会,已经决定于近日颁布《国语字母拼音法》。明诚啊,你这套拼音方案虽妙,却绝不可能获得教育部认同。” 周赫煊默然,他听懂了赵元任的意思。 如果教育部认可并推广周赫煊的拼音方案,那等于否定了全国学者多年来的成果。这种得罪人的事,教育总长怎么可能会干? 没有统一的、铁腕的政府支持,这套拼音方案绝不可能获得推行。 见周赫煊表情失望,赵元任安慰道:“明诚,你也不必气馁。你的这套拼音方案,我可以拿到‘国语统一筹备会’上讨论,我相信大家还是识货的。” “但愿吧。”周赫煊苦笑,他对此不抱任何希望。 063【名传四方】 厦门,老太古码头。 鲁迅提着箱子走下轮船,远远看到林语堂在冲他招手。 “豫才,可算等到你了。”林语堂高兴地迎上去。 鲁迅抬袖擦了擦汗,抱怨道:“厦门的天气好热,这才早晨,就热得我背心全是汗。” “多住几天就习惯了,”林语堂笑道,“走,我带你去学校。” 林语堂和鲁迅是多年好友,如今还未闹翻,鲁迅就是被林语堂推荐来厦门大学的。 两人在码头上步行十多分钟,前方停靠着密密麻麻的小舢板。林语堂率先登上小船,回头对鲁迅说:“上来吧,小心落脚。” 鲁迅从小坐惯了乌篷船,非常轻松稳定地踏上舢板,好奇问:“怎么坐这个,厦门大学不是在城里吗?” “在海边上。”林语堂解释道。 船家麻利地操船起航,行不多久,隐约能看到一片荒滩,以及荒滩之上的一排洋房。鲁迅有种被坑了的感觉,问道:“这就是厦门大学?” 林语堂笑道:“教员宿舍还未建好,学校安排你暂住国学院的陈列室所。是三楼,很适合眺望风景,远远可以看到鼓浪屿。” 厦门大学自创立已经有七年时间,但在五年前才正式开校。教学楼和宿舍都还在陆陆续续建设当中,如今学生放假,学校里读书声全无,俨然一个与世隔绝的大工地。 鲁迅跟随林语堂来到国学院陈列室,床铺这些早已准备好,他放下行李感觉有些气闷,便来到窗前极目远眺。 此时的鼓浪屿已经沦为万国公地,岛上到处是西洋风格建筑,只有郑成功遗迹还能找寻见一丝中国的存在。鲁迅看得憋闷无比,他对这里的印象非常不好,这种不好的印象促使他四个月后便离开厦门。 林语堂走过来说:“图书馆和阅报室一直开放着,里面还有些没离校的师生,你可以去跟他们接触接触。” “也好。” 鲁迅又看了眼鼓浪屿的公共租界,转身跟随林语堂去阅报室。 两人放缓脚步推门而入,本以为安静的阅报室,此刻居然有人在大声说着什么。只见一个学生站在桌子上,捧着报纸激情洋溢的朗诵:“……我有一个梦想。梦想有一天。中国的每一个省份、每一个州县和每一个乡村,都将变成高楼林立、工厂遍地的文明世界……我们自由了,我们强大了,我们富裕了,我们不再承担战争之苦,我们不再承受贫穷之厄。我们的孩子,可以坐在明亮的学堂里,学习最先进的文化知识;我们的子孙,可以跟洋人谈笑共饮,不用再看任何人的脸色;我们的国家,不再是被人嘲笑的对象,不用再签署屈辱的合约。任何一个海外的华人,都可以挺直腰杆,大声地高呼:我是中国人!我有一个梦想……” 十几个学生聚在一起,仰头看着那个朗诵的同学,眼眶里含着盈盈泪花。 《我有一个梦想》的感染力太强了,只要是良心尚存的中国人,都必然为之动容,因为它道出了大家的心声。 鲁迅只听到后半段,惊讶地问:“这是谁写的文章?” 林语堂走过去问了几句,很快从报架上取来一份《申报》,递给鲁迅说:“是周赫煊在火车上的演讲。” “呵呵,《申报》也刊登爱国文章?”鲁迅不屑地笑道。他是从不订阅《申报》的,并非这份报纸在北平买不到,而是他觉得《申报》太市侩了。 《申报》走的是商业化路线,报纸页数不断增加,拿到手里厚厚的一叠。而且加量不加价,每份只卖3分钱,远低于《新闻报》的3分6厘,老百姓觉得特实惠。其实新闻内容并未增多,因为大量版面都印着广告。 包括鲁迅在内,许多知识分子对此极为厌烦。在他们看来,《申报》就是一堆无用的广告纸,想要阅读新闻只能在广告夹缝里找。 “周先生说得太好了,我辈当竭尽全力,拼搏牺牲,实现所有中国人的伟大梦想!”一个学生高喊。 “刻苦读书,实现梦想!” “打倒列强,富强中国!” “……” 学生们喊着口号,鲁迅和林语堂却退出阅报室,在过道里默默阅读起来。 良久,林语堂叹息一声,把报纸悄然还回去。鲁迅却点燃香烟抽起来,静默无语,不知在想些什么。 …… 《申报》的发行地区很广,在全国20多个城市设有分馆,甚至连新加坡等海外地区都有发行点。 四川省府。 前不久刚刚担任省府编撰委员的李宗吾,穿着长衫踱步进入公所。他来到自己的办公室,泡了杯茶,嘴上刁根香烟,优哉游哉地开始读报。 报纸有七份,最上面是四川本地的《华西日报》。李宗吾一张张飞快浏览,遇到感兴趣的才认真细读,很快就读到了《申报》——我有一个梦想。 李宗吾读完全篇,摇头苦笑自言自语:“梦想?老子还不是有梦想,可惜只能发梦天(白日做梦)哦。” 他很快又看到后面边框里的小字,那是对周赫煊的介绍:周赫煊,直隶人士,生于中国,长于南洋,游于西洋。曾著《大国崛起》一书,道尽列强兴衰。近日创建中华希望教育基金会,致力于基础免费教育。 “希望教育基金会?这个名字倒是耳熟。”李宗吾连忙翻找墙角的废旧报纸,很快从过期《新闻报》中找出基金会的招聘启事。 李宗吾的成名作是《厚黑学》,认为古今中外成功者无非“脸皮厚,心子黑”。但他自己脸皮不厚,心也黑不起来,反而极为清廉,热衷于教育事业。他当过四川省督学,也做过校长,就在去年,他还带领四川教育考察团到江浙一带考察教育情况。 可惜,四川一直在打烂仗,李宗吾的志向根本无法施展。 看看那篇《我有一个梦想》,又看看《新闻报》上的招聘启事,李宗吾突然冒出个念头:是不是可以把中华希望教育会引到四川来?建立一个四川分会! …… 北平,西山。 胡也频心情郁闷地看着风景,他虽然还没加入共党,但却在《京报》副刊担任编辑。 自从张作霖查封《京报》后,疯狂抓捕赤色分子,胡也频不仅丢了工作,而且还有被逮捕的风险,这些日子都隐居不出。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胡也频回头微笑:“你来啦?” “崇轩,你看看这个。”妻子丁玲来到他身边,手里握着一份《申报》。 胡也频默默读完,心情变得无比沉重,突然起身道:“走,我们去南方,那里才有梦想实现的希望!” …… 广州,中山大学。 郭沫若大笑着走进教师宿舍:“哈哈哈哈,郁文,太阳都晒屁股了,你还没起床?” 郁达夫揉着惺忪睡眼从床上爬起,惊讶道:“你怎么来学校了?” “看到一篇好东西,专门给你送过来,”郭沫若把《申报》扔在郁达夫脸上,兴奋道,“这篇文章,完全可以作为北伐檄文!” …… 黑龙江,呼兰县。 小学毕业被禁锢在家的张乃莹,面对父亲的不断逼婚,整日愁眉苦脸。她不想屈服于封建婚姻,她想读书,她要报效国家! 大清早,张乃莹溜进祖父的书房,拿起一堆报纸就跑。 半个钟头过去,张乃莹盯着眼前的《申报》,默默折叠收好,她打算离家出走。 …… 上海,某工厂。 一位工人领袖站在门口,面对上百号工人大声朗读:“我有一个梦想……” …… 得益于《申报》完善的发行网络,《我有一个梦想》迅速传遍全国,周赫煊再度成为知识分子间的风云人物。 这篇演讲的内容太热血、太煽情,就算只看一遍,只听几句,都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它没有支持谁,没有反对谁,没有清晰的政治立场,只是以一个中国人的角度发出呐喊。就算是某些军阀看了,也会感慨叹息。在此后的很多年里,这篇文章一直被人利用,在各种公开场合演讲,所有人都说自己是为了国家。 甚至到了抗战时期,政府在征兵时,也将这篇文章一次次当传单印发。 对于广大的普通百姓而言,他们不懂什么《大国崛起》,但梦想他们是有的。周赫煊被普罗大众所熟知,正是借助了《我有一个梦想》,这让他哭笑不得。 064【雅事】 梁启超也看了《我有一个梦想》,随即摇头苦笑,他的梦想早就破碎了。 梁启超早年热衷于变法图强,后来又积极辅佐袁世凯,希望共和体制能够救中国。但袁世凯脑子抽风想要称帝,梁启超遂密谋反袁,从此卷入无休止的政治纷争中。 这里就能看出梁启超和康有为的差别,康有为先是号召变法,继而支持袁世凯登基,然后又怂恿张勋拥戴溥仪复辟,活脱脱一个政治投机者。而梁启超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振兴国家,他跟康有为早就绝交了,甚至打心底鄙视自己曾经的老师。 梁启超在政坛上的最后亮点,便是不顾全国多数人反对,积极支持段祺瑞对德宣战。他利用高超的政治手腕,帮助段祺瑞重掌北洋大权,从而使“对德宣战案”获得国会通过,让中国成为“一战”的战胜国。 自那以后,梁启超便不再过问政事,他看透了北洋政府的本质,转而埋头钻研学问。 梁启超丢掉报纸,有些失落地对周赫煊说:“中国的希望,就看你们这一代了。” “中国的希望一直都在,”周赫煊语气坚定道,“先生,你是作史的人。当知历朝历代,但凡中国的大一统王朝,必然国力强盛、威服四夷。中国的国土和人口摆在那里,只要搞好国民教育,等到国家统一那天,发展速度定会震惊全世界。” “但愿吧,希望我能活着看到那天,”梁启超勉强笑了笑,起身说,“走吧,我带你去见见任总长,把宜仲也叫上。” 当天下午,梁启超、赵元任和周赫煊,在教育部公邸见到了如今中国的教育部长任可澄。 任可澄比梁启超小几岁,长得又矮又胖,走起路来身体左右摇晃,如果摘掉那副眼镜,活生生一个乡下土财主。他虽然身居高位,却对梁启超极为尊敬,亲自走到门口迎接说:“任公安好,今天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夏天自然是吹南风,”梁启超难得开玩笑,转身指着周赫煊说,“这是周赫煊,字明诚,留洋归来的大才子。” 周赫煊立即上前:“见过任总长。” “可是写《大国崛起》的周赫煊?”任可澄惊讶地问。 好嘛,周赫煊就写那一本书,连教育部总长都知道他,著书立说果然是成名的最快捷径。 “正是此君,”梁启超笑道,“今天明诚还带来了好东西,就看志清你识不识货。” 任可澄好奇道:“可是明诚的新作?” 赵元任把新的拼音方案拿出来:“任总长请看,这是明诚发明的拼音法,比之当下的拼音方案更加简便实用。” 别看任可澄脑满肠肥的样子,他可不属于那种草包官僚。此人乃是贵州新式教育的开拓者,几年前还当过贵州省长,后来烦透了政治纷争,干脆埋首案牍做学问。 前阵子张作霖、吴佩孚重组内阁,任可澄正好隐居北平,结果被莫名其妙推举为教育总长。他感觉这个职务很合心意,因为他的老本行就是搞教育,所以高高兴兴上任。历史上,《国语字母拼音法》就是在他的推动下,于今年底颁布的。 任可澄为官公私分明,曾经有族人想通过他谋差事,结果被其断然拒绝。所以在贵州有句话流传,叫做:好个任可澄,不认家乡人。 但无论任可澄多识货,多公正无私,在拿到周赫煊的新式拼音方案后,他还是为难了,摇头道:“可惜啊,明诚。你这个拼音方案,如果早几年拿出来该多好,现在为时已晚,《国语字母拼音法》已经定下了。” 赵元任问道:“可否召集学者重开会议,再行商定?” “绝无可能。”任可澄矢口否决。 周赫煊苦笑,他早就预料到是这个结果。除非改朝换代,否则他这套汉语拼音根本不可能推行。 他虽然可以在自己的希望小学里推广,但那属于误人子弟。因为只要教育部颁布《国语字母拼音法》,那全国通用的字典、词典都必须使用罗马拼音,总不能让希望小学教出来的学生连字典都不会查吧? 辞别了任可澄的挽留,周赫煊颇有些郁闷地返回清华园。 半路上,梁启超安慰道:“明诚,凡事都不可能尽如人意,努力去做就足够了。” 周赫煊说:“谢先生教诲。” “明诚可有婚配?”梁启超走着走着突然问。 周赫煊一愣:“还没有。” 梁启超笑道:“不如我做月老,帮你物色一位大家闺秀?” “这个,还是算了吧。”周赫煊狂汗道。 “哈哈哈,”梁启超大笑,“我知道的,你们现在的青年,都主张自由恋爱。” 周赫煊呵呵笑道:“慢慢找吧,我还年轻。” 梁启超突然想起徐志摩那件糟心事,他碍于情面,已经答应做徐志摩的证婚人,当下告诫道:“恋爱自由可以,但千万不能破坏别人的婚姻,这是极不道德的事情。” “明白。”周赫煊也想起天津那边,心道:已经破坏一桩了。 梁启超为老不尊地笑道:“那是我一个朋友的女儿,堪称才貌双全,明诚你真不打算见见?” “谁啊?”周赫煊忍不住问。 梁启超说:“段芝泉家的女公子,双十年华,芳名宏筠,也是读过西式学堂的进步女子。” 原来是段祺瑞的女儿…… 周赫煊狂汗,一想到段宏业变成自己大舅哥,那真是脑仁都疼。 三人回到清华园,梁启超笑着对周赫煊说:“明诚,有一桩雅事可以忘记忧愁,今天我就教教你。” “什么雅事?”周赫煊无比好奇。 赵元任见情况不妙,连忙说:“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别走啊,少了你怎行?”梁启超抓住赵元任不放。 赵元任苦笑道:“别拽,袖子都要被你扯掉了。” 周赫煊见二人举止反常,愈发好奇,跟随梁启超来到吴宓住的院子里。 梁启超放声大喊:“玉衡,出来打牌了!” 周赫煊瞬间无语,这特么就是可以忘记忧愁的雅事? “打什么牌?我看书呢!”吴宓的声音传出来。 梁启超不管不顾,冲进房里,抓着吴宓的袖子就往外拖:“打麻将,三缺一。” 牌桌上的梁启超,属于孔夫子搬家——全是输,牌技臭到了极点。偏偏他还乐此不疲,他曾有一句名言:只有读书可以忘记打牌,只有打牌可以忘记读书。 当天晚上,周赫煊赢了一百多块大洋,吴宓和赵元任也赢了几十块,只有梁启超输得最高兴。 博学鸿儒的形象瞬间碎成渣滓,只剩下牌桌上屡败屡战的烂赌鬼。 嗯,周赫煊以后还可以跟人吹逼:想当年啊,我跟梁任公、赵宜仲、吴玉衡三位先生打牌的时候…… 065【再见】 清华园,工字厅,西客房。 明亮的电灯下,四个人还在熬夜苦战,屋内烟雾缭绕,宛若蓬莱仙境。 就是呛了点儿。 “嗨,又是三饼。”吴宓郁闷地拍出一张牌。 赵元任高兴道:“哈哈,绝张也有得吃,我已经听牌了啊,任公当心!” 梁启超重重地吸了口烟,扔掉烟屁股才去摸牌,然后他就犹豫了。摸到的是一张“北风”,大生章,牌堆都快结束,还没见有谁出过。 见他思虑良久,吴宓忍不住笑道:“任公,又拿到炮牌了?” “什么炮牌?别乌鸦嘴!”梁启超的对对胡已经听牌,他实在舍不得,咬牙就把北风给打出去。 周赫煊、赵元任和吴宓三人面面相觑,然后同时把自己的牌推倒。 一炮三响! 赵元任极度无语:“任公,这个时候你还敢打北风?我捏了四手都没敢出。” 梁启超伸着脖子一瞅,尼玛三家全部单吊北风,把他郁闷得脸色发黑。 “继续,继续,”梁启超牌技虽臭,牌品却极好,数完银子又是一副笑脸,振振有词道,“经过我长时间的研究发现,麻将不能不打,要救国就一定要打麻将。打麻将可以观察人的品格,还可以锻炼坚韧精神。一坐下去不论胜负,一定要打完四圈。即使前三圈都失败了,还有翻本的希望。我们国家和别国竞赛,败了也不能气馁。这种精神可以在麻将桌上锻炼出来。” 周赫煊三人顿时爆笑,忍俊不禁地夸赞道:“任公高论!” 又是一圈打完,梁启超终于成功屁胡,乐道:“看见了没?坚持才能赢得胜利!” 吴宓打着哈欠说:“今晚就打到这儿吧,已经大半夜了。” 赵元任也说:“对,明诚还要早起坐火车。” “也罢,下次我再报仇雪恨。”梁启超潇洒地起身笑道。 正是夏天,外边月色如水。 周赫煊从西客房出来,走过一段回廊,便看到曲曲折折的荷塘。水面升腾着淡淡薄雾,在月光下犹如缕缕青烟,清风徐来,荷叶摇晃,露出一朵朵白色莲花,就仿佛含羞带怯的闺中少女。 周赫煊突然想起朱自清那篇《荷塘月色》,似乎正是在清华园写的,此情此景相同,只不过月下漫步的人换了。 披着月光回到客房,周赫煊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主要是几幅墨宝。这是周赫煊厚着脸皮索要的,搁几十年后必定升值,当做传家宝都可以。 一共六副卷轴—— “男儿志兮天下事,但有进兮不有止。”这是梁启超写的。 “四时可爱惟春日,一事能狂便少年。”这是王国维写的。 “有人识得心,大地无寸土。”这是梁簌溟写的。 “高山流水,知音难觅。”这是赵元任写的。 “爱国是文明人的首要美德。”这是吴宓写的。 “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这是陈寅恪写的。 周赫煊摊开卷轴看着那几方钤印,笑得跟偷了鸡的黄鼠狼一样。这年头,但凡读过书的人,毛笔字都写得非常漂亮,他准备回天津找张学良、冯庸、李寿民、文绣等人也写几幅字。 以后但凡见到名人,都可以讨要墨宝,收集起来放到箱子里,过几十年拿出来肯定有意思。 放好字画,周赫煊倒头便睡,一觉醒来已经大天亮。 “明诚保重!” 几位先生把周赫煊送到清华园门口。 周赫煊逐一回礼道别,遂带着孙家兄弟离去,同行的还有王国维的儿子王潜明。 王潜明已经病愈,中医说是伤寒,西医诊断为肠道细菌感染。反正中医、西医开的药都吃了,也搞不清到底是谁治好的。他是上海的海关职员,前阵子告假来北平探亲,结果一病不起,直到现在才病愈南归。 历史上,王潜明是罹患伤寒暴毙的。 伤寒这玩意儿有可能复发,西医的说法是潜伏在病灶内的病菌重新繁殖,并入侵血循环,再次引发菌血症导致。 周赫煊虽然不懂医学,但还是担忧地说:“潜明兄,你的脸色不太正常,还是跟我去天津找医生再看看吧。” 王潜明不以为意地笑道:“大病初愈,气色当然不好。医生说我已经没事了,贤弟无须担心。” 周赫煊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他打算到天津后,硬拉着王潜明去医院。 车站的候车室也分等级,周赫煊他们买的是二等票,比一等票便宜,比三等票高级。倒不是为了装逼,主要是最廉价的车厢太过拥挤,而且气味也很难闻。 等不多久,候车室突然呼啦啦进来十多个人,里头赫然有孟小冬。 孟小冬穿着一袭碎花洋裙,显得格外青春俏丽。她见到周赫煊非常惊讶:“周先生,你也在北平啊!” “我来北平做事,”周赫煊简单解释一句,看向她后面的人问,“这些是你朋友?” 孟小冬连忙回头介绍:“这位是谭派名家陈秀华陈先生。老师,这位是著名作家周赫煊周先生。” “周先生好!” “陈先生好!” 双方握手认识,彼此寒暄了几句便没再说话。周赫煊不懂京戏,陈秀华也不关心文学,反正没啥共同语言。 孟小冬却显得很热情,挨在周赫煊身边说:“周先生,你的那篇《我有一个梦想》说得真好!” “有感而发罢了。”周赫煊笑道。 孟小冬又说:“对了,我已经搬到北平住,这次是随戏班去天津演出的。” “你又登台了?”周赫煊问。 “还没有正式复演,主要是跟着陈先生学戏。”孟小冬道。 两人闲聊片刻,火车已经进站了,他们的车厢不同,到了站台便各自分开。 孟小冬扭头看着旁边不远处,周赫煊的个子很高,站在人群中犹如鹤立鸡群,一眼便能望见。 “小冬,该上车了!”陈秀华拍拍她的肩膀提醒。 “哦。”孟小冬猛然回过神来,伴随着人潮挤向车门。 陈秀华问:“你对这位周先生有意?” 孟小冬俏脸微红:“哪有?只是普通朋友而已。” 陈秀华告诫道:“他是进步知识分子,我们是唱戏的,终究不是一类人。” “唉,我知道。”孟小冬轻声叹息,突然感觉很自卑。 这个时代的戏剧伶人,终归还是属于下九流。名角确实有人追捧,但如果涉及到婚姻,那就显露出本质来。 再红的戏子,也不可能嫁入名门,只能给人做姨太太。稍微有地位的读书人,也是不愿娶一个戏子的,会惹人笑话。 066【褚二爷】 郭德纲的单口相声里,有两段是反映军阀统治的,一段叫《枪毙刘汉臣》,另一段叫《白宗巍坠楼》,都是根据历史真实事件改编。 前者的主角是褚玉璞和五姨太小青,后者的主角是褚玉凤和舞女金铎。 白宗巍是小有名气的画家,因兄弟吃喝嫖赌败光家产,他被迫流落到天津谋生,娶了一个叫金铎的舞女。 褚玉凤乃色中饿鬼,一见到金铎就迷恋不已。遂以购画为名,将金铎引到旅馆的客房内强占,金铎也不是什么良家妇女,半推半就便勾搭成奸。最后逼得白宗巍跳楼自尽,死前把整个事件写成控诉状,此案一时间轰动天津城,活生生的民国版西门庆和潘金莲。 “白宗巍坠楼案”发生在1927年初,此时的褚玉凤还没见过金铎,但被他祸害过的女子已经不少。 周赫煊从北平返回天津时,褚玉凤正在天宝班搂着美女抽大烟。 天宝班的姑娘虽然素质很高,但山珍海味吃太多也会腻。褚玉凤早就想换口味了,他对杜笑山说:“天津还有什么好耍的地方?” 杜笑山连忙应道:“二爷,天津城好玩的地方,你都已经去耍过了。” “真是败兴。”褚玉凤过完大烟瘾,穿好衣服下楼,眼神在大街上到处乱扫,无非是想搜寻姿色出众的良家妇女。 褚玉凤身为褚玉璞的亲兄弟,他的任务就是驻守天津城,顺便追查搜捕革命党和赤色分子。上个月他看中一位已婚女子,便给其丈夫扣上乱党的帽子,足足玩了十多天才满意。 杜笑山也不是啥好东西,攀上褚玉璞的关系后,将天津八家慈善团体豪取合并,取名“八善堂”,打着慈善的幌子四处敛财。如今褚玉璞已经去前线打仗,杜笑山便转而巴结褚玉凤,帮着出了不少坏主意。 褚玉凤叫来几辆黄包车,也不说去哪儿,只让车夫满城瞎转悠。他们所到之处,街上的行人纷纷躲避,就好像是遇到了瘟疫。 “哈哈哈哈!” 褚玉凤放声大笑,他喜欢这种威风凛凛的感觉,比在战场上打仗有意思得多。 杜笑山立即拍马屁道:“二爷虎威!大帅让二爷坐镇天津,真是慧眼识英雄,革命党都不敢再闹事了。” “就数你小子会说话。”褚玉凤受用道。 一行人经过新明大戏院时,褚玉凤突然喊:“停车,去问问老板,今天都有啥好戏!” 跟班立即冲进戏院,很快跑回来禀报:“二爷,今天下午是庆云社专场,陈秀华亲自登台唱压轴。” 褚玉凤纳闷道:“梅兰芳、尚小云俺是知道的,这个陈秀华又是谁?” 杜笑山连忙解释说:“陈秀华是谭派名家,对余派技艺也造诣颇深。他变声后嗓子倒呛,唱得没有以前好,所以名气也不如梅、尚二人。” 褚玉凤闲得没事做,便下车道:“走,进去看看。” 褚玉凤、杜笑山带着五六个跟班,大摇大摆进入戏院,也不用买票,反正没人敢拦。他们直接走到最前方的座位,跟班大呼小叫开始赶人:“快滚,别挡着二爷看戏!” 那些戏迷只得起身让座,一个个避到角落里站着听戏,心里把褚玉凤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而戏院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们,也要么赶紧离开,要么把自己的脸面遮严。 “狗x的龟儿子,生娃儿没得x眼!”李寿民低声咒骂。他好不容易放假跑来听戏,花大价钱买到最前排的座位,结果却被褚玉凤给霸占了。 褚玉凤横眉冷对千夫指,根本不在乎被人唾弃,反而非常享受那种称王称霸的感觉。 第一出戏唱的是《太平桥》,褚玉凤听得昏昏欲睡,等他一觉醒来,台上已经改唱《四郎探母》了。 那位杨四郎身材小巧,捋着长胡子唱道:“曾记得沙滩会一场血战,只杀得血成河尸骨堆山,只杀得杨家将东逃西散,只杀得众儿郎滚下马鞍……” “咦!” 褚玉凤双眼放光,惊喜道:“这唱老生的,居然是个雌儿!” 杜笑山立即拍马屁说:“二爷好耳力,竟能听出是女的在唱。” 褚玉凤得意道:“这些日子在天宝班,天天都听女人唱戏,俺早就掌握了其中奥妙,是男是女一听便知。” “那还得是二爷才行,我也天天听女人唱戏,但就是分辨不出来。”杜笑山又是一顿马屁狂拍。 耐着性子把《四郎探母》听完,褚玉凤对杜笑山说:“走,随俺去后台看看,刚才那个杨四郎到底长得咋样。” 众人齐刷刷奔向戏班后台,工作人员拦都拦不住。 褚玉凤进去就大声喝问:“刚才是哪个唱的杨四郎?” 戏班演员面面相觑,孟小冬硬着头皮站出来说:“是我唱的。” 此时孟小冬并未卸妆,只把头饰和胡须摘下,脸上涂满了油彩。褚玉凤看不真切,指着她说:“快把脸给俺洗干净了!” 陈秀华见事不妙,让徒弟赶快去找戏院老板刘广顺,自己则站出来说话道:“这位先生,我是庆云班的班主,不知尊驾有何贵干?” “跟你没关系,一边儿去,”褚玉凤蛮横地将陈秀华推开,继续对孟小冬说,“快去洗脸!俺倒想看看,是啥样的女人能把老生唱这么好。” 孟小冬还是站立不动,褚玉凤终于怒了,拔枪指着陈秀华的脑门:“再不听话,俺就毙了他!” 陈秀华被吓得额头冒汗,众戏子纷纷围拢过来,却都敢怒不敢言。 “罢了!” 孟小冬坐回梳妆台擦掉油彩,又去把脸洗净,面色冰冷地对褚玉凤说:“先生,把枪收起来吧。” 褚玉凤见孟小冬柳眉杏目、面若桃花,顿时眼睛都直了,连连赞叹:“好看,好看,俺滴乖乖,真真好看!” 常言道,名不正则言不顺。 恶霸做事也要讲究师出有名,不然吃相太难看了,杜笑山在旁边出主意说:“二爷若是喜欢,不如请这位姑娘去府上唱两出?” 褚玉凤立即会意,大喜道:“对对对,俺出500大洋,请你唱两天戏。” 孟小冬婉拒道:“这位先生,承蒙错爱,我明天在北平还有演出,恐怕只有等下次了。” “你的演出都推掉,”褚玉凤蛮不讲理道,“来人啦,把这位姑娘带回去,俺要在家里听大戏!” 跟班们立即把孟小冬团团围住,眼看着要把她强行带走。 就在此时,新民大戏院的老板刘广顺也赶来了,连忙劝阻道:“褚二爷,都是自家人,看在李大帅的面子上,今天就算了吧。” 李大帅就是剑仙李景林,刘广顺以前由李景林罩着。 可惜如今靠山不管用了,褚玉凤不屑地笑道:“李景林算个屁大帅,手底下连兵都没有,俺用的着给他面子?”他大笑两声,喝令道,“把这位姑娘给俺请回去,谁敢拦着谁就是赤党!” 刘广顺和戏班成员脸色煞白,哪还敢说半个不字,眼睁睁看着孟小冬被带走。 “怎么办?”刘广顺头疼不已。 陈秀华咬牙说:“我去给鹤鸣(梅兰芳)拍电报,他认识张宗昌,应该能说上话。” 刘广顺也连忙往外跑:“我去找李大帅!” 却说褚玉凤、杜笑山强掳了孟小冬,居然从正门大摇大摆出去,当真是不怕被人唾弃咒骂。 “糟糕!” 李寿民看得真切,他跟孟小冬也算朋友,自然不能不管。左思右想之下,李寿民连忙出门叫黄包车,赶回报馆去找周赫煊帮忙。 067【比谁拳头大】 伦敦会施医院,称得上是天津英租界最好的医院,地址就在后世的天津口腔医院附近。 雅各布·海曼把化验单递给王潜明,用流利的中文说:“王先生的病已经痊愈了,但要注意休息,避免再受凉感冒。吃东西也要注意,别吃辛辣刺激食品,更不要吃已经腐坏的食物。” “谢谢医生,”王潜明笑着对周赫煊说,“明诚,这下你总该放心了吧。” “凡事小心无大错,”周赫煊笑了笑,又说道,“多谢海曼先生。” “不用谢,下周有空的话,可以陪我一起去打马球。”雅各布笑道。 “当然,到时候把领事先生也叫上,”周赫煊说着又问,“海曼先生,这个病有复发的可能吗?” 伤寒病症如今还没有特效药,复发和死亡率都极高,直到1948年氯霉素研制成功,伤寒的危害才得到有效控制。 雅各布郑重告诫说:“这种病很容易复发,特别是在病愈后的一到两个月内。如果出现发烧、畏寒、腹泻等症状,必须及时就医,否则会有生命危险。” “真那么可怕?”王潜明问。 雅各布点头说:“一旦错过最佳治疗时间,死亡率接近80%。” 王潜明完全被吓到了,连忙说:“我会万分小心的。” 周赫煊突然想起穿越前看到的一篇文章,有人统计民国时期平均寿命只有35岁,婴儿和流行病死亡率超高。就拿伤寒来说,每2—3年就会爆发一次,病死者数以万计。 这年头,人命是最不值钱的,好多底层百姓生病了只能苦熬,熬不过就是等死。 见鬼的民国! 从医院出来,王潜明抱拳道:“贤弟,我先去旅店了,明早还要登船南下。” “潜明兄保重。”周赫煊道。 “再会!” 就凭周赫煊硬拉他来医院检查,王潜明便认为周赫煊是值得深交之人,对朋友多关心啊! 两人分别之后,周赫煊没有去报社,而是直接坐黄包车回到家中。他刚把几幅墨宝拿出来藏好,便听见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门外的李寿民不停擦汗,他是从报馆那边跑来的,一见到周赫煊就说:“总算找到你了,快跟我走!” “出什么事了?”周赫煊问。 李寿民急道:“褚玉凤把孟小冬抓走了,你快找少帅想想办法。” 周赫煊对孟小冬没啥特殊想法,但大家毕竟还算朋友,他总不可能撒手不管,立即动身赶往少帅府。 谁知张学良不在,于凤至亲自接待,给周赫煊冲咖啡说:“前线战事激烈,汉卿三天前就去南口督战了。你找汉卿有什么要紧事吗?” 周赫煊立即把事情经过叙述了一遍,他怕于凤至不肯帮忙,添油加醋道:“小冬是我的红颜知己,还请夫人出手相救!” 果然,于凤至一听这话,立即说道:“那还等什么?我府上有一些警卫,你全都带过去。对了,让金志铭陪你去,不怕褚玉凤不放人!” “夫人,大恩不言谢!我先告辞了。”周赫煊喜道。 离开少帅府时,周赫煊坐的是雪弗兰轿车,后面还跟着一辆军用卡车,车上足足有十多个警卫。 褚玉凤的府邸在天津南市,车队一路风驰电掣,很快便来到那栋大四合院。 周赫煊下车道:“明旌兄,拜托了!” “放心吧,包在我身上,”金志铭拔出配枪,当即下令,“给我把门砸了!” 十多个少帅府警卫如狼似虎,这些都是张学良练出的新式军队,令行禁止,战斗力远超老式军阀部队。他们结成人墙,数着“一二一”踏步向前,然后猛地发起冲锋。 “轰!” 坚固的实木门栓直接被撞断,周赫煊、李寿民和金志铭三人随即跟上。 院内跑出几个大头兵,呵斥道:“干什么的,褚二爷的宅子也敢闯,活得不耐烦了!” “在老子面前也敢称爷?”金志铭大怒,“都给我拿下!” 少帅府的警卫明显更猛,疯狂地往前冲,遇到敢还手的就一枪托砸过去,瞬间便将褚玉凤的手下给放翻。 四合院内。 褚玉凤正坐在太师椅上,优哉游哉地听曲,不时打着拍子叫好。 孟小冬神色凄苦,但唱出来的曲声依旧那么动听。她此刻身穿高开叉旗袍,脸上没有化京剧油彩妆,却戴着一副髯口(长胡子),扮相古怪中更显几分俏丽。 褚玉凤会玩啊! “轰!” 外边大门被撞开的声音把褚玉凤惊醒,随即又传来一阵打斗惨叫,他勃然大怒:“他奶奶个熊,哪个灰孙子敢来俺家闹事!” 褚玉凤拔枪站起,一脚把太师椅踹开,大步朝外面走去。没等他走出院落,外面的人已经冲进来了,双方正好在台阶上撞面。 褚二爷见对面都拿着枪,顿时有些心虚,色厉内荏道:“你们是谁的兵?” 周赫煊上前说:“褚军长,久违了。” “是你小子啊,”褚玉凤以前见过周赫煊,冷笑道,“听说你去少帅府上当差了,还弄了个啥基金会。你今天跑来俺府上,是想造反吗?” 周赫煊不卑不亢道:“我有位朋友被褚军长请来唱戏,我想带她回去。” “哟呵,是来跟俺抢女人的,你小子够种。当真不怕死吗?”褚玉凤恶狠狠地看着周赫煊,却不敢随便乱动,只能用言语来威胁。 孟小冬也跟着出来,看到周赫煊的瞬间,她脸上尽是欢喜,被褚玉凤强抢的悲愤一扫而空。 周赫煊朝孟小冬点头微笑,示意她安心,然后才说:“褚军长,给我一个面子。” 褚玉凤怒道:“给你面子,你算哪根葱?还不是俺们褚家养的一条狗!别仗着你兵多,有种动俺一个试试!” “呵呵。”周赫煊还是第一次被人骂成狗,他不怒反笑,似乎感觉挺有意思。 金志铭却生气了,周赫煊是张学良的人,他也是张学良的人。周赫煊被人骂作是狗,那他金志铭算什么?当下便吼道:“周先生,别跟他废话。弟兄们,给我打!” “你们敢!”褚玉凤说话时已经退后几步,若非仗着哥哥褚玉璞的虎威,他早就撒丫子开溜了。 双拳难敌四手,褚玉凤手里有枪都不管用,被少帅府的警卫一拥而上,分分钟揍得鼻青脸肿,杀猪一般惨叫着求饶。 “别打了,别打了,再打要出人命!”周赫煊连忙上去劝阻,脚下却不留情,照着褚玉凤的脸狠狠猛踩,留下几个43码的鞋印子。 金志铭见差不多了,笑道:“收队!” 周赫煊带人来得快,去得也快,瞬间就消失在四合院内。 褚玉凤狼狈爬起,整张脸已经肿成猪头,鼻血跟自来水似的流淌不休,嘶声痛呼道:“兜得熏,淹熬用屎以!” 好吧,他的门牙都掉了两颗,说起话来透风,根本就听不清吼的啥玩意儿。 068【杀心起】 少帅府。 金志铭带着人回来复命:“夫人,卑职不辱使命!” “明旌,辛苦了。”于凤至微笑颔首。 “不辛苦,卑职告退!”金志铭激动退下,看他那模样,显然于凤至在府上威望极高。 其实也很正常,于凤至嫁给张学良时才19岁,婚后不久就做了张家的大管家,掌握着府上的财政大权。包括张作霖那几房姨太太,每月的例钱银子,都要找于凤至支取。 张学良读军校那会儿,于凤至专门在酒楼里存了大笔银子和好酒。张学良请军校同学吃饭,直接空着手去就成,那些新军将官都受过这位夫人的好处。 这也是少帅一生十多个女人,却从不敢带回家的缘故,于凤至太厉害了! 于凤至朝周赫煊和李寿民点头微笑,然后细细打量孟小冬,赞道:“果然是个标志美人儿,难怪让咱们周先生牵肠挂肚。” 孟小冬红着脸蛋说:“多谢夫人搭救!” “别谢我,”于凤至笑道,“要谢就谢赫煊吧,他知道你被褚玉凤抓走,可是急坏了。” 孟小冬的俏脸更红,含羞瞥了周赫煊一眼,低头没再说话。 周赫煊发现这误会大了,也不好解释清楚,他说:“夫人,我等就不打扰了,先行告辞。” “别啊,急什么,”于凤至说,“我已经让佣人备餐,今晚就在家里吃吧。” “那怎么好意思。”周赫煊婉拒道。 “反正汉卿也不在,家里挺冷清的,多几个人热闹些。”于凤至说完,又派人去戏院通报平安,免得那边的人干着急。 周赫煊不好再推辞,只能跟李寿民、孟小冬坐下来,一边聊天一边等着吃饭。 于凤至待人处事四平八稳,在跟周赫煊说话的同时,还兼顾着李寿民和孟小冬,生怕冷落了他们。 聊着聊着,话题便转到京剧上,原来于凤至也是个迷戏。 现在轮到周赫煊插不上话了,三人高谈阔论时,他只有聆听附和的份。 李寿民聊得兴起,开始阐述自己的戏曲理论:“一般人只知武戏要文唱,却不知文戏要武唱。” “此话何解?”于凤至饶有兴趣问。 李寿民解释道:“唱戏要讲究动静、冷热、刚柔、急缓的结合。武戏文唱,可避免过火;文戏武唱,可防止太温。不温不火,入情入理,才是好戏。” 孟小冬若有所思,结合自己多年登台演出的经验,心悦诚服道:“寿民兄高见。” 李寿民又说:“小冬你唱的是老生,擅长文戏,再加上你自己也是女子,唱起来就更温,火气略显不足。若是能多排一些可供‘武’唱的戏,那就更好了。” “确实如此。”孟小冬点头道。 于凤至惊讶地问:“李先生在何处供职?居然对戏曲有如此见地。” 李寿民笑道:“我在《大公报》当编辑。” “我还以为李先生也是梨园中人,失敬失敬!”于凤至讶然笑道。 吃饭的时候,于凤至见周赫煊不怎么说话,主动暖场道:“赫煊的《我有一个梦想》,足见赤子之心,我敬你一杯!” “有感而发而已。”周赫煊举杯说。 于凤至道:“有感而发才最真诚。” 一场晚宴,宾主尽欢。 几人离开之时,于凤至拉着孟小冬的手说:“小冬,以后若是还有人为难,你就报我的名字。别处我不知道,但在东三省和直隶地区,我跟汉卿还是有几分薄面的。” 孟小冬感激道:“谢夫人照顾。” 于凤至还要派司机开车送他们回家,周赫煊连连拒绝,这才作罢。 出得少帅府,李寿民感慨说:“这位张夫人做事面面俱到,真是让人如沐春风,佩服!” “是啊,少帅娶了一位贤妻。”周赫煊笑道。 李寿民招手叫了辆黄包车“我就先回去了,赫煊送小冬回家吧。”这家伙说完还眨眨眼,脸上浮出促狭的笑容。 直到李寿民消失不见,孟小冬才终于说话:“那个,我可以自己回去。” “没事,我送你。”周赫煊这点绅士风度还是有的,大晚上总不能让姑娘一个人走夜路。 等候许久,他们才终于又碰上一辆黄包车,两人挨着坐下,孟小冬明显有些紧张。她想要靠得近些,却又觉得不矜持,想要离得远些,却又不大乐意。 最后两人之间隔着一条缝,随着黄包车的颠簸,身体偶尔触碰,孟小冬心头甜丝丝的,不时用眼角余光偷看身边人。 周赫煊却矢口不提下午的事,净找些不相干的话来说。 把孟小冬送到庆云社下榻的客店,周赫煊没有下车,抱拳道:“孟小姐再见!” “再见。”孟小冬颇为失落,脸色有些不好看。 周赫煊笑了笑,对车夫说:“回租界。” 看着黄包车渐行渐远,孟小冬气得跺脚:“呆子,真是个呆子!” 周赫煊是呆子吗? 当然不是。 穿越前,他因为父母和女友接连去世,这才自暴自弃跑去环游世界。后来渐渐喜欢上旅行,随着时间流逝,他对女友的思念也慢慢淡去,转而开始享受生活。 日本妹子美国妞,法兰西意大利女郎,俄罗斯乌克兰毛妹,甚至连东非的黑珍珠他都泡过,绝对的老司机一枚。 但在民国却不同,传统婚姻观念依旧是主流,周赫煊实在不敢乱招惹女人,要负责的! 周赫煊之所以撩皇后婉容,也是想救她出苦海,历史上婉容的下场太悲惨了,早点跟溥仪离婚才算解脱。 …… 褚府,四合院。 褚玉凤的额头上缠满绷带,乍看上去就像个印度阿三。他鼻孔里塞着两团带血的棉花,眼睛肿得只剩下一条细缝,身边还有个侍女在给他用热鸡蛋滚脸。 杜笑山得到消息赶来,一看那模样就想笑,强装出愤慨的表情问:“二爷,是谁干的,老子要弄死他!” “啊,”褚玉凤凄声痛呼,猛地把侍女推开,大骂道,“他x的,痛死俺了,你会不会伺候人!来人啦,把这贱货卖到窑子去。” 侍女惊恐跪地:“老爷饶命啊!” 杜笑山劝道:“二爷,算了吧,何必跟下人计较。” “哼,”褚玉凤一脚把侍女踹开,“快给俺滚蛋,罚你三天不准吃饭!” “谢老爷大恩大德!”侍女砰砰砰磕头,连滚带爬地离开,生怕动作慢了会被卖到窑子里。 杜笑山低声问:“二爷,到底是哪个混蛋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褚玉凤咬牙切齿道:“周赫煊!” 杜笑山愕然:“他那么大胆子?” “他奶奶个熊,狗x的攀上了张学良的关系,不把俺们褚家放在眼里了。”褚玉凤气道。 杜笑山一听牵扯到张学良,立即劝道:“二爷,还是算了吧,总得给少帅一个面子。” “放屁,老子要是不弄死他,就不配姓褚!”褚玉凤低声说,“你的手下机灵,派几个人跟着姓周的,随时给我通报消息。” 杜笑山咽了咽口水,问道:“二爷是想……” “杀了他!”褚玉凤目露凶光。 069【希望小学】 整个八月,战火连绵。 北伐军节节胜利,势如破竹,从湖南一直杀到湖北。 因为北方战场有奉军帮忙,吴佩孚终于能够抽调主力南下。结果还是挡不住,到八月下旬,北伐军顺利攻克岳州,击溃吴佩孚主力部队,兵锋直指武汉三镇。 所谓唇亡齿寒,张作霖看到吴佩孚完蛋,他也终于慌了。在将冯玉祥击退后,张作霖连忙调兵支援吴佩孚,褚玉璞、张宗昌等部都去了徐州。而张学良等嫡系部队,则留在北方稳定刚打下来的地盘。 九月初,奉军骑兵第十四军军长穆春,在占领区横行霸道、胡作非为,甚至还抢劫了一座庙里的金佛,惹得民怨四起。 张学良奉命前往整肃,穆春手下有个师长叫王永清,听到风声提前埋伏狙击手,只等张学良下车训话时开枪。 当火车到站时,侍卫队长姜化南察觉气氛不对,主动代替张学良下车训话。结果刚走下车梯,姜化南就被一枪命中太阳穴,随即双方展开枪战,张学良所乘专列被打成了筛子。 这些老式军阀桀骜不驯,逼急了连张学良都敢杀,可见奉系内部有多不稳固。如此军队别说打日本人,就是对付北伐军都够呛,战事顺利时尚可,一旦呈现颓势,往往就是兵败如山倒的下场。 战场上的事跟周赫煊没啥关系,他的精力主要放在教育基金会上,九月份希望小学就要正式开课了。 孟小冬回到北平继续学艺,《射雕英雄传》也已经连载完毕,大结局那天《新天津晚报》被疯狂抢购,街头巷尾尽是讨论郭靖、黄蓉的。 《射雕》单行本销量早就超过三万册,版税每月一结,周赫煊共收入8000多元(税后)。励力书局又开始积极筹划编校精装本,甚至还专门请来画师制作插图,这次是准备往全国发售。 希望小学开校前夕,周赫煊还收到《大国崛起》的样书。他翻开一看,顿时哭笑不得。 《大国崛起》正文还不到40万字,可那几位先生作的序,加起来足足有7万余字。陈寅恪、王国维他们还好些,每人序言只写了几千字,最恐怖的是梁启超,竟发来一篇长达4万字的序稿。 周赫煊看完序言瞬间无语,梁启超写的哪是序啊,分明就是一篇史学研究论文。他详细分析了《大国崛起》的作史方法,还提到西方近年来的史学发展方向,称赞周赫煊为当代中国最权威的世界史专家。 梁启超已经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了。 六年前,蒋百里写了本《欧洲文艺复兴史》,也邀请梁启超做序。这本书正文才5万字,结果梁启超的序就写了5万字。估计他自己都觉得太长,只好另写一篇短序,把长序改名为《清代学术概论》单独出版。 喜欢打麻将的人,真真是惹不起。 …… 9月9日,直隶地区30所希望小学开校。 这些学校中,规模最大的有教员3人,规模最小的仅有教员1人。 不是周赫煊不想搞得大些,而是穷乡僻壤很少有教员愿意去,并且前来就读的学龄儿童也不多。 在广大农村地区,几岁的孩子已经属于劳动力,割草、放牛、喂猪什么都可以做。就算希望小学免学费,还提供营养午餐,家长也不同意送孩子来读书。 特别是女童,更被父母视为赔钱货,送去上学会遭邻里乡亲笑话。 还有,希望小学才刚刚开办,学校里仅有一年级,老师太多也没课教啊。 天津东城郊。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结束,张学良亲自揭牌,牌匾上刻着“希望小学天津第一学校”十个大字。其中“希望小学”四字为张学良手书,另外六个字则是普通的印刷体。 校舍是建在荒地上的几间简陋房屋,墙面为土质结构,窗户开得很大,连玻璃都没有,冬天寒风会咕噜噜地往里灌。 校长叫韩庆东,50多岁的老夫子。他穿着一件长衫,站在土台子上声嘶力竭的喊道:“有请中华希望教育基金会会长张学良先生训话!” 张学良前几天才遭到刺杀,连身边的侍卫队长都死了。他此刻笑容满面的登台,看着台下十多个孩童,以及同样数量的记者说:“教育是国家的根本,学生是民族的希望。中华希望教育基金会,立足于中国基础教育,宗旨是让全中国的孩子都能读书……你们的教室很简陋,但你们所学的知识却很宝贵,我希望人人都能奋发向上,努力学习,为国家、为民族、为自己而刻苦读书……” “啪啪啪啪!” 一阵热烈的掌声响起,记者们也站在各个角度开始拍照。 训话结束就正式开课了,十多个学生兴奋地跑进教室,张学良亲手给他们发崭新的课本。 好吧,这些都属于作秀。 毕竟张学良还要借此养望邀名,你不能指望他白干。以后但凡“希望小学”的牌匾,上面的校名都是张学良手书,他靠这个就足以让很多人记住了。 文绣走上讲台,在黑板上写出自己的名字,说道:“我叫文绣,以后就由我来教大家国文,你们可以喊我文老师。现在每个人依次自我介绍,我们先来选班长。”她指着第一排第一个学生说,“这位同学先来。” 被点名的学生大概七八岁,茫然不知所措,傻乎乎地看着文绣。 文绣只得耐下心慢慢教,她说:“这位同学应该站起来,说自己姓什么,叫什么,多大年龄了。请起立!” 那学生终于怯怯的起身道:“我叫陈德旺,今年9岁。老师,我可以坐下了吗?” “很好,下一位同学。”文绣点头说。 第二个学生聪明伶俐,语速奇快道:“我叫张小五,今年七岁,家住在城东xx胡同。我会写自己的名字,数数能数到100,报纸上的字我也认识几个。老师,我说完了。” 文绣对这个学生非常满意,她问:“张小五同学,你以前读过书吗?” “老师,我没有读过书,但我卖过报纸,”张小五指着门外观看授课的周赫煊说,“那位先生我见过,我还卖了几本《射雕英雄传》给他。” 周赫煊哑然失笑,终于也认出这个张小五,正是以前在街上遇到的报童。 等所有学生自我介绍完毕,文绣拍手说:“我提议张小五同学担任班长,同意的请举手。” 呼啦啦举起一大片,这项任命算是通过了。 文绣已然进入状态,微笑道:“很好,现在请同学们翻开课本第一课,跟着老师朗读……” “我是中国人。” “我是中国人。” “我生在一个伟大的国家。” “我生在一个伟大的国家。” “我立志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 “我立志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 听着学堂里的朗朗读书声,周赫煊笑了,笑容很灿烂。他终于为这个多灾多难的国家,真正贡献出一份力量。 070【惨案】 上午授课完毕,学生们没有放学回家,而是来到隔壁的食堂排队就餐。 厨娘是从附近请来的农妇,每月薪水1元,专门负责给师生们做饭。营养午餐没有牛奶,只是普通的家常菜和白面馒头。即便如此,学生们也吃得津津有味,抱着沾油的餐具舔了又舔,干净溜光都不用再洗碗筷了。 就在记者们拍照时,周赫煊突然问:“咦,六帅呢?” 冯庸说:“六子已经走了,他还要去北边掌军。” 周赫煊笑道:“你倒是清闲。” “没办法啊,空军太精贵,老帅根本不舍得用,”冯庸自嘲道,“我现在就一整天吃白饭的司令,闲得骨头都生锈了。” 周赫煊说:“走吧,我们也回去。” 冯庸看着那些肚皮饱胀、脸上洋溢着幸福笑容的小孩子,感慨道:“我活了二十几年,今天才终于感觉自己是在做事。” “哈哈,彼此彼此!”周赫煊笑道。 两人乘坐黄包车返回租界,路过英租界的时候,突然看到有大批学生在游行示威。他们举着横幅标语,挥舞旗帜高喊口号,浩浩荡荡的朝英国领事馆前进。 “打倒英帝国主义!” “严惩凶手,抗议干涉!” “中国是中国人的中国!” “……” 英租界军警很快赶来,将游行的学生堵在街上,一时间场面变得极为紧张。 周赫煊对此无能为力,他和冯庸都只能站在旁边看热闹。学生们正处于热血激愤状态,根本就别想劝动,至于租界军警,更不会听周赫煊的指挥。 不止天津,如今全国各地都在闹游行。 起因是国民革命军北伐,不顾列强的调停干涉,接连占领长江中下游地区。这些都是英国的传统势力范围,打起仗来损失很大,英国佬终于坐不住了,出动军舰在长江流域寻衅滋事。 刚开始的时候,英舰和商轮利用其巨大吨位,以浪沉中国木船、淹死中国人取乐。只长江流域万县段,三个月内就淹死40多人,有4艘中国民船被撞沉。 冲突激化发生在八月底。 英国商轮万流号跑到云阳江面闹事,不分青红皂白浪沉杨森运军饷的3艘木船,50多位船上军民被淹死,八万多饷银和少量枪支沉入江底。 话说,杨森是吴佩孚任命的四川省长,英国人如今也在帮吴佩孚,这次事件纯粹大水冲了龙王庙。 但英国佬牛啊,撞错就撞错呗,我管你谁是谁,反正中国人命贱。 杨森也牛,一怒之下派兵扣押英国商轮万通号和万县号,要求英国人赔偿损失。英国佬的回应是增派军舰,并下达24小时最后通牒,期限一到就直接开炮。 9月5日,英舰悍然炮击万县市区,炮轰近3个小时,发射炮弹和燃烧弹300余发。中国军民死伤数千人,民房商店被毁千余家,史称“万县惨案”。 惨案发生后,包括《大公报》在内,全国多家报纸对此进行了详细报道,并严厉谴责英国人的罪恶行径。热血爱国青年自然坐不住,纷纷自发上街游行示威。 若是抗议和游行管用,那还要军队来干什么? 如今英国人的气焰依旧嚣张,不但拒不交出凶手、赔偿损失,反而威胁吴佩孚和平解决此事。吴佩孚只得给杨森施压,要求杨森给英国人道歉,并尽快释放被扣押的英国商轮。 乾坤颠倒,黑白不分,巍巍民国,一向如此。 “别看了,走吧。”冯庸叹气说。 周赫煊无奈摇头,成功办学的欢喜心情,瞬间被冲得荡然无存。 郁闷无比的返回报馆,周赫煊屁股还没坐热,胡政之和张季鸾就一起找上他。 张季鸾说:“我们刚刚收到警告,北平方面勒令《大公报》淡化万县惨案,报道言辞不得过于激烈。好像直隶地区所有报馆,都收到了这条电令。” “社长,你说怎么办吧。”胡政之看着周赫煊。 周赫煊反问:“你们的意见呢?” 张季鸾说:“该如何报道,就如何报道。不党、不私、不卖、不盲,这八个字不能丢了。” 周赫煊仔细考虑着其中得失,最终咬牙说:“报!” 胡政之和张季鸾相视一笑,前者说道:“这次的社论我来写,尽量含蓄一些,但事实必须讲清楚。” 想要在民国办报纸,骨气和圆滑都得具备。胡政之不会傻到故意激怒军阀和洋人,但关键时候还得坚持底线,这才是《大公报》真正的办报方针。 上次周赫煊说的那个深度报道,各地军阀近年来的军费开支,胡政之早就收集齐了。但此时正值北伐军接连大捷,他选择暂且按住不发,因为一旦这种呼吁和平的文章写出来,等于变相在帮吴佩孚说话。 真正的报道时机,是在南北军队僵持不下的时候。 打发走胡、张二人,周赫煊坐在办公室里唉声叹气,他发现自己不管怎么做,对中国的糟糕局面都无济于事。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 周赫煊没好气道:“请进!” 一个年轻人推门而入,恭敬道:“周先生你好,我是来送请帖的。” 周赫煊打开帖子,却是张学良以前的副官、如今《北洋画报》的社长冯武越,邀请他周末参加舞会。 “劳烦通知冯社长,我到时会去的。” 周赫煊感觉很讽刺,如今全国老百姓都在抗议列强,有钱人家的舞会却还照开不误。而他周赫煊,也是那“不知亡国恨”中的一员。 …… 褚府。 褚玉凤歪趟在榻上,抽着大烟问:“都半个月了,还没找到机会?” 杜笑山苦着脸说:“那姓周的太鸡贼,平时都待在租界不出来。今天倒是去了东郊,但随行的还有张学良和冯庸,这事不好办啊。” 褚玉凤满不在乎道:“他不出租界,那俺们就在租界下手。” “可不行!” 杜笑山连忙劝阻:“二爷,在租界动火器是大忌,一不小心就会引来洋人干涉。” “你呀,就是胆子太小,”褚玉凤笑道,“找个枪手,躲在人群里放枪,打完枪子儿就跑,洋人能查得出来?” “这……”杜笑山欲言又止。他真不想管这事,好歹周赫煊是张学良的人,而且还是个知名大学者,万一出了纰漏,就得轮到他杜笑山来背黑锅。 褚玉凤面色狰狞道:“你是天津的地头蛇,去给俺物色一个不要命的枪手。给他1000大洋,务必把周赫煊的脑袋提来。这是军令,不得违抗!” “好……好吧。”杜笑山勉强答应,心里已经把褚玉凤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 别看褚玉凤在天津城横行无忌,其实还是个怂货。他根本不敢在租界杀人,就连请枪手都委托杜笑山,以后出事可以推得一干二净。 杜笑山当然不是傻瓜,凭白给人当枪使。他回到家中左思右想,唤来心腹说:“你去给周赫煊传句话,让他出门小心,谨防刺客。” 071【狗血】 周赫煊很快就收到杜笑山的提醒,那天他出门上班,突然迎面走来个人,没头没尾地说:“先生出门小心,谨防刺客!” 自穿越以来,要说周赫煊得罪过的人,也就溥仪和褚玉凤。 就溥仪那软弱性格,是绝对干不出刺杀这种事的。那就只剩下褚玉凤了,周赫煊感觉如芒在背,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对。他也不敢再让孙家兄弟轮换着去李公馆练武了,每天出门必然带在身边,好歹能增添些安全感。 但天底下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周赫煊琢磨着要解决这个隐患,而不是被动等待杀手出现。 按照历史轨迹,褚玉璞和褚玉凤还能风光一两年,真要铁了心杀周赫煊,足够他死上好几次! 好在租界足够安全,就算安排刺客,那也得谋划很久。 周末。 周赫煊换好衣服,在楼上窗户观察许久,才带着孙家兄弟出门。 他叫了三辆黄包车,孙永振在前,孙永浩在后,自己乘坐中间那辆,对车夫说:“往北,去博目哩道!” 车夫讶然回头:“先生,博目哩道在南边。” “我喜欢绕路看风景。”周赫煊懒得解释。 “好嘞,先生坐好!”三位车夫大喜,绕路跑他们赚得更多,巴不得能绕一整天。 每次出门都变着法子绕路,自然是为了防止有人埋伏。 周赫煊暗自吐槽:妈蛋,出门参加个舞会,都搞得跟地下党接头一样! 博目哩道在英租界最南边,也就是后世天津的彰德道。半个小时的路程,兜圈子足足花了两个钟头时间,黄包车才终于在冯公馆门口停下。 冯武越留洋学的是航空和无线电,他回国后便担任张学良秘书,还协助过冯庸组建东北空军。 去年受郭松龄倒戈影响,张学良身边的很多亲信都被调任,冯武越也是那个时候辞职的。他今年初在《益世报》任职,后来张学良又联系到他,出钱让冯武越创办《北洋画报》。 以冯武越自身的职务,暂时还没能力在天津租界买房子。但他同时还是赵庆华女婿,赵四小姐的大姐夫,老丈人家可有钱得很。 周赫煊入府时,舞会已经快开始了。 冯武越带着妻子过来迎接道:“周先生来啦,这是内人绛雪。” “冯夫人你好!”周赫煊微笑道。 “周先生好,久仰大名。”赵绛雪颔首施礼。 赵庆华一共四个女儿,芳名分别叫绛雪、紫霜、缣云和绮霞(赵一荻),貌似她们今天都来了。 周赫煊被带到大厅,冯武越给他逐一介绍:“这是三弟燕生,还有他的未婚妻吴婧。” “赵公子你好,”周赫煊和赵燕生握手认识,又对吴婧说,“吴小姐,咱们又见面了。” “是啊,真巧。”吴婧笑道。她的出身也不简单,是天津首富吴调卿的孙女、中国首家银行创办者严筱舫的外孙女。 冯武越又介绍三位美女说:“这是二妹紫霜,三妹缣云,四妹绮霞。” 周赫煊与她们分别握手,注意力集中到赵四小姐身上。赵绮霞如今才14岁,她好像是明年初遇到张学良的,那也才15岁啊,少帅居然忍心向一个小姑娘下手。 除了赵家人,陆静嫣和徐子权这对小情侣也在,他们跟周赫煊比较熟,见面后聊得颇为愉快。另外还有一些青年男女,都是冯武越夫妇的朋友,亦或是天津富豪名流家的公子千金。 今晚属于年轻人的舞会,连年龄超过30岁的都没有。 冯庸最后带着一位美女出场,哈哈笑道:“武越,你们不等我就开始了啊,办事不地道!” 冯武越和冯庸是朋友,握手问:“五爷,这位小姐是?” 冯庸立即介绍说,“这位是张乐怡张小姐,她父亲跟我家老头子在谈生意。听说我要来参加舞会,老头子就让我把张小姐也带来。” 冯庸的父亲冯德麟跟张作霖是拜把兄弟,冯张二人当年在东北明争暗斗,最后张作霖胜出,冯德麟无奈宣布下野。虽然不当军阀了,但冯德麟做生意却吃得开,借着张作霖的关系,经营出偌大家业。 今年张作霖占领直隶地区,冯德麟也跟着搬到天津,把生意从直隶做到天津来。 至于张乐怡,乃是南方富商张谋之的千金。她也是新式女子,读过书、会英文,如今跟在父亲身边做翻译,协助打理家族生意。 “张小姐,我来给你介绍一下,”冯庸拉着周赫煊说,“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周赫煊,《大国崛起》的作者,当下中国最权威的世界史专家。” 张乐怡好奇地打量着周赫煊,伸出小手笑道:“周先生你好。” “你好!”周赫煊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心中狂呼:我靠,这个妞至少95分! 冯庸凑到周赫煊耳边,贼兮兮地笑道:“赫煊,该出手时就出手,趁早拿下。这个张小姐不简单,年龄还不到20岁,做起生意来有模有样,是个贤内助。要不是我早结婚了,肯定也要放手去追求。” “管好你自己吧。”周赫煊好笑道。他其实已经有些动心了,一来张乐怡长得漂亮,二来家世也不错,三来还会打理生意,放在后世绝对的白富美兼女强人。 舞会正式开始,周赫煊居然成为今天最耀眼的人物,不管已婚未婚,女孩子们都围着他打转。 知名才子嘛,而且长得还挺帅,总是受女人青睐的。 跟梁启超、梁簌溟等人不一样,这些女人不聊《大国崛起》,反而更喜欢周赫煊的诗才,不断询问他那首《见与不见》是写给谁的。 周赫煊只能瞎编爱情故事,把各种韩剧狗血段子全都凑一起:“那是三年前的一个傍晚,璐璐偎在我怀里,我们坐在塞纳河边一起看夕阳。巴黎的城市上空,晚霞漫天,景色格外美丽,但这种美丽却只能是凄美。她得了绝症,医生说最多能活半年。她是个理想主义者,不愿让我见到她枯槁的病容,要把最美的样子留在我记忆中。那晚回家,她便躺在浴缸中割腕自杀了,走得安静而祥和。” 所以说女人喜欢看韩剧呢,穷人小子爱上富家千金,再来一段旷世三角恋,接着各种美丽误会,最后以绝症落幕。等周赫煊把故事讲完,在场的美女们已经感动得哭了。 这就是情诗《见与不见》的创作背景。 老板,再来三斤狗血! 072【讲故事】 一直到跳舞时间,周赫煊终于从花丛中抽身。他婉拒了几位女子的邀舞,走到冯庸身边说:“五爷,过来一下。” “怎么了?”冯庸跟准备跟一位富豪千金跳舞,听到这话立即放开少女。 两人走到角落里,周赫煊低声说:“有人要杀我。” “谁?”冯庸沉声问。 “是褚玉凤,”周赫煊把那天营救孟小冬的事说了一遍,“星期三有人给我报信,让我出门小心,谨防刺客。” 冯庸皱眉道:“那这事就难办了。” 褚玉璞如今是直隶督军,手里握着重兵,就算张作霖都要给他几分面子。在没有确切证据之前,绝对不能动褚玉璞的亲兄弟,最多找到理由打他一顿。 即便弄死了褚玉凤,褚玉璞也不会善罢甘休,到那时周赫煊更加危险。 周赫煊道:“我有个法子,可以暂时缓解一下,但需要五爷帮忙配合。” “什么法子?”冯庸问。 “褚玉凤的刺杀就像一颗延时炸弹,我想将它提前引爆,”周赫煊凑到冯庸耳边私语道,“英国医生雅各布·海曼在租界极有声望,我可以约他一起去打马球。然后半路上安排枪手,瞄准海曼身上的非致命部位开枪。” 冯庸惊道:“你想祸水东引?这要是办砸了可危险得很。” 周赫煊说:“所以得找一个神枪手,埋伏在楼上用步枪射击,这样才打得更准。枪要用褚玉凤部下惯使的枪,枪手在射击后立即逃走,但要留下一张我的照片。” 冯庸终于听明白了,奸笑道:“你小子够损啊!通过照片和子弹,就能把褚玉凤定为幕后凶手嫌疑人,再借助英国人施压,估计褚玉凤两三年内都不敢再搞暗杀。” 周赫煊笑道:“这事还得五爷帮忙才行,我可不认识什么神枪手。” “放心吧,包在我身上,”冯庸拍胸脯道,“咱们再仔细谋划一下,把事情办得更稳妥些。” 敲定阴谋诡计,周赫煊心情大爽,朝几位没有跳舞的美女走去,笑道:“小姐们,怎么都坐在这里啊?音乐动人,应该去展现一下你们曼妙的舞姿。” 赵缣云道:“我们都没去过南方,正在听张小姐讲金陵和上海的趣事呢。” “是啊,张姐姐讲得可有意思了,”赵绮霞兴奋地说,“她还跟杨耐梅一起吃过饭,有杨耐梅的签名照片。” 如今胡蝶还是个小演员,阮玲玉才刚刚考入电影公司,二女都名声不显。杨耐梅算得上此时中国最红的女星,特别是她主演的《玉梨魂》,这两年火遍大江南北。 《玉梨魂》的原著小说创作于民国初年,其作者徐枕亚更是鸳鸯蝴蝶派小说的开派祖师。小说销量高达数十万册,甚至卖到新加坡等南洋地区,情节内容无非才子佳人,深受广大闺中少女的喜爱。 周赫煊听赵四小姐一说,瞬间明白她们正在聊电影明星。果然这种事情不分时代,女人都对八卦新闻情有独钟。 一个姓詹的富家千金问道:“周先生游历西洋各国,最喜欢的是哪位外国明星呢?” “我喜欢葛丽泰·嘉宝。”周赫煊说。 “嘉宝是哪国的?”张乐怡好奇问。 周赫煊解释说:“嘉宝是一位美国演员,她现在还不出名,但我相信以后她肯定能成为大明星。” 赵缣云问:“周先生也喜欢看电影吗?” 周赫煊笑道:“我看的电影不多,但我却听朋友说起过一个比电影还感人的爱情故事。” “什么故事?”赵绮霞连连问道,小姑娘就喜欢这种新鲜玩意儿。 “在美国有一对未婚夫妻,名叫山姆和莫莉,在朋友卡尔的帮助下,搬进了一套漂亮公寓。山姆是年轻的银行职员,非常爱自己的未婚妻。有一天晚上,他们看戏归来,突然遭到歹徒的抢劫,搏斗中山姆中枪身亡,变成了一个幽灵鬼魂……” 周赫煊开始讲述《人鬼情未了》:“气急败坏的卡尔想要伤害莫莉,幸亏奥塔和山姆及时赶来。面对充满仇恨的幽灵,卡尔终于自取灭亡,而完成心愿的山姆也即将升入天堂。在消失之前,莫莉终于见到显形的山姆,两人在天堂的圣光照耀下含泪吻别,就此天上人间难再见。” 不愧是经得起票房考验的好莱坞商业片,放在如今这个年代杀伤力巨大,在座的千金小姐们全都沉浸在凄美的爱情故事当中。 赵缣云作势抹泪道:“好感人啊,我都快哭了。” 赵四小姐的关注点却有些不同,她瞪大眼睛问:“周先生,你说这世上真有鬼魂吗?” 周赫煊笑道:“我没见过。这种事情,信则有,不信则……” 话还没说完,突然停电,房间里变得一片漆黑。 “啊!” 周赫煊被身边一群女人的尖叫声震得耳朵都快聋了,那声音比鬼魂还恐怖。 就在他用指头钻自己耳洞时,灯光又重新亮起,冯庸走过来捧腹大笑:“哈哈哈哈,好玩吗?我见你们在讲鬼故事,所以想增添点气氛,让人把电闸给拉了。” 众人哭笑不得,这位冯五爷已经二十好几岁了,居然还有童心玩恶作剧。 做为主人,冯武越也不好说什么,苦笑着跑去捣腾留声机,拍手喊道:“刚才出了一点小事故,舞曲重放,大家继续跳舞!” “跳舞跳舞,”冯庸走到赵缣云面前,弯下胖乎乎的身体行礼道,“赵三妹,跟五哥跳一曲呗。” “大坏蛋!”赵缣云笑骂一声,还是弯着冯庸的手臂步入舞池。 周赫煊也走向张乐怡,伸手说:“张小姐,希望有幸能与你共舞。” “咦~~~” 富家千金们拖着长长的声调起哄。在她们看来,今晚周赫煊拒绝了所有人的邀舞,现在专门请张乐怡跳舞,显然是在表达爱意。 张乐怡本来没多想,但被这些小姐妹一闹,顿时俏脸通红。她犹豫数秒,终于还是把手放在周赫煊手心里,点头微笑道:“乐意之至!” 073【又见情诗】 搂着张乐怡的纤腰,周赫煊没话找话:“张小姐还在读书吗?” “刚刚毕业。”张乐怡说。 “哪所学校?”周赫煊继续问。 “金陵大学,南京的一所教会学校。”张乐怡详细道。 民国时候的学生,入学普遍偏晚,就拿萧红来说,15岁才小学毕业。 周赫煊恭维道:“张小姐真是聪慧过人,20岁就大学毕业了。” 张乐怡纠正说:“我还没满19岁呢,哪有20岁。” 周赫煊笑道:“哦,原来张小姐今年18岁。” “你……” 张乐怡猛然反应过来,嗔怒道:“你这人真坏,居然套我话。” “冤枉,是张小姐你主动说的,”周赫煊叫屈道,“为了公平起见,我也详细自我介绍一下。鄙人周赫煊,字明诚,今年4月份刚满28岁。现在咱们扯平了。” “女人的年龄是秘密,能一样吗?还扯平,”张乐怡说着自己就笑了,好奇问,“周先生真28岁了?看着不像啊。” 周赫煊说:“或许是我长得不够成熟。” 张乐怡莞尔笑道:“嘻嘻,刚读《大国崛起》时,我还以为周先生是位老学究。” “你也看过我的书?”周赫煊问。 张乐怡说:“那当然,好多同学还有手抄本。” “那你也手抄了吗?”周赫煊道。 张乐怡摇头说:“我没有,不过我凑齐了整套《京津泰晤士报》。” “真有钱,”周赫煊调侃说,“张小姐家里肯定是做大生意的。” 张乐怡解释说:“哪是什么大生意,也就帮洋人修修别墅,建建房子之类的。” 我靠,还是房地产商,放后世那才叫大土豪! 张家的主营业务是营建房屋,但也兼做进口贸易,比如汽车、煤油什么的。说白了就是买办起家,之后再转行开发房地产。 一曲舞跳完,周赫煊把张乐怡的家庭情况摸得清清楚楚,甚至知道她老爸木匠出身,如今已混成小有名气的建筑师。 舞曲结束,张乐怡回到女人堆里。那群千金小姐轻声低笑,不时朝着周赫煊指指点点,也不知在议论他什么。 冯庸端着红酒过来问:“怎么样,这位张小姐还不错吧?” “很有教养,也很聪明。”周赫煊在心里加了一句:就是比较嫩,还没见过世面,稀里糊涂被人把底子都掏干净了。 冯庸朝赵家姐妹指了指说:“赵二妹和三妹也不错,不过二妹已经有婚约了。你要是对赵三妹有意思,我可以帮你撮合撮合。” 周赫煊狂汗道:“五爷,你堂堂一个空军司令,咋转行当媒婆了?” “狗咬吕洞宾,我是在帮你好不好,”冯庸白了他一眼,“你是咱自己人,赵家也是自己人,你如果和赵三妹能成好事,那也算肥水不流外人田。” 周赫煊问:“赵家大姐跟冯武越,不会也是你撮合的吧?” “哈哈,你猜对了。”冯庸笑道。 周赫煊:“……” 赵庆华虽然是商人,但还有个身份是张作霖的外交顾问,对奉军嫡系而言,还真的算自家人。 冯庸催促道:“快说说,你到底喜欢哪个,是张小姐,还是赵三小姐?我帮你做媒牵线。” “嗯,”周赫煊考虑良久,身为颜值党的他做出了最终选择,“张小姐吧。不过我自己来就可以,不用劳您大驾。” 冯庸说:“那可有点难,张家根基在南方,我的面子不起作用。” “看我的。”周赫煊当即去找冯武越,要来钢笔和信笺,还有一本爱情小说。 文人才子嘛,泡妞当然要写诗。 而且在这个年代,写情书和情诗是很浪漫的,女孩子就吃这一套。 冯庸以前就是个浪荡公子哥,十多岁跑去读军校后,便再也没摸过课本。他见周赫煊刷刷刷写完一首情诗,惊讶道:“这就行了?” “当然行,男人不能说不行。”周赫煊说完便朝张乐怡走去。 冯庸还在原地嘀咕:“男人不能说不行,这句话好像有点道理。” 周赫煊把情诗夹在小说中,递给张乐怡说:“张小姐看过这本书吗?” 张乐怡看了下书名,摇头道:“没看过。” 赵缣云凑过去说:“《春明外史》我看过,是张恨水的大作。周先生也看爱情小说?” 《春明外史》年初才连载完毕,三个月前集结出版,在北方名气极大。有人把张恨水的《春明外史》,与周赫煊的《射雕英雄传》,并列为今年最好看的通俗小说。 不过这本书在南方还未造成影响,张乐怡没看过很正常。 周赫煊说:“张小姐可以看看,里面有惊喜的。” “是吗?那我可要好生拜读。”张乐怡礼貌性的笑道。 “你先慢慢看,我过去一下,”周赫煊指着冯庸说,“冯公子找我有事。” 周赫煊离开后,张乐怡继续跟小姐妹们聊天。她说话时随手翻着小说,猛然瞥见里面夹着张信笺,没多想便拿出来打开,只扫了几眼就红着脸微笑起来。 “怎么了?” 赵绮霞凑过去,边看边念道:“《一颗开花的树》——赠张乐怡小姐,啊……” 赵四小姐只念了开头,便连忙捂嘴,摆手解释说:“张姐姐,我不是故意的。” “周先生写的情诗?快给我们看看!” 千金小姐们可不管这些,纷纷围过来看好戏,还有人抢过信笺接着往下念: “如何让你遇见我 在我最美好的时刻/为这 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 求佛让我们结一段尘缘 佛于是把我化作一颗树 长在你必经的路旁 阳光下/慎重地开满了花 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 当你走近/请你细听 那颤抖的叶 是我等待的热情 而当你终于无视地走过 在你身后落了一地的 朋友啊 那不是花瓣 那是我凋零的心。” 对一个女人而言,被人追求是很美妙的事,更何况对方还是个帅气的才子。 听着那首写给自己的情诗,张乐怡脸上含羞带笑。她忍不住朝周赫煊那边张望,二人视线接触时,张乐怡的表情又变成了羞怒,似乎是在责怪周赫煊太莽撞。 “哇,真是周先生写的情诗!” “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求佛让我们结一段尘缘。这两句写得好美,太罗曼蒂克了!” “乐怡,还不快答应,这诗可不是一般人能写出来的。” “……” 富家千金们热闹起哄,她们平日里衣食无忧,生活极为空洞。好不容易碰到这种事,自然个个都兴奋不已,恨不得自己成为故事的女主角。 “哎呀,都别看了,快还给我!”张乐怡窘得不行,说着就要去抢那张信笺。 “不给不给,我看没看够呢。”手里拿着情诗的女郎连忙逃开。 张乐怡起身去追,却被姐妹们有意作弄,一个传给另一个,就是不让她碰到,众女子欢笑着闹做一团。 074【差事】 舞会结束,客人们陆陆续续坐车离开。 张乐怡手里握着张恨水的小说,眼睛平视前方,看都不看周赫煊一眼。 冯庸笑道:“张小姐住在利顺德饭店,赫煊你送她回去吧。” “不用!”张乐怡断然拒绝。她今晚被人臊得慌,若是再接受周赫煊护送,那不就坐实两人的关系了吗? “那我先走了,你们慢慢聊。”冯庸冲周赫煊眨眨眼,自己钻进小汽车里,吩咐司机开车闪人。 张乐怡穿着一条白色洋裙,两只手臂都裸露在外边。夜风吹来,她感觉有些冷,不由双手交叉护住胸口,手掌在胳膊上摩擦取暖。 周赫煊见状也不说话,脱下自己的西服给她默默披上。 “谢谢。”张乐怡没有拒绝,甜笑着紧了紧衣服。 “乐怡,明天你有空吗?一起去看电影吧。”周赫煊自来熟的发出邀请。 张乐怡摇头说:“明天我就坐船回南京了。” “那真是遗憾,”周赫煊有些失望地说,“我会常给你写信的。” “谁要你写信,”张乐怡笑着噘噘嘴,突然招手喊,“黄包车!” 周赫煊吩咐孙永浩道:“永浩,你送张小姐回旅店。” 黄包车只有一辆,张乐怡坐着,孙永浩只能跟在后边跑。车子行了十多米远,张乐怡才回头朗声笑道:“周先生再见!” “再见!”周赫煊挥手的时候,心里其实在琢磨如何坑褚玉凤。 车夫埋头疾奔,嘴里喘着悠长而有节奏的气息。 张乐怡感受着西服上传来的温热,忍不住抬起领口闻了闻,有淡淡的皂角味道。她翻开《春明外史》,借着昏暗的路旁灯光,反复默读信笺上的情诗,脸上不知不觉就浮出甜蜜的微笑。 回到饭店,张乐怡先是去给父亲通报平安:“爸爸,我回来了。” “嗯,玩得还开心吧?”张谋之点头道。 “挺开心的,认识不少新朋友。”张乐怡说。 张谋之突然瞥见女儿身上的西服,不动声色问:“谁送你回来的?” 张乐怡面不改色地回答:“一个朋友的随从。” “早点休息,明天还要坐船。”张谋之没再刨根问底。 “那我回房去了。”张乐怡捧着小说脚步轻快,嘴里还哼着不知名的曲调。 等女儿离开,张谋之的脸色才阴沉起来。如今局势风云变幻,谁都不知道未来会如何发展,张谋之身在南方,是更倾向于国党的。他认为自己的女儿才貌双全,至少也得嫁给国党高官或者权贵公子才体面,可不赞成女儿随随便便找个男人自由恋爱。 张乐怡回房后,小心翼翼地把西服折叠放好,然后又把夹着信笺的小说藏在行李箱中。她有写日记的习惯,摊开本子写道: “9月12日,星期天,晴。 今天和冯庸先生一起去参加舞会,认识了许多新朋友。 周赫煊先生也在,他跟我想象中不一样,长得高大英俊,笑起来很有男人魅力。他说话风趣幽默,常常逗人发笑,还讲了一个关于人和鬼魂的爱情故事…… 这位周先生又特别讨厌,竟然当众给我写情诗。虽然他写的诗很不错,但实在太唐突了,应该私底下传给我才对…… 他正是我喜欢的那种成熟博学的男人,真是好烦恼啊,要不要接受他的追求呢?一定不能马上答应。他还说要给我写信,就当做是对他的考验吧。如果一年内他写的信能凑齐100封,那我就答应他。如果不够数目,哼哼,本小姐才不理会呢!” 第二日清晨。 张乐怡随父亲来到八号码头(后世天津港三公司泊位),在候船的时候,她不断回头张望,期待从拥挤的人潮中看待一张熟悉面孔。 “有朋友要来送你?”张谋之问。 “没有啊。”张乐怡笑着掩饰。 张谋之看着女儿那欲盖弥彰的样子,心头愈加不快,只想快点回到南方,早些安排好一桩婚事。 “污~~~” 轮船汽笛声响起,乘客们开始上船了。 张乐怡踱步踏上舷梯,最后一次回身望去,猛然看到送行人群的最前方,周赫煊正在朝她招手微笑。 张乐怡心头跟吃了蜜一样,欢快地跑进船舱。 张谋之好奇地探查究竟,可惜下面人太多,他搞不清谁在给女儿送行。 轮船还没起航,周赫煊便悄悄离开港口,坐车前往冯公馆。 东北老牌军阀冯德麟正在院子里散步,身上穿了件绸衫子,手里把玩着两个核桃。他的身体状况似乎不大好,走起路来还得杵拐杖,身边随时跟着佣人防止摔倒。 周赫煊半道上停下,问候说:“伯父你好!” 冯德麟眯着眼瞅瞅他:“你是小五的朋友?” 周赫煊笑道:“老爷子,我叫周赫煊。” 冯德麟点点头,拐杖朝里面一指说:“进去吧,小五在二楼。” 周赫煊拜别这老头儿,在冯府佣人的带领下来到冯庸书房。 冯庸正翘着二郎腿在看报纸,一见周赫煊,立即让人去传话:“把侯忠国叫来!” 周赫煊也不客气,自个儿坐下拿盘里的果子吃,问道:“侯忠国就是那位神枪手?” 冯庸点头说:“他以前叫侯七,匪号‘三山好’,东北的绿林响马,枪法准得很。当年剿匪的时候,可是让六子吃了不少苦头,一人一枪在林子里,打得一个排的新军不敢露头。” “厉害!”周赫煊由衷赞叹。 周赫煊很快见到那位东北大胡子,结果让他非常意外。这大胡子脸上并没有胡子,长相清秀倒像个读书人,不知情的根本猜不到会是马匪出身。 “冯司令。”侯忠国抬手敬礼,动作很随意,吊儿郎当的完全没有军人气度。 冯庸点头说:“坐吧,交给你一个差事。” …… 杜府。 杜笑山愁眉苦脸,他不是没杀过人,但还真没杀过名人。 像周赫煊这种名满全国的大学者,一旦被暗杀,那就跟捅马蜂窝一样。如果舆论压力过大,北洋政府甚至会组织专门的调查组,前来天津办案。 若是在租界出事,洋人还得插一脚,那就更麻烦了。 偏偏周赫煊还是张学良的人,而如今政府的主人又是张作霖,案子查起来绝对不会敷衍了事。 到时褚玉凤肯定置身事外,杜笑山多半得背黑锅。但褚玉凤的命令又无法违抗,否则杜笑山就没法在天津城混了,真真让他两面为难。 “老爷,人带来了。”心腹禀报道。 杜笑山颔首说:“让他进来。” 一个穿着短褂的青年进屋便磕头:“小人马六拜见杜老爷!” “起来吧,”杜笑山打来手里的木箱子说,“拿去。” 马六双手捧过木箱,打开一看,只见里面尽是白花花的大洋,银子堆里还放着一把手枪。他把枪别在腰间,问道:“杜老爷,要杀谁?” 杜笑山说:“里面是1000大洋,我会帮你买好船票,你开枪之后立即离开天津。还有,尽量别把人打死,胸口以上的地方不能打。” “啊?”马六没听明白。 075【侯七VS马六】 马六本名马奎,九年前河北发大水,他随父母举家逃难来天津。 父亲和两个弟弟,分别饿死病死在半路上,妹妹也被卖给人牙子换粮食。好不容易逃至天津,母亲也撒手去了,只剩下马六一个人苟活于世。 当时杜笑山还只是南善堂老板,并未合并组建八善堂。 南善堂做为慈善组织,主要救济两类人:一是寡居守节的孀妇(提倡贞洁本分),二是贫寒穷苦的文人(赚取名声口碑)。 但遇到大灾大荒之年,南善堂也会赈济灾民。 如此说来杜笑山还是个大善人。 果真这样吗?呵呵。 灾民一来,杜笑山便趁机组织赈捐活动,甚至还邀请戏班子来义演。至于所募集的赈灾善款,南善堂的股东们分一些,当官的分一些,再留一些做南善堂行政经费,真正用到灾民身上的不到两成。 马六不清楚其中猫腻,他只知道自己快饿死冻死时,是杜老爷给的粮食和棉衣让他活下来。 马六以前当过兵,逃兵。 不是他自己想逃,而是敌人杀过来时,大家伙儿突然发现排长不见了。紧接着几个班长也脚底抹油开溜,他们这些大头兵只好跟着跑,然后带动兄弟部队一起跑,漫山遍野全是溃兵。 马六足足逃了半日,停下来时发现枪没了,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扔掉的。他不敢再回部队,便一路偷抢乞讨回到老家,结果又碰到百年难遇的大水灾。 在天津活下来后,马六便做了混混。他敢打敢拼,暗地里给杜笑山当狗,在天津南市一代很吃得开。 杜老爷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杜老爷让打谁,自己就打谁,杜老爷让自己杀谁,那谁就必须死——这是马六朴素的道德观念。 更何况还有钱拿,足足1000大洋啊! 马六信不过洋行,他把装钱的箱子埋在城郊,只等杀了人后再取出来跑路。 一切准备妥当,马六乔装成卖水果的,在路边上整整守了六天,终于看到目标出门。 “唉哟,我闹肚子,你忙我看着摊啊!”马六对旁边擦皮鞋的说。 “行,你去吧。”擦皮鞋的满口答应。等马六一走,这人立即偷几个苹果藏在怀里,准备晚上拿回家给老婆孩子吃。 目标乘坐的黄跑车明显在绕路,马六在后面疯狂追赶,累得像条死狗,气喘吁吁抱怨道:“这些拉车的,都他娘属兔子,跑得真快!” 追了大概40多分钟,目标终于在一栋洋房前停下。 马六没有立即动手,因为这里行人稀少,不方便逃跑。还有就是,他已经累得双腿发软,必须得先歇会儿。 “呼呼呼呼!” 马六藏在街边角落里,双手撑着膝盖,弯腰下蹲疯狂大喘气。 小洋楼里出来一对洋人夫妇,跟目标有说有笑,然后又坐着黄跑车继续往南而去。 “还……还跑啊!”马六在奔跑过程中,突然回想起自己的从军生涯。那时一打仗就跑,不是跑着追敌人,就是被敌人追着跑,同袍们一个个都是长跑健将。 又跑了一阵,由于前方街市繁荣,黄包车的速度终于慢下来。 马六感觉自己机会来了。 …… 侯七坐在楼顶无所事事,跟马六的累成狗不同,他是闲得蛋疼。 想当初做马匪的时候,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多痛快。他娘的突然蹦出个张少帅,带着一支新军在黑龙江到处剿匪,官军兵力占优、武器先进不说,居然还无耻之极的用火炮。 侯七麾下总共也才两三百号人,足足被山炮轰了半个钟头,整个寨子被炸得稀巴烂。 炮轰结束后,人倒没死几个,但兄弟们都被吓坏了。仗没法打,只能趁夜收拾细软,从山间小道偷偷逃跑。 可惜少帅太过鸡贼,居然还在山下埋伏了部队,侯七带着兄弟们兜头就撞进去。 一顿机枪扫射,马匪瞬间倒毙四五十个,侯七吓得胡乱逃进林子里。他仗着东北密林和神枪术,一个人压着追他的整个排打,最后子弹打完才终于被俘虏。 少帅惜才,没有杀他,反而邀请他担任新军的射击教官。 侯七就这么被迫当了一年兵,实在不适应少帅新军的严厉军法和军规。在接二连三违反军纪后,他终于如愿以偿的离开军队,被冯庸招去做了身边侍卫。 今天的任务,对侯七来说太简单了。 冯庸让他开枪打英国人的腿,别说是腿,就算让他打目标左边的卵蛋,他都不会失手打到右边那个。 侯七看着天空的云彩,突然想起东北的白山黑水。他不喜欢天津,这里就像个大笼子,把人关在里面透不过气。他想回东北,在雪原密林中无拘无束,纵马奔腾,畅意快活。 侯七看到街上一对情侣挽手走过,忍不住啐道:“不知廉耻!光天化日勾勾搭搭。” 骂完之后,他又突然想:老子已经32岁了,是该找个婆娘结婚生娃。要是哪天被人弄死,好歹还能留下个种,去了阴曹地府也有脸见爹娘。 爹啊,娘啊! 侯七的爹娘已经死了快二十年,那时日俄两国在东北大战。俄国人为了肃清奸细、隐藏行军路线,把他们整个村子都杀光,侯七躲在菜窖里才逃过一劫。 他恨死了俄国人,于是加入抗俄队伍给日本人做事。结果发现日本人也不是啥好鸟,欺负起中国人来比俄国人还狠,侯七愤慨之下,干脆投了马匪当绿林好汉。 来了! 侯七双眼一眯,瞳孔微缩,拿起身边的步枪上膛瞄准。 …… 今天正是周末,繁华的街道上人流如织,小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 几辆黄包车奔跑而来,行人纷纷主动让道。 就在此时…… “砰!” 一声枪响。 这是侯七在开枪,准确命中英国医生的小腿。 “砰砰砰!” 又是三声枪响。 这是马六在开枪,他的枪法就要逊色许多,再加上手枪的准头不好,第一枪直接打飞了,流弹打中一个街边倒霉蛋的屁股。他已经顾不得杜笑山的告诫,第二枪打中周赫煊的肩膀,然后发狠再次扣动扳机。 “先生小心!”孙永振跳下黄包车,猛地朝周赫煊扑去。 最后一枪命中孙永振的后背。 “妈拉个巴子,还有人浑水摸鱼!”侯七在楼顶看得真切。他扔掉步枪和一张照片,然后飞快下楼,朝着马六逃跑的方向追去。 而整个街面,此时已经乱作一团。 076【卸磨杀驴VS兔子咬人】 “杀人啦!” 街上的行人听到枪声,就像是一群无头苍蝇般胡乱逃窜。几个车夫连他们的黄包车都不管了,连滚带爬逃进街边店铺,抱着脑袋朝外面偷偷窥视。 “达令,达令!你没事吧?”洋婆子惊慌失措地问道。 雅各布·海曼捂着自己大腿,鲜血汩汩的从弹孔溢出,他脸色苍白道:“快送我去医院输血,我好像被击中大动脉了!” “哥!哥,你醒醒啊!”孙永浩抱着孙永振使劲摇晃。 孙永振语气虚弱道:“别摇,痛。” “哦哦,”孙永浩猛地反应过来,“黄包车,黄包车,人都死哪儿去了?快过来!” 周赫煊此刻正被孙永振压着,他强忍着肩膀上的疼痛说:“100大洋,送去医院就100大洋,快喊。” 孙永浩闻言立即喊道:“车夫都过来,送到医院100大洋!送到医院就100大洋!”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几个车夫瞬间就从店里冲出来,争先恐后地说:“坐我的车!我跑得快。” 就连不相干的车夫都过来了,七八辆黄包车护送着三位伤者奔向西医院,甚至有人拉着空车跟在旁边跑,无非是想趁机要一笔赏钱。 英租界的印度士兵和华人巡捕也迅速赶来,他们看到伤者有英国人,顿时显得慌乱无比。军警自发在前面开道,巡捕则护在四周,务必保护好英国大人平安就医。 至于周赫煊和孙永振的伤势,他们才不管,死了都无所谓。 幸好会施医院离案发地点较近,十分钟不到伤者已经被推进手术室。 雅各布·海曼的伤势不严重,步枪子弹威力大,直接把大腿肉给打穿了。主要是止血比较麻烦,腿部动脉疯狂飙血,如果不及时抢救,很可能失血过多而亡。 周赫煊和孙永振就有点悲催,他们中的是手枪子弹,威力不大,却卡在了骨头里。周赫煊是左肩锁骨受伤,孙永振是背部肋骨受伤,都需要先做手术摘除子弹。 也幸亏孙永振命大,子弹稍偏一点的话,他受伤的就不是背部肋骨,而是内脏了。 …… 马六装作受惊群众,慌乱地朝北边逃跑。他要先去城郊取埋好的银子,再前往码头登船,杜笑山会派人给他送船票。 跑着跑着,马六突然听到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回头一看,却是个高大健壮的汉子追来,心虚之下,马六使出吃奶的力气疯狂加速。 可惜马六在追踪周赫煊时,就已经跑了一个多钟头,而侯七则是以逸待劳,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 终于,马六跑不动了,喘着气回头问:“呼,呼,兄……兄弟,你追……追我做什么?” 侯七也停下,猫抓耗子般戏耍道:“老子追的就是你!” “兄弟哪……哪条道上的?别……开玩笑。”马六套近乎说。 侯七笑道:“老子黑龙江‘三山好’,做的是无本生意。” 马六行刺后没把枪丢掉,此刻他悄悄摸向后腰,握住枪柄继续说:“原来是东北的绿林兄弟,在下马六……”说到这里,他突然拔枪射击,“去死吧!” “砰砰砰砰!” 马六的表情狰狞而疯狂,对准侯七连续不断开枪。只可惜他枪法太烂,连续四枪打过去,被侯七就地一滚便躲过了。 “咔!” 再想开枪时,子弹已经打完。马六把空枪朝侯七砸去,然后转身继续逃跑。 侯七还有闲心把扔来的手枪接住,他几个健步冲上,飞起一脚蹬在马六后腰。马六踉跄着扑倒在地,摔了个狗吃屎,把下巴都磕破了。 侯七踩着马六的脑袋,麻利地拆枪组枪,调侃道:“不错啊,使的还是花口撸子。这玩意儿可是稀罕货,老子都没用过几回。” 所谓“一枪二马三花口,四蛇五狗张嘴蹬”:“一枪”指勃朗宁m1900,“二马”指柯尔特m1903,“三花口”便是勃朗宁m1910。勃朗宁m1910排在兵器榜第三,俗称“花口撸子”,弹容量七发,有效射程50米,深受广大民国枪迷的喜爱。 “兄弟,绕……饶命!”马六脸贴在地上,惊恐地说。 “饶你妈拉个巴子,”侯七抓着马六的头发提起来,抡起手枪就朝他头上砸了几下,“你他妈周先生都敢杀,有没有把冯司令放在眼里?” 马六额头上被砸出两个大青包,哭丧道:“哪个冯司令啊?” “东北军空军司令冯庸,少帅的拜把子兄弟,”侯七又是一拳砸在马六肚子上,“我跟你说,你小子摊上大事儿了。你这次杀的是少帅的人,还连带着伤了英国人,十条命都不够枪毙的。” 马六解释道:“那洋人不是我开的枪。” “不是你,也是你的同伙!”侯七说,“老老实实把幕后凶手供出来,有了真凶,你才能变成从犯,说不定还能保住一条狗命!” 马六高呼:“我不能说,杜老爷是我的救命恩人!” “杜老爷?”侯七笑问。 马六眼珠子一转:“我是绝对不会供出杜老爷的,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也是个操蛋货!”侯七哭笑不得,挥起拳头把马六打晕,然后跟拖死狗一样拖走。 没走多远,巡捕房的华人巡警也听到枪声赶来,将侯七团团包围道:“不许动!” 侯七扔掉手枪,举起双手说:“我是冯庸冯司令的侍卫,今天闲逛的时候碰到刺杀事件,凶手就是这个被我打晕的人。” …… 褚府。 副官飞快地冲进屋禀报:“二爷,杜笑山的人动手啦!” “哈哈哈哈,”褚玉凤得意大笑,“他奶奶个熊,让俺等了好久。把人打死没有?” 副官语气犹豫道:“不清楚,周赫煊跟他的随从都中枪进了医院。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把话说完,别跟个娘儿们似的。”褚玉凤不耐烦道。 副官低声说:“二爷,跟周赫煊同行的还有个洋人,那个洋人也中枪了。而且,那个洋人是租界的名医,连英国总领事都找他看病。” “什么!” 褚玉凤大惊失色,把手里的茶碗砸到地上臭骂:“这个杜笑山,尽给俺找麻烦,洋人是他能惹的吗?” 副官说:“二爷,这事得早作打算,把咱们摘出来。” 褚玉凤在堂屋里走来走去,反复思量后说:“你去让常之英把杜笑山抓起来,判他个贪污渎职、挪用善款,尽早枪毙了!” “是,卑职马上去办!”副官领命离开。 “等一下,”褚玉凤咬牙道,“不用让法院判了,抓人的时候直接击毙,就说是拒捕抗命。” 本来褚玉凤是不想做这么绝的,但此事已经牵涉到英国总领事,他必须果断斩掉线索。绝不能让杜笑山把他供出来,否则后患无穷。 这就是民国的军阀,骑在百姓头上作威作福,视国人性命若草芥,却对洋人畏之如虎。 …… 杜府。 杜笑山不可置信地看着心腹,语气颤抖道:“怎么会伤到洋人?马六误我啊!” 心腹解释说:“好像不是马六打伤的,有人在房顶上埋伏了枪手。” “是褚玉凤!” 杜笑山面色狰狞道:“肯定是他,褚玉凤这损种信不过我,自己也派了枪手去刺杀。” “老爷,现在怎么办?”心腹问。 杜笑山混迹江湖多年,卸磨杀驴的事情见得太多,当即说道:“拿衣服和假发来,我要乔装去租界,这里已经不安全了。” 杜笑山去租界做什么? 当然是寻求洋人保护,他派的人只打伤了周赫煊,洋人中枪跟他没关系,杜笑山不愿背这个黑锅。 至于周赫煊那边,杜笑山提前示警,也算结下了善缘,说不定还能得到原谅。毕竟,他是受褚玉凤支使的,本身跟周赫煊无仇无怨。 077【避难】 不管刺杀案发生在天津城,还是在城外租界地,只要不涉及洋人,案子都由天津地方法院审判。租界内的刑事案件,工部局虽然要过问,但一般都懒得去插手。 这也是褚玉凤敢派人去租界杀人的原因,就算枪手被抓住,亦由天津地方法院受理,洋人多半会睁只眼闭只眼。 可一旦涉及到洋人,那事情就闹大发了。审理此案的机构,将由天津地方法院,转变为洋人领事法庭(上海那边还有一些特别法院,比如英国在沪高等法院,美国在沪高等法院等)。 稍微处理不好,刑事案件就会酿成外交事件,就连北洋政府都要被牵扯其中。 所以褚玉凤一听说英国人受伤,而且枪手还被抓住,立即就把杜笑山当成了替罪羊。杜笑山也老奸巨猾,表示这个锅我不背。 天津警察厅厅长常之英,以前是张宗昌麾下陆军第二十师一〇七旅旅长,后来被褚玉璞收编挖过来。历史上,此人在抗战期间还当了汉奸,官至伪济南道道尹、伪青州特别区行政长官。 常之英此时绝对算褚家走狗,褚玉凤一声令下,他立即就亲自带队抓人。结果却扑了个空,杜笑山早已逃进租界,到工部局巡捕房自首去了。 巡捕房。 马六被吊起来毒打一顿,警员才开始问话:“姓名!” 浑身鞭痕的马六,再被盐水淋身,痛得哭天抢地,恨不得把小时候偷看寡妇洗澡的事都说出来:“我叫马奎,别人都叫我马六,今年30岁,祖籍河北,家住直隶省保定道(河北安平县)马家河村……” “停停停!” 警员不耐烦道:“我问一句,你就说一句,别抢话!” 马六连忙说:“好的,长官。” “叫马奎是吧,哪个奎?” “不知道,我不识字,长官随便写一个吧。” “家里还有什么人?” “我爹娘和两个弟弟,在逃难时都死了,还有个妹妹被卖给了人牙子,家里就剩我一个。” “你不是叫马六吗?就没几个哥哥?” “回长官,我左手六个指头,所以叫马六。” “职业?” “没职业,就瞎混。” “那就是混星子。平时住哪儿?” “南市xx胡同xx号租的房。” “谁指使你杀英国人的?” “长官,冤枉啊,英国人不是我开枪打的。” “还敢狡辩!来人啊,给我再狠狠地打!” “真的,冤枉啊!啊!别打别打,我说……杜笑山杜老爷让我去杀周赫煊,还给了我一把花口撸子和1000大洋。我乔装成卖水果的,在周赫煊家外边儿蹲了好几天,终于看到他出门,然后我就跟上去,这事你可以问擦鞋匠朱五!” “朱五又是谁?家住哪里?全名叫什么?” “我不清楚,我只知道他叫朱五,一直在那条街上擦皮鞋。” “好好说,别撒谎,我会把朱五带来跟你对质。” “我说,我一定好好说。当时我就跟着周赫煊一路跑,后来他又去见了两个洋大人。但那个洋大人身上的枪子儿,真不是我打的。我只开了三枪,一枪打飞了,一枪打在周赫煊身上,一枪打在他的随从身上。后来我又被冯司令的人追,又打了四枪,花口撸子只能装七发子弹,都被我打完了,洋大人身上的子弹真不是我打的!” “暂且信你,等我把杜笑山抓来再说!把这家伙带去好好关着,绑起来把嘴堵上,别让他自杀!” …… 朱五见马奎拉肚子一直未归,眼看着天色都快黑了。他瞅瞅旁边的水果摊,心头一发狠,准备全部推回自己家去。 刚走了没多远,突然被一群华人巡捕堵上,领头地问:“你就是朱五?” “是啊。”朱五下意识点头。 “给我抓了,”巡捕队长厉声道,“我告诉你朱五,你的事犯了!” 朱五噗通跪地,嚎啕大哭:“长官,水果我不要了,求你别抓我。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 “带走!” …… 事发地点被几个小队的印度士兵封锁,挨家挨户逐个排查,凡是看着像坏人的全部抓走。 终于,有两个士兵在屋顶发现步枪和照片,其中一人用带着咖喱味的英语欣喜大喊:“我找到了,我找到凶器了!” “是我先找到的!”同伴连忙说。 “我先看到的!”之前那个印度阿三怒道。 两人为了立功,居然当场打起来,各自被揍得鼻青脸肿。最后打赢的那个抢到步枪,输的那个只分到一张周赫煊的照片。 他们奔跑着下楼,就跟捡到金子一样欢欣雀跃。 …… 杜笑山头上戴着假发,装扮成老妈子从后门出府。他不敢乘坐轿车,走了几条街才叫来黄包车,直奔英租界的巡捕房而去。 半路上杜笑山遇到一队巡捕,就跟见到亲人似的,他跳下车大喊:“我是杜笑山,我知道今天枪案的幕后凶手,快把我抓起来。快!” 众巡捕们面面相觑,然后一拥而上,直接把杜笑山五花大绑起来。 被带到巡捕房的审讯室,还没审问就要用刑,杜笑山连忙喊:“我是来自首的,我全都说,别耽误时间了!” 负责审讯的警员哭笑不得:“说吧,杜老爷,我听着呢。” 杜笑山语速飞快道:“周赫煊得罪了褚玉凤,褚玉凤让我找人暗杀他。被你们抓起来的马六,确实是我派出去的,但英国人受伤不关我的事。褚玉凤怕我办事不力,他另外安排了枪手,英国老爷受伤是褚玉凤找枪手做的。还有,我不想杀周赫煊,还特意叮嘱马六别打致命地方。而且我派人提醒过周赫煊,让他出门小心刺客,我都是被逼的!我没想过要杀人,真的。” 警员眉头皱起,此事牵涉到军阀,已经不是巡捕房能够处理的了,只能上报工部局的老爷们定夺。 …… “废物,都是一群废物!” “杀周赫煊杀不死,还伤了英国人,连枪手都被人抓到。” “还有你,常之英!你堂堂的警察厅长,杀个杜笑山都杀不了,你还有脸给俺们褚家做事吗?” “滚,全都给俺滚蛋!” 常之英等褚玉凤发泄一通,才说:“军座,是不是该给大帅发个电报?” “对,对,发电报,赶快给俺备车,俺要去电报局!”褚玉凤已经慌乱失措了。一旦洋人发出照令,就连褚玉璞都保不住他,很可能会被判刑。 驱车前往电报局的途中,褚玉凤突然又喊:“调头去军营,俺要上前线打仗!” 好嘛,褚玉凤终于清醒,他知道军队里才是最安全的。天津他是待不下去了,等到领事法庭的判决出来,北洋政府迫于外交压力,肯定会将他撤职查办。 只有待在前线部队里,才能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就算张作霖亲自来了,都拿褚玉凤没办法,这事拖一段时间或许就能缓和。 078【蠢得像头猪】 就在周赫煊遭遇枪击的前两天,冯玉祥在五原整军誓师,宣布就任国民军联军总司令,正式加入国民革命军的行列。 事实上,国民军力扛直奉联军两三个月时,冯玉祥根本不在前线指挥。他早宣布下野了,跑去苏联学习考察,这次回国正好收拾残军,踌躇满志地卷土重来。 对比气势如虹的国民革命军,北洋军阀看似强大,其实内讧严重,就似一个生了病的巨人。 先来说几个月前吧,张作霖的手下李景林,吴佩孚的手下靳云鹗和田维勤,曾跟冯玉祥、李景林密谋结盟。他们商量,由孙传芳进兵山东驱逐张宗昌,李景林占据天津阻止奉军南下,靳云鹗进军山西与冯玉祥夹击阎锡山,田维勤出兵南苑、通州与冯玉祥联手把张作霖赶回东北。 经过一系列动作,张作霖顺手解决掉李景林,吴佩孚也罢免了靳云鹗,各自清理内部叛徒才终于站稳脚跟。 然而面对接连大捷的北伐军,北洋军阀内斗还在继续—— 当北伐军进攻湖北时,孙传芳没有去帮忙。他打的如意算盘是:让北伐军和吴佩孚狗咬狗,等两败俱伤后再去收拾残局。以“援吴”的名义,顺势占领吴佩孚的湖南、湖北地盘,那他的五省联军就可以扩大为七省了。 而张作霖呢,说是派兵南下支援吴佩孚,其实是想从吴佩孚手里夺取直豫两省地盘,进而窥伺湖南、湖北,把奉军势力扩展到长江以南。 张作霖的策略是:利用吴佩孚、孙传芳被北伐军重创的机会,以“援吴”的名义灭吴,以“援孙”的名义灭孙,最后再荡平北伐军,从而夺取整个天下。 嗯,想法都是很好的。 在吴佩孚的主力被北伐军击溃后,张作霖感觉时机已到,立即委派张宗昌为援吴总司令,积极南下支援吴佩孚。 吴佩孚也不是傻子,连连谢绝张作霖的好意,说自己在京汉线尚有雄师十余万,分分钟把南边的逆党干掉,就不用劳烦东北大兄弟了。 张作霖为人热心,硬是要帮忙。 因为北平由直奉两系共管,张作霖首先逼走吴佩孚的部将、北平卫戍司令王怀庆,改由奉系将领于珍接任。接着又以“嗦响”为要挟,搞垮杜锡珪内阁。杜锡珪这个代理总理,屁股都还没坐热,就把位子让给了顾维钧。 张作霖从而独自掌控北平,成为北洋政府的真正主人。 与此同时,张作霖又命令张宗昌和褚玉璞,沿京汉铁路南下,占领吴佩孚控制的保定、大名一带。 周赫煊遭遇刺杀的时候,褚玉璞正在“支援”保定,可惜吴佩孚的守军不接受“支援”。 就跟吃饭买单一样,一个说:“这顿饭我请!”另一个说:“我来请,谁付钱我跟谁急。” 然后双方就打起来…… 张宗昌、褚玉璞用热情的炮火,支援了吴佩孚的保定守军,给盟友带来春天般的温暖,几天时间便把保定给支援下来。 然后张宗昌和褚玉璞又吵起来。 原因是分赃不均。 军阀混战有个特点,就是战场上的伤亡率很低,一场大仗打下来,漫山遍野全是溃兵。对于战胜方而言,这是一个扩军的好机会,张宗昌和褚玉璞都是靠收拢溃兵起家的。 联军指挥室里。 张宗昌拍桌子道:“俺是援吴总司令,保定是俺援助下来的,按理说该分大头!” 褚玉璞也不含糊:“俺是援吴总指挥,援助保定的这场仗,是俺指挥的,怎么说也该拿六成!” 两人吵得不可开交时,褚南湘突然进来禀报说:“大帅,天津急电,是常之英发来的。” 褚玉璞抓过电报纸一看,顿时勃然大怒,踢开椅子说:“胡闹!” “出什么大事了?”张宗昌好奇地抢过电报,看完之后捧腹大笑,“哈哈哈哈,褚矮子,你那兄弟真他娘是个人才!俺服了。” 褚玉璞气得发笑,说道:“这哪是俺兄弟,分明是一头蠢猪!” 褚玉璞没理由不生气,因为他那个亲兄弟实在太草包了。 如果换成褚玉璞,根本就不会顾及洋人,直接派兵穿便衣带短枪,冲进周赫煊家里就抓人了,然后以赤色分子的罪名秘密枪毙。哪用得着搞什么暗杀?简直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就算是事情败露,伤了英国人,褚玉璞也不会吓得离开天津。把杜笑山推出去当替罪羊就是,咬死了自己跟刺杀事件无关,难道英国佬真的敢派兵抓人?最后肯定是不了了之。 最让褚玉璞生气的是,褚玉凤居然私自调动天津守军,说是要带部队到前线打仗。这尼玛在搞笑呢,私自调动军队那才是大罪,暗杀个把人跟违抗军令比起来,连个屁都不算。 幸好现在是用人之际,如果换做平时,褚玉凤前脚带守军一走,估计张学良后脚就把天津给占了。天津可是褚玉璞的根基,他把看守老窝的重任交给亲兄弟,没想到褚玉凤居然傻得跟头猪一样。 从事件开始到最后,褚玉凤就没一件事办对的,简直烂泥扶不上墙。 褚玉璞无奈扶额道:“南湘,你马上回天津一趟,帮俺兄弟疏通少帅和英国人那边。顺便跟周赫煊说,这件事就这么算了,俺不想再追究,让他也别再搞事。不然的话,就算他飞上天,老子也把他翅膀给折了!” “是,大帅!卑职这就去办。”褚南湘抬手敬了个军礼,躬身退下。 褚玉璞又喊来贾贺:“你马上给俺兄弟发电报,让那个混蛋马上返回天津!叫他给俺老实点,再敢惹事,老子回去扒了他的皮!” 贾贺离开后,张宗昌还在笑:“哈哈哈,老是有人说俺张宗昌笨得像猪,跟你兄弟比起来,俺是真比不过。” “你笑够了没有,”褚玉璞没好气道,“笑够了俺们继续商量,这溃兵该怎么分。” “再让俺缓一缓,哈哈哈哈,快笑岔气了。”张宗昌一边笑一边拍桌子。 079【灭口】 天津英租界,会施医院。 冯庸坐在病床前啃着苹果,幸灾乐祸道:“不错,还活蹦乱跳的,看样子再过几天就能出院了。” 周赫煊苦笑说:“这次也太巧了,两个枪手居然撞到一起。” “是啊,我的后续安排都没用上。”冯庸惋惜道,他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周赫煊问:“现在情况如何?” 冯庸没有立即回答,而是乐道:“你猜是谁给你报信示警的?” “谁?”周赫煊很想知道。 “杜笑山,”冯庸说,“那个杀手也是他派去的。” 周赫煊顿时无语:“他有病吧,先给我通风报信,再找人来暗杀我。” 冯庸道:“这种地头蛇惯会两面讨好,不管结果如何,他都有人情在里边。只不过他万万没想到,你居然把英国人也牵扯进去,所以赶巴着跑来租界巡捕房自首。” 周赫煊理清前因后果,问道:“这种案件,领事法庭一般会如何宣判?” 冯庸说:“按英国的法律判决,罪名应该是谋杀未遂。” 英国的法律很古怪,它是普通法、衡平法和制定法三种法律的融合产物。 普通法是指由普通法院创立并发展起来的一套规则,特征是“程序先于权利”。衡平法俗称判例法,主要依靠法官的良心和正义为基础,量刑自由度极大。制定法则是国会制定的法律,地位最高,确定了量刑上下限,但真正判决时很少用到。 也即是说,虽然这次属于谋杀未遂,但如果法官认为影响恶劣、手段凶残,那最终判处绞刑都有可能。一般而言,华人侵害洋人的案件,领事法庭都判得极重。 那个开枪行刺的马六,不出意外应该是死刑,因为没人会出来保他。至于杜笑山和褚玉凤,该怎么判全看法官心情。 民国时候就是如此窝囊,租界的司法权掌握在洋人手里。甚至连巴西、丹麦、挪威、比利时这种三流国家,都在中国设有领事法庭(秘鲁也享有领事裁判权,但未在中国开设过法院)。 单一的租界还好说,公共租界判案更加搞笑,适用哪国法律都得临时讨论。 周赫煊问:“褚玉凤恐怕不会被判刑吧?” 冯庸点头说:“那个英国医生没死,法官肯定不想深挖,毕竟牵扯到军阀很麻烦。这件案子,最多追究到杜笑山身上。” 周赫煊感慨道:“不管如何,褚玉凤短时间内肯定不敢再动手了。” …… 正如冯庸所预料的那样,英国佬压根儿就不想找褚玉凤麻烦。如果把褚玉凤判定为幕后真凶,那该如何执行?一旦无法执行,伤的可就是英国法律之威严。 这个黑锅,杜笑山不想背也得背。 但杜笑山一口咬定,英国医生受伤跟他无关,只承认派人刺杀周赫煊,而且还是被褚玉凤逼迫的。 案件到此处就理不清了,因为使用步枪的刺客没抓到,巡捕房只能先把杜笑山和马六关押起来。 巡捕房。 褚南湘提着一个食盒走进去,面无表情地说:“我给你准备了好酒好菜,你自己了结吧。” 杜笑山目光阴狠道:“想让我认罪?没门儿!” “畏罪自杀,是你最好的选择,”褚南湘劝道,“大帅答应照顾好你的妻儿,八善堂也由你哥哥杜宝桢继续接任董事长。” 杜笑山冷笑不语,都懒得再看褚南湘一眼。 褚南湘继续说:“就算你被英国领事法庭无罪释放,也是活不下来的。只走私军火案和屠宰场贪污案,就够把你枪毙好几回,更别提你长期挪用善款。” 杜笑山以前是天津警察厅总务科长,因为走私军火案被撤职,花钱托关系才保住性命。而屠宰场也是警察厅下属企业,杜笑山以前把屠宰场当成自己的公司,至少贪污了十多万银元。 “哈哈哈哈,”杜笑山疯狂笑道,“走私军火,没有李景林配合我能走私吗?你倒是把李景林也一起枪毙啊。还有屠宰场的公款,警察厅前任厅长、副厅长谁没拿好处?至于挪用善款,整个天津搞慈善的士绅没一个能脱得了关系!还有褚玉璞,他刚到天津时穷得叮当响,是谁帮他筹措军费的?” 褚南湘脸色冰冷道:“这些事你敢捅出来吗?你不敢,所以还是老实认命吧。” 杜笑山破罐子破摔说:“认命?老子还就待在租界不出去了,反正钱都存在洋行里,够我花一辈子的。至于老婆儿子,他们死了我还可以再娶再生。” “你哥哥呢?”褚南湘问。 杜笑山说:“我自己都顾不上,哪还管得了他?” “好吧,看来你是铁了心,我也不再劝了。保重!”褚南湘说完便转身离去。 “唉!”杜笑山长长叹气。 从褚玉凤让他派枪手搞暗杀那刻起,杜笑山就知道出了事他铁定背锅。千算万算,还是算漏了英国人,如果不牵扯到洋人,他哪用得着来自首? 半夜时分。 杜笑山突然从梦中惊醒,他瞥见眼前有两道黑影,惊恐大呼:“干什么?你们快出去,救命啊!” 两个华人巡捕将杜笑山架住,用绳索套住他的脖子,拼命用力拉扯。 几分钟后,杜笑山便彻底没了呼吸。 华人巡捕又解开杜笑山的腰带,挂着他脖子拴在铁门栏上。接着拿出印泥,帮杜笑山在一份供状上按指纹,那状纸上甚至还有他的“亲笔签名”。 前天津警察厅总务科长、八善堂老板、褚玉璞的拜把兄弟、知名大善人杜笑山,就这么在巡捕房“畏罪自杀”了。 当周赫煊听到消息时,只感觉背心发凉,这尼玛做得够绝啊! 租界枪击案就此告一段落,杜笑山“承认”自己和周赫煊有矛盾,于是安排了两个枪手行刺。其中一个枪手马六已经被抓,另一个还逍遥法外。 马六暂时被关押在巡捕房内,只等着英国领事法庭开庭宣判。 至于褚玉凤,屁事没有。但他被褚玉璞严厉警告,行事变得收敛了许多,整整两三个月时间足不出户,这倒让天津的老百姓松了口气,至少女人出门不用再担惊受怕了。 080【了结】 按照周赫煊和冯庸的计划,是打算在枪击英国医生后,利用报纸舆论逼得褚玉凤投鼠忌器,放弃暗杀计划。 然而事情出乎所有人预料,也脱离了所有人的掌控。 包括英国领事在内,各方都不想把事情闹大,于是选择封锁消息。周赫煊也不敢轻举妄动,老老实实呆在医院里,至今都还没有报纸披露此新闻。 天津英租界。 骄阳似火,街面上冒着白腾腾的热气,一辆黄包车飞驰而过。 孟小冬神色焦急,不断催促道:“快点,再快一点!” “这位小姐,再快就跑断腿了。啥事那么急啊?”车夫满头大汗,喘着粗气问。 “哎呀,你快点就是,别问那么多。”孟小冬心急火燎。她早晨收到李寿民的电报,立即就乘火车从北平赶来。电报上只说周赫煊受伤住进医院,孟小冬一路上担惊受怕,以为周赫煊已经快不行了。 一想到周赫煊中枪的样子,孟小冬就满心自责。此事因她而起,若非是为了救她,周赫煊也不会得罪褚玉凤。 好不容易来到医院,孟小冬飞奔跑上楼,寻着病房号推门而入。 “呼呼呼,”孟小冬气喘吁吁,额头上还冒着细汗。见周赫煊正坐在床上看报纸,她欣喜又关切地问,“周大哥,你……你没事吧?” “你怎么来了?”周赫煊吃惊道。 “是寿民兄发电报通知我的,”孟小冬走到病床前,抚摸周赫煊缠着绷带的肩膀说,“还疼吗?” 周赫煊笑道:“小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这两天就能出院。” “都怪我,要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孟小冬语气中带着哭声,她也不知怎的,反正就是止不住想掉泪。 “真没什么,事情已经过去了,别瞎想。”周赫煊安慰道。 孟小冬缓了一阵,平复好自己的情绪,皱眉说:“怎么这里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 周赫煊解释道:“永浩买饭去了。” 话音刚落,孙永浩就提着食盒进来。孟小冬抢过食盒说:“让我来。” 周赫煊吩咐孙永浩:“去照顾你哥吧。” “那额先走了。”孙永浩挠挠头,看着孟小冬憨厚一笑。 孟小冬取出饭菜和鸡汤,也不顾周赫煊拒绝,坐在床前便开始喂饭。她生怕鸡汤太烫,每次都吹到温热,才小心翼翼地送到周赫煊嘴边。 喝着美味的鸡汤,体会着孟小冬温柔的动作,周赫煊心神一荡,难免有些感动。不过更多的是尴尬,因为孟小冬表现得太热情了,让周赫煊难以招架。 周赫煊发誓,他真没撩过这位! 用餐完毕,孟小冬收拾碗筷说:“周大哥,你先休息,我过会儿就回来。” “你还没吃午饭?”周赫煊问。 “嗯,我从北平过来的。”孟小冬笑道。 大概过了一个小时,孟小冬带着洗漱用品回来,看样子是准备留在医院长期照顾,这让周赫煊都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气氛有些沉闷,周赫煊只能没话找话:“听说你父母也搬到北平了?” “嗯,已经安顿好了。”孟小冬说。 周赫煊劝道:“你明天还是回去吧,别让父母担心,我的伤已经没有大碍了。” 孟小冬沉默片刻,低声问:“周大哥,你真那么讨厌我吗?” “哪有,”周赫煊转移话题道,“那个……我想方便一下。” 周赫煊刚刚一动,孟小冬立即就来扶住:“周大哥,小心一点!” “我真没事,自己能行。”周赫煊苦笑道。 “小心没大错。”孟小冬还是没放手,一路扶着周赫煊去厕所。 …… 周赫煊算是痛并快乐着,虽然受伤,但整天都有美女在身边伺候,过得比以前还要舒坦。 眼看着就要出院时,褚南湘来了。 褚南湘还是那副老样子,衣服穿得整整齐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面无表情道:“周先生,好久不见。” 周赫煊点头微笑:“请坐。” 褚南湘没有坐下,而是拿出洋行存折说:“1万银元,周先生请收好。” 存折是一张巴掌大的对折纸片,大部分地方印着英文,只有银行的名字、地址和电话号码才有中文翻译,甚至还注明了利率。 周赫煊翻了翻那存折,问道:“褚大帅给我的受伤赔偿金?” “跟大帅无关,这是杜笑山给的赔偿金。”褚南湘纠正道。 周赫煊抿嘴冷笑道:“杜笑山畏罪自杀,也是褚大帅的手笔吧?” “是的,”褚南湘毫不隐瞒,“杜笑山罪有应得,他这些年犯的事,枪毙十次都不过分。” “褚大帅好手段,租界巡捕房的犯人也想杀就杀。”周赫煊说。 褚南湘道:“其实很简单。巡捕房的侦缉股督察长卢占魁,跟杜笑山是多年的好朋友,他以为凭借这层关系,就能在巡捕房性命无忧。大帅只花费3万银元,卢占魁就把杜笑山给卖了。” “卢占魁那3万银元,还有我这1万大洋的赔偿金,”周赫煊抖抖手里的存折,笑道,“恐怕都是杜笑山的钱吧,褚大帅这次又赚了一笔。” 褚南湘没再说话,算是默认了。 杜笑山当初帮褚玉璞积极筹措军费,还以褚玉璞的表字命名一所学校,两人关系好得甚至结拜为异姓兄弟。 然而这年头,就连亲兄弟都靠不住,更别提拜把子兄弟。现在出事了,褚玉璞不但弄死杜笑山,还把杜笑山的家产给强占,手段真特么黑。 不愧是乱世中的一方大帅,周赫煊佩服。 褚南湘说:“大帅让我给你带句话,说这次的事就这么算了,他不会再追究,也希望你能安分点。” “明白,识时务者为俊杰。”周赫煊点头道。 如今褚玉璞兵雄势大,实在不好力敌,周赫煊还没傻到要不依不饶。他必须等,等到褚玉璞失势,那才是算总账的真正时机。 按照历史轨迹,褚玉璞也就还能蹦跶个一年时间。 “话我带到了,再会!”褚南湘说着就要走。 周赫煊突然问:“褚兄是赤党吗?” 褚南湘停步摇头:“不是。” “革命党?”周赫煊又问。 “也不是。”褚南湘回答说。 周赫煊好奇道:“那你上次跟四姨太发暗语……” 褚南湘打断说:“周先生别再问了,我什么都不会承认。” 褚南湘越是如此,周赫煊就越有兴趣,准备以后再慢慢刨根问底。 租界枪击案就这么稀里糊涂告破,两个月后,天津英租界领事法庭开庭:判处马奎谋杀未遂罪,刑期12年。杜笑山做为谋杀案主谋,已畏罪自杀,不予追究。 但天津地方法院却把杜笑山的老案子翻出来,因走私军火、贪污公款、挪用善款等一系列罪名,杜笑山被罚抄没家产,连杜府的宅子都被法院拍卖。 杜笑山和他的亲哥哥杜宝桢,都是天津八善堂的董事会成员。杜宝桢因为受到牵连,也被踢出八善堂,这个用作敛财的慈善组织,财政大权就此落到褚玉璞手中。 从这里就可以看出褚玉璞和褚玉凤的差距,“误伤”英国人后,褚玉凤吓得要带兵逃跑,把洋人当成洪水猛兽。褚玉璞却连消带打,不仅把黑锅扣在杜笑山头上,还趁机霸占了杜家的上百万资产。 杜笑山的哥哥杜宝桢亦非普通人,他乃天津名流,著名书法家。全聚德、杜顺斋、大德祥、登瀛楼等京津众多老字号,其牌匾都是杜宝桢题写的。 现在亲弟弟冤屈至死,连财产都被抄没,杜宝桢自己也被侵吞股份。他一气之下,带着全家逃到上海租界,向《申报》和《新闻报》披露整个事件经过,在南方引起小小的舆论轰动。 当然,那是半年后的事情了,杜宝桢如今还在惶恐当中,暂时不敢轻举妄动。 081【出气筒】 周赫煊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最后实在受不了那股药水味儿,吊着膀子就提前出院了。 孙永振还要疗养些时日,他的背部第四根肋骨粉严重骨折,必须整天趴在床上。那滋味才难受呢,连翻身都需要有人帮忙。 周赫煊不是吝啬鬼,保镖用身体给他挡子弹,他自然也得表示表示。奖励了孙永振1000大洋,又奖励他弟弟500大洋,顺带还把他们每个月的工资涨了10银元。 “先生回来啦,”佣人刘吴氏惊喜地开门,很快拿出来一篮子鸡蛋,“听说先生住院了,我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探望。这些都是自家母鸡下的蛋,正好给先生补补身子。” 周赫煊问:“多少钱?” 刘吴氏笑道:“又不是啥值钱东西,鸡蛋3分5厘一斤,这一篮子才7分钱。平时多亏先生照顾,权当是我的一点心意。” “刘婶有心了,”周赫煊点点头,“从下个月起,你的薪水涨2角。” “这……这多不好意思。”刘吴氏欣喜道。 孙永浩和孟小冬搬着东西进屋,孟小冬捧着从医院带回来的书问:“这几本放在哪儿?” “书房在左起第二间房。”周赫煊说。 刘吴氏见孟小冬模样俊俏,打听道:“先生,这位是夫人?” 周赫煊介绍说:“我朋友,孟小冬,你喊她孟小姐就行。” “好的。”刘吴氏一脸“我啥都明白”的笑容。 周赫煊对此头疼无比,孟小冬非要跟到家里来,说等他肩膀上的伤好了再回北平。 有道是最难消受美人恩,孟小冬如此热情温柔,让周赫煊的心都有些化了,暗暗生出那么一丝情意来。 当天晚上。 周赫煊抱着本《儿童学实地研究》慢慢阅读,他前些在医院里太无聊,就让孙永浩出去买了几本学术著作。孙永浩大字不识几个,拿着钱乱买一气,甚至还买了两本医书回来。 这本《儿童学实地研究》,是上个月商务印书馆出版的,作者为美国人蒲洛克。就内容而言,应该叫《儿童教育心理学》更合适。 周赫煊之所以读得下去,是因为这本书的角度很有意思。一个美国人在中国搞实地研究,内容还是教育心理学,说起来多少有些玄幻。 “咚咚咚!” 周赫煊听到敲门声,随口喊道:“请进!” 孟小冬端着夜宵进来说:“周大哥,我给你熬了一碗莲子羹,趁热喝了吧。” “谢谢。”周赫煊心想,这是红袖添香夜读书的节奏? 孟小冬规规矩矩站在旁边,看着书架仅有的十多本学术著作,心中不由生出一种对读书人的崇拜。她也曾读书识字,但除了戏文之外,顶多再看些唐诗宋词和通俗小说,学术专著是绝难读下去的。 周赫煊喝着莲子羹说:“明天我要到报社上班,你就别跟去了,影响不好。” “我明白,”孟小冬笑着说,“天津有不少京剧票友,我可以找他们论艺唱戏,以前就是这样过来的。” 翌日。 周赫煊吊着膀子来到报社,员工们纷纷过来问候。 胡政之道:“怎么不在家多休息几天?” “无事可做,闷得慌,”周赫煊问,“对了,咱们的报纸销量咋样?” 胡政之笑道:“已经稳定在8000份以上了,年底应该能破万。等日销量突破两万份时,我觉得就可以去上海开分馆,那边看报纸的人更多。” 跟《申报》、《新闻报》动辄十多万份的销量相比,《大公报》还是显得太弱。人家在全国20多个城市有发行点,《大公报》的辐射面积却还只在直隶地区,只论影响广度就远远不足。 周赫煊说:“现在很多报纸都有副刊,要不《大公报》也办一份?” 胡政之道:“这我可没办法,如果决定办副刊,那得找个文学方面的专家来。” “副刊就交给我吧。”周赫煊笑道。 胡政之猛拍脑袋:“看我这记性,都忘了《射雕英雄传》是你写的。” 事情就这么说定,《射雕英雄传》已经完结,如果把续集《神雕侠侣》发在新创办的副刊上,肯定能迅速打开销量。 周赫煊立即动笔写副刊策划书,光副刊名字就想了好半天,最后暂定为《大众》。 从《大众》这个名字上来,就知道它走的是通俗路线,不像《文艺》、《笔会》、《沧浪》等副刊,一听就文绉绉的脱离群众。 副刊暂定为4页,一共16个版面,内容有小说、戏曲、杂文、散文、青年、妇女、幽默笑话、生活常识等等,每周一、三、五发刊。只靠周赫煊肯定不行,还要专门招人。 李寿民就很合适,可以让他来做戏曲版的编辑。甚至可以找孟小冬撰稿,写一些关于京剧的心得体会,以及梨园名家们的生活趣事。这相当于后世的娱乐版面了,戏曲在民国老百姓心中的地位,大概相当于后世的流行歌曲。 刚把副刊《大众》的策划书写完,文绣突然哭泣着冲进来,语无伦次地说:“我不教书了,我好累,我教不下去了,我……” “出什么事了?”周赫煊递给她一张手绢,安慰道,“别哭,慢慢说。” 文绣哽咽着诉说事情经过:自从希望小学开校以来,每天都有人慕名前来围观,从贩夫走卒到名流富商,都赶着来一睹刀妃的风采。甚至连途径天津的外地人,如果有空闲的话,都要去学校看看热闹。 这些人当中,有的对文绣很钦佩,还慷慨解囊给学校捐钱。但大多数都纯属看热闹,甚至还有人咒骂文绣不守妇道,经常对她指指点点。 学校的围观群众越聚越多,已经到了影响教学秩序的地步。 这还不算,今天突然跑来一群遗老遗少。当着众人的面,大骂逆妇、贱人、脏妃之类的侮辱性词汇。文绣终于崩溃了,课都没上完,就捂脸哭泣着冲出教室。 那些看热闹的闲人,不但不帮忙声讨,反而乐得哈哈大笑,追在文绣身后起哄。 “岂有此理,”周赫煊听了大怒,说道,“你明天照常上课,那些人敢再来,老子让他们去牢房里骂!” 周赫煊是真生气了,收拾不了军阀,他还收拾不了遗老遗少?刺杀事件本就让周赫煊憋了一肚子火,现在正好发泄在那些人身上。 有人冒出来给他当出气筒,周赫煊怎么忍心拒绝。 082【打一顿就好了】 天津在八国联军侵华时,城墙就被推到了。 东西南北城外的居民越聚越多,房子修得乱七八糟,完全没有整体规划,眨眼看去就像是贫民窟。 因为郊外地价便宜,天津的四所希望小学全部修在郊区。城里的孩子需要走很长距离才能上学,但附近“贫民窟”的儿童却十分方便。 大清早,周赫煊和冯庸便来到学校,他们还带了十多个警察。 将近二十人挤在土屋中,这屋子是用来堆放杂物的,比如粉笔、三角尺等教学用具。 学生们陆陆续续到校,虽然开学还不满一个月,但这些孩子的精神面貌却改变很大。好学的坐在教室里朗读,贪玩的聚在操场上嬉戏,整个校园显得非常有活力。 冯庸倚门而立,看着外面玩耍的小孩子,由衷微笑道:“这也算得上乱世当中一片净土了。” “有你的功劳。”周赫煊拍马屁道。 “哈哈哈,这话我爱听。”冯庸得意大笑。 周赫煊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他招手喊道:“张小五,过来!” 那报童背着书包跑到跟前,鞠躬道:“先生你好!” “不错,很有礼貌,”周赫煊笑道,“这些天都学了什么啊?” 张小五道:“我学了很多字,有中、人、土、山、川、火、水、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厉害啊,半个多月就已经学这么多了。”周赫煊夸奖道。 张小五高兴地说:“都是文老师教得好。” “去玩吧。”周赫煊拍拍他的脑袋说。 等张小五跑开,冯庸才笑道:“这小子挺机灵,说不定以后能有大出息。” “所以才要办学搞教育啊。”周赫煊也笑道。 民国初期的教育,分为通俗教育、平民教育和民众教育三种。 通俗教育说白了就是开启民智,包括演说、办报、宣讲所、图书馆等等,都属于通俗教育范畴。力争让民众增长见识,开拓眼界,接受新事物等等。 平民教育即传统意义上的学校教育,争取让更多的学龄儿童和低文化人群获得知识。 民众教育产生于北伐时期,学者认为无论男女老幼、贫富贵贱都有受教育的权利。它是失学儿童、青年、成人的基础教育,也是已有文化基础人群的继续教育和进修——相当于扫盲和提高国民文化素质。 其实从清末开始,全国便开始出现类似希望小学的简易学堂,由当地士绅名流捐款筹办。授课内容有修身、识字和珠算,也即德育、语文和数学,想法跟周赫煊差不多,同样免收学费并发放书本。 此外还有露天学堂、贫民半日学校等等,都是为贫寒子弟扫盲而设。 清政府和民国历届政府虽然不给力,但民间人士的办学活动一直没有停止。中华民族能几千年屹立不倒,和崇尚教育是分不开的。看看后世印度的教育情况,就知道国家之间的差距多大。 天津有个民间教育家叫林墨青,他在晚清时期就办了6所免费小学(男校),后来又联合官府、士绅兴办起11所女子小学。但这类学校往往办不长久,捐款跟不上就只能停课,造成许多孩子二次失学。 顺便一提,这位林墨青老先生已经64岁了,虽然身体健康状况不好,但还是被张学良邀请来担任“中华希望教育基金会天津分会”的名誉会长。 今天第一堂课是数学,老师叫张彦,毕业于省立天津师范中学。张彦虽说已经当老师,其实年龄还不到20岁,也是贫寒出身,因为师范学校免学费才能继续接受教育。 “我们上一堂课,把100以内的数字学完了,今天来教同学们加法。加减法可是很有用的,平时买东西会用到。学会了加减法,以后做工也能算清工钱。今天要学的就是1+1=2……” 就在数学老师上课时,教室外渐渐来了一些闲人,他们趴在窗外议论纷纷,似乎对张彦很不满。甚至有人催促张彦早点下课,换皇妃老师来教,他们都是来看皇妃的。 冯庸从杂物间探出头来看了看,鄙视道:“一群愚民!” “呵呵。”周赫煊无奈苦笑。 好不容易等到文绣上课,那群闲汉终于激动起来—— “真是皇妃啊!” “这刀妃长得也不好看,难怪皇帝要休了她。” “不是休,是刀妃主动跟皇帝离婚的。” “不守妇道,不守妇道。” “是啊,一个女人整天抛头露面,以后咋嫁的出去。” “……” 文绣站在讲台上,听着教室外嘤嘤嗡嗡的声音,她心里早已经烦透了。天天被人当猴子围观,换谁心里都不好受。 突然间,又有一大群人出现在学校,都是来搞事的。 这些遗老遗少估计知道课程表,居然踩着时间点跑来,站在教室外又开始大声辱骂。内容肮脏不堪,难以入耳。 一个穿着绸衫的老头大喊:“堂堂皇妃,离经叛道,此乃中华之耻辱!” “贼妇,你背叛皇上,该当下十八层地狱!”另一个留辫子的家伙喝骂。 “看她那三角眼,薄嘴唇,就知道是个阴毒尖酸之辈。一辈子当娼妇的命,还有脸做教书先生,简直误人子弟。”这人骂得更狠。 没听几句,周赫煊就语气冰冷道:“抓人!” 十多个警察蜂拥而出,他们都收了周赫煊的好处费,办起事来自然有动力。一个个手提警棍,逮见人就暴打,包括那些看热闹的闲汉一起打。 “警察杀人啦!” “你抓我干什么,我又没犯法!” “抓的就是你,扰乱教学可是大罪,枪毙你都可以。” “枪毙?我就看热闹的。” “全给我抓走,不想坐牢的就交20大洋罚款!” “救命啊!” “想跑,再跑就开枪了!全部蹲下!” 什么叫以恶制恶? 这就是。 跟那些家伙讲道理是讲不清的,不打一顿不长记性。 冯庸见到那些人的狼狈样子,乐得哈哈大笑。 周赫煊说:“走吧,别耽误学生们上课。” 或许是周赫煊流年不利,文绣的事情刚刚顺利解决,结果城北那边的希望小学又出事。 城北那所学校,是一所废弃小学堂改建的。校长叫王梓琪,清末的落第秀才,他找周赫煊抱怨道:“周先生,学生都快走完了,再这么下去,我这校长就要当光杆司令了。” “说说吧,怎么回事?”周赫煊无语道,破事咋就那么多呢。 王梓琪讲述道:“我那里有个学生叫周杭,父亲是被枪毙的杀人犯,母亲做了最低等的娼妓,靠皮肉钱勉强养活家人。本来好端端的,其他家长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集体跑到学校抗议,要求把周杭开除。” “关他们屁事啊!”周赫煊爆粗口说。 “他们说害怕自己的孩子,跟杀人犯的儿子做同学会被带坏,”王梓琪惋惜道,“那个周杭很聪明,有过目不忘之能,放在古代也算神童,说不定还能考状元。我惜才不愿开除,结果好多学生退学,都是家长们闹的。” 周赫煊说:“这种事应该基金会秘书处下属的学务办处理,你怎么来找我?” “学务办争议很大,有的认为该开除,有的坚持不能开除,”王梓琪叫苦道,“我去找冯会长,他又让我来找你。” “这个冯老五,倒是会推卸责任,”周赫煊想了想,说道,“这事我来解决,你先回去吧。” 周赫煊怎么解决? 当然是登报制造舆论,反正《大公报》正愁销量长得不快,是时候制造尖锐话题了。 隔日《大公报》第二版的专题新闻就叫做——杀人犯和娼妓的儿子,究竟有没有权利接受教育? 083【火种】 天津码头。 从南方驶来的客轮上,有两个读书人提着皮箱走下舷梯。 年长者大约60岁,名叫钟观光,中国近代植物学开拓者,在中国第一个用科学方法研究植物分类。年幼者只有30多岁,名叫谭熙鸿,北大生物系的创始人,中国现代生物学先驱。 两人是从杭州回来的,他们作为北大代表,刚去南方见了蔡元培,希望蔡元培能够回来当校长,可惜被对方婉言拒绝。 北大如今的状况很糟糕,只六月底学期末的时候,就有十多名教授离职。其中包括化学系主任丁燮林、物理系主任颜任光、数学系主任冯祖荀、哲学系教授胡适,以及李四光、林语堂、沈兼士、钱玄同等人,或被其他学校请走,或是自己辞职。 另有顾孟余、李大钊、陈启修、于树德、朱家骅等人,因政治原因未再授课。蒋梦麟、冯叙伦也销声匿迹,藏起来不敢露面。 到了九月份,北大的情况更加严重,几乎同等于倒闭。由于教员奇缺,北大只能宣布继续放假,开学之日遥遥无期。包括鲁迅、陈垣等十多名教员,有的远赴厦门,有的跑去了清华。 剩下还没走的北大教师,都希望能把蔡元培请回来主持大局,否则他们看不到一点复校的希望。 “唉,再这么下去,我也要去南方了。”钟观光叹气道。 谭熙鸿只能无奈苦笑,他们这次南下,不仅是劝说蔡元培回来,还带着邀请学者去北大的任务,用以填补学校教员数量的奇缺。在杭州的时候,谭熙鸿去请一位老同学,结果老同学反而劝他留在浙江任教。 谭熙鸿说:“天津也有不少学者,咱们再去拜访几个吧。” 钟观光摇头道:“北大现在连教员薪水都发不出来,我哪有脸再去请人任教?” “总得试试,我有个同学叫闫志英,是学物理的,如今正奔丧在家,”谭熙鸿说,“还有那个写《大国崛起》的周赫煊,也可以找他聊聊,请回北大去教世界历史。” 钟观光不抱希望说:“再去投旅店吧。” 两人心情低落地走出码头,突然听报童喊道:“看报看报,国民教育大讨论,杀人犯和娼妓的儿子到底有没有读书的权利!” “咦,”谭熙鸿突然来了兴趣,招手说,“报纸来一份!” 报童奔过来,摊手道:“《大公报》,三分五厘。” “不用找零了。”谭熙鸿递过去5枚大铜板。 “谢谢先生。”报童高兴道,这单生意他拿到五厘钱的小费。 两人叫了黄包车,谭熙鸿坐在车上读报,很快就看到那篇讨论受教育权利的文章。他把情况复述一遍,对钟观光说:“钟教授,这个周赫煊看来是热心教育事业的,说不定能够请动他。” 钟观光提醒道:“别忘了那个教育基金会,是张学良号召发起的。” 谭熙鸿默然,北大搞成现在这副模样,主要还是拜张作霖所赐。直接派兵包围北大,张大帅可是把学校师生吓得够呛。 两人到旅店放好行李,钟观光年纪大了,舟车劳顿不想再折腾,谭熙鸿却兴冲冲的跑去请周赫煊。 抵达报社,谭熙鸿问一个职员道:“请问周赫煊先生在吗?” “喏,那就是周先生。”职员指过去。 周赫煊正带着人准备外出,谭熙鸿走过去说:“周先生你好,鄙人谭熙鸿,北大生物系主任。” “幸会!”周赫煊纳闷的握手,不知道这人找他干嘛。 “周先生是要外出吗?”谭熙鸿问。 “嗯,带人出去做问卷调查。”周赫煊点头道。 问卷调查这玩意儿比较新鲜,谭熙鸿主动要求跟着,与几个报社员工一起出去。 到了街上,周赫煊对手下的人说:“做问卷调查,抽样一定要尽可能全面。小周、老张、郑兄、立民,你们分辨负责天津城的东西南北,我来亲自跑租界这边。调查对象,要涵盖不同年龄层和不同职业者,每调查一个,都要做详细记录。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社长!”众人纷纷应道。 谭熙鸿好奇问:“周先生,你做这个问卷调查,有什么作用吗?” 周赫煊解释道:“《大公报》准备做一个深度系列报道,讨论国民的受教育权。这个问卷调查,就是收集老百姓对此的观点。” “哦,明白,”谭熙鸿赞道,“这就跟做科学实验一样,需要收集分析数据,想不到办报纸也有如此讲究。” 周赫煊说:“一拍脑袋写出来的新闻,难免脱离实际情况。我们《大公报》的办报方针是不党、不私、不卖、不盲,这个不盲既要不盲从流俗,也要不盲目报道。” 谭熙鸿肯定道:“这也是搞科学的态度。” 两人没走几步,周赫煊便找到个小贩说:“你好,我是《大公报》的问卷调查员。” “嘛呢?”小贩一脸懵逼。 周赫煊详细说:“城北的希望小学里面,有个学生的父亲是杀人犯,母亲是娼妓,其他学生家长反对他读书,要求开除。你对此有什么看法?” 小贩说:“当然要开除啊!” “为什么?”周赫煊一边纪录一边问。 小贩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杀人犯的儿子更不能读书,以后当坏人会害死多少人啊。” 周赫煊又问:“中华民国的宪法规定,所有国民都拥有受教育的权利。你认为这个学生有读书的权利吗?” 小贩理所当然道:“还读啥书?老爹是杀人犯,老娘是娼妇,这种人长大也肯定不是好东西,早点死了省事儿。” “好的,谢谢你的配合,”周赫煊说,“请问你的姓名、年龄、职业,有没有读过书?” 小贩笑道:“我叫李全,32岁,卖糖堆儿的,不识字儿。” 周赫煊又陆陆续续问了七八个人,甚至连印度籍巡捕都调查了,得到的回答惊人一致:杀人犯和娼妓的儿子不该读书! 谭熙鸿目睹了整个经过,不可置信道:“怎么会这样?怎么可以这样?” “别急,慢慢来。”周赫煊又截住一个戴眼镜的,看样子是个知识分子。 那人说道:“当然有权利读书,现在都民国了,进步的文明社会就要给每个国民以受教育的机会。” 周赫煊问:“如果这人长大学坏呢?有知识的坏人,可比文盲危害更大。” “那就更应该受教育,学校可以导人向善,纠正他危险的行为观念。”那人道。 周赫煊笑道:“谢谢你的配合,请问你的姓名、年龄、职业和受教育程度。” 那人痛快地回答:“我叫鲁杏芳,字润良,29岁,金融硕士,洋行职员。” 这个问完,谭熙鸿才说:“看来还是读书人明事理。” “那可不一定。”周赫煊说。 很快又问到一个卖菜大妈,她说:“多读书有好处,这杀人犯的儿子,说不定长大也有出息呢。” 整整忙活半天,总共收到五百份调查问卷,最后统计出来:持否定观点的占87.2%,认为杀人犯和娼妓的后代不应该读书;而持肯定观点只有12.8%(其中绝大部分是妇女和知识分子)。 看到这个结果,周赫煊默然无语,他没想到会如此糟糕。 谭鸿熙都把自己此行目的给忘了,叹气说:“国人的观念还需要进步啊。” 第二天,《大公报》把调查结果披露出来,立即在京津知识分子群体中引发热议,许多学者纷纷发表文章阐述自己的思想。 前一章我们提到,民国初期有三种教育。其中民众教育理论,认为无论男女老幼、贫富贵贱都有受教育的权利。历史上,这种理念正是发源于北伐时期。 周赫煊没想到的是,自己那一篇报道,居然促使“民众教育理念”提前兴起,点燃了全民教育的火种。 做为几十年后的现代人,你很难想象民国初年那种蒙昧,罪犯的儿子不配受教育,居然会是大多数老百姓的共识。 解放思想,真的很重要! 084【神女】 大清早,谭熙鸿吃完早餐就走。 “又去找那位周先生?”钟观光问。 谭熙鸿笑道:“是啊,周先生今天要去做家访,我跟着他看看,挺有意思的。” “你倒是有闲心。”钟观光无语道。 谭熙鸿叹气说:“我也不想闲下来,可是北大无限期停课,咱们回校也无事可做。” 钟观光起身道:“走吧,一起去,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两人到城东与周赫煊汇合,然后结伴前往城北,他们的目标地点是谦德庄,鱼龙混杂、专出混混的谦德庄。 黄包车刚跑过新明大戏院,周赫煊就碰到一个老熟人,正是当初欺负孙家兄弟的李二。 李二也是个秒人,此刻看到周赫煊,居然迎上来笑脸问候:“周先生,早上好啊,小的给您请安了!” “你也好。”周赫煊哭笑不得。 黄包车继续前进,谭熙鸿好奇问:“这人是谁啊?” 周赫煊说:“一个混混,欺行霸市被我打过一顿。” “呃……”谭熙鸿不知该如何接话。 钟观光脸上却露出笑意,他觉得周赫煊很有趣,不是那种只知埋头做学问的傻瓜。 这位老爷子的人生经历也很传奇,他是光绪十三年的秀才,却热衷于自然科学。在缺少资料和资金的情况下,克服各种困难,到上海购置理化方面的书籍,又按照书上介绍的方法动手做实验,硬生生自学成才。 1900年的时候,钟观光自己设计、自筹资金,在上海创办了造磷厂,还获得清政府许可的15年专利权。后来又创办科学杂志,建立科学仪器馆,为中国近代科技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 钟观光在辛亥革命后,受邀出任教育部参事,但主要精力放在植物研究上。他自带干粮,徒步考察京内外名山大川,又花4年时间走遍全国11个省份,采集动植物标本16000多种,共15万多号,堪称中国近代植物学研究始祖。 “周先生,你打算如何处理此事?”钟观光突然问。 “我也不知道,先家访再说,”周赫煊道,“安置那个学生不难,无非钱财而已。我希望改变的,是国民脑袋里的陈腐思想,希望能通过报纸唤醒一些人吧。” 钟观光道:“思想之改变,何其难也。” “一步步来吧。”周赫煊突然想起鲁迅。 虽说有很多人吐槽鲁迅对国家无贡献,但真正来到民国就会发现,思想改造太有必要了。如今还有好多百姓,在判案时对法官下跪呢。至于人血馒头什么的,远比西药更受欢迎。 谦德庄附近的一间木板房,就是学生周杭的家。墙面歪歪斜斜,由捡来的废弃木料搭成,甚至连钉子都没几颗,许多地方是用麻绳拴着的。 “咚咚咚!” 周赫煊敲门问:“请问周家大嫂在吗?” 木门缓缓打开,一个面黄肌瘦的女人看着周赫煊,警惕道:“你们是谁?” 周赫煊和善地笑道:“我是希望教育基金会副会长周赫煊,来给周杭同学做家访。” “原来是周先生,快请进!”女人忙慌慌整理衣服,把他们请进屋内。 因为没有窗户的缘故,房间内光线昏暗,而且充斥着一股中药味道。房屋面积大概有十多平米,床上躺着个瘫痪的老太太,墙角有个几岁大的小孩儿在借着木板缝隙光亮读书。 女人手忙脚乱地倒来几碗水,难为情道:“真不好意思,家里没什么可招待的。” 水是凉的,倒在粗陶碗内,淘碗边缘还有几个缺口。 这就是民国最底层贫民的生存状况,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甚至连装水的杯子都找不到。这女人在附近做低级娼妇,赚不了几个钱,而且还得给帮会交保护费。 周赫煊象征性地喝了一口,放下碗说:“周杭同学,你这两天怎么不去学校啊?” 墙角的小孩儿低头道:“妈妈不让我去。” 女人连忙解释:“先生,你跟校长还有学校的老师都是大好人,给你们添那么多麻烦,实在过意不去。” 周赫煊问小孩儿:“你想读书吗?” “想。”周杭使劲点头,眼中带着渴望。 周赫煊笑问:“我听王校长说,你有过目不忘的本事?” 周杭挠头道:“我是比其他同学记得更快。” 周赫煊拿过课本,翻到最后面几页的古诗说:“这首诗我教你,听好了: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你记住了吗?” “没,没有,”周杭摇头,“只记住第一句。” 周赫煊又读了两遍,继续问:“现在呢?” 周杭立即背诵道:“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神童啊!” 一直没吱声的钟观光老先生,突然大喜道,就跟看宝贝一样盯着小孩儿看。 就在此时,外面传来喧哗声。 周赫煊推门出去,只见门外站了四五个中年妇女。 其中一个妇女问:“你是学校的先生?” 周赫煊点头说:“我是。” 那妇女道:“先生啊,你可不能让这家的崽子去读书。他要是再去学校,我们家的小三子就不去了,要被带坏的。” “就是就是,不能让他读书。这一家都是坏种,丢人!”其他妇女纷纷附和。 周赫煊眉头紧皱,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他能花言巧语说服军阀、官僚和外国领事,却没法跟一群文盲妇女讲理。 “咳咳,”钟观光咳嗽两声,对女人说,“我很喜欢这个孩子,想认他做干孙儿,并且带他去北平读书,你舍得吗?” 女人一愣,随即噗通跪地,磕头道:“舍得,舍得,谢老爷大恩大德!” “快起来,别跪了。”钟观光赶紧去扶。 女人不但没起来,还把自己儿子扯来跪下,叮嘱道:“快给干爷爷磕头,快叫爷爷!” 周杭虽然聪明,但毕竟只是小孩子,稀里糊涂磕头道:“爷爷。” 钟观光老怀大慰,点头微笑,对女人说:“逢年过节,我会让他回来看望你。” 女人更加欢喜,磕头磕得砰砰响,哭泣道:“老爷长命百岁,我下辈子给您当牛做马!” 外面那些妇女听到动静,顿时羡慕不已,一个个奋不顾身地往里冲,大喊道:“老爷,我儿子也乖,你收他做干孙儿吧!” 周赫煊和谭熙鸿面面相觑,都被这场面搞得无语了。 给女人留了些银钱,周赫煊三人默默离去。钟观光还要在天津住几天,等他返京时,就会带着小孩儿一起走。 周赫煊越想越不是滋味,他联想到阮玲玉主演的电影《神女》,只能感叹艺术来源于生活啊,现实比影视作品还要悲哀。 摊开稿纸,周赫煊写下“神女”二字,他要把这部电影改成小说,投到上海的《小说月报》去。这种严肃题材作品,不适合他即将主编的《大众》副刊。 《小说月报》的发行量很大,希望能借此改变一些读者的观念吧。 085【魔幻现实主义】 书房。 周赫煊面对雪白的稿纸,在灯光下一根根抽着烟。小说的情节内容是有了,但如何表现,却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不管是电影改编小说,还是小说改编电影,都属于二次创作,绝非照搬那么简单。同样的故事,在不同的作家笔下,会呈现出不同的面貌。 《神女》这部电影,讲的是一个娼妓意外怀孕,被恶霸强占并且沦为赚钱工具。她卖身赚钱供儿子读书,却遭学校董事会和其他家长排斥,孩子终究还是被开除。女人为了让儿子继续读书,准备拿着积蓄投奔别处,结果发现自己的钱被恶霸输光了。她气愤不已,拿起一个酒瓶将恶霸打死,自己也因过失杀人而坐牢,最终孩子被老校长收养。 如果平铺直叙地将故事讲出来,内容会显得很干。而且这种事情太常见了,不用特殊形式展现出来,很难引起关注和轰动。 就拿鲁迅的《狂人日记》来说,如果不借住一个疯子的角度来叙事,它还会如此受追捧吗? 周赫煊虽然学的是历史,但对文学还是颇为爱好的,他的文笔也不俗,环游世界期间写了不少游记赚稿费。 对于世界文学的各种流派,周赫煊最喜欢的是魔幻现实主义,他琢磨着把《神女》也写成一个魔幻现实主义故事。 魔幻现实主义文学起源于拉美,那里经济贫困、政治腐败、教育落后、崇拜鬼神,人民深受列强压迫和军事统治之苦,跟民国的状况非常类似。周赫煊的心很大,他想在《神女》这篇文章中,把当下中国的社会底层状况也展现出来。 周赫煊没有立即动笔,随后的几天,他都在天津各个贫民区游荡,采访目睹最真实的民国。特别是红灯区,他跟数十个娼妓深入交流,把发生在她们身上的故事都记录下来。 十月初,钟观光和谭熙鸿离开天津,周赫煊也与孟小冬一同前赴北平,随行的还有那个叫周杭的小孩儿。 初次离家出远门,而且还要跟情人分开,周杭显得颇为孤僻,耷拉着脸不愿说话。 “来,小杭,刚买的糖葫芦。”钟观光慈爱地笑道。 “谢谢爷爷。”周杭接过糖葫芦,怕生的藏在老先生身后。 几人上了火车,谭熙鸿又向周赫煊发出邀请:“周先生,如果北大复课,还希望你能来当老师。” 周赫煊笑问:“北大何时能复课?” “这个嘛,应该很快。”谭熙鸿毫无信心道。 历史上,北大的混乱一直持续到三年后。张作霖甚至直接取消北大,连同其他八所大学合并为京师大学校,直到北伐成功,才在南京国民政府的支持下复校。 张作霖为什么如此痛恨北大? 因为学校里的党员太多了,我党的一大召开前,全国超过三分之一的党员都是北大师生和校友。 只要张作霖占据着北平,北大就绝无复校可能。他都不需要使用暴力手段,只让教育部扣押资金,北大就发不出工资,老师们自然撑不下去——人都是要吃饭的。 钟观光突然出声道:“明诚,听说你跟张学良私交甚笃,不如你让张少帅劝劝张作霖?” “呵呵,我尽力吧。”周赫煊只能敷衍。 周赫煊此次去北平,是为了参加徐志摩的婚礼。他也想亲眼见见,传说中的陆小曼真人长啥样。 火车启动。 孟小冬削了个梨子递来:“周大哥,吃水果。” “谢谢。”周赫煊把梨子咬在嘴里,拿出稿子继续构思小说布局。 他准备把《神女》的故事线打乱,随意安排时间和空间,各种倒叙中又带倒叙。把这些天收集到的社会底层故事,全都安排进去,展现娼妓从童年到入狱的一生。 整部小说篇幅大概在20万字左右,还间杂着各种民间鬼神传说,务求让小说读起来神秘而魔幻。而对军阀、列强和社会的控诉,都藏在那些魔幻的篇章中,让人感觉荒诞不羁而又不寒而栗。 谭熙鸿凑过来,见他在稿纸上写写画画,似乎在整理故事大纲,好奇问:“写小说?” 周赫煊点头道:“我想把小杭母子的故事写下来。” “到时我一定拜读。”谭熙鸿笑道。 孟小冬坐在旁边微笑不语,她喜欢看周赫煊认真工作的样子,觉得特有知识分子气质。所以每天晚上,她都会给周赫煊准备宵夜,端到书房去看这个男人忙活。 周赫煊在火车上构思小说时,郑振铎却在上海为《小说月报》的稿件而发愁。除了新作者老舍的《老张的哲学》,他最近没有发现其他精彩小说,各地来稿质量都不咋地。 五四文学兴起至今,已经开始由盛转衰了,很难出现全新的突破。 咱们来说说五四新文学的情况,1917年—1927年这十年时间,在中国近代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 以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和陈独秀的《文学革命论》为标志,宣告着“五四文学革命”开始,它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重要组成部分。 这十年间,全国大大小小的文学社团,以及相应的刊物,足有100多个。 它相当于一场文学界的思想启蒙运动,白话文写作让汉字的力量获得释放,极大提高了信息和科学的传播速度。知识分子的思想观念得到进一步解放,自由、民主与科学受到人们的追捧。 五四文学革命,同样也革新了中国文学的创作思维,大致分为“为人生派”(现实主义)和“为艺术派”(浪漫主义)。 “为人生派”认为,文学是一种工作,它应该反应人生、反应社会现实,探讨关于人生与社会的一些问题。所以,这一派创作的小说,也被称为“问题小说”。 问题小说的扛鼎大拿首推鲁迅,《狂人日记》堪称此类翘楚。其中“乡土文学”在问题小说中占有重要地位,其作品或多或少都受鲁迅影响,反应了当时中国农村的尖锐问题。 “为艺术派”则刚好相反,他们强调作家的自我表现,其中以郁达夫为代表人物。这派作品更讲究文学技巧和表现形式,在追求个***的同时,也充斥着欲望和小资情调。当然也不能一概而论,郭沫若的革命文学,常常也被划分进“为艺术派”。 不管是“为人生派”,还是“为艺术派”,相对老旧文学而言都是进步的,都是五四文学的组成内容,只不过各自表现形式不同。 时至今日,五四文学已经发展成熟,并且步入瓶颈时期。不管是乡土文学、革命文学,还是自叙派意识流,都很难给人耳目一新之感,各种题材已经写烂,继续创作只能是拾人牙慧。 一部分人开始把目光投向国外,比如即将兴起的“新感觉派”,便是受日本文学影响。 周赫煊的魔幻现实主义版《神女》,一旦在杂志社连载,估计会让无数作家惊爆眼球,整体呈现懵逼状态。 086【空前绝后的证婚词】 在车站告别孟小冬、钟观光等人,周赫煊直奔清华园。反正他把清华园当酒店了,这里环境优美,住起来舒心,可比外头的旅馆强得多。 走进院落,周赫煊听到里头有响动,高声笑道:“寿铭兄,我又来了!” 一个年轻女子抱着婴儿出屋,说道:“寿铭还在上课,我是他夫人黄靖闲,请问这位先生怎么称呼?” 周赫煊没想到闹个乌龙,连忙施礼说:“原来是嫂子,我叫周赫煊,是寿铭兄的朋友。” “请进来坐吧。”黄靖闲把婴儿放到摇篮里,忙着去给周赫煊泡茶。 周赫煊颇为尴尬,让孙永浩打开带来的箱子,说道:“嫂子,这是我写的通俗小说,你闲时可以用来打发时间。” “谢谢。”黄靖闲随手把小说放到桌上。 《射雕英雄传》精装版是前两天正式发行的,一共四本,整套售价5元,比买单行本更划算。 至于《大国崛起》,也将在最近几天推出,商务印书馆非常良心,还帮忙附加了许多国外地图,让读者更加易于理解书中内容。仅制作添加那些地图,就耗费了不少时日。 等候片刻,梁簌溟穿着长衫踱步而归,腋下还夹着课本讲义。 “咦,明诚来啦!”梁簌溟欢喜道。 周赫煊说:“来参加一个朋友的婚礼,顺便到清华园看看。” 梁簌溟笑道:“就是那个徐志摩和陆小曼的婚礼?” “正是,”周赫煊问,“寿铭兄也知道他们?” 梁簌溟说:“我怎会不知道?任公先生这几天心情都不好,说是要给一对荒唐男女当证婚人。” “倒也为难他了。”周赫煊忍俊不禁。 梁启超那个证婚人可当得不情愿,是看在朋友和晚辈的面子上,勉强点头答应的。周赫煊非常期待那历史性的一刻,梁启超的证婚词可谓空前绝后。 两人闲聊片刻,周赫煊突然说:“朱自清先生可在清华?” 梁簌溟挠头道:“我好像听说过此人,应该在清华吧。明诚找他何事?” 周赫煊道:“我准备办一个副刊,需要向文化人邀稿。朱先生的散文写得不错,这次来正好去拜会一下。” 梁簌溟说:“那你得去问任公先生,或者是玉衡,他们多半认识朱自清。” “正要去。”周赫煊道。他准备每人送一本《射雕英雄传》,这玩意儿虽然难登大雅之堂,但用来解闷还算不错。 当天晚上,周赫煊随梁簌溟去拜会几位先生,同时也见到了朱自清。 朱自清是去年开始在清华任教的,同时也创作诗歌和散文。他此时的散文还以小清新为主,要过两年才转而抨击现实,揭露社会黑暗面。 面对周赫煊的邀稿,朱自清满口答应。还给了周赫煊几篇旧作,都是已经发表在其他杂志上,但还未结集出版的抒情散文,其中就包括脍炙人口的《背影》。 周赫煊当即送给朱自清一套《射雕英雄传》,厚着脸皮索要朱自清的墨宝。朱自清哭笑不得,他还是头一回遇到如此奇葩,勉为其难写了两句古诗相赠,内容为:历览前贤国与家,成由勤俭破由奢。 嗯,周赫煊连钟观光和谭熙鸿都没放过,两人的墨宝如今正躺在他书房里呢。 …… 徐志摩和陆小曼的婚礼,在北海公园举行。因为婚礼由徐志摩自筹经费,所以场面不大,仪式也草草了事。 想当年,陆小曼和前夫王庚结婚时,两人都出身名门,婚礼那个阔气热闹啊,跟此时形成鲜明对比。 当然,你也可以说他们是真爱,爱情跟金钱无关。 梁启超出门时便黑着脸,不知情的还以为他要出席葬礼,而不是参加婚礼。 周赫煊劝道:“先生何必纠结,婚姻属于个人私事,他们两厢情愿就足够了。” “问题是他非要请我当证婚人!”梁启超郁闷道。 虽说民国知识分子追求自由恋爱,但徐志摩和陆小曼的情况却有点特殊。因为他们都是已婚人士,婚外恋发展到各自离婚再结合的地步,难免为人所不齿。 因为这桩婚事,徐志摩和陆小曼都没法在北平立足了,很快就要搬到上海去。 大概上午十点左右,周赫煊、梁启超两人来到北海公园。徐志摩连忙带着陆小曼过来迎接,高兴道:“老师,周兄,感谢两位来参加我的婚礼。” “嗯。”梁启超鼻孔里憋出声响,算是做了回应。 周赫煊则笑道:“恭喜二位,祝你们白头偕老,幸福美满。” “多谢吉言。”陆小曼听到这话颇为高兴,对周赫煊的第一印象非常好。 周赫煊忍不住仔细打量,发现陆小曼真的很漂亮,是那种柔和了传统与现代的美。就是身上那件婚纱丑爆了,特别是头巾,罩着脑袋跟修女差不多。 徐志摩夫妇还要接待其他宾客,说完几句话就走开。 草地上放置了不少板凳,前方是个临时搭建的婚礼台。周赫煊找位子坐下,发现今天的宾客真不多,也就二三十人的样子,都是徐志摩和陆小曼的朋友。 人虽不多,但名人却不少。 由知名画家刘海粟,此君跟徐志摩、陆小曼交情很深。本来陆小曼的母亲不答应女儿离婚,是刘海粟帮忙游说才首肯的。 还有知名学者陈西滢、凌淑华夫妇,这一对也不简单。陈西滢位列民国五大散文家行列,他后世被大众所熟知,是因为鲁迅骂他骂得够狠。凌淑华则与冰心、林徽因齐名,她们被誉为“文坛三才女”。 另外还有饶孟侃、朱湘、梁实秋等新月派诗人,在文学方面跟徐志摩志同道合。梁实秋此时在南京任教,是专门请假到北平参加婚礼的,这朋友实在做得可以。 一切准备就绪,新婚夫妇在牧师的引导下许诺誓言、交换戒指,宾客们皆报以祝福的掌声。 婚礼到此刻都很正常,直到证婚人出场…… 梁启超走上台,注视着二位新人道:“我来是为了讲几句不中听的话,好让社会上知道这样的恶例不足取法,更不值得鼓励。徐志摩,你这个人性情浮躁,以至于学无所成,做学问不成,做人更是失败。你离婚再娶就是用情不专的证明。陆小曼,你和徐志摩都是过来人,我希望从今以后你能恪遵妇道,检讨自己的个性和行为,离婚再婚都是你们的性格过失造成的。希望你们不要一误再误,自误误人,不要以自私自利做为行事的准则,不要以荒唐和享乐作为人生追求的目的,不要再把婚姻当作是儿戏,以为高兴可以结,不高兴可以离,让父母汗颜,让朋友不齿,让社会看笑话,让……” 徐志摩脸都黑了,打断道:“恩师,请为学生和高堂六点面子。” 梁启超叹气说:“总之,我希望这是你们两个这辈子最后一次结婚。这就是我对你们的祝贺!” 全场宾客瞠目结舌,婚礼现场一片寂静。 087【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梁启超讲完证婚词,便独自离场回家去了,连中午的婚宴都没参加。他走以后,婚礼的气氛才缓和了些,至少没有先前那么尴尬。 周赫煊却在找寻胡适的身影,后世不是一直盛传,这场婚礼的证婚人是梁启超,而主持人是胡适吗?他在现场找了半天,却连胡适的影子都没见着。 婚礼结束后,部分宾客告辞离开,剩下的人去酒楼吃饭。婚宴也就坐了两三桌,显得极为寒酸。 摆酒的时候周赫煊趁机问道:“胡适先生没来参加婚礼吗?” “他5月份就出国游历去了。”徐志摩解释道。 周赫煊狂汗,网络传言果然不可信。还说什么徐志摩的婚礼虽然尴尬,但在胡适妙语如珠的主持下,最后还是欢喜热闹办完,骗鬼呢! 不过胡适确实是徐志摩和陆小曼的介绍人,俗称媒人。 这个媒人得打引号,只是一种职务而已,在中国的婚礼当中不可或缺。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从先秦时代开始,没有媒人的婚姻便被认为不合礼法。 最严格的时候,无媒之婚甚至被定性为私奔苟合。 梁启超就是被胡适这个媒人,硬生生说服来当证婚人的,这才有了今天空前绝后的发言。 相传胡适有四大爱好,即:打牌、抽烟、酗酒和做媒。 他一生做媒(包括证婚、主婚)有150多次,堪称民国第一红娘。其中包括冰心夫妇,沈从文夫妇,胡适都有在其中牵线。 至于胡适爱打牌这点,从他的日记中就能窥见一斑,相信许多人都看过。 他的一本日记写道:“七月五日,往暑期学校注册,下午打牌。七月六日,暑期学校第一日,化学,打牌。七月七日,上课,打牌。七月八日,无事,打牌。天稍稍凉矣。” 另一本日记又写:“七月十三日,打牌。七月十四日,打牌。七月十五日,打牌。七月十六日,胡适之啊胡适之!你怎么能如此堕落!先前订下的学习计划都忘了吗?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七月十七日,打牌。七月十八日,打牌。” 其实看民国大师们的日记很有意思,比如国宝级学术泰斗季羡林先生,他的日记就足够真性情。后来整理出版日记时,编辑劝他删掉部分内容,季羡林先生的回答是“一字不改”。 出版社编辑认为需要删除的内容有这些—— “9月11日,我的稿子还没登出,妈的。” “9月23日,早晨只是上班,坐得腚都痛了。” “12月21日,说实话,看女人打篮球……是在看大腿。附中女同学大腿倍儿黑,只看半场而返。” “4月29日,因为女生宿舍开放,特别去看了一遍。一大半都不在屋内。” “3月13日,没做什么有意义的事——妈的,这些混蛋教授,不但不知道自己泄气,还整天考,不是你考,就是我考,考他娘的什么东西?” “5月17日,我今生没有别的希望,我只希望,能多日几个女人,和各地方的女人接触。” 季先生虽然想多日几个女人,但他在人品上是不可挑剔的,且与结发妻子白头偕老,远比那些伪君子可爱得多。就像写《厚黑学》的李宗吾,道尽人性黑暗、官场腐败,自己却待人真诚、两袖清风。 周赫煊是真想结识这些名人,与他们当面把酒言欢。可惜胡适出国了,季羡林刚中学毕业,而李宗吾远在四川。 闲话不说,回到正题。 周赫煊这一桌,坐的全是新月派诗人,包括饶孟侃、朱湘、梁实秋、梁镇等人,乃徐志摩刻意安排的。估计他认为周赫煊诗才出众,跟这些诗人坐到一起有共同话题吧。 梁镇咋舌道:“任公先生可真厉害,太不给面子了。要换做是我当新郎,今天还不得羞愧而死啊!” “咳咳,慎言,”梁实秋提醒道,“今天是志摩的大喜日子,别提这种煞风景的事。” 朱湘举杯道:“对对对,喝酒!” 众人连忙碰杯,开始聊其他话题。 饶孟侃问道:“实秋,你在东南大学(南京大学前身)过得如何?” “还不是老样子,”梁实秋摇头苦笑,“原以为南方安定,可以安心做学问,没想到还是要打仗。” 朱湘道:“你觉得革命军北伐能成功吗?” “难说,”梁实秋道,“咱们那个孙司令(孙传芳)又在扩军备战,听说已经打了两场,把革命军打得很惨。” 梁镇突然对周赫煊说:“周先生通晓政治军事,对当下中国的局势有何看法?” 众人闻言都看向周赫煊,《大国崛起》一书让他名声大噪,似乎已经变成国际问题专家,军事、政治无所不通。 周赫煊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笑道:“革命军能否北伐成功,我不敢预料,但吴佩孚肯定是完蛋了。” “怎么说?”朱湘问。 周赫煊分析道:“北伐军攻打湖南湖北时,张作霖和孙传芳都在看热闹。现在吴佩孚主力部队崩溃,那两位大帅立即动手,而且都打着‘援吴’的名号。一个向两湖进军,一个向直豫进军,明摆着是要趁机吞掉吴佩孚的四省地盘。吴佩孚同时面临革命军、张作霖和孙传芳的三方进攻,他还能撑得住?” 梁镇讽刺说:“这些军阀可真够黑的,当面好朋友,背后捅刀子,吴大帅这次可要认栽了。” 梁实秋冷笑道:“这年头,只有卑鄙无耻的才能混得好,纯良之人还是老实过日子吧。” 周赫煊突然蹦出来几句:“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黑白颠倒,不过如此。” 此言一出,满桌子诗人全都看着他。 “怎么,我脸上有花?”周赫煊开玩笑问。 梁实秋急切道:“周先生,你刚才那两句,能再重复一遍吗?” 周赫煊道:“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好句!”梁镇拍手大赞。 朱湘也说:“这两句,足可跟周先生的‘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相提并论。” 饶孟侃也说:“是啊,这两句话深含哲理,妙手偶得,不可斧凿。” 就在此时,徐志摩和陆小曼过来敬酒。徐志摩笑问:“你们在讨论什么呢,这么高兴?” 梁实秋指着周赫煊赞道:“刚才周先生的两句诗,真个是妙。” “什么诗?”徐志摩颇感兴趣。 梁镇念道:“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徐志摩琢磨片刻,连敬酒都忘了,高兴地放下酒杯拉着周赫煊的手说:“周先生,这首诗你一定要给我,过两天发表在《诗镌》上。” 又来了,你老婆就在身边,没事碰我干嘛? 周赫煊默默拖回自己的手,答应道:“可以,这首诗还有其他句子,吃完饭我就写给你。” 088【爱国诗人】 徐志摩结婚的第五天,周赫煊首次参加了新月社的聚会,地点就在徐志摩家的客厅里。 或许这里经常有聚会吧,客厅面积极大,里头甚至还摆放了一排书架。书架旁边的墙面上,挂着陆小曼的各种照片,有戏装、新娘装、西洋装,照片都拍得很漂亮,看样子陆小曼是个非常自恋的女人。 周赫煊突然想到冰心那篇《我们太太的客厅》,有人说文章是讽刺林徽因,还把徐志摩、梁思成、金岳霖等人对号入座。但那篇文章里的描述,居然与陆小曼家的客厅有三分相似。 看来,冰心并非专黑林徽因,把陆小曼也捎带进去了。她似乎在说,我不是针对谁,在场诸位都……咳咳,其实冰心是截取那些喜欢开沙龙的名媛特征,糅合在一起写出文章,讽刺30年代中国的少奶奶们不知亡国恨。 今天陈西滢、凌淑华夫妇也来了,凌淑华应该也是冰心讽刺的对象,那篇文章里还有她一丝影子。这两位崇尚理性主义,凡事都讲求理性,想法是好的,可理性在民国属于空中楼阁。 若都讲理性,谁来投身革命?谁来抗日救国? “三一八”惨案发生后,陈西滢就明确表示游行学生太不理性,不该做那种过激行为。他还写文章说,杨德群学习勤奋,平时不热衷于参加各种运动。三一八那天杨德群也不想去,返回途中又被人强拉去的。 杨德群因为游行惨遭屠杀,她当时可是大家赞誉和追悼的对象。陈西滢跑出来说这种话,不被群起而攻才怪,鲁迅更是把此人骂得狗血淋头。 可陈西滢不认为自己错了,他认为自己是理性的,是正确的。个人思想追求如此,你不能说他对,但也不能说他绝对错。 陈西滢理性,在座的另一位刚好相反,那就是“清华四子”之一的朱湘。 朱湘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愤青,而且做事极不理性。 朱湘三岁丧母,七岁丧父,从小被称作“五傻子”,这养成了他自尊而又敏感的性格。 他在清华读书时,因为反对早点名被开除,有人帮忙说情,学校也同意留他,朱湘却飘然而去。 在自己的婚礼上,朱湘不肯跪拜大哥(哥哥把他养大的)而被斥骂,他愤而携妻远走。后来在美国留学时,因为发现劳伦斯大学课本有辱华文字,朱湘决定退学。转到芝加哥大学后,他又因为老师歧视中国人再次转学,最后学位都没拿到就提前回国。 回国担任安徽大学英文系主任,朱湘又因对校长不满而辞职。最终生计无着,夫妻不和,遂在求职的途中投水自杀。 朱湘这一生,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悲剧,皆因性格使然。 此时的朱湘已经从清华退学了,滞留在北平办刊物,但情况很糟糕,只发行两期便停刊。 客厅众人当中,朱湘穿得最寒酸,一件衬衣已经洗出了毛边。他没钱买衣服,甚至没钱吃饭,但身上却极有活力,此刻正捧着新一期的《诗镌》朗诵: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看吧,在那镀金的天空中, 飘满了死者弯曲的倒影。 …… 新的转机和闪闪星斗, 正在缀满没有遮拦的天空。 那是五千年的象形文字, 那是未来人们凝视的眼睛。” 这首诗很长,朱湘朗诵起来热情澎湃,抑扬顿挫,其中蕴含的激情把周赫煊听得汗毛直立。 那些嘲笑现代诗没水准的朋友,你们是没有遇到好的朗诵者。特别是郭沫若的《天狗》等作品,全无韵律和格式可言,但遇到优秀的朗诵者,能把你心脏都听炸了。 “啪啪啪啪!” 朱湘朗诵完毕,众人齐声鼓掌。 徐志摩起身说:“赫煊的这首《回答》,在《诗镌》发表后引起很大反响。咱们今天聚会的主题,就是来讨论这首诗。” 周赫煊苦笑,《回答》确实引起了很大反响,甚至被一些进步刊物过度解读。 他们认为开头四句,是在祭奠已经牺牲的革命者。“冰川纪过去了,为什么到处是冰凌?好望角发现了,为什么死海里千帆相竟?”这几句当中,“冰川纪”代表清朝,“好望角”代表中华民国,连起来就是推翻了满清社会仍旧黑暗,“死海里千帆相竟”暗讽军阀混战不休。 还有“我不相信梦是假的,我不相信死无报应”,则被认为在支持革命,诅咒军阀死后下地狱。“如果陆地注定要上升,就让人类重新选择生存的封顶”,是歌颂人民有自己选择政府的权利。至于“新的转机和闪闪星斗”、“那是未来人们凝视的眼睛”,则被视作周赫煊坚信革命必将成功。 这首诗已经传出去了,在后世他的网络百科资料中,肯定少不了一个“爱国诗人”的评价。 周赫煊看到那些解读文章时,脸都特么绿了。他之所以还逗留在北平,就是想亲自去拜见张作霖,免得哪天被反动军阀当成革命宣传者给咔嚓掉。 梁实秋首先评论说:“赫煊的这首《回答》,跟一多去年那首《死水》,在风格上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运用比喻、夸张、象征等等手法,来表现诗歌的主题。” 饶孟侃道:“还是有些不一样的,一多的《死水》偏向直白,而《回答》里的意象更加朦胧。” 周赫煊心想,能不朦胧吗?这首诗就是后来朦胧诗派的代表作之一。 朱湘说:“我最喜欢第五节和第六节:我不相信天是蓝的,我不相信雷的回声,我不相信梦是假的,我不相信死无报应!如果海水注定要决堤,就让所有的苦水都注入我心中。如果陆地注定要上升,就让人类重新选择生存的封顶。这几句直抒胸臆,读起来痛快,朗诵时有酣畅淋漓之感。” “我新月派又添一员干将啊,”徐志摩高兴道,“等一多先生回来,你们定要好好聊聊。上次他写信说,非常喜欢你的写诗风格。” 周赫煊笑道:“我也希望能认识闻先生。” 徐志摩说:“这首诗除了开头两句蕴含哲理,我最喜欢的就是冰川纪和好望角的意象。这是新诗创作的一种尝试,也是对诗人的保护,遇到军阀也可以辩解自己的诗歌含义。” 辩解个屁,军阀要是讲理,那还叫军阀吗?周赫煊对此哭笑不得。 一直聊了大半天,众人留在徐志摩家吃过晚饭才离开。 周赫煊在路边叫住朱湘:“子沅,听说你的诗刊停办了,不知最近在忙什么?” “呃,那个,我还在找工作。”朱湘颇为尴尬道,他已经快吃不起饭了,就靠写诗的几个稿费度日。 周赫煊趁机道:“我打算办一个《副刊》,如今正缺人手。子沅弟大才,不知可否屈就,随我去天津做副刊编辑?” 朱湘有些意动,天津离北平很近,随时可以回来更老朋友聚会。而且《副刊》编辑的工作也体面,不用担心没饭吃,对现在的他来说是个好去处。 “我再考虑考虑吧。”朱湘没有立即答应。 周赫煊激道:“还考虑什么?大好男儿,去就去,不去就不去,给个痛快话。” 朱湘这种愤青就吃激将法,气血一冲脑门儿,当即答应道:“好,我就答应周兄!今晚我回去收拾行李,随时可以出发。” 周赫煊暗笑不已,人还是单纯点好啊。 其实朱湘这种眼睛里不揉沙子的性格,适合去做教育基金会的监事,负责监督教育善款的流向,他绝对不会中饱私囊。周赫煊根本不相信张学良的人,吃拿卡要太常见了,那些善款鬼知道他们吞了多少。 每个人都是有价值的,就看有没有用对地方。周赫煊就打算把朱湘弄进教育基金会,当然,事先要得到张学良的支持。 089【清华讲课】 张学良要过两天才能回北平,到时候就会带着周赫煊去拜会张作霖。 所以周赫煊还得等,他除了跟徐志摩等一群诗人交游外,还顺便认识了清华的其他名人。比如刚刚创办清华哲学系的金岳霖,以及中国近代哲学界的超级大拿冯友兰。 剩余时间,周赫煊便在创作《神女》。 故事一出场便是女主人公入狱,恍惚中跟监狱里的鬼魂对话,鬼魂说她是被杀人灭口的,还讲述了自己的悲惨遭遇。紧接着时间线猛的急跳,突然闪回辛亥革命那年。某劣绅纠集土匪响应革命,摇身一变成为革命党,杀进城里宣布起义。女主人公的父亲本为城中吏员,却在这场混乱中丧生,小小年纪便颠沛流离。 接着是地方大旱,新社会的督军带领百姓祭祀祈雨。年仅10岁的女主人公,被当成献给龙王的祭品,在人们虔诚的欢呼祈祷声中,她随着蔬果、牛羊一起沉入大江。 半梦半醒间,她见到了河神。河神说洋人军舰太厉害,坏了他的降雨法术,还带着女主人公畅游江河。她醒来时,发现自己被江上渔民救起,成为渔民的养女。 时间线再次跳转,渔民的傻儿子娶女主人公为妻。成亲第二天,便遇到军阀混战,渔船被一炮打沉,养父和丈夫都淹死于水中,婆婆把她卖给了人贩子。 几天内周赫煊便写出四万字,拿给梁启超一看,梁启超对这本小说的评语说:“荒诞无稽,毛骨悚然。” 因为书中女主人公的遭遇虽然悲惨,但每个场景都非常欢乐,甚至连军阀打仗的描述都幽默有趣。不管是军阀、土匪、贪官、百姓、渔民、人贩子,各自生活在自己世界中,他们把坑害女主人公视为理所当然的事。 这天上午,周赫煊又在写小说。 梁启超冲进来拉着他便走:“别写了,你那小说让人瘆得慌,快随我去开讲座。” 民国时期讲座很流行,各所大学也热衷于请名人讲座,而且酬金不菲。周赫煊如今住在清华园,清华大学自然不会放过他,早就邀请他讲课了。 周赫煊随梁启超来到历史系,见教室里人头攒动,惊讶道:“清华历史系这么多学生?” “其他系的学生也有来听讲座。”梁启超笑着解释道。 清华历史系创建者兼主任陈懋德热情地和周赫煊握手说:“周先生,久仰大名,早就想一睹风采了。” “陈主任客气了。”周赫煊笑道。 陈懋德说:“清华历史系初创,许多方面准备不足,还请周先生不吝赐教,传授一些史学研究的理论方法。” 周赫煊道:“传授不敢当,一定竭尽全力。” 清华大学是在一个月前,正式设立各系的,其中就包括历史系,甚至连考古等学科,都被算在历史研究中。也即是说,今天来听周赫煊讲课的,很多都是清华第一届历史系学生。 周赫煊走上讲台,朝下面一扫,发现陈寅恪、王国维、梁簌溟、李济等国学研究院的教授,也都在坐着听他讲课,顿时感到压力山大。 事实上,自清华历史系设立后,国学研究院的学生已经变相并入历史系,许多教授也变成历史系老师。 “大家好,”周赫煊朝台下鞠躬,然后说道,“鄙人周赫煊,才疏学浅,没进过正经学校,连中学文凭都没有。被陈主任、梁教授邀请来清华讲学,在下深感惶恐。不说在座的各位老师,就是任何一位同学,都比我文凭更高。所以今天我讲的内容,大家认同的就鼓掌,不认同的,就把它当个屁放了。” “哈哈哈!” 台下传来一阵轻笑,所有人脸上都带着笑意。 在寒暄客套后,周赫煊终于进入正题,他说:“西方史学界,自十年前的大战以来,开始兴起一种新的史学研究思潮,跟文艺复兴史学有很大不同,我们姑且称之为现代史学。” 周赫煊在黑板上写下“现代史学”四个大字,台下师生立即安静重视起来。因为这种史学研究,在西方都没有形成完成规范的理论,还在逐步探索当中。 周赫煊指指台下的梁启超:“梁任公先生,在他的《中国历史研究法》中说,人之生命极短,人类社会之生命极长,社会常为螺旋形的向上发展。他认为历史和社会是连续性变化发展的,强调历史的总体性、连续性和因果性,我很赞同这个观点。但是,我认为还不够!” 台下师生齐齐朝梁启超看去,梁启超摇头苦笑,周赫煊是他请来讲课的,结果一上台就把他当靶子竖起来。 “我认为历史研究,必须包含以下几个方面。”周赫煊在黑板上分别写下“历史”、“政治”、“经济”、“民族”、“外交”、“文化”和“个人”。 他继续说:“这里的历史,就是传统意义上的历史事件。而政治、经济、文化,是历史研究非常重要的三个因素,他直接或间接的推动历史事件。历史并非孤立的,所以外交和民族也得研究。至于个人,就是历史人物的影响,比如秦始皇、汉武帝的雄才大略。历史人物的行为活动,很多是偶然的,但其影响却非常深远。” 台下师生露出思索的神情,他们中的很多人,其实也做过这方面研究,但却没有周赫煊讲得这么概括和全面。 周赫煊又说:“至于单独的历史事件分析,我认为应该从这四个方面着手。” 他又在黑板上写下“起因”、“过程”、“结果”和“影响”,说道:“我们拿甲午中日战争来举例,它的起因是什么?这就要分析当时所处的历史环境,还有中国和日本,甚至西方各国的政治、经济、文化、民族、外交、个人等因素。战争为什么会打,为什么能打起来?先来说说日本方面……” 周赫煊先是分析日本的明治维新,以及日本当时所面临的发展困境,得出的结论是日本想要继续发展,就必须实行“征韩侵华”政策。而中国内忧外患,一步步沦为半殖民地,朝鲜是中国最后一块遮羞布,当时的统治者又不大看得起日本,自然要力图维护我大清的尊严。 说完战争起因,周赫煊又讲战争过程,两国的外交、两国的制度、两国的经济、两国的军事力量等等对比,包括慈禧修院子也在其中:“中国输掉战争是必然的。在战前,中日两国经历了20年的军备竞赛,中国的海军策略是以防御为主,而日本则是进攻型海军。1889年美国海军报告中,认为中国海军居亚洲第一、世界第九,甚至排在美国和日本前面。李鸿章对此沾沾自喜,认为渤海门户不可动摇,日本深感海军力量不足,最大限度的增加海军军费,斥巨资建造了三艘口径大、航速快的军舰。在随后的几年,中国海军停步不前,而日本还在加快海军发展速度。结果此消彼长,到战争爆发前,日本从军舰数量上已经超越中国,军舰的许多性能也超过中国,整体实力其实已经超越中国海军,位列亚洲第一。” “这是军事方面,再来说外交。中国毫无外交可言,只能是列强瓜分的对象。而日本呢,美国、英国、德国和法国,都支持日本发动战争,中国在外交上处于孤立状态。” “为什么这些列强会支持日本侵略中国,这就要从他们自身的政治、经济发展说起……” 等周赫煊把甲午中日战争的起因和过程讲完,台下师生已经听得目瞪口呆。这一战对中国人来说太熟悉了,相关研究不计其数,但还真没哪个像周赫煊讲得如此透彻。 “啪啪啪啪!” 周赫煊正待继续讲甲午中日战争的结果和影响,台下已经爆发出热烈的掌声。他等掌声结束才继续说:“战争的结果大家都知道了,我不再复述。现在来说它的影响,战争中国虽然输了,但国人却在思想文化上彻底觉醒,许多改良派人士逐渐转为革命派……” 090【学霸太多】 关于甲午战争对中国的影响,梁启超体会太深了。他们维新派里的很多人,就是受甲午战败刺激,才走上了变法之路。 恍然间,梁启超想到死去的好友谭嗣同: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多么豪气,却又是多么悲哀。 周赫煊还在讲台上继续: “分析甲午战败的影响,也要从政治、经济、外交、军事、思想文化等等方面来进行。 军事上,北洋水师全军覆没,中国在列强面前彻底失去防御能力,这才有了后来的庚子国变。而日本占领台湾、朝鲜后,对中国的东北、华东形成直接威胁。以后如果中日再次开战,那么这两个地方将会变成日本侵华跳板。 经济上,《马关条约》的签署,中国共赔偿日本2.3亿两白银,加重了清政府和老百姓的财政负担。而日本则国力大增,不但获得巨额赔款,还缴获价值1亿多日元的舰艇,一下子称雄亚洲。 政治上,中国的半殖民地程度进一步加深,台湾及附属岛屿割让,朝鲜附属国的丢失,通商口岸的增多,让中国彻底成为任由列强宰割的羔羊。清政府威信大失,对中国的统治力更加薄弱,地方势力日渐抬头。 文化上,中国的天朝上国思想遭受颠覆性冲击,民族危机愈加深重,同时也促使中华民族日益觉醒。可以说,甲午战败,相当于日本给中国打了一剂强心剂。无数该国人士走上图强道路,催生出变法派、革命派等等。 外交上,中国……好了,以上这些就是甲午战争的全部历史研究内容。” 周赫煊讲完甲午战争又说:“任何历史事件,可能由一次意外触发,但意外的背后隐藏着更深层次的根源,这就是梁任公先生讲的历史因果性。而接下来的影响,则是他说的连续性。至于所有因素的全面分析,则是他讲的历史总体性。事实上,我的那些历史研究理论,跟任公先生的历史研究法有异曲同工之妙。” 一阵掌声后,梁启超摆手苦笑:“明诚,你就别忘我脸上贴金了,我的那套理论可没你讲得深刻。” “任公谦虚了,”周赫煊拍手道,“正题讲完,现在是自由提问时间。大家有什么疑惑,都可以提出来,我们来共同讨论。” 一个戴眼镜的男同学举手道:“周先生,我是学习古文的,你认为文字对各国历史有何种影响?” “这可是个大课题,都能写一部专著了,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的,”周赫煊笑道,“这位同学如何称呼?” 那男生说:“我叫王力,国学研究院的学生。” 尼玛,要不要这样! 怎么随便蹦出来个学生,就是未来的学术巨擘? 周赫煊狂汗道:“王力同学你好。关于你刚才提出的问题,我只能说一些自己的浅见。人类发展,先有语言,再有文字,它甚至先于国家出现。在远古时代,语言和文字是维系一个族群最重要的手段。到了封建社会,中国各地方言不同,南方人和北方人甚至无法用语言交流。为什么中国能分久必合?汉字所代表的中华文化,其实就凝聚了中国这一国家概念。比如南北朝、五代、南宋时期,中国长时间处于分裂状态,但各地国民都以大一统的中国人自居,都有着同一种心态,军阀或者君王,也都下意识的以统一中国为己任。这就是汉字的力量。” “谢谢周先生解惑。”王力恭敬道。 周赫煊说:“这只是我个人浅见,我对国学研究不深。如有错误,还能各位原谅。” “啪啪啪啪啪!” 又是一阵掌声,台下师生对周赫煊谦虚的态度非常有好感。 “周先生,”另一个学生举手道,“听说《射雕英雄传》是你写的?” 周赫煊笑问:“好看吗?” 那学生说:“内容非常精彩,但我发现了一些历史性错误。比如小说中的铁木真,统一蒙古后被尊称为成吉思汗,到他逝世只有两年时间。而真实的铁木真,做了21年的成吉思汗,这里小说明显与史实不符。” 周赫煊无语的看着那位同学,心想:你们这群学霸,读个小说至于这么较真吗?还让不让人装逼了! 周赫煊只能解释说:“小说不是历史专著,优先服务于故事情节。如果严格追究,那《三国演义》也不用读了,大家尽可把书烧掉。关二爷也用不着那么累,还要帮孙坚杀华雄。” “哈哈哈哈!”众人大笑。 “谢谢先生解惑。”那位同学有些尴尬地说。 一堂课上到大中午,才终于结束。 清华师生意犹未尽,同学们一边走还在一边议论: “这位周先生真不简单,他要是能来清华当老师就好了。” “那个现代史学理论,不会是他自创的吧?” “很有可能,其他教授都没提过。按照他的理论研究历史,会更加精确、简单和深刻。” “听说他还是游历诸国时,自学成才的,眼界比我们闭门造车的都要宽广。” “谁有《射雕英雄传》,借我看看呗。” “书店里就有,自己买去!” “……” 等学生们陆续离开,清华历史系主任陈懋德热情地跟周赫煊握手道:“周先生,你的讲课太精彩了,让人茅塞顿开。” “哪里,只是一家之言。”周赫煊笑道。 陈懋德颇为期待地说:“周先生是否愿意来清华任教?这里的教授职务虚位以待。” “这个嘛,我再考虑一下,天津那边实在走不开。”周赫煊婉拒道。 陈懋德有些失望,但还是笑道:“如果周先生哪天改变主意,清华历史系的大门,随时向你敞开。” 周赫煊说:“多谢陈主任看重,不胜惶恐。” 梁启超突然来搭周赫煊的肩膀,建议道:“明诚,你今天讲的内容,完全可以写成一部著作,书名就叫《现代历史研究法》。” “有时间我会写的。”周赫煊对此很感兴趣。他这本书一旦问世,“中国现代史学理论创始人”的头衔肯定没得跑,就算到了欧美都能装逼。 众人说笑着结伴去吃饭,突然见朱湘狂奔而来,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地说:“周……周兄,可算找到了你!” “怎么了?”周赫煊问。 朱湘急道:“《诗镌》被查封了,志摩他们也被抓了,好像是你那首诗惹的祸。” “岂有此理!” 周赫煊还没说话,梁启超就勃然大怒。他虽然在婚礼上教训徐志摩,但自己的学生自己可以骂,别人却不能抓。 梁启超阴沉着脸说:“你们先吃饭,我去见张作霖。这个臭马匪,还真无法无天了!” 091【活曹操】 梁启超有理由生气,因为被封的《诗镌》属于《晨报》副刊之一。 《晨报》最初名叫《晨钟报》,由梁启超、林长民等人联合创办,属于“研究系”的机关刊物,他是帮直系军阀说话的。 梁启超退出政坛后,《晨报副刊》便成为马克思主义的宣传基地,经常刊登介绍俄国革命的文章。但自从徐志摩去年接管后,《晨报副刊》开始转变政治立场,发起“对俄问题”大讨论,对俄国革命持反对态度。 甚至在去年底,由国共联合发动的“首都革命”(大游行),因为失控变成暴民活动。《晨报》被游行群众视为反动刊物,报馆都被一把火烧掉。 按理说,《晨报副刊》是站在张作霖那边的,现在被莫名其妙查封,徐志摩也被抓了,这让梁启超如何不愤怒。 梁启超现在的心理活动肯定是:“张作霖你麻痹,居然连自己人都抓!” 曾经的顺承郡王府,现在的张作霖官邸。 梁启超怒气冲冲地来到大门外,吹胡子瞪眼吼道:“张作霖,你给我出来!” 守门侍卫立即举起枪,对准梁启超呵斥道:“什么人,活得不耐烦了,竟敢在大帅府喧哗!” “我是梁启超,让张作霖滚出来见我!”梁启超气势不减。 那侍卫估计听过梁启超的名号,叮嘱说:“在这里等着,不准再口出狂言,我去通报大帅。” 朱湘在旁边看得两眼发光,他这种愤青,就喜欢蔑视权威,对梁启超此刻的表现充满了崇拜。 周赫煊暗自好笑,梁启超敢这么玩儿,是吃准了张作霖不会动他。 很快侍卫便跑回来,领着梁启超、周赫煊和朱湘三人入府,把他们带到王府的会客厅候着。 “哈哈哈哈哈!” 人未到,声先至。 张作霖穿着一身绸衫子进门,张嘴就爆粗口道:“妈拉个巴子,哪阵风把任公吹来了?走走走,正好我要吃饭,咱兄弟一起去喝两盅。” 周赫煊仔细打量张作霖几眼,发现此人长得又瘦又矮,但目光却格外犀利。听着那笑声,看着此人的相貌,周赫煊只联想到三个字:活曹操! 梁启超怒视道:“张大帅的酒,我可不敢喝,把会被毒死!” 张作霖一愣,问道:“任公,怎么回事?” “我的学生被你抓了,《晨报》的一个副刊也被你查封了!”梁启超说。 张作霖问:“你的学生,该不会是赤色分子吧?” 梁启超怒道:“屁的赤色分子,他去年还批判俄国革命呢,连《晨报》的报馆都被赤色分子烧了。” 张作霖又问:“被查封的刊物叫什么?” “《诗镌》!”梁启超说。 “你等一下,我先问问情况。”张作霖安抚道。 会客室里就有电话机,张作霖当着他们的面摇号,说道:“给我接警察厅,我是张作霖……” 很快电话接通,张作霖劈头盖脸就臭骂:“妈拉个巴子,你们怎么把《诗镌》查封了,还他娘的乱抓人……什么?《诗镌》上刊登了俄国诗?叫《假如生活欺骗了你》。还刊登了一首反诗《回答》?” 听到这里,周赫煊哭笑不得,走到张作霖身边解释说:“大帅,《假如生活欺骗了你》这首诗,是普希金写的。他虽然是俄国人,但已经死了好几十年,跟现在的苏联没半点关系。至于那首《回答》是我写的,我是少帅的人,怎么也不可能写反诗啊。” 张作霖握住电话筒,回头问:“你是六子的人?” 周赫煊说:“我叫周赫煊,给少帅做过外文秘书,现在帮少帅打理《大公报》和教育基金会。” “哦,你就是那个周赫煊啊,”张作霖笑道,“我听凤至说起过你,说你帮六子戒大烟,是个人才。妈拉个巴子,手下人尽给我惹事。” 周赫煊道:“大帅明鉴。” 张作霖立即对着电话臭骂:“徐大脑袋,你他娘的赶紧给老子放人!让你们抓赤党,你抓任公和六子的人干哈?尽球瞎几巴整!我看你这个警察厅长是不想干了!” 好嘛,原来是一场误会。 周赫煊现在算是深深体会到京城的政治高压,连诗刊上出现俄国诗歌,都会被当成亲苏分子。至于他那首《回答》,从某些人的解读而言,还真是一首彻头彻尾的反诗。 “哈哈哈哈,”张作霖挂掉电话,拍着梁启超的背说,“任公,这他娘是手底下的人整错了。你放心,警察厅那边已经放人。走,咱哥儿俩去喝几盅。那个啥,对,周赫煊,你也一起来。” 梁启超是颇看不起张作霖的,一身匪气,满口脏话,怎么看也不像成大事者。 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张作霖现在是京城的实际掌控者,梁启超必须给面子,半推半就的就跟着去了饭厅。 张作霖的几房姨太都在天津,身边只有个六姨太随侍。这位六姨太跟褚玉璞的五姨太一样,以前都是天津天宝班的戏子,年龄比张学良还小。 六姨太帮忙给众人倒酒,张作霖笑道:“任公,你是不知道啊。这革命党闹得厉害,抓都抓不完,下面的人难免会出错。今天这事,确实是老弟错了,无缘无故抓你的学生。来,老弟敬你一杯,算是给你赔罪!” “哪里,雨帅言重了。”梁启超被一通安抚,态度上也变得客气许多。 周赫煊在旁边看着,对张作霖又有了新的认识。这位张大帅虽然言语粗鄙,但办事极有水平,而且也放得下架子。 换做褚玉璞,估计早就把众人轰出去了。 这顿酒,梁启超属于主角,周赫煊和朱湘都只能算陪客。 张作霖举杯一饮而尽,又说:“我张矮个子没读过书,但我平生最佩服读书人。特别是任公,你老哥当年呼风唤雨的时候,我还就一马匪。在政治上,你是我的前辈,我只能算晚辈。来,晚辈再敬老哥一杯!” 这一顶顶高帽子戴上,梁启超彻底熄火了,对张作霖印象大为改观,笑道:“雨帅客气了。” “不客气,你也别跟老弟客气,”张作霖趁机说,“老哥,现在府院闹得不成样子。顾维钧那个代理总理,没有啥威望,老哥要是愿意出山,我保你做代总理。等过两年总统大选举,我再保你当大总统。” “雨帅别跟我开玩笑,我早就退出政坛了。”梁启超可不上当。 如今张作霖虽然军威极盛,但在政治上却没有号召力,他是想借梁启超的名声笼络人心。只要梁启超答应,没出事的时候,梁启超就是傀儡,一旦出事,梁启超就得背锅。 比如卖国条约啥的,总统、总理必须在上面签字,这种烂事曝光出来,梁启超的一生清誉就全毁了。 092【又被坑了】 张作霖挖好了坑,见梁启超不往里面跳,他也就没再劝,而是扭头对周赫煊说:“小周先生,你帮六子戒大烟,这事我要感谢你。来,老叔也敬你一杯。” “不敢当!”周赫煊连忙双手捧杯。 张作霖喝着酒说:“你们读书人的事,我这个大老粗也不懂。学问多了,好应该安心报国,别整天闹着要造反,你说是不是?” 周赫煊笑道:“是应该真心报国。” 张作霖突然话题一转:“小周先生你写的《大国崛起》,我是知道的。特别是《日本篇》和《俄国篇》,写得好啊,这两个狗x的国家,整天就想着占中国便宜。你说中日早晚还会打一仗,我非常赞同。” “只是一些个人浅见。”周赫煊道。 “浅见个屁,最烦你们读书人说虚头巴脑的话,”张作霖冷笑道,“我跟日本人打了30年交道,他们心里想什么,老子清楚得很。” 事实上,如今张作霖和日本人的矛盾已经激化到极点,核心便是“满蒙”利益问题。 从明治时期起,“满蒙”就是日本大陆政策的战略目标。日本人以攫取铁路修筑权为突破口,通过武力和外交手段,逐渐加紧向“满蒙”的扩张步伐。 而张作霖为了自己的利益,在两年前不顾日本反对,毅然成立“东北交通委员会”,开始自行筹建东北铁路网。一旦这个铁路网修筑起来,就能加强张作霖在满蒙地区的控制力,既能获得经济上的巨大收益,又可以利用铁路来运兵运粮。 此举严重危及到日本人在东北的利益,若非没有其他更合适的人选,日本早就把张作霖给踢开了。去年郭松龄倒戈反叛时,只要郭松龄愿意同日本人合作,张作霖早就已经完蛋。 可惜郭松龄满脑子爱国思想,断然拒绝出卖中国利益。而张作霖又低头跟日本签卖国合约,这才获得日本帮助,最终把郭松龄给解决掉。 然而张作霖就一马匪,黑吃黑惯了,转头就不认账,把日本人气得吐血。 日本以前想通过武力威胁和外交恐吓的手段,逐步控制“满蒙”,兵不血刃的达到目的。但被张作霖三番五次戏耍后,现在已经开始转变思路,等明年田中义一上台,日本就会开始谋划军事入侵东北。 痛骂了一番日本人,张作霖又开始喝酒。甚至连朱湘这个不起眼的小人物,都被张作霖敬酒,这让朱湘感觉脸面有光。 周赫煊突然想到北大的事情,试探道:“雨帅,我有几个朋友在北大,他们说教育部一直不肯发放资金?” 张作霖的脸色瞬间变得阴沉起来:“北大就是个乱党窝子,这样的学堂,我看是没必要再办下去。” 梁启超连连眨眼,奉劝周赫煊别再提这茬,免得惹张作霖发脾气。 周赫煊却笑道:“雨帅,舆论很重要,不可因噎废食啊。北大的乱党虽多,但雨帅这么搞,普通师生不会敌视乱党,反而会嫉恨雨帅。” 张作霖大笑道:“妈拉个巴子,天底下恨我的人多了,也不缺那几个。” 周赫煊瞬间无语。 梁启超见话题已经说开了,也趁机建言:“雨帅,北大那摊子烂事,摆在那里实在不好看,终归是要解决的。” 这话说到张作霖心坎里,他再不怕被人骂,但总要顾忌脸面。历史上,他是明年才解决北大问题的,方式粗暴而直接,那便是取消北大名号,把北大和其他几所学校合并为新大学。 张作霖问:“老哥觉得该咋办?” 梁启超说:“不如因势利导。换一个雨帅信任,学校师生又认可的人去做校长,杜绝北大再出现革命党。” 张作霖看了梁启超一眼,目光中闪现着狡猾的光彩,笑道:“我就信任老哥,不如老哥去北大做校长。” 梁启超连连摆手:“我不行,我跟北大的一些人有过节,他们不会接受我的。” 张作霖蛮横道:“哪个够x的敢反对,老子就把他抓起来。妈拉个巴子,还没有王法了。” 梁启超也是个老狐狸,突然指着周赫煊笑道:“我看明诚就不错。” “不行不行,我威望不足。30岁都不到,去北大当教授都显得太年轻了,哪里能做校长!”周赫煊连忙推辞,他可不想去趟那个浑水。 张作霖却拍板说:“好,就这么定了。小周先生去当校长,我信得过。” “雨帅,你还是另选高才吧,我真的不行。”周赫煊那个后悔啊,他就不该提北大的事,纯属引火烧身。 一旦周赫煊去北大做校长,管得太严,就是破坏了北大“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校风。而管得太松,肯定又要惹怒张作霖,简直两面不讨好。 这种破事,周赫煊才不会管。 张作霖笑道:“不准拒绝,我回头就跟教育部打招呼。来来来,喝酒!小周先生,我就把北大交给你了,一定要给我管好。” “雨帅,我真的不行。”周赫煊脸都绿了。 张作霖却不顾他的推辞,哈哈大笑着继续喝酒。 周赫煊想死的心都有,见事情已经板上钉钉,他只能说:“雨帅,让我做北大校长也可以,但你必须答应我两个要求。” “说。”张作霖道。 “第一,教育部的款项必须按时发放,不得拖欠。”周赫煊道。 张作霖笑道:“可以。” 周赫煊又说:“第二,学生可能会参加一些活动,甚至是游行示威。这我拦不住,也没办法拦。我只能保证,北大那边不会公然喊出革命党的口号。” “这个嘛……”张作霖犹豫了。 周赫煊趁机说:“如果第二点雨帅不能答应,那恕我不能胜任。” “行,老子就答应你!”张作霖拍桌子说。他对北大的事已经烦透了,内阁和教育部隔三差五就有人来反应,早晚都必须解决的。 离开张作霖的官邸,周赫煊唉声叹气,跟死了老爸一样,埋怨道:“任公先生,你可把我害苦了!” “哈哈哈哈,”梁启超幸灾乐祸,“明诚,你行的,我看好你。” 周赫煊虽然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也是愿意的,否则他坚持不干,张作霖总不能用枪逼着他去当校长。 帮助北大提前复课,这是一桩大好事。至于以后闹出麻烦,大不了周赫煊引咎辞职。 093【当官了】 周赫煊当官了,是教育部的官。 他年纪轻轻、资历不足,张作霖想安排他担任北大校长,就必须给个比较体面的政府公职。 北洋时期的官职,一共分为九等二十二级。 第一等为特任官,由政府以特令形式任命,比如中央各部部长,以及地方省长;第二等为简任官,由政府挑选合格官员担任,比如中央各部次长和省政府委员;第三等为荐任官,由主管长官推荐人才担任,比如中央各部科长和地方县长。 周赫煊以前没有任何政府职务,所以比较适合做第三等荐任官。 教育部的三等荐任官共8人,其中秘书长1人,司长3人,参事4人。 秘书长和司长如今都满员了,唯独参事还有空缺,周赫煊自然而然的荣升教育部参事。 整个过程完全符合正规程序,先由教育总长任可澄发出邀请,得到周赫煊应允后,再通过教育部正式下发荐任书。周赫煊摇身一变就成为北洋政府的三等官,级别相当于地方县长,每月官俸360银元。 北洋政府的薪水很有意思,技术官员往往比行政官员拿得多。比如副部级别的行政官员,薪水最高才500元,而同等级的技术官员最多可以拿800元。 周赫煊怀着深深的恶意联想:难道是因为行政官员便于贪污,所以才用高薪来补偿技术官员? 当教育部任命书下发到北大时,那边的教授们集体懵逼,连夜召开北大评议会。 参与会议的人员不多,只有北大考古研究室主任马衡、北大物理教授李书华(中法大学代理校长)、北大国文系主任马裕藻(北大校花马珏之父)、北大生物系主任谭熙鸿、北大植物标本室主任钟观光、北大教授洪涛生、吴虞(被胡适誉为中国思想界的清道夫)等,总共加起来还不满10人。 一封北大校长委任书摆在众人面前,场面陷入沉默当中。 马裕藻率先发话,敲着桌子说:“到底什么情况?怎么突然选个年轻人来当校长?” 谭熙鸿道:“我跟周赫煊认识,他的人品还是极好的。” “这不关人品的事,”吴虞提出疑问道,“教育部为什么安排周赫煊来北大当校长,他跟张作霖又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幕后交易?” 钟观光叹息道:“值此危局,有人愿意来当北大校长,敢于接手这个烂摊子,已经值得庆幸了。” “是啊,有校长总比没校长好。”李书华说。他今年也接手了一个烂摊子,“三一八惨案”的时候,中法大学(建国后并入北理工)校长李石被政府通缉,李书华临危受命代理校长之职。 “老四,你怎么看?”马裕藻问马衡,他们两个是亲兄弟。 “我没看法,你们说了算。”马衡属于那种埋头做学问的人,不喜欢参与俗事,他未来会担任故宫博物院院长。 谭熙鸿比较倾向于支持周赫煊,他说:“我觉得不论如何,最重要的是让北大尽早复课。教育部现在肯任命校长,说明事情已经有了转机。” 吴虞抱怨道:“问题是这个周赫煊才二十几岁,正当年轻气盛的时候。他以前没有任何办学经验,如果跑来北大胡乱指挥,那我们该怎么办?” 钟观光对周赫煊印象不错,辩解道:“也不能说没有办学经验,直隶地区的希望小学他也曾参与其中。” “大学跟小学能一样吗?”吴虞质问。 洪涛生笑道:“老吴,你一向蔑视权威,反对礼教,今天怎么反而论资排辈起来了?” 吴虞解释说:“我不是论资排辈,而是怕周赫煊太年轻,到了北大以后乱搞。” 钟观光提议道:“我们在这里也讨论不出结果,不如先去接触一下周赫煊,试探试探他的想法。” “可以,”马裕藻说,“你跟仲逵认识周赫煊,就劳烦你们走一趟。” …… 翌日,钟观光和谭熙鸿便前往清华园,找到正在创作《神女》的周赫煊。 二人也不拐弯抹角,谭熙鸿直奔主题道:“明诚,你怎么突然被任命为北大校长了?” “前几天徐志摩被抓,我和梁任公先生去找张作霖放人……”周赫煊把情况详细解释一遍,苦笑道,“我只是想趁机帮北大说说好话,没料到把自己也绕进去了。” “原来如此,这是件好事啊。”钟观光笑道。 谭熙鸿问:“如果明诚担任校长,你打算怎么做?” 周赫煊说:“一切照旧,我只负责找教育部要钱,平时都住在天津。你们自己选一个代理校长出来,自行管理日常校务,我不参与其中。” 钟观光和谭熙鸿相视一笑,俱都看到对方眼中的喜意。 事实上,蔡元培在北大做校长的时候,就当了好几年甩手掌柜。一直由蒋梦麟担任代理校长之职,负责处理校务问题,而蔡元培则在欧洲旅游。 蒋梦麟几个月前上了张作霖的黑名单,如今已悄然南下,投奔国民政府去了。北大现在的情况非常尴尬,校长蔡元培辞职不干,代理校长又玩失踪,校务只能由学校评议会来处理。 如果周赫煊履行承诺,不管北大日常事务的话。那北大自己再选个代理校长就是,跟以前没啥两样,这是北大师生可以接受的。 就在钟观光、谭熙鸿高兴之时,周赫煊又说:“但我有一点要求,那就是北大以后不能公开喊出革命口号,不能公开出版革命刊物,也不得组建革命性质的社团。” “这个嘛,”谭熙鸿皱眉道,“似乎有违北大的自由校风。” 周赫煊放话说:“如果不能做到这点,那我请辞校长职务。” 周赫煊属于两边拿捏,先向张作霖要钱、要承诺,再向北大提各种要求。反正是张作霖和北大想要尽快解决问题,他只负责从中牵线而已,随时可以抽身不管。到时候头疼的,也还是张作霖和北大。 钟观光说:“明诚你提的这几点要求,我可以代为转告北大评议会。至于具体的答复,还要大家讨论后再做出决定。” “没问题,”周赫煊笑道,“我明天就回天津,你们讨论出了结果,直接给我发电报即可。” 094【小钱钱】 北大那边再次召开评议会,最终投票一致通过,接受周赫煊继任校长之职。前提是周赫煊不得插手北大校务,说白了只是名誉上的校长。 他们还在会议上投票,选举钟观光为代理校长,全权负责校务问题。 钟观光以前做过教育部参事,而且还开办过工厂,无论是在资历还是能力上,都完全可以胜任此职。 周赫煊也乐得清闲,回天津继续办他的报纸,只等北大复校后去讲话即可。 北大停课至今,教员奇缺,必须请到足够数量的老师。实在不行,就只能聘请其他学校的教员做兼职讲师,勉强把教师队伍给搭建起来。其次,许多学生已经返回老家,还得逐个写信叫回来。 等这些筹备工作做完,估计已经到11月了,那时北大才能正式复课。 10月中旬,周赫煊把《神女》前五万字稿件寄出去,他的《大国崛起》也终于出版了,而且是在全国十多个大城市同时发行。 不得不说商务印书馆太给力,他们甚至有邮寄服务。比如一个西南地区小县城的人想买书,通过写信、电报或者电话订购,先把钱汇过去,商务印书馆这边立即就会邮书。 整套《大国崛起》分上、下两部,卖得比《射雕英雄传》便宜,售价仅为4元。 通过全国各大书店的回馈信息,商务印书馆得出统计数据,《大国崛起》首周销量达到6000余册,这是个非常可观的数字。 让人哭笑不得的是,《射雕英雄传》卖得居然更好,出版半个月以来,已然在华北地区售出1万5000多套。果然不管在哪个时期,通俗读物都比学术专著更受欢迎,因为普通人占国民的大多数。 如今华北数省,最受老百姓追捧的小说就是《射雕英雄传》,排第二的当数张恨水之《春明外史》。 不过等到明年2月份,张恨水会开一个叫《金粉世家》的新坑,连载时间长达七年,引来无数读者的疯狂追更。这本书的首印版权费,就直接换来北平一座前清王府。 《射雕》似乎也差不了多少,甚至渐渐流传到南方,江南地区已经开始出现盗版情况。而传统武侠小说家们,似乎也受到《射雕英雄传》影响,尝试模仿这本小说的套路。 民国时期的图书市场虽然不完善,但也相当成熟了。许多报纸都开设有评论专栏,专门对热门作品进行评价,有影评、剧评、书评等等。 还有个专门的职业叫批评家,也称评论家,他们就靠写评论文章赚稿费。 《射雕英雄传》出版后,批评家们有的叫好,有的则喷周赫煊乱改历史,会对读者起到误导作用。幸好如今新旧文学之争早已结束,真正的学者不稀罕评价武侠小说,不然指不定会被喷成什么样子。 不过话说回来,《射雕英雄传》的行文(白话文写作),严格意义上来说属于新派文学,搁几年前也算是进步作品。 至于《大国崛起》,批评家们则是一致赞叹,许多文化名人都站出来为这套书免费做宣传。 著名学者、政治家、活动家沈钧儒就在《中华新报》上刊登评论文章说:“《大国崛起》发人深省,对诸国列强的研究尤为透彻。国民读此书可开阔眼界,学者读此书可以进益学识,掌权者读此书可领会治国之方略矣!周赫煊先生乃当世大才。” 北大兼清华的政治学、宪法学老师,主张废除租界、收回领事裁判权的钱端升,也在《益世报》上评价道:“《大国崛起》深含西方政治学和法学内容,通读此书,可以领略西方政治和法学起源。它从全方位角度,解读了世界列强兴衰变故,对中国当今之局势有极大的借鉴和启示意义。” 随着《大国崛起》一书传播越来越广,周赫煊的名气也日渐响亮。他的人虽然在天津,却早已被南方诸生所熟知,并同那篇演讲《我有一个梦想》互相发酵,成为青年学生心目中的学术偶像。 当然,还有《一代人》和《回答》,这两首诗放在民国太适合了。 “黑夜给我了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这四句诗被广泛引用。特别是游行示威的时候,完全可以当做口号来喊,再配合《我有一个梦想》,瞬间让爱国青年们热血激荡。 最有意思的是,周赫煊的诗只抨击黑暗,他的演讲只憧憬未来,本身立场极为模糊,没有得罪任何势力。就算《大国崛起》预测日本会侵略中国,那也是从学术角度出发,日本人只把他当成一个很厉害的学者,并未引起太大的警惕。 周赫煊最大的收获,就是钱! 到10月底结算稿费的时候,《射雕英雄传》和《大国崛起》为他带来4万多大洋的月收入。 民国的文人真是富裕啊! 难怪徐志摩搬到上海后,虽然被家里断了经济支持,却只靠讲学和稿费,就能住得起月租150元的洋房。他家里佣人伺候着,出入都有轿车接送,同时还要供陆小曼挥霍无度。 当然,前提是文人要有名气,没名气的文人只能算穷酸。有了名气你还得写畅销书,作品没人买也是很尴尬的。 10月份属于周赫煊的大收获季,两本畅销书同时热卖,一下子就让他的银行存款突破5万。不过这种情况无法持续很久,因为书籍的日销量一直在递减,11月能有2万稿费就非常难得了。 就在北大师生陆陆续续返校时,上海的郑振铎收到一份小说稿。 他首先看作者,瞬间就高兴起来,居然是周赫煊发来的。如今周赫煊可是学术界炙手可热的人物,青年学生也对他格外崇拜,如果在《小说月报》上刊登作品,肯定能引起关注。 希望周先生的小说质量别太差……郑振铎如此想道。 郑振铎翻开正文读起来,刚开始还很正常,一个女人被抓入狱,似乎是遭受了冤屈,但很快鬼魂出现了。 什么鬼! 监狱里还有鬼魂,这是在写现代《聊斋》吗? 郑振铎耐着性子读下去,一口气把5万字的小说稿全部读完,只感觉头皮发麻,背心都被汗湿了。 肉体的毁灭不可怕,最可怕的是精神毁灭。 所谓杀人诛心,周赫煊的《神女》就是在诛心。荒诞欢乐的情节里,隐藏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悲哀,这是一个民族的灵魂在休克中死去。 郑振铎闭上眼睛,说实话,他不想再读这本小说,太瘆人了,跟当年看鲁迅的《狂人日记》一个感觉。 095【小说还能这样写?】 上海,大夏大学。 估计很多人没听过这所学校,校名反过来念你就知道了——厦大。 两年前因为闹学潮,创立不久的厦门大学产生分裂。一部分师生远走上海,另起炉灶重新创办学校,这便是大夏大学的由来。新中国成立后,大夏大学被整体并入华东师大。 正是周末,上午阳光明媚。 几个女学生取了信件,一路说笑着返回宿舍。当她们走过一间房时,有个女生敲门喊道:“黄老师!” 开门者是个20多岁的憔悴女子,她问:“有什么事吗?” 那女生说:“我刚才去拿信的时候,看到有你的邮包,顺便帮你拿回来了。” “谢谢。”女子笑道。 “黄老师,那我们先走了!”女生把邮包递给她,然后挥手告别。 黄老师叫黄淑仪,笔名庐隐,文学研究会第13号会员。她现在的职务是大夏附中教员,又兼大夏大学女生指导,平时都寄住在女生宿舍里。 房内还有个两岁左右的小女孩儿,眼巴巴望着庐隐:“妈妈,我饿。” 庐隐从抽屉里取出一粒糖果,塞到女儿嘴里说:“乖,先吃糖,午饭时间还没到。” 小女孩儿长得很瘦弱,咬着糖果跑回床上,乖乖坐好没有再说话。 庐隐拆开邮包,里面是最新一期的《小说月报》,做为文学研究会早期会员,她有免费订购会刊的权利。 一边哄着孩子,庐隐一边翻开杂志。她很快惊讶发现,这期的“头条”小说竟是部新作品,连老舍的《老张的哲学》都被挤到后边。 “原来是周先生的大作,想不到他也开始写小说了。”庐隐远在上海,还没听说过《射雕英雄传》。 对于周赫煊,庐隐是极为佩服的。她曾说过一句话:我羡慕英雄,我服膺思想家。 在拜读《大国崛起》后,庐隐就认为周赫煊是位大思想家,她现在很好奇思想家会写出怎样的小说。 庐隐是个小说痴,很快就沉浸在故事中。 书里的女主人公没有名字,通篇以“她”来代替。“她”在狱中与鬼魂对话,“她”从小孤苦流浪,“她”和野猫做朋友,“她”跟野狗讨论生存问题,“她”偷食物被警察抓了,“她”成为督军祈雨的祭品,“她”在江底遇到河神…… 《小说月报》的分量虽然很足,但还要刊载其他内容,所以《神女》只连载了一万多字。在女主人公遇到河神时,小说便戛然而止。 庐隐放下杂志,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她不知该如何评价这篇小说,书中的万物皆有灵性,包括小猫小狗都可以说话,唯独人类仿佛失去灵魂的提线木偶。 童话? 孩童根本无法理解书中的深层含义,而成年人读起来则不寒而栗。 神话? 这不是神话小说,里面的神鬼情节可以理解为主角在幻想。这是一部现实主义题材作品,只不过对社会的描述太黑暗了。这种黑暗还隐藏在欢乐喜庆当中,宛若一道道利剑刺穿读者心脏。 庐隐对此感同身受,她甚至觉得小说就是在描述自己。 庐隐成长于旧式家庭,父亲是前清举人,甚至还当过知县。但她从小被母亲视为灾星,被扔给奶妈抚养,因为她出生那天正巧外祖母去世。 童年时代,全家都当她不存在。她两岁时一身疥疮,三岁了还不会走路、不会说话,因为没人肯费心教她。后来她得了极重的热病,家人也不送她去医治,等着她自生自灭。是奶妈将她带到乡下,吃着农家的粗茶淡饭把病养好。 父亲当上长沙知县后,庐隐才被接回父母身边。但她仍旧得不到关爱,有一次因为哭闹,竟被父亲扔进水中,幸亏有听差的随员救起才活命。 这一切,只因她是个女子,是个灾星。 庐隐六岁时,父亲心脏病去世,舅父把他们接到北平外公家。舅父是前清农工商部员外郎,还兼着太医院御医,家大业大,庐隐的表姐妹就有20来个。 但庐隐还是被当做灾星看待,不能进学校,只能跟着姨母学三字经。她甚至和府上的婢女住在一起,每逢舅父家有喜事或者请客,庐隐就被独自锁在院子里,只能跟院中的鸟虫花草说话解闷。 这才只是开始,庐隐的一生属于彻头彻尾的悲剧,她从来没有顺畅过。去年她丈夫也死了,被婆婆赶出家门,自己带着一岁多的女儿四处流浪。 以前在学校读书时,庐隐脚上长疮差点残废,后来又肺管破裂咳血不止。那时她被引导信教,皈依上帝,在宗教信仰中得到慰籍。现在的她信奉新思想(自由与科学),她去过日本、朝鲜、奉天、大连和天津,一路目睹中国社会之凋敝,人民生活之苦难,她发了疯想推翻这个旧社会。 《神女》所描绘的一切,都暗合庐隐心境。 梁启超和郑振铎,读《神女》时感觉瘆得慌,但庐隐却对此别有感触,因为她从小经历过这些。 中午,庐隐抱着女儿出去吃饭,回到宿舍就提笔撰写书评,她打算发表在《小说月报》的“文艺丛谈”版块: “五四以来中国之新派文学,首推《狂人日记》,其次便是周赫煊先生这部《神女》。寥寥万余字,我只看到开头,便已经看到一个吃人的旧社会。‘她’仿佛是这个黑暗社会的祭品,注定了要走向悲剧,剥开神神怪怪的外衣,我看到作者对灵魂的剖析,对人性的拷问,此书将为读者展现一个真实而又荒诞的中国……” 不仅仅是庐隐,所有拿到《小说月报》的读者,都被这篇只连载了开头1万多字的小说给震撼。 郑振铎自己就在杂志上写了评论:“《神女》中的‘她’,是中国四万万国民的化身,我们每个人都是旧社会的牺牲品。” 更吸引作家们关注的,是《神女》的写作方式。小说情节并不连贯,间杂着大量的倒叙和插叙,里面还有女主人公的各种幻想,酝酿出一种迷幻而荒诞的气氛,让人难以分清现实。 这样的小说,放眼整个世界也是绝无仅有的。 好多作家在读完《神女》后,脑子里都冒出同样的想法:我草,小说还能这样写? 096【北大复课】 《小说月报》顾名思义,每个月只发行一期。 按照现在这个速度,想要连载完《神女》,至少得历时一年以上。 随着剧情发展,场面越来越宏大,一个光怪陆离的畸形社会,赤条条地展现在读者眼前的。当连载到第三期时,文学研究会甚至专门为它举办了座谈会,同时按照周赫煊的解释,将这种形式的小说命名为魔幻现实主义。 此时距离魔幻现实主义代表作《百年孤独》问世,大概还有40年的时间。 后来世界文学界讨论魔幻现实主义起源,一直是个很苦恼的话题。许多欧美学者认为,魔幻现实主义诞生于中国,它以《神女》为起点,在之后20年内出现诸多同类作品。 《神女》的问世正当其时,如今新文学已经开始由盛转衰,中国新派作家们的创作恰好进入瓶颈期。魔幻现实主义就像一道闪电,划破漆黑的夜空,给许多青年作家带来全新的创作灵感。 就像鲁迅的《故乡》发表,催生出“乡土文学”这一流派,并成为20年代中国文坛的中坚力量。周赫煊的《神女》,也带起一波魔幻现实主义创作潮流,活跃期从20年代末,一直延续到40年代初。 甚至有同类型作家高呼:“我乃周赫煊门下走狗!” 周赫煊的拥趸们不知道他家地址,便纷纷把信寄到《大公报》报馆,每月至少能收到上百封。其中大部分是向他请教文学创作的,周赫煊回了几封便感觉太麻烦,必须得请个专职秘书才行。 …… 当周赫煊名震文坛时,南方的战争还在继续。 孙传芳之前一直坐山观虎斗,想利用北伐军解决吴佩孚,再以“援吴”名义趁机吞掉中南地区。如果战事顺利的话,他还打算顺手把北伐军给解决掉。 最开始孙传芳的计划非常顺利,还打了几场胜仗,但很快局势就扭转了。 10月中旬,进攻受挫的北伐军调整战略目标,移师赣北向孙传芳主力所在的南浔路发起攻击。11月初,北伐军只用两天时间,就切断孙军的补给线,孙传芳主力瞬间溃散,一部分缴械投降,一部分坐困愁城。 北伐军又用了四天时间,彻底消灭江西的孙军残部,一枪不发便占领南昌。 而战前不可一世的孙传芳,因为看到被包饺子的危险,在决战之初就坐军舰跑路了。以至于他的军队群龙无首,毫无战心,坚持不到一周就全线溃败。 孙传芳由此失去争天下的雄心,北上投靠死对头张作霖,当面谢罪、俯首称臣。 张作霖见全国局势大变,在北平也坐不住了,把官邸搬到天津,亲自坐镇后方指挥部。他命令直鲁联军立即南下徐州,以策应南京的孙传芳部队,共同携手对付北伐军。 在河南圈占地盘的张宗昌和褚玉璞,连家都没回,便被张作霖派往徐州,南北大战一触即发。 与此同时,周赫煊的《大众》副刊也已筹备完毕。就在他准备发刊时,北大那边传来消息,说是准备近日复校,邀请周赫煊这个名义上的校长去讲话。 周赫煊立即坐火车前往北平,会见了北大的众多教授、讲师。 好吧,“众多”只是虚词,其实数量并不多,总共还未满30人。 没办法,如今北平的情况,南方的学者们都不愿受邀任教。而有很多跟共党有关的北大教员,要么南下避难,要么躲进东交民巷,一露面就会被警察抓走。 名满全国的北大,如今就只剩下20多个教员。好在清华、中法、燕京等大学的老师,接受了北大的兼职讲师邀请,勉强可以承担教学任务。 北大校门口,周赫煊还没下黄包车,便看到那里挂了条欢迎他的横幅,北大教师们站成一排迎接校长。 这个阵仗并不算大,如果换成蔡云培,迎接地点绝对会设在车站,而不是自家校门口。 年初蔡元培回国的时候,北大师生以为他要返校,可是直接放假一天来庆祝,那才叫威望呢。 不过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好多北大的师生,都对蔡元培充满了怨恨。认为他在最困难的时候抛弃北大,所谓爱之深、责之切,便是如此。 “周校长,你可让我们苦等啊!”钟观光笑着迎上去,热情的跟周赫煊握手。 周赫煊说:“钟老先生,在下才疏学浅,可当不起各位这样欢迎。” “当得起,当得起,哈哈,以后大家的工资都要靠你呢,”钟观光拉着周赫煊的手,介绍道,“这位是国文系主任马裕藻,这位是物理系代理主任李书华,这位是……” “马先生好!” “李先生好!” “周校长好!” “……” 周赫煊逐一跟北大的老师们握手问候,有个年轻人引起他的注意。此君名叫叶公超,实在太年轻了,才22岁,这个年纪居然也能做北大老师。 周赫煊打听几句,才知道叶公超还是北师大的教员,而且身兼《英文日报》和《远东英文时报》编辑。 民国时代风云激荡,涌现出无数少年成名的英才。想当初梁簌溟在北大讲课时,也不过才25岁,放在后世是绝无可能的。 周赫煊在认识所有人后,突然退后鞠躬行礼道:“今后北大就拜托诸位了,鄙人俗务繁忙,恐怕不能履行校长职务,只能负责跑跑腿向教育部要钱。” “哪里哪里,周校长言重了,应该我等感谢周校长。”众人连忙说道。 周赫煊此举目的有三:一是表现出谦虚,给北大老师们留下好印象;二是表明态度,承诺不会干涉日常校务;三是亮出手腕,暗示自己乃北大的财神爷,教育款项需要他去跑。 只一个鞠躬,有礼有节,有承诺也有恩惠,立即就让北大老师们接受他。 就算有人看不起周赫煊这个校长,也只能在肚子里腹诽,当面驳他面子是绝不可能的。 当天晚上,周赫煊住在北大教师宿舍,只等着明日做开学讲话。 097【忽悠】 北大附近某公寓。 清晨,沈从文洗漱完毕,朝隔壁喊道:“崇轩,蒋玮,你们今天去北大不?” “去北大做什么?”丁玲开门问道。 沈从文说:“北大今天复课啊,新校长是周赫煊先生。” “真是周先生?”胡也频激动地跑出来。 沈从文反问:“你们居然不知道?” 胡也频、丁玲夫妇本来住在西山,他们在张作霖掌控北平后,一直隐居不出,甚至决定逃到南方去。后来发现自己属于小喽啰,根本没入张作霖法眼,这才安心下来。 沈从文跟他们是好友兼邻居,前不久三人一起搬到北大附近,积极从事文学创作。沈从文的《炉边》,甚至还被《小说月报》选中刊载,名气日渐大起来。 最新一期《小说月报》他们都读了,对周赫煊的《神女》惊叹不已。沈从文还给周赫煊写了封信,请教文学创作问题,他经常干这种事,给鲁迅、郁达夫等人也写过。 吃过早饭,三人结伴前往北大。他们虽不是北大的学生,但都通过北大新潮社发表过作品,也经常跑来学校参加活动。 待行至大操场,人渐渐多起来。 沈从文混进学生堆里,只等着周赫煊上台讲话,耳边尽是学生们的窃窃私语声。 “周赫煊怎么会来当我们的新校长?好奇怪。” “唉,要是蔡校长能回来该多好。” “呵呵,蔡元培,他早把北大忘得一干二净了。” “你别胡说!蔡校长是怕被军阀通缉,所以才留在上海的。” “你才是胡说。教育部总长任可澄,都亲自发电邀请蔡元培返校了,是他自己不肯回来!” “反正不许你说蔡校长坏话!” “他蔡元培做得出来,我为什么就不能骂?全校师生盼了他半年,北大最困难的时候他在哪里?他在南方逍遥快活!” “……” 那怨气大啊,就像是被负心郎抛弃的少女。 早晨八点左右,学校的老师们也来到操场,敦促学生们排好队。 钟观光率先登台亮相,说道:“老师们,同学们,今天是北大复课的大喜日子。这一学期,我们已经虚度了两个月,希望大家能在剩下的时间里,勤奋刻苦、努力上进,把耽误的功课都补上来……下面,有请校长周赫煊先生致辞!” “啪啪啪啪!” 掌声并不响亮,周赫煊这个校长,暂时还没获得学生认可。做学者是一回事,做校长又是另外一回事,他的威望还不足以服众。 周赫煊走到麦克风前,这玩意儿挺大,长得有点像汽车方向盘。他见台下人声嘈杂,没有立即说话,只站在那里一言不发的等着。 沈从文惊讶道:“周先生好年轻啊!” “别出声,对人不尊重。”丁玲提醒说。 其他学生似乎也意识到这点,渐渐的嘈杂声小起来,都抬头看向周赫煊等着他致辞。 “我知道你们不服气,”周赫煊第一句话就点破学生们的心思,“我今年28岁,既不是名校毕业,又没当过教育部的大官,没资格做北大的校长。北大是什么?中国第一所国立大学,上承太学正统,下立大学祖庭,在场诸位都是天之骄子!而我,只是个浪迹江湖的草莽之辈,无功无名无才无德,确实不配做你们的校长!” 话说到这里,台下彻底安静下来。 周赫煊继续说道:“实话告诉你们,我这个校长,是张作霖亲自任命的。就是那个派兵包围北大,让北大陷入绝境的张作霖。他是反动军阀,我就是反动军阀的走狗!” “轰!” 场面一片哗然,学生们再次交头接耳,惊疑不定地看着周赫煊。 马裕藻惊道:“他到底想干什么啊?” “继续听吧。”钟观光笑道。 马珏拉着妹妹马琰的手,好奇地打量台上那个家伙。她们还在读中学和小学,但平时都住在北大,今天是来看热闹的。马珏笑道:“爹爹,这位校长真敢说话,就不怕得罪人吗?” 马裕藻若有所思地说:“有时候当面把话说开,未尝不是件好事。” “我倒觉得,他这样说话跟鲁迅先生有点像。”马珏嘀咕道。 周赫煊不管众人如何惊讶,接着往下说道:“男女首次约会,都应该互相介绍一下,这样大家才知根知底。我先来说说我自己,本人祖籍直隶。以后我要是干了什么混账事,你们想刨我的祖坟,尽可在直隶寻找墓碑,遇到姓周的那家,说不定就是我的祖宗。” 师生们已然目瞪口呆,这尼玛连刨祖坟都出来了,越说越离谱啊。 “庚子年间,家祖命丧于战火,家父带着我和母亲逃到南洋投奔亲戚,那时我才两岁,”周赫煊开始叙述他编造的身世,“华人勤劳朴实,土著懒惰愚笨,所以南洋的经济尽握于华人之手。我的远房伯父,便是南洋富商,不仅有数百亩良田庄园,而且还开矿山、做生意。所以我童年时期,也是享过福的,直到我八岁那年!伯父的矿山被洋人占了,庄园被造反的土著烧杀一空,我躲在酒窖里才侥幸逃生。我知道,这是洋人和土著勾结,杀了我的伯父全家,连我的父母也命丧于此!但这种事情在南洋太正常了,华人富裕,却被视为待宰的肥猪。为什么?因为中国太弱,不能为她的国民撑腰!” 周赫煊的演技很高明,说到后面都是吼出来的,脸上尽是悲戚之色。 而在场师生们,也渐渐被他的“身世”吸引,抛弃杂念驻足聆听。 周赫煊说:“我在南洋当过乞丐,做过报童,饿极了也不免沦为小偷。那时我最大的梦想,就是每天能吃饱,有个躲避风吹雨淋的房子。中国是什么?我不知道,那跟我无关。” 沈从文心想:原来《神女》的创作,来源于周先生的自身经历。 “十岁那年,我偷了一个传教士的面包,并被当场抓住,”周赫煊冷笑道,“他没有把我交给警察,而是收我做小跟班。但他可不是什么善人,我不但要干活,还经常遭他打骂,被他称作猪崽子。但我要感谢他,是他教我读写英文。后来我又随传教士去了美国,那可真是个糟糕的国家。你们没有留过洋的,可千万别把列强当成天堂。那里的穷人,不见得比中国百姓过得好。英国的工厂里,每年多有很多儿童死亡或者残废。而标榜民主的美国,第一等是白人,第二等是拉美人,第三等是黑人和印第安土著,至于中国人,地位可能比畜生要好些。我见过中国人被活活打死,美国警察就在旁边看热闹。那时我开始思考,中国到底是什么?我为什么是中国人?中国究竟怎么了?” 是啊,中国究竟怎么了? 学生们或悲愤,或沉默,全都沉浸于周赫煊的故事当中,反倒把他校长的身份给忘掉。 周赫煊在一步步转移话题,他做到了。 嗯,接着忽悠。 098【忍辱负重】 “中国怎么了?没人告诉我答案,我只能在书本中寻找。” “收留我的那个传教士死后,我便在美国各地流浪。因为《排华法案》的缘故,我很难找到正经工作。一般情况下,我靠小偷小摸过日子,也曾把旧瓷器当古董卖给美国佬骗钱,后来又伪装成日本人向杂志和报纸投稿,勉强能赚到些稿费。” “我在哈佛旁听过历史课,也曾在普林斯顿偷学政治和经济。我经常假装自己是日本或中国留学生,他们对留学生要客气些,对滞留美国的华工则非常厌恶。对了,我还帮哈佛的某位硕士写过毕业论文,那次我足足赚了200美元。” 学生们默然望着台上谈笑自若的男人,那就是他们的新校长,一个流浪汉、诈骗犯和小偷。但他们却无法对他产生憎恶感,更多的是同情和可怜,甚至是佩服。 别的不说,周赫煊靠旁听自学成才,居然能为哈佛硕士代写毕业论文,肚子里是有真才实学的啊。 周赫煊的故事还在继续:“后来我偷渡到欧洲,发现那里比美国要好混得多。虽然他们仍旧歧视中国人,但那只是狭隘的偏见而已,至少没剥夺中国人的工作权利。法国人浪漫而幼稚,英国人绅士而傲慢,德国人严谨而死板,俄国人直率而粗鲁……每个民族都有他的特色,你时常留心,就会发现许多趣事。当然,我更关注的是各国图书馆,费尽心机地混进去,偷看那些被人们遗忘的历史资料。我想了解这些国家,他们为什么能成为列强,而我们中国,又为什么软弱无能?” “国家是什么?无非国土、国民、文化和政府。” “自晚清以外,中国的国土大面积沦丧,中国的国民普遍愚昧无知,中国的文化陈旧落后,至于中国的政府,呵呵,不可描述。” 周赫煊兜了一个大圈子,终于进入主题:“我知道,你们也明白。中国如今的情况,让人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所以你们才闹学运、搞学潮,希望能为中国的振兴贡献力量。对此,我很理解,但我不主张暴力。比如去年火烧教育总长家的房子,以及《晨报》报馆,这已经违法犯罪了。你们主张言论自由,却用暴力来剥夺别人的言论自由,这算什么?自己打自己脸吗?” 学生们欲言又止,不知该如何反驳,因为去年那次游行确实闹得有些过分。 而且,学生中最积极的革命派,此时很多都已经跑路了,在场大部分都是比较安分的,不会沾上一点火星就爆炸。 周赫煊又说:“在很多人眼里,北大就是个烂摊子,而我愿意接手这个烂摊子。我希望大家能安心学习,学校终究是学知识的地方。真想闹革命的,我支持他去南边,路费不够我可以提供援助。在我当校长期间,不得公开喊出革命口号,不得公开宣传革命思想,不得公开组建革命社团,违者立即开除!如果实在不喜欢我这个校长,就请到教育部抗议,抗议人数超过100个,我立即引咎辞职。言尽于此,诸君再会。” 周赫煊说完便走,没有片刻停留,直奔北大校门而去。 师生们集体呈懵逼状态,不知该如何评价这位校长。北大怪人很多,大家早就见怪不该,现在看来他们的新校长也是怪人。 敢当着全国最进步学府师生的面,自称是反动军阀的走狗,换成别人早就被喷得狗血淋头了。甚至有可能话说到一半,就被激愤的学生给拽下台来。 钟观光唤来几位学生代表,低声嘱咐一阵,那些学生立即兴奋地跑去传递消息。 在前往教室的路上,学生们还在讨论着刚才周赫煊的发言。 一个学生气愤地说:“真是可恶,居然不让我们喊进步口号,宣传进步思想,这还是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北大吗?周赫煊才刚上任,就把北大的校风给毁了。” “周校长也有难处,”另一个学生帮忙辩解道,“他其实思想也是进步的,可受制于军阀,不得不如此做,否则只能继续停课。” “停课就停课,这种禁锢自由的大学不上也罢。”先前那学生道。 就在此时,负责帮钟观光传话的学生代表跑来,低声说道:“大家安静,请听我说。刚才周校长那番话是苦肉计,他明面上禁止我们成立进步社团,但私底下讨论还是可以的,只需要换个名义即可。比如宣传红色主义,我们可以建立农学社、工业社,一切由明转暗。另外,为了麻痹反动军阀,我们一定要骂周校长。骂得越狠,他就越安全,最好能在校刊上写文章骂。” 那群学生听了不可置信,但很快就回过味来。 “我就说周先生是好人,能写出《大国崛起》和《神女》这样的作品,怎么可能甘当反动军阀的走狗?” “就是啊,还有《一代人》和《回答》。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他寻找光明,正是教导我们要在黑暗中摸索前进道路!” “说起来周校长也是苦出身。他从小流浪国外,不知受到多少屈辱和苦难,甚至为了谋生不惜当小偷和骗子。在这种成长环境下,他还能自学成才,写出发人深省的《大国崛起》,这是有一颗多么强大的心脏!” “我要写文章骂周校长,狠狠的骂!” “同去同去,大家一起保护周校长,一起放开了骂。” “……” 这都是周赫煊和钟观光商量好的计策,先诉说自身遭遇博得学生同情和理解,再丢出反动言论激起学生的逆叛心理,然后再说明事实造就忍辱负重的光辉形象。 如此一来,学生们就会真正把周赫煊当成自己人,打心里接受并拥护他这个校长。 至于说泄密,周赫煊根本不怕,他完全可以说是学生们在自导自演,瞒着他搞那些进步活动。只要他没亲自参加,张作霖是不会高举屠刀的,到时候辞职谢罪即可。 于是乎北大就出了怪事,从1926年底到1928年中,整整一年半的时间,学生们都以骂校长为乐。 刚开始是在校刊上骂,很快发展到在社会报纸上骂。而且骂得极有艺术性,通篇不带一个脏字,却把周赫煊塑造成脚底生疮、头顶流脓的大坏蛋。 甚至校内的某个诗社,还举办了“骂校长诗歌大赛”,一首首优美的骂人新诗,饱含了学生们对校长的拳拳维护之心。 而在暗地里,学生们每当提起周校长,都是尊崇有加,认为周赫煊顶着骂名在保全北大。 周赫煊对此无所谓啊,他知道张作霖什么时候会完蛋。到时候自然有无数学生站出来为他正名,将真相大白于天下,而他再趁机辞去校长职务,一个临危受命、忍辱负重、功成身退的伟岸形象就此诞生。 099【谈文学创作】 “周先生,周先生!” 周赫煊还没踏出校门,便听见后面有人喊他。转头一看,却是个戴眼镜的青年,他笑问:“你好,有什么事吗?” “我叫沈从文,特别喜欢周先生的作品。”沈从文说。 周赫煊笑道:“原来是沈先生,我看过你写的文章。” 沈从文喜不自禁:“先生也知道我?” “当然,志摩他们对你评价都不错。”周赫煊道。 沈从文喜欢追星,追逐文坛巨星。他自小家贫,13岁就开始独立,当过兵、做过文书,甚至一度沦为混混流氓,跟进步青年什么的毫不沾边。 直到在北大接触新思想,沈从文才真正觉醒。他崇拜那些才华横溢的名家,试着给鲁迅、郁达夫、徐志摩等人写信请教,一步步学习写作,最后终于形成自己独特的文风。 如今的沈从文,只是个刚刚崭露峥嵘的小角色,甚至连养活自己都困难,前两个月还住在破庙改建的宿舍里。 胡也频和丁玲也追上来,热情地自我介绍,大家算是认识了。 “周先生刚才那番话,是认真的吗?”胡也频问。 “哪番话?”周赫煊道。 胡也频说:“禁止学生们在北大校内宣传进步思想。” 周赫煊笑道:“请加个‘公开’二字,他们如果私下讨论,我也管不着啊。” 此言一出,胡也频、丁玲和沈从文都笑了,心里的小小不满也完全放下。 作家相遇自然要聊文学,胡也频问道:“周先生的《神女》文风诡异,跟当下的小说大不相同,你能讲一下这种创作方式吗?” 周赫煊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中国文学的根基在哪里?” 三人被问住了,他们从来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周赫煊又问:“你们是以什么为依托创作小说的?” 沈从文想了想说:“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感,再发挥想象,并借鉴别人的写作方式,融合自己的特点进行创作。” 丁玲说:“我跟从文差不多,就是根据现实创作,并把自己的思想表达出来。鲁迅先生对我影响很大,我在北大旁听过他的《中国小说史》。” 胡也频道:“我是受国外作品影响,比如易卜生、托尔斯泰等名家。” 三人说完,周赫煊才笑道:“你们说的只是文学形式,我问的根基乃是文化内核,它来源于我们各自所受的教育。什么是教育?教育就是忘掉所学后剩下的东西。它已经融入你的灵魂,自然而然就展现出来,流淌在你写下的字里行间,有可能连你自己都没意识到。” 这段话太过玄乎,沈从文等人都忍不住开始思索。 孙家兄弟早就跟上来,此刻就站在他们旁边。 孙永浩低声问:“哥,先生在说啥呢?额一句都听不懂。” “听不懂就对了,别瞎想。”孙永振翻白眼说,他的伤已经完全康复,又是一条活蹦乱跳的汉子。 “教育就是忘掉所学后剩下的东西……”丁玲反复琢磨着这句话,她感觉很有道理,似乎是抓住了什么本质,但又很难用言语讲出来。 胡也频突然开口:“周先生所言‘剩下的东西’,应该是指一个人的精气神吧,包括品行、信念、思想、态度、格调等等。” “也可以这么理解,”周赫煊笑道,“教育并不仅仅是传授思想和知识,它的本质其实是塑造人。所经受的教育不同,塑造出的人精神面貌就不同。这个教育并不仅仅指学校和书本,还包括从小的家庭教育,以及整个社会对人的影响。” 丁玲恍然,赞道:“周先生才是真正的教育家,一语道破教育本质。就像先生说的那样,受传统封建教育影响的老派文人,往往思想陈腐守旧。而受过新式教育的学生,却眼界开阔,容易接受新事物、新思想。但这跟文学创作有什么关系?” 周赫煊解释道:“文学是什么?文学是运用语言文字为工具,形象化的反映现实,表现作家心灵世界的艺术。作家的心灵世界,就要靠教育来养成。我们这一代人,不管你承认与否,都受到很多中国封建传统文化的影响,它是你怎么都无法丢掉的,必然会在作品中流露出来。” 胡也频说:“我们可以努力摆脱,弃旧扬新!” “为什么要摆脱?”周赫煊笑道,“旧文化不一定都是糟粕,《小说月报》还在整理国故呢。仁义礼智信,这些需要丢掉吗?《周易》中的天地人和思想,甚至都融入牌九、麻将了。我们平时用的筷子,也讲究天人合一,难道大家都舍弃了去用西餐刀叉?” 丁玲急道:“周先生你到底想说什么?” 周赫煊道:“我想说的是,中国作家写小说的根基在汉字,每个汉字都汇集了中华民族的思想智慧。文学形式上我们可以学习西方,但文化内核为什么不能保持民族性呢?中国有太多的创作题材,那是一个大宝库,随便翻出来都能推陈出新。” 丁玲和胡也频还在思索,沈从文却突然高兴大叫:“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胡也频问。 沈从文举一反三道:“周先生的意思是说,文学具有民族性,思想上要进步,但表现形式却可以循旧。我们从小所接触传统文化,是完全可以拿来用的,包括那些民间传说、神话故事。这样既有利于表达,也方便读者接受。我知道自己该走哪条路了,我从小生长于湘西,那里才是我的精神家园。我为什么要模仿别人?我可以写自己熟悉的故事啊!” 好嘛,这悟性,周赫煊彻底服了。 难怪沈从文这个兵痞混混,只在北大旁听几天课,就能成长为一代文学巨匠。 胡也频和丁玲夫妇,虽然没有被周赫煊这番理论说服,但也觉得很有道理,现在流行的“乡土文学”,不就植根于传统文化土壤吗? “我那本《神女》,其实就是借助中国传统鬼神之说,构筑出一个虚幻而又真实的世界。它魔幻而又现实,我把它叫做魔幻现实主义,”周赫煊不无自嘲的哈哈笑道,“这也算开宗立派了吧。” “魔幻现实主义,很有意思的名字。”丁玲不禁莞尔。 周赫煊又问起三人的近况,在得知他们专职创作后,立即发出邀请,希望他们能去天津帮忙办报纸。 丁玲和胡也频婉言拒绝,二人有很多朋友都在北平,暂时没有去天津的打算。沈从文却说要考虑考虑,他想跟着周赫煊多学些东西,同时也想找个正经稳定的工作。 …… ps:貌似上一章捅娄子了,老王不该剧透,不少同学吵着要弃书。 事实上,也无所谓剧透,主角的结局是注定的。他就是个过客,能在历史的江河里溅起一朵小水花,这已经很难得了。 在起点写民国文,开书是要审核大纲的,妄图改变历史进程的一律不过审,你连上传的机会都没有。至于林徽因,后文她有很多出场,但真不敢写成女主角,原因大家都懂,我连简介里都不敢提她了。 100【副刊就绪】 天津,四合院。 沈从文昨晚写稿到半夜,迷迷糊糊间,隐约听到有人在院子里喊:“子沅兄,从文兄,出门上班啰!” “来了,来了!”沈从文翻身爬起,慌慌忙忙地来到院中洗漱。 李寿民也不着急,耐心在旁等待,抬头欣赏树枝间跳跃鸣叫的鸟儿。 又过了好几分钟,朱湘才打着哈欠现身,睡眼迷蒙地说:“才几点钟啊,你们起得也太早了。” 李寿民笑道:“这边离报馆有点远,早些起床才不会迟到。” 沈从文是随周赫煊来天津的,跟朱湘合租在李寿民对院。大家都是单身汉,昨天还相邀出去喝酒,一顿饭下来便成为好朋友。 李寿民豪爽沉稳,朱湘愤青随性,沈从文谦虚温和,三人的性格各不相同。平时聊天,都是李寿民和朱湘高谈阔论,沈从文坐在旁边偶尔补上一句,然后引起哈哈大笑。 来到胡同口,沈从文主动跑去买早餐,顺便把朱湘那份也带上。 “谢了!”朱湘不知道啥叫客气,接过来就吃,根本不提钱的事。在他看来,朋友之间不必计较那么许多,改天换他请客就是。 众人乘电车来到东城,然后又步行前往租界,走了半个小时才抵达报馆。 《大众》做为《大公报》副刊,办公地点紧挨着。由周赫煊任主编兼小说版责编,李寿民担任戏曲版、生活版编辑,沈从文担任杂文版、妇女版编辑,朱湘担任诗歌版、评论版编辑,另外还有何云峰负责校对工作。 大家很快进入工作状态,各自审阅编辑稿件,他们的性格也导致工作方式的不同。 李寿民喜欢靠在椅子上看稿,读到精彩处不由拍大腿赞叹,遇到不合格的稿件直接扔到一边。 沈从文却正襟危坐,一边审稿一边做标记。只要不是烂到极点的稿子,他都会反复耐心修改,所以他的编稿速度最慢。 “写的都是什么啊?狗屁不通!”朱湘把稿子随手乱扔,一脸不屑。他的阅稿速度倒是快,可惜快到中午了,稿件数量都还不够。 朱湘乃“清华四子”之一,才华横溢,极其自负,所以对文章尤为挑剔。挑到最后他干脆自己动笔写,轻轻松松一挥而就,终于把稿件数给补齐。 下午的时候,他们的稿件全部送到总编室,由周赫煊整体把关,不合要求的打回去重来。 就在周赫煊审稿之时,孟小冬突然敲门而入。 “小冬,你怎么来了?”周赫煊惊讶道。 “我经常在天津、北平来回跑啊,”孟小冬笑着拿出一张稿纸,“上次你不是说,让我有空也写点戏评,拿到《大众》副刊投稿吗?我试着写了一篇,就是不知道能否合格,周大哥你帮我看一下。” 周赫煊接过来看了看标题,名字叫《谭派老生之我见》,内容是孟小冬最近半年来的学艺心得。谈不上什么文笔,言辞简单直接,不过字迹娟秀,孟小冬那钢笔字可比周赫煊漂亮得多。 “写得很好,可以发表。”周赫煊肯定道。 “真的?”孟小冬大喜,眼睛笑成两湾月牙。她一直觉得写文章是很高雅的事,只有读书人写的东西才能印成铅字。 周赫煊鼓励说:“以后继续努力,你不仅是京剧名角,还能成为戏曲理论大师。” 孟小冬羞涩道:“周大哥你说笑了,我就一小戏子,哪里是什么大师。” “女人也可以做大师啊,你行的。”周赫煊说。 “嘻嘻,那我可真信了,”孟小冬颇为喜悦,又拿出一张戏票说,“周大哥,这个月旧历十五我正式复出登台,地点就在新明大戏院。你如果有空的话,希望能来捧场。” 周赫煊收起戏票道:“我一定去。” 孟小冬起身说:“那我先走了,寿民兄那里也要去送一张。” “一起去吧,正好我稿子也编完了。”周赫煊道。 两人结伴走出办公室,周赫煊把稿件交给校对人员,晚上就能付梓印刷,明天早晨派送到各大发行点。 李寿民收拾东西正准备下班,见孟小冬过来,当即调侃道:“小冬,又来看你周大哥啊?” 孟小冬在周赫煊面前表现得小女儿态,但与李寿民相处却落落大方,而且开得起玩笑,她拿出戏票说:“寿民兄,我的复出首演,你可一定要来捧场。” “当然要去,哈哈。”李寿民大笑。 这边正聊得热闹,沈从文和朱湘也过来了。他们不认识孟小冬,乍见美女,都有些放不开。 李寿民介绍说:“子沅、从文,这位是孟小冬先生,京剧名角。” 孟小冬拱手抱拳道:“称先生不敢当,小女子孟小冬,见过二位哥哥。” 沈从文和朱湘也连忙自我介绍,等孟小冬也给他们发了戏票,周赫煊说:“先去吃饭吧,我请客。” “我来找地方!”李寿民连忙说。他没别的爱好,除了看戏外,就是喜欢美食,天津的许多饭馆李寿民都吃遍了。 众人坐着黄包车出发,在经过一条租界街道时,突然迎面驶来好几辆轿车。 李寿民透过车窗,看清里面坐着的人,惊讶道:“褚玉璞!他不是在南边打仗吗?” 何止褚玉璞,周赫煊还看到张宗昌和杨宇霆,这些军阀聚在一起,肯定又有大事件要发生了。 其实也没啥大事情,张作霖正在召集北洋各派势力,商讨联合对付北伐军和冯玉祥。如今大大小小的军阀们云集天津,包括孙传芳、阎锡山等人都来了,唯独缺了吴佩孚。 这次军阀聚会相当于会盟,十五个省联合组建安国军,由张作霖担任安国军总司令。 张作霖此时形式上已统一北洋军阀,各方大帅都甘愿听他指挥,只剩个吴佩孚还死不就范。他下月初正式就任安国军总司令时,甚至穿着大礼服跪拜祭天,未尝没有学袁世凯称帝的意思。 当然,张作霖不敢真的称帝,只能通过祭天过过干瘾。 周赫煊对此毫无兴趣,他只关心自己的报纸销量。明天《大众》副刊就要发创刊号了,小说版连载有《神雕侠侣》,应该能引起读者的关注吧。 101【郑证因】 天津西沽,这里也是混混聚居地。 郑家大楼后的一片空地上,有个汉子耍着九环大刀。刀身长达一米三,重足二十斤,却被他舞得虎虎生风,铁环撞击着刀背铛铛作响,隔得近了甚至能感受到气劲流动。 蓦地,汉子收刀而立,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好刀法!” “郑二哥,再来一个。” “我要看太极拳!” “……” 围观的闲汉和混混们咋呼起哄,那汉子却笑道:“都散了,都散了,想看太极拳的改天再来。” 舞刀汉子名叫郑汝霈,西沽郑氏族人。 郑家在乾隆年间便是西沽望族,主要经营木材生意,附近好大一片地都为郑家所有。但到了民国年间,郑氏逐渐衰落,家族财产悉数转手于他人,只剩下郑家大楼还屹立如初。 取而代之的是教堂和杨氏家族。 杨家早年是基督徒,仗着洋人撑腰作威作福,后来又拜入青帮开设香堂,逐渐霸占西沽一代。 郑汝霈今年26岁,属于郑氏嫡系,家住郑家大楼后的一栋民房。他幼年就随祖父和伯父学武,后来又拜入北平国术馆许禹生门下,学习太极拳、查拳等功夫。 郑汝霈学武的动机很单纯,那就是自保。若非有他撑着,郑氏最后一点族产都被青帮夺去了。 “二哥,报纸,报纸来了!”族弟郑汝桐欢喜地跑来,手里还挥舞着一张报纸。 郑汝霈把九环大刀一扔,迫不及待地问:“可有《射雕英雄传》的续集?” “有,叫《神雕侠侣》,”郑汝桐乐道,“我在半路上看了,里面提到个叫李莫愁的女人,可厉害了。她每杀一个人,都要提前在别人墙上或门上留血手印。” 郑汝霈笑骂:“你小子,居然敢吃独食,说好了一起看的。” 郑汝桐挠头道:“我这不是没忍住吗?” 郑汝霈抢过《大众》副刊,找到连载小说那一页,就这么坐在地上读起来。 由于版面有限,第一章《风月无情》都没连载完,到李莫愁出场便戛然而止。郑汝霈看得心痒难耐,如果换做几十年后,他肯定要大骂:断章狗! “真个没意思,才这么多点儿字,看得不痛快啊,”郑汝霈吩咐族弟说,“明天记得准时给我买报纸来。” 郑汝桐道:“二哥,《大众》每个礼拜一、三、五出刊,今天看了后天才能见着。” 郑汝霈郁闷道:“那还不得看到猴年马月去?” 郑汝桐说:“慢慢看呗,大不了重读一遍《射雕英雄传》。” “唉,不提这事了,”郑汝霈转开话题,“你怎么小学毕业就不读书了?不读书哪成,明年给我去考中学。” 郑汝桐苦笑道:“二哥,我真不是读书的料,学手艺也挺好的。” 郑汝霈捡起大刀回家,看着简陋的屋子,指着前方的郑家大楼说:“五弟,读书才能有出息。我们郑家以前住在那栋高楼里,现在却只能住小房子,一定要想办法搬回去。” 郑汝桐嘀咕道:“我倒是想搬回去,住大屋谁不喜欢啊。” “唉,不说了。”郑汝霈无奈道。郑家也是倒霉,先后遭遇义和团、洋人和混混,偌大的百年家族迅速衰落。现在混混们不但拜入青帮,而且攀上了褚玉璞的关系,根本不是郑家人能对付的。 郑汝桐却没那么多烦恼,好奇地问:“二哥,你说那个写《射雕英雄传》的金勇,是不是个绝世高手啊。说不定他还会降龙十八掌,要是哪天遇到,我一定拜他为师。” 郑汝霈笑道:“金勇就在天津,你想拜师就去找他啊。” 郑汝桐说:“听说金勇在给褚大帅当差,我可不敢上门讨打。” “那都是老黄历了,金勇就是那个办希望小学的周赫煊,他是张少帅的人。”郑汝霈说。 郑汝桐惊道:“二哥,你怎么知道?” “我听北平一个老朋友说的。”郑汝霈道。 他早年曾拜入北平国术馆,认识许多武术高手。北平国术馆去年登报,说武术可以强国强种,如今中国人被称为东亚病夫,特此告示国民及学生,希望大家能学习国术报效国家。 这份布告影响很大,北平40多所大学和中学,纷纷向北平国术馆发出邀请,希望他们能派教习前往学校传授武术,此举甚至得到教育部的经费支持。 以北平国术馆和各大学校之间的联系,有人知道周赫煊就是金勇,实在太正常不过了。 郑汝桐听了颇为兴奋,怂恿道:“二哥,你的身手那么厉害,怎么不去找周先生切磋啊?” 郑汝霈说:“听说周先生好像不会武功。” “怎么可能?他写的武侠小说可厉害了,不会武功绝对写不出来!”郑汝桐道。 “说的也是。”郑汝霈颇为意动。 “那还等什么,快走啊!”郑汝桐说。 郑汝霈问:“去哪儿?” “找周先生切磋武艺去。”郑汝桐道。 两兄弟说着就出门,一直从城北走到城东南的租界,抵达报馆时都快大中午了。 郑汝霈一身短褂,走进去就问:“请问周赫煊先生在吗?” “你是谁?找周先生何事?”报馆员工问。 郑汝霈说:“我是西沽郑汝霈,特来找周先生切磋武艺!” 员工差点笑喷,指着总编室说:“周先生就在里头,你自己进去吧。” 郑汝霈来到总编室外,也不敲门,而是高喊道:“西沽郑汝霈,特来拜会周先生,请求一见!” 周赫煊起身开门,一脸懵逼地看着来者:“你好,有事吗?” 郑汝霈抱拳道:“久闻先生大名,郑某粗通武艺,今日想要请教一二!” 尼玛,什么鬼? 周赫煊额头上冒出三根黑线。 然而周赫煊不知道的是,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正是民国武侠小说“北派五大家”之一的郑证因,另外四人分别是:李寿民、王度庐、宫白羽和朱贞木。 郑汝霈的武侠创作之路颇为离奇,宫白羽为了糊口写武侠小说,但他不懂招式,就请郑汝霈担任武术指导。由郑汝霈在纸上画下打斗招式,他再看图写成文字。 后来宫白羽在写《牧野雄风》的途中患病,一度由郑汝霈代笔。直到宫白羽跟郑汝霈闹翻,郑汝霈才开始自创武侠小说,取笔名“证因”。 至于朱贞木更搞笑,他跟李寿民是电话局同事。看到李寿民写小说能赚钱,于是自己也动笔创作,后世那些“一床数好”和“众女倒追男主”的后宫套路,就是朱贞木创造的。 这些都是30年代的事情了,如今还未发生。 周赫煊不清楚郑汝霈的底细,只能苦笑着解释说自己不会武艺,把孙家兄弟叫来陪这人慢慢玩。 102【又一个入伙的】 “周先生真不会武功?”郑汝霈惊讶地看着周赫煊。 “真不会。”周赫煊苦笑。 郑汝霈道:“可谓听人说,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三拳两脚打倒谦德庄的混混李二。还有人说你惯使铁砂掌,一巴掌过去,把李二的脸都打肿了,牙齿掉了好几颗。” 周赫煊瞬间无语,这也太离谱了吧。他就狐假虎威,仗着褚玉璞的名头教训混混而已,居然被传扬成武林高手。 “我不会武功,真想切磋的话,我给你找两个人来,”周赫煊走出去,对正在打盹儿的孙家兄弟喊道,“永振、永浩,有人上门切磋,你们过来接待一下!” “谁?谁要打架?”孙永振属于武痴,一听说要动手就兴奋起来。 郑汝霈抱拳道:“在下西沽郑汝霈,擅使大刀、太极、和查拳!” 孙永振立即回应:“太谷孙永振!粗通形意和八卦。” “孙兄,我俩在哪儿练练?”郑汝霈笑问。 “就街上吧。”孙永振朝外面一指。 两人说着就要出门比试,报馆的员工觉得很稀奇,一个个挤到窗户口看热闹。 “什么情况?”沈从文听到动静,好奇地问。 朱湘喜欢新鲜事儿,他兴奋地说:“好像是有人要比武,快过去看看。” “同去,同去。”李寿民虽没练过武艺,但他会吐纳法,严格说起来算是曾修习内功。 周赫煊看着空荡荡的办公大堂,顿时哭笑不得,干脆也挤过去看好戏。 大街上。 两人相对而立,郑汝霈道:“孙兄请!” “额来了,你要小心。”孙永振说着就冲上去。 孙永振并非直来直往,他脚下踩着从李景林那里学来八卦步,以弧形路线穿到郑汝霈侧面,兜拳直奔对方的腰部。 “好狠!” 郑汝霈连忙架拳躲开,那一拳若是打实了,很有可能断子绝孙。因为孙永浩要打他腰子,也即后世网络游戏中的“肾击”。 孙永振一击不中立即游走,斜线踏步想要绕到郑汝霈身后。郑汝霈不得不随着他转身,还没站稳就趁机贴身冲撞,同时打出太极炮捶直攻中门。 至此,两人功夫的特点已经显露无疑。 郑汝霈走的是刚猛路子,不要怂,就是干。孙永振却像刺客,狠辣而致命,专门抽冷子攻击要害。 两人越打越快,但围观众人却大失所望,因为他们打得不好看,跟混混街头斗殴没啥两样。 特别是出招速度加快后,招式往往变形,哪有表演的时候那样精彩纷呈? 猛然间,孙永振一拳击中郑汝霈软肋。与此同时,郑汝霈顶肩把孙永振撞飞,在地上滚了两滚才狼狈爬起。 周赫煊不明就里,问孙永浩:“你哥输了?” “也不算输,那人也疼呢。”孙永浩说。 郑汝霈何止是疼,他被揍得整个左半身都麻了,忍痛道:“孙兄好把式,是我输了!” 孙永振憨厚地笑道:“额也被你摔了个四脚朝天,算平手。” 怎么说呢,郑汝霈的功夫适合冲锋陷阵和群殴,反正就是刚就是猛。特别是一人单挑众多混混时,绝对大杀四方。孙永振则更适合小规模打斗,敌人数量太多他就施展不开。 两人切磋一场,颇有些惺惺相惜。 郑汝霈感觉这家报馆很有意思,跑去问周赫煊:“周先生,你的报纸还招人不?” “什么招人?”周赫煊没闹明白。 郑汝霈笑道:“我觉得你这里不错,想留下来讨个差事。” 周赫煊委婉地说:“报馆暂时不缺保镖。” “不是保镖,我是说想做报馆编辑。”郑汝霈道。 “你做编辑?”周赫煊看着眼前五大三粗的汉子,那一手老茧,实在不像握笔杆子的。 郑汝霈说:“校对也可以,我以前就在《京报》做过校对。” 《京报》可是大报,可惜被张作霖查封了。周赫煊惊讶问:“你读过书?” 郑汝桐突然跳出来说:“我二哥还当过私塾老师呢。” 好嘛,原来是个文武全才。 周赫煊脑子一转,有了好主意,他说:“我在小说版开三分之一个版面,用来刊登国术内容,就由你专门负责。” 郑汝霈喜道:“好嘞,包在我身上。好像写文章都要笔名,周先生你学问好,帮我想个笔名呗。” “你随便取一个就是。”周赫煊狂汗,眼前这位太自来熟了,完全不把自己当外人。 郑汝霈冥思苦想道:“以前西沽破庙里那个瞎和尚,老说要证得因果,他待我不错,干脆我就叫‘证因’吧。” 证因? 郑证因! 周赫煊诧异地看着郑汝霈,心想不会就是写武侠小说的郑证因吧? 这位老兄在武侠小说史上影响力太深远了,草上飞、八步赶蝉、追云赶月等轻功,日月双轮、九连刚环、离魂子母圈等兵器,七星透骨针、金刚燕尾镖、梅花夺命针等暗器,都是郑证因写小说时创造的。还有并肩子、暗青子、架梁子、风紧扯活、点子扎手等江湖暗语,也是从郑证因开始才广泛运用于武侠小说,被后来的作家们继承借鉴。 说穿了,是郑证因让武侠小说更具专业性。因为他自己就从小习武,常年跟帮派打交道,对江湖事门儿清,不像其他作家完全靠想象。 此人就像个江湖隐侠,建国后也未离开天津,且不再动笔创作小说,安安稳稳做平头老百姓。甚至连郑证因的邻居,都不知道他是个小说家,只把他视为性情古怪的老光棍(一生未娶,只与刀枪棍棒作伴)。 周赫煊感觉很有趣,他虽然不能改变局势,却能改变身边的人和事。比如《大公报》提前复刊,北大提前复课,希望小学创立,李寿民、沈从文、朱湘、孟小冬、郑证因等毫不相干的民国名人,因为他而汇聚到一起成为朋友。 从郑证因上门切磋,就可知《射雕英雄传》有多受欢迎。 《神雕侠侣》做为续集故事,一经发表便引起北方读者追捧。周赫煊本以为,《大众》副刊撑死能有3000份日销量,结果实际情况出乎预料。 《大众》创刊仅一周,销量便稳定在5000份以上,并且还在逐渐增加。好多读者购买《大众》,纯粹是为了看武侠小说,其他内容他们根本不在乎。 郑证因上任做编辑后,他负责的栏目叫“国术丛论”,专门科普各种武术和门派的来历渊源。此栏目居然得到读者的颇多赞许,远比沈从文、朱湘他们编辑的散文诗歌更受欢迎。 郑证因再接再厉,又详细介绍了查拳的基础套路和两路副拳拳法,甚至把招式画成图形刊载于报纸上。此举引来查拳传人的强烈抗议,但读者们却表示支持。甚至有人闲得蛋疼,居然照着报纸练武功……嗯,武术基础套路,应该有广播体操的健身功效吧。 《大众》发行第二周,日销量已经突破6000,可谓长势喜人,商家们也开始主动寻求广告合作。只副刊的销售和广告收入,每月毛利润就达到5800银元。 在民国办刊物,那是真赚钱啊。 前提是你办的东西能卖出去,比如朱湘就自办杂志,结果亏得饭都吃不起。 103【丈母娘看女婿】 天津站外。 一辆辆骡车候在路边等生意,虽然汽车已经发明出来多年,但牲畜仍旧是中国最主要的交通工具。 有人从车站出来大声喊道:“嗨,赶车的快过来几辆!” “来嘞!”车把式高兴地挥鞭子。 叫车的却是个戏班子,林林总总二三十号人,光戏台道具就装了三大车。 明天就是孟小冬复出登台之日,所以提前动身来天津,同行的都是她的家人长辈。 大伯父孟鸿芳演武生和小丑,二伯父孟鸿寿唱文丑兼奏京胡,三伯父孟鸿荣演文武老生兼武净,六叔父孟鸿茂演小丑,父亲孟鸿群演老生兼红生。孟小冬的母亲张云鹤、二妹佩兰、三弟学科、四妹幼冬,还有她的几位姑父、舅父,也要么唱戏,要么演奏乐器。 孟家三代人出了九位名角,祖父孟七最有意思。他早年投过天平天国,从军十余年,一身好武艺,在英王陈玉成麾下担任戏班教师,战时打仗,闲时唱戏,也算武装文艺兵了。 这整个一戏曲世家,戏班子全是家里人。放在后世绝对显赫,但在晚清民国却属于下九流,有钱没地位,通婚也基本选同行,嫁给名流富商只能当姨太太。 他们主要在南方演出,甚至曾远赴菲律宾。但如今南边整天打仗,正好孟小冬又在北平购置了房产,干脆整个家族都搬来北平定居。 装车完毕,开始启程,还喊了几辆黄包车由女士乘坐。 孟小冬跟妹妹幼冬坐一辆,幼冬今年才九岁,但也已经出道登台,把老生唱得有模有样。 旁边那辆车上,坐着母亲张云鹤和三弟孟学科。张云鹤扭头对孟小冬说:“老大,你也快满20岁了,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我托人帮你说媒,倒真有个合适的。那人你也认识……” “妈,你别说了,我暂时没有结婚的打算。”孟小冬打断说。 张云鹤见女儿反应强烈,狐疑道:“你有心上人了?” “没有,你别多想。”孟小冬矢口否认。 张云鹤却了解女儿,柔声道:“跟妈说说,那人到底是谁?” “真没有。”孟小冬不耐烦道。 “好好好,你的事你自己做主。”张云鹤颇为开明。 历史上这个时候,孟小冬已经对梅兰芳暗生情愫,后来不顾家人反对嫁给梅兰芳做妾,严格来说属于三姨太。梅先生正妻叫王明华,因子女夭折,主动劝丈夫再娶以延续香火,于是有了第二任妻子褔芝芳。这两位夫人如今都还健在。 孟小冬是个认死理儿的,她历史上愿意给梅先生做妾,现在认准了周赫煊也不会动摇,根本不在乎父母之言。 “姐,你的情郎是不是在天津啊?”孟学科突然蹦出一句。 孟小冬没好气道:“小屁孩儿,你懂什么?” 孟学科嚷嚷道:“什么小屁孩儿,我都十四岁了!” “等你满了十八再说。”孟小冬笑道。 “切,以为我不知道,你的情郎肯定在天津,”孟学科人小鬼大,“不然咱们戏班子在北方首演,放着北平不管,跑来天津做什么?” 孟小冬被说穿心事,脸红道:“去去去,少胡说八道。” “看报看报,看《大公报》,十五省督军联名推举张作霖担任安国军总司令!张大帅下个月要祭天就职嘞!” “看报看报,看《大众》报,《神雕侠侣》火热连载。” 一个报童在大街上奔走呼喊。 孟小冬突然叫道:“《大众》来一份!” “好嘞,二分八厘。”报童喜滋滋地跑过来。 孟小冬坐在黄包车上就读起来,她喜欢看周赫煊写的东西,脸上不由而然浮出甜甜笑意。 张云鹤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总感觉女儿有问题。等到了客店安顿下来,她才把女儿单独拉到房间问:“老大,你老实跟妈说,心上人到底是谁?” 孟小冬道:“妈,真没……” “不许说没有!”张云鹤瞪着女儿,随即又安慰说,“妈不反对,只是想了解一下情况。” 孟小冬这才吞吞吐吐地说:“是周赫煊。” 张云鹤却没听过周赫煊的大名,连忙问:“周赫煊谁啊?做什么的?” 孟小冬说:“他是做学问的,北大校长。” “北大校长?”张云鹤惊道,“北大的校长一般人可做不了,周先生年纪很大吧?他夫人还在不?若是死了老婆做填房,倒也算一桩好姻缘。” 这就是旧社会京剧艺人的心态,自己都轻贱自己,居然认为女儿嫁给大龄学者做继室很般配。 “妈,你说什么呢?周大哥才28岁,都还没结过婚。”孟小冬解释道。 听到周赫煊年轻未娶,张云鹤反倒愁眉苦脸,耐心劝道:“老大啊,这可就有点悬了。那个周赫煊28岁便能做北大校长,肯定在官面上有靠山,他自己也学识渊博。这样的青年才俊,恐怕看不上咱们唱戏的,你还是找个同行结婚吧。” 孟小冬坚决道:“不,我就认准他了,大不了以后嫁过去做姨太太。” “唉,”张云鹤叹息说,“你从小就是个有主意的孩子,我也劝不动你。这人心难测,凡事多留几个心眼,别让人给骗了。文化人最是靠不住,还不如富商和当官的。他们最在乎名声,不想被人说三道四,在婚事上总是拖泥带水。若真能娶你做姨太太倒好,如果骗了你的身子再抛弃,那你可就有苦难言了。” “妈,周大哥不是那样的人,”孟小冬连忙替周赫煊说话,“他重情重义,对朋友很好。而且他还有善心,办了好多学校,让穷人家的孩子免费读书。” 张云鹤默然,良久才问:“那他对你是什么意思?” 孟小冬苦恼道:“他好像直把我当成小妹妹,平时很亲近,但谈到感情就总是躲闪。” 张云鹤闻言大喜:“傻姑娘,这是好事啊!他越是这样,说明对待感情越慎重,不是那种朝三暮四的人。” “真的?”孟小冬有些想不明白。 张云鹤道:“这个男人不错,如果真能嫁过去,就算做姨太太,他也应该不会辜负你。” 翌日,新明大戏院。 孟小冬不时跑到后台出口,垫着脚朝台下张望。 张云鹤站在女儿身边问:“还没来吗?” “来了,来了!刚刚进门的那几个。”孟小冬喜道。 周赫煊、李寿民、沈从文、朱湘、郑证因等人结伴而入,张云鹤纳闷儿道:“到底是哪个啊?” 孟小冬说:“就是个子最高那个。” 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戏,张云鹤满意道:“果然一表人才!” 104【少帅的忧心】 在民国生活得越久,周赫煊越能感受到戏曲的魅力。不是他的艺术欣赏水平提高了,而是从人们对戏曲的热爱中得知。 怎么说呢? 此刻李寿民、沈从文等人坐在观众席,就好像等待演唱会开始一样,连郑证因这个练家子都翘首以盼。唯一的例外,或许就只剩下朱湘了。愤青同学对听戏不感兴趣,他的爱好是喝酒、打牌、骂政府。 就在戏快开场时,张学良和于凤至夫妇突然驾临,身边还跟着一个副官、两个侍卫。 “赫煊,恭喜啊,都当上北大校长了。”张学良笑道。 “我这个校长不提也罢,”周赫煊报以苦笑,又看着不远处的空位问,“冯五爷怎么没来?” 张学良闻言,脸上的笑容顿时掩去。 于凤至解释道:“冯老爷子病重,已经快不行了,老五正在准备后事。” “那等戏演完,我可要去看望一下。”周赫煊说。他在民国朋友不多,冯庸算是比较铁的一个,关键时候帮了大忙。 “唉。”张学良轻声叹息。他想起年幼的时候,冯德麟、张作霖二人既是结拜兄弟,又是死对头。他们斗起来恨不得弄死对方,但却从不涉及后代,把彼此的孩子当亲儿子爱护。 张学良犹还记得,当初冯德麟都要兴兵讨伐张作霖了,还把贴身多年的护身符送给他当结婚礼物。 东北那帮马匪出身的军阀,虽然做过很多坏事,但对朋友却极讲义气,前提是他真心把你当朋友看待。至于敌人和合作伙伴,他们只遵循一个原则:有便宜就占,吃亏的买卖不做,合约承诺全是放屁。 “锵锵锵锵锵!” 台上好戏开场,一个半大少年翻着跟头出来,正是孟小冬的弟弟孟学科。他从左边翻到右边,又毫不停歇地打弯翻回场中央,足足翻了二十多个跟头。 “好!” 观众轰然喝彩。 于凤至看得聚精会神,张学良却偏着脑袋,低声对周赫煊说:“你觉得如今形势对谁更有利?” 周赫煊笑道:“当然是对大帅有利,十五省联合组建安国军,大帅即将就任总司令。兵多将广,虎视天下,有谁可挡?” “你就别说这种场面话了,”张学良摇头道,“我实在没底啊,又找不到人商量,心里憋得慌。” 周赫煊说:“六帅手下那么多人才,怎么找不到人?” “会打仗的不少,能统观大局的却没有,”张学良苦恼地说,“老帅看似势大,坐拥十五省联军。但就像前秦苻坚,麾下部队号令不一,人心各异。真打起仗来,那些大帅们肯定以保存实力为先,谁都不可能真的出力。我就怕来个淝水之战,百万大军毁于一旦啊。” “六帅看得透彻。”周赫煊稍微有点惊讶,他发现张学良思维清晰,对眼下的局势认识到位。 “我看得透彻又如何?”张学良无奈地说,“老帅变了,以前他虽脾气暴躁,但还听得进劝。现在嘛……唉!” 张学良没有把话讲完,周赫煊却知道他想说什么。 十五省联军总司令啊,从名义上已经统治大半个中国。张作霖志得意满,已然彻底膨胀了,心态完全不像以前那么战战兢兢,甚至开始做起统一中国的美梦。 就好像《三国演义》里刚刚夺取荆州的曹操,根本不把孙权放在眼里,认为挥师南下就能荡平江东。 以古观今,此时的张作霖,就跟三国曹操、前秦苻坚如出一辙,这种情况往往意味着大败。 张学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又没法劝,没法说,只好趁机向周赫煊倾诉。 周赫煊不是军队中人,也不参与政治,而且洞察时局,确实是个好听众。 “赫煊,你说我该怎么办?”张学良问道。 “我哪知道?”周赫煊苦笑,“以我猜测,老帅心里打的主意,应该是让各地军阀和革命军互相消耗,他站在后边渔翁得利。但那些军阀一个比一个精明,都是千年老狐狸。战事一起,必定唯唯诺诺、相互掣肘,防自己人远胜于防敌人。这仗根本没法打,也不可能打得赢。人心如此,纵有旷世奇谋也难以改变。” “你这话说到我心坎里了。”张学良苦涩道。 周赫煊眯眼笑道:“既然改变不了自己,那就尝试着改变敌人。只要敌人比我们更乱,那最终胜负还难说。” 张学良灵光一闪,低声笑道:“哈哈,我怎么没想到?此计甚好。” 周赫煊也就顺口说说而已,加深张学良对他的好感。他对此无所谓,就算张学良不使离间计,南方势力也会自乱阵脚,把好好的革命形势给葬送掉。 “好!” 不知何时,孟小冬已经登台。她俏生生的弱女子,居然在唱谭鑫培改良过的《定军山》。 跟传统曲目相比,谭派《定军山》把帅盔改为扎巾,并修饰润色了身段和唱腔。当年此戏一出,立即引起轰动,甚至被拍成电影(中国电影史上第一部影片)。 “这一封书信来得巧,天助黄忠成功劳。站立在营门传营号,大小儿郎听根苗……” 孟小冬背插鲜亮旌旗,嘴挂白色长须,走起来狼行虎步,端端化身为一员大将,根本看不出是个女人。看来她跟着陈秀华没白学,对谭派技艺已经领会极深,把老将黄忠演绎得淋漓尽致。 “好!” 孟小冬每唱完一段,台下就呼声震天,李寿民恨不得站起来拍巴掌。 张学良指着台上笑道:“赫煊,听说这位孟老板是你的红颜知己?” “是我好朋友。”周赫煊模棱两可的回答。 张学良也是个铁杆戏迷,后来93岁了还自己登台唱《战太平》,他的二夫人谷瑞玉亦是戏子出身。此时他心情稍微好些,静下神来认真听戏,对孟小冬的表现叹为观止,赞道:“此女的老生造诣,全中国至少能排进前三,真是戏曲天才!” 周赫煊心想:冬皇啊,京剧须生之皇,能不厉害吗? 等再过些年头,孟小冬跟着余叔岩学戏后,把谭、余两派融会贯通,那就真正是全国第一,当之无愧的皇者了。整个中国唱老生的,没人能胜过她。 时间一点点过去,演出在叫好声中完毕,观众们开始陆续离场。 周赫煊、于凤至等人则前往后台,祝贺孟小冬演出成功。 105【被人求字】 戏院后台显得很拥挤,二十多号人在里面忙着卸妆、清理道具。周赫煊他们一进去,就显得更挤了,戏班演员们纷纷好奇地看过来。 周赫煊还没说话,于凤至就带着张学良,走到孟小冬面前笑道:“孟老板,恭喜恭喜!” “老板”是对京剧名角的尊称,一个戏班里,原则上只有台柱子才能这样称呼。 “于姐姐说笑了,我可不是老板,”孟小冬连忙介绍旁边的中年人,“这是我三伯父孟鸿荣,人称小孟七,他才是老板。” 张学良抱拳道:“原来是孟老板,失敬,失敬!” 孟七最初是孟小冬祖父的雅号,他几个儿子当中,就数老三孟鸿荣最为出息。所以孟鸿荣也被称为小孟七,乃是戏班的台柱子。 “多谢赏脸,”孟鸿荣问,“不知几位贵客尊姓大名?” 孟小冬介绍道:“三伯,这位是少帅张学良和他的夫人于凤至,这位是北大校长周赫煊,这几位是《大公报》的编辑李寿民、沈从文、朱湘和郑证因先生。” 戏班众人大惊,如今张作霖权势滔天,兵威覆盖大半个中国,而张学良自然也跟着水涨船高。他们想不到孟小冬居然认识少帅,而且看起来关系还很好,这可不得了! “原来是张少帅,在下有失远迎,还请恕罪!”孟鸿荣连忙拱手鞠躬。 张学良微笑接受,于凤至笑道:“孟老板不必见外,小冬是我认的妹妹,都是自家人。” 这边正聊着,孟鸿群对妻子纳闷儿道:“咱家老大在天津住了两三年,居然攀上张家的关系,她怎么都瞒着不说啊?” 张云鹤见周赫煊一直站在旁边,虽然不说话,但似乎跟张学良很亲密的样子。她也是精明人,居然就此猜出大概:“女儿能认识少帅,恐怕还要多亏那位周先生,他是咱家老大的心上人。” 孟鸿群眉头一挑,似乎有些担忧女儿的婚姻问题。 张云鹤劝道:“你就别多想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们戏班子刚来北方,立足未稳,能有少帅撑腰支持,何尝不是件好事?” “你说得也对。”孟鸿群无奈道。 戏班子属于社会最底层,表面风风光光,可若是没有靠山,那就谁都能欺负他们。 特别是孟小冬不但戏唱得好,而且姿色动人,在汉口时就被军阀看上,所以才急匆匆北上天津隐居。去年孟小冬拜白玉昆为师,在跟随师父前往济南演出时,又被张宗昌相中。幸好当时要打仗,张宗昌被张作霖急电招去,这才躲过一劫。后来白玉昆搬往济南定居发展,邀请孟小冬一起过去,孟小冬因为害怕张宗昌都不敢随行。 今年孟小冬又被褚玉凤强请,亏得有周赫煊帮忙才化险为夷,这都是没有靠山的缘故。 现在孟小冬攀上少帅夫妇,戏班众人自然大喜过望。孟鸿荣甚至已经在考虑,是不是该把台柱子的身份让出来,改由孟小冬来做当家人(名义上的)。 “唉哟,稀客,稀客!” 新明戏院的老板刘广顺,听到风声连忙赶来,堆出满脸笑容拜见道:“张司令,张夫人,在下新明戏院老板刘广顺。二位尊客驾临此地,真令本戏院蓬荜生辉,刘某三生有幸!” 刘广顺也是妙人,居然知道张学良喜欢别人称呼他军职,特别喊了个“张司令”来讨好。 张学良笑道:“好说,刘老板客气了。” 刘广顺趁机道:“现在略备酒菜,司令说有闲暇,不如移驾小酌两杯。” “我还有事,先告辞了。”张学良可不给对方攀关系的机会。 “我送您!”刘广顺连忙跟上。 等张学良离开,周赫煊才微笑道:“小冬,恭喜你演出成功。” 李寿民也说:“小冬,你那出《定军山》,唱得已经炉火纯青了!” “谢谢两位大哥,我还有颇多不足,需要继续改进。”孟小冬说话时,含羞带笑地望着周赫煊。 朱湘对京剧不感兴趣,对戏班道具却颇为好奇。他把这地方当成自家卧室,到处瞎转悠,不多时居然把口髯戴上,捋着长胡子招摇踱步。 “咯咯咯!” 孟幼冬指着朱湘放声大笑,童声童气地说:“你好调皮!” 朱湘蔑视权贵,看不起平辈人,却对小孩子格外喜欢。或许是他心中还保留着童真吧,居然跟孟幼冬玩得不亦乐乎。 郑证因却盯着墙角的花枪看,终于忍不住好奇走过去,提到手上拎了拎,不屑道:“原来是样子货,打人都打不疼。” 孟学科是练武生的,一手花枪刷得特别溜。他听到这话,立即反驳道:“才不是样子货,我们也是有真功夫的。我爷爷在天平天国当了十多年兵,还跟着英王打仗,他的枪法可厉害了!” “呵呵,接招!” 郑证因笑了笑,突然抬枪爆刺。只见枪影闪动,枪尖擦着孟学科的头皮划过,扎在其头顶的假发当中。 孟学科被吓得呆立当场,好久才缓过神来,崇拜道:“你好厉害,教我使枪吧!” “我的枪法可不是用来表演的。”郑证因摘下花枪,扔回墙角,慢悠悠走到周赫煊身边。 戏班演员们看着郑证因和戴胡子玩的朱湘,一个个呈现无语状态,心想:小冬的朋友怎么尽是怪人啊? 周赫煊好笑道:“子沅,别玩了,把胡子还给人家。” 孟小冬忍俊道:“没事,朱大哥要是喜欢,以后可以经常来戏班耍子。” 刘广顺把张学良夫妇送出大门,又麻溜地跑回来,对周赫煊说:“周先生,刚才怠慢了,恕罪恕罪。” “刘老板客气,走,我请大家吃饭!”周赫煊豪气道。 刘广顺抢着说:“我来请客。” 三十多号人前往隔壁的酒楼,戏班演员们跟在后面。大人表现得很沉稳,但几个小辈却忍不住,不时地窃窃私语—— “小冬姐真行啊,连奉军少帅和北大校长都跟她是朋友!” “以后咱们春和班可有好日子过了。” “那个周先生长得又高又大,真是英俊。” “妮儿,你可别乱想,那是我未来大姐夫!” “真的?周先生是小冬姐的相好?” “别瞎说,什么相好,现在都叫自由恋爱。” “……” 不知不觉间,孟小冬似乎成了戏班子的顶梁柱,就连长辈们跟她说话都客气了许多。戏曲造诣深厚只是其次,最重要的是认识大人物。 酒过三巡,快散场时。 “小孟七”孟鸿荣认为北大校长必然学识渊博、书法高明,恳请道:“周校长,我春和班刚搬来北边,还请先生赐下墨宝,题写班名。” “写毛笔字?”周赫煊一脸懵逼。 真是报应不爽啊,他到处找人讨要墨宝,现在终于轮到自己了,可惜他的毛笔字实在不能见人。 106【去东北】 周赫煊实话实说,笑道:“我的字儿可写得很差,孟老板真的要?” 孟鸿荣以为他在开玩笑,喜道:“多谢周校长赐字!” 朱湘可是见过周赫煊那蚯蚓乱爬的书法,这家伙唯恐天下不乱,起身大喊:“掌柜的,拿笔墨来!” 这是间中式酒楼,账房记账用的就是毛笔,很快就拿来笔墨和砚台,只有找宣纸费了翻功夫。 听到动静,掌柜和客人们都过来凑热闹,纷纷打听周赫煊是什么来头。 众人把菜盘端开,又吩咐店伙计擦干净桌子,把正位让给周赫煊。 “周校长请!”孟鸿荣恭敬地说。 “**和班是吧?”周赫煊握着毛笔问。 “是。”孟鸿荣隐约感觉有点不对,因为周赫煊握毛笔的动作颇为生疏。 周赫煊提笔凝神,稳稳站于桌前,一副大书法家做派。 有个食客悄悄问:“这位先生是谁啊?” 春和班的人答道:“这是北大的校长周赫煊先生!” “原来是北大校长,难怪派头十足。” “我知道周赫煊,他是写《大国崛起》的大学者。” “周先生的书法肯定精妙绝伦,待会儿我也求一副。” “就你?省省吧,周先生的墨宝可是一字难得。” “……” 就在大家的议论声中,周赫煊下笔如神,一气呵成,在宣纸上写下“春和班”三个大字。 “嘶!” 众人倒吸凉气。 场面死一般寂静,都被他惊天地泣鬼神的书法给惊呆了。 “不拘一格,真是好字!”只有朱湘大笑着喝彩。 周赫煊颇为谦虚的说:“孟老板,我写得不好,还请见谅。” 听了他这话,大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实诚人啊!说写得不好,就写得不好,决不食言。 孟鸿荣只想哭,但偏偏还得笑,笑得跟死了老妈一样,拿起那墨迹未干的宣纸说:“好……呃,好字,好字,呵呵。” 周赫煊穿越前习惯使用电脑,别说毛笔,就是硬笔字儿都跟狗爬似的。 眼前这三个字怎么说呢,横竖撇捺七歪八扭,大概比旧社会的蒙童要好些。如果拿来刻牌匾,那真的要丢死人了。 孟小冬忍俊不禁,笑着帮忙解释:“三伯,周大哥从小生活在南洋和西洋,习惯写洋文。你让他写毛笔字,实在是强人所难。” “原来如此,是我冒昧了。”孟鸿荣赔笑道歉。 众人一听,随即释然。 原来是个假洋鬼子! 周赫煊也不觉得丢脸,招呼店伙计重新摆好酒菜,高喊道:“都别愣着啊,继续喝酒!” “对,喝酒,”李寿民拍手笑道,“赫煊真有魏晋遗风,不拘泥于形骸。” 周赫煊大笑:“你是想说我不怕丢脸吧?” “哈哈,正是此意。”李寿民乐道。 周赫煊认真地对孟鸿荣说:“孟老板,我们这几个里头,毛笔字儿写得最好的是寿民兄,其次要数子沅老弟。我刚才那副字纯属献丑,你也别当真。想要求字的话,找他们两个写,保证妥帖。” 原本很尴尬的气氛,因为周赫煊这个当事人毫不在意,其他人也就没再多想了。大家反而觉得很有意思,特别是那些围观看客,把刚才发生的事当成趣闻。以后跟人聊天,他们估计会说:别看北大校长学问大,那毛笔字还没我写得好。 这件事还流传颇广,甚至连南方的章太炎都有所耳闻。等明年周赫煊厚着脸皮找章太炎求字时,一向吝啬墨宝的章老先生,居然大笑着挥毫急书,写给他一篇近百字的长幅。 酒足饭饱,周赫煊跟李寿民、朱湘勾肩搭背,醉醺醺的下楼去。唯有沈从文自制力很好,微醉则止,临走时由他搀扶着已经喝上头郑证因。 孟小冬把他们送到楼下,微笑说:“谢谢周大哥。” “谢什么,都是朋友。”周赫煊笑道。 张学良、于凤至夫妇,还有今天没来的冯庸,都是周赫煊帮孟小冬邀请的。再加上请新明戏院老板吃饭,效果应该非常不错,估计明天就会传出风声——孟小冬是少帅罩着的。 孟小冬心里明白,所以对周赫煊愈发感激,这个男人总是在帮她。 “黄包车!” 孙家兄弟的声音打破气氛。 孟小冬捋了捋额前秀发,扶他们上车坐好,挥手道:“几位哥哥慢走!” “回吧!”周赫煊转头笑道。 黄包车越行越远,张云鹤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女儿身后,满意地说:“这位周先生人品不错。” “我自然知道。”孟小冬抿嘴道。 …… 翌日。 周赫煊没有去报馆上班,直接前往冯公馆,探望病重的冯老爷子。 冯庸整个人都显得萎靡不振,他虽然是个喜欢恶作剧的浪荡公子哥,但却重情重义,对朋友很好,对父母更是孝顺。 “老爷子病况如何?”周赫煊问。 冯庸摇头道:“昏迷了两天,医生说已经不行了,让我准备好后事。” 周赫煊安慰道:“说不定有奇迹发生呢。” “但愿吧。”冯庸叹了口气。 就在此时,女佣突然急匆匆跑来:“少爷,老爷醒了!” “真的?”冯庸也顾不上周赫煊,慌慌张张跑进冯德麟的卧室。 周赫煊快步跟去,只见冯德麟躺在床上,双眼虚睁,想要开口说话,却又中气不足,隐隐吐出两个字:“回……家。” “回东北?”冯庸问。 “辞官,回家。”冯德麟眨眨眼。 “爸,我听你的,以后都不做官了。”冯庸抹了把泪。 冯德麟欣慰地笑笑,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冯庸大喊道:“来人,备车,回北镇!” 周赫煊提醒说:“老爷子恐怕经不起旅途奔波。” “不管了,这是他老人家最后一个心愿,”冯庸转身对周赫煊道,“待会儿我写封信,辞去东北空军司令职务,你帮我转交给六子。” “好。”周赫煊答应说。 冯庸这个空军司令,是张学良推荐提拔的,空军事务也基本上是少帅过问,所以他现在要向张学良辞职。 当天下午,冯庸就带着父亲返回北镇老宅。仅仅两天后便传来消息,冯德麟病逝了。 张作霖、张学良父子立即赶往奉天,周赫煊做为朋友,也实在不好视而不见。他把报馆工作托付给李寿民,带着孙家兄弟乘火车沿京奉线直奔东北。 107【一把火】 奉天城内,送葬队伍排了几百米远。 冯德麟的葬礼中西合璧,既有汽车开道、军队护送,又有传统的花幡旗伞、钱罗引吊。专门负责抬纸人纸马纸轿的,就足足有三四十人,一路上哭声震天,到处抛洒着纸钱。 灵柩沿着城中主干道,直往南门而去。 奉天南门乃是凯旋门,只有打了胜仗,或者举办庆典才能走。自明末大将李成梁后,冯德麟是几百年来第一个从南门出殡的。 事实上,冯德麟死于北镇老宅中,为了风光大葬,遗体才运到奉天城来出殡。 张作霖亲自主持葬礼,做了几天水陆道场,又开了隆重的追悼会,这才把遗体送往城外安葬。 冯德麟盖棺入土后,张作霖父子连夜返回天津,但葬礼却还没结束。 张作霖说了要风光大葬,按照他的意思,葬礼必须办足七七四十九天。所以在北镇老宅那边,接下来几十天都要摆流水席,还要开白事堂会,请戏班子来唱大戏。 台上咿咿呀呀唱着,台下的客人吆五喝六吃饭痛饮。这场面不像丧事,反倒像在办喜事。 周赫煊默然坐在饭桌上,看着热闹的堂会,突然感觉很荒唐诡异。 这个葬礼靡费无度,估计要花十多万大洋。而在冯家庄园外,农民们却艰难度日,马上就要闹春荒了——秋粮将尽,夏粮未收,正所谓青黄不接。 而农民们的态度也值得深思,他们很多借过冯家的钱,被冯家占过地,被冯家催要过租子,按理说应该怨恨冯家才对。 但丧宴的流水席却冲淡了仇恨,因为不要钱,大家可以来敞开肚皮吃,一吃就是四十九天。附近的农民庄户一个个吃得红光满面,嘴里念着冯老爷的好,似乎冯德麟生前是个大善人。 “赫煊,照顾不周,你不要介意。”披麻戴孝的冯庸走过来说。 周赫煊道:“你重孝在身,就别管我了。以后有什么打算?” 冯庸说:“我已经辞去军职,以后就留在东北办学校。不但要办免费小学,还要办免费大学。” 果然历史还是回到原来的轨迹,冯庸那个大学,几年下来就能让他散尽家财,不过也为中国培养出一批理工科人才和抗日义勇军。 流水丧宴开到第三天,就在周赫煊即将返回天津时,冯庸突然召集方圆十里八乡的农民。 冯庸站在开堂会唱大戏的舞台上,脚边是几个大箱子。他掀开箱子说:“这里都是大家的借款欠条和未收的佃租凭据,以前我老冯家有做得不对的地方,还请诸位父老乡亲不要计较。从今往后,咱们两不相欠。来人,把火盆拿来!” 在周赫煊惊讶的目光中,冯庸把那些借条和佃租全部点燃,扔进铁盆一把火烧掉。 “我草,牛逼!”周赫煊不禁低声自语。 庄户佃农们也惊呆了,随之而来的就是狂喜。突然有农民跪地磕头,大呼道:“冯老爷仁义,冯老爷长命百岁!” 呼啦啦跪倒一大片,诚心诚意地给冯庸磕头,好多人是一边哭一边笑。这把火对冯庸而言无足轻重,对他们来说却关乎身家性命,有人可能因此不用卖儿卖女。 周赫煊好笑地摇摇头,他在想如果换成自己,会不会有冯庸那般气魄。 烧的都是钱啊,几大箱子! 农民们长跪不起,冯庸烧完债据就离开了,他不愿接受这种朝拜。 周赫煊追上去,竖起大拇指说:“五爷,你是这个。” “别叫我五爷,我都不当官儿了,以后叫我五哥,”冯庸无所谓的笑道,“千万别把我想得多高尚。农民那么穷,赚苦哈哈的钱有什么意思?我以后要实业救国,赚钱就赚办工业的钱!” 好嘛,周赫煊这才想起来,冯家还自个儿开着矿山工厂。那才是日进斗金的大买卖,完全可以不把农民的几个租子当回事儿。 周赫煊说:“那就祝五哥办学校、开工厂马到成功!” “借贤弟吉言!”冯庸掏出他的配枪,拍在周赫煊手上说,“我估计两三年内不会离开东北,这个留着防身。” “多谢五哥。”周赫煊抱拳道。 冯庸拍拍周赫煊的肩:“一路保重!” 周赫煊坐着冯庸派来的汽车返回奉天,然后又乘火车去天津。 车上,孙家兄弟还在讨论冯庸的义举,都说冯五爷是仁义豪杰,比他们老家的地主强上百倍。 周赫煊却玩着冯庸送他的枪,这是把勃朗宁m1900,俗称“枪牌撸子”,时下中国人最喜欢的手枪。 咔嚓咔嚓的声音很快吸引到孙永浩,这小子看得眼睛发亮,忍不住说:“先生,给额玩玩呗。” 周赫煊把枪扔过去:“改天我帮你们弄两把,遇到突发意外也好反击。” “那可好。”孙永浩高兴道。他的功夫不如哥哥孙永振,但枪法却更上一周,在天津靶场练枪的时候,经常打出好成绩。 孙永浩继续玩着枪,周赫煊懒得管他,躺在床上倒头大睡。这趟是长途,周赫煊选择坐一等车厢,有床有桌子,还有专门的餐厅吃饭,不用坐着受罪。 第二天早晨,火车驶入天津总站。 周赫煊发现车站里多了一些士兵,个个挎枪肃立。带着大宗行李的旅客,还要接受严格检查,行贿都没用,那些当兵的根本不收钱。 为什么出现这种情况? 因为张作霖要在天津菜园跪拜祭天,正式就任安国军总司令了。另外孙传芳、张宗昌任副司令,杨宇霆任总参议。 张宗昌这种狗肉将军都能当副司令,可想而知安国军是什么样子! 下了火车走出展台,周赫煊突然听到一阵小孩儿的哭声。 庐隐哄着哭泣的女儿,一脸愤怒地看着搜查士兵。她的两个随身箱子都被打开,衣物和书籍被翻得乱七八糟,甚至有一件女人家的内衣被丢在地上。 “好了,你可以走了。下一个!”士兵不耐烦地说。 周赫煊正从这边走过,瞥到箱子里的几本《小说月报》,还有一张文学研究会的会员证。他犹豫着停下来,拿出糖果(火车头等车厢吃剩下的)递给小女孩儿说:“乖,别哭,叔叔给你糖吃。” 小女孩儿怕生,吓得连忙转头,趴在妈妈怀里。 庐隐勉强笑道:“多谢先生好意,小孩子吃多了糖不好。” “你是作家?”周赫煊打听道,“正好我也在给《小说月报》投稿。” 庐隐有些惊讶,没想到遇到同行,她自我介绍说:“我叫黄淑仪,笔名庐隐。” “我叫周赫煊。”周赫煊说。 “你就是周先生!”庐隐大声惊呼。 108【追更】 周赫煊对庐隐的了解,来自于大学选修课《中国现代文学史》。她是中国第一位女权主义作家(吕碧城不算),作品常以女性为主视角,但文风直切、刚劲、倔强,下笔如刀。 庐隐的女权是真女权,追求男女平等和独立自主,提倡女性不要当花瓶,女性应当要自救,女人应该和男人共同分担家庭和社会责任。对于无法从事工作的家庭妇女,应把她们做家务、教养子女也视为劳动。 这种思想在民国初年,是难能可贵的——放到几十年后的中国也很可贵。 而周赫煊选修《中国现代文学史》时,对庐隐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她那悲剧性的一生。明明生活在官宦世家,却从小受尽磨难,结婚生女结果丈夫病逝。被婆婆赶出家门,又苦了好些年,终于遇到好男人再婚。眼看着过了几年幸福生活,却最终难产而死。 事实上,庐隐可以不死的,都是穷困所致。夫妻俩为了省钱没进医院,只花十多元钱请助产士来家接生,结果流血不止,送到医院已经无法救治。 跟朱湘自己作死的悲剧不同,庐隐的悲剧全都来自社会。 重男轻女! 如果她是男儿身,父母绝不会把她视作灾星,任其自生自灭。如果她生的是男孩,婆婆也不会在丈夫死后,把她们母女俩赶出家门。 这个女人从来没屈服过,一辈子都在跟命运抗争,可惜她终极还是敌不过。 “黄女士这是要去北平吗?”周赫煊问。 庐隐点头说:“北平市立女子中学缺个校长,我受邀过去履职。” “黄女士真是年轻有为。”周赫煊笑道。他知道庐隐的校长当不久,因为不善于处理俗务,只做了一年便主动辞职。 校长嘛,而且还是公立学校的校长,必然要跟各种官员接触。当官的都是什么德行,这点人尽皆知,她对此烦透了,宁愿不做校长改当普通老师教书。 “呜……” 火车汽笛长鸣。 庐隐慌慌张张扣好行李箱说:“周先生,下次再聊,我要赶火车。” 周赫煊道:“黄女士,如果在北平过得不如意,可以来天津《大公报》报馆找我。” “好的,再见!”庐隐不及多说,把女儿放到背上,两手提箱子快步离开。 “唉!” 周赫煊看着庐隐单薄的背影,忍不住叹叹气。民国艰难,民国的女人更艰难。像庐隐这种相貌普通,又不靠家世和男人的女性,能年纪轻轻做校长已经算奇迹了。 回到家中,很快就有人上门拜访,却是励力书局的老板刘汇成亲自送钱来了。 “周先生,这是上个月的版税。”刘汇成双手捧上一张洋行支票。 后世的版税基本上半年一结,但民国战乱频繁,大家都怕出意外,所以按月结算。 周赫煊瞟了眼,见上面的数额有1万多,立即笑道:“刘老板,这点小说,随便派个人来就行,何必劳你大驾。” 刘汇成赔笑说:“别人那里可以,周先生的版税我必须亲自送上门,这才显得尊敬嘛。” “刘老板有心了。”周赫煊说。 刘汇成试探道:“周先生,你的《神雕侠侣》已经连载了8万字,是否可以出单行本了?” 好嘛,这才是刘汇成的真正目的,商人无利不起早。 《神雕侠侣》如今已连载到郭靖带杨过上终南山,郭靖刚刚在山上大发神威,让读者们看得大呼过瘾。而主人公杨过从小偷鸡摸狗,还拜欧阳锋为义父,一看就不是啥正经货色。但偏偏这样的主角更有人情味,更容易被读者接受。 有批评家在报纸上评价道:“《射雕侠侣》中的杨过,和《射雕英雄传》的郭靖决然不同。郭靖老实木讷,杨过却邪气凛然。一出场就不知偷了谁家的鸡,小小年纪就会调戏女人。这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侠客,他是大坏蛋杨康的儿子,他有自己的个性和人格,他最后能成长到哪一步,让我们拭目以待。” 可以说,《神雕侠侣》比《射雕英雄传》还受欢迎。如今唯一让人诟病的,就是把古灵精怪的黄蓉,写成面目可憎的中年妇女,黄蓉粉们就差没骂街了。 面对如此热卖的小说,刘汇成自然想拿下版权。 周赫煊也不绕弯子,笑道:“35%的版税,刘老板同意的话,咱们就签合同。” “好!”刘汇成想都没想,一口答应下来。 …… 早晨。 单成福拢着袖子走到院中,给即将上班的李寿民等人打招呼:“早呢,吃了没?” “吃了,老爷子早上好。”李寿民问候道。 天气有些冷,单成福喝着白汽走到胡同口,几个老伙计已经等在那儿了。他们不是来下棋的,这种鬼天气,傻瓜才会在外边下棋,不给冻成狗才怪。 “咋还不来呢?”张四爷打着哆嗦说。 “快了,快了!”单成福跺着脚活动身子。 没多久,陈二爷提着鸟笼子过来,笑道:“都在呢,早啊!” 张四爷没好气说:“早个屁,冻死爷们儿了。” 几个老头儿等了好些时候,终于有送报工过来喊:“拿报嘞,《新天津报》、《益世报》、《大公报》、《大众报》……” “快点,快点!”老头们连声催促。 报纸一拿到手,他们已经等不及了,站在原地就读起来。 你说他们是在干嘛? 等着追更《神雕侠侣》呢! 上一章写到,杨过在重阳派受尽欺压,闯了大祸,胡乱逃入禁地当中,读者们都会吊起了胃口。 陈二爷是前清的读书人,看书奇怪,很快就读到小龙女正式登场。只见报纸上写道:杨过抬起头来,只见一只白玉般的纤手掀开帷幕,走进一个少女来。那少女披着一袭轻纱般的白衣,犹似身在烟中雾里,看来约莫十六七岁年纪,除了一头黑发之外,全身雪白,面容秀美绝俗,只是肌肤间少了一层血色,显得苍白异常。 “好个绝妙少女!” 陈二爷忍不住低声喝彩:“此女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 等他把今天连载的内容看完,又叹息说:“可惜太过冷艳,不近人情。” 张四爷笑道:“女人就该冷些好。” “我更喜欢黄蓉,聪明伶俐。”单成福道。 “看来这小龙女应该就是女主人公,甚合吾意。”陈二爷捋胡子说。 “武打小说要看男人,你管女人干嘛?”单成福一边说一边比划,“想不到郭靖已经成了绝世高手,我看东邪西毒加起来都打不过他。那个降龙十八掌,一招打过去,把北斗大阵都破了!” 陈二爷说:“这你就不懂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小说就要有男有***阳调和才好看。” “老不正经!”众人齐声鄙视。 张四爷说:“还是黄先生写的小说好看,我天天就盼着看后面的。” “是周先生,我的房客!”单成福得意道。 民国时候娱乐方式太少了,一本武侠小说不但受年轻人追捧,甚至可以让几个老头子大冷天等着追更。 整个天津,不知有多少人天天追看《神雕侠侣》,如今《大众》副刊的日销量已经因此突破8000份。狂热粉丝甚至把《神雕侠侣》誉为当今第一好书。 周赫煊却在苦恼,龙骑士的剧情要不要改动呢? 不改不行啊,民国时期虽然性观念逐渐开放,但那仅限于知识分子。普通老百姓还是极重贞操的,真个让道士把小龙女玷污,估计报社都要被砸烂。 109【砸玻璃】 几日后,张作霖的祭天就职仪式如期举行,北方各大报纸头条,全都刊载着张作霖身穿大礼服的照片。 张作霖已经走到他的人生巅峰。 风光过后就是打仗! 孙传芳这个安国军副司令赶回南京,立即调兵遣将,准备跟北伐军大战一场,以确保他的江浙地盘。长江北岸防务则交给直鲁联军,张宗昌和褚玉璞二人再次南下。 12月中旬,孙传芳大败,紧接着又起了内讧,军心浮动。 眼看着北伐军就要占领浙江和安徽,张作霖真的慌了,顾不上什么驱狼吞虎、鱼蚌相争之计,连忙命令张宗昌和褚玉璞前往苏沪支援。 南方打得热闹,北方同样不太平。 因为前线战事不利,军阀们开始巧立名目加重税收。什么“讨赤捐”、“剿匪捐”、“扫逆捐”,五花八门让人看花了眼,就连周赫煊的稿税都被多收几百大洋。 不管是城市还是农村的底层人民,日子都过得极为艰难。再加上这个冬天没咋下雪,明年北方说不定还会有蝗灾,那个时候恐怕难以收拾。 话虽如此,日子还得照样过,戏院里照样热闹非凡。 孟小冬自复出登台以来,迅速在直隶地区打响名气,名头直逼梅兰芳、尚小云等大宗师。她现在整天忙着演出,来回奔波于平津两地,就连和周赫煊见面的空闲时间都挤不出来。 而杨过和小龙女的师生恋,也在读者当中引起热议。有人直呼不道德,但也就口头说说,其实私底下看得欢呢。 如今流行师生恋,李寿民就在和他的女学生暗通曲款,前些天还送了副自己的画作。 这天早晨。 茶园子里冷冷清清,要下午才能热闹起来。 几个中年客人喝着茶看报纸,突然其中一人拍案而起:“金勇这个王八蛋,写的什么狗臭屁?” “怎么了?”朋友问。 那人说:“你们看后面就知道,小龙女被那狗道士亵渎了!” 他的朋友们立即快速阅读,果然看到终南山的道士趁人之危,压在小龙女身上又摸又亲,甚至连衣服都解开了。幸好,这个时候杨过和欧阳锋回来,臭道士才吓得惊慌而逃。 这就是周赫煊修改后的剧情。 虽然小龙女没有失身,但显然还是让人无法接受。 此时此刻,至少有数千人捧着报纸大骂,把周赫煊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个遍。 《大公报》报馆。 张季鸾正在写社论,突然听到一声脆响。他正奇怪发生了什么,突然间自己办公室的窗户被打破,一块石头飞进来落到他办公桌上。 难道是有人闹事? 张季鸾面色凝重地站起来,他走到窗前一看,只见有三四个人疯狂用石块砸报社玻璃。 “快报警,快报警!” 就在张季鸾的呼喊声中,华人巡捕已经赶来了。这里是租界,洋人的地盘,街面上随时有警察巡逻,可不能随便搞事。 砸玻璃的人吓得连忙逃窜,可还是有个倒霉蛋被抓住。 张季鸾冲下楼质问道:“是谁派你来的?” 那人理直气壮地说:“金勇那个王八蛋把我招来的!” “什么情况?”张季鸾一头雾水。 “小龙女啊,小龙女被人玷污了!”那人大吼。 小龙女? 张季鸾这才想起来,小龙女是《神雕侠侣》的女主角,而小说的作者金勇,正是周赫煊的笔名。 问清楚情况,张季鸾哭笑不得,塞给巡捕两块大洋说:“放人吧。” 《大众》副刊编辑室。 朱湘捧腹大笑:“哈哈哈,周兄,我早说你这一章要惹事。” 周赫煊耸耸肩,无话可说。其实他在庆幸,如果按照原著来写,估计愤怒的读者就直接杀进报馆了,当年金庸家可是被泼过油漆的。 郑证因道:“这章我也看得不舒服,纯属乱来嘛!” “你们不懂,这是艺术创作。”周赫煊装逼道。 “艺术个屁,换成别人是作者,我拎着大刀片就去了!”郑证因道。 周赫煊狂汗。 小龙女事件引起的风波,被读者视为一桩趣谈,随着小说情节推动,很快就淡去了。 特别是武林大会那两章,大高潮套着小高潮,好戏接连上演。民国读者哪见过这种爽文套路,读起来只觉酣畅淋漓,杨过和小龙女联手对付金轮法王时,就好像三伏天喝下一碗凉水,全身毛孔都美得冒泡。 《大众》副刊销量被刺激得再度增长,都快突破一万份了。 转眼春节即将来临,家家户户都张罗着庆贺除夕,但却不敢太过招摇。 民国初年,一切中华传统都被视为落后风俗,就连春节也是如此。政府提倡过西历元旦,甚至公然取缔农历新年,这段时间公务员都是要照常上班的。 特别是平津这种大城市,要求极为严格,明令禁止放鞭炮贴春联。 不过张大帅刚刚成为十五省联军总司令,颇有些与民同乐的意思。虽然春节期间没给公务员放假,但也象征性发了些过年奖金,而且也不反对老百姓除夕欢庆。 周赫煊对过节过生日都不感兴趣,因为他从中学时期就失去亲人。别人家喜庆,他却感觉冷清,对节日莫名产生一种厌恶。 今年却别有不同,先是孟小冬提着礼物来拜年,接着又是南方的张乐怡写信祝他春节快乐,让周赫煊心里感受到些许暖意。 除夕那天,李寿民硬拉着他回四合院,连孙家兄弟都被请去。 李家是四川人,没有包饺子的习惯,反正大鱼大肉摆上桌,喝他个一醉方休。 或许因为春节的关系,南方战事暂停。 孙传芳趁机舔伤口,加紧巩固防线。结果春节一过,等北伐军再次杀来时,孙传芳又是一场大败,连杭州都被包围了。 而在天津,婉容那边突然传来消息,她要跟溥仪离婚,想让周赫煊帮忙请律师。 110【万寿】 明清两朝,皇帝的生日叫“万寿节”,与元旦(大年初一)、冬至并称三大节。在万寿节这天,全国要放假三日,朝野共欢、普天同庆。 慈禧六十大寿时也过万寿节,这明显是僭越了,但没人敢说什么。她不仅在京城大摆宴席,前后七天七夜,就连江南、西北的小城镇也要跟着欢庆。 为了庆生,慈禧耗费3000万两银子修缮颐和园,而当时清政府财政收入才4000万两。经费不够就卖官,还是不够就挪用北洋舰队的军费。 结果如何,大家都是知道的。 溥仪做为前清废帝,他在宫里是很冷清的。但来到天津后却很风光,他去年生日的时候,不仅有诸多遗老遗少前来贺寿,就连各国领事官员及家属,以及张宗昌、吴佩孚等新兴军阀都齐聚张园。 溥仪那个高兴啊,龙颜大悦,直呼看赏! 从外国领事官员,到各路军阀和宫女太监,全都得到大笔赏钱。 今年元宵节过后不久,张园就开始张灯结彩,太监们忙着到处发寿贴。 “万寿节”这天上午,溥仪早早穿好龙袍,院子里也摆上了祭坛和三牲。按照规矩,皇帝要穿龙袍戴祭帽,先祭祀列祖列宗,再接受群臣叩拜。 崔慧茀相当于张园的大管家,到处奔走张罗。她看到穿上龙袍的溥仪,欣慰道:“皇上今天真个精神呢。” 溥仪心情似乎不错,笑着说:“有劳了。” “慧茀身为大清遗臣,自当为皇上尽心竭力。”崔慧茀说。 婉容默然站在旁边,情绪颇为低落。她这几个月都过得不好,自从文绣跟溥仪离婚后,婉容就成了出气筒。 溥仪稍微心情不好,便对婉容痛斥责骂,认为是她把文绣逼走的。以前她还能出去逛街听戏,参加沙龙和舞会,可现在却被束足在家,不得随意走动。 将近半年时候,婉容只出门过一次,还是陪溥仪去参加英国领事夫人的生日宴。 上午十点钟左右,几个遗老遗少来到庄园,跪拜磕头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祝皇上千秋万代,祝我大清江山永固!” “诸位平身!”溥仪满脸笑意。 又过了一阵,罗振玉等“复辟官僚”前来参拜,并送上各自贺礼。 溥仪本来心情不错,但时间越临近中午,他的脸色就越黑,因为前来贺寿的人很少,满打满算还不足20个。 跟去年那热闹非凡的生日相比,这都不够零头!甚至连他的亲生父亲都没来,只派佣人送了贺礼。 “皇上,还要等吗?”太监问。 溥仪阴沉着脸说:“不等了,祭祖要紧。” 皇帝正逢落难,祭祖的程序也简化许多。太监高声念着祭词,身穿龙袍的溥仪带着婉容叩拜祖宗,接着遗老遗少们跟着磕头。 祭祖完毕,溥仪端坐在“龙椅”上,接受“大臣”的跪拜朝贺。听着那稀稀拉拉的“万岁”声,溥仪愈发郁闷,他让太监给宾客打赏,自己则回到书房憋火。 中午有寿宴,下午还有生日堂会。 溥仪却没心思听戏,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等到晚上,遗老遗少们跪安告辞,溥仪意兴阑珊地挥挥手,一句话都没说。 崔慧茀拿着礼单过来,念道:“醇亲王(溥仪生父,历史上反对溥仪投靠日本,拥护新中国)送手书贺词一篇,恭亲王(鬼子六的长孙)送百寿图一副、玉山一座……” “好啦,别再念了!”溥仪烦躁道。 除了几个亲王的贺礼还算过得去,其他人的礼物都很寒掺。特别是他的亲生父亲,居然只送来一篇贺词,连人都不亲自到场。 崔慧茀欲言又止,默默站在那里。 溥仪叹息道:“朕这个皇帝,已经没人在乎了。” 崔慧茀劝慰说:“也是有忠孝之臣的,罗振玉就送了一对五彩先秦古玉,价值连城。” “算他有心,”溥仪稍微高兴了些,说道,“去把古玉取来。” 崔慧茀立即出门,很快把一对五彩古玉送到溥仪跟前。 两块古玉圆润光滑,沁色斑斓,煞是好看。 溥仪拿到手里喜爱不已,把玩道:“真是好玉,至少已经盘了十年,人间珍……咦?” “皇上,怎么了?”崔慧茀问。 溥仪脸色突变,把玉对着灯光仔细察看,蓦地勃然大怒,把玉砸在地上骂道:“天杀的罗振玉,糊弄到朕头上了!” 罗振玉是谁? 他是王国维的儿女亲家,著名学者,甲骨文研究始祖。 甲骨文学最初就被称为“罗王之学”,即罗振玉、王国维之学。 罗振玉曾支持溥仪复辟,还邀请王国维出任满清官僚,但王国维拒绝了,两人因此闹得很不愉快。他还有个身份是古董商,专门收集民间古玩卖给外国人——主要是日本人。 罗振玉对甲骨文都那么有研究,自然精通古玩鉴赏,造假的手段也非常高明。他卖给日本人的那些古董,至少有一半以上属于假货。 可万万没想到,这家伙送给溥仪的生日贺礼,居然也是赝品! 溥仪可没那么好糊弄,他也精通此道,拿到手里一眼就看穿了。 见溥仪发火,崔慧茀连忙安抚:“皇上息怒,别气坏了身子。” 溥仪显然被刺激到了,大发雷霆,先是用脚猛踩“古玉”,接着又掀桌子踢板凳,口中叫嚷道:“假的,玉是假的,人是假的,皇帝是假的,忠臣是假的,全都是假的!” 崔慧茀连忙拉着溥仪:“皇上……” “滚,都给我滚!”溥仪猛地把崔慧茀推开。 崔慧茀摔倒在地,爬起来去找婉容:“娘娘,你快去劝劝皇上吧。” 婉容本不想管,但还是叹了口气去了,走进书房说:“皇上,你要看开些……” 溥仪看到婉容更加生气,他觉得婉容就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抡起胳膊就打过去。 “啪!” 一声脆响。 婉容被扇得有些发蒙,捂着脸说:“你打我?” “打的就是你!” 溥仪怒道:“要不是你恶待文绣,她会跟朕离婚吗?你逼走了她,让朕颜面无光,让朕成为天底下的笑话。你看看今天,朕的寿宴才来几个人?啊!要不是离婚失了威严,那些洋人领事会不来?那些军阀会不来?” 婉容憋了好几个月,此刻终于爆发出来:“你除了拿我出气,还有什么本事?那些人不来,是因为张作霖做了安国军总司令。去年你大办生日宴,张学良就表达了不满,让你去大学里读书,老老实实当普通公民。你看看中国现在这个样子,怎么可能还有皇帝?连袁世凯都被打倒了,你强得过袁世凯吗?” 这番话扎得溥仪心口滴血,粗红着脖子大吼:“朕是大清皇帝,天下之主,朕有道统大义在!” “你自己信吗?”婉容反问。 溥仪理屈词穷,一脚踹在婉容肚子上:“你给我滚!” 崔慧茀惊得不知所措,扶着婉容说:“皇上息怒,娘娘你也少说两句,别火上浇油了。” “这日子没法过了!”婉容哭着离开。 “哈哈哈哈哈……” 溥仪放声大笑,越笑越落寞,笑声最后变成了哭声。 111【死心】 婉容虽说日子没法过了,但她还是没有文绣的魄力。宁愿整日幽居在张园,过着被丈夫怨恨责骂的生活,也不敢冲破封建礼教,毅然决然地走出去。 皇后离婚,不仅意味着和丈夫分开,还代表着与娘家决裂,那才真的孤苦伶仃。 当晚她哭了半宿,快天亮才迷糊睡去,一觉醒来已是大中午。 “娘娘,该吃午饭了。”崔慧茀走进来说。 婉容犹豫问:“他……没事吧?” 崔慧茀说:“皇上气还没消呢,说是不想吃饭,我已经让下人给他把饭端过去了。” “唉,这日子何时是个头,”婉容叹息道,“我倒是挺羡慕文绣,听说她当老师很自在呢。” 崔慧茀惊道:“娘娘,你可别学淑妃娘娘,大逆不道啊!” 婉容凄苦地问:“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还是……还是顺着皇上一些吧,别惹他生气。”崔慧茀也很无奈。她从道德上忠于清室,但从情感上却向着婉容,两人乃是无话不谈的好姐妹。 婉容苦笑道:“我又何尝不想顺着他,凭白找不自在呢?” 崔慧茀转开话题说:“娘娘,你眼睛都哭红了,好生打扮一下吧。我先下去了。” 婉容走到梳妆台前,仔细打量着镜中之人,发呆好半天才开始梳妆。她昨晚哭得太伤心,最后和衣而睡,衣襟上沾了不少眼泪。 梳洗完毕,婉容又回房换衣服,却没注意窗户开着。 溥仪住的房子,乃是前清提督张彪的寓所。而隔壁紧挨着的,则是段祺瑞小舅子吴光新(前陆军总长)的公馆。 吴光新家,一个男仆正在收拾房间,突然瞥到隔壁窗户里的倩影。 男仆忘了手头的工作,忍不住走到窗前,盯着对面的婉容傻看。见婉容正在换衣服,两只雪白的胳膊都露出来,男仆两眼发光,馋得直流口水。 可惜婉容只换了外衣,没有把衣服脱完,这让男仆大失所望。 “谁?”婉容感应到偷窥的目光,立即扭头看去。 男仆吓得连忙躲开,但还是被婉容看到穿着蓝色衣服。 婉容感觉遭受了奇耻大辱,跑下楼对崔慧茀说:“隔壁吴府有人头盔我换衣服!” “岂有此理!” 崔慧茀效忠的是前清皇室,而婉容则是皇室的一部分,有人偷窥婉容,也等于是在羞辱崔慧茀。 也不跟溥仪禀报,崔慧茀立即召集太监和侍卫,直奔吴光新家门口兴师问罪。 “大胆奴才,赶紧给出来!”崔慧茀大喊。 吴府的人不知何时,但那男仆却慌了,连忙跟关系好的仆人商量。 吴光新的管家出来询问:“崔小姐,你有什么事吗?” 崔慧茀说:“你家有个穿蓝色衣服的家伙,偷窥我家皇后娘娘,赶快把人交出来!” “呵呵,我帮你问问。” 管家不以为然的笑笑,回去问仆人说:“刚才是谁偷窥皇后啊?” 其实很好追查,谁在打扫跟婉容对门的房间,那自然就是谁干的。男仆也知此理,普通跪下说:“林爷救命啊!” “怕什么?给我站起来!”林管家吩咐其他仆人说,“全都给我换上蓝色衣服。” 等所有人都换好蓝衣,林管家带着他们来到门口,笑嘻嘻地对婉容、崔慧茀说:“我把府上穿蓝衣服的人都带来了,皇后你好生辨认一下,到底是谁在偷看。” 婉容支吾道:“我……我没看清。” 林管家一摊手:“那我就没办法了。” “大胆!” 太监总管怒斥道:“好你个奴才,敢跟咱家玩花样!连皇上皇后都敢欺瞒。” 一个胆子大的佣人说:“如今都民国了,没有什么皇上皇下。你们这些人,更别想作威作福,我们才不怕呢!” 婉容和崔慧茀气得发抖,但又无可奈何,只能回去禀报溥仪。 溥仪也愤怒啊,连几个仆人都能欺负到他头上。当即拍桌子站起来,然后又泄气坐下,沮丧道:“报警吧。” 巡捕房的人很快来了,在溥仪的强烈要求下,巡捕们进入吴宅搜人。结果瞬间傻眼,整个宅子里所有佣人全穿着蓝衣服,根本不知道该抓谁,只能无功而返。 溥仪还很大方,给每个出警的巡捕打赏了一块银元,巡捕们大笑着离去,毫不顾忌的议论道: “听说皇后的身子都被看光了,啧啧,我咋没有那个眼福。” “你要是想过眼瘾,可以辞职不干啊,到吴府来做佣人就行。” “别,当巡捕多好,领了薪水可以去找窑姐儿,那不比偷看皇后过瘾?” “说的也是。女人嘛,关了灯都一样。” “不过要是让我睡一晚上皇后,少活几年都干!” “哈哈哈……” 听着那些巡捕的议论声,婉容愤怒得全身颤抖。污言秽语且不说,居然把她跟娼妓相提并论,这比被人偷窥更加屈辱。 溥仪气得脸色发青,呵斥婉容道:“愣在这里做什么?还不赶快回去,嫌脸没丢够啊!” “你不去找那些巡捕理论,还朝我吼?”婉容呆立当场,简直难以置信。 溥仪不再理会她,而是对太监和宫女说:“以后把窗户关好,再有这种事发生,朕为你们是问!” “扎!” 太监宫女跪地领命。 “呵呵,”婉容失望至极,看着溥仪冷笑起来,“你还想当皇帝,连几个仆人、巡捕都不敢惹,你当的哪门子皇帝?” “闭嘴!”溥仪大喝。他不想在家里多呆,跑去找段宏业玩去了。那位段公子虽然只知道哄他的钱,但溥仪却觉得很舒心,至少段宏业很给面子。 婉容坐在饭桌前,她没有哭,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淌。崔慧茀在旁边帮着擦泪水,擦了又流,怎么都擦不干净。 过了良久,婉容才悠悠说道:“茀姐姐,我若是离开张园,你会跟着我吗?” “娘娘,你不会是想……”崔慧茀大惊失色,劝道,“娘娘,淑妃离婚已经让皇上大受打击,你若是再走,他会疯掉的!” 婉容苦笑:“他已经疯掉了,跟在皇宫里完全是两个人。茀姐姐,我如果离开张园,你还是会选择跟他吧?” 崔慧茀默然。 她的父亲没有子嗣,所以她发誓终生不嫁,带着妹妹一起效忠清室。刚来张园的时候,她对溥仪带着崇拜和尊敬,但随着时间推移,她只敬重皇帝那个名号。 溥仪本人,真的没有什么人格魅力。而崔慧茀则是跟吕碧城齐名的天津才女,她才思敏捷、过目不忘,诗词歌赋样样精通,这样的聪慧女子早看穿了溥仪的本质。 崔慧茀还留在张园不走,只是为了信守诺言而已。她跟婉容的姐妹情谊倒是真的,历史上,婉容在东北惨遭软禁,崔慧茀始终随侍左右。 以崔慧茀的聪明才智,已经看出婉容生出去意,她夹在中间两边都难做。从道德上,她不希望婉容离开,从感情上,她又赞同婉容摆脱苦海。 思虑良久,崔慧茀才说:“我不能走,皇上还需要人照顾,否则他会过不下去的。” 婉容求道:“茀姐姐,我现在不能随便离开张园,你帮我给《大公报》馆的周先生送封信,再找个法子带我出去!” 崔慧茀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算是默认了。 112【和平分手】 《大公报》报馆。 胡政之苦笑着走到周赫煊办公室里,扔出一张公函说:“又被罚款了,五百大洋,下次该罚一千了吧。” “因为什么?”周赫煊问。 胡政之道:“还不是报道南方政府收回汉口和九江的英租界。不仅罚款,还让我们登报纠正错误。” 北伐战争让英国在长江中下游流域损失惨重,所以英国人开始胡作非为,惹来滔天民怨,上月初汉口还爆发了反英怒潮。南方革命政府顺势收回汉口、九江的英租界,这无疑是晚清以来的重大外交胜利。 《大公报》自然要报道此事,但却惹来张作霖不满。 民国初年的新闻法规,主要依据袁世凯颁布的《报纸条例》(即《出版法》)。其中第十条规定了禁载事项,前三项为:一,淆乱政体者;二,妨害治安者;三,败坏风俗者。 这三条禁止刊载的内容,实在太过宽泛笼统。只要当权者有心,随随便便就能扣帽子,轻则罚款,重则查封。 就拿《大公报》这次报道收回英租界来说,因为害怕得罪张作霖,特意在南方国民政府前面加了个“伪”字。结果因为肯定了革命政府举措,在舆论立场上有问题,还是被认定为“涉嫌扰乱政体”。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幸好有张学良在后面撑腰,新闻审查部门没有严厉追究,只是罚款而已。 事实上在黎元洪当大总统的时候,新闻审查一度变得很宽松,引用了西方国家的“追惩制”。可惜“追惩制”存在时间很短,段祺瑞一上台,又重新恢复袁世凯的《出版法》,还颁布了更加苛刻的《报纸法》。 张作霖当权后,又推行一系列补充条例,对新闻出版行业进行种种限制。如今在南方办报纸很舒服,在北方则步履维艰,仿佛是戴着镣铐跳舞。 “罚钱就罚钱吧,只要不被查封就好。”周赫煊倒是看得开。 胡政之叹息说:“我就怕哪天少帅的面子也不管用了。你看现在北方的报纸,除了咱们《大公报》,还有谁敢报道南方政府的正面新闻?” 周赫煊强调道:“言辞可以委婉些,但该报道还是要报道。不党、不私、不卖、不盲,这八个字千万不能丢。” “哈哈哈,故我所愿也。”胡政之大笑。 《大公报》的八字方针,确实赢得了北方知识分子的尊重。特别是如今万马齐喑,北方其他报纸很看看到南方的真实新闻,这就让《大公报》显得尤为可贵。 就在上个月,《大公报》日销量已经接近四万份,超过北平的《晨报》,仅次于天津的《新天津报》,成为北方数省第二大报。 销量和名气是有了,随之而来的麻烦更多。听说现在北洋政府的新闻审查人员,上班第一件事就是审阅《大公报》,稍有不对的地方立即干涉,无非罚款和勒令更正内容。 胡政之刚离开办公室,立即又有人敲门,这次进来的是个少女。 “周先生你好,我叫崔慧梅,婉容皇后身边的宫女。”那少女自报家门。 周赫煊笑道:“崔女士你好。” 崔慧梅似乎对周赫煊很感兴趣,好奇地看了他一阵,才说:“皇后有一封信交给你,说要听你的当面答复。” “请稍等。” 周赫煊拆信阅读,婉容在信上说,她想学文绣离婚,但不敢跟娘家人说。她在天津没有别的朋友,只有周赫煊信得过,希望周赫煊帮她安排住处和请律师。 周赫煊放下信纸,对崔慧梅道:“烦请转告婉容女士,我会帮她办妥的。” “那好,我就先告辞了。”崔慧梅说完便离开。 周赫煊看着那信纸,摇头笑笑,划根火柴点燃了丢进烟灰缸里。 一事不烦二主,律师还是请的上次那个,帮文绣写离婚起诉书的洋人。 几天后,周赫煊正在报社编稿,乔装打扮的婉容突然闯进来,急道:“周先生,我来了!” “考虑清楚了吗?”周赫煊问。 婉容郑重地点点头:“我在张园实在过得不痛快,只想早点解脱。” 周赫煊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离婚起诉书说:“那你签字吧。” 婉容终究还是没有魄力,提笔居然犹豫起来,反复思量道:“周先生,能只分居不离婚吗?” “为什么?”周赫煊问。 婉容解释道:“离婚闹得太大了,他面子上不好看,我和家族的名声也毁于一旦。” 周赫煊苦笑说:“那我帮你写一份分居协议,你自己照着抄。” 周赫煊把协议写完,婉容看完后又修改增加了部分条款,大致内容为:溥仪和婉容自愿和平分居,两人依旧保留名义上的婚姻。分居后,婉容承诺不再另行结婚,而溥仪也不得干涉她的生活。另外,溥仪需一次性支付婉容五万元的赡养费,两人以后不再有经济瓜葛。 当这份协议书送到溥仪面前,咱皇上整个人都懵逼了,听说连续好几天都不愿说话。 溥仪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废后,化被动为主动;二是接受,答应婉容的要求。 废后的程序太过复杂,可不是平民休妻那么简单。 溥仪在张园设置了议政厅,每天都有“大臣”前来上朝参议国家大事,完全按照前清朝廷的模式运转。废后同样如此,各种程序都得走个遍。 还有,现在衷心的遗老遗少越来越少,婉容的娘家人就比较靠谱。若是废后,溥仪等于又失去一批“忠诚”,在政治上得不偿失。 思来想去,溥仪颓然哀叹。 他把那个送假货古董当生日礼物的罗振玉叫来,毫无芥蒂地说:“罗爱卿,朕这有两副米芾和宋高宗的真迹,还有一方苏东坡的砚台。你找日本人问个价吧。” “臣领旨!”罗振玉高高兴兴的离开。 溥仪靠什么过日子? 当然是变卖古董,他还没被赶出宫前,就让内务府的官员盗运出1200余件书画精品。其中包括王羲之、王献之父子的《曹娥碑》、《二谢帖》,还有钟繇、怀素、欧阳询等人的真迹,甚至还包括司马光《资治通鉴》原稿。 这些文物,后来大多数遗失在东北,被日本人得去了。 四年前,仅是估价卖给汇丰银行的珍贵古董,就有80多件。 由于溥仪倒卖文物事件闹得很大,他现在已经不敢明目张胆了,于是就需要中间人。罗振玉这个古董贩子经常和日本人交易,自然成为溥仪的“理财”帮手。 婉容很快就拿到五万元分手费,她如今暂居在周赫煊隔壁。一个人住六间房子,每月房租100元,还专门雇了两个女仆伺候,另有两个仆妇,分别负责做饭和洗衣。 皇后嘛,当然要生活得风光,她才不像文绣那样能过苦日子。 自由是自由了,可婉容发现她高兴不起来。因为整日孤独寂寞,无所事事。以前参加宴会派对,都是溥仪带她去的,她搬出来住根本无人邀请。 似乎,婉容闲得只剩下数钱完了。 113【画画】 英租界,咖啡馆。 “你真的和溥仪分居了?”陆静嫣惊讶地望着婉容。 “嗯。”婉容点点头。 陆静嫣缓了好半天神才说:“这事若传出去,肯定比去年刀妃革命还轰动。” 婉容忧虑道:“所以我才不敢离婚,万事都有回旋的余地。” 陆静嫣问:“那你现在住哪儿?” 婉容倾诉说:“外面租的房子。挺自由的,就是有点冷清,找不到一个说话的人。” “那你平时可以来找我啊,”陆静嫣笑道,“对了,下个月9号我和子权在国民饭店举行婚礼,你一定要来参加哦。” “他……会不会也去啊?”婉容问道。 陆静嫣的父亲陆宗舆,是民国初年响当当的卖国贼(二十一条、巴黎和会),老家甚至召开万人大会,公开剃除陆宗舆的乡籍。此人属于安福系政客(段祺瑞派系),后来投靠汪精卫当了汉奸。 陆家这时跟溥仪走得也很近,所以婉容才有此一问。 “你说溥仪先生?我当然邀请他了。”陆静嫣说。 婉容立即摇头:“我还是不去了,改天提前送你新婚礼物。” 陆静嫣又说:“那我另外单独开一个舞会,只请几个要好的朋友,这样总行了吧?” “嗯,可以的。”婉容其实心里有点恐惧。她性格内向又软弱,不善于跟陌生人打交道,没有男人陪着不敢参加公开活动。而且她的心态也没转换过来,总是丢不下皇后的头衔,不知道该以什么身份示人。 两女闲聊片刻,又结伴去逛了会儿百货公司,这才各自分别回家。 婉容走到家门口时,突然折道前往隔壁的小洋楼,敲响周赫煊家的房门。 此时已经是傍晚时分,周赫煊正在吃饭,他开门热情地说:“郭小姐请进,还没吃饭吧?” “嗯,”婉容和随身侍女走进房内,她拿出一个盒子说,“今天下午逛街的时候,随手买了一副领结,周先生你看看喜不喜欢?” “谢谢,非常漂亮。”周赫煊笑道,其实他从不戴领结的。 婉容开心地笑了:“我不太会买东西,你喜欢就好。” 周赫煊指着饭桌说:“一起吃饭吧。” “那……好吧。”婉容犹豫着答应。 两人对桌而坐,侍女则去厨房跟刘吴氏搭伙。 婉容的吃相很文静。捉着筷子轻轻将菜夹起,然后用手遮掩放进嘴中,慢慢咀嚼吞咽。整个过程,没有发出一丝声音,甚至连牙齿都没露出丁点儿。 周赫煊笑言:“你这样的吃法多别扭啊,又没有外人在,何必拘谨?” “吃饭不都这样吗?”婉容诧异地反问。 “你看我的。”周赫煊夹起一块肉放入嘴中,刨饭大口嚼着,转眼间就吃了小半碗饭。 婉容顾忌道:“你是男人,当然可以狼吞虎咽。我一个女子,这样吃饭多难看啊。” 周赫煊怂恿说:“别管难不难看,你试试再说。” “那我试试。”婉容犹豫道。 她刚要再吃,周赫煊就打断说:“把你的左手放下,别总遮着嘴。吃个饭而已,又不是什么难以见人的丑事。” “哦。” 婉容依言放开手,就着饭菜刨进嘴里。她刚开始动作很慢,后来渐渐加快速度,嚼动的幅度也不由增大。 这样吃了几口,婉容像发现新大陆般,欣喜道:“好像这样吃饭是更香,我以前最多只能吃半碗,现在吃了半碗都还没饱。” “凡事都要放得开,生活中自能发现无穷乐趣。你就是被束缚得太久了,浑身捆绑着教条,所以才觉得事事不顺心。”周赫煊说。 “也许吧。”婉容微微一笑。她感觉跟周赫煊相处时,特别轻松惬意,不用时时刻刻藏着绷着。崔慧茀虽然跟她是好姐妹,但两人之间总有一道礼教隔阂,隐约保持着主子跟奴才的距离。 周赫煊发现,把一个皇后改造成新社会的公民,还是颇有成就感的。他笑道:“你如果实在太闷,改天带你去俱乐部打保龄球。” “真的,那太好了!”婉容大喜,她正整天无聊呢。 吃过晚饭,婉容还逗留着不走,她回家也闲得没事干,只想在周赫煊这里多热闹热闹。 两人来到书房,婉容看着空荡荡的书架说:“周先生,我还以为你这个大学者,书房里肯定汗牛充栋呢,怎么才这几本?” 周赫煊指着自己的脑袋,装逼道:“我读的书都在脑子里。” 婉容走到书桌前坐下说:“我很喜欢你的《射雕英雄传》和《神雕侠侣》,里面的故事都好有趣。对了,你做文章那么厉害,会画画吗?” “我只会简单的素描。”周赫煊说。 “西洋画?”婉容问。 周赫煊点头道:“最基础的西洋画。” 婉容喜滋滋道:“那你用素描帮我画一幅画像,我再用中国的工笔画帮你画一幅。” 汗!这得多闲啊,变着法儿的找乐子玩。 周赫煊书房里没有铅笔,只能用钢笔和稿纸凑合,而婉容则端坐在椅子上。 周赫煊在民国认识的三个女人,张乐怡是那种拥有大家闺秀气质的干练女子,孟小冬则是带有江湖英气的小家碧玉。而婉容就有些复杂了,举手投足间有着皇室贵气,但恬静内向,柔弱病娇,这让周赫煊想起《红楼梦》里的林黛玉。 钢笔在稿纸上刷刷刷画着,几分钟就完工,周赫煊递给婉容说:“看看画得像吗?” “这么快?” 婉容诧异地接过来,只看了一眼便捂嘴笑起来:“咯咯咯,周先生,你画的都是什么呀?” 周赫煊话的是卡通版婉容,身体很小,脑袋奇大,反正就是走萌系路线。 婉容忍不住又看了几眼,品评说:“表情倒有几分神韵,就是画得太怪了。这是哪门子画法?” “西洋漫画,不止可以画人,还可以画动物。”周赫煊说着又画出米老鼠和唐老鸭,而且是一副完整的四格漫画。 婉容惊道:“真是稀奇,可以教我吗?” 所以说任何人都有价值呢,婉容不懂交际、身无长技、耽于享受,整个一坐吃山空的米虫。但她画画却不错,从小就联系水墨和工笔,就算没了溥仪的分手费,也完全可以靠这个吃饭。 不过晚清民国会画画的太多,婉容的画技只能算中等,想要成名出头,就必须走一条独特的道路。 那就是画漫画! 周赫煊的恶趣味生出,他想把皇后培养成知名漫画家。 婉容坐在桌前,亟不可待地要学习漫画,但周赫煊发现一个严重的问题。 “你执笔的姿势不对,以前没用过钢笔?”周赫煊问。 婉容摇头:“没有啊,我以前都用毛笔的。” “这样握,我来教你!” 周赫煊走到婉容身后,掰着她的手指耐心指导,就跟教小孩儿一样。婉容却心不在焉,脸红着低头不语,因为两人的姿势过于亲密了,周赫煊几乎从后面把她半搂在怀中。 114【厮磨】 中国从清朝末年就已经开始出现漫画,人们称之为“讽喻画”、“寓意画”等。比如《时局全图》,在中国地图的东北画熊代表俄国,长江流域画狗代表英国,西南地区画蛤蟆代表法国……形象而鲜明的暗示中国被列强瓜分。 两年前,《文学周报》连载丰子恺的画,并注明其为“漫画”,这是中国最早被称为漫画的作品。 周赫煊说:“漫画的核心无非四个字:夸张变形。” “夸张变形?”婉容似懂非懂。 “对,要抓住神韵特点来夸张和变形,”周赫煊详细解释说,“比如某个人鼻子很大,那画漫画的时候,就可以让鼻子占半个脸。又比如这人脸上有颗痣,那就把痣画得鼻孔那么大。或者说此人腿长,那就干脆画得腿是身体的两三倍长。” 婉容有着极深厚的国画功底,她立即会意道:“就是最大限度的突出某个特征。” “是的。”周赫煊说。 婉容看着自己那副卡通画,疑问道:“但你刚才画我,为什么头大身子小呢?我的头又不大。” 周赫煊说:“身体属于人物共性,若非刻意强调某处,随便怎么画都可以。我刚才那副漫画,主要在捕捉你的面部特征。” 婉容还是不解,说道:“可我的脸上,也没有特别奇特的地方。而你把眼睛画得那么大,鼻子画得又特别小,全部都是夸张处理。为什么明明没有按照实际情况来画,但我却觉得极有神韵,一看就知道是画的我呢?” 周赫煊笑道:“这种漫画分三个步骤完成。第一是观察,找出人物特点,比如脸型、五官、发型、表情和神态等等。第二是外形上进行夸张变形,比如你的下巴有点尖,所以我画得都快成了锥子。第三部是表情神态的夸张,比如你在笑,我就把你画得嘴巴大张。” “哦,明白了,”婉容在绘画上一点就通,“画夸张漫画,就跟画工笔画一样,先要参照实物、抓住神韵,再在此基础上进行夸张处理。” 周赫煊表扬道:“孺子可教也。” “什么孺子?我都是大姑娘了,”婉容笑嘻嘻地说,“那我先试试。” 婉容眯着眼睛,回忆着崔慧茀的长相和神态,刷刷刷便动笔画起来。可她画完后,总觉得哪里别扭,看起来很不协调,但又找不到什么地方出错。 周赫煊说:“漫画也是讲究技巧的,需要有素描功底,你的这副工笔味道太重,所以显得不伦不类。我先来教你素描吧,咱们从最简单的线条学起。” 周赫煊对国画和油画都完全不懂,他那低劣的素描技巧,还是在旅行途中瞎学的,但用来教导新手已经足够了。 婉容之所以感到寂寞,是她找不到兴趣寄托。现在见到全新的绘画方法,立即就投入其中,学得是不亦乐乎。加之她本身就有绘画功底,触类旁通,学习速度奇快。 还不到一个小时,周赫煊那点素描知识,就已经被婉容学会七七八八,两人又很快开始练习漫画手法。 “漫画里的美女,一般都有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咱们先画一条向上弯的曲线,曲线最高处的线条要稍微粗些。这是在画人物的左眼,因此曲线左端比右端稍高。画大眼睛时,眼角可以稍稍下垂,这样一来就显得楚楚可怜。不过不能垂得太厉害,否则少女就变成老太婆了……” “我画的还是不好,怎么回事啊?” “线条不对,太直了,再弯些,要像这样。” “咦,好像真是这样。那画眼珠子呢?” “眼珠不能画得太远,最好是椭圆形,你可以根据自己的喜好把握宽度……” 两人画着画着,就已经坐到一起。周赫煊偶尔握住婉容的手,一笔一划教导。婉容脸颊微红发烫,却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不着痕迹地朝周赫煊那边靠去。 在宫里的时候,溥仪还经常陪婉容玩耍,比如抽烟、照相都是溥仪教的。但自从搬到天津,就只有在外出交际时,溥仪才会跟她各种互动秀恩爱。大部分时间,溥仪都在各种应酬,就算歇在家中也忙着其他事。 婉容已经很久没和异性亲密接触了,无论从生理还是心理上,她都需要有人慰籍。周赫煊高大英俊,而且颇有情趣,对婉容而言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时至凌晨,婉容不但没有丝毫困意,反而越来越兴奋。几乎是靠在周赫煊怀里,倚在男人身上学画,她很享受这种耳鬓厮磨的感觉。 “时候不早了,明天再学吧。”周赫煊突然说。 “哦,那好吧,”婉容隐约有些失望,但很快又笑道,“那我明晚再来。” 周赫煊把婉容送下楼,才自己回房休息。他已经将近一年没碰过女人,这对身心健康的青年男性而言,简直就是种煎熬,刚刚他都快擦枪走火了。 该不该向婉容下手呢? 周赫煊有些纠结,撩妹子是一回事儿,但真正发生点什么又是另一回儿事。以婉容的身份,真要做出点什么,后续乱七八糟的影响太多。 周赫煊又想起张乐怡和孟小冬。 他现在每个星期都要跟张乐怡通信,就聊点生活琐事,没有任何情情爱爱的内容,算是比较交心的笔友吧。但张乐怡属于大家闺秀,肯一直坚持给男人写信,感情方面只差捅破窗户纸了。 孟小冬还是一如既往的主动,每次来天津演出,只要有空都会去报馆坐坐。这种炽烈的感情,让周赫煊有些难以招架,如果只是一夜love他反倒更容易接受。 怕负责,周赫煊就是这么怂。因为在他的道德观念中,要么不承担责任,要么就负责到底。 对于娶姨太太,周赫煊其实是很向往的,哪个男人不梦想着三妻四妾? 像去年被张作霖杀害的邵飘萍,号称“铁肩担道义,辣手著文章”,又进步又爱国,响当当的君子。但这样的人,却还是有姨太太的。还有跟周赫煊合办《大公报》的张季鸾,也是响当当的正派人士,可过几年也会娶姨太太。 这于他们的名声丝毫不损,反而被认为是雅事,足可见民国时期对纳妾的宽容度。 周赫煊现在的问题是思想观念没转变过来,他还是21世纪那套。大家玩玩可以,逢场作戏罢了,娶姨太太这种事,他是担惊受怕的。 115【妇女解放】 有了兴趣寄托,婉容的生活突然变得充实起来。她白天偶尔找陆静嫣一起逛街看电影,剩下的时间都在练习漫画,晚上则到周赫煊家中请教漫画技巧。 连续好几天相处,周赫煊和婉容打得火热,就差没有实质性的逾矩行为了。 转眼间,“三八”国际女妇女来临。 此时北伐军已经占据南方大部分地区,军事上且不提,政治上开始实行一系列具有进步意义的新政,比如移风易俗。 3月8日,汉口。 由政府组织的20多万军民,在汉口举行三八国际妇女节欢庆大会。声势浩大的游行队伍穿街过市,引来阵阵侧目,好多大姑娘小媳妇都出来看稀奇。 街边,一个小男孩儿突然指着游行队伍说:“妈妈你看,那些阿姨好奇怪,她们为什么不穿衣服?” “小孩子别看!”妇人连忙捂住儿子的眼睛。 一个老者痛心疾首,连连斥骂:“伤风败俗,伤风败俗啊!” 却是游行队伍当中,混杂了几十个浑身光溜溜的女人。那是真的光溜溜,一丝不挂啊! 名妓金雅玉走在最前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她挥舞着彩旗,高喊口号:“中国妇女解放万岁!” “中国妇女解放万岁!”后面的裸身女人跟着大呼。 还有无数进步青年学生,无分男女,都跟着大喊妇女解放。他们平时或许看不起娼妓,但此时此刻,双方却结成统一战线,都为中国妇女解放而奔走呐喊。 民国初年,中国妇女确实急需解放。而这次的游行目的,是对准女子束胸去的。 从南宋到晚清的审美意识里,平胸才是美。美丽的胸乳,是小乳,可以盈盈一握,文人雅士称之为丁香乳。 所以正经女人都需要束胸,为保名节,乳疡不医,虽死犹荣。 民初女子身体不能外露,即便是睡觉,也要穿着长过膝盖的背心。最初女子以帛布束胸,又来娼妓们开始用小马甲,良家妇女也纷纷效仿。 短小的马甲前片,缀有一排密纽,将胸乳紧紧扣住,这是最原始的花样。后来追求开放的女子们,将紧身小马甲也演绎出风情,采用轻薄纱料制成背心,外罩网纱,露胳膊现肌肤,因而受到保守人士攻击。 在九年前,上海议员江确生致函江苏公署:“妇女现流行一种淫妖之衣服,实为不成体统,不堪寓目者。女衫手臂则露出一尺左右,女裤则吊高至一尺有余,及至暑天,内则穿红洋纱背心,而外罩以有眼纱之纱衫,几至肌肉尽露。” 七年前,上海政府发布公告,禁止穿露腿和露手臂的衣服,一旦发现立即逮捕,照章惩办。 著名画家刘海粟,去年怂恿学生采用裸模作画,并在画展公开展出人体画像,差点被孙传芳抓起来蹲大牢。 如此歧视、压迫妇女的风俗,怎能不去推翻它? 妇女解放运动在南方愈演愈烈,进步派和保守派互喷口水。妇女协会宣传组四处奔走,她们在蛇山阅马场演讲时,顾灵芝高喊:“要坚决放脚,要坚决剪发,还要反对束胸!束胸是最不人道的!束胸是一条毒蛇!它缠着网民妇女的肉体和灵魂……” 说到激动处,顾灵芝脱掉上衣,双手托着自己没有束胸的***热泪盈眶高呼:“你们看,这就是真正的解放!全中国妇女解放万岁!” 等年中胡适从国外回来,还专门在中西女塾的毕业典礼上宣扬“大奶奶主义”,他说:“没有健康的大奶奶,就哺育不出健康的儿童。” 这场轰轰烈烈的妇女解放运动,又被称为“天乳运动”,从三月份一直持续到七月,南方政府最终颁布“禁止女子束胸案”。 南方闹得起劲,北方也跟着咋呼。 不少北方报纸为了讨好张作霖,详细报道了事件经过,并斥责革命党不知廉耻、伤风败俗。 《大公报》的文章则持中间立场,从医学和生理角度,理性分析了束胸对女子的害处。但也说放胸可以,但不能在公开场合露乳,南边的运动搞得太过分了。大庭广众之下玩裸奔,放在西方也是有伤风化的。 这天是周末,周赫煊没有去报馆上班。 婉容来找他请教漫画技巧时,正好看到桌子上摆着报纸,扫了一眼便脸蛋通红,啐道:“这种羞耻的事情,怎么能拿到报纸上讨论?” 周赫煊笑道:“很正常啊,呼吁妇女解放,这对女人来说是件大好事。” “周先生也是支持放胸的?”婉容问。 “当然支持,束胸、缠足都是对女人的迫害,应该坚决抵制,”周赫煊突然瞟向婉容胸部,好奇道,“对了,你们满族女子也束胸吗?” 婉容的脸红得更厉害,低声道:“我也是束了的。” 束胸、缠足都是汉族的风俗,但满汉在文化上互相影响严重。1928年清东陵被盗,人们就在乾隆的尸骸旁边,发现一个缠了三寸金莲的女子。 由此可以佐证,虽然满族禁止缠脚,但有些满族女子却偷偷缠了,这是在追求流行时尚。而身为皇后的婉容束胸,多半也是受到审美习惯影响。 周赫煊倒是很想知道,婉容把胸放开后会有多大。 “周先生,你怎么一直盯着人家……那里看啊。”婉容羞得跺脚。 “咳咳。” 周赫煊尴尬地咳嗽两声,说道:“其实你可以把胸放开的,这样更有利于身体健康。” 婉容红着连说:“若是放开了,那出门多难看啊。” 婉容说的难看,并非是大胸难看,而是胸前凸点难以见人。 周赫煊脑子里灵光一闪,哈哈笑道:“我想到一个赚钱的好法子!” “什么赚钱?”婉容有点跟不上节奏。 周赫煊想做什么生意? 女性内衣! 天乳运动越闹越大,连北方都受到影响,许多进步女子悄悄放胸,但却遇到尴尬事——没有用以代替的内衣穿。 周赫煊完全可以开制衣厂,创立内衣品牌啊。无论哪个时代,女人和小孩儿的钱都最好赚,这是一门前途大好的生意。 116【样品】 阳春日暖,微风和煦。 一辆黄包车驶到小洋楼前,宋如辉提着他的工具箱下车,缓步上楼敲开房门。 “你找谁?”刘吴氏半掩着门,警惕问道。 宋如辉微笑说:“我姓宋,是周先生请来的裁缝。” 刘吴氏连忙打开房门:“原来是宋裁缝,快请进来!” 周赫煊已经听到动静,从书房出来,与宋如辉握手说:“宋先生请随便坐。” 宋如辉没有立即坐下,而是打开他的工具箱,取出绳尺说:“我们先量尺寸吧,周先生要做什么衣服?马褂、长衫、中山装,还是西服?” 周赫煊笑着解释道:“不是我做衣服,而是想请宋先生按照设计图,把我设计的衣服做出来。” 民国时期天津的大裁缝,都是宁波或温州人,时称“红帮裁缝”。他们不仅做衣服,还兼做皮鞋,据史料考证,到1931年的时候,温州已有硝皮业近30家,皮鞋业70家。 无怪乎后世的宁波和温州,衣、鞋、包制造业那么发达,都是有历史渊源的。 如今宁波、温州的商人,甚至建立起全国性商会,控制着民国纺织业的大笔市场份额。连带着两地的裁缝也身价百倍,找红帮大裁缝做衣服,人工费就要收取30—50元不等。 这个宋如辉来自宁波,算是天津首屈一指的裁缝,张作霖祭天时穿的大礼服,便由此人亲手缝制。 周赫煊拿出他画的女性内衣设计稿,说道:“宋先生请看。” “这是何物?”宋如辉看着那些罩罩有点蒙圈。 “女子的贴身之物。”周赫煊在胸前比了比。 宋如辉立即明白,恼怒得就像拂袖而去,他愤然道:“周先生,你是诚心羞辱我吗?” 周赫煊说:“没有啊。” 宋如辉怒道:“想我宋氏从道光年间,便以裁缝之艺称道于世,至今已有百年历史。从马褂到西服我都能做,还从来没做过肚兜,这等女子羞物,凭白脏了我的手!” “胡说八道!” 周赫煊呵斥说:“女人的衣服也是衣服,让你一个裁缝做女性内衣,怎么就羞辱你了?你小时候没吃过奶吗?你的嘴怎么不嫌脏?” 宋如辉被说得脸色铁青,拂袖道:“不可理喻,告辞了!” “走好不送。”周赫煊没好气道。 都什么世道啊? 周赫煊完全搞不懂时下国人的思维逻辑。 老子就不信,没了张屠户,他就得吃带毛猪! 周赫煊又连续找了几个红帮大裁缝,结果人家都不肯接单子。最后他高价请来个本地裁缝,做一件内衣样品50元(不含成本费),这才勉强获得同意。 由于材料奇缺,这些样品没弄得太复杂,钢丝、背钩什么的都没有,穿戴时全靠手系。 不过样式却很漂亮,主面料使用的是丝绸,内衬压实的精棉,周围还装饰有蕾丝花边。维多利亚的秘密,周赫煊还是看过几期的,他借鉴了人家的许多设计。 这些样品有全罩杯、半罩杯、四分之三罩杯和五分之八罩杯,还有各种尺寸都弄了一份。 当婉容再次前来请教画技时,周赫煊笑着拿出那些内衣说:“这是我让人缝制的新式内衣,你穿上试试看。” “这这这……这都是什么啊!”婉容羞得语无伦次,但看着那些白色蕾丝花边,又觉得特别漂亮,颇有些跃跃欲试的冲动。 “你就在这里试,把窗帘都拉好,我先出去了。”周赫煊也不管婉容同不同意,把话放下就关门离开。 婉容拉上窗帘,又去把房门反锁,这才脱下衣服,一边研究一边穿戴新式内衣。 第一件尺寸不合身,显得有点紧,第二件却刚好合适。丝绸内衬精棉的文胸,触感舒适又透气,这让婉容感觉非常舒服,远比以前束胸穿肚兜更好。 周赫煊早有预谋,甚至提前在书桌上放了一面大镜子。 婉容对着镜子自我欣赏,发现不仅穿着舒适,而且模样也非常好看。胸前雪肌在白色蕾丝的衬托下,显得愈发美丽诱人,就是胸显得太大,不符合丁香小乳的审美观。 “这个周先生,尽做些荒唐事。”婉容自言自语的笑骂,照着镜子左右摆动身体,越看越是喜欢。 如今天气虽然回暖,但还带着些春寒。 婉容试了几件以后,便感到身体发冷。她连忙脱下内衣,用绸缎一圈一圈束好胸,再穿上肚兜和外衣,这才跑去开门,对外面的周赫煊说:“进来吧。” “感觉如何?”周赫煊连忙问,“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我再让裁缝改进一下。” 婉容红着脸说:“这两件很合适,那两件有些紧,剩下的太宽松了。” 做为一个资深老司机,周赫煊瞬间得知,看起来平胸的皇后,其实拥有着b罩杯。虽然不是很逆天,但她身体单薄娇小,能发育到这个程度已经难能可贵了。 周赫煊笑道:“太紧和太宽松的,属于尺寸不对。” “哦,”婉容扭捏地问,“那两件……新式内衣,可以送给我吗?我觉得穿着挺舒服。” 这话说出口,婉容已经难为情地低下头。女人开口向男人索要内衣,放在二十一世纪也很出格,除非他们是男女朋友关系。 周赫煊笑道:“这些都是样品,拿去大批量生产的。等产品出来以后,我再特制几件送你。” “我才不要,到时我自己去买。”婉容傲娇道。 新式女性内衣既已制作出样品,下一步自然该去申请专利。 西方的现代内衣专利,在十多年前就有人申请了,但那跟中国没啥关系。因为中华民国不是《巴黎公约》的成员国,不受国际专利影响。 1923年北洋政府颁布的《暂行工艺品奖励章程》规定:外国人不准在中国申请专利,而中国使用外国成法制造出的物品,政府也会给予奖励和承认,专利保护期限为三年至五年。 申请内衣专利倒是容易,周赫煊头疼的是在哪里建厂。 如今“天乳运动”在南方搞得火热,但北方却动静不大。他如果在北方卖内衣,估计会被斥为伤风败俗,指不定哪天厂子就被查封了。 这内衣嘛,必须在南方生产、南方销售! 117【轻啄】 北平。 实业部,商务司,专利注册部门。 一个中年官员看着设计图,皱眉头:“真是笑话,女人的肚兜也来申请专利?” 周赫煊解释说:“西方也是有此专利的,十多年前就申请通过了。我在西式内衣的基础上,又改进了一部分样式。比如你看这个肩带和系带,它是灵活可变的,兼顾了女子的胖瘦和骨架大小。” “不准不准,这种发明没有实用性。”官员连连摇头,眼中却露出贪婪之色。 民国初年的专利,可不是你想申请就申请。《专利法》明文规定,纯理论的发明,以及花费多而用处少的不实用发明,都不给颁发专利证书。 此规定太过功利,严重阻碍了理论科学和发明研究的展开。同时它还成为专利注册官员的敛财之道,你如果不行贿的话,他就说你的发明没有实际用处,照章不予批准。 周赫煊拿出一张200银元的支票,又拿出张学良的手书,递过去说:“你再看看,它有没有实用性?” 那位官员看了眼支票数目,脸上顿时浮出笑容。他又看到张学良的手书,态度瞬间180度大转弯,热情道:“原来是少帅的朋友,您早说啊。先生,您这是要申请发明专利还是改良专利?” “改良。”周赫煊道。 中年官员立即拿出一张空白的改良证书,填写内容、盖上大印,签好姓名对周赫煊说:“你拿着这张证书,可以直接去隔壁申请商品专卖权。” 张作霖就任安国军总司令后,他是以国家元首自居的,年初返回北平时,京城的官僚也以元首规格来迎接他。 既然当了国家“元首”,自然要给手下好处,农商部这个油水极多的大衙门也面临着分蛋糕。于是乎,农商部被一分为二,变成实业部和工农部。 注册专利和商标,都归新组建的实业部商务司统辖。专利权被刚刚组建的新衙门改为专卖权,从以前的五年期限,最长延伸至十五年。 所以说朝中有人好办事呢,若没有张学良的批条,新式内衣估计很难获得专利。原因非常简单,这玩意儿太过伤风败俗,官僚们是不会予以批准的。就算拿到专利证书,专卖权也很难达到十五年。 现在有张学良的条子,周赫煊非常轻松就获得新式内衣的十五年专卖权。 紧接着,周赫煊又马不停蹄去注册商标,这次就要顺利得多。商标名称“魅蔻”,图案是一个美女的上半身剪影。 北洋政府虽然混账,无力管理地方,但它终归是中央政府,各种国家性质的法律法规需要它来制定和颁布。比如《商标法》和《专利法》,都是北洋政府颁布后,各地方政府照章执行沿用。 民国初年的商标管理混乱至极,既有中央政府在津、沪两地的海关商标挂号制度,又有各地方政府和民间商会、同业公会的商标注册。反正搞起来五花八门,有时候正品被侵权盗版了,你都没处说理去,打官司都不知道找哪家法院。 甚至中央政府的商标挂号权利,也掌握在津、沪两地的洋人海关官员手中,中国厂家注册商标必须看洋人脸色。 直到四年前,北洋政府农商部设立商标局,四年间换了七位局长,一步步从洋人手里收回商标挂号权,并在天津和上海设立商标分局。这才稍微扭转乱象,商标得到统一管理。 但湖广、四川等军阀控制的省份,依旧自行其是,虽然也遵守中央颁布的《商标法》,可具体执行还是地方上说了算。 农商部属于油水衙门,从设立之初就引来各方眼红。它能够设立商标局,颁布《商标法》,并从洋人手里收回商标注册权,其实是各地的大商人在背后推动。 如今民间商会、工会势力极大,周赫煊想要站稳脚跟,还必须选择一个商会加入,否则必然受到暗中抵制和打压。 更加头疼的是,南方国民政府也刚刚组建了商务部门。他还得去南方重新注册商标和专利,这才能在南方得到法律支持。 …… 周赫煊乘火车返回天津,刚刚到家不久,婉容就兴冲冲地跑来敲门,献宝似的举着画稿说:“赫煊你看,这是我今天画的漫画。” 画稿上画着周赫煊、崔慧茀、崔慧梅和陆静嫣,都是婉容熟悉的人。还有一些阿猫阿狗之类的小动物,主打萌系风格,一个个画得活灵活现。 仅从技巧上而言,婉容的漫画,其实已经超过周赫煊这个老师。 没办法,人家的绘画功底摆在那里。 周赫煊笑着夸奖说:“很不错,画得已经比我好了。” “还是差那么一点点的。”婉容洋洋得意,就像个被家长表扬的小孩子。 “你稍等。” 周赫煊拿出前几天买的铅笔和稿纸,花费十多分钟时间,画了一组简略的连续性漫画。他说:“你看看这个。” “你这组漫画,好像并没有进行夸张变形。”婉容说。 周赫煊笑道:“漫画也分各种风格,并不一定要夸张。我写个故事,你可以照着画下来,然后拿到《大公报》连载。” 对不起了,张乐平老师,你的《三毛》咱先借用一下。相信以你的才华,肯定能重新创造出更好的故事。 没错,周赫煊要抄《三毛流浪记》。 《三毛》最初就是一部漫画,在《大公报》上连载后引起轰动,最终被改编成电影和小说。 婉容是个非常感性的女人,她在读完周赫煊写的《三毛》第一集后,泪水婆娑地说:“这个小孩儿真可怜。” 周赫煊叹息道:“这样的小孩,在中国遍地都是。如果你把故事画成漫画,在报纸上连载后,说不定能够引起关注,让有爱心的人去救助那些孤儿。” “嗯,我会画好的。”婉容突然生出一份责任感,这是她前所未有的体验。 历史上,婉容定居天津时,她在报纸上看到河北大灾荒的新闻,还特地捐出自己的首饰赈灾。心是好的,可惜她从小锦衣玉食,不知民间疾苦。 周赫煊说:“我过几天要去南方,可能会逗留一两个月,你自己在家慢慢画吧。” “你要走?”婉容有些不舍,她已经习惯了每天和周赫煊共处。 “是啊,很快就能回来。”周赫煊笑道。 婉容低头说:“我会等你的。” 周赫煊拍拍她的头顶,笑道:“傻姑娘,又不是生离死别。” 婉容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突然顺势靠近周赫煊怀里,紧紧抱着这个男人。 周赫煊一愣,感受着软玉温香的身子,终于抬起手臂将婉容搂住。 婉容身体变得火热,抬头痴痴看着周赫煊。蓦地,她踮起脚尖,嘴唇在周赫煊脸上轻轻一啄,然后发力将男人推开,转身飞快逃出房去,心儿砰砰直跳。 周赫煊见她跟受惊小鹿一样,不禁哑然失笑。 118【抵沪】 周赫煊乘坐客轮南下,本打算在上海登陆,然后走陆路前往南京找张乐怡。他所认识的朋友里面,就只有张家在南方经商,属于最理想的合作伙伴。 可抵达上海后,周赫煊悲剧的发现,他暂时还不能去南京。 因为上海和南京都在打仗! 二月中旬,孙传芳跟北伐军大战于江浙一带。北伐军兵分三路进攻,几天时间便击溃守军主力,白崇禧、何应钦胜利会师杭州。随即二人再次分兵,一路进攻上海,另一路直取安徽。 大军压境之下,安徽守军纷纷倒戈投降,甚至连安徽省长和芜湖镇守使都宣布附义,各自带着麾下部队投靠了北伐军。 张作霖连忙电令张宗昌、褚玉璞移师南京支援,张学良的嫡系部队也前往徐州策应(奉军主力此时在河南打吴佩孚)。 可还是挡不住。 周赫煊乘船来到上海时,白崇禧刚刚攻占了松江和苏州,陈兵沪郊包围上海。而何应钦一路高歌猛进,顺利占领镇江,程潜则杀到了当涂,两人呈掎角之势猛攻南京。 孙传芳、张宗昌和褚玉璞见南京势危,只得将主力撤到江北布防,妄图依靠长江天险来稳住战事。 至此,整个江南地区,就只剩下上海和南京还在军阀手中,并且被北伐军团团包围,城破只在旦夕之间。 租界码头依旧繁华,但周赫煊还是能感觉出一丝异样,他甚至隐约听见松江那边的炮响。 “黄包车!”周赫煊招手道。 车夫奔过来问:“先生去哪儿?” “法租界,福熙路,四明新村。”周赫煊说。 这是徐志摩的地址,他去年结婚后不久,便跟陆小曼搬来上海。 “先生坐稳了。”车夫卖力奔跑起来。 “轰!” 又是一声炮响传来,地面都有些轻微颤动。 周赫煊问:“郊外在打仗,你不害怕吗?” 车夫笑道:“怕什么?北伐军打进来才好呢,听说那是老百姓的部队。” 周赫煊不禁莞尔,此时的北伐军还是我党在帮着宣传,这宣传工作果然很给力。 很快来到四明新村徐志摩家,那是一栋三层小洋楼,整个被徐志摩租下。甚至大门口还有车轮印,看来徐志摩出门是坐小轿车的,果然会享受。 周赫煊按响门铃,不多时便有佣人前来开门,问道:“请问你是哪位?” “我叫周赫煊,是志摩和小曼的朋友。”周赫煊说。 “周先生稍等。”佣人马上回去禀报。 两三分钟后,陆小曼亲自下楼迎接,热情地笑道:“明诚,想不到你会来,真是稀客啊。” “陆小姐你好,”周赫煊跟着她进门,问道,“志摩兄呢?” “他在学校,晚一点才回来。”陆小曼说。 徐志摩如今是光华大学和大夏大学的教授,平时还受邀参加各种讲座和写诗出书,绝对属于高收入群体。但即便如此,夫妻二人的生活也过得紧巴巴的,因为府上佣人、司机、厨师就有十多个。 周赫煊来到客厅坐下,陆小曼亲自为他磨制咖啡,装在精美的西洋瓷器中端来,连咖啡勺都是银制的。 “你们倒是会享受生活啊。”周赫煊笑道,语气里多少带着些调侃。 陆小曼也不避男女之嫌,挨着周赫煊坐下说:“上海确实比北平适合居住,这边好玩的地方多。对了,今晚就有个舞会,明诚你也一起去吧。” “可以啊。”周赫煊随口应道。 郊外还在打仗,城里的舞会照开不误,这就有点滑稽了。 陆小曼又问:“明诚最近有新的诗作吗?” “我主要在创作小说。”周赫煊道。 陆小曼倚着沙发扶手,一副慵懒随意的模样,半截白嫩小腿都露出来。她媚眼凝视周赫煊,微微笑道:“那可惜了,我一直喜欢读明诚的诗,特别是那首《见与不见》。” 周赫煊眉头猛跳,心想这妞不会在撩我吧? 周赫煊仔细打量陆小曼的表情和眼神,发现纯属自己多心。 像陆小曼这种女人,举手投足间就能撩拨异性。此举并非刻意,乃自然而然流露出来,已经融入她的血液骨髓了。 去年见面时,陆小曼都还要正经得多,现在却朝着水性杨花发展。 怎么说呢? 自从徐志摩和陆小曼搬到上海后,陆小曼几乎夜夜有活动,听戏、舞会、打牌……每晚半夜睡下,第二天中午才起床。 年轻时的陆小曼属于才女,能写作会翻译,画技听说也不错。但上海的腐化堕落生活,已经让她渐渐失去灵性,直到后来染上鸦片瘾,那便彻底没救了。 周赫煊心生警惕,刻意保持距离,免得凭白招惹是非。 朋友妻,不可欺啊。 徐志摩大概傍晚时分才回家,一进门就挥舞着报纸说:“大好消息,上海就快太平了!” “你怎么才回来?明诚都等你半下午了。”陆小曼埋怨道。 周赫煊笑着站起来:“志摩,好久不见。” “明诚,你怎么来了?”徐志摩大喜,他是个好客的人。 周赫煊解释说:“本来想去南京办点事,结果堵在上海不能走了。” 徐志摩把那张报纸递给周赫煊,笑道:“很快你就能启程了,上海这边的仗打不了几天。” 周赫煊接过报纸一看,却是《申报》刚出的号外—— 上海守军第九师师长李宝章,以及北洋海军长江舰队,接连向北伐军投降。如今上海只剩下少量孙传芳和张宗昌的部队还在顽抗。 与此同时,我党组织领导的上海工人阶级,也掀起大规模起义活动,与城外北伐军里应外合。 周赫煊放下报纸,笑道:“看来最迟明天就能分出胜负。” “你们男人啊,整天就知道打仗,”陆小曼拿来一套西服,扔给徐志摩说,“我都让佣人帮你熨好了,赶快换上。再不出门的话,舞会就要迟到了。” “明诚,我先失陪。”徐志摩笑着说了声,便跑上楼换衣服去了。 见徐志摩那幸福的样子,周赫煊很想跟他说:把你老婆看紧点,千万别让她跟一个叫翁瑞午的帅哥接触。 绿啊绿,春风又绿江南岸。 119【舞厅】 徐志摩西装革履,头上还打了发蜡,梳得油光可鉴,苍蝇飞来都站不住脚。陆小曼则是一袭西式洋裙,秀发盘在脑后,额前还有一撮在周赫煊看来很傻的刘海。 周赫煊坐在副驾驶室,只听后排的徐志摩对司机说:“去大华饭店。” 20年代的上海跳舞场所,礼查饭店为第一等,拥有可容纳数百人的大舞厅,地板光鲜鉴人,灯光尤极柔和,还有专门的伴奏乐队。每逢周日和周末夜晚,这里都要举行交际舞会,主要面向洋人开放,也有少数跟洋人走得近的买办参加。 第二等要数大华、卡尔登、一品香、月宫等饭店,主要接待洋人和有头有脸的华人。同时还有伴舞的舞女,这些舞女大都来自白俄和日本,华人舞女要过两年才变得多起来。 在1927年初,如果到大华饭店的舞场跳舞,1元钱只能跳3支曲子,另外还得付5角钱的茶资。一晚上下来,最低消费一元五角,而周赫煊家的女佣月工资才二元二角。 这年头能跳得起舞的,都属于上层阶级。 不过此种情况很快就将改变,从今年下半年起,交际舞渐渐开始普及,南北方大城市涌现出数量众多的舞厅。由于舞厅行业竞争激烈,收费也在不断下降。一般平民只要穿着得体,付得起茶钱,就可以进舞厅娱乐,而且没有时间限制。 而平民舞厅的兴起,也导致华人舞女数量增多,开始出现职业交际花。像天津的大舞厅,红舞女一月可收入300元,相当于大学教授的工资。 三人下车进入大华饭店,先是去餐厅用餐,然后再到舞厅跳舞。 舞厅内灯光昏暗暧昧,已经来了些男男女女。徐志摩和陆小曼二人到场,立即引起主意,好几个华人青年朝这边走。 “志摩,小曼,你们总算来了!”众人热情道。 陆小曼在交际场合非常活跃,为他们介绍道:“这位是著名学者、北大校长周赫煊先生,这位是陈景量陈先生,这位是汪亚尘汪先生,这位是陆艳秋陆先生,这位是唐槐秋唐先生……对了,这位也是新朋友,谁来介绍一下?” 汪亚尘笑道:“他叫徐悲鸿,马上又要出国了,被我硬拉来的。” 徐悲鸿此时还不是特别出名,是以大家都没太在意。 这些人当中,除了汪亚尘是文化界、绘画界名人,唐槐秋是戏剧界人士外,其他都是些公子哥。不过属于那种有才华的公子哥,否则也跟徐志摩玩不起来。 他们对周赫煊颇为热情,一个个主动握手道:“原来是周先生,久仰大名!” 陆小曼说:“舞会还没开始,我们先找地方坐坐。” 众人来到角落里,叫了几杯茶和咖啡,便开始闲聊起来。 周赫煊举目四望,发现这里以洋人居多。不过都是那种二流洋人,顶级的洋人只在礼查饭店跳舞,不会来大华饭店这边。还有一些中年,甚至是老年华人,跟洋人们谈笑风声。那些华人属于买办阶层,他们是借跳舞之名,来跟洋人谈生意买卖的。 这场舞会并非私人举办,而是由饭店发起。大饭店每周都有这样的活动,名曰交际舞会,目的是为了“增进友谊”。 “咦,周先生好像不喜交际,一直没说话。”唐槐秋突然说。 周赫煊收回目光,笑道:“我在比较上海的舞厅,与天津的舞厅有何不同。” 唐槐秋问:“天津也有专门的舞厅?” 周赫煊说:“我从天津来上海的时候,那边刚开了一家舞厅。天津名流潘守廉、严修、王吕元等人,以伤风败俗为由,联名致函法租界和公共租界董事局取缔。现在天津的禁舞派和拥舞派正闹得不可开交。” “那帮伪君子,见到什么都认为是淫邪之物。”唐槐秋不屑道。 唐槐秋是谁? 他是民国著名戏剧家,历史上,曹禺的《雷雨》就是被唐槐秋率先搬上舞台的,此人过几年还会拍电影当导演。 而交际舞在中国的平民化,唐槐秋也做出了重大贡献。他去年在徐家汇开了一家跳舞学社,专门传授欧美新式舞蹈,并通过报纸大力宣扬跳舞有益身心健康。 “确实是伪君子。”周赫煊赞同道。这也是他跑来南方卖内衣的缘故,在北方建舞厅都要被抗议,卖女性内衣估计会气得那些守旧派跳起来。 汪亚尘说:“中国人的观念太落后了。海粟兄去年鼓励学生作画时使用人体模特,居然遭到孙传芳通缉,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汪亚尘也是个画家,跟刘海粟是朋友,而刘海粟又和徐志摩、陆小曼是故友,这帮子人关系非常要好。 倒是徐悲鸿一直不说话,他不喜欢这种场合,静静地坐在那里喝茶倾听。 很快舞曲响起,众人齐齐朝舞池走去,没带女伴的也都邀请了舞女,原地只剩下周赫煊和徐悲鸿。 “徐兄不去跳一支?”周赫煊问。 徐悲鸿道:“不太会跳,我坐坐就好。” 周赫煊说:“我很喜欢徐兄画的马。” “周先生也看过我的画?”徐悲鸿有些惊讶。他九年前就出国学习,虽然也回来了几趟,但大部分时间都在国外。 徐悲鸿真正扬名,还要到今年五月份,法国国家美术展展出了他的9件作品,消息传回来后让国人大感骄傲。 周赫煊笑道:“别忘了我是北大校长,对北大老师自然熟悉。” “哈哈,”徐悲鸿失笑道,“我只在北大做过一年画法研究会教员,可不是正牌的北大老师。” 两人正聊得起劲,突然有舞女过来用英语问道:“先生,你们需要舞伴吗?” 听着对方古怪的发音,周赫煊问:“日本人?” “是的,先生,我是日本人。”那舞女回答说。 1927年初,专门的舞厅还很少,华人舞女也非常难见,最多的就是白俄和日本舞女。前者是因为俄国革命闹的,很多白俄舞女,其实是逃难来中国的贵族,她们没有其他技能谋生,只能做高级舞女。后者则是因为日本国内取缔舞厅,只能来中国或南洋赚钱,这类女人一般出身低贱。 周赫煊看了看她的长相,脸蛋还算漂亮,就是太过矮小,腿短得可怜,顿时兴趣缺缺。他对徐悲鸿说:“徐兄请吧,别让这位小姐久等了。” “我还是算了。”徐悲鸿连连摇头。 日本舞女失望而去,周赫煊却站起来,走向一个前凸后翘的白俄舞女。身材脸蛋都不错,而且还是贵族出身,既然花钱了,那自然要选好的。 跳舞的过程中,周赫煊发现一个有趣现象。 华人男子在选舞伴时,大都选择日本舞女,估计是搂在怀里hold得住。白俄舞女身材太高,更受西洋人欢迎,周赫煊似乎是全场唯一找白俄女人跳舞的中国男性。 120【毛妹】 周赫煊怀里的毛妹,年龄大约20岁左右,五官精致,粟色头发,身高至少1米72以上,穿着高跟鞋都快赶上周赫煊了。 “你叫什么名字?”周赫煊边跳舞边聊天。 毛妹说:“卡捷琳娜。” 卡捷琳娜在俄语中有“纯洁”之意,周赫煊笑道:“这名字很配你,你一定是位贵族小姐。” “我不是贵族,我只是普通难民。”卡捷琳娜矢口否认。 周赫煊更加肯定:“看来你真是沙俄贵族,卡捷琳娜这个名字,应该是假名吧?” 卡捷琳娜沉默不语,似乎很反感这个话题。 “白俄”并非是“白俄罗斯”的缩写,而是泛指20年代逃难到中国的俄国难民。 十月革命后,大量沙俄贵族和平民逃亡中国,仅中国收留的白俄就多达20万人,上海至少有三万以上。 白俄男子大都选择当兵,像张宗昌、孙传芳部队里就有白俄兵,薪水甚至比中国士兵还拿得少。这次我党领导的上海工人武装起义,就在南站遭遇了白俄装甲兵。 白俄女人则选择夜生活职业,比如饭店、咖啡馆的侍女,舞厅的舞女,甚至是娼妓,还有少数去给艺校的学生当裸模。 平民白俄女子为了吸引客人,经常假装成贵族。而真正的贵族则隐藏身份,说自己是平民,因为她们觉得羞耻。 上海还有很多犹太人,犹太人比较抱团,互相救助扶持,所以生活得比较滋润。而白俄则不团结,仅上海就有30多个白俄小团体,这些团体互相争斗敌视。 洋人在民国的地位很高,唯独白俄是例外。白俄女人最好的归宿,就是被富豪包养。而如果有中国人娶了白俄女人,那也是羞于说出口的,属于非常丢脸的事(且看《围城》)。 为何如此? 因为他们没有祖国。 太平盛世的时候,或许感觉不到国家的意义所在,各种骂政府骂当官儿的。但真做了亡国奴,下场无比凄惨,走到哪儿都被人歧视。 周赫煊突然用俄语说:“俄罗斯是个美丽的国家,我去过那里。” “你懂俄文?”卡捷琳娜惊讶道。 周赫煊说:“待过半年,我还拜访过托尔斯泰的故居。” 卡捷琳娜惆怅道:“是啊,俄罗斯是个美丽的国家,可惜现在已经成了地狱。” “能聊聊你的故事吗?我对此很感兴趣。”周赫煊道。 卡捷琳娜苦笑道:“没什么可说的,红匪叛乱,我们全家跟着斯塔尔克少将一起来到上海。迫于生计,我只能做舞女赚钱。” “逃亡的时候,你年龄还很小吧?”周赫煊问。 “那时(1922年)我14岁,”卡捷琳娜回忆道,“本来大家是想去日本避难的,我记得斯塔尔克将军麾下有30多艘船,满载着难民驶往朝鲜元山港。结果刚进入永兴湾,船队就被日本人拦下。经过多方交涉,日本只允许几千名老弱上岸,我们剩下的人全部改道来了上海。半路上,我们又遭遇强台风,其中一艘船被巨浪打翻,我父亲就是那时候去世的。” “很抱歉,提起你的伤心事。”周赫煊说。 “没什么,你是客人,不觉得扫兴就好,”卡捷琳娜扯开话匣子,继续往下说,“来了上海后,我们所带的积蓄很快用完。母亲只能去做舞女,而我也在咖啡馆当侍女谋生。” 周赫煊问:“那你为什么来这里伴舞?” 卡捷琳娜说:“母亲生病了,做侍女赚得少,所以我改行当舞女。” 周赫煊道:“很令人敬佩。” 卡捷琳娜笑道:“你跟别的中国人不一样,他们才不会问这些。” “我只是好奇而已,”周赫煊说,“你在这里能赚多少?当然,你可以不回答。” 卡捷琳娜道:“舞票提两成,饮料提三成,如果客人请喝酒,酒钱提五成。算上小费的话,一晚上大概能赚两三元,有的时候更多。” 卡捷琳娜只说了陪舞、陪喝的收入,还没说陪睡,那才是大头。 当然,也有可能她“卖艺不卖身”。 “留个地址给我吧,过段时间我可能会需要一个广告女郎。”周赫煊说。 卡捷琳娜笑道:“当然可以。” 一支舞曲跳完,卡捷琳娜陪周赫煊回到座位上。因为她收了周赫煊的舞票,需要陪跳三支舞,现在还没有完成任务。更重要的是,如果周赫煊请她喝茶或者酒,她还能再从酒水饮料中提成。 “给这位小姐来杯茶!”周赫煊打个响指说。 陆小曼笑道:“看来明诚也是舞场健将。” 周赫煊摇头说:“不常来,我可是正经人。” “哈哈哈哈!” 众人大笑。 汪亚尘指着周赫煊,玩笑道:“这位仁兄在挖苦我们不是正经人呢!” “罚酒,罚酒!”那位叫陈景量的公子哥跟着起哄。 周赫煊问卡捷琳娜:“可以帮我喝吗?” “可以。”卡捷琳娜蹙着眉头一饮而尽,看她那样子似乎不喜欢喝酒,纯粹是为了赚钱。 “好了,一杯就够。”周赫煊连忙说。 众人玩到凌晨十二点多,才终于散场离去。 周赫煊对徐悲鸿很感兴趣,约了他改天见面。至于目的嘛,无非是想弄几幅徐悲鸿的画,如果能再求一副墨宝就更好了。 回去的途中,陆小曼喝得有点多,直接摊在车上睡觉。 徐志摩问:“明诚,听小曼说,你这次来南方是做生意的?” 周赫煊点头道:“准备做服装生意。” 徐志摩对此颇为不屑:“你一个堂堂大学者,不写诗作文,去做哪门子生意?也不嫌沾上满身铜臭。” 周赫煊笑道:“我准备卖新式内衣。南方不是在闹天乳运动吗?我做生意也是支持妇女解放。不过我也没太多空闲精力,所以想找人合作。” 徐志摩脱口而出道:“你可以找我父亲合作啊,他如今就在上海。” 周赫煊详细打听,才知道徐志摩的父亲徐申如,乃是张謇故交,深受张謇“实业救国”的思想影响。 徐家世代经商,早年是卖酱油的,后来又开钱庄,投资绸布商号、电灯公司、电话公司、丝厂和火力发电厂,乃是浙江有名的巨富。 我草! 周赫煊还以为徐家只是小商人,没想到都已经在玩火力发电厂了,土豪啊。 徐志摩真是个痴情种子,为了跟陆小曼结婚,宁愿不当富家公子哥,辛辛苦苦自己赚钱养老婆。 发电厂周赫煊不感兴趣,他看中的,是徐家的绸缎商号和丝厂,这些都是内衣原材料。如果能跟徐家合作,至少原料供应不成问题。 121【合作】 “哈!” 周赫煊打着哈欠起床,刚刚打开房门,立即有个女仆过来问候:“周先生,早上好!” “好。”周赫煊下意识点头。 “我去帮你打水洗脸。”女仆说完便走。 不到片刻,女仆已经打来热水,甚至连牙刷和牙膏都准备好了。 老徐真会享受啊! 周赫煊看了下手表,已经快上午十点了。他问女仆:“志摩和小曼呢?” 女仆答道:“先生一大早就去了学校,太太还在睡觉,她一般中午才起床。” 周赫煊洗漱完毕,女仆又拿来几份报纸和一封信:“周先生,这是今天的报纸。还有这封信,先生说如果你想见老爷,可以拿着信过去拜访。” “有劳了。”周赫煊道。 女仆又说:“早餐已经准备好,有瘦肉粥和灌汤包,也有牛奶和面包。周先生爱吃中餐还是西餐?” “中餐吧。”周赫煊随女仆前往饭厅。 一边吃饭一边看报纸,周赫煊从新闻上得知,北伐军已经攻占上海。就在昨天傍晚,他们去跳舞的时候,毕庶澄扔下部队独自跑路,残余守军全部投降。 毕庶澄乃是张宗昌心腹,跟褚玉璞也是拜把子兄弟,而且还是个年轻有为的大帅哥。 今年二月底,毕庶澄奉张宗昌命令,率领两万鲁军支援上海。 张宗昌的鲁军大多属于酒囊饭袋,唯独毕庶澄骁勇善战,可称得上一员猛将。当他带着部队杀气腾腾入沪时,上海各界战战兢兢,生怕这个军阀大开杀戒。 还是杜月笙牛逼,使出一招美人计,把上海名妓“老六”送进毕庶澄房里。 “老六”生得那个美啊,把毕庶澄迷得神魂颠倒,从此坠入温柔乡中,不再过问军事。张宗昌一封封电报发来,毕庶澄视而不见,他连麾下的士兵都置之不理。 战事打响,北洋海军总司令杨树庄找毕庶澄参议军事,结果根本见不到人。杨树庄一气之下,心灰意冷,率部投降了北伐军。 眼见局势危急,毕庶澄这才六神无主。名妓“老六”又给他出主意,劝他附义归正参加革命。毕庶澄居然答应了,在得到校长的秘密承诺后,竟将直鲁联军的作战计划全盘告知。 结果却中了北伐军的拖延之计,当敌人即将杀进城时,毕庶澄终于回过神来,吓得扔下部队,连夜坐船逃回山东。 等待他的,将是死亡! 毕庶澄回去就被张宗昌一枪崩了,只有名妓“老六”还念旧情,亲自北上去给毕庶澄收尸。 这就是老派军阀,为一名妓而不顾大局,焉有不败之理? 周赫煊吃完早餐,收拾好内衣样品,对女仆说:“等小曼起床,你告诉她一声,我去见你们老爷了。” 女仆连忙说:“周先生稍等,我帮你备车。” 徐志摩家有两辆小轿车,专供夫妻二人出行,派头堪比豪门大户。 徐父徐申如目前暂居浙湖绉业公所(绸业会馆),他在政治上倾向于老派军阀。所以当北伐军杀入浙江后,徐申如连忙逃到上海避难,想等时局清晰后再做决定。 会馆客房内。 徐申如站在窗口眺望,感叹道:“看来这南方的天下,还是被革命党拿下了。云靖,你准备好5000大洋,我今晚要去拜会白崇禧。” “好的,老爷!”管家躬身退下。 很快公所的佣人前来敲门:“徐老爷,外面有个年轻人求见。名叫周赫煊,说是徐少爷的朋友。” “周赫煊?” 徐申如对这个名字有点印象,吩咐道:“请他进来吧。” 周赫煊笑着进屋,抱拳道:“徐老爷子安好!” “贤侄请坐。”徐申如也换上一副笑脸。 两人都在互相打量,徐申如感觉周赫煊气度不凡,是个有潜力的后生。周赫煊也有些意外,他以为会见到一个白胡子老头,没想到徐申如竟是位老帅哥。 徐申如今年已有55岁,但保养得很好。他白面无须,戴着眼镜,身穿长衫,相貌上跟徐志摩有九分相似,气质极其儒雅,不像商人,反倒更像大学教授。 等周赫煊坐下后,徐申如亲手帮他冲茶,问道:“贤侄现居何职?” 周赫煊接过茶杯,致谢道:“忝为北大校长,也跟朋友合办《大公报》。” 徐申如猛地记起来,梁启超在信中提过周赫煊,难怪这名字听起来耳熟。他的态度热情了几分,笑道:“任公可是对你赞誉有加。” “任公谬赞了。”周赫煊说。 有梁启超做背书,周赫煊又跟徐志摩是朋友,那大家就算自己人了,气氛顿时热络了许多。 闲聊片刻,徐申如才问:“贤侄此次来沪,所谓何事?” “做生意的,”周赫煊打开箱子,取出内衣样品和专卖证书,“伯父且看。” 徐申如初时不解其意,等明白内衣用处后,表情顿时变得精彩:“贤侄怎会想到做肚兜生意?” 周赫煊说:“如今提倡妇女解放,就跟当初放脚一样,放胸也很必要。有了健康的胸乳,才能哺育健康的孩童。可放胸之后,却没有新式内衣穿戴,女性出门难免尴尬。” “倒是一门好生意。”徐申如点头道。他是浙江有名的大商人,自然眼光奇准,听周赫煊一解释,立即看到其中的商机。 但从道德方面,徐申如又过不了心中那道坎。他总觉得女性内衣摆不上台面,真卖这玩意儿的话,难免对他名声有损。 周赫煊说:“北方风气守旧,所以我打算来南边做内衣生意。但我无根无底,想要跟伯父合作办厂,希望伯父能够帮助一二。” “这个嘛,”徐申如整理措辞道,“你的肚兜生意,我是很看好的,但恐怕很难为世人接受。” 周赫煊立即说:“宣传舆论方面伯父请放心,由我来处理。伯父只需要负责工厂管理、原材料供应,以及提供销售渠道即可。” 徐申如考虑再三说:“我可以投资入股,生产和销售我也可以帮忙,但我不能站在台前。你懂吗?” “我懂的。”周赫煊笑道。他心中却在腹诽:妈蛋,赚钱有你的份,背骂名我一个人来,这算盘打得够精妙。 徐申如说:“那就好,贤侄准备投资多少?” “这个视情况而定,我打算再拉一家入股。”周赫煊没空管理生产和销售,又不敢把业务全部交给徐申如,所以还是决定找张家合作,多个股东至少能相互掣肘。 徐申如属于成精老狐狸,一眼就看穿周赫煊的想法,当即笑道:“贤侄行事谨慎,日后必大有作为。” 122【购画】 上海虽然被北伐军攻占,但南京还在打仗。沪宁铁路全线中断,火车被征用来运送军用物资和士兵,普通旅客只能瞪眼干着急。 周赫煊继续逗留上海,周六跟徐志摩一起参加新月派诗会,周末又跑去找徐悲鸿玩。 徐悲鸿如今没有正当职业,整天窝在画室里创作,过几天他又要走了。先去法国,再游西欧,一路观摩研究外国名家的作品。 “周先生请坐!” 接待周赫煊的,是徐悲鸿的妻子蒋碧薇。兼着短发,身材高挑,做事雷厉风行。 周赫煊捧着茶杯问:“徐先生在吗?” 蒋碧薇往里面一指:“在画室,他创作的时候不喜欢别人打扰,还请周先生见谅。” “没事,艺术家嘛。”周赫煊笑道。 蒋碧薇常年跟随徐悲鸿留洋国外,也是个眼界开阔的女子。她一直坐在客厅,陪周赫煊畅聊欧洲风俗见闻,倒也没冷落了客人。 周赫煊对蒋碧薇第一印象不错,只是联想到徐、蒋二人的感情波折,不免有些感慨。 蒋碧薇当年已有婚约,是跟徐悲鸿私奔才走到一起的。不过等再过几年,徐悲鸿和女学生孙多慈传出绯闻,而蒋碧薇也有第三者追求,加上彼此之间的感情不和,一对恩爱情侣就此分道扬镳。 蒋碧薇最终的选择,居然是给人做情妇,足足20余年。 及至中午,蒋碧薇起身去厨房做饭,徐悲鸿才从画室出来。他看到周赫煊一愣,随即笑道:“抱歉,抱歉,周先生等很久了吧?” “刚到一会儿,”周赫煊笑着说,“我是来欣赏徐兄大作的。” 徐悲鸿连忙说:“大作不敢当,还请周先生雅鉴。” 两人说笑着前往画室,墙壁上挂着的、角落里靠着的全是画,还有各种未完稿的作品。琳琅满目,至少有上百幅之多。 周赫煊一眼就看重了墙角的油画,那是位女子在吹凑长箫,顿时喜道:“徐兄,你这幅画很有意思啊。” 徐悲鸿介绍说:“这是我去年画的,属于探索性质作品。我想在油画中加入中国元素,构图上也花了些心思,对人物和景物进行切割处理,使人物重心偏离了画面中心。” 《箫声》啊! 国家一级重点保护文物,没想到在这儿见到真品了。 周赫煊迫不及待地问:“我很喜欢这幅画,请问价值几许?” 对一个名声不显的画家来说,张口就买画不仅不唐突,反而是对画家的认同和赞赏。徐悲鸿这几年虽然大部分时间在欧洲,但也经常去南洋,目的就是为了卖画,常年游历国外很费钱的。 “多谢周先生的支持,”徐悲鸿为难道,“不过这幅画暂时不能卖,我答应了一个朋友,要把《箫声》带去法国请他欣赏。” 周赫煊又指向另一幅素描:“这副呢?” 徐悲鸿尴尬说:“这副也不能卖,是我为爱妻所画的。” 周赫煊也觉不妥,这副素描名字叫《睡》,画的是蒋碧薇在睡觉。把人家老婆睡觉的画买回去珍藏,说起来也别扭。 可惜徐悲鸿的《田横五百士》、《八骏图》、《九方皋》、《雄鸡一唱天下白》等名作,此时都还没有问世,否则周赫煊说什么也要买下来。 挑来挑去,周赫煊选了一副素描《马夫与马》、一副油画《远闻》,还有徐悲鸿临摹的大师作品《丰盛》,这些都是徐悲鸿的传世名画。另外还买下《秋意》、《奔马》等十多副不知名作品,这些画作的艺术程度也很高,之所以不出名,估计是在战乱和奔波中遗失了。 周赫煊拿笔写了张5000元的欠条,不好意思道:“徐兄,钱未带够,只能先欠着,我回头就到洋行里取来。” “不值那么多。”徐悲鸿连连摆手。 “值的,”周赫煊笑着说道,“我相信徐兄的作品,再过几年就会身价倍增,我算是捡便宜了。” 搁在2010年后,周赫煊买下的这些画作,随便一副就值上千万。可惜《巴人汲水图》还没画出来,那副作品甚至拍出1.71亿元的天价。 周赫煊觉得自己占了大便宜,徐悲鸿反而颇感惭愧,他认为周赫煊是在慷慨帮忙,坚决不肯收下那5000银元。 周赫煊趁机说:“徐兄,不如你送我一副墨宝吧,就用你的画笔来写。” 徐悲鸿有些蒙圈,他只见过求画的,还没遇到过有人找他求书法的,汗颜道:“我的字不值一提。” “徐兄不必过谦。”周赫煊可是知道,徐悲鸿的书法也属一绝。 徐悲鸿不再推脱,按照周赫煊的要求,他用画笔在画纸上写下两句诗:“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前头还写着一行小字,“周兄赫煊惠鉴”,落款为“丁卯阳春悲鸿”,又特意盖上钤印。 “好字!”周赫煊大赞。 徐悲鸿早年学习赵孟頫,后来又临摹魏碑,并经过康有为的悉心指导,此时已经自成风格。 周赫煊手上拿到的这副字,既有赵孟頫的端秀圆润,又有魏碑的古拙厚实,看似跳脱随意,其实严谨含蓄。就算徐悲鸿不当画家,只这书法也足够扬名于世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徐悲鸿聊起自己的书法,感慨道:“南海先生对我教益良多啊。我少年时一直推崇赵孟頫,是康师带我造访各位名家,才有机会临摹到大量的魏碑拓本。” 提起康有为,周赫煊就忍不住笑道:“康南海这几年算过得很滋润了,去年我还在溥仪府上碰到他。” 徐悲鸿无奈摇头:“康师一切都好,就是功利心太重。唉,我不该揭师长短处。” “实话实说而已,南海先生还给我取了个表字,叫若愚。哈哈。”周赫煊大笑。 二人口中的康有为,不出意外的话,再过几天就要命丧青岛,死得不明不白。 周赫煊拿着十多副画作,又得了副墨宝,高高兴兴地返回徐志摩家。 走到半路,他就听到报童的叫卖声:“号外号外,北伐军攻占南京!” 123【国际友人】 上海车站。 徐志摩携妻子陆小曼前来送行,依依不舍道:“赫煊保重!” “志摩再见,小曼再见!”周赫煊嘱咐道,“记得帮我把那5000银元给徐悲鸿送去。” “我下午就送。”徐志摩笑道。 周赫煊转身走向火车,孙家兄弟也连忙跟上。 上海到南京距离很短,几个小时便已经抵达终点。出站的时候颇为麻烦,因为刚刚结束战事,士兵搜查得特别严,把孙家兄弟随身携带的手枪都搜出来了。 “干什么的!”士兵立即举枪对准周赫煊三人。 周赫煊连忙拿出几块大洋,笑道:“我姓周,是个商人,带枪只是为了防身。” 这年头带枪确实正常,士兵收了银钱,见周赫煊西装革履、模样周正,也不再为难他,说道:“快过去吧,少生事端。” “多谢。”周赫煊抱拳道。 就在周赫煊带着孙家兄弟出站的瞬间,突然江面上传来一声巨响。 “轰!” 英国和美国军舰向城里开炮了。 什么情况? 周赫煊瞬间懵逼,他亲眼看到一发炮弹,落到前方几十米外的民居中。街上行人慌乱逃窜,车站士兵也如临大敌,鸣枪警告旅客不得乱闯。 “先生快走!”孙永振拖着周赫煊就跑。 三人埋头一阵狂奔,直跑出炮弹的落点范围,这才稍微安心下来。 周赫煊的脑子还有些晕,搞不明白英美军舰怎么会向城里开炮,不过他很快就反应过来。 南京事件! 老子怎么把南京事件给忘了? 周赫煊后悔不已,他要是能想起来,肯定过几天才来南京。 “那边有个洋人,快抓住他!” 只见七八个中国士兵,疯狂追赶着一个洋人。 洋人跑不动了,扔掉随身物品抱头求饶。士兵们可不管,冲上去就拳打脚踢,竟将那洋人活生生打死,随后抢夺财物飘然而去。 孙家兄弟看得目瞪口呆,孙永浩说:“北伐军真是血性男儿,连洋人都敢杀。” 周赫煊苦笑,要不是城里的洋人遭难,英美军舰至于开炮吗? 别说普通洋人,就连金陵大学的副校长(美国人)和震旦大学的预科校长(意大利人)都被士兵打死了。南京和下关的外国领事馆、教堂、商社、医院、外侨住所,全部遭到洗劫。 局势糟糕到北伐军将领都控制不住,事后只能甩锅。先说是张宗昌、孙传芳的溃兵闹事,后来又说是我党在阴谋组织,反正搞到最后也没查明真相,给外国人赔了大笔银子善后。 还好,这些士兵只针对洋人,周赫煊暂时没有危险。 由于城里太乱,根本找不到黄包车,周赫煊和孙家兄弟只能徒步前进。一路上乱七八糟,还有地痞流氓趁机搞事,不分国人、洋人,反正见到有钱的就抢。 幸好有孙家兄弟保护,否则连周赫煊都被混混抢劫了。 走了大概一个钟头,周赫煊终于靠问路来到张府门口,好半天才有个佣人出来开门。 “你好,我找张谋之先生。”周赫煊道。 佣人的回答让周赫煊很崩溃:“老爷半个月前就离开南京回庐山了。” 周赫煊扶额:“……” 我尼玛! 庐山可在江西,离南京有500多公里呢。 罢了,罢了,还是老老实实跟徐申如合作吧,也不用再扯上张家了。 周赫煊只得带着孙家兄弟去投旅店,刚把开房手续办完,就见一男一女两个洋人慌慌张张跑进来。 男洋人用流利的中文说:“老板,快开一间房。” “唉哟,我可不敢收留你们。要是被那些当兵的知道,还不把店给砸了。”店掌柜为难道。 女洋人的中文更好,完全听不出口音,她拿出几十银元说:“拜托了,请让我们住几天,这些钱都给你。” 店掌柜犹豫片刻,终于还是敌不住金钱诱惑,咬牙道:“行,就让你们住下,不过千万别乱走,老实待在房里。” “可以,可以,谢谢老板!”两个洋人连忙致谢。 事情碰巧,周赫煊跟他们住隔壁。 反正闲着也没事干,周赫煊在上楼的时候搭讪道:“两位外国朋友好,请问贵姓?” 男洋人警惕地打量周赫煊几眼,回答说:“我叫约翰·布克,这是我妻子珀尔。” 女洋人补充道:“我中文名叫赛珍珠。” 周赫煊瞬间无语,住个旅馆都能遇到未来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这个世界太小了。 赛珍珠虽是美国人,但她从小在中国长大,就连写文章都用中文,说起来中国才是她真正的故乡。 周赫煊笑道:“两位好,我叫周赫煊。” “你就是写《神女》的周赫煊?”赛珍珠惊喜道,“我非常喜欢你的作品,它太特别了,听说叫现实魔幻主义。” 大家各自到客房安置行李,很快赛珍珠夫妇就过来串门。 周赫煊问:“两位今后打算去哪儿?” “不知道,”布克耸耸肩,抱怨说,“中国的士兵太疯狂了,见到外国人就打就抢,我们不敢在南京继续居住,准备先去上海看看情况。” 周赫煊发出邀请道:“不如去北方吧,两位可以到北大做老师。” 赛珍珠如今乃是金陵大学教授,她说:“北大属于中国最顶尖的学府,它会聘请我们吗?” “我就是北大校长。”周赫煊笑道。 布克喜道:“那正好。珀尔,我们就去北大。” 赛珍珠没有纠结去向,而是问道:“周先生,我想把你的《神女》翻译成英文,让更多的美国读者知道它。请问可以吗?” “当然可以。”周赫煊说。 《神女》里边有诸多中国民间鬼神传说,换成别的外国人翻译,肯定很难保持原貌。而赛珍珠就不同了,她对中国非常了解,只听她翻译的《水浒传》名字就知道——《四海之内皆兄弟》。 这个翻译绝对称得上信、达、雅,远比什么《105个男人和3个女人的故事》(欧洲人翻译的水浒)更高明。 能够碰到赛珍珠,周赫煊觉得不虚此行,更何况还把赛珍珠夫妇拐到北大去。 周赫煊却不知道,等赛珍珠将《神女》介绍至欧美后,在西方文坛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124【农村大地】 描写中国农村的《大地》三部曲,赛珍珠此时已经开始创作第一部。她父亲是传教士,从小带着她在中国农村传教,她老公是农学教授,也经常带着她深入农村考察研究。 赛珍珠夫妇本来住在金陵大学分配的寓所里,但北伐士兵的排外暴乱突然发生,夫妻二人匆忙逃难,只随身携带了《大地》初稿,《水浒传》的翻译稿被遗落在小洋楼里。 “周先生,这是我写的小说,还请斧正。”赛珍珠说话完全是纯中式的,甚至带着些镇江方言口音。她拿出《大地》稿件,态度非常诚恳,完全是请教的语气。 赛珍珠如今的情况非常尴尬,她写的小说中国人不感兴趣,寄到美国也经常被退稿,属于那种比较失败的小作家。 周赫煊穿越前就读过《大地》,此时看初稿也大同小异,粗略地看完二三十章,他合上稿件说:“想听我的客观评价吗?” “当然。”赛珍珠点头。 周赫煊毫不客气地说:“写作技巧非常普通,文字并不出彩,但胜在平实真诚。” “就这些?”赛珍珠有些失望。 周赫煊又说:“你这本书,中国人不会喜欢,美国人可能感兴趣。” 赛珍珠不解道:“为什么?” 周赫煊笑道:“因为你是站在一个美国人的角度,来展现中国农村。整部小说笔调温暖,充满了对中国农民的同情和对中国农村的热爱,同时也揭露了中国农村社会的黑暗。但你是美国人,难免有隔岸观火之嫌,对现实问题的看法只停留在表面,犹如浮光掠影,难以深入进去。这本小说对中国人而言,是没有任何阅读价值的。” “或许吧。”赛珍珠点头。 周赫煊话锋一转,继续说:“不过嘛,如果有出版商帮忙运作的话,《大地》在欧美有可能会畅销。因为你的立场是美国式的,美国人对此没有阅读障碍,同时还能感受到一种来自东方的未知神秘。这本书,可以作为西方世界认识中国的窗口。” 赛珍珠欣慰道:“这就足够了。” “但是,这本书也会加深西方人对中国的误解,”周赫煊说,“因为你描述的是一个已经变形的中国农村社会,它仅仅是你眼中的中国农村。” 未来的普利策小说奖和诺贝尔文学奖作品,就这样被周赫煊批得一无是处。 赛珍珠苦笑,摇头说:“周,我真不该让你评价《大地》,你打击了我的创作积极性。” 周赫煊笑着安慰道:“别太失望,它还是非常优秀的,只是我太过挑剔而已。” “我认为周的观点很准确,”布克突然发言道,“我们毕竟是外人,很难理解中国人的思维,也很难了解真正的中国。相反,周先生才是真正的大学者,他的《大国崛起》令人叹为观止,把世界列强的兴衰分析得全面而深刻。” “布克先生也看过《大国崛起》?”周赫煊问。 布克说:“当然,《大国崛起》已经在欧洲史学界引起轰动,在美国也有一定的影响力。不过暂时只限于学界范围,普通民众对此并无了解,他们甚至都没听说过这本史学巨著。” 周赫煊笑道:“这很正常,普通民众更喜欢通俗读物。” “这就是让我惊叹的地方,”布克说,“中国的学生和知识分子,似乎比西方人更热衷于了解世界,像《大国崛起》这样的学术著作,居然也能在中国畅销。” 周赫煊感叹说:“中国人已经封闭落后太久,再不睁眼看世界,就彻底没救了。” 布克笑道:“所以我对中国的未来非常看好,我在美国和欧洲都居住过,也曾去过日本和印度。似乎只有日本人,才有中国人这样对知识文化的狂热。而印度则很糟糕,那边的知识分子有些……怎么说呢,有些不思进取。” “布克先生是研究农学的?”周赫煊问。 “是的,”布克说,“中国的农业还很落后,而且像江南水乡和西南山区,也没有机械化耕种的条件。我考察中国农村多年,甚至没见过一台农用拖拉机。” 周赫煊说:“那是因为拖拉机使用柴油,不仅机器昂贵,燃油费也用不起。大地主倒是有钱,但他们宁愿多雇几个长工,也比使用机器划算。” “确实是这样。”布克苦笑。 周赫煊问:“为什么不制造一种,主结构为木质,辅以少量钢铁配件,以人力为动力的机器呢?比如小型的稻谷收割机,玉米脱粒机。” 布克若有所思:“你的想法似乎可行。” 周赫煊当即拿出纸笔,凭印象画出人力收割机,指着机器说:“这是人力踏板,用脚踩压踏板,来带动履带运转机器。农民只需要将稻穗放在脱粒轮上,便可轻松地收获稻谷。而且这种机器很轻便,两个成年人就能抬动,非常适合小农经济的中国。” “天才般的设想!”布克看得眼睛发亮。 周赫煊却突然沉默了,因为他联想到当今中国农村的现状。一旦人力收割机得到推广,以前需要六个长工干的活,现在两个人就能搞定。地主倒是省钱省时了,穷困的农民却愈加穷困,因为机器的使用必然导致部分人失去生计。 从长远而言,这属于社会发展的阵痛。但真正设身处地,却让人触目惊心。 就拿民国的手工业来说,由于西方工业产品的冲击,大量手工业从业者致贫,这是个非常严峻的社会问题。 布克却不管那么许多,逮着周赫煊询问人力脱粒机的详细情况。 周赫煊只是依葫芦画瓢而已,仅知道大致的工作原理,具体细节和配件,需要求助机械专家才行。特别是脱粒轮的设计,铁环安装太稀,会导致稻穗脱不尽,安装太密,又有可能卡住机器,必须经过反复试验调制。 接下来的三天,周赫煊都待在旅馆里。跟布克讨论农业,跟赛珍珠讨论文学,直到城中的骚乱完全平息,他们才乘坐火车返回上海。 125【建厂】 周赫煊返回上海后,没有去投旅店,而是直接来到徐志摩家。反正这里客房多,空着也是空着,而且还有厨子和佣人伺候。 这天正是周末,徐志摩在家休息。 一见周赫煊,徐志摩就关切地问:“明诚,我听说南京发生了骚乱,你没事吧?” “别说了,一言难尽,”周赫煊苦笑道,“我给你介绍两个朋友,金陵大学农学教授布克,这是他的妻子珀尔,也是一位作家。” 徐志摩热情好客,与赛珍珠夫妇握手道:“两位好!” “徐先生你好,我中文名叫赛珍珠。”赛珍珠笑道。 徐志摩惊讶道:“珀尔女士的中文说得真好。” “我们一直住在中国。”布克解释说。 周赫煊就跟在自己家一样随意,坐下端起茶杯问:“小曼呢?” 徐志摩说:“她跟朋友打牌去了,可能晚上才回来。” 周赫煊没再打听,坐在沙发上慢悠悠喝茶。倒是徐志摩和赛珍珠聊得很欢,赛珍珠还拿出她的《大地》初稿,徐志摩看了大为赞赏,称这是一部中国农村的浪漫史诗。 浪漫史诗,往往意味着脱离实际。 众人闲聊片刻,突然又有人来造访。 来者名叫张嘉铸,大约二十四五岁,去年刚从哈佛大学毕业回来。他是徐志摩前妻张幼仪的八弟,年初在上海创办了新月书店(大股东),专门出版销售新月派诗人的作品。 徐、张两家说来也奇怪,明明徐志摩抛弃妻子,已经跟张幼仪离婚了,但相互之间却走得很近。 徐申如上个月还给前任儿媳在上海买了洋房,张嘉铸又成天跟前任姐夫混在一起,这些人交往起来也不嫌尴尬。 “禹九,你怎么有空到我这里耍?”徐志摩笑问。 张嘉铸没好气道:“我成天都有空,闲得只剩下时间了。” 张嘉铸确实有资格闲,他家也是大土豪。 张润之一共12个子女,老大是上海油霸,著名企业家;老二玩政治和学术,乃国社党创始人,新儒学四大金刚之一;老三搞金融,后世被誉为现代中国银行之父…… 张嘉铸排行老八,虽然此刻还没啥出息,但也哈佛毕业,日后将成为知名实业家。 徐志摩笑道:“我给你介绍一下,禹九,这位是周赫煊周先生……” 张嘉铸属于急性子,没等徐志摩说完,便拍手说:“原来是周先生,我读过你的诗,久仰久仰!周先生也搬来上海了?” “我是来找人合作做生意的。”周赫煊道。 “什么生意?”张嘉铸都还没弄明白情况,就拍胸脯说,“可以找我合作啊。” 周赫煊好笑地拿出内衣样品:“肚兜生意。” 张嘉铸拎起内衣看了几眼:“这好像是新式内衣,挺漂亮的。” 赛珍珠夫妇也被吸引过来,布克观察说:“这些都是活扣,似乎比美国的新式内衣更方便。” “而且样式也好看。”赛珍珠补充道。 张嘉铸哈哈笑道:“小妹肯定喜欢,要不把她也拉进来参股。” 张嘉铸口中的“小妹”,是徐志摩的前任小姨子张嘉蕊,学服装设计的,过几年就会成为民国各种选秀场的评委,知名社会活动家。 周赫煊眼珠子一转,笑问:“禹九老弟,你真打算入股?” “那是当然,新式内衣多新鲜啊,年轻人就该尝试新事物。”张嘉铸说。他从小不愁吃穿,没有体验过人生疾苦,做事全凭自己的喜好。 “那好,我们现在就去找徐伯父,他也打算投资。”周赫煊立即起身。 “走吧,说干就干!”张嘉铸颇为赞同周赫煊的雷厉风行。 等两人离开后,徐志摩都还没回过神来——怎么初次见面才几句话,就已经谈成合作了? 道理很简单,周赫煊不放心徐申如,把张家也拉进来便足够。两家虽然关系好,但自从徐志摩和张幼仪离婚后,便已产生了裂痕,张家对徐家怨气十足。 也就张嘉铸这个愣头青,才会屁颠屁颠跟在徐志摩屁股后面跑。 周赫煊和张嘉铸的造访,让徐申如有些意外,等想明白后又哭笑不得。说实话,他家大业大,根本看不起那点肚兜生意,更不会从中做手脚玩猫腻,嫌脏手! 唉,由他们年轻人去折腾吧。 徐申如是用看待晚辈的态度,非常耐心地和周赫煊、张嘉铸谈合作。甚至吃点亏也无所谓,就当是对张家的补偿,谁让自己儿子抛弃妻子呢。 内衣工厂的地址暂定浦东,上海背靠海路,内连长江,方便进货出货,而且工人也更好招聘。 徐申如出资2万,负责原料供应和生产,占股30%;张嘉铸出资2万,负责销售和管理,占股30%;周赫煊出资2万并提供专卖权,负责宣传舆论,占股40%。 徐申如和张嘉铸其实不用亲自过问,两家都有各自的专业人才,随便派几个人来管事即可。 接下来半个月,周赫煊、张嘉铸二人都在满地跑。他们属于商界新手,跟着专业人士瞎起哄,看热闹的时候反倒更多。 徐申如神通广大,厂房还没选好,他就已经运来两百台缝纫机,又紧锣密鼓地招聘、培训工人。 上海在民国初年属于轻工业核心基地,各种厂房公司多不胜数,尤以纺织业为最。 一战期间,及其随后的几年,中国纺织业繁荣空前,随便建个厂都能大赚特赚。但到了1921年后,西方和日本商人卷土重来,再加上中国纺织业供大于求,市场瞬间就崩了。就连张謇的厂子都连年亏损,其他人更不必提——20年代的抵制洋货运动,就是在这个背景下产生的。 周赫煊现在搞内衣厂,开局就有两个优势:一是纺织业竞争激烈,导致棉、纱价格低廉,原料成本低;二是前些年大厂倒闭,导致无数工人失业,现在把工人招来随便培训几天就能上岗。 甚至连厂房都是现成的,盘下一家倒闭纱厂,经过简单装修布置,不到半个月便可开工。 126【剪发潮】 “气死我了!真是一群老顽固!” 张嘉铸骂骂咧咧地走出饭店,他利用大哥的关系,请了些外地商人吃饭喝酒。目的自然是推广新式内衣,发展外地的经销商,结果那些商人“闻肚兜色变”,根本没有一人愿意代理销售。 周赫煊笑着安慰道:“好啦,你就别气了。他们不愿合作实属正常,毕竟这玩意儿太过惊世骇俗。” “那怎么办?我们第一批内衣就快生产出来了,总不能烂在仓库里。”张嘉铸说。 周赫煊道:“先一步步来。上海的风气最为开放,我们在上海内衣店即将开张,等把广告打出去,情况肯定会慢慢变好的。” 张嘉铸脑子里灵光一闪,说道:“现在天乳运动闹得最激烈的地方,当属武汉。不如我们去武汉,找那边的妇女协会合作,新式内衣一定能够得到顺利推广。” “不妥。”周赫煊连连摇头。 妇女协会的水太深,其中原因不便明说。反正只要周赫煊掺和进去,过两个月就会被扣上红党帽子。武汉那边整天玩裸奔的女权斗士,有一小撮实为国党暗中指使,专门用过激言行来歪曲妇女解放运动,最终目的乃是抹黑我党形象。 张嘉铸属于急性子,他梦想着能一步登天,有些不赞同周赫煊慢慢发展的思路。 周赫煊却是胸有成竹,广州政府过几个月就会颁布“禁止束胸案”,勒令全省范围内的所有女性,必须在三个月内放胸,逾期仍有束胸者,处以五十元以上罚款——这对普通百姓来说可是巨款。 而等到明年,“禁止束胸法案”更是遍及整个南方,那才是新式内衣销量暴增的时候。 两人坐上黄包车,前往正在装修中的内衣店。 行至半路,突然听到有人大声呐喊:“缠足、束胸、留长发,都是封建思想对女人的束缚,是锁在女人身上的镣铐枷锁,我们应该坚决的打碎它……” 只见街边的人群当中,20多个长发女学生正在高喊口号,她们前面至少聚集了数百围观群众。 “咔嚓!” 女学生们握住自己的头发,挥舞着手中剪刀,发断刀落,一撮撮秀发被扔到地上弃之如履。 张嘉铸愕然,转头看向周赫煊,两人相视一笑。 随着北伐军占领上海,妇女解放运动也终于传播至此。 20年代的妇女解放运动,最具标志性的内容就是:放足、剪发和放胸,这些行为往往跟革命联系起来。 早在去年5月份,湖北便开展了大规模剪发运动,并且成立“天足会”,号召妇女放足。北伐军攻占武汉后,即令城内妇女剪发,不剪发的女人被蔑称为“国贼”。 这些做法看似激烈,其实说穿了属于裹挟。就像天平天国强令民众留发,留发之后便成了“长毛”,只能一心跟着造反。 北伐军强令女性剪发也是如此,只要剪发便是支持革命,把剪发女性及其家人都拉进革命阵营。 然而上海终究是上海,武汉女子剪发为革命,上海女子剪发却为时髦。 此时此刻,那些女学生一号召,立即就有不少围观女性冲上去,迫不及待地喊:“把剪刀给我,我也要剪发!” “咔嚓,咔嚓!” 伴随一声声脆响,无数秀发应声而落。那些剪发女子也都欢天喜地,有的甚至当场拿出小镜子欣赏起来,显然对自己的短发形象十分满意。 “好!” “剪得好!” 围观群众跟着起哄,本来严肃的妇女解放运动,被搞得有点像一场闹剧。 周赫煊忍不住笑道:“上海的风气果然开放啊。” 张嘉铸喜道:“剪发都如此容易,看来我们的内衣也不愁销量。” 二人此刻所亲眼目睹的,正是1927年上海蔚然成风的“剪发潮”。沪上女子开始以短发为美,似乎不剪短发,便代表着不时尚、不进步,出门都要被人看不起。 民国时期就是如此,有些观念看似根深蒂固,但只要捅破窗户纸,其发展速度简直让人咋舌。 1920年的时候,上海女子穿着暴露会面临牢狱之灾,人们皆以小乳为美。而到了1930年,女子出门甚至可以身穿半透明服装,她们为了让自己的胸显得更大,还专门在衣服里面塞添“义乳”。 不多时,周赫煊和张嘉铸来到内衣店。 这是上海公共租界的一家店面,装修就快完工了,另外还有一家开在租界外边。 张嘉铸在店内转悠几圈,对情况非常满意,他问:“周兄,你那广告打算登在哪家报纸?” 周赫煊笑道:“当然是《良友》画报。” 张嘉铸恍然,拍脑袋说:“《良友》确实最合适。” 民国时代,有两份画报极为畅销,一是张学良投资的天津《北洋画报》,二便是上海的《良友画报》。 两份画报都是去年创办的,《良友》创刊号就卖了7000册,后来甚至行销美国、加拿大、澳洲和日本,号称凡是有华人的地方就有《良友》画报,可见其影响力之大。 周瘦鹃此时刚刚卸任《良友》主编,新任主编乃齐鲁大学的医科辍学生梁得所。历史上,正是梁得所担任主编时期,《良友》画报获得飞跃式发展。 似乎,民国学医的都很牛逼,而且往往不务正业。 这天上午,梁得所正在为下一期画报内容而苦恼。他刚刚当上主编,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自然要做出些成绩来证明自己。 以前的《良友》难免哗众取宠,靠明星和名媛的照片,以及各种花边新闻来吸引读者。梁得所觉得这样做太低级,他准备从版面到内容全部大胆改革,追求文化美育,报道健康向上,同时求新求变,让《良友》从一本消遣杂志,转变为对社会有益的进步刊物。 “主编,有位周先生找你,说是有重要事情。”助手敲门说道。 梁得所放下钢笔,端起茶杯说:“请他进来。” 周赫煊推门而入,没有进行自我介绍,而是从包里拿出一堆新式内衣,全部扔在梁得所的办公桌上。 “噗!” 已经喝到嗓子眼的茶水,被梁得所一口喷出来。他从小生活在基督徒家庭,对西方非常熟悉,认得眼前这些玩意儿。 周赫煊擦擦溅到自己身上的水渍,笑着调侃说:“梁主编,就算你喜欢内衣,也用不着这么激动吧。” 127【搞个大新闻】 梁得所梳着中分发型,面容消瘦,鼻梁上顶了一副圆框小眼睛。他听到周赫煊说的话,顿时连声咳嗽,尴尬道:“那个……这位先生,你拿这么多女性内衣来做什么?” “合作。”周赫煊笑道。 “合作?”梁得所不解其意。 明明就是来打广告的,周赫煊却说得大义凛然:“如今中国的进步人士,都在支持妇女解放运动。女性的胸乳,见证着一个国家的未来。健康的胸乳,才能哺育出健康的下一代。你认可这个观点吗?” 梁得所感觉似乎哪里不对,但他又无法反驳,下意识点头道:“确实如此。” “放胸,是历史的必然,是人类社会的进步,”周赫煊继续忽悠,“西方女性在十多年前,还在使用中世纪的束身衣,但他们发明了新式内衣,于是女性的身体获得解放。而中国必须奋起直追,让国民知道放胸的好处,将新式内衣推广出去,你同意吗?” “当然同意。”梁得所再次点头。 “果然英雄所见略同!”周赫煊一拍写字桌,笑道,“我这次来,就是为了跟《良友》合作报道一个主题,用以展现女性天然胸乳之美,号召中国妇女放胸求解放。” “等等,”梁得所感觉自己在被牵着鼻子走,整理思路道,“这位先生,你是革命政府的人?” “不,我是一个学者和商人。”周赫煊说。 “商人?”梁得所脑子更晕了。 周赫煊指着那些内衣说:“这些就是我根据西方内衣,设计改良出来的新式内衣。” 梁得所瞬间明白,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问道:“你是想在《良友》上打内衣广告?” “错!” 周赫煊矢口否认:“我说过了,我是来找《良友》合作的。” 梁得所笑问:“怎么合作?” “我提供内衣,提供广告模特,”周赫煊又拿出一篇稿件,“并且提供科学理论支持,而你们《良友》,则负责拍摄照片和制作报道专题。” 早在十年前,中国的进步人士和进步报刊,就公开讨论束胸的危害性,比如容易诱发疾病什么的。但受当时的社会环境和封建思想阻碍,放胸话题虽然引起热议,但却并未得到实施。 周赫煊这篇文章,请教了如今上海和天津的知名西医,并融合后世的一些观点,纯从科学角度看待束胸问题。最后还提前抄袭胡适的观点,提出“大奶奶主义”。 梁得所翻开稿件,看到作者署名的瞬间,突然猛地抬头,惊讶道:“你是写《大国崛起》的周赫煊先生?” “正是在下。”周赫煊笑道,他发现这本书够吃一辈子的。 “失敬失敬,快请坐!”梁得所变得极为热情。 《良友》画报本来就很新锐,刊登各种明星、名媛照片,也夹杂着各种花边新闻,根本不怕被人说闲话。而且梁得所刚刚担任主编,他也想做一些更加进步、对社会有益的报道,两人可说是一拍即合。 当天下午,毛妹卡捷琳娜就被请到《良友》杂志社的摄影室。 “真要穿这些拍照吗?”卡捷琳娜感觉有些难为情。她能拉下脸去当舞女,但对做内衣广告模特却有些抵触,因为这些照片是要刊登在画报上的。 卡捷琳娜的本名叫安菲娅·伊万诺夫娜,她之所以用化名当舞女,正是因为还有羞耻心。她属于沙俄贵族,父亲生前是个伯爵,即便落难也不能败坏家族声誉。 看着卡捷琳娜为难的表情,周赫煊感觉自己在逼良为娼。但他很快调整心态,劝道:“做内衣模特不丢人,又没有真正暴露,女性的胸部应该是美丽的、健康的、积极向上的,并非不可见人。” 卡捷琳娜犹豫问:“多少钱?” “全套拍下来,我给你300元报酬。”周赫煊说。 300元,相当于卡捷琳娜做舞女两三个月的收入。她咬着嘴唇沉思片刻,最终还是点头道:“我答应你。” 周赫煊笑着说:“如果这条广告火了,我还可以聘请你担任‘魅蔻’内衣的形象代言人。” “什么是形象代言人?”卡捷琳娜不明其意。 周赫煊解释说:“就是你将作为这个品牌的形象代表。” “好像有点意思。”卡捷琳娜也不想当一辈子舞女,这对她而言乃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梁得所多才多艺,擅长音乐、绘画和摄影,这次拍摄就由他亲自担任摄影师。 当看到卡捷琳娜换好内衣走出,梁得所顿时感觉浑身发热,闭眼缓了缓才安定心神。 没办法。 毛妹的身材太好了,再穿上新式的漂亮内衣,整个人都散发出无与伦比的性感。周赫煊这位老司机或许还不觉有什么大不了,但对保守的民国青年而言,那杀伤力是巨大的。 周赫煊对梁得所说:“照片不要拍得太低俗,要尽量有母性、圣洁、健康、大方的感觉。” “我尽量。”梁得所说。 民国早期的摄影技术,那真是很难让人信任。阮玲玉在电影当中那么漂亮,拍成照片却丑了十倍,你能对此说什么? 30年代的照片,就明显要比20年代的照片好看,这属于摄影器材和摄影技术的进步。 梁得所竭尽所能,花费整整两天时间,才为卡捷琳娜拍了六组照片,各种样式的内衣全部展现出来。 当周赫煊的内衣店正式开张时,《良友》的新一期杂志也火热出炉。 梁得所非常具有魄力,甘冒天下之大不韪,直接选取身穿内衣的卡捷琳娜照片,做为这一期的画报封面女郎。 “这个,恐怕会引来滔天非议。”梁得所手里拿着样刊,苦笑中隐隐带着些兴奋,他喜欢这种冒险刺激。 周赫煊笑道:“哈哈,背骂名的不止你一个,我可是在文章里署上了真实姓名。” “那就由他们骂吧!”梁得所也笑起来。 周六下午,当送报工把《良友》画报派送到家时,那些老读者一个个目瞪口呆,盯着封面上的内衣照片半天说不出话来。 128【文妖周赫煊】 因受“南京事件”影响,上海的几大租界纷纷戒严,生怕驻守此地的北伐士兵也玩烧杀抢掠。外国人俱都战战兢兢,整天躲在家里不肯出来,结果导致租界里的商店营业额大减。 唯独理发店,那是天天爆满,利润比平时飙升十倍以上。 上海,一乐也理发店。 等待剪发的女子已经排到店外,不时出现推搡争执的情况。员工搬了张凳子出来,踩上去大声喊道:“不要挤,都不要挤!想要剪发的客人,请先排好队,依次领取号码牌。” 号码牌制作得非常简陋,就一张盖着印章的纸片。整个上午过去,店员发放出去的号数,居然已经排到200多,估计这个星期都剪不完。 报纸是这样描述上海剪发盛况的:“自上月以来,沪上气象更新,头脑稍新、智识开通之女子,莫不纷纷将发剪去,与烦恼丝脱离关系者尤多。行于马路,女子十之六七皆属鸭股……” 以前女人剪头发,收费大概是4角到8角。但最近剪发,至少要1元才行,有的理发店甚至收费1元2角,涨价成这样都还忙不过来。 这波剪发潮很快就会蔓延到南京,无数理发店如雨后春笋般冒出,乃至街上出现“三步一家理发店”的奇景。上海这边,甚至还有人创办女子理发专科学校——嗯,民国时代的蓝翔、新东方。 谭艳秋是中西女校的学生,她和班上几位同学,已经足足等了四天。 “154号!”店员喊道。 谭艳秋看看自己手里的号码,感慨说:“唉,总算快轮到我们了,如今剪头发都这么困难。” “艳秋,你准备剪什么发型?”同学陈碧云问。 “我觉得‘黎明晖式’特别好看。”谭艳秋说道。 其他女同学纷纷笑道:“我也准备剪‘黎明晖式’。” 所以说上海风气开放,潮流时尚呢。短短半个月时间,已经发展出十多种短发样式,成为女子争奇斗艳的资本。 至于黎明晖,则是时下当红的电影明星。她从小就剪短发,跟个假小子似的,理发店为了给新发型打上时髦标签,特地将其中一种发型命名为“黎明晖式”。 “放报!最新一期的《良友》画报。” 送报工抱着厚厚一摞报纸进来,足有十余份之多,都是免费提供给客人阅读的。 陈碧云连忙起身抢到两本,她还没坐下,就盯着画报封面惊得说不出话来。 “有什么大新闻吗?”谭艳秋问。 “你自己看吧。”陈碧云面红耳赤道。 女学生们纷纷围过来,反应跟陈碧云差不多,一个个露出惊讶、羞涩的表情。 “天啦!” “画报封面好大胆。” “不知羞耻。” “这个外国女人穿的是什么?新式马甲吗?” “好像很漂亮的样子。” “……” 理发店里传来阵阵惊呼和议论声,她们虽勇于剪短发,但涉及更私密的胸部却难以启齿。 谭艳秋盯着画报封面看了又看,心中不由生出一丝羡慕。她此刻就缠着胸,还穿了小马甲,胸口经常被勒得发闷,如果自己能穿这种内衣就好了。 众女子迫不及待地翻开画报,里面出现好几组内衣照,有蕾丝的、有绣花的、有镂空图案的……这哪里是内衣,分明就是艺术品。 接着又是一篇科普报道,讲述了束胸的各种害处,把理发店内的女子吓得心惊肉跳。 “咦,周先生的文章!”陈碧云惊呼。 谭艳秋连忙埋头看去,果然发现了周赫煊的名字。她去年还手抄过《大国崛起》,对周赫煊非常熟悉,只是手上这篇文章读起来非常难为情。 标题就很大胆——《中国需要健康的大奶》! 文章开篇回顾中国历史,从唐宋仕女图和壁画说起,得出唐宋女子不需要束胸的结论,就连宋太后的画像都隐露胸乳。接着文章又对比中国明清时代,以及西方的中世纪,认为中西方束胸和束腰陋习,都是封建男权思想对女性的迫害。 最后又说,日本人把中国人称作“东亚病夫”,不是没有原因的。女性胸部的最初功能是哺育后代,而中国女性束胸,导致胸部畸形、发育不健康,会严重影响中国幼儿的成长。 周赫煊在文章结尾喊出:“中国需要大奶,中国女性当践行大奶奶主义。只有健康的大奶奶,才能哺育出健康的孩童,才能培养出健康的国民。” “周先生真是什么都敢说啊。” “我认为他的话很有道理。” “你敢放胸吗?” “我倒是想,就怕家里不同意。” “这些内衣都好漂亮,我打算买一件偷偷在家穿。” “……” 理发店内的女子议论纷纷,她们既然踊跃剪发,思想肯定比较开放,对周赫煊的言论也是赞同的。 等同学们都剪发完毕,谭艳秋突然说:“既然我们都剪发了,为什么不尝试放胸?妇女解放,就要解放得彻底些!我现在要去买内衣,谁愿跟我同去?” “我去!” “我也去!” “……” 有大半的女同学都举手报名,但也有小部分默然不语。 谭艳秋按照画报上登载的地址,很快就找到“魅蔻内衣专卖店”。她们本来还有些不好意思,但看到店内员工都是女性,顿时完全抛去顾虑,一个个冲进店里挑选样式。 买好内衣,谭艳秋迫不及待返回家中,她解开束胸,换上内衣,感觉整个人都轻松自由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父亲谭耀章盯着她的头发看了几眼,不悦道:“剪发都不跟我说一声?” “同学们都剪的。”谭艳秋低头应道,同时坐矮身体,用桌沿挡住自己的胸部。 “女儿家,就该有女儿家的样子,剪发剪得像个男人,这成何体统!”谭耀章语气极为不满。 谭艳秋反驳说:“蒋先生的夫人也剪短发,我们学校的教导主任也是短发。” 如今北伐军得势,谭耀章也不便说反动言论,他拍桌子道:“给我坐直了,吃饭要有吃相,弯腰驼背属于没有家教!” 谭艳秋连忙坐直腰杆,胸部挺得老高。 “你你你……你把胸也放了?”谭耀章气得直哆嗦。 谭艳秋把周赫煊搬出来做挡箭牌:“周赫煊是大学者,他呼吁女子放胸,肯定有道理。” 谭耀章问清情况,第二天就叫佣人来了份《良友》画报回来。他忍不住盯着封面多看了几眼,才找到周赫煊的文章阅读,顿时义愤填膺,拍桌子大骂:“周赫煊,斯文败类也!” 谭耀章也是有身份的读书人,前几年还做过省咨议员,当即提笔写文章痛斥:“如今上海有四大文妖,一是提倡***的张竞生,二是唱毛毛雨的黎锦晖,三是叫嚣一丝不挂的刘海粟,四是登报卖肚兜的周赫煊……” 129【狂士】 民国时期,上海作为世界窗口,新闻业繁荣得令人咋舌。 远自世界大事、国家时政、天气预报,近至物价涨落、市政管理、赛马看戏,报纸上的内容应有尽有,看报已经成为市民生活的一部分。 近日上海最轰动的新闻,就是周赫煊在《良友》画报上宣传新式内衣,以及谭耀章在《大陆报》上痛斥周赫煊为文妖,继而掀起进步派和保守派的大论战。 《大陆报》创刊于1911年,属老牌报纸,最初为中美合资,后来又经过多次易手,内容也从英文变成全中文,态度立场倾向于保守。 谭耀章那篇文章一发,立即引来守旧文人附和,气势汹汹地对周赫煊进行批判,把他骂得是狗血淋头。 周赫煊还没来得及理会,就有无数进步学者帮他打笔仗。 担任中西女校教务主任20余年的吕嘏纯女士,率先发文支持周赫煊,支持女性放胸,她说:“经我多年主持女校校务工作发现,小马甲妨害女子胸部发育,易致肺病,成年女性患咳嗽病者十之八九,都由此而引起。束胸还会导致胸疾,将来生育子女,虽有**而不畅旺,婴儿身体必不健全。” 刚刚回国的胡适,也乐颠颠地掺和进来:“束胸可能导致传染肺病、流毒骨髓,早晨弱国灭种之祸患。中国女性应当保护自然之发育,须以强国强种为人身之要图。中国该当有大奶奶,我支持周先生的大奶奶主义。” 甚至《北新》周刊都找身在广州的鲁迅邀稿,鲁迅先生为此写了一篇《谈大奶奶主义》:“近闻有周氏赫煊者,提倡大奶奶主义,本意应该是好的。却招惹非议,引来道德君子们尽相唾骂……我也有过忧天之虑,以为将来中国女子,恐怕要失去哺乳的能力,家家须雇乳娘。但仅只攻击束胸是无效的。第一,要改良社会思想,对于胸乳较为大方,不必羞于提及;第二,要改良衣装,将上衣系进裙里去。旗袍和中国的短衣,都不适于胸乳的解放,因为其时即胸部以下掀起,不便,也不好看。周君所倡导之新式内衣,我虽未亲眼所见,但也不失为好的方向。” 当今中国的文坛和思想界,声名最响亮的就是胡适和鲁迅。他们两个站出来支持周赫煊,瞬间就引来无数进步青年追捧,“大奶奶主义”也被知识分子广泛讨论。 那些守旧派战斗力属于渣渣,哪里说得过经历了五四运动的职业大喷子们?仅仅几天时间,便被驳得哑口无言,自己回家凉快去了。 与此同时,《良友》画报的销量亦出现暴涨,甚至发生排队购买的情况。 因为画报刊载的几组内衣照片,对民国男人而言太具诱惑力了,好多人都把这玩意儿买回去珍藏。就像去年张竞生主编的《性史》,一经发行就引起抢购,军阀禁书时甚至用高压水枪来驱散购书群众。 …… 公共租界,魅蔻内衣专卖店。 周赫煊指挥店员道:“再搬过去一点,对就放在那里!” 几个女店员,抬着几具木头制成的假人模特,端端正正地摆放在橱窗后,很快又给它们穿上内衣。而在专卖店的招牌旁边,还贴着卡捷琳娜的大幅内衣照。 每天都有路人前来围观,脸皮厚的站着不走,脸皮薄的也会偷瞄几眼。此刻再摆上假人模特,顿时围观群众就更多,对着那些模特指指点点。 有些女子本来想进店买内衣,但看到围观者太多,顿时就害羞了,站在店外徘徊犹豫。 突然间,出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身穿长衫,脚踩布鞋,戴着眼镜。他丝毫不顾众人惊异的目光,走进店里大喊:“你们这里的肚兜都有哪些样式啊?把最好看的拿出来,我要买回家送老婆!” 店内的女顾客见来了异性,而且还是个老头儿,吓得纷纷躲避。 周赫煊也觉得稀奇,亲自走过去招呼,笑道:“老先生,新式内衣有不同尺码。你的夫人需要亲自来店内测量,才能知道合不合身。” “那没问题,你这里有电话机吗?”老头说。 周赫煊道:“里面有一台,请跟我来。” 老头大摇大摆跟着进入,拨通号码说:“志莹,你来内衣店一趟,他们说要测量尺码。”说完他放下电话,对周赫煊道,“等着啊,我老婆很快就来。” 周赫煊更加惊讶,问道:“请问老先生尊姓大名。” “我是章炳麟。”老头说。 周赫煊连忙抱拳见礼:“竟是太炎先生,有失远迎,在下周赫煊。” 章太炎哈哈笑道:“我猜就是你,叫嚣大奶奶主义的周文妖。” “些许薄名,不足挂齿。”周赫煊微笑说,他对文妖之名,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章太炎指着周赫煊说:“哈哈,你小子有点意思,喜欢被人骂才痛快。” 周赫煊道:“比起太炎先生,我的骂名还稍显不足,需要向你多多学习,争取被人骂得更狠一些。” “你他妈够狂,还敢跟我比挨骂。”章太炎老怀大慰,似乎是感觉后继有人了。 一老一少瞎扯半天,章太炎的妻子汤国梨也来了。 汤国梨只有40多岁,风韵犹存,可惜从小裹脚,走路有些不方便。她的表现落落大方,进店后先不量尺寸,而是旁若无人地挑选内衣,根本不理会围观者的议论。 周赫煊过来问道:“汤先生好,这些样式都是我设计的。性感、庄重、冷艳……应有尽有,不知你喜欢哪种?” “这个粉色带花边的就不错。”汤国梨不但不羞耻,反而对着内衣评头论足。 果然不愧是狂士章太炎的老婆,思想够新锐的! 挑完样式,汤国梨才进去量尺寸。他们足足买了十多件内衣,全都由章太炎提在手里。 老章尤嫌不足,在走出内衣店的瞬间,突然将内衣高高举起:“我叫章炳麟,新式内衣是个好东西,都别傻愣着了,快买几件回家送老婆吧!” 一圈人呆看着他,瞠目结舌。 130【热卖】 徐志摩家里,今天又在开诗会。 陆小曼紧紧追随潮流,已把长发剪为短发,少了三分婉约,多出七分秀美。 客厅当中,除开刚刚回国的胡适,还有前不久搬来上海的饶孟侃,即将到南京从政的邵洵美,社会学家、心理学家、人类学家潘光旦,著名翻译家刘英士(并非倾家荡产办教育那个),以及徐志摩的几个爱写诗的学生。 “说到写新诗啊,我就佩服一多、志摩和明诚,”胡适翘着二郎腿,笑道,“我是不成的,写出来只能贻笑大方。” 刘英士道:“我最喜欢一多的《死水》,和明诚那首《回答》,铿锵有力,发人深省。” 陆小曼打趣说:“明诚已经不写诗了,他现在是内衣大亨。” “哈哈哈哈!” 众人哄笑不已。 周赫煊苦笑:“我是挨骂大亨,这次被守旧派群起而攻,还要多亏适之兄支持。” “我不是支持明诚,而是支持你的大奶奶主义。中国的许多陋俗还没打破,需要更多人站出来摇旗呐喊。”胡适摆手道。 “那我也要多多感谢,”周赫煊扭头问,“志摩,你家有吉他吗?” 徐志摩道:“吉他没有,只有钢琴。” “借琴一用。”周赫煊说。 “在琴房里,我带你去,”陆小曼对此非常积极,问道,“明诚要演奏什么曲子?” “到时自知。”周赫煊神秘一笑。 众人全都前往琴房,周赫煊坐下试了几个音,稍微找到些手感,说道:“这首歌,是赠给适之兄的。” “哈哈,我可不好男风。”胡适大笑。 周赫煊的钢琴水平很业余,也就小时候被父母逼着练了几年,只能糊弄糊弄外行。他弹琴唱道:“我从山中来,带着兰花草。种在小园中,希望花开早。一日看三回,看得花过时。兰花却依然,苞也无一个。眼见秋天到,移兰如暖房。朝朝频顾惜,夜夜不能忘……” 这首歌是后世台湾歌手刘文正所唱,属于脍炙人口的校园民谣,大陆70后、80后的朋友应该十分熟悉。 但它的歌词作者,却正是胡适。 “啪啪啪啪啪啪!” 一首歌唱完,众人热情鼓掌。 陆小曼双眼冒光,笑望着周赫煊说:“明诚这首歌太好听了,清新有趣,跟时下流行的歌曲都不一样。” 废话,民谣运动还得再过50年才兴起,这种曲风已经超前半个世纪。 徐志摩疑惑道:“这首歌好像是适之兄的《希望》改编,但歌词又有些不同。” 胡适此刻非常高兴,拉着周赫煊的手说:“好听,非常好听!改得比我原诗还好。” “适之兄谦虚了,我这首歌只是小情调,你的原诗立意更加高远。”周赫煊连忙谦虚道。 周赫煊说的是实话,胡适原诗创作于六年前,当时正值新文化运动轰轰烈烈。诗中的“兰花草”隐喻新思想,希望花开,其实是指希望新文化、新思想能够在中国开花结果。 而歌曲版的《兰花草》,虽然改得辞藻更加优美,更加符合韵律,但在格调上却落入下乘。 既然如此,也足以让胡适欢欣雀跃了,自己的新诗被改编成歌曲,对文人而言不失为一桩美谈,瞬间就将周赫煊引为知己。 陆小曼迫不及待地说:“明诚,快把这首歌的谱子写下来,我要学唱。” 就在周赫煊撰写歌谱时,客厅里张嘉铸扯开嗓子大喊:“人呢?人都到哪儿去了!” 琴房隔音,张嘉铸喊半天都没人答应,最后还是徐家的佣人把他带过来。 张嘉铸推门而入,狂喜大呼:“哈哈,疯了,已经卖疯了!” “什么卖疯了?”徐志摩问。 “新式内衣啊,”张嘉铸拍手道,“两家专卖店生意火爆,女子测量胸部尺寸还需要排队,我打算在上海再开一家店。” 周赫煊惊讶道:“怎么突然有那么多人买内衣?” 张嘉铸解释说:“我打听过了,好像是刚刚成立的上海妇女协会,号召每个会员都穿戴新式内衣。甚至连孙夫人,也亲自到店里买内衣穿。有她们帮忙宣传呼吁,现在好多沪上女子都以穿新式内衣为荣。” 张嘉铸口中的“孙夫人”,自然是中山先生的遗孀,大名鼎鼎的宋家二小姐。有她做榜样,内衣不卖疯才怪。 咱们把视角转到内衣店。 只见店内人头攒动,购物女子表情兴奋,一边排队一边盯着货架上的内衣看,恨不得马上就回家穿戴起来。 女店员忙得头昏眼花,满头大汗,还得嘶声力竭的维持秩序:“大家不要挤,也不要急,我们的新式内衣货量充足,马上就会从工厂调运一批过来。想要购买内衣的,请先排队测量尺寸,尺寸不对买了也穿不合身!” “那件蕾丝的,取下来给我看看。” “我要全罩杯,棉质的。” “你们这个东西怎么穿啊?” “……” 猛然间,又冲进来一群女人,带头的大喊:“就是这里,他们卖的是正牌周先生内衣!” “红色的,那件红色的给我!” “紫色的最骚气,客人肯定喜欢。” “我要那件布料最少,露得最多的。” 好嘛,刚来的这些都是沪上风尘女子。她们的需求更加急迫,自从《画报》刊登内衣照以来,就有不少寻欢客提出要求,说想看穿新式内衣的女人。 店员已经彻底崩溃,整个内衣店人满为患,不时发生忘了收钱或者给错货的情况。 著名学者李济尘后来在《女子放胸琐闻》中描述道:“革命军兴以来,勃然而起者,厥独女子剪发与放胸二事。其来也似潮,沛然莫能御。海上开风气之先,此风大盛……又有学者周赫煊,提倡大奶奶主义,发明改良新式内衣,时人称其为‘先生内衣’或‘周氏内衣’。短短数月,女学生中放胸者,达十之七八。女教员之未放胸穿内衣者,几等于零。即非学界中人,自大家闺秀,迄小家碧玉,亦约占十之四五。一般闺秀,未知放胸后如何情形,或恐有损美观,乃先令使婢实验。故婢女放胸者尤众……风行之普遍,可见一斑。” 前些天还没人买的新式内衣,销量暴增到供货不足。女教员、女学生、洋人女子、官宦夫人、闺阁少女、仆妇女婢、娼妓戏子……一个个都疯狂地往内衣店冲,那情形就像后世商场促销大减价。 《申报》在报道此事时,还送了周赫煊一个雅号:内衣先生。 不过古板的守旧派,则讥讽他为“肚兜学者”,污蔑周赫煊荒淫无度,整天只知道研究女人。 周赫煊才懒得理会那些无聊人士,他只知道自己赚大发了。而见内衣生意火爆,一些商人也顾不得伤风败俗,有的主动上门合作当外地经销商,有的干脆自己建工厂生产山寨品。 生意已经走上正轨,周赫煊正打算返回天津。结果中西女校的校务主任吕嘏纯亲自登门拜访,邀请周赫煊去学校讲课,碍于情面他不得不去,因为前阵子吕嘏纯写文章支持过他。 131【女校演讲】 上海,忆定盘路。 这里本来并非租借地,但公共租界十年前越界筑路,把此处也圈占下来。 大名鼎鼎的中西女校就坐落在此,它是上海最有名的女校,宋家三姐妹都在这里读过书,后来的张爱玲也是中西女塾校友。 早晨九点,女学生们成群结队地往礼堂疯跑,一个个欢声笑语,青春活泼。 能在中西女校读书的,都是富家千金,因为收费实在太过昂贵。学制十年,每年学费80元,读到毕业都能买一栋房子了。 “周先生怎么还不来啊?” “他设计的内衣真好看。” “喂,你是什么罩杯?” “b杯,怎么了?” “天啦,你居然是b罩杯,我们整个宿舍都是a。” “有什么办法?我也不想那么大。” “你们猜周先生今天会讲什么内容?” “肯定是讲内衣,哈哈哈哈。” “啊,来了来了。你看教务主任旁边那个,肯定就是他。” “周先生好英俊,不知结婚没有。” “唉哟,有人春心荡漾了。” “……” 就在女学生叽叽喳喳的议论声中,周赫煊走进大礼堂。他朝下面一看,稍微有点诧异,因为女生们穿的既不是旗袍,也不是文明新装,而是类似西式女仆装的校服。 汗,这情形咋让人联想到岛国动作片呢。 “同学们请安静!” 吕嘏纯抬手示意,说道:“今天有幸请到著名学者周赫煊先生,来我们中西女塾讲课,大家需得遵守规矩,不要胡乱插话。讲课结束后,同学们可以举手提问……周先生,请吧。” 中西女校此时除了国文课,其他皆用英文教材,就连校长也是洋人。甚至还有家政课,教女生如何做家务、带孩子、与丈夫公婆相处,所以一些大户人家的已婚妇女都被送来上课。 此刻台下坐着的女生,年龄从十多岁到三十岁皆有,那些年龄太小的就没来。 周赫煊开口就问:“都放胸了没?” “放了!哈哈哈哈。”女学生们齐刷刷答道,同时用笑声来掩饰羞涩和尴尬。也有一些没放胸的女生,此时羞愧地低下头,感觉特别丢脸,心里想着回去便放胸。 “既然都放胸了,那我就不再讲大奶奶主义,”周赫煊笑道,“不过该讲什么呢?” 突然有女生高喊:“我有一个梦想!” 周赫煊说:“梦想得一步步实现。大家都是女生,我就来讲女***的梦想吧。请问,什么是女****大家可以举手回答……很好,第二排左起第三个同学很积极,不来说吧。” 那女生起身道:“女****就是女人不再看男人脸色,社会上男女平等。” 周赫煊点头道:“不错,男女平等,正是女***的最终目标。但男女为什么不平等呢?第六排中间那位同学请回答。” “因为男人天生比女人有优势,更强壮,更聪明。”那女生回答说。 “这个答案很片面,”周赫煊开始长篇大论,“男女不平等,其实是社会不平等的组成部分。虽然咱们的宪法规定,所有国民一律平等,但显然是不可能的。省长和督军,他们会和黄包车夫平等吗?不会。因为省长和督军,掌握着权利、地位和金钱。同样的,男人掌握着这个社会大部分资源,女人需要依靠男人生存,这就必然导致男女不平等。” 突然又有个女生打断说:“周先生,为什么有些家庭,虽然是女子赚钱养家,但还是要看丈夫脸色呢?” “这个问题问得好,已经上升到道德层面,”周赫煊说,“男人掌握着社会资源,从而形成男权社会,继而衍生出男权思想。男权思想就是男权社会的道德纲常,所以即便个别女子非常优秀,但还是被这种男权思想所压迫。我们从人类历史发展的角度来看,远在母系氏族时代,那个时候就是女权社会,男人都要听女人的话。” 此言一出,台下顿时哗然,好些女生都不知道有母系氏族存在。 周赫煊继续说道:“为什么那时是女权社会,因为生产力不足。人类还不能稳定地获得食物,狩猎伤亡率很高,病死的也很多。人类需要靠女性来繁衍,再加上养殖、采集、纺织的稳定性,就使女性的地位更加重要。还是那句话,谁掌握了社会资源,就是说了算。而随着生产力进步,特别是种植业的发展,人类的食物愈发充足。这个时候,原始部落最重要的事情,就变成了农业和战争,而这两样都主要依靠男人。于是,男权社会形成了,一直延续至今!” 女生们恍然大悟。 对于母系氏族的研究,大概是从1860年代开始的,但发展到1920年代都没受到广泛关注。周赫煊这番话,算是比较尖端的科普性发言,足令女校的学生茅塞顿开。 周赫煊又说:“想要实现男女平等,有一个途径最直接。那就是打仗,打世界大战,成年男性死得差不多了,工厂就必须大量招聘女工。等女人掌握足够的社会资源,便可以开始参政议政,如此自然而然变得男女平等。” 欧洲女权的兴起,就是因为二战男人死得太多。当时女人养家属于常态,特别是在德、法等国,从政府学校到公司工厂,到处都有女人的身影。 所以那些叫嚣女权的斗士们,请努力奋斗吧,没有付出是没有收获的。 此刻周赫煊说出这些,显然太过惊世骇俗了,毕竟一个国家的男人大量死亡,那实在有些难以想象。他笑着继续道:“不靠打仗,那就只能靠女人自己奋斗。你们要时刻记住,自己并非男人的附庸品,一定要自尊、自强、自爱、自立。什么是自尊?那就是自己要看得起自己,现在有很多女人,就是没有自尊,把受歧视当做理所当然。什么是自强?那就是敢于说不,敢于抗争。什么是自爱?那就是不要过于放纵,妇女解放不是说什么都能干,必须的社会道德底线是要遵守的。什么是自立?那就是自己可以养活自己,不必依靠男人来生存。” “自尊,自强,自爱,自立!这八个字讲得真好啊,把进步女性的操守归纳得如此透彻。”吕嘏纯在旁边听得两眼放光。 周赫煊笑道:“长篇大论,估计你们也不太喜欢听。那我就单独说说爱情,这个你们应该比较感兴趣。” 爱情? 女生们一听到这个词语,立即就竖起耳朵,这果然是她们最感兴趣的。 周赫煊转身你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致橡树”三个字: “我如果爱你—— 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 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我如果爱你—— 绝不学痴情的鸟儿, 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 132【妇女之友】 “快,快把诗抄下来!” “你带多的笔了吗?借我一支。” “太喜欢这首诗了,写得真好!” “……” 礼堂内的女学生们,此刻全然不听周赫煊在讲什么,一个个只顾埋头抄撰新诗。 这首《致橡树》做为爱情诗,既没有缠绵悱恻的凄美,也没有海誓山盟的热烈,但其对爱情的态度,却能得到男性和女性读者的一致赞同。 “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你在一起。” “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我们共享雾霭、流岚、霓虹。仿佛永远分离,却又终身相依。” 谭艳秋坐在台下,反复沉吟这几句,眸子里闪烁着莫名的光彩。 这不正是她渴望的爱情吗?与爱人同甘共苦,相互扶持,携手终老。享受爱情却又能保持自我,不做男人的附庸品,不做笼中的金丝雀。 “周先生真懂女人啊,把咱们女儿家心里想说的话,全都在诗里说出来了。”陈碧云低声笑道。 谭艳秋嘀咕道:“他肯定喜欢性格独立的女子。” 陈碧云说:“那么多学者里面,我就佩服周先生,处处为咱们女子着想。” 讲课结束的瞬间,便有几十个女生冲上台去,拿着刚刚抄下的诗稿找周赫煊要签名。有些大胆的女孩子,甚至当面询问周赫煊是否已经结婚。 谭艳秋实在挤不过去,只好无奈地返回宿舍,写文章向《妇女》杂志投稿,并附带了周赫煊那首《致橡树》。 十多年前,袁世凯当政的时候,因不满新闻界对“宋教仁案”和“二次革命”的报道,悍然清洗持反对意见的报刊。全国500多家报纸,被查封得只剩下139家,至少有24名记者被杀,60多人被捕入狱。 史称“癸丑报灾”。 癸丑报灾导致一个有趣的结果,那便是妇女刊物随之兴起。因为这玩意儿没风险,当局审查并不严格,以至于一些文学刊物,都打着妇女杂志的旗号发行。 上海的《妇女》杂志,便是其中翘楚。它最开始主要刊载家政内容,提倡女人做新时代的贤妻良母。 到了五四运动时期,新派学者接手《妇女》杂志,主张妇女解放和妇女革命,连鲁迅都经常为此刊物投稿。不过就在前年,主编章锡琛玩得太出格,在讨论性道德的时候,居然说只要不危害他人和社会,一夫二妻或一妻二夫都可以接受。 此观点不仅招来保守派痛骂,就连新文化运动的其他学者,都表示了强烈反对。 眼见事情闹大,《妇女》杂志的幕后老板商务印书馆,只得撤去章锡琛的主编职务,刊物格调随之大退步。 如今《妇女》杂志主要刊载女学生的学校生活,以及已婚妇女的持家经验等,此举反倒赢得更多女性读者支持——以前太高端新锐了,现在改走低端路线,销量其实还更好。 就在周赫煊登船离开上海时,《妇女》杂志的主编杜就田,正好读到女学生谭艳秋的稿件。 文章写得马马虎虎,主要讲述她听课的事,周赫煊的一些观点也被引用其中。杜就田本来没当回事,但当他看到后面附录的《致橡树》,顿时就变得激动起来。 “好诗啊!” 杜就田反复品读,最后干脆提笔亲自撰写诗歌评论—— “周赫煊之新诗,构思新颖,意象瑰丽,语言精美,自成一派,具有鲜明的个人风格。《致橡树》别具一格的选取了‘橡树’和‘木棉’两个形象,分别比喻男性和女性…… 橡树高大威仪,富含男人的魅力。而将女性比作木棉,亦显多姿妖娆。诗歌以女性的口吻喊出,不做趋炎附势的凌霄花,不做为绿荫鸣唱的鸟儿,不做一厢情愿的泉水,不做盲目支撑橡树的山峰。从这些意象当中,表达出本诗的中心主题:即女子不应在爱情中迷失自己,爱情需要以人格平等、互相尊重、情投意合为基础;以相互扶持、风雨同舟、冷暖携手为目标。 本诗运用新奇瑰丽的比喻,恰当贴切地表达出诗人心中理想的爱情观,给人以无限的遐想空间。更为难得的是,它所蕴含的妇女解放思想。妇女解放,并非一味的离经叛道,而是要有坚持和原则,有责任和义务……” 这期《妇女》杂志发行时,周赫煊已经回到天津,对《致橡树》在南方妇女界引起的轰动暂不知情。 此诗一经问世,便有《妇女时报》、《女子世界》、《中华妇女界》等多家女性杂志转载,被誉为中国最伟大、最进步的爱情诗。南方各地的新诗团体和文学社团,都对《致橡树》展开讨论研究。 在随后的20多年里,“橡树”和“木棉”也有了新的寓意,诸多女作家给自己起的笔名中都带着“棉”字。 由于周赫煊已经加入新月社,因此被视作新月派诗人。后来梁实秋评价道:《致橡树》一诗,力压新月爱情诗全篇,实为不可多得之杰作。 与此同时,中西女塾的校务主任吕嘏纯,也在给《妇女时报》的投稿中,阐述了周赫煊提出“自尊、自强、自爱、自立”观点。 《妇女时报》将其简称为“四自原则”,并将之定性为“新时代女子美德标准”,还把周赫煊赞为“妇女之友”、“民国奇男子”。 如今南方的妇女解放运动愈演愈烈,“四自原则”得到各地妇女协会的一致认同,随着运动的开展而广泛传播。女性应当自尊、自强、自爱、自立,在潜移默化中,逐渐被民众所接受和支持。 甚至连那些保守派,都对“四自原则”极为推崇。因为其中的“自爱”,跟那些提倡彻底解放的女权思想不同,更加符合传统的社会道德标准。 一时间,人们似乎把周赫煊历史学家、演说家、作家、报人的身份都忘了,只记得他是个诗人和女权运动家。 但不论如何,周赫煊“妇女之友”的头衔摘不掉。四年后,当上海《申报》评选“民国美男子”时,周赫煊虽然只能勉强挤进前五,但据调查问卷显示,超过60%的女性都把票投给了他。 张爱玲在晚年接受采访时说:“我读中学那阵,周先生是女生公认的理想情人,他的一举一动都会引起关注。每当周先生有作品问世,必然能在书店里看到无数女学生的身影。” 133【难民】 周赫煊为何丢下上海的内衣生意,匆匆返回天津? 因为“清党”开始了。 不仅南边杀得血流成河,北方也高举屠刀。 张作霖和常校长表面上打生打死,其实从去年秋天就已经在秘密接触。北洋军阀和南方政府的领袖,居然携手联合起来,对进步人士进行血腥镇压。 就像周赫煊对张学良说的那样,自己这边乱无所谓,只要把对手搞得更乱就好。张作霖打的就是这个如意算盘,根本不用周赫煊提醒,他早就谋划好了。 如今北伐势力实际上已经一分为三,混乱得简直搞不清敌我。 别说两党人士,就连无辜群众都遭到屠杀。 广州“清党”时,凡是穿西装、中山装和学生服的,以及头发向后梳的,统统当做我党人员逮捕。 还有某些地方的进步女性,竟也被视为红色分子,全县范围内只要剪了短发的女人,不经审问便杀得一干二净。两湖地区的情况最严重,甚至有人来到上海后,惊问道:“沪上为何有如此多女子剪短发,她们不怕被杀头吗?” 周赫煊对此只能沉默,他啥都干不了,甚至连反对的声音都不敢发出。“清党”要死几十万人,不在乎多杀他一个。 相反,周赫煊还要装作若无其事,一副对此漠不关心的样子。他回到天津后,老老实实办报纸写文章,闲暇之余便去戏院看孟小冬的演出,或者陪婉容到洋人的俱乐部打球玩乐。 同时他还收到张乐怡的几封信,第一封是从南京寄来的,说自己要随父回庐山,并附带了庐山的家庭住址。看她寄信的日期,正是周赫煊即将南下时,由于信件传递太慢而错过了。 接下来的几封,都是从庐山寄来的。 张乐怡说她家里的生意愈发兴旺,好多南方政府新贵,想要在庐山修公馆建别墅,张家的地产开发事业顺风顺水。 或许是因为周赫煊一直不回信,张乐怡显得有点慌。在第五封信中,张乐怡说她想来天津,理由是帮父亲谈生意,其实最主要的目的是来见周赫煊。 至于上海那边,张嘉铸也发电报过来,说内衣日销量已经突破3000件,每天的毛利润近万元。 只是山寨产品越来越多,眼下只上海就新建了两家内衣工厂。周赫煊的专利证书和专卖权完全不顶用,因为政局太乱了,北洋政府且不提,南方的合法政府就有两个,打官司都不知道遵照哪家的法律。 好在周赫煊和他的内衣名头大,已经产生品牌效应,许多女子认准了“周氏内衣”,市场份额下滑得不算快。 …… 四月中旬,周末。 婉容拿着厚厚一叠画稿,兴冲冲跑来说:“周大哥,《三毛流浪记》第一集已经全部画好,你帮我修改一下吧。” “好啊,快给我看看。”周赫煊笑道。 找到兴趣寄托的婉容,比以前更加精神奕奕,气色也好了许多。她此刻穿着文明新装,甚至连头发都剪短了,乍看过去,还以为是一个进步女学生。 周赫煊拿到画稿没有立即翻看,而是问道:“香烟戒了没?” 婉容有些心虚地说:“昨天只抽了一根。” “慢慢来吧,还没跟家里人和好吗?”周赫煊又问。 婉容叹气道:“唉,他们都不肯见我,说郭布罗氏没有我这个不孝女。” 周赫煊安慰说:“慢慢会变好的。” 两人闲聊片刻,周赫煊才翻开画稿。 婉容画的《三毛流浪记》,虽然故事情节差不多,但整体风格却和原版颇为不同。她这一版画风更加镌秀细腻,带着些工笔画的味道,比原版少了几分市井气息。 没办法,宫廷贵女出身,实在画不出那个应有的味道。 周赫煊摇头说:“你没必要太在意细节,这终究不是工笔画,而且整体的风格也不对。这样吧,我陪你去市井街巷走走,甚至可以去贫民区看看,感受感受那里的氛围。” “要重画吗?”婉容问。 “全部重画。”周赫煊说。 反正今天闲来无事,周赫煊当即带着婉容出门,屁股后面还跟着孙家兄弟。 他们先去租界的街道转了一圈,周赫煊指着路上的形容人:“你要注意观察他们的神态举止,洋人是什么样子?高级华人是什么样子?平民百姓又是什么样子?你看那个卖糖人的,他脸色的皱纹和笑容,还有他说话时讨好的神态。只有熟悉了这些,才能画好市井漫画,展现出三教九流、芸芸众生,你现在的漫画太脱离实际了。” 婉容恍然大悟,醒悟道:“我说怎么感觉很别扭,原来我漫画里的人物,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没有周大哥提醒,我还真不会留意这些。” 周赫煊笑道:“以后你每天都可以出来转转,观察不同身份的人,留意他们的言行举止,这对你的画艺提升有好处。而且还可以散心解闷儿,一举多得的好方法。” “我记下了。”婉容很喜欢听周赫煊这样说话,有种被重视、被关爱的感觉。 两人在外面吃过午饭,下午又去天津城内转悠,一路观察走到了城东北的贫民区。 此地画风大变,只见狭窄的街道两旁,全是衣衫褴褛、形容枯槁的难民。他们两眼无神,表情无助,就像一具具行尸走肉,完全感受不到任何生气。 周赫煊他们的到来,就像是往一潭死水中扔了颗石子,那些难民疯狂地围上来。 “先生小姐,行行好吧,我已经两天没吃饭了。” “先生,先生,你要丫鬟不?我女儿洗衣、做饭、叠被,什么都会做,你就买下她吧……10块钱,只要10块钱!” “……” 婉容哪里见过这种情形,顿时惊得花容失色,而且连三观都被颠覆了,拉着周赫煊的袖子问:“他们……他们怎么会没饭吃?都到卖儿卖女的地步了。直隶最近也没打仗啊。” 周赫煊让孙永浩抛出几十枚铜板,叹息道:“都是山东逃过来的难民。” 今年初山东暴雨成灾,乡间房屋多半倒塌,人民流离失所。而张宗昌还在横征暴敛,不但不加以救助,反而征以重税。难民们刚开始还在山东乞讨,可随着闹春荒,没有灾情的地方也难以为继,只能拖家带口朝天津跑。 天津这边归褚玉璞管,褚玉璞还在跟张宗昌一起打仗呢,也对此不管不顾。天津地方政府能做的,只有派收尸队过来,每天都能收到几具病死饿死的尸体。 周赫煊是从《大公报》得知灾情的,但他不知道天津也有好多难民,而且政府和民间慈善机构都不加以救助。 “唉,好不容易卖内衣赚点钱,看来又得扔出去一些了。”周赫煊苦笑。他的心肠也软啊,没遇到还罢,如今亲眼目睹难民的惨状,他不做点事情心里过意不去。 134【袁公子】 大公报,报馆。 在听说周赫煊想赈灾后,胡政之皱眉道:“想要搞赈灾活动,恐怕非常困难啊。一人之力,在天灾面前,实为杯水车薪。” “民间慈善团体呢?可以找他们帮忙。”周赫煊说。 张季鸾苦笑道:“天津最大的慈善团体是八善堂,可去年杜笑山在巡捕房‘畏罪自杀’,八善堂随即就解散了。” 周赫煊闻言也只能苦笑,杜笑山正是因为他死掉的。若八善堂还在,就算那些人侵吞善款,但至少也能干点事。如今八善堂没了,灾民们逃难至天津,竟连个施粥的都没有。 “红十字会呢?他们怎么也不出面?”周赫煊又问。 胡政之无奈道:“红十字会资金困难,已经步履维艰了。” 中国红十字会成立于1904年,最初搞得轰轰烈烈。发展至今,全国已有4万多会员,280多处分会。几年前日本关东大地震,中国红十字会甚至前赴日本赈灾,受到国际社会的广泛赞誉。 但由于军阀连年混战,全国各地灾害频发,红十字会根本救不过来。再加上财政拨款困难,民间捐款越来越少,中国红十字会实在对救灾无能为力。 张季鸾提醒说:“明诚,据我们在山东的记者发回消息,今年山东的天灾恐怕才刚刚开始。” “什么情况?”周赫煊问。 张季鸾解释说:“去年冬天山东降雪很少,初春又下大暴雨。而最近半月滴雨未降,天气古怪异常,春季的温度竟似初夏,已经有旱灾的征兆。有经验的老农说,这种情况很可能还伴有蝗灾。即便没有蝗灾,山东的粮食收成亦会锐减。到夏秋之际,估计山东会有一场骇人听闻的大饥荒。” 周赫煊默然。 冬天不下雪,意味着麦种得不到充足水分,且不能杀死藏于地下的蝗虫卵。初春连续性暴雨,意味着春天种下的秧苗成活率很低。如果接着再来场旱灾、蝗灾,等于说春粮、夏粮和秋粮全部断绝,那简直就是要人命。 最最可怕的是,张宗昌此刻主政山东,天灾背后还要加上一层人祸。 周赫煊完全可以想象,今年的山东将会是何等惨状,称之为人间地狱都不为过。 “政之兄,炽章兄,”周赫煊对胡、张二人说,“派摄影记者长期注意山东灾情,用相片把各种情况都纪录下来,咱们到时候搞个大新闻!” “没问题。”张季鸾点头道。 胡政之说:“到时候咱们用新闻和事实说话,应该能够呼吁到一些捐款。” 周赫煊又问道:“此刻天津的灾民该如何救助呢?” 胡政之笑着道出两个字:“青帮!” “青帮?”周赫煊诧异道。 胡政之点头说:“就是青帮。天津的青帮分为两支,一支由警察和混混组成,属于浊流,领头人是褚玉璞手下的军警督察处处长历大海;另一支由名流富商和知识分子组成,属于清流,领头人是袁世凯的公子袁克文。” “袁克文还是青帮头子?”周赫煊无比惊讶。 胡政之笑道:“有什么奇怪的?别说袁克文,就连咱们《大公报》的采访部主任张逊之,都是天津青帮中人。另外许多记者也加入了青帮,不然哪来的消息灵通。” 周赫煊只有一个想法,真是日了狗了! 胡政之道:“青帮浊流别找,那都是一帮只进不出的恶棍,敲诈勒索、杀人绑票无恶不作。想要赈济灾民的话,可以找青帮的清流,这些人里有编辑、记者、教师、医生、富商和政界遗老,社会影响力非常大。他们本身就有钱,比较热衷于求名,应该会支持慈善活动。” 胡政之给周赫煊开出一个名单,说道:“我所知道的天津青帮分子,都在这上面了。” 周赫煊接过名单一看,只见上面写道:袁世凯次子袁克文,大公报采访部主任张逊之,前国家财政总长、现任河南省长(未赴任)张英华,德兴盐务公司董事长、恒源纱厂副董事长王慕沂,天津赁贷业巨头魏子文,北洋戏院经理管兴权,国民饭店董事长潘子欣,安利洋行买办毕馨斋,天津驳船公司买办李汉臣…… “我应该先去拜会袁克文?”周赫煊问。 胡政之点头说:“是的,只要获得了袁克文支持,天津青帮清流一派就基本拿下了。你可以让逊之陪你去。” “多谢政之兄解惑。” 周赫煊当即前往采访部,找到采访部主任张逊之。 张逊之今年46岁,身体略微发福,戴着副黑框眼镜,一张胖乎乎的脸颇有亲和力。若非胡政之提醒,周赫煊做梦都猜不到,眼前这个发胖中年会是青帮中人。 “社长,你找我有事?”张逊之语气恭敬地问。 周赫煊说明来意,恳切道:“如今涌入天津的灾民越来越多,照这个速度下去,恐怕月底就要过万了。我财力有钱,最多赈济数百人,此事只有请青帮中人出面帮忙。” 张逊之听了以后,拍胸脯笑道:“这是好事啊,包在我身上!” 张逊之在青帮资格很老,跟袁克文一样,皆属于“通”字辈大佬,比上海的杜月笙、张啸林都要高一辈(大通悟觉,杜月笙属“悟”字辈)。 当天晚上,张逊之便带着周赫煊前往袁府。 这是一栋三层小洋楼,占地面积很大,足有几十间房。房屋的前主人乃“倒戈将军”石友三,就是火烧少林寺那位。 张逊之按响门铃,很快有佣人站在门后问道:“哪位?” “通字辈张逊之,携周赫煊先生前来拜会,烦恼通报一声。”张逊之说话的时候,递给佣人一张江湖拜帖。 片刻之后,佣人开门道:“两位请随我来。” 周赫煊跟着进府上了二楼,佣人轻轻推开房门,随即躬身退下,里面传来咿咿呀呀的唱戏声。 “嘘!” 张逊之竖起食指,示意周赫煊不要喧哗。 两人稍稍走入房中,便看到一身戏曲女装的袁克文,正在幽怨唱着《游园惊梦》。不愧是当年的民国四大公子,袁克文的女装扮相,居然还真有几分妩媚,身段和眼神都勾魂夺魄。 135【荒唐名士】 “我欲去还留恋,相看俨然,早难道好处相逢无一言?行来春色三分雨,睡去巫山一片云。夫婿坐黄堂,娇娃立绣窗。怪她裙钗上,花鸟绣双双……” 袁克文唱着昆曲莲步款移,婀娜多姿地走到周赫煊面前,香袖一甩,娇声呼道:“唉哟,这是哪家的俊俏郎君,真真令我心儿发跳,身儿发癫耶!” 周赫煊狂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抱拳道:“寒云先生,周末冒昧造访,还请海涵。” 袁克文拢起长袖,恢复男人的声音问:“会唱昆曲不?陪我唱两出。” 周赫煊笑道:“昆曲我不会,鄙人五音不全。” “扫兴!” 袁克文翘着二郎腿坐下,斜倚在沙发上,喝茶道:“两位坐吧,有什么事直说,别绕弯子。” “如今天津的难民日渐增多,政府和慈善团体又袖手旁观。我想搞个赈灾活动,希望青帮能够帮忙。”周赫煊说明来意。 袁克文哈哈大笑:“赈灾?我都还要找别人赈灾,你来错地方了。” 袁克文没有说谎,他是真穷,袁世凯留给他的银子早花光了。这家伙喜欢唱戏,经常自费搭台请观众欣赏,不但分文不收,每次开“个人演唱会”都要倒赔几千两。有次他到上海玩,一趟就花光60万大洋,堪称散财童子。 周赫煊以为袁克文想捞好处,当即表示道:“募捐所得的善款,寒云先生可以从中回扣些许。” “放屁!” 袁克文大怒:“老子是那种贪财的人吗?几个善款也吞,凭白脏了我的手!” “袁兄息怒,”张逊之连忙打圆场,“周先生不知袁兄为人清白,是他失言了。” “算了,懒得跟你计较,”袁克文戏谑问,“周先生,你不在上海当妇女之友,跑回天津搞什么赈灾啊,简直费力不讨好。” 周赫煊笑道:“寒云先生怎知我的名号?” “我刚从上海回来,还买了几十套新式内衣,”袁克文说着突然大喊,“月儿,快过来!” 很快便有个十多岁的少女小跑进房间,低眉顺眼道:“老爷。” 袁克文笑着对周赫煊说:“我府上的女子,全穿着你设计的内衣。”他又对少女说,“把外衣脱掉!” “在……在这里脱?”少女惊慌羞涩。 “让你脱你就脱,脱得只穿内衣!”袁克文不耐烦地催促。 少女又羞又怕又屈辱,眼含泪花脱除上衣,里面果然穿着文胸。 袁克文笑着说:“周兄真是大才,竟能设计出如此杰作,既方便又美观,实为我民国第一发明物。” 周赫煊哭笑不得,劝道:“袁兄,还是让这位姑娘先下去吧。” “哈哈,看来周先生也是惜花之人,以后可以多多交流。”袁克文挥手让少女退下。 周赫煊顺着他的口风说:“女儿家是水做的,当然应该疼惜。” 袁克文思维跳脱,突然问:“听说周先生喜欢找人求字,怎么不来找我写几幅?看不起我袁某人啊?” “哪里哪里,正要求袁兄墨宝。”周赫煊有些跟不上节奏。 袁克文顿时大喜,拍手道:“好说!我写字明码实价,最低等的十元一副,最高等的至少三千。你要多少?我可以大量批发,但绝不讨价还价,也不接受赊账。” 周赫煊无语道:“那就来几幅吧。” “笔墨伺候!”袁克文大喊。 溥仪靠卖古董为生,袁克文则靠卖字为生。他这次去上海,把钱花得精光,只好卖字筹路费。专写那些乱七八糟的对联,十元、八元一副,大量批发,欲购从速,居然凑了好几千大洋。 历史上,今年冬天袁克文又没钱用了。 你猜他是怎么做的? 人家直接在《北洋画报》登卖字广告,内容如下:连屏、直幅、横幅,整纸每尺二元,半纸每尺一元。折扇每件六元,过大、过小另议。以上皆以行书为率,篆书加倍,楷隶加半,点品别议。先润后书(先付钱后取货),亲友减半,磨墨费加一成。 佣人很快拿来纸笔,袁克文把纸铺到地上,当场趴下奋笔疾书,不到片刻就写了整整三幅。 “给你打八折,承惠500大洋,快给钱吧。”袁克文扔掉毛笔,一脸坦然地摊手说。 周赫煊只好掏出支票本,在写下数字的时候,总感觉自己被坑了。他是上门找袁克文串联赈灾的啊,怎么被硬拉着买字? 不过说实话,袁克文的毛笔字写得很好,再加上他的身份,绝对值这个价钱。 写完字,袁克文突然开始打哈欠,却是鸦片瘾犯了。他让佣人备下烟具,一边抽大烟一边问:“周先生,我的字如何啊?你点评一下。” 周赫煊虽不擅长书法,但还是有鉴赏能力的,他直言道:“清俊超逸,行笔潇洒,就是脂粉气太重。” “哈哈哈哈!咳咳咳……” 袁克文大笑,笑得连声咳嗽,咳出不少刚吸入的鸦片烟,他说:“你这话对我胃口,此乃名流风范。” 袁克文的姨太太虽不多,但没有名分的女人却数不胜数,至少有七八十个。 此人怎么说呢? 吃喝嫖赌抽,样样俱全,不爱金钱权势,就喜欢女人和玩乐。 当年袁世凯称帝,袁克文是唯一持反对意见的袁家人。他不做皇帝梦,常自诩名人雅士,爱跟读书人结交,有点像三国时候的曹植。 不过袁克文行事也够荒唐,他的青帮身份是用钱买来的,而且直接买的“大”字辈,比杜月笙整整高两辈。只是他的“大”字辈不足以服众,所以在天津开香堂后,袁克文都以“通”字辈自居。 抽完大烟,袁克文陶醉片刻,才跟周赫煊说起上海的趣事。甚至他还聊起《大国崛起》和《射雕英雄传》,又把周赫煊写的新诗品评一番。 足足畅聊两三个小时,袁克文打哈欠道:“我要睡觉了,你们先回吧。” 周赫煊问:“赈灾之事?” 袁克文不耐烦说:“恁多废话,回去等我消息就是。” “多谢!”周赫煊喜道。 袁克文这人心肠不坏,几年前潮汕大灾,死亡十几万人。他把自己宣和年间的玉版《兰亭帖》精拓本,还有一把心爱的折扇都捐出来赈灾,可见还是有些良心的。 136【青帮百相】 法租界,国民饭店。 这座饭店始建于1922年,由美丰银行买办李正卿创办。 李正卿很会来事儿,当时他手里并没有闲钱。于是先找瑞士人租地皮,租金暂时拿不住来,但他承诺15年后无偿将饭店和土地物归原主。瑞士人鲁伯那居然同意了,当即把地皮给了李正卿。 紧接着,李正卿又拿地皮租赁合同,找劝业银行借到5万银元盖楼房。楼房盖好以后,资金还有缺口,李正卿便说服潘子欣入股,投资2万银元购置饭店设备。 从头到尾,李正卿自己没花一分钱,却把国民大饭店给建造出来。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李正卿万万没想到,他的合伙人潘子欣不按套路出牌。 潘子欣,名志僖,字和仲,号子欣,清朝官宦后裔,江湖人称潘七爷,青帮通字辈大佬。他见国民饭店生意特别好,不满足于手里的那点股份,生生把饭店给抢了过来——用5万5千元买下李正卿的全部股份。 可怜李正卿忙活半天,最后只赚到5000块辛苦费,好处全被潘子欣给占去。 李正卿又不是活雷锋,专门造福别人,他是不得不卖啊。潘子欣在天津开山门设香堂,还把张啸林的拜把兄弟朱彦青请来,而他任命的饭店经理戴士奎,同样是青帮悟字辈人物。 整个饭店都被青帮把控,李正卿敢说个“不”字? 李正卿玩空手套白狼,运用的是精明的商业头脑。而潘子欣完全不讲道理,走的是偏门路线。放在人吃人的民国社会,后者自然大获全胜。 但潘子欣还算好的,属于青帮中的清流。他没有赶尽杀绝,不但给了李正卿5000元好处费,饭店第一年的分红也如数支付。 如果换成青帮浊流,那些警察和地痞流氓吃相才难看,弄得你家破人亡都实属正常。 顺便一提,如今天津青帮浊流领袖,正是褚玉璞的手下厉大海。此人是青帮大字辈的老家伙,褚玉璞专门请来控制天津地盘,去年底成为天津黑白两道呼风唤雨的人物。 幸好去年周赫煊遭刺杀的时候,厉大海还没投靠褚玉璞,否则动手的就是青帮中人了。 这次袁克文召集青帮清流中人聚会,地点便选在国民饭店。 各路豪杰陆续到场,潘子文抱拳笑道:“七爷,好久不见,改天咱哥儿俩单独喝几盅?” “好说好说。”魏子欣笑着回礼。 如果说魏子欣还算半黑半白,那潘子文连心肠都是黑的。此人做杠房生意起家,即租赁丧葬用具和丧葬人手,有时也承办丧葬活动。后来他凭借青帮身份慢慢做大,开始玩当铺和高利贷,不知逼得多少人倾家荡产。 但搞笑的地方就在这里,潘子文明明一副黑心肠,却偏偏喜欢搞慈善,经常捐钱修桥铺路。他跟达官贵人走得也很近,居然以清流善人的面目行走江湖。 两人正说笑着,突然饭店餐厅里又来一位儒雅中年,他们连忙过去拜见:“月笙兄!” 来者当然不是杜月笙,而是张英华张月笙。 张英华早年曾留洋英国,就读于曼彻斯特大学,归国后在民国大学做教授。后来转而从政,历任河东盐运使、甘肃财政厅厅长、苏州海关监督、财政部次长、财政部总长等职务。 他是吴佩孚的人,由于张作霖跟吴佩孚明争暗斗,张英华的财政总长职务也被撸下来,改任河南省省长。但最近半年来,张作霖一直在攻打河南,张英华坚决不肯就任,一直赖在天津租界不走。 就这样的留洋人才、大学教授、政坛精英,你会猜到他是青帮通字辈大佬? 张英华此人,呵呵,以后还将投靠汪伪政权当汉奸。 张英华现身不久,王慕沂、管兴权、毕馨斋和李汉臣等人也陆续到场就座。 其中王慕沂值得一提,他属于善于经营的商界精英,跟张英华这个汉奸恰恰相反。当日本侵华占领天津后,王慕沂坚决不跟日本人合作,协助边守靖保住了恒源纱厂。 青帮就是如此,九流混杂。既有袁克文这种清贵公子,也有潘子文那种黑心扒皮;既有张英华这种汉奸走狗,也有王慕沂那种拒日豪杰。 袁克文带着周赫煊、张逊之抬步走入大厅。他西装革履,戴着墨镜,手中挥舞一把折扇,尽显名(装)士(逼)本色。 没走几步,众人便纷纷上前迎接,齐称:“袁公子!” 袁克文之所以受到如此尊敬,最大的原因,还是因为他老子叫袁世凯。人虽已死,但遗泽子孙。 “都坐,都坐,哈哈,”袁克文转身笑道,“我给大家介绍一个朋友,大学者周赫煊先生!最近风靡北方数省的《射雕英雄传》和《神雕侠侣》,就是周先生写的。” “嗨哟!” 潘子文一拍大腿,笑道:“我特别喜欢看那两本书,写得是真好,今天总算见到作者了!” 袁克文指着潘子文介绍:“这家伙是潘小辫子,放高利贷的。” 周赫煊抱拳道:“潘兄好!” 潘子文似乎不喜欢别人说他放高利贷,连忙纠正道:“赁贷生意,哈哈,赁贷生意。” 张英华因为吴佩孚失势,此刻处于赋闲状态,想要投靠张作霖又苦于没门路。他旁敲侧击地说:“听闻周先生和少帅私交甚密?” “不敢当,只是做过六帅的秘书而已,现在帮他打理一些生意。”周赫煊微笑道。 “原来如此,周先生前程无量啊。”张英华恭维道。他琢磨着如何借周赫煊的路子,搭上张学良的快车,进而投靠到张作霖麾下。 周赫煊和青帮众人互相见礼后,桌上酒菜也已经端上来。 袁克文举杯直奔主题,起身说:“诸位,近日天津难民越来越多,当局无力救助。周先生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所以托我宴请诸位,希望咱们青帮的豪杰可以出面,共商赈灾大计!” 此言一出,众人反应各异。 最先表示支持的,居然是放高利贷的潘子文,他哈哈笑道:“好说好说,我潘小辫子就喜欢做慈善。我以前还是八善堂的股东,可惜八善堂解散了。我看啦,不如借这个机会,咱们青帮中人重新组建一个慈善机构。” 137【青红】 即称清流,自然喜欢邀名。 王慕沂那种商界精英且不说,人家本来就有钱,缺的正是名声和影响力。 最奇葩的当属魏子文,此君明明坏事做尽,干的是青帮浊流勾当,却硬生生的要往清流里头挤。他大义凛然地说:“咱们搞慈善,就一定要搞真正的慈善。不能像八善堂的杜笑山那样,打着慈善名义骗钱,我是看不起这种人的。咱们筹集的善款,一分一厘都要用在灾民身上!” “魏兄说得好,真是大善人啊。”周赫煊半讽刺半真诚地赞道。他讽刺的是魏子文放高利贷,真诚则是完全相信魏子文此刻说的话。 像魏子文这种追逐善名者,做起慈善来,绝对比大多数人都要认真,属于偏执的爱好和信仰。 好吧,其实魏子文信佛。 这家伙觉得自己干坏事太多,怕死后下十八层地狱,甚至还会殃及子孙,所以疯狂地搞慈善积阴德。 张英华想借周赫煊的路子投靠张学良,也出声附和道:“我为官一向清廉,名下虽没有多少钱财,但慈善事业乃百年大计,该当尽自己的绵薄之力。办善堂算我一个!” 管兴权接着表态说:“我是经营戏院的,可以帮忙组织赈灾义演。” “也算我一个吧。”王慕沂不喜欢说空话大话,他走的是务实路线,以后善堂的管理少不了他出力。 几杯酒下肚,青帮中人纷纷表态,俱都支持组建善堂、赈济灾民。 周赫煊喜不自禁,在座的这些家伙,可都是青帮通字辈大佬(袁克文实为大字辈)。他们在天津开有香堂,门下有众多弟子,那些弟子也一个个能量颇大。 有他们支持,慈善事业完全可以搞得轰轰烈烈。 既然已经敲定主意,那接下来的重点就是给慈善机构起名字。有人说叫“津济会”,有人说叫“八方堂”,最后“青善堂”获得绝大多数人认可。 “咱们都是青帮中人,叫青善堂最为合适。”天津驳船公司买办李汉臣说。 “不妥不妥,”袁克文摇头道,“周先生不是咱们青帮的人,如果叫青善堂的话,岂不是把他排除在外?” 潘子欣拍手笑道:“那还不简单,周先生也可以加入咱们青帮啊。” 袁克文翻白眼问:“拜在谁门下?” “呃……”潘子欣顿时语塞。 在座的都是通字辈,袁克文这个花钱买来的大字辈,根本做不得数。如果周赫煊加入青帮的话,至少得找个大字辈拜师,否则必然低他们一等。 而如今天津的大字辈,只有厉大海、厉大森(褚玉璞的青帮师父)两人,那都属于浊流人物,跟眼下诸位不是一路的。 周赫煊可不想混帮会,但又想跟帮会人物打好关系,当即胡扯道:“红花绿叶白莲藕,三教本来是一家。实不相瞒,鄙人乃美国洪门弟子,说起来也跟青帮渊源甚深。” “周先生居然是洪门弟子?”众人皆惊。 洪门最初叫天地会,主张反清复明;而青帮又称漕帮,属于行会性质。 以前洪门视青帮为叛徒,认为他们甘做满清走狗,严禁洪门会员转投青帮,正所谓“由青转洪,披红挂彩;由洪转青,剥皮抽筋”。不过到了晚清时期,随着海禁开通,漕运改走海路,大量青帮弟子失去生计,也转而开始造反了。 两帮之间的敌视自然消失,最有名的当属孙中山和秋瑾。前者乃洪门中人,后者是青帮门徒,都为反清革命而奔走呼吁。 在座诸位虽然惊讶,但也很快释然。因为美国的华人生存艰难,想要活得更好,投奔洪门实属正常,跟洪门没关系反倒稀奇。 魏子文问道:“周先生是洪门什么字辈的?” 周赫煊好笑道:“洪门之内皆以兄弟相称,没有辈分之说。” “哦,原来是这样。”魏子文闹了个乌龙,表情有些尴尬。 袁克文颇为惊喜,举杯道:“周老弟,你是洪门中人怎不早说。哈哈,咱们来喝两杯!” “好说,干杯!”周赫煊豪爽地一饮而尽。 冒充洪门不是啥丢脸的事情,美国洪门此时已更名为致公党,正在由帮会向政党转变。到了21世纪,中国境内的致公党员都还有4万多,人家的口号是“建设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政党”。 美国洪门的龙头老大司徒美堂先生,后来还参加了建国大典呢,当时就站在天x门的城楼上。 既然都是江湖中人,接下来的气氛就更加热烈。 最后经过商议,新组建的慈善机构叫做“济民会”,由周赫煊担任名誉会长(董事长),王慕沂担任秘书长,魏子文死皮赖脸的弄了个副会长职务,其他人都担任董事。 袁克文啥都不想当,他不喜俗务,也不邀虚名,只对吃喝嫖赌抽感兴趣。 当天晚上吃饭的时候,就募集了4万多的善款。周赫煊认捐5000,魏子文认捐3000,其他的大都在1000到3000元之间。袁克文喊穷没钱,但也捐了一副明代书法作品,大概能卖个几百块。 随后几天,这些人门下的弟子,也纷纷表示加入“济民会”,几天时间就发展了数百会员。每人每年的会费5元,这又是几千块钱的收入。 他们喜欢名声,周赫煊给就是。《大公报》在第二版头条上,隆重报道了“济民会”的成立,把这些家伙的名字都登载出来,同时呼吁普通百姓踊跃捐款。 魏子文在报纸上看到自己的名字,而且还是做为副会长列在前头,大喜之下,又追捐了1000元。这家伙对善名看得很重,当然,捐款归捐款,他的高利贷业务还在继续做。 管兴权发挥自己经营戏院的优势,串联京剧名角们组织义演。孟小冬得知后,带着整个戏班子前来天津支持,婉容也捐出500大洋和一些珠宝首饰。 所募集到的这些善款,赈济眼下灾民绰绰有余。 让周赫煊头疼的是,从山东涌来的难民越来越多,到5月初的时候,人数已经快接近两万了。 138【豪杰】 “放粥嘞!” “各位山东的父老乡亲,你们喝粥时且要记得,这是济民会放的粥。众位吃了济民会的饭,当记济民会的好……” 城外临时搭建的粥棚前,成千上万的难民排队前进。他们抱着破烂的饭碗,盯着酷热的太阳,浑浊的眸子中闪着一丝企盼,不时有人垫着脚朝粥棚张望。 偶尔出现插队者,便被青帮混混给暴打一顿。这些混混都是被请来维持秩序的,你还别说,他们以前虽然混账,但对做善事却颇为积极——既有工钱可赚,又感觉脸面有光。 一个蓬头垢面的小男孩儿,闻着远处飘来的米饭香味,忍不住咽口水说:“哥,我饿。” “就快到俺们了。”黄子明摸着弟弟的头安慰。 这次春季暴雨的主要受灾区,位于山东南部。而黄子明则是章丘陈家庄人,他的老家并未受灾,但还是必须得出来逃荒要饭。 自从张宗昌占领山东以来,一直穷兵黩武,不要命的扩充军队。有的说张宗昌麾下雄兵10万,有的说20万,还有的说30万。至于到底有多少兵,连张宗昌自己都不清楚。 军队需要钱来养活,张宗昌是养不起那么多兵的,所以此时的山东兵军纪极差。一旦领不到军饷,士兵们便在老百姓身上打注意,惯以“剿匪”的名义,部队所到之处,犹如蝗虫过境。 山东兵的“剿匪”宗旨是:三光、两翻、一空。 鸡鸭猪羊全部杀光,骡马牛驴全部拉光,门窗壁橱全部拆光,是谓三光;翻查箱子柜子,翻挖院室砖地,是谓两翻;能拿走的全拿走,不能拿走的全扔掉,使家家户户空无一物,是谓一空。 除了烧杀抢掠,士兵买东西从不付钱,士兵坐车从不买票。如果敢向他们要钱,轻则斥骂,重则毒打。士兵们非常形象的自我总结道:“妈拉巴子(骂)是免票,后脑勺子(打)是护照。” 张宗昌喜欢用白俄兵,每次打仗都把金发碧眼、身材高大的白俄兵当前锋。白俄兵们一冲锋,敌人立即吓得四散奔逃,简直如天神下凡。 可白俄兵的待遇比中国兵还差,他们又喜欢喝酒。每次喝醉后满街乱窜,见到男人就打,见到女人就奸,见到财物就抢,把山东老百姓祸害得够惨。 除了军队作乱,张宗昌在山东的税捐也空前绝后,各种苛捐杂税共有60多种。田赋、契税、牙税这些正当税目且不说,还有富绅捐、军鞋捐、娼捐、戏捐、狗捐、鸡捐、锅头捐、修张宗昌生词捐、修张宗昌铜像捐…… 也即是说,你养鸡养狗,家里有锅有灶,那都给张大帅交税。去年张宗昌甚至搞出一个“粪捐”,你拉屎都要收税。时人写对联讽刺曰:“自古未闻粪有税,而今除却屁无捐。” 跟张宗昌比起来,褚玉璞简直称得上爱民如子。 黄子明以前还算富户,家里有六十余亩田地。可去年被一帮士兵强行“剿匪”,不但抢光了他家存粮和钱款,甚至把地里的庄家都一把火烧光。 为了活命,黄子明带着全家四处乞讨,后来又加入红枪会。当时他所在的坛口,会众足足上万人,甚至还策划着攻打县城。结果还没来得及动手,便有叛徒告密,红枪会兄弟被军队杀得死伤大半。 黄子明的父母妻儿都死在那场混乱中,身边只剩下八岁的幼弟。 “是谁放的粥?”施粥人问道。 黄子明回过神来,连忙说:“济民会放的粥,俺会记着老爷们的好。” 施粥人满意地点头,笑着在他碗里添了一勺,告诫说:“一天两顿,一顿一碗,别想着吃完了再来蒙骗。” “记着了。”黄子明赔笑道。 碗里的粥很稀,但没掺沙土,也算是有良心。虽然吃不饱,却也饿不死,勉强可以吊命。 “哥,这粥真香。”小男孩儿一口气就把粥喝光,捧着碗回味无穷。 黄子明只喝了几口,把剩下的全交给幼弟,笑道:“没吃饱吧,把这些也喝了。” 小男孩儿盯着粥咽口水,但却懂事地说:“哥,俺不饿,你吃吧。” “快喝掉!” 黄子明硬塞到弟弟手里,嘱咐道:“俺听本地人说,有个周先生办了很多义学。在学校里读书吃饭都免费,明天哥就带你去报名,你要好好念书,知道不?” “那你呢?”小男孩儿问。 “俺要回老家,找混世魔王报仇!”黄子明咬牙切齿道。 混世魔王就是张宗昌的外号,黄子明的想法很简单,那就是回山东开坛,自己当坛主搞红枪会,拉起一票人马跟张宗昌死斗。 如今张宗昌的大部队都在南方打仗,老窝里兵力空虚,正是开坛的好时机。不像去年,红枪会搞得轰轰烈烈,山东各地会众加起来近十万,可还是被张宗昌给剿灭了。 “施粥的老爷来啦!” 突然有人大喊。 黄子明起身望去,只见一个年轻人忧心忡忡地走前面。后头跟着几个中年和老头子,那些家伙说说笑笑,搞得就像郊游踏青一般。 特别是有个梳小辫子的,居然微笑着朝灾民挥手,一路大喊道:“我叫魏子文,人称魏小辫子。各位山东的乡亲既然来到天津,我魏小辫子就该尽地主之谊。大家吃好喝好,山珍海味没有,但大米粥管够。谁要是在天津饿死了,我魏小辫子就不是妈生爹养的。” 周赫煊哭笑不得,任由魏子文邀名胡闹。他径直朝粥棚走去,见这里的米粥还过得去,便没再多问,抬头望向众多的灾民。 “咦,那边是怎么回事?”周赫煊眉头紧皱,指着远处躺着的十几个灾民问。 一个青帮混混说:“回周爷,那些都是病重的,已经走不动了。明天收尸队就要来清理,他们的活很熟,不会搞出瘟疫,您放心吧。” “放心个屁!” 周赫煊没好气道:“通知灾民,所有生病的,全都过来登记报道。那些病倒的也都送去医院,钱由我来出。” “周爷仁义!”混混肃然起敬。 这话传下去后,立即在灾民中引起轰动,将近五分之一都说自己有病。周赫煊对此头疼不已,只能无视那些伤风感冒的,集中救治病情严重之人。 黄子明默默旁观片刻,才走向周赫煊,抱拳道:“敢问恩公尊姓大名?” “我叫周赫煊,有什么事吗?”周赫煊问。 “大恩不言谢,日后自会报答。”黄子明深鞠一躬,随即转身离开。 139【以工代赈】 周赫煊忙着赈济灾民,天津的某些名流还在盯着舞厅狂怼。 包括王吕元、潘守廉、严修、华世奎、赵元礼等人在内的,十二位天津社会“有心世道者”,以道学家的口吻劝说饭店取消舞厅,以维持道德风化。 他们在公函中说道:“于大庭广众下,男女偎抱,旋转蹲踢,两体只隔一丝,而汗液浸淫,热度之激射,其视野合之翻云覆雨,相去几何?”又云,“始犹借资游观,继则引诱中国青年女子,随波逐澜,是干柴烈火,大启自由之渐,遂开诲淫之门。”并辱骂倡导及赞同跳舞者“不遭天谴,亦受冥诛”。 这些家伙骂就骂吧,居然还登报叫嚣,简直没完没了,闹了一两个月都不见消停。 周赫煊看了报纸,气不打一处来,直接用真名在《大公报》上回喷:“我听说北平的铁狮子胡同和六国饭店,也有很多上等人在那里搂抱跳舞,那边的干柴烈火就比天津好些?你们倒是去铁狮子胡同和六国饭店骂啊!如果真的吃饱了没事干,就捐款赈灾去,天津城外有无数灾民饿着肚子呢!” 北平的铁狮子胡同和六国饭店,出入那里的要么是北洋高官,要么是外国政要。道学家们自然惹不起,他们只敢在天津发牢骚,脑子进水了才去招惹贵人们。 周赫煊一跳出来讽刺,立即就引起道学家们群起而攻,其中赵元礼骂得最狠:“周赫煊其人,名为学者,实为文妖。办学赈灾,皆不过邀名之举。此人专擅钻营弄巧,先后投靠褚玉璞及张学良,以为进身之阶。后南下鼓吹妇女解放,靠卖肚兜大赚其财,当今中国寡廉鲜耻者,无出其右。吾尝言,字如其人,见字如见人。周氏书法奇丑无比,堪比三岁蒙童,此人品行亦应如此也,难入道德者之目。” 赵元礼是谁? 天津四大书法家之一,天津近代诗坛三杰,就连李叔同都是他的学生。 赵元礼称得上天津老派文人的代表人物,而周赫煊又是新近崛起的知名学者。两人在报纸上互喷,立即吸引来无数读者目光,他们各自身后的支持者也加入骂战。 周赫煊在《大公报》回应道:“赵元礼先生是大书法家,好像曾经说过:练字先要练人,做人要老实本分,做事情要严谨,心正才能字正。我承认我的字写得差,按照赵先生的理论,我的人品也应该很差。但现在,我这个没品之人,正在竭尽全力赈济灾民,赵先生道德高尚,是否也该慷慨解囊呢?您的德行如此正直,总不会对灾民视而不见吧?” 赵元礼很快便说:“赈济灾民乃小义,捍卫风化实为大道,不可顾小义而舍大道也。老朽家财不丰,但也知道义,已为灾民捐献一百元,聊表心意。” 周赫煊直接开喷:“你他娘的,这两个月在报纸上花钱登骂人文章,恐怕就不止花费100块吧?真拿得出手!” 脏字一出,读者绝倒,原来周先生也骂娘啊。 赵元礼看了报纸后气得吐血,连忙又派人捐赠500元,这才继续写文章:“斯文扫地,读书人怎可出口成脏?我写的文章见报,自不需费钱,反而还会收到报馆的润笔之资。” 周赫煊讥讽道:“那你就是借反对跳舞,邀名赚钱呗。” 赵元礼这次只回了四个字:“不可理喻!” …… 少帅府。 “哈哈哈哈哈!” 张学良大笑不止,放下报纸说:“骂得好,这种老顽固就该骂。” 张学良属于舞场常客,前几天刚在舞会上认识赵四小姐,两人已经眉来眼去勾兑上了。那些老学究反对跳舞,不正是在打少帅的脸吗?周赫煊这次算帮他出了口闷气。 “骂不醒的,他们还以为自己在维护道义呢。”周赫煊无奈地说。 张学良道:“你那个济民会搞得不错,我以私人名义捐款5000,也算是为老百姓出把力。不过政府拨款就别想了,这个真的很难。” 北洋政府的财政已经爆炸了,财政部长愁得直接辞职不干,还是回天津做寓公潇洒。公务员好几个月领不到工资,北大的教学拨款自然也欠着,讲师教授们艰难度日。 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税没法收! 就拿直隶省(河北)来说,这是最靠近中央的省份。可税捐钱款,全都进了褚玉璞这个省长兼督军的腰包,其他省的税收那就更难。 张作霖倒是有东三省地盘,但张作霖是张作霖,北洋政府是北洋政府,你别指望着老张拿自家银子填窟窿。 所以北洋政府前几任总统和总理,上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急着找洋人借款。但如此做法,却每每遭到政敌攻击,最后闹得灰头土脸下台。 周赫煊说:“政府财政困难,我自然知道。但眼下来自山东的灾民越来越多,一味赈灾也不是办法。” “你今天来找我,就是为了这事?”张学良问。 “只能找六帅你了。”周赫煊说。 张学良指着周赫煊调侃道:“你呀,明明是一个学者,却操着内阁总理的心,要不干脆从政吧。” 周赫煊连连摇头:“现在当内政官,就是给督军们做夜壶。尿急的时候拿出来用用,尿完了就扔床底下不管不顾。” “哈哈哈哈,这个比喻大妙!”张学良拍手赞叹。 周赫煊正色道:“六帅,我的想法是,由政府出面牵头,搞一些市政大工程。如此以工代赈,既发展了社会,又赈济了灾民,让他们有活干。” “以工代赈,这倒是个好法子,”张学良颇为欣赏地说,可随机又无奈道,“这事你得去找褚玉璞,天津是他的地盘。不过嘛,我估计他是顾不上的。” 褚玉璞以前是张宗昌的部下,别的没学会,苛捐杂税学得有模有样。如今直隶各县的税收越来越重,搞得民间红枪会组织蔓延起来。周赫煊在上海卖内衣的时候,直隶成安县还爆发了武装起义,红枪会直接杀入军队驻地,抢了军火后开仓放粮,闹得轰轰烈烈。 这些红枪会成员,大部分属于老实巴交的农民,都是被军阀逼得造反的。 想要褚玉璞以工代赈?呵呵,他不在灾民身上收税就谢天谢地了。 周赫煊笑道:“我是说,以中央政府的名义,联合天津租界的各国董事会,启动海河水利工程。” “又关洋人什么事?”张学良常年在东北,不知道天津这边的情况。 周赫煊解释说:“天津海河数百年来一直泛滥,不仅泥沙淤塞妨碍港口通行,而且海水倒灌导致大量良田变成盐碱地。从晚清时候到四年前,海河已经进行了五次大规模的河道整治工程。其中洋人也出了不少力,因为港口淤塞会对他们造成很大损失。上一次海河整治已经是几年前的事,算算时间,差不多又该规整规整了。” 张学良眼睛一亮,拍手道:“这个办法好!即繁荣港口,又惠泽百姓,还能赈济灾民。赫煊啊,你这脑子怎么长的?” 张学良是真的服了周赫煊,上次周赫煊给他出离间计,他跑回去跟老爹一说,张作霖随即哈哈大笑,直言“英雄所见略同”。原来张作霖已经在离间了,去年秋天就秘密联系常校长,现在南边的北伐势力已经乱成一锅粥。 140【义演】 时至五月,第二次北伐战争打得如火如荼。 武汉国民政府进军河南,冯玉祥师出潼关,双方约定在中原会师。 面对三面围攻(奉军也在打他),吴佩孚兵败如山倒,率领残部西逃入川,投奔了四川土皇帝杨森,曾经煊赫一时的直系军阀就此覆灭。 而河南还有几支张学良的嫡系部队,本来打算坐收渔翁之利,现在不得不面临南北夹击。张学良顾不上帮忙牵头“以工代赈”,连夜赶赴前线,亲自指挥河南的战斗。 冯玉祥的西北军实在太强了,麾下各部都有我党人员担任政委,而且纪律严明,于百姓秋毫无犯,得到人民群众的热烈支持。张学良的新军也算奉系精锐,但遇到西北军还是节节败退,把张学良愁得整天睡不着觉。 张作霖也头疼不已,他倒是把北伐势力弄分家了。可万万没想到,一分为二的北伐军也如此强势,好不容易占领下来的大半个河南,如今眼看着就要拱手送人。 至于咱们的常校长,在宣布成立南京国民政府后,就一直把精力放在“清党”上,暂时没有掺和两边的战斗——他也在坐山观虎斗。 河南战事激烈,河北和山东却出现大旱征兆,近段时间滴雨未降,田地里种下的粮食都干枯发黄了。 冀、鲁两省红枪会组织死灰复燃,并成燎原之势迅速蔓延。隔三差五便有起义爆发,杀土豪分粮食且不说,好些州县的政府驻地都被攻破。 越来越多的逃难灾民云集天津,好在其中大部分只是临时歇脚,他们的最终目的地乃是东北。自晚清以来,几乎已经形成传统,只要山东大灾,灾民们便拖家带口往东北跑,是谓“闯关东”。 张学良不在天津,以中央名义联合洋人“以工代赈”的办法无力进行。周赫煊只得尽最大努力,给灾民们提供救命粮食。 由于灾民数量实在太多,那些生病的已经顾不得了,周赫煊只能狠下心肠视若无睹,任其自生自灭。天津的收尸队,每天至少都要收走两位数的尸体。 济民会初期筹集的善款,此时已然用去大半,周赫煊只得登报呼吁募捐,勉强维持而已。 …… 天津,商乐舞台(北洋戏院)。 这里热闹非凡,戏迷满座,跟城外地狱般的景象形成鲜明对比,完全就是两个世界。 孟小冬扮演的李克用,正捋着长胡子唱道:“孤与贤弟叙一叙旧根由。忆昔当年五凤楼,文武百官庆贺千秋……摔死了国舅段文楚,唐王一怒要斩人头。自从那年分别后,今日里相逢在北州。” “好!” 台下掌声如雷,叫好声四起。 《珠帘寨》是一出传统戏目,李克用本为净角。后来谭派名家谭鑫培重新编演,以老生扮李克用,结果大获成功。 孟小冬此时已融汇谭、程两派技艺,深得两家精髓。她不开口则已,开口便一鸣惊人,那唱腔美得令观众陶醉。 “好!” 婉容也拍手大赞,连旁边的周赫煊都不顾,一个劲儿地盯着孟小冬看。 《珠帘寨》演出结束,又是四大名旦之一的荀慧生,登台表演《打渔杀家》。荀慧生唱的是刀马旦,不但扮相妩媚漂亮,而且身手利索,打斗戏令人赏心悦目。 这是场慈善义演,除孟小冬以外,天津的京剧名角都自发报名参演,卖出的门票全部用来赈济灾民。 戏子虽被人看不起,属于下九流贱业,但其中却有许多爱国爱民的义士。 演出全部结束后,戏院经理管兴权上台说:“感谢各位老板的精彩演出,也感谢各位票友的倾力支持。今天的义演是为赈灾,收入皆属善款。我们在门口还设了捐款箱,有意捐赠者可以前去献爱心。在此,我管兴权代灾民们谢过诸位了。当然,捐款纯属自愿,并不强求,诸位全凭心意。” “好!” “管老板仁义!” 戏迷们拍手赞和,管兴权微笑着离场。他虽身为青帮通字辈大佬,但还真没干过啥坏事,开香堂收弟子也基本只收戏曲从业者。 管兴权只是戏院经理,他说服老板组织义演,心里难免忐忑。但从这几天的情况看来,义演虽然不赚钱,却能收获名声和影响力,以后北洋戏院的人气肯定更高。 “程老板、荀老板、孟老板、张老板、杨老板……诸位辛苦了!” 管兴权来到戏院后台,对名角大家们逐一抱拳行礼。 程砚秋摆手道:“管先生客气了,赈济灾民乃大好事,程某能够参与其中,荣幸之至。” 程砚秋本不姓程,他是满族人,瓜尔佳氏,与荀慧生同为“四大名旦”。 荀慧生此时已经卸妆,从妩媚女子变回帅气小伙,他笑着附和道:“是啊,以后若还有义演,管先生尽管开口,慧生随叫随到。” 孟小冬却在收拾东西,对众人说:“诸位哥哥,小冬还有要事,且先告退了。” 管兴权连忙道:“孟老板,今晚鄙人设宴款待,何事走得那么匆忙啊?” “我跟周先生有约。”孟小冬解释说。 “哦,原来是周先生,是我多嘴了。”管兴权哈哈笑道。 荀慧生调侃道:“小冬与周先生真乃郎才女貌,快去快去,别耽误了约会。” 孟小冬俏脸微红,没有多说什么,直接抱拳离开。 行至戏院门口,孟小冬发现周赫煊与婉容正等在那里。旁边的捐款箱也围了许多人,叮叮当当不时传出铜板撞击的声音,大家你三分、我五厘的募捐,数量虽少,却是一份心意。 “让周大哥久等了,”孟小冬说着又看了看婉容,问候道,“婉容姐姐好。” 婉容只比孟小冬大几个月,在孟小冬看来,婉容对她并不构成威胁。 虽然周赫煊和婉容走得很近,关系似乎也很暧昧。但婉容毕竟是皇后,即便和溥仪正式离婚,也是很难嫁给周赫煊做正妻的,最多也就一个情人,连姨太太都算不上。 “小冬你好。”婉容微笑回礼。她稍微有点吃醋,也隐隐对孟小冬有些排斥,可文绣事件让婉容引以为戒,她不想再因争宠而惹男人不高兴了。 两个女人前些天就见过面,让周赫煊感到惊讶的是,她们居然相处得很和睦,至少表面上看是这样。 民国的男人还真幸福,前提是你要有钱、有名、有地位。 141【夜袭】 程砚秋、荀慧生、杨小楼等名角从戏院出来,正好看到周赫煊他们上黄包车。 杨小楼惊讶道:“周先生身边那位,好像是婉容吧!” “哪个婉容?”荀慧生问。 “前清皇后啊!” 杨小楼说:“去年溥仪生日大宴宾客,还请我去唱过堂会。我记得很清楚,当时婉容就坐在溥仪旁边,应该不会认错。” “你没认错,那就是婉容皇后。”程砚秋说。他是满洲正黄旗出身,虽然家族早已没落,但成名后却很受遗老遗少欢迎,经常出入清贵门庭唱戏,曾见过婉容好几次。 管兴权也是快满50岁的人了,此刻居然八卦之魂燃烧起来,嘀咕道:“周先生不会把皇后勾搭上了吧,啧啧,有本事!” “慎言,慎言!”程砚秋摆手道,“背后议人,终非君子所为。” “说得也是,”管兴权哈哈一笑,说道,“走,咱们去吃饭。大清朝早没了,管他皇后贵妃,不过是寻常女子而已。” 程砚秋笑着摇摇头,他虽为满人,而且还是正黄旗,但对清朝没有半分好感。 晚清时候的底层满人,日子过得比汉人还惨。因为朝廷禁止满人从事工农商贸易行当,以此显得高贵特殊,但铁杆庄稼又养不活那么许多,这就导致底层满人没有任何生计来源。 特别到了辛亥革命后,连铁杆庄稼都彻底完蛋。无数满人沦为乞丐、娼妓,北平的那些黄包车夫,里面有很多都是满族人。 程砚秋便是如此,他因为家贫,六岁就卖身学艺,能有今天的风光,完全是靠自己苦出来的。 众人此时不说,但难免有人憋不住。管兴权后来在跟朋友喝酒时,便借着酒兴大舌头道:“嘿,你是不知道啊。周先生绝非一般人,写文章厉害,撩女人更厉害,连皇后都被他勾到手了!” 周赫煊和婉容的绯闻,先是在青帮小圈子里流传,到年底时,已经变得街知巷闻,成为老百姓喜闻乐见的娱乐八卦。 …… 黄包车在小洋楼前停下,一共五辆车,周赫煊给了1元让车夫们自己分,结果愣是被找补回来8角。 周赫煊诧异道:“从城北到租界,这么远的路,你们每辆车只收4分钱?” 一个车夫回答说:“别人坐车至少要6分,周先生不给钱都坐得。” “哈哈,我又不是当兵的,哪能坐车不给钱。”周赫煊大笑。 另一个车夫说道:“当兵的不给钱,咱心里有怨气。周先生不给钱,大家伙儿心里高兴。” “是啊,能给周先生拉车,说出去都有面子。” “周先生,你以后出门说一声便是,保证只收最低价。” “周先生,我儿子还在你的希望小学读书呢。” “……” 车夫们争先恐后地说话,表现得极为热情。 周赫煊诧异道:“你们怎么都认识我?” 车夫笑着回答:“哪能不认识周先生?您可是天津的大善人。” “是啊,要是周先生都不认识,咱还拉什么车?”另一个汉子笑道。 周赫煊出书写文章,名声只在知识分子圈中流传。而他办义学、搞慈善,却让普通老百姓记住。特别是最近赈济了那么多灾民,虽然对外打着济民会旗号,但最让人尊敬的还是他周赫煊。 那些青帮混混们别的本事没有,吹牛传话却很在行,周赫煊自己掏钱给灾民看病这事,早就在天津传遍了。车夫们每天在外奔走,消息十分灵通,自然认识周赫煊这个大善人。 如今天津百姓提到周赫煊,那都是要竖起大拇指的。 周赫煊摇头苦笑,他以前费尽心思邀名,只是为了保住小命。现在赈灾但求心安,反倒闯出偌大的名声,也算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见车夫们对周赫煊如此尊敬,孟小冬脸上尽是笑容,就好像自己丈夫被人赞誉一般。 “该多少就多少,你们过日子也不容易。”周赫煊又退回去2角。 “周先生仁义。” “周先生真是好人啊。” “要我说,这民国的大总统,就该让周先生去当,保证老百姓都过好日子。” “……” 在车夫们的盛赞声中,周赫煊带着孟小冬、婉容和孙氏兄弟回家。刘吴氏开门便说:“先生,饭菜已经做好了,现在就开饭吗?” “嗯,端上来吧。”周赫煊点头道。 刘吴氏随即摆好碗筷,自己则退到厨房,跟孙家兄弟开伙。 孟小冬和婉容分坐周赫煊左右,有两位美女陪伴用餐,这让周赫煊压力山大,咳嗽一声道:“起筷吧。” “周大哥,我帮你盛汤!”孟小冬殷勤道,手脚利索地给周赫煊盛了半碗。 周赫煊点头微笑:“谢谢。” 盛完汤,孟小冬又忙着给周赫煊夹菜。婉容冷眼旁观,心里颇不是滋味,她没有孟小冬的活络心思,也不知道如何伺候男人——没办法,以前都是别人伺候她。 周赫煊感觉气氛有些不对,连忙说道:“都自己吃吧,别忙活了。” 孟小冬得意一笑,又给婉容夹菜说:“婉容姐姐,你也吃。你太瘦了,多吃点才能长肉。” “谢谢。”婉容勉强笑道。 那种若有若无的火药味,让周赫煊极为别扭。才两个女人便如此难搞,张宗昌20多个姨太太,后宅得乱成啥样子? 用餐完毕,轮到婉容出风头了,她拿来重新画好的《三毛流浪记》说:“周大哥,你再帮我看看,这次的味道对不对?” 周赫煊翻开画稿,发现果然比之前好了许多。至少人物面孔不再千篇一律,里面各种角色都颇具代表性。比如奸商,婉容就画得尖嘴猴腮,加上一撇小胡子,形象立马就鲜明起来了。 “不错,这个水平可以在报纸上连载。”周赫煊点头赞赏。 婉容得意道:“那我明天就送去报社投稿。” 周赫煊说:“不用,我帮你带去。我打算在《大众》副刊新开两个版面,专门用来连载漫画。” “我觉得有些地方还是画得不好,周大哥你再帮我讲讲。”婉容凑到周赫煊身边,翻开画稿中的某页细细请教。 两人聊得很投入,孟小冬却感觉颇为无趣,随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读起来。她的心思没在书中,不时抬头看向旁边两人,然后又望望柜子上的时钟,希望时间过得越快越好。 “哈!” 孟小冬捂嘴打了个哈欠,起身说:“你们忙吧,我睡觉去了。” 婉容笑言道:“小冬晚安。” “晚安。”孟小冬也在笑,不过转身的瞬间却翻了个白眼。 周赫煊夹在中间无比头大,他发现自己错了,就不该让这两个女人见面。 一直盘桓到凌晨,婉容终于告别离开,周赫煊把她送到家才折返而归。 回到自己卧室,周赫煊正准备脱衣服睡觉,房门突然开了。 孟小冬从身后将他抱住,俏脸贴在周赫煊背心,语气热切地说:“周大哥,你要了我吧。我不图你什么,做外室做小妾都可以,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就好。” 上架感言 又是一本新书上架,老王这次居然没有任何紧张和激动的感觉。 或许是被封书封习惯了,估计明天屏蔽此书,老王都不会有啥情绪波动。 嗯,这算什么境界? 月票什么的,我就不求了,大家愿意投就投,不愿意就投给其他作品。老王不争啥,低调为上,免得又被人举报,大家发表书评时,也尽量别提到我党,我尽量不删帖禁言。 唯一求的就是订阅,希望朋友们尽量看正版,毕竟作者还要靠这个吃饭。 上架后每天保底三更,如果感觉来了,也有可能四更。爆发个五六更是不可能的,这书写起来慢,老王也没那个精力,咱们细水长流吧。 142【虚伪】 周赫煊缓缓转过身来,双手按着孟小冬的香肩,叹息道:“唉,你这又是何苦?” “我不苦,”孟小冬仰着头,大大方方的跟他对视,展露笑颜说,“如今这世道,难得遇见可以托付终身的男人。既然让我遇着了,我是不会放手的。” “我也不值得托付,我其实是个虚伪的人。”周赫煊苦笑。 他确实很虚伪,面对孟小冬的情谊,周赫煊虽然也曾隐隐疏远,但从没当面拒绝过。到后来,他甚至很享受这种暧昧,享受一个漂亮女人对他的爱慕之情。 孟小冬摇头道:“虚伪的人太多,个个都像在唱大戏,画着脸谱、戴着面具,让人难辨真假。跟那些人比起来,周大哥你足够光明磊落,至少你还会承认自己虚伪。” 周赫煊说实话道:“我在跟南方的一位张小姐通信恋爱,你知道吗?” “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孟小冬对此毫不在意,而且认为这很正常。 “你就一点也不吃醋?”周赫煊很难理解孟小冬的思维。 孟小冬语气无奈道:“我只是个下九流的戏子,哪里有资格吃醋?你看戏文里面,般配的只有才子佳人。至于娼妓优伶,谈情说爱的难免下场凄惨,能够做妾已经可以知足了。” 孟小冬并非自甘下贱,而是她对世道看得很清。 像她这种梨园名角,眼界出奇的高,地位却出奇的低。平庸男子她们看不上,名流才子又看不起她们,最多逢场作戏而已。最后的结局只有两种,一是找个唱戏的同行嫁了,二是给军阀富豪做姨太太,甚至连填房都没她们的份。 至于袁世凯的沈姨太,名妓出身而位尊“皇后”,那种例子不可以常理视之。 看着孟小冬此时的可怜模样,周赫煊有些心疼,搂着她安慰道:“你也别自怨自艾,你很优秀的,戏院里每天有多少人为你而疯狂。就说婉容吧,她看你唱戏的时候,都激动得站起来叫好了。” 孟小冬自嘲地笑道:“我也就能在戏台上光鲜,离开那个台子,谁还会正眼瞧我?” “好了,别自己作践自己。”周赫煊拍着她的背心说。 孟小冬认真道:“反正我这辈子跟定你了,若是哪天你负心,把我抛之脑后不管不顾,那也只能怪我命薄。” “你这是在激我?”周赫煊感觉有些好笑。 “就是激你,怎么了?”孟小冬嗔道。 “不后悔?”周赫煊又问。 “有什么好后悔的?今晚我就把什么都给你了,以后你看着办。” 孟小冬说着便自己解扣子,渐渐脱去外衣,露出里面的小马甲。等把小马甲除去,又是一方丝绸束胸,缠得很紧,把肋骨都勒变形了。 看着那半裸的雪白肌肤,周赫煊全身火热,开始出现正常的生理反应,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不过当孟小冬把束胸解开时,周赫煊两眼圆瞪,惊呼道:“好大!你缠得那么平,不感觉难受吗?” 孟小冬白了他一眼说:“不缠平一点,我怎么唱老生?” 周赫煊嘱咐道:“以后别缠了,这样挺好。” “你喜欢大的?”孟小冬笑问。 周赫煊打趣说:“你肯定不看南方的报纸。” “什么报纸?”孟小冬道。 “我这次去南方,就是呼吁大奶奶主义的。”周赫煊把自己在上海的所作所为,简单说了一遍。 “看来你也不正经,”孟小冬笑骂一声,娇嗔道,“还愣着做什么,人家都脱光了!” 周赫煊一把将孟小冬抱起,急匆匆奔向大床。至于张乐怡那边,明天写信说明情况吧,如果对方不能接受,那和平分手便是。长痛不如短痛,继续瞒着才是最大的伤害,幸好他们之间还没发生过什么。 一夜春风,不可描述。 孟小冬早晨起来,果真没有再束胸,还换上了c罩杯的新式内衣。 周赫煊自去报馆上班,孟小冬独留在家里。她把自己视为女主人,把刘吴氏的活都抢了,整个上午忙里忙外的打扫整理房间。 婉容下午前来拜访,邀孟小冬一起去逛街。刚见面就发现不对,婉容好奇地问:“小冬,你今天看起来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了?”孟小冬笑问。 “就是……就是整个人看起来容光焕发,精神奕奕的样子。”婉容描述道。 孟小冬满脸幸福的笑容,抿嘴道:“你不也有过这种时候。” “什么时候?”婉容没有领会其中含义。 “刚结婚的时候,洞房啊。”孟小冬说。 婉容一副迷糊表情问:“洞房怎么了?” “哎呀,就是洞房啊。”孟小冬反倒有点羞涩了,觉得此事难以说出口。 婉容还没闹明白:“你到底想说什么?” 孟小冬吃惊道:“你没跟溥仪做过那种事情?” “哪种事情?”婉容更加纳闷。 孟小冬扶额,不想再理这个好奇儿童,随便忽悠几句便逛街去了。 出门好久,婉容才突然想起做皇后前,宫里嬷嬷们的教导。明白过来后,她的脸色有些不好看,连逛街的心思都没有了,就像是被恋人抛弃的少女。 却说周赫煊那边,他把《三毛流浪记》的画稿带到编辑部,沈从文、李寿民、朱湘、郑证因等人看了赞不绝口。 沈从文好奇打听道:“这部漫画深谙民间疾苦,画风清新自然,情节风趣幽默,不知出自哪位名家之手?” “你肯定没听过。”周赫煊笑道。 “难道是个不知名的画家?”沈从文说。 周赫煊说:“自己看作者名吧。” 沈从文低头一看,只见作者署名有两个,分为是“郭小姐”和“周先生”。 “女的?”沈从文惊讶道。 “是女的。”周赫煊笑道。 “那位郭先生,不会就是你吧?”沈从文问。 “是我,”周赫煊解释道,“我负责编故事,她负责画漫画。” 朱湘突然跑来插话:“哪天把这位郭小姐约出来,我想见识见识。” “看她愿不愿意,”周赫煊笑道,“我打算扩充两个版面,专门用来连载漫画。谁认识丰子恺先生,可以写信向他约稿。” 143【三毛连载】 五月中旬,风云突变。 继武汉国民政府二次北伐后,一直按兵不动的南京方面,也突然出兵北上,东西两路同时发起进攻。 常校长之所以出兵,是因为他已经跟汪兆铭暗中达成共识——联手清党。不仅如此,武汉方面和冯玉祥会师中原后,汪兆铭立即北上郑州,与冯玉祥密议“清共”事宜。 冯玉祥麾下的各部队,都有我党人员担任政委。他表面上答应清共,但没把事情做绝,而是解除我党人员职务,先请众人吃饭,然后礼送出境。 张学良在河南打得还不错,虽吃了些败仗,但损失并不大。可惜他的队友太渣,奉系三路大军,就有两路溃败,只剩下张学良独撑河南局面。 到五月底时,张学良感觉打下去也于事无补,于是带兵撤出河南,豫省全境就此被武汉国民政府占据。 张作霖彻底慌了神,东边的北伐军长驱直入,西边的北伐军攻占河南,西北的冯玉祥还在顺手打山西,阎锡山被打得直喊爸爸。照这个势头下去,东北军早晚被赶回老家。 张作霖连忙招人商讨计策,最后只想出了一个办法,那就是——议和! 张学良提出改旗易帜的主张,打主意利用南方矛盾,联合常校长、阎锡山对抗武汉国民政府。奉军的派系矛盾也显露出来,新派支持投靠南京国民政府,旧派则表示坚决反对。 最后张学良说服了叔叔张作相,张作霖拿得起放得下,表面同意这个计划,甘愿向南方政府俯首称臣。 常校长有意笼络张作霖,也希望跟奉系和解,但双方却在三民主义问题上出现矛盾。常校长要让张作霖信奉三民主义,张作霖却提出更改三民主义,在三民之后加个“民德”,变成“四民主义”。 这尼玛不是抬杠吗? 如此戏剧性的谈判,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双方都不是在真正议和,而是互相利用拖延时间。 南北战事且不提,河北和山东的旱灾更加严重,长期滞留天津的灾民已经超过三万。济民会的善款终于见底儿了,再怎么呼吁募捐都无济于事。 就在这种情况下,《大众》副刊开始连载《三毛流浪记》。 …… “看报看报,看《大众》报。杨过、小龙女身中剧毒,生死未卜!” “小孩儿,快把报纸拿过来。” 天津街头,十多个流氓混混聚在一起。每当《大众》副刊发报时,他们就暂时歇工,也不干坏事儿了,就乖乖坐下听故事。 勉强认识几个字的流氓魏三,此时客串说书先生,他捧着报纸读道:“这段宁静平安也无多时。郭襄睡去不久,东边远远传来什么什么的踏雪之声,起落快……快那啥,反正很快。杨过站起身来,向东窗外望去。只见雪地里并肩走来两个老者,一胖一瘦,衣服……这两个字儿真不认识,反正是形容衣服的……” 混混们纷纷表示不满,嚷嚷道:“魏三儿,你他娘到底会不会念?” “就是,还说自己上过平民学堂,读小说都读不通。” “狗x的,不认识的字儿就别念啊,真是败兴!” “……” 魏三面红耳赤道:“你们知道个屁!《神雕侠侣》是周先生写的,周先生是大学问家,他写的书有很多难懂字儿。我能认识七八成,已经非常厉害了。” “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你他娘要是认字儿厉害,还跟我们一起当混混?” “哈哈,人家魏三儿也是读书人。” “喝墨水别喝坏肚子。” “……” “老子就还不念了,爱谁谁!”魏三发脾气道。 那些混混也不怕他撂挑子,当即冲向街头一个戴眼镜的,团团围住说:“小四眼,你别走!” 眼镜男连连后退,惊吓道:“你们……你们别乱来啊,我叔叔是三义庄小学的校长!” “校长?校长就好,认识字儿,你快把这小说念念!”混混们嬉皮笑脸地把报纸塞到眼镜男手里。 眼镜男长舒一口气,擦汗道:“念报啊,小事。咳咳,你们听着……” 不到片刻,今天连载的小说内容便已读完,混混们兴致勃勃地讨论剧情,连报纸都不要了。 眼镜男见状连忙逃跑,等窜上电车才终于放心。他还有兴致继续看报纸,翻到最后一版时,发现上面登载的全是图画,不由诧异道:“咦,《大众》副刊也连载漫画了?” 眼镜男本名牛敦儒,也是个热血青年,去年还因为抗英游行被巡捕房抓去关了几天。 整版只连载了八副四格漫画,牛敦儒刚开始没当回事,但看着看着就表情凝重、心绪难平。 三毛是个没爹没娘的流浪儿,好不容易被一个老渔民收养,还教他打渔谋生。眼看着过了几天幸福日子,结果遇到士兵过河,当兵的一言不合,就把老渔民给杀害了。 这是个典型的民国孤儿,因为营养不良,长得又瘦又小,但脑袋却很大。他所遭遇的一切,也是民国百姓的切身体会,让人观之感同身受。 牛敦儒看了漫画默然不语,他不知这个国家到底怎么了,豺狼当道、战乱不休,何时才有安宁日子? 漫画比小说更加直观,普通老百姓也能领会其意。《三毛流浪记》一经连载,顿时受到读者的追捧,有些人一边看漫画一边骂,诅咒那些军阀早点死干净。 不仅成年人喜欢,就连小孩子也爱看。 天津和北平两地的很多孩童,每天就等着大人读完报纸,他们好畅畅快快地看《三毛》,这部漫画将会成为一代人的童年记忆。 著名批评家李显淳评价道:“《三毛流浪记》虽为漫画,内容直白粗浅,但实为不可多得之作品。作者郭女士、周先生二人,从一个流浪儿的视角观察社会,反映出当下种种不平。这些不公平发生在三毛身上,也发生在你我身边……难得的是,三毛虽然被欺负,经历各种贫困苦难,却始终积极乐观,从不屈服,漫画作者给我们传递出一种积极向上的精神。” 普通读者可不管什么精神,反正他们喜欢看就是了。至于想探究什么,那只剩下作者的身份,究竟郭小姐和周先生是谁? 很多人猜到周先生就是周赫煊,但郭小姐呢?没听说有哪个姓郭的女画家啊。 随着《射雕侠侣》进入尾声,再加上《三毛流浪记》的风靡,《大众》副刊销量持续增长,到六月初日销量居然突破1万5千份。 婉容最近很是得意,甚至连感情方面的苦恼也被冲淡了。她署名“郭小姐”的漫画风靡平津两地,有天逛街买东西时,居然听到有人在议论她,说是想认识那位漫画家“郭小姐”。 一直以来,婉容找不到自己的生存价值,她始终被皇后的身份束缚着。但如今她的漫画被人肯定,不啻于获得了新生,感觉浑身都充满干劲,整天泡在画室里努力创作。 周赫煊提着一口袋书信回家,等婉容登门时,便扔给她说:“都是你的。” “又有读者来信?”婉容兴奋道。 “多着呢,报馆每天都要收好几封。”周赫煊笑道。 婉容拆开信边读边念:“郭小姐,周先生,你们好!我是一个中学生,我很喜欢看《三毛流浪记》……” 等把所有信件全部读完,婉容又提笔逐一回信。她全神贯注,认认真真,就好像再给至亲好友写信一般。 周赫煊好笑地离开书房,孟小冬正好端着菜盘子过来。他一把就将孟小冬楼主,戴着小嘴亲了又亲,听到刘吴氏的脚步声才放开。 “坏死了,”孟小冬又羞又喜地瞪着他,问道,“婉容姐姐呢?” 周赫煊无语道:“又在给读者回信。她现在朋友可多了,每个月寄信花的钱就要好几块大洋。” “哈哈,她有事做就好。”孟小冬莞尔笑道。 孟小冬幸福,婉容高兴,远在江西的张乐怡却陷入苦恼。 张乐怡前阵子本想去天津,结果遭到父亲禁足。最近半个月以来,甚至连周赫煊寄来的信,都被父亲粗暴扣下,直接让佣人烧掉了。 她打算离家出走! 144【翘家千金】 江西,庐山。 日照峰三号别墅。 宋子文在树荫下漫步而行,望着远山苍翠,不由感叹道:“庐山真是个清凉世界,与武汉、南京的酷热截然不同。” 张谋之跟在宋子文身边,略微躬着身体说:“宋部长,为尊母建造别墅之事,本人斗胆发表一点意见。庐山虽然清凉幽静,但气候潮湿,加上尊母年事又高,选建地址需特别注意。” “造别墅你是专家,继续说下去。”宋子文道。 张谋之说道:“庐山很大,别墅需建在通风条件好的地方,相对没那么潮湿。而且还得离公路近,下山才方便,万一尊母有个头疼脑热,也能快速看医生。但也不能离公路太近,因为老人需要安静。” 宋子文赞赏道:“你考虑得很周到,不愧是庐山、九江的第一建筑师。” “第一不敢当,只是房子造得多,有些不足称道的经验而已。”张谋之谦虚说。 宋子文笑道:“为我母亲建造别墅之事,就拜托张先生了。时候不早,我先行告辞,不然还没下山就要天黑。” “宋部长何必着急?”张谋之挽留道,“我已经让佣人准备好了晚宴,还望宋部长赏脸。” 宋子文摆手说:“吃饭就不必了,我下山还有事。” “一点家常便饭而已,宋部长不必过滤,”张谋之拼命挽留,“而且现在已经下午五点了,就算回去也已天黑。不如宋部长就在寒舍歇息,有什么要事,明日可直接前往。” 宋子文犹豫数秒,终于笑道:“既然张先生盛情款待,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张谋之闻言大喜,带路说:“宋部长,咱们先到客厅稍坐,我让小女下楼陪你一会儿。” 宋子文略微点头,对此并不在意。他是五月份来江西的,名为避暑,其实是陪李宗仁来见朱培德。 朱培德今年4月当上江西省政府主席,兼任第五路军总指挥。此人名义上尊奉武汉政府,实则保持独立,对派系斗争持观望态度。 李宗仁从政治立场加以劝说,收效甚微,但有宋子文在就不一样了。宋子文答应帮朱培德“筹措军费”,终于得到朱培德认可,后者于五月底开始“清共”。 朱培德的“清共”方式跟冯玉祥差不多,将我党人员“欢送出境”,并没有大加杀戮。 帮校长搞定江西事务后,宋子文没有急着回去,而是以给老母建别墅的名义逗留庐山。他在等待时机左右逢源,让宁汉两府都来拉拢他,手握着江浙财团的巨款心不慌啊。 二人来到客厅,张谋之让佣人奉茶,恭敬道:“宋部长请稍等片刻。” “请便。”宋子文微笑说。 张谋之快步来到女儿书房,责怪道:“乐怡,你怎么还愣着?快下去陪宋部长聊聊天。” “一个当官的,跟他有什么好聊?”张乐怡知道父亲在打什么主意。 张谋之劝道:“傻女儿,宋部长年轻英俊又未娶妻,而且还是国民政府的财政部长,这样的青年俊才上哪儿找去?你千万别错过机会啊!” 张乐怡冷笑道:“说得那么好听,你是为了攀附权贵吧?” “攀附权贵有什么不好?”张谋之说,“我又没随便找个老头子让你嫁了,而是千挑万选才给你物色到好夫婿。只要你嫁给宋部长,你的生活幸福,对爹爹的事业也有好处。如此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 “要去你去,我才不嫁。”张乐怡没好脸色道。 “你还想着那个周赫煊?”张谋之生气道,“你也不打听打听,那个周赫煊在上海都在做什么。他靠卖肚兜发财啊,名声早就臭了!” 张乐怡气急而笑:“卖肚兜发财,总比你卖女儿发财更高尚。” “你……”张谋之痛心疾首,“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女儿,一点也不省心。” 张乐怡也不想跟父亲闹得太僵,她说:“我可以陪那个宋部长聊聊,但结婚之事以后再议。” “好好好,都依你,”张谋之连忙催促,“你快点吧,宋部长等很久了。” 父女俩很快下楼,张乐怡的母亲已经在招待了,跟宋子文不咸不淡地聊着。 张谋之笑容满面地走过去,介绍道:“宋部长,这是小女乐怡。她虽没有留过洋,但也是教会学校毕业,英文很熟练。你们年轻人应该有共同话题。” “宋部长好。”张乐怡点头微笑。 宋子文在看到张乐怡的瞬间,眼神明显呆滞了一下,随即恢复正常说:“你好,你好。不要叫我宋部长,太见外了,叫我……” 宋子文突然语塞,叫“子文”显得太唐突,叫“哥哥”显得太亲近,他的英文名又是方言音译,实在不知该怎么称呼才好。 有戏! 张谋之见宋子文已经语无伦次了,连忙跟妻子打眼色。张夫人立即会意,笑道:“宋部长,你跟乐怡先聊,我去准备晚餐。” “好,你忙去吧。”宋子文随口道。 张谋之也借故离开,客厅里只剩下两个年轻人。 气氛有点尴尬,张乐怡从茶几上捡了块糖果说:“宋部长,请吃糖。” “好,”宋子文剥开糖扔进嘴里,说道,“称职务太见外了,你还是叫我宋大哥吧。” 张乐怡抿嘴一笑:“你比我父亲也小不了几岁,不如我叫你uncle?” “呵呵,也好。”宋子文尴尬道。 同样的称呼,历史上张乐怡这么叫是为亲近,现在这么叫则是疏远。都已经叫“叔叔”了,自然暗示两人辈分不同,年龄差距过大。 当天晚上,张家的宴会气氛热烈,宋子文高兴之下喝得有些醉意,拉着张谋之说了不少“秘闻”。到第二天,宋子文也顾不上他的要事了,在张谋之的挽留下,顺势就答应下来,连续在张家住了三日。 张乐怡每天的工作,就是陪这位宋部长聊天。在烦躁之余,她觉得继续下去不是办法,于是假装非常高兴的样子,把父母全都给骗了。 终于等到宋子文下山,张乐怡带着几百元私房钱,对父亲说:“爸,我要去找uncle玩,你派人开车送我呗。” “好好好,我这就叫司机。”张谋之老怀大慰。 张乐怡带着些小兴奋上路,进城之后对司机说:“我要去买点女儿家的东西,你就在这里等我。” 司机自然应诺,老老实实守在那里。张乐怡却钻进脂粉店里,悄悄从后门溜走,叫了辆黄包车直奔车站,乘着火车前往武汉。 从江西至天津,最方便的路程是走京汉线。但那边在打仗,顶多能抵达郑州,于是张乐怡从武汉顺江而下,选择去上海坐轮船。 145【吃人】 (多谢书友提醒,1927年九江还没有通往武汉的铁路。老王又仔细查了下,已经改成走浙赣线去杭州。) 杭州城里,一辆黄包车飞快奔向码头。 张乐怡心头说不出的畅快,就好像脱笼而出的鸟儿,奔向那自由广阔的天空。路过一家书店时,她想到坐船会很无聊,连忙喊:“先停一下,我去买几本书。” 车夫守在书店外,眼睛死盯着张乐怡,生怕这个女人会不付车钱跑掉。 “老板,最近有什么好看的新书?”张乐怡走进店里问。 书店老板笑道:“小姐要看什么书?消遣小说,外国名著,还是新文学作品?” “都行。”张乐怡不挑剔。 书店老板介绍说:“正巧了,本店刚进回一套‘文学研究会丛书’,足足有十多部,而且都是毛边版的。” 毛边本就是那种边角毛糙糙的书,并非粗制滥造,而是刻意为之。这种书需要读者买回去自己裁切,有一种别样的亲切感,鲁迅就是毛边本的爱好者和提倡者。 张乐怡举目扫去,发现那套丛书中外作品皆有。比如夏丏尊翻译的外国名著《锦被》,又比如老舍的《老张的哲学》,最让她感到欣喜的,是周赫煊的《神女》也赫然在列。 “这种书好卖吗?”张乐怡问。 书店老板笑道:“没有通俗小说好卖,但胜在细水长流,总是会卖完的。现在的进步青年就特别喜欢,每天都能卖出个好几本。” 张乐怡又问:“这本《神女》好看吗?” “我看不太懂,”书店老板摇头说,“这本书神神怪怪的,前言不搭后语。不过销量还算可以,学校的老师和学生都说这是一部旷世奇作。至于奇在哪里,我是不知道的,感觉跟《聊斋》差不多。” “那我就买这本吧。”张乐怡笑道。 张乐怡坐车前往码头,她买的是头等舱,有独立的房间和铺位。 商轮起航后,张乐怡便翻开《神女》细细阅读起来。她倒是能看懂其中隐喻,但非常不喜欢这种书,读起来太难受了。这已经不属于虐心,而是诛心,就像一把把利剑,狠狠地往你心窝子戳。 二十万字的小说,张乐怡只读了三分之一,便忍不住合上书页,惊觉浑身都出了虚汗。 “不看了,不看了。”张乐怡自言自语道。 说不想看,心里却感觉欠慌慌的,张乐怡出舱舒缓一阵,又忍不住回房把书翻开。 不止是张乐怡,此刻好多读者面对《神女》,都有种不忍逐读,也又按捺不住想要看完的冲动。 自打《神女》问世以来,《小说月报》应读者要求,不断增加它的连载篇幅。从最初每期刊登一万多字,到后来直接刊载四万字,至上个月终于全部连载完毕。 接着便是结集出版,并非单个出书,而是被列为“文学研究会丛书”发行。 “文学研究丛书”属于系列书籍,由商务印书馆刊印,每年都要出一批,包括各种中外优秀作品,能被筛选列入的皆为精品。 《小说月报》毕竟是杂志,发行量虽大,但受众有限,很多人都不知道有《神女》这篇作品。直到现在被摆进书店,《神女》再度引起人们关注,报纸上各种书评铺天盖地而来。 …… 广州。 中山大学钟楼二楼。 鲁迅坐在屋子里一根接一根抽烟,他想要提笔写些什么,但满腔悲愤全堵在嗓子眼里。半个小时过去,他面前的稿纸还是空白一片,只有那氤氲的烟雾在屋内缭绕盘旋。 许广平推门而入,刚想说话,却被烟呛得连声咳嗽。她连忙进来开窗,责备说:“你又抽这么多烟啊,也不注意身体!” “心情烦躁。”鲁迅叹气道。 鲁迅是年初来广州的,担任中山大学文学系主任兼教务主任。有种说法是他来广州后就和许广平同居,其实并非如此,他是跟许广平的父亲同居,许广平则和一个女工租住在隔壁。 不过两人时常串门倒是真的。 许广平知他心事,劝慰道:“时局如此,你我只是老师,想再多也无用。” “唉,”鲁迅无奈自嘲,“百无一用是书生啊,反动派要杀人,我也只能睁眼看着。连写文章骂几句都不敢,否则明天就被抓走了。” 鲁迅是写过文章的,就发表在校长清党的前两天,题目叫做《庆祝沪宁克复的那一边》。全文提到三个问题:一是北伐胜利是靠爱国青年的热血换来的,二是不要盲目乐观,警惕有人窃取革命果实,三是反动派已经磨刀霍霍了,希望能够引起大家重视。 说来也算神奇,鲁迅在文章里引用了列宁的原话,甚至直言“黑暗的区域里,***者的工作也正在默默进行”。这种做法居然没被当成赤色分子逮捕,估计是他名声太大,又只是作家,那些人不方便杀害吧。 但再写文章,鲁迅是绝对不敢了,保命要紧。 “你不是去书店了吗?这么快就回来啦。”鲁迅转开话题问道。 “刚到书店就看到周先生的小说,我也没翻来读,直接买回来了。”许广平说着从袋子里拿出《神女》。 鲁迅并非文学研究会会员,平时也不怎么看《小说月报》,他笑道:“不会又是武侠小说吧?” 许广平把书递给鲁迅说:“应该不是,你看看。” 鲁迅低头一看,只见封面上写道:现实魔幻主义大作,周赫煊先生新篇。 “你先读吧,我去做饭,一会儿我爸该回来了。”许广平说。 鲁迅慢吞吞翻开书,读了没几页便皱起眉头。一直耐心看完前面三万字,他直接把书扔开,心情愈发烦躁。 许广平在厨房忙活半天,回到房间时,却见鲁迅仰望天花板又在抽烟,奇怪道:“怎么了,不是在读小说吗?” “这小说不读也罢,读着心肝脾胃肾,哪里都疼。”鲁迅苦笑。 许广平问:“写得不好?” “恰恰相反,写得太好了,”鲁迅说,“那位周先生,倒是对社会看得透彻。” 许广平问:“书里写的什么?” 鲁迅悠悠说道:“吃人!” 146【泛淤】 张乐怡来得很不巧,她达到天津时,正好赶上一场大暴雨。 长期以来的干旱终于得到缓解,但随之而来却是洪汛。海河自从1924年清淤后,已经三年没有治理,多处河床的淤泥高过大沽水准零点。 暴雨突至,带来更多的淤泥,河水到处蔓延,甚至淹到天津城内。港口淤塞严重,天津港几乎成为废港,排水量稍大的轮船根本开不进来。 “呜~~~~~~” 汽笛长鸣,船员挨个房间敲门,大喊道:“下船了,下船了!都穿好救生衣。” 张乐怡行李不多,连换洗衣服都是半路买的,提着一个小包就出门。等她上了甲板才发现,轮船根本没有入港,四面全是海水。 “怎么不开进码头?”张乐怡逮着船员问。 船员解释说:“进不去,港口淤住了。不过小姐请放心,码头方面已经派了小船过来,你先把救生衣穿好。” 果然,不到片刻便有上百条舢板驶来,井然有序地靠近客轮。 张乐怡穿好救生衣(只有头等舱和二等舱才有),被船员用绳索绑住腰部,缓缓下降到舢板上,就这么坐着小船慢悠悠进港。 港内随处可见挖泥船,日夜疏浚河道港道,但根本无济于事。客轮还好,可以用小船载客进入,商轮就悲剧了,货物根本没法卸载,损失惨重无比。 张乐怡登上码头,发现这里的情况也很糟糕。到处都是淤泥痕迹,码头雇来的清洁工辛苦劳作着,估计明天才能清理干净。 张乐怡提着裙摆小心前进,但鞋子还是被弄脏浸湿。好不容易坐车来到租界,结果临河的租界水淹脚踝,坐在木盆里都可以上街划船了。 黄包车夫脚踩着泥水,艰难无比的往前走。张乐怡忍不住问:“天津这是遭了水灾?” “其实也没多大洪水,主要是河里的淤泥太多。”车夫回答道。 张乐怡又问:“政府不派人整治河道吗?” 车夫讥讽道:“天津现在是褚大帅做主,他老人家忙着打仗和收税呢,清理河道这种事可管不着。” 张乐怡说:“那你跑慢点,别摔着了。” 车夫笑道:“你是周先生的朋友吧?” “你怎么知道?”张乐怡颇为诧异。 车夫边走边说:“刚才你给我的地址,就是周先生家啊。他可是大善人,天津拉黄包车的谁不认识?” 张乐怡问:“因为他办希望小学?” “不止是义学,这些日子天津的灾民,多亏了周先生筹集善款,”车夫回头竖起大拇指,“周先生是这个,若不是有他,不知道要饿死多少人呢。大家都说周先生是菩萨转世,有识字的灾民,还在粥棚那边给周先生立了长生牌位,每天早晚拜祭。” 张乐怡吃惊道:“他哪能筹集到那么多善款?” 车夫说:“青帮的大爷们帮忙呗,搞了个什么济民会。不过咱心里都清楚,周先生在里面出了大力。往年周先生不在的时候,那些青帮大爷怎么不出来救灾?” 我果然没看错人! 张乐怡心头跟吃了蜜一样,脸上浮出甜甜笑容。她一路询问着跟周赫煊有关的事情,没走多远,突然看到前方来了三辆黄包车,正是周赫煊和孙家兄弟。 “周大哥!”张乐怡高兴地挥手。 “乐怡,你怎么来天津了?”周赫煊诧异道。 张乐怡道:“家里待着不顺心,出来随便走走。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法国总领事家里,”周赫煊也顾不上问太多,说道,“一起去吧,路上慢慢解释。” 张乐怡好奇地问:“我也可以去见法国领事?” “没问题的,就说是我秘书。”周赫煊道。 两人结伴而行,张乐怡很快问明情况,原来周赫煊是要去联络各国领事,借着港口淤塞的机会以工代赈。 历史上,海河的这次泛淤,一直到褚玉璞完蛋才开始着手解决。 天津地方政府于明年底,正式成立海河治理委员会,到后年十月份才通过海河治本工程计划,直至1931年终于动工,前前后后拖了五年时间。 在这五年当中,天津港口的淤塞问题只能靠挖泥船解决。每当夏汛来临,从码头到轮船公司无不焦头烂额。 法国天津总领事埃尔韦·雅克此刻就很头疼,从早晨到中午,半天时间他接到十多个电话,都是法国在津商人打来的。 商人们催领事馆解决问题,领事馆只能找天津地方政府接洽。可地方政府的官员都是吃干饭的,根本管不了事,而能做主的褚玉璞如今又在打仗。 “亲爱的,周先生来了。”妻子玛蕊恩微笑道。 “不见不见,让他改天再来。”埃尔韦没好气道,他只把周赫煊看着一个学者,平时玩耍解闷可以,关键时候可没心情理会。 玛蕊恩道:“他说可以解决港口淤塞问题。” “就凭他?”埃尔韦显然不信。 “我觉得你可以见见他再说。”玛蕊恩建议道。 埃尔韦皱着眉头,死马当成活马医,丧气道:“请他进来吧。” 房门很快再次打开,周赫煊带着张乐怡入内,至于孙家兄弟则留在外面歇息。 埃尔韦见面就问:“你说能解决淤塞问题?” “当然。”周赫煊自信笑道。 “你是水里专家?”埃尔韦又问。 “我不是,我对水利完全不懂。”周赫煊说。 埃尔韦无语道:“那你来做什么?” 周赫煊笑道:“水利专家到处都有,不缺那么几个。现在清理港口淤泥,暂时可以用挖泥船,但如果想彻底解决问题,必须天津地方政府和各国租界联合起来。” “还用你说?”埃尔韦耸耸肩。 周赫煊大摇大摆的坐到沙发上,翘着二郎腿说:“我可以从中联络沟通。” 埃尔韦道:“沟通不是问题,难的是钱由谁来出。按理说,这个是天津政府应该做的份内事,但你们那位褚大帅,对此根本不管不顾。我把电话打到前线,他都只跟我说废话。” “钱的事好办。”周赫煊歪着脑袋微笑。 “还好办?你在说笑话吧。”埃尔韦仿佛在听天方夜谭。 147【说服】 “两位请!”玛蕊恩端着亲手研磨的咖啡进来。 “谢谢。”张乐怡接过咖啡,目光却始终停留在周赫煊身上,她想知道周赫煊如何说服法国领事。 埃尔韦侧着身子,脑袋朝周赫煊那边偏斜,带着些请教的语气问:“周先生,钱从哪里来?” “发行公债。”周赫煊说。 “哈哈!”埃尔韦笑声中带着嘲讽,他还以为周赫煊会有什么好办法,没想到却是个馊主意,顿时反问道,“以谁的名义来发公债?又有谁愿意还这些钱?” “天津关税,”周赫煊解释道,“天津港和海河的疏浚,由关税来支付最合理。” 埃尔韦笑看周赫煊,挖苦道:“周先生,你没感冒发烧吧?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懂?” 中国的关税太复杂了,最高机构为中国海关总税务司,总部设在上海,如今的司长是英国人易纨士。关税都被洋人收去了,然后各国视具体情况进行瓜分。 想要用天津的关税发公债治理航道,必须报经上海总税务司同意,并且还要获得各国的认可。这里面的艰难程度,远比说服褚玉璞拨款更加困难,吃进嘴里的肥肉谁肯吐出来? 周赫煊也不说话,只是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美国报纸。这是份年初的过期报纸,所载新闻为1月27日美国国务卿凯洛格发表对话宣言:“自从华盛顿会议后,美国曾经准备,而且现在扔在准备着,与中国任何政府或任何能代表中国或代表中国发言的代表谈判,不仅谈判华盛顿跳跃的二五附加税执行,而且谈判关税控制之完全放弃,即恢复中国的完全关税自主。” 埃尔韦脸色稍变,沉声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周赫煊放下报纸道:“我先来分析一下局势吧。由于美国的国力急剧膨胀,美国积极推行对外扩张战略,但却遭受英法日等国的遏制。几年前的巴黎和会上,美国跟中国一样,外交谈判彻底失败,并没有达到预期目标。所以它将扩张对象转到远东和太平洋地区,把独占中国视为重要目标。美国想在中国扩张势力,就必须与英国和日本对抗。华盛顿会议归根结底,就是美国为了抵制日本独占中国,拆散英日同盟,挽回巴黎和会损失的一次新的国际会议。领事先生,我说得对吗?” 埃尔韦做为法国天津总领事,自然对华盛顿会议非常清楚,他点头笑道:“你总结得很到位,比法国国会议员们的发言更加简明扼要。” 周赫煊继续说:“为了进一步扩张在中国的势力,美国试图支持中国收回一些列强在华特权,以此打压英日等国在华的利益。支持中国政府收回关税就是很好的机会。美国国务卿的对华宣言不是说说而已,最迟明年必然会做出实质性举措。而南方政府迫切希望得到国际认可,只要美国抛出橄榄枝,他们绝对欣喜若狂。如此一来,美国就会成为南方政府最友好的国际伙伴,而英法日三国的在华利益必将受损。” 埃尔韦沉默不语,其实内心已经掀起了滔天波澜,震惊于周赫煊敏锐的国际视角。他这个法国天津总领事,也只在半个月前才获知消息,国内议会正在讨论收回对话海关特权的议题。 而周赫煊仅仅是看了美国报纸,再加上自己的一些分析,就把复杂的形式完全看透了。 不愧是能写出《大国崛起》的学者啊! 埃尔韦收起轻视的心思,完全以平等身份和周赫煊对话,他说:“恕我直言,中国关税自主是大势所趋,但最大的障碍在日本,他们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周赫煊笑道:“如果英法美三个都支持中国关税自主,日本不同意也得同意。” “说得也是,”埃尔韦好笑道,“但那都是未来几年的事了,跟现在的天津港清淤有什么关系?” 周赫煊眼神中透着奸诈,说道:“我的提议是,用三年后的天津海关关税发行公债。拿未来中国政府的钱,帮现在的诸国列强做善事。你们不仅一分钱不出,而且能得到实际利益,还能获得中国政府和人民的好感。” “哈哈哈哈,”埃尔韦大笑道,“周先生,我不得不承认,你的想法非常天才。但问题是,你确定三年后中国的关税能自主?” “我非常确定,”周赫煊说,“美国人已经在动手了,英国人自然不能坐以待毙,而法国政府也不会袖手旁观。” 埃尔韦说:“我对此持保留意见,但我会帮忙联系上海的海关总税务司。” 周赫煊继续分析道:“其实治理航道用不了多少钱,最多100万中国银元就能搞定,这点钱列强并不在乎。咱们从国际形势来说,现在的大局是资本主义与gc主义的对抗,中国南北方正在一起清共,属于抵抗gc主义的急先锋,列强为了拉拢中国,必然会放弃海关特权。据我所知,年初苏联还在支持南方政府的时候,列强可是掏了不少银子支持张作霖。日本满株会社出资三百万日元,香港上海两地的英国商人出资五百万英镑,美国政府卖给张作霖一百架飞机和价值一千万美元的军需物资。此时南京国民政府转变立场,英美法日等国已经在积极磋商接触了,一点海关银子拿出来发公债,完全不在话下。” 埃尔韦本来还持怀疑态度,现在却被周赫煊完全说服,他感慨道:“周先生,你真的应该去做外交官。” 周赫煊继续说:“此事越快越好,现在天津难民云集,正是搞大工程的好时机。利用难民做为廉价劳动力,会节省不少工程开支,而且还能帮助难民度过难关。这样既省钱,又做善事,还能获得中国人民好感,三全其美啊!就算抛开国家立场不提,慈善事业也应该支持,我想领事先生也不愿看到每天都饿死人吧。” 埃尔韦与周赫煊握手道:“周先生,你成功说服我了,我将知会英国和日本领事,并把情况转告海关方面。” “那我就先告辞了,静待领事先生的佳音。”周赫煊微笑道。 等周赫煊带着张乐怡离开,埃尔韦才对妻子说:“中国真是个神奇的国度,总会出现一些让人着迷的家伙。” 中国政府拨银10万两、英国工部局发行公债15万两 148【坦白】 (汗,上一章末尾真不是断章,而是不小心把资料复制进去了一句,已删。) 返回途中,张乐怡用崇拜的眼神看着周赫煊说:“周大哥,你刚才真厉害,一番话就把法国领事说得哑口无言。我倒是觉得,你真可以去做外交官。” “做中国的外交官难啊,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周赫煊感叹道,“顾维钧那么厉害,可弱国无外交,他也只能望洋兴叹。” 张乐怡说:“但你刚才谈得很顺利啊。” “我只是顺势而为罢了,”周赫煊解释说,“天津港淤塞,损失最大的正是列强。如果放任不管,不仅外国商人损失惨重,天津海关也得少收许多银子。我前段时间查阅了资料,发现光绪年间治理海河,清政府只拨款10万两银子,剩下15万两都是英国人出的。英国人为什么帮中国治水?还不是关系到他们的切身利益。” 张乐怡笑道:“所以说,就算周大哥你不提,洋人也会想法子解决?” “正是这样,我只不过给他们提了一个可行性意见而已。”周赫煊没有任何兴奋的感觉,用中国人的关税办事,还得看外国人脸色,说出去都不光彩。 “你还是很厉害啊,换成别人可做不到。”张乐怡的崇拜之情丝毫不减。 周赫煊乐道:“哈哈,这话我爱听。” 张乐怡问:“你知道天津哪有合适的房子出租吗?我想在这边住一段时间。” 张乐怡终归是大家闺秀,不可能直接跑来跟周赫煊同居。她这么一问,周赫煊才猛然想起感情问题,他试探道:“你没收到我写的信?” “哪封?”张乐怡说,“最近半个多月,你寄来的信全被我爸扣下了,他直接让佣人烧掉。” 周赫煊狂汗,但又不好说出实情。 别人一富家小姐,千里迢迢跑来会情郎,难道见面就对她说:“你走吧,我已经有新欢了。为了不伤害你更深,咱们尽早好聚好散。” 这多伤人啊! 周赫煊是做不出来的,留着以后慢慢解决吧。 幸好孟小冬最近回北平了,婉容也没住在他家。周赫煊建议说:“不如你今晚住我那里,明天再去找房子。” “好啊。”张乐怡的笑容里带着淡淡羞意。 回到家中,周赫煊给刘吴氏介绍道:“这是张乐怡张小姐,我的好朋友。” “张小姐好。”刘吴氏忍不住拿张乐怡跟孟小冬、婉容相比,感觉这位张小姐似乎更漂亮一些。 张乐怡带着行李进入客房,嘴里哼着欢快的小曲儿。高兴之余,又忍不住担心家中父母,决定明天就发电报回去报平安。 1927年的时候,只有少数省份才能打长途电话,比如广东省的长途电话所,就要等到1929年才成立。打电话时,需要先接通长途电话所,再由电话所转接号码。 当天晚上,张乐怡本来心情很好,还兴高采烈地陪周赫煊在书房读书,讨论《神女》当中的情节。 结果婉容的突然拜访,让张乐怡感觉有些不妙。 “周大哥,我又来了!”婉容熟悉无比的敲门而入,就跟回自己家一样。 张乐怡惊讶地看着婉容:“这位小姐是?” “咳咳,”周赫煊尴尬地介绍说,“这是婉容,前清皇后。婉容,这是我朋友张乐怡。” 因为孟小冬的存在,婉容早就习惯了,玩味地笑对张乐怡,伸手道:“张小姐你好,我现在姓郭。” “郭……郭女士好。”张乐怡脑子有点晕,前清皇后的身份,甚至冲淡了她心中猜疑。 皇后诶,稀罕物事,但怎么晚上跑来这里? 婉容现在是天津“知名”的漫画家,每天都要跟无数读者通信聊天,甚至担当人生导师为读者解惑。她整个人都自信了许多,此时落落大方道:“张小姐,听口音你不是北方人吧?” “嗯,我是从南方来的,在天津要住几天,”张乐怡实在憋不住问,“你跟溥仪……” 婉容笑道:“我们已经分居了,周大哥帮我租的房子,就住隔壁小洋楼。” “哦。”张乐怡还是没搞懂周赫煊和婉容的关系。 婉容又热情地说:“不如你搬来跟我住吧,我那里空着好多房间,冷冷清清的实在很寂寞,多个人也好聊天解闷。” 周赫煊狂汗,这是要爆炸的节奏啊! “你一个人住?”张乐怡问。 婉容说:“是啊,只有几个佣人丫鬟陪着。” 张乐怡也不知怎么想的,居然一口答应下来:“好啊,我正愁租房子。” 周赫煊扶额,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婉容却颇有兴致,对周赫煊说:“周大哥,明天去洋人的俱乐部玩吧,咱们带张小姐去打保龄球。” “你们高兴就好。”周赫煊还能说什么? 婉容又问张乐怡:“张小姐,你会打保龄球吗?” 张乐怡说:“我见别人玩过。” 婉容笑道:“可好玩了。马球和桌球我都打得不好,但保龄球不一样,把球扔出去就可以,我好几次还赢了周大哥。” “那是你运气好,出球的姿势都不对。”周赫煊吐槽道。 三人乱七八糟的聊到晚上11点,婉容才告辞离开。 张乐怡终于忍不住问:“周大哥,你跟这个郭小姐是怎么认识的?” 周赫煊感觉瞒不住了,只能选择坦白真相,但没有直接告知,而是先做试探:“乐怡,你父亲有姨太太吗?” “没有,他是基督徒。”张乐怡很给父亲留面子,她知道老爸在外面养着别的女人,而且母亲也是清楚的。 民国时代,想让有能力的男人从一而终,真的非常困难。 “那你呢?”周赫煊问,“如果我娶姨太太,你能接受吗?” 张乐怡默然,心里一阵阵抽痛,咬了咬嘴唇问:“你要娶那位郭小姐做姨太太?” “不是她,”周赫煊如实说,“是一个唱戏的,叫孟小冬。她一直很喜欢我,就在前段时间,我没有经受住诱惑。后来我给你写了封信,把情况都说清楚了,但你没有收到。她说愿意做姨太太,如果你能接受的话……” “我……我再想想。”张乐怡说完便回到客房,把门死死关上,趴在床上低声抽泣。她感觉很委屈,自己离家出走来天津,居然是这个结果。 149【我是他未婚妻】 早晨。 张乐怡红着眼睛来客厅,周赫煊看着有点心疼,关切地问:“你还好吧?” 张乐怡沉默不言,片刻后才瓮声说:“你为什么要跟我说实话?我大老远跑来天津,你至少该哄一哄、骗一骗我吧!” 周赫煊摇头苦笑,把心里话全都说出来:“我写文小说揭露社会黑暗,我改良内衣号召妇女解放,我以为我自己是圣人,其实到头来没什么区别。我跟绝大多数男人一样,也渴望三妻四妾,而且自制力不够,不能克制自己的欲望。我昨天本来也想骗骗你,等过段时间再说明真相,但最后还是没有忍住。我想,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坦白吧,你有知道真相的权利,我也不想继续骗你。” “你混蛋!”张乐怡终于忍不住骂出来。 “我确实很混蛋,这对你来说非常不公平,”周赫煊叹气道,“实在不行,我送你回去,大家可以做普通朋友。” 张乐怡气苦道:“我还怎么回去?我是瞒着父母离家出走的,现在灰头土脸地回家跟他们说,我喜欢上了一个负心汉吗?你让我怎么做人!” “呃,”周赫煊语塞,“是我考虑不周,要不你先在天津住下,等过段时间再说。” 张乐怡低着头不再说话,算是默认了周赫煊的安排。她实在不知怎么回去面对父母,同时心里还有那么一丝不舍,不想就这样结束跟周赫煊彻底结束。 民国年间的新式女子成长环境都很复杂,既接受西方的先进思想,又受到传统文化熏陶。基督徒说,婚姻应该一夫一妻,但社会上,却随处可见三妻四妾。 就连张乐怡的父亲,也隔三差五不回家,不但在九江养着一个女人,甚至连南京那边都是外室。前段时间逗留南京,张乐怡便住在“姨娘”家里,大家都不避讳什么。 受社会大环境影响,民国女子并没有太多苛求,把男人娶姨太太视为正常之事。 像咱们前文提过的那位女作家庐隐,一边写小说呼吁男女平等,一边甘心嫁给无权无势的有妇之夫。甚至在丈夫死后,还带着女儿回夫家照顾婆婆,而原配也对庐隐很好,“姐妹”相处融洽。唯独婆婆嫌她克死丈夫,又生不出儿子,这才将庐隐赶出家门。 张乐怡能够理解男人的花心,让她最不能接受的是,周赫煊居然不骗她哄她,非要把真相说穿。这种事情大家心知肚明即可,何必摆在台面上,让彼此都感到难堪。 而细细想来,张乐怡又觉得周赫煊很可靠,至少不会欺骗她,更没有占了她的身子再说。 这不得不说是一种悲哀,男朋友劈腿出轨,放在现代社会绝对属于渣男。而像张乐怡这种民国千金,居然轻易就接受了,反倒希望男人瞒着她偷腥。等男朋友主动揭穿事实,她又觉得对方诚实可以托付。 这种奇怪的思维,是现代人无法理解的。 历史上,梅兰芳先生在有正妻的情况下,还接连娶了三位妻子延续香火。也没人说他品性不好,反而将他跟孟小冬的结合引为美谈,是梨园中的一段佳话。 婉容的到来,打破了屋里的尴尬,她笑着说:“周大哥,张小姐,你们还没准备好吗?” “你稍等,我们马上就走。”周赫煊应道。 张乐怡收起情绪,装作若无其事地笑道:“我先回房化化妆。” 三人坐着黄包车前往南郊,路上的积水已经退去,不过还有许多人在清淤打扫。 来到洋人的乡谊俱乐部,发现这里不但不受洪汛影响,反而热闹了许多。一些洋人客商受困于港口淤堵,暂时停留天津,全都跑来这里找乐子。 “嗨,密斯特周,好久不见!”一个洋人远远地打招呼。 “你好,麦克。”周赫煊挥手笑道。 吧台上又有洋人胖子对酒保喊道:“给周来一杯威士忌,我请客!” 周赫煊走过去和洋人胖子拥抱,笑道:“哈哈,吉米,你又长胖了。” 洋人胖子板着脸,回头对酒保说:“我改变主意了,这杯酒让他自己付钱。” 威士忌已经倒好,周赫煊走过去一饮而尽,冲得他嗓子难受,放下酒杯说:“记在胖子账上,我要打球去了。” “嘿,你个混蛋!”胖子大声笑骂。 张乐怡看得稀奇,周赫煊跟洋人的关系让她有些不解。她的父亲是买办出身,长期跟洋人打交道。在她从小的印象中,洋人都要高人一等,他父亲就算面对无权无势的洋人,也都小心客气。 而周赫煊则要洒脱得多,似乎和洋人属于平等交往的朋友,可以随便开玩笑那种。 “那个胖子是谁?”张乐怡低声问。 周赫煊道:“英国天津驻军的一位少校,听说还是个小贵族。这家伙经常溜出军营,跑到俱乐部来喝酒找乐子。” “你跟这里的洋人很熟?”张乐怡又问。 周赫煊道:“有些一起喝过酒,有些一起打过球。我每个月都要来俱乐部玩几天,一来二去就跟他们混熟了。” 张乐怡说:“那些洋人似乎对你印象很好,连玩笑都开得起。” “哈哈,洋人也是人,为什么不能开玩笑?”周赫煊笑道。 “可我父亲平时跟洋人打交道,总是小心翼翼的。”张乐怡说。 周赫煊道:“那是因为你父亲有求于人,需要靠洋人做生意。所谓无欲则刚,我又不求洋人办事,何必看他们脸色?而我对他们越是随意,这些洋人就越喜欢跟我交流,把我当成平等相待的朋友。其实他们也对中国人很好奇,愿意跟正常的中国人打交道。” 张乐怡莞尔道:“你的意思是说,别的中国人都不正常?” “你觉得正常吗?咱们中国人见到洋人的时候,要么唯唯诺诺,要么拒而远之。”周赫煊说。 “也对。”张乐怡若有所思地点头。 婉容对此深有体会,溥仪来天津后,也经常跟洋人打交道。溥仪表面上摆着皇帝架子,甚至还在生意宴上赏赐洋人,视洋人为异国仆臣。但实际情况却是,溥仪面对洋人始终小心接洽,生怕会得罪对方,就跟宫里的太监遇到主子一般。 三人结伴前往保龄球室,刚刚进去便看到英法两国的总领事夫妇。两位夫人高兴地打着球,两位领事大人却站在旁边,低声议论着什么事情。 “用中国的一句话来说,说曹操,曹操到,”埃尔韦朝周赫煊招手道,“嗨,周,刚说到你,你就来了。” 周赫煊走过去行礼道:“两位领事先生好。” 英国总领事罗杰·鲍威尔看看婉容,又看看张乐怡,笑道:“密斯特周,介绍一下你旁边这位美丽的小姐吧。” 周赫煊说:“这是我的秘……” “我是他的未婚妻。”张乐怡突然挽着周赫煊的手说。 周赫煊闻言大为诧异,惊讶地扭头看着张乐怡。 150【问答】 这才是张乐怡的真正反应,以未婚妻身份出现在大众视野,今后哪个女人都不能和她争。 以周赫煊现在的名声,他娶姨太太会被视为风流韵事,丝毫不影响他“妇女之友”的形象,但如果抛弃未婚妻,则肯定要背上沉重骂名。 所以说民国的思维很奇葩,容许男人三妻四妾,但底线却是不能辜负正妻(包括未婚妻)。这个所谓的“辜负”,并非劈腿出轨找小三,而是对外宣布离婚或悔婚。 三妻四妾是传统,不可背弃糟糠妻也是传统,一切都是传统道德观念作祟。 因此徐志摩离婚再娶要遭唾骂,因此鲁迅只敢跟女学生同居,却不敢打破他的包办婚姻。 “哇喔,密斯特周,你什么时候订的婚?”罗杰故作惊讶地问。 周赫煊不好驳张乐怡面子,只能顺着她说:“就在前阵子。” 埃尔韦笑道:“等你们结婚的时候,可一定要给我发请柬。” 周赫煊说:“希望到时候,两位领事先生能够赏脸来参加婚礼。” 男人们说话的时候,张乐怡微笑不语。婉容也在笑,但笑得很勉强,她知道自己不可能跟周赫煊有结果,但还是感到非常失落。 罗杰掏出雪茄盒,递给周赫煊一支,说道:“密斯特周,关于清理航道的事,我已经知道了,非常高明的办法。你对此还有什么建议吗?” 周赫煊没有回答,而是对张乐怡说:“乐怡,你先跟婉容打球吧,我和领事先生谈些事情。” “你们忙。”张乐怡笑着朝二位领事点头。 等她们离开后,周赫煊才和罗杰、埃尔韦一起,走到旁边的长椅坐下细谈。 周赫煊直说道:“其实我对清理航道并不关心,我只希望能够快点开工,以工代赈救助天津的灾民。” “周,你的仁慈令人钦佩,”罗杰说,“但这是个大工程,就算钱款充足,也需要天津地方政府配合。从制定计划、发行公债到正式开工,没有半年时间根本不可能。” “可以同时进行,”周赫煊建议道,“天津地方政府不是不想管,而是没钱,只要有租界董事局和海关筹款,他们肯定乐意配合。而海河的治理,从晚清到现在已经搞过五次大工程,经验非常充足。找那些老河工当向导顾问,再请有能力的水利专家做计划,很快就能拿出一套方案来。只要确定方案,不必等开会通过,就可以先做一些边角工程。我想,海关、港口和贸易商们,早已经等不及了吧。对他们而言,也是越快治理越好。” 罗杰摇头笑道:“年轻人做事总是这么急躁。” 埃尔韦突然说:“日本方面,似乎不同意用三年后的海关关税发公债。” “这很正常,因为他们从没想过要归还中国的海关自主权,”周赫煊不屑道,“但天津航道治理,关系到十多个国家的商业利益,他们必须答应!日本再强,从不可能单挑全世界吧?而且工程款项顶多花100万,各国分摊下来就更少,日本人年初无偿支援张作霖就用了好几百万日元,这点钱他们是肯定会出的。” 罗杰找周赫煊聊天,显然不是为了航道治理工程,因为这在他眼中只是小事。经过埃尔韦的传达,罗杰发现周赫煊对世界和中国局势了若指掌,所以想听听他的看法,转开话题问道:“康,你觉得南方政府会赢吗?” “我确定,最多一两年内,中国就会达成名义上的统一。”周赫煊不假思索地说。 罗杰道:“可奉军还很强大,虽然在战场上接连失利,但奉军主力一直没出动过,最终打起来难见分晓。” “奉军主力一直没动,是因为张作霖在玩驱狼吞虎之计,”周赫煊笑着说,“驱狼吞虎你们知道吧?张作霖让皖系、直系、山西军队、奉系杂牌跟北伐革命军死斗,自己则保存实力,想等到最后出来收拾残局。但局势出乎张作霖预料,北伐军打得太顺了,等待他的不是残局,而是一支虎狼之军。” “然后呢?”埃尔韦问。 周赫煊分析道:“张作霖属于老狐狸,他的后续行动不外有三:第一,如果北洋各系战事顺利,他将立即派奉军主力出动,去前线抢夺战果;第二,北洋各系和北伐军两败俱伤,这对他是最好局面,直接派大军南下平定全国;第三,就是现在的局面,北伐军已经打到河南,而且军势越来越壮大。在这种情况下,张作霖是不会拿家底去拼命的,他最有可能的举动,就是率军退回东北。没机会就当东北土皇帝,有机会就再次入关争天下。” 罗杰和埃尔韦听得连连点头,列强对中国的局势也有各种分析,但都是从战略意义上的。周赫煊却是从张作霖的性格展开,联想到张作霖这些年的一贯做法,显然很可能被周赫煊说中。 罗杰甚至已经决定,回去就把周赫煊的观点报之国会,也算是一种参考。 “南方的乱局呢?”埃尔韦问。 周赫煊笑道:“南方局势已经定了啊,不然南京方面怎么可能出兵?而且跟武汉方面的战略配合还打得那么好。不信你们看着吧,最多半个月内,山西的阎锡山就会改旗易帜,宣布信奉三民主义。” 罗杰惊讶道:“你这么肯定?” “再不投降附义,山西的地盘就要被冯玉祥占了,阎锡山可没那么傻。”周赫煊调侃道。 “果然还是中国人了解中国人啊。”埃尔韦感慨道。他们这些外国领事也经常预估中国时局,但都在猜阎锡山何时溃败,却没去想阎锡山什么时候投降换大旗。 当然,此刻只是说说而已,他们对周赫煊的话也没全信。 一直到几天后,阎锡山通电全国支持革命,掉过头来帮冯玉祥攻击奉军,这才把罗杰和埃尔韦惊得无以复加——居然被周赫煊料中了! 埃尔韦晚年在回忆录中写道:“中国是一个神奇的国度,就像拿破仑所说,那是一头睡着的雄狮,它总有一天会惊醒的……我在中国见到过许多富有传奇色彩的人物,周赫煊先生无疑算最特别的那位。他并不热衷于政治,却对局势洞察敏锐,总是能分毫不差的预测未来。在天津的时候,只要我有了疑惑,我就会请周先生喝酒。严格说来,他算我在中国的免费顾问。当然,我也为此付出了许多酒钱。” 151【借钱】 张作霖终究还是没有向南方俯首称臣,在阎锡山改换大旗宣布革命后,张作霖在北平就任“中华民国陆海军大元帅”,将北洋政府踢到一边,正式宣布组建安国军政府。 他终于如愿以偿的当上国家“元首”。 一直跟汪兆铭默契有加的常校长,估计是和张作霖达成了某种秘密协定,突然暂停北伐,决定西征,联合冯玉祥夹击武汉国民政府。武汉方面也放弃北伐,并力西征,想要先解决常校长。 冯玉祥八面玲珑,两边讨好,但就是不肯出兵,明摆着坐山观虎斗。于是南京和武汉方面互相忌惮,同时停战防备对方,但谁都不敢率先动手。 而西北的阎锡山也在整军备战,因为南方进入僵持状态,奉军北方主力终于抽出空来。虽然张作霖一直表示想跟阎锡山结盟,但有可能今天结盟,明天就派兵来收拾他。 南方分裂,互相敌视,一切都按照张作霖的谋划在发展,但孙传芳却坏了他好事。孙传芳迫不及待地想恢复自己的地盘,在常校长屯兵准备对付武汉方面时,孙大帅突然渡江偷袭兵力空虚的南京。 自己的老窝被攻击,常校长终于怒了,又掉过头来分兵北伐,打算先把孙传芳灭了再说。 原本好好的战局,现在打得乱成一锅粥。各方互相戒备、互相攻击、互相结盟,你联合我,我联合你,你背叛我,我又背叛你,已经分不清谁是敌,谁是友。 各国列强完全看不懂了,他们既高兴又忧虑。高兴的是分裂状态的中国,比统一的中国更好控制,忧虑的是战争一直打下去,他们的在华利益会大受损失。 英国天津总领事的家宴上,罗杰笑问道:“周,你现在还能分清局势吗?” “局势很明白啊。”周赫煊说。 “很明白?”罗杰摊手道,“我已经理不清他们之间的关系了,南京和北平暗中结盟,却互相攻击;南京和武汉名义上为盟友,也打算互相攻击;西北军和敌对中的南京、武汉都是盟友,可一直按兵不动;山西名义上支持南方,却和西北军实际联合,似乎还打算跟北平的敌人结盟……偶买噶,你们中国人真会打仗,看得我眼花缭乱。” 周赫煊笑道:“我推荐你读两本书。” “什么书?”罗杰问。 周赫煊道:“《孙子兵法》和《三十六计》。” 罗杰点头说:“我会找来读的。” 周赫煊用手指蘸酒在桌上画简易地图,说道:“咱们中国的围棋讲究官子布局,此刻棋子已经布下,真正下棋的双方,实为北方军政府和南方革命政府。整个局势已经进入中盘尾声,只是出了点小意外,南方的棋手有两个,因为意见不统一打起来了。如今的关窍就在于南方,只要南方能达成一致,则满盘皆活,剩下的只是如何收官而已。这叫大势,中国人信奉顺势而为。” “你越说,我越糊涂。”罗杰不懂围棋。 周赫煊笑道:“也就是说,只要南京和武汉和解,冯玉祥和阎锡山必然稳定立场攻打奉军,张作霖只剩下退兵出关一条路。” “你认为南京与武汉能够和解?”罗杰皱眉道。 “拭目以待吧,”周赫煊不再多言,转而问道,“领事先生,航道治理计划进行得如何了?” “已经拿出了大致方案,只等天津地方政府配合。”罗杰笑道。 因为事关自身利益,天津各租界非常齐心,就连日本商人也同意用三年后的关税发公债。他们雇佣水利专家,迅速拿出海河治理工程计划书。打算仿效1760年清政府在三角淀滞洪放淤的办法,将永定河水导入津北塌河淀一带,使泥沙积淀、清水泄入金钟河。 大致方案拿出来后,又开始制定具体的计划,总共分为三大项、20多个子项。 这个工程极为浩大,涉及范围很广,东至筐儿港河,西至线河村东,南至刘安庄、小淀,北至刘招庄、二闫庄。总预算造价一百零七万多元,如今义和祥、同义成、大兴土木、其昌、远东、永泰等工程公司正在竞标承包。 如此大规模的水利工程,自然需要天津地方政府配合。 此时褚玉璞正在江北一代驻防,连番电报打过去后,褚玉璞不耐烦地回应说:“只要不是老子出钱,你们看着办吧。” 天津地方官员得到允诺,也立即行动起来,派水利部门与洋人接触,联合成立海河整理委员会。接着便是各种开会讨论,一直拖到七月份,汪兆铭都在武汉“清共”了,天津的水利工程还没开工。 周赫煊没等来以工代赈,却把北大的代理校长钟观光等来了。 …… 钟观光风尘仆仆地奔到报社,一见面就说:“周校长,我是来找你讨银子的。” “教育部又没拨款?”周赫煊问。 钟观光叫苦连天道:“不是又没拨款,是一直没拨款,老师们四个月没领到薪水了。我原本不想来麻烦你,但实在是撑不下去。现在已经期末,学生们都离校了,但老师们却赖着不走,一个个吵着等米下锅。” “需要多少钱?”周赫煊问。 如今张作霖成立军政府,北洋政府完全成了摆设,别说让教育部拨款,就连教育部自己的人都拿不到工资。 钟观光盘算道:“现在已经积欠教师薪水3万元,我也不想太多,能有1万元渡过难关就行。你再去找张作霖说说情,让他随便从军费里漏一点出来。” “我又不是他爹,哪里要得到钱?”周赫煊苦笑。 他心里对张作霖颇为鄙视,老张把自己在东北的一亩三分地经营得还不错,但入关之后却只管打仗,根本不理民政。说穿了,张作霖就没把直隶当成自己的地盘,根本不管公务员和老百姓死活。 就这样还想当“国家元首”? 他做派就不像! 如今中央政府的普通公务员,恨不得张作霖早点滚蛋,新换个主人说不定就能把他们的工资补发了。 “唉!” 钟观光摇头叹息,摆手道:“罢了,我也不为难你,让大家再撑一撑吧。” 两人俱都陷入沉默。 就在此时,张乐怡端茶进来:“钟先生请喝茶。” “谢谢。”钟观光拿起茶杯牛饮,总算是凉快了些。 周赫煊介绍道:“这是我未婚妻张乐怡,也是我的秘书。” 钟观光一愣,随即抱拳笑道:“恭喜恭喜!” 周赫煊不理他的恭喜,而是咬牙说道:“这样吧,我个人借款一万元给学校,你先拿去用着,等政府有了钱再说。” “这……这怎么行?”钟观光连忙拒绝。 周赫煊反倒笑了:“没事的,我在南边卖肚兜也赚了些钱,再加上写书的稿费,也算是富豪了。哈哈。” 钟观光见周赫煊不似作伪,表情郑重地起身鞠躬道:“如此谢过了!明诚,不论何时,你都是北大永远的校长,我代全校师生谢过你。” “没那么严重,这只是借款,需要还的。”周赫煊笑道。 两人心里都明白,这钱恐怕是还不了的。 钟观光被周赫煊的无私精神感动,说道:“老夫早年开办工厂,还有一些棺材本,我也借5000给学校。” “先生高义!”周赫煊抱拳说。 “哈哈哈哈!” 两人相视一笑,颇有知己之感。 周赫煊当即开了一万元的现金支票,钟观光没心思停留,当天便带着银子返回北平。 张乐怡开玩笑说:“我爸可不会做这种赔本买卖。” “所以我当商人不合格,还是老老实实写书吧。”周赫煊自嘲道。 张乐怡问:“又有灵感了?” “算是吧。《小说月报》催得急,让我赶快出新作。”周赫煊点点头。 152【狗官】 周赫煊的新作名叫《狗官》,也勉强可以算是现实魔幻主义作品吧。 小说主人公叫辜望之,幼时家贫,但聪明伶俐。在恩师的资助下留洋日本,学业半途而废,满腔热情地跑去搞革命。等推腐朽的翻清政府后,原本力图报国的他,渐渐迷失于权利和财色当中。 辜望之抛弃了发妻(恩师之女),另娶当地富商的女儿。靠着岳父在地方的财力,以及自己革命先驱的名望,一步步往上爬。他继而趋炎附势、攀附权贵,最终当上一省大员。 以上皆为人物背景,小说是从一次宴会开始。 几位富商宴请辜望之吃饭,他们要建一座大工厂,为了方便货物运输,选址在某个村庄附近。因为要占用村民的良田和坟地,所以搬迁工作无法进行,奸商们也不愿花太多钱安置赔偿。 再加上需要官场照应,所以富商们决定给辜望之新建工厂的干股。而辜望之也一口应诺,在宴会结束后,便派手下带着流氓混混去闹事。最后闹出血案,官府以杀人名义,抓捕枪毙了几个反抗态度最强硬的村民。 有一天,辜望之外出的时候,听到百姓骂他狗官。他哈哈大笑,不以为意,还对随从说:“清官难做,狗官好当,这个世道就要做狗官。” 当晚他回到家中沉沉睡去,一脚醒来,发现自己真变成了狗,还是只土狗。 妻子见身边躺着只狗,惊恐大叫,喊来儿子和佣人,将变成狗的辜望之赶出家门。 辜望之想要解释,但话说出口,却只是“汪汪汪”的叫声。无奈之下,他逃到姨太太那里,结果发现姨太太正在偷汉子,对方还是当地的戏曲名角。 姨太太见家里进来只土狗,立即和野男人把他轰打出去。 遍体鳞伤的辜望之,在家门口跟姨太太养的宠物狗展开对话。 宠物狗说:“女主人早就红杏出墙了,还拿你送的钱,给那个小白脸买了一辆小轿车,连她那个儿子都不是你亲生的。” 辜望之说:“我是你的主人,你应该帮我的帮,把那个野男人赶走。” 宠物狗说:“你以前是我的主人,现在你比我还不如,你只是一只又脏又臭还受伤的土狗,过几天说不定就死了,我为什么要帮你?” 辜望之说:“你这只忘恩负义的狗,有奶便是娘。” 宠物狗说:“你不也是这样吗?” 辜望之从狗洞钻进院内,眼睁睁看着小白脸睡他的女人,用他的钱,住他的房子,气得汪汪直叫。这叫声惊动小白脸,于是又拿起棍棒把他打了一顿。 辜望之一瘸一拐地在街上流浪,他饿得发慌,看到有人家倒馊水,顿时就恶狗扑食冲过去。结果他遇到两个乞丐,乞丐不仅抢了他的馊水,还要抓他剥皮吃掉。 辜望之好不容易逃出劫难,就快饿死的时候,一个小女孩儿收养了他。 小女孩儿住在城郊的村子里,本来家中还有几亩薄田,但却被商人征用来建工厂,连小女孩儿的父亲都被官府抓走。这家人一贫如洗,母亲被村里的恶霸给强占了,小女孩儿也被卖进窑子,才十二三岁便开始接客。 小女孩每天都要偷偷给辜望之喂食,有次他在窑子门口苦等半天,结果小女孩儿还没出来。后来他才知道,原来小女孩儿染上花柳病,已经并入膏肓了。 辜望之冲进窑子想要安慰小女孩儿,却被龟公乱棒打出。 他瘸着腿继续流浪,又遇见自己曾经抛弃的发妻和恩师。恩师已经老迈病重,发妻40岁不到便头发花白,靠给人浆洗缝补卫生。但他们还是收留了辜望之,让他难得有个安身之处。 可好景不长,地方打仗,督军下令征收苛捐杂税。连家里的锅灶都要征税,发妻只得把锅砸了,灶推了,每天去屋外搭石头做饭。 直到某一天,发妻进城给恩师买药,就再也没回来。辜望之去寻找时,发现发妻病死在路边,而当他返回家中,恩师也已经咽气了。 辜望之继续流浪着,以一只狗的视角,观察他曾经热血革命建立起的国家,贫穷、饥饿、战乱、天灾、瘟疫…… 整部小说,就是一条狗在不断流浪,将民国方方面面的社会问题展现出来。 最后的结局是,辜望之被当兵的抓来吃掉,而那支军队的长官,正是他当初送去读军校的大儿子。 乱世之人不如狗,而好多狗却窃居高位做了人。 如果硬要将《狗官》和《神女》做比较,那么《神女》更加冷血诛心,而《狗官》多多少少带着些暖色调。比如灾荒当中也有温情,乱世当中也有好人,只不过这些好人往往没有好下场。有些好人为了活命,也被逼着去做了坏人。 周赫煊把写好的前几万字给张乐怡看,张乐怡看完只说了一句话:“以后我再也不读你的小说了,太吓人!” “哈哈,不吓人怎么警醒人?”周赫煊把小说稿装好,去邮局寄往《小说月报》杂志社。 一周后,上海的郑振铎收到稿件,见署名是周赫煊,他顿时兴奋地拆开阅读。 因为小说名叫《狗官》,郑振铎还以为是讽刺官僚的,没想到一读下来,发现周赫煊居然真的在描写一只“狗”官。 “这个视角,真是奇妙绝伦!”郑振铎忍不住赞叹。 书中那条狗所经历的苦难,大部分是他自己造的孽。在郑振铎看来,周赫煊写此书的目的,就是想让当官的看看,他们都干了多少混账事,给人民和社会造成多大的伤害。 如果单独评价小说主人公辜望之,此君做人不如做狗。做人时不干人事儿,做狗了反倒还有些良心,知道报恩,知道维护主人。 不用说,下一期《小说月报》的头条小说,又是周赫煊的作品。 而当《狗官》一问世,所带来的轰动甚至比《神女》还大。因为《神女》写得比较乱,各种穿插倒叙和臆想幻想,脑子不够用的读者根本看不明白。 《狗官》却不同,这部小说从头到尾都是线性描写,语言通俗直白,只要认识字的都能读懂。而书中所描述的一切,此刻正在全国各地真实的发生着。 153【学生们最痛恨的作家】 沈雁冰是两个月后读到《狗官》的,他年初去武汉当军校教官,4月又在汉口任《民国日报》主编。周赫煊创作这部小说时,沈雁冰受阻于武汉至南昌途中,随即听到南昌起义失败的消息,他便与党组织失去了联系。 九月初,沈雁冰回到上海,写了一部叫《幻灭》的小说,正式取笔名为“茅盾”。 《小说月报》,总编室。 叶圣陶见到沈雁冰后,顿时大惊:“雁冰兄,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上海到处都在抓红党!” 沈雁冰苦笑道:“只要没叛徒出卖,谁又知道我的身份?说实话,我已经与组织失去联系了,连我自己都不能证明自己是党员。” 叶圣陶稍微安心下来:“那就好,那就好,最近得低调一些。” 沈雁冰问:“西谛(郑振铎)兄呢?” “你不知道?”叶圣陶反问。 “我刚回上海,什么事情都不了解,”沈雁冰拿出自己的小说,“我这次是来投稿的,顺便见见老朋友。” 叶圣陶说:“振铎已经躲到法国去了,现在《小说月报》由我担任主编。你是知道的,他以前翻译过《国际歌》的歌词。几个月前,他又写信大骂国党叛变革命,结果就此遭到通缉,没办法只能出国避难。” “唉!” 沈雁冰一声长叹。 叶圣陶接过稿件问:“你写的什么小说?” 沈雁冰道:“我打算把自己的革命经历写出来。” “你疯了?”叶圣陶惊诧地看着他。 沈雁冰笑道:“放心,我还没那么傻。情节已经处理过了,不会触怒反动派。不过现在形势严峻,我本来想把小说情节写到今年,但看样子最多只能写到五卅惨案,这两年的事提也不能提。” “你知道就好。”叶圣陶说。 沈雁冰问:“最近有什么好的小说?” 叶圣陶从抽屉里拿出一沓书稿,递给沈雁冰道:“你自己看吧。” 沈雁冰翻了翻,笑道:“哟,又是周赫煊的,他很高产嘛。” 叶圣陶说:“你先看《狗官》,我读读你的小说,看有什么地方还需要再掩饰一下。” 两人翻开小说稿认真品读,大半个小时过去,各自都把手里的稿件读完。 沈雁冰笑道:“这本《狗官》让我想起《变形记》。” “什么《变形记》?”叶圣陶问。 卡夫卡此时在中国并不出名,就连叶圣陶这种知名作家、编辑,都只听过卡夫卡的名字,而对其作品没有丝毫了解。 民国第一个介绍卡夫卡的,正是沈雁冰,他四年前撰写过关于卡夫卡的文章,但没有引起任何重视。 其实这很正常,卡夫卡的小说实在太晦涩难懂了,而且他小说里想表达的东西,民国的读者也全然不感兴趣。 沈雁冰解释说:“《变形记》是卡夫卡的一部小说,男主人公变成了一只甲虫。不过两者只是形式类似,差别还是很大的。《变形记》使用的是表现主义,全篇充满了隐晦的暗喻;而《狗官》更加通俗直白,就像是一部中国社会的《清明上河图》。” 叶圣陶哈哈大笑,说道:“《狗官》正因为太直白了,引起那些反动派的不满。特别是主人公还是革命党出身,那些当官的个个都以为在讽刺自己。” “没惹什么麻烦吧?”沈雁冰担忧地问。 “小麻烦有一些,但没什么大的麻烦,”叶圣陶说,“有人建议南京国民政府封禁此书,我连忙托人打电话说清事实。小说的主人公叫辜望之,其实就是‘姑妄言之姑妄听之’,只为笑谈而已,当不得真。还有书中提到‘锅捐’和‘灶捐’,那都是张宗昌在山东发明的苛捐杂税,就算要讽刺谁,也是在讽刺张宗昌,跟咱们南方的革命党没关系。” 沈雁冰笑问:“他们就信了?” “我管他信不信,只要别来捣乱就好。”叶圣陶道。 “话虽如此,但恐怕这部小说,还是让某些狗官心神不宁啊。”沈雁冰说。 叶圣陶道:“那可不,我听说浙江某位喜欢读小说的大官儿,看了两期连载的《狗官》后,下令把府上的狗全杀了,又把休掉的糟糠妻接回家中安养。” “哈哈哈哈,此事大妙。”沈雁冰哈哈大笑。 《狗官》到底有多轰动? 一般情况下,《小说月报》连载的作品,都只是文学青年和进步学生爱看。但《狗官》却被好几份通俗杂志转载,老百姓看了拍手叫好,任何多全天下的坏蛋官僚全部变成狗,亲自尝一尝他们造下的孽。 《申报》副刊的小说评论专栏里,如此介绍这部作品:“《狗官》给了读者一个深刻体验民国社会之残酷的机会,也带来了一个文学词汇叫‘异化’。它给读者的震撼,并非是人做坏事要变成狗,而是通过狗的视角与心态,将百姓疾苦与社会乱象,毫不慌乱地叙述出来。佛家讲因果报应,《狗官》就是一通活生生的现世报,辜望之变成狗后所遭受的一切苦难,大部分是他自己埋下的因果,本书充满了佛学因果色彩。” 二十一世纪,中国大学的现代文学史课本中,将周赫煊的《神女》和《狗官》评价为“五四新文学问题小说的巅峰”、“新文学运动的收官杰作”,并盛赞道:“想要了解中国20世纪20年代的社会面貌,完全可以阅读《神女》和《狗官》。这两部作品,相当于民国初年的两副浮世绘,直接而犀利地揭露了现实黑暗。它们不仅是五四新文学的收官作品,更是世界魔幻现实主义浪潮的发端。” 未来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马尔克斯,在接受采访时多次谈到,他还在大学读法律时,一位朋友把周先生的翻译作品集借给他,其中就包含《神女》和《狗官》两部巨著。马尔克斯对记者说:“我从来不知道小说还可以这样写!如果可以这样写,我也能写。”他又说,“我突然明白了,在文学作品中,除了我在中学课本中学到的正常和学究式的描述外,还另有天地。外祖母就是这样讲故事的,她不动声色的给我讲血多毛骨悚然的故事,绘声绘色,滔滔不绝,好像是他亲眼所见。我正是采用外祖母的方法创作了《百年孤独》。” 而新中国的中学生们,则对周赫煊深恶痛绝。 自90年代后,《神女》和《狗官》的选段,便分别被编入初中、高中语文课本,那背诵理解起来简直要人命。中考、高考的阅读理解还特么经常考到,而且是那种没有学过的选段,学生们表示最讨厌的作家就是周赫煊和鲁迅,前者写文章神叨叨的,后者写文章满篇拗口词汇。 154【还珠楼主的处女作】 就在《狗官》刚刚开始连载时,《神雕侠侣》终于迎来大结局。 因为《大众副刊》每周只有一三五发行,所以《神雕侠侣》虽字数不多,但连载时间比《射雕英雄传》长了一倍有余。 大结局这天,《大众》销量暴涨至两万份,平津两地的读者争相抢购。而“小龙女党”和“郭襄党”也争执起来,虽然郭襄出场时间很晚,篇幅也不够多,但敢爱敢恨的性格却极有魅力。 而随着这本小说的结束,“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以及“一见杨过误终身”两句话,也在平津地区流传开来。 有评论家说,杨过不似古代人,反倒更像民国的进步青年,追求自我解放,连师生恋也敢玩。不过好在杨过最终变得成熟,心态也从个人恩怨,上升到家国情怀。还有郭靖和黄蓉的转变,从《射雕英雄传》中的木讷青年、机灵少女,变成《神雕侠侣》中的盖世大侠与贤妻良母,这是人生的成长。 传统守旧者,喜欢《射雕英雄传》;思想进步者,则更爱《神雕侠侣》。 《神雕侠侣》的流行,打破了武侠小说的常规定律。一般情况下,只有男人才看这种打打杀杀的书,而《神雕侠侣》居然获得许多女性读者的追捧,她们极其热衷于小说里的爱情。 顺便一提,此时张恨水的《金粉世家》,也在北方地区火到爆炸,让连载它的《世界日报》销量直线上升。 《大众》副刊编辑部。 李寿民敲开周赫煊的办公室门,拿出一沓稿件说:“赫煊,你帮我看一下。” “你写的小说?”周赫煊惊讶问。 历史上的李寿民,可还要过两年才开始创作。难道受自己影响,这位还珠楼主的小说生涯要提前了? 李寿民不好意思道:“写得很糟糕,我还不擅长写长篇。” 周赫煊翻开一看,只见作品名字叫《轮蹄》,属于那种文字比较古旧的武侠小说。 “你这小说名是什么意思?我看不懂啊。”周赫煊道。 李寿民笑着解释说:“我不是在跟孙家小姐谈恋爱吗?他父亲不同意,而且断绝我们的来往,我们只好想出一个歪法子交流感情。每次孙老先生去银行都要坐轿车,孙小姐就用狗皮膏药把信贴在汽车背面。等孙老先生下车后,我再悄悄地把信取走,第二天又用狗皮膏药贴着回信。” 周赫煊闻言大笑:“难怪你最近总是迟到,原来上班之前都要跑一趟银行。” “我这个小说名字,取‘轮蹄(车马)传情’之意。”李寿民说。 周赫煊道:“武侠小说名字要取得响亮,你这个太文气了。不过也无所谓,反正是你的练笔之作。” 跟《蜀山剑侠传》一样,《轮蹄》也属于大坑,直到李寿民去世都没完本。放到网络时代,李寿民绝对会被骂成是太监总管。 周赫煊还真没看过这部《轮蹄》,拜读之下,发现李寿民文笔极为老辣,但写小说的手法却有些稚嫩。鉴于是处女作,这些都可以原谅,而且潜力十分惊人。 周赫煊给主意道:“寿铭兄,你不是从小就喜欢游览名山大川吗?不如把这些写进你的小说了,比如峨眉、青城上住着剑仙啊。” “剑仙?”李寿民眼睛一亮,脑子里就好像劈过闪电,瞬间就有无数灵感冒出来。 周赫煊看他那样子,便知道《蜀山剑侠传》也有可能提前问世了。 李寿民思考片刻,暂时放下关于小说的事。他扭头看看身后,发现张乐怡不在,才低声对周赫煊说:“明天小冬要来天津唱戏,你去不去?” “去啊。”周赫煊满口答道。 这话刚说完,张乐怡突然进来,接口道:“去哪儿?” “呵呵,你们聊,我先走了。”李寿民不想掺和。 周赫煊委婉地说:“明天有个朋友要来天津演出,我们约好去看看。” 张乐怡立刻明白过来,她面不改色的笑道:“是那个孟小冬吧,我明天也去见识见识。” “额,你可以不去的。”周赫煊尴尬道。 张乐怡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你当初要是瞒着我,我就算知道了,也只当不知道。既然你跟我说了,她又来了天津,那于情于理都要见一见。” “随你吧。”周赫煊理屈词穷。 张乐怡这才谈到正事,拿出一份电报说:“刚从奉天发来的,冯庸冯先生邀请你八月初去东北,他办的学校就要正式开学了,想让你这个大学者去做开学演讲。” “我知道了,到时一起去吧。我们能够认识,还要多亏他介绍。”周赫煊说。 “是该当面感谢他。”张乐怡笑道。 一提起学校,周赫煊就感到万分无奈。当初成立希望教育基金会时,是做了一个三年计划的:第一年,在北平和天津周边建希望小学;第二年,把希望小学扩展到整个直隶地区;第三年,把希望小学往东北和山东发展。 现在已经是第二年了,可计划根本没法执行。前段时间直隶旱灾严重,如今又出现大面积蝗灾,老百姓吃饭都成问题,建起学校估计也招不到学生。 最可怕的是,直隶(河北)还在打仗! 阎锡山趁张作霖派人跟他和谈之际,突然出兵河北,一路高歌猛进,刚刚把石家庄给占下来,杀得张作霖措手不及。 被人给偷袭了,张作霖还不得不捏着鼻子认栽,一边骂娘一边发电报表达善意,希望能和阎锡山达成和解。如今局势,张作霖必须稳住北方,才敢跟南方进行长期博弈。 不管张作霖、冯玉祥、阎锡山,都是些千年老狐狸,他们说出的话,做出的承诺,你信了就是傻子。 周赫煊就不行,让他当师爷出主意还可,真要自己顶上,估计被人吃得连骨头都不剩。因为他骨子里还是个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没底线的事情做不出来。 更何况,连身边的女人都让他焦头烂额,真管起军队来,估计成天有人造反。 这不,明天灾难就要降临了,正妻和姨太太正式相会。 155【画家和文物贩子】 新明戏院,客流如织。 周赫煊和张乐怡联袂而入,身后跟着李寿民、郑证因和孙家兄弟。朱湘不喜欢听戏,沈从文又要在家写文章,因此两人都没来。 婉容就更厉害了,人家约好跟几个漫画迷聚会。自从《三毛流浪记》受追捧后,她整个人都自信了许多,开始主动结交一些新朋友。 几人坐在靠前的位子,不多时张学良和赵四小姐也到场,随行的还有两个男性青年。 赵四小姐如今的处境很糟糕,虽然做了少帅的情人,却因正妻于凤至不接纳,根本无法出入张家。甚至两人顾忌影响(赵家也是望族),他们都不敢单独公开约会,只有张学良约见朋友时,赵四小姐才敢陪着出来。 “六帅,四小姐,”周赫煊笑着介绍,“这是我未婚妻张乐怡。” 赵四小姐惊讶道:“你跟张姐姐居然真的走到一起了?” 张学良问赵四:“你们认识?” “去年大姐夫开舞会,是冯五哥把张小姐带来的,”赵四小姐兴致勃勃地说,“我记得那天晚上,周先生还当场给张姐姐写了一首情诗呢。” 张学良哈哈笑道:“赫煊的诗才,我也是有所耳闻的。” 张乐怡举止落落大方,略微点头笑道:“六帅好,四小姐好。” “赫煊,你跟张小姐结婚的时候,我肯定要送上大礼,”张学良说完才开始介绍新朋友,“这位是画家张大千先生,他是一荻的国画老师,这位是日本古董商江腾涛雄。” 张大千与周赫煊握手道:“周先生,久仰大名。前些天才刚拜读过你的《狗官》,本人崇拜之至。” “难得张先生厚爱,我也很喜欢张先生的画。”周赫煊笑道。 张大千如今在南方小有名气,但在北方却并不出名。他前段时间来津,偶然结实了张学良,画作受到张学良的大加赞赏,并且被介绍给赵四小姐当国画老师。 张大千的一生也是风流啊,一位正妻,三位姨太太,三位情人(分属中日韩三国),两位婚前恋人,还有一个为他终生不嫁的名门闺秀——女方家里是宁波巨富,不方便给张大千做姨太太。 今年二十九岁的张大千,前额已经有些发秃,留着长髯大胡子,一看就是那种搞艺术的。 至于日本古董商江腾涛雄,则是张大千的至交好友。他过两个月就会邀请张大千共游韩国金刚山,而张大千的这次旅行,也将认识他的韩国恋人迟春红。 嗯嗯,迟春红此时只有15岁,放后世可能初中都没毕业。张先生估计喜欢小萝莉,他的二太太嫁进门时,也才刚满15岁。 “周先生,久仰君之大名。今日一见,三生有幸!”江腾涛雄直接给周赫煊鞠了个九十度的躬,汉语说得极为标准,而且成语用起来也很溜。 “你好。”周赫煊微微点头,不想理会这个小日本。 像江腾涛雄这种古董贩子,不知道从中国弄走多少文物,甚至有可能还带着点间谍性质。 众人坐下等待好戏开场,张学良对周赫煊说:“你这次干得不错,居然说服洋人用关税来兴建水利,实为天津百姓之福。” “用中国的关税修中国的航道,最大受益者却是洋人,而且我们还得感谢洋人帮忙,这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周赫煊苦笑着摆手。 “时局如此,总有一天会变好的。”张学良毫无底气的说。他最近过得很不好,在前线被猪队友拖累,不得不放弃河南地盘,回到天津又因赵四小姐的事,跟正妻闹得不愉快,可谓战场、情场双双失利。 “锵锵锵锵锵~~~” 台上鼓锣声响起,众人皆不再说话。 周赫煊经常观看孟小冬唱戏,久而久之,倒是领悟了一些妙处,此时也看得津津有味。 孟小冬压轴出场,她一现身,只往前迈几步,都还没开口,台下便已经轰然喝彩。 “好!” 听着四周热烈激动的喊声,张乐怡居然感到些压力,低声问道:“台上唱戏的,就是那位孟小姐?” “嗯,是她。”周赫煊点点头。 张乐怡心想:看这情形,竟还是一方名角,并非普通戏子,。 整场表演结束后,张学良做东要请客吃饭。 众人等待片刻,孟小冬换好衣服出来,她见到张乐怡稍微愣神,随即笑道:“这位就是张家姐姐吧,小冬有礼了。” 张乐怡本想给孟小冬一个下马威,但伸手不打笑脸人,面对孟小冬的主动示好,她只能微笑道:“小冬妹妹好。” 张学良在旁边看得直感叹,若他家里那位,也像张乐怡这般识大体就好了。他的二夫人谷瑞玉,如今还安置在外面呢,赵四小姐更是连张家的门槛都不敢踏入。 众人来到酒楼,张乐怡挨着周赫煊坐下,抬眼看向孟小冬。 孟小冬抿嘴微笑,非常自然地坐在张乐怡身边,并没有选择靠近周赫煊。 两女一见面就在暗中较劲,张乐怡摆出家中大妇的姿态,想要“教训教训”孟小冬。孟小冬却不接招,在张乐怡还没“发威”时,便主动退让认输。 她们就好像擂台上的拳手,张乐怡主动进攻,孟小冬一味躲闪。张乐怡空有一身力气,但每次出拳都打在空气中,心里着实憋闷得慌。 赵四小姐观察片刻,感觉蛮有意思,可见二女“打”起不来,顿时兴趣缺缺。她主动帮周赫煊解围道:“小冬姐姐,你戏唱得真好。汉卿经常提起你呢,说你的老生乃当世一绝。” “六帅过誉了。”孟小冬微笑道。 赵四小姐又对张乐怡说:“张姐姐,你喜欢跳舞吗?现在天津新建了好多舞厅,改天咱们约出来耍子。” “行啊,我也好久没跳舞了。”张乐怡道。 被赵四小姐左一句又一句的搭话,张乐怡和孟小冬之间的关系稍微融洽了些。赵四小姐偷偷地朝周赫煊眨眼,周赫煊举杯致意,算是敬酒以做感谢。 男人们聊男人话题,女人们聊女人话题,饭桌上的气氛很快热烈起来。 江腾涛雄突然问:“周先生,你有想过去日本吗?” “暂时没有这个打算。”周赫煊道。 “那真是太可惜了,”江腾涛雄道,“你的《大国崛起》在日本广受赞誉,内藤湖南先生称之为‘世界史学之旷世杰作’。上次我回日本见到内藤先生,他就希望能和你当面交流,还拜托我说,如果有幸在中国遇到周先生,就一定要请周先生去京都大学讲学。” 周赫煊不屑笑道:“就是那个鼓吹‘文化中心移动说’的内藤湖南?那可是你们日本京都学派的创始人,恕我才疏学浅,没资格跟他讨论学术问题。” 江腾涛雄笑道:“周先生不必过谦,如果有机会的话,还是希望你能去京都大学走一趟。” 张学良好奇问道:“内藤湖南是日本的大学者?” “何止大学者,人家把自己当做帝师级人物呢,”周赫煊解释说,“内藤湖南最有名的观点,就是‘文化中心移动说’。他把中国历史分为几个阶段,认为东方的文化中心最初在长安,接着转移到燕京,后来转移到江南,现在就该转移到日本了。他觉得日本做为东方文化中心,有责任也有义务,帮助中国解决困难。六帅,你在东北应该感觉到日本的‘帮助’了吧?” 张学良顿时没了兴趣,讥讽道:“呵,原来是个鼓吹侵略战争的疯子。” 周赫煊说:“他没有鼓吹战争,相反,内藤湖南认为日本的军事动作必须止步于鸭绿江,对中国应该从政治和外交上一步步蚕食。” “岂有此理!中国的问题,关他日本人什么鸟事?”一直没说话的郑证因,突然拍桌子大骂,这暴脾气。 江腾涛雄连忙解释:“周先生你误会了,内藤湖南先生对中国一直是善意的,他曾前后多次来中国考察,对中国的传统文化也推崇备至。” “是对中国的古董推崇备至吧。”周赫煊冷笑。 “周先生说笑了。”江腾涛雄尴尬道。 内藤湖南晚清时去过一次东北,他请日本军方出面,强行购买国宝级文物《蒙文大藏经》和《满文大藏经》,这两部经书后来焚毁于关东大地震。 辛亥革命后,内藤湖南又跑去东北,从奉天故宫搜刮走不少珍贵史料。而江腾涛雄做为古董贩子,他和内藤湖南唯一的交集,就是为其物色中国的珍品古籍。 周赫煊之所以这么清楚,是因为他本科读的历史,而内藤湖南被后世誉为“东洋史巨擘”,在中国史学圈子里也很有名。 饭桌上出现争执,张大千显得最为尴尬,因为江腾涛雄是他的好友,现在扯上两国仇怨,他夹在中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江腾涛雄不想闹僵,他还要在中国买文物呢,绝对不能得罪张学良,连忙举杯赔罪道:“周先生,是我唐突了。如果你跟内藤先生有什么学术冲突,最好还是能够当面辩论。我们今天不谈国事,只谈私人交情。” “好说,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会去一趟日本。”周赫煊也到此为止。他懒得多费口舌,就算把眼前这个文物贩子打死,也对国家没有丝毫帮助。 156【金石其心,芝兰其室】 因为大家闺秀的矜持,张乐怡没住在周赫煊家中,一直跟婉容合租于隔壁小洋楼。 孟小冬则没那么多顾忌,当晚三人一起吃过晚餐,她便赖着不走,自顾自地来到客房铺床叠被。 张乐怡看在眼里满是无奈,最后咬牙下定决心,也跟着进了客房,打算与孟小冬同睡一屋。 周赫煊哭笑不得,只能自己回主卧休息。 反倒是孟小冬无所谓,躺床上跟张乐怡开心聊天,说起以前演出的各种趣事,不时发出咯咯的笑声。 张乐怡是真没办法,如果孟小冬属于妖艳贱货,她还能奋起反击,最终把这个“野女人”赶走。但偏偏孟小冬刻意讨好,对她尊敬有加,这让张乐怡根本无从下手,也狠不下心来恶待“妹妹”。 两个女人足足聊到半夜,彼此加深了解。刚开始主要是孟小冬在说,没多久张乐怡也被勾起谈兴,聊了不少她在教会学校的经历。 “你们居然男女同校?” “是啊,刚开始还不太习惯,后来也就无所谓了。” “那些男同学会不会主动跟你说话?” “他们可积极得很,总是围着漂亮女生打转。” “学校里岂不是有很多自由恋爱的?” “都还好,能读金陵大学的女生,家教颇为严格,不敢做出有违门风的事情。不过嘛,确实有一些在偷偷恋爱。” “有没有男生追求过你?” “当然有啊,不过我看不上他们,一个个太毛躁了。我喜欢成熟有风度的男人。” “就像周大哥那样?” “嘻嘻……” 等第二天清晨,张乐怡和孟小冬有说有笑,居然表现出妻妾和谐的味道。 周赫煊又不是傻瓜,他才不相信眼前所见。女人心,海底针,谁知道她们都在想些什么? 就在周赫煊打算出门时,张大千突然来拜访了。 “张先生,快请进!”周赫煊笑着迎接。 张大千抱拳入内,寒暄几句便说明来意:“周先生,昨天吃饭的时候起了些口角,我代江腾先生说声抱歉。” “没什么,早就过去了。”周赫煊笑道。 张大千替江腾涛雄说好话道:“江腾先生为人还是不错的,他对中国没有任何恶意,并且于书画一道也有颇深造诣。” 周赫煊调侃道:“古董贩子嘛,当然要懂书画,否则还不被人卖假货给骗了?” 张大千疑惑道:“周先生似乎对日本的古董商颇为不满?” “我是对所有的古董贩子都不满,包括那些把中国文物卖给洋人的国人,”周赫煊有些气愤地说,“咱们老祖宗留下的好东西,从晚清到现在,流失海外的不计其数。” 张大千解释说:“据我所知,江腾先生为内藤湖南搜罗的多为古籍史料,专门用作历史研究之用,艺术价值并不是很高。” 周赫煊反问:“难道在张先生眼中,古籍史料就不是国宝?” “呃,”张大千顿时语塞,硬着头皮道,“我觉得吧,如果这些史料真的用于研究,研究成果又公之于众的话,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周赫煊问:“你对内藤湖南了解多少?” 张大千道:“我只知道内藤湖南是日本史学界宗师,其人博古通今,对中国文化极为推崇。他跟严复、文廷式、张元济、罗振玉、王国维等中国诸多学者皆为好友,他的史学研究也令人称道,而且他反对日本侵略中国。” “哈哈,你们都被他骗了,”周赫煊大笑,讽刺道,“这个人确实尊崇中国文化,但他认为中国已经老迈,而日本应该接过华夏文化的大旗。后来日本人说中国文化在中国已死,精华只留于日本,这些观点都是受内藤湖南影响。你知道日本在处理山东问题时,他是怎么说的吗?” 张大千摇头道:“不清楚。” 周赫煊道:“内藤湖南说,解决山东问题,最终要对日本有利。即使对中国有利而对日本无益,哪怕是对日本虽无益也无害的办法,也是不能接受的。” 这段话有点拗口,但张大千还是听明白了,震惊道:“内藤湖南这种大学者,应该不会说这种话吧?” 周赫煊冷笑说:“内藤湖南对中国的危害,完全超过一支精锐军队。他的学术思想,甚至影响了日本对华政策和舆论。” 张大千默然不语,他已经无话可说了。 谁说文人学者没有屁用? 内藤湖南曾说,日本应该为了东亚的和平,把处理支(和谐)那问题的事务承担下来。 这个论调是不是听着耳熟? 加上他所提出的“文化中心移动说”,就是后来日本侵华时叫嚣的“大东亚共荣圈”啊,内藤湖南的学术思想影响了日本两三代人。 良久,张大千起身拜道:“周先生学识渊博,见闻广阔,大千佩服。从今往后,我会跟日本友人保持一定距离,至少不会帮着他们出卖祖宗。” 周赫煊突然笑道:“不必如此,日本也有好人,咱不能一概而论。” 这话说到张大千心里,他去日本留学的时候,就交了不少日本朋友。嗯,其中包括一位女性朋友,日本女人还是很温柔体贴的。 周赫煊不想谈这些糟心事,既然张大千主动上门,他又怎会放过,当即笑道:“早闻张先生画技精湛,不知可否忍痛割爱,卖上几幅给我?” “周先生喜欢,那是在下的荣幸。”张大千高兴道。 张大千也缺钱用啊,去年还在《申报》登卖画广告,巴不得有人买他的作品。 两人当即来到张大千在天津的住处,周赫煊一口气买下十多副山水和工笔画,乐颠颠地又找张大千求墨宝。 张大千兴之所至,铺开画纸泼墨挥毫,几分钟就给周赫煊画好一副画像,又在旁题字道:“金石其心,芝兰其室;道德为友,大义为师。” “周先生请收下吧。”张大千双手捧画道。 “不敢当,不敢当。”周赫煊连连说。 这副画像属于朋友馈赠,并不收钱的。特别是旁边题的那十六个字,简直把周赫煊夸得没边了,翻译过来就是:周先生心志坚定,品行高洁,坚守做人道德和国家大义。 只能说周赫煊喷内藤湖南喷得到位,把张大千给折服了,他认为周赫煊是一个坚定的爱国主义者。 157【去他妈的张宗昌】 “周大哥,这个要带上吗?”张乐怡手里拿着一件风衣问。 周赫煊苦笑:“姐姐,现在是夏天。” 张乐怡语气认真道:“可我听说东北很冷,夏天夜里的温度也很低。万一我们晚上出门怎么办?” “冷了就买,咱有钱。”周赫煊开玩笑道。 “没正经。”张乐怡白了他一眼,顺手把风衣放回去。 如今已是八月初,他们即将启程前往奉天,参加冯庸大学的开学典礼。 张乐怡穿着一件碎花洋裙,眉峰如黛,眼若秋水,秀发挽在脑后,大家闺秀的气质扑面而来。她拎着手袋走进车站,顿时引来不少男性的注目。 没办法,张乐怡的胸比孟小冬还大。 如今北方女子并未放胸,张乐怡随便走到哪里,都犹如鹤立鸡群,惊得天津男人们眼球都鼓出来。 “不堪入目,不堪入目!”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学究连连摇头。 张乐怡遭受众人围观,忍不住脸红起来,低声问道:“我是不是也该束束胸?” “束什么束?让他们看去。”周赫煊毫不在意。 张乐怡笑道:“嘻嘻,我还怕你吃醋呢。” 两人带着孙家兄弟走进车厢,他们买的是头等票,甚至还带着独立的马桶,可以去高级餐车吃饭,也可由乘务员送餐上门。 “污~~~~~” 火车渐渐驶离车站,行了大概几百米,铁路两边突然出现大片人潮。 那些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一个个饿得面黄肌瘦,但此刻却化身为运动员,不要命的朝火车飞奔。 “三儿,快上来!” “娘,娘你在哪儿?” “啊,我的腿!” “别拽,快放手!” “我的儿啊,你死得好惨!” “……” 周围传来乱七八糟的喊声,年轻力壮的很快爬上火车,老弱病残却毫无办法。有人爬到一半被挤下来,运气好的只是摔伤,运气不好的直接被车轮碾碎。 又有与亲人失散者,三三两两蹲在道旁,茫然无助地哀嚎哭泣。 “啊!” 张乐怡一声惊呼。 却是他们的车窗外有人扒上来了,无比危险地向上攀爬,很快那人的上身便爬到车顶,车窗处只能看到两只脚乱蹬。 一个上去,紧接着又是下一个。偶尔爬上车顶的人,还会伸手拉拽帮忙,不到片刻火车顶部便坐得密密麻麻。 张乐怡惊慌问道:“怎么会有这么多人爬火车?” 周赫煊表情凝重道:“都是闯关东的灾民。” 山东年初暴雨成灾,入夏又出现严重干旱,继而蝗虫群起为祸,间杂着各种风灾和雨灾,夏麦秋禾殆尽无疑,灾民达1000万人以上。重灾区颗粒无收,饿殍塞途,灾情更重的地方甚至“草根食尽,人烟断绝”。 周赫煊还记得《大公报》的报道:“鲁灾区农民多食破毡、棉花、皮革,或自尽、饿毙,铜元5枚可购一女。” 五枚铜元可购一女,五枚铜元啊! 就算是当20文的大铜元,五枚铜元也才3分多钱,只够买一张报纸。 都说乱世命贱,如今大灾降临,人命居然只值一张报纸的价格。 如今北方各大报纸,都在报道山东、河北的灾情,其中以山东最为凄惨。 就连洋人报纸也加入进来,报道内容如下:“鲁省待救难民,与战后欧洲难民待救之情形,不相上下也。据大概调查,山东最困苦之灾民,总计有千万以上,约占全省人数四分之一……设无得力之大宗救济,恐饿毙者,不免有二三百万之众。” 一位洋人记者深入灾区,对这场大灾荒如此描述:“灾民的苦难是震撼人心的。难民营里的人普遍染病,麻疹、水痘、肺炎、猩红热,比比皆是。许多人横死街头巷尾,尸体曝陈多日,也得不到掩埋……” 而山东的督军张宗昌呢? 他可没打算赈灾。 当张宗昌从前线返回山东后,在中国居住20多年的《纽约时报》记者哈雷特·阿班,立即上门拜访,希望能够约谈赈灾事宜。 张宗昌好酒好菜招待哈雷特,哈雷特这样描述那场晚宴:“满席价值连城的山珍海味,外加法国香槟和高级白兰地,丰盛到罪恶的程度……他(张宗昌)踌躇满志地向我炫耀一套从比利时定做的西餐餐具,可供四十人同时进餐。每件餐具,包括咖啡杯在内,全是切割玻璃的。他吹嘘道,全套餐具的价钱要五万五千美金。” 哈雷特在给《纽约时报》总部的报告中写道:“山东的问题是人祸,是山东督军张宗昌的巧取豪夺直接导致的。用美国人的钱来赈济山东的饥荒,无异于资助这个恶棍。若灾难不救,山东人民很可能就揭竿而起,将他赶走。” 《纽约时报》本来打算募集数百万美元捐款,帮助山东赈灾,但哈雷特的报告发回去后,美国那边立即放弃了募捐计划。 正如哈雷特所说的那样,“若灾难不救,山东人民很可能就揭竿而起,将他(张宗昌)赶走”。自从灾荒发生后,山东遍地红枪会起义,不仅抗租抗捐,还攻击官府和劣绅。 其中自然有我党的身影,我党趁着灾荒在山东发展出不少前期武装。某些部队甚至生存到抗战时期,成为敌后抗日的中坚力量——除了东北,山东敌后抗日打得最惨烈。 山东不仅有起义,还出现了无数打家劫舍的土匪,某些地方甚至成为土匪的世界,家境富裕者纷纷躲到青岛避难。 张宗昌对此毫不在意,照旧征收重税,甚至从前线调回部队镇压起义。有些士兵杀红了眼,干脆化身为土匪,他们甚至连普通灾民的口粮都抢,导致情况更加严重。 周赫煊本来兴高采烈去东北,现在被搞得兴致全无,整天倒在铺位上睡大觉。 清晨睡醒,张乐怡拉开车窗帘说:“快到地方了吧……天啦!周大哥,你快看。” 周赫煊趴在窗后向外眺望,只见沿着铁路,不时便出现几具路倒的尸体。这些人都是来闯关东的,但却病死饿死在途中,有的甚至还没死透,躺在地上艰难挣扎,睁大眼睛无助地望着天空。 “去他妈的张宗昌!”周赫煊忍不住爆粗口。 158【冯庸大学】 “招工啦,矿山招工。只要青壮劳力,月薪1块,包吃包住!” “工厂招女工,听好了,只要女工,18岁以下,姿色出众者优先聘用。” “……” 周赫煊一踏出车站,便看到整排整排的招工摊位。从山东涌来的灾民,在东北的商人老板眼中,就是取之不尽的廉价劳动力。 就拿矿山来说,在当地招旷工薪水较高,而且出事故还要给抚恤银子。灾民则不同,本来1块的月薪连女佣都不好招,但现在却可以随意挑选青壮,就算矿难死了也无所谓。 更有甚者,打着招女工的幌子做人口买卖和皮肉生意,完全就是在趁火打劫。 但灾民们却没有选择,能够活命已经极为难得了,哪里还顾得上以后?他们在招工摊位前,排着长队缓缓前进,就好像一只只待宰的猪羊。 周赫煊不忍卒睹,去车行叫了一辆马车,便往郊外的汪家河子村(后世沈阳铁西区)而去。 车把式很健谈,一边甩着鞭子,一边说话道:“几位是新来的老师吧?” 周赫煊笑道:“你怎么知道我们是老师?” 车把式说:“先生、小姐一看就是读书人,现在又去往汪家河子,当然是要到冯庸大学做老师。” “连你都知道冯庸大学?”周赫煊惊讶道。 车把式笑道:“全奉天谁不知道?冯五爷仁义啊,把家产全都捐出来办大学,而且还不收学费,前阵子城里贴满了招生告示。我一个亲戚家的娃,就通过了学校的录取,报的还是啥机械专业。” “学机械好,中国就缺工科人才。等毕业以后,走到哪儿都能找到好工作。”周赫煊说。 “那可不,”车把式健谈地说,“我那亲戚也不是啥富裕人家,供孩子读中学已经费尽力气。他本来是想去读师范大学的,师范免费嘛。结果一听说冯庸大学读工科也免费,马上就去报名了。那孩子聪明啊,脑瓜子好事,从小就有出息……” 车把式滔滔不绝,说起来没完没了,一直抵达了目的地才终于闭嘴。 出现在周赫煊眼前的,是大片新式建筑。红砖黑瓦、玻璃门窗、中西合璧,而且占地面积极大,把周赫煊的家底儿掏空了,也不够兴修这么多房屋。 冯庸正站在学校大门口,指挥着十几个挑工安放石狮子:“左左左,再左边一点,往前挪……诶,好嘞!” 周赫煊走过去笑道:“冯校长,别来无恙啊。” 冯庸见到周赫煊颇为高兴,他哈哈笑道:“我喜欢这个称呼,再叫两声来听听。” “冯校长好!”张乐怡凑趣的也喊了一声。 “哈哈哈,以后别喊五哥了,就喊冯校长。”冯庸笑得满脸开花。 周赫煊递过一支香烟,问道:“学校的教员够用吗?” “够,都是我高薪聘请的,”冯庸没有接烟,他说,“烟酒我都戒了,咱身位校长,应该以身作则,摒除以往恶习。” 周赫煊由衷赞道:“冯校长有魄力。” 冯庸拍着两尊石狮子说:“威风吧?六子送的。” 张学良送给冯庸大学的石狮子,一直流传到后世,就是沈阳和平区新华路燃气集团公司门口那对,当地的朋友应该比较熟悉。 聊了几句,冯庸对周赫煊、张乐怡说:“走,我带你们去参观学校。” 几人从校门进入,里面别有洞天,楼房林立,操场、球场、运动场设施齐备。 周赫煊吃惊道:“这么多建筑,你半年就建好了?” “不到半年,只用了四个月时间,”冯庸得意道,“教室、办公室、图书馆、宿舍,加起来有200多间。” 张乐怡问:“耗资不菲吧?” 冯庸笑着说:“我把家里的现款全拿出来了,还卖了两家工厂、几处宅院,总共捐给学校310万元。” 疯子! 破家办学,只有疯子才做得出来。 周赫煊说:“就算办大学,也用不到300多万啊。” 冯庸大笑:“哈哈,我带你们看样东西,看了你们就知道。” 周赫煊不解其意,满肚子疑惑跟在他身后。 众人通过操场,来到一排仓库前。仓库竟有便衣士兵把守,看那荷枪实弹的样子,里面显然藏着好东西。 周赫煊的注意力,却放在仓库前的狭长空地上。他仔细查看地面的白色标线,不敢确定地问:“这是飞机跑道?” “哈哈,”冯庸没有回答,而是大笑着说,“把仓库打开!” 立即有随从掏出钥匙,跑去打开仓库大门,里面赫然停放着三架飞机。 冯庸指着飞机,用炫耀的语气说:“pw—9,美国波音公司研制的双翼战斗机,前年10月份才开始在美国空军服役。我为了搞到它们,可是费了不少功夫。我的计划是,在未来十年之内,再陆续购买20架战斗机,凑齐一整个战斗飞行中队。” 周赫煊狂汗:“你这哪是办大学?你想把东北空军司令部搬来学校啊。” 冯庸表情凝重道:“日本人时刻窥伺东北,我不得不防。在我的学校里,不仅有飞机,还有枪炮。所有学生,不论男女,每天必须进行军事训练。一旦日本人敢侵略东北,我这里就全校皆兵,而且是最优秀的学生兵。别看我这里人少,学校开设的全是理工科,学生们不仅要会开飞机、开大炮,还要学会修飞机、修大炮。如果给我足够的时间,我要让他们一个个都会造飞机、造大炮!” “五哥,”周赫煊慨然道,“如果日本人真打过来,你还是带着这些学生撤往关内吧。他们都是最珍贵的理工人才,是国家走向工业化的种子,不能浪费在战场上。” 历史上,冯庸大学的大部分学生,都参加了“冯庸大学抗日义勇军”。无数优秀理工人才,白白丧生在侵略者的子弹下。 冯庸咬牙切齿道:“撤往关内?那是逃跑!大好男儿当思报国,我冯庸大学的学生,绝对不能当逃兵!日本人要是来了,老子第一个顶上去!” 周赫煊默然,不好再劝。 159【军事化办学】 “立正!” “向左转!” “向后转!” “……” 一声声口号从操场传来,学生们正在进行队列训练,时不时还有人摔倒,歪七扭八的不成样子。 冯庸大学不仅有大学部(学费全免),还有中学部(相当于高中,学费减半)和小学部(相当于初中,全额学费)。因为学生数量不足,一些教员也没抵达学校,因此暂时还未正式开学。 但许多学生却已经来了,冯庸把他们安排在宿舍住下,先不上课,而是每日进行军事化训练。 “嗡嗡嗡!” 突然天空中传来巨大的噪音,学生们下意识抬头观看,有人指着头顶大喊:“飞机,是飞机!” 开飞机的当然是冯庸,这货实在忍不住手痒,不但自己开,还把周赫煊也请上去,说是要带周赫煊兜风。 周赫煊活了两辈子,还是第一次坐飞机兜风,也算开了洋荤。 “哟呵!” 冯庸把飞机飞得很低,故意围着操场盘旋,兴奋地朝操场上的学生招手。 好吧,这破战斗机,虽然号称当今世界最先进的型号,但座位两侧连块玻璃都没有,周赫煊被冷风灌得眼睛都睁不开——他没戴航空眼镜。 “飞机,咱们自己的飞机!” 学生们轰动了,也顾不上队列,追赶着飞机大声叫嚷。 台上的教官正是马匪侯七,他此刻脸黑如锅底,大喝道:“都给我回来!回来!” 可低空飞行的飞机噪声太大,加上学生们处于兴奋欢呼状态,他吼了半天也毫无作用。 “妈拉个巴子!”侯七掏出配枪,对着天上连连扣动扳机。 “砰砰砰!” 学生们终于安静下来,诧异地看着他们的教官。 侯七生气道:“全体都有,围着操场跑十圈,跑不完的今天不许吃饭!” 有的学生立即奔跑,有的学生却不屑一顾。 侯七跳下高台,直接用枪指着一个学生的脑袋:“违抗军令者,一律枪毙!” 那学生直接吓尿了,连忙说:“侯教官,我跑,我跑,你把枪收起来。” “还有你们,都给我跑。”侯七瞪着原地不动的学生说。 学生当中还有十二三岁的小屁孩儿(小学部),哪里见过这种阵仗?顿时一个个吓得不敢吱声,围着操场埋头疯跑,生怕那活阎王真的开枪。 侯七跟着学生一起跑,边跑边说:“都给我听着,这里不仅是学校,还是军营。谁要是不尊军令,我让他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冯庸大学真是个军营,里面的军事训练,比许多军阀部队都要严格。而且还会安排各种实弹演练,按照学生们各自的天赋,今后还能开大炮和飞机,冯庸这厮甚至打主意弄几辆坦克进来。 周赫煊抬掌按眉,做出猴哥远眺的姿势,眯眼瞅着操场上的情形说:“冯校长,你这是练精兵呢?” 冯庸臭屁道:“奉天有东大营、北大营,以后我这冯庸大学,就是奉天的西大营。别说学生,就连学校看大门的,都是上过战场的老兵。日本鬼子要是敢来,我叫他们一个都回不了老家!” “哈哈,五哥豪……咳咳。”周赫煊张嘴大笑,结果被冷风灌得直咳嗽。 …… 周赫煊和张乐怡两人,一直在冯庸大学住了大半个月。 其实在8月8号那天,学校就已经开校了,但学生和教员数量都不够,所以正式开学日期一拖再拖。 由于冯庸在《申报》上打了招生广告,免费读理工科的口号,着实吸引来不少贫寒学子。别说东三省,就连南方的一些学生,都借钱凑路费赶来奉天。 民国大学虽多,但理工专业却少见,冯庸此举对国家建设大有好处。 直等到九月初,大学部的学生勉强凑够150人,冯庸决定不再等了,终于宣布开学。这是为了照顾周赫煊,历史上,冯庸大学的开学日期足足推迟到10月份。 这天早晨,全校师生职工加起来200多人,全部汇聚于操场。 冯庸做为校长登台训话,他说: “老师们,同学们,我捐出了300多万银元办学,我不心疼。为啥?因为这些都是不义之财,我老冯家做了很多坏事,赚的都是昧良心的钱。这钱烫手啊,我不敢拿,不花干净我睡不着觉…… 中国现在内忧外患,主要原因是工业落后,想要改造混乱的社会,就得发展民族工业,培养大量的工业人才。工业兴国,先育人才。你们以后从这里毕业,就是全中国最顶尖的工业人才。学成之后,不要只想着个人,还要报效国家,回馈社会。只有人人出力,国家才能振兴! 凡我学校师生,需遵守三纲、八德、八正。何为三纲?即工业救国、男女平等、教育均等。何为八德?即孝、悌、忠、信、礼、义、廉、耻。何为八正?即正行、正业、正思、正言、正视、正听、正德、正容。 还有,不论学生和老师,每天都要进行军事训练。如今日本人虎视眈眈,我们必须居安思危。吾辈唯有奋力猛进,严训青年,准备国际大战,以收回我丧失之领土主权,才能求得我国家之独立自由!” 台下大部分都是贫寒学子,他们对国家的苦难感受最深。冯庸一番话讲出来,说得学生们热血沸腾,扯开嗓子奋力嘶吼—— “冯校长说得好!” “收回领土,独立自由!” “工业救国,振兴国家!” “精忠报国,死而后已!” “打倒军阀,再造华夏!” “……” 咦,好像混进来什么奇怪的东西? 冯庸对学生们的反应很满意,他抬手示意大家安静,笑着说道:“今天,我特地请来了著名学者周赫煊先生,现在就让在周先生上台讲几句。大家,热烈欢迎!” 周赫煊缓步走上高台,还没开口说话,操场里就响起热烈掌声。许多后排学生踮起脚尖张望,就跟围观珍惜动物一样,想把周赫煊的相貌看个清楚。 “真是周先生,他竟然也来了!” “周先生会留在这里做老师吗?” “周先生是谁啊?” “切,你连周先生都不知道,还读什么书?” “周先生,把《我有一个梦想》再讲一遍!” “……” 台下轰然嘈杂,看来周赫煊在学生圈子里确实很有名气。 160【田中奏折】 “呜!轰隆隆……” 就在周赫煊准备讲话时,学校外面突然响起火车轰鸣声。他面容整肃地指着外头说:“刚才大家都听到了吧?那是火车的声音。是日本的火车!这条南满铁路,修在中国人的地盘上,每天拉着从中国搜刮的矿物,运回日本去造枪造炮,反过头来侵略中国!我觉得咱们学校建得好,就建在南满铁路旁边。每天火车呼啸的声音,都是在为大家拉响警报,提醒着我们每一个中国人,再不努力奋斗,就要亡国灭种了!” 周赫煊如今已经晋升为演说家,他的讲话抑扬顿挫、慷慨有力,配合着那轰隆隆的火车声,然若洪钟大吕响彻在师生的心中。 冯庸对此是极为钦佩的,同样的话,他讲出来就没有这种效果。而且周赫煊还是即兴演讲,把日本人的火车当成助讲道具,瞬间就引起师生们的同仇敌忾。 冯庸甚至决定,以后每天早晨准时准点,全校师生都要仔细聆听那火车声。 周赫煊继续说道:“俗话讲得好,百无一用是书生,说的就是我这种人。我他妈学些历史、哲学、文学有个屁用,难道还能用文章去砸日本人的脑袋?但你们不一样。冯庸大学开设有三个学院,工学院可以工业救国,法学院可以法律治国,教育学院可以教育兴国。你们才是中国未来的希望,千万别学我,当个没有屁用的书生!” 这是帮冯庸大学吹捧,提振学生们的心气儿。效果还是不错的,好多学生脸上都露出自信骄傲的表情。 周赫煊语气一转,又说道:“我在《大国崛起》中讲到,日本必然武力侵略中国。去年还有许多国人不相信,他们对日本还抱有幻想,但事实证明,这并非杞人忧天的假设。关心时政的同学大概都知道,今年6月到7月间,日本内阁召开东方会议,而会议的中心就是满蒙问题。在东方会议上,日本订下了国策性文件,名为《对华政策纲领》,提出攫取满蒙和武力侵华的‘积极政策’,他们的第一步就是占领整个东北。同学们,战争已经迫在眉睫了!奋发图强,就在此时!” 周赫煊几乎是嘶吼着喊出来,台下一片寂静。 日本的《对华政策纲领》,前些日子已经被中国报纸披露出来,在中国引起轩然大波。但其措辞还算含蓄,没有彻底刺痛国人神经。 周赫煊今天打算来个狠的,他要把《田中奏折》也公示出来——其实《田中奏折》根本不存在,日文原本叫《帝国对满蒙之积极根本政策》,乃日军参谋本部铃木贞一写的关于中国问题备忘录。 周赫煊大声说道:“大家知道《对华政策纲领》,恐怕还没听说过《田中奏折》。这是东方会议结束后,日本首相田中义一写给日本天皇的奏折。我有个多年好友,他的名字暂不方便讲出来。但他是一位爱国志士,利用日本政党和他在日经商多年的朋友关系,冒着生命危险潜入日本皇宫的皇室书库内,用两个晚上的时间把这份奏折抄录下来。大家想不想听这本奏折的内容?” “想!” “周先生你快说吧。” 台下师生大喊道,周赫煊说得太玄乎,什么潜入皇宫盗书都来了,早就勾起他们的兴趣。 周赫煊做出愤怒的表情道:“那我就给大家背诵一下,这份《田中奏折》的详细内容,原文如下:内阁总理大臣田中义一,率群臣诚惶诚恐谨以我帝国对满蒙积极的根本政策奏闻……惟欲征服支那,比先征服满蒙。如欲征服世界,必先征服支那。倘支那完全可被我国征服,则小中亚细亚及印度南洋等,异服之民族必畏我敬我儿降于我,是世界知东亚为我国之东亚,永不敢向我侵犯……” 周赫煊只背诵了一个开头,便引得群情激愤,热血青年们气得脸色胀红,一个个握紧拳头想要跟日本人拼命。 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周赫煊本来不想提《田中奏折》,因为必然引来日本仇视,说不定恼羞成怒了还要弄死他。但周赫煊属于性情中人,他这些日子被冯庸所感染,也有些热血上头,管不了那么许多。 “杀光日本狗!”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 根本不用谁来领导,学生们便喊起了爱国口号。 周赫煊示意大家安静道:“一旦中日开战,必定旷日持久。诸位是未来的国家精英,需努力学习,工学院的同学要为中国造出更多飞机大炮,教育学院的同学要为中国培养出更多爱国学生,法学院的同学要力争在外交和法律上为中国谋取利益。你们现在的责任,就是努力认真学习,学好知识文化,等待中日开战那天,以有用之身报销祖国!我有一个梦想……” 又来了,周赫煊又在重复他的《我有一个梦想》。 说着说着,台下一些熟悉此文的学生,也跟着高喊起来:“我有一个梦想。梦想有一天,中国将会重新屹立于世界强国之林……我们不再承担战争之苦,我们不再承受贫穷之厄。我们的孩子,可以坐在明亮的学堂里,学习最先进的文化知识;我们的子孙,可以跟洋人谈笑共饮,不用再看任何人的脸色;我们的国家,不再是被人嘲笑的对象,不用再签署屈辱的合约。任何一个海外的华人,都可以挺直腰杆,大声地高呼:我是中国人!我有一个梦想……” 《我有一个梦想》是那么具有煽动性和感染力,即便以前听过无数遍,但很多学生还是热泪盈眶。 周赫煊也泪眼朦胧,他眼前的不是活生生学生,而是一个个抗日义士。这一届还好,日本侵华时他们已经毕业,走上了各行各业的岗位。最后的那两三届学生,等到日本侵略者到来那天,不知有几人能从抗日战场上活下来。 开学典礼结束,冯庸表情严肃地问道:“赫煊,你说的《田中奏折》真有其事?” 周赫煊模棱两可道:“有些说辞是假的,但具体内容是真的。” 冯庸急道:“我得马上跟六子发电报!” “不用发电报,我直接登报告知全国百姓。”周赫煊眯眼说道。他烦透了混阀混战,现在把《田中奏折》内容公布出来,也算是给那些军阀们添堵添堵。 《田中奏折》虽假,但在历史上却带来很多积极意义,不仅激起全国人民的抗日热情,而且还引起诸国列强的重视。因为奏折内容太恐怖了,日本不但想占领中国,还想跟苏联争外蒙,想占领南亚、东南亚和南太平洋的列强殖民地。 只要这份“奏折”公之于众,英法美三国必然对日警惕,在一定范围内对日本进行遏制。 161【作大死】 似乎不用周赫煊披露《田中奏折》,只一个《对华政策纲领》,就足以让中国的有识之士义愤填膺了。 就在周赫煊准备离开奉天、返回天津之时,奉天城内爆发了数万人的抗日游行示威活动。 这次游行绝对有人策划领导,百余名女学生为现代,游行队伍整整齐齐。他们挥舞着各色旗帜标语,甚至还有乐队演奏悲曲,高唱《从军歌》、《苏武谱》和《对日反感绝交歌》。每经过一处日本商店或会所,则停队喊口号、唱哀歌,到省议会官邸时,还停下来进行慷慨激昂的演说。 整个游行过程井井有条、步伐一致、毫不慌乱,也未出现过激行为。 反倒是跟着看热闹的群众,被激起抗日热情后,对日本人进行辱骂,并且砸日本商店的玻璃。 日本人立即跟奉天当局交涉,奉天当局大为惊恐,随即抓捕游行活动的数位领导者,并勒令东北各大女校,不得允许女学生剪短发,否则视为叛乱分子。 学生们愤愤不平,除东北大学外,奉天城内的所有学校一致罢课。 张作霖特意发电报回奉天,责令校长们取缔学生活动,这次的爱国抗日游行才终于结束。 周赫煊胆小惜命,在日本势力猖獗的东北,根本不敢露出丝毫意图。但等他一回到天津租界,立即把《田中奏折》全文交给胡政之,《大公报》隔日便在头版整版刊登出来。 此新闻一出,顿时引得读者疯狂抢购,《大公报》销量甚至暴增至六万份。 就连新闻审查处的官员都气愤不已,他们没有立即责令《大公报》整改,而是将报纸上呈给张作霖过目。 “妈拉个巴子!” 张作霖看到《田中奏折》的瞬间便信了,因为内容全都是真的,也跟日本人最近的一系列动作对得上。他真以为有爱国志士夜入日本皇宫盗书,破口大骂道:“这帮龟孙儿,整天就知道打老子地盘的主意。妈拉个巴子,等老子腾出手来,让你们小日本好看!” “大元帅,这个报纸……是否要责令整改道歉?”新闻审查处官员忐忑问道,担忧地说,“日本人已经提出抗议,说《大公报》歪曲报道,《田中奏折》实为假新闻。” “道歉个屁,妈拉个巴子,”张作霖嚷嚷道,“让他们报,使劲地报,最好让全国都知道。” 张作霖气归气,但他这种老狐狸,可不会意气用事。 如今奉系被各路军队围攻,张作霖正好借《田中奏折》搞事,号召各方停止内战、一致对外。多好的舆论工具啊,瞬间就把自己上升到民族大义,所有攻打他的势力都是卖国贼。 张作霖不但让《大公报》继续报道,还让奉军辖区的所有报纸一致转载。很快南方的《申报》、《新闻报》也跟着转载,《田中奏折》的内容瞬间传遍全国。 刚刚平息下来的奉天抗日游行,直接扩散到整个东北,不少日本商店被砸得稀巴烂。 “号外号外,中国义士夜入日本皇宫,盗取机密奏折!” 上海街头。 电车里坐满了早晨上班的职员,有人看着报纸痛骂出口:“惟欲征服支那,比先征服满蒙。如欲征服世界,必先征服支那……日本人真是狼子野心,居然想吞掉整个中国,也不怕被噎死!” “何止整个中国,他们连南亚、东南亚都想占。”另一人接话道。 也有人的注意力歪了,捧着报纸赞道道:“真乃义士也,冒死夜入皇宫盗录奏折,不知这位爱国豪杰真名叫什么?” “当然不能说真名字,否则肯定会被日本人害死。” “对对,英雄不是为了出名,只要活着就好。” “可惜日本人都要侵略中国了,军阀们还在打仗,打得没完没了。” “唉……” 《田中奏折》带来的影响十分恐怖,就像是在扎中国人的心,全国各地都在陆续爆发抗日游行示威。 商人们趁机在背后推动,号召抵制日货。特别是纺织业最为积极,纺织产品最近几年竞争太激烈了,国货被洋货压得喘不过气,如此大好机会怎能错过? 你还别说,抵制日货行动真的非常有效,在长达数月的时间内,日本纺织产品在中国销量大减,市场份额被国货和西洋货趁机占领。 这估计算是周赫煊公布《田中奏折》带来的副影响吧,他也算为振兴民族工业做出贡献了。 紧接着便是全国报纸呼吁停止内战,希望各方坐下来和谈,最好能够联合成立民主政府。 然并卵,该咋样打,还咋样打。 西方诸国列强,甚至包括苏联,都因《田中奏折》而反应激烈,严厉谴责了日本的狼子野心。他们的想法应该是这样的:妈拉个比,你想霸占中国就霸占吧,居然还在打我们殖民地的主意,你他娘的日本想造反啊! 其中美国人反应最大,因为美国本来就想排挤日本在华势力。 奏折事件一出,美国立即与中国的三个政府(北平、南京、武汉)同时展开谈判,商量如何取消美国在华关税特权,把关税自主权还给中国——此举比历史上整整提前一年。 眼看着美国跟中国眉来眼去,英法等国也坐不住了,纷纷加入谈判磋商当中。诸国一致决定,只要中国有统一合法政府,立即归还关税自主权。 好吧,人家倒是想归还关税,可惜不知道该还给谁,这事儿还得中国自己把仗打完再说。 周赫煊再度成为全国关注的焦点人物,确切的说,是引起世界关注,因为《田中奏折》的影响是世界级的。人们找不到那位夜入皇宫盗书的义士,就把目光集中在披露奏折的周赫煊身上。 东北,关东军特务机关。 一个日本大佐拍桌子吼道:“天皇震怒,务必把周赫煊抓住。记住,一定要抓活的,从他嘴里问出盗录文件的究竟是谁!” 《田中奏折》虽假,但那份文件内容却是真,而且属于绝对机密文件。 周赫煊作大死了! 162【神秘少女】 日本天皇是真的震怒,并非因为有什么义士夜入皇宫,而是《田中奏折》的公布让日本在国际上颜面无光。甚至连它的盟友英国,都对日本进行了公开谴责,国际舆论形势变得极为糟糕。 《田中奏折》的原件是外务省呈奏的,天皇也看过,对此既不表示反对,也不表示支持。 这个文件前后一共有三份,一份由天皇阅读后放入皇室书库,一份原件由外务省保管,还有一份草稿在参谋本部铃木少佐家中。 从《大公报》公布的奏折内容来看,中国人“盗录”的并非草稿。那就只能是由外务省或皇室书库泄露,但这两处存放地点都极为机密,只能说明皇宫或外务省有间谍,而且是那种非常高级的内奸。 日本特务机关忙得焦头烂额,所有能接触这份文件的日本官员,都接受了调查。当然,那些高官只是被问询而已,主要调查对象瞄准了中低层官员。甚至有个嫌疑最大的小官僚,在审问时被活生生打成残废,重获自由时直接变成精神病人。 北平,坂西公馆。 坂西利八郎品着清酒,对助手土肥原贤二说:“奉天的特务机关,想要暴力抓捕周赫煊,被我制止了。” 土肥原贤二讽刺道:“关东军的人都是白痴,他们在东北作威作福惯了,哪里知道天津的复杂?” 东北如今有两大特务机关,都隶属于关东军,一处总部设在哈尔滨,主要针对苏联,另一处设在奉天,主要针对东北问题。 至于华北的特务机关总部,就设在坂西利八郎家中。 坂西利八郎可不简单,他不仅仅是华北特务头子,而且还是北洋政府的超级顾问。从袁世凯到黎元洪、冯国璋、徐世昌,再到曹锟、段祺瑞,北洋政府前后换了七任总统,坂西利八郎要么公开出任顾问,要么躲在背后谋划,始终受到当权者的信任和赏识。 至于未来臭名昭著的土肥原贤二,如今只不过是坂西利八郎的助手而已。 坂西利八郎放下酒杯,说道:“我请求国内派来了一个身世清白的新人,就由你来做安排。记住,千万不能打草惊蛇,这次幕后肯定有大鱼。要接近周赫煊,取得他的信任,然后再慢慢查明真相。” 土肥原贤二担忧道:“国内派来的新人,恐怕很难胜任吧,容易露出破绽。” 坂西利八郎笑道:“这个你不用怀疑,这位新人是神户间谍学校的优秀毕业生。她从小生活在中国,南京话、上海话和中国的通行国语都说得不错,而且还会英文,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那我就放心了,学生会给她安排一个以假乱真的身份。”土肥原贤二自信地说。 “不要掉以轻心,”坂西利八郎告诫说,“周赫煊此人来历神秘,他说自己曾周游列国,还在日本居住过。但国内的特务机关经过仔细调查,却找不到任何一丝痕迹。只凭《大国崛起》这本书,就知道他对日本非常了解,并且阅读过帝国的许多机密资料。” 土肥原贤二猜测道:“老师,你说大日本帝国国内,会不会存在一个我们不知道的情报组织?” “极有可能,而且其成员身份不低,”坂西利八郎点头道,“这次行动的最终目的,不是要铲除周赫煊,而是要挖出那个神秘组织!你的任务很艰巨。” 土肥原贤二立即起身鞠躬,表情严肃而神圣:“学生会竭尽所能,如果找不出神秘组织,甘愿切腹自尽,以报天皇!” “嗯,去吧。”坂西利八郎颔首道。 三天后,土肥原贤二乔装打扮,在旅馆里见到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 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废话,土肥原贤二直接拿出公文包说:“里面有你的资料,你现在是家境贫困的失学女青年廖雅泉,芳龄18岁。你祖籍上海,因为父亲病逝,便和母亲去山东投奔舅舅,并顺利入读山东大学。由于山东大灾,舅舅全家被土匪所劫,不得不逃难到天津。你在逃难途中与亲人失散,所以想找《大公报》刊登寻亲启事。明白了吗?” 少女飞快阅读完“自己”的履历档案,点头说:“明白。” 土肥原贤二告诫道:“我知道你会很多技能,射击、爆破、化装、投毒等科目都是满分,但现在请你忘掉这些,忘掉你所会的一切。你现在只是中国贫寒女学生,身上不要携带任何武器,包括毒药和火药。” “是的。”少女从头发里拔出一枚钢针,从怀里取出一只小瓶,又从嘴里吐出一枚药丸,最后更是从裤子里拿出一把精巧小手枪。 土肥原贤二命令说:“把手摊开!” 少女立即摊开双手,手心肌肤白嫩细腻。 “嗯,不错,双手保养得很好,看不出经常用枪的老茧,”土肥原贤二说着语气一转,“但你保养得太好了,你现在的身份是家境贫寒的女学生,双手应该有经常做家务和用钢笔写字的痕迹。” 少女听了极为佩服,心悦诚服道:“我会努力做家务和写字的!” 土肥原贤二又说:“你的任务是寻找隐藏在帝国内部的神秘情报组织,你要留意任何与周赫煊接触的人,最好能翻阅周赫煊平时的通信。只要他还跟帝国那边有联系,总能查到蛛丝马迹。记住,不要因立功心切而暴露身份,你需要长期潜伏在周赫煊身边。” “我记住了。”少女崇拜地看着土肥圆贤二。 土肥原贤二笑道:“如果你能顺利完成任务,那我就收你做学生,把很多间谍学校里学不到的知识传授给你。” 少女欣喜道:“属下一定完成任务!” “你住,你现在叫廖雅泉!”土肥原贤二再次强调。 “是的,雅泉记住了,雅泉一定谨遵教诲。”少女连忙说。 土肥原贤二满意地训诫道:“做特务人员,并非一朝一夕之事,这是值得终身奋斗的伟大事业。特务人员不能逞强好勇,保住自己性命是第一要务。只有活着,才能继续为大日本帝国效忠,才能为英明的天皇尽职。” 163【偶遇】 十月初,国内大战再起。 张作霖让孙传芳单独对付南京方面,派张学良率军与阎锡山接战,张宗昌和褚玉璞则去打冯玉祥。 这次张作霖是动真格了,连自己的老窝都不顾,把几支留在东北防备日本人的部队都调入关中,下定决心要消灭阎锡山和冯玉祥。 河北、河南和江苏混战不休时,天津的海河整治工程也终于动工。 屈家店,一座普普通通的小村庄。以往贫穷而安宁,今天却格外热闹,大清早便响起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海河整治工程有三大项目,其中之一便是“屈家店水利枢纽工程”。这里需要建堤坝和水闸,并且挖通河道,把永定河的水引入放淤区。 由于周赫煊的努力串联,整个工程比历史上提前四年,预计到明年秋天就能完工。此举不但利于天津港口的商业运输,而且对天津周边的村庄也有好处,每年海河泛淤,会导致许多良田盐碱化,农民的粮食收成不断下降。 “我宣布,屈家店水利枢纽工程,现在正式开工!”褚玉凤站在高台上,对着麦克风大声喊道。他脸上喜气洋洋,尽是志得意满之色,似乎水利工程是在他指挥下顺利动工的。 自从去年派人暗杀周赫煊,结果招惹到洋人后,褚玉凤便被哥哥严加训斥,稍微收敛了几个月。 不过褚玉凤不是个能消停的主儿,今年又跑出来搞风搞雨。他做样子当善人跑去赈灾,倒是捐献了几百大洋,但却强行霸占几个姿色上佳的灾民女子,还美名其曰“救济百姓”。 特别是五月份是,褚玉凤强令天津铸币厂印发纪念币,印的是哥哥褚玉璞的头像,以纪念褚玉璞担任直隶省长一周年。 此举把褚玉璞高兴坏了,认为弟弟终于懂事。 前不久听说洋人要搞海河治理工程,褚玉凤又跑进来掺一脚,当上天津地方政府的工程总负责人。这家伙无非是想打工程款的主意,可惜洋人也不是吃素的,根本就不给他吃拿卡要的机会。 周赫煊站在洋人官员后面,冷笑着聆听褚玉凤发表开工致辞,完全把这人当成个喜欢出风头的煞笔。 褚玉凤致辞完毕,跟洋人们逐一寒暄,然后又来到周赫煊面前热情笑道:“周兄弟,还是你厉害,连洋人都听你的话。” “褚二哥过奖了,我只不过牵线搭桥而已。”周赫煊说。 褚玉凤和周赫煊勾肩搭背:“走,二哥请你听戏喝酒。” “多谢二哥好意,不过我今天还要正事,改天吧。”周赫煊委婉拒绝。 看他们这亲热样子,兄弟、二哥的喊着,哪里像是仇人? 施工现场热火朝天,除了滞留天津的灾民外,本地许多平民也被征召。他们一个个脸上喜气洋洋,原因非常简单,给洋老爷做工不愁拿不到薪水。 周赫煊见了自然也高兴,他的努力终于没有白费,不仅水利工程有益于国家,而且还能救活诸多灾民。他不是个做大事的人,能为老百姓做点力所能及的小说,就已经非常满足了。 搭乘洋人的轿车返回租界,周赫煊又坐着黄包车前往报馆。就在他刚刚下车时,突然从路边奔出个少女,大声喊道:“周先生,周先生等一下!” “有什么事吗?”周赫煊问。 那少女说:“周先生你好,我叫廖雅泉。我是跟母亲和舅舅从山东逃难过来的,但在半路上跟他们失去联系了。我打算登报寻找亲人,但身上又没有钱……” 周赫煊仔细打量这个少女,只见她面容姣好、身材纤细,身上穿着破旧的学生装,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他当即安慰道:“没事的,我免费帮你登寻人启事。” “谢谢,谢谢周先生,”廖雅泉感激涕零道,“大家都说你是大好人,真没说错,我以后会努力赚钱还你的。” 周赫煊问:“看你的样子,是学生吧?” 廖雅泉说:“我在上海读的中学,不过父亲去世后,便和母亲去山东投奔舅舅,幸而考上了山东大学。不过山东现在很糟糕,舅舅家被土匪洗劫了,我们只能逃到天津避难。” “唉,又是张宗昌造的孽。”周赫煊感慨道。 廖雅泉一脸希冀地望着周赫煊:“周先生,我能读能写,还会英文。你报社还缺不缺人?打杂的活我都可以做,我已经一天没吃饭了,昨天也只喝了碗善粥。那粥全是水,连米也见不到几粒。” 周赫煊想了想说:“这样吧,既然你会说英文,我推荐你去整理海河委员会。那里有许多洋人,正好需要翻译人才。” “啊……谢谢,谢谢周先生。”廖雅泉眼中的失望之色一闪而逝,随即露出欣喜的表情。她本来想进报社工作,然后再慢慢接近周赫煊,现在却被周赫煊扔去当翻译,完全偏离了她的计划。 周赫煊对孙永浩说:“去买几个包子来,给这位廖小姐吃。” 孙永浩立即行动,廖雅泉连连鞠躬:“谢谢,谢谢周先生,我会报答你的。” “一顿饭而已,没那个必要,”周赫煊笑道,“走吧,先到报社去坐坐。” 廖雅泉哪里会拒绝,亦步亦趋地跟在周赫煊身后。 刚刚回到报社,张乐怡便快步走来说:“周大哥,平民教育促进会的晏阳初先生发来电报,说想获得希望教育基金会的资金支持。” “怎么又来找我?让他直接联系基金会秘书处。”周赫煊说。 张乐怡道:“他联系过了,但基金会那边不答应,说这种事只听少帅的命令。” 周赫煊想了想说:“让他来天津跟我详谈。” “好的,”张乐怡这才注意到廖雅泉的存在,有些吃味地问,“这位小姐是?” 周赫煊解释道:“刚在路上遇到的,她是山东逃难的灾民,跟亲人失散了,想登报找人又没钱。” “哦。”张乐怡瞥了廖雅泉一眼,便帮周赫煊回电报去了。 周赫煊笑着对廖雅泉说:“你先坐会儿,我还有事。” “周先生请便,不用管我。”廖雅泉温柔笑道。 周赫煊回到自己办公室,翻开今天的稿件仔细审阅,只看了几行字,便自言自语地嘀咕道:“廖雅泉?这个名字好耳熟,难道又是哪位历史名人?” 周赫煊真没往间谍那方面想。 如果来的是川岛芳子,他倒是能一下子反应过来,因为“金壁辉”实在太有名了。 但廖雅泉嘛,这个女人甚至存疑,后世连张照片都没留下。 164【千里示警】 中午。 张乐怡敲门走进周赫煊的办公室,笑道:“歇歇吧,该吃饭了。” “就来,”周赫煊拿出一封信说,“这是我写的介绍信,你把它交给廖雅泉……哦,就是那个从山东来的女学生。” 张乐怡拿着信出去,很快又带着廖雅泉进来,说道:“周大哥,她不肯走,说是想当面向你感谢。” “谢谢周先生,”廖雅泉从张乐怡身后站出,递上一张稿纸说,“周先生,这是我刚才写的寻亲告示,请您过目。” 周赫煊接过一看,发现廖雅泉字迹娟秀,不过文采只能算过得去。他笑道:“放在我这里吧,我让《大公报》明天就刊登出去,也祝你跟亲人早日团聚。对了,你拿着介绍信,直接去督办公署。那里有个整理海河委员会,他们会帮你安排工作的。” “太好了,那我该什么时候去?”廖雅泉问。 “今天明天都行,”周赫煊掏出两块大洋,“你要是缺钱的话,我先借点给你,今晚可以找个旅店住下。” 廖雅泉更是欢喜,她以后能够以还钱为借口来接近周赫煊,连忙收下银元说:“周先生,那我就先走了。” “去吧,好好工作。”周赫煊鼓励道。 廖雅泉欢快地离开报社,张乐怡看着她的背影皱眉道:“我总觉得这个女学生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了?”周赫煊问。 “不知道,反正有点奇怪。”张乐怡说。 周赫煊搂着张乐怡的纤腰,打趣道:“你是吃醋了吧?” “才没有,”张乐怡回忆说,“刚才我跟她交流的时候,发现她言辞大方、举止得体,倒像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可不像贫穷女学生。” 周赫煊笑道:“很正常啊,受过高等教育的进步女学生,自然跟普通女子不一样。” “可能是我多想了吧。”张乐怡说。 被张乐怡这么一提醒,周赫煊其实也感觉有点不对劲。但究竟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只隐隐觉得有些问题。 只能说廖雅泉还是太嫩,这是她从间谍学校毕业后,首次执行任务。她表现得太急切,太刻意了,没有资深特务的那种自然而然。不过她的演技是真好,各种情绪和表情发挥得惟妙惟肖,堪称影后级别。 周赫煊没有再去想廖雅泉的事,走到编辑部大厅喊道:“吃饭了!” 李寿民、沈从文等人还没响应,门外就突然走进来一个老头儿,嬉皮笑脸地说:“吃饭了?那我来得正巧。今天中午谁请客啊?” 众人诧异地看过去,都不认识来者是谁。 只有周赫煊欣喜地迎上去说:“太炎先生,你怎么来天津了?” 章太炎直接扔过来一幅卷轴,笑道:“留在上海我没得饭吃,所以到北边来打秋风。知道你喜欢到处求字,这副字送你,赶快给我弄点好吃的来。” “没问题,想吃什么你说!”周赫煊接住卷轴乐道,章太炎的字可不好求啊。 自从常校长在上海大开杀戒以来,章太炎便表达了强烈不满,公开表示反对南京国民政府,自称“中华民国遗民”。后来南京当局公布“通缉反动学阀”66人名单,章太炎排名第一,不仅遭到通缉,他在上海的两处房产也被没收。 章太炎在上海租界的日本医院躲了一阵,便把妻子托付给朋友照顾,自己坐船跑来北方会朋友,路过天津时顺便找周赫煊叙旧。 “竟是太炎先生!” 章太炎的名气太大了,不仅沈从文和李寿民惊讶万分,就连朱湘和郑证因都连忙上前拜见。 众人来到酒楼,周赫煊点了满桌子好菜。章太炎却不甚满意,问店伙计:“你们这里有臭豆腐没?越臭越好。” “啊?”店伙计有些懵逼,随即苦笑说,“不瞒这位老先生,臭豆腐本店还真没有。” 章太炎说:“那其他臭的东西呢?” 店伙计也是个妙人,打趣道:“我可以帮您翻翻馊水桶,说不定能找到几个臭鸡蛋。” “哈哈,”章太炎笑骂道,“滚!” 周赫煊哭笑不得,掏出一块大洋对店伙计道:“去帮老先生寻些臭豆腐来,天津城里总有卖,剩下的钱都是你的。” “好嘞,您等着吧。”店伙计高兴道。 章太炎乐不可支,咧嘴笑道:“这他娘的,就叫做有钱能使鬼推磨。一块大洋买几块臭豆腐,倒是让你破费了。” “钱是王八蛋,用了还会赚。”周赫煊豪气地说。 “哈哈,这句话说得好,可以下酒,”章太炎举杯一饮而尽,喝完说道,“你小子的《狗官》我看了,写得够有趣。稿子还没有没有?看连载实在懒得等。” 周赫煊说:“已经写了十多万字,我回去就给你。” “那便好,”章太炎又问,“最后的结局是什么?” 周赫煊道:“那条狗被当兵的剥皮吃了,是他儿子手下的兵。” 章太炎思索片刻,摆手道:“不好,不好,这个结局没有力道,最好能改改。” 周赫煊想了想说:“不如这样,主人公一觉醒来,发现都是做的梦。然后他决定改过自新,为老百姓做好事,但却屡屡遭到同僚排挤陷害,连以前支持他的富商也反对他,最后被当做逆党枪毙。” “这个好!”众人纷纷赞叹。 酒过三巡,店伙计才终于把臭豆腐弄来,众人皆掩鼻退让。 唯有章太炎面露狂喜之色,夹起一块扔进嘴里细细品尝,说道:“辜鸿铭回国了,就住在北平,小周你想不想去见见?” “那敢情好,早就想一睹辜先生风采。”周赫煊喜道。 章太炎说:“那老家伙喜好名利,爱听人拍马屁。你买点值钱的东西做礼物,但不能太俗气,再给他戴几顶高帽子,保证十副八副的墨宝成堆写给你。” 周赫煊狂汗,自己喜欢求字的名声,已经传得这么响亮了吗? 章太炎把几块臭豆腐吃完,突然低声道:“小子,你危险了。《田中奏折》闹得太大,以我对日本人的了解,他们肯定会来找你麻烦。我这趟来北边,就是专门给你提醒的!” “多谢先生关心。”周赫煊非常感动。他跟章太炎也就一面之缘,对方居然特地来天津给他示警,这种朋友上哪儿找去? 猛然间,周赫煊想到那个叫廖雅泉的女学生,这他妈不就是日本第一女间谍南造云子的化名吗! 周赫煊惊得一身冷汗。 165【应对之计】 但还是不对啊,真实的历史上,不可能有南造云子这个人! 周赫煊是精通日语的,“云”字在日语当中非常尴尬,训读音跟“蜘蛛”相同,音读音又和“大便”接近,没有哪个日本父亲会给女儿取名叫“云子”。 至于后世抗日神剧里头出现各种“云子”,只能说编剧和导演瞎胡闹。更有某些哈日的中国女孩子,给自己取日本名叫云子,不知她们是想当蜘蛛,还是对大便感兴趣呢? 日本也没有“南造”这个姓,因为念起来有点拗口,违反了日本姓氏的音韵规律,明显属于中国人编造出来的玩意儿。 “南造云子”是假的,但这个“廖雅泉”却百分百是真的! 周赫煊瞬间回忆起她的种种漏洞,比如鞠躬时腰弯得很深。虽然没有九十度鞠躬,但至少也有七十五度,正常中国人除非在庄重场合(比如葬礼),是不可能那样用力鞠躬的。还有她刚见面的时候,说话实在太多了,恨不得把自己的家庭情况全都讲出来,就像是在完成某种交代背景的任务。 难道历史上确实有这个“日本第一女间谍”,但中国人不知其本名,所以随便给她取了一个? 似乎这也有可能,日本间谍分为两种。一种以真实身份在中国活动,比如政客、商人、学者、明星等等;一种以虚假身份在中国游走,专搞刺探、暗杀、策反等活动,“南造云子”明显属于后者。 也有可能,“南造云子”是多位间谍的集合体,中国人把各种事迹全安在同一个人身上。 好吧,不管如何,周赫煊确实遇到女间谍,而且化名正好叫廖雅泉。 周赫煊最初感到震惊而恐慌,随即便释然且镇定下来。他比历史上提前两年公布《田中奏折》,不引起日本人注意才怪。 对方派来的是女间谍,而不是杀手和刺客,说明日本人此举并非为了铲除他,估计是想查清奏折泄露的原因吧。 自己的小命,暂时还能保住。 如果日本方面迫切想知道“真相”,估计还会保护他人身安全,避免半路失去线索。 周赫煊想明白其中道理,顺便变得镇定无比,笑道:“日本人想来找我,那就让他们来吧。” “你呀,还是不知道其中的严重性。”章太炎摇头叹息。他在日本居住多年,又经历过中国的历次革命,对那些见不得光的手段认识颇深。 周赫煊大义凛然地装逼道:“大丈夫只欠一死,能让国人了解日本的野心,也算死得其所。” 章太炎肃然起敬,随即笑道:“哈哈,有我当年的风范。” 午餐完毕,章太炎随周赫煊返回报社,拿到《狗官》的稿子细细品读。 周赫煊把张乐怡叫道办公室,关好门窗说:“告诉你一件事,保持镇定,别慌。” “什么事啊?神秘兮兮的。”张乐怡无比好奇。 周赫煊说:“那个叫廖雅泉的女学生,很可能是日本派来的女间谍,我也是刚刚才想明白。” “女……”张乐怡惊叫一声,随即压低嗓音道,“女间谍?” “就是女间谍,《田中奏折》的公开惹到日本人了。”周赫煊道。 张乐怡惊慌说:“那你岂不是很危险。” 周赫煊笑道:“危险倒不至于,日本人想从我这里获知情报,不会轻易杀我。所以,那个女间谍应该会色诱我,我也会有一定程度的配合。到时你千万别多想,该吃醋就吃醋,但也别把对方逼得太急了。” 张乐怡问:“既然知道对方是间谍,为什么不直接报官,让政府把她抓起来?” “谁来抓?”周赫煊苦笑道,“日本在华北最大的间谍头子,就是张作霖的幕后顾问。就算我暗中设计弄死廖雅泉,对方也会继续派张雅泉、李雅泉过来,还不如就把现在这个给稳住。” 张乐怡一个普通的富家小姐,哪里经历过这种事情。她担忧地说:“我怕自己掩饰不住,会被她怀疑的。” “只要别乱说话就好,”周赫煊说,“我之所以提前告诉你,就是怕你多想。关键时候看我眼神行事,怄气吃醋吵架都行,最好给那个女间谍造成一种错觉,就是我已经彻底迷上她了,我们之间的感情被她搞得即将破裂。” “我……我明白了。”张乐怡心神不安,心绪大乱。 周赫煊鼓励道:“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好。” 张乐怡吐口浊气说:“我尽量。” 周赫煊将她搂在怀里,亲吻额头说:“就是委屈你了。” “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啊。”张乐怡只能苦笑。她千里迢迢翘家跑来会情郎,多少是受到才子佳人爱情小说的影响,原以为会得到幸福美满的爱情,结果一个又一个意外接踵而至。 周赫煊约定说:“最迟明年底,南北战事就该告一段落了。到时我会跟你去江西,当面向伯父提亲。他肯答应自然好,他不如不答应的话,咱们就自己结婚。” “谁说要嫁给你了?”张乐怡娇嗔道,脸上不由自主的露出灿烂微笑,她终于得到周赫煊的承诺。 随后的几天,章太炎一直逗留在天津,而廖雅泉也顺利进入整理海河委员会做翻译。 这位女间谍八面玲珑,得到同事的一致认可,就连洋人也对她称赞有加。甚至“海委会”里的一些小青年,还为了她争风吃醋,闹出不少笑话。 红颜祸水啊。 廖雅泉很有耐心,她努力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没有再主动来见周赫煊。 按照周赫煊的估计,对方应该会等拿到薪水后,以还钱的名义上门致谢,到时再见机行事便可。 更让周赫煊头疼的现实问题,是《神雕侠侣》结束连载后,换上了李寿民的处女作《轮蹄》。读者明显不买账,纷纷写信要求出续集,他们不喜欢看形式老套的《轮蹄》。 只能说平津两地的读者,已经被《射雕英雄传》和《神雕侠侣》养叼了胃口。历史上《轮蹄》虽然质量不高,但还是颇受天津读者欢迎的,不像现在被各种嫌弃。 当周赫煊陪章太炎前往北平会友时,《大众》副刊终于宣布腰斩《轮蹄》,换上“射雕三部曲”的最后一部《倚天屠龙记》。 166【讨薪】 北平,车站。 章太炎走出车站大厅,眼神在熙熙攘攘的人群当中搜寻。 周赫煊对孙永浩说:“去叫几辆车。” 孙永浩正待离开,章太炎出身道:“不急,有人来接。” 不到片刻,穿长衫戴眼镜的刘文典匆匆而来,恭敬地行礼道:“老师,让你久等了!” 章太炎伸手摸摸刘文典的头,赞赏道:“嗯,淑雅,你真好,还记得老师。” 刘文典哭笑不得,他也是快40岁的人了,还被当成小孩子对待。但恩师的夸奖还是让他很高兴,扶着章太炎道:“听闻老师被南京方面通缉,学生无能,只能干着急。” “能为我着急就很不错了,”章太炎骂道,“不像黄侃那个混账,知道我要来北平,居然不来车站迎接!” 刘文典为黄侃辩解道:“季刚兄也不容易,他大儿子刚刚病逝不久,自己又在北师大屡遭排挤,过得极为艰难。” “他活该!”章太炎生气地骂道。 民国有很多狂生,黄侃是其中名声最臭那个,一来脾气太坏,二来私德不修。 他脾气坏到被人视为“民国弥衡”,简直人见人恶,恨不得把这家伙弄死。 就拿胡适来说吧,有次胡适谈到墨子和墨学。黄侃开口便骂:“如今还讲墨学的人,都是些混账王八。”胡适懒得跟这家伙计较,黄侃又说:“胡适他爹,也是混账王八。” 胡适终于生气了,怒斥道:“你为什么侮辱我父亲?” 黄侃却大笑着说:“不要生气,我是在试试你。墨子兼爱,是无父也,你今有父,何足谈墨学?” 众人大笑,胡适还没法反驳,气得肺都炸了。 黄侃就像是一条疯狗,逮谁咬谁,他得罪过的人,比周赫煊交的朋友还多。 至于私德,去年武汉的报纸如此评价黄侃:“黄侃文章走天下,非吾母、非吾女,可妻也。” 这家伙一生结婚九次,每次结婚不久便另寻新欢。前些年还搞婚外情,把章太炎唯一的女弟子黄绍兰骗到手,搞大肚子的同时还在北平有个学生情人。接着黄侃又去武汉当老师,把武汉三镇最漂亮的校花哄骗上床。 别的学者娶姨太太被当成风流韵事,黄侃背骂名的真正原因,在于他喜新厌旧,有了新人就把旧人弃之不顾,留下别人孤儿寡母艰难度日。 顺便一提,被黄侃搞大肚子又抛弃的那位黄绍兰,正是我党召开一大时的接待人。中共“一大”预备会和开幕式,都在黄绍兰家中举行,黄绍兰还为开会者站岗放哨。 章太炎对黄侃的态度很复杂,欣赏这位弟子的才华,又厌恶他的品行。当初黄绍兰孤儿寡母处境凄惨,正是去投奔章太炎夫妇才得以度日,章夫人汤国梨甚至写文章大骂黄侃“有文无行,衣冠禽兽”。 “唉,不说那个混账东西了,”章太炎介绍说,“这是我的忘年小友周赫煊。” 刘文典居然到此刻才看到周赫煊,连忙施礼问候:“周校长好!” “刘教授你好。”周赫煊笑道。 刘文典正是北大的教授,如果没有周赫煊出现,他此刻应该跑去安徽大学当校长了。但因为北大提前复校,刘文典依旧留在北平,并没有应邀南下去安徽。 北大在民国时被称作“大学祖庭”,不是没有道理的。但凡是北大有名望的教授,如果受聘去南方任教的话,很多都直接做校长,再不济也是担任系主任。 可想而知北大有多牛逼! 周赫煊也是恰逢其时,遇到张作霖这个不讲道理的军阀,不然他万万没有资格当北大校长。 刘文典跟北大的其他老师一样,刚开始看不起周赫煊。一个毛头小子而已,就算写了几部学术著作,但到了北大也得老老实实呆着。想当校长?呵呵! 但现在却不一样,周赫煊自己掏钱垫付北大教师薪水,此事让刘文典颇为感激,也对周赫煊的高尚情操钦佩不已。 说俗气点,刘文典还要靠周赫煊吃饭呢! 几人坐着黄包车出发,半路上周赫煊问道:“刘教授,学校现在情况如何?” 刘文典苦笑说:“还不是老样子。不止北大,现在北平所有的公立学校,老师们都过得很艰难。还有政府的那些公职人员,一个个也闹着要辞职,不发工资谁愿意白干啊!半个月前,上百名普通公职人员,联合跑去张作霖的官邸闹薪。张作霖感觉很没面子,勉强拨款补发了两个月薪水。我们这些当老师的,哪天也该去闹闹才行。” 章太炎颇为吃惊地问:“北平的情况这么糟糕?” 周赫煊解释道:“张作霖自己组建了军政府,军事、外交和财政大权,现在全部归军政府管。北洋中央政府就像是后娘养的,连教育部自己的人都发不起工资,更别说往学校拨款了。” “这不是胡闹吗!”章太炎气愤道,“张作霖在自掘坟墓。” 周赫煊无奈地说:“现在直隶各地的许多公立小学都停办了,纷纷联系希望教育基金会,想把公立小学改名为希望小学,基金会那边正在酌情处理。” 章太炎摇头叹息,教育为国家之本,停办公立小学太过离谱。他本来还对张作霖很有好感,现在却失望之至,将其视为穷兵黩武的莽夫。 几人一路闲聊,很快便到了北大。 这次听说章太炎要来北平,北大虽然资金紧张,但还是勒紧裤腰带凑钱,邀请章太炎做学术演讲,还给章太炎安排了专门的接待宿舍。 他们不知道的,周赫煊这位校长也来了。 直到周赫煊走进校园,消息才迅速传开,但凡没有上课的教授和讲师们,纷纷过来拜见致谢。 “校长好!” “周校长,你总算来学校视察了啊,我们都等得望眼欲穿了。” “周校长,什么时候能发薪水?” “对啊,我妻子生病都是借钱买的药。” “……” 好吧,这些人当中,不仅有问候感谢的,还有要钱讨薪的。 周赫煊顿觉头大,发现自己不该来学校,有种想带着小姨子跑路的冲动。 私掏腰包不是长久之计,看来得想点办法,给北大弄点校办企业才能继续维持。 167【赚钱方案】 这是周赫煊担任北大校长以来,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召开校务会议。 参与会议者,除了钟观光、谭熙鸿、马衡、马裕藻、李书华等人外,还有周赫煊去年没有见到的周作人。 周作人戴着眼镜,嘴上留了一撇胡子,跟鲁迅长得有六七分相似,但身材要强壮许多。 后世对周作人的最大印象有三:一是他跟鲁迅是亲兄弟,二是散文写得很好,三是他在日本侵华时当了汉奸。 但很多人或许不清楚,周作人最开始也写杂文,他自己称之为“时事之文”。他不但写杂文,而且言辞还颇为犀利,具有一定的批判性和先进性。 只不过,从张作霖派兵包围北大,大肆抓捕进步人士后,周作人就认怂了。 后来在整理出版文集时,周作人把大量杂文旧作删掉,生怕过激文章会触怒当局。而且他的文风也渐渐改变,从热衷于批评时政,转而沉溺于风花雪月。 一个“斗士”,就此变成“隐士”,甚至最后当了文化汉奸。 周赫煊坐在主席位,笑着对众人说:“我这校长当得不称职,平时的校务工作,有劳大家辛苦了。” “哪里,还要多谢周校长放手。”钟观光立即说道。 众人也纷纷附和,毕竟周赫煊自己掏钱发工资,大家都欠了他人情。 周赫煊又说:“今天开这个会呢,主要还是因为钱。实话实说,我没有能力从教育部要钱,庚子赔款暂时也弄不到。但学校还得办下去,又不能让老师们白干,所以必须想办法开源。” “如何开源法?”马裕藻笑道,“总不能让大家做生意去吧。” “如果能做生意,那当然是很好的,”周赫煊说,“北大乃全国知名学府,这是一大优势,赚钱也得在这上面想办法。我的想法是,咱们办出版社。” 钟观光接话道:“北大有出版部,但不怎么赚钱,能维持收支平衡就不错了。” 北大确实有出版部,不仅出版发行校刊,还出版了许多进步刊物,包括一些赤色宣传书籍。 正因如此,去年北大出版部主任李辛白遭到通缉,躲到妻子娘家避难一年之久,如今隐姓埋名在南京某中学当老师。 北大出版部为啥不能赚钱呢? 看看它出版的刊物就知道。 《中国国际法论》、《西洋伦理学史》、《文学音学篇》、《印度哲学概论》……都是一些学术刊物,销量不大,能赚钱才见鬼了。 北大的老师倒写了许多畅销书,比如以前鲁迅的作品就卖得好。但这些通俗、进步的刊物,被北大新潮社抢了生意,那本来是个学社团体,现在已经发展成为知名出版社,总部设在上海。 周赫煊说道:“我提两个建议,想要发展北大出版部,一是坚持学术出版,包括教材出版。我回去就联系希望教育基金会,从明年开始,所有希望小学的教材,都由北大出版部来出版。大家谁有关系的,也可以联络各地大学、中学和小学,把他们的教材出版业务接过来。第二点嘛,就是发展通俗畅销书业务。管它是鸳鸯蝴蝶派,还是五四新文学小说,北大出版部都可以出版,这个是极为赚钱的买卖。大家都是学者,可能不屑于谈钱。但现在的情况是,北大度日为艰,必须要钱才能继续办下去。” 在座者皆默然无语,这是个很悲哀的事情,全中国最有名的大学学府,居然要一群教授来讨论如何做生意。 钟观光是代理校长,他必须对此表态,当即说道:“我认为周校长的建议可行,不过得找个懂商业经营的专业人才,来担任北大出版部主任。” “这个好办,”周赫煊笑道,“直接登报招聘,就说北大出版部主任虚位以待,只要有能力有经验皆可应聘。诸位有合适的人选,可以进行推荐。” 周作人说道:“李小峰把北新书局搞得不错,他也是北大毕业的,不如就让他兼任北大出版部主任。” “不妥,”周赫煊立即摆手,“此人我见过,太过市侩了。而且他跟一些被通缉的学者走得很近,容易招惹张作霖的不满。” 周作人不再说话,他最近一年越来越沉默,很少公开发表意见。 “举手表决吧,同意公开招聘出版部主任的请表态。”钟观光道。 众人互相看看,九成以上的都举手赞成,他们已经被钱愁得睡不着觉了。 “很好,大家都很齐心啊,”周赫煊笑道,“我的《神雕侠侣》已经交给励力书局出版,不过最近刚开始连载的《倚天屠龙记》,可以摆脱北大出版部帮忙运作。” 谭熙鸿道:“周校长可是帮大忙了,你的小说现在全城追看,肯定不愁销量。” 周赫煊又拿出一张机械图说:“这是我设想的农业收割机,可收割稻谷和小麦。它的主体为木质结构,只有少数部件是钢铁,制作和修理都很方面,而且成本和售价也便宜,适合中国的小农经济。不过这还只是设想,需要有懂机械的专业人士进行反复试验改进。我把这张图纸捐给北大,你们让工科学生组建一个科学研发部,只要有了成品,就可以找商人合作,应该也能赚到钱。” 众人传阅着这张图纸,钟观光大赞道:“好想法,这种机器如果生产出来,会大大加快农业收割速度。特别是遇到暴雨天气,有了这种收割机,会给农民减少很多损失。此乃利国利民之举,我个人表示赞成。” “我也赞成!”其他人纷纷举手。 钟观光笑道:“老朽不才,愿意亲自兼任北大科学研发部主任。” “那正好。”周赫煊高兴地说。 钟观光可不仅是个植物学家,人家年轻时还自己设计过工厂生产线。 周赫煊继续说道:“我希望北大科学研发部,能够作为一个团体机构而长期存在。工科的老师和学生们,可以开动聪明才智,利用自己的专业知识搞发明创造。说不定北大还能出几个爱迪生式的人物。” “我赞成!” “我也赞成!” “……” 这个建议全票通过。 周赫煊却不知道,他心血来潮的产物,未来会发展得极为辉煌。到二十一世纪,北大“科研部”成为中国的顶级科研团体之一,后来北大专门在实验楼前为周赫煊树了一尊铜像。 168【编教材】 上午开完校务会议,周赫煊下午又接受钟观光的邀请,到学校各科系和图书馆、实验室、标本室视察。 一路走马观花,周赫煊啥都没说。其实他觉得北大文科太多,理工科专业太少,明显偏得太厉害了。 但没办法,如今全中国的大学都是这样。 文科便宜啊,有老师有课本就能搞定。理工科却很麻烦,各种实验太花钱,一些高级科学仪器设备也奇缺。理工科的学生想要更进一步,那就必须留学,待在国内完全没法搞研究。 来到物理系时,物理系主任李书华介绍道:“物理系去年有七位教授和讲师,不过由于各种原因,今年只剩下三位了,其中还包括我这个系主任。” “教得过来吗?”周赫煊问。 “勉强还能应付,”李书华笑道,“每位老师至少同时教五门课,比如我,就教《数学原理》、《普通物理》、《物理光学》、《电动力学》、《理论力学》和《专门物理实验》。” 周赫煊听着感觉有点难过,这都是些值得敬佩的老师。 像李书华他们这种理工科教授,又不能写文章和外出演讲赚钱,每月只靠教师薪水度日。在动不动就拖欠几个月工资的情况下,他们很多连吃饭都要找人借钱,却还能坚持同时教授数门课程。 他们如果去南方的话,随随便便就能改善生活。之所以留着不走,是因为责任在身,舍不得抛弃自己的学生。 此时正值下课,周赫煊走到教室里,随手翻开一本《气体中的电流及电子论》教材。他惊讶的发现,这本书居然是全英文的,不由问道:“北大物理系都是英文教材?” 李书华回答说:“有一部分中文教材,不过也是照章翻译的。” “学生们用英文教材上课,不会有沟通障碍吧?”周赫煊好奇地问。 “沟通障碍并不存在,读工科的学生,会英文是基础中的基础,”李书华说:“就是有些教材里的内容和体系,跟咱们中国的实际情况不符,特别是在联系生活生产及实验的部分。” 周赫煊问:“只是北大如此,还是全中国的大学都是这样?” 李书华解释道:“全国都是这样,理工科教材都是英文教材当家,中文教材为辅。” 周赫煊皱眉道:“有没有想过,咱们自己编一套理工科教材?” “想过啊,谁不想?”李书华无奈地笑道,“可惜工程量太大,必须要有政府组织和推广。” 周赫煊说:“政府是顾不上了,不过可以联系清华那边,由清华、北大两所学校组建‘中国教材编撰小组’。教授们利用课余时间,结合中国的实情,编出咱们中国的理工科教材。这些教材编好后,我来负责做推广,由北大出版部出版印刷。至于编者的稿费,可以一次性结清,也可以按照按照印刷量计算版税。” “那当然好,”李书华喜道,“若是能把教材编出来,中国所有的工科学生都能受益。” 周赫煊笑道:“你先去联系理工科的老师吧,愿意编教材的把名字报上来,我明天就到清华走一趟。咱们慢慢来,先编物理教材,以后再弄化学、地质、机械等科目。” 李书华立即行动,把周赫煊的想法一说,其他几位物理老师全都同意。他们白天课程太多,根本抽不出时间来,编教材的活只能晚上赶工。 隔天上午,周赫煊来到清华学堂,连梁启超这些老朋友都来不及拜会,直接前往清华物理系。 一个不到30岁的英俊青年接待了他,此人正是清华物理系主任、中国近代物理学奠基人之一叶企孙。 叶企孙西装革履,梳着二八偏分发型,亲自冲茶道:“周先生,久仰大名,想不到你会来我这里做客。” “有些唐突了,不事先打招呼就来。”周赫煊歉意道。 “哈哈,我这里又不是官府衙门,哪需要事先通报。”叶企孙开玩笑说。 周赫煊随即道明来意:“叶教授,是这样的。鉴于中国物理教材,大多使用英文版本,教学不甚方便。所以我就想编一套符合中国实情的教本,北大能力不足,希望能与清华合作。” “这是好事啊,”叶企孙喜道,但又为难地说,“实不相瞒,清华的物理老师只有几位,恐怕帮不上什么大忙。” 清华物理系是去年成立的,师资力量奇缺。除了叶企孙这个物理系主任外,只有一位教授(梅贻琦),两位讲师(赵忠尧、郑衍芬)和一位助教(施汝为),比北大那边还惨。北大物理系虽然只剩下三个老师,但却全是教授级别。 周赫煊说:“不碍事的,人多力量大,只要肯帮忙就好。而且我也不能让大家白出力,编教材是有稿费的,希望孙教授能够支持。” “此事我当然支持,请周先生放心。”叶企孙满口答应道。 叶企孙也是位神人,身为清华物理系创始人、中国近代物理学奠基人之一,他不但精通物理,而且学贯中西,从小苦学天文历法和四书五经,还拿到了哈佛大学的哲学博士学位。 在清华百年校史上,叶企孙和潘光旦、陈寅恪、梅贻琦并称为四大哲人。 周赫煊这次在北大待了五天,帮着把北大出版部改为北大出版社,又参加了北大科研部的成立大会,最后牵头清华、北大两校合作成立“中国大学教材编撰小组。” 时间虽短,周赫煊却觉得格外充实,比他在天津做报纸写文章有意义得多。 这些工作都需要钱,周赫煊以个人名义,垫付了1000大洋给“教材编撰小组”,用于教授们的日常联络以及预支稿费。又捐了2000大洋给北大科研部,他们购置材料和进行试验都需要花钱。 至于北大出版社,暂时不用周赫煊给钱。北大有自己的“学生银行”,学生银行里的钱,足够北大出版社前期开支。 等把事情全部搞定,周赫煊才有空去拜会北平的朋友,然后又跟章太炎一起去见大名鼎鼎的辜鸿铭。 169【古怪的老头儿】 周赫煊很喜欢结交民国时期的名人大师,跟崇拜没关系,仅仅是好奇而已。就像一个外国人到了四川,必定要去看看熊猫,到了京城,一定要游览长城和故宫。 但辜鸿铭让他很失望。 这是个垂垂老矣的糟老头子,一身布鞋长衫,拄着拐杖,脑后拖着小辫子,身体瘦弱得风都能吹倒。眨眼望去,不似什么大师,反倒像个前清遗老。 “辜兄,好久不见!”章太炎抱拳笑道。 辜鸿铭老眼昏花,盯着章太炎看了一阵才说:“是你啊,不会是来找我借钱的吧?” 章太炎毫不客气地说:“就我们俩的交情,顶多值两块钱,还不够路费。” “知道就好,”辜鸿铭用拐杖指着周赫煊,“这是你儿子?” 章太炎介绍说:“我一个忘年交小友,叫周赫煊。” “听说过,假洋鬼子嘛,在上海登报卖新式内衣,”辜鸿铭劈头盖脸就开始教训,“你说你,西洋的内衣有什么好?我们中国的肚兜才最妙,罩着那丁香小乳,盈盈一握,岂不美哉!还搞什么大奶奶主义,要那么大做什么,女人又不是奶牛!” 周赫煊哭笑不得,辩解道:“提倡大奶奶主义,是为了宣传放胸。束胸实乃中国陋习,残害女性身体健康,因此造成很多疾病。” “妖言惑众,”辜鸿铭吹胡子瞪眼说,“谁说束胸残害身体?中国女子历来束胸,也没见危害了民族繁衍。西方的先进是应该学习,但小脚和小乳,都是我中华独有之审美。宣传放脚和放胸者,都是些愚蠢之辈,舍本而逐末。” 周赫煊瞬间无语,没有再聊下去的兴趣,当即反驳说:“辜先生那么喜欢小脚,怎么不自己折断脚趾缠一个?” 辜鸿铭说着他的大道理:“中国文化源自《易经》,易讲阴阳。男人为阳刚,自然要有阳刚之气,怎么言缠脚?女子阴柔,所以才要缠脚和束胸。小乳为阴,提倡大奶奶,就是阴阳颠倒。” 周赫煊对辜鸿铭原有的好奇和敬佩,此刻已经消耗殆尽。他毫不客气地翘着二郎腿,喝着茶吊儿郎当地说:“辜先生,你去过敦煌吗?” “没有。”辜鸿铭道。 “你如果去过敦煌,就会发现壁画中的女子,一个个都有大奶奶,”周赫煊笑问,“唐朝的时候,中国不讲阴阳吗?怎么唐时女子,就没有束胸呢?” 辜鸿铭瞬间语塞,强词夺理道:“唐朝的时候,中国的文化和风俗尚不完美,是到了明清两朝,中华文化才至真至美的。” 周赫煊被雷得说不出话来,辜鸿铭在他心中的光辉形象瞬间破碎。 辜鸿铭确实很牛,能言善辩,通晓多国语言。但他的很多想法极为奇葩,就拿宪法来说,辜鸿铭反对中国立宪法。他的理由是:第一,中华民族是一个拥有廉耻感,拥有高度道德标准的民族;第二,中国政治赖以建立的基础不是功利,而是道德。所以中国没有也不需要成文宪法,因为中国人拥有道德宪法。 几年前搞新文化运动时,辜鸿铭还喷过胡适,把文言文比作高雅英语,把白话文比作通俗英语,说白话文运动时文化倒退。胡适回应道,通俗英语比高雅英语更能为大众接受,现在中国90%的人不识字,就是因为文言文太难学。 然后辜鸿铭就开始诡辩了,说你们这群留学生,现在之所以有那么高地位,还得感谢那90%的文盲。他们要是都识字,就要和你们这些人抢饭碗了。 辜鸿铭这话虽有道理,但明显是转移话题,属于诡辩的范畴。 此君喜欢诡辩,而且经常诡辩,但如果遇到明白人,他的诡辩就相当于笑话。 就拿诡辩的宗师公孙龙来说,他的“白马非马”,一旦遇到善辨之士,瞬间就要被拆穿。 比如可以这样来反驳白马非马论: “男人是不是人?” “是。” “你是不是男人?” “是。” “你说白马非马,那按你的理论,男人也非人。所以,你还是人吗?” 周赫煊摇摇头,起身说道:“话不投机半句多,辜先生,我先告辞了。” “走好不送。”辜鸿铭也懒得跟周赫煊废话。他早就因为放胸之事对周赫煊不满,更对周赫煊当北大校长感到不高兴(辜鸿铭是蔡元培的铁杆拥护者,认为蔡元培才有资格当北大校长),所以初次见面就不给好脸色。 “可惜,可惜。”章太炎连连摇头。 辜鸿铭问:“有什么可惜的?” “我还以为你们见面会大吵一架,”章太炎惋惜道,“居然没吵起来,无好戏可看,自然要感到可惜。” 好嘛,这老家伙也不怀好意,存着歹心要看热闹呢。 辜鸿铭不屑道:“一个黄口小儿,有什么好吵的?” “明诚且稍等,”章太炎喊住周赫煊,又问辜鸿铭,“你读过他的《大国崛起》吗?” 辜鸿铭道:“没有。” 章太炎这才抱拳道:“你或许可以先找来读一下,告辞!” “去吧。”辜鸿铭挥手道。 章太炎与周赫煊联袂而去,等走出辜家大门,他才笑道:“有何感想?” 周赫煊没好气道:“说好听点叫狂生,说难听点叫老贼。” “哈哈哈哈,你还真不客气。”章太炎大笑。 “可惜没要到墨宝。”周赫煊耸耸鼻子。 却说辜鸿铭在家中,赶走两位访客后也暗自叹息。他几年前死了心爱的日本小妾,最近正妻又病逝,晚景颇为凄凉孤独,而政治上更是失意。 前两个月辜鸿铭回国,日本人推荐他去给张作霖当顾问,辜鸿铭兴冲冲地就去了,打算辅佐张大帅统一中国。 结果张作霖根本看不起他,语气尖酸地问:“你能干啥?” 辜鸿铭愣是没反应过来,怔怔地看着张作霖,最后气得拂袖而去。 坐在家里翻了会儿《论语》,辜鸿铭闲得蛋疼,便拄着拐杖出门,喊了辆黄包车直奔书店。 “有《大国崛起》没有?”辜鸿铭问老板。 书店老板瞅了瞅他脑后的小辫子,笑道:“《大国崛起》当然有,不然我开什么书店?” 辜鸿铭说:“还不快拿来!” 书店老板立即去取书,双手捧着递给辜鸿铭。 辜鸿铭拿到书后,没有付钱,也没有离开,而是说:“快端凳子来啊,你懂不懂敬老?难道让我一大把年纪了站着看书!” 书店老板狂汗:“老先生,本店只能短暂翻阅,不可以在店中读书。” 辜鸿铭顶了一句说:“我不先看内容,怎么知道值不值得买?饭馆吃饭,还要先吃了再给钱。” 书店老板无言以对,只能搬来一张凳子,不再理会这个奇怪的老头儿。 辜鸿铭坐在书店中,优哉游哉地抽着烟,还让老板给他泡了碗茶,这才翻开《大国崛起》细细品读。 一直看到晚上天黑,书店老板提醒说:“老先生,我要关门打烊了,你明天再来吧。” “天黑了?”辜鸿铭看着外边漆黑一片,恼怒道,“你这人真是,天黑了都不知道叫我吃饭,我说怎么饿得慌。” 书店老板苦笑道:“得,我请你吃碗面吧。” 辜鸿铭拿出购书钱,拍在老板手里就走,回家对女佣道:“快把饭端来,饿死我了。” 说完,他又去书房,认认真真写下拜帖,交给仆人说:“把帖子送去北大,交给那里姓周的校长。” 周赫煊住在北大的接待宿舍里,快晚上十点才收到辜鸿铭的拜帖,看完之后哭笑不得。帖子是用文言文写的,大致内容是:白天的事我不跟你计较,今天看了你的书,写得还行。明天请在北大备好茶水饮食,我要找你聊聊。 170【明白人】 清晨。 辜鸿铭站在镜子前整理仪容,他穿着崭新的绸衫,将辫子扶得端端正正,然后才戴上亡妻亲手缝制的帽子。 辜鸿铭是很讲礼仪的,因为他尊崇孔孟之道,“礼”是核心要素。 但这种“礼”,只展现给他看得起的人。比如张之洞,比如蔡元培,今天勉强再加上个周赫煊。 很久没有一本书,让辜鸿铭读得废寝忘食了。他是熟知世界诸国的人,但《大国崛起》还是让他看到不一样的东西,有些存留心中多年的疑惑,也能在这本书里找到答案。 黄包车在北大门口停下,辜鸿铭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往里走。他近年来身体不好,正是感觉活不了多久,才从日本辞职回国,他想死在心目中的理想之乡。 “辜先生?你怎么来了!”北大教授马衡惊讶地看着他。 辜鸿铭点点头,以命令的语气道:“周赫煊在哪儿?带我去见他。” 马衡和辜鸿铭共事过,知道他的脾气,扶着他说:“你慢点走。” 片刻之后,两人来到周赫煊的住所外。 马衡正想去敲门,辜鸿铭制止了,自己敲门喊道:“周校长,辜鸿铭特来拜会!” 周赫煊打开房门,正待说话,辜鸿铭突然双手抱拢作揖。 这是中国人历来的古礼,日常使用的话,性质相当于西方的握手,但也常用于庄重场合,比如官场和朋友之间的会晤,到晚清时候还经常使用。不过它太繁琐了,作揖时腰弯得很深,就如日本人那种九十度鞠躬。 周赫煊愣了一下,立即作揖回礼,然后笑着对辜鸿铭和马衡说:“辜先生,马教授,二位请进。” 马衡感觉很有趣,也不走了,坐在旁边想听两人聊天。 周赫煊取出茶叶和糕点,笑道:“辜先生,应你所需,我专门弄来了上好的龙井,糕点也是大厨做的。” “有心了,”辜鸿铭与昨日判若两人,他非常有风度礼仪的拿出一本书说,“昨日拜读周校长大作,颇有感触。这是拙作《春秋大义》,还请雅鉴。” 《春秋大义》,别名叫做《中国人的精神》,此书在西方曾引起轰动,被翻译成多国文字一版再版,甚至在德国掀起长达数十年的辜鸿铭热。 辜鸿铭也是位作家,他曾与泰戈尔一起被提名诺贝尔文学奖。 周赫煊接过书笑道:“这本书,我早就读过了。” “读过就好,”辜鸿铭开门见山地说,“为免言语冲突,今天我们约法三章。第一,不谈妇女解放;第二,不谈白话文写作;第三,不谈宪政民主。” 这些都是辜鸿铭强烈反对的,他反对妇女解放,反对白话文,反对宪政。 “可以。”周赫煊点头道。 辜鸿铭说:“我观《大国崛起》,对列强诸国颇多推崇,周校长认为中国人比西方人劣等吗?” 周赫煊摇头道:“我认为人都是平等的,没有谁比谁优等之说。” 辜鸿铭笑道:“总是有区别的,难道非洲的黑人,也能跟黄种人和白种人平等?在我看来,中国人是世界上最优秀的族群,你觉得呢?” “我不同意这个观点,”周赫煊说,“别说黑人,就连南太平洋那些茹毛饮血的食人族,只要是人类,我也认为他们是平等的。” “你这叫博爱,墨家的信徒?”辜鸿铭不置可否。 周赫煊说:“跟墨家无关,即是人类,自然平等。” 辜鸿铭问道:“既然平等,那世界各民族之间,为什么会存在那么大的差异?这种差别不仅体现在文化风俗上,还有智力、道德和性格等多方面。” “这个问题说起来很复杂,”周赫煊道,“先来说美洲的印第安人和南太平洋野人,他们为什么会原始落后?因为孤悬海外,跟外界缺乏交流和沟通。中国和欧洲,历来是互相影响促进,这种交流大大加快了人类的文化和科学发展。” 辜鸿铭笑道:“中国人的四大发明,确实促进了欧洲科学的发展。至于中国嘛,在近代以前,一直是独自进步的。” “也可以这么说,但中国还是受到了一些影响的,”周赫煊道,“比如二胡和琵琶,这些乐器就来自中亚、西亚。西方的星座学说,也早早传入中国,苏东坡就是忠实的星座迷,他常常自嘲摩羯座都是倒霉蛋。” “哦,苏东坡还信星座之说?”辜鸿铭惊讶道。 周赫煊道:“《东坡志林》里有记载。退之诗云:我生之辰,月宿直斗。乃知退之磨蝎(摩羯)为身宫,而仆乃以磨蝎为命,平生多得谤誉,殆是同病也。” 这段话的大致内容,是苏东坡吐槽自己和韩愈同命相怜,都跟摩羯座扯上关系(一个命宫摩羯,一个身宫摩羯),命不好,经常遭到诽谤攻击。(老王语:感觉这是摩羯座被黑得最惨的一次。) 辜鸿铭听了大笑:“哈哈,想不到韩愈也是摩羯座,看来以后我要多多研究星座了。” 周赫煊又说:“一个民族的特性,跟它最初的发源地有关。适合耕种的地区,发展出农业文明,而土壤浅薄的地方,则发展出游牧文明。就拿中国来说,为什么起源于北方?因为以原始的农业技术,南方炎热多雨的气候,是不适合耕种的。” “有点意思,你继续说。”辜鸿铭研究中国人,是从文化道德角度来展开,周赫煊的观点让他耳目一新。 周赫煊继续道:“中华文明属于典型的农耕文明,远古农业要发展,需要秩序性和稳定性,所以中国人崇尚集体主义。儒家的礼教道德,不外乎是为集体主义说项。然后逐渐演化下来,就成为三纲五常之类的东西。” 辜鸿铭想要反驳,但细细想来却似乎有点道理。 “而西方呢?”周赫煊又说,“如今欧洲兴盛的国家,在古希腊、古罗马的时候都还是野蛮人。但野蛮征服了文明,于是迎来中世纪的黑暗,直到文艺复兴才重见光明。他们因为靠近地中海和大西洋,最后诞生了异于农耕和游牧的海洋文明。海洋文明是商业文明,戳穿了就是逐利。工业革命是为利益,殖民屠杀是为利益,十年前欧洲那场大战,也是为了利益。” “这个观点很好,甚合我意。”辜鸿铭也认为西方文明是利益文明,不过他也强调中华文明是道德文明。 周赫煊说:“辜先生的《春秋大义》我读过,也很同意你对各国族群的分析。担我认为,这种民族性差异并非天生,而是长久以来的历史影响造成的。” 辜鸿铭问:“那你是否同意我书中的观点?” 周赫煊笑道:“我很同意辜先生所言,中华民族确实是伟大的民族,中国人也具备深刻、博大、简朴和灵性死忠美德。正如辜先生说的那样,中国是一个永不衰老的民族,拥有永葆青春的秘诀。我敢预言,用不了一百年,中国又会重新屹立于世界民族之巅。” “哈哈,同道中人也。”辜鸿铭欢喜道。 周赫煊语气一转:“但我不认可辜先生说的道德兴国。” 辜鸿铭有些不高兴了,质问道:“你觉得西方的逐利治国方式,能够长期有效?我看不然,西方国家,已经被商人财团操控了,总有一天,这些国家要被毫无道德的商人搞得崩溃。” 所以说辜鸿铭通晓西方呢,他眼光看得很准。从20世纪到21世纪,欧洲各国确实被财团利益捆绑,渐渐在走下坡路,他的观点也有一定的道理。他还在《中国人的精神》一书中,预言德国的军国主义将会毁灭。 可惜看准了问题,开的药方子却不对,咱们的辜先生说,爱和道德才能拯救世界。 这得有多天真! 周赫煊无奈地笑道:“辜先生在著作中所言,是想做民国的孔子吧。但先秦乱世,最终以秦国统一天下而告终,秦国恰恰靠的就是逐利。你跟那些军阀谈道德看看,听说张宗昌邀请你当山东大学校长,你可以跟他讲讲道德,且看他听不听。” 辜鸿铭瞬间无语,继而反驳道:“秦国虽然统一六合,但却二世而亡。逐利只能走向崩溃,道德才能长治久安。” “但利能聚人心,只要让大部分人有利可图,中国就能统一,”周赫煊说,“不过我也同意辜先生的观点,道德能使国家长久。我的看法是,以利谋国,以德治国。” “以利谋国,以德治国,”辜鸿铭嘀咕着这几句话,突然哈哈大笑,“这八个字说得好,你要是早几年当上军阀,我一定给你做谋士。” 两人继续聊着,总的来说气氛还很融洽,只是偶有观点不同,谁也不能说服谁,辜鸿铭心里堵得慌。 辜鸿铭午饭也没留下来吃,高高兴兴地回到家中,还写了副字让仆人给周赫煊送去。这位老先生年底时接受德国记者采访,他大言不惭地说:“中国现在只有两个明白人,一个是周赫煊,另一个就是我。” 171【人类学著作】 跟辜鸿铭的聊天,周赫煊其实并不尽兴。有好些话他都没说,一些观点也尽量模糊,因为讲出来会刺激到那个老头儿。 看辜鸿铭那年迈老朽的样子,周赫煊生怕对方一个激动,就捂着胸口趟地上咽气。 气死辜鸿铭,这个骂名周赫煊可不想背。 什么“以利谋国,以德治国”,说得太笼统了,而且不尽不实。 常校长也是以利谋国,他手下大大小小的新军阀和新官僚逐利,背后支持他的江浙财团也在逐利。最后的结局是人人为我,不管他人死活,国是谋到了,但却一塌糊涂。 我党的打土豪分田地也是以利谋国,在道德却在利的前头,人人心中都有高尚的追求,“利”才能归于一处。 周赫煊真正想说的是以法治国,辅以道德底线和利益驱动。但他为了反驳辜鸿铭的“德治”,不能把依法治国说出来,因为那老头儿听了肯定胡搅蛮缠说不清,甚至还会批判周赫煊法家思想。 众所周知,辜鸿铭是儒家信徒,而儒家和法家又是死对头。 倒是关于民族优劣性的讨论,让周赫煊想起一本书。那本书叫《枪炮、细菌与钢铁》,荣获1998年美国普利策奖和英国科普书奖,并成为《纽约时报》畅销书排行榜作品。 周赫煊在北大的接待宿舍里,提笔写下这本书前言。因为年代关系,里面的许多内容都需要修改,而且某些观点周赫煊也不完全赞同,他需要按自己的想法来解释——比如说关于中国的部分。 “前言 ——辜先生的问题 对于世界上不同地区的各民族来说,在上一次冰期结束后的一万三千年里,世界上的某些地区发展成为使用金属工具、有文字的工业和农业社会,还有一些地区仍然保留着使用石器的狩猎采集社会…… 近日与辜鸿铭先生谈到了民族优劣性问题,他的观点是世界各民族皆有其特性,中国是人类历史上最优秀的民族。我认可他的观点,但谈到非洲及美洲、南太平洋的一些族群时,却出现了偏差。 为什么白人能够制造现代工业品,而非洲的黑人却只能被奴役,南太平洋的土著还是原始社会? 来自欧亚大陆的民族,以及仍然生活在欧亚的民族,控制着世界的财富和权利。其他民族包括大多数亚洲人,却还未摆脱欧洲人的殖民统治,在财富和权利方面远远落后。还有一些民族,如澳大利亚、美洲和非洲最南端的土著居民,甚至已不再是自己土地的主人,遭到欧洲殖民者大批杀害和征服,有的甚至被赶尽杀绝。 因此,关于现代世界的差异问题,可以进行系统的阐述如下:为什么财富和权利的分配回事现在这个样子?为什么不是印第安人、非洲人和澳大利亚土著杀害、征服或消灭欧洲人呢? 对于这个问题,我们可以回顾一下历史。从公元1500年开始……” 周赫煊确实有闲心写各种文章,武侠小说他都是找别人录写的,《狗官》一个月只用交几万字的稿,报纸那边的工作也可以交给沈从文、李寿民帮忙负责。 《枪炮、细菌与钢铁》的原本行文太过啰嗦,周赫煊进行了大量简化。不过在关于中国的问题上,他准备展开篇幅来论述,他有信心写得比原作者更深刻透彻。 里面关于种族主义的描述,周赫煊不需要像原作者那般忌讳,用大量文字篇幅来说明自己不是种族主义者。如今的国际社会弱肉强食,种族主义也很流行,没什么见不得光的。 这本书的内容概括起来就一句话:“不同民族的历史遵循不同的道路前进,其原因是民族环境的差异,而不是民族自身在生物学上的差异。” 周赫煊还决定在书的结尾处加一章私货,从中国的历史、文化、地理角度,阐述中国的未来发展道路,相当于《大国崛起·中国未来篇》。 此书在20世纪20年代拿出来,应该是极具震撼力的,因为许多观点都具有前瞻性和开创性,各种考古数据也很详细。比如书中各种纵向和横向对比—— 对植物的驯化:新月沃地(公元前8500年)、中国(不晚于公元前7500年)、英国(公元前3500年)、安第斯山脉(不晚于公元前3000年)、亚马逊河地区(公元前3000年)、中美洲(不晚于公元前3000年)、美国东部(公元前2500年) 后面还有对动物的驯化,以及陶器、村落、部落、金属工具、国家、文字、铁器出现的时间。 别的不说,把这些数据丢出来,就足够在世界考古界引起轰动。 20世纪初没有网络,信息交流非常困难。这上面的许多数据已经有人在研究发现,但却没人将它们整合汇总。欧美的情况还稍好,亚洲考古学家们都是各干各的,出了成果也不会引起太大关注。 这是一部“人类学”著作,而且杂糅了社会人类学、考古学、语言人类学几大分支的内容。 人类学最初是专门研究人类解剖和生理学的,不过几十年前,开始出现针对社会人类学的研究,时至今日都未形成完善体系。《枪炮、细菌与钢铁》一书,扔到欧美人类学界,估计会让那些学者们彻底疯狂。 周赫煊在接待宿舍里忙活了一下午,总算把前言和第一、二章正文写完。 刚吃过晚饭,章太炎和他的弟子钱玄同、马裕藻、刘文典等人便来拜访——钱玄同和马裕藻那天有课,并没有去车站迎接。 章太炎笑问:“听说辜老头儿今天来了,你跟他谈了些什么?” “还能有什么?”周赫煊无语地道,“他要搞孔子那套,当民国的孔子,提倡用爱和道德来感化社会。我只能顺着他说,要以利谋国、以德治国。” “哈哈哈哈……” 章太炎大笑不止,笑得连眼泪都挤出来了。 钱玄同摇头叹息,说道:“辜先生有些迂腐了,就连我这个一头扎在书堆里的人,都知道跟军阀讲道德是没用的。” 周赫煊说:“他当然也清楚。我猜他是见中国西化速度太快,把许多西方陋习也引进过来,所以才坚持老一套来警醒世人吧。可惜也未免有抱残守缺之嫌,居然反对妇女解放,那丑陋的女人小脚有什么好看的?” “名士嘛,总得特立独行一些。”马裕藻颇为理解地说。 刘文典调侃道:“要说名士,咱们钱先生最近也成名士了。” “别往我身上扯!”钱玄同白了他一眼。 “哈哈哈哈!” 众人又是大笑。 周赫煊被笑得莫名其妙,连忙打听是什么情况。 刘文典一解释,周赫煊才终于闹明白。 原来半个月前是钱玄同四十大寿,他年轻时曾说:“人到四十就该死,不死也该枪毙。” 这话被好多人记在心里,于是胡适、刘半农等人就来给他隔空祝寿了。众人为钱玄同写了讣告、挽联、挽诗和悼念文章,计划在《语丝》杂志出一期“钱玄同先生成仁专刊”。 钱玄同得知消息,被气得哭笑不得,打电话把胡适等人大骂一顿,他的悼念专刊才最终取消。 专刊是取消了,其中内容却被南方的报纸知晓,于是将各种挽联和悼念文章登载出来,搞得南方的读者以为钱玄同真死了。 于是乎,钱玄同在南方的朋友,纷纷给他的家人发来慰问电报。还有许多名人学者,特地写文章悼念钱玄同,历数他“生前”的学术贡献,那个悲哉痛哉、呜呼哀哉,看得人潸然泪下。 就在昨天,还有个南方的好友,专门坐船乘火车来北大,向钱玄同的家人慰问致哀。结果那朋友一登门,就看到钱玄同坐在客厅吃饭,顿时惊呼:“德潜兄,你可还有什么遗愿未了?竟舍不得投胎转世。” 钱玄同苦笑道:“我就快被你们气死了。” 众人把钱玄同调侃一阵,刘文典瞥到桌上的书稿,问道:“周校长又在写什么大作?” 周赫煊解释说:“跟辜先生聊天有了灵感,准备写一些人类社会学的东西。” 章太炎毫不客气,自顾自翻开书稿读起来,读完之后笑道:“有点意思,你是准备把世界上所有的民族的分析论述一遍?” “正有此意。”周赫煊点头道。 “嘶!” 章太炎倒吸凉气:“你可真够厉害的。” 众人纷纷惊讶于周赫煊的博学,关于世界历史、世界民族,有眼界的学者们多少都有些了解。但著书立说可不一样,你得深入研究分析,否则写出来只能贻笑大方,被人所不齿。 《大国崛起》就足够让人惊艳了,现在周赫煊又要写世界民族,这里面需要的知识储备太过恐怖。在不能用网络查资料的民国,必须得周游世界,造访各地的图书馆和学者大腕才能动笔。 就连章太炎这种狂人,也都对周赫煊肃然起敬,说道:“你这本书写完,一定要寄得邮寄给我。” 周赫煊笑道:“不如你给我写一篇序吧。” “那正好,我也能在你的书里蹭一点名气。”章太炎乐不可支。 172【美国出版商】 就在周赫煊准备返回天津时,赛珍珠和巴克夫妇突然来找他辞行。 “两位是因为北大经常拖欠工资,才准备离开的吗?”周赫煊惊讶地问道。其实他也有些内疚,把别人夫妻俩忽悠来北大,却经常两三个月不发工资。 赛珍珠说:“与工资无关,我们还是有一些积蓄的。” 周赫煊问道:“那你们为什么决定要走?” “我想我的孩子了,特别是我的女儿凯诺,她是个智障儿,”赛珍珠说,“在南京的时候,因为害怕被暴乱的士兵攻击,我把女儿和养女都托付给中国的朋友照看。现在南京的局势已经安定,我打算回去看看。” “你们可以把两个女儿都接到北大来,至于工资我保证按时发放。”周赫煊挽留道。 巴克插话说:“是这样的,我跟珀尔商量了一下,准备带女儿回美国,给她寻找一家可以永久居留的心理疗养院。” “那就祝愿你们的女儿早日康复。”周赫煊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谢谢你的祝福。”赛珍珠勉强笑道。她前几年就送女儿去美国医治过,但医生对此毫无办法,婴儿在她肚子里发育时就出了问题。 赛珍珠一家在中国算是多灾多难了,她母亲连续生下三个孩子,都因中国医疗水平太差而夭折。等母亲怀上赛珍珠时,吓得连忙回美国安胎,终于顺利把她养大。 赛珍珠的父母都是那种心灵纯粹的传教士,不肯跟富人居住,整天和中国贫民混在一起。他们的理想,是把上帝的福音传给每一个中国贫困人民,甚至遭到当地人唾骂、威胁和殴打都从未改变。 赛珍珠的离开,周赫煊还能接受,因为北大不缺文学人才。 巴克就不一样了,他以前是金陵大学的农学院院长,还经过多年的实地研究,撰写出版了《中国农业经济》一书,乃是当今中国最顶级的农学家之一。此人的离开,对北大来说无疑是巨大损失。 但该走的人留不住,周赫煊只能感到遗憾。 巴克笑道:“周,北大的学术环境很好,我非常喜欢这里。等这次从美国回来,我有可能还会来北大做老师。” “那太好了,”周赫煊欢喜道,“北大的校门,永远向两位敞开。” 赛珍珠也拿出一沓稿件说:“周先生,你的《神女》我已经翻译成英文了。我去美国后,会把这部小说推荐给出版商,至于能不能出版发行,那得看出版商的意见。我想请你写一个授权书,授权我帮你翻译和商谈出版事宜。” “这个没问题,”周赫煊笑道,“我们一起回天津吧,我把《大国崛起》的英文稿也托付给你帮忙运作。” 赛珍珠满口答应,她和丈夫拿着书稿和授权书返回南京,然后带上智障女儿和养女从上海坐船离开。足足在海上颠簸了一个多月,夫妻俩才在美国西海岸登陆。 他们先是为女儿苦寻心理疗养所,然后开始各自奔走。 巴克拿着自己的《中国农业经济》等学术专著和论文,专门找那些基金会和公司寻求资金支持。他的农业研究需要钱,中国政府自然没指望了,只能寻求美国基金会的帮忙。 说起来也是可笑,一个外国人在中国研究中国农业经济,这种好事中国政府却不管不顾,逼得当事人跑去美国申请研究经费。 巴克几乎跑断了双腿,却没有什么收获,那些基金会对他的研究并不感兴趣。 在历史上,他直到1929年春天,才获得洛克菲勒基金会的资金支持,而且数额非常庞大。巴克高兴坏了,从此专心扑到农业研究上,一天到晚都在田间地头转悠,完全疏忽了妻子和女儿。 于是巴克绿了,赛珍珠跟一个出版商日久生情,数年后两人结束了婚姻。 赛珍珠此时也在到处碰壁,她拿着周赫煊的《神女》和《大国崛起》英文稿,以及自己的长篇小说处女作《桂兰》,连续找了20多家出版商,结果一无所获。 好吧,赛珍珠的那部《桂兰》,就是后来被改名出版的《东风:西风》。这是一部章回体小说,女主人公叫桂兰……主角叫桂兰的章回体小说,而且还是英文,想想也是醉了。 至于赛珍珠的成名作《大地》,此时还没完稿,只写了一部分。 周赫煊的《神女》遭到同样待遇,也不被美国出版商看好,他们觉得美国读者对中国不感兴趣,出版这种小说肯定会赔钱。 倒是《大国崛起》被一些出版商青睐,但当问及作者时,对方一听是中国人写的,顿时就摇头拒绝。并不仅仅是看不起中国人,而是因为中国作者的专著没啥噱头,如果是欧美历史名家的作品,出版商们就更好宣传运作。 20世纪初期和中期,是美国出版业的繁荣时期,早在1901年的时候,美国每年就要出版图书8000多种,其中纽约、费城和波士顿属于美国出版界三大中心。 因为能赚钱,出版社越开越多,从而导致行业竞争异常激烈。 麦克—劳尔出版社,就是美国无数出版社中很不起眼的一家。麦克·霍华德以前是《纽约时报》的编辑,七年前跟朋友劳尔·伍德合作成立出版社,经过两人共同的努力,如今出版社已有近20位员工。 “老板,有位女士想见你,她手里有几部书稿。”金丝猫秘书敲门道。 麦克·霍华德不放过任何发现好书的机会,这是他能够成功的秘诀,当即说道:“请她进来,再冲一杯咖啡。” 赛珍珠抱着一摞书稿走进办公室,笑着问候道:“霍华德先生你好,我叫珀尔,中文名赛珍珠。” “中文名?这可少见。”麦克感觉有点意思。 赛珍珠把书稿放在办公桌上,说道:“我虽然在美国出生,但从小在中国生活,这是我以中国农村背景创作的小说《桂兰》。另外还有两部,是中国学者周赫煊先生的小说《神女》,以及他的历史专著《大国崛起》。” 由于书名翻译问题,麦克对《大国崛起》毫无印象,而且听说是中国背景作品,顿时就有些不报希望。但出于工作习惯,他还是说:“让我先看看再说。” “好的。”赛珍珠坐下等待。 麦克·霍华德先看的是《桂兰》,看着看着就皱起了眉头,他不但对书中的故事不感兴趣,而且觉得小说的叙述也很糟糕。根本就没读完,麦克便放下《桂兰》,转而继续读《神女》。 “咦,这部小说有点味道。”麦克心中嘀咕道。他同样对《神女》的情节不感兴趣,但小说的叙事手法却令人耳目一新。 但麦克还是有些疑虑,这种以中国为创作背景的作品,他很难预测在美国是否有销量。 大概读完前五章,因为时间原因,麦克放下《神女》改读《大国崛起》。只看了开头,麦克就发现内容很熟悉,等再翻阅后面的部分章节,顿时惊道:“这不就是那本受到学界追捧的世界史论著吗!” 《大国崛起》的最初外文版本,是由英国记者翻译的,零零散散传到欧洲,然后再流传至美国。虽然内容并不完整,而且翻译得比较杂乱,但还是引起欧美学界轰动。 当然,这种轰动只限于历史研究圈子,普通平民对此丝毫不知。 麦克·霍华德以前是《纽约时报》记者,他对历史也颇有造诣——20世纪初好些历史学家都是记者改行的。麦克最先读到的是《美国篇》,一见之下如获至宝,又托朋友搜集到《英国篇》、《法国篇》和《荷兰篇》。 四卷《大国崛起》的残篇,就让麦克对作者崇拜之至,此刻他欣喜的发现,摆在他面前的居然是全本! 麦克·霍华德毕竟是商人,他很快掩饰住内心的激动,语气淡然地问:“这部《大国崛起》,你能够做主吗?” 赛珍珠拿出授权书说:“当然,原著作者已经给我授权,不过版权范围仅限于美国。” 麦克笑道:“那我们就来谈谈《大国崛起》出版事宜吧。” “《桂兰》和《神女》呢?”赛珍珠抱着期望问。 麦克笑道:“那两部小说,我们以后再说。如果《大国崛起》能够热卖,那作者周先生的小说作品《神女》就能顺势出版,等《神女》得到读者认可,你做为《神女》的翻译者,你的小说《桂兰》自然也能考虑出版。” 好嘛,这就是商人,算盘得的精着呢,连后续运作都想好了。 赛珍珠有些失落,但总算还有点希望,当即跟麦克谈起了《大国崛起》的出版。 《大国崛起》在中国能拿三四成的版税,但在美国却很低,因为这边出版界的税收很重。麦克最开始只给6%,经过赛珍珠反复力争,最后也只谈到8%。 没办法,再苛刻的条件也得答应,谁叫只有这家出版社愿意帮忙呢。 《大国崛起》在西方世界真正与广大读者见面,一直得等到1927年12月底了。至于其取得的巨大影响,远在中国的周赫煊丝毫不知,这年头国际通讯条件太糟糕。 173【褚二爷的新猎物】 咱们把视线投向中国,周赫煊返回天津时已是10月底,转眼就进入11月。 凛冬已至,天寒地冻。 天津城外的灾民没有再继续增加,并非因为灾情得到控制,而是一个个选择前往东北去“闯关东”。 奉军与冯玉祥、阎锡山的战斗还在继续,发威的张作霖非常牛逼,他下令奉军各嫡系发动总攻,杀得阎锡山节节败退。阎锡山靠偷袭占领的河北地盘丢失殆尽,只得退守娘子关、雁门关等关隘,凭险扼守,以阻奉军深入,两军由此进入相持对峙阶段。 不过张宗昌、褚玉璞率领的直鲁联军,却在冯玉祥面前吃了瘪。 战争初期,由于冯玉祥的精锐被牵制,靠杂牌部队作战多次失利,张宗昌和褚玉璞的直鲁联军接连告捷,前锋一直打到开封地界。但到10月下旬,冯玉祥重新部署军队开始反攻,经过两昼夜的激战,长达200多里的直鲁联军战线全线崩溃。 只这一仗,冯玉祥就俘虏直鲁联军三万余人,缴获枪支两万余支,装甲车五辆,大炮四十余门,子弹、炮弹和后勤物资不计其数。紧接着,在11月中旬时,冯玉祥再次获得大捷,俘虏敌军两万余人,缴获枪支一万余支。 褚玉璞快要疯掉了,他属于最近两年才崛起的新军阀,底子薄弱得很。从年头打到年尾,褚玉璞在江苏、安微、河南战场上的败仗,几乎把他的家底儿都打光。 如今褚玉璞虽然还有兵,但枪炮弹药奇缺,为了重整旗鼓,他立即电令弟弟褚玉凤在直隶地区发行1000万公债,强行摊派给商家和平民。 事实上,褚玉璞去年就在直隶发行了600万公债,还多次截留长芦盐场的盐税。 因为北洋政府欠了不少外债,长芦盐税(每年1300多万)里有一部分是用来还债的,剩下一部分是北洋政府的重要财源。 褚玉璞截留盐税的举动,引起列强的强烈不满,英法日等债权国多次抗议,差点引发正式的国际交涉。同时,也让北洋政府的财政雪上加霜,财政部长直接辞职不干,北大发不起工资的罪魁祸首就是褚玉璞。 但褚玉璞根本不管这些,他已经疯狂了,为了保住自己的军事实力,就算得罪天王老子他也不怕。 《大公报》虽然开在租界,而且幕后大股东还是张学良,但也被褚玉璞强行摊派3000银元公债。不买他的公债都不行,否则就让你的报纸在直隶卖不出去,没有任何道理可讲。 “这褚玉璞,不愧是张宗昌的老部下。”胡政之愤然讽刺道。 周赫煊笑着说:“还是比混世魔王要好些,褚玉璞发公债、截盐税,都是对准了富户和公款。张宗昌却完全不管黎民死活,六七十种苛捐杂税,简直能把老百姓给逼死。” “唉,不提这些混账军阀了,”胡政之说,“《大公报》在北方的日销量已经有五万多,再继续下去很难增长。所以我跟炽章(张季鸾)商量,打算让他去上海开分社,你看如何?” “这很好啊,”周赫煊赞成道,“咱们《大公报》不能只窝在北方一隅,去上海开分社是肯定的,以后还要扩展到全国。” 胡政之问:“开办分社需要抽调大量资金,此事是否要征询少帅同意?” “不用,”周赫煊摇头道,“少帅早就表示不插手报社事务,我们可以自行处理。” “那就好。”胡政之高兴道。 聊完开上海分社的事,周赫煊便回到《大众》编辑部。 《倚天屠龙记》已经连载了好几万字,但读者的反应不如前两本热烈。主要是新书很久都没进入正题,用大量篇幅描写郭襄和张三丰,直到第三章才出现“男主角”。 好吧,读者们把张翠山当成男主角了。估计等再过一段时间,张翠山、殷素素自杀的时候,有些读者又要拍桌子骂娘。 就在周赫煊审阅报纸稿件,用闲余时间撰写《枪炮、细菌与钢铁》时,来自日本的女间谍廖雅泉遇上麻烦了。 …… 褚府,四合院。 褚玉凤抽着大烟,身边还有两个俊俏丫鬟帮他捶腿和按肩,属下突然进来禀报:“二爷,公债已经摊派出去30万,要不要先给大帅那边送去?” “才30万?太慢了啊,大帅跟洋人订购了军火,着急用银子。你让下面办事的加快速度,谁敢不给就来硬的,还是不给面子就当赤党抓了,”褚玉凤想了想说,“那30万大洋,先给大帅送去吧,当兵的闹着发饷银,这事不能耽搁。” “是,卑职这就去办。”属下躬身退去。 褚玉凤抽完大洋,伸胳膊活动了一下身体,对跟班说:“去海河工地上走走,咱们说那也是二爷我办的工程。” 跟班的连忙拍马屁:“二爷真是爱民如子,为天津的百姓办了大好事。” “哈哈哈,”褚玉凤得意大笑,“其实俺这人呐,除了喜欢玩女人外,也没啥其他缺点。心肠也是顶好的,老百姓有好日子过,俺心里也高兴。” 跟班的立即说:“二爷,你这就错了。喜欢玩女人哪是缺点?男人谁不喜欢,您喜欢玩女人,说明身体倍儿棒,是真爷们儿。” “哈哈哈哈,”褚玉凤又是一阵大笑,夸奖道,“你小子说话有水平。” 褚玉凤坐车小轿车前往工地,由于路况不好,只能半路下车步行。他走了几步嫌脚疼,又让人弄来一顶轿子,悠悠哉哉地坐着大轿视察工地。 来到屈家店时,褚玉凤见到几个洋人在河边指指点点,他顿时跑去凑热闹。 “哎呀,哎呀,你们这些洋老爷,天寒地冻的还在河边吹冷风,真是天津百姓之福啊。”褚玉凤对洋人又敬又畏,见面就一顿马屁拍过去。 那些洋人都是工程师和监督人员,听不懂中文,廖雅泉立即帮他们翻译。 洋人工程师在得知褚玉凤是工程中方负责人后,立即说道:“褚先生,河水就快封冻结冰了,而且土壤变得非常坚硬。这大大增加了施工的困难,我们的工期恐怕要延长。” “没事,没事,慢慢来,总有一天会修好的。”褚玉凤心不在焉地说,他的视线一直停留在廖雅泉身上,两眼发光好像几天没吃肉的饿狼。 174【菊花般的爱情】 “你过来!”褚玉凤朝工地上的一个中国官员勾勾手指。 那官员屁颠颠跑过来,矮着身子讨好道:“褚军座真是爱民如子,这么冷的天也来视察工地。” 褚玉凤问:“你叫啥名字?” 那官员连忙应道:“卑职是直隶省水利局技正……” “行了行了,直说你叫啥名字!”褚玉凤不耐烦地打断。 “卑职刘光达。”官员道。 “嗯,俺记住了,刘光达是吧,”褚玉凤点点头,指着不远处的廖雅泉问,“那个女人是什么来头?跟洋人有啥关系?” 刘光达笑着解释道:“她叫廖雅泉,是山东逃难过来的大学生,目前担任‘海委会’翻译,跟洋人没啥关系。” “哦,没关系就好,”褚玉凤对此非常满意,挥手道,“你去吧,好好做工程,干得好本军座大大有赏。” 刘光达欣喜若狂,他是天津水利局技正(相当于后世河北省水利厅总工程师),早年在日本留学,回国后由于没有靠山,被分配到清水衙门水利局。 水利局在和平年月自然油水丰厚,可惜如今是乱世,军阀们根本没空兴修水利。像刘光达这种技术官僚,那就混得更加凄惨,这次的海河整治工程需要他来跑腿,但银子却不能进他的口袋。 褚玉凤挥手让他离开,刘光达却不肯放过这次机会,一直跟在褚玉凤身后四五步陪同。 褚玉凤也懒得理这人,低声问跟班:“大眼儿,你来给俺出出主意,该咋把这个女娃弄到手?” 叫大眼儿的跟班嚣张地说:“二爷看上她,那是她的福分,直接把人带回府上就是!” “影响不太好吧。”褚玉凤笑眯眯地搓手,已经有些意动。 跟在后边的刘光达立即出声道:“不可,军座!她毕竟是海委会的翻译,事情闹大了不好。” 褚玉凤琢磨道:“也对,毕竟这丫头跟洋人打过交道。依你看,俺该咋办?” 刘光达立即化身狗腿子,奸猾地笑道:“军座,你现在是海河整治工程的中方负责人。不如把廖雅泉调过来,给您担任事务秘书,如此水到渠成,也没人敢说闲话。” “秘书?”褚玉凤乐道,“哈哈,对,秘书。老子还没秘书呢,身边尽是些大老爷们儿当副官。今天俺也开开洋荤,弄个女大学生当秘书,出门办事也有面子。” 刘光达拍马屁道:“军座是啥身份?早就该有随身秘书了!” 褚玉凤满意地说:“你小子不错,是个会办事的。改天我就给你们局长打招呼,至少也要升你当个副局长。” “军座大恩,卑职没齿难忘!”刘光达噗通一声跪下,感激涕零地大喊——这个职位,相当于后世河北省水利厅副厅长啊!虽然官职并没提升多少,但油水却更加丰厚。 …… 廖雅泉很郁闷,她接近周赫煊的第一步计划已经失败,现在被调去给褚玉凤当秘书,更是将她的后续计划全部打乱。 褚玉凤是啥样人,廖雅泉早打听清楚了,自然知道对方在打什么主意。 “咚咚咚!” 廖雅泉捧着文件夹敲门。 “进来!” 褚玉凤端端正正坐在办公室里,他平常都是待在自个儿家,或者留宿在天宝班的。今天为了“照顾”女秘书,才破天荒地跑来督办公署办公。 “委员长,廖雅泉前来报道。”廖雅泉朗声说道,她喊的是褚玉凤在“海委会”的职务。 褚玉凤立即起身去拉廖雅泉的手,笑道:“喊委员长多见外,以后就叫老爷。” 廖雅泉退身避开,羞怒道:“委员长请自重!” “好,自重,俺自重。”褚玉凤搓手笑道。 他还真没玩过女大学生,此刻见廖雅泉一身政府职员的工作装,模样英姿飒爽,跟以前睡过的女子截然不同。就连廖雅泉生气发怒的样子,都让褚玉凤觉得格外娇俏,心痒得好像有几万条虫子在爬。 廖雅泉板着脸问:“委员长有什么工作指示?” 褚玉凤说:“没啥指示,你以后跟在俺身边就行。对了,今天下午俺要去听曲儿,到时候你陪我去吧。” “抱歉,我是公职人员,不负责私人事务。”廖雅泉反驳说。 褚玉凤笑道:“啥公职私职,以后你就是俺秘书,俺去哪儿,你就要跟着去哪儿。” 廖雅泉郁闷说:“恕难从命。” “哎呀,你这个小娘皮,还跟俺来这套,撩得老爷我心里起火。”褚玉凤心痒难耐,对方越是拒绝,他就越有征服欲望。 廖雅泉冷言道:“委员长如果没有公事要办,那我就先告退了。” “急个啥,先陪老爷耍耍。”褚玉凤说着就朝廖雅泉扑去。 廖雅泉眼中闪过厌恶之色,突然抬腿踢向褚玉凤裆部,恨不得让这混蛋断子绝孙。不过关键时刻她突然收腿,敏捷无比地闪身避开,换上一副娇媚的笑脸说:“委员长,你急什么?人家最讨厌你这样的,半点情趣都没有。” “情趣?”褚玉凤扑了个空,也不生气,哈哈笑道,“跟老爷上了床,你就知道啥叫情趣了。” “真是个大老粗,连情趣都不懂,”廖雅泉娇声笑骂,“人家好歹是大学生,现在都讲究自由恋爱。委员长要是喜欢我,那就该正儿八经地来追求。写写情书啊,送送玫瑰啊,请我去逛街看电影啊,这才叫有情趣。” 褚玉凤不耐烦道:“那多麻烦,直接上床不就好。放心吧,只要你跟了俺,俺就纳你做姨太太,保证你以后吃香的喝辣的。” 两人一追一躲,围着办公桌跑圈圈,廖雅泉娇笑道:“所以说你是大老粗啊,连自由恋爱都不知道。你要真的喜欢我,就该跟那些进步青年学学。得我的身子容易,得我的心可就难了。” 褚玉凤跟廖雅泉的爱情观明显有偏差,他说:“俺要你的心干啥,有身子就足够了。” 廖雅泉咯咯直笑:“你还有没有点追求?女人满大街都是,要上床还不容易。像我这种进步女学生,如果死心塌地的跟着你,帮你出谋划策,帮你生儿育女,那才算是真本事。咱们以后的儿子,我也会好好教他读书,当个正经的读书人,上坟时见了祖宗你也有面子啊。” “啊?”褚玉凤像是被打开了新世界大门,拍脑袋说,“也对啊,娶个女大学生当老婆,以后生儿子也做读书人,这敢情好!你快说,咋才能真心跟俺过日子?” 廖雅泉得意道:“刚才不是说了吗?先自由恋爱,写情书啊,送玫瑰花啊,这叫摩登时尚。” 褚玉凤摸着自己的脑门道:“行,俺就跟你搞那个摩登时尚。” 廖雅泉说:“委员长,那我就先走了。” “走吧走吧,你出去的时候,把大眼儿……就是门口守着那个混蛋,把他给俺叫进来。”褚玉凤吩咐道。 廖雅泉含笑而出,很快褚玉凤的跟班大眼儿进屋了,问道:“二爷,有什么事吩咐?” 褚玉凤立即命令道:“快帮俺写封情书,再让人弄些玫瑰花来!” “情书?”大眼儿满头雾水。 “叫你写你就写,快点!”褚玉凤呵斥道。 “可我不会啊。”大眼儿委屈道。 褚玉凤吹胡子瞪眼:“你他娘的,还说自己上过学堂,连情书都不会写,要你有什么用!” 大眼儿膝盖一软直接跪地,连连磕头:“二爷,我马上找人帮你写情书!” “还不快去!”褚玉凤急得拍桌子。 片刻之后,大眼儿从督办公署请来一位留洋高材生。 褚玉凤说:“你他娘的,快帮我写封情书。可要写好点,人家女孩子是会英文的大学生,情书水平不够要遭笑话。 那人懒得动脑筋,直接帮褚玉凤抄了一首英文情诗奉上。 褚玉凤看了之后大怒:“你写的什么鸟东西,糊弄鬼呢!” 那人笑道:“军座,你说女方会英文,所以我用英文写了一篇,这样才显得有诚意。” “倒是哈,”褚玉凤觉得有理,对跟班道,“大眼儿,给我打赏1块大洋!” 情书是准备好了,可惜这时节没有玫瑰花,黄菊花、白菊花倒是挺多。特别是黄菊花,冬天的郊外漫山遍野都是,褚玉凤让手下士兵开车去弄了一大堆。 褚玉凤又找明白人,问了些关于自由恋爱的注意事项。他专门等到下班时间,兜里揣着情书,手捧着一簇野生黄菊花,站在督办公署门口耐心等待。 刚开始褚玉凤还不耐烦,但等着等着,他居然生出一种少年情怀,颇为享受追求异性的恋爱感觉。 咱褚二爷动春心了! 见廖雅泉从公署大门走出,褚玉凤连忙整理衣袖,捧着野生黄菊花跑上去:“小姐,一起去喝咖啡,然后去看电影行不?” 廖雅泉看着那些菊花哭笑不得,忍着笑意接过来,冷冷道:“走吧。” 褚玉凤像个跟班一样追上去,掏出情书说:“情书,情书给忘了,你快拆开看看!” 接下来好几天,褚玉凤被廖雅泉耍得团团转。他居然不生气,而且还乐在其中,活像个情窦初开的愣头青。 175【接头见面】 褚玉凤西装革履,站在穿衣镜前整理领带,骂骂咧咧道:“他娘的,洋人这玩儿真是受罪,勒得俺脖子疼,跟上吊似的。” 跟班大眼儿说:“二爷,何必弄得那么麻烦。女人嘛,直接弄床上办了,她还不得对你死心塌地。” “你知道个屁,”褚玉凤教训道,“自由恋爱懂不?这叫时尚,现在流行这个。你还别说,这自由恋爱还有点意思,比直接玩女人有趣儿多了。他娘的,还是现在的大学生会玩,俺就没有想过这么整。” 大眼儿连忙赔笑道:“二爷有水平,这种高雅事,咱泥腿子出身的不懂。” “不懂就要学,”褚玉凤笑道,“改天给你放个假,你也可以找个女学生玩玩自由恋爱。俺跟你说啊,这种事情可得劲儿了。你每天抱着菊花等女人的时候,那心情就跟要上战场一样,就像要攻破防线把敌人拿下!” 大眼儿连连摆手:“我不行,这种事情太费劲。” “土包子,”褚玉凤鄙视一句,昂首挺胸走出大门,“快备车,俺要去接大学生女朋友下班。菊花,俺的菊花快拿来。” 立即有侍卫抱来一簇菊花,赔笑道:“二爷,刚在山上采的,新鲜着呢。” 褚玉凤夸奖道:“嗯,你们办事很不错。” 不多时,褚玉凤驱车来到督办公署,手捧菊花苦等着女神出现。此刻正值下班时间,从公署出来的职员一个个忍俊不禁,走出好远才捧腹大笑。 “哈哈哈,真是个褚二愣子。” “人家自由恋爱呢。” “我还以为他每天来公署上坟。” “嗨,你就不明白了。用菊花上坟是洋人的风俗,咱们中国人讲究梅兰竹菊,菊花乃四君子之一。咱褚二爷可是风雅之士,他在用菊花来表达自己的爱情高洁。” “缄士兄此言大妙,我们都误会褚二爷了。咱以后别叫他二愣子,叫他二君子就好。” “哈哈哈哈,褚二君子!” “要说那廖雅泉,才是真不得了,愣把褚老二耍得团团转。” “她也是没办法啊。” “唉,好好一个女大学生,又要让褚老二祸害了。” “……” 他们口中的女大学生廖雅泉同学,此刻双手接过黄菊花,对褚玉凤展颜微笑。 这一笑如同春风吹拂,让褚玉凤全身骨头都酥了,他像狗腿子般打开车门说:“雅泉,我们今天去哪家餐厅?” 廖雅泉说道:“今天不去餐厅,去周赫煊先生家拜访。” “周……周赫煊,你找他做什么?”褚玉凤居然吃醋了,心里感觉酸酸的。 廖雅泉解释道:“我逃难的时候跟亲人失散,走到天津连口吃的都没有。是周先生帮我登报寻亲,还借钱给我,推荐我到海委会做翻译。这种大恩自然得报答,我买了一支钢笔,专门向他表示感谢。” 褚玉凤连连说:“对,是该感谢。要不是他推荐你当翻译,俺们还没机会认识呢。” 两人很快驱车来到周赫煊家,褚玉凤让跟班敲开大门。 周赫煊见廖雅泉跟褚玉凤在一起,略微有点惊讶,随即笑道:“二位请进。” 张乐怡端来两杯热茶,褚玉凤一双贼眼直往张乐怡的胸部瞟,随即收回目光笑道:“周老弟,雅泉现在是俺的女朋友,俺们在搞自由恋爱。你以前帮过雅泉,俺得谢谢你,以后有啥事尽管说,一切包在俺身上!” 周赫煊闻言差点笑喷,敛起笑容道:“那就恭喜二位了。” 廖雅泉拿出一个包装盒,双手捧上说:“周先生,这是我用自己薪水买的礼物,聊表谢意。” “客气了,”周赫煊略微点头,明知故问道,“廖小姐,你还没寻见亲人吗?” 廖雅泉做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叹息说:“唉,他们可能闯关东去了吧,一直没有消息。” 褚玉凤马上安慰道:“雅泉你放心,俺明天就要让亲卫队帮你找人,挖地三尺也要把人给找着!” “什么挖地三尺?又不是找杀人犯!”廖雅泉恼怒道,“你不会用成语就别乱用。” “是是是,俺不会说话。”褚玉凤连忙道歉。 周赫煊看在眼里,乐在心里。不愧是日本女间谍啊,把褚老二当狗一般使唤,这手段也没谁了。 褚玉凤装模作样的说道:“周老弟啊,哥哥还得感谢你。多谢你帮了雅泉,还把她推荐到海委会当翻译,你就是俺们两个的媒人。等办喜事那天,你可一定要来参加。” “那是当然,我很荣幸做两位的媒人公。”周赫煊忍着笑说。 廖雅泉趁褚玉凤不注意,连连向周赫煊眨眼,随即把视线投向钢笔盒。周赫煊也展现出极佳演技,先是疑惑不解,接着恍然大悟,然后笑着悄悄点头。 那盒子里有东西。 廖雅泉传递完消息,终于放心下来,起身说道:“周先生,那我就不打扰了,告辞。” “对对对,告辞。”褚玉凤活像个响声虫。 张乐怡略作挽留道:“两位留下吃晚饭吧。” “不用,已经太打扰了。”廖雅泉矜持地笑道。 周赫煊把他们送出门,回屋笑着对张乐怡说:“褚老二也有今天,真是报应不爽,以后有他好果子吃。” 张乐怡万分不解:“这个廖雅泉不是女间谍吗?怎么又和军阀搅在一起?” 周赫煊把玩着装钢笔的小礼盒说:“你刚才没看见吗?那个廖雅泉,一直在偷偷给我使眼色,这盒子里应该有东西。” 张乐怡好奇地拆开礼盒,里面躺着一支钢笔,钢笔下面果然有张字条,她打开念道:“周先生,褚玉凤对我纠缠不休,我不得不虚与委蛇跟他周旋。我现在处境窘迫,希望能够得到周先生的帮助……唉,看到周大哥所料不差,那个女学生果然是冲着你来的。” 周赫煊玩味地看着字条,划燃火柴丢进烟灰缸里烧成灰烬,自言自语地笑道:“日本人想要情报,我给就是,就怕情报太多他们查不过来。呵呵,这事有趣儿了。我倒想看看,那个廖雅泉接下来会怎么做!” 176【一条好狗】 色鬼终究是色鬼,你永远别想跟他玩纯情。 大概搞了半个月的自由恋爱,褚玉凤终于憋不住了,他非得要得到廖雅泉的身子才能满足。 晚上九点,褚玉凤带着廖雅泉从电影院走出。他殷勤地开着车门,护着自己的“女朋友”上车,冲司机喊道:“开车!” “今天的电影真好看,演唐僧那个薛梅康好英俊啊。”廖雅泉兴冲冲地聊着电影。 褚玉凤贼兮兮地笑道:“俺就觉得蜘蛛精好看,那个蜘蛛精是谁演的?” 廖雅泉说:“你没看演员表吗?蜘蛛精叫殷明珠,是上海特别有名的女明星。” “对对对,就是殷明珠。”褚玉凤跟着笑起来,心里却在嘀咕:可惜是上海的女明星,要是在天津的话,老子非把她弄上床不可。 两人刚刚看的那部电影叫《盘丝洞》,是上海影戏公司拍摄的,年初一经上映便引起轰动,在上海造成“万人空巷”的盛况,就难南洋地区的片商也争相订购拷贝。 这部电影两年后甚至发行到欧洲,挪威当地报纸还专门刊登中文和挪威文海报进行介绍。 不过嘛,《盘丝洞》在30年代被民国政府禁了,理由是宣传封建迷信。 所以说那些整天吐槽建国后不许成精的,你们就别扯淡了,咱建国前也不许成精。 褚玉凤脑子里开始幻想女明星,他现在的眼界越来越高。已经有了个大学生女朋友,自然就想着明星女朋友,遗憾的是如今有名的女星都在上海,褚二爷显然鞭长莫及。 汽车行驶一阵,突然拐入小巷子。 廖雅泉惊道:“走错路了!” “没错,嘿嘿,就是这里。”褚玉凤一脸******司机在停车之后,立即开门离开,包括后面车上的侍卫也全部撤走,守在巷子口帮主子放风。 廖雅泉想要逃走,被褚玉凤一把拉回来,嘿嘿笑道:“小娘子,猫捉老鼠的游戏,俺也陪你玩够了。今天你好歹也得让二爷尝点甜头,不然我可没耐心陪你玩下去。” “二爷,你急什么?人家早晚是你的人。”廖雅泉娇笑道。 “别跟俺来这套,”褚玉凤脸色突然变得狰狞起来,“老子陪你自由恋爱,不过是图个新鲜,你还真想把俺当狗使唤?今天你不从也得从,老老实实给俺当姨太太。你们这些女大学生脑瓜子聪明,生出的儿子肯定也聪明,俺褚家说不定还能出个大学问家。你是不知道,俺哥是个不能生的,把俺最聪明的儿子要过去给他尽孝,俺心里那个恨啊!你赶快给俺生七八个儿子出来,要是儿子以后有出息,俺就扶你当正房太太。” 廖雅泉对贞操什么的并不看重,如果能完成任务,睡十个八个男人都无所谓。但她这次的目标是周赫煊,中国男人看重贞洁,她必须保持完璧之身,让周赫煊爱得她死去活来。 更何况,不论是相貌还是内涵,周赫煊都比褚玉凤强上百倍。女间谍终究也是女人,自然希望自己的第一次能找个好的,至少内心没那么抗拒。 就在褚玉凤强行给廖雅泉解扣子时,这女人突然笑了。她白嫩柔弱的芊芊玉手,扣住褚玉凤的手腕猛地反拧,同时一拳击中褚玉凤的软肋。 “唉哟,唉哟,痛痛痛痛痛……”褚玉凤整个身体被按在后座上,边喊着疼边求饶道,“女侠,有话好说,你杀俺自己也跑不了。” 原来,褚玉凤的喉咙处,正顶着一支钢笔,锋利的笔尖已经扎破皮肤。 廖雅泉身上确实没带任何武器,但对她这种受过专业训练的特务来说,随便捡着件东西都能杀人。 廖雅泉想想这段时间的郁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她掏出手绢塞到褚玉凤嘴里,扒开对方的衣服,提起钢笔对准其胸膛一阵乱戳。 “呜呜呜呜……”褚玉凤痛得直哼哼,却不能发出多余的声音。 廖雅泉稍微解气,扯出褚玉凤嘴里的手绢,慢条斯理地问道:“褚二爷,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褚玉凤连连求饶道:“女侠,俺有眼不识泰山,求求你放过俺吧。” “放你,怎么放你?放了你以后,回头再带兵来找我麻烦吗?”廖雅泉笑问。 褚玉凤被说穿心思,连忙赌咒发誓道:“不会,绝对不会。俺要是以后找你麻烦,俺就不是爹生妈养的,俺就是乌龟儿子王八蛋。” “呵呵,我可不信你,”廖雅泉附到他耳边,低声说,“实话告诉你吧,我是日本人。” 褚玉凤两眼圆瞪,吓得直哆嗦:“什么?你是日……哎哟哟,别扎,别扎!” “嘘!” 廖雅泉手指抚摸着褚玉凤的脸,摸到一层油腻,她恶心的揩了揩手,慢悠悠道:“帝国派我来接近周赫煊,是有特殊任务,差点被你给搅黄了。你说,我该怎么报答你呢?我的褚二爷。” “任任任任……任务?”褚玉凤想死的心都有,他怕洋人怕到了骨子里,现在听说廖雅泉是日本人,而且还是日本间谍,已经快尿裤子了,语气颤抖道,“周……周赫煊就一写文章的,你找他干啥呀。你有什么任务,我帮你,派人把那小子抓起来严刑拷打。” “啪!” 廖雅泉一耳光扇过去,骂道:“白痴,暴力能解决问题,还用得着本小姐出马?我告诉你吧,周赫煊是一个神秘组织的大人物,随随便便就能弄死你几百次。你以后不准再打他主意,也别来破坏我的行动。” “啊?周赫煊是大人物?”褚玉凤越来越懵逼了,同时又感到万分后怕。 日本人居然派个如花似玉的女间谍来接近,可不是大人物吗? 褚玉凤虽然高居军长之位(实际为师长),但还是脱不了吊丝心态。被廖雅泉这么一说,他瞬间把周赫煊放得无限高,把自己看得无限低,这辈子估计都不敢找周赫煊的麻烦了。 廖雅泉威胁道:“这事你不能给任何人讲,包括你哥哥褚玉璞。否则的话,就算你躲到军队里,我也保证你活不了几天。” “俺信,俺信,姑奶奶,你就放过俺吧。”褚玉凤连连讨饶。 谈了半个月的“自由恋爱”,廖雅泉早把褚玉凤的性格摸得清清楚楚,所以她此时才敢表明身份。当即笑道:“正好我在天津缺个跑腿的,只要你跟做我的下线,我保证有你的好处。你哥哥不是刚吃了败仗,正在四处求购军火吗?我可以从中帮你牵线。” “真的?”褚玉凤大喜过望,贪婪瞬间战胜了内心的恐惧。如果他能够搭上日本人的线,帮助哥哥购买军火,那他的地位绝对水涨船高,成为直鲁联军中不可小觑的人物。 至于给日本人做内线,出卖国家什么的,褚玉凤才没那么高的觉悟。只要有足够的好处,他连爹妈都能卖了。 廖雅泉把褚玉凤放开,收起钢笔放进手袋里,笑道:“帮帝国做事,帝国自然不会亏待你。甚至有一天,你可以跟你哥哥一样,当上那一方大帅,做一省督军。” 是啊,张作霖不就是因为日本人扶持,才当上东北王的吗? 张作霖能飞黄腾达,俺褚玉凤为啥就不能! 褚玉凤激动得连伤口疼痛都感觉不到,跟条狗似的宣誓效忠说:“廖小姐,你以后就是俺的主子,你说啥俺都听。那啥,你……你真能帮俺弄到军火?” “呵呵,你是在怀疑我?”廖雅泉笑问。 “不敢,不敢,是俺不会说话。”褚玉凤呵呵笑道。 廖雅泉命令道:“以后我还是你的女朋友,别让外人起了疑心。不过嘛,得找机会把我赶走,我还要接近周赫煊。至于军火,自然有人会找你接洽,但要记住,军火的事与我无关,也别跟日本人提起我。” “是是是,俺记得了。”褚玉凤点头哈腰。 廖雅泉讥讽道:“真是一条狗!” 褚玉凤闻言立即叫唤:“汪汪汪!” “咯咯咯咯。”廖雅泉捂嘴笑起来,她是真被逗乐了。 177【玄洋社】 天津,日租界。 这里是藏污纳垢的地方,别的不说,整个天津就只有在日租界开大烟馆合法,此地仅妓院便有200多家。 井上医院,创办于1904年,地址在日租界花园街。 医院问诊室里,一身白大褂的妇科医生三井次郎,面冷如水地说:“你不该把真实的计划告诉褚玉凤,做为特务人员,这是非常致命的错误!” 廖雅泉辩解道:“我非常了解褚玉凤的性格,此人贪生怕死,很好控制。” “你能保证他不酒后失言?你能保证他不说梦话?”三井次郎责怪道,“廖小姐,你太没有经验了!” 廖雅泉无言以对,良久才道歉说:“三井君,是我错了。” 三井次郎,正是廖雅泉在天津的单线联系人,也是天津玄洋社的重要人物。 玄洋社比黑龙会成立时间还早,创始人为头山满,早在甲午战争爆发的十年前,便跑来中国开办东洋学堂,专门培养侵华间谍人员。他们早期的活动中心在上海,后来由于李鸿章长期在天津办公,玄洋社随即在天津扩张间谍势力。 从甲午战争爆发,一直到战争结束,清政府的所有军事计划,全都被日本人打探得一清二楚。甚至连军机处官员和李鸿章身边的亲随,都被日本间谍收买,清军各营枪炮弹药数量,日本人知道得比李鸿章还详细。 玄洋社还支持过孙中山革命,辛亥革命能够成功,日本间谍组织是帮了大忙的。 但中山先生毕竟是爱国主义者,他在革命成功后,一口拒绝出卖国家利益,甚至连以前许下的承诺也翻脸不认账——孙中山说不要东北土地,只是为了骗取日本人支持而已。 玄洋社因此排斥孙中山,转而支持袁世凯,后来又扶持段祺瑞和张作霖。 见廖雅泉诚心悔过,三井次郎道:“军方那边,我会帮忙联系,一两百万的军火完全没有问题。但廖小姐,请你记住,这里不是间谍学校。你在学校里毕业成绩再优秀,到了谍报战场上,你也只是一名新兵。你太过自大了,认为能完全控制褚玉凤,就把自己的真实任务说出来。这是极为危险的,人是会思考的动物,没有谁能彻底控制一个人。就连养一条狗,它都可能反咬主人,更何况是人类!” 大冷天,廖雅泉被说得额头冒汗,跪地拜服在三井次郎面前。 三井次郎挥挥手说:“回去吧,别在我这里停留太长时间。以后除非有重要情报,也别来这里跟我见面。” “哈依!三井君,我告辞了。”廖雅泉诚惶诚恐地退出问诊室,表情瞬间恢复正常。 坐在电车上,廖雅泉不断反思自己的错误,她确实有些自大了,而且也没有任何的实际经验,思维还停留在间谍学校中。 突然一个声音将廖雅泉的思绪打断,只听电车上有位乘客端着报纸大骂:“他x的,张翠山和殷素素居然死了!” “你也在看《倚天屠龙记》?”另一个乘客接话道。 “可不是嘛,现在就追看两本小说。一本是张恨水的《金粉世家》,另一本就是金勇的《倚天屠龙记》。” “太巧了,我也在看这两本书。” “《倚天屠龙记》都写的什么玩意儿。刚开始一直描写张三丰和郭襄,我还以为他们是男女主人公。接着又写张翠山和殷素素,现在这两个人也死了。真是气死人!” “我猜真正的小说主人公,应该是他们的儿子张无忌。” “管他是谁,反正老子不看了,这报纸也不订了。” “哈哈,朋友真不想看了?” “额,看还是要看的,不过别想我每期订阅报纸,老子明天就蹭报免费看。” “我倒对接下来的情节很期待,这个张无忌小小年纪就有严重内伤,还身负血海深仇,又有张三丰做师父,以后肯定比郭靖和杨过厉害。” “你这么一说,是蛮有意思的。” “写武侠小说啊,也就金勇先生写得最好,只要他肯往下写,我每天都要追下去。” “听说金勇就是那位大善人周先生?” “可不正是他吗?周先生不仅写的小说侠肝义胆,自己为人也侠气,救活了多少灾民啊。对了,你看过他写的《狗官》没有?” “当然看过,听说这本书在山东被封禁了,里面有影射张宗昌的情节。” “影射得好,那个混世魔王就该骂!山东现在遍地红枪会起义,如果红枪会的豪杰能把张宗昌赶走,那才真该放鞭炮庆贺。” “我看难,张宗昌有枪有炮,哪里是几杆红缨枪能对付的?” “……” 廖雅泉听着两人之间的对话,越来越猜不透周赫煊的身份。明明有能力获得《田中奏折》那么机密的情报,却不从军从政,甘于做一个无用的文人。 在接近周赫煊之前,廖雅泉不仅了解过所有关于周赫煊的资料,而且把周赫煊的全部著作都精读过,包括周赫煊写的那几首新诗。 廖雅泉不得不承认,这位周先生确实厉害,不仅文采出众,而且学识渊博。特别是那部《大国崛起》,听说有大臣献给天皇御览,天皇拜读之后感叹:“如此优秀之学者,可惜不能为我大日本帝国效力。周先生一人,可抵一支精锐军队。” 如今日本国内多所大学,学国际政治外交的,都把《大国崛起》列为必读书目。你没读过《大国崛起》,你都不好意思毕业。 就连廖雅泉从间谍学校毕业时,都补学了《大国崛起》一书。哈尔滨那边的关东军特务机关,整天有人抱着《大国崛起之俄国篇》研究,以此来辅助他们制定对抗苏联的计划。 “你究竟是什么人?背后又有着什么组织?”廖雅泉心中默默想道。 通过上级提供的资料,廖雅泉知道周赫煊加入过美国洪门。但美国洪门的情报人员,不可能打入日本国内高层,幕后肯定还有一个更为神秘且恐怖的组织。 廖雅泉的好胜心非常强,越有难度的任务,她执行起来就越兴奋,浑身都充满了干劲。 178【开业酒会】 1927年的最后一个月,冯玉祥犹如战神附体,连战连捷,毫无败绩,把孙传芳、张宗昌和褚玉璞围困于徐州城内。 何应钦也奉常校长命令,沿津浦线北上,与冯玉祥合兵攻城。经过两天两夜的激战,12月16日徐州城被攻破,孙传芳、张宗昌和褚玉璞率领残部仓皇北逃。 南方战局,崩了! 张作霖焦头烂额,但却无计可施。事实上,他在两个月前,为了获得日本人的支持,就签订了叫做“满蒙新五路协约”的卖国条约。 日本人怕张作霖又翻脸不认账,强逼他在秘密协约上签字。张作霖没有办法,只得勉强写了个“阅”字,做为同意卖国的证据。 但日本人在这种事上吃了太多亏,还是不肯信任张作霖。因而迫使张作霖与日本公使交换函件,希望把之前的个人密约,改换成中日两国间的正式协定。 张作霖又不是煞笔,这种条约一签,他就真没法翻身了。于公是卖国,背负千古骂名;于私是卖家,他在东北老窝的利益将严重受损。 就在双方交涉的时候,张作霖故意泄露消息,一时间舆论哗然,南方政府更是把张作霖骂得狗血淋头。 张作霖趁机让杨宇霆发表声明,宣称那是假新闻,张大帅从来没有跟日本签秘密协定。 日方大怒,多次发函质问张作霖。 张作霖转过身来又装孙子,说自己也是迫不得已,反正千说万说,就是不肯把私人秘密协定转为两国正式合约。 日本人被张作霖的无赖行径弄得恶心坏了,但又怕他不肯履行之前签署的协议,只得捏着鼻子认账。 张作霖的伎俩虽然得逞,但却彻底激怒日本人,日方许多激进人士都叫嚣着要弄死张作霖,以此一劳永逸地解决东北问题。 孙传芳、张宗昌和褚玉璞年底吃败仗,南方战事全线崩溃时,张作霖整天都被日本人骚扰,逼他赶快履行刚刚签署的私人卖国协约。 面对危局,张作霖这次是真卖国了。 谁料卖国之后,日本人居然也出尔反尔,不但不帮张作霖对付北伐军,反而劝他放弃关内地盘,老老实实的退回东北。 可想而知,咱们的张作霖张大帅,一天要骂日本人多少句“妈拉个巴子”。 但仗还得打,张作霖不再管当缩头乌龟的阎锡山,调奉军主力去京汉线对抗冯玉祥,派张宗昌、褚玉璞把守津浦线,又安置孙传芳在山东西部,共同对付常校长的北伐军。 如此,战局稍微稳定下来。 …… 就在交战各方舔伤口以备再战时,天津长高了。 高达61.6米的天津百货大楼,终于落成开业,老天津人称之为中原公司。 中原公司本来计划在法租界开百货商店,但遭到英国先农公司哄抬地价,只得转而另选地址。由于中国的抵制日货运动,导致日租界市面冷清,日本驻津领事为了繁荣经济,许下种种优惠条件,与中原公司一拍即合。 于是天津的第一高楼,就此在日租界建成。 开业这天,整个天津的头面人物都收到邀请函,周赫煊自然也不例外。 百货公司副经理黄文谦,甚至亲自登门拜访。周赫煊实在推脱不掉,只好勉强答应参加开业酒会。 这天大清早,百货公司门口人头攒动。 好些根本不买东西的天津市民,都专程跑来看热闹。这可是天津第一高楼啊,而且还是咱中国人的产业,不来瞧瞧还配做天津人吗? 百货公司趁机搞促销活动,来自德日英美等国的进口商品本来就抢手,现在九折、八折优惠,把有些闲钱的天津人高兴坏了。人们争相涌进商场内,挥舞着银元疯狂抢购,甚至把一个柜台都给挤塌。 晚上,开业酒会顺利进行。 日本驻天津总领事亲自到场祝贺,另外还有一些官僚和资本家到场,剩下的就是周赫煊这种文化名流。 张乐怡今天来大姨妈,所以没陪周赫煊参加酒会。他跟孙家兄弟分别后,独自踏入宴会厅,一眼便望见被众人包围的溥仪。溥仪身边还有个美貌女子,剪着短发,打扮得花枝招展。 周赫煊目光一滞,心跳都加速了几分。他不是被那个女人迷住了,而是认出了对方的身份——川岛芳子! 川岛芳子在后世留下了太多照片,少女照、宫装照、军服照、西服照……应有尽有,周赫煊怎会认错人? 按照原有的历史,川岛芳子此时已经削发明志,整天做男人打扮,而且刚刚嫁给了蒙古王族。她现在居然来天津,而且还穿着女装,那么肯定别有目的。 周赫煊若无其事地走过去,从侍者托盘里取了一杯红酒,举杯朝溥仪隔空示意。 溥仪见到周赫煊就没好脸色,他已经听到周赫煊跟婉容的绯闻,当下调开脸不予理会。 川岛芳子问:“那人是谁?” “周赫煊。”溥仪道。 “哦,我听说过他的大名。”川岛芳子饶有兴趣地看了周赫煊几眼,但也仅此而已。她这趟从大连来天津,是帮蒙古王族和日本人找溥仪密谈的。 至于谈啥?傻子都知道。 日本人已经下定决心铲除张作霖,自然要扶持新的傀儡上去,才有正当名义出兵占领东北。而且他们的傀儡目标很多,有张学良,也有杨宇霆,溥仪只是备用人选之一。 “周先生,稀客稀客!”几个中国商人告别溥仪,快步朝周赫煊走来。 经过自我介绍,周赫煊才知道,这几位分别是:中原公司的总理蓝襄赞、正经理林紫垣、副经理林寿田、股东陈光远和建筑师杨廷宝。 中原百货公司的股东构成很复杂,主要有民族资本(买办)、在日华侨(集资)和官僚资本三方合作。背景势力极大,方方面面都在支持,而且股东里面说不定还有日本间谍。 周赫煊对那些经理、股东不敢兴趣,倒是对百货大楼的建筑设计者杨廷宝多看了几眼。 说起杨廷宝,估计很多人连听都没听过这个名字。但他一生参与设计过的建筑,那就鼎鼎大名了:紫金山天文台、人民英雄纪念碑、人民大会堂…… 这是位中国现代建筑界的大牛! “杨先生你好。”周赫煊主动敬酒道。 杨廷宝一愣,随即笑道:“周先生好。” 周赫煊恭维说:“杨先生大才,把百货大楼设计得如此美观大方。” 杨廷宝谦虚道:“哪里哪里,尽力而为。” “不用过谦,”周赫煊笑道,“杨先生在美国建筑界,可是大大有名呢。” “一点小名而已。”杨廷宝愈发谦虚。他大学还没毕业,作品便获得全美建筑系学生设计竞赛一等奖,收入《建筑设计习作》一书当中,几十年后这本书还是欧美大学建筑专业的重要参考书。 周赫煊在酒会上也没见到啥朋友,便跟杨廷宝闲聊起来。杨廷宝为人内敛,不喜说话,差不多时间都是周赫煊在讲,他专心聆听,偶尔插上一两句话。 过不多时,褚玉凤突然带着廖雅泉进来,老远就抱拳哈哈笑道:“蓝老板、林老板,恭喜恭喜!” “褚军长,欢迎欢迎!难得您能来捧场。” 蓝襄赞和林紫垣连忙上前迎接,不过没说两句,他们的脸色就不好看了。 褚玉凤居然在人家开业这天,跑来摊派公债,而且狮子大开口要一万,简直就是不给面子嘛。 褚玉凤这次保证吃瘪,因为中原公司的背景太大,中国买办和官僚,还有日本人都在其中有股份,最多给他几百块钱当叫花子打发。 179【英雄救美】 日本驻津总领事有田八郎,并未理会褚玉凤。他在与华商友好交谈后,一脸笑容地朝周赫煊走去,举杯微笑道:“周先生,很高兴与你见面。” 周赫煊不敢有丝毫大意,日本的驻津总领事,一个个骨子里都是军国主义者,而且还是大情报头子。 几年前,船津辰一郎当日本驻津总领事的时候,便派人暗中调查天津名流的档案。包括北洋政要、各省军政官员、前清遗老遗少,甚至连律师、学者和工商界知名人士的详细情况,都全部被整理汇总,编辑成详实的调查表归档。 这份调查表,直到1994年才被公开。 可以说,但凡在天津长期居住,又有点名气的中国人,全部在日本人的监视范围内。 当然,这种监视也是有侧重点的。 一般名人,只登记姓名、别号、职业、籍贯、住址等内容。重点人物则重点监视,费劲心机打探各种相关信息,甚至暗中收买你的身边人。 周赫煊以前只是普通名人,现在已经被升级了。就连周赫煊家的女佣刘吴氏,日方都派人秘密接触过,旁敲侧击问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比如周赫煊喜欢吃什么,有什么特殊嗜好等等。 天津,属于日本特务最活跃的城市,因为这里有太多当寓公的军阀、政客和名流。 就说眼前这个有田八郎,他过几年便会当上日本外相,卸职后成为东条英机的特聘外交顾问。 周赫煊笑道:“领事先生的中文说得真好。” 有田八郎谦谦有礼地说:“我来中国五年了,非常喜欢中华文化,也特别热闹中国这个国家,我希望中日两国能够永远和睦相处。” 信你才有鬼了! 周赫煊装出一脸佩服的表情,赞美说:“领事先生真是品德高尚,来,让我们为中日友好干杯!” “为了中日友好!”有田八郎举杯笑道。 周赫煊抿了一口红酒说:“领事先生,我还要感谢你支持海河整治工程,造福天津人民和山东灾民。” “这是我应该做的,”有田八郎说,“我调来天津还不到一年时间,对天津的名流不甚熟悉。以后有机会的话,大家可以多多走动,我本人是很愿意和中国的学者交流的。” “哪里哪里,鄙人受宠若惊。”周赫煊诚惶诚恐道。 好吧,他演得有点过火了。 有田八郎笑道:“我曾拜读周先生的作品《大国崛起》,佩服之至。如果有机会的话,希望周先生能去日本讲学,让日本的学生聆听周先生教诲。” “教诲不敢当,互相交流而已。”周赫煊说。 有田八郎打听道:“听说周先生曾周游世界?” “流浪罢了。”周赫煊道。 “我也曾去英国留学,但我在日本学的是德文,”有田八郎说,“比起英国,我更喜欢德国。周赫煊在书中对德国的论述,甚合我意。” “英雄所见略同。”周赫煊心想:喜欢德国,难怪是军国主义份子。 两人开始连篇胡扯,谈起关于德国和英国的见闻。反正各说各的,有田八郎留学英国那会儿,周赫煊还是个小屁孩儿呢(按29岁来算)。 周赫煊跟有田八郎聊着,川岛芳子那边也是八面玲珑。她此刻的身份是满清十四格格,加上面容姣好,谈吐得体,受到中外人士的一致追捧。 这个女人,现在还没正式加入日本特务机关。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帮助清朝复国,从而建功立业证明自己的价值,包括去年嫁给蒙古王族。 周赫煊还没资格进入川岛芳子的法眼,她现在结交的要么是富豪,要么是政要,不屑在周赫煊这个文人身上浪费时间。 闲谈片刻,周赫煊感觉没啥意思,便提前告辞离开。 周赫煊这边一动,廖雅泉立即给褚玉凤使眼色,两人快速从后门下楼。 英雄救美的好戏即将登场! “先生,这么快就回去啊?”孙永浩嘴里嚼着牛排,从偏厅跑过来说。 孙永振瞪了眼弟弟,呵斥道:“少说废话,一天到晚只知道吃!” “吃咋了?”孙永浩反驳道,“好不容易来趟大饭店,当然要吃个够。” “饭桶!”孙永振鄙视说。 周赫煊笑着打圆场:“好了好了,吃点东西很正常,只要别喝酒就行。” 孙永浩立即说:“放心吧,额心里明白得很,绝对不会喝酒误事。” 三人说笑着乘电梯下楼,走过饭店大门不远处,突然看见一群亲卫士兵站在路旁。那些士兵身后有辆车,不时轻微摇晃,还传出呼喊挣扎的声音。 “救命啊!” “混蛋,快放开我!” “啊……” 周赫煊已经听出是廖雅泉的声音,脸上顿时浮出诡异的笑容。 你要演戏,那我就陪你演一场。 周赫煊瞬间化作正义侠士,厉声喝道:“你们干什么?快把人放了!” 那些士兵立即掏枪瞄准,叫嚣道:“少管闲事,褚二爷办事,不想死就快滚。” “这里是日租界,日本驻津总领事就在饭店里,你倒是开个枪试试?”周赫煊大义凛然地踏步向前。 那些士兵果然不敢开枪,领头的说:“把枪都收起来,打死这个不长眼的。” 周赫煊指着对方笑道:“我记得你,上次在褚二爷府上,你可是被少帅的兵揍得哭爹喊娘。” 这些兵并不知道廖雅泉的计划,他们是真的在帮褚玉凤把风。此刻听周赫煊提及不堪往事,那些亲卫顿时一个个脸现怒容,但又惧怕少帅的威名,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傻愣愣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滚开!”周赫煊径直往前走。 “不准过去。”士兵们堵住去路。 孙家兄弟对周赫煊的“侠肝义胆”佩服不已,他们长期受周赫煊的武侠小说熏陶,也梦想着能够成为行侠仗义的豪士。此刻见到不平之事,而且周赫煊还被威胁,兄弟俩立即往前冲。 孙永振已经把八卦门的身法和形意拳的拳法融会贯通,专找脆弱地方下手,几乎是一拳撂倒一个。他出拳姿势很丑陋,但拳路极为狠毒,有几个被伤及内脏和筋骨的士兵,至少得躺两三个月才能康复。 孙永浩的功夫虽然要差上许多,但对付几个当兵的却已足够。他掏枪护在周赫煊身边,专检哥哥拳下的漏网之鱼,三人很快就冲到汽车旁边。 “唉哟!”车内褚玉凤一声痛呼。 廖雅泉衣衫不整地逃下车,直接扑进周赫煊怀里哭泣:“呜呜呜呜……周先生,褚玉凤他是混蛋,他想非礼我!” 褚玉凤在车内双手捧裆,欲哭无泪,他那里真被廖雅泉来了一下狠的,疼得想撞墙自杀。 180【留在身边】(为盟主“老王短又小”加更) 周赫煊家中。 廖雅泉趴在张乐怡怀里,不停抹泪哭泣倾诉委屈:“呜呜……我……我还以为他……他是真心喜欢我,他对我很……很好的,没……没想到他只想霸占我的身子,我的衣服都被他脱了,我……我不活啦!呜呜呜呜……” 张乐怡拍着她的背心安慰道:“别伤心了,只是脱了外衣而已。冬天衣服穿得多,他根本没占到你便宜,你还是黄花大闺女。” “哇……呜呜呜呜!”廖雅泉悲从中来,趴着继续放声大哭。 周赫煊强忍笑意,坐在沙发上欣赏廖雅泉的精彩表演。 孙永浩却不知其中有假,义愤填膺道:“这个褚二愣子,不知祸害了多少良家妇女。今天要不是先生拦着,老子非弄死他不可!” “净说废话,”孙永振稳重得多,瞪眼批评弟弟说,“你要是弄死了褚玉凤,那让先生咋办?给你去牢里送饭?这种军阀可惹不起。” “哥,你咋帮那个混账说话呢?”孙永浩憋了一肚子气,“要不是怕给先生惹麻烦,就算是杀人抵命,额也要弄死那姓褚的。额们习武之人,就是要打抱不平。额最崇拜的人物就是郭靖,侠之大者,为国为民。额要当大侠!” 孙永振踹了弟弟一脚,骂道:“你小说听多了吧,滚回房里睡觉去。” “额又没说错话,凭什么踢我?”孙永浩小声嘀咕着离开。 等廖雅泉哭得差不多了,周赫煊主动建议说:“海委会那边,你最好还是别去了,以后到报社来上班吧。” “真的?”廖雅泉闻言一喜,她要的就是这种效果,随即又扭捏道,“可我没做过报纸,怕弄不好。” 周赫煊笑道:“没事,先做做杂务,边做边学。你是大学生,应该学得很快。” 廖雅泉连忙感谢:“谢谢周先生,要不是你帮忙,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的亲人都寻不见了,你以后就是我的亲人,我一定努力工作,好好报答你的恩情。” 周赫煊说:“举手之劳而已,你不用挂在心上。” “要的,要的,我一定要报答你的大恩大德,”廖雅泉表了一番衷心,随即担忧道:“那个褚玉凤怎么办?他会不会再来纠缠我,或者是找周先生你的麻烦?” “放心吧,我跟少帅关系很好,少帅夫人会帮我警告他的。”周赫煊安慰说。 “那就好,”廖雅泉拍了拍胸脯,惊魂未定道,“周先生,可我还是害怕。我能不能在你这里借住几天,等过段时间再搬出去?” 周赫煊和张乐怡对视一眼,压轴戏上台了。 周赫煊做出很为难的样子:“这个嘛,恐怕不太方便。我是有未婚妻的人,而你又是个单身女子,传出去会被人看笑话的。” 廖雅泉怅然若失,低头拨弄着手指说:“既然不方便,那就算了吧。” 张乐怡感觉该自己登场了,立即埋怨周赫煊:“有什么不方便的?雅泉一个人住着多危险,就让她先在这里住下,等事情过去了再说。” “算了,张姐姐,别为难先生。”廖雅泉反来劝张乐怡。 张乐怡颇有主母风范,安慰道:“雅泉你放心,这种事情我肯定帮忙。就这么说定了,你以后住在周大哥这里。” 廖雅泉可怜兮兮地看着周赫煊:“周先生,可以吗?” 周赫煊勉为其难道:“行吧,乐怡都同意了,我还怎么反对。” “谢谢,谢谢你们!周先生,张姐姐,你们都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廖雅泉感恩戴德,就差没跪地磕头了。 翌日清晨。 周赫煊带着廖雅泉出门,去隔壁接了张乐怡一起去报馆。 廖雅泉表现得很勤快,见着谁都喊哥哥,端茶倒水的事情抢着做,把李寿民、沈从文、朱湘和郑证因等人哄得团团转,众人皆把她视为需要照顾的小妹妹。 半上午时,张乐怡收到一封电报。她刚准备给周赫煊拿进去,廖雅泉就殷勤地说:“张姐姐,我帮你吧,你坐下休息,别累着了。” 张乐怡把电报纸交给廖雅泉,笑道:“那就麻烦你了。” “没事的。”廖雅泉喜道。 廖雅泉看似随意地扫了眼内容,敲门进入周赫煊办公室:“周先生,美国来的电报。” 周赫煊坐直身体,笑道:“念吧。” 廖雅泉这才装模作样的阅读电报,然后说道:“是一位英文名叫珀尔的女士,昨天从美国发过来的越洋电报。她说你的《大国崛起》,已于12月30日印刷铺货,1月1日正式在美国上市发行。《神女》目前还在考虑当中,如果《大国崛起》销量喜人,那么出版商就会顺势出版《神女》。” “嗯,我知道了。”周赫煊点头道。 廖雅泉用崇拜地语气说:“周先生,你真了不起,居然能够在美国出书!” 周赫煊故意引导廖雅泉往歪里想:“其实美国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别把他们想得多遥不可及。美国人也是人,不必咱们中国人聪明。我在美国的时候,也经常把美国人耍得团团转。只要你有能力,美国人也能随意使唤。” “周先生,你还能使唤美国人?”廖雅泉不可思议道。 周赫煊装出失言的表情,连忙转开话题说:“那个,你去帮我加点水,这茶都要喝干了。” “好的,我这就去。”廖雅泉放下电报纸,端起茶杯就往外面跑。心里想道:这个周赫煊果然有问题,他背后的组织应该在美国有很大能量。该死的美国鬼畜,也只有他们能把势力渗透到帝国内部。 周赫煊脸含笑意,手指敲打着桌子,琢磨着该怎么编故事。 神盾局?九头蛇?还是共济会?总部该叫铁炉堡,还是暴风城呢? 嗯,得起个好听又响亮的名字。 为了部落,德玛西亚! 周赫煊为“神秘组织”绞尽脑汁时,美国那边,出版商麦克·霍华德正在紧张焦虑当中。他虽然个人很看好《大国崛起》,但这种半通俗、半学术的著作,很难预测究竟能否被广大普通读者接受。 181【美国推销员】 亨利·尼诺是位犹太人,准确的说,是日耳曼和犹太混血。 他父亲来自德国,以前经营着几家葡萄酒厂,娶了个犹太女人做老婆。根据犹太教义,一切皈依犹太教,以及犹太母亲所生的人,都属于犹太人。 亨利童年时,家里非常有钱,他高中时都还读的是贵族学校。 自从第一次世界大战,到1929年经济危机期间,美国以一种咆哮的姿态在发展。各行各业突飞猛进,随便做点啥生意都能赚钱,唯独酿酒业是个例外。 就在家里的葡萄酒生意红红火火时,亨利的父亲打算扩大生产规模。他把名下的两座葡萄酒庄园都抵押出去,购置了新式酿酒设备和生产线,还从法国请来顶级的酿酒工程师。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联邦政府突然颁布了一条美国有史以来最愚蠢的法律——禁酒令。 亨利家中债台高筑,从百万富翁沦为底层贫民,他的父亲也吞枪自杀。 本来已经被名校录取的亨利,不得不放弃学业谋生,他要负责照顾母亲和两个弟弟、三个妹妹。 “叮咚,叮咚!” 亨利按响富人区某住宅的门铃,很快有个家庭主妇来开门。 亨利微笑道:“太太你好,我是……” “推销员?”家庭主妇看了看他拎着的大箱子,毫不客气地打断道,“抱歉,我不需要买任何东西。” 亨利笑容依旧,自信地说:“我想您的丈夫一定需要,我推销的是葡萄砖。” 家庭主妇还没吱声,里面就冲出来一个秃顶中年,他惊喜地问:“真的是葡萄砖?” “当然,这种葡萄砖采用了最传统的技术,是我母亲和妹妹在家里自制的,口味非常纯正,”亨利说着说着,突然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先生,法律是神圣的。做为守法公民,你一定不要添加糖和酵母,否则这种葡萄砖将会发酵成酒。” 秃顶中年笑道:“那是当然,像我这种有名的律师,怎么可能违反法律?你一定要把发酵成酒的过程,详详细细地告诉我,我才能有效的避免情况发生。” 亨利礼貌的说道:“我们可以进屋再说,您觉得呢?” “当然,快请进吧。”秃顶中年高兴道。 亨利拖着大箱子进去,拿出一方葡萄砖说:“像这么大的葡萄砖,你不应该掺0.5加仑的水,也绝对不能添加50克的糖。至于酵母,我坚决反对使用华伦特的酵母,那种酵母太容易发酵酿酒了。” 秃顶中年拿出笔记本和钢笔,义正言辞道:“请你把过程讲述一下,我该如何准确地规避把它酿造成酒。” “好的,我帮你写下来吧。”亨利说。 “你识字?哦,那就太好了。”秃顶中年欢喜道。 亨利一边写规避酿酒过程,一边跟秃顶中年痛斥酒精的害处。最后两人达成交易,秃顶中年买下他带来的所有葡萄砖,并热情地握手说:“小伙子,我非常欣赏你维护法律的态度。如果你有规避酿造烈酒的材料和方法,我希望能够与你继续交流。毕竟烈酒比葡萄酒危害更大,我们必须坚决的防止它出现!” “非常荣幸,我改天再来登门造访。”亨利笑道。 两人刚刚说完,外面突然传来哐哐哐的敲门声,紧接着几个持枪便衣冲进来。 秃顶中年呵斥道:“这是我的私人住宅,神圣不可侵犯,请你们立刻出去!” “我们是fbi禁酒探员,请你接受搜查!” 来人亮出身份证明。 秃顶中年脸色微变,小声咒骂道:“这帮该死的狗崽子!” fbi刚刚成立的时候,只不过是隶属于司法部的小角色。但因为禁酒令,这个组织被催生为庞然大物,他们可以无视宪法,以禁酒的名义随意闯入私人领地。 直到最后,fbi成长为连美国总统都谈之色变的猛虎。 “这是什么?”fbi禁酒探员指着葡萄砖问。 亨利帮忙解释道:“这是葡萄砖,一种极具营养的干果食品。” 秃顶中年附和说:“对,我非常喜欢吃干果,特别是葡萄,那味道真是太美妙了。” fbi探员自然清楚其中猫腻,但法律的漏洞人人可钻,他们对此也无能为力。当下对葡萄砖不管不顾,开始搜查这家人的地下室和车库,最后从壁橱里找出几瓶果酒。 fbi探员立即开出1000美元的罚单,秃顶中年则据理力争,跟这些探员讨论禁酒法令,引经据典地证明自己没有违法。 好吧,最后是花100美元贿赂探员,双方皆大欢喜——100美元,足够此时的美国普通工人工作两个半月了。 而做成生意的亨利,则飞快地跑进股票交易所,把今天赚的钱大部分换成股票,只留下少数生活开支以备不时之需。 1927年的美国,制造业形式不断下滑,失业人数连创新高,但股市却如火如荼。到1928年初,股市已经疯狂了,甚至连乡村小镇里不识字的农妇,都整天谈论着股票。 亨利这几年靠贩卖酒类相关产品,已经赚足上千美金,陆陆续续都投进了股市当中。如果这些钱变现取出,大概有5000多美金,足足翻了五倍有余。 亨利打算再过一年,他就拿这些钱做启动资金,建个小厂专门生产葡萄砖,重整家族酿造事业。 给母亲和弟弟妹妹买了些面包,亨利又扭头走进一家书店,问店员道:“有新书吗?” 店员殷勤地介绍说:“元旦这天有十多本新书出版,请跟我来!” 亨利喜欢读书,他本来的理想是做一名学者,尤其爱好地理、历史和文学,可惜为了养家他不得不当推销员,把自制的葡萄砖卖给广大守法客户。 “咦,詹姆斯·卡贝卡的《银马》,不是一年多以前就出版过吗?”亨利指着一本新书问。 店员解释道:“这次出版的是精装修订版,而且新加入了几篇小故事。” “是吗?那我一定要读读。”亨利笑着说道。 从1919年到1939年,是美国文学的黄金年代。这20年间,美国一共出现七名诺贝尔文学奖得住,其中包括五位小说家、一位诗人和一位剧作家。 美国的国民也喜欢买书读书,特别是20年代,因为社会蓬勃发展,中产阶级大量增多,底层平民的识字率和存款也在不断提高,美国出版界呈现出一片繁荣景象。 兴盛的出版市场,甚至提高了出版商的道德思维。 尤其是那些大型出版社,认为图书是一种特殊物品,具有公共价值,好的图书应以智性价值、审美价值和社会价值为尊。他们把出版图书奉为“观念的行业”和“绅士的生意”,观念的先导性是图书的灵魂。 有时候发现一本好书,大型出版社甚至宁愿不赚钱,也要疯狂地去推广发行,他们坚信让读者接触真正的好书才是出版的使命。正因如此,这个年代美国图书出版行业的年利润率只有3%到4%,甚至低于银行存款利息,但出版商们仍然乐在其中。 这种情况,直到80年代才开始转变,那时的图书出版成为第二娱乐业,出版出图也衍变成纯粹的商业行为。 当然,即便是20年代的美国出版业,赚钱仍旧放在第一位,努力推广不赚钱的好书,也不过是增加出版社影响力的手段而已——千万别相信资本家的良心。 亨利从书架上取下《银马》,又走到一部分为上下两册的图书面前,他问道:“这部《大国崛起》,是哪位著名学者的作品?” 店员介绍说:“这是一个中国学者写的,听说历史学界评价极高,马卡斯先生还专门为这本书作序。” “是哈佛大学的马卡斯先生吗?”亨利问。 “是的。”店员笑道。 亨利礼貌地问:“我可以先翻阅一下吗?” 店员说:“当然可以,请便。” 亨利打开《大国崛起》的上册,首先读了马卡斯的序,只见上面写道:“《大国崛起》一书,我曾陆陆续续读过它的部分篇幅,都是我在欧洲的朋友寄来的。我非常高兴它能在美国正式发行,此书论据清晰、鞭辟入里、雅俗共赏,不论是专业的学者,还是普通的市民,都可以从中找到乐趣。如果你是一位历史专业的学生,或者是历史爱好者,那么千万不要错过……” 马卡斯先生推荐的,一定是好书! 亨利这样想着,开始翻阅正文。他从《葡萄牙篇》读起,不知不觉便陷入其中,完全忘了自己还在书店里。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店员终于忍不住提醒:“先生,你是否决定了要买它?” “啊?哦,当然,”亨利如获至宝地说,“我必须买下来,这是一部神奇的作品,我从没看过如此伟大的世界史著作。” 《大国崛起》的美国定价,全套1美元80美分。不便宜,但也不贵,普通工人一天的工资都不到,如今美国工薪阶级的周薪大概在12到14美元。 亨利捧着《大国崛起》和《银马》回家,他连吃饭都顾不上,抱着面包边啃边读,完全忽略了时光的流失。 182【推荐你一本好书】 亨利花了三天时间,终于读到《大国崛起·美国篇》。 原版当中,《美国篇》用大量篇幅分析描述经济危机和二战及战后影响,周赫煊显然不可能这么做,因为那都是些没有发生的事情。 “美国的下一次总统大选,必将以胡弗的胜出、史密斯的失败而告终。这两位总统候选人,都是平民出身,一个当过销售员,一个做过矿工。但胡弗的优势在于他是新教徒,而史密斯则是天主教徒。我们总管美国的历任总统,从华盛顿、林肯,再到现在的柯立芝,所有总统都有三点共性,即男性、白人和新教徒。虽然美国法律没有规定什么样的候选人才能成为总统,但传统的美国人,似乎还没有做好将选票投给一位天主教徒的准备…… 胡弗如果能够当选下一任美国,那他将是得天独厚的幸运儿。他出身贫穷工人家庭,幼年丧父丧母,在舅舅的资助下才有机会上大学。他从底层矿工坐起,一步步成长为工程师,接着又经商成功,并且顺利踏入政坛。这种从一个底层穷人,靠自身奋斗走上人生巅峰的励志故事,我姑且把它称之为美国梦……” 亨利读到这里,不由自主地笑起来,他很喜欢“美国梦”这个短语。他正在做着自己的美国梦,他要靠自己的努力,养活母亲和弟弟妹妹,未来还要闯出精彩的事业。 不过当亨利继续读下去时,他突然皱起了眉头: “胡弗是幸运的,但他注定将面临悲剧,我敢预言,他会成为美国最倒霉的总统,没有之一。 十年前的世界大战,扭转了以欧洲为中心的世界格局,美国的国际地位飞速提升。同样提升的还有美国工业,利用欧洲战争(此时还没有“一战”的说法),美国商人大赚钱财,从轻工业到重工业全面发展。但欧洲战争已经结束,欧洲各国重新发展,再加上日本的竞争,美国的工业产品开始供大于求。 近年来,美国工业产值已经出现滞涨情况,美国失业人数不断增加。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美国的股票证券市场畸形繁荣。据我预测,最迟到1929年,就会爆发一次经济危机。就像1857年的经济危机一样,这次的经济危机将会是世界性的,它发源于美国,并且影响全世界……” 世界经济危机? 亨利如今还不满30岁,他对几十年前那场世界经济危机毫无印象。但他极为崇拜《大国崛起》这本书的作者,而且根据书中的分析,似乎也很有道理。 难道明年美国股市真要崩溃? 亨利找来各种财经报纸阅读,可报纸上全是利好消息。甚至还有各种趣谈性质的小故事,比如某某家庭主妇用零花钱炒股,半年就买了一辆小轿车。 换做以前,亨利绝对会被这些新闻所刺激,更加狂热地扑到股市里。但现在却无比冷静,甚至感到后怕,当全民都陷入狂热中,这本身就是个危险信号。 不过股票暴利还是吸引着亨利,他舍不得现在就退出。 半年,对,再买半年股票。半年之内,股市应该还是安全的,亨利这样安慰着自己。 而此时此刻,在纽约的一间办公室里,杰西·李费摩尔正翻阅着《大国崛起》乐道:“真是一本有趣的书,不过作者对美国股市太过悲观了。” 李费摩尔是个富有传奇色彩的人物,从号子里擦黑板的小学徒做起,一步步成长为美国股市最活跃的投机客。20年前他做空每股,大赚300万美元,结果引发美股大崩盘,连金融巨子j.p.摩根都派人来求他不要再做空。 要赚大钱不是靠股价起伏,而是靠市场大波动——这是李费摩尔的至理名言,他如今就在等待一场美国股市大波动。 就如周赫煊在《大国崛起》中预测的那样,李费摩尔也感觉近两年美股要崩盘,他时刻准备着玩一笔大买卖。 当然,李费摩尔只相信美股会崩盘,却不相信什么经济危机。他对所谓的经济危机之言,视为胡说八道的妄想,等到股灾降临后,他就会用做空赚到的钱,大举抄底购买潜力股票。 嗯,历史上的李费摩尔,在美股崩盘时赚了1亿多美金。然后他就抄底买股票,认为股灾会在一年内结束,撑过这段时间,他手里的潜力股就又能赚大钱。 于是乎,他被套牢了,下场是破产。 “杰西,看过我推荐的那本书了吗?”马卡斯走进办公室。 李费摩尔笑道:“看到《美国篇》了,我赞成作者的部分观点。但他说美国1929年要发生经济危机,我觉得就是个大笑话,这个作者写书的时候,肯定脑袋不太清醒。” 马卡斯是哈佛大学的历史教授,应出版社邀请给《大国崛起》写过序,他表情严肃的说:“我觉得那位周赫煊先生,在书中的叙述很有道理。所以,我劝你还是要谨慎些。” “哈哈,我就等着这场股灾呢,”李费摩尔乐道,“放心吧,你是我的老朋友,赚钱肯定会带上你的。” 马卡斯耸耸肩,他只会陪李费摩尔玩到股灾降临,赚笔小钱就撤退走人。 美国的这次大股灾,很多有识之士都预料到了。甚至他们还在努力推动,美国政府不断呼吁股民冷静,这些家伙却宣扬美国股市还能再繁荣四年,就为了能坑害股民大赚钱财。 但谁都没料到,伴随股灾而来的还有经济危机,这些贪婪的吸血鬼最终把自己也推进坟墓。 马卡斯教授下午还有课,他拿着《大国崛起》走进教室,讲完正课后对自己的学生说:“我推荐一本课后读物,它是中国学者写的,名字叫《大国崛起》。我希望大家能够在读完此书后,随便选取一篇写读后感言。这算是一项作业,本月内完成即可。” 等马卡斯一离开,哈佛历史专业的学生们议论纷纷: “中国人写的世界历史著作?哈哈,我没有听错吧。” “马卡斯教授肯定疯了,居然让我们去读一本没有任何名气的作品。” “就是,中国人能写出什么好东西?他们连世界地图都看不懂。” “我知道中国,那里的人脑袋后面都拖着辫子。” “这可是教授布置的作业,你们敢不看吗?走吧,一起买书去。” “……” 面对美国学生的冷嘲热讽,陈荣捷脸色铁青地离开教室。他是岭南大学的毕业生,去年刚拿到哈佛的硕士学位,如今正在攻读博士,虽然主修哲学,但也经常来听历史专业的课。 美国人对中国毫无了解,打心里充满了歧视。这种歧视深深刺痛了陈荣捷的心脏,他早已打定主意,要用英文来介绍中国诸子百家,用中国传统思想征服美国人。 陈荣捷来到校外书店买《大国崛起》,结果被告知没有此书,他连跑了三家书店才买到,看来这套书的发行量并不大,铺货也铺得不广。 买书回到宿舍,陈荣捷迫不及待地翻开阅读,结果一读就是天亮,他居然看了整个通宵。 “居然是我们中国人写的,真是一本杰作啊!”陈荣捷不禁感叹。 周末哈弗大学的中国校友聚会,陈荣捷专门抱着《大国崛起》去参加。他进门就遇到梁思成,迫不及待地推荐说:“思成兄,我前几天得到一本杰作,咱们中国人写的!你快看看。” 梁思成看到书名就不由笑道:“这本书我知道,家父在信中提起过。那位叫周赫煊的作者,如今还是北大校长。” “真的?等我毕业回国,一定要去北大拜访请教!”陈荣捷说。 就在此时,江泽涵也捧着书进来,见面就说:“梁兄,陈兄,我有一本好书推荐给你们,叫《大国崛起》,是中国人写的。去年我在国内就读过,没想到美国居然出了英文版。” 梁思成和陈荣捷对视一眼,随即哈哈大笑。 183【精英青睐】 麦克—劳尔图书公司,确实是一家小出版社,发行能力严重不足。 这次《大国崛起》首印仅5000册,只在美国东部各大城市才能见到,平均下来,每个城市的发行量还不足1000册。 咱们在前面说过,20年代是美国出版界的繁荣时期,畅销作品的销量动辄以十万计。《大国崛起》那5000册的首印量,显得非常可怜。不过这种情况属于出版界主流,新人和二三流作者,出版商不敢印太多出来。 像《飘》那种新人新作首印就是10万起,最高日销量超过5万,半年卖出100万册,一年卖出200万册的神书,实在可遇而不可求。 金丝猫女秘书急匆匆地敲开办公室门,喜悦之情溢于言表:“老板,好几个城市的经销商都发电报来告知缺货,《大国崛起》需要加印。” “把名单给我。”麦克·霍华德说。 没办法,像这种小出版社,什么事情都要老板亲力亲为。 麦克仔细地研究名单,发现缺货的都是教育发达的城市,比如周边有常青藤大学和著名高中,看来《大国崛起》很受知识分子欢迎。 特别是纽约这种大城市,辖区内教育机构众多,高级知识分子也不少,1500册的铺货量不到一周就快要卖完。 麦克·霍华德左思右想,终于咬牙说:“再印两万册!” “两万册?”女秘书吃惊道,“太多了吧,万一卖不完怎么办?” 麦克笑道:“照现在这种情况来看,肯定能够卖完的。另外,你帮忙联系西部地区的书商,把《大国崛起》东部的销售情况发过去,他们应该会感兴趣。” 就这样,加印的2万册《大国崛起》迅速补货,购买者多为高级知识分子、在校学生和历史爱好者。 至于普通美国人,呵呵,他们连亚洲都搞不清楚在哪里,怎么可能对这种学术著作感兴趣——虽然《大国崛起》已经写得够通俗了。 《大国崛起》之所以引起轰动,正是因为它走上层精英路线。美国联邦政府和州政府的议员们,还有各种政客、学者,许多都购买阅读了这本书。 上有所好,下有所效。 见当官的爱读《大国崛起》,政府部门的职员们也跟着看,几乎形成一种风潮。 美国东部地区销量状况良好,西部地区的书商迅速跟进。不过此时的西部还想对落后,民众识字率也没东边高,销量勉强只有东部地区的一半。 当新年的2月来临,《大国崛起》再次加印一万册,前面那两万五千册已经快卖完了。 可惜这年代还没啥“畅销图书榜”,否则《大国崛起》肯定能排进全美月畅销榜前20位。 《纽约时报》最为美国高端严肃报刊的标杆,在文化版面还专门写了推荐书评:“这是一本神奇的历史著作,它用通俗易懂的语言,分析描述了世界各大强国的崛起和衰落。普通人可以读懂,甚至可以把它当成消遣读物,在打发空闲时间的同时增进知识;专业学者更是为它着迷,它分析历史的角度非常全面而客观,并且数据资料极为详实,它在现代史学界有着极高地位,几乎就要成为历史专业学生的必读参考书籍……当然,这本书并不完美,比如它预言美国即将爆发经济危机,这种观点非常可笑而幼稚。它还预言苏联在30年代将会崛起,虽然书中有着严谨的论证,但并不排除作者是在哗众取宠。作者对未来的种种猜测,严重降低了《大国崛起》的学术性,对此我感到非常惋惜。” 《大国崛起》在美国卖出4万册以后,日销量明显下滑,几乎卖不动了。不过作为学术著作,它的寿命很长,用不着跟那些商业作品比较,每年都会有学生和学者为它掏钱。 《大国崛起》的真正狂卖,是在1929年经济危机爆发之后。美国人回想起书中的预言,顿时各种吹捧膜拜,甚至连经济学家都对这本书展开研究。 即便如今只卖了几万册,完全不能称之为“畅销书”,但《大国崛起》还是在美国华人圈子里引发轰动。因为这本书极受美国精英阶层推崇,听说连美国总统柯立芝都在拜读。 而正在竞选总统,并且占有极大优势的胡弗,也在演讲时多次提到《大国崛起》。他高度赞誉了《大国崛起》的学术性,但驳斥周赫煊的经济危机观点,他对自己的选民说,只要他做美国总统一天,美国就不会出现经济危机,美国的股市也不会崩盘。他要让所有的美国人,晚餐能够吃得起火鸡,出门都能开得上轿车! 选民们在心里大呼:胡弗总统万岁! 曾经的张之洞幕僚、现任中国驻美公使施肇基,在写给顾维钧的私信里提到:“近日《大国崛起》一书,在美国精英分子当中引发热议。正在竞选纽约州州长的罗斯福先生,他虽然双腿残疾,但却学识渊博,尤其爱读历史和传记。他与我会晤时,听说我是中国人,于是我们便聊起《大国崛起》。罗斯福先生对此书大加赞叹,用他的原话来说,看了《大国崛起》,就不需要再学历史了。美国政坛官员们都极为推崇此书作者周赫煊,而今美国正欲和中国谈判归还关税自主权之事。我建议邀请周先生加入谈判团队,有他在场,应该对谈判大有益处……” 顾维钧此时已经辞职,退居天津做寓公,他读完书信后自嘲苦笑:“我还能推荐谁?我倒是想自荐。可惜啊可惜,收回关税的千载难逢之机,就要被国内的战事给葬送了。” 美国人确实铁了心要归还中国的关税自主权,不仅仅是因为政治原因,还有美国商品在本国供大于求,急切想要开拓中国市场。而中国市场份额又被日本和英国牢牢把控,美国很难插进去,归还关税能够赢得中国政府和人民的支持,这对美国来说是件大好事。 可惜,中国此时顾不上这个。 184【征辟】(为盟主“ 狎鸥亭刘赫”加更) 自从发明出电报和轮船,地球就变小了。 像冰心和吕碧城,就长年旅居海外,但却经常在国内发表作品,老舍也隔三差五地从英国投稿给《小说月报》。 《大国崛起》在美国出版不到一个月,中国的报纸就已经获知消息,并且当成扬眉吐气的大新闻来报道。 这种事情在民国经常发生,由于国人极度自卑,稍微在某个领域获得洋人认可,大家便要欢天地喜的庆祝。 比如徐悲鸿,原本在国内并无甚影响力。只因其画作在法国国家美术展览会展出,便被中国报纸誉为世界顶尖画家,从而受到国人的无限追捧,作品价格一夜之间提升百倍。 不论是《申报》,还是《新闻报》,都在报道新闻时添油加醋,恨不得把周赫煊给捧上天。 《新闻报》如此说道:“近日,我国学者周赫煊的《大国崛起》一书,在美利坚合众国正式出版。周先生之学术成果,震惊美国学界,政客亦为之疯狂,连美国总统柯立芝都手不释卷。美国总统候选人胡弗,在宣传演讲时多次提及周先生及其作品,引用周先生观点来说服选民。据可靠消息,胡弗先生因佩服周先生之学识见解,欲在其成功竞选总统后,特聘周先生为白宫外交顾问……” 《申报》更加离谱:“自《大国崛起》在美国出版以来,美国人读历史的热潮蔚然成风。不论耋耄老者,亦或学校学生,人皆以谈论《大国崛起》为荣。美国学界人士,或不知中国总统、总理,却必知周赫煊先生。《大国崛起》在美国之影响力,可见一斑也!” 这两份全国性大报都如此报道,其他报纸自然跟风。 如今通讯困难,大家又没有驻外记者,只能全凭瞎编胡造,反正编些小故事使劲吹就行。读者看得爽了,报纸销量自然能提高。 什么美国法院两律师辩护,彼此皆引用《大国崛起》的观点;什么美国小伙爱读《大国崛起》,在书店邂逅心仪女子,两人最终结为伴侣……各种乱七八糟的趣闻轶事疯狂往外冒。 这些让人哭笑不得的报道,居然还有很多人相信。 周赫煊在中国的学术威望,提升到一个全新的高峰。全国各地的大学,纷纷发电报邀请周赫煊去讲学,一场讲座的报酬开到了300元。 连带着,周赫煊设计的内衣都沾了光,似乎女人穿上以后,生的孩子都更有文气。 …… 《大众》编辑部。 廖雅泉兴冲冲地跑来,对正在整理读者来信的张乐怡说:“张姐姐,外面有个青年来拜访周先生。” 张乐怡头都没抬,回道:“你领他进去吧。” “好的,”廖雅泉立即带人敲开办公室门,禀报道,“周先生,有位张先生找你。” “我知道了。”周赫煊点头说。 廖雅泉自动离开办公室,跑去为客人冲茶。 来者身材高大,带着眼镜,中分发型,年约30岁左右,他见面自我介绍道:“周先生好,鄙人张歆海,上海光华大学副校长。” “原来是张校长,快请坐!”周赫煊起身招呼道,心想:老子认识你,徐志摩的死党兼情敌嘛。 徐志摩的日记当中,有一句“海与先生争花”。 短短八个字,信息量极大。 “海”就是张歆海,“先生”指的是胡适,“花”则代表陆小曼,整句话联起来即为“张歆海和胡适同时追求陆小曼”。 是的,胡适也追过陆小曼。 当时徐志摩跟陆小曼的绯闻传得沸沸扬扬,胡适劝徐志摩出国避风头,结果徐志摩走后,他自己却跑去狂追献殷勤。而张歆海更加高大英俊,极讨陆小曼欢心,比胡适更加占优。 不过徐志摩回国后,张歆海自动退出,胡适也表示不再掺和,最后陆小曼离婚嫁给了徐志摩。 话说陆小曼那真是招蜂引蝶啊,跟徐志摩结婚后,都还经常写信给胡适。特别是后来徐志摩忙于赚钱,经常飞去北方,陆小曼寂寞了就各种勾搭胡适。 胡适比较怂,而且跟徐志摩是朋友,吓得好长一段时间都不敢去徐家,生怕陆小曼把他给吃了。 周赫煊笑道:“张先生,我曾听小曼提起过你,久仰久仰!” 张歆海脸色有些尴尬,他显然不想提陈年旧事,说道:“周先生,我这次来北方访友,正好顺路来拜望你。” “客气了,我跟志摩、小曼是朋友,大家以后有空常聚聚。”周赫煊说。 廖雅泉端茶进来,笑道:“张先生,请喝茶。” “谢谢。” 张歆海乱七八糟的胡扯一通,什么仰慕周赫煊才华,什么《大国崛起》让他眼界大开。直到等廖雅泉离开办公室,他才低声问道:“周先生,你对南京政府有如何看法?” 周赫煊愣了一下,随即笑道:“我很钦佩他们的革命理念。” 张歆海终于道明来意:“实不相瞒,在下已任职南京国民政府外交部。此次来天津,是为邀请周先生去南方任职的。只要周先生点头,中国驻美副使的职务虚位以待。” 张歆海的话其实没说完,他还去找过顾维钧。结果顾维钧一口拒绝,反正就是看不起南方政府的意思。 周赫煊连连摆手:“张先生说笑了,我何德何能,又有何资历能够胜任驻美副使?” “周先生不必谦虚,”张歆海劝道,“你的《大国崛起》在美国引起轰动,美国人对你赞誉有加。依我看啦,就该任命你担任驻美公使,副使之职都有些屈才了。” 周赫煊大笑:“老兄,南京方面,不会真相信报纸上写的那些鬼话吧?” 张歆海说:“报纸上的新闻虽然有些夸大,但基本还是属实的。南方国民政府成立不足一年,各部门初设,各种官职都还有空缺,周先生可别错过大好机会。” “张先生,代我多谢南京方面的好意,不过我志不在做官,只能抱歉了。”周赫煊婉拒道。 张歆海见他不似作伪,只能遗憾道:“周先生不肯就任,是我们的损失。如果哪天回心转意,外交部的大门随时向你敞开。告辞!” “我送你。”周赫煊起身道。 名望很重要啊,这《大国崛起》在美国闯出一点点名气,南方政府马上就派人来征召了。 185【非主流美国将军】 夜晚,书房。 张乐怡和婉容兴致勃勃地谈着漫画,廖雅泉客串了丫鬟的角色。她帮大家冲泡咖啡,还弄了一些家常甜点,极为勤快地来来去去。 周赫煊继续撰写着《枪炮、细菌与钢铁》,原著由于太过啰嗦,加上某些超时代的内容需要删减,所以近38万字的内容被周赫煊压缩到32万字。 “呼!” 周赫煊长舒一口气,收笔伸了个懒腰。这本书由于改动太多,写起来极耗精力,花费三个月时间终于把它给写完了。 这次他没有选择连载,因为连载也不会有几个人看,还是直接出书比较现实。 廖雅泉走过来问:“先生,这本书完稿了吗?” “对,写完了。”周赫煊笑道。 “我可以看看吗?”廖雅泉问。 周赫煊故意说:“当然可以。我写的字缺笔少划,如果你有足够时间,可以帮我重新抄写一遍。” “真的?那太好了,我总算有正事可做了。”廖雅泉高兴道,她自然是希望从周赫煊的手稿中发现些有价值的东西。 “拿去吧,全部抄好后,我会给你发薪水。”周赫煊用开玩笑的语气说。 廖雅泉接过稿件,不着痕迹地打听道:“先生,美国明年真的会爆发经济危机吗?” 周赫煊说:“我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但百分之九十还是有的。” 廖雅泉问:“你为什么那么肯定?” “资料收集和分析。”周赫煊神秘一笑。 “你怎么能接触到,而且记下那么多资料啊?”廖雅泉语气中带着崇拜。 周赫煊得意地说:“你就别问了,我自有消息来源。” 这话把廖雅泉听得心跳加速,但她点到为止,没有再继续追问,生怕周赫煊起了疑心。 就在此时,外面突然响起门铃声。 张乐怡还未站起来,廖雅泉就已经冲出去开门了。见到来人后,她诧异地用英语问:“你们找谁?” 门外站着三个金发碧眼的洋人,两男一女,站最后面那个腰间鼓鼓的,多半是带着武器。 为首的洋人男子身材高大,面容极为英俊,是个魅力中年老帅哥。他颇有礼貌地笑道:“美丽的小姐,我是美国海军陆战旅统帅,准将梅斯德利·巴特勒,专程前来拜访周赫煊先生。” “哦,快请进吧。”廖雅泉对来者的身份大为吃惊,心想:难道周赫煊跟美国军方有什么秘密联系? 巴特勒准将挽着妻子走进房中,他身后的强壮男子寸步不离,应该是副官或保镖之类的角色。 等见到周赫煊,巴特勒颇为绅士地施礼道:“周先生你好,我叫梅斯德利·巴特勒,来自美国海军陆战旅,这是我太太安娜。” “两位请坐,”周赫煊笑道,又吩咐廖雅泉,“雅泉,给客人冲些咖啡来。” 廖雅泉微笑着点头说:“三位稍等。” 周赫煊与那美国佬对坐,好奇地问道:“不知巴特勒先生找我有什么事?” “冒昧打扰了,”巴特勒毫无架子,而且态度十分谦恭,他说,“我刚带兵来天津,许多中国人对我还有误解。事实上,我对中国没有任何恶意,我也非常仰慕中国文化,特别佩服有才华有思想的中国人。” 周赫煊面带笑意,暗含嘲讽地说道:“是吗?那我代表中国老百姓,欢迎巴特勒将军率领精锐部队驻扎天津。” 巴特勒率领的真是精锐部队,人数只有4000人,却配备了军舰、坦克、野战炮和飞机,光是飞机就有20多架,足足一个完整的空战大队。 为什么天津突然出现美国海军陆战队? 都是北伐带来的影响。 如今常校长虽然还没有正式宣布二次北伐,但南北双方的舆论战已经打响。 国党派出上千的政工、间谍和宣传人员潜入华北,大肆宣扬北洋军阀的劣迹。华北人民早就对军阀怨声载道,现在被刻意宣传怂恿,民心立即倒向北伐军。 甚至有许多红枪会组织,甘愿为北伐军做内应、先锋,里应外合赶走张宗昌和褚玉璞这两个王八蛋。 北洋方面自然要进行舆论反击,他们到处散布谣言,说一旦北伐军攻破平津,就会把北平和天津的洋人全部杀绝。 有“南京事件”的前车之鉴,虽然明知是北洋军阀在造谣,但洋人还是不敢不防。 如今平津两地的外国租界,全都进入了戒严状态,任何人不得携带武器出入,包括张学良的侍卫队都要被搜身。英、美、法、意、日等国纷纷增派军队到津,所有洋人都必须在领事馆登记,一旦遇到突发事件马上撤离。 美国最牛逼,不但增派了4000人的海军陆战旅,还有常驻天津的一个步兵团,北平那边也有一支600人的海军陆战队特遣队。加上飞机、大炮、坦克和军舰等先进武器,真要参加作战的话,估计能把北伐部队的几个满编师打崩。 如此多的外国军队,让始作俑者北洋政府都如临大敌。因为有南边的间谍散布消息,民间更是谣言四起,说什么“八国联军”又要侵华了。 日本那边派来的增援部队极为校长,隔三差五就要闹出些丑闻来,激得天津人民同仇敌忾,连日租界刚开的百货公司生意的冷清许多。 美国的军队却刚好相反,不但纪律严谨,而且喜欢与民同乐,都整出军民鱼水情那套来了。 这一切,都源于美军统帅巴特勒准将,他是个非常奇妙的人物。 巴特勒来天津后,没有住领事馆,没有住在军营,也没有住豪华饭店,而是跟妻子一起住普通旅馆。 为了消除中国人的仇视和疑虑,巴特勒整天带着老婆各处拜会,拜访的目标包括政客、商人和学者名流。他还命令手下士兵,每天化整为零出去玩耍,各种购物和找乐子,以此拉近美军与中国百姓的距离。 天津的商人高兴坏了,几千美国大兵天天购物消费,且付款还是用美元,这生意做得不要太愉快。甚至有做皮条生意的,连夜发电报去东北,让那边的同行赶快调拨2000白俄女人过来——天津的娼妓和舞女不够用! “嗯,这个咖啡味道很纯正,”巴特勒竖起大拇指,又对妻子说,“安娜,你跟几位女士聊聊吧,我想和周先生单独说几句话。” “好的,你们慢慢谈。”安娜微笑着离开,跟张乐怡、婉容、廖雅泉结伴出去。 廖雅泉回头望了望,她非常想偷听周赫煊和美国将军的对话,可又不敢太过急切露出马脚。 巴特勒明明是美军准将,理应气焰嚣张才对,但他见到中国人后,却总是拍马屁恭维。他此刻就在给周赫煊戴高帽子:“周先生,您的《大国崛起》真是旷世奇作。我在军舰上,花费一个礼拜才看完,感觉就像是上了几年大学。” “哪里哪里,将军过誉了。”周赫煊笑道。 “你在《美国篇》里说的那些观点,我个人深表赞同。美国看似很繁荣强大,其实隐藏着很多致命问题,比如工人的伤残率全世界第一。政客们也是都些吸血鬼,华盛顿比贫民窟的妓院还肮脏,费城的政治尤其腐败。我在费城曾经做过警察总监,也试图铲除市政当局的贪污和黑白两道的勾结,可惜毫无作用。那里已经烂透了,我这个警察监督,居然要看黑手党的脸色。再这样下去,美国迟早是要完蛋的……”巴特勒毫无顾忌地说着本国丑事。 周赫煊狂汗,尼玛,巴特勒算是美军在中国的最高统帅了,居然当着中国人的面,毫无遮拦地揭自己国家的短处。 聊着聊着,巴特勒甚至把一些白宫丑闻也爆料出来,张口闭口骂总统柯立芝是混蛋,是个绝无仅有的吸血鬼。他气愤道:“柯立芝这个白痴,太小家子气了,他把自己的钱财看得比国家利益还重。你知道吗?柯立芝入驻白宫的第一天,他居然公开指责白宫工作人员偷了他的靴子。天啦,一双靴子!这样斤斤计较的人,居然能够当上美国总统,美国的选民都是弱智。幸好这家伙任期快到了,我祝福他早日滚蛋,真是狗娘养的柯立芝!” 周赫煊乐道:“全世界都是这样,政客属于最肮脏的职业。” “这句话说得太好了,我完全赞同,”巴特勒又开始赞美中国,他说,“我最崇拜的就是拿破仑,他曾说中国是一头睡狮。我相信,这头睡狮总有一天会苏醒,到时候中国将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我也相信。”周赫煊笑着说。 “中国比日本更有潜力,日本也是个糟糕透顶的国家。我在日本停留过两个月,简直受够了。那些艺伎化妆跟幽灵一样,晚上见到能被吓出心脏病。日本的贵族居然大加称赞,还炫耀般的送了我一个艺伎,真是见鬼。我把那个女人带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让她把漆黑的牙齿洗干净……”巴特勒继续鬼吹神侃,他曾带兵去过世界上许多国家。也不管周赫煊是否感兴趣,反正自顾自地说起各国逸闻趣谈,甚至毫无顾忌地聊起各国妓院的差别。 足足瞎扯到凌晨时分,巴特勒才说:“周先生,与你交流真是愉快。我将在周末举办一场舞会,希望你能够携女伴来参加。” “荣幸之至。”周赫煊笑道。 186【黑色幽默】 周末,傍晚。 廖雅泉微笑着目送周赫煊、张乐怡出门,等二人走后,她突然收起脸上的笑容,对刘吴氏说:“吴妈妈,你先回去吧,剩下的我来收拾。” “这种粗活,哪能让你这种大学生来做。”刘吴氏语气中带着讨好,她已经把廖雅泉也视作姨太太,不然怎么在周先生家一直住着? 廖雅泉只好帮刘吴氏干活,将这老婆子早点打发走。她随即进入周赫煊的卧室,小心无比地翻箱倒柜,希望能找到那么一丝丝线索。 周赫煊的书房她经常出入,也趁机翻找过,但卧室还是第一次进来。 “咦!” 廖雅泉在周赫煊的衣柜里,找到个保险箱。 箱子不仅用铁链上锁,而且还有一道密码锁。 廖雅泉当即掏出根细铁丝,不费吹灰之力便把铁锁打开,但面对密码锁她却感到有些棘手。 密码锁一共三位数字,廖雅泉记下目前显示的数字,把耳朵贴在保险箱上,轻轻拨动密码轮聆听响声。 “咔咔咔……” 足足耗费半个小时,廖雅泉将密码全部破译,开锁瞬间的脆饷,犹如美妙的音乐传进她耳中。 廖雅泉迫不及待地打开保险箱,只见里面躺着三件物品,她只认得项链和手表,却不知那个方方正正的小盒子是什么。 盒子正面光滑如镜,漆黑一片。背面则闪烁着亮银色光泽,上头有个咬了一口的苹果标志,下面写着英文和数字符号——iphone7。 “iphone7?” 廖雅泉拼读着盒子上的英文组合,自言自语道:“这个单词完全没听过,难道iphone是一个组织的名称,或是某神秘组织的下属机构。而这个盒子,则是周赫煊的身份凭证,他在组织当中序号排第七?” 廖雅泉端着手机反复查看,搞不清摄像头和入话口的作用,但侧面的按键她却隐约猜到。嗯,她把开机按钮当成了启动机关,不过按了几下却毫无反应。 多亏苹果公司把手机做成全封闭的,廖雅泉又不敢暴力拆开,只得把手机的模样记载心里,转而去研究项链和手表。 “patek_philippe,”廖雅泉拼读着表盘上的小字,自言自语道,“这好像是欧洲的一个钟表品牌,但他为什么不戴在身上,而是藏进保险箱里?” 廖雅泉苦思不解,认定了手表和手机都是神秘组织的身份信物。 最后廖雅泉拿起项链展开研究,可惜线索更少。她眼睛都快看花了,才在一粒钻石的铂金底座后面,隐约发现有什么雕刻痕迹。 “改天去弄个放大镜!” 廖雅泉打定主意,把东西全部放回原位,密码锁的数字也恢复如初,然后再锁上铁链离开卧室。 …… 周赫煊对此一无所知,就算知道了,他也不会去阻拦。 身份证、钞票之类的东西,周赫煊早就烧掉了。苹果手机早就没电,而且充电设备也被他放在21世纪的酒店里,廖雅泉能发现什么才见鬼了。 今天是前去参加舞会的,周赫煊和张乐怡坐着黄包车没走多远,便看到三三两两的美国大兵在街头游艺。 “wine,chinese_alcohol……” 一个大兵做出举杯痛饮的动作,用蹩脚的中文说:“拍球,拍球!” 店老板满头黑线,嘀咕道:“喝酒就喝酒,拍什么球!你要散装的还是瓶装的?” “this_one!”大兵指着货架上的白酒大喊。 “这个可是高级货,要1块钱,”店老板竖起一根指头,“one,one_yuan。” “yes,yes,i_konw。”大兵又比划了一个写字的动作。 店老板不以为意地笑道:“记账是吧,可以,改天一定要来付钱啊。” 巴特勒将军的亲善举动,显然卓有成效。从天津的政客富商,到民间小老百姓,都对美国人的印象大为改观,已经到了可以给美国士兵赊账的信任程度。 就在前几天,天津某处街道发生大火,巴特勒带着麾下官兵奔赴火场,亲自参与救火行动。大冷天的,巴特勒的衣服都被汗湿,此举让天津人民大为感动。 军民鱼水情啊! 不但如此,那4000名美国海军陆战队员,来到天津后并没有驻扎在军营,而是分散租住在民居里头,明码实价的用美元付租金。 说句十分可笑的话,天津人现在对美国兵的态度,远超过中国自己的军阀部队。 特别是那些商人,恨不得美国大兵在这里待上几十年,最好永远都别走,既能赚钱还有安全感。 店老板用中文写下欠条,美国大兵用英文签下名字。双方达成友好交易,高兴地互相挥手道别,那和睦相处的场景让人感叹。 周赫煊目睹了这一幕,立即吩咐车夫停下,走到商店说:“老板,你能把刚才的欠条给我看看吗?” 店老板愣了愣,随即点头道:“可以,你看吧。” 周赫煊瞅瞅欠条的签名,顿时哭笑不得,只见上面写着“george·washington”(乔治·华盛顿)。 “美国兵一直赊账?”周赫煊问。 店老板笑道:“刚开始用的美元,估计是钱花光了吧,最近两天都在赊账。不过没关系,美国兵有钱,等他们下个月发了薪水,自然会把钱补上。” “你就那么信任他们?”周赫煊问。 店老板竖起大拇指道:“这些美国兵不一样,仁义之师,从来不干坏事儿。他们那位将军,前些天还亲自帮忙救火呢。要是这些兵一直在天津就好了,咱做生意都安全些,连地痞流氓都不敢上门找麻烦。” 周赫煊道:“你把所有欠条都给我看看。” 店老板很快就从柜台抽屉里翻出几十张,周赫煊看了直接无语。 只从欠条的签名来看,这些美国大兵都是伟人啊! 什么柯立芝、华盛顿、富兰克林、林肯……美国总统就有好几个。 而且美国大兵还极富幽默精神,有的签名“斯梅德利·巴特勒”(他们的长官),有的签名“卡丽·纳辛”(美国反酗酒人士),有的签名“沃尔斯·特德”(主张禁酒的众议员)。 从这些欠条签名就能看出,美国的禁酒令有多遭人怨恨。 周赫煊莞尔一笑,掏钱对店老板说:“把欠条都卖给我吧,我去找他们的长官聊聊。” 呵呵,仁义之师。 187【万民伞】 舞会在利顺德大饭店举行,受邀客人不但有洋人高层,还有许多天津工、商、政、学界的知名人士。 周赫煊和张乐怡坐车刚到饭店门口,就遇到了一桩稀奇事。 只见几个身穿西服的老头子,指挥着苦力搬运物品,连连喊道:“慢点,慢点,别碰坏了!” 那是一把造型奇特的打伞,伞盖周边缀着五颜六色的布料,布料上还有毛笔书写的各种文字—— 万民伞! “张老板,王老板,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周赫煊上前好奇地问。 那两个老头,正是此时天津总商会的正会长张仲元,以及副会长王益保,去年九月份刚刚选上来的商界头领。 民国时候的商会权利很大,把控着各行各业的商业活动。总商会下面,还有各种行会,像周赫煊在上海的内衣生意,就归上海总商会下属纺织业行会管理。 商会是头肥羊,不仅本国的政客盯着,就连外国领事都想掺进来。每次商会换届选举,都是各方利益的斗争。 前几年日本人想插手天津总商会的换届,遭到中国商人的强烈反抗,甚至连南方的商会、行会都积极响应,搞出轰轰烈烈的抵制日货行动。其结果是,天津日租界的商品交易额迅速下滑,一直到现在还没缓过来。 这些中国商人都精着呢,明面上拿你没办法,但暗地里各种使绊子,日本人再嚣张也只能有苦难言。 “原来是周先生,”张仲元抱拳笑道,指着万民伞说,“这是天津各大行会,联名送给巴特勒将军的万民伞。” “万……万民伞?”周赫煊以为自己耳朵出毛病了,尼玛现在可是民国,居然还有这玩意儿。 王益保竖起大拇指:“巴特勒将军是条好汉,不顾自身安危,带着手下官兵救民于烈火。我等虽是商人,却也知感恩图报,送一把万民伞祝巴特勒将军健康长寿!” “是啊,”张仲元感慨道,“老夫活了大半辈子,就没见过这么仁义的洋人将军。他手下的美国兵,个个都训练有素、纪律严明,从未出现坑害百姓之事。如此仁义之师,自当大力褒奖。咱们天津总商会,还计划着向美国公使请愿,让巴特勒将军长期驻留天津呢。” 周赫煊实在无话可说。 美国人开着军舰飞机,招呼都不打一个,就跑来中国的土地上驻军。 此为国耻啊! 可巴特勒一点小小的亲善举动,居然就能收买中国民心,老百姓甚至盼着美军长留此地。 这只能说,中国老百姓对军队的要求太低了,只要不烧杀前掠、不作威作福、不强买强卖,就是纪律严明的仁善之师。 当然,商人无利不起早,天津总商会连万民伞都搞出来了,其中肯定另有目的。 自从美国大兵来天津后,4000多人的食物都在本地采购,军营和仓库都是向中国人租用的,士兵们又肆无忌惮的花钱。这种情况极大繁荣了天津的商业,只这半个月里,天津就新开了20多家戏院、酒吧、舞厅、保龄球馆、台球室和地下赌场,家家都生意兴隆。 海军陆战队的华丽军服,成为天津街头最亮丽的风景,深蓝上装、浅蓝裤子、白色军帽和阔气的武装带,走到哪里都会引起围观。 可以说,自从巴特勒带着海军陆战队来了以后,天津正在经历八国联军侵华以来最热闹和繁荣的时期。 天津的商人们,自然要表示表示,并且极力挽留美军常驻。 不断地有天津各行各业的商人前来饭店,除了万民伞以外,他们还为巴特勒准备了勋章、锦旗等物品。 周赫煊掏出一把欠条,悄悄地递给张仲元说:“张老板,你看看这个。” “欠条?没毛病啊。”张仲元嘀咕道。 周赫煊指着欠条上的英文:“毛病在签名上,美国兵签的都是什么总统、议员的名字,这种欠条是无效的。” 王益保大惊,问道:“周先生,这些欠条你从何处得来?” 周赫煊说:“随便一家商店就能找到。” 张仲元和王益保面面相觑,眼睛里都是惊慌之色。 4000多美国兵,每天都在天津大肆花钱,一个士兵的日花销起码在5美元以上。如果都打无效欠条的话,可想而知,几个月后就要弄出多少白条。 至少几百万大洋的亏空! 等美国兵一走,那些拿不到钱的老板们,自然会去找各自的行会会长,行会会长又会来求助于总商会。 而张仲元和王益保做为天津总商会的正副会长,到时候绝对焦头烂额,说不定还要自己掏些钱还了事。 张仲元愣了半天,咬牙吐出几个字:“洋人……皆可杀也!” 周赫煊支招说:“趁着美国兵还没离开天津,你们赶快去搜集所有的欠条。先不要打草惊蛇,等把欠条弄齐以后,直接给巴特勒将军送去。” 张仲元平复一下心情,突然作揖拜道:“周先生,老朽在此多谢了。以后有事,总商会一定帮忙!” “好说,好说。”周赫煊乐道。 他只是举手之劳而已,却能赢得天津总商会的善意,这笔买卖赚大了。 天津总商会啊,代表着整个天津所有商人的利益,他们连日本人都敢硬刚,其能量之大可想而知。 张仲元和王益保都是老狐狸,他们不动声色地走进饭店,万民伞、锦旗什么的该送还得送。甚至那些欠条,他们都不打算立刻拿出来。只要召集各行各业的行会会长,大家坐到一起开个会,此事便能妥善解决。 让那些美国大兵可劲儿的花钱,所有收到的白条全部汇拢,同时暗中观察美国兵的动向。等美国兵即将离开天津时,直接带着成千上万的商界人士(掌柜、伙计的全算上),拿着欠条往路中间一堵。 嘿嘿,给钱吧,您嘞! 那画面太美,俺不敢看。 周赫煊跟着两个商界大佬一起进去,走到宴会厅时,巴特勒将军亲自迎上来,一副与民为善的好人模样。 “万民伞,打开!” 一声大吼,巨大的万民伞开启,把巴特勒看得愣在当场。 什么玩意儿? 188【法国采访】(为盟主“老王真的短又小”加更) 酒会开始,有头有脸地中外宾客们,都在端着酒杯四处走动。 巴勒特做为这场酒会的发起者,他走到人群中央举杯说:“我谨代表美国总统和人民,向各种领事官员,以及中国的朋友,致以和平的问候。为了世界和平,干杯!” “为了世界和平!”洋人们举起酒杯,齐声高喊。 周赫煊脸上露出讥讽的笑容,端起杯子勉强抿了一口。 就这群见利忘义的洋人,也配说“和平”二字? 或许,他们口中的和平,只是对于本国公民而言。巴勒特带着4000海军陆战队来天津,不就是为了保护美国侨民的吗? 中国的政客、商人们,一直围在洋人屁股后面打转。反倒是那些洋人,经常跑来几个跟周赫煊搭讪,其中以美国人数量最多。 天津是没有美租界的,曾经有过,但后来交给英租界代管了,所以周赫煊在天津少有和美国佬接触。 今天酒会上的美国鬼子,都是北方各地汇集而来的。他们在领事馆登了记,万一北伐军打过来发生暴乱事件,马上就要乘坐军舰撒丫子开溜。 “周先生,美国明年真会爆发经济危机吗?” “我猜是这样的。” “不不不,我可不这样认为,要不我们打个赌吧。” “周先生,你最近有新作品吗?” “刚好写了一本,关于人类学的。” “天啦,没想到你对人类学也有研究。” “周先生……” 整整十多分钟的时间,周赫煊都被美国佬缠着,回答各种问题以满足他们的好奇心。 直到现场舞曲响起,周赫煊才终于得到解脱。谁知他刚准备和张乐怡去跳舞,一个法国佬又出现了。 此人身材矮小,头发卷曲,他拦住周赫煊说:“周先生,我是法国《费加罗报》的记者勒戈夫,能占用你一点时间吗?” “当然可以,”周赫煊问道,“《费加罗报》也有驻中国的记者?” 勒戈夫笑着解释道:“我是随军特派记者。” 这次法国也有派军队来天津,去年的南京事件实在把洋人吓到了,而消息灵通的各国报纸,自然也跟着跑来掺和,说不定还能拿到独家新闻。 至于《费加罗报》,则是法国历史最悠久的报纸之一。 这是份富有文化气息的报纸,报名源于法国剧作家博马舍的名剧《费加罗的婚礼》,办报宗旨也取自这一剧作:“倘若批评不自由,则赞美亦无意义。” 是的,《费加罗报》追求言论自由。 几十年前,《费加罗报》的姊妹报纸,还因刊登保护穷人利益的文章,被拿破仑三世查封。未来在二战期间,《费加罗报》也会因拒绝跟德国占领军合作而关闭。 《费加罗报》特别喜欢采访文人,作家、诗人都是他们热衷于采访的对象。 勒戈夫和周赫煊找个角落坐下,张乐怡面带微笑守在旁边,她喜欢看到自己男人被洋人追捧的样子。 勒戈夫从口袋里掏出个小本子,说道:“周先生,我昨天跟美国人聊天的时候,他们对你推崇备至。你的历史学著作《大国崛起》,如今正在美国精英群体中引发一场轰动。” 周赫煊笑道:“轰动谈不上,否则它在美国的销量就不止几万册了。” 勒戈夫说:“法国也偶有出现《大国崛起》的残篇,什么时候这本书能在法国出版?” “这个我说不准,要看有没有法国出版商合作。”周赫煊道。 勒戈夫又问:“据我所知,你还是一位诗人和小说家。你最喜欢的欧洲作家是谁?” “罗曼·罗兰。”周赫煊道。 勒戈夫问:“为什么呢?” 周赫煊笑着说:“我喜欢他那句名言:认清这个世界,然后爱它。对我来说,就是认清这个国家,然后爱它。” “你是一位爱国主义者?”勒戈夫问。 “应该是吧。”周赫煊道。 勒戈夫道:“《大国崛起》中的数据资料非常详实,请问你是怎么搜集到这些史料的?能谈谈你的经历吗?” “当然……”周赫煊又开始重复他的故事,什么从小家破人亡,被美国传教士带去北美,然后靠坑蒙拐骗,长大后游历世界各国。 足足讲了20分钟,周赫煊终于把他的故事讲完。 勒戈夫嘴巴张大成“o”型,惊叹道:“噢,你的人生真是一段传奇,太难以置信了。可惜我不懂中文,否则的话,我一定拜读你的小说作品。” 周赫煊笑道:“小说太长,你记下我的几首诗歌就可以。” “法文吗?”勒戈夫问。 “当然,请把你的记录本给我。”周赫煊说。 周赫煊用勒戈夫的记者本子,用把《一代人》和《回答》翻译法文诗,随即笑道:“抱歉,我法文写作不是太好,翻译过来可能不太和韵。”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勒戈夫埋头一读,顿时抬起头来,以崇敬地目光看着周赫煊:“周先生,你不仅是一位诗人,还是一个思想家、哲学家。” 周赫煊耸耸肩:“过奖了。” 勒戈夫说道:“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把你的所有作品带回法国,找精通中文的法国学者翻译。我认识几个出版商,他们都有自己的专业翻译人员。” “当然可以,太感谢了。”周赫煊笑道。 第二天大清早,勒戈夫便跑到《大公报》社,找周赫煊索要稿件。 《大国崛起》和《神女》是已经出版了的,直接送书就可以。周赫煊把廖雅泉当做免费劳动力,让她抄写《狗官》和《枪炮、细菌与钢铁》,以及以前“创作”的诗歌,甚至连《我有一个梦想》都抄了一份。 可怜这位女间谍,整整趴桌上抄了一个多月,每天回家累得只想睡觉,连刺探情报的兴趣都没有。 勒戈夫一直到夏天才返回法国,他把周赫煊的系列作品全部扔给出版社,果然有两家对此感兴趣,组织人手对其进行翻译。不过等真正出版发行,那得是明年的事情了。 189【告别】 1928年的春节,在北方地区看不到什么喜气。 河北、山东的大灾持续半年多,虽然报道少了,但灾情并未减轻,反而在日渐加重当中。各大报纸之所以减少报道频率,是因为读者已经麻木了,不外乎哪里哪里又饿死冻死多少人。 在没有得力救助的情况下,这种灾害只能靠死人来解决,灾民死的、逃的差不多了,大灾才会真正结束。 北洋各级政府同样愁云惨淡。 因为褚玉璞数次截留长芦盐税,张作霖又另劈军政府,中央公务员这个农历新年过得比较寒酸。而地方政府情况差不多,前线接连战败,地方财政都拿去买军火了,政务人员就是后娘养的。 至于北平和天津的租界,更是被洋人的军队戒严。而且禁止放鞭炮,免得那响声引起误会。 周赫煊家中倒挺热闹,四个女人汇聚一堂,就连孟小冬都过来了。 由于周赫煊给佣人放假,家里的年夜饭都成问题。婉容自然是不会做饭的,张乐怡从小娇生惯养,孟小冬唱戏厉害做饭勉强,最后只能让廖雅泉担当大厨。 廖雅泉从小的南方长大,不喜欢弄饺子,干脆带着众人包大混沌。 周赫煊也亲自下厨,做了些红烧肉、糖醋排骨、清蒸鲤鱼等肉菜,再加上热腾腾的白萝卜羊肉汤,端上桌来也极为丰盛。 孙家兄弟也回去了一个,哥哥孙永振沉稳老练,带着钱回山西看望老娘,只剩下孙永浩留在天津保护周赫煊安全。 夜晚降临,租界里灯火辉煌,许多洋人商店也随风就俗挂起红灯笼。 孟小冬在厨房里兴冲冲地喊道:“都过来端混沌,我在混沌里藏了一枚铜元。谁要是吃到了,谁就会在新的一年里心想事成!” 婉容感觉有点恶心:“铜元好脏啊。” 孟小冬笑道:“不脏,我用开水煮过。” 周赫煊端着清蒸鲤鱼起锅,对端着混沌准备回房的孙永浩说:“别走,坐桌上一起吃,过年难得高兴高兴。” 孙永浩略微犹豫,便笑道:“唉,谢谢先生。” 众人围坐一桌,没有春节联欢晚会可看,甚至连广播都听不着。 中国第一家广播电台创建于1922年底,是洋人的产业,华人电台则到了1923年才出现。但这些电台都在上海,后来哈尔滨那边也出现广播,天津和北平反倒比较落后,至今都不知道广播是啥玩意儿。 张乐怡比较有小资情调,她让孙永浩把唱机搬到客厅,吃年夜饭的时候放起黎明晖的《毛毛雨》。 这首歌是去年初发行的,开启了中国流行音乐的大门,由于歌词比较“露骨”,词曲作者还被斥为“文妖”。 “毛毛雨,下个不停;微微风,吹个不停。微风细雨柳青青,哎哟哟,柳青青, 小亲亲不要你的金,小亲亲不要你的银。奴奴啊,只要你的心。哎哟哟,你的心……” 唱机中传出的靡靡之音,瞬间飘荡在客厅里。 “快吃,快吃,看谁运气好!”孟小冬不停催促道。 周赫煊夹起一只造型奇特的混沌,问道:“这是谁包的?” “好像是我。”婉容弱弱地说。 张乐怡颇觉有趣地笑道:“我还包了一只小猪,不过好像被煮变形了,起锅的时候总找不见。” 唉,让这些皇后、千金和戏曲大师来包混沌,实在是为难她们了。 “啊!” 廖雅泉突然一声惊呼,从嘴里吐出银元说:“差点磕到牙齿。” “恭喜恭喜!” 孟小冬连声祝贺。 对于廖雅泉,孟小冬并不反感,她只要能和周赫煊在一起就很知足。 历史上,孟小冬嫁给梅兰芳也是如此,如果不是被逼得无路可退,她会一直安安心心地做姨太太。 大概是1928年春,当时孟小冬正在天津的“金屋”中。梅兰芳大张旗鼓地带着褔芝芳(二姨太,实为平妻)来天津唱戏,造成极大轰动。 孟小冬对此却不知情,直到梅兰芳唱完戏离开天津,才从报纸上看到这个消息。她觉得这完全是做给自己看的,气得搬出“金屋”,回到娘家居住。 这是第一道感情裂痕。 1930年,梅兰芳的伯母(情同生母)病逝。孟小冬专门剪了短发,头戴白花,去梅宅给婆母披麻戴孝,结果刚进门就被下人拦住。 正妻王明华没说什么,平妻褔芝芳却非常不高兴。 梅兰芳求情道:“小冬已经来了,就让她磕个头算了。” 褔芝芳厉声说:“这个门,她就是不能进来!否则,我拿两个孩子,肚里还有一个,跟她拼了!” 孟小冬气得哭着离开梅宅,心灰意冷之下吃斋念佛做居士,但还是舍不得离开梅兰芳。后来被梅兰芳一顿劝说,两人又和好如初。 直到梅兰芳的亲友们多次开会讨论,奉劝梅兰芳抛弃孟小冬,好好对待褔芝芳。孟小冬的自尊心受到严重打击,这才主动提出分手,并且不要梅兰芳一分钱。 正是年轻时候遭遇过这种事,后来杜月笙追求孟小冬,1950年要带她离开大陆时,孟小冬只说了一句话:“我跟着去,算丫头呢,还是算女朋友啊。” 杜月笙立即明白,当场宣布和孟小冬成婚,给了她一个正式的身份。 此时杜月笙已经久卧病床,当新郎都要人搀扶。而孟小冬嫁给杜月笙后,也一直在旁服侍,直到把杜月笙照顾到去世为止。 像孟小冬这种女人,她的思想非常传统,只要不是被逼得太狠,认定男人后就绝不会改变。 张乐怡却有些想南方的父母了,她看着桌上的一堆女人,心里难免有些无奈。但好在孟小冬性格温婉,婉容又跟周赫煊没有发生实质关系,所以张乐怡暂时还能忍受,而且大家相处得比较融洽。 至于廖雅泉,呵呵,一个女间谍而已,张乐怡并不把她放在心上。 年夜饭热热闹闹地吃完,孙永浩突然说:“先生,额明天想请个假。” “有什么事吗?”周赫煊问。 “嘿嘿,”孙永浩有些难为情地挠挠头,笑道,“额看上个姑娘,这不过年嘛,想买点礼物送给她。” 周赫煊乐道:“哪家的姑娘啊?” 孙永浩吞吞吐吐地说:“就是那个,郑证因先生家的邻居,刘木匠的女儿。” “那可远,你们怎么看对眼的?”周赫煊问。 孙永浩傻乐道:“有一回,额跟额哥去郑先生家讨教武艺,正好碰见的。” “去吧,礼物买好一点。你们要是情投意合,哪天我亲自上门给你做媒。”周赫煊对身边人还是极好的。 唉,穿越来民国就快两年了,连身边保镖都已经找到自己的爱情。 回想起21世纪的现代社会,真是恍如隔世。 不,就是隔世! 周赫煊半夜起床,搬出衣柜里藏着的保险箱,打开之后端视良久。他把表戴在手腕上,又拿出前世女友留下的项链,准备明天送给张乐怡。 至于那只手机,周赫煊思来想去,还是毁掉算了,就当是和前世永久告别。 他不怕手机泄露信息,因为没有充电器。别说现在,就算是20年后,苹果7的充电接口都能难倒世界上最顶尖的科学家。 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留着也没任何意义。 周赫煊找来个铁盆子,点燃一沓废旧报纸,然后把手机扔进去。很快手机屏幕就出现焦糊状,渐渐燃烧融化,露出里面的电子元件。 第二天大清早,周赫煊像往常一样去报社上班。他故意让车夫绕路到河边,把用纸袋包着的手机残骸扔进河水当中。 二十一世纪,再见了! 190【广播电台】 自辛亥革命以来,无论南北方的政府,都要求取消农历新年,改过西历元旦。 但千百年形成的风俗传统,哪是一道政令能够废除的? 大年初一这天,按照政府法令,《大公报》报社依旧正常上班。但报馆的每位员工,都收到了老板发的红包,大家的办公桌上也摆着瓜子和糖果。 社长办公室里,笑声如雷。 “哈哈哈哈!” 胡政之放声大笑,嗑着瓜子说:“明诚啊,这过去的一年,可谓是大丰收。不仅《大公报》在北方的日销量破6万,《大众》副刊日销量破2万,咱们还在上海成功开辟分社。” 周赫煊问道:“上海那边报纸销量如果?” “上海报业竞争太激烈,而且有《申报》和《新闻报》两大巨头,如今咱们的《大公报》在南方勉强有5000份日销,”胡政之毫不担忧地说,“不过这只是开始,只要咱们一直遵循八字办报方针,销量总有一天会追赶上来。” 周赫煊建议说:“要不在报纸上连载《射雕英雄传》吧,这本小说在南方少有人读过,应该能够提高报纸销量。” “那怎么行?”胡政之直接否定了这个建议,他说,“南北方的《大公报》,内容必须一致,总不能南边多印一两个版面吧?” “有何不可,”周赫煊笑道,“每期多印两版,专门用来刊载武侠小说,成本增加不了多少,却能迅速打开市场。” “不行,不行。”胡政之连连摆手,他和张季鸾都是很纯粹的报人,认为报纸属于社会公器,连广告版面都不肯增加,更别提加印小说版面了。 “那就依你吧,”周赫煊只能苦笑,也不想再劝,“北方你有什么打算?” 胡政之说着自己的远大构想:“等炽章(张季鸾)在上海打开场面,我就去东北开奉天分社,接着是湖北、广东和四川。十年之内,我要让《大公报》的分社开遍全国!” “哈哈哈哈,这主意不错,”周赫煊笑道,“昨晚我吃年夜饭的时候,脑子里突然生出个想法。” “什么想法?”胡政之问。 “开办广播电台。”周赫煊道。 胡政之说:“就是那种通过收音盒子,就能听到人说话的广播电台?” “对,就是那种。”周赫煊笑道。 如今中国只有上海和哈尔滨两地有电台,南京国民政府官办的中央电台都还要几个月才成立,天津、北平更是连收音机的影子都见不着。 而且上海的三家广播电台,如今已经倒闭了两家。 倒闭原因很简单,开销太大,赚不到钱。 胡政之对此没有什么了解,他问道:“办电台需要很高深的科学技术吧?而且资金投入也很高。” 周赫煊笑道:“哈哈,政之兄,你别把电台想得有多难,那玩意儿比电报还简单。不过确实要投入一些资金,而且日常开销也很大,能不能赚钱还两说。” “那还是别办了,咱们是做报纸的,开广播电台有点不务正业。”胡政之并不看好广播事业。 周赫煊想了想说:“也行,那我就自己出钱玩玩。不过我想跟《大公报》合作,广播节目里有些新闻内容,需要用到《大公报》的新闻稿。” “你是社长,你说了算,免费拿去用就是。”胡政之道。 “那不行,公是公,私是私,新闻使用费必须出。不过嘛,广播电台创业艰难,这新闻使用费只能象征性的给点,”周赫煊详细解释说,“其实这也是增加《大公报》影响力的方法,《申报》和《大晚报》两家报纸,就跟上海开洛广播电台合作,有自己专门的播音分站(即电台频道)。” “《申报》有自己的广播站?”胡政之对此颇为惊讶。 周赫煊说:“其实广播电台跟报纸一样,都是新闻载体。随着科学进步,电台和收音机肯定越来越普及。” “也许吧。”胡政之明显不相信这话。 上海的开洛广播电台,算是中国地区经营最久的电台了,可盈利模式太过单一。 电台甚至连广告都没有,更没有啥收听费。他们搜罗市面商业行情,编辑成行情密码单,每月印刷一次,听众需要出钱买卖密码单来获知消息。 这什么见鬼的玩法? 更搞笑的是,开洛广播电台为了增加影响力、扩大用户群体,居然开设广播频道,免费提供给《申报》等报纸播送新闻。 周赫煊想做广播电台,自然会在广告费上打主意。不过前期广告费肯定不多,必须得增加收听用户,才能一步步实现收支平衡。 …… 星期天。 周赫煊带着滞留天津的孟小冬,一起前往洋人的乡谊俱乐部。 廖雅泉也想跟来,但被周赫煊拒绝了,让她留在家里乖乖抄书。这女间谍顿时胡思乱想起来,觉得周赫煊肯定是去和某人接头。 “嗨,再来杯威士忌!” “哦哦哦,你居然连鸡尾酒都不会调,还是换我来做酒保吧。” “……” 俱乐部里无比热闹,酒吧柜台坐得满满当当,至少有一半是新来的美国大兵。他们一个个的拿手绝活就是调鸡尾酒,这玩意儿属于美国禁酒令催生出的新玩法,诞生的最初目的乃是躲避禁酒探员搜查。 周赫煊自然不是来找美国大兵的,如今华北的大部分洋商都聚在天津,俱乐部里每天都能遇到许多。 “嘿,内维尔先生,好久不见。”周赫煊跟一个洋人打招呼道。 洋人笑道:“周,坐下来喝杯酒吧。” “不了,客人太多,懒得等,”周赫煊问,“内维尔先生,你知道谁卖收音机吗?” 洋人摇头说:“收音机在中国销路不好,大家都不做这个生意,你可以去上海问问。” 两人正说着,身后突然传来洪亮地笑声:“哈哈,周先生,想不到在这里遇到你。” 周赫煊转身一看,却是非主流美国将军在跟他打招呼,他笑着回应说:“巴特勒将军你好。” 梅斯德利(smedley)·巴特勒,其实就是史沫特莱(smedley)·达林顿·巴特勒,翻译不同而已。他在中国的亲善行为并非完全作秀,这家伙属于和平主义者,甚至公开表示“不做华尔街老板和资本家的打手”。 至于美国大兵在天津坑蒙拐骗,巴特勒是不知情的。 此人明年返回美国,便会晋升为海军陆战队最年轻的少将,1930年甚至有希望继任海军陆战队司令。 可惜巴特勒喜欢说实话,而且经常骂总统、骂议员、骂资本家,导致平日里树敌太多,最终与司令一职失之交臂。后来因为配枪走火伤人,他的政敌立即落井下石,受到军事法庭的审讯和软禁。 离开军队后,巴特勒又跑去参选议员,结果失败。最后他成为了一个社会活动家和军事作家,反对法西斯、反对资本家,整天忙着搞和平演讲。 后世冲绳的巴特勒陆战队兵营,就是以此人的名字来命名的。 “周,会打保龄球吗?”巴特勒问。 周赫煊笑道:“会一些。” 巴特勒不顾身份的和周赫煊勾肩搭背,笑道:“走吧,陪我打打球。” 周赫煊介绍道:“这是我女朋友孟小冬。” 孟小冬立即微笑点头:“你好。” “哦哦哦,”巴特勒怪叫着用英语说,“有时候,我真羡慕中国的男人。” 周赫煊配合着笑了两声,随口问道:“巴特勒将军,你知道哪个商人卖收音机吗?最好还能有广播电台设备。” 巴特勒道:“当然,世界上第一家广播电台就是在美国诞生的,美国对电台最在行,改天我介绍一个朋友给你认识。” 191【美国商人】 巴特勒介绍的是一个美国人,名字叫戴维斯,新孚洋行(电器设备公司)老板,这家伙还有个身份是上海国际无线电学会秘书长。 刚刚见面,戴维斯就热情地说道:“周先生,你真的愿意开广播电台?” “是有这个想法。”周赫煊笑道。 “那太好了!” 戴维斯颇为兴奋地说:“你是不知道,我跑遍了整个华北,没有一个中国人愿意做广播电台生意。” “那是因为做广播不赚钱。”周赫煊道。 “呃……”戴维斯显得有点尴尬,辩解道,“只要有足够多的听众,还是能赚钱的。前不久,上海就有中国人开了一家民营广播公司。” “中国人自己开的?”周赫煊诧异道。 戴维斯介绍说:“是的,名字叫新新广播电台。这家电台的电器部部长叫邝赞,也是我们国际无线电学会的会员,他自己设计和装配了播音设备,不过有些设备是在我的新孚洋行购买的。” 周赫煊笑道:“是吗?下次去上海,我一定要跟这位邝赞先生见见面。” 顺便说一句,邝赞后来成了电影录音师和导演,并且发明出提醒铃、镜神经、导演灯等电影拍摄装置,这些设备一直沿用了几十年。直到50年代,邝赞又自制出香港第一套宽银幕设备,并亲自导演出中国第一部宽银幕电影。 戴维斯问道:“周先生,北方地区没有广播基础,需要开拓市场。你的资金够用吗?如果不够用,我可以进行投资入股。” 周赫煊笑道:“你为什么不自己开广播公司?” “你难道不知道吗?”戴维斯惊讶道,“中国政府不允许外国人开设无线电相关的公司。我五年前就在上海开了一家广播电台,效果很好的,甚至连江浙两省的居民都纷纷购买收音机,就为了听我的电台节目。” “然后呢?”周赫煊问。 戴维斯耸耸肩,无奈地说:“可惜电台只开办了一年,就被当时的军阀卢永祥给拆了。好在收音机卖出去不少,我总算没有赔本。” 周赫煊突然发现,北洋政府虽然昏庸无能,但有些法律还是很给力的。比如外国人不能在中国申请专利,外国人不能在中国玩无线电,这极大的保护了民族产业的发展。 戴维斯怂恿道:“周先生,我有最新的广播设备。现在上海最好的电台,功率也只有100瓦,我的设备功率高达250瓦。只要在天津架设电台,北平那边都能够接收到信号。如果你真打算开广播公司,我可以投资5000元,并且免费安装设备,帮你培训员工。 资本家当然不会做慈善,戴维斯这家伙如此积极,不过是想在北方卖收音机而已。一旦天津出现广播电台,那么收音机市场便能慢慢培养起来,戴维斯做的是长久生意。他恨不得中国的广播电台越多越好,只要中国百姓养成了听广播的习惯,收音机的销量必然大大增加。 周赫煊笑了,摇头道:“我不需要你的入股,但我要你免费提供并且安装播音设备,而且定期帮我维护设备。” “这怎么可能?”戴维斯不假思索的拒绝,“任何一颗螺丝钉,都是有它的价值的,我不可能免费送给你。” 周赫煊遗憾地说:“那我还是不办什么广播电台了,反正也赚不了几个钱。戴维斯先生,告辞!” “等等!” 戴维斯显得有点着急,周赫煊可是整个华北地区,唯一有意向做广播电台的。他还等着开拓市场卖收音机呢,怎么可能放过,当即笑道:“周先生,做为无线电的爱好者,我很愿意见到广播在北方流行。这样吧,我免费为你提供250瓦的高功率播音设备,不过需要你在广播里为我做广告,让听众来买我的收音机。” “当然,这个要求合情合理。”周赫煊笑道。能白捡一套播音设备,而且还有人来免费安装和维护,便宜赚大了。 送走戴维斯,一直没说话的巴特勒将军突然笑道:“周,原来你也是个奸商。” “怎么能这样说呢,各取所需而已。”周赫煊坚决不承认自己奸诈,他很高尚的。 巴特勒是个明白人,就因为太明白了,才会整天骂政府、骂资本家。 却说戴维斯辞别周赫煊,马上拍电报回上海,让属下赶快把运一套播音设备和2000台收音机过来。上海的收音机市场份额,已经让开洛电话材料公司抢得差不多了,戴维斯迫不及待地想在北方大展拳脚。 是的,上海的开洛广播公司,幕后也是美国商人在扶持。美国人低价租用全套电台设备给中国人,绕开了法律限制,然后靠电台来推广他们的收音机。 几年后,开洛公司还会在天津成立中华广播电台,同样是为了扩大影响,促进无线电设备的销售。 这家开洛公司,正好是戴维斯的新孚洋行在中国的最大竞争对手。 戴维斯忙活的时候,周赫煊也变得忙碌起来。他把《大众》副刊的编辑工作扔给李寿民,自己全身心地投入到广播电台的筹建中。 他先是在英租界租下一层办公楼,做为电台的办公地址,然后又登报招聘编辑和播音人员,甚至联络唱片公司录制唱片。 周赫煊策划的电台节目,远比现在的同行更成熟,包括歌曲、戏剧、评书、相声、新闻、商业行情等等内容。不像上海刚开的那家民营电台,内容只有新闻、商情、粤调和苏滩(苏剧)。 至于吸纳广告费,现在暂时还不急,等把收听市场打开再说。 周赫煊办广播电台,不仅仅是为了赚钱。其实这玩意儿能维持收支平衡就不错了,他更想推广爱国主义精神,所选评书也都是讲岳飞、文天祥等民族英雄的。 当然,天津做为相声窝子,广播一定要有相声内容,他不信天津老百姓能禁得起诱惑。 这一来二去,足足忙活了一个多月,周赫煊的新作《枪炮、细菌与钢铁》,也终于由北大出版社顺利出版发行。 192【新书】(为盟主“乡村鼓楼”加更) 北平,椿树胡同30号。 一栋简陋的四合院,这就是辜鸿铭晚年居住的地方。 法国医生取下注射器的针头,小心放进铁盒里,遗憾地说:“辜先生,我实在无能为力,这是最后一针了。” “医生,我父亲到底什么病啊?”辜守庸担忧地问。 法国医生道:“最初只是普通的感冒,不过现在已经转为肺炎了。” 辜守庸顿时气愤无比,喝问道:“你是什么庸医?吃了你的药,打了你的针,不但人没见好,病情还越来越重了!” “辜先生年纪太大,身体机能已经退化。就算没有这次感冒,恐怕也……”法国医生没把话说完,但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明白了。 辜守庸仿佛浑身都没了力气,低声说道:“真没办法了?” “咳咳咳……” 床上的辜鸿铭连声咳嗽,睁眼说道:“人终有一死,早死晚死而已,何必哭丧着脸?来,乖儿,给你爹笑一个!” 辜守庸咧嘴欲笑,可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没出息,”辜鸿铭数落道,“滚你的去吧,该干嘛干嘛,老子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 辜守庸哪敢离开半步,被父亲又呵斥了几句,他才说:“我去拍电报,把能以、文锦他们都叫回来。” 辜鸿铭立即喝止:“不许去,他们都有自己的事。我死就死了,不要耽误了儿孙。” “那我去帮你煎中药。” 辜守庸寻了个借口,立即跑去电报局通知自己的儿女,让他们赶紧来北平尽最后的笑道。 等辜守庸从外边回来,却见父亲正躺在床上艰难看书,他把佣人叫来大声呵斥:“老爷都病成这样了,你们还让他看书?谁拿的书?” “是……是北大的一个教授。”佣人回答说。 “咳咳,”辜鸿铭虚弱地发出声音,“守庸,过来,帮我念念。我头昏眼花,看不真切。” 辜守庸都快哭了,劝道:“父亲,你安心养病吧,等病好了再看书。” 辜鸿铭道:“对我来说,书才是良药。快念!” 辜守庸抹着眼泪,从父亲手里接过那本书,只见书名叫《枪炮、细菌与钢铁》,他立即翻开朗读起来:“前言——辜先生的问题。对于世界上不同地区的各民族来说……” 辜鸿铭一直在发烧,脑袋昏昏沉沉。但此时此刻,却瞬间恢复了清明,他闭上眼睛,仔细聆听着儿子朗读,居然连续几个小时没有咳嗽。 辜守庸念得嗓子发干,看看外面的天色说:“父亲,先吃饭吧,我去帮你盛碗粥来。” “嗯,去吧。咳咳咳咳……” 辜鸿铭再度大声咳嗽,咳起来没完没了,不时吐出几口带血丝的浓痰。 父子俩就这么一个听,一个读,有些关键地方还反复阅读。 整整三天过去,当辜守庸把书读完的时候,辜鸿铭突然嘶声大笑:“哈哈哈,好书,好书啊!咳咳……” 咳着咳着,突然就没了声息。 …… 梁启超的身体同样不好,他患有尿毒症多年,一个月要往协和医院跑好几趟。 天津租界,后世的意大利风情街,有栋白色的小洋楼,梁启超给这栋楼起了个好听的名字——饮冰室。 梁启超已经辞去了清华的教授职务,因为他的身体撑不住,干脆退居天津安心养病,同时撰写这辈子最后的著作《辛稼轩年谱》。 又是一天早晨,梁启超乘火车前往北平,到协和医院例行检查后,优哉游哉地前往清华园见老朋友。 “任公,今天来得很早啊!”王国维抱拳笑道。 王国维本来去年就该跳水自杀的,可周赫煊的出现带来了变化。他儿子没有病死,儿媳没有被亲家接走,王国维更没有因此和亲家罗振玉彻底闹翻。 于是,他还好好活着,没有丝毫自杀的念头。 梁启超坐下饮茶道:“昨天我把明诚的新作读完了,颇有感悟啊。” 王国维摇头苦笑:“那本《枪炮、细菌与钢铁》比《大国崛起》还离奇,居然在讲人类社会的衍化,似史而非史,我是不甚明白的。” “你不是不明白,而是不感兴趣,”梁启超笑着说,“明诚的专业论著,绝妙之处就在于高屋建瓴,站在云霄之上俯瞰大地。你我写的书,是管中窥豹,他的书则掌控全局。明诚之才华,当世罕见,不得不佩服。” 王国维摆手道:“反正我读得云山雾罩,里面各种外国名字,人名、地名、国名、族名……而且一个个又长得很,把头都给我看晕了。” “哈哈哈,以前研究甲骨文的时候,也没见你头晕过,”梁启超笑着说,“明诚此书,我最欣赏的地方,就是他对于人类在欧亚大陆进化出的高度复杂文明,给出了一个从地理、生态、生产、医学,到制度、文化和技术的长链条来解释。而在书的最后一章,他分析预测了中国的未来。” “哦?”王国维惊讶道,“我没看到最后,他写了些什么?” 梁启超道:“畅谈了中国未来的制度,一党专政、民主集中。他说中国太大,人口太多,经济、军事、科技和教育太过落后,中国想要快速发展,就必须要有一个强有力的中央集权政府。但集权不等于独裁,而是要有一个……怎么说呢,就像是明朝内阁那样的权利中心。” 王国维皱眉道:“为什么就不能是美国那样的多党共和制?” 梁启超道:“他在书中分析了美国的现状,说美国其实就是一种变形的寡头政治,政党再多也是为少数资本家服务。而中国如果实行多党制,必然争端不休,造成严重内耗。至于具体的论证,你自己看书去吧,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 “这样听起来,他似乎是在为南方的国党张目,不会引起张作霖的不满吧?”王国维担忧道。 “那倒还不至于,纯粹的学术观点而已,”梁启超笑道,“里面不仅有政体,还有经济方面的。他提出什么国家资本主义,说欧美的自由资本主义有严重漏洞,还说苏联的模式终将崩溃,两者各取精华才是最优选择……哈哈,反正通篇荒唐之言,就目前的情势来看,是绝难实现的。” “这本书,恐怕会引起很大争议吧。”王国维说。 何止争议,《枪炮、细菌与钢铁》一出版,周赫煊就被无数学者喷得狗血淋头,原因就在关于中国未来的最后那章。 193【吸引火力】 北大出版社的发行能力比较糟糕,离开北平和天津,就得找外地书商做代理了。 《枪炮、细菌与钢铁》在江浙地区的发行业务,就是北新书局代理的,给了足足15%的代理发行费。 张嘉铸嘴里叼着雪茄,自己开着小轿车,风风火火地杀向二哥家。他如今也算是上海名人,跟周赫煊、徐申如一起做内衣生意,赚得是破满盆满。 唯一让张嘉铸不爽的是,现在的杂牌内衣遍地开花,抢占了南方过半的内衣市场。那些内衣品牌明摆着侵犯专利权,可官司根本没法打,只能通过行业公会,私底下协商解决。 基本上就是这样的情况,公会会长坐在中间,先批评山寨厂商不地道,然后又说张嘉铸不该做独门生意。最后双方各退一步,山寨厂商赔个两三千块,就此取得内衣非法生产权。 “叭叭!” 张嘉铸狂按着喇叭,对姗姗来迟的开门者说:“下次动作快点,我等了至少三分钟!” 佣人连忙赔笑:“八少爷,二少爷正好在家。不过今天他心情有些不好,你要注意一点。” “知道了,”张嘉铸把车开到院子里停下,拿着一本书风风火火上楼,敲开书房大门道,“二哥,我给你弄来了一本好书,是讲人类社会和政治经济的。” 张君劢(名嘉森)正在写文章,他头也不抬地说:“老八来啦?快坐。” “这是好东西,你肯定喜欢。”张嘉铸把《枪炮、细菌与钢铁》拿出来,献宝似的放在书桌上。 张君劢笑道:“你能读什么好书?整天就是新月社风花雪月那套。” “嘿,这真是好书,我朋友写的,专门推荐给你。”张嘉铸说。 张家的几个兄弟很矛盾,徐志摩跟他们的妹妹离婚,老八张嘉铸却整天和徐志摩厮混。而老三张公权,此时乃是常校长的钱袋子,整天忙着帮北伐军筹集军费。老二张君劢则专门和常校长唱反调,还创办了一份《新路》杂志痛骂国党。 常校长如今还要仰仗张公权的中国银行筹钱,所以对张君劢睁只眼闭只眼。可此人实在骂得太狠,明年就要遭到国党绑架,最后虽然被释放,但不得不远走德国避难。 就说张君劢自己,也是思想极为矛盾的一个人。 历史上,“苏维埃”这个词语,就是张君劢首先翻译来中国的,但他却坚决反对共产主义,同时也反对国党,对两边同时大加斥责。到后来,他又追求西方的民主,甚至起草了《中华民国宪法》,被称为民国宪法之父。但他骨子里却是保守主义者,晚年被誉为新儒学宗师。 这是一个追求社会主义,倡导民主政治,反对共产主义,恪行保守主义,推崇民族主义的纯粹爱国主义者。 此时的张君劢正清闲在家,每天啥事没有,偶尔写点文章骂骂国党,日子过得潇洒快活。他也不管八弟,拿到书就翻开看起来,看完前几章忍不住拍手赞叹。 一连读了好几天,当张君劢看到最后一章时,终于皱起了眉头。 “荒唐,实在是荒唐!什么一党专政、民主集中,我看就是在宣传独裁思想!” 张君劢愤慨地说,周赫煊的那些政治观点,跟他完全相反。 张君劢耐着性子继续往下读,脸色渐渐多云转晴,甚至露出惊诧的神色,随即哈哈大笑:“周先生真吾知己也!” 30年代的时候,张君劢无限崇拜宪法。在他看来,只要有一部完善的宪法,并且严格地遵守它,通过多党民主的互相牵制和促进,就能把中国迅速发展起来,从而实现民族的伟大复兴。 但现在还是20年代,张君劢尚属于社会主义和民族主义者。他目睹了欧洲底层人民的困苦,认为欧美现有的制度必将崩溃,想要避免社会革命(苏联)的发生,只有进行社会改革,实行社会主义。 张君劢的社会主义思想有三:“第一,土地和生产机关共有,第二,公共管理;第三,以利益分配于公众。” 他还说,今日的中国工业未兴,必须实行社会主义才能平稳健康发展,从而避免阶级斗争。特别是矿藏、军火、电力等等产业,应该由国家来管理,避免资本家逐利而影响国计民生。 这些理论,大家是不是觉得很熟悉? 此君简直就像是穿越过来的。 可惜再过几年,张君劢就放弃了社会主义思想,转而追求自由民主宪政。 张君劢读着《枪炮、细菌与钢铁》的最后一章,越看越是兴奋。除了“一党专政、民主集中”的观点不同,剩下的思想内容都跟他不谋而合,瞬间就把周赫煊引为知己。 像张君劢这种社会主义者,在中国实属凤毛麟角,绝大部分知识分子都追求民主宪政。 鲁迅就在报纸上毫无顾忌地讽刺周赫煊:“近日拜读周先生《枪炮、细菌与钢铁》一书,前面30万字,令我钦佩之至,实属当世杰作。可最后两万字,却将周先生的政治嘴脸暴露无遗……这是个骨子里的独裁分子,他是替当权者说话的!” 不止鲁迅,很多民主人士都在喷周赫煊,把他骂得狗血淋头。这些人劝周赫煊把最后两万字删掉重新出版,说没有这么个狗屎一般的结尾,《枪炮、细菌与钢铁》还不失为一本好书。 张君劢瞬间化身斗士,主动帮周赫煊打笔仗。他也不继续骂国党了,以一敌百跟民主人士战起来,大肆宣扬自己的社会主义理论。 南方报纸论战再起,这是一场社会主义与民主宪政的争论,最终导致两个结果: 第一,《枪炮、细菌与钢铁》被广大知识分子熟知,从而销量大增; 第二,民主人士被成功转移注意力,不再找周赫煊的麻烦,而是逮着张君劢狂怼。 张君劢毫无所惧,反正他是富家公子,整天闲着没事干,对每一篇骂他的文章都逐条反驳。人家战得欢快着呢,精神头十足,连饭都要多吃两碗。 194【南开】 南方的骂战稀里糊涂,先是鲁迅骂周赫煊,接着郭沫若骂鲁迅,然后郭、鲁二人对骂。 张君劢杀出来帮周赫煊说话,宣传他的社会主义理论,郭沫若立马掉头骂张君劢。张君劢反驳郭沫若的时候,鲁迅写文章同时骂他们两个,张君劢和郭沫若立马回喷骂鲁迅。 郭老先生的参战,跟《枪炮、细菌和钢铁》无关。 起因是常校长叛变革命后,鲁迅与诸多进步人士,想要联合发起一场新的文化运动。 郭沫若对此强烈反对,并得到更多人的赞同。 鲁迅的那张嘴忒毒,在极端气愤之下,毫不客气的写文章来一句:“远看是条狗,近看是条东洋狗。到了眼前,哦,原来是郭沫若先生。” 郭沫若自然要反击,历数鲁迅三大罪状,骂鲁迅是“文艺战线上的封建余孽”。 紧接着,包括郁达夫在内的创造社成员,随即对鲁迅展开围攻。 鲁迅在跟创造社互怼的同时,还有闲心抽空骂周赫煊和张君劢。而郭沫若也没闲着,骂鲁迅的同时,逐条驳斥周赫煊、张君劢的独裁主义思想。 郭、鲁二人从此成为老冤家,今后对喷不知多少回。不过这次变成了三方混战,凭空多出个社会主义者张君劢来。 最后大家骂来骂去,已经完全分不清敌我。 闲话休提。 天津,八里台。 南开大学创始人张伯苓笑着上前迎接,握手说道:“周先生,你可真是稀客,千请万请都请不来。” “哈哈,我这次算是不请自来了。”周赫煊笑道。 广播电台已经筹备得差不多,周赫煊直接卸任《大众》副刊编辑部主任一职,把《大众》交给李寿民管理,自己则集中精力办电台。 周赫煊这次到南开大学,是来寻求合作的。他需要专业播音员,但前来应聘的那些家伙,国语说得太糟糕了,就连天津本地的都够呛,那口音听起来就像在说相声。 除了招牌播音员,周赫煊还想弄些无线电人才,免得哪天播音设备除了问题,只能去找美国鬼子帮忙。 如今南开大学虽然还没创立电机工程系,但却已经设有相关学科,归理学院统一管理。 南开还是很牛的,这是北方第一所设置理科的私人大学,也是北方第一家男女同校的大学。而且南开贼有钱,背后有洛克菲勒基金会在扶持,一言不合就新修校舍、新立科系。 比较起来,北大就要惨得多,连教师工资都发不起——清华、中法这些大学,都有庚子赔款撑着,北大没从庚子赔款拿到一毛钱。 张伯苓又介绍身边的两个人:“周先生,这位是南开大学部教务长姜立夫先生,这位是南开大学物理系主任饶毓泰先生。” 姜立夫,数学家,中国的许多现代数学名词,就是由他主持审定的。我们在前文提到的那个哈佛学生江泽涵,便是姜立夫的学生。 南开数学系创立之初,只有姜立夫一位老师,他一人兼教八门课,还要处理数学系的行政工作。在凌冰博士离开学校后,姜立夫又代理了南开的校务长之职。 至于饶毓泰,则是南开物理系创始人,后来在长沙临时大学(西南联大前身)的时候,邓稼先、杨振宁和李政道都做过他的学生。 周赫煊连忙握手道:“姜教授好,饶教授好!” “周先生,久仰久仰。” 姜立夫、饶毓泰分别和周赫煊握手。 周赫煊寒暄了几句,很快说明来意:“张先生,我想在天津开一家广播电台。需要国语标准的播音员,还有精通物理的技术人员,我希望能跟南开合作。” 张伯苓还没说话,饶毓泰就笑起来:“这个不错啊,让物理系的学生过去兼职,学以致用,还能提高动手能力。” 南开大学几年后设立电击工程系,还搞了个校办广播电台,所有设备都是学生自己组建装配的。 周赫煊又说:“我准备每天用一个小时的时间,来播放学术节目。内容不限,可以是科学常识,可以是诗歌散文,也可以是最新的学术研究成果,这些都由南开的学生们自定。” 张伯苓听了极为心动,学校能在电台开办节目,对南开大学而言是件大好事。 “周先生,我同意你的合作建议,”张伯苓笑着说,“不过你难得来一趟,还是先给学生们做做讲学吧。” “哈哈哈哈,我就知道跑不掉。”周赫煊大笑。 南开大学的八里台校址新修才几年,各种设施齐备,还有自己的科学馆,礼堂自然不会缺。 用过午餐,周赫煊便跟着张伯苓去大礼堂。 得到消息的学生纷纷赶来,不到片刻就坐得满满当当,连过道里都站着人。 周赫煊可是天津名人,本地的学生们对他非常熟悉,怎会错过这次近距离接触的好机会?别说大学部,就连中学部都闻讯赶来好多学生。 看着下方人头攒动,周赫煊站在台上笑着说:“今天就不做演讲了,自由提问吧。有问题的同学请举手。” 学生们互相之间看了看,突然呼啦啦举起一堆手臂。 周赫煊随便选了个:“那位穿蓝色衣服,戴眼镜的同学。” 那个学生激动地站起来:“周先生,你对现在的战事怎么看?你认为哪边会赢?” 周赫煊笑了笑,避实就虚道:“这个比较难说,或许,我们再过半年就能得知真相。” “你认为今年之内就会打完?”那学生追问道。 “我想是的。”周赫煊说得模棱两可,但其实已经表达清楚。 如今北伐军已经快打到山东,气势如虹,如果今年内结束战事,那么肯定是张作霖会输。 第二个学生就更有意思了,他满脸愤慨道:“周先生,我本来本崇拜你,还专门去买了你的新书。可你太让我失望了,居然主张独裁统治!” “你看过《枪炮、细菌与钢铁》了?”周赫煊没有生气,笑眯眯地问。 “看了,看得很生气!”那学生说。 周赫煊笑道:“一本32万字的书,你为什么不关注前面30万字,而盯着最后2万字不放呢?” 那学生说:“因为我向往自由和民主!” 周赫煊不予理会,说道:“政治倾向咱们先不谈,今天就来说说《枪炮、细菌与钢铁》吧。” 195【文明】 “想必大多数的同学,还没看过我的新书吧,”周赫煊笑着说道,“我先给大家讲个历史故事,大概400年前,美洲阿兹特克帝国的皇帝,派航海家哥伦布横渡大西洋,发现了一块叫做欧洲的新大陆。在接下来的两百年间,阿兹特克帝国派遣殖民军队,对欧洲展开了血腥的殖民屠杀……” 几句话直接把学生们听懵逼,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学了假历史。 终于有学生憋不住,不等举手就直接站起来喊道:“周先生,你讲错了。哥伦布是欧洲人,他发现的是美洲新大陆,是欧洲对美洲进行殖民屠杀。” “哦,是吗?” 周赫煊疑惑的笑了笑,反问:“那为什么是欧洲人去美洲搞殖民,而不是美洲人到欧洲搞殖民呢?” 立即有学生回答:“因为欧洲比美洲先进,欧洲大航海时,已经快要进入工业文明时代,而美洲还是原始农业社会。” 周赫煊似乎对此很不理解,刨根问底道:“远古时代,分散在世界各地的古人类,文明起点应该相差不大。但为什么不是美洲先进入工业文明呢?” “因为……”那个学生哑口无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那我再请问,”周赫煊继而说道,“如果人类历史重来一次,有没有一点点的可能,是美洲或者非洲人率先发展出工业文明,并对欧洲和亚洲进行殖民统治?” 那学生支吾道:“也……有可能吧。” “绝无可能,就算时光倒流,也只能是欧洲或亚洲人,率先进入工业时代,继而对美洲、澳洲和非洲进行殖民屠杀,”周赫煊斩钉截铁地说,“这就是我的新书《枪炮、细菌与钢铁》,所要讲述的主要内容。” 有个女学生举手弱弱地问:“周先生,是因为欧洲和亚洲人更聪明吗?” “当然不是,”周赫煊笑道,“全世界的所有人种,从出生那刻来比较,其实智商相差不大。但世界为什么会发展成现在的样子?并且必然会发展成现在的样子?文字、制度、科技……这些因素无关紧要,最最重要的是农业的发展。” 台下学生露出疑惑的表情,静静地听周赫煊说下去。 周赫煊继续道: “人类社会想要发展繁衍,前提条件是活下去。而活下去的方法,无非是靠打鱼、耕种、狩猎和游牧这些手段。远古时代,人类很少定居,在某个地方生息繁衍一段时间,就必须要进行迁徙,以获取更加充足的食物来源。但农业改变了这一切,农业的发展带来定居,定居是个非常重要的根本,大大提高了原始人类对抗自然的能力。除了定居,就是驯化植物和动物,植物被驯化成五谷杂粮,动物被驯化成家禽牲畜,这都是人类社会发展的基础。 我为什么说,就算时光倒流再来一次,还是欧洲和亚洲人率先发展出工业文明呢? 先来看看动物,如今可知的大型驯化动物有14种,其中有13种出现在欧亚大陆,包括牛、羊、马、猪等等。至于美洲,那就很糟糕了,仅有一种,叫做羊驼。 顺便说一句,美洲是没有马的,美洲现在的马,都是欧洲人带过去繁衍出的后代。牛可以耕种,马可以用于战争和运输,这大大提高了生产效率。而对美洲人来说,他们没有马和牛,天生就比欧洲和亚洲人劣势。 其次是植物,驯化植物太关键了。现在不管东西方,主食都是植物,这方面美洲和非洲也很糟糕。 从世界地图我们可以看到,欧亚大陆属于横向大陆,气候差异不大。在原始的耕种条件下,欧亚大陆的驯化植物,能够非常快速的传播开来。而美洲和非洲呢,属于纵向大陆,不同纬度的气候迥异。现在的墨西哥和美国紧挨着,但墨西哥的玉米,用了三千年才传播到北美,而且还是借助了农业技术的发展。在原始农业时代,玉米是不可能在北美大规模种植的。 从中我们可以得出结论,欧亚大陆天生具有优势。动物和植物的驯化,让欧亚人类可以定居并发展出复杂的社会体系,大量的人员从初级劳动中解脱,有精力和时间去发展技术、文字,造出枪炮和钢铁,一步步达到领先。 我为什么在书中提及细菌呢?这跟动物有关。欧亚人类的祖先,由于驯化了种种动物,长期跟这些动物待在一起,习惯了动物身上的病菌,抵抗能力大大提高。这种细菌免疫能力,还会遗传下来。当年欧洲殖民者征服美洲,靠的不仅仅是先进武器,还有他们带去的病菌。这些病菌对美洲人来说是无解的,他们祖祖辈辈都没遇见过,一接触立即患病,往往就是死亡……” 周赫煊足足讲了半个小时,台下的学生恍然大悟,都有种拨云见日的感觉。 以前他们读到的历史,都是某某王朝、某某国家、某某民族的历史,而周赫煊今天讲的却是整个人类的历史。 “周先生,按你的说法,欧洲和亚洲人都是有优势的,为什么中国现在比欧洲落后?”突然有学生提问。 周赫煊笑道:“这个问题问得好,欧亚大陆的先进是历史必然,中国人的落后,却是必然中的偶然。这涉及到东亚的地理位置,以及文化、制度的影响。但中国必然会再度复兴,因为中国的底蕴积累非常深厚,不是谁一两百年败家就能败光的。具体的论述,大家可以去看我的新书,我就不细细讲述了。” 之前那个学生又站起来说:“周先生,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为什么要倡导独裁统治?” 周赫煊微微一笑:“这位同学,那仅是我的个人学术观点,你可以选择不相信。而且,我也不是呼吁独裁,我倡导的是民主集中。至于你追求的自由民主,有机会的话,你可以去欧美国家看看,去观察那里的底层人民。你看到他们的生存状况,就知道如今欧美的民主,究竟是什么样的民主了。那是资本家和政客的民主,跟普通老百姓无关。” 196【人类历史学】 讲学结束,周赫煊被学生们团团围住,大家似乎听得意犹未尽,继续提出各种问题。 一个学生突然说:“周先生,你的新书我看了,我觉得论述晚清改革那段特别有道理。读完你的大作后,我更加认识到在中国搞君主立宪是不可能成功的。不过我的观点跟你不一样,我不认为要一党专政,而是要模仿美国和法国搞民主宪政。” “观点不同很正常,我们各自保留意见。”周赫煊笑道。 周赫煊在《枪炮、细菌与钢铁》中,是通过地理和民族的角度来阐述晚清改革的。他归纳了君主立宪成功的国家,比如日本、英国(爱尔兰别管)都是单一民族的岛国。德国虽然成功了,却是以日耳曼人为主体进行的军事统一,最后也因战争而宣告终结。 而像法国、俄国和中国这些民族成分复杂的内陆国家,皇帝只有一个,主要代表一个民族,改革时利益分配严重不均,因此君主立宪和改革的阻力更大。 当然,其中也有文化、风俗、传统等因素影响,这些都是需要具体讨论的。 等这些学生离开后,张伯苓握着周赫煊的手笑道:“周先生,你讲的太好了,让我茅塞顿开!” “哪里哪里,一点个人浅见而已。”周赫煊谦虚道。 张伯苓说:“我带你去文学系和物理系挑学生吧,顺便再谈谈电台合作的事情。” 南开大学是男女共校的,周赫煊非常轻松地招聘到三男三女六位播音员。由于他们平时要上课,因此每天轮换着做兼职主播,每人月薪只有15元。 另外还招聘到几个无线电人才,这些学生主动要求不拿工资,反正就是借电台的设备来练手,一个比一个踊跃积极。 紧接着,周赫煊又租赁录音设备,去相声园子里录制相声,去戏院里录制京剧,还弄了不少中国和外国的唱片。 就在周赫煊忙着筹备广播电台时,《枪炮、细菌与钢铁》一书也在继续发酵。 人们喷归喷,但时下的诸多文人学者,还是对此书报以极大的重视。 就连骂周赫煊最狠的鲁迅,也翻着前面30万字反复阅读。这本书让他眼界大开,许多以前想都没想过的问题,突然如橱窗里琳琅满目的商品摆在他面前。 感受到最大震撼的,还是那些研究人类学和社会学的民国学者。 燕京大学教授李汉景,刚刚从定县做完农村社会调查回来。他看完《枪炮、细菌与钢铁》后,连自己的社会调查论文都顾不上写,就冲到校长司徒雷登那里:“司徒雷登先生,你看过这本书了吗?” 司徒雷登一愣,随即笑道:“正准备读。” “此乃人类社会学的旷世绝作,一旦在欧美出版,必将轰动全世界。书中所展示的观点,发前人之未想,足以开创一个人类学的学科分支。”李汉景激动地说。 “真的那么厉害?”司徒雷登惊讶道。 “何止厉害,”李汉景对周赫煊推崇备至,“我在哥伦比亚和加利福利亚大学留学多年,还从未见到过这么杰出的人类社会学著作,它足以傲视全世界所有的同类作品。” “噢,买噶,”司徒雷登忍不住说起英语,笑道,“听你这么一说,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拜读了。” 李汉景道:“校长先生,我听说周赫煊就住在天津,不如聘请他来燕京大学做社会学系主任吧。有他主持燕大社会学系,比如让社会学系的学术水平大大提高。” 司徒雷登笑着摇头说:“你不知道他的身份吗?” “什么身份?”李汉景整天忙着做社会调查,对周赫煊的情况并不了解。 司徒雷登道:“他是北大校长,怎么可能来燕大做系主任?” “啊?”李汉景惊诧说,“北大的校长不是蔡元培,代理校长不是蒋梦麟吗?” 司徒雷登瞬间无语,好笑道:“李教授,你应该多看看报纸了。” 李汉景挠挠头,又说道:“校长,我建议燕大专门为《枪炮、细菌与钢铁》设置一门科目,至少也要是辅修科目。但凡研究人类学、社会学的老师和学生,这本书都是必看的。” 司徒雷登沉思片刻,最终表态道:“等我先把这本书看完再说。” “那好,我先走了。”李汉景还得忙着写社会调查论文。 司徒雷登把书翻开,这本书的专业术语不多,普通人也能看得明白。司徒雷登只看了前面十万字,就已经对周赫煊惊为天人,他当即把燕大社会系主任喊来:“从下个学期开始,我决定把《枪炮、细菌与钢铁》做为社会学系的必修课。你去安排一下!” 周赫煊是坑苦了民国的大学生,不仅燕大将《枪炮、细菌与钢铁》列为必修课,清华大学、东北大学、南京大学、中山大学、岭南大学……等等南北方公立和私立学校,纷纷在未来几年内,将此书列为人类学和社会学系的必修科目。 北大此时虽然没有专门的人类学、社会学系,但却设有相关学科,同样把他们校长的新作给选进去。 《枪炮、细菌与钢铁》被民主人士喷得狗血淋头,可接下来的几年,逐渐成为中国人类学、社会学的经典著作。甚至后来在欧美出版后,牛津、剑桥、巴黎、哈佛等国际知名大学,也将此书列为选修或必修课。 30年代的时候,牛津大学人类社会学专业的学生有句戏言:“可以不知道英国首相,但必须知道周赫煊先生。” 欧美学界将此书奉为经典的同时,也引起了很多争论。比如书中给出的各种数据资料,就被学者们批评没有专业依据,但经过多次国际学术交流,却渐渐发现许多都有考古实证。 当然,还是有那么十多处,如今的人们无法辨别真伪,从而对此展开长达数十年的研究。多位学者毕生致力于对《枪炮、细菌与钢铁》的研究,欧美的相关专业学生们,也经常截取部分书中观点做为毕业研究论文。 经过无数学者的共同努力,《枪炮、细菌与钢铁》居然真的衍生出一门全新的学科分支,名叫“历史人类学”(historical_anthropology)。 后世学者对人类历史学的发展看法,普遍认为开山之作是马克·布洛克在1924年发表的《创造奇迹的国王们》,而真正的奠基之作则是周赫煊在1928年创作的《枪炮、细菌与钢铁》。 从30年代到70年代,都是人类历史学的探索期。法国年鉴史学派为开拓这一学科,进行了多方面的深入研究,逐渐完善了学科理论基础。直到1967年布罗代尔出版《物质文明与资本文明》,这本书成为历史人类学的又一代表作,宣告着历史人类学的最终成型。 70年代以后,历史人类学在欧美和苏联多个国家迅速发展,周赫煊也算一代开派宗师了。 二十一世纪周赫煊的百科资料,也多出一个耀眼的前缀头衔——历史人类学奠基者。 197【电台开播】 天津城南,傍晚时分。 修鞋匠袁三儿收摊回家,路过巷口的杂货铺时,他拿出瓶子准备进去打烧酒。刚走到门口,就见柜台前围满了人,里面传来字正腔圆的新闻播音。 “昨日,南京伪政府常凯申通电全国,在徐州誓师,发布二次北伐总攻令。常凯申自任第一集团军总司令,沿津浦线北进;冯玉祥任第二集团军总司令,沿津浦、京汉两线间的鲁西、直南向北推进;阎锡山任第三集团军总司令,由京绥、正太两线东进;李宗仁任第四集团军总司令……” 袁三儿听到新闻的第一反应,不是又要打仗了,而是那说话的声音真好听。他稀奇地往人堆里挤,却见柜台上放着个小盒子,声音居然是从盒子里发出的。 这是最廉价的矿石收音机,外观跟后世完全不一样。 外部盒子是用硬纸包布糊成的,把上头的盒盖打开,可以看到许多个旋钮,以及一些像螺帽的玩意儿。旁边还有个小格子,放着一副耳机模样的扩音器。 “真稀罕!” “你说这洋人的脑子咋就那么灵光,还能把声音装进盒子里。” “这是新式的唱机吗?咋看不到唱片?” “老板,你这是什么物件?” “……” 围观群众议论纷纷,杂货店老板笑道:“这叫晶石收音机,美国货。” “那得要不少钱吧?”围观者问道。 老板笑着说:“哈哈,也不贵,25块大洋就能买到。” “嘶,”袁三儿倒吸一口凉气,“25块还不贵?够我修大半年鞋了。” 老板说:“其实这收音机,也不是我买的。是新孚洋行和中华广播电台做产品推广,暂时免费寄放在我这里,现在城内好些店铺都有。只能免费用一个月,下个月人家就要收回,再想听得用钱买收音机。” 老板正说着,新闻播报突然结束了,取而代之的是广告:“人马过直沽,酒闻十里香。义聚永记采用先进科学的管理模式,结合传统津酒酿造法,生产出醇美甘畅的高粱酒、玫瑰露酒、五加皮酒,为天津酒业品牌之首……” 听众们突然乐呵起来,有人说:“义聚永的五加皮我喝过,上次我女婿家里请客,足足五大瓶义聚永记,那酒是真的好啊!” 旁者嘲笑道:“老李,几瓶酒的事,我看你要吹一辈子。” 如今广播听众还很少,广告费低得可怜。就拿义聚永记酒厂来说,每月只给10元钱,一天就能播放三次广告。 酒类广告结束,又是舞厅和墨水广告,店铺里的围观群众居然听得津津有味。 “相声是一种民间说唱曲艺,起源于明朝华北地区,经过清代的发展日渐繁荣……下面请听张寿臣、陆湘如两位先生表演的相声——《文章会》!” 相声还没开始,店铺里就嘈杂起来: “嚯,这洋人的收音机里还有相声!” “还是张寿臣,我以前经常听他说相声,说得那个好啊。可惜最近两年他进相声园子了,得花钱买票才能听到。” “都别吵,都别吵,安静听着。” “……” 收音机里传出张寿臣唱的太平歌词:“那汉高祖有道坐江山,有君正臣贤万民安。那有一位三齐贤王名叫韩信,他灭罢了楚国把这社稷安……” “好!” “再来一个!” 听众们轰然叫好,他们完全把杂货铺当相声园子了。 “吁~~~~” “哈哈哈哈哈哈!” 相声还在继续,众人不时发出起哄和笑声,热闹得就像在开堂会。 等把这一出相声听完,袁三儿猛地发现已经天黑了,他猛拍脑袋喊道:“给我打半斤烧酒,快点儿,我还要回家吃饭!” “唉哟,我怎么把吃饭忘了。” “叔,你还不走?” “不急不急,我再听听。你先回去吧,叫你婶儿给我留完饭。” “……” 店铺里的人瞬间就走了一大半,剩下那些则舍不得离开,一直守到店铺打烊才意犹未尽而去。 老板心里非常高兴,这些来听广播的家伙,怎么也要表示表示。比如连续听个三五天,那得买些东西才过意得去。有了这台收音机,他的杂货店人气比周围其他店高得多。 老板已经决定,等一个月免费试用期结束,他就要真正掏钱买自己的收音机。 最恐怖的还是中原百货公司那边,每天都至少有五六十人,专门跑来听免费广播。百货公司不等试用期结束,就直接花钱买下来,而且是买50元的高档收音机。 这种高档收音机的外壳是木质的,而且声音质量比最低级的矿石收音机好得多。 对于天津人而言,不管是平民百姓,还是达官贵人,收音机和广播都属于新鲜玩意儿。如今有许多前清遗老,早晨出门一手提鸟笼,一手提收音机,那属于身份的象征。 …… 洋人俱乐部。 “哈哈哈哈!” 戴维斯放声大笑,对周赫煊说:“周,你猜这半个月来,我卖出多少台收音机?” “多少?”周赫煊喝着啤酒问。 “北平和天津,以及周边地区,整整卖出506台。”戴维斯伸出五根手指说。 周赫煊微笑道:“这很正常。特别是天津租界,当寓公的遗老遗少、军阀政客就有好几百个,他们有的是钱,属于收音机的理想用户。” 戴维斯拍着周赫煊的肩膀说:“不过还是要谢谢你。周,你是做广播的天才,上海那边的几家电台,节目就做得没你好。” 周赫煊白了他一眼:“老兄,你倒是赚钱了,我还一直亏着呢。6000元的前期投入不算,如今每天都要净亏30元以上,等播音员和技术员工从兼职转为正职,亏损得就更多。” “我也还没赚啊,免费送了一套播音设备给你。”戴维斯诉苦道。 周赫煊琢磨道:“等收音机卖出1000台的时候,麻烦你通知我一声,广告费该涨价了。” 戴维斯说:“天津的商人一定乐意,你这个广播的效果非常好。” “但愿吧,”周赫煊举杯说,“来,为了你的收音机,我的广播电台干杯!” “哈哈,干杯,合作愉快!”戴维斯乐得不行,端起啤酒一饮而尽。 198【不识抬举】 天津百货大楼的经营模式非常先进,下面几层是卖东西的,第五层是剧场,第六层是影院,第七层是可供游览的屋顶花园。五、六、七层的娱乐场所,统称中原游艺场,最近刚刚开业。 “周先生,快请上座!”剧场经理林斌来殷勤地招呼周赫煊。 周赫煊走到最前面的位置坐下,旁边的老家伙见了他冷哼一声。看那模样估计是前清遗老,对周赫煊颇不待见。 剧场的舞台边缘,录音人员已经守着机器正在准备了,这是要来现场录京剧的。 说实话,20年代的录音设备非常原始,再加上嘈杂的剧场环境,录出来各种噪音,而且音质的失真很严重。 但没办法啊,周赫煊总不能专门出钱,请戏班子来单独录制,那成本太高了。 眼下这场戏的录制,周赫煊不但不用给钱,中原游艺场反而倒贴钱。 就在前两天,周赫煊的中华广播电台,连续播出了两场天津劝业场的京剧,而且还是梅兰芳表演的。虽然音质比较差,但却赢得众多听众的热捧,毕竟不是谁都有空、有钱去听梅兰芳唱戏。 中原游艺场刚刚开业,把天津劝业场视为最大的竞争对手,自然不会错过广播电台这一新鲜玩儿。他们出资200元,请周赫煊在节目里,连续一周播放他们游艺场的戏。 不仅如此,周赫煊还另有要求,就是让中原游艺场,每个月必须请孟小冬的戏班子唱八场戏。 双方一拍即合,中原游艺场需要孟小冬这样的名角聚集人气,孟小冬也需要中原游艺场这样的大型剧场亮相赚钱。 第一场演出并非京剧,而是魔术。 演出还未开始,周赫煊旁边的老头儿没好气地说:“你就是那个斯文败类周赫煊?” 周赫煊不怒反笑道:“正是,不知这位老东西你又是谁?” 那老头儿捧着双手向北高举,回答说:“老夫郑孝胥,乃当代帝师!” 嚯,原来是溥仪的老师,难怪跟周赫煊说话这么冲。 郑孝胥是光绪八年的解元,当过李鸿章的幕僚,辛亥革命后便以遗老自居。此人再过两个月,便要跑去日本,帮溥仪策划复辟活动,后来官至伪满国的国务总理大臣。 不过郑孝胥的总理大臣只当了一年,就被日本人克扣工资赶下台了,原因是日方想要清除溥仪的党羽,更加方便他们控制傀儡皇帝。 至于郑孝胥今天为啥在中原游艺场出现,看看游艺场大门的对联就知道了。那对联就是郑孝胥写的,内容为:风云气少,儿女情多,命世才华空往事;忠孝劳生,功名灭性,悲歌慷慨几知音。 对联明面上是在写戏剧舞台,暗地里却是郑孝胥的悲叹,说自己满腹才华无处可施,忠孝两全知音难觅。 周赫煊不想理这家伙,对方却不依不饶,斥责道:“周先生,你也是个人才,怎可怂恿皇上和皇妃离婚?做此悖逆伦常之事!” “诶,你可别泼我脏水,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怂恿刀妃离婚了?”周赫煊矢口否认。 郑孝胥怒道:“老朽又不傻!淑妃离婚时,是在你《大公报》登载声明,淑妃离婚后,又进了你那个希望教育基金会,岂会跟你无关?” “就算是我怂恿的,怎么着吧?”周赫煊笑问。 郑孝胥愤然站起,指着周赫煊大骂:“寡廉鲜耻,妖人也!” 这阵仗太大,后排的观众全部看着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剧场经理林斌来连忙跑过来劝道:“郑先生,周先生,两位都是贵客,有话好说。” “此等斯文败类,羞于跟他邻座,老夫告辞!”郑孝胥拂袖而去。 周赫煊一脸无奈,他是真没惹过这老头儿啊。 台上的魔术表演终于开始,听报幕的介绍,表演者居然来自朝鲜。 那是一男一女两位演员,女的又肥又胖,被人用绳子绑得严实,不停地叫救命。男的则耀武扬威,拔出把手枪对准肥婆砰砰就是几枪,血花溅起,鲜血长流。 紧接着,工作人员又把肥婆的“尸体”放入木箱,男性表演者抽出一把长刀,对准“女尸”便扎下去,然后又是几枪,各种血花狂飙。 “啊!” 无数观众惊声尖叫,不忍目睹,胆小的甚至直接晕过去。 太逼真了! 男性表演者突然揭开木箱盖,里面空空如也,此时那个“死去”的肥婆也从后台跑出,活蹦乱跳的没有任何伤口。 “啪啪啪啪!” 全场响起热烈的掌声。 魔术表演之后,便是孟小冬戏班子的京剧表演。 当孟小冬压轴出场时,现场叫好声震天,简直要把天花板都冲破。 周赫煊突然大喊:“冬皇!冬皇!” “冬皇!” “冬皇!” 全场观众顿时跟着一起喊,就连那些上了年纪的老者都如此,那狂热的劲头简直吓死人。 京剧表演结束,周赫煊起身离场,站在电梯口等着孟小冬出来。 片刻之后,孟小冬带着弟弟孟学科出现,戏班的其他人还在后台收拾东西。 “姐夫,你能带我去找郑大哥吗?我要跟他学耍枪。”孟学科仰着头说。 周赫煊笑道:“好啊,我可以带你去。不过郑大哥教不教你,那得看他的意思了。” 孟小冬拍着弟弟的脑袋说:“你练花枪就可以了,练杀人枪法来做什么?” “我不管,反正郑大哥枪法厉害,我就是要跟他学。”孟学科坚持道。 众人说笑着坐电梯下楼,经过一处收拾专柜时,周赫煊转身对孙永浩说:“永浩,你不是要上门提亲吗?买几副像样的首饰,钱不够我借给你。” 孙永浩一问价格,吓得连连摇头:“太贵了,额买不起。” 周赫煊选了一副手镯,让店员包起来,笑道:“算我送给弟妹的。” “额不能要,太贵重了。”孙永浩连连摇头。 孙永振已经从老家探亲回来,他说:“收着吧,就当是先生送的结婚贺礼。” 孙永振的想法很朴实,他让弟弟手下礼物,就是要帮周赫煊卖命,不用计较那些许财物。 孙永浩乐颠颠地收起手镯,没走几步,就听见外面传来枪声和呼喊声。他下意识地护在周赫煊身前,而孙永振也把孟小冬给挡住。 等待片刻,前方终于稍微安静。 周赫煊等人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只见那边的货柜全被砸烂,几个百货公司店员受伤倒地。而一群华人巡捕则站在门口,耀武扬威地说:“我们穿这制服,是代表日本天皇的!拿你的东西,是看得起你,还想让我给钱?嘿,不识抬举!” 199【息事宁人】 打人者共有七个,并非日本人,而是日租界的华人巡捕。 晚清时列强纷纷在中国建立租界,继而出现了租界警察机构。由于当时国人没有警察概念,于是就把这个租界警察机构称为巡捕房。 最开始巡捕房只招洋人,而且没有任何限制,导致大量来历不明的洋人杂碎做了警察,闹得民怨沸腾。在不得已之下,租界巡捕房开始招收中国人,目的是为了改良警察风气——并非是洋人数量不够。 在最初的时候,租界对华人巡捕的要求很高,有犯罪记录的通通不要,而且高学历者(学生、洋行职员为主)至少占三分之一。 但情况发展到现在,已经糟糕得一塌糊涂。华人巡捕的成分极其复杂,三教九流应有尽有,贪污、受贿、勒索、敲诈……没有他们不敢干的坏事。 英、法、美、意等租界的情况稍好,基本上每隔几年就要处理一批,将那些名声太坏的赶出警察队伍。 但日租界是个例外,不管是天津还是上海的日租界,都是所有租界里面最肮脏混乱的。只要那些华人巡捕听话,日本人根本不管其作恶多端,因而导致日租界的华人巡捕愈发嚣张。 此刻那七个华人巡捕,在打伤百货公司职员后,不但不认错,反而耀武扬威,说出一句:“我们穿这制服,是代表日本天皇!” 围观的中国人顿时义愤填膺,自发堵在商场门口,截住那些华人巡捕的去路。 能逛得起百货公司的中国人,可都不是什么底层平民,至少也是有稳定工作的公司职员。想想也清楚,中原游艺场的门票4角一张,再加上茶水饮料,看半天演出至少要1元钱,够底层三口之家几天的饭钱了。 “站住,你们必须赔礼道歉!”一个体态微胖的贵妇大吼。 有人带了好头,其他围观者纷纷响应。甚至还有个西装革履的眼镜男,揪住华人巡捕的衣襟说:“穿这一身狗皮就是日本人了?你这个汉奸!” 至少有好几十人,将那七个华人巡捕团团围住。他们见引起公愤,顿时就怂了,有个家伙突然掏出铁哨,使出全身力气狂吹——呼叫警力支援呢。 “吁!” 哨声响起。 警察还没来,百货公司的经理林紫垣已经来了,他问在场员工:“到底怎么回事?” 惊魂未定的上商场职员回答道:“林经理,这些巡捕房的趁我们不注意,偷偷拿走柜台上几双英国皮鞋。被我们发现以后,他们不但不给钱,还动手打人。那个额头上有痣的华捕,还朝天花板开了一枪,子弹反弹回来打伤了顾客。” 林紫垣听得怒火中烧,中原百货公司可是有日资参股的,开业那天连日本驻津总领事都亲自出席酒会。几个日租界的华捕而已,居然欺负到中原公司头上。 “截住他们,我去给日本领署打电话!”林紫垣说完转身就走。 那些华人巡捕已经懵逼了,如果真闹到日本领事馆,他们肯定要受处罚。 “让开,快让开,不然我开枪了!”几个华人巡捕想溜,只要没被当场逮住,他们就可以不认账。 周赫煊见状,突然大吼一声:“打死汉奸!” 本来被枪吓住的围观者,听到“汉奸”两个字,顿时就热血沸腾地冲上去。就连那些豪门贵妇,都拎着手袋一通乱砸,众人合伙将那几个华捕摁到地上群殴。 这国家,还是有希望的嘛。 周赫煊心情愉快地笑道:“走吧,别看热闹了。” 跟历史上一样,中原游艺场的开幕风波闹得很大,日本领署迫于舆论压力,还是受理了中原公司的控诉,将那几个滋事华捕抓起来。 至于结局嘛,不了了之。 所以说日本人的思维很奇葩呢,几个混混做派的华捕而已,开除之后重新招募就是。但他们觉得日租界华捕,代表着日租界的威望,不能轻易妥协。 必须要极力维护,以后才有中国人为大日本帝国尽心尽力! 于是乎,那些华捕只是被关了几天禁闭,既没有问罪,也没有赔偿损失。一个星期不到,就又背着枪满大街巡逻。他们甚至故意跑去百货公司,掏钱买东西的时候,肆无忌惮地嘲笑并威胁商场职员。 中原公司怕惹恼了日本人,居然对此不再追究,还让自家职员对华人巡捕态度好些,谁惹出纠纷就开除谁。 …… 几天后,一个鼻青脸肿的年轻人来到中华广播公司,并指名道姓要见周赫煊。 廖雅泉将他领进来,周赫煊还没说话,那人就哭天抢地地说:“周先生,你可要为我做主啊!” 周赫煊有些莫名其妙,问道:“什么情况?” 那人诉苦说:“我叫卢有福,是中原公司的售货员,那天就是我发现华捕在偷东西的。那些狗x的华捕报复我,趁我下班的时候,不分青红皂白把我抓去巡捕房,说我偷了别人的东西。不仅把我打了一顿,还关了我整整三天,现在公司也把我开除了!全家都指望着我赚钱吃饭,现在可怎么办啊!” 民国时候找工作不容易,知识分子且不提,普通平民就连做学徒都要有保人才行。而一旦犯事,基本上不会有单位愿意聘用,被公司开除的就更遭歧视。 周赫煊苦笑道:“我这又不是领事法院,怎么帮你做主?” 卢有福凄苦无奈地说:“周先生,您是大善人,您的广播又影响很大,天津好多人都在听。我也没别的想法,只求把真相在广播里说出来,还我一个清白,让我好在其他地方找活干。” “你别着急,让我先想想,”周赫煊安慰道,他掏出两块银元说,“这些钱你拿去治伤,明天再过来,我保证帮你讨回公道。” “谢谢周先生,”卢有福感激地说,“不过这钱我不能要。” 周赫煊好奇地问:“听你说话有条有理的,以前读过书。” 卢有福说:“我从小跟着叔叔学木工,会算术,还在平民露天学堂读过几天书。对了,我还会几句英文,噎死、搂、古德莫宁、三克油、古德拜、耗马琪。” 周赫煊忍俊笑道:“我这广播电台还缺个打杂的,你明天过来上班吧。你天津口音太重,如果国语练得好,再多认几个字,以后说不定还能当播音员。” “真的?”卢有福喜出望外,连忙说,“那就别帮我做广播得罪日本人了,免得连累周先生您,反正我已经找到工作。” 唉,咱们国民就喜欢息事宁人。 不管是中原百货公司,还是这个叫卢有福的售货员,都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周赫煊挥手道:“你去吧,广播还是要做的,听我消息就是。” 周赫煊想借这次事件,弄一个广播访谈节目出来,这玩意儿放在民国绝对新鲜。 200【访谈节目】 傍晚时分,一辆轿车在中华广播公司门口停下。 “夫人,到地方了。”司机提醒说。 后座斜躺着的,是个胖乎乎的中年妇女,正是那天在百货公司呵斥华人巡捕的贵妇。 她叫宋慧群,天津布商李宗义的正房太太。 李宗义属于暴发户,更是个妻管严,三天两头被老婆呵斥,连姨太太都不管娶,只能悄悄的蓄养外室。 宋慧群挪动肥屁股下车,一手提包,一手摇着团扇,那扇面还没她的脸盘子大。 就在宋慧群踏步进入小洋楼时,突然又来了一辆黄包车。车上坐着个健壮女人,五官还算端正,就是显得太壮了,手膀子有男人的小腿那么粗。 这还不算什么,那健壮女人的腰上,居然别着一把长刀。 两个女人都走到电梯口,宋慧群神经比较大条,开口就问:“大妹子,你这刀是用来砍人的?” 健壮女人答道:“为仇人准备的,时刻带在身上。” “什么仇?”宋慧群又问。 “杀父之仇。”健壮女人说。 “女中豪杰啊!”宋慧群竖起大拇指,稀罕道,“我平时就爱看武侠小说,这还是第一次遇到女侠。你叫什么名字?” 对方答道:“施剑翘。” 宋慧群问:“你也是来广播公司,录那什么访谈节目的?” “是,”施剑翘道,“那天我用刀背拍晕了一个华捕,还去巡捕房做了笔录,不知怎么广播公司就找到了我。” 宋慧群像个男人般哈哈大笑:“厉害厉害,我都是用包来砸,你居然用刀背。大妹子,你是不是会武功啊?以后咱们多走动走动,教我几招真功夫。” 施剑翘摇头说:“我只练过几套粗浅的拳法。” “谦虚,哈哈,谦虚,我知道的,武林高手一般都这样。”宋慧群哈哈笑道,这位夫人看来已经中了武侠小说的毒。 两个女人一见如故,说说笑笑来到楼上,很快被请进会客室里。 屋内已经有人,周赫煊正在法学家黄右昌聊天。 黄右昌年纪不大,却绝对算是个天才。他3岁能识千字,5岁能做对联,12岁考取秀才,17岁便中了举人,这在科举腐败的晚清极为恐怖。 “哈哈哈哈,”宋慧群发出杠铃般的笑声,摇着团扇说,“周先生,我是你的小说迷,今天总算见到活人了!” 周赫煊狂汗:“你好你好。” 施剑翘随即抱拳道:“周先生好。” “施小姐好。”周赫煊说话的时候,忍不住多看了施剑翘几眼。 施剑翘在后世太有名了,王家卫的电影《一代宗师》,女主角宫二就是以她为原形。 历史上,威风赫赫的大军阀孙传芳,最终也死在这个女人手上。 起因是孙传芳杀了施剑翘的父亲,而且暴尸三日。 施剑翘原名施谷兰,忧愤于杀父之仇不得报,她作诗“翘首望明月,拔剑问青天”。遂改名剑翘,立志要为父报仇,她隐忍策划十年之久,甚至后来把自己两个孩子都取名叫佥刃和羽尧。 行刺成功那年,孙传芳已经退居天津当寓公,装模作样的吃斋念佛。 某次在佛教圣地居士林听法时,孙传芳突然后脑勺中枪,随即下意识的回头看去,第二颗子弹打入他的眉骨,第三颗子弹打进脊骨里。 三枪,枪枪致命,证明施剑翘的枪法是极好的。 施剑翘解下佩刀,放于随手可及的地方,坐在沙发上不说话。 宋慧群则颇为积极地问:“周先生,你说的那个啥节目,到底咋弄啊?” 周赫煊笑道:“就当成随便聊天即可,不过到时候,你不能随便插话,免得广播出来显得太吵。” “明白,明白,我这个人话少,你放心。”宋慧群哈哈笑道。 大概闲坐半个钟头,张乐怡进来说:“周大哥,可以开始了。” …… 袁三儿飞快地喝完稀粥,抄起一张小板凳就往外跑。当他来到巷口的杂货铺时,店外已经坐满了人,一个个傻乐着听广告。 “瓜子儿,谁要瓜子儿?边吃瓜子儿,边听广播,保你一宿都乐呵。”货郎守在旁边大声喊。 有个听众不耐烦说:“去去去,别吵着我们听广播。” 货郎小声笑道:“各位爷慢慢听,我的瓜子儿摊就在旁边,想吃就举个手。” 袁三儿没理会货郎,而是问身边的熟人:“虎子,今天是哪个说相声?” “我咋知道?”虎子说完,便一脸傻笑地看着收音机。 收音机摆在店门外的台阶上,杂货铺老板笑眯眯的守在旁边,有人进店买东西他才会站起来。 等广告结束,众人脸上都露出笑容。按照往常的习惯,马上就要播相声了。 但今天似乎有些不同,只听收音机里传出男人的声音:“听众朋友们,大家好,现在是《晚七点闲话》时间,我是主持人周赫煊。在节目开播前,我想向诸位说声抱歉,相声节目以后会推迟半个小时……” “嘿,咋不是相声?” “这要把我们涮着玩儿啊。” “别吵吵,大善人周先生亲自给你播节目,你们瞎闹等什么?” “对对,快听周先生说话。” “……” 收音机里还在继续:“今天我们要聊的话题,跟前几天的中原游艺场开业风波有关。在此,我们专门请到北大法律系主任、清华法学教授黄右昌先生。黄教授你好,跟听众朋友们打声招呼吧。” “各位朋友大家好,我是黄右昌。”黄右昌的声音很平和。 周赫煊说:“大家可能对黄教授还不太熟悉,我来介绍一下吧。黄教授是晚清神童,12岁考取秀才,17岁中举人,23岁留学归国参加戊申部试,一举夺魁。如果科举没废除,那也是位状元爷。” “周先生说笑了,我可不敢称状元。”黄右昌谦虚道。 两人的对话,让收音机前的听众肃然起敬。 袁三儿乐道:“嚯,今天可运气好,前清的状元爷都来录广播了。” “你别废话,先听状元爷怎么说。”旁人立马呵斥。 周赫煊又说:“另外,我们还请到当天的几位当事人和目击者。大家都打一下招呼吧。” “我先来,我先来,我叫宋慧群,那天我在百货公司买东西,我看得清清楚楚……” “咳咳,具体情况稍后再说,施小姐该你了。” “大家好,我叫施剑翘。” “我叫卢有福,是中原公司的职员。” “很好,我先麻烦卢先生,请你把那天事情的经过再复述一遍。” “我当时在卖东西,有位太太看中了法国进口的皮包。那些华人巡捕有七个,站在柜台前边聊天儿,我当时也没在意。等我回过头来的时候,就看到他们在偷皮鞋,是最高档的洋货皮鞋。我就拦着他们,让他们付钱,结果他们就把我推倒了。我的同事过来帮忙,他们就打人,还冲天上开了一枪……” “宋女士,说说你的情况。” “你再不让我说话,我都快憋死了。我当时逛了楼顶花园下来,就看到那帮兔崽子打人,打人就不提了,居然还说什么‘穿着这制服,就代表日本天皇’。日本人多可恶啊,这些狗x的华捕,好好的中国人不当,偏要去做日本人的狗。我就气不过了,抓住他们领头的,就让他们赔礼道歉。嘿,小兔崽子还不肯,差点我给推翻了。幸好老娘马步站得稳,不然……” “咳咳,宋女士您先歇会儿,让施小姐说说当时情况。” “我没什么好说的,就是看华人巡捕欺负店员,我就冲过去帮忙,抽刀打晕了一个。” “那卢先生,你能说一下后续情况吗?” “那些打人的巡捕屁事没有,事后又跑来中原公司撒野,还调戏我们的女店员。我们去告诉经理,经理让我们安分点,谁再惹事就开除谁。大前天我下班的时候,突然就被巡捕给抓了,硬要说我偷了东西。我整天都待在百货公司,哪有时间偷东西啊?明白着是要报复我。他们把我抓到巡捕房,二话不说就绑起来毒打,整整关了三天,只给我一碗水喝。把我都饿晕了,才拖着我扔在路边上。幸好有好心人帮忙,不然我连命都没了。等我回到百货公司,经理说我偷东西,手脚不干净,又无故旷工三天,就把我开除了。我发誓,我真没偷东西啊,谁偷东西谁全家死绝。我就想不通了……” “嗯,很好,我们已经了解整个事件经过。下面有请黄教授,请用法学的角度来分析这件事。” “据我了解,中原百货公司找日本领署抗诉过,日本领署也受理了,这些都是符合法律流程的。但让我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日本领署不处罚涉嫌偷窃、伤人、滋事和无故在公开场合开枪的华人巡捕。根据租界法律,就算是巡捕,也不能随意开枪。如果违反这项规定,那最轻的处罚也是开除警职。再来说伤人滋事,据我了解,百货公司被砸毁数个柜台,损失在1000元以上,数位店员被打伤,还有一位顾客被流弹所伤,那些巡捕并未赔偿,也未受到任何处罚,这都是违反租界法律的。日本领署更是没有报知租界法庭,更未依法审理此案。只私自关了涉案人员几天禁闭,就全部无罪释放,这简直就是在践踏法律。如果我是法官,这些涉案巡捕至少要羁押一个月以上,并且赔偿相关损失。至于开除职务,那是巡捕房的事……” 聊完此次事件,周赫煊开始带节奏,说起全国各地租界的巡捕违法事件。 黄右昌还比较理性,宋慧群就显得十分激动了,把自己这些年见到的一桩桩丑事都讲出来。什么贪污渎职、坑蒙拐骗、敲诈勒索……说着说着就破口大骂。 收音机前的听众,明显被宋慧群鼓动起来。 袁三儿这个修鞋匠,平日里唯唯诺诺,见到打怪贵人连屁都不敢放。但他此时却义愤填膺,嚷嚷道:“洋人都是混蛋,给洋人做狗的更混蛋。” “什么混蛋?那是汉奸!”虎子气道。 “对,就是汉奸。你没听那些华人巡捕说的吗?他们穿上制服,就是代表日本天皇。” “天杀的日本人,都是他妈王八蛋!” “中原公司也不是好东西,人家那个姓卢的帮他们抓到小偷。他们不但不奖励,还把人给开除了。” “唉,这世道,就没个讲道理的地方。” “要我说啊,就该让北伐军早点打到天津来,把那些洋人都杀绝了。” “还有洋人的狗,全部杀个遍。” “……” 201【电声杂文】 广播电台在平津地区发展极快,短短时日,收音机用户已经接近2000。而且许多收音机是全家在听,至于公共场合,一台收音机甚至有几十上百人听,把胡同街巷堵得水泄不通。 周赫煊的《晚七点闲话》栏目,至少有上万观众听到,所取得的效果非常恐怖。 这不同于报纸,就算不识字的底层百姓,也能听得明明白白。 那些喜欢嚼舌根子的妇人们,见面就聊华捕打人事件,把这当成可以炫耀的谈资,说得是眉飞色舞。 “你知道吗?那些华人巡捕偷东西还打人,关几天就放了,还把店员绑进巡捕房毒打!” “有这种事?他婶儿,你从哪儿听到的?” “广播呗。我跟你说啊,我们胡同口有台广播,可有意思了,评书、相声、京戏,啥都有。还能听到西洋曲儿。” “那可稀奇了,改天我也要去听听。” “……” 就这么口口相传,收音机、广播和华捕打人,成为最近北平、天津两地的热门词汇。你要是对这些不了解,出门都不好意思跟人说话。 而被周赫煊挑起的华捕作恶话题,也成了舆论焦点。 各大报纸纷纷对此展开讨论,华捕嘛,华人巡捕,反正又不是洋人,骂了也就骂了,无所谓得罪谁。所以好多报纸都敞开了骂,痛斥各地华捕的可恶行径,也呼吁各国租界惩治华捕为恶的现象。 如今北方地区可是有上千的南方间谍、政工人员,这些家伙趁机煽风点火,说北洋政府就是洋人养的狗。北洋政府存在一天,老百姓就要受欺负,只有等北伐军杀过来,才能赶走军阀和洋人,大家都过上好日子。 在随后的几天里,华捕伤人事件已经闹得街知巷闻,日本天津总领事馆收到好几百封抗议信,天津学生更是组织了小规模游行。 …… 日租界,总领事馆外。 上百学生举着标语,拉着横幅,站在路边愤怒地高喊口号: “严惩凶手,还我公道!” “不开除伤人华捕,誓不罢休!” “……” 有田八郎脸色阴沉,站在窗后看着下面的情形。 秘书突然敲门禀报道:“大人,巡捕房警务总监酒井先生求见。” “让他进来。”有田八郎拉上窗帘。 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子推门而入,正是日租界巡捕房警务总监酒井次郎。他走到有田八郎面前低头说:“总领事大人,属下来迟了。” 有田八郎沉声讽刺道:“酒井君,你是白痴吗?” “嗨。”酒井次郎弯腰立正。 “我问你是不是白痴?”有田八郎的声调高了几分。 “嗨!”酒井次郎又弯腰少许。 有田八郎指着外面:“你看看,那都是你惹出来的。几个支那巡捕而已,为什么不开除掉?” 酒井次郎辩解说:“就算是华人巡捕,也是日租界的华人巡捕。如果因为偷几双皮鞋,打伤几个支那人就要开除他们,我大日本帝国颜面何存?” “看来你真是白痴。”有田八郎气急而笑。 酒井次郎又说:“这些学生不成气候的,他们三天两头搞游行,闹两天自己就散了。” “那这些报纸呢?” 有田八郎抓起办公桌上的一沓报纸,狠狠地扔在酒井次郎脸上,怒道:“你知不知道,这件事让总领事馆有多丢脸?昨晚的舞会上,英国总领事还拿这件事来嘲笑我!” 酒井次郎沉默片刻,低声说:“有田大人,如果我们做出妥协的话,会被人认为是软弱。我们不能因为一点点舆论,就被支那人牵着鼻子走。” “八嘎!”有田八郎被顶撞得更加生气,“你懂不懂什么叫外交?你懂不懂什么叫国际形象?马上滚回去,把这件事给我解决掉!我不想再听任何解释。” “嗨!”酒井次郎满肚子腹诽。回到巡捕房后,他把华捕的头头叫来一顿臭骂。 第二天,巡捕房公开登报表态,宣布开除那七个闹事的华捕,并且今后会严格招收巡捕,有劣迹前科的不予聘用。 其他租界也展开行动,把名声最坏的那批华捕全部开除——当然,开除的都是些小喽啰。 即便如此,老百姓也拍手称赞,把这当成为民除害的大好事。 周赫煊的一档广播节目,居然真搞出这么大动静,让日本领事馆方面都做出妥协。 时人评价道:“广播一物,为西洋之先进产品。其舆论价值,不输于报刊、杂志,易为不识字民众接受。周赫煊先生开创广播时评先河,每周邀请文化名人、曲艺名角或市井小民做嘉宾,畅谈当下社会诸多现象,可谓‘电声杂文’也。” 周赫煊也是无语,他搞的那个叫《晚七点闲话》的访谈节目,居然被称为“电声杂文”,受到知识分子和草根百姓的一致追捧。 好些听众现在都不关心相声和京剧了,每天晚上就等着听周赫煊瞎扯淡。 聊的也不仅仅是社会现象,国外趣谈、名人轶事、历史事件、学术科普……应有尽有。 比如周赫煊就请孟小冬聊了戏坛秘闻,请恰好来北方讲学的徐志摩讲诗歌创作。最轰动的有两次,一次是请文绣谈皇宫生活,一次是请袁克文谈大总统袁世凯。 那真是听者云集,就连讨厌周赫煊的遗老遗少们,都一边骂一边听,生怕听漏了哪段。 最廉价的矿石收音机只要25元,工薪阶级咬咬牙,也是能买得起的。至于月薪几百元的大学教授,那更是小意思,嗯,北大教授是例外,咱就不提他们了。 甚至有一些大学、中学,还特地购买收音机,供学生们在课余时间收听。 物理系的学生们更猛,找废旧材料自制机器,音质效果有的比正牌商店货还好。 短短月余时间,广播和收音机用户猛增,广告费自然也跟着上涨,电台勉强能够维持收支平衡。 转眼就到了五月,北伐军已经攻入山东。而日本人为保自己在山东和东北的利益,不顾国际法悍然出兵,以保护侨民为名,派兵进驻济南、青岛及胶济铁路沿线。 五三惨案就要发生了。 202【迫不及待】 井上医院,问诊室。 三井次郎脖子上挂着一幅听诊器,翻开桌子上的病历本问:“你今天来我这里,是有什么发现?” 廖雅泉说:“我上次在周赫煊的房间里,找到一个保险箱。保险箱中有一个奇怪的盒子,一条钻石项链,以及一只patek_philippe牌的西洋表。” “就这些?”三井次郎把信息在病历本上记下。 廖雅泉又说:“项链和西洋表都非常精美,不是随随便便都能买到的普通货色。另外,最奇怪的是那个小盒子,不知道是用什么材质做成的。背面有两行字符组合,一行是iphone7,一行是designed_by_apple_in_california_assembled_in_china,最下方还有几个不明其意的符号。” “iphone7?”三井次郎皱眉道,“这个英文是什么意思?” 廖雅泉说:“我翻遍了英文词典,也找不到这个单词。我猜想iphone应该是一个组织团体,而那个‘7’,则表示周赫煊在组织里的编号。” “嗯,很有可能,”三井次郎说,“那designed_by_apple_in_california_assembled_in_china又是什么意思呢?” 廖雅泉分析道:“这个神秘组织,是在加州一个跟苹果有关的地方成立的。或许是因为遇到什么意外,又或是带着什么任务,这个组织又在中国重组,或者是组织成员在中国汇集。” “你带来的情报很重要,我会通知本部,让他们派人去加州调查,”三井次郎赞赏说,继而问道,“周赫煊平时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廖雅泉道:“他的生活方式很简单,平时在广播公司或者报馆工作,下班后就待在家中写文章,周末有空则去乡谊俱乐部消闲。唯一可疑的是,他在俱乐部里经常跟西洋人交往。我猜测,俱乐部里肯定有给他传递情报的人。” “他跟俱乐部的哪些人走得最近?”三井次郎问道。 廖雅泉说:“有法国驻津总领事埃尔韦·雅克·赛泽尔,美国海军陆战旅准将梅斯德利·达林顿·巴特勒,俱乐部酒保劳尔·伯特。这三个人,跟周赫煊聊天的次数最多。” “这就对了,”三井次郎思索道,“那个神秘组织,应该有欧美鬼畜的高层参与,否则不可能得到帝国的机密情报。” 廖雅泉又说:“周赫煊那本《枪炮、细菌与钢铁》,我有反复研究过,里面的各种资料数据极难获得。而周赫煊在写这本书的时候,根本没有翻阅任何资料,他是凭记忆写出来的。此人的头脑极其可怕,不知道里面都装着些什么。” “你跟他的关系进展得如何?”三井次郎问。 廖雅泉说:“我经常暗示爱慕他,但他却装作不知道,刻意回避我的亲近。” “他对你起疑心了吗?”三井次郎问道。 “很有可能,”廖雅泉说,“当我第二次去打开保险箱时,里面的东西都不见了。手表他自己戴着,项链送给了未婚妻,这两样东西应该无关紧要。但最重要的神秘小盒子,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可能藏到了别的地方。” 三井次郎说:“周赫煊曾说,他是美国洪门成员。总部派情报人员去调查了美国致公党,但致公党的所有堂口,都说没有周赫煊这个人。” 廖雅泉猜测道:“会不会是洪门的秘密机构?” “似乎也有这个可能,”三井次郎说,“你加紧对周赫煊的引诱,如果能成为他的枕边人,说不定就可以得到更多消息。” “我会努力的。”廖雅泉说。 三井次郎挥挥手:“去吧,小心行事。这个周赫煊值得长期调查,不要太着急。” 廖雅泉没有立即离开日租界,而是去百货公司买了些东西,才慢悠悠返回周赫煊家中。 《晚七点闲话》这个访谈节目,周赫煊本来想每天一播。但由于请名人做访谈太费钱,而且内容策划也需要时间,所以只能每周六播出。 今天正是周末,周赫煊下午去帮孙永浩做媒,往女方家里跑了一趟。 女方的父亲只是木匠,见到周先生亲自登门,顿觉脸上有光,笑呵呵地便答应了亲事。双方准备请算命先生挑日子,只等下聘和正式结婚了。 刚回到家中,张乐怡就问:“成了吗?” 周赫煊还没回答,孙永浩便乐不可支地说:“成了,成了,明天就去找算命的挑日子。” 廖雅泉在旁笑道:“永浩哥,你可要多谢周先生。” “那是自然,呵呵。”孙永浩一个劲儿地傻笑。 吃过晚饭,周赫煊坐在书房迷思苦想,久久不能动笔。 张乐怡进来问道:“遇到什么难事儿了?” “《狗官》的结局我拿捏不准,”周赫煊解释说,“男主人公被当兵的剥皮吃掉,如果在这个地方完结,那么小说的整体结构就更完整。如果醒来发现是一场大梦,然后改过自新想做好人,却被同僚排挤诬陷而死,这个结局又更讽刺有利。你说该哪个结局好?” 张乐怡笑着说:“这有什么好为难的,两个结局都写啊。” 周赫煊一愣,顿时笑了:“这主意好。前面一个做为正式结局,后面的内容当做外传连载。” “你慢慢写吧,我回婉容那里了。今天逛街热出一身汗,得洗个澡才舒服,”张乐怡说,“宵夜我热在锅里,待会儿你自己端来吃。” “乐怡,你对我真好!”周赫煊起身将张乐怡抱住。 他正待要亲,张乐怡却连忙推开:“别抱了,今天出了好多汗,黏糊糊的。” “就算有汗也是美人香汗。”周赫煊笑道。 张乐怡心头甜丝丝的,啐道:“惯会说这种话来哄我,真是上了你的当。” 周赫煊道:“南北战事就该结束了,过段时间我就去庐山拜访伯父,把咱们的婚事定下来。” 北伐确实要结束了。 张宗昌、褚玉璞去年连遭重创,剩下的部队战斗力低得可怜。孙传芳倒还有些精锐,可无奈遇到两个猪队友,在张、褚二人不断溃败的影响下,孙部也只能跟着后撤。 张作霖的奉军嫡系特别厉害,直接把阎锡山赶回山西,又掉头过来把冯玉祥打得落花流水,甚至将冯玉祥主力包围。常凯申连忙改变作战计划,调阎锡山向正太路方向出击,打算抄截奉军后路。 奉军怕后路被断,连忙撤围后退,冯玉祥、阎锡山趁机发起大反攻。 如今山东的北伐军已经占领济南,河北方向的北伐军兵指石家庄,北平、天津两地就要快成为前线了。 张乐怡怀着愉悦的心情离开,心思全在未来的婚事上。高兴之余,她又难免忐忑不安,怕父亲对此会坚决反对。 夜晚,廖雅泉偷偷抹黑起床,钻进周赫煊的卧室。 这位女间谍已经等不及了,打定主意要将周赫煊拿下。 203【私语】 周赫煊还没有睡熟,便听到一阵轻柔的脚步声。 黑暗中,他脸上露出诡异的冷笑:廖雅泉啊,廖雅泉,你终于忍不住了! 每个人走路的声音都不同,只要细心聆听便知,那摸黑进卧室的明显是廖雅泉。 这几个月来,廖雅泉在他面前各种暗示勾引。周赫煊不为所动,甚至装做不解风情的样子,就是想看看对方能够憋多久。 悉悉索索的脱衣声传来,紧接着是一个温软的身体钻进被窝。 “谁?”周赫煊猛地“惊醒”,明知故问道。 廖雅泉蜷缩在周赫煊怀里,轻声温柔道:“是我。” “雅泉?你……你怎么来了?”周赫煊惊呼,“别这样,你快下去,我是有未婚妻的人。” “我不管,我喜欢你,我就是要做你的女人。”廖雅泉的手探进衣服里,轻轻抚摸着周赫煊的胸膛。 周赫煊抓住她的手腕,苦口婆心劝道:“雅泉,你是个好女人,但我们不适合。我不能给你任何承诺,我就快要结婚了。” 廖雅泉柔弱地说:“那我就跟小冬姐一样,做你的姨太太。” “不行,我不值得你这样,你快走吧。”周赫煊掀开被子坐起来。 “值得,值得,”廖雅泉倾诉衷肠说,“我在最落魄的时候,是你出手帮我,还给我安排工作。你风度翩翩、才华横溢、重情重义,是世间最完美的男人,反正我认定你了。周大哥,你要是担心乐怡姐姐生气,那我们就偷偷的好,不让她知道。” “我没你说得那么好……喂,你别这样啊。” 周赫煊话没说完,廖雅泉已经扑过来了,发疯似的扯开他身上的睡衣,对着他的脖颈胡乱亲吻。 那个词儿叫什么来着? 嗯,半推半就。 周赫煊见火候差不多,自己也起了生理反应,顿时像一头发情的野兽,将廖雅泉反身压在下边。 廖雅泉在间谍学校里面,学习过相关理论课程,但还是首次实际操作。她本来头脑极为清醒,但随着男人的动作,身体不由自主地开始发烫,思维也变得有些迟钝。 经过一番不可描述的运动后,黑暗中只剩下男女的喘息声。 周赫煊把床头的台灯打开,点了根香烟抽起来。 “你真厉害!”廖雅泉像只小猫般趴在周赫煊怀中,脸色艳丽红润,语气里充满了崇拜和爱慕。 周赫煊一手抖着烟灰,一手搂着少女娇躯,脑子里却思绪万千。 贤者时间,男人的思维都异常清晰,他在想以后该如何应付这个女间谍。 首先,是绝对不能戳穿的。 廖雅泉已经暴露身份,凡事都要好办得多。如果把她弄死或逼走,鬼知道日本人还会派个谁过来,那时候才麻烦呢。 或许可以时不时的泄露点“秘密”,把这女人给稳住,免得她沉不住气狗急跳墙。 至于那些“秘密”,就让日本人去调查吧,查得天荒地老都别想查出什么。 等两人都歇息得差不多了,廖雅泉突然道:“周大哥,你能说说以前在国外的事吗?” “你想听?”周赫煊笑问。 “嗯,我想了解你更多一些。”廖雅泉像个坠入情网的傻姑娘。 “我以前祖籍直隶,家境还算殷实,可惜遇到义和团跟八国联军……”周赫煊又开始瞎编故事,“就这样,在那个传教士死后,我靠坑蒙拐骗在美国活下来。” “周大哥你真厉害,靠自学旁听都能成为大学问家。”廖雅泉不停地恭维,那种少女崇拜的语态,很容易讨得男人欢心。 可惜周赫煊的故事是假的,廖雅泉的身份也是假的。 这种恭维不但没让周赫煊得意高兴,反而更加警惕。他笑道:“可能是我脑袋更聪明吧,看过一遍的东西,基本上都能记下来。” “那岂不是过目不忘?”廖雅泉惊道。 周赫煊说:“这很正常。去年我还遇到个小孩子,是希望小学的学生,他也有过目不忘之能。” “中国……我们中国确实很多能人异士,”廖雅泉差点说漏嘴,她转开话题问,“周大哥,我听说美国有《排华法案》,对咱们中国人很不友好。所以在美国的华人,都需要抱团才能生存。” 周赫煊笑道:“是啊,华人在美国确实处境很糟糕。” “报社的人说你加入过洪门?”廖雅泉问。 周赫煊道:“你看不起社团帮会吗?” 廖雅泉连忙解释:“怎么会?孙中山先生也是洪门中人,我最佩服的就是他。小时候,我常听爸爸讲起孙先生,还说他是洪门里的红棍,可威风了。你也是红棍吗?” “我不是,我是白纸扇。”周赫煊笑道。 “白纸扇是什么?”廖雅泉天真地问道。 周赫煊解释说:“白纸扇就是俗称的军师,靠脑瓜子吃饭的。” “哦,原来是这样,那岂不是很威风?”廖雅泉兴奋道。 周赫煊面露微笑:“威风也谈不上,因为我加入的是洪门秘密堂口,一般人连听都没听说过。” 听到这里,廖雅泉呼吸都急促了些,她问:“什么秘密堂口啊?听起来很有趣的样子。” “嘿嘿,这个可不能跟你说。”周赫煊点到为止。 廖雅泉心里更猫爪似的,撒娇道:“说嘛,说嘛,人家很好奇。” 周赫煊眼珠子一转,咳嗽道:“咳,那就给你透露点,你可别往外说。” 廖雅泉赌咒发誓:“我保证不乱说。” 周赫煊故意误导思路:“我加入的那个秘密组织,并非完全隶属于洪门,就连美国的一些大人物也有参与。严格说起来,洪门也是被利用的工……”说到这里,周赫煊戛然而止,表情严肃道,“呃,睡觉吧,这种事情你以后少问。” 廖雅泉脑子完全乱了,美国洪门居然是神秘组织的工具,还有美国高层也参与其中。 难道如今驻扎在天津的那个美国准将,就是这个组织的人吗? 如此重要的情报,明天必须要告知三井先生! 清早醒来,廖雅泉装作身体不舒服的样子,直躺到快中午时才起床,然后出门直奔三井医院。 204【惨案】 中华广播公司。 已经快到午饭时间,播音室里却还忙碌着。 一男一女两个南开大学的学生,正在播送着学术节目。 今天讲的是化学科普知识:“世界上万事万物,都是由元素构成的。像我们赖以生存的水,便是有氧元素和氢元素组成。早在1869年,沙俄化学家门捷列夫就发明了元素周期表……” 张乐怡拆阅完读者来信,笑着问周赫煊:“这种科学知识,真的有人听吗?内容太过粗浅,学生们早就知道,老百姓又听不懂。” 周赫煊解释说:“这种节目,主要是播给小孩子听的。也许此时此刻,就有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听了广播后对化学产生兴趣,几十年后成为中国伟大的化学家。” “这样说来,还真是很有意义。”张乐怡点头道。 周赫煊笑着说:“我们不是在做生意,而是在做事业。” 张乐怡把读者来信都整理好,有些犹豫地说:“周大哥,我……我想做播音员,我觉得蛮有意思的。” 周赫煊好笑道:“行啊,今天下午的节目就你来播。等你能应付自如了,干脆《晚七点闲话》也让你主持,我正好能抽空休息。” “我真的可以吗?”张乐怡对此颇为积极,但又怕播音时出差错。 周赫煊安慰说:“试试不就知道,倒是我在旁边帮你守着。” “叮铃铃!” 屋内的电话突然响起。 “喂,这里是中华广播电台。”张乐怡接起电话道。 电话里传来焦急的声音:“我是胡政之,让周先生听电话,急事!” 张乐怡把听筒递给周赫煊:“找你的。” “喂,我是周赫煊,请讲。”周赫煊道。 胡政之语速奇快地说:“明诚,济南发生屠杀时间,日本兵见到中国人就杀。我们派去济南的记者也被打伤了,他如今躲在电报局不敢出门。” “我知道了,”周赫煊暗自叹息一声,问道,“你能联系到北伐军的济南交涉署吗?” 胡政之问:“你想做什么?” 周赫煊说:“如果能联系到对方,请告知蔡公时先生,让他务必带人撤离交涉署,日本人有可能对交涉署动手。” “不会吧?”胡政之不可置信道,“交涉署里可都是外交人员,日本人气焰再嚣张,也总不可能枉顾国际法,对外交人员下手。” “你照办就是。”周赫煊用命令的语气说道。 胡政之挂上电话,始终不敢相信周赫煊刚才所言。 就连古人都知道,两国交战不斩来使,更何况现代文明社会。日本人如果敢对外交人员下手,必然会受到国际谴责,国家形象也会一落千丈。 胡政之焦躁地在办公室走来走去,如今济南情况危险,《大公报》的记者根本不敢上街。在不知道具体情况之下,天津这边无法做新闻报道,只能耐心等消息了。 又过了半个钟头,胡政之心烦意乱,终于忍不住出门前往电报局。 《大公报》的记者就躲在电报局中,很快就收到胡政之发来的信息。电报内容让记者十分震惊,他立即借用电报局的电话打给电话局,让电话局转接北伐军交涉署。 …… 蔡公时早年曾追孙中山,参加过同盟会,历经辛亥革命、护法运动等各种运动,1916年还创办了北平民国大学。 北伐期间,蔡公时担任国民革命军总司令部占地政务委员,兼外交处主任。 日本人将山东视为自己的势力范围,4月份就调兵进入山东,而北伐军是5月1日占领济南的。 入城当天,便有北伐士兵被日本兵杀害。 常凯申认为日本人想故意挑起争端,为避免扩大事态,他尽量与日方交涉,同时约束麾下士兵不得随意离营。 蔡公时昨天刚到济南交涉署,就是为了解决此事,但日方人员根本不理他。 “叮铃铃!” 守在电话机旁的蔡公时,听到铃声立即拿起听筒,他还以为是日本人打来的:“喂,这里是北伐军济南交涉署,我是蔡公时。” “蔡主任你好,我是《大公报》记者刘志予。”对面回应道。 《大公报》记者是什么鬼? 蔡公时没好气道:“现在我没空接受采访,你改天再打来吧。” “蔡主任别挂电话!”刘志予连忙喊道,“我这里有重要情报告知。” 蔡公时耐着性子说:“请讲。” 刘志予道:“据可靠消息,日本人要对交涉处动手,请你马上带人撤离。现在日本兵正满城杀人,只有军营是安全的,你要小心。” “我知道了,多谢提醒。”蔡公时说完就挂断,他可不信日本人敢杀外交官。 及至下午时分。 蔡公时多次致电日本驻济南领事馆,但根本无人接听电话。他等不及提前约时间了,直接带人出门,准备去日本领事馆当面交涉。 可还没走出大门,外面就传来汽车引擎声,接着便是一连串的跑步声响。 蔡公时让人打开门一看,只见外头已经架起机枪,到处都是日本兵——他们被包围了。 “他们想干什么?”交涉署庶务张麟书诧异道。 蔡公时眉头紧皱,低声自语道:“这些日本人,不会真的疯了吧?” 交涉署参议张鸿渐踏出大门两步,对面的日本兵立即大喊:“此地已被划为军管区,再敢踏前一步,立即击毙!” “回来!” 蔡公时命令道,交涉署不管何时都是安全的,离开这里就说不准了,被日本兵打死都没地方说理。 众外交官憋闷不已,但他们都是书生,对此毫无办法。 城内的日军暴行还在继续,他们只要遇见中国人就杀,就连平民百姓都不放过。有些日本兵甚至冲入中国商铺和民宅,杀光里面的中国人后,顺手将财物抢劫一空。 直至晚上九点。 突然有个日本军官带兵闯入交涉署,喝令道:“全部绑起来!” 蔡公时大怒:“汝等想干什么?这里是交涉署,是外交机构,立刻给我出去!” 日本军官冷笑不语,静静地看着士兵捆绑中国外交官。 蔡公时用日语斥责道:“汝等不明外交礼仪,一味无礼蛮干!此次贵国出兵济南,说是保护侨民,为何借隙寻衅,肆行狂妄,做出种种无理之举动!实非文明国所宜出此!” 日本军官面色狰狞,走到蔡公时跟前,突然一巴掌扇出,打得蔡公时鼻血直流。 蔡公时也不用外交文明词汇了,怒斥道:“你们这些强盗!我早就看透你们了。现在我以一个中国人的身份,痛斥你们这些强盗!” “很好,”日本军官挥挥手,下令道,“割掉他的鼻子和耳朵。” 两个日本兵将蔡公时架住,另一人举起刺刀,很快将蔡公时割耳切鼻,顿时鲜血狂喷,惨不忍睹。 “哈哈哈哈!” 日本兵见此情形,大声狂笑,与禽兽无异。 蔡公时却没被吓倒,他虎目圆睁,大声怒骂道:“日本强盗,禽兽不如。此种国耻,何时能雪!” “王八蛋!” “日本强盗,你们来吧,老子不怕。” “天灭日本,我在阴曹地府等着你们!” “……” 其他外交官一个个义愤填膺,面对日本人的枪口,他们全都怒吼痛骂起来。 日本军官指着张麟书:“你骂得最大声,我听到了,我会好好伺候你的。” 日本兵一拥而上,将张麟书的耳鼻割下,又斩断他的四肢。文质彬彬的外交官,瞬间就被日本兵削成人棍。 这些混蛋还不解气,把众外交官的绑绳砍断,三人一组拖到交涉署院内,乱枪扫射打死。 “哈哈哈哈!” 杀完人,日本兵大笑着扬长而去。 而在尸体当中,一个身影艰难爬起,步履蹒跚地往外逃去。 205【退股】(为盟主“丁博约”加更) 济南城的惨案,暂时没有传出,连北伐军的电台基地都被重炮炸毁了,城内的电话、电报线也随之被剪断。 交涉署的外交官惨遭屠杀时,济南城还只有部分日本兵,而北伐军数量则多出十几倍。 在兵力占优的情况下,常校长却下令忍辱负重、不得抵抗,幻想着要和平解决此事。他等来的是日本人的重炮,城外的日军开始攻城了,城内的日军也随即开火。 几天后,济南城失陷。 5月3号那天的屠杀,还只是小规模的,毕竟当时日军占领区域不大。但5月11号这天,日军完全占领济南,再次向中国军民高举屠刀。 就连被北伐军俘虏、没来得及逃走的北洋士兵,日本兵都照杀不误。 短短一天,被屠戮的中国军民接近8000人。 而后续影响更加恐怖,因为尸体长期得不到妥善处理,导致济南城夏季起了瘟疫。加上市民纷纷逃离此地,济南人口在一年之内,由30万锐减到20万。 从交涉署逃生的那个人,名叫张汉儒,是蔡公时的勤务兵,他是交涉署唯一的生还者和目击者。 济南城的大规模屠杀发生后,事情终于掩不住,而张汉儒也把日本兵杀中国外交官的经过讲述出来,顿时全国哗然、国际舆论哗然。 就连日本的盟友英国,都严厉声讨了这种野蛮行为。 现代文明社会还有杀外交官的,而且是如此惨无人道的虐杀,简直不可想象。 中国各大报纸纷纷详细报道此事,周赫煊的广播电台也做了专题节目,在声讨日本人的同时,亦高度赞扬了以蔡公时为首的十多名外交官。 各地随即掀起悼念蔡公时的活动,学生们走上街头搞游行,商人们趁机呼吁抵制日货,中国的反日情绪瞬间达到顶点。 最头疼的是日本商家,自从惨案曝光以来,日货销量直线下降,无数日本商人都在暗地里臭骂日本陆军。 …… 天津,少帅府。 张学良此时已经戒掉鸦片,但却不停地猛吸香烟,他问道:“赫煊,你现在有什么办法?” 周赫煊苦笑道:“我哪有办法,又不能请来天兵天将。” 张学良也不是真的想要周赫煊想办法,他只是找个人说话而已,神情沮丧道:“年初我就建议父帅卸任安国军总司令职务,改旗易帜归附南方国民政府。他也亲口答应了这事,结果却在玩拖延之计,明着议和,暗地调兵。若是当时就能息兵该多好,济南惨案也不会发生,也能少死那么多将士。” 张学良心痛啊,他在东北讲武堂摸爬滚打过,在军队里有好些同勺吃饭的兄弟。 可就是最近一两年的战事,让他的老兄弟死得七七八八,连以前给他做过副官的都死了两个。 周赫煊说:“现在东北军只有出关这一条退路,六帅,要当心日本人。” “当心日本人?”张学良不明其意。在他看来,日本人就是在帮东北军,才出兵山东制造了济南惨案。 周赫煊分析道:“从这次山东的事件来看,日本人已经决心入侵中国了。济南惨案的真相,无非是日本人在试探各方反应,不仅是中国的反应,还有诸国列强的反应。” 张学良坐直身体:“然后呢?” “没有然后,”周赫煊痛心地说,“北伐军表现得极为软弱,英法美诸国也只是口头谴责,这无疑给日本人吃了颗定心丸。他们的下一步动作,必然是武力征服东三省。而奉军这次如果退回东北,则必然加剧与日本人的冲突。特别是张作霖张大帅,他必须死,日本人才方便实施后续计划。” “你是说,日本人要对父帅动手?”张学良吃惊不已。 周赫煊虽然对张作霖没有任何好感,但还是不希望张作霖早死,他提醒道:“日本人动手的最佳时机,就是张大帅返回东北的途中。” 张学良郑重道:“我会注意的。” “那我就不打扰了,告辞。”周赫煊起身道。 “等一下,”张学良把周赫煊喊住,拿出《大公报》的股份书说,“这个你收好,把本金退还给我即可。” “六帅,这可不行。”周赫煊连连推辞。 “拿着吧,”张学良把股份书拍到周赫煊手上,笑道,“等奉军退回东北,天津就要被南方政府接管了。我继续做《大公报》的大股东,有可能报纸会被刻意刁难。还有希望教育基金会那边,我也要辞去会长职务,以后由你全权负责。” 周赫煊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大公报》如今发展迅速,已经成为北方第一大报,价值至少在20万以上。而张学良却主动退股,并且只要4万元的本金,丝毫便宜都不占。 换成别的军阀,恨不得生吞活剥呢。 张学良笑着拍周赫煊的肩头说:“好啦,别说了。不止是《大公报》,《北方画报》我也退股了,以后冯武越才是老板。” “六帅高义,赫煊记下了!告辞。”周赫煊抱拳道。 等周赫煊走出大门,张学良才意兴阑珊地坐回沙发,长长叹了一口气:“唉!” 如今北方形势岌岌可危,北伐军已经度过黄河,张作霖下令全线撤退。在撤退的同时,他还通电全国,呼吁和平,可怜兮兮地说自己已经停止攻击,国内政治希望国民有公证裁决。 其实张作霖还在死撑,似乎不能接受现在的局面。他调张宗昌、褚玉凤驻守沧州,令孙传芳部下驻守庆云、盐山一带,又让奉军嫡系、孙传芳主力、张宗昌的部下孙殿英、褚玉璞的部下袁振青防守河间,打算跟北伐军决一死战。 期间遇到冯玉祥卖队友,导致阎锡山孤军深入,结果被奉军团团包围。 幸好常校长克服了对日本人的恐惧,从济南城绕道继续北伐,这才救下阎锡山的主力部队。 而周赫煊则回到自家书房,铺开稿纸开始写新书。 张乐怡正在电台做播音,此时并未回家,廖雅泉好奇地过来问:“写什么呢?” 周赫煊答道:“《菊与刀》。” 206【菊与刀】(为盟主“落幕_悲伤”加更) 三天后。 廖雅泉抱着周赫煊新写的20多页书稿,好奇地阅读起来: “日本人既生性好斗而又温和谦让;既穷兵黩武而又崇尚美感;既桀骜自大而又彬彬有礼;既顽固不化而又能伸能屈;既驯服而又不愿受人摆布;既忠贞而又心存叛逆;既勇敢而又懦怯;既保守而又敢于接受新的生活方式。 菊和刀,正好象征了这种矛盾。 要对付日本,我们首先必须了解日本人的行动意图,这是件极为困难的事。 日本打开紧闭的国门,已经有数十年时间。如今外国人提起日本时,仍对他们的一系列行为感到迷惑。 何一个严肃负责的人文社会学家,只要他不是日本人,在谈及其他民族时,不会一方面说这个民族彬彬有礼,同时又加上一句说:‘但是,他们又很蛮横、傲慢’;也不会既说这个民族顽固不化,又说:‘但是,他们也蛮适应激烈变革的’……也不会既讲该民族如何倾慕西方文化,又渲染他们的顽固保守…… 在大型战争中,日本人认为救助受难者是完全没有必要的。比如日俄战争,在撤退的时候军医甚至会先把伤病员全部枪杀,或让他们用手榴弹自杀。在我们看来,日本人对同胞简直犯了罪……” 《菊与刀》的原著,主要通过二战来分析日本。周赫煊自然不能这么做,他重点剖析了中日甲午战争和日俄战争,还有日本明治维新以来的各种极端矛盾现象。 甚至刚刚发生的济南惨案,也被周赫煊拿出来讨论:“日本人在作战时,经常考虑的一个问题显示了日本人思维的独特性。他们经常会说:‘全世界都在注意着我们呢!’因此,他们在作战过程中,必须将日本精神发扬光大,将这个民族最光辉伟岸的一面展现出来……日本人非常在乎他们给世界其他民族留下的印象,荣誉甚至比自己的生命都重要。与此同时,他们又对糟糕的国际形象丝毫不顾。济南惨案,完全把日本人的兽性展现出来,他们连基本的国际规则都不遵守,也无视自己的国家声誉,似乎这不是个现代文明国家……” 原著是有极大缺陷的,毕竟作者从没去过日本,所写的一切内容都源于资料收集。比如忽视了日本社会阶层的分化,忽视日本的社会环境变化,忽视日本的历史传统衍变。 周赫煊删掉大量关于二战的内容,却补上了日本文化历史由来,从遣唐使那段说起,甚至还加入了汉朝时期朝鲜对日本的影响。 廖雅泉读得额头冒汗,心中不仅震惊,甚至感到一种恐惧,那是自己的灵魂被人看穿的恐惧。 她觉得这些书稿就是在说自己! “你不舒服吗?”周赫煊不知什么时候来到她身边。 “没……哦对,我有点不舒服。可能是感冒了,有点出虚汗。”廖雅泉表情慌张地擦着额头细汗,完全失去了做为间谍的基本素质。 周赫煊关切地笑道:“我陪你去看医生吧,别累着了。” “不用,不用,我自己去就好。”廖雅泉连忙说。 周赫煊道:“那我跟乐怡、婉容去洋人俱乐部了,你吃完药好好休息。” “好的,你不用管我。”廖雅泉勉强笑道。 等周赫煊带着张乐怡、婉容出门走远,廖雅泉才揣着《菊与刀》书稿,叫了辆黄包车直奔井上医院。 三井次郎打发走一位病人,拿出病历本问:“你又有什么新的情报?” 廖雅泉取出书稿,双手捧上:“三井君,请务必阅读这本书,这是周赫煊写得新书。” 三井次郎翻开稿件细读起来,没读几页便脸色凝重。 正所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还从来没有谁,归纳总结过日本人的民族性格,日本人自己也对此司空见惯,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可周赫煊的《菊与刀》,却把日本人的民族性分析得透彻深刻。三井次郎此时读起来,竟觉得很有道理,他不禁感慨道:“周赫煊不愧是大学者,观此书,可洞悉帝国之精神面貌。” 廖雅泉担忧道:“这本书一旦问世,我大日本帝国就像被脱光了衣服,毫无保留地被世人所认知。或许,某天中国人、西洋人会拿着这本书,对帝国进行针对性地策略。” 三井次郎点头道:“的确如此。这个周赫煊,对我大日本帝国的了解也太深刻了。” 廖雅泉冷冷地说:“要不要杀了他?” “别急于动手,”三井次郎告诫道,“周赫煊如果只是单纯的学者,那就没有多大威胁,这本《菊与刀》,也仅仅是学术著作而已。在凶猛的枪炮面前,就算中国有十本这样的书,也完全不是帝国的对手。你要时刻记住,你的任务是找出周赫煊背后的神秘组织。” 廖雅泉道:“恐怕很难,周赫煊每次说到关键的地方,都刻意转移话题。不如我们把他抓起来严刑逼供,一定能撬开他的嘴!” “不妥,”三井次郎摆手道,“万一问不出什么呢?这会打草惊蛇的。他背后的组织非常神秘,周赫煊是唯一的线索,这条线索绝对不能断。你以后要找准时机,多在他喝醉酒的时候问话,人总不能时刻保持清醒。” “明白!”廖雅泉鞠躬道,“请开几天的感冒药给我。” 三井次郎指着书稿说:“你回去以后,把《菊与刀》的稿件,全部抄撰一份给我。” 提起抄书廖雅泉就心酸,她前段时间足足抄了一个多月,弱弱地说:“《菊与刀》还没写完,可以等它出版后直接购买。” 三井次郎摇头道:“我要它的原稿,原稿和出版内容是不完全相同的。只有原稿,才能分析出作者的真正思想,记住,就算是原稿删涂的内容,都要一字不漏的抄下来。” “是的,保证完成任务!”廖雅泉说话的时候,手腕子都忍不住在抽搐。 207【赴鲁赈灾】 就在周赫煊撰写《菊与刀》的时候,刚刚就任山东省政府主席的孙良诚,整天愁得焦头烂额,他都想要买块豆腐来撞死了。 孙良诚接手的,是如今全国最大的烂摊子——山东。 自从去年山东受灾以来,情况不但没有好转,灾情反而越来越糟糕。 张宗昌也是赈过灾的,去年下令每丁银一两,加收赈灾特捐一元,不过所征钱款大都充作军费。随即,张宗昌又以“移赈”为名,扣发手下军政人员的工资,少则扣三成,多则扣五成,但这些钱实际上被用来给张宗昌的父亲祝寿,人们戏称为“祝寿捐”。 这混账家伙,根本不顾灾民死活,纯粹是借着大灾敛财。 山东灾民唯一的出路就是闯关东,这方面张作霖还干得不错,安排了不少火车专列,免费运山东灾民去东北。同时,张作霖又低价出售东北的粮食,通过海运送往山东,这些粮食谓之“红粮”。 可现在山东被北伐军占领,闯关东的专列停运,救灾“红粮”也随即断绝,山东灾民的希望再度破灭。 对比起腐败不堪的北洋军阀,南京国民政府还算有点政府的样子。在只占领鲁南部分地区时,南京方面就成立了赈灾委员会,积极救助治下的灾民。 问题是灾民太多了啊! 勤务兵疾步走进办公室,敬礼后说道:“报告主席,淄川、东平、昌邑、庆云四县发来电报,请求省府拨款赈灾。” “又是请求赈灾电报!” 孙良诚气得把钢笔一摔,郁闷地说:“我这个山东省主席,已经快变成赈灾专员了。” 孙良诚绝对算民国最可怜的省长,他治下的山东饿殍遍地,可省府财政只剩下几万元,钱库、粮库空得连老鼠都不想住。 随后的几天,孙良诚都在召集属下开会,讨论详细的赈灾事宜。 他先是成立中兴煤矿整理委员会,强令每吨煤货附加1元山东赈捐,以10万吨为上限。 可这些钱还是不够,孙良诚甚至把主意打到鸦片和香烟上,通令各县将烟苗罚款改作赈灾款,并向吸香烟的烟民征收慈善捐(此举怨声载道,后来被南京方面废除)。 与此同时,孙良诚还号召民间商户和慈善团体,积极组织慈善赈济活动以自救。 …… 山东,商河县。 全县富商聚在一起,热热闹闹成立慈善会。像这样的慈善会,在山东数不胜数——政府救治不利,大家只能选择自救。 如果任由灾荒闹下去,商人们的生意也不好做啊,而且饥民越多,土匪数量也越多。一方面出于善心,另一方面出于长远考虑,富商们都希望灾情早日得到控制。 以前张宗昌主政山东的时候,幺蛾子实在太多,大家的赈灾热情还不高。现在国党来了,而且发出政令号召民间慈善,山东人瞬间就沸腾起来。 “我出800元。” “我出1000。” “我把药房十分之一的药材都捐出来。” “我出3万斤粮食。” “嚯,张老爷真是大手笔啊!” “……” 众富商踊跃捐款捐物,有人吝啬只捐几百元,也有人豪掷千金。 到了最后,突然有人说:“光靠我们还不够,得组织大家一起捐款啊。” “要不,咱们就学去年济南的慈善会,搞一个募捐游艺大会?” “这法子不错,济南的募捐游艺大会,办得可是极成功啊。当时我去看了,那场面人山人海,差点挤出人命来。三天时间就募捐了5万善款。” “可山东的京剧名角,基本上都住在济南。如今济南城被日本人占着,我们上哪儿请唱戏的去?” “不如去北平和天津请,那里的名角儿更多。” “他们会来吗?” “不管他们来不来,先发邀请电报。这是做慈善,总有些愿意参加。” “要不请红十字会和红万字会出面,以他们的名义发出邀请。” “对对对,让红十字会去请!” …… 周赫煊家,四个女人汇聚一堂。 做为红遍京津的京剧名角,孟小冬自然收到了邀请。然而最诡异的是,周赫煊这个文人学者,居然也收到一份慈善邀请电报。 周赫煊的善名,已经随着被他赈济的灾民之口,传到山东去了。 “周大哥,我要不要去啊?”孟小冬问。 周赫煊笑道:“你想去吗?” 孟小冬担忧地说:“我有点想去,毕竟是做好事。但前线正在打仗,听说天津都快被包围了。” “这个不用担心,直接从天津港坐船去山东,不需要经过前线。”周赫煊说。 “那我去。”孟小冬点头道。 周赫煊看着手里的电报纸,想了想说:“我也去,乐怡留在天津管理电台,雅泉和婉容跟我一起走。” “我们也要去?”婉容惊讶道。 周赫煊笑道:“你是名人啊。不管是皇后的身份,还是《三毛》作者的身份,都能激励群众掏钱赈灾。咱们这次去山东,不仅仅参加商河县的慈善义演,还要自己一路演过去。演他几十场,所有收入都拿出来帮助灾民,这多有意义啊。小冬,你发电报问问家里,看春和班有谁愿意一起的,咱们都结伴去山东。” “好啊,好啊,我这就问问。”孟小冬高兴起来。她是不愁吃穿的,既能做善事,又有周赫煊一路陪着,比平时天天唱戏有意思多了。 孟小冬发电报回家里,她的家人开会讨论后,一致决定前往山东义演赈灾。 班主孟鸿荣想得比较多,如今正是山东百姓最困难的时候,只要春和班雪中送炭,必然在山东打响名气。等山东的民生恢复过来,以后不知有多少人抢着请春和班唱戏,这买卖做得不亏! 五月中旬,周赫煊、婉容、廖雅泉、孟小冬,以及《大公报》记者、整个春和班的成员,集体乘船从天津前往大连,然后走陆路直奔商河县而去。 只有张乐怡留守天津,电台那边需要人守着,《晚七点闲话》节目也由张乐怡来代班。 208【哈雷特·阿班】 去山东做慈善的,不仅仅有周赫煊一行人。 中国济生会的特派员张贤清,在青岛和济南都设立了临时收容所,又携带赈灾款到兖、沂州一带放赈。 上海黄以霖、成静生等22人,发起成立上海临时义赈会,募款救助鲁南重灾区,还与其他慈幼机构奔赴灾区,收养受灾孤儿。另有上海的济生辉,派人在曲阜疏浚河道,挖河筑堤,防止夏天再发生洪灾。 北平、天津,乃至全国的多个慈善团体,也带着善款纷纷前往山东救济灾民。 中国红十字会、红万字会、青年会、华洋义赈会、悟善社、慈悲社、同善局等组织,共同发起成立“山东防饥会”,每天都有大量赈灾物资和善款流向山东。 早在年初,东三省对救济山东灾民出了大力。哈尔滨各机构团体,募集了大批高粱(红粮),哈尔滨各政府机关人员,无论职务高低,一律停薪五日,这些钱也被用来赈灾。(哈尔滨这边的人,很多都是晚清时候闯关东过来的,他们这是在救助山东老乡) 因为新任山东省主席孙良诚,以前是冯玉祥的旧部。所以现在冯玉祥也在努力帮忙,不但西北军将士自发捐款捐物,冯玉祥还命令河南、陕西等省政府,一旦境内发现山东灾民,必须给予全力救助。 正所谓,一方有难,八方支援。 中国从来不缺正义和慈善的力量,民国时期,也并非全是麻木冷眼的看客。 山东灾情如此牵动国人之心,主要还是因为这里太惨了。有些地方已经十室九空,随便在哪个荒郊野外,都能见到快要饿死的灾民。 张宗昌能把山东搞成这副模样,真不愧是民国军阀界的一朵奇葩。有他在山东,其他省份的百姓都不想捐款,生怕捐出的银子被张宗昌放进自己腰包。 南京国民政府的威望明显高得多,北伐军一占领山东,全国各地立即踊跃捐款捐物。 周赫煊等人在青岛下船,沿胶济铁路西行至济南,再乘坐马车前往商河县。一路上的情况惨不忍睹,饿殍遍野并非形容词,而是实实在在的发生着。 “敞篷”马车上,周赫煊看着三三两两搀扶赶路的灾民,惊讶地问:“怎么这到了济南附近,灾民反而更多了?” 车把式叹息道:“小日本鬼子闹的。以前灾民都往济南跑,现在小日本子占了济南城,啥坏事都干,比张宗昌那个混世魔王还可恶。眼下别说灾民,就连城里的住户,也拖家带口的离开济南。” 孟小冬不忿地说:“北伐大军有好几十万,怎么就放着济南不管?让日本人在这里胡作非为。” 《大公报》记者陈杰安讽刺的笑道:“放眼整个中国,又有哪位带兵的将领,敢跟日本人动手的?他们啦,也就只会窝里横,遇到洋人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小屁孩儿孟学科突然从马车上站起来,臭屁哄哄地说:“等我长大了,就去当将军,把日本人全都赶出中国!” “给我坐下!” 孟学科刚说完,就被老妈扯回来,逮着屁股一顿乱打。 众人哈哈大笑。 就在此时,车把式突然勒马停车,前头被堵住了。 周赫煊跳下车往前走去,却见前面停着两辆马车、三辆牛车。其中一辆车的车轴坏了,路边站着些男男女女,甚至还有一个外国人。 “你们好,需要帮忙吗?”周赫煊问。 “不用,很快就修好,”一个西装革履的青年回话说,“你好,我是山东防饥会聂正清,这些都是我们的会友。那位洋人朋友叫哈雷特·阿班,是《纽约时报》的记者。” “我是天津济民会周赫煊,很高兴认识各位。”周赫煊笑道。他确实代表着天津济民会,这次还带了2000元的济民会赈灾款来。 周赫煊一报姓名,对方立即就轰动了,全都朝他涌过来。 “你就是写《大国崛起》的周先生?” “我看过你的《狗官》,写得真好!” “周先生,你也来赈灾吗?” “周先生……” 就连那个洋人记者都跑过来,热情地握着周赫煊的手说:“周,我早就想采访你了!” 哈雷特·阿班可是大大有名的人物,他在美国报界地位极高,在美国多家报纸任职过,甚至做到了报社总编的位置。可他偏偏“厌倦了一成不变的日子”,突发奇想,要到远东来闯一闯天下。 “你好,阿班先生。”周赫煊高兴地说,他当然也知道这个美国记者。 或者说,熟读民国史的人,都应该对哈雷特·阿班有印象。 此君乃《纽约时报》首席驻华记者,历史上曾报道过广州革命、北伐、东北易帜、中原大战、中东路事件、济南惨案、九一八、西安事变……这些发生在民国的大事,都是由他传递到《纽约时报》,传递给全球大众,甚至他的报道能够影响各国的政界决策和外交方略。 民国时期的西方记者极多,却没有谁能和阿班相比。他后来的居所,位于上海百脑汇大厦顶层,手下记者、助理和仆役成群,出入都坐最新款的豪华轿车,身边必有保镖伴随。中、日、英、美、苏等国在华高层,无不将他奉为上宾。 然而,拥有如此高的地位和财富,每当遇到大事,阿班必然亲赴现场采访,甚至跑到战场上感受炮火。 这家伙是个冒险分子,为了采访新闻连命都可以豁出去。 车把式修车的时候,哈雷特·阿班不顾形象的坐在地上,点上香烟说:“周,你知道吗?帮你出版《大国崛起》的那个美国出版商,以前是我的属下。他写信给我说,如果我在中国遇到你,一定要帮他好好做专访。” “你想问什么?”周赫煊笑道。 “关于你的一切,我都非常好奇。”哈雷特·阿班慢条斯理地掏出采访本,“来吧,现在就开始。” 周赫煊编造的那个身世,他已经重复过无数次,早就滚瓜烂熟了,现在又在阿班面前复述了一遍。 这次不同以往,哈雷特·阿班的采访稿,意味着《纽约时报》头条新闻。 209【歪曲报道】 采访完毕,车轴还没修好。 哈雷特·阿班指着周围光秃秃的的山坡,扶了扶眼睛说:“周,我到了山东,才终于知道什么叫饥荒。饥荒,就是人们把能吃的都吃了,把不能吃的也塞进嘴里。我曾亲眼所见,有个山东灾民吃泥饼,最后腹胀而死。” 周赫煊不禁苦笑,如今正是五月,植物葱茏茂密的时候。可眼前的小山坡却没有几分绿意,别说青草和树叶,就连好多树皮都被饥民扒来吃了。 跟此刻的情形比起来,后世那些影视剧里的大饥荒场面,就跟闹着玩一样——可没见哪个导演拍戏的时候,把青草拔光、把树皮剥光。 周赫煊不想聊灾荒话题,太沉重了,转而问道:“你为什么来中国?” “当然是为了冒险啊,”哈雷特·阿班笑着说,“在美国的办公室里坐着,每天报道千篇一律的新闻,重复那些乏味无聊的文章,这种日子我受够了。中国就不一样,每天都有神奇的事情发生,这里是冒险家的天堂。” 周赫煊毫不客气地说:“我不认同你对‘济南惨案’的报道,太偏颇了,中国人看了会很生气。” 哈雷特·阿班是全世界第一个报道济南惨案的,比中国记者的动作都快。 他凭借美国记者的身份,先是去青岛采访了日本总领事馆、陆军总部,以及海军总部的发言人。那些人对他说,5月3号那天发生了战斗,电报线因战火而中断,青岛至济南的火车也停运了,不知道前方的具体情况。 哈雷特·阿班认为日本人在说谎,执意要去济南,日方只好答应他乘坐运兵车前往。 来到济南后,阿班又采访了日军第六师团长及其助手,还有日本驻济南领事、英美德等国的领事和传教士。唯独没有采访济南市民和北伐军将士,因为济南城里找不到中国人,没死的要么逃走,要么已经躲起来。 总的说来,哈雷特·阿班的报道比较客观公正,没有偏袒哪一方,而且详细描述了屠杀后的惨状。 但由于采访的对象比较片面,他受到日本人的极大误导,最后居然得出这么个结论:“从细节证据看,冲突起因应该怪中方。” 面对周赫煊的指责,阿班却觉得自己是正确的,他说:“周,我承认日本人非常残忍,但冲突真是中方引发的。从青岛至济南的时候,我亲眼见到中国人伏击日本运兵车,由于一次次遭到袭击,日军只好反复停车。中途经过五座有城墙的城镇,到处都在燃烧爆炸,不是毁于败退的北洋兵,就是遭受了南方军队的炮击,城内城外遍地都是尸体。而且据我采访收集到的信息表明,5月3号那天,中国军队率先向日本人开枪。加上后续的沿途伏击,5月11日的屠杀,其实是日军被中国人激怒后的报复行为。” 周赫煊好笑地问:“你是哪天从青岛乘运兵车去济南的?” “5月9日下午从青岛出发,我到达济南的时候,惨案刚好结束。”阿班说。 “如果我猜得没错,你被日本人骗了,”周赫煊说道,“那些伏击你所乘运兵车的部队,是日本人自己假扮的,只为在美国记者面前扮演受害者。他们4月份就在铁路沿线驻兵,完全有能力这么做。” 阿班还是不肯相信,他说:“不可能,双方是真枪真炮在交火。而且我只是一个记者而已,他们就为了在我面前演戏,从而浪费进军速度和枪炮子弹?” “这种事情,日本人做得出来,”周赫煊笑问,“你亲眼见到中国军队了吗?” 阿班想了想说:“因为是晚上,所以看不太清楚。” “我们退一万步来说,”周赫煊道,“就算是中国军队袭击日军,那也属于正常行为。因为双方正在济南交火,自然要派兵拦截对方的支援部队。你说是吧?” 阿班点头道:“是这样的。我在新闻报道中,也指出了日军的野蛮行为,他们确实不该伤害平民。我只想说,冲突的起因是中国人造成的。北伐军率先向日本侨民开火,日军才被迫还击,从而爆发战斗。这种情况在南京有过先例,北伐军人都是革命者,他们非常容易激动,见到外国人就抢劫杀害。” “阿班先生,我也是办报纸的。据我得到的信息,日本人早在5月1日,就无故杀害了北伐军士兵,他们在故意挑起事端,”周赫煊讥讽地说,“而北伐军的领袖常凯申先生,则命令部下忍辱负重,不得还击,跟你所说的情况刚好相反。” 哈雷特·阿班皱眉思索,假设真如周赫煊所说,他所看到的,都是日军故意制造的假象,他所听到的,都是日方编造的谎言,那玩笑就开大了。而做为一个记者,居然受人愚弄报道出假新闻,这让阿班感到极其愤怒。 周赫煊指着远处赶路的灾民,说道:“或许,你可以采访从济南城里逃出的难民。又或者,你应该去采访亲身经历过那次事件的北伐士兵,看看他们是怎么说的。” “我会的。”哈雷特·阿班郑重地说。 前方那辆车的车轴已经修好,周赫煊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尘,回马车取来《菊与刀》的书稿,递给阿班道:“这是我正在写的书,你可以看看,方便你以后采访日本人。” “谢谢,”哈雷特·阿班接过稿子笑道,“不过我中文不是太好,读起来可能有点吃力。” “这本书写得很粗浅,你一定能够看懂。”周赫煊说。 两人各自回到车上,继续朝商河县前进。 哈雷特·阿班翻开书稿仔细阅读,内容让他感到有些惊讶,居然是分析阐述日本民族性的作品。不过里面分析得很有道理,解开了许多他对日本人的疑惑,比如为什么日常交流彬彬有礼的日本人,却能做出大屠杀这样的暴行。 “这本《菊与刀》,应该给白宫的那些家伙看看。”哈雷特·阿班心想,他知道美国一直在东亚和日本竞争。 210【红粮问题】 赈灾游艺会的举办地点,在城郊太公庙附近。 不少逃难的灾民,被雇佣来平整土地、搭建演出台,现场气氛极为热闹。 周赫煊他们刚到地方,立即有当地的负责人迎上来,带着他们进城安排住宿。 县城内的情况极为糟糕,随处可见衣衫褴褛的行乞者。街道两边的店铺,也至少有三成关闭着,可见商业之凋敝。 周赫煊甚至看到一家粮铺也关着门,外面挂了块牌子,写道:粮已售讫! 不知是真的已经卖完粮,还是老板屯着故意不卖,反正情况不容乐观。 来到旅店,众人刚刚放下随身物品,便有个穿长衫的老者过来拜会,抱拳行礼:“多谢诸位鼎力相助,老朽张权安,商河县慈善会会长。” “张会长你好,我是天津济民会周赫煊,”周赫煊介绍说,“这是前清皇后婉容,这是孟小冬,还有她带来的春和班。” 张权安有些懵逼,激动道:“皇……皇后娘娘也来了?” “你好,我是婉容。”婉容落落大方地伸手,她如今可比以前开朗得多。 张权安愣在那里,有种想要跪地磕头的冲动,但想了想,还是战战兢兢地跟婉容握手,老脸胀红道:“老朽代商河县百姓,欢迎皇后娘娘驾到!” 婉容说:“叫我郭小姐就行。” 张权安连连称是,激动了好半天,才跟孟小冬以及春和班的说话。 等见面寒暄完毕,周赫煊问道:“张会长,能说说商河县的赈灾情况吗?” “唉,”张权安先是叹了口气,才开始讲述,“去年的灾荒从鲁南开始,那里是重灾区,商河县其实还算好的。鲁南的灾民大量北上,都往省府济南汇集。商河县就挨在济南旁边,接纳了不少灾民。可后来本地也闹春荒,加上蝗灾和旱灾,灾民数量越来越多。本地的富商士绅,也捐款放了几次粥,可惜无济于事。灾民们后来又北上闯关东,加上冬天冻死许多,今年初已经只剩下数百人了。” “那还算不错啊。”周赫煊说。 “最可恨的,是那天杀的小日本子!” 张权安痛斥道:“今年的灾情愈发严重,小日本又在济南到处杀人,城里居民和灾民只好往北方跑。咱们商河县属于逃难的必经之路,这几天一下子涌来两三万人,城外的草根树皮都被扒光了。” 周赫煊问:“除了钱以外,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钱没用,”张权安强调说,“最重要的是粮食,现在山东有钱都买不到粮。我这次捐了三万斤粮,把老底儿都掏出来了,可照眼下的情况来看,这些粮根本撑不了多久。说句不好听的话,老朽家大业大,需要养活的人不少。捐三万斤粮是我的极限了,我总得留些来以防万一。” “政府能运粮过来吧?”周赫煊又问。 “运个屁,”张权安爆粗口道,“鲁南那边才是重灾区,南方运来的粮食,到鲁南就已经被分光了,哪能到得了商河县?你是不知道啊,这城外还有土匪,原先也就一两百人规模。可因为饥荒,现在都发展到2000多人了,抢劫绑票是无恶不作,我在城东的庄子被他们洗劫一空,连秧苗都被拔来吃了。再这么闹下去,土匪人数会越来越多,甚至有可能来攻打县城。东南边的齐东县(后来并入邹平县),前几天就被土匪给攻占了,匪首叫张鸣九,听说以前是张宗昌的勤务兵。” 周赫煊问:“红枪会呢?我听说山东的红枪会闹得很厉害。” “别处我不知道,济南周边的红枪会还算安分,他们只是抗租抗捐,联合起来对付官府。一般情况下,只要不是作恶太多的士绅,他们是不会乱来的,”张权安叹息道,“唉,如果东北的红粮不断运,那就好了!高粱米价格又低,又能管饱。” 周赫煊思来想去,自言自语道:“我或许可以想想办法。” “周先生你有办法?”张权安激动道。 “我认识张少帅,或许可以说服他继续运红粮,”周赫煊道,“不过得事先跟南方政府沟通好,不然红粮运到半路上,说不定会被当成敌资给截留。” 张权安抓住周赫煊的手:“周先生,你要是能办成此时,你就是山东百姓的大救星啊!” “竭尽全力吧,能不能成功只能看天意了。”周赫煊说。 张权安再三拜托感谢,又跟婉容、孟小冬她们聊了几句,便告辞离开,他还有其他客人要拜会。 天黑过后,周赫煊吃过晚饭正准备继续写《菊与刀》,哈雷特·阿班突然跑来敲门。 这个美国记者的脸色很不好看,他见面就说:“我刚刚采访了12个来自济南的难民,按照他们的说法,确实是日军在故意滋事。从5月1号北伐军进驻济南开始,日军就在零星杀害中国军民,我被日本人骗了!” 周赫煊道:“希望你能如实报道此事。” “我会的,多谢你提醒。”哈雷特·阿班说完便走。 “等一下!”周赫煊喊道。 哈雷特·阿班问:“还有什么事吗?” 周赫煊说:“你有没有想过,日本人为什么在济南搞屠杀?” “屠杀平民和外交人员,这种事情完全超乎常理,只能说日本人太过残暴。”哈雷特·阿班说。 周赫煊提醒道:“如果把济南事件,再结合《田中奏折》以及满蒙问题呢?” 哈雷特·阿班还是想不明白,问道:“这些事件有关系吗?” “当然有,”周赫煊说,“日本人一开始就把中国东北和山东,视为他们的势力范围,容不得别人染指。从去年的东方会议可知,日本已经决定武力侵华了。他们这次在济南搞屠杀,在我看来就是为了试探诸国列强和南方政府的反应。结果诸国列强只是谴责,南方政府又表现得极为软弱。他们的下一步,应该就是暗杀张作霖,并在未来两三年内入侵东北。” 哈雷特·阿班听得目瞪口呆,但细细一想,却又觉得有些道理。但这只是猜测而已,找不到事实来验证。 他回到自己房里,摊开稿纸写道:“发生于5月3日到5月11日的济南事件,已经彻底查明真相了。一切起因皆源于日本……” 211【军师】 跟去年济南的赈灾游艺会相比,商河县这次规模要小得多。虽然发出了不少邀请,但山东局势太乱了,也只有周赫煊这种人才傻乎乎地应邀跑过来。 南京政府虽说已经宣布克复山东,但省府济南被日本人占着。北伐军只能绕道而行,导致胶东一代仍有直鲁联军残部盘踞,济南城周边各县甚至出现权利真空——日本人不屑去占领,北伐军不敢占领,直鲁联军无力占领,结果成为红枪会和土匪的天下。 这场游艺会开了三天,孟小冬的老生让乡亲们惊艳无比。更轰动的是婉容出现,她都不用做表演,只报一下前清皇后的名号,就让现场轰动沸腾起来。 哈雷特·阿班甚至给婉容做了个专访,中国末代皇后亲赴灾区救济百姓,这报道登出来美国人肯定喜欢。 现场筹款12000多元,加上周赫煊带来的2000元济民会善款,以及山东防饥会的善款,总共加起来接近20000元。 钱比较多,可惜粮不够,商河县的粮商都不愿出售粮食。 不是商人想囤积居奇赚黑心钱,而是从去年初开始就闹粮荒,如今又失去进货渠道,粮商自己的存粮都不太够。 周赫煊发现,自己带着春和班一路搞义演,太过想当然了。就算能通过义演筹钱,这些钱也很难换成粮食,只有早日打通从东北到山东的粮道才是上策。 于是乎,当商河县的义演结束后,周赫煊便带着戏班子绕过济南城,经济阳、章丘前往泰安。 如今山东省政府暂设于泰安道,周赫煊打算先去拜会省主席孙良辰,双方沟通协调后,再去找咱们的常凯申常校长商量。 济阳的情况跟商河差不多糟糕,因为济南难民的第一站便是这里。 周赫煊和济阳当地士绅商量妥当后,便安排春和班在县城的戏台义演两天,筹到善款3000多元,全部用于赈济灾民。 济阳士绅还连夜让人缝制锦旗,上书“仁善之士”赠与春和班,把班主孟鸿荣乐得找不着北。 济阳县过后便是章丘县,这次却出了意外。 …… 孟鸿荣坐在马车上,展开锦旗看了又看,喜滋滋地说:“咱们孟家世代唱戏,还是头一回收到锦旗,回去一定要好生挂起来。” “三伯,你一天拿出来看十回,锦旗都快被你磨破了。”孟小冬取笑道。 孟鸿荣遗憾地说:“可惜日本人占着济南,咱们没法去省府义演,不然再得一面济南的锦旗,那得多风光啊。” “风光是风光,可惜没钱赚,还得倒贴车费和食宿。”孟鸿荣的妻子嘀咕道。 孟鸿荣呵斥说:“你个妇道人家晓得什么?这锦旗拿出来,不管走到哪里都受人尊重。咱们唱戏的不缺名、不缺利,就缺尊重,等以后在来山东唱戏,这里的县长都要给咱们问好。” 周赫煊笑道:“三伯说得在理。” “还要多亏了《大公报》帮忙宣传。”孟鸿荣感谢道。正因为有《大公报》记者随行,春和班的义举肯定会频频出现在报纸上,孟鸿荣才答应来义演的,他精明着呢。 众人说笑时,廖雅泉偶尔配合一两句,剩下的时候都在发呆。 女间谍也是人,更何况廖雅泉才17岁,面对凄惨的灾民她也有些不忍。不过这种最基本的恻隐之心,很快被脑子里的“效忠天皇”思想所抵消,她甚至在想:中国最好变得更惨些,大日本帝国才能更容易占领这里。 廖雅泉的“真实身份”是山东难民,她必须表现得痛苦一些,所以这几天都愁容满面。周赫煊问起时,她就说想起了失散的母亲和舅舅。 众人又前进了一段路程,走到个岔路口,车把式回头说:“周先生,马上就要到中午了。前面不远是曹庄,咱们可以去讨点水喝,顺便休息一下。” 周赫煊正待说话,突然岔口的另一边,传来“哒哒”的马蹄奔跑声。 “不好!是土匪。” 车把式脸色剧变,扔鞭子跳下车就打算跑路。 可惜已经迟了,十多个骑马的匪徒飞奔而来,将他们的车队团团围住,而且个个带着长枪。 “哈哈,这还没到地方,就搂到一头肥羊!”领头的匪徒大笑道。 另一人说:“哟,还有几个女的,长得真漂亮。” 婉容已经吓得瑟瑟发抖,孟小冬稍微要镇定些,只有廖雅泉悄悄地掏出钢笔。 春和班的人里面,也是有些练家子的,不过中看不中用。他们跳下车来,随时准备抽彻底的花枪进行反击。 孙家兄弟想要拔枪,周赫煊立即低声喝道:“别轻举妄动,他们人多。” 这些匪徒只是把众人围着,并没有动手动脚。过不多久,那边又响起隆隆的脚步声,周赫煊放眼望去,顿时心中叫苦,居然又来了大群土匪。 后到的土匪个个步行,只有领头的骑马,数量大概有一百多人。这些土匪有的拿枪,有的拿棍棒,穿着也是五花八门。 “头儿,俺们逮到肥羊了!” 领头的骑马者甩鞭子冲过来,指着周赫煊他们说:“全部看好,等打下曹庄,一起带回寨子里。” 周赫煊抱拳道:“敢问这位壮士尊姓大名?” “哟,是个读书人,”土匪头子笑道,“老子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张鸣九!” 周赫煊心中无比郁闷,前些天才听商河县的张会长提起过张鸣九,没想到这么倒霉就遇上。最无语的是,张鸣九盘踞在齐东县,居然跑到章丘这边来了。 周赫煊说:“鄙人周赫煊,与张宗昌张大帅有旧。曾在天津跟张大帅一起打过牌,对了,当时少帅也在场。” 张鸣九以前是张宗昌的勤务兵,闻言顿时惊道:“嘿,俺说你咋那么面熟,原来是周先生啊。俺记得你,当时俺们一起坐在偏厅,吃饭的时候,少帅还请你过去说话。当时你是褚大帅的秘书吧?” 周赫煊瞬间无语,这尼玛真熟人啊。被张鸣九一提醒,他也有了印象,这家伙乃是张宗昌的跟班。 张鸣九大喜道:“周先生,你是学问人,来给俺做军师吧!” 周赫煊面部肌肉抽搐几下,苦笑道:“可以,还请张寨主善待百姓。” 212【乌合之众】 “那个谁,快把马让给周先生,”张鸣九大声呵斥道,举着鞭子对众土匪说,“你们记好了,周先生以后就是俺们军师,对他要尊敬,听到了没有?” “听到了!”众土匪答道。 张鸣九又厉声说:“还不给军师磕头!” “军师老爷好。” “拜见军师。” “俺给军师磕头了。” “……” 将近200个土匪,呼啦啦跪下来,嘴里喊着乱七八糟的话。 张鸣九哈哈大笑,对周赫煊说:“军师,以后你就跟着俺,把这济南周边的县城一个个打下来。你别看不起俺是土匪,俺志向可大了。等俺有了本钱,就可以跟济南城的日本人谈判,只要得到日本人的支持,俺就能扩兵圈地盘,今后打下整个山东!当然,少不了军师出主意,论脑瓜子,还是你们读书人灵光。” 周赫煊为了取得对方信任,趁机说:“占到地盘后,还可以投靠北伐军。” “军师说得好,现在做北洋的大帅不值当,还是做国民政府的军阀好。”张鸣九乐道。 张鸣九读过几天书,不然也没资格当张宗昌的勤务兵。前些日子直鲁联军大溃败,他就跟队伍失散了,躲在山中不敢出来。 听闻日本人占了济南,北伐军绕道而行,济南周边县城变为三不管地带。张鸣九感觉机会来了,便纠集20几个败兵趁乱打劫,一路裹挟灾民为匪,甚至把齐东县也霸占下来。 张鸣九曾亲眼见识过张宗昌的崛起,把张宗昌视为毕生偶像,自己也想复制这条成功的道路。 历史上,张鸣九七月份就能攻下章丘县,后来被投降北伐军的孙殿英收编,任旅长职务。最终在打仗抢地盘的时候,死于胶东王刘珍年之手。 从一介勤务兵,趁乱而起,当上国民革命军的旅长,这家伙也算是个人才。 土匪们继续出发前往曹庄,一路上周赫煊都在拍马屁,不时给张鸣九出出馊主意,让这个小人得志的家伙高兴不已。 孙永浩低声问:“哥,先生不会真去当土匪吧?” “别说话,见机行事。”孙永振呵斥道。 好在张鸣九很看重周赫煊,也没把书生当回事,因此并未搜众人的身,只稍微检查了一下马车上的财物。 婉容紧紧抓住孟小冬的袖子:“小冬妹妹,怎么办啊?” “没事,没事,周大哥会救我们出去的。”孟小冬拍着婉容的手安慰道,其实她心里也没底。 廖雅泉装出一副害怕的模样,其实心中极为镇定,而且非常好奇周赫煊会如何脱困。 大概半个小时,土匪们便来到曹庄村外。 这是张鸣九的一贯做法,攻破村寨抢人抢东西,趁机扩充自己的力量,等把各个村寨都抢完,再去一举攻占县城。 如今济南周边的几个县城,连驻军都没有,随便带十几条枪就能攻破。 不过眼前的曹庄,似乎有点难办。 整座村子都构筑了简易的防御设施,砖、泥、木头、柳条混杂而成的栅栏围墙,足有一人多高。墙后面站着许多村民,大部分手提红缨枪,有些则拿着木棍、扁担,甚至是锄头。 红枪会! 张鸣九骑着驽马,拔出不知从哪儿弄来的佩刀,冲在围墙外面高喊:“放下抵抗,交钱了事,不然老子血洗曹庄!” “砰!” 回答他的是一声枪响。 张鸣九吓了一跳,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连忙勒马回头,边逃边喊:“给老子打!” 这些土匪中的主力,是20多个直鲁联军溃兵,他们手上拿的都是正规步枪。而村庄的守卫者们,则只有几支老套筒,准头就不说了,还经常哑火。 好在溃兵们比较怂,他们提着枪也不冲锋,让手下的普通土匪打头阵。 这些土匪一个月前还是灾民,身体孱弱不堪,手提木棍、铁棒、菜刀、红缨枪等各种冷兵器,哇哇大叫着往前冲锋。 甚至还有个拿青龙偃月刀的仁兄,估计是找关帝庙借的武器吧,挥舞起来威风赫赫,结果半路上摔个狗吃屎,被同伙不小心踩了好几脚。 那些溃兵则跟在后头,抽冷子不停地放枪。枪虽是好枪,可他们的枪法实在太烂,各种“指东打西”,把天上的飞鸟给吓得飙屎。 双方终于短兵相接,土匪们渴望着村里的财物,村民们则要保护家人,俱都杀红了眼。 围墙上有些孔洞,红缨枪的枪头从洞中伸出,对准外面一阵乱戳,瞬间就戳倒五六个土匪。土匪们见流了血,也不知是谁带头,转身撒丫子就逃,有的甚至把武器都丢下不管。 “不许后退,给老子顶住!”张鸣九气得大喊。 “顶住,顶住!”溃兵跟着吼起来。 可哪顶得住啊? 土匪们足足跑出一里地,才终于停下脚步。不是不想继续跑,而是身体太虚累着了,先停下来歇歇。 周赫煊看着眼前这场烂账,整个人哭笑不得。 张鸣九根本不会打仗,进攻毫无章法可言。而守村的红枪会同样如此,刚才土匪溃败,把带枪的溃兵都卷入其中,这是多好的反击机会啊。 刚才若是红枪会趁胜杀出,估计已经彻底解决战斗了。 张鸣九号令众土匪重新布阵,这次他吸取教训,集中力量攻击村寨大门,连负责看守周赫煊等人的土匪都被叫去参战。 “给老子攻破曹庄,抢到的东西人人有份,杀呀!”张鸣九举起佩刀,进行着最原始、也最有效的战斗动员。 几个土匪抱着路边捡来的木桩,当做撞城锤冲向村寨大门。 “轰!” 大门摇晃几下,没有撞开。 嗖嗖几支冷箭射出,扎在土匪身上。那样子很可怕,但没啥威力,土匪吓得哇哇直叫,以为自己快死了,活蹦乱跳地往回跑。 张鸣九发了狠,拔刀砍死一个溃败的土匪,吼道:“擅自撤退的,格杀勿论!” 土匪们吓得掉头继续进攻,不要命地猛怼村寨大门。 此时看守周赫煊他们的土匪,早就加入战斗,孙永浩低声喊道:“先生,额们快逃吧,这是好机会!” “对啊,快逃命吧。”春和班众人也纷纷说道。 “逃什么?” 周赫煊冷冷一笑,笑得有点阴狠:“敢打劫老子,老子要他的命!永振,把你的枪给我。” 213【熟人】 (为盟主“Seven丶小七”加更) “轰!” 简易的防御工事终究不牢靠,打着打着,那一人多高的围墙居然被挤塌了,砸伤不少村民。 “杀呀!” 张鸣九趁机大喊,指挥带枪的溃兵冲锋。 那些兵跟土匪混做一团,从塌掉的围墙处冲突。近距离之下,步枪威力极大,根本不用瞄准就能打到人。 村民们瞬间就死伤好几个,被杀得节节败退。 红枪会首领马学魁提枪大喊:“不能退,再退妻儿父母就保不住了。兄弟们,随俺杀啊!” 马学魁疯狂地冲上去,他是练家子,一枪戳中土匪的咽喉,接着抽枪又扫倒一个。 “砰!” 马学魁的胸口冒出汩汩鲜血,他想继续杀敌,可身上的气力却被抽走,不甘心地扑倒在地。 “爹!” 一个少年怒吼着,不要命地冲上去,在接连戳死两个土匪,身上连中三枪。他还在咬牙坚持,又是一枪戳中土匪,却被旁边的敌人用铁棍砸中脑袋。 马学魁和儿子,都不是曹庄的人,他们是隔壁马芦庄的。 为了对抗官府和土匪,这一片的庄子都联合起来组建红枪会,一村有难,各村支援。 父子二人死后,陈家庄的黄子明就成了首领。他举枪大喊道:“给马坛主报仇!杀呀!” 众村民义愤填膺,他们的人数是土匪的三倍有余,顿时豁出性命,疯狂地往前冲。 这阵势,把土匪都吓住了,胆子小的掉头就跑。 “砰砰砰!” 溃兵们连续开枪,又打死几个村民,双方随即混战成一团。 周赫煊见时机已到,立即策马跑到张鸣九身边,笑道:“恭喜大王,曹庄马上就能攻破了。” “啥大王,叫俺司令,叫大帅也可……”张鸣九话没说完,就不可置信地低头看着自己腰部,那里有个弹孔在流血。 “砰!” 周赫煊抬手又是一枪,直接把张鸣九打得脑袋开花,冷笑道:“老子也是练过的。” 弄死了张鸣九,周赫煊又拍马冲向围墙,放声大喊:“不好啦,有埋伏,司令被人打死了!快逃啊,大家快逃啊!” 连声数声,终于有土匪回头。在看到张鸣九命丧倒地后,这些土匪立即没了战心,一个接一个转身逃跑。 那些溃兵知道不能逃,再咬咬牙就能攻下曹庄,但被溃败的土匪裹挟着,也只能混在人群当中逃窜。 黄子明已经杀红了眼,见土匪正在溃逃,立即死命狂追,大喊道:“为马坛主报仇!” 六七百个村民顿时兴奋起来,疯狂大叫着痛打落水狗。 周赫煊骑在马背上,瞄准其中一个带枪的扣动扳机。也不知是手抖还是什么原因,居然命中旁边的倒霉蛋,他也不气馁,反正往土匪堆里疯狂开枪。 活了两辈子,周赫煊还是第一次杀人,没有任何恶心的感觉,反而还有点小兴奋。 不过土匪已经快要冲到跟前,惜命的周赫煊连忙打马让开,免得死于混战当中。 孙家兄弟看得目瞪口呆,孙永浩说:“哥,先生好阴险啊。” “那叫聪明!废话少说,快去帮忙。”孙永振说完就往周赫煊那边冲。 其实不用他们冲,溃败的土匪就是往这边逃的,转眼间就跟兄弟俩照面。孙永浩比周赫煊的枪法好得多,他专检带枪的打,基本上一枪解决一个。 仅仅只有两个人、一把枪拦在前面,上百土匪居然被吓到了,自发地改变方向往旁边逃。 十三四岁大的孟学科兴奋无比,抽出戏台上使用的花枪,飞快奔跑着追击土匪。 “学科,回来!”母亲张云鹤惊慌喊道。 孟小冬的父亲也是练武生的,顿时也抽出把花枪往前追,一方面是保护儿子,另一方面也是趁机杀土匪。 三伯父孟鸿群和大伯父孟鸿芳,见状跟着冲上去,孟鸿芳大喊:“春和班带把儿的,都跟我上!” 男人们纷纷加入其中,就连那胆小的车把式,也在地上捡块石头跟着跑。 周赫煊大乐,骑着那匹驽马狂追而上,砰砰砰几枪把子弹打完才停下。 孙永振虽然个矮腿短,却跑得极快。他的枪借给周赫煊了,此刻掏出两把短匕,见到土匪就扎腰子,被他扎中的当场死不了,但不看医生的话,绝对活不过今天。 周赫煊也没闲着,他嘴皮子比枪利索,骑着马边跑边喊:“投降不杀!投降不杀!” 听到这个声音,终于有跑累的土匪停下脚步,趴在地上乞求饶命。 土匪们已经行军半天,又厮杀了近20分钟,早就疲惫不堪了。一个接一个放弃逃跑,跪着的、趴着的满地都是,甚至连带枪的溃兵都有些选择投降。 最后只剩几个最前边的土匪还在逃,周赫煊打马冲上去,截在前方举着空枪喝道:“投降不杀!” 有两个土匪明明手里有枪,却已经完全吓破胆,当场噗通跪下。其中一人连连磕头喊:“军师饶命,军师饶命!” 追上来的村民还不解气,对那些土匪拳打脚踢,甚至有个村民直接一锄头挖掉土匪的半个脑袋。 周赫煊怕出意外,连忙说:“别打了,先用绳子绑起来!” 红枪会头领黄子明立即喊道:“对,听恩公的,都绑起来。” 就在村民捆绑土匪之时,黄子明走到周赫煊跟前,单膝跪地道:“多谢恩公救命之恩。” 周赫煊笑道:“我只是自救而已,没出啥力。” 黄子明抬头问道:“恩公,你不记得我了?” “你是?”周赫煊感觉是有些面熟。 “天津城外的粥棚,我喝过你的善粥啊!”黄子明激动地说。 周赫煊一拍脑袋:“哦,是你啊。当时你蓬头垢面的,现在洗干净了脸,我都认不出来了。” 黄子明转身对村民说:“大家伙儿,这就是我说的大善人周先生!他在天津放粥,救了俺们好多山东人,俺弟弟还在他的希望小学读书呢。” 村寨里有个老者,拄着拐杖颤颤巍巍走过来,作揖道:“恩人啊,请受老朽一拜!” 周赫煊连忙扶住:“使不得,使不得!” 214【押解】 足足170多个土匪,被捆绑在村外空地上。另有包括土匪头子张鸣九在内的十多具尸体,被拖来一字摆开,周赫煊杀人时还不觉得什么,现在看到尸体却有些不忍。 都是中国人,何必自相残杀? 大获全胜的村民们,也没有太多喜悦,抱着死去或受伤的亲人哭天抢地。 周赫煊走过去:“伤亡如何?” 黄子明叹息道:“我们死了21个,还有6个重伤,轻伤接近100人。” 村民们虽然据墙而守,并且数量是土匪的三倍有余,但死亡人数却比土匪更多。不管是红缨枪,还是锄头、扁担,打到人往往伤而不死,土匪的步枪却能一击毙命。 “以后有什么打算?”周赫煊问。 “红枪会成立之初,本来是想对抗官府的,”黄子明说道,“现在官府没了,土匪却越来越多。东北边儿还有一伙土匪,人数2000以上,虽然没有火枪,但还是得防着点。至于这些被抓的土匪,只能扭送去泰安道,国民政府的省府设在那边。” “我前几天也了解过,”周赫煊蹲下画着简易地图,指指点点说,“这是济南,周边槐荫、长清、齐河、历城、济阳、邹平、章丘等县,现在都没有兵力把手。这些地方名义上属于南京政府管辖,但其县长却是北洋任命的。如今正逢饥荒,流民数量极多,稍不注意又冒出张鸣九这样的野心之人,造成连绵匪灾。” 黄子明说:“我也没有办法啊,我跟马大哥开坛组建的红枪会,人数不足千人。只顾得了章丘附近的村镇,再远就管不过来了。” 周赫煊说道:“我刚才问了下被俘的土匪,他们前两天刚把齐东县攻占。不过由于人手不足,他们不敢守县城,老窝设在县郊的一个村寨里。那边还有很多肉票,都是绑架的齐东县富商子弟,只留了十多人负责看守。你赶快带人去把村寨攻下,把那些肉票解救出来,正好能跟齐东县的富绅结个善缘。” “好,我马上就带人去。”黄子明立即说。 周赫煊突然笑道:“黄兄,你想不想做一方大帅?” 黄子明闻言一怔,随即摇头道:“我哪有那本事,还是别痴心妄想了。” “听你说话,也是读过书的明白人,至少比混世魔王张宗昌强,”周赫煊分析说,“在南京政府和日本人谈妥济南事件的解决方案之前,北伐军是不敢派兵进驻周边县城的。起码有半年以上,这些地方都会陷入无政府状态,需要一个强有力的势力来维持秩序。我觉得你就是个不错的人选。” 黄子明有些心动,但还没被野心蒙蔽失去理智,他说:“我人手不够,想要扩充部队,就得有钱有粮。可我又不想去抢,不管是抢大户,还是抢百姓,这种事我做不出来。” 历史上,张鸣九就是趁此乱局,从十多个溃兵发展到200土匪。连续攻占数个县城后名声大振,附近的土匪团伙竞相来投,半年不到就发展到2000人。他为了养兵,各种抢劫绑架,甚至直接抄富绅的家,最后弄到几百条枪,成为济南周边一霸,被孙殿英收编做了旅长。 “你能说出这种话,我就更放心了,”周赫煊笑道,“所以我让你去救出肉票,跟富绅们结善缘呢。这些有钱的商人和地主老爷们,他们也希望有个靠得住的兵头子,免得再遭受匪灾。你去好生联络感情,我帮你到省主席孙良诚那里弄个组建保安团的证明,再由各县富绅出钱养兵。” 保安团是民国初年的合法地方武装,相当于保甲制度的衍生品,也有些类似晚清的团练部队。 黄子明喜道:“如果这事真能成,那自然是好的。我若有了保安团,就把这周边各县的土匪都杀绝!” 周赫煊笑道:“等北伐军抽空回来占领济南城,差不多是半年或一年以后的事了。到时你的保安团应该有些规模,是解甲归田解散部队,还是接受正规军的收编,你自己选择。” “能做正规军当然更好。”黄子明乐道。他家以前算富农小地主,读过私塾和小学堂,也是有眼界、有追求的。 周赫煊道:“那就这么说定了。等吃过午饭,你带人去齐东县郊救肉票,再分些人手给我,押解这些土匪前往省府。” 曹庄的村民已经在埋锅造饭,牺牲者被亲人认领回家,伤员则被送往县城找郎中救治。 至于受伤的土匪,那就只能说抱歉了。如今物资奇缺,可顾不得人道主义,撑得过算命大,撑不过死了也活该。 午餐过后,立即动身启程。 黄子明带着200多红枪会成员,前去齐东县郊救人杀土匪。周赫煊则带着50人,押解着100多土匪前往泰安,刚刚那一仗缴获的步枪,他们各分了一半。 等到达泰安时,已是第二天早晨,这还是连夜赶路的结果。途中有两个土匪伤重不治,周赫煊让人挖坑埋掉,没让他们暴尸荒野,已经算仁至义尽了。 泰安城有一个团的北伐军把守,看到周赫煊带着200多人(包括红枪会员)过来,顿时警惕起来,甚至把机枪都架起了。 “什么人?”城防士兵大喊。 周赫煊让众人停止前进,自己走向城门口说:“我是天津济民会周赫煊,是来山东赈灾的。半路遇到土匪,幸好有当地的红枪会帮忙,我身后有100多土匪俘虏,还请泰安的长官来接收!” 很快便有个年轻军官出来,模样英姿飒爽,他向周赫煊敬军礼道:“周先生你好,我是国民革命军第二集团军第1方面军特务团团长赵云祥,负责驻守泰安!” “赵团长你好,”周赫煊笑道,“我想见孙主席,他有空吗?” “我可以帮你通报一声。”赵云祥明显听说过周赫煊,知道这是一位名人大学者。 赵云祥很年轻,才刚满23岁,出生在贫农家庭,祖父在光绪年间做过武举人。像他这样的出身,年纪轻轻就做了上校团长,也只有在战争年月才有可能,从小兵一步步杀出来的。 此时的山东省主席孙良诚,以及眼前这个特务团团长赵云祥,都是冯玉祥的老部下。他们现在属于比较进步的军人,可惜抗日期间成了伪军,不过解放战争期间,他们又起义归附了我党。 215【周先生,咱拜把子吧】 周赫煊把土匪交给赵云祥处理,又送走红枪会的人,自己带着孟小冬等人去投旅店。 下午时分,赵云祥才派人过来,说孙主席要接见周赫煊。 周赫煊坐车来到山东省政府临时官邸前,孙良诚亲自下楼迎接,老远就笑道:“哎呀呀,周先生可是稀客,快请,快请!” “孙主席,冒昧打扰了。”周赫煊抱拳道。 孙良诚一副礼贤下士的模样,热情地拉着周赫煊的手说:“我现在主政山东,被赈灾的事愁得焦头烂额,所有来山东赈灾的义士,都帮了我大忙。” 周赫煊忍不住多看了孙良诚两眼,发现这位不似在作假,瞬间对他的印象好了许多。 孙良诚也算民国一号人物,是西北军的“十三太保”、“五虎将”,由于投降当过几年伪军,因此历史评价很低。 这个人的性格,可以用八个字来概括:有勇无谋,谋而无决。 他打仗是很猛的,冲锋陷阵从不含糊,就是不知道用脑子。遇到大事,即便找人商量出对策,他也往往犹豫不决,最后别人出的好主意他不用,尽意气用事玩昏招。 除了勇猛,孙良诚唯一的优点就是耿直,不会搞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如果他看你不顺眼,即便有好处也不会跟你合作,这种人只适合打仗,不适合做政客,甚至不适合做地方主政官。 孙良诚做为抗日时期华北有名的大汉奸,他一生中最大的亮点,估计就是主政山东时的赈灾和剿匪了,确实给山东人民带来许多好处。 此时虽然做了山东省主席,但孙良诚还是穿着一身军装。他把周赫煊请进自己的办公室,摸着军人寸头笑道:“咱们冯司令,可是对周先生你赞誉有加。经常拿着那本《大国崛起》,让我们这些带兵的有空多读读。周先生,你说我一个大老粗,读书干嘛啊?我是看到书就犯困,那本《大国崛起》读了一年都没读完。” 周赫煊笑着说:“上马打仗,下马治民。孙主席以后可要多读书喽。” “哈哈哈哈,说得也是,”孙良诚大笑,随即叫苦道,“其实我不想当啥省主席,就想带兵打仗,可冯司令和常司令非要让我来管山东这烂摊子。” 孙良诚说的是实话,山东确实是烂摊子,日军、土匪、灾荒,这三个方面的问题都很棘手。 可山东的位置又十分重要,孙良诚是冯玉祥老部下,前年又加入了南方部队,他在两边都有关系。由他主政山东,冯玉祥和常凯申都能接受,属于双方妥协的产物。 聊了些不着边际的话题,周赫煊终于说到重点:“孙主席,山东最大的问题,除了日本人以外,无非是饥荒和匪患。这两个方面,我或许可以帮忙出点力。” “你快说!”孙良诚急切道。 周赫煊笑道:“先来说饥荒,南方运来的救灾粮,大部分都用于赈济鲁南重灾区。稍微往北一点,就得靠东北的红粮了。” 孙良诚说:“可如今咱们在跟奉军交战,他们怎么可能帮忙救山东?” “或许我可以做说客,”周赫煊道,“我跟张学良关系还不错,看能不能说服他帮忙。但我需要孙主席的一道手令,还要去跟常校长沟通。” 孙良诚连忙说:“没问题,只要东北肯运粮,我这边绝不阻拦。” 周赫煊笑道:“那我就去试试。” 孙良诚又问:“匪患怎么解决呢?我现在手头上只有一个团,而且还要驻守泰安,根本抽不出空来剿匪。” “两个办法。”周赫煊说。 “周先生请讲。”孙良诚语气十分恭敬。 周赫煊说道:“其一,招抚。山东现在有许多土匪,都是直鲁联军残部,北伐军坐天下是迟早的事。只要给他们编制,这些残兵败将肯定愿意接受招抚。” 孙良诚为难地说:“可这些土匪太散乱了,东边几百人,西边几百人,遍地都是。一个个招抚过去,得招到哪个年月啊?” 周赫煊笑道:“可以先招安大的。据我所知,胶东方面的直鲁联军,如今就在闹内讧。总指挥方永昌威望不足以服众,副总指挥刘志陆,以及第三军的刘珍年野心勃勃,后两者彼此都想吞并对方。你可以派人跟他们接触,轻轻松松就能离间策反。” “妙啊!”孙良诚大喜道,“只要能劝其归附,胶东就能收复回来,那算大功劳一件。只是周先生的消息可靠吗?” “不管可不可靠,孙主席都可以派人去试探一下,”周赫煊说,“只要收服了其中一人,就可以让他们去剿匪,收编胶东各地的土匪和残兵。” 孙良诚又问:“胶东先不说,其他地方呢?” 周赫煊道:“保安团!” “保安团?”孙良诚皱眉说,“周先生,实不相瞒,我刚刚当上省主席,在山东没威望没人脉,也就能管管泰安至鲁南一代。其他地方的山东各县,根本不听我招呼,只知道发电报让我拨款赈灾。” 周赫煊说:“现在土匪流民遍地,民间富绅也希望有保安团保境安民。孙主席你不需要做别的,只要发出命令,让各地自行组建保安团即可。特别是那些红枪会组织,大部分属于良民,正好可以借机收编建保安团,一来扫除了红枪会隐患,二来又可以治土匪。” 孙良诚挠头说:“好像是这么个理儿。还是周先生脑子好使,我下面的那些参谋,一个个都只会打仗,尽给我出些馊主意。” 周赫煊趁机建议道:“我半路上就遇到了土匪,幸好有章丘的红枪会相助。那里的红枪会首领叫黄子明,为人正直,可以让他组建保安团。”周赫煊突然低声说,“孙主席,恕我直言,济南城一时半会儿怕是收不回来,周边各县也不能晾在那儿啊。你让黄子明建保安团,钱粮由当地富绅负责,只需要提供一些枪支弹药,就能以保安团的名义把那些县城占住。” “好法子!” 孙良诚高兴地拍手大赞,他虽然有勇无谋,但周赫煊都把情况说透了,再不明白那属于傻子。 以建保安团为名,就能在不得罪日本人的情况下,将济南周边县城纳入山东省政府的实际控制。这乃是大功一件,就算惹出啥意外纠纷,到时候也可以推得一干二净,黑锅都由地方保安团去背。 孙良诚激动地抓住周赫煊手说:“周先生,听你的口音是直隶人吧?我是天津静海的,咱俩也算同乡。我跟周先生一见如故,不如拜把子算了!” “孙主席,您是一省主政官,我就一书生,可不敢高攀。”周赫煊婉拒道,他可不想跟未来的大汉奸拜把子当兄弟。 如此明显的拒绝,孙良诚这家伙居然听不出来,笑道:“啥高攀不高攀的,我孙良诚看人不问出身,只要对口味就行。来人啦,准备香纸蜡烛,再捉一只公鸡来!” 周赫煊:“……” 216【借兵】 周赫煊无语之下,连忙拦住孙良诚说:“斩公鸡烧黄纸就算了,兄弟相交贵在知心,何必在意那些细节。从今往后,你我二人就以兄弟相称。” “那好,”孙良诚也是一时兴起,笑道,“我今年35岁,怕是得做兄长。” “孙大哥好!”周赫煊拱手说。 孙良诚拍着周赫煊的肩膀道:“贤弟,以后多帮大哥出出主意。” “那是一定!”周赫煊满口答应。 孙良诚这人怎么说呢,历史上当汉奸也当出了个性。他本来是北上去抗日的,结果日军还没来,就被自己人(汤恩伯)逼得没有活路,只剩下联共和投日两个选择。 孙良诚选择了投日,他找汪兆铭要钱要粮,顺利扩充自己的军队。又向日军提要求,说自己坚决不打国军,为抗日胜利后留下反正的后路。面对如此离谱的要求,日方居然也同意了,连他的部队番号都没变。 这家伙同时跟日军、汪伪和重庆方面联系微妙,打八路时也不咋出力,他的宗旨只有一个:保存实力! ——典型的军阀思想。 周赫煊虽然跟孙良诚兄弟相称,但也属权宜之计,借这家伙方便办事而已。以后能劝就劝,如果劝说不了,只要此人敢当汉奸,立马登报绝交,与之划清界限。 这次在泰安停留了三天,春和班组织义演的同时,孙良诚把黄子明也招来泰安,任命他为鲁中保安团团长。 5月23日晚,孙良诚为周赫煊准备了送行宴。 孙良诚喝得有些上头的时候,周赫煊突然说:“大哥,兄弟这次回天津,想借你几个兵使使。” “借兵?”孙良诚酒意顺眼散去大半,惊讶地看着周赫煊。 周赫煊笑道:“兵不多,四五十个就够了。” 孙良诚也没拒绝,而是问道:“你要兵来干什么?” 周赫煊玩弄着手里的酒杯,吐出两个字:“杀人!” “杀谁?”孙良诚更加惊讶。 “褚玉璞和褚玉凤兄弟!”周赫煊说。 孙良诚更加吃惊:“你跟他们有仇?” 周赫煊道:“褚玉璞强掳我去给他做师爷,每天让我写小说,把我当小厮使唤。这也就算了,大丈夫能屈能伸,些许小事我不计较。但褚玉凤却派人暗杀我,我和我的保镖都中了枪,这个仇一定要报!” 周赫煊挑拨黄子明扩军组建保安团,其实就是为了借兵弄死褚玉璞兄弟。不过现在有更好的人选,他自然要在孙良诚身上打主意。 孙良诚皱眉说:“褚玉璞手握重兵,你带几十个人怎么杀他?” 周赫煊抿嘴笑道:“北伐军就快包围京津了,褚玉璞肯定兵败而逃,正是杀他的好机会。” 周赫煊笑得云淡风轻,但那笑容却让孙良诚心头发寒。 这读书人也太记仇了,处心积虑地要把对方弄死,比他们当军阀的还狠。 军阀界的潜规则是,双方打生打死无所谓,只要一方通电下野,那什么仇恨都不计较了,甚至大家可以坐下来一起打牌听戏。 赶尽杀绝,是坏规矩的! 孙良诚问:“你怎么知道褚玉璞从哪里逃走?” “褚玉璞在天津有产业,他不可能空着手离开,肯定想带上财物东山再起,”周赫煊自信地笑道,“一旦兵败,褚玉璞绝对会赶回天津,带着他搜刮的那些银子跑路。他身边的兵不会太多,甚至连姨太太都顾不上,我们只要在天津城外半路埋伏即可。” 孙良诚沉默不语,似乎在考虑其中得失。 周赫煊加码道:“大哥,褚玉璞兄弟的那些银子,你六成,我四成,我帮你存在天津的洋行里。” 听到这话,孙良诚眼睛一亮。 如今当军阀的,谁都说不准自己下场如何,退居租界当寓公,算得上一条极好的后路。 孙良诚前年兵败投靠南方政府,后来又一直在扩军打仗,他是没有什么存款的。现在好不容易主政山东,却根本没有什么贪污的机会,反倒整天为赈灾焦头烂额。 而褚玉璞做了两年的直隶督军,搜刮民脂民膏不说,还截留盐税把北洋政府的财政都弄崩溃了,手里至少得有个一两百万吧。 如果能弄到这些钱…… 孙良诚突然笑起来,问道:“贤弟,四五十人够用吗?要不我再多借点兵给你?” 周赫煊狂汗:“人太多不好办事,咱们还得去青岛走海路。就是这点兵,也不能带长枪,最好是每人藏一把手枪。” 孙良诚咬牙道:“我让云祥陪你去,他是我以前手枪队的队长,手下的兵个个都会玩短枪。” “如此,多谢大哥了!”周赫煊抱拳说。 “哈哈哈,有钱咱兄弟一起赚嘛。”孙良诚一想到那些银子,就不由自主地开怀大笑。 第二天早晨,赵云祥带着50人等在旅店外。他们全都化妆成难民,计策都想好了,到了青岛就说是从济南逃出来的学生。 “赵兄弟,有劳了!”周赫煊抱拳说。 赵云祥连忙道:“不敢当。周先生,以后叫我云祥即可。” 比起孙良诚那个家伙,赵云祥明显顺眼得多,至少看起来就更英俊帅气。 赵云祥虽然以后也会做汉奸,但他很早就起义投靠新四军,是华中地区的首位起义将领。在苏中地区的战斗中,赵云祥率部七战七捷,为我党立下了大功。 众人坐火车沿胶济线前往青岛,此时青岛虽为中国所有,但驻守该地的却全是日军。 通关的时候,日军见周赫煊这些人里有好几十个青年,立即拦住询问:“你们是干什么的?” 周赫煊做出气愤的样子,用日语回答道:“我是北大校长周赫煊,他们都是山东大学的学生。你们日本人在济南大肆屠杀,导致学生难以安心学业,只得转学去北大读书。你居然还有脸问他们是干什么的?” 日军士兵还得守关呢,懒得跟周赫煊理论,朝同伴挥手说:“都是学生,可以放行!” 周赫煊舒了口气,幸好赵云祥和他手下的兵,都是20岁左右的青年。而且个个精气神十足,看起来确实像大学生。 217【各种骂娘】 北平,顺承郡王府。 “王八蛋!” 张作霖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气急大骂道:“妈拉个巴子的,这小日本崽子,真把老子当猴耍了!” 就在济南惨案发生后,日军的所作所为让张作霖看到希望。他为了获取日本人的帮助,终于同意将私人卖国协定,正式变成两国公开合约。 张作霖不想自己背卖国的骂名,于是让代理交通总长常荫槐签字。常荫槐拒绝在卖国合约上签字,直接辞职跑去天津当寓公。 张作霖又让路政司司长刘景山签字,刘景山也不干,同样辞职走人。张作霖随即任命航政司司长赵镇为交通次长,并代理交通部事务,在敦图、长大两路合同上签字盖印。 日本人怕张作霖反悔,非要他亲自签字不可。 张作霖只得在剩下的三路合同上签字,但只写了“阅、准行”字样,并未写日期和姓名,从而方便以后反悔不认账。 还没等张作霖来得及高兴,日方突然给北平、南京两边政府送了一封警告书。大致内容为:日军将阻止北平发生战事,以防止骚乱波及东北。如果张作霖和平的从北平撤离,保证士兵纪律,且不被北伐军追击,日方将允许奉军进入东北。但如果南北双方在北平作战,奉军退往山海关或日方感兴趣的地区,那日方将阻止奉军与北伐军进入东北。 这他妈简直就是笑话,张作霖把东北当成老窝,现在日本人不但不帮他打仗,反而还有可能阻止他回老家。 “雨帅息怒,”杨宇霆劝道,“为今之计,只有在南贼攻击北平前,咱们率先撤军,免得给日军留下动手的借口。” “妈拉个巴子的,”张作霖摸着自己锃亮的额头,恼怒道,“老子现在卖国也卖了,这他娘的小日本,不但不动手帮忙,反而还要占我的老窝!” “与虎谋皮,难免被虎咬,”杨宇霆叹息道,“雨帅,快点做决定吧。” 张作霖把自己的传令官喊来:“把作相、六子他们全叫回来,老子要开会!” …… 5月底,怀仁堂。 张作霖、张作相、孙传芳、杨宇霆、张学良等北洋高级将领,汇聚一堂,开始分析形势,商量解决方法。 “退吧,回老家。”张作相无奈地说。 孙传芳双眼满是血丝,咆哮道:“不能退,再退就没有出头之日了!雨帅,再调拨些钱粮弹药给我,只要我孙某人守在前线,南贼就不可能攻得下平津!” 张作霖安抚道:“馨远,不要激动。先喝口茶润润嗓子,你看你,说话声音都嘶了。” “雨帅,真不能退啊!”孙传芳哀求道。 杨宇霆翻了翻白眼,没好气道:“不退还怎么打?请神婆咒死对面吗?” 孙传芳怒拍桌子:“姓杨的,你他妈就没安好心!还自称小诸葛,就没见你这么窝囊没用的诸葛亮!” “姓孙的,你嘴巴干净点!”杨宇霆气得怼了回去。 “好啦,好啦,”张作霖笑呵呵地劝架,“这仗啊,现在是没法打了。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咱们去东北蛰伏两年,等中原再出乱子,还可以打回来嘛。” 孙传芳双手拳头紧握,想要说话,却欲言又止,他心里憋屈啊。 这仗打到今日,孙传芳的五省地盘全部丢失,几十万大军只剩下两三万残部。如果真的跟奉军一起退往东北,他以后就彻底沦为张作霖的手下了。 而张作霖呢? 说起来很搞笑,打了将近两年仗,奉军嫡系基本上没啥大损失。死的都是奉军杂牌(张宗昌、褚玉璞的直鲁联军),以及孙传芳和吴佩孚的人。 张作霖就像一个赌徒,他的本钱都还捏在手里,损失的都是牌桌子上赢来的,现在退回东北也来去自如。 张作霖可以退,孙传芳却退不得,但形势逼人,不由得他不退。 孙传芳不再言语,两眼无神地看着天花板,任由奉系将领商量着撤退方案。 会议结束,孙传芳宛若行尸走肉般,恍恍惚惚地离开怀仁堂。 张学良走到张作霖身边,低声道:“父帅,撤退时当心日本人,他们可能对你不利。” “老子当然要小心,妈拉个巴子,小日本就差没用枪指着我鼻子了。”张作霖气愤地说道。 早在一个月以前,关东军司令部就由旅顺移驻奉天,整个东北的日军都已进入战备状态。 日军的这些动作,张作霖不可能不知道。他这个老土匪还是很惜命的,预备了好几个撤退方案,就是为了迷惑日本间谍。 翌日,张作霖通电发布“总退却令”,勒令前线的北洋将士撤退。 张宗昌和褚玉璞都不想撤,他们一个地盘在山东,一个地盘在河北。就跟孙传芳处境差不多,只要退回东北,就彻底成了张作霖手下,没有任何的自由可言,甚至有可能连部队都会被吞掉。 褚玉璞站在旁边,看着张宗昌打通电话。 张宗昌抱着电话机哀求道:“雨帅,不能退啊。俺这里还有五万人,还可以打,俺叫你亲爹了,真退不得!” “退吧,保存实力。”张作霖说完就挂掉。 “保存你麻痹!”张宗昌怒气冲冲,把电话摔得粉碎。 褚玉璞把军事地图掀开,一屁股坐在桌上,抽着烟说:“怎么办?” “还能咋办?”张宗昌没好气道,“退呗,退到东北给张作霖当狗!” 褚玉璞面目狰狞地说:“我还想打,打到最后一个兵死完!老子只当了两年督军,还没过足瘾,不能就这么把地盘交出去。” “打吧!”张宗昌说,“南边儿的那些王八蛋,想把俺们哥俩赶走,也得付出点代价!” “好,那就打。”褚玉凤厉声说。 就算他们想撤退,也不是那么好撤的。因为战线被两边包围,一旦撤退时出了岔子,几乎就是全军溃败的下场。 第二天,褚玉璞刚刚做完战斗部署,褚南湘突然冲进来说:“大帅,张宗昌丢下部队跑了。” 褚玉璞愣了半响,终于憋出几个字:“张宗昌,我日你祖宗!” 218【出逃乱象】 在得知张宗昌逃跑后,褚玉璞立即给褚玉凤拍电报,接着把自己的卫队长叫来,以开会的名义坐车逃之夭夭。他怕引起部下怀疑,身边只有三个亲信跟随,连直属卫队都撂下不管了。 不是褚玉璞不想把部队带走,而是根本带不走,因为已经快被敌人合围了。 奉军嫡系和孙传芳的撤退,导致直鲁联军侧翼洞开,妄自撤退只能是一溃千里。张宗昌不跑还好说,有机会边打边撤,但张宗昌一跑,下边必然军心涣散,这仗根本没办法打。 为了保住自己小命,褚玉璞只得扔下部队开溜。 前线还有五万多直鲁联军,打仗时才发现没了主帅。将领们聚在一起,大眼瞪小眼,最后很愉快地做出决定——投降! 于是乎,白崇禧不费吹灰之力,就这么收编了五万部队,其中还包括张宗昌和褚玉璞的核心精锐。 张宗昌比褚玉璞更狼狈,他信不过任何人,居然是只身一人逃走的。他化妆成平民,随身带着些钱财,从一条巷子抹黑连夜奔逃,最终目标是东渡日本。 张宗昌的想法很简单,以后帮日本人做事,早晚有一天能杀回山东。 褚玉璞则没那么多弯弯绕绕,他放不下自己在天津的财产,也放不下手里的权利。他洋行里还存着近200万,这些钱都得带走,才有底气继续招兵买马。 反正如今闯关东的灾民多,只要有了这些钱,随随便便就能拉起一票人马。 …… 天津,褚府。 “爷,今天陪我去看戏嘛。”姨太太倚在褚玉凤怀里撒娇道。 “滚一边儿去,”褚玉凤毫不怜惜地把女人推开,大喊道,“大眼儿,收拾东西,老子要去北平!” 去北平当然是假的,借口而已,免得手下起疑心。 褚玉凤把洋行存折、房契、地契这些值钱玩意儿,全都装进保险箱里,叫来五六个心腹手下,坐着汽车直奔租界。至于府上那些姨太太,已经顾不得了,反正他的正妻和儿女都在山东。 褚玉凤花钱找人弄来条渔船,便待在租界等着哥哥回来,他们打算坐渔船逃往大连。 租界里褚公馆那个小洋楼,属于绝对安全的地方。 就算北伐军攻入天津,也不敢贸然来租界撒野。只要褚玉璞、褚玉凤兄弟俩,老老实实留在这里当寓公,他们下半辈子都可以享福。 可惜褚玉璞不甘心做寓公养老,他想做督军,他想当大帅! 军阀就是这样,就拿名声很好的段祺瑞来说。别看他如今待在租界里吃斋念佛,可历史上,他明年初就会勾结张宗昌、褚玉璞,在日本人的扶持下图谋山东,又联合恶名昭著的孙殿英进攻胶东。 当然,这些脏事段祺瑞没有亲自出面,骂名都让张宗昌、褚玉璞背了。成功了他可以顺势出山,失败了就让别人来背黑锅,自己则优哉游哉地继续当寓公。 …… 褚公馆。 褚玉凤大呼小叫道:“备车,备车……妈的,不是小轿车,要大卡车!” 申耀荣申师爷挨过来问:“二爷,这是要运什么?” “你管得着吗?”褚玉凤没好气道。 “是,是。”申耀荣赔笑着退后,悄悄回到自己屋里,飞快地收拾财物。他的钱不多,但也不少,洋行里存着3000多块,手头还有几百现银。 见姨太太们都下楼了,申耀荣眼珠子一转,悄悄摸到三楼去。他偷了几件值钱的珠宝首饰,全部塞到衣服里,就这么大摇大摆地下去。 走到二楼时,申耀荣突然听到楼梯口有说话声,他吓得立即躲起来。 褚玉凤对姨太太们说:“几位嫂嫂,俺哥这次有难了。不过你们别慌,安心住在这里,这是洋人的地盘,没人敢找你们的麻烦。俺跟哥哥这次去东北,指不定哪天就能杀回来。” 果然! 申师爷贼溜溜地转向另一个楼道下去,对门口的侍卫说:“你们守好,我出门帮太太买点东西。” 侍卫没搭理他,申耀荣若无其事地喊了辆黄包车,低声催促道:“去德兴洋行,快点!” 申师爷要跑路了,他刚才偷的几样珠宝,就值上千块大洋。 …… 褚玉璞是两天后才回天津的,他进门就问弟弟:“准备好了吗?” “已经妥当了,卡车就在院子里,渔船停在海边上!”褚玉凤回答道。 褚玉璞没再说啥,而是掏出一把钥匙,直奔地下室而去。 “哐!” 地下室大门被推开,10多个木箱子,整整齐齐摆在那里。 褚玉璞喊道:“全都搬上车!” 200万银元足足53吨重,自然不可能全在这里,地下室里的钱顶多也就几万块。 如今银行系统没那么发达,不是随便一张卡就可以全国通取。褚玉璞带着100多万银行存折和汇票,那是关键时候有大用处的,至于几万块现银,则方便沿途招兵买马。 当然,褚玉璞也给自己留了后路,留下50万存放在天津。哪天他要是再败,还能回天津租界养老,进退之道早就想好了。 四姨太房中。 褚南湘关好房门说:“梨芳,我们走吧,现在正是好机会!” 四姨太摇摇头:“我不走,现在斗争形势严峻,我必须留在天津。” 褚南湘急道:“你那个党,真的比我还重要吗?别傻了,赤党是不能成事的!这中国,注定是北伐军坐天下,咱们可以去南方过日子。” “我真不能走,”四姨太态度坚决,“南湘,我们注定有缘无分,下辈子吧。” “你傻啊!”褚南湘极度无语。 1927年到1930年这几年间,平津两地的斗争形势确实极其严重。天津还好些,北平的地下党组织一度被杀绝,直到80年代整理党史时,由老党员亲口讲述,才知道我党在北平还曾有个初期地下党部。 四姨太以前不是党员,只不过倾向我党而已。后来褚玉璞做了直隶督军,她才正式加入组织,专门负责传递消息。 至于褚南湘,留学以前跟四姨太是恋爱关系。可等到褚南湘回国后才发现,自己曾经的恋人,居然被亲叔叔强娶了做姨太太。 两人的关系是清白的,虽然互相喜欢对方,但并没有实质性的亲密行为。 褚南湘哪个党都不是,但因为四姨太,他专门学了摩尔斯电码帮忙传信,一切都是爱情的力量。 见不能说服四姨太,褚南湘只得沮丧离开。他刚刚出去,就见褚玉璞快步走来,猛地把四姨太的房门推开。 “老爷!”四姨太换上一副笑脸。 褚玉璞掏出配枪,对准四姨太的脑袋扣动扳机。 “砰!” 褚南湘快步冲进房间,看着四姨太的尸体目瞪口呆,惊恐道:“大……大帅,你怎么……” 褚玉璞沉着连说:“老子好几次抓赤党,都被泄露消息,早就怀疑这娘儿们了。” “大帅,你有证据吗?”褚南湘问。 “要个屁证据,这次俺离开天津,家里不能留任何隐患,先杀了再说。”褚玉璞说完,又快步走向五姨太房间。 “砰!” 又是一声枪响传来。 褚玉璞杀五姨太的原因也很简单,因为五姨太经常去新明戏院听戏,似乎跟那里某个戏子走得很近。 他留了50万存折在这宅子里,任何有异心的人,都必须铲除掉。 褚玉璞就像只杀了两只鸡,朝褚南湘喊道:“快点,准备出发!” 褚南湘忍着眼泪,亦步亦趋地跟在褚玉璞身后。他好几次想要掏钱杀人,但还是忍了下来,逃亡路上有的是机会。 219【除害】 周赫煊本来是想半路埋伏的,谁知有了更好的方法。 “查清楚了吗?”赵云祥问。 士兵回答说:“团长,查清楚了。我亲眼看到褚玉凤的随员,雇了一艘渔船停在驴驹河那边。” “动手吧!”赵云祥转身问道,“周先生,你要不要去看看?” “当然要去瞅瞅。”周赫煊笑道。 驴驹河是个小渔村,位置在塘沽南边,后世那里有个海滨浴场,游客众多、热闹非凡。 但此时嘛,荒凉得鸟不拉屎。 夜色慢慢降临,大眼儿躺在甲板上喝酒,冲船舱里喊:“柱子,拿只烧鸡过来。” 很快便有个小子跑来,拎着烧鸡问:“大眼儿哥,二爷这是要干啥啊?弄条渔船让咱们看着。” “别多嘴,照办就是,”大眼儿扯下鸡腿问,“那几个打渔的还老实吧?” 柱子笑道:“捆着呢,折腾半天已经睡了。” 大眼儿吩咐道:“别弄伤了,还指望着他开船。” 海风吹得柱子一阵哆嗦,他笑道:“大眼儿哥,给俺喝两口。” 两人你一口,我一口,转眼就喝了大半斤烧酒,把那只烧鸡也吃得精光。 赵云祥爬上船舷,看着两个醉鬼哭笑不得。他本来还想大展身手,结果根本不用动武,当即低声命令道:“都捆起来,塞住嘴巴,看船舱里还有没有人。” 士兵很快回来说:“团长,里面有4个被捆绑的渔民,怎么处置?” 周赫煊不想伤及无辜,连忙出声道:“打晕之后扔远一点。” 赵云祥下令道:“照周先生说的做。” 这是一艘近海拖网类渔船,有6道帆,载重可达50吨以上,备有舵、板、绞车、桨橹等设备,顶多能扛七级风浪。用这种船横渡渤海湾,着实有些风险,稍不注意就要被大风刮翻。 由于渔船空间太小,50个人根本藏不下,太容易暴露了。赵云祥只得分出三分之二的兵力,让他们埋伏在退路,免得褚玉璞趁乱逃走。 就这样,周赫煊在渔船整整待了一天一夜。 直到第二天夜里,褚玉璞和褚玉凤兄弟俩,才赶着牛车慢吞吞前来——因为道路崎岖,卡车无法通行,只能在半路上换牛车。 黑暗中,褚玉凤举着火把朝船上喊道:“大眼儿,把梯子架好!” 赵云祥的兵戴着草帽遮脸,闻言立即放下木板,方便对面登船。 “有多少人?”周赫煊趴在船舷后面问。 赵云祥大致扫了一眼:“十多个。周先生,你去船舱等着,这里危险。” “好。”周赫煊趴着慢慢后退,他当然不会拿自己的小命来冒险。 两个褚玉璞的亲卫抬着木箱,在海水中走了一段路,才踩着木板登船而上。他们根本没有任何怀疑,借着火把的光亮朝船舱走去,刚刚进门,就是两把刀子捅进身体。 “哐当!” 木箱落地,白花花的银元四处散落。 根本不需要用枪! 连续抬了三箱银元上船,六个侍卫全被解决。沙滩上的褚玉璞突然嘀咕道:“不对啊,他们上去了怎么不下来?还要抬第二趟的。” “这些兔崽子,就知道偷懒!”褚玉凤咒骂道。 “还是不对,”褚玉璞对身边人说,“五魁,你上去看看,没问题就站在船上朝我挥挥手。” 张五魁立即踩着海水,沿着木板快步跑上去。不过他比较警惕,没有登船,而是站在木板上问:“你是大眼儿吗?回答一声。” “打!” 赵云祥见事情败露,立即掏枪射击,一辆命中张五魁的胸口。 周赫煊在船舱里低声叹息,他已经听出是张五魁的声音,两人以前关系还不错,可惜现在却死在他的策划之下。 褚玉凤已经懵逼了,傻愣愣地站在那里。 “快走!”褚玉璞当机立断,也顾不上那些现银了,抱着装有银票、存折和汇票的皮箱转身就跑。 其他人这才反应过来,不要命的四散奔逃。 褚南湘跟在褚玉璞身后,突然掏枪射击,子弹打在褚玉璞腿上。 “你……”褚玉璞转身惊讶地看着褚南湘,不可置信地问,“为什么?” “因为你杀了梨芳!你是我叔叔,我不想亲手杀你,咱们两清了。”褚南湘说完转身朝侧面的海边跑去。 “去你妈!” 褚玉璞发狠之下,也顾不上逃命了,掏枪朝褚南湘射击。 褚南湘随即踉跄摔倒,却是后腰中枪。 周边埋伏的士兵一涌而出,罩着褚玉璞这边的人乱枪射击。 褚玉凤吓得仓皇逃窜,惊慌之下摔倒在地。他居然不爬起来,而是倒在地上装死,心存侥幸地想要蒙混过关。 褚玉璞却狠得多,他的腿被褚南湘打伤,行动不便之下,半跪在地上还击。只要是30米以内的敌人,他每枪必中,连续击倒赵云祥手下好几个兵。 可惜双拳难敌四手,褚玉璞身上接连中枪,最终趴在沙滩上奄奄一息。 战斗结束得很快,躺地上装死的褚玉凤也被抓来绑住,这货痛哭流涕地不停求饶。 “团长,这个人刚才把褚玉璞打伤了,怎么处理?”士兵押着褚南湘过来问。 赵云祥看了褚南湘一眼说:“杀……” “慢着!” 周赫煊突然从船上下来,笑道:“褚兄,怎么又见面了。” 褚南湘惊讶地看着周赫煊:“是你?” “居然是你!” 哭泣求饶的褚玉凤,以及奄奄一息的褚玉璞,都无比震惊地看着周赫煊。 褚玉璞那个悔恨啊,使出最后的力气骂道:“老子当初就该杀了你这王八蛋!” 褚玉凤却不停磕头道:“周先生,你放过我吧,求求你!我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派人去杀你。” “现在求饶?晚了。”周赫煊笑道。 褚玉凤突然想起件事,犹如抓到救命稻草般说:“周先生,你身边有日本间谍,我知道是谁。只要你放过我,我就告诉你她的名字。” 听到此话,包括褚玉璞、褚南湘在内,都惊讶地看着周赫煊。 周赫煊却笑道:“你不说,我也知道是谁。赵团长,动手吧,送这哥俩儿上路。” 赵云祥挥挥手,立即有两个士兵走过去,把褚家兄弟给抹了脖子。 这两个作恶多端的家伙,比历史上提前死了一年。周赫煊也算为民除害了,如果现在不杀的话,他们明年就会做日本人的走狗,带着新招募的兵又去祸害山东。 在赵云祥的命令下,地上躺的那些褚家亲卫,不管有气儿没气儿,全都往心脏补上一刀,防止出现意外。 褚南湘看着他们杀人,非常光棍儿地坐在地上,笑道:“周兄,来吧,反正我活着也没意思。” 趁着士兵们打扫战场,搬运钱财的时候,周赫煊问:“褚兄,你到底是哪边的?这个问题,我非常非常好奇。” 220【故事】 褚南湘摸摸后腰的伤口,沾了一手血,他苦笑道:“有必要问得那么清楚吗?直接把我杀了就行。” “我有说过要杀你?”周赫煊反问。 褚南湘指着抬箱子的士兵说:“你们做这种见不得光的事,恐怕不会留下活口吧。” 周赫煊笑道:“那可不一定。” 褚南湘无所谓道:“你问吧,想知道什么?” 周赫煊见时间还来得及,盘腿在褚南湘面前坐下:“讲讲你的故事,我很好奇。” “我?”褚南湘抬头看看星空,怅然回忆道,“我是山东汶上人,小时候家里很穷,七岁就开始帮地主放羊。由于没钱进学,只能躲在村塾的外面偷听,勉强也识得几个字。大概在我10岁的时候,突然有个堂叔找来,把我全家接进城里住,还帮我父亲安排了送水的工作。” 周赫煊问:“那个堂叔就是褚玉璞?” “对,就是他,我爷爷跟褚玉璞的父亲是堂兄弟,”褚南湘好笑道,“褚玉璞这个人虽然混蛋,可他对亲戚和乡邻非常好,汶上县还有许多人都记着他恩情。” 周赫煊又问:“然后呢?” 褚南湘说:“当时褚玉璞还是土匪,不过跟当地富绅关系很好。他从不吃窝边草,还帮着富绅打其他土匪,富绅们念其好处,主动帮他搞枪搞粮。我们褚家和王家的子弟,褚玉璞都颇多照顾,我跟几个兄弟也终于有机会上小学堂。后来褚玉璞投靠张宗昌,又送钱给陈其美的亲戚,终于在上海光复军当了团长,愈发地风光起来。我由于读书成绩很好,褚玉璞在回乡的时候,对我非常看重,说我是褚家的千里驹。” “哈哈,”褚南湘说着惨笑起来,“褚玉璞是不能生育的,就把我接到他身边,当亲生儿子养育。不过后来他过继了兄弟的儿子,对我稍微有些疏远。直到七年前他兵败逃往奉天,我也去了国外留学,期间好几年都没有联系。” “四姨太呢?”周赫煊问。 褚南湘说:“梨芳是我读中学时认识的,我们关系非常要好。甚至我们都已经约定,等我留学归国,就立刻上门提亲。” “结果等你回国后,发现她已经做了褚玉璞的四姨太?”周赫煊问道。 “对,我当时万念俱灰,”褚南湘表情痛苦道,“一个是恋人,一个是养育我的叔叔,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主动留在叔叔身边做副官,就是为了能多看她几眼,多跟她说几句话。不过我们之间是清白的,从没有过逾矩的行为。” “她加入哪个党了?”周赫煊问。 褚南湘说:“梨芳在读大学的时候,就接受了共产主义思想。但她不是党员,最多算学校里的积极分子,被我叔叔强娶以后,更是跟赤党那边没再联系。” 周赫煊问道:“来天津后入党的?” “对,”褚南湘点头道,“她在天津听了场爱国演讲,稀里糊涂便跟赤党联系上。那些人知道她是直隶督军的姨太太,就怂恿她帮忙传递消息,连带着把我也拉下水了。” 周赫煊笑道:“现在褚玉璞已死,你可以跟四姨太远走高飞了。” “人都死了,还怎么飞?”褚南湘惨然苦笑。 听到这句话,周赫煊终于明白,为什么褚南湘要在关键时候开枪把褚玉璞给打伤。 周赫煊问:“如果我放你离开,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不知道,”褚南湘表情有些茫然,想了想说,“刚刚留学回国的时候,我也是满腔热血。可在褚玉璞身边做了几年副官,这血反倒冷了。北洋政府不能救中国,南边的革命政府,看样子也差不了多远。有可能的话,我倒想加入赤党,看看让梨芳舍生忘死的组织,到底是怎么个样子。” “这想法不错,你可以试试。”周赫煊笑道。 褚南湘盯着周赫煊看了几眼:“周先生也是赤党?” “不,我只是同情和认可他们而已,”周赫煊拍拍屁股起身说,“走吧,我送你回去,先把你腰上的子弹取出来再说。” 赵云祥过来问:“周赫煊,这人放了?” 周赫煊笑道:“放了,他是我朋友。” 赵云祥皱皱眉头,没有再说话,他其实是想杀人灭口的。 褚玉璞等人的尸体,已经被抛到海里,估计几天时间就能葬身鱼腹。 十几箱大洋被放回牛车,照着原路返回天津。赵云祥已经派出两拨手下,共20人,提前出发打探情况,免得再出啥意外。 周赫煊随着车队步行,边走边问道:“赵团长,兄弟们伤势如何?” “褚玉璞那王八蛋枪法真准,”赵云祥咒骂道,“黑灯瞎火的,隔那么远都能打中。我手下的弟兄有六个中枪,其中一个还被打中前胸,能不能活下来只能看天意了,希望没伤到心脏要害。” “钱呢,有多少?”周赫煊又问。 “粗略的清点了一下,”赵云祥喜滋滋地说,“现大洋有七万块,另有银票、存折和汇票总计146万多。” 周赫煊指着牛车,低声道:“赵老弟,那几箱银子,你跟兄弟们分了吧。” “这个……似乎有点不太好。”赵云祥颇为心动。 周赫煊怂恿道:“也不能让弟兄们白跑一趟,更何况还有负伤的,怎么也要拿点医药费。” 赵云祥点头说:“周先生所言有理。” 两人随即嘿嘿直笑,有银子大家一起赚嘛,反正都是些不义之财。 周赫煊又说:“银票我也帮赵老弟保管着,帮你在天津租界置办一栋小洋楼。” “那得要好几万吧。”赵云祥惊道。 “几万块算什么?”周赫煊冲他眨眨眼。 “明白。”赵云祥笑起来。 两人心照不宣,自然是要虚报数目,把孙良诚的银子私吞一些。 周赫煊说:“赵老弟,你改天在洋行开个专属的保险箱,我把房契给你存进去。” “如此,就有劳周先生了。以后有用得着兄弟的地方,尽快说话,云祥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赵云祥对周赫煊印象大好,他就一穷当兵的,以前给孙良诚做手枪队队长,现在刚刚提拔成团长,手里头真没几个钱。 如果能在天津置办房产,相当于留一条后路,就算哪天吃败仗下野也好有个住的地方。 221【买房】 从驴驹河返回天津,一路顺风顺水,只出了点小意外。 赵云祥派出去探路的士兵,跟几个半夜摸黑的私盐贩子撞个正着。双方都吓了一跳,私盐贩子以为他们是缉私营的,扔下两百多斤私盐就跑,让人哭笑不得。 民国初年,由于海关被洋人控制,盐税占了中央税收的很大比重。 全国盐税约占中央税收的24%,而长芦盐税又占了全国盐税的24%。所以说,褚玉璞一截留长芦盐税银子,立即把北洋政府财政弄崩溃。 整个河南、河北私盐情况很严重,特别是天津地区。 这里的土地多为盐碱地,春秋两季气候干燥时,非常适合制造土盐和硝盐。由于盐碱地庄稼收成不好,农民纷纷把地闲置,刮土林晒以造硝土私盐。 这种私盐味道苦涩,难以下咽,但胜在价格便宜,是底层穷苦百姓的首选。 “给人留下吧,都不容易。”周赫煊看着路边的盐袋子笑道。他以前还想过,运用科学方法帮天津农民治理盐碱地,可了解到实际情况后,立即打消了这个计划。 治理盐碱地投入太大,而且特别麻烦,农民自然更愿意刮土晒盐。 赵云祥偷偷把一把票据塞到周赫煊手里,低声说:“周先生,这48万是你的。” 周赫煊埋头细数,发现总共有61万。 也即是说,赵云祥截留下26万大洋,跟周赫煊每人平分13万,这些钱不会让孙良诚知道。 另有七万现大洋,则分给50位出力的士兵,每人能分到1400块,够他们当十年兵了,还得是不被长官扣军饷的情况下。 这事就算被孙良诚知道,他也不会说啥,因为这家伙能白捡72万。 众人等待天亮,安稳通过租界关卡。 赵云祥把受伤的士兵和褚南湘送进医院,便回到旅店跟手下分银子,一个个乐得喜笑颜开。 周赫煊回到租屋,廖雅泉立即迎上来,问道:“周大哥,你这么快就回来了?” “北大想留我多住两天,我拒绝了。”周赫煊笑道,他这次消失的借口,是说要去北平看朋友。 廖雅泉自然是不信的,她亲眼看到周赫煊从山东来了几十个兵回来。可惜她属于长期潜伏间谍,不能随时跟踪打探,心中十分好奇周赫煊这两天都干了些什么。 “乐怡呢?”周赫煊问。 “张姐姐还在电台。”廖雅泉道。 “那你在家待着吧,我出去一趟。”周赫煊说。 “哦。”廖雅泉只能答应。 周赫煊手握巨款,左思右想不敢放在家中。于是直奔洋行,花钱租下一个银行保险箱,专门用来存放银票。 存完东西,周赫煊开始琢磨着如何花钱。 这年头比较流行玩金融债券,周赫煊可不想去沾,里面的水太深了。他还是老老实实当寓公适合,先买几栋房子再说。 打定主意,周赫煊立即找来房屋中介,直说道:“我想在租界买住宅,哪里有合适的?” 中介是个30多岁的年轻人,戴着眼镜斯斯文文,他笑着说:“周先生,在英租界的海大道买房最方便,而且价钱也比较实惠。” “你讲讲具体情况。”周赫煊道。 中介详细介绍道:“英租界海大道毗邻墙子河,隔壁就是法租界。东边早年为美租界,后来并入英租界后,长期得不到开发,地皮一直闲置着。前几年沙俄闹革命,大量沙俄贵族逃难至天津。英国先农公司和天主教会瞅准商机,在此地区开发兴建大片住宅和铺面,形成白俄人聚集的小白楼商品区。” “也就是说,如果我在那边买房子,邻居都是白俄人?”周赫煊问。 中介笑道:“那些白俄贵族惯会享受,又不事生产,坐吃空山哪里能长久?这还没几年呢,一个个就把钱用光,穷得是叮当响。小白楼商品区里近半数的房子,如今都等待出售,你付了钱马上就能搬进去住。” 周赫煊皱眉道:“听你这么说,那地方似乎有点偏?” 中介连忙解释:“以前是比较偏僻,不过这两年繁华得多了。旁边有礼和洋行、先农公司、启新洋灰公司、基督教女青年会,保证安全便利。先农公司你知道吧?美国候选总统胡弗,都是先农公司的股东!” “先农公司不是英国企业吗?跟美国候选总统也能扯上关系?”周赫煊笑道。 中介笑嘻嘻地说:“那我就不清楚了。” …… 第二天早晨,周赫煊故意撇下廖雅泉,把张乐怡叫上一起去看房子。 “这里的洋楼很贵吧,你钱够吗?”张乐怡家就是专门修别墅的,她知道里面的行情。 “够的,我这两年写文章也赚到些稿费,”周赫煊指着那一片小白楼,有些装逼地说,“现在住的那几间租屋,实在有些太窄了。你要是喜欢,随便选两栋就是。” 张乐怡惊道:“买两栋啊?” “挑吧,没事的。”周赫煊还想买几个临街铺面收租子。 房屋中介在旁边赔笑道:“周先生真是豪气!你要是手里有余钱,我建议多买几栋。北伐军就要占领天津了,租界的洋人都有些害怕,最近房价一直在跌。” 张乐怡挑来选去,最后选中一栋三层小白楼,楼上楼下总共18间房(不含卫生间),还附带有草坪和小花园。 “这栋楼多少?”周赫煊问。 中介笑道:“房主要价五万。” “太贵了,最多三万。”张乐怡张口就杀价四成。 中介有些无语:“这位小姐,十年前你在这里买房子,三万能买两栋。但现在不一样了,周边的地皮都被开发出来,这片的房价自然跟着涨。” “我家就是专门修洋楼的,你别蒙我,”张乐怡摆出内行的架势,“你说个最低价吧。” 中介咬牙道:“4万8,再低得跟房主商量。” 张乐怡说:“那就把房主叫来!” 当那个白俄贵族房主出现后,周赫煊终于见识到张乐怡的本事。 张乐怡吃定了对方没钱想卖房,居然把5万元的房子砍成3万5,白俄房主签字的时候只想哭。 周赫煊大乐,又花钱买下几间临街铺面,反正钱多,闲着也是闲着。 还没等他们搬入新居,东北那边就传来消息——张作霖出事了。 222【变天】 张作霖这一辈子,不知经历了多少次暗杀。 十多年前,日本人就暗杀过他,用手榴弹炸得他满巷子逃窜。 两年以前,苏联人也暗杀过他。把地雷埋进了张作霖的官邸,但是被提前发现拆除。参与暗杀的苏联特工,也在第一时间被苏联政府声明为白匪。 不管是苏联,还是日本,都发了狠要除掉张作霖。 后世有俄国历史学家普罗霍罗夫,就认为张作霖之死是苏联所为。是苏联嫁祸给日本,日本关东军为了挑起战争,居然一口承认了。 当然,史学界的主流观点,还是觉得日本人是真凶。 不管是谁杀的,反正张作霖已经死了。 张作霖早就感觉这趟有危险,再加上张学良的提醒,他首先放出消息说6月3日出发。接着,张作霖又把日期推迟到6号,在迷惑日本间谍的同时,于4号偷偷乘火车离京。 嘣…… 皇姑屯一声爆炸,张作霖重伤濒死。 张作霖无论哪天离开,等待他的都是死亡,因为日本人对他的行踪了若指掌。 事实上,就连张学良都不知道父亲哪天走的,但日本人却很清楚,可见消息是从张作霖身边的亲随处传出。 究竟谁是奸细? 有人说,是川岛芳子冒充天宝班的戏子,以同班姐妹身份接近张作霖六姨太,从而获得张作霖具体出发时间。 但此说法站不住脚,以张作霖的机警,这种事情不可能让六姨太知道。 不仅如此,张作霖故意在火车的10号车厢,写上贵宾字样,自己却坐入8号车厢,也是为了迷惑日本间谍。 可爆炸的时候,炸弹分秒不差地炸毁8号车厢,其他车厢则受损并不严重。六姨太当时就坐在10号车厢中,仅仅只受了些轻伤。 由此可见,张作霖坐在哪节车厢,几分几秒经过炸弹安放地点,这些早就被日本人掌握了——也有人认为,是日籍顾问町野武泄密,但町野武坐到天津就下车了,不可能知道张作霖具体在哪节车厢。 究竟张作霖身边谁是奸细? 这属于一桩历史悬案。 被炸成重伤的张作霖,被护卫队送去医院,当天上午便不治身亡。 张学良那时正在率领奉军后撤,得到父亲死亡的消息后,他没有立刻返回奉天,而是先稳住手上的部队。张学良与杨宇霆一起,率奉军第三、四方面军团,撤至滦州一带,同时密令奉天方面封锁张作霖的死讯。 在稳定军心后,张学良怕自己也被日本人暗杀,于是乔装成一个伙夫,秘密乘火车只身返回东北。 奉天督署参谋长臧式毅(后成汉奸),以及奉天省长莫德惠等人,在后续行动中表现得极为老辣。他们首先宣称张作霖正在救治当中,把日本人都给骗了,接着又以张作霖的名义,任命还没回东北的张学良为代理奉天督办,自然而然地完成东北的权利交接。 直到张学良回东北三天后,把方方面面都稳固下来,才终于对外公开张作霖的死讯。 日本人企图通过暗杀张作霖,在东北激发一场大的事变,从而以平乱(保护侨民)为借口,堂而皇之的出兵占领东北。 可他们的计划落空了,虽然成功把张作霖杀死,但东三省却没有乱。 日本人有些懵逼,因为张作霖遇刺事件闹得太大,不仅中国舆论哗然,连英美法苏等国都极为关注,向日本政府施加了巨大的国际外交压力。 日本政府里的那些“反战派”(准确地说是蚕食派),趁机大肆攻击主战派,在天皇面前闹得不可开交。日本天皇事先对此毫不知情,都是关东军自作主张搞出来的,现在闹成这样也气得不轻,把相关人员叫来大骂一通,并对外宣布要严惩凶手。 当然,严惩凶手只是个笑话,当不得真。 反正因为张学良的妥善处置,让日本关东军计划失败,东北终于保住暂时的和平。 关东军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他们频繁在东北制造事端,并且秘密联系杨宇霆,打算扶植杨宇霆跟张学良对着干。 杨宇霆脑瓜子还算比较清醒,三番五次婉拒日本人的“好意”。不过他的野心却在不断膨胀,虽然没有明目张胆造反,却逐渐骄傲自大,认为自己是东北的功臣,渐渐不把张学良放在眼里。 这就有了张学良猜银元正反面,来决定是否杀杨宇霆的笑谈。 当然,这是后话,属于明年发生的事儿了。 …… 北伐军方面。 在张作霖遇刺的第五天,阎锡山就兵不血刃地攻占北平,继而又接收了天津。 天津终于换天了。 直隶省现在改叫河北省,直隶省府天津变成天津特别市,南桂馨出任天津市市长,傅作义担任天津警备司令。 天津现在的父母官南桂馨,可不是什么普通角色。 此人科举不成、读大学不成、留学不成,不怎么喜欢读书,但为人机敏果敢,擅长“纵横之术”。 北伐期间,南桂馨一直住在北平,做为阎锡山的全权代表。他结交奉系、直系、皖系、西北军、南方革命军,甚至是日本人,跟各方都极为亲密,却又保持着相对距离。 以至于,阎锡山成为所有势力拉拢的对象,从最开始就立于不败之地。 天津百姓算是有福气了,新任市长南桂馨是个能做事、敢做事的主政官,警备司令傅作义又清廉正派,总算不用每天担惊受怕过日子。 南桂馨当上天津市长后,隔日就去拜会了梁启超。 嗯,这两人年轻的时候,一个是革命党,一个是保皇派,曾经打过架。 准确地说,是南桂馨把梁启超打了一顿,这次拜访也算老朋友见面,聊天气氛还算融洽。 让周赫煊无语的是,李寿民突然跑来找他辞职。 “什么?你要去给傅作义当秘书?”周赫煊惊讶道。 李寿民有些得意的笑道:“朋友推荐的。傅司令主动召见我,他见我文笔出众、书法优美,当场就决定聘我做秘书。” 周赫煊狂汗,李寿民一走,他又得自己回去主管《大众》副刊了。 223【美国脑残粉】 周赫煊最近事情太多,《大众》副刊需要他操心,广播电台需要他兼顾。甚至连北大那边,都发来电报说:“现在都国民政府了,校长你快去要银子吧,老师们还等着发工资呢。” 诸事缠身,以至于周赫煊搬家的时间都没有。 张乐怡如今管理着广播电台,廖雅泉基本接任秘书职务,她拿着电报纸进来:“周大哥,国民政府大学院发来电报,邀请你下月底去南京参加会议。” 南京国民政府在北伐期间,仿照法国制度,没有设立教育部,而是叫做大学院。 大学院长相当于教育部长,下设教育行政委员会(9人),委员们共同商讨国家教育事务。 如今的大学院长正是蔡元培,他之所以邀请周赫煊开会,是因为周赫煊乃北洋教育部参事,同时还是北大校长。 周赫煊这个破校长,他是不准备继续当的,烦心事太多,干脆还给蒋梦麟算了。 上午十点。 周赫煊正在审阅《大众》副刊稿件,哈雷特·阿班突然前来拜访。 “周,你猜得太准了!”阿班见面惊叹道。 “什么猜得准?”周赫煊问。 哈雷特·阿班佩服地说:“你在山东时说,日本人会暗杀张作霖,而且就是在他退回东北的途中。居然真被你猜中了!” 周赫煊道:“这不难猜,从济南事件,就能看到日本人真实意图。” “不不不,这个非常困难,”哈雷特·阿班问,“你那本《菊与刀》写完了吗?我迫不及待地想看后面的内容。” 周赫煊好笑道:“你这次来天津,就是专门找我要书稿的?” “当然不是,”哈雷特·阿班笑道,“常凯申、李宗仁、冯玉祥等高级将领,马上就要来天津了,我在这里等着采访他们。” (注:冯玉祥并未随行,7月份才会动身北上。) “哦,那正好,我也有事想找常校长谈谈。”周赫煊说。 “到时候一起去吧,”哈雷特·阿班道,“对了,你的《菊与刀》呢,到底写完没有?” 周赫煊从抽屉里拿出一本书,递给阿班说:“这是《菊与刀》的样书,正式出版还得等下个月。” “噢,太棒了!” 哈雷特·阿班翘着二郎腿,坐在周赫煊办公室就读起来,还说道:“你忙你的,不用管我。” 周赫煊无奈地笑了笑,继续审阅稿子。 而远在大洋彼岸的美国,这天的《纽约时报》头版,却是做的张作霖专题。大题目叫《一位中国地方实力派被暗杀——关于日本人的野心》,下面还细分了各种小标题,将张作霖遇害的前因后果都详细讲述,最后的内容居然跟周赫煊有关。 哈雷特·阿班在报道的最后写道: “我在中国的山东,遇到了一位东方著名学者,他叫周赫煊。相信喜欢研究历史的美国人,应该对这位周先生很熟悉,他就是《大国崛起》的作者。周最近还写了两本书,一本叫《枪炮、细菌与钢铁》,是关于人类历史学的;另一本叫《菊与刀》,是日本民族性研究书籍。 我跟周在山东有过一番交谈,他从济南事件得出惊人的结论,说只要张作霖退回东北,途中必然遭遇日本人的暗杀。当时我不以为然,可就在前些天,张作霖的死讯让我惊呆了……周先生不仅是为学者,更是个预言家。他的预言并非基于神秘学,而是经过科学的研究和分析。他在《大国崛起》中还预言美国即将爆发经济危机,但愿他这次会出错吧。关于周的详细实际,请下转第六版……” 《纽约时报》的第六版,有半个版面都是周赫煊专题。 一份美国报纸,如此浓墨重彩地报道中国新闻,也只有哈雷特·阿班有这个能耐了。 周赫煊专题的大标题叫《辜鸿铭第二》,好吧,或许是因为美国人更熟悉辜鸿铭,阿班在报道新闻时,居然将周赫煊比喻为“第二个辜鸿铭”。 新闻分别讲述了周赫煊的身世经历,又详细阐述了他的学术和文学成就,最后把周赫煊在天津和山东赈济灾民的善举讲出来,对他进行了高度的赞扬和评价。 《纽约时报》此时的销量,高达35万份,就连美国高层政客都每日必读。 这篇新闻专题一发出来,再度让周赫煊扬名,许多美国人都对他有了良好印象。 在美国卖得不好的《神女》,也被出版商趁机弄出来炒作,可惜反响还是不怎么热烈。 事实上,自从《大国崛起》在美国获得小范围轰动后,出版商就顺势推出了《神女》。结果很糟糕,4个月累计销量不足1万,算上校对、编辑、印刷、运输和宣传等费用,这本书其实是有点小亏本的。 如今接着《纽约时报》的新闻一炒,《神女》销量总算小范围提升,累计起来快突破1万2千册了。 没办法,《神女》的背景是东方式的,神话也是中国独有的,再加上叙事结构和写作手法太过诡异,普通美国读者特别难以接受。 当然也有个别文学爱好者喜欢,而且喜欢到脑残粉的程度。 今年普利策奖的获得者、未来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美国民族戏剧奠基人尤金·奥尼尔,就在接受记者采访时公开表示: “中国的周赫煊,是继卡夫卡后最伟大的现代派文学家。他们的作品,情节支离破碎,思路不连贯,跳跃性很大,语言的象征意义极强。这或许就是《神女》在美国不受欢迎的原因,因为普通读者很难理解其中的寓意。但只要你坚持读下去,就会领略到其中的美妙,那深刻的批判、读到的见解,以及入木三分的刻画,将带你进入一个梦幻离奇的世界。在读完《神女》后,我又专门找了许多关于中国社会状况的书籍研究,然后再来读这本书,体会就更加深刻了……这是一部可以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品,我强烈推荐阅读。” 224【校长】 张作霖死讯公开后的第五天,常凯申终于动身北上。 他从南京出发,先是去了一趟武汉,随行人员有吴稚晖、张静江等人。沿京汉线一直往北,途中又接见了李宗仁、冯玉祥等将领,然后折道天津,最终目的地是北平。 常凯申在天津要停留好几天,这涉及到北伐军各系的权利斗争。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北伐部队自然也不例外。如今河北、河南、山东等地的地盘划分,都是经过各种妥协的产物,也为今后的中原大战埋下伏笔。 如今河北、山东还盘踞着不少直鲁联军残部,为了收编这些军阀,各方真是煞费苦心。 那些残余军阀势力也痛苦啊,他们想投降,问题是不知道该向谁投降。 就拿最近来说,常凯申来天津后,便密令手下与徐源泉(奉军旁系将领)、孙殿英接触。 徐源泉和孙殿英两人,当即答应接受第一集团军番号,但阎锡山也来劝降他们,而且阎锡山的部队就在附近。于是乎,徐源泉、孙殿英又改投第三集团军(阎锡山系),生怕惹怒了阎锡山会被攻击。 常凯申知道此事后,立即许以各种好处,徐源泉、孙殿英随即反悔,再度投降了常校长的第一集团军。 说穿了,常凯申这次来北方开会,开的就是分赃大会,收编北洋残部只是个开始。 “娘希匹!” 利顺德饭店内。 常凯申读完电报骂了一句,恼火地说:“这些兵头子,有奶便是娘!通知雪竹(何成濬),让他再许诺给徐源泉、孙殿英每人5万元军费。我们是中央政府,肯定比阎老西大方!” “是!”传令官敬礼退去。 侍从副官陈修和敲门进来说:“校长,美国记者哈雷特·阿班,以及周赫煊求见!” 常凯申一听是美国记者,立即整理衣袖,身子站得笔挺说:“世爵,帮我看看,还有哪里不对的?” 陈修和笑道:“特别精神威风。” “请他们进来吧。”常凯申满意地说。 当周赫煊跟阿班进屋时,常凯申衣襟端坐在沙发上,手里捧着一本《土耳其革命史》。由于阅读太“专心致志”,连有人进来他都不知道。 “校长,阿班先生和周先生来了。”陈修和走过去提醒道。 常凯申这才放下书籍,笑着站起来跟客人握手:“两位请坐!” 哈雷特·阿班笑道:“常司令你好,我希望能给你做个专访,谈谈你对中国革命的想法,以及对中国未来的展望。” “可以,”常凯申见阿班脖子上挂着相机,建议说,“我们先拍照吧。” 哈雷特·阿班看了看屋里的光线,他拉开窗帘说:“司令阁下,请你面朝窗户,这样感觉更自然。” 常凯申从善如流,又把那本《土耳其革命史》拿在手里,摆出个看似很随和的微笑。 “头再往上抬一点,很好,就是这样!” “咔嚓,咔嚓!” 那边不停地拍照,周赫煊闲来无事,盯着陈修和多看了几眼。嗯,这位也是社会主义信徒。 事实上,20年代的中国,有很多进步人士都是社会主义者(非共产主义)。他们认为当下的首要任务,便是建设国家,发展国力,主张整个社会应该作为整体,由社会拥有、控制并管理产品、资本、土地等,再将利益分配给国民。 周赫煊在《枪炮、细菌与钢铁》中的政治思想,也是有很多赞同者的。只不过这些赞同者,通常属于实干派,不喜欢、也不想参与笔仗骂战。 哈雷特·阿班给常凯申照完相,很快就进入了采访阶段。他没有直奔主题,而是说起闲话,看了眼对方手里的书问:“常司令平时喜欢读什么书?” 常凯申笑着说:“我读书不拘一格,政治、军事著作当然是首选,社会、经济类作品也有涉猎。我喜欢中国传统的四书五经,也对西方哲学、心理学感兴趣。” “你现在读的是什么书?”哈雷特·阿班问。 常凯申扬了扬封面:“《土耳其革命史》,是我国学者蔡元培先生今年主编的。我特别喜欢这本书,土耳其在基马尔的领导下取得了独立运动胜利,实现了土耳其的民族复兴,他激励着全世界的革命者。” 哈雷特·阿班笑道:“你现在也快统一中国了。” “还差最后一点点。”常凯申谦虚道。 哈雷特·阿班又说:“欧美国家常常有一种担心,觉得你们会有过激的行为。比如去年的南京事件,又比如强行收回租界,以及取消一切以往的条约。” 常凯申表情严肃地说:“南京事件,并非北伐军将士所为,那都是赤党的阴谋!妄图里间南京政府和列强的关系。至于条约,这方面需要区别讨论,不是一句话能说清楚的。但我承诺,绝对遵守国际规则和法律,不会做出任何野蛮无礼的行为。” 采访足足进行了40分钟,哈雷特·阿班起身握手感谢。 周赫煊突然说话了:“常司令,我能单独和你谈谈吗?” 常凯申有些诧异,随即笑道:“可以。世爵,你先出去吧,陪阿班先生聊聊。” “是,校长!”陈修和领命道。 等两人离开以后,常凯申态度温和地说:“周先生,好多人都向我提起你啊。特别是鹤卿(蔡元培),他对你尤为推崇,还向我推荐了《大国崛起》和《枪炮》……嗯,枪炮什么来着?” 周赫煊笑道:“《枪炮、细菌与钢铁》。” “对,就是这本书,”常凯申笑道,“抱歉,这本书我还没来得及读,只读了你的《大国崛起》。写得深入浅出、鞭辟入里,道尽了世界大事。我也是经常读啊,一有空就要温习一下。” “常司令谬赞了。”周赫煊说。 常凯申发出邀请道:“听说你是搞教育的,不如跟我去南方,在教育部……不对,现在该叫大学院,去大学院做个委员。” 周赫煊婉拒说:“我刚在天津买了房子,暂时不想去南方。” “那真是可惜。”常凯申装出惋惜的表情,不过装得不像,没有面对美国记者时那样走心。 两人闲扯一通,周赫煊突然道:“常司令,我可以帮你说服张学良,实现东北易帜,用户国民政府。” “什么!” 原本还很淡定的常凯申,听到这话差点跳起来。 225【三乐堂】 常凯申意识到自己失态,连忙收敛表情问:“你真能说服张学良易帜?” 周赫煊自信地笑道:“不敢说百分百,但有百分之九十的把握。” 虽然东北易帜之后,肯定照旧处于军阀独立状态,但在政治上却有非常恐怖的效果。到那时,常凯申才算真正的统一中国,成为中国法理上的最高领袖。 这代表着威望和地位,同时还能凝聚人心,巩固手中的权利。 常凯申连装都懒得装了,探着身子低声说:“明诚,只要你能说服张学良易帜,国民政府部长以下的官随你挑!” “常司令,我不想做官。”周赫煊笑道。 “那你想要什么?说吧,要钱就报个数。”常凯申豪爽道。 周赫煊由衷地说道:“我前段时间去了趟山东,跟孙主席聊起山东的饥荒。南方运去的粮食,到鲁南一带就差不多用尽了,山东百姓急需东北的高粱米救命。我说服东北易帜,没有任何的要求,只想快点打通救命粮道,至少也能多救活几个灾民。从大义上讲,中国内战只能让洋人高兴,日本巴不得咱们天天打仗呢。” 常凯申肃然起敬,也不知是假装还是真心,大加赞赏道:“明诚高义。若是人人有此心,党国何愁不兴?” 周赫煊说:“在去东北之前,我得找常司令讨一道手令,落实东北易帜后的具体安排。” 常凯申立即说:“只要东北归附南京国民政府,信奉三民主义,东北一切情况照旧,官员安排也由张学良自行决定!”想了想,常凯申又说,“不过外交方面,既然东北易帜,那代表中国的只能是南京政府。东北不得单方面以国家名义,与任何国家进行外交活动。” “那是当然,”周赫煊坏笑道,“张作霖与日本签的卖国合约,按理也要作废的。” 常凯申闻言一愣,随即大笑起来:“哈哈哈哈……” 笑着笑着,常凯申眉头紧皱,突然说:“日本人恐怕会组织东北易帜。” 周赫煊点头道:“这是肯定的,所以张学良出于压力,可能最近几个月都不会选择易帜。他必须压住内部的反对意见,完全掌握自己的军队后,才能做出公开决定。” 常凯申有些惊讶地看着周赫煊,他本以为周赫煊是只会空谈的书生,大不了能耍点嘴皮子搞外交,没想到对政治也比较熟悉。 常凯申现在是真的惜才了,他说:“东北那边我能等,但最迟不要拖过明年元旦。明诚,不如你到外交部来吧。无论东北易帜能不能谈妥,我觉得你适合搞外交。” “以后再说吧,”周赫煊抱拳道,“常司令,告辞!” “慢走。”常凯申亲自把周赫煊送到门口。 回去的路上,哈雷特·阿班问道:“你跟常先生聊了些什么?” 周赫煊神秘地笑道:“到时你就知道了。” 而常凯申则在周赫煊离开后,对自己的侍从说:“世爵,通知南京那边,把北大的教育经费尽快发过来。还有,让大学院(教育部)给周赫煊留个委员的位子。” 周赫煊虽然说不要什么,但常凯申却必须给,这种人情世故他精通得很。 …… 周赫煊的当务之急,不是去东北做说客,而是搬家! 孙家兄弟喜滋滋地收拾行李,孙永浩还指着书架问:“先生,这个要搬过去吗?” “不用,家具都留在这里,新房子那边什么都不缺。”周赫煊说。 张乐怡建议道:“周大哥,海大道地方有点偏,是不是该买辆小轿车代步?” 周赫煊想了想说:“买两辆吧,再请两个司机。” “那好,我这就去安排。”张乐怡喜道,以后出门终于不用坐黄包车了。 婉容看着众人忙活,她心里有点不愉快。因为周赫煊一搬走,大家就离得远了,见个面都不方便。 “周大哥,我……”婉容欲言又止。 周赫煊看了看张乐怡,张乐怡表情有些无奈,随即笑着主动说:“婉容也一起过去住吧,咱们也好有个伴。” “我去好像有些不方便。”婉容纠结道。 周赫煊见张乐怡已经开口,顿时笑道:“有什么不方便的,随外人怎么说,只要自己过得开心就好。” 婉容这才吞吞吐吐地答应:“那……那我就去了。” 至于廖雅泉,则站在旁边一直没说话。 今天周赫煊去见了常凯申,廖雅泉非常想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可惜这年头又没啥秘密窃听装置,想要探明情况,都得靠人力才操作。 要不要把情况汇报上去呢? 廖雅泉一直在纠结这个问题。 当天下午,众人便来到海大道的小白楼。 刘吴氏一到地方就惊叹道:“这里可够大的。先生,你还得请几个佣人,每天至少要三个佣人负责打扫房间。” 婉容倒是带了好几个丫鬟仆从过来,她笑道:“还得请花匠,这里的草坪也需要有人打理。” 张乐怡说:“请佣人的事每天再谈,先给房子取个雅号吧,这才符合周大哥学者的身份。” 周赫煊开玩笑道:“这房子一片白,叫白宫正好。” “你还想当总统啊。”张乐怡没好气道。 “躲进小楼成一统,我就是这里的总统。”周赫煊哈哈大笑。 “没正形!”张乐怡白了他一眼。 廖雅泉眼珠子一转,试探道:“不如在这院子里栽几棵苹果树,叫苹果园!” 可惜,周赫煊对此毫无反应,让廖雅泉有些气馁。 梁启超在天津的房子叫“饮冰室”,取自《庄子·人世间》:“今吾朝受命而夕饮冰,我其内热与?”表达的是自己对国家时局的忧虑。 周赫煊搜肠刮肚的想半天,终于做出决定说:“这房子,以后就叫‘三乐堂’。” 张乐怡傻眼道:“三乐堂,你要开药房吗?” “以后多读点书,”周赫煊在张乐怡头顶轻轻一拍,“孟子说,君子有三乐。我父母兄弟俱无,以后你们就是我的亲人,愿大家都平平安安,和和睦睦,此一乐也。我抬头无愧于天,低头无愧于人,此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我虽没有门徒三千,但也能写点书影响世人,此三乐也。” 孟子的原话是说,君子有三种乐处,以德服天下(也有说统治天下)不在其中。父母俱在,兄弟无故,是第一种乐趣;无愧于天地良心,是第二种乐趣;得到天下优秀人才教育他们,是第三种乐趣。 这段话,正好符合周赫煊的心境和追求。 226【说客】(为盟主“老王真的真的短又小”加更) 张学良临危受命,接掌东北大权后,摆在他面前的是一个现实问题—— 自治,还是易帜? 周赫煊带着常凯申的手令,带来东北的时候已经是六月底了。 奉天,帅府。 “岂有此有,日人欺我太甚!” 张学良粗红着脖子,犹如一头狂怒的野兽,发疯般把信纸撕得粉碎。 这封信是日本驻奉天总领事林久治郎,以日本首相田中义一的名义写来的,内容选摘如下:“特别是我首相个人(田中义一),对年轻的学良怀有恻隐的深情,抱有父子般的情义,将一定给予亲族般的支持……现在,为使满洲新政权的基础日趋稳固,日本政府准备尽十二分的努力提供援助。” 尼玛,把人家亲爹杀了,然后说我对你有“父子般的情义”,这还不把张学良给气炸肺? 而且这封信名义上是拉拢,其中还暗含着威胁。特别是最后两句,“努力提供援助”到底是真援助,还是武力入侵,摆明了是让张学良自己做出选择。 于凤至弯腰捡起地上撕碎的信纸,抚着张学良的后背说:“汉卿,别气坏了身子,先歇一歇吧。” “我没事。”张学良坐回沙发上,闭眼不语。 副官徐寿突然走进来,轻声喊道:“六帅,周先生来了?” “那个周先生?”张学良迷糊地问。 “周赫煊周先生。”徐寿道。 张学良眼睛猛地睁开:“快请他进来!” 不多时,周赫煊提着一个箱子进来,表情肃穆道:“六帅,还请节哀。” 张学良看到周赫煊后,有些难以控制情绪,悲恸自责地说:“明诚,你事先提醒过我,可父帅还是被日本人暗杀了。我难辞其咎啊!” 周赫煊说:“日本人能准确的炸毁专属车厢,说明大帅身边有奸细。只要此人不除,就算大帅躲过了皇姑屯一劫,今后也难以防备。” 张学良苦涩道:“可惜那奸细是谁,现在都没找出来。” 周赫煊问:“大帅的丧事什么时候办?” “现在哪有时间办丧事,需要处理的事情太多。”张学良已经焦头烂额了。 周赫煊道:“东北现在局势如何?” “总体上还算平稳,”张学良头疼地说,“南方政府和日本人都在拉拢我,奉军降临分为两派,一派主张易帜,一派主张自立。我夹在中间难以抉择啊。明诚,你帮我出出主意吧。” 此时奉军将领当中,还真没有谁敢提出投日的。不管是旧派的张作相,还是士官派的杨宇霆,都是坚定的仇日分子。 日方暗中拉拢好几次杨宇霆好几次,都被他拒绝了。 日本人随即觉得张学良年轻好控制,各种软硬兼施,希望能跟张学良达成密切合作。 张学良自然不肯答应,就算他愿意,手下的将领也不同意。那些将领更倾向于自立,不管日本人,也不管南方国民政府,奉军自己经营东北的一亩三分地。 面对张学良的问计,周赫煊说:“六帅,这件事根本不用我多嘴,其实你心里早就做出了决定。对吗?” 张学良愣了愣,随即苦笑道:“还是明诚知我。” 张学良是很看好常凯申的,认为北伐军纪律严明、战斗力极高,而且有自己的革命理念,常凯申也是能让中国富强的领袖。 嗯,太过高看了。 周赫煊打开皮箱,拿出常凯申的手书、挽联,以及他自己的《菊与刀》样书,说道:“六帅,我这次来奉天,给你带来了三样东西。” 张学良首先打开挽联,只见上面写道:噩耗惊传,几使山河变色;兴邦多难,应怜风雨同舟。 这副挽联充分暴露了常校长的诗词水平,不过胜在浅近直白,而且也表达了对张学良的接纳之意。 “有心了,”张学良都不用读信,就知道里面写的什么,他问,“明诚,你在南边当官了?” “没有,”周赫煊说,“我帮常司令做说客,从大义上讲,是为国家和平;从小义上讲,是为尽快打通东北到山东的救命粮道。” 张学良起身来回走动,顾虑道:“我早就想易帜了,但有两个问题很棘手。一是奉军内部有人反对,二是日本人从中作梗。” 周赫煊出主意道:“有两个办法可以解决。” “快说。”张学良急切道。 “第一,可令热河的汤将军先易帜,试探奉军内部和日本人的反应。”周赫煊说。 张学良喜道:“汤二叔?这主意好,他肯定也愿意易帜。” 汤玉麟是张作霖的拜把子兄弟,如今霸占着热河省。他不在东北,又属奉系,只要他易帜,既不会引起奉军内部和日本人的强烈反对,但又能够起到试探和过度作用——热河也是日本人觊觎的地方,只不过没有东北那么重要。 而且汤玉麟肯定愿意易帜,因为北伐军就在他眼皮子底下,不投降早晚打起来。 周赫煊分析道:“先让那些关外的奉系军阀全部易帜,如此就造成一种大势所趋的感觉,奉系内部的反对声音会小很多。” “你说得很有道理,”张学良点头道,又问,“那日本人呢?” 周赫煊说:“日本人内部,其实意见是不统一的。特别是大帅遇刺事件,由于国际外交压力影响,日本国内反对武力入侵的声音很大。” 张学良说道:“也就是说,必须趁日本人内部矛盾的时候,尽快易帜?” “不能快,要拖时间。”周赫煊道。 “为什么要拖时间?时间拖得久了,万一日本人统合意见怎么办?”张学良不解道。 周赫煊解释说:“不能太快,因为日本有下克上的传统,军人喜欢自行其是。关东军现在蠢蠢欲动,就想六帅你搞出大动作,然后他们好挑起战争。所以,必须拖到关东军失去战心,如今关东军还处于战备状态吧,你派人随时观察他们的情况,只要关东军松懈下来,基本上就可以易帜了。同时,也不能太慢,时间拖得太久,反而会加强日本人分裂东北的决心。面对日本人时,你在易帜的态度上,一定要表现得坚决。但在行动上,则应表现得犹豫顾忌。如此可以打击日本人的气焰,让他们知道东北早晚易帜,同时又让他们产生错觉和侥幸,认为你害怕做出这个决定。” 听周赫煊说了这么一通,张学良豁然开朗,握住周赫煊的手道:“明诚,你真是我的诸葛亮啊。我现在所有条理都清晰了,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 周赫煊拿出《菊与刀》,说道:“六帅,你可以看看这本书,方便你跟日本人打交道。” 227【内外妥协】 奉天,大帅府。 张学良、张作相、杨宇霆、万福麟、翟文选、常荫槐等东北文武官员汇聚一堂。 张学良没有立即谈正事,而是拿出《菊与刀》,说道:“我昨天读到一本好书,这本书很快就要出版了。到时候,东三省的高级将领和行政官员,必须人手一本。” 张作相笑道:“啥书啊,还让我们这些大老粗也看?” 张学良让秘书把《菊与刀》递过去,张作相翻看了前两页,顿时拍板说:“这书写得好。我跟小日本打交道几十年,对他们非常了解,这书开篇就把小日本的性格分析透彻了。” 杨宇霆没心情看书,急切地问:“少帅,咱还是先说说重要的事,你心里究竟是怎样个想法?” 就算没有周赫煊出面,常凯申、冯玉祥和阎锡山等人,也都纷纷发电报劝张学良易帜。只不过张学良出于各方面的顾忌,迟迟没有准确答复而已。 东北军内部,连日来也对此事展开了讨论,大致意见偏向于自立。 张学良表情郑重地宣布:“我已经决定了,改旗易帜!” “少帅,万万不可!”杨宇霆坚决表示反对。 张学良不由皱起眉头,内心深处对杨宇霆极为不满。不仅是这人反对易帜,还有其称呼,张作霖都死了,还叫张学良“少帅”,明摆着在倚老卖老。 “为什么不能易帜。”张学良没好气地问。 “只要我们不摆明立场,就能在日本和南京方面左右逢源,争取到东北利益最大化。而一旦易帜,必然与日本决裂,同时南京方面也会轻视我们!”杨宇霆属于功利主义者,他思考问题的方式跟张作霖一样,都是怎样好处更大就怎样选择。 张学良顿时怒道:“日本人杀了父帅,我还要跟他们合作?” 张作相出来打圆场道:“跟日本人合作,无异与虎谋皮,早晚会着他们的道。我是倾向于易帜的,但如今关东军就在奉天城外虎视眈眈,千万不能激怒他们,否则必然挑起战争。” “我支持辅帅(张作相)的观点,此事不能操之过急。”常荫槐吱声道。其实他是反对易帜的,跟杨宇霆好得穿一条裤子,不过说得比较委婉而已。 “确实不能太过急躁,以激怒日本关东军。所以,我决定一步步来,”张学良突然站起来,用无比强硬的语气,对负责会议记录的机要秘书说,“立即发送密电,命令京津、热河、滦东等地的奉军部队,全部改旗易帜,归附南京国民政府!”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杨宇霆、常荫槐等反对易帜派,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张作相等缓图派则若有所思,等把事情想明白后,张作相欣慰地说:“汉卿,你终于长大了。雨帅在天之灵,也会感到高兴的。” 杨宇霆想要反对,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因为张学良这个计策非常高明,根本找不出漏洞。 常荫槐悄悄给杨宇霆打眼色,劝他不要多言,明摆着张学良已经下定决心了。如今最重要的是,借此机会给自己这一边捞好处。 杨宇霆立即会意,出声说:“少帅,黑龙江那边有些不稳。我看,不如让翰勃(常荫槐)担任黑龙江省长,一定能震慑宵小。” 这就是政治妥协,以任命常荫槐做黑龙江省长,来换取杨宇霆等人支持关内奉军易帜。 “可行。”张学良只能捏着鼻子同意,否则接下来的工作没法展开。 如此,双方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杨宇霆、常荫槐颇为高兴地离开帅府。 特别是常荫槐,他前年还只是京奉铁路局长,去年当上安国军政府代理交通部长,因为不肯被骂名,拒绝在卖国合约上签字,惹怒张作霖之后,只得去天津做寓公。 后来美国人跑来谈归还关税自主权问题,张作霖才重新提拔常荫槐,任命他做了关税自主委员会委员。 从毫无实权的委员,摇身一变成为黑龙江省长,这便宜占大发了! 会意结束后,张作相留了下来,以长辈的身份说道:“六子,你这回做得很好。切记,你现在是东北的主人,做事不能像以前那样冲动。” “学良谨记教诲。”张学良道。 张作相突然笑问:“让不在东北的奉军先易帜,这主意谁帮你出的?是个人才。” 张学良指着会议桌上的《菊与刀》说:“就是这本书的作者。” “周赫煊啊,我知道这个人,”张作相低声道,“六子,你要当心杨宇霆,此人最近很活跃啊。他拉帮结派,串联文武官员,恐怕以后会尾大不掉。” “我知道。”张学良无比头疼。 张作相拍拍张学良的肩头:“言尽于此,你自己看着办,我先走了。” “我送你。”张学良亲自把张作相送到大门口。 等张学良回来行至花园,寿夫人(张作霖五姨太)截住他说:“汉卿,治丧委员会已经筹备好了,后天开始举办追悼会。” “五妈辛苦了。”张学良态度恭敬地说。 寿夫人为人精明干练,而且持家有道,帮张作霖把后宅打理得妥妥当当,对张学良几个兄弟姊妹也特别好,因此极受张学良尊敬。 关于张作霖的丧事,如今只是悼念而已,连下葬的地点都还没选定。 追悼会上,常凯申、冯玉祥、阎锡山等人,要么派人送来挽联悼文,要么隔空发追悼电报。天津大大小小当寓公的军阀们,也都纷纷写挽联,就连日本人都送来了几篇悼文。 周赫煊在奉天停留五天,到追悼会上了注香才离开。 跟他同行的,还有张学良派出的使者,这些使者负责前往北平谈判易帜问题。虽然已经决定易帜,但个中利益太过复杂,并不是口头传几句话就能决定。 与此同时,《菊与刀》也正式出版发行。出版当天,直接运了5000本去东北,这些是张学良订购的,他要让整个东北的文武官员都好好读这本书。 让周赫煊无比诧异的是,关于东北易帜,美国虽然表面赞同,却暗地里支持日本入侵东北。 国际政治真的太复杂了,不仅要对抗日本,还得抗住美国,张学良面临的压力极大。 有人就要问了,美国不是一直跟日本关系糟糕吗?怎么会支持日本入侵东北? 美国人打的好算盘,一旦日本入侵东北,就跟苏联短兵相接,双方必然爆发激烈矛盾,美国人正好坐山观虎斗。同时,日本占领东北后,南京政府迫于压力,就会更加迫切地投入美国怀抱,从而轻松抢占英国在华利益。 一石二鸟啊! 美国鬼子没安好心。 228【铁杆书迷】 火车上。 邢士廉抽着烟笑道:“明诚兄,听说命令东北之外的奉军先行易帜,这主意是你帮少帅出的?” “哈哈,我就一介书生,哪里懂这些军国大事?隅三兄,你太高看我了,”周赫煊矢口否认道,“我这趟去东北,主要是去吊唁大帅。” “明诚兄,你不老实。”邢士廉大笑着说。 邢士廉就是这次谈判易帜的东北代表,他以前是张作霖的侍从武官,虽然出身士官派,但跟士官派领袖杨宇霆有私仇,属于张学良的绝对拥护者。 只不过嘛,这家伙是满族人,原姓锡尔德特氏。 等伪满洲国成立,邢士廉就当了汉奸,官至伪满军政部大臣。 邢士廉明显把周赫煊当成了少帅的心腹红人,挤眉弄眼道:“明诚兄,以后在少帅面前,可要帮哥哥多美言几句。咱们一个在外,一个在内,可以互相帮衬嘛。” 典型的投机份子! 周赫煊打着哈哈笑道:“好说,好说!” 两人在火车上,一个奉承结交,一个胡瞎扯淡,居然相谈甚欢,就差当场拜把子当兄弟了。 周赫煊半路在天津下车,邢士廉则带着谈判团队,继续朝北平前进——常校长如今住在香山碧云寺行馆。 做为政治掮客,周赫煊现在不需要露面。他只负责从中牵线搭桥,有时候跳得太欢反而不美,容易让人心生厌恶。 7月6日。 常凯申在香山接见了邢士廉等人,双方很快达成初步的谈判意向。同时张学良也从东北发来电报,表示自己没有阻止中国统一的想法,愿意改旗易帜,信奉三民主义。 剩下的具体谈判细节,常凯申是不用亲自过问的,自有相关人员去负责。 碧云寺行馆。 常凯申对侍从副官感慨道:“这周明诚,真乃当代苏秦。我本来没报太大希望,谁料张学良真被他说动了。” 陈修和笑道:“周先生也是因势利导,主要还是我北伐部队军威所慑。” “你不懂,”常凯申叹息说,“易帜一事,美国人和日本人在中间动手脚,张汉卿压力很大,我的压力也很大。张汉卿是内外交困,想说服他做出决定,是非常艰难的。” 陈修和说:“校长,我倒是想起一件趣闻。” “什么趣闻?”常凯申问。 陈修和笑着说:“周先生的新书《菊与刀》一出版,张少帅直接订购了5000册,说是要让东北的文武官员全部熟读此书。” “是什么书啊?值得张汉卿那么重视,你给我找一本来看看。”常凯申对此颇为好奇。 当天下午,陈修和便送来本《菊与刀》。 常凯申翻开来一看,顿时知道张学良为什么让东北当官的熟读了。他闲得无聊,把此书当做消遣作品,越往后面读,就越感到震惊。 周赫煊版的《菊与刀》,在原著的基础上改动很大,超过一半以上的内容都不相同。 第一章总论日本民族性,第二章讲战争中的日本人,第三章讲生活中的日本人,第四章讲日本起源,第五章讲唐宋两代对日本的影响,第六章讲明朝时候的日本,第七章讲明治维新及大陆策略,第八章讲日本对台湾、山东和东北的企图,第九章开始分析日本对东南亚和南太平洋的企图,第七章讲中日开战后的可能情况,第八章讲日本的国际外交形势,第九章讲日本的劣势,第十章讲中国对日本的优势。 整本书前面三分之一讲事实,中间三分之一预测未来,最后三分之一分析两国国情。 一旦中日开战,这本书几乎可以成为中国抗日的指导性学术著作。 但日本真敢全面侵华吗? 常凯申对此表示怀疑,他觉得周赫煊太过危言耸听,日本最多图谋东北而已。 但不管是不是危言耸听,《菊与刀》的论述确实极为精彩详实,而且还具备国际视野,让常凯申拜读之下收获良多。 常凯申要在北平香山住一两个月,等冯玉祥来京后(如今还在路上),与阎锡山一起开分赃大会。 他身边没带家属,又不方便到处瞎逛,每天除了接见客人外,就只能靠看书、看报打发时间。 由于《菊与刀》和《大国崛起》这两本书,常凯申对周赫煊产生了极大兴趣,干脆把周赫煊的所有著作都搜集过来。 碧云寺行馆的书房里,《大国崛起》、《枪炮、细菌与钢铁》、《菊与刀》、《神女》、《狗官》、《射雕英雄传》、《神雕侠侣》、《倚天屠龙记》(单行本)……摆了整整半个书架。 《枪炮》属于纯学术著作,常凯申看了开头就失去兴趣,他对《神女》和《狗官》也不太喜欢,甚至是厌恶。 不过那三本武侠小说,却让常凯申看得津津有味,被他称之为“消遣解闷的好书”。 这两个月中,不时有军阀、官僚前来拜会。 但凡是被常凯申在书房接待的客人,看到那些书都会大吃一惊。 于是戏剧性的情况出现了…… 碧云寺行馆接待室,颜惠庆、熊希龄、潘复等人正在等待接见。 熊希龄最先进去,他如今和常凯申是邻居,在香山建有慈幼院(沈从文以前就在这座慈幼院打工),是北平著名的慈善家。 如今东北易帜虽然还没谈妥,但东北到山东的救命粮道却已打通,熊希龄将被任命为全国赈灾委员会委员。 这也是常凯申久留北平的任务之一,平津两地有太多民国元老,这些人是有利用价值的。收服了他们,等于收服一大片,各种人脉和渠道都能打通。 比如熊希龄资格就很老,人家是中华民国第一位民选总理。 熊希龄一走进书房,就看到书架上那两排周赫煊的作品,他没有表现出丝毫异样,便跟常凯申谈起赈灾事宜。 第二个进去的是颜惠庆,这位先生就要憋屈得多。常凯申虽然和颜悦色地跟他交谈,但并没有委以重任,颜惠庆只能黯然离开。 第三个进去的是潘复,这家伙在书房待的时间最久。 当初周赫煊与张学良初次见面,就是在潘复家中。此人八面玲珑,跟哪个派系都关系良好,年初还给张学良做了几个月高级顾问。 常凯申跟潘复谈的,自然是东北易帜问题,希望从潘复口中多多了解张学良。 潘复对此大失所望,他是来谋官的,结果常凯申只让他跑腿。 离开的时候,潘复下意识地看了看书架。等他返回天津后,立即对司机说:“去三乐堂!” 周赫煊的新居三乐堂,莫名其妙就成了热门场所,每天都有乱七八糟的人来投拜帖。 在北方的军政两界,已经渐渐传出消息:常总司令是周先生的铁杆书迷。 229【南戴北周】 在《菊与刀》问世的同时,好巧不巧,南方那边出了本《日本论》,两书问世的时间相差不到半个月。 戴季陶的《日本论》,一向被视为研究日本的重要著作,日本学者认为它比《菊与刀》写得更深刻。 毕竟,真正了解日本的,还得是中国人。 不过《菊与刀》被周赫煊大修改后,内容已经面目全非,只保留了原作者大致的思想,连内容框架都不一样了。 上海。 国富门路有一栋小洋楼,是蒋百里最近买下的。他把北平的旧居卖了7500大洋,又向兴业银行办抵押贷款,终于凑够钱在上海买了自己的房子。 北伐刚刚开始时,常凯申、孙传芳和吴佩孚同时发出邀请,希望蒋百里能去做他们的参谋长。 蒋百里最开始答应了吴佩孚,但他不是去做官的,而是想奉劝吴佩孚跟广州革命军合作。吴佩孚当然不会听从建议,于是蒋百里便辞职走人了。 由于传统的节义思想作祟,蒋百里短期内不想事二主,随即拒绝常凯申和孙传芳的邀请。但他最终还是去了孙传芳那边,不是做五省联军参谋长,而是担任类似于地方警备司令的职务。 蒋百里这些年都不愿掺和军事和政事,颇有些弃武从文的意思。他撰写的《欧洲文艺复兴史》,到了21世纪,仍旧是中国美术专业学生的重要选读书籍。未来中国历史课本中,有关文艺复兴意义的那块,基本上沿用继承了蒋百里的观点。 不仅如此,蒋百里还参与创建了文学研究会,加入了新月社,于徐志摩交情颇深。 两年后蒋百里入狱,徐志摩激动之下,直接扛着铺盖卷陪蒋百里坐牢——真在监狱打地铺睡了一晚上。 自从孙传芳兵败失势后,蒋百里便处于赋闲状态,每天的主要功课便是读书看报。 最近,蒋百里发现两本有意思书,一本叫《菊与刀》,一本叫《日本论》。 蒋百里先是看完了《日本论》,因为这本书字数更少。 怎么说呢? 《日本论》在第一章就开宗明义,说中国人有研究日本问题的必要,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书中主要论述了日本的神权、皇权、文化、武士道思想,以及国体制度、社会阶级、军国主义、明治维新、南进北进(南为东南亚、太平洋,北为朝鲜、满蒙)策略等内容。 总的说来,戴季陶的《日本论》一书,观点客观中肯,行文平和讲理。既有对日本的批判和讽刺,也在某些地方有稍许美化,最大的优点是对日本国体构成和扩张策略分析得比较深入。 蒋百里对《日本论》还是很赞许的,唯一让他不喜欢的是,戴季陶在字里行间,隐隐约约透出一种对日本的敬慕。 放下《日本论》,蒋百里又开始阅读《菊与刀》,只看完开卷一段话,他就感到精神猛震。 跟戴季陶的中正平和比起来,周赫煊的笔锋更加犀利直白。两书都是把日本视为未来之敌,但戴季陶要含蓄得多,周赫煊却根本不加以掩饰,明明白白指出日本会侵略中国。 在讨论日本民族性上,戴季陶只用了“虚伪”一词,周赫煊却用的是“矛盾”。 戴季陶在书中论述日本的“南进北进”策略,没有直说日本侵略中国,也没说日本要和诸国列强再发战端。周赫煊则直接指出,北进就是占据朝鲜和东北,南进就是占领台湾、东南亚和南太平洋,中日早晚得有一场全面战争,甚至把欧美诸国都要卷进去。 不过两人有些观点还是相同的,比如说日本的明智之选是联合德国,以抵抗欧美和苏联。 但在中国的选择上又截然不同,戴季陶认为中国也应联合德国,周赫煊却认为应该争取美国支持。 蒋百里阅读到《菊与刀》中间的章节,那是对中日未来战争的假象。他越看越兴奋,忍不住想要拍案叫绝,周赫煊明确指出,日本人的国力不适合打持久战,而中国的战略纵深会把日本人拖垮。 如果中日之间真的爆发战争,中国完全可以按照《菊与刀》的思想进行抗战。这对中国是有利的,同时也不怕日本看了此书会咋样,因为日本既然想要打仗,那根本就会无视这些细节。 是的,无视。 日本老谋深算的政客们,根本就不想和中国爆发国战,因为他们深知自己的劣势。 真正挑起战争的,是那些没有脑子的军人。 什么,首相不愿打仗? 既然如此,为了大日本帝国的未来,首相大人,请你去死吧! 这就是日本的下克上传统。 蒋百里对日本人了解极深,在历史上,当中日爆发战争后,蒋百里对中国抗战极为乐观。他写的《日本人》一书当中,开篇居然在可怜日本人,认为日本自寻死路,从政治、经济、外交等多方面预言日本必败。 蒋百里左右端详着手上的两本书,再次重新阅读后,他忍不住提笔写评论文章:“近日发生的济南事件、皇姑屯事件,再度于中国掀起仇日浪潮。我们仇视一个国家,首先要对它有所了解,仇视不是目的,如何应对才是根本。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戴先生的《日本论》,以及周先生的《菊与刀》,就是当今中国对日研究的最权威著作,对日学术钻研无出其右者,可称‘南戴北周’……” 正如蒋百里所言,济南事件和皇姑屯事件的接连爆发,导致中国民间仇日情绪高涨。 《菊与刀》和《日本论》出版后,立即受到各界进步人士的追捧,销量更是刷刷的往上飙。各大报纸、杂志的评论荐书栏目,也都大力推荐这两本书。 周赫煊莫名其妙的,就跟戴季陶并称为“南戴北周”,被誉为日本问题研究专家。 日本对中国是极为关注的,像《朝日新闻》这种大型报纸,每天都有关于中国的新闻。《菊与刀》和《日本论》两书,迅速流传到日本,而且还是中文原版,得到日本学者的认可和赞誉。 没错,就是赞誉。 至于周赫煊在《菊与刀》中对未来战争的预测,则直接被日本学者忽略了。 230【新合伙人】 天津英租界,海大道。 三乐堂外。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妈拉个比的,敢跟老子玩儿这套,气死我了!” 一个身材矮小的中年男子,手里拿着本崭新的《菊与刀》,站在小白楼外愤怒臭骂。 他的名字叫张敬尧。 潘复正好坐车前来,笑问道:“勋臣兄,你这是怎么了?” 张敬尧无比生气地说:“我慕名前来拜访周赫煊,这姓周的居然闭门谢客,纯粹就是看不起我嘛!想老子当年纵横沙场的时候,这姓周的还在穿开裆裤呢。” “哈哈哈哈!” 潘复闻言大笑,随口说道:“勋臣兄,不如随我一起进去吧。” “我才不去,谁去谁孙子!”张敬尧不小心把潘复也骂了进去。 潘复心中极为不爽,但还是笑道:“那就不叨扰了,告辞!” “妈的,什么破书?”张敬尧气呼呼把《菊与刀》扔在路边,然后坐进自己的小轿车,呵斥司机道:“快他妈回府,这狗x的姓周的,早晚有一天会落在我手上!” 潘复则顺利地进入三乐堂,他下车后被佣人带到会客厅,拱手笑道:“周先生,又被你气走一个啊。” 周赫煊无比头疼:“馨航兄,我已经快烦死了,天天都有人找上门来。” “说明你这里有前途啊。”潘复打趣道。 潘复结交甚广,无论跟哪个派系都来往密切,而且还做过张学良的高级顾问。这个人跑来串门,周赫煊是不方便往外撵的,但其他人可没这种待遇。 就拿刚才的张敬尧来说,什么玩意儿啊! 此人比混世魔王张宗昌还奇葩。 张敬尧在晚清时就毕业于保定军官学校,属于北洋老人,按理说该混得很好才对。 可十年前,张敬尧在湖南当督军的时候,由于贪婪成性、胡作非为,居然把当地的军阀、土匪、士绅和读书人全部得罪,生生被逼得辞职,连亲弟弟都被杀了。 被逼迫辞职的一省督军,张敬尧应该算民国独一份,也特么算是个人才。 这家伙还是个官迷,吴佩孚得势投吴佩孚,张宗昌得势投张宗昌,张作霖得势投张作霖。现在听说周赫煊是常凯申、张学良跟前的红人,马上就跑来拜会周赫煊,希望能在国民政府或是东北谋个军长当当。 只要能当官,张敬尧根本不在乎主子是谁。历史上,九一八事变后,他想当官想疯了,居然主动与日本人勾结,密谋在天津进行暴动,以策应关东军占领北平和天津。 尼玛搞笑呢,那时才1932年,离七七事变都还早得很。日本人根本没打主意入关,张敬尧就积极帮忙了,不知他脑子里装的是不是屎。 周赫煊让佣人端来茶水,问道:“馨航兄,你今天怎么有空来我这里?” “哈哈,我是天天有空,”潘复毫不掩饰自己的结交之心,他说,“这个社会,多个朋友好办事,没有正事也可以多走动走动。周末晚上,我那里有个牌局,你要不要去?” “打牌就不用了,我不太喜欢。”周赫煊连忙拒绝。 潘复这人属于极品,他府上每周都要安排好几场牌局。牌友包括奉系、直系、皖系,甚至是遗老遗少、国民政府的官僚,不管在职不在职,不管得势还是失势,他都能凑拢来一起打牌。 潘复不是刻意讨好周赫煊,他是谁都讨好,这他娘的才算职业政治掮客。 前两年张学良在天津时,潘复为了迎合少帅,频繁举办各种舞会(少帅爱跳舞)。赵四小姐就是在他举办的舞会上,跟张学良认识勾搭的。 凭借这一手串联政客、军阀的能力,潘复竟当上了张作霖的财政部长。 听周赫煊说不喜欢打牌,潘复猛地一拍额头,笑道:“我倒还忘了,周先生是学者,自然不爱那种俗事。不如,我下周举办一场舞会,专门请年轻人来跳舞?” “不用费心了,”周赫煊立即转开话题,“鑫航兄,有没有兴趣合伙做生意?” “做生意,那很好啊。”潘复笑道。他虽然是前清举人出身,但却靠办实业起家,还在济南主办过一次山东省产品展览会。会上共选出数百种优质产品,后来送选巴拿马万国博览会参展,居然有好几样获得了金奖。 像潘复这种前清举人,才华还是有的,他当年在山东做官时,也确实发展了山东的工业和水利。 周赫煊笑道:“如今北方数省已经解放,风气自然是要革新的,比如放胸。馨航兄,你敢不敢做内衣生意?” “有何不敢?”潘复笑起来,他可是听说内衣生意很赚钱。 不管是徐家,还是张家,周赫煊的商业伙伴都在南方。想要把内衣业务扩展到北方,就必须另找潘复这样的地头蛇合作,否则根本玩不转。 而且潘复也是个极有能力的,跟人合伙开着纱厂、面粉厂和电灯公司,不怕跟他做生意亏钱赔本。 两人详谈了一些合作细节,周赫煊才把潘复送出门,正好碰到婉容从外边回来。 “周大哥,我今天去给平民露天学校的学生上了绘画课,大家都叫我郭老师呢。”婉容喜滋滋地说。 周赫煊狂汗,人家那些平民露天学校,是为了给百姓扫盲开设的。你跑去教别人画画,不是成心捣乱吗?简直耽误学校和学生的宝贵时间。 不过这话不能说,周赫煊笑着鼓励道:“很好,这就是实现人的社会价值。你教别人学习,你开心了,别人也获得了知识。” 婉容欢喜地说:“那些学生,都特别喜欢看《三毛流浪记》。” 周赫煊身边的几个女人当中,就数婉容最天真(幼稚)。怎么说呢,好像完全没经历过世俗,就算她经常观察贫民采风,可思维方式还是没有转变。 “以后好好画画,你会变成很厉害的漫画家。”周赫煊拍着她的额头说。 婉容左右看了看,发现房间里没有其他人,顺势便靠进周赫煊怀里,羞怯道:“周大哥,去我的卧房吧,我们好久没单独共处了。” 231【喜】 婉容的卧房在三楼最东侧,早晨拉开窗帘就能沐浴朝阳。 她搬进来后,对房间进行了一些简单布置,比如换窗帘、换床单之类的。用色以金红为主,图案都是些牡丹、凤凰,大方当中显露着一丝贵气。 张乐怡的闺房就要清新得多,以粉色调为主,居家当中带着少女情怀。而孟小冬的卧室则非常简洁利落,挂着戏服、口髯等戏曲道具,甚至还选了一口宝剑做为装饰品。 至于廖雅泉,呵呵,人家做戏做全套,屋子里各种进步书籍。 “好热啊!” 婉容额头上沁着细汗,一进屋便把电风扇打开。 窗外蝉声嘶鸣,白晃晃的阳光普照大地,空气似乎都因为高温而扭曲。 周赫煊走过去拉好窗帘,坐在床沿说:“有空调就好了。” 婉容挨着他坐下,好奇地问:“空调是什么?” “一种可以降温的机器。”周赫煊解释道。 “居然有这种机器,哪个国家的新发明?”婉容惊讶道。 周赫煊笑着说:“空调已经发明出来20多年了,不过基本上用于厂矿降温,国外也有一些电影院和大商场使用空调的。” 私人空调几乎没有,因为如今的空调机块头太大。 婉容抿嘴笑道:“周大哥,你懂得真多。对了,我还想听你讲国外的故事。” “泰坦尼克号的故事你听过吗?”周赫煊问。 “泰坦尼克号是什么?”婉容反问。 周赫煊说:“是一条船。” “那你快讲。”婉容的身子越挨越近,几乎是靠在周赫煊身上。 周赫煊搂着婉容的纤腰,开始讲述经典爱情故事:“那是1912年的4月,我们中国爆发辛亥革命的第二年,号称‘世界工业史上的奇迹’的豪华客轮泰坦尼克号,开始了它的首次航行,从英国的南安普顿出发驶往美国纽约。男主人公叫杰克,是个年轻而贫穷的画家,他在码头的一次赌博中,赢得了下等舱的船票……” “杰克使出最后的力气,把露丝推到木板上,他自己也往上爬,可木板只能承受一个人的重量……冰冷的海水,正在吞噬着年轻画家的生命。露丝颤抖着紧握杰克的手,眼中溢出的泪水都快冻结成冰。两个相爱的男女,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深情脉脉地凝视着对方……” “杰克感觉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他颤抖喘息着对露丝说:我赢得船票,是一生最幸福的事情,我能认识你,是我的幸运。露丝,我满足了。我还有一个心愿,你必须答应。你要活下去,不能绝望,无论发生什么,无论多么艰难。快答应我,露丝……答应我……一定做到……” “我答应!露丝失声痛哭。杰克的声音却越来越弱,远处一条救生船正在海面搜寻……” 婉容突然紧张地问:“他们得救了,是吗?” “是的,得救了,”周赫煊苦笑道,“得救的只是露丝,她吹响了哨子。而杰克在救生船到来之前,已经被冻死。” 婉容默然良久,才说:“露丝是幸福的,就算她死了,也能在死前得到真正的爱情。我反倒希望,露丝和杰克能双双沉入海底,做一对同生共死的亡命鸳鸯。” 周赫煊狂汗,这就是中西方文化的不同吗? 婉容突然紧紧抱住周赫煊,说道:“周大哥,我不知道什么叫爱情,不过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感到特别轻松开心。” 天津夏日的鬼天气,就算坐在室内吹电风扇,那也能热出一身汗来。 孤男寡女的身体隔着单薄的布料,彼此都能感受到对方的热度,甚至还有那一点点湿汗。 婉容感觉燥热难当,那燥热不仅是生理反应,更是从内心深处生出的难言渴望。 周赫煊双手捧着婉容的脸颊,低头吻住她的红唇,两人渐渐倒在床上。 热烈而疯狂的湿吻,几乎使婉容失去思考能力,下意识地配合着男人的动作。直到衣服都被脱光,她才惊问:“周大哥,你是要做洞房那种事情吗?” 周赫煊没有说话,而是用实际行动回答。 “我……我该怎么做?”婉容傻乎乎地问,宫里嬷嬷的教导,她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你不会还是处……”周赫煊愈发兴奋,他想起关于溥仪的某种传说。 这个传说,由溥仪的最后一任妻子证实过。他们结婚好几天都没有同房,当女方问起缘由时,溥仪噗通跪地哀求新婚妻子不要离开,他说能容忍妻子另找男朋友。夫妻俩随即抱头痛哭,互相安慰,最终和和睦睦的过日子。 将近一个小时过去。 窗外蝉鸣依旧,室内的男女却跟蒸了桑拿似的,浑身大汗粘腻在一起。 婉容被折腾得浑身无力,脸蛋还带着一股红晕,趴在男人怀里甜笑道:“原来洞房是这个样子。” “喜欢吗?”周赫煊爱抚着问。 “嗯,挺舒服的,”婉容羞涩道,“没想到做女人其实也很快乐。” 周赫煊将婉容搂着,挨在她耳边轻声说着情话,过了好一阵才穿衣起来,直奔浴室冲凉洗澡去。 临近傍晚,张乐怡还没从电台下班回来,孟小冬却意外地出现了。 “你不是在北平有演出吗?”周赫煊惊讶地问。 孟小冬抿着嘴不停发笑,笑着笑着突然干呕,捂嘴快速跑向洗手间。 周赫煊有些懵逼,一个想法浮现在脑海中:不会怀孕了吧? 因为孟小冬想要继续唱戏,两人在啪啪的时候虽然没戴套,但也是刻意避孕的,所以这一年来都没动静。 等孟小冬呕吐回来,周赫煊问:“你有了?” “嗯,”孟小冬微笑着点头,“前几天就想吐,我也没当回事。还是我妈发现的,硬拉着我去瞧大夫,大夫说是喜脉。” “呼!” 周赫煊长舒一口气,活了两辈子,都是头一遭要做准爸爸,高兴的同时又压力倍增。 更大的难题摆在他面前——这事到底该怎么跟张乐怡说? 正妻都还没过门呢,姨太太的肚子就怀上了。 232【仙侠小说】 “快放着别动,我来!” 孟小冬刚端起暖水壶准备倒水,就立即被张云鹤阻住。 孟小冬好笑地说:“妈,我这是怀孕,不是残废了。” “呸呸呸,”张云鹤连忙做出吐口水的动作,似乎是想把晦气吐掉,责备道,“你这傻孩子,尽说些不吉利的话。” 自从孟小冬怀孕后,母亲张云鹤也不唱戏了,专门搬来天津照顾她。 孟小冬不是什么事业型女子,历史上,她嫁给梅兰芳做姨太太后,便不再登台唱戏。直到跟梅兰芳闹出矛盾,才又负气重新开唱,证明自己能够养活自己。 现在既然怀孕了,孟小冬满心欢喜地告别舞台,只每天待在家里哼上一小段。 张乐怡提着手袋下楼,朝母女俩笑笑:“张姨,小冬,早上好。” “姐姐好。”孟小冬立即问候。 张云鹤没有因女儿怀孕,而变得嚣张起来。她热切地说道:“张小姐,这么早就去上班啊?” “嗯,电台那边需要人看着。”张乐怡随口答道。 李寿民从报馆辞职,跑去给傅作义当秘书后,周赫煊只得回去负责《大众》副刊。而广播电台的日常事务,则基本由张乐怡管理,她现在相当于电台的经理。 由于孟小冬怀孕,周赫煊为了安抚张乐怡,当天就说要带她回庐山提亲。可报馆和电台事情实在太多,两人暂时都无法离开,南下的计划只能一次次推迟。 张云鹤很通晓事理,她一路说笑着,把张乐怡送出门才回来,对女儿说:“小冬,这位张小姐性格真好。本来还担心你受欺负,可这两天住下来,才发现是我多心了。” “张姐姐是对我挺好的。”孟小冬吃着酸梨说。 张云鹤小声嘀咕道:“你要当心的是廖雅泉,那个女人很有心机……唉,不说这些。你现在怀着孩子,别去想勾心斗角的事。” 孟小冬笑了笑,没有接话。 说曹操,曹操到。 母女二人正聊着呢,廖雅泉就提着文件包下楼,站在大厅等周赫煊一起去报社。 至于婉容,每天至少要睡到十点钟才起床,她养尊处优惯了。 周赫煊缓步走下楼梯,对丈母娘点头笑了笑,突然蹲下,把耳朵贴到孟小冬肚子上听动静。 “干什么呢,快去上班吧!” 孟小冬羞得面红耳赤,不习惯有旁人在场的时候,跟周赫煊做过于亲密的举动。 张云鹤笑着转身避开,廖雅泉则无动于衷。 二十分钟后,周赫煊来到《大众》副刊编辑部。 廖雅泉自去给他泡茶,沈从文跑来敲开房门,兴冲冲地说:“明诚,你快看看这小说!” “你写的?”周赫煊问。 沈从文说:“是寿民兄的,想象力太惊人了。” 周赫煊翻开一看,瞬间无语——李寿民的《蜀山剑侠传》,终于在穿越者的影响下,提前问世了。 沈从文赞叹道:“我本来不太爱看武侠小说,但寿民兄这本,却写得飘逸出尘,让人爱不释手。” 眼下的《蜀山剑侠传》稿子,还只是前三章,周赫煊笑问:“他不是在给傅将军当秘书吗?怎么还有空写小说。” 沈从文莞尔道:“别提了。寿民兄昨晚还在跟我抱怨,说给天津警备司令做秘书,实在是没什么意思,还不如回来当编辑呢。他又不是啥机要秘书,每天就处理处理文书档案,剩下的时间就不知道干什么了。用他的原话说,硬是闲得鸡儿都痛……” “噗!” 周赫煊听到沈从文说四川粗口,顿时就笑喷出来。 沈从文开玩笑道:“他每天闲着没事干,只能靠写小说打发时间,我倒挺羡慕他那个秘书工作。” 好嘛,这个时空的《蜀山剑侠传》,居然是当公务员闲出来的。 周赫煊想了想说:“等《倚天屠龙记》连载结束,就换上这部《蜀山剑侠传》吧。” “你好,我回头跟寿民兄说一声。”沈从文又聊了几句,便告辞做自己的事去了。 大概中午快下班时。 赵云祥突然跑来拜访,还主动请客约周赫煊一起吃午饭。 两人在酒楼坐定,赵云祥突然神秘地说:“周兄,我有个赚钱的买卖,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入伙?” “什么买卖?”周赫煊问。 “做外贸生意,包赚不赔!”赵云祥道。 周赫煊笑道:“这世上哪有只赚不赔的买卖?” “你还别不信,”赵云祥说,“我已经打听过了,那家公司是中美合资的,美方的股东,还是美国驻天津副领事。祁经理向我保证,只要我出钱投资,赚了能分红,陪了算他一个人的。” 经历过后世各种诈骗信息的周赫煊,听这话就知道是骗子,他问道:“赵老弟投钱了?” “投了,”赵云祥低声说,“我分的那13万大洋,出了买房子的钱,剩下的全投进去了……” 赵云祥仔细说着他这些天的经历,上次弄死褚玉璞兄弟后,他并没有立即回山东。而是留在天津,帮上司孙良诚置办房屋和产业,结果在买洋房的时候,遇到了协和贸易公司的老板祁乃奚。 被祁乃奚一番忽悠,赵云祥又跑去做了调查,立即投了将近十万做外贸生意。 赵云祥信誓旦旦道:“周兄,我真不骗你。我打听过了,齐老板是天津商界名流,跟好多银行都有合作。以前跟着他做生意的,从来都是只赚不赔。我把你当好朋友,才来告诉你这个消息。” 周赫煊无比同情地看着赵云祥,好好一个当兵的,何必跑去商界瞎掺和,而且还一头扎进协和公司的烂摊子。 周赫煊以前读书的时候,也研究过一番民国史,对天津协和贸易有所耳闻。 主要是协和的老板祁乃奚玩得太大了,勾结美国驻天津副领事(已卸任),联手玩金融诈骗。不仅坑了许多投资者,等事情败露后,更是害得好几家中资银行倒闭。 算算时间,现在离祁乃奚跑路也就一两个月了,到那时整个天津的金融市场都要被搅乱。 “老弟,我劝你还是快去找那个祁老板要钱吧。”周赫煊感慨道。 这赵云祥也是倒霉啊,好不容易弄到10多万不义之财,转眼就被骗个精光。 周赫煊心想:幸好老子的那些钱,全都存在洋人的银行里。否则协和金融诈骗案一发,好几家中资银行倒闭,里面的存款全得打水漂。 其实协和诈骗案的手段并不高明,但祁乃奚请来美国人合伙,而且还是美国驻津副领事,那就太厉害了。此时的国人都迷信列强,别说普通老百姓,连精明的银行家都被骗得晕头转向。 对了,说起外国,美国海军陆战旅就要离开天津了。 233【将军,给钱吧】 “吁!吁!” “集合,集合!” 4000多美国大兵在天津后,他们住的房子、存放弹药的仓库,全都是向民间租用的。 此时一个个美国兵,打包好随身行李冲出来,分成几十个小队朝港口走去。 他们在中国住上半年,好多人都胖了十几斤。没办法啊,每天大鱼大肉,只顾吃喝玩乐,不长胖才见鬼了。 “排整齐,排整齐!” 巴特勒将军脸色阴沉无比,这就是他手下的兵,连队列都走不好,就跟街头的流氓混混一般。 海军陆战旅行至码头,还没来得及登上军舰,突然就从码头涌出上千人,将他们的去路完全堵住。 “奏乐!” “上万民伞!” 天津总商会的两位会长走上前来,旁边还有乐队伴奏,敲锣打鼓热闹非凡。 张仲元让人抬出万民伞,抱拳笑道:“巴特勒将军,感谢你这半年来,对咱们天津商人的帮助和支持。” 见自己如此受尊敬,巴特勒高兴地说:“中国人民非常好客,我喜欢这个美丽的国家。” “那就欢迎将军大人以后再来。”张仲元道。 “等我退役之后,一定会来中国。”巴特勒说。 副会长王益保亲手把万民伞送给巴勒特,又叫人把旁边的箱子打开,说道:“将军大人,在商言商,我们先算算账吧。” “算什么账?”巴特勒满头雾水。 张仲元指着箱子里的纸条说:“这都是贵军士兵在天津打的欠条。” 巴特勒走过去打开一张欠条,只见上面写着“舞票一元”等中文字样,而下面的签名落款则是林肯。他立即明白是怎么回事,硬着头皮问:“欠款有多少?” 王益保笑道:“刨去零头,共计203万7千4百6十5元。” 巴特勒犹如被人用铁锤砸中脑袋,200多万银元啊,把他卖了都赔不起。 4000美国兵,平均下来每人欠债500多元,这帮孙子花钱也是够狠。 怎么办? 巴特勒瞬间就傻了。 1000多中国商人(店铺老板、伙计都来了),陆战旅很轻松就能强行“闯关”,可极易引发流血事件。 巴特勒可不是日本人,而且他自己也是个讲理的,万万做不出赖账的事情。 不赖也只能赖了,巴特勒口干舌燥道:“这些欠条的签名是假的,非常抱歉,我恐怕找不到真正的债主。” 张仲元立刻说:“将军大人,你的兵在赊账时说,以后直接找部队即可。另外,我今天还请来了律师,可以逐一对照士兵的笔迹。” 旁边走出来一位白人律师,似笑非笑地行礼道:“巴特勒将军,我是天津总商会的代理律师鲍威尔。” 尼玛,连律师都请来了。 巴特勒背心发凉,尴尬地问:“你是哪国人?” “我来自英国。”律师笑道。 该死的英国佬! 巴特勒在内心深处把英国人骂了一万遍,没好气地下令道:“调头回营!” 当天下午。 “号外,号外,《大公报》号外,美国士兵赊账200万,被讨债人堵在军营不敢出来!” “号外,号外……” “小孩儿,快给我一份报纸。” “唉哟,这美国兵可厉害了,200万是咋花的啊?” “美国人不会赖账吧?” “噗,这帮商人也是够绝的,还坐在人家门口守着。” “废话,不守着,那些美国人肯定要跑。” “……” 美国海军陆战旅瞬间成为全天津的笑话,就连北平那边都传开了。 堂堂的美国军人,居然被一群中国商人堵在军营不敢外出,而且事情起因还是赊账不还。 巴特勒将军实在没有办法,先是发电报给美国驻华总领事,结果没有得到任何答复。他又发越洋电报回美国,这事把美国总统都惊动了,那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帮士兵付账? 美国军队没有这种传统,也不知该以什么名义拨款。 不给钱? 总不能强行走人啊,那些中国商人肯定拼命拦着。 因为200万银元闹出外交流血事件,不但从利益上不划算,而且还会让美国颜面大失。 “娘希匹!” 正在和冯玉祥、阎锡山、李宗仁开分赃大会的常校长,从美国人口中得知此事。他又好气又好笑,一方面担心影响中美关系,另一方面……好吧,这事实在太搞笑了,常校长有些忍不住。 200万银元是巨款,足够收买好几个地方军阀。 没用几天,这个新闻就传遍全国,得知消息的国人无不捧腹大笑。传来传去,变成美国将军带着部下,在天津吃霸王餐被人逮住不付钱,最后被人堵在军营不敢露面。 巴特勒将军都快气死了,恨不得把手下士兵全部枪毙——他已经成了军队的笑话,美国的笑话,全世界的笑话! …… “哈哈哈哈哈!” 大厅里传来阵阵哄笑声。 这里是天津总商会会长张仲元的公馆,天津各大行会的会长齐聚于此,正在吃着“庆功宴”。 张仲元站起来举杯道:“周先生,我代表全天津的商户,感谢你这次帮忙告知消息,否则这些美国佬肯定要跑!” “哪里哪里,我只不过是动动嘴皮子而已。”周赫煊谦虚道。 “周先生一动嘴皮子,可是挽救了咱天津商户的血汗钱啊!”副会长王益保说。 “对对对,周先生可是让咱们天津商人扬眉吐气了。” “周先生,我也敬你!” “……” 众商人纷纷附和,在利益和共同敌人面前,中国的商人还是很团结的。 因为有商会这个组织存在,帮着外国人欺负同行这种事,他们轻易不敢做,否则就要受到大家的一致打压,以后做生意寸步难行。 天津总商会前些年跟日本人硬刚,上海总商会此时已经在跟南京政府硬刚了。他们最开始支持常凯申北伐,可北伐胜利后,常凯申想要控制商会,立刻遭到上海总商会的强烈反对。 如今的上海总商会还在被打压当中,不过用不了几年,他们就能逼迫常凯申低头认错。 一个商人或许做不了什么,但一群商人团结起来,那能量实在太恐怖。 234【再到上海】 美国海军陆战队在天津集体欠账事件,发生得啼笑皆非,解决得也稀里糊涂。 美国那边凡事都要讲程序,在正常情况下,不可能帮士兵还账。即便是美国总统,也没权利批200万银元的此种专款,一旦媒体曝光出来,美国公民肯定要炸锅。 这样就只能靠其他手段解决了——陆战队一直被堵在天津也不是个办法,多丢脸啊。 正好目前美国在跟南京政府谈归还关税自主权的问题,两边在谈判当中愉快地达成共识。那200多万士兵欠款,就用下半年的关税银子来抵账,不够的话另想办法(南京政府出钱)。 顺便说一句,中国的关税不自主,并非是说中国关税被洋人收取,而是中国关税的税率由洋人制定。 在晚清时代,虽然关税不自主,但关税还是由中国人收的。 可笑的是,在辛亥革命成功以后,北洋政府反而把关税交给洋人掌控。 从1911年到1928年间,中国的海关关税,除去必要的海关运营费外,剩下的钱全部留在国际银行委员会(上海),由英国汇丰银行托管。这些钱专门用来支付赔款和贷款,若有剩余,才会交给中国政府。 周赫煊怂恿洋人用中国关税整理航道,以及这次用关税帮美国兵还债,其实用的都是中国政府的钱——有没有关税剩余,每年能剩多少,全由洋人说了算。 七月份,美国与中国正式签署《整理中美两国关税关系之条约》,成为第一个同意中国行使关税自主权的国家。 消息传开后,举国欢腾,此举被中国报纸称为“世纪的进步”。 自鸦片战争敲开中国国门后,1860年代中国关税主权完全沦丧,至此已有将近70年代的时间。 这对一个国家而言,是痛彻心扉的屈辱! 最高兴的就是那些商人了,关税自主不仅能给政府增加税收,而且还能增强民族商品的国际竞争力——此前洋商有关税减免权。 无数国人瞬间对美国印象极佳,认为美国才是中国真正的朋友,南京政府也顺势与美国展开各项合作。 英国人有些坐不住了,生怕自己的在华利益被美国取代,立即跟进与中国的关税谈判。紧接着,法国、德国、意大利、苏联……也纷纷表示愿意归还关税自主权。 唯一的障碍就是日本,打死都不松口。 南京国民政府虽然腐败专制,但说实话,比北洋政府还是要强得多,至少在外交和主权方面是这样。 如今政府不仅在谈关税自主,而且态度非常强硬的要收回列强在华的领事裁判权,并且废除一切不平等条约,即“改订新约运动”。 其中葡、意、日、比、西、丹六国,刚好到1928年约满。这六个国家当中,除了日本死鸭子嘴硬,其他五个国家都表示愿意废除领事裁判权,并与中国陆续签订新约。当然,这些国家以附件形式,保留了许多旧约中的不平等特权,有些换汤不换药的意思。 接下来的几年,南京政府又照会英法美等大国,要求废除领事裁判权。 在英法美等国坚决不同意的情况下,中国还是陆续收回一些主权,包括废除威海卫租借地、厦门英租界、上海领事法院等等。 …… 常校长还在北平跟冯玉祥、阎锡山、李宗仁分赃的时候,周赫煊终于带着张乐怡南下。他把《大众》副刊交给沈从文负责,让廖雅泉代管广播电台,自己先去南京开会,接下来准备前往庐山提亲。 民国时候的京沪铁路,是指南京到上海的铁路。 所以从天津南下,最方便的途径还是走海路,坐火车根本坐不通。 七月底,东北虽然还未易帜,但到山东的救命粮道却已打通,山东百姓终于不再有钱也买不到粮食了。 与此同时,周赫煊和张乐怡也在上海登陆。 上海码头。 “明诚,这边!”徐志摩使劲挥舞着手臂。 不得不说,徐志摩这人对朋友实在够热情,轮船可没有准点一说。 周赫煊走过去跟他握手,笑道:“等很久了吧?” “也不久,我早晨八点来的。”徐志摩道。 汗,快三个钟头了。 周赫煊介绍道:“这是我未婚妻张乐怡。” 徐志摩立即问候:“张小姐好。” “徐先生好。”张乐怡含蓄地笑道。 徐志摩带着他们离开码头,帮忙把行李塞到小轿车上,热情地说:“小曼正在家里忙活,厨子今天特意准备了法式大餐。” 周赫煊汗颜道:“志摩,你太客气了。” 徐志摩笑道:“你们难得来一趟,当然要好好招待。” 众人坐车前行,在经过一条租界街道时,突然看着有20多人手拿木棍,手臂上带着“反日”字样的红箍子,风风火火地冲进商店。 周赫煊惊讶地问:“那些是什么人?” 徐志摩笑着回应:“上海各界反对日军暴行委员会的成员。” “他们冲进商店做什么?”周赫煊不解道。 徐志摩说:“查禁日货,凡是销售日货的商店,必须征收高额的‘救国基金’。” “这不是乱来吗?”周赫煊狂汗。 这所谓的查禁日货,自然不可能去查禁日本商店,只可能查禁销售日货的中国商店。 等于是打着反日的幌子,欺负本国商人来敛财。 周赫煊不由问道:“这组织是谁搞出来的?” “还能有谁,上海第一名人陈德征。”徐志摩不屑地说。 “他啊,难怪。”周赫煊忍俊不禁地笑起来。 陈德征还真是个大名人,被后世戏称为“民国第一伟人”。 这家伙是真正的斗士,已经到了圣斗士的级别! 他反(和谐)共、反日、反帝国主义、反基督教、反商会、反文化人士,逮谁喷谁,见人就咬。 他一生当中,怼过冯玉祥,怼过宋子文,怼过虞洽卿……怼过太多人。 就在明年,胡适这个擅长打笔仗的文人,将被陈德征写文章喷得辞职出国。喷完胡适,陈德征又掉头找鲁迅的麻烦,把鲁迅逼得躲进日本人开的书店里不敢出来。 235【坐谈】 来到上海第一天,周赫煊在徐志摩家度过,下午还参加了新月社的聚会。 第二天,周赫煊又去了趟《大公报》上海分社,说是视察,其实也就随便溜达溜达。 跟《新闻报》、《申报》比起来,《大公报》太寒酸了:别人自建永久性的报社大楼,《大公报》还在租房子办公;别人使用新式轮转机印报,《大公报》还在用效率低下的老印刷机。 没办法,只能慢慢发展,等有钱了才能玩大手笔。 不过采购先进设备是必须,周赫煊在跟张季鸾讨论之后,决定掏钱给《大公报》总部和上海分社各购置一台轮转机。不仅可以提高效率,而且印出来的报纸也更美观,版面的杂点墨迹会少很多。 第三天,蒋百里和张君劢同时来拜访,这让周赫煊感到极为惊讶——都是牛逼人物啊! “几位请用咖啡!”陆小曼端着咖啡出来亲自招待,然后退到旁边跟张乐怡坐在一起。 会客厅里有五个男人,分别是周赫煊、蒋百里、张君劢、徐志摩和张嘉铸。 大家先是聊了阵诗歌创作,纷纷调侃徐志摩谪落凡间,徐志摩笑嘻嘻地任由众人调侃。 一向伤春悲秋、追求浪漫的徐志摩,在两个月前突然发表新诗《生活》。其内容阴沉、黑暗、压迫且抑郁,一改他以往的风格,简直就不像是徐志摩写的诗。 这位富贵公子哥,似乎终于体会到生活的无奈和艰辛了。 诗歌聊着聊着,张君劢突然把话题转到政治上,他说:“明诚在《枪炮、细菌与钢铁》中关于中国政体的论述,真是甚合我意。” “胡言乱语而已,在当今中国是不可能实现的。”周赫煊苦笑道。 蒋百里突然插话道:“我也赞同社会主义,但实行起来太过艰难。社会主义可以作为一种理想,而理想一旦遇到现实,必然要遇到许多矛盾。要解决矛盾,肯定是有方法的,但必须坚守原则。就拿三民主义来说,也是一种理想,也有矛盾,但如今的国党为了解决矛盾而舍弃理想,此为不智也!” 好吧,都是同道中人。 不管是蒋百里,还是此时的张君劢,他们都是社会主义者。 这得归功于梁启超。 梁启超是中国最早提出社会主义思想的学者,在1918年到1919年的时候,他曾组织过一次欧洲考察团,而当时张君劢和蒋百里都是考察团成员。 他们亲眼目睹了欧洲最底层人民的生活:穷困潦倒,每天都挣扎在生死线上,跟中国的贫民并无二致。 他们还看到欧洲社会的矛盾:贫富差距极大,工人们隔三差五闹罢工。 从欧洲回国以后,张君劢和蒋百里就变成了社会主义信奉者,认为欧洲的自由资本主义那套迟早完蛋。 多不同的是,张君劢明确反对共产主义,而蒋百里则对共产主义持善意态度。 蒋百里甚至还帮助瞿秋白、耿济之、郑振铎等人,支持他们翻译了许多俄文名著,并由“共学社”出版。听这出版社的名字,就知道他们在宣传什么。 听了蒋百里的话,张君劢感慨道:“是啊,如今的国党已经背弃理想了。他们喊着三民主义的口号,玩得却是独裁专制那一套。我那本《新路》杂志一贯骂国党,也不知道几时被查封。” 周赫煊心头好笑:若非张君劢的亲兄弟,如今主掌着中国银行,是常凯申的钱袋子,那本《新路》早就完蛋了。 张嘉铸突然冒出一句:“其实国党还是比北洋军阀好得多。” “你知道个屁,”张君劢没好气地批评弟弟,“国党如今的中下层党员,已经全盘变质了。你看看那个陈德征在干什么?他整天在为国党独裁张目,像条疯狗一样到处乱咬,而且在报纸上帮常凯申搞狂热的个人崇拜。现在好多讨论现实问题的文章,在南方地区都不能发表,这是要禁闭言路的征兆。” 周赫煊不得不承认,张君劢的目光太敏锐了。 有人说民国言论自由,那纯属扯淡,不管是北洋政府和南京国民政府,都是主张言论控制的。 别的不谈,张君劢的杂志明年就要被查封,他本人甚至会遭到绑架。 咱们前面说过,陈德征是个圣斗士。 此人是如何写文章把胡适骂出国的?他自己写文章骂,又带动国党其他文人一起骂,而胡适的反驳文章却无法正常刊发,只能被动承受国党御用文人的攻击。 徐志摩每到关键时候都很仗义,当时只有徐志摩的《新月》杂志敢刊登胡适的文章,结果是《新月》杂志遭到查封,新月社诗人纷纷退团,这一诗歌团体逐渐走向没落。 嗯,这也是明年的事。 至于把鲁迅逼得躲进日籍书店,那更是动用了武力。陈德征最开始写文章批评鲁迅,将其定性为“反动文人”,不等鲁迅写文章反驳,他就已经调动人手去抓捕。 蒋百里无奈地说:“还是别谈国党了,今天只聊学术话题。” 张君劢道:“我认为要实现社会主义,就必须先成立一个政党。利用政党走向权利中心,再慢慢实行社会主义政策。” “君劢兄,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啊。”周赫煊提醒道。 张君劢说:“我不是要造反,我是要走政党路线。” 周赫煊笑道:“国党要一党专政,你另组党派,而且还是摄政党,在他们看来就是要造反。” 张君劢没好气道:“明诚在《枪炮》一书中所言,不正是支持一档专政吗?倒符合国党的胃口。” “我说的一党专政,属于理想状态,前提条件是该党有严格的行政纲领和执行力,”周赫煊摊摊手,“可惜国党根本不符合条件,他们的执行力低得可怕,他们的政党纲领也只是空话。” “所以说,还是得一步步来,”蒋百里阐述着自己的观点,“社会主义是终极目标,中国现在实行社会主义的条件还不够,必须先走资本主义道路。资本主义虽然已经走向末路,但其生产发展方式还是有效的,对中国复兴也是有必要的。我认为,先在中国发展资本主义,然后再一步步改良成为社会主义。” 周赫煊额头冒汗,不管是张君劢还是蒋百里,其思想的先进性都极为可怕。两人的政治观点虽然略有不同,但基本与英法等国未来几十年的发展路线相符合,甚至和中国的未来状况也有些类似。 张君劢的思想一直在衍化,到20年代末,已经逐渐认同蒋百里刚才的观点。他咬牙说道:“百里兄,明诚兄,我们既然志同道合,不如今天就组建一个社会主义政党。名字我都想好了,就要‘国社党’!” 国社党……貌似希特勒纳粹党,翻译过来就简称国社党吧。 不过张君劢的国社党,显然全称是“国家社会主义党”。 张嘉铸兴冲冲地说:“组党啊,我要加入。” “小孩子一边玩儿去!”张君劢呵斥道。 张嘉铸低声嘀咕道:“还是把我当小孩,就你是大人。” 蒋百里笑笑摇头:“我不想加入任何政党,也对从政没有兴趣,君劢兄别找上我。” 周赫煊也说:“我跟百里兄一样。” 徐志摩闭口不言,张君劢也没指望徐志摩,他叹息一声道:“社会主义中国,难啊!” 蒋百里见气氛不对,立即转移话题道:“明诚,任公先生身体如何?” “越来越不行了,上个月还在医院住了几天。”周赫煊说。 蒋百里道:“他都是累出来的。上次创办北平图书馆时,他带病主编大部头,直接累到住院,从此以后每况愈下。” 张君劢、蒋百里和徐志摩,都相当于梁启超的学生。张君劢也不提什么政党了,建议道:“反正大家都闲着没事做,不如等明诚回天津的时候,大家结伴去看望一下先生。” “这主意好!”徐志摩立即响应。 周赫煊自然是要答应的,梁启超确实时日无多了。 周赫煊当天向张君劢、蒋百里讨要了墨宝,第二日便准备动身去南京。结果火车票都已经买好,却突然听到一个消息——《神女》、《狗官》和《狗官外传》(梦醒后的内容)被国党上海党部查封了。 同时遭到查封的,还有另外十多本书籍,都是揭露社会问题的现实题材作品。 而主持查禁书籍的发起人,正是那位疯狗圣斗士陈德征。 不得不说陈德征精力旺盛,此人上上个月怼了新闻报,接着又怼日本人,上个月又开始怼虞洽卿和上海商会。如今他商会还没怼完,又跑来怼包括周赫煊在内的文人了。 历史上的陈德征,从1927年一直怼到1930年,他四年间怼过的人,可能比别人一辈子交的朋友还多。 至于最后的结局嘛,惹得天怒人怨,虞洽卿甚至在常凯申面前直接说,恨不得把陈德征“食其肉,寝其皮”。结果这人就被常校长软禁三年,并且开除党籍,永不录用。 陈德征后半生穷困潦倒,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儿子身上。嗯,他还是很厉害的,把儿子培养成了新中国的中科院院士。 236【党即是法】 这次陈德征玩得很大,不仅封禁十多本书籍,还差点把《小说月报》都整关门了。 《小说月报》是由商务印书馆投资的,最后多亏商务印书馆出面,各种送钱走关系,才把《小说月报》给保留下来。 周赫煊气得不轻,他没有去找陈德征,而是直奔上海市政府官邸。 刚走到大楼门口,就有卫兵将周赫煊堵住,质问道:“干什么的?” 周赫煊掏出自己的名片说:“我要见市长!” 卫兵讥讽道:“你想见就见,你谁啊?” 周赫煊憋了一肚子火,怒道:“少说废话,你把我的名片递进去就是!” 卫兵瞅了周赫煊两眼,才低头看名片,结果名片上没有任何身份职务,只印了一个光秃秃的名字。他有些拿不准,对守门的同事说:“帮忙看着,我去通报一声。” 同事凑过来一瞧,立即笑道:“周赫煊你都不认识,人家是大名人啊。” “什么名人?”卫兵问。 同事说:“你老婆身上的新式内衣,就是这位周先生发明的。” 卫兵瞬间更加不屑,把名片直接扔地上,呵斥道:“快点滚蛋,一个卖内衣的也想见市长,脑子坏掉了吧。” “你嘴巴放尊重点!”孙永浩是个暴脾气,立即跳出来护住。 卫兵冷笑着说:“怎么的?你还想找茬啊!” “永浩,别跟他一般见识,”周赫煊退后几步,突然扯开嗓子大喊,“张群,你给我出来!” 张群正是市长的名字,卫兵大惊,连忙举枪瞄准周赫煊,呵斥道:“不准大声喧哗!” 周赫煊冷笑:“你倒是开枪试试,我上个月见常总司令时,他的侍从武官都没你嚣张。你们上海市政府厉害啊,从门卫到市长一个个都是祖宗,市长比常总司令都难见。” “你……这位先生,你认识常总司令?”卫兵顿时大惊,说话时声音都在发抖。 “你说呢?”周赫煊死盯着他。 “我我我……我这就去通报!”卫兵弯腰捡起地上的名片,撒丫子就冲入大楼。 他一路狂奔到楼上,拼命的敲开市长办公室房门,语速奇快地说:“张市长,外面来了个周先生,他说想见你一面,还说自己见过总司令。” 张群皱着眉头接过名片,随即笑道:“一个穷酸文人,跑来找我做什么?让他进来吧。” 卫兵立即下楼,态度180度转变,讨好地说:“周先生,市长有请!” 周赫煊懒得理他,踱步走进市政府,这家伙还在后面喊:“您慢点走,当心楼梯。” 张群属于国党元老,常凯申的同学。别看他只做了上海市长,但却是国党重要政治团体“新政学系”的首脑人物。 “新政学系”当中九流混杂,既有旧式官僚、军阀,也有新派学者和政客,他们的团体目标是:拉拢各党各派,增强常凯申政权的实力。 张群见到周赫煊后,笑呵呵地站起来说:“周先生请坐,找鄙人有何要事啊?” 周赫煊开门见山道:“张市长,我的《神女》、《狗官》和《狗官外传》被查禁了。我就想当面问问你,为什么要查禁我的作品?” “查禁?我不知道啊。”张群讶然道。 “是国党上海党部的人查禁的,”周赫煊挤出难看的笑容说,“张市长,你是上海党部的直接负责人。请问,就算我的作品有违禁内容,国党上海党部又有什么权利查封书籍?你们要查禁书籍,可以,麻烦走正规行政程序,把我的书解禁后再重新禁一遍。我不是为自己,我是为了中国民国的法制!” 一听是党部那群人干的,张群立即笑着安抚道:“周先生,你不要着急嘛。若是你有异议,咱们可以慢慢讨论,何必一见面就兴师问罪呢?” 周赫煊坐下说:“我要求解禁《神女》和《狗官》。” 张群如同个笑面佛,笑嘻嘻地说:“周先生,你的《大国崛起》我是拜读过的,本人极为佩服。但说实话,像《神女》和《狗官》这种书,实在有些抹黑中国的政府和百姓。反正你该赚的稿费也赚了,何必再计较那些。” 周赫煊言辞激烈道:“你们查封我的书,请问是根据那条法律规定?南京国民政府连《出版法》都没颁布,你在沿用北洋政府的法律查禁我的作品吗?这个中国,到底是北洋政府的天下,还是南京国民政府的天下。你们上海党部到底想干什么?想帮北洋军阀复辟吗?” 张群瞬间语塞,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此时的南京国民政府初创,还真没颁布《出版法》(1930年底颁布),查封书籍是没有任何法律依据的。 还是读书人嘴皮子利落啊! 张群心中感慨,诡辩道:“周先生,上海党部查封书籍,是出于国党的训政要求。你的书有重大违禁嫌疑,所以才遭到查禁,跟什么《出版法》没有关系,你也别跟我讲法律。” 张群是绝对不会帮周赫煊解禁的,否则上海党部威严何在? 周赫煊冷笑问:“也就是说,中华民国只需要党,不需要法律了?” “可以这么说,党即是国,党即是法!”张群毫不客气的回答。 “很好,我明白了,多谢张市长解惑,”周赫煊气得不轻,抱拳道,“告辞!” 即便是北洋政府要查封书籍和报馆,那也得搬出法律做门面。 这国民政府还真厉害,连“党即是法”都能说出来。可想而知,当权在位者想干啥就干啥,根本就没有任何限制,这样的政党不完蛋才见鬼了。 周赫煊气呼呼地回到徐志摩家,对老徐说:“志摩,借你的书房一用。” “你又要写文章了?小说还是诗歌?”徐志摩笑问。 “杂文!” 周赫煊是真被气得不轻,就算有法不依他都能忍,完全没有法律而乱来,这已经到孰不可忍的地步了。 周赫煊摊开稿纸,徐志摩趴在旁边看着,只见周赫煊写下五个大字——论法的精神。 237【交锋】 早在18世纪,法国启蒙思想家孟德斯鸠,就写过一部宏文著作,叫做《论法的精神》(原名《l'esprit_des_lois》)。 这本书由晚清思想家严复,首先翻译到中国,不过此时的中文译名还叫《法意》,《论法的精神》是后世版本的翻译名字。 周赫煊提笔写道: “先秦诸子当中,法家和儒家塑造了两个强大的力量,儒家主张‘礼治’、‘德治’,而法家则崇尚‘以法治国’。《管子》曾言:‘威不两措,政不二门,以法治国,则举措而已’。意思是说,只要不政出多门,仅仅运用法律,就能如举手投足般轻松治理好国家。可见,我们中国人早在两千年前,就已经从治国战略的高度来看待法律。 汉代虽罢黜百家,后世的历朝历代,也都推崇儒家的‘礼治’、‘德治’,但从来没有哪个朝代,把法律也一起废除掉。中国也没有哪个盛世,不是法律健全,吏治清明的,就连皇帝也要守法! 我们先来看个小故事。 宋真宗年间,有个亲事官把皇宫里的金碟丢了。侍从对宋真宗说,先打他一顿。宋真宗不允,命人先找失物。侍从又说,不打他,他不知道厉害。若是金碟是被他自己藏起来的,他还能去找吗?一打他就招了。宋真宗强调,不能随便打人。侍从道,您是皇帝,想打谁就打谁。宋真宗解释道,我大宋是有法律的,大家应该按法律办事,皇帝也不该随便打人。 此即为:天下之法,当与天下共之,有司守之以死。虽天子不得而私也,而后天下之大公立……” 周赫煊写了一通中国古代的法律常识,又开始写西方的相关内容: “法国启蒙思想家孟德斯鸠,曾著鸿篇巨作《法意》(《论法的精神》)。此书出版仅两年,便印行22版,各种外文译本相继诞生。《法意》是美国的建国理论基石,法国的《人权宣言》也脱胎于《法意》,中山先生三民主义之民权主义理论亦源于此书……” 周赫煊大谈西方列强的法制精神,接下来又把孙中山当做自己的理论武器,他写道: “民国七年,中山先生在《孙文学说》中指出,中国的革命程序为军政、训政和宪政三个阶段。常总司令已经宣布革命进入训政阶段,何为训政呢?中山先生称为‘约法之治’,既制定约法,军政府、地方议会以及人民都要遵守,目的是让人民杨琛平等自由的资格和掌握主权的能力。 而今之民国训政,只见军政府,却不见约法,或者说法律并不完善。 最近有人说,党即是国,党即是法,这是在公开反对孙中山先生的遗训吗? 上海党部封禁我的《神女》和《狗官》,我有两点异议。第一,法律依据在哪里?第二,执行机构在哪里? 一没有法律,二没有合法的执行机构,此乃违背中山先生之训导。 我请求中央政府,先订法律,再设相关执行机构,继而封禁我的作品,本人毫无怨言……” 周赫煊写到这里笔锋一转,开始讨论以法治国的好处,以人治国的坏处,把问题上升到国家和民族的高度。而且每隔几句,都要提一下孙中山先生,反正把这尊大神搬出来,那些国党都找不出话来反驳。 第二天上午,《大公报》以头版头条的形式,将这篇《论法的精神》全文刊出,立即引起进步人士的热烈支持。 特别是上海地区,陈德征玩得太疯狂了,不讲道理的见人就怼。他此时主办着上海《国民日报》,经常自己写文章讨伐某人,然后让手下的党棍,甚至是出动流氓混混行凶,完全无视法律。 周赫煊这篇杂文一出,立即被各大报纸纷纷转载,开始批评上海党部的胡作非为。 然而,圣斗士毕竟是圣斗士。 你跟他讲道理,他跟你耍流氓。 隔日下午,凡是转载这篇杂文的上海报纸,全都收到上海党部的警告。紧接着,30多个流氓冲进《大公报》上海分社,不分青红皂白打砸一通,连张季鸾都受了轻伤。 这还不算完,陈德征又在上海《国民日报》写文章,逮着周赫煊狂怼:“周赫煊此人,是个彻彻底底的文奸。他喝洋人的奶长大,早就不是中国人了,连思想都彻底洋化。这个人毫无骨气,先给褚玉璞做秘书,又给张学良做秘书。攀附张家父子的权势,就此当上北大的校长。北大乃中国当代大学祖庭,岂是他一个毫无资历,毫无品德的人可以做的?此人妖言惑众,妄自曲解中山先生遗训,其心昭然若揭,就是要反对中央政府。他的《神女》、《狗官》,都是在张氏父子的支持下,为诋毁中央政府而写,上海党部查封他的书,是百分之百正确的……” 随即,上海20多家报纸,齐刷刷地开始讨伐周赫煊。 而帮周赫煊说话的文章,则没有一篇能够发表,谁敢发表谁就要被查封。 周赫煊气得直发笑,他总算明白,为什么胡适会在明年辞职出国了,这笔仗根本没法打。 不按套路出牌啊! 你能相信,陈德征前几年还是个中二文青?这家伙甚至反对文学商业化,认为真正的文学,应该是纯粹的文学。他还号召社会改革,搞什么文学革命。 结果一朝得势,立马就摇身变成党棍,逮着谁都咬。 如今常凯申正在和张学良谈东北易帜,这可是超级重要的事情。但陈德征就敢在这个时候,写文章骂张作霖、张学良,认为他们是日本人的汉奸走狗。 “简直无耻之极!” 徐志摩气愤地扔掉报纸,对周赫煊说:“明诚,别人不敢说话,我来帮你说。下一期的《新月》杂志,我就发起征文活动,让那些不能发表的文章,全都在《新月》杂志上发表!” “不用,你等着看好戏吧。”周赫煊笑道。 《新月》杂志敢这么做,铁定被查封,就跟历史上帮胡适说话一样。 几天之后,《大公报》上海分社恢复正常,那些被砸坏的机器也换上了新的,反正周赫煊也准备更换设备了。 《大公报》的头条标题是——《常总司令爱读书、喜读书、读好书》。 嗯,其实也没啥特别内容,只是新闻里大肆吹捧常凯申,说他不仅治国有道、治军有方,而且还是个喜欢读书的有内涵、有思想的领袖。文章最后稍微提了一句,常总司令在北平慈云寺行馆的书房里,摆着周赫煊先生的全部作品,包括被上海党部查封的《神女》和《狗官》。 238【大水冲了龙王庙】 七月二十一日,全国反日大会在上海召开。 来自全国十五个省及香港的代表,共百余人参加,会议持续时间长达一个星期。 陈德征走上主席台,慷慨激昂地发表着讲话: “日本对中国来说,是最危险的国家,为祸远胜于英美苏法等其他列强。从甲午战争起,日本妄图一步步蚕食中国,而今愈演愈烈,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今后全国的反日工作,我提议围绕着以下几点进行:第一,反日工作要持久的干下去,必须全国统一行动,我们联合起来才更有力量!第二,对日进行经济绝交,限期肃清中国境内的所有日货。谁敢再售卖日货,那就是汉奸,必须严厉惩处!第三,定期举行全国检察日货周,防止肃清日货后卷土重来!第四,通电全国及国联,陈述日本暴行,并请政府和国联主持公道!第五,告知日本在野党及日本民众,请其肚子日本政府五绝!第六,呈请中央政府确定明确的对日外交方针!第七,严肃惩办汉奸,一切帮日本说话,一切卖日货的中国人都是汉奸。我们绝不能姑息养奸,助长他们的气焰……” “啪啪啪啪!” 一番讲话结束,全场掌声轰鸣。 陈德征志得意满地走下台,各地代表都向他投去崇拜敬佩的眼神。 临近中午,全国反日大会暂时结束,大家吃过午饭后继续开会。 上海商民协会主席邬志豪走到陈德征身边,低声说:“陈部长,商会那边不老实,要不要采取激烈行动。” “不可轻举妄动,”陈德征告诫道,“有人告状告到了总司令那里,事情有些棘手,必须徐缓图之。” “怕什么?”邬志豪冷笑说,“咱们都是在帮总司令做事,把旧商会扳倒了,商界才能彻底掌握在总司令手里。” 陈德征说道:“先缓缓,总司令还是支持我们的,但现在还不能动用武力。” 两人所聊内容,正是商民协会和商会之间的矛盾。 传统的商会,所代表的是大商人利益,小商人往往是被利用和盘剥的对象。北伐期间,代表小商人利益的商民协会成立,宗旨是反对帝国主义、封建军阀,并联合工农学商,推动国民革命的发展。 北伐军所到之处,商民协会纷纷成立。刚开始的时候,由于利益一致,传统商会和商民协会互相配合,而等到北伐结束,双方的矛盾冲突逐渐爆发出来。 陈德征已经发文章怼了上海总商会好几次,目的是要逼迫商会解散,由商民协会来取代其利益,将中国商界牢牢控制在国党手中。 不过商会的那些大商人也不是吃素的,立即进行了强烈反击,甚至中断对常凯申的财力支持。国党内部的相关利益者,也对商民总会的做法大加反对。 远在北平的常凯申立即服软,就在两天前,国党中执会通过《商人组织的原则及系统》,改变了以商民总会取代旧商会的态度,明确指出商会代表大商人利益,受国民政府监督和管理;而商民协会代表中小商人利益,受国党中央执行委员会民众训练部指导。 不过嘛,这些都是缓兵之计。 等南京政府和国党的资金宽裕后,还会继续向旧商会开刀,而陈德征就是打压、取缔商会的急先锋。 他们的做法非常直接而霸道,就在明年,以反日的名义借总商会的办公楼。上海总商会断然拒绝,上海党部随即雇佣铜匠,擅自打开总商会的会客室,把里面的东西全部扔掉,并把前来劝阻的商会人员打成重伤。 紧接着,又在学校举行大会,以国家和民族大义来煽动学生,声讨上海总商会的罪行。最后400多个手持铁棍的混混,撞开总商会大门,洗劫了里面所有财物和部分文件。 总商会报警没用,上海警察局长亲自到场查看,但没有任何帮忙的意思。甚至没有报纸敢报道此事,从此以后,连上海总商会的电报都要被检查。 跟邬志豪商量了一番斗争策略,陈德征便坐车返回报社。他此时的职务是上海《民国日报》总编,并担任国党上海党部主任委员、宣传部长。 刚回到报社总编室,秘书就慌慌张张地拿着《大公报》进来:“陈总编,你快看看这篇新闻!” “怎么了?”陈德征扫了眼报头,笑道,“是不是《大公报》帮周赫煊说话?如此正中我下怀,通知警察局那边,把《大公报》给我查封了!” “不是啊,”秘书狂汗,“你先看看文章,是关于常总司令的!” 陈德征这才埋头仔细看文章,发现内容都是歌功颂德的,还引用了美国记者的报道内容,说常凯申是学识渊博的革命者,是坚定纯粹的爱国主义者。 “哈哈哈哈,”陈德征忍不住笑起来,“周赫煊和《大公报》终于服软了,既如此,我也给他们个面子,就不予追究了。不过嘛,小说肯定是要封禁的,这事没得商量。” 秘书无语道:“总编,你再看看最后一段。” 陈德征的目光落到最后那段文字,脸上笑容瞬间凝滞。 “嘶!” 陈德征倒吸一口凉气,他抬头问秘书:“总司令真的喜欢读周先生的作品?” 好嘛,改叫周先生,连称呼都变了。 秘书答道:“我拍电报给北平的朋友,详细询问了此事,不过对方还没有回电。” “再发,再去发电报,一定要问清楚!”陈德征急道。 可催也没用啊,北平到上海如今还不能打长途电话。至于电报,那玩意儿发过去速度是快,但收电报的人什么时候看到消息就不知道了。 陈德征心烦意乱地等了足足一天,终于确认消息。 原来北方的上层圈子都知道,周赫煊周先生是常总司令跟前的红人。 大水冲了龙王庙啊! 陈德征把秘书叫来,虚心问道:“季德,你说给大学者送礼,该送什么才好呢?既要显得有诚心,又不能太过庸俗市侩。” 239【可悲】 徐家。 张乐怡、陆小曼、张嘉铸和梁实秋正在打麻将。 如今恰逢暑假期间,梁实秋空闲得很,专门从南京跑来上海找徐志摩玩。 “煊哥,出这个?”张乐怡指着三筒问,她初学打牌,技术和经验还很不足。 周赫煊站在张乐怡身后,指挥道:“这张要放炮,禹九肯定和它。” 张嘉铸无语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和什么?” “还用问?你摆明了清一色,具体听哪张牌我懒得说出来。”周赫煊笑道。 张嘉铸被拆穿后,立即恼怒道:“观牌不语真君子,你看志摩就是君子,一句话都不说。” 坐陆小曼身边看牌的徐志摩,闻言立即笑道:“小曼打牌的技术比我好。” 就在此时,佣人突然进来说:“有个姓陈的来找周先生,让他进来吗?” 张嘉铸讥笑道:“肯定是陈德征,来得可真快!” 徐志摩问:“见不见?” “见啊,为什么不见?”周赫煊对佣人说,“请他进来。” 片刻之后,陈德征捧着两副卷轴现身,进门就抱拳笑道:“哎呀,周先生,久仰大名,早就想拜会一番了,只是太忙抽不开身。” 周赫煊皮笑肉不笑地说:“那是,陈部长确实是大忙人。” 陈德征似乎听不出语气中的讽刺,自顾自的打开卷轴说:“近日我求得一副墨宝,听说周先生对书法很有研究,特来请教探讨一二。” 梁实秋和徐志摩对视一眼,都难忍笑意。 张嘉铸说话就直接得多,他开口道:“你倒是会打听,知道明诚兄喜欢书法。” 陈德征毫不在意讥讽,展开卷轴道:“此乃孜权先生两年前的作品,我辨不清真伪,还请周先生雅鉴。” 张嘉铸立即怼道:“唐驼的书法你也好意思拿出来?我家里好几十副,这玩意儿都烂大街了。” 陈德征笑道:“书法的好坏,跟存世多寡无关。” 唐驼确实是民国有名的书法家,中华书局、世界书局、大东书局的招牌,都是此人写的。后来民国法币上的“中央银行”等字样,也出自唐驼的手笔,现在许多邮票上的字也是唐驼的。 名气大,字也写得好,可惜他的墨宝实在太多了。 此君六年间写了三万副对联,专门雇佣两三个人来磨墨。他觉得磨墨太费时间,居然自己研制出磨墨机。 这已经不是书法家了,而是写字机器。 当然,唐驼的人品还是不错的。那三万副对联当中,有一万副都拿去义卖了,捐款给家乡建学校。 周赫煊扫了眼那两副卷轴,却是一副对联,内容为:清风涤六合,大略驾群才。 “嗯,恢弘大气,写得不错,适合挂在墙壁上欣赏。”周赫煊点头赞许道。 在周赫煊看来,这副对联也只能称“不错”,匠气有余,神韵不足。远没有徐悲鸿的飘逸灵动,也没有梁簌溟的随心所欲,更没有梁启超的俊雅雄健。 当然,比袁公子还是要高明许多,并非浪得虚名。 这种字适合做牌匾、做门联、做广泛印刷品,远观可显大气,却没法反复的细细品味。 陈德征一听周赫煊夸赞,立即笑道:“所谓宝剑赠豪杰,红粉馈佳人。周先生既然喜欢这副墨宝,那我就将它赠予先生。” 周赫煊没有接,笑道:“算了吧,唐驼先生的字,我改天花钱买几副就是。” 陈德征听了颇为不悦,他都上门赔礼了,对方居然还端着不放。 “周先生,”陈德征耐着性子说,“关于封禁《神女》、《狗官》之事,纯属误会,我们会尽快纠正失误。” 周赫煊冷笑道:“那上海《民国日报》说我是趋炎附势的卖国贼,也是误会?那篇文章,总不会是陈部长喝醉了写的吧。” 张嘉铸在旁边帮腔道:“陈部长真厉害,喝醉了写文章,也能写得那么有条理,我自愧不如。” 陈德征终于生气了,他说:“周先生,我好心好意来道歉。你既然不肯领情,那咱们就继续,我陈德征生平不做亏心事,闹到总司令那里也是不怕的!” “无所谓啊。”周赫煊笑道。 “那好,我回去就查封《大公报》!”陈德征怒道。 周赫煊死盯着他说:“你试试。你敢查封《大公报》,我马上去北平,当面质问常凯申,问他到底跟北洋军阀有什么区别!” 陈德征像是被蝎子蛰了,跳起来指着周赫煊:“你竟敢直呼总司令姓名!” 两个月前,《新闻报》把“欢迎蒋总司令”的“蒋”字,错误的排成了“将”字。这个失误,可是被陈德征逮着怼了好一阵,《新闻报》那边又花钱又跑关系又登报申明道歉,这才把事情解决。 “人的名字不是拿出来喊的吗?”周赫煊问。 陈德征说:“常总司令是伟人,就跟孔子、孟子一样,不得直呼其名!” “笑话,清朝都亡了,你还跟我谈避讳。”周赫煊冷笑。 “懒得跟你这妄人一般见识,告辞!”陈德征拂袖而去,他觉得周赫煊不讲道理。 徐志摩担忧地问:“明诚,他不会又乱来吧?” 周赫煊笑道:“放心吧,他比谁都明白。既然《神女》和《狗官》摆在常凯申的书房里,陈德征肯定会解禁。不过登报给我道歉,那是不可能的,甚至不会主动解释此事,因为他要顾忌上海党部的威严和脸面。我今天跟他和解,又或者跟他闹翻,其实没有任何差别。他这种人,说趋炎附势吧,又有骨气得很,打死也不会承认错误。” 正如周赫煊所言,陈德征很快就把《神女》和《狗官》解禁了。 不过却是悄悄的解禁,没有主动申明过什么,甚至好多书店都不知道已经可以继续出售这两本书。与此同时,上海《民国日报》也没再写文章骂周赫煊,但帮周赫煊说好话的文章,还是需要经过严格审查。 周赫煊感觉很悲哀,他不得不把常凯申搬出来,最后还只能获得个稀里糊涂的结果。 陈德征这种人,相当于古代的酷吏,只是当权者的工具而已。等他以后惹得天怒人怨,他的主子为了平息众怒,自然会狠狠收拾他。 陈德征虽然可恨,但更可恨的是他背后的国党。 一年前,国党还是知识分子心目中的进步党派,无数北方文人,辗转千里南下投奔。可现在的所作所为,却让人大失所望,国党正在渐渐的失去民心。 240【教育部现状】 在《神女》和《狗官》解禁后,周赫煊终于启程前往南京,没有继续和陈德征瞎扯淡。这事儿根本说不清楚,包括上海市长、上海党部主任在内的所有人,都站在陈德征那边。 就算周赫煊跟常凯申认识又如何? 人家上海市长张群,还是常凯申的同学呢,还是常凯申手下“行政学系”的首脑。 他们本质上就是在帮常凯申做事,封书也是为了国党利益,闹到常凯申那里,周赫煊也讨不到一点好处。 胡适还跟常凯申夫妇私交甚密呢,明年照样被陈德征怼得躲到国外。 能把自己的小说解禁,已经非常难得了。 七月底,周赫煊抵达南京,也即是此时中国的首都。 大学院(教育部)早在两个月前,就召开第一次全国教育会议,那是北伐军还没收服北平和天津。在那次会议上,通过了中国教育史上的许多重大举措。 比如规定小学为六年,中学分为高中和初中各三年,规定学校分为中学、师范和职业三种体系,这些内容或多或少都沿用到后世,史称“戊辰学制”。 既然两个月前已经开过全国教育大会,现在为什么还要开会呢? 周赫煊来到南京才发现,这次开会是专门讨论北方教育问题的,北大教授李书华等人也应邀前来参加。 至于北大如今的代理校长钟观光,反而直接被无视了。 这等于放出个信号——会无好会。 鸿门宴啊! 周赫煊到南京后,没有立即去开会,而是先拜访了胡适。 胡适再过一个月就要回上海,接任中国公学校长,此时还停留在南京。 “明诚兄,你不该来南京的。”胡适一见面就苦笑。 周赫煊诧异地问:“这次大学院开会有什么问题吗?” 胡适感慨道:“问题大了。北伐胜利前还好,北伐胜利后,争权夺利马上就开始。我已经从教育部(大学院)辞职了,也劝你别去蹚浑水,还是老老实实写文章好。” 周赫煊也不是神仙,他对民国教育部的内幕还真没研究,问道:“究竟是什么情况?” “教育部……哦,不对,是大学院现在分为两派,”胡适解释说,“一派以蔡元培先生为首,是为英美派;一派以李石曾为首,是为留法派。如今两派就快打起来了,我在上个月帮蔡元培先生说话,结果被吴稚晖他们污为‘蜀洛党争’,你说这叫什么话?气得我一开完会,马上就辞职了!” 蜀洛党争,说的是北宋年间的事。 蜀党领袖是苏轼,洛党领袖是程颐。两党因反对王安石变法走到一起,结果把王安石挤出朝堂后,蜀洛两党自己就闹起来。 如果比喻为现在的教育部,就是蔡元培和李石曾因为反对北洋军阀走到一起,北洋军阀一倒,二人马上开始争斗。 周赫煊还是没听明白,他说:“适之兄,你讲的详细一点。” 胡适没有细说,反而笑道:“明诚,你知道吗?两个月前,李石曾那帮人,就已经把北大更名为中华大学了,而且大学院内部任命李石曾为校长。所以说,北大已经不存在,你这个北大校长也是非法的。” “啊?”周赫煊瞬间懵逼,随即心中生起一阵恼怒。 周赫煊确实不想当校长,麻烦事太多。但不想当是一回事,被人莫名其妙取消校长职务又是一回事。 胡适这才从头开始讲起:“好好的教育部,为什么要改名为大学院?因为蔡元培和李石曾两位先生,都想让教育独立于政府之外,从辛亥革命成功后,他们就一直在努力。大学院实行大学区制,每个学区的所有教育事务,都由大学院负责,跟政府无关。军阀林立的时候,这个制度是非常有效的。国民政府为了加强自身在教育领域的威望和影响力,也对大学区制表示支持,所以才有教育部改为大学院。” 周赫煊听明白了些,笑道:“所以说,北伐一胜利,政府就准备拿大学区制开刀了?” “那是肯定的,”胡适说着感叹道,“我本来以为,大学区制可以办下去,没想到那帮政客翻脸无情。北边才刚刚占领平津,南边就开始反对大学区制了。” 不反对才见鬼了! 大学区制宣扬的是教育独立,教育事业不受政府掌控,这是一个集权政府所能容忍的? “然后呢?”周赫煊问。 胡适说:“蔡元培先生为了保住大学区制,想用庚子赔款来充足教育经费,你猜结果如何?” 周赫煊笑道:“不会被政府挪用了吧?” “正是被挪用了!” 胡适气愤道:“那些庚子赔款,可是专门用来发展中国教育的,就算是北洋政府都不敢挪用。现在的国民政府可厉害,竟把庚子赔款挪去搞地方建设!若真全部用于建设,那倒还可以接受,可谁知道被当官的私吞了多少?” 胡适的性格很平和,在政治上很天真,他经常把当权者往好的方面想。 可眼前的胡适如此激动,如此愤懑,显然南京国民政府的所作所为,已经把他彻底刺激到了。不仅仅是教育问题,应该还有其他的事情。 1928年到1929年,算是胡适的思想转变期。他明年会逮着国党狂怼,公开写文章质疑孙中山的理论,结果被陈德征逼得出国避难。 至于原因嘛,胡适是自由主义者,国党的一系列政策践踏了他信奉的自由主义。 胡适又继续说道:“蔡云培先生见大学区制难有作为,已经渐渐屈服了。李石曾还想继续,他目前正在提议设立北平大学院(区),由他自己担任院长,统管整个北方的教育事务。如果是为了理想还无所谓,但李石曾任人唯亲,他提议的北平大学院负责人,都是留法派,都是他的亲信弟子和朋友。” 得,政府都在拿教育部开刀了,教育部自己的两派首领还在玩权利斗争。 周赫煊叹息道:“听你这么一说,我总算弄明白了。这次叫我来开会,就是讨论北平大学院(相当于大北平地区教育厅)的设立问题。李石曾既然自己当了北大的校长,我这个北大校长,估计只能听候发落了。” 241【理想与现实】(求月票) 7月28日。 中华民国大学院召开特别会议,教育行政委员会的九大委员,今天只有四位(蔡元培、李石曾、韦悫、张乃燕)到场出席会议。 另外五大委员当中,汪兆铭如今在上海秘密搞事,没工夫讨论教育问题;许崇清和金曾澄两人,都在广东主持教育和党务工作;褚民谊刚刚出国去了欧洲,研究考察公共卫生问题;钟荣光则在岭南地区搞教育。 再来说说出席会议的蔡云培、李石曾、韦悫和张乃燕四人。 蔡云培、李石曾与张静江、吴稚晖并称“国党四大元老”,又称‘党国四老’。所以说前阵子蔡云培和李石曾发生矛盾,轮不到胡适这个小辈出来说话,他一开腔,立即就被吴稚晖倚老卖老地嘲讽呵斥。 张乃燕是张静江亲侄子,如今负责中央大学院(首都地区教育厅)的教育事务,跟蔡元培之间有些私人恩怨。 至于韦悫,恐怕如今还没人猜到,这位先生乃我党秘密党员,只是未办理正式入党手续而已。 去年蔡云培积极策动“清党”,杀了不少的赤党和疑似赤党分子,却把真正的赤党韦悫从英国请回来做上海教育局长,后来更是推荐韦悫担任教育行政委员会的九大委员。 防不胜防啊! 参加会议的四位委员当中,蔡元培和韦悫是一派,李石曾和张乃燕是一派。至于“国党四老”中的张静江和吴稚晖,此时都跟随常凯申去了北平,但他们是支持李石曾的。 说得直接点,蔡云培在教育系统已经孤掌难鸣了,谁让他去年得罪张静江呢。 周赫煊来到会场时,里头只有稀稀疏疏的两三个人,其中就包括北大物理系主任李书华。 李书华立即起身问候:“周先生好!” 周赫煊笑问:“北大的人力收割机研究得如何了?” 李书华正是研发收割机的直接负责人,他高兴地说:“经过了前后五次改进,如今收割机已经可以完美地给小麦和稻谷脱粒了,不过收割高粱等杂粮时还有些问题。” “可是肯定的,高粱米的穗子,毕竟跟小麦和稻谷差别太大。”周赫煊说道。 李书华说:“这次我来南京,就把机器也带来了。南方地区快要收割稻谷,正好能派上用场。” 周赫煊问:“你准备如何推广收割机?” 李书华跃跃欲试地说:“我打算找工商部和实业部联系,由政府进行全面推广。” “所得利益如何分配?”周赫煊问。 李书华一滞:“这个嘛,还没考虑过。我认为收割机利国利民,商业利益反倒为其次。” 唉,周赫煊只能感慨,知识分子就是太天真。 周赫煊摇头说:“润章兄啊,你可知‘子路受人以劝德,子贡谦让而止善’的道理?” 子路和子贡都是孔子的学生,子路救落水之人,接受了一头牛的谢礼,孔子对他进行表扬;子贡赎回很多鲁国人,却拒绝了国家的赔偿,从而遭受孔子的批评。 因为接受谢礼,让人看到救人的利益回报,就会有更多的百姓去救人。而拒绝国家赔偿,则让人看到行善的损失,从而导致越来越少的人去救赎鲁国人。 “你是说……”李书华有些不明白。 周赫煊道:“为什么列强有那么多科学发明?因为发明有利可图。我提供给北大收割机的设计图,由你们研究发明出来,主要作用确实是利国利民。但如果发明者得不到任何好处,北大的学生以后还会那么积极搞发明吗?中国的其他科学家、发明家,还会那么热衷于发明吗?” “呃……”李书华无言以对,突然作揖道,“周校长,书华受教了!” “申请专利发明没有?”周赫煊问。 李书华说:“正在申请。” 周赫煊道:“等开会结束后,我带你去上海见虞洽卿先生,找他商量收割机商业化的事情。” “如此正好。”李书华哪里敢反对。 周赫煊又问:“听说北大被改名为中华大学,我这个校长被撤职了?” 李书华有些尴尬,因为他就是留法派,李石曾相当于他的恩师。而在历史上,李石曾就任中华大学(北大)校长后,是没有精力去主持校务的,代理校长正是李书华。 沉默片刻,李书华低声说:“昨晚我拜会了石曾先生,也劝过他,他向我解释了其中原因。现在好多人非议石曾先生,说他任人唯亲,其实他也是没办法。国民政府想要掌控教育界,石曾先生想要搞教育独立。他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必须任用亲信,否则教育大权就要被政府夺走!老校长(蔡元培)已经向政府妥协了,他们两个这才爆发激烈冲突。” 周赫煊默然。 坏人做坏事,只是让人感到愤怒;好人为了美好的理想做坏事,却能让人感到痛心。 李石曾确实是个好人,他不愿当官,也不愿掺和政治纷争。但为了实现教育独立的理想,李石曾当官了,还主动掀起自己极度厌恶的派系斗争,甚至因此背上骂名也在所不惜。 但为什么说李石曾在好心办坏事呢? 李石曾的教育改革,主要模仿的是法国教育体系。可法国跟中国的实际情况相差太大,李石曾虽然也做了相应改动,但这些改动根本无济于事。 李石曾的教育改革,不但遭受国民政府的忌惮,而且导致全国教育系统一片骂声。特别是基层教育人员,本来日子就过得辛苦,被李石曾一改革,那真是彻底没有活路了。 面对政府与民间的共同讨伐,李石曾并没有气馁。他是理想主义者,他把教育独立做为毕生追求,被人谩骂攻击他认了,而且撞破南墙不回头。 只能说出发点是好的,但却眼高手低。李石曾的教育改革,在历史上甚至酿成流血事件,最终的结果只能是失败。 蔡元培就要清醒明白得多,他跟李石曾志同道合十多年,一直在为教育独立而努力。但看到改革后引发的种种矛盾,他立即就怂了,从而走上了妥协之路。 如今的蔡李之争,并非只是派系斗争,更是现实与理想的斗争。 242【扯着蛋】 上午九点,会议正式开始。 蔡元培与李石曾分坐两首,各自带着他们的一票亲信。不过李石曾的人明显更多,蔡元培有些寡不敌众,包括胡适在内,“蔡党”这边已经有好几个辞职了。 “在开会之前,我先介绍一位朋友,”蔡云培抬手指向周赫煊,“这位是北大现任校长、著名学者周赫煊先生。” “啪啪啪啪……” 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不少人好奇地看向周赫煊。 周赫煊勉强笑笑,朝众人挥挥手。 介绍过后,又说了几句题外话,蔡元培才发言道:“关于设立北平大学区一事,大家再讨论讨论吧。有什么想法和建议都说出来,请务必畅所欲言。” “我反对!”朱家骅率先说道。他也是位老资格,十七岁就参加辛亥革命,后来担任北大地质系教授兼德文系主任。在张作霖枪毙邵飘萍时,朱家骅也上了黑名单,跟北大代理校长蒋梦麟一起躲进东交民巷才逃过劫难。 “你为什么要反对?说说理由!”李宗侗不客气地说,他是李石曾的亲侄子。 朱家骅道:“大学区制度,如今在南方数省已经试验过了,闹得是乌烟瘴气!南方的教育混乱都还没稳定下来,为什么要急着去祸害北方教育界?” “什么叫祸害?”李宗侗立即反驳道,“大学区制是世界上最好的教育制度,江浙试行没有良好结果,那是具体的办事者不得力!有人以权谋私,有人得过且过,根本就没好好搞教育工作。只要出于一片公心,大学区制肯定能够改善中国教育现状!” “呵呵。”朱家骅干笑两声。 朱家骅和蒋梦麟都是“留英美派”,属于蔡元培的忠实追随者。 但蒋梦麟没说话,他知道说了也没用。今天在座的许多教育委员,平时都是不来开会的,他们既然到场,肯定是专门过来支持李石曾。 蔡元培极为头疼,把目光投向周赫煊,问道:“周先生有什么建议吗?” 周赫煊可不想蹚浑水,当即笑道:“这种国家大事,恕我才疏学浅,不便发表意见。诸位继续,我看看就好,也能增进阅历。” 嗯,这话说的,摆明了看猴戏。 蒋梦麟突然开口道:“周先生是北大校长,现在讨论的是设立北平大学区问题,你于情于理应该发表看法。” 李石曾也说:“周先生有话请讲。” 周赫煊被逼得没办法,只好说道:“蔡院长,李副院长,我就想问一句。你们的大学区制度极度重视高等教育和学术研究,这本身是好的,我也支持。但小学和中学的基础教育怎么办?教育经费本来就不足,还把本来就奇缺的基础教育经费,划归到高等教育那一块,这让基础教育人员怎么生存,怎么工作?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中国教育就好像修房子,你们现在搞大学区制,等于是把地基上的砖石,抽去修屋顶,就不怕这房子会塌吗?” 这话说得很重,李石曾的脸色瞬间阴沉,蔡云培也沉默不语。 李宗侗立即反驳道:“周先生,你说的是钱的问题,我们讨论的是制度问题。不能因为缺钱,就否定大学区制这一世界上最完美的教育制度。” 周赫煊好笑道:“一个只有几千元身家的小商人,说投资几百万的生意很赚钱。他的话说错了吗?没有,几百万的生意确实赚钱。但他能成功吗?有多大胃口,就吃几碗饭。步子迈大了,容易扯着蛋。” “噗!” 朱家骅闻言笑喷了,他干咳一声,敛容道:“周先生虽然说得难听,但话糙理不糙。” 李石曾不想在多费口舌,直接道:“投票表决吧。” 周赫煊很快领到一张表格,上面有三个选项:支持、反对和弃权。 周赫煊想了想,投弃权票。 最后投票结果统计出来,1票反对(朱家骅),6票弃权,14票支持。 就连蔡元培本人,都投的是弃权票,显然不想继续无谓的争端。 设立北平大学区的投票通过后,李石曾早有准备,又拿出大学委员会北平分会委员名单提案。他所提议的委员包括张继、沈伊默、李麟玉、李书华、易培基、萧瑜等人,都是李石曾的亲信和好友。 这个题案仍旧顺利通过。 嗯,接下来就没有什么好讨论的了,大北平地区的具体教育事务,都有李石曾一人说了算,不需要拿到中央教育会议上讨论。 “散会!”蔡云培没好气地宣布。他已经决定辞职了,这个大学院长(教育部长),谁爱当谁当去。 “等等,”周赫煊突然开口,不客气地问道,“我听说北大改名中华大学了,由李石曾先生任校长。那么,我这个北大校长需要写辞呈吗?或者,麻烦给我补发一份解聘书。” 会场气氛变得尴尬起来,因为讨论中华大学校长人选的时候,北伐军才刚刚占领北平。那时北平属于教育部的“战利品”,周赫煊这位校长算是“俘虏”,他们不用考虑“俘虏”的意见。 蔡元培也是蔫儿坏的,他故意把周赫煊请来南京开会,估计就是想看周赫煊和李石曾闹起来。 李石曾还没开口,李宗侗就抢着回答了,他说:“周先生你那个北大校长之职,是反动军阀张作霖任命的,我们并不承认。所以,也不需要解聘书和辞呈,这个答案你接受吗?” 呵呵,不愧是未来弯弯超级喷子李敖的老师,这李宗侗说话也够呛人的。 “接受,当然接受。诸位告辞!”周赫煊起身便离开。 李书华感到颇为难受,一方面是对北大做出巨大贡献的周校长,另一方面是他的恩师李石曾,他夹在中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等离开会场后,李石曾批评侄子道:“玄伯,你不该那样说话,周先生还是值得尊敬的。昨晚润章(李书华)对我说,周先生曾两次用自己的私款,来支付北大教职员工的薪水。北大改名中华大学,由我自己兼任校长一事,做得确实有欠考虑。” 李宗侗说道:“叔叔,你还不明白啊?那个周赫煊,是蔡孑民故意找来给你抬杠的!” “我又何尝不知?但私怨归私怨,公事是公事,你不要搞混了!”李石曾教育道,“我跟孑民(蔡元培)兄,也只是理念之争,并不影响彼此之间的私交。你说的话太得罪人,以后切记,慎言多行。事业不是说出来的,是做出来的。现在那么多人骂我们,但只要把中国教育搞好了,他们会反过来赞颂我们。” 李宗侗敬佩道:“侄儿谨记教诲。” 243【私心】 自古以来的党争,一开始都是讲理的,甚至两党领袖还是好朋友。 但如果两派的根本矛盾不解决,这种争斗就会扩大化,最后导致完全不分青红皂白的否定对方。 历史上,民国教育部的“蔡李党争”闹到什么地步? 常凯申出来协调都没办法,只能是这一届教育部长由蔡元培的人担任,下一届部长由李石曾的人担任。可还是不行,总觉得担任教育部长的那边,在工作上刻意刁难自己这一边。 无奈之下,常凯申只得自己亲自担任教育部长,任命两派的人轮流担任副部长。 会议结束当晚,李书华前来拜访,抱拳道:“周校长,今天开会时有些误会,还君请不要在意。” 周赫煊看了看他手中的卷轴,好笑道:“这人人都知道我的嗜好啊,石曾先生墨宝?” “正是。”李书华说着打开卷轴。 上面写着两句诗: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 原诗还有后面四句: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李石曾显然是把自己比作民国教育界的周公,把外界对他的批评和攻击当做流言。他让周赫煊拭目以待,再过几年来评价他,一切用实际行动来说话。 身为“党国四老”之一,李石曾专门写诗表明态度,已经够给周赫煊这个小辈面子了。 主要还是周赫煊哪派都不是,而且名气还大,李石曾不想平白无故得罪他。 周赫煊笑问:“石曾先生还有什么话对我说的?” 李书华又拿出一份名单,说道:“周校长请看。” 周赫煊接过来瞧了两眼,发现是北平大学区内部各学院的院长名单。李石曾给周赫煊安排的职务,是北平大学院副院长,相当于后世河北(含北平、天津)教育厅副厅长。 这算是变相的给周赫煊道歉,也是一种政治拉拢手段,希望周赫煊理解并支持设立北平大学区。 周赫煊笑了笑说:“墨宝我收下,名单请拿回去。” 他的意思是接受李石曾的道歉,并愿意和李石曾和解,但不支持设立北平大学区,更不想接受那个副厅长的任命。 想想都知道,就算周赫煊答应当教育副厅长,身边和手下全是李石曾的人,他屁的发言权都没有,除了按月领工资外啥都不能干,这种官当来做什么? 李书华不解地问:“周校长,你为什么要反对教育独立?” 周赫煊笑道:“你可以转告石曾先生,我并不反对教育独立,我反对的是盲目改革。” “你认为现在是盲目改革?”李书华问道。 “实不相瞒,昨天我拜会了胡适,又看了许多教育改革的相关文件,情况非常糟糕,”周赫煊苦笑着说,“诸位教育改革家们的精神,我是非常佩服的。为了策划教育改革,有的先生甚至连续几个月加班工作,每天休息只有四五个小时。这种爱国和爱教育的公心,没有人会质疑。但是呢……” 李书华问:“但是什么?” “但是这种改革必定失败,”周赫煊分析道,“第一,教育改革内容自相矛盾。改革宗旨是教育独立,改革内容却以三民主义教育为依托。这等于是一边奉行党化教育,一边又要闹独立,岂不是自相矛盾,自己给自己设置改革阻力?第二,两个月前的全国教育大会,足足开了半个月,核心内容是讨论教育经费独立。可这教育经费怎么来?居然要求国家财政的10%到30%用于教育事业。你们又要政府出钱,而且还是那么多钱,却又不让政府来插手管理,谁愿意把钱给你们?教育经费无法独立,又谈什么教育独立?第三,大学区制跟中国的国情不符。法国屁大点地盘和人口,都要划分17个大学区,而我国的一省甚至数省却只划一个大学区,将原有多所大学强行合并为一所,其规模庞大可想而知。再加上更为庞大的中小学基层教育,也归这个大学区管,你们那点人管得过来吗?行政效率必然低下!只高校合并产生的种种矛盾,就够你们头疼好几年,基层教育问题根本没法处理!” 周赫煊说得很透彻,李书华细想之下,瞬间对教育改革的前景担忧不已。但他还是嘴硬道:“改革矛盾肯定是有的,我们必须坚定决心,才能战胜这些困难。如果教育不能独立,那管理教育的官僚很可能没读过几天书,外行指导内行,贪污腐化盛行,把教育系统弄得乌烟瘴气!” 周赫煊笑问:“你就保证教育独立后,那些当权的学者不贪污?” 李书华支吾道:“学者终归更有底线。” “底线是什么?我不知道,”周赫煊不屑地说,“我只知道,江浙两省试行大学区制后,浙江大学校长是蔡元培的学生蒋梦麟,中央大学校长是张静江的侄子张乃燕,劳动大学的校长是李石曾的姻亲易培基。在中央研究院,蔡云培倚重杨杏佛为左右手,而在即将设立的北平大学院,李石曾又要大肆任命亲信。他们哪个不是在任人唯亲,哪个不是在教育系统划地盘、占山头?” 听完这话,李书华表情显得有些痛苦,他所尊敬的几位长者,竟被周赫煊赤条条地说穿本质。 历史上,李书华是这几派当中,立场最中立和公证的,也积极地协调各派矛盾。 因此在常凯申亲自兼任教育部长后,特地把李书华任命为教育次长,因为只有他当副部长,各派都不会表示反对。 周赫煊笑道:“我相信立志教育改革的先生们,人人皆有一颗公心。但也人人都有私心,甚至为了公心而生私心。李宗吾先生前段时间发表了篇《社会问题之商榷》,里面有一部分就是讨论人之私心的,用力学阐述心理变化,我觉得有些道理。大学院里的那些先生们,其公心终究要因权利向心力引导为私心。” 李书华叹了口气,抱拳道:“周校长,我会把你的话,转述给石曾先生。但他能不能听得进去,我无法保证。” “我也不指望他能听,等北方的学校开学以后,他就知道自己的改革有多困难了。”周赫煊说道。 教育改革的流血事件,历史上就发生在北平大学区内。 李书华离开的时候,对周赫煊说了句:“周校长,你提及的那位李宗吾先生,此时就在南京。我前两天跟他聊过,此人的理论荒诞不堪,不可尽信。” “哦,李宗吾在南京,那我可得去见见。”周赫煊笑道。 244【厚黑教主】 孙中山把建立民国的程序分为三个阶段,即:军政、训政和宪政。 “军政”自不必说,就是用枪杆子打天下;“宪政”是最终目的,就是用宪法治天下。 “训政”夹在中间是什么意思呢? 革命家们认为,中国百姓素质太低,大字不识几个,没有能力去承担和运用民权。因此政府就要进行训导,提高国民素质,普及民主意识,为最终的宪政打下基础。 “训政”是在今年开始施行的,如今国党各级党部和教育系统工作,都在围绕这个主题展开。 党部利用“训政”来揽权,教育系统利用“训政”来进行改革。“训政”本是走向“宪政”的方法途径,现在却成了各方面的办事工具和借口。 不管是党部还是教育系统,都在推行三民主义教育,实则就是党化教育。 党部那边,还召集全国有名的学者,从各个方面来研究三民主义、阐述三民主义,以此来证明三民主义是完美的,是不可或缺的。 李宗吾本来在四川那边搞教育工作,就因为前不久写了一篇《社会问题之商榷》。他在文章里说,三民主义是符合力学原理的,还讨论了孙中山思想的社会分配问题。 好嘛,国党的中央党部一看,觉得这位李先生有前途、有内涵、有思想,快来用你的理论为三民主义添砖加瓦吧。 于是乎,李宗吾就被调到南京,专门进行三民主义理论研究。 让“厚黑学”的创始人研究三民主义,这想想都觉得有点讽刺意味。 李宗吾刚开始还很高兴,觉得自己的才华能够得到发挥。结果在南京住了一段日子后,他就觉得索然无味。一方面国党的所作所为让他很反感,另一方面自己整天埋首故纸堆中,费尽心思拍三民主义马屁,实在是让人难受。 李宗吾可不是个爱拍马屁的人。 他原字“宗儒”,意思是宗法孔孟之道。后来某天大彻大悟,认为“宗儒”不如“宗吾”,宗法自己才能泰然处世。 李宗吾连儒家思想都不宗,他会宗三民主义? “妈卖批,天天都写写写,哪有恁多思想主义来写哦,写得歪点还说我开黄腔!” 李宗吾把笔一扔,从抽屉里掏出本《狗官外传》来读。 不管是《神女》还是《狗官》,整个西南地区都比较少见,毕竟现在信息流通不发达。 李宗吾来南京后,无意中发现了这几本书,瞬间爱不释手。特别是狗官梦醒后的《狗官外传》,李宗吾尤为喜欢,因为书中情节很符合他的厚黑学理论。 抽着烟,泡杯茶,看小说,李宗吾就这么悠哉悠哉地度过了一整天。 辞职信,李宗吾早就准备好了。 不过“党国四老”之一的吴稚晖,对李宗吾特别赏识。他要等吴稚晖从北平回来,拜访感谢过后,才辞职回四川老家。 “长吁短叹啰,咦哟哦,愁压云鬓损钗环,恨填心头步蹒跚。夜无眠……” 李宗吾口中哼着川剧下班,走到背街小巷里,对凉菜铺的伙计说:“整半斤猪脑壳,多放点海椒面哈。” “啊?”伙计听不太懂他的四川话。 李宗吾只好改说国(川)语(普):“麻烦整半斤凉拌猪头,多加点辣椒。” 半斤凉拌猪头下烧酒,李宗吾可以吃一个人吃一天。 买好猪头,李宗吾又打了斤散装白酒,悠哉悠哉地唱着川剧曲调回家。 就在家门口,一个年轻人抱拳笑道:“可是宗吾先生?” “是我,你哪个?”李宗吾问。 “在下周赫煊。”年轻人笑道。 “哎呀,周先生嗦,快请进,快请进,”李宗吾热情地开着玩笑说,“你的鼻子还灵唉,晓得我今天吃好的。” 李宗吾是租住的房子,只有一室一厅,上厕所必须出门下楼。他显然是个不会收拾的,或者说不拘小节,屋内乱七八糟,不但被子、衣服乱扔乱放,桌上甚至还有不知哪天的碗没洗。 李宗吾也不觉丢人,对周赫煊说:“你等下哈,碗不够,我先洗了再说。” 周赫煊忍俊不禁,坐在客厅里耐心等待。 片刻之后,李宗吾洗碗回来,把凉拌猪头摆好,又弄来两副筷子。他帮周赫煊倒满酒说:“你是稀客,我很早就想见见你。” “彼此彼此,我也想见见‘脸皮厚、心子黑’的李先生。”周赫煊笑道。 “我不得行,”李宗吾摆手道,“我晓得脸皮厚、心子黑能够混得好,可惜我脸皮厚不起来,心子也不咋子黑。混了半辈子,还是只能当一个穷酸文人。” 周赫煊笑着说:“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嘿,你这两句话说得好,”李宗吾拍桌子道,“跟我的厚黑学有异曲同工之妙。” 周赫煊哈哈大笑:“李先生你是厚黑教主,那我就是卑鄙教主。” “来嘛,为我们两大教主的相逢干杯,”李宗吾乐得举起酒杯,又说道,“可惜没得凉拌则耳根(鱼腥草),不然吃着则耳根,喝着烧酒,跟同道中人摆空龙门阵,那才安逸!” 周赫煊拿出路上买的炒花生,笑道:“我带了这个。” “焦花生啊,这个可以的,你不早点拿出来。”李宗吾埋怨道。 两人喝酒扯淡,李宗吾酒意上涌,渐渐说到自己的遭遇:“来南京以前,我还觉得这个政府可以,是能够救中国的。来了以后,狗x的,搞豁(原来)都是些龟儿子。一个小小的编撰室,拢共就几个科员,还尼玛玩争权夺利。有个狗x的靠溜须拍马,居然调去中央党部了。老子写点文章,都要打我的小报告,至于迈?” “自古官场一个样,何必介意?”周赫煊说。 “那倒也是,”李宗吾无奈地笑笑,“你那个《狗官外传》写得好看,把那些龟儿子写活了。” “一点戏言而已,”周赫煊问,“李先生今后有何打算?” “我嘛,等吴稚晖回来以后,我就跟他道个别,然后辞职回四川,”李宗吾吐槽道,“南京这个破地方,比四川都还热,跟个蒸笼一样,简直不是人住的。对了,对了,你那个希望工程搞得咋样?搞得好的话,我也去四川搞搞,还是教书育人有意思。” 周赫煊笑着说:“不如我们合作吧。” “要得,要得,”李宗吾举杯道,“来,先干杯再说!” 245【封你做副教主】(为盟主“往事成烟”加更) 周赫煊的希望小学,如今还只设立在北平、天津及周边地区。东北太远,山东太乱,河北是平民教育促进会的地盘,都还没来得及展开工作。 平民教育促进会的晏阳初(陶行知的挚友,两人因教育理念不同而闹翻)先生,是个极为厉害的人物。年初还找过周赫煊帮忙,似乎是想获得资金支持,但因为战乱而作罢。 周赫煊详细介绍了中华希望教育基金会的情况,李宗吾听了很受启发。他说:“你这个教育基金会,资金获得方式跟乡绅办教育差不多。不过你们的管理更科学,资金使用也更严格,值得推广学习。” “只要是人在管理,就有漏洞,需要时时监督才行。”周赫煊打算回天津后,立即就开始查账,把教育基金会的蛀虫清理出一批。 李宗吾点头道:“确实需要监督。人之初,性本恶,靠家庭教育、社会教育和书本教育才开始变善。这善与恶之间,存在着一种力,跟电磁力、地球引力一样,无时无刻不在对人产生作用。人心处在中间,力是平衡的,就能保证这个人思想健康。一旦向“心”力失去平衡,就好像地球要被甩出太阳系,朝着恶的那一边深渊滑行。” 周赫煊狂汗,李宗吾又在兜售他的“心理力学”了。 民国时代有各种思想怪物出没,李宗吾无疑属于里面的奇葩另类。 他创立“厚黑学”,运用厚黑原理分析社会和历史,认为厚黑学足以和儒道佛地位平等,还自封为厚黑教主。 这些且不说,李宗吾最近几年又整出一个“心理力学”。把西方经典力学、电磁力学、阳明心学、程朱理学、佛家思想、三民主义扯到一堆,宣称人的“知(感知)、情(情感)、意(思想)”皆可用力来阐述。 李宗吾宣称,别用儒道治国,也别用法家治国,这两者都有偏颇,应该以物理学治国。 说穿了,李宗吾的物理学治国,就是糅合了儒家和法家的平衡之道,用力的平衡阐述德治与法治的微妙关系。 周赫煊看过李宗吾的全部作品,从那些文字中展现出来的,是李宗吾的眼界还要欠缺。 李宗吾常年地处偏僻西南,又没有留过学,他所能接触到的都是比较陈旧的西式思想。比如《原富》、《法意》这些翻译书籍,沿海或平津等城市的进步人士,早在鸦片战争时就读过了,而李宗吾却只能在辛亥革命前后才能接触到。 这是信息传播的滞后。 社会主义理论在中国的传播,是五四后才渐渐兴起的,李宗吾远在四川很难全面接触,只能了解一些皮毛。 但奇就奇在,李宗吾通过乱七八糟的研究,自己摸索出一套似是而非的社会主义理论。 李宗吾说完心理力学,又开始扯他的社会主义理论:“我也是赞同社会主义的,中国就像一个大公司,四万万国民都是公司的股东,都应该有权利来管理这个公司的事务。这就是我心中的社会主义,它跟三民主义是一个道理。” 周赫煊哭笑不得:“宗吾先生说得很有道理,我尽无言以对,不知该如何反驳。” 李宗吾又说:“要解决社会问题,就要先分清国家这个大公司,到底什么是公产,什么是私产。地球生产力和机器生产力是公产,不许私人强力占据,或者是用金钱买卖。脑力生产力和体力生产力,是个人私有物,使用它们,就该给予相当的代价。” 李宗吾所言的地球生产力,就是指矿山、土地等等,而机器生产力,则泛指专利过期的生产发明。 周赫煊仔细一想,还真特妈找不到如何否定这个思想。 但怎么听,都觉得很别扭。 这就一歪才,好好的社会主义理论,被他解释成这样了。 周赫煊只能说:“宗吾先生,我知道上海有个社会主义理论家。他叫张君劢,你在回四川之前,或许可以去找他聊聊。” “张君劢我知道,新儒学的代表人物嘛。既然你推荐了,我肯定要去找他摆龙门阵。”李宗吾说。 周赫煊偷偷暗笑,他能够想象到,当张君劢听到自己狂热追求的社会主义,被一个老家伙歪着解释时,会是怎样一副表情。 扯了一通心理力学和社会主义公司理论,李宗吾又大谈厚黑学,他说:“常凯申这个人,是脸皮也厚,心肠也黑。我虽看不惯他的做派,但肯定是个能做大事的。自古英雄豪杰都是这样,曹操脸厚心黑,刘邦也脸厚心黑,朱元璋也脸厚心黑。现在各式军阀,哪个不脸厚心黑?常凯申是集大成者!” 周赫煊好笑道:“宗吾先生,你的厚黑理论,我觉得只能阐述个人发展。” 李宗吾说:“对国家和党派来说,也能行得通啊。放眼世界列强,外交和军事行动,哪个不奉行厚黑原则?对自己不利的时候,就脸皮厚耍赖,对自己有利的时候,那心肠是往死里黑。” 好吧,周赫煊又有些无言以对了。 想了想,周赫煊才说:“那为什么常凯申和国党能够成功,而同样脸厚心黑的张作霖,却兵败身亡呢?” “这个嘛……”李宗吾皱眉苦思,一时间难以解释。 周赫煊解释道:“因为常凯申有党派,有明确的政治纲领。有了政治纲领,他就能统合知识分子、商人地主、军阀士兵等社会各界的利益和力量。这是民心所向,跟厚黑学无关。” 李宗吾一拍脑袋,说道:“我明白了。张作霖的脸厚心黑,触动了大多数人的利益;而常凯申的脸厚心黑,顺应了大多数人的利益。这是手段问题,大是大非问题。看来我要在厚黑学里面加上这段理论,厚黑并非一味的厚黑,要讲权谋,讲方式方法。” 尼玛,又扯到厚黑学了。 李宗吾大笑道:“你小子说得好,完善了我的厚黑学理论。干脆我封你做厚黑教副教主吧,以后徒子徒孙们立了厚黑庙,你也能在庙里享用香火吃冷猪头。” 周赫煊:“……” 246【机器和人力的比赛】 本来周赫煊是打算顺江而上,带着张乐怡,坐江轮从南京前往庐山的。但因为人力收割机的事,周赫煊只得再次返回上海,找虞洽卿联系商业合作事宜。 “这就是你们的收割机?”李宗吾稀奇地看着眼前只有半人多高的机器。 机器90%的地方都为木质结构,只有脱粒轮上的铁环扣、以及内部轮轴为铁质。上方的脱粒轮,用两条皮带连接踏板,人只要像踩缝纫机一样踩踏板,就可以带动脱粒轮转动。 李书华笑道:“宗吾先生可以亲自试试。” 李宗吾小心翼翼地踩动踏板,上面的脱粒轮立即呼啦啦转起来,他乐呵道:“要得,要得,硬是要得。” 李书华在旁边讲解说:“有了这台机器,农民在收割稻谷的时候,就可以一个人负责割稻,另一个人负责脱粒。只要把稻穗放在脱粒轮上,机器就能使稻谷快速脱落,比用传统方法脱粒脱得更干净。我们实验过,使用这种人力收割机,两个人相当于以前六个人的工作量,劳动效率提高了三倍,而且更为轻松省力。” “提高三倍效率?啷格子就厉害啰,”李宗吾咋舌道,“小农之家有一台这种机器,农忙时候就轻松多了。” 小麦好还,稻谷的收割远不是提高几倍效率那么简单。 稻谷成熟以后,只有几天的最佳收割期。收得太早不够成熟,太晚了稻粒容易自动脱落,造成极大的浪费。而且还要看天气,夏季多暴雨,遇到雨天收割稻谷,晾晒不彻底会导致稻谷霉变。 有了这种人力收割机,就能在短时间内收获稻谷,既节省人力物力,又可避免天气因素带来的浪费,从而提高单位面积的稻谷收获率。 李宗吾热切地说:“这种机器就该赶快点生产出来,我帮你们联系杨森和刘湘,把收割机推广到四川去。” 杨森去年还是四川最大的军阀,因为收留兵败的吴佩孚,从而被国民政府免除军政职务。 国民政府虽然无法收拾四川军阀头子,但却有中央大义在。杨森被免职后,他手下的野心份子立即蠢蠢欲动,郭汝栋趁机自立,范绍增(范傻儿)转投刘湘,从而实力大损,刘湘却顺势崛起。 以李宗吾在四川的名气,不管是杨森还是刘湘,都对他颇为看重,帮忙推广人力收割机是件很容易的事情。 周赫煊喜道:“若是收割机能在四川顺利推广,那当然最好。” 李书华说出自己的想法:“找商人合作推广速度太慢,还是找政府更为合适。” 周赫煊仔细思考道:“那就找农矿部合作吧,农矿部部长易培基也在上海,跟去找虞洽卿合作不冲突。” 国民政府建立之初,是没有农业部和农林部的,名字叫做农矿部,统管农林渔牧等工作。 此时的农矿部长,正是李石曾的姻亲易培基。此君不仅担任农矿部长,而且还兼任劳动大学校长,全上海的教育工作都归他管——由于国民政府对教育系统动刀,很快就要在上海设立教育局,首任局长恰好是跟周赫煊有私怨的陈德征。 商量好计划,众人立即分头行动。 李宗吾也不等吴稚晖回来了,直接辞职跑回****忙推广人力收割机。而周赫煊则跟李书华前往上海,找易培基、虞洽卿商量官商合作事宜。 张乐怡感到很无奈,这趟南下说是去庐山提亲,可中途要办的事情太多,正事只能一拖再拖。 两天后,周赫煊在上海见到农矿部长易培基。 他没有递名片也没有投拜贴,直接让人把李石曾的墨宝送去。再加上李书华和易培基都属于留法派,初次见面气氛便很融洽。 “周先生,润章,这机器真有你们说的那么好用?”易培基有些不相信。 李书华胸有成竹道:“不妨先试试。” 周赫煊建议说:“我们可以找一块已经成熟的稻田,在请众多记者和商家前来见证。把稻田分为均等的两部分,一面由收割机负责收割,另一面用传统方式收割。你看如何?” “这法子好,直观而可信。”易培基笑道。如果真能成功推广收割机,并给广大农民造福,对他而言也是提高名声和政绩的大好事。 …… 如今中国广泛种植的还是传统稻谷,生长周期比后世杂交稻稍长。 七月底到八月初,比较早熟的稻田已经一片金黄,晚熟的则要等到八月中旬和下旬。 这天早晨,由农矿部官员、报社记者、上海商界代表组成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开赴上海远郊的金山地区。 “易部长、虞先生、周先生、李先生、梁记者……”当地富绅孟怀明上前逐一抱拳敬礼。 孟怀明是金山的大地主,这次收割实验就选在他的稻田里进行。 当地农民纷纷跑来看稀奇,记者和商人也对此非常感兴趣,就等着看比赛结果。 一块金黄色的稻田被分成两部分,四个长工使用传统收割方式,另外两个长工使用人力收割机。 李书华担任裁判,他打开怀表喊道:“预备,开始!” 最初时,由于长工对机器不熟悉,搞得手忙脚乱,常常顾手不顾脚。慌乱之下,甚至出现把稻杆搅进脱粒轮,导致机器被卡住的状况。 而另外四个长工,则非常利落的使用传统方法收割和脱粒,收割速度反而比机器更快。 李书华脸色有些难看,吩咐随行的北大学生去清理机器,而看热闹的农民则议论纷纷: “这什么破机器啊,弄着弄着就歇工了。” “哈哈,那些喝墨水的先生,怎么可能会做农活?” “用机器织布还行,收稻子还是咱们农民更厉害。” “……” 包括那些商人和记者,都以为机器要输掉比赛。因为十多分钟过去,靠传统方式收割的稻谷数量,已经是机器的两倍有余。 然而,随着时间的流失,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在两个长工熟悉机器后,居然渐渐赶上来,非常轻松地实现反超。 直至机器那边收割完毕,他们的对手才完成不到三分之二的工作量…… 247【推广】 一直没说话的虞洽卿,在比赛结束后突然拍手鼓掌:“真是个好机器啊!” 李书华笑着介绍道:“我们这种收割机还有个优点,那就是主体为木质结构。便于制造,成本低廉,适合大范围推广,中等家产的农民也能买得起。” 易培基哈哈笑道:“此物甚好,我会督促农矿部,将这种机器快速推广向全国农村。” 周赫煊说:“还需要商会帮忙支持。” “虞某一定竭尽全力。”虞洽卿立即表态。 虞洽卿现在的身份是全国商会联合会副会长、上海总商会会长,他虽然自身不搞机械制造,但却可以帮忙联络全国的相关商人。 商人代表当中,突然有个中年人说:“这种机器对农民帮助极大,我愿把它引进到沙县!” 说话的正是沙县商会副会长黄尔康,此君跟虞洽卿一样,也是贫困学徒出身,靠自己一步步努力才发展起来。 黄尔康去年开始涉足糖果生意,今年便来上海开分店(总店在福州),明年甚至把分店开到了天津。周赫煊跑去请虞洽卿时,黄尔康顺便跟来看热闹。 黄尔康做生意的信条便是重视穷人,去年有个小孩到他店里买白糖,而且只买一铜板的糖。店员嫌小孩买得太少,便说没有糖卖。 黄尔康听到以后,立即叫住小孩,并把白糖卖给他。事后对店员说:“炎日当头,叫小孩来买一铜板的糖,定是家境贫寒且又有急用。你嫌一铜钱生意小,麻烦多,可见不会做生意。你还是另谋高就吧。” 于是黄尔康把店员辞退了,并且定了个店规:遇有穿草鞋进店的,店主应亲自送茶敬烟,以示亲切;遇有穿皮鞋进店的,则由学徒送茶敬烟,以尽礼貌。 这是个厚道人。 “赣州的生意我包了!” “别的地方我没法做主,我代表益阳订购500台收割机!” “安庆,我们安庆也要。” “……” 商人们纷纷许诺,这些人显然看到了收割机的价值,不想错过这个既能赚钱又可利民的好生意。 不过嘛,也有些奸商死盯着机器细看,想要找木匠来仿制山寨品。 这玩意儿主体为木质结构,非常容易仿造。也就脱离器的疏密程度不好把握,太密了易卡住穗子,太疏了脱粒不干净。 周赫煊笑着说:“先不急,咱们再来比一场。” 很快又找了两块差不多的稻田,这次长工已经熟悉机器,稻谷收割起来飞快。而那四个用传统方法的长工,由于已经连续工作一小时,体力稍微有点下降,稻谷收割速度还不如之前。 最后通过计时测算,使用机器和传统方式收割效率比为1:2.8,也即是说一个人差不多能抵三个人的生产力。 而且机器最大的优势就是省力,工作的时间越长,效果越能体现出来。 传统的收割方式,农民必须一直挥膀子,连续工作一天下来,睡觉时两只手臂都酸痛难当,机器脱粒则要轻松得多。 当天下午,周赫煊便跟商人们讨论合作细节。 最后彼此协商后的结果是:商人负责生产和销售,每台机器售价的百分之一,抽出来做为专利使用费。专利使用期限为五年,过了年限便不再收费。 百分之一的专利费非常低,但在民国时期已经难能可贵了。即便如此,估计也有商人虚报销售数量,从而逃避专利使用费。 没办法啊,国情如此,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李书华对此非常满意,他觉得就算一分钱专利费不收,能够利国利民也是好的。 不仅全国商会联合会同意合作,农矿部也答应帮忙推广。易培基甚至当场作出决定,奖励北大科研部500元,以嘉奖他们对民国农业发展的贡献。 李书华和随行的北大科研部学生非常兴奋,同样兴奋的还有记者们。 不仅《大公报》对此详细报道,就连《申报》和《新闻报》也不吝溢美之词。 《申报》用了一整版刊登此消息: “著名学者周赫煊以小说和学术专著称道于世,然而他还是一个发明家。‘周氏内衣’如今风靡中国,该内衣正是由周赫煊先生发明改进…… 近日,由周先生主导设计、北大科研部参与设计并研发的‘人力收割机’,在金山的稻田中进行了检验。现场参观者众多,有农矿部长易培基、上海总商会会长虞洽卿…… 当天安排了两场比试,初时由于长工对机器不熟,导致收割进度落后。然只用了两刻钟,机器便超过人力……第二场比试,更是以机器大获全胜而结束。通过科学之测量,该机器的工作效率是人力的三倍…… 西人以科学技术领先于世,现代发明层出不穷,蒸汽机更是开创了工业时代。而我国人没有发明精神吗?并非如此,古代四大发明皆出于中国,为人类社会和科学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今之人力收割机,亦证明此理,我国人拥有聪明才智,并不输于西人半分…… 据周赫煊先生介绍,此次发明的人力收割机,主要用于收获小麦和稻谷。因为中国南方多丘陵、河道,所以不适用大型机械。联合中国的特殊农业地理环境,以及中国基础工业不发达之现状,北大的人力收割机主体为木质,既轻便易行,又廉价易制。此机器可在西南大山中使用,又适用于江南水乡。传统木匠,亦可自行仿制,实为切合国情之伟大发明创造。” 由于上海报纸的竞相报道,其他报纸也纷纷转载,人力收割机的名气迅速打开。 光吹牛是没用的,新闻照片再加上比试结果,对于普通读者而言印象更为直观。那1比3的生产效率,更是以科学数据来证明其优秀,具有强大的说服力。 无数读者对此赞誉有加,但也有不屑一顾的。 这些人认为,周赫煊跟北大发明的人力收割机,不过是西方联合收割机的简化版,没有任何值得称道的地方。人家的联合收割机,方便快捷而且高大上,中国的这个破收割机还得用人力搬抬踩踏,尚属于传统农具的范畴。 不管赞同还是反对,周氏收割机(也叫北大收割机)迅速普及开来。 甚至有传统工匠开动脑筋,用竹片代替铁扣、麻绳代替皮带,仿制出“纯天然”的山寨品。整部机器拆开,浑身上下见不到任何铁的器,连一颗铁钉都没有,因为人家用的是卯榫结构。 到30年代中期,人力收割机已经在中国农村遍地开花。由于地区和农作物不同,出现各种版本迥异的仿制品。这种机器一直使用到21世纪,直至被新式农用收割机代替,才终于结束了它的历史使命。 搞笑的是,由于大部分仿制品都是全木质结构,以至于后世很多人,以为这种机器属于传统农具。甚至有位教授写论文,通过人力收割机大肆吹捧中国的传统农具,认为其是现代联合收割机的祖宗,从而闹出大笑话。 248【情敌】 就在农矿部帮忙推广人力收割机时,常凯申、吴稚晖、张静江等人,也终于从北平回到南京——国党即将召开五中全会。 而此时此刻,虞洽卿也在上海开会。 上海商界代表齐聚一堂,召开各行各业联席会议,筹划赴(南)京请愿活动。 作为常凯申的北伐最大金主,以及铁杆支持者,虞洽卿这次要搞事,他在会议上说:“此行(赴京请愿)名为请愿,实为监督。当革命军来上海时,我们商界人士竭力协助。现在北伐胜利了,他们反而不顾商民的痛苦,这是违反最初的革命宗旨的……现在洋货税轻、国货重征、洋船保护、国轮擅扣。以前每车货物纳税30元,现在增加至900元。贷款利率各国最高六厘,日本低至四厘,中国起码是一分……国民政府以国民为主体,我等商民利益也需要保护,此次请愿代表越多越好!” 这帮商人疯了,他们要跟常凯申硬刚。 原因很多,主要可以归纳为两点:第一,以陈德征为急先锋的上海党部,正在肆无忌惮地对上海总商会下手;第二,国党吃相太难看,兔子急了也咬人,这帮商人属于狗急跳墙。 就在北伐的最后两三个月,常凯申由于军费不足,居然玩敲诈勒索,强行逼迫以中国银行为首的金融界人士筹款。张君劢的四弟张公权,如今是中国银行的总裁,被筹措军费的事逼得彻夜难眠。 上个月,常凯申这套敲诈玩法甚至搞到了北平。他强令北平某私营银行贷款,对方不同意,结果直接下令罚款十万元——莫须有罪名。 当初资本家们支持北伐,那是希望打倒横征暴敛的军阀,同时也想玩政治投资赚取更大回报。可常凯申回报他们的,却是要霸占上海总商会,贪得无厌地一次又一次敲诈钱财填补军费空缺。 “阿德哥,祝你们马到成功!”宋子文抱拳笑道。 “多谢吉言!”虞洽卿说。 没错,背后支持并怂恿上海商人请愿的,正是常凯申的小舅子宋子文。 说来很玄乎,常凯申的小舅子,怂恿常凯申最大的金主,在国党开五中全会的关键时刻闹事。 这究竟什么情况? 很简单,宋子文想要整顿政府财政和金融市场,必须获得江浙财团的支持。双方的利益诉求是一致的,从而联合起来,逼迫常凯申做出让步。 你以为宋子文真心为国? 呵呵,个人利益而已,他想真正的把国家财政大权掌握在自己手中。 等再过十年,宋子文就会联合常凯申,利用币值改革等手段,把江浙财团的几大银行给霸占。 金融家、大商人们,以为能够控制国民政府,结果却是被政府控制,最后落得一点发言权都没有。 宋子文此时支持江浙财团和上海商人,甚至一点顾忌都没有。他居然和请愿团结伴而行,共同坐火车前往南京——宋子文是去开五中全会的。 周赫煊、张乐怡正好也是坐的这趟车。 宋子文看到张乐怡的瞬间,脸色就阴沉下来。他很喜欢这个女人,不管是容貌姿色,还是思想谈吐都很对他胃口,而且张乐怡的父母也在撮合,这本就是板上钉钉的婚事。 万万没想到,张乐怡居然离家出走了! 张乐怡看到宋子文也颇为惊讶,但很快镇定下来,而且微笑着问候:“unclesong,你好。” “你好,”宋子文勉强笑了笑,指着周赫煊问,“这位是?” 张乐怡主动挽着周赫煊的手臂介绍:“这是我未婚夫周赫煊。煊哥,这是unclesong,我父亲的朋友。” 周赫煊贱贱地笑道:“宋部长你好。” 宋子文终于知道是谁给自己“戴绿帽子”了,他强忍着郁闷和愤怒,和周赫煊握手说:“原来是周先生,久仰大名!” “彼此彼此。”周赫煊说。 虞洽卿显然不知他们的矛盾,笑着赞赏道:“周先生可是位大发明家,他发明的人力收割机,真乃利国利民的好东西。” 周赫煊谦虚道:“我就出出主意,具体的研发工作,都是北大科研部负责的。” “那也很了不起啊,发明创造嘛,最重要的就是有新想法。”虞洽卿对周赫煊的印象非常好。 周赫煊笑道:“阿德哥的褒奖,我是受宠若惊啊。” 虞洽卿嘿嘿笑道:“我最佩服的,还是周先生敢跟陈德征对着干,而且还逼迫姓陈的做出让步。”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从这个角度而言,周赫煊和虞洽卿绝对算朋友。 陈德征已经怼了虞洽卿好几回,把虞洽卿气得不轻。当然,双方现在还没彻底撕破脸,等到年底才好看,那时虞洽卿恨不得把陈德征活活掐死。 周赫煊说:“阿德哥才是真的让人佩服,白手起家闯出偌大的事业,而且还不忘为国为民。” “哪里哪里,”虞洽卿笑道,“我就是有几个臭钱而已,比不得周先生思想救国。”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互相吹捧,让宋子文气不打一处来。他终于忍不住问道:“周先生,你这次去南京有什么要事吗?” 周赫煊道:“我是去庐山,跟乐怡的父母商量婚事的。” 好嘛,不说还好,宋子文听了更加憋屈。 宋子文是有情伤的,当年他苦恋盛七小姐,两人情投意合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庄夫人(盛母)也对宋子文印象极佳。 于是乎,庄夫人派管家去打听宋子文的情况,管家回来禀报说:“宋家原是广东人,他父亲以前是教堂里拉琴的,给洋人跑腿儿才发迹。盛宫保的女儿,怎么能嫁给这样的人家?” 门不当,户不对,婚事落空了。 宋子文心里一直装着盛七小姐,以至于三十多岁了还没结婚。好不容易看上张乐怡,结果又遇到这种事情,你说宋子文有多愤怒? 周赫煊心想:宋先生,你还是回去找盛七小姐吧。人家盛七小姐还等着你呢,都快30岁的老姑娘了,为了你一直没有出嫁。 对盛七小姐而言,历史上的宋子文也是个负心汉:说好了事业有成回来娶我,结果整整等待十三年,等来的却是你跟别人结婚的消息。 抵达南京后,周赫煊和张乐怡坐船而去。 宋子文看着滔滔江水,突然想起曾经的恋人。 离别那天,盛七小姐掏出一把金叶子,硬塞进穷困落魄的宋子文手中,她说:“我等你回来!” 然而直到现在,宋子文都没回去。 如今盛家正在闹着分家产,三位盛公子联合起来,排挤七小姐和八小姐。 此事宋子文是知道的,历史上他已经有了新欢,因此让姐姐出面帮盛七小姐打官司。但现在嘛…… 或许,这次开完会就该回去了。 两人的感情且不提,宋子文打算回去帮盛七小姐争家产。 周赫煊无意当中,帮了凄苦的盛七小姐一个大忙,让她11年的苦等没有白费——历史上等了15年,宋子文结婚两年后她才嫁人的。 249【上门】 九江自古为七省通衢,舟车要冲。 第二次鸦片战争后,这里被划为通商口岸,洋人渐渐地多起来,工商业和贸易经济更加繁荣。张乐怡的父亲张谋之,就是靠结交洋人做买办起家,后来又帮洋人修房子成为大富豪。 二人带着孙家兄弟,在九江太古码头下船,又坐着黄包车向南而行。 行不多远,张乐怡就惊讶地对黄包车夫说:“咦,你走错路了。” “没错,是走这边,”车夫乐呵呵道,“龙开河上新修了一座大铁桥,现在过河可方便多了,不用走远路绕弯子。” 那座大铁桥转眼就到了,张乐怡突然笑起来:“煊哥,我想到了,这座桥就是我大哥设计的。” “你大哥?”周赫煊稍感讶异。 “是啊,我大哥和二哥都是剑桥毕业的高材生,”张乐怡得意地指着桥说,“去年我离开九江时,我大哥才刚把图纸画出来,没想到现在连桥都建好了。” 周赫煊不知道的是,历史上张乐怡的二哥,此时正是九江市的市长,也是九江设市后的第一任市长。 九江有名的大中路、双峰路,都是张家二哥做市长时,亲自主持设计并修建的。 但由于张乐怡私奔跑路,张家并没有搭上宋子文的关系,导致张家二哥没像历史上那样做市长,仅仅只当了九江民政建设局的局长。 车夫听到两人的对话,崇敬地说:“原来是张家小姐,今天我可遇到了贵人。” 周赫煊调侃道:“乐怡,看来你们张家在九江很有名啊。” 不等张乐怡回应,车夫就抢着说:“那可不,九江人谁不认识张老板?不说张老板,张家二公子也是大好人。双峰路那边,每到夏天长江水都会倒灌莲花池,莲花池里的水又漫到路上,下场暴雨就要内涝成灾。张二公子做了建设局长,当即拍板要改造双峰路,现在正忙着搬迁房屋呢,听说还要修什么下水道。” 周赫煊听了这话,心头立即明了。 旧城区市政改造! 这可是赚钱的大买卖啊,张家就是搞房地产的。张二公子又是建设局长,肯定把工程承包给自己家,白花花的银子大把大把的赚。 张家土豪不解释。 在车夫絮絮叨叨的胡侃中,众人终于抵达目的地。 庐山那边属于避暑别墅,张家真正的大宅位于九江甘棠湖畔。 那是一栋三层西式建筑,占地面积很大,典型的花园洋房。不但如此,站在楼上还能饱览湖光山色,远比周赫煊在天津的小洋楼给力。 一路上,张乐怡都在指着沿途建筑做介绍,什么生命活水医院大楼、美孚油库办公楼等等等等,全是咱张家负责修建的。 到了甘棠湖畔,张乐怡又指着张家隔壁的花园洋房说:“那是金叔叔家。金叔叔和我爸爸是老朋友,他们家的长女,还是我妈妈帮忙抱养来的。” 张乐怡口中的金叔叔,正是九江巨富金浩如。 张谋之是修房子的,而金浩如则是卖建材的,两人都是学徒出身,在生意上颇多往来。 如今金浩如已经创办华康商行,把江西航运公司和多家电厂的燃煤经销权掌握在手,还获得全国各地的名牌水泥、香烟、肥皂、面粉、日用电器的江西独家经营权,并涉足仓储、水电安装等领域。 金、张两家合作颇为默契,比如现在,张家负责改造双峰路和大中路,而金家则帮忙在两条新路上招商设店,联手打造商业街。 经过金家的洋房后,黄包车在张家门口停下。 孙永浩跑去按门铃,很快里面就有人问:“谁呀?” 张乐怡上前说:“七叔,是我!” “三小姐?” 大铁门立即开启,走出个五六十岁的老者,喜滋滋地说:“三小姐,你可算回来了,夫人一直在念叨你。” 张乐怡介绍说:“七叔,这是我未婚夫周赫煊。” 周赫煊点头笑道:“七叔好。” “呃……姑爷好,”老者惊讶地看了周赫煊一眼,随即低声说道,“三小姐,你怎么能这样草率?提前打个招呼啊,老爷那里恐怕不好过关。” 张乐怡问:“我爸在家吗?” 老者说道:“老爷在外面谈生意,家里只有老夫人、四少爷、五少爷和小少爷,四小姐也放假回家了,五小姐在隔壁跟金家大小姐在玩。” 张家的兄弟姊妹很多,男丁属于“远”字辈,分别叫“东、西、南、北、模、范”。女孩儿则叫“安、如、乐、德、满”,张乐怡在姐妹当中排行老三。 听老者这么一说,张乐怡心情更加忐忑,带着周赫煊像做贼般进入大门。 众人刚走到楼下客厅,突然蹦出个十四五岁的少女,惊喜道:“三姐,你终于回来……啊!!!!!”说着说着,少女似乎认出周赫煊,以高达90分贝的声音尖叫,“周先生,周先生,你是周先生!” 张乐怡笑着介绍说:“这是我四妹德怡。” “德怡你好,”周赫煊问道,“你认识我?” 张德怡兴奋道:“我当然认识你。上次周先生在中西女中演讲的时候,我就坐在下面听。我本来还想找你要签名,可惜人太多,根本挤不过去。” 张家的家风还是不错的,而且很重视教育。张家大哥、二哥都是剑桥毕业,三哥如今也在国外留学,至于张家的五个女人,今后个个都是大学毕业。 这在重男轻女的民国,非常难能可贵。 周赫煊让孙永振打开箱子,从里面取出一支金笔说:“德怡,初次见面,一点小礼物请收下。” “谢谢,”张德怡喜滋滋地接过金笔,“周先生,你上次讲得可真好。你说的那个‘四自美德’,都快变成中西女中的校训了……咦,不对!” 张德怡似乎反应有点慢,她狐疑地看看姐姐,又看看周赫煊,终于反应过来道:“周先生,你该不会是我的未来姐夫吧?” 周赫煊笑道:“还得二老同意才行。” “啊,太棒了,”张德怡欢呼雀跃,她兴奋地说,“等开学以后,我要告诉同学,周先生是我姐夫!” 显然,用不着周赫煊多说什么,张家四小姐已经搞定。 不过真正的困难在后头。 “一个女孩子,大呼小叫的像什么?”张老夫人缓步下楼,教训女儿之后,又把目光投在周赫煊身上。 “妈。”张乐怡紧张地喊。 周赫煊上前敬礼道:“伯母好。” 250【讨好丈母娘】 离开天津前,周赫煊给张家每个人都准备了礼物,其中就数张老夫人的最为珍贵——花了足足3000大洋,辗转求访多人才买到手。 周赫煊从行李箱中取出个小盒子,盒子为紫檀木,外面覆盖着蓝色绒布。他碰上去说:“伯母,初次见面,些许薄礼,不成敬意。” “嗯。”张母略微颔首,接过来随手放在茶几上。 张乐怡说:“妈,你打开看看吧。” “不必。”张母显然还在生气。 养了十多年的女儿,突然离家出走,千里背上跑去投奔不知根底的男人,换成哪个当妈的都会不高兴。 张乐怡不敢再说话,偷偷朝四妹眨眼。 张德怡立即会意,装作随意地将礼盒打开,然后惊呼道:“哇,这个十字架好别致!” 张母属于虔诚的基督徒,听到十字架,不由自主地转头看去。 等看清十字架的模样,她立即皱起眉头。因为盒子里的那枚十字架并不别致,而且还有些破旧。材质应该是纯银,但由于时间太久,已经显得有些发黑了。 周赫煊笑着介绍说:“伯母,这是雷鸣远先生佩戴多年的十字架。他离津前留在教堂中,我多方打听寻找,才终于把十字架找到。” “雷主教的十字架?”张母终于动容,忍不住埋头细细打量。 雷鸣远,比利时人,1912年任天津教区副主教,创立中华公教进行会,天津的《益世报》也是他创办的。 此人是个纯粹的传教士,他批评外国各大修会代表列强利益,进而控制中国天主教的做法,明确提出“中国归中国人,中国人归基督”的口号。 当年法国人擅自扩张天津租界,激起中国人的强烈不满,从而闹出“老西开事件”。雷鸣远始终站在中国这边,利用《益世报》帮中国人说话,言辞批评法国人的无理行径,因此和当时的天津主教(法国籍)发生冲突。 这些做法让雷鸣远既得罪教会,又得罪列强政府,还得罪直属上司,结果被教廷撤去天津副主教职务,勒令其返回欧洲。 雷鸣远虽然离开中国,但他对中国基督教影响很大。如今中国教区有六位主教,都是雷鸣远向教宗推荐的人选。 北伐期间,雷鸣远甚至正式加入中国国籍,历经挫折再次回到中国。如今正以普通神父的身份,在河北各地进行传教活动。 历史上日寇入侵中国,雷鸣远积极主张抗日,还亲自带领教徒到前线抢救伤兵、救济难民和教育失血儿童,最终病逝于重庆歌乐山。 中国此时的虔诚基督徒,都极为敬佩雷鸣远的品德,以及他对上帝的纯粹信仰,相当于外国传教士在中国的精神领袖。 雷鸣远的十字架,不能用金钱来衡量。对普通人而言,这就是一坨破银子,融化以后顶多值两块大洋;但对基督徒来说,这却是无价之宝,可遇而不可求。 张母盯着十字架看了又看,最终还是抵挡不住诱惑,脸色稍霁地对周赫煊说:“有心了。” 张乐怡立即帮周赫煊说好话:“煊哥为了找这枚十字架,可是煞费苦心,派人寻访了一个多月。” 张母没有对此评价,而是问周赫煊:“听说你设计售卖女人内衣?” “有这回事。”周赫煊道。 “似乎有些不雅观。”张母道。 周赫煊笑着说:“我觉得女性内衣,和普通的衣服没有什么区别。” 张母又问:“除了卖内衣,你还有什么事业?” 都不用周赫煊和张乐怡回答,四妹张德怡就抢着说:“周先生可厉害了,他是北大校长,写了《大国崛起》、《神女》等好多书。教我们历史和文学的老师,都对周先生推崇备至呢。” “嗯,我知道了。乐怡,你呢?最近都在忙什么?”张母没有继续“审讯”周赫煊,而是问及女儿的近况。基本上张母还是满意的,文化名人的身份,说明周赫煊有思想和内涵,内衣商人的身份,说明周赫煊不缺钱用。 张乐怡笑道:“我最近在管理广播公司,我还亲自主持一档播音节目。” “广播是什么?”张母对此毫无印象。 “妈,你太落后,连广播都不知道,”四妹张德怡突然说话道,“广播可有意思了,上海就有几家广播电台。那种东西,就相当于会说话的报纸,不过比报纸更为有趣。” 张乐怡趁机道:“煊哥还在天津开了一家报社,在上海有分社。” 张乐怡和张德怡姐妹俩,各种帮周赫煊说好话,把提倡女子四自美德、发明人力收割机等等,全都一股脑儿的讲出来。 张母越听越满意,再加上周赫煊年轻英俊、彬彬有礼,她已经从心里接受了这个未来女婿。虽然周赫煊没有宋子文的权势,但当妈的还真不太看重这些,只要女儿喜欢就好。 客厅内的气氛融洽了许多,张母开始询问周赫煊的家庭状况:“周先生家里还有什么人?” “我是孤儿……”周赫煊把他的“身世”又详细复述了一遍。 女人就是女人,听周赫煊讲的孤苦凄惨,张母又对他多了几分怜爱,终于表态道:“说起来,周先生祖上也是士绅大户,比我张家要强上一些,算门当户对了。” “伯母,您也别太见外,叫我明诚即可。”周赫煊说。 张乐怡立即说道:“妈,明诚是梁启超先生专门为煊哥取的字,康有为先生还帮煊哥取了个字叫若愚。” 张母听说过康有为和梁启超,她感觉很有面子,笑道:“还是明诚好些,梁先生不愧是大学者。” 众人一直聊到傍晚,张家五小姐满怡也回来了,还是个10岁大的小萝莉。 天黑时分,佣人开始端菜上桌。 张家的四公子、五公子和小公子纷纷下楼,好奇的看着周赫煊。 四公子张远北是个十多岁的少年,明年读完中学就要出国留洋,他对周赫煊的大名还是有所了解的,对这个未来姐夫并不反感。 至于五公子远模和六公子远范,如今都属于小屁孩儿,他们的态度可有可无。 由于张谋之经常在外应酬谈生意,所以张家人并没有等他回来吃饭。等众人用完晚餐,张谋之才带着一身酒味回到家中,他看到女儿和周赫煊后,脸色瞬间阴沉,喝道:“滚出去!” 251【悬乎】 “滚出去!” 张谋之的话,让整个客厅气氛一滞。 “伯父你好。”周赫煊脸上挤出微笑,硬着头皮问候。 “哼!” 张谋之冷哼一声,没给周赫煊好脸色。他千辛万苦搭上财政部长宋子文,只要张宋两家结为姻亲,那政治上的优势就无穷无尽。 别的不说,历史上宋子文和张乐怡刚刚结婚,张家二公子便轻松当上九江市长。 但这一切谋划,都被周赫煊给搅和了,张谋之能高兴得起来? 张乐怡低头走到父亲面前,弱弱地喊道:“爸。” “你还当我是你爸爸?”张谋之冷笑,怒气冲冲道,“我从小是怎么教育你的?教你离家出走,跟一个男人私奔吗?” 张母出面好言相劝:“若虚,女儿都回来了,你也别再怄气。我觉得小周人不错,有谈吐有学识,并不比那个宋部长差。” 张谋之懒得跟妻子废话,瞪着张乐怡说:“你自己选吧,要这个姓周的,还是我要这个父亲?” “我都要。”张乐怡的声音细若蚊呐。 “那就滚!”张谋之肺都快气炸了,指着外面说,“你踏出了这个家门,以后就永远别回来!” 张乐怡满腹委屈,眼泪刷刷地就往下掉,她不想离开,也不敢再说话,傻傻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周赫煊暗自叹息,说道:“伯父,我们可以单独聊聊吗?” 张谋之阴着脸一口回绝:“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张家的大门不欢迎你,请走吧。” 场面瞬间僵到了极点。 张母见事情难以处理,便敦促儿女们各自回房,客厅里只剩下她和张谋之、张乐怡、周赫煊四人。他当着女儿、“女婿”的面劝慰道:“若虚,事情都这样了,何必闹得难以收拾?一家人最重要的是和和睦睦,我们也要尊重女儿的选择。” “那你知不知道?因为这件事,我把宋子文彻底得罪了!”张谋之粗红着脖子,怒吼道,“以我们张家在九江的影响力,去年九江废县设市,远西(张二公子)不说当选市长,再不济也是个副市长。可结果呢?宋子文从中作梗,刻意打压我们张家,远西只做了个建设局长!” 张家并不缺钱,只缺政治靠山,周赫煊坏了别人的大好事。 张母默然不语,张乐怡纠结痛苦,母女俩都不敢再说话。 周赫煊只能开口说:“伯父,或许我可以找常总司令走走关系,把这个九江市长的位子弄过来。” “你以为我真的稀罕那个市长之位?”张谋之冷笑。 好吧,张谋之要的更多,市长仅仅是开始而已。 周赫煊无论有多优秀,也绝不可能比得上南京国民政府的财政部长。 历史上,张宋两家联姻后,张家在江西是可以横着走的。接着还有一系列的联姻,比如张家大哥就娶了上海盐业银行行长的女儿。 那背景强大得没边了,就连张谋之的老朋友金浩如,也都“自渐形秽”,慢慢跟张家疏远了——张家五小姐和金家大小姐是手帕交,两个小女孩儿离别的时候,张五小姐送了支钢笔给金大小姐,金老板居然勒令女儿退还礼物,理由是金家高攀不起。 从这种小事就能看出,张家搭上宋家以后,行事有多么膨胀嚣张,甚至把商业合作最紧密的老伙计都完全得罪。 张谋之想要的东西,周赫煊这辈子也给不了。 张母给周赫煊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别再惹张谋之生气。周赫煊立即说道:“伯父,伯母,今天打扰了,改日再来拜访。” “乐意,你去送送明诚。”张母微笑道。 张乐怡看了看父亲,然后跟在周赫煊身边,把他送到张家大铁门外。 明月当空,远处的湖光闪着粼粼波纹,清风吹来降了三分暑气。 张乐怡的裙摆随风摆动,她掠着脸颊的秀发柔声说:“煊哥,对不起,我也不想弄成这样。” “傻瓜,”周赫煊将张乐怡搂在怀里,安慰道,“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害得你跟父亲关系闹僵。” 张乐怡俏脸挨在男人胸膛上,语气坚定地说:“如果爸爸一直不松口,那我就跟你私奔去天津结婚,等他气消了再回来!” 唉,民国时代的女子,好多真是痴情得可爱。 就拿盛七小姐来说,苦等宋子文十五年,那得承受多大的压力。还有正在跟李寿民热恋的孙家小姐,过两年也会跟家里闹翻,只带着1元钱车费私奔出走。 周赫煊道:“我会尽量说服伯父的。” “嗯,我相信你。”张乐怡勉强一笑。 张乐怡就这么回家住下,而且被父亲禁足,连在花园里遛弯都有佣人跟着。 而周赫煊则忙着拜访张远东和张远西,搞不定张谋之,他可以先搞定大舅哥和二舅哥啊。 这两位的年纪跟周赫煊差不多,属于剑桥毕业的大龄海归单身青年,都还没急着结婚。 大舅哥张远东很好说话,他剑桥大学建筑系毕业,对权势没有太大欲望,反而热衷于艺术和享乐。 两人见面后,互相寒暄一番,张远东就笑着说:“周兄,你好大的胆子啊。把我妹妹拐跑了,居然还敢回来提亲。我家那老头子,没让人把你打出来?” 周赫煊苦笑道:“令尊是文明人,只动口,没动手。” “哈哈哈哈,”张远东大笑,颇有些幸灾乐祸的味道,“挨骂了?” 周赫煊耸耸肩:“换成是我,也会骂的,谁也不想自己的女儿离家出走。” 张远东喝着咖啡问:“你不会是想找我帮忙求情吗?” “拜托了!”周赫煊诚恳道。 “别,”张远东连连摆手,“此事我只能不表示反对,绝对不可能帮你说好话。” 周赫煊道:“还请大哥帮忙出主意。” 张远东眨眼道:“你可以去找找老二,他是张家的千里驹,说话比我有用。” “二哥对我很反感吧?”周赫煊问。 “你说呢?好好的市长位子被你搅黄了,”张远东戏谑地说,“他恨不得弄死你!” 252【请媒人】 周赫煊非常悲剧,他连二舅哥张远西的面都没见着,直接被人拒之门外了。 旅店当中,周赫煊翘着二郎腿,手指不停地拍打扶手,脑子里思索着该如何解决此事。 孙永浩啃着没有削皮的酸梨,口无遮拦道:“先生,要让额说啊。你就该带着张小姐私奔,生米煮成熟饭,等有了孩子再抱回娘家,老丈人还不得捏着鼻子认了?” “净说混账话,先生的婚事是你能乱插嘴的?”孙永振立即教训弟弟。 “呵呵,我也就说说而已。”孙永浩摸着脑门傻笑。 周赫煊自言自语道:“张老先生既然喜欢附庸权势,那想要说服他,也需要从这方面下手……永浩,你去把市面上能找到的江西地方报纸,全都给我买回来!” “好嘞!”孙永浩乐颠颠出门。 半个钟头后,孙永浩抱着厚厚一沓报纸回来。 周赫煊专挑时政新闻阅读,很快就找到自己想要的消息:江西省政府主席朱培德,目前正在庐山别墅中养病。 上个月,朱培德也去了北平,跟常凯申、冯玉祥、阎锡山等人一起,在先总理灵前举行祭告典礼。接着他又参加了汤山会议(分赃大会),参与讨论军事整理方案和军事意见书。 也正是在此期间,朱培德染上疾病,在北平协和医院住了好几天。他连南京的国党五中全会都没参加,便自己返回江西,请辞省政府主席的职务,但被挽留下来,继而又躲进庐山别墅“养病”。 其实朱培德的病早好了,他只是不想奉命去井x山“剿匪”而已,因为朱老总是他最好的朋友。 去年朱培德在庐山“养病”,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当时常凯申要朱培德清党,朱培德明知朱老总有问题,却把南昌军政大权全部交由朱老总处理,自己远远地躲进庐山,结果搞出个南昌起义。 周赫煊不想掺和两党之争,他只有一个目的——请朱培德帮他做媒。 周赫煊四处打听朱培德的喜好,结果发现此君不嫖不赌不爱钱,根本找不到任何可以奉承结交的弱点。 没办法,周赫煊只能空着手上门拜见。 庐山别墅。 朱培德吃过早餐,正在读报,突然秘书进来禀报:“主席,外面有位周赫煊先生求见。” “就是写《菊与刀》和联络东北易帜的周赫煊?”朱培德前段时间就在北平,对周赫煊有所耳闻,他说,“请周先生进来吧。” 此时的朱培德已经略微发福,理着军人寸头,端坐在那里颇有些不怒自威的仪态。 周赫煊抱拳道:“朱主席,冒昧来访,还请恕罪。” “哪里哪里,快请坐,”朱培德笑着说,“我前段时间逗留平津,可是经常听到关于周先生的传闻。特别是天津百姓,都说周先生是大善人。还有先生那本《菊与刀》,我在医院养病时多有拜读,受益良多。” “一家之言,贻笑大方。”周赫煊谦虚道。 历史上,在抗战全面爆发前夕,朱培德突然病逝。 常凯申严重怀疑是日本特务下毒,命令戴笠彻查朱培德的死因。调查虽无结果,但却可折射出朱培德在抗战筹备工作中,居于非常重要的地位——朱培德也是积极反日的,他在九一八事变后就要求抗日。 可惜抗战爆发前,朱培德就去世了。否则以他的军事才能,以及积极抗日的态度,说不定还能指挥打几场漂亮仗。 “并非一家之言,”朱培德摆手说,“我三年前与百里兄会面,他也常说日人亡我之心不死,乃是中国未来的大敌。” 周赫煊笑道:“正巧了,我上个月刚好跟百里兄见过面,还厚着脸皮向他讨要了墨宝。” “哦,百里兄身体还好吧?”朱培德问。 “偶尔会咳嗽,老毛病了。”周赫煊道。 朱培德叹息道:“他啊,就是性子太烈,一言不合就掏枪自杀,结果弄出难以愈合的老毛病。” 周赫煊笑道:“不过也因祸得福,渠道一位温柔贤淑的日本太太。” “哈哈哈哈,说得也是。”朱培德大笑起来。 蒋百里的夫人左梅,原名佐藤屋登,正是蒋百里自杀受伤后,被请来负责照顾他的日本护士。 左梅虽然是日本人,但嫁给蒋百里后却入了中国籍,即便以后中日爆发战争,也从始至终站在丈夫和中国人这边。 因为有共同的朋友,朱培德和周赫煊之间亲近了许多。 朱培德问道:“东北易帜之事,周先生可有把握?张少帅那边究竟是如何考虑的?” “张少帅打心里想要中国统一,他也是爱国人士,”周赫煊笑道,“说起爱国,东北还有一位典范人物。” “谁啊?”朱培德问。 “冯德麟的公子冯庸,”周赫煊说,“冯庸在父亲去世后,便散尽家财,筹款300多万办教育。他的学校免收学费,而且以理工科为主。学校里无论老师还是学生,每天都要进行军事训练,这是为以后跟日本人打仗做准备。” “竟有此事?”朱培德钦佩道,“真乃爱国义士也,可惜无缘一见。” 周赫煊笑道:“以后有的是机会。” 朱培德叹息说:“中国和日本还是有很大差距的,幸好现在国家即将统一,咱们可以努力发展工业。中国地大物博、人口众多,只要隐忍发展,总有一天能够追赶日本。” “我也是这么想的。”周赫煊附和道,心中却在感叹:统一了还不是年年打仗,黄金十年只是说起来好听而已。 朱培德此人也是骨子里的爱国主义者,北伐将领当中,只有朱培德和冯玉祥对赤党网开一面,而且他做得更加大胆。愿意离开的红党分子,朱培德补发军饷礼送出境;愿意留下来的红党,朱培德照用不误,而且依旧委以重任——比如朱老总。 历史上朱培德去世时,给常凯申留了三句遗言:第一,抗战在即,国力有限,我死之后,请从简安埋。第二,家属子女,让他们自食其力,不要因我而厚待照顾。第三,不要怪叶小姐(家庭护士),这是我们国家医学不发达,不能解除病毒。 两人从日本聊到美国,周赫煊说:“朱主席,美国明年很可能爆发经济危机。到时美国的工业设备和工业人才都极为廉价,江西若想发展地方经济,可趁机与美国取得合作。” “当真?”朱培德诧异道。 周赫煊笑着说:“这是我的猜测,出于科学的论断,到时可见分晓。如果朱主席有意向的话,等美国经济危机爆发后,我可以帮忙从中联系。” “那就有劳了。”朱培德也没有太当真,未来的事谁知道呢? 两人足足聊了一上午,朱培德挽留周赫煊吃午饭。 午餐很简单,都是家常便饭,朱培德的妻子和子女也在。 一直到午后,周赫煊才说明来意:“朱主席,明诚有个不情之请。” “请讲。”朱培德道。 周赫煊便把事情经过详细诉说,包括宋子文的事也讲出来。 朱培德听了大笑道:“看来我是躲不过啊。宋子文去年到庐山,就是专门来找我的,不然也没机会跟张家接触。放心吧,这月老我当定了。能让有情人终成眷属,也算大功德一件。” “如此,多谢了!”周赫煊抱拳敬礼。 当天晚上,周赫煊便在朱培德的庐山别墅住下。等第二日大清早,就和朱培德一道,直奔张家的湖畔洋房。 有江西省政府主席做媒人,想来张谋之是没法拒绝的。 253【借势】 周末。 除了已经嫁人的大小姐和二小姐、以及留洋的三公子,张家所有成员都在,就连担任九江建设局长的张远西也没出去。 张乐怡陷入父亲和二哥的批评当中…… “三妹,不是二哥贪恋权势,”张远西痛心疾首道,“你说宋部长仪表堂堂,又年轻有为,哪点不比那个卖内衣的强?就算你不同意,也用不着离家出走啊!这像什么话?传出去咱们张家的脸往哪儿搁?” 张乐怡低头不语。 张谋之又说道:“乐怡,既然你跟那个姓周的没有发生过什么,那就还有挽回的余地。宋部长是不可能了,陈委员家的二公子也是留学名校,而且颇有才华……” “爸,你说什么呢!那个什么陈公子,我见都没见过。”张乐怡开始反抗。 张母也帮着说话:“是啊,婚姻大事,也不能违背女儿的意愿。” 传统婚姻讲究父母之命,但张家的思想比较先进,因为他们是基督教家庭,受西方观念影响比较大。 捧着小说的张德怡突然抬头,说道:“爸,我觉得周先生挺好的,跟三姐也很般配。” “小丫头知道什么?”张远西呵斥道。 张德怡立即反驳:“二哥,你这是专制,每个人都有说话的权利!” 大公子张远东也跑来起哄:“对对对,这家庭嘛,就要民主才行。每个人畅所欲言,以理服众,才能真正的解决矛盾。” “没你的事!”张谋之喝道。 张远东耸耸肩,说道:“爸,九江实在没意思,等这个设计做完,我准备去上海或者南京闯荡。” 张谋之皱眉说:“我们在南京的靠山已经倒了,南京的生意我也准备放弃。如今这民国政府,换汤不换药,没有官面上的支持,做生意是寸步难行。你呀,还是老老实实留在九江吧。” 张远东道:“留在九江也可以,那你出钱修一栋大楼,要上百米高的那种,我帮你做设计。” “没事修那么高做什么?”张谋之问。 “有成就感啊,”张远东说,“九江这破地方,都没有让我发挥才能的余地,继续窝在这里,我的设计生涯就要死亡了。” 张母责怪道:“什么死不死的,少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张远东没心没肺地摊摊手:“当我没说,你们还是继续教训三妹吧,我负责当听众。” 就在此时,管家急匆匆地跑进来:“老爷,那姓周的来了。还……” 不等管家把话说完,张谋之就厉声道:“轰走!” “不是,老爷,”管家连忙说,“一起来的还有朱主席。” “哪个朱主席?”张谋之问。 管家道:“江西省政府主席朱培德。” “你怎么不把话说清楚?”张谋之有点慌了,连忙喊道,“快把人请进来……不,我亲自出去迎接!” 大热天的,张谋之特意穿好西装、系上领带,然后带着两个儿子奔向大门。 还隔得老远,张谋之就朗声笑道:“哎呀呀,朱主席,请恕谋之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朱培德抱拳笑道:“张老板不用客气,我也是冒昧造访,打扰了。” “不敢当,朱主席大驾光临,令寒舍蓬荜生辉,”张谋之微微矮下身子,赔笑道,“朱主席请,周先生也请。” 周赫煊莞尔一笑,没有说话,默默地跟在朱培德身后。 朱培德看了眼张远东和张远西,边走边问:“这是两位公子?” 张谋之说:“正是犬子远东和远西,他们都是从英国剑桥大学毕业的。” “原来是留洋归来的高材生,”朱培德说,“如今江西百废待兴,正缺两位公子这样的人才,可一定要为家乡建设好好出力啊。” “那是肯定的,”张谋之笑道,又喝令儿子说,“远东,远西,还不快来拜见朱主席!” 张远东语气懒散地说:“朱主席好。” 张远西却格外热情,激动地说:“下官见过朱主席!” 朱培德颔首问:“你在哪里任职啊?” 张远西回答说:“忝为九江建设局长。” “嗯,好好努力,以后大有作为。”朱培德鼓励道。 众人来到客厅,张母亲自端上冰镇酸梅汤。 朱培德喝了一口,赞许道:“张夫人好手艺,这酸梅汤解暑又美味。” 张母笑道:“一点小饮品,不足挂齿。朱主席若是喜欢,我让人送些去府上。” “不用,”朱培德说着看向屋内的女子,最后把视线落到张乐怡身上,“这位女公子就是三小姐吧,果真温柔贤淑,明诚好眼光!” 周赫煊笑了笑,偷偷朝张乐怡眨眼。 朱培德又说:“张老板,我今天是专门来做媒的。明诚与令嫒情投意合,我希望能做这个月老,不知张老板意下如何?” 张谋之笑得有点尴尬,但又实在没法拒绝。 这个是江西省政府主席,常凯申面前的红人,手里还掌握着军队,他哪敢说半个不字? 而且张乐怡也在场,如果张谋之拒绝,他的女儿却唱反调同意的话,那就是不给朱培德面子。 “朱主席亲自做媒,那是小女的荣幸,鄙人受宠若惊。”张谋之只得咬牙同意。 张乐怡欣喜若狂,若非有外人在场,估计她都扑到周赫煊怀里庆贺了。 朱培德哈哈一笑:“那事情就这么说定了。等两位新人大婚之日,我一定亲自到场参加婚礼。就算有事耽搁不能出面,也要派人送上贺礼。” 在张家的极力挽留下,朱培德吃了顿便饭才离开,走时拍了拍周赫煊的肩膀。 张谋之一直把朱培德送出大门,等对方走得没影了,才回头没好气地对周赫煊说:“你面子倒是大,居然把省主席都请来了。” 周赫煊笑嘻嘻道:“常总司令不在九江,否则我肯定请他做媒人。” “大言不惭!”张谋之显然不相信。 张远西却问道:“周先生认识常总司令?” 周赫煊笑道:“聊过几句。他说中央部长以下的官任我选,可惜我不喜欢当官,就给拒绝了。” “你吹牛也该有个底线。”张谋之越看周赫煊就越气。 周赫煊无奈地说:“不管伯父信不信,反正我说的是真话。” “我信,”张远西颇为热情地挨在周赫煊身边,问道,“周先生,你跟朱主席关系很熟吗?” “还行吧,”周赫煊说,“二哥,你要是志在官场,我可以陪你去一趟南京,多认识几个大官儿也是好的。” 张远西高兴道:“那就拜托妹夫了。” 听着两人之间的对话,张谋之站在旁边,气得直翻白眼。 若是当初张家能和宋子文联姻,现在朱培德都得看张家的脸色,这买卖亏大了! 254【订婚】 张谋之对周赫煊再不满意,既然已经答应婚事,那也只得捏着鼻子认了。 张家属于基督教家庭,不相信所谓的黄道吉日,但挑选好日子还是有必要的。 日期倒是无所谓,但在婚礼举办地点上,周赫煊和张家发生了分歧。张谋之要求婚礼必须在九江举行,周赫煊则认为天津更合适,因为他的大多数朋友都在平津两地。 经过大家反复商量讨论,最后做出了折中的选择,婚礼分两步走:先在九江订婚,日期为8月26号星期天;接着再正式结婚,地点选在上海——张谋之不同意女儿在天津结婚,理由是太远了。 周赫煊只能答应,毕竟是老丈人发话,就算故意挑刺他也认了。 订婚仪式在庐山牯岭的张家别墅举行,整个九江政商两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了,另有十多个洋人参加,可见张谋之在当地影响力之大。 “若虚兄,恭喜你择得佳婿!”金浩如抱拳笑道。 张谋之今天心情还不错,笑着回礼道:“金兄快请入内。” 两人虽是商业合作紧密的老朋友,但关系早已出现裂痕。金浩如原本要仰仗张谋之,可这些年发展速度却更快,甚至将生意做到上海、天津,名气和财力都已经超过张家。 最让张谋之气不过的是,金浩如连续两届被选为九江商会会长,而他只能做副会长,打起交道来都觉得矮了一头。 历史上,张谋之是靠着跟宋子文联姻,才终于超过金浩如的。那时又轮到金浩如不爽了,连女儿收张五小姐一支钢笔礼物,都退还回去说高攀不起。 商人嘛,做到他们这个份上,钱已经不缺,更看重的是面子和地位。 很快又来了一位,却是九江货运大王薛德利,哈哈笑道:“张老板,恭喜恭喜啊,你这位乘龙快婿可是大学者,相貌堂堂、一表人才。” “哪里哪里,薛兄谬赞了,快请进!”张谋之笑道。 连续来了十多个商界人物,突然听司仪喊道:“中华民国政府军事委员会常务委员、江西省政府主席朱培德阁下,到!” 现场瞬间安静下来,纷纷把目光投向大门。 金浩如走到张谋之身边说:“若虚兄,你居然认识朱主席?瞒得我好苦啊!” “呵呵,我不认识,是我那不成器的女婿跟朱主席有交情,”张谋之自觉面子十足,也不再跟金浩如说话了,笑眯眯地迎上前去,矮着身子道,“哎呀,朱主席您是大忙人,百忙之中抽空来参加小女的订婚仪式,真是不胜惶恐。” 朱培德笑道:“我可闲得很啊,身体不好,就在这庐山养病。” 张谋之连忙说:“那您可得保重身体,这边晚上山风大,别着凉了。” “无妨,张老板有心了。”朱培德略微点头。 金浩如见张谋之和朱培德有说有笑,那个羡慕嫉妒恨啊,也自发地上前说道:“草民金浩如见过朱主席!” 朱培德乐道:“这都民国了,没有草民,只有公民。” 金浩如立即改口说:“还是朱主席有水平,公民金浩如见过朱主席。” “嗯。”朱培德应了一声,态度有些冷淡。 金浩如忐忑地站在那里,不知该如何继续搭话。 张谋之微微一笑,介绍道:“朱主席,这位金先生是九江商会的会长。” 朱培德这才稍微重视起来,抱拳道:“原来是金会长,失礼了。” 金浩如感激地看了张谋之一眼,连忙说:“我这会长不值一提,要说这九江商界,还是张老板威望最高。” 朱培德不理他们互相吹捧,直接找地方坐下,只等着订婚仪式开始。 片刻之后,牧师和新郎入场,而张谋之也退到隔壁房间,挽着一身洁白婚纱的女儿出现。 周赫煊西装革履地站在牧师左边,张谋之领着张乐怡站右边。 牧师手捧圣经宣召:“两位恩爱的新人……在上帝的面前,要为你们举行神圣的订婚仪式。婚姻是贵重的,是上帝所设立的。所以不可轻率草莽,应当虔诚和恭敬,尊奉上帝的旨意,成就这人生大事……周赫煊先生,你是否愿意在神和人们的面前,与张乐怡小姐订下婚约?” “我愿意。”周赫煊笑道。 “张乐怡小姐,你是否愿意在神和人们的面前,与周赫煊先生订下婚约?”牧师又问。 张乐怡甜甜一笑:“我愿意。” 牧师又问宾客:“是否有人反对这二位新人结成婚约?” 自然没人反对。 牧师开始祷告:“上帝,我们感谢您赐予的这场欢乐的订婚礼,感谢您无时无刻与我们同在……以基督圣灵的名义,阿门!” 冗长的祷告词结束后,牧师又开始劝勉,大致内容是要遵循圣父的意愿,彼此忠诚,共同承担建立家庭的责任。然后又是交换订婚誓约、交换订婚戒指、牧师宣告、亲人祝福、牧师祝福…… 一长串的仪式全部搞定,足足花费40多分钟时间,这传统的西式订婚礼真特么繁琐。 好吧,也并非纯西式,接下来的酒宴就是中式了。 客人们一边喝酒一边聊天,还不是有人跑去朱培德那桌敬酒。那洋人牧师连连摇头,似乎觉得酒宴破坏了订婚礼的庄重。 订婚三天后,周赫煊便带着未婚妻离开九江,同行的还有大舅哥张远东。 在张远东的强烈要求下,张谋之终于答应儿子去上海闯荡,并托周赫煊多多引荐照顾。 与此同时,中国的教育系统开始大变天。 首先是蔡云培辞职,接着是政府决定另设教育部,初步讨论由蔡云培的亲信蒋梦麟担任部长。 李石曾力排众议搞改革,最终还是设立了北平大学区,自任北平大学院院长,统管河北、热河、北平、天津两省两市的教育事务。他还以北大为主体,将平津两地的九所国立大学强行合一,并组为新的中华大学,李石曾自任中华大学校长,李书华为代理校长。 此举定一经公布,整个北方教育界为之哗然。 北大学生闹得尤为激烈,甚至公开喊出“赶走李石曾,迎回周校长”的口号。 255【迎回周校长】 北平市政府官邸外,上千学生游行示威,高喊口号: “还我学堂,复我学校!” “教育救国,读书兴国!” “李石曾滚蛋,反对国立九校合并!” “……” 一辆小轿车远远停下,车上坐着的,正是北平市长何其巩。 莫名其妙被学生堵住官署大门,何其巩皱眉道:“这又是在闹什么事?没听说最近有大事发生啊!” 秘书说:“市长,要不要喊警察来驱散?” “胡闹!” 何其巩批评道:“学生搞游行,肯定事出有因,先过去问清楚再说。” 何其巩当年读书时,就是因为参加学生游行被开除的,十八岁就来北平当老师谋生,后来又做了记者。正因为自身的经历,他对学生运动持理解同情态度,不会玩什么武力镇压。 秘书过去询问一阵,很快回来禀报说:“市长,这些都是国立九校的学生,以北大、北师大和北洋大学(天津大学和河北工业大学前身)为主。” 何其巩一头雾水,迷糊道:“北大和北师大还好说,北洋大学可是天津的,他们跑来北平市政府闹什么?” 秘书解释说:“南京政府宣布设立北平大学区,并将平津两地九所国立大学合而为一,改名中华大学。但中华大学的校长和副校长都还留在南京,校务无人处理,薪水无人发放,九所大学全部无法正常开课。” “什么乱七八糟的!”何其巩骂道,“让他们去大学院闹,别来市政府。” 秘书苦笑道:“大学院(北方教育厅)还是个空壳子,里面根本就没人办公。” 何其巩头疼地说:“教育系统都是些猪脑子,冒冒失失搞什么教育改革。这连教员工资都不发,学校无法开课,还改个屁啊!” “那我们该怎么办?”秘书问。 何其巩想了想,发令道:“给南京政府和中央大学院拍电报,敦促他们早点解决此事,不然我这北平市长还怎么办公?” 说实话,如果李石曾手里有钱的话,他这个北平大学区说不定真能改革成功。 可实际情况如何呢? 莫名其妙把北大、北师大、北洋大学等九所学校合并,李石曾和李书华两人却待在南京不过来,导致新大学见不到正副校长,连个管事的人都没有。 这些学校从六月就拖欠工资至今,别说教员,就连学校烧开水的校工都断炊了。 如今九月份新学期开学,学生们跑来学校一看…… 尼玛,这什么情况? 他们的学校被除名了,合并成见鬼的中华大学,老师们直接罢工不上班,找校长又找不到人,能不闹吗? 说起来很搞笑,当初周赫煊帮忙联系东北易帜,常凯申投桃报李,让人给北大补发教育经费。这些钱全被南京那边扣下,北大的师生一分钱没见着。 游行学生在北平市政府门口堵了半天,吃完午饭,又开始分头行动。 北大的游行队伍规模最为浩大,他们提出两个要求:一是恢复北大的校名,二是恢复周赫煊的校长职务。 “还我北大,还我学堂!” “我们要读书,不要游行!” “赶走李石曾,迎回周校长!” “……” 马路边上,刚刚回国的梁思成、林徽因夫妇,傻傻地看着那些游行学生。 他们被梁启超推荐到清华大学应聘,结果清华新任校长罗家伦还在南京,学校事务根本无人做主。二人悻悻地离开清华,刚走上大街就遇到学生游行。 林徽因诧异道:“不是说北伐胜利,中国万象更新吗?这教育界怎么比北洋政府时还乱?” “我哪里知道?”梁思成颇为郁闷。他和妻子是听说民国新政府建立,一扫以往弊病,才特意赶回来建设国家的。 林徽因走近游行队伍,拉着一个学生问:“同学,你们为什么要游行?” 那学生激愤地说:“平津九所公立大学全部停课,我们要讨个说法!” 旁边的学生也说:“对,必须给我说法。凭什么取消北大?凭什么解除周校长职务?那个李石曾,又有什么资格做中华大学的校长?北大被张作霖逼得听课时他在哪里?周校长自己出钱垫付北大员工薪水时,李石曾又藏到哪里去了?” “我们要周校长,不要李石曾!” “赶走李石曾,迎回周校长!” “还我北大,还我学堂!” 学生们义愤填膺,口号是越喊越响亮。 周赫煊当北大校长后,虽然没具体管过事儿,但至少学生们能够正常上课,而且私人掏钱给教职员工发薪水这事,也在学生当中流传甚广。 跟现在搞得学校停课的李石曾比起来,周校长实在太好了,世间少有的好校长啊! 平津九所公立大学的游行活动,被称为“读书运动”,因为他们的要求很简单,就是想要复课读书。 学生读书天经地义,此举赢得社会的广泛同情。 《大公报》就直言批评道:“在奉系时代,被世人认为腐败反动的刘哲,尚且能办成俄款交涉,使各校经费有所着落……国民政府尤不及前者。” 九校学生“读书运动”所发表的宣言说得更直白:“军阀时代,北平九校,尚从未间新。河北恶政,至张褚(张作霖、褚玉璞)而极,然官立诸校,亦且未断弦歌。今平津克复,三月有余,大学院对国立九校,除派人做名义上的接受外,毫无切实办法……” 李石曾的教育改革,被学界和社会一致认为,连北洋军阀都不如。 历史上,此事一直闹了大半年,而且愈演愈烈。 最后学生们直接冲击大学院(教育厅),又杀到李石曾和李书华的住宅,酿成流血事件,轰动全国。 李石曾对此毫无办法,出面解决的还是蔡元培和蒋梦麟。 如今的李石曾还在南京,正想方设法筹措教育经费,在手里没钱的情况下,他去了北平也无任何作用。 看着桌上的电报,又看看今天的报纸,李石曾只感觉头疼无比。 钱啊,都是钱闹的。 教育改革咋就那么难呢? 特别是北大学生喊的那句口号——赶走李石曾,迎回周校长,深深地刺痛了李石曾的心。 256【狗皮膏药校长】 周赫煊抵达上海后,便把大舅哥介绍给徐志摩和张嘉铸。这两人都交游广阔,而且家里贼有钱,张远东跟着他们很容易在上海混得开。 张君劢、徐志摩和蒋百里三人,本来约好一起去天津看望梁启超。不过都有些事情要忙走不开,只能将计划延期,等双十国庆节的时候再动身。 周赫煊在上海逗留两日,便带着张乐怡乘船回天津,至于正式婚礼,暂时还没选定日期。 甲板上,周赫煊和张乐怡正吹着海风眺望波涛。 突然一个戴眼镜的青年走来,此人穿着少将军服,身材消瘦,抱拳笑道:“可是周赫煊先生?” 周赫煊回头疑惑地看着来者,说道:“正是,请问尊驾是?” 青年笑道:“鄙人罗家伦,忝为清华大学校长,正要北上去赴任。” 清华大学的新校长? 周赫煊感到颇为吃惊,因为这人实在太年轻了,顶多也就30岁的样子。 30岁的少将,而且还当上清华校长,未免也太离谱了些。 “原来是罗校长,失敬,失敬!”周赫煊连忙说,又介绍道,“这是我未婚妻张乐怡。” 罗家伦点头问候:“张小姐好。” “罗校长你好。”张乐怡大方一笑。 罗家伦又闲聊了几句,看似无意地说:“周校长可知最近北方教育界的事情?” “有所耳闻。”周赫煊道。 罗家伦哈哈大笑:“赶走李石曾,迎回周校长,北大学生这句口号可喊得响亮。校长能做到周兄这份上,也算是值了,周兄是我的楷模。” “不敢当。”周赫煊猜不透这家伙到底想说什么。 “周兄今后有何打算?”罗家伦问。 “办办报纸,写写文章,还能有什么打算?”周赫煊笑道。 罗家伦突然发出邀请:“周兄不如来清华吧,历史系主任的职务虚位以待。” 好嘛,原来是发聘书的。 周赫煊当即拒绝道:“我很忙,而且住在天津,实在没时间。” “那就当客座教授,每周只需上一堂课如何?”罗家伦锲而不舍道。 “真没空,罗兄的好意我心领了。”周赫煊苦笑道。 然而,周赫煊还是低估了罗家伦的决心,这人太特么轴了! 当晚周赫煊吃饭,罗家伦跟着,周赫煊回到客舱睡觉,罗家伦还跟着,连上厕所罗家伦都守在外头。 周赫煊郁闷得想一脚踹过去! 咱们先来说说罗家伦此人,他当年也是北大毕业的,入学考试数学零分,但因为作文漂亮被蔡元培和胡适破格录取。他和蔡元培一样,积极策动并配合清党,从而得到常凯申的赏识,30岁不到便晋升少将,现在又被任命为清华大学校长。 历史上的清华大学,就是在罗家伦手里真正做大做强的。 此君刚刚主掌清华的时候,清华还是一所教会学校,拥有丰厚的美国庚子赔款做支撑。他一上任就发大招,将三分之一的清华教授解聘掉,其中还包括许多洋人教授。 至于原因嘛,罗家伦认为那些教授不合格,要么学术水平不行,要么个人品行太差。 紧接着,罗家伦又亲自聘请各种学者和大师任教,并且大兴土木,许多清华后来的建筑都是他在任期间修的。本来偏文科的清华,在罗家伦手里疯狂发展理工科,为日后清华优秀的理工专业打下基础。 罗家伦当清华校长时,清华一年花掉的钱,比平津两地其他九所公立大学加起来还多。 有钱,任性! 罗家伦是认定目标就不撒手,他有次为了请一位学者去清华做教授。对方不同意,他就直接赖在别人家不走了,硬生生软磨硬泡把人请到了清华。 至于结果嘛,清华虽然在罗家伦手里从教会大学变成公立大学,而且迅速发展壮大。但罗家伦本人,却被清华师生给赶走,狼狈不堪地落荒而逃。 因为罗家伦在清华玩党化教育,号召人人信奉三民主义,而且还搞军事化管理。他把全校分为四队,每队设有大队长,队长与学生一起生活,早晚都要点名。别说何时起床、何时睡觉,就连何时吃饭都有硬性规定,男生还必须穿统一制服,每周除了操场训练还有野外演习。 谁他娘受得了啊? 许多学生都有晚上看书的习惯,到早晨根本起不来。后来著名的哲学家张岱年,本来是考入了清华的,就因为适应不了每天六点半的早操,生生转学到北师大。 周赫煊也是受不了的,他本以为轮船靠岸后,罗家伦就会去北平当校长。 谁知道,罗家伦居然跟着周赫煊走,一直追到周赫煊家中。 “周大哥,你回来啦?”婉容欣喜地说。 周赫煊问:“就你一个人?” “雅泉还在上班,小冬在天台晒太阳,”婉容疑惑地看着罗家伦,“这位先生是?” “你别管他。”周赫煊都懒得介绍了。 幸好他没介绍,否则被罗家伦知道婉容的身份,恐怕惊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 晚上吃饭时,几个女人共坐一桌,其中孟小冬还有些显怀了。 罗家伦也不感到惊讶,民国娶姨太太的事情太常见。他如军人般坐得停止,三两下把饭吃完,就在那儿静静地看着。 周赫煊哭笑不得地说:“罗兄,这都开校一周有余了,你就不急着去清华上任吗?” “不急,不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罗家伦语气颇为悠闲,“周先生一天不答应做清华教授,我就一天不走,学校的事自有副校长安排。” 这人属狗皮膏药的,黏住了就甩不掉。 周赫煊好笑地叫来佣人:“帮这位罗先生安排一间客房,以后每顿多煮一个人的饭,他要在这里长住。” “好的,先生。”佣人立即去收拾客房。 你以为事情就这么简单? 当天晚上,周赫煊走到哪里,罗家伦就跟到哪里。就连周赫煊进了婉容的房间啪啪啪,这家伙都站在外面听墙角,第二天甚至跟着周赫煊一起去报社上班。 仅仅一天时间,周赫煊就直接崩溃,他举起双手无奈地说:“我服了,罗校长,我答应做清华的客座教授还不行吗?” 罗家伦就像打赢胜仗的将军,哈哈大笑:“那我就在清华等着周先生,告辞!” 这瘟神终于走了,周赫煊长舒一口气。 257【又要抄书了】 周赫煊回天津的第一件要事,就是让朱湘担任中华希望教育基金会监事,专门负责监督基金会钱款流向。 朱湘属于骨子里的愤青,这辈子都改不了。而且他有着浪漫激情,早就在《大众》编辑部待烦了,一被周赫煊委以重任,立即就大张旗鼓地着手查账。 基金会那帮高层,以前都是张学良的亲信,因此对周赫煊和朱湘的举动极为不满。但他们也没有办法,张学良都退回东北了,根本没人出来帮他们撑腰。 九月中旬,周赫煊带着新编好的讲义,前往清华大学上课。不去不行,他生怕罗家伦那个狗皮膏药再找上门来。 好在天津到北平距离很近,半上午坐火车出发,还能在清华大学吃顿午饭。 “还我学校,还我学堂!” “我们要读书,不要游行!” “……” 半路上,周赫煊很凑巧的碰到游行学生。事实上也并非凑巧,这些学生天天闹,因为学校无法开课,他们整天闲着没事干。 周赫煊本不想管闲事,却被眼尖的学生一眼认出来。 “是周校长!” 北大学生纷纷脱离游行队伍,跑过来将周赫煊乘坐的黄包车围住。 周赫煊只好下车,笑道:“同学们好。” 一个男生期冀地说:“校长,你回北大吧。我们只认你是北大校长,不承认那个李石曾!” “对啊,校长,你回来吧。”众学生齐声说道。 被人信任的感觉很好,但需要承担的责任也很大。周赫煊无奈地说:“同学们,北大已经被除名了,以后只有中华大学。这是中央大学院的决定,我也没办法。” 学生激动地说:“狗屁的大学院!把我们北大强行并校,新任的校长、副校长现在都没露面。难道他们一日不来北平,我们就一天不开课吗?” 周赫煊头疼无比:“同学们,我不是神仙,真的无计可施。” 有学生建议说:“周校长,我们现在缺个主事人。只要你回北大主持工作,肯定有老师愿意讲课,以前半年不发工资都能坚持,为什么现在不能坚持?” “是啊,现在北大停课,就是因为没有主心骨。周校长,你就是我们的主心骨,我们只认你。” “校长,你回来吧。只要你在,很多老师都愿意上课。” “周校长,你能忍心见我们荒废学业吗?” “……” 面对众多学生的哀求,周赫煊实在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些学生是无辜的,就因为南京那边搞什么教育改革,又玩什么派系争斗,把九所公立大学的学生都给耽误了。 周赫煊沉默良久,终于开口道:“你们选几个代表出来,以我的名义去联系老师。我别的不能保证,只能保证老师们能够吃得起饭,不至于饿着肚子教书。” “校长万岁!”学生们顿时欢呼起来。 周赫煊摇头叹息,默默地坐车离开。 这年月,读个书都那么难啊。 北大学生们的欢呼,把其他几所大学的学生吸引过来。等问明情况后,另外八所大学的学生纷纷叹息: “周先生是北师大的校长就好了。” “是啊,我们北洋大学也想开课,可惜没有敢站出来做主的校长。” “周先生真是好人,他若是做教育部长就好了。” “哪还有教育部,现在只有大学院。” “去特妈的大学院!” “大家也别游行了,等北大开课以后,都去北大旁听吧。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共同度过难关。” “对,去北大旁听!” “……” 周赫煊一路上也没闲着,脑子里思考着该如何把事情闹大。 首先必须装得惨一些,越惨越好,再利用报纸掀起舆论,引得社会各界同情。 常凯申还是要脸的,狠狠地扇他几耳光,这家伙自然会站出来干预。 转眼到了清华大学,周赫煊先去找王国维、吴宓、陈寅恪等老朋友叙旧,聊到开课时间才慢悠悠地走向教室。他教授的属于选修课,每周只开一节,学生爱来就来,不想来拉到,反正不影响毕业成绩。 所谓新校长、新气象,罗家伦这个校长刚上任,就开始大刀阔斧的进行改革。如今清华历史系主任已经被撸了,由罗家伦兼任系主任。另外还有个教音乐的洋人教授,因为对女学生动手动脚,直接被罗家伦勒令滚蛋。 清华大学的校园也将成为大工地,教学楼、教职工宿舍那是想修就修。这土豪的做法,跟北大比起来完全是两个世界,一边富得流油,一边穷得没法开课。 周赫煊端着讲义走进教室,这是间大课堂,虽属选修课,但学生却坐得满满当当。他名气够大,学生们都是慕名而来的。 “老师好!”上百名学生齐刷刷站起来。 周赫煊抬手道:“坐下吧,以后我上课不用起立,大家就当是朋友之间互相交流。我呢,连小学都没毕业,上的也不是正经历史课。你们愿意听就听,觉得我讲的有错误,也随时可以提出来。好了,现在开始正式上课,课本暂时没有,内容是我临时编出来的。勤快的就用笔自己抄写,觉得自己记性好的,坐着听即可。我们第一课讲文明的起源……” “老师!”突然有学生举手。 “请说。”周赫煊道。 那学生问:“你讲的课,课名叫什么?” “额,”周赫煊想了想说,“你觉得《人类文明史》这个名字如何?” 众学生狂汗,读书那么多年,他们还是第一次遇到开课后临时取课名的。 “很好,既然没人反对,那我们的这门课,就叫《人类文明史》了,”周赫煊在黑板上写下几组关键词说,“这门课总共分为以下几个部分,即文明的起源、文明的成长、文明的衰落、文明的解体、文明在空间中的接触、文明在时间上的接触、国家和宗教。” 周赫煊有够无耻,准备抄英国历史学家汤因比的鸿篇巨著《历史研究》。 这是一本非主流的历史书,却在现代历史学界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它以一个哲学家的角度来阐述人类历史,探讨文明的兴起与衰落,籍以思考未来的人类命运。 汤因比去年就开始写这本书了,但他是想点写点,以论文的形式在媒体上发表,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会写多少内容。他在未来几年内撰写的论文,编撰起来后只是这本书的绪论。 而周赫煊直接抛开绪论,从此书的正文讲起——六年后汤因比才会发表相关内容。至于本书的最后几部分,还得等30多年才能问世。 汤因比花了近40年时间来写这本书…… 周赫煊都还没开讲,学生便已经兴奋起来,只听“文明起源、文明衰落、国家和宗教”这些大标题,就有一种不明觉厉的感觉。 258【非主流课程】 汤因比毕竟是英国人,他跟大多数欧美历史学家一样,都是以西方世界为中心展开学术研究。 原版《历史研究》以英国为起点,逐渐扩大到欧美,最后推及全世界。而且在论述古印度和古中国时,汤因比是有成见和偏见的,思维的局限性也不小。 比如,汤因比强行把欧洲的大统一宗教那套理论,生搬硬套挪置在古中国身上。他的原话是:古代中国社会也是通过一个教会,即大乘佛教才成为今天远东社会的亲体社会。 这就有点扯淡了,包括汤因比对中国先秦思想的一些论述,也表现得似是而非。 周赫煊必须进行修改,在原著大框架不变的情况下,删改增添部分自己的思想理念。 周赫煊在黑板上写下汤因比的名字,开始讲述道:“英国有位历史学家叫阿诺德·约瑟夫·汤因比,他以前是《曼彻斯特卫报》记者,后来转行研究历史。1925年成为伦敦经济学院的国际史教授,并担任伦敦皇家国际事务学会的研究部主任。他去年发表了几篇论文,讲的是世界各大文明的研究,提出了一些关于研究领域和术语的定义。这些论文对我启发很大,我接下来要讲的内容,就是基于汤因比教授所提出的理论……” “当我们接触到文明社会,就会产生一种疑问,文明社会为什么会产生?它又是如何产生的?汤因比教授把有史以来的文明,大体上归纳为21个社会。在我看来,这21个文明社会可以分为两类,其中15个文明是另外7个文明的子体,那7个母体文明是直接从原始社会产生的。是哪七个母体文明呢?它们分别是古埃及、苏美尔(两河文明)、米诺斯(古希腊之前的青铜文明)、古中国、玛雅、安第斯(南美古文明)和古印度……” 在座的大部分属于历史系高材生,当周赫煊讲到这里,立即有人举手道:“老师,不是四大文明古国吗?怎么到你这里就成为七大文明了?古希腊在哪里呢?” 周赫煊笑道:“米诺斯文明,就是古希腊的前置文明,我们接下来会将两者一起探讨。” 又有学生问:“老师,米诺斯是什么文明?” “南美自生自长的古文明。”周赫煊解释道。 不愧都是些高材生啊,立即就有学生举手道:“老师,可现代史学界一致认为,美洲古文明起源于中美洲和墨西哥的一些地方。玛雅文明传播到南美洲后,才在安第斯引发了几次印第安文明的兴起。按照你刚才的理论,安第斯文明应该算玛雅文明的子体吧?” 周赫煊笑道:“你说的是七八年前的考古史学观点,而今越来越多的考古发现表明,南美古文明是独立发展出来的。我们从地理角度来分析,可以看出安第斯与中美洲有着天然隔绝,古代社会很难进行长距离传播。而且,从南美的一些考古遗迹中可以发现,南美与中美洲的古文明,早期艺术风格差别很大。” 学生问:“这是西方史学界的新观点吗?” 周赫煊笑着摇头说:“不,是我的新观点。” 此言一出,教室里瞬间哗然。 周赫煊居然在跟他们讲新观点,一种不被当今史学界承认的新观点。 “你们有兴趣,又有机会出国的话,可以尝试做一下相关研究,说不定可以证明我的观点。”周赫煊笑道。如今史学家和考古学界对南美文明的研究,还停留在非常原始的阶段,只要坚定决心去做实地考察,很容易就能出成绩。 周赫煊接着往下讲:“原始社会和文明社会之间,有什么区别呢?它们的区别不在于有没有制度,因为制度是人和人之间表示个人关系的手段,在所有的社会类型里都有。社会分工也不是根本区别,因为原始社会也有酋长、巫师、工匠等分工。在我看来,原始社会与文明社会之间的根本区别,是模仿的方向。原始社会,模仿的对象是老一辈,是已经死去的祖先,传统占据最强势的地位。而在文明社会,人们模仿的是富有创造精神和成功的人物,社会沿着一条变化和生长的道路前进……” 随着周赫煊越讲越深入,台下的好些学生已经脑袋发晕了。 因为周赫煊讲课的内容,并非线性历史,也并非常规的历史研究,而是从哲学的角度来思考分析历史和人类文明。 有些学生脑子犯迷糊,听得昏昏欲睡;有些学生则两眼发光,听得精神奕奕。 这是一堂非主流的历史课,跟当下历史学界的任何研究都不同,它就像一道闪电从漆黑的夜空劈出。 “好了,差不多快要下课了,”周赫煊最后笑道,“听不懂不要紧,反正这是选修课,你们就当我在胡说八道。有兴趣的同学,可以自己回去慢慢思考,说不定对你们的学术研究有所启发。” 下课之后,周赫煊直接走人。 却有几个学生将他围住,其中一人说:“周先生,能借你的讲义抄下吗?刚才听课时,有很多内容记不清了。” “可以,下次上课时再还我,”周赫煊把讲义递过去,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学生答道:“我叫吴金鼎,山东人。” 周赫煊:“……” 靠,怎么随便一问都是牛逼人物啊。 吴金鼎,中国“龙山文化”的发现者和命名者。 最恐怖的是,吴金鼎此时虽然还在清华读书,却已经利用寒暑假的时间,对龙山文化进行考察研究了。 吴金鼎说道:“周先生,我今年4月份路过山东章丘县龙山镇的一处遗址,在那里发现了许多黑陶器。陶器色泽乌黑、表面光滑,样式极为精美,我觉得应该是史前遗物,但它又跟已知的仰韶文化有所不同。” 周赫煊随口说道:“或许它跟仰韶文化一样,是中国古文明的又一源头。” “我也是这么想的,”吴金鼎激动道,“我的导师李济先生,正在向学校申请考古经费,只要经费批准下来,就可以进行大规模发掘工作。” “祝你们好运!”周赫煊笑道。 龙山文化啊,那可是中国考古界石破天惊的发现,周赫煊也算是见证历史了。 259【恼骚】 周赫煊走出教室,居然迎头碰上清华校长罗家伦。 罗家伦笑呵呵地握手道:“周先生,我站在外边听你讲了半个小时,讲得真好,我这次请对人了。” “原来罗校长是来检验我教学水平的。”周赫煊开玩笑道。 罗家伦的话并非恭维,他本人就是学历史和哲学出身的,如今还兼着清华历史系主任。同时,罗家伦游历欧美多国,辅修文学、教育、民族地理学、人类学等等。 周赫煊刚才在课堂上讲的内容,估计罗家伦比那些学生听得还更明白。 罗家伦笑道:“从哲学的角度来阐述人类文明史,周赫煊的学术见解令人叹为观止啊。其中涉及的知识门类之多,令我这个学历史、哲学和人类学的深感汗颜。” 周赫煊随口提道:“刚才有个叫吴金鼎的学生,说他在山东发现了史前遗迹,正在申请考古发掘经费。我觉得这个活动可以支持,说不定就是个大发现。” 罗家伦想了想说:“我会认真考虑的。” 历史上,罗家伦一直没批这笔考古经费,拖了两三年,最后还是中央研究院与山东教育厅联合进行考古发掘的。 那可是龙山文化啊! 后世通过dna研究比对,发现龙山文化的远古居民,其y染色体与现代汉族的主题部分完全一致。单从y染色体o3来看,中国各地汉族人类中,至少有60%—70%来自龙山文化。 也即是说,大部分现代汉族人,其实就是远古龙山文化的直系后代,5000多年来一直没有变过。 龙山文化的庙宇和器物中,有大量的花朵图案(主要是玫瑰花),被考古学家们猜测为跟“华(通花)”部落有关,很可能就是华夏文明中的“华”。后续的各种考古发现表明,龙山文化跟传说中的尧、舜、禹时代有关联。 这种能揭示中华文明源头的考古发掘,当然是越早进行越好。章丘龙山镇那边的遗迹,许多已经处于露天状态,说不定就有当地农民把远古黑陶器物搬回家做腌菜缸。随便打坏一个,都是难以接受的损失啊。 周赫煊说道:“罗校长,我真的希望能够早日发掘遗迹。因为从吴金鼎同学的描述来看,那边很可能就是远古遗迹,说不定还是咱们中华文明的源头。” “这个嘛,”罗家伦为难道,“山东现如今还很乱,土匪遍地,军阀也没有剿清,现在过去考古恐怕会有危险。” “无妨,”周赫煊说,“我可以帮忙联系山东省政府,由清华和山东双方一起进行发掘,你看如何?” 罗家伦头疼无比,他想不通周赫煊为毛这么在意考古,敷衍说:“我再想想。” “有什么好想的?”周赫煊假装生气,“罗校长要是不同意,那我这个教授也不干了。” 罗家伦狂汗,反正清华贼有钱,也不缺那几个。他想了想终于点头道:“行吧,我先拨3000元考古经费。如果有重大发现,我到时再追加款项。” “那就说定了!”周赫煊高兴起来。 籍时如果有空的话,周赫煊也可以去考古现场转转,亲眼见证龙山遗址的发掘,想想都有些小兴奋。 事不迟疑,周赫煊当即拖着罗家伦去找李济,张口就说:“李教授,罗校长答应拨款,去发掘章丘龙山镇的遗址了!” “真的,那可好。”李济颇为高兴。 当然,李济此时完全没有预料到,等待他的将会是多么伟大的考古发现。 周赫煊初次来到清华时,结识了梁启超、王国维、陈演恪等大师。可惜当时李济正在野外考古,一直无缘得见,今天遇到了自然要好好聊聊。 等到傍晚时分,王国维、陈寅恪、赵元任三人被叫上,大家一起下馆子喝酒。 因为周赫煊的提醒,王国维的长子没有病死,他也没因此跟亲家罗振玉闹翻,自然不会想不开去跳水自尽,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酒桌上,王国维叹息道:“犹记当初,国学研究院的诸位同僚齐聚共饮,现在却各奔东西了。世事无常,变幻莫测。” 曾经辉煌一时的清华国学研究院,其实从去年已经停止招生了,今年勉勉强强只招了几个。 至于国学研究院的那些大师,梁启超因病辞职,久居天津租界;梁簌溟去了广东当中学校长;吴宓更有意思,直接没教书了,在周赫煊的《大众》副刊当主编。 前阵子周赫煊南下时,苦于《大众》副刊没人管理——沈从文才情有余,管理能力不足。他拜托胡政之帮忙请人做主编,谁曾想,居然把清华国学研究院的创办者吴宓请来了。 吴宓愿意接受《大众》副刊聘用,主要还是他在清华不得志。辛辛苦苦创立的国学研究院,规模一减再减,教授们各奔东西,他留在清华感觉难受,干脆辞职走人算了。 赵元任也在酒桌上发着恼骚:“咱们新来的这个罗校长啊,真是不得了。规定每天清晨六点半早操,学生们起码六点钟就得起床,周末还要搞什么野外军事训练。我手下的几个得意弟子,周末连跟我一起去采风的时间都没有,这还做什么学术研究?干脆全都去当兵算了!” “哈哈,”李济感同身受的苦笑起来,“我还不是一样,军事训练占用了大量时间,学生们连我布置的功课都难以完成。” 王国维安慰道:“知足吧,他至少没让老师们背诵三民主义。” 此言一出,众人忍俊不禁。 罗家伦真的是太损了,硬生生的给每位学生增设三民主义课程,引起师生们的强烈反感。 额,这算是民国版的思想政治课。 冯庸大学那边虽然也是军事化教学,但真正说起来比清华要轻松得多,至少没规定什么时候吃饭和睡觉。 一顿饭吃下来,几位大师轮番对罗家伦进行吐槽。 周赫煊从他们口中得知,罗家伦上任不到一周,已经辞退了20几个教员,相当于整个清华教员数量的五分之一。 这虽然不近人情,但周赫煊对罗家伦极为佩服,此人大刀阔斧搞改革的精神是值得称道的。而且他的改革有理有据有手段,清除大量冗余和水平不够的教员,然后再招聘实力优秀的教授,这对未来清华的发展大有好处。 跟罗家伦的清华教改比起来,李石曾的教育改革如同儿戏,想想就令人发笑。 260【摸金校尉孙老殿】 九月下旬,慢吞吞连载的《倚天屠龙记》,终于迎来大结局。 这部小说的受欢迎程度,其实远远不如《射雕》和《神雕》。无论是郭靖的质朴,还是杨过的潇洒,都要比张无忌的优柔寡断更讨喜。 倒是大结局黄衫少女的出现,给了读者一点小小的惊喜,那居然是杨过和小龙女的后人。 读者和批评家们,对《倚天》的恶评颇多,但喜欢和支持的也不少。 还在当小学教员和家庭教师,偶尔给报刊投稿赚外快的王度庐,就在《晨报》副刊上发表评论道: “金勇或者说周先生的武侠小说,一向是万人追捧的对象。但最近连载结束的《倚天屠龙记》,却受到褒贬不一的评价,其中男主人公张无忌的争议最大。有人说张无忌没有个性,有人说他优柔寡断,但在笔者看来,张无忌其实是个大智者。 《倚天屠龙记》所描绘的,并不只是血雨腥风的江湖,更是一副人间世情图,隐隐透出四大皆空、众生皆苦的意味,它追求的是人生的超脱。在各路势力争夺倚天剑和屠龙刀的过程中,阴谋诡计层出不穷、杀戮斗争无休无耻、恩怨是非无穷无尽,甚至连民族大义也是一种追求利益的手段,英雄热血只不过是野心家追逐权利的工具。 从这些内容来看,《倚天屠龙记》甚至有影射现实的意味。晚清覆灭后的中国,岂不是元末乱世那般景象? 换做太平年间,张无忌可能只是安于现状的庸人,但一脚踏入风云际会的舞台,自身肩负的血仇和责任推着他一步步往前进。整部小说最动人之处,在于张无忌没有失去本心,他有仁者的天性。 你说他优柔寡断没有主见,我却见到张无忌在大节大义上非常坚定……” 王度庐硬生生把小说跟现实扯到一起,他这篇书评引发了不小的反响。读者们细细一想,可不是吗?书中描述的元末乱世,跟如今的民国何其相似。 甚至有人想得更深,认为周赫煊是在自比张无忌,对当前国家乱局感到厌恶。而最终朱元璋的出现,甚至在影射常凯申上台,对常凯申的人品持怀疑态度。 好嘛,这就是过度解读。 但没办法啊,周赫煊是大学者,除了基本学术专著外,《神女》、《狗官》都是现实题材作品。《倚天屠龙记》与前两本武侠作品风格迥异,特别能让人乱想,认为周先生在情节当中隐藏了深层次的思想。 这也并非空穴来风,金庸的许多原著都暗藏私货。其中要数《笑傲江湖》和《连城诀》为最,完全可以当现实讽刺小说来看,把《笑傲江湖》影射的人物和事件全部写出来,足以让咱们这本书404完蛋。 《倚天屠龙记》结束后,紧接着连载的便是《蜀山剑侠传》,李寿民的笔名仍旧叫做还珠楼主。 这笔名还是他女朋友孙小姐帮忙起的,说知道李寿民心里还记挂着初恋明珠姑娘,取这个名字就当是纪念。 《蜀山剑侠传》一问世,顿时惊爆了北方通俗小说圈子,不管是读者还是同行,全部看傻了眼。 《射雕》三部曲已经够厉害了,《蜀山剑侠传》居然还能另辟蹊径,着墨于传说中的剑仙、剑侠,读起来仙气渺渺,让人有出世之感。 …… 《大众》副刊编辑部。 周赫煊走进主编室笑问:“雨森先生,工作还习惯吧?” “有什么不习惯的?我以前就办过杂志。”吴宓道。 周赫煊说:“您一个大学者,跑来文学副刊做主编,实在是屈才了。” 吴宓摆手道:“无妨,搞了好些年学术研究和教育,现在正好停下来歇歇,换换脑子也好。” “那就有劳了。”周赫煊说。 其实两人都明白,《大众》副刊的主编职务,对吴宓而言只是个过度。 这种工作留不住大学者,历史上的吴宓在《大公报》副刊仅工作一年半,便辞职赴欧游历去了,回国后直接到清华大学担任系主任。 就连沈从文也是留不住的,前阵子胡适当了中国公学校长,写信邀请沈从文去那边做老师。沈从文当时兼任着《大众》主编,事情太忙抽不开身,碍于和周赫煊的交情才暂时留下。 沈从文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见到周赫煊便把实情说出来,并表示他在《大众》副刊再干半年,明年就要去上海的中国公学当老师。 周赫煊也不好挽留,如果历史没有改变的话,沈从文会在学校玩师生恋,把美得冒泡的富家千金张兆和追到手。 张兆和属于校花级人物,而且出身富裕家庭,身边追求者众多。她甚至把追求者们编号,称为“青蛙一号”、“青蛙二号”、“青蛙三号”…… 沈从文长得不帅,出身贫寒,身无余财,性格木讷。按照张家二姐的话来说,沈从文只能排为“癞蛤蟆十三号”。 但沈从文愣是癞蛤蟆吃到了天鹅肉,每天写一封情书狂轰滥炸,烦得张兆和只能拿着情书去找校长胡适理论。 二人对话如下—— 张兆和拿出信:老师总对我这样子。 胡适:他非常顽固的爱你。 张兆和:我很顽固的不爱他。 胡适:我也是安徽人,我跟你爸爸说说,做个媒。 张兆和:不要去讲,老师不应该这样。 沈从文就这么整整写了三年情书,张小姐终于投降了,两人后来幸福美满地过完一生。 所以说,男人在面对女神的时候,不管自身条件再糟糕,千万不要还没开始就放弃。尝试着追求总是有希望的,万一瞎猫碰到死耗子呢? 周赫煊在编辑部赚了一圈,跟吴宓、沈从文、郑证因等人都聊了几句,便准备闪人前往广播电台。《大众》副刊有吴宓这尊大神坐镇,他可以放心大胆的当甩手掌柜。 就在周赫煊准备下楼时,胡政之突然过来叫住他:“社长,有个事要跟你商量。” “什么事?”周赫煊问。 胡政之说:“盗挖清东陵的主犯找出来了,是军阀孙殿英。” 周赫煊早特么知道是孙殿英干的,他问道:“怎么了?” “这个不好报道,”胡政之头疼地说,“谭温江和黄百川在北平帮孙殿英销赃被抓,但没几天就无罪释放,好像是常凯申下的命令。如今各地报纸都对此事讳莫如深,《大公报》擅自报道的话,恐怕会引起常凯申不满。就算要报道,也不能提孙殿英的名字。” 这里面就牵扯到派系争斗了,在前些日子的分赃大会当中,北方基本确定为阎锡山和冯玉祥的地盘。而孙殿英呢,却是被常凯申收编的,属于常凯申在北方的一颗钉子。 孙殿英绝对不能倒,这跟他用盗挖出来的乾隆御用宝剑贿赂常凯申无关,纯属政治上的考量。 也正因如此,清东陵慈禧和乾隆的坟被挖,这件新闻上月中旬就被曝光,但在报纸上却一直见不到孙殿英的名字。以溥仪为首的遗老遗少,正上蹿下跳地呼吁严惩盗墓贼,却始终不知道是谁干的缺德事儿。 周赫煊想了想,笑道:“那就不用实名,简称孙姓军阀吧。” “孙姓军阀?”胡政之大笑起来,“哈哈,此计甚妙!” 废话,当然妙了。 后世的八卦小报上,各种“x姓女星”、“y姓鲜肉”,既让读者能够意会,又避免了被人起诉的可能。 虽然被挖的是满清皇室的陵墓,但这种事情还是得声讨。孙殿英盗取的那些陪葬珍宝,很大一部分都流失海外或者毁于意外,报纸披露出来后,能挽回一件是一件。 261【亡国之君难当】 日租界,张园。 载泽、宝瑞臣、奢寿民、陈诒重等满清遗臣前来拜见,二十多人呼啦啦跪地磕头:“拜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溥仪阴沉着脸,拿出一张《大公报》说:“有报纸说这次盗劫皇陵者,乃一孙姓军阀所为,诸位爱卿可知此人是谁?” “秉陛下,”宝瑞臣抬头道作揖,“应当是孙殿英无疑。微臣此次前往东陵善后,经过多方调查,已探明孙传芳部曾在东陵附近驻扎两月有余。” “可恶!” 溥仪猛拍桌子,他仰面朝天,眼角溢出泪痕:“列祖列宗在上,我溥仪发誓,不报此仇,便不是爱新觉罗的子孙!” “皇上!呜呜呜呜……” 堂下哭声一片,遗老遗少们捶胸顿足地哀嚎起来。 一个半月前,溥仪就开了次御前会议,并在张园设置灵堂每日祭祀,还派宝瑞臣带着70多人前往东陵善后。如今慈禧和乾隆的尸骨,已经重新安葬好了,载泽和宝瑞臣还顺带探查了真相。 如今得知孙殿英乃是主谋,溥仪再次召开会议,最终以清室和遗老的名义,向常凯申、阎锡山、各大报馆发出通电,要求严惩孙殿英,并让政府出钱赔偿陵墓修缮费用。 御前会议结束,“群臣”告退。 溥仪来到书房铺开画纸,义愤填膺地挥毫急书,片刻不到便作好一幅画。 画上有个男子被五花大绑,面目惊恐地跪在地上,旁边写着“孙殿英”三字。另有一男一女站着,手持宝刀和宝剑,一剑斩向孙殿英的脖颈。 嗯,这就是后世藏于伪满洲国博物馆的展品,溥仪真迹《杀孙殿英》! 刚刚以画明志,太监突然前来禀报:“皇上,张学龄张公子求见。” “请他到会客厅。”溥仪放下画笔说。 溥仪如今所居住的张园,就是张家的产业,就连门口站岗的侍卫都是张家请来的。张彪去年就死了,现由长子张学龄担任家主,认真说来相当于溥仪的房东。 溥仪此刻心情不是太好,他板着脸来到会客室,语气冷淡地问:“张爱卿寻朕有何要事?” 张学龄也不客气,开门见山道:“溥先生,我是来收房租的。” “房……房租?”溥仪以为自己听错了。 “对,房租,”张学龄慢悠悠地喝着茶,“这么大的房子,一个月房租700元不算贵吧?溥先生你已经住了三年零七个月,我给你打个折扣,以前的房租就按每月500元来算,共计两万一千五百元。我大方点,把零头给你抹了,溥先生你还欠了2万大洋的房钱。” “你你你……”溥仪气得直哆嗦,好半天才缓过劲来,咬牙切齿道,“当初是你父亲请我来住的,从没说过房租的事!” 张学龄冷着脸说:“我父亲是我父亲,他已经驾鹤西去了。现在张家是我当家,房子是我的,我想收多少房租就收多少。你觉得不划算,可以搬家啊。” 溥仪愤怒咆哮道:“我搬,君子不受嗟来之食,你这房子我一天也不想住!” “可以啊,”张学龄摊手说,“把这个月的700块房租先给我吧,以前欠的2万大洋另说。” 溥仪气得把茶几踢翻,怒火中烧地离开会客厅,在过道里大喊:“把钱给他!” 张学龄拿着刚收到的房租,心情愉快地回到自己家,对一个中性打扮的女人说:“金小姐,溥仪被气坏了,估计很快就要搬走。” “嗯,你办得不错,大日本帝国会记住你的功劳。”说话之人,竟是川岛芳子! 早前日本人决定刺杀张作霖时,还派川岛芳子四处联络,准备把溥仪送去东北当傀儡。谁知东北没有因此大乱,后续计划难以实施,溥仪再次成为可有可无的闲棋。 但闲棋也是棋子,指不定哪天就能用上。 日本人想把溥仪从张园逼走,一方面是看上了溥仪的宅子,想把那里做为日本天津驻屯军的军部,另一方面则想把溥仪逼的走投无路,方便日方挟持控制。 溥仪这末代皇帝真是惨啊,刚刚遭人挖了祖坟,现在又被强行索要房租。 不过这位爷也是个能忍的,他一时片刻没找到好去处,居然真的每月交700元租金。直到大半年后,日本人对张园断水断电,溥仪才无奈地从那里搬走。 咱们回过头来说说摸金校尉孙老殿的事儿。 《大公报》刊登“孙姓军阀”为主谋后,其他报纸纷纷收到溥仪的通电。政府方面见掩盖不住(阎锡山在背后推动),也不再控制舆论了,平津两地的报纸争相报道此事。 常凯申迫于舆论压力,只得催促阎锡山尽快破案。常凯申、冯玉祥、李宗仁、阎锡山四大军事首脑,尽皆派出自己的代表到(北)京,组成高等军法会来审理此案。 溥仪见南京政府动作很大,满心欢喜地以为孙殿英将要伏法,然而……没有任何下文。 孙殿英自感事态严重,通过戴笠的关系四处打点。把九龙宝剑、夜明珠、翡翠蝈蝈白菜、翡翠西瓜、各色宝石等顶级宝物,分别送给常凯申、宋三小姐、孔祥熙、宋子文、何应钦等人,民国要员都特么成了受益者,谁还愿意彻查啊? 溥仪实在是憋屈,欲哭无泪。 这亡国之君不好当! 而咱们的摸金校尉孙将军,此时就在天津,而且还亲自跑来《大公报》馆。 周赫煊的办公室里,孙殿英哈哈大笑几声,随即说:“周老弟,我挖坟是为了反清,为了民族大义,你们可不能胡乱报道啊。” “我也没说是你挖的啊,孙将军你不打自招。”周赫煊开始瞎扯淡。 “咱们明人不说暗话,这平津两地的报纸,我都掏钱打点好了,”孙殿英从兜里摸出个玉扳指,“周老弟你的《大公报》销量最大,我得亲自来一趟。这是乾隆手指上抠下来的,值老鼻子钱了,买你《大公报》不再捣乱。” 周赫煊把玩着玉扳指,摇头苦笑:“孙将军,就算你不来这趟,《大公报》也懒得再报道,反正没有任何结果。至于这扳指嘛,我会帮你捐献给故宫博物院。” 孙殿英笑着露出一口黄牙:“你们这些读书人啊,就是矫情。收礼就收礼,还说啥捐献。放心吧,我保证不乱说,不会坏了你的名声。告辞!” 262【科幻小说】 梁公馆,饮冰室。 梁启超用放大镜对着扳指观察半晌,才抬头说道:“这是羊脂玉的,上头刻着乾隆御笔,当属真品无疑。可惜陪葬时间太短,玉花(一种沁色)将生未生,模样有些难看。明诚若是喜欢,把这白玉扳指盘上十年,应该能够成为精品。” “我哪有时间盘玉啊,”周赫煊苦笑道,“直接把它捐给故宫博物院算了。” “此举大妙。”坐在旁边的钟观光赞叹道。 钟老爷子自从北大代校长的职务被撸后,便一直闲居北平。前些天接到浙大发来的聘书,邀请他去浙大农学院做副教授,钟观光立即收拾行囊准备启程。 钟观光还真不是为了去教书,他北方名川大山都游遍了,正好借着这次机会去浙江采集动植物标本。历史上,钟观光遍游浙江天台上、天目山、雁荡山等大山,采集动植物标本700多号,并创设浙大农学院植物标本室。 梁启超点头说:“放在故宫,那还是很稳妥的。” 钟观光感慨道:“故宫博物院,算是北洋政府在文化方面唯一的德政了,南京国民政府居然想要舍弃,实在是难以想象。幸好有诸位学者先生据理力争,否则宫中那些宝贝,不知有多少要流失海外。” “这国民政府啊,”梁启超连连摇头,“我是不看好的。” 故宫博物院创立于1925年,即冯玉祥把溥仪赶出皇宫之后,而且是面向国民全部开放——要收门票的。故宫开幕首日,北平城里万人空巷,争相前来目睹皇宫的真面目,居然闹出了堵车的奇景。 没错,就是堵车,1925年的大堵车。 想要进去参观,那得排好几个小时的队。 后来北洋政府每次换主任,都要把主意打到故宫头上。段祺瑞和张作霖,都想对宫里的宝物下手,幸亏有故宫董事联席会多方争取,无数国宝才得以保全。 为了避免故宫被军阀控制,庄蕴宽老先生甚至以私人名义向银行借款3万元,用以支持故宫的日常维护开销。 等到北伐胜利,保护故宫的学者和先生们,本以为今后天下太平,故宫不会再遭劫难。 谁知国府委员经亨颐(大教育家)却提出,要废除故宫博物院,把里面的建筑和国宝分批拍卖……这不扯淡吗? 周赫煊前阵子在九江提亲时,北方文化界1000多人组织保护故宫活动。就在半月前,国党元老张继写信给中央政治会议,痛批经亨颐拍卖故宫的提案。 故宫才终于得以保存,而此时的故宫博物院院长,正是帮周赫煊推广收割机的农矿部部长易培基。 梁启超和钟观光对现在的国民政府都颇多不满,两个老头儿各种吐槽。特别是北方教育改革,梁启超称之为“胡闹”,钟观光称之为“天大笑话”。 钟观光对周赫煊说:“明诚,听说你在支持北大学生复校?” 周赫煊摇头说:“不是复校,而是复课。学生的任务是学习,整天闲着搞游行也不是办法。我打算私人掏些钱,支持愿意上课的老师们,在北大继续进行教学活动。” “你这个做法,恐怕会得罪李石曾。”钟观光担忧道。 “笑话,他把平津公立九校搞得集体停课,我还不能让学生们复课了?”周赫煊不屑地说。 梁启超无奈摇头:“官场的事,能够黑白分明就好了。你一心为公,别人却会以为你在唱对台戏。” 周赫煊说:“我又不当官,就算跟李石曾撕破脸,他还能把我抓起来?” 钟观光捋着胡须笑道:“那倒也是。所谓无欲则刚,一身正气没什么可怕的。” 梁启超让佣人从书房取来一摞大部头,对周赫煊、钟观光说:“这是我刚刚出版的《饮冰室合集》,还请二位雅鉴。” “定当拜读!”钟观光道。 周赫煊打开目录翻了翻,笑问:“任公先生,你那部科幻小说怎么没有选进来?” “小说?”梁启超没有反应过来。 “《新中国未来记》啊。”周赫煊道。 “哈哈哈哈,”梁启超尴尬大笑着摆手,“一时妄想之作,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梁启超这辈子就写了那一本原创小说,内容是1962年维新变法成功后的情况。开篇便是万邦来朝,中国在南京举行世界博览会,两位主人公争论君主立宪和民主革命。 这本科幻小说构思五年,结果只写五章便太监掉,属于梁启超年轻时候的黑历史。 周赫煊说:“我倒觉得很有趣,任公先生不妨尝试修改续写。” “我可没有写小说的天赋,”梁启超苦笑道,“那本书是维新变法失败后,我最失意迷茫的时候写下的,算是一种寄托和自我麻痹吧。清朝都亡了,还谈什么维新?” 周赫煊想起未来的上海世博会,感慨道:“现实的中国,未必不能像先生小说里那样,成为世界数一数二的强国,开办世界大展览会。” 梁启超不屑地说:“就凭这国民政府?” 周赫煊笑道:“或许有更先进的党派,推翻它的统治,带领中国走向富强呢。” 此言一出,梁启超和钟观光都惊讶变色。 梁启超低声问:“明诚是赤党分子?” 周赫煊连忙辩解:“我可没说啊,我只是同情他们而已。” 钟观光告诫道:“明诚慎言,这话千万不能乱说,常凯申那边盯着呢,见一个抓一个。” “我知道的,”周赫煊转开话题问,“任公先生,听说令公子回国了?” “你说思成啊,”梁启超笑道,“他带着徽因去东北大学教书了。我本来想让他们去清华,离天津也能近些。可前些日子清华的校长和副校长都还没上任,无人负责此事。” 周赫煊说:“下次有缘,一定当面向令公子请教。” “他学建筑的,懂得没你多。”梁启超道。 闲谈半日,钟观光起身告辞,他还要坐船去浙大赴任。 周赫煊回到家中,屁股都还没坐热,北大的学生代表就上门求见,说复课之事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 263【北大校花】 故宫。 周赫煊把玩着白玉扳指,径直踏步往里走。 “站住,”立即有工作人员大喊,“要参观先买票!” 周赫煊笑道:“老兄,我是来找人的。” 工作人员说:“少给我装蒜,想逃票的我见多了,就算你找人也得买票。” “好吧,多少钱一张?”周赫煊问。 工作人员道:“最近涨价了,门票要5角。” 周赫煊掏钱取票后问:“马衡马先生在哪边?” “你真是来找人的?”工作人员诧异地问。 “你说呢?”周赫煊好笑道。 工作人员连忙说:“那我让人带你进去,这皇宫很大,一不小心就迷路了。” 上辈子,周赫煊游玩过故宫好几次,如今也算故地重游。不过这回可真新鲜,一切都是原汁原味的,看不到任何现代设施,只有走进某些屋内,才能发现安装有电灯。 此时故宫博物院的院长虽是易培基,但正副院长都在南方,真正主持日常事务的,反而是故宫维持委员会的常委马衡。 见到马衡时,这位先生正在整理文物条目。 周赫煊抱拳笑道:“叔平先生,别来无恙啊!” 马衡惊讶地抬头道:“周校长,你怎么来了?” 周赫煊开玩笑说:“我来抓你回北大教书的,还不赶快跟我走!” “北大复课了?”马衡问。 “就快了,”周赫煊拿出白玉扳指,笑道,“我这趟是来献宝的,你登记一下。” 马衡接过扳指,瞟了眼沁色说:“这是陪葬品啊,而且是刚出土的。” 周赫煊如实说道:“这个玉扳指,是孙殿英从乾隆手指上扒下来的。他拿来贿赂我,想让《大公报》不再报道盗墓之事。” “这个混蛋,尽干缺德事,”马衡骂了一句,才郑重地说,“先生见宝物而不动私心,马衡佩服。” “别佩服我,我是懒得沾上一身骚而已。”周赫煊笑言。 这是真话,连孙殿英行贿常凯申九龙宝剑这种事,今后都要全部曝光出来。 以孙殿英的大嘴巴,指不定哪天就会说:周赫煊啊,我送了他一个扳指,他当场就收下了。 周赫煊现在有钱,几十万大洋在银行里存着,犯不着因为这点东西背污名。就算他要搞文物收藏,直接找孙殿英买就是,姓孙的正着急着销赃呢,价钱便宜得很。 马衡立即带周赫煊去档案室,又找来两个同事做见证。他将玉扳指的情况详细写下,三人分别在档案表上签名盖手印,接着又让周赫煊签名,这才完成捐献程序。 周赫煊感到非常满意,这帮人都是纯粹的文物保护者。等抗日战争爆发,也是他们费尽千辛万苦,将故宫的珍宝千里转运到大西南——甚至有人为此而丧命。 等他们将乾隆白玉扳指归档后,周赫煊才对马衡说:“叔平先生,明日北大复课,你愿意回去教书吗?” 马衡想了想,为难道:“故宫这边现在由我负责,实在是有些忙。如果回去教书的话,一天最多只能上一堂课。” “一堂课也可以,”周赫煊感叹说,“实不相瞒,北大的学生代表多方奔走,现在也只说服20多位老师复课。好些老师见复课无望,都辞职去了别的学校。” “那明天我一定到!”马衡拍着胸脯保证。 周赫煊留在故宫当中,一直等到马衡下班,才跟他结伴而行回北大。 马衡还兼着北大教授职务,全家都住在北大附近的民房里,暂时还没搬到故宫那边。 所以说北大穷呢,连学校宿舍都没几间,而且住宿条件极为恶劣。学生宿舍八个人一间房,冬天冷得不要不要,暖气自然是没有的,学生们要自己烧煤球炉子过冬。 稍微有点钱的北大学生,都是在外面租房住。景山东街、沙滩一带的民房民居,你随便敲开哪个屋,开门的有一半都是北大学生,还有几个是北大老师。 只有周赫煊这样的校长,才能在北大住单间。 人家清华就不一样,高富帅啊,教授们住的是前清王府宅院。朱自清如果在北大教书,是肯定写不出《荷塘月色》的,最多写一篇《东街夜色》出来。 北师大倒是很有趣,包吃包住,连饭钱都全免。而且吃得还不错,六菜一汤,教师、职员和学生在同一个食堂用餐,因此当时的北师大又被称为“吃饭大学”。 李石曾强行把九所公立大学并校,却没有考虑过这些大学的具体情况不同。比如食宿条件迥异,比如学费相差甚远,并校之后该以谁为标准? 北师大这种师范学校是免学费的,并校之后怎么办?难道师范专业不收费,北大这种非师范专业要收费吗? 同一所大学,为什么待遇不同? 如果都不收费,那就违反了教育法规,你让其他地方的学校和学生情何以堪? 有时候搞改革,不仅要考虑大方向,这种小细节也必须兼顾,否则绝对无法成功。 两人坐黄包车路过东街时,马衡说道:“周校长,去我家吃顿便饭吧。” “不了,我找一家餐馆即可。”周赫煊笑道。他今晚要住在北大,明天还有几十个记者要来,筹划准备着搞一桩大新闻。 “走吧走吧,家里吃多方便。”马衡硬拉着周赫煊回家。 让周赫煊无语的是,马衡居然把他拉到马裕藻家蹭饭……说好的回自己家吃呢! 马衡共有10个子女,但此时都留在上海那边,他自己则在北平住租屋过单身汉生活。 马衡的老丈人是超级有钱的,上海响当当的五金大王。因此马衡一生衣食无忧,有大量的空闲时间研究古董文物,被于右任赞誉为“金石第一人”。 可惜婚姻有些不幸福,马衡的夫人早早沾染恶习,十几岁便开始打麻将、抽大烟,而且娇生惯养,脾气暴躁。马衡估计是跟老婆过不下去了,才常年待在北平不回去。 “二哥,你看谁来了?”马衡笑着推门而入。 屋内一个少女笑盈盈道:“原来是周先生!周先生你好,我叫马珏。” 264【文学少女】 受外来风气影响,民国的一些教会学校,最先出现评选校花的风潮。有的学校称为“校花”,有的学校称为“皇后”,像周赫煊的未婚妻张乐怡,就曾是中西女校和金陵大学的皇后。 北平这边尤以燕京大学和清华大学为最,因为这两所大学皆是教会学校,每年都有好事者评选“校花”和“皇后”。 北大虽没有沾染这种风气,但等到马珏入读北大后,立即被学生们公认为“皇后”,名满京城,让燕大和清华的校花们黯然失色。甚至几年后国际联合会调查团到访中国,北平学界特意请马珏去接待陪同。 有人曾说,马裕藻一生最大的贡献,便是为北大生了个校花女儿。 相传马珏每天要收几十封情书,由于爱慕她的学生实在太多,男生们私底下都把马裕藻称为“老丈人”。 嗯,北大岳父。 著名学者朱文良教授,由于入学太晚,后来每次开同学会时都感慨:“余生也晚,不及见三代盛世。” 马珏在北大读书期间,有个姓萧的学生由于追求未果,遂跳楼自杀,幸好被抢救回来。此事闹得很大,再加上其他乱七八糟的原因,马珏不堪其扰便退学了,嫁给一个天津的普通小公务员。 周赫煊久仰“马皇后”大名,此时亲眼所见,发现马钰脸上皮肤好得吓人,白里透红、吹弹可破。脸型是略微偏圆的鹅蛋脸,眼睛很大,没有经过任何化妆,是那种温柔可爱型的萌妹子。 “马同学你好。”周赫煊点头笑道。 马裕藻从里屋走出来,跟周赫煊握手说:“周校长,这次可要多亏你了。” “哪里哪里,我都没有出面,是学生们忙着奔走联络。”周赫煊说。 马裕藻叹气道:“周校长虽然没有出面,但你的名义是最重要的,这点任何人都做不到。” 号召学校复课,而且是不发工资让老师复课,还真的非周赫煊不可。 中国人凡事讲究师出有名,中国毕竟是北大前任校长,他只要肯站出来,自然能聚拢人心。否则大家就是一片散沙,谁也不服谁。 马裕藻乃北大老人,担任中文系主任十多年,学校好几次低潮期他都没离开,迫切地希望北大能够尽早复课。 “二哥,你们串联复课,怎么不跟我说一声?”马衡问。 马裕藻笑道:“你在故宫那边很忙,不想打扰你。” 马衡道:“这种事可不能少我一份。” 不多时,马裕藻的妻子陈德馨端着饭菜出来,招呼周赫煊跟随行的孙家兄弟坐下吃饭。 陈德馨属于进步新女性,晚清时便公派留学日本。那可非常不容易,必须学问优秀才行,更何况她还是个女的。 马衡的妹妹马琰也坐上桌,小萝莉似乎有点怕生,怯怯地偷看周赫煊不讲话。 马裕藻帮周赫煊倒满一杯白酒,说道:“周校长,明天的事都安排好了。” “有劳幼渔先生。”周赫煊举杯道。 马衡好奇地问:“什么安排?” 周赫煊和马裕藻对视一笑,马裕藻说:“做场戏给记者们看。叔平,你明天穿得破旧一点,把那件有好几个补丁的长衫穿出来。” “你们这不是骗人吗?”马衡超级无语,“熟悉我的朋友,谁不知道我岳父家有钱?我再装穷,装得也不像啊!” 周赫煊笑道:“又没人拆穿你。” 马衡连连摆手:“不行,不行,我明天该穿啥穿啥,不陪你们演戏。” “随你吧,”马裕藻说,“反正我拖妻带女,是个穷光蛋。” 马珏眨着大眼睛笑道:“好啊,爹爹,你们居然商量着骗人。” 周赫煊说:“这不叫骗人,这叫策略。” “反正就是骗人。”马珏说。 周赫煊问:“你也在北大上学吧?希不希望北大尽快复课?” 马珏说:“我读的是预科,我们没有停课。不过我当然希望本科部快点复课啊。” 此时的北大预科,相当于北大附属高中,也是需要凭能力考进去的。不过读完三年预科后,便能免试升入本科。 周赫煊惊讶地问马裕藻:“预科没有停课?” 马裕藻笑道:“预科规模小,又没有被并校,所以大家一致讨论决定,把学校仅有的一点资金用来维持预科部教学。” “北大居然还有钱,你们可真能省。”周赫煊莞尔道。 “那是北大学生银行的钱,都是历届学生存进去的,我们可不敢乱用。就算老师们发不起工资,银行也必须留一部分本金,免得学生取款时无钱可用,”马裕藻颇为羡慕的说,“还是燕大和清华有钱啊,庚子学款绰绰有余。听说罗家伦当校长后,清华打算同时修两栋教学楼,还添置了不少的实验设备。” 一顿饭慢悠悠吃完,马裕藻不停地倒酒,最后喝得周赫煊有些头晕。 马珏抱着本《神女》出来,翻开其中一页请教道:“周先生,这里我有些看不懂。女主人公遇到城隍后的那段对话,你到底是想表达什么?” 周赫煊没有解释,而是说:“这种现实主义题材的书,小孩子最好别看。” “我才不是小孩子,”马珏说道,“鲁迅先生写的也是现实题材,他的书我都看呢。我还经常给他写信,向他请教文学上的问题。” 马珏跟鲁迅关系很好,一直到马珏结婚前,鲁迅每隔段时间就要给马珏邮寄书籍。 周赫煊笑道:“鲁迅先生的作品,跟我不一样。” “我觉得都差不多啊,《神女》跟《狂人日记》就很类似,”马珏想了想,笑道,“不过你们行文的风格大有不同,鲁迅先生爱用俏皮话骂人,你的书爱用隐喻,要脑子转个弯才能看出是在讽刺。” “那是你没看过《狗官》。”周赫煊说。 马珏说:“改天我就找来看。对了,你等等……” 马珏说完跑回自己闺房,拿来一篇稿子说:“周先生,这是我尝试写的小说,请您帮忙斧正。” 周赫煊带着三分酒意,脑袋晕乎乎的读起来。 小说稿字体娟秀,比周赫煊的鬼画符好上百倍。女主人公是个学生,爱上了一个长相普通但才华横溢的青年,两人的家庭并不对称,所以女方父母强烈反对。男主人公选择投奔革命,结果死于北伐战场上…… “后面的情节呢?”周赫煊问。 “还没完全想好,不过我想塑造一个新时代独立女性,”马珏兴致勃勃地问,“周先生,帮忙评价一下呗。” 周赫煊想了想说:“文笔优美,看得出你文学功底很强。但玩弄文字有些过火了,小说不需要太多华丽辞藻。至于内容情节,比较老套,应该是受鸳鸯蝴蝶派和问题小说的双重影响。这些故事都是你生编硬造出来的,有些细节跟现实脱节,显得没有说服力和代入感。” “这样啊。”马珏颇为沮丧。 周赫煊笑道:“你这个年纪,还是写诗写散文好些。就算写小说,也最好写消遣小说,问题小说不适合你,因为你的人生和社会阅历都不够。” “写诗我也写了一些,我找给你看。”马珏说着又跑回闺房拿诗稿。 这些诗大概有十多首,都是新诗,内容多为少女的伤春悲秋,已经对爱情的美好幻想。 读起来还是很美的,马珏的文学功底非常深厚。可惜她从小衣食无忧,没有经历过挫折,写出的东西显得华而不实。 民国文坛最杰出的女作家,当属庐隐、萧红和丁玲无疑。前两位都身世坎坷,后一位属于革命斗士,她们的文字天生带着震撼,远不是马珏这种闺阁小姐能够比较的。 “写得很不错。”周赫煊只能这样评价,不想太打击少女的积极性。 “真的吗?” 马珏高兴道:“那以后我可以给你写信吗?向你请教一些文学上的问题。” 265【舆论攻势】 简陋的北大学生宿舍。 潘永桢冲躺在床上看书的谢兴尧大喊:“长毛,快去上课了!” “上课?”谢兴尧扶了扶眼镜,迷糊道,“不是都停课了吗?” 潘永桢哭笑不得:“快走吧。你这个书呆子,两耳不闻窗外事,连咱们学校复课都不知道。” 谢兴尧这才揣着书下床,问道:“今天上什么课?” “我也不太清楚,反正去教室就知道了。”潘永桢对着小镜子,整理了一阵头发才出门。 住宿舍的都是穷学生,像谢兴尧就是四川射洪人,揣着些钱千里迢迢来北大读书。他是去年入学的,非常倒霉,大一刚开学就遇到北大停课,好不容易读到大二,这尼玛又停课了。 历史上,这几年的北大几乎没出啥名人,因为隔三差五就来一次停课风波。 就拿谢兴尧来说,堂堂的北大高才生,毕业以后只能去中学教书。后来凭借自己的刻苦钻研,才慢慢成为大学老师,混了十多年靠写学术著作出名,终于成为著名的史学家。 二人出门直奔教学楼,半路上碰到几个不认识的学生。 对方拦住问道:“同学,农科的教室怎么走?” “那边,你一路问过去就知道,”潘永桢好奇道,“你们不是北大的学生?” 对方笑着回答说:“我们是农大的。” 潘永桢提醒道:“农科教员就两三个,停课之后早走完了,你们过去旁听也找不到人。” “那怎么办?”对方有些无奈。 潘永桢热情好客,邀请道:“去我们史学系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把历史当评书听也是好的。” 对方只能苦笑,有人羡慕地说:“你们北大有个好校长,还能号召自行复课。我们农大就惨了,只能待在学校里傻等,鬼知道那个李石曾什么时候来北平。” 几人结伴来到教室,却发现里面已经坐满。 讲台上站着的是北大史学系主任朱希祖,他笑呵呵地问:“那些是北大学生?” 结果只有五分之一的人举手,剩下的全是其他几所公立大学来旁听的。 “我也不知你们的学问进度,就从最基础的讲起,已经掌握的同学可以自行学习。”朱希祖无奈地说。 复课是复课,但教学已经完全乱套了。由于老师不够,很可能一年级和三年级的坐在同一间教室。 老师们所能做的,只能是选些浅显知识来讲,课后再根据不同情况给学生布置自学任务。文科还好些,理工科可就难了。 谢兴尧站在教室角落里,根本没听老师讲什么,自顾自地看从图书馆借来的著作。 直到中午,众人来到学校食堂,发现里头卖的食物非常糟糕:发黄的糙米饭,夹着麦麸的窝窝头,菜是腌白菜,汤是白水汤…… 不管是高级教授、普通助教,还是学校的底层职工,全都排着队领饭吃。 谢兴尧甚至看到他的四川老乡吴虞教授,正捧着个麦麸窝窝头啃得欢实。这老爷子已经五十六岁了,民国时候的人保养没那么好,也不怕被窝窝头磕掉两颗牙。 不知何时,突然进来一群记者,对着饭菜疯狂拍照。 拍完照后又来采访,逮着个穿着寒酸的教授问:“你们怎么吃这些东西?” “能填饱肚子就不错了,”那教授苦笑道,“我身兼北大、北师大、女师大、农大四所学校的教授,可现在连妻儿都养不起。从民国十年以来,政府一共欠我44个月的薪水,总计1万2千多元。最离谱的时候,四所大学同时欠薪,别人都说我教书一场、四大皆空。上个月我儿子生病,连住院费都是借的,我就想问问国民政府,到底什么时候发工资?” 记者又问:“既然五米度日,为何还要教书?” “你说为什么教书?不教书这国家还有救吗?”教授气愤地说。 记者们先后又采访了学生和职工,最后甚至跑去那些穷困的教授家中,尽捡那些家徒四壁的拍照。 第二天早晨,多家报纸集体发力,纷纷对北平的国立大学教育情况进行报道。 办报纸的一个个都消息精通,知道中央政府是不支持设立北平大学区的,这事闹得再大也不会惹怒当局。 在报纸刊载的照片上,好些知名教授家徒四壁,状况令人惨不忍睹。不仅如此,还有停课学生在街头游荡的照片,全都表现出茫然的表情。 报纸上还说,周赫煊跟其他一些家境宽裕的老师,纷纷捐钱支持复课。但这些钱不敢一下子用完,因为不知道李石曾什么时候能解决问题,所以钱都是省着用来购买粮食,每天免费提供给老师们。 《大公报》用了两个专版来进行深度报道,采访了九所学校的老师和学生,把平津教育界的乱象直观地呈现在读者面前。 周赫煊甚至在社论当中,指名道姓地骂李石曾:“设立北平大学区且不说,把国立九校强行合并,简直就是拍屁股想出来的馊主意。李石曾先生你到底想干什么?为何留在南京迟迟不动身北上?你是国立九校的校长,你是北平大学区的院长,平津两地成千上万的学生,都是你争权夺利的筹码吗?” 这次的大新闻策划已久,北方报纸铺天盖地的报道教育问题。国立九校的乱象只是个开始,接着河北、热河两省的数百所国立高中、初中和小学,那里的老师和基层教育官员也纷纷加入,联系报纸痛斥李石曾的荒唐改革。 李石曾的教育改革内容,实质上是重视大学教育,忽视基础教育。但重视的没重视起来,被忽视的群体更加心里不平衡,他把整个北方教育界都得罪完了。 这一系列报道犹如惊雷般,在北方引起巨大轰动。大多数普通百姓,还是首次知道如今的教育现状,不管是文人学者还是名流士绅,不管是新派还是保守派,全都加入讨伐李石曾的行列。 中国是教育大国,从秦汉时期开始,教育就早已深入人心,就连要饭的叫花子都知道读书可贵。 李石曾这次是引起了全民公怒。 这些报道很快传到南方,想给常凯申找麻烦的汪兆铭,以及想要取缔大学区制度的常凯申嫡系,居然不约而同的进行推波助澜。 《申报》以《如此教育》为标题,痛心疾首地进行跟踪报道,并且号召民众给平津两地的老师们捐款。 正在苦心筹集教育经费的李石曾,瞬间成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他不得不提前启程前往北平,收拾眼下的混乱局面。 266【天真】 碧波之上,一艘客轮正在破浪前进。 沈伊默指着广阔的海面说:“石曾兄,这北平大学区,就像是眼前的大海。表面上微波荡漾,实则暗潮汹涌,我们此行艰难异常啊!” “再难也得硬着头皮上。”李石曾目光坚定道。 旁边的李麟玉(李叔同侄子)出声道:“此去平津,必须先把社会舆论扭转回来,否则我们的工作很难开展。” “怕是不好搞哦。”萧瑜一口浓重的湖南腔。 “北方最大的坏事之人,就是那个周赫煊!此子心存不良,舍不得自己的北大校长之位,才对我们百般刁难!”张继满腹怨气的说。他除了在北平大学院任职,此去还要到故宫赴任,因为他是政府内定的故宫副院长。 李书华帮周赫煊辩解道:“周先生也是为了学生,各校停课确实有些不妥。” 张继怒道:“李润章你到底是帮哪边的?” “溥泉先生言重了,我并没有为谁说话,我也是支持教育改革的。”李书华连忙说。 “哼,”张继冷笑道,“石曾兄,依我之见,这次去北平首先要做的就是打笔仗。把那个周赫煊的名声搞臭,才能恢复我们的名声!” “不妥,不妥,”李石曾摆手道,“因为教育改革之事,我们在南方得罪的人已经太多了,到了北平切忌处处树敌。我此去天津的第一件事,就是当面跟周赫煊谈谈,劝他支持我们的教改。” 张继不屑地说:“跟一个小辈有什么好谈的?你我兄弟闹革命的时候,那周赫煊还在穿开裆裤呢。你看看他都在报纸上说些什么?指名道姓的骂你,简直目无尊长!” 李石曾苦笑道:“我的改革导致数千学生停课,确实该骂,他没有骂错,只是各自站的角度不同而已。北大威望最高的三人,一是孑民(蔡元培),二是兆贤(蒋梦麟),第三就是周赫煊。此次教育改革,北大乃重中之重,有周赫煊帮忙才能事半功倍。我们做的是百年教育大业,不可因言废事,也不可因人废事。” “先生高见!”李书华佩服道。 “你呀,还是那么天真,把谁都往好处想。”张继无奈地说。 张继属于那种喜欢玩阴谋诡计的人,历史上,易培基因派系斗争被撤去农矿部长等职务,只保留了故宫院长一职。九一八事变后,北平危在旦夕,副院长张继提议把故宫文物运到西安,而宋子文则坚持把文物运往上海。 张继怀疑是易培基的亲信李玄伯搞鬼,居然串联法官、买通证人,指控易培基和李玄伯私占故宫文物,搞得易培基声名尽毁,这桩冤案直到新中国成立后才查清。 在搞教育改革的时候,张继可是跟易培基同一阵营的啊! …… 如今已是十月初,在李石曾等人动身北上之前,南京国民政府终于通过北平大学区的组织大纲。 也即是说,从开学到现在,整整一个月的时间,中央教育部门是没有最终做决定的。他们各种扯皮、各种开会,平津公立九校的学生则成为牺牲品,全部停课等着那帮人讨论教育改革。 因为“中华大学”这个校名,已经在社会舆论中臭大街了,九校合并后采用“国立北平大学”的名字。 之前的各所公立大学,则成为国立北平大学的下属学院,比如北工大被命名为“国立平大第一工学院”,北洋大学被命名为“国立平大第二工学院”,农大被命名为“国立平大农学院”。 由于平津两地的公立学校,普遍欠薪达8—10个月,李石曾通过在南京的频繁活动,最终经宋子文同意,获得天津海关和长芦盐署的拨款做为经费(每月30万大洋)。 被周赫煊策动报纸那么一稿,李石曾比历史上提前一个半月离开南京。即便如此,等他来抵达天津时,时间也已经来到10月10日,刚好是双十国庆节期间。 张继等人在天津的旅店住下,李石曾则带着李书华,前往三乐堂拜会周赫煊。 佣人领着他们进去,结果在客厅里面,意外遇到蒋百里、张君劢和徐志摩,这三人是结伴北上看望梁启超的。 “百里兄,君劢兄,想不到二位也在。”李石曾抱拳笑道。 “石曾兄!”蒋百里、张君劢齐齐站起来。 周赫煊也问候道:“石曾先生好,润章先生好。” 李石曾半开玩笑半埋怨道:“明诚你在报纸上把我臭骂一通,我怎么好得起来?” “我不骂得狠些,估计石曾先生现在还留在南京呢。”周赫煊笑道。 蒋百里问:“教育经费筹到了?” 李石曾点头说:“筹到了,天津海关和长芦盐署,每月拨款30万元作为教育费用。” “我看这钱很难拿到手。”张君劢悲观地说。 李石曾却很乐观:“中央财政部都发话了,他们还敢扣留经费不成。” 这是多么天真又可爱的老先生啊! 周赫煊无奈地提醒道:“石曾先生,你别忘了天津是谁的地盘,你被人当枪使了。” “什么当枪使?”李石曾不解其意。 蒋百里解释道:“天津海关和长芦盐署的钱,首先要被洋人拿去偿还旧日欠款。剩下的银子很多,南京政府想要拿到手,但天津是阎锡山的地盘,双方如今正围绕着关余银子在明争暗斗。你想从海关和盐署拿钱,等于一头撞进了洋人、南京和阎锡山的三方斗争当中。” 一语惊醒梦中人,李石曾听得目瞪口呆:“这这……这可如何是好?” 李石曾真的想哭,南京政府铁了心要废除大学院制,他为了坚持教育改革,不惜导致北方多所大学停课。这骂名肯定是背定了,他很清楚,也不计较个人名利得失。 好不容易丢下老脸,到处求爹爹告奶奶筹措经费,宋子文也答应批给他每月30万元税款。李石曾都还没高兴几天,现在却发现被人给耍了。 “唉。”周赫煊还以为李石曾是带着钱来的,没想到居然空着双手。 李石曾宛若虚脱一般,斜躺在客厅的沙发上。 他是真的累了,心累! 周赫煊说:“得想个法子破局才行,不然北方教育界还得乱下去。” 267【计策】 客厅当中,几个男人你望我、我望你,都想不出什么好法子。 徐志摩先前一直没说话,此刻突然激情昂扬道:“不管他什么政治斗争,我们有中央政府的大义在。只要带着学生去海关和盐署那么一闹,再跳动新闻舆论,他们不给钱也得给!” 好吧,这位诗人更天真。 “你这法子只会弄巧成拙,把洋人和阎锡山全部得罪,钱就更不好要了,”李石曾无奈苦笑,“唉,我一辈子坚持不从政,到老了却来蹚浑水,自作自受、误人误己啊。” 蒋百里安慰道:“石曾先生一心为公,我等佩服。” 张君劢分析道:“南京政府方面是想把石曾先生当枪使,如果要到了银子,那么这笔钱在名义上就归中央所有,以后可以随时收回来。而且,在撕开一道口子后,南京方面就更有借口掌控海关和盐署。如果石曾先生要不到银子,那南京方面也可以借此机会,批评阎锡山不顾大局,不尊中央。” “宋子文倒是打的好主意,里外都不吃亏。”周赫煊笑道。 “恐怕不止是宋子文的主意,”张君劢摇头道,“据我所知,国党的五中全会后,他们就忙着政治削藩了,收回天津海关和长芦盐署只是第一步。” 李石曾瞪圆双眼,脸上露出骇然之色。政治削藩他是知道的,可万万没想到自己会成为中央削藩的工具。 “政治削藩”是国党五中全会定下的策略,目的是为了消减阎锡山、李宗仁和冯玉祥等地方实权派的实力。在对付阎锡山时,南京方面以统一国家财政税收为借口,想要接收天津海关和长芦盐署,并且不承认山西发行的公债,并且扣发平津阎锡山部队的军费。 这是未来爆发中原大战的根本原因。 不仅是阎锡山,就连李宗仁、白崇禧也没法忍。在常凯申的步步紧逼下,李宗仁、白崇禧为了保存自身实力,明年初就要跟常凯申来一场“蒋桂大战”。 常凯申和李宗仁可是拜把子兄弟,为了利益也是说翻脸就翻脸。 而李石曾这个北方两省两市的“教育厅长”,无意间成为常凯申对付阎锡山的急先锋。 张君劢继续说道:“石曾先生现在只有一条路可走,便是借中央大义,撞破南墙不回头,配合南京政府把阎锡山往死里得罪。” “那我在北方也没法待了。”李石曾垂头丧气。他的北平大学区,管理的是热河、河北、北平、天津等地区的教育工作,其中有一大半属于阎锡山的地盘。 这才刚刚上任,就把本地的主政官给得罪,纯粹自己给自己找罪受。 可不这样又不行,因为李石曾是中央安排过来的教育官员,他必须站在南京政府那边,否则他的教育经费就没有着落。 老鼠钻风箱,两头受气。 徐志摩面对这种情况,只能愤世嫉俗:“这帮政客,实在可恶!为了争权夺利,居然连教育事业都不顾了。” 周赫煊突然笑道:“我倒有个法子。” “什么法子?”李石曾焦急地问。 周赫煊神秘兮兮道:“说服阎锡山!” “怎么可能说服他?”蒋百里难以置信。 张君劢说得更直接:“阎锡山可是出了名的抠,阎老西的外号可不是白叫的。你让他每月拿出30万大洋办教育,等于是跟老虎商量扒虎皮。” 李石曾也说:“是啊,阎锡山要是肯出钱,我就不用在南京瞎忙活了。” “非也,非也,容我细细道来。”周赫煊把自己的计划说出来。 李石曾瞠目结舌:“这行得通吗?” 周赫煊笑道:“不管行不行得通,也必须试试,总不能坐以待毙吧。” “会不会得罪南京方面?”李石曾问。 “南京方面肯定会不高兴,”周赫煊说,“所以这事石曾先生不能亲自出面,可以由我悄悄地跑一趟。” 周赫煊帮忙做说客,如果被人知道的话,绝对惹怒南京的那些人。李石曾立即赌咒发誓:“此事我绝对不会外传,若有违誓言,天打雷劈而死!” “拜托了。”周赫煊道。 李石曾感慨道:“这话该我来说才对,没想到最为难的时刻,还是明诚出手相助。” 周赫煊说:“石曾先生,我只是不想让学生们虚耗光阴而已,可并不赞成你的教育改革计划。” “为什么?难道教育不该独立?”李石曾问。 “国情啊,”周赫煊无语道,“王安石变法也是一心为国,但最后搞成什么样子?石曾先生,你的教育改革计划,太脱离实际了。没有一丁点成功的希望,反而会把中国教育越高越乱。” 李石曾却毫不听劝,他说:“乱只是暂时的,只要努力去做,总有成功的一天,我现在做的是百年大业。” 唉,这人真是头倔驴。 李石曾站起身来,端端正正地作揖行礼:“若能说服阎锡山拨款,明诚乃中国教育改革第一大功臣,我先谢过了。” “可别,”周赫煊连忙避开,坚决不受礼,“功臣不敢当,我就一耍嘴皮子的说客。” 李石曾抱拳道:“我静候佳音!” 李石曾带着一帮教育官员,很快离开天津赶往北平,着手设立北平大学区和并校事宜。他召集教育界和学生代表召开大会,并在会上做了演讲,并信誓旦旦地说自己有稳定的教育经费。 社会舆论瞬间倒向李石曾,各大报纸纷纷呼吁学生们不要再闹事,安心在学堂里读书。老师们也很高兴,终于特么的可以发工资了,都把李石曾视为衣食父母。 不管是老师还是学生,其实他们要求不高。前者只想拿到工资,后者只想读书,教育改革的破事,反而不太在乎了。 然而,就这点最基本的愿望,居然也很难实现。 大家高兴没几天,很快回过味来:李院长,说好的钱呢?工资怎么一直拖着不发啊?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老师和学生们很快发现自己被耍了,那姓李的老家伙根本没钱! 这下不仅是学生闹,连老师们都上街游行讨薪。 汪兆铭派来北平挑事的人,顺势策动学生来狠的。学生们首先冲击大学院(教育厅),在没找到主事人的情况下,又分别冲击李石曾和李书华的住宅,差点没把他们的房子给烧了。 全国舆论哗然。 而此时此刻,周赫煊正在前往山西的路上,他又要打嘴炮了。 268【阎老西】 山西的铁路属于窄轨,跟全国的铁路系统迥异。谁想率军打进山西来,首先得搜集型号匹配的火车,否则就只能徒步行军了。 阎锡山在当年修铁路时,就已经有一颗拥兵自治的雄心。 周赫煊透过车窗,望着外头连绵的农田,以及那袅袅升起的炊烟,忍不住赞叹道:“阎老西治理地方的手段很高明啊,看着景象,山西竟比南方的一些省份要安乐富裕。” 孙永振笑着说:“山西是要好些。” 孙永浩却在唱反调:“还不是一个样,到哪里都是底层百姓受穷。” 周赫煊稀奇地问:“怎么说?” 孙永浩介绍着山西的情况:“太平年月还好,一旦打起仗来,那可就难受了。军爷们百般盘剥,小老百姓艰难度日,山西要真的那么富裕,额跟额哥怎么会出去闯荡?“ 周赫煊听了这话,心头立即了然。 有人说山西是民国最富裕的省份,有人说山西是民国最安乐的所在,甚至有人把阎锡山比作民国时代的晋文公。 然而细细想来,山西的人口也就千万出头,农业肯定不如南方繁荣,工业也不见得比长江流域发达,阎锡山是怎么养活他那二三十万军队的? 筹措军费是每个军阀的要紧事,受盘剥的永远是百姓。军费筹办机关叫兵站,查封属于主要手段,每到一地,粮仓、房舍、交通工具都要贴纸条,内容为“某某师查封”。 如果这些东西是大官僚、大地主或大军阀的,可以通过政府从别的地方筹措物资。如果物主是大商人,可以出钱请军队去别地征购。反正有钱有势的不会吃亏,最后层层转嫁到小地主、富农和贫农身上。 有资料显示,中原大战爆发前夕,山西北部地区军饷税捐比正税高出225倍,位居全国之首。 知道这些情况后,你还会认为阎锡山治下的山西百姓,有多么安乐富裕吗? 阎锡山比普通军阀高明的地方在于,他办教育、兴工业、灭土匪、劝农桑……施行了一系列善政。百姓不受土匪之祸,不遭兵戈之危,确实比其他省份要幸福得多。 可一旦打仗,立马暴露原形,因为军队太烧银子了,这些钱都转嫁到平民百姓头上。 周赫煊想到两年后的中原大战,就忍不住心中叹息。那是民国年间规模最大的内战,各方投入总兵力达110多万,波及20多个省,死伤官兵30余万。 这些钱财、武器和兵力,留着打日本鬼子该多好! 常凯申的政治削藩玩得太急了,就跟当年的朱允炆一样,把所有军阀都逼到了中央政府的对立面。好在常凯申擅长收买,一旦战场不利,便用钱硬生生的挖对方墙角,居然还真让他给胜利了。 常凯申为了得到张学良的支持,直接派人带2000万巨款过去。不但花钱收买张学良,就连张学良身边的幕僚、秘书、副官和侍卫,都属于收买行列。 有一次,常凯申派去的代表请东北政要吃饭,饭后打麻将,每人抽屉里准备着2万元,不管输赢都归坐下的人。 而阎锡山派去的两位代表呢,一位带了1000元,另一位揣着500元就上门。第一次去,他们成功见到张学良,第二次再去,直接被看大门的轰出来。 中原大战,那是金钱的胜利。 …… 周赫煊沿正太铁路抵达太原,跑去阎锡山的官邸投名片,结果被侍卫告知阎部长(内政部长)不在。周赫煊以为自己钱给少了,又送出50大洋,卫兵才终于透露消息:阎锡山正在视察兵工厂。 等到第二天,周赫煊又来投名片,结果阎锡山还是不在,听说是跑隔壁县视察化工厂去了。 周赫煊无语,连续等候六天,终于见到大忙人阎老西。 说实话,阎锡山在军阀当中属于比较简朴的。他的五台县老宅虽然富丽堂皇,但经过十多年扩建,总造价也只有100多万,而且是供给整个家族居住。 至于阎锡山的太原官邸,占地面积不大,里里外外都很普通,还比不上当地的富商住宅。 阎锡山坐在会客厅里,等副官把周赫煊带进来后,他哈哈笑道:“周先生,你怎么跑我这穷乡僻壤来了?” 阎锡山身高1米83,外表魁梧有力,但气质却非常随和,坐在那里像是个商人。 “阎部长好,我是来给你送锦旗的。”周赫煊捧出一面锦旗说。 阎锡山让副官把锦旗打开,却见上面写着八个字:惟宏隆德,雨润天下。 翻译成白话文,大概意思是说阎锡山努力兴办教育,为国家培养栋梁之才,奉行美好的品德,造福天下万民。 “哈哈,当不得,当不得。”阎锡山开怀大笑,显然被这八个字马屁拍得够爽。 周赫煊表情严肃道:“教育为国家复兴之本,基础教育更是重中之重。时下诸公,皆看重高等教育,因为办大学容易出成绩,而基础教育却往往被忽视。阎部长在山西大办义务教育,山西的学龄儿童入学率已达70%,为全国之最,第二名的江苏也才20%。” 被提起自己最得意的政绩,阎锡山更加高兴,他笑道:“周先生说的是三年前的数据,如今山西的小学生入学率已经达到74%。” 周赫煊继续拍马屁道:“听说山西各大市县,学龄儿童无故不入学者,要罚款1到5元。10岁以上的儿童失学,每长1岁追罚1元。此举与历史上普鲁士国王的教育政策类似,赫煊佩服之至。” 阎锡山笑道:“真让周先生给猜中了。我就是在模仿普鲁士,不止是教育,我的治军方法也奉行德国铁血思想。” “此为山西百姓之福。”周赫煊奉承道,心里却在叹息:阎锡山的民政能力极强,可惜战略眼光太过短浅,没有丝毫的长远打算,只想着打理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中原大战前,常凯申都把刀架在阎锡山脖子上了,他还想着当骑墙派捞好处。 冯玉祥带着妻子亲赴太原,希望联合阎锡山对抗中央。阎锡山怎么做的呢?他居然好酒好菜地把冯玉祥留住(软禁),然后以此作为筹码向常凯申施压。 常凯申立即任命阎锡山当陆海空三军副总司令,这点好处,居然就让阎锡山沾沾自喜,认为自己坐上了国民政府的第二把交椅。 如果以三国比喻民国,阎锡山大概相当于刘表吧。 拍完马屁,周赫煊又拿出一件礼物,交给阎锡山说:“阎部长,除了锦旗以外,我今天还是来给你送钟的。” 阎锡山看着那座西洋小摆钟,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269【算账】 莫秒其妙有人来“送终”,换谁高兴得起来? 阎锡山强忍着怒火,皮笑肉不笑地问道:“周先生,你这是什么意思?” “阎部长请看。”周赫煊从兜里摸出两封公函。 阎锡山打开公函,发现落款是中央财政部,而内容则是要求天津海关和长芦盐署调拨银子,每月给北平大学区支付教育经费。 天津海关的关余(偿还洋人贷款所剩)银子且不说,只长芦盐税就非常恐怖,一年1000多万的收入啊。褚玉璞做直隶督军时,靠截留盐税硬生生撑起近20万人的军队,无论是谁控制天津都不会放过这些钱。 阎锡山还有个外号叫“钱鬼子”,他就连打仗都像在做生意。跟谁结盟,跟谁翻脸,出不出兵……在每次做出重大决策前,阎锡山首先考虑的就是会不会赔本。 在看到这两份公函后,阎锡山立即明白常凯申要向他的钱袋子伸手了,冷笑道:“宋子文空口白牙几句话,就像让我给钱?他也不嫌胃口太大撑死自己。”说着,他又瞪了周赫煊一眼,“就为这件事,你来给我送终?说吧,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周赫煊笑问:“阎部长觉得中央意欲何为?” “财帛动人心,当然是想弄银子。”阎锡山说。 “真的这么简单吗?”周赫煊问。 阎锡山不耐烦道:“有话直说,别弯弯绕绕的。” 周赫煊没有讲正题,而是说起眼下中央的情况:“南京国民政府为了尽快取得北伐胜利,对战败的小军阀实行的是收买、改编政策。这些杂牌军阀,再加上阎部长你在河北、天津、北平,以及冯玉祥将军在山东、河南等地的卫戍部队,所有开支全都需要南京方面拨款解决。换做是你,阎部长,你会甘心每年花钱养几十万自己指挥不动的军队吗?” 阎锡山当然不愿意,但他笑道:“南京是中央,中央出钱养兵是天经地义的。” “中央出钱养兵天经地义,那么中央宣布裁军同样天经地义。”周赫煊说。 “他敢!”阎锡山生气地说。 周赫煊叹气道:“不是敢不敢的问题,而是养不养得起的问题。如果常凯申不宣布裁军,那么中央每年一半以上的财政收入,都要用于军费开支。就中央财政部的统计,实际军费甚至是国家预算的两倍以上。更何况,各地军阀部队听调不听宣,最为国家元首的常凯申能忍?不管是出于政治考虑,还是经济考虑,裁军都势在必行。” 阎锡山是喜欢算账的,周赫煊就专门给他算一笔账。 听完此言,阎锡山瞬间陷入沉默当中。设身处地的考虑,就算换成他来当中央领袖,也肯定无法容忍此时的现状。 周赫煊继续说道:“南京政府的第一步,肯定是收回各地财政,比如天津海关和长芦盐署。第二步,就是停发各地军阀卫戍部队的军费。第三步,就要开始大裁军了。” 阎锡山心里打着小算盘,周赫煊所说的第二步,他勉强能够接受,但地方财政大权是绝对不会交出的。至于裁撤军队,如果中央逼得太急,那就只好撸袖子干一仗了。 周赫煊又说:“至于裁军嘛,常凯申肯定先对桂系下手,因为南方是他的大本营,必须先稳定后方。等收拾完桂系军阀,就该拿阎部长你,还有冯玉祥将军开刀了。所以,出于对您的敬佩,我提前来送个钟,免得到时候没机会。” 阎锡山没有再生气,而是笑问:“你觉得我会输?常凯申他要是敢裁军,全天下的地方实权派都要联合起来反对他!” 周赫煊说:“常凯申拥有中央大义在,而且裁军也是天经地义,因为中国的军队实在太多了,民心至少是站在他那边的。至于各地军阀联合,阎部长你是明白人,这种联合实在太脆弱,就跟汉末十八路诸侯讨董一样,各有各的算盘。” 阎锡山默然不语,他不想打仗,因为打仗就要花钱,而且还有打输的风险。 历史上,桂系军阀已经被常凯申收拾掉,冯玉祥撸起袖子跟常凯申硬刚,马上就要轮到阎锡山了。可阎锡山还在举棋不定,希望大家坐下来和平解决问题,商人嘛,和气生财。 “你先退下,容我想想。”阎锡山挥手道。 “告辞!”周赫煊抱拳笑道。 等周赫煊离开后,阎锡山立即让副官给天津市长南桂馨、天津卫戍司令傅作义拍电报,询问那边的具体情况。 傅作义在回电中提到,天津卫戍部队的军费,已经拖了大半个月没发,他正在跟中央军部扯皮当中,不过对方一直在回避问题。 南桂馨跟周赫煊一样,也是耍嘴皮子的,属于纵横家一流,同时还是阎锡山的重要谋士。 南桂馨已经敏锐地发现异常,说南京方面似乎派来代表,正在和天津海关、长芦盐署的洋人官员秘密接触。经过他的多方打听,南京的外交部也在积极行动,想要以国家的名义,向洋人收回海关和盐署的财政支配权。 阎锡山看着这两份手下发来的电报,久久说不出话来——全被周赫煊言中了啊! 不管是财政大权,还是军队大权,阎锡山都不想放弃。 他找来谋士商量对策,可还是找不到应对之策,只能是见招拆招,当务之急是要把华北财政给保住再说。 五天后,阎锡山主动召见周赫煊,和颜悦色地问:“周先生是帮谁说话的?” 周赫煊无奈笑道:“我谁都帮不了,常凯申必须要裁军,各地实权派必然要反抗,这场仗不打也得打。结果是你们这些高位者,为了保住自己的利益,把中国打得稀巴烂,把中国打得元气大伤,然后该下野的下野,该风光的风光。” 阎锡山皱眉问:“那你来找我做什么?别提送钟的事。” “要钱,”周赫煊说,“每个月30万的教育经费。” 一提到钱,阎锡山顿时炸毛:“我又不是中央政府,教育经费关我屁事!” “以前不关你的事,但现在就关你的事了,”周赫煊说,“南京方面要把长芦盐署和天津海关的钱,拨给北平大学院做经费,这事合理合法,就算闹开来,舆论也是向着他们的。阎部长若是不答应,那就要背上不尊中央、不支持教育的骂名。现在平津各大公立学校,老师们已经10个月没发薪水了,各级教育部门的官员也在等米下锅,成千上万的学生都盼着早日复课。你要是不给这笔钱,整个华北地区的教育官员、老师、学生全都要恨你,报纸也会写文章骂你!” “这是宋子文陷害与我!”阎锡山生气道。 “他们用的是阳谋,陷害又如何?”周赫煊笑道,“我知道阎部长的顾忌,你是怕给了这笔钱,中央财政部就会趁机收回关税和盐税。” 阎锡山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宋子文在将他的军,不管他如何做,都要大大的吃亏。 周赫煊见时机成熟,开始进一步劝说道:“阎部长在山西大办教育,让山西学龄儿童的入学率达到70%,遥遥领先全国。为什么不出钱支持华北教育呢?难道山西才是你的地盘,华北百姓就不是你的子民?” “这不一样!”阎锡山苦恼道。 周赫煊又说:“阎部长觉得,北平大学区的官员都是中央任命的,不该你来出钱。你出了这笔钱,好处却归中央,这买卖亏大了,是也不是?” “是这么个理。”阎锡山点头道。 “非也,”周赫煊分析说,“以常凯申为首的中央,是反对教育改革的,他们想把教育系统掌控在自己手中。北平大学区的设立,乃李石曾据理力争而得来,根本得不到中央支持,否则就不会连教育经费都筹措不到。” “有这事?”阎锡山还是首次听说。 周赫煊笑道:“在去年颁布的教育法案中,教改之后的大学区,其经费应由当地财政解决,地位独立于各级政府。阎部长,你可以根据这个法律条款,宣布由华北地方政府负担北平大学区的经费。此举是合法的,没人可以反对,而且还能获得老师、学生和社会舆论的拥护,对你的名声有大大的好处。不但如此,还规避了给南京政府插手天津关税和盐税的借口,乃一石数鸟之计。” 阎锡山还是心疼钱,一个月30万大洋啊,可不是小数目,他说:“容我再想想。” 周赫煊趁热打铁道:“再想就来不及了,北平的学生已经在闹事。若南京政府把事情捅出来,说是你扣留了教育款项,面对滔天舆论你还能怎么做?天津关税和盐税,就算扣除还给洋人的贷款,每年也还剩下2000多万啊。区区每月30万的教育拨款,一年加起来也才300万,这笔买卖你还是赚的。” 说服阎锡山只有一个方法,那就是跟他算账,把账算明白了,那事情就十拿九稳。 左思右想,阎锡山终于下定决心,他还有心情跟周赫煊开玩笑:“周先生,你当文人实在屈才了,该去做买卖才对。” 270【麻烦真多】 北平大学院外,抗议学生是隔三差五就要来一趟。 周作人坐着黄包车,鄙视地看了学生们几眼,正大光明地走进办公大楼中。他不怕学生们闹事,甚至主动写文章大骂冲击李石曾住宅的学生:“此辈以重打赵家楼自豪,其实乃五四精神之败类,北大前途因此未可乐观。” 赵家楼,说的是五四运动中的“火烧赵家楼”事件。 此楼原为明代文渊阁大学生赵文肃的宅邸,后来成为北洋交通部长兼财政部长曹汝霖的宅子。 曹汝霖属于亲日派,并主持签订卖国“二十一条”,给中国在巴黎和会的外交失败埋下苦果。义愤填膺的爱国青年们,一把火将赵家楼给烧了,此事震惊中外,有人痛批行为过激,也有人持赞赏态度。 周作人本来属于“五四健将”,但近年来思想转变很快,渐渐开始质疑他曾经积极推动的五四新文化运动。特别是北大学生们在五四运动中的作为,让周作人感觉华而不实,对国家和民族没有啥用处。 另外,周作人还很痛恨蔡元培。 两年前,北大由于张作霖的打压,陷入建校以来最为艰难的时刻。周作人积极串联,苦口婆心的劝蔡元培回来做校长,认为只有蔡元培才能救北大。 可蔡元培却数次公开辞去校长职务,摇身一变成为南方政府的教育部长。 在周作人的眼中,蔡元培是把北大,以及北大的老师和学生都卖了,他打心里认为蔡元培是个伪君子。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周作人于是坚定地支持李石曾,并被李石曾任命为新组建的“国立北平大学文学院院长”。换做并校之前,这个职务只是北大文学院院长而已,但并校之后,却管理着北平所有的非师范类文科学生。 这职位太风光了,要知道此时中国的大学,主要以文科为主。 就手中掌握的实际权利而言,周作人属于北平大学区的第三号人物,仅次于李石曾和李书华,难怪他要痛斥闹事的学生。 周作人走进李石曾的办公室,愤懑道:“那帮学生冥顽不灵,我实在是没有办法。” “款项不是到账了吗?”李石曾疑惑道。 这个款项,并非周赫煊从阎锡山那里要来的钱。而是李石曾在得知受骗后,利用自己国党元老的身份,强行筹集的十多万元经费,来源有社会捐款和富商资助。 为了这十多万大洋,李石曾把老脸都豁出去了,欠下不少人情。而且还是一次性的,如果下个月没有稳定经费,他的教育改革依旧进行不下去。 十多万元,说起来很多,但用起来却捉襟见肘。 教育部门官员的薪水且不提,只国立九校合并就要大费周章。因为不仅是名义上的并校,还有学科专业的合并,比如:非师范专业的文科学生,不管以前是哪所学校的,现在统统得去北大读书。而北大的理工科学生,则要转去原来的北工大和北洋大学读书。 不仅学生需要转学,相关老师也要调职,里边巨大的人事变动就让人头疼不已。 李石曾虽然能拿出十几万元经费,但问题没有真正解决,因为北大的学生太死心眼儿。 其他几所大学的师生,在经费落实后,都支持或者默许并校,唯独北大的学生强烈反对。他们高举“北大光荣”的牌子,掀起轰轰烈烈的护校运动。 说白了,北大的学生有种骨子里的优越感。北大虽然穷,但却是现代大学祖庭,是五四运动的发源地,似乎比中国所有的大学都要高上一等。 老子凭本事考上的北大,现在却让我转学到北工大读书,我为什么要答应? 这就好像后世考上985、211的高材生,莫名其妙被安排到二本院校,心里肯定不平衡,必须要闹出个说法。 于是周作人就郁闷了,他是并校后的文学院院长,需要腾地方给转学过来新生。但北大的理科、农科、工科、医科老生却耐着不走,他们打着护校的名义,一部分人霸占教室,一部分人上街游行,这让周作人的教学工作没法开展。 周作人把情况详细解释一番,气愤地说:“北大学生一向无法无天,都是蔡孑民惯出来的。他们的思想行动永远正确,别人都是错误的,谁跟他们想得不一样,他们就要把谁打倒!全中国的学生,就北大那帮子最难伺候!” 李石曾皱眉道:“要不我亲自出面去劝劝?” “没用的,”周作人苦恼道,“润章(李书华)去劝过,毫无效果。至于石曾先生你,恐怕去了之后反而更难收拾,信不信他们当场把你打出去。” “哈哈哈哈,”李石曾不怒反笑,“这才是思想自由的学生,不受权威所胁迫。” 周作人说:“极端的自由就是散漫,就是不守秩序,就是无组织、无政府主义!” 然而,李石曾所追求的,正是“教育无政府主义”。 他认为,如果让政府插手教育,必然导致教育官僚化,教授们整天想的不是搞学术、搞教育,而是如何讨好上级官僚和政府。最后导致学校也官僚化,学校成为小社会,学生们不认真读书,反而沾染上满身的世俗恶习。 只有实现教育独立,让学者来管理国家教育,才能实现教育系统的学术性、纯粹性和专业性。 李石曾的这种想法也有道理,后世很多教授抄论文混资历,真正专心搞学术的反而被压制,正是教育官僚化的必然结果。 但教育系统独立于政府,就可以避免这些情况吗? 恐怕不会好到哪里去,因为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掌握着权利的专家学者们,自然而然会官僚化,形成教育系统里的小朝廷。 李石曾和周作人讨论半天,也没商量出个好结果,他们完全拿北大护校学生没办法。 就在此时,秘书突然冲进来,高兴得连门都没敲,欣喜大喊道:“院长,何其巩(北平市长)答应拨款了,每个月30万元教育经费,由北平市政府财政承担。” “真的?” 李石曾猛然站起,然后哈哈大笑:“明诚真乃奇人也!” “关周赫煊什么事?”周作人好奇地问。 李石曾这才反应过来失言,他连忙说:“没事,没事,教育经费有着落了。” 周作人建议道:“石曾先生,周赫煊在北大学生中很有威望,不如让他劝劝学生们停止闹事。” “再去麻烦他,恐怕不好吧。”李石曾有些心动。 数日后,当周赫煊回到天津时,李石曾真的厚着脸皮上门求助。结果他连周家大门都进不去,只得到一个字的回复——滚! 271【川越】 周赫煊是真被气到了,自己冒着得罪常凯申的危险,好不容易从阎老西那里要来经费。回家屁股都还没坐热,李石曾居然又来求助,真把他当民国活雷锋啊? 至于周赫煊怎么会知道李石曾的来意,是因为李石曾提前写了封信,把具体情况都讲述一遍。信前两天就寄到了,李石曾还说要当面拜访,顺便表达感激之意。 “好啦,别生气了。”张乐怡端着茶过来安慰道。 周赫煊接过茶杯,无奈地摇头:“那位李老先生毫无从政经验,却一当官就要搞改革,纯粹就是把整个华北的老师和学生当试验品。偏偏他还认为自己是对的,认为自己很高尚,连劝都没法劝。” 张乐怡说:“人各有志嘛。” 周赫煊讥笑道:“就他这手段还搞改革?连一帮学生都应付不了。” 张乐怡转开话题道:“三弟远南来信说,他圣诞节后只有不到三周的放假时间,没法赶回来参加我们的婚礼。不过他有个学长要毕业回国,到时候会捎礼物回来。” 说起婚礼,周赫煊就感到头疼。 张谋之非要在上海嫁女儿,为了方便邀请宾客,婚期订在元旦节的第二天,婚宴什么的至少得提前一个月开始张罗。 张乐怡抱着一摞结婚请帖出来,说道:“我在南京和上海的朋友,都已经写好请帖的。煊哥你要邀请哪些人?” “我想想啊。”周赫煊找来纸笔,一个个把名字记下。 张学良、冯庸虽然远在东北,不管他们能不能来,请帖是必须发出去的。还有北大、清华的一些老师,报社的一些同僚,以及文学研究会和新月社的朋友。再加上天津济民会的青帮大佬,林林总总算下来,居然有40多个。 等周赫煊把邀请名单列好,廖雅泉笑着走过来说:“乐怡姐姐,我来帮忙写请帖吧。” “有劳了。”张乐怡微笑点头。 廖雅泉写东西还是很快的,毕竟帮周赫煊抄了好几十万字的作品,速度早就练出来了。她一边写请帖,一边留意周赫煊所邀请的人,结果发现并没有什么收获。 廖雅泉很苦恼,周赫煊现在出远门都不带她,待在天津又无法获得重要情报。 廖雅泉将情况报告接头人,对方却让她不要焦急,慢慢潜伏即可。 这种情况极为常见,日本派出的好多间谍,都是长期潜伏的。那些人在中国当医生、当律师、当职员,甚至给政要做顾问,动辄就是一二十年的时间。 甚至好多日本间谍在中国结婚生子,过着普通人的生活。他们除了暗中结交人脉、搜集情报外,跟平常百姓没有任何不同,就连生活费都要自己赚。 只有当上级发出指令,这些潜伏起来的间谍,才会突然发动,起到出人意料的效果。 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日本间谍,都跟打打杀杀不沾边,他们有可能连枪都没摸过。 廖雅泉虽然属于特殊培养的精英,但显然已经跟周赫煊绑定了,极有可能潜伏十年八年,日本那边才会给她下达行动命令。这种命令也并非一定要针对周赫煊,也有可能利用周赫煊姨太太的身份,来结交中国的名人政要,从而获得相关的情报信息。 这种间谍网络是非常恐怖的,比如暗杀张作霖时——张作霖故意提前放出两次假消息,接着又把身边的日本顾问半路扔下车,还特意在错误的车厢标明贵宾字样,然后自己坐在另一节秘密车厢内。 如此多的迷惑动作,居然还是没骗过日本人,事后连谁泄露的消息都查不出来。 廖雅泉毕竟年轻,她如今连20岁都不到,迫切希望立下惊世奇功。让一个“胸有大志”的年轻间谍长期潜伏,那滋味太难受了,就像把哈佛毕业的海归博士,扔到山区去当小学老师,不知何时才能熬出头。 深夜。 黑暗当中,伴随着男人的低声咆哮,廖雅泉浑身肌肉紧绷,颤抖抽搐着飞上云端。 “周大哥,你好厉害!”廖雅泉半讨好半真心地说道。 周赫煊笑问:“要不要再来一次?” “不要,我腿都酸了。”廖雅泉连忙求饶。 两人搂抱着温存片刻,周赫煊渐渐发出均匀的呼吸声,看样子是已经进入梦乡。 廖雅泉轻声喊道:“周大哥,你睡了吗?” “嗯。”周赫煊无意识地回答。 “真睡了?”廖雅泉再次试探。 周赫煊却没有出声,房间里无比安静,甚至能听到很远的地方传来的汽笛声。 廖雅泉起床披上外套,站在窗前默然发呆,她想获得情报已经想疯了,可根本连半点机会都没有。 周赫煊倒是有两次喝醉酒,但一回家就被张乐怡送进房间亲自照顾,廖雅泉都没机会趁机问话。 得想个办法才行! 廖雅泉心烦意乱地想。 十九岁的少女,放在和平年代才刚上大学,可她潜伏在周赫煊身边,已经整整有一年多时间。 “去特妈的穿越!” 床上的周赫煊突然咒骂一声。 廖雅泉猛地回过神来,因为梦话太过含糊,她只听到最后两个字。惊喜交加的廖雅泉,立即来到周赫煊身边问:“周大哥,你想说什么?” “嗯嘛@#&*#¥……”周赫煊发出没有含义的杂音,翻个身继续睡大觉。 廖雅泉紧皱眉头,喃喃自语道:“川越?究竟是姓川越的人,还是跟川越有关,又或者是川越藩的幕府余孽跟美国人有勾结?” 这误会大了! 川越在日本即是姓氏,又是地名,还是幕府时代的藩名,足够让廖雅泉想破头。 两天后。 廖雅泉出现在井上医院。 “川越?”三井次郎皱眉苦思,最终不可置信地说,“难道跟参谋本部有关?” 好嘛,三井次郎想得更多。 川越俗称“小江户”,就在日本首都东京附近。川越藩最初建立的目的,就是为了拱卫东京(江户)的。 可在明治维新期间,川越藩已经被废藩了,除了传统手工业比较发达外,川越没有任何的特异之处。 如果有,那就是军队! 日军自明治天皇以来,国内多次军事大演习,都是在川越地区举行的,参谋本部甚至在川越设有专门的办事机构。 美国加州—日本川越—中国天津,三井次郎感觉自己发现了一个恐怖的国际性大组织。 272【考古】 “当新文明开拓了新土地,部分或全部迁徙到新家园时,它将会遇到新的、未经驯服的自然环境的挑战。西方文明在起源的时候,就遇到阿尔卑斯山以北的森林、降雨和严寒的挑战,而它的长辈文明古希腊却没遇到过此种情况。古印度文明起源的时候,遇到了恒河流域潮湿的热带森林挑战,而它的长辈苏美尔文明在印度河流域的远支却没遇到过…… 自然环境的长久安逸,并不能让文明向前发展,它还需要困难环境的刺激。原始文明通过战胜困难,一步步发展壮大。我们先来说华夏文明,大禹治水的故事大家肯定都听过,黄河的泛滥给华夏先民带来无休无止的灾难……好了,今天的课就讲到这里。” 周赫煊拍拍手上的粉笔灰,收起讲义宣布下课。 吴金鼎迅速跑过来,笑道:“周先生,这是上次的讲义,我跟同学们已经抄完了。” “嗯,我写的字,大家都还认识吧?”周赫煊笑问。 吴金鼎狂汗,不提这茬还好,一说起周赫煊的字,他就无比伤脑筋。写得丑不说,还各种缺斤少两,好些时候只能连蒙带猜。 周赫煊把这堂课的讲义递给他,问道:“还有什么事吗?” 吴金鼎回过神来:“是这样的,学校已经批了考古经费,李教授准备带着我们去山东发掘遗迹。” “什么时候动身?”周赫煊问。 “就在下月初,”吴金鼎兴奋道,“周先生不是感兴趣吗?一起去看看吧!” “好啊。”周赫煊想了想,11月初去山东跑一趟,然后回来结婚还来得及。 五天后,龙山遗迹考古队正式出发。 “中国考古学奠基人”李济先生为领队,队员大都是清华的老师和学生。就连刚刚从清华毕业何士冀和卫聚贤,也主动要求加入了考古队伍。 众人带好各种考古工具,浩浩荡荡地从北平出发,等待他们的将是中国考古界的惊天发现。 而此时此刻,北大的学生还在搞护校运动,李石曾的教育改革如陷泥沼。 由于山东的情况实在太混乱,考古队伍只能绕道前进,走的正是当初周赫煊去山东那条路——从天津坐船到青岛,再沿胶济线前往济南。 说来好笑,济南如今还被日本人占着,孙良诚这个山东省主席当得够憋屈。 无论是坐船还是坐火车,一路都非常顺利快捷,到济南站后就只能坐马车和牛车了。 只是山东的情况让众人心情糟糕,虽然灾情有所好转,但路上所见依旧荒凉无比。好些村落直接空了,根本见不到人烟,“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情形就真实的发生在眼前。 周赫煊联想到后年的中原大战,心中忍不住叹息起来。好不容易恢复点元气的山东,到那时又要被打烂,这年月的山东百姓是真苦啊。 摇摇晃晃的牛车上,何士冀问道:“老师,听说山东到处闹土匪,这次考古该不会出意外吧?” “呸呸呸!少说丧气话。”另一个叫王镜的学生连忙喊。 吴金鼎笑道:“放心吧,历城这一片还是比较安宁的。有个红枪会出身的首领叫黄子明,他去年组建了保安团,把济南周边的县城都占了,各地土匪被他灭得干干净净。” 卫聚贤担忧地说:“就怕保安团跟土匪没什么区别。” 李济回头问周赫煊:“明诚不是说,已经联系好了当地政府吗?他们人呢?” 周赫煊笑道:“到地方你们就知道了。” 在考古队员的忐忑不安中,车队很快来到一个叫董家镇的地方。大家正准备进镇休息,吃些东西再继续赶路,结果发现镇口居然驻扎着军队。 “设卡收厘金的?”李济起身眺望,不确定地说。 周赫煊微笑不语,下车大步朝那些当兵的走去,远远喊道:“我是周赫煊!” 对面立即跑来个军官模样的人,冲到周赫煊面前规规矩矩的敬礼:“鲁中保安团第三营营长邹怀平,奉黄团长命令,在此等待周先生及诸位大学者。请周先生指示!” “嗯,很好,”周赫煊转身喊道,“都过来吧,他们是自己人。” 考古队员们这才大着胆子接近,见当兵的对周赫煊无比恭敬,大家都感到非常惊奇。 李济笑道:“明诚真是交游遍天下啊。” 周赫煊随口解释道:“保安团团长黄子明是我朋友。” 吴金鼎建议说:“周先生,我们需不需要去拜会一下黄团长?” “不用,他估计忙着呢。”周赫煊笑道。 那个叫邹怀平的营长说:“黄团长正在筹集军饷,他说改天会亲自到龙山镇拜见周先生。” “嗯,走吧。”周赫煊点点头。 众人在董家镇吃过午饭,由保安团护送着前往龙山镇,当晚就在镇里住下。 因为遗迹所在地牵扯到农田,李济先是拜会镇长,掏钱取得了地主的同意,这才召集人手开始发掘。 20多个农民被雇用,挖考古坑什么这种体力活,自然不可能由队员们亲力亲为。 事实上,根本不用挖坑。 刚到地头没多久,何士冀就兴奋地趴在地上大喊:“我发现了黑陶碎片!” “这玩意儿就是黑陶?”周赫煊快步跑过去,只见何士冀小心翼翼地将陶片捧在手里。在周赫煊看来,这只是很普通的陶片,平时就算看到也不屑一顾。 何士冀用抹布仔细擦拭陶片,他说:“我听吴学弟介绍过情况,这里的陶器独树一帜,为世界考古界的首次发现。我们现在可烧不出这种质量的黑陶,你看它的胎壁(不足1毫米)多薄啊,还有这纹饰……咦,跟吴学弟说的方格纹不同,这块黑陶片是绳纹的。” 龙山文化出土的黑陶,其巧夺天工的制作工艺,直到80年代末才完全破译,华夏先民的智慧实在令人惊叹。 何士冀和吴金鼎当即带着其他学生,遍地寻找自然出土的黑陶文物。 而李济则负责勘测地质,卫聚贤拿出造型奇异的铁铲,选准一处土地就往下面钻探。 喜欢看盗墓小说的同学估计都知道,这玩意儿叫洛阳铲。 而首先用洛阳铲来考古的,正是眼前的卫聚贤。他是清华刚毕业的学生,半年前见到盗墓贼用洛阳铲,惊异之下,灵光一闪便有了主意。 别看这个考古队基本上是学生,但随便拎一个出来,都是未来中国考古界响当当的人物。 273【坏人才能当军阀】 “小心,小心,别挖了,下面有东西!” “这是件黑陶鬶,天啦,造型简直完美无缺。” “这边还有,李教授,我发现一把石镰!” “……” 考古队员已经疯狂了,仅仅两天时间,他们就发掘出各种上古文物100多件。特别是那些黑陶器,跟当下所有的已知陶器都风格迥异,属于全世界的首次发现。 周赫煊蹲在旁边抽烟,乐呵呵地问邹怀平:“你们保安团多大规模了?” 邹怀平如实回答道:“有保安团编制的3000人,另有上千人的红枪会众。” “厉害啊!”周赫煊赞叹道。他想不到自己的无心之举,居然真搞出个小军阀来,黄子明的实力已经可以在鲁中一带称王称霸了,毕竟这里属于三不管的权利真空。 邹怀平说:“就是军饷难以筹集,团长跟地方士绅的关系越闹越僵了。” 周赫煊笑笑没接话,因为这实属必然结果。 去年鲁中地区土匪肆虐、饥民遍地,商人和士绅连生命安全都无法保证,迫切希望有强势人物站出来安靖地方。所以当黄子明得到山东省主席的任命,暗中组建鲁中保安团时,这些有钱人非常踊跃的给钱给粮。 按照正常做法,黄子明应该养寇自重,一边收拾小土匪,一边留着大土匪吓唬人,士绅们才能源源不断地支持他。 可黄子明太耿辉了,他痛恨土匪,竟把附近的大小土匪全部灭掉。 商人和地主老爷们一看,嘿,土匪都没了,我们也安全了,那还要保安团干啥?浪费粮食啊,干脆把保安团撤销算了。 于是乎,黄子明的军饷就难以筹措了。他又狠不下心搞邪门歪道,坏事坚决不干,以至于现在越来越穷,手底下的兵连饭都吃不饱。 乱世当中想要当军阀,那就得抛弃底线,正义和善良反而是阻碍。 周赫煊苦笑道:“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铺路无尸骸。古今皆如此,让你们黄团长学坏点吧。” 邹怀平说:“那可不行,军师说,俺们是老百姓的队伍,要为老百姓做好事。” “军师?”周赫煊听到这话,心头一个激灵。 邹怀平道:“是啊,军师可厉害了,还教俺们认字儿,我都已经学会200多个字了。” 周赫煊问:“你们军师,还有没有讲过其他大道理?” “讲了好多道理,”邹怀平道,“军师说要打劣绅,开仓放粮,救济百姓。可团长没答应,俺觉得军师说得有道理,劣绅就该被抢。” 周赫煊极度怀疑,那个所谓的军师,多半就是我党人员。 历史上,赤党在1927年就开始插手红枪会组织了,在山东建立起不少的早期武装。 不过由于各种原因,这些武装长期跟组织失去联系,属于一盘散沙的状态。直到抗日战争爆发后,延安才派来很多政工人员,将这些红枪会武装联合起来,为敌后抗日做出了巨大贡献。 山东的敌后抗日游击队厉害到什么程度? 最开始国军的游击队还跟赤党游击队联合抗日,可打着打着,就调转枪口联合日军对付赤党游击队。常凯申甚至暗中下令,让打游击的国军将领,宁肯投敌做伪军,也坚决不能投靠赤党。 此时的山东省主席孙良诚当大汉奸,其实就是在按常凯申的思路行事,当伪军当得心安理得。 山东的赤党游击队,面临日军和国军的双重打击,虽然损失极其惨重,但却越打越多、越战越勇,成为我党的一支重要武装力量。 周赫煊没有刨根问底,他不想牵扯进这种事里边,随便说了两句,便跑去看考古发掘了。 中午,大家席地而坐。 喝着冷开水,吃着杂粮窝头,一个个脸上却极为兴奋,彼此交流着各自的收获。 李济高兴地说:“明诚啊,这次是个大发现,考古价值甚至不输于殷商甲骨文发掘。” “那可恭喜了。”周赫煊说。 李济笑道:“应该同喜才对,你也是考古队中的一员。” 吴金鼎突然喊道:“老师,又有当兵的来了。” 不同吴金鼎提醒,周赫煊和李济也听得到,十多匹马狂奔而来,那声势可够大的。 黄子明跳下马背,笑盈盈地走过来抱拳说:“周先生好,各位学问家好!” 李济问道:“明诚,这位长官是?” 周赫煊介绍道:“鲁中保安团团长黄子明。” 李济连忙说:“多谢黄团长帮忙,否则我们还不好开展考古工作。” 这话不假,如果没有黄子明出面安排,估计地主们都不愿意把地卖了给他们挖。 “哪里哪里,”黄子明笑道,“如果没有周先生,就没有鲁中保安团,更没有我黄子明的今天。周先生的事就是我的事,我要是不帮忙,那都没脸做人了!” 黄子明这话说得够可以,李济惊讶地看着周赫煊,不知道他们俩到底什么关系。 周赫煊笑着解释道:“我帮了黄团长一点小忙。” “岂止是小忙,天大的忙!”黄子明立即强调,他招手说,“来人啦,把肉抬过来!” 几个士兵从马背上取下布袋,每个袋子里都装着酱驴肉。 黄子明不好意思地说:“诸位大学问家,你们来鲁中搞学术研究,那就是我的客人,应该好好招待才是。但我也穷,连兵都养不起。这些酱驴肉,还是前阵子病死的老驴,我一直没舍得吃,今天就送给诸位做见面礼了。可别嫌我这礼物寒酸啊!” “黄团长仁义!”李济感慨地说。 黄子明也不多留,抱拳道:“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此人来得快,去得也快,一溜烟就骑着马消失。考古队员们议论纷纷: “这黄团长有意思啊,不像普通的军阀。” “为人倒是不错,我听挖考古坑的农民说,黄团长专门做好事,治军严得很。” “当真稀奇,军阀当中居然还有这样的人物。” “那个黄团长见了周先生,就跟学生见老师一样,你说他们是什么关系啊?” “说不定就是周先生的学生。” “还是周先生厉害,把军阀也收拾得服服帖帖。” “……” 周赫煊没有理会众人的议论,吃着酱驴肉满地瞎转悠,到处参观考古成果,趁人不注意顺手捡了块黑陶片做纪念。 下午时分,雇佣来的农民们继续挖坑,挖着挖着突然有些吃力,还以为是挖到了岩石层。 周赫煊就蹲在旁边看热闹,他眼尖地说:“这不会是挖到城墙了吧?” 吴金鼎跳下去仔细查看,片刻之后,他突然扯嗓子狂叫:“古城墙,是史前文明的古城墙!” 考古现场瞬间沸腾起来。 274【汤因比】 之前的两三天里,考古队员们发现的都是各种石器和陶器。 如今这年头,还不能做碳14检测,因此无法确定龙山遗址的确切年代。大家只能从陶器、石器的精美程度,猜测这里应该是一座新石器时代晚期的遗迹。 此时城墙的发现,更加验证了考古队员们的猜测。 经过几天的辛苦挖掘,古城墙规模令所有人都大为惊讶,墙体厚度为8—13米,而长宽挖了300多米还没到尽头。 李济赶紧让一个学生回清华,找校长罗家伦申请追加经费,同时又在当地雇佣了30多个农民,加班加点地挖掘古城墙。 一周以后,古城墙的大致轮廓初现,南北长530米,东西长430米。东、南、西三面城墙比较平直,北岸城墙向外弯曲,城墙拐角呈弧形。 周赫煊本来想看几天热闹就回去,但城墙的发现让他颇为兴奋,继续留下来帮忙发掘文物。 又是几天过去,考古队员们发现一处文物密集地带,里面有各种陶器和石器不说,还发现了占卜用的骨头,甚至是…… “玉珏!这是玉珏!”何士冀捧着个中空的圆盘大喊。 很快,考古队员又零零散散发现些玉璋、玉璜等物,这更加让人激动。 玉璋、玉璜都是华夏文明的礼器,说明这处遗址跟现在的中华文明有直接联系,甚至很有可能是华夏文明的先祖。 并且玉器上还有刻文,纹络类似文字,但又跟已知的甲骨文、金鼎文不同。 李济疑惑而又兴奋地观察那些原始文字,猜测道:“这会不会是夏商时期的东夷文?” 鬼知道! 直到周赫煊穿越的时候,中国的考古学家们,都没法破译龙山遗址的文字。因为存量太少了,而且跟汉字没有多少继承关系,对考古学家们来说就是天书。 周赫煊估摸着时间,准备闪人回天津。可就在他准备离开,在考古现场闲逛时,突然发现一方青铜尊。 考古队员集体懵逼…… 说好的新石器时代呢,青铜器是什么鬼? 李济傻傻地看着那方青铜尊,思维已经完全混乱。因为这件青铜器制作精美,说明当时的青铜制作技术比较成熟,完全不可能出现在新石器时代。 傍晚,考古队员们啃着杂粮窝头,围坐在一起展开讨论。 可争来争去都没有结果,因为这方青铜尊太过离奇,就好像在民国时代发现一台笔记本电脑。 周赫煊突然说:“有没有可能,我们现在的发掘现场,并非一个远古遗迹,而是两个重叠的遗迹?” 李济眼睛一亮,欣喜道:“很有可能,也只有这一个合理的解释,那就是新石器时代遗迹与青铜时代遗迹重合了!” 周赫煊穿越前是学历史的,并非专业的考古系毕业。他只对龙山文化有大致了解,却不知道,龙山镇的城子崖遗址,其实是三个上古遗址的重叠。 这里有三座古城。 最下层属于新石器时代城墙,中间是青铜时代城墙,最上面还有一座周代城墙。 在没有碳14测量技术的年代,如此复杂的情况,对于考古学家来说是无解的,只能通过文物做出大致判断。而且费时费力,只这半个月的发现,就能让李济等人研究二三十年。 当《大公报》记者接到消息,前来考古现场拍照采访时,周赫煊终于决定离开,还顺走了一只残缺的黑陶杯——反正出土有许多类似的陶杯,够他们做考古研究了,少这一件无所谓。 整只杯子平滑圆润,表面散发着乌黑的金属光泽。杯口比成年人的巴掌要大些,杯壁薄如蛋壳,最薄部分只有0.2毫米,最厚的地方也只0.5毫米,这烧制技术只能用巧夺天工来形容。 李济等考古队员,暂时将这种黑陶命名为“蛋壳陶”,因为它跟蛋壳一样薄。 周赫煊一路上小心翼翼地保存着,专门在镇上买了盒子和棉花,生怕把这种极度易碎品碰坏。他并非是贪财,而是想留作纪念,几十年后捐出来给考古界做研究也是可以的。 当周赫煊回到天津的两日后,《大公报》的新闻也随之出炉。第二版的开头,刊载了两张考古照片,一张是蛋壳陶器物,另一张是20多厘米长的玉璋。 “由清华大学教授李济先生带领的考古队,近日在山东历城(后划归章丘)龙山镇发现史前遗迹……经过考古发掘,出土大量黑陶器、玉器、石器和占卜器物,并挖掘出一座长宽数百米的上古城墙……据悉,陶器、卜器和玉器当中,还刻有一种与甲骨文迥异的史前文字……从玉器的种类可以初步推断,这座新石器时代遗迹跟华夏文明有直接联系,或为中国人的远古祖先……” 文章还详细介绍了蛋壳陶,因为薄得太惊人了,现代烧陶工匠根本烧不出如此精美的陶器。 报道一出,立即震惊整个中国考古界,就连南方的一些考古专家都自发前来帮忙。 蔡元培主持的中央研究院,此时正在筹划设立历史研究所。他听闻消息后,立即组织人手,并带着考古经费前往遗址现场。 …… 而此时此刻,远在东北奉天,英国历史学家汤因比正在实地考察。 此君经常全世界乱跑,从他的足迹而言,可以称得上环球旅行了。他前段时间在日本,后来去了朝鲜,又经朝鲜抵达东北,下一步计划是来北平和天津转转。 自任东北大学校长的张学良,亲自接见了汤因比,包括梁思成、林徽因在内的学者,这些天也陪同汤因比到处转悠。 汤因比不但是历史学家,更是国际事务问题专家,在全世界乃至中国政坛都很有名气。其作品《国际事务概览》受到中国学界的广泛赞誉,就连北洋政府和现在的南京国民政府,在进行外交活动的时候,都会参考汤因比的学术观点。 中国外交官遇到难以解决的问题时,也会把汤因比的作品拿出来翻翻。因为他的书或者论文后面,附带有国际公约、各国外交函件等重要文件,还有各种国际地图、国际现状图表,这些资料在图书馆里根本无法查到。 “张将军,感谢你的解惑,我想我该离开东北了。”汤因比微笑地跟张学良握手。 张学良半开玩笑地说:“汤因比先生如果能留在奉天,做我的国际外交顾问就好了。” “哈哈,或许以后有机会。”汤因比可是英国皇家国际事务顾问,他怎么可能留在东北? 事实上,汤因比把中国之行的首站定在奉天,就是对东北的国际形势很感兴趣,因为这里牵扯到苏联、日本和中国。说白了他就是来做学术考察的,这些天在张学良那里获得了许多一手资料。 开了几句玩笑,汤因比突然问:“张将军,你认识一个叫周赫煊的中国学者吗?” 张学良有些诧异的笑道:“他做过我的秘书。” “那太好了,”汤因比高兴地问,“你知道他目前在哪里吗?我想去当面拜访。” 张学良知道周赫煊很有学术名气,甚至在美国政界圈子也非常出名。但他却完全没想到,居然连英国皇家顾问都如此重视周赫煊。 张学良当即说道:“周先生此刻住在天津,你可以去天津《大公报》馆找他。” “非常感谢,”汤因比和张学良握手道,“张将军,如果你需要国际事务顾问,周赫煊先生是最好的人选,我也是他学术著作的忠实读者。” 张学良被汤因比这么一提醒,立即醒悟过来:对啊,明诚虽然不愿从政,却可以请他做我的顾问! 275【会面】 汤因比带着女秘书维罗妮卡来到天津,立即受到各国领事的热情接待,他还从领事口中了解到一些华北情况。 紧接着,汤因比直奔《大公报》报馆,结果却被告知,周赫煊正在清华大学讲课。 汤因比没有留在天津等待,而是直接坐火车去北平,因为那里本身就是他的目的地。他要实地参观故宫,查阅各种在英国接触不到的中国历史文献。 这家伙真的很厉害,在东北的时候,他甚至得到一些张作霖时期的秘密文件副本。到了天津,又通过各国领事,翻阅了各国在北洋时期的外交函件。 虽然都是已经过期的资料,但在信息交流不发达的年代,汤因比掌握的这些东西,足以让他成为非常高明的国际问题专家。 到了清华大学,汤因比直接带着美女秘书去找校长罗家伦。 罗家伦一听是汤因比到访,惊喜得亲自出去迎接,还让人赶快收拾清华园的房间,用以招待这位享誉世界的学者。 “汤因比先生,您能来访问清华大学,本人感到万分荣幸!”罗家伦激动地和汤因比握手。 “谢谢罗校长热情的接待,”汤因比笑道,“我还要恭喜贵校的考古大发现。” 罗家伦惊讶地说:“这件事您都知道?” “是看报纸了解的,”汤因比跟罗家伦聊了几句,突然问,“周赫煊教授在学校?” 罗家伦道:“您跟周先生认识吗?” 汤因比说:“我很佩服他的学术观点,想跟他当面聊聊。” 罗家伦笑道:“等周先生下课以后,我就安排你们见面。” “我想去听他上课,可以吗?”汤因比问。 “当然可以,我这就带您去。”罗家伦立刻说道。 汤因比一路参观着校园景色,东方古色古香的建筑让他特别喜欢,以至于他对清华这所大学第一印象非常好。 来到教室外,众人并没有打搅里面上课,而是站在窗户外聆听。 只见周赫煊站在讲台上,用粉笔写下中华文明、犹太文明和印度文明三个短语,他说道: “可观的说,除了中华文明,还有两个伟大的、对世界文明具有重要影响力的独特文明,那就是印度文明和犹太文明。印度文明委世界贡献出印度教和世界性宗教——佛教,而犹太文明信仰的犹太教,则是西方宗教的前身,对基督教文明的影响非常深远。 印度文明和犹太文明也具有超级历史延续性和持续性,其文明在同一个文化主体民族身上经历上千年而保存下来,书写了世界文明史的奇迹。但其中又有些区别…… 首先,印度文明诞生于外来入侵民族——雅利安人对印度次大陆的征服中,从其本源来说,是外来民族征服了原住民——达罗毗荼人,然后在本地土著信仰的基础上建立起婆罗门教文明。所以严格说来,印度文明是外生文明,而本土原住民实际构成了印度最低种姓人群的来源。而犹太人丧失国土两千余年,流落在世界各地,做为一个民族的犹太人虽代代繁衍,却是一个长时间没有国家载体的民族。 因此,中华文明是独一无二的,是世界历史上的奇迹,这种奇迹的诞生绝非偶然,有着深刻的社会政治和历史文化根源:第一,历史上,华夏族人口的迅速扩张,对周边其他民族构成极大的张力,人口增长绝对是古代文明的一个重要因素。华夏族的先民来自于河南陕西一带……” 汤因比听不懂中文,只能由罗家伦给他翻译。听着听着,汤因比就把周赫煊引为知己,引为讲课的内容跟他的思想非常接近。 废话,能不接近吗?那就是汤因比的原著。 当然也有不同,汤因比分析中华文明时,观点比较狭隘,而且趋向于保守。他认为夏朝属于传说,商朝和周朝虽然有甲骨文为证明,但并不意味着已经形成政治统一和政治实体的国家。所以汤因比得出结论,中国真正的国家历史起源于秦汉。 做为中国人的周赫煊,自然不会认同这些观点,所以他抄书的时候做了许多修改。 不过汤因比的观点非常有意思,他觉得先秦诸子百家,是中华文明思想最灿烂的年代。而秦汉的大统一,阻断了中华文明的精神上升通道,同时又确保了中华文明的延续性。 他认为秦汉以后,“统一”已经成为中国人的思维习惯,仿佛只有这样才安全,而分裂就恍如世界末日。思想僵化和政治统一的中国,虽然不断被分裂动乱所打断,但打断后仍旧会得到修复。“大统一”的修复现象一而再、再而三的发生,甚至在极为漫长混乱、以至传统上认为无法修复的中间期过去后,中国仍然会恢复统一。 这种说法很有道理,但必须加以补充。 在周赫煊看来,中华文明的大统一思想,萌芽于先秦时代。殷商甲骨文的卜辞,就已经反映出一统天下的意思。孔子作《春秋》,也主张大统一,强调统一于周礼。《公羊春秋》更是进一步阐发孔子的大统一思想,最后被独尊儒术的董仲舒继承,成为后世不可违逆的观点。 汤因比认为孔子是保守主义者,没想过要统一中国,这个说法周赫煊并不认同。 一堂课结束,周赫煊正准备走出教室,汤因比却已经提前进来了。 “周先生你好,我是阿诺德·汤因比。”汤因比笑着自我介绍。 周赫煊明显愣了一下,随即笑道:“你好,很高兴认识你,汤因比先生。” 汤因比说:“刚才听了周先生讲课,许多观点跟我不谋而合。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研究世界文明的?” 周赫煊狂汗道:“撰写《枪炮、钢铁与细菌》时。” “那是你的最新著作吗?”汤因比惊讶道。 周赫煊点头说:“去年开始撰写的,法国的一家出版社,已经在进行翻译了,可能近期就会在欧洲出版。” “那真是太好了,我一定会拜读。”汤因比道。 罗家伦做为清华校长,没有放过这次好机会,他建议道:“两位都是世界闻名的大学者,不如就在这间教室里,进行一次历史学界的高端对话吧,让学生们有幸聆听大师的思想碰撞。” 汤因比笑问:“可以吗?” “当然。”周赫煊说。 教室里的学生顿时轰动起来,幸好民国时代没有手机,否则估计他们都在打电话呼朋引伴了。 276【论宗教】 汤因比做为一个史学家有多伟大? 后世西方学者甚至将他与爱因斯坦、罗素等人并列,把《历史研究》此书誉为“二十世纪精神史上最重要时间之一”。 《历史研究》主要讲的就是文明,以及文明的产生、发展、衰落、解体和灭亡。书中的许多观点,对于后世的高中生、大学生来说属于常识,但放在20世纪却具有开创性意义。 总的来说,以前史学家研究的历史,都属于微观历史,单独研究某个时期、某个朝代、某个国家。而汤因比却开创了宏观历史研究,把整个人类历史看做整体,从哲学角度揭示它的本来面目。 事实上,周赫煊之前抄的那本《枪炮、细菌与钢铁》,严格来讲也属于宏观历史学著作,只不过研究方向偏于人类学和社会学。 此时两人坐在讲台上,清华校长罗家伦坐在第一排,亲自担任他们的对话记录员。而学生们也一个个拿起纸笔,聚精会神的聆听两位大师的对话。 周赫煊笑着说:“汤因比先生,我刚才讲课的内容,叫做《人类文明史》,受到了你关于《历史形态》一系列论文的启发。” “非常荣幸,”汤因比说,“事实上,我在六年前就开始思考文明问题。不过由于太多事情耽搁,直到去年才动笔,周先生的某些观点比我要成熟。” 周赫煊直言不讳地说:“汤因比先生,你在论文当中所阐述的文明形态,或者说历史形态,我并不完全赞同。” “噢,为什么?”汤因比好奇地问。 周赫煊道:“你阐述文明形态史观时所用的论据,主要来自于西方历史,特别是希腊历史。我承认你的论述很精彩,但你把古希腊、古罗马和西方世界的特殊经历、以及发展道路,当做所有文明的普遍发展规律。再通过这种发展规律,来研究解释其他文明,我觉得有些说不通,你忽视了每个文明的特性。” “不不不,”汤因比坚决不承认自己的错误,他说,“我们研究历史文明时,应该抛出个性,去探究文明的共性。” “文明当然有共性,但你把西方文明的某些特性当成了所有文明的共性,”周赫煊笑道,“恕我直言,你的立场其实是西方中心论,西方文明代表了文明的发展历史,这是非常偏颇的做法。” 汤因比没有生气,说道:“请举例。” 周赫煊说:“比如你的统一宗教理论,我不认为中国有什么统一宗教。” “佛教不是吗?”汤因比反问道。 “当然不是,”周赫煊笑着对台下的学生说,“你们有哪些信奉佛教的?” 清华如今还属于教会学校,由美国庚款扶持创办,罗家伦正在努力把清华转变为国立大学。 既然是美国扶持的教会大学,那么英语就属于必须掌握的语言,在场所有学生都能听懂他们在聊什么。听周赫煊用英语一问,信奉佛教的学生立即举手,结果只有稀稀拉拉七八个。 周赫煊说:“看到了吧。” 汤因比道:“科学的发展,必然导致很多人放弃宗教信仰,但在古代中国,佛教确实属于统一宗教。” “不然,”周赫煊分析说,“在我看来,如果中国真有统一宗教,那也只能是儒教。儒家发展到后来,已经具有一定的宗教化特征,不过始终似是而非,并未传统意义上的宗教。” 汤因比说:“不管如何,中国社会仍保留着很多佛教思想,比如善各有报、转世轮回,这正是儒教做为统一宗教的证明。中国和欧洲不同的是,中国的统一宗教没有教会,但从影响力来讲,佛教符合所有统一宗教的特征。” “中国人永远不是笃诚信徒,”周赫煊笑道,“汤因比先生,你可以去找一位虔诚的佛教徒,把他带到道教的庙宇中,你看他会不会对道教神灵烧香磕头。” 汤因比解释道:“佛教在传入中国后,进行了很大的本土化改革,它实际上属于多神教。所以佛教信徒跪拜其他神灵,这并不能否认佛教在中国曾是统一宗教的事实。” 周赫煊没有辩解,而是问:“汤因比先生,你听说过三教合一吗?” “三教合一?”汤因比有些疑惑。 周赫煊说:“按照我的理解,中华文明的特质,在于它强大的包容性。无论是文化、科学、宗教,不管这些外来物有多强,到了中国最终都要本土化,并且被包容吸收。中华文明的核心精神是‘天人合一’思想,这是研究中华文明的大前提,它起源于西周时期,记载于《易经》当中,是中华文明数千年来的发展总纲。不管是儒家还是道家,都遵循这个思想原则,只不过各自的态度和追求不同。以至于佛教传入中国后,也必须符合这一思想,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禅宗。” 汤因比知道天人合一,他对朱熹、王阳明等人物也有所研究,但却不认可天人合一是华夏文明的核心思想。他没有立即反驳,而是问:“那什么又是三教合一呢?” “佛即是道,道即是儒,儒也是佛,”周赫煊笑道,“三教合一思想起源于魏晋南北朝时期,到了宋元时发展壮大,到清朝时已普遍被中国人所接受。或者说,是潜移默化。不管是程朱理学,还是阳明心学,这些儒家学派发展到最后,里面都蕴含了大量的佛道思想。宋明理学做为当时的新儒学,摄取了大量儒道哲学思想和基本观念,明清的儒家比道家还要道家,比佛家还要佛家。而佛道两教,也积极或消极的迎合做为主流思想的儒家,最后三教实际上已经合流,共同影响着中国人的思想。真要说起来,中国的统一宗教,实质上是儒佛道三教融合后的怪胎。” “周先生,你的这个观点非常有趣。”汤因比笑起来。 周赫煊说:“中国对于宗教的态度是兼容并收,不管是哪个教派,都必须遵守世俗伦理准则,谁也不可能成为统一宗教。就拿现在的基督教来说,中国有那么多传教士,如果基督教不进行中国本土化改革,那么永远也别想普及推广。最多,也就能保留形式而已,比如中国人采用基督教婚礼仪式,穿婚纱交换戒指对着天父盟誓。又比如大家一起过圣诞节,但这个圣诞节不会具有宗教意义,仅相当于一个狂欢节而已。” 汤因比有些被说服了,但随即陷入思想混乱,因为他创造的文明史观当中,统一宗教是个非常重要的内容。如果统一宗教理论无法适应于中华文明,那么有可能,他的其他理论也不适用于其他文明。 277【预言者】 此时的汤因比虽然已经39岁,但他的学术思想还处于早期阶段,对中国的情况也了解得并不深入。所以,在关于中国的问题上,汤因比很容易就被周赫煊说服和驳倒。 直到中晚期,汤因比两次游历中国后,才真正对中国有了系统了解,并最终变成一个“中国粉”。 1974年时,汤因比和日本学者池田大作有过一次交流,谈话内容被整理编撰成《展望二十一世纪》。 汤因比大胆的预测:人类将发展形成为单一社会,武力征服的传统方法,在原子能时代很难再起作用。如果世界能够和平统一,必定是以地理和文化为主轴,不断的结晶扩大起来。这个主轴不在美国、苏联和欧洲,而在东亚。而中国则是统一世界的核心,中华民族有着在政治、文化领域的优势,具有着无与伦比的经验,中国在21世纪将取得主导地位。 汤因比说这话的时候,中国还没结束十年特殊时期,当时根本没有人会相信。 甚至当池田大作问汤因比,如果能够重活一世,希望降生在哪个国家时,汤因比不假思索地说愿意出生在中国。 当然,这是晚年时期的汤因比,他对西方文明抱有悲观态度,所以才认为东方文明将主导世界。 中年时期的汤因比,还不是悲观主义者,而是浪漫主义者。 两人没有在纠结宗教问题,汤因比说:“文明的发展,在于面对挑战、克服挑战,每战胜一次挑战,就是这个文明的一次进步。” “我很赞同这个观点。”周赫煊笑道。 台下的学生非常惊讶,因为汤因比所说的文明挑战,前段时间周赫煊刚给他们讲过,两位大师的理论居然出奇一致。 周赫煊又说:“西方的工业革命,就是一次挑战与应战的过程。西方文明战胜了挑战,所以获得质的飞跃,并且带动整个人类文明在进步。而中华文明如今也在面临挑战,只要能迈过这道坎,中华文明就将迎来新生。” 汤因比笑着说:“从中华文明的发展历史来说,它肯定能战胜挑战的,只是时间问题而已。中华文明属于全世界最独特的文明,它已经具备战胜各种挑战的内核,前提是要修复大一统状态。” “中国正在等待一次机会,”周赫煊笑道,“比如再来一次世界大战。” “很有可能,”汤因比黯然地说,“如今欧洲的形式不容乐观,资本主义带来的各种隐患层出不穷。未来20年内,欧洲不是要爆发大革命,就是要爆发一次规模巨大的战争。现有的资本主义制度,必须进行改良,否则将会一步步滑向深渊。这种改良,必须通过革命,或者战争洗牌后才能顺利进行。” 我草! 周赫煊感觉极为震撼,大师不愧是大师,特么的能看穿历史啊! 汤因比不仅是历史学家和国际问题专家,还对经济有着独到的见解,他说:“包括亚当斯密在内的经济学家认为,实现国民财富增长的唯一有效道路就是自由。我非常赞同这个观点,工业革命的本职,就是自由竞争取代了控制财富的生产和分配的中世纪管制,使得生产力获得极大的释放。但自由也并非完美的,自由放任可以打破垄断和管制,却会诞生出新的垄断形式,然后酝酿出激烈的社会矛盾。这个时候,就需要控制的力量来介入,把过度的自由拉扯回正确有序的轨道。” 国家资本主义思想? 周赫煊还没来得及说话,汤因比就笑道:“我非常喜欢中国的阴阳理论,这可以用来阐述资本主义的发展。中世纪管制下的经济制度,就是极阴状态,而自由放任的资本主义,就是极阳状态,它会转化成阴。这个时候就需要阴阳调和,嗯,用中国传统思想来说,就是中庸之道。” “汤因比先生,你对中国文化理解很深刻啊。”周赫煊好笑地说。 汤因比摇头道:“我不懂中文,更不懂中国的文言文。我所了解的关于中国的一切,都是经过朋友翻译转述的。说实话,中文太难学了,我没有那个经历去深入研究了解。所以,我的论著关于中国部分,很可能存在疏漏和错误,多谢你之前的纠正。” 周赫煊笑道:“说起中国,汤因比先生似乎不认同夏商周的存在?” 汤因比道:“我认为夏朝属于传说,商和周确实存在,不过有可能并未形成有效的政治实体国家。” “汤因比先生请看。”周赫煊从公文包中拿出一叠照片,那是《大公报》记者拍的。 汤因比兴致勃勃地仔细观察,问道:“这是最近山东那个考古现场照片?” “对,”周赫煊指着图片上的玉器说,“这是璋,这是珪,这是璧……这些都是从上古时代,一直延续下来的中华文明礼器。它们有很多作用,比如下聘,比如外交,最重要的作用是祭天和祭神。礼器是礼乐制度的物化表现,有礼器出现,就证明已经形成政治制度。这些礼器出现于新石器时代,说明从那个时候起,中华文明就一直延续至今,它的核心精神依旧保留着。” “那也不能证明夏商周是政治统一的国家啊,只能说明中华文明的超长延续性。”汤因比说。 周赫煊笑道:“我们前面说了,中华文明的核心是天人合一思想。周朝的统治者被称为天子,意思是代天牧民,天和人是统一的。大统一思想也萌芽于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凡当时使用这些礼器的部落和民族,从理论上都是要信奉天子的。即便权利没有统一,但周朝在文化和政治上是肯定统一的。” “不不不,你的说法太牵强了,”汤因比连连摇头,“我有研究过周朝的分封制,就相当于欧洲的封建制。打个不太形象的比喻,周天子就像哈布斯堡的皇帝,名义上代表着正统,可也只是摆设而已。你能说失去权柄的哈布斯堡皇帝,能够统治西欧和中欧吗?当时的西欧和中欧,又能称为一个国家吗?” 周赫煊无奈苦笑:“好吧,我们终止这个争论,因为谁都无法说服对方。” 这真没法辩论,因为中国和西方考古界的标准不一样。西方的标准就是要有神庙、有城墙、有青铜器,而中国则更重视玉器的发现,因为玉是中华文明的重要特征。 汤因比和周赫煊两人漫无边际地聊着,一会儿是人类文明,一会儿是欧美政治,一会儿是东亚文化圈,偶尔还扯一扯经济。 学生们听得眉飞色舞,负责记录谈话内容的罗家伦,同样也心潮澎湃。 两人的谈话内容,有许多都是猜想和推论,也有各种学术思想突破。这些东西对后世而言,可能一个初中生都能说出来,属于常识性的问题。 但如今可是1920年代末期,他们之间的交流,充满了令人惊叹的先进性、预言性和突破性。 可能随随便便一句话,在好些学生听来,就宛如是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让他们对历史、对文化、对世界的认识都产生了改变。 俗称,刷新三观。 第二天,清华的校办学刊,便全文详细的刊载了两人的交流过程,新闻标题叫做——《东西方两位大师的思想碰撞》。 这份学刊被学生们争相传阅,甚至连北平的其他大学也拿去转载,在北方文化学术界造成极大反响。 直到80年后,这篇报道被人从故纸堆中翻出,全文贴到网络上,立即引发轰动和热议。因为里面预测到二战,预测到资本主义改良,预测到中国的崛起。 网友们开始恶搞,把周赫煊和汤因比的照片做成各种表情包,戏称他们为“大预言者”、“律令法师”。 278【婚期将近】 北平,东交民巷,六国饭店客房内。 “咚咚咚!”敲门声响起。 美女秘书(助理)维罗妮卡打开房门,微笑道:“你好。” “小姐,您的咖啡。”酒店侍者恭敬地说。 “交给我吧,这是你的小费。”维罗妮卡拿出一块银元,不等侍者感谢,便端着咖啡转身回到房间。 汤因比正在阅读《枪炮、细菌与钢铁》的法文版样书,看着看着又不时地翻回前面章节,反复思考和回味书中的某些观点。 维罗妮卡说:“先生,喝点咖啡吧。” 连续喊了两声,汤因比才猛地抬头,然后说:“放茶几上。” 维罗妮卡虽然年轻貌美,但并非胸大无脑的女人,她对各国历史和文化也是有研究的,否则就不会有资格成为汤因比的助理秘书了。她好奇地问:“这本书讲的是什么?” “世界各民族,或者说各个文明的起源和发展,”汤因比感慨万分道,“这是一本伟大的著作,比我的文明发展学说更加理性和系统。简直难以置信,居然有人可以写出这样的作品,它可以轰动整个历史学界。” “那么厉害?”维罗妮卡不可置信道。 汤因比苦笑道:“关于文明的发展,我一直认为必须要有挑战,没有挑战的安逸族群,是不可能成长为强大文明的。但看了这本著作以后,我才发现自己的观点太过片面了。只有挑战并不能形成强大文明,还必须有适合发展的环境因素。周赫煊先生在书中,解释了美洲和非洲落后的根本原因,我认为非常有道理。” 维罗妮卡笑着说:“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阅读这本书了。” “等读完这本书,我想我必须修改自己的论文,其中一些观点确实有漏洞。”汤因比道。 维罗妮卡拿出一张请柬,笑道:“这是周先生下午送来的,他快结婚了,婚礼在上海举行。” “是吗?”汤因比道,“看来我们要提前启程了,周的婚礼可不能错过。正好我还要向他请教,一些关于中华文明的问题。” 维罗妮卡喝着咖啡,坐在旁边陪汤因比读了会儿书,突然眨眼说:“我先去洗澡。” “嗯,好的。”汤因比正沉浸在阅读的快乐中,完全没有一点啪啪啪的兴致。 顺便一提,汤因比此时是有妻子的。 不过嘛,这种事大家都懂,欧美上层男士如果没有情人,属于非常low的表现。 这个维罗妮卡也不容易,她仰慕汤因比的才华,默默无闻地当了20几年秘书,直到二战结束后才终于小三上位成功。 两天后,汤因比带着美女秘书南下,跟周赫煊坐的是同一条船。 这家伙整天缠着周赫煊,请教探讨关于中国的问题,好为自己的学术著作积累资料。 结果汤因比非常郁闷的发现,他想表达的思想观点,已经被周赫煊编写成教学内容了,这尼玛学术研究居然也有截胡的。 怎么说呢? 就像某天晚上,有人诗兴大发,写下“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流传千古的名句啊,然后猛然发现,靠,李白那家伙居然抢了我的诗! 汤因比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情,八年前,他目睹了一战后欧洲的惨状,就想着要写关于西方文明的论文。等他把许多问题考虑成熟,正准备动笔时,突然读到斯宾格勒的《西方的没落》——他想写的所有内容,居然已经被人全写出来,并且把书都出版了。 史学界伟大著作《历史研究》,其实就是对斯宾格勒文化形态史学理论的继承和发展。只不过,现在周赫煊抢先写出《史学研究》的后面部分,而汤因比只写了绪论内容…… 好尴尬。 在船上的探讨学术时,汤因比跟周赫煊展开激烈争论,因为两人的观点虽然大体一致,但在细节上却有很大不同。 周赫煊联想到“剑桥”系列著作,笑着建议说:“汤因比先生,不如这样吧。我们各写各的,分别整理成篇,然后共同发表。相同的部分一起署名,不同的部分分章节各自署名,然后联合署名集结出版。你觉得如何?” 汤因比想了想:“不错的建议。我们把各自观点都讲出来,至于读者如何理解,就看他们选择相信谁。” “那就一言为定。”周赫煊高兴道。毕竟是他抄袭汤因比的伟大作品,如果能够联合署名的话,或多或少也算对原作者进行补偿了。 就在他们坐船南下时,全国舆论的焦点,都放在常凯申的大裁军上。 其实早在半年前,几大军事头领在汤山开分赃会议时,常凯申就提出了裁军计划,甚至连全国划分为多少军区都详细列出。 李宗仁当场就表示反对,并直说裁军当然可以,就怕某人有私心。 冯玉祥乐乐呵呵的同意裁军,不过他要修改常凯申的裁军计划,按照冯玉祥的想法,裁军后中国有一半的军队都是西北军。 阎锡山则全场和稀泥,既不同意,也不反对,跟哪边都哥俩好,谁都不得罪。 裁军之事,由于四大军事头领严重分歧,便就此搁置下来。 不管是阎锡山,还是冯玉祥、李宗仁和白崇禧,都认为常凯申不敢裁军,只是说说而已。 但没想到的是,常凯申自11月份以来,突然开始大肆制造舆论,还在报纸上刊出政府每年的财政收入,以及每年的军费支出状况。现在搞得全中国百姓都知道要裁军,不管是士绅名流,还是商贾学者,都对政府裁军计划表示支持,常凯申的威望再度高涨。 把舆论和民心掌握在手后,常凯申又发电报邀请冯玉祥、阎锡山等人到南京开会,具体商讨裁军事宜。 几大军阀气得肺都炸了,因为常凯申玩得太过分,这是要绑架舆论逼他们交出军权啊。 如果常凯申裁军出于公心还可,说不定这些军阀会支持。但问题是常凯申裁军不裁己,他把别人的军队裁去大半,自己的军队却只裁些阿猫阿狗的杂牌军。 吃相太难看了! 十二月中旬,冯玉祥、李宗仁和白崇禧都没理会常凯申,阎锡山却乐颠颠地跑去南京。 今年南京国民政府刚刚创办了中央电台,阎锡山亲自到电台讲话,表示支持政府裁军计划,愿意抛开个人得失,为中国的富强贡献力量。 一时间,阎锡山名声大振,风头甚至盖过了常凯申,人人皆称颂其为爱国军阀。 好嘛,不管裁军怎么裁,反正阎锡山是树立了正面形象,这波买卖不亏。 左等右等,阎锡山从12月中旬等到12月底,冯玉祥那几个都还没来南京开会。阎锡山也不着急,对妻子说:“周先生过几天结婚,我们去一趟上海再回来。” 顺便嘛,还可以去上海做爱国演讲,阎老西可不干赔本买卖。常凯申为了裁军顺利,必须帮着阎锡山搞宣传,咱们阎部长就是来南边邀名的。 279【震惊:女婿要上天!】 法租界,贝当路,国际礼拜堂。 这是上海最大的教堂之一,三年前落成,大堂可容纳700人。 台下坐着徐志摩、胡适、梁实秋、徐悲鸿、张嘉铸、沈从文、陆小曼等年轻朋友,还有张乐怡的亲戚朋友,以及她在上海读中学时的同学。 上了年纪,或者比较有身份的宾客,都没有来教堂观礼。 因为在西式基督教婚礼后,还要在饭店举办一场中式婚礼。这属于民国特色,既追求西方事务,又保留着传统风俗。比如去年常凯申和宋三小姐结婚时,就是先西式,后中式,面面俱到。 周赫煊一身西装革履,在牧师的引导下进行宣誓:“我愿意张乐怡小姐成为我的妻子,从今以后互相拥有、互相扶持,无论是好是坏、富裕或贫穷、疾病还是健康,都彼此相爱、彼此珍惜,直到死亡才能将我们分开。” 张乐怡低头甜笑,跟着宣誓道:“我愿意周赫煊先生成为我的丈夫,从今以后……直到死亡才能将我们分开。” “在主的见证下,我宣布,眼前的这对新人结为合法夫妻,”这个牧师就比较给力,不想订婚时那样繁琐,他微笑道,“现在,新郎可以吻你的新娘了!” “亲一个,亲一个!” “接吻,接吻!” “……” 台下的年轻人不停起哄,其中张嘉铸喊得最大声。 周赫煊将张乐怡搂在怀里,俯身吻住她的红唇,在尖叫和掌声中结束西式婚礼。 随后,众人集体前往大华饭店,那边还有一场在等着。 周赫煊换上大红色的马褂和男式襦裙,张乐怡则穿着红色旗袍外面套红袄,静坐在休息室里等待出场。 临近傍晚,各路宾客开始陆续赶来。 张谋之亲自站在大门口迎接,他从九江带来老仆陈汉,则负责登记宾客姓名和收礼。 只见一个模样寒酸的老头,带着他的小脚老婆过来。 张谋之本来没当回事,却听《大公报》上海分社记者林则栋小声说:“这是大名鼎鼎的章太炎张先生,以及他的妻子汤国梨女士。” 张谋之肃然起敬,连忙抱拳道:“感谢太炎先生携夫人,前来参加小婿、小女的婚礼。” “好说!”章太炎顺手扔了个礼盒在红绸桌子上。 张家老仆陈汉,立即用毛笔写下“章太炎”字样的纸条,往那礼品盒上一贴。 章太炎夫妇进去后,很快又有几个年轻人过来,林则栋介绍说:“这几位是著名画家徐悲鸿、汪亚尘、刘海粟,以及著名戏剧家唐槐秋先生。” 张谋之只听说过徐悲鸿,他抱拳笑道:“感谢诸位先生,前来参加小婿、小女的婚礼。” 几人连忙抱拳行礼,留下礼物结伴入内。 突然又来个中年公子哥,大冬天还摇着把扇子。他直接把扇子扔礼桌上,说道:“我身上的钱用完了,这把扇子就当时新婚礼物吧。” 张谋之心中鄙视不已,这尼玛来打秋风混吃混喝的啊。 只听林则栋介绍道:“这位是袁世凯的公子、青帮大字辈人物袁克文。” 袁世凯的公子? 张谋之吃惊不已,连忙拜见:“感谢袁公子大驾光临!” 袁克文都懒得看张谋之一眼,大摇大摆地往里走。 张谋之正郁闷着呢,又听林则栋说:“这两位是南京政府农矿部长易培基先生,及其夫人。” “易部长您好,感谢易部长大驾光临!”张谋之姿态放得更低。 “这两位是国学家王国维的公子王潜明先生及其夫人。” “这位是上海总商会会长虞洽卿先生。” “这位是商务印书馆大股东、总经理夏鹏先生。” “这位是《小说月报》总编叶圣陶先生。” “这位是《申报》老板史量才先生。” “这位是《良友画报》总编梁得所先生。” “这位是著名军事家蒋百里先生。” “这位是著名学生张君劢先生。” “这位是……” 张谋之的脑袋已经开始发晕了,他发现自己大大低估了女婿的人脉。来的这些宾客当中,最差也是什么著名学者、著名画家、著名诗人。 至于袁世凯的公子、《申报》老板、商务印书馆老板,还有易培基、虞洽卿这些政商界大人物的出现,更是完全出乎张谋之的预料。 自己的那个女婿真是交游广阔啊! 然而震撼还没结束,只听林则栋继续介绍道:“这三位是英国驻华公使杰里逊先生,英国皇家国际问题研究所主任汤因比先生,以及他的助理维罗妮卡女士。” 什么英国皇家国际问题研究所,张谋之听都没听说过。但英国驻华公使他却知道,那可是大人物啊,居然也亲自来参加他女儿的婚礼,这让张谋之感觉面子十足。 不仅是面子问题,张谋之属于买办出身,他已经在思考如何跟英国驻华公使搭上关系了。 然而,让张谋之完全懵逼的是,法国驻华公使和美国驻华公使居然也相继到场——我那女婿是要上天啊! 其实今天的很多宾客,周赫煊只是象征性的发出请柬,来不来纯看对方的心情。 英国公使是跟汤因比结伴而来的,美国公使到场,是因为周赫煊在美国很有名气,而法国公使则是受法国驻天津领事的影响,对周赫煊颇感兴趣。 周赫煊跟这三位,事实上连面都没见过。 但别人不知道啊,一看三个国家的公使齐聚婚礼现场,都对周赫煊的影响力感到极为震惊。 认识的,或不认识的大人物、名人们相继出现,到最后张谋之已经感到麻木。他觉得,就算是常凯申带着老婆现身,自己也不会太过激动了。 可是—— 林则栋突然说:“这两位是南京政府内政部长阎锡山先生,及其夫人徐竹青女士。” 我草! 张谋之浑身打了个激灵,脸部肌肉僵硬地笑道:“感谢阎部长和阎夫人大驾光临!” 林奕手执钢笔问道:“请问贵客尊姓大名?” “” 两人手执绸带连接的大红花,端端正正。 280【爱面子的阎部长】 周赫煊和张乐怡两人,穿着一身中式婚礼装,各自牵着红绸带出来。绸带中间还系着一朵大红花,就跟后世公司开业剪彩差不多,就差礼仪小姐用托盘端着剪刀了。 没有啥凤冠霞帔,电视剧里都是骗人的。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司仪大声高喊着走完程序,胡适做为婚礼主持人上台讲话。嗯,这家伙当证婚人、主婚人和媒婆当上瘾了,死活要来主持周赫煊的婚礼。 胡适站在麦克风前说:“我第一次知道周先生,是刚刚回国的时候,偶然读到周先生大作,顿时惊为天人。周先生是我国文化界不可多得之人才,他是诗人、教育家、史学家、文学家、慈善家、发明家和活动家,不管他涉足哪一个领域,都能取得世人瞩目之成就。今天,我能够做周先生的主婚人,感到万分荣幸。张乐怡小姐,是一位美丽、温柔、大方、聪明、端庄的进步女性,她是天津中华广播电台的总经理,亲自主持的广播节目,受到北方听众的热烈追捧。两位新人不仅是郎才女貌,而且都是才貌双全,他们是珠联璧合、天造地设的一对……” 胡适的废话很多,主婚词就讲了好几分钟。 阎锡山和虞洽卿、易培基、袁克文四人,跟几个外国公使坐一桌。 阎锡山瞟了眼讲话的胡适,低声道:“虞老板,听说你们商界代表,前几个月一直在请愿裁军?” “我现在哪还顾得上裁军啊,”虞洽卿苦笑道,“裁不裁军,都是某人一句话的问题。” 陈德征最近正风光得意,他把全国商会联合会主席冯少山怼得被通缉,做为全国商会副主席的虞洽卿只得服软。而支持虞洽卿的宋子文亦被敲打警告——宋子文和杜月笙卷进鸦片走私案,连上海警备司令熊式辉都惨遭撤职,此事同样有陈德征在背后推动。 陈德征依靠着国党党部撑腰,已经把虞洽卿、熊式辉和杜月笙全部得罪。或者说,陈德征已经得罪了上海的商界、警界、报界、文化界和青帮,简直不给自己留退路,他能安稳活到晚年简直就是个奇迹。 面对陈德征的狂怼,虞洽卿现在只能低头做人,再也不敢跟常凯申唱反调。 易培基突然说:“阎部长怎么有空来参加周先生婚礼啊,这两天南京那边正在召开编遣会议吧。” 编遣会议,就是裁军会议。 “冯焕章都没来南京,编遣会议怎么开?”阎锡山乐呵呵地说。 “阎部长支持裁军吗?”易培基问。 阎锡山笑着说:“支持啊,裁军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我举双手赞成。” 才怪! 张谋之也刻意坐在这桌,本来是想跟大人物们套近乎。现在听阎锡山几人对话,却是丝毫无法插嘴,军国大事可非他能参与讨论的。 张谋之所能做的,就是帮这些家伙倒酒,时不时赔笑着奉承两句,希望在大人物心里留下印象。 阎锡山试探了几句商界对裁军的态度,便突然扭头对张谋之说:“张先生,能否把那边的徐志摩请过来?” “可以,可以。”张谋之立即起身,朝徐志摩那桌走去。 此时胡适的证婚词早就讲完,徐志摩正在和朋友们谈文学,却听张谋之说:“徐先生,阎锡山阎部长有请。” “他找我做什么?”徐志摩满头雾水地跟着过去。 阎锡山挪板凳腾出个座位,热情地拉着徐志摩的手说:“小徐,快过来给我当翻译,我要跟这位英国的国际问题专家交流一下。” 张谋之很想说:我也会英语啊,怎么不找我? 徐志摩跟阎锡山是老熟人,当年泰戈尔访华时,被徐志摩推荐去山西考察农村建设。阎锡山热情接待了泰戈尔,而徐志摩则全程陪同做翻译,双方一起共处了三天时间。 阎老西虽然抠门,但却非常爱面子,而且格外珍惜自己的好名声。此君动辄就要宣传自己,并且善待文化名流,有幸跟泰戈尔聊过几天,这事他足足吹了二十多年,美名其曰:我跟印度大诗人泰戈尔一起讨论过哲学问题。 两人的哲学讨论如下—— 泰戈尔:什么是东方文化? 阎锡山:东方文化就是“中”。 泰戈尔:什么是“中”? 阎锡山:有种子的鸡蛋,那种子就是“中”。此种子不可思议、不能说明,宇宙间只有个种子,造化也就是把握的这种子。假定地球上抽去万物的种子,地球就成了枯朽。人事中失了“中”,失了种子,人类就陷于悲惨。 说得如此绕,不知道泰戈尔当时听明白没有。 阎锡山吩咐徐志摩道:“小徐,你跟这位汤因比先生说,我很仰慕他的学识见解。” 徐志摩立即翻译传话,并介绍了阎锡山的身份职务。 汤因比正好想要了解中国局势,他对阎锡山也有所耳闻,当即笑道:“阎将军你好,我听说过你在山西的优秀治理。” “汤先生也知道山西之事?”阎锡山顿觉飘飘然,他的政绩连印度和英国的大学者都知道,这事倍儿有面子。 汤因比道:“我听周赫煊先生讲的,他非常赞赏你的教育政策,说你是民国办教育中唯一有能力、有魄力,又头脑清醒的人。” “哈哈哈,周先生谬赞了。”阎锡山得意笑道,对周赫煊印象更佳。 汤因比说:“如果有机会的话,我希望亲自去山西看看。” “欢迎之至!”阎锡山连忙做出承诺。 当年泰戈尔访问山西时,阎锡山可是组织了代表团迎接,那场面是锣鼓喧天、鞭炮齐鸣,还有军乐队奏响迎宾曲。一向滴酒不沾的阎锡山,还破例陪泰戈尔喝汾酒,足以见得他有多么重视。 此时的中国人,不管是政客军阀,还是学者富商,都极度渴望获得洋人的认可,特别是那些大名鼎鼎的洋人。 阎锡山也不管啥易培基、虞洽卿了,热火朝天地跟汤因比聊起来。看似是在向对方请教,却三句不离自己的山西,疯狂推销着自己的政绩,还把他那套似是而非的儒家见解扯出来。 徐志摩在翻译时强忍着笑意,他早领教过阎部长“哲学”思想。好在汤因比对中国文化也一知半解,居然被阎锡山唬得一愣一愣的,从此认定阎锡山是中国军阀界的思想家。 “诸位聊得很高兴啊,我跟乐怡要来打扰了!”周赫煊带着张乐怡过来敬酒。 “我以茶代酒,祝你们白头偕老、早生贵子,”阎锡山举杯笑道,“周先生,待会儿敬完酒,你就来坐这一桌。我,还有你,还有汤因比先生,可以畅谈思想哲学问题。” “一定,一定!”周赫煊狂汗。 …… 朋友太多也麻烦,周赫煊当晚被各种人拉着说话,等他回到阎锡山那桌时,差不多都已经散场了。 阎锡山低声道:“周先生,你说的话都应验了啊,中央真的铁了心思要裁军,连对我下手的步骤都跟你说的一模一样。你说我该如何应付?” “我哪有什么法子?”周赫煊苦笑。 阎锡山看了看正在离场的宾客,拍拍周赫煊的肩头说:“我明天再来拜访,咱们当面细谈。” 周赫煊无奈地说:“我送你出去。” 等周赫煊把阎锡山送出门再回来,张谋之殷切笑道:“贤婿,阎部长、易部长、虞老板,还有三国公使要来参加婚礼的事,你怎么不早说啊?我都没时间准备,可别怠慢了。” “我只是发了请帖而已,没把握他们来不来,”周赫煊说,“而且我也没请阎锡山,是他自己来的,不晓得从哪儿打听到我要结婚的消息。” 张谋之惊讶道:“你没请阎部长,是他自己来的?” “是啊。”周赫煊点头说。 张谋之已经无语了,他以前并不把学者当回事儿,只看重洋人、高官和巨富。 但周赫煊用事实证明,学者也是很牛逼的,那面子大到没边了。 阎锡山不但是民政部长,更是北方地区的大军阀,在军界足以和常凯申平起平坐。这种厉害人物,别人请都请不到,可周赫煊结婚,阎锡山居然不请自来。 张谋之心想:说不定,今后张家还得倚重这个女婿。 张乐怡见父亲对丈夫的态度大变,心头跟吃了蜜一样,谁不希望自己的男人得到家人认可? 第二天上海各大报纸,都对周赫煊的婚礼进行了详细报道,因为到场的名人实在太多了。 《申报》甚至列出了详细名单:“周赫煊先生的婚礼,可谓中国文化界空前盛事……来宾之到者,不仅有国民政府两位部长阎锡山和易培基,商界虞洽卿和徐申如亦有出席。外宾有美国公使夫妇、法国公使夫妇和英国公使夫妇,以及英国著名学者汤因比、上海泰晤士报沙易夫妇、新孚洋行戴维斯夫妇……而文化学术界名人更加繁多,有章太炎、胡适、蒋百里、张君劢、袁克文、夏鹏、史量才、张季鸾、叶圣陶、梁得所、徐志摩、梁实秋、徐悲鸿、陆小曼、沈从文、汪亚尘、刘海粟、唐槐秋、钟观光、谭熙鸿、饶孟侃、余上沅……” 无数看了报纸的读者,都对那一长串名单感到震惊。特别是文化界人士,都搞不懂周赫煊为毛能结交如此多“名士”,章太炎还在被政府通缉中,居然也露面跑去参加婚礼。 281【开飞机贺喜】 周赫煊在上海又有了新宅子,位于法租界海格路,也即后世的华山路。 这栋洋房是张谋之为女儿置办的嫁妆,他出手算得上极为大方,因为能住海格路的华人非富即贵,这条路上的房价可不便宜。 单从世俗眼光而论,海格路比隔壁的霞飞路逼格要高得多。 海格路上有不少欧式公寓,只面向洋人开放,再有钱的华人也没资格入驻。而霞飞路虽然日渐繁华,却遍地都是白俄住户,甚至一些有名的交际花也住在这里,无形中拉低了档次。 上海的高级华人和洋人,此时普遍认为霞飞路很low逼。 电视剧《上海滩》里的丁力,卖水果时最大的梦想就是住进霞飞路,但那只是上海底层百姓的想法。 周赫煊的海格路新宅乃三层洋房,连轿车、厨子、花匠、佣人和司机,张谋之都在买房时置办好了。出门便是宽阔的大街,道路两边栽满了法国梧桐,居住环境非常优美。而且不似霞飞路闹腾,因为这边几乎没有办公楼和商店,买菜都得开车或者步行很远,属于上海的顶级富人区之一。 清晨,周赫煊醒来时,身边的张乐怡还在熟睡中。 周赫煊小心起床穿衣,但还是把张乐怡惊醒了。她想起昨晚的羞事,不由得脸蛋微红,问道:“不多睡会儿吗?” “不了,我下楼走走,你继续睡吧。”周赫煊俯身亲了下妻子的额头。 张乐怡笑道:“那我也不睡了。” 两人洗漱完毕,结伴下楼,却见张谋之夫妇已经坐在客厅。 “爸爸,妈妈,早上好!”周赫煊微笑问候。 “好,好!”张母乐呵道。 张谋之迫不及待地问:“明诚,阎部长是不是今天会来拜访?” “不清楚。”周赫煊答道。 张母白了丈夫一眼,责怪说:“女儿女婿新婚,你一大早问什么阎部长?” “呵呵。”张谋之尴尬笑了笑。 周赫煊顺口问道:“妈,四弟、五弟和小妹他们呢?” 张母和蔼的笑道:“你四弟、五弟、六弟和小妹都还没起床,四妹是个疯丫头,大清早就出门找同学玩去了。” 张乐怡也笑道:“中西女校从圣诞节放假到元旦后,十多天的假期,够四妹尽情玩的。” 一家人就这么坐在客厅闲聊,张家姐弟除了大哥和四妹,其他的过几天就要回九江。不过张谋之却暂时不打算回去,张家的生意在九江已经发展到瓶颈,他想在上海这边取得突破。 既然女婿认识那么多名流富豪,张谋之正好借着这个机会跑关系。 临近中午,阎锡山还没出现,但却有个意想不到的人来了…… 张谋之从九江来带的老仆陈汉,如今的职务是这座宅子的管家。他来到客厅说:“老爷,姑爷,外面有个叫冯庸的人,说是来给姑爷贺喜。” “冯庸?”周赫煊喜道,“快请他进来!” 张谋之曾经想把生意做到天津,跟冯家接触过,他立即问道:“可是冯大帅的公子?” “就是他。”周赫煊起身说,他准备亲自出去迎接。 “那可不能怠慢!”张谋之连忙跟着出去。 冯庸和张学良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发小,交好冯庸,就等于交好如今的东北军司令。 周赫煊快步走过花园草坪,见到冯庸时无比诧异,因为对方头上缠着一圈绷带,当即问道:“五哥,你这是怎么了?” “没啥大事,就是开飞机时从天上摔下来了。”冯庸满不在乎地说。 从天上摔下来…… 周赫煊狂汗:“你开飞机来的?” “是啊,”冯庸歉意地笑道,“本来准备在虹桥机场降落,结果半路上出了点状况,只能紧急迫降,连你的婚礼都没赶上。” “你这……让我怎么说才好!”周赫煊内心无比感动,开飞机千里赴婚宴,这样的朋友打着灯笼都不好找。 冯庸反而安慰道:“没事的,从东北到宁沪这边的航线,我已经飞了好几趟。前不久在杭州摔下来,还不是照样屁事没有。开飞机嘛,谁不遇到点意外状况。” 这半年来,冯庸并非一直窝在学校里。他做为张学良的谈判代表,前后三次来南京与常凯申密谈,商量着东北易帜的大事。 此时全世界的远距离飞行都很困难,冯庸必须先飞到北平加满油,然后继续起航往南京飞,因为飞机的续航距离不够。而且还没啥天气预报,有可能飞到半路上,就遇到暴雨、大雾等恶劣天气,只能凭飞行员的技术和经验克服困难。 前不久,冯庸第三次秘赴南京时,便因大风紧急迫降杭州,把自己的飞机都摔坏了。 周赫煊万万没想到,冯庸居然会开着飞机,从东北飞来上海参加他的婚礼。 张谋之在旁边听得更是惊讶,冯公子跟自家女婿的关系得好到什么程度,才能做出这种举动来? 冯庸却不觉得有什么,事实上,他非常享受长途飞行的乐趣,充满了各种不确定的刺激和冒险。特别是遇到突发情况时,那种战胜大自然,以及劫后余生的感觉尤为爽快。 “张先生,我们又见面了,恭喜恭喜啊!”冯庸笑道。 张谋之连忙说:“冯公子太客气了,快请进。” 冯庸把礼物交给佣人提着,勾肩搭背地跟周赫煊说:“六子有事走不开,托我给你带了新婚贺礼。” “多谢六帅好意。”周赫煊道。 张学良当然走不开,他几天前刚刚宣布易帜,尊奉南京这边为中央政府。此举不但让日本人气急败坏,东北军中的某些人,也坐不住要趁机闹事了。 杨宇霆、常槐荫两人,只剩几天时间可活。 张学良如今正在扔硬币吧,而且连扔三次,终于决定把杨宇霆给杀了。 冯庸说起来还跟常槐荫是亲戚,他妹夫的嫂子,正是常槐荫的女儿。可这种关系扯得太远,政治斗争玩起来连亲兄弟都杀,更别提七万八拐的联姻。 冯庸进去拜会张母,又跟张乐怡聊了几句,便拉着周赫煊进书房说:“明诚,我过两天要去南京一趟。” 周赫煊立即反应过来:“代表六帅出席全国编遣会议?” “正是,”冯庸点点头,又问道,“六帅让我来问问你,对于裁军之事有什么看法?” 周赫煊不假思索的说:“东北军主力绝对不能裁撤,必须严防日本关东军!” 282【吃亏】 “六帅对裁军又是什么态度?”周赫煊问道。 冯庸解释说:“如果裁军方案公允合理,六子是愿意配合裁军的。当然,为了防范日本人的狼子野心,东北军的几大精锐部队必须保留。” “公允合理?”周赫煊摇头苦笑,“恐怕很难哦。” 冯庸叹息道:“可东北的财政更难,已经养不起那么多兵了。就算中央不裁军,估计六子自己也会裁撤一部分。” 搞军事,就跟搞教育一样,没钱寸步难行。 李石曾搞教育弄得人人反对,最大的原因就是没钱。而地方军阀如果没钱,那就不是闹游行那么简单,稍不注意就要滋生兵变。 张作霖两次入关争天下,不仅把华北打得稀巴烂,东北的财政也被战事拖垮。特别是北伐战争期间,张作霖不仅要养东北军,还要给直鲁联军和孙传芳的部队提供支援,军事开支数以亿计。 张学良年纪轻轻就继承东北军总司令,说起来风光,可他接手的却是个烂摊子。 周赫煊说:“现在东北最要紧的,就是做好两件事。第一,严防日本人;第二,恢复民生财政。” 冯庸感叹道:“王永江还活着就好了,有他在,东北诸事可高枕无忧。” 张作霖有底气入关争霸,就因为背后站着个王永江。 当初东北治安混乱,土匪出身的大帅们嚣张跋扈,是做警察厅长的王永江成功治理乱相。东北财政崩溃,也是做财政厅长的王永江扭转局面,不但还清了政府债务,而且还实现财政盈余。 王永江在东北发公债、兴工业,创办东北大学。为了丈量土地,增加田赋收入,王永江连杀14人,风气为之一清。 可以说,正是王永江的超强内政能力,才有了财政富余、安定有序的东三省。 然而…… 张作霖的野心摧毁了这一切,王永江数年的努力,都成为张作霖扩军的资本。然后在奉军第一次入关时,毁灭殆尽,东北财政再次出现巨额亏空。 王永江呕心沥血又奋斗一年,东北财政再次扭亏为盈。结果张作霖不听劝阻第二次入关,导致东北物价飞涨、货币贬值。 王永江气得左眼失明、心脏出血,一怒之下辞官不干了,1927年底病逝于金州。 失去王永江的东北,犹如无法进食的壮汉,正在日渐营养不良中。 听冯庸提起王永江,周赫煊也不禁感叹。 那位老先生属于民国时代的超级内政人才,而且为官清廉、毫无私心,同时又杀伐果断,敢于得罪权贵,并进退有度,能屈能伸,知人善任,堪称王佐之才。 当初张作霖搞东北联省自治,王永江统管三省政务。他上任前就提出要求,东北的官员任命问题,张作霖不得插手。结果王永江提拔起一大批实干官员,张作霖死后东北不乱,很大程度上归功于王永江当初的选贤任能。 可惜啊,可惜,这人死得太早了。可以说是呕心沥血累死的,被张作霖的胡搞乱搞气死的。 周赫煊想到未来的九一八事变,郑重告诫道:“五哥,你要转告六帅,不管发生什么,千万不能动兵打内战。” 冯庸笑道:“东北都易帜了,当然不可能再打内战。” “这次的编遣会议,就是内战征兆啊!”周赫煊急道。 冯庸闻言一愣,表情凝重地说:“不会吧,难道常凯申敢跟全中国的地方势力开战?” “他要削藩,你说各省军阀会是什么反应?”周赫煊反问道。 “削藩倒不至于,全国裁军方案,大家可以坐拢来一起谈嘛。”冯庸非常乐观地说。 周赫煊问:“如果谈不拢呢?” 冯庸道:“那就保持现状,大不了地方的军费开支,不用再找中央拨款。” 周赫煊道:“地方常备军队,自然不需要中央拨款。但各地的警备军呢?如果连警备军的军饷都不走中央,那这个中央政府还叫中央政府吗?这跟藩镇割据有何区别?常凯申为了自己、以及南京政府的威望,是绝对不能容许这种现象存在的。中央想要集权,地方想要自保,这属于不可调和的矛盾。” “万事可以谈啊。”冯庸说。 好吧,冯庸的观点跟阎锡山差不多,都认为可以坐下来商量,犯不着动兵戈。 可惜他们把常凯申想得太软弱了。 当天下午,阎锡山如约而来,正好跟冯庸碰个正着。 “汉卿(冯庸)啊,你是张司令的代表,他对裁军有何看法?”阎锡山见面就问。 冯庸笑呵呵的说:“跟阎部长一样,我们张司令也支持裁军。” 阎锡山摆手道:“支持裁军,那是对老百姓说的,咱们就不必说这种空话了。” 冯庸严肃道:“若裁军计划秉承公心,那我们张司令自然也一心为国。” “就怕有人徇私!”阎锡山拍着大腿说,他又问周赫煊,“周先生料事如神,你猜常凯申这次会玩什么花招?” 周赫煊笑着说:“阎部长何必问我,您跟常总司令恐怕已经达成秘密协定了吧。” 阎锡山瞪大双眼:“这你都能猜到?” “如果不是胸有成竹,阎部长会有心思来参加我的婚礼?”周赫煊笑道。 阎锡山坦白说:“我是跟老蒋有些合作,但又觉得不对头,跟手下参谋讨论好几天都没头绪,所以决定来问问周先生。连英国的汤因比先生,都说你是国际问题专家,对中国的问题肯定也有独到见解。” 周赫煊分析说:“常凯申并非蠢货,他敢提出裁军,必然拉一派打一派。中国人讲究远交近攻,必然是拉拢阎部长,而打压冯(玉祥)、李(宗仁)、白(白崇禧)。我说得对吗?” “全对!”阎锡山佩服道。 周赫煊又说:“李、白二人的地盘,离常凯申最近,而且他们属于新进军阀,地盘小、底蕴也不足,因此常凯申必然首先对二人下手。等解决了李、白,下一个就好轮到冯玉祥。至于最后嘛,阎部长觉得会是谁?” “可不就是我吗?”阎锡山笑道,他清楚这个道理,但却有自己的打算。 这就是当局者迷,或者说心存侥幸,总认为受伤的不会是自己。 冯玉祥在北伐战争中出力很大、损失最多,但半年前的分赃会议上,却被常凯申刻意打压,最后得到的好处竟不如阎锡山。 即便如此,冯玉祥还抱着幻想,希望在编遣会议上得到常凯申支持,从而在中央取得举足轻重的地位。 不管是以前的北洋政府,还是现在的南京政府,都是合法的中央政府,占据着道统大义。军阀们是很看重这个的,因此冯玉祥和阎锡山都想谋得高位,在中央政府有了地位和影响力后,联合其他势力,通过政治打压的方式逼蒋下台。 周赫煊不想看到军阀混战,他建议说:“阎部长,你最好在常凯申对李、白二人下手时,就站出来反对,这样才能避免事态扩大。” “这个嘛,容我再想想。呵呵。”阎锡山敷衍道。 周赫煊出的是好主意,也是唯一避免中原大战的方法。只要常凯申不能顺利压服李、白,就不敢轻易对冯玉祥下手。 可阎锡山不愿意,因为跟常凯申的密约,此次裁军他属于受益者。 到嘴边的肥肉,阎锡山不想放过,至于李、白二人的死活,他才懒得去管。 唇亡齿寒的道理谁都懂,但真正轮到自己时,总还抱着侥幸和幻想。 阎锡山觉得,等常凯申解决了李、白,再对冯玉祥下手时,必然弄得天怒人怨。到时候他站出来振臂一呼,联合各方势力,就能轻轻松松逼迫常凯申下野,他自己则有机会成为中国的最高领袖。 周赫煊提醒道:“阎部长,常凯申是绝对不会遵守你跟他的约定的,小心被人当枪使。” 阎锡山说:“我想问的就是这个,常凯申到底会玩什么花招?” “过河拆桥,你当心就是。”周赫煊道。 阎锡山还想再问,周赫煊却闭口不言,因为说了也没用。直到阎锡山去南京开会,才终于明白什么叫过河拆桥…… 在阎、蒋两人的密约中,常凯申和阎锡山各获得十个师编制,冯玉祥八个师编制,李宗仁、白崇禧加起来八个师编制,其余几个师归中央直属。 此计划由阎锡山主动提出,然后常凯申顺势答应,他们联手起来打压其他人。 可阎锡山万万没想到,常凯申突然临时变卦,莫名其妙把全国设为八个编遣区,常凯申自己就独自掌控四个。这个裁军方案如果严格实施,那么全中国的军队,有一半掌控在常凯申手中。 由于阎锡山在开会第一天,就表示出强烈支持中央的态度,到最后他都无法反对这个方案,只能含泪吃下自己贪心的苦果。 这笔买卖,亏大发了! 开会结束后,阎锡山对自己的随员感叹:“又被周先生料中了,我就不该支持老蒋,作茧自缚啊!” 283【断章】 1929年1月8日。 阎锡山、冯玉祥、李宗仁等几大军事领袖,带着满腹怨气离开南京。 在动身离开前,李宗仁和冯玉祥有过多次密谈。二人都认为常凯申要玩独裁,他们准备拒不执行裁军计划,如果常凯申要动用武力,那么彼此应当互相支援,绝不屈服。 随后,李宗仁匆匆返回武汉,并让白崇禧把驻扎在北平和唐山附近的军队,全部调回武汉准备打仗。 常凯申注意到桂军的动向,也在湖北和安徽边境集结大军,蒋桂战争一触即发。 冯庸才不管那些,自顾自地修理飞机。无论南京这边如何裁军,反正管不着东三省的事情,那边有日本人虎视眈眈,东北军是不可能按照计划裁军的。 冯庸迫降的地方在上海郊外,他把飞机修好后,从当地请来几十个农民。 先是简单的修建跑道,用碎石块和沙土把道路铺平,然后冯庸坐进驾驶舱,冲旁边看热闹的周赫煊喊:“明诚,快上来!” “这就可以了?”周赫煊傻傻的看着那简易跑道,平不平坦且不说,尼玛长度也不够吧,顶多也就百来米的样子。 冯庸笑道:“没问题,上来吧!” 周赫煊战战兢兢地爬上去,戴好飞行帽说:“五哥,我这条小命就交给你了,你看着办吧。” “哈哈,准备起飞了,”冯庸扭头对后方的农民大喊,“用力拉住,我喊放才放!” 几个农民拽住绳索,绳索的另一端套在飞机尾翼上。 冯庸立即启动飞机,拖着那几个农民前进了好几米。等发动机达到预定转数,只听他一声大吼:“放手!” 咻~~~ 飞机犹如弹射般前进,只在简易跑道上行驶大概80米,便快速的离地飞起,擦着前方的小山包升上天空。 “我草!” 周赫煊抹了额头的一把汗,惊魂未定道:“你这是玩儿命啊!” “放心,我有把握,”冯庸自信地说,“上次那架飞机要小一些,才助跑50米就飞上天了,这120米的跑道绰绰有余。” “你厉害。”周赫煊无语道,心里发誓再也不坐冯庸开的飞机。 冯庸很快就把飞机开到城市上空,没事瞎兜圈子玩,发动机的隆隆声吸引了不少上海市民驻足观看。 不多时,下方居然又飞来一架飞机,冯庸立即朝人家飞过去,还冲对方挥手大喊:“嗨,下午好!” 可惜听不见,招呼白打了。 跟冯庸一样,对面那架飞机也在城市上空盘旋,不过他们并非在玩,而是往城里扔东西。 成百上千的小型降落伞,如同蒲公英的种子,在天空中到处飘荡,模样煞是好看。 “这啥玩意儿?”冯庸诧异道。 周赫煊想了想说:“可能是在发传单吧。” “你捞一张看看。”冯庸说完就开着飞机俯冲下去。 飞机两侧没有封闭,周赫煊顺手一探,就捞到只飘扬的小降落伞,伞下还缀着印刷纸张。 周赫煊将那印刷物打开,上面的内容让他瞬间无语。 “写的什么?”冯庸问。 “广告,”周赫煊满额头黑线,“唐驼的卖字广告。” 咱们说袁公子登报卖字,已经非常有个性了,可唐驼更牛逼,居然用飞机散发卖字广告。 唐驼是谁? 就是本书前面章节里提到的,六年内写了3万副对联,雇佣两个助手磨墨还不够,自己发明磨墨机那位。 冯庸听了大笑:“哈哈,有意思,头一次见用飞机发卖字广告的,我得去拜会拜会。” 周赫煊只能表示:民国的疯子真特妈多。 由于飞机的油不太够,冯庸只转悠了几分钟,便前往虹桥机场降落,然后两人坐车返回海格路宅子。 当晚歇了一夜,冯庸便开着飞机前往北平,然后转飞奉天向张学良复命。 在上海逗留数日的汤因比,也带着女秘书前来辞行。他要去南京拜访常凯申,然后前往湖北和山西,四处考察中国的文化和政局。 汤因比问道:“周先生有兴趣到伦敦大学授课吗?” “太远了。”周赫煊直接拒绝。 汤因比发出邀请道:“如果有机会的话,我希望周先生能去英国做学术交流,那边的学者肯定很感兴趣。” “以后再说吧,”周赫煊拿出一沓稿件道,“这是我的文章,已经翻译成英文了,汤因比先生你可以替我带回英国。” “荣幸之至。”汤因比笑道。 那些正是《历史研究》稿件,不过周赫煊讲课的时候,改成了《人类文明史》。内容与讲课时大同小异,不过也有些修改,是他跟汤因比讨论后定的稿。 两人已经约定,这一系列学术论文,观点不同的各自撰写后署名,观点相同的则共同署名发表。 汤因比走了,沈从文也赴任了,被胡适邀请去中国公学当老师。 结果上课的第一天,沈从文就闹出大笑话。他站在讲台上,看着下面的学生久久不语,脑子里一片空白,脸和脖子都憋得发红。 学生们有些懵逼,不知道这位新老师想干啥。 只听沈从文说:“给我五分钟时间!” 好嘛,沈大作家是脑袋宕机了,第一次讲课有些找不到北。 中国公学就在上海,周末大家出来聚会时,沈从文自然而然成为被调侃的对象。 沈从文表情显得很尴尬,胡适安慰他说:“没事的,慢慢就好了,第一次难免出差错。” “我们还是聊文学吧。”沈从文掩面道。 徐志摩问周赫煊:“明诚还是没写新诗?” 周赫煊想想说:“有一首。” 徐志摩找来纸笔,迫不及待道:“快写出来看看。” 周赫煊这次抄的诗很短—— 《断章》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徐志摩反复咀嚼着其中意味,猛的赞道:“好诗!好灵性!回味无穷!” “有点禅意。”胡适微笑说。 沈从文细细体会着那意境,脸上也露出一丝笑容,似乎想起了他的湘西往事。 就在《新月》将这首诗刊载时,周赫煊的作品终于在法国出版了,而且一出就是好几部。 284【年鉴学派创始人】 斯特拉斯堡市,隶属于阿尔萨斯大区,位于德国和法国边境。 这里的历史变迁很复杂,它原本属于神圣罗马帝国,后来并入法国,接着又被德国占有,一战后又被法国抢回来。 记性好的朋友,应该还对中学历史课本中的凡尔赛合约有印象,其中一个条款就是:德国把阿尔萨斯—洛林地区割让给法国。 吕西安·费弗尔,此时就在斯特拉斯堡大学当教授。 他最近正在筹备创办一本杂志,叫做《经济社会史年鉴》。我们以未来者的视角来看,这份杂志开创了年鉴学派,改变了世界史学界的面貌,为现代史学的发展做出了卓越贡献。 好吧,说起来很牛逼,但此时的吕西安·费弗尔还属于“非主流”。 二十世纪20年代的欧洲史学界,主流派别为“新史学”——实证主义史学。 这种史学流派兴起于19世纪后期,当时自然科学爆发式进步,科学家们取得了一个又一个的重要成果。整个西方社会,都陷入对科学的无限崇拜当中,史学家们也不例外, 于是乎,有人提议把自然科学的方法,运用到历史研究当中。通过各种心理分析,以及对事物之间有机联系的关注,用来揭示隐藏在历史活动背后的规律。 说得更直白一点,就是把所有历史都分为“地理时间”、“社会时间”和“个人时间”三大要素。史学家们利用自然科学思维,总结出一套“科学公式”,研究历史的时候往“公式”里套即可。 实证主义史学思想有其先进性,促使传统史料去伪存真,让历史研究更加严谨。但局限性同样很大,史学家们这么搞下去,导致史学朝着自然科学靠拢,忽视了历史研究的独特性。 自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整个欧洲的思想界、史学界、文学界,都充斥着颓废、迷茫和反叛,从而酝酿出多种多样的新流派。 质疑实证主义史学的声音越来越大,但暂时还无法将它推翻,吕西安·费弗尔就是反对者中的积极分子。 “杂志稿件还没收齐吗?”马克·布洛赫走进办公室问。 吕西安·费弗尔笑道:“还有一份在邮寄途中,可能最近几天就能收到。” 马克·布洛赫苦恼地说:“我前后联系了五家出版社和发行商,没人愿意帮忙发行我们的杂志。” “很正常,”吕西安·费弗尔比喻道,“实证主义史学是风车,我们就像不自量力的唐吉坷德,很难得到主流群体的重视。” “那怎么办?”马克·布洛赫问。 吕西安·费弗尔说:“去巴黎吧,我跟阿歇特出版社的小路易打过交道,或许他能帮忙发行杂志。” 等到周末,两人把杂志创刊号的内容编好,拿着粗糙印刷的样刊结伴前往巴黎。 …… 20世纪20年代,被西方世界称为“疯狂的20年代”。 特别是法国这边,一战的糟糕状况已经结束,经济在20年代全面复苏,呈现出耀眼的繁荣景象。 但战争带来的心灵创伤,却刻在每个人骨子里。于是有钱人尽情享乐,颇有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意味。而艺术家、思想家和文学家们,则各种反叛传统,创造出乱七八糟的新流派。 穷人们也顾不上闹革命,虽然他们过得比以前还困难,但劫后余生让人更加珍惜生活。而且到20年代末期,社会经济的全面复苏,也让底层人民稍稍有了点希望。 这似乎是一个盛世! 吕西安·费弗尔与马克·布洛赫两人,行走在巴黎街头,看着那车水马龙的繁荣景象,心情变得好了许多。 由于阿歇特出版社在巴黎西郊,时间太晚赶不上,他们干脆在旅店住下。 此刻已是半下午,费弗尔闲得无聊,于是提议去逛书店,布洛赫欣然同意。 跟美国那边情况一样,20年代的法国出版业也正处于繁荣时期,每年出版的图书数量接近2万种。 由于是周末,逛书店的人特别多。 费弗尔直奔文史类的书架,刚刚走近,便看到一整排新书:《大国崛起》、《枪炮、细菌与钢铁》、《菊与刀》、《神女》、《狗官》。 整整五部,除了武侠小说外,周赫煊的作品几乎全在这里。 法国佬玩得够嗨啊,完全不怕卖不掉! 费弗尔对周赫煊印象深刻,他还把《大国崛起》的部分残篇,郑重推荐给自己的学生读过。 一看到书脊上的作者名,费佛尔立即惊喜地取下。 只见《大国崛起》的扉页上,有一篇《费加罗报》记者勒戈夫写的作者简介,甚至还配有周赫煊的半身照:周赫煊,中国人,1898年出生。童年时期流落东南亚,跟随美国传教士学习英文。少年时浪迹美国,在多所大学旁听。1916—1926年间,环游世界,出入各国图书馆、档案馆搜寻资料。现为中国高等学府北大的校长,以其卓越的史学和文学才华名震远东地区。 “噢,上帝!他居然才30岁,真是太年轻了。”费弗尔不由惊叹道。 “怎么了?”布洛赫走过来问。 费弗尔指着书架上那一排作品,笑道:“中国周的著作。” “写《大国崛起》那个中国周?”布洛赫惊喜地说。 《大国崛起》的残篇早已流传欧洲,研究历史的学者或多或少都听说过。而这本书里表达出的治史观点,正好和费弗尔、布洛赫不谋而合。 两人开创的年鉴学派,主张融合地理学、经济学、社会学、心理学、人类学和语言学等各种科学,将这些糅汇在一起研究历史。 这不正是《大国崛起》的叙史方法吗? 所以在几十年后,世界史学界普遍认为,在费弗尔和布洛赫开创年鉴学派之前,年鉴学派就已经有大成之作,即《大国崛起》。 也因此,周赫煊被称为“年鉴学派先驱”、“年鉴学派奠基人”。 但也有不同的观点,许多历史学家就认为,《大国崛起》并非年鉴学派著作,而是成熟的现代史学著作,那是完全超越时代的作品。 费弗尔和布洛赫只随便翻了几页,就各自抱着一套周赫煊作品去结账。 费弗尔甚至决定修改杂志创刊号内容,加入一篇《大国崛起》的评论文章。他们创办杂志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推翻当下流行的实证主义史学,而周赫煊的《大国崛起》属于最强有力的武器。 285【小路易】 说来很凑巧,帮周赫煊出版作品的法国书商,正是费弗尔要找的那位小路易。 路易·阿歇特在100年前创办了阿歇特出版社,如今掌权的是他孙子,也叫路易·阿歇特,人称“小路易”、“阿歇特三世”。 跟出版《大国崛起》的美国小书商不同,阿歇特出版社可牛逼得很,乃是此时欧洲最大的几家出版社之一。整个法国的车站售书亭,已经完全被阿歇特出版社垄断,想想就知道它的发行能力有多可怕。 小路易是在去年夏天,从《费加罗报》上看到关于周赫煊的新闻,并且得知他的作品很受欧洲史学界重视。此人在详细了解情况后,立即决定组织人手进行翻译,并且将周赫煊的系列作品,做为1929年的出版社主打读物。 在阿歇特出版社的全力运作下,如今你不管在法国的哪个车站,都能看到有周赫煊的书卖。 为什么小路易如此看好? 原因有两个: 第一,周赫煊的作品确实很优秀,特别是学术专著,完全称得上超时代; 第二,这是中国人写的书,充满了神秘的异域风格。 别说是小说和学术著作,就连像《亚细亚的中国》这种科普读物,此时都能在法国畅销,辜鸿铭的作品更是再版了好几次。 这跟一战后法国人的心态也有些关系,堕落、反叛、颓靡、求新、荒唐、狂放……越新鲜越离奇的东西越好,《神女》、《狗官》被美国读者不屑一顾,但放在法国却正好对胃口。 说起来很好笑,伟大如罗曼·罗兰,他的作品此时在法国并不太受欢迎。 为啥? 因为太光明了,三观太正了,以至于被人批评为虚伪。 那么正经的书谁看啊,就要离经叛道,就要剑走偏锋才行。 此时法国人的思想状况,非常完美的诠释了“疯狂的20年代”这一名号,属于狂放不羁的时代。 …… 巴黎西郊,阿歇特出版社。 费弗尔、布洛赫两人,在秘书的带领下,来到小路易的办公室。 这位法国出版界大鳄虽然名为小路易,可年龄却一点不小,今年已经50多岁了。 “阿歇特先生,这是我的杂志样刊,希望贵社更够帮忙发行。”费弗尔开门见山地说出来意。 小路易叼着烟斗,问道:“请介绍一下你的杂志内容。” 费弗尔说:“这本杂志,我打算把它创建成史学革命的平台和阵地,目标是推翻现在流行的所谓新史学。我已经获得了巴黎大学、斯特拉斯堡大学、第戎大学(勃艮第大学)等多所大学的社会学家、历史学家和人类学家的支持。现在的欧洲史学界,需要一次革命,新史学已经不再新,它落后了,必须把它从神坛上拉下来。” “似乎很有趣。”小路易敲了敲烟斗说。 费弗尔又说:“贵社出版的《大国崛起》,其实就是我们呼吁的史学研究方向,周先生的治史方法,跟我们如出一撤。我准备在杂志的创刊号上,强烈推荐这本伟大的史学著作。” “很好,”小路易笑道,“你的创刊号就印一万册吧,我来负责发行。” “啊?”费弗尔反而担忧起来,“一万册太多了,恐怕卖不完。” 小路易自信地说:“阿歇特出版社,没有卖不完的书。就是一张用过的厕纸,只要印上阿歇特出版社的名字,我都能把它卖出去!” 这位先生真的叼,阿歇特出版社就是在他手上疯狂扩张的,到了21世纪还处于不断壮大当中。后世中国的《健康之友》、《健康女性》、《elle》中国版等杂志,都是阿歇特出版社旗下的刊物。 “那就拜托了。”费弗尔喜道。 把两位史学家打发走以后,小路易又叫来秘书:“把《神女》和《狗官》送去龚古尔奖评委会。” 秘书问:“需要额外运作吗?” “不需要,那帮评委油盐不进,送多少钱都没用,”小路易无所谓地笑道,“能不能获奖,就要看运气了。” 如今的法国文学界,主要有以下四个奖项,分别为:法兰西学院奖、龚古尔奖、费米娜奖和雷诺多奖。 其中法兰西学院奖最高大上,但这个奖历来歧视小说题材,所以连雨果、福楼拜等大师,都无法获得法兰西学院奖。 龚古尔奖属于此时法国小说界最权威的奖项,即便法兰西学院奖已经补设了小说奖,也没法跟龚古尔奖相比。 至于其他两个则比较奇葩,费米娜奖的评委由清一色女性组成,以此抗议龚古尔奖歧视女性的特点。雷诺多奖专门跟龚古尔奖对着干,把奖颁给那些无法获得龚古尔奖的作家。 龚古尔奖为什么如此受重视? 因为它公正、客观,没有任何水分,也不接受出版社的贿赂。 奖项在设立之初,为了防止评委徇私,专门给每个评委买房子,而且每年还要发工资,以保证所有评委都衣食无忧。 不过奖金就有点搞笑了,获奖者只有50法郎的奖励。 一战后法郎疯狂贬值,如今50法郎只值2块大洋。周赫煊要是获奖的话,不说跑来领奖的路费,连特么路上的伙食费都远远不够。 这50法郎就相当于奖状,所有获奖者都舍不得花掉,皆用相框装裱起来做摆设。 龚古尔奖的做法,其实是把钱都给了评委,以高薪养廉的方式,避免评委在评奖时玩猫腻。 可惜人的贪欲永无止境,几十年后,龚古尔奖也堕落了,获奖作品基本上都是几大出版社送选的,其奖项的权威性每况愈下。 小路易如此积极地将《神女》和《狗官》送选龚古尔奖,无非是从商业角度考虑。 因为此时的龚古尔奖非常权威,所以得到读者和文学界的一致认可。即便是刚开始默默无闻的小说,只要获得龚古尔奖,销量至少也在30万册以上,所带来的商业利润极为丰厚。 不过评奖时日比较漫长,龚古尔奖每年夏天开始初选,9月份公布第一轮入选名单,10月公布第二轮入选名单,11月公布第三轮入选名单,直到12月才正式公布获奖名单并颁奖。 《神女》和《狗官》即便获奖,也得等到年底才行。 金子总是会发光的,以《神女》和《狗官》在法国的销售情况来看,似乎已经用不着靠获奖来炒作。 卖疯了! 286【奇葩作家】 当两位年鉴学派的创始人,正忙着出版他们的第一期杂志时,《神女》和《狗官》悄无声息地在法国热卖起来。 都不用做太多宣传,因为阿歇特出版社垄断了全法国的车站书店。 旅客在上火车之前,通常都会买一本读物打发时间。他们只要走进书店,就能看到《神女》和《狗官》,而封面上“来自远东世界的魔幻作品”字样,足以吸引这些人购买。 不过周赫煊的学术专著,是没有摆进车站书店的。道理很简单,坐火车时当然要看消遣读物,谁特么买历史学术著作啊。 安德烈·马尔罗此时就在车站,惊喜地看着法文版《神女》和《狗官》,自言自语道:“这两部伟大的中国小说,终于在法国出版了,真是让人感到振奋。” 没错,这位未来大名鼎鼎的法国作家,早就看过周赫煊的中文原版小说。 五年前,安德烈·马尔罗带着妻子游历亚洲,先后到过越南、中国和苏联,并在中国定居数年之久。直到国共合作失败,常凯申对赤党高举屠刀,安德烈才失望地离开中国。 这是个狂热的东方迷,少年时期便开始学习中文。 去年安德烈的小说《胜利者》荣获联合文学奖,让他在欧洲文学家小有名气。而这部获奖作品的内容,居然是描述1925年中国的省港大罢工。 真正让安德烈名声大噪的,是他几年后的小说《人类的命运》,并因此荣获龚古尔文学奖,被列入“20世纪的经典著作”。这部小说的开篇非常精彩,故事地点同样发生在中国,描写了常凯申与赤党的冲突,赤党不惜牺牲性命,前仆后继地与常凯申进行斗争。 不得不说,此时的法国龚古尔文学奖非常干净。只要你的作品能够打动评委,可就肯定能获奖,不会出现让人恶心的乱七八糟的事情。 就拿八年前的龚古尔获奖作品《巴图阿拉》来说,那是一部黑人作家写的,关于殖民者对非洲掠夺,号召反对黑奴贩子的书。 要知道,这可是20世纪20年代,黑人没有任何政治地位。 一个黑人作家写的,揭露黑奴贸易的作品,居然能够获得法国小说最高奖项,简直让人难以置信。 甚至法国当局都无法容忍,在《巴图阿拉》此书获奖后,立即遭到法国殖民当局查禁,作者也受到严酷的****。 做为狂热的东方迷,以及周赫煊的铁杆小说粉,安德烈顺手把法文版《神女》和《狗官》买来做收藏。他拿着书登上火车,结果发现自己旁边的乘客也在阅读《神女》,而且已经读了好几十页。 那是个20多岁的年轻人,他看到安德烈手里也拿着《神女》,自来熟的笑道:“这是本不可思议的好书,值得一读。” “我当然知道,”安德烈自豪地说,“我看过它的中文原著。” “真的吗?”年轻人惊讶万分,“那你可真厉害,中文就像是魔法咒语,我一个字都看不懂。” 安德烈笑着说:“我从中学开始学习中文,又在中国住了四年。” “我对你的经历非常感兴趣,”年轻人伸出手说,“对了,我叫让·法亚尔。” 安德烈道:“我叫安德烈·马尔罗。” 法亚尔惊讶道:“就是写《西方的诱惑》和《胜利者》的马尔罗先生?” “你读过我的书?”安德烈问。 法亚尔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事实上,我也是一位作家,不过名气不太。我写过《牛津与玛格丽特》和《世界的四分之三》。” 见到同行,安德烈高兴道:“很荣幸认识你。” 两人聊了一番关于东方的见闻,法亚尔突然问:“马尔罗先生,你在中国住了几年,应该见过《神女》的作者周赫煊先生吧?” 安德烈摇头道:“非常遗憾,我长期住在广州和香港,而周先生住在天津,距离非常遥远。中国是个很大的国家,即便坐火车也要花很长时间。” “中国社会,真的像《神女》那般黑暗吗?”法亚尔好奇地问。 安德烈主动帮中国人说话:“《神女》描述的,主要是十年前的中国,那时的中国人确实比较蒙昧。如果你看到《神女》的后半部分,就会发现在这吃人的黑暗国度中,也有几点亮光出现。那是中国的先驱者们,他们破除思想禁锢,为着革命理想而抛洒热血。中国是一个英雄的国度,那里从来不缺伟大的思想家和革命者。” 这货不仅是中国粉,还是狂热的左派人士。 在成为法国的大作家后,安德烈居然丢下笔杆子,跑去西班牙参加国际纵队,而且还担任外国空军部队总指挥。二战期间,他又在法国领导了好几只游击队,在解放阿尔萨斯的战役中,担任阿尔萨斯—洛林纵队总指挥。 “你是……革命者?”法亚尔好奇道。 “如果有需要的话,我会成为最坚定的革命者,不过我首先是个爱国主义者,”安德烈笑道,“不说革命了,我们还是谈文学吧。” 法亚尔抚摸着手中的《神女》,感叹道:“这部小说太伟大了,我从没见过这种小说写法,它让我沉迷在神秘而奇妙的东方世界中。说实话,我的写作风格偏向于幽默俏皮,本来不喜欢这种沉重的作品,但这本《神女》却是个例外。” 安德烈说:“《神女》也有许多幽默的地方,幽默当中带着冰冷的讽刺。” “我正在为《先锋文学》供稿,”法亚尔道,“我决定把这本好书,推荐给更多的文学爱好者。” 安德烈笑道:“周先生的作品可不只有《神女》,《狗官》也很有意思,带着神秘的东方佛家轮回思想。佛教你知道吗?” “知道一些,好像起源于印度。”法亚尔道。 安德烈得意地说:“哈哈,前年我跟朋友一起,在北非的法属殖民地发动袭击,把殖民者从帕米尔抢来佛陀头像弄走了。” “……”法亚尔瞬间无语。 这尼玛,你到底是作家,还是恐怖分子? 安德烈打赌说:“你信不信,《神女》肯定能获得今年的龚古尔小说奖,我就拿那只佛陀头像做赌注。” 法亚尔擦汗道:“我对佛陀不感兴趣,不过我相信它能获奖。” 就在二人聊天的时候,法国多家火车站的书店,《神女》和《狗官》已经卖脱销了。 287【声名鹊起】 安德烈·马尔罗的生活,远没有他自己叙述的那么精彩而正义。所谓从殖民者手中抢来的佛头,其实是他从吴哥窑附近的废弃小寺庙偷来的,还被金边法院以“盗窃文物罪”起诉,判处三年有期徒刑。 是他的老婆克拉拉,回到法国串联文学界展开营救活动,才让安德烈改判一年徒刑并缓期。 安德烈都还没有消停,居然又跑去西贡创办报纸,猛烈抨击殖民政府的高层。结果印刷商遭到西贡总督威胁,不再帮忙印刷,安德烈便跟老婆一起去香港购买印刷设备自己干。 如今,安德烈正在担任咖里玛出版社艺术部主任,并定期为《新法兰西评论》撰写文学评论文章。 这家伙虽然有些虚伪,但却是真正的左派份子,一天到晚脑子里都想着革命,把自己当成法兰西的救世主。 最新一期《新法兰西评论》里,安德烈以《东方文学的伟大杰作》为标题,撰文写道: “《神女》这本小说虽然离奇晦涩,但却揭示了中国近20年来的社会变迁,堪称是远东版的《人间喜剧》。周赫煊先生之于中国,就如同巴尔扎克之于法兰西,他是批判现实主义的伟大作家…… 抛开这些外在因素不提,仅从艺术角度来探讨《神女》,这也是一部不可思议的杰作。他的作品虽然反应现实,却追求梦幻世界,情节支离破碎,思维跳跃,风格怪诞,冷漠的文字下蕴含着火山般的酷烈情感…… 最近几年,欧洲文学界热衷于探讨卡夫卡,法国甚至因此诞生‘新小说派’。《神女》跟卡夫卡的作品风格很像,经常运用象征式的手法,在荒诞当中发人深思。但我必须要讲的是,卡夫卡相对于周赫煊来说,他的格局太小了,前者专注于个人,后者反应了整个时代……你若是想了解中国社会,那么只需要读完《神女》和《狗官》即可。” 安德烈在评论文章里把周赫煊吹上了天,居然说他碾压卡夫卡,比肩巴尔扎克。 其实也很好理解,艺术评论往往带有作者的主观色彩。安德烈做为坚定的左派份子,肯定对卡夫卡的小家子气感到不屑,而倾向于马尔扎卡那种反应大时代和讽刺揭露现实黑暗的作品。 与安德烈相同,让·法亚尔也在《先锋文学》杂志上推荐了《神女》,不过他的语气就要客观得多: “《神女》毫无疑问带着艺术探索性质,作者营造出一个魔幻而现实的宏大世界,让人很难分辨出虚与实的差别。或者说,根本不用去加以分辨,读者只需要徜徉在那个梦幻世界,随着女主人公经历一个个冒险即可。河神、山神、土地、城隍、狐仙、幽灵……一个个陌生而又神秘的东方传说陆续登场,它们似乎是女主人公的想象,又似乎真实存在过……《神女》是代表着当今世界文学高峰的巨著,具有惊世骇俗的艺术力量和思想力量。作者试图通过女主人公的遭遇,与虚幻荒诞的民间传说相结合,带着一颗悲怆的心灵,去寻找中国迷失的温暖的精神家园。” 真正让周赫煊名声大噪的,是罗曼·罗兰的评论文章:“我读了《神女》,深受感动。我只记得青年时代,拜读雨果的《悲惨世界》、巴尔扎卡的《人间喜剧》时,才有着如此震撼的阅读体验。周赫煊先生的作品《神女》,既有雨果的浪漫,又带有巴尔扎克的批判讽刺,于黑暗之中向往光明,于冰冷当中寻找温暖,于荒诞之中呼唤正义,这是一部难得的伟大作品。” 罗曼·罗兰此时定居在日内瓦,他早已被法国抛弃,甚至被法国主流文学界讥讽为虚伪。但他的影响力却非常巨大,拥有无数粉丝和崇拜者,他的高度赞扬,瞬间让《神女》在整个欧洲扬名。 反倒是《狗官》,由于写得太过直白,不那么讨法国文学界喜欢,虽然读者们对《狗官》的评价也颇高。 1929年,这是二战前法国出版界繁荣的最后一年。 《神女》的首周销量便达到3万册,第二周增至11万册(总销量),第三周才终于减缓下来,总销量刚刚突破15万册,《狗官》的同期销量是7万册。 从没有哪个远东作家的作品,能在法国图书市场取得如此耀眼的成绩,《神女》甚至在法国带起一股“东方热”。 连带着周赫煊的学术专著《大国崛起》、《枪炮、细菌与钢铁》、《菊与刀》,都随之热卖。特别是前两本史学著作,因为顺应了此时法国史学界对“新史学”的批判潮流,以其超越时代的学术观点和方法,受到法国历史学、人类学和社会学界的巨大关注。 正好费弗尔和布洛赫的《经济社会史年鉴》杂志创刊,许多力图推翻“新史学”的学者,纷纷加入学术大讨论中,这本杂志瞬间成为法国史学革命的阵地。 怎么说呢,就相当于中国五四时代的《新青年》,这本《年鉴》杂志成为了史学革命的旗帜。 而周赫煊莫名其妙就成了法国史学革命的旗手,没办法,他那两本书太超前了。别人还在号召摸索新的史学研究方向,他直接扔出两本现代史学巨著。 这就好像科学家在研究模拟信号的移动电话,周赫煊直接生产出智能手机,没法不让人感到震撼。 吕西安·费弗尔在《年鉴》杂志中直言:“《大国崛起》和《枪炮、细菌与钢铁》,无疑引领着世界史学研究潮流,如同茫茫大海当中的灯塔,引导着世界史学界的前进方向。周赫煊先生,无疑是当今世界最伟大的历史学家、人类学家和社会学家,他的作品具有不可替代的开创性。” 嗯,周赫煊这个“现代史学开派祖师”是当定了。 由于周赫煊的几部作品,同时在法国文学界、史学界、人类学和社会学界引起轰动,瞬间成为最耀眼的学者明星。 法国的各种报刊杂志,纷纷加入对周赫煊的大讨论中,称周赫煊为“继泰戈尔、辜鸿铭之后,东方最伟大的思想家和文学家”。 而这种响亮的名气,正在以法国为中心,向整个欧洲飞快扩散。 288【诺贝尔候选人】 巴黎高等师范学院。 南开大学创始人张伯苓先生,正在台上用法语做着演讲:“中国的思想和文化改革,是有着巨大阻力的。就拿穿西装来说,菲律宾人摩登的西式装扮,令我非常吃惊。他们穿着最时尚的欧式服装,显得十分惬意。与他们相比,中国人差得很远,还有好多人在穿长衫马褂。我震惊不已,思索良久之后恍然大悟。事情其实很简单:以前菲律宾人并不穿衣服,他们都光着身子行走。有人给他们衣服穿,他们自然就穿了……” “哈哈哈哈……”台下的法国佬一阵哄笑。 张伯苓继续说道:“中国人就不同。中国人自古以来就按照自己的方法,依着自己的方便和性子量体裁衣。这样就是衣服总是顺着中国人,适合中国人,一旦穿上西方人的衣服,就觉得很别扭,没有日本人和菲律宾人那样自在。文化和思想也是如此,即使在直接受西方影响而产生的现代化问题上,中国人已然保持着自己的传统和习惯……向外国文化学习能够帮我们处理好国际关系,保持中国应有的国际地位,但也要注意外国文化有许多局限性,决不能让外来文化成为民族精神之魂……为此,中国青年决不能忘本,只有充分了解本国历史,才能热爱本国历史,才能置身于国家发展的潮流中,带来有益的革新,而不是损害民族文化!” “啪啪啪啪!” 掌声雷动,现场的法国人和中国留学生热烈地拍着巴掌。 等张伯苓演讲结束,巴黎高等师范学院的校长杜卡尔,热情地和他握手道:“张先生,你的讲话非常幽默生动,你的爱国情操也令本人十分佩服!” “您太客气了,”张伯苓说,“还要多多感谢贵校,对中国学生的照顾。” 杜卡尔笑道:“中国学生非常刻苦,他们是世界上最优秀的学生。” 民国时期,特别是20年代,留法的中国学生非常多,数量仅次于美国。 因为法国很多学校免收学费,而且一战后法国人口锐减,需要大量的廉价工人。为了增加自身在中国的影响力,以及招收更多的中国劳工,法国政府积极鼓励中国人赴法留学。 只1919年7月份,法国政府就赠送了500张船票给勤工俭学的学生,还向中国的留法预备班提供奖学金。 于是乎,无数追求进步,但又没钱留学的中国贫寒子弟,便有了一个难得的留洋机会。 来自全国各地的穷学生疯狂涌入法国,年龄最小者才10岁,年龄最大者54岁(女性)。他们的学习环境极其艰苦,干的是最廉价、最辛劳的工作,还要在做工之余努力学习知识。 我党的多位领导人,都有在法国勤工俭学的经历,具体名字就不说了。 李石曾为什么在民国教育界那么有影响力? 就是因为他在留法工作中起了重要作用,不仅和蔡元培等人一起组织留法活动,而且还自己在法国开设豆腐坊,为留学生创造工作岗位。 至于张伯苓这次到欧洲,主要是来为南开大学筹集经费的,顺便做为中国代表参加日内瓦国际教育会议。 聊了一会儿中国留学生,杜卡尔突然问道:“张先生,你认识周赫煊先生吗?他是一位著名的中国思想家。” “当然认识,我的学生正好和他创办的电台有合作。”张伯苓笑道。 张伯苓这次筹集办学经费的旅行,是从东北开始的,找张学良忽悠了20万大洋。然后沿西伯利亚铁路抵达苏联,再从苏联南下经过德国,随后来到法国,他还准备去西班牙看看。 自从来到法国后,张伯苓不管是跟谁打交道,对方都要问起周赫煊,这让他大感诧异。 张伯苓看了报纸才知道,原来周赫煊的小说和学术著作,这段时间正风靡整个法国,已经成为法国人最熟悉的中国人。 张伯苓在前几天寄回国的旅欧游记中写道:“周先生在法国的受欢迎程度令我吃惊,无论大众报纸,亦或学术期刊,谈及中国者,必谈周赫煊。对法国人而言,周先生之于中国,正如泰戈尔之于印度,具有着代表国家和民族的意义。而中国留法学生,亦将周先生视为偶像,自豪之情溢于言表……” 张伯苓在巴黎高等师范学院做完学术交流,又会见了一些当地的留学生,这才继续南行前往西班牙。 在火车上,张伯苓阅读报纸时,又看到好几篇提及周赫煊的文章。 不过另一则新闻更加引起张伯苓的注意,题目为——《在国联会议上,第一次听到中国话!》 国联就是联合国的前身,召开国际会议只用英、法两种语言。 而就在前两天,中国驻德奥公使蒋作宾,坚持用汉语在国联会议上发言,这让许多参会者感到吃惊。 甚至在散会之后,日本代表专门找到蒋作宾,恭敬地说:“鄙人极为敬佩您的勇气,能在国联里用本国语言讲话,以后我们日本也要学习。” 果然,日本代表明年在伦敦开会时,也首次使用了日语发言。 这位首倡用汉语在国际上发声的蒋作宾,也是少有的清醒人啊。如今苏联与中国已经断交,好多人都觉得苏联是中国的劲敌。而蒋作宾却大声疾呼:中国最危险的敌人是日本,全国上下必须团结一致,枪口对外。 张伯苓看完报道,高兴地在日记中写道:“中国话可以在国联发言,中国人亦在法国受到尊敬,正是中国强大之征兆。吾辈当再接再厉,奋发向上,自强不息!” 而此时此刻,远在瑞典的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会,正收到一份关于周赫煊的提名表格。 诺贝尔文学奖的候选人,只有几大专门机构和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才有资格进行提名,必须要提交对方完整的信息资料。 周赫煊对此事毫不知情,他是被美国作家辛克莱·刘易斯提名候选人的。而帮周赫煊制作提名资料的,正是负责出版《大国崛起》和《神女》的美国出版社。 诺贝尔文学奖每年的候选人提名截止日期为2月1日,当周赫煊的提名信息送达瑞典文学院时,已经是1月中旬了,还差不足半个月就到期。 289【急电】 一般而言,影响力越大的奖项,其评选的过程就越复杂,而且耗时旷日持久。龚古尔小说奖的评选历时半年,而诺贝尔文学奖的评选,则长达整整一年时间。 去年九月份,诺贝尔委员会就向具有提名资格的机构或个人寄出了提名邀请信。美国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在收到候选人提名邀请信后,选择了周赫煊做为提名候选人,并联系美国出版商制作提名资料。 今年一月底,提名候选人时间截止。 诺贝尔委员会要花两个月时间,从数百个候选人提名当中,筛选出15—20人做为初步候选人,并把名单提交给瑞典文学院。 接着,又要花一个月时间,从这15—20人当中,选出5名最终候选人出来。 六月至八月份,瑞典文学院的成员,要花三个月时间,阅读5名最终候选人的全部作品,诺贝尔委员会还要准备单独的评选报告。 到九月份,瑞典文学院成员开始讨论,评价比较候选人的优点和贡献。 直至十月初,瑞典文学院成员开始投票表决,获奖者的得票必须超过半数才算有效。 接着就是准备颁奖礼,到12月中旬才开始正式颁奖。 周赫煊不仅不知道自己成为诺贝尔文学奖的数百名候选人之一,甚至连他的作品在法国引起轰动都不知道,消息从欧洲传到中国,至少也要一个月以上。 由于张谋之想在上海发展,周赫煊只能带着老丈人去四处拜访。反正他只负责引荐,至于能攀上谁的关系,就要看张谋之自己的能力了。 “陈管家,又停水了。”府上的佣人前来回报。 “停水了就去找送水工啊,”老管家陈汉郁闷地说,“这上海真是的,连九江都不如,三天两头断自来水。” 周赫煊正好跟老丈人一起从外面回来,听到管家的抱怨,他笑着解释说:“法租界自来水厂的工人正在闹罢工,估计一时半会儿解决不了,家里还是多备着饮水好。” “姑爷说的是,我这就去安排。”陈汉恭敬道。 张谋之摇头说:“水厂工人提的要求也太不像话了,居然想涨一倍的工资,法国人怎么可能答应?” 周赫煊解释道:“听说法租界水厂已经好几年没涨工资了,这些年物价又涨得厉害,北伐到现在银元更是连续贬值,涨一倍薪水也算合情合理。” 不止他们在发牢骚,整个上海法租界都怨声载道。 人可以三天不吃饭,但却不能三天不喝水,最近断水断得让人欲仙欲死。 此事连上海市长都惊动了,派人苦劝协商无果,最后市长只能亲自登门拜访杜月笙,希望杜月笙能够出面解决。 杜月笙因为前段时间的鸦片走私案,正和上海市长闹得很僵。此次他趁机摆谱,市政府出面联络好几次,又许下不少好处,杜月笙才终于答应帮忙。 别看只是个帮会头子,但杜月笙在上海还真有手段,在他的联络沟通下,水厂工人罢工事件圆满解决。法租界水厂同意给工人涨75%的工资,但罢工期间的工资不承认支付,这些钱由杜月笙自己掏腰包垫付给工人。 虽然花了些钱,但杜月笙好处占大了。此事办下来,法国人欠了他人情,上海市政府欠了他人情,水厂的工人也纷纷夸赞杜老板仁义。 “贤婿,你说我在上海该做什么生意好?”张谋之还没有确定发展项目,他说,“我的老本行是做买办和房产,但这两个行业,在上海的竞争太激烈了。咱们初来乍到,根本争不过别人啊。” 周赫煊笑道:“爸爸,你相信我吗?” “当然信!”张谋之连忙说。他现在深知女婿的厉害,连阎锡山阎部长都要上门问计,虞洽卿、徐申如这种商界名流也对女婿青睐有加,没点能耐是不可能的。 周赫煊说:“现在什么都别做,再等几个月去美国发财。” “美国?”张谋之惊讶道。 周赫煊解释道:“据我推测,美国很快就要爆发经济危机了,到时候不管是买空做金融,还是买设备和人员建厂,都是一本万利的生意。” “真的?”张谋之将信将疑。 周赫煊笑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张谋之皱眉苦思,良久之后才说:“那我就再等几个月,到时候一起去美国看看。” 翁婿俩相处得还算比较愉快,周赫煊把“魅蔻”内衣的江西独家代理权,也交给了张家来运作。如今虽然山寨内衣很多,但“魅蔻”却是牌子货,上层名流女眷们只认“先生内衣”。 由于政府保护专利不作为,周赫煊跟徐申如、张嘉铸商量后,已经决定改变经营策略。“魅蔻”今后只做中高档内衣,把低端市场让出来给那些杂牌子去争。 周赫煊也想发明其他的赚钱玩意儿,可绞尽脑汁都想不出来该做什么。味精早就被日本人发明了,丝袜虽然很赚钱,但技术太过复杂,没有石油化工基础的中国搞不出来。 这年头,越是利润高的独家发明,其风险性就越大。 像云南白药的创始人曲焕章,就是被民国政府给活活逼死的。抗战爆发后,政府号召商人捐款,曲焕章认捐一架飞机都没用,非要他捐30万才行。曲焕章根本拿不出这么多现金,于是被关押起来。 就在这时,中央国医馆馆长焦易堂向他发出邀请,让曲焕章去国医馆做事。曲焕章以为遇到救星,连忙跑去重庆,结果却被要求交出云南白药药方,由焦易堂私人控股的中华制药厂进行生产。 这明显就是精心设下的局,只为霸占云南白药药方。曲焕章拒不答应,结果遭到软禁,最终绝食而死。 要知道,曲焕章经营商场、官场30多年,也是认识许多大人物的,根本不缺政治保护伞。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谁让他手里有宝贝呢,被人盯上了只有死路一条。 想清楚这个,周赫煊立刻就没兴趣搞独家发明了。 翁婿两人在聊商场之事时,佣人突然拿着电报纸进来说:“姑爷,北平急电!” 电报纸上只有八个字:协和医院,任公病危。 290【一个时代结束】 三天后,周赫煊在北平协和医院的病床上,见到了弥留之际的梁启超。 病房里站着梁启超的夫人王桂荃(正妻的陪嫁丫鬟),以及长子梁思成、林徽因夫妇,四子梁思达,五子梁思礼,三女梁思颖,四女梁思宁。 至于梁启超的其他几个儿女,除了长女远嫁南洋外,剩下的都在欧美留学。 周赫煊走进去,跟王桂荃、梁思成等人点头致意,问道:“任公先生病情如何?” 梁思成无奈地低下头,王桂荃则抹着眼泪说:“有时清醒,有时昏迷,怕是不成了。” “唉!” 周赫煊一声叹息,默默地走到病床前。 自穿越以来,周赫煊所结交的朋友当中,就数梁启超和冯庸感情最深。 梁启超对周赫煊而言亦师亦友,这位老先生的品行几乎找不到缺陷,令人可敬可慕可叹可哀。 似乎是听到脚步声,梁启超突然睁开眼睛,虚弱地笑道:“明诚来啦,坐吧。” “先生,安心养病。”周赫煊握住梁启超的手。 “我是不成了,”梁启超明显回光返照,状态变得精神了许多,他吩咐家人说,“我死以后,尸体可让医生解剖,找出病因所在,也算是对现代医学做些贡献。” “老爷!”王桂荃放声痛哭起来。 其他儿女也都围在床边,面容悲戚,梁思成眼泪无声地往下流。 周赫煊无奈地摇头,做为穿越者,他深知梁启超的死因。 梁启超最开始属于积劳成疾,在中医国手的医治下,病情已经有所好转。但梁启超毫不爱惜身体,而且生活习惯极为糟糕,不仅经常熬夜看书写作,偶尔还要打通宵麻将。 于是乎,梁启超的病情迅速恶化,只能到协和医院来做手术。 由于护士的疏忽,在用碘酒标手术位置时,把本该标记的左肾标成了右肾。主刀医生刘瑞桓也粗心大意,居然没有仔细核对x光片,于是把梁启超健康的右肾切除,留下了发病的左肾。 健康之肾被割除,病灶之肾保留着,梁启超这几年来又完全不顾保养,依旧废寝忘食的著书立说,发病死亡是早晚的事情。 此事闹得极大,即“错割梁启超腰子案”。院方秘而不宣,主刀医生也被调职,梁启超多半是知道真相的,但他却努力为医院辩护,说自己手术后非常健康。 至于原因嘛,主要是当时很多国人不相信西医,梁启超不想因为自己而抹黑西医名声。 而梁启超的家人是不清楚情况的,直到40年后,梁思成因病住进协和医院,才从自己的主治医生那里了解到实情。 既然梁启超不愿公开真相,周赫煊自然也不会说出来。若是世人知道此事,以梁启超的巨大影响力,西医在中国的发展肯定要受到阻碍。 梁启超告诫家人一番,又对周赫煊说:“明诚啊,我对晚清思想界破坏巨大,而建设甚微,堪称罪人。跟我的老师康有为比起来,他太有成见,而我太没有成见。我们两个,应对时局是这样,治学也是这样。他抱着保皇维新的思想不变,我则时时彷徨求索,思想不停变换,皆不可取也,对国家、对民族也无甚贡献。你是思想界的大才,当引导国民走上正确道路,切不可学我瞻前顾后、摇摆不定,中国的出路就靠你们这代人了。” 周赫煊鼻子有些发酸,点头道:“赫煊谨记于心!” 梁启超笑了笑,瞳孔逐渐涣散,再无生命的征兆。 “先生走好。”周赫煊伸手按住梁启超的额头,轻轻拂下,把他的眼皮闔上。 病房中的梁家人已经哭做一团,王国维推门而入,见状呆立当场,手中探病的礼物也掉到地上。 说来就是这么奇妙,历史上王国维自杀,是梁启超帮忙主持的葬礼。而受到周赫煊穿越的影响,却变成了王国维送梁启超离世。 周赫煊叹息着走出病房,长吸一口新鲜空气,情绪稍微有所缓和。 王国维摇摇头,转身走到周赫煊旁边,问道:“明诚,任公有什么遗言?” 周赫煊道:“他说自己没有主见,对中国破坏太大,而贡献太少,让我要坚定思想信念,切忌摇摆不定。” 王国维回头看看病房里的情况,叹气道:“我们还是帮忙筹备追悼会和葬礼吧。” 如今梁夫人已经哭得死去活来,除了梁思成以外,几个在中国的子女都还未成年,确实需要朋友来帮忙料理后事。 当天晚上,王国维负责召集众人,于第二天成立“治丧委员会”。由王国维担任会长,给梁启超生前好友写信发出邀请,周赫煊则负责具体事务,安排追悼会和葬礼事宜。 至于梁思成、林徽因夫妇,负责为父亲设计墓园。 做为晚清民国时代叱咤风云的思想家、政治家,梁启超的葬礼显得颇为寒酸。国民政府没有任何表示,只有一些生前好友来送行,上海、北平两地的朋友举行了公祭仪式,多家报纸也有相应报道。 前来吊唁、送行者虽多,但并无权贵阶层,基本上属于文化界人士,有钱玄同、胡适、丁文江、熊希龄、朱希祖、熊佛西、馀上沅、杨洪烈、吴其昌等人,各大学会、机构也有派代表到场。 或许,对于如今中国的政界而言,梁启超是真的过时了。没权没势,他的死活谁在乎啊?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半年后孙中山的葬礼——孙文遗体此时尚在北平香山碧云寺内。灵车从中央党部出发,至陵墓有20余里,沿途百姓脱帽肃立,观礼者人数在50万以上。 周赫煊看着棺椁入土,忍不住感叹道:“一个时代结束了。” “是啊,一个时代结束了。”专程从上海赶来的胡适怅然道。 袁世凯死了,孙中山死了,康有为死了,梁启超也死了,晚清那个风云激荡的时代彻底结束。而随着北伐的胜利,中国迎来了新的时代,可惜这个新时代似乎并不太光明。 陈德征做为上海党部代表,随后在国党三全大会上提议:“凡经省党部及特别市党部书面证明为反(和谐)革命分子者,法院或其他法定受理机关应以反(和谐)革命论处。如不服,得上诉。唯上级法院或其他上级法定受理机关,如得中央党部之书面证明,即当驳斥之。” 也即是说,只要国党党部认定你有罪,那么你上诉都没用,法院什么的形同摆设。 独裁的脚步越走越近。 291【查贪】 梁启超下葬半个月后。 天津街头。 一群带着红袖箍的青年,犹如搜寻猎物的猎犬,见到有关着门的店铺就立马冲上去砸门。 “哐哐哐!” “开门,开门!不开门就查封铺子了!” 连续敲门好几分钟,结果还是没人应声,因为老板、掌柜和店伙计都回家过年去了。 领头者愤怒地下令道:“贴封条!去下一家。” 一个青年手提装满浆糊的小桶,用刷子蘸浆糊涂抹在门上,另一个青年则掏出封条贴好,封条的落款是——国党天津党部。 这些人贴完封条,立即冲向下一家,敲了几下终于把店门敲开。 “嘛事啊?这大清早的。”店伙计揉着惺忪睡眼开门,问道,“你们是谁?” 一个青年回答:“国党天津党部行动队,这是我们刘队长!” 刘队长质问道:“政府三令五申,春节期间不许放假,所有店铺必须开门。你们为什么不执行?” “春节?哦,你是说过年啊。”店伙计终于反应过来。 民国以前,是没有春节这说法的。 袁世凯上台后,把元旦节(大年初一)挪到西历1月1日,导致中国人的传统元旦没有了正式称呼。为了照顾国人的感情,于是政府就生造出“春节”一词。 但“春节”并不流行,很多国人都不知道“春节”是啥。 直到今年,南京国民政府用法律形式将大年初一定为“春节”,这才使春节有了官方背书,逐渐被国人所接受。 这是南京政府“统一”全国后的第一个春节,执行力度非常大,硬性规定所有商铺不得歇业放假,否则就要受到严厉处罚。 刘队长宣读了政府规定,对店伙计说:“贵店违反政策,罚款50元,快把你们老板或者掌柜叫来!” 店伙计也是个聪明鬼,他眼珠子一转,抱怨道:“唉哟,长官,我们掌柜的生病,让我今天准时开店。你看我就是贪睡,把大事都耽误了,我马上开门营业,马上。” “少给我狡辩,快交罚款!”刘队长厉声道。 店伙计辩解说:“政府只规定了过年要营业,也没说几点开始营业啊。我只是起床晚了,马上就开店。” 不论如何,这个解释非常合理,算是钻了政策的空子。 但如今可不是什么讲理的年月,刘队长懒得多话,直接说:“抓起来,联系他们老板。拒缴罚款,对抗中央政令,加罚20大洋!” “长官,冤枉啊!”店伙计大声疾呼,却被天津党部行动队不分青红皂白地拖走。 周赫煊坐在小轿车上,看到这一幕只能摇头叹息,民国时代西化得太过分了,似乎一切传统风俗都是落后腐朽的东西。 就拿中国人的礼节来说,废除跪拜礼自然无可厚非,让人哭笑不得的是,就连作揖礼也被一并废除。作揖礼相当于中国人的握手礼,这有什么好废止的?也没见日本人废除鞠躬礼啊。 政府管得有点太宽了。 政府官员之间,不许称呼对方的“字”、“号”,必须喊彼此的职务。民间普遍称呼“先生”或“君”,团体内部互称为“同志”,妇女则称为“夫人”、“女士”、“小姐”。 老爷、大人、主子之类的腐朽称谓一律废除。 当然,这种规定管得不严,就连袁世凯、常凯申都各种称呼对方字号。 小轿车继续前行,在《大公报》报馆门口停下。 周赫煊带着廖雅泉,亲自给社员们发放春节慰问品,至于中华广播电台那边,则由张乐怡去处理。 “春节快乐!” “恭喜发财!” 众人乐呵呵地彼此问候,虽然过年没有放假,但也是喜气十足。 不过有人却带着煞气,朱湘半上午来到报馆,对周赫煊说:“希望教育基金贪腐一案查清楚了。” “具体什么情况?”周赫煊问。 朱湘脸色冰冷地说:“那些人做得很隐秘,我聘请一个老账房、一个西式会计,足足查了4个月,发现账本完全没有问题。你猜这帮蛀虫是怎么贪污的?” 周赫煊笑问:“说说看。” 朱湘道:“他们勾结商人,在建造校舍、购买教学用品、购买营养午餐食材方面,以次充好,谎报高价。不仅如此,他们还虚造教员名额,靠吃空饷来敛财。我这几个月里,走访了62所希望小学,发现虚造的教员多达87个。还有,他们还安排亲朋好友担任新建学校的副校长,但这些副校长是不用上班的,空领工资。根据我的粗略统计,去年至少有18万元,属于不合理支出。文绣副会长虽然多方奔走筹款,但也经不住那些蛀虫消耗,如今希望教育基金会的资金只剩下6万3千多元。” 周赫煊问:“你认为该如何处置?” 朱湘的眼睛里透出狠辣的光彩,说道:“报官起诉,希望基金委员会的秘书长难辞其咎,至少也得蹲上20年大牢。还有负责采购,安排人事的责任人,一律都要严惩!所有相关人员给予警告,自动退还赃款者,扣除他们半年的工资。不自觉的交给法院处理!” “有多少人涉案?”周赫煊又问。 朱湘说:“主要获利者,就委员会的那几个。但从中分到好处的,至少有40人以上!” 周赫煊眉头紧皱,抛去各种临时工,希望教育基金会的正式员工,总共也不到70人。如果按照朱湘的做法,那么基金会肯定要瘫痪,短期内都没法正常运转。 “抓大放小吧,”周赫煊叹气道,“几个主谋只要积极退还钱款,也别再报官了。事情如果闹大,于公,有损希望教育基金会的名声,于私,张少帅那边也不好看。” “周会长,你太让我失望了!” 朱湘眼睛里揉不得沙子,他愤然而起:“这是老百姓捐的善款,每分钱都必须用在正道上。那些贪污者固然可恨,但你的做法又何尝不是徇私?只要我还担任基金会的监事,这件事必须严惩到底。就算你把我撤职了,我手里掌握着他们贪污的证据,我也会以个人名义去报官和披露!” 周赫煊终于知道,为啥历史上朱湘走到哪儿都得罪人,最后穷困潦倒、妻离子散,手里拽着两本诗集忧愤自杀了。 此君完全不讲人情,只认一个“理”字。 可问题是,有时候只讲理讲法,完全不顾大局,那是会误事的。 周赫煊现在就是被朱湘架在火上烤,根本没有任何退路,只能无奈地说:“按你的想法来办吧,尽量温和一点。少帅那边,我会发电报说明情况,毕竟都是他的亲信。” 292【一锅端】 中华希望教育基金会总部,设在天津城内的一栋旧式楼房中。 大年初五,秘书长富双全优哉游哉地走进办公室,让助理泡了杯茶,然后抽着烟读报纸。 助理陈鹤皋低声说道:“富爷,那个朱湘不识抬举啊。查账不说,还走访各处学校,听说前几天还在跟送菜的伙计接触。” 富双全毫不在乎地笑道:“让他查去,就怕他查不出来。我兄弟跟少帅是什么关系?少帅最困难的时候,是我兄弟雪中送炭,否则张家人能占得住东北?我也就吃吃空饷而已,现在谁不吃空饷?这点小事都要追究的话,还有谁专心干工作?” “富爷说得是,”陈鹤皋担忧道,“可少帅已经退回奉天了,不再管希望基金会的事,现在周赫煊才是会长。” 富双全大笑道:“放心吧,周先生跟少帅,那是不分彼此的,大家都是自己人。” 富双全,字耀才,满族人,辽阳人士。他有个堂弟叫富双英,以前是郭松龄手下的营长。 郭松龄反叛的时候,打得张作霖落花流水,甚至都快要占领奉天了。就在此时,富双英带领部队投归东北军怀抱,张学良任命其为旅长,后兼任第十一军副军长。 张作霖占领北平后,富双英担任京城警备司令一职,放在前清时候相当于九门提督,那可威风得很。 只不过嘛,富双英在北伐战争时吃了败仗,被我贺大元帅包抄后路。走投无路之下,富双英投靠了北伐军,成为汪兆铭一系的人马。 等到汪兆铭被常凯申斗败,富双英也随之失势,只身逃回奉天,如今担任井陉矿务局局长兼沈阳关监督——都是油水丰厚的职位。 所以说张学良念旧情呢,这种叛变投敌的墙头草,居然还能委以重任。 富双全当然不怕周赫煊查账,因为他堂弟是张学良的旧部,完全不相信周赫煊会因为一点“小事”翻脸。 刚刚读完《大公报》和《新天津报》,富双全准备站起来走走,活动一下身体,突然听到外边嘈杂闹腾起来。 陈鹤皋推门而入,惊恐地说:“富爷,警……警察局来抓人了!” “谁犯事了?”富双全感觉有些不妙。 陈鹤皋说:“是朱湘,朱湘带人来的,李副秘书长已经被抓了。” 富双全顿时心慌意乱,反锁房门说:“你快跳窗逃走,给我弟弟拍电报,让他求少帅救我!” “好……好!”陈鹤皋笨拙地翻到窗外,正准备慢慢爬下,谁知一脚踩空直接从二楼摔下去。好半天才爬起来,一瘸一拐地逃之夭夭。 “开门,开门!” “轰!” 办公室房门被警察强行撞开,几个警员将富双全团团围住。 富双全色厉内荏地大吼:“你们不能抓我,我兄弟是少帅跟前的红人。” 一个警察不屑地冷笑:“少帅有屁用,现在天津是阎部长说了算,张家早就过时了。” 朱湘表情冷漠地走进房间,说道:“富秘书长,你贪污教育善款的时候,就该想到有今天。” 富双全心里那个悔恨啊,朱湘当初查账的时候,他根本就不在乎,也没把朱湘这个愣头青放在眼里。吃空饷、以次充好,这种事太常见了,大家都习以为常,也不认为有多大过错。 可看眼前的架势,他富双全这辈子估计就要载到朱湘手上。 “姓朱的,你不得好死!你等着吧,等少帅把我救出来,老子让你生不如死!”富双全粗红着脖子大吼。 可朱湘是个浪漫激进的愤青诗人,他不但不怕威胁,反而笑道:“死有什么可怕的?君子舍生而取义,死得其所。更何况,你这种蛀虫,根本就没人来救你。” 报警抓人之前,周赫煊给张学良写了封长信,派人连夜坐火车送去奉天,把具体情况讲得清清楚楚。 张学良的电报只回了一个字:可。 基金会总部已经乱成一团,在总部办公的20多个职员,全部被警察给带走。 朱湘看着空荡荡的办公大厅,顿生豪迈之情。在他看来,不破不立,只有把这些蛀虫完全清除,才能打造出廉洁、办实事的希望教育基金会。 就算基金会停止运转几个月,那也只是阵痛而已,一切都是值得的。 希望教育基金会总部被查封,所有职员被警察带走调查的新闻,很快就被报纸披露出来。 这种事根本瞒不住,周赫煊干脆先声夺人,他让《大公报》详细报道实情,并用真名发出宣言:“百年大计,教育为本。中华希望教育基金会成立之初衷,乃普及基础教育,提高国民素养,以振兴中华为己任。今有蛀虫富双全等人,贪污教育善款而私用,涉及人员众多,令我扼腕叹息。但本会绝不姑息养奸,对贪腐行为持零容忍态度,一切以法院判决为基准……在此,鄙人周赫煊代表中华希望教育基金会,向所有捐赠过教育善款的义士道歉,向所有关心教育的同胞道歉。从今往后,本会将加强监督,富双全等人贪污的钱款,无法追回的部分,鄙人将会自掏腰包补偿……另,现向全社会公开招募基金会职员,品德高洁者优先录用。招聘地址:天津城东xx巷……” 此新闻一出,舆论哗然。 教育善款被人贪污私吞,这种行为自然让百姓愤慨,但大家更震惊于周赫煊的做法。 整个基金会的高层,除了文绣和几位名誉会长、副会长,以及由富商担任的名誉委员外,其他全部被抓进警察局,这特么是一锅端啊! 其实大部分职员贪得不多,一年也就分个几百上千块,主要都被正副秘书长和相关负责人拿走了。 按照正常做法,都是抓大放小,避免日常工作不能顺利展开。 但周赫煊居然把人全撸了,大鱼小鱼通通开除,其中不乏为筹建希望小学做出巨大贡献的人。 即便是贪得最多的富双全,也是个很有能力的家伙,中华希望教育基金会,就是在此人手中从无到有建立起来的。只不过摊子铺开后,富双全就没了进取心,整天啥事不干,挖空心思搞贪污。 有时候坏事也能变成好事,“希望基金贪腐案”报道以后,消息迅速传遍全国,其影响力和公信力不降反增。因为周赫煊治理贪污的做法,让人看到了真诚,同时也更加受到国民信任和尊重。 全国各地多家报纸,纷纷发表文章,盛赞了希望教育基金会的做法,同时也号召政府彻查贪污。 好吧,凡事都需要衬托。 跟如今中国的各级政府比起来,希望教育基金会太廉洁了,宛若一朵圣洁无瑕的白莲花。 朱湘被周赫煊任命为基金会副会长,专门负责钱款监督事务,并在近段时间内,与文绣一起负责招聘事宜。 293【捐赠】 曾经的奉天省,就在春节的前几天,被改名为辽宁省,而奉天府,则改称沈阳市。 富双英心急火燎地赶到大帅府外,整整掏了100块大洋塞给侍卫,对方才立即进府帮忙通报。 片刻之后,侍卫回来说:“富局长,今天司令不见客。” 富双英以为自己送的钱不够,又掏出一摞大洋说:“兄弟,拜托了,老哥真有急事。” 侍卫收下银子,从怀里摸出个文件袋,递给富双英道:“富局长,司令让你好自为之,请回吧。” 富双英满头雾水地打开文件袋,只看到第一份文件,就吓得冷汗直流。这文件袋里装着的,居然都是他在矿务局和沈阳关收受贿赂、贪污腐败的证据。 “兄弟,谢了啊。”富双英揣着文件袋就走,哪还敢在大帅府有半刻停留? 至于堂兄的案子,只能花钱请律师,然后找天津的朋友疏通法院,看能不能轻判几年了。 “周赫煊这个忘恩负义的王八蛋,老子跟你没完!”富双英在心里把周赫煊给骂了一万遍。 富双英也只能偷偷咒骂,他属于士官派出身,跟杨宇霆是一系的。后来被郭松龄编为新军,勉强搭上张学良的线,但骨子还是被划为士官派。 上个月士官派领袖杨宇霆被处死,而富双英又有投敌的前科,他能当上矿物局长和沈阳关监督,全靠着张学良念旧情。换成那些冷血的司令,早让富双英滚蛋了,这次就是个把他撤职的好机会。 从此之后,富双英都夹着尾巴老实做官,甚至连收受贿赂也不敢玩太大。 直到抗战期间,汪兆铭组建伪政府。富双英因为北伐期间曾投靠过汪兆铭,借着这层关系,他很快便当了汉奸,一直做到汪伪政府的军事参议院副院长和参军处处长,最终被新中国以汉奸罪处死。 …… 大帅府内。 张学良感慨道:“还是明诚有魄力啊,换成是我,可不敢这么大刀阔斧的惩治贪腐,否则半个东三省都要乱套。” 冯庸笑道:“他那是船小好调头,东北治贪牵扯太多,不可同日而语。” “我特别希望,手下有个明诚这样的人,敢于对那些盘根错节的关系网下手,”张学良苦笑着说,“这种事我不能亲自出面,就像父帅当初任用王永江一样。让王永江在前面唱白脸,父帅自己在背后唱红脸,如此扇个巴掌再给个甜枣,才能有条不紊的整顿乱局。” “王先生还活着就好了。”冯庸惋惜地说。 唱白脸也不是人人能唱的,必须有手段、有能力才行。否则一旦坏事,必然引起反扑。 王永江当初虽然得罪了无数奉军权贵,但他把东北治安搞好了,把东北的财政搞好了,让人根本挑不出可攻击的地方。甚至连那些利益受损者,在说起王永江的时候,也不得不竖起大拇指佩服。 张学良苦笑道:“周明诚就是又一个王永江,可惜我没有父帅那般的人格魅力,一直无法把他请出山。东北如今内忧外患,却没有经天纬地的人才可用,难啦。” “日本人又发难了?”冯庸问。 张学良点头说:“日本人让我履行新五路条约。” 所谓新五路条约,就是张作霖死前签署的卖国合约。日本人在东北易帜后,更加迫切地想要攫取东北利益,天天换着法子找张学良麻烦。 至于那个见鬼的破合约,张学良都懒得理会,说张作霖一直把合约带在身边,遇刺时被炸弹爆发的火焰焚毁了。 日本人有苦难言,因为这属于半秘密合约,只能靠合约签署者张作霖来履行。但张作霖被他们炸死了,合约自然随之作废,张学良坚持耍赖的话,他们也毫无办法。 “明诚确实才华绝世,而且料事如神,”冯庸赞叹说,“南方的局势,正朝着明诚预言的方向发展,常凯申和李宗仁、白崇禧的军队,已经在鄂、皖边界对峙了。” 张学良颇为气愤道:“枉我还以为常凯申是个能办大事的,以为他能带领中国走向富强,谁知却是个独裁小人。” 裁军一事,让天底下所有军阀,都看清了常凯申的真面目。 如果常凯申一心为公,携领袖身份、国家大义与民众舆论,他想裁军根本没人敢反对,蒋桂战争和中原大战也打不起来。 裁军嘛,可以,大家一起裁,利益分配可以坐下来慢慢谈。 当初的汤山分赃大会,冯玉祥被常凯申坑成那样,还不是只能发几句牢骚,打掉了牙往肚子里吞。 但常凯申却是打着裁军的幌子,只裁别人,不裁自己,以此为借口收拢兵权,这尼玛是人干的事儿? 冯庸说:“南方大战就快打响了,北边很可能也会牵扯进去。六子,我觉得明诚说得对,东北的首要任务是抵抗日本入侵,不要轻易入关掺和。” “日本是要防,但关键时候,我们也要入关平息战乱,让中国重归和平。”张学良跟周赫煊的想法不一样。 张学良的观点就是要投机,一来为国平乱,二来为东北捞好处。他虽然时刻堤防日本,但却不认为日本人敢轻启战端,毕竟奉军好几次入关,日本人都没有趁机出兵。 然而,九一八事变的最直接原因,就是因为张学良调动奉军入关,去掺和中原大战,从而被日本关东军趁虚而入。 至于更深层次的原因,则是中国打完中原大战那场内战后,国力损失太过惨重。全国士兵死伤30余万,地方军阀被打残,中央政府又消耗军费数亿元,各地物价飞涨,短时间内根本不可能再打仗。 东北军虽然没有受到损失,但无法以三省之力独扛日本。 日本关东军就是看到了这点,才敢悍然出兵,因为吃准了南京政府没能力宣战。就算宣战,也是宣而不战,欠了一屁股外债,中央哪里还有钱打仗? 等冯庸离开后,张学良打开抽屉,看看里头躺着的电报纸,越想越觉得没滋味。 那电报,是冯玉祥发来的,联络张学良一起反蒋。 “鹤如,”张学良叫来副官,“以我私人名义,给希望教育基金会捐一万元,顺便让《大公报》登报公布消息。” 张学良办事还是很地道的,一万元捐出去,既能弥补他和周赫煊之间的裂痕,又能表达自己大公无私的态度。 294【废除中医】 三乐堂。 初春阳光正好,怀孕七个月的孟小冬,正在女佣的搀扶下在花园散步。 周赫煊坐在门口长椅上,问道:“进展如何了?” 朱湘道:“招聘工作很顺利,初步筛选出24人……” “我是说贪污教育善款的案子。”周赫煊苦笑。 “富双全拒不承认贪污,但下面的普通员工已经招供了,天津地方法院决定4月初开庭审理。”朱湘说。 普通员工贪得不多,只能分点鸡零狗碎的小钱,他们自然痛快认罪。如果积极退还赃款的话,可能都不用坐牢,反而是几个主犯死咬牙不松口。 朱湘不仅热血愤青,而且属于阴狠之人,居然不声不响的花四个月时间,把一些重要证据搜集到手,让富双全等人根本无法抵赖。 周赫煊不想再谈这事儿,笑问:“听说尊夫人快生产了?” “是快足月了。”朱湘说起这个,脸上终于露出微笑。 周赫煊说:“等孩子出生,我可要做干爹啊。” “哈哈哈,没问题。”朱湘大笑不止。 事实上,朱湘并不爱自己的妻子,因为属于包办婚姻。 浪漫诗人嘛,心里多少都有对爱情的向往,总觉得包办婚姻毁了自己的一生幸福。 历史上朱湘混得很惨,但他的妻子刘霓君始终不离不弃,甚至在朱湘最落魄的时候,在纱厂做女工养活全家,慢慢的把朱湘给感动了。 后来朱湘留学美国,两年内给妻子写了106封情书,相当于一个星期写一封,可见两人感情还是不错的。 只可惜,朱湘由于生活事业双双受挫,精神出现问题,性格变得越来越狂躁。到最后整天疑神疑鬼,颇有些被迫害妄想症的征兆,甚至怀疑妻子出轨,经常对妻子进行家暴。 刘霓君实在无法忍受,主动提出离婚,破灭了朱湘最后一丝生的希望,怀揣着两本诗集跳水自杀。 就现在的状况来看,朱湘的精神还比较正常,对妻子虽然冷淡,不过已经慢慢接受了。 希望悲剧不要重演吧。 朱湘突然说:“明诚,我想去美国留学。” “那你老婆孩子怎么办?”周赫煊实在没想到,朱湘又要跟历史上一样去留学。 朱湘说:“再等半年吧,到时候孩子差不多半岁了,基金会那边也走上正轨,安排好一切我就去美国。” 周赫煊问:“需要帮忙吗?” “不用,我申请了庚款资助,又有朋友帮忙,留学暂时不差钱,”朱湘说,“只是霓君和孩子,要摆脱明诚兄多多照应。” 周赫煊笑道:“我都说做干爹了,能不管吗?” 朱湘抱拳道:“多谢了。” 唉,不管是李寿民、朱湘,还是沈从文,都是有追求和抱负的青年。 走就走吧,周赫煊也没想过把他们拴在报社。 顺便说一下李寿民,此君的《蜀山剑侠传》如今火遍北方数省,甚至在南方也小有名气。他还跟四大名旦之一的尚小云、段祺瑞的侄子段茂澜拜了靶子,并且深受傅作义的信任,混的是春风得意。 段茂澜最近出任天津电话局长,邀请李寿民过去当秘书,李寿民满口就答应了。因为傅作义的秘书太多,李寿民整天没啥事干,去电话局那边则能办些实事。 李寿民也是有官瘾的,他做梦都想在官场有所作为。但他又不喜欢依靠裙带关系上位,只想凭自己的能力,这就有些难搞了。 当初张作霖威风的时候,周赫煊找张学良求求情,便能帮李寿民安排个好差事,但李寿民却不屑于此。 一身傲骨是好事,但如果没有背景,那就很难在官场混得好。 周赫煊跟朱湘正聊着,突然佣人过来禀报说:“先生,丁大夫来了。” 周赫煊连忙起身,快步过去迎接。 只见一个60岁左右的老头儿,蓄着花白胡子,拄着跟拐杖,背后跟着个背药箱的学徒,已经被佣人领着进来。 “丁老先生赎罪,在下有失远迎!”周赫煊上前见礼道。 老者捋胡子笑道:“周先生不必客气。” 这老头儿叫丁国瑞,乃天津中医领袖,天津医药研究会的创始人,擅长内科、妇科和儿科。 晚清时西风东渐,什么都讲究“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包括中医也是如此。 光绪年间,丁国瑞就号召引入西医的科学系统,又极力促成天津医药研究会成立。他依照西医的体系,在医药研究会总,将中医分为内科、妇科、幼科、咽喉口齿科、眼科、救急杂症科等科目。 其中的稽古科,专门整理中医古籍,主张去芜存真。又有求新科,号召学习西医的长处,以及西医先进的制药方法。 丁国瑞还在《大公报》等报纸上,写文章痛斥中医的弊病和乱象。比如中医的医和药缺乏联系沟通,比如中医经常乱开药方,比如药房的伙计大多不识字,比如不注重普及卫生观念等等。 丁国瑞虽然是中医国手,但对西医也颇有研究,属于“中西医结合”的先驱式人物。 以他在天津中医界的影响和地位,再加上年事已高,近年来很少亲自出诊。不过这老先生很佩服周赫煊的学识和品行,居然破例每个月来三乐堂,亲自给孟小冬做例行检查。 张云鹤扶着女儿在客厅坐下,微笑道:“有劳丁大夫了。” 丁国瑞先是给孟小冬把脉,又拿出西医的听诊器,仔细检查胎儿的情况,随后取下听诊器说:“脉象平稳,胎儿活动正常,无需多虑。” 张云鹤说:“丁大夫,小冬已经怀孕七个月了,要不你开一副安胎药吧。” 丁国瑞摆手道:“是药三分毒,孕妇还是少服药为好。也别给孕妇吃太多大补之物,营养足够即可,西医在孕产方面还是很先进的。等再过一段时间,就可以联系西医院了,有什么情况直接送去医院里。” 朱湘此时还没走,他听了这话,在周赫煊身边低声说道:“这个老中医倒不迂腐,还主动推荐西医。” “要是所有中医都这么想,那就好了。”周赫煊无奈地笑道。 自北洋政府以来,就禁止中医开设学校,各大学府也禁设中医科。四年前,中医界谋求将中医纳入学校体质,却因西医界的强烈反对而告吹。 从此之后,中西医之争就从学术争论,转而成为意识形态之争。双方互相谩骂,不看对方的长处,只逮着缺点疯狂攻击。 如今的西医也是很不完善的,许多疑难杂症的治疗效果,其实还不如中医,所以双方在论战中争得不相上下——可惜,大多数进步人士都支持西医、反对中医,导致中医在各方面遭受打压。 丁国瑞给孟小冬做完检查后,又跟周赫煊聊起《大国崛起》。这位老先生思想先进,居然还有点国际眼光,一老一少聊得不亦乐乎。 可就在第二天,南方突然传来个消息,卫生部召开第一届中央卫生委员会议,有人提出《废止旧医以扫除医事卫生障碍案》,也即历史上有名的“废止中医案”。 这一提案,除了卫生部次长和两个参事弃权外,其余委员全都投了赞成票,可以说是一致通过。 中医界瞬间炸锅。 295【论战】 天津,大公报社。 胡政之问道:“社长,如今中西医之争闹得全国皆知,所有报纸都加入了大讨论,我们《大公报》该持什么立场?” 周赫笑道:“你是什么立场?” “管他中医、西医,能治好病的就是良医,治不好病的就是庸医。”胡政之不假思索地说。 “哈哈哈,”周赫煊大笑,“此乃妙论,就这么报道吧。” 胡政之无奈地说:“如果这样报道,肯定被人认为在和稀泥。” 两人正讨论着,突然廖雅泉敲门道:“社长,丁大夫来了。” “快请他进来!”周赫煊道。 丁国瑞拄着拐杖走进办公室,手里拿着几张稿纸说:“明诚,这是我写的文章,你帮忙发表一下!” 卫生部那个“废止中医案”,实在做得太不地道了。 在没有一个中医参加会议的情况下,一群西医就通过了废除中医的提案,完全把国家机关当成斗争工具,把政令法案视同儿戏。 那些决策者,想过贸然废除中医后,全国的西医数量足够吗?医院数量足够吗?老百姓找不到医生看病怎么办?全国的中医工作者怎么办?全国的药材商人怎么办?全国的药农怎么办?进口的西药够不够医治中国人? 民国的那些官僚们,口号倒是喊得响亮,什么尊重科学、什么追求进步、什么摒弃腐朽……可作出重大决策时,却毫不考虑后果,经常是一拍脑袋就乱来。 这不,把主张中西医结合的丁国瑞都激怒了,一把年纪还跳出来写文章反击。 周赫煊仔细阅读了丁国瑞的文章,老先生还算比较沉稳。他先是夸赞了西医的科学性,又指出中医的弊病,然后再论述中医的可取之处,最后斥责西医的嚣张气焰。 周赫煊请丁国瑞坐下,笑道:“老先生的文章写得很妙,《大公报》同意帮忙发表。” 丁国瑞气愤道:“西医这次欺人太甚,我等必须抗争到底!” 胡政之安抚说:“老先生且息怒,此事还可挽回。” “难啰,”丁国瑞摇头叹息,“卫生部的官员全是西医,利用政府权力来打压我等中医,民哪斗得过官?” 周赫煊笑道:“孙中山先生也主张民权嘛,这次中医界就可以试试这民权的力量。” “也只能如此,”丁国瑞无奈道,“北平和天津的中医界、中医界,已经选派了代表南下请愿。” 中医或许不给力,但中药材商人却很牛逼。 这次的“废止中医案”,完全就是在断那些药材商人的根,他们不跳起来搞事才怪。 此事很快就从中西医之争,转变为政治派系的斗争。 国党元老派是支持中医的,汪兆铭的国党改组派反对中医,而冯玉祥派系则持中立态度——卫生部长是冯玉祥的人。 最开始,药材商人串联全国总商会,以商界名义向政府施压,想利用国党元老的力量,攻击主张废除中医的汪兆铭改组派,从而使冯玉祥控制的卫生部屈服。 国党元老派顺势而为,借着商会力量对汪系改组派发起进攻,同时想要把掌控卫生部的冯玉祥派拉下马。 拥护常凯申的国党新政学系,在利益上跟国党元老派一致,都想干掉汪系改组派和冯玉祥派系。于是乎,一直互相敌视的上海商会和商民总会,这次居然联合起来支持中医。 神仙打架哟! 从这场中西医之争,就可以看出国党内部的派系斗争混乱到什么程度。 除了新政学系、改组派之外,还有以陈果夫、陈立夫为首派。不过这派坐山观虎斗,优哉游哉的在旁边看好戏,鼓掌大呼狗咬狗真精彩。 甚至连教育部都被牵扯进去,因为“废止中医案”的内容,包括不准中医开学校,就算以前开的中医职业学校,也必须改名为旧医传习所。 李石曾此时正在南京开全国大会,被南下请愿的北大学生搞得焦头烂额。结果各大中医学会,也跑来找他请愿,非让他支持中医不可。 李石曾郁闷得想撞墙,老子连北大学生都还没搞定,现在哪有能力帮你们搞中医学校啊。 中医和西医在报纸上的论战不断升级,西医斥责中医不科学,是旧医、是巫医、是草菅人命。中医数落西医背弃祖宗,西医吞并中医,是医学帝国主义,是卖国贼汉奸。 由于中医的反抗太过激烈,而且规模闹得太大,冯玉祥掌控的卫生部只能出来和稀泥,宣布“废止中医案”虽然通过,但暂不执行,以后慢慢商量。 这场中西医的论争,远远还没结束,至少要持续十年之久。 但西医毕竟控制了政府机关,虽然没有直接废除中医,却各种暗中下手。比如,等中医请愿团离开南京后,教育部立即发出公告,通令中医学校一律改称传习所。紧接着,卫生部通令全国中医院改称医室,并禁止中医参用西法、西药。 特别是第二条规定,把中医现代化、科学化之路都封死了,中西医结合也被完全禁止。导致中医的第二次抗争风暴,中医药界整天组织集会、抗议、请愿、游行、罢市、绝食,闹得是乌烟瘴气。 如今中国无法自己制造西药,所有西药全靠进口,因此药价特别昂贵,底层老百姓根本吃不起药。政府这么一搞,中医又成天闹事,连罢工都搞出来,导致许多老百姓有病难医,甚至拿到药方结果买不到药材。 在21世纪废除中医,或许不会造成太严重的后果,但在民国时期,那简直就是灾难性的。 此时西医和西医院都太少,西药又贵得离谱,没了中医的话,老百姓得病之后都等死吗? 最搞笑的是,在废除中医一事上闹得最欢的汪兆铭,他岳母得了恶疾腹泻不止,遍请西医都无法奏效。最后只能请四大国医之一的施今墨出手,服用十剂汤药便治好了。 中医界逮着这个机会,写文章说汪兆铭已经信奉中医。汪兆铭无法反驳,对此新闻置之不理,一如既往的继续呼吁废除中医。 周赫煊整天看报纸上的论战,在无奈之余,又觉得民国论战真特么好玩的。三天两头就要来一次大讨论,大家围绕着各种问题互相攻击,那种思想和价值观的碰撞,本身就带着无穷魅力。 296【薛疯子】 “慢点,慢点!唉哟,我的傻闺女,你肚子越来越大,就别乱走了,好好躺在床上!” “妈,我没事的,整天躺床上多闷啊。” “反正不准到处走!” “我又没出去,只在客厅走走。” “……” 大清早的,孟小冬母女俩就争论起来。 周赫煊带着张乐怡、廖雅泉出门,临走之前笑道:“张姨,多走动走动不是坏事,整天躺着会憋出病来的。” 张云鹤说:“小周啊,我是过来人,这孕妇不能下地乱走,稍不注意都要动了胎气。” 周赫煊还想说一套西医理论,可想想还是算了,否则在家里也要爆发一场中西医之争。 叮嘱了孟小冬几句,周赫煊便出门而去。 如今家里已经买了三辆轿车,张乐怡坐车去电台,周赫煊和廖雅泉则前往报社。 半路上周赫煊遇到桩奇事,只见一个洋人拖着黄包车,后面满大街人跟着他追。坐在黄包车上的另一个洋人,则大笑着用英语加油鼓劲:“快点,跑快点,乔治,你能行的。” “加油,加油!”无数中国老百姓起哄大喊。 拉车的洋人明显不经常锻炼,累得像条狗,吐着舌头疯狂奔跑。 周赫煊感觉很稀奇,咋洋人也跑来拉黄包车了?他让司机减缓速度,逮到个街边看热闹的同胞问:“朋友,洋人在干嘛呢?” “哟,是周先生啊,”那人认出周赫煊,笑着解释道,“两个美国人在打赌,一个赌胡弗当总统,另一个赌那啥当总统,我记不住名字。反正赌胡弗的那个赢了,输的那个必须拉车绕租界跑一圈。” 周赫煊听了哭笑不得,美国佬真会玩啊。 不过胡弗都就任总统了,美国的经济危机也快到了,大概还有半年时间吧。 周赫煊来到报社,先看了几分报纸,然后拿出字帖开始临摹。 练字是他每天的必修课,主要是字写得太丑了,周赫煊也不想一直这么糊弄下去。练字的同时,还能顺便练练繁体字,写文章总缺笔少划也不是个办法。 到半上午时,廖雅泉突然来报告说:“周大哥,有个姓薛的先生找你。” “姓薛的?”周赫煊想不起来是谁,说道,“让他进来吧。” 很快便进来个文质彬彬的青年,长得还有点小帅,抱拳道:“周先生,在下薛颠!” “你好,请坐,”周赫煊感觉对方的名字有点耳熟,问道,“不知薛先生有何贵干?” 薛颠说:“天津国术馆4月1号正式成立,想请周先生做国术馆的名誉副馆长。” “天津国术馆?”周赫煊瞬间想起薛颠是谁。 后世有人把薛颠吹得神乎其神,都快变成陆地神仙了,周赫煊也略有耳闻。 不过明显传言有假,不仅薛颠在天津国术馆的职务有错,就连他挑战傅剑秋的时间都有出入。 而且天津有三家国术馆,最高级的是河北省国术馆,其次是天津市国术馆,薛颠所在的只是最低级的天津县国术馆,他在天津武术界的地位并不高。 周赫煊有点想不通,笑道:“我又不会武艺,为什么请我当国术馆的荣誉副馆长?” 薛颠道:“周先生的武侠小说传播甚广,为国术的普及做出了重要贡献,这个副馆长你完全有资格胜任。” 周赫煊摆手道:“算了吧,多谢你的好意。” “请不要推辞,”薛颠坚持道,“听说周先生有两位高手做护卫,不如请他们来跟我比试一场,周先生也可以检验一下我天津国术馆的实力。” 周赫煊狂汗,上门就要打架的,薛颠算第二个了,第一个是郑证因。 至于薛颠为什么坚持请周赫煊做国术馆的荣誉副馆长,无非是想借他的名气而已。 天津的三大国术馆总,河北省国术馆的馆长是商震(西北军将领),李景林、傅作义等人为董事,孙禄堂、于凤顺等人为顾问。只看这阵容就知道牛逼,而且有阎锡山在背后当靠山。 天津市国术馆是国党元老派支持的,馆长是马良(后来做了汉奸),这个机构就不咋地了。 如今天津县国术馆即将开张,薛颠虽只担任副馆长和教务主任,但却是国术馆的实际负责人,他的目标就是力压河北省国术馆。但名誉馆长曾廷毅乃天津警察局长,逼格没有商震高,馆长高志仁也只是河北省国术馆的董事,必须再找个名气很大的镇场子才行。 于是薛颠找到了周赫煊,别的不说,只那几部武侠小说,就足够吸引武术爱好者了。 见薛颠赖着不走,周赫煊也想知道传说的水分有多大,干脆把孙永浩和孙永振兄弟喊来,听到消息的郑证因也跑来凑热闹。 众人来到报馆会客室,地方不大,但也不小。 薛颠看起来有些文弱,不丁不八的站着,抱拳道:“薛颠,李氏形意拳第四代弟子,请赐教。” 孙永振呆了呆,尴尬地抱拳说:“师叔好。” 周赫煊:“……” 这尼玛攀关系认亲呢? 两人相对而立,薛颠从容笑道:“你是晚辈,你先出手吧。” “得罪了。”孙永振话音刚落,便猛地冲过去。 就在孙永振即将出拳时,薛颠动了,像个猴子般快速移动,身形摇摆不定。 孙永振顿时被晃得有些难受,他完全搞不清楚对方的进攻路线。只这刹那功夫,薛颠就已经扑过来,一肩顶在孙永振的胸口。 胜负已分,实力碾压。 薛颠的速度太快,快到孙永振毫无反应的时间。而且身法迷惑性超强,就像拳王阿里的蝴蝶步,时时刻刻都在动,让人搞不清他什么时候进攻,会怎么进攻。 不愧是“疯魔”薛癫,鼎鼎有名的超级武痴,事实上他都没用出自己的成名绝技。 孙永振当场懵逼,郑证因看得目瞪口呆。 当然,这只是点到为止的友谊赛。真要拼命的话,以薛颠的干瘦身材,孙永振豁出命来说不定还有得打。 孙永振毕竟是偷学的形意拳,没有领略到精髓。刚才薛颠以猴形身法移动,以蛇形招式进攻,让孙永振大为惊艳,忍不住说道:“师叔,能不能教我?” 薛颠无比装逼地说:“跪下磕头吧。” 孙永振想都没想,噗通一声便跪在地上。 297【论传统武术】 薛颠的师父是李存义,晚清民国时代的武术宗师级人物。 李存义创办过中华武士会,在精武门当过教头。八国联军侵华时,他以53岁的高龄参加义和团,协助义和团首领曹福田,率众夜袭老龙头火车站。 火车站驻守着1500多名沙俄士兵,双方激战十多个小时,义和团几度占领火车站。直到天津城陷落,主战场失利,火车站这边的战斗还没停止,据传俄军死伤500余。 抛开义和团的争议性不论,也别讨论俄军500多人的死伤数量是否靠谱。但那一仗,义和团和清军确实夺回了火车站,把1500余名俄军赶走,沙俄军队退到租界暂时不敢出来。 薛颠是李存义晚年最得意的弟子,长得文质彬彬,其实心高气傲、性格暴躁、极爱面子,而且超级记仇。 年轻时,师兄傅剑秋指出薛颠的不足,薛颠不服,死活要比试,结果输得很惨。 就因为这点小事,薛颠不告而别,跑去山西寻访名师学艺,一走就是十年之久。直到师父李存义过世,薛颠才跑回来,并在师父灵堂上再次挑战师兄。 这特妈什么人啊? 如今人到中年,薛颠的脾气才稍微收敛一些,不过爱面子、爱装逼的性格还是没变。 周赫煊想起这段时间的中西医之争,又联想到后世传统武术和现代搏击的争论,他把薛颠请到办公室,单独跟这个武疯子聊起来。 “薛师父请坐。”周赫煊笑道。 薛颠得意地说:“我的身手还过得去吧?周先生来做我们国术馆的名誉副会长,不会辱没你的名声。” “薛师父确实高明,”周赫煊说,“本人也对中国武术非常感兴趣,有几个问题想请教。” “你讲。”薛颠道。 周赫煊问:“传说中的内功是否存在?” 薛颠哈哈大笑:“周先生,我也看过你的武侠小说。如果你问的是小说里那种内功,当然不可能存在。内功,不过是内劲被神话后的说法。” “那什么是内劲呢?”周赫煊又问。 薛颠仔细思考后回答道:“内劲就是一种力的使用方法。” “方法?不是真实存在于丹田的力量?”周赫煊惊讶道。 薛颠哈哈笑道:“那都是吹出来的,年轻时我也相信。其实每个人都有力气,就看能发挥出多少,而武术的训练,不过是让人学会如何高效的激发和使用人的潜力。当然,这话你别往外说,不然我就要成为中国武术界的过街老鼠了。” 周赫煊又问:“那武术究竟有几分是真的?” 薛颠道:“关门弟子学的都是真的,普通弟子学的九分假、一分真。” “这么假?”周赫煊惊讶道,“那你为什么还告诉我这些?不怕我到处乱说吗?” 薛颠道:“你不是武林中人,告诉你也无所谓,反正又没第三个人听到。” 周赫煊问道:“那些什么武术套路,都是花架子吗?” 薛颠直言道:“对普通人而言,武术套路相当于体操,只练套路一辈子都成不了高手。对学武的弟子而言,武术套路相当于基础,可以用来活动筋骨,锻炼身体的协调和反应力。对一门拳术的传承而言,武术套路就是招式秘笈,但却是被修饰过的秘笈。” “修饰过的秘笈?”周赫煊没太听懂。 “对,而且修饰得很过分,已经相当于花拳绣腿了,”薛颠解释道,“比如套路当中,需要跳起来转身出拳。但真正实战的时候,哪有那么麻烦?直接回身就可以了,既快速又高效。” 周赫煊问:“为什么要创造这样不合常理的套路?” “很简单,为了方便拳术的传播,”薛颠笑道,“真正打架是很难看的,套路就要漂亮得多,外行看了觉得高深莫测。特别是达官贵人,清朝的八旗子弟,就有许多爱好武术的。他们自然不可能真的苦练,但又想学东西,套路就非常适合他们习练。” “就为这个?”周赫煊颇为无语。 薛颠继续道:“还有就是为了区分门派,你要知道,武术界的竞争很激烈。武术套路中的一些起手式和招牌动作,大部分属于毫无用处的东西,但它们能够代表各自的拳法特点。还有一些就是残留下来的兵器动作,比如太极拳的云手,真正打架屁用没有,但如果换成剑就不一样了。” “何解?”周赫煊问。 薛颠说:“太极云手,其实就是双手剑的换把动作,只有使用双手剑时才有功效,使单手剑都用不上。再说使用单手剑时,左手的剑诀你会不会感到多余?” 剑诀就是左手食指和中指并拢伸直的动作,所有剑法套路中都会出现。 周赫煊点点头:“是很多余。” 薛颠笑着说:“因为古代打仗时,士兵右手执剑,左手执盾。演化成武术套路后,盾没有了,左手捏的剑诀,就相当于盾牌。如果一个剑客不练盾法,那剑诀等于摆设。除非你用左手去挡对方兵器,拼着两败俱伤,否则剑诀动作非常累赘。” 周赫煊问出心中最大的疑惑:“太极拳是真的吗?四两拨千斤什么的?” “四两拨千斤就是胡说八道,真正打架拼命时,你连对方的拳头都不好接住,还有时间去以柔克刚?”薛颠不屑地说,“我跟你讲啊,什么阴阳太极、什么五行八卦,全是假的。我学过八卦掌,里头的八卦理论是假的;我师门学的是形意拳,那五行理论也是假的。把这些套在拳术里,无非是让各自的门派变得有文化底蕴,变得高深莫测。” 周赫煊问:“这么多假的,那什么才是真的?” 薛颠回答得很直接:“能打人的是真的,其他全是假的。当今武林非常糟糕,各派为了显示出自己与众不同,创造了好多乱七八糟的招式,其实那些招式根本没法用于实战。我最看不起太极拳,太装模作样了。” 周赫煊笑道:“太极不能打?” “当然能打,”薛颠不假思索的说,“太极拳最开始叫陈家沟拳,是村民练来对付乱兵和土匪的,不能打练来做什么?坏就坏在那个杨露禅。” “杨露禅不是一代宗师吗?”周赫煊道。 “他是一代宗师啊,”薛颠笑道,“但他要在京城推广拳术,给那些八旗子弟做教头,能用陈家沟拳这种土名字吗?于是什么太极阴阳就来了,各种没用的花架子招数也来了。一两百年下来,现在的太极成了富贵拳,得了富贵病,能打的极少。你要是看过太极拳关门弟子的修炼方法,再对比普通弟子的套路,你会发现那完全是两种拳术。都骗人的。” 周赫煊笑道:“为了糊口赚钱,大家都骗人?” “骗啊,我也骗,”薛颠说,“我自己创了个形意拳象形式,也不敢说是自己创的,我得说是跟五台山上的老神仙学的。不这么说如何服人?如何吸引弟子拜师?” “你创的象形式很厉害?”周赫煊问。 “当然厉害,”薛颠牛逼哄哄道,“别看这几年的武术擂台,获胜者大多数是形意拳弟子,但形意拳的缺陷也很大。我的象形拳,就弥补了形意拳的漏洞。” 周赫煊好奇地问:“形意拳有什么缺陷?” 薛颠说:“最大的缺陷就是招与劲不合,打人的招式推人的劲,看着凶猛,也能打到人,但杀伤力其实不足。所以我师父那一代练形意拳的,经常跟八卦掌、八极拳、太极拳交流,用别的拳术优点来弥补自身不足。我创的那个形意拳象形式,就是借鉴了八极拳的厉害之处,不过好像并不受同门认可。” “你弥补了形意拳缺点,还不被同辈认可?”周赫煊有些搞不懂。 薛颠讥讽道:“那些人啊,还不是嫉妒?再说我的形意拳象形式,打出来很像八极拳的招式,跟西洋拳击也颇为类似。这多丢脸啊,按照他们的说法,就是把形意拳的祖宗都忘了。” 周赫煊问:“按你的说法,国术馆教的那些东西都是样子货?” 薛颠点头说:“大部分是假的,但还是可以强身健体,多练几年对付普通人绰绰有余。真想登堂入室,学习秘传法门,那必须有资质、有品行才可,这种杀人的招法可不能乱传。” “李景林公布的武当剑法也是假的?”周赫煊问。 “那倒是真的,”薛颠无语道,“李大帅把修炼法门也一并公开了,并不仅仅只有套路。不过嘛,他是军阀,不靠武术吃饭,自然对这个无所谓。” 周赫煊继续问道:“你跟李景林谁更厉害?” 薛颠自信地说:“不用兵器的话,我一分钟内就可以杀死他。他如果用剑,我也可以用刀,也是几分钟可以解决。” “他那么糟糕?”周赫煊问。 薛颠笑道:“他当然糟糕啊,看他走路虚浮,就知道平时疏于练习。再加上年老力衰,连你那个姓孙的护卫,都能轻松打赢李大帅,他只不过名头响亮而已。” 好嘛,原来所谓的“剑仙”,实战居然那么悲剧。 这个薛颠可惜了,再过几年就要信奉“***”,沉溺于封建迷信不可自拔,最后在新中国被枪毙。他那一派的武术也随之失传,包括他自创的形意拳象形式。 298【剑掌无双周赫煊】 4月1日。 这是天津县国术馆成立的日子,地址就在天津东马路东门南公安局运动场旁,隔壁不远即是河北省国术馆。 天津在北伐胜利后,就被南京政府设为特别市,有点类似于后世的直辖市。 但为毛还有天津县呢? 天津县隶属于河北省,县治设在灰堆,也即后世天津河西区土城一带。 周赫煊来到国术馆门口时,这里已经站了许多围观群众。 薛颠介绍道:“周先生,这位是天津公安局局长曾廷毅先生,也是我们国术馆的名誉馆长!” 周赫煊抱拳道:“曾局长好!” “周先生好。”曾廷毅颇为热情地说。 曾廷毅是傅作义的人,自然也是阎锡山的人。他虽然不知道周赫煊是阎锡山座上客,但周赫煊在天津名望很高,自然是需要结交的。 薛颠又介绍道:“周先生,这位是天津县长李少微先生,也是我们国术馆的馆长。” “李县长好。” “周先生,久仰大名!” 请这位李县长来做馆长,跟请周赫煊做荣誉副馆长一样,都是拿来充门面的。李少微对此并不上心,后来只做了几天馆长便卸任,由形意拳高手高志仁接替。 但这些人都不管事,真正负责国术馆日常事务的,还是副馆长、教导主任薛颠。 天津不但混混多,习武的人也很多。 自天津中华武士会解体后,天津涌现出各种五花八门的武术团体。什么国术研究会、通臂拳术社、风云国术社、修武国术社、国术研究社、道德武术社、青年国术社……等等等等,至少有数十家之多。 再加上乱七八糟的武馆,如果有拳师能博得“津门第一”的名头,那放在全中国也可排进前列。 南京国民政府很重视武术发展,以至于政治上的派系斗争也延续到国术馆中。比如天津市国术馆,就跟河北省国术馆闹得很僵,前者是南京政府支持的,后者是阎锡山支持的。 天津市国术馆甚至用下三滥的手段,打着河北省国术馆的名号招摇撞骗,目的自然是为了抹黑对手。 现在成立的天津县国术馆,同样有阎锡山支持,貌似想二打一怼死天津市国术馆。 再来说说南京那边,去年底政府甚至组织了武术国考,现在连国术馆当教练都要执照。而没有通过国考发执照的,不得组建国术馆,只能组建国术社,或者研究会。 去年底,还有一场全国性的武术大赛,很有些武术打假的性质。 不管你名气多响亮,不管你年龄有多大,通通给我上台去打,表现太差的一律吊销教练执照。 那场比赛完全打出了火气,各路名师大家、高僧异道纷纷登场,伤经断骨时有发生,有人干脆抬来棺材参赛。 然而结果让人很意外…… 众多声名远播的高手露出原形,像少林大师赵鑫洲、鹰爪大师陈子正、八卦名家贾凤鸣、八卦名家高凤岭、形意八卦名家左振英、查拳高手于振声、太极名家吴图南等,居然只通过了预赛,也即是说仅仅获得比赛资格而已。 闻名全国的武术高手万籁声,在比赛中仅获得中等评价。 简直要笑死人,那些所谓的高手估计把自己都忽悠瘸了,在门下弟子的吹捧中,真自以为天下无敌。 所以说形意拳牛逼呢,修习形意拳的朱国禄、朱国福、朱国祯三兄弟,都在这场比赛中名列前茅,被人誉为“朱家三虎”。他们一战成名,从之前跑江湖卖艺的臭把式,摇身变成受人敬仰的军中教习。 传统武术不能打? 这些人可就是打出来的,没有丝毫水分。 至于后世牛逼哄哄的咏春拳,呵呵,参赛的倒有几个,只是那结果嘛……不提也罢。 不仅是咏春,所有的南拳派别,皆在全国武术大赛中败北。 也有人解释说,南拳短打属于刺客拳,不适合在擂台上使用。不管如何,反正南拳在全国武术大赛上,遇到大开大合的北方拳种,都只剩下挨打的份。败得很惨——太极拳也是如此,什么以柔克刚,什么四两拨千斤,一上擂台全用不出来。 闲话休提,言归正传。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起,天津县国术馆正式揭牌开张。 “李县长请!” “曾局长请!” 两人互相推辞谦让,最后共同接下招牌上的红布。 接着便是合影留念了,周赫煊跟李县长、曾局长、薛颠等人,端端正正的坐在一起,咔嚓咔嚓的连拍了好几张。 等合影洗出来后,照片最上头写着小字“民国一十八年四月,天津县国术馆成立合影”,每人旁边也标着小字,比如:副馆长周赫煊。 几十年后,有人把这张照片翻出来,顿时就在网络上炸开锅。 一个好事者在天涯论坛发帖,标题为《隐藏在历史洪流中的武术高手周赫煊》: “关于周赫煊,想必大家都比较熟悉,初中、高中不知有多少学生,被他的文章搞得欲仙欲死。他是诗人、是作家、是历史学家、是思想家、是社会学家……然而,今天我要说的是,周赫煊还是位武术家。 众所周知,周赫煊的《射雕》三部曲,开创了中国现代武侠小说先河。但为什么是他最先把武侠小说现代化?因为,他本身就是个武林高手。 著名作家沈从文、著名诗人朱湘都在文章里透露过,李寿民练过气功,郑证因擅长兵器拳法。而李寿民、郑证因两人,皆是周赫煊的至交好友。说明周赫煊跟练武的人走得很近。 现在来说这张照片,坐周赫煊旁边的是薛颠,超级高手啊。此人在新中国成立后,受周赫煊资助,到香港开馆受徒,如今徒子徒孙遍布全世界,堪称一代宗师。 相传当初天津国术馆成立,薛颠亲自登门拜访,邀请周赫煊出山担任国术馆副馆长。周先生本来不愿意,两人在报馆交手一番,顿感惺惺相惜,从此以兄弟相称。 能折服薛颠的人,那功夫能差? 再说大军阀褚玉璞的死,女作家丁玲亲口透露,那件事就是周赫煊做的。褚玉璞带着上百万巨款,身边必然有军队护送,周先生亲自参与了对褚玉璞的截杀,没点功夫他应付得了? 所以我敢断定,周先生必然是位武术高手,而且是宗师级人物。只不过他在文学界、思想界和历史界的巨大影响力,把他会武术的真相给掩盖了……” 好嘛,这篇八卦文章虽然被很多人嘲笑,但也有很多人居然相信了,堂而皇之编入周赫煊的百科词条。 甚至连一些研究周赫煊的学者,也倾向于周赫煊是武林高手,并且写进研究论文当中。 谎言重复一百遍就是真理,好些人已经不去质疑真实性,而是开始分析研究周赫煊的武功特色。 介于周赫煊跟李景林有交流,因此周赫煊多半会剑法。还有周赫煊的小说里,牛逼人物多使用剑法和掌法,因此周赫煊的掌法多半也不俗。 最后,大家给周赫煊安了个绰号——剑掌无双。 在后世网络上,剑掌无双周赫煊,可是跟“落樱神斧华盛顿”、“铁拳无敌孙中山”一个级别。 299【战火再起】 所谓的国术馆,其实有些类似于后世的武校。 就拿天津县国术馆来说,设有三年毕业的普通班,半年毕业的速成班,还有自选课程的简易班,每种班类的学费都不一样。 刚刚开馆这天,只有两个学生报名。等李县长、曾局长等人离开后,整个国术馆显得极为冷清。 一堆老师大眼瞪小眼,完全找不到事做,只能各自练拳耍刀枪棍棒。 周赫煊感觉很有意思,站在旁边看老师教那两个学生练拳,结果让他大失所望。老师甚至连套路都没教,啰里吧嗦说了一堆拳术传承和功法理论,然后就让学生站桩。 世人熟悉的马步,就是桩法的其中一种。 眼下两个学生,练的则是形意拳三体式,并非如马步那般一动不动,属于活桩。 周赫煊好奇地问薛颠:“练桩有什么用?” “桩法是基本功,用处很多,”薛颠解释道,“比如活动关节筋骨,协调肌肉脉络,熟悉发力方式。最重要的作用,就是让练习者站得更稳,不易摔倒。不管是在战场上,还是行走江湖,真正生死相搏的时候,一旦摔倒就只能等死。” “原来是这样。”周赫煊点头微笑。 后世的mma擂台上,巴西柔术曾一度称霸世界。但那也只是擂台而已,真正在战场或者街头格斗,想躺到地面上制敌纯属找死。 周赫煊让孙家兄弟出场,陪国术馆的两个教练过过手,然后请薛颠点评。 薛颠皱眉说:“周先生,你这两个护卫,似乎所学不成体系。形意拳当中又带着八卦步,还掺杂着各种野路子。” 孙永振汗颜道:“额们是偷学的武艺,师父只教了些套路和桩法,剩下的全靠自己琢磨。至于那些野招式,是每次打完架后,额自己瞎想出来的。” “那你也算奇才了,”薛颠惊讶道,“就去年的全国武术大赛来说,你打进预赛是完全没问题的。如果发挥得好,说不定还能拿到个中等评价。至于优等评价,你想都别想,因为你的招法漏洞太多,遇到真正的高手就会抓瞎。以后就跟着我练吧,先把你的基础补齐。” “谢师叔!”孙永振拉着弟弟跪下磕头。 薛颠装逼无比的负手而立,然后咳嗽道:“起来吧,去报名交学费。” 周赫煊狂汗,武术大师也要吃饭啊。 说起来,如今天津武术界的扛把子,当属“形意八卦”的创始人张占魁。 这门拳法融合了形意拳和八卦掌的优点,打起来以凶悍霸道闻名,门下弟子屡屡在各种大赛中取得好成绩。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赵道新,今年底的浙江武术大赛上,赵道新荣获第十三名的好成绩。而那时他仅仅21岁,拜在张占魁门下只学了几个月。 这位可真属于新人啊,以前根本没练过武的。可见所谓传统武术需要长年修炼才能出功夫,都特么是扯淡。 正因为门下弟子众多且牛逼,所以从拳术名家到江湖艺人,但凡想在天津搞武术活动,都必须经过张占魁的允许,被人称之为“赛天霸”。 张占魁如今年事已高,属于德高望重的老爷子。但他却破天荒的跟薛颠拜把子结义,要知道薛颠才40岁出头啊,足以说明薛颠并非浪得虚名。 再过些年,张占魁因患食道癌晚景凄凉,薛颠每个月拿出自己一半的收入去接济义兄。可见这人虽然狂妄爱装逼,但还是很讲义气的。 孙永振就这么隔三差五地跑来国术馆,跟在薛颠身边学武,回到家里连吃饭时都在站桩,简直已经痴狂了。 孙永浩刚好相反,他更喜欢练枪,不管是手枪还是步枪都玩得转。这家伙还迷上了开车,每次出门都央求着司机让他开,就算没机会开车,也坐在副驾驶位过干瘾。 天津县国术馆那边,周赫煊就去过一次,他可没兴趣学武练拳。 孟小冬就快足月生产了,周赫煊最近整天都在家陪着,没事练练书法、写写文章,周五再去清华大学上一堂课,日子过得倒也潇洒自在。 说起清华,校长罗家伦如今也遇到麻烦。 清华大学虽然已经改为国立学府,但还得靠美国庚款提供教育经费,有资格经手款项的一些洋人和华人被任命为校董。而罗家伦经过调查,发现庚款基金存在账目亏空,几十万大洋不知去向。 罗家伦虽没有朱湘那么极端,但也有些愤青属性。他不但要求彻查贪污,且还要搞教务改革,从制度上来杜绝贪污现象。 清华大学董事会成员坚决反对,这要是真改革了,他们以后上哪儿弄钱去? 于是乎,校董们串联对罗家伦不满的师生,发起声讨校长的运动,把罗家伦逼得提出辞职。 钱啊,只要沾上钱,就没几个人能保持清白之身。 那些校董一个个德高望重,深受师生们敬佩,可谁又能料到,他们暗中贪污学校经费呢? 北方还算安宁,可南方已经战火再起。 就在天津国术馆成立的前几天,蒋桂战争正式爆发,随后的仗打得非常滑稽。 首先是桂系将领何键宣布拥护常凯申,接着李明瑞和杨腾辉又阵前倒戈。战争只爆发了几天,李宗仁、白崇禧手下的三位大将,便已经被常凯申用钱买通,还打个屁啊! 开战仅一个星期时间,李宗仁、白崇禧就放弃武汉,朝鄂西方向败逃。 面对如此形式,北边的冯玉祥有些懵逼——说好的一起反蒋呢,老子这边还没开打,你们咋就已经崩盘了? 与此同时,胡适和陈德征两人,终于在上海开始互怼了。 胡适这次异常愤怒,因为陈德征积极为国党独裁张目,触犯了他心中的自由理念。胡适连续发表数篇文章,甚至公开质疑孙中山的理论,遭到国党御用文人的疯狂攻击。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除了徐志摩他们的《新月》杂志,再没有报刊敢登载胡适的文章。周赫煊的《大公报》也不敢,一旦刊登出来,必然遭到查禁。 就在孟小冬即将生孩子时,法国那边的消息终于传回亚洲。不仅是中国,就连日本、菲律宾、越南、新加坡等地,都知道周先生的作品在欧洲引起轰动,甚至西贡总督都在拜读《大国崛起》和《枪炮》等书。 300【思想】 “污~~~~” 从上海驶来的“丸山号”客轮,停靠在繁忙热闹的东京码头。 黄埔四期毕业生腾杰,走下踏板感受着异国的气息,在他身后还有29名黄埔毕业生。 常凯申如今还无法完全控制国党,因为派系太多太乱。比如改组派就专门跟他唱反调,元老派经常摆出老资格,西山派也偶尔不听话…… 为了掌控政治、经济和军事,常凯申在各方面全线努力。他最信任的就是黄埔学生,可惜这些学生太年轻,不管是能力还是资历都不够,需要镀金和历练才能委以重任。 于是乎,包括腾杰在内的诸多黄埔优秀生,就此踏上了公派留学的道路。 仅在1929年,就有三批共计90多名黄埔生,东渡日本留学,在早稻田、明大、陆大等高等学府深造。 这些留学日本的黄埔生,未来将会创建一个声势浩大的秘密组织——蓝衣社,数年之间便跃升为国党三大派系之首。 他们坚信:只有法西斯,才能救中国! 可惜,这个最初由热血爱国青年组建的蓝衣社,最后变成常凯申的私人工具,继而分化为三青团和军统。 腾杰与其他黄埔学生作别后,跟好友肖赞育一起来到东京千代田的明治大学,迅速投身于艰苦勤奋的学业当中。 既然是公派留学,那肯定不愁钱花。 腾杰每月能领到120元津贴,不过他和肖赞育都很有自制力。他们每月生活费只花40元,剩下的钱都用来买书,每天的必修课就是到上野图书馆看书,连午餐也是在图书馆的地下室解决。 这是一群纯粹的爱国青年,如饥似渴地学习知识,梦想着有朝一日能报效国家。 又有谁能料到,此时单纯而热血的腾杰,今后会成为让人闻风丧胆的蓝衣社的创立者和第一代首领呢? 事实上,腾杰他们思想的转变,主要还是受日本影响。 1929年美国经济危机也影响到日本,导致日本军国主义思潮泛滥,占领满蒙的呼声愈发高涨。以腾杰为首的黄埔留学生,在仇视日本的同时,又接受了日本的军国主义思想,变得更加激进疯狂。 不过嘛,现在初到日本的腾杰,暂时还在努力读书当中。 又是一个周末的早晨,腾杰和肖赞育怀里揣着饭团(午餐),跑步来到上野图书馆。即便他们来得很早,可图书馆的座位还是被占满了,只能各自借书蹲在墙角阅读。 腾杰学以前学的是社会学,又在黄埔读了兵科,现在来日本主修经济学。他毫无经济学基础,又是半学期插班,只能靠自学来弥补不足。 就在腾杰趴到地上,拿出笔记本记录读书心得时,突然有人用日语低声问道:“腾桑,能打扰一下吗?” 腾杰抬头一看,认出那是同班的松下正男,当即笑道:“有什么事吗?” “腾桑,我想购买一本贵国学者周赫煊先生的《枪炮、细菌与钢铁》,可否帮忙购买?”松下正男九十度鞠躬说,“拜托了,它对我很重要。” 腾杰感觉莫名其妙,回答说:“这本书很有名吗?” “当然,你看看这个。”松下正男拿出一张报纸。 这是今天新出的《朝日新闻》,在文化版面中有个新闻,标题叫《征服欧洲的东方思想家》。文章说:如今的欧洲学术界,正在因一个中国人而疯狂,周赫煊先生的几部著作,已经被西方各所大学列为推荐书目。法国和德国的史学家、社会学家和人类学家,更是以周赫煊先生为旗手,发起了一场学术革命运动。 腾杰看了新闻大感惊讶,因为周赫煊在国内虽然名气很大,拥趸众多,但反对者数量同样很多,远没有达到学术泰斗的级别。 万万没想到,周赫煊在欧洲学术界居然如此厉害,受到西方人的疯狂追捧。 做为一个热血爱国青年,腾杰既感自豪,又觉得很羞愧。因为他只读过周赫煊的《大国崛起》,对其他作品并不熟悉。 松下正男拿出几张皱巴巴的日圆道:“腾桑,这些是购书费,如果不够的话,我会努力补上。希望你能尽快写信给中国的朋友,帮忙寄来周先生的巨著。” “日本这边没有卖吗?”腾杰问。 松下正男解释道:“关于周先生的作品,日本出版商只发行了《大国崛起》和《菊与刀》。上野图书馆倒是有两套《枪炮、细菌与钢铁》,但借阅的人太多,只能碰运气才能借到。” 旁边的肖赞育突然说话,因为他读过《菊与刀》,笑问:“周先生可是很敌视日本的,你们居然看他的书?” 松下正男面容严肃的说:“周先生是思想睿智的伟人,我曾拜读他的《菊与刀》。虽然那本书充满了对我国的敌视,但他对日本国民性的分析,令人叹为观止。不管立场如何,我是非常崇拜周先生的,恨不得追随左右,常得教诲。” 腾杰和肖赞育对视一眼,都觉得日本人思维奇葩。 腾杰把钱收下,对松下正男说:“我会给国内写信的,但可能需要一些时间。” “拜托了!”松下正男再次鞠躬。 直至中午,腾杰、肖赞育两人来到图书馆地下室,掏出冷冰冰的饭团和凉水,一边吃午饭一边继续看书学习。 “嗝!” 肖赞育噎了一下,把饭团硬生生吞下肚,喝完水感慨道:“没想到周先生在欧洲那么受尊重。” 腾杰笑着说:“传闻总司令也喜欢读周先生的书,大概是英雄相惜吧。” “我读过《枪炮、细菌与钢铁》,特别是最后一章,实为振兴国家的思想利器,”肖赞育由衷赞叹道,“周先生认为,想要快速发展国力,必须实现一党专政、党内民主,避免不必要的内耗和纷争。” 腾杰说:“我也赞成,如今国党内部派系争斗太厉害,不管国家出台什么决策,全在内斗当中变了性质。长此以往,国家如何发展,民族何时才能崛起?” 顺便一提,即将在日本泛滥的军国主义思想,真实名称叫做“天皇社会主义”。 其大致内容为:社会主义的本质是国家至上、阶级协调。在此意义上,只有超越于阶级的天皇,才能代表全民,实行不偏不倚的社会主义。只有万世罔替的天皇,才能兼顾过去和未来、融合心灵与物质,并代言东方的工业时代。 包括腾杰在内的黄埔留学生,在吸收这一理念后,将天皇换成了英明领袖。而他们认为的英明领袖,便是常凯申! 腾杰和肖赞育讨论了一番周赫煊的国家社会主义理论,前者突然说:“如今在日中国留学生很多,政治派系也多,为了避免敌人渗透,不如我们组建一个‘黄埔东京同学会’。我们这个同学会,不仅仅是普通的学生团体,更要有自己鲜明的政治主张……” “我觉得周先生在《枪炮》一书中所阐述的政治理念就很好!”肖赞育打断道。 蓝衣社的前身,黄埔东京同学会,就这么冒出来了。 周赫煊万万猜不到,不仅欧洲学者把他的书当学术革命旗帜,就连日本军国主义和国党蓝衣社,也吸收了他的部分思想。 只不过,全特么断章取义,扭曲了啊! 日本法西斯主义理论创立者北一辉,此刻就在读周赫煊的书。他吸收了《枪炮、细菌与钢铁》中的民族发展论,对自己之前的理论进行细微修改,正在策划着搞大事。 思想绽放着光辉,同样也能带来灾难。 301【采访】 民国30年代的上海,有一种“亭子间文化”,是“上海左翼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 亭子间,本是建筑物的名称,位于灶披间之上、晒台之下的空间,面积顶多有六、七平方米,狭小阴暗,常用于堆放杂物,或者给佣人居住。 大量穷困的文艺青年,来到上海后住不起好房子,只能租住这种最廉价的亭子间。在冬冷夏热、透风漏雨的环境中,他们写出一篇篇爱国文章,并流传后世。 鲁迅后来出版过一本杂文集,叫做《且介亭》。 “亭”即亭子间,“且介”是半租界的意思,连起来即为“半租界的亭子间”。 因此有人认为,那些杂文是鲁迅在上海住亭子间时写出来的,其实不然。 鲁迅是有钱人啊,而且身边还带着许广平,怎么可能住亭子间。他把自己的文集取名《且介亭》,只是认可“亭子间文化”而已,他把自己归类为“亭子间作家”。 鲁迅如今住在闸北景云里23号,这一带文化名人很多。比如鲁迅的弟弟周建人,比如叶圣陶、柔石和茅盾。 这天,鲁迅正在校订即将出版的《壁下译丛》,《字林西报》记者安德瑞登门访问。 大着肚子的许广平端来茶水招待,安德瑞道了声谢,对鲁迅说:“周先生,祝你未来的孩子健康活泼。” “谢谢。”鲁迅心情非常愉悦。 自从许广平怀孕后,鲁迅的脾气好了很多,甚至连写出的文章都语气委婉了些。 安德瑞跟鲁迅闲聊几句,很快进入采访正题,笑问道:“周先生,你看过另一位周先生的作品吗?我指的是周赫煊。” 鲁迅讶然说:“我还以为,你这次采访要问胡适和陈德征的论战。” 安德瑞耸耸肩道:“胡先生和陈先生的内战,涉及到某些不便说明的原因,《字林西报》是不会参与其中的。我这里来访,专门为了谈另一位周先生。你知道,那位周先生的作品,最近在欧洲引起了轰动。” “他的作品,我都读过。”鲁迅回答道。 安德瑞问:“你作何评价?” 鲁迅抽着香烟,吐着烟雾笑答:“这要看什么作品。” 安德瑞道:“能说得更详细一些吗?” 鲁迅说:“我很喜欢他的诗歌,不管是《一代人》、《回答》,还是《致橡树》、《断章》,都非常优美而绝妙。特别是前两首,犀利且坚定。他的问题小说也写得很好,《神女》、《狗官》和《狗官外传》,把中国社会观察得很透彻。《大国崛起》做为新式史学著作,里头的许多东西值得借鉴。” “你好像和他打过笔仗?”安德瑞故意挑事。 “也不叫打笔仗,只是观点分歧而已,”鲁迅说,“我非常不认可,他在《枪炮》一书最后那章的政治理念。他太天真幼稚了,把当权者想得过于光明无私。抛开最后一章不论,《枪炮》这本书的其他章节,还是非常具有开创性。” 安德瑞问:“自从《神女》出版后,最近两年的中国文坛,出现了一种魔幻现实主义流派。做为乡土问题小说的领袖,你如何看待魔幻现实主义作品?” 鲁迅抖了抖烟灰:“首先,我不是什么文学流派的领袖。其次,我非常厌恶所谓的魔幻现实主义。” 安德瑞笑道:“你刚才不是还说,非常认可《神女》吗?” “我认同的是《神女》所写的内容,”鲁迅解释道,“但后续的很多魔幻现实主义作品,形式大过于内容。作家为了标新立异,往往故意把时间和情节打乱,凭白增加阅读难度,而对小说主题的表达没有任何帮助。这是很荒谬的做法,简直本末倒置,把阅读小说变成了猜谜题。我们的白话文运动是为了什么?是为让文章变得易懂。如今的魔幻现实主义文学,比文言文小说还艰涩,我坚决反对这种写作形式。” 安德瑞又问:“最近欧洲文学界预测,《神女》很可能拿下今年的诺贝尔文学奖,你认为这部作品会获奖吗?” “我不作预测,也对此没兴趣。”鲁迅道。 “为什么?诺贝尔文学奖,可是世界文坛的最高荣誉。”安德瑞道。 鲁迅按熄烟头,微笑不语。 事实上,早在两年前,拥有诺贝尔文学奖提名资格的斯文·赫定来中国考察时,就打算提名鲁迅做候选人,并托刘半农询问鲁迅的意见。 鲁迅直接写信拒绝了,截取内容如下:“……诺贝尔赏金,梁启超自然不配,我也不配,要拿这钱,还欠努力。世界上比我好的作家何限,他们得不到……或许我所便宜者,是我是中国人,靠着这中国两个字罢……我觉得中国实在还没有可得诺贝尔赏金的人,瑞典最好是不要理我们,谁也不给。倘因为黄色脸皮人,格外优待从宽,反足以长中国人的虚荣心,以为真可与别国大作家比肩了,结果将很坏。” 可见,鲁迅跟时下的中国人一样,有些看不起自己。或者说,总觉得自己还不够好,还要继续努力,才能跟别人相比。 也可以说,鲁迅的脑子很清醒,没有被诺贝尔奖的光环给晃晕了头。因为从世界文学的尺度来衡量,中国确实还没有足以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 当然,周赫煊属于一个例外。 魔幻现实主义风格太炫酷了,完全颠覆如今小说的写作和阅读方式。《神女》做为其开山作品,而且内容也格外优秀,是完全有资格拿诺贝尔文学奖的。 在鲁迅看来,周赫煊拿诺贝尔奖,对中国来说是件坏事。 可想而知,到时候大家又要虚荣心膨胀了,认为中国已经走到世界前列,糟糕的国情现实反而被这些虚幻的荣誉所掩盖。 安德瑞采访了近20分钟,最后说道:“请你综合点评一下周赫煊先生。” 鲁迅仔细思考说:“平心而论,在思想和学术上,周赫煊当属晚清以来第一人,他超过辜鸿铭、梁启超甚多。在诗歌和小说领域,他也是最优的一等,特别是长篇小说,当今中国无出其右者。至于他的政治观点,还是那句话,我不认同。” 302【丑儿】 天津英租界,会施医院。 张云鹤站在产房外的走廊上,双手合十,碎碎念道:“阿弥陀佛,南无观世音菩萨,保佑小冬生孩子顺顺利利,母子平安……” 周赫煊听到里头孕妇的叫喊声,虽然心里也很急,但还是忍不住想吐槽:这里是基督教会医院,您老求佛祖菩萨,不如求耶稣上帝管用。 上午十点羊水就破了,但到中午还没生出来,足足折腾了两个多小时。 同样守在外头的张乐怡和婉容,此刻已经吓得花容失色,只听里面的惨叫声,就足以给她们留下心理阴影。 “生孩子好可怕。”婉容脸色惨白道。 张乐怡不想待在这里,她找借口说:“已经中午了,我出去帮大家买点午饭回来。” “我也去。”婉容说完就开溜。 直到下午一点钟,产房大门突然打开,护士对周赫煊说:“周先生,胎位不正,孕妇难产,建议施行剖腹产手术。” 周赫煊还没来得及说话,张云鹤就连忙摇头:“不行不行,我听说剖腹产手术要划开肚皮,非常非常危险的,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办?” “剖腹产吧。”周赫煊吐口浊气道。 “绝对不行!”张云鹤立即阻止。 中国的第一例剖腹产手术,早在晚清时代就成功了。当时孕妇难产一天一夜,无计可施才送进西医院,通过剖腹产顺利生下女儿。 不过产妇在术后感染,家人却硬要出院。虽然没有后续相关记载,但根据那位洋人医生的推断,产妇很可能已经死亡。 距中国第一例剖腹产手术至今,已经有30余年时间,中国的医疗环境依旧很糟糕。根据不完全统计,此时中国每天至少有500个孕妇死于难产,生孩子就等于在鬼门关走一遭。 即便在英、美、法等先进国家,产妇的死亡率也有千分之五左右,婴儿死亡率是千分之九十左右,而中国的数据则是他们的三到五倍。 为什么张云鹤坚决阻止剖腹产? 并不仅仅是因为观念落后,还有西医也不靠谱的原因在其中。 这是个没有青霉素的时代…… 周赫煊安抚道:“张姨,听我的,剖腹产!” 护士拿来一张合同说:“周先生请签字。” 民国也是有术前签字合同的,只不过内容更加简明,语气也更特么直接。 周赫煊接过合同,只见上面写道:今有(空格)在天津伦敦会施医院医病,因有(空格)之症,本人与亲族情愿按照医院施行手术治疗。倘有意外发生、生命危险以致死亡等情况,届时与贵院并施手术医士无干,所具是实。本人(签字),亲族人(签字)。 这不像是术前合同,反而更像生死状。没有任何多余的词汇,直奔主题,让人气愤又无奈。 甚至按照合同的内容来看,即便出现医疗事故,因医生或护士的疏忽导致病人死亡,医院都可以不用负责任。 霸王条款啊! 周赫煊还不得不签字,这种情况之下,总不能换医生和医院吧? 护士又拿着合同进病房,让正在挣扎叫喊中的孟小冬签字。 “啊!” 孟小冬浑身大汗,握着钢笔还没签字,突然嘶声痛呼一声。 “脚先出来了,快,快!防止胎儿窒息!”接生的医生喊道。 二十多分钟过去,产房内突然响起婴儿的哭声。 “呜~哇哇哇……” 张云鹤浑身一软差点摔倒,合十庆幸道:“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张乐怡、婉容两女正好跟佣人一起,带着午饭回来。 听到那哭声,婉容高兴地问:“小冬生了?男孩儿,女孩儿?” 张乐怡的表情有些复杂,她虽然跟孟小冬相处得不错,但要说亲如姐妹那就太假了。更何况,如今孟小冬还在她之前,为丈夫生下第一个孩子。 产房大门打开,护士笑道:“恭喜周先生,母女平安。” “多谢。”周赫煊亲自递上红包。 张云鹤似乎颇为失望,喃喃自语道:“女儿啊,是个男孩儿多好。” 周赫煊给医生和护士都送了红包,准确地说是“小费”,才走到产床前握住孟小冬的手:“小冬,辛苦你了!” 孟小冬汗湿的秀发贴在脸上,面色惨白,虚弱地笑了笑:“煊哥,我已经再也见不到你了,刚才我好害怕。” “没事,一切都过去了。”周赫煊安慰道。 不多时,婉容突然在外头喊起来:“哎呀,怎么模样那么丑?” 张云鹤抱着刚刚洗净的外孙女,乐不可支道:“小孩子嘛,刚生下来都这样,慢慢就长开了。” 张乐怡看着襁褓中的女婴,突然心生羡慕,默默退到一边不说话。 婉容则没那么多心思,央求着把孩子抱过来,轻轻摇晃说:“该叫什么名字好呢?” “名字那得姑爷来起了,”张云鹤笑道,她突然对女儿说,“小冬,你给孩子取个小名吧。” 孟小冬让婉容把孩子抱过来,她看着那丑丑的小脸蛋儿,嘴角泛起母性的温柔微笑,端详一番才抬头道:“叫丑儿怎么样?” 周赫煊狂汗:“哪有姑娘家叫这个的?” 孟小冬说:“名字贱好养活,等满月时再取个好听的大名。” “随你吧。”周赫煊不禁为刚出生的女儿感到委屈。 “丑儿,丑儿,”孟小冬唤了几声,“你这个小东西,把妈妈可累坏了。” 新生命的诞生,让家里热闹了许多,不过也有各种让人头疼的烦恼。 周赫煊因为坐月子的事情,跟张云鹤闹得有些不愉快。 在周赫煊看来,坐月子是应当的,可以帮助产妇保养和恢复。但如果紧闭门窗不通风,连续一个月不洗澡,那就搞得太离谱了。 那得滋生多少病菌啊! 最后周赫煊把丁国瑞老先生请来,靠着这位老中医的帮忙,才终于把张云鹤说服。 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丑儿的小脸蛋渐渐长开,变得愈发可爱起来,这下更招人疼,已然成了全家人呵护的宝贝。 就连张乐怡都放下小心思,时常把孩子抱着逗乐。 303【偶遇】 转眼女儿即将满月,周赫煊足足想了十多个名字,但都觉得不甚满意。 无奈之下,周赫煊只能找帮手。比如王国维、陈寅恪等国学大师,就是极好的取名人选,他们取的名字既有内涵又有逼格。 又是一个星期五,周赫煊坐着火车前往清华教书,顺道拜访几位大师。 司机开车将周赫煊和孙家兄弟送到车站,三人刚刚下车,便看到一辆黄包车飞奔而来。 鲁迅提着个大箱子,在初夏的微风中点燃香烟,然后独自拎箱步入火车站。 长衫、平头、一字胡,外貌特征鲜明。 周赫煊一眼就在人群中认出鲁迅,他笑着走过去打招呼道:“周先生你好!” “你是?”鲁迅诧异地回头。 “我也姓周,我叫周赫煊。”周赫煊笑道。 鲁迅颇有些惊喜,握手道:“久仰大名,幸会。” 周赫煊问:“周先生这是要去北平?” 鲁迅点头道:“老母身体有恙,我过来探望一下。” 鲁迅离开北平以后,一直在掏钱供养母亲和发妻,这些账单后来还被研究者公布出来。 仅在四月份,鲁迅母亲的药费支出就有六次,还买了好几只老母鸡(炖鸡汤),可见身体健康状况不容乐观。 鲁迅吓得连忙北上,不仅是给母亲探病,还要把许广平怀孕的消息告知,利用此事来给母亲冲冲喜。 孙永浩帮着去买火车票,顺便把鲁迅那份也买了。 鲁迅并未推辞,站在候车室等待时说:“你那本《枪炮、细菌与钢铁》的最后一章,究竟想表达什么?” “个人见解而已。”周赫煊笑道。 鲁迅直接问道:“你是支持常凯申独裁统治的?” “你觉得呢?”周赫煊反问道。 “似乎又不太像。”鲁迅皱眉道。 周赫煊毫不掩饰地说:“我对常凯申的评价只有八个字:独裁无能,民主无量。这样的人,统治一省绰绰有余,想要治理整个中国,他还没那个能力。” “独裁无能,民主无量……”鲁迅细细琢磨着这句话。 周赫煊笑道:“看常凯申最近两年的做法,就知道他想跟意大利的墨索里尼一样搞独裁统治。但很可惜,他连国党都无法完全控制,更别提各地的军阀。他的惯用伎俩,无非是暗杀、收买、拉帮结派、携公徇私,比起国家领袖,他更像是帮会头子。这样的人,我怎么可能支持他?” 鲁迅比较认可周赫煊的这番评价,他疑惑道:“那你怎么在书中说,中国应该一党专政、党内民主?” 周赫煊苦笑道:“不管你是否同意,但常凯申是如今最有能力让中国统一的人,即便是名义上的统一。有了统一的中国政府,才能有效的实行国际外交,让中国的国际地位正常化。比如收回海关、租界和领事裁判权。也只有统一的中国政府,才能对内实行各领域改革,颁布完善的法律条令,发展国家经济和工农商业。常凯申是不可能搞多党制的,只能寄希望于党内民主了。” 周赫煊没法拿后世的中国来做解释,只能着眼于眼前形式。 “这样的统一,不要也罢!”鲁迅听了显然有些生气。他无比憎恶常凯申,因为他有几个好朋友,就丧生在常凯申清党的屠刀下。 周赫煊摇头说:“当有外敌入侵,中国陷入生死存亡之际,拥有统一的政府难能可贵。即便这个政府腐败无能,但至少能够凝聚人心,号召中国人进行抵抗。” “外敌?”鲁迅想起周赫煊的《菊与刀》,“你真的认为,日本人敢帽世界之大不韪,对中国悍然发起入侵?” 周赫煊笑道:“日本在满蒙权益的基础,是所谓关东州的租借地,也即中国的旅顺和大连。这些是从俄国人手里接收的,公文上只有25年的短租期。在1934年租界地到期之前,日本人要么退出东北,要么入侵中国,没有第三种可能。以周先生对日本人的了解,你觉得他们会如何选择?” 鲁迅抽着烟,默然无语。 他还是首次听说,日本占领的旅顺和大连是有租期的,而且只有五年就到期了。 鲁迅有很多日本朋友,对日本了解非常深刻。在他看来,日本不可能放弃既得利益,必然会在1934年以前,对中国东北采取武力入侵手段。 一路无话,鲁迅在火车上疯狂抽烟,烟雾缭绕把旁边人熏得够呛。 直至抵达北平车站,鲁迅才对周赫煊说:“或许,东北事务能够通过外交手段解决,并不一定要诉诸战争。” 周赫煊感慨道:“中国马上就要打内战了,这场内战,或许就是日本入侵东北的契机。如果奉军入关,关东军正好趁虚而入,就算奉军不入关,关东军多半也会进攻,只不过时间早晚而已。” “你太武断了,未来的事,谁又能料得准?”鲁迅还是心存侥幸,他不敢想象中日爆发战争的可怕后果。 “拭目以待吧。”周赫煊懒得再说。 几人离开车站,立在马路边上等黄包车,结果等了好半天也见不到影子。 周赫煊找路人打听,才知道北平的黄包车夫正在闹罢工。 自从北伐胜利、迁都南京后,北平便迅速衰败下来,可说是百业凋零。不到两年时间,北平的店铺倒闭1500多家,市面上一片萧条。 黄包车夫外有电车竞争,内有车行剥削,再加上大环境萧条,已经快无法度日了。他们只能联合起来搞罢工,希望车行降低份子钱,否则根本不能养活家人。 此时北平那帮当官的,根本就没想过,也没有能力把北平发展好。 因为情况太过复杂! 北平名义上是阎锡山的地盘,但市长却是冯玉祥的人,阎锡山只任命了公安局长。另有社会局长和卫生局长,分别由常凯申两口子推荐任用。土地局长是白崇禧的人,公用局长是国党元老派的人,财政局长以前是冯玉祥的军需处长…… 可以说,小小的北平市政府,就是当今民国混乱政局的缩影。 市长何其巩倒想有所作为,但他已经被架空,前几天刚刚称病不再上班。 顺便一提,李石曾每个月30万元的教育经费也被断了。 当初阎锡山挪用天津关税和盐税银子,以北平市政府财政的名义发放教育款。可就在一个月以前,南京政府和洋人达成协议,硬生生地把天津海关和长芦盐署抢到手。 阎锡山失去一大财源后,哪还愿意做赔本买卖?郁闷之下便断掉了北平大学区的教育经费。 李石曾又没钱了…… 304【豆汁儿】 周赫煊、鲁迅和孙家兄弟四人,自东向西走到前门大街。 鲁迅已经三年没回北平,他看着那些熟悉而陌生的街景,听摊贩高声吆喝着生意,不由感叹道:“北平还是那般热闹。” “只是靠近车站的地方热闹而已,你再往城里走,就会发现各处都凋敝了许多,”周赫煊苦笑着摇头,“毕竟,这里已经不是中国的首都了,大量的机构和人员都搬去了南京。” “可以想象。”鲁迅道。 初夏正是好天气,可北平的天空却是灰黄色。 突然一阵大风刮来,飞沙走石,正准备说话的周赫煊含了满口沙子,连忙吐出:“啊呸!” “哈哈哈!” 鲁迅大笑:“好久没闻过北平沙尘的呛鼻气味了。” 跟周赫煊印象中不同,他发现鲁迅很爱笑,并非时刻紧绷着脸。 周赫煊掏出手绢,当其系在脑后,掩住口鼻说:“我理想中的中国政府,可以组织人力物力,在华北、西北和东北大量种树,培植出蔓延千里的人工防护林。届时,北平的沙尘暴将消失无踪,空气变得和南方一样洁净。” 鲁迅却不同意:“一点沙尘而已,何必小题大做,真有那般人力物力,不如用来改善民生。” 周赫煊指向北方,说道:“北平的沙尘,源于北方草原的沙漠化。如果不治理的话,沙漠面积会越来越大,或许有一天,连北平都要被沙漠覆盖。这不仅仅是呼吸几口沙子那么简单,更关乎着北方的农业经济,关乎北方无数牧民和农民的生计。就跟黄河泛滥一样,治理沙漠化和治理黄泛,都是政府应该做的基本事项。如果某一天,中央政府能有效治理沙漠和黄河,那么这个政府就是值得拥护的。” 鲁迅听了若有所思,他平时关心的是国民思想和政客作为,而周赫煊则更喜欢考虑实际问题。 又行走一阵,来到前门大街中段,鲁迅指着家铺子说:“快中午了,你请我坐火车,我请你吃午饭。” “好啊,”周赫煊开玩笑道,“我们这边是三个人,占大便宜了。” 鲁迅问:“这两位朋友,是你的随员吗?” 周赫煊解释道:“保镖护卫,他们还救过我一命。前年军阀褚玉璞的弟弟暗杀我,这位永振兄弟帮我挡了一枪,差点就命中心脏。” “却是义士。”鲁迅赞道。 孙永振挠头傻笑:“先生供额们吃饭,替先生挡枪是应该的。” 鲁迅一直觉得周赫煊很古怪,明明是个文人学者,却跟政客要员和军阀一样,出门随身带着两位保镖。明明跟某些军阀走得很近,一肚子的政治谋略,却始终不肯从政当官。 不过民国的奇葩实在太多,不缺周赫煊一个,鲁迅也没太过多想。 众人上楼,捡了个靠窗位置坐下,鲁迅说:“这里的豆汁儿味道很好……” “别,”周赫煊连忙打断,“我喝不惯那玩意儿,来一碗炸酱面即可。” 鲁迅只好点三碗炸酱面,给自己要了碗豆汁儿,再加一碟咸菜。他喝下一口,陶醉地说:“臭而香,还是那个味儿。” 周赫煊好笑道:“我这辈子,恐怕是喝不来豆汁儿了,一闻到味就想呕吐。” “那你真是枉做直隶人,有机会我请你喝绍兴的黄酒。”鲁迅嚼着咸菜说。 周赫煊笑道:“我更怀念金华的火腿,好些年没吃过了。” “你似乎不喜欢跟人打笔仗,”鲁迅放下筷子道,“上次我写文章骂你,你都没骂回来,害得我一阵苦等,打好的腹稿都作了废。” “哈哈,”周赫煊笑道,“我是懒得打笔仗,真说起来。我是实用主义者,不做无意义的事情。除非对我有实际好处,否则我根本不会浪费精神写骂人文章。” “你倒是坦诚,”鲁迅说,“但如今的国人,有许多都在睡梦中,不骂大声点,是骂不醒的。” 周赫煊道:“该醒的自然会醒,醒不来的恐怕是在装睡,你永远也叫不醒一群装睡的人。” “这句话说得好,”鲁迅点头道,“装睡的人是叫不醒的。可恨的是,这些装睡的人,还霸占着大屋,让真正醒来的人无立锥之地。周先生你敌视日本,但不可否认,日本人有许多值得我们学习的东西。他们的国民性是认真,把装睡的人直接抬出去扔了。我们的国民性是得过且过,对装睡的人视而不见。” 周赫煊咽下一口炸酱面,说道:“其实日本的情况,比中国更加糟糕。你可以去日本的乡村看看,那里的人,好多比中国农民过得更惨。日本的强大,是建立在剥削国民的基础上。” 鲁迅说:“如果剥削国民能够让中国强大,我第一个自愿被剥削。可惜中国的政客,只会剥削国民让自己强大。” 周赫煊默然,竟无言以对。 好半天周赫煊才说:“中国的聪明人太多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是对的。有时候,我倒希望中国的蠢货多一些,那样劲才能往一处使。就像日本,他们的劲其实使错了方向,但并不影响他们的强大。” “为什么说日本走错了方向?”鲁迅问。 “日本的强大和繁荣是畸形的,”周赫煊详细解释道,“自明治维新以来,日本的工厂如雨后春笋般出现,特别是欧战后,日本工业产值成倍增长。工厂日夜开工,港口吞吐不息,生产、贸易、繁荣,是日本人对自己国家的普遍印象。与此同时,日本农村凋敝,农民食不果腹,卖儿卖女稀松平常。日本真的很强大吗?并不。日本国内一半以上的工厂,都是从事纺织业,其国内市场狭窄,严重依赖出口贸易。一旦国外市场发生动荡,日本经济立马就要崩溃。别的不说,如果全体中国人坚持半年不买日本纺织品,日本的那些资本家,十个里面就有四五个要破产。” 说句正经话,抵制日货在民国时是可行的,因为日货产品太过单一,而且严重依赖中国市场。 鲁迅掏出香烟,递给周赫煊一支,自己划火柴点燃,吞云吐雾道:“你好像在《大国崛起》中预言,美国今年要爆发经济危机,甚至影响全世界。如果真的这样,日本岂不就此崩溃?” “是的,日本经济绝对要崩溃,”周赫煊叼着烟说,“所以日本必然入侵中国,因为只有战争,才能转化国内矛盾,才能引开日本人民的视线。” 关东军入侵东北,制造九一八事变,直接原因有两个:一是旅顺、大连的租借合同快到到期,二是日本国内经济崩了,必须用战争来转嫁矛盾。 1929年经济危机爆发后,日本崩到什么程度? 日本甚至出现许多“没有少女的村庄”,因为农民生活过不下去,只能送女儿出去当娼妓。 《妇女》杂志曾有一篇报道:为度过荒年,贫穷的山形县小西国村,将397名少女卖给妓院,村内再也见不到少女的踪影。 此报道震撼了整个日本,山形县官厅辩解说:外出的妇女确实是397人,但做娼妓的仅有109人。 然而,山形县的风波未平,秋田县的玉米村、下乡村,雄胜郡的秋之宫村……等等村庄,也因大量少女沦为娼妓,而成为媒体争相报道的对象。 到后来,“没有少女的村庄”已经不能引起关注,因为太司空常见了,大量村民举家自杀成为新的舆论热点。 直至1935年,日本女性身高出现大倒退,平均身高仅为1米48,男性平均寿命降到44岁。甚至日本的许多城市妇女,也脱下西式上衣和裙子,改穿和服,只有这样才能遮掩自己骨瘦伶仃的小腿。 日本侵略中国,并不仅仅是一撮好战分子叫嚣的,而是到了不打仗不行的地步。只有打仗,才能转化日本国内矛盾,利用军工企业运转,以及对外掠夺来挽救崩溃的经济。 也别谈日本老百姓是无辜的,当时的每个日本人,都享受着侵略中国的战争红利,不打仗他们连饭都吃不起。 305【灵均】 吃过午饭,四人下楼便遇到黄包车。 周赫煊一打听,才知道车夫们的罢工取得了胜利,各大车行同意,把每天的份子钱降低了50文。 事实上车夫提出的要求是降低300文,但双方争执不下好几天。最近北平妙峰山又在开香市,附近转到来妙峰山上香拜佛的香客颇多,所以才有周赫煊和鲁迅下车时看到的繁荣景象,车站比平时拥挤不少。 不管是车行还是车夫,都不想错过这些生意,双方各退一步才把事情解决。 就跟北平市政府里派系众多一样,北平人力车夫工会同样派系繁杂,甚至连赤党都派有人员加入。 由于各方故意挑动,今年秋天北平的车夫就要发生暴动,他们见到电车便打砸抢。总计砸毁机车、拖车63辆,电车铁轨岔道被掘10处,站厅木阁被拆5座,直接经济损失数十万元,电车工人有30多人受伤,60多人被抢夺财物。 这次暴动震惊国内外,虽然有我党人员参与,但真正的始作俑者却是汪兆铭。 汪兆铭和常凯申的人争夺北平总工会控制权,失败之后就鼓动车夫闹事,甚至对车夫代表说:砸了电车你们才有饭吃。砸吧!出了事我们负责。” 结果导致1400多名车夫被捕,发起暴动的4名领导人被枪毙,劳苦大众就此成为国党派系斗争的牺牲品。 北伐胜利后的北平,比北洋政府时期混乱百倍,各个方面都一塌糊涂,根本没人有能力控制局面。 “周先生,再会!”鲁迅和周赫煊握手道。 “再会!” 两人坐着黄包车,朝各自的目的地而去。 行不多远,周赫煊猛拍脑袋:“唉哟,忘了找鲁迅写几个字儿!亏大了。” 即便是以孙永振的老实憨厚,听到这话也忍不住想翻白眼——周先生的嗜好还是改不掉啊。 来到清华大学,周赫煊又讲了两堂《人类文明史》,然后直往工字厅跑。他去了王国维家,结果发现人不在,说是在“怡春院”那边。 好吧,大家就别吐槽“怡春院”这破名字了。 怡春院在工字殿西边儿,有个垂花门,门额上刻着“怡春院”三个大字。早在清朝,这里是用来安顿伶工,王府中的戏子、舞女都住在里边。 周赫煊穿过门廊,看到王国维、陈寅恪等人都坐在亭子里,赫然还有国立北平大学的副校长李书华。 “周先生,你来的正好!”李书华高兴地说道。 周赫煊走过去坐下,笑问:“你们在这里开诗会呢?” 李书华说道:“北平大学区正在筹设北平研究院,我负责筹建研究院的史学研究所,今天是来请几位国学大师加入研究所的。” “这是好事啊。”周赫煊道。 蔡元培、李石曾搞的教育改革虽然失败,但也有些亮点。比如南京的中央研究院,以及北平的北平研究院,这两所研究院互相竞争、互相发展,是民国时期中国最顶尖的研究机构。 地位嘛,大概相当于后来的社科院和中科院,也是培养了许多人才的。 比如中央研究院的第六任院长吴大猷先生,在西南联大时就带过两个助理,名字分别叫李政道和杨振宁。比如著名数学家华罗庚先生,就是中央研究院的第一届院士。又比如李四光和竺可桢先生,乃是北平研究院的会员(相当于院士)。 就拿中央研究院来说,直至抗日战争后,外国专家有如此评价:“中研院的生物组接近世界最高水平,数理组与世界顶尖水平不相上下,人文组几乎达到世界一流水平。” 虽然这个评价有些过于吹捧,但也不算太离谱。 李书华兴致昂扬地说:“周先生,这次北平研究院的设立,我们是经过细致规划的。已经跟北平图书馆、故宫博物院、北平天然博物馆、北平地质调查所、中法大学研究院、巴斯德学院等中外学术机关取得合作。而且研究经费也得到了保证,中央承诺每月拨款5万元。周先生你是国际史学权威,不如也来加入史学研究所吧,副所长的职务虚位以待。” “别,我加入史学研究所可以,但副所长就不必了。”周赫煊连忙表态。 北平研究院里管事的,都是一帮留法派,皆为李石曾的亲信。 周赫煊就算能在研究院里当官,也不过是空架子,意见有分歧时,他是绝对争不过别人的。 李书华高兴道:“周先生能加入就太好了!” 李书华能不高兴吗? 周赫煊在历史领域的成就,连欧洲的历史学家都推崇不已,算得上是一尊大神。 有周赫煊在北平研究院史学研究所坐镇,那就相当于一面旗帜,说不定以后还有外国同行慕名来交流。 最最最要紧的是,如今中央研究院和北平研究院虽然还在筹备期间,但两边的竞争已经非常激烈了,抢人才抢得飞起。如果北平研究院不赶快聘请周赫煊,说不定再过几天,南京那边就要派专人过来邀请。 周赫煊笑道:“我倒是有个建议,北平研究院每年可挑选数名学术大才,颁受其院士头衔。院士代表着此人在相关领域的崇高地位,代表着巨大的荣誉,可以激励更多同样努力奋进。” “这倒是个好主意,”李书华认可道,“我会向石曾先生汇报的。” 历史上,中研院和北研院成立多年以后,才开始授予学者以院士(会员)头衔。 谈完史学研究所的事情,周赫煊说到正题:“几位先生,我这次过来,是为小女求名字的。我绞尽脑汁想了十几个名字,但都觉得不满意。” “哈哈哈哈,”陈寅恪大笑,“想不到名满天下的周先生,竟在给女儿取名字的时候无计可施。” 王国维问:“明诚对女儿有什么期望?” 周赫煊说:“没什么期望。我也不图她以后有什么出息,只要能快快乐乐、平平安安、幸福美满过完一生即可。” 陈寅恪吐槽道:“你这还叫没什么期望?不管男子、女子,谁不想拥有那样的人生?” “倒也是。”周赫煊笑言。 王国维磋磨片刻,问道:“灵均如何?” 周赫煊猛然一喜,拍手道:“此名大妙,就叫周灵均!” “灵均”是屈原的字,本意是形容土地美好而平坦,也可理解为灵善而均调。善良、灵动、平正、和谐…… 306【无休无止的学潮】 屈原,芈姓,屈氏,名平,字原,一般称为“屈原”或“屈平”。 为什么又说他字“灵均”呢? 因为屈原在《离骚》当中写道: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 于是人们历来把“正则”和“灵均”视为屈原的名和字,但这并非他真正的名、字,只是一种诗意的美化而已。 就好像尼采说:“我就是太阳!” 然而“太阳”并不是尼采的真名。 周赫煊的女儿叫周灵均,也无所谓抢先贤的名字,更不怕犯了屈原自杀的忌讳。 由于时间太晚,周赫煊懒得赶回天津,他跟李书华共同前往北大,打算在北大那边住一宿。 等离开清华园后,周赫煊才说:“北平研究院的合作单位和研究经费,恐怕都还没有确定下来吧?” 大话被戳穿,李书华的表情有些尴尬,勉强笑道:“虽然还没确定,但也八九不离十了。每月五万的经费拨款,教育部承诺由中央和地方财政共同负担。” 中央和地方财政共同负担? 这特么就是扯淡。 南北边就快要打仗了,你让北平和南京共同出钱办研究院? 周赫煊无奈摇头,这年头想做点正事真难啊。不过他不打算掺和,历史上李石曾靠着自己的努力,把北平研究院办得风风火火,根本用不着周赫煊来操心。 北平研究院,就是未来中科院的前身! 其在物理和生物领域的实力颇为强悍,两弹元勋钱三强,便是北平研究院原子研究所的会员(院士)。 只不过蔡云培和李石曾的派系之争,一直延续到南北两大研究院中。 中央研究院的成员主要由“留英美派”组成,跟美国展开各种学术合作,甚至派人参与学习了“曼哈顿计划”。而北平研究院的会员,大部分是“留法派”,积极和法国的科研机构合作,郎之万、玻尔等科学家都来北平研究院访问指导过。 比如钱三强先生就属于留法派,师从约里奥—居里夫妇。而居里夫妇则跟北平研究院联系颇深,甚至连北平研究院的原子研究所,都是在居里夫妇的帮助下设立的(此举为新中国制造原子弹打下坚实基础)。 两人坐着黄包车前往北大,周赫煊瞅着渐渐暗下来的天色,问道:“北大学生还在闹吗?” “闹啊,从没停歇过,只不过现在稍微收敛了些。”李书华无奈摇头。 北大的学生太轴了,组团前往南京请愿不说,还组织成立了所谓的“救校敢死队”、“武力护校团”。以至于中央教育部都被迫做出让步,承诺合并改组后的“国立平大北大学院”,对外译名仍旧称为“国立北大”。 然而学生们还未满足,由于阎锡山断掉了李石曾的经费,导致教育款项捉襟见肘。北大和北师大的学生继续请愿,要求增加学校的预算,结果遭到北平当局镇压。 此次镇压虽然没闹出人命,但还是有几个学生受伤,以致北大和北师大两校学生通电全国抗议,并举行大游行示威活动。 说起来真的很搞笑。 以前只听说过某某军阀、某某政客,在权利斗争失败后,通电全国下野的。如今居然连学生们也玩这套,抗议就抗议吧,还特么通电全国抗议。 李石曾算是玩脱了,学生通电全国抗议这种事情发生,搞得全国人民都知道北平教育是个烂摊子。 南京政府的官员们震怒,下令整顿学风,惩办为首闹事的学生。 在政府抓捕一部分学生代表后,北大和北师大两校学生终于认怂。就在3月中旬,北大总算正式复课了,这时距离北大停课已经有9个多月。 然而复课归复课,具体情况却十分糟糕。 学校的教员分为两派,一派以周作人为首,他们是并校后的既得利益者,强烈支持李石曾的教育改革。另一派则把李石曾视为洪水猛兽,认为李石曾的教改是在乱搞,而且还没能力给他们正常发工资,拖拖欠欠跟北洋政府没啥区别。 李石曾教育改革的目的,是为了净化学校环境,避免教育和学术官僚化。从这一点来看,他的教改非常失败,本来还算团结的北大教授,现在被生生弄成了公开敌对的两派。 倒是没有政府官僚来管学校了,但教授们自己却斗争起来,这还能安心治学吗? 来到景山东街时,李书华做东请客,找了家街边小饭馆坐下。 刚走进去,便有人认出周赫煊。 那是几个北大学生,看到周赫煊后颇为激动,齐齐站起来问候:“周校长好!” “同学们好。”周赫煊点头微笑。 李书华显得极为尴尬,他如今可是国立平大(国立九校)的副校长。学生们居然对他视而不见,简直就是当面打他的脸啊。 可怜北大最困难的时候,李书华还在苦撑北大物理系。而今学生们却视他为李石曾的走狗,就快到人人喊打的地步了,这让李书华感觉里外不是人。 饭菜还没端上来,就有学生问道:“周先生,你什么时候回来做我们的校长啊?” 周赫煊笑着敷衍道:“这要看政府的安排。” 那几个学生居然不顾李书华在场,直接说:“我们打算搞一次大动作,驱逐李石曾自行复校,周先生到时愿意回来做校长吗?” 周赫煊狂汗,安抚说:“大家还是安心读书吧。” “胡闹!” 李书华愤怒呵斥道:“石曾先生是中央政府任命北平大学院院长,你们怎么能妄谈驱逐?还说什么自行复校,复校后的教育经费从哪里来?你们给老师发工资吗?” 学生毫不留情地反驳:“难道留下李石曾,他就能给老师们发工资?” “额……”李书华无言以对。 自从阎锡山断掉教育拨款后,国立九校的老师们,已经又无法领到工资了。而且以前积欠的教师工资,到现在都还没补齐,师生们的怨气根本无法平息。 “唉!”周赫煊摇头叹气。 北大学生可不是说着玩的,历史上他们真的这样做了。 就在下个月,北大学生便将通电全国,宣布自行恢复北大校名。而李石曾则灰溜溜地回到南京,强行合并的国立九校也就此解散。 307【乔帮主】 “灵均,小灵均,快给爸爸笑一个!”周赫煊推着摇篮逗弄女儿。 “呀,咿呀……” 小灵均瞪大水汪汪的双眼,好奇地看着老爹,挥舞着小手乱抓空气。 张云鹤笑道:“王国维老先生不愧是大学者,取的名字可真好,又好听又容易记。”夸赞几句,她才试探道,“灵均就快满周岁了,是不是该办个周岁宴。” 从法律意义上讲,姨太太的身份是不被承认的,甚至连封建社会的小妾都不如。 周赫煊跟孟小冬的关系,也只有少数一些朋友知道。 张云鹤提出给小孩儿办周岁宴,无非是想大请宾客,把孟小冬的姨太太身份坐实。 孟小冬自然明白,但她又担心有损周赫煊名誉,连忙说:“就自己家人聚聚吧,把叔叔伯伯他们也叫来,旁人就别请了。” “这样也好。”张云鹤有些无奈。 周赫煊必须同时顾及张乐怡和孟小冬的感受,请多了张乐怡不高兴,请少了又对不起孟小冬,他折中道:“我再请几个好朋友吧。” 周赫煊所谓的朋友,自然是那种走得比较近的。像啥天津青帮大佬、天津总商会会长,请来虽然很有面子,但完全没必要。甚至他连北平的几个朋友都懒得请,别人跑一趟还耽误时间。 其实也就请《大公报》几个同事,比如胡政之、朱湘、郑证因、吴宓和李寿民两兄弟。沈从文去了上海当老师,那是没办法了,这位估计正在疯狂写情书追女学生吧。 袁克文袁公子那边,周赫煊倒是发了请帖,但人家正在上海潇洒,顾不上来吃小灵均的满月酒。 至于刀妃文绣,为了避免她跟婉容见面尴尬,还是别请了吧。 数日后,周赫煊在家摆了三桌宴席,只孟小冬的娘家人便来了20几个。 “明诚兄,恭喜恭喜!”朱湘牵着四岁大的女儿进门,他老婆怀着二胎没来,这几天也快要生了。 周赫煊笑道:“同喜同喜,也祝弟妹生个大胖小子!” 紧接着,李寿民带着弟弟走来,递上礼物说:“周兄,这幅画送给侄女儿。” 周赫煊展开一看,却是李寿民亲手画的梅花,当即笑道:“有心了。” 让周赫煊感到惊讶的,却是郑证因,他居然跟施剑翘一起出现。 历史上,郑证因以刀枪棍棒为伴,打了一辈子光棍。而施剑翘为了替父报仇,嫁给阎锡山手下的情报股长,由于丈夫对报仇的事情不上心,她便带着儿女回到天津,直接跟丈夫分居了。 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居然因为周赫煊带来的蝴蝶效应走到一起。 认真想来也很正常,郑证因属于热血汉字,施剑翘又是烈性女子,他们很容易就能互相看对眼。 很快,胡政之也带着夫人到场,送了一方玉佩给小灵均。 正式开席前,要完成一个剃头仪式。 这属于风俗传统,满月酒又叫剃头酒,这天要请剃头师父上门,把小孩儿的胎发剃掉。旧时剃胎发的仪式非常隆重,家中要点红烛,桌上要铺红布,并且摆放贡品。 周赫煊是不讲究这些的,但孟小冬的母亲张云鹤却很在意,重金请来天津城最好的剃头师父,此人经常给租界的达官贵人剃头。 剃头师父还带了个十多岁的徒弟来,徒弟将白酒倒入碗中,细致地用酒给小灵均润发。 只见剃头师父手起刀落,小灵均前脑的一撮毛就没了,转眼间剃得干干净净。 如果是男孩儿的话,就要在后脑或头顶留一撮胎发,剃成桃形,叫做“百岁毛”,可以避免小孩儿夭折。女孩儿的胎发要剃光,是人们认为剃光头发后,以后的头发才能长得又密又黑。 剃头师父收起他的剃刀,张云鹤拿出一顶红布做成的“和尚帽”,亲手替外孙女戴上,说是可以获得神佛的护佑。 周赫煊看着觉得蛮有意思,民间风俗传统嘛,信不信皆可,完全图个热闹。 那师父剃完头就要离开,不能留在主人家吃饭,但需要封给他一份可观的红包,并且桌上的贡品也要让剃头师父带走。 有种说法是,这些贡品是用来供奉剃头匠祖师爷关公的,剃胎发的同时可以剃走晦气。而且关二爷降临,还能镇压邪祟,让小孩儿不至于生病夭折。 周赫煊其实很纳闷儿,为毛剃头匠的祖师会是关二爷? 关二爷倒是挺擅长剃头的,但他剃下的头,可不能再长出来。 “感谢诸位今天来喝小女的满月酒,我先干为敬!”周赫煊站起来举杯喊道。 这天晚上,周赫煊喝得很多。 特别是郑证因,此君平时话不多,喝酒上头后啰嗦无比,非要逮着周赫煊划拳。 直至宴席结束时,周赫煊已经醉得头昏眼花。 孟小冬的娘家人去了旅店,包括她母亲张云鹤也走了。女儿已经做完月子,当娘的自然不好再留在周家,否则张乐怡肯定不高兴。 至于周赫煊的那些朋友,则由张乐怡、孟小冬一个个亲自送出大门,并为他们叫来黄包车。 婉容和廖雅泉负责指挥佣人,把周赫煊扶回卧室休息。 “婉容姐姐,我来守着吧。”廖雅泉亲自拧干热毛巾道。 婉容说:“那我让小兰弄点醒酒汤来。” 等婉容离开后,廖雅泉把旁边的女佣也支开,轻拍着周赫煊的脸说:“周大哥,周大哥,能听到我说话吗?” “嗯,嗯……”周赫煊闭着眼睛嘟囔两声。 廖雅泉又试探道:“周大哥,我是谁?” “你谁呀?”周赫煊下意识问。 廖雅泉拼着字母问:“i-p-h-o-n-e组合起来是什么意思?” “i啥?”周赫煊意识不清道。 “i-p-h-o-n-e!”廖雅泉再次重复。 周赫煊迷迷糊糊道:“哦,你说iphone啊。” “原来这个英文单词读iphone,”廖雅泉自言自语,又问道,“iphone是个什么组织?跟加州的苹果又有什么关系?” 周赫煊嘟囔说:“苹果?苹果的掌门人是乔布斯,加州那是全球总部。” 廖雅泉兴奋地追问:“乔布斯的全面叫什么?” “史蒂夫·乔布斯,我们都叫他乔帮主……主,呼噜噜……”周赫煊说着说着,竟然沉沉睡去。 廖雅泉使劲摇了几下,都没把周赫煊摇醒。即便如此,也足够她欣喜若狂了,因为她的潜伏工作取得巨大突破。 她知道iphone的拼读方法,知道了这个组织的总部在美国加州,更知道组织头目叫史蒂夫·乔布斯,还有个称呼叫“乔帮主”。 婉容很快端着醒酒汤回来,廖雅泉说:“周大哥睡着了,让他好好休息吧。” “别着凉了。”婉容帮周赫煊批了条薄毯。 等两女说笑着出去,“醉眠”中的周赫煊突然睁眼,他打着哈欠说:“妈的,差点真被灌醉了。这次透露的情报,应该够日本人消化一阵子了吧。廖雅泉果然看过我的手机,该给苹果组织取一个什么正式名称呢?苹果,苹果,伊甸园不错。嘿嘿,还可以把共济会扯进来。共济会不是自称该隐的后人吗?该隐就是亚当和夏娃的儿子,跟苹果、伊甸园也能扯上关系。妈蛋,这故事变得不错!” 308【热爱炒股的间谍先生】 历史上,1931年法国驻华使馆武官卡瑟韦尔少校,曾给法国国防部写过一封报告信,内容摘抄如下: “日本在中国有50万侨民,主要集中在满洲、山东及主要的沿江沿海城市。然而,日本人虽然掌握着大量的本地情报,却不太善于对这些情报进行综合概括,得出整体结论……日本在华情报业务十分发达,几乎每一个在中国的日本人,都是日本的间谍特工。” 几乎每一个在中国的日本人,都是日本的间谍特工。这句话出自法国驻华武官之口,还是有些说服力的。 相较于中国而言,日本在美国的情报机构就比较悲剧了,或者说,他们就根本没能力在美国设专业情报机构。 永山康夫今年26岁,毕业于京都帝国大学,主修的是社会学和心理学。 他出生在近畿地区的农民家庭,日本此时虽然普及了基础义务教育,但农民的儿子想读高等学府还是很困难的。永山康夫也是靠着在美国的叔叔资助,才有钱读完大学课程。 毕业后,永山康夫的理想是从政。谁知只做了半年公务员,还没来得及升职,便被军部指派到美国做间谍。他的任务是调查一个叫iphone的神秘组织,仅有的线索却是“加州苹果园”。 见鬼的任务! 清晨,永山康夫早早起床,只等吃完早餐便去下一个目标——加州的苹果园实在太多,根本调查不过来。 “约翰,你今天又要出门吗?”叔叔永山八郎问道。 永山康夫鞠躬说:“是的,我要走遍加州,做一个详细的农业调查,然后才好帮叔叔发展农场。” 永山八郎有些不耐烦道:“约翰,你来米国已经快一年了,总不能这样游手好闲。男子汉应该有担当,今天就跟我一起去翻土种地吧!” “叔叔,调查工作也是很重要的。”永山康夫说。 “八嘎!” 永山八郎本来一直坚持说英语,现在爆粗口却用上日语,他生气道:“我出钱供你读大学,出钱帮你移民美国,你居然如此没有上进心!今天必须跟我一起种地。” “哈依!”永山康夫不敢拒绝,否则他就要被轰离美国了。 自明治维新以来,日本就掀起了两波规模浩大的移民国美潮。 第一波移民潮是在1885年到1907年间,与其说是移民,不如说是赴美的日本劳工。他们跟在美华工一样,都是些国内底层贫民,依靠辛苦劳作赚血汗钱,对美国毫无归属感,存够了钱就想衣锦还乡过好日子。 日本政府想要增加海外收入,也积极鼓励本国贫民赴美打工,丝毫不管这些贫民在美国过得比黑奴还惨。 由于去美国的日本劳工越来越多,招致美国本土居民不满,各州的反日情绪愈演愈烈。终于,在1908年的时候,美国开始限制日本劳工入境,并陆续颁布《外籍人土地法》,限制日本人在美国拥有土地。 为毛要限制日本人拥有土地呢? 因为日本劳工在城镇受到歧视和压迫,不得不往乡村跑,靠种植农作物为生。日本人和中国人一样勤奋,打工赚来的钱舍不得花,都攒下来购置土地。 渐渐的,日本人在美国购置的土地越来越多。举个例子,在1913年的爱达华州,日本人种植甜菜的面积多达8000公顷,占了全州的三分之一,另外他们还种植了1万多公顷的其他作物。 面对如此情况,美国佬能不眼红? 日本的第二波移民美国潮,便是在这种情况下进行的。多靠同乡和亲人的关系移民美国,这些人渐渐在美国有了土地和产业,虽然受到各种歧视,但却把自己视为美国人,已经不愿意回日本受苦了。 直至5年前,美国总统柯立芝颁布法案,禁止无资格归化的外国人以移民身份进入美国,日本的移民美国潮才终于结束,转而开始向南美地区大量移民。 永山康夫跑来美国做间谍,必须有个长期有效的合法身份。正因为他有个在加州当农场主的叔叔,才被日本陆军部选中,被派来这边做情报间谍。 若是惹怒了叔叔,一句话就可以让永山康夫滚蛋,没有直系亲属的认可,他不能继续在美国生活。 于是乎,京都帝国大学的高材生、被军部委以重任的永山康夫,就这么戴着草帽、扛着锄头去辛苦翻地。 “滴滴滴!” 就在永山康夫汗流浃背时,远处突然驶来辆小轿车。 车窗打开,一个西装革履的美国白人问:“先生,这里的农场主是谁?” “是我叔叔,我带您过去!”永山康夫找到借口偷懒,立即扔下锄头领路。 永山八郎正在给玉米浇水,看到侄子带人过来,他立即呵斥道:“混蛋,你就是这样工作的吗?快回到你的岗位上去!” 永山康夫连忙解释:“叔叔,这位先生找你。” 面对美国白人,永山八郎立即换上另一幅面孔,他点头哈腰地问:“先生你好,我叫汤姆,请问有什么指教?” 美国白人打开公文包,拿出厚厚的一叠证券说:“你好,尊敬的农场主先生。我是西部威廉证券公司的推销员史密斯,你有兴趣购买股票吗?” “股票?”永山八郎问,“就是镇上人人谈论的,那个可以快速赚钱的东西吗?” 史密斯翻找着手上的股票证券,忽悠道:“是的,现在是美国股市的黄金年代,只要你购买股票,就能成倍的获得利润。农场主先生,就拿我手上劳尔电灯来说,上个月股价才1.8美元,现在已经涨到2.7美元,这是超过半成的恐怖利润。如果你上个月花100美元购买它的话,现在已经有150美元。另外,我这里还有西部肥皂的股票,它的行情涨势也非常好……” 推销员巴拉巴拉地说了一大堆,永山八郎不耐烦道:“很抱歉,我对股票不感兴趣。” 史密斯锲而不舍地说:“我这里还有荷西烟草、可口可乐……” “不用说了,我不懂股票,只会种地。”永山八郎态度坚决。 连续数次被拒绝后,史密斯终于放弃这个潜在客户,打算开车去下一座农场。 如今的美国股市已经疯到什么程度? 你坐出租车,出租车司机会情不自禁地建议你买哪只股票。你在路边擦皮鞋,擦鞋的小孩儿会给你介绍当天的热门股。你在面包店买早餐,店员会跟你讨论近期的股票行情。 甚至在一些工厂里,每个车间都安放着大黑板,有专门的职员每隔一小时用粉笔写上交易所最新情况,方便工人们一边做工一边炒股。 在一些牧场里,牛仔们通过矿石收音机接收情报,然后用高音喇叭向其他人告知最新行情。 证券商们从二级市场收购各种垃圾股,然后雇佣股票推销员,去街道、乡镇、农场一遍遍宣传炒股的好处,忽悠不知情的散户购买他们手里的股票。 为了吸引女性进入股市,许多证券公司专门设立“女士专用房间”,甚至还配备简易的免费美容院,女股民如今已占美国股市总投资这的20%。 前不久胡弗上台做总统,他自信满满地说:“美国股市至少还能再辉煌十年!” 总统先生如此自信,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美国主要的几家工业公司,在他任职上台后,股价涨幅每天高达10%到15%,这个速度太特么恐怖了。 很多公司职员、工厂工人,其主业都已经变成炒股。反正只要你买股票,就算闭着眼睛买,无论买到那支股都会赚钱。 朋友聚会聊天的时候,问的不是炒股亏了还是赚了,而是问赚了多少,赚得太少的人会被嘲笑眼光太差。 可惜眼前这个日本农民太小家子气,满脑子都是刨土种地,根本不受推销员的护佑。 竖子不足与谋也! 史密斯把股票证券放回公文包里,正打算去下一座农场,高材生间谍永山康夫却追上来:“先生,请等一下。” “怎么了?”史密斯回头问。 永山康夫说:“你手里的那些股票,我买了!” “你有钱吗?”史密斯讥笑道。 “我有,请稍等。”永山康夫连忙跑回自己房间,拿着他的半数间谍经费出来。 看着永山康夫飞快数钱,史密斯露出嫉妒的眼神,心想:这些只赚不花的黄皮猴子,还真是有钱啊,政府就该把他们全部赶出美国。 对于美国人而言,所有亚裔都长一个样。他们分不出中国人、日本人、越南人,反正亚洲人都是该死的蛀虫,他们抢了白人的工作,他们是小偷、恶棍、骗子的代名词。 却说,永山康夫把钱砸到股市后,当月便赚到600多美金。他兴奋之下,把自己所有钱全部投入股市,到10月初,已经成为身家过万美元的小富豪。 京都帝国大学的高材生、被陆军部寄予厚望的间谍永山康夫先生,似乎有些忘记了他的任务。即便上级给他发来新线索,让他去调查一个叫乔布斯的人,永山康夫都置之脑后,一心做着他的美国发家梦。 股票害死人啊! 309【三只狐狸】 6月22日,北大学生突然通电全国,宣布自行恢复北大校名。 南北教育界莫名惊诧,但政府官方却出奇的沉默,居然没有站出来斥责这种无视政府的行为。 6月23日,李石曾南下路过天津,顺道至三乐堂拜访周赫煊。这位老先生面容憔悴,眼睛里尽是血丝,整个人状态都非常萎靡。 周赫煊亲自为他倒茶,问道:“石曾先生这是要回南京?” “嗯,”李石曾点点头,说道,“去南京讨要筹建北平研究院的经费。” 李石曾绝口不提北平大学区和国立九校,显然是承认自己的教改彻底失败,他以后的精力,估计都会放在北平研究院吧。 不管李石曾在教改过程中犯了多少错误,但他的为人还是值得敬佩的。 没有李石曾和蔡元培等人,积极推动留法勤工俭学运动,中国就会失去一大批留法高材生,包括我党的几位开国伟人。没有李石曾组建北平研究院,并通过自己在法国教育界的关系,积极筹划设立原子研究所,新中国制造原子弹或许就更加困难。 李石曾这趟来找周赫煊,也是为了公事,他问道:“年底我可能要去一趟法国,不知明诚是否愿意同行?” “去法国做什么?”周赫煊问。 李石曾说:“我在法国巴斯德学院还有点人脉,打算联系对方展开学术合作。巴斯德学院在生物领域很有成就,对我们即将设立的生物研究所大有帮助。至于史学研究所,就需要明诚帮忙了,你在法国历史学界影响力巨大。希望能说服一两个法国历史学术结构,或者一些历史权威专家进行合作交流。” 巴斯德学院非常牛逼,开创了微生物生理学,发现了狂犬病疫苗,发明了“巴氏消毒法”,在治理鼠疫、黄热病等研究中也做出了杰出贡献。至周赫煊穿越前,这个研究机构先后有8位科学家,获得了诺贝尔医学奖。 戴高乐将军曾说:“在法国有三样东西千万不要去动,即法兰西学院、巴斯德学院和埃菲尔铁塔。” 后世的中科院,能在生物研究领域跻身世界顶尖水平,就是北平研究院与巴斯德研究院的合作中打下的基础。 严格说来,李石曾的积极奔走,对未来中国学术界影响巨大,只是鲜为人知而已。 周赫煊仔细思考道:“我大概在八月份的时候,会去一趟美国,至少要十一月份才离开。到时直接横渡大西洋去欧洲,我们在法国汇合吧。” “那此事就拜托明诚了,告辞!”李石曾起身与周赫煊握手道。 周赫煊问:“石曾先生这就要走?” 李石曾苦笑:“中午12点的船票,我还得赶去南京要钱。” “我派车送送你吧。”周赫煊感慨地说。 李石曾是真想做事,可惜掣肘太多,最大的问题是要不到钱。 蔡元培就要圆滑识趣得多,抱上了常凯申的大腿。两人一起筹建研究院,结果蔡元培的中央研究院已经建成,李石曾的北平研究院却连资金都没着落。 周赫煊亲自把李石曾送到码头,这才摇头叹息着返回。 北平的局势太过复杂,国内所有派系势力互相倾轧。以李石曾的天真性情,他一头扎进北平这个大酱缸,成事的难度可想而知,能办好北平研究院已经极为难得了。 周赫煊在码头送走李石曾,第二天又送走朱湘,这位愤青老兄终于去美国留学了,不知道能不能顺利完成学业。 南北的局势也在不断恶化中,冯玉祥和常凯申上个月便已经开战。 冯玉祥自任西北路权党救国军总司令,号召各地军阀一起反蒋。然而根本没人理会他,就连他自己的属下韩复榘、石友三也跳反了,公开打出旗号支持中央(常凯申)。 这跟之前的蒋桂大战如出一辙,两边刚刚开战,常凯申便把敌方大将收买反水。 冯玉祥也算自作自受,西北军是在一个团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所有将领都是冯玉祥的老部下。他治军带着强烈的家长作风,部下都已经做省主席、省督军了,冯玉祥还动辄当众斥骂,跟教训儿子、孙子一样。 有时候冯玉祥脾气来了,甚至一巴掌扇过去,这换谁能够忍受? 再加上西北军很穷,好多时候发不起军饷。常凯申的银票递过去,自然会有人愿意被收买,偏偏冯玉祥还认为手下将领个个对他赤胆忠心。 韩复榘、石友三临阵反水后,冯玉祥立即懵逼,心知单靠自己干不过常凯申。他连续给阎锡山、张学良发了好几封电报,结果都没得到确切答复。 无奈之下,冯玉祥只得亲自跑去山西,找阎锡山商量反蒋大事,并愿意奉阎锡山为“带头大哥”。 阎锡山到此时还想着做生意,好酒好菜地招待冯玉祥,实际上却是变相软禁。他居然以此为筹码,跟常凯申展开隔空谈判,妄图和平解决战事,并从中捞取好处。 常凯申一看冯玉祥被控制,立即亲自到北平,并派吴稚晖、赵戴文、孔祥熙带亲笔信去太原,邀请阎锡山来北平商讨西北军善后事宜。 李石曾离开天津的第七天,常凯申、阎锡山二人在北平正式会晤。 经过讨价还价,常凯申任命阎锡山为海陆空军副总司令,相当于此时中国的第二把交椅。阎锡山为此沾沾自喜,觉得占了大便宜,拍胸脯保证会解决西北军问题。 阎锡山不但把冯玉祥给卖了,而且还不想丢名声,对外宣称是为了国家和平,并非是卖友求荣。他还通电全国,希望冯玉祥能够谅解,不要因此事而责怪他。 冯玉祥看到电报的时候,估计气得想吐血吧。 阎锡山做戏做全套,为了彰显自己一心为公。他称病辞职,并召集部下开会,说要跟冯玉祥一起出国留洋,无比为难地说:“牺牲前约,自古所难。然使有裨于国家,无背信意,山非拘泥,亦不必争此小节。” 说得多好听啊,我是为了国家,才不拘泥于小节,做出背信弃义的事情来。 冯玉祥虽然被软禁,但为了不彻底激怒西北军将领,阎锡山允许他可以对外通电报。 冯玉祥也是只千年老狐狸,他不动声色的好吃好喝着,却密令手下投靠常凯申,表示西北军愿意接受中央改编,顺便还找常凯申要了一大笔军饷。 常凯申一看西北军服软,认为各个击破的计划已经实现,于是决定召开第二次编遣会议,把矛头对准了刚刚还哥俩好的阎锡山。 阎锡山阴沟里翻船,感觉这笔买卖亏大发了,于是又调转头来联合冯玉祥。冯玉祥正有此意,两人一拍即合,终于捐弃前嫌,合作反蒋。 现在轮到常凯申头疼了,如果他见好就收,是能够成功解决西北军的,现在却是不打仗都不行。 这帮兵头子,都是一肚子坏水儿啊,从没考虑过国家利益。 310【中东路】 阎锡山和常凯申在北平会晤时,张学良也应邀参加了,有人将这次开会戏称为“三巨头会议”。 张学良全程围观看好戏,并不打算掺和其中,他只希望大家别真的打起来。 会议结束后,张学良正准备返回沈阳,突然接到妻子于凤至的急电——两人所生的幼子得疾病死了。 准备的说,不是病死的,而是被坑死的。 张小公子染上重病后,西医给他做x光检查,突然机器发生爆炸,被玻璃扎中要害而亡。 这是于凤至所生的三个儿子中,长得最像张学良的,年仅十岁,聪明伶俐,在张家集万众宠爱于一身。 张学良宠这幼子宠得不行,此时忽闻噩耗,整个人都变得恍恍惚惚。 在回沈阳的火车上,副官胡若愚(非军阀胡若愚)、朱光沐等人商量,认为张学良此时不宜回家,以免触景伤情,不如先到北戴河疗养一段时间。 张学良同意了这个安排,先在天津下火车,到租界的公馆(少帅府)暂歇,同时命令副官朱海北先行,赶去北戴河准备大队人马的食宿。 “司令,”副官胡若愚匆匆走进卧室,对躺床上睡大觉张学良说,“沈阳来电,x光机器的爆炸原因查明了,是因为机器老化、电线短路所致。该如何处理?” 张学良一听情况,无奈的扶额说:“把人都放了吧。这是天意,机器早不炸、晚不炸,偏偏给我儿做检查时炸了。为之奈何!” 胡若愚领命却没有离开,表情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事?”张学良问。 胡若愚拿出一封信说:“这是中东路督办吕荣寰的来信,几天前写的,发去了北平,北平那边又转送到天津。” “给我吧。”张学良说。 “是!”胡若愚把信递上,敬礼离开。 张学良拆信细细阅读,却是怂恿他收回中东路的。说什么苏联外强中干,国内异常混乱,困难重重,绝对不可能打仗。东北此时出兵收回中东路,属于天赐的大好良机,而且还能得到英美等资本主义国家的支持。 还没等张学良把信读完,外面突然敲门声响起,副官朱光沐道:“司令,周先生求见。” “请他去会客厅,我马上就到。”张学良起床穿好皮鞋,浑身无力地朝会客室走去。 周赫煊已经从副官口中,得知张学良幼子夭折的事,他见面便说道:“六帅,请节哀。” “坐吧,”张学良挥挥手,强打着精神道,“听说明诚喜得爱女,我还没来得及祝贺。” 周赫煊道:“六帅挂心了。” 张学良说:“上次汤因比先生来访,说要去拜会你。你们见面没有?” “见过了,还跟他一起去了上海。”周赫煊道。 “汤因比先生说你是政治问题专家,你对如今的局势怎么看?”张学良问。 “大战不可避免,”周赫煊表情严肃道,“如今迫在眉睫的问题是,东北军千万千万不要对苏联动武。我听说两个月前,六帅派人搜查了苏联驻哈尔滨总领事馆,还逮捕了39名苏联人。此事件绝对不能扩大,否则难以收拾。” 张学良皱眉道:“收回中东路,是维护我中国主权的大好事,难道明诚你要帮着苏联说话?” 周赫煊说:“东北问题复杂之际,苏联和日本互相忌惮,彼此都不好轻率行动。一旦东北军向苏联下手,必然爆发战争,白白给日本人看笑话啊。” “我迅速收回中东路,正好可以壮大东北军病危,让日本人不敢乱来,此乃一石二鸟之策,”张学良反而安慰说,“明诚你无需多虑,我已经做了好几个月的情报工作,对苏联的情况了若指掌。苏联如今政局混乱,百姓贫弱不堪,财政极度艰难,他们是不敢动兵的,只能坐视我收回中东路。” 周赫煊气得怒骂:“给你这些情报的人,都是一帮混蛋!苏联去年就开始实行一五计划,虽有少许乱象,但斯大林已经掌控大权,国力迅速恢复发展。东北军和苏联开战,没有半点赢的可能。” 周赫煊说得没错,帮张学良传情报的人是真混蛋! 奉军少壮派想着打仗立功,铁路系统的吕荣寰等人,想着收回中东路后按股分红。于是听信西方和中国的各种反苏言论,把这些扭曲报道当成真实情报,合谋起来整天在张学良面前唱衰苏联,说苏联根本不能打仗。 张学良已经被这些“情报”洗脑了,深信苏联外强中干。再加上儿子夭折心情不好,根本没有正常理智来判断真假,此时听周赫煊这么一说,他立即不悦道:“明诚,你这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我东北军几十万健儿,何惧苏联?自北伐胜利以来,南京政府接连收回关税自主权和各地租界、领事裁判权,使得国人心气大振,中华国力蒸蒸日上。而今我收回中东路,也是为国谋福,顺应中国崛起之大形势。” 周赫煊苦苦劝道:“南京政府收回的那些东西,要么是洋人主动给的,要么是向比利时、丹麦这种小国下手。英美法日等国的领事裁判权可曾真的收回?而且宁肯得罪英美法,也万万不能招惹苏联,因为苏联就在我们旁边啊,它出兵可比英美容易得多!” 张学良性子软,他不想跟周赫煊争吵,只说道:“行了,不要再说了。你的建议,我会认真考虑的。” 周赫煊却没停下,继续劝道:“一旦东北武力收回中东路,必然引发两国战争,东北军必然会吃败仗,苏联也要跟中国断交。倒是,就完全帮日本人入侵东北,扫除了苏联的障碍。六帅,东北的日本租借地,还有5年就到期啊。日本人绝对会在这五年内,强行出兵占领东北的,你要三思!” “我知道,”张学良头疼道,“我有些累了,你回吧。” 副官朱光沐走过来说:“周先生,请吧。” “唉!”周赫煊长叹一声,无奈地离开,知道是劝不动了。 张学良武力收回中东路,并不仅仅是被怂恿,他自己也是倾向于出兵的。 年纪轻轻坐拥东北三省,张学良可谓少年得志。用后来张学良自己的话来说,得到这种“飞来的权利后”后,“我不自量力,很想施展一下子”。他施展抱负包括两方面,第一,对内打压旧派,提升少壮派的地位,稳定东北局势;第二,对外动用武力,增加自己的威望。 对外用兵,是转嫁内部矛盾的好办法。 张学良也想用用,他被错误情报干扰,把苏联当成了立威的软柿子。 还有就是,收回中东路后,每年可增加1000多万的金卢布收入,这对财政紧张的东北而言相当具有诱惑力。 而且不管是欧美资本主义国家,还是南京国民政府,甚至是日本政府,都支持东北对苏联动兵。张学良自认为得到各方支持,胆子就更壮了,周赫煊劝得动才有鬼。 周赫煊再牛逼,也不可能让张学良只相信他,而怀疑所有部下合谋起来欺骗自己。 随后的几天,东北的教育界、铁路界、少壮派军人、爱国人士,纷纷发来电报劝张学良出兵。甚至常凯申都在极力推动,并承诺中苏一旦开战,中央可出兵10万,拨款数百万军费。 常凯申能安好心吗? 人家才是真正在玩一石数鸟之计。 挑拨张学良跟苏联动武,常凯申一可以反俄,二可讨好英美,三能提升自己威望,四能把张学良跟中央绑死。 张学良哪里看得到这些?他本就是平时优柔寡断、关键时轻率冲动的性格,收回中东路的各种好处诱惑着他,各方的怂恿也让他心动不已,再加上儿子夭折想找出气筒。 于是脑子一热,下令出兵! 这场战争要打4个多月,东北军一败涂地。苏军因此占据我国的黑瞎子岛,成为日后中俄领土争端中最难解决的问题。 张学良也被打得失去信心,从面对苏联时的年少气盛,到后来面对日本关东军时的怯弱退缩,这是有一个微妙的心理转变过程的。 311【步步错】 事实上,中国收回中东路,确实有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那就是苏俄刚成立时的1919年。 列宁为了取得中国的认可和支持,表示愿意放弃沙俄时期在中国攫取的所有权益。到1920年,苏联发表“第二次对华宣言”,重申了第一次宣言的各项原则,并提出和中国共管中东路的意向。 然而当时的苏联属于洪水猛兽,北洋政府害怕和苏联建交后,会得罪英法美等列强,对苏联释放的两次“好意”不予理会。 那个时候张作霖的实力也不够,对外忙着跟段祺瑞中央玩阴谋诡计,对内忙着收拢东三省大权。他要是能腾出手的话,直接武力收复中东路即可,多半还会得到列宁的赞赏。因为当时驻守中东路的俄军和职员,都是沙俄残余,在苏联政府眼中属于“白匪”。 仅仅在“第二次对华宣言”的一年后,苏联大致平定国内混乱,第三次派人来华。这时北洋政府又怂了,迫于压力只能跟苏联建交,可列宁当初许下的承诺却翻脸不认账了。 白白浪费了大好良机! 苏联在中东路的控制权,除了铁路外,还有电报、电话、矿山、图书馆、天文台、学校等。 年初的时候,张学良下令收回中东路电话权,苏联其实是默认的,只是要求偿还数百万的电话安装费。 甚至在两个月前,常凯申为了对付冯玉祥,害怕张学良和冯玉祥联手,故意密电张学良,称:冯玉祥组织护党救国军叛乱,与苏联驻哈尔滨领事有关,意图把东北彻底赤化。 如此低级的挑拨离间之计,张学良居然信了,或者说不敢不信,因为苏联在东北确实有各种小动作。 张学良顺势搜查苏联驻哈尔滨领事馆,并把总领事都抓走,一共抓捕苏联各类官员、职员39人。 苏联其实不想跟东北军打仗,因为其国内正在实施一五计划,缺钱缺粮打不起。面对张学良如此挑衅,苏联承诺,只要张学良释放被捕人员,苏方愿意交还中东铁路局的部分权限。 换做张作霖,早特么乐颠颠答应了! 或许正是苏联释放出的善意,被张学良认为是软弱表现,更加坚信苏联外强中干。他不愿一步步收回中东路,而是打算一劳永逸,只要这事做成,不仅能够立威固权,还能缓解东北财政危机,更能交好南京政府和欧美列强。 北戴河,张学良借住在朱家别墅。 7月10号那天,中东路事件就爆发了,东北军强行收回中东路的各种企业。 此时已经是7月19号,双方冲突虽然持续一周有余,但并未真正发生交火。苏联只是派军队拆毁关键路桥设施,阻止东北军的进攻速度,为苏联调派援军争取时间。 张学良正在花园里乘凉,副官朱光沐拿着电报纸匆匆而来:“司令,沈阳急电,让你速速返回!” “什么事?”张学良问。 朱光沐表情严肃地说:“苏联因为中东路事件,宣布与中国断交了!” 张学良蹭的站起来:“弄得竟如此严重?” 好嘛,张学良还抱着侥幸心理呢,以为苏联真的外强中干不敢打仗。 张学良接过电报一看,厉声怒骂道:“常凯申王八蛋!” 电报上说,苏联早在两天前,就已经宣布与中国断交了,而这个消息他们是通过在东京的情报人员得知…… 简直笑死人。 如此大事,南京政府居然不通知张学良,还需要从日本人那里获知消息。 常凯申这手玩得够阴险,铁了心要让张学良跟苏联死磕,他才好抽出空来收拾冯玉祥和阎锡山。 张学良在心里把常凯申诅咒了一万遍,强忍着怒火说:“准备回沈阳!” 就在此时,副官胡若愚来禀报:“司令,周先生派人来送信了。” “让他过来。”张学良道。 孙永浩被副官领到花园,递上一个厚厚的信封说:“张司令,先生让我转告你,做大事切忌优柔寡断。” 张学良接过信,点头道:“你回去告诉他,我会仔细考虑的。” 副官送走孙永浩,张学良开始读周赫煊的信,这封信足足厚达12页。 在这封长信里,周赫煊详细阐述了苏联国内的情况,又对比了双方的力量差距,同时列出各自的优点和隐患。 最后,周赫煊给张学良提出两点建议: 第一,事情还有缓和余地,马上释放被捕的苏联人员,并利用手中掌握的中东路企业进行和平谈判。以苏联国内的情况来看,对方也是不想打仗的,拿出诚意必然谈判成功。 第二,如果不愿谈判。那么务必行动迅速,争取在苏联援军抵达前,就把战事给稳定下来,不可一拖再拖,给敌人可趁之机。只要掌握了战场主动,把守有利地形,苏联绝对拖不起。因为苏联缺钱打仗,并且要防备欧洲,加上远东路途遥远,苏联无法长期维持大军消耗。届时对方自然会妥协,一切都可以在休战谈判桌上解决。 历史上,张学良武力收回中东路,却完全没准备后手。 前线要求曾兵,张学良却不愿跟苏联开战,以没钱为借口拒绝出兵。直到苏联的“特别远东军”都集结完毕,并且开赴到东北了,他才发现不打不行,慌慌张张地发布对苏作战动员令,结果白白失去先机。 张学良读完周赫煊的信,优柔寡断的性格又冒出来了。他觉得苏联已经宣布和中国断交,和谈是万万不可能成功的,若想和谈,东北就必须做出让步,此举将令他威望大失,镇不住手下的那些好战军人。 但真要和苏联打仗,张学良又不愿意。因为东北如今财政困难,一仗打下来,不管胜负都将损失惨重,三五年之内是别想恢复的。 张学良完全无法做出决断,甚至开始后悔不听周赫煊的劝阻,在冲动之下武力收回中东路。 就在这种患得患失的状态下,张学良乘坐专列返回沈阳,召集手下军政和外交人员开会。 东北军如今少壮派正得势,大部分都叫嚣着要打仗,因为只有打仗他们才能升官发财。政务官员则不愿打,说是东北百废待兴,财政捉襟见肘,根本就没那么多银子开战。 外交人员莫衷一是,有的说该和谈,有的说找英美列强调停,还有的说苏联人不足为惧。 整个会议现场吵成一锅粥,张学良听得头都炸了,思绪比没开会之前还乱。 最终,张学良决定采用周赫煊的建议,一边派出使团找苏联和谈,一边让前线加强防御,并调拨增援了一个主力军团。 若是周赫煊知道了张学良的举措,估计会气得吐血。 周赫煊的建议根本就不是这样啊,他让张学良选择,要么拿出诚意和谈,要么集中全力雷霆一击。 而张学良在干嘛? 他一不释放被捕的苏联人员,二不归还中东路的企业,只想着苏联退让,然后趁机收回部分中东路权利。 苏联都已经宣布断交,并且派遣大军了,这种毫无诚意的谈判他们会接受?这根本就不是谈判,而是对苏联的侮辱! 而在军事方面呢,张学良完全不做打大仗的准备,也不敢主动进攻掌握先机,只是被动的添油防御。 这次谈判不但不会成功,反而会让苏联增兵的时间更加充裕。而本土作战的东北军,反而毫无准备,还寄希望于苏联人退让。 终于在七月底,苏军的第一支援军抵达中苏边境,并越界陆续占领各处交通要道。而东北军甚至不敢接敌作战,因为上级没有发出战斗指令。 到八月中旬,苏军占领了鸥浦县城。 在中国人的传统思维中,县城被占意味着丢城失地,也意味着战争不可避免。 张学良终于下达对苏作战动员令,派兵6万增防国境。 还打个屁啊! 边境各处交通要道都被苏联占了,人家的大部队也已经增援过来,你现在才想着发布战斗动员令? 最扯淡的是,中东铁路虽然被张学良武力收回,但职工却以苏联人为主。 现在两国交战,苏联铁路工人直接玩罢工,导致东北军增援部队无法准时抵达,这特么叫本土作战? 常凯申还跑出来煽风点火,以中国国民政府名义,发表对苏联交战的宣言,导致战事从地区冲突升级为国战。 直至9月初,苏军在东北已经集结8万军队。 等增援部队到齐后,苏方谈判人员宣布和谈破裂,认为东北方面毫无谈判诚意,决定对东北军发起致命性攻击。 而在此之前,张学良只敢增兵,不敢主动出击越境苏军,以至于越来越多的军事要道和据点被白白抢占。 激烈战斗终于打响,苏联出动了海陆空军,中苏海军甚至爆发海战。 强大的舰队、凶悍的骑兵,还有数量庞大的飞机、坦克和火炮,张学良终于领略到什么叫大苏联红军。 整个10月,东北军被打得连连败退。 张学良再次翻出周赫煊的那封长信,忍不住有种想要落泪的冲动,他写信给周赫煊道:“未听贤弟之言,悔之晚矣……” 张学良还想问周赫煊如何补救,却被天津那边的张乐怡回信告知,周赫煊已经坐船前往美国了。 312【科幻小说】 周赫煊这次去美国,本来打算带上张乐怡,就当是婚后度蜜月。 谁知就在出发前几天,张乐怡感觉身体不适,竟被医生诊断为怀孕了。 无奈之下,周赫煊只得带上孙永振南下,把孙永浩留在天津看家。 九月底,周赫煊在上海与张谋之汇合,然后乘船横渡太平洋,中途经过日本和夏威夷,最终目的地是旧金山。 船票是张谋之派人买好的,一艘日本客轮。 但很神奇的是,船上最流行的既非汉语,也非日语,而是通用英语,似乎能说几句西洋话就属于上等人。 船长、大副等高职位者皆为日籍,而船上的侍者夫役则多为江、浙、广省人。他们坚决不说国语,也不说北方话,以至于有时北方旅客想要点杯咖啡,都需要跟这些中国侍者讲英文。 周赫煊的感觉是,似乎在上海码头登上远洋轮船后,立即置身于另一个世界。 “贤婿啊,这次去美国做金融,你是否真有把握?”张谋之上船之后再次发问,这个问题他已经问了无数次。 周赫煊无奈地笑道:“如果对我没心情,您这趟去美国就啥都别干,只当是远洋旅行。” “看情况吧。”张谋之心里完全没底。 翁婿俩感觉船舱里很闷,不多时便一起到甲板上透气。 他们买的是头等舱船票,住在最上层客舱。而那一层甲板上散心的乘客,也都是中外成功人士,男人西装革履,女人庄重时髦。 张谋之找了一张小桌子坐下,用英文招呼中国侍者说:“coffee!” 侍者听到是英语,立即态度恭敬,用蹩脚的中式英语回答:“please_wait。” 周赫煊趴在甲板栏杆上,看着渐渐隐去的中国海岸线,感觉真特么无聊。一想到要在船上待个把月,周赫煊就更觉枯燥乏味。他以前经常环游世界,但还从没坐过民国的轮船,速度慢得令人发指。 就在周赫煊瞎看风景时,更下一层的甲板上突然出现骚动。 只见几个中国男性来到甲板,沿途的国人纷纷起立握手,聊得是兴高采烈。 走最前面的那人,周赫煊见过照片,正是京剧大师梅兰芳。 梅兰芳是受美国驻华公使邀请,带着剧团赴美演出的。后世梅兰芳和卓别林那张有名的合照,便是在这次演出中所拍摄。 由于并不住在同一层,周赫煊也懒得下去打招呼,要了杯奶茶,坐在甲板上优哉游哉地晒太阳。 “周先生,好久不见!”耳边传来响亮的声音。 周赫煊抬头一看,顿时笑着站起来问候:“原来是安特沃普先生和安特沃普夫人,两位好!” 这位安特沃普先生,其实就是美国驻华公使马慕瑞。周赫煊在上海结婚时,他还带着妻子来参加婚礼,彼此之间算是有些微末交情。 “你还是叫我的中文名马慕瑞吧,我都习惯了。”马慕瑞说着流利的中文道。 马慕瑞的夫人艾莉丝笑问:“周先生这是要去美国吗?” “是的,”周赫煊顺口问,“两位呢?” 马慕瑞耸耸肩说:“我这次是卸任回国的。” 马慕瑞算是个亚洲通了,他20多年前就在美国国务院任职,10多年前担任驻华公使参赞,随即又转任驻日大使馆参事,然后调回美国担任国务院远东司司长。 前几年,马慕瑞再次来到中国,担任美国驻天津总领事,后来升任美国驻华公使。 美国归还中国的关税自主权,便是马慕瑞负责谈判的。他去年还受常凯申邀请,前往东北与张学良接触,表示美国支持东北易帜。 别以为这家伙心向中国,他属于美国外交系统的强硬派,一切以美国利益为重。他本来是反对归还中国关税权的,只不过美国国务卿勒令他展开谈判。 顺便一提,这家伙还是美国前国务卿的特别助理。 “卸任回国吗?”周赫煊笑道,“看来马慕瑞先生是要高升了。” 马慕瑞吐槽道:“见鬼的高升,我倒是更愿意留在远东。咱们那位新总统,可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家伙。” 好吧,看来马慕瑞是民主党的人,跟共和党的总统胡弗尿不到一个壶里。 马夫人艾莉丝问:“周先生,你这次去美国,是要去哪所大学做学术交流吗?” 周赫煊也不隐瞒,实话实说道:“我觉得美国股市快崩盘了,顺便跑去做空赚几个小钱。” “哈哈哈,”马慕瑞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话,“周先生,或许你可以存100美元在我这里,免得赔光了没钱买回国的船票。” 唉,每次说实话,咋就没人愿意相信呢? 周赫煊耸耸肩:“拭目以待吧,我不是开玩笑的。” 艾莉丝说:“周先生,你是著名的文学家,而且听说在美国长大,有没有想过写一本关于美国的小说?” “这主意不错。”周赫煊笑道。 海上旅途漫漫,不找点事做会把人逼疯的。 三年前,《留学生》杂志还专门刊登过留学指南,文章特别提醒:留学生最好带上乐器和书籍,方便打发船上的无聊时间。 周赫煊这次去美国,除了花旗银行国际账户的存折外,他身边是啥都没带。 那就干脆写小说好了,估计等轮船在旧金山靠岸,周赫煊的新作已经写完了,正好可以找美国出版商出版发行。 至于写啥书? 美国读者不喜欢太文艺的东西,必须足够商业化才行。 《乱世佳人》的原作者估计已经完成初稿了,这本书是抄不得的。 当然,此书还要再过七年才能出版,周赫煊如果提前把书稿拿出来,完全可以截胡,只要别怕原作者跑来找麻烦。 趴在船舱里想了好半天,周赫煊觉得什么书都不用抄,直接把《泰坦尼克号》改编成小说即可,反正他上次还给婉容讲过这个故事。 周赫煊突然来了恶趣味,把想把《泰坦尼克号》写成科幻故事。 也即是说,对电影情节不做大修改,一出场就是几十年后的老萝丝。 嗯,以20世纪末的未来人物视角,讲述一个发生在20世纪初的故事,这不是科幻小说是什么? 313【抵美】 远洋客轮在东京港停留一日,等许多日本旅客登船后,才开始继续航行,下一站是夏威夷。 周赫煊写小说的速度很快,因为故事情节早就有了。他需要费心的,就是把一些未来物品,用科幻小说的词汇阐述出来。比如人造卫星、比如水下探测器、比如影像显示器、比如移动电话等。 心血来潮之下,周赫煊还用铅笔画着各种插图,而且故意把未来机器的外形扭曲。 周赫煊把水下探测器画成小型潜艇模样,把影像显示器(闭路电视)画成圆形,把人造卫星画成带着无数天线发射器的怪物。 为毛要写人造卫星? 看看周赫煊的小说内容吧: “公园1990年时,人类已经进入电气智能时代。搜寻泰坦尼克号残害的探测船,拥有远洋自动航行能力,它靠人造卫星信号定位,单位精确到以海里计,船长不需要再使用罗盘…… 人造卫星就如同月球一样,围绕着地球空间轨道运行,它平衡了地球引力场、大气阻力、太阳引力和月球引力的互相作用,拥有自身固定的环绕轨道…… 就像无线广播一样,人造卫星如同太空中的信号塔,随时随地向地球传输各种信号播。20世纪末的人类,可以随时随地的打电话,不用再受到电话线的束缚,正如有线电报和无线电报的区别…… 布洛克·诺威特通过声呐系统,探测到泰坦尼克号的具体位置。他让助手启动水下探测器,这种探测器拥有防水的摄像头,将海底的影像真实传输到船舱控制室……” 二十多年后,当苏联的第一颗人造卫星成功上天,人们再次将目光投回《泰坦尼克号》这本小说。 科幻小说的预言成功并不稀奇,比如飞机、潜艇、计算机发明出来以前,就有科幻作家在小说里面提到过。人们之所以如此惊讶,是因为《泰坦尼克号》的故事广为人知,到50年代早已经家喻户晓了。 2000年8月30日,第61届世界科幻大会在多伦多举行,评选出“20世纪影响深远的十大经典科幻小说”。“汤姆·斯威夫特”系列小说获得冠军,而《泰坦尼克号》在这个榜单排名第二。 虽然在绝大多数时候,人们都把《泰坦尼克号》视为爱情小说。但它被选入“20世纪十大经典科幻小说”榜单,却没有科幻爱好者站出来反对,因为里面提到的“未来”科技全都变成了现实。 科幻迷们甚至感觉惋惜,因为周赫煊毕生就只有这么一部科幻作品,而且还是披着科幻皮的爱情小说。 有人戏言道:“周赫煊是一个被史学研究耽误的科幻大神。” 连续把自己关在船舱里创作半个月,周赫煊终于出来透气了。他受马慕瑞夫妇的邀请,跟张谋之一起去听交响乐演奏。 这玩意儿属于高逼格,嗯,主要是门票钱太贵,一般人舍不得听。 “周,想必不用我来介绍了吧,”马慕瑞指着身边的英俊青年说,“这是著名的戏曲家梅兰芳先生。” 周赫煊笑着伸出手:“梅老板你好!” “周先生好。”梅兰芳和周赫煊握手道。 周赫煊介绍说:“这是我岳父张谋之先生。” 梅兰芳点头道:“张先生好。” 张谋之热情地说:“今日一睹梅先生风采,果然名不虚传。” 几人寒暄片刻,便一起走进演奏大厅,里面只有稀稀拉拉20多个观众。 大家素质还是很高的,进入演奏厅后都自觉闭嘴,没人发出噪音,只等着乐团演奏开始。 第一支曲子比较欢快活泼,演奏的是舒曼的《春天交响曲》。 马慕瑞夫妇正襟危坐,满脸陶醉的表情,似乎完全沉溺于音乐的美妙世界当中。 梅兰芳则双眼微闭,嘴角微微翘起,指尖在座椅扶手上无声拍打。这位京剧大师,也是非常时髦的,平常喜欢听交响乐和看电影。 《春天交响曲》只演奏了前两个乐章,接下来便换成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这现场的演奏效果颇为震撼,即便是周赫煊,也被乐曲声激得头皮发麻,有一种想要和命运抗争的冲动。 转眼两个多小时过去,乐团演奏终于结束。 梅兰芳走到演奏大厅外,随口问:“周先生准备去哪儿?” “纽约。”周赫煊说。 “那正好,我们顺路,”梅兰芳说,“我要先去一趟华盛顿,然后赴纽约百老汇演出。” 不管是去华盛顿,还是去纽约,都得坐漫长的火车前往,说起来还真算顺路。 马慕瑞建议道:“周先生如果有空,也一起去华盛顿吧。国务院的那些官员们,肯定愿意跟你聊聊。” 周赫煊估摸了一下时间,笑道:“荣幸之至。” 二十七天后,11月中旬,轮船终于抵达旧金山。 周赫煊已经完成《泰坦尼克号》初稿,大概有20多万字,顺便还抽空画了8副插图。 众人在旧金山休息两天,稍微缓解了一下旅途的疲惫。就在这时,中国驻美公使正式发来要求,希望周赫煊能够去华盛顿一趟,大使馆为周赫煊和梅兰芳准备了欢迎宴会。 大使馆发函相邀,不去也得去了,否则就是不给人家面子。 漫长的西部大铁路,众人坐了整整两天时间,居然都还没抵达终点。 周赫煊暗暗吐槽火车速度太慢,张谋之却感叹道:“真是工业杰作啊!不知道中国何时才能有这么长的铁路。” “总会有的。”梅兰芳接话说。 不管是张谋之还是梅兰芳,二人都是首次来美国,旧金山的繁华完全把他们给镇住了。 那宽阔的街道、高大的建筑、繁华的市场、数量繁多的小轿车……随便哪方面,都可以把中国甩八条街。 梅兰芳以前去过日本,他忍不住把旧金山和东京、京都比较,发现完全不能比,东京在旧金山面前就属于城乡结合部。 最吓人的是汽车,中国流行的是黄包车,而旧金山居然把汽车当出租车! 旧金山已经如此繁华,那华盛顿和纽约该牛逼成啥样啊? 随行的中国人,都有种刘奶奶进大观园的感受。 314【洪门】 (前两章时间写错了,说明一下。周赫煊离开上海是在7月底,给张学良写信后几天就离开中国了,抵达旧金山的时间是9月中旬。至于为什么弄错?不是笔误,纯粹是计算错误,老王的数学老师应该背锅。) 9月20日。 中国驻美大使馆在华盛顿设宴,专门聘请了中国厨师,热情迎接周赫煊、梅兰芳等人。 “周先生好!” “梅老板辛苦了!” 一个30岁左右的秃顶青年,笑容满面地跟周赫煊他们握手,此人正是驻美公使伍朝枢。他是知名外交官伍廷芳之子,从小随父在美国读书长大,毕业于伦敦大学,曾在伦敦大律师考试中荣获第一名。 第一期世界大战期间,不满20岁的伍朝枢,力主中国对德宣战,21岁便有资格参加巴黎和会。 这几年,伍朝枢还积极促成美国归还中国关税自主权,并在国联会议中,成功说服列强承认中国废除不平等条约的合法性。 伍朝枢身边的驻美副使叫容揆,是容闳的族弟,年龄比较大,已经68岁了。他是晚清留**童中,第一个剪掉鞭子的,还写信给家人说要改信基督教,后来又娶了个美国老婆,是晚清民初时期大名鼎鼎的“逆子”。 大使馆的官员、梅兰芳及梅剧团成员,还有周赫煊、张谋之等人,全部坐下来足足三桌。 酒菜上齐后,伍朝枢举杯道:“我代表中国驻美使馆,热烈欢迎梅兰芳先生、周赫煊先生、张谋之先生,以及梅剧团的所有成员。祝各位旅途顺利,心情愉快!” 梅兰芳很会来事,说道:“我也代表梅剧团,感谢诸位大使的热情款待。干杯!” 周赫煊只举杯微笑,张谋之代他发言说:“他乡遇同胞,鄙人和小婿荣幸之至,感谢伍公使和容副使的款待,也感谢所有使馆成员的接待。祝大家为国争光,步步高升,在下先干为敬!” “干杯!” 众人笑着大喊,宴会气氛颇为热烈。 伍朝枢亲自帮周赫煊把酒杯满上,接着说:“梅老板的酒,我就不劝了,他晚宴结束还要唱一场。” 容揆笑道:“梅老板的演出,可谓是一大盛会。老朽闲居美利坚几十年,终于能够大饱耳福了。” “还要多亏两位公使从中帮忙联络,”梅兰芳举起装满清水的酒杯说,“我以水代酒,再敬两位一杯!” 民国初年,在中国的洋人虽多,却认为进戏园子是丢身份、不体面的事情。 直到14年前,当时的美国驻华公使芮恩施,在偶然看了梅兰芳的演出后大感震惊。后来他离任时,在宴会上说:“如果想加深中美两国的互相了解和彼此友谊,最好请梅兰芳到美国去,把他的艺术呈现给美国人民。” 如今美国想要扩大在远东地区的影响力,积极和中国政府搞好关系,于是通过外交官正式向梅兰芳发出邀请。 今天的欢迎晚宴结束后,梅兰芳就要在福特剧院演一场。观众包括美国国务院官员、美国社会各界知名人士、各国使节和在美知名华人,足足邀请了六百多人,全都是有身份有脸面的。 酒足饭饱后,众人移师前往福特剧院。 这个剧院还是很有名的,废奴总统林肯,当年就是在此看戏时被刺杀。 到了剧院,梅兰芳和他的梅剧团直接去后台准备,伍朝枢和容揆则带着周赫煊去见大牌观众。 第一个介绍的是美国国务卿,伍朝枢笑着说:“周先生,这位是美利坚国务卿亨利·刘易斯·史汀生先生。史汀生阁下,这位是中国著名学者周赫煊先生。” “国务卿先生你好!”周赫煊好奇地打量对方。 这个史汀生,在二战期间可活跃得很啊。他担任当时的美国陆军部长,主张支援反法西斯国家,负责监督原子弹研制,建议对日本实施核打击。 对广岛和长崎的日本人来说,史汀生应该是恶魔般的存在吧。 史汀生也在观察周赫煊,随即笑道:“周先生,我对你在《大国崛起》中的预言很感兴趣,有机会的话可以聊聊。” “荣幸之至。”周赫煊说。 事实上,美国股市发展成如今这般狂热的情况,稍微有脑子的人都知道要出事。只不过大家都心存侥幸,觉得今年至少不会崩吧,赶紧趁着股市崩盘前再捞一笔。 特别是那些大财团和大证券公司,他们明知股市要崩,为了自身利益还在推波助澜。 美国股市即将崩盘已经成为业内共识,但没人当回事,反正以前又不是没崩过,缓几年就好了。 至于导致世界性的经济危机,这种观点则无人赞同。 史汀生做为美国国务卿,他还是想做正事的,下令出台了许多给股市降温的法案。但毫无作用,就像给一团烈火浇冷水,不但不能灭火,反而助长了火势。 跟史汀生聊了几句,伍朝枢又带着周赫煊去见其他客人。各国的驻美大使,还有一些美国知名人士,都对周赫煊表现得很热情,这属于国际顶尖学者的待遇。 反应最强烈的还是中国人,一个个围着周赫煊热情握手。 直到…… 伍朝枢指着一个戴眼镜的青年介绍道:“周先生,这位是五洲洪门致公总堂监事、《公论晨报》司理,司徒俊葱先生!” “司徒先生你好!”周赫煊很想问问对方,到底跟美国洪门老大司徒美堂是什么关系。 司徒俊葱玩味地看了看周赫煊,突然笑道:“周先生,听说你也是美国洪门中人?” 周赫煊狂汗,这尼玛李鬼遇到李逵了,机智道:“美洲华人皆出洪门,司徒先生觉得呢?” “有意思,”司徒俊葱笑道,“不知周先生如今下榻何处,我改日专程拜访。” 周赫煊说:“驻美使馆安排的旅店,好像叫什么福斯特公寓。” “我记下了。”司徒俊葱点头说。 演出很快正式开始,周赫煊总算舒了口气。 美国洪门总堂口设在旧金山,或许是该去拜一下码头,把自己随口瞎编的身份给确定一下。 315【完美演出】 舞台上,高力士和裴力士念白结束,六位宫女持符节出场。 梅兰芳扮演的杨贵妃,人未到、声先至:“摆驾!” 戴着凤冠的梅兰芳款步莲移,身段和容貌都妖娆至极,根本看不出是个男子。 二位宫女手持屏扇跟在梅兰芳身后,于舞台后方站定,梅兰芳却甩袖子走到台前,乐队奏起四平调,只听他唱到:“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见玉兔又东升。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奴似嫦娥离月宫。” “好!” 现场的中国观众齐声喝彩。 洋人观众虽然不知道“叫好”这一看戏传统,但还是跟着奋力鼓掌,不少洋鬼子痴迷地看着台上。 周赫煊在孟小冬、以及几位朋友的熏陶下,已经渐渐学会欣赏京剧的妙处。他也被梅兰芳超高的技艺给折服,那眼神、那表情、那唱腔、那身段,无不带着一种勾魂夺魄的魅惑,简直能把直男给当场变弯。 周赫煊唯一想吐槽的是,由于害怕外国佬听不懂,现场有人举着写有英语翻译的纸牌子:“海岛上一轮圆月升腾,啊,又见明月东升。那圆月从海面跃起,天空和大地都格外光明。明月挂在天空,就好像月神离开月之宫殿,我也像月神离开了宫殿。” 那些手动英文翻译字体不大,周赫煊估计靠后排的观众,根本就没法看清。 但随着演出的继续,不管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都陷入了对艺术的狂热中。那些外国佬很有意思,刚开始只是鼓掌,很快就学中国人一起叫好。 “耗!” 洋人数量毕竟更多,把中国观众的声音都完全压住,“耗耗耗”的叫个不停。 对西方人而言,京剧实在太神奇了。 传统歌剧只有演唱,没有对白;而传统话剧只有对白,没有演唱。 中国的京剧居然又念又唱,而且还有附带着微妙的肢体表演。再加上精致华美的戏服,奇奇怪怪的道具,一切都让西方人感到如此新鲜而美妙。 特别是美国观众,更是看得如痴如醉。 别看如今的美国非常强大,但却被视为文化艺术的荒漠。西方顶尖艺术家都在欧洲,在美国基本见不到,即便欧洲二流的艺术家赴美演出,也会被美国人当成大师来对待。 一群没见识的土包子! 美国国务卿史汀生,此刻已经看得目瞪口呆,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 梅兰芳演完《贵妃醉酒》,又演了一出《游园惊梦》,整场表演便宣告结束。 “啪啪啪啪!” 全场观众起立鼓掌。 所有演员回后台卸妆完毕,穿着现代装束重回舞台,由使馆翻译负责介绍他们的名字,以及刚才在戏中所演的角色。 当听到是一个男人在演杨贵妃时,史汀生不由惊呼:“偶买噶,真是难以置信!” 梅兰芳火了。 美国国务院的官员,以及各国的使节,纷纷排队上前与梅兰芳握手,满口溢美之词。 第二天上午,华盛顿的几家报纸,纷纷报道了这次演出的盛况,并称京剧为“来自远东的完美艺术”。 梅兰芳虽然受邀去百老汇演出,但却不太懂美国这边的操作。 正好南开大学的张彭春教授,如今正在美国讲学,二人是熟识的老朋友。 梅兰芳找来张彭春一合计,后者帮他出了两个主意:第一,在商业演出前,要先在报纸上做宣传;第二,聘请一个熟悉美国演艺界的经纪人。 梅兰芳是真有钱啊,宣传费撒得很干脆。梅剧团还没出发,纽约那边的报纸已经开始铺天盖地的进行报道,并在文章里向美国人民科普京剧的相关知识。 直至梅兰芳踏上前往纽约的火车时,《纽约时报》的新闻标题是这样的:“受五万万人欢迎的大艺术家梅兰芳要来纽约了!” 周赫煊比梅兰芳更先出发,不过在离开华盛顿前,他跟司徒俊葱在旅馆中有过一次交谈。 周赫煊第一句话就问:“阁下跟司徒美堂先生是什么关系?” 司徒俊葱笑道:“同乡且同名而已。” 周赫煊却是不信,因为司徒俊葱太年轻了,而且担任的职务也非常微妙。 我们先要搞清楚一点,中国致公党和洪门是有区别的。 中国致公党的第一任领袖是陈炯明,第二任领袖是李济深,主要活动地点在中国本土。 而司徒美堂领导的是五洲洪门致公总堂,总部设在美国旧金山。 两者虽然名义上属于同一组织,后来也最终合流了,但如今双方机构管理和运营是分开的。 至于司徒俊葱,实为中国致公党的人,也是唯一被五洲洪门接纳的致公党中人。他现在有两个身份,一个负责中国致公党的宣传工作,另一个负责五洲洪门与国内的联络工作。 这种关键且敏感的身份,再加上他姓司徒,怎能不让人多想? 即便不是司徒美堂的直系后辈,也至少是族人。 司徒俊葱也不绕弯子,直接说道:“周先生,恐怕不是洪门中人吧?” “为什么这样说?”周赫煊笑道。 司徒俊葱解释道:“我常年奔走于旧金山、香港和广州三地,早就听说了周先生大名,也从青帮口中得知,周先生自诩为洪门兄弟。我立即前往旧金山,向司徒美堂先生查询实情。司徒美堂先生对此很重视,调查了美国所有的洪门堂口,但都没有周先生的存在。” “哈哈哈哈哈,”周赫煊大笑不止,实话实说道,“司徒兄,实不相瞒,天津青帮当时要拉我入伙。在无法推脱的情况下,只好说自己的洪门中人。这样做确实有欠考虑,还望司徒兄向司徒美堂先生禀明实情。” “原来如此。”司徒俊葱哭笑不得。 要知道,周赫煊在欧美闯出偌大的名声,美国洪门这边也是很重视的。当听说周赫煊也是洪门弟子后,花费了大量时间和人力,足足调查了一年多,最后得出结论:查无此人! 司徒俊葱跟周赫煊闲聊片刻,试探着邀请道:“周先生是否愿意加入致公党?” 周赫煊问:“是中国致公党,还是五洲洪门致公总堂?” “都可以加入,两者并不冲突,我们已经计划着逐渐合并为一体了。”司徒俊葱道。 中国致公党跟国内联系太深,周赫煊仔细考虑说:“我还是加入五洲洪门吧。” 司徒俊葱问:“那我们就先定个时间。” 周赫煊说:“我接下来要去纽约,等把事情办完,自会前往旧金山向司徒美堂先生谢罪。” “谢罪不敢当,”司徒俊葱抱拳道,“在下恭候周兄大驾!” 316【股神】 10月初,纽约证券交易所。 周赫煊看着那些交易员跑来跑去,交易大厅嘈杂不堪如同菜市场,所有人都伸长脖子盯着黑板,这传统且原始的股票交易方式让他大感有趣。 张谋之是做买办和房地产起家的,从来不玩金融。他此刻看着节节攀升的大牛市,心里已经在打退堂鼓了:“明诚,这美国股市很红火啊,哪里有半点崩盘的迹象?不如,我们还是打道回府吧。” “就快崩了。”周赫煊笑道。 张谋之还是感觉不妥,问道:“贤婿,你这次带了多少钱来?” 周赫煊比出四个指头。 “4万大洋?”张谋之道。 周赫煊笑着摇摇头。 “难道是4万美元?”张谋之惊讶道,4万美元换算过来就是接近10万大洋了! 张谋之虽然生意做得大,但一来有些不相信周赫煊,二来也不愿调动太多现金,他这次仅带了八万银元过来。 真是没想到啊,自己这个女婿不声不响的,居然能自由调动10万现金。张谋之心里有些感慨,同时他也担忧起来,万一赔本的话,自己女儿的日子可就难过了。 张谋之摇头苦笑,这回是鬼迷心窍了,才会相信女婿的话,远赴重洋跑来美国玩股票。 一个学者的话能信吗? 张谋之决定保守一些,最多只拿3万银元出来,不管赚还是亏,都坚决不陪女婿玩下去。 至于周赫煊,他真的只带了4万美元吗? 呵呵,这个数字再乘以十! 从褚玉璞那里抢的钱,国内外已经结算的出书版税,还有卖内衣的利润、办报纸的利润,周赫煊这次一股脑的都带来了,加起来足足87万大洋。 这些钱首先存入花旗银行的国际账户,扣除一些手续费后,在美国这边自动兑换成美元,数额为:40.4万美元!(1929年美元兑银元汇率为1比2.15) 翁婿俩9月底便来了纽约,已经在股票交易所混了一个星期,还拿出些小钱来买涨。 自从七月份小幅下跌后,美国股市已经连涨两个月,而且是坐火箭那般飙升。周赫煊和张谋之随便扔了几千美元进去,闭着眼睛买股票,如今居然赚了4000美元有余,几乎是百分之百的回报率。 张谋之也不禁感慨啊,玩股票是真的赚,比修房子的速度快多了。 如果没有周赫煊提醒的话,他会一直买涨买下去,感觉快到顶了才收手。 二人从交易所出来,找了家西餐厅吃午饭。 用餐结束,周赫煊递给侍者1美元小费,对张谋之说:“爸爸,今天下午去拜访一个人。” “拜访谁?”张谋之问。 周赫煊笑道:“美国第一投机客。” 纽约第五大道730号,大名鼎鼎的李费摩尔便在这里办公。他开着一个小型证券公司,手下仅有几位员工,业务虽然不多,但接的都是大单生意。 六年前,李费摩尔帮人当操盘手,本金高达5000万美元。 这可是20年代初的5000万美元,那时美国一年的税收还不足40亿美金。 周赫煊只懂简单的股票交易,而且还是后世全电子化的交易系统,这跟传统的人工操作区别很大。想要在股灾之际做空美股,那就必须得请一个专业的交易员。 既然要请,那当然要请最好的。 历史上,李费摩尔在1929年大股灾中,利用放空美股狂赚1亿美金,甚至连美国政府都求他别再做空了。 翁婿俩来到李费摩尔的证券公司,前台小姐有些诧异地看着他们,因为她从没接待过亚洲客户。足足愣神了好几秒,前台小姐才微笑问:“两位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你们的吗?” 周赫煊直接说道:“我想见李费摩尔先生。” 前台小姐说:“抱歉,李费摩尔先生很忙。如果你要请操盘手的话,我可以推荐其他人。” “麻烦你进去通报一下,”周赫煊道,“就说《大国崛起》的作者周赫煊前来拜访。” 前台小姐显然没听过周赫煊的大名,仍旧礼节性的微笑道:“抱歉,见李费摩尔先生需要预约。” 周赫煊死盯着她笑道:“你确定要将一个大客户拒之门外?” 或许是周赫煊表现得太过自信,说起话来从容不迫,前台小姐犹豫片刻,终于说:“请稍等!” 她拨通办公室经理的电话号码,说道:“费米先生,有个亚洲人要见boss,他自称是《大国崛起》的作者。” 片刻之后,周赫煊被请进李费摩尔的办公室。 李费摩尔颇有绅士气度,戴着副黑框眼镜,身材消瘦,面容英俊,所有头发都朝后梳着,以至于前额显得有点发秃。他热情地笑着和周赫煊握手道:“周先生,我很喜欢阅读你的作品。” “非常荣幸。”周赫煊道。 李费摩尔也不废话,直接问道:“周先生找我有什么事吗?” 周赫煊笑道:“美国股市快完了。” “嗯哼,我知道。”李费摩尔点头说。 周赫煊玩味地笑道:“我这次是来做空每股的。想必,李费摩尔先生也在着手准备了吧?” “何以见得?”李费摩尔问。 “你是美国第一投机者,我相信你的眼光。”周赫煊说。 李费摩尔耸耸肩:“好吧,你说对了。” 周赫煊道:“我需要一个操盘手。” 李费摩尔说:“我很贵的。” “多贵?”周赫煊问。 李费摩尔道:“20%的利润提成。” “太贵了,最多10%。”周赫煊讨价还价。 李费摩尔笑道:“这不可能,华尔街的一流操盘手都是15%,我可比那些蠢货厉害得多。” 周赫煊说:“不一样。我这单生意,不需要你太费心,因为你也要进行同样的操作,只是顺带着的。而且,我或许能给你一些帮助。” “什么帮助?”李费摩尔饶有兴趣地问。 “比如我能预测,美股大概在这个月下旬就要崩盘。”周赫煊说。 李费摩尔失笑道:“先生,证券交易可不是占卜。” 周赫煊翘着二郎腿,接过秘书端来的咖啡,歪着脑袋对李费摩尔说:“交个朋友吧,10%的利润提成,友情价。” 李费摩尔问:“你有多少本金?” “40万美元。”周赫煊答道。 “好吧,友情价,我只收你10%。”李费摩尔无所谓道。40万美元对他而言,还不够塞牙缝的,完全是可有可无。 同样的话听在张谋之耳朵里,顿时惊得差点摔倒。 40万美元,那可是接近90万大洋啊! 自己这个女婿到底有多少钱? 317【心惊胆战】 梅兰芳在百脑汇的演出已经开始了,事实上,他在抵达纽约之前,就有无数赞助人等待着他的到来。 因为支持梅兰芳在纽约演出,前美国总统威尔逊的夫人发起号召,成立了“梅兰芳纽约赞助会”。赞助人名单上有:剧作家露丝·德雷珀、教育学家约翰·杜威、纽约大都会歌剧院董事长奥托·凯恩、燕京大学校长司徒雷登等人。 这几乎成了惯例,以后梅兰芳每到访一座城市,美国人都要为他成立该城市的赞助会。比如洛杉矶赞助会,就包括卓别林、范朋克等人。 梅兰芳在百脑汇连演两周,每场演出结束后,谢幕常常多达十几次,因为观众实在太热情了。 有一场结束后,观众提出要上台握手,梅兰芳答应了。可几十分钟过去,还有很多人拥挤在后面等着,剧团的人仔细一看,发现许多握完手的观众,又重新排队等着继续握手。 《纽约时报》如此评价道:“东方是东方,西方是西方,这对孪生子从未相遇过,但现在他们毕竟相遇了,这一情况体现在梅兰芳身上……对我来说,梅兰芳首先是个舞蹈家。我在看他表演《红线盗盒》的剑舞时,总代表性的思考到他的舞蹈已经达到一种最高境界……梅兰芳在舞台上出现三分钟,你就会承认他是你所见到的一位最杰出的演员,像这样的艺术过去在纽约压根就没有见过。在美国,每几年必定有一个夺冠军的人,包括政界、工商界、学术界在内,这是一个最引人注目的人。这次夺冠军的人一定就是梅兰芳。” 梅兰芳已经在纽约挂起一阵旋风,观看演出的观众如痴如醉,报纸评论赞誉不断,纽约人专门为他举办招待会和记者会。 现在的美国人,一提起亚洲、一提起中国,必然想起梅兰芳和他的京剧。 至于周赫煊这个大学者,反而要排在后面,直到股灾来临…… 10月19日,星期六。 李费摩尔放下《华尔街日报》,面露微笑道:“我们该动手了。” 周赫煊颇为惊讶,问道:“你怎么知道是下周星期一?” 李费摩尔敲敲报纸:“因为星期五的加速放量下跌,还有这篇新闻报道。” 周赫煊捡起《华尔街日报》,那篇文章是经济学家费雪写的,厉声责斥巴布森对股市的看衰言论。费雪说:“不可避免的,有些股票会上涨,有些股票会下跌。但市场的长期气势是好的,即使以现在的价格来衡量,股市远远没有达到其内在的价值。周五的放量下跌,只是把一些神经质的非主流力量甩出去,我预测下周一市场会反弹。” 无论哪个时代,总有那么一波经济专家这样说:股市的发展势头很好,一点小波动不足为虑,马上就会反弹。 至于这位专家驳斥的巴布森,也是个牛逼人物,他率先提出一个观点:股市是经济的晴雨表。 后来人们将这个理论命名为“巴布森晴雨表”。 周赫煊问:“你准备怎么操作?” 李费摩尔露出疯狂的表情:“先来5倍杠杆,试试水!” 周赫煊狂汗,即便他对炒股不精通,也知道5倍杠杆玩起来很疯狂。行情稍微有点涨落,那都是要亏大发的,李费摩尔居然用5倍杠杆试水。 李费摩尔却很有自信,他已经连续分析了一个月的股市行情,坚信美股已经达到顶点。如今很多有脑子的人,都在准备跑路了,再加上经济学家费雪和巴布森写文章打笔仗,更会加剧投资者的恐慌。 不出意料,下周一开盘后,就有无数人抛售股票,继而引发更多人的恐慌性抛售。 接下来半个月的操作,让周赫煊领略到什么叫牛逼操盘手。 周一,美股有600万股票易手,但下跌数目远远超过上升的股票,股指小幅度下跌,周赫煊他们小赚一笔。 周二,李费摩尔没有动手,请周赫煊愉快地打保龄球去了。按照李费摩尔的猜测,大财团肯定要出手拉升。而事实果真如他预料那般,这天的股市短暂反弹。 周三,股市虽然再次下跌,但李费摩尔没有出手,他在继续观察行情。 周四,李费摩尔突然发疯,20倍大杠杆,满仓干! 这天被称为“黑色星期四”,市值蒸发95亿美元,相当于美国两年多的税收——而周赫煊则狂赚110万美元。 周五,李费摩尔再次休战,这天交易所总裁惠特尼公开下单买蓝筹,给予股民稍许信心,股市再次反弹。 周六,股市再次下跌,但没有出现恐慌现象,李费摩尔仍旧选择旁观。 周日休市。 周一,市场谣言四起,股市继续下跌,李费摩尔仍旧没出手。 周二,李费摩尔又发疯了,30倍大杠杆,继续满仓。 这天卖单蜂拥而出,交易量达到1600万股,股指狂泄,史称“黑色星期二”。周赫煊在这天赚足780万美元。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美国政府介入,要求李费摩尔不得再大肆做空。 与此同时,洛克菲勒等大财团开始救市,股市出现反弹。 之后的情况太过复杂,即便是李费摩尔,也不敢几十倍的杠杆满仓买空。既然美国政府不让做空,李费摩尔也就顺坡下驴,反正他已经赚足上亿美金。 周赫煊在旁边看得心惊肉跳,若非是李费摩尔来操盘,换成他自己的话,即便早知道美股要崩,也有可能赔得血本无归。 以上过程说来简单,但却暗潮汹涌,各种微操作,一般人根本玩不转。 周赫煊只能承认:那10%的操盘手利润分成很划算,绝对物超所值。 扣除税收、再扣除李费摩尔的交易分成,周赫煊那40万美元,已经变成720万美元。 美国股市还要狂跌半个月,如果继续做空肯定有得赚,可惜李费摩尔被政府警告了。周赫煊根本不敢自己玩,因为大财团已经插手进来,小散户很难浑水摸鱼。 周赫煊甚至在想,如果狂赚1亿美金的李费摩尔继续做空,美国政府会不会把这家伙人道毁灭。 至于张谋之,这位老先生已经彻底懵逼…… 318【自杀潮】 张谋之默默端详银行存款数字,良久才说:“贤婿,我该不是在做梦吧?” 周赫煊笑道:“或许,这就叫做美国梦。” 张谋之是又高兴又后悔,高兴自然是因为大赚,后悔则是他没把钱全扔进去,只保守性的投资了1万美元。 即便如此,张谋之仍旧爆赚17万多美金,折算成银元就是37万。 37万啊! 张谋之在九江给人修别墅,一栋高档别墅的总造价,也才两三万大洋,这些钱够他修好几年房子了。 “贤婿,看样子美股还要跌,不如我们……”张谋之感觉还没赚够。 周赫煊摇头道:“接下来的情况太复杂,美国大财团已经出手了,我们这种小杂鱼很容易吃亏。” 如果换做几十年后,以周赫煊的先知先觉,大可以不用杠杆买长期的股指期货,保证稳赚不赔。但问题是,股指期货诞生于70年代,直到80年代才发展成熟,那是半个世纪后的事情了。 “那我们就这么回去?”张谋之问。 周赫煊笑道:“好戏才刚开开始呢。爸爸,你要是想开公司办厂矿,那最好再等一段时间。美国的经济危机就要来临了,购买机器、雇佣工人都是白菜价,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张谋之对女婿已经奉若神明,完全不怀疑什么经济危机,他说:“那我就再住两三个月!” 如今在亚洲开设工厂,即便是日本那边,高级技术人员依旧要聘请白人。而且这些白人雇工,其薪水普遍比同级别的本国人要贵三五倍,若在经济危机后请一批回去,所得的实惠不比购买廉价机器差。 至于经济危机,好吧,现在还没人愿意相信。 即便是李费摩尔,也只认为这是一场正常的股灾,缓个两三年就能恢复。 以至于,李费摩尔在三年后,认为股市已经跌到谷底,很快就能触底反弹。他大肆抄底购入“潜力股”,结果全部被套牢,把股灾中赚的钱赔个精光。 这段时间虽然股市暴跌,但包括《华尔街日报》在内的各大经济类报纸,纷纷呼吁股民们冷静,说什么股票下跌只是暂时的。每天早晨起床看新闻,都能看到股市回暖的预测。 然而,就在“黑色星期四”那天,便有11名金融家先后自杀。他们的死法多种多样,有吃药的、有跳楼的、有吞枪的、有上吊的…… 接着还有“黑色星期一”、“黑色星期二”,如果交易所星期天也开市的话,估计连“黑色星期天”都能出现。 翁婿俩从旅店中走出,张谋之笑道:“如果真如贤婿所言,美国要爆发经济危机,好正好可以低价买些房子。” 周赫煊摇头说:“买来住可以,投资就算了,美国经济估计要五六年才能恢复。” “那么久?”张谋之惊讶道。 “所以才叫经济危机,而不仅仅是股灾。”周赫煊表情凝重地说。 美国的楼市跟股市一样,也在20年代狂飙突进。乡村和小镇还好些,但凡是大城市的房子,那真是连厕所都有人炒,以至于普通房租都涨到一个不可思议的程度。 周赫煊叫来辆出租车,准备前往麦克—劳尔图书公司。虽然如今不是出书的好时候,但既然把《泰坦尼克号》写出来,总不能一直让稿子藏着发霉。 汽车驶过一栋写字楼时,突然外面出来阵阵惊呼。 周赫煊扭头向上看去,只见楼顶站着个人影。那人手里提着酒瓶,身形摇摇晃晃,好几次探头往下看,但都因害怕而退回去。 “要跳楼?”张谋之忍不住说。 话刚说出口,只见楼顶那人猛喝两口酒,然后突然从天台跃下。 “嗙!” 脑子先着地,就像是西瓜般爆开,红的白的倾洒一地。 “唉,有一个。”白人出租车司机摇头叹息。 周赫煊问:“这几天跳楼的很多?” “别的城市我不知道,但在纽约,我每天都能看到跳楼的,”司机咬牙切齿地说,“真希望费雪那个混蛋也跳楼,就是因为听了他对股市的预测,我才会把所有积蓄都扔进去!” 司机口中的费雪,全名叫欧文·费雪,美国著名经济学家、数学家、经济计量学的奠基人之一、耶鲁大学教授。他在经济学领域贡献很大,提出了货币理论原则,第一个揭示了通货膨胀率预期与利率之间的关系。 然而就是这么个牛逼人物,数年来一直鼓吹大牛市。甚至在股灾的前几天,许多投资人都悄悄做空单了,他还在说美国股市远远没有达到极限。 欧文·费雪还真不是故意骗人,因为他自己也在投资看涨。结果几天之内,他损失了数百万美元身家,顷刻间成为穷光蛋,十多年后在穷困潦倒中去世。甚至他后来撰写的《利息理论》、《通货膨胀》、《百分之百的货币》等书,稿费都全部用来偿还银行债务。 张谋之瞥了那具尸体一眼,叹息着摇摇头。 美国人玩得太疯狂了,中国那边也有炒股炒跳楼的,但几年下来也见不到一个,哪像美国天天有人因此跳楼。 出租车在一栋大楼前停下,周赫煊乘坐电梯上楼,结果发现麦克-劳尔图书公司的大门被堵得水泄不通。 周赫煊上前询问,才知道出版社的两位老板炒股失败,劳尔直接吞枪自杀,麦克准备卷走公司的现金跑路,结果被讨薪的员工给堵在办公室里。 周赫煊的第一反应是:老子10月份的作品版税还没结算呢! 就在众人吵嚷的时候,出版社老板麦克抱着一叠美元出来,满脸憔悴的苦笑道:“公司的银行账户已经被冻结了,这里还有2000美元现金,大家拿去分吧。现在我宣布,麦克-劳尔图书公司就此倒闭,永别了,朋友们!” 麦克说完就把钱放下,然后回到自己办公室把门关好。 “听他刚才的话,好像是要自杀。” “除了自杀还能做什么?boss不但把钱输光,还欠了银行一大笔。” “唉,我们都失业了,赶快找新工作吧。” “……” 员工们议论纷纷,都没有去阻止老板自杀,因为他们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麻烦让一下!” 周赫煊推开那些员工,一脚踹在办公室房门上。 大门洞开,麦克手持转轮手枪,坐在办公桌后惊讶地看着周赫煊,问道:“先生,还有什么事吗?” “我是《大国崛起》和《神女》的作者。”周赫煊说。 麦克苦笑道:“7月到9月份的作品版税,已经打入你的国际账户了。至于这个月的钱,非常抱歉,我无能为力。” 319【好生意】 周赫煊走过去面对麦克坐下,拉家常般问道:“你有老婆和孩子吗?” 提起家人,麦克的表情更加痛苦,放下手枪说:“我有个美丽温柔的妻子,还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 “你死了他们怎么办?”周赫煊问。 麦克说:“我已经写好了遗书,让玛丽带着孩子们改嫁,或许她能找到一个比我更好的丈夫。” 周赫煊道:“如果你的太太运气不好,找到一个恶棍呢?他或许会毒打你的孩子,甚至把孩子们送去工厂做童工。” “不会的。”麦克摇头说。 “但有没有这种可能性?即便只有万分之一的几率。”周赫煊笑问。 麦克沉默不语,一想到妻子以后要投入其他男人的怀抱,一想到自己的孩子有可能被继父虐待,他的心就阵阵抽痛。 周赫煊又问:“你欠了多少钱?” 麦克说:“公司的资金被我和劳尔挪用了,现在全部亏得精光。至于我个人,还欠银行和证券公司24万美元。” “你觉得自己的后半生,无法赚到24万美元?”周赫煊说。 麦克摇头道:“出版公司的资金链断了,现在连图书的运输费都出不起。而且我这几天,一直在四处寻找买家,但现在经济形势不好,图书市场又竞争激烈,像我们这种中等规模的出版社根本没人愿意接手,破产已经成为必然。如果我再申请个人破产,那么很难东山再起,一辈子都要背上巨额债务,我不想妻子和孩子跟我一起受苦。” 周赫煊笑道:“如果我愿意入股你的图书公司呢?” “真的?”麦克惊喜道。 周赫煊问:“你准备要价多少?” 麦克思索片刻后说:“公司是我跟劳尔合伙创立的,他是大股东,拥有55%的股份,我只有45%的股份。劳尔已经自杀了,如果你选择全部收购的话,必须要和他的家人商量,我想对方肯定愿意答应。至于公司的估价,股灾爆发之前,至少值20万美元。现在嘛……” “5万美元,我收购出版社95%的股份,剩下5%留给你。”周赫煊报出黑心价。 麦克都没心情讨价还价,用哀求的语气问:“能再多一点吗?” 周赫煊想了想说:“那就6万吧,不能再多了。另外,我可以私人借给你15万美元,用于偿还你的部分个人债务。” 麦克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咬牙道:“成交!” 在美国申请破产,大致有5种情况。 其中个人破产,欠债总数在10万美元以下(后世调整为25万)的,可以向法院提交还款计划,并向法院提交一定数额的钱款,然后分期慢慢进行偿还。 麦克欠了银行和证券公司24万,远远超过申请个人破产的数额。说白了,他连申请个人破产的资格都没有,如今周赫煊借15万给他,算是真真救了他一命。 麦克可以拿其中14万去还债,剩下还有10万美元债务,刚好可以申请个人破产。他再交几千保证金给法院,日子勉强可以过得下去,但今后每月的收入都要拿出一部分去还债。 周赫煊算盘打得精,留5%的出版社股份给麦克,让这家伙有个奔头,好尽心尽力管理公司。再借15万美元给他,成为麦克的最大债主,除非这家伙自动放弃前程,否则下半辈子都得给周赫煊打工。 明知道被坑,但麦克还得感激,他问道:“为什么帮我?” 周赫煊耸耸肩:“整个美国,只有你帮我出书。而且版税三个月一结,就算我远在中国,你也从来没有拖欠过。我正好想在美国找点投资,你人品又不错,是个非常理想的合伙人。” “谢谢,”麦克起身说,“趁员工们还没走,我出去宣布一下消息。” “请便。”周赫煊笑道。 麦克快步走出办公室,拍手吸引大家的注意力,大声说道:“伙计们,暂时别忙着收拾东西。有人愿意提供资金入股本公司,困难已经解决,麦克-劳尔图书公司还会继续运转下去!” 员工们对此惊讶不已,纷纷朝办公室望去。 刚才老板都走到自杀的地步了,那个亚洲人一进去就解决问题,明摆着是出钱把公司给买下了。 周赫煊笑呵呵地走出来,对众人道:“以后公司一切照旧,连公司名称都不会改变,希望大家努力工作。” 当然得努力啊,再过几个月,美国老百姓就知道工作可贵了,甚至连高级工程师都只能找到清洁工的岗位。 麦克的动作很快,当天便请来律师,并找到那位已经自杀的合伙人的妻子,第二天便正式签署股权装让合同。紧接着,麦克又成功申请了个人破产,虽然背负一身烂账,但整个人显得轻松了许多。 张谋之却有些看不懂,他疑问道:“贤婿,既然美国要爆发经济危机,恐怕出版生意会不好做吧。” “确实不好做,但我有我的方法。”周赫煊自信道。 1929年属于欧美图书市场的最后辉煌,至少要10年时间才能慢慢恢复,成百上千的出版公司宣布倒闭。 周赫煊在这个时候投资美国出版社,他主要有两个大杀器:一是《乱世佳人》(又译《飘》),只要拿下这本书的代理出版权,再差的出版社也能死灰复燃;二是口袋书计划,这种特殊装订方式的书籍,即便到几十年后都能流行。 在历史上,30年代要死不活的美国图书市场,就是因为口袋书的出现才成功续命。在10万销量都很难卖出的大环境下,口袋书一经问世,居然几十上百万的狂卖。 当然,这两个杀手锏,周赫煊暂时不想说出来。 按照正常发展,麦克-劳尔公司,以及整个美国图书市场都要陷入萎靡。在最为困难的时候,周赫煊再提出口袋书计划,足以让麦克心服口服,惊为天人! 别以为这属于多此一举,如果不让麦克品尝一下生意失败,以后公司做大了,这位合伙人恐怕心里会生出更多想法,认为自己才是最大功臣,对只拿5%的股份心有不甘。 周赫煊笑道:“爸,我突然想到一个日进斗金的好生意,你看你愿不愿意做。” “什么生意?”张谋之问。 “在美国开一家***工厂。”周赫煊说。 “避……***?”张谋之目瞪口呆,随即哭笑不得。 这个女婿啊,在中国卖内衣不说,居然还要跑来美国卖***。 如今根本就没有节育的概念,在中国只有娼妓才会用***。如果被人知道,他们在美国做这种生意的话,恐怕会被人笑掉大牙。 周赫煊却清楚的知道,在大萧条时期的美国,只有两种生意最兴旺:一是拍电影,二是卖***。 320【五洲洪门】 美国的股灾还未结束,可怕的连锁反应已经开始发生了。 当周赫煊、张谋之离开纽约,准备前往旧金山的时候,这座城市的每家银行门口都排着取款长队。疯狂的挤兑潮,导致大量中小型银行倒闭,就连一些大银行都周转困难。 银行的接连倒闭,又导致许多工厂破产关门,接着是工人失业,美国百姓普遍陷入贫困当中。国民消费能力锐减,致使工农业品更加卖不出去,资本家和农场主大量销毁“过剩”产品。 恐怖的大萧条时代来临…… 纽约开始流行一首儿歌:梅隆拉响汽笛,胡佛敲起丧钟。华尔街发出信号,美国往地狱里冲! 麦克这个家伙还是很有能力的,居然趁机发“国难财”。他把出版社的一半现金,全部用于报纸宣传,纽约各大报纸纷纷刊登出大标题:《大国崛起》预测成功,美国正面临一场前所未有的经济危机! 经此一提醒,美国人终于回想起来,周赫煊早在两三年前,就写书预言了美国的大股灾,以及股灾带来的更严重后果。 甚至,周赫煊连股灾的大致时间,都预测得非常准确。 《华尔街日报》还在死鸭子嘴硬,说股灾的影响只是暂时的,美国经济很快就能恢复,周赫煊说的大萧条纯属危言耸听。 《纽约时报》却对周赫煊的预言表示惊叹:“虽然情况让人难以接受,但毋庸置疑,周赫煊先生在著作中对于大萧条的预言,很有可能真实发生。这位来自远东的学者,就像一个拥有超能力的占卜师,提前揭示了即将降临在美国的灾难。” 到后来,甚至都不用麦克再出钱联系报纸了,全美各地的诸多报纸自发地进行报道,甚至有人称周赫煊为“远东巫师”、“魔鬼预言者”。 然后让人啼笑皆非的一幕出现了—— 就在整个美国图书市场萎靡不振时,周赫煊的《大国崛起》逆势狂卖。甚至有破产的街头流浪者,饿着肚子买书来读,只想知道自己是如何沦落到今天的下场。 11月3日,《大国崛起》在美国卖出8000册;11月4日,《大国崛起》的单日销量突破1万;11月5日,《大国崛起》日销量飙升至3万……直到元旦节来临前,《大国崛起》在美国的月销量达到恐怖的32万册。 如果说,在股灾降临前,梅兰芳是最受美国百姓追捧的中国人。那么,现在一提起中国,美国人首先想到的就是周赫煊。 短短几天时间内,周赫煊已经在美国家喻户晓。以至于有些愚夫愚妇道听途说,认为是周赫煊带来了这场股灾,把周赫煊的名字当成魔鬼来吓唬小孩儿。 当得知周赫煊此时就在美国,包括哈弗大学、普林斯顿大学、耶鲁大学、斯坦福大学在内的诸多学校,纷纷发来讲学邀请函,还有几所大学直接请他去做名誉教授的。 旧金山,唐人街。 当周赫煊坐着洪门派来的小轿车,从火车站抵达这里时,五洲洪门的龙头老大司徒美堂,亲自拄着拐杖带人迎接。 超过3000名华人守在街道两旁,想要目睹周赫煊这个预测了股灾的大学者。不仅美国当地报纸派记者来拍照采访,就连一些美国白人,也好奇地跑来见识周赫煊长啥模样。 张谋之看着街上的盛况,不禁感叹道:“就算是中山先生来旧金山,恐怕也就这个排场了。” 汽车停稳,周赫煊还没动手,已经有洪门弟子跑来拉开车门。 周赫煊抬步下车,只见一个胡子花白的老者迎面而来,他立即抱拳说:“司徒老先生太热情了,使不得!” “使得,使得,”司徒美堂哈哈笑道,“周先生可是为中国人长脸了,现在谁喊敢说中国人笨?咱们的大学者连股灾都能提前预测。就在前几天,还有个鬼佬问我,想知道中国是不是有神秘的占卜巫术。哈哈哈哈哈!” 周赫煊跟着笑道:“老先生可以向他推荐《易经》。” “你还别说,咱唐人街上算命的,这些日子的生意倒是好了许多。”司徒美堂乐道。 周赫煊说:“那我也算是为在美国的同胞贡献力量了。” 两人寒暄几句,司徒美堂伸手引路道:“周先生,请!” “不敢当,您走前面。”周赫煊连忙推辞。 司徒美堂没有再扭捏,而是执着周赫煊的手,并排朝里面的大堂走。 一个美国白人突然冲上来,对拦住他的洪门弟子说:“我是《旧金山纪事报》的记者,想要采访周先生,麻烦让我进去!” 司徒美堂皱了皱眉,回头吩咐:“放他进来吧。” 众人进入洪门大堂,等诸位坐定后,司徒美堂亲自为周赫煊做介绍:“周先生,这位是芝加哥安良堂香主阮本万。” 周赫煊立即抱拳问候:“阮香主好!” “周先生,有礼了。”阮本万抱拳回礼。 司徒美堂又介绍:“这位是纽约安良堂香主李圣策。” “李香主好!” “周先生好。” “这位是……” 司徒美堂陆陆续续介绍了20多人,让周赫煊惊讶的是,除了洪门的副龙头有事未归外,整个美国洪门各堂的香主居然都到齐了。另外,还有一些洪门元帅、总管、护堂、红棍、纸扇,也纷纷上前与周赫煊见礼。 周赫煊感慨道:“司徒先生,赫煊何德何能,能让洪门兄弟如此劳师动众。” “哈哈哈,”司徒美堂笑着摆手,“无妨的,就算我不说,大家也想来见识见识,大学者周先生到底是不是三头六臂。” 周赫煊看了眼那个白人,问道:“这位记者先生……” 司徒美堂直接对记者说:“你先采访吧,结束之后请离开,我们还有要事商议。” 那白人记者头脑发热闯进来,现在已经有些后悔了,他是进了帮会窝子啊!万一这些黑(和谐)帮分子不高兴,顺手给他几颗子弹,那可就倒大霉了。 白人记者战战兢兢地对周赫煊说:“周先生你好,我是《旧金山纪事报》的记者杰森·康纳,很高兴能够采访到你。” “康纳先生你好,有什么问题请讲吧。”周赫煊笑道。 321【新服】 杰森·康纳问:“你为什么能够准确预测到股灾发生?” 周赫煊笑道:“这个问题,你可以去买一本《大国崛起》,应该能找到答案。” “那么换一个问法,你为什么预言股灾会带来经济危机,而且是世界性的经济危机?”杰森·康纳说。 “关于这点,我在《大国崛起》中也有阐述。既然你现在问起,那我就说得明白些吧,”周赫煊说,“事实上,经济危机在去年就有征兆了,美国早就处于产业萧条状态。” 杰森·康纳惊讶道:“为什么这样说?股灾之前,美国经济一直很繁荣啊。” “那只是虚假繁荣,”周赫煊笑道,“我们先来陈述一些事实,因为苏联大肆贱卖木材,美国的去年木材价格大跌。而在今年,加拿大的小麦生产过量,导致美国政府强迫压低国内所有谷物类农产品的价格。这两个例子并非特例,近几年来美国农产品的价格一直在下降。这说明什么?说明美国的农产品供过于求,不好卖了。” 杰森·康纳仔细想想,点头道:“确实是这样。这几年的食品价格也在降低,但我觉得这是件好事,食物便宜了,就连街头流浪汉都能吃饱饭。” 周赫煊笑了笑,没有反驳对方的观点,继续道:“再来说说工业方面,这十年来,美国工业总产值增加了50%,乍看之下确实很繁荣,但这个繁荣隐藏着危机。美国工业产值在增长,工人数量却在减少,因为新机器让生产效率大大提高,美国的失业人口数量一直在增加。失业率大增,农产品价格降低,导致工人和农民的收入和购买力不断下降。前几年美国国内市场繁荣,是依靠分期付款带来的虚假景象。房子、汽车、收音机、家具、家用电器……这些东西,美国人都喜欢分期付款。你知道这种情况,一旦遇上股灾,会发生什么后果吗?” “什么后果?”杰森·康纳下意识问。 “经济危机,然后是长达数年的大萧条。”周赫煊说。 杰森·康纳一边记录,一边询问道:“麻烦你说得详细易懂些。” 周赫煊说:“美国绝大多数财富,掌握在少数资本家手里。底层人民,其实是很贫困的,只能依靠分期付款的方式购买商品。这导致很多人都是负资产,欠着银行一大笔钱。股灾爆发后的景象你也看到了,现在每家银行门口都是挤兑人群,银行入不敷出,平民又无法归还贷款,最后是银行和平民双双破产。银行破产,会导致工厂公司的资金链断裂,平民破产,会大大削弱国内产品市场。最后的结果是,即便没破产的农场和工厂,他们生产出的产品也卖不出,最后只能宣告停工或破产。” 杰森·康纳说:“比如农场主把牛奶倒进密西西比河?” “是的,卖不出去的产品只能销毁,如果免费供应的话,就更没人出钱买他们的产品了,”周赫煊点头道,“美国依旧很富裕,农产品和工业产品堆积如山,物资丰富得让全世界都羡慕。但这些财富都是资本家的,普通平民无钱购买。于是资本家因为产品积压而破产,平民因为找不到工作而破产。说这么多,可以归纳为一句话:产品过剩,财富分配失衡。” 杰森·康纳又问:“有什么解决方法吗?” 周赫煊笑道:“这个问题,应该美国国务院的官员们考虑。我能说的只有这么多,采访都到这里吧。” 杰森·康纳起身握手道:“感谢您接受采访,再见!” 等这个记者离开后,大堂里顿时热闹起来,洪门弟子望着周赫煊连声赞叹。 司徒美堂笑道:“周先生真是博学多才,把美国的现状几句话就说清楚了,连我这个老头子都听得明明白白。” 芝加哥分堂的香主阮本万赞道:“周赫煊这本事没得说,国之大才啊!换成前清时候,便是宰相也做得,可以跟曾中堂、李中堂比肩!” “阮香主说笑了,我可不能跟李中堂比。”周赫煊摆手道。 “谁说不能比,我看就可以!”纽约分堂的李圣策说。 阮本万又问:“周先生如今在国内,身居何职啊?” 周赫煊说:“一介白身,没有当官。” “那真是可惜了,埋没人才。”李圣策感叹道。 司徒美堂出声问道:“周先生为何不做官?” 周赫煊无奈摇头:“在中国做官,首先要会做人。这人做得太精了,反而不能做事。为做官而做官,这官我是不想做的,太累了。” 司徒美堂听明白其中意思,显得有些失望,紧接着又问:“周先生,在你看来,中国何时可以富强起来?” 周赫煊说:“等打赢了日本,就是中国开始崛起之时。” “中日之间还要打仗?”司徒美堂惊问道。 周赫煊笑着朝堂下招手,孙永振立即提来箱子。周赫煊拿出一本《菊与刀》说:“这是憋人拙作,里面有中国和日本必然爆发战争的原因,写得清清楚楚。还请司徒先生斧正。” “定当拜读,”司徒美堂郑重地接过来,随即问,“听说周先生愿意加入洪门?” 周赫煊点头道:“正有此意,还请先生接纳。” 司徒美堂问洪门众人道:“我欲接纳周先生为五洲洪门新福,可有人不同意?” “轰!” 大堂里瞬间哗然,但由于司徒美堂威望太高,根本没人敢反对。 洪门内部结构复杂、等级分明,共有9等,细分为30多级。 严格来说,孙中山的洪门元帅职务,属于第二等的最高级别。而周赫煊现在要做的洪门新福,属于第一等的最末级。 仅以级别而论,周赫煊在洪门的地位,比孙中山还要高。 但等级并不意味着权利,比如第一等的“制皇”,排名就比龙头老大还高。但“制皇”相当于太上皇,专门留给退休的龙头大爷的,有职而无权,说话管不管用全凭面子。 周赫煊的“新福”同样如此,专门为洪门立过大功的人设立,比如给洪门捐过巨款,比如给洪门摆平过麻烦,相当于非常有面子有地位的客卿。 孙中山的洪门元帅虽然排第二等,却有权利开山立堂,可以调动洪门的部分资源。 当然,即便只是说起来好听的客卿,但“新服”一职依旧非常稀有,非立下大功者不授。因为在洪门聚会时,“新服”是跟龙头、副龙头、总管、护堂等人平起平坐的,就连阮本万、李圣策这些香主,见到“新服”都要恭敬行礼。 司徒美堂笑道:“既然没人反对,那就另择吉日,举行周先生的入门仪式。” 322【仪式】 有福之人,天天都是吉日。 周赫煊来到旧金山的第三天,司徒美堂就为他开坛举行入会仪式。 这天上午,五洲洪门总部的忠义堂开启。堂前供有“五祖牌”,祭祀着“关帝像”,摆列着男女军师、盟证、香主等洪门先贤的神位。 香堂之上的物品有香炉、官伞、七星刀、七星剑、洪棍、墨斗等物,案上置算盘、洪灯、尺、秤、镜、剪刀、桃枝、珠串、木鱼等物。案下再设一桥,铺以铜铁板。 这些物品都是有象征意义的,比如秤代表公正无私,镜可以照见人的善恶邪正,尺用来衡量洪门弟子的言行,桃枝代表桃园三结义。为了每次摆香堂都有桃枝可用,洪门甚至专门种了几十株桃树。 周赫煊守在堂外,只听里边喊道: “开坛!” “恭请香长!” 司徒美堂率先入内,对着五祖牌和关帝像祭拜上香后,高居于最前方的龙头宝座。 “有请盟证!” “盟证”就是盟誓时的证人,跟“新福”一样也是第一等的职务,通常由洪门元老担任。 这里就要说清楚了,一般新人拜进洪门,由普通的“白旗”(白纸扇之一,掌管律法)见证即可。但周赫煊不同,他是“新福”,“新福”都是外人直接坐上洪门高位,必须由“盟证”来见证并纪录仪式。 “有请刑堂!” “刑堂”属于内堂,负责门内刑法之事。 “有请礼堂!” 洪门是有礼仪的,这个由礼堂来负责。 “有请护剑、护印!” “护剑”和“护印”同样属于洪门最高等级成员,只见两个老头子分别手执宝剑和大印,走到司徒美堂的身后站定。 “有请诸位堂主、香主就位观礼!” 十多个洪门大佬齐齐走进忠义堂,按照身份和资历,找到自己那把交椅坐下。 这才只是仪式前奏,正戏还没开场。 只听里边喊道:“请新福!” 周赫煊大步走进去,只见洪门元老和堂主、香主们分坐左右。司徒美堂兼任的香长坐最上头,身后分别站着护剑和护印,再下方站着刑堂堂主和礼堂堂主,仪式主持人则站于堂下。 司徒美堂问:“引荐人何在?” 洪门入会需要引荐人,专程从西雅图赶回来的副龙头梁定江起身道:“在此!” 司徒美堂问:“新福姓谁名谁,籍贯何处,对我洪门有甚功绩?” 梁定江说:“新福姓周名赫煊,字明诚,直隶人士。此君为享誉世界之大学者,深受美利坚人推崇,大涨我华人威风与志气。恳请香主授其洪门新福之位。” 司徒美堂点头说:“可!” 刑堂堂主问道:“我来宣布洪门三十六誓。第一誓,入我洪门,尔父母即是我父母,尔兄弟姊妹即是我兄弟姊妹,尔妻是我嫂,尔子侄即是我子侄。如有不尊此例,不念此情,即为背誓,五雷诛灭!第二誓,倘有父母兄弟,百年归寿,无银埋葬……周赫煊,你可愿遵守这三十六誓?” 周赫煊说:“谨遵誓言。” 刑堂堂主又说:“入我洪门,不得犯此江湖十忌。一忌勾引二嫂;二忌兄弟相残,出卖弟兄,背信弃义;三忌贪污公款,要义薄云天;四忌不得见先贤、关帝不拜;五忌见利忘义,不讲江湖道义……周赫煊,你可愿遵此十忌?” 周赫煊说:“甘愿遵守。” 刑堂堂主又说:“入我洪门者,不得勾官结府,不得欺兄霸嫂,不得出卖手足,不得吃里扒外,不得调戏姊妹,祸不及妻儿,不得有事畏缩不前,不得泄露秘密……你可记得?” 周赫煊说:“谨记于胸。” 刑堂堂主继续道:“若违以上禁忌、誓言,当受三刀六洞之罚。可听请了?” 周赫煊说:“清楚了。” 礼堂堂主开口道:“入我洪门,当遵守礼仪……” 这位讲了半天洪门礼节,还教会周赫煊一些洪门切口,仪式终于进入最终程序。 忠义堂外边的院子里,响起敲锣打鼓声,这叫“舞狮呈瑞”。 接着有人端来一碗酒,周赫煊划破手掌,滴血而入。 门外的猪牛羊开始狂叫,这是要杀三牲,只有重要成员入门才会如此隆重。 周赫煊饮完血酒,司徒美堂喊道:“开宝用印!” “护剑”拔剑而出,“护印”打开印盒,在“盟证”提供的盟誓文书上盖留洪门印章,周赫煊也在上面签字画押。 司徒美堂又喊:“传赏!” 负责筹备、忙碌这场入门仪式的洪门弟子纷纷入内,周赫煊朝他们逐一点头致谢,并开始分发红包。 司徒美堂又喊:“谢赏!” 那些领到红包的洪门弟子,排成一排,集体向周赫煊行礼道:“谢周大爷赏赐!” 司徒美堂继续喊:“送客!” 洪门弟子排队离开忠义堂。 司徒美堂笑着宣布:“礼成!” 入门仪式终于结束,众洪门大佬纷纷起立,走过来向周赫煊抱拳祝贺。 周赫煊的入门仪式搞得太隆重了,一般洪门堂口收小弟,只需请茶、发红包、封利是即可,根本不需要如此复杂。 司徒美堂挽着周赫煊的手,众人前往附近的酒楼吃饭。 宴席由洪门公费出钱,欢迎周赫煊这个“新福”入门。洪门不像青帮要排辈分,入门便互称兄弟,不过周赫煊做为“客卿”,大家还是照旧称他为“周先生”。至于那些洪门普通弟子,则尊重周赫煊为“周大爷”。 张谋之是“周大爷”的岳父,也被当成贵宾接待,甚至连他们的随从也在宴请之列。 孙永振跟几个普通弟子坐一桌,他乐道:“先生这回可风光了。” 张谋之带来美国的随从鲁大福说:“是啊,今天真真开了眼界,没想到拜入洪门是这样的。” 洪门弟子纷纷问起关于周赫煊的事迹,可惜孙永振不善言辞。如果他弟弟孙永浩在场,肯定把周赫煊吹得天花乱坠。 至于周赫煊,他在宴席结束后,带着岳父单独拜会司徒美堂,说起开避(和谐)孕套工厂的事情,希望洪门能够多多帮助。 美国的《排华法案》,只是限制中国人移民而已,并没有禁止中国人在美国开设公司和工厂。但美国歧视华人是肯定的,想要开工厂的话,最好能有当地帮会照应,而洪门就是非常合适的靠山。 为了结交洪门,周赫煊也是花了血本,直接捐赠出1万美元。他还承诺,未来的避(工厂)孕套,会优先招收华人顾工,这对洪门而言非常具有诱惑力。 司徒美堂帮他们出主意道:“如果要办工厂的话,首选自然是在加州,这是洪门总部大本营,保证没人敢来找茬。如果要在东部开厂,我建议选在纽约。我有个老朋友叫罗斯福,他是纽约州州长,可以帮你们引荐一下。” 周赫煊狂汗,未来的美国总统罗斯福,居然是司徒美堂的老朋友…… 323【罗斯福】 开工厂选址很重要,比如交通是否便利,比如距离水源和原料产地的距离等等,这些都需要仔细规划。 周赫煊和张谋之如今只确定了大概位置,他们决定开两家避(和谐)孕套工厂。一家设在加州,主要供应西部市场;另一家设在纽约(州),主要供应东部市场。 司徒美堂在美国混了50年,能量和人脉都很大。他帮忙聘用工厂管理和技术人才,白人和华人皆有,然后又安排手下帮忙勘察选址(加州这边)。 为了拉拢洪门,周赫煊还主动邀请洪门入股投资。 可惜如今美国百业凋零,洪门大佬们都不看好避(和谐)孕套业务,不想掺和进来陪周赫煊玩。最后还是司徒美堂拍板,投资进来2万美元,占有12.5%的股份。 另外,周赫煊投资6万美元,占有37.5%股份;张谋之投资8万美元,占有50%的股份。 周赫煊专门给避(和谐)孕套品牌取了个响亮名字,叫做“杰士邦”。他们未来最大的竞争对手是“杜蕾斯”,“杜蕾斯”也是刚刚创立的,如今亦在挑选厂址当中。 张谋之留在旧金山筹建工厂,周赫煊却拿着司徒美堂的推荐信,前往纽约拜访罗斯福。 司徒美堂在统一美国洪门之前,曾创立过洪门分支机构“安良堂”,总部(安良总堂)设于纽约。而罗斯福那时正在做律师,担任安良总堂法律顾问长达十年之久,直到他准备竞选副总统才卸任(1919年)。 罗斯福根本不缺钱花,少年时期就继承了父亲留下的12万美元遗产,他母亲又在外公那里继承了130万美元遗产,而且叔叔还是前美国总统。这样一个富二代、官二代,却在担任海军助理部长期间,一直兼做司徒美堂的法律顾问,可知两人的私交非常深厚。 周赫煊乘火车前往纽约州时,梅兰芳和他剧团已经辗转芝加哥巡演。百业凋零的大萧条时期,梅兰芳的演出居然场场爆满,足见美国人民对他的痴迷。 《旧金山纪事报》关于周赫煊的采访刊登后,立即被各大报纸转载。他提出的“产能过剩、财富分配失衡”观点,被越来越多的经济学家重视,甚至连美国国务院和州政府都在对此展开讨论。 …… 奥尔巴尼,美国东部的一座小城市,它最初只是荷兰人建立的贸易站,如今却成为纽约州的首府。 嗯,纽约州的首府不在纽约(市)。 州政府大楼,是一座西方宫殿式建筑,造型非常宏伟。可惜许多地方没有建完,属于一栋烂尾楼。 据传,当初因为建楼时耗资太大,州长责令停工,以至于墙上的许多雕刻都没雕完。原本设计的是圆形穹顶,亦被草草改为普通屋顶,怎么看怎么别扭,画风差别太大,丑爆了。 罗斯福自从当上纽约州长后,全家都搬进了这座烂尾宫殿。 纽约州是美国最富裕繁华的州,许多大公司总部都设在这里,股灾受损最严重的华尔街亦位于纽约市内。做为纽约州州长,罗斯福最近焦头烂额,整天都忙于开会,或者是接见各类大资本家。 这天傍晚,罗斯福家的客厅里,准备了丰盛的晚餐。 12岁的小儿子约翰,盯着桌上的烤火鸡问:“妈妈,我们要提前过圣诞节吗?” 罗斯福夫人埃莉诺笑道:“今天宴请了重要客人。” “又是哪位资本家?”独女安娜冷笑道。 埃莉诺纠正说:“是一位渊博的学者。” 安娜呛声问道:“就是那种只会说空话假话骗人的经济学家?” “安娜,注意你的言行。”罗斯福非常不高兴,他最头疼的就是这个女儿。 安娜虽然才23岁,但已经结婚三年。她结婚的原因很简单,外婆要她去国外留学,而她不想读大学,于是随便找了个男人嫁掉。 她的丈夫比她大10岁,只是个普通的股票经纪人。夫妻俩感情本来就不好,丈夫这次又在股灾当中破产,两人大吵几架后,安娜便带着刚满周岁的儿子回到娘家。 这妞够叛逆任性的。 一家人等到晚上七点多,女佣终于带着周赫煊进来:“先生、太太,周先生到了!” 罗斯福夫妇立即起身迎接,跟周赫煊握手道:“周先生,欢迎你来我们家做客。” “非常荣幸。”周赫煊笑道。 埃莉诺夫人介绍道:“周赫煊,这是我的女儿安娜。” 周赫煊伸手道:“安娜小姐你好。” “嗯。”安娜毫无教养可言,只是随口应了一声。 周赫煊只好尴尬地把自己的手收回来。 罗斯福更加尴尬,连忙介绍儿子转开注意力:“这是杰米,我的长子。” 22岁的杰米就稳重得多,微笑着和周赫煊握手道:“周先生你好,我是詹姆斯·罗斯福,目前在哈弗大学读金融专业。我非常佩服你对股灾的预判,这次听说你要来家里做客,我专门从学校赶回来。” “詹姆斯你好,很高兴认识你。”周赫煊笑道。 这个年轻人,可是二战中的远东和中东观察员,得好好联络一下感情。 至于罗斯福的二儿子艾略特、三儿子德拉诺,此时都在寄宿学校里读书,并没有出现在晚宴中。 倒是小儿子约翰,一直好奇地看着周赫煊,因为他很少见到黄种人。 周赫煊被领到饭桌前坐下,罗斯福夫妇热情的招呼他吃东西,聊的尽是家常,丝毫没有涉及股灾和经济危机的话题。 直到用餐完毕,罗斯福把周赫煊请到会客间,亲自添加木材,在壁炉中燃起熊熊火焰。 周赫煊想起关于罗斯福的传说,这位在当上总统后,邀请了很多学者做智囊团。他向专家请教问题时,并非用正式开会的方式,而是坐在壁炉前闲聊。 罗斯福的大儿子詹姆斯也好奇的跑来,搬凳子坐在旁边聆听,甚至手里还握着个记事本。 罗斯福拿出一本《大国崛起》,笑道:“我喜欢看书,但只读历史和传记类。对于经济学,我是丝毫都不懂的,有些问题想请教一下。” 324【隆中对】 “请讲。”周赫煊笑道。 罗斯福按住轮椅的扶手,身体稍微坐直说:“现在美国经济乱得一团糟,政府能够做些什么?” 周赫煊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你刚才所说的政府,是美国联邦政府,还是纽约州政府?” 罗斯福问:“有什么区别吗?” 周赫煊道:“如果仅仅是纽约州政府,那很抱歉,并没有什么好法子扭转局面。” “联邦政府呢?”罗斯福问。 “加强政府对经济和市场的干预,”周赫煊笑道,“当然,这个办法在未来两三年内,很难取得良好效果,因为经济危机带来的巨大惯性,不是人力可以阻挡的。” 罗斯福又问:“你对联邦政府采取的反危机措施怎么看?” 当经济危机来临后,胡弗政府并非坐以待毙,已经在前几天出台的相应的对策。 总统胡弗倾向于自由经济模式,不想让政府过多干预市场。他的所谓反危机政策,说穿了只遵循一个原则:保护大资本家和大农场主的利益,其他人都可以去死! 周赫煊笑着分析道:“胡弗认为,只要大公司大企业得到保护,千百万事业的劳动者最终也会得到好处。所以他利用扩大信贷和减低公司所得税的方法,给大资本家提供财政援助,而不管小公司和平民的死活。这种做法虽然很残酷,但胡弗是对的,我从理智上赞同他的反危机措施。” “你认为他会成功?”罗斯福挑眉道。 周赫煊笑着说:“他会成功的扼制经济危机继续深度恶化,但美国的情况会越来越糟,这是经济危机带来的惯性破坏力。所以,当胡弗的第一届任期满时,他或许可以减缓经济危机带来的萧条,但他的功劳不会被民众记住。相反,他要对经济危机负责,因为他是美国总统。” 罗斯福耸耸肩:“他可能是美国历史上最倒霉的总统。” 周赫煊点头说:“我同意这个说法,并且我还能预言,胡弗之后的下一任总统,将是美国历史上最幸运的总统。” “为什么这样讲?”罗斯福饶有兴趣道。 周赫煊解释说:“胡弗是不可能连任的,因为选民对他失望透顶。等他任期满后,只要有人站出来,以乐观、积极、无畏的态度竞选总统,然后再施行正确的经济方针,那么很容就能挽救美国,并成为无数美国人心目中的英雄。” 罗斯福问:“下一任总统就能轻松带领美国摆脱危机?” “当然,因为几年以后,经济危机的破坏惯性已经慢慢过去。那时只要加强政府干预,就能把美国经济引回正确轨道。”周赫煊说。 罗斯福又问:“如何加强政府干预?” 周赫煊说:“美国的经济问题很复杂,包括金融、工业、商业等各方面问题。新总统上任后,首要任务就是整顿金融市场,然后是调节工业和农业生产。如果想尽快挽救经济,甚至可以由联邦政府出面,限定工业品价格,以及农业产品的生产数量。至于平民的救济,可以兴办各种公共工程,以工代赈改善平民收入。而且大修公共工程,还能带动水泥、钢材等相关产业的复苏。” 罗斯福听得连连点头,他儿子詹姆斯突然插嘴道:“周先生,你说的这种做法,好像不是自由主义经济,更像是社会主义,甚至是共产主义。” 周赫煊笑道:“我叫它国家资本主义。” 准确的说,是“国家垄断资本主义”,凯恩斯就是其中最坚定的践行者。只不过嘛,如今的凯恩斯,还仍旧信奉着自由主义经济,在经历过大萧条后才开始转变想法。 詹姆斯说:“我并不认同你的观点,而且你的办法在美国也行不通。” “或许吧。”周赫煊笑笑不说话,心中吐槽道:所以你大学毕业后只能去卖保险。 罗斯福突然说:“周先生,你愿意担任我的顾问吗?” 周赫煊笑道:“朋友之间的交流可以,顾问就不必了。罗斯福先生,你现在需要做的,就是尽可能的讨好平民,等待几年后的那一场大选。” “你认为我会竞选下一任总统?”罗斯福不动声色道。 “不想当总统的州长,不是好州长。您觉得呢?”周赫煊反问。 罗斯福大笑:“哈哈哈,我确实有这个想法。” 周赫煊说:“州长先生,我想在纽约州建一间工厂,希望能够得到你的帮助。比如税率上的优惠,比如避免被帮会骚扰等等。” “当然,这是应该的,非常欢迎你能来纽约州投资。”罗斯福高兴地说。如今天天都是公司破产的消息,周赫煊是第一个敢在此时开设新工厂的。 一番围炉夜话,宾主尽欢,只有罗斯福的大儿子满肚子疑惑。 罗斯福坐着轮椅,亲自礼送周赫煊出门,然后心情愉悦地返回卧室。 妻子埃莉诺问他:“你这么高兴,是从中国人口中获得治理经济的方法了?” “不,不仅如此,”罗斯福笑道,“他告诉了我成功竞选总统的方法,这是个意外的惊喜。” 罗斯福一直很有事业心,或者说是野心。他在大学时代,就利用学校和州长叔叔(老罗斯福总统)的互相需求,依靠从中牵线,从而顺利当上校刊助理,继而担任校刊的主编,并在美国闯出不小的名头。为了保持这个声誉,他甚至又在哈弗读了一年研究生,只为继续担任校刊主编。 30岁不到,罗斯福就以民主党人的身份涉足政界,而他的总统叔叔却是共和党阵营的。民主党以此为噱头,力捧罗斯福上位,当他31岁时,已经做上了海军助理部长。 几年之后,罗斯福便积极竞选副总统,虽然失败,但却被誉为耀眼的政治新星。 直到罗斯福的腿瘸了……明星坠落! 罗斯福沮丧了好些年,现在重拾信心当选纽约州长,他的最终目标就是总统宝座。 周赫煊那一番话,在别人听来或许没什么,但传到罗斯福耳中,却是为他指明了总统的竞选路线。 嗯,美国版的隆中对。 325【哥大邀请】 对聪明人而言,话不需要说太多,自然能理解其中妙处。 罗斯福就是聪明人,不管是竞选下一届总统,还是解决经济危机的方法,周赫煊都只说了大致方向。这就足矣,只要罗斯福认为是正确的,自然会朝目标迈进,中途遇到的困难他会自行解决。 周赫煊与罗斯福搭上线后,立即联系远在加州的张谋之。周赫煊只负责投资和出主意,创建避(和谐)孕套工厂的具体操作,就需要张谋之亲自过问了。 还没等他离开奥尔巴尼,张彭春突然前来拜访,还带着一份电报和一封邀请函。 “周先生,可算找到你了。”张彭春笑道。 周赫煊颇为惊讶:“你不是在陪梅兰芳先生做巡回演出吗?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梅剧团的演出已经走上正轨,具体安排由演艺经纪人觉醒,”张彭春笑道,“我这次是来帮人传信的,通过美国洪门才知道,周先生原来到了纽约州首府。” 或许很多人不知道张彭春,此君做过清华大学三年教务长,开创了中国话剧的导演制。他还是“新月社”的发起人之一,甚至连诗社的名字都是他取的——张彭春崇拜泰戈尔,于是引用“新月”为名,获得徐志摩和胡适的一致赞同。 至于这次嘛,张彭春是受哥伦比亚大学邀请,由南开大学赞助赴美讲学,并担任梅兰芳剧团的艺术指导和演出顾问。 周赫煊首先打开张彭春送来的邀请函,却是哥伦比亚大学聘任书,想聘请周赫煊做“哥大”的客座教授。 张彭春笑道:“周先生,哥伦比亚大学非常有诚意,只要你担任哥大荣誉教授,他们愿意和中国的大学展开合作。至于哪所大学,由你来指定,每年有两个全额奖学金的留学名额。” “有这种好事?”周赫煊顿时来了兴趣。 1929年,属于中国学生赴欧美留学潮的最后一年,此后欧美留学生人数急剧下滑。 主演原因有两个:一是南京国民政府,控制并提高了留学申请资格;二是留学庚款用尽,普通家庭出身的学子难以承担巨额留洋费用。 所以在1930年以后,中国学生很少有留欧、留美的,大部分选择更加便宜便利的日本。 一分钱,一分货,30年代后的留学生里,很少有大师出现。 像两弹元勋钱学森先生,他属于运气好。30年代中期,南京政府突然重启公派留学计划,钱学森正好碰上这个机会,成功考取清华大学留美公费生。但这个公费留美计划,仅仅实施了三年,就再度被南京政府作废。 如果能帮中国多培养出几个科学家,周赫煊是很愿意接受哥伦比亚大学聘任的。甚至,周赫煊脑子里突然产生个想法,他现在有钱了,完全可以拿出一部分,设立“私人留学基金”,每年资助十个、或二十个优秀学生留洋。 周赫煊收好邀请函,笑着说:“这个聘书我接了。” 张彭春又指着哪封电报说:“电报是从法国发来的,直接发到了中国驻美公使馆。当时你在纽约,使馆派人送电报过去,结果你又去了旧金山。使馆的人抵达旧金山后,才获知你去了奥尔巴尼,我正好一并带过来。” “那可真是费尽周折。”周赫煊狂汗。 打开电报纸一看,却是李石曾从法国发来的,里面写着两个消息:“诺贝尔文学奖最终提名通过,龚古尔奖有望进入第三轮名单,请速来欧洲。” 这封电报是10月底发出的,当时周赫煊正在和李费摩尔一起做空美股,所以只说周赫煊进入了龚古尔奖第二轮名单。算算时间,现在龚古尔奖的第三轮入选名单恐怕也已经公布了。 唉,这年头的通讯太过落后,越洋电报发出去还要到处找人接收。 哪像21世纪,欧洲那边名单一公布,中国和美国的报刊、网站就已经铺天盖地的报道了。 哥伦比亚大学就在纽约,离奥尔巴尼很近。周赫煊打算去哥大走一趟,再横渡大西洋前往欧洲,算算时间应该还来得及。 纽约,曼哈顿。 周赫煊再度来到这里,比起半个月前,景象更加凄惨萧条。 1929年的曼哈顿,已经集中修建了近200栋摩天大楼。那高楼林立的景象,让任何初到此地的中国人,都从心底感受到无与伦比的震撼。 包括北平、上海在内的中国各大城市,连电车轨道都没几条,曼哈顿的地铁却已修到6号线。 周赫煊和张彭春这次来曼哈顿,正好遇到7号线修筑工人罢工。准确的说是被迫停工后,聚在路边搞游行示威,强烈要求纽约政府给他们补发工资。 “我们要工作!” “劳动获利是宪法赋予的神圣权利!” “……” 五花八门的标语牌,被工人们高高举起。旁边是几个卖水果的小贩,这些流动摊贩在大萧条时期很常见,你随便找一个摊贩聊天,就有可能是破产后的银行家。 街面上出租车也好少,因为连出租车公司也宣布停止运营,或干脆直接倒闭了。 周赫煊和张彭春只能坐电车前往,到终点站后下车继续步行。道路两旁的摩天大楼显得很冷清,因为写字间里的公司大量倒闭,百货商场更是门可罗雀。 股灾前被炒成天价的曼哈顿房产,仅仅半个月时间,房价已经下跌超过60%。 别想着抄底买房,曼哈顿的房价还没到底呢,一直跌到了十年后才反弹,到那时中国的抗战都爆发两年了。 走着走着,周赫煊突然看到路边有个西装革履的家伙,正站在一台奔驰轿车旁边,胸前挂着块牌子:“低价出售奔驰车,只需50美元。本人耶鲁大学毕业,从事金融行业十年,希望得到一份稳定工作,周薪20美元即可。” 张彭春看得连连摇头:“耶鲁大学毕业的银行家,现在连20美元周薪的工作都找不到,真是让人难以置信。” 周赫煊正好走得累了,朝那人招手道:“嘿,伙计!” 对方见他们是两个亚洲人,稍微犹豫数秒,还是奔跑过来说:“先生,你要买车吗?这辆奔驰轿车是去年才买的,没有任何毛病,只要50美元,他就是你的了。” 周赫煊边掏钱边问:“你叫什么名字?” “艾伦,艾伦·巴特。”看在美元的面子上,对方表现得更加热情。 周赫煊把50美元递给他,笑道:“我的工厂正好需要一位财务人员,你能详细讲讲自己的履历吗?” “您是工厂主?”艾伦·巴特态度瞬间恭敬起来,连忙说,“先生,我叫艾伦·巴特,今年34岁,毕业于耶鲁大学金融专业。我曾做过两年股票交易员,之后进入纽芬银行做中层职员,股灾来临前,我已经是信贷经理了。我工作能力很强的,纽芬银行倒闭不是我的错,是因为大量贷款无法收回,又遇到难以应付的挤兑潮。只要你聘用我,每周20美元……不,18美元都可以,我保证认真的工作!” 周赫煊指着奔驰笑道:“走吧,车上说,我还要赶时间。” 艾伦·巴特很有眼力劲,主动坐到驾驶室里当司机,等周赫煊、张彭春和孙永振上车后殷勤问道:“先生,你们要去哪儿?” “哥伦比亚大学。”周赫煊说。 艾伦·巴特启动汽车,好奇地打听:“您是那里的讲师吗?” 张彭春笑着插话道:“他的名字你肯定听过,大名鼎鼎的周赫煊先生。” “嘎!” 艾伦·巴特猛地刹车,不可思议地回头看着周赫煊,惊叹道:“您就是那位远东巫师?” 周赫煊满额头黑线:“……” 326【战争与和平】 一路上,艾伦·巴特不停地通过后视镜,偷偷观察后面的周赫煊,仿佛对方脸上有花一般。 来到哥伦比亚大学后,艾伦·巴特和孙永振留在车上等待,张彭春则直接带着周赫煊前往校长室。 此时的哥伦比亚大学校长是尼古拉斯·默里·巴特勒,秃顶白发,连胡子都是白的,年纪虽大却很健壮。他似乎跟张彭春很熟,笑着来了个熊抱:“张,我们又见面了。” “校长好!”张彭春恭敬道。 张彭春早年毕业于哥伦比亚教育学院(硕士),而巴特勒正好是这个学院的创立者。 两人的交流并不止于此,巴特勒还是“卡内基国际和平基金会”主席、“国际调解委员会美国分会”主席,一生当过七届美国总统顾问。他经常关注亚洲和非洲事务,特别是中国的消息,两年后还将获得诺贝尔和平奖。 而张彭春则跟胡适、约翰·杜威一起,在曼哈顿创立了“华美协进社”,通过文化和教育交流,来增进中美两国人民之间的互相了解。这次哥伦比亚大学邀请张彭春赴美讲学,就是基于“华美协进社”的努力,这是两国唯一的、有影响力的民间交流机构。 巴特勒对于中国的了解,显然受到张彭春不小的影响。 巴特勒看着周赫煊,笑着主动握手说:“这位就是周先生吧?” 张彭春介绍道:“周先生,这位是哥伦比亚大学校长尼古拉斯·默里·巴特勒先生。” “巴勒特先生你好。”周赫煊问候道。 寒暄之后,三人各自坐下。 巴特勒笑道:“周先生,你能向我详细讲述一下,发生在中国东北那场战争吗?” 周赫煊一愣,他没想到巴特勒不谈股灾和经济危机,反而开口就问中东路事件。 其实原因很简单,巴特勒是个反战人士,他担任主席的卡内基国际和平基金会,非常关注非洲和亚洲的战事,而周赫煊恰恰又和张学良走得比较近。 至于巴特勒为啥知道周赫煊和张学良私交甚笃,肯定是张彭春说的啊。 周赫煊问道:“你是想听具体经过,还是我对这场战争的评价?” “我想知道详情,这便于我对其做出评估。”巴特勒道。 “那就得从中国清朝时候说起了……”周赫煊开始讲述沙俄入侵中国的历史。 巴特勒对这些历史是知道的,但他没有不耐烦的打断,而是听周赫煊从晚清一直说到现在。特别是张学良接手后的东北现状,巴特勒听得极为认真。 对于中东路事件,周赫煊显得很无奈。他之所以没有一直留在张学良身边苦劝,除了要来美国发财外,更是因为张学良听不进去劝。 张学良的性格非常矛盾,既优柔寡断,又刚毅果决,他认定的事谁劝都没用。 中东路事件爆发前,不仅周赫煊劝过,张作相也劝过,但都无济于事。周赫煊就算整天待在张学良身边,那都是没用的,因为他自己心里早就做出了决定。 概括起来就是,做先期重大决策时,张学良冲动且坚决,需要解决具体困难时,他又变得优柔寡断。中东路事件如此,九一八事变如此,西安事变还是如此,从来没有改变过。 用打lol来比喻,就是开团很坚决,打团很糟糕。 听完周赫煊的详细讲述后,巴勒特没有发表任何看法,而是问道:“在周先生看来,如何实现远东的和平呢?” 周赫煊没有回答,而是笑着反问:“巴特勒先生爱好和平吗?” “当然,我希望世界上永远没有战争。”巴特勒说。 周赫煊提出问题道:“但如果一个国家,遭到很多国家的奴役。那么,这个国家是该奋起反抗,通过战争赢得尊严和平等呢,还是该忍辱负重享受和平?” “这个嘛……”巴特勒突然语塞,仔细思考后说,“最好能通过和平方式解决问题。” 周赫煊笑问:“当初的美国,如果没有独立战争,英国殖民者会和平放弃他们的特权吗?” 巴特勒摇头道:“不会。” 周赫煊说:“对于中国的爱国者而言,战争只是手段,和平才是目的。我知道,西方社会对这次的中东路战争很反对,认为是张学良将军主动挑起战事。但我坚决支持张将军收回中东路,只不过他的策略有问题,所以结局让人惋惜。” 巴勒特却不认可周赫煊的观点:“恕我直言,中国是弱国,用战争解决问题,其实是很吃亏的。只有通过和平手段,才能一步步争取到独立自主。我和其他国家的反战人士,正在试图制定一套国际规则,希望以后的国际争端,都能靠和平方式来解决。” 巴特勒去年促成了一个《非战公约》(全称《关于废弃战争做为国家政策工具的一般条约》),不仅英、美、法等国家签署,就连日本、德国、苏联也加入了这个合约组织。 后来的东京审判,国际法庭在判决日本战犯罪行时,《非战公约》成为重要的法律依据。 周赫煊来哥伦比亚大学之前,专门询问了关于巴特勒的一些事迹。他由衷地说道:“巴特勒先生,你促成的那个《非战公约》,我个人是非常认可的。但说实话,那就是一张废纸,对某些国家而言没有任何约束力,比如日本和苏联。这次的中东路事件,中国军队只是收回应有的权利,并没有伤害苏联人的性命。反倒是苏联,主动越境进攻中国,这是明显违反《非战公约》的行为。但又如何呢?” 巴特勒说:“这正是我向你打听中东路事件的原因,我们正在调查此事,并会对无理的一方进行谴责和制裁。” “如果制裁?”周赫煊感觉在听笑话。 巴勒特说:“如果中国也签署了《非战公约》,那么国联会对此做出决定,可惜中国目前还没有加入非战公约组织。” 周赫煊感觉跟这个老头儿说话很无力,对方确实是反战人士,但除了放嘴炮外貌似没啥作用。 《非战公约》确实是审判日本战犯的重要法律依据,可那也等战争结束后才能起作用。如果日本是战胜国,那还审判个鬼,一切都得靠实力来说话。 当然,国际舆论还是很重要的。 周赫煊主动说道:“巴特勒先生,我觉得非战公约组织,最应该注意的是日本。据我在日本的朋友说,日本国内现在军国思想泛滥,不管是政府还是民间,都叫嚣着武力入侵中国。” 巴特勒道:“如果调查属实,我会将此情况上报国联。日本这个国家很让人头疼,他们总是不遵守规则,国联也是无能为力啊。” 周赫煊笑道:“那我们再来说说学校合作的事吧。我希望哥伦比亚大学,能和中国的北大达成学术交流合作,并每年招收两位北大的全额奖学金留学生。” “当然可以,”巴勒特点头道,“不过作为回报,周先生你必须来哥伦比亚大学做学术交流,每年至少一次。” “那就这么说定了。”周赫煊高兴地说。他现在就跟北大和清华关系比较深,清华属于高富帅,人家有自己的美国合作学校,反倒是北大需要好好的帮扶一下。 巴特勒说:“那我就先帮周先生安排一次学术交流会议,以及一次学术讲座。” 周赫煊很有自知之明的说:“学术交流和讲座,只限于历史学和社会学方面,我对经济领域没啥研究。” “没问题,”巴勒特虽然有些遗憾,但还是伸手道,“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周赫煊跟他握手说。 327【导师】 哥伦比亚大学的教育、新闻、艺术、国际事务等等专业都很牛逼,特别是其新闻学院,美国普利策奖就是由它颁发的。 可说到历史专业,哥伦比亚大学还真不够看。 所谓的历史学术交流研讨会,就在哥大的文理学院举行,全校所有历史教授和讲师都有来参加。 周赫煊在一位历史助教的带领下,微笑着走进会议室,里面所有人集体起来,热情鼓掌欢迎他的到来。 受到如此礼遇,实属正常。 周赫煊在历史学术水平极为恐怖的英法两国,都被誉为顶尖史学大师。而哥伦比亚大学的历史专业本来就弱,这相当于江湖二流高手,接受王重阳、黄药师的武学指点,能不激动兴奋吗? 开会之前,助教为周赫煊逐一介绍道:“周先生,这位是施坦因教授,他对美国历史研究极为精通。这位是伍德罗教授,他对北美原住民历史有着独到见解。这位是威尔逊教授,他是欧洲历史领域的专家。这位是……” 周赫煊微笑着跟众人打招呼,然后说道:“大家好,很高兴受到哥伦比亚大学的邀请,来这里跟各位史学同行进行交流。既然是学术交流研讨会,那我们就来讨论一下历史研究领域的前沿话题。” 威尔逊教授问道:“是欧洲年鉴学派提出的那种新史学吗?” “并不是,而是关于人类文明的,”周赫煊道,“我曾跟英国的汤因比教授有过交流,在某些学术观点上达成了一致,认为应该将历史作为宏观对象进行研究,而不仅仅停留在一个民族、一个国家或是一个时间段。这个观点,可以从汤因比教授发表的论文中可以看到,诸位也可以阅读我的《枪炮、细菌和钢铁》。当然,这本书还没有在美国出版。” 专注于研究美国历史的施坦因教授,听到这话完全懵逼,他对此毫无了解,忍不住问:“周先生,你能详细讲述一下吗?” 周赫煊笑道:“研究人类和未来的基本单位是文明,根据每个文明的起源、成长、衰落、解体的过程,我们可以了解到不同文明的某些共性规律。可以把世界上存在过的所有文明,分成30多种文明心态,其中有七种独立的文明,以及从属于这些独立文明的卫星文明。根据这些文明的共同特征,可以归纳为三个主要文明模式,分别是希腊文明,即文化统一、政治分裂模式;中国模式,即统一为主,夹杂分裂的大统一模式;犹太模式,即有可辨识度的统一文化,却没有政治实体的离散型模式。” 在座的历史教授和讲师们,听到这番话后仔细思考,发现这三种文明模式,还真的概括了世界上的所有文明。 “这是个非常具有创造性的观点。”伍德罗教授点头赞许道。 周赫煊继续说:“我跟汤因比教授都认为,文明的兴起与种族优劣无关。现在的西方文明虽然强大,但欧美白人并不比非洲的黑人更加高贵,最主要的取决于文明产生的环境。不过在这一点上,我跟汤因比教授的观点有分歧。他认为,越是艰苦的环境,越能锤炼出文明的火花。每战胜一个困难,这个文明都会向前迈进一步。我部分认可他的这个观点,但我认为应该有先决条件,比如气候和地理环境,北极圈内是不可能发展出高等文明的。欧洲和亚洲能够诞生出灿烂文明,前提条件就是纬度气候适于农耕发展,并拥有可驯化的动物和植物。” 研究美洲原住民的专家伍德罗问:“那为什么美洲原始文明,现在都走向灭亡了呢?” 周赫煊笑道:“这个问题,我在《枪炮、细菌与钢铁》一书当中有详细阐述。美洲属于纵向大陆,纬度的变化造成巨大的气候差异,导致早期农业很难发展并扩散,比如玉米在美洲的传播就用了好几千年时间。现在的加州农业发达,但依靠的是现代农业技术,放在一千年前,以加州的自然环境,不可能兴起强大的农耕文明。” “纵向大陆”这个关键词说出来,再加上周赫煊的简单解释,常年研究美洲原住民的伍德罗灵光一闪,忍不住拍案赞叹:“天啦,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个因素?这真是惊人的发现。只凭这个学术成果,完全可以荣获普利策历史奖了!” 普利策不但有新闻奖、文学奖,还有历史奖。 新闻奖的获得者不限国籍,但获奖作品必须在美国的报刊上发表,文学奖则只颁给美国人,这两个奖项周赫煊都不可能拿到。 唯独普利策历史奖,只要作品研究对象是美国,或者对美国历史研究有着重大贡献,不管哪个国家的人都能获奖。 伍德罗教授还真没乱说,只凭“纵向大陆”这个史学观点,就足以获得普利策历史奖了,因为这对研究美洲历史有着重大突破和启示。 而哥伦比亚大学,正好又是普利策奖的颁发机构,只要《枪炮、细菌与钢铁》在美国出版,那么明年的普利策历史奖很可能授予周赫煊。 面对一群算不上顶尖的历史学者,周赫煊抛出的各种前沿史学观点,可以说让他们茅塞顿开,惊为天人。 整个学术交流议会开了三个半小时,刚开始主要是周赫煊在阐述,到后来就变成了历史教授们提出各种疑问,周赫煊三言两语就进行解答。 这不仅是知识的碾压,更是时代的碾压。或许,换个历史成绩比较好的21世纪高中生,都可以跟这些历史学者谈笑风生,让他们在历史学研究领域眼界大开。 会议结束后,周赫煊笑着拿出中文版的《枪炮、细菌与钢铁》,说道:“这本书,我赠送给哥大文理学院,诸位可以请人翻译成英文。” 助教小心的把书收起来,看向周赫煊的眼神里写满了尊敬。 历史学者们纷纷起身,主动跑来和周赫煊握手,那热情的样子都像是要找他要签名了。 事实证明,巴特勒校长邀请周赫煊担任哥大客座教授,是非常英明的决定。本来历史专业平平无奇的哥伦比亚大学,就因为率先跟周赫煊进行深度交流,学术成就迅速的提升起来。 半年后,《枪炮、细菌与钢铁》被翻译出版,哥大成为第一所开设“历史人类学”的美国大学。本来只是精通美国历史和美洲原住民历史的施坦因及伍德罗教授,后来成为历史人类学专家,在世界史学研究领域都享誉盛名。 特别是伍德罗教授,他晚年接受采访时对记者说:“我的学术生涯转折点,源于跟周赫煊先生的一次交流,他开阔了我的历史研究视野,他可以称得上是我的导师。” 上午是学术交流会议,下午就是讲学活动,面向文理学院的所有学生。 让周赫煊哭笑不得的是,居然有好多金融、经济专业的学生跑来听课,他们都是慕“远东巫师”的大名而来。 在自由提问环节中,学生们提出的问题,全是关于股灾和经济危机的,甚至还有人请教如何做空美股。 好好一场历史讲座,被这些金融专业学生搞得乱七八糟,引起历史专业的学生极大不满,双方在教室里自己就吵起来。 当天下午,周赫煊在巴特勒教授的挽留中离开,第二天便登上前往欧洲的轮船。 周赫煊不知道的是,他同时入围诺贝尔文学奖和龚古尔文学奖的新闻,正在被中国的报纸大肆报道,国内已经炸锅了。 328【中国文坛第一人】 在上海,胡适与陈德征的论战,已经进行了大半年。 现在已经没有报纸杂志敢刊登胡适的文章,这位先生被国党的整个御用文人集团围剿,几乎成为人人喊打啊的落水狗。 别看胡适平时彬彬有礼,对谁都温和礼让,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但他发起火来还真是个暴脾气,国党御用文人骂得越凶,他反抗起来也就越厉害。 短短半年时间,胡适连续发表《人权与约法》、《我们什么时候才可拥有宪法——对于建国大纲的疑问》、《知难,行亦不易——孙中山先生的‘行易知难说’述评》和《新文化运动与国党》数篇文章,掀起雷声大雨点小的民国人权运动。 胡适的文章直指南京政府与国党,强烈反对国党将党权凌驾于人权和法权之上。特别是后面的那两篇文章,越写越激烈,一篇公开质疑孙中山,另一篇甚至出现这样的内容:“我们不能不说,今日国民政府所代表的国党是反动的。” 我们不能不说,今日国民政府所代表的国党是反动的。 上面这句话,在《新文化运动与国党》中反复出现。胡适从思想自由、对文化的态度等各方面,举例分析并指出国党的反动性质。 胡先生的胆儿也太肥了。 幸好胡适跟宋三小姐关系不错,自己的名气也够大,不然他估计已经被逮捕了。 上海,法租界。 新月书店(出版社)。 胡适、梁实秋、罗隆基三人,拿着他们整理出来的文章集子,找到新月书店的经理潘孟翘说:“潘兄,你不是一直愁着无书出版吗?现在就给你送稿子来了。” 潘孟翘是著名社会学家潘光旦的哥哥,他只翻看了几篇文章的标题,就叫苦道:“你们祸害了《新月》诗刊还不够,又要来祸害新月书店?” “什么叫祸害?这是仗义执言,为民请命!”梁实秋大义凛然道。 胡适温和的笑道:“也只有新月书店能出书了,勉为其难就出版了吧。” 潘孟翘无奈的摇头叹息:“唉,出版就出版吧,反正你们是老板,我就一个跑腿儿打工的。” 潘孟翘为何如此为难? 因为胡适三人拿来的文章,全都是跟南京政府唱反调的,包括已经出版和无法出版的文章,现在准备集结出书,名为《人权论集》。 《新月》诗刊由于“违规”刊载胡适的文章,前段时间已经被国党查封了。胡适也是没有办法,只能直接出书,因为再没有报刊杂志敢刊登他的文章。 可想而知,新月书店离被查封也不远了,直到胡适避走海外才能恢复营业,《新月》诗刊也是如此。 就在胡适他们讨论出版编校问题时,徐志摩和张嘉铸突然冲进来:“喜事,喜事,大喜事!” “什么喜事?”梁实秋好奇道。 徐志摩高举着越洋电报说:“仲述兄(张彭春)从美国发来的消息,明诚兄入围了诺贝尔文学奖和龚古尔文学奖!” “真的?”胡适无比惊讶。 罗隆基问:“这都11月中旬了,怎么国内都没见到相关新闻?” 张嘉铸纳闷儿道:“我也不太清楚,诺贝尔文学奖的最终入围名单,早在十月份就公布了,南京政府应该收到了消息才对。” 胡适很快想明白其中道理,叹气道:“恐怕南京政府早就知道了,这种大新闻,中国驻瑞典公使肯定会通知国内。但想想明诚的小说都写的是什么?不管是《神女》还是《狗官》,都在揭露中国社会的黑暗面,这种作品要是真在国外获奖,恐怕政府那边会感觉脸面无光。” “确实如此。”梁实秋点头附和。 如果换成去年,或许南京政府都不会如此反应。但今年不同,国党正在打压文化界,以前可以随便发表的问题小说,此时却要面临各种审查。 北伐的最终胜利,意味着新文化运动的结束,许多东西是不能写的,就算写了也没法出版。 想到这里,众人都陷入沉默当中。 大家都是文化人,对此有切身体会,这对他们而言是莫大的悲哀。 徐志摩道:“不管如何,都要把这个消息告知大众。中国作家入围诺贝尔和龚古尔文学奖,是值得全民庆祝的事情!” 张嘉铸笑道:“别的报纸不说,《大公报》是肯定会报道的。” 第二天,包括《大公报》、《申报》、《新闻报》在内的各大报纸,纷纷在头版头条登载消息——中国作家周赫煊先生,入围诺贝尔文学奖最终候选人名单。 “据欧洲发回的确切消息显示,我国大作家周赫煊先生,已经成功入围诺贝尔文学奖最终候选人名单。入围名单包括来自世界25个国家的27位作者,其中,德国小说家托马斯·曼,以及德国诗人史蒂芬·乔治是周先生的最大竞争对手……与此同时,周先生还入围龚古尔文学奖最终候选人名单。龚古尔文学奖是法国最高小说奖项,迄今为止,还没有亚洲的文学家入围,周先生这次入围代表着整个亚洲的荣誉……” 此新闻一出,顿时引发全国热议。 特别是中国文学界,无数作者欢欣鼓舞,学生们更是把周赫煊视为“伟人”。 是的,就是伟人! 印度诗人泰戈尔,在此时的中国人心中也是个伟人,只因他是亚洲唯一荣获诺贝尔奖的学者。 赞誉之声铺天盖地袭来,全国报纸到处都在报道,南京政府想压都压不住,这个消息太令国人振奋了。 甚至有人说,周赫煊入围诺贝尔文学奖,是中国崛起的先兆,是西方开始重视中国的证据。 章太炎甚至为此赋诗一首,送去报纸换了顿酒钱,喝得酩酊大醉。 林语堂撰文赞道:“周氏入围诺贝尔和龚古尔文学奖,乍闻之下令人惊异,但细想实属正常。《神女》意象瑰丽,构思精妙,结构离奇,放眼世界文坛,也是不可多得的佳作,实实在在属于伟大作品。事实证明,中国人在写文章上面,丝毫不弱于西方白人,周先生不愧为中国文学巨匠。” 徐志摩写文章吹捧道:“初读明诚兄的作品,便能感受到莫名震撼,有一种拜读世界名著的惊喜。他在文学上的造诣,是我辈难以企及的,他是文学之神的宠儿,是文学精灵的化身,我要为他唱响一曲发自心灵的赞歌。” 庐隐在《晨报》副刊写文章说:“《神女》的伟大之处在于,它从一个弱女子的视角,来观察中国社会的扭曲,继而探寻人类内心的黑暗面。它不仅属于中国,也属于全世界。” 丁玲在《新闻报》文学批评专栏里写道:“《神女》和《狗官》对于现实问题的揭示,是最有力度,也是最深刻的。五四以来的中国文学作品,就影响力和文学性而言,第一当属《狂人日记》,第二就是《神女》,第三当属《狗官》。” 茅盾在《小说月报》的评论文章里说:“文学的伟大在于其思想深刻,《狗官》的白描式风格相当于扒中国社会的皮,《神女》的幻想式描写则在拷问中国人的灵魂。” 在一片赞誉声中,也有不少人唱反调,有些属于眼红后的尖酸刻薄,有些则更倾向于理智冷静。 鲁迅和陈西滢这两位作家,曾经互相写文章唾骂,是打笔仗打了好多年的老冤家。 可对于周赫煊入围西方大奖,两人的态度居然出奇一致。 陈西滢号召大家要理性,周赫煊这次只是入围,并不一定能获奖呢。就算是获奖,也不代表中国文学已经达到世界巅峰,没必要往死里吹捧。 鲁迅也号召国民要清醒些,不要因为有中国人获得世界性大奖,就认为中国真的已经强大了、觉醒了。更不要因为周赫煊入围或者获奖,而变得飘飘然自大,中国还有很多的不足之处,不要被这种大奖蒙蔽了理智。 至于国党那边,态度似乎很微妙。 国党的御用文人和报刊,对周赫煊的作品内容只字不提,同时又开始表扬周赫煊个人。甚至于,他们把周赫煊入围世界大奖,认为是国党的功劳,是国党带领下的民族进步。 同时,南京《中央日报》还发表社评道:“中华民国在伟大领袖常凯申先生的领导下,已经一步步走向强大,并获得世界列强的认可。周氏入围诺贝尔奖,只是一个良好的开端,只要党国坚持中山先生的训政纲领,便能最终取得令世界瞩目之成就。” 不管如何,周赫煊这次是真的出风头了。 龚古尔奖是啥? 很多国人根本不知道,但诺贝尔文学奖,那却是一个只能仰望的存在。即便只是入围,那也是值得无尽赞美的,周赫煊几乎成为大家公认的中国文坛第一人。甚至是取代鲁迅,成为中国文坛领袖。 不仅《神女》、《狗官》和《狗官外传》销量大增,就连周赫煊的几本学术著作和武侠小说都卖脱销,出版社根本印不过来。 国党的中央党部就尴尬了,他们是倾向于封杀《狗官》等作品的。现在却想封都封不了,如果把诺贝尔文学奖入围作品给封了,怎么平息滔天舆论? 329【巴黎】 跟太平洋比起来,横渡大西洋就要快速得多了。 周赫煊这次乘坐最新式的快船,半个月时间都不到,便已经抵达法国西海岸。 勒阿弗尔港。 周赫煊走下轮船悬梯,忍不住朝附近的沙滩看去。 20多年后,这里的沙滩将会炮火纵横、枪林弹雨。从附近登陆的盟军士兵,一直攻入城中,整个勒阿弗尔市被打得稀巴烂,八万多市民无家可归。 嗯,诺曼底登陆。 周赫煊没有在这座城市逗留,带着孙永振直奔火车站,然后急匆匆朝巴黎而去。 龚古尔文学奖即将公布获奖者并颁奖,周赫煊的获奖希望很大,所以那边急匆匆把他叫过去。 事实上,这个奖项的流程设置是不合理的。按照此时的交通交通情况来看,一位亚洲或美洲的作家如果获奖,根本来不及去参加远在巴黎的颁奖仪式。 诺贝尔文学奖就考虑周到得多,早早宣布评选结果,有一个多月的时间留给获奖人慢慢赶路——10月份宣布结果,12月中旬颁奖。 但今年的情况似乎有点特殊,一直拖到11月,瑞典文学院都还在争论当中。 早在八月份,本该筛选出5名最后候选人,瑞典文学院的成员突然抽风,足足选出27人的大名单。一直到十月,本来应该评选出获奖人,但连续四轮投票都无法通过。 问题出在诺贝尔文学奖的投票规则上,只有得票率超过半数的作家,才有资格最终拿奖。 然后搞笑的一幕出现了…… 第一轮投票结果:托马斯·曼(德国小说家)4票,史蒂芬·乔治(德国诗人)4票,周赫煊5票。作废。 第二轮投票结果:托马斯·曼5票,史蒂芬·乔治3票,周赫煊5票。作废。 第三轮投票结果:托马斯·曼6票,史蒂芬·乔治2票,周赫煊5票。作废。 第四轮投票的时候,瑞典文学院把其他候选人剔除,单独对托马斯·曼和周赫煊两人进行投票。结果是:托马斯·曼6票,周赫煊6票,1票弃权。 神特么弃权票,诺贝尔文学奖的评选就没出现过这种情况。而弃权的那位老兄,人家的理由很充足,那就是无法判断两位候选人孰优孰劣。 一直到李石曾给周赫煊发电报时,瑞典文学院终于进行第六轮投票:托马斯·曼7票,周赫煊6票。 得票超过半数,这次终于有结果了。 中国那边铺天盖地吹捧周赫煊的时候,其实瑞典文学院已经揭晓答案,只不过消息没有传过去而已。 获奖者:德国小说家,保尔·托马斯·曼。 获奖理由:由于他在当代文学中,具有日益巩固的经典地位的伟大小说《布登勃洛克一家》。 托马斯·曼虽然获奖,但他公开表示非常不爽。因为他觉得自己写得最好的小说是《魔山》,评委会居然说他是因为《布登勃洛克一家》获奖,这是对一位伟大作家的侮辱! 瑞典文学院里有几位院士同样不爽,因为他们非常喜欢《神女》,认为这是一部具有划时代开创意义的作品。但却因为某些人的顽固,无法将诺贝尔文学奖颁给周赫煊,这实在太遗憾了。 后世人们经常开玩笑说,诺贝尔奖属于终身成就奖,没有一大把年纪,你都不好意思去领奖。 如今的诺贝尔奖稍微要好些,经常颁发给年轻人,但仍旧会考虑候选人的资历和影响力。 托马斯·曼早在30多年前,就已经开始文学创作了,其获奖作品是已经出版十年的小说。他在欧洲名气极大,影响力也非常恐怖,参与投票的人好几个都跟他认识,比人脉周赫煊也比不赢啊。 还有就是,《布登勃洛克一家》是描写资产阶级的小说,对西方评委而言更容易接受和理解,《神女》所展现的中国社会就没那么有吸引力了。 因此诺贝尔文学奖评选结果公布后,没人质疑其公正性,反而被认为非常正常,托马斯·曼获奖属于实至名归。 至于周赫煊,他虽然没有最终获奖,但在欧洲文坛却打出巨大名气。因为小道消息早就流传出来,一个中国青年作家,让诺贝尔文学奖的结果公布日期推迟了一个月。 据说,至今还有两位评委对此愤愤不平,认为《神女》远比《布登勃洛克一家》更优秀。 …… 12月6日,巴黎车站。 周赫煊还没走出车站大厅,便看到外头站着数百中国人,他们高举“欢迎周先生”的牌子,人手一本法文版《神女》,站在凛冽的寒风中耐心等待。 周赫煊见状,连忙快步走过去。 李石曾就站在人潮的最面前,他看到周赫煊出现,立即热情地过来握手道:“明诚啊,你这次给咱们中国人长脸了。” “当不得大家如此厚爱。”周赫煊说。 李石曾又给周赫煊介绍了几人,都是些在法的知名华人。至于那些举着牌子迎接周赫煊的,则大多是留法学生会成员。 周赫煊不敢倨傲怠慢,跟李石曾他们寒暄过后,立即走进人群跟大家握手,连连说道:“辛苦诸位了,让大家在这里挨着冻苦等。” “周先生,签个名吧!”一个戴眼镜的男生举着《神女》说。 周赫煊接过钢笔,放开扉页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男生答道:“我叫傅雷,在巴黎大学旁听文学课程,同时攻读美术理论和艺术评论。我特别喜欢先生的《神女》,这次肯定能荣获龚古尔文学奖!” “希望如此吧。”周赫煊多看了眼前这个学生两眼,提笔在扉页写下:傅雷同学惠鉴——周赫煊。 一看到傅雷索要签名成功,旁边的留法学生纷纷效仿,周赫煊瞬间陷入了签名潮。 李石曾笑着看了一阵,过来说道:“你们还是放过周先生吧,他估计都还没有吃午饭。” 周赫煊边签名边说:“石曾先生,这附近有什么好的餐厅,我请客,全体都去。” “那估计是坐不下,人太多了,”李石曾笑道,“我知道有一家中餐馆,是欧战赴法华工开的,咱们可以去那里。” 330【华工】 在21世纪,世界各个角落都有“唐人街”,而巴黎的华人聚集地叫做“13街区”。 1929年的巴黎,还没有“13街区”这个称呼,但却已经聚集了不少华人。比如我朝的周、邓两位伟人在法国留学时,都曾在这里居住过。 周赫煊在众多留法学生的簇拥下,来到塞纳河左岸的一片街区。 严格来说,不能叫街区,有点类似于棚户区或者城乡结合部。这里没有高楼大厦,不似巴黎主城区那么繁华,但也不至于被称为贫民窟。 此地的建筑明显没有经过严格规划,七歪八扭的随处乱建,大多以平房和二、三层小楼为主。虽然凌乱繁杂,但乱中有序,街道两旁挂着不少汉字招牌,一些小店的生意也颇为繁忙。 李石曾介绍道:“留法的学生大多家境贫寒,他们租不起城里的房子,只能住在巴黎近郊,这里是最好的选择。” 周赫煊问:“此地有多少常驻华人?” “不太清楚,”李石曾想了想说,“至少也有一两万吧。不知是华人,许多来自东南亚和东亚的移民,到巴黎后也会选择在这里定居。所以你别看到处是黄皮肤,但并不都是中国人。” 周赫煊问:“这里的华人生活如何?” 李石曾苦笑道:“也就那样。只要努力工作,还是能够维持生存的。关键是社会地位比较低,属于巴黎的边缘人物,虽然他们已经入了法国籍,但却没有选举的权利。” 几百人走在街道上,这里的居民纷纷好奇观望。 有个包子铺的店主在人群中遇到熟人,过来问道:“林同学,你们这是在搞游行?” 那留学生笑道:“我们刚从火车站接了周先生回来,看到没有,前面那位就是周先生。” “就是那个让法国人都称道的周先生?”店主惊讶地问。 “当然是他。”留学生自豪地说。 店主闻言立即跑回包子铺中,捡出十多个肉包子,用上好的牛皮纸包着,冲到周赫煊面前说:“周先生,您吃包子!” “谢谢。”周赫煊诧异之下,随即笑着掏钱。 店主连忙拒绝:“不要钱,都是白送的。” 周赫煊说:“那怎么好意思?” 店主满面笑容道:“周先生给咱们中国人长脸了,这只是本人的一点心意。” “多谢了。”周赫煊抱拳道,让孙永振把包子收好。 自从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法国人口锐减,开始大量接收外来移民。如今华人移民法国是很容易的,但在传统的观念中,不管自己取得了哪国国籍,依然自认为属于中国人。 美国那边也是如此,美籍华人皆以中国人自居。 不管是孙中山闹革命、常凯申领导北伐,还是以后的抗日战争,这些华人一直在积极捐款。甚至,还有长辈派儿孙回国参战的,他们的爱国行为比许多本土国人更加纯粹。 最大的原因,还是中国太弱,海外游子常常受欺负,做梦都想着祖国能够早日强大。 当听说是周赫煊来了,沿街不少华人都跑来围观,送礼者不在少数。虽然都是些水果、包子、零食之类的小东西,但还是让周赫煊非常感触,看着他们淳朴的笑容,周赫煊有种想要抹泪的冲动。 众人的目的地,是一家名为“中华大饭店”的饭馆。 店名取得很响亮,但也只是栋二层小楼而已,根本无法容纳几百人同时吃饭。 李石曾进店后,抱拳对一个中年男子说道:“陈老板,今天要麻烦你了,周先生大请客。” 陈老板惊讶地看着周赫煊:“就是报纸上那位周先生?” “正是,”李石曾介绍说,“明诚,这位是陈英陈老板,山东人,他做的鲁菜很地道。” “陈老板好。”周赫煊问候说。 “稀客,稀客,”陈英瞅了一眼外头的大部队,对店伙计大喊,“快去准备吃的,再去隔壁借些桌子板凳来,店里摆不下就摆在外头!” 店伙计为难说:“老板,厨房里食材不够。” “那就去买,买不到就借!快去快回!”陈英不容置疑地喊道。 “诶,我马上就去。”几个店伙计全体出动。 陈英又把柜台内的法国女人喊出来,介绍说:“周先生,这是我老婆,她叫米歇尔。” “陈太太你好。”周赫煊点头笑道。 米歇尔长得还算漂亮,就是脸上有许多雀斑。她似乎非常内向,缩到丈夫身后,用有些拗口的中文说:“你好。” 由于人数实在太多,饭菜根本来不及端上来。 陈英只好先招呼大家坐下,然后扛着一口袋花生出来,每桌抓上几把,又让妻子给众人倒酒,歉意地说:“大家先聊着,饭菜很快就好。” “陈老板也请坐吧。”周赫煊笑道。 陈英笑呵呵坐下,抱歉道:“周先生,小店没啥可招待的,您多见谅。” 周赫煊随口问道:“陈老板是哪年来法国的?” “民国五……”陈英下意识说出民国年号,随即改口道,“西历1916年。” “援法华工?”周赫煊听明白了。 “对,华工。”陈英笑着说。 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国虽然没有出兵,但却派遣了14万华工支援协约国一方。这些华工非常重要,因为法国男人当时死伤惨重,连女人都被送进工厂,但依然人力不足。没有14万华工赴法劳作,法国士兵连子弹都供应不上来。 周赫煊说道:“能跟我讲讲吗?我对此很好奇。” 陈英摇头苦笑:“也没啥可讲的。我以前就是个山东农民,爹妈用半斗粮食,送我去镇上的饭馆当伙计。我记得,那是民国五年的春天,刚刚过完年,县里的官爷突然到处贴告示,说是英国跟法国要招工人。工钱给得很高,我脑子一热,就瞒着爹娘报名了。” 周赫煊问:“然后呢?” “然后就签字画押,给家里留下十块大洋的订金,其实就是安家费,”陈英渐渐陷入回忆中,“当时没有直接登船出洋,法国军官把我们带到海边安营扎寨,教我们排队、立正、走踏步、说洋话。还分了组,我因为会写几个字儿,还会些简单的算术,被安排做了组长。就这样训练了两个多月,然后大家就坐着洋船,飘扬过海来到法国。” 周赫煊为他添满酒:“您继续。” 陈英抿了口白酒说:“我晕船啊,在船上还发着高烧,稀里糊涂就来了法国。不过我那组的一个兄弟,半路上得病死了,直接被法国人扔到海里,连尸首都找不到。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法国军官把我们带到一个叫努瓦耶勒的小镇。我现在还记得,那时大家都很慌,不知接下来会遇到什么。直到去了那个镇子,镇外大片大片的麦地,麦子金黄金黄的,大伙儿闻着麦子的味道,一下子就安心下来。当时我就想,要是能在法国安心种地,那也是很好的。” “中国农民最爱土地。”周赫煊笑道。 “那是,”陈英也笑起来,“可惜我们没机会种地,镇子外面是大营,四四方方的,两层铁丝网围着。我在营地里住了半个月,同来的兄弟一批批被选走,运气好的去了工厂,倒霉的被送去前线。我就很倒霉,稀里糊涂就打仗去了。” 周赫煊说:“你会开枪吗?” “会个屁,”陈英说着说着就愈发气愤,“当初合同上说好的,我们来法国只是做工,没说要去前线打仗啊,法国佬根本不讲信用。我到战场的第一天,就被派去挖战壕,把我累得个半死。好不容易开始打仗了,我想可以歇会儿了吧,嘿,又派我去运送弹药。那四处是枪林弹雨啊,机枪子弹咻咻咻乱飞。你看我这耳朵缺了一块,就是被弹片给炸的,差点就死球了。在战场上重新分组,我还是组长,我那组有12个人,可才打两个月,死得就只剩下7个。” 陈英打开话匣子,都不用周赫煊接话,他就继续往下说:“法国人其实还好,最可恶的是英国人。当初我们在小镇集合训练时,看守我们的就是英国军官。稍微看我们不顺眼,英国军官就把我们当狗一样打。打了以后,还用刷子和热水给我们擦干净,然后把半死不活的华工送去医院。为啥要洗干净?因为医院有记者,英国人害怕被记者报道虐待华工。打还是好的,我有个兄弟,被他们绑在树上打,打得只剩下一口气,英国军官觉得救不活,直接一枪打死了。” “当时华工医院里,有个叫格林的苏格兰医生,他是位好心人。专门写信给上头反应情况,可是根本没用,格林医生还因此被英国军官教训了。” “这些都还不算啥。最可恶的是安排我们去排雷,战场上的雷,哪是那么好排的,排着排着就爆炸,尸体都见不到完整的。有些兄弟害怕得很,干脆在营房里挖了个地洞,把自己埋进去自杀。这样好歹也能留个全尸,将来三魂七魄好完完整整的回中国。我隔壁村一个兄弟,就是这样自杀的……” 陈英的讲述还在继续,周赫煊听得默然无语。 331【纪念】 陈英的笑意中带着股悲凉,他问:“你知道努瓦耶勒小镇外的那个华工营,除了工棚、厕所、厨房、医院和监狱外,还有什么建筑吗?” “什么建筑?”周赫煊道。 “疯人四方院。”陈英回答。 周赫煊不解问:“疯人四方院?” “就是疯人院啊,跟营地一样建得四四方方。那是英国人专门为华工修的建筑,里面住着数不清的疯子,哈哈哈哈哈……”陈英大笑,笑得都快流眼泪了,“被英国军官歧视毒打都不算什么,德国飞机还总是过来轰炸。一颗炮弹落下来,就是十几、二十条华工的性命。咱们顶着炮弹轰炸修铁路、修工事、挖战壕,还被枪逼着用身体去趟雷。一天工作十几个小时,稍微偷懒就要被毒打,好多兄弟都他妈被逼疯了。” 周赫煊想起穿越前看过的某篇文章,上面记载,战后一条从法国前往青岛的运输船,船上三分之一的华工都患有精神疾病。 “你怎么没回国?”周赫煊问。 陈英摇头苦笑:“回去干嘛?我爹妈都死了。法国这边如果不打仗,其实生活还挺安乐的,不像国内那么乱。而且,大部分法国人都还算善良。我前两年,去努瓦耶勒小镇看了看,给死在那里的兄弟上香。镇上的居民知道我是援法华工,都对我很尊敬和同情。当地人还给华工取了称号,叫‘天之子’(法语fils_du_ciel,天空的儿子),我很喜欢这个名字。但我不喜欢另一个称号,有的当地人出于同情,把我们叫做‘受尽苦难的战争奴隶’。” 周赫煊面容严肃地说:“你们不是天之子,也不是奴隶,你们是英雄。有了你们的牺牲,中国才能名正言顺的成为欧战的战胜国。”周赫煊突然起身举杯,“敬所有死去的、活着的华工!” 李石曾也站起来说:“敬华工!” 周围聆听陈英讲述遭遇的留学生,或激愤、或悲恸、或感伤,此时都集体起立:“敬华工!” 陈英的双眼突然变得通红,抹着泪说:“谢谢,谢谢你们。” 周赫煊扭头对李石曾说:“石曾先生,我想为援法华工修一座陵园和纪念碑,你能帮忙联系驻法使馆和法国政府吗?” “没问题,这个包在我身上!”李石曾拍胸脯道。 陈英突然推开凳子,噗通一声跪下说:“周先生,我代死去的弟兄,感谢你的大恩大德!他们死了以后,好多都随便埋在小镇外,连块墓碑都没有,别说魂归故土,在法国都只能当孤魂野鬼啊!” “快起来。”周赫煊连忙将陈英扶起。 当天下午,周赫煊哪儿都没去,就留在这家饭馆里,跟李石曾、陈英一起商量着修华工陵园的事。 由于时隔多年,而且连墓碑都没留下,很难查清每个人的情况。 周赫煊能够做的,只能是在当年的华工大营处修建陵园,将散落四处的尸骨集中安葬。然后找法国和英国的相关结构,查询当年的华工阵亡名单,给那些尸体没有运回国的华工立碑。再修一座纪念碑,镌刻上华工当年的事迹。 或许在有些人看来,周赫煊此举纯属多余。有那点闲钱,还不如用来赈济国内的百姓。但周赫煊却认为,某些人、某些事,是必须被世人铭记的。 周赫煊问道:“关于援法华工的信息,哪里能够找到最完整的资料?” 李石曾想了想说:“这个恐怕要问李骏,他以前是北洋政府任命的驻法公使馆秘书,同时担任驻法华工监督。” “此人现在何处?”周赫煊问。 李石曾说:“他如今是驻加拿大领事馆副领事(刚刚升任为总领事,由于信息不通畅,李石曾不知道)。” 周赫煊又问:“现在的驻法公使是谁?” 李石曾笑道:“高鲁,他跟我是老朋友,肯定愿意帮我这个忙。” 周赫煊仔细询问,才知道现任驻法公使高鲁,是个纯粹的学术性官僚。 你绝对猜不到,驻法公使这么重要的外交职务,居然让一个天文学家来担任。 高鲁此人,乃中国现代天文学奠基人之一,紫金山天文台就是他发起筹建,并参与选址的,并亲自测算出天文台的经纬度。紫金山天文台还没建成,高鲁就被派来法国担任驻法公使。 对了,高鲁还是一位发明家。就在半年前,他发明出“天璇式中文打字机”,提高了少许的中文打字效率。 第二天早晨。 李石曾带着周赫煊前往驻法公使馆,正式拜访驻法公使高鲁。 高鲁的造型很别扭,他面容清癯,戴着一副黑色圆框眼镜,花白的山羊胡子长及领口。如果换上一身长衫的话,活脱脱的前清大儒形象,但他此时却穿着西装,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李石曾笑道:“曙青兄,我又来麻烦你了。” “石曾兄!”高鲁与李石曾握手,又看向周赫煊,“这位就是周先生吧。” 周赫煊笑着问候:“叔钦先生好。” 高鲁微笑点头:“果然一表人才,年少有为,我在国内常听老朋友提起你。” 高鲁是去年才来法国当外交官,他跟蔡元培、李石曾等人都是好朋友。清政府灭亡后,钦天监被改为中央气象台,高鲁就是在蔡元培的推荐下,担任的中央气象台第一任台长。 严格说来,高鲁属于留英美派,是蔡元培那一帮的。但派系斗争归派系斗争,并不影响高鲁和李石曾的私人交情。 李石曾说明来意:“明诚想为赴法华工修建陵园和纪念碑,希望驻法公使馆能够帮忙。” “这是好事啊,我一定竭力奔走。”高鲁正色道。 周赫煊高兴道:“有劳了。”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有高鲁帮忙,很快就联系到法国政府。 但法国政府貌似对此不上心,虽然愿意帮忙查找华工信息,却一直磨磨蹭蹭,完全没把这当成一件正事来办。 12月15日,诺贝尔文学奖开始颁奖,跟周赫煊没啥关系。跟他有关系的是龚古尔文学奖,法国佬经过反复讨论商量,终于决定把法国小说的最高荣誉授予周赫煊。 周赫煊专门找人订做了一套衣服,帆布劳工装,廉价筒靴,还带着一顶劳工帽,扛着把铁锹就去领奖了。 332【另类领奖】 巴黎歌剧院的附近,有一家叫做德鲁昂的餐馆。 这家餐馆在某些文学爱好者心目中,是属于圣地般的存在。因为法国四大文学奖中,有两大奖项在这里进行投票评选,同样也是在这里进行颁奖仪式。 其中一个是龚古尔文学奖,另一个则是勒诺多文学奖。 说起来很搞笑,就在四年前,一群等着龚古尔文学奖投票结果的记者,由于等得实在不耐烦,于是有人提议,咱们干脆也来组织一个文学大奖吧。 于是乎,勒诺多文学奖诞生了,它是一帮记者发起的,专门和龚古尔文学奖对着干。它跟龚古尔文学奖在同一个餐馆,同一天投票评选,并在同一天举行颁奖仪式。 这是属于法国佬的幽默。 上午十一点,德鲁昂餐馆变得热闹起来,不仅用餐的客人比平时多,还有来自法国各地的记者。 龚古尔文学奖和勒诺多文学奖的评委,陆陆续续走进餐馆中。他们各自看不顺眼对方,在人们的掌声中,分别进入各自的颁奖包间。 然后现场记者就要做出抉择,他们必须选择其中一个房间进入,只能采访报道其中一个颁奖仪式。 嗯,报社也有应对方案,一般会同时派出两名记者。 11点25分左右,勒诺多文学奖的获奖人出现,在记者的簇拥下进入餐厅包间,然后房门紧闭,外面的人看不到里面发生的情况。 另一波记者还在苦等,他们在等待周赫煊的到来。 11点30分,一个身穿蓝色劳工服,头戴劳工帽,肩扛大铁锹的亚洲男子出现。 记者们没有在意,继续望着门外。 餐厅的侍应生上前说:“先生,我们这里没有请工人。” 周赫煊笑道:“我是来领奖的。” “领奖?”侍应生有些没反应过来。 “是的,龚古尔文学奖。”周赫煊说。 “噢,上帝,你是那个亚洲获奖者?”餐厅侍应生捂嘴惊道。 周赫煊笑问:“你可以带我去领奖吗?” “非常荣幸,”侍应生朝那些记者喊,“先生们,你们要等的人在这里!” 十多个记者齐齐回头,然后疑惑地看着周赫煊,随即变得欣喜若狂,似乎非常满意周赫煊的奇装异服。 记者们瞬间围上来,其中一人道:“周先生,我是《法国西部报》记者米诺,请问你今天的装扮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当然,你们一会儿就知道了。”周赫煊说。 又有记者问:“你穿着工人服装,难道是在表示代表无产阶级?” 周赫煊狂汗:“朋友,你想多了。” “周先生,你对这次获奖有什么感想?” “我非常高兴。” “能详细阐述一下魔幻现实主义吗?” “这不需要阐述,只需要你在作品当中感受。” “你准确预言了美国的股灾,是否在这次股灾中赚到大钱?” “很遗憾,只赚到一点小钱。” “……” 在记者的采访簇拥之下,周赫煊进入属于龚古尔文学奖的餐厅包间。 说实话,周赫煊是第一次见识如此另类的颁奖仪式。 没有主持人,没有现场观众,也没有奖杯,更没有任何歌舞表演,只有满桌的饭菜和评委。 周赫煊进入包房的瞬间,九位评委集体起立。他们本打算鼓掌欢迎周赫煊,但当看清周赫煊的穿着打扮时,全都特么愣住了。 什么情况? “嗨,各位评委先生好!”周赫煊放下大铁锹,朝九位评委挥手微笑。 评委表示:老子也没见过如此另类的获奖者。 在尴尬之余,掌声还是响起来了。 评委们分坐圆桌的两边,把中间主位留给周赫煊,而记者则对着他们开始拍照。 评委会主席拿出一张获奖证书,以及一张50元面值的金法郎,微笑着交给周赫煊:“恭喜你,周先生,你已经成为第27届龚古尔文学奖得主。” “谢谢。”周赫煊接过金法郎。 在法郎疯狂贬值后,这张只值2块大洋的法国钞票,便是龚古尔奖的全部奖金了。 没有获奖者会把这50法郎花掉,一般都是夹在相框里做纪念,视为荣誉奖杯摆放在书房中。 评委会主席打趣地问:“周先生,你准备怎样使用这笔奖金?” 周赫煊的回答明显出乎对方预料,他说:“我准备在法国建一座陵园和纪念碑,这50法郎我会把它捐出去。” “捐出去?”评委会主席愣住了。 “是的。”周赫煊肯定地点头。 评委会主席尴尬地笑笑,点头道:“请发表一下获奖感言吧。” 按照传统流程,获奖感言结束后,再让记者拍拍照,问几个问题,颁奖仪式便正式结束。接下来便是用餐,记者们全部滚蛋,只剩获奖者和评委一起享用午餐,顺便聊一些文学上的话题。 周赫煊起身微笑道:“我非常喜欢法国,特别是巴黎,它的每一口空气中,都带着文化和艺术的气息。同时,我也很感激诸位评委,让我能够得到这一荣誉。” 嗯,讲话中规中矩,还顺带拍了拍法国人的马屁。 只听周赫煊继续说:“我是中国人,来自于地球的另一端。中国和法国一直有着友好的交流,我国的传统戏剧《赵氏孤儿》,就被贵国的大文豪伏尔泰先生改编为《中国孤儿》。这是属于文化领域的交流。在十多年前,中国和法国之间,还有一次国与国的交流。欧洲大战时,德国入侵者如野兽一般,不断吞噬者法国的国土,而作为盟友,中国派出14万华工来到法国,承担着最为艰苦和繁重的战勤任务。这次我来巴黎,就遇到一位幸存的欧战华工,他向我倾诉了自己的故事……” 周赫煊当着记者和评委的面,详细诉说着援法劳工的血泪史。他把陈英讲述的故事,稍作艺术加工说出来,一个个鲜活的华工形象呈现在所有人的面前。 评委们愣住了,记者们也有些呆傻,他们终于明白周赫煊为什么是这身打扮。 而随着周赫煊的讲述,他们渐渐沉浸于那些惨烈的故事中…… 333【风起】 对于一战援法华工,英法政府并没有给予足够认可,两国的报纸也没有进行应有的宣传报道。 以至于时隔十多年,除了亲眼见过的当地居民,其他法国人并不知道有援法华工的存在。而周赫煊做为法国小说最高奖项的获得者,却在颁奖仪式上,把这些故事讲给记者和评委们听。 法国佬还是很可爱的,最可爱的地方就是蔑视权威和政府。 一听政府居然隐瞒这种事情,法国记者顿时有了干劲。嘿嘿,你藏着掖着不宣传是吧,我就偏偏要写文章报道出来! 当天下午,便有不少记者往巴黎的华人聚居地跑,专门找知情人采访关于援法华工的消息。 当事人的讲述虽然没有周赫煊那么生动,但却字字泣血。负责采访的记者们,完全被这些故事给震撼了,同时更加愤怒——不远万里前来帮忙的中国人,居然被英法军官当做努力对待! 《费加罗报》很快便满版报道:“1916年6月,努瓦耶勒小镇的居民割完小麦,英国人就开始建设第一块营地了……几个月后,他们惊讶的看到,第一批中国人从火车下来,由手持粗木棍的英国士兵严密看管。这些中国人个头不高,穿着蓝色的大棉袄,带着小圆帽和毛耳罩,缠着绑腿,灯笼裤,手上带着身份识别的编号铜手环。他们的竹竿(扁担)挑着米袋、木板,前后晃悠,还有一个大轮子驾着三角把手的独轮车。这些外来者气色非常差,但纪律严格……” 《费加罗报》的文章写得很详细,既描述了英法军官对中国劳工的残酷虐待,又着重讲述了中国劳工对战争的作用。特别是中国劳工用血肉之躯,在战争前线趟德军布下的地雷,这一段内容让人读起来震撼而心酸。 …… 来自美国的经济危机,暂时还没有影响到法国,如今的巴黎依旧繁华热闹。 乔治是个普通的公司职员,他刚被派到外地出差回来。在登上回家的火车之前,乔治走进车站书店,对店员说:“龚古尔文学奖的评选结果出来了吧?” “是的,先生,就是这本《神女》。”店员抽出一本新版法文《神女》说,包装跟以前大同小异,但封面上加印着一行小字“龚古尔文学奖获奖作品”。 乔治没有用手去接小说,而是问道:“你可以把它包起来吗?” “当然。”店员笑道。 法国人有个有趣的传统,因为龚古尔文学奖刚好在圣诞节前颁奖,所以每年圣诞节来临时,很多人都选择把当年的龚古尔文学奖获奖作品,当做圣诞礼物赠送给亲戚朋友。 这也是为什么,有些销量只有两三万的小说,一旦获得龚古尔奖,瞬间就卖出七八十万册。 等店员把书包好后,乔治又说:“来两份报纸,一份《费加罗报》,一份《巴黎日报》。” “好的,请收好。”店员取下报纸道。 乔治把小说放进皮包里,捧着报纸边走边看。直到火车启动,他终于读到《费加罗报》关于华工的内容,忍不住惊叹道:“上帝,简直难以置信!” 心绪难平的读完《费加罗报》,乔治又连忙翻阅《巴黎日报》,终于在其中一个版面找到相关消息——龚古尔奖得主,现场讲述华工血泪史! “周赫煊先生明显是一个特立独行的人,他穿着一身劳工服,扛着大铁锹走进了餐馆,跟西装革履的知名人士共进午餐。包括笔者在内的所有人,都惊讶于他反常的着装,此时周先生向我们解释了他的意图,他想告诉法国人一个事实!就在十多年前的欧洲大战中,有14万来自中国农村的华工,每天工作10—16个小时,拿着微薄的薪水,遭到英法军官的歧视虐待,夜以继日的为战争做着牺牲……” 乔治读完这篇报道,突然瞥到邻座在看《东部共和报》,他说:“打扰一下,可以互换报纸阅读吗?” “当然可以。”对方笑着把报纸递给他。 这张报纸同样有相关内容,标题更加煽情——天之子,法国不能忘记他们! 乔治认真阅读完文章后,默默地把报纸放在旁边。 邻座的旅客主动搭话道:“你也感到很震惊吗?如果不是那个中国作家提起,我都不知道欧战时还有14万中国劳工参加。” 乔治耸肩说:“我感到震惊的,是英法两国军官,对中国劳工的残忍虐待。英国和法国是文明社会,居然还能做出那样的暴行,他们把中国人当成牲畜,称他们为‘食人魔’、‘两脚行走的猪’。可这些中国劳工,明明是站在我们这边的,在帮助我们打仗,却有不少人死于英法士兵的皮鞭之下。” “谁说不是呢?那些中国劳工真可怜,”邻座旅客问,“你看过周先生的《神女》吗?” 乔治道:“没有。但我已经买了,准备送给妻子做圣诞礼物。” 邻座旅客道:“我想你可以看看。读完《神女》,再读那些关于中国劳工的报道,感触将会更加深刻。” “真的吗?那我试试看。”乔治拆开包装纸,当场便阅读起来。 《神女》真的有毒,乔治没看几章,便感觉背心发凉、头皮发麻,被那种理所当然的冷漠残酷世界给吓到了,同时又欲罢不能地沉浸在各种魔幻场景当中。 直到火车开进巴黎车站,乔治才意犹未尽地把书关上。 就如邻座的旅客所说,乔治在读完《神女》后,已经对中国底层平民又了直观认识。再联想起报道中的华人劳工,就更加感受到一种莫名的同情和悲悯,让人揪心难受。 由于法国人对龚古尔奖的极大关注,周赫煊这次的舆论引导极为成功。随后数日,法国各大报纸纷纷报道,“天之子”成为援法华工的尊敬代称。 圣诞节那天,当法国人举国欢庆时,周赫煊突然登报说明。他想为中国劳工建造陵园和纪念碑,向全法国征集相关信息,希望法国政府和人民能够提供可靠消息。 法国佬的热情终于表现出来了,圣诞节一过,法国各地的市政厅,每天都要收到无数市民来信,都是敦促政府帮忙建华工陵园的。 甚至还有人组织游行,要求严惩当年虐待华工的士兵军官,许多留法学生也自发组织起来,举行各种对华工的悼念活动。 驻法公使馆趁机宣扬中法友好,李石曾也借着这股东风,积极联络法国的科研机构,希望对方能够与北平研究院达成学术合作。 最让周赫煊感到欣慰的是,法国人对华人的印象大有改观,至少不像以前那么歧视了。 334【副馆长和设计师】 巴黎,驻法公使馆。 “周先生请跟我来。”使馆秘书微笑着对周赫煊说,语气中带着几分仰慕和尊敬。 周赫煊来到驻法公使办公室,只见高鲁正在和一个法国男子聊天。他现身之后,里面的两人立即起身。 高鲁介绍说:“周先生,这位是法国国家档案馆副馆长约瑟夫·夏朗德先生。” “你好。”周赫煊握手问候。 约瑟夫·夏朗德好奇地看了周赫煊两眼,笑道:“听说周先生环游世界时,曾经造访过各国的图书馆和档案馆,所以才写出惊世巨著《大国崛起》。想必,您也进入过法兰西国家档案馆吧?” 周赫煊说:“感谢法国政府的宽容,普通人也可以查阅档案馆资料。” “周先生,我想你说漏了一点。普通人只能查阅、参观阅览室和展览厅,真正的重要档案是对外保密的,”约瑟夫·夏朗德玩味地说,“而且我在国家档案馆工作了20年之久,前后只有三位亚洲人造访,其中一人就是贵国的辜鸿铭先生。至于周先生,可能是我记不太清了,似乎并没有在我记忆中出现过。” 周赫煊耸耸肩:“我悄悄溜进去的,你信吗?法兰西国家档案馆的看守并不严密。” “可能吧,”约瑟夫·夏朗德也拿不准,他指着桌上的一堆资料说,“周先生需要的东西,我已经带来了。” 高鲁解释道:“这些都是援法华工的档案,但只有一部分,并不完整。” 周赫煊坐下来详细翻看,感觉颇为意外,因为华工的档案做得非常详细。每人的姓名、年龄、籍贯、征兆时间都有详细记录,甚至还有编号,只可惜最终去向语焉不详。 比如周赫煊目前正在阅读的一页,总共记载着20位华工的信息,其中只有5人标注为“返回中国”,另有6人标记注为“死亡”,剩下9人全都是“失踪”。 “失踪者”有可能死了,有可能疯了,有可能回国了,也有可能像那个餐馆老板陈英一样,已经加入了法国国籍。具体情况太过复杂,以现在的信息情报手段,根本不可能查得清楚。 周赫煊所能做的,只能是为那些“死亡者”修建陵园。 约瑟夫·夏朗德打开一个木盒子,拿出枚铜环说:“这是我从军方找来的,花费了不少精力,每一枚铜环代表一位已经死亡的华工。大概有2000多枚,我只带来了一部分。” 周赫煊取出一枚铜环观察起来,铜环做工非常粗糙,但却刻有单独的编号。这相当于援法华工的身份证明,被征召时发放的,戴在手腕上相当于特殊“军牌”。 通过铜环与档案上的编号相对照,就能确定铜环主人的身份信息。 高鲁说:“周先生,如果真要修建陵园的话,我觉得可以给华工立衣冠冢。将这些铜环埋葬下去,再给他们立碑刻铭。至于那些散落的尸骨,只能收集起来集中埋葬,因为具体身份很难确认。” “这个方法很好,”周赫煊表示认可,他问约瑟夫·夏朗德,“我想把华工陵园建在努瓦耶勒小镇外,可以吗?” 当初那14万援法华工,大部分都在努瓦耶勒集合,然后被分派到法国各地。如果要给华工修建陵园,努瓦耶勒小镇属于最佳地点,也最具纪念意义。 约瑟夫·夏朗德明显做过调查,他说:“努瓦耶勒小镇外全是麦田,恐怕很难说服当地居民。不过有一处比较合适,那就是当时的华工医院和疯人院附近,这两处建筑都已经荒废了,完全可以开辟出来做陵园。” “这样也好。”周赫煊点头说。 约瑟夫·夏朗德起身道:“我就先告辞了!” 高鲁亲自把对方送出使馆,回来对周赫煊笑道:“明诚,你这次做得漂亮。如今全法国都在讨论华工,让中国人在法国的形象有了很大改观。你不仅帮悲惨的华工做了好事,也为在法国生活的华人贡献了力量。” “我感到非常荣幸。”周赫煊笑道。 法兰西国家档案馆的副馆长,都亲自跑来使馆送资料了,说明法国政府对此非常重视。不管对方是为了讨好法国人民,还是为了拉拢中国政府,其结果都是让人非常高兴的。 高鲁说:“午饭就在使馆吃吧,下午我带你去见设计师。” 高鲁所说的设计师,叫做勒·柯布西耶,乃是法国顶尖的设计师,现代建筑设计领域泰斗。除了做建筑设计外,他还是一位作家、雕塑家、规划师、家具设计师、现代派画家,称得上多才多艺。他两年前还在国联设计竞赛上拿到一等奖,去年又跟朋友一起创建了国际现代建筑协会。 勒·柯布西耶长得高高瘦瘦,前额微秃,戴着黑框眼镜。他即便是坐在办公室,都穿着整洁的西装,系着黑色领结,好像随时准备参加重要晚宴一样。 嗯,一幅绅士派头。 “柯布西耶先生你好!”周赫煊微笑道。 柯布西耶高兴地接待周赫煊、高鲁二人,他说:“公使先生已经对我说明情况了,我个人很乐意为那些‘天之子’设计安憩之所。不知周先生有什么具体要求?” 周赫煊道:“陵园的大门、墓碑的正面,都要面朝东方。” “明白,”柯布西耶用小本子记录下来,“你继续。” 周赫煊又说:“陵园内需要有一座纪念碑,碑上用于镌刻华工的功绩。另外,我希望再设计两座华工雕塑,一座是华工挑扁担的形象,另一座是华工推独轮车的形象。这些雕塑形象不要设计得太伟岸光辉,表情最好带着茫然和无助,同时又饱含着对未知生活的期望。” 柯布西耶想了想说:“关于陵园设计,我需要到现场观察。至于你说的雕塑,很抱歉,虽然我曾经去亚洲旅行过,但没有去过中国,我不知道你说的扁担和独轮车是什么样子。所以,我希望能够去中国一趟,观察中国底层人民和他们所使用的工具。” “可以,我会帮你在中国安排助手。”周赫煊突然想起自己的大舅哥张远东。 虽然张远东在剑桥大学主修的是桥梁设计专业,但如果能给勒·柯布西耶做助手,那么不论是专业能力,还是他在设计圈子里的名字,都能够获得很大提升。 335【考察】 法国北部,索姆省。 努瓦耶勒市。 准确的说,应该叫做努瓦耶勒“镇”,整个小镇还不到600位居民。 然而它确实是“市”,并且拥有自己的市长。 1930年元旦刚过,周赫煊便跟使馆人员、建筑设计师柯布西耶,以及巴黎的几名华工代表,一起来到这座法国北方小镇。 巴黎塞纳河左岸的华人聚居地,有接近2000名华人都是当年的援法华工。他们听说周赫煊要为牺牲华工修陵园,便自发的报名前来做向导。 众人首先坐火车来到亚眠,然后转乘轿车前往努瓦耶勒。 半路上,陈英指着远方一条废弃的铁路说:“那条铁路就是华工修的,一直通往欧战前线。当年我修了大概一个月的铁路,每隔几天就有德国飞机来轰炸。铁路沿线死了不少华工兄弟,基本上都是就地掩埋。如果有可能的话,可以沿着铁路搜集他们的尸骨。” 随行的使馆工作人员摇头道:“工程量太大了,而且就算挖出尸骸,也不能保证他们就是华工,也有可能是战死的英法士兵。” “那就……算了吧。”陈英遗憾道。 周赫煊对援法华工的历史了解不深,只知道有个叫张长松的华工留在法国。二战期间,张长松和几个儿子(一共13个子女)同时参军,父子齐上阵抵抗德国入侵。他的二儿子退伍后,还成为法国的足球明星,加入了法国国家队,参加过两届奥运会比赛。 后世法国人一提起援法华工,就必然拿张长松父子出来做宣传,所以他们的故事流传很广。至于此时嘛,张长松还在法国的某煤矿当爆破工,他的足球明星儿子还不满10岁。 下午三点,众人抵达努瓦耶勒市。 市长亨利·德瓦利库尔率领全市500多居民,站在镇口列队迎接,甚至他们还拉着横幅:欢迎中国朋友! 亨利市长在众人下车后,热情地迎上来,跟周赫煊握手道:“您就是周先生吧,我是努瓦耶勒市长亨利·德瓦利库尔,非常欢迎诸位的到来。” “市长先生,你好!”周赫煊点头微笑。 随行过来当向导的华工张大华突然出声喊道:“亨先生,还记得我吗?” “你是……”亨利市长猛拍脑袋,“我想起来了,你是负责扫大街的张!” 当时的华工们虽然大都被关在营地中,但还是有一些频繁跟镇上居民接触,比如有两个专门扫大街的。另外,还有给英法驻小镇机关烧锅炉的,送菜做饭的,都长期住在小镇上。 张大华笑道:“亨先生,我现在已经学会说法语了。” “听到有人叫我亨先生,真是怀念啊,”亨利市长感慨道,“我还记得,自从你们来了以后,镇上干净了许多,你们总是那么勤劳。对了,我这次准备了礼物!” 镇上居民推过来整整一小车苹果,亨利市长笑道:“我记得你们最喜欢吃苹果,当时镇上的苹果都被你们卖完了,一个苹果卖到3法郎高价。” 那可是一战前的3法郎,相当于普通华工一天的工资(华工日薪为1.5到4.5法郎)。 中国底层百姓虽然勤劳俭朴,但在那种看不到明天的情况下,难免会变得大手大脚起来。山东属于苹果产地,好多华工在出洋前,都只看过,却没吃过苹果。 到了法国后朝不保夕,华工们便疯狂的爱上苹果,一来想体验苹果的美味,二来也是怀念家乡。 最后小镇上的苹果被买光了,许多华工宁愿用一天辛劳十多个小时赚来的工钱,高价购买苹果尝鲜。镇上有个苹果贩子还因此致富,现在已经搬去大城市定居了。 亨利市长亲自把一个个苹果,塞进周赫煊他们手中。 几个华工迫不及待地啃着苹果,似乎是联想起当年的经历,眼泪哗啦啦往下流。 亨利市长又对周赫煊说:“周先生,我代表本市,向您颁发荣誉市民勋章,请务必接受。” “我的荣幸。”周赫煊微笑道。 在随行记者的见证留念下,亨利市长将荣誉市民勋章别在周赫煊胸口。虽然这个“市”只有500多居民,但好歹也是市啊。 当天下午,在华工向导的带领下,周赫煊前往当年的华工医院和疯人院参观。 这两栋建筑都已经废弃很久,台阶上长满青苔,一切苦难都尘封在历史中。 周赫煊拾起草丛里的一根扁担,那扁担是木质的,通体腐朽风化成黑色的朽木,似乎在无声的诉说着当年的情形。 陈英指着麦田远处的树林说:“周先生,树林里葬着200多个华工兄弟。当年立了木头碑的,一个个都有名有姓。” 周赫煊点头道:“全都移葬过来,跟其他华工一起安葬在陵园中。” 设计师柯布西耶也工作起来,开始实地查看情况。他转了两圈,回来对周赫煊说:“周先生,我建议把疯人院拆除,华工医院虽然被废弃,但主题建筑还比较稳固,修葺过后完全可以用来做华工博物馆。” “华工博物馆?这个主意很好。”周赫煊说。 柯布西耶不仅是建筑设计师,更是一位建筑规划师,他说道:“我初步的构想,是开辟南边那块荒地做为陵园墓地,可能会占用少许农田,纪念碑修在博物馆和墓地中间偏南的位置。按照你的要求,大门面向东边修建,入门处可以设立华工塑像,道路两边各立一座。如果按照这种想法来修建陵园,包括博物馆在内,总造价可能要在500万法郎以上。” 500万金法郎,按照现在的汇率,大概就是20万大洋,这点钱周赫煊还是出得起的。 当然,还有寻找、移葬华工尸骨的钱要另算,这也是很大的一笔开支。 不过嘛,美国的经济危机,再过几个月就要传播到法国。到时候差不多陵园就该开工了,正好可以再省些预算,廉价工人随便都能雇到。 接下来半个月,周赫煊开始在法国讲学。他想要让法国人重视华工,让法国人尊重在法华人,就必须给面子接受法国高校的邀请。每次讲学结束后,他都要提起华工的功劳,让华工的事迹更加深入人心。 这种做法的效果很好,至少许多高校的学生和老师,都对华人印象大为改观。 从巴黎的大学,周赫煊一直讲学讲到斯特拉斯堡,都靠近德国边境了。 在斯德拉斯堡第二大学,周赫煊会见了年鉴学派的两位史学家费弗尔和布洛赫,三人进行了深入的学术交流。与此同时,费弗尔和布洛赫也接手邀请,答应担任北平研究院的荣誉会员,并于今年夏天前往中国进行学术交流。 费弗尔他们的年鉴学派虽然搞得风风火火,但说实话,仍旧属于史学界的非主流派别。如今欧洲的史学界主流,是以孔泰为代表的实证主义史学,以及兰克为代表的兰克学派。 特别是兰克学派,在中国的影响极大。中国30年代的史学研究,遵循的就是兰克学派路线,民国中期的史学大家,都可以称为兰克的徒子徒孙。 周赫煊在斯特拉斯堡逗留三日,正准备离开,中国驻德公使和柏林大学突然发来邀请,希望他能够去德国也走一圈。 民国时期就是这样,由于交通不便,出趟远门非常困难。 因此,不管是哪个国家的学者做跨洲旅行,都要尽可能的到处转转。去年张伯苓赴欧讲学,就一口气跑了好几个国家,似乎不多走走显得太亏本,浪费了昂贵的船票。 周赫煊欣然前往柏林,出乎意料的见到一位大人物——爱因斯坦。 336【蒋作宾】 法国受美国的经济危机影响比较晚,但持续的时间却极长。而德国却正好相反,它几乎是受美国经济危机影响最早的欧洲国家。 为何会如此呢? 因为20年代德国经济的复苏趋势,是以美国提供的短期贷款为基础的。美国那么一闹股灾,大约200亿马克的贷款被美国突然收回,由此触发德国历史上最严重、最持久的经济危机。 周赫煊在1月中旬抵达柏林时,这边已经有了萧条的征兆,不时便能见到失业导致的街头流浪者。 离开火车站不久,周赫煊便看到柏林街头某处聚集着许多市民。一个瘦弱如同病夫般的男子,站在临时搭建的台阶上,慷慨激昂的做着街头演讲: “德国的煤产量在下降,德国的钢产量在下降,德国的生铁产量在下降,德国的机器制造产量在下降,德国的发电量在下降,德国的进口总额、出口总额、国库黄金储备全都在下降。德国只有失业率在上升,去年夏天,德国的失业人口才120万人,可半年过去,德国的失业人口已经接近200万!工人、农民、商贩、资本家……德国的每一个国民,生活境遇都每况愈下!是什么造成这种情况的?是无能的议会民主制和政党政府!德国在那些无能者的带领下,已经衰败成民众分裂、利益冲突严重的国家。只有纳粹党当选,通过创造一个超越阶级、财产和职业的统一新国家,才将扭转现在的不利局面…… 魏玛共和国体制下的各政党,仅仅代表特定利益集团。所有政党都该死,他们全都是毁灭德国的那个政党体制下的一丘之貉,都对制定从凡尔赛合约到道威斯计划的赔款条件,再到签订杨格计划的政策负有责任。他们缺乏治理国家的能力,导致全社会的苦难。民主、和平主义和国际主义,导致德国无能和虚弱,导致一个伟大的民族卑躬屈膝。 朋友们,是该清除这腐朽制度的时候了。只有纳粹党领导下的国家社会主义运动,才能维护整个国家的利益!纳粹党领导下的德国将脱胎换骨,新的德国人民,不再是阶级、职业和财产的大杂烩。新的德国,将是一个超越所有差别的人民共同体,具备拯救全民族的力量。腐朽和衰老的就国家,必须被一个建立在种族价值观之上的新国家所代替。这个新国家推崇成就、力量、意志和战斗精神,这个新国家选贤任能,发挥个性天才,以及恢复德意志整个民族的权力和力量,只有国家社会主义才能带来这一切…… 德意志万岁!” 台上那个瘦弱男子挥舞着手臂,从嗓子眼里发出尖锐的喊声,活像个舞台上的滑稽小丑。 但路边的德国人却被他调动起情绪,不少人跟着嘶声大喊:“德意志万岁!” 周赫煊无奈地摇摇头,他看到的不是演讲,而是战争。 台上那个搞演讲的瘦小男人,也并非希特勒本人,因为希特勒已经被德国政府禁止公开演讲了。正在狂呼叫嚣的是戈培尔,纳粹党的宣传部长。 如果不是受到经济危机的严重影响,希特勒上台没那么快。如果不是受到经济危机影响,日本的军国主义思想也不会那么容易传播。 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源头,不得不说,美国佬得负一定责任。 就是美国人搞出的股灾和经济危机,严重影响到德国和日本的国民经济,平民生活过不下去,才孕育出滋生法西斯势力的土壤。 周赫煊乘车前往驻德公使馆,很快见到中国驻德奥公使蒋作宾。 此君乃晚清新军出身,秘密参加同盟会。在武昌起义后,他靠嘴皮子游说统一了江西,并担任九江军政府参谋长。去年蒋作宾来德国担任公使,德国政府专门派花车前往德瑞边境迎接,并在柏林车站派高级官员迎接。 这个公使馆也是刚刚建成的,南京政府拨款不够,蒋作宾自掏腰包补足,他自己的公使津贴都拿出来了。 更搞笑的是,南京政府经常欠发使馆工作人员薪水。蒋作宾只能自己垫付,结果垫款越来越多,把自己都搞成了穷光蛋。 十多年后,蒋作宾疾病缠身,穷困潦倒,住在重庆乡下的一间小屋里,药买不到,营养不济,他还在呼吁国民为抗日捐款。 直到蒋作宾去世,国民政府仍旧欠着他许多薪水,都是当初垫付给使馆员工的。 民国时候真不缺为国为民的清官好官,只不过这些人,一般都没啥好下场。就拿蒋作宾来说,他是参加了辛亥革命的同盟会员,可以称得上元老级别人物,而且还曾如此受重用,最终却晚景凄凉。 国好,我好。国穷,我穷。这是蒋作宾在抗战期间说的话。 周赫煊语气恭敬地说:“蒋先生,久仰大名!” 蒋作宾拉着周赫煊的手,大笑道:“哈哈哈,周先生,我可是等了你好些日子。你要是再不来,我就要跑到苏联去了。” “去苏联做什么?”周赫煊好奇问。 中国的驻德奥公使,怎么可能擅离职守,亲自跑去苏联呢? 蒋作宾解释说:“苏联跟中国断交了,我想去从中联络一下,希望两国能够恢复正常邦交。” “那可难了。”周赫煊苦笑。 “再难也要有人去做,”蒋作宾叹气道,“大家都说苏联是中国最大的敌人,但都搞错了啊。中国最大的敌人是日本,最多十年以内,日本必然入侵中国,到时候联苏抗日才是根本。所以,这苏联是万万不能断交的。” “先生眼光长远,在下佩服。”周赫煊说。 蒋作宾连连摆手:“在周先生面前,我可称不上有眼光。你写的那本《菊与刀》,真是绝了,将日本分析清晰透彻,我前后拜读了不下十遍,每读一遍都有新的收获。” 周赫煊笑道:“蒋先生谬赞了。你去年坚持在国联会议上,用汉语发言,那才是让人钦佩呢。” “这些都是细枝末节的东西,为国家讨点面子而已,”蒋作宾感慨道,“中国真正想强大,还得发展工业、军事和教育,不至于跟日本打仗时没有应付之力。” 周赫煊说:“这是正理。” “国力需要发展,国家名誉也要发展,”蒋作宾笑道,“这次周先生在美国和法国,就为咱们中国争光了啊。我听说,周先生的《神女》,已经排在法国图书销售榜的榜首了?” “那是沾了龚古尔文学奖的光。”周赫煊笑道。 自从荣获龚古尔文学奖后,《神女》的销量是一路飙升。想想也是,法国人喜欢把龚古尔奖获奖作品,当做圣诞礼物赠送,那销量不爆棚才怪。 仅仅一个月的时间,《神女》新增销量依然突破30万册,总销量超过50万册,成为在法国卖得最好的亚洲文学作品。 蒋作宾说:“周先生,如今你在德国也颇有名气了,这次的讲学活动,可要多多为国家做正面宣传。” “那是当然。”周赫煊道。 如今来欧美讲学的国人,不管在国内多仇视政府,都不会讲自己国家的坏话。因为中国的国际形象已经够糟糕了,他们只能选好的来讲,费尽千辛万苦为中国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 哪像后世? 一个区区的留学生,毕业演讲时就敢说自己国家待不下去,美国的空气都是甜的。 蒋作宾突然问:“周先生想不想跟爱因斯坦来一次交流?” “爱因斯坦?”周赫煊惊讶道。 蒋作宾说:“是啊,爱因斯坦在欧洲名气极大。如果你和他进行交流的话,肯定能够引起广泛关注,这对宣传中国也是有好处的。我尽量帮你联络,他多半也会同意。” 337【周赫煊的猫】 爱因斯坦如今不在柏林,他跟妻子和两个继女,刚刚搬进波茨坦乡下的卡普斯小屋里。 起因是这样的,去年爱因斯坦50岁大寿。柏林政府承诺要修建一座别墅,送给爱因斯坦做生意礼物,但相关部门对别墅的造价争论不休,最终这个计划只能作废。 爱因斯坦生气之余,干脆自己出钱在卡普斯买了块地,并委托建筑师康拉德建造了一栋避暑小屋。 “嗯,这里很不错,”爱因斯坦打量着刚刚修好的木质小别墅,对康拉德道,“你的作品让我非常满意。” 康拉德只是位年轻的建筑师,面对大科学家时非常恭敬,微笑道:“这是我的荣幸,爱因斯坦先生。” 妻子艾尔莎从屋里走出,挫折双手道:“可惜这里太冷了,烤着火炉都能把人冻僵,只能作为避暑的所在,冬天最好还是别住这里。” 爱因斯坦说:“这里离柏林太远,当然不可能长住,我们过两天就回去吧。” 就这样,周赫煊在柏林大学都讲学结束了,爱因斯坦才带着妻女返回柏林。他的终身私人秘书海伦·杜卡斯,拿着五封信函过来说:“先生,这是最近几天的信件。” 爱因斯坦首先拆阅了比利时女皇的来信,接着又阅读其他几位科学家朋友的来信,最后才拆开中国驻德使馆发来的函件。 读完信件后,爱因斯坦问:“这个周赫煊有什么特殊来历吗?” 女秘书海伦回答说:“周赫煊先生是中国的著名历史学家和文学家,他准确预言了美国大股灾和经济危机,他的小说刚刚获得了法国龚古尔文学奖,他去年还提名了诺贝尔文学奖。我个人认为,值得一见。” “那你帮我安排。”爱因斯坦没有太在意,拿出空白信纸给比利时女皇回信。 事实上,自从爱因斯坦出名以后,这十多年来,经常有人想要拜访他。不过爱因斯坦还是很挑人的,去年一整年,他只见了比利时女皇和法国数学家阿达马。 最有趣的是和阿达马的交流,一个伟大的物理学家和一个伟大的数学家会面,他们谈论的主题居然是“战争与和平”。 三天后,爱因斯坦在柏林的居所里,会见了前来拜访的周赫煊。 “你好,爱因斯坦先生。” “你好,周先生。” 两人握手互相问候,然后各自坐下,好奇地打量着对方。 爱因斯坦的继女玛戈端来两杯咖啡,微笑着对周赫煊说:“请慢用。” 至于女秘书艾伦,则坐在旁边,准备简要记录两人的谈话内容。 周赫煊忍不住多看了玛戈两眼,并非他对爱因斯坦的继女有兴趣,而是想起后世流传的那些八卦。 传闻,爱因斯坦离婚后,一度纠结于该娶表姐兼堂姐,还是该娶表姐的女儿。表姐是建议他取女儿的,但爱因斯坦感觉影响不好,最后还是把表姐给娶了,并和两个继女一起居住。 爱因斯坦此时在柏林还有个长期情妇,那个情妇正是继女玛戈的闺蜜,私生活说起来似乎显得很乱。 周赫煊收回目光,对爱因斯坦说:“很荣幸能跟您当面交流。” 爱因斯坦笑道:“你们中国的学者,好像都是这么年轻。” 周赫煊把这句话理解为轻视,立即回道:“你创造‘奇迹年’的时候,也很年轻。” “哈哈,你说得很对,年轻不是罪过,而是一种资本,”爱因斯坦听出周赫煊的不满,改变态度道,“抱歉,可能我刚才措辞有误。几年前我去上海的时候,就遇到好几个中国学者,他们都非常年轻。我还记得有个叫张君劢的年轻人,他跟我讨论了社会主义。” 不仅有张君劢,周赫煊的另一位朋友张季鸾,也是当年陪同接待爱因斯坦的人。 周赫煊问:“您对中国印象如何?” 爱因斯坦想了想说:“很复杂。” “复杂?”周赫煊道。 爱因斯坦回忆说:“当时我走进上海的某条街道(南京路),路上全是热情的青年学生。他们脸上写满了狂热,甚至用双手把我举起来,这是我在其他国家从没有受到过的待遇。他们显然很尊重和热爱科学,而我在那一刻成为了科学的化身。从这点来说,中国是一个蕴含巨大潜力和希望的国度。” 周赫煊问:“还有呢?” 爱因斯坦继续道:“我喜欢中国的艺术,我在上海听了东方传统戏曲(昆曲),虽然不知道演员在唱什么,但感觉非常享受。还有一位叫王震的中国画家,邀请我去他家里作客,并送给我一幅中国画。不管是艺术,还是科学,中国都留给我很好的印象。让我心情糟糕的,是中国人的生存状况。上海的欧洲人和中国人,社会地位有着明显的差别。欧洲人形成了一个统治阶级,而中国人则是他们的奴仆。当我给一位中国服务生小费时,可能是给得太多了,他激动得当场给我跪下磕头。你知道吗?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回到了中世纪。中国人给我的深刻印象,就是一个受折磨的、鲁钝的、未开化的民族,跟这个国家的伟大文明的过去毫无关系。他们是淳朴的劳动者,在劳动中挣扎着活着,显得那么愚昧而顽强。” 周赫煊做为21世纪的穿越者,他对此很有感触,因为这也是他刚穿越时的感觉,苦涩道:“中国人正在抗争,前两年北伐战争的胜利,虽然对中国社会没有太大改变,但总体上是朝着好的方向在发展。” 爱因斯坦说:“所以我特别能理解你们的革命,中国正在一次次革命中觉醒。” 周赫煊笑道:“听说你是苏联的忠实拥护者?” “是的,苏联是个神奇而伟大的政体,列宁也是最伟大的革命家。”爱因斯坦还真是列宁的脑残粉。 周赫煊问:“那你对列宁在困难时候,承诺归还中国领土和特权。却又在解决国内矛盾后,翻脸反悔,拒不归还中国的中东路怎么看?” “有这种事吗?”爱因斯坦愕然。 “当然有,”周赫煊详细说道,“在1919年和1920年,苏联内忧外患时,列宁希望得到中国政府承认,多次答应归还中国的中东路。但仅仅时隔一年,列宁掌控了苏联的大局,他就刻意回避以前的外交声明了。至今为止,苏联仍在中国东北拥有特权。前几个月,中国人想要收回这些特权,苏联动用了数万人的军队,悍然越境入侵中国。” 爱因斯坦对此并不了解,他印象中的苏联完美无缺,周赫煊的话让他感到疑惑而失望。 沉默片刻,爱因斯坦说:“对于中国遭遇的不平等,我感到非常同情,我也希望地球上不要再爆发战争。” 做为一个反战主义者,爱因斯坦万万想不到,他对世界和平的最大贡献,将会是研究出原子弹。 “咱们换个话题吧,不然显得太沉重了,”周赫煊笑道,“听说你正在跟哥本哈根学派展开论战?” 爱因斯坦惊讶说:“你对物理学也有研究?” 周赫煊笑道:“纯属外行,只是很感兴趣而已,我前段时间还写了一部科幻小说,马上就要在美国出版了。您真的反对量子理论吗?” “不存在反对,只是量子理论缺乏完备性和实在性。在无法解开谜题之前,量子理论只能作为一种临时方案,而哥本哈根学派的科学家,却要把临时方案当做科学真理,这是我绝对无法接受的,”爱因斯坦笑道,“科学理论应该是确切的、完备的,你能接受宇宙是上帝掷骰子的结果吗?” 周赫煊突然想起那只有名的“猫”,他说:“爱因斯坦先生,能否做这样一个实验。把一个辐射源、一个记录辐射粒子的检测器、一瓶毒药和一只活猫,装进一个封闭的匣子里。检测器的打开时间,尽足以使辐射材料中的一个原子,以百分之五十的机会发生衰变,同时检测器会记录下这个粒子。如果检测器确实记录下这个时间,那么装毒药的瓶子会被敲碎,猫就会被毒死;否则,猫将活着。我们在未打开匣子进行观察前,我们是无法知道实验结果的,辐射发生的可能性是一半对一半,它既是衰变的,又是不衰变的,毒药瓶既是打破的,又是不打破的。更离奇的是那只猫,它既是死的,又是活的。在匣子外的我们看来,这个猫究竟该处于什么状态呢?” 爱因斯坦最初没把周赫煊的话当回事,但当他听到一半时,眉头突然紧皱起来,脸色也随之变得很精彩。 “周先生,请稍等,容我思考片刻。”爱因斯坦闭上双眼。 “没问题。”周赫煊笑道。 爱因斯坦足足思索了十多分钟,突然睁眼让女秘书拿来纸笔,在小本子上写下“辐射粒子振幅”、“1/√2”、“iΨ>=1/√2{i死>+i活>}”等字样。 接着又是一连串的符号和数字,周赫煊看得头昏眼花,不知道爱因斯坦在干嘛。 足足等待十多分钟,爱因斯坦把笔一扔,笑道:“哈哈,周先生,非常感谢你的提醒。你这个关于猫的实验,是反驳哥本哈根学派最有力的证据!” 338【邀请】 爱因斯坦已经和哥本哈根学派,就量子理论的问题争论了三年,双方谁也不能说服谁,同时也无法证明对方是错误的。 在争论过程中,爱因斯坦稍微处于下风。 在第五届索尔维会议上,爱因斯坦每天早上提出一个新颖的思想实验,试图证明量子理论存在着内部矛盾。但他的科学对手波尔,总能在这天的晚上,对爱因斯坦的质疑拿出合理的解答。 以至于在长达一个多月的会议上,爱因斯坦的每一次进攻,都让波尔的理论更加巩固和完善。 直到现在,爱因斯坦已经不敢像当初那样全盘否定量子理论了,只能说现有的量子理论缺乏完备性和实在性。 而这个关于猫的思想实验,恰恰直击“哥本哈根诠释”的核心,以及它发展出的“不确定原理”。 按照现有量子力学的解释,匣子里的猫处于“死—活叠加状态”,既死了又活着。要等箱子打开看猫一眼,才能决定其生死。 注意,是“决定”,而不是“知道”。 所以说,爱因斯坦称猫实验是反驳哥本哈根学派最有力的证据,因为它能够让“不确定原理”不攻自破。 爱因斯坦对此非常高兴,他说道:“周先生,今年10月将要召开第六届索尔维会议,我希望能够引用你的这个思想实验。” “当然可以,能够参与当代最顶尖的科学争论,这是我的荣幸。”周赫煊笑道。 爱因斯坦问:“你是怎么想到这个试验的?” 周赫煊说:“事实上,我对物理学一知半解,知识层面只停留在牛顿的《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关于量子力学,我仅仅把它当做哲学来认知和思考。你们的争论我了解过,灵光一闪就想出这个实验。” “非常奇妙的想法。”爱因斯坦笑道。 周赫煊说:“但我并不反对量子力学。或许,只是人类目前对量子领域的研究还不够成熟,随着科技进步,量子力学能够取得更加耀眼的成就。比如,量子通讯替代现有的通讯手段。” “量子通讯吗?”爱因斯坦不置可否,也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结。 如果周赫煊是物理学家,爱因斯坦或许还会争论一番,但周赫煊的段位太低了,他都懒得用专业知识来反驳。 量子理论走入死胡同,其实对爱因斯坦而言非常可惜。他属于量子理论的先驱之一,却因为无法解决的科学矛盾,从而走上反对量子力学的道路。 两人没有再聊科学问题,而是说起如今美国的经济危机。周赫煊断言英法德等欧洲国家,会受到美国的波及和影响,资本主义世界的工业生产水平会出现大倒退。 紧接着,两人又从经济危机聊到社会制度。 爱因斯坦表示对德国的政局感到忧虑,因为纳粹党的席位不断增加,到处都能看到、听到纳粹党的宣传。 纳粹党近两年还好些,把演讲的矛头指向其他政党和现有政体。换成几年前才够吓人,张口闭口都说犹太人侵占了雅利安民族的生存空间,德意志想要复兴,就得把犹太人全部驱逐,甚至是杀死。 周赫煊说:“纳粹宣扬的其实是军国主义思想,希特勒上台以后,必然一步步实行独裁统治。日本现在的情况也差不多,军国主义者公开在街头宣传,鼓动日本武力入侵中国。当世界性的经济危机愈发严重,德国和日本的平民三餐难继时,必然受到这些战争分子的蛊惑,把国内矛盾通过战争形式,转嫁到其他国家的人民身上。” “我非常认同你的看法,可惜已经无法阻止法西斯分子的脚步了。”爱因斯坦感到很担忧。 事实上,爱因斯坦早在三年前,就在反法斯西宣言上签名,并当选国际反帝大同盟的荣誉主席。他在思想上是左派人物,认同共产主义理念,支持苏联,反对帝国主义和法西斯。 周赫煊趁机说道:“以中国目前的国力来看,是很难抵挡日本入侵的。我们不仅要发展工业,更要发展科学,中国去年建成了两所国家级的研究院。目前还只是草创,学术水平有限,正需要有着丰富经验的科学家指导。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爱因斯坦先生,能够前往中国进行学术交流活动。甚至,能够担任中国两所研究院的荣誉会员。” 爱因斯坦的性格并不孤僻,他很乐意做学术交流和担任各种荣誉职务。这几年来,爱因斯坦几乎每年都要外出访问,南美、北美、中东、苏联到处跑,甚至还是希伯莱大学的董事、苏联科学院的院士。 如果周赫煊不发出邀请的话,爱因斯坦今年夏天就要跟泰戈尔讨论真理,冬天又跑去美国访问,甚至还跟印第安土著一起俏皮合影,并在“国际妇女和平与自由联盟”的世界裁军声明上签字。 这是个闲不住的主儿,他已经步入晚年,该发表的科学理论基本上都发表了,大量精力用于社会活动,在科学研究中下的功夫急剧减少。 爱因斯坦仔细考虑后说:“我在五月份以前,都比较有时间。” 周赫煊笑道:“那我们下个月出发如何?从苏联坐火车过去,可以节约不少的时间。” “没问题,就这么说定了。”爱因斯坦道。 爱因斯坦甚至已经有了计划,在中国旅行结束后,他可以顺道去日本,再坐船前往美国,不必浪费丝毫的时间。 周赫煊辞别爱因斯坦后,立即拍电报给法国的李石曾,以及在国内的蔡元培,让他们准备好接待计划。 李石曾和蔡元培得到消息欣喜不已,蔡元培立即通知南京国民政府。 南京国民政府对此极为重视,教育部、外交部等部门立刻行动起来,国内诸多名人学者也纷纷响应,希望能够参与爱因斯坦的接待陪同工作。各大高校更是差点打起来,都希望邀请爱因斯坦到自己学校讲学。 周赫煊又在蒋作宾的陪同下,一起拜访了苏联驻德大使。 最终决定,众人在2月初启程,先去莫斯科跑一趟,然后沿西伯利亚铁路回国。 就在他们踏上火车时,远在美国那边,《泰坦尼克号》终于出版了。 339【全民热议】 梅兰芳在美国的巡回演出还没有结束,他从纽约、芝加哥、旧金山等城市,一路演出至洛杉矶。在演出的同时,梅兰芳还被波莫纳大学和南加州大学授予文学博士学位。 甚至,梅兰芳还跟好莱坞的“影坛三杰”成为好朋友——卓别林、范朋克和碧克馥。 《洛杉矶时报》评价京剧道:“中国戏剧不是写实的真,而是艺术的真,是一种有规律的表演法,比生活的真更加深切。” 梅兰芳在洛杉矶连演十多场,场场爆满,丝毫不受经济危机的影响。他还受邀到南加大进行讲学,讲述表演技巧和戏剧艺术,赢得南加大师生的高度赞誉——梅兰芳已经先后在美国七所大学进行座谈、演说和讲学。 这天,梅兰芳在卓别林的别墅里,探讨起京剧中的丑角。 梅兰芳说道:“用中国戏曲界的行话来说,就是无丑不成戏。丑角分文丑和武丑,文丑以念白和做工为主,武丑以动作为主。说穿了,就是利用台词和动作的夸张性表演,进而取得特殊的戏剧效果。” 在翻译转述之后,卓别林点头道:“这跟西方的幽默喜剧很类似。” 梅兰芳说:“中国戏剧讲究火候,就拿丑角来说。火候不足,让人笑不出来,火候过旺,又难免让人出戏。” “是的,幽默剧也是这样,”卓别林说,“用力不足,难以打动观众,用力过火,就会让人觉得尴尬。” 讨论了一番丑角和幽默戏,两人又聊起表演。梅兰芳说演员站在舞台上,就是另一个人生,卓别林对此很赞同,说这是对表演角色的全身份投入。 聊到中午,梅兰芳在卓别林家中用完午餐,两人相约去剧院看舞台剧表演。 舞台剧门票比电影票贵得多,在经济不景气的大环境下,观众数量越来越少,只有百老汇那边的顶级演出还算红火。 看完演出,梅兰芳与翻译一起回到旅馆,张彭春见面就说:“鹤鸣,周先生又出新书了。” “噢?《狗官》也在美国发行了吗?”梅兰芳坐下问。 “不是《狗官》,是《泰坦尼克号》,一部科幻爱情悲剧。”张彭春拿出崭新的小说笑道。 张彭春对梅兰芳的全美巡回演出贡献颇大,他担任梅剧团艺术指导,根据美国人的审美需求,建议梅兰芳对剧目做适当的改动。这种改动非常成功,引起美国观众的极大兴趣,如果按照原汁原味的京剧来演,可能效果会大打折扣。 梅兰芳拿过来一看,发现是全英文的,只能对翻译说:“钟小友,你能帮我读一下吗?” “当然可以。”翻译叫钟鹏飞,是南加大的留学生,当场便捧着小说用中文念起来。 梅兰芳闭着眼睛听小说,刚开始的未来情节让他很诧异,但小说进入正题后,梅兰芳很快便沉浸在这爱情故事当中。 周赫煊在写小说时,对各种配角人物进行了扩展。比如老绅士、乐手、船长、暴发户太太等等人物,描写得更加形象丰满。特别是那个暴发户肥婆,简直堪称搞笑担当,每次出场的言行都让人忍俊不禁,她粗鲁、简单、直率,而又善良,角色塑造得非常讨喜。 让梅兰芳感触最深的,是乘客和船员忙着逃生时,船上乐手战战兢兢地演奏乐曲。当他们得知没有救生艇后,从害怕、担忧变得淡定,悠然地进行生命中最后一次合作演出。 晚饭结束后,翻译继续念读,一直读到晚上11点才停下。第二天上午,梅兰芳又继续听这个故事,直到半下午才把故事讲完。 梅兰芳说:“虽然故事发生在西方,但如此扣人心弦,中国人听来也大受感动。” 张彭春属于话剧专家,他说:“我在阅读《泰坦尼克号》后,便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这个故事,完全可以改编成舞台剧!” 梅兰芳开玩笑道:“也可以改成京剧演出。” 张彭春正色道:“我打算跟百老汇合作,将这出戏改为歌剧或者话剧,必然大受欢迎。” 其实不止张彭春有这个想法,美国民族戏剧奠基人、未来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尤金·奥尼尔,此刻同样生出把《泰坦尼克号》改编成舞台剧的念头。 在奥尼尔之前,美国只有剧场;在奥尼尔之后,美国才有戏剧。 这就是美国评论界对尤金·奥尼尔的评价。 奥尼尔年轻时一直在流浪,去过南美、到过非洲。他淘过金,当过水手、小职员和无业游民,回美国后也做过临时演员,26岁跑去哈佛大学旁听戏剧技巧课程,就在半年前,41岁奥尼尔终于拿到耶鲁大学的荣誉博士学位。 奥尼尔由于做了好几年的水手,他早期几年的剧作品,内容全都是讲述航海生活。在读完《泰坦尼克号》以后,奥尼尔再次萌发出创作航海剧的冲动,他甚至跑去中国驻美使馆和麦克-劳尔图书公司,希望联系到周赫煊,取得这部小说的戏剧改编权。 麦克早就得到周赫煊的徐可,由他全权代理《泰坦尼克号》在美国的一切版权事务。双方很快就达成合作协议,奥尼尔花费1000美金取得戏剧改编权,以后这出剧的每场演出,周赫煊都要分润1%的商业演出收入,这笔钱从奥尼尔的编剧酬劳中扣除。 尤金·奥尼尔公开评价道:“《泰坦尼克号》是20世纪最经典感人的爱情小说之一。” 周赫煊的美国脑残粉、美国首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去年提名周赫煊为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的作家辛克莱·刘易斯,同样在自发帮《泰坦尼克号》做宣传。他在《纽约时报》的文学专栏中提到:“最近发现一本有趣的作品,他是周赫煊先生的首部西方小说,它让人相信爱情的纯粹,将会成为伟大而经典的爱情作品。” 事实上,根本不用辛克莱·刘易斯帮忙推荐,这本小说早就在美国火起来了。 麦克以“龚古尔文学奖得主”、“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噱头,疯狂宣传《泰坦尼克号》。美国人对周赫煊的印象颇深,《大国崛起》早就卖疯了,《泰坦尼克号》一出来,立即有不少老读者去购买。 碍于美国图书市场的大环境不景气,《泰坦尼克号》首周只卖出3000多本。但随着小说口碑的发酵,越来越多的美国人开始谈论杰克与萝丝的爱情,谈论着泰坦尼克号撞冰山的故事。 结果到第二周时,小说新增销量暴涨到8000多册,并且引起业界和报界的广泛关注。 《纽约时报》独辟蹊径,在小说上市的第三周时,突然开始报道关于那艘已经沉没的大船信息。 美国读者这才知道,原来《泰坦尼克号》并非凭空杜撰,历史上居然真的有这艘船,而且确实是首航途中便撞冰山遇难。书中的船长等人物,使用的是真实姓名,沉船的过程也遵循了现实。 这些消息的报道,让人们对小说更感兴趣,甚至开始讨论男女主人公以及海洋之心是否真实存在。 终于,《华盛顿日报》也刊登出文章,分析小说中的“海洋之心”,应该是传说中那颗“厄运蓝钻”。这颗钻石在1642年发现于印度,成为法国国王的饰品。 然而诡异的是,将钻石献给国王的珠宝商,最后变得身无分文,在再次寻宝的过程中被野狗咬死。而钻石的第一任主人法国国王路易十五,仅佩戴了这颗钻石一次,就染上天花去世。继承王位的路易十六,把钻石送给王后佩戴,于是路易十六和王后同样被砍头。接下来的钻石主人是兰伯娜公主,这位公主在佩戴钻石杯,也在法国大革命中被杀。 之后钻石流落到民间,英国银行家将它命名为“希望”,结果银行家破产、离婚,在贫病交加中死去。之后土耳其苏丹哈密德二世成为钻石新主人,结果他乘坐的汽车跌落悬崖,全家一起遇难。蓝钻被苏丹的亲信左毕德得到,但左毕德也被处死。 钻石最终被美国华盛顿邮政负责人麦克兰拥有,麦克兰夫人在佩戴钻石的第二年,儿子车祸去世,丈夫随即死去,女儿也因服用安眠药过量死亡。随后,这颗名叫希望的“厄运蓝钻”便没了消息——此事发生在泰坦尼克号撞冰山的前一年。 此新闻报道一出,全美国哗然,居然还有这种诡异的玩意儿! 钻石最后的拥有者麦克兰夫人站出来表示,“希望之星”蓝钻依旧在她的首饰盒中,并没有卖给任何人。 虽然有当事人澄清,“希望之星”并非小说中的“海洋之心”,但却从另一个角度证明了厄运蓝钻的存在。人们对此更加疯狂,全社会都在探寻《泰坦尼克号》的隐藏秘密,各种或真实、或虚构的故事层出不穷。 甚至于,居然有个美国女人跑出来说,她就是当年幸存的萝丝。 这种热潮一旦被炒起来,《泰坦尼克号》的销量刷刷往上涨,连好莱坞的电影公司都来了兴趣,想要把这部小说改拍成电影。 340【莫斯科】 《泰坦尼克号》在美国热卖时,周赫煊等人已经抵达了莫斯科。随行的人很多,有李石曾及其随员、爱因斯坦和女秘书、柯布西耶和助手,还有蒋作宾派来的驻德外交人员。 东北军和苏军虽然暂时停战,但矛盾并未真正解决。 就在1929年12月,东北的滨江道尹兼哈尔滨交涉员蔡运升,与苏联代表西曼诺夫斯基签署《伯力协定》。苏方要求:中东路恢复到冲突前的原状,所有被捕的苏联侨民一律释放,中方解除在东北避难的白俄武装并驱逐其首领,恢复双方的领馆和商务机构。双方就如何履行协定问题,定于1939年1月在莫斯科召开会议协商。 张学良是很想赶快解决争端的,毕竟苏联军队还在东北驻扎着,早点把这些瘟神送出去才好。 但常凯申却故意拖延,他正在对付冯玉祥、阎锡山等军阀,不想张学良掺和进来,因此想用苏联人把张学良拖在东北。 于是乎,南京国民政府迟迟不派外交人员去莫斯科谈判,导致局面就僵在那里。 苏联也是比较头疼的,大军在外每天都要花钱,一直拖着不解决也不是个事儿。在常凯申的故意拖延下,苏联只得主动撤兵,但却保留了对黑瞎子岛等边界岛屿的占领——这个边界纠纷一直持续到21世纪。 事实上,如果南京政府赶快派人去莫斯科谈判,黑瞎子岛很有可能轻松收回。但常凯申为了自己的利益,根本不管东北的死活,也不管中国领土是否被霸占,他的注意力都在对付阎锡山、冯玉祥上。 驻德公使蒋作宾,做为南京政府正式任命的外交人员,纯属皇帝不急太监急。他这次居然瞒着国内政府,私自派人去跟苏联接触,想要促成中苏两国恢复邦交。 蒋作宾甚至还拜托周赫煊,希望他能够与苏联重要官员对话,为恢复中苏邦交贡献力量。但周赫煊对此却没啥兴趣,因为南京政府不拿出态度的话,他说再多也无济于事。 等到日本武力入侵东北后,到时就该苏联人着急了,自然而然就会恢复正常邦交。 周赫煊的想法就是等待好机会,到时苏联急于恢复两国关系,说不定就能将黑瞎子岛给收回来,不至于把边界问题拖到几十年后也无法解决。 苏联政府对周赫煊还是很重视的,更何况随行的还有爱因斯坦和柯布西耶。众人一抵达莫斯科,苏方立即派专人陪同,带着他们去参观了工厂、学校和农场等单位。 在莫斯科的一所中学里,苏方官员得意自豪地介绍道:“在基础教育方面,我们对17岁以前的儿童,实行免费的普通和综合技术教育,实行教学与社会生产劳动紧密结合的方法。” 李石曾惊问道:“贵国的免费义务教育,已经扩展到17岁以前学龄儿童了?” “是的,苏联是劳动人民的国家,苏联的学校,也是劳动人民的学校。”苏方官员微笑道。 李石曾又问:“教育与劳动如何结合呢?” 苏方官员道:“我们把学校里必须学习的全部知识,分为自然、劳动和人类社会三个单元,称为综合教学大纲。教育和社会劳动是紧密联系的,我们建立了很多工科、工程经济和其他高等学校,能够培养出大量基层技术干部。学校里走出去的学生,可以马上投入社会劳动。” “贵国在教育领域的投入和执行力,真是让人惊叹啊。”李石曾由衷感叹道。 李石曾也是主张教育与劳动结合的,他跟蔡元培的教育改革中,劳动教育占有很重要的地位,甚至还专门建立了一个劳动大学,级别跟清华、北大这些高等学府相同。 突然,一个老师带着几十位学生,兴高采烈地从众人面前走过,然后坐着开车离开学校。 李石曾问道:“这些学生要去哪里?” “工厂,”苏方官员说,“苏联的教育注重劳动实践,学生每周都有机会接触实际的生产。他们还没毕业,就已经是优秀的操作技师和工程师了。” 李石曾转过身来,对周赫煊说:“明诚,苏联的教育模式,很值得我们学习啊。” 周赫煊很想回答:老先生,你可别被苏联人忽悠了! 但碍于苏联官员在场,这种话实在不好说出口,周赫煊只能暂时憋着。 首先,苏联官员所说的义务教育情况,其实有很大水分。苏联此时许多边缘地区,义务教育根本没有普及,更别说年龄范围扩大到17岁以下儿童。 其次,苏联的综合教育大纲,严重破坏了教育学科的系统性。所有学生都是流水线出来的,甚至废除了入学、升学和毕业考试,取消了对学生的血液评定,导致教育质量远远不如沙俄时期,更不可能培养出大科学家。 苏联教育部门的有识之士,已经意识到这个严峻问题,正在计划着进行教育改革。但改来改去,依旧问题重重,比如把大量工人的子女归为“智力落后的”、“有缺陷的”行列,直接送进特殊学校,戕害了无数儿童。教师的作用也被无限放低,成为照本宣科的机器。 这种情况直到二战期间才有所改善,特别是在战争结束后,苏联大力发展教育事业,才真正完善了共产主义教育体系。 苏联在教育上走的弯路,长达近三十年时间,如今还处于初期的摸索阶段。经过苏联官员这么藏头露尾的吹嘘,居然让李石曾感到羡慕,只能说老先生太容易忽悠了。 不仅是教育,苏联的工厂和农场,也让随行的中国人感到惊艳。到处都是一副热火朝天的景象,工人、农民干劲十足,人人脸上都带有建设国家的满足和幸福感。 虽然这些都是样板单位,专门呈现给外国人看的,但也并非完全弄虚作假。 周赫煊随便找几个工人和农民聊天,对方的语气显得激动而真切,他们真的相信自己在创造美好的未来。 众人还被请到莫斯科大学去演讲,主角自然是爱因斯坦。周赫煊在爱因斯坦大神面前,只属于敲边鼓的,能在学校讲几句已经够给面子了。 直到他们离开莫斯科的前一天,斯大林终于抽空出来亲自接见。 341【强势】 斯大林工作很忙,因此只礼节性的接见他们15分钟。地点在克里姆林宫,邀请人员仅有周赫煊和爱因斯坦,李石曾等人全部被排除在外。 苏联中央警卫开着轿车,把二人从饭店里接出来,穿过广阔平坦的红场,直奔克里姆林宫而去。 周赫煊在穿越以前,曾来这里旅游过,只可惜物是人非。 宫墙四周的20座楼塔上,随处可见持枪而立的守卫,任何意图不轨的人,还没靠近克里姆林宫就会被击毙。 此处的警戒工作虽然很严密,但周赫煊和爱因斯坦并没有被搜身。他们随警卫来到一间会客厅,被告知请暂时等待,然后便是喝着咖啡聊天。 大概五分钟过去,大门突然被推开。 斯大林踩着皮靴阔步而入,身后只跟着一位秘书,其他侍卫都守在门口。他的身材并不高大,也没有画像上的凌厉气势,只不过眼神格外犀利慑人。 “斯大林先生!” 周赫煊和爱因斯坦同时起身,上前与斯大林握手。 斯大林只是在握手的时候,对他们微微一笑,并没有其他废话。 直到三人各自坐下,斯大林翘起二郎腿,歪着身子对爱因斯坦说:“欢迎爱因斯坦先生,再次来莫斯科做客。” 爱因斯坦笑道:“我们这几天参观了苏联的工厂和学校,苏联的发展让人非常震惊。” “这是必然的,”斯大林毫不谦虚地说,“苏联拥有最先进的体制,集合全体人民的力量发展,这是资本主义国家无法比拟的,苏联毕竟超越美国和英国!爱因斯坦先生,你是苏联科学院的院士,完全可以留在苏联做科学研究工作,我会给你提供最好的条件。” 爱因斯坦委婉拒绝道:“我很高兴收到你的邀请,但我暂时还走不开,必须把现有的工作先完成。” 斯大林说:“苏联随时恭候你的到来。” “谢谢。”爱因斯坦说。 斯大林又扭头看向周赫煊:“周先生,我看过你的著作,就是那本《大国崛起》。你在书中对苏联建设的预言,让我很感兴趣。” 周赫煊笑道:“只是个人的荒谬看法。” 斯大林语气一转说:“但你又指出了苏联的许多漏洞和缺点,有些是客观的,但有些就是诋毁了。” “那是我对苏联的具体情况还不了解。”周赫煊不想触怒这位暴君。 斯大林笑道:“正如周先生预言的那样,包括美国在内的所有资本主义国家,都要爆发严重的经济危机。苏联才是世界的未来,如果周先生愿意来苏联工作,我也会给你提供自由便利的条件。” 周赫煊说:“我的归宿是中国。” “哈哈,爱国主义不足取,你的目光太狭隘了,应该关注全人类的未来。苏联,就是立足于解放全人类。”斯大林毫不客气地说。 周赫煊嘴角抽了抽,很想拿中东路事件打斯大林的脸。但想想还是算了,说得再多,也不过是在白费口舌。 而且斯大林对中国也是无比警惕的,十多年后,常凯申的儿子尼古拉同志,希望斯大林能够支持国党,并提出要收回外蒙古,理由之一是中国对苏联没有威胁。 斯大林的回答是什么呢?他说:“我不把你当做一个外交人员来谈话,我可以告诉你:条约是靠不住的。再则,你还有一个错误,你说中国没有力量侵略俄国,今天可以讲这种话,但只要中国能够统一,比任何国家的进步都要快!” 斯大林看得很明白,中国的国土面积、人口数量和历史底蕴摆在那里,正常发展起来太吓人。 随便闲聊几句,斯大林便让人拿出礼物。他分别送给爱因斯坦和周赫煊一支苏联产的金质钢笔,并放话说:“苏联不仅是无产阶级的乐园,同样也是全世界学者的天堂,愿意接纳一切热爱和平、反对帝国主义的科学家和人文学者。” 才见鬼了,周赫煊腹诽道。 斯大林的接见就此结束,掐着时间、分秒不差,刚刚好15分钟。 周赫煊把金笔揣在怀里放好,跟爱因斯坦一起滚蛋了。 回答下榻的饭店,李石曾问道:“你跟斯大林都聊了什么?” “就15分钟时间,能聊些什么?说了些废话而已。”周赫煊吐槽道。 李石曾感慨道:“如果时间充裕的话,我倒想在苏联四处看看,更加深入的了解苏联的教育模式。” 周赫煊笑道:“我劝你还是别深入了,看得越多,就越会感到失望。” 李石曾不解道:“明诚何出此言?我觉得苏联现在很好啊,各方面都在快速发展,特别是国民的精神面貌尤为积极。” “我们这几天看到的,都是苏联让我们看的,”周赫煊拿出金笔,无聊把玩道,“任何国家,都有光鲜的一面,也有阴暗的一面。恰好,苏联在这两个方面都走了极端。” “也许吧。”李石曾不置可否。 周赫煊说:“我们赶快回国才是正经,国内的接待都安排好了吗?” 李石曾道:“大致安排好了,先走沈阳,再去天津、北平,接着是上海、南京。不过具体情况难以确定,北大和清华已经吵起来,都想要在自己的学校接待爱因斯坦。上海那边同样如此,听说几所大学的校长,都已经闹到教育部去了。” 周赫煊想了想说:“北大还是省省吧,就那几栋破建筑,实在太寒酸了。还是清华有钱啊,前清王府摆在那里,环境优美又上档次。” “我也是这么考虑的,几年前泰戈尔来北平,也是下榻在清华工字厅。”李石曾说。 周赫煊道:“其实在哪儿接待都不是重点,最重要的是把国内物理学的顶尖学生找来。如果有谁被爱因斯坦看上,不说做学生,随便单独指点一下也是好的。” “这怕是难啰。”李石曾苦笑。 周赫煊说:“对了,留学庚款不是已经用完了吗?我想个人出资设立留学基金,每年资助10到20个学生留洋。英美方面要找蔡元培先生,至于留学法国,就得石曾先生你多多帮忙了。” “这是好事,我一定竭力相助!”李石曾拍胸脯道,丝毫不介意周赫煊跟蔡元培合作。 342【表情包】 冰天雪地,白雪皑皑。 西伯利亚铁路从莫斯科出发,穿越辽阔的松林雪原,跨过险峻的乌拉尔山脉,横穿西伯利亚冻土带,最终抵达太平洋岸的海参崴。 爱因斯坦虽然已经50岁了,但性格却不显得沉闷。当火车飞驰在无边无际的动土层时,他惊喜得像个发现新玩具的小孩子,趴在窗后眼都不眨的眺望。 “这真是一条神奇的铁路,简直让人难以置信,它比美国的西部大铁路更加壮观,”爱因斯坦忍不住感慨道,“不得不说,俄罗斯是一个伟大的民族。” 周赫煊指着外边的冰雪,不咸不淡地说:“这条铁路在修西伯利亚路段时,俄国在中国的山东、河南及东北地区,前后招募了几十万工人。西伯利亚铁路东段的桥梁和隧道工程,绝大部分都是由中国工人完成的。不管是美国西部大铁路,还是这条西伯利亚铁路,每一根枕木上都流淌着中国人的鲜血。” 爱因斯坦起初是惊讶,随即默然,缓缓说道:“或许,我应该更多的了解关于中国的一切。” 柯布西耶做为一个建筑师,他听到周赫煊所说的话后,忍不住评价道:“中国的工人,是世界上最优秀的工人。不管是在俄国、美国,还是法国,他们的表现都是那样出色。或许,这种工匠传承一直流淌在民族血液中,所以才会有万里长城。” 李石曾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中国的工人修建了美国西部大铁路、修建了俄国西伯利亚大铁路。当今世界最雄伟的两条铁路,其最难的路段都是中国工人修出来的,而中国自己的铁路却少得可怜。 中国的工人,何时才能修筑一条属于中国的世界级大铁路? 李石曾感到很茫然,内心的憋屈难以言喻。 周赫煊望着远方的冰川雪原,耳畔依稀响起韩红的那首《天路》。 西伯利亚铁路的终点站是海参崴,晚清时候还属于中国的土地,现在却成为苏联的远东第一大港“符拉迪沃斯托克”,意为“镇东府”。 即便抛开海参崴不说,此时的西伯利亚铁路也是要途经中国的,大摇大摆地穿过哈尔滨。 火车在哈尔滨站停下,众人下车转乘支线铁路,路过长春,前往沈阳。 这条西伯利亚铁路的支线,是1903年建成通车的,当时名为“东清铁路”。李鸿章做为清朝特使,跑去莫斯科祝贺沙皇尼古拉二世加冕,被俄国人诱迫签署《中俄密约》,并决定修筑这条“东清铁路”,实质上是在加强沙俄对中国东北的控制。 东清铁路,在民国时候叫做——中东路!(起点哈尔滨,终点大连) 中东路事件的影响已经荡然无存,周赫煊等人在长春站,看到无数苏联铁路职工,正在井然有序的工作着。只有野外不时出现的弹坑,已经被炸毁后还未修复的建筑,提醒着人们这里刚刚爆发过战争。 沈阳车站。 “呜呜呜~~~~~” 火车汽笛拉响,黝黑的钢铁巨兽慢慢停下,周赫煊起身对爱因斯坦和柯布西耶说:“两位先生,请吧,欢迎来到中国沈阳!” “请!”柯布西耶让爱因斯坦走前面。 爱因斯坦当仁不让的走在最前边,当他下车的瞬间,站台外猛然爆发出疯狂的呐喊声。 冯庸做为张学良的代表,带领沈阳社会各界的名人,还有自发前来的学生和记者,已经在车站等候多时。 爱因斯坦笑着朝众人挥手,用刚从周赫煊那里学来的简单中文说:“歇谢,腻闷耗!” “轰!” 听到爱因斯坦说中文,车站里变得更加热闹,激动的学生不要命地往前挤,把维护秩序的警察都撞翻了。 好不容易安抚好现场情绪,冯庸带着政要名人们走上前来,与爱因斯坦握手道:“爱因斯坦先生,你好!” “你好,”爱因斯坦开玩笑道,“你的英语,比我的中文说得更棒。” “哈哈哈哈!” 这个小小的幽默,让现场欢声大笑。 周赫煊上前介绍说:“这是冯庸先生,他是一所免费私立大学的创办者。” “免费私立大学?”爱因斯坦惊讶道,“太不可思议了。” 周赫煊笑道:“冯庸先生为了创办大学,把父亲留下的遗产都变卖了。” 爱因斯坦握着冯庸的手说:“冯先生,你是一位值得尊敬的绅士。” “多谢夸奖,不敢当。”冯庸连忙谦虚道。 周赫煊生怕冷落了柯布西耶,连忙又介绍:“五哥,这位是欧洲顶尖设计师柯布西耶先生。” 冯庸立即上前握手:“柯布西耶先生你好!” “你好,年轻的校长先生,很高兴认识你。”柯布西耶笑道。 随后,冯庸又介绍了几位沈阳的政要名人,大家簇拥着爱因斯坦准备离开车站。爱因斯坦完全成为焦点中心,别说柯布西耶,就连周赫煊都变成了陪衬。 沈阳《申报》的记者拦着众人大喊:“等等,大家先来合影留念吧!” 冯庸从善如流,对两位老外说:“爱因斯坦先生,柯布西耶先生,请!” 爱因斯坦和柯布西耶站在最中间,周赫煊、冯庸分站他们两边,更外边和后面,则站了不少沈阳的名人政要。 “大家注意看镜头,茄子!” “咔嚓!” “咔嚓!” 柯布西耶拍照时很有绅士派头,表情严肃、一丝不苟。爱因斯坦则要调皮得多,就在记者按下快门的瞬间,他突然歪脑袋、吐舌头,瞪大双眼活像一条小狗。 而周赫煊明显注意到爱因斯坦的举动,斜乜着眼睛看向这位科学家,神情似笑非笑——颇有些“滑稽”的味道。 这张照片后世流传很广,有网友发帖调侃说:“整张照片的画风,从中线一分为二。左边的冯庸和柯布西耶太严肃了,就像是在拍证件照。右边的周赫煊和爱因斯坦,则已经不属于拍照范畴了,他们明显是在斗表情包,一个‘逗逼’,另一个‘滑稽’,都挺欠揍的。” 343【再会】 爱因斯坦和柯布西耶来到沈阳的第一天,都是在吃喝玩乐中度过。毕竟旅途疲惫,得花时间休息休息,听京剧、逛大街、出席晚宴,顺便还抽空接受了报社采访。 第二天,众人前往东北大学参观,张学良做为校长亲自率队迎接。 章士钊、梁簌溟、罗文干、冯祖恂、刘先州等人,如今都是东北大学的教授。至于梁思成、林徽因夫妇,去年夏天就已经辞职了,因为林徽因要回天津生孩子。 张学良表情有些复杂的看了周赫煊一眼,随即热情地和爱因斯坦握手道:“欢迎,欢迎您来中国东北!” 周赫煊介绍道:“这位是中国东北三省总司令张学良先生,他同时也是东北大学的校长。” “你好。”爱因斯坦对张学良不感兴趣,在他看来,这只是个地方军阀头子而已。 爱因斯坦那不咸不淡的语气,让张学良有些尴尬,连忙介绍其他人:“这位是东北大学理学院院长孙国峰教授。” “你好,爱因斯坦先生。”孙国峰上前握手道。 爱因斯坦笑问:“你说的是美式英语,在美国学习的吗?” 孙国峰说:“我是美国康奈尔大学理学博士。” “我访问过那里,那是一所好学校。”爱因斯坦道。 张学良介绍完文、理、工、法四大学院的院长后,才开始介绍章士钊和梁簌溟等人。 根本不用周赫煊做翻译,从张学良到梁簌溟,不管有没有出过国,都是一水儿的流利英语。特别是罗文干那标准的伦敦腔,说起来抑扬顿挫,跟爱因斯坦聊得很起劲。 周赫煊最感兴趣的是章士钊,这位老先生前些年属于被口诛笔伐的对象,因为他强烈反对新文化运动,属于进步青年眼中的封建老顽固。 可就是这么个老顽固,却一直是坚定的革命派。 晚清时期,章士钊在报纸上痛骂康有为,其文章影响力跟邹容的《革命军》不相上下。到了20年代,章士钊的思想开始倾向于共产主义。他曾筹款2万元交给太祖,这些钱一部分资助留法学生,另一部分用于湖南革命活动。周总在欧洲创立共青团,宣传所需的印刷机,也是章士钊帮忙从法国运送至德国。 章士钊做过北洋政府的司法总长,也当过北平农大的校长,现在为啥沦落到东北大学当普通教授呢?除了被南京政府通缉歪,还因为他强烈反对新文化运动,再加上勒令解散女师大,得罪无数进步青年和学生,在教育界的名声早就坏透了。 事实上,章士钊只是看不惯****而已,他主张“新机不可滞,旧德亦不可忘……新旧相衔,斯成调和”。可惜这种保留传统文化,接纳西方文化的做法,不适合当时思想激进的大环境。 五年前,章士钊、胡适这两个打笔仗打得飞起的“仇人”,在善后会议的晚宴上拍了张合影。 章士钊在相片背面写下平生唯一的一首白话诗,专门用来调侃胡适:“你姓胡/我姓张/你讲什么新文学/我开口还是我的老腔/你不来攻我不驳/双双并坐,各有各的心肠/将来三五十年后/这个相片好做文学纪念看/哈哈/我写白话歪诗送给你/总算是老章投了降。” 胡适随即回了一首七绝:“但开风气不为先,龚生此言吾最喜。同是曾开风气人,愿长相亲不相鄙。” 两人写诗互赠,相谈甚欢,一派和谐景象。 等他们各自回去以后,章士钊继续写文章大骂白话文,胡适奋起反击痛斥老顽固。 张学良带着爱因斯坦、柯布西耶去参观校园,随后分为两队。爱因斯坦前往理学院讲学,柯布西耶前往工学院讲学,两位大师级人物的到来,把东北大学的学生高兴坏了。别说教室过道里挤得爆满,就连教室的窗户上都趴满了人。 周赫煊这才有空跟老朋友交流,他笑着对梁簌溟说:“寿铭兄,北平一别,好久不见。” 梁簌溟说:“每次见面,明诚都让我刮目相看。” “哈哈哈,寿铭兄倒还是老样子。”周赫煊大笑。 章士钊没有跑去听演讲凑热闹,挨过来抱拳说:“周先生,在天津时就一直想拜访,今天终于见到了。” 章士钊的身材又瘦又矮,戴着副黑框眼镜,穿着件灰色大棉袄,甚至双手拢在袖子里,完全没有什么所谓大师风范,就像个普通的退休老头儿。 “行严先生,久仰大名!”周赫煊连忙见礼。 三人聊了些琐碎闲事,又说起周赫煊在欧美大出风头,话题渐渐转到如今的军阀大战上。 “又要打张啰,我是跑来东北躲避战乱的。”梁簌溟无奈地自嘲道,他去年初还在广东当中学校长。 章士钊摇头道:“中国被彻底打烂,那些兵头子才能安生下来。” 梁簌溟感慨地说:“不知中国何时才能安稳下来,这东北的局势也越来越糟糕,哪里都不是太平地界。” 章士钊是做为赤色分子被国党通缉的,他愤然道:“南京国民政府的丑恶嘴脸已经彻底暴露,也就胡适之还天真烂漫,以为能跟国党讲道理。现在好了吧,被逼得连中国都不敢呆,直接远走海外。” 章士钊语气中带着幸灾乐祸般的调侃,同时也隐藏着几分痛心和慨然。 想当初五四运动时,他是顽固保守派的领袖,胡适是新文化运动的急先锋,两人在报纸上对骂了好几年。可现在呢,一个被通缉躲到东北,一个被逼得离开中国,都是拜南京国民政府所赐。 周赫煊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老蒋要跟地方军阀开战,这种事谁都拦不住。 张学良的副官胡若愚突然出现,走到周赫煊身边低头说:“周先生,司令请你到校长室一叙。” “带路吧。”周赫煊道。 胡若愚带着周赫煊快步走到校长室,他推开门说:“周先生请。” 周赫煊抬步而入,张学良独自站在里头,看着他欲言又止,似乎难以开口。 344【死局】 等胡若愚把房门关上,张学良才满脸羞愧地说:“明诚兄,我悔不该当初没有听你的建议啊,丧师辱国,实为民族之罪人!” “六帅不必过于自责,好在还没有铸成大错。”周赫煊只能劝解,总不可能劈头盖脸地骂过去吧。 除了打仗耗费钱粮、军队死伤惨重外,中东路事件还真没造成太恶劣的影响。 苏联这次表现得非常大度,没有提出任何无理要求,只希望一切恢复到事件爆发前的局面,甚至都没有提出任何赔偿要求。主要原因是苏联正值“一五计划”的关键时期,而且又面临资本主义列强的压力,不想跟中国彻底撕破脸。 至于黑瞎子岛等边境岛屿,那纯属搂草打兔子,在撤军时顺手占下的。只要南京国民政府好好派人去莫斯科谈判,拿出诚恳态度恢复邦交,斯大林很可能就顺坡下驴归还领土。毕竟那几座破岛,跟中国的外交关系比起来,根本就不算个事儿。 可惜,南京国民政府为了讨好英美,为了拖住张学良,根本就不想跟苏联恢复外交关系。 张学良请周赫煊坐下,问计道:“如今局势,我该怎么办?” “关于苏联吗?”周赫煊道。 “苏联已经撤军,暂时没有威胁,”张学良解释说,“汪兆铭、阎锡山邀请我去北平,想策划联合反蒋事宜,我该不该去?” 周赫煊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问道:“六帅,你知道自己最大的弱点是什么吗?” 张学良尴尬地说:“请赐教。” 周赫煊毫不掩饰地评价道:“八个字,冲动妄为、优柔寡断。整个中东路事件,可以打个形象的比喻。你手里拿着一把猎枪,想要赶跑一只霸占在家里的熊。你以为这头熊正在冬眠,不多加试探就抄家伙上了,这就是冲动妄为。等这头熊醒来要吃人,你怕激怒它不敢开枪,又不敢借助地形与它纠缠,只是一味的后退逃跑。而且在逃跑过程中,你还不时的停下来,想要等它自行离去,这就是优柔寡断。” 张学良的表情已经从尴尬,完全变成了羞愧。 也就是张学良不记仇的性格,周赫煊才敢说这么多,换成别人他才懒得白费口舌。不等张学良回应,他继续说道:“令尊行事,完全不顾国家大义,也从来不为百姓考虑,我是非常痛恨这种人的。但令尊的行事手段,却让我不得不佩服。他在做出大决定之前,早就把退路都想好了,走一步、看三步,而且能屈能伸,能软能硬,该装孙子时装孙子,该下狠手时绝不留情。这才是做大事的人!” 张学良默然,这次的中东路事件,他确实完全没有考虑退路。 当时张作相就强烈反对招惹苏联人,张学良却根本不听劝,非常乐观的说苏联没能力打仗。张作相教训说,咱们做事,不该把希望寄托于对手身上,而是要看自己的斤两,万一苏联真出兵怎么办? 张学良没有给出答案,也不去考虑最坏的结果,只把事情往好的方面想。 现在被周赫煊批评教训一通,张学良不但不恼怒,心里反而好受了许多。他确实该挨骂,但东北没人敢骂他,只有周赫煊敢开这个口。 沉默片刻,张学良虚心请教道:“那我这次该如何应对?” 周赫煊道:“你想帮哪边?” 张学良说:“从个人立场来讲,我非常痛恨常凯申。他居然不派人去莫斯科谈判,不想着把中东路事件彻底解决,完全就是想利用苏联把东北军拖住!但从国家的层面考虑,常凯申毕竟代表中央政府,一旦反蒋开战的话,恐怕国家又要陷入四分五裂的军阀割据状态。” 周赫煊直言道:“我给你两个选择:第一,为了国家早日和平,避免国力大损,可以态度坚决的支持常凯申,而且要尽早出兵帮忙,这样能把国家的损失降到最小。但是,你这样做捞不到太大好处,甚至还有可能白白损失钱粮和军队。第二,为了东北和你个人的利益,左右摇摆当墙头草。先支持阎锡山反蒋,常凯申一旦战事不顺,必然会向你许诺大量好处。这时你再掉头拥护中央,于关键时候出兵抵定大局,甚至还有可能把华北收入囊中。可你这样做的话,必然让中国国力大损,可能五六年都无法恢复经济民生。” “这……这叫我如何选择?”张学良左右为难。 换成是张作霖,肯定毫不犹豫选择第二个方法,但张学良却是真心爱国。 爱国归爱国,张学良还有一层身份是东三省领袖,他必须为自己的手下考虑,同时也有自保谋壮大的私心作祟。 张学良左思右想,已然渐渐倾向于后者。但他又不好意思当面说出来,这多难为情啊,难道直接承认自己不顾国家? 周赫煊又说:“我还要提醒你一句,如果你选第二个办法,那么日本关东军百分之百要趁虚而入!” 张学良猛然一惊,瞪大双眼道:“何出此言?” 周赫煊说:“中央和地方打得兵力大损,赤字惊人,短期内根本没能力再打大仗。而东北军又调兵入关,造成东三省防御空虚。日本国内军国思想泛起,他们在东北的租借地又要到期,怎么可能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到时候,关东军一旦入侵,中央无暇援手,你该怎么办?” “是啊,我该怎么办?”张学良带着疑惑望向周赫煊。 周赫煊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周赫煊讲的是实话,他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关东军武力入侵东北,虽然属于下面的人私自行动,但绝对不是什么偶然,这次不成功还有下次。就算张学良坚持抵抗,日本陆军部也会想尽一切办法增兵,首先是驻朝鲜的日军来增援,接着是说服国内的部队增援,不把东北占下来决不罢休。 以东三省之力,是绝对无法抵挡的,南京政府就算想帮忙也没能力出兵。 就东北军面对苏军的糟糕状况,别说是日本国内增兵,只朝鲜的军团调过来,估计就能在半年内把东北打穿。 而且,东北的日军间谍太多了,汉奸也太多了。 即便张学良想要抵抗,手下将领也会接二连三叛乱。特别是那些满族将领,做梦都想着能建立满洲国,光是东北军内乱都够张学良喝一壶,张作霖重生也是压不住的。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谋略都属于纸上谈兵。 若是张学良选择第一个办法,拥护中央以最快速度的平息国内战乱。但后续情况谁都说不准,常凯申在收拾冯玉祥、阎锡山后,如果还有余力的话,肯定会继续向东北军开刀。 只要战事再起,阎锡山等军阀必然死灰复燃,一场大混乱在所难免。 到时候又怎么办呢? 变数太多,周赫煊不是神,他哪猜得出来。 就算常凯申不向东北军下手,日本有可能推迟一两年入侵东北,也有可能照样入侵东北,南京政府真的会来救吗? 顺便一提,东北如今财政情况糟糕透顶。如果不趁中原大战捞好处,根本无法打大仗,日本人来了同样无力抵抗,这是一个无法解开的死局。 说千句道万句,还是实力太弱,必须团结全国的力量才能扛住日本进攻。 从更加残忍的长远角度来看,日本武力入侵中国并非完全是坏事。甲午中日战争的失败,打碎了天朝上国的美梦,令民族意识为之觉醒;而日本全面侵华,粉碎了国人的侥幸偷安思想,让四分五裂的国家拧成一股绳,这是中华民族精神的凝聚与升华。 更何况,日本人的蛇吞象,完全是在自寻死路。 唯一遭殃的就是黎民百姓,不知有多少无辜冤魂死于日寇的铁蹄屠刀之下。 或许,这就是一个伟大民族浴火重生的代价。 周赫煊不忍心去想,他骨子里只是个升斗小民。除了不做汉奸不卖国这点底线外,他的首选是自保,接着才是为国贡献力量。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周赫煊并不强求张学良抛家舍业救中国,因为他自己也很难做到,只看张学良如何选择了。 张学良口干舌燥地问:“就不能调解中央跟地方的矛盾吗?” 周赫煊摇头道:“绝无可能。去年阎锡山软禁冯玉祥的时候,属于平息矛盾的最好时机。但常凯申贪得无厌,解决了冯玉祥之后,还想顺手干掉阎锡山,双方把脸都撕破了。” “日本有没有可能安于现状?”张学良又问。 周赫煊斩钉截铁地说:“也不可能。日本受美国经济危机影响,现在情况很糟糕,必须将国内矛盾转嫁于对外战争才能生存。未来十年内,德国必然全面入侵法国,日本必然全面入侵中国。东北虽然不能正面抵抗日本,但可以提前布置,让日本的入侵没有那么顺利!” 周赫煊也只能做这些了,他想要说服张学良,把那些飞机、大炮、金银提前转移,不让日本关东军迅速壮大。同时暗中支援东北的民间武装,在日本人背后使绊子。 张学良呆坐良久,咬牙做出决定:“如何布置?” 周赫煊起身说:“今天时间不够,改日细谈。” 345【心腹】 沈阳。 曾经的大帅府,如今已经变成东三省总司令府邸。 张学良和周赫煊在这里密谈了两天,没人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但根据副官秘书胡若愚几十年后的回忆录表明,“司令的情绪非常低落,脸上带着些迷茫和决绝,随即他召集了心腹开会”。 其实张学良和周赫煊谈话的内容很简单,归纳起来无非三点:第一,暗中排查监视疑似汉奸分子;第二,时刻防范关东军入侵;第三,随时准备转移军事物资。 这些安排都需要早作部署,否则事到临头肯定慌乱无序。 而且,周赫煊千叮呤万嘱咐,绝对不能一枪不发就放弃东北,也不要对日本的入侵抱有侥幸心理。关东军只要敢杀过来,就狠狠地打回去,刚开始日军数量不多,是肯定能打赢的。 至于日本增兵以后,能守则守,不能守就边打边撤。撤之前尽量转移物资和百姓,绝对不能把日本关东军养肥,并要尽可能的让日寇付出代价。 张学良满口答应下来,还亲自把周赫煊送出大门。但他被呼啸的寒风一吹,脑子突然“清醒”过来,感觉跟周赫煊的这次密议有些匪夷所思。 现在还看不到日军入侵东北的迹象,一切都只是周赫煊的猜测而已,如果周赫煊猜测失误呢? 张学良回想起这两年周赫煊料事必中,难免又心中忐忑,害怕周赫煊再次一语成箴。 必须早作准备! 张学良连夜召集心腹开会,周赫煊只给他定下大方略,细节操作必须要花费心里来执行。 晚上九点,陆陆续续有人冒着风雪,来到张学良的总司令府。 为首者叫王树翰,肥肥胖胖的中年人,穿着棉袄,歪戴圆帽,活像个南北奔波的江湖人。他是张作霖留下的老人,做过省长、管过财政,现在是张学良的秘书长。 坐王树翰旁边的叫鲍文樾,满族人,少壮派军官,如今是东北军的参谋长,相当于张学良的首席军师。嗯,又是个未来的汉奸,西安事变后就投了汪伪政府。 再下首的青年叫王以哲,如今职务并不高,只是东北军的旅长而已。但他极受张学良器重,四年之内连升五级,正在帮张学良训练有思想、有文化、有信仰的新军。此人几年以后,就会秘密加入红党,在西安事变中起到重要作用。 只看这三人,就知道东北军的成分有多复杂:一个是前清举人,一个是未来汉奸,一个是未来红党。 东北军能够扛得住日军进攻吗? 连张学良的参谋长都心思叵测,属于随时会当汉奸的满族军官。这仗要是真打起来,估计东北军刚制定出来的作战计划,日军马上就能获得详细情报。 周赫煊都不好明说,难道直接给张学良讲:啊,你的参谋长是个汉奸胚子,赶快把他拿下吧! 这话说出来谁信? 张学良可是把鲍文樾视为心腹,怎么可能听这种捕风捉影的事。 除了这三人以外,被喊来议事的还有副官秘书朱光沐。此人表面上是贴身秘书,但却负责着东北的对日情报工作,属于张学良秘不可宣的心腹。 张学良缓缓走进议事厅,四人立即起身道:“司令!” “都坐吧。”张学良抬手示意。 王树翰资格最老,问道:“不知司令深夜召唤,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南北之事,汪兆铭、阎锡山邀我去北平,商议联合反蒋事宜,”张学良没有说出真正目的,他问道,“东北现在财政情况如何?” 王树翰苦笑道:“糟糕透顶。老帅前些年打仗,把东北的底子都打光了,一直没有缓过劲来。去年咱们又和苏联人打,靡费财力无数,如今政府发不起薪水,军队开不出军饷,度日如年啊!司令,至少两年内绝对不能动兵,否则要把三位财政厅长逼得自杀。” “是啊,没钱可怎么打?”张学良叹息说。 鲍文樾做为少壮派参谋长,他是想打仗的,怂恿道:“司令,眼下中央和地方闹矛盾,正是我们东北的好机会。不如答应了北平反蒋事宜,为地方军阀壮壮声威,撺掇阎锡山、冯玉祥跟老蒋开战。我们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只在背后看热闹,不用花一两银子。如果战事一面倒,我们立即宣布站在胜利者那边。如果战事陷入僵局,我们正好坐收渔利,谁给的好处大就帮谁。说不定,咱们东北军还能再次入主中原呢!” 王以哲不满道:“鲍参谋长,你这是腐朽军阀做派,把国家和民族的利益置于何地?” 鲍文樾懒得跟王以哲辩论,他笑着说:“司令,当初的北伐战争,除了常凯申之外,谁获利最大?” “阎锡山。”张学良脱口而出。 “正是!” 鲍文樾道:“我们就是在效仿阎锡山故技,这场仗打下来,说不定东北军最占便宜。” 张学良不置可否的点头,鲍文樾所出的主意,正是周赫煊给他的第二个选择。 这个策略很有张作霖的行事风格,王树翰赞同道:“我认为鲍参谋长说得很对,东北军不需要去蹚浑水,望风观战即可。拿到好处才能出兵,正好可以解决东北的财政困难。” 张学良突然问朱光沐:“日本人最近有何动向?” 朱光沐说:“日本国内情况很糟糕,到处都有工厂和公司倒闭,许多乡村的老百姓已经开始卖儿卖女了,这对我们来说是个好消息。但值得忧虑的是,早在十年前就开始刊印的《日本改造法大纲》,如今再次被翻出来,甚至在街头公开发放,很多日本年轻人叫嚣着要武力征服满蒙。” “关东军呢?”张学良又问。 朱光沐回答道:“关东军最近倒没有什么异动。” 事实上,关东军此时已经在开始谋划了,只不过还没有具体的作战部署。在“九一八事变”爆发的10个月以前,日本关东军就已确定柳条湖为挑事地点,又过了两个月,制定出柳条湖事件的概略设想,并花四个月时间制定详细计划。 所以说“九一八事变”并非偶然,日本关东军为此谋划了近一年时间。只要关东军挑起事端,不管成不成功,日本陆军部都有办法获得天皇支持。 张学良问鲍文樾:“你说一旦东北军入关,日本人会不会趁虚而入?” “怎么可能?”鲍文樾笑道,“老帅入关好几次,日本人要动手早就动手了,何必等到现在。” 王以哲不确定说:“关东军应该不敢贸然入侵吧。” 王树翰也说:“日本人肯定不敢打,他们现在国内一团糟,哪有那个力气。” 朱光沐说:“我同意王厅长(秘书厅厅长)的看法。” 张学良默然不语,他的心腹智囊团跟周赫煊意见相左,这让他如何是好? 只能见一步行一步了,张学良决定秘密进行部署,因为周赫煊告诫他东北军内有很多日本间谍,此事不能宣扬开来。至少,东北的兵工厂、弹药库,以及飞机、坦克、军舰等物资,比如要做好随时转移的准备。 346【政坛搅屎棍】 周赫煊、李石曾、爱因斯坦、柯布西耶一行离开东北时,是乘坐的张学良专列——张学良正好要前往北平开会反蒋。 这次反蒋会议的发起者是汪兆铭,自从宁汉合流又被斗败后,汪兆铭处处与常凯申对着干,不放过丝毫把常凯申赶下台的机会。 火车抵达北平,车站内外人山人海,比沈阳站更加恐怖。 人们踮起脚尖、伸长脖子,都想目睹一下爱因斯坦的真容,甚至还有不少围观者是从附近县城赶来的。 所以说爱因斯坦面子大呢,北大、清华、农大、北师大、女师大、北工大等学校的校长集体出动,全部自发前来车站迎接,就连燕京大学的司徒雷登都来了。 周赫煊还是首次见到这个美国佬,他穿着一身风衣,头上戴着顶帽子,不像个校长,更像是个商人。 也是赶巧了,一堆军阀正好在北平开会。 听说爱因斯坦要来,阎锡山和冯玉祥齐齐现身车站。更为积极的是汪兆铭,他站在人群中央,完全以领袖自居,好像迎接人员中就数他最大。 “爱因斯坦先生,欢迎你来到中国。”汪兆铭热情地和爱因斯坦握手。 周赫煊站在旁边仔细打量汪兆铭,发现此人果然很有派头,属于韩剧中的“大叔”类型。人模狗样,风度翩翩,温文尔雅,标准的中年帅哥一枚。 谁能想到他会做汉奸呢? 罗家伦做为常凯申的铁杆拥护者,明显看不惯汪兆铭。他直接上前把汪兆铭稍稍挤开,握手说:“爱因斯坦先生你好,欢迎你来中国,你的北平之行由我负责接待。” “谢谢。”爱因斯坦笑道。 同样是搞教育的,罗家伦就比李石曾更有手段。 去年周赫煊离开中国时,罗家伦正面临着清华改革风波。他借着有人挪用庚款的由头,要对清华的财务制度进行改革,跟清华董事局闹得死僵。 清华董事局背后的靠山是中央外交部,那些失踪的庚款其实大部分被外交部贪污了,换成别人根本不敢对外交部下手。 而罗家伦是怎么做的呢? 他首先跑去南京跑关系,利用官场派系矛盾得到部分支持;接着又去上海,把清华庚款被挪用的情况告知报社,利用舆论取得学生和民众的支持。这些都还只是麻痹对手的花招,罗家伦居然暗中与美国人联系,斩断了庚款与外交部的联系。 也即是说,罗家伦釜底抽薪,成功使得美国庚款不再走外交部,让外交部那帮家伙无利可图。 一块已经含在嘴里的肥肉被抢走,外交部气得跳脚,但又完全拿罗家伦没办法,只得放弃对清华大学的控制。罗家伦旗开得胜,顺势把清华董事局给解散了,让清华大学成为真正的国立大学,不再受美国人和外交部的控制,而他自己也完全掌控清华的权利。 …… 车站的人潮随爱因斯坦而移动,无数学生举着小旗子欢呼。直至爱因斯坦被请上轿车,都还有许多人跟着车追赶狂奔。 不明真相的群众惊讶不已,纷纷询问是来了哪个大人物。 自从迁都以后,北平已经很久没这么热闹过了。 人群当中,张乃莹踮脚眺望良久,直到轿车消失不见,她才遗憾地说:“都没机会跟大科学家握手,就是跟周先生握一下手也可以啊。” “走吧,他们是大人物,怎么可能理会我们?”表哥陆振瞬苦笑道。 两人是逃婚私奔,从东北悄悄跑来北平的。 张乃莹已有婚约,陆振瞬更是有老婆。年轻人嘛,相信爱情,陆振瞬连哈尔滨政法大学都不读了,只愿带着表妹远走高飞、长相厮守。 可惜爱情敌不过现实,陆家很快就要断掉陆振瞬的生活费。两个穷学生在北平连吃饭都困难,这让陆振瞬幡然悔悟,还是老实回哈尔滨读书才是正途。 被表哥抛弃后,未婚夫又找来北平,张乃莹迫于生计,只好跟未婚夫返回东北。 可未婚夫也是个不靠谱的,两人在哈尔滨同居数月,欠下旅店几百块大洋。未婚夫说是要回家拿银子,直接扔下怀孕的张乃莹跑路,旅店老板讨债无门,扬言要等张乃莹生完孩子后,把她卖去妓院抵债。 中国30年代的文学洛神,此刻即将经历她那凄惨寥落的一生。 而另一位女作家庐隐,却刚刚收获爱情,非常新潮的玩起姐弟恋。 李唯建拉着庐隐的手,用浓重的川音说道:“姐,咱们去清华等着。听说爱因斯坦先生今晚就住在清华园,说不定有机会跟他聊几句。” “我去不好吧。”庐隐还是有些忐忑,她觉得自己配不上李唯建。对方是前途光明的清华学生,而她只是个带着孩子的寡妇,两人年龄相差足足九岁。 可实在抵挡不住李唯建长达两年多的狂追,庐隐勉强答应做情侣,她对这段感情不报太大期望。 李唯建和庐隐两人乘车返回清华校园,守在前往工字厅的必经之路,他们“追星”也是追得够痴迷。 可左等右等,一直等到大中午,爱因斯坦都还没有现身。 因为汪兆铭已经拉着爱因斯坦吃饭去了,张学良、冯玉祥和阎锡山等实力派作陪,罗家伦、李书华等校长甘居次席。 汪兆铭做事八面玲珑,在陪同爱因斯坦和柯布西耶之余,也没忘了周赫煊。他举杯夸赞道:“周先生,这杯酒我敬你。你这次名扬海外,在美国和欧洲大涨我中国人志气,精卫佩服!” “哪里哪里,汪先生过誉了。”周赫煊谦虚地笑道。 张学良出声道:“并非过誉,明诚兄是难得的人才,学良一向佩服。” 汪兆铭颇为惊讶的看着张学良,以张学良现在的身份,当众称周赫煊为“兄”,这可不仅仅是做面子而已。 阎锡山哈哈笑道:“不止是汉卿佩服,我阎老西也佩服,周先生料事如神!” 两大实力派都对周赫煊如此尊重礼遇,这让汪兆铭突然生出拉拢的念头。在用完午餐以后,汪兆铭趁机悄悄对周赫煊说:“周先生,如今常凯申倒行逆施,民心大失,我们欲另立新政府。不如,你来做这新政府的教育部长怎样?” “呵呵,在下才疏学浅,难当大任。”周赫煊一口拒绝。 周赫煊才不想蹚浑水,汪兆铭无非是借他的名气反蒋而已。这家伙势单力孤,是个人都想拉拢,遇到点机会就要搞事,纯属民国中期的政坛搅屎棍。 如果当初汪兆铭能够引刀成一快,那才真的不负少年头,可惜死得太晚了。 347【瑰宝】 故宫博物院。 都还没有走进故宫,只远远的遥望紫禁城,便已经让爱因斯坦和柯布西耶震撼莫名。 一路上,两位老外四处张望。 爱因斯坦的注意力在雕梁画栋上,柯布西耶则在仔细观察建筑布局和结构。这个世界顶尖建筑师,已经陷入狂热兴奋的状态,脑子里迸发出无数的设计灵感,想要把东方传统建筑艺术,融入他的现代作品当中。 张继和马衡做为故宫负责人,率领众人前来迎接。 张继属于故宫副院长兼古物馆馆长,他对文物其实没多大研究,仅仅是中央政府派来的政客型官僚。马衡只是故宫的理事兼古物馆副馆长,但他受院长易培基所托,全权负责故宫的专业性工作。 张继处处都想压着马衡,他站在最中央,上前握手时故意把马衡挡住,热情地说:“欢迎两位国际友人,前来故宫博物院参观,比如故宫副院长张继。” 马衡对此无所谓,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站在旁边一言不发,他不想跟张继争什么。 周赫煊看到张继时,只想到后世记载的两个传闻。一是张继为了争夺故宫权利,设计陷害易培基,诬陷对方盗卖故宫文物;二是这家伙救了汪兆铭一命,否则根本没有后来的汪伪政府。 那是1935年冬天,“暗杀之王”王亚樵策划刺杀常凯申,由记者孙凤鸣负责具体任务。可惜当时常凯申未到现场,孙凤鸣临时把刺杀目标转为汪兆铭,冲上去就连开三枪。 现场高官吓得屁滚尿流,张静江滚在地上,孔祥熙朝车底下钻。反倒是已经54岁的张继临危不乱,冲过去紧紧抱住刺客的腰。张学良离得远些,跑去一脚踹飞刺客手里的枪。二人合力,这才保住汪兆铭的小命。 不过即便如此,汪兆铭也遭了大罪。因为刺客使用的是铅弹,而且受伤部位太敏感,难以做手术把子弹取出,铅毒扩散折腾了汪兆铭近十年,最后患上多发性骨髓肿瘤(骨髓癌),受尽病痛折磨而死。 闲话休提。 故宫之行全程由张继主导,他上午带着众人参观了乾清宫、储秀宫、御花园等景点。中午略作休息,又带着大家前往古物馆,里面陈列着无数国宝级文物。 “难以置信,难以置信,”爱因斯坦眼睛都看花了,由衷赞叹道,“这些都是人类的瑰宝!” 柯布西耶指着一个瓷碗问:“这是什么?比我见过的所有瓷器都更精美。” 张继哪里懂得这些,他只能让马衡来回答。 马衡讲解道:“这叫蓝地百花穿花龙纹大碗,是中国明代宣德年间制作。胎骨稍厚,白釉泛青,圈足露胎处,白胎细腻,胎釉一线呈浅橘色。碗内外均以蓝地白花技法装饰成花纹,外壁在胎土未干前,先锥划双龙穿行转枝牡金花中……” 周赫煊做为客串翻译,此刻已经完全懵逼,他不知该如何阐述专业术语,只能支支吾吾说:“嗯,这个是用特殊技术制作的龙纹大腕,制造于1426到1435年之间……” 柯布西耶满意地点头说:“原来是中世纪的艺术品,中国工匠果然名不虚传,欧洲从来没出现过如此精美的瓷器。” 土包子啊! 宣德窑的内贡精品,哪是出口欧洲的克拉克瓷能比的? 就说这只大腕吧,造型并不奇特,跟老百姓家里盛汤的大瓷碗没啥区别。但它的釉色花纹实在太精美了,在灯光的照射下,远远看去似乎笼罩着氤氲雾气,走近仔细观察,又能看到每一个花纹都是那么精彩。 爱因斯坦穿梭于无数国宝之间流连忘返,此刻他不再是大科学家,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参观者,带着种顶礼膜拜的心情观赏这些绝世精品。 后来在40年代,爱因斯坦接受美国记者采访时说:“永远不要和中国人比较艺术,真正的艺术品都在中国。” 实话实说,20世纪的欧洲人对中国文化是很迷恋的。 比如爱因斯坦的好友兼学术对手波尔,就非常赞赏中国道教思想。他在给自己设计家族徽章时,核心图案便是太极双鱼图,原因是他认为中国的太极原理,跟他的波粒二象性有异曲同工之妙。 至于柯布西耶,好吧,这位建筑师站在一方笔洗前挪不动腿。 那是件明朝晚期的哥窑精品,釉身通体碎成不规则的网状裂片,看起来就像烧窑时的残次品,但又带给人难以言喻的美感。 柯布西耶拿出小本本,站在笔洗旁边就开始勾勾画画起来。他显然是被哥窑笔洗触发到灵感,很快便画出一个现代建筑的概念设计图。建筑呈中国大鼓形状,主体应该是钢架结构,镶嵌的一块块玻璃,就宛如哥窑笔洗表面的一个个釉磁碎片。 等把这个设计概念图画完,柯布西耶兴奋地对周赫煊说:“周,等把华工陵园设计完毕,我会再次来中国。中国的传统建筑和艺术品太美妙了,它们带给我无限的构思,这里是设计师的天堂。” 周赫煊想起梁思成和林徽因,笑道:“我可以介绍两位中国建筑师给你认识,他们对中国传统建筑很有研究。” “那太感谢了!”柯布西耶高兴道。 在北平的四处参观,对于爱因斯坦来说只是纯粹的游玩,柯布西耶却是收获满满。 第二天参观北平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时,去年出土的龙山文化蛋壳陶,同样让柯布西耶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他被蛋壳陶再次激发灵感,想要设计一种鸡蛋外观的建筑。 周赫煊看了柯布西耶的初步设计构想图,发现这玩意儿有些像未来的东京巨蛋。 不得不说,人生际遇就是如此奇妙。 柯布西耶本身就是现代设计领域的奠基人,但偶然被周赫煊邀请来中国,导致他后半辈子的设计作品中,包含有无数的中国传统元素。此君在未来十年内,基本上每个一年就要在中国待几个月,直到日本全面侵华才终止了东方之旅。 新中国成立后,柯布西耶还积极推动中法建交,成为中法建交后第一批前来中国访问的西方学者。 到了晚年,柯布西耶出版《现代建筑与中国艺术》一书,阐述了他在中国传统艺术中吸取的灵感,并说中国传统文化是现代设计的一座伟大宝库。 这本书成为现代建筑设计领域的经典之作,导致中国改革开放以后,大量的西方建筑师前来中国取经,中国各大博物馆成为建筑师们的旅行首选。 348【书生】 上海,法租界。 刘半农穿着件厚棉袄,站在一栋小洋楼前来回走动,不停地搓手呵气以抵御寒冷。 “嘎!” 沉重的铁门打开,佣人对他说道:“刘先生快请进!” “有劳。”刘半农对佣人点头示意。 穿过花园来到客厅,蔡元培起身相迎:“寿彭兄,别来无恙?” “还好,就是冷得慌,跑你这儿来烤炉子。”刘半农开了个小玩笑,他是从北平赶来的。 蔡元培亲自给刘半农冲了杯热茶,笑问:“见到爱因斯坦先生了吧?” 刘半农说:“见了,爱翁为人幽默风趣,完全没有大师的架子。” “平易近人才是真大师。”蔡元培道。 刘半农捧着茶杯取暖道:“我听人说啊,北平研究院的物理研究所,好像要聘请爱翁做名誉会员。” “爱因斯坦先生答应了?”蔡元培惊问道。 “似乎是答应了。”刘半农说。 蔡元培心里颇不是滋味,他跟李石曾同时筹建国立研究院,中央研究院这边不论是地址、器材、人员、经费都比较充足,远远超过李石曾的北平研究院。北研院的物理研究所表面上已经成立,但实际工作进展缓慢,无非缺钱缺人而已。 可现在爱因斯坦答应做北研院物理所的荣誉会员,瞬间就把中研院的物理所比下去,恐怕会有很多年轻物理学家踊跃加入。 刘半农眨眼怂恿道:“孑民兄,不如跟我去一趟北平,跟爱翁提前聊聊?” “你又来赚我,”蔡元培好笑道,“北大校长我是不会去做的,周明诚就不错,你们可以去找他。” 刘半农叹气道:“他也不愿意啊,说什么要等中央政府任命。” 北大的烂摊子还没有解决,去年北大学生通电全国复校,把李石曾都赶跑了,到目前为止,北大校长的位子依然空缺着。 李书华虽然暂时代理校长之职,但好多师生都不认可。而且李书华没能力向教育部要钱,北大那些教授的薪水已经又欠了大半年。 大部分学生希望周赫煊回去做校长,但老师们却考虑得更多。 周赫煊虽然有名气,但在教育部没啥人脉,很难弄到急需的教育经费。于是刘半农就做为北大代表,多次与蔡元培通信,想要请回蔡元培做校长,这样大家的薪水才有保证。 这新学期都已经开学了,北大既没有校长,也没有资金,可以说是度日如年。 老师们能不急吗? “寿彭兄,务须再劝。我这边中央研究院草创,事务繁忙走不开,没有精力做北大校长。”蔡元培一口拒绝。如今北平局势复杂,一棒子地方军阀联合反蒋,蔡元培才不会去蹚浑水。 刘半农苦劝道:“孑民兄,只要你挂个校长的名头即可,日常校务我们会自行处理。” “那就是尸位素餐,”蔡元培道,“北大校长职务,还是让有德者居之吧。” “真不再考虑考虑?”刘半农问。 蔡元培态度坚决的摇头。 “唉!” 刘半农一声叹息,他起身说:“告辞!” 蔡元培连忙挽留:“寿彭兄从北平远道而来,留下多住几日吧。” “我哪还有脸在上海游玩?北大师生等着我回去复命呢!”刘半农多少带着些愤懑情绪,他觉得蔡元培太不念旧情,太不给面子了。 蔡元培把刘半农送出大门,才返回书房继续看报纸。 如今每天的报纸,都有关于爱因斯坦的新闻,而且还连带着报道李石曾。这让李石曾在教育界、文化界威望大增,北平研究院也把中央研究院的风头盖过,蔡元培只能在上海干着急。 留法派和留英美派刚刚产生矛盾时,做为两派的领袖,李石曾和蔡元培的私交并未受影响。可随着矛盾的扩大和计划,两人不可避免的对立起来,已经有一年多没联系过了。 上次在南京开会,蔡元培、李石曾见面也没啥好说的,只各自点头打了个招呼。 两人心中都憋着气,攒足了劲筹建研究院,想通过学术研究上的成绩压过对方。这种竞争有好有坏,坏处在于南北两大国立研究院很少有交流,造成许多重复性的研究经费投入,大大浪费了人力和财力;而好处也显而易见,互相之间都努力做研究,不断聘请有实力的学者加入,而且还积极寻求与英美法等国进行交流学习。 可以说,新中国的社会科学与自然科学的学术基础,就是在李石曾和蔡元培的竞争中打下的。两所研究院的会员和院士,几乎囊括了新中国所有的顶尖人才。 蔡元培咬牙想道:等爱因斯坦来上海,一定要请他做中研院物理所的荣誉院士! …… 北平火车站。 严济慈比历史上整整提前一年回国,去年蔡元培、李石曾都在邀请他,这让严济慈左右为难,不知道该答应谁才好。 严济慈不胜其扰,干脆躲到法国去搞研究。结果李石曾硬生生追去法国,三天两头拜访,嘤嘤嗡嗡跟唐僧一样,把严济慈的脑袋都听炸了。 听说李石曾把爱因斯坦也请到了中国访问,严济慈终于动心,收拾细软跑回来做北研院的物理所所长。 归根结底,严济慈是留法派的人,到了北平研究院更容易展开工作。如果去中央研究院,周围同事全是留英美派,估计平时会生出各种矛盾。 “济慈,可算把你盼回来了!”李书华负责到车站迎接。他现在是北平研究院副院长,兼任物理研究所所长,但事情太忙根本顾不过来。 “李先生。”严济慈恭敬问候道。 严济慈名气虽大,科研能力也强,但他毕竟太年轻,年龄甚至不到30岁,在李书华面前他属于后进学弟。 李书华笑道:“住处都给你安排好了,把行李放下,咱们就去清华见爱因斯坦先生。” “也好。”严济慈也想早点见见爱因斯坦。 两人坐着黄包车,先去了一趟北平研究院的宿舍,接着直奔清华园而去。 周赫煊、李石曾、爱因斯坦、柯布西耶等人,正在清华园的花园里,与清华教授们一起赏花论道。 严济慈一到场,李石曾立即高兴笑道:“济慈,你终于来了,后天物理研究所正式开张!” 周赫煊连忙起身握手,严济慈虽然比他的年龄还小,但这位大师必须给予尊重啊。 严济慈是谁? 中国现代物理学研究开创人之一,北研院镭射所(中科院原子能研究所前身)的实际筹建者。 在北平沦陷后,严济慈把北研院物理所迁到昆明,将郊外的一座破庙做为物理研究所的办公地点。他在这座破庙里,对全体研究员说:“现在是战时,侵略者破坏了我们从事科学研究的条件,每一个爱国的中国人都不能袖手旁观了。鉴于战时大后方物资缺乏,并且急需军用通讯工具和医疗器械,我决定,带领大家动手研制压电水晶振荡器、显微镜和各种光学仪器。” 抗战时,中国的科研人员,就是在这种艰苦的环境下在工作,甚至连最基本的显微镜都是他们手工制作的。 同样的情况还发生在宜宾李庄(中央研究院地址),一大群科学家和文化学者,饿着肚子、顶着轰炸搞学术研究。林徽因病得躺在床上大口咳血,依旧坚持编撰着《中国建筑史》。 不去讨论什么政治黑暗,也不去管什么派系斗争。这些可敬的科学家和文化学者们,才是中华民族真正的脊梁,他们的呕心沥血为中国崛起贡献了巨大力量。 就像严济慈在接受法国《里昂进步报》采访时说:“中国人民的抗战是正义的事业,不管战争要持续多久,情况又多么险恶,最后胜利必将属于中国人民。我将和四万万同胞共赴国难。我虽一介书生,不能到前方出力,但我要和千千万万中国的读书人一起,为神圣的抗战奉献绵薄之力。” 349【留学基金】 3月中旬,北方各大报纸,连篇累牍的报道爱因斯坦担任北研院荣誉会员的消息。人们为此欢欣鼓舞,似乎有了爱因斯坦加入,中国的科研事业就要起飞一样。 事实上呢? 整个物理研究所,也就几间简陋平房而已,连一些基础科研设备都不完善。 李石曾毕竟只是个文人,他牵头创立北平研究院,并设立各大研究所,只能负责大方向,具体的工作必须专业人才来完成。 爱因斯坦在接受北研院聘任后,又跑去天津南开大学停留一天,随即乘船南下前往天津。 柯布西耶则去了山东,他要实地考察援法华工的家乡,从劳动工具到衣食住行,甚至连山东人的面貌特征都要观察,这些都是在为创作华工雕塑做准备。 周赫煊的大舅子张远东,也已经乘船北上。他是柯布西耶的中国助手,二人约好在青岛汇合。 这些周赫煊都没有去掺和,他留在北平跟十所国立大学(包括清华)的校长,商量创建留洋基金的事情。 初步计划如下,周赫煊每年捐资5万银元,资助10位(北方地区)优秀学生赴欧美留学。另外再拿出1万银元,资助30位(北方地区)优秀学生留洋勤工俭学,通过五洲洪门和李石曾的关系,帮留学生在英法美等国找工作。 清华的留洋预备班,由于美国留学庚款用尽而作废。现在重新启用,专门为周赫煊的留洋基金提供帮助,外语不合格的留学生必须提前读预备班。 同样的,周赫煊在南方地区也每年捐6万大洋,资助40位优秀学生留学欧美。其中10人为全资助学,每月甚至有少量生活津贴;另外30人为勤工俭学,只负责来回船票和前两个月的生活费,剩下的都要靠学生自己打工维持。 南方地区的留学招生由蔡元培负责,留学预备班设在上海。 不论南北各地,不论年龄长幼,原则上只要是中国人都可以报名申请。每年5月初进行考试,成绩最优的20人获得全额资助,成绩稍次的60人获得勤工俭学资格。 也即是说,周赫煊每年要花费12万银元,资助来自全国的80位学生留洋。 留学基金计划定下来后,各大报纸陆续发布消息,特别提醒那些偏远地区的学生提前准备,因为5月份只有上海和北平两地才有考场。 此消息一出,全国震惊。 每年12万银元啊,这可是笔大数目。 就拿如今物价最高的上海来说,1银元可买16斤大米,可买5斤猪肉,可以买6尺棉布。按购买力来换算,此时的12万银元,至少相当于2017年的700万到1000万人民币。 不说舍不舍得,每年能拿出这么多钱来,那也是难以想象的啊。 好些人都不相信,认为这是个假新闻。因为即便是某些大老板,一下子拿出12万元现金都有些困难,需要花时间筹措才行,周赫煊每年上哪儿找这么多钱去? 即便周赫煊卖内衣赚了不少,办报纸、写文章也收入不菲,但也经不起这么花啊,他的钱顶多能撑个两三年。 报刊杂志可不管,反正一个劲地吹捧就是。 《申报》盛赞周赫煊为“名士之楷模”,《新闻报》说周赫煊是“爱国大教育家”。 就连一向爱骂人的鲁迅,都在新近的杂文里面,顺带着夸了周赫煊几句,说他为中国做了些大好事。 学生们在高兴的同时,又有些腹诽留学名额的设立,因为理工科名额占了60%。而国内大部分学生都读的是文法专业,想要考取留学资格,竞争实在太大了。 …… 南京,中央大学。 童第周端着讲义来到教室,他不是讲师,更不是教授,仅仅是一名助教而已。 童第周在复旦大学读的是心理学,这个专业可不好找工作。他没有靠山,也没啥名气,好不容易求陈布雷介绍了一个工作(北伐期间国党总司令部政治宣传处中尉),童第周不适应这里乌烟瘴气的斗争,只干了一个多月就辞职了。 紧接着,童第周又在家人的介绍下,去了浙江桐庐县当科长。这个职务的工资至少有80元,但县长欺负他年轻,每个月只给30块大洋。 如果是单身汉,每月30元薪水倒还过得滋润。可童第周很快结婚了,妻子正在读书,又生下一个女儿,一家三口过得极为困难。 没有办法,童第周写信求以前的老师帮助,终于得了个中央大学助教的工作,日子稍微还过得去。 童第周放下讲义,把黑板擦干净,又摆放整理好这节课的实验器材,只等着教授来上课。 教室里的学生却突然吵嚷起来: “大新闻,大新闻!” “什么大新闻?” “周先生每年捐款12万元,资助80位学生留洋欧美。” “真的假的?” “哪还能有假,报纸上登得清清楚楚。” “快给我看看。” “天啦,全额资助的留学生,不仅提供路费和学费,每月还有5元钱的津贴。” “5元也太少了吧?” “5元钱是少,可20个学生加起来,一个月就是100元,三年下来就是3000多元。” “能提供学费和路费就知足吧,每月5元的津贴可有可无。就算是获得了勤工俭学名额也不错,包来回路费和前两个月的生活费,还帮忙联系俭学工作。” “马上就毕业了,我想去上海试一试,说不定就能考上呢。” “我也去!” “不过要交3元钱的报名考试费。” “当然得交钱,不然阿猫阿狗都去碰运气,别人出试卷都出不过来。” “……” 童第周听得稀奇,走过去问:“你们在说什么留学?” “童老师,你自己看吧。”一个学生把报纸递给童第周。 童第周详细把文章读完,不由赞叹道:“周先生真是位大教育家,舍得花这么多钱资助求学者。” “那是啊,每年12万元。啧啧!”学生连连咋舌。 就在此时,教授突然走进来,提醒道:“安静,上课了!” 童第周连忙跑去站在讲台侧面,心里却记挂着留学基金的事。他也想去考考,即便拿不到全资名额,能勤工俭学也是好的啊,总比连船票都买不起强。 350【回家】 (有同学说留学基金太少,老王用尽毕生数学能力算了一下,貌似是有点少,已经更改,每年的留学捐款改为16万元。事实上,西方经济危机时期,留学所需费用是大大减少的。比如童第周,就是借1000元前往欧洲留学。还有读者问童第周是谁,嗯,他是中国实验胚胎学的主要创始人,中国海洋科学研究的奠基人,有个称号叫“中国克隆之父“。) 天津,三乐堂。 “先生回来啦!”一个十六七岁的女佣惊喜喊道。 这女佣叫刘若男,小名二丫头,正是孙永浩的妻子。两人结婚以后,刘若男就搬进三乐堂随夫居住,做些浆洗打扫的工作。 张乐怡在佣人的搀扶下,小心翼翼出来迎接。周赫煊是七月底离开的,如今已是三月份,张乐怡即将足月临盆,眼看着就要生了。 孟小冬也抱着女儿出现,小灵均趴在母亲怀里,乌溜溜的大眼睛死盯着周赫煊看,似乎对这个“陌生叔叔”感到很好奇。 从北平到沈阳的京奉铁路,是要路过天津的。 周赫煊前些天回来过一趟,不过只在家待了半天,便陪同爱因斯坦等人前去北平,一直忙活到现在才真正归家。 “身子还好吧?”周赫煊搀着张乐怡问。 张乐怡抚摸着大肚子笑道:“还好,小家伙挺调皮的,时不时就要踢我一下。” 孟小冬笑着说:“怀的肯定是男孩。” “男孩女孩都行,”周赫煊不想张乐怡有压力,他随即又抱起女儿逗弄,“灵均,快叫爸爸!” 小灵均吓得把头扭开,婴儿的大脑发育还不完全,几个月不见早把周赫煊给忘了。她伸着小手朝孟小冬哭喊:“麻麻,呜呜呜呜……” 周赫煊狂汗,这一回来就把女儿吓哭,自己有那么恐怖吗?他把女儿交换给孟小冬,问道:“婉容和雅泉呢?” 张乐怡说:“婉容在陆静嫣家里,好像是要参加什么绘画沙龙。雅泉在电台看着,我怀孕以后,就把电台事务交给她处理了。” 一家人回到客厅,张乐怡趁孟小冬给女儿喂奶的时候,突然小声说:“廖雅泉最近几个月动静很大,她利用电台的便利,打着你的旗号结交天津名人,现在混得有声有色。” “知道了。”周赫煊能够猜到廖雅泉想干什么。 做为一个长期潜伏的女间谍,廖雅泉应该接到了新任务,那就是趁机打入天津的名流文化圈。这是间谍的惯用伎俩,平时没啥动静,在关键时候却可以利用这些人脉资源获取情报、配合特务行动。 周赫煊也没法管这些,他倒是可以把廖雅泉弄死,可又有什么用呢?一个“知根知底”的间谍,总比藏在暗处的间谍更好对付,就怕弄死廖雅泉后,日本人又派来个更厉害的。 周赫煊问道:“她在电台有没有乱来,比如撤换那些宣传爱国主义的节目?” “这倒没有,电台还是老样子。”张乐怡道。 孟小冬已经喂完孩子回来,张乐怡连忙转开话题说:“爸爸前些年从美国来电,说他跟你合伙的那个生意,现在产品非常受欢迎,日进斗金呢。爸爸还说,等三弟大学毕业以后,也去美国帮他打理公司。” “那也好。”周赫煊对避(和谐)孕套生意红火早有预料。 在经济大萧条的情况下,人们的娱乐选择范围很小。花销很大的活动是没能力参加的,从而导致电影行业迅速繁荣,因为电影票便宜,花点钱就能享受一两个小时。 同样的,像口红等小商品,也成为女人的最爱。经济越是不景气,口红卖得越好,女人也只剩下那点消费能力了。 至于避(和谐)孕套热卖就更好理解,人们的社交娱乐活动减少,那用于啪啪啪的时间就会增加。而孩子生出来又养不起,那就得提前做好防范措施。 周赫煊陪张乐怡、孟小冬聊了好半天,女儿终于不怕生了,趴在周赫煊腿上爬来爬去。 “灵均会走路了吗?”周赫煊问。 “哪那么快,还没满周岁呢,”孟小冬笑道,“不过她自己能扶着床沿慢慢挪步子了,而且说话也学得很快。” 周赫煊用手指刮着女儿的鼻尖,逗道:“灵均,快喊爸爸。” “呀呀……”小灵均站在周赫煊腿上,伸直小手揪住周赫煊的头发,然后自顾自的欢笑起来,“咯咯咯咯!” 孟小冬看着女儿,脸上挂着母性微笑:“不过是该断奶了,前些天试着断了一下,灵均总是哭,我心软只能又让她喝奶。” 张乐怡跟孟小冬交流起婴儿经,她说:“你最好回娘家住几天,硬起心肠才能给孩子断奶。” “我妈也这样说,”孟小冬摸着女儿的小脸蛋,“我这一走,不知道孩子会哭成什么样子。” 小灵均似乎意识到大家在谈论她,好奇地回头到处看,跑去母亲那里腻了一阵,又爬到张乐怡身边,奶声奶气地喊:“娘……娘……” 孟小冬笑道:“这孩子,让她喊大娘,学话只学一半。” 张乐怡扶住小灵均,慈爱地说:“我就喜欢她这样喊,听着就更亲。” 周赫煊一把将女儿抱起:“那以后就这么喊吧,都是自己家的孩子。” 临近傍晚,婉容参加完沙龙回来了。廖雅泉依旧未归,不知是在电台忙活,还是在跟什么人接触。 婉容见到周赫煊后颇为惊喜,若非还有旁人,她都扑过去亲热了。 周赫煊问:“今天玩得高兴吗?” “嗯,沙龙的气氛很好,”婉容说,“陈少梅先生的作品,在比利时荣获国际博览会美术银奖。他昨天刚回国抵达天津,天津画坛极为振奋,今天的沙龙就专门请了他。” 周赫煊想起穿越后,他第一次参加沙龙时遇到的少年。如今陈少梅才21岁,只凭国画作品在国际拿大奖,这是真的了不起。 婉容聊了一会儿沙龙上的见闻,突然支支吾吾地说:“煊哥,慧茀姐姐想搬出来,现在还没找到合适的住处。我想,能不能让她们姐妹俩在家里住一阵子。” “可以啊,反正有的是空房间。”周赫煊道。 溥仪如今已被赶出张园了,被人陆静嫣的父亲陆宗舆收留,才终于找到住的地方。静园原名乾园,溥仪之所以给房子改名,自称是取“静以养吾浩然之气”的意思,其实颇有“静观变化、静待时机”之意。 这家伙还没打消复辟的念头,每天必读报纸了解国家大事,还定期召集遗老遗少开会商量策略。甚至还在许兰洲的帮助下,招聘到一帮武艺高强的护卫,其中就包括神枪李书文的大弟子霍殿阁。 与此同时,溥仪的脾气越来越怪,以至于连忠心耿耿的崔慧茀、崔慧梅妹妹都难以深受。 崔家姐妹的父母早就去世了,她们想要离开溥仪,立即受到几位堂兄、表兄的阻拦。特别是崔慧茀的表哥,希望崔家姐妹能够做皇后、皇妃,一直在努力奉劝溥仪废后再娶。 历史上,崔家姐妹也是离开了一段时间的,崔慧茀去了北平讨生活,崔慧梅则前往香港居住。 周赫煊对崔慧茀颇为期待,那可是跟吕碧城齐名的天津才女,听说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而且还有过目不忘之能。 351【崔家姐妹】 静园。 崔慧茀手脚麻利的收拾行李,崔慧梅颇有些留恋道:“姐,我们真要离开皇上吗?” “你不愿走?”崔慧茀回头问。 崔慧梅纠结地说:“姐姐,咱们姐妹当初在父亲灵前发过誓,要终生不嫁,一辈子效忠清室的。如今舍皇上而走,岂不是违背誓言,不忠不孝不义?而且,皇上若是不发脾气,对我们姐妹也挺好的。锦衣玉食,吃穿不愁,离了这里可怎么讨生活?” “婉容那边已经跟周先生说好了,我可以去《大公报》就职,也可以去中华广播公司做事,总不会饿死的。”崔慧茀说。 “那皇上怎么办?”崔慧梅弱弱道,“皇上乃九五之尊,有神灵护佑,今后肯定能成大事。我们不该在皇上落难的时候,就这么背弃他不管。” 崔慧茀好笑道:“好妹妹,这世上哪有什么神灵?” 崔慧梅道:“姐姐忘了那只绝食的白猿?” 溥仪搬到天津后,那也是保持着皇家派头的,以前张园里就养着不少珍禽异兽。 其中有一头三英尺高的白猿,某天突然兽性大发,把喂食太监咬得鲜血长流。溥仪闻讯赶去,见状喝骂道:“孽畜该死!” 这头白猿被皇上骂该死,居然真的半个月不肯吃东西,活生生饿死了。 自此以后,府上的太监宫女都对溥仪敬若神明,认为溥仪乃真龙天子,就连畜生都能感应到他的神威。 当时崔慧梅才17岁,对此印象极为深刻,打心里对溥仪又敬又怕。 听妹妹提起这桩往事,崔慧茀笑道:“傻姑娘,你还真的以为,那头白猿是自己绝食而死的?” “难道还有假?”崔慧梅惊讶问。 崔慧茀解释说:“这是帝王心术。当时皇上刚刚巡幸天津不久,身边几个太监和侍卫接连离去,他必须想办法把身边人留住。所谓天子显威、白猿绝食,只不过是稳定人心的伎俩而已。” 崔慧梅说:“可那只白猿真的饿死了啊。” “让一头畜生不吃东西,办法实在太多了,随便在食物里加点料就可以。”崔慧茀说。 “真……真是这样?”崔慧梅难以置信。 崔慧茀说:“小妹,你还年轻,离开皇上以后,遇到好人家就嫁了吧,总不能真的耽搁一辈子。” “那姐姐呢?”崔慧梅道。 “我?”崔慧茀苦笑说,“我都是35岁(虚岁)的老姑娘了,谁还肯要?” 崔慧梅忧虑道:“可我们当初发的誓怎么办?” “菩萨要怪,就怪我一个吧,”崔慧茀叹息道,“你我姐妹虽为旗人,但也只是汉军旗,祖上是汉人,并非满人,没必要为清室忠君守节。” “可……”崔慧梅还想再说。 崔慧茀打断道:“就这样吧,快收拾东西。” 历史上,崔慧茀也是如此选择的,在九一八事变前就已经离开溥仪。只是她跟婉容属于手帕交好姐妹,经不起婉容苦劝,才又一起前往东北,成为伪满皇宫的内务府总管。 姐妹俩收拾好行李,崔慧茀带着妹妹去向溥仪道别,跪下磕头说:“陛下,蒙君大恩,未敢或忘。今日一别,还请陛下珍重!” “你们真的就不再考虑考虑?”溥仪挽留道。他那方面的能力不行,并非留恋崔氏姐妹姿色,而是舍不得崔慧茀这个好帮手。崔慧茀相当于“皇宫”大总管,把静园的一应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这种衷心又得力的人才可不好找。 崔慧梅还没开口,崔慧茀就再次磕头说:“望陛下恩典!” “唉,”溥仪让太监送来一叠银票,说道,“这些钱你们拿去吧。” 崔慧茀不想跟清室再有瓜葛,她都不看银票一眼,就拒绝道:“谢陛下赏赐,但无功不受禄,慧茀受之有愧。” “也罢,也罢。”溥仪意兴阑珊地挥挥手。他被人从张园赶出来,犹如丧家之犬般狼狈,好不容易招到几个武艺高强的侍卫,现在“内务府大总管”却跑来辞职,真真是头疼。 溥仪让太监和侍卫们,帮着崔家姐妹把行李搬上车,自己则前往洋人的俱乐部找乐子去了,只有打球才能让他暂时忘记烦恼。 崔慧梅坐在车上,扭头看看静园,说道:“姐姐,我们以后该怎么办?” 崔慧茀道:“先搬去周先生府上住些时日,等我工作稳定赚到钱,再加上已有的积蓄,凑钱在天津置办一栋院子。你还年轻,终究是要嫁人的,我得帮你准备好嫁妆。” 崔慧梅说:“这样多辛苦啊,不如去投奔大表哥吧。” 崔慧茀苦笑:“不管是堂兄还是表兄,他们都指望着你能做皇后。你我姐妹离开皇上,早就把他们惹怒了,就算肯收留咱们,也多半没有好脸色的,何必上门去讨不自在?” 崔慧梅没有姐姐的从容,她对未来感到无比恐惧。她17岁不到,便留在溥仪身边做事,并未接触过外边的世界。 “能做皇后也挺好的。”崔慧梅低声说。 “皇后有什么好?”崔慧茀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咱皇上那身子骨,你做了皇后也只能守活寡。” 崔慧梅脸红道:“皇上……真的不行?” 崔慧茀没有接话,默默地望着前方,其实她对未来的生活也感到茫然。想当初,她跟吕碧城并称为晚清两大才女,而今吕碧城已经名满天下,她却成为笼中囚鸟,早就被世人所淡忘。 黄包车在三乐堂前停下,婉容亲自出来迎接,并指挥佣人把姐妹俩的行李搬进去。 婉容高兴地拉着崔慧茀的手:“慧茀姐姐,你可算来了,今后咱们姐妹俩又可以作伴。” 崔慧梅跟在后边,一路打量着这栋小洋楼,心中不免拿来跟张园、静园比较。她想:听说周先生是有钱人,每年捐十多万大洋资助留学,可这房子未免太寒酸了点,不如皇上那边敞亮气派。 崔慧茀则目不斜视,跟随婉容来到客厅,所见的一幕让她忍俊不禁,嘴角微微翘起来——大学者周赫煊先生,正跟女儿一起满地乱爬嬉戏,毫无名士形象可言。 “煊哥,慧茀姐姐和慧梅妹妹来了。”婉容喊道。 周赫煊把女儿抱起,拍拍膝盖上的尘土站起来,神情自若地笑道:“欢迎两位小姐光临。” 周赫煊脸上的笑容很自然,似乎被人看到在地上爬走也不觉尴尬。这跟溥仪那边的气氛完全相反,一处规矩森严,一处和乐随意。 崔慧茀很喜欢周家的气氛,她在溥仪身边说句话都需要随时注意,长久下来让人精神紧绷,生活得非常不开心,连身体健康都受到影响。 或许,这就是婉容愿意给周赫煊做“妾”的原因吧。崔慧茀如此想道。 “周先生,打扰了,”崔慧茀给周赫煊行了个福礼说,“等生活安定下来,我们姐妹找到合适的住处就搬走。” 周赫煊笑道:“不必见外,你们是婉容的姐妹,也就是我的亲人。” 周赫煊对崔慧茀还是很欣赏的,此女不但知书达理,有礼有节,而且容貌气质也非常不俗。 崔慧茀身高大概1米65左右,着装打扮非常朴素,没有化妆,也没有佩戴任何首饰,头发只是随意挽在脑后。她脸型不错,是标准的鹅蛋脸,乍见之下并不显得惊艳,但越看越有味道,属于那种耐看的类型。而且她身上自带传统大家闺秀气质,瞬间魅力倍增,堪称古典美人。 妹妹崔慧梅就要平庸许多,虽然更加年轻,但畏畏缩缩有些小家子气,只是一个姿色尚佳的普通女子。 张乐怡挺着大肚子闻讯而来,微笑道:“我身体不方便,失礼了。” 崔慧茀还怕这里的女主人难应付,此刻见张乐怡态度和善,她顿时松了口气,行礼道:“周太太好,我们姐妹叨扰了。” 352【才女】 三月中旬,爱因斯坦已经抵达上海,并在蔡元培的陪同下前往南京访问。 常凯申抽空接见了爱因斯坦,并邀请他一起听戏和共享晚宴,随后几天宋美龄全程作陪。 至于常凯申,他另有要事。 从今年二月份起,常凯申和阎锡山便一直在狂拍电报,而且都是通电全国的公开电文。两人在电报里互相指责,都想要获得舆论支持,占据国家大义的优势。通电足足搞了一个月,时人称之为“电报战”。 就在前些天,常凯申在南京召开国党第三届中央全体会议,正式决定开除汪兆铭的党籍。 军阀头子们立即对此作出回应,阎锡山、冯玉祥、李宗仁、白崇禧等各系57名将领,列举常凯申的六宗罪,推举阎锡山为海陆空三军总司令,李宗仁、冯玉祥、张学良为副总司令,随时准备向中央军发起进攻。 中原大战一触即发,各地军阀都在整军备战。只有张学良还在观察风向,他虽然参与了反蒋行动,但只是动动嘴皮子而已,东北军没有任何动作。 包括《大公报》在内的诸多报纸,都再三呼吁各方冷静,要和平,不要战争。 《大公报》压箱底多年的稿件被拿出来,经过修改后重新发表,历数近十年来军阀混战所消耗的钱粮物资,以及造成的人口和经济损失。并预测,这次的战争如果打响,比辛亥革命以来的任何内战都要损失惨重,其惨烈程度甚至会超过北伐战争。紧接着,《大公报》又列出工业、农业、商业、教育领域的许多工程资金缺口,奉劝各方把军费投入到国民生产建设当中。 这一系列报道,整整持续半个月时间,赢得社会各界的广泛支持,大家都希望别再打仗了。 然而,没有军阀会听人民的呼声。 …… “唉,又要打仗啰。”周赫煊无奈的丢开报纸。 崔慧茀虽然对时局不感兴趣,但她经常帮溥仪整理报纸,非常了解时政新闻,不由问道:“周先生认为哪边可以打赢?” 周赫煊说:“中央政府必须赢,否则中国危矣。” “为什么这样说?”崔慧茀好奇道。 “北伐胜利后,各方军阀好不容易才成功洗牌,利益分配达到一种微妙的平衡,”周赫煊解释说,“现在平衡被常凯申打破,中央政府若胜,各地情势还可慢慢恢复正常。如果中央政府失败,以地方联军的复杂情况,必然要再次洗牌,一旦利益分配不均,轻则军阀割据,重则天下大乱。” 崔慧茀举一反三道:“就像大清一样,虽然腐朽,但好歹是中央政府,至少能够维持局面。革命军当年把大清颠覆,国家立即四分五裂,战火连绵20余年。” “说得很对。”周赫煊很喜欢跟崔慧茀聊天,因为这个女人聪慧异常,即便不懂的东西也能说出几分道理来。 崔家姐妹已经搬来好几天,崔慧梅啥都不懂,出去工作没能力,在家里当佣人又显委屈,周赫煊干脆推荐她去南开女中读书。 崔慧茀对这个安排很满意,她也希望妹妹多读写书,以后说起来体面些,更容易找到好婆家。 至于崔慧茀自己,则进了广播电台工作,负责撰写广播稿,同时开始接手一些管理工作。她能把溥仪的宅子打理得井井有条,未来还做了伪满皇宫的内务府总管,说明在管理方面还是有一套的。 几天相处下来,周赫煊发现崔慧茀懂的东西真多,不愧有才女之称。 琴棋书画且不说,崔慧茀亦精通刺绣,针法丝毫不弱于顶尖绣娘。她不仅会弹古筝、琵琶等传统乐器,居然还能弹钢琴,至少也是业余十级的水平。崔慧茀还自学了英语,口语虽然不利索,但英文书写极为流畅。 说实话,以崔慧茀的智商,放在后世绝对属于学霸级别,轻轻松松就能考上北大清华。 她的过目不忘绝非虚言,一篇3000字的文章,崔慧茀只默记片刻就能全文背诵,过几天问起都还能复述个大概。 周赫煊最糟糕的是那手字,现在崔慧茀来了正好,可以教周赫煊练书法。 书桌前。 周赫煊只写了几个字,就被崔慧茀喊停。 崔慧茀指着周赫煊的手说:“周先生,你握笔的姿势就不对。手腕没放平,导致笔管倾斜,这样很难控制笔尖走向,写出来的比划会严重变形。” “额,这是长期写钢笔字养成的习惯。”周赫煊尴尬道。他感觉自己这一年的书法白练了,果然要找到一位好师傅才行。 崔慧茀干脆手把手教导,她掰开周赫煊的手指说:“执毛笔时要‘指实掌虚’。‘指实’是说手指拿笔是要有力量,密实而不松散。这样写书来的字,才不会显得虚浮,墨迹稳定而不旁溢。‘掌虚’是说手掌筋骨肌肉要放松,否则多写几个字,手指和手腕都会变得僵直,不利于运笔。” 张乐怡和婉容写毛笔字都不错,但她们教周赫煊练字时,说得语焉不详,没有崔慧茀这般明白简洁。 周赫煊在调整握笔姿势后,根据崔慧茀的指导,很快便明白写毛笔字的基本要领。当他再次动笔时,瞬间感觉轻松了许多,就像突然开窍一样。 半天练下来,周赫煊的毛笔字已经写得有模有样。 好吧,这都是周赫煊自我感觉良好,在崔慧茀看来依旧惨不忍睹。 崔慧茀看到周赫煊的毛笔字就想笑,同时对他也更感好奇:一个名满中外的大学者,写字居然跟蒙童差不多,实在是太奇怪了。 “先生,先生!” 一个女佣突然冲进来,连敲门都顾不上,慌慌张张地说:“太太刚才闪了下腰,说是肚子疼,好像是快生了。” 周赫煊闻言,立即扔下毛笔,飞快地往外狂奔。 孙永振已经招呼司机备车,周赫煊搀扶着张乐怡出去,崔慧茀也连忙跟上。 张乐怡这次生孩子,明显要比孟小冬要顺利得多,八斤六两的大胖小子,虎头虎脑。 周赫煊也懒得绞尽脑汁想名字了,他准备过几天再去清华一趟,请那些国学大师们帮帮忙。 353【拐带良家妇女】 李寿民和郑证因两人,是在小孩儿出生第五天来探望的。李寿民买来些西洋参做礼物,郑证因经济条件要差些,只提着一篮子鸡蛋来。 “生得好壮实,长大了一定孔武有力,是块练武的好胚子。”郑证因说。 李寿民开玩笑道:“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是武痴啊,明诚可不会让儿子去学武。” “嘿嘿。”郑证因乐呵的笑了笑。 周赫煊说:“学几套拳法,强身健体也是好的。”他说完又问郑证因,“老郑跟施小姐进展如何啊?” 郑证因不好意思地挠头道:“准备过阵子就结婚。” “看来又有喜酒喝了。”李寿民笑道。 郑证因说:“我跟剑翘不准备大操大办,摆一桌酒席,请几个朋友即可。” “那我就提前恭喜二位。”周赫煊很为郑证因感到高兴。 历史上的郑证因痴迷武艺,终身未娶,现在居然跟施剑翘走到一起,不得不说缘分这东西很奇妙。只不过也有些隐患,以郑证因的性格,多半会帮施剑翘报仇,说不定哪天就跑去刺杀孙传芳了。 孙传芳此时隐居在大连,正积极劝说张学良出兵反蒋,妄图借势东山再起。张宗昌如今也跑来浑水摸鱼,在日本人的帮助下,纠集鲁东残部在烟台登陆,想要再次霸占山东。 如果周赫煊不杀褚玉璞的话,褚玉璞这时也会在山东搞事,闹得一方百姓民不聊生。 中原大战虽然还没开打,但好多老军阀都坐不住了。甚至连隐居做寓公多年的段祺瑞,都在暗中积极联络,想要在纷繁的时局中趁乱而起。 周赫煊真的无法想象,如果以常凯申为首的中央军战败,中国将会乱成什么样子。 众人不由地聊起眼下时局,李寿民和郑证因都对常凯申破口大骂。这是如今北方的主流观点,大家认为常凯申故意挑事,让久经战乱、满目疮痍的北地再陷乱局,属于国家的罪人。 李寿民感叹说:“只愿中国能早日和平,停止干戈。” 周赫煊瞟了眼摇篮里的儿子,突然灵光一闪,走过去抱起说:“是啊,停止干戈。你小子一出生就要打仗,不如就叫周武吧。” 周赫煊连儿子的表字都想好了,姓周名武,字止戈。以后如果再有个儿子,那就叫周文,字修业。 “哈哈,周武好名字,以后说不定还要当将军。”郑证因笑道。 “我可不想让他当将军,平平安安就好。”周赫煊笑着说。 三人聊到中午,在周赫煊家里吃了饭,李寿民和郑证因便起身告辞。 李寿民如今举家搬到了英租界,同样是租的房子,主要是方便上班,他的两个弟弟都在这边工作。 离开三乐堂后,李寿民便坐着黄包车慢悠悠回家。他如今写《蜀山剑侠传》赚了不少稿费,经济状况比较充裕,而且电话局那边的工作也很悠闲,算是过得非常滋润了。 周老夫人正在缝补衣裳,听到动静说:“老大回来啦?桌上有你的一封信。” “妈,我给你带了些桂花糕。”李寿民提着糕点来到客厅,抄起桌上的信件就拆阅起来。 这封信是李寿民的女学生,同时也是他的女朋友孙小姐写来的。 李寿民只读了几行便大惊,原来是前些天孙小姐22岁生日,李寿民画了一幅墨兰图相赠,并附带了一封情书。这封情书被孙小姐的父亲看到,顿时勃然大怒,狠狠训斥了孙小姐一番,并禁止二人再见面。 孙小姐郁闷之下,带着1元钱车费离家出走,如今正住在天津妇女会。 李寿民仔细看了看天津妇女会的地址,立即起身准备出门,可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嗙嗙嗙”的砸门声。 李寿民皱着眉头把门打开,却见外面站着几个华人巡捕,他没好气地问道:“你们想干什么?” “你是不是李寿民?”一个华捕质问道。 “是我。”李寿民说。 “有人报案,说你拐带良家妇女,”华捕头子喝令道,“带走!” 几个华捕不由分说,就架着李寿民往外拖。 李寿民惊怒大喊:“这是诬陷,快放开我!” 华捕头子笑道:“是不是诬陷,到了巡捕房慢慢说。老实点,别让我们兄弟难做。” “快放开我儿!”周老夫人冲出来呵斥道。 可根本没用,几个华捕已经拷住李寿民的双手,转眼就把他拖到屋外。 李寿民回头对母亲喊道:“妈,去找明诚和观海,他们会救我的。我的书桌上有个电话薄,你给他们打电话!” 李寿民口中的“观海”,就是段祺瑞的侄子段茂澜,即是李寿民的上司,也是他的结拜兄弟。 周赫煊和段茂澜,几乎是同时赶去英租界巡捕房。他报上名号后,立即被请进督查长的办公室,里面段茂澜正在骂娘。 只见段茂澜拍桌子吼道:“人呢?快给老子放了,你他m的,连我段观海的兄弟都敢抓!” 巡捕房督察长薛久春也不生气,笑呵呵地安抚道:“段局长息怒,有话慢慢说。” 周赫煊走进去问:“怎么回事?” “唉哟,周先生也来了,快请坐。”薛久春连忙起身迎接。 段茂澜经常听李寿民提起周赫煊,他抱拳道:“周先生,久仰!我叫段茂澜。” “段先生好,”周赫煊抱拳回礼,质问薛久春,“把事情说说吧。” 薛久春苦笑道:“两位先生,这事我真做不了主,是工部局那边下令抓人的。” “寿民怎么惹到工部局了?”段茂澜诧异道。 周赫煊问:“人在哪里?” 薛久春说:“监狱。” “岂有此理,”段茂澜气愤道,“你们抓人后不经审问盘查,居然直接投进监狱,这是违法的!” 薛久春无奈地说:“我也没办法啊,英国人发话了,兄弟只是奉命行事。” 段茂澜还要再骂,周赫煊拉着他说:“段兄,别在这里废话了,直接去英国领事馆要人。” “对,去领事馆。”段茂澜憋着怒火道。 薛久春狂汗,这尼玛,领事馆想去就去,他这个小小的督察长哪里惹得起,连忙赔笑亲自把二人送出巡捕房。 354【土豪】 英国驻天津总领事已经换了人,中文名叫宝勒章,跟周赫煊关系并不熟。 但周赫煊的名声和影响力摆在那里,宝勒章还是进行了热情的接待。在说明来意后,宝勒章表示这种事不归他管,并手书一封让周赫煊去找工部局。 “工部局”听名字似乎是搞工程建筑的,其实应该翻译为“租界市政委员会”,相当于各租界的执政机构。 有英国天津总领事的关照,英租界工部局很好说话,当天就把人给放了。 周赫煊经过详细打听,才知道是李寿民的未来岳父,花钱买通了工部局的一个董事会成员,巡捕房这才不顾影响胡乱抓人投进监狱。 前往监狱接人的途中,段茂澜怒气冲冲道:“这些洋人真是无法无天了,一点证据没有就敢抓人。” 周赫煊其实也很生气,如果换成没有背景靠山的中国人被抓,铁定又是一桩冤案,被关押几年甚至判死刑都找不到说理的地方。 这些洋人在租界的特权,实在大得没边了,完全不把中国法律放在眼里。 南京政府成立以来,一直试图收回列强在中国领事裁判权,但收效甚微。只有丹麦、比利时等小国承认归还,英法美日等列强根本不鸟南京政府。 租界监狱大门打开,李寿民苦笑着抱拳道:“多谢周兄和段兄帮忙,不然我就要蹲大牢了。” “贤弟,他们没有对你用刑吧?”段茂澜关切地问。 李寿民说笑道:“还好没有挨板子,就是里头伙食不行,我晚饭还没吃呢。” 周赫煊乐道:“你那今天可要做东请客。” “今天不行,还有正事要办,改天专门设宴感谢。”李寿民说。 李寿民先是打了个电话回家报平安,接着又前往天津妇女会接孙小姐。 孙小姐的名字叫孙经洵,是大中银行董事长孙仲山的次女。她生得白白净净,体态微胖,跟李寿民站在一起倒有几分夫妻相。 孙经洵在感谢周赫煊和段茂澜后,对李寿民说起缘由:“那天爸爸看到你给我写的信,当即勃然大怒,骂我不知廉耻、败坏家风。我反驳了两句,他就一巴掌打过来,把我打在地上,脸都肿了。我越想越气不过,晚上哭了一宿,第二天就离家出走了。” 李寿民仔细查看,果然发现女朋友脸上还有残留的巴掌印,他揽着孙经洵的肩头说:“委屈你了。” “有人在呢。”孙经洵害羞地把李寿民推开。 周赫煊好笑道:“寿民兄,明天我跟你一起去孙家提亲吧,你们这样私奔也不是个办法。” “没用的,”李寿民无奈摇头,“我和经洵的事情,她父亲去年底就知道了。当时我也曾上门提亲,但他说门不当、户不对,还说什么师生相恋、败坏家风。又说只要我跟经洵断绝关系,多少钱都不是问题。” 周赫煊万分无语,果然艺术来源于生活啊——穷小子爱上富家女,对方家长撕一张支票拍桌上:要多少钱你自己填,只要你离开我女儿就行! “再去试试吧,我做媒人。”周赫煊说。 历史上,李寿民带着孙经洵私奔后,孙家可是直接告到天津地方法院。这桩官司当时轰动天津,多家报纸都派记者前来旁听,孙小姐在法庭上据理力争,坚决表示自己没有被拐带,属于自由恋爱。 李寿民虽然打赢官司,最终抱得美人归,但却跟岳父家十多年不来往,亲人变成了仇人。 孙经洵当然不想跟父母反目成仇,她听到周赫煊的话,期冀地说:“李大哥,要不试试吧。周先生是大学者,说不定我爸会给个面子。” “也好。”李寿民不报太大希望。 第二天早晨,李寿民便备好礼物,带着女朋友跟周赫煊一起上门提亲。 孙家就住在洋人俱乐部附近,那宅子比周赫煊的三乐堂阔气得多,占地20多亩的花园洋房,在寸金寸土的英租界极为少见,可想而知孙家是有多富裕。 论有钱,搞房地产的,还真比不过开银行的。 周赫煊的老丈人站在李寿民的未来岳父面前,恐怕也要矮上一头——孙家已经在全国13座大城市开有分行。 孙小姐生在如此富裕的家庭,能够离家出走陪李寿民过苦日子,绝对称得上有情有义。 离孙家大门越近,李寿民就愈发忐忑,他其实心里非常自卑。 孙经洵悄悄握住李寿民的手,低声道:“李大哥,没事的,就算我爸不答应,我这辈子也跟着你。” 李寿民感动得说不出话来,看向孙小姐的眼神中充满了柔情。 “咳咳。” 周赫煊咳嗽两声,走到大铁门外按响门铃。 有佣人探着脑袋朝外面观望,顿时惊喜地把门打开:“二小姐,你终于回来啦,可把老爷夫人急坏了!” 孙经洵担心道:“我爸妈还好吧?” 佣人说:“老爷很生气,夫人只是哭,他们都盼着你回来呢。你们稍等,我去通报一下。” “等等,”周赫煊喊道,“跟你们姥爷说,周赫煊前来拜访。” “原来是周先生,我马上去!”佣人恭敬道。 不到片刻,周赫煊三人就被请进别墅,穿过花园草坪来到客厅。 孙仲山长得矮小消瘦,脸上饱经风霜,不像个身家巨富的商人,倒更像生活艰辛的小商贩。他一见到李寿民就来气,完全不顾周赫煊在场,直接用四川话大骂:“你个狗ri的龟儿子,老子好心请你当家庭教师,哪点儿亏待你?你再敢拐我女儿,老子把你脚杆打断!” 李寿民羞愤难当,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爸,你怎么骂人啊?”孙经洵不高兴道。 “骂人?老子还要打人!”孙仲山抡起拐杖就要砸过去。 周赫煊好笑地抱拳说:“孙老先生,在下周赫煊有礼了。” 孙仲山突然停下,整理好衣襟瞬间变脸,热情地笑道:“周先生快请坐,你能光临寒舍,老朽受宠若惊。来人,看茶!” 这老头有点意思。 周赫煊好笑的坐下,刚才孙仲山破口大骂,其实就是做给他看的,提醒周赫煊别管孙家的家事。 355【买卖】 周赫煊喝着雨前龙井,有一句没一句的跟孙仲山闲聊,绝口不提李寿民和孙小姐的事情。 不仅李寿民急坏了,孙仲山也感觉颇为诧异,这老狐狸终于忍不住问:“周先生,不知今日光临寒舍所为何事?” 周赫煊放下茶杯笑道:“我是来跟孙老先生谈生意的。” “谈生意?”孙仲山有些摸不清路数。 而李寿民和孙经洵这对小情侣,则瞪大了眼睛看着周赫煊——说好的提亲呢? “对,就是谈生意。”周赫煊说。 孙仲山问:“什么生意?” 周赫煊笑道:“孙老先生是开银行的,当然是关于银子的生意。” 孙仲山皱眉说:“哪样生意跟银子没关系?” 周赫煊道:“美国白银。” 孙仲山顿时大惊,问道:“你有购买美国白银的路子?” 周赫煊笑道:“我跟美国纽约州的州长是朋友,也是美国洪门的坐馆大爷,帮忙联系一下白银买卖并不难。” “有多少货?”孙仲山迫不及待地问。 也不能怪孙仲山失态,而是白银买卖太赚钱了。 美国属于白银生产的超级大国,控制了全世界白银开采的66%和白银冶炼的77%,但白银在美国经济中并不占有重要地位。 自1926年以来,国际银价就持续下跌。特别是从1928年至今,美国银价从每盎司58美分,已经下降到每盎司38美分,而且经济危机使得银价下跌势头更快。 中国是世界上少有的银本位国家,银元价值受国际银价的影响并不大,这就使得白银买卖有暴利可图。这几年来,不断有人从美国大量买进白银,在增加中国白银储备的同时,也造成了国内一定程度的通货膨胀。 当然,美国白银生意不是谁都能做,只有通过国家外汇进口或者民间侨汇购买。 孙仲山是开银行的,当然知道其中暴利,可惜他手里没有美国侨汇,只能望洋兴叹。 周赫煊也是通过美国洪门,才了解到白银生意的好处,以前他懒得插手,现在正好借机跟孙仲山合伙玩几票。 “每年10万斤白银,你看如何?”周赫煊笑问。 孙仲山心动道:“数量倒是很可观,不过侨汇够吗?” 周赫煊说:“我跟岳父在美国有工厂,一年二三十万美元的利润还是有的。而且生意越来越红火,明天说不定还能翻个番。我在美国股灾时也赚了些钱,别说10万斤白银,就算20万斤白银的侨汇我也拿得出来。我负责购买美国白银,你负责在中国接收并处理这些白银,利润怎么分可以细谈。” “那就好,”孙仲山欣喜道,“周先生,这事咱们可要好好谋划谋划。” “生意上的事不急,美国银价还在暴跌,说不定年底时购买更赚钱,”周赫煊转开话题,笑呵呵地说,“孙老先生,今天我来是做媒人的。” 孙仲山脸色阴晴不定,心里跟吃苍蝇一般难受。白银买卖谈得好好的,大笔银子在朝他招手,谁知周赫煊居然玩儿这套。 可每年10万斤美国白银,利润实在太诱人了,孙仲山是真舍不得放弃。 周赫煊趁机说:“孙老先生,这儿孙自有儿孙福。寿民兄弟也是满腹才华,虽然钱不多,但也绝不会让令嫒吃亏。婚姻大事嘛,只要女儿感到幸福,还有什么可求的?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孙仲山脸色难堪道:“师生相恋,悖逆伦常,传出去不好听!” “哈哈,这都民国了,哪还有那么多讲究,”周赫煊苦劝道,“寿民兄和令嫒志趣相投,他们又是四川同乡,婚后生活肯定美满和谐。我拿人头作保,要是寿民兄敢辜负令嫒,任凭孙老先生处置!” 孙仲山苦笑道:“我要你的人头有什么用?” 周赫煊开解说:“孙老先生,年轻人思想进步,讲究婚姻自由,你想拦也拦不住啊。到时候令嫒再次离家出走怎么办?就算你告到法院,这官司也是打不赢的,私奔之事传出去更让人看笑话。” 孙小姐适时的插话说:“爸,你要不肯答应,我回头就私奔给你看!” “胡闹!”孙仲山厉声呵斥。 知女莫若父,孙仲山很了解女儿的性格,私奔这种事还真干得出来。就像周赫煊说的那样,到时候打官司多半打不赢——有周赫煊帮忙嘛,而且还丢人现眼。 孙仲山越想越头疼,虽然道理很明白,但他就是不愿把女儿嫁给穷小子。 周赫煊突然玩损招,唉声叹气道:“孙老先生,实不相瞒,我这么着急的来提亲,也是没有办法啊。生米煮成了熟饭,令嫒已经怀有身孕,再拖下去等肚子大了,事情更不好办。” “什么?”孙仲山惊得猛然站起。 李寿民脸色诧异,疑惑地看向孙经洵。 孙经洵反应很快,居然做出害羞的样子说:“爸,我确实有了。” “你……你你你!” 孙仲山惊怒之下,居然没有看破周赫煊的谎言,他浑身哆嗦地指着女儿,良久才跺脚道:“你干的好事!来人啊,快请医生来。” 周赫煊狂汗,这只老狐狸居然没有失去理智,还能想到先请医生来诊断。 孙经洵惊慌地朝周赫煊眨眨眼,似乎在问他怎么办。 周赫煊翻了翻白眼——凉拌。 然而事情很快峰回路转,孙经洵叫人请来的医生,居然是周赫煊的老熟人丁国瑞…… 不管是孟小冬还是张乐怡怀孕,前几个月养胎都是请的丁国瑞出诊。而且在“废除中医案”,周赫煊的《大公报》,也是帮着丁国瑞说话的,两人的私交还算深厚。 丁国瑞按着孙经洵的手腕把脉,正待说话,突然看到周赫煊在朝他挤眉弄眼。 孙仲山问:“丁老,小女身体可好?” 没等丁国瑞回答,孙经洵连忙提醒:“大夫,胎儿还稳定吧?” 丁国瑞左右看看,忍着笑说:“平时注意些,不要剧烈运动,多补补身体,切忌晚睡,更不要大悲大喜。” 丁国瑞也是老滑头啊,他根本没有说怀孕的事,却句句往那边引导。就算以后出了岔子,也可以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孙仲山先入为主,顿时坚信女儿已经怀孕,浑身无力的瘫坐在椅子上。 等把丁国瑞送走,孙仲山才痛心道:“罢了,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李寿民狂喜,恨不得把周赫煊摆在桌子上,当成神仙来拜。 周赫煊也挺高兴的,既帮了朋友,还谈成一笔生意。 每年10万斤白银的买卖,就算刨去运费等消耗,也有超过40万银元利润,银价继续下跌就赚得更多(看孙仲山如何投资分润)。这种生意必须跟开银行的合伙,单靠周赫煊是很难做成的。 嗯,双赢,皆大欢喜。 356【维烈】 孙仲山不愧是白手起家的精明商人,女儿那桩糟心婚事既已无法改变,他很快就不去想了,而是拉着周赫煊一起商量美国白银买卖。 每年10万斤白银虽然数量可观,但孙仲山还是嫌少,希望周赫煊能够弄到20万斤以上。周赫煊一口答应下来,美国那边已经白银泛滥了,根本不愁买不到银子。 按照市场的自我调节,商品价格下降,会导致该商品自动减产。而美国白银集团却不顾市场价值规律,在白银价格狂跌的情况下,依然疯狂地开采、冶炼白银。 这种情况要持续到四年后,美国白银价格一路狂跌。在银价跌到谷底时,白银集团利用政治压力逼迫新上台的罗斯福,成功出台《白银法案》。此法案导致中国银元购买力上升,但却使得中国商品出口额锐减,而且中国白银大量外流,加速了国民政府进行币制改革。 也即是说,周赫煊到1934年的时候,还可以利用《白银法案》狂赚一笔。 太遥远的事情暂且不提,眼下双方商定的结果是:由周赫煊每年购进20斤美国白银,运到天津后交给孙仲山处理。孙仲山可以联系天津铸币厂,将这些白银制作成银元(铸钱也是好买卖)。 最后所得利润,大家五五分账,谁也不吃亏。周赫煊的侨汇虽然很宝贵,但孙仲山需要打通政府关节,还要利用自家银行来顺利流通所造新钱。 严格说来,他们这样搞是犯法的,哪个朝代都不允许民间造私钱。但如今正逢民国乱世,各种钱币五花八门,中央和地方政府都无暇顾及,也没有那个能力去管理。 按照现在的国际银价,20万斤美国白银运到中国铸币,再加上掺进去的钱币杂质,纯利润至少在90万银元以上。不过天津铸币厂肯定要分一些,还要掏钱喂饱当官的,周赫煊个人差不多能分到30万左右。 即便是孙仲山这种银行家,每年30万的纯利润也够多了,何况这些钱还能增加自家银行的储备银(这对开银行的来说很重要)。 孙仲山谈成一笔好买卖,女儿婚事带来的郁闷心情也冲淡了许多,他高兴地说:“周先生,此事就拜托了!” “有钱一起赚嘛,”周赫煊起身道,“告辞!” 孙仲山挽留道:“吃完饭再走吧。” “不了,多谢好意。”周赫煊抱拳离去。 孙小姐没有走,反正婚事已经搞定,她只需要等着结婚即可。 走出孙家大门,李寿民兴奋地说道:“明诚,这次多亏你帮忙,不然我跟经洵肯定好事难成。” “准备什么时候结婚?”周赫煊问。 “下月初,不敢拖太久。”李寿民说。 周赫煊哈哈笑道:“孙老先生那里,恐怕也不想拖太久吧?” 李寿民跟着笑起来,周赫煊实在太损了,居然说什么孙小姐已经怀孕。 两人一路闲聊,过了马场道才告辞分开。李寿民还要去电话局上班,而周赫煊直接坐车回了家里。 到了傍晚,廖雅泉和崔慧茀陆续下班回家。众人刚准备开饭,孟小冬也突然从天津回来了。 周赫煊好笑道:“你给孩子断奶,就只断半个月?” “半个月差不多了吧。”孟小冬说。 张乐怡笑道:“她肯定舍不得女儿,提前回家看看。” 孟小冬被说中心思,有些不好意思,随即笑道:“我听说姐姐生了,顺便回来看看。” 两个女人说笑着各自去抱孩子,小灵均一看到妈妈就大哭,双手扒孟小冬的衣襟想要喝奶。 “得,这半个月的奶白断了。”周赫煊好笑道。 孟小冬才不管那些,心疼的抱起半个月不见的女儿喂奶,她问道:“姐姐的孩子取名了吗?” “还没。”张乐怡说。 周赫煊道:“取了,叫周武,武术的武。” “什么时候取的?也太难听了吧!”张乐怡不开心道。 “我觉得挺好啊。”周赫煊说。 “不管,必须重新取一个!”张乐怡强烈反对,凭什么孟小冬生的女儿名字好听,她的儿子就随便取一个名字。 周赫煊狂汗,女人多了就是难摆平。 婉容插话说:“我也觉得周武很难听,至少得在中间加一个字。” 周赫煊抓耳挠腮,扭头对崔慧茀说:“快帮忙想一个。” 崔慧茀想了想说:“于皇武王,无竟维烈。叫周烈武如何?” “周烈武这名字取得太大了吧?”周赫煊感觉不妥。 “于皇武王,无竟维烈”是《诗经》中赞颂周武王的句子,“烈”是“功业”的意思。如果小孩儿名叫周烈武,简直就是在自比周武王,要建立无上武功啊。 崔慧茀问:“那叫周维烈?” 周赫煊苦笑:“都一个意思。” “周维烈好,就叫这个了,不许再变!”张乐怡突然拍板做决定。 周赫煊只能举双手投降,老婆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张乐怡顿时高兴起来,摸着儿子的小脸蛋儿说:“维烈,你有名字了,好不好听啊?” 周维烈的回应是小嘴一张,吐出些白色液体来——闷奶了。 张乐怡手忙脚乱帮儿子擦奶时,孟小冬说道:“煊哥,我这趟去北平,专程拜会了余叔岩先生,想要跟着他学艺。可他没有收徒的打算,你说我该怎么办?” “怎么,闲不住了?”周赫煊笑问。 孟小冬说:“从怀孕到现在,我天天都闷在家里,实在是有些乏味,想出去多学些东西。” 孟小冬现在唱戏已经很厉害了,融汇各家之长,但她还是觉得自己技艺不精。 至于余叔岩,那是跟梅兰芳齐名的存在,开宗立派的京剧大师(余派)。余派源于谭派,所以又称新谭派,孟小冬是精通谭派的大家,如果拜进余叔岩门墙绝对如虎添翼。 余叔岩近几年已经不唱戏了,主要是嗓子出了毛病,转而钻研京剧理论,不时在报纸上发表几篇理论文章,在圈内的地位甚至隐隐高于梅兰芳。 可惜这位余老板很少收徒,历史上,孟小冬数年如一日上门拜见,他才终于开口答应的。 周赫煊想了想说:“要不我亲自登门?” “好啊,好啊。”孟小冬连连点头,她就等着这句话呢。 就在两人前往余叔岩家登门拜访时,《泰坦尼克号》改编的舞台剧,终于在美国百老汇隆重上演了。 357【剧场版大船】 在“疯狂的20年代”,曼哈顿的百老汇大街趋于鼎盛时期。1925年的时候,这条街上密密麻麻分布着80多家剧院,到1929年时已经接近100家。 一切都在股灾当中划上句号。 短短几个月时间,百老汇大街的剧院数量跌回五年前,惨淡的生意让那些竞争力不足的剧院纷纷关门。 长长的大街上依旧霓虹闪烁,但却不复车水马龙的繁荣景象,给人以萧条冷清之感。 杜兰特夫妇坐着小轿车,缓缓地驶进百老汇大道。他们以前是有专职司机的,但如今为了省钱,杜兰特把司机辞退了,每次出门都要亲自开车。 汽车在荷兰剧院门口停下,剧院外墙有一张大幅海报,上面印着大船图案,以及“泰坦尼克号”、“惊世爱情”、“东方巫师的作品”、“尤金·奥尼尔编剧”等字样。 “达令,就是这里!”杜兰特夫人兴奋道。她以前每周都要来欣赏舞台剧,而今只能每个月来一次,这里的票价太贵了,远远不如看电影划算。 杜兰特夫妇买票入内,找到一个靠后边的位置坐下。 演出还未开始,杜兰特无聊的看着门票,突然惊呼咒骂:“见鬼,居然是话剧!” “不是音乐剧吗?”杜兰特夫人诧异地说。 “我们上当了!”杜兰特愤愤道。 百老汇最有名的就是音乐剧,融合了戏剧、歌舞等多种形式,深受广大美国中产阶级的喜爱。人们来这里就是看唱歌跳舞的,甚至都不太关注剧情。早期的音乐剧连固定剧本都没有,是最近几年才开始注重编剧的,但主要内容仍旧是歌舞。 当然,外百老汇也有一些主演话剧的剧院,不过并不太受美国人民欢迎。 杜兰特夫妇对此埋怨不已,好不容易掏钱来看演出,居然是一场无聊的话剧。 演出时间即将到来,观众席却只坐了一半,跟以前的场场爆满比起来,生意实在太不好做了。 剧院老板杰瑞尔德·汉斯无奈摇头,他只能寄希望于《泰坦尼克号》演出成功。就像隔壁剧院上演《滑铁卢桥》(《魂断蓝桥》初代舞台剧版)一样,在取得巨大成功之后,居然保持着场均90%的上座率。 “远东巫师,请你再次创造奇迹吧。”汉斯老板在胸前划着十字架。 后台的男女主演都紧张不已,男主角安德鲁·波克虽然登台好几年,但一直默默无闻;女主角琳达·摩尔曼更是半路出家,她以前是夜总会的歌女,去年才开始转行演话剧。 请两个小演员来主演《泰坦尼克号》,是话剧导演提出的要求,说是想给观众带来全新的感受。 剧院老板汉斯之所以答应,也是因为请小演员能省钱,话剧也远远比音乐剧的成本低。这年头生意不好做,能省则省吧,就算演出效果不好,也亏不了那么多。 “杰克准备登场!”导演喊道。 安德鲁深吸一口气,这是他还不容易争取到的机会,千万不能出差错。 舞台设有双重大幕,前幕缓缓拉开,出现一条大船模型。 “船上”站着许多群众演员,这些都是音乐剧伴舞们客串的,“岸上”的送行者们同样如此。就在他们挥手道别的时候,画外音响起:“奥林匹克级豪华游轮泰坦尼克号,是世界上性能最先进、体型最庞大的巨轮,今天它即将迎来自己的首航。” 女主角和男二号上场。 男二号仰望着轮船:“它很壮观,不是吗?萝丝。” 女主角不屑地说:“没什么大不了,比奥林匹克号大不了很多。卡尔。” 男二号说:“别小看它,萝丝。泰坦尼克号跟其他的客轮不同,它比曼丽丹妮号长一百英尺,而且船速极快,内部非常豪华。” “哼!”女主角冷哼着上船,男二号赶紧追上。 后幕缓缓打开,一张赌桌坐着数人。 男主角面向观众,身上穿着破旧的衣服,吊儿郎当的坐在板凳上…… 情节一幕一幕地往前推进,即便看过小说原著的观众,也渐渐沉浸于故事当中。 当男主角杰克站在船头,张开双臂大喊“我是世界之王”时,杜兰特夫人不禁捂嘴自语:“喔,真是英俊潇洒的家伙。” 暴发户肥婆的出场,她粗鲁直白的言行,引来观众阵阵爆笑,之后每次出现都是笑声一片。 到第六幕时,泰坦尼克号撞冰山,观众忍不住屏起呼吸,眼睛都不眨地看着舞台。 话剧不同于小说和电影,必须进行大量删改,比如保持风度礼仪等死的绅士、抱在一起同眠的老夫妻等角色,就完全没有出现。但轮船乐队的戏份还留着,他们站在舞台上当做人肉背景,整整演奏了三幕戏。 等前台的主角离场,乐手甲放下小提琴:“好了,结束了。再见哈利,祝你好运。” “再见,沃纳。” “再见。” 乐手们互相道别,就像在音乐厅演奏结束一样,而周围是慌乱逃命的乘客。 待众人转身离开,乐手甲再次把小提琴拿起,悠扬的琴声传遍剧院大厅。其他乐手纷纷回头,再次加入了演出行列。 杜兰特太太已经在开始抹泪了,而直到男女主角再次说出那句台词“you_jump,i_jump”,她的眼泪哗啦啦直往下流。 “亲爱的,别难过,这只是一出戏而已。”杜兰特递过手绢。 “我知道,但我忍不住,太感人了。”杜兰特夫人擦拭着眼泪不停抽泣。 “欧不,快回去救他们!” “该死的,那个混蛋居然混进了妇女和小孩儿的救生艇。” “上帝,我不想再看了,真是让人难受。” “……” 尤金·奥尼尔的剧本写得很好,没有丝毫拖拉,高潮一个接一个的来,现场观众忍不住爆发出阵阵惊呼咒骂声。 男主角趴在木板上,用最后的力量说话道:“听着,萝丝。你会得救……活下去。会生好多的孩子……子孙满堂,你会长寿,是死在温暖的床上,不是这里,不是今晚,不是……这么死,你懂吗?” “我赢得船票,是一生中最幸福的事情。我能认识你,是我的幸运,萝丝……我满足了。我还有一个心愿,你必须答应我,要活下去,不要绝望……无论发生什么,无论有多么艰难,快答应我,一定做到……” “我答应你。” “一定做到……” “我一定做到,杰克……一定做到……” 女主角神志模糊地哼着歌:“飞吧,约瑟芬,坐上我的飞船……她飞呀飞……她飞上了天……飞吧,约瑟芬,坐上我的飞船……” 观众席中,杜兰特太太已经泪流满面,那张用来擦泪的手绢完全湿透。 伴舞演员用蓝色的手段,模拟着大海波涛。暴发户肥婆把船员打晕,跟其他女乘客一起开着船回来,将濒临死亡的女主角救起。 女主角喃喃道:“杰克,我会活下,无论发生什么,无论多艰难。” 大幕拉下,演出结束。 “啪啪啪啪!!!” 长达五分钟的热烈掌声响起,直到演员谢幕完毕才停止。 剧院老板汉斯长舒一口气,脸上露出微笑:“似乎……演出很成功。” 358【疯狂】 《我们走那条路》,是胡适怼国党的最后一篇文章。他在文中提出“五鬼乱华论”,高呼:(中国)要铲除打倒的是贫穷、疾病、愚昧、贪污和扰乱五大仇敌。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新月》诗刊被勒令停印,新月书店惨遭查封,胡适灰溜溜地出国“游学”。 好在胡适跟常凯申夫妇私交不错,国党并没有真正下令抓他。在胡适离开中国以后,《新月》诗刊和新月书店也恢复了正常运转。 原本胡适准备去欧洲走一趟,不过接到好友张彭春和梅兰芳的电报,他改走太平洋前往美国,中途还在日本逗留了几天。 梅兰芳的美国巡演依旧没有结束,所到之处观众为之疯狂,天天都能收到各州剧院的演出邀请。 西雅图,三位老友再次相会。 “鹤鸣,老九,听说你们在美国搞得风生水起啊。”胡适笑道。 梅兰芳感谢说:“还要多亏适之先生帮忙。” 梅兰芳在去美国之前,是专门请胡适谋划过的,帮他介绍美国风土人情、美国民众的欣赏习惯、美国剧院的格局布景等等,甚至连演出剧目的选择都有胡适参与。 胡适摆手道:“我也就随口说说,真没想到你们会做得这么好。” “我们再努力,也没有周先生出风头啊,”张彭春笑着拿出一张报纸说,“适之请看。” 这是一份《纽约时报》,其中文化版面整版报道《泰坦尼克号》的演出盛况:“《泰坦尼克号》救活了百老汇,萧条的剧院因这出话剧而再度繁荣,人们争相竞赏发生在大船上的经典爱情故事,多家濒临倒闭的剧院就此起死回生。” 除了关于《泰坦尼克号》的演出评价外,下面还有相关小新闻。比如伟大的美国民族剧作家奥尼尔,一口气状告百老汇六家剧院,要求对方公开道歉并支付编剧费用。 别以为美国佬尊重版权和专利,这年头侵权的事情层出不穷。其中百老汇就是版权纠纷重地,各种文艺作品被肆意改编,大多数时候根本不会和原作者打招呼。 胡适快速读完这一版的全部新闻,他哈哈笑道:“明诚确实厉害,人都走了,美国佬还在为他疯狂。这《泰坦尼克号》是他的新作吗?真想去剧院亲眼看看。” 梅兰芳说:“西雅图这边还没有上演这出话剧,只有去百老汇才行。” “我正准备去一趟纽约,”张彭春说,“华美协进社完全可以排演《泰坦尼克号》嘛。” “这主意不错。”胡适赞道。他和张彭春都是纽约华美协进社的创立者,旨在增进中国两国的民间文化交流,《泰坦尼克号》确实是不错的工具。 事情很快商定下来,胡适和张彭春一起前往纽约。而梅兰芳则在西雅图结束演出后前往日本,日本那边已经对他翘首以盼了。 张彭春这几年都不会回中国,他已经接受了芝加哥大学的邀请,夏天便要赴任去当教授。 说实话,张彭春属于被后世遗忘的民国大师,他的事迹随便拎出来一桩都足以扬名。此君乃南开大学创始人张伯苓的亲弟弟,他在清华当教务长的时候,促成清华正式升级为大学。他还是著名剧作家曹禺的老师,曹禺的《雷雨》写出来后,第一件事就是请张彭春指点、斧正。 张彭春到了美国也没有白混,他帮助梅兰芳搞巡回演出,接着又去芝加哥大学做教授,并积极推动中美两国的文化交流。 1939年的时候,张彭春在美国成立“不参加日本侵略委员会”,成功游说美国国会,促使其通过了《对日经济制裁案》。反法西斯战争胜利后,联合国成立人权委员会,委员会主席是罗斯福遗孀埃莉诺(挂名),而张彭春则是联合国人权委员会的唯一副主席(实际负责人),并领导起草《世界人权宣言》。 知道这些,就知道《世界人权宣言》为什么包含那么多儒家思想了。 其序言当中出现的“良心”一词,其实是儒家的“仁”,可惜在翻译过程中被曲解。另有关于社会经济权利的部分,来源于“天下为公”的大同思想。 在1947年那个时候,一个中国人居然能主掌联合国人权委员会,而且还成功协调世界两大阵营的矛盾,说起来实在有些匪夷所思,凭张彭春的贡献完全有资格拿诺贝尔和平奖。 当时的联合国人权司司长约翰·汉弗莱,称赞张彭春为“妥协艺术大师”。因为当时资本主义国家和共产主义国家对喷得厉害,种种矛盾让人权委员会工作难以开展,但这些困难都被张彭春协调解决了。 四月底,胡适和张彭春来到纽约。 两人抵达当天便前往百老汇大街,买票进入荷兰剧院观看演出。 刚开始,胡适还感叹百老汇的冷清,没有几年前那么繁荣。可当他们行至荷兰剧院,顿时就被惊呆了,这里居然需要排队购票。 观众席坐得满满当当,胡适和张彭春好不容易才挤到自己的位子,周围的观众正低声讨论着《泰坦尼克号》的精彩。 当女主角出场的时候,突然有人大喊“萝丝”,观众席爆发出一阵热烈掌声。 胡适惊讶道:“这些观众太热情了吧,都不顾欣赏话剧的礼仪。” “只能说《泰坦尼克号》太受欢迎。”张彭春笑道。 胡适静静的观看着,直到演出全部结束,他才忍不住站起来热情鼓掌。 没有现场观众提前离开,都等着演员出来谢幕。当男女主角出现时,观众自发性的全体起立,掌声中夹杂着狂呼和呐喊。 “萝丝!” “杰克!” “you_jump,i_jump!” “世界之王!” “……” 这掌声比首演时更加疯狂,居然长达近10分钟,演员们多次谢幕都无法离开,还有好多观众跑上去献花送礼。 张彭春属于话剧大师,他感叹道:“难怪《泰坦尼克号》如此受欢迎,这部话剧写得太成功了,无论是演出编排,还是故事剧情,都属于世界级别的作品。” 胡适笑道:“只凭一部《泰坦尼克号》,明诚便称得上是大文豪。” 359【空缺的普利策历史奖】 《泰坦尼克号》的话剧演出,渐渐从百老汇传播到美国其他城市,“you_jump,i_jump!”这句台词,似乎也成为人们表达忠贞爱情的标准语句。 男主角演员安德鲁·波克,以及女主角演员琳达·摩尔曼,他们因最先出演这部话剧而名声大噪,一夜之间成为百老汇的大明星。 荷兰剧院也赚得盆满钵满,丝毫不受大萧条环境的影响。可惜这种情况持续不了多久,因为越来越多的剧院开始排演《泰坦尼克号》,各种山寨剧和山寨演员层出不穷。 尤金·奥尼尔已经告不过来了,这种版权扯皮官司打起来很麻烦。而且许多剧院根本不用他的改编剧本,直接请人重新改编小说,在许多细节上都有差异。 这且不说,还有许多剧院推出音乐剧版《泰坦尼克号》,萝丝和杰克在舞台上各种唱歌跳舞,如此表演形式居然大受欢迎。 不管是话剧还是舞台剧,擅自改编小说的行为肯定属于侵权,麦克—劳尔图书公司作为版权拥有方,已经连续起诉了十多家剧院。但收效收微,因为以百老汇为首的美国剧院,一直都拥有着侵犯原著版权的传统。 百老汇就是靠盗演英国舞台剧起家的! 赖皮官司只能慢慢打,律师费就是一大笔。而且以美国现有的版权法律,在小说改编戏剧方面其实有漏洞,最终结果多半是双方妥协了事。 面对《泰坦尼克号》在全美如火如荼的上演,《洛杉矶时报》不禁发出感慨:“1930年初的美国戏剧界,已经被中国人占领了,一个是梅兰芳,另一个是周赫煊。” 就在此时,哥伦比亚大学也在爆发着一场争论。 每年三月底,来自全美各地的上百位评委,都将汇聚到哥伦比亚大学的各个学院,对包括新闻、文学、历史、音乐、戏剧在内的多个类型作品进行评审。并在四月初,筛选出各类别的3个提名作品,向终评委员会(普利策奖委员会)提交报告。 哥伦比大大学文理学院,普利策奖委员会历史作品组的评委们,此刻已经吵起来。 来自哈佛大学的历史学家安托万·琼斯拍着桌子说:“《枪炮、细菌与钢铁》这本书,严格来说根本不属于历史著作。就是算它是历史著作,也不属于专门研究美国历史的著作,它根本没资格入选普利策历史奖!” “我同意,初选评委们这是在渎职,他们把一部没有资格的作品选进了终评环节,”另一位历史学者说,“如果委员会坚持要对《枪炮、细菌和钢铁》投票的话,那么我决定退出终评委员会。” 威廉玛丽学院的校长泰勒·丹涅特说:“普利策历史奖只规定了,研究美国历史的作品就有资格入围。《枪炮、细菌与钢铁》虽然不是研究美国历史的专著,但它确实对美洲历史展开了讨论,其中观点对研究美洲历史具有重大突破意义。我支持初评委员会的评选结果!” 安托万·琼斯讽刺道:“丹涅特教授,你在远东居住过多年,我知道你对中国人有好感。但请不要因为个人情绪,就破坏了普利策历史奖的权威性,这部作品是没有资格入围的!” 泰勒·丹涅特说:“不论如何,我们必须尊重初评委员会的评选结果,下面进行投票表决吧。” “很好,我决定退出终评委员会!”安托万·琼斯起身离开会议室。 “我也退出!” “我也退出!” 又有两个历史学家评委离开,剩下的四个评委大眼瞪小眼,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泰勒·丹涅特咒骂道:“该死的种族主义者!” 七位终审评委就走了三位,终审投票环节根本无法进行,他们只能把情况上报普利策组委会。 普利策组委会头疼不已,把七位评委再次请来协商。其中一人松口表示答应,剩下两人则坚决不同意,他们认为《枪炮、细菌与钢铁》根本没资格入选普利策奖。 双方似乎都有理有据,协商最后变成吵架。 普利策组委会见问题无法解决,最后只得无奈宣布:今年的普利策历史奖作废。 这一决定并不新鲜,以前也曾出现过此类状况。比如前些年的普利策音乐奖,终评委员会坚决否定初评委员会的评选结果,在无法协调之下,最终只能宣布该年的普利策音乐奖空缺。 不过普利策历史奖作废还是头一遭,周赫煊算是开了先河。 四月底,正当《泰坦尼克号》剧场版大受追捧时,哥伦比亚大学校长对外宣布今年的20多个普利策奖获奖作品。历史类作品因故空缺,立即就引起学界的广泛关注。 要知道,普利策新闻奖也是这时候评选的啊,全国最顶尖的记者都把注意力集中在哥伦比亚大学,分分钟就了解到其中的原因。 《华盛顿日报》在普利策奖公布获奖名单的第二天,就详细报道了此事:“普利策历史奖空缺尚属首次,据了解,有两位终评委员会成员坚决反对《枪炮、细菌与钢铁》获奖,最终导致了这一结果。威廉玛丽学院校长、著名历史学家丹涅特先生表示,《枪炮》遭到质疑简直无法理解,因为这是一部伟大的史学著作,对美洲历史研究具有突破性意义,它应该是最有资格荣获普利策历史奖的伟大作品。” 周赫煊的忠实拥护者、哥伦比亚大学历史教授伍德罗,专门写文章痛斥安托万,他说:“我今年的论文《美洲文明纵论》,受到了同行的广泛赞誉。但我想说的是,我的这篇论文,不过是对《枪炮、细菌与钢铁》中‘纵向大陆理论’进行延伸和阐述。周赫煊先生是位伟大的历史学者,他开创了一个全新的美洲史学研究方向,他是我的学术研究导师。《枪炮》一书对美洲历史研究有着重大意义,它是近一个世纪以来,最具突破性的历史著作之一。这样一部作品,居然被质疑没资格获得普利策历史奖。我想请问安托万先生,你真的是历史学者吗?你的道德底线在哪里?” 安托万很快就在报纸上反驳,他坚决不承认种族歧视,只从普利策历史奖的评选规则展开辩论。 美国历史学界很快掀起大讨论,大部分学者都支持周赫煊,但仍有一撮人对周赫煊狂喷,认为《枪炮》这本书纯粹哗众取宠,根本不属于真正的历史著作。 这些反对者当中,也并非全都出于种族歧视,而是新旧史学观点的矛盾,他们不认可周赫煊提出的新史学观点。 不止是在美国,此时的欧洲史学界也在论战,年鉴学派被传统史学家合力围剿,每天打笔仗打得不亦乐乎。 史学革命也是革命,革命就要流血。 德高望重的传统史学家们,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地位,如果学术上无法战胜,他们就会利用自己的名气和影响力,来对挑战者进行打压和攻击。 更何况,传统的旧史学还未走到穷途末路,新史学也没有创造出完整体系,这场史学革命不是简简单单就能成功的。 即便是在中国,也有许多史学研究者对周赫煊提出质疑,完全属于纯粹的学术矛盾。 中国已经有许多人开始对周赫煊的系列史学著作展开研究,这些人被称为“周氏学派”。受梁启超等人影响的属于“孔泰学派”,许多都德高望重。而还有新近几年回国的留学生,他们崇信“兰克学派”。 孔泰学派已经渐渐没落,周氏学派和兰克学派则快速兴起,两派后来渐渐融合,为中国现代史学理论奠定基础。 360【钱钟书和钱穆】 清华大学,历史课堂。 周赫煊扔掉粉笔,开始侃侃而谈: “从今天起,我们开始讲文明的衰落,这个问题非常容易理解。在我们之前提到的28个文明中,至少有18个已经死亡和消灭,剩余尚存的10个文明乃是:中华文明的主题部分——中国,以及中华文明的分支日本,还有欧美的西方文明,以及西方文明在近东的东正教主体、西方文明在俄罗斯的分支,另有伊s兰文明、印度文明、波利西尼亚文明、爱斯基摩文明和游牧文明。 如果我们仔细考察这10个现存文明,就会发现波西尼亚文明和游牧文明已经处于垂死挣扎阶段。另外剩下的7个文明,包括中华文明在内,正在被西方文明不断消灭或者同化。顺便说一句,爱斯基摩文明属于特例,这个文明在幼年阶段便停止生长,它根本没有成熟,更无所谓衰落……” 钱钟书坐在教室里,不但没有做笔记,反而翻开一本小说边看边听课。 当周赫煊讲到包括中华文明在内的七大文明,正在被西方文明消灭同化,并逐渐走向衰落时,钱钟书忍不住皱起眉头。他终于将自己的小说关上,仔细聆听周赫煊的讲课内容。 接下来周赫煊所阐述的观点,就跟汤因比的原著有很大不同。 汤因比认为,文明衰落的征兆是统一国家的出现。他用罗马文明来举例,罗马的大统一是用武力来延续文明寿命,其他文明也是如此。比如中华文明,自从有了大统一便开始衰落了,其表现在于百家争鸣不复存在,社会思想趋于固化,文明不再成长上升,剩下的时间都是在续命。 而西方文明呢,汤因比认为西方文明一直没统一,也一直属于上升趋势。因此除了西方文明外,现有其他文明全部是衰落状态。 周赫煊只部分赞同这些观点,他觉得中华文明有着独特的包容性,大统一确实让中华文明发展缓慢,但却在这个过程中不断吸收外来文明。而今中华文明想要延续下来,就必须保留文明的核心,包容吸纳西方文明的优点,使得中华文明破旧立新,焕发出新的生机。 终于,钱钟书忍不住举手了,他问道:“老师,中华文明的核心是什么?” 周赫煊笑道:“一个字——和!” “和?”钱钟书有些不解。 周赫煊道:“和,并非和平,也非和谐,更非中庸思想,说的直白点就是包容性。西周末年,伯阳父与郑桓公谈论政局时,便提出‘和实生物,同则不继’的观点,我觉得非常精妙。和,代表包容;同,代表排斥。我这门《人类历史文明》课,汤因比教授认为大统一意味着文明衰落。他的大统一理论并不能解释中华文明,他把‘同’与‘和’搞混淆了。许多人都认为独尊儒术为‘同’,即同化思想,排斥异端。其实中国的独尊儒术为‘和’,把法家等思想也包容其中,后来更是吸纳进去道、佛的思想,现在自然可以吸收西方文明。‘比他平他谓之和,故能丰长而物归之。若以同裨同,尽乃弃矣。’说得更直白一点,中华文明可以‘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孔子也有一句话,叫‘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从个人推及国家、文明,就是要追求一种多元化,允许不同的思想、不同的观点、不同的文明融合在一起,实现中华文明的自我进化和更新。” 钱钟书又问:“中华文明确实可以吸纳外来文明,但如果这个外来文明,比如现在的希望文明,远远比中华文化强大,那怎么办呢?吸纳得太多,中国就‘以夷变夏’了,中华文明也彻底西方文明化,最终还是在走向衰落和灭亡。” “确实有这个可能,”周赫煊笑道,“这就要看中华文明是否坚持得住,或许几十年后,中国人穿西服、吃西餐、看西医,婚丧嫁娶都模仿西方风俗。但有一个东西万万不能变,那就是汉字,失去汉字等于失去中国历史,失去文明传承,失去民族聚合的纽带。” 另一个学生举手道:“可现在很多学者呼吁废除汉字,因为汉字已经跟不上时代发展了。西方的拉丁文字,可以用打字机轻松的敲打出来,中国汉字的输出效率却非常低,这不利于文化科学的传播。” 周赫煊笑道:“科技在进步,或许回来发明出新的机器,能够让汉字完美便捷的输出并排版印刷呢?” 这句话就毫无说服力,听课的学生又不是穿越者,哪能预料到电子计算机的出现。 一堂课讲完,有些学生心悦诚服,有些学生却对周赫煊的观点抱有怀疑态度。 周赫煊整理好讲义准备走人,突然从下边走来一个青年,笑道:“周先生你好,我叫钱穆,您的课程让我很受启发。” “原来是钱教授,您的那篇《刘向歆父子年谱》也让我受益良多。”周赫煊与他握手道。 钱穆是中国史学界新近崛起的大牛,他今年初发表《刘向歆父子年谱》,解决了近代学术史的一大疑案。这篇文章仅仅通过一部《汉书》,就辩清了延续2000多年的今古文之争,并啪啪啪狂打康有为的脸,指出康有为《新学伪经考》的28处错误。 钱穆也因这篇文章而名声大噪,被邀请担任燕京大学的国文讲师,同时也在清华等大学兼职讲课。他今天就是来清华讲课结束,慕名跑来听周赫煊讲《人类文明史》的。 周赫煊看着正在离开教室的钱钟书,又看看眼前的钱穆,顿时感觉无比搞笑。 如今钱穆已经把他的大作《国学概论》写出来了,准备找好朋友钱基博作序。钱基博满口答应下来,却让儿子钱钟书代笔,20岁不到的钱钟书把这篇序写得头头是道,俨然出自史学大家之手。 直到几年后,钱穆才知道自己的作品序言,居然是个毛头小子写的,从此跟钱钟书父子关系梳离。后来《国学概论》再版发行时,干脆直接将序言删了,显然心中极为不满。 “周先生,关于你提出的史学研究理论,我还有些不明之处想要请教。”钱穆说。 “请教谈不上,互相交流,”周赫煊道,“咱们边走边说。” 钱穆拿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书名叫做《现代历史研究法》。这是周赫煊第一次在清华讲学时的内容,把历史研究内容分为政治、历史、经济、民族、外交、文化和个人七大元素,又有研究历史的起因、过程、结果和影响四大要素。 这本书最近被整理总结出来,由北大出版社发行,销量并不太好,勉强只卖了1000多本。但在中国史学界却引起很大反响,一些史学界开始照着周赫煊提出的方法研究历史,这些史学界后来被归类为“周氏学派”。 钱穆虽然没有完全按照此种方法搞历史研究,但却借鉴了部分内容,勉勉强强也算是“周氏学派”的一员。 周赫煊和钱穆一路闲聊,最后干脆到清华园的亭子里细谈,直到天色渐黑才结束讨论。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周先生再会!”钱穆笑着握手道。 “哪里哪里,我只是提出些新颖方法而已,在中国历史上的造诣,远远不如钱先生。”周赫煊由衷的说道。 《汉书》很多人都读过,但只凭一部《汉书》就解决“今古文之争”的悬案,2000多年来只有钱穆能够做到,妥妥的超级史学大师。 离开清华大学后,周赫煊没有去北大住宿,而是前往孟小冬的娘家吃晚饭,第二天还要陪孟小冬去拜会余叔岩。 361【完颜立童记】 北平,椿树胡同。 明清时期这里属于高档文化住宅区,先是赴京当官的人来此居住(过渡房)。等当官几年有了钱换好房子,再把椿树胡同的房产卖掉,而买二手房的又多为文人雅士。 比如雍正时的吏部尚书汪由敦,便在椿树三条胡同住过,接着转手卖给大诗人赵翼。 到了民国时期,椿树胡同变成文人和艺术家扎堆的地方。 辜鸿铭便是在东椿树胡同病逝的,京剧大师荀慧生和尚小云,分别住在椿树上三条胡同和小二条胡同。 而余叔岩,则住在椿树上二条胡同。他有半夜吊嗓子的习惯,铁杆戏迷为了听他这一嗓子,经常大半夜披着被子跑来院前候着,成为小胡同里热闹非凡的一景。 “砰砰砰!” 周赫煊叩响铁兽环。 “谁呀?大清早的。”开门的是余叔岩的17岁徒弟李少楼。 周赫煊笑着抱拳道:“烦请通报一声,周赫煊携妻子孟小冬,前来拜会余叔岩先生。” 李少楼惊讶地看着周赫煊:“你就是前阵子把爱因斯坦请到中国的周先生?” “正是。”周赫煊说。 “你等一下,”李少楼没有离开,就站在大门后扯开嗓子喊,“师父,周赫煊周先生来了!” 一分钟不到,余叔岩快步而来,热情地迎接说:“周先生快请进。”他突然又看到孟小冬,笑道,“小冬也来啦。” “余师父早上好。”孟小冬恭敬行礼道。 周赫煊握手说:“余老板,冒昧造访,还望海涵。” “无妨,无妨,周先生快里面请。”余叔岩把大门敞开。 众人前往客厅坐下,余叔岩的徒弟很快把茶奉上,然后站在旁边好奇地看向周赫煊。 余叔岩属于中年帅大叔类型,寸头、戴眼镜,外形气质有点像著名演员陈道明。他说话音量很小,甚至有些中气不足,嗓子天赋远远不如其他京剧大师。但就是靠着刻苦锻炼和高超技巧,余叔岩弥补了先天不足,唱出来的声音跟平时说话判若两人。 “小冬,你跟周先生是朋友?”余叔岩好奇地问。 孟小冬含羞一笑,没有作答。 周赫煊说:“小冬是我的妻子。” 余叔岩恍然大悟,随即笑道:“恭喜恭喜,二位真是郎才女貌。” 周赫煊没有直接说明来意,而是发出邀请道:“余老板是京剧理论大师,我在天津有份报纸叫《大众》副刊,其中有一版专门肯定戏剧内容。如果有可能的话,希望能够刊登余老板的文章。” “好说,好说。”余叔岩满口答应。 余叔岩因为身体健康原因,已经告别舞台两三年了,整天在家潜心研究京剧理论,涉及音韵、乐器等各个方面。他不仅被公认为当世京剧老生第一人,也隐隐有京剧理论首席大师的地位。 30年代后,几乎所有的京剧老生派别,都受到余叔岩的理论影响,从而或多或少的进行改革发展。 如果能长期向余叔岩邀稿,这对《大众》副刊也是有很大好处的。 两人都绝口不提拜师的事情,东拉西扯地闲聊,渐渐谈到梅兰芳在美国的演出。 余叔岩问:“听说鹤鸣兄在美国演出很成功?” “何止是成功,”周赫煊笑道,“梅老板在美国已经炙手可热,近10所美国大学邀请他讲学,还有几所大学聘请他当荣誉教授。” 余叔岩惊讶道:“美国观众能听懂京剧吗?” 周赫煊解释道:“刚开始的时候,台上一边演出,台下一边打出英文翻译纸牌。后来觉得效果不太好,就改成了演出前用英语讲述大致剧情,等观众了解这个故事背景后,梅老板再登台演出。” 余叔岩点头说:“这是个好办法。” 周赫煊笑道:“梅老板还根据美国观众的口味,对京剧的各个细节做了改动,这样更能被美国观众接受。” “入乡随俗,这也是极好的。”余叔岩赞道。 周赫煊说:“美国的报纸已经把京剧夸上天了,梅老板每到一个城市,都有戏迷提前为他筹集演出资金。” 余叔岩多少有些羡慕,他说:“鹤鸣是为京剧传播做了大好事啊,有可能的话,我也要组织一次美国演出。” 周赫煊笑道:“到时候我可以帮忙联络。” “多谢周先生好意。”余叔岩抱拳道。 二人又闲聊一阵,周赫煊终于说:“余老板,小冬非常仰慕您,一直想拜入门墙学习技艺,还请考虑考虑。” “这个嘛……”余叔岩有些为难,他并不想收女弟子。 孟小冬直接起身跪下:“还请余师父传授技艺。” “快快请起,”余叔岩连忙搀扶,他抹不开周赫煊的面子,苦笑道,“我答应你便是,别跪了。” “谢师父!”孟小冬大喜。 余叔岩头疼不已,他很少收徒弟,更别说女徒弟了。而且这个女徒弟还有丈夫,不能像常规那样住在家里教学,只能隔三差五地跑来一趟。 既然答应收徒,那就必须为徒弟负责,余叔岩决定改天请几个朋友,把这个拜师礼给办了。 中午留在余家吃了顿饭,孟小冬高高兴兴地随周赫煊离开。她是个极好学的女子,这几年一直在跟名师、名票切磋交流,现在又拜当世老生第一人为师,心里已经乐开了花。 两人坐黄包车前往东寺三条胡同,孟小冬一路上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甚至计划以后每个星期来北平住两天,好方便她跟随余叔岩学唱戏。 黄包车在东寺三条胡同停下,25号和26号院都被孟家买下了,一大家子住着极为热闹。 就在周赫煊准备下车时,突然又驶来三辆黄包车。 “敏彤妹妹,你不是在天津准备结婚吗?怎么又回北平了?”孟小冬惊喜地说。 王敏彤眼睛有些红肿,看样子多半是哭红的,她悲戚地说:“我的婚约已经解除了,男方有些不检点。” 孟小冬不好再问,气氛显得颇为尴尬。 周赫煊倒是想起前些天的天津大新闻,一位爱新觉罗氏子孙跟唱戏的有染,最后闹到了家里,当众撒泼出尽洋相。 这个王敏彤,多半就是因此解除婚约的。 362【我爱这土地】 王敏彤,本名完颜立童记,在后世网络上被称为“最美清朝格格”。 周赫煊对于她的了解只有两点: 第一,伪满洲国建立后,由于“皇帝”溥仪无法生育,因此日本人想让溥仪的兄弟溥杰娶日本妻子,好生下带有日本血统的“太子”,便于关东军对伪满洲国的控制。溥仪急忙招来亲信商议应对办法,决定抢先给溥杰找一个满族妻子,最终人选确定为王敏彤。 第二,王敏彤与溥杰的婚约遭到日本人破坏,一直孤身独处活到新中国。这时王敏彤都快50岁了,突然疯狂倒追溥仪,在溥仪多番表示拒绝后,王敏彤居然找医院给她开“处女证明”。 “小冬姐姐,这位先生是?”王敏彤好奇地看着周赫煊。 孟小冬介绍道:“这是我丈夫周赫煊。” 王敏彤面色微变,轻轻地皱起眉头,似乎对周赫煊有些不满。 另外两辆黄包车上,坐着她的母亲爱新觉罗·恒慧,以及她的妹妹王涵(完颜碧琳)。 “无耻之徒。呸!”爱新觉罗·恒慧毫不掩饰对周赫煊的厌恶,一口痰吐在他的脚边。 王敏彤似乎觉得母亲太过失礼,悄悄拉着恒慧的袖子说:“额娘,别这样。” “跟这种人没什么好说的,我们走!”恒慧拉着女儿朝自家大门走去,开锁后又回头对周赫煊说,“拐带皇后,挑拨皇妃离婚,你这逆贼该当诛灭九族,永世不得超生!” 一家三母女很快消失在胡同里,留下周赫煊哭笑不得。他在遗老遗少们眼中,估计已经成为乱臣贼子的代表,爱新觉罗家族恨不得把他剥皮食肉。 “煊哥……”孟小冬显得很尴尬,解释道,“她们家待人处事还挺不错的,就是思想比较陈旧。” “没事。”周赫煊笑道。 清朝灭亡以后,大量底层满人转变很快,高高兴兴做中华民国的公民。但中上层的满人,尤其是满清贵族,却一直有着莫名的优越感,仍旧处处以贵族自居。 就拿王敏彤来说吧,人家根本看不起汉人,甚至看不起普通满清贵族。她一辈子有过两次婚约,男方都姓爱新觉罗,晚年疯狂地倒追溥仪,也是因为溥仪头上罩着“皇帝”光环。 周赫煊拉着孟小冬的手准备进院子,王敏彤突然又偷偷溜出来,低声说道:“小冬姐姐,我妈刚才说话不好听,你别介意啊。” “没什么的。”孟小冬无奈笑道。 王敏彤又奇怪地看着周赫煊:“婉容表姐真是被你拐跑的吗?” 周赫煊说:“我并没有拐骗她,是她自愿离开溥仪。” 王敏彤盯着周赫煊又瞧了一阵,评价道:“却也有些气度不凡,难怪婉容表姐会跟你走。” 她话音刚落,院子里突然传来恒慧的喊声:“大姑娘,快回来!” “来啦,来啦,”王敏彤连忙往回跑,关门时小声喊道,“小冬姐姐,我改天来找你唱戏,别让我妈知道了。” 孟小冬笑道:“我周六和周末在北平。” “那说好了。”王敏彤飞快关门,院子里传来恒慧的阵阵斥责声。 倒是个很有趣的姑娘,除了择偶时看不起非皇族男子外,她平常表现得还比较正常。 周赫煊和孟小冬走进25号院,刚进门就听岳母张云鹤说:“姑爷回来啦,晚饭还没做好,你稍等一会儿。” “不急,您慢慢忙。”周赫煊回道。 小舅子孟学科正在院子里练花枪,一杆花枪被他舞得虎虎生风,快步朝周赫煊冲来:“姐夫看招!” 周赫煊连忙躲闪,孟学科提枪就往孙永振身上捅,这才是他的真正目标。 孙永振侧身滑步向前,等孟学科招式用老后,顺势用胳膊夹住花枪,轻轻松松就把这杆枪夺过来。 “没劲,不玩啦!”孟学科沮丧道。 孙永振招手道:“学科少爷,额陪你过几招。” “看我降龙十八掌,喝哈!”孟学科原地举掌狂拍空气,这小子看武侠小说已经看疯了。 周赫煊不再理会小舅子,走进堂屋跟老丈人一起下象棋,优哉游哉地等着吃晚饭。 晚上九点。 周赫煊坐在院子正无聊赏月,突然外边响起敲门声。 小姨子孟幼冬连忙跑去开门,问了几句便喊道:“姐夫,有位潘先生找你!” “请他进来吧。”周赫煊应道。 不多时,孟幼冬带着一个青年来到院中。此人理着寸头,身穿中山装,浑身上下带着一股朝气蓬勃的英武气质,他抱拳说道:“周先生好,我叫潘漠华。这么晚了冒昧拜访,还请原谅。” “潘先生请坐,”周赫煊朝他微笑点头,又对小姨子说,“幼冬,去给潘先生沏杯茶来。” 但凡学过中国近现代文学史的人,都应该知道潘漠华,他是个诗人,湖畔诗社的代表人物,作品受到朱自清的高度评价。至于潘漠华的隐藏身份嘛,则是赤党,一生五次被捕,最后被国党特务用开水活活烫死,年仅32岁。 周赫煊当然知道潘漠华的底细,他对孟小冬说:“小冬,我想跟潘先生单独聊聊。” “我去帮爸爸准备明天演出的戏服。”孟小冬很知趣的离开。 小姨子把茶端来,周赫煊笑道:“潘先生请用茶。” “谢谢。”潘漠华点头微笑。 等到院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周赫煊才问:“潘先生有什么事吗?” 潘漠华道:“我也是北大的毕业生,一直很敬佩周先生对北大做出的贡献。我拜读过周先生的所有作品,仰慕之至,这次过来是有几个问题想请教。” “请说。”周赫煊道。 潘漠华问:“在周先生看来,文学作品的最大价值是什么?” “文学作品无非艺术价值和社会价值。”周赫煊说。 “周先生高见,”潘漠华刻意拍马屁道,“《神女》就兼具艺术价值与社会价值,不愧为荣获龚古尔文学奖的伟大作品。初读《神女》,我就被这部小说所蕴含的深刻思想所折服,它是对腐朽思想和封建社会的无情揭露,它可以唤醒无数的沉睡中的国民。” 周赫煊笑道:“过奖了。” 潘漠华又说:“新文化运动已经随北伐而结束,现在的中国文学界思想混乱,万马齐喑,死气沉沉。我觉得,应该掀起一次新的文学运动,纠正并领导作家们的创作,让文学有益于国家,有益于民族。” 来了,来了……周赫煊头疼的想,他已经猜到潘漠华的来意。 果然,潘漠华继续说:“两个多月前,一大批进步人士在上海成立了左翼作家联盟,鲁迅、矛盾、郭沫若、田汉等学者都已加入。周先生是中国文坛的领袖人物,何不一起共襄盛举?” “抱歉,我对这个组织不感兴趣。”周赫煊直接拒绝。 左联啊,太危险了! 左翼作家联盟乃是赤党中央宣传部的直属领导团体,它贯穿了整个30年代的中国文坛,同时也遭到国党的残酷镇压。明年柔石、胡也频等作家,就要被国党秘密抓捕杀害,被人称为“左联五烈士”。 刚开始,左联准备邀请鲁迅来当主席,鲁迅感觉太危险就拒绝了。但在反复思考后,鲁迅还是不顾个人安危,答应出席左联成立大会并发表演说,还担任了左联执行委员会委员。 至于潘漠华,则是北方左联的主要筹建者之一,此时正在为成立左联北平支部而积极奔走。 听到周赫煊拒绝加入,潘漠华显得十分愤慨,他说:“周先生,如今国党禁锢思想言论,真正有益于国家民族的文学作品难以发表,难道你就对此视而不见吗?我们左联的责任就是反对思想压迫,领导进步文学的创作,用积极向上的文艺作品唤醒国民,传播进步思想。这是抗争,也是革命!” 周赫煊笑道:“你就不怕我向国党举报?” “我相信能写出《神女》、《狗官》的作者,不会干出这种事情来!”潘漠华死盯着周赫煊,“周先生如果真的倒行逆施,那就尽管去举报吧。我的头颅就在这里,随时可以拿去,我的血流干了,终将染红脚下这片大地!” 周赫煊无奈叹息,面对慷慨激昂的潘漠华,他甚至有些自惭形秽。 眼前这个热血爱国青年,几年之后就会牺牲,而且是被严刑拷打、折磨致死。 周赫煊感觉自己的心在抽痛,他左思右想,决定效仿朱自清等人的做法,说道:“左联我不正式加入,但我答应参加你们的一些活动,并在进步刊物上匿名发表一些作品。” “那也是可以的,”潘漠华大喜,激动地握着周赫煊的手说,“周先生,我就知道你有一颗爱国赤子之心。” 周赫煊回房拿出纸笔,写下一首诗交给潘漠华:“这首诗你拿去吧,算是我交给左联的第一份答卷。” 潘漠华低头阅读,只见这首诗的标题叫做——《我爱这土地》。 363【鲁梁骂战】 北大,政治系。 马珏捧着课本走进教室,瞬间引起全体男同学的注意。等她找位子坐下,旁边空位上迅速多了七八个人,不为别的,那些男生只是想靠校花近点。 或许是自惭形秽,近10个男同学围着马钰坐下,居然没人敢上来搭讪,最多也就是朝她那边偷偷看几眼。 还有几个正在聊天的男同学,也刻意提高了音量,妄图利用高谈阔论来吸引马珏的注意力。 马珏对此颇为烦恼,拿出本文学杂志,低头静静阅读起来。但那几个聊天的实在太大声,她不想听都不行—— “听说魏老师也辞职了,再这样下去,恐怕咱们还要停课。” “有什么办法?没校长,没拨款,老师们总不能饿着肚子讲课吧?” “都怪他们高年级的老生,非要通电全国复校,把校长都赶跑了,搞得教育部对北大不闻不问。” “就是,你看北工大那几所学校,不搞复校还不是照样上课。”(北京工业大学在并校后成为北平大学第一工学院,并未解散复校,与其他几所国立大学一起持续到抗战后,内迁至西北组成西北联大,西北联大即新中国西北大学的前身) “唉,老生们胡来,我们这些新生跟着遭殃。” “怎么能说胡来呢?老生不坚持复校,现在哪里还有北大存在。” “我听说蔡元培先生会回来做校长?” “他早就不管北大了,好像是周赫煊先生要回北大。” “管他谁做校长,教育部随便派个校长来都可以,咱们辛辛苦苦考上大学,总不能半途而废回家种地吧?” “……” 这个话题显然是同学们最关注的,越来越多的学生加入讨论。 马珏对此也很担忧,她父亲是北大国文系主任,平时经常听父亲和叔叔们谈起学校的困难,国文系老师这半年来辞职了将近一半。 就在同学们议论纷纷时,突然一个男生闯进来,挥舞着手里的杂志说:“好东西,好东西,上海左翼作家联盟团体刊物《萌芽月刊》!” “真的?快给我看看!” “可以啊,你小子上哪儿搞来的?” “我听说好多大作家都加入了左联。” “……” 马钰对左联也有所耳闻,她好奇地抬头看过去,犹豫着是不是该找那个男生借书来读读。 那男生得意地说:“这是《萌芽》最新一期的杂志,我托叔叔专门从上海带来的,北方的书店里根本买不到。” “别废话,快拿来大家一起看!”有人急切道。 那男生翻开杂志目录页说:“人太多麻烦得很,干脆我给大家朗读吧。这期《萌芽》刊登了鲁迅、柔石、殷夫、魏金枝……等先生的文章,同学们想先听谁的?” “鲁迅,鲁迅!”大家一致高呼。 “那我开始念了,”男生笑道,“鲁迅先生这篇杂文的题目叫《新月社批评家的任务》:新月社中的批评家,是很憎恶嘲骂的,但只嘲骂一种人,是做嘲骂文章者……从此以后,恐怕要不满于两种现状了罢。” 鲁迅的这篇文章并不长,连800字都不到,参加高考是要扣分的。他全篇不带一个脏字,却把新月社的批评家往死里挖苦,讽刺新月派文人表面上反对国党,暗地里却奴颜婢膝、摇尾乞怜。 同学们听完杂文后,有人忍不住问:“我挺喜欢新月社的,鲁迅先生这次骂的是谁啊?” “是啊,鲁迅先生怎么又跟新月社起冲突了?” “应该是胡适吧,听说鲁迅先生和胡适先生一直关系不好。” “怎么可能是胡适?胡适因为反抗国党压迫思想,已经被逼得远走海外了。” “……” 学生们讨论半天也没有头绪,终于有人问马珏:“马珏同学,你好像跟鲁迅先生很熟,他这次的文章是在骂谁啊?” 马珏还真知道,因为这篇文章她已经读过了,当即回答说:“骂的是梁实秋先生。” “我想起来了,他们两个还真有矛盾。”有人立即喊道。 鲁梁骂战开始于1926年,梁实秋说五四文学描写人力车夫是肤浅的人道主义,鲁迅立即写文章,不仅批评了梁实秋,连带着把整个新月社都骂进去了。 到1927年的时候,梁实秋讽刺鲁迅、周作人是文坛霸主,容不得别人的思想跟他们不一样。当时正值“反赤”的高峰期,梁实秋暗指鲁迅是赤党,鲁迅回应说梁实秋“用心险恶”,两人因此真正结怨。 后来梁实秋又骂鲁迅翻译的作品晦涩难懂,属于“硬译”,没有艺术性可言,已经离“死译”不远了。 鲁迅对自己的翻译问题进行了辩解,两人因此吵起来。 直到去年夏天,梁实秋写文章说鲁迅对于现状不满,却只敢说几句尖酸刻薄的俏皮话。鲁迅时隔半年才写这篇文章回击,说新月派文人追求思想自由和国党闹起来,属于摇尾乞怜,在真正需要反抗的地方,反而帮着国党维持(文坛上的)治安。 这两位打笔仗从没消停过,直至鲁迅去世。 学生们讨论了一番鲁迅和梁实秋,那个男生继续念杂志,念着念着,他突然说:“咦,这首诗有点意思!” “什么诗啊?”有人问到。 那男生说:“诗名《我爱这土地》,作者叫‘夜风’。我给大家念念啊—— 假如我是一只鸟, 我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 这被暴风雨所打击着的土地, 这永远汹涌着我们的悲愤的河流, 这无止息地吹刮着的激怒的风, 和那来自林间的无比温柔的黎明…… ——然后我死了, 连羽毛也腐烂在土地里面。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一首诗念完,教室里无人说话,都沉浸在诗歌炙热的感情中。 这首诗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直抒胸臆,表达出一种刻骨铭心、至死不渝的伟大爱国情感。它的简单、它的真正,恰恰最能打动人,特别是热血青年们读来,更觉慷慨激昂。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马珏低沉重复这两句诗,不禁有些痴了。 364【一猜就中】 五四运动期间,是中国近代文学的兴盛时期,各种文学团体如雨后春笋般破土而出,其中尤以文学研究会的声势最为浩大。 可到了1930年前后,五四新文化运动实际上已经结束。文学研究会的会刊《小说月报》,也在去年遭到国党上海党部的警告。发行单位商务印书馆怕惹事,也各种打招呼干预,导致很多文章都不能在《小说月报》上发表。 渐渐的,《小说月报》失去了对作家、以及文学青年的号召性。主编郑振铎、叶圣陶等人,面对此种情况无能为力,他们在今年底就会离开商务印书馆。 与文学研究会一样,如今大多数文学团体都处于茫然阶段。 一方面,北伐胜利后中国的社会现状,让作家们不知何去何从,一下子失去创作激情;另一方面,国党对文学作品的高压管理,又让作家们受困于种种限制,不敢再像以前那样畅所欲言。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文学界的有识之士联合起来,在共党的领导下,在上海成立了中国左翼作家联盟,并创办机关刊物《萌芽月刊》。 不管是左翼作家联盟,还是《萌芽月刊》,都让中国文坛为之一振,许多作家再次爆发出创作热情。 国党对此是非常警惕的,由于左联作家成员散居各地,许多人还住在租界里边,国党暂时还不敢、也没能力胡乱逮捕。但《萌芽月刊》却受到国党的严密监视,但凡这本杂志刊登言论出格的作品,立马就要被查封。 历史上,北方左联都还未正式成立,上海的《萌芽月刊》就遭到查封,仅仅只发行了五期。 但这没什么大不了,第六期《萌芽》改头换面,改名为《新地月刊》继续发行。《新地月刊》发行1期再遭查封,可左联的机关刊物却越封越多,不仅有《拓荒者》、《巴尔底山》、《世界文化》、《前哨》、《北斗》等公开发行的机关刊物,还有秘密发行的《文学生活》等杂志,亦有左联成员以个人名义出版的《无名文艺》、《文艺》、《新小说》等刊物。 甚至连日本,都有左联东京分部创办《东流》、《新诗歌》和《杂文》。 面对如此情况,国党根本就管不过来,因为遍地都是左联的相关刊物,甚至连一些老牌报纸都有左联的专栏和附刊。 周赫煊以“夜风”为笔名发表的《我爱这土地》,便刊登在《萌芽月刊》第5期,也即是最后1期。这首诗一经问世,便迅速被传颂开来,包括许多跟左联无关的诗刊都纷纷转载。 夜风,这个名不见经传的诗人,一下子变得广为人知。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这两句诗也被许多热血青年抄写在笔记本上。 甚至有一本新创办的文学刊物,受到这首诗的影响,专门取名叫做《土地》。 上海,石库门某亭子间内。 鲁迅、丁玲、胡也频、柔石等人共聚一堂,吃着梨子、磕着瓜子聊天。因为《萌芽月刊》刚刚被查封,他们聚拢来开个短会,非常愉快地把新刊物定名为《新地月刊》。 鲁迅深吸一口纸烟,摁灭烟头问:“那首《我爱这土地》,到底是谁写的?” “对呀,完全没听说过‘夜风’此人,”丁玲好奇道,“这首诗写得真好,该不会是哪个刚开始创作的新人写的吧?” 柔石神秘兮兮地笑道:“夜风是某位大学问家的笔名。” “我猜到了。”鲁迅并不感到惊讶,因为他就有好几十个笔名,许多内容敏感的文章只能用新笔名来发表。 这在民国文坛是极为正常的,相当于后世混论坛、贴吧,你没有一堆小号马甲,都不好意思出来见人。 “谁的新笔名啊?”胡也频问。 “你们猜。”柔石笑道。 “快说,快说,别吞吞吐吐的。”丁玲催促道。 在座诸人,除开鲁迅全是赤党,鲁迅说道:“既然人家不肯公开身份,那还是别问了。” “我来猜猜,”丁玲的眼珠子转了几圈,“平复(柔石)说是位大学问家,那应该非常有名气,而且写诗也写得极好,还是一位爱国主义者。擅长写诗的有名气的爱国主义者,会是谁呢?” 胡也频突然插话:“不会是北边那位周先生吧?” “哈哈哈哈,一猜就中,”柔石笑完又提醒道,“此事不要外传,周先生似乎不想跟咱们左联牵扯太深,必须尊重他的选择。” “可以理解。”鲁迅点头道。他最初也是不愿加入左联的,害怕因此遭到迫害,但最后还是咬牙豁出去了。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丁玲捧着诗念了两句,赞叹说,“不愧是周先生,他的诗总这么感情勃发而富有哲理。” 鲁迅调侃道:“可惜跟新月社那帮人走得太近。嘿嘿,胡适、梁实秋闹得挺厉害,追求什么思想自由。现在国人连行动自由都没有,更何谈思想上的自由。” 柔石说:“他们终归是反对国党的,如果可以的话,还是希望大家能缓和矛盾,共同联合起来反对独裁暴政。” 鲁迅笑笑不说话,他怨恨梁实秋,多过于怨恨郭沫若、陈西滢。因为他觉得梁实秋太阴险了,居然在张作霖、常凯申联合反赤的时候,公开写文章暗指他是赤党,这不诚心要坑死他吗? 至于柔石,他更希望鲁迅和梁实秋能够和解,一起为国家民族而奋斗。 在一年以前,共党内部很多文人是号召抵制鲁迅的,其中就以郭沫若为代表。后来周公亲自来上海跑了一趟,双方才摒弃前嫌共襄盛举,携手创立了中国左翼作家联盟。 就在鲁迅、丁玲等人在上海开小会时,远在天津租界,一个作家朋友对巴金说:“你来天津旅游,有个人一定要去拜会,否则就白来了。” “谁啊?”巴金笑问。 “周赫煊。”朋友说。 巴金连连摇头:“他是名满天下的大学者,我就一个文坛小喽啰,还是别去吃闭门羹了。” 朋友笑道:“不去试试怎么知道?” 365【巴金】 巴金是个很有趣的人,他每年拿出四分之三的时间写作,剩下两三个月就到处旅行看朋友,把赚到的稿费全部花得干干净净。为了避免因生活而奔波,他直到40岁才结婚,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用巴金自己的话来说,他没有家,朋友的家就是他的家,他到各处去看朋友,途中还能顺便写一些旅途随笔。 这是位毫无金钱观念的秒人,后来他都名满全国的,依旧没有几个积蓄。某天妻子见他出门买书,忍不住说道:“家里已经没钱了。”巴金对此一无所知,回答说:“钱就是用来买书的,都不买书,写书人怎么活法?” 巴金当天被妻子阻拦没去,第二天又带着孩子去逛书店。 时值五月,中原大战已经打响。 李宗仁、白崇禧从广西出兵湖南,战略目标是攻占武汉。冯玉祥从河南出发攻打徐州,目标是跟李宗仁在武汉会师。阎锡山从山东进发,配合冯玉祥攻击徐州,目标直至南京中央政府。反复摇摆的石友三,这次主攻兖州、济宁,同时配合晋军取济南。另有湖南的何键、四川的刘文辉,也各自在地盘上跟老蒋那边的人打仗。 从南到北,从东到西,战火连绵。 连续数年大灾荒的山东,都还没有缓过劲来,如今再次成为军阀混战的主战场,再加上张宗昌这些旧军阀浑水摸鱼,几乎打成一片白地。 巴金本来打算去山东拜会老舍,但战火连绵之下,他也只能作罢。 在离开天津前,巴金受到朋友的怂恿,坐着黄包车按响三乐堂的门铃。 周赫煊正在家里陪孩子玩耍,女儿灵均已经成功断奶,而且还学会了走路——勉强走两步就要摔倒。 “快去,去弟弟那边!”周赫煊放开手喊道。 小灵均拽着周赫煊的袖子不放,身体摇摇晃晃,糯声道:“爸爸,抱抱。” 张乐怡坐在摇篮边,冲小灵均招手道:“灵均,快过来跟弟弟一起玩。” 小灵均瞅瞅张乐怡,又瞅瞅周赫煊,突然趴在地上,慢条斯理地朝摇篮爬过去。 周赫煊狂汗,把女儿抱回来站好:“不准爬,要用脚走。” 小灵均听得似懂非懂,迈着肉呼呼的小腿儿朝前走了几步,然后突然停止下来。她害怕了,前面几步是张乐怡,后面几步是周赫煊,她站在中间没有任何着落。 “哇哇哇……”小灵均傻站在原地哭起来。 周赫煊连忙转移地点,跑到张乐怡身边喊:“快过来!” 小灵均似乎忘记了跌倒的恐惧,快步朝周赫煊跑去,抱着周赫煊的膝盖继续大哭。 周赫煊叹气道:“真是个爱哭鬼。” 让周赫煊没想到的是,小灵均在完全掌握走路后,几分钟就学会了奔跑。虽然跑着跑着就摔一跤,但她自己爬起来又继续跑,咯咯咯笑着满屋子转悠。 小维烈被姐姐的笑声感染,靠在母亲怀里扭来扭去,兴奋地拍打小手跟着笑,屋里到处都充斥着小孩子的欢笑。 “先生,外面有位李尧棠先生求见。”佣人过来禀报。 周赫煊一时间没把李尧棠跟巴金联系起来,他问:“多大年纪,干什么的?” 佣人说:“很年轻,也就20来岁吧,他说自己是写小说的。” “原来是作家,请他进来吧。”周赫煊没有多想。 巴金梳着三七分发型,戴着一副圆框眼镜,模样有些小帅。他主动上前握手道:“周先生你好,我叫李尧棠,一个小作者,慕名而来。” “李先生你好,请坐。”周赫煊微笑道。 张乐怡抱着儿子,又牵着小灵均,悄悄离开客厅,只剩下周赫煊和巴金两人。 巴金说了些久仰崇拜的话,又聊起《神女》和《狗官》,最后拿出一叠稿子说:“周先生,这是我最近创作的小说,还没完稿,希望你能提一些意见。” 周赫煊翻开来一看,只见小说名字***梦》,很俗套的名字,应该不是啥有名作品。 直到周赫煊阅读了正文,发现书中人物的名字叫觉民和觉慧,他才猛地抬头望向巴金:“敢问李先生的笔名是什么?” 巴金笑道:“巴金。” 果然啊! 周赫煊哭笑不得,他说怎么小说稿读起来像《家》,只是初稿的书名和内容都有许多不同,一时间才无法确定。 周赫煊把书稿放下,说道:“李先生,你的作品我会细细拜读。好像《小说月报》前段时间连载的《灭亡》,也是你写的吧?” “正是,”巴金笑道,“那本小说是我在法国时动笔的,留学太无聊了,只能找点事情来打发时间。” “这两年的中国文坛比较衰落,好多作家都精神倦怠疲惫了,《小说月报》也很难看到好作品,”周赫煊毫不掩饰地赞叹道,“如今中国文坛,除了老舍的《二马》,只有李先生你的《灭亡》最耀眼。” 以周赫煊现在的名气和地位,巴金受到夸奖后,颇有些不好意思,他搓着手道:“跟老舍的作品还是不能比,他的作品风趣幽默,特别是那股独特的京味,我本人是极为佩服的。听说他正在齐鲁大学教书,我还想着去拜会一番,谁知遇到了山东打仗。” 周赫煊说:“那不如就在天津多呆些日子,等仗打完,再去山东也不迟。对了,李先生现在除了写小说,还有其他工作吗?” “以前兼做杂志编辑,去年底就辞了。”巴金道。 周赫煊发出邀请道:“不如去我的《大众》副刊吧,不会耽误你写作的。” 巴金为难道:“我这个人爱自由自在,恐怕干不了多久又想辞职。” “哈哈,没事的,去留随意。”周赫煊说。 巴金这才答应下来,又跟周赫煊聊起《大国崛起》,继而热火朝天的开始讨论法国大革命。 巴金最开始属于无政府主义者,到法国留学后又迷恋上大革命,喜欢研究和阅读法国革命史。既然遇到了周赫煊这个史学家,他自然不会放弃探讨法国大革命的机会。 两人一直聊到傍晚,廖雅泉、崔慧茀都下班回家了,婉容也参加完沙龙回来,巴金才不顾挽留告辞离开。 周赫煊把巴金送到大门口,说道:“过两天有位作家朋友结婚,也是你们四川的,而且跟你一样姓李,到时候一起去喝喜酒吧。” “这么巧?那我可一定要去。”巴金笑道。 巴金和李寿民,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想来应该会很聊得来吧。 366【战争与贫困】 天津英租界,马场道的一栋小洋楼热闹非凡。 李寿民在《新天津报》、《大公报》、天津电话局、天津警备司令部秘书处的同事,以及他在天津的亲朋好友,再加上女方邀请的许多宾客,足足坐了近50桌宴席。 由于《蜀山剑侠传》卖得很好,李寿民也算有些积蓄,大概存了一万多元。这些钱用来摆婚宴绰绰有余,但想在英租界买花园洋房,那是绝对不够数的。 孙仲山比较爱面子,非逼着女婿准备婚房不可,而且房子还不能太寒酸。李寿民实在拿不出那么多钱,孙仲山干脆自己买了一栋,但屋主写的是女儿的名字。 李寿民对此感到很屈辱,犹如寄人篱下,他宁愿自己出钱租房子住。 本来定于5月初的婚礼,就因为房子的事情谈不拢,一直拖到5月底才互相妥协。孙仲山允许李寿民的母亲搬进新房,但李寿民的两个弟弟却只能继续租房住。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交拜!” “齐入洞房!” 婚礼是传统中式礼仪,因为李家和孙家都不信教。 说实话,传统婚礼发展到民国时期,已经非常简化了,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再加上新郎新娘都是四川人,拜宗庙祖先等仪式完全省略。 “拜高堂”时,新人向双方父母奉茶跪拜,公公婆婆说了些祝福语,并送给新娘首饰礼物(家传镯子之类的)。新娘收到礼物后必须立即戴上,然后新人向其他亲戚长辈奉茶。 “夫妻交拜”结束,新人直接被送进洞房,并没有再出来陪酒敬酒。 李寿民穿着件红色丝织短褂,下身是一条红色襦裙,他牵着新娘子,被一群闹洞房的小青年簇拥着上了二楼。 “芾甘,不上去闹闹?”周赫煊笑问。 “我就算了,跟新郎新娘都不熟。咳咳咳……”巴金说着说着突然大声咳嗽,咳得整张脸都胀红了。 周赫煊问:“怎么了?” “没事,老毛病,现在已经好了很多。”巴金摆手道。 巴金从小就体弱多病,以至于连小学都没读过,只能请先生到家里授课。14岁时好不容易考入英语补习学校,只读了一个月就因病辍学。17岁时终于养好身体,读了两年中学便去报考北大,结果体检时又查出患有肺病。 满打满算,巴金在学校只读了三年半,其中两年是中学,剩下一年半则在法国留学。 可就是这么一位体弱多病的自学成才者,居然成为中国数一数二的大文豪,并且活了101岁高寿。 周赫煊说:“我认识一位天津名医,改天找他来帮你看看。” “不用了,我这毛病只能慢慢养。”巴金倒是挺看得开。 事实上,巴金被肺病折磨得非常痛苦,他的小说作品中,主角常常患有肺病或者其他疾病。比如《灭亡》的主人公杜大心,就因为患有肺病而萌生暗杀军阀的念头,希望以此来解脱疾病痛苦。 周赫煊对巴金的情况略有所知,他坚持道:“还是要请丁大夫来看看,帮你开几服药调养。” “多谢。”巴金觉得周赫煊对朋友真是不错。 宴席已经开始,不时有人跑来给周赫煊敬酒,搞得好像他才是新郎官一样。 胡政之坐在旁边看了会儿好戏,笑道:“明诚,我准备下个月去沈阳,把《大公报》的沈阳分社开起来。” “别急,先开武汉分社吧。”周赫煊道。 胡政之不解道:“沈阳有张司令罩着,办报纸会容易得多。武汉那边很快就要打仗,运作起来很麻烦,为什么要舍易求难呢?” 周赫煊当然不可能说,明年小日本会占领东北,他找借口道:“武汉地处要冲,把武汉分社建起来,有利于报纸在长江中上游地区的发行。而且打仗也有打仗的好处,正好就近采访战事情况。” 胡政之苦苦思索,他觉得周赫煊说得有些道理,点头答应道:“那好吧,先开武汉分社。” “阎锡山的摊派银子确定数目了吗?”周赫煊又问。 “确定了,每月摊派100元军费,”胡政之无奈苦笑,“倒是比褚玉璞当大帅时便宜。” 只要生在中国,打仗谁都别想轻松。 别看山西民政建设搞得很好,普及了小学教育,又创办了各种工厂,但其实晋军的财政状况极为糟糕。因为阎锡山掌握着北方六省(市)地盘,摊子铺得很大,军费开支浩繁,河北等新占省份又穷得叮当响,晋军不管是嫡系还是杂牌都欠饷严重。 这回要打仗,阎锡山手下的将领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发电报叫苦,说缺乏军费无法开拨。 阎锡山只能四处筹措粮饷,一些晋军的杂牌部队,穷到每个士兵只能分配5发子弹,这还打个屁啊? 更让阎锡山头疼的是,都还没正式开战,晋钞就疯狂贬值三分之一。等真正打起来,2元晋钞能低1元大洋就不错了。 晋钞的贬值,还带来物价飞涨,粮米一天一个价,山西百姓叫苦不迭。 为了解决财政困境,阎锡山决定在太远发行军用劵,同时加派军事特捐。这些税捐(粮米为主)一时之间难以摊派,只能直接到农村地区筹措。 穷人家能填报肚子就不错了,哪里拿得出来?如此就带来一系列严重后果,比如穷人找富人借粮纳捐,利滚利还不起只能卖地,没有土地的就卖儿卖女,土地兼并愈发严重,农民的日子更加困苦。 阎锡山还向商人富户下手,就拿天津来说,天津总商会就正在帮晋军筹款,不然大家的生意都没法做。 另外,阎锡山还想把同成、沧石两条铁路,抵押给美国、日本借款2000万元,把山西税收抵押出去向美国借款2000万元。可惜美国、日本都倾向于南京政府,这些借款没有谈成。 甚至连天津海关和长芦盐署都被阎锡山占领了,想要截留关税和盐税银子。天津海关税务司长贝尔,坚决反对阎锡山的做法,把税款自行收取,并存入英美两国银行。 接下来的几个月,由于南京政府和阎锡山的斗争,天津海关和盐署几乎停止运行,不知道损失了多少国家税收,就算收到税也全部打进外国银行。等后来南京政府收回海关和盐署时,这些钱有好多都不翼而飞,因为究竟收了多少税,全凭洋人自说自话。 民国军阀混战就是这样,一旦打仗,就各种出卖国家利益,百姓愈发穷困潦倒,国力怎么可能发展得起来? 本来富裕的东北,已经被张作霖打穷了,本来富裕的山西,也即将被阎锡山打穷。 至于四川、山东、河北、河南等省,那属于战乱重灾区,卖儿卖女的情况屡见不鲜。 367【香山旅游团】 从5月中旬开始,常凯申的中央军率先发起进攻,一度取得开门红,但大体上战事处于胶着状态。因为两边都在用杂牌部队打仗,像石友三这种二杆子军阀,居然打了好几次胜仗,足以说明中央军的先头部队有多烂。 直至5月下旬,双方的精锐部队开始正面接触。 中央军主力集中于平汉、陇海两线,阎锡山避重就虚猛攻鲁西北,连续取得不俗战果,山东局面朝着有利于反蒋联军的方向发展。 至于其他方面的战场,则有来有回,相持不下。 这种僵持状态的消耗战最为惨烈,每天耗费无数钱粮和士兵生命,就看谁能撑得更久。 就在军阀混战的同时,北平和上海开始考试。共计1600多名在校大学生,以及早已毕业的有志青年,报名参加“周赫煊留学基金”的第一届考试测验。 成绩优胜者被选入留学预备班,进行为期两个月的准备学习——主要是帮助留学生提高法语水平,英语很多人都会。 马场道,小洋楼。 孙小姐端来两杯上好的龙井茶,说了声“请慢用”,便非常知趣的离开。 周赫煊拿起茶杯,笑问:“新婚生活如何啊?” “还行吧。”李寿民笑容勉强地说。其实他婚后日子过得很不舒服,这宅子里的佣人都是孙家请来的。特别是那个管家,属于孙仲山的亲信,什么事都听孙小姐吩咐,不怎么把李寿民这个姑爷放在眼里。 李寿民已经在物色房产,租界的小洋楼他买不起,但天津城内的四合院却不在话下。一旦把房子选好,李寿民立即就要搬出小洋楼,他不想再受孙家的窝囊气。 周赫煊看出李寿民有心事,当下也不戳破,介绍道:“寿民,这是你的四川老乡李尧棠先生。” 巴金上前握手道:“李先生你好,我叫李尧棠,字芾甘。” “记得记得,”李寿民热情地笑道,“我结婚那天,明诚介绍过芾甘兄。听你的口音,是成(和谐)都人吧?我是长寿人。” 巴金说:“我最近正在拜读寿民兄的《蜀山剑侠传》,写得仙气渺渺,让人顿生离尘出世之感。” “我不信,”李寿民摆手道,“我就写点消遣小说,连作家都算不上,你们写严肃小说的才是大文学家。” “寿民兄不必过谦,你在武侠小说里表现出的想象力,是真的让人佩服。”巴金笑道。 李寿民说:“我这个人喜欢到处旅游,造访名山大川。每到一个地方,了解到当地的神话传说,再被那山中云雾一熏,就不由自主的浮想联翩起来。” 巴金笑道:“那真巧了,我也喜欢旅游,每年都要花两三个月时间到处走。这也是我养病的一种方法,我的肺不好,长期待在大城市里,总觉得浑身都不舒服,只有到处走走才觉得爽快。” “肺病很严重吗?”李寿民关心道。 “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前两天周先生还帮我请了一位名医。”巴金说。 李寿民道:“我有一套吐纳功夫,对养肺特别好,你不如也练练。” “行啊。”巴金应道。 两人说着说着,渐渐聊起了四川老家。 李寿民大谈峨眉山、青城山这些川蜀名山。巴金由于身体不好,还真没去山里走过,此时听李寿民讲得精彩,也动了旅游爬山的念头。 周赫煊提议道:“干脆咱们去香山走走吧,听说那里环境不错。” “好啊,”李寿民听到游山玩水就来劲,“我在北平和天津住了好几年,一直没空去香山,这次把经洵也带上,就当是婚后度蜜月了。” 巴金自然不会反对,他也是个爱玩的人,特别喜欢呼朋结伴到处走。 等到了周末,众人集体出发前往北平。李寿民带着老婆孙经洵,周赫煊和巴金都是独身而行——张乐怡要在家带孩子,孟小冬在北平学戏,婉容要参加画社活动。至于廖雅泉,周赫煊根本没告诉她要去旅游,只说是到北平找孟小冬。 司机开车载着他们前往火车站,周赫煊刚下轿车,便见梁思成、林徽因正坐着黄包车而来。 周赫煊朝他们挥手道:“思成,徽因!” 梁思成惊喜道:“周先生,你也在啊,去北平还是沈阳?” “北平,”周赫煊指着李寿民等人说,“我们结伴去香山玩玩。” 林徽因笑道:“那可真巧,我跟思成也要去香山。” 梁思成解释说:“我们去西山考察古建筑,这次的主要目标是碧云寺。” “那正好一起去,”周赫煊介绍说,“这是李寿民,《蜀山剑侠传》作者,这是他的太太孙经洵女士。这位是李尧棠,笔名巴金,《灭亡》的作者。” 林徽因点头跟李寿民夫妇问好,然后对巴金说:“李先生,我很喜欢你的小说,久仰。” “林女士过誉了。”巴金谦虚道。 林徽因也是够拼的,她的女儿还没满周岁,自己又患上肺病,却不辞辛苦跟着丈夫到处跑,翻山越岭考察中国古建筑。 至于“太太家的客厅”,那是梁思成、林徽因夫妇搬到北平定居后的事了。他们现在还住在天津,梁家一大家子合居,可不方便请人来家里开沙龙。 众人坐火车来到北平后,直奔香山而去。 事情就是那么巧,周赫煊还在山坡下,便又遇到了一个熟人。 “马同学,你也来香山玩啊?”周赫煊笑道。 “周先生,没想到在这里也能遇到你,”马珏惊喜地说,又介绍身边的伙伴道,“这是我在学校诗社的同学,柳丽颖、赵芳、姚薇薇、陈栋、陈子亚。” 马珏经常给周赫煊写信,都是讨论些文学方面的问题,就像她经常跟鲁迅通信一样。周赫煊劝马珏暂时别写小说,改为创作诗歌,马珏还真就加入了北大一个叫星星诗社的社团。 “天啦,周先生!” “我眼睛没有出毛病吧?” “林徽因小姐也在,你们也是去香山采风的吗?” “……” 马珏的小伙伴已经疯狂了,团团将周赫煊和林徽因围住。他们两个的照片经常出现在杂志报刊上,所以很容易被认出,而梁思成、巴金和李寿民则没人认识。 好嘛,香山旅游团一下子增加到12人。 368【写诗】 据传,佛祖释迦牟尼的出生地附近有座香山,是大慈大悲观音菩萨的得道之所。由此佛教传入中土后,以观音为主祀的寺庙,大部分都叫做香山寺。 似乎北平的香山就是这么得名的,每年农历二月十九、六月十九和九月十九,香山碧云寺都要举行香会,方圆数百里的香客慕名而来,场面显得极为热闹。 六月初,并不是游香山的好时候,因为红叶未红,满山郁郁葱葱。 特别是临近中午时,日头晒得人脑袋发晕,一躲进树荫就不想再出来。 周赫煊和李寿民体力最好,走起山路来轻轻松松。巴金就要弱得多,没爬多久的山便气喘吁吁,还在路边捡了根树枝做拐杖。 梁思成、林徽因夫妇则非常专业,他们自制了登山靴和登山杖,还戴了两顶草帽遮蔽太阳。两人爬山时速度平稳,不快也不慢,尽量减少体力消耗。 那几个北大星星诗社的学生就糟糕得多,刚开始颇为兴奋,说说笑笑还小跑前进。结果没走多远,一个个便体力耗费大半,叫苦连天的艰难挪动脚步。 “我就说早点出发嘛,这都快中午了,太阳晒死人!”那个叫姚薇薇的女生抱怨道。 柳丽颖擦着额头细汗说:“都怪陈子亚,说好的七点钟出发,结果到了八点半还在睡懒觉。” 陈子亚尴尬的笑道:“是我不好,昨晚看书看得太晚了,半夜才睡。” 马珏说:“好啦,好啦,赶快追上周先生他们。” “早知道今天太阳这么大,我就不来爬山了,”姚芳拿本书当扇子,指着前方说,“就快到碧云寺了,那里能讨些水喝。” 民国时候爬香山游、碧云寺,还真是挺累人的。因为基础设施建设太差,山路极为难走,不像后世把路面修得整整齐齐。 上午十一点左右,众人终于抵达碧云寺。 周赫煊只随便看了几眼,就顿生物是人非之感。他上辈子和女朋友一起游过碧云寺,那时的许多景点都修复过,而今却是破败不堪。 香山碧云寺始建于元朝,到清乾隆年间大规模扩建,相传有二十八处盛景。 八国联军侵华时,碧云寺遭到抢劫和焚毁,二十八景所剩无几,只余下一些残骸供游客凭吊。 孙中山在北方病逝后,灵柩在碧云寺安置了整整四年。常凯申几次到北平,也居住在碧云寺行馆内,连北伐胜利后的军阀分赃大会,都是在碧云寺里召开的。 周赫煊心想:老蒋来碧云寺,肯定不会自己爬山,多半是坐滑竿吧。 碧云寺内有和尚居住,众人先去给菩萨上了炷香,接着便坐在树荫下喝水纳凉。 等缓过劲来,巴金开始四处观赏美景。不知何时,他站在一栋大殿的残骸前默然不语,也不晓得他心里正在想些什么。 梁思成、林徽因夫妇随身带着许多物件,他们要在此逗留许多日子,所以先去找住的地方,安置好行李回来再喊大家去吃饭。 可能是酷暑的原因,众人的胃口都不太好,草草吃完午饭继续乘凉。 李寿民牵着新婚妻子的手,成双成对地转悠去了。北大的几个学生则开起了诗会,玩着些诗词接龙的游戏,连带着把周赫煊和巴金都拉去一起玩。 马珏喊道:“周先生先出题!” 周赫煊望着还没有修复的景点残骸,触景生情道:“去年今日此门中。” 巴金就坐在周赫煊旁边,依次该他接龙:“中巴之东巴东山。” 这年头的大学生古诗词水平极高,陈子亚立即说:“山花红紫树高低。” “这个简单,哈哈,”陈栋笑道,“低头思故乡。” “乡音无改鬓毛衰(读催cui)!”马珏接了一句。 “衰(cui),衰(cui)。”姚薇薇“催”了半天也没“催”出来。 “哈哈,罚酒一杯!”陈子亚倒了杯开水,递到姚薇薇面前。 “等等,”姚薇薇喊道,“衰(读摔shuai)兰送客咸阳道!” 马珏笑道:“不行不行,读音都不一样。” 姚薇薇说:“字写得一样就可以。” 几个学生争执一番,终于还是让姚薇薇过关了。 这边玩游戏玩得正嗨,梁思成、林徽因夫妇已经开始忙活了。他们先把碧云寺游览一番,然后开始画整体的布局图,这个工作一直忙到天黑才完成。 “白雪却嫌春色晚。” “晚来山更碧。” “碧草芊芊晴吐芽。” “芽,芽……” “罚酒,罚酒!” “唉,真没意思,换点别的。” “不如让周先生谈写诗技巧吧,他的新诗写得那么好,肯定有独门绝技。” “对对,周先生教教我们。” “……” 周赫煊被学生们怂恿着讲课,他笑道:“我觉得吧,写诗跟写小说一样,得先有个主题。这个主题可以是家国情怀,可以是男女之爱,可以是乡愁思归,可以是寂寞倦怠,也可以是高兴激动……有了主题,再用诗的语言把它写出来。能写成什么样子,就要看个人习惯和修养了。” 马珏手托香腮,歪着脑袋望着周赫煊:“有时候,我突然灵感来了,偶得一两句。可想把这一两句写成完整的诗,却怎么也写不出来,这时该怎么办啊?” “对啊,我也有这种情况。”陈子亚说。 周赫煊耸耸肩道:“如果实在写不出来,那可以把妙手偶得的句子存起来,说不定哪天就能用上。” 巴金说:“也可以像《一代人》那样,直接就是一首诗。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这首诗只有两句即可,再多就显画蛇添足了,周先生的诗我最喜欢这首。” “那可真难,两句诗就包含着千言万语。”赵芳敬佩地说。 柳丽颖眼珠子一转,笑嘻嘻地说:“周先生,要不你现在就写一首?” 这个提议立即被众人附和,都想考校考校周赫煊的现场作诗水平。 梁思成和林徽因夫妇,正好参观完碧云寺的整体布局回来,听说周赫煊要写诗,顿时停下脚步看热闹。 369【诗与情】 林徽因的主要身份是建筑师,是中国古建筑研究的奠基人之一。但她的才名却跟建筑师的身份没多大关系,她是作家,散文、小说、剧本和文学翻译都极为精通,她还是诗人,属于新月派诗人之一。 林徽因的诗歌代表作《你是人间四月天》,此时还没创作出来,这首诗是她在儿子出生后写下的。 此刻林徽因手执铅笔,似笑非笑地站在树下。梁思成则取出照相机,对着周赫煊等人拍下一张照片,其实这照相机是用来拍古建筑的。 巴金顺势一倒,完全不顾形象,悠闲的躺在石阶上闭目养神。 就在周赫煊冥思苦想时,马珏抬头望着天空云彩,时而又低头看看周赫煊,脸上洋溢着动人的微笑。 周赫煊抓耳挠腮,不知道该抄什么诗才好,马珏的举动突然给了他灵感。 周赫煊捡起一块小石子,众人纷纷围过来,只见他在泥地上写到—— 《远和近》 你, 一会看我, 一会看云。 我觉得, 你看我时很远, 你看云时很近。 “哇,这是首爱情诗,写得真好!”姚薇薇已经犯花痴了,两眼冒光地看向周赫煊。 陈子亚说:“细细品味,这首诗好像不简单,并非只是表达爱慕之情。” 巴金评价道:“这首诗好像在讲人性,人与人之间总带着疏离和戒备,人对自然反而有着原始的亲切感,它隐含着人性回归自然的渴望。” “也是在讲距离和得失吧。”林徽因颇为感触,她想起远在上海的徐志摩。 梁思成笑得有些不自然,感觉这首诗把他和林徽因、徐志摩的关系全写出来了。有些人隔得很远,心与心的距离却很近;有些人隔得很近,心与心的距离却很远。 马珏突然脸红起来,因为她刚才正在看云,也在看周赫煊,这首诗明显是写的她。 难道周先生喜欢我,只是不好说出口? 马珏忍不住胡思乱想,含羞带怯的偷偷朝周赫煊看去,心儿砰砰直跳。 就在马珏偷看周赫煊时,那个叫陈栋男生也在凝视着马珏。他感觉这首诗写出了自己的心声:喜欢的人仅在咫尺,却犹如远在天边,可望而不可即。天上的云彩在千万里之外,却和喜欢的人融为一体,已经走进他的心里。 同一首诗,在不同的人眼里,有着完全不同的解读。 梁思成、林徽因、马珏、陈栋他们对诗的理解,都跟爱情有关。这是一种情感折射,《远和近》犹如一面镜子,照出他们隐藏在心底的所思所想。 巴金还没有喜欢的恋人,他完全从哲学角度来分析这首诗,探寻生活与人性的本质。在《远和近》的诗句中,人际关系被扭曲倒置,人与人因心灵的阻隔而疏远,人与自然反而变得更加亲近。 在巴金看来,《远和近》充斥着一种孤寂和凄凉,体现的是人性的矛盾。 “这首诗,越读越有意思。”巴金笑道。 巴金也是会写诗的,18岁就在上海《时事新报》发表新诗《被虐待者的哭声》。九一八到抗战胜利期间,他写了许多抗战诗,诗歌主题都比较大,并不纠结于个人那点小情绪。 巴金在九一八时写的诗是这样的:“我说这是最后一次的眼泪了,哭泣是一件很可耻的事。我们的眼泪已经流得够多了!这给人做枪靶子的生活也过得够多了……” 而到全面抗战爆发时,巴金的诗已经变成这样:“我们再没有眼泪为你们流,只有全量的赤血能洗尽我们的悔与羞;我们更没有权利侮辱死者的光荣,只有我们还须忍受更大的惨痛和苦辛……” 对于巴金来说,不管是诗歌还是小说,都是承载思想的工具,他似乎不屑于写情诗和苦闷诗。 几个学生迅速地把诗歌抄录好,马珏没有抄,她已经记住了诗歌的内容,接下来一直不怎么说话,只是偶尔偷偷看上周赫煊几眼。 陈栋问道:“周先生,前不久我读到一首《我爱这土地》,结尾两句非常精彩。你知道这首诗吗?”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周赫煊笑问。 “对对对,就是那首,”陈栋说,“我们班好多同学都会背诵,可惜‘夜风’没有其他作品。你认识这位叫‘夜风’的诗人吗?” 周赫煊不想撒谎,模棱两可道:“算是认识吧。” “他是谁?”其他几个学生连忙询问。 “他不想暴露身份,所以我也不能说。”周赫煊道。 “那真是太可惜了。”陈栋遗憾道。 巴金还没读过《我爱这土地》,他问:“你们在说哪首诗?” 学生们立即把诗朗诵出来,巴金听了之后拍掌赞道:“写得真好,称得上爱国诗当中的佳作!” 林徽因没有参与讨论,继续考察碧云寺古建筑去了。梁思成跟在她身后,两人不发一言,却极有默契,就像左手和右手一样了解彼此。 日头渐渐西斜,众人结伴下山。 天边燃起绚丽的火烧云,将山岭镀上一层金色,人们的脸色也是一层金色。 “马珏你怎么了?一直都不说话。”赵芳好奇地问。 “没有啊,我只是有些累了。”马珏语气慌张地说,她手里捏着一首刚写的诗,犹豫着要不要送出去。 周赫煊完全没有往那方面想,他叮嘱说:“回家后用热水泡泡脚,身体会感觉舒服许多。” 马珏低头看着路面,轻声应道:“嗯,我会的。” 一直行至山下,众人分开的时候,马珏才突然将一张纸条,偷偷塞到周赫煊怀里,然后突然变得活跃起来,蹦蹦跳跳地跑开挥手道:“周先生再见,两位李先生和孙女士再见!” 周赫煊感觉不对劲,等进城坐上黄包车才把纸条拿出来,上面是一首诗: 《他》 他是一束光, 在我漆黑的梦里照进光明。 他是一片云, 在我荒芜的心里撒下雨露。 他是一阵风, 吹乱我的发丝和悲喜。 他是一泓泉, 洗净我的…… 什么鬼? 周赫煊看着这首仓促写成的情诗,娟秀的笔迹中带着些慌乱。但意思表达得明白而含蓄,这显然是在向周赫煊示爱,又用“他”代替“你”来掩饰,免得被拒绝后感到尴尬。 民国的女孩子,都这么热情奔放的吗? 370【可知少女心事?】 从香山游玩回来已经五天,马珏一直没有收到周赫煊的回信,她心里难免忐忑起来。更多的还有尴尬,万一被拒绝的话,今后见面可就不知该如何相处了。 北大,女生休息室。 马珏趴在窗后眺望远处风景,身边尽是女生叽叽喳喳的议论声,周赫煊那首《远与近》引来阵阵惊叹。 北大的女生人数不多,全校加起来也就几十个,堪称是和尚学校。 马珏从女生休息室回到教室,一路上被男生指指点点、评头论足。她刚坐下,就发现自己书桌上写着“万绿丛中一点红”,心里顿时更加郁闷,气呼呼的把那些字擦掉。 等一堂课上完,马珏从洗手间回教室时,发现书桌上的字已经变成“杏眼圆瞪,柳眉倒竖”,而且桌子里面还躺着六封情书。 马珏无奈地摇头叹气,她收情书都收得麻木了,一天至少有十几封。刚开始她每一封都要打开看看,甚至评价情书的文笔优劣,可现在都懒得拆阅,无非就是些仰慕的话,或者是蹩脚的情诗。 说起情诗,马珏又想起周赫煊那首《远和近》。写得是真好啊,比她平时收到的情诗要好千百倍,而且意境深远、回味无穷。 这些天,《远和近》已经传遍北大,校刊出现多篇诗歌评论,而且这些诗评的内容角度迥异,显然大家对《远和近》的解读各不相同。 马珏对此是极为钦佩的,寥寥几行诗,就蕴含着那么多哲理。 晚上回到家里,北大岳父马裕藻拿出两封信和一本书,递给马钰说:“你的信件。” “谢谢爸爸。”马珏看到其中一封的寄信人落款是周赫煊,顿时欣喜不已,拿着书信就跑回自己房间。 另外一封信和那本书,是鲁迅寄来的。鲁迅每次读到好书,读完之后都会给马珏寄一本,并在信中对书进行简单的点评。 马珏捧着周赫煊的信不敢拆开,生怕会被对方拒绝,于是她决定先看鲁迅的信。 鲁迅的信写得很简单,首先评价了马珏前段时间写的诗歌和散文,接着又介绍了那本新寄来的书,还说自己过段时间要来北平。 马珏读完鲁迅的信,呆坐良久,终于把周赫煊的信打开,结果让她非常沮丧。 周赫煊似乎完全不解风情,根本不提马珏的示爱,而是单纯从文学角度评价那首《他》。并说这首诗写得太仓促,虽然勉强具有韵律和意象,但还需细细打磨,遣词造句也要更加凝练才行。 大笨蛋! 马珏顿时气苦,心头把周赫煊骂了一百遍。 其实周赫煊也为难啊,他家里好几个女人,不想再招惹小姑娘。可直接拒绝的话,又怕伤了少女的心,而且还会让马珏感到尴尬难以见人,只能假装不知道。 当天晚上,马珏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她爬起来给鲁迅写信倾诉,说自己好像喜欢上了一个人,但对方是有妻子的,而且也对她的爱视而不见。她感觉很苦恼,明知道这样不应该,却总是抑制不住那种感情,希望鲁迅能够帮她出主意。 写完鲁迅的回信,马珏又给周赫煊回信,感谢周赫煊对她的诗歌进行品评指导,又谈了些文学上的话题,最后再写一首诗请周赫煊评价: 夜已经睡了, 却醒着我的思念。 夏间虫鸣, 唱出寂寥的歌声, 在夜空中飘扬翻转, 和着一段冰凉月光, 揉碎了我的梦。 梦里人, 可知少女心事? 马珏的这首情诗,很快就寄到周赫煊那里。 周赫煊看了摇头苦笑,继续中规中矩地对诗歌进行评价,想要让马珏知难而退。 崔慧茀来到书房,检查了周赫煊刚刚练习的书法,说道:“周先生的进步很快,已经初窥门径了,接下来最好照着魏碑临摹楷书。” “好的,等过几天,我就找王国维先生借一些魏碑拓本。”周赫煊应道。 这年头练书法也不容易,只有喜欢收藏的人家里才有大量拓本,哪像后世各种书法摹本满天飞? 周赫煊对自己的书法进步还很满意,他已经渐渐习惯写繁体,而且毛笔字也练得有模有样,就是钢笔字儿写得还有些糟糕。 不过这也不算什么,周赫煊在巴金身上已经找到了自信。 巴金的毛笔书法虽然写得极好,但硬笔书法却有些糟糕,比勤加苦练后的周赫煊强不到哪里去。 接下来的半个多月,中原大战形势急转。 河南方向,中央军何成濬部已经被击溃,一路败退到漯河以南;陇海线刘峙部遭到冯阎联军反击,被迫退守宁陵一线;中央军16路军和26军,也在石友三的进攻下惨败,溃退到兖州以南。 可以说,中央军在北方全线溃败,常凯申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一边召集参谋讨论作战方针,一边派出使者前往东北,想要花重金买通张学良帮忙。 阎锡山则春风得意,虽然还在为军费而苦恼,但似乎已经看到国家元首的位子在向他招手。 六月底,从美国运来的首批10万斤白银抵达天津。 孙仲山大喜过望,已经联系好天津铸币厂,准备把这些银子铸造成合法的银元。 柯布西耶也从山东考察归来,同行的还有周赫煊的大舅子张远东。柯布西耶已经设计好援法华工雕塑,一座雕塑是挑扁担的造型,另一座是推独轮车的造型。两座华工雕像衣衫褴褛,打着绑腿、穿着草鞋,手腕上还有铜环号牌,脸上饱经风霜,眼睛透着些许对未来的迷惘和希望。 柯布西耶决定沿西伯利亚铁路返回法国,张远东也要跟着过去,他现在已经正式成为柯布西耶的助手,以后在建筑领域的发展,肯定比历史上更好。 法国的华工陵园也开始动工了,包括医院改建的华工博物馆,最多年底就能全部完成。 时间转眼来到七月,鲁迅从上海前往北平,周赫煊却从天津南下上海。全国几十位留学生已经读完预备班,齐聚上海准备出发,周赫煊这次是去给他们送行的。 371【缘分】 马家。 鲁迅坐在客厅里喝茶,聊起自己在上海的一些事情,还说上海左联的作家们爱国热情高涨,那是一些真正的热血青年。 等鲁迅说完,马裕藻才笑道:“你该早点来北平啊,现在都放暑假了,不然肯定要请你去北大演讲。” “没问题的,我要在北平住上许久,演讲的事可以等开学以后再说。”鲁迅笑道。他这次带着妻儿北上,主要是让老母亲抱抱孙子,顺便暗中帮忙组建北方左联。 马裕藻问:“你在上海,有跟蔡孑民联系过吗?” “没什么联系,但见过两次,”鲁迅笑问,“你们还盼着他回来做校长?” “除了他,也没有更合适的校长人选了,”马裕藻叹气道,“实不相瞒,我这个北大国文系主任,已经有半年多没发薪水了。教育部要是再不管不问,北大迟早要关门遣散。” 鲁迅道:“你们的教材编得不错,上海那边的学校评价很高。” 马裕藻笑道:“都是周先生的功劳,大学物理通用教材,是由他发起编撰的,清华的同僚们也出了许多力。多亏有这些卖教材的钱,再加上北大出版社的其他收入,才能勉强维持北大的日常教学。我们国文系的老师,还有化学、农学等专业的老师,也在忙着编写大学通用教材,一来对国家教育事业有帮助,二来也可以减轻北大的经费压力。” “这倒是个很好的办法。”鲁迅点头说。 两人闲聊了一上午,等吃过午饭,鲁迅来到马珏的闺房。 “周先生好。”马珏微笑问候。 鲁迅表情严肃地说:“阿珏,学生应该以学业为主,你还年轻,不要执着于感情之事。我是有家室的人,不仅有包办婚姻的妻子,而且还另有为我生子的广平,决计不能再辜负他们。你我可以谈文学,谈思想,唯独不能谈爱情。” 马珏有些懵逼,随即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周先生,你误会了。” “我知道直接拒绝,会让你感到很难堪,但这件事必须说清楚。”鲁迅正色道。 鲁迅没法对此不敏感啊,因为当初许广平也是他的学生,最开始也只是谈文学。但许广平风光倒追老师,鲁迅刚开始还能够拒绝,但架不住许广平长达两三年的热情,他们终于还是走到一起了。 而今马珏也是这样,而且还突然写封信给他,说自己爱上了有家庭的男人,让鲁迅以为马珏在向他示爱。 说实话,鲁迅对马珏是有好感,而且也很欣赏这个聪明可爱的女孩子。但他跟马裕藻乃是多年好友,而且许广平又给他生了儿子,鲁迅这点自制力还是有的,因此一口拒绝马钰表达出的“爱意”。 马珏解释说:“你真的搞错了,我喜欢的另有其人。” 鲁迅以为小姑娘面薄,不敢当面承认,他顺着话头说:“不管是谁,既然那个男人已经有了家庭,那你就不该去破坏。” “是是是,我一定注意。”马珏连忙应道。 鲁迅转移话题道:“咱们还是聊文学吧,你最近都写了什么文章?” 马珏连忙把近期写的散文和诗歌拿出来,交给鲁迅细细点评指导,并根据他的意见进行修改。 鲁迅抵达北平的第三天,马裕藻一家也乘船南下了,他们要利用暑假回浙江老家探亲。 马钰被鲁迅教育一番,也渐渐收起不该有的念头,就当这次暗恋是个美丽的错误。她牵着妹妹的手,跟在父母后边小心登船,随着拥挤的人潮来到甲板上。 “周先生!” “周先生来了!” “在哪儿呢?” “下面,正要登船。” “……” 身边几个学生的呼喊,顿时吸引了马珏的注意力,她忍不住朝下面望去,果然看见周赫煊带着随员正在码头上。 居然乘坐的是同一条船,难道这就叫缘分? 少男少女们总爱胡思乱想,马珏刚刚冷却的情感,再次如疯草般生长起来。 马裕藻也看到周赫煊,他提着箱子立于甲板上,等周赫煊登船后立即过去握手:“明诚,你也去南方?” “去一趟上海,送留学生们上船,”周赫煊说着又朝陈德馨和马珏、马琰笑道,“马太太好,小珏、小琰好。” “周先生好。”姐妹俩齐声问候。 马裕藻道:“这里人太多,先回房间吧。” 众人回到船舱内,安放好行李再串门拜访。 马裕藻夫妇聊着北大近况,对校长空缺一事唉声叹气:“教育部是真不管北大了,校长空缺了一年,居然都不安排新校长上任。” “还是学生们做得太过分,哪有暴力驱赶校长的。”陈德馨说。 周赫煊安慰道:“放心吧,北大是中国现代大学祖庭,教育部肯定会安排校长的。实在不行,我这趟到上海之后,就去跟孑民先生聊聊,让他和教育部沟通。” “那太好了,多谢周先生帮忙。”马裕藻大喜。 马珏、马琰姐妹俩,静静地坐在旁边聆听。 马琰已经长高了不少,十二三岁的年纪,文静可爱,未来也是一朵北大校花。 马珏偷偷凝视着周赫煊,越看越觉这个男人英俊帅气,而且谈吐清雅、气质不凡,少女情思愈发的活跃起来。明知道这样不应该,但就是抑制不住喜欢,犹如飞蛾扑火一般。 但周赫煊连续两次的拒绝,让马珏不敢再表达爱意。只当做什么都没发生,默默地喜欢就好,听他说话、和他聊天、保持着日常通信便已满足了。 相处的时光总是短暂的,轮船转眼就到了上海,马珏依依不舍地挥手道别,心里空落落的好像失去了什么。 “姐姐,你今天好奇怪。”马琰低声说道。 马珏问:“有什么奇怪的?” 马琰笑道:“你看周先生的眼神怪怪的,不会是对他有意思吧?” “哪有,你看错了。”马珏窘道。 “还不承认,一说起周先生,你脸都红了。”马琰取笑道。 马珏白了妹妹一眼:“你才多大年纪?就知道乱想。” “嘻嘻,有人被我说中心事了,”马琰笑道,“不过嘛,周先生还真的很优秀,又英俊,又有才华,可惜他已经结婚了。唉,君生我未生,恨不相逢未嫁时啊。” “什么乱七八糟的,懒得理你。”马珏说完就走。 372【留学生】 7月15日。 首批考取“周赫煊留学基金会”的留学生,即将在上海码头登船。前一批是留欧生,人数占了大概四分之三,大部分都是去法国勤工俭学的,后一批则前往美国,两拨人都是今天上午登船。 这些人当中,年龄最小的只有18岁,年龄最大的足足35岁。 说实话,周赫煊提供的留学经费很少,即便不是勤工俭学生,也必须靠家里资助,或者是自己打工来维持留学生活。 但这属于常态,似乎不能减弱他们的留学热情。民国时期,经常有人借几百块钱,就敢大着胆子出国去欧洲、去美国。在九一八事变爆发后,日本公派留学生闹着要罢课回国,他们向南京政府提出的第一个要求便是——麻烦给点钱,好买回国的船票。 童第周提着个大箱子,默默站在队伍当中。他所担任助教的班级,一共有28人报名考试,结果只有他和另一个学生考上,而且两人都只能留法勤工俭学。 留学生虽然排着队列,但并不整齐,歪七八钮的站在码头上,所带的随身行李也五花八门。 他们旁边那个队伍就要威武得多,虽然只有寥寥几人,但一个个身姿笔挺。统一的服装、统一的行李,呈现出肃杀威严的气息——公派留德的黄埔军校生(国党党部拨款)。 突然,一个留学生高喊:“周先生和蔡先生来了!” 众人齐齐望去,就连那些黄埔军校生都好奇地朝那边看。 蔡元培和周赫煊并肩走来,有说有笑,也不知道在聊些什么。等来到留学生队伍前,蔡元培道:“明诚,给大家讲几句吧。” 周赫煊看着那一个个衣着寒酸、却又朝气蓬勃的学生,感慨道:“我没什么好说的,诸位都是中国的未来,希望你们到了国外以后,一要刻苦学习,学好专业知识报效祖国;二要维护国家名誉,不能干偷鸡摸狗,违法乱纪的事情。国家现在很困难,我个人也能力有限,所以资助的留学款不多,你们辛苦了。” “不辛苦!” “周先生的钱可掏得不少,我们很感激。” “只要有一张船票就行。” “……” 留学生们纷纷回应,他们说的是真心话,真的只要一张船票即可。特别是法国,许多类型的学校免收学费,靠勤工俭学完全能够维持学业,这也是20年代留法学生众多的主要原因。 至于周赫煊每年捐款16万大洋资助留学,说起来很好可笑,他比中央政府出的钱还多。 我们来看看今年中国的公派留学生拨款,驻日留学生监督处(留日)47600元,一般留学经费(留欧美)33996元,加起来居然还不满10万元(黄埔军校生的留学经费未计入其中)。 这就是整个中国一年的公派留学经费,政府打仗动辄几千万军费,随便抠点出来都能资助多少留学生啊! 倒是清华大学最牛气,虽然美国留学庚款已经用尽,但美国庚款总额是还有剩余的。清华校长罗家伦做了一件大好事,他成功使得美国庚款不再走外交部,而是直接打入清华大学的账户。 这些钱如果继续被外交部把持,鬼才知道会被挪用来干什么,甚至被某些人中饱私囊都有可能。 去年清华大学的留学经费是0元,而今年直接获得庚款后,清华留学经费是多少呢? 695060元! 接近70万大洋啊! 清华大学一所学校的留学经费开支,就是政府拨款的7倍多,简直让人难以想象。 经费如此充足,留学生的待遇自然更好,根本不用再打工就能完成学业。因此全国最优秀的学生,都跑去申请清华留学经费了,申请“周赫煊留学基金”的属于稍弱的那批。 不过清华大学优先考虑自己学校的学生,而且都是保送名额,外校学生能够申请到的属于凤毛麟角。 周赫煊和蔡元培各自讲话后,周赫煊过去和学生们逐一握手,他不停地说道:“努力学习,报效祖国!” “学生谨记!”留学生们面色凝重而激动。 握手完毕,周赫煊又走向旁边那几个公派黄埔军校生,笑道:“诸位长官,我也来为你们送送行。” “不敢,”一个军校生踏前两步,恭敬的向周赫煊敬军礼,“在下陈介生,黄埔四期步科,见过周先生。” “你好,希望你能在德国学业有成,为国家贡献自己的力量。”周赫煊说道。 陈介生跺脚立正:“不敢有一日倦怠!” 这个陈介生可不简单,他乃是国党四川党务指导委员,相当于国党的四川省委常委。可惜四川军阀众多,听调不听宣,他这个省常委没多大实权。 陈介生显然很受常凯申重用,这次去德国攻读经济学、统计学和国际公法,后来成为复兴社(蓝衣社前身之一)柏林分社的负责人。归国后成为国党中央党部教育处处长,在复兴社、三青团和中统都身居要职,属于民国“锦衣卫”系统里的实权人物。 能被公派留学的黄埔军校生,属于国党重点培养对象,没一个是吃素的。 这不,周赫煊第二个握手的叫俞大维,这人并非黄埔军校毕业,但却是哈佛博士,陈寅恪的表弟,曾国藩的外曾孙。他这次是去德国读军校的,还担任中央军商务专员,负责向德国采购军事装备。 “周先生好,我经常拜读你的《菊与刀》。”俞大维就要随意得多,言行举止不像陈介生那么刻板。 “俞兄你好,以后有空多多交流。”周赫煊笑道。 抗战期间,俞大维是管国军兵器装备的,后来还牵头研发原子弹,并派多位科学家赴美学习(其中包括华罗庚、李政道、朱光亚)。只是国党没那么多钱来搞科研,俞大维的原子弹计划只能搁浅,倒是为新中国造原子弹贡献了人才。被他派去美国学习的朱光亚,就获得了新中国的“两弹一星”功勋奖章。 周赫煊把留学生们都送上船,才打开那份留学基金名单。这些人他大都不认识,但也有几个比较熟悉的,除了童第周外,还有一个赴法国勤工俭学的叫聂耳。 373【批发字画】 蔡元培筹建的中央研究院,总部虽然设在南京,但包括物理研究所在内的多个研究机构,都设在上海,因此蔡元培常住上海方便工作。 把留学生们送走后,蔡元培又邀请周赫煊去各大研究所参观,并邀请周赫煊加入历史语言研究所。 在整个中央研究院里边,就数历史语言研究所最为奇葩,居然设在北平静心斋(后世北海公园内)。历史所所长为傅斯年,研究员包括陈寅恪、赵元任、李济、罗常培、董作宾、李芳桂等人,研究内容以中国历史为主,也涉及人类学的研究。 当初周赫煊参与的龙山文化考古活动,里面的蛋壳陶、玉器、石器等文物,如今都已经搬到中研院的历史所进行深入研究。 周赫煊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笑道:“孑民先生,我已经加入北平研究院的历史所了啊,而且还是副所长。” “不碍事的,又没谁规定只能加入一个研究所,”蔡元培拉拢道,“只要明诚来中央研究院,同样可以担任历史所副所长。而且我们的历史所设在北平,离明诚你住的地方也很近。” 周赫煊仍旧不做回答,说道:“孑民先生,中央教育部对北大是个什么态度?北大的师生常常跟我反映情况,说他们已经难以支撑了,希望教育部能够安排校长。” 蔡元培听明白了周赫煊话里的意思,让他加入中研院历史所可以,但必须让教育部任命北大校长以做交易。蔡元培摇头叹息道:“北大学生闹得太离谱了,驱逐校长、自行复校,这些举动让中央教育部非常震怒。静江、稚晖他们早就拍桌子放下狠话,说要好好的杀一杀北大学生的气焰,让他们知道厉害!” “知道厉害?”周赫煊哈哈大笑,随即怒道,“教育乃国家百年大计,可以当成赌气的儿戏吗?学生们不懂事,难道他张静江、吴稚辉一把年纪了也不懂事?简直莫名其妙!闹事的学生,该处理处理,北大的校务,该管理管理,任命校长,拨发经费,这才是政府应该做的事情!难道这点最基本的道理,整个教育部就没人能想明白?” “咳,”蔡元培尴尬地咳嗽两声,“我会跟教育部沟通,争取在新学期开学前任命校长。” 周赫煊道:“我看兆贤先生(蒋梦麟)就很合适,他做了北大好几年代理校长,跟北大师生有感情,也熟悉北大校务,而且在教育部人缘也不错,可以协调各方矛盾。” 蔡元培点头说:“兆贤确实是最佳人选,但他目前在浙江高级中学当校长(浙工商前身),恐怕是走不开。” “浙高的校长谁都可以当,北大却比较难搞。谁轻谁重,孑民先生应该分得清。”周赫煊道。 蔡元培苦笑说:“那好吧,我明天就跑一趟南京,说服教育部任命兆贤做北大校长。” 如果周赫煊不插手过问,蒋梦麟直到年底才被任命为北大校长(教育部派系斗争太恶劣,常凯申都看不下去了,亲自任命的)。北大的校长职务空缺整整一年半,期间没有任何教育拨款,北大能撑那么久也实在难得。 周赫煊投桃报李,说道:“既然如此,不管成与不成,我都答应加入中研院历史所当副所长。” “那就这么说定了!”蔡元培笑道。 …… 南京,憩庐。 这栋常凯申的官邸,是半年前才建好的,以前常凯申住在三元巷口(很多资料显示住在中山东路,其实并不准确)。 首任南京市长刘纪文上任后,立即大刀阔斧的进行城市建设。他要修一条主干道(中山大道),很多房子都要拆,于是不少人借机太高房价。刘纪文得知情况后,勒令所有政府官员不得在南京购置房产,因此得罪了许多人。 常凯申在南京三元巷的官邸,也是两年前修路时,被刘纪文给拆迁掉的。 憩庐是座二层西式洋楼,外墙为红色,坐南朝北。旁边就是中央军校(黄埔军校已经停办),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军校的部队和学生可以迅速支援。 客厅墙上,悬挂着孙中山和常凯申的大幅合照。照片中,孙中山穿着中山服端坐,常凯申一身戎装,佩戴长剑,立于孙中山身后。照片上方是孙中山的手书横条:安危他日终须信,干苦来时要共尝。 此刻,常凯申、张静江和蔡元培,正坐在客厅里喝咖啡,这咖啡是宋美龄亲手磨制的。 常凯申端着咖啡杯,搅动勺子道:“岳军(张群)来电说,张学良的态度模棱两可,一直含糊其辞。石曾先生也给我密电,说张学良很重视周赫煊的意见,想要说服张学良,必先说服周赫煊。” “周赫煊对张学良有那么大的影响力?”张静江惊讶道,他对此是不相信的。 常凯申点头道:“有这个可能,子增先生(吴铁城)也在电报里说,张学良的几位副官多次提起周赫煊,并言此人料事如神。当初的中东路事件,周赫煊给张学良写了一封长信,把局势分析得头头是道。东北军被苏联打败后,张学良也常常感叹,后悔没有听周赫煊的建议。” 蔡元培同样很吃惊:“我一直以为,明诚只是个学者,没想到如此受张学良重视。” 如今的战事对中央军不利,冯玉祥的西北军实在太猛了。孙良诚、吉鸿昌联手把陈诚的精锐主力打得节节败退,中央军几度被包围,死伤惨重,若非陈诚部装备优良,机枪火力炽盛,估计连突围都做不到,只能是被全歼的下场。 西北军虽猛,奈何遇到猪队友,两翼的晋军前进迟缓,根本不能配合进攻。 当孙良诚、吉鸿昌乘胜追击时,前敌总指挥鹿钟麟要求晋军配合,副总司令徐永昌是这样说的:“我们的军队你还不知道吗?叫他们守在一个地方,倒是有些办法。要是叫他们一往直前的进攻,那就不能和西北军相比了。” 冯玉祥也是无奈啊,他的手下个个能打,部队战斗力远超晋军。却不得不尊阎锡山为盟主,带着阎锡山手下的糟糕军队一起打仗,关键时候还特么带不动。 就在五月底的时候,西北军猛将郑大章率骑兵夜袭归德机场,烧毁飞机十二架,俘虏机师和地勤人员五十余名,完成任务后安然撤走。郑大章当时不知道常凯申就在附近车站,否则他把常凯申也一起俘虏了,剩下的都不叫个事儿。 常凯申差点被吓尿,连忙撤回前线总司令部,在战事陷入僵局后又回到南京,因为南京这边有人在秘密搞事。 西北军不仅在山东战果辉煌,在河南同样所向披靡。可惜冯玉祥战略指挥失误,不顾手下将领乘胜追击,把中央军杂牌部队赶出武胜关的计划。反而调集军队去攻打河南的中央军精锐,结果一时间又打不下来,白白丧失了先机,使得河南战局进入僵持阶段。 常凯申对此是焦头烂额,一边派人联络冯阎联军各部将领,想要用银弹收买策反,一边又派人怀揣巨款前往东北找张学良帮忙。 张学良如今就在北戴河避暑,门槛都被人踏破了,不仅常凯申派人过去,冯玉祥、阎锡山也在派人联络,都想把张学良争取到自己这边。 常凯申的使节团阵容强大,包括李石曾、方本仁、吴铁城、张群等重要人物,不仅游说张学良,还在收买张学良部下的将领和副官。 张学良走到哪儿,跟他私交甚密的张群、吴铁城、方本仁就追到哪儿,死活要跟张学良打麻将。 每次张学良都强调打的是“卫生麻将”,不谈国事。张群几个却嘻嘻哈哈打起了“政治麻将”,出一张九万,就说这是蒋总司令给你的,再出个一饼,就说这是阎锡山给你的,画饼充饥嘛。 甚至常凯申还派人把委任状和大印送去,任命张学良为陆海空军副司令,张学良却一直不肯做确切答复。 张群、吴铁城等人,从张学良的副官口中得知,张学良非常重视周赫煊的建议,立即拍电报回来,希望常凯申派人去联络周赫煊。 所以才有了今天这次谈话。 蔡元培评价道:“周赫煊此人,属于爱国主义者。他一年捐16万元资助留学生,显然是不缺钱的,想要说服他,就必须从国家、民族大义方面下手。他如今就在上海,还让我说服教育部,尽快委任北大校长。” 常凯申点头道:“北大校长的事情答应他,国家民族大义我们也占着,我们是中央政府嘛。孑民先生,这事就要拜托你了。虽然他不缺钱,但读书人总是好名的,可以给他嘉奖表彰。另外,他还有什么个人喜好?” “他喜欢收集名人字画,不是古董字画,而是当世的名人字画,”蔡元培好笑道,“连我都被他纠缠着写了两副字。” 常凯申笑道:“有喜好就好办,我马上写一副字,你给他带去。另外,再让南京和上海的名人,都写上一两副,越多越好,让他收藏个够。” 374【名人字画收割者】 上海法租界,海格路,周公馆。 蔡元培抱着一大捆卷轴,高兴地喊道:“明诚,快来看看,我给你带了好东西。” “什么好东西?”周赫煊慢悠悠地走到客厅。 蔡元培把卷轴放在桌上,展开一幅说:“这是蒋总司令的亲笔手书。” 周赫煊玩味地看着那幅字,只见上面写到—— 明诚仁兄雅正 通士达人,腹饱万言 常凯申(中正印) “蒋总司令好字。”周赫煊笑道。 常凯申的书法字如其人,写得中中正正,有柳公权、欧阳询的神韵。特点是顿挫分明,结体有度,骨力雄健,章法严谨,只可惜中规中矩,太过刻板,灵气不足。 蔡元培又拿出一副字说:“这是组庵兄(谭延闿)写的。” 谭延闿乃是南京政府的实权人物,北伐时期曾担任南京国民政府主席和行政院长,常凯申和宋美龄结婚也是他从中牵线。不过谭延闿两年前就患病了,现在已经基本不管事——再过两个月就要病死。 谭延闿写的是—— 明诚先生正之 为道敢言能日损,著书何似观心贤 谭延闿(谭延闿印,组庵印) 周赫煊捧着谭延闿的这幅字爱不释手:“组庵先生写得真好,不愧是民国四大书法家!” 如果给常凯申的毛笔字打80分,那么谭延闿的字就能打95分。两相比较,高下立见,前者属于工艺品,后者则是艺术品。 蔡元培又笑呵呵地说:“还有稚晖兄的。” 吴稚晖也是民国四大书法家之一,他写的是篆书—— 明诚先生雅属 耳目宽则天地窄,争务短则日月长 吴敬恒(稚晖印) 周赫煊喜滋滋地把吴稚晖的书法也收起来,又把其他卷轴逐一打开,大都是国党要员和南京、上海著名书法家的作品。可惜里面没有于右任的字儿,于右任是汪兆铭那边的,跟常凯申尿不到一个壶里。 “明诚,这些还符合心意吧?”蔡元培笑问。 周赫煊挑挑眉,把书法卷轴又放回去:“无功不受禄,孑民先生你唱这出,让我胆战心惊啊!说吧,有什么事儿?” 蔡元培道:“如今战乱四起,百姓苦不堪言,国家再遭劫难。蒋总司令立志统一中国,为黎铭谋福利,为华夏开太平……” “停停停,”周赫煊没等蔡元培说完,就打断道,“战乱也是中央挑起的,冯玉祥被软禁时,只要蒋总司令别那么贪心,根本没有这场中原大战,你就别往他脸上贴金了,有什么事直说吧。” 蔡元培尴尬道:“蒋总司令希望周先生能够说服张汉卿,入关平息战乱,让国家早日得以太平。” “我只是一介书生,可没那么大面子。”周赫煊笑道。 蔡元培说:“教育部已经决定,任命蒋兆贤为北大校长,八月底即可到北平赴任。” 周赫煊反问:“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是教育部应该做的啊。” 蔡元培显然不是个好说客,有些理屈词穷,只能强调:“明诚,你也不想看到生灵涂炭吧,早一日结束战乱,老百姓也能早一日喘口气。” 周赫煊死盯着蔡元培问:“那些人真的有为老百姓考虑过?” 蔡元培硬着头皮说:“不管有没有为百姓考虑,但早点打完仗,肯定对百姓有好处。” 周赫煊笑道:“现在好像是反蒋联军局势占优,想要早日结束战争,那也该帮阎锡山、冯玉祥他们啊。” 蔡元培急道:“若是中央军失败,那中国可就完了,必然再次陷入军阀混战局面。到时候汪兆铭控制着政党,阎锡山、冯玉祥控制军队,各地大小军阀又要分赃。汪兆铭为了掌控政府大权,必然勾连李宗仁等军阀向阎锡山发难。如今冯玉祥的西北军战力强悍,在战场上出力最大,可反蒋联军的盟主却是阎锡山。到时候根本不用汪兆铭挑拨,冯玉祥都会生出异心,西北军和晋军冲突那是板上钉钉的事。这仗得打到什么年月?” “孑民先生,这些都是你的臆想,说不定中央军失败,蒋总司令下野后,新政府能够和平共处呢?”周赫煊笑道。 “就汪兆铭的治国能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只会挑乱子,根本没有手段协调各方矛盾!”蔡元培疯狂贬低汪兆铭,接着又说,“西北军和晋军的矛盾难以解决,明诚你应该很清楚。冯玉祥在北伐时就出力甚多,所获甚少,受了大委屈。以阎锡山的老抠性格,他要是做了政府主席,必然也不会给冯玉祥太多好处,冯玉祥能忍吗?他的西北军,可是比阎锡山的晋军强悍得多!” 周赫煊叹气道:“孑民先生,实话跟你说吧,我只是张汉卿的谋士,最后拿主意的仍是他自己。” 蔡元培见周赫煊口风松动,立即喜道:“只要明诚能帮忙说服张汉卿即可。” 周赫煊说:“仅凭一张嘴,是无法说服张汉卿的。你回去转告蒋总司令,他想获得东北军相助,必须做到两点:第一,巨额军费支持,东北如今财政困难,没有钱是绝对无法开拨的;第二,中央军必须在山东或者河南战场取得一些胜利,东北才好配合,否则张汉卿不会贸然行事。” “我一定原话转告,告辞!”蔡元培拱手道。 …… 南京,憩庐。 常凯申面带喜色地问:“周明诚真这么说?” 蔡元培点头道:“确实如此。” “你能不能看出来,他说这话时有多少把握?”常凯申问。 “他非常笃定,”蔡元培回忆道,“周明诚好像非常了解张汉卿,而且他也承认是张汉卿的谋士,或许在一定程度上能够代表张汉卿的意见。” 常凯申点点头,把蔡元培送走后,又让亲信带着1000万元前往北戴河。 中央政府的财政也捉襟见肘啊,最近用各省财政做抵押,发行了大量军用券,全都摊派给大大小小的商人。本来国党还想控制各地商会,现在为了获得商会的财力支持,都已经放弃了控制商会的计划。 “周明诚啊,周明诚,”常凯申叹息道,“希望真的如你所说,张汉卿能够帮忙吧。” 如果张学良入关帮助反蒋联军的话,常凯申除了下野没有其他办法。到时候不说各地老军阀怀有异心,中央军各派嫡系也会成为新军阀,中国百分之百会再度陷入军阀混战的乱局。 375【电影公司】 常凯申是个聪明人,周赫煊曾说服张学良东北易帜,这次似乎又有希望说服张学良援助中央军,这让他对周赫煊愈发重视起来。更何况,周赫煊不仅学识渊博,而且在国内外都享有盛名,这样的大学者同样值得拉拢。 在蔡元培送来书法作品的第三天,广州国际问题研究中心下属出版社的编辑,突然跑来上海登门造访。对方直接说明来意,想要再版周赫煊的《大国崛起》,并且新版书籍还要附带常凯申的序言,说是印出来以后在各级政府内部发行。 这可就牛逼了,政府采购啊。相当于中央政府和国党党部,帮忙推广《大国崛起》一书。 到时各级政府要员,以及国党高级党员,人手一本《大国崛起》,周赫煊想想都觉得有意思。 只是出版社那边提出要求,希望能删减《俄国篇》的部分内容,把说苏联好话的章节全部剔除。周赫煊对此无所谓,反正他又不是苏联的宣传人员,没必要为此跟南京政府闹得不愉快。 常凯申要为新版《大国崛起》作序,文章自然不可能由他亲自来写,而是找秘书陈布雷代笔。陈布雷此人乃是常凯申的文胆,抗战初期,常凯申有一句著名抗战宣言叫“如果战端一开,那就是地无分南北,年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任”,这段话就是出自陈布雷之手。 南京政府不仅要再版印刷《大国崛起》,甚至还对《神女》、《狗官》和《狗官外传》完全放开限制。官方口径把这三本书,定性为对旧式军阀的批判,并称中国在蒋总司令的领导下、在中山先生三民主义思想的指引下,必将彻底扫除北洋弊政,《神女》中的惨事不会在国党统治下的中国发生。 国党的各大党营书店,陆陆续续出现《神女》等书,国党机关刊物也开始有《神女》、《狗官》的评论文章。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周赫煊已经获得南京政府的承认和支持。 最搞笑的是,曾经怒怼周赫煊的陈德征,居然也写文章盛赞《大国崛起》,称周赫煊为“国际历史研究第一人”,甚至还邀请周赫煊去国党上海党部做演讲。 周赫煊哭笑不得的放下上海《民国日报》,这报纸上面,陈德征已经把他捧到天上,丝毫看不出两人曾经有矛盾。 “先生,有位罗明佑先生求见。”佣人进来禀报。 罗明佑这个名字,周赫煊连听都没听说过,他想了想吩咐道:“请他进来吧。” 不多时,周赫煊便看到一个戴眼镜的青年进来,操着拗口的广东普通话说:“邹先森,狗养,狗养!” “我姓周,也不是狗养的,”周赫煊哭笑不得,“你还是直接说粤语吧。” 罗明佑表情有些尴尬,换成粤语道:“对不起,我的口音有点问题。” 周赫煊笑道:“没事,请坐。能自我介绍一下吗?” 罗明佑道:“鄙人罗明佑,广东番禺人,华北电影公司总经理。” “哦,我知道,”周赫煊点头说,“北平、天津的电影院,大部分都是你开的嘛。” 罗明佑也是个厉害人物啊,18岁入读北大,大学二年级便在北平开电影院,利用课余时间兼任经理。如今才刚刚30岁,他的电影院已经开遍华北、西北和东北,并与上海、广州的影院公司达成合作,成为如今中国最大的影院托拉斯。 要说罗明佑成功的秘诀,首先当然是会投胎啦,不然怎么有钱在读书时就开电影院,怎么有钱在两年内收购华北20多家影院? 投胎是个技术活。 一个曾经是北大学生,一个曾经是北大校长,两人在聊起北大后,关系迅速拉近。 最后,罗明佑说出来意:“周先生,我的华北电影公司,准备联合民新影片公司、大中华百合影片公司和上海影戏公司,组建华联影业制片公司。你有没有兴趣入股?” 周赫煊诧异道:“你怎么想到请我入股电影公司?” “开公司嘛,众人拾柴火焰高,”罗明佑笑道,“香港首富何东先生,已经答应投资入股,担任公司的董事长。董事会成员还包括,张学良的夫人于凤至女士、前国务总理颜惠庆先生、前司法部长许世英先生、前财政部长刘恩源先生,以及不便透露姓名的某些南京政府高官。” 周赫煊笑道:“可以啊,你这个公司又有钱,又有政治后台,前途无量。” 罗明佑说:“只有钱和后台,还不能把一家电影公司办好。我决定引入西方先进的公司管理模式和电影设备,并有黎民伟(黎姿的爷爷)先生等大导演,阮玲玉小姐等大明星加盟。我希望周先生也能加入公司,负责对电影进行艺术监督,如果有可能的话,我想请周先生亲自编剧。我前两个月刚从美国回来,您的那部小说《泰坦尼克号》非常精彩,各种改编剧正风靡美国,您是编故事的顶尖高手。” 周赫煊终于明白了,罗明佑是想请他当文学总监。 拍电影并非都是由导演说了算,除了导演中心制外,还有明星中心制、摄影师中心制和编剧中心制。 电影刚刚兴起那会儿,就属于摄影师中心制,而此时的中国电影界,则还停留在编剧中心制。 如今在中国拍电影,编剧有非常大的权利,可以对导演和演员指手画脚。因为在民国电影人心中,故事才是电影的核心,电影就是用来讲故事的,导演可以换,演员可以换,编剧却不能随便更换。 编剧甚至还掌握着电影的最终剪辑权——这可是后世顶级大导演才能享有的权利。 周赫煊笑问:“我如果投资10万元,可以拿到多少公司股份?” 罗明佑说:“因为股东太多,我只有权利分配5%的股份给你,投资10万元刚好差不多。” 十万元的投资还真不算多,因为即将组建的联华电影公司,旗下拥有数十家电影院(已经垄断中国北方院线行业),而且还合组了数家大型电影公司,拥有众多先进电影设备和明星。 周赫煊笑道:“我同意入股,剧本故事也是现成的,改编《神女》即可。” 376【大坑货】 南京大戏院不在南京,而在上海,也即是后世的上海音乐厅。 这座戏院今年初刚刚建成,1500多个座位,主要用于播放电影,有时候也会演出戏曲和芭蕾舞剧,戏院经理是一个叫威特姆斯基的白俄贵族。 周赫煊坐着小轿车,带着保镖孙永振,于傍晚时分来到南京大戏院。 观众席中间靠前的位置,有几处贵宾厢,其中一个包厢已经坐了好几个人。 周赫煊一现身,罗明佑立即介绍道:“周先生,这是民新影片公司的老板黎民伟先生。” 周赫煊虽然对电影不太关注,但也是知道黎民伟的,香港电影之父,女明星黎姿的爷爷嘛。他笑着握手道:“黎老板你好。” “周先生好!”黎民伟欠着身体跟周赫煊握手。 罗明佑又介绍道:“这位是民新公司技术部主任罗永祥先生、艺术顾问关文清先生、大导演孙瑜先生。” “你好!” “你好!” 四人分别握手,罗永祥属于中国土生土长的电影人,关文清和孙瑜则是海归型电影人才。关文清毕业于加州大学电影学院,主攻编导,还在好莱坞工作过。孙瑜则是清华毕业生,又前往美国威斯康辛大学和纽约摄影学院进修过。 今天即将首映的《故都春梦》,便是孙瑜导演的电影,男女主角分别是王瑞麟和阮玲玉,另外女二号演员是黎民伟的妻子林楚楚。 “周先生好。”王瑞麟是个帅哥,笑起来颇为爽朗。 “你好。”周赫煊把注意力集中在阮玲玉身上。 周赫煊以前看过张曼玉主演的电影《阮玲玉》,此刻再见到真人,说实话,无论颜值还是身材,张曼玉都被阮玲玉碾压。(别搜百科照片,直接去看电影《神女》,民国那照相技术太坑爹了) 阮玲玉气质柔和,眉宇间还带着些凄苦之色,显然日子过得不太顺心。 戏院里陆陆续续进来些观众,1500个观众席大概坐了三分之二,说明《故都春梦》的宣传还搞得不错。 听说这部电影是《茶花女》改编的,周赫煊看完以后完全没感觉出来,因为本土化得太彻底了。 《故都春梦》大致剧情讲的是,落魄书生在北平遇到红歌妓,并借此当上官,在纳歌妓为妾后,又把原配和两个女儿接来。大女儿跟着歌妓学坏了,原配被逼得离开。书生的政治靠山遇刺身亡,书生自己也被拘捕入狱,幸好被叔叔破产营救,歌妓趁机和旧情人携款私奔。原配接回书生和病重的大女儿,书生悔恨不已,从此一家人过上幸福平淡的日子。 电影情节虽然老套,但拍得其实还不错,演员的演技也非常优秀,周赫煊居然看得津津有味。 影片放映结束,观众们陆续离场。 罗明佑与黎民伟、孙瑜等人握手,喜道:“看来这次的电影要大获成功,观众反应很热烈。” 确实很热烈,在原配和歌妓撕逼时,观众们都义愤填膺的骂出声来,后来一家人破镜重圆,观众又拍着巴掌大声叫好。 众人结伴离开戏院,前往附近的饭店吃晚饭,席间开始讨论正事。 罗明佑拿出一本计划书说:“周赫煊请过目,这是公司的详细计划书。” 既然决定要投资电影公司,那么就得事先把情况问清楚,毕竟10万元不是什么小数目。 周赫煊首先翻看公司的结构,发现即将组建的联华影业颇具现代化,跟眼下民国普遍的家族式管理大不相同。首先所有权和经营权是分离的,股东只负责投资和分红,总经理享有公司的绝对管理权。总经理下辖制片、总务和营业三个部门,三部分又分别管理各个执行科室。 周赫煊对此感觉很满意,至少公司结构看起来非常科学。 接着,周赫煊又扫了一眼现有股东名单,果然发现有何东、于凤至等人的名字。另外梅兰芳也是股东之一,还有报业巨子张竹平,前司法、外交部长罗文干,印刷公司经理黄漪蹉等人。从政治靠山,到宣传、发行、制片等领域的大人物都有,这个公司还是很有前途的。 但联华影业的制作模式,却让周赫煊感觉很有问题,公司明明属于大片厂构架,采用的却是独立制片模式。合并前的几家制片公司,合并后改称联华一厂、联华二厂、联华三厂和联华四厂。拍电影的钱由总公司支出,具体的制片却由分厂负责,而且采用的是导演中心制,导演享有无限大的权利,并没有设制片经理来限制导演。 这家公司是个超级大坑! 周赫煊不动声色的把公司计划书交还给罗明佑,笑道:“罗先生,我对电影行业不是太懂,投资入股就算了吧。不过《神女》的剧本我会写出来,只限于普通的商业合作。” 罗明佑皱眉道:“有什么不妥吗?” “贵公司拍电影不做预算的?”周赫煊反问。 罗明佑笑道:“预算哪里说得准,把拍电影的钱定死了,那相当于螺蛳壳里做道场,导演会束手束脚,根本拍不出好的作品。” 周赫煊也笑道:“在联华影业当导演太幸福了,导演权利无限大,还没有制片经理管着。我如果当导演,肯定会精益求精,根本不在乎花多少钱,也不在乎用多少时间。反正电影拍出来,名声是我这个导演的,亏了钱算总公司的。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我相信导演的品行。”罗明佑道。 周赫煊又说:“即将组建的联华影业,有制片公司,有电影院线,还养着一大帮导演、演员和摄影师,这明显属于大片场制度。大片场制度,需要非常细致的运作规划。而在制片方面,你采用的却是独立制片模式,这好像很有矛盾吧。” 罗明佑道:“没有矛盾啊,我这是综合了大片场制度和独立制片模式的优点。” 周赫煊无语道:“我们把大片场制度,比喻成苏联的计划政体,把独立制片模式,比喻成美国的自由政体。你现在综合了两种制度,相当于是苏联的国体,却在搞自由民主,这是要出大乱子的。” “哈哈哈,”罗明佑大笑道,“周先生,你不懂电影,说的都是行外话。” 罗明佑这话一出,周赫煊已经看清他的性格,四个字可以概括:散漫,自负! 从公司运行设置可以得出结论,罗明佑是个非常散漫的人,他不想费心思去管控制片。而丝毫听不进去别人的建议,还说别人不懂行,透出一股浓浓的自负味道。 这种人,做朋友非常适合,脑子一热说不定可以为朋友两肋插刀。但是合伙做生意嘛,张嘉铸这个公子哥都比他强,活脱脱的败家子儿脾气。 周赫煊没有看错,历史上的罗明佑还真是这样的,联华影业只存在了七年就倒闭。 由于公司的制片管理漏洞,导致制片分厂经理和导演随意挥霍股东的钱。导演为了拍出好电影,完全不管时间和金钱,一部电影拍两年那是常有的事,一场戏可以用去好几千元。著名电影《渔光曲》拍了一年多,花费十多万,广告费又用去几千元。 一部电影投资十多万,这可是民国啊! 最搞笑的是罗明佑此人,有一次电影拍到一半没钱了,他说自己去香港筹钱,结果到了香港之后游山玩水,最后竟然跑去东南亚旅游,把制片部门的职员气得够呛。 总的说来,联华影业制作的电影全是精品,不仅艺术价值很高,而且还非常卖座。但制作周期太长,投资太大,根本就无法回本,百分之百的亏本经营。 377【红颜薄命】 “周先生真不愿意入股?”罗明佑感觉颇为遗憾。他邀请周赫煊加入,其实只是看中周赫煊的名气,电影上映时挂一个“文学监督周赫煊”字样,宣传搞起来会方便很多。 周赫煊仔细考虑后说:“不如我们换一个合作方式。” “什么方式?”罗明佑问。 周赫煊解释道:“我个人成立一家电影公司,要拍电影时跟联华影业合伙投资,我提供剧本创意,租用联华影业的人手和设备。上映时由两家公司联合署名,并且依靠联华公司帮忙宣传发行,所获利润双方彼此协商分配。” 就是电影工作室啦,而且还属于皮包性质的。 罗明佑想了想,笑着说:“这倒是个很有意思的想法,我同意。” “那就,合作愉快。”周赫煊举杯道。 “合作愉快!”罗明佑笑道。 罗明佑骨子里就是个公子哥,他出身于广东世家大族,有资金有人脉,完全不把钱当钱。他每个月都会往返于北平、天津、上海和香港四座城市,名义上叫视察公司,说白了就是坐船玩儿。 这家伙还是个拖延症患者,已经到了拖延癌晚期。每次坐船都踩着时间出门,经常到码头时轮船已经起航了。他也不着急,也不生气,笑嘻嘻地看着船离开,然后该干嘛干嘛。 罗明佑宣称自己要创造“东方好莱坞”,还说要进口有声电影设备,结果一拖好几年,黄花菜都特么凉了。 周赫煊投资电影只是玩票而已,才不管罗明佑是啥样人,等抗战时期拍几部爱国电影,也算是为国家民族做了好事。 一顿饭吃完,众人各自离去。 周赫煊走出饭店大门,孙永振已经让司机把车开过来。他还没来得及上车,便看到一个青年从街边窜出,跑到阮玲玉面前说:“阿阮,你总算下来了。快给我几百块,急用,急用!” “你不是去做生意了吗?怎么连几百块都没有?”阮玲玉脸色难看道。 青年长得还是比较帅气的,就是身子骨单薄,瘦得颧骨凸起,而且还有明显的黑眼圈。他有些尴尬地笑道:“那个嘛,我把钱都用来进货了,手里头缺现金。快,快,我忍不住了!” 阮玲玉狐疑地看着青年,终于问道:“你把钱全都糟蹋光了?” “没有的事,”青年不耐烦道,“快给我几百块,再不抽上两口,我就要难受死了!” 阮玲玉没有给钱,而是质问道:“你肯定把钱都败光了,对不对!那可是我所有的积蓄啊,两万多块钱,半个月不到你就用完了!你还骗我说要拿去做生意,你就不想想以后怎么过日子吗?” 青年刚开始还在装,可鸦片瘾犯了浑身难受,很快便暴露原形,大吼道:“快点,把钱给我!” “我不,给你钱,你又拿去吃喝嫖赌。”阮玲玉握紧手包。 “臭婊子,给脸不要脸!”青年猛地扑上来,把阮玲玉推倒在地,然后把那个手包抢走。 阮玲玉撞在饭店台阶上,额头都磕破了,无助的坐在地上低声抽泣。 青年从手包里搜出一沓钞票,骂骂咧咧道:“册那娘则b,才十几块钱,吃顿饭都不够。” 周赫煊有点看不下去,正准备过去帮忙,罗明佑拉着他说:“别管了,清官难断家务事,帮了这回,也帮不了下一回。” “别拉着我,放开!”周赫煊瞪了罗明佑一眼。 罗明佑放手叹息道:“真没用的,我上次就帮过了,阮小姐让我别插手。” 周赫煊懒得理他,迈着大步朝那个青年走去。 青年拿到钱后,把手包甩在路边,招手大喊:“黄包车!” “黄尼玛个逼!” 周赫煊冲上去就是一记飞腿,直接把那青年踢翻,然后按在地上啪啪啪连扇几个耳光。 刚刚还逆来顺受的阮玲玉,见此情形立即跑来,拉着周赫煊的袖子说:“周先生,别打了,要把人打坏的。” 周赫煊无语道:“你还向着他?” “我我……”阮玲玉欲言又止。 青年用手挡着脸,又惊又怒地吼道:“你谁啊,快放开我!” “垃圾,呸!”周赫煊一口痰吐在青年脸上,放开这家伙去捡地上的银元。 阮玲玉连忙去扶青年,那青年却不领情,一把将她推开,扯着周赫煊的衣服说:“这是我的钱,快还给我!” “啪!” 周赫煊又是一耳光扇过去,下令道:“永振,给我狠狠的揍,打死了人我负责!” 孙永振早就已经摩拳擦掌,听到命令立即过去,一拳揍在青年肚子上,接着劈头盖脸一顿乱打。 青年疼得哇哇直叫,阮玲玉哭泣着拉架,场面好不热闹。 周赫煊问罗明佑:“这家伙是谁啊?” 罗明佑说:“阮小姐的同居男友,叫什么张达民。” 果然是他! 周赫煊看过传记电影《阮玲玉》,对阮玲玉的一生遭遇有些了解。 张达民以前是富家少爷,而阮玲玉的母亲则是张家的女佣。张达民见阮玲玉年少貌美,便展开疯狂的追求,两人很快就走在一起。这桩恋情被张家老爷知晓后,立即把阮玲玉母女赶走,张达民却悄悄的金屋藏娇。 等到张家老爷去世,张达民更加肆无忌惮,干脆和阮玲玉同居起来。只是这位少爷吃喝嫖赌抽样样精通,几年时间,便把老爹留下的十多万遗产全部败光,反而还要阮玲玉来养活。 前段时间,张达民甚至把阮玲玉拍戏赚的钱,以做生意为借口给骗走,两万多大洋居然很快就花个精光。 历史上的阮玲玉,后来又爱上一个富商,富商帮她摆平了张达民,却又移情别恋常常家暴。张达民每次花完钱,又死皮赖脸地缠上来,富商还接二连三的打她,再加上八卦小报添油加醋的报道,阮玲玉终于承受不住选择自杀。 一代红颜,香消玉殒。 周赫煊想到这里颇为感触,再看阮玲玉哭得跟个泪人儿似的。他忍不住过去把阮玲玉拽起,不由分说地拖着阮玲玉离开:“阮小姐,跟我走!” 阮玲玉还在为张达民担忧:“他鸦片瘾犯了,不吸两口会死的。” “管他娘的死活。”周赫煊拉开车门,直接把阮玲玉塞进去,等孙永振回来就让司机开车。 罗明佑看看远去的汽车,又看看躺在地上痛呼的张达民,自言自语的笑道:“有点意思。” 378【都不靠谱】 阮玲玉一路无话,精神有些恍惚,她因为暂时摆脱张达民而感到庆幸,心里又有些为张达民的情况担心。 周赫煊问:“阮小姐,是去我家,还是找个地方坐坐?” “啊?”阮玲玉回过神来,“找个地方坐会儿吧。” 轿车在一家咖啡厅门口停下,周赫煊走在前面,阮玲玉提着手包默默跟上。 周赫煊点了两杯咖啡,问道:“喜欢加多少糖?” “我自己来吧。”阮玲玉说。 周赫煊搅着咖啡勺:“今天的事,是我唐突了。” 阮玲玉勉强笑了笑:“我知道周先生是为了我好。” “咱们交浅言深,你就没想过跟那个人分手吗?”周赫煊问。 “有些麻烦。”阮玲玉道。 周赫煊看了眼阮玲玉被磕破的额头,对旁边的孙永振道:“永振,去买一瓶跌打药酒来。” “不用。”阮玲玉连忙拒绝。 “没事的,”周赫煊笑道,“有什么困难就跟我说,我看能不能帮上忙。” 阮玲玉闭口不言,有些话她难以启齿,而且还涉及到母亲的名誉。 当初阮玲玉才16岁,少不更事,面对张达民的追求不知所措。但她的母亲何阿英,却极力怂恿女儿跟张达民在一起,无非是想攀上高枝享受富贵。 何阿英悄悄侵占过张达民的钱,把一张数千元的存折改成自己的名字。在女儿跟张达民同居后,何阿英也不再干活了,整天喝茶打牌当阔太太,那是她都还未满40岁。 历史上,甚至连后来那个富商,也是何阿英帮忙撮合的。 随着阮玲玉渐渐长大,她也开始明白母亲是个怎么样的人,虽然只是养母,但她真的很难跟母亲断绝关系。当年为了让她读贵族学校,做女仆的母亲苦苦哀求张家老爷(校董),还辛苦做工供她半价读书,这是养育之恩啊。 不仅如此,由于张达民的哥哥是电影公司股东,母亲还央求张家哥哥教她戏剧和钢琴,阮玲玉的演技就是那时候培养起来的。 说起来,养母和张家都对她有大恩。阮玲玉虽然早就不爱张达民了,也对母亲非常不满,但一想起对方的恩情,她的心就硬不起来。 现在阮玲玉是一个人赚钱,不仅要供张达民吃喝嫖赌抽,还要供养母喝茶打牌,还要供妹妹(母亲的另一个养女)读书。她去年出演了六部电影,还接了许多广告,又帮十多份杂志拍封面照。再加上前些年的积蓄,好不容易存够两万块钱,现在又全都被张达民给败光。 一想到今后的生活,阮玲玉就感到茫然,似乎整个人生都是昏暗的。 周赫煊一直想挑起话题,可阮玲玉总是不愿说话,这顿咖啡喝得实在够闷。 等孙永振买来跌打药酒,周赫煊起身道:“我送你回去吧。” “嗯。”阮玲玉轻轻应声。 阮玲玉如今住在霞飞路,租的房子,开车没多久便到了。 周赫煊把她送到家门口,阮玲玉走出几步,才回头礼节性地问:“周先生,要不上去坐坐?” “好啊。”周赫煊笑道。 阮玲玉没想到周赫煊会答应,表情有些尴尬,只得无奈地掏钥匙开门。 屋内一片狼藉,桌子板凳东倒西歪,还有个装饰用的花瓶掉在地上,瓷片碎得满地都是。 阮玲玉的养母何阿英本来坐在沙发上,一见女儿回来,立即哭嚎道:“阿阮,你可算回来了!我不想活了啊!” “妈,怎么了?”阮玲玉头疼地问。 何阿英咒骂道:“那个天杀的张达民,他把我私房钱都拿走了,还抢了我的金镯子。我不活了,呜呜呜呜……” 周赫煊皱眉问:“怎么不报警?” 当然不能报警,当年何阿英做女仆时偷张家东西,还侵占张家的财产,都被张达民抓住了把柄的,还写了悔过认罪书。一旦报警,张达民把这些破事都抖出来,何阿英肯定要面临牢狱之灾。 何阿英这才发现周赫煊,她停止哭泣问:“你是谁?” 阮玲玉介绍说:“妈,这是周赫煊周先生。” 何阿英眼睛一亮,问道:“就是那个发明内衣,每年捐十多万给留学生的周先生?” “嗯,就是他。”阮玲玉道。 周赫煊问候说:“伯母你好,我是阮小姐的朋友。” 何阿英无比热情,连忙跑去端茶倒水,不好意思道:“周先生,家里有点乱,你多担待着些。你是大学问家,我家阿阮当年读书功课很好的,她很爱学习,你有空就多教教她学问。” 阮玲玉忍不住扶额,她明白养母的心思。张达民现在已经是个穷光蛋了,母亲自然看不上眼,又想把她推给周赫煊,好继续过风风光光的阔太生活。 张家确实很有钱,好几个兄弟,每人分遗产就分了十多万。但跟周赫煊却不能比,人家周先生一年要捐十多万,那得多阔气啊,何阿英想到这些就无比激动。 周赫煊坐下喝着茶,问道:“伯母,那个张达民经常来闹事吗?” “可别提了,”何阿英一边诉苦,一边贬低张达民,“那个混蛋,以前当少爷时还人模狗样的,现在天天赌钱,家产都败光了,还要我女儿养活他。我们母女三人,又没个依靠,还不是任凭他欺负。也是阿阮念旧情,狠不下心跟那个狗东西分手,我也要跟着遭殃啊。周先生,你可怜可怜阿阮吧,她过得好辛苦啊!” “妈,你说什么呢!”阮玲玉无比头大,不管是母亲,还是张达民,都让她不省心。 周赫煊笑道:“如果需要帮忙的话,我可以找朋友把张达民打发掉。” “对对,一定要打发走,”何阿英说,“我早看那混蛋不顺眼了。” 周赫煊又问:“张家还有什么人?” 何阿英说:“他有两个哥哥,一个是当官的,另一个是明星电影公司的股东。还有两个弟弟、三个妹妹,但都没什么出息,而且也是不管他死活的。” 明星电影公司,就是阮玲玉出道的公司,她能很快拍电影做女主角,也多亏张达民哥哥的照顾。不过为了和张家划清界限,阮玲玉两年前就退出明星电影公司了。 至于张达民这个人嫌狗弃的败家子,早就被自家兄弟姐妹憎恶,估计被人当街打死,也不会有亲人出来帮他收尸。 周赫煊笑问:“阮小姐,你想和张达民分手吗?” “我……不知道。”阮玲玉无比纠结地说。 “什么不知道?坚决分手!”何阿英斩钉截铁,劝道,“女儿啊,这找男人是一辈子的事,跟着张达民没前途,像周先生这种大学问家,才是真正的好归宿。” “妈,你别乱说!”阮玲玉生气道,当初母亲就是这样怂恿她跟张达民同居的。 周赫煊已经渐渐看明白,清楚何阿英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不禁为阮玲玉感到悲哀。有一个薄情寡义的男人不说,还有一个同样不靠谱的老妈,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时间不早了,”周赫煊起身道,递给阮玲玉一张名片,“阮小姐,有什么事情可以给我打电话,告辞。” 何阿英挽留道:“周先生,怎么不多坐会儿?” “不了,我还有事。”周赫煊笑道。 何阿英推了推女儿,眨眼示意道:“阿阮,快去送送周先生。” 阮玲玉把周赫煊送出家门再回来,只见何阿英一脸喜意,就跟出门捡到金子似的,她兴奋地问:“阿阮,这个周先生是不是对你有意思?” “妈,人家有老婆的,结婚的时候好多大人物参加。”阮玲玉道。 何阿英笑着说:“我当然知道他有老婆,难不成你还想做正房?我跟你说啊,周先生有身份、有地位、有学问,最重要的是还很有钱。他每年都要捐十多万,整个上海也没几个富豪能跟他比的。在周先生面前,那个张达民连条狗都不如,你可千万要抓住机会,咱母女俩后半辈子就有福了!” “你有完没完?我都快被你逼疯了!”阮玲玉终于爆发。 何阿英还在继续说:“我哪是在逼你,我在给你指条明路啊,周先生这种大人物,打着灯笼也不好找。” “反正我不想听你说这些!”阮玲玉郁闷地朝自己卧室走去。 何阿英连忙跟上,开始用感情来胁迫,凄苦无比的说:“阿阮啊,咱们是穷出身。你还记不记得,当初我为了供你读书,每天起早贪黑做工,才把你送进私塾。怕你在私塾学不到本事,又给张老爷下跪磕头,求他把学费减半,送你进贵族女子学校。妈是真心为你好,就盼着你能过好日子,我也好顺便沾光享享福。可你看现在,享的是哪门子福啊,那个大烟鬼三天两头闹腾,把我的金镯子都抢走了。呜呜呜呜,我的命好苦啊……” 阮玲玉一听母亲哭泣,再联想到小时候的种种,立马就心软下来,跟着哭道:“妈,是我不好,让你跟着我受苦了。” 何阿英抹着眼泪说:“阿阮,那个周先生真是好男人,妈不会害你。我看他对你也有意思,你明天就打电话约他出来聊聊,先联络一下感情也是可以的。就算做不成夫妻,也可以做朋友啊。” “妈,我知道,我听你的。”阮玲玉心乱如麻。 “诶,真是好孩子。”何阿英顿时破涕为笑。 379【一场烂仗】 常凯申最近愈发焦头烂额,中央军不仅在河南和山东接连失利,南边的形势同样岌岌可危。李宗仁、白崇禧的桂军已经攻入湖南,顺利占领长沙,湖南半个省都成为桂军的天下。 常凯申开始呼吁“和平”了,他不停的通电全国,号召各系军阀平息战端,就差没喊出“中国人不打中国人”的口号。 于右任虽然跟常凯申有矛盾,也经常和汪兆铭搅在一起,但他如今居然站到中央军这边。或许是害怕中央军战败后,中国会再次四分五裂、军阀混战吧,于右任已经开始为常凯申积极奔走。 常凯申制定了一个“和平运动”,于右任负责规劝汪兆铭,希望召开国党临时全国会议,协商解决前面两届国党大会的纠纷。这是常凯申向汪兆铭做出的妥协,因为前面两届大会上,汪兆铭一系的争权行动全部失败。 汪兆铭当然不敢,如今反蒋形势一片大好,眼看着就能逼蒋下台。 李石曾是“和平运动”的又一执行者,他负责率队说服张学良。并非请东北军入关帮忙打仗,而是请张学良当裁判,站出来调停,大家休兵罢战,一切矛盾完全可以靠政治手段解决。 你还别说,由于国党强大的宣传能力,常凯申的“和平运动”居然得到广泛认可,许多名人学者都公开呼吁各方停战。常凯申拥有中央政府的大义,又裹挟百姓思太平的民心,社会舆论完全朝着中央政府一面倒。 可惜,开战你想开就开,休战可不是你想休就休。 反蒋联军攻势越来越猛,特别是冯玉祥的西北军,完全可以用所向披靡来形容。山东、河南两地的中央军,甚至对西北军产生恐惧心理,每次得知对手是西北军,中央军从将领到士兵都畏缩不前,再这么下去估计要发展成望风而逃。 不得已之下,常凯申只能再度北上,到前线去亲自督战,希望能够提振军队士气。 冯玉祥侦察到中央军的动向,提前布下口袋阵,想要把山东的中央军精锐一锅端。幸好西北军那边有高级参谋被常凯申买通,悄悄发来密电泄露军事计划,常凯申才连忙命令部队改变进军路线。 即便如此,中央军精锐也没有完全撤出包围圈,负责掩护撤退的张治中部损失惨重。 西北军虽然打仗勇猛,但他们的主帅冯玉祥,又连续出现两次战略决策失误,致使接连溃败的中央军再度站稳脚跟——其实也不算冯玉祥犯错,而是军饷和物资跟不上。西北军太穷,阎锡山支援的钱粮军火又不够用,只得白白放弃良好的战机。 常凯申能够最终赢得中原大战,除了张学良的帮助外,最主要的还是他比冯玉祥有钱。如果西北军粮饷、军火足够的话,常凯申根本撑不到奉军入关,早就被逼得下野了。 阎锡山这个家伙太抠,根本不是做大事的料。他身为反蒋联军盟主,在筹足粮饷后,对自己的部队非常优厚,不仅按月发饷,补给充足,而且还给士兵配发罐头食品。 而冯玉祥的西北军呢,别说罐头,连咸菜都吃不到。 西北军和晋军经常一同作战,西北军将士每次看到晋军扔掉的空罐头,就大骂阎锡山不仗义。 自古以来,军阀会盟最致命的弱点就在于此,敌人不在外,而在内。 由于冯玉祥的西北军表现出的战力太过恐怖,不仅让中央军闻风丧胆,也让阎锡山对冯玉祥产生了忌惮心理。阎锡山好几次故意拖冯玉祥的后腿,每每在关键时候,找各种理由断掉西北军的后勤补给。 三国时期十八路诸侯讨董,袁绍也是这么干的,孙坚打得太猛,袁绍默许袁术断孙坚的粮草。 中原大战期间,常凯申是董卓,阎锡山是袁绍,冯玉祥就是真正在打仗的孙坚和曹操。 冯玉祥原本没有多想,但渐渐也感觉不对劲,他曾对身边的人说:“阎百川(阎锡山)这个葫芦里,不知究竟装的是什么药。” 冯玉祥也是苦啊,他在前线卖命,阎锡山却在后面捅刀子,搞得好像常凯申和阎锡山联手对付他一样。 阎锡山的种种做法,让西北军将领怨声载道,打着打着,大家都不想再打了,而是建议冯玉祥“联蒋反阎”。 于是中原战事出现诡异的局面,中央军被西北军打得落花流水,西北军却想要投靠中央军。西北军和中央军都损失惨重,阎锡山的晋军一直在保存实力,似乎想坐收渔翁之利。 即便有常凯申亲自督战,中央军依旧士气不振。而打了无数胜仗的西北军,情况比中央军还糟糕,军心已经快要崩溃了,完全靠冯玉祥的个人威望在撑着。 打的好一场烂仗。 阎锡山算计太多,把国事、战事当成一笔生意来做,还想玩什么驱狼吞虎的把戏。但他聪明反被聪明误,已经把自己给算计进去,西北军将领被常凯申收买是早晚的事。 即便张学良不率奉军入关帮忙,常凯申也很有可能打赢中原大战。最多再拖个半年,常凯申就能买通西北军将领,逼迫冯玉祥下野,然后中央军、西北军联手反攻晋军。 只不过,时间拖的越久,各方死伤就越惨重,对国家民族伤害更大。 张学良入关虽然是为自己考虑,但客观来说,此举加速了中原大战的结束,为中国保留了最后一丝元气,他对国家是有大功劳的。 …… 海格路,周公馆。 蔡元培再度来访:“明诚,你是不是该动身去北戴河劝说张汉卿了?” “不急,不急,总要等中央军把济南打下来再说。”周赫煊笑道。 阎锡山这家伙,前段时间攻占了济南。 常凯申从南方抽调大量军力,走海路从青岛沿胶济线进攻,打得阎锡山节节败退。 阎锡山顿时慌了,连忙让亲信带着巨款、弹药和面粉,请冯玉祥指挥西北军反击。冯玉祥的参谋们大为不满,私下讨论说:“阎锡山就会临时抱佛脚,如果早送来这些物资,孙连仲都已经打到蚌埠了,哪会成现在的局面?” 冯玉祥也很不爽,但他顾全大局,还是老老实实的去打仗。西北军得到后勤物资供应后,犹如猛虎出闸,打得中央军精锐稀里哗啦,几乎是全线溃退。 常凯申面临西北军的进攻更慌,不敢进攻,只敢防御,甚至宣布只要固守阵地不失,主将官升两级,奖励五万元。 幸好遭遇连日大雨,西北军攻势暂缓,否则中央军又要大溃败。 常凯申急得睡不着觉,可张学良还是迟迟不表态,只能让蔡元培来找周赫煊,求周赫煊赶快去北戴河帮着劝说。 “明诚,为国家计,为民族计,你就给个准信吧!”蔡元培也急啊。 周赫煊笑了笑,把蔡元培领到书房里,提笔在信纸上写下七个字——可以调军备战了。 “派人把我的这封亲笔信,送到张汉卿那里即可。”周赫煊说。 “这就行了?”蔡元培惊讶道,他不相信周赫煊的一封手书,就能让张学良率军入关。 周赫煊笑道:“你照办就是。” 蔡元培将信将疑,小心的把周赫煊的信收好,然后片刻不留地跑去南京汇报。 周赫煊只是装个逼而已,张学良敲常凯申的竹杠,已经敲得差不多了,调动东北军入关是迟早的事。 蔡元培刚走,佣人敲门道:“先生,有位阮小姐的电话。” 周赫煊来到客厅接起电话道:“你好,阮小姐,有什么事吗?” 阮玲玉支支吾吾地说:“那个……周先生明天有没有空,我想请你喝咖啡。” 380【好人,坏人】 跟舞厅一样,咖啡厅也是在20年代大量涌现的。 最近几年,甚至有向内陆发展的趋势,长沙、武汉已经有多家咖啡馆陆续开张。至于被称为“东方小巴黎”的上海,那更是咖啡馆林立,成为年轻知识分子的最爱。 左翼作家联盟的第一次筹备会议,便是在虹口四川路上的公啡咖啡馆举行,那里常常汇聚有大批的左翼作家,包括鲁迅、柔石、夏衍、潘汉年、冯雪峰、冯乃超等人。 如果国党上海党部想要抓捕左翼作家,直接去公啡咖啡馆即可,一抓一个准。 刚开始的时候,在鲁迅心目中,咖啡馆代表一种“有产阶级”的浮纨,它所象征的生活方式,与左翼作家鼓吹的无产阶级革命文学是相左的。鲁迅对咖啡馆非常排斥,但被人拉着喝了几次咖啡后,他就经常跑去咖啡馆里坐坐。 咖啡馆,似乎代表着摩登与浪漫,代表着西方文明的先进文化。不管是小资阶级,还是进步青年,亦或是革命文学家,只要有钱都喜欢到这里来打发时间。 周赫煊这次与阮玲玉约见的地方,是霞飞路的巴尔干咖啡馆,由流亡中国的沙俄贵族开办,里面许多女招待都是白俄美女。 周赫煊刚刚进店坐下,便有店员过来说:“先生,请问你有相熟的女招待吗?” “没有。”周赫煊说。 店员又问:“那你喜欢中国女招待,还是俄国女招待?我可以帮你推荐几个。” 周赫煊笑道:“随便吧。” “不同的女招待,收费也不同,请问你要什么档次的?”店员继续问道。 “都可以。”周赫煊道。 “那我就给你推荐个一等女招待,来自俄罗斯的塔提亚娜小姐,她是去年上海‘咖啡皇后’选举第四名。”店员说完便退下。 民国时期有句戏言:去咖啡馆,喝的不是咖啡,而是女招待。 这些女招待都是美女,比如民国时期的左翼女明星胡萍,便是长沙的咖啡女招待出身。甚至有时候还要举办“咖啡皇后”选举,给一座城市里各大咖啡馆的漂亮女招待们排名次。 很快便有个俄罗斯妹子过来,穿着类似女仆装的玩意儿,微笑道:“先生,请问您需要点什么?” 周赫煊说:“先等等,我有朋友还没到。” “好的,那有需要的时候,您可以摇响桌上的铃铛。”俄罗斯妹子恭敬地退后。 不多时,阮玲玉终于现身,不好意思道:“周先生,真是很抱歉,我有事情耽搁了。” 周赫煊笑道:“你没有迟到,是我早来了。” 周赫煊摇响铃铛,点了两杯咖啡和一些甜食。俄罗斯女招待端着咖啡和食物过来,细细介绍一番,接着还要帮客人加糖调制,不过被周赫煊给打发走了。 阮玲玉有些尴尬地说:“周先生,我母亲的一些话,您千万别当真,她总是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我明白,”周赫煊喝着咖啡问,“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还能有什么打算,继续拍电影养家啊。”阮玲玉苦笑。 周赫煊说:“你准备养那个张达民一辈子?” 阮玲玉摇头道:“我不知道。他平时对我很好的,也很体贴我,就是偶尔要发疯。特别是鸦片瘾发作以后,好像完全变了个人。我有时很厌恶他,有时又可怜他,有时还喜欢他,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得,这就是个斯德哥尔摩综合征患者。 周赫煊感觉自己有些多余,人家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可惜最后挨不住,阮玲玉选择了自杀。 “没想过跟他断绝关系?”周赫煊问。 阮玲玉低头说:“也想过,但他威胁我,说要把我母亲偷东西的证据拿出来,还要在法庭上描述我跟他交往的过程,包括……做那种事的细节。我是个明星,他那样做,我今后的生活就全毁了啊。” “够无耻的。”周赫煊讥笑道。 阮玲玉沉默许久,似乎是做出了决定,突然问:“周先生,你真的能把他打发掉吗?” “很难,这种人只要把钱花光了,走投无路之下还会回来缠着你,承诺和约定对他来说没有任何作用。”周赫煊道。 “那怎么办?”阮玲玉有些恐慌,她的斯德哥尔摩综合征还没有病入膏肓,求助道,“周先生,你要帮帮我。” 周赫煊说:“有两个办法。第一,让他人间蒸发,绑着石头丢进黄浦江;第二,做个局让他蹲监狱,最好能判个十年八年。” “这这这……怎么能行?”阮玲玉明显被吓到了。 周赫煊笑道:“看你怎么选了。你想被他纠缠一辈子的话,完全可以继续这样过下去。反正迟早有一天,他会害得你家破人亡,甚至把你逼得想自杀。你要为你的母亲考虑,她能受得了这种折腾吗?” 阮玲玉瞬间无语,良久才说:“我要考虑考虑。” 周赫煊继续道:“咱们换个角度来想,张达民这个人已经废了,迟早有一天横死街头。如果让他蹲监狱,他在里面没有鸦片抽,没有机会赌钱、没有机会嫖女人,几年过后说不定还能改过自新。” 阮玲玉听了这话,眼睛猛地一亮,拨云见日道:“那就让他蹲监狱!对,就是蹲监狱,只有这样才是好办法。” “聪明。”周赫煊打了个响指。 能够解决掉困扰多年的烦恼,阮玲玉整个人都开朗起来,由衷的笑道:“周先生,谢谢你。” “小事一桩,”周赫煊吩咐说,“你这几天别给他钱,方便我设局子。” 阮玲玉无奈道:“我也没几个钱了,如果再不开工拍电影,下个月的生活费都不太够。” “有困难可以来找我。”周赫煊说。 “谢谢,”阮玲玉笑道,“周先生,你人真好,不愧是大学问家。” 设局子把人关进监狱的,能是好人吗? 这种事当然不能亲自动手,得找专业人士谋划,杜月笙便是最佳人选。 周赫煊来了上海好几趟,都还没去找杜月笙拜过码头,这次正好可以借机跟杜月笙联系上。如果跟老杜搞好关系,至少在上海没有啥人身危险,那是一只顶好用的“夜壶”。 如今就连国党的上海党部,许多见不得人的脏事、烂事,都是请杜月笙出手搞定的。 381【青帮三大佬】 杜月笙的杜公馆,位于华格臬路(后世的宁海西路)。 这天下午,杜月笙正坐在客厅喝着茶,手握折扇聚精会神地听《岳飞传》。 “到了七月初四这天,一切赴会应用的东西全备齐了,岳雷把进山的兵将聚在一起,千叮呤万嘱咐,不可小心大意。次日五更,岳雷带人出发,诸葛景和二爷牛皋率众相送十里方回连营。等上了大道,众人齐抖丝缰,乱撒嚼环,直奔盘龙山口……” 这个说书先生,是杜月笙从北方重金请来的,定期到杜公馆来专门给他说书。 杜月笙听评书并非为了娱乐,而是在学习知识谋略。他自幼失学,没读过什么书,现在身居“高位”,自然得提高自己的文化水平。 《三国》、《水浒》、《岳传》、《七侠五义》这些大书,杜月笙都经常聆听,想要从其中学习历史知识,学习古人的气度和权谋之术。 不仅如此,杜月笙还每天让人读报,了解时政新闻和国内局势。他甚至坚持练毛笔字儿,几年下来,虽然没有练出像样的书法,但自己的名字却写得不错,能够到处给人签名了。 “衣食足,应当礼义兴了,不能再让人家一看到就讨厌害怕。”这是杜月笙经常对身边人说的原话。 上海青帮的三位大佬当中,黄金荣、张啸林的格局都太小。只有杜月笙最为上进,他不满足于只当一个帮会人物,而是积极谋求社会地位。 这几年,杜月笙介入工运、调解纠纷,甚至是为赈灾募集善款,只想获得社会和政府的认可。两年前浙江遭遇台风,33县1市受灾,上海共募集善款40578元,其中杜月笙一个人就捐了11235元。 可惜杜月笙先天不足,又是帮会出身,他虽然努力做好事,但依旧臭名昭著,只贩卖鸦片一事就无法洗白。 “啪啪啪!” 一集评书说完,杜月笙拍拍手:“说得好,给尤三爷派赏!” 说书先生领到赏钱,不卑不亢地拱手道:“谢杜老板赏,告辞。” 等说书先生离开,杜月笙才转身问田鸿年:“说吧,又遇到什么难事?” 田鸿年咽了咽口水,难以启齿道:“杜爷,银行那边……我亏了50多万。田某有负杜爷嘱托,能力不足,我今天是来辞职的。至于银行损失款项,我会尽量补上。” “怎么会亏50多万?”杜月笙惊讶道,他再有钱,50多万也不是小数目啊。 田鸿年解释说:“我挪用银行存款,拿去交易所投机去了。你是知道的,最近因为中原大战的关系,上海交易所行情一路狂跌……” 杜月笙去年开了家银行,由田鸿年、苏嘉善负责具体业务,赚得是钵满盆满。但前段时间苏嘉善病重,银行由田鸿年一人把控,他以为中央军能够轻松获胜,就想利用中原大战玩金融投机,结果可想而知。 搞明白了其中缘由,杜月笙恨不得把田鸿年弄死。但田鸿年和苏嘉善是他的左膀右臂,捞银子做生意的好手,如今苏嘉善病得快死了,杜月笙暂时还真离不开田鸿年。 “唉,罢了罢了,”杜月笙叹息道,“你好好打理银行吧,别想那么多。你如果辞职,我一时半会儿上哪儿找人做总经理?” “那我就先管着银行,等杜爷找到合适人选,我再来赔罪辞职。”田鸿年尴尬道。他搞出这种事情,注定了不能在银行待下去,就算杜月笙原谅他,其他股东也会跳出来赶人。 杜月笙想了想说:“等你从银行辞职,我把你送进法租界商会,你帮我照应着那边。” “鸿年惶恐。”田鸿年舒了口气,看来杜月笙没有真的弃用他。 两人正说着,一个佣人突然来到门口守着,默默站在那里不敢打扰。 杜月笙见状问道:“什么事情?” 佣人这才走进来说:“老爷,外头有人投名片。” 杜月笙接过名片一看,他只认识上面的“周”字,随即递给田鸿年问:“哪个姓周的找我?” 田鸿年笑道:“恭喜杜爷,是大名鼎鼎的周赫煊先生。” “就是那个发明新式肚兜,又资助留学生的天津佬?”杜月笙问。 “就是他,”田鸿年是个读书人,他对周赫煊大加赞赏,“周先生可不简单,在美国,在欧洲也是鼎鼎有名的,乃当今中国第一名士。他写的书,连蒋总司令都喜欢读,听说最近蒋总司令还给他的书作序,要印刷出来下发给各级政府官员。” 杜月笙顿时有些得意了:“看来我还有几分面子,连中国第一名士也来拜会。”他高兴地对佣人说,“快去给送名片的人回信,就说明天中午我隆重款待,恭迎周先生大驾!” 杜月笙乐不可支,他感觉太有面子了,这是一种社会地位的认可。他虽然也经常跟张静江等文人打交道,但那属于利益交往,跟周赫煊这种大学者的造访不一样。 在客厅来回踱步好半天,杜月笙又让佣人去请黄金荣和张啸林,他要在两个朋友兼对头的面前装装逼。 第二天上午,杜公馆的厨子很早就忙活起来,各种山珍海味准备了几十道菜。 黄金荣来得最早,他笑呵呵地问:“月笙啊,你小子这次又要搞什么把戏,平白无故的就请我吃饭。” “亲近亲近嘛,”杜月笙笑道,“我今天还请了一位贵客,你肯定猜不到是谁。” “难道是法国公使?”黄金荣问。 杜月笙哈哈大笑:“我哪有那面子,荣爷你说笑了。” 黄金荣大马金刀的坐下,挺着肚皮吃水果说:“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何方神圣。” 不多时,张啸林也来了。 “黄兄,阿笙!”张啸林抱拳行礼,脸上挂着淡淡笑容,可惜是皮笑肉不笑。 听到张啸林的称呼,黄金荣和杜月笙都很不爽。 黄金荣在青帮比张啸林高一辈,不屑于跟他称兄道弟。杜月笙虽然比张啸林矮一辈,但势力早就比张啸林牛逼,也不甘愿做他的晚辈。 上海青帮三大佬中,张啸林属于最没脑子那个,也是唯一做了汉奸的家伙。 382【脑子是个好东西】 “周先生到!” 听见外面的喊声,杜月笙立即起身,对黄金荣和张啸林说:“荣爷,啸林兄,周先生到了,我们出去迎接。” “哪个周先生啊?搞得这么隆重。”黄金荣纳闷道。 杜月笙哈哈大笑,拽文道:“周赫煊,中国第一名士也。” 黄金荣挠头迷糊道:“这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说过。” 张啸林面露不屑,冷笑道:“就是那个卖肚兜的天津佬,好像写了几本破书,在南方北方都很有名气。这种穷酸书生,有什么好重视的,要迎接你自己去。” “原来是读书人啊,”黄金荣乐呵呵道,“我黄麻子今天也长长见识,沾沾文气。走,一起去迎接。” 张啸林见黄金荣和杜月笙都出去了,他也不好再呆屋子里,慢吞吞地跟着两人往外走。 周赫煊正好带着孙永振穿过花园,在堂屋门口跟三人撞见。 “周先生好,”杜月笙介绍说,“这位是黄金荣黄老板,这位是张啸林张老板。” 周赫煊没想到“夜壶先生”、“清道夫先生”和“汉奸先生”全都聚齐了,他用洪门礼仪问候道:“五洲洪门总堂周赫煊,见过三位青帮哥哥。” 三个大佬集体一愣,没想到周赫煊是红门中人,就连张啸林都收起了不屑的表情。 杜月笙问道:“不知周先生在洪门身居何职?” “洪门新福。”周赫煊答道。 杜月笙和张啸林都有些搞不明白,因为绝大部分洪门组织,根本就没有“新福”这一职务,他们只知道龙头、元帅、香主等称呼。 只有黄金荣资格最老,对洪门的了解也最多。“新福”虽然属于没有实权的客卿,但理论上却跟洪门龙头平起平坐,黄金荣连忙抱拳道:“原来如此,周贤弟有礼了。” 三人把周赫煊请进客厅,杜月笙悄悄问黄金荣:“荣爷,新福是个什么位子?” 张啸林也好奇的靠过来,只听黄金荣说:“新福是心腹的谐音,属于洪门龙头的心腹智囊,洪门九老之外的第十老。地位嘛,如果说洪门龙头是刘备,那新福就相当于诸葛亮。” “岂不就是最高级的白纸扇?”杜月笙惊讶道。 “可以这么说,”黄金荣点头道,“但也有些新福有名无实,只是高级客卿而已。不管如何,新福都是洪门总堂的坐馆大爷,万万不能得罪。不给新福面子,就是不给洪门面子,比惹到洪门元帅后果还严重。” 张啸林冷笑道:“管他什么新福旧福,到了这上海滩,是条龙得盘着,是头虎得趴着,还不是咱们青帮说了算。” “多个朋友多条路,还是小心接待着好。”杜月笙已经不再把周赫煊当成普通名士了,而是需要以礼相待的江湖中人。 杜月笙说着上前两步,热情地招呼说:“周兄,请上座。” “不敢不敢,”周赫煊笑着推辞道,“我只是客人,而且资历浅薄,怎敢在几位哥哥面前坐主位。” 杜月笙八面玲珑,扶着黄金荣说:“那就请荣爷坐上座,你是青帮的大字辈长辈。” 黄金荣哈哈笑道:“那我就不客气了。” 黄金荣坐主位以后,杜月笙又请周赫煊坐次席,自己再次之,而张啸林则被安排在末位。 张啸林面色铁青,如果按辈分排座,那他也该坐在黄金荣后面。即便有洪门的朋友在场,他最多也就坐周赫煊后面,怎么也不可能排末位啊! 只凭这个座次安排,周赫煊就看出三人在明争暗斗,而且好像是黄金荣和杜月笙联手打压张啸林。 杜月笙举杯道:“周兄,早就敬仰你的大名,月笙先进你一杯!” “杜老板客气了,周某先干为敬!”周赫煊仰脖子喝干,把酒杯倒扣回来。 “周老弟豪爽!”黄金荣竖起大拇指。 张啸林皮笑肉不笑的坐在那里,把玩着酒杯也不说话,冷冷地看着杜月笙。 周赫煊对杜月笙此人还是很感兴趣的,虽然没读过书,却能自己领悟许多道理,说出些话来很有哲学味道。 杜月笙的经典语录太多了,都是话糙理不糙的,比如:不要怕被人利用,人家利用你,说明你还有用;头等人,有本事,没脾气,二等人,有本事,有脾气,末等人,没本事,大脾气;不吸烟饮酒的人,大都是对自己严格要求的人,一般可托终生。凡迷恋酒色财气烟(鸦片)者,一定要小心。 杜月笙最最经典的就是“夜壶论”,他把帮会自比为夜壶,尿急的时候被人(常凯申)拿出来用用,用完就塞回床底下见不得人。 这个人做了许多坏事,难得的是大义不亏。日本人攻打上海时,他曾出人出钱组建抗日别动队,拉起2000人的队伍协助国军作战,之后又协助戴笠多次暗杀汉奸。 杜月笙还有一句名言是:如果日本人利用租界打中国人,我杜月笙要在两个小时内把租界全部毁灭! 酒桌上觥筹交错,杜月笙和黄金荣都笑得很欢,唯独张啸林一直不咋说话。 张啸林这家伙有点愣,遇事喜欢正面刚,也藏不住什么心事。 就拿斧头帮王亚樵来说,前两年王亚樵当众抽了上海警备司令两耳光,警备司令还不敢还手。黄金荣看到以后,立即回去约束手下,说大家都别去惹斧头帮,那都是些不要命的。 杜月笙同样不愿招惹王亚樵,遇到冲突都主动退让,生怕斧头帮要乱来。 唯独张啸林,遇事坚决不肯退让。就在两年以后,王亚樵因“江安轮事件”与杜月笙、张啸林结仇,杜月笙想的是妥协解决矛盾。而张啸林呢,居然想派人暗杀王亚樵。 这尼玛不搞笑吗? 王亚樵的外号就叫“暗杀大王”,人家连常凯申、汪兆铭都敢暗杀,死在王亚樵手里的政府高官两只手加起来都不能数完,国党还一直拿他没办法。 张啸林居然想暗杀王亚樵,简直就是关公门前耍大刀。 结果王亚樵派人把张啸林家的后院围墙炸了个窟窿,又带着500多个斧头帮成员强行接管江安轮。张啸林对此毫无办法,最后还是杜月笙赶到码头,亲自与王亚樵交涉才解决的。 就如杜月笙所说:英雄不怕出身低,关键要有一个好脑子。 脑子是个好东西,可惜张啸林没有。 黄金荣能活到新中国为人民群众扫大街,杜月笙能在香港善终,唯独张啸林当汉奸后死于暗杀,这就叫脑子决定命运。 383【做事漂亮】 有人说,杜月笙、黄金荣和张啸林三人曾结拜为兄弟,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黄金荣乃青帮大字辈长老,杜月笙、张啸林以前都是他的手下,这样都结拜得多丢脸啊。倒是杜月笙和张啸林二人,曾以兄弟相称,但最近几年的各种小冲突越来越多。 他们三个表面上和和气气,还合伙开办三鑫公司,垄断上海滩的鸦片生意。但说穿了,这家三鑫公司,其实就相当于划分地盘,把帮派利益纠纷用公司方式来处理。 大矛盾没有,小矛盾却不断。 特别是最近几年,杜月笙攀上常凯申后,影响力越来越大,被公认为上海青帮领袖。 黄金荣年纪大了,懒得去争那些虚名,反正有银子赚即可。张啸林却心里不爽,他出道比杜月笙早,辈分比杜月笙高,却一直被杜月笙压得抬不起头。 干又干不过,张啸林只能占些口头便宜,“阿笙阿笙”的叫着,处处以长辈大哥自居。 杜月笙虽然对此不太在意,但也难免膈应,今天这样安排座次,就是在故意敲打张啸林。等再过几年,杜月笙的实力越来越强,张啸林连小动作都不敢做了,直到日本人占领上海,他当了汉奸才敢继续跳。 杜月笙昨天问了些关于周赫煊的事迹,他吹捧说:“荣爷,啸林兄,周先生可不简单啊,他预言了美国大股灾,美国佬把他当神仙看待。” “哪里哪里,”周赫煊好笑道,“神仙不至于,只是美国佬给我改了个外号,叫他娘的什么远东巫师。” 黄金荣乐道:“哈哈,都差不多。” 张啸林也玩过金融投机,他忍不住开口问:“既然能预言股灾,周老弟赚了不少美元吧?” 周赫煊模棱两可道:“是赚了一点点。” “难怪周老弟那么大手笔,一年捐十多万资助留学生。黄某佩服!”黄金荣赞叹说。 杜月笙再次举杯:“来,为周兄的捐资助学再干一杯。” 周赫煊倒不怕在三位大佬面前露财,他们属于有身份的地头蛇,是要讲规矩的,不会向周赫煊这种名人下手。反倒是那些江湖亡命徒和小蟊贼需要留心,为了钱什么都干得出来。 张啸林有些眼热,请教道:“周老弟,你好像对金融投资很在行,有没有兴趣合伙玩几把?” 周赫煊摆手道:“中国的证券市场不成熟,都操控在财团和政客手里,我可不敢跟他们玩。” “对对对,那东西还是少碰为妙。”杜月笙是深有感触啊,他的手下把银行存款都拿去投机了,结果一下子就亏损50多万。 “唉,”张啸林叫苦说,“我还以为中央军能够打胜仗,屯了不少军用券,现在可好,那些票券才两个月就跌了4成有余。” 军用券就是打仗时发行的债券,通常以地方税收做抵押,强行摊派给老百姓(特别是商人)。拿到军用券以后,人们通常会低价抛售掉,而有些投机者则趁机收购囤积。 发行军用券的那方势力如果失败,轻则债券贬值,重则变成一堆废纸。但如果发行方获胜,那么债券就会升值,风险和利润都非常巨大。 像周赫煊的《大公报》,就被阎锡山摊派有晋票,等再过几个月,这些票劵用来擦屁股都嫌膈得慌。 周赫煊笑着说:“啸林兄别心急,你屯的那些中央军用券,再过段时间就能涨上去。” “真的?”张啸林喜道。 杜月笙也问:“周兄认为中央军能够打赢?” 周赫煊笑道:“中央军必须打赢,否则蒋总司令一下野,他手下的将领就都变成新军阀了。就像当初袁世凯倒台,北洋各部变成北洋军阀一样,那时中国还不得乱套?” “这话说得不错。”黄金荣点头道。 张啸林抱拳说:“借周老弟吉言,希望中央军能打赢吧,不然我手里的票券都成废纸了。” 常凯申现在是真的艰难啊,就连上海滩的青帮大佬,都觉得中央军会失败,可见社会上对他是普遍看衰的。 众人又喝了几杯,周赫煊顺口问起王亚樵:“听说最近斧头帮混得很厉害?” “别提了,那就是一群疯子,”张啸林多喝几杯有些上头,话变得多起来,“咱们青帮只是求财,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会痛下杀手。王亚樵的斧头帮就不一样,他们啦,不仅要钱,还特么要命。” 想起王亚樵的手段,黄金荣也不禁打冷颤。上海警备司令牛逼吧,被王亚樵当众扇几个耳光,连屁都不敢放一个。就在上个月,上海招商局长赵铁桥,被王亚樵派人用枪打成了筛子。 赵铁桥是什么人?同盟会早期会员出身啊,革命元老,如今正在帮常凯申筹措中原大战的军需物资,王亚樵说杀就杀了。 这还不是王亚樵暗杀的第一个高官,两年前,安徽建设厅长张秋白被王亚樵暗杀,安徽省主席陈调元吓得直接辞职,连一省主席都不敢再当了,因为他跟王亚樵有仇。 王亚樵以前都跟着军阀混,现在跑来上海混帮派,手下汇聚着10万斧头帮帮众。杜月笙遇到王亚樵也头皮发麻,因为对方动辄要人命,简直就是个丧门星。 王亚樵曾经有几个拜把子的手下,其中一个叫戴笠,另一个叫胡宗南。 杜月笙见周赫煊似乎对王亚樵感兴趣,他告诫道:“周兄,王亚樵这个人,还是少接触为妙。他无视政府,无视规矩,整天就想着杀人,迟早有一天会横尸街头。” “我就随口一问,”周赫煊笑道,“前段时间我刚来上海,就听到招商局长被暗杀的消息,有报纸说是王亚樵派人干的,所以我就忍不住多问了几句。” 黄金荣把酒杯满上:“别提王亚樵和斧头帮了,我听着膈应得慌。喝酒,喝酒!” 说实话,周赫煊挺佩服王亚樵的,那是一个坚定的爱国主义者。可惜目光短浅,看不清局势,而且也走错了路子。 但不管如何,王亚樵对国家是有功劳的。前期暗杀军阀高官,后期暗杀汉奸日寇,连日本陆军大将、关东军司令白川义则都死于王亚樵的暗杀,大大提振了中国人民的抗日士气。 抛开暗杀不说,王亚樵还是个社会活动家。 在取得中原大战胜利后,常凯申不顾政府财政崩溃,还想加派“米照捐”筹集钱粮,用来对付李宗仁和白崇禧,意图彻底平定西南。是王亚樵串联爱国学生请愿,并发动米商罢市,造成粮价高涨,常凯申才被迫撤销米照捐,一场内战被平息于无形。 也正是因为破坏了“米照捐”,王亚樵由此被列入常凯申的黑名单,欲杀之而后快。 杜月笙等人显然是被搞怕了,都不愿再提王亚樵的名字,嘻嘻哈哈地把话题转向上海十里洋场的风花雪月。 酒足饭饱以后,杜月笙又请周赫煊去看戏。几人歪歪倒倒的来到戏院,黄金荣看着看着直接睡着了,张啸林则醉着酒大声叫好。 周赫煊趁机对杜月笙说:“杜老板,我有个事想请你帮忙。” “周兄有话尽管开口。”杜月笙道。 周赫煊把阮玲玉的情况大致说了一遍,笑道:“不要下狠手,做个局把他关进监狱就行,5000块钱够不够?” “5000块?”杜月笙乐道,“你也太看得起那个小白脸了,顶多500块的事情。放心吧,这点小事包在我身上,保准让那个小白脸吃几年牢饭。” “那就谢过了。”周赫煊还是很满意的,感觉杜月笙为人很地道。 一般情况下,杜月笙应该说不用钱,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但这样一来,就等于周赫煊欠下人情,以后必须得还回去。 杜月笙没有让周赫煊为难,而是让周赫煊出500块钱,这样双方都没有任何负担,处朋友才能长期处下去。 杜月笙能够发迹,还真不是靠运气,事情做得好漂亮。 384【法国总领事也是书迷】 “雨香云片,才到梦儿边。无奈高堂唤醒纱窗睡不便……春那,有心情那梦儿还去不远。” 舞台上的名角儿正唱着昆曲《牡丹亭》,一觉睡醒的黄金荣只听到后半段,但还是猛的拍巴掌大喊:“好!看赏。” 黄金荣赏了50块大洋,杜月笙和张啸林自然不能闲着,等台上又唱完两段,他们也各自打赏了50元。 50元并非小数目,这边贵宾厢的连续高额打赏,很快引起周围观众的侧目。 隔壁包厢里坐着几个洋人,其中一个笑道:“我好像听到杜月笙的声音。” “就是他,还有黄金荣和张啸林,”另一个洋人站起来,视线越过包厢隔板,顿时惊讶道,“那个好像是周赫煊先生,跟杜月笙坐在一起。” 正在看戏的洋婆子喜道:“是《神女》的作者吗?” “是的,夫人。”起身眺望的那个洋人回答。 洋婆子连忙说:“快叫人买一本《神女》回来,我要找周先生签名。” “帮我也买一本。”另一个洋婆子说。 最开头的那个洋人笑道:“干脆再买两本《大国崛起》吧。” “还有《泰坦尼克号》!”突然有洋人少女喊道,“那部小说太感人了,我每次阅读的时候都感动得流泪。” 洋人笑着说:“亲爱的丽达,《泰坦尼克号》可没有中文版卖。” “那就回家把英文名拿来!”洋人少女锲而不舍。 一个小时以后,舞台上的戏曲完全结束,观众们开始起身离场。 杜月笙还没站起来,就见几个洋人朝这边走,他连忙迎上去:“甘先生,甘太太,甘小姐,费先生,费太太,几位也来听戏啊。” 不止是杜月笙,黄金荣和张啸林也连忙问候,因为这几个洋人都是上海滩的实权人物,分别为:法国驻沪总领事甘格霖及妻子和女儿,上海法租界巡捕房总监费沃礼及妻子。 杜月笙的头衔职务很多,比如陆海空总司令部顾问,比如中央军事委员会少将参议和行政院参议。但这些都是虚衔,除了提升社会地位以外,没有任何实际作用。 杜月笙真正最看重的,是上海法租界公董局华董职务,这是华人在法租界能爬到的最高位置。 “杜先生你好。”几个洋人明显对杜月笙很重视,握手问候时,态度和语气都比较正常,完全是以平等的身份在交流。 不过当面对黄金荣和张啸林时,洋人们就倨傲得多,好像是在跟下属说话一样。 杜月笙还是很得意的,整个上海滩,不管是哪个租界的洋人高层,都得给他几分面子。他明年建成杜家祠堂,祭司祖宗那天,上海的几个洋人总领事全部亲自到场观礼。 此时此刻,杜月笙身上的光辉,完全把黄金荣和张啸林给盖住。他笑着介绍说:“这位是周赫煊周先生。” “噢,我当然认识周先生,”甘格霖掏出一本《大国崛起》,“周先生,我是你的忠实读者,麻烦给我签个名。” “还有我的。”洋人少女拿出本英文版《泰坦尼克号》。 紧接着,又是两本《神女》和一本《大国崛起》拿出来,几个洋人把周赫煊团团围住,就好像是粉丝在追星一般。 杜月笙、黄金荣和张啸林三人都看呆了,他们只知道周赫煊在国外名气很大,现在看到几个法国佬的举动,才终于对周赫煊的影响力有了切身体会。 其实这很好理解,龚古尔文学奖在法国人心目中地位崇高,周赫煊做为龚古尔奖的获得者,被几个法国佬围着要签名实属正常。 此与社会地位和利益纠葛无关,完全是法国佬对大文豪的尊重,杜月笙他们这类青帮头子是不会懂的。 “周先生,周末下午你有时间吗?我想请你来家里做客。”甘格霖太太小心翼翼地问,生怕周赫煊会拒绝。 周赫煊笑道:“当然,我的荣幸。” “太好了!”法国少女高兴得手舞足蹈。 甘格霖笑着对妻子说:“爱玛,你可以把沙龙举办得隆重一些,把整个上海的名流学者都请来。能有幸请到周先生参加,这将是一次难得的盛会。” “我会的,今晚回去就准备邀请名单。”甘格霖太太兴奋道。 法租界巡捕房总监费沃礼夫妇,也一直围在周赫煊身边说话。他们常年待在中国,也没有啥精彩的文艺娱乐项目,想读本法文书都要等国内寄来,对周赫煊这个在法国引起轰动的大学者,那是极为仰慕和钦佩的。 更何况,周赫煊前段时间,还把爱因斯坦、柯布西耶邀请来中国。此举受到在华洋人圈子的疯狂追捧,周赫煊也被视作国际顶尖学者,久居中国的所有洋人都听过周赫煊的大名。 这种奇妙的追星心态,同样是三个青帮头子无法理解的。 周赫煊瞬间就成为中心焦点,杜月笙、黄金荣和张啸林完全变成陪衬,傻乎乎站在那里连插话的机会都没有。 众人一路聊着走出剧院,甘格霖主动握手道:“周先生,这个周末我在家里恭候大驾。” “领事先生客气了。”周赫煊笑道。 法国少女问:“周先生,可以给我一个拥抱吗?” “当然,美丽的小姐。”周赫煊笑着把法国少女搂进怀里。 法国少女闭眼享受道:“噢,我快要幸福的死过去了。” “哈哈哈哈。”其他几个洋人大笑。 等大家各自散去,三个青帮头子面面相觑。 张啸林语气酸溜溜的说:“这些鬼佬真是奇怪,对一个书生也这么尊重。” 黄金荣咋舌道:“是啊,甘格霖跟蒋总司令见面时,那鼻孔也是朝着天的,姓周的比蒋总司令面子还大。” “所以说嘛,要多读书,”杜月笙笑道,“这读书人跟咱们大老粗不一样,根本就不是一个层面的。他们有他们的圈子,你我手下弟子再多,赚到的银子再多,也没资格挤进那个圈子里头。” “切,说得那么邪乎。”张啸林还在泛酸。 杜月笙神秘兮兮地说:“你还别不相信。我听人说啊,年初那群人从西伯利亚铁路回国,路过莫斯科的时候,苏联的头头斯大林点名接见了两个人。一个是爱因斯坦,另一个就是周赫煊,连李石曾这个国党四老都没资格。” “真的假的?”张啸林惊讶道。 “当然是真的,”杜月笙笑道,“听说斯大林还礼贤下士,邀请周赫煊留在苏联,这事都在李石曾的教育考察团传遍了。” 黄金荣一直听着不说话,等他回到自己家里,才对身边人说:“以后周先生来上海,要多照顾照顾,有什么麻烦就主动帮忙解决。” 385【文艺沙龙】 确实如杜月笙所说,他们那些青帮头子再有势力,也不可能进入文化时尚圈子。法国驻沪总领事家的沙龙,就没有邀请任何帮会人员,即便来了也只能在外面看大门。 周赫煊走进客厅时吓了一跳,尼玛这个沙龙规模太大了,足足有近三十人,再宽敞的客厅也显得拥挤啊。 除了上海的各国领事夫人和西方名流外,周赫煊还看到几个熟面孔。比如徐志摩、陆小曼夫妇,比如《良友》画报的主编梁得所,还有画家张大千,以及徐悲鸿的妻子蒋碧薇(徐悲鸿没来,他正在江西学木雕)。 另有一个美国女记者史沫莱特,引起周赫煊的特别注意。她是以德国《法兰克福日报》记者身份来中国的,其实本身属于国际共党,后世有资料显示她很有可能是苏联间谍。 沙发上还坐着个相貌普通的女子,名叫郑毓秀,她老公刚刚当上南京市长,她自己本身也是中央立法委员、上海审判厅厅长、国党上海党部委员。这在风气“保守”的民国极为罕见,女人当作家、诗人、画家、活动家都无所谓,但她却凭自己的本事做了政客要员。 郑毓秀最有名的事迹便是“玫瑰枝事件”,当时她还只是留法学生,因为精通英语和法语,被特聘为巴黎和会的中国代表团翻译。 巴黎和会期间,外交部长陆征祥接到北洋政府指示,准备在卖国合约上签字。郑毓秀急中生智,在花园里折下一根玫瑰枝,藏在袖子里顶住陆征祥,威胁说:“你要签字,我这支枪可不会放过你。”陆征祥被吓到了,不敢前往凡尔赛宫,因此错过了签字时间,进而保住中国今后收回山东的权利。 客厅里最光彩夺目的女人,恐怕当属宋美龄无疑。她最近正在上海为常凯申奔走筹款,经常参加各种名流聚会,这次也被法国驻沪总领事太太请来了。 中原大战的各方势力都缺钱,中央军当然也不例外。 就在上个月,常凯申手头吃紧,多次向宋子文索要军费。宋子文两手一摊:没钱。 宋美龄苦苦哀求兄长,结果宋子文还是拒发军费。情急之下,宋美龄将自己名下的房产全部交给哥哥变卖,宋子文这才想方设法到处筹钱。 宋美龄旁边坐着的,是宋子文的女朋友唐瑛。唐瑛的兄长乃宋子文好友兼秘书,二人眉来眼去已经多时,只是唐父反对女儿跟宋子文来往,所以迟迟没能结婚。 是的,宋子文被周赫煊抢走张乐怡后,并未回去找等候他十多年的盛七小姐,而是另结新欢——唐瑛。 历史上,宋子文跟唐瑛搞的是婚外恋,后来唐瑛的哥哥因宋子文而死(暗杀),出于愧疚才断绝了与唐瑛继续交往的念头,否则说不定又是一个外室情人。 唐瑛此时刚刚20岁出头,长得年轻漂亮,再过几年就要成为上海顶级名媛,与陆小曼齐名并称“南唐北陆”。 周赫煊一现身客厅,甘格霖太太便带头鼓掌:“欢迎周先生参加我们的沙龙!” 一阵掌声过后,宋美龄微笑着上前握手道:“周先生你好,久仰大名。” “宋女士你好,很高兴认识你。”周赫煊笑着说,心里却在想张学良和宋美龄的八卦。 众人各自见面问候,周赫煊坐在靠右的长沙发上,法国领事的女儿丽达主动跑来靠周赫煊坐下。 最开始,大家都在聊上海的新奇见闻。甘格霖太太开始引导着话题,转而谈论法国文学,开口闭口雨果、福楼拜、巴尔扎克、大仲马和小仲马。紧接着又扯到龚古尔文学奖,顺带讨论起周赫煊的《神女》。 张大千对此一无所知,全程微笑不说话。徐志摩、陆小曼、蒋碧薇等人则滔滔不绝,这是他们熟悉的领域,对法国的多位文学奖逐一点评。 徐志摩毫不掩饰对周赫煊的崇敬,赞美道:“无论是从内容题材,还是小说情节,明诚兄的《神女》都堪称杰作,可以和巴尔扎克并驾齐驱。” 周赫煊谦虚道:“志摩谬赞了,我可不敢跟巴尔扎克先生相提并论。” 有个叫李念祖的青年笑道:“说起周先生,我上个月刚从美国回来,美国那边如今最流行的就是《泰坦尼克号》。话剧、舞台剧、音乐剧……各种形式应有尽有,听说还有人想把《泰坦尼克号》改编为歌剧。” “《泰坦尼克号》是哪位大作家的名著吗?我怎么没有听说过。”唐瑛突然插话问。 “我知道,我知道,”法国领事千金丽达,高举着英文版《泰坦尼克号》,“这是周先生的最新作品,被美国批评家称为20世纪初最经典的爱情小说。” 宋美龄笑道:“原来周先生的作品在美国如此受欢迎,这本书我回头一定要拜读。” “荣幸之至。”周赫煊道。 宋美龄似乎听丈夫提到过周赫煊和张学良的关系,她突然问:“周先生博古通今、融会中西,对眼下的战局怎么看?” 周赫煊笑问:“蒋夫人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当然是真话。”宋美龄说。 “一塌糊涂。”周赫煊道。 “怎么个一塌糊涂法?”宋美龄又问。 周赫煊见众人都在注视着他,无奈地笑道:“这场战争,毫无疑问是蒋总司令挑起来的,各方势力正在透支中国的国力,打一场自晚清以来规模最大的内战。中央军打得一塌糊涂,地方联军同样打得一塌糊涂。如果不是冯玉祥‘功高震主’,引起阎锡山的忌惮,中央军早就被赶出河南和山东了。一旦地方联军打到江苏、安徽,蒋总司令只有通电下野这个选择。好在阎锡山目光短浅,毫无气度可言,现在双方打成了僵局。” 宋美龄问道:“周先生觉得哪边可以打赢?” 周赫煊道:“我只能说,地方联军内部矛盾太多,看不到什么获胜的希望。” “周先生认为中央军会获胜?”宋美龄喜道。 “只能如此。”周赫煊耸耸肩。 甘格霖太太突然打断道:“今天我们不谈政治,只聊艺术和文学。” 徐志摩道:“我很喜欢明诚兄最近那首《远和近》,你,一会看我,一会看云。我觉得,你看我时很远,你看云时很近。写得太美了,耐人寻味。” “比不上志摩兄的《再别康桥》。”周赫煊跟徐志摩互相吹捧起来。 史沫莱特突然说:“周先生,汤因比教授最近连续发表了两篇历史论文,他说是跟你联合撰写的。你能讲讲这个吗?” “当然,”周赫煊笑道,“汤因比先生把这一系列论文称为《历史研究》,我更喜欢把它叫做《人类文明史》。世界上有数百个大大小小的国家,我们可以按照不同的文明来划分。比如东亚就属于中国文明,朝鲜、日本、越南等国,都是中国文明的分支文明。每个文明具有起源、成长、衰落和解体的共性规律,现有主要国家可以归纳为三个模式,分别是希腊模式、中国模式和犹太模式……” 周赫煊大谈人类文明,这对众人来说都是比较新鲜的概念。由于听众属于历史小白,周赫煊尽量做到深入浅出,不讲那些拗口的专业术语,只举出各个文明有趣的例子,把这些当做历史小故事来讲。 比如希腊城邦、罗马帝国的覆灭,这些就让在座的洋人很感兴趣,随便再甩出几个柏拉图、苏格拉底的秘闻趣谈,便能立即获得满堂彩。 沙龙,属于上层圈子的玩意儿,也是扬名的最好途径。 周赫煊完全成为这场沙龙的主角,参加聚会的众人再回去一传播,立即就让周赫煊的名声再度响亮上海洋人圈子和文化圈子。 史沫莱特后来在《东方见闻录》中写道:“他(周赫煊)是沙龙里的宠儿,他高声谈论着最前沿的历史学术观点,却能让对历史并无了解的人听得津津有味。他身上有一种气质,就好像太阳在发光发热,没有人可以忽视他的存在……” 386【私卖烟土】 杜月笙做事不仅漂亮,而且还很迅速。 仅仅只用了三天时间,张达民便被上海法租界巡捕房抓获,然后移交给上海地方法院审判,罪名是偷盗财物、贩卖烟土。 南京国民政府初期,对吸食和贩卖鸦片并未完全禁绝,而是把这个当做一项重要税收来源。其规定有三:第一,禁止进口外国鸦片,内地鸦片须有合法执照的公司收购,零售经销商也要上交印花税;第二,吸鸦片的人也要办执照,否则就是违法抽大烟,而且烟民的税收比普通人更重;第三,由政府创办戒烟所,严责民众戒烟(这条属于扯淡)。 也即是说,杜月笙、黄金荣和张啸林合办的三鑫公司,垄断上海鸦片生意,从法律上讲完全属于正规合法的,只不过需要征收重税。 由于社会上反对意见很大,“鸦片公卖”政策在1928年夏天就停止了。三鑫公司的业务也从公开合法,逐渐转为地下非法,实际情况没有任何改变。 更搞笑的是,杜月笙还是上海禁烟委员会三大常委之一。 让上海最大的鸦片贸易头子,担任上海禁烟委员会常委,这项任命颇有些黑色幽默的意味。 如今三鑫公司已经准备“结束”非法业务,转而涉足“医药”领域,专门生产吗啡等“药品”,说白了就特么一制毒工厂。前上海警备司令、现上海保安处处长杨虎(常凯申的拜把子兄弟),专门负责保护三鑫公司的生意,公司需交给中央财政部长一定回报(1932年定为每年300万美元)。 注意,这些钱是交给财政部长宋子文,而非交给中央财政部,是不走政府公账的,全都被某些人私下瓜分了。 每年300万美元的花红,这还只是分给官员们的,利润简直要吓死人。 不管如何,杜月笙这个禁烟委员会常委,抓一两个私卖烟土的罪犯,再名正言顺不过。至于其中有没有冤屈,只有鬼知道,反正人赃并获,所有罪犯都一口指认张达民为主谋。 张达民先被送去戒烟所关了几天,他的兄弟姊妹拒绝支付戒烟费用,于是又被送戒烟所赶出来,扔到上海公安局关着等待法院审判。 …… 阮玲玉家。 何阿英无比感激地说道:“多谢周先生,你可帮了大忙,终于把那个天杀的张达民抓走了。” 周赫煊笑道:“伯母,你可不要乱说。张达民是法租界巡捕抓的,又被上海公安局缉毒队接管,跟我完全没有关系。” “对对对,没有关系,”何阿英假模假样的扇自己两耳光,赔笑道,“你看我这张嘴,尽说些糊涂话。周先生是大学问家,哪里会做这种事情?” 阮玲玉坐在旁边不说话,静静地看着周赫煊,心里又敬又怕。让她焦头烂额的张达民,被周赫煊几句话就送进监狱,在她看来实在太恐怖了。 “阿阮,你陪周先生先坐坐,我该去煮饭烧菜了,”何阿英朝女儿挤眉弄眼,又对周赫煊说,“周先生,晚饭就在家里吃吧,也没有什么山珍海味,委屈你了。” “无妨。”周赫煊笑道。 等何阿英离开客厅后,场面突然安静下来。阮玲玉不太喜欢说话,属于比较闷的性格,被人欺负了也都选择逆来顺受不吭声。 周赫煊顺口问:“最近在拍戏吗?” “嗯,”阮玲玉点头应道,“正在拍一部短片,名字叫《自杀合同》,是华北电影公司和大中华百合公司合拍的。” 周赫煊又问:“华北公司和大中华公司快合并了吧?” “好像下个月合并,”阮玲玉说,“一起合并的还有民新公司和上海影戏公司,等《自杀合同》拍完,新公司联华影业就要开张。” 周赫煊笑道:“等联华影业成立,你就要荣升台柱子了。” “哪有,”阮玲玉不好意思道,“真正的台柱子是金焰,听说罗老板花了5000元签字费从明星公司挖他。” 金焰是中国电影史上的第一位影帝,被誉为“民国电影皇帝”。事实上他并非纯粹的中国人,而是朝鲜人,父亲被日本特务毒死后加入中国国籍,30年代出演了大量反抗侵略和压迫的进步电影,后来还一度被列入国党的通缉名单。 周赫煊拿出《神女》的剧本,对阮玲玉说:“你把这个交给罗明佑,就说我会亲自负责这部电影,请他挑一位合适的导演。” “周先生怎么不亲自把剧本递给罗老板?”阮玲玉问。 “我明天就要离开上海了,”周赫煊无奈地笑道,“罗明佑是个爱玩的少爷,合并组建的新公司下个月张开,他如今人却在香港。说是要跟董事长汇报进度,我看啦,估计又到哪里旅游去了,我根本找不到人。” “那好吧,剧本就放在我这里。”阮玲玉小心地收好。 用过晚餐,何阿英还想留周赫煊过夜,不停地朝女儿使眼色。在周赫煊拒绝后,她又让女儿出去陪周赫煊走走,说是一起逛上海滩的夜景。 阮玲玉熬不过母亲,只得答应,但出门以后很快就回来了。 “你怎么没去周公馆?”何阿英诧异道。 “妈,周先生不是那种人,你想歪了,”阮玲玉道,“他对我特别规矩,没有动手动脚的,只是把我当朋友而已。” 何阿英无语道:“我的傻女儿哟!他要是对你没想法,会好像帮忙把张达民送进监狱?我跟你说啊,周先生要钱有钱,要地位有地位,几句话就弄得张达民翻不了身。你只要傍上了他,今后上海滩都没人敢欺负你。你听我的,明天一定要把他约出来,然后趁机去周公馆过夜,先把关系给定下来。” 阮玲玉无奈地说:“妈,周先生明天就离开上海,你了这条心吧。” 何阿英顿时郁闷道:“你真是够笨的,我懒得跟你再废话!” 阮玲玉回到自己卧室,无聊的翻开《神女》剧本。她以前看过小说原著,此刻再读,却发现小说和剧本相差万里,只截取了其中一段故事。 剧本的故事更加通俗易懂,也更加煽情感人,其中许多剧情都让阮玲玉感同身受,有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等把完整剧本看完,阮玲玉发现泪珠已经滑落到脸颊,她不由想起周赫煊来。能写出感人肺腑的故事,不仅富有同情心,而且还才华横溢,但就是这个人,却做局设套把张达民丢进监狱,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他呢? 阮玲玉发现自己看不透周赫煊,那是个像谜一样的男人。 谜一样的周先生,如今正在前往山东的路上,他又要去做政治掮客了,顺便再从常凯申那里弄点好处。 387【奉军入关】 (历史不能改变,所以只能修改本书的大纲,前面消失的几章,大家就权当没看到。) 民国十九年九月九日九时九分,取“九五至尊”之意,阎锡山在北平中南海怀仁堂就任“国民政府主席”。他还给张学良安排了一个副主席的职务,希望张学良能够早日赴北平就任。 这个新政府毫无新气象,因为派系权利矛盾,以及资金不足的问题,具体事务各种拖沓推诿。而山东和河南的战事又隐隐有崩溃的迹象,搞得就像当初张作霖在北平组建军政府一样,成了最后的疯狂。 周赫煊是9月12日回天津的,只在家休息了一天,就有人前来拜访。 来者叫赵丕廉,已经快满50岁了,阎锡山的高级幕僚。晚清时参加过同盟会,办过工厂、开过报社、也搞过出版社,后来在山西主管教育事业。 山西的义务教育搞得那么好,跟赵丕廉的努力分不开。他开办的山西省国民师范学校,几乎成为山西地下党的活动基地,赵丕廉也是睁只眼闭只眼。 阎锡山如今的头号谋士叫赵戴文,本来主管山西民政,前两年还当上南京政府内政部长。 赵丕廉相当于阎锡山手下的第四号谋士,但不管是赵戴文还是赵丕廉,亦或是第三号谋士南桂馨,全部都是反对阎锡山开战的。他们苦苦劝谏过,但阎锡山不听,只得老实回来辅佐阎锡山“造反”——其中南桂馨投靠了南京政府。 这些人都属于阎锡山的老牌谋士,北伐胜利后阎锡山又大量启用新人,把不听话的老人都踢开或者闲置。阎锡山对地盘和军队的控制力更强了,但手底下的派系势力也变得更加复杂,新人跟老人争权争得厉害。南桂馨之所以投靠南京政府,其实主要原因就是被新人逼走的。 阎锡山自己内部的派系都斗得厉害,再加上冯玉祥、李宗仁、汪兆铭的人,这刚刚成立的北平新政府实在够呛,抢夺高官职位都快抢出狗脑子了。 “芷青先生,久仰久仰!”周赫煊没说客套话,他是真的久仰,能在民国把一省小学的入学率提高至70%以上,赵丕廉堪称难得的教育家了。 赵丕廉外形清瘦,锃亮的大光头,口鼻之间留着一撮胡子,跟后世四川的散打评书李伯清长得有八分神似。他笑着抱拳说:“周先生,我也是久仰啊。你捐资助学的义举,我在山西都有所耳闻。” 两人互相吹捧几句,周赫煊问道:“不知先生大驾光临,所为何事?” 赵丕廉喝了一口茶水,正色道:“如今北平国民政府初建,我负责教育相关事务。周先生你是著名的教育家,可愿出山相助?教育部副部长和北大校长职务虚位以待。” 好吧,北大的校长又泡汤了。 常凯申答应派蒋梦麟到北大做校长,可北平此时被反蒋联军占据,根本不认蒋梦麟这个“伪校长”。可怜北大师生,继续过着没有校长,没有财政拨款的日子。 这也从侧面反映出北大的顽强和凝聚力,数年如一日的没钱没校长,学校居然还能照常招生、照常上课,换成其他大学早特么完蛋了。 周赫煊没有拒绝,也没有接受这一聘任,而是笑问:“芷青先生,你觉得北平国民政府还能撑多久?” 赵丕廉义正言辞地说:“常凯申倒行逆施,民心尽丧,北平政府肯定能取得最终胜利。” 周赫煊笑道:“好像芷青先生也是反对打仗的吧?” “呃……”赵丕廉顿时语塞,他本就不是善于言辞的人,让他做实事可以,做说客就够呛了。 周赫煊反过来招揽赵丕廉,说道:“芷青先生,等中原大战结束,不如你来做‘希望教育基金会’的副会长兼秘书长吧。你在山西搞的那套义务教育,完全可以换个形式推广到全国。” 赵丕廉苦笑连连:“罢了罢了,我是来请你当教育部副部长的,你反倒劝我给希望教育基金会做事,看来是没法说服你了。周先生,告辞!” “慢走,”周赫煊把赵丕廉送出三乐堂,郑重道,“芷青先生,等阎主席战败后,你做为他的重要谋士,多半是没有好去处的。希望教育基金会随时恭候大驾!” “再说吧。”赵丕廉无奈的挥挥手。他这趟来天津,并非专门为了请周赫煊出山,同时还要向天津的诸多寓公发出邀请。 可惜,如今反蒋联军的形势急转直下,原本答应出任北平政府要治的寓公们,现在都一个个闭门谢客了,很少有人愿意跑出来蹚浑水。 九月九日的九天以后,张学良在阎锡山的“九五至尊”之上又加了个九,突然通电全国,率领东北军大举入关。 六九三十六,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啊。 阎锡山还真的只有跑路的份,张学良通电入关时,他正在石家庄指挥作战。接到电报以后,阎锡山来回踱步兜圈子,边走边说:“完啦,完啦!咋个办呢,咋个办呢?” 阎锡山吓得惊慌失措,是因为晋军主要兵力都布置在河南、山东,直隶地区异常空虚。东北军入关以后,一路上根本没有遇到像样的抵抗,18日通电,19日入关,21日占领天津,23日占领北平,半个月内占领整个华北。 前线的西北军早就军心不稳,听到东北军入关消息,立即就有超过10万人的军队倒戈,主将全都被常凯申用大把银子给收买了。 阎锡山连忙通电全国,宣布辞去新政府的主席职务,他还想继续回去做他的山西王。汪兆铭也匆匆逃离北平,还通电表示自己的无奈:现在奉天已经诉诸武力,我们只有撤离北平了。 东北军和中央军还在南北夹击反蒋联军,张学良却有空跑来找周赫煊闲聊,他见面就哈哈大笑:“明诚,你的计谋大妙,堪称当代诸葛亮!” 张学良能不高兴吗? 常凯申送了他至少2000万大洋,再加上大批的军事物资,不仅解决了东北财政困难,还让奉军实力大涨。而且,他还不费吹灰之力的占领华北,一跃成为实力最强大的地方军阀。 388【战事尾声】 常凯申去年勒令地方军阀裁军,只有张学良是真的在裁。原先东北军人数多达40余万,张学良大搞精兵简政,最后裁到只剩下28万正规军,其中16万属于精锐,剩下12万为地方守备部队,裁掉的10多万全部变成屯垦军。 这在民国属于难得的壮举,不管是中央政府,还是地方军阀,都在想法设法扩军,唯独张学良在大裁军。 裁军之后的东北军并没有削弱,战斗力其实还提升了。张学良也想方设法大练新军,这些新军从军事素养到武器装备,都远超一般的军阀部队。 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张学良对东北军的控制力,已经远远超过张作霖,至少从表面上来看,他可以轻松指挥奉军任何一支部队——张作霖调军打仗还要给好处费才行,有些兵头子是不听话的。 怎么说呢,只从练兵能力而言,张学良在民国诸多军阀当中能够排进前列,如果他不亲自指挥作战就更完美了。 张学良抽着烟说:“老蒋还想打仗,邀我把阎百川(阎锡山)和冯焕章(冯玉祥)彻底赶尽杀绝,然后再跟他南下一起对付李德邻(李宗仁)、白健生(白崇禧)和陈伯南(陈济棠)。” “你怎么回应的?”周赫煊问。 “当然是拒绝啊,我入关本就是想平息战端,盼着国家早日和平,”张学良无奈地摇头说,“老蒋打仗是打上瘾了,不灭掉地方势力他死不罢休。如果按照他的想法来搞,至少还要死上几十万士兵才能安宁。” 周赫煊点头道:“确实如此,他的掌控欲太强了,可惜能力没跟上。” 张学良道:“老蒋这回还真大方,他把黑、吉、辽、晋、察、热、绥、冀八省地盘,外加北平、天津、青岛三市全都交给我节制,还让我处理中原大战的善后事宜。” 周赫煊笑道:“有阴谋?” “当然有阴谋,”张学良苦笑着说,“他让我善后,却又勒令我把西北军、晋绥军的军队裁撤六成,明显是想挑起我跟那些军阀将领之间的矛盾。趁我焦头烂额抽不出手的时机,回兵南下彻底把桂军给彻底消灭。” 常凯申还真是打仗打上瘾了,明明南京政府财政已经崩溃,还想把桂系军阀给赶尽杀绝。打着打着没有钱粮,为此专门加派各种税捐,搞得南方天怒人怨,他见实在打不下来才罢休。 放过了桂系军阀,常凯申还不消停,又把目光对准红区,对红区发起多次围剿。 然而醉翁之意不在酒,常凯申围剿红区实为一石三鸟之计:第一,当然是为了消灭我党;第二,调派刚刚收编的杂牌部队打仗,削弱控制杂牌势力;第三,围剿到哪里,常凯申的军事触角就延伸到哪里,趁机扩大实际地盘。 简单归纳总结成八个字,常凯申玩得是“驱狼吞虎、渔翁得利”。 张学良不想陪常凯申玩游戏,他说:“我正在跟老蒋周旋,裁一些战斗力弱的杂牌,再整编合并上一批,换个番号偷偷保留下来。” “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周赫煊说道。 如果按照常凯申的命令强行裁军,那些刚刚倒戈的北方将领,估计又要扯旗造反,打仗不知打到什么年月。 当然,张学良也趁机大大收买了人心,他这么一搞,不管是西北军还是晋绥军将领,都会欠下张学良的人请。事实也是如此,今后北方无论哪个派系的将领都对张学良心悦诚服。 就拿摸金校尉孙殿英来说,后来中央想调派孙殿英去多伦,谁来下命令他都不听,结果张学良打一声招呼就搞定。 前些天,阎锡山、冯玉祥和汪兆铭在郑州开了会,联合发表停战通电,接着各自离开郑州返回老窝。常凯申率军占领郑州后,就没有再继续全力追击,而是挥舞着银子大肆收买敌将,把北方交给张学良处理,同时调集大军去湖南打桂军。 西北军的许多将领,既恨阎锡山,又恨常凯申,这就白白便宜了张学良。张学良根本没掏银子,便顺利收编多支部队,军力迅速壮大起来。 阎锡山、冯玉祥见回天乏术,常凯申又逼着他们下野,两人只能照办——各自把军政大权交给心腹,准备下野之后出国远游避风头。 其实冯玉祥还没有死心,私底下各种小动作,可大局已定,他的诸多谋划根本翻不起浪花。 这场动员兵力110万人以上,消耗经费5亿元,死伤30万人,战火波及20多省的内战,终于进入了尾声。 最大的受益者,不是叫嚣着裁军的常凯申,也不是莽着劲想要打仗的冯玉祥,更不是算盘打得比猴精的阎锡山,而是等待时机成熟再出手的张学良。 张学良如今名义上坐拥八省三市地盘,麾下节制数十万兵马。换成张作霖这种野心家,估计都开始谋划着一统天下,把常凯申都拉下马了。 周赫煊给张学良泼冷水道:“汉卿兄,你把东北军全部精锐都调派入关,东三省防御空虚啊,还是尽快调回去警惕日本关东军吧。” 张学良为难道:“我也想啊,可现在地盘太大,必须分散兵力把守,否则根本没法控制那些大大小小的军阀。” 周赫煊默然无语,因为他根本没法反驳。 山西、绥远等西北省份,张学良是肯定无法控制的,只能让冯玉祥和阎锡山的老部下管理。但华北地区却不一样,张学良只要花上两三年时间治理,就能让华北跟东北一样,变成他的稳固地盘。 剿匪、平乱、驻守、警备……太多事情需要东北军精锐,张学良总不可能为了东北安全,而对新占地盘坐视不理吧。 毕竟日本关东军入侵,都还只是周赫煊的猜测,就算张学良相信,他也没法拿这个来说服手下的人。 周赫煊说:“不论如何,必须抽调至少三万精锐回东北。” 张学良点头说:“那也得等善后问题解决之后,现在根本抽不出手。” 389【贪官污吏】 为了尽快稳固华北地盘,张学良把自己的官邸都搬到了北平,颇有些励精图治,大力发展华北军政的做派。 随着张学良的离开,新任天津市长出炉了。 此人名叫臧启芳,在美国加州大学、伊利诺大学主修经济学,回国后做过东北大学的法学院院长,还给张学良当了几年家庭教师(教授经济学),他也是张学良的机要秘书之一。 张学良对臧启芳的态度很复杂,一方面敬重臧启芳的才学能力,另一方面又觉得臧启芳不靠谱。 因为之前东北大学的学生闹事的时候,臧启芳并未严加约束,以至于学运规模越搞越大。用张学良的原话说,就是“我对臧启芳很不器重,几乎要把他们(学校多位领导)都枪毙了”。 说白了,臧启芳就是个学者型官僚,而且非常爱护学生。 历史上东北大学内迁至四川,当地川军经常调戏女学生,搞得学生们晚上都不敢出门。当时任东北大学流亡校长的臧启芳得知后,当即广发英雄帖,宴请当地驻军的连级以上军官。他诉说了学校流离失所的艰苦,又讲述了学生勤奋学习的不易,恳求驻军严格灌输士兵,保障学生们能够安心学习。 这些都不算什么,恐怖的是臧启芳挨个敬酒,四川老白干连喝50余杯,把川军将官们看得目瞪口呆。从此之后,当地川军一提起臧启芳都要竖大拇指,再没有发生士兵调戏女学生的事件。 后来柏杨先生也在他的杂文里说:“十年来酒量如海而不强灌人,有酒仙之风者,就我所知,得两人焉。一为已逝世的臧启芳先生,一为仍在世的叶明勋先生,值得顶礼拥戴,歌功颂德者也。” 臧启芳上任天津市长的第三天,便邀请周赫煊和张伯苓一起吃饭,酒宴就设在他租住的小四合院当中。 张伯苓去年到欧洲兜了一圈,今年初才回来,听说是筹集了十几万元的办学经费。他这个南开大学校长,已经不怎么管具体校务了,反正整天就是四处要钱。 此君是位要钱高手,整天哭穷当叫花子,硬是把南开大学的规模越办越大。他两年前开办了南开小学,再加上中学和大学,南开的摊子铺得很大。三年前创立南开经济研究所,马上又准备筹建应用化学研究所,反正这位先生是闲不下来。 臧启芳新官上任,是很想在天津大展拳脚的。一是想发展地方经济,他在美国主修经济学嘛;二是要振兴天津教育,臧启芳骨子里就是个搞教育的。 “张先生,周先生,天津教育界就数两位威望最高。鄙人初来乍到,教育方面还望两位多多支持,”臧启芳举杯说,“来,我敬二位先生一杯,我干了,你们随意。” 臧启芳说完就仰脖子喝下,装五钱酒的大杯子,瞬间喝得干干净净。 随即,臧启芳又聊着天,分别给周赫煊、张伯苓敬酒。尼玛就跟喝白开水似的,一杯接一杯下肚,转眼就喝光大半斤,而且说话口齿分明,没有任何喝醉的征兆。 酒仙儿啊! 周赫煊和张伯苓对视一眼,都各自抿酒不说话。 等喝得稍微有那么点意思,臧启芳才笑道:“我准备提升天津的适龄儿童入学率,想从两个方面着手,一是兴办公立小学,二是扶持民间私立小学。这都需要两位帮忙。” 张伯苓问:“天津市政府每年打算拨多少款项?” “这个么,天津的财政着实有些困难,”臧启芳叹息道,随即又说,“不过政府再困难,也不能穷了教育。我可以做主,每年拨2万元作为小学补助经费。” 两万元摊到整个天津市,有屁用啊! 张伯苓有些失望,但还是笑道:“难得臧市长重视教育,我也代表天津的学子敬市长一杯。” “好说,好说。”臧启芳举起杯子又是一口闷。 周赫煊说:“希望教育基金会的善款,只能勉强维持现有的希望小学,实在没有能力继续扩大规模,恐怕要让臧市长失望了。” 如今希望小学主要分布在天津和北平,另外两市周边的河北省内,也兴建有一些,总共加起来有98所之多。目前在读学生1万多名,学校老师有300多个,每年给老师发工资就要10万元,再加上购置教学物资,以及提供免费午餐等支出,一年的总花费超过15万元。 说实话,善款早就不够用了。 文绣经常上街宣传呼吁募捐,周赫煊也偶尔找北平、天津的富商们化缘,但每年的善款还是筹不足5万,剩下的全靠周赫煊自己捐赠。 “唉,没钱万事难啊。”臧启芳无奈叹息。 周赫煊开玩笑道:“天津市长都哭穷,你让其他地方的民政官情何以堪。” “哈哈哈哈。”张伯苓大笑不止。 这真是个笑话,因为此时的天津特别牛逼。 天津是民国年间第二大工业城市,仅次于上海,也是北方最大的金融贸易中心,可以说富得流油。 可惜天津最重要的盐税,根本不走地方财政,直接上交长芦盐署,由中央统一收去了。外加阎锡山战败时,上任市长把钱花得差不多,臧启芳这个新市长才变得无钱可用。 一顿酒喝完,等张伯苓离开以后,周赫煊才贼兮兮的对臧启芳说:“臧市长,我倒有个赚钱的法子。” “周先生请讲。”臧启芳精神一振。 周赫煊道:“彻查天津所有大型公司工厂,清理他们的股份,肯定有些是不干净的。” 臧启芳就一搞教育的,哪里懂这些,连忙请教道:“周先生能否详细说明情况?” 其实很简单,天津工业大部分都是官僚资本。 比如大名鼎鼎的久大精盐公司,为了打破盐政旧制的限制,直接拉拢杨度入股,结果获得袁世凯特批的销售权。为了将精盐销售到南方,又陆续吸引蔡锷、黎元洪、曹锟、曹锐等人入股。 结果呢,打一次仗换一拨血。 比如第二次直奉战争结束后,北洋当局就大力查抄久大精盐公司,不但将曹锟等人名下的股份没收,还把公司董事长逮捕,久大公司上交八万银元罚款才放人。 臧启芳听得目瞪口呆,犹豫道:“这样做恐怕有些不合情理。” 周赫煊冷笑道:“那些军阀鱼肉百姓,下野之后继续逍遥,没收他们的股份有什么不合情理的?有些人甚至都没出真金白银投资,就能轻轻松松的拿到股份。说实话,臧市长如果借机发力,把军阀官僚的股份没收之后还给公司,只收取部分罚款的话,那些公司的老板说不定还要感谢你。当然,具体问题具体操作,有些人的股份还是不方便没收的,你自己看着办。” 臧启芳明显心动了,但他这么一干,绝对会背上贪官污吏的骂名。 不过嘛,如果把弄到的钱,拿出一部分来搞教育,社会舆论又会朝他这边倒。 干了! 而且得尽快,如今张学良正在搞中原大战的善后工作,又有一批军阀下野到天津当寓公,这些人属于最好的打击对象。 390【北方教育界的破事】 整个民国时代,中国的工商业都跟官僚资本脱不了关系。 你想在中国开公司、建工厂,规模没做大以前还比较安全。可一旦成为日进斗金的大型企业,又没有官方背景保护的话,那基本上就是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 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主动邀请军阀和官僚入股。包括周赫煊的内衣公司和工厂也是如此,徐家和张家这两年拉拢了几个南方官员入伙,股份虽然分得不多,但已经可以保证企业的顺利发展。 周赫煊的名气虽大,跟中央政府也有些关系。但俗话说阎王好见小鬼难搪,不请当官的来镇住场子,难免有些家伙会眼红乱来。 阎锡山和冯玉祥都曾占领过天津,不可例外的入股了一些公司,比如久大精盐公司就有冯玉祥的股份。 阎、冯二人虽然下野,但他们的股份是绝对不能动的。甚至连已经去世的黎元洪等北洋老人,因为影响力太大,这类大人物的股份也不敢随便去碰。 老虎的屁股摸不得,摸摸小猫还是可以的。 臧启芳的动作非常之快,他将矛头对准了西北军和晋绥军的失势将领。这些人以前借冯玉祥、阎锡山的名头,入股了许多天津的中小型公司,属于非常合适的目标。 张学良、常凯申已经收编,或打算收编的不能招惹,只能专搞那些部队被打残,政治上也没剩下几分影响力的家伙。包括阎锡山的一位重要幕僚,其在天津两家公司的股份都被没收。 做为读书人,臧启芳的手段并不粗暴,而是先约谈各大企业的负责人,在隐约表明自己的意图后,暗示对方主动上报“非法”股份。掌握了实际情况,臧启芳又开始挪置罪名,比如“威胁商家、强制入股”等等,宣布这些股份为不合法。 臧启芳已经尽量在降低影响了,可事情还是渐渐闹大,甚至有人直接告状告到张学良那里。 张学良打电话把臧启芳骂了一顿,让他自己想办法平息事端。 臧启芳只得又联系相关企业,让对方出钱赎买这些股份,换算成银元低价支付给官僚军阀,他自己只从中收取罚款。大部分企业对此都很乐意,花点钱把股份拿回来多好啊,反正对方已经不能做靠山了。 只收缴罚款,天津市政府就入账近20万元,臧启芳直接拨发5万元用来补助天津的中学和小学。天津教育界对此极为满意,认为新任的市长大人真心为教育,臧启芳的名声和威望也渐渐传开。 然而,事情的发展大大出乎周赫煊的预料。 臧启芳居然在天津教育系统搞党化教育,要求把“三民主义”纳入中小学必修课程。虽然这些党化内容并不多,只是略微提到而已,但已经足够令人警惕了。 张学良的家庭教师、机要秘书、亲自任命的天津市长,居然是“三民主义”的崇信者。他刚刚上任就敢这么搞,完全是不把张学良放在眼里啊,再过几年说不定整个天津市政府都要被党化。 难怪张学良“对臧启芳很不器重”,难怪历史上臧启芳只当了几个月天津市长,就被张学良调回东北管理地亩局。这家伙在抗战期间,甚至做了三青团的中央监察会监察。 十月下旬,张学良再次来到天津,见面没说几句话就问:“明诚,你怎么给臧启芳出馊主意?” 周赫煊笑道:“你任命的天津市长,我以为是你的心腹。既然臧启芳说缺钱,那我就帮他弄一笔呗。对了,他怎么在搞党化教育?” 张学良摇头叹息道:“我把他调离东北大学,就是不想他在学校里搞这套。没想到此人死性不改,真是太令我失望了!” “究竟什么情况?”周赫煊好奇问。 张学良详细解释一番,周赫煊终于完全搞明白。 原来臧启芳、周守一和高惜冰等人,在东北大学成立了一个“六一学会”,表面标榜学术研究,暗地里却在积极搞党化工作。 张学良对此略有耳闻,于是把奉天省长刘尚清调去接管学校。刘尚清却被撺掇着把东北大学改为学院制,臧启芳等人分别担任各大学院的院长,大肆培植学生党羽,力图让国党的势力染指东北教育界。 为了进一步控制学校,臧启芳等人还联名上书张学良,指控副校长刘凤竹侵吞校款。甚至暗地里怂恿学生闹事,东北大学这两年的某些学运活动,就是“六一学会”悄悄支持的。 张学良恼怒之下,把“六一学会”的主要负责人全部撤职。但他又是个心软念旧情的,毕竟臧启芳做过他的家庭教师,还给他当过机要秘书,脑子一热便启用臧启芳担任天津市长。 “臧启芳此人,确实才华出众,而且他也是真心为国,搞党化教育并非为一己之私,”张学良无奈苦笑道,“我把他调来天津做市长,就是让他改过自新,哪想到他居然执迷不悟。” 周赫煊问道:“现在你准备怎么处理?” “刚刚任命的市长,总不能马上就撤换,”张学良想了想说,“这个天津市长,就让他再做一段时间吧,农历新年过后我就换人。” 有句话叫慈不掌兵,政治斗争同样如战场。 张学良明显不是一个合格的领袖,他太仁慈了。换成老蒋的话,如果手底下出现二五仔,一撸到底都是轻的,弄不好还要人道毁灭。哪还会继续委以重任,期盼着对方改过自新? 教育界虽然没兵没钱,似乎啥都不能干,但在民国时期却极有影响力,无论哪个派系都非常重视。 东北大学虽说是公立学校,但其实跟私立没有区别。建校时张学良私人捐赠了180万元,每年由东北地方财政拨款维持,甚至抗日期间东北大学内迁,同样是张学良在解决经费问题。 说白了,东北大学就是张学良的私有物品,容不得有人搞党化教育。 咱们多次提到的罗家伦校长,就因为强行搞党化教育,此时都已经离开清华了。 中原大战期间,阎锡山、冯玉祥试图弱化南京政府在北平的影响力,多次撺掇清华师生对罗家伦发难。 清华师生早就对罗家伦不满,一时间纷纷响应“驱罗运动”,清华学生代表大会甚至提出“请罗家伦自动辞职”的议案。 罗家伦还想继续玩以退为进的策略,一边向南京发电报辞职,一边在清华宣布辞职。结果师生们将计就计,直接承认了罗家伦的辞职,并督促他赶快交出学校政务权利。 罗家伦弄巧成拙,瞬间懵逼,黯然离开清华。他到现在都还想不通,自己为清华做了那么多贡献,为什么清华师生就不领情呢? 原因很简单,罗家伦太自大了。 30岁的少将,30岁的大学校长,做起事来意气风发,罗家伦得罪的人还少?他甚至把清华的教授当成自己手下,说话时每每是居高临下的态度,清华的系主任都被他随意呵斥。 最糟糕的是罗家伦的党化教育和军事化教育,把清华学生搞得几乎要疯掉,恨不得这家伙赶快滚蛋。 “唉,不说这些了,”张学良笑道,“我过几天要前往上海,明诚跟我一起去吧。” 张学良这次南下,是去正式就任陆海空三军副总司令的,顺便还要跟常凯申拜把子。 似乎,常凯申的拜把子兄弟,没有几个好下场? 391【又一个四小姐】 张学良站在轮船甲板上,望着远处的港口码头,颇为感怀的叹息道:“时隔五年,终于又来上海了!” 周赫煊笑问:“六帅是想到了哪位故人?” 张学良面色微窘,随即笑道:“上海的故人还真是多。” 要说张学良五年前在上海最美妙的经历,自是与宋美龄的邂逅。一个把对方形容为“莱茵河畔的骑士”,一个在晚年当着老婆的面对记者说“若不是当时已有太太,我会猛追宋美龄”。 少帅一生就是在红粉堆里打滚儿的,珍妃的侄女嫁给溥仪的弟弟不久,便与张学良关系暧昧。北洋前总理朱启钤的女儿、天津豪门梁家的两位小姐,都跟张学良眉来眼去。 甚至后来墨索里尼的女儿艾达,都暗恋上了张学良。艾达的丈夫在中国当外交公使,两人因公事会面,张学良负责陪艾达在北平游玩了几天,然后又派车送她去天津坐船。 艾达在前往上海的路上大声痛哭,原因是张学良不怎么理她。张学良听说以后莫名其妙,他真没撩过墨索里尼的女儿啊,两人的接触纯粹属于外交应酬。 后来张学良前往上海戒针(用吗啡戒鸦片,染上吗啡瘾),艾达每天早晨都要给张学良的医生打电话,偷偷询问张学良的病情,这单相思可是够痴的。 抛开军阀领袖的身份不提,张学良此人极有魅力。不仅女人容易喜欢上他,就连男人都容易对他产生好感,认为这个人值得做交心朋友。 只要跟张学良做朋友,你有困难时都不用主动开口,他只要知道了肯定帮忙。搞什么慈善活动,搞什么教育事业,但凡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就算陌生人找到张学良,他都会非常大方的掏银子,而且动辄就是十万元以上。 这是个好朋友,好兄弟,好上司,唯独不是个好领袖。 张学良这次来南方,只带了几个副官随员。他的妻子于凤至还在东北做慈善,要过段时间才来上海汇合,然后夫妻俩一起前往南京就职。 轮船靠岸,周赫煊跟着张学良走下舷梯,便看到码头上山呼海啸,迎接场面显得格外隆重。 上海市长、国党上海党部负责人张群,率队走上前来迎接,热情地握手道:“张司令,总算把你盼来了!” “岳军兄,”张学良微笑道,“这里不是正式场合,称我汉卿便可。” 张群跟张学良也是老相识,中原大战期间天天找张学良打政治麻将的就有此人在。他身后还有顾维钧、蒋履福等人,都是张学良的老朋友。 众人跟张学良握手问候结束,张群又主动跟周赫煊握手:“周先生,我们又见面了。上次有些误会,还请见谅。” 张群说的误会,自然是上海党部封禁周赫煊的作品。 周赫煊笑道:“哪里哪里,小事不值一提。” 顾维钧也热情地说:“周先生,久仰大名,今天终于有幸见面。” “彼此彼此。”周赫煊由衷地说道,对民国历史稍微有点了解的人,岂会没听过顾维钧的大名? 这位民国时代最伟大的外交家,前两年一直被南京政府通缉。就因为中原大战,常凯申想要笼络张学良,才撤销通缉令,把顾维钧请回来做说客。 至于顾维钧身边的蒋履福,同样是个外交官。最重要的是,蒋履福有个女儿叫蒋士云,人称蒋四小姐。 周赫煊很快便看到蒋四小姐的真容,就在当晚的接待宴上。她身上既有苏州女子的温婉,又有欧陆时尚风采,一身洋装穿在身上别有韵味。 “张先生你好,还记得我吗?”蒋四小姐巧笑嫣然地看着张学良,眼神中还带着些羞意。 张学良看到蒋四小姐眼前一亮,但又实在想不起来,只能问道:“这位小姐是?” 蒋履福介绍说:“这是小女士云,三年前跟汉帅一起吃过饭。” “哦,原来是蒋小姐,你好,你好!”张学良其实根本就没有印象。三年前蒋士云才13岁,黄毛丫头一个,如今却已出落得跟朵花儿一样,完全判若两人。 周赫煊在旁边看得好笑,张学良跟“四”真是有缘啊,以前有赵四小姐、朱四小姐,现在又来个蒋四小姐。 蒋四小姐从13岁开始便暗恋张学良,此时再见芳心大动,注意力全在张学良身上,把周赫煊这个大学者都直接忽视了。 直到有人介绍,蒋四小姐才回过神来,激动地和周赫煊握手说:“周先生你好,我非常喜欢您的作品,特别是你写的那些诗歌和小说。” “承蒙错爱。”周赫煊微笑道。 今天晚宴的主角是张学良,周赫煊刻意低调,一直默默地吃菜。但他明显是不容忽视的,顾维钧、蒋履福等外交官,以及张群等上海地方官员轮番敬酒,不知不觉就已经喝下十多杯。 张学良面面俱到,跟谁都能聊得起劲。但他偶尔故意说些年轻人喜欢的话题,用来吸引蒋四小姐的注意,一顿饭还没吃完,两人已经眉来眼去了。 随后的几天,张群每天都安排有节目,要么设宴款待,要么举办舞会,把上海的头面人物都请了个遍。就连杜月笙这种青帮大佬,都跟张学良混得非常熟了。 而每当张学良出现,蒋四小姐必然在场,两人经常用英语说悄悄话,颇有些你侬我侬的意味。 张学良和蒋四小姐的绯闻,瞬间就传遍了上海滩,蒋四小姐也因为频频出席舞会,一跃成为上海炙手可热的社交名媛。 只不过嘛,蒋四小姐跟赵四小姐还是不一样的。她明年春天乐滋滋的去北平看望张学良,结果发现对方身边还有个赵四小姐,二话不说直接走人,直到半个多世纪后才重新见面,那时两人都已经进入暮年。 用张学良晚年的话来说:“于凤至是最好的夫人,赵一荻是最患难的妻子,贝太太(蒋士云)是最可爱的女友。” 这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三个女人,其他的都排不上号。 周赫煊懒得跟着张学良出席社交活动,他更喜欢和徐志摩这种文人一起玩,没那么多心机和利益纠葛。 就在张学良、蒋四小姐秀恩爱时,罗明佑带着阮玲玉来见周赫煊,商量合作拍摄《神女》的具体事宜。 392【有声电影】 海格路,周公馆。 客厅里坐着四人,分别是周赫煊、阮玲玉、罗明佑和孙瑜。 罗明佑见面之后没谈正事,而是打量着房子说:“周先生,你这房子买得好,可没少花钱吧?” “岳父买的。”周赫煊笑道。 “啧啧,你老丈人可真舍得。”罗明佑咋舌道。 罗明佑的感叹很正常,上海的房子如今都只租不卖,90%的上海常住人口需要租房子住。很多人并非买不起房子,而是房主不肯出售,好房子甚至连租都不好租。 就拿徐志摩和鲁迅来说,他们两个来上海以后,都是“顶”的房。即向原有的租客转租,不仅要出租金,还要一次性付给别人几百元顶租费。 除非房主急需用钱,或者出价奇高,否则根本不可能在上海买到房子。 张谋之购置的这处房产,花费了八万大洋。如今上海的房价还在涨,转手一卖的话,估计十万元都有人愿意接手。 罗明佑笑着说:“我如果有闲钱,要么用来开公司,要么用来游山玩水,决计不会买栋房子把自己困死。” “罗老板这叫游戏风尘,两人着实羡慕。”周赫煊笑着说。 “他们说我是浪荡无形,哈哈哈,”罗明佑大笑,然后拿出《神女》的剧本问,“周先生,这部电影你准备怎么合作?” 周赫煊道:“我打算拍有声电影。” “这可有些麻烦,联华影业缺乏有声电影设备。”罗明佑为难道。 孙瑜突然插话,建议道:“有声设备可以找明星或者友联公司租借,我听说明星公司的有声电影已经拍完了。” 明星电影公司出品的《歌女红牡丹》,属于中国电影史上第一部有声片。采用的是“盘蜡法”,即把声音录制在唱片上,播放电影的同时播放唱片。 这是最原始的有声电影,只能听到人物说话,听不到其他背景声音,所有场景都是静悄悄的。 即便很简陋,《歌女红牡丹》的制作费用仍旧用去12万元,堪称当今中国影坛数一数二的大制作。当然,由于是第一次拍有声片,这部电影前后经过5次试验才拍成,试验过程中可能浪费了两三万。 周赫煊笑道:“我想拍真正的有声电影,而不是只能听见人物对话的片子。” “真正的有声电影?”孙瑜没听明白。 罗明佑倒是见多识广,他问道:“周先生说的是‘片上发声’法?” 周赫煊点头说:“不错。” 孙瑜满头雾水地问:“什么是‘片上发声’法啊,我也是从好莱坞回来的,怎么听都没听过?” 罗明佑笑道:“这两年刚刚研制出来的新玩意儿,就是拍电影的时候,能把声音同步录制在胶片上。就连好莱坞,也只有华纳兄弟采用这种技术。” “机器很贵吧?”孙瑜问道。 周赫煊说:“机器不贵,胶片很贵,因为片上发声技术使用的是特殊胶片。不过正因为太贵了,所以这种技术虽好,但推广起来不容易,美国西电公司正在降价促销。” 一直没说话的阮玲玉,突然惊讶地说:“周先生对拍电影也这么在行?” 周赫煊笑道:“我两个月前发越洋电报,请岳父询问了有声胶片的情况,所以知道得比较清楚。现在美国有95%的电影属于有声片,但却只有几部电影采用‘片上发声法’拍摄。西电公司为了推广有声胶片,已经把价格降到普通胶片的一倍,但还是没有公司愿意购买。” 在数码摄像机诞生之前,胶片属于电影制作中最费钱的消耗品。有声胶片比普通胶片贵一倍,相当于把电影制作费用提高了三分之二,在无声默片都还有市场的现在,可没有几家电影公司当冤大头。 即便罗明佑这种不把钱当钱的少爷,听到价格都倒吸凉气。一部投资10万元就能拍好的电影,如果使用有声胶卷,制作费用很可能高达15万元以上,甚至是更高。 “这个嘛,”罗明佑说,“我觉得拍有声片可以,但最好还是使用‘盘蜡法’,‘片上发声法’太贵了。” 周赫煊笑着说:“罗老板,明星公司拍出中国第一部有声片,马上就要上映了,肯定会大出风头。我们如果采用‘片上发声法’制作,完全可以把风头抢过来。甚至可以讥笑明星公司拍的是半有声电影,属于过时的技术,我们拍的才是真正的有声片。” 罗明佑听了这话,瞬间眼睛一亮,他就喜欢出风头。想都没多想,这位少爷便拍板说:“那就拍!” 周赫煊道:“我的岳父跟西电公司沟通过,由于我们是第一个订购有声胶片的中国客户,他们愿意再度折价销售,价钱只比普通胶片贵六成。我已经订购了5万尺的胶片,再过半个月就能运抵上海。” “你可真是大手笔,5万尺胶片省着点用,都可以拍3部电影了。”罗明佑笑道。 周赫煊又说:“我们再来谈谈合作吧,投资和利润都对半分,但你的电影院分成必须降到最低。” “可以。”罗明佑点头说。 孙瑜主动请缨:“周先生,我想做这部电影的导演。” “我同意,”周赫煊指着阮玲玉道,“阮小姐是内定的女主角,我相信她可以胜任。” 罗明佑玩味地笑道:“哈哈,当然可以,周先生说了算。” 阮玲玉听到罗明佑语气中的调侃,忍不住脸蛋俏红,低着头不敢吭声。 孙瑜又说:“周先生,由于这是第一次拍‘片上发声’电影,恐怕会浪费一些钱,毕竟大家都没有经验。还有语言方面,该用国语、上海话还是粤语呢?” “当然是国语,不然北方观众听不懂。”周赫煊不假思索地说。 孙瑜两手一摊:“那可就难啰,会国语的演员极少,说得标准的就更少。” 阮玲玉不好意思的举手道:“我国语说得也不太好。” 有声胶片都才刚刚发明出来,后期配音根本没法完成,因为胶片和录音磁片是一体的。周赫煊建议说:“可以请国语说得好的人,在拍摄的时候同步配音,录音设备不对准演员。” “这个难度可真高。”孙瑜咋舌道。 “有挑战才有进步嘛,”周赫煊笑着对罗明佑说,“对了,罗老板,你的影院也需要更换有声播放设备。加上运费和安装费,一家影院也就花个三四千块吧。” “什么?”罗明佑惊得跳起来,他发现自己被坑了。他旗下几十家电影院,更换有声播放设备就要二三十万元。 这也是有声电影推广最困难的地方…… 周赫煊笑着说:“罗老板如果有困难的话,我可以投资入股影院。有声电影是大势所趋,美国95%的电影都是有声片,再不更新设备就落伍了。” 联华影业拍电影虽然有可能亏本,但投资电影院却是稳赚不赔。 “我再想想。”罗明佑难以做出决定。 393【第一个现代汉语拼音学习者】 很多时候,屁股决定脑袋,身份决定立场。 就拿罗明佑来说,这是个喜欢玩新潮的富家少爷。在明星公司的《歌女红牡丹》热映,并取得轰动之后,他也叫嚣着要拍有声电影,还说要进口美国最先进的有声电影设备。 罗明佑说这番话绝对出于真心,并非忽悠旁人。但为什么直到联华影业倒闭,都没有进口有声电影设备呢? 很简单,因为有声电影需要有声影院来播放。而罗明佑的摊子铺得太大,开始几十家,后来上百家影院,他安装有声播放设备要花几十万大洋。 连拍电影都需要到处筹钱,罗明佑根本拿不出那么多钱来升级影院。 于是乎,罗明佑后来成为坚定的“反有声片”人士,大大阻碍了中国有声电影的发展。反倒是影坛新锐邵氏兄弟,因为船小好调头,很早就积极推广有声电影,这一决策让他们笑到最后。 如果有人愿意投钱升级影院设备,以罗明佑的性格,他绝对会大力发展有声片。 罗明佑没考虑太久,就忍不住问道:“周先生真的愿意投资影院?” 周赫煊点头说:“当然,不过有个前提条件,影院的财务必须从联华影业独立出来。” “这是当然,”罗明佑笑问,“周先生准备投资多少?” “不多,20万。”周赫煊说。 “可以,我回头就让人整理一下财务报表,”罗明佑有些迫不及待,站起来握手道,“今天就先谈到这里,我非常期待与周先生的合作。” 孙瑜跟着说:“那我也先回去筹备《神女》的拍摄工作。” 要拍有声电影的话,其中很大一个问题就是录音。中国甚至连录音师都没有,一切全靠临时摸索,孙瑜做为导演压力极大。 阮玲玉见二人都准备走了,她才犹豫道:“周先生,你国语说得那么好,能教教我吗?这次要拍有声电影,我不想找别人配音。” “可以,你明天再来吧。”周赫煊点头道。 罗明佑坏笑着朝孙瑜眨眨眼,孙瑜立刻会意,都觉得阮玲玉和周赫煊之间有一腿。 阮玲玉低着头走出周公馆,坐黄包车回到家中。她还没来得及把门关上,养母何阿英就问道:“跟周先生进展怎么样?” “我明天要去周公馆学说国语。”阮玲玉道。 何阿英喜笑颜开:“那就好,那就好!阿阮你一定要把握住这次机会。” “嗯。”阮玲玉轻声应道。 说实话,阮玲玉对周赫煊的感觉很复杂。首先是感激,周赫煊帮她赶走了张达民;其次是害怕,周赫煊的设局手段有些吓人;再次是仰慕,不管是周赫煊的大学者名声,还是《神女》剧本的精彩,都让她由衷敬仰;还有就是抗拒,母亲老是让她勾搭周赫煊,这让阮玲玉从心底生出对周赫煊的抗拒之感。 最后嘛,则是隐隐喜欢,一个正常女人对优秀男人的喜欢。 阮玲玉主动提出找周赫煊学国语,主要还是听从了母亲的命令。她是乖乖女,听话已经听习惯了,被养母怂恿无数遍后,竟然开始觉得做周赫煊的姨太太也不错,甚至有些担心周赫煊不肯接受她。 这个女人,性格实在是悲剧,根本没有任何主见可以。 上帝是公平的,阮玲玉虽然在生活中软弱无比,但在艺术上的造诣却愈发精深。等她慢慢红起来以后,拍电影时竟极有主见,只要她看好的角色,就算公司老板认为不合适,阮玲玉也一定要争取到手。 生活糟糕,艺术执着,阮玲玉似乎就是为电影而生的。 第二天早晨,阮玲玉坐着黄包车来到周公馆,被佣人一路领进书房。 “周先生,这么早就练字啊?”阮玲玉由衷佩服,她觉得周先生太勤奋了。 “嗯,练练,”周赫煊点头说,“你先坐,等我把这篇魏碑临摹完。” 阮玲玉没有坐,而是来到周赫煊身边,默不作声的观看他练书法。看着看着,阮玲玉不禁赞叹:“周先生的字真漂亮。” 周赫煊收笔大笑:“哈哈,你是第一个说我写字儿漂亮的人,有眼光!” 阮玲玉倒没有拍马屁说谎,在经过长期苦练以后,周赫煊的楷书已经写得不错了。但也仅仅是楷书,换成写其他什么行书、隶书、草书,周赫煊就立马抓瞎。 周赫煊将一篇魏碑临摹完毕,他一边洗毛笔一边问:“你学过国语罗马字拼音吗?” “没有,”阮玲玉摇头道,解释说,“我以前读的是教会女校,老师们用英语讲课,基本没人说国语。” 周赫煊笑道:“没学过就好。” “啊?”阮玲玉没听明白,怎么没有学过还更好了? “我教你一套更简单的拼音,”周赫煊从书桌抽屉里拿出提前写好的国语教材,解释说,“我这套拼音教材,采用的是英语字母,但它们的发声有些不一样。” 阮玲玉低头看过去,只见上面写着“a、o、e、i、u”等字母,确实全都是英文字母。 周赫煊阐述道:“整套拼音由声母、韵母和声调组成,你是第一个学习者。只要你把这套拼音学会,国语应该就没有问题了,前提是你说话是别说串。” “哦。”阮玲玉不明觉厉。 “我们先来学韵母,‘a’念‘啊’。”周赫煊道。 “啊?”阮玲玉满头雾水。 周赫煊笑道:“很好,你刚才读的是‘a’的三声。” 阮玲玉并不笨,但她初学拼音有两大困难。一是把拼音字母和英语字母读音搞混,二是不知不觉便要说出上海方言。 推广普通话,真的很重要! 从上午学到下午,阮玲玉基本把韵母和四声调记熟。她看着认真教学的周赫煊,不由心想:周先生是个正派人,对我没有半分逾矩行为,根本不像妈说的那样。 阮玲玉有些患得患失,她因周赫煊的正派品行而欢喜,又怕周赫煊对她完全不感兴趣。 就在此时,张学良带着新女朋友跑来拜访,见面就说:“明诚啊,你这几天怎么都待在家里?舞会不参加,打球也不愿来,今晚必须跟我们一起去跳舞!” 蒋四小姐偷偷扯了扯张学良的袖子,提醒道:“周先生家有女客。” 张学良这才看到阮玲玉,顿时笑道:“难怪,难怪。” 周赫煊介绍说:“六帅,这是阮玲玉阮小姐。” “名字好像有点耳熟。”张学良说。 蒋四小姐笑道:“阮小姐是电影明星,《故都春梦》就是她主演的。” “哦,我想起来了,”张学良顿时回忆起来,笑着说,“那正好,明诚今晚就带阮小姐一起去参加舞会,不准再拒绝!” 394【影坛一姐】 1930年中国最红的电影明星,既不是阮玲玉,也不是胡蝶,而是靠《玉梨魂》走红的杨耐梅。按照后世娱乐圈的说法,胡蝶和阮玲玉如今还只是当红花旦,而杨耐梅则属于出道已久的影坛一姐。 今晚这场舞会,在周赫煊等人还未现身前,杨耐梅无疑属于全场焦点。她是广东富商之女,在贵族女校读书时便已是风云人物,演讲、唱歌、跳舞、表演样样在行,外加容貌秀丽,举止优雅,想不成为社交圈名媛都难。 阮玲玉、胡蝶只是普通人家的女儿,哪里比得上杨耐梅这种大家闺秀?同样是女明星,富家千金的逼格可要高得多。 “杨小姐,最近有在拍什么电影吗?”杨虎端着酒杯笑问。 “刚好拍完一部片子,这几天在家里休息。”杨耐梅眉目传情,眼神中带着十足诱惑。 杨虎心痒难耐,笑道:“我也刚好有空,明天一起去打桌球?” “明天啊,”杨耐梅欲擒故纵,为难道,“明天我有点不方便。你知道的,女人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 杨虎瞬间扫兴,面色冰冷道:“每次约你都说不方便,你自己约个时间!” “那……那就下周末吧。”杨耐梅不敢得罪杨虎。 杨虎原本是上海警备司令,因为卷入烟土走私案,被陈德征怼得被撤职(里面牵扯到国党派系斗争)。如今他的职务是上海保安处处长,统管上海一切帮会,就连杜月笙都要给他面子。 放眼整个上海滩,杨虎谁都不怕,只害怕王亚樵那个愣头青而已。 如今杨虎处于他的人生巅峰,已经“控制”除开斧头帮外的所有帮会,上海三教九流集体尊奉他为“大哥”。这让他的心态极度膨胀,行事渐渐嚣张跋扈,甚至有在上海和常凯申争权夺利、平起平坐的想法。 别人怕常凯申,杨虎可不怕,他跟常凯申是患难中的拜把子兄弟,见识过常凯申最落魄的样子。 不过杨虎已经逍遥不了多久了,再过几个月常凯申就要向他下手,被撤掉一切实权,改任“国党第四届中央监察委员”的虚职。 从那以后,杨虎便对常凯申愈发不满,渐渐开始跟我党人员接触。在抗战时期、新中国解放上海时,杨虎都悄悄出了不少力,最后甚至站上新中国开国大典的观礼台。 可惜狗改不了吃屎,杨虎在新中国无法享受荣华富贵,于是再度叛变成为国党间谍,最后被人民法院判处死缓,监外执行,病死于医院当中。 就在杨虎跟杨耐梅眉来眼去时,吴铁城突然走过来,笑道:“杨处长好兴致啊。” “原来是吴执委,你怎么也来上海了?”杨虎放开杨耐梅,居高临下地说。 吴铁城解释道:“南京不是快开会了吗?我专程来上海陪同张汉卿,接他去南京就职。” 杨虎突然听到门口的嘈杂声,指着那边笑道:“说曹操,曹操到,张汉卿来了!” 所有参加舞会的名流,全部朝张学良那边走去,吴铁城更是快步上前跟张学良握手:“汉帅,好久不见!” “吴先生你好。”张学良笑道。 吴铁城又连忙和周赫煊握手:“周先生,久仰大名。” “彼此彼此。”周赫煊说。 全场焦点瞬间从杨虎和杨耐梅身上,转移到张学良、周赫煊那边去,连带着他们身边的蒋四小姐和阮玲玉也被刻意奉承。 阮玲玉虽然是当红电影明星,可性格内向软弱,从不参加这种社交聚会。她忐忑的站在周赫煊身边,头晕目眩的和来者握手,脸上露出的笑容无比僵硬。 阮玲玉瞬间感受到什么叫上层圈子,上海的党政要员、富商名流全都在这里。有些名字她听说过,有些名字她完全没印象,这些人她以前只能仰望,现在却一个个热情的跟她握手。 阮玲玉并非虚荣的女人,但此时此刻,她的虚荣心却获得极大满足,感觉自己的眼界瞬间提升百倍。以前一个落魄公子哥张达民,就让阮玲玉焦头烂额,如今却觉得张达民不过如此。 果然,还是母亲说的话有道理,跟着周先生确实是个好选择。 不管是阮玲玉,还是蒋四小姐,来到舞会都艳压群芳。前者我见犹怜,让人忍不住想要搂在怀里疼惜;后者传统江南女子的美丽,与西式摩登风格完美结合,让人不由自主的想要追求。 再加上张学良和周赫煊的舞伴加成,立刻就将当红大明星杨耐梅比下去。 刚刚围在身边的男人全都散去,杨耐梅气得牙痒痒,她不喜欢这种被人无视的感觉。 这个女人可不简单。 杨耐梅乃是广州富商之女,父亲坚决反对她做戏子,杨耐梅直接离家出走。在生活最困难的时候,她甚至敢接受张宗昌的邀请,独身北上前往山东。 那单生意做得很绝妙,张宗昌打出上海当红影星的招牌,半强迫的邀请山东富豪参加舞会,舞票每人1000元。 最后张宗昌既玩弄了美女明星,又靠办舞会大肆敛财。而杨耐梅则携带巨款返回上海,自己开了家电影公司当老板,从当红影星变成身家20万大洋的富婆。 前些年杨耐梅的发展还不错,投资拍摄了几部热门电影。但她渐渐沉溺于纸迷金醉当中,因为染上鸦片瘾和赌博,20多万元家产已经败得差不多了。 这个中国第一位拥有自用汽车的女人,中国第一位在公开场合暴露小腿提袜子的女人,曾经一夜之间输光八万银元,晚年甚至流落香港街头当乞丐。 可悲,亦可叹。 舞曲响起来以后,杨耐梅拒绝掉数次邀请,一直守在张学良身边等待时机。可惜张学良跟蒋四小姐你侬我侬,她根本掺和不进去,转而打起了周赫煊主意。 “阮小姐,一起跳舞吧。”周赫煊笑道。 阮玲玉摇头说:“我不太会。” 周赫煊道:“你读的是贵族女校,肯定学过跳舞的。” 就在阮玲玉犹豫着是否答应时,杨耐梅突然走过来说:“周先生,可以跟你翩翩共舞吗?” 周赫煊微笑道:“抱歉,我有舞伴。” 杨耐梅当场就呆住了,居然有男人能拒绝她的魅力,自尊心受到严重打击。她尴尬的笑了笑,低头悄悄瞪了阮玲玉一眼,把怨恨都转移到阮玲玉身上。 阮玲玉被周赫煊牵着步入舞池,她的舞技还不错,就是有些生疏,在周赫煊的引导下渐入佳境。 周赫煊高大英俊,阮玲玉同样身材高挑。他们这一对跳起舞来,可比张学良跟蒋四小姐更加养眼,让人赏心悦目,在场记者纷纷对着二人疯狂拍照。 第二天八卦新闻就出来了,一个是名满世界大学者,一个是当红大明星,受关注度丝毫不亚于张学良那一对。 “混蛋!” 看着报纸对阮玲玉的疯狂吹捧,杨耐梅气得摔杯子。前几天蒋四小姐大出风头时,她并不嫉妒,毕竟不是一个圈子里的人,但阮玲玉就让杨耐梅很不爽了,她感觉自己影坛一姐的地位不保。 395【麻将·市井】 民国年间,打麻将之风日盛,简直可以称为国粹。 到20、30年代,无论家中、茶楼、饭店、赌场、妓院……各个地方都备有麻将,沉迷麻将者数不胜数。 就像联手做鸦片生意一样,杜月笙、黄金荣和张啸林还联手开赌场,旧上海妓院兼赌场的店子至少有1500家,麻将属于主要赌博工具,上海乃是当时全球最大的麻将赌博中心。 天津是继上海之后的中国第二大工业城市、金融中心,也是继上海之后的第二大麻将赌博中心。 但两地的赌博生态完全不同。 上海的赌场主要由帮会和财团控制,天津则是混混和洋人勾结,主要客户为下野的政客、官僚、军阀、商人和中产阶级。 尼古拉同志从苏联回国后,就曾两次建议常凯申下令禁止麻将,但未获得支持。有一次,尼古拉同志亲自带警卫队抓赌,结果查明主持赌局的是四位要员夫人,其中一个还是他手下专署秘书的老婆。 据民国报纸记载,常凯申统治大陆期间,曾亲自拨款在上海、福州开办麻将工厂,把麻将做为主要出口商品之一,行销日本、美国、欧洲等重要市场。南京政府的公派留学生中,有一半的人把教打麻将做为谋生副业,每小时收费10美元以上,也算是勤工俭学了吧。 霞飞路虽然摩登时尚,舞厅、咖啡馆、电影院林立,但同样有许多中国元素,比如茶室和茶馆。 何阿英提着手袋,照常来到租屋附近的茶室,已经有两个相熟的赌客在等候了。 “哟,阿英姐,你今天来得早啊。”张太太笑着打招呼,她是一位小商人的外室。 “两个女儿都不在家,我吃了午饭也没事做。”何阿英从手袋里拿出几份报纸,就这么摊在牌桌上。 旁边的刘太太阴阳怪气的说:“阿英姐也看报纸?你以前帮工做佣人,主人家难道还教识字?” 何阿英脸上带着傲气微笑,把报纸翻到其中一版,露出周赫煊和阮玲玉跳舞的照片。她用指头敲着桌子说:“我当然不识字,所以想请你们帮忙看看,这报纸上好像有我女儿的文章。” “你女儿又拍什么电影了?”刘太太捡起那份报纸,‘好心’劝道,“阿英姐,不是我说你。电影明星叫起来好听,其实也就是下九流的戏子,等年老色衰时可就难熬了。得趁正当红的时候,好好傍一个大款,为今后留条后路。” 张太太也说:“是啊,咱们女人家没别的本事,就看能不能嫁对人。” 何阿英面不改色地笑道:“倒也是,张太太你就嫁得好。对了,张家正房听说得病快死了,你是不是有机会扶正啊?” “呵呵。”张太太干笑两声,脸色变得极为难看。她只是个见不得光的外室,就算再死几个正妻,也轮不到她扶正的那天。 “哟,姐们儿几个都来得早啊。”白太太突然走进来,一身珠光宝气,在座的就数她最光鲜。 白太太的老公不姓白,而是姓阿纳托利,一个流亡上海的白俄小贵族。阿纳托利在逃难途中与家人失散,后来娶了白太太做老婆,混得还不错,在霞飞路开了一家白俄餐厅。 众人之所以称呼她为白太太,其实是带着讽刺的,白俄太太嘛。 张太太搓着麻将说:“来来来,先撮几把!” 何阿英笑道:“不急,先帮我读读报纸。” 刘太太无所谓地捧起报纸,念道:“昨日,上海市长张群先生举办舞会,邀请党政要员……” 念着念着,刘太太就变得惊讶起来,猛地抬头问:“阿英姐,你女儿跟周先生好上了?” “什么好上了,你可别乱说,”何阿英得意无比的笑道,“我女儿是个求上进的,她每天都要去周公馆,跟着周先生学说标准的国语。他们两个只是好朋友,周先生还帮阿阮介绍了其他朋友,比如张学良张大帅,比如杨虎杨处长。还有好多大人物,我都没听说过名字的。” “嘶!” 其他三个女人听得倒吸凉气,顿时看向何阿英的眼神都变了。 张太太巴结道:“我就说阿阮不是一般人,那脸蛋、那身段,怎么也要找个大学者才般配。阿英姐,你后半辈子就等着享福吧,周先生可是一年捐十多万的大富豪啊。” “何止是富豪,”刘太太说,“你不看周先生平时都跟什么人打交道?我听说啊,周先生还跟张大帅是拜把子兄弟,啧啧,整个北方都归张大帅管!” 白太太笑道:“等阿阮跟周先生成了好事,恐怕阿英姐就看不上咱们姐妹了,也不会再来打5角钱的小麻将了。” 刘太太附和道:“就是啊,阿英姐以后可别忘了咱们。那句话怎么说来者,什么富贵……” “是苟富贵,勿相忘!”白太太的国文功底还不错。 “对对对,苟富贵,勿相忘。”刘太太道。 何阿英顿时不乐意了:“还狗富贵,你们骂我呢?” “哈哈哈哈!”几个太太轰然大笑。 当天下午,何阿英输了十多块钱,但心情却格外舒爽。她提着手袋慢悠悠回家,买了好些肉食,洗菜时发现自己戴的银镯子已经变色发灰,顿觉该换镯子了,这种低档首饰配不上她的身份。 不多时,女儿阮玲玉回家,闻到红烧肉的香味说:“妈,今天做好吃的呢?” “是啊,给你补补身子,明天我再去买只鸡给你熬汤。”何阿英跟女儿说话时,完全是用讨好的语气。 阮玲玉道:“明天我中午不回家吃饭。” “跟周先生一起吃饭也好,还是阿阮有福气,”何阿英问,“今天跟周先生都玩了些什么?” 阮玲玉说:“也没什么,就是跟着他一起学说国语。他还夸我学得快,已经把拼音基础都学完了。” 何阿英问:“就没做点其他什么?” “没有啊。”阮玲玉道。 “唉,你得主动一些。”何阿英有些着急。 阮玲玉顿时沉默,不知该如何回答。 说实话,阮玲玉这些天过得很快乐,无忧无虑,什么糟心事都不用去想,她很喜欢这样的生活。而且她的名气也越来越大,隐隐有上海第一女星的势头,这让阮玲玉有些飘飘然。 一直以来,中国影坛女星首推杨耐梅,接着便是胡蝶,阮玲玉总是被忽视。这跟性格和背景有关系,杨耐梅和胡蝶更会来事,而阮玲玉则没那么会讨好人。 两年前,胡蝶、阮玲玉一起合作《白云塔》,做宣传时阮玲玉只能站在靠后的位置,而胡蝶则是中心焦点。她虽然不喜欢争,但被人压着也并不好受,现在总算熬出头了。 第二天早晨,何阿英下楼取回几份报纸,笑嘻嘻地对女儿说:“阿阮你看,今天又有你的新闻,你可真是出大名了!” 阮玲玉本来没当回事,可当看到《晶报》的新闻标题时,瞬间脸色变得煞白。 那篇报道的关键词是:丫鬟出身、未婚同居、私生女…… 396【中国报业协会】 报纸是个很有意思的玩意儿,面对强者时它是弱者,面对更弱者时它却是强者。 上海属于全国报馆最多的城市,既有《申报》、《新闻报》这样的正规大报,也有《晶报》、《罗宾汉》这样的八卦小报。 民国时代风气很开放,但思想观念却很守旧,报纸带来的“人言可畏”效果非常恐怖。 历史上,阮玲玉就是被八卦小报生生逼死的。鲁迅都看不过去,专门写了一篇文章大骂那些花边报纸,题目就叫《论人言可畏》。 不仅是阮玲玉,在阮玲玉自杀的一年前,有位叫艾霞的女作家同样受不了舆论而自杀。联华影业还专门改编此事拍电影,而且让阮玲玉饰演艾霞,影片中揭露了八卦小报和记者的丑恶嘴脸。 然而结果如何? 上海记者公会联名抗议,认为电影丑化记者,联华影业不得不公开道歉,并且主动删减相关电影内容。 民国时代一腔热血的报人很多,但尖酸刻薄的报人也不少,而且由于法律和监管不健全,导致那些小报毫无职业底线。花边新闻、桃色绯闻也就罢了,甚至还有把真人当故事编,连床第之事都描写得似模似样。 甚至在阮玲玉自杀以后,无良报人都还没放过她,因为当时的舆论普遍同情阮玲玉、反感小报记者。这些没有人性的记者,居然在殡仪馆门口发放传单,歪曲阮玲玉自杀真实原因,并暗指阮玲玉死于曾出演的电影。 …… 周公馆。 周赫煊皱着眉头放下《晶报》,问道:“你准备怎么回应?” “我……”阮玲玉低头弱弱地说,“周先生,我明天就不来你这里了,免得别人说三道四,凭白污了你的名声。” “我有什么名声好污的?”周赫煊笑道,“倒是你,千万别想不开。” “嗯。”阮玲玉应了一声没再说话。 《晶报》的爆料非常凶猛,把阮玲玉身世遭遇全部起底。比如说她母亲是张家女仆,比如说阮玲玉16岁便跟主家少爷同居,比如说她靠裙带关系当电影女主角,比如说她为了钱勾引周赫煊。 最最离谱的是,《晶报》的文章里还夹杂着各种臆想猜测。报纸分析道,为什么一个女仆的女儿,能读得起贵族女校?多半是因为这个女仆跟张家老爷有染。 《晶报》甚至把何阿英的另一个养女,说成是阮玲玉和张达民的私生女,而且编得有模有样。 阮玲玉才20岁啊,她的妹妹已经快10岁了,难道她10岁时就能生出私生女来? 可惜这种毫无逻辑的瞎编,居然大部分人都选择相信,因为信息不通畅,更因为流言蜚语传播起来不要本钱。 一时间,阮玲玉便从当红影星,变成人人唾骂的荡妇。 “这件事不简单,”周赫煊冷冷笑道,“记者又不是侦探,怎么会对你知道得那么清楚?我看是有人在搞鬼,而且是对你很了解的人。” “有人害我?”阮玲玉惊道,“不会吧!这样做,对他有什么好处?” “设计陷害无非是有仇,而且有利益关联,”周赫煊道,“一是公仇,明星电影公司嫌疑最大;二是私仇,张家的嫌疑最大。找人查查不就知道了?” 阮玲玉想了想说:“还是算了吧,越搞越麻烦,我找记者说清楚就是。” “你别管,我来搞定。”周赫煊道。 “嗯。”阮玲玉惨然一笑,同时又觉得很舒心,有个男人能依靠真的好。 周赫煊却想得更多,他一边请杜月笙帮忙调查,一边亲自登门拜访报界奇人史量才。 这是报人跟报人之间的交流,周赫煊也是个报人。 …… 《申报》大厦。 这是前些年修建的大楼,专门做为《申报》的办公场所。 此举堪称大手笔,在寸土寸金的上海修建总部大楼,可见《申报》的财力之丰厚。 就在去年,史量才甚至把死对头《新闻报》买下,成为中国最大的两家报纸的老板。可惜由于国党的介入,以及《新闻报》原股东的不满,史量才只拿到部分股权。 “董事长,周赫煊先生找你,我把他安排在会客室。”秘书敲门道。 “周先生?”史量才连忙起身,放下手中的钢笔亲自出门迎接。 史量才快步走进会客室,哈哈笑道:“周先生,你怎么有空光临鄙公司啊?” 周赫煊抱拳说:“久仰史先生大名,今日特来拜见。” “不敢当,快请坐!”史量才热情的招呼道。 史量才是个标准的南方人,个头不高,身材偏瘦,头发全部向后梳理,露出宽宽的脑门。这么个不起眼的中年,却是中国实力最雄厚的报界大亨,如今《申报》的单日发行量已经接近20万份,在国内外数十个城市设有分社和发行点。 周赫煊对史量才是极为佩服的,不仅佩服他的商业才能,更佩服他的职业操守和民族气节。 《申报》虽然办得非常商业化,翻开到处都能见到广告,被张季鸾、胡政之讥讽为广告纸。但是,史量才却不是只认钱的人,他在九一八事变以后,变得越来越进步爱国。 当左联受到南京政府严重打压的时候,史量才改组《申报》副刊《自由谈》,邀请鲁迅和茅盾两位左翼作家,大量发表针砭时弊的进步文章,以至于多次遭受警告和处罚。 由于史量才公开反对“剿匪”,拒绝认购巨额债券,还给坚持抗日的十九路军捐赠巨款,又不时发表抨击国党独裁的文章,终于彻底惹怒南京政府。 但史量才社会影响力太大,常凯申想杀又不敢杀。 有一次实在忍不住了,常凯申把史量才叫来,威胁道:“史先生,我有一百万军队!” 史量才挺直了摇杆,用同样的语速和语调说:“委员长,我有一百万读者!” 枪杆子和笔杆子的对决,最终以枪杆子的胜利更告终。 史量才死了,遭到无耻的政治暗杀,死于国党特务之手。 二人闲聊片刻,史量才问:“周先生今天过来,有什么要紧事吗?” 周赫煊笑道:“我想发起成立一个团体,中国报业协会,不仅要规范报人的行业操守,各大报纸之间还要团结合作,对抗国党的言论独裁,希望史先生能够支持。” “这是好事啊!”史量才高兴地说。 397【职业操守】 周赫煊推开窗户,居高临下的远眺着望平街(后世山东中路)。这条短短的街道整天都活跃着,从黎明四更天,一直嘈杂到夜晚,街上不论男女老幼,全是贩卖报纸的人。 这里是上海的报馆汇集地,报纸价格相对便宜一些,有人专程步行来此地买报,也有许多报童在这里进货。特别是每天黎明时分,《申报》和《新闻报》出版时,那简直就像是一道道洪流,掠过望平街,朝附近的几条街道宣泄而去。 “上海的报业真是繁荣。”周赫煊不禁感慨道。 史量才走到周赫煊身边,望着下面的街景,笑道:“都是一点点发展起来的。十八年前,我接手《申报》的时候,望平街还比较偏僻,再往外甚至是一片荒地。” 周赫煊惨然一笑:“史老板,我突然想起黄远生和邵飘萍,搞报纸的人不容易啊。” “是不容易,两位皆是中国报人的脊梁。”史量才感慨道。 黄远生死于袁世凯统治时期,他是坚决反对袁世凯称帝的,为了躲避北洋政府追捕而逃亡美国,结果搞出更大的误会。 黄远生的英文名叫yuan-yunghuang(黄远庸),在美国报纸报道后,被误认为是袁世凯的亲信族人(远、袁同音),且专程到美国帮袁世凯鼓吹称帝的。 于是黄远生死了,死于革命党暗杀。暗杀令来自于孙中山,后来的南京国民政府主席林森负责指挥。 杀完以后才发现杀错了,革命党杀了革命党,顺手就把脏水泼到袁世凯身上。 以至于现在主流看法都认为是袁世凯杀了黄远生,黄远生也被称为“中国第一个真正现代意义上的记者”,成为民国时期无数报人的楷模。即便到了21世纪,新中国的新闻专业教科书上,也还在采用袁世凯暗杀黄远生的说法。 周赫煊当然不会帮袁世凯伸冤,主使者孙中山如今是国父,指挥者林森也是国党要员,他们杀人主要出自误会。而且黄远生如果不远走美国,留在国内多半会遭袁世凯毒手,至少也要被捕下狱。 但不可否认,黄远生的死属于标杆,犹如一座丰碑立在民国报界,激励着无数民国报人为民主自由而抗争。 黄远生死于“袁世凯”之手,邵飘萍死于张作霖之手,史量才即将死于常凯申之手。似乎无论哪个独裁者掌握大权,都有报人要为此“献祭”,民国从不缺铁骨铮铮、敢说实话的报人。 周赫煊说:“中国报人必须要有自己的组织。” “周先生有章程了吗?”史量才问道。 周赫煊拿出一份稿件说:“史先生请看,如有疏漏之处,还能斧正。” 史量才接过来细细阅读,只见这份策划书非常完善,上面有“中国报业协会宣言”、“中国报业公会简章”等细目。 最让史量才感到认可的是,周赫煊还给报纸下了定义,并总结出一份“行业操守”: “报纸有四大属性, 第一:政治属性。报纸是政治的工具,这是一个基本的新闻学原理。但是,不管是哪个党派的报纸,都应遵循最基本的原则,即不得卖国,不得出卖人民利益,否则即为国贼。 第二,新闻属性。报纸是新闻传播的载体,这是报纸最根本的价值。新闻报道当以事实为主,不得歪曲报道,不得胡乱捏造,此为全体报人之职业操守。 第三,文化属性。报纸是文化传播的载体,是提高国民素质、增长国民眼界的利器。报纸不应违反社会道德,不应宣扬负面低级之观点,不应鼓吹恶俗荒淫之风气。 第四,商品属性。报纸也是商品,商品天然追逐利益。然则,报纸不应见利忘义,不应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也不应为了广告费,胡乱刊登虚假广告。 报人之职业操守可归纳为十二字:不卖国、讲真话、守道德、义为先。” 史量才忍不住赞叹道:“周先生高见,你归纳的报纸四大属性,概括了报纸应有的全部特征。因此而衍生出的报人职业操守,也当做为全体报人的行业准则,周先生真乃报界第一理论家。” 周赫煊说:“我会让人联络北方地区的报纸,南方就要拜托史先生了,咱们一起携手,共襄盛举!” “哈哈哈,有幸参与盛会,史某荣幸之至。”史量才大笑道。 第二天,《申报》、《新闻报》和《大公报》同时发布信息,呼吁报界同仁联合创立“中国报业协会”,并刊发了周赫煊对报纸四大属性的定义,以及报人的“十二字职业操守”。 由于三大报纸影响力极大,立即引起社会各界的热烈反响,文化名人纷纷对此表示支持。《晨报》、《新天津报》、《益世报》、《东方日报》、《东北日报》、《华西日报》、《晋阳日报》等全国各地报纸,也陆续发表社论响应,大家约定在元旦期间齐聚上海,共同讨论“中国报业协会”的筹建事宜。 行业公会这玩意儿,其实就是个利益集合体,一是对内维持行业秩序,二是对外保护行业利益。 就像商人组织商会一样,有了实力才能抵抗洋人和政府,受了委屈大家抱团搞事,即便是洋人和政府也不得不低头。 这不,一直狂怼上海总商会的陈德征,前几天刚刚被常凯申羁押软禁,这是南京政府在向上海总商会服软。 自晚清以来,中国的报馆便常常受到政府打压,现在有人发起筹建行业公会,立即就有无数报纸想要加入,无非是想壮大自身的实力。 周赫煊和史量才没有想到的是,国党的各大机关报纸也想来掺和一脚,甚至是想控制这个即将组建的报业公会。 周赫煊、史量才两人讨论之后,决定设立“双总部”,分别把报业协会的两个总部设在上海和天津。即便国党想要加入,也很难把手伸到北方去。 国党想要利用报业协会控制报界,报界也可以利用地方势力抵抗国党。 比如南京政府想要对付上海的报纸,山西、东北、两广的报纸完全可以站出来帮忙说话,这些都是常凯申鞭长莫及的地方。 到那个时候,国党做事都得掂量着点,想要暗杀史量才也得多考虑考虑后果。 398【萧三爷】 求名忙,求利忙,忙里偷闲,喝杯酒去; 为工苦,为农苦,苦中作乐,泡碗茶来。 这是望江楼门口的对联,措辞浅显,通俗易懂,平淡中又带着无限意境。 民国时期,上海茶楼甲天下。 旧上海各类茶馆都是新闻集散地,消息特别多,所以巡捕、侦探、记者经常光顾。经常有些小报记者,早晨到茶馆泡碗茶,坐上半天打听消息趣闻,直接送到报社编辑处,各种花边新闻就是这么炮制出来的。 巡捕就更牛,干脆把茶馆当做公事房,从查案到审问全在茶馆里完成。 黄浦江畔的望江楼,就是这么一座老茶馆,黄金荣、杜月笙常常在这里审案。 半上午,《晶报》记者刘新权慢悠悠地来到茶馆,进门便对伙计说:“老规矩,一碗花茶,一叠花生!” “好嘞!”伙计说话的时候,冲着刘新权疯狂眨眼。 刘新权愣了愣,猛地会意过来,转身便朝外走。 还没等他走出茶馆,便有两个华人巡捕将他截住:“你就是刘新权?” 刘新权苦笑道:“我就是,两位差爷有什么吩咐?” “有个案子需要你配合,跟我们走!”巡捕说话间,已经将刘新权左右架住。 他们没有回巡捕房,而是直接来到茶馆二楼的包间。 杜月笙坐在临窗的位子,指着外头的江面说:“周老弟,这里景色不错吧。” “视野开阔,真是好地方。”周赫煊笑道。 房门突然打开,两个华捕拖着刘新权进来,噗通一声把他按到地上跪着。 刘新权看清是杜月笙,顿时哆嗦道:“杜……杜爷,您老找我做什么?” 杜月笙没有回答,而是笑着对周赫煊说:“当年我还在卖水果的时候,就听过望江楼的大名。那天我在街边做买卖,看到三个剪绺客(小偷扒手)祸害乡下人。头一个耸起肩膀把乡下人往前推,撞到第二个的身上。第二个假装发怒,抓住乡下人就打。第三个出面打圆场,替乡下人求情。乡下人千恩万谢的离开,等他一走,三个窃贼就哈哈大笑起来,因为乡下人腰袋里的钱都落到他们手里。” 周赫煊无奈地笑道:“这种伎俩真是坑人。” 杜月笙继续说道:“三个剪绺客没笑几声,就有个便衣巡捕抓住他们说:走,跟我去望江楼。那三人听到‘望江楼’,顿时脚都软了,你猜为什么?” 周赫煊问:“为什么?” “因为当时望江楼是黄金荣黄大爷的办案公堂,哈哈哈哈!”杜月笙说着自顾自大笑。 跪在地上的刘新权浑身发抖,苦着脸说:“杜爷,我到底犯了什么事,您倒是给个准话啊。” 杜月笙这才扭头看着刘新权,问道:“《晶报》那个笔名叫贾望的记者,就是你吧?” “是,贾望就是我的笔名。”刘新权点头道。 杜月笙又问:“你两天前写了一篇文章?” “我写了两篇,您问的是哪一篇?”刘新权迷糊道。 “阮玲玉那篇。”杜月笙说。 刘新权看看周赫煊,顿时回过神来,疯狂的磕头说:“周先生,我错了,我不该乱写,我不该诋毁阮小姐,求您放过我吧!” 周赫煊面无表情地问:“你所写的内容,都是谁告诉你的?” “一个年轻人,二十多岁,穿得普普通通,但我不认识他啊。”刘新权额头冒汗。 杜月笙道:“说得清楚些。” “那天早上我刚出门,有个年轻人就给了我一封信,文章的内容全是照着那封信写的。”刘新权说。 “信呢?”周赫煊问。 “在家里,不知道有没有扔掉,我记不太清了。”刘新权哭声道。 杜月笙低声呵斥:“取来,立刻!” 刘新权疯狂地往家里跑,不多时便拿来几页信纸。 周赫煊阅读之后,也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说道:“你再回忆回忆,送信那人你真不认识?” “真不认识啊。”刘新权说。 “有没有其他什么特征?”周赫煊问道。 “我想想,我再想想,”刘新权努力回忆,迷糊道,“唉,我好想还真见过,就是记不太清楚了。” 杜月笙咧嘴说:“那你就慢慢想,今天想起来了再吃饭。” 刘新权的脸顿时变成苦瓜,吓得肝颤。 杜月笙笑着对周赫煊说:“周老弟,我今天要给你引荐一个朋友,咱们先去德胜楼喝两杯。” “客随主便。”周赫煊说。 两人并肩走出包间大门,就在即将踏出房间时,里头的刘新权突然喊道:“我想起来了,给我送信的那个,是明星电影公司的小工,我采访明星时见过他!” “带他去明星公司抓人!”杜月笙说完,头也不回的离开。 周赫煊随杜月笙来到德胜楼,没坐多久便已是中午,包间里进来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 杜月笙介绍道:“周老弟,这是中央宣传部的萧同兹萧秘书。” 萧同兹长得文质彬彬,微笑着和周赫煊握手道:“周先生,久仰!” “萧秘书你好。”周赫煊搞不懂这家伙的来意,但穿越前却是听过萧同兹的大名,只不过此人如今还没有发迹。 萧同兹是技术工人出身,信奉社会主义,年轻时还搞过罢工。虽然他在北伐前夕才加入国党,但由于能力出众,这几年升迁极为迅速,已经做到中央宣传部秘书、新闻征集科长的职务。中原大战期间,他还随吴铁城一起北上劝说张学良归附中央。 这些都不算什么,萧同兹真正的事业还未起步,此人在两年后将调任中央社社长。 萧同兹在做了中央社社长以后,让中央社独立于国党党部,进行一系列专业化、社会化、企业化改革。他在任的16年间,把只有20几个人的中央社,发展成拥有52处分支机构、员工2600多人的大型新闻社,与路透社、美联社等并称为世界五大通讯社。 萧同兹也因此被尊称为“萧三爷”,拥有“中国现代化通讯事业之父”的美誉。 说白了,此人将成为常凯申的顶级喉舌,民国年间新闻界的超级大佬。 酒菜上齐,没聊几句,萧同兹就笑问:“听说周先生要发起组建‘中国报业协会’?” 好嘛,原来是为这个来的! 国党的中央宣传部都要直接插手了,这动作很快啊。 399【水落石出】 周赫煊用筷子拨弄着松鼠鱼,笑问:“萧秘书是代表国党中央宣传部来的?” 萧同兹为周赫煊倒满酒,解释道:“中央党部有指示,叶部长派我来过问一下。” “对于小凤先生,我个人还是极为佩服的,”周赫煊品尝着鱼肉,随口问道,“小凤先生对中国报业协会是什么态度?” 萧同兹道:“中国报业协会一旦成立,叶部长必须兼任会长,这是中央党部的意见。” 小凤先生就是叶楚伧,国党中央宣传部长。此君早年为南社诗人,柳亚子的好友,《民国日报》创始人之一。 周赫煊笑呵呵地说:“当然可以,尊党爱国嘛。” 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让叶楚伧兼任中国报业协会的会长又如何?只要重新调整协会构架即可,弄一个秘书长负责制,把国党派来的会长权利架空。 萧同兹笑道:“周先生,其实叶部长兼任会长,对中国报业协会来说是一件大好事。原则上,叶部长和我本人,都不想太过干涉报纸运营。《大公报》的不党、不私、不盲、不卖‘四不’主张,鄙人是极为佩服的,也认为这是报人的最高追求。周先生,你明白吗?” “哦?原来如此。”周赫煊瞬间搞清楚对方的立场。 自北伐以来,南京政府对新闻的管控更加严格,陆续颁布了多个条款。特别是《出版法》,大致继承了北洋政府的《出版条例》,最明显的改变就是积极进行党化。 在南京国民政府的统治下,一切报刊杂志和书籍的出版,都必须遵守“三民主义”这一大前提,否则就属于违禁。说得更直白一些,民国中期的出版物,必须在孙中山(三民)主义和常凯申思想(儒家道德)的领导下。 然而具体情况却有些微妙,因为常凯申还未完全掌控国党各大派系。 就拿叶楚伧来说,他身为国党中央宣传部长,原则上必须兼任《中央日报》(国党机关刊物)的社长。但他本人是不怎么管控报纸的,《中央日报》实行的也是“总编负责制”,中央宣传部无法直接控制《中央日报》。 直到明年,《中央日报》才实行“社长负责制”,使得国党的中央刊物沦为常凯申的个人宣传工具。 萧同兹跟叶楚伧一样,追求的也不是国党对报纸的严格管控。他后来出任中央社社长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国党中央党部的影像力,从中央社直接摘除掉。 萧同兹笑着说:“叶部长的要求很简单,只有两点:第一,他兼任中国报业协会会长;第二,中国报业协会最好低调些。” “明白。”周赫煊点头说。 叶楚伧对中国报业协会的态度,说穿了就是:我不想管你,但你也别给我闹事。 如果情况是这样的话,那叶楚伧兼任会长还真是好事。有国党中央宣传部撑腰,可以省却许多麻烦,地方党部也会睁只眼闭只眼。 杜月笙听两人谈完正事,顿时笑道:“来来来,周先生,萧秘书,喝酒!这道松鼠鱼,选用的是上好石斑,做法正宗,听说用了乾隆年间传下来的秘方。” “口感确实极佳,”萧同兹突然举杯道,“我再来敬周先生一杯!萧某佩服的人不多,但周先生肯定算其中一个。今日难得见面,还请周先生多多教诲。” “岂敢,萧秘书过誉了。”周赫煊碰杯道。 萧同兹只比周赫煊大几岁,以两人的名气地位来说,他还真没法在周赫煊面前摆架子。 吃过午饭,杜月笙邀请二人去看戏,地点就在大世界旁边的共舞台。 台上咿咿呀呀唱着昆曲,周赫煊这个北方人也听不懂,只能欣赏演员的唱腔和身段。 杜月笙倒是听得摇头晃脑、乐在其中,突然一个便衣巡捕走过来低声说:“杜爷,《晶报》的事情查清楚了。” “说给周先生听。”杜月笙继续听戏。 便衣巡捕连忙凑到周赫煊身边,把他们查到的内情说出来。 原来,关于阮玲玉的歪曲报道,是张达民的哥哥提供内情,期中还有影坛一姐杨耐梅的怂恿。 张达民的哥哥是明星电影公司股东,杨耐梅同样也是从明星电影公司出道。两人见阮玲玉大出风头,心里都非常不爽,于是合计着串通小报抹黑阮玲玉的名声。 这不仅仅出于私怨,还有利益冲突。杨耐梅要保持自己影坛一姐的地位,而明星公司则忌惮刚刚开业不久的联华影业公司,把联华影业的台柱子阮玲玉抹黑,这对大家都有好处。 第二天,周赫煊把阮玲玉叫来,将事情内幕简单的说了一下。 “杨小姐要害我?”阮玲玉难以置信。 如果是张家人陷害她,阮玲玉还比较想得通,可杨耐梅就有些莫名其妙了。阮玲玉刚刚出道时,杨耐梅就已经是大明星,两人见过几面,但根本没有深入交流过,更谈不上有什么仇怨。 周赫煊问:“你打算怎么处理?” 阮玲玉想了想说:“算了吧,跟记者解释清楚就好。” “你呀,”周赫煊摇头叹息,“人太善良了,总是会被人欺负的。” 周赫煊没有继续找杜月笙帮忙,因为没必要。他让律师给《晶报》发函,要求对方登报道歉,并澄清其不实报道。与此同时,《大公报》发文怒斥《晶报》,抓住“私生女”这个关键词不放,批评花边小报为了销量不顾事实,肆意侵犯他人名誉权。 20岁的阮玲玉,居然有个10岁的私生女,脑子正常的人都能判断真假。 《大公报》的报道一出,《晶报》的竞争对手们纷纷落井下石。而上海的文化圈子也随之发力,把《晶报》骂得狗血淋头。 从这里就能看出,周赫煊在民国文坛的影响力有多大。作家、诗人、批评家……认识或不认识的,无数人站出来帮忙,瞬间就把《晶报》给骂得懵逼,销量至少锐减三分之一。 千万不要跟文人玩笔杆子。 事情以《晶报》公开道歉,并赔偿1000元名誉损失费结束。阮玲玉当着记者的面,宣布把这1000元捐给灾区,获得舆论的广泛赞誉。 到十二月初,《神女》电影版的筹备初步完成,阮玲玉也进剧组开始拍戏了。 而张学良的妻子于凤至,也从东北赶来,夫妇俩一同前往南京开会,蒋四小姐的处境变得有些尴尬。 至于周赫煊,当然也跟着去南京。因为教育部向他发出了邀请,商讨“中国语言文字学会”的创建事宜,同时还有个劳什子的“亚洲文化协会”要成立。 以周赫煊的文化影响力,这些大型协会是必须邀请他的,否则成立起来都没有权威性。 400【汉语和汉字】 中国语言文字学会筹建讨论会议,在南京国立中央大学举行。包括赵元任、钱玄同、王国维、吴稚晖、黎洪熙、陈懋治、沈兼士、黄侃等诸多语言文字学家,都受邀来此,共同讨论汉语汉字的发展问题。 会议是由教育部主导的,标准国语拼音表(罗马字拼音)已经制定出来,马上就要最终确定,然后向全社会公开。会议的议题主要有两点:一是大家竭力推广标准国语,二是商讨汉字简化问题。 推广标准国语大家都没有异议,毕竟方言太多不利于交流,但在汉字简化问题上,大家争论得格外激烈。大致分为三派:一派比较守旧,认为繁体字不需要改动;一派主张改革,要求推广简化字;最后一派则无比激进,认为应该废除汉字,改用拉丁字书写。 废除汉字派由于比较扯淡,毫无操作性可言,他们提出的方案很快就被排除。 剩下的便是繁体派和简体派之争了…… 钱玄同拿出一叠稿子说:“这是我五年前制定的《第一批简字表》,共收录2000多个简化字。这些简字并非我生造的,都是取自已有古籍,在推广上并没有什么难度。我认为,汉字必须简化,这才有利于印刷、出版、学习和传播。不但如此,我认为教育部应该出台文件,倡导使用新式标点、阿拉伯数字、公元纪年法、汉字横行书写。比如许多报刊,就还在采用竖行书写方式,这是很不方便的,也给大众做出了错误示范。我建议,政府应该下令,所有报刊必须横排印刷!” 蒋梦麟前段时间卸任了教育部长一职,这个职务暂时处于空缺状态。教育部副部长段锡朋说:“关于推广新式标点和横排书写这些议题,我们以后再讨论。简化字嘛,我认为还是很有必要的,但能不能获得教育部通过,必须召开教育部大会才能决定。我们今天讨论的主要问题,是标准国语和汉字的推广,以及筹建中国语言文字学会。诸位有什么好的建议,可以畅所欲言。” 赵元任举手道:“推广标准国语,我认为要从两个方面入手。第一是广播,广播听众人数众多,但播音员的国语发音却很有问题。就拿中央广播电台来说,这是中央政府的直属电台,但国语说得依旧很糟糕。” 段锡朋点头道:“我会跟中央电台沟通联系,赵教授请继续。” 赵元任又说道:“第二就是唱片,教育部可以录制国语唱片,用标准国语朗诵诗歌、散文和小说。这些唱片应由教育部采购,下发到各所大学和中学。也可以提供给电台,在广播里播出。还可以在市面上销售,供那些有心学习国语的人购买。” “嗯,好主意,”段锡朋笑道,他扭头看着周赫煊,“周先生一直不说话,你有什么好建议吗?” 周赫煊是懒得说话,有赵元任、钱玄同这些语言文字学家在场,他根本不用表达自己的观点。 至于推广现代汉语拼音,周赫煊连想都没想过。钱玄同、吴稚晖那帮人忙活了十多年,南京政府又组织人力物力两年多,终于搞出罗马字拼音方案和字典,怎么可能推翻弃用? 特别是《国音字典》,那可是“国党四老”之一吴稚晖亲自编写的,全部采用罗马字拼音。如果有谁敢提议另行使用别的拼音方案,估计吴稚晖会气得跳起来——他的心血岂不是白费了? 见教育部副部长点名,周赫煊笑道:“那我就表达一下我的观点吧,我支持推广标准国语,也支持推行简化汉字。在国语推广上,赵教授说得很有道理,我只补充一点,除了广播和唱片,还可以利用电影。” “电影?”段锡朋不解道,“现在中国的电影都是默片,根本不发声的啊。” 周赫煊说:“中国的第一部有声电影已经制作完毕,可能再过半个月就能上映,今后的有声片会越来越多。教育部可以联合出版部门制定条例,中国有声电影必须使用国语,方言电影一律不得上映。” “可以,我会注意的。”段锡朋点头说。 接下来,众人又开始讨论中国语言文字学会的章程构架,说着说着,不知怎么又转到简繁体之争上。 “汉字是世界上最优美的文字,繁体汉字是正统,一旦简化就成了残体字,我反对简化汉字。”黄侃态度坚决道。 钱玄同道:“简体字古已有之,唐宋时代就有,到了民国反而倒退了?” 考试院长戴季陶猛拍桌子:“谁要简化汉字,我把他给简化了!汉字就是繁体字,繁体字就是汉字,一笔一划都不能少!” 吴稚晖哈哈大笑:“你们就别争了,要我看啊,还是直接废除汉字方便。” 得,一群神仙打架。 黄侃就不说了,疯子一个,逮谁咬谁,但他在这个会议上就是个小角色。 可怕的是戴季陶和吴稚晖两人,都是常凯申的师爷智囊,然而他们的观点刚好相反。 戴季陶主张保留繁体字,历史上常凯申在30年代推行简化字,戴季陶反对得最凶,甚至三个月不不参加国党会议,硬生生逼得常凯申取消简体字推广计划。 吴稚晖更加激进,号召废除汉字,让汉语拉丁字化。这家伙也是个疯子,外号“疯狗师爷”,他发起火来连自己都骂。 由于不满常凯申排除异己的做法,吴稚晖大白天打灯笼去见常凯申。常凯申问他:“稚晖公,大白天开会你打个灯笼干什么?”吴稚晖学着宁波腔说:“娘希匹,这里太黑暗,太黑暗了!” 去年常凯申拜托吴稚晖邀请李济深,结果李济深一来南京,直接被常凯申扣押。吴稚晖气得直跺脚,让卫队长转告常凯申:“你是婊(和谐)子养的!”常凯申专程去拜访吴稚晖,吴稚晖推开窗户大喊:“吴稚晖不在家!” 现在两个脾气大的人闹起来了,戴季陶分毫不让地说:“姓吴的,你要废除汉字,你就是数典忘祖!” “你还抱残守缺呢,你家的夜壶怎么不一直用旧的?30年老夜壶的陈酿最香!”吴稚晖嬉笑怒骂。 钱玄同头疼道:“各退一步,各退一步。废除汉字太麻烦了,政府公文、报刊杂志、科学书籍全都要废掉,得不偿失。但繁体字确实又不利于传播,咱们先一步步来,最好的方法就是推行简化字。”说着,钱玄同对周赫煊道,“周先生,你来讲两句!” “怎么又扯上我了?”周赫煊狂汗。 钱玄同道:“我听人说,周先生写文章的手稿,在清华讲课用的讲义,全都是简化字。你来讲讲自己使用简化字的心得吧。” “我啊,”周赫煊笑道,“我用简化字也就图个方便,目前暂时还没谁有阅读障碍,连蒙带猜都能认识。” 戴季陶拍桌子说:“政府公文、法律条款也要靠连蒙带猜吗?” 周赫煊翻翻白眼,懒得再废话。常凯申下令推行简化字,都要被戴季陶怼回去,更何况他一介白身。 这次关于汉字发展的讨论,显然是不可能有结果的。 401【教科书】 民国是个有趣而又无奈的年代,就拿眼前这些吵架的人来说,思想之混乱可见一斑。 吴稚晖和钱玄同两人,其实都属于“废汉字派”。他们也知道废汉字无法一蹴而就,需得慢慢来才行,比如先搞简化字,一步步过度到拉丁字母。 这个思路跟新中国初期完全相同,我党也是准备先简化汉字,最终让汉字完全字母化。 会议结束后,钱玄同主动找上周赫煊:“周先生,有没有兴趣一起聊聊简化字?” 周赫煊笑道:“我的国学基础很糟糕,在语言文字方面也没有多少研究。” “非也,非也,”钱玄同摆手说,“太炎先生看过你的小说手稿,他说里面全是简化字,而且有些简化得非常过分。就此来看,你我乃是同道中人。” 钱玄同也是章太炎的学生,曾和鲁迅一起,跟随章太炎研究音韵、训诂和《说文解字》。钱玄同以前还是《新青年》的编辑,积极推进白话文运动,正是由于他向鲁迅邀稿,才诞生出《狂人日记》这篇小说。 周赫煊好笑道:“疑古先生,我们可非同道中人。我希望汉字能够适度简化,但我坚决反对废除汉字,我们的出发点完全不一样。” “我也不想废除汉字啊,”钱玄同感慨地说,“但时代发展至今,汉字已经渐渐落伍了。不管是自然科学的表达运用,还是知识讯息的传播,汉字使用起来都极不方便。汉字的字母化是历史大势所趋,我们这代人不过是推动者而已,希望子孙后代能够因此受益吧。” 周赫煊默然,他不想再争论,因为不可能说服对方。 周赫煊主动转移话题问:“听说令公子在北大读书?” “你说老三啊?”钱玄同笑道,“他在读北大预科,也兼听本科的课程。年轻人想法不一样,我本想把他培养成国学人才,结果他对物理更感兴趣。” 周赫煊说:“学物理好,国家最需要理工科人才。” 钱玄同道:“但愿他能学出个名堂吧。” 两人讨论的那个“老三”,正是两弹元勋钱三强先生。 民国“钱氏”出了太多能人,钱玄同、钱穆、钱伟长、钱钟书、钱学森、钱三强、钱钟韩……两岸院士加起来超过10个。 周赫煊和钱玄同一路闲聊,还没走出中央大学,教育部副部长段锡朋便追上来喊:“周先生,请稍等!” 周赫煊转身问道:“段部长有什么指教?” 段锡朋笑道:“跟教育部无关,我现在是以中央大学校长的身份,向周先生发出邀请,希望周先生能够担任中央大学的历史客座教授。” “我很荣幸,但恐怕没什么时间来这里讲课。”周赫煊说。 “无妨,”段锡朋道,“只要有机会,中央大学随时欢迎周先生讲课。马上就要快期末了,周先生又正好在南京,不如这几天就给学生们讲讲历史吧。” 周赫煊想了想说:“没问题,就由段校长来安排时间。” “明天下午如何?”段锡朋问。 “可以啊。”周赫煊道。 “那太好了,”段锡朋高兴道,“中央大学很缺周先生这样精通西洋史的学者,学生们早就翘首以盼了。” 民国的中央大学,就是后世的南京大学,因为有教育部的大力扶持,这所学校师资力量极为雄厚。就拿历史专业来说,中央大学不比清华、北大弱,邀请了多位国学大师任教。 遗憾的是在世界史方面,中央大学因为建校时间太短,暂时还没有招聘到顶级大牛。直到后来沈刚伯等人加入,中央大学才补足世界史领域的短板。 段锡朋随即邀请周赫煊参观中央大学历史系,又引荐了徐子明、缪凤林等多位史学教授。 “周先生你好,久仰大名!”徐子明是中央大学历史系主任,负责教授西洋史,他见到周赫煊以后颇为激动。 周赫煊笑道:“徐教授你好。” 徐子明虽然精通西方历史,但跟辜鸿铭一样主张保留国粹,积极反对五四运动和白话文运动。当年他跟胡适打笔仗打得很欢,还写过一篇《胡祸丛谈》,痛斥胡适搞五四运动是毁弃传统文化的灾难。 几人说笑着走进一间教室,里面的学生听说周赫煊来了,顿时疯狂的将他们团团包围。就跟遇到明星一样,各种握手要签名的,叽叽喳喳缠着周赫煊说个不停。 周赫煊应付着众多学生,随手拿起课桌上的一本教科书。这本书叫《西洋史》,翻译整理自西方的多本史书,周赫煊大致看了看目录,发现内容实在有够粗糙。 “这就是中央大学的西方史教科书?”周赫煊皱眉问。 徐子明解释道:“东南大学(中央大学前身)时编撰的,编得很仓促,而且还有部分错误疏漏。我给学生们上课时,还必须自行增加、纠正一些内容,否则就是误人子弟。” 中央大学的教科书都如此敷衍,可见整体情况有多糟糕。 民国初期和中期,国内大学的教科书都是自行解决的。给力的学校精心编撰,不给力的就直接乱来,特别是跟国外有关的学科,多数都是盗版翻译而来。 民国期间最牛的西方历史教科书,当数余协中先生的《西洋通史》,但那本书还要等好几年才能出版。 周赫煊扭头对段锡朋说:“段校长,我想编一本西方史教科书,不知中央大学有没有兴趣?” “当然有兴趣,”段锡朋笑道,“周先生是世界史学大家,你亲自主编的教科书,肯定属于权威著作。只要这本书编出来,中央大学立即就采用!” 周赫煊的目标可不仅仅是中央大学,他希望民国所有的大学,都采用他编撰的西方史教科书。 教科书这玩意儿,最容易夹带私货,把自己的思想潜移默化的传输给学生。 周赫煊这次准备用斯塔夫里阿诺斯的《全球通史》做蓝本,删改掉超前的部分,再增加一些爱国主义思想。 把《全球通史》放到20世纪30年代,绝对又是一部惊世之作,不仅会影响在校学生,恐怕世界著名的史学家都要奉若至宝。后世学界对《全球通史》评价极高,称其为“当代世界史编撰的一个新起点,影响世界历史的10本书之一,人类文明发展史的经典著作”。 到21世纪,美国的许多大学,都把《全球通史》做为基础课程教材,连一些军校都把它选做教科书。 402【重新定义世界史】 二战结束后,旧史学渐渐没落,被现代史学完全取代。而《全球通史》,便是现代史学的一部集大成之作,涉及政治、经济、军事、文化、教育、宗教、科学等多个方面内容。 民国时期,不论是西方史学还是东方史学,都统一把人类历史分为“远古—中古—近代”,名为“三分法”。 然而根据这种历史划分方式,中国的近代开始于1840年鸦片战争,比西方近代史晚了几百年。这特么就尴尬了,搞得好像1840年以前的中国人未开化一样。 三分法存在严重的欧洲中心论。 《全球通史》摒弃了已有的“三分法”原则,将公元1500年作为分界线,分别描述1500年以前的孤立世界,以及1500年以后西方兴起的世界。 当然,由于原作者是美国人,这本书对于中国历史的叙述很有问题。 比如《全球通史》不承认夏朝的存在,又说黄土高原没有茂密森林,这些显然都是错误的观点。根据地质研究发现,数千年前的黄土高原植被茂密,有大量森林存在。 最离谱的是,《全球通史》认为商朝人是一小群蒙古种人(人种概念,非蒙古族人),兴起于西北大草原,通过掌握中东的青铜冶炼和战车制造技术,利用技术带来的军事优势入侵华北,征服了当地的新石器部落。 这特么也太扯淡了,周赫煊要是不经过修改,直接照抄原著的话,估计这本书写出来会被国人喷死。 咱响当当的炎黄子孙,咋就在西方史学家的笔下,成为游牧部族征服者的后代? 逗留南京期间,周赫煊就住在中央大学的教师宿舍内。他先把《全球通史》的大纲列出,又写了前面几章,在中央大学搞了两次学术演讲,突然有个日本人前来拜访。 来者年约50岁,身材瘦小,长着一张马脸,见面就九十度鞠躬:“周君,鄙人加藤繁,久仰大名!” 段锡朋介绍说:“周先生,这位是日本的中国经济史专家加藤繁先生,也是日本研究中国经济史的第一人。” “加藤先生你好。”周赫煊与对方微笑握手。 加藤繁在史学界还是很有名气的,周赫煊不可能没听说过,民国时期有好几个中国史学家,都是此人的学生。 加藤繁专门研究中国历代经济,比如南北朝的田亩制,比如明清市镇经济,比如秦朝的算赋,比如宋朝的商税,比如唐朝的庄园经济。他对中国经济史贡献极大,后世中国古代经济史研究的基本史料学方法,便是加藤繁开创的。 顺便一提,加藤繁是日本天皇的忠实拥护者,他对天皇的忠诚跟政治无关,更像是一种流淌在血液里的信仰。但不管是政治还是信仰,加藤繁没有在学术研究里搞小动作,不像另一个日本史学家内藤湖南那样鼓吹大东亚共荣。 这是一个比较纯粹的学者。 段锡朋笑道:“加藤先生这次是来中国考察的,他要走访一些江南小镇,昨天刚到的南京。” 加藤繁解释说:“我准备实地考察中国的村镇集市,在江南考察结束后,我还要去直隶、山东、河南等地。” “加藤先生治学真是严谨。”周赫煊由衷赞道。 中国市镇经济史研究先河,是史学家全汉升先生开创的,于1934年发表《中国庙市之史的考察》。而加藤繁并没有落后太久,于同年发表《清代村镇的定期市》,做的同样是开创性质研究。 加藤繁说:“中国历史悠久,我所研究的中国经济史,只是沧海一粟。对中国历史了解越深,越能感受到她的魅力,特别是中国古代的经济策略,对今天依旧有着借鉴作用。” 周赫煊并非皇汉主义者,他痛恨日本战争贩子,但对纯粹的日本学者没有偏见。更何况,这个日本学者,还对中国的史学研究发展具有极大贡献,他主动邀请道:“等加藤先生去北方考察的时候,我可以帮你联系当地大学,方便你搜集史料。” “真是太感谢了!”加藤繁高兴道。 段锡朋眼睛瞟到书桌上的稿件,忍不住问:“周先生,你那本世界史教科书已经动笔了?” “嗯,已经写了一万多字。”周赫煊点头道。 “速度也太快了,”段锡朋极为惊讶,问道,“我可以看看吗?” “当然。”周赫煊说。 段锡朋首先看的是大纲,只见主体为两部分——《1500年前的世界》和《1500年后的世界》。细分下来又有:《文明之前的人类》、《欧亚大陆的古代文明》、《欧亚大陆的古典文明》、《古典文明的终结》、《欧亚大陆的中世纪文明》…… 最让段锡朋震惊的标题,就是那个《欧亚大陆的中世纪文明》。因为按照现在的史学划分法,只有西方文明才拥有中世纪,中国是没有中世纪之说的。 周赫煊这是要重新定义“历史三分法”? 加藤繁也凑过来看,等他把大纲列表看完,同样震惊得无以复加,根本都不需要读正文内容了。 只凭那些大纲标题,就知道周赫煊的这本《全球通史》,跟当下流行的史学研究方法截然不同,跟他的另外几部著作倒是方法类似。 但完全否定“历史三分法”,这也太惊世骇俗了,很可能引来西方史学家的集体声讨批判。 加藤繁由衷钦佩道:“周先生的历史研究,真是让人佩服。” 根据“历史三分法”原则,日本的近代史同样很晚,跟中国一样遭受歧视。周赫煊这本《全球通史》,肯定能够得到日本史学界认可,至少加藤繁就非常赞同这种方式。 段锡朋仔细阅读已经写好的一万字正文,摇头苦笑道:“周先生,你这哪是编写历史教科书啊,明明就是在创造一部世界史专著。” 怪不得段锡朋太惊讶,《全球通史》开篇就在重新定义世界史的性质,其中有句话非常鲜明直白:世界史不仅仅是世界各地区史的总和,若将其分割再分割,就会改变其性质。正如水一旦分解成它的化学成分,便不再是水,而成了氢和氧。 这句话,阐述的是“历史全球观”,将世界各国历史理解成互相影响、不可分割的有机统一体,此种观点同样在当今具有开创性意义。 一旦这本教科书,在中国各所大学获得推广,那中国的历史系大学生,学术观点和学术视野绝对远超西方学生。 历史并不仅仅用于研究,所谓“读史使人明智”。只要好好学习阅读《全球通史》,里面的“全球化”思想概念,绝对能够扩展民国人士的三观,甚至可以影响国家的发展策略和外交活动。 403【中央大学也缺钱】 南京车站。 张学良、于凤至、张学铭及随员100余人,准备登车返回北平,常凯申、宋美龄夫妇亲自相送。 “汉卿弟,北方之事就拜托了!”常凯申握着张学良的手说。 张学良笑道:“定不负兄长所托。” 宋美龄和于凤至也在私语道别,不管是不是装出来的,多少有些姐妹情深的味道。 这趟张学良来南京,不仅和常凯申拜把子当兄弟,他们的太太也义结金兰,似乎一下子把国事变为“家事”。 常凯申接待张学良的规格很高,沿途车站贴满了标语,内容有“张副司令是和平息戈的使者”、“张副司令是国家统一的表率”等。 当张学良的专列抵达浦口时,宋子文、何应钦率领700多位官员迎接。接着众人转乘渡轮过江,狮子山炮台鸣炮19响——21响为国家元首待遇,19响稍次于21响。 张学良在众多要员的陪同下,乘坐专车抵达南京国民政府官邸。满身戎装的常凯申立即上前,使用西方的拥抱礼接待,然后拉着张学良的手走进大门。 在南京期间,张学良参加了国党的全国大会,还在常凯申的陪同下拜祭中山陵。张学良的厨子都是特别聘请的,吴稚晖、邵力子、于右任等人时常陪同晏饮。而于凤至也在宋美龄是陪同下,听戏、逛街、看电影、做慈善,享受到宾至如归的待遇。 常凯申的这等做派,让张学良有些受宠若惊,以前心中的种种不满也烟消云散。他不是喜欢记仇的人,常凯申以国士待之,面子里子给足,张学良顿时就有些找不到北了。 张学良的这种性格,从政治角度而言,实在是有够幼稚的。 跟常凯申、宋子文等人握手道别后,张学良又走到周赫煊身边,搭着周赫煊的肩头说:“明诚,我就先走了,咱们北平再会!” “六帅慢走,”周赫煊突然低声道,“尽快把奉军精锐调回东北,谨防日本人!” “我明白,等我到了北平,立即抽调一万人回去。”张学良道。 周赫煊说:“一万人还不够,至少三万。” “我尽量,”张学良说着就给周赫煊一个拥抱,随即挥手道,“再见!” 如此亲密的举动,看得宋子文、何应钦等人惊讶不已。张汉卿和周明诚的私交得有多深厚啊,才能好得跟亲哥俩一样。 张学良、于凤至一行登车离开,其他人也各自散去。 常凯申把周赫煊请上自己的专车,随口问道:“听说周先生正在为中央大学编写历史教材?” “是的,世界史教材,”周赫煊解释说,“我发现中央大学西方史教科书很混乱,所以打算自己编一本。” 常凯申点头赞道:“周先生是世界顶尖的史学家,你编的教材肯定不同凡响。”夸奖了一句,常凯申突然没来由地问,“周先生可愿入党?” “呵呵,我还是算了吧,喜欢自由自在的。”周赫煊敷衍道。 “那真是可惜,大贤遗野,这是党国的损失,”常凯申感慨道,“前几天我跟美国公使会晤,他对你赞不绝口,说你是中国最具智慧的人。对了,你的那位妻兄,我已经提升他做九江市长了。” “多谢总司令!”周赫煊装出感激的样子。他可不是张学良,常凯申的一点小恩惠是无法打动他的,让他为此而卖命更不可能。 常凯申礼贤下士的功夫做得很足,让司机开车把周赫煊送到中央大学校门口,他才折返前往南京国民政府官邸。 如此礼遇,周赫煊虽然不觉得有什么,但看在旁人眼里,却是“圣眷正隆”的表现。再加上中央印发《大国崛起》,周赫煊在各级政府官员眼中,属于那种必须巴结的文化名流。 周赫煊之所以留在中央大学,没跟张学良一起回北边,是因为他还有一场演讲。前两次是学术讲座,只针对中央大学历史系学生,而这次演讲却面向全体同学。 刚刚回到宿舍,段锡朋便带着罗家伦前来拜访,约周赫煊一起出去吃饭。 罗家伦和段锡朋是老朋友,两人在五四运动期间便已认识。 酒菜上齐,段锡朋首先敬酒道:“周先生,你为中央大学编写的教科书,恐怕我是没法做主了。” “什么情况?”周赫煊碰杯道。 段锡朋苦笑道:“我这个中央大学的校长,只是代理的。前些天国党召开全国大会,选出了新的教育部长。根据教育部的指示,我这学期结束就要调任。” “那真是可惜。”周赫煊遗憾道。 段锡朋是个好人,也是个好官,他的口头禅是“老百姓也得活得了啊!”。 抗战期间,段锡朋负责的工作需要120个编制,可他只用了60人。别人劝他别太辛苦,他回答说:“老百姓太苦了。”他后来病重昏迷,医生抢救时使用了氧气,因为氧气需要进口,他醒来后吩咐说:“外汇,少用一点。” 可就是这么一个好官,代理中央大学校长没几天,就遭到学生们的殴打。 段锡朋摇头自嘲道:“中央大学的校长,可不好当,我总算可以清闲几天了。” 周赫煊好奇道:“到底有什么困难啊?” 罗家伦插话道:“还能有什么困难?当然是缺钱!” “中央大学也会缺钱?”周赫煊感到不可置信。 因为段锡朋不仅是中央大学的代理校长,还是教育部的副部长。教育部副部长亲自管理主持的大学,也特么会没钱用? “哪个大学不缺钱?”罗家伦冷笑。 周赫煊很想说,你当清华校长那会儿,就没见缺钱过,完全就是个土豪。 经两人详细解释,周赫煊才终于明白,原来地主家也没有余粮。不仅北大教育经费不足,连中央大学也是如此,教授们隔三差五就要停发工资。 中央大学的教学经费,主要由江苏省政府和中央财政部拨发,每年预算是192万元。 192万元的年度教育经费,已经算非常多了,够北大用好几年的。但中央大学的摊子也大啊,老师学生太多了,这点钱根本就不够用。 民国中期和后期,中国最牛逼的大学不是清华,也不是北大,而是中央大学,其学校水平甚至可以称得上亚洲第一。 来看看新中国如何拆分中央大学的,直接从1所学校变成12所学校:工学院独立出来成为东南大学,医学院独立出来变成第四军医大,师范学院就是后来的南师大,航空系独立出来组建成西北工大,水利系独立出来组建成河海大学,食品系变成后来的江南大学,农学院变成南京农大,林学院变成南京林大,气象系成为南京气象学院,政法系搬去上海组建华东政大……剩下的部分,就是南京大学。 如此规模庞大的中央大学,你说要多少钱来维持? 到民国后期,中央大学每年的教育经费,已经相当于清华、北大、交大和浙大的总和。 本来钱就不够用,江苏省政府和中央财政部还经常克扣,搞得中央大学经常无米下锅。正因如此,历史上的中央大学在两年之内,换了好几任校长,最后搞得没人愿意当了——新校长坚决不赴任。 最后闹到什么地步? 1000多名中央大学的学生,直接冲进国党中央党部讨说法。之后又跑去外交部请愿,把外交部部长都打伤了。这还没完,《中央日报》指责这些学生“形同暴徒”,学生们愤怒之下干脆把《中央日报》的报馆给砸掉。 北大学生闹事算什么?中央大学才牛逼! 一直等到罗家伦临危受命,中央大学的风波才彻底平息。 有人说罗家伦是天生的大学校长,他在中央大学上任之后,对内团结学生教授,对外游走于政府各部门之间。不但拿到充足的教育经费,而且还把中央大学越做越大,最终成为亚洲排名第一的大学。 而此时此刻的罗家伦,还处于潦倒困苦的状态。他年初被清华师生赶走,灰溜溜的回到南京,暂时没有受到重用。 或许正是在清华的失败,让罗家伦看到自身不足,才有了他在中央大学做校长的辉煌。 “唉,不说了,喝酒!”罗家伦无比失意的说。 404【一次预言,一场演讲】 傅东华手里提着黑色皮包,施施然走进中央大学。在校园小路上,他拦住一个匆匆而行的学生,问道:“这位同学,周赫煊周先生是不是在学校?” 那学生说:“你也是来听周先生演讲的?走,我们一起去。” “演讲?”傅东华一愣,随即笑道,“对,我是来听周先生演讲的。” 学生带着傅东华疾步而行,不停催促道:“快点,快点,慢了就占不到座位!” 傅东华只得拎着包小跑,十多分钟后才来到礼堂,只见礼堂门口都堵满了人。看那样子,别说是占座,能不能挤进去都还难说。 突然间,礼堂内的学生全部往外涌,也不知里面出了什么事情。 带傅东华来礼堂的学生,连忙上前询问:“同学,怎么大家都走了?” 那人回答说:“人太多,礼堂装不下,演讲临时改到大操场举行。” “礼堂都不够用?”学生惊讶无比。 中央大学有座全国最大的大礼堂,足足2700余座,但如今还没有修建完成。主要原因是钱不够用,此刻已经停工了,等新校长朱家骅上任以后,才能弄到政府贷款继续修建——就是后世的东南大学大礼堂。 傅东华随学生们一起来到大操场,只片刻时间,操场里就汇集了数千人,密密麻麻全是黑压压的人头。 “人也太多了吧,一场演讲而已。”傅东华喃喃自语。 周赫煊也被吓到了,笑着段锡朋说:“段校长,贵校的学生真多。” 段锡朋道:“并非全是中央大学的学生。我刚才问了一下,还有南京其他学校的同学,他们听说周先生要做演讲,一个个逃课跑来听。” 逃课听演讲? 周赫煊狂汗,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民国的学生喜欢搞活动,演讲便是其中之一,他们不仅喜欢自己演讲,也喜欢听名人演讲。 今年夏天,鲁迅在北大做演讲时,就临时更换了演讲场所,也是因为礼堂装不下人——北平好几所学校的学生慕名而来。 段锡朋让人弄来个铁皮扩音筒,递给周赫煊说:“周先生,用这个吧,没有准备麦克风。” 周赫煊踱步走上主席台,举起扩音筒说:“同学们,大家好!” 喧闹嘈杂的大操场,瞬间安静下来,但只停顿了几秒,突然又变得吵吵嚷嚷。 “那就是周先生?个子真高啊。” “周先生好年轻,看起来还没满30岁。” “真人比报纸上英俊。” “……” 面对学生们的评头论足,周赫煊没有继续说话,而是默默的站在台上,微笑负手。 又过了大概两三分钟,操场里逐渐安静,周赫煊这才说:“我也是两只胳膊一个脑袋,没长什么三头六臂,大家看够了吧?” 这个玩笑让现场气氛轻松许多,一小撮学生们居然齐声回答:“没看够!” “那就再给大家两分钟,好好看看!”周赫煊说着举起双手,还转身让学生们看侧面和背面。 “哈哈哈!” 操场里响起一阵哄笑。 周赫煊重新举起扩音筒说:“这是我在南京做的第一次演讲,很高兴能有这么多同学来听,似乎有人还因此逃课。对于那些逃课听演讲的同学,我不得不提醒一句,下次记得把你们的老师一起带来。” “哈哈哈哈。”又是一片笑声。 用几句开场白跟学生拉近关系,周赫煊开始说正题: “今天要讲些什么呢?不是治学。关于治学的演讲,清华的陈寅恪先生已经讲透了,他说‘唯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这是很高的追求,吾与诸君共勉之。 十四年前,蔡孑民先生做北大校长时,也做过一番演讲。他勉励学生努力学习,不要荒废光阴,免得将来没本事被生计所迫,当老师误人子弟,当官更是会贻误国家。这话说得好,做学生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学习,只要学好了本领,以后不管是养家糊口,还是报效国家,抑或是追求科学真理,都能够尽展所长。 这两位先生,把该说的话都说完了,我也不就不拾人牙慧。 今天我来讲些别的,说说民族与国家。 前些日子,我跟一些语言文字学的专家开会,大家讨论的一个重要话题,便是该不该废除汉字。为什么会有这种讨论?因为中国愚昧、贫穷、落后!落后到国人全面否定自己的地步,一个国家要糟糕成什么样子,才会琢磨废除自己的文字啊! 咱们西边有一个大国,叫做印度,这个国家的官方语言已经变成英语。我不想中国也成那样,以后大家打官司写个诉状,都还要使用英语才行。 也许有人会说,中国今日之局面,是明清以来的积弱积贫。什么儒家思想限制了科学的发展,什么皇帝独裁妨碍了民主和法制,于是乎,有人叫嚣打倒孔家店,有人呼吁摒弃一切旧传统。似乎今天中国的贫弱,都是因为老祖宗留下的东西不好,只要丢掉这些陈旧糟粕,中国就能一下子变成大国强国。 真是这样吗? 一个人受穷受苦,该不该埋怨爹娘没本事?一个国家贫弱不堪,该不该怨老祖宗遗祸子孙? 要我说啊,就该咱们自己奋发向上,让国家变得强大起来。免得再过几十年,咱们的子孙后代说,看吧,就是上一代的那帮人,把国家祸害成这样,让咱们还在继续当弱国之民!” 周赫煊的语气越来越激昂,没有学生再发出杂音,都全神贯注的看着他。 周赫煊继续说: “有人又会问,为什么中国这么弱,总是遭受洋人欺压?我的回答是,原因很多,但绝不是因为咱们中国人笨,也绝不是咱们中国人低等。 但很可惜,现实当中持这个观点的大有人在。他们一见到洋人就低头,根本不能挺直了腰杆,打从心里高看洋人一等,好像白人就是上等人,而黄种人则是天生的下等人。 咱们中国以前也阔气过,汉朝、唐朝的盛世我就不说了,大家肯定是知道的。即便是懦弱的宋朝,宋人也自诩为上国子民,打心眼儿看不起辽人、金人和西夏人。 我们首先要从精神上自立自强,不要认为中国人比不上西方人。我们要卯足一股劲,努力的迎头赶上,而不是整天自怨自艾。 或许有人觉得国家差距太大,中国花一百年时间都追赶不上美国、英国。我是不同意这种看法的,我坚信中国必定会复兴,必定再次崛起,屹立于世界强国之林。 美国如今正在闹经济危机,华盛顿、纽约、芝加哥、旧金山……这些大城市的街头上,每天都要饿死几百人。绝不是危言耸听,也不是信口开河,整个1930年,美国饿死的人口肯定在10万人以上。 美国的经济危机,已经波及到欧洲和日本。德国、英国尤其惨烈,按照德国现在的状况,肯定要靠打仗才能转嫁危机,日本同样如此。我敢预言,十年之内,德国必然进攻法国,而日本则要入侵中国。那时就是世界大战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对中国来说是难以躲避的危机。危险,亡国灭种的危险,同样也是一次浴火重生的涅槃。只要中国能熬过去,就能抓住机遇再度复兴! 我与诸君,都会亲眼见证中国的崛起,也必须为中国的崛起贡献自己的力量!” 周赫煊的话越说越远,不管是学生还是老师,都听得目瞪口呆。 第二次世界大战是什么鬼? 隐隐中,众人又感觉有些兴奋。如果真如周赫煊所说的那样,中国抓住这次历史机遇,或许真的能够强大起来。 接下来的话,周赫煊几乎是吼出来的:“做为学生,你们要做的,就是努力学习。学工科的,以后要在大战中为中国制造机器、制造武器;学理科的,不管是物理还是化学,都是国家强大复兴的基石;学法律的、学外交的,你们的担子也很重,中国打完胜仗以后,还需要靠你们在国际法庭上审判敌国战犯!学农业、医学的,你们要负责发展国计民生!学师范的、学文学的、学历史的,你们要……所有的人,都要拧成一条绳,让我们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为中华之崛起而奋斗!” “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 “为中华之崛起而奋斗! 不知谁先喊起来,就像可以传染一样,整个操场上空顿时飘荡着热烈的口号。 傅东华是个搞翻译的,他受商务印刷馆所托,专门从上海跑来南京,找周赫煊联系《泰坦尼克号》的翻译出版工作。 此时此刻,听到周赫煊的演讲,傅东华莫名的热血沸腾起来。他高举拳头,跟周围的学生一起大呼:“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为中华之崛起而奋斗!” 周赫煊平复着自己的情绪,缓缓说道:“同学们,我不是在瞎猜,更不是胡说八道。如果你们认识留学日本的朋友,可以向他们打听打听,日本现在的经济有多糟糕,日本民间的军国主义思想有多泛滥,他们已经在明目张胆的做宣传,叫嚣着要武力征服中国了。在中国复兴崛起之前,必须面临血与火的洗礼考验。甲午战争,中国已经败了一次,接下来的战胜,中国不能再败了。诸君切记!撑过去,中国只要能撑过去,前面就是一条光明广阔的康庄大道!” 周赫煊深深鞠躬,提着铁皮筒转身离开。 405【归化派翻译家】 周赫煊的这次演讲,信息量非常大,大得让有些人没有立刻反应过来。 不说民国年间,就连到了21世纪初的前十年,普遍中国人都还觉得自己的国家难以追赶西方。这是自晚清以来,历次对外战争失败产生的自卑,是国家长期积贫积弱带来的不自信。 民国时期尤甚,无数仁人志士为中国崛起而努力,但却伴随着茫然与惶恐,因为大家看不清前方道路上的重重迷雾。 或许只有周赫煊这个穿越者,敢一次次的高呼中国必将繁荣复兴。甚至在这次的演讲中,他把中国复兴的关键都预言出来,那就是战胜日本,赢得第二次世界大战! 这不仅仅是胡乱猜测,周赫煊在《菊与刀》中,已经详细分析预测了“二战”的起因与必然,看过那本书的人都能很好理解。只是有人选择相信,有人表示怀疑,更有人嗤之以鼻。 但不管如何,演讲是可以让人热血沸腾的,好多学生因为周赫煊的预言而欢欣鼓舞,那句“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为中华之崛起而奋斗”更是把部分学生感动得热烈盈眶。 哭了,是真的哭了。 未来的人可能无法理解这种情绪,仅仅画出一个虚无的大饼,就能把热血青年感动得流泪,甚至有人可以为了这个目标去牺牲性命。 在欢欣之余,也有些冷静的学生,仔细思考周赫煊预言的“第二次世界大战”是否有可能出现。十年之内,日本必然入侵中国,这个说法更是让人感到忧心忡忡。 以中国现在的混乱局面,真的能够打赢日本吗? 恐怕很简单,希望也十分渺茫。 一些有朋友在日本留学的学生,纷纷写信询问,想要知道日本现在的情况。当他们得到答案时,不可避免的变得更加担忧,因为日本的军国主义思想太可怕了。 如果第二次世界大战来临,中国像甲午年间那样战败,岂不要跟朝鲜人一样成为亡国奴? 傅东华就是感到忧心的人之一,他恍恍惚惚地站在操场中,脑子里尽是中国和日本未来的大战,以至于连这次来南京的目的都忘了。 好半天,傅东华才回过神来,然后朝周赫煊飞奔而去。 周赫煊被学生围着回答了诸多问题,终于在段锡朋的帮助下脱身。他还没回到教师宿舍,傅东华便追上来喊:“周先生,请等一下!” 周赫煊回头,见傅东华不似学生模样,微笑问道:“你好,请问有什么事吗?” 傅东华递上来一张名片,自我介绍道:“鄙人傅东华,上海中国公学中文系讲师,兼任商务印书馆编译员。” “原来是傅先生,幸会!”周赫煊热情地握手道。 傅东华学历并不高,只是中学毕业而已。但他却能自学成才,如今不仅当了上海大学、中国公学的讲师,两年后还会成为复旦大学的教授。 此人在中国近现代文学史上,也是有一定地位的,他翻译了《唐吉坷德》、《失乐园》、《伊利亚特》、《飘》等诸多名著。 傅东华的翻译跟鲁迅的翻译截然相反,鲁迅属于“死译”,傅东华的“活译”却活到没边。他为了作品的结构和流畅度,在翻译时随意删减大段原著描写,提高文学艺术性的同时,又使得译本极度“失真”。 傅东华翻译作品的最大特点,就是把外国人名进行汉化,每个人物都拥有中文姓氏。比如《飘》的男女主角,他把rhett_butler翻译成白瑞德,把scarlet_o’hara翻译成郝思嘉,中国读者阅读起来有趣又好记。 周赫煊把傅东华请进宿舍,为他倒来一杯水问:“傅先生特意从上海过来找我的?” “是的,”傅东华道明来意,“前段时间,我拜读了周先生的著作《泰坦尼克号》,深感佩服。我希望能把这本小说引进到中国出版,商务印书馆也很支持我的想法,所以派我来找周先生谈谈。周先生,你的这本书,不会已经有中文稿件了吧?” “没有,我直接用英文写的。”周赫煊道。 “那就好,”傅东华舒了一口气,问道,“我能够有幸翻译这本小说吗?” 似乎怕被周赫煊看轻,傅东华从皮包里拿出几本书,其中有荷马史诗《奥赛德》、亚里士多德的《诗学》、辛克莱的《人生鉴》等等。傅东华说:“这些都是我的翻译作品,周先生请过目。” 周赫煊随便翻了几篇,笑道:“傅先生的《奥赛德》我看过,翻译得很好,我也相信你能把《泰坦尼克号》翻译好。” “这么说,周先生是答应了?”傅东华喜道。 “当然,”周赫煊点头说,“我只提一个要求,不要随便删我的原著内容,即便是那些看似无用的景物描写和说明性文字。” “我会注意的。”傅东华有些尴尬,同时也有些意外,没想到周赫煊居然也知道他的翻译风格。 至于周赫煊,他对傅东华的翻译版本颇为期待,很想知道《泰坦尼克号》的男女主人公杰克和萝丝,会被傅东华翻译成什么名字。 按照傅东华的一贯作风,将小说里的西方姓氏音译过来,恐怕男主角会叫邓杰克,而女主角则叫贝露丝。还有各种配角,比如大反派男二号叫霍卡尔,女暴发户叫贝茉莉…… 绝对,绝对,非常有可能! 邓杰克站在船头,抱着贝露丝的腰,邓、贝二人一起吹海风。 偶买噶! 周赫煊想想就觉得那画面太美,完全不敢看啊。 然而,让周赫煊最意想不到的居然是书名—— 三个月后,傅东华把翻译稿寄给周赫煊,《泰坦尼克号》赫然变成了《爱情方舟》。 什么鬼? 不愧是能把《gone_with_the_wind》翻译成《飘》的男人,这尼玛也太随性了点吧。 傅东华这种翻译风格叫做“归化翻译”,可以规避异国普通读者的阅读障碍。直到20世纪70年代,德国才兴起一种“功能派翻译理论”,与傅东华的“归化翻译”情况类似,只是更具理论性和系统性而已。 406【老徐的烦恼】 周赫煊的演讲内容,很快在南京、上海两地报道出来,引起广泛热烈的讨论。但质疑者众多,因为“日本全面侵华”、“第二次世界大战”全都属于猜测,在事情没有真正发生以前,谁都不知道真假。 于此同时,“国统区”内的所有报社,都收到一份相关通知,严禁继续报道周赫煊的演讲。理由很简单,容易引起外交纠纷,日本驻华公使已经对此提出抗议了。 傅东华也回到上海,开始进行《泰坦尼克号》的翻译工作。他首先是给小说人物起名,在傅先生笔下,杰克最终有了个叫邓嘉恪的中文名,而萝丝则名叫白露思,本土化得够彻底。 周赫煊对此没有任何干涉,傅东华的翻译水平他信得过,傅版译本《飘》属于难得的佳品,相信《泰坦尼克号》的译本也不会让他失望。 《神女》已经在紧锣密鼓的拍摄当中,阮玲玉整天忙得休息时间都没有。周赫煊也没再去上海,而是直接从南京坐火车沿津浦线回天津,同行的还有老朋友徐志摩。 徐志摩这几年为了养家糊口,身兼光华大学、大夏大学和中央大学多个教授职务,频繁往返于上海和南京之间。 而这次,徐志摩把南方的工作全部辞了,毅然决然北上,前往北大和北女大任教。显然他跟陆小曼的感情出了问题,已经闹到分居的地步,不然徐志摩不会把上海、南京的职务全辞掉。 这种家务事,周赫煊也不好劝。 反正徐志摩会回心转意,选择原谅陆小曼,最多再过两三个月,他就要北平、上海来回奔波。家住在上海,工作在北平,出门上个班都要坐飞机轮船,生活得够时尚现代啊。 周赫煊开玩笑道:“志摩兄,你现在去北大教书,就不怕被拖欠工资?” “蒋校长已经赴任了,北大的工资还是有保障的,”徐志摩解释说,“胡适之前几天回国,我去北大做教授的事情,就是他帮忙引荐的。” 这个事情嘛,又牵扯到教育系统的派系之争。 胡适和蒋梦麟都属于蔡元培一系,现在蒋梦麟做了北大校长,立即求贤若渴的招聘名师。胡适便向蒋梦麟推荐了包括徐志摩在内的,多位学者名人,正好徐志摩想离开上海,一拍即合的答应下来。 至于北大的教学经费,也暂时有了保障。北平地方政府出一些,中央财政部再出一些,这是张学良和常凯申商量好的,包括北平其他几所国立大学也是如此。 虽然还是难免有克扣拖欠,但跟以前比起来,北平的国立大学总算迎来好日子,这都要多亏了是张学良在主政华北。 张少帅跟阎锡山、冯玉祥,以及那些北洋老军阀比起来,他的可爱之处就是思想进步。对教育事业这种国家大计,他非常支持,而不是把钱藏着掖着用来扩充军队。 车轮“哐哐哐”的撞着铁轨,徐志摩皱着眉头眺望窗外。他是个藏不住心事的人,火车行到半路,终于忍不住问:“明诚,你说我到底该怎么办?” “感情问题?”周赫煊确认道。 “是的,”徐志摩表情痛苦地说,“结婚以后我才发现,我跟小曼是两个世界的人。她的兴趣爱好太奔放,我真的跟不上脚步,现在她又吸上鸦片,怎么劝也不听。我活得好累啊!” 徐志摩似乎不想说陆小曼的坏话,许多内情都没讲出来。 陆小曼如今在上海,已经跟宋子文的女朋友唐瑛,并称为交际圈的“南唐北陆”了。她身边爱慕者、追随者众多,特别是有个叫翁瑞午的医生,整天就围着陆小曼打转。 陆小曼的鸦片瘾,似乎也是因为翁瑞午。 陆小曼有严重的哮喘和胃病,痛起来呼天抢地,甚至多次导致晕厥。翁瑞午推拿按摩很拿手,可以减轻陆小曼的痛苦,而吸食鸦片,也是翁瑞午推荐给陆小曼减轻病痛的手段。 现在陆小曼已经离不开翁瑞午了,一痛起来就打电话找翁瑞午按摩。两人还一起去跳舞,一起去看戏,甚至发展到一起在家里唱戏的地步,而且是当着徐志摩的面切磋技艺。 可怜徐志摩辛辛苦苦赚钱,不仅要供陆小曼各种花销,还要帮她买鸦片,甚至帮她在戏院捧角。 所谓捧角,就是花钱捧自己喜欢的戏曲演员,利用包购戏票、打赏、喝彩、写文章吹捧等等手段,抬高那位演员的身价地位。 就徐志摩累死累活的工作状态,陆小曼居然还拿着丈夫赚来的辛苦钱去捧角! 用周赫煊的话来说,那就是一败家娘儿们。 “你别问我,这是你的家务事,你打算怎么办?”周赫煊反问。 徐志摩说:“上海太过复杂,北平要淳朴得多。我这次辞去南方的工作,就是想带小曼回北平定居,远离上海那个灯红酒绿的妖魔世界。但她死活不肯,还跟我大吵了一架。” 周赫煊道:“没想过离婚?” 徐志摩默然,说实话,他想过离婚,但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一来他对陆小曼还有感情,二来他已经离过一次婚,再离的话肯定又要被谴责,三来陆小曼的生活状态很糟糕,离婚后他实在放心不下。 周赫煊感慨道:“你这是纵容,知道吗?就好像父母对孩子的溺爱,你越宠她,越骄纵她,就越是害了她。你最好早做打算,而不是得过且过,这对双方都是长久的伤害。” “我也明白,但是无法下定决心。”徐志摩说话的语气很焦虑。 周赫煊心中冷笑,暗暗吐槽道:你当初跟张幼仪离婚倒是很有魄力。 “真要我出主意吗?”周赫煊问。 徐志摩说:“明诚,请你帮我指条明路,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周赫煊笑道:“很简单,断掉她的一切经济来源。只给她最基本的生活费,看戏、捧角、跳舞、吸鸦片这些钱让她自己赚。等晾她几个月再说,到时候……” “她会死掉的!”周赫煊的话还没说完,徐志摩就叫嚷起来。 周赫煊耸耸肩:“得,当我什么都没说。” 407【宁粤之争】 “爸爸,爸爸,快帮我修飞机!” 小灵均梳着羊角辫,穿着厚实小棉袄,一手抱住周赫煊的腿,一手高举散架的纸飞机。她已经一岁半了,整天满地乱跑跟个疯丫头似的,听说前几天还毁掉婉容30多张画稿。 周赫煊一走就是几个月,小孩子的大脑没有发育完全,已经把亲爹都忘了。但毕竟血浓于水,周赫煊只抱着女儿逗弄半个钟头,小灵均立即跟他黏得不行。 倒是小维烈性子比较呆,而且才8个月大,一直愣呼呼的看着老爸,似乎在琢磨家里怎么多了个陌生人。 周赫煊重新折好纸飞机,放到嘴前哈了口气,猛地掷出,足足飞了五六米才落地。 “爸爸好厉害,爸爸好厉害!” 小灵均拍着手儿喝彩,蹦蹦跳跳地跑去把纸飞机捡起,学着老爸的模样张嘴哈气,然后用力把纸飞机掷出。可惜这次只飞了一米不到,小灵均显得有些不高兴。 “坠机啰,”徐志摩笑着帮忙捡起来,逗着小灵均说,“快叫叔叔,叔叔教你把飞机飞得更远。” 小灵均好奇地看着徐志摩,因为家里没人戴眼镜,所以她对这个眼镜叔叔有点怕。她愣了愣,弱弱地说:“叔叔,你的眼睛好奇怪啊,会发光的。” “哈哈哈哈,”徐志摩被逗得大笑,转身对周赫煊说,“明诚兄,你的女儿真可爱。” 周赫煊抚着小灵均的脑袋,问道,“灵均,听婉容阿姨说,你还会画画儿?” “会呀,会呀,”小灵均得意道,“我会画小猫、小狗、小树、小花、小草、小房子,妈妈和娘,还有阿姨们,都说我画得可好了。” “妈妈”是指孟小冬,“娘”是对张乐怡的称呼,阿姨则是婉容、廖雅泉、崔慧茀等人。 小维烈还在呀呀学语,家里只有灵均这个小淘气能满地跑,所以她平时极受宠爱。就连暂时寄居周家的崔慧茀,都把小灵均当女儿看待,才一岁半就手把手的教写毛笔字儿。 就在徐志摩逗弄小灵均的时候,张乐怡出来喊道:“徐先生,准备开饭了。” 饭桌上人很多,周赫煊坐主位,徐志摩坐客位。张乐怡、孟小冬、婉容、廖雅泉、崔慧茀、崔慧梅依次排座,崔氏姐妹原本是坚决不肯上桌的,但在周家住久了也渐渐“入乡随俗”。 “徐先生请便,”张乐怡温婉一笑,随即又帮周赫煊夹菜说,“煊哥,这罾蹦鲤鱼是现捞的,非常新鲜,你尝尝。” “嗯,味道很好。”周赫煊咀嚼的同时,视线偷偷朝其他几个女人扫去。只见孟小冬挑挑眉不说话,婉容只当没听到,廖雅泉则完全不在意。反而是崔氏姐妹表现出不满,似乎觉得婉容正在被大妇欺压。 徐志摩没有看出那么多弯弯绕,只感觉周家的这顿饭其乐融融,几位妻妾之间非常和睦。不由心想:明诚兄胜我多矣,不仅做学问高明,连在女人方面都那么有手腕。 说起来很可笑,徐志摩跟他的那些朋友比起来,其实是最纯情的一个。他的爱,热情似火,容不得第三者挤占,娶了陆小曼以后就没有再拈花惹草。 反而是胡适、梁实秋、顾维钧等人,虽说不纳妾,但私底下都有情人。用徐志摩的儿子徐积铠的原话来说:父亲几个老朋友都有女人缘,都有女朋友。我跟胡适一起吃饭,还见胡适带了美国女友来。 徐志摩之所以被那么多人骂,就是因为抛妻弃子。如果能坚持不离婚,无论他在外面怎么乱搞,都没人会说什么,反而还要被当成风流趣谈。 这是个很诡异的逻辑。 难道不应该是婚内出轨、脚踏几只船,更属于渣男吗? “百里先生还好吧?”周赫煊问。 徐志摩摇头道:“很糟糕,姑父的身体一直旧伤未愈,现在蹲了监牢更加难熬。” 论起辈分来,蒋百里还真是徐志摩的姑父。他的原配夫人查品珍,是徐志摩的表姑,是金庸先生的堂姑。 蒋百里这次被捕入狱跟国党派系斗争有关,相传有两种说法。一说是蒋百里不愿帮常凯申说服唐生智投降,另一说是蒋百里支持学生唐生智起兵反蒋。 蒋百里被抓入狱后,徐志摩还义愤填膺,背着铺盖卷到监狱里跟姑父同住一晚。 可惜没啥鸟用,文人墨客闹得再凶,也没法让常凯申放人。 周赫煊前段时间听到蒋百里入狱的消息,还旁敲侧击的问了问老蒋,老蒋对此表现得非常愤怒。 从常凯申的反应来看,蒋百里多半是真的悄悄支持唐生智反蒋。而且以蒋百里在军界的影响力,一旦串联起来,后果将会十分严重,老蒋不把蒋百里投进监狱才怪。 周赫煊也隐隐约约的劝了劝,常凯申的回答模棱两可,不过也透露出口风,说等局面稳定后再考虑放人。 不是周赫煊不想救朋友出狱,而是情况特别复杂,牵涉到国党的“宁粤之争”。 “宁”就是南京,代表人物为常凯申;“粤”则是广州,代表人物为胡汉民。两派已经干起来了,唐生智属于“粤派”重要将领。 至少在常凯申斗倒粤派以前,绝对不敢把蒋百里放出监狱,否则国民革命军内部要出大乱子。 胡汉民,绝对绝对不能小觑,这个人在国党体系中影响力太大。 再过两个月,常凯申就要玩阴招,居然设套软禁胡汉民。然而他这下子捅了马蜂窝,汪兆铭再次趁机搞事,纠集“拥胡派”在广州另组新政府——所以说汪兆铭是搅屎棍呢,这家伙组建了好多国民政府:武汉国民政府、北平国民政府、广州国民政府,还有最后的伪南京国民政府。 汪兆铭这次组建广州国民政府,政治斗争玩得很给力,甚至逼得常凯申不得不下野。幸好日本人跑出来搞九一八,致使国党内部“摒弃前嫌”,常凯申借用这个机会,以爱国的名义重新上台掌权。 所以啊,蒋百里这次大牢蹲得不冤,他卷进了最残酷的国党派系之争,没被枪毙只能说名气太大。 别说周赫煊出来劝没用,即便是吴稚晖、张静江等国党四老,又或者是张学良亲自来劝,也都无法改变常凯申的决策。 408【张家老二】 转眼就到了1931年的元旦,徐志摩在周赫煊家盘桓两日,便离开天津到北大和北女大做教授。动身之前,他还去梁家拜访了梁思成、林徽因夫妇,三人似乎完全遗忘了当初的纠葛,畅聊近况、相谈甚欢。 今年的元旦格外有节日气氛,政府部门集体放假一天,各报刊杂志也纷纷推出“新年特刊”。 南京政府不顾社会上的反对声音,正式将西历定为“国历”,做为中国官方承认的唯一历法。农历虽然还在继续使用,但已经不受政府认可,不得再出现于官方文件当中。 值得庆贺的是,1月1日元旦这天,南京政府开始实施《海关进口税税则》。此举标志着中国实现关税自主,从历史意义而言,这是自晚清以来的巨大进步。 张学良在北平大办宴席,携妻子于凤至邀请众多名人政要,庆祝自己主政华北后的第一个元旦。北平那边庆祝完毕,张学良又带着“秘书”赵四小姐来天津,举行舞会邀请天津的名流士绅。 虽然周赫煊多次敦促张学良调派精锐回东北,严防日本人趁虚而入,但他只调了一个满编师回去,兵力8000人左右。 “明诚,不是我置东北安危不顾,而是华北这边情况太复杂了。”张学良为难道。 周赫煊问:“华北局势还没安定下来?” 张学良摇头说:“石友三、孙殿英这些老军阀,虽然表面上已经投降归附,但暗地里小动作不断。前几天我刚接到消息,石友三正在秘密跟日本人接触,不知道要搞什么鬼。” 周赫煊默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站在张学良的角度考虑,他的做法确实没错,总不可能放着新占的华北地盘不管啊。 中原大战虽然早就已经结束,但那些被收编的军阀却个个怀有异心。张学良一味怀柔,确实博得许多军阀的好感,但他的手段明显不如老蒋。 老蒋就要高明得多,不停抽调杂牌军阀的兵力,打着“剿匪”的旗号进攻红区,让军阀和我党势力两败俱伤。 张学良现在的处境颇为尴尬,他虽然表面上风光无限,但华北地盘却极不稳固。手底下的新附军阀听调不听宣,还得支付给他们大笔军费,军阀利用军费扩充实力,暗暗积蓄力量准备趁机搞事。 想要赶跑张学良,自己做“华北王”的军阀,可不止一个两个。 按照历史轨迹,民国搅屎棍汪兆铭先生,再过几个月就要组建广州国民政府。汪兆铭不但在南方跟常凯申打,还秘密联系北方军阀和日本人,将张学良的东北军精锐拖在华北。 其中石友三跳得最凶,被张学良和常凯申联手击败,逃去山东投靠了韩复榘。 要说民国有名的倒戈将军,冯玉祥还真不如火烧少林寺的石友三。石友三一生当中,共投奔冯玉祥3次,投奔阎锡山2次,投奔常凯申2次,投靠汪兆铭1次,投靠张学良1次,投靠八路军1次,投靠日本人1次,这还没把他投靠普通军阀的次数算进去。 正因为那些新附军阀蠢蠢欲动,布置在华北的东北军精锐根本不能动,张学良至少要花一两年时间,才能把新占的地盘彻底消化。 舞曲响起,男男女女纷纷走进舞池。 张学良笑道:“烦心事先不说了,跳舞跳舞!” 周赫煊眉头紧皱,喝着红酒不说话。 本想跟赵四小姐一起跳舞的张学良,见状也松开赵一荻的手,喝着红酒道:“明诚,你也别多想。以关东军现在的实力,就算要在东北挑事,我临时把军队调回去也不迟。” “但愿吧。”周赫煊说。 张学良指着舞池当中,正在和张学铭跳舞的廖雅泉,笑道:“你这位红颜知己很活跃啊,听说已经名满天津交际圈了,连英法两国的驻津总领事都对她大加赞赏。于(凤至)大姐还跟我说,廖雅泉邀请她参加广播节目,搞什么慈善宣传活动。” 提起廖雅泉,周赫煊就无比头疼,低声道:“六帅,那个女人是日本间谍。” “什么?”张学良脸色大变,惊问道,“你确定?” “百分之百确定,”周赫煊点头道,“那个女人最初接近我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了。” 张学良问道:“要不要我把她抓起来?” “有用吗?”周赫煊苦笑着反问,“六帅你今天抓她,日本人明天就有可能派个新间谍过来,不知底细更加危险。” “日本人真是无孔不入!”张学良愤懑地说。 由于日本人在美国的调查没有进展,而且太过消耗人力物力,廖雅泉的间谍任务已经开始更改。从调查周赫煊身后的秘密势力,转为依靠周赫煊的名气和影响力,游走于天津政商界上层圈子,套取各种商业和政治情报。 今天的舞会开始不久,廖雅泉便主动接近张学铭,显然张学铭是她的新目标。 张学铭是张学良的亲弟弟,同时还担任天津市警察局长(三个月后将兼任天津市长)。如此举足轻重的地位,自然会被日本间谍机构紧盯。 一曲结束。 张学铭与廖雅泉跳完舞回来,笑着问候道:“大哥,周先生,你们今晚怎么不跳舞?” “有点累,先歇歇,”周赫煊微微一笑,对廖雅泉说,“雅泉的舞技进步很快啊。” 廖雅泉做出腼腆的样子道:“进步了一点点。” 张学铭找侍者要了杯红酒,赞道:“廖小姐的舞姿很优雅,不愧是周先生的红颜知己。” 张作霖的几个儿子各有特点,老二张学铭很聪明,但没有张学良的骨气和豪气,甚至一度在汪伪政权任职。老三张学曾明哲保身,不热衷权势富贵,远走西方逍遥快活。老四张学思倒是个有骨气的爱国者,西安事变后一心追随我党,建国后被授任少将参谋长职务。 等周赫煊带着廖雅泉离开,张学良才对弟弟说:“学铭,警惕那位廖小姐,她跟日本人有联系。以后她再来接近你,尽量虚与委蛇,绝对不要泄露任何重要消息!” 张学铭愣了一下,随即笑道:“有点意思。周先生胆子很大啊,枕边人居心叵测他还能不动声色,换成我肯定睡不着。” 409【惊天秘闻】 夜已深。 廖雅泉独自坐在窗前,外头大雪纷飞,隐约可见零星的路灯光亮。 热闹的舞会过后,便是无尽的空虚疲惫,以及看不到未来的迷茫。 环境可以塑造一个人,也可以改变一个人。 当初在间谍学校时,廖雅泉满脑子都被灌输大日本主义和效忠天皇的思想,她满腔热血的想要为帝国奉献一生。 可离开日本久了,又过着衣食无忧的富贵日子,廖雅泉的“雄心壮志”被渐渐消磨。若非上级传达命令,廖雅泉都懒得费尽心机去套取情报,她非常享受目前的安逸生活。 “咔!” 门把手转动的声音响起,廖雅泉猛地一惊,连忙回头看向房门,脸上随即浮出淡淡的微笑。 周赫煊穿着睡衣进来,笑道:“看夜景呢?” “是啊,雪夜街景,别有一番趣味。”廖雅泉拉上窗帘。 周赫煊躺到床上说:“你很喜欢交际活动吗?我听到一些不好的传言。” “什么传言啊?”廖雅泉也爬到床上,靠在周赫煊怀里问。 周赫煊道:“有人说,你是天津第一交际花。” 廖雅泉做出一副紧张的样子:“煊哥,我是不是给你丢脸了?你要是不喜欢,那我以后就不参加那些晚宴和舞会。” “倒也不是禁止你参加,就是别跟有些人走得太近了,人言可畏啊。”周赫煊抚摸着廖雅泉的纤腰说。 廖雅泉噘嘴道:“人家知道分寸的,最多跳跳舞而已。“ 两人虚情假意的一番言语交流,很快演变为肉体的交流,房间里充斥着剧烈喘息和身体撞击的声音。对于廖雅泉来说,这种运动是非常好的发泄与刺激,可以缓解整日紧绷的大脑神经。 云歇雨散,廖雅泉面色潮红的蜷在周赫煊怀中,身体的愉悦和内心的纠结交织在一起,让她的情绪变得极为复杂。 所谓日久生情,要说廖雅泉对周赫煊没感情,那绝对是假的。 周赫煊不是糟老头子,也不是面目可憎的丑男。刚好相反,他是年轻英俊又有才华的帅哥,对女人而言是非常有吸引力的,再加上男女之间在肉体上建立的关系,足以拉近两人的亲密度。 但也仅止于此,廖雅泉始终记得自己的身份。 如果有那么一天,上级让廖雅泉亲手杀死周赫煊。廖雅泉可能会伤心难过,可能会自怨自责,但绝对会毫不犹豫的动手。 就在廖雅泉走神之际,周赫煊突然说:“你以前不是很喜欢听我讲美国的事吗?最近怎么不问了。” “因为你都讲完了啊。”廖雅泉道。 周赫煊笑道:“故事长着呢,一时半会儿可讲不完。” “那你说说呗,我听着。”廖雅泉完全没有以前那么期待,一是她报效帝国的心思淡了,二是得到线索也没啥用——日本在美国的情报系统太烂,屁都查不出来。 周赫煊仿佛是在回忆,好半天才说:“这个故事跟苹果有关,你读过《圣经》吗?” “不太了解。”廖雅泉说。 周赫煊瞎编故事道:“根据《旧约·创世纪》记载,上帝照着自己的形象创造了亚当,再用亚当的肋骨创造了夏娃,这对男女是人类的祖先,居住在伊甸园中。上帝吩咐他们说:园中各样树上的果子,你们可以随意吃。只是分别善恶的树上的果子,你们不可吃,因为吃了就会死。结果呢,亚当和夏娃受到蛇的引诱,违背上帝的命令偷吃了善恶树上的果子。” 廖雅泉道:“我知道,这是亚当和夏娃偷吃禁果的故事。” “有传言,善恶树上的果子就是苹果,吃下苹果便有了自己的思想,”周赫煊笑道,“亚当和夏娃的长子叫做该隐,而该隐的后代,又创立一个组织,叫做共济会。” “共济会?”廖雅泉没听说过这名字,因为共济会在20世纪初的远东并不有名。 “是的,共济会,这是个拥有1500年可记载历史的团体,”周赫煊感慨地说,“伏尔泰、孟德斯鸠、歌德、海顿、贝多芬、华盛顿、富兰克林、加里波第……这些人都是共济会的成员。就连法国大革命,也是共济会在背后推动。” “这……这不可能吧。”廖雅泉的声音有些颤抖,她难以想象能够推动法国大革命的组织,规模到底有多么庞大。而且居然连美国国父华盛顿,都是共济会的成员。 周赫煊笑呵呵地说:“有什么不可能?因为共济会的影响力太大,就连天主教会都深深忌惮。1738年,教皇克莱门斯十二世下令,禁止天主教徒加入共济会,违反者将被教会开除,直至现在罗马教廷都还在打压共济会。大航海运动、工业革命、新教诞生、美国独立,直至前些年的欧洲大战,都是共济会在暗中挑事。” 廖雅泉感觉自己在听神话,她难以置信地问:“共济会到底想要干什么?” “掌控世界!”周赫煊道。 廖雅泉浑身打了个冷颤,她意识到自己正在接触一个惊天大秘密。 周赫煊继续说:“共济会不是靠军队掌控世界,而是靠金钱。拿破仑为什么能够席卷欧洲,因为共济会在支持,拿破仑为什么会遭遇滑铁卢,因为共济会在反对。同样的,十多年前的欧洲大战也是如此,共济会想要给世界格局洗牌。这个世纪的第二轮洗牌就快来了,共济会搞出了世界经济危机,接着再撩拨德国进攻法国、日本进攻中国,依靠美国在背后销售武器和资源。最终的结果,不管是德国还是日本,都将是大输家。赢家只有美国,以及站在美国身后的共济会。” “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吗?”廖雅泉忍不住问道。 “哈哈,故事而已,我随便乱编的。”周赫煊笑着说。 廖雅泉道:“可我觉得像是真的。” “真作假时假亦真,”周赫煊慨然道,“因为亚当、夏娃偷吃的那个苹果,让他们有了自己的思想,而不是事事听从上帝。所以,在共济会里面,苹果乃是圣物,共济会的核心成员都以苹果来编号。” 难怪! 廖雅泉瞬间“想明白”,周赫煊应该是共济会加州分会的第七号核心成员。 周赫煊又继续胡扯道:“共济会现在已经开始分裂,列宁和斯大林背叛了共济会,所以苏联成为全世界的敌人。像这样的背叛者很多,比如一些爱国主义者,就不想让自己的祖国在共济会的阴谋下遭受灾难。” 廖雅泉又“明白了”,周赫煊应该就是共济会当中的爱国主义者,不愿看到中国被共济会的算计。 周赫煊说到这里,突然笑起来:“哈哈,刚才都是骗你的,睡觉吧!” 廖雅泉哪里睡得着,她一夜无眠,第二天顶着黑眼圈跑去汇报惊天秘密。 410【共济会】 天津日租界,井上医院。 三井次郎翻着廖雅泉的“病历”,问道:“我让你接近张学铭,到目前为止有什么收获吗?” 廖雅泉说:“张学铭这个人喜欢享受,必须吃好的、穿好的、住好的、玩好的。他尤其喜欢美食,对中国八大菜系都极有研究,尝一口就能说出那道菜的食材是否新鲜,火候是否恰到好处。” “喜欢享受的人,意志力一般都不坚定,可以争取过来吗?”三井次郎问。 廖雅泉摇头说:“我不确定,这个必须根据实际情况来判断。而且张学铭此人非常聪明,不是那么容易受骗,我从他那里什么重要消息都没套出来。” 三井次郎又问:“臧启芳这个人呢?” “臧启芳是个爱国主义者,但他跟张学良理念不同,极度信奉三民主义,”廖雅泉说,“而且就我了解,臧启芳的天津市长位子恐怕坐不久了。张学良刚刚让他兼任天津比利时租界专员,这是要调动的信号,可能两三个月内就会被免去天津市长职务。” 三井次郎问:“你觉得谁有可能接任天津市长?” “应该是张学铭吧,也有可能是从东北调官员来任职。”廖雅泉说。 三井次郎道:“你接下来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利用周赫煊跟张学良的私交,与新任的天津市长搞好关系。接下来几个月,天津可能会出乱子,你要随时配合帝国的行动。” “帝国在天津有行动?”廖雅泉大惊,感觉难以置信。 天津和上海一样,是中国各方势力最复杂的地方。一旦日本在天津乱来,英法美意德等国全都要出面制止,甚至国联都要谴责日本。 “不该问的,你别多问,反正到时候听候指示即可。”三井次郎板着脸说。 三井次郎说“天津可能会出乱子”,其实就是关东军入侵东北时,天津这边配合着策动暴乱。最理想的情况是能够侵占天津,就算占不了天津,也能分散张学良的精力,真正目的是趁乱把溥仪接到东北当傀儡皇帝。 廖雅泉犹豫片刻,终于开始汇报最重要的情报,她说:“三井君,苹果园有线索了。” “哦,什么线索?”三井次郎听到这话,居然也没感到兴奋,连他都想放弃追查周赫煊背后的组织了。 日本陆军部的能力有限,无法再建一个完善的驻美情报机构。廖雅泉连续几次给出线索,但都查不到什么线索,凭白消耗军部的人力物力。 廖雅泉说:“苹果园就是伊甸园,周赫煊背后那个组织,就是西方的共济会。” “共济会这个名字,似乎在哪里听到过。”三井次郎面露疑惑。 廖雅泉道:“据周赫煊透露,大航海运动、工业革命、法国大革命、北美独立、欧洲战争,这些历史性的大事件,都是共济会阴谋策划的。甚至连拿破仑和斯大林,都是共济会培养出来的叛徒。” 三井次郎的反应,跟廖雅泉刚刚听到消息时一样,都认为这是天方夜谭。 “他怎么会跟你说这些?”三井次郎怀疑道。 廖雅泉道:“有可能她怀疑我的身份,故意透露的吧。也有可能只是想找个人倾诉,因为他说共济会出现了分裂。他是爱国主义者,共济会接下来的计划会损害中国利益,他可能因此非常烦恼和忧虑。” “共济会的下一个计划是什么?”三井次郎问。 廖雅泉说:“共济会制造出世界性的经济危机,挑拨德国进攻法国,挑拨日本进攻中国。然后美国站在后边销售武器和资源,最后是像十多年前的欧战一样,所有参战国损失惨重,只有共济会控制的美国成为最大赢家。” 三井次郎的脸色惊疑不定,因为这个计划听起来像是真的,但他又不敢相信共济会能够控制美国,能够挑动世界大战。 廖雅泉把周赫煊所说的内容全部复述一遍,三井次郎详细记录后,才挥挥手让廖雅泉离开。 三井次郎无法判断这个消息,只能向上级如实禀报,最后这份情报送呈到土肥原贤二那里。 土肥原贤二命令秘密调查共济会,结果不调查不知道,一调查把土肥原贤二吓得不轻,因为欧美关于共济会的资料太多了。 1786年,德国出现一本名叫《世界政治体系揭秘》的书,是魏玛市政府的一位官员写的。书中提到:共济会和光明会正在秘密策划世界范围内的革命,以建立世界政府。这本书出版三年后,法国大革命爆发,验证了书中的某些预言。 1797年,耶稣会成员奥古斯丁·巴朗出版《雅各宾主义历史回忆录》,提到秘密的社团组织操纵大革命,并且对教会进行打压。同年,苏格兰物理学家约翰·罗伯逊发表《共济会、光明会和读书会阴谋推翻欧洲政府和教会的证据》,提出大革命源自共济会的阴谋。 19世纪中期,威廉·摩根在纽约加入共济会,由于不能升级而心怀怨恨,宣称要在报纸上揭露共济会的秘密。这种背叛行为激怒了共济会,不久当地报社被一把火烧掉,摩根也因拖欠大笔债务而被捕入狱。此为真实的“摩根事件”,激起美国的反对共济会运动,纽约民众甚至公开集会,号召禁止共济会成员加入政府系统,最终在野党把矛头直指美国总统,因为美国总统杰克逊也是共济会成员。 在“摩根事件”发生后,美国甚至诞生了一家叫“反(和谐)共济会党”的党派,并于1828年和1832年成功推选出总投候选人,但这个政党在共济会的打击下很快解散。 20多年前,俄罗斯也有一本关于共济会的书出版,名叫《锡安长老会纪要》,泄露了共济会如何掌控世界的具体计划。主要内容有:1,用自由主义消灭非集权政府;2,用经济集权取代政治集权;3,传播达尔文主义、马克思主义、尼采主义、社会主义、共产主义、无政府主义来制造矛盾,造成各个国家对立;4,建立世界政府,迫使各国让劝;5,引发世界大战,消灭敌对集团;6,推广普选权,培养愚民群体,以对抗各国精英阶层;7,通过共济会招揽各国精英,培养代理人;8,安插民主政府领导人…… 土肥原贤二拿到这些材料后,整个人都懵逼了,对共济会的存在半信半疑。 但《锡安长老会纪要》确实预言准确,可不就是爆发了世界大战吗?难道十多年前的欧战,真是共济会阴谋策动的? 共济会还要在安插政府领导人,培养代理人,说不定日本政府内部,已经存在一批共济会员了,否则那份机密文件怎么会泄露到周赫煊手里? 土肥原贤二感觉头皮发麻,这种能够控制美国政府,甚至控制世界局势的神秘组织,根本就不是他能够对付的。他只能下达命令,让廖雅泉继续潜伏在周赫煊身边,专门调查共济会情报,廖雅泉的其他任务一律取消。 411【搪瓷流水线】 廖雅泉突然就安分下来,虽然也在继续参加社交活动,但不像以前那样隔三差五的抛头露面了。 转眼农历春节到来,但在大城市没有啥年味可言,常凯申更是毫无过年的心思。他终于捅马蜂窝了,在政治上无法打倒胡汉民,于是就从肉体上将对方打倒。 这无疑犯了天大的忌讳,搞得国党内部人人自危。 倒退回去三五年,胡汉民可是跟汪兆铭、廖仲恺并称为“国党三巨头”,那时候的常凯申根本排不上号。 影响力如此巨大的人物,常凯申居然说软禁就软禁,还有传言说要把胡汉民枪毙。那其他的国党成员怎么办?以后会不会也被常凯申枪毙? 就连常凯申自己那派的党羽,都看不惯这种做法了,吴稚晖更是气得闭门不见客。 汪兆铭趁机上蹿下跳,把拥护胡汉民的国党派系拉拢过去,又买通报纸大肆批评常凯申的独裁手段,导致常凯申的名声一落千丈。 “宁粤之争”正式摆在台面上,眼看着内战又要爆发。张学良的神经也紧绷起来,因为他手下新归附的军阀,也一个个蠢蠢欲动,想要趁着南方的混乱搞事。 周赫煊没有掺和这种纷争,腊月二十七这天,他带着妻子张乐怡来到天津太古码头,准备迎接从美国回来的岳父。 同行的还有天津总商会会长张仲元,副会长王益保。 这两位都跑来为张谋之接风洗尘,可见张谋之在中国商界名气之大。如今美国的避(和谐)孕套生意越做越大,去年的纯利润已经达到60万美元,张谋之还打算继续扩大生产规模。 自晚清以来,只听说过洋人在中国开公司赚大钱的,还没有哪个国人能在欧美开公司赚大钱。张谋之属于蝎子粑粑独一份,俨然成为中国商人的骄傲。 除了张仲元和王益保外,李寿民的岳父孙仲山也来了。大家合伙做白银生意嘛,白银进口还要委托张谋之,孙仲山怎么也得来好好哄着。 一艘货轮驶进码头,岸边的苦力搬运工早已等候多时,只能船只靠岸便开始卸货。 张谋之身边还带着洋人跟班,洋洋自得地走下船,吩咐说:“约翰,你负责看好货物,别磕坏碰坏了。” “好的,老爷。”洋人跟班应道,“老爷”二字甚至说的是中文。 张仲元看得无比羡慕,抱拳说:“张老板真是威风,连洋人也能随意使唤。” “哪里哪里,”张谋之笑道,“洋人也是人,你给得起工钱,就能让他们帮着做事。” 周赫煊介绍道:“这是天津总商会会长,张仲元张老板。” 张谋之抱拳道:“张会长,幸会!” “幸会!”张仲元回道。 周赫煊又介绍了王益保和孙仲山二人,大家都是做生意的,很快便聊得热火朝天。 常凯申虽然只是名义上统一全国,但这种中央大义却是利器。国党的党部已经借着正当名义,延伸到四川、山西、华北、东北,就连这天津总商会都受到国党天津党部的管控。 前几天,天津总商会刚刚进行了换届选举,虽然会长、副会长人选不变,但商会内部情况却大大改变。 换届选举大会上,国党的天津党政机关要员都有到场参加,张仲元还率领22名商会委员宣誓,内容为:恪守总理遗嘱,服从党义,奉行中央及上级机关法令…… 码头上,搬运工已经忙碌起来,有些大型机器必须使用三脚架和滑轮。 张仲元看着那些机器,惊讶地问:“张老板这是要在天津开工厂?” “是要开工厂,不过没有在天津,”张谋之解释道,“我打算开一家搪瓷厂,使用的是美国最先进的自动烧油炉和电动行车。不但比中国和日本的搪瓷工厂生产效率提高了5倍,而且大大降低了对工人健康的危害。” “真的提高五倍生产率?”王益保惊道。 张谋之笑道:“这还是保守估计,只要生产得法,效率还能继续提高。” 孙仲山赞叹说:“还是张老板做实业在行,比我们搞银行的有手段。” “不敢当,”张谋之说,“我也是多亏有个好女婿,是他建议我引进美国机器开工厂的。” 周赫煊站在旁边笑笑,这确实是他出的主意,趁着美国经济危机捡便宜。但究竟投资什么项目,则需要张谋之自己决定,没想到张谋之居然选择了开办搪瓷工厂。 中国的搪瓷技术学习的是日本,但日本并不是个好老师。 直到六年前,中国才真正出现国人独资的搪瓷工厂。其中上海华丰厂在两年前从德国、日本引进全套制胚机械,算是走上了半自动流水线生产。 但除华丰厂、铸丰厂等两三家大厂之外,中国的其他搪瓷厂都还是作坊式经营,制胚需要工人用榔头敲敲打打。 特别是酸洗脱脂环节,全程需要工人戴着橡皮手套,在酸洗池、清水池、中和碱水池中,将铁坯捞进捞出。这种方法不仅劳动强度大,生产效率低,能源消耗大,成品质量差,空气中散发的有害气体还会严重影响工人的身体健康。 直到新中国建立以后,中国的搪瓷脱脂技术才得到革新,只自动烧油炉和烘床的改进,就让产量提高3倍以上。 张谋之这次从美国买回了全套流水生产线,从制胚、脱脂、制釉、烧搪到饰花,全程半自动流水线生产。整体的生产效率,比上海的几家搪瓷大厂,至少提高20倍以上。 至于这些机器的价格,呵呵,半办半送,所有加起来还不到10万美元。 不仅如此,张谋之还请回来几个美国工程师,薪水低得可怜,基本上给饭吃就行,谁让他们在美国找不到工作呢。 唯一比不过上海搪瓷厂的,就是这种流水线耗电量大。电费这玩意儿在民国时期很贵,有些工厂老板,宁愿多请几十个工人,都不愿把钱消耗到电费上。 要在中国建搪瓷厂,天津是最好的选择。 一来天津没有同行竞争,中国的大型搪瓷厂都在上海那边;二来天津有个久大集团,能够自主生产许多化学原材料,原料购买极为方便节省。 但周赫煊却强烈反对,因为这套流水线是亚洲最先进的,比日本国内的搪瓷工厂都先进。如果把工厂建在天津,过几年全特么白送小日本了,周赫煊才不干这种傻事。 周赫煊选择的建厂地址是——山城,重庆! 412【建厂计划】 搪瓷在中国还是很有搞头的,这玩意儿在光绪年间开始输入中国,主要为德国、奥匈帝国制造,属于比较高端的日用商品。 至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日本趁机挤占德奥市场份额,向中国大量倾销搪瓷产品,几年间便垄断了中国搪瓷市场。也就五六年前吧,上海出现几家中国搪瓷企业,稍微振兴了一下民族工业。 刚开始的时候,中国搪瓷企业存活艰难,甚至连釉粉都需要向日本进口。 但随着历年来的抵制洋货运动,中国搪瓷业得到了发展机遇。如今上海的铸丰、益丰、中华、兆丰四厂的产品,已经勉强可以和日货抗衡了,成功打破日货搪瓷在中国的垄断局面。 南京国民政府还是很给力的,关税刚刚自主,便下令将搪瓷品的进口税从5%增至12.5%,用以限制搪瓷外货的输入。 另外,搪瓷用品市场在东南沿海发展成熟,许多普通家庭也有搪瓷的痰盂、口杯、饭盆等物。但在北方、南方、东北、西北和西南地区,却还比较稀罕,四川、云南、贵州、陕西、山西等地,绝大多数百姓都不知道搪瓷是什么玩意儿。 市场潜力巨大! 不但可以猛赚银子,还能跟日货争市场。最好能把搪瓷日货完全挤出中国,让陷入经济危机的日本更加糟糕。 对于周赫煊坚持把搪瓷厂建在重庆,张谋之虽然感到疑惑,但也没有过多询问,他现在已经非常信任自己的女婿了。 等所有机器都搬到临时租赁的仓库,又把几个美国工程师安顿好,张谋之才跟着女儿、女婿一起回家。他见到孟小冬、廖雅泉、婉容、崔慧茀等女之后,脸色有些不好看,因为周赫煊的女人太多了。 但也仅此而已,民国时期三妻四妾实属正常,张谋之做为岳父最多提醒两句。 就说张谋之自己,去年也在美国找了个情妇,而且那美国姑娘才15岁啊!这老先生够会玩的。 “贤婿,”张谋之笑呵呵道,“我在美国收到远西的电报,他已经被任命为九江市长了,多亏贤婿在蒋总司令面前美言。” 周赫煊道:“我也是顺口一提而已。” 张谋之这两年来春风得意啊,大儿子做了法国顶级建筑师的学生,二儿子又当上九江市长,三儿子被他叫去美国打理避(和谐)孕套产业,张家的家族实力可谓蒸蒸日上。 这一切都托了女婿的福,张谋之现在看周赫煊,是越看越顺眼,对自己挑女婿的眼光非常自豪。 说了一会儿家事,张谋之开始聊起搪瓷厂的建设:“贤婿,我听说四川一直在打仗,如果我们把工厂建在重庆,会不会受到影响啊?” “这个无需担忧,”周赫煊说,“我已经派人打听过了,如今的重庆市长叫潘文华,是个很有能力的人。他正在大举建设重庆,开工厂、建电站、搞教育,想要帮刘湘把重庆打造成西南第一城。我们把工厂建在重庆,在政治上根本不需要担心,潘文华巴不得有人投资设厂。只是原材料的运输有些困难,部分原料要从天津购买,釉粉需要从上海购买,大大提高了生产成本。” 张谋之委婉地说道:“其实吧,我觉得把工厂建在九江更稳妥,原材料运输也要方便得多。” 张谋之还是想建设家乡的,而且二儿子当了九江市长,如果在九江设厂,可以获得无限的便利。 “爸爸,过几年你就知道了,为什么我把工厂设在重庆。”周赫煊不好多做解释。 张谋之叹息说:“唉,那就依你的意思吧,反正你比我更有眼光。” 周赫煊笑道:“其实原材料的运输困难,也可以慢慢解决。上海的工厂能够自产釉粉,为什么我们不可以?到时再多办几家配套的上游工厂便可。” 事实上,周赫煊更想在重庆建兵工厂,为今后的抗战提供军械物资。 但兵工厂这玩意儿,不是普通人能搞的。就算现在的刘湘不掺和,以后重庆成了陪都,老蒋也会把兵工厂给征用过去。 张谋之说:“美国那边的工厂,我已经让老三(张远南)接手了,他干得还不错,只是经验稍微有点欠缺。重庆那边的搪瓷厂,是我一个人过去搞,还是你跟我同去?” “同去吧,我来负责打通官面上麻烦,”周赫煊说,“要在重庆搞实业,最好把卢作孚也拉拢入伙。一来卢作孚是刘湘的心腹,二来卢作孚的民生航运公司,在长江中上游很有实力,可以方便原材料和产品的运输。” 张谋之笑道:“既然贤婿已经谋划好,那我就放心了。你去重庆打通关系,剩下具体的工厂建设和管理,就由我来负责。” …… 新年新气象。 农历春节一过,臧启芳的天津市长职务便被撸了,由天津警察局长张学铭兼任天津市长。 梁思成、林徽因夫妇搬离天津饮冰室,前往北平定居,开始每周举办文化沙龙。“太太家的客厅”逐渐名满京津,吸引来大量的文化名流,徐志摩经常也前往参加。 巴金是个飘忽不定的浪子,他已经完成《春梦》(修改出版时更名为《家》)初稿。把《春梦》稿子写完,巴金就辞去《大众》副刊的编辑职务,南下苏杭一代访友旅游。 《大众》副刊还走了另一个重量级人物,大学者吴宓终于辞去总编之职,前往西欧游学,先后在牛津大学、巴黎大学从事研究工作。 好在李寿民也辞去电话局的公职,回到《大众》副刊接任总编,不然都没有人主持《大众》的日常事务。 顺带一提,李寿民的《蜀山剑侠传》已经得到空前成功,不仅在华北地区销量喜人,就连江南、东北、西北都打出名气。可以这么说,《蜀山剑侠传》如今的影响力,丝毫不弱于周赫煊的《射雕》三部曲。 北大出版社因为负责代替出版《蜀山剑侠传》,每月收入喜人,大大缓解了前两年没有校长和财政拨款的困难。 元宵节过后,周赫煊带着妻子张乐怡、儿子周维烈,随岳父张谋之一起前往九江探亲。 从美国进口的那些机器,沿津浦线运往南京浦口,接着转走长江水道去九江。 在九江张家盘桓数日,张乐怡和儿子留在九江。周赫煊则跟张谋之一起,押运着机器前往重庆,而此时此刻,他编写的历史教科书《全球通史》也正式出版。 413【新出炉的教科书】 《尚书大传·虞夏传·卿云歌》里唱道:“日月光华,旦复旦兮。”。 这八个字,在民国期间酝酿出两所大学,一个叫光华,另一个叫复旦。 1925年,上海爆发五卅惨案,全国上下义愤填膺。圣约翰大学及其附中师生也组织罢课,但遭到校方阻拦,553名学生和全体华籍教师19人,集体宣誓脱离圣约翰大学。 在社会各界和学生家长的帮助下,仅仅三个月时间,师生们就成功创立光华大学。由于经费短缺,条件不足,光华大学创办的第一年,学校师生甚至只能租房上课。 但就是这么一所连教室都没有的学校,当时却引得许多学者自发前来任教。这里校风开放,思想进步,属于民国年间自由知识分子和爱国者云集的私立大学。 元宵已过,春寒料峭。 学校马上就要开课了,吕思勉从乡下老家返回上海,坐着黄包车前往光华大学教师宿舍。 “停一下!” 经过校外的一家书店时,吕思勉突然喊道。 递了半角钱给车夫,吕思勉提着皮箱走进书店,问老板说:“最近有什么新书吗?” “哟,原来是吕教授,”店老板熟稔的问候道,“看您的样子,应该是刚从老家回来,春节过得还热闹吧。” “还行,老样子。”吕思勉点点头。 店老板介绍道:“你来得正是时候,大学者周赫煊刚出版新书,你肯定喜欢。” “喔,周先生的新书,”吕思勉问,“是文学小说,还是学术专著?” 店老板从书架上取来两本:“《全球通史》,分上下两册,售价6元整。” 吕思勉直接掏银子把书买下,提着箱子走向学校大门。来到自己的宿舍后,他都等不及整理行李,便迫不及待的拜读起来。 吕思勉可不简单,他在后世,和陈垣、陈寅恪、钱穆一起被誉为“现代史学四大家”。如今正是30年代初,吕思勉在史学界的名气,甚至还高于钱穆,跟陈寅恪不相上下。 吕思勉的成名作是《白话本国史》,是中国第一部用白话文编写的中国通史,在民国大学历史专业中极为重要。目前,至少有五分之一的国内大学,都在采用他的这本书做为中国史教材。 《白话本国史》的出名,不仅仅是因为采用白话文编写。它的内容也极为精妙严禁,受到史学界的广泛认可,并且具有独特的治学风格。 总的来说,《白话本国史》继承了乾嘉学派的考证传统,又融合了西方的新史学思想,可谓中西合璧的一本上乘之作。 吕思勉在编写这本书时,受到梁启超很大的影响,从社会经济、宗教、民族、文化多个方面阐述分析中国历史。这跟周赫煊提出的现代史学方法很近似,只不过没有周赫煊的理论那么完善而已。 《白话本国史》唯一的缺点,就是使用的资料比较老旧,晚清以来新发现的史学材料并未涉及。不是吕思勉的学识欠缺,而是资料收集困难,毕竟凭个人能力编写中国通史太难了。 吕思勉属于中国史领域的专家,他对世界史也有涉猎,翻开周赫煊这本《全球通史》津津有味的读起来。 “本书的第一编论述人类在文明之前的200万年的历史,其余卷编论述不足6000年的人类文明史……” 刚读到开篇第一句话,吕思勉就不由感到惊讶,这篇幅也太宏大了吧。 周赫煊在民国时期写历史著作,最大的优势除了先进的史学观以外,还有那层出不穷的资料。对于信息传递极度原始的人们来说,每次阅读周赫煊的学术专著,都有意想不到的惊喜出现,那些闻所未闻的新资料可读性太强了。 吕思勉带着兴奋和惊叹继续阅读,第一编的第一章总论欧亚大陆,并涉及非洲和美洲。第二章开始写人类的起源、旧石器时代和人种分布。第三章写农业的起源、传播,食物的生产,以及农业对人口和种族的影响。 接着就是第二编,开始阐述欧亚大陆的古代文明。 第二编的内容还没读完,吕思勉便猛地精神一震,因为他发现《全球通史》跟以往的世界史专著的明显区别。周赫煊在论述古代文明时,就已经展露出这本书最重要的东西——全球史观。 《全球通史》把全世界的人类历史看做一个整体,各个地域、各个国家、各个民族都是互相联系、互相影响的。其中包括商业上的联结,比如古代丝绸之路,影响了从远东、中亚到欧洲的一系列国家历史;也有文化上的联结,比如字母文字的发明,影响了除中国以外的整个古代世界;至于宗教的传播和影响,也被归为文化联结的其中一部分。 吕思勉读得废寝忘食,连午饭和晚饭都没吃,直到肚子饿得呱呱叫,才猛地发觉外面已经天黑了。 囫囵着吃了些东西,吕思勉又熬夜阅读半宿,第二天早上起床已经出现黑眼圈。他拿着《全球通史》找到校长张寿镛,开口边说:“伯颂兄,我建议把这本书选为光华大学的世界史教科书。” “什么书?”张寿镛问。 “周赫煊的新作《全球通史》,”吕思勉推崇备至道,“此书写得极为精彩,内容通俗易懂,史学观点深入浅出,非常适合大学生学习阅读。” “原来是周先生的著作,”张寿镛笑道,“你是历史系主任,你自己决定吧,我只负责出钱采购教材。” 就这样,《全球通史》成为光华大学历史专业的必修课程。同样的情况还出现在中央大学、复旦大学、东北大学、南开大学、清华大学、北京大学、中山大学…… 不仅是学生在阅读,连历史专业的老师都在学习,因为《全球通史》里的许多观点和资料都比较新颖。老师们如果不好好学习,怎么好意思给学生上课? 为了减轻学生们的负担,《全球通史》的学校集体采购价只需要4元,远远低于市面上的6元零售价。 这本书一发放到学生手里,立即引起竞相阅读。不知是历史专业的学生,就连许多理工科学生都读得津津有味,因为这本书写得并不艰涩,完全可以当做科普性读物消遣。 直到抗战爆发前夕,《全球通史》已经在中国普及开来,至少有九成的大学把它当做教科书,包括许多教会学校在内。 而在历史专业的学生心目中,周赫煊已经成为大神级别存在,属于世界史领域不可撼动的权威泰斗。 414【海军与胖子】 三月中旬,货轮载着机器进入四川境内,眼看着就要抵达朝天门码头。 张谋之站在江轮甲板上,眺望着码头赞道:“这重庆倒是个好地方,水路交通便利,不比九江差多少。” “所以说呢,只要刘湘能够继续占领重庆,好好的发展经济,迟早有天能够统一四川,”周赫煊指着朝天门码头说,“四川的枪炮弹药,都必须要走长江水道才能购买,否则就只能从西南边进货。从这一点来看,刘湘的军事后勤补给,就要比他的对手便利得多。” “咦,那是什么?”张谋之指着远处江面上的小轮船惊问道。 周赫煊连忙望去,只见那些江轮造型奇特,船身两侧装着铁板,两边各焊接了一尊炮管。他不确定道:“这是武装轮船?” 负责运送机器的货轮船长,明显就比他们清楚得多。当看到那些装有大炮的小江轮后,船长立即惊恐的喊道:“小心,小心,注意别把刘司令的军舰浪翻了!要赔钱的。” 周赫煊听到这话狂汗,顿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后世的蒙古海军大名鼎鼎,一个不靠海的内陆国家,愣是搞了三条船七个人建海军玩。 刘湘的海军同样大名鼎鼎,把普通的小江轮进行改装,装上铁板做装甲,装上两门小钢炮当舰炮,经常在长江里面训练游弋。 这可把沿江的渔民给愁坏了,不是怕被军舰撞沉,而是怕自己驾着渔船,一个不小心把军舰给浪翻。当时重庆有个民谣是这样唱的:告尔沿江小渔船,浪翻军舰要赔钱。买船用了五万五,买炮用了三万三。 刘湘的军舰不仅吨位小,马力小,开炮的时候更好玩。每次一开炮,船身就会因为后坐力而倒退一大截。不过川军改造军舰的技术还不错,两门小钢炮焊得够标准,不至于一开炮就让军舰在江面上打转。 周赫煊连忙拿出照相机,对着江面上的几条川军“军舰”狂拍,这些照片放到几十年后可珍贵了。 众人上岸后,立即联系码头的搬运工转运机器,接下来的情况让张谋之颇为欣喜。 “看来刘湘还是懂民政的,我们沿途而来,被收了许多苛捐杂税。反而是到了重庆,只需要缴纳一笔朝天门码头的关税即可。”张谋之对刘湘的初次印象很好。 随行受雇转运机器的本地人说:“这要多亏了刘处长。” “刘处长是谁?”周赫煊问。 那本地人说:“四川善后督办公署财政处处长刘航琛,人家是北大的高材生,现在专门帮刘司令打理财政。刘处长刚刚上任,就裁撤掉30多个税捐机关,咱们这些搞搬运的日子也好过多了。” 张谋之奇道:“这可稀罕,一般帮军阀搞财政的,都想方设法多增税,刘航琛居然大肆裁撤税捐机关?” “那可不是,现在都传刘处长是财神爷转世,”本地人兴致勃勃的说,“我听说啊,刘处长上任一个月,就让一直倒贴钱的督办公署结余税款100多万,第二个月又结余200多万。” “有点意思。”周赫煊笑道。 那本地人说:“何止有点意思,刘处长的故事可多了。以前当兵的找商家借款,那都是有借无还,大家只当破财免灾。刘处长上任以后,也忙慌慌的到处借款,但人家很讲信用。借款到期以后,没有商家敢去要账,刘处长却亲自带人上门还钱,连带利息一分钱都不少!” 周赫煊突然明白,为什么历史上的刘湘,能够在川军诸多军阀中站稳脚跟,最后从名义上统一四川了。 手底下有个懂得理财、又懂得收拢民心的行家,那是非常重要啊! …… 重庆明显跟别的地方不同,这里几乎看不到黄包车的影子。 山城嘛,拉黄包车还不得累死! 惯用的交通工具是滑竿,两根结实的长竹竿绑成担架,中间架着竹编的躺椅。周赫煊和张谋之坐在滑竿上,轿夫抬着滑竿爬坡上坎,感觉摇摇晃晃的颇为舒服。 别说跟天津、上海比,就算跟九江比较起来,此时的重庆都显得很落后。 基本见不到什么现代建筑,到处是传统的木楼或者竹篓。刘湘在这里悉心经营也才一两年时间,重庆暂时还没发展起来,可能过几年会有比较显著的变化。 二人带着随从,从朝天门一路来到菜园坝,把机器安置好以后,便准备在附近找旅馆歇息。 就在此时,迎面走来一群人,街上的行人纷纷躲避。 抬着周赫煊的两名滑竿挑夫,也连忙避让,差点把周赫煊给摔下来。 一匹拖着架车的川马因此受惊,直接把街边的小贩摊位撞翻,小贩立即和车夫争论起来。一个狮子大开口要求赔偿,另一个只愿赔毁坏的货物,吵得是不可开交。 引起骚乱的是个大胖子,他也坐在滑竿上,不耐烦地说:“闹啥子闹,滴点儿大的事,硬是奔得青红白脸的。好多钱嘛,我来赔!” 小贩立即笑嘻嘻地上前说:“哈公,一点小买卖,不值几个钱,两块大洋就可以。” “给他两块钱,”胖子挥手对随从说,“搞快点,不要耽误我看川戏。” 周赫煊听到小贩称呼胖子叫“哈公”,顿时有些明白过来,他出声问道:“可是范司令?” 乍听到标准的国语,大胖子有些愣神,疑惑地看着周赫煊问:“你是哪个?咋个认得到我诶?” “鄙人周赫煊。”周赫煊笑道。 大胖子对手下嘀咕道:“莫不是哪个来重庆公干的中央大员,一口官话倒是说得有板有眼的。” 他手下还真有明白人,立即回道:“哈公,这位先生可了不得,是个名满天下的大学问家。蒋总司令都要读他的书,还把他的书印来发给当官的读!” “啷个厉害呀!”大胖子吃了一惊,自言自语道,“吔,看不出来哟。他咋个认得到我呢?” 手下拍马屁说:“说明哈公已经声名远播了,连大学问家都晓得你!” “嘿嘿,要得,要得,”大胖子连忙从滑竿上下来,高兴地喊道,“周先生,一起去听戏嘛。我范哈儿做东,保证让你在重庆耍得巴适!” 415【范哈儿】 范哈儿,本名舜典,字邵增。 在四川话里,“哈儿”就是“傻儿”的意思。这位爷出身于地主家庭,自幼不喜读书,却喜欢听人说书,满脑子都是江湖豪侠劫富济贫的思想。 说白了,范哈儿有些像后世被《古惑仔》影响的少年,小小年纪就不学好,13岁便加入当地的袍哥组织。 自晚清以来,四川从来没有太平过,几乎年年都在打仗。 普通百姓的日子自然过得艰难,但像范哈儿这种滚刀肉却混得如鱼得水。20年来,他从一个袍哥小兄弟,混成刘湘手下的师长,去年还被常凯申委任为川鄂边防军司令。 如今四川的内乱暂时平息,只剩下刘文辉、刘湘两叔侄最厉害,一个霸占川西,一个霸占川东。 二刘本是亲戚,也一向是天然盟友。但他们把其他军阀压服以后,不可避免的互相敌视起来,都想灭掉对方统一四川。 范哈儿实力不俗,自然也成为双方拉拢的对象。 就在上个月,四川省主席刘文辉,拿出50万大洋重金收买范哈儿。范哈儿表面答应,从容收下那50万大洋,回头就把刘文辉给卖了,还拿着巨款问刘湘该咋办。 刘湘对此一笑置之,让范哈儿拿着钱去上海玩玩,只要不掺和二刘之间的斗争即可。 范哈儿没有立即前往上海,而是带着钱到重庆。他在菜园坝附近的上清寺,选了一块地皮,正在大兴土木修建“范庄”。 历史上,等“范庄”破土动工以后,范哈儿就会顺江而下到上海,被青帮老头子张锦瑚收为关门弟子,还跟杜月笙拜把子一起做鸦片生意。 范哈儿一生有三桩轶事最为出名—— 一是他兵败落难时,为了积蓄力量东山再起,带着人到处抢劫财物。等范哈儿发达以后,又把当初被抢之人悉数找来,连本带利的发还财货。 二是他妻妾众多,姨太太就有好几十个。其中一个叫紫菊的小妾,在重庆开明学校读书时,跟青年校长王世均相爱。范哈儿被戴绿帽后虽然愤怒,但最终选择了原谅。他收紫菊做干女儿,收王世均做干儿子,出资5000大洋当嫁妆,用嫁女儿的礼节把小妾给嫁出去。 三是他看上了体育明星“南国美人鱼”杨秀琼,根本不顾常凯申、宋美龄夫妇的面子——杨秀琼是宋美龄的干女儿,居然强逼杨秀琼离婚,再自己娶过来做姨太太。 范哈儿这个人的性格极其复杂,他仗义疏财、豪爽大度、知恩图报,却又老奸巨猾、贪财好色、为祸一方。他胸无点墨,欺男霸女,满脑子豪强思想,却又在关键时候深明大义,为了抗日散尽家财,最终起义反蒋投靠我党——建国后竟然身居高位,得了善终,享年83岁。 …… 如今的重庆还比较落后,新新大戏院、国泰大戏院尚未落成。 范哈儿带着周赫煊、张谋之,来到机房街(后世解放碑附近)的悦和茶园,这里有重庆最出名的川戏班子。 四川茶馆和上海、天津的茶楼有很大不同,茶馆内摆放的都是竹编椅子,可端坐、可半躺,再泡上一盏盖碗茶,无比悠闲惬意。 舞台上,一个肩插佛尘的花和尚出场,只那么走了几步,便引来全场喝彩。 “好!” 范哈儿高兴得疯狂鼓掌,脸上的肥肉都在抖。他给周赫煊、张谋之介绍道:“周先生,张先生,演花和尚那个叫刘成基,遂宁走出来的娃儿。不要看他年轻,他的花脸(丑角)可是重庆一绝。这出《醉打山门》,得了赵瞎子的真传,演得硬是安逸,全重庆找不出来第二个。” 《醉打山门》乃是昆剧知名戏目,此刻用川剧的形式表现出来,居然别有一番韵味。 刘成基扮演的花和尚鲁智深,打抱不平时威风八面,喝醉酒后却憨态可掬。特别是那眼神和表情,配上川剧念白唱腔,表现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滑稽之感。 “好好好!” 一出戏唱完,范哈儿不停地拍巴掌喝彩,乐颠颠说:“狗x的,龟儿子硬是要得,给老子打赏刘三荣(刘成基)10块大洋!” 直到离开了茶园,范哈儿还在对刚才的表演赞不绝口,他又拉着周赫煊、张谋之去饭馆喝酒。 酒菜上桌,范哈儿举起酒杯说:“周先生,张先生,我范哈儿是个粗人,文绉绉的话不会说。这杯酒,我敬两位。袍哥人家,绝不拉稀摆带,我干了,你们随意。” “好说,好说,”周赫煊一饮而尽,笑着用四川话说,“我也是袍哥人家,以后就不要喊先生了。” 范哈儿惊讶道:“你也是哥老会的?” “我是美国五洲洪门的坐馆,”周赫煊笑道,“洪门、汉留(哥老会)源出一家,你我兄弟都是自己人。” “搞豁是洪门总堂的兄弟,失敬失敬,”范哈儿连忙举杯说,“周老弟,我范哈儿有眼不识泰山,自罚三杯!” 周赫煊说:“不必自罚,喝酒就是。” “不得行,不得行,罚酒是必须的,”范哈儿连饮三杯,擦嘴说,“袍哥人家嘛,决不能拉稀摆带,喝几杯酒算啥子?” “哈哥豪爽!”周赫煊竖起大拇指。 两人又闲聊片刻,范哈儿才问:“周老弟咋个就认得我呢?” 周赫煊胡诌道:“我听李宗吾先生提起过哈哥,他说你为人仗义耿直。” “李先生居然还夸我啊?”范哈儿受宠若惊。 李宗吾在四川名气太大了,不仅在教育界、文化界受尊重,还给多位四川军阀当过顾问。再过几个月,刘湘把叔叔刘文辉斗败,也会慕名邀请李宗吾当自己的顾问。 周赫煊笑道:“哈哥你不要妄自菲薄,你当年主动发还抢劫的财货,四川哪个不佩服?” “嘿嘿,嘿嘿,年轻时候的荒唐事,说起来脸红,”范哈儿对此又是得意,又是尴尬,他转开话题问,“周老弟这趟跟老丈人一起来重庆,是要做啥子大事哇?” 周赫煊道:“我准备在重庆开一家工厂,正要拜会刘湘刘司令。” “这个好说,包在我身上,我明天就帮你引荐!”范哈儿拍着胸脯说,“刘司令还是要给我范哈儿几分面子的。” 416【巴蜀王】 民国初期和中期,要论哪支军队名声最坏、战斗力最差,川军排了第二,没人敢排第一。 要怎么来形容川军呢? 四个字:乌合之众! 民国年间军阀混战不休,巴蜀之地显得尤为奇葩。 其他地方的军阀都已经跨省大战争天下了,四川这边还在旷日持久的窝里斗,而且几度被外省军阀控制。 从1912年到1934年,历经大小400余战,四川军阀混战持续了22年之久,期间从来没有停歇过,好像是在打一场叫做血战到底的四川麻将。又似乎是在养蛊,把一堆毒虫扔在四川盆地这个蛊盘里,谁能厮杀到最后,谁就是真正的蛊王。 刘湘就是那只蛊王,巴蜀王! 我们来看看刘湘的成长史,军校速成学堂毕业、见习官、排长、支队差官、营长、团长、代理旅长、旅长、师长、军长、川军总司令。他的每一次高升,都见证了一场或数场内战,是靠战功硬生生往上窜的。 在四川的军阀混战中,政治站队往往没有鸟用,能不能生存全靠手底下的部队。刘湘其实好几次站队错误,但他有兵有枪有钱有粮,胜利者也必须重用他。 最诡异的是,四川本省军阀打得你死我活。但当他们面对外省军阀时,却往往团结一致,死对头也能非常愉快的结盟,把外省军阀赶出四川以后咱继续打。 或许正是由于这种一致对外的传统,当日本全面侵华时,叫花子般的川军,才能突然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力量,惊爆了所有人的眼球。 抗战爆发后,巴蜀王刘湘曾说过这么几段话: “抗战,四川可出兵30万,供给壮丁500万,供给粮食若干万石!” “全国抗战已经发动时期,四川人民应负担之责任,较其他各省尤为重大!” “过去打了多年内战,脸面上不甚光彩,今天为国效命,如何可以在后方苟安?” “抗战到底,始终不渝,即敌军一日不退出国境,川军则一日誓不还乡!” 抗战期间,四川为全国输送了40%的兵源,50%的钱粮,每5个牺牲在抗日战场的军人,就有1个是四川人。川军的被俘人数,是各省地方军中最少的,不到被俘总人数的1%。川军士兵阵亡比例高达三分之一,经常一场大型会战打完,川军从将领到士兵全部战死沙场,不撤退,不投降。 在出川抗战的六名中将里,有四名壮烈殉国,第一批出川的400多位团级军官,无一例外全都牺牲在抗日前线。 所以在八年抗战中,才有了那么句话:无川不成军! …… 周赫煊在李子坝的刘公馆里,见到了那位大名鼎鼎的巴蜀王刘湘。 刘湘的个子不高,五官端正,剃着大光头。此人阴沉内敛,不苟言笑,浑身散发着草莽之气;但他说话条理分明,措辞严谨,又有些读书人的味道。 “甫公,这位是我的好弟兄周赫煊周先生,”范哈儿竖起大拇指,“周老弟是大学问家,他喝的墨水比我喝的米汤还多,是蒋总司令的座上宾!” “嗨呀,久仰大名,周先生你好!”刘湘热情地跟周赫煊握手,冷峻严肃的脸上挤出些许笑容。 周赫煊说:“刘司令,我对您才是久仰大名,幸会!” 刘湘等佣人奉茶完毕,才说:“邵增(范哈儿)已经跟我讲了,你打算在重庆开个啥子工厂呢?” 周赫煊指着茶几上的搪瓷果盘说:“搪瓷厂,整个亚洲最先进的搪瓷厂。全套美国引进的半自动化流水线,不仅中国没有,连日本都没有。只要电力供应充足,我办的搪瓷厂生产效率是日本工厂的20倍以上,成本只有日本产品的五分之三。前几年,中国的搪瓷市场都被日货垄断,这两年稍微要好些,但国货还是比不过日货。我办搪瓷厂是实业救国,目标是把日货搪瓷都赶出中国,如果可能的话,还要在整个亚洲跟日货抢市场。” “嘿呀,这话说得好,攒劲!”范哈儿赞道。 刘湘愣了愣,忍不住问:“生产效率真的是日本工厂的20倍?” “是的,但耗电量比较大,不知重庆的电厂可否能够提供充足的电力?”周赫煊道。 刘湘想了想说:“周先生,你能来重庆开工厂,我是举双手欢迎的。但实不相瞒,重庆目前只有一座发电厂,而且两年前还烧毁了一个发电机组,到现在都没有修好,供电还是比较紧张的。我正准备新建一座发电厂,地址都选好了,就在大溪沟那边。不过大溪沟电厂投产,恐怕还要等几年。” “大溪沟电厂是火电还是水电?”周赫煊问。 “火电。”刘湘答道。 周赫煊奇怪道:“建火电厂哪需要好几年?一年半载就够了!” 刘湘两手一摊:“要人才没得人才,要设备没得设备,你说一年半载咋个建得起来?四川不比沿海啊,工科专业人才很难找,从外面也不好请。” 周赫煊顿时笑了:“刘司令放心,建火电厂的人才和设备,全都包在我身上!” “周老弟你有路子?”刘湘连称呼都变了。 周赫煊说:“设备我直接从美国买来,火电厂工程师也请美国人担任。” 刘湘为难道:“请洋鬼子怕是很贵哦,我手头银子比较吃紧。” “不贵,美国正在爆发经济危机,不管是设备还是人才都很便宜。”周赫煊解释道。 刘湘不懂什么叫经济危机,对此半信半疑,但想想周赫煊没必要骗他,也就满口答应下来。他眼珠子一转说:“既然周老弟在美国有路子,那能不能帮我引进一套兵工厂的生产设备?我准备在重庆搞一家兵工厂。” 说来也是搞笑,四川实力最强大的军阀刘湘,到目前为止连自己的兵工厂都没有。 周赫煊没有直接给予肯定答案,只说:“我可以半年问问,那些淘汰过时的枪械生产线,应该还是能引进几条的。” “过时不要紧,只要能生产枪炮就可以。”刘湘赶紧道。 不说现在的川军,就连出川抗日的川军,武器装备那都落后得不忍直视。许多士兵手里的武器,都特么快散架了,用麻绳绑起来做固定,膛线磨得几乎看不到,跟烧火棍没什么区别。 怎么说呢? 由于运输路途遥远,以及财力不足,川军手里的武器,大都是外省军阀部队用过的二手货。甚至还有许多清朝新军的枪支,一直沿用到现在,什么抬枪、鸟枪、汉阳造老套筒,五花八门,应有尽有。 听到周赫煊能搞来美国的枪械生产线,喜怒不形于色的刘湘,也忍不住高兴得笑起来。他热情地拉着周赫煊的手说:“周老弟,你硬是我的及时雨啊。对了,我新组建了一只空军,过两天要搞演习,一起去看哈嘛。” 四川的空军部队…… 周赫煊突然想起江面上那些“军舰”,无法想象刘湘的空军会是啥样子。 417【刘神仙】(为盟主“无聊的倒霉熊”加更) 阳春三月,春光明媚。 重庆郊外的一片空地上热闹非凡,今天是四川空军部队正式成立的大好日子。不仅刘湘手下各部将领汇聚一堂,就连杨森、邓锡侯、田颂尧三位四川大军阀,都带着他们从属的小军阀前来参观。 这些大小军阀的关系极为混乱,很难理清谁是谁的盟友,谁是谁的敌人。反正大家合伙打过别人,也跟别人合伙打过彼此,至于接下来该联合哪边攻击哪边,估计那些军阀自己都没打定主意。 受邀参观空军演习的军阀当中,分量最重的当属杨森。这位老哥还是很仗义的,北伐期间吴佩孚被打得落花流水,杨森念旧情收留吴佩孚,结果被常凯申下令免除职务。 杨森跟刘湘是同学,以前一直属于盟友。但两年前他伙同刘文辉进攻刘湘,偷鸡不成蚀把米,川东21县地盘尽为刘湘所占。范哈儿以前就是跟着杨森混的,后来也投靠了刘湘。 杨森在四川打内战打得乱七八糟,但他在抗日战场上的表现却很亮眼,参加过淞沪会战、武汉会战、三次长沙会战、长衡会战等多次战役。在淞沪会战期间,杨森部和日军血战五个昼夜,伤亡近半依旧死战不退,成功坚守至友军前来接防,被评价为淞沪会战最能打的五个师之一。 田颂尧和邓锡侯同样是四川大军阀,只不过未来的境遇各不相同。 田颂尧是个倒霉蛋,几年后就会上常凯申的当。他被中央政府授命“剿匪”,因为防守区域被红军攻破,于是遭到中央撤职查办,手下部队也被趁机吞并,心不甘情不愿的下野办教育去了。 邓锡侯则跟杨森一样,也会活跃于抗日战场,甚至自己的司令部都一度被日军包围,他在突围的时候坠马摔伤。 另有郭汝栋、李家钰、罗泽洲、陈书农等诸多小军阀,不管人品如何,干过啥坏事,都是要出川抗日的。多数都誓死杀敌报国,只有少部分表现糟糕。 比如罗泽洲这家伙,抗战期间利用壮丁贩卖鸦片,结果遭到撤职查办,闲居至新中国成立后吞烟膏自杀。 罗泽洲势力不大,名气却不小,在四川自称“顺庆王”,老百姓送他外号“罗皇帝”。他在自己的地盘巧立名目,横征暴敛,已经把田税预征到30年后。而且他还私设公堂,视下属如奴隶,要杀就杀,要剐就剐。有一次他处理逃兵,亲自操刀问斩,居然连续挥刀砍死18人。他自己定下的死刑,就包括枪决、斩决、黑串、活埋、刺杀、背火背篼等诸多名目。 可就是这么个残暴的家伙,居然个子矮小、体型瘦弱、眉目清秀,属于那种病娇小受的长相。 除此之外,还有刘湘的心腹爱将、重庆市长潘文华。 重庆的工业和都市现代发展基础,就是潘文华打下的。他担任重庆市长期间,大量建设工厂,进行了诸多城市升级改造项目,算是一个能打仗,也能治理民政的能人。 然而,你万万猜不到,这个能人最初是靠种鸦片起家的。 周赫煊跟范哈儿一起来到演习现场,刘湘笑着介绍道:“诸位弟兄伙,我来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周赫煊周先生,蒋总司令的座上宾,张副司令的心腹顾问。周先生可不得了啊,他在美国、在欧洲都是横着走,坐火车经过莫斯科的时候,苏联的老大斯大林专程亲自接见!” 除了杨森、邓锡侯外,其他军阀根本没听说过周赫煊的名字。但听刘湘这么一介绍,顿时引起轰动,大小军阀们纷纷上前问候寒暄。 “周先生好!” “周先生一表人才哦。” “周先生,看完演习一起去喝酒嘛。” “……” 斯大林离得太远,军阀们感受不到威严。但常凯申和张学良的大名,他们却如雷贯耳,周赫煊在他们心目中的地位也跟着提升。 范哈儿挺着肚子站在周赫煊身边,看着各路军阀上前握手,他也自觉很有面子,笑嘻嘻地帮周赫煊介绍那些军阀。 众人热情的寒暄过后,刘湘看看时间差不多了,问随员道:“刘神仙怎么还不来?” 随员还没回话,只听远处有人高呼:“刘神仙驾到!诸邪退散,鬼祟回避。” 声音越穿越近,周赫煊好奇地望过去,见那边来了大概二三十个人。 走最前面的是两名童子,手捧花篮和法器。 接下来是八个的开道者,穿着似道袍又似军装的古怪衣服,拎着锣、钹等乐器敲打不停,那声音就像是在做道场发丧。 随后是一辆滑竿,滑竿系着五颜六色的彩色丝绸,竹制藤椅上坐着个仙风道骨的老头。老头的装扮也很奇特,似道非道,似军非军,他手持浮尘和罗盘,腰间别着一把崭新的毛瑟手枪,嗯,俗称盒子炮。 让周赫煊惊讶的是那些军阀的反应,刘湘、杨森、田颂尧、邓锡侯带着各路军阀齐齐上前,躬身问候道:“师父在上,请受徒弟一拜!” 老头也不敢真让军阀们拜他,连忙挥舞佛尘说:“不必多礼。” 待得老头从滑竿上落地,刘湘殷勤道:“师父,请上座!” 老头很有眼力劲,没有争这个面子,他说:“你是主帅,当居上位。我只是军师,甘陪末座。” “师父说得在理,请!”刘湘道。 周赫煊看得满头雾水,忍不住问范哈儿:“这老头子是谁啊?” 范哈儿一脸敬畏地回答:“‘孔孟道’的掌教,刘从云刘神仙。四川所有排得上号的军阀,基本上都是刘神仙的徒弟。刘神仙还是刘司令的军师,刘司令每次打仗,都要先请刘神仙算卦占卜。刘神仙法力高深,有他相助,刘司令这几年就没有输过一场。” 周赫煊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以前他从民国趣谈资料当中,也听说过刘神仙的一些传闻。今天总算是大开眼界,见到活蹦乱跳的真人了。 四川的军阀界可真是乌烟瘴气,妖魔鬼怪层出不穷啊。 418【玩命的演习】 天下大乱,必妖孽丛生。 当人们对现实失去信心,必然寄希望于缥缈的神明,这就给歪门邪道提供了生存土壤。 纵观中国宗教的发展历史,到明清时出现一个非常奇葩的现象:正宗的佛教、道教日渐衰落,品种繁多的民间宗教却如火如荼兴起,这些民间教派至少有九成属于邪教。 其原因可追溯于明朝初年,统治者对佛教、道教进行严格管控。官府虽然承认且保护已有道观、寺庙,但却几乎不批准新建庙观,合法的度牒也很少颁发,大大抑制了正统宗教的发展。不但如此,和尚、道士们还被圈养在庙观当中,是不能随意到民间传教讲经的。 这就造成什么后果呢? 第一,明中期人口急剧增加,但宗教人员和宗教场所却未跟着增多,正统宗教已经无法满足人民日益增长的精神需求。 第二,正统佛教和道教无法深入民间,无法跟人民群众亲切接触,渐渐失去自我进化和改革的能力。 第三,大量非法的民间宗教迅速发展,其中歪门邪道丛生,挤占了正统宗教的社会生存土壤。 清朝大致沿用了明朝的宗教政策,以至于民间教会组织越来越多,直接影响到民国的宗教情况。而民国政府又失去地方控制力,再加上连年战乱,天灾人祸不断,导致本以繁荣的民间非法宗教越传越广。 其中山东属于邪教重灾区,这里战乱频繁、饿殍遍野。 “***”宣扬末世思想,认为天灾人祸是神明对凡世的惩罚,只有信奉“***”才能得到救赎。 而且“***”并不是单纯的道教支派,他们号称“五教合一”,信奉的最高神明为无极老母。无极老母有五个儿子,分别为孔子、老子、释迦摩尼、耶稣基督、穆罕默德。不但这五位是“***”祭祀的神明,什么菩萨、关公、土地、城隍通通拜祭。 也即是说,不管你原本信哪个教,都可以加入“***”,这里是各派宗教相亲相爱的大本营。 民国的战乱、灾祸越多,“***”发展就越迅速,如今已不限于在山东传教,而是遍布整个中华大地。 四川刘神仙刘从云创立的“孔孟道”,便是“***”的分支教派,又称“一贯先天大道”。“孔孟道”还稍微有点节操,没有搞什么“五教合一”,不认可耶稣基督和默罕默德,只认儒释道“三教合一”。 刘从云也并非什么老头子,还要过两年才满50岁。但他蓄着长髯、梳着道髻,也不知是纯天然,还是用了染发剂,须发都显得有些花白,看起来年龄已经很大了。 刘从云是威远县新店人,早年做过私塾老师,常常靠算命、占卜骗取钱财。辛亥革命爆发那年,刘从云借着皇帝退位的影响,自称白鹤仙人下凡,宣扬末日思想,进而创立“孔孟道”。 在勾结军阀以前,刘从云便已经拥有信徒数万,设总坛六处、分坛108个,在四川极有势力和威望。 此时此刻的刘湘,是真的尊信刘从云,因为刘神仙料事如神,每言必中。他能够在四川诸多军阀中做大,多亏了拜刘神仙为军师,这是事业和精神上的双重信仰。 其实刘从云之所以料事如神,是因为他门下弟子遍布四川,包括各个军阀部队。说白了,刘神仙掐指一算得来的信息,只是门下弟子秘密传来的情报而已。 可刘从云不屑于只当情报头子,他把自己包装成活神仙,运用各种手段把四川军阀骗得团团转。 按照历史发展,再过几个月,刘湘就要组建陆、海、空之外的第四支部队——神军! 刘从云对“神军”拥有绝对控制权,士兵全是“孔孟道”信徒,他甚至可以调动“神军”攻打刘湘,相当于变相的小军阀。 但“神军”说起来毕竟不好听,刘湘便把这支部队编为“模范师”——不知道同样悉心打造“模范师”的老蒋,听了会不会气得吐血。 刘从云对四川军阀的影响力越来越大,直至几年后,除了刘湘之外,其他所有军阀都得给刘从云下跪磕头。 妖道! 整个“空军演习观摩团”的军阀中,也就杨森是个明白人。他虽然名义上拜刘从云为师,但只是顺势而为,一方面可以拉拢其他信教军阀,另一方可以安抚信教的士兵。 十四架飞机出现在跑道上,这玩意儿在四川非常稀奇,引来大小军阀们的啧啧赞叹声。 这也是刘湘组建空军,并邀请各路军阀参观演戏的最终目的——用来吓唬其他军阀。 刘湘得意地对杨森说:“子惠兄,你看我的空军咋个样?” “威武雄壮。”杨森点头赞叹,心里却酸酸的,对此非常嫉妒。 想当初他们一起读军校,刘湘每次考试都是倒数第一名,而杨森则常常名列前茅。 可现在呢? 班上好多老同学都被刘湘干翻压服,这个最没本事的“刘闷墩儿”居然发展得最好! 刘湘又对着邓锡侯、田颂尧炫耀一番,扭头问周赫煊:“周先生,我的空军,跟中央的空军、东北的空军比起来如何?” 周赫煊委婉地回答:“各有特色。” 刘湘组建四川空军可是费了很大力气,三年前,他就派人带着20万银元,到法国订购了4架飞机。飞机部件运到越南组装,本来想开回四川,结果…… 第一架飞机刚刚起飞,就一头栽进稻田里。第二架飞机飞得挺远,一直飞到广西和贵州边界,突然发动机熄火,迫降时飞机坠毁,飞行员重伤。 两次试飞失败,刘湘不敢再玩刺激的了,只能让卢作孚派船去装运。挂着英国国旗运至上海,蒙混过关后,再走长江一路运回四川。 如今刘湘已经拥有14架飞机,分别从美国、法国、英国订购,当之无愧的“万国牌”空军。 十四架飞机顺利升空,做着各种“惊险”的飞行表演。四川的大小军阀抬头仰望,都张大了嘴巴感到震撼,对刘湘的军事实力深深忌惮。 飞行表演结束后,接下来是实弹表演。 飞行员架势着飞机俯冲而下,子弹哒哒哒的扫在地面靶上,虽然准确度不够,但声势还是很吓人的。 打完枪便是投弹,飞机从观摩人群中飞过,投弹手托着炮弹瞄准地面目标,感觉到位以后放手—— biu! “我操!” 周赫煊看到情况不对,连滚带爬地往后冲,趴在石阶后面躲避炮弹。 “轰!” 炮弹落在观看演习的教导团里,来了个中心开花,教导团瞬间伤亡数十人,连教导团的教育长江右三都被炸断一条腿。 刘湘顿时傻眼,良久才挤出几个字来:“妈卖批,我日你个仙人板板哦!” 419【科普】 演习现场一片混乱,肇事飞行员和投弹手,一落地就被刘湘扣押。 各路军阀们则是幸灾乐祸,田颂尧憋着笑说:“喔嚯(糟糕之意,可用于嘲讽),这下完挂了,赶紧送医院头去。” 杨森还在火烧浇油,嘲笑道:“甫澄兄,你那个飞机投弹手,手艺有点回潮哦。格老子,幸亏兄弟伙运气好,要是再歪个几丈远,我们这些带兵的起码给炸死一大半。” 邓锡侯假装帮着刘湘说话:“不要朗个子说嘛,刘司令的空军还是很要得的,起码飞到天上没有落下来。” “哈哈哈哈!”众人放声大笑。 刘湘黑着脸不说话,肺都快气炸了,吼道:“把那个坏事的龟儿子带过来!” 很快,刘湘的侍卫便押着投弹手过来,那位兵哥哥腿都软了,噗通一声跪下,连连磕头道:“司令,我错了,你饶我一命嘛。我屋头还有80岁老娘要养,我要是被砍了脑壳,我妈咋个办哦。司令……” “闭嘴,”刘湘喝问道,“老子让你炸靶子,你咋个往自己人头上炸?” 投弹手喊冤道:“司令,冤枉啊。我真的是朝靶场里投的,我也不晓得,咋就落在人堆里头了。可能是今天风大,吹过去的。” “吹你先人板板,”刘湘大怒,“恁大一个铁坨坨,你给老子吹过去看看!” “司令,我没有骗你哇,真是吹过去的。冤枉啊,呜呜呜……”投弹手说着说着就哭起来。 刘湘回头问刘神仙:“师父,你咋个看?” 刘从云掐指一算,半眯着眼说:“此乃妖风作祟,往东20里地,那里有一头黄风精。改天贫道开坛做法,为司令除去此害,当可高枕无忧!” 投弹手连忙附和:“对对对,是一头黄风精。我在飞机上投弹的时候,就看到有一股黄色的妖风吹过来,硬生生把炮弹吹歪了。” 刘湘对此半信半疑,皱着眉头说:“那就有劳师父为民除害。” “贫道全力以赴,定不辱命,”刘从云说道,“回头我画几张避凶符,司令可让人把符贴在飞机上,以后肯定不会再出事。” 周赫煊实在看不下去了,出声问道:“刘司令,你的空军投弹手,就没有学过物理课程?” “啥子物理课?”刘湘不解道。 周赫煊说:“就是测算飞行高度、飞行速度,再根据这些算出炮弹做平抛运动的落点。” 刘湘晕乎乎的挠了挠头,他读军校时次次考试倒数第一,哪里懂什么平抛运动啊。 周赫煊只能简单解释道:“这位投弹的兄弟,应该是在靶场上方投的弹。但是炮弹落下时,还会因惯性继续往前面跑,所以最后就落在人堆里爆炸了。” 杨森立即听明白,嘲讽道:“还是周先生有学问,一哈子就搞醒豁了。甫澄兄啊,你这个空军部队,怕是要请几个老师来教一下科学文化,不然哪天怕是要把你的司令部炸了。” “请请请,一定要请,”刘湘连忙说,“明天我就从重庆大学,请几个物理老师来上课。” 刘从云见自己被无视,没好气的瞪了周赫煊一眼,出声道:“司令,上课要上,黄风精也必须除掉!” “都要得,双管齐下,要整得巴适。”刘湘说。 周赫煊对这个妖道极看不惯,此人过几年就要唆使刘湘进攻刘文辉,后来又唆使刘湘攻打红军部队,为一己私利不知害死了多少人。 而且“孔孟道”还是“一贯(和谐)道”的分支教派,“一贯(和谐)道”属于汉奸邪教。当日本侵占华北、山东时,“一贯(和谐)道”宣称日本侵华乃是天定劫数,是不可改变的神明惩罚,要求信徒臣服日本侵略者,成为日军统治北方的帮凶。 刘从云在被刘湘赶出四川后,跑去上海继续招摇撞骗,同样帮着日本人干了许多坏事。 周赫煊冷笑着问:“刘道长,你不是料事如神吗?怎么没算到今天空军演习要出事?又或者,你早就算到了,却不肯说出来,故意让刘司令出洋相!” “你血口喷人!” 刘从云满腔怒火,对刘湘解释说:“司令,贫道的修为还差一步,才能修到天人感应的境界。在此之前,必须靠算卦占卜才能预测吉凶,今天出门确实没有算卦。司令明鉴!” 刘湘点头说:“师父说得对,是我疏忽了,该让你先起一卦。” 周赫煊笑道:“原来如此。刘道长,要不你也帮我算算命,算一下我的前途?” “没空!”刘从云大袖一挥,懒得跟周赫煊说话。 刘从云身边的弟子跳出来说:“姓周的,你算老几?师父是白鹤仙人下凡,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前晓一万年,后晓一万年。你敢得罪师父他老人家,晚上就让阎王把你的魂勾走!” “闭嘴,不准对周先生无礼!”刘湘脸色阴沉地呵斥道,他虽然笃信刘神仙,可还是分得了轻重的。 “嘿,真是好巧啊,”周赫煊乐道,“我上辈子也是在仙界混的,经常跟玉皇大帝一起打麻将。现在遇到同行,不如我们来抖抖法?” 刘湘为难道:“周先生,不要弄伤和气嘛。” 周赫煊见刘从云不说话,激道:“刘道长,你是不是怕了?” 刘从云冷笑道:“有何可怕的?比就比,你说比啥子嘛。” “悉听尊便。”周赫煊说。 “那好,明天就比,到时候你好自为之!起驾回府!”刘从云气呼呼地离开演习场。 刘湘叹气说:“周先生,你太冲动了。” 周赫煊笑问:“刘司令真的信这道士?” “刘神仙算卦还是算得比较准的。”刘湘没把话说死,显然不是个迷信的啥子。 不止是刘湘,在场各路军阀都是人精儿,与其说他们尊信刘从云,不如说他们是对未知事物怀有恐惧。真正牵扯到自身利益时,别说刘神仙,就算天王老子挡道也照杀不误。 杨森来到周赫煊身边,笑嘻嘻地竖起拇指说:“周先生,还是你攒劲,一来重庆就敢跟刘道士斗法。” 周赫煊乐道:“说不定我比他法力高深呢?” 刘湘邀请周赫煊坐他的专车回城,半路上突然问:“周先生,你需不需要帮忙?” “刘司令希望我获胜?”周赫煊笑问。 刘湘答非所问,脸上挂着阴笑:“杀一杀他的锐气还是可以的,这个道士最近闹得有点过分了。” 420【斗法】 对于军阀来说,宗教信仰跟夜壶差不多,只是可以利用的工具而已。 比如牵连蒋百里入狱的唐生智,这位就是佛教信徒,他当年组建了整整一个师的“佛兵”。 那时唐生智与湖南省长赵恒惕有矛盾,赵恒惕也信佛,于是重金请来藏区白喇嘛开“大光明法会”。你以为赵恒惕真的在开法会?呵呵,只不过是借机拉拢湖南信佛的各路军阀而已,赵恒惕的势力迅速壮大起来。 唐生智连手下的军饷都发不起,更别说出钱请大喇嘛。面对赵恒惕的发难,唐生智连忙与密宗居士顾伯叙商量对策,还真给他们想出好主意。 两人亲自动手,挨连接营的给官兵剃度,中国历史上独一无二的“佛军满编师”就此诞生。全体官兵身披袈裟、手持戒章,端的是威风凛凛,让人不可直视。 正在观望形式的那些信佛军阀们一看,尼玛,这支部队打不得啊,全都是剃度受戒的和尚,进攻他们还不得惹怒佛祖? 就这样,赵恒惕靠做法会拉拢的信佛军阀联盟为之瓦解。而唐生智的佛军士气大振,很快便把赵恒惕赶跑,自封为湖南省主席,开启了他用佛法统治湖南的华丽篇章。 可惜唐生智遇到比他佛法更加高深的吴佩孚,吴佩孚为了激励将士,发誓只要统一了中国,他就去峨眉山出家当和尚,还请高僧念经超度亡妻和阵亡官兵。 于是乎,唐生智斗法失败,被吴佩孚赶出湖南。 唐生智索性率领他的佛军满编师,加入了北伐军队伍,重新杀回去抢地盘。如今的唐大帅佛法再度精进,悟通了佛法治国的终极理论,美名其曰“佛化党化,二位一体;唯心唯物,两极相通”。他认为,佛祖言众生解脱我解脱,孙中山先生讲天下为公,其实道理是一样的。所谓万法归宗,大家的最终目标都是拯救苍生,只不过手段不同而已。 佛法理论家唐大帅还经常亲自出面,给士兵们讲解佛理,他说“三身佛”的意思是:清净为法身,慈悲为报身,忠义为应身。 说了那么多,关键在“忠义”二字,唐生智只是想士兵对他忠义而已。 而刘湘呢? 刘湘始终对刘从云的道法半信半疑,之所以极度信任刘从云,一来需要刘从云帮忙传递情报信息,二来利用宗教笼络控制其他军阀,三来顾忌刘从云的民间影响力。 互相利用罢了。 最可恶的是,刘从云居然怂恿刘湘建立“神军”。这支军队全部由“孔孟道”信徒组成,刘从云想拥有绝对控制权,而装备和军饷却需要刘湘出钱。 让刘湘出钱出装备,养一支自己无法控制的军队,他心里能高兴? 刘从军早在三年前就一直唠叨,刘湘都笑哈哈的敷衍过去。现在刘从云催得越来越紧,甚至暗地里搞小动作,秘密联络其他军阀给刘湘添乱。 比如杨森此人,根本不相信什么鬼道士,但他却当众向刘从云磕头膜拜。杨森的意图很简单,就是要拉拢刘从云,顺带拉拢那些信教的军阀。 现在四川是什么情况? 军阀必须要敬拜真武大帝,再向刘从云谢恩,并由刘湘赐予法号。刘湘有了什么主意,就让刘从云以神仙的名义传达,不听号令者便是违反天意。 所以现在四川所有军阀都信奉“孔孟道”,因为不信教的,早就被其他人联合灭了。 可是搞这种鬼把戏,早晚会玩火自焚。 比如杨森就联合刘从云,借神仙之口传下法旨,这阵子一直跟刘湘对着干。 刘从云想要建立的那支神军,刘湘已经到了不得不答应的地步,除非他完全控制四川,否则根本不敢跟刘从云翻脸。只要他敢驱逐刘从云,或者杀了刘从云,全川大小军阀必然以刘湘违背天道为借口,联合起来讨伐他。 现在周赫煊跳出来要跟刘神仙斗法,刘湘当然高兴,就巴望这妖道被狠狠打脸。 当然,这脸不能打得太凶,也不能公开打脸,毕竟刘湘还要借助刘神仙控制其他军阀。 四川的军阀混战,真的叫神仙打架,因为所有军阀都有法号,死后是可得正仙位的。 周赫煊与刘从云的斗法,被安排在刘湘公馆举行,川内大小军阀可以围观,其他闲杂人等不得窥伺。 午时过后,刘神仙披着一身道袍登场,让门下弟子摆上法坛,抬来他的诸多法器。 只见这妖道抽出一把桃木剑,左手持符戟指轻抹,手中的符纸凭空燃烧,当着诸多军阀的面念咒作法起来。 “好!” “刘神仙法力高强!” “师父再表演一个!” “……” 众军阀欢呼鼓掌,就跟他们平时看川戏一样,只差扔过去几十块大洋做打赏了。 刘从云念完“天清清地灵灵”,就该轮到周赫煊表演。只见周大师左手玻璃棒,右手丝绸帕,朗声高呼:“科学大神在上,哥白尼、伽利略、达芬奇、牛顿、莱布尼茨、法拉第……诸多先贤,请赐弟子周赫煊无上科学法力!氢氦锂铍硼,碳氮氧氟氖,钠镁铝硅磷……马尼麻利哄,急急如律令!” 诸多军阀目瞪口呆的看着周赫煊念咒,居然没人听出来是元素周期表。 一群文盲! 范哈儿对身边的李家钰说:“吔,想不到周老弟也有几把刷子哦,念咒语念得嘿利索。” 在众人惊讶的眼神里,只见周赫煊用丝绸裹着玻璃棒疯狂摩擦,接着随手一挥,面前桌上的碎纸屑纷纷附在玻璃棒上。 “燃烧吧,科学圣火!” 周赫煊口绽莲花,响指一打,玻璃棒上的纸屑纷纷燃烧。 “好!好法术!”范哈儿噌的站起来拍巴掌。 各路军阀想不明白其中原理,都傻傻地看着那燃烧的纸屑,眼神中透着无尽疑惑。 负责客串裁判的刘湘宣布:“第一回合打平!两位请继续。” 刘从云恶狠狠地瞪了周赫煊一眼,招呼弟子道:“请法器,看我‘触水成冰’之术!” 421【东华帝君】 刘从云的法器是一个火锅盆,而且还是鸳鸯锅,里面灌了不少水进去,中央和周围的水是隔开的。 只见这妖道持剑微抖,插在桃木剑上的符纸猛地燃烧。他将符纸灰浸入水中,整个人绕着火锅盆游走念咒:“天清清地灵灵,燃符遥请南极翁,腾云驾雾展神通,步罡踏斗护身形,降下神威驱火邪。神兵火急如律令,敕!” 刘从云暴喝一声“敕”字,左手突然拍向水面。接着他又继续念咒,每绕着火锅盆走一圈,都要在水面拍打一下。 渐渐的,鸳鸯锅中央的水,开始渐渐凝结冰花。 旁边围观的军阀们,顿时发出赞叹声,惊讶于刘道士法术的神奇。 周赫煊也悄悄围过去,突然往火锅盆里扔了块生石灰,乐呵呵笑道:“我来给道兄加点料。” 生石灰遇水的地方瞬间沸腾,但这热量很快被水中的硝石吸收,盆内水温趋于正常偏热,连带着鸳鸯锅里结出的冰花也逐渐融化。 范哈儿拍手惊叹:“嗨呀,这斗法斗得凶诶!” 性格凶残的罗泽洲也说:“想不到周先生真的会道法。” 杨森翻了翻白眼,心中吐槽:道法个鬼哦,老子丢一坨生石灰进去,也能把冷水烧开。 听到军阀们的议论声,刘从云瞬间懵逼。随即他怒火中烧,不顾形象地大骂道:“龟儿子,你狗x的敢坏我法术,迟早要遭天谴,全家通通死绝!” “你这也配叫法术?”周赫煊不屑地说,“你敢不敢把藏在袖子里的硝石拿出来?” “啥子硝石?我听不懂!”刘从云黑着脸说。 周赫煊冷笑道:“我来教你什么叫触水成冰,来人,请法器!” 刘湘手下的两个侍卫,抬着一个装水的木盆子出来,盆上还盖着厚厚的毛巾。 “诸位看好了!”周赫煊把毛巾掀开,伸手放入水中轻轻搅动。 只见盆中之水迅速凝结,转眼间就变成了冰块,速度比刘道士快了好几倍。 刘从云瞠目结舌,他实在想不通其中原理,就算用硝石来制冰,也不可能这么快啊! 稍微懂点科学知识的杨森,也惊讶地看着周赫煊,忍不住问道:“周先生还真会仙家法术?” 刘湘微笑不语,刘道士平时惯用的伎俩,他昨天都告诉周赫煊了,所以周赫煊才早早准备好生石灰。至于周赫煊的“法术”原理,刘湘也早已半知半解,昨晚他自己都尝试了一下。 周赫煊拍着木盆子对刘从云说:“道兄,我这个才叫触水成冰,你会吗?” 刘从云看了看周赫煊,又看了看刘湘,瞬间明白二人已经联合起来打他脸。 这妖道拿得起放得下,脸上的怒容瞬间消散。他突然翻着白眼浑身发抖,犹如神灵附身一般,用低沉的声音说:“眼前可是东华道兄下凡转世?你我八百余年未见,如今再次相逢,真是可喜可贺啊!” 周赫煊笑而不语,转身看向刘湘。 刘湘微微点头,示意周赫煊不要拆穿,顺着刘道士的话说下去。 刘从云在四川军阀界的影响力,就是靠刘湘捧起来的。在彻底统一四川以前,刘湘都不会打破这个神话,因为他还需要借刘道士来控制其他军阀。 周赫煊一旦拆穿这个把戏,绝对会惹怒刘湘。到那时,他在重庆建工厂的事也别搞了,老老实实打道回府吧。 刘湘、杨森等人是甘愿被骗,有他们力保刘从云,这妖道根本没人能够动得了。 周赫煊心中感慨不已,只能陪刘从云做戏,笑着说:“我就是东华帝君,你是哪位仙友?” 刘从云装神弄鬼道:“见过道兄,我是真武大帝座下白鹤仙翁。” “哦,原来你就是那只小白鹤,”周赫煊说道,“我跟真武大帝打麻将的时候,好像见过你,多年不见,你的法力好像退步了。” 刘从云只能回答说:“我转世下凡的时候,消耗了太多法力,正在慢慢恢复。” 道教的神仙体系非常混乱,各种道藏和传说彼此矛盾,根本就没有统一的说法。再加上历朝皇帝胡乱封敕,导致神明的工作调动极为频繁,就算是研究道教的专家都很难说得清。 所谓东华帝君,有传说是姜子牙的化身,也有传说是全真教道祖,还有传说是汉代道士王玄甫,更有传说是与“西王母”平起平坐的“东王公”。 反正这是一个来头很大的神仙,刘从云开口就把周赫煊捧为“东华帝君”,其实是在变相地给刘湘、周赫煊服软——我认怂了,求别拆穿打脸。 至于刘从云平时敬奉的“真武大帝”,又称玄天上帝、玄武大帝、无量祖师、荡魔天尊。这位神仙的传说也乱七八糟,神位时高时低,有时候跟猪八戒下凡前的天蓬元帅平职,有时候又以北方最高神灵的面目出现,更有说真武大帝是太上老君的化身之一。 刘从云自称是“真武大帝”座前神仙,算是比周赫煊的“东华帝君”矮了一头,等于这次斗法输得彻彻底底。 “道兄请上座!”刘从云恭敬地说道。 周赫煊微笑颔首:“小友有礼了。” 两人这么一唱一和,立即让各路军阀大生疑惑。以前笃信刘神仙的军阀,开始对他产生怀疑;以前对刘神仙半信半疑的军阀,此刻基本上已经看穿他的鬼把戏。 这也算周赫煊斗法的收获了,在场的军阀或许是文盲,但绝对不是傻子,只不过没人站出来揭穿而已。 当然,难免有些家伙脑袋不灵光。 比如杀人如麻、无恶不作的罗泽洲,居然属于最迷信的“善男”,他对周赫煊“东华帝君”的身份深信不疑,猛地磕头拜道:“东华帝君在上,弟子玉光(法号)拜见仙尊!” 周赫煊翻着白眼抬手道:“平身!” “谢帝君!”罗泽洲恭敬起身。 刘从云又对弟子说:“这位是东华帝君,我在天庭时候的仙友,尔等快快过来磕头!” 众弟子连忙赶过来,诚惶诚恐地伏地跪下,昨天骂了周赫煊的那个弟子,更是吓得脸色发白。只听他们齐刷刷的喊道:“拜见东华帝君!” 周赫煊无奈的撇撇嘴,感觉真特么没意思。 422【神仙打架】 周赫煊与刘从云两人斗法,带来的最大影响,就是四川“神军”的军权被刘湘牢牢控制在手里。 斗法结束以后,刘湘立即答应刘从云组建“神军”。但跟历史上不同的是,这支“神军”必须听从刘湘号令,刘从云只有代理指挥权。 不但如此,刘从云还对他的信徒们说:刘湘刘司令不是普通人,乃真武大帝座前赤灵尊神应劫下凡,只有平息天下乱局以后,才能回到天庭重归神位。 所谓赤灵尊神,说白了就是真武大帝麾下龟蛇二将里面的蛇将。 刘湘原本对刘从云半信半疑,但在周赫煊给他讲解“法术”原理后,彻底把刘从云当成骗子,只剩下支使利用之心。 刘从云显然明白自己的处境,连忙将刘湘吹捧成神仙下凡,还承诺将新组建的“神军”交由刘湘管制。 这是一场心照不宣的利益交换,其他军阀自然也明白,但又对此无可奈何。 毕竟刘湘军力强盛,哪个军阀敢公开质疑刘神仙,立即就给刘湘提供了讨伐的借口。 至于周赫煊的“东华帝君”身份,也迅速在“孔孟道”信徒之间流传开来,而且渐渐传播至四川民间。 重庆观音桥的一家茶馆里,茶客们正聊得热火朝天—— 一个闲汉问:“廖幺官儿,周先生真的啷个厉害呀?” 嘴巴有点歪的赖头青年说:“嘿,那还有假?我大舅子是刘神仙的关门徒弟,他跟我说啊,那天的斗法凶险得很!” “快讲一哈,快给我们讲讲嘛。”旁人催促道。 赖头青年摆谱道:“咳咳,我的喉咙有点干,不太想说话。” 立即有个长相富态的中年人喊:“丘儿(伙计),快给幺官儿泡碗茶来,要上好的香茗。我请客!” 赖头青年这才感到满意,他笑起来嘴巴更歪,添油加醋地讲述道:“事情还要从前几天的空军演习说起,刘司令花费两年时间,总算凑齐了十多架飞机,邀请全川的大帅们来看空军表演。结果演习那天,恰恰遇到了一件怪事!” “啥子怪事?”富态中年赶紧问。 赖头青年神神叨叨地说:“原本演习演得好好生生的,投炮弹的时候扯了拐,投弹手明明朝靶场丢炮弹,轰的一声丢到丘八们的脑壳上了。你们说奇怪不奇怪?” “是很奇怪。”众人纷纷点头。 “啪!” 赖头青年猛拍桌子,说道:“刘神仙当时也在场,他老人家掐指一算,心头已经明了。指着东边说,前方二十里有一头黄风精,正是此妖孽作祟,用妖风把炮弹吹歪了。” “恁个骇人啊?”有胆小的茶客惊道。 “那头黄风精,有没有被刘神仙抓到呢?”又有人问道。 赖头青年用蹩脚的川普说:“这个时候,只见周先生阔步走出,大喊一声:且慢,听我一言!此妖并非黄风精,乃是耗子精得道。” 富态中年问:“那到底是黄风精,还是耗子精呢?” “慌啥子嘛慌,你听我慢慢说嘛,”赖头青年又拍了下桌子,“刘神仙咬死说是黄风精,周先生又说肯定是耗子精。两个人争论了半天,最后决定一起去除妖看个究竟。只见刘神仙浮尘一挥,招来一朵祥云,踩着云彩就去了。周先生也不含糊,招来一阵神风,追着刘神仙去除妖。” “嚯哟,恁个厉害,都可以飞啊。” “肯定可以飞噻,刘神仙可是神仙下凡。” “没想到周先生也能飞,他又是哪里来的高人?” “我听说是直隶来的,说一口标准的官话。” “京城高人多,周先生祖上,好像是皇帝御前的法师。” “……” “不要吵,不要吵,都听我说,”赖头青年不乐意了,“等刘神仙和周先生飞过去,两个人正准备捉妖。你说啥子情况?嘿,那妖怪已经跑了,影影儿都看不到。” “那咋办呢?”有人问。 赖头青年说:“刘神仙和周先生互相指责,都怪对方耽误了时间。最后谁都不服谁,于是约好了斗法,刘司令亲自当裁判。” 众茶客兴奋起来,催道:“快说快说,他们是咋个斗法的!” 赖头青年喝了一口茶,讲述道:“刘神仙让弟子摆好法坛,他手拿千年桃木剑,画符招来一团火焰,嗖的一声就给周先生烧过去。这火可不一般,乃是三昧真火,普天之下无物不烧!周先生丝毫不害怕,他高举金刚棍就迎上去。这棍子也不简单,当年大禹治水留下来两根棍子,落在东海当定海神针,被孙悟空抢去了一根,另一根传到了周先生手里头。刘神仙的三昧真火,被周赫煊的金刚辊一挡,噗的一声就熄灭了。” 众人听得精彩,顿时啧啧赞叹,恨不能亲眼见到两位高人斗法。 赖头青年又说:“刘神仙见自己的三昧真火被灭,立即招来北极玄冰。各位要晓得,刘神仙是真武大帝座前白鹤仙翁转世,真武大帝是做啥子的?嘿,人家是上古玄龟化身,北极玄冰是真武大帝的看家本领,连孙悟空来了都要被冻僵,早就秘传给刘神仙。北极玄冰一出,包括刘司令、杨司令在内,好多大帅都差点被冻死!” “那周先生是咋破北极玄冰的呢?”茶客连忙问。 赖头青年说道:“周先生口念咒语,掏出一面神镜。那神镜可不简单,是太上老君传下来的宝贝。周先生把神镜举在胸前,镜子里头发出一道神光,轰的一声把北极玄冰被照化了!” “然后呢?”众人听得兴起。 “然后刘神仙就把周先生认出来了,”赖头青年说,“刘神仙大喝一声:且慢,你刚才用的无极昊天镜,可是东华道友当面?周先生回答说:正是无极昊天镜,你用的是北极玄冰,可是真武大帝的门人?” 赖头青年又喝了一口茶,拍桌子说:“正所谓不打不相识,一打就打出了老朋友。他们两位在天庭是认识的,只不过转世下凡后变了样子,你说巧不巧嘛?” 有人问到:“那到底是刘神仙更厉害,还是周先生更厉害?” 赖头青年两手一摊:“我咋个晓得呢?” “我看是刘神仙厉害。” “不对,周先生更厉害。” “放屁,肯定是刘先生厉害!” “……” 茶馆里顿时吵起来,就差没撸袖子打架了。 而远在菜园坝的一家酒楼里,范哈儿好奇地问:“周老弟,你是咋个破刘神仙法术的?” 423【收徒】 周赫煊涮着羊肉反问:“哈哥,你真的信那个刘神仙会法术?” 范哈儿愣了愣,回答道:“这种事情,怕是说不清楚。” 周赫煊解释说:“斗法的前一天,我找刘司令询问过那道士的惯用法术,所以早就有准备了。他的符纸无火自燃,看起来很灵异,其实符上沾着白磷。白磷的燃点很低,普通的纸要100多度才能燃起来,抹上白磷30度就可以燃了。” “那个触水成冰呢?”范哈儿又问。 “刘道士把硝石藏在袖子里,他每次念咒拍水,都会悄悄丢一块进去。因为硝石的量比较少,入水很快就化了,所以旁人难以发现,”周赫煊笑道,“硝石制冰的方法,唐朝末年都已经被发明出来了。到宋朝的时候,还专门有人使用硝石,在夏天制作冰镇饮料卖钱。” “这样子嗦,”范哈儿虽然不知道硝石、白磷是啥物质,但勉强还是听懂了,他问道,“那你呢?你咋个一下子把整盘水都变成冰?” 周赫煊笑着科普道:“正常情况下,水到了零度就要结冰。但如果缺少凝结核,零度以下的水还是水,这样的水叫做过冷水。我早就制作好了一盆过冷水,用厚毛巾捂着,防止过冷水接触空气中的凝结核。只要把毛巾揭开,随便轻轻碰一下,过冷水就要立刻结冰。” 范哈儿越听越迷糊,只得傻笑道:“还是周老弟有学问,喝过洋墨水的,就要比我们这些烂丘八懂得多。” “哈哈,这叫科学。”周赫煊上辈子好歹读过北大,虽然是文科生,但基础物理化学知识怎可能不懂? 两人吃着火锅边喝边聊,酒过三巡,范哈儿解开裤腰带,挺着大肚皮说:“周老弟,我过两天就去上海了,你要不要一起去耍耍?” “我在重庆还有正事要办,就不奉陪了。”周赫煊道。 “那也要得,你忙你的,”范哈儿说,“重庆上清寺那边,我修了一个范庄,估计今年就能修好。下次你再来重庆,直接去范庄找我,我们哥子两个好好叙旧。” “到时一定登门拜访,”周赫煊举杯道,“我再敬哈哥一杯,祝你这趟去上海一帆风顺。” “好说,好说,干了!”范哈儿仰脖子喝下。 两人吃得醉醺醺的,各自离开酒楼,周赫煊在孙永振的搀扶下返回旅店。 刚回旅店客房,就见屋里多了几个人——罗泽洲和他的侍从,以及一位楚楚可怜的少女。 张谋之急道:“贤婿,你总算回来了,这位军爷找你有事。” 罗泽洲讨好地凑过来,笑道:“仙尊,弟子给你请安来了,还给仙尊带了个见面礼。” 什么鬼? 周赫煊疑惑地看向那少女,只见其穿着粗布衣裙,家境应该很普通。但少女剪了齐耳短发,在风气相对保守的四川,多半属于进步女学生。 罗泽洲坏笑着解释说:“仙尊,你对这女娃还满意不?弟子专门帮你物色的。她叫杨淑芬,在开明学校读书,还会写文章、说洋话哟。” 周赫煊生气道:“你竟敢强抢民女!” “仙尊,你误会了,不是抢来的,”罗泽洲连忙说,“我花了300大洋,找她的妈老汉儿(父母)真金白银买来的,绝对没有强买强卖!” “滚滚滚!”周赫煊懒得跟这混蛋瞎扯。 万万没想到,那个叫杨淑芬的少女,居然噗通一声给周赫煊跪下:“周先生,求求你,你就收下我嘛。我洗衣做饭啥子都会,我还会给你磨墨、读报纸。” 周赫煊狂汗,扶着少女说:“快起来!” “周先生要是不答应,我就不起来。”少女急得都掉眼泪了。 周赫煊瞬间明白情况,这少女已经被罗泽洲买下。而罗泽洲又是个混世魔王,如果周赫煊不收她,少女的下场会非常凄惨。 这都他妈什么世道? “那好吧,你以后就跟着我。”周赫煊决定改天把少女送回家。 少女大喜,连连磕头道:“谢谢周先生!” 罗泽洲也高兴起来,这混账军阀无比期待地说:“仙尊,你可不可以收我做亲传弟子呢?” 周赫煊板起脸摆谱,咳嗽道:“咳,本尊在凡间不收弟子,也不外传仙家法术。” 罗泽洲慌忙道:“记名弟子也可以,我不学法术。” 周赫煊面露难色,用于松口道:“那本尊就勉为其难,收你做唯一记名弟子。” “多谢师父!” 罗泽洲跪在周赫煊面前,冲他的侍从们吼道:“还不快摆香坛,老子要磕头拜师!” 周赫煊面色不悦,喝道:“你是谁的老子?” “不敢不敢,弟子说错了。”罗泽洲面色惶恐。 这什么乱七八糟的? 在四川把田税收到30年后,**掳掠无恶不作,人人惧怕的“罗皇帝”罗泽洲,居然是一个笃信神仙的傻子! 他就不怕自己的所作所为,死后会下十八层地狱吗? 罗泽洲早有准备,香烛物什很快就摆上桌,捧着茶连磕几个响头,一脸期待地望着周赫煊。 周赫煊伸出指头在罗泽洲脑门上一点,装神弄鬼道:“本尊收徒不拘俗礼,现在赐你法号‘通虚’。入我门下,需得遵守三大戒律。” 罗泽洲说:“师父请讲。” “第一,不得残害百姓,你能不能遵守?”周赫煊问。 罗泽洲愣了愣,点头道:“可以。” 周赫煊又说:“第二,要恪守华夏正统。如果外邦蛮夷入侵中国,比如说日本人,你必须精忠报国,可愿不愿意遵守?” “愿意。”罗泽洲立即回答。 周赫煊继续道:“第三,必须尊师重道,不得欺师灭祖,可曾记下?” “记得了。”罗泽洲说。 “那好,你立誓吧。”周赫煊笑道。 罗泽洲立即举起三根指头发誓道:“弟子罗泽洲,法号通虚,现在拜入东华帝尊门下,当遵守师门戒律。以后必定尊师重道、善待百姓、匡扶中华正统。如违此誓,天诛地灭,五雷轰顶!” 周赫煊胡乱念了一番咒语,猛地拍在罗泽洲头顶,威胁道:“我在你魂魄里留了仙家印记,你只要违反誓言,死后也不得安宁,无法转世投胎,万万年当孤魂野鬼。” 罗泽洲吓得脸色发白,连忙说:“弟子一定不得背誓。” 周赫煊掐指一算,说道:“你近日将有大劫,必须行善积德才能化解,切记,切记!” “弟子谨记!”罗泽洲惊疑不定道。 周赫煊只不过是说出来吓这家伙而已,但没想到的是,居然被他给蒙准了。 就跟历史上一样,罗泽洲离开重庆回到驻地不久,就因为苛待士兵酿成兵变。他被上司邓锡侯严查惩办,获释后前往投奔李家钰,从此对周赫煊的神威更加深信不疑。 虽然这家伙死性不改,依旧横征暴敛,但最终却战死在抗日前线,比历史上吞烟膏自杀光彩多了。 424【同道中人】 那位叫杨淑芬的女学生,第二天便被周赫煊送回家中,临走时少女还有些舍不得,估计是对周赫煊怀有爱慕之情。 范哈儿刚刚坐船前往上海,周赫煊便见到了四川那位大资本家——卢作孚。 提起卢作孚,一般人都会联想到民生航运公司。这家航运公司,在日本侵华之际,转移了无数国家、民族资产和百姓群众,也载着无数士兵出川抗日。 但卢作孚不仅仅只搞航运,四川第一条铁路(北川铁路)是他建的(正在修建中),四川最大的煤矿(天府煤矿)也是他建的(正在修建中),还有西南地区最大的纺织染厂(三峡织布厂)也即将动工。 再过几年,卢作孚还会创立民国时期最大的民办科研机构——西部科学院,并在四川架设乡村电话网络,在重庆开辟温泉公园等等。修公路、开运河、办农场、建工厂、辟公园、设医院、建图书馆、建博物馆、建学校、建体育场、搞旧城改造……这位卢先生样样都来,而且全都办得很好,实业兴国并不只是说说而已。 在新中国成立之初,太祖曾说:“中国近代历史上,有四个人是我们万万不可忘记的。他们是:搞重工业的张之洞,搞纺织工业的张謇,搞交通运输业的卢作孚,搞化学工业的范旭东。” 张之洞和张謇,想必不用多说,大家都比较了解。 范旭东则是天津久大精盐公司的董事长,自行摸索研发国产纯碱和硫酸铵等化学产品。周赫煊即将创办的搪瓷厂,其中许多化学原材料,都需要向范旭东的久大集团购买。 卢作孚能够与张之洞、张謇和范旭东齐名,可想而知他对中国民族工业的贡献。 “哎呀,周先生,久仰大名!”卢作孚高兴地和周赫煊握手。 周赫煊笑着说:“作孚兄,彼此彼此啊。” 卢作孚哈哈笑道:“我跟周先生不能比,周先生的全套学术专著,现在还放在我的书房里。” 卢作孚最开始并非是商人,他是搞教育的,曾担任地方公署教育科长,主张“教育救国”。卢作孚有自己的教育理念,崇尚“通俗教育”,他曾在成(和谐)都创建了诸多陈列馆、博物馆、图书馆。 可惜因为军阀混战,卢作孚的教育事业两度夭折,心灰意冷之下才跑去经商。 所以说,卢作孚面对周赫煊时的热情,并非假意客套。他面容严肃地说:“周先生,你写的那本《菊与刀》,我反复读了十几遍,真的是句句如金啊!我去年春天到东北考察,亲眼目睹了关东军的种种行径,小日本狼子野心,早晚要武力入侵中国!” 卢作孚显然也预料到了东北危局,他去年从东北考察归来,立即向公司员工和学校师生做爱国演讲,揭露日本人的狼子野心。他还写了本《东北游记》印刷成册,送给四川的军阀政要、社会名流和亲朋好友,并在重庆《星搓》周刊和《青年世界》杂志连载。 可惜,没几个人愿意相信,就算有人相信,也顾不上未来之事。 卢作孚反复阅读周赫煊的《菊与刀》,书中将日本侵华的原因分析得头头是道,甚至还预测了中国的抗日局面。卢作孚对此深感佩服,虽然他没有跟周赫煊见过面,但却早已引为知己。 两人没有谈生意上的合作,而是聊起了东北问题。 周赫煊说:“日本入侵东北,可能就在今年。” “这么快?”卢作孚惊道。 周赫煊点头说:“如今正是日本入侵东北的最佳时机。第一,日本国内经济危机严重,军国主义分子趁机叫嚣对外扩张,日本社会舆论已经倾向于进攻中国,这些舆论对日本政府和军方影响很大;第二,日本在东北的租借地即将到期,他们必须抢在租界到期以前出兵,否则就会失去出兵的借口;第三,东北军精锐此时尽在华北,东北防御力量空虚;第四,国内刚打完中原大战,不管是中央还是地方军阀,都负债累累,没有那个财力出兵抗日。综合这四点,只要日本不是傻子,都必然会选择尽快入侵。” 卢作孚认为日本会入侵东北,只是目睹关东军行径后的凭空预测。现在他听到周赫煊这么有条理的分析,顿时更加肯定这种预测,担忧道:“那可如何是好?听说周先生和张副司令私交颇深,你有提醒过他吗?” “提醒了,”周赫煊无奈地说,“但没用,东北军精锐都布防在华北,用来震慑那些怀有异心的军阀,暂时无法抽调军力防御日本人。” 卢作孚说:“日本人是外敌,地方军阀只是内寇,怎可顾内而舍外?” 周赫煊苦笑道:“但对张副司令来说,日本人暂时只是假想敌,地方军阀却是摆在面前的敌人。” “军阀误国!”卢作孚气愤道。 卢作孚没理由不生气,他年轻时追求教育救国,但前后两次兴办教育事业,都因为军阀混战而流产。 如今卢作孚已经妥协了,只能选择跟他最厌恶的军阀合作,在获得刘湘的支持后,果然生意做得红红火火——这不得不说是一种悲哀。 周赫煊低声说道:“一旦日本开始全面侵华,恐怕东北、华北、华中、华东、华南这些地方挡不住,四川是国家民族最后的希望。” “真有那么糟糕吗?”卢作孚忍不住悲观起来。 “中国是肯定能取得最后胜利的,但可能会丢失大片国土,中央政府都要迁都到重庆来。”周赫煊说。 “中央政府迁都重庆?”卢作孚难以想象,中国危险到什么情况,重庆才会变成陪都。 周赫煊点头道:“是的,迁都重庆。所以,我才会提前选择在重庆建厂,搪瓷厂只是个开始,以后会建更多厂矿。希望作孚兄能够帮忙,咱们合股做生意,为国家、为民族、为百姓。” 卢作孚虽然不相信重庆会变成陪都,但还是郑重地点头说:“放心吧,如果真的有那天,我卢某人肯定竭尽全力。至于周先生的搪瓷厂,我会联络潘市长,你最好再给刘司令一些股份。” “这是自然。”周赫煊说。 425【前往重大】 刘湘公馆。 周赫煊拿着一封电报,喜滋滋地说:“刘司令请看!” 刘湘虽然是个大老粗,但毕竟从小读书,认字是完全没有问题的。他拿过电报一看,顿时傻眼:“怎么全是洋文?” “美国发来的越洋电报,”周赫煊解释道,“我托美国洪门的司徒美堂先生,帮刘司令物色兵工厂和发电厂的机器,他已经有所眉目了。发电机组有240千瓦、276千瓦、320千万、448千瓦、720千瓦、856千瓦等好几种,司徒先生问我们要哪种?” 刘湘没有立即回答,反问道:“价钱如何?” 周赫煊解释道:“由于美国经济危机愈发严重,很多中小型的发电厂都停产了。500千瓦以下的发电机组,价钱只有两年前的三成不到,相当于半卖半送,但属于美国人用过的二手货。500千万以上的机组,那就要贵得多了,最多只能够打六折。当然,不管哪种功率的发电机,价格都还可以谈。” “恁个便宜啊,”刘湘喜出望外,“那就全部订400多瓦的,二手货也可以,只要机器没问题就行。嗯,就先买个10组发电机,我要建四川最大的发电厂!” 周赫煊又说:“兵工厂的机器,情况也差不多。美国的国内经济很糟糕,虽然由于治安恶化,手枪的销量不降反升,但步枪却属于滞销货。美国的多家兵工厂都在减产,他们愿意出售春田步枪的生产线。但也是二手货,有些机器都用了20年了,可能会经常出现故障。” “春田不是日本枪吗?”刘湘询问。 周赫煊狂汗:“日本的是村田步枪。” 刘湘又问:“咋就不能买新机器来生产?” 周赫煊说:“步枪生产线属于管制品,十年内的机器根本别想买到。就算是这些快要淘汰的老机器,都必须靠偷渡手段运出来。” “我明白了,”刘湘继续问,“机关枪呢?” “机枪生产线买不到,美国佬怎么也不愿卖。”周赫煊说。 刘湘琢磨道:“价钱呢?” 周赫煊说:“价钱很贵,即便是20年前的机器,美国人也要卖新货的五成价格。而且他们还不保证质量,今天把机器买来,就算明天坏了也不负责。” “那就买,打五折也可以了。”刘湘觉得很满意。 四川军阀们吃够了武器装备的苦,并不以使用二手货为耻。比如刘湘的那些飞机,就全部属于过时的二手货,而且进购价超贵,被人当冤大头宰得欲仙欲死。 现在周赫煊有路子购买步枪生产线,而且价钱还“便宜”,刘湘早就喜出望外。 周赫煊建议道:“范哈儿最近去了上海,你可以让他多玩几天再回来。如果情况顺利的话,我估计这些机器三个月以内就能运到中国。上海那边的海关,还有长江沿岸的各处关卡,最好由范兄去打通。” “是个好主意,我会拨30万大洋给他当运作费。”刘湘说。 不管是飞机还是步枪生产线,都是没法入关的,只能偷偷的运进来,必须花巨款买通关系。 能帮刘湘做成这两笔生意,周赫煊颇为高兴,他以后还准备在重庆投资开设服装厂。至少不能让那些川军士兵,穿着草鞋和单衣,提着快要散架的步枪,在冰天雪地的北方跟日本人作战。 至于搪瓷厂嘛,老丈人张谋之已经开始选址了。给了刘湘一些股份,又拉拢卢作孚投资入伙,官场和商场的关系全部打通,只要工厂建成就能很快投产。 但由于电力不足,在新电厂修建起来以前,搪瓷厂的许多半自动化流水线无法使用。比如电动行车设备,只能暂时放在仓库里蒙灰,然后靠多招工人来手工代替,生产效率大大降低。 刘湘让副官给美国那边回电报后,心情愉悦地说:“周先生,还好有你在,不然兵工厂和发电厂,不晓得要拖到哪年才能开工。” “只是略尽绵薄之力而已。”周赫煊道。 刘湘哈哈大笑:“大恩不言谢,以后周先生有啥子事,尽快打招呼。只要我刘湘办得到,保证给你弄得巴巴适适!” 周赫煊抱拳道:“那就多谢刘司令了。” “哎呀,不要喊刘司令,好见外嘛,”刘湘笑容满面道,“我是光绪十四年生的,周先生是哪年?” 周赫煊说:“那你比我年长10岁。” “十岁不算啥子,你我以后就以兄弟相称,”刘湘抱拳说,“我虚长几岁,就不客气了,喊你一声周老弟。” 周赫煊笑道:“那我也不矫情,刘兄!” “哈哈哈哈!” 刘湘再次大笑,跟周赫煊勾肩搭背地说:“走,我们先去吃饭,下午到重庆大学走一趟!” 刘湘主动跟周赫煊兄弟相称,可不仅仅是因为买了点机器。更重要的是,周赫煊名气足够大,跟常凯申、张学良都有些交往,说不定哪天就能帮上忙。 周赫煊愿意称呼刘湘为兄长,纯粹是敬佩他在国难临头时的表现,同时这对他在四川提前布局也有利。 两人中午就在刘公馆用餐,下午结伴前往重庆大学。 如今的重庆大学,地址还在菜园坝附近,距离刘公馆并不远,步行也就半个多小时的路程。 周赫煊无论走到哪里,被邀请做演讲已经属于例行公事了。刘湘做为重庆大学的创始人兼校长,怎么可能放过他这位大学者? 1931年的重庆大学,建校只有两年,规模并不大,全校师生加起来还不满400人。 或许是出于刘湘的提前安排,或许是出于师生们对周赫煊的仰慕,全体师生居然齐刷刷地站在校门口,拉着横幅欢迎周赫煊前来做演讲。 学生以男性居多,几乎看不到女生的身影,想来这跟四川的守旧风气有关。 “周老弟,请!”刘湘主动下车为周赫煊开车门。 周赫煊笑道:“兄长太客气了,请!” 两人联袂走向学校大门,学生们早就翘首以待,许多站后排的都垫着脚张望,想看看名满世界的周先生是什么模样。 426【宣传】 “刘校长好!” “周先生好!” 师生们纷纷问候,不过目光大都落在周赫煊身上,反倒是做为校长的刘湘没多少人关注。 刘湘介绍说:“这是吕子方吕先生,重庆大学的教务处长。” “吕先生你好!”周赫煊伸手笑道。 吕子方连忙握手问候:“早就仰慕周先生大名,今天难得有幸一见。” 吕子方身材瘦弱,带着圆框眼镜,标准的民国知识分子形象。他是沙坪坝人,也是重庆大学的创始人之一,几年后重庆大学从菜园坝迁往沙坪坝,跟吕子方有很大的关系。 吕子方是个全才,死后留下遗作30多种,涉及天文、历法、力学、声学、气象、地震、数学、考古、医学、生物等诸多学科,被世界科技史权威李约瑟誉为“对中国科技史研究有真知灼见的学者”。 刘湘又介绍道:“这位是重庆大学留法勤工学院院长汪云松先生。” “汪院长你好!” “周先生你好!” 汪云松年纪比较大,已经50多岁了,他曾多次组织四川学子留法勤工俭学,其中就包括有邓公、陈帅和聂帅。 用陈帅的原话来说,汪云松为新中国培养了三位副总理,这真的是一位传奇人物。 刘湘介绍的第三位叫吴芳吉,江津人士,雅号“白屋诗人”。 此君是个神童,三岁时便能背诵《诗经》中的《周南》、《召南》等篇。其父经商破产后,全家搬到贫民区,因为邻居贩毒聚赌,他父亲便用木牌写“白屋”挂在墙上,以示清白传家,吴芳吉遂自号“白屋吴生”。 吴芳吉年仅10岁时,其父因商务纠纷下狱,他自作讼状为父申冤,居然成功将父亲解救出来,一时间在重庆传为美谈。 关于吴芳吉的奇闻异事还有很多,他读清华留美预备校(清华大学前身)时,因抗议洋人教师侮辱学生而被开除,幸得吴宓等人资助才有钱离校回家。在回乡途中,吴芳吉又遇到战乱,因路费用尽,只得步行乞讨,耗时五个多月、绕行三千多里才回到重庆,途中作诗七十余首、日记数万言。 “三日不书民疾苦,文章辜负苍生多”。 这就是吴芳吉的诗,其作品以古诗词居多,常常描写民间疾苦,但也有些半文半白的“新诗”。 而且这位先生喜欢写长诗,成名作《婉容词》只是牛刀小试,他歌颂十九路军抗日的《巴人歌》足足1500字,颇有些抗战《长恨歌》的意味。 “周先生,雨僧(吴宓)兄在信中多次提到你,你的鼎鼎大名,把我耳朵都听起茧子了。”吴芳吉开玩笑道。 吴芳吉和吴宓是清华同学,两人交情颇深,长年保持着通信联络。 周赫煊抱拳说:“雨僧先生也常常称赞吴先生的诗作,我对先生慕名已久。” 刘湘又介绍了几位,都是些在川内颇有名望的文化人士。 周赫煊遂向重庆大学捐赠了十套《全球通史》、十套《大国崛起》和十套《菊与刀》,并在刘湘等人的陪同下,参观重庆大学的图书馆和教室,还观看了重庆大学校队的足球比赛。 下午四点半,周赫煊便站在操场礼台上做演讲,他看着众多师生学子说:“前两天,我见到了卢作孚先生,跟他聊了一些关于日本的事,我们都非常忧心。卢先生去年到东北考察,写了一本《东北游记》,里面记载着一些他亲眼目睹的状况。他发现,大连已经成了日本人的大连,码头、学校、商店、工厂、铁路……到处都被日本人霸占,而且经营得井井有条,扩张速度非常快。卢先生还观看了日本人建造的满蒙资源馆,但凡东北所产的动植物,统统被日本人搜集陈列制成标本,各种物产的出产数量被调查得清清楚楚,甚至还列表统计,附有详细的图文说明。” 台下师生有的面露疑惑,不知道周赫煊说这些干嘛;有的则神色愤慨,显然是经常关心时事。 “日本人,已经把东北视为他们的地盘,未来,还会把整个中国视为他们的地盘!” “老师们,同学们,日本侵略中国已经迫在眉睫了,一旦两国开战,中国究竟有几分胜算?四川是中国的大后方,也是国人坚守的最后堡垒。我希望,诸位能够学有所成,努力把四川建设得更加富强,把这座堡垒建造得更加坚固!” 周赫煊的演讲还在继续,内容无非还是那套,不管地强调灌输抗战思想,强调日本必然侵华、中国必然胜利的观点。 他说的这些话显然超前了,但再过几个月,想必很多人都会明白。 对于九一八事变,政府和军阀或许反应迟钝,但不代表所有国人都是这样。历史上,九一八事变发生后,全国各地包括海外华人都极为愤慨,继而建立起各种各样的抗日救国组织。 比如卢作孚,就在九一八事变发生的三个月后,号召成立“重庆救国会”,发表救国通电,讨论救亡对策,宣传鼓动抗日,组织开展募捐,支援前线抗战。 最积极的莫过于日本留学生,他们在“九一八”到“七七事变”之间,费心搜集关于日本的各种情报,将日本的社会、风俗、经济、教育、军事、舆论、政治、历史等相关消息,数年如一日的发送回国内,让国人更加清晰的了解日本。 还有许多日本留学生毅然回国,他们放弃了大城市的好工作,自发深入各地农村乡镇,向那些无知蒙昧的底层百姓,宣传日本对中国的野心,宣传日本人的残暴。此举给后来的敌后抗日根据地建立,提供了极大便利,也使得许多群众对日本人有了根本了解。 抗日,早在九一八事变后就开始了,不止是东北抗联在奋战,不止是十九路军在奋战,更有无数不知名的仁人志士为此奔走努力。 又比如欧美留学生,他们也自发联络,利用在各国教育机构的便利,揭露日本人的狼子野心,并在世界青年大会上组建反法西斯同盟,呼吁各国政府和国联支持中国的抗战事业。 这些人,都是无名英雄。 周赫煊现在有很大的名声,他完全可以利用这些名气,不停地宣传呼吁抗日思想。这种举动看似在做无用功,但却蕴含着巨大力量,甚至往往比枪炮还有用。 信念! 精神! 这是一个伟大民族必须有的东西。 427【工科】 对于周赫煊的抗日爱国演讲,重庆大学的师生们反应并不强烈,虽然也同仇敌忾,但却没有切肤之痛。或许只有等日本真正占领东北,无数国人才会惊醒过来。 如今的中国,爱国进步人士更关心的是国家统一,更反感的是军阀混战、是官僚腐败,日本人这个外敌反而还在其次。 所以,当晚上吃饭的时候,在座诸位都没有讨论关于日本的话题。 汪云松在碰杯之后,问道:“听说周先生准备在重庆开工厂?” 刘湘笑着介绍说:“汪老先生不仅搞教育,还是重庆总商会会长。他创办了重庆电力公司、重庆自来水公司,周老弟以后在重庆开工厂,肯定会跟汪老合作。” “那就要拜托汪会长了,到时多给我调配点电才行。”周赫煊举杯说。 汪云松笑呵呵道:“好说,好说,你我都是同道中人嘛。周先生每年捐赠十多万银元资助留学,老朽深感佩服。来,为了中国教育事业,满饮此杯!” “干!”周赫煊豪爽地喝下。 民国有许多爱国资本家,卢作孚算一个,汪云松也算一个。他不仅组织派送邓公、陈帅和聂帅等人赴法留学,当留学生被法国驱赶时,汪云松还寄去5万银元照顾生活,否则新中国的几位开国元勋就要提前回国了。 吕子方突然说道:“周先生,你当过北大的校长,是搞大学教育的行家,能否帮我们参谋参谋?” “参谋什么?”周赫煊问。 “是这样的,”吕子方解释道,“重庆大学目前还没有设本科课程,只招收了三届预科班,你觉得本科院系该咋个设置呢?” 重庆大学的新校址已经选好了,就在沙坪坝那边。如今正在修建教室和宿舍,总投资18万大洋,经费由市长潘文华协调21军财政处筹拨。也即是说,重庆大学最初的建设费用,其实来自于刘湘的军费。 对比起南京国民政府挪用教育款和庚款,刘湘这个地方军阀还算是明白人,挪用军费创办大学显得难能可贵。 周赫煊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反问道:“现如今中国的大学,有英国模式、法国模式、美国模式和德国模式,重庆大学准备采用哪种模式?” “学院制,”吴芳吉道,“我们暂时设了文学院和理学院两种预科班,但科目还没有细分,等本科部创建起来才最终决定科系。” 周赫煊想了想,建议说:“工学院也应该有。” 理工科,理工科,理科和工科其实是分开的。 民国的大学很多设有理科,包括物理、化学、生物、地质等等,但工科却比较缺乏。其实工科对建设国家更有实际意义,比如采矿、机械、水利、建筑等等,民国急需这些专业的人才。 而历史上的重庆大学,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有设置工科。 汪云松遗憾道:“唉,我们也想搞工学院啊,但四川非常缺工科人才。碧柳(吴芳吉)也联系过他的老同学,想请几个工科教授到重庆来讲课,可人家一听是四川,都没有啥兴趣。” 吕子方苦笑道:“有啥子办法?四川太偏了,有名气的教授都不愿意来。” 听这几人一唱一和,周赫煊立即明白过来。原来找他参谋是假,托他邀请工科教授是真,全特么玩套路啊。 周赫煊好笑地说:“这样吧,我明天就拍电报,问问蔡孑民、李石曾、吴稚晖几位先生。他们在教育界颇有名望,应该能请来几个工科老师。” “哈哈,那就太感谢了,”汪云松笑着举杯道,“老朽再敬周赫煊一杯!” 刘湘则是眼睛一亮,周赫煊给他的惊喜太多了。现在随便说出来三个人,就特么是“国党四老”的其中三位,这面子实在够大的啊! …… 民国的大学教育非常畸形,文科生占学生总人数的90%以上,而理科、工科、农科学生寥寥无几,连商科都没啥人,只有医科稍微强一些,但也好得很有限。 这跟中国的具体情况有关,因为工业实在太落后了,学成毕业的工程师和科学家,很难找到相应的工作。 讲一句笑话,就连学家政专业的女孩子,都比学理工专业的人数更多。 有识之士年年呼吁实业救国、科学救国,而随着民族工业的渐渐兴起,政府和百姓终于开始重视理工专业。直至全面抗战爆发前夕,理工科学生上升到学生总人数的30%,但其中医科和商科占绝大多数,情况依旧十分尴尬。 别说远在内陆四川,就连天津、北平、上海这些大城市,都很难找到优秀的工科教授。 周赫煊不仅给蔡元培、李石曾和吴稚晖拍电报,还找了胡适、张伯苓、罗家伦等人,让他们帮忙推荐几个,不一定要教授级别,普通的工科讲师,甚至是助教都可以。 如此多的名人大师帮忙物色,实际结果却很糟糕。 教授级别的一个都没有,只有两个讲师愿意到重庆大学授课。愿意来的助教倒是挺多,足有七八个,都是那种没机会出国留学,又在国内找不到工作的工科生。 但汪云松、吕子方等人却很满意,并根据那两位讲师的专业,决定先在重庆大学开设矿冶和电机预科班,等正式升级本科时再设立工学院。 泱泱华夏,居然连工科教授都难找,周赫煊不禁感觉有些悲哀。 离开重庆以前,他给重庆大学捐赠了一万大洋,用于购置工学院的教学实验设备。搞笑的是,刘湘因此硬生生给周赫煊安排了个校董职务,并聘请他担任重庆大学的名誉副校长。 重庆大学如今的情况很奇葩,名义上属于四川省立大学,建设款项却来源于军费和民间筹措,更和私立大学一样设置有学校董事会。 不管如何,未来重庆大学的校史馆里,肯定会多出一个叫周赫煊的副校长。 张谋之继续留在重庆,负责搪瓷厂的建厂事宜。周赫煊则沿江而下,准备从南京坐火车返津,《泰坦尼克号》的中文翻译版还需要他亲自定稿。 428【庐山别墅】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从长江顺流而下还是很快的,不像逆流时还经常需要纤夫牵引。短短数日,周赫煊便来到九江张家,张远西带着全家人亲自到码头迎接。 “妹夫,你一路旅途辛苦了!”张远西对周赫煊态度极为热情,热情到恭敬的地步,跟以前简直判若两人。他虽然当上了九江市长,但却深知其中缘由,一切都是常凯申给周赫煊面子。 周赫煊笑道:“二哥太客气了,你公务繁忙,何必亲自来接我。”周赫煊又扭头问候丈母娘,“妈,最近身体还好吧?” “好,都好。”张母乐呵呵笑道。 张乐怡抱着孩子朝丈夫微微一笑,她身边还站着五弟张远模、六弟张远范,以及五妹张满怡,至于其他几个兄弟姊妹都不在九江。 众人乘坐小汽车回家,半路上张远西问道:“妹夫,重庆那边的生意还顺利吧?” “挺顺利的,已经搭上刘湘那条线。”周赫煊道。 “那就好,”张远西笑道,“现在南京政府取消了厘金,生意会越来越好做,蒋总司令真是治国有方啊!” 厘金这玩意儿在乾隆时候就有,比如“大小金川之战”,便在两湖地区加征厘金筹措军费。说起来乾隆爷也真是极品,老爹雍正留下了那么丰厚的国库,居然能被他败光,打仗还需要加征厘金才能开拨。 至于厘金泛滥,则是从天平天国时期开始,一直保留到民国,而且情况愈演愈烈。 什么是厘金? 就是地方政府或军队,在辖区内设置厘卡,向过往商人征收货物税。你从上海订购一批商品运往四川,在江苏要收税,在安徽要收税,在江西要收税,在湖北要收税,在四川要收税,甚至运达终点后还要征收落地税。 这些税收就属于厘金,可以征得你怀疑人生。 最恶心的是,各地所征收的厘金,六、七成以上用于养活税吏及官员贪污,只有三到四成到了地方政府和军阀手里。 不但如此,高税厘金只对国内华商征收,而对洋人只征收低额税金。这就造成更加严重的后果,洋货只需缴纳低关税、低厘金,运输成本远远低于国货,从而在中国大肆倾销抢占市场。 就在今年元旦,南京国民政府不但恢复关税自主,而且还下令取消全国厘金,改为征收商品统一税。 这并非说说而已,厘金不仅在“国统区”很快取消,许多地方军阀也被迫取消厘金制度。 南京政府的税改政策如此顺利通行,其原因有二: 第一,洋人积极敦促。虽然洋货只需缴纳低额税金,但还是够恶心人的,洋商早就对此深恶痛绝了。甚至各国在归还中国关税自主权时,提出的要求便是取消厘金制; 第二,本国商人的推动。不管是大资本家,还是普通的小商人,早就盼望着政府取消厘金。这些商人联合起来,影响力极大,再加上有中央的明文法令,即便是地方军阀都不敢公然违抗。 当然,在南京政府无法顾及的地区,厘金依然继续存在。只不过既然中央要求废除,那咱们就废呗,改个名称另行征收即可——虽然这属于违法。 民国的“黄金十年”虽然属于笑话,但不可否认,这十年里民族工业发展十分迅速。其中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厘金制的废除,以及中国收回关税自主权。 南京政府为了鼓励出口、增加外汇,已经特么的丧心病狂了:中国运往国外的货物,除了面粉可以退半税外,其他包括卷烟、棉纱、火柴、水泥在内的所有国货全部免税。 至于外国进口货物,除了部分稀缺品外,其他种类商品的关税统统翻倍。这一来二去,大大提高了国货的竞争力,比糟糕的北洋政府亮眼百倍。 所以说,国党是官僚资本的代言人呢,大部分国货都有当官的股份,能特么不支持吗? 常凯申取消厘金制度,还有政治上的考虑。那就是从根子上截断地方势力的财源,削弱地方军阀实力,并且加强中央对地方经济的监管,提高中央政府的财政收入。 唉,这就逼得地方军阀提高禁烟罚款(鸦片税),有的干脆自己带头种鸦片。 就拿刘湘的叔叔刘文辉来说,这位的经典名言是:政府的房子比学校好,县长就地正法! 而实际情况呢,刘文辉的地盘遍地鸦片,他的部队就是靠卖鸦片养起来的,还顺带养活了四川数以万计的烟客。 什么是烟客?负责种植、制作、销售鸦片的人,甚至还有专门保护鸦片贸易的镖师,这些通通可以被称作烟客,全国从业者加起来至少有上百万人之多。 这是一个乌烟瘴气,又光怪陆离的奇葩世道。 …… 闲话休提,张远西直接让司机开车去了庐山牯岭。 众人来到一处花园别墅,张远西笑问道:“妹夫,你看这里还满意吧?” “这里是?”周赫煊疑惑道。 张远西解释说:“专门给你修建的避暑别墅,以后到了夏天,你可以带乐怡和维烈过来。这里气候宜人,夏天非常凉爽,是休闲散心的好去处。” “那就多谢了。”周赫煊大方地收下。 走进别墅逛了一圈,周赫煊才发现这里非常大。占地面积起码有1万平方米,庭院里屹立着两棵百年老树,修建别墅时直接圈了进来,因此显得极为自然幽静。 小洋楼的主体仅有三层,建筑面积约为1500平方米,真是……太特么浪费了! 别墅前方不远,还有一条长冲河,水质清澈,风光秀丽。住在这里避暑的时候,没事还可以去河边钓鱼,或者是划船游览山川景色。 在周赫煊这栋别墅的附近,还有另一栋花园别墅,听说住着一对洋人医生夫妇。嗯,过几年那栋别墅就要换主人,被某位姓蒋的光头大佬改名叫“美庐”。 周赫煊对自己的新居非常满意,忍不住又在庐山多住了半个月,陪老婆钓鱼划船颇为惬意。 张乐怡显得心情格外愉悦,这里只有她跟丈夫、儿子,不必理会任何的烦心事,她甚至希望就这样在庐山过一辈子。 好在上海那边把《泰坦尼克号》的翻译稿寄到了九江,周赫煊边陪老婆孩子边阅稿,直到把稿子审阅完毕,才带着恋恋不舍的张乐怡动身离开。 429【名人拜访】 大月山麓。 庐山松苍劲堰盖,虬枝屈铁,不时传来松涛阵阵。别墅花园内,十多株玉兰花开正盛,秀丽洁白,散发着阵阵幽香。 小维烈前些天已经满周岁,外婆专门给他举办了周岁宴,邀请来九江的诸多名流士绅。抓周的时候,小维烈先拿起玩具看看,随即又放下,接着好奇地翻开书本,最后抱着一方算盘拨弄个不停。 宾客们纷纷向周赫煊道喜,说周家又要出一个大商人。张乐怡则有些不高兴,她希望儿子长达后研究学问,文化人可比商人更受尊重。 周赫煊对抓周是不大相信的,他认为儿子选择算盘,是因为算盘拨弄起来嘡嘡响,小孩子因此感到很有趣。 跟姐姐周灵均的活泼好动比起来,小维烈就要内向安静得多。他十个月大就学会了走路,但总是懒得动,每次被大人放在地上,小家伙便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愣上好半天。 张乐怡经常担忧儿子智力有问题,但事实刚好相反。小维烈虽然看上去有些呆傻,但学走路、学说话的速度都很快,前些天甚至教会他几个汉字,颇有些神童的征兆。 花园里,周赫煊抱着儿子识字,指着字帖说:“这是水,跟爸爸一起念——水!” 小维烈呆傻地愣了半天,抬头看着松树枝头的鸟儿,眼神中充满了对未知的好奇。 “唉,算了,你小子就知道发呆。”周赫煊苦笑。他觉得自己儿子是个神童,所以想要早早培养,现在看来似乎实在有些太早了。 鸟儿在枝叶间鸣叫跳跃,突然振翅一飞,落在另一棵松树的枝头。 “呀呀!”小维烈突然兴奋起来,指着那鸟儿手舞足蹈。 周赫煊灵机一动,趁机教育道:“维烈,那是鸟。跟爸爸一起读——鸟!” “鸟!”小维烈跟着重复起来,读音稍微有些不标准。 周赫煊又指着鸟儿问:“那是什么?” 小维烈愣了愣,突然回答说:“鸟。” 周赫煊哭笑不得,既为儿子的聪明感到高兴,又对儿子凡事慢半拍的性子感到无语。 就在父子二人互动之际,张乐怡突然来到花园里:“煊哥,二哥托人把船票送来了,明天下午一点起航。听你的吩咐,专门买了轮船招商局的票。” 30年代初期的长江流域,共有四大航运公司,分为英国怡和、英国太古、日本日清和中国轮船招商局。其中轮船招商局的市场份额最小,长江流域的货运、客运业务基本掌握在英日两国手中。 抵制洋货运动在民国很流行,周赫煊自然也要响应爱国号召。 周赫煊没有谈坐船的事,而是指着鸟儿对儿子说:“维烈,告诉妈妈,那是什么?” 小维烈习惯性地呆傻两秒钟,才回答说:“妈妈,鸟。” 张乐怡面露笑容,溺爱地把儿子抱起,夸赞道:“维烈真聪明!” 一家三口正享受着天伦之乐,突然佣人跑来禀报:“老爷,太太,外面有三位先生拜见。” “请他们进来吧。”周赫煊吩咐说。 由于前些天在张家为小维烈举办了周岁宴,所以九江很多人都知道周赫煊住在庐山,慕名而来拜访他的不止一个两个。 今天登门的三位,到让周赫煊感到有些惊讶,分别是:中央研究院地质研究所所长李四光、北平静生生物调查所植物部主任胡先骕,以及著名方志学家吴宗慈。 三人当中,吴宗慈领头,抱拳笑道:“周先生,冒昧打扰了!” “哪里,哪里,”周赫煊笑问,“三位怎么集体来庐山了?” 李四光笑着说:“我跟步曾兄(胡先骕),都是被蔼林先生(吴宗慈)拉来考察庐山的。刚到九江,就听说周先生也在庐山,所以顺道过来拜访一二。” 等吴宗慈详细解释后,周赫煊终于弄明白。 原来吴宗慈以前是搞教育和办报纸的,跟蔡元培、章太炎、于右任等人都一起办过报纸。辛亥革命后开始从政,主持起草过宪法,也做过中学校长,是著名的史学家和方志学家。 近些年,由于军阀混战、民不聊生,吴宗慈对时局深感失望,继而退出政坛开始实业救国。他先后参与创办了三家矿山企业,都因时局动荡和外商违约而倒闭。 就在去年,吴宗慈被邀请来庐山,掌管乐平采矿公司的下属企业牯岭转运公司。当得知庐山已经两百多年没有续修过山志,吴宗慈血液里的文人属性发作,毅然辞掉公司总经理职务,开始着手编撰《庐山志》。 而李四光和胡先骕,都是吴宗慈请来的,负责实地考察庐山的地质和生物状况。 周赫煊把三人请到客厅,张乐怡亲自泡茶端上来。 大家还是有些共同话题的,周赫煊当过北大的校长,李四光做过北大的地质系主任,胡先骕则毕业于京师大学堂(北大前身),现为北大植物学教授。至于吴宗慈,嗯,这位先生资格更老,京城人士,资深革命党一枚。 吴宗慈出生于官宦世家,祖父官至内阁侍读学士,父亲曾任兵部郎中。他自己也是科举乡试第一、殿试第二,以后当大官完全不成问题,但却积极参与反清活动,跟章太炎、于右任、蔡元培一起办报鼓吹革命。 想当年,吴宗慈肯定也是风云人物,可惜现在已经垂垂老矣。而且因为对时局失望,他主动退出政坛,不知有没有后悔过当年舍家闹革命。 四人最开始的话题是北平,聊故宫、聊长城、聊香山和北大。继而又开始谈论学术,吴宗慈等人对周赫煊的《全球通史》大为推崇,东拉西扯又说到法国大革命和苏联十月革命。 聊着聊着,周赫煊突然响起什么,连忙跑回书房拿出笔墨纸砚,笑嘻嘻地说:“三位请吧!” “哈哈哈哈!” 胡先骕大笑不止:“原来所传不虚啊,周先生喜欢到处找人写字儿。” 李四光起身研磨说:“那我就献丑了,可惜没有随身带钤印。” 吴宗慈不愧是科举乡试第一、殿试第二的学霸,这位老先生一手楷书功底深厚,并不弱于那些知名书法家。李四光和胡先骕同样很给力,虽然一个是地质学家,一个是植物学家,但他们的毛笔字足以让周赫煊汗颜。 特别是李四光,这位可是书画收藏界的名人。徐悲鸿和张大千留下的唯一合作画,就是在李四光的邀请下完成的——张大千画了荷花,徐悲鸿在画上补了水鸭子。 周赫煊乐颠颠地收起三人书法,问道:“三位要在庐山考察,可曾有落脚点?” 吴宗慈说:“我们住在牯岭转运公司。” “那太远了,”周赫煊主动邀请道,“正好我这里空着,不如三位就搬进来,也好方便做考察。我把一楼的两间房布置一下,一间给李先生做矿物标本室,一间给胡先生做植物标本室。” 李四光高兴道:“那正好,免得山上山下跑着浪费时间。” 胡先骕抱拳说:“如此,就叨扰了!” 吴宗慈、李四光和胡先骕第二天便住进来,本来打算离开九江的周赫煊,干脆让人退掉船票,白天跟着李四光他们一起考察矿物和植物,晚上和吴宗慈一起编写《庐山志》。 一来二去,直到五月下旬,周赫煊才带着老婆孩子启程,中文版《泰坦尼克号》都已经正式出版了。 430【太太家的客厅】 北平绒线胡同,森仁医院。 赵元任的未婚妻杨步伟女士,刚刚给一个病人做完诊断,突然电话铃声响起来。杨步伟接起电话问:“喂,哪位?” “兰仙,我是金岳霖,你快来我家一趟!”电话里金岳霖急匆匆道。 杨步伟问:“有什么事吗?” 金岳霖支支吾吾,解释不通,急道:“你别问那么多,反正快来我家!越快越好!” “好的,好的,我就来!”杨步伟连忙挂上电话,把手头的工作交给其他医生,出门叫了辆黄包车往金岳霖家赶。 金岳霖有个美国女朋友秦丽琳,从美国随他回中国,两人已经同居了好几年。 现在听金岳霖那么焦急,杨步伟还以为是秦丽琳怀孕了。她下车之后连忙拍门,四合院的大门很快打开,金岳霖慌张道:“唉哟,你怎么现在才来,我都急死了!” 杨步伟安慰说:“没事的,你女朋友呢?” 金岳霖道:“她在屋里看书。” 杨步伟连忙朝里面的书房走,金岳霖却喊道:“你去书房干什么?” “给你女朋友确诊啊,她不是怀孕了吗?”杨步伟说。 “不是她要看病,”金岳霖小心翼翼地抱来一只母鸡说,“你快来看看,我的鸡已经三天没下蛋了,我觉得它是难产,可能会死掉!” 打电话催促东京帝国大学的医科博士,给一只鸡看病,症状还是难产…… 杨步伟瞬间傻眼,哭笑不得地说:“就这点小事?” 金岳霖道:“鸡命关天,可不是小事!” 王羲之喜欢养鹅,金岳霖则喜欢养鸡。他现在养的是一只云南斗鸡,经常和鸡同桌吃饭,还隔三差五带出去溜溜,常常引来无数路人围观。 最诡异的是,他女朋友秦丽琳居然可以接受。 秦丽琳也不是个普通的美国姑娘,她属于不婚主义者,却对中国的家庭生活很感兴趣,愿意随金岳霖回中国做家庭妇女。说实话,两人的同居生活,有点像一场中美两国之间的婚恋实验。 杨步伟把鸡抱过来,摸了摸鸡屁股,问道:“你又给它吃什么了?” 金岳霖说:“鱼肝油。” 杨步伟从鸡屁股里抠出一坨东西,确诊道:“这只鸡营养过剩,食物消化不完,鸡蛋和食物残渣一起卡住了。” “我说它怎么不拉屎。”金岳霖恍然大悟。 杨步伟又按着鸡屁股一挤,瞬间挤出个蛋来,无语道:“问题解决了。” “你真聪明,”金岳霖欣喜不已,说道:“走,我请你去吃烤鸭,顺便把宜仲兄(赵元任)也叫上。” 杨步伟翻白眼说:“我医院还有事呢,先走了。” 金岳霖欢天喜地的把杨步伟送出门,喊道:“那改天啊,一起去吃烤鸭!” 回到客厅时,女朋友秦丽琳已经从书房出来,问道:“鸡的病看好了?” “看好了,”金岳霖赞道,“杨小姐不愧是东京帝国大学的医科博士,只看一眼就给鸡确诊了,当真是妙手回春!” 秦丽琳又好气又好笑,跑去厨房张罗着做饭,二人吃完午饭便前往北总布胡同,参加梁思成、林徽因夫妇的沙龙。 林徽因的沙龙虽然刚开办不久,但已经迅速风靡北平文化圈,诸多文化名流竞相前来。 金岳霖带着女朋友到来时,林徽因的客厅已经坐了不少人,其中包括:诗人徐志摩、政治学家张奚若、哲学家邓叔存、经济学家陈岱荪、国际政治专家钱端升、物理学家周培源、社会学家陶孟和、文学家冯文炳(废名)等人。 这些都是北平文化学术圈子里的顶层人物,说林徽因家的客厅“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丝毫也不为过。 “唉,南边又乱起来了,汪兆铭搞出个什么广州国民政府。”张奚若首先挑起话题,他是政治学家,说的也是自己感兴趣的话题。 林徽因的沙龙并非只谈论文学艺术,历史、时政、哲学、建筑、自然科学……各种内容无所不包。 怎么说呢? 相当于后世的论坛,或者说是贴吧,反正大家可以随便畅聊。 林徽因的知识面很广,古今中外各种话题她都能接上。就算是不懂的领域,也能顺势引导活跃气氛。当下她说:“该不会又要打仗吧?” 国际政治问题专家钱端升道:“打仗肯定会打,但规模不会太大。而且老蒋这次虽然犯了众怒,但他大局已定,汪兆铭掀不起什么风浪。” 林徽因的沙龙可以三三两两自行组合,金岳霖等人对时政不感兴趣,便跟徐志摩、冯文炳、邓叔存等人一起谈论文学和哲学。陈岱荪、陶孟和、周培源等人则加入张奚若、钱端升的话题,这场沙龙顿时分为两个谈话圈子。 林徽因亲自帮他们冲咖啡倒茶,不时地接上几句,再发表一些自己的看法,沙龙气氛很快便活跃起来。 冯文炳说:“我最近在《时报》上看到一篇小说,名字叫《激流》(原稿名《春梦》、单行本名《家》)。写得真是好啊,现在只连载了十几章,但已经勾勒出宏大的轮廓!” “作者是谁?”邓叔存问。 冯文炳说:“作者叫巴金。” 林徽因突然插话道:“就是写《灭亡》的巴金?” 徐志摩顿时说:“我认识他,前段时间还在天津《大众》副刊做编辑,很潇洒直爽的一个人。” 冯文炳毫不吝啬的赞叹道:“我敢说,巴金的《激流》,是最近两年中国最好的小说,巴金也会成为中国文坛数一数二的小说家。” “废名先生这么推崇,那我可要去拜读一二。”林徽因笑道。 金岳霖的美国女友秦丽琳,突然拿出一本小说道:“提起小说,我最近正好读到一本,是周赫煊先生的《爱情方舟》。” 徐志摩大笑:“秦小姐说的是《泰坦尼克号》吧?那本书最好读英文版,中文译本读起来,实在感觉有些古怪。男女主人公明明都是外国人,却叫邓嘉恪和白露思,让人哭笑不得。” 林徽因说:“《泰坦尼克号》的英文版,我倒是已经看过了,是托美国朋友带回来的。沉船那段描写得非常有意思,通过不同阶层、不同职业、不同性格的乘客,在面对死亡时的不同反应,揭示出深刻的人性群像。” 相对于林徽因的理性,金岳霖就比较浪漫了:“我更喜欢里面歌颂的伟大爱情,让人无比向往。” 那边聊政治话题的物理学家周培源,突然跑到这边来插话:“你们不觉得,《泰坦尼克号》最有意思的是它的科幻描写吗?周先生在创作的时候,采用的是未来人物的回忆,描写了许多几十年后的科学仪器。特别是那个人造卫星的设想,我觉得用物理理论完全说得通,周先生想必在空间物理领域也有所研究。” 此言一出,徐志摩、冯文炳等文学家瞬间懵逼,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才好。 431【中国工人】 周培源是谁? 后世物理专业的学生想必非常熟悉,这位先生是中国近代力学奠基人和理论物理奠基人之一,未来还会担任清华教务长、北大校长和中科院副院长。 见徐志摩等人面露疑惑,周培源解释道:“讲得通俗一点,地球拥有万有引力,我们抛出去的物体必然落回地面。但是,将物体抛出去的初速度越大,物体就会非得越远。当空气阻力足够小,速度又足够大的时候,物体就永远不会落回地面,它将围绕着地球旋转,成为一颗做绕地运动的卫星。” “就像月亮一样?”林徽因惊讶道。 周培源点头道:“是的,月球也是地球的卫星,如果人类能制造出绕地运行物体,那么这个物体可以成为人造地球卫星。所以我说《泰坦尼克号》这本书很有趣,书中的那些未来科技看似异想天开,其实是可以用科学理论来解释的。” 邓叔存笑道:“以前的飞机和潜艇,也只是科幻小说里的想象物,现在不照样成为现实了?要我说啊,文学也是科学的推动力之一。” “这个人造卫星理论是周先生提出来的?”冯文炳好奇道。 周培源想了想说:“确切地说,是牛顿最先提出的。牛顿先生提出猜想,在高山上发射一枚炮弹,炮弹速度越大,落点就越远。由于地球是圆的,当炮弹和速度达到一定的时候,炮弹就不会落下来。这个设想,就叫做‘牛顿的大炮’。” 徐志摩拍手赞道:“牛翁真乃奇人也!这个人造地球卫星,该不会真能制造出来吧?” 周培源仔细思考道:“很难。日月的引力、太阳的引力、大气的阻力,这些力场交织起来非常复杂。最重要的是,如何让人造地球卫星具备足够的初速度,以现在的科学手段很难达成。” 如今的周培源,已经在进行量子力学的研究了。再过几年,他还会到美国普林斯顿高等学术研究院从事理论物理研究,并参加爱因斯坦亲自领导的广义相对论讨论班,从事相对论引力论和宇宙论的研究。 直至抗战爆发,周培源秉承科学救国的志向,毅然把研究方向转为流体力学——这倒是跟火箭和人造卫星有关联。 周培源对《泰坦尼克号》里的人造卫星很感兴趣,可惜这里一堆文科生、工科生,没法跟他深入讨论理科话题。 徐志摩他们这边还在谈文学,政治话题圈子那边已经讨论完宁粤之争,陈岱荪突然问:“听说孟和兄最近准备去欧洲?” “下个月就动身,”陶孟和笑道,“荷兰海牙召开世界社会经济会议,邀请我前去参加。” 陈岱荪自己就是经济学家,他有些羡慕地说:“还是孟和兄有影响力啊,世界社会经济会议都主动邀请你。是不是又有什么新的研究成果了?” 陶孟和说道:“刚刚完成一个调查报告,研究对象是中国的工业和工人。” “哦,孟和兄快说说。”陈岱荪对此很感兴趣。 陶孟和讲述道:“中国的工业发展非常畸形,工人大都集中在以纺织为主的轻工业工厂,其次是矿山和铁路。资本家为了攫取利益,大量雇佣薪资相对较低的女工和童工,这种现象在外资公司里面尤为常见。女工数量增加得特别快,十年前女工只占全国工人数量的三分之一,这个数据到现在已经变成了45.7%。童工在轻工业部门一直在使用,而且朝着低龄化的方向发展,我这次调查走访了六个大城市,年龄最小的童工竟只有6岁!” 陈岱荪苦笑道:“资本家嘛,为了利益可不管什么童工不童工,不论欧洲还是美洲,尽皆如此。” 陶孟和又讲:“中国和美国还是有些不一样的,具体情况更为恶劣,传统的包身工和学徒制也延续到现代工厂里面。一些穷困的底层家庭,为了让孩子学到谋生手艺,就主动送去工厂当学徒。学徒要在工厂里面拜师,刚开始只能打杂,一年或数年时间都没有工资,直到被工厂和师父肯定后,才能从微薄的工资拿起。甚至有些狠心的师父,还要截留徒弟的工资。这种情况主要出现在日资工厂,日本人把工厂学徒工称为‘养成工’。” 徐志摩听到这边讨论的话题,顿时气愤道:“真是岂有此理,日本人也太可恶了!” “更可恨的是包身工,”陶孟和说,“包身工主要出现在矿业和纺织业。有些采矿公司,全部使用包身工,就连规模较大的新式矿业公司,也有27%—77%属于包身工。其次是纱厂,老板常常派人去乡下招工,利用乡民的无知横加盘剥。这些包身工毫无人身自由可言,劳动强度极大,却只能拿到微薄的薪水,甚至过着非人的奴隶生活,被资本家榨干身上流淌的每一滴血。” 陶孟和的这番话听得众人瞠目结舌,金岳霖惊讶道:“这些包身工,跟以前美国的黑人奴隶有什么区别?” “还是有区别的,”陶孟和说道,“黑奴是奴隶主的私产,就像咱们养鸡养牛,得好好照看着,不能让畜生轻易死掉。包身工的待遇就要差得多了,他们被武力胁迫,只能在厂矿里日以继夜的工作,累死、病死、被打死都很稀松平常,反正死了一个包身工,还能再招来十个。” 众人听了默然,中国包身工居然连美国黑奴都不如,但他们又对糟糕的现状无力改变。 …… 就在林徽因在家里开沙龙时,中文名叫《爱情方舟》的《泰坦尼克号》,迅速在南北方的大城市热卖起来。销售状况比《枪炮、细菌与钢铁》好了不知多少倍,毕竟学术专著受众面狭窄,而消遣性质的爱情小说却面向广大群众。 特别是那些妙龄少女、进步青年和深闺怨妇,特别吃《泰坦尼克号》这套,几天时间就卖出三万多册。 跟张恨水正在连载的《金粉世家》相比,《泰坦尼克号》多了几分异国情调,描写的还是高大上的豪华游轮之旅,富家女与穷小子之间的爱情套路也百看不厌,能够畅销热卖实属正常。 茅盾还在左联机关刊物《文学导报》上,专门为此发表了评论文章:“周先生的《爱情方舟》(原名《泰坦尼克号》)并不仅仅是一本消遣小说,我们要看到作者对封建礼教的批判,看到男女主人公追求爱情与自由的坚定,看到人性当中的真、善、美。当灾难降临时,除了少部分道德败坏者之外,人们将生的希望留给女人和孩子,这是难能可贵的人性光辉……” 鲁迅没有专门写书评,但也在他的杂文中提到这本书,给出的评价偏向于肯定。 至于咱们的北大校花马珏同学,这些日子整天捧着《爱情方舟》反复阅读,对周大先生崇拜到了骨子里。 432【国事】 火车从江苏进入山东,就宛若换了个世界。 铁路沿线,江苏到处是青绿稻田和金黄麦子,而山东却一片荒芜景象。偶尔能看到些贫弱消瘦的农夫,顶着烈日收割小麦,但却丝毫见不到收获的喜悦。 连续多年的战乱和天灾,已经让山东成为人间地狱。以红枪会为首的民间拳会,以一贯(和谐)道为首的邪教组织,把控着山东的大小村镇,就连军阀都需要借助他们的力量。 周赫煊看着那些劫后余生的农民,不由自言自语道:“山东又要遭灾,不知这些人能否撑得过去。” “山东又有什么灾祸?”张乐怡忍不住问。 “当然是天灾啰。”周赫煊无奈地说。 1931年的夏季大水灾太有名了,灾害波及10多个省,数千万人受灾。其中以长江和淮河流域最严重,有统计的死亡人数便达14万人,还有无数难以统计的死亡人口。 去年由于中原大战的影响,全国粮食歉收,百姓苦不堪言。今年好不容易迎来粮食丰收,结果又遭遇全国性大水灾,老天爷简直不给人留活路。 中央大学那边爆发“换校长风波”,就是在水灾后闹得不可开交的。因为中央大学的主要教育经费来源于江苏财政,而江苏又成为水患重灾区,只能挪用教育款去赈灾,导致中央大学无米下锅,几乎到了停课的地步。 即将爆发的大水灾不但属于天灾,更是人祸。中原大战带来的饥荒且不说,还有自北洋时期以来,各地政府根本没有好好的兴建维护水利设施,结果洪水一来,那些老旧的水利设施纷纷不顶用。 大水灾发生后,全国怨声载道、民不聊生。南京国民政府不得不筹集款项,在随后的一两年内,以工代赈,勒令各级政府修建大量水利工程。 这是国党统治的数十年中,仅有的一次借用外债,大力发展水利工程的举措。并非中央政府勤政爱民,而是大水灾已经撼动国本,再不好好补救,绝对盗贼横生、起义频发。 周赫煊想想即将爆发的全国大水灾,又想想即将来临的九一八事变,突然生出深深的无力感。他能做的,也只是摇旗呐喊,激励人心,捐款提供点财力支持而已。 火车终于驶出鬼蜮般的山东,周赫煊的心情瞬间明朗许多,他抱着儿子逗弄道:“维烈,快数数给爸爸听。” 小维烈愣愣地看着老爸,就像个弱智呆傻儿。 张乐怡好笑地给儿子起头:“1、2、3……” “4、5、6、7、8、9、10。”小维烈顺着往下数,数到10就已经到了极限。这表现足可称得上神童,1岁零1个月的孩子,能够数到10难能可贵。 当然,小维烈并不知道数数的意义所在。丢三块糖在他面前,这小子只会塞进嘴里吃,根本无法说出糖果的数量是三。 看到儿子又聪明又呆傻的模样,周赫煊突然笑起来。中国未来的希望,都在年轻的下一代身上,而周赫煊他们能够做的,只能是尽到每个人的职责。 周赫煊刚刚穿越时很怕死,很怕民国这个吃人的社会。但现在各种情况见得多了,他似乎变得没有那么惜命,如果哪天真需要周赫煊为国家去死,他多半也会硬着头皮冲上去。 不过除非万不得已,周赫煊还是会选择苟活,他家里还有老婆孩子呢。 回到天津三乐堂,周赫煊继续过着潇洒的小日子。平日里在家逗逗儿子女儿,跟着崔慧茀一起练习书法,偶尔陪大小老婆出门逛街,再去北平那边给清华学生讲课,或是被北研院历史研究所请去指导学术,过得清闲而快乐。 跟周赫煊的快活小日子比起来,张学良则是焦头烂额。 自今年开春以来,日本在东北相继制造万宝山事件、中村事件,最近还在沈阳街头公开搞军事演习。这一连串的无耻行径,激得东北人民义愤填膺,展开轰轰烈烈的排日活动,这些活动很快便蔓延至全国。 对中国的商人而言,他们是乐见其成的,日货因排日活动再次被抵制,国货趁机借着爱国之名占领市场。 张学良和常凯申可不这么看,他们生怕排日活动激怒日本,引发日本关东军的武力入侵。 常凯申给张学良发电报说:“发生全国的排日活动,恐被赤党利用……故官民须协力抑制排日运动。”他又发表《告国民书》称:“排日运动,荼毒国家,并损坏而已。” 之后,老蒋严厉取缔南京等地的排日活动,想要缓和跟日本人的矛盾。 张学良的做法虽然更温和,但他的思考方式跟常凯申一致,那就是万万不能激怒日本人。 张学良和老蒋都不是傻子,小日本今年在东北频繁挑事,就是为了获得武力入侵借口,他们能做的只有忍让、忍让、在忍让。 没办法,中国的局势太复杂,两人都没有做好迎战的准备。 老蒋在今年初的日记里写道:“广西之桂逆,江西之红匪,山西之判部,山东之冯部,四川之劣军,皆须处置妥善,不使牵一发而动全身。仿鲁军(孙连仲部)能遵命开至江西,则红匪与冯部皆有办法。至于桂逆,只求其解散张发奎所部,李、白迅即离桂即可矣。而山西急于四川,亦应速办也。” 从日记中可以看出,老蒋想要掉冯玉祥的旧部去山西,跟我党的军队两败俱伤。桂系那边以安抚为主,四川暂时可以放着不管,他的当务之急是吞并消化阎锡山的旧部和地盘。 老蒋打得好算盘,可惜突然出现意外,广东那边搞出个国民政府,瞬间让他处于进退两难的境地。 就在周赫煊回天津的第二个月,驻防河南的石友三突然造反,起兵拥护广州国民政府。 石友三造反的主要原因是不满现状,他觉得自己很早就通电归附张学良,却没有捞到太大的好处。凭什么韩福渠能做山东省主席,而自己的兵力不在韩福渠之下,建制更加完整,却只能驻防顺德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于是石友三在河南造反了,他麾下拥有步兵、骑兵、炮兵、工兵、坦克部队,共有六万余人的兵力,战斗力颇为强悍,曾在中原大战中多次击败中央军。 石友三的目标是赶走张学良,自己来做华北地区的土皇帝! 与此同时,广州那边也在积极配合,调兵遣将想要跟常凯申一决胜负。 在这种情况下,常凯申和张学良哪还敢招惹日本人?东北军的十多万精锐,留在华北根本不敢动,必须先把石友三给剿灭再说。 不仅如此,张学良的堂弟兼发小张学成,如今就在石友三麾下。张学成上蹿下跳,到处撺掇地方军阀联合反抗堂哥张学良,不但游说孙殿英等人,还主动联络日本人获得支持。 日本人、石友三和广州国民政府,这三方是互有勾结的。 甚至远逃至大连的阎锡山,都准备返回山西重掌大权了。阎锡山已经得到确切消息,甚至连日本人什么时候在东北动手都知道,他就是要趁九一八事变东山再起! 各方势力蠢蠢欲动,常凯申和张学良这两位中国最风光的人物,如今正陷入内忧外患的糟糕局面。 于是张学良病倒了,把军事交给参谋长戢翼翘负责,自己待在医院逃避般的开始养病。 戢翼翘这个人还是很有能力的,全权负责对阎锡山旧部的改编工作。这次讨伐石友三也是他出面搞定,打仗打得有声有色,解决石友三叛乱只是迟早的事。 石友三很好解决,但真正的祸根却是阎锡山。 阎老西会选在九一八事变的前一个月返回山西,把张学良、常凯申吞并消化华北、西北的计划全部打乱,把东北军精锐牵制在华北地区无法动弹。 阎锡山搞教育、搞工业对国家有贡献,但在中原大战和九一八事变中,却是误国误得很彻底。或许在精于算计的阎锡山心中,国事也不过是一笔生意。 433【呜呼哀哉】 轰隆隆! 窗外雷鸣电闪,不片刻大雨倾盆而下。 崔慧茀连忙去关好书房的窗户,回来看到周赫煊刚刚写完的毛笔字,笑着赞道:“周先生的进步真是快,楷书、行书都练得极好。特别是行书,已经颇有名家风范。” “崔小姐说笑了,就我这毛笔字,只能说勉强见得人,离名家还远得很。”周赫煊自嘲地笑笑,投笔走到窗后,看着外面的暴风骤雨负手而立。 楷书、行书、草书、隶书,周赫煊都有苦练过,其中楷书花的时间最多。但最有感觉的却是行书,周赫煊练起来得心应手,初时模仿颜真卿,继而模仿王羲之,如今已略有小成。 崔慧茀说周赫煊的行书颇有名家风范,并非全是拍马屁。因为周赫煊在掌握基本书法技巧后,写起毛笔字来并不拘泥于形式,笔触狂放中带着些含蓄,秀丽中又有些健美之感。 从书法细节上来看,或许周赫煊比不上那些从小练字的家伙,难免有点技法上的瑕疵,但总体而言却别有灵动的韵致。 当然,这仅仅只限于行书,周赫煊的其他书法还是很糟糕——相当于旧时科举考生的平均水平。 崔慧茀来到周赫煊身边,笑道:“周先生喜欢看雨?” 周赫煊感叹道:“这下的哪是雨啊,下的是一把把刀子,把成千上万的老百姓活活戳死!” 崔慧茀由衷敬佩道:“原来周先生是心系天下苍生。” 从七月初,南方就开始普降暴雨,江淮地区水患频发,从四川到江苏全部变成一片泽国。长江、金沙江、沱江、岷江、涪江、乌江、汉江、淮河、钱塘江、闽江、珠江、大运河全部泛滥,数千万百姓流离失所。 南方的洪灾还没结束,北边又开始了。 黄河中下游地区淹得一塌糊涂,而东北也未能幸免,辽河、鸭绿江、松花江、嫩江纷纷成灾,受灾地区已经超过20个省份。 用《申报》记者的话来说,真是“长江之水未退,黄河之水又增,汉口之难未纤,洛阳之灾又起”。 这样规模巨大的全国性灾害,其破坏力远超去年的中原大战。因为洪水到来之际,正好处于夏收时节,必将导致数千万老百姓流离失所、无米度日,而各地政府的赋税也没法收上来。 有人统计,这场大水灾的直接死亡人口达14万,还有人说是40万,更有人说是400万! 周赫煊从《申报》上看到一张照片,是美国飞行员林白驾驶飞机航拍的,江苏某县已经变成汪洋大海。在一片水乡泽国中,只能看到零星的树冠和房顶,其他东西全被淹没到水下。 百姓无粮,政府无钱,饥荒遍地,病疫四起,哪还有底气跟日本人打仗? 天津这场大暴雨,足足下了两天。整个天空都被乌云笼罩,宛若诸天神佛降下的惩罚,周赫煊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做风雨如晦。 雨停以后,阳光普照,似乎才又重返了人间。 周赫煊站在二楼阳台上,看着被淹没的海河两岸,吐口浊气说:“天津也被淹了。” 崔慧茀尊敬地说:“还要多亏了周先生,幸好有你说服洋人疏浚河道,兴建海河水利改造工程。否则以海河历年来的糟糕状况,这次的大暴雨,很可能淹没天津半个城。” 听了这话,周赫煊脸上突然浮出微笑。 是啊,他虽然不能改变天下大势,却能改变身边的人和事。至少天津的洪灾情况,就因为他而减轻了许多。 由于连日暴雨,此刻张乐怡、婉容、孟小冬和廖雅泉四个女人正在打麻将。看到天气放晴,她们纷纷走到花园里,享受着难得的晴空蓝天。 周赫煊百无聊赖地下楼,没有去打扰太太们,而是叫上孙永振说:“跟我出去走走,整个人都快发霉了!” “额来开车!”孙永振兴奋道,他早就憋坏了。 周赫煊笑骂:“开屁的车,说不定街上都被水淹了。” 天津的有些街道还真被淹了,不过积水不深,甚至还有不少黄包车夫蹚水而行。 对于穷苦百姓来说,洪水带来的灾难并不止于水患,更加耽误了他们的工时。要是暴雨再下几天,整个天津城的黄包车夫都得饿肚子,因为就算不出工拉车,他们也得按时按量给车行缴纳规费。 周赫煊这种有钱人就惬意得多,甚至还能带着保镖出游。他们坐在黄包车上,行于积水之间,比平时逛街更添了些情趣。 中国人还是很坚韧的,即便遇到天灾,依然乐观顽强的生活着。 已经有小贩开始立在水中摆摊,更有些闲汉和孩童,把漫水的大街当成渔场,吆喝笑闹着在大街上抓鱼。 渐渐到了地头比较高的街道,终于不再看到洪水踪迹,暴雨过后的街道更加干净,只是偶尔能看到一些冲积的杂物。 周赫煊带着孙永振下车步行,慢悠悠地逛了两条街,不知不觉来到法租界的劝业场。 这里是天津的第二高建筑,集商业、娱乐为一体的大商贸区,也是此时全国的十大商场之一。 或许是暴雨刚停的缘故,劝业场的生意有点冷清,稀稀拉拉看不见几个客人。 周赫煊一路闲逛,来到家古玩店的柜台,店老板热情地说:“这位先生,您是中意哪一类的古玩?” “随便看看,”周赫煊道,“你这里有没有好的书画作品?” “还真让您遇到了,”店老板神秘兮兮地把周赫煊请到最里边的角落,拿出一幅卷轴说,“我刚淘到的稀罕物,王羲之真迹《寒切帖》!” 周赫煊好笑道:“你把我当冤大头呢?还王羲之真迹。” 店老板拍胸脯道:“真的,绝不骗你,不信你自己看看。” 周赫煊没有伸手去接,而是让店老板自己把卷轴打开。他自己的书法虽然还欠火候,但鉴赏能力早已练出来,看到《寒切帖》的瞬间两眼发光,故作冷静道:“这应该是明清的钩摹本。” 店老板一听,顿时笑道:“哟,原来您是行家。” “不对,不对,”周赫煊继而又摇头,“这上面有唐代留下的钤印,要么是唐代钩摹本,要么就是现代的仿品。” 店老板不遗余力地推销道:“当然是唐代的珍品,怎么可能是现代伪造的?” 周赫煊贬低说:“如果真是唐代珍品,放进故宫博物院都够资格,还会放到你这破店里来卖?我看这仿造得够水准,拿回去耍耍还可以,你给个价吧。” “看您说的,我这么大的古玩店,还能卖假货不成?”店老板收起卷轴说,“你要是诚心买,就别说那么多废话。” 周赫煊哈哈笑道:“要是换成‘大罗天’我还信,你这里是劝业场,能有一分是真货都难。” 民国时候的古玩买卖非常疯狂,各大城市都有古玩交易场所,以北平、天津和上海为最。天津最初的古玩铺,都集中于估衣街、锅店街、北门里,以及东马路一代。随着军阀政客、民国新贵即文人墨客接踵而至,天津的古玩市场愈发繁荣,最有名的便是日租界那边的‘大罗天’。 ‘大罗天’里不仅有珍品,还有皇宫里带出来的精品,前清遗老遗少就靠卖文物生活。 至于法租界的劝业场,呵呵,大部分都是坑洋人的赝品。 大家都知道洋人喜欢中国文物,而且大多数鉴赏能力还比较差,不坑他们坑谁? 比如北平有个叫岳彬的,清末从山西买进7尊北魏石雕佛头,卖到现在20年了还特么没卖完。不是生意不好,买佛头的洋人很多,岳彬请匠人各种复刻、仿刻,早就靠着这玩意儿发家致富了。 哈哈,这些佛头大部分卖给了西方考古学家,洋人买回去正正经经的做研究,写出了不少有国际影响力的论文。 周赫煊觑了眼前的奸商一眼,不耐烦道:“卖不卖给个价,我就是看它仿得不错才问问。” “唉哟,看您说的,”店老板忍痛道,“1000大洋,我进价都800块!” “100块,爱卖不卖!”周赫煊没好气说。 店老板痛心地说:“800块,我原价卖给你……等等,您别走啊,实诚价500块……300块,不能再少了!” 周赫煊拿出三张银票,小心地将卷轴收好,乐滋滋的离开劝业场。 孙永振不解地问:“先生,你明知道是假货,干嘛还要买?” 周赫煊笑道:“如果按王羲之真迹来讲,当然是假货。但唐代的假货,放到现在也是精品中的精品。你信不信,我拿出去吆喝一声,1万大洋都有人抢着要。” 孙永振猛拍脑袋:“原来那个老板才是傻蛋!” 王羲之《寒切帖》的唐代钩摹本,随便放到哪家博物馆,也特么是镇馆之宝啊。 周赫煊哼着小曲回家,把《寒切帖》小心收藏起来,第二天出门去找袁克文,准备谈一谈筹款赈灾的事情。 结果刚刚走到袁家,就听到里面传来哭天抢地的声音——袁二公子,死了! 而且是穷死的,家人翻箱倒柜,只在他笔筒里找出20元钱…… 袁克文出殡那天,全城妓(和谐)女集体出动,送葬队伍多达数千人,更有千余妓(和谐)女自愿系上白头绳前来哭坟守灵。 呜呼哀哉! 434【及时雨】 赈灾! 这是中国数千年来的永恒话题,即便烂到根子的中央政府,当面对大规模天灾的时候,也必须拿出一套赈灾方案来。 古往今来,无数帝国王朝,在天灾引发的流民起义中走向终点。 有史为鉴,不得不谨慎待之。 1931年的全国性大水灾,其实从6月份就开始了,至8月份蔓延到全国。不但如此,四川、热河、陕西、湖南等省内,一些没有发大水的地方,还遇到严重旱灾和虫灾。 这就造成一个惨绝人寰的现象,在同一个省内,这半个省水灾,那半个省旱灾。冰火两重天,搞得百姓生死两难。 南京国民政府的统计数据显示,全国受灾群众有8000多万。但事实上,仅江、淮沿岸的灾民就多达上亿,到处都能看到浮尸、饿殍和孤儿。 常凯申一边忙着党内斗争,一边忙着实施赈灾计划。中央政府通过发行公债、国内外募款、税目附加等方式筹集资金,暂时已筹集上千万元,(历史上)最终筹款总额为7000万元。 这些钱虽然有一部分被贪污,还有一部分被挪用,但大体上还是真正用在了赈灾上面。 负责赈灾的机构有两个,一叫赈务委员会,这是赈灾常设机构;二叫国府救济水灾委员会,这是赈济大水灾的特设机构。 行政院副院长宋子文、内政部长刘尚清、实业部长孔祥熙、赈务委员会委员长许世英,以及西北赈务负责人朱庆澜五人,被任命为国府救济水灾委员会委员。其中宋子文担任委员长,全权负责各地赈灾事宜。 该委员会共设有七股,即:调查股、财务股、会计稽核股、卫生防疫股、运输股、灾区工作股、联络股。总的说来,赈灾机构比较完善,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 与此同时,中央政府考虑到贪污腐败横行,专门出台了各种监管和处罚措施。 其中赈灾款由总务科、筹赈科和审核科共同负责经手,三个部门相互制约,加大了对资金的监管力度。每个部门的内部,提取资金也要经过三道程序,委员长、秘书长、各科科长层层负责,想要贪污那是真的很困难。 对于那些想趁乱作死的人,中央专门出台惩罚条例,包括吃回扣、以次充好、以权谋私、贩运赈灾物品、冒领赈灾钱物的,全部依照刑法加重三分之一的力度进行判决。 中央政府对此还不放心,专门设立监察员,对全国的公务员和赈灾人员进行监察,派出12名“钦差”寻访各地。这些“钦差”在各地国党党部的配合下,狠狠地揭露处置了一批渎职、舞弊和贪污者,起到了敲山震虎的作用。 另外中央还设有审计处,负责对各级各地的政府机关进行资金审查,在账目上跟那些妄想贪污者斗智斗勇。 社会监察方面,无论政府还是民间赈济组织,所有募集款项必须登报公开,并且欢迎老百姓对违法行为进行检举告发。 可惜民国的官僚阶层太烂,制定了这么多监管措施,贪污舞弊的现象还是层出不穷。 比如湖北属县的县长王丹侯,领到赈灾款却不发放,呈报上级说被土匪劫走。被民众揭发后,这位县太爷锒铛入狱,官帽子直接被摘掉。还有皖南粮站主任李思义,克扣赈灾粮达69吨,被查处时已半价售出39吨。 甚至还有洋人参与贪污的案列,救灾委员会派英国人古特温担任岳州赈粮总站主任。这英国佬伙同副主任刘益生,与奸商和地痞勾结,将运费运力谎报至10万元,分赃之后挟妓游玩。他们还克扣赈灾职员的工资,每月侵吞数百元,全部用来花天酒地挥霍一空。 可笑的是,前面两个案列中的本国官员都被依法查处,后面一个案列却因为涉及洋人,以至于连中央派出去的“钦差”都不敢管,只是将涉案官员秘密调职而已。 我们不能否认,老蒋对这次赈灾下了大力气,因为全国性大水灾已经严重影响到他的统治。但各地官僚真的烂透了,不仅洋人贪污没法管,高级官员的贪污同样难以处理。 比如皖北那边出现窝案,赈务专员带头贪污,引起极大的民愤。由于案情重大,中央监察院亲自受理调查,并将调查结果移交至司法部门。 然后诡异的一幕出现了,中央监察院亲自受理,且证据确凿,法院那边居然敢拖着不判,最后案件不了了之。 如此荒谬之情况,无非是贪污官员靠山很硬,硬到就连老蒋都得给面子的地步。 法治? 不外乎人治! …… 宋子文这些天已经心力交瘁,如此严重的大水灾,他需要全面负责赈灾事务。不但钱款难以筹措,更棘手的是粮食和药品,即便有钱都买不到足够的物资。 南京,三牌楼,美国驻华公使馆。 宋子文放下手中的签字笔,脸上露出解脱般的笑容,与美国驻华公使詹森握手道:“詹森先生,真是太感谢了,中国人民会记住美国政府的情谊。” “帮助友邦,这是我们应该做的。”詹森微笑道。 经过南京政府、美国政府、中国驻美使馆和美国驻华使馆的多方联络协商,在长达半个多月的讨价还价后,宋子文终于成功签署订购美国小麦的合同。而且还是赊账合同,因为宋子文暂时拿不出钱来,一次性赊购45万吨美国小麦。 别看美国公使说得那么正义凛然,这家伙正偷着笑呢,赊账也是买卖啊,美国巴不得能多卖出一些农产品。 据美国《财富》杂志统计,美国现有3400万成年男女和儿童没有任何收入,占美国总人口的28%。但这个报告水分很大,因为美国广大农村人口,并没有包含在统计范围内。 大萧条不仅让城里人生活艰难,农民同样生活在地狱。 如今美国小麦的价格,1蒲式耳只卖25美分,换算过来相当于单价(千克)0.046美元。嗯,买200斤美国小麦,只需要花费4.6美元。玉米就更便宜了,200斤美国玉米的价值为12美分。苹果直接论箱卖,200个一箱的苹果,品相全部完好,只卖40美分。 美国农民现在每收获1英亩小麦,就要净亏1.5美元,这还是最赚钱的粮食作物。像玉米之类的赔钱货,呵呵,农民直接把玉米当柴烧,比卖了玉米买煤炭更合算。 蒙大拿州有个牧场主,贷款买来一批子弹,用两个小时的时间把牲畜全部杀掉,扔到山沟里任其腐烂,原因是卖牲口的钱还抵不过饲料。 现在去美国买地很划算,美国有四分之一的牧场都在挂牌销售,全是白菜价,可惜没人买。 南京政府与美国政府签订的45万吨小麦赊购合同,双方都感觉很满意。 美国佬把单价0.046美元的小麦,以0.1美元的价格卖到中国(加上运费),价钱直接翻倍,而且还能清除国内存货。而中国呢,不但能以远远低于国内的价格购买小麦,还特么可以赊账,简直赚大发了。 宋子文说道:“詹森先生,希望贵国能够加快速度,早日把这些赈灾小麦运抵中国。” 詹森微笑着说:“宋先生,最迟一个月以内,你就能在上海码头见到这些小麦了。” 随着科技的发展,如今速度最快的轮船,只需要15天就能从美国西海岸抵达中国上海。再加上美国国内的筹措转运,一个月的时间差不多正好。 可是,还需要再等一个月啊! 宋子文的心情再次沉重起来,每天都有无数催粮的电报,他现在一接到电报就头疼。一个月的时间,足够把他给逼疯! 还没等他走出美国公使馆,秘书突然拿着一封电报过来:“部长,上海急电!” 宋子文脑袋炸裂道:“又是哪里遭灾了?” 秘书欣喜道:“是粮食,整整三艘远洋货轮的粮食,是周赫煊先生从美国买来的,他要全部捐赠给赈济水灾委员会!” 已经为粮食发愁多日的宋子文,犹如在地狱当中听到天堂的福音,他愣了半晌,突然哈哈大笑道:“周明诚真及时雨也!” 435【危局】 上海码头,人山人海。 人力吊车将一袋袋粮食卸到岸上,搬运工排着长队进行转运。而旁边不远处,竟然有无数围观群众,甚至还在敲锣打鼓舞狮庆贺。 五洲洪门在中国地区的代表司徒俊葱,昂首挺胸地走下甲板,身后跟班举着扩音器大喊:“洪门致公堂携全体美国华人,向中国受灾同胞捐赠玉米20万吨,周赫煊先生个人捐赠玉米15万吨!首批9万吨粮食已经运抵上海,愿我华夏国泰民安,受灾同胞早日度过劫难!” “好!” 围观群众轰然喝彩。 杜月笙、黄金荣、张啸林等人迎上去,老杜握着司徒俊葱的手说:“司徒先生,我代表全国灾民感谢你,感谢洪门致公堂和周先生!” “杜先生客气了,这是我等作为华夏儿女应尽的责任,”司徒俊葱问道,“赈济水灾委员会的人呢?” 杜月笙笑着解释道:“上海地区的负责人已经快到了,宋子文宋部长那边我也拍了电报,他现在正坐火车往上海赶来。” 由于杜月笙对慈善事业非常积极,他现在已经是中国红十字会上海分会会长,过两年还会担任中国红十字会(总会)副会长。这位青帮大佬绝对不可能贪污赈灾款,多年以来,杜月笙每次过生日收的礼金,全都捐出去做慈善了。 人家不缺钱,缺的是社会认可。 黄金荣和张啸林也相继和司徒俊葱握手,尽是钦佩溢美之词。 数不尽的粮食从远洋货轮卸下,堆积如山好像永远运不完一样,看得围观群众阵阵惊叹。 “这得多少粮食啊!” “你刚才没听到吗?美国洪门和周先生总共捐赠35万吨,这还只是第一批,就足足有9万吨!” “老天爷,一捐就是几十万吨,洪门和周先生真有钱啊。” “有钱的人多了,也没见他们捐多少,还是周先生热心肠。” “周先生是大好人啊,菩萨转世,阿弥陀佛。” “这下子灾民有救了。” “难啰,几十万吨粮食分摊到全国,也不够吃两天的。” “唉,这世道!” “……” 其实周赫煊买粮食没花多少钱,他购进的是最廉价的玉米。由于大批量购买,每千克单价才0.001美元,15万吨玉米总共花费15万美金。反倒是运输、储存费用贼贵(美国农民不愿出运费,需要上门收购),美国国内的收购转运,再加上运到中国来,总费用高达3万美元。 所以说南京政府那些当官的脑子不灵光呢,买个屁的小麦,在美国买一斤小麦的钱,可以买40多斤玉米。玉米贱到农民都懒得去收获,好多农场直接一把火烧个精光,这些玉米运到中国能救活多少灾民啊! 同样的场面还发生在天津码头,隔日,第二批6万吨玉米运抵天津,用来赈济北方地区的灾民。捐赠给北方的玉米没有南方数量多,是周赫煊出于实际考虑,毕竟这次的重灾区在江淮一代。 随后的几天,全国各大报纸纷纷报道,引起剧烈的舆论轰动。 宋子文也随即发布公告,宣称赈济水灾委员会,已经向美国政府赊购了45万吨小麦,各地灾民请暂时忍耐,马上大批的救灾粮就能运到。 这个公告让很多人鄙视不已,美国洪门和周赫煊都联合捐赠了35万吨粮食,中央政府居然才订购45万吨。 《申报》不吝赞美道:“中国今日遭遇百年难有之大水灾,社会各界纷纷慷慨解囊,周先生个人捐赠粮食15万吨,当为华夏第一义士豪杰!” 于右任看到新闻报道以后,甚至专门写了副对联,从南边给周赫煊寄到天津,内容为:学贯中西,满腹锦绣栋梁材;活人无数,一腔热血菩萨心。 …… 南京,憩庐。 宋美龄的母亲刚刚病逝,她已经回老家奔丧去了,常凯申却万万走不开。 常凯申放下手中的报纸,问道:“周明诚和美国洪门,真捐了几十万吨粮食?” “此事属实,”宋子文说道,“我专门让人检查过,都是优等品玉米,暂时可以缓解江淮灾区的饥荒。” “唉,天灾不断,贼寇又起,”常凯申郁闷地咒骂道,“娘希匹,这陈济棠、白崇禧真会挑时候!子文啊,你暂时放下手里的工作,去广州一趟,争取把汪兆铭拉拢过来。他要多少钱,我给,他要当行政院长,我也给!” 宋子文迟疑道:“汪兆铭现在是广州伪政府的领袖,高官厚禄恐怕难以说服他吧?” “就他汪兆铭还想当领袖?哈哈,”常凯申不屑地笑道,“他就是被陈济棠顶在前面的一块招牌而已。” 如今广州和南京属于敌对关系,宋子文可不愿意去冒险,他推脱道:“赈灾工作事务繁忙,我还是过段时间再去吧,至少得先把粤桂联军给击退。” 常凯申仔细想想,也觉得拉拢汪兆铭的时机还有些不成熟,点头道:“也好。对了,你以国府赈济水灾委员会的名义,给周明诚发一道嘉奖令。他喜欢收藏名人书法,上次缺了髯翁(于右任)的字,你现在请髯翁给周明诚再写一副。” 汪兆铭得到命令立即离开,他可是大忙人。 常凯申端坐在沙发上,精神疲惫地揉着太阳穴,他在国党内部已经成了人人喊打的落水狗。 如今全国水患灾害严重,可广州国民政府居然不顾灾情,选择在这个时候出兵开战。就在昨天,粤桂诸将在汪兆铭的督促下,由陈济棠为主帅,白崇禧为先锋官,携唐生智等各部,挥师5万北上进攻湖南。 造反的粤军已经和桂军联合出兵,而湖南守将又是何健。常凯申对何健很不放心,何健手下的军队又是唐生智旧部,很可能打着打着,粤、桂、湘三军都要联合起来反蒋。 此时已是九月初,粤桂联军大举北上,湘军岌岌可危,全国各地又被淹得一塌糊涂。常凯申一边要筹款赈灾,一边要筹款出兵,他已经穷得砸锅卖铁了。 不但如此,常凯申在政治上也非常不稳。国党诸多派系正在秘密搞事,准备召开国党第四次全国大会,使用政治手段逼迫常凯申下野。 而此时此刻,阎锡山也坐着日本人的飞机,从大连飞回老窝山西。 部下担心阎锡山的安全,问道:“司令,你回山西,不怕受常凯申和张学良的压迫吗?” 阎锡山笑着回答:“他们顾不上我的。” 确实顾不上,天灾、内乱、外寇入侵,阎锡山选了个东山再起的好时机。 九一八就要来了! 436【老毛病】 天灾属于凑巧,内乱却是精心策划的。 自广州国民政府成立后,7月18日,石友三起兵反对常凯申和张学良。 7月21日,广州国民政府颁布北伐讨蒋令。 7月22日,广州国民政府外交部长陈友仁秘密出访日本,多次会见日本外相币原喜重郎,表示愿以东北权益换取日本支持,但未得到响应。陈友仁随即又会见苏联驻日大使寻求支持,也遭到拒绝。 8月5日,阎锡山乘坐日本军用飞机,返回山西重新主政。 8月底,冯玉祥策反甘肃旧部雷中田反蒋,一度控制甘肃军政。 9月1日,广州国民政府进行总动员,任命阎锡山、冯玉祥、韩复榘、邹鲁等人为北方军政委员会委员。 9月2日,广州国民政府正式出兵。 9月13日,粤桂联军兵分五路进攻湖南。 9月18日,日本关东军动手。 常凯申已经连“剿匪”都不敢剿了,急忙调回部队应付反蒋联军。张学良也让人紧盯西北和华北,不敢有分毫懈怠,哪有精力去对付日本人? 如果一切都是巧合,那也太巧了吧。 …… 北平。 周赫煊怒气冲冲地来到张学良官邸,当着于凤至的面质问道:“六帅,为什么还不调集精锐回防东北?” 张学良愣了愣,对妻子挥手道:“于大姐,你先回避一下,我跟明诚谈要紧事。” 于凤至朝周赫煊点头微笑,说道:“你们两个慢慢聊。” 等于凤至离开以后,张学良才说:“阎百川已经回山西了,冯焕章又在不断挑事,现在华北、西北各军皆不稳,随时可能串联反叛。我哪里还敢擅动军队?” “那日本人就不防了?”周赫煊说,“日本人在东北策划有大阴谋,已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你别跟我说不知道!” “我当然知道,但那是日本军部自作主张。”张学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局势发展到现在的地步,常凯申、张学良、阎锡山都知道日本人会动手,甚至连中国和日本的报纸都有相关消息。 早在七月份,察觉日本人阴谋的贺耀祖,便密电南京国民政府:“日军事参议官会议,决于南满设置常备师团,此种于我国主权极有妨碍,即于领土之完整上可谓发生大危险……查日本政府对满政策近有改变……如宇垣总督正式言明,原来统治鲜满为二元制,现改为一元制……” 张学良拿出一份机要文件,递给周赫煊说:“明诚且勿担忧,你先看看这个。” 周赫煊翻开文件仔细阅读,却是奉系间谍从日本发回来的情报,情报内容明言:日本关东军准备9月底动手。但关东军的阴谋已经泄露,日本政府对此深表愤怒,外相币原为此向陆军大臣南次郎提出质问。 等周赫煊把情报文件看完,张学良才说:“明诚,你对东北的判断非常准确。但我们不必担忧,日本内阁是反对军部出兵的,他们自会约束关东军的恶劣行为。而且,关东军策划多时的阴谋,已经完全暴露无疑,这种情况下,他们只能将计划作废。” 周赫煊瞬间想明白,为什么老蒋会压制国内的排日运动,为什么会密电张学良不得挑衅日方。 原来,不管是常凯申,还是张学良,他们对日本关东军的阴谋都已知悉,也知道日本内阁坚决反对军部的计划。因此他们把希望寄托在日本内阁身上,认为内阁可以约束关东军的自作主张,而东北军需要做的,就是忍让再忍让,坚决不给关东军出兵的借口。 周赫煊苦笑道:“六帅,你真的认为,日本内阁能够约束关东军?” 张学良非常肯定的说:“这是自然,日本跟中国不一样,他们是政权稳固的统一政府。既然日本内阁反对武力扩张,关东军又怎么可能成事?” “日本文官是反对,但武将早就想着打仗啊,”周赫煊大声疾呼道,“关东军决定9月底动手的计划虽然暴露,但他们绝对不会把计划作废,反而可能提前行动,行动日期多半就在九月中旬!” “明诚,你想得太多了,”张学良安抚解释道,“这一年来,我加大了对日本国内的情报工作。日本内阁和陆军部是观点对立的,陆军部想要在东北扩张,但一直遭到内阁的否定和打压。我们必须配合日本内阁,尽量予以忍让,不给日本关东军出兵的借口。一旦我们反应激烈,很可能日本内阁就压不住军方。此时正值多事之秋,天灾内乱频发,就算要和日本人动手,也得把眼前的难关先渡过再说。” 周赫煊眼神冰冷地瞪着张学良,质问道:“也就是说,如果日本关东军攻打沈阳,你会选择不抵抗?” “关东军没那么大胆子,最多在南满线一代挑衅,”张学良自信地说道,“就算关东军真的攻打沈阳,我们也可以联络日本内阁和国联,勒令其即刻退兵,避免局势进一步恶化。” 周赫煊问:“如果日本关东军攻下沈阳后,不听日本内阁的命令,继续进攻侵占整个东北呢?” 张学良说:“不可能的,日本内阁和国联不会容许关东军胡来。” “你已经决定了?”周赫煊失望地问。 张学良点头道:“决定了,也只能这样做,才是解决问题的最好方式。” “那你就等着成为中国的罪人吧,告辞!”周赫煊拂袖而去,他要亲自去一趟东北。 张学良的老毛病又犯了,那性格从来就没改过。“中东路事件”时,张学良把希望寄托在苏联内乱,不敢大规模打仗上边;而即将爆发的“九一八事变”,张学良又把希望寄托于日本内阁和国联,想要等关东军自行撤兵。 打铁还需自身硬啊,哪有等着对方出差错的? 日本内阁确实反对关东军出兵,但他们在满蒙问题上,利益是一致的。只要关东军制造出既成事实,那么内阁就必须妥协——历史上,九一八事变爆发后,日本内阁对此强烈反对,确实如张学良所期待的那样,敦促关东军赶快撤兵。 然而结果如何呢? 至10月份,日本少壮派军官发动政变,虽然这次政变以失败告终,却把日本首相给吓到了。为了延续内阁寿命,日本首相不得不开始协调军政关系,并在一定程度上支持关东军侵占东北。 日本陆军部对此还不满意,最终在12月份把日本内阁逼得集体辞职,他们可以更加肆无忌惮的实施扩张计划。 437【劝谏】 沈阳郊外,冯庸大学。 操场上,一个班级正在上体育课,学生们手持木枪,跟着教官一起练习刺刀拼杀。 “喝!” “杀!” “杀!” 抬枪,前突,刺杀,收枪,格挡,刺杀……一个个简单有效的动作,重复了不知多少遍。 早已戒烟的冯庸,此刻站在校长室的窗后,默默注视着那些学生,突然转身问道:“你真的肯定,关东军近日就要动手?” 周赫煊说:“五哥你长期在东北,应该知道日本人的动向。今年关东军三番五次挑事,前不久甚至在沈阳街头搞军事演习,他们难道是闹着玩的?” “小六子怎么说?”冯庸问。 周赫煊道:“张汉卿已经接到确切情报,日本人会在月底出兵。但他跟常凯申都倾向于不抵抗,认为日本内阁会勒令关东军撤兵。” “日本内阁又是什么态度?”冯庸问。 “这一届的日本内阁,是几个月前刚刚组阁的,”周赫煊解释说,“由于日本国内经济危机严重,所以日本内阁把主要精力都放在内政建设上,坚决反对武力扩张。” 冯庸松了口气说:“那还好,只要日本政府不想打仗,那就还有缓和的余地。” 周赫煊道:“五哥你看过我那本《菊与刀》,应该知道日本人有下克上的传统,日本内阁怎么可能管得住那些军人?” 冯庸喃喃说道:“不至于吧,连内阁都无法约束军队,那日本陆军部岂不是要造反?” 周赫煊说:“自1921年华盛顿会议后,日本一直在大规模裁军。1921年日本军费为7亿3千万日元,到去年截止,已经裁剪到5亿日元以下。但日本明治维新以来,一直奉行军事优先原则,培养了大量职业军人。这些职业军人没有其他特长,只会打仗,裁军等于砸了他们的饭碗。我猜,只要日本内阁反对扩张,日本的少壮派军官很可能发动政变。” “那么激进?”冯庸惊讶道。 “我无法说服张汉卿,你知道他的脾气,他打定的主意很难更改,所以我才来找你。”周赫煊说。 周赫煊对张学良的称呼都变了,显然对此极为生气。冯庸叹息道:“我能做什么?” “一旦日本人动手,我们就以最快的速度炸掉沈阳兵工厂,”周赫煊咬牙切齿道,“即便是全部毁掉,也不能留给日本人!” 冯庸迟疑道:“万一我们把兵工厂炸掉,关东军却退兵了怎么办?” 周赫煊反问:“你觉得可能吗?” “我再劝劝小六子,让他把兵工厂先搬走。”冯庸不敢答应,因为这件事情太大了,他负不起那个责任。 沈阳兵工厂的搬迁很困难,这是目前中国规模最大的兵工厂。拥有铸枪、铸炮、炮弹和轻机枪四厂,机器8000余台,还设有科学研究会,集中研发军工科学技术。 就在两个月前,沈阳兵工厂甚至自行研发出10发子弹的自动步枪。历史上,这款自动步枪的图纸消失不见,很可能是九一八事变爆发后,有人故意销毁或带走了。 如此规模庞大的兵工厂,根本不可能悄无声息的毁掉,更何况那里还有军队驻守。 冯庸带着周赫煊,又再次赶往北平,深更半夜的把张学良从床上叫起来。 张学良揉着惺忪睡眼,苦笑道:“明诚,你还真不放过我啊。” 周赫煊语气冰冷道:“我知道你胆子小,不敢招惹日本人。但沈阳兵工厂你能做主吧,难道你想资敌,把那些东西都留给关东军,以后用来侵略中国?” 张学良安抚说:“明诚,我已经拍电报跟日本外相币原先生交涉过了。他向我保证,东北绝对不可能发生大事变,他已经严厉斥责日本陆军部了。只要关东军敢乱来,日本陆相就会被弹劾,甚至是被撤职,关东军也必然撤兵。还有,南京政府那边,已经知会了英美法三国公使,他们也向日本政府发出了谴责,国联绝对不会坐视不理。” “国联的谴责有用,还拿军队来干什么?日本内阁更是不靠谱,他们自己都要完蛋了!”周赫煊气愤道,“你要是不搬迁军工厂,我就亲自帮着炸弹,去把那里全部炸掉!” 冯庸也跟着劝说:“六子,凡事防患于未然。你采用不激怒日本关东军的做法,可能是对的,但也需要给自己留后路啊。先把兵工厂的机器运走,等事态平息以后,再运回来也不迟。” 张学良默不作声,表情极为纠结。 冯庸又说:“如果真的如明诚所言,到时候悔之晚矣。你忘了上次的中东路事件?” 张学良犹豫道:“可沈阳兵工厂那么大,没有十天半个月,根本搬不完,而且那么多工人也难以安置。” “能搬多少是多少,搬不完的直接炸掉!”周赫煊斩钉截铁道。 张学良说:“我再考虑考虑。” “考虑个屁,”周赫煊厉声嘶吼道,“张学良,你要是再婆婆妈妈,老子跟你绝交!” 张学良和冯庸吃惊地看着周赫煊,他们还从没见过周赫煊发这么大的火,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全是血丝,就像一头择人而噬的怪兽。 张学良与周赫煊对视了几秒,突然低头道:“那就搬吧。” 周赫煊又对冯庸说:“五哥,你的学校也要准备好,日本人是不会放过那里的。” 冯庸豪气地笑道:“只要小日本敢来,老子亲自开飞机跟他们拼了,大丈夫唯死而已。” “冯庸大学有很多理工科学生,他们是国家民族的种子,不能轻易毁掉。”周赫煊说。 冯庸点头道:“我会安排好的,愿意留下来跟小日本干仗的就留下,想要继续读书的,我就送他们去北平。” 周赫煊再次劝谏说:“汉卿,我还是希望你能正面抵抗日本人。” “明诚,不必再劝了,”张学良说,“国内的情况你又不是没看到,哪里能够再打仗?我相信日本内阁,他们能够约束好关东军的行为,这次的事态完全可以用外交手段解决。” 周赫煊气得不想再说话,头也不回的走人说:“那就先告辞了,不打扰你继续做梦!” 438【再劝】 9月10日,当沈阳兵工厂已经开始搬迁时,周赫煊再次来到了张学良的北平官邸。 张学良苦笑道:“又要来劝我吗?” “六帅,前两次是我太冲动了,没有把事情说清楚,”周赫煊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变得轻松迟缓些,“咱们今天不提出兵与否,先来讨论目前的局势,可以吗?” “你说。”张学良点头道。 周赫煊问:“沈阳有多少兵力?” 张学良也不隐瞒,说道:“北大营有8000精锐,沈阳城内还有警察若干,周边还有数千守备部队。” 周赫煊点头道:“也即是说,沈阳真正能打硬仗的只有8000士兵,那整个辽宁省呢?” “奉天省的总兵力共有9万,但大部分是战斗力低下的守备军,精锐部队不足2万人。”张学良道。 周赫煊又问:“奉军总兵力有多少?” “40万,但有十多万属于屯垦军,这些士兵都是老弱病残,跟农民没有太大区别,”张学良说,“奉军精锐大部分在华北,留在的东北士兵以地方守备部队为主。” “也就是说,如今的东北四省,至少还有20万可占之兵,一旦战争打起来,还能从华北调10多万精锐回去,”周赫煊问道,“日本关东军的兵力又是多少?” 张学良对此非常清楚,他说:“满编的日本陆军第2师团,兵力1万零500人。但实际情况不止如此,东北还有乡军人(退伍职业兵)1万人,警察3000人,日本在东北的兵力约有2万3千多人。另外,日本还有驻朝师团(朝鲜师团)3万人可以迅速支援,总兵力超过5万人。” 周赫煊道:“也就是说,沈阳一旦开战,双方的兵力对比是8000奉军精锐加1万余地方守备队,对阵日本的1万零5百关东军。如果战事升级,就是10万奉军对付2万3千多日军。战事再进一步升级,就是30万奉军对阵5万多日本兵。你害怕打不赢吗?” 张学良无语道:“不能这么算,奉军超过九成的主力精锐,都部署在华北地区。这些军队不能轻易调走,否则不但华北要出大乱子,西北数省也要跟着乱。” 周赫煊说:“一旦奉军和日本开战,那就是打的国战,阎锡山、冯玉祥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来添乱?” “那可说不准,”张学良道,“明诚你别忘了,阎百川这次是坐日本军用飞机回山西的。另外,我已经得到情报,南方的粤桂联军,很可能已经和日本陆军部有密约了。” 周赫煊劝道:“就算彻底放弃西北,再放弃一部分华北地盘,那也只是兄弟阋墙。而失去东北,则是丧师辱国,孰轻孰重,请六帅三思而行。” 张学良拍胸脯道:“不会的,明诚且安心。从现有的情报显示,日本陆军部被内阁斥责警告后,已经放弃了阴谋计划,关东军方面这些天也很安静,甚至都不再主动挑事了。” “事出反常必为妖啊,六帅相信一向跋扈的关东军,会变得那么乖吗?这是在麻痹你!”周赫煊说。 张学良道:“关东军得不到日本内阁的支持,他们是没有久战之力的,至少军事补给就有极大困难。你提议搬迁兵工厂的计划,我反复思考后觉得属于良策,只要关东军无法获得弹药补给,他们就没有扩大战事的能力。” 好嘛,张学良答应搬迁兵工厂,居然是不想关东军有后继之力。 这特么算歪打正着? 周赫煊问道:“如果日本军方发动政变,推翻内阁政府呢?” “怎么可能?国事岂是儿戏,哪有说政变就政变的道理。”张学良完全不相信这个预测。 不仅是张学良,除了周赫煊这个穿越者之外,恐怕现在没人会相信日本军方能够搞出政变来——连日本陆军部自己都不相信,政变是一小撮少壮派军官搞出来的。 这让周赫煊如何解释? 未卜先知也要别人肯信啊。 周赫煊的劝谏陷入了一个死结,他和张学良之间的分歧,在于日本内阁是否会支持关东军。 如果日本内阁始终反对关东军的计划,那么局势就会按照张学良的设想发展,东北方面最多再出卖一点利益而已。可按照历史轨迹来看,关东军发动九一八事变的半个月后,日本内阁就被军人政变吓破胆,转而开始一定程度上支持关东军的行动(并非全部支持)。 政变属于小概率事件,无法用来作为论据说服张学良。 周赫煊转换思路道:“六帅,咱们换个方式来考虑。关东军如果制造士兵,你坚决抵抗回击的话,日本内阁见得不到好处,必然继续反对压制军方行动。而你如果选择不抵抗,关东军就能在沈阳获得大量资源,日本内阁见有利可图,极大可能会转变态度支持军方啊!日本国内分为主战派跟主和派,你这边打得越凶,日本主和派就越占优势。所以,不管如何,都必须迎头痛击!” “不妥,不妥,”张学良连连摇头,“回击只能给关东军继续出兵的借口。这十多年来,日军多次出兵东北、天津和山东,只要中方妥协退让,他们都会自行撤退的。即便要痛击日本人,也需要等华北地区稳定下来,到时候再战不迟。” 张学良说得好有道理,周赫煊竟无言以对。 如果此刻换成老蒋,多半也不会听周赫煊的谏言,毕竟谁也无法预料日本内阁会发生政变。但老蒋很可能开始不听劝,等发现日本人无限度扩大战事,老蒋的腰杆必然会硬起来,而不是像张学良那样一退到底。 周赫煊无奈地说:“六帅,那我就先走了,等关东军完全占领沈阳后,我再来劝你,希望你不要一误再误。对了,你最好把沈阳银行里的真金白银转移,免得被关东军白捡了。” “放心吧,我早有安排。”张学良自信地笑道。 周赫煊摇头叹息,自己说了那么许多,希望情况比历史上更好吧。至少张学良已经有所警觉,不至于被人占了老窝还茫然不知所措。 439【国耻】 9月18日,傍晚。 “司令,沈阳急电,关东军有异动!”副官胡若愚拿着张电报纸进来。 张学良愣了一下,开口道:“念!” 胡若愚说:“关东军有一只部队离开驻地,沿南满铁路向南新进,具体意图和目标未知。” 张学良吩咐道:“勒令北大营和地方守备部队,如遇关东军挑衅,不得应战,不可给日军大规模出兵的借口。” “是!”胡若愚领命离开。 从今年初开始,关东军就在东北各种挑事,张学良对此都快麻木了。 春天时,有个叫赫永德的中国人,骗取万宝山附近12户农民的土地,非法转租给188名朝鲜人种植水稻。朝鲜人开挖水渠,截流筑坝,严重损害当地农民的利益。200多农民上告政府,吉林省政府勒令朝鲜侨民出镜。日本人却派警察阻止,到7月份时,当地农民忍无可忍,联合起来拆了朝鲜人的水坝。 随后,朝鲜记者歪曲事实,说朝鲜人在万宝山被杀,在朝鲜半岛掀起大规模排华活动,当地华侨死伤数百人,日本政府却诬陷中国人伤害朝鲜侨民。 此为“万宝山事件”,刚开始属于偶然,后续发展却是关东军在策划安排,目的是为了制造出兵东北的舆论。 接着是“中村事件”,关东军大尉中村震太郎,在兴安岭搞秘密军事调查,被当地屯垦军副团长抓获被扣留,并下令将中村震太郎秘密处决。日本借机宣称东北军谋财害命,杀死了关东军士兵,威逼中国交出副团长关玉衡,并大肆在日本民众中制造舆论煽风点火。 不止张学良这些事件很警惕,就连常凯申都不敢放松,专门把蒋作宾调回来当驻日公使,想要通过外交手段解决东北危机。 蒋作宾还是很给力的,他很快跟日本外交部门达成共识,并通过日本内阁向陆军部施压,一切矛盾似乎都消失于无形。正因如此,张学良和常凯申才一致认为:东北局势虽然在恶化,但只要有日本内阁帮忙,肯定不会爆发大事变。 前阵子,关东军甚至在沈阳附近搞军演,炮火连天瞎逼乱炸,但并没有发生什么过激行为。 夜晚,十点半左右。 张学良正准备睡觉,副官胡若愚再度进来报告:“司令,关东军炸毁了柳条湖小段铁路!北大营请求指示。” 南满铁路柳条湖路段,离奉军的北大营非常近,关东军相当于在奉军眼皮子底下乱搞。 张学良心中一震,响起周赫煊连日来的警告,他深吸一口气说:“勒令北大营官兵,严守营房,不必理会关东军挑衅。” 胡若愚快步回到电报室,都还来得及让电报员把命令发过去。电报员就突然愣住了,惊道:“胡副官,北大营急电,关东军正在猛攻北大营,第七旅毫无防备,被打得措手不及。请求司令指示!” 胡若愚连电报纸都顾不上拿,疯狂的飞奔回去说:“司令,北大营遭到攻击了!” 张学良如同听到晴天霹雳,事情果真如周赫煊预料的那样,关东军竟然在阴谋暴露后,提前发动了入侵计划。他的脸色变幻不定,沉思数秒后说道:“勒令北大营各部,不得抵抗,全部撤退转移!” 8000奉军精锐中的精锐,负责镇守的北大营,就此被关东军500人攻下。 张学良已经坐不住了,亲自跑去电报室,下令道:“给南京政府、日本外交部和驻日公使馆发电,告知他们关东军擅启事端,无故无理入侵沈阳北大营!” 常凯申是被人从床上叫起来的,他跟张学良的想法一致,连忙密电张学良不要抵抗,尽量避免事态恶化。同时又命令驻日公使蒋作宾,立即质问日本外交部,并联系日本内阁妥善解决此事。 日本内阁的反应非常快速,异常愤怒地斥责了陆军部,勒令关东军必须马上撤兵,日本的政客和军人吵成一团。 就在日本国内争吵之际,9月19日凌晨时分,关东军分别向沈阳、营口、凤凰城、安东、长春、二道沟、南岭等地发起进攻。到上午十点钟,日军先后攻占包括沈阳在内的18座城镇。 那速度太快了,张学良和常凯申根本反应不过来。他们想要用不抵抗的方式,换取日本内阁和英法美等国的支持。可仅仅半天时间,奉军的老家沈阳便丢了,而日本政客和军人还在继续争吵当中。 长春那边的守军自发进行了反击,但守备部队战斗力低下,艰苦战斗一天一夜,长春城还是被关东军攻破。而吉林的边防军副司令熙恰,这家伙本姓爱新觉罗,直接投敌做了汉奸,关东军轻轻松松拿下吉林全省。 张学良听到熙恰投敌的消息,整个人都懵逼了,这丢的不止是吉林省啊,还有吉林的数万守备部队以及屯垦军——关东军因此兵力扩充数倍。 短短两三天时间内,关东军在东三省势如破竹,大肆攻城略地。除了张学良的不抵抗政策外,更是由于奉军精锐都在华北,地方守备部队根本扛不住。再加上有汉奸投敌带路,东北局势以一种让人无法想象的速度在糜烂。 常凯申见此情形已经反应过来,特么的日本内阁根本靠不住,连忙密电张学良出兵反击。周赫煊也追着张学良跑去锦州,天天劝谏张学良坚守城池,不得让关东军继续扩张。 但局势已经完全失控,奉军将领中涌现出无数汉奸带路党,而从华北调来的东北军精锐,又暂时无法前往支援黑龙江和吉林。 这等于说,黑龙江、吉林两省,已经基本不在张学良的控制之下,只剩部分爱国将士还在自发的进行抗击。 10月初,日本少壮派军官发动政变,虽然政变失败,但标志着日本内阁完全失去对军方的控制。一向反对武力入侵中国的日本首相,为了延续本届内阁的寿命,开始向军方做出妥协让步。 苦等日本内阁解决问题的张学良,终于等来了让他后悔的结果——日本内阁对此不闻不问,默认了关东军的行动。 到10月中旬,关东军基本占领黑龙江、吉林两省,开始集中兵力向辽西大举进攻。不但如此,日本还派出本土部队和朝鲜师团增援,张学良亲自镇守的锦州被团团包围。 张学良这个时候想要抵抗,他已经无力抵抗了。他本以为,就算妥协忍让的策略失败,也完全可以组织力量放攻。却万万没有预料到,仅仅半个月的时间,东北局势便已经不是他能掌控的。 20天,才20天啊!黑龙江(哈尔滨还没丢)、吉林尽皆陷落,辽宁也被关东军吞了近半地盘。 如果张学良能够早日调回奉军精锐驻防各地,那关东军的攻势就没那么顺利。10多万的地方守备部队,以及10多万的屯垦部队,看似数量很多,但分摊到东北四省(包括热河省)就像漏洞百出的筛子,关东军能够轻易的各个击破。 如果奉军里面没有那么多汉奸,那么关东军的攻势也不会很顺利。这些汉奸带领部队往往成建制的投降日军,让本身兵力微薄的关东军,如滚雪球一般壮大起来。 然而,现实没有那么多如果! 说张学良一抢不发就放弃东北,那是鬼话。张学良还在坚守锦州,他从日本内阁背信弃义的那天起,就丢掉了不切实际的想法。他还想把东北打回来,可是已经回天乏术。 历史上,张学良在锦州坚守了近三个月。但面对日军的日夜猛攻,面对常凯申勒令坚守的命令,面对顾维钧等诸多老友的劝阻,面对无数部下的请战,张学良最终还是放弃了锦州——他深感大势已去,再打仗也打不赢,只能放弃东北。 总的来说,在“九一八事变”上,张学良和常凯申最开始观点差不多,都希望利用外交手段解决。在局势迅速恶化以后,他们也都想要反抗坚守,很可惜已经太晚了。 不同的是,常凯申希望张学良能够坚守锦州,这是东北的最后屏障。只要守住这里,日军就无法完全占领东北。 而张学良呢,他刚开始想要坚守,可渐渐就失去了胜利的信心。因为关东军越打越多,连日本国内都派部队增援了。在根本无法获胜的情况下,张学良转而想要保存实力,干脆把东北全部丢给了日本人——此时东北实质上已经沦陷大半。 周赫煊在关东军攻打锦州时,便没有再继续劝谏了。因为劝也没用,大势已去,日本占领东北已成定局。 即便张学良热血报国,把奉军精锐全部搭上,最多也就拖延几个月时间、增加关东军的伤亡而已——日本国内可以无限制的增兵,因为在关东军围困锦州的一个月以后,日本内阁就被逼得全体辞职,日本军方想干啥就能干啥。 日本这台军国主义机器,已经猛烈的开动起来。 别说东北,那些发了疯的日本军人,还在天津搞事想占领天津,甚至特么的派兵攻打上海——“一二八事变”。 440【进退】 “娘希匹!” 常凯申愤怒地将一份报纸掷在地上,向来表现稳重的他,此刻已经气得脸部肌肉微微颤抖。 宋子文默默地捡起报纸,劝道:“主席,报纸上的胡说八道,何必去理会?让人查封报社即可。” 常凯申吼道:“报馆可以查封,人心却查封不了。他张汉卿丢了大半个东北,现在居然赖在我头上,说什么我下达了‘不抵抗令’!” “广东那边的宣传把戏而已。”宋子文安抚道。 常凯申是真的好气啊,他确实有给张学良发过密电,但都是用讨论商量的语气,称张学良为“兄”,希望张学良不要理会日本人的挑衅,尽量避免事态扩大。 这就叫“不抵抗令”? 鬼知道那些密电是怎么曝光出来的,反正现在成为政敌攻击的借口,闹得全国百姓都知道了。 现在国内呼声一片,都要求“停止内战,一致抗日”,而国党内部则全是要求常凯申立即下野的声音。 常凯申已经快撑不住了,他已经成为众矢之的,必须下野才能以退为进。生了一会儿闷气,常凯申对宋子文说:“子文啊,你必须去一趟广州,帮我联络汪兆铭共商大事。” 宋子文也知道关键时刻不能马虎,他连忙说:“我一定竭尽全力”。 “汪兆铭应该会同意合作的,”常凯申脸上浮出嘲讽般的笑容,“他在广州过得也不好,我们算是难兄难弟了。” 广州国民政府那边实在太混乱,改组派、西山会议派、胡汉民派、林森和孙科派,还有实权军阀陈济棠、李宗仁,这些人搅在一起简直群魔乱舞。 他们联合起来是为了反蒋,可反蒋还没有任何结果,各大派系就已经开始争权夺利。 汪兆铭想要做广州国民政府的老大,但各派对他的影响力深深忌惮。这就出现什么局面呢?汪兆铭和各派联合反蒋,各派又一起联合排挤汪兆铭。 为了自身利益,汪兆铭必然“捐弃前嫌”,选择和常凯申再度携手。 送走了宋子文,常凯申又立即召见腾杰。 腾杰穿着一身军服,心潮澎湃地走到会客厅,看向常凯申的眼神中写满了崇拜,他热血沸腾地敬礼道:“总座,卑职黄埔第四期腾杰,奉命前来报道!” “很好,”常凯申亲切地微笑,拍拍腾杰的肩膀说,“你创办的那个中华复兴社,做得非常好。” 腾杰挺直腰杆,大声喊道:“一切为了党国和总座!” 常凯申开始讲大道理,说道:“中国为何会陷入此等危局?皆因一盘散沙,人人为己,损公肥私。中国如何才能强大?必须有统一的政府和政党,这个政党必须有严格的纪律性,必须紧紧团结在领袖身边。你可明白?” “卑职明白,只有法西斯才能救中国,只有总座才能救中国!”腾杰狂热地说。 “好!” 常凯申从抽屉里拿出一份委任状:“腾杰听命!” 腾杰立正敬礼:“卑职在!” 常凯申说道:“现任命你为中央军校政训处处长,军衔擢升为少将!” “谢总座栽培,卑职肝脑涂地,死而后已!”腾杰恨不得马上就为常凯申而死。 任命完毕,常凯申语重心长地说:“俊夫(腾杰)啊,如今国党内部斗争形势严峻,我可能会暂时下野……” “下野?”腾杰目瞪口呆,嘶声力竭地说,“总座,你可万万不能下野,中国没有你领导,就永无复兴之日啊!” 常凯申说:“下野只是暂时的,以退为进而已。我在下野期间,你负责拉拢团结党内有志青年,对内励精图治、整肃纪律,对外打击叛国叛党份子。知道了吗?” 腾杰激动道:“总座请放心,卑职必定全力以赴!” “很好,去吧。”常凯申笑道。 “卑职告退!”腾杰迈着行军步伐,昂首挺胸地离开。 腾杰现在领导的中华复兴社,就是蓝衣社前身,成员都是一些热血报国青年。 蓝衣社成立之初,宛如一律清风,吹过腐败污秽的民国政坛。他们对内爱国自律、不怕牺牲、毫不为己、廉洁干练,对外开战狂飙突进的廉政风暴,锋芒直指贪官污吏和日寇汉奸。 在抗日方面,中华复兴社后来秘密护送马占山去外蒙古,保存了东北抗日力量的火种。他们还在长城与日寇血战,损失惨重。江南的忠义救国军,也是蓝衣社领导的,日寇对蓝衣社恨之入骨,视为必须除掉的眼中钉、肉中刺。 可惜,蓝衣社最终沦为特务组织,成为维护常凯申独裁统治的工具。 而腾杰这个热血报国的复兴社创始人,也很快遭到排挤,渐渐失去对中华复兴社的掌控。 等腾杰离开会客厅,常凯申又拨通一个电话,问道:“邓泽生(邓演达)还是不肯合作?” “他死不松口。”电话里回答。 常凯申目露凶光:“那就杀了吧。” 如今政治形势严峻,常凯申知道自己难逃下野的命运。但在下野之前,他必须为以后的复出做准备,提拔复兴社首领腾杰是其一,秘密处决邓演达是其二,暗中联络汪兆铭是其三。 可怜邓演达这位高喊“我要为中华民族维护正气”的国党左派,就此死于派系斗争当中。 对于此次整治斗争的失败,常凯申下野后回老家写日记,总结经验道:今次革命失败,是由于余不能自主……党内胡汉民、孙科,一意迁就,乃至于不可收拾。而本人无干部、无组织、无情报,以致‘外交派’唐绍仪、陈友仁、伍朝枢、孙科勾结倭寇卖国,而未之预知陈济棠勾结古、桂各派,古应芬利用陈逆皆未能信,乃至陷于内外挟攻之境,此皆无人之所致也…… 如果常凯申没有在日记里说谎,那么广州国民政府和日本人是真有勾结——粤桂联军在南方出兵,阎锡山在西北复出,日本人在东北入侵,三方相继发难导致局面不可收拾。 常凯申痛定思痛,从此疯狂地培植亲信、排除异己,同时发展特务组织来巩固自身统治,他不愿再吃“无干部、无组织、无情报”的亏。 441【七人背】 “停止内战,一致抗日!” “宁死不做亡国奴!” 周赫煊坐着黄包车,穿行在寒风凛冽的北平街头。街上数百学生组成的游行队伍,正举着标语高喊口号,沿途市民纷纷驻足围观。 北平这边的游行属于小打小闹,真正的大游行在南京那边。 月初的时候,北平各校数千名学生卧轨三天三夜,迫使铁路局往南京发车,与来自山东的数千名学生联合进行游行示威活动。 学生们抵达南京后,分化为“激进派”和“缓和派”。激进派借助在中央大学,缓和派借助在金陵大学,天天上街搞游行,把南京国民政府搞得焦头烂额。 但这时候的大学生都是天之骄子,不能轻易得罪。南京当局一边安抚,一边给予照顾:每人发两条军用毯,每餐二荤二素一汤,外加面包、黄油和饼干做点心。若有参观中山陵和游览市容来不及回校吃饭的,还可以凭餐券在全市任何一家餐馆免费吃饭。 刚开始,学生们把这些嗟来之食都扔掉,后来估计是钱不够用,只能勉为其难的接受。 就在常凯申宣布下野的三天前,他(九一八以来)第18次亲自出面与游行学生谈话。“缓和派”学生团体得到安抚,在南京当局组织参观游玩一天后打道回府,“激进派”还在继续闹游行示威。 两天之后,上海十几所学校的数千名学生赶来汇合,杭州、安庆、芜湖、苏州、无锡等地的中学生和大学生也陆续前来,示威学生总人数再次过万,全都住进了中山大学。 常凯申宣布下野那天上午,学生们首先来到外交部,把外交部的牌子、汽车、桌椅、门窗和文件柜砸得稀巴烂。接着学生们又前往国党中央党部,这里正在召开国党四全会议,学生们跟国党的诸位大佬碰个正着。 学生们叫嚷着要常凯申出面表明态度,老蒋坐在里头不动声色,一副看好戏的模样——他刚刚被逼得宣布下野,辞去国家主席和三军总司令职务,这种事情已经不归他管了。 京沪卫戍司令陈铭枢,以及教育界大佬蔡元培站出来,前者负责治安,后者负责劝说学生。 蔡元培没说几句话,就跟陈铭枢一起被学生们抓住,旁边的卫兵连忙朝天开枪警告。枪声把学生们彻底惹怒,一个叫薛讯的北平艺术学院女学生,照着蔡元培的脸就给了一耳光,其他学生也纷纷开始围殴。 打完陈铭枢和蔡元培,薛讯高喊着“活捉常凯申”的口号往党部冲,跟宣传部长张道藩、组织部长陈果夫等人狭路相逢。于是乎,国党大佬们就跟学生们在过道里打起来,桌椅板凳互相乱砸,玻璃、吊灯稀里哗啦尽皆碎裂。 这场闹剧众说纷纭,其中头绪很难理清。 但双方肯定都有不少人挂彩受伤,京沪卫戍司令被学生打晕,蔡元培被学生们当人质劫持,闹得最凶的学生也被抓捕。 周赫煊在北平看到这则新闻时,不由自主地想象常凯申当时的反应。老蒋应该是幸灾乐祸吧,让你们联合起来逼老子下野,老子现在不陪你们玩了,你们自个儿慢慢处理去。 “先生,到了!”黄包车夫提醒道。 这是北大和西山中间的一片荒地,周赫煊带着孙永振下车走去,立即有几个学生过来问候。 周赫煊笑道:“实验搞得如何了?” “请周先生检验成果。”一个领头的学生高兴道。 这些都是北大科研部的同学,周赫煊凭借记忆弄出一些玩意儿,让他们帮着进行研发实验。 只见空地上放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有模具、有炉子、有木料、有木炭、有风箱、有火药……零零碎碎的,一看就是那种最低级的小作坊器物。 学生们很快动起手来,一个小型的化铁炉被竖起。炉子外壁由薄铁皮制成,炉衬主要由黏土拌水涂抹,里头还加了少许耐火材料。 两个学生互相配合,将化铁炉和风箱连接起来,然后开始点燃木炭生火预热。待炉底的木炭全红时,学生们开始往炉子里加废铁,每下一层铁,就撒上少许石灰石,这是为了增加铁水的流动性,并方便稍后的清渣工作。 大概15分钟最有,铁水已经烧成,可以开始进行浇铸了。 在烧铁水的同时,另有学生已经制造好模具。模具是混合砂模,由75%的砂、15%的黏土、6%的锯末和4%的水,均匀搅拌灌入砂盒当中,通过炭火烘干即可。 只见学生们先是对模具进行预热,接着又在模内涂油,最后把铁水灌进砂模中,一颗手榴弹的弹壳便很快成型。 与此同时,另外两组学生,分别在制作手榴弹的木柄和拉火装置。 弹柄是在自制的车床上进行加工的,这车床属于全木质结构,连脚踏板都是木头做的,只有部分关键性零件为钢铁。 等所有程序全部搞定,接下来便是装药了。用纸斗把黑火药装入弹壳,用木棒将火药捣实,再用木棒压出雷管室即可。 然后是安装拉火装置,连接好拉火绳和拉火管,将拉火装置放在弹柄内,从相应的一端引出拉火绳,再栓上拉火环。为使拉火装置固定,需要先在四周用纸或者棉花塞号,再注入固定剂(沥青或石蜡)等待冷却。 最后一步便是组装木柄和弹壳,如果需要长期保存,可用白蜡密封防潮。 前前后后,制作一枚手榴弹只需用时50分钟,人力足够的话,可以同时制造多枚手榴弹。 这一整套的手榴弹制作设备,在后世有个响当当的名号——七人背! 当敌人来袭时,七个人就能背着设备转移。而且用料极其粗糙常见,如果没有石炭和木炭,甚至可以用玉米芯烧炭代替。 这玩意儿是共和国某位民兵发明的,后来被印刷成册,大力进行宣传推广。 只要是识字的聪明人,就能依靠小册子上记载的方法,利用废铁、木料和黑火药,成本低廉的大批量生产土制手榴弹,非常适合敌后游击队使用。 “试试威力!”周赫煊说。 一个学生拉动火绳,手榴弹尾部迅速冒烟,在抛出去数秒后,“轰”的一声炸开。 周赫煊跑过去查看情况,发现这玩意儿的威力很小,甚至连弹壳都没彻底炸碎,铁壳分裂成四五块散落各地。 毕竟便宜无好货,交给游击队使用足够了。 周赫煊准备把“七人背”印刷个几百本,让人秘密带到东北去,那边的抗日义勇军应该会很喜欢。在日军的团团包围下,捐款捐物都很难运送过去,那些抗日义勇军最需要的就是这种土里土气的“军工技术”。 442【东北民众抗日救国会】 北平西直门,崇元观五号。 这里以前是北平陆军大学的校址,如今变成了冯庸大学的临时校址所在。 冯庸在九一八事变后的第三天便被抓,先是被软禁在沈阳,关东军劝降不成,又把他劫持到日本东京。在一个日本好友的帮助下,冯庸成功从东京逃脱,转道上海来北平继续主持冯庸大学的校务。 就在十一月初,冯庸大学抗日义勇军誓师成立,愿意参加抗战的师生们正在抓紧进行军事训练。 由于得到周赫煊的提醒,冯庸大学的几架飞机已经提前转移,并没有如历史上一般被关东军缴获。 “砰砰砰!” 靶场上传来零星的枪声。 “杀杀杀!” 操场上传来练习刺杀的吼声。 这是冯庸大学抗日义勇军在训练,他们发出的声响,并没有影响正在努力学习的同学。 教室里,老师照常讲课,学生照常上课。但师生们的眼睛都红红的,因为他们的同学正在外边练习杀敌本领,谁也不知最后能活下来几人。他们这些选择继续读书的,只有加倍努力学习,才能缓解心中的愧疚自责。 半上午,冯庸把义勇军学生召集起来讲话:“同学们,混账王八蛋小日本,已经把咱们的东北老家给占了,正在咱们的国土上作威作福。他们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他们把我们的父老乡亲当成牲口奴役,你们能忍下这口气吗?” “不能忍!”学生们大呼。 “很好,你们都是爷们儿,是响当当的硬汉子!总有一天,咱们要打回去,总有一天,要让小日本知道咱们的厉害,告诉他们东北到底是谁的地盘……”冯庸鼓劲一番,说道,“你们先在这里训练,练好杀敌的本事。我要去南京一趟,向中央政府请战。中央能给个番号更好,如果不能给番号,咱们就自己杀回东北。全体都有,稍息,解散!” 冯庸将校务交给副校长处理,自己则带着王化一、卢广绩、阎宝航等东北进步人士,准备到南京向中央政府请愿。他希望中央政府能够出兵抗日,如果不能出兵,那就给他的抗日义勇军一个正式番号,如果连番号都没有,那就只能赤条条的杀回东北。 不仅是要番号,冯庸还要在南京、上海进行抗日宣传。他的私产已经基本上耗尽,必须筹款弄点军费,否则冯庸大学抗日义勇军连枪炮都买不起。 众人坐火车来到天津,没有立即继续南下,而是到三乐堂拜访了周赫煊。 “明诚,我来介绍一下,”冯庸说,“这位是卢广绩卢先生,他是‘全国商会联合会’七常委之一,沈阳总商会副会长,‘东北民众抗日救国会’总负责人。” “卢先生,你好!”周赫煊连忙握手问候。 卢广绩笑道:“周先生,久仰!” 冯庸又介绍说:“这位是辽宁省教育会会长王化一先生,同时也是‘东北民众抗日救国会’常务委员兼军事部长。” “王先生,你好!” “周先生,你好!” 冯庸继续介绍道:“这位是阎宝航阎先生,他是‘东北民众抗日救国会’常务委员兼政治部长。” “阎先生,你好。” “周先生,你好。” 冯庸又陆陆续续介绍了几人,都是“东北民众抗日救国会”成员。 东北民众抗日救国会,是前段时间成立的,张学良捐赠了30万元运作经费,他们正在全国各地为抗战而奔走呼吁。 这些都是东北的爱国进步人士,王化一虽然不是共党,但他却参与营救过地下党,使得东北地下党组织免遭严重破坏。阎宝航则会在抗战全面爆发后秘密入党,游走于国党高官政要之间,成为我党最出色的国际战略情报专家。 卢广绩则是搞教育和经商的,他和周公是同学兼好友,周公那句“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就是在两人一起读书的时候说的。 众人坐下说明去意,周赫煊摇头道:“你们的请愿恐怕不会成功,南方的国党正在忙内斗,常凯申刚刚被逼下野,汪兆铭又和广州那边闹起来了。如今国民政府群龙无首,连个能拿主意的都没有,这个时候怎么可能跟日本人开战?” “斗斗斗,”冯庸怒气冲冲骂道,“妈拉个巴子,都这个时候了还搞内斗,那帮人脑子里装的是屎吗?” 阎宝航斩钉截铁地说:“不管中央政府现状如何,我们必须去请愿,用自己的行动告诉民众,东北人还没有放弃东北!” 卢广绩说:“东北还有一些自发抗日的义勇军,我们虽然不能上战场杀敌,但也应尽绵薄之力。一来为义勇军宣传,让国人得知他们的英勇事迹;二来募集捐款,向义勇军输送后勤物资;三来鼓励国人的抗战精神,为今后的抗战积蓄精神力量。” “说得好!” 周赫煊取来一张大额银票,交给卢广绩说:“这些钱我捐给‘东北民众抗日救国会’,希望诸君能够坚持到底!” “死而后已!” 卢广绩接过银票一看,足足有20万元,他抱拳道:“多谢周先生慷慨解囊!” 周赫煊又拿出一本印刷精美的小册子,只有薄薄的十多页,分别递给卢广绩和冯庸道:“这些东西,希望两位能够转交给各地的抗日义勇军。” “七人背?”卢广绩好奇地翻看。 冯庸看着看着猛拍大腿,赞道:“这本书足抵十万义勇军!” 王化一等人也凑过来看,惊问道:“此书是何人撰写?真真是人才啊。” 周赫煊笑道:“北大科研部的学生搞出来的,只要有黑火药、废铁和木材就能够轻易制造手榴弹,熟练工30分钟就能制造一枚。” “哈哈哈哈,”阎宝航大笑道,“此物甚秒,而且还不怕泄露给日本人。关东军看不起这样的土制手榴弹,但对义勇军将士来说却是宝贝,我都能想象到小日本被炸得人仰马翻的情形。” 冯庸高兴地说:“等这次从南京回去,我就让学校师生赶紧学习。我的学生或许打仗不行,但却可以专门给义勇军制造手榴弹。七个人一组,分散到各个义勇军部队,专门为义勇军将士们提供手榴弹!” 443【看破红尘的张二公子】 冯庸等人离开天津的第二天,张学铭便穿着一身西服前来拜访。 “周先生,我是来辞行的。”张学铭见面就说。 周赫煊问道:“怎么不留在国内?” 张学铭惨然一笑:“留在国内有什么屁用?我绞尽脑汁的跟小日本周旋,不说为国立下多大功劳,至少也有点苦劳吧。你看看那些人是怎么对我的?” 周赫煊默然。 11月上旬和下旬,日本连续在天津制造了两起骚乱,目的有三个:第一,策动汉奸搞“天津独立”,第二,在张学良的后方制造混乱,第三,掩护溥仪逃离天津。 做为天津市长兼警察局长的张学铭,这次应对得非常好,把两次骚乱都平息了。 然而结果如何呢? 日本驻华公使提出严重“抗议”,说张学铭指使天津警察冲击日租界,要求严惩张学铭的残暴行为。 常凯申在任时对此置之不理,可等常凯申下野以后,南京国民政府就扛不住了,居然下令让张学良把张学铭撤职。 张学良在北方的日子很难过,一边要死守锦州抵抗关东军,一边还要盯紧西北的阎锡山和冯玉祥。他不想跟中央政府闹得太僵,只能对此做出妥协,把弟弟张学铭的职务全部撸掉。 即将来津上任的新市长,甚至不是张学良的人,而是南京政府的外交官员周龙光。 张学铭那个气啊,他明明挫败了日本人的阴谋,现在居然无功有过。这位张家二公子已经无心做官,打算出国潇洒快活,再也不管国内的这摊子破事。 “周先生,我张学铭很少佩服谁,你是其中一个,”张学铭语气诚恳地说,“你把日本人的阴谋预料得丝毫不差,堪称无双国士,奈何我哥就是不听劝。我说句实在话,中国已经没救了,真正想做事的人,无论怎么做都是错。不如跟我去欧洲吧,凭咱们的本事,在国外也混得不会差,还不用留在国内天天糟心!” 周赫煊无奈地笑道:“二公子,你的潇洒我学不来,而且我也相信中国必胜、日本必败。” “胜?”张学铭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话,“中国拿什么来胜?不说国力哪边强大,就说这做事,妈拉个巴子的,好好做事的人都他妈没好下场!我哥还是三军副司令呢,连亲弟弟的职位都保不住。国内都是一帮怂包,中央政府怂,我哥也怂。小日本不敢打,只敢对付自己人,都他妈一群孬种!” “骂得好!”周赫煊哈哈大笑。 “不骂几句,老子心里不解气,”张学铭苦着脸说,“你提前通知我,说日本人会抢走溥仪。可惜啊,我再怎么严防死守,溥仪那王八蛋还是离开天津了。” 周赫煊安慰道:“这不怪你。溥仪住在日租界,又是穿着日本军装,悄悄坐日军司令部的军车离开的,截不住他很正常。” 张学铭今天什么形象都不顾了,骂骂咧咧道:“干他x的,我哥就是心太软,直接弄死不就完事儿了吗?还把溥仪这个祸害留到现在!” 根本不用周赫煊提醒,张学良就通过奉军情报机构,得知溥仪打算投靠日本人。在溥仪被日本人带离天津的前半个月,张学良派人给溥仪送了一篮水果,里面放着两颗炸弹以示警告。 可警告有个屁用啊,这简直就是小孩子把戏。 现在不止溥仪离开了天津,好多前清的遗老遗少,也纷纷动身前往东北,他们想干什么不言而喻。 当然,遗老遗少也分为两派,咱不能说他们都是坏蛋。“不择手段派”认为只要能够复辟大清,什么方式都可以,给日本人做狗也在所不惜;“华夷大妨派”则认为日本乃蛮夷之国,而且跟大清有仇,不能帮着日本人侵略中国。 比如溥仪他亲爹载沣,就坚决反对和日本人合作。倒不是他深明大义,而是认为小日本狼子野心,根本不可能好意帮忙,去了东北只会沦为傀儡,全家都过去更是愚蠢,一旦落入圈套就是皇族死绝的下场。 载沣这老头儿怎么说呢? 在晚清革命之时,载沣属于大反派,但当清朝覆灭后,载沣却变成了正面角色。他的头脑极为冷静,眼光毒着呢。张勋复辟时,载沣从头到尾都不掺和。这次溥仪去东北,载沣也认为凶多吉少。 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载沣就是个俊杰。 新中国成立后,他主动把自己的醇亲王府低价卖给政府修学校,由此逃过被清算的下场,顺带还保护了全家老小。 聊了一阵关于溥仪的话题,张学铭突然小声说:“周先生,你以后出门当心一点。我从遗老遗少那里听到消息,他们正谋划着劫持婉容小姐。” “明白。”周赫煊点头道。 溥仪这次去东北,是要登基做“皇帝”的,自然不能没有“皇后”。就算对婉容再怎么怨恨,也必须把正牌“皇后”带去东北,大不了称帝以后“废后再立”,否则名不正言不顺。 张学铭看看天色不早了,起身告辞道:“周先生,我就先走了。明天就坐船去欧洲,过那种逍遥快活的清闲日子,你就留在国内继续遭罪吧。” “那就祝二公子一路顺风!”周赫煊笑道。 欧洲也不逍遥啊,天底下又怎会有真正的世外桃源? 历史上,张学铭在欧洲住了十年,结果遇到世界大战,只能撒丫子跑回香港。没过多久,香港又被日军占领了,他只好被迫返回南京。结果呢,张学铭又遭到汪兆铭软禁,被迫担任汪伪政府的官员,整天好吃好喝的领工资不干事。 张学铭比他哥哥张学良更不适合做大事,此人贪图享受又怕死,而且还经不起挫折。被撤掉天津市长和警察局长算个屁啊,居然能让他看破红尘,简直就是扯淡。 送走了张学铭,周赫煊来到婉容的书房,对正在画漫画的婉容说:“遗老遗少们想要把你劫持去东北。” 婉容一愣,随即笑道:“那我就不出门了,等溥仪立了新皇后再说。” 444【川岛芳子的任务】 辽宁,沈阳。 川岛芳子穿着一件毛料风衣,踩着长筒皮靴行走在大街上。她头发剪得很短,配合俊俏的脸型和五官,活脱脱就是个美男子。 “快点快点,就是这里!” 一队汉奸警察从川岛芳子身边跑过,很快冲进路边的书店中,领头的大喊:“老板呢?快出来个能说话的!” 书店老板连忙跑来,讨好道:“顾爷,您有什么吩咐?” 那警察头头说:“市长大人有令,从今天开始,《大国崛起》和《菊与刀》被列为禁书。哪家书店敢违禁销售,以间谍罪论处!” “好的,好的,本店绝对不敢,”书店老板偷偷塞了一块大洋,冲店伙计喊道,“小四儿,把《大国崛起》和《菊与刀》都搬出来烧了!” 警察头头笑着收起大洋,满意地说:“以后都懂事点,现在不比以往,奉天已经变天了。” “小的明白,小的明白!”书店老板点头哈腰。 等店伙计搬出十多本书,警察头头喊道:“慢着,别乱烧。我还要把书带回去领赏,一本书值2角赏钱呢。” 书店老板亲自把那些书打包捆好,低眉顺眼地将警察送出门,回到店里咬牙咒骂:“呸,狗汉奸!” 店伙计凑过来问:“叔,咱仓库里还有十几本,要不给当差的全部送去?” “放屁!” 书店老板呵斥道:“日本人都害怕的书,怎么能够毁掉?那是周先生的大作,特别是《菊与刀》,早就料准了日本人的阴谋,书里连小日本的后续计划都写明白了。那些书要好好的保管,以后遇到抗日的好汉就送出去。你别往外说啊,这是掉脑袋的事。” 店伙计连忙道:“我还没活够呢,哪里敢乱说!” 不只是沈阳,所有东北沦陷区,《大国崛起》和《菊与刀》都被严厉查禁。 而日本人越是禁书,《大国崛起》和《菊与刀》就越显得珍贵。好些民间进步人士和爱国学生,都偷偷藏着这两本书,并且出现越来越多的手抄本。 然而奇怪的是,日本人虽然在东北地区疯狂禁书,但《大国崛起》和《菊与刀》在日本国内依旧受追捧,几乎成为文科专业的必读书籍。 …… 川岛芳子独自走到伪沈阳市政府官邸,守门士兵立即举枪呵斥道:“退后!” “自己人,”川岛芳子笑盈盈拿出手令,“我要见土肥原市长。” 两个守门士兵乃是投敌汉奸,而且是铁杆汉奸,他们看到文件上的关东军司令部大印,立即退后说:“长官请进!” 川岛芳子慢悠悠地走进官邸,很快碰到土肥原贤二的秘书,那秘书也是个汉奸,殷勤无比的把川岛芳子带进办公室。 关东军占领沈阳以后,沈阳的第一任伪市长,不是别人,正是大间谍头子土肥原贤二。 由于九一八事变是关东军私自动手,并没有日本内阁和陆军部的命令文件。所以不管对于中国还是日本来说,土肥原贤二这个“沈阳市长”,都属于非法的伪市长。 张学良早就把银库转移,即便没有转移的银子,也被关东军缴获充当军资。这就导致土肥原贤二上任后,根本没钱运转市政机关,这家伙居然以个人名义贷款,用自己借来的钱给汉奸官员发工资。 这笔钱很多,而且不能报销,土肥原贤二只能用自己的工资慢慢偿还,因此他全家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租住在两间简陋的小房子里。 对于日本而言,土肥原贤二绝对算大公无私。 川岛芳子走进办公室以后,毫不客气地坐下,双脚高抬搁在办公桌上,笑道:“市长先生,恭喜你高升啊。” 土肥原贤二道:“川岛小姐,不知……” “我姓金,请叫我金先生。”川岛芳子打断说。 “好吧,金先生,你找我有什么事?”土肥原贤二问。 川岛芳子说:“司令部让我去天津,把皇后婉容弄到东北来。坂西先生说,你手下有人潜伏在周赫煊身边,我希望得到那位同僚的配合。” “你有老师的手书吗?”土肥原贤二问。 “没有,我只有关东军司令部的手令。”川岛芳子拿出文件道。 土肥原贤二当即摇头道:“那很抱歉,周赫煊身边的那颗暗子,是有特殊任务的,而且得到了陆军部的认可。劫持婉容只是小事一桩,杀鸡焉用牛刀?” 川岛芳子不屑道:“什么任务比建立满洲国还重要?” 土肥原贤二笑道:“你还没资格知道。” “啪!” 川岛芳子突然站起来,猛拍桌子说:“土肥原桑,我敬重你是前辈,希望你能配合我的行动,这是关东军司令部下达的重要任务!” 土肥原贤二如今只是资历比较深的老间谍,职务并不高,他坚定的摇头说:“绝无可能。” 日本的间谍机构很庞大,但却不成体系,而且从属关系也乱七八糟。 廖雅泉是陆军部的间谍,而且属于单线联系的高级间谍,关东军特务机关根本指挥不动。而土肥原贤二的身份也很微妙,他是没有正式官职的,虽然在秘密地帮关东军工作,但却只听命于他的老师坂西利八郎——此人正在日本国内养老。 川岛芳子眯眼发狠道:“你信不信,为了完成任务,我会把周赫煊也杀掉!” “八嘎!” 土肥原贤二愤怒地说:“周赫煊不能杀,他是非常关键的人物。天皇是有口谕的,一定要把周赫煊的背景调查清楚,你要劫持婉容我不管,但不许对周赫煊动手。” “天皇口谕?呵呵,我没听过。”川岛芳子轻笑起来。 土肥原贤二死不松口:“特务人员,必须遵守最基本的原则。那颗暗子动不得,周赫煊也动不得,剩下的随便你怎么搞。我可以另派人手给你,一个在天津潜伏了20年的老特务。你好自为之!” “成交!”川岛芳子微笑说。 土肥原贤二说道:“你去天津法租界的德隆洋行,找那里一个姓方的副经理。他会暗示你对口令,你回答八月初七即可。” 445【遇到同行】 天津,河北女子师范学院(河北师大前身)。 美术教员苏吉亨提着皮包离开学校,他还没来得及招手喊黄包车,突然一辆福特牌小轿车在他面前停下。 车窗玻璃缓缓降下,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说:“请问,你是苏吉亨苏老师吗?” “我是苏吉亨,你是谁?”苏吉亨一头雾水道。 中年男子热情地递上一张名片,笑道:“我叫方渐舟,德隆洋行副经理,也是令师的忠实画迷。” “原来是方经理,你好你好!”苏吉亨收起名片。 方渐舟从轿车下来,与苏吉亨握手道:“我很仰慕令师陈师曾先生,可惜陈老先生过早去世,真是让人惋惜。” 苏吉亨哀叹道:“是啊,老师精通古今画法,渭青先生(齐白石)也对他钦佩有加,怎奈英年早逝。” 方渐舟话题一转,说道:“陈老先生虽然已经去世,但幸好他留下了优秀的弟子。前些日子,我有幸欣赏到苏先生画作,顿时惊为天人。今天我正好来附近办事,看到苏先生颇为面熟,因此冒昧打扰。” “岂敢岂敢,我只是画坛小卒而已。”苏吉亨谦虚地说。 “苏先生过谦了,”方渐舟说,“难得一次偶遇,要不找个地方坐坐?” 苏吉亨也是个喜欢交朋友的,笑道:“就前面的乐淘茶馆吧。” 两人来到茶馆坐下,方渐舟对苏吉亨大加吹捧,说他是津门第一画家,捧得苏吉亨脑袋晕乎乎的,有些找不到北了。 见火候差不多,方渐舟突然问:“以苏先生的高超技艺,想必创作了很多惊世画作,怎么不办个画展?” 苏吉亨苦笑道:“我也想啊,可办画展需要钱。我一个穷教书的,哪有钱搞个人展出?” 方渐舟豪爽地说:“这有何难?钱的事包在我身上,3000元够不够?” “够了,够了!绰绰有余。”苏吉亨大喜过望道。 方渐舟不好意思地说:“方先生,不瞒你说。我以前也学过绘画,特别佩服专业的画家。所以呢,我想利用这次画展的机会,多多结交天津的画坛大师。我希望‘绿渠画会’的画家都能来参加这次画展,特别是《三毛流浪记》的作者郭小姐,我可是她仰慕已久啊。” 苏吉亨已经被个人画展冲昏头脑,当即拍胸脯道:“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如此,多谢了!”方渐舟笑道。 两人又聊将近一个钟头,商量好月底就开画展,关于场地、费用等诸多事项由方渐舟搞定,而苏吉亨则负责提供画作并邀请画家。 事情谈定,方渐舟主动开车送苏吉亨回家,然后才自己坐着轿车打道回府。 方渐舟家中,一身男装的川岛芳子正在看书,随口问道:“这个苏吉亨靠谱吗?” “绝对没问题,”方渐舟笑道,“苏吉亨是陈师曾的爱徒,陈师曾那本《中国绘画史》,就是由苏吉亨整理记录的,而且还负责绘制插图。此人贪图名利,爱交朋友,是天津绿渠画会的创立者之一,婉容就是被他拉进绿渠画会的。他在天津画坛名气不小,但手头没有几个钱,有人愿意帮他办画展,他断然不会拒绝。” 川岛芳子赞道:“还是方先生对天津熟啊,轻而易举就能想出好办法。” 方渐舟自嘲地笑道:“我在天津住了20年之久,长子已经8岁,次子也已经5岁,从来没有接到过上级任务。金先生你要是再不来,我都以为帝国把我忘了。” “帝国不会忘记任何一位子民。”川岛芳子安抚说。 …… 就在两人说话之际,他们的利用对象苏吉亨,已经走进一家杂货铺,对老板说:“一瓶酱油!” “生抽还是老抽?”老板问。 “凉拌当然用生抽,算了,老抽也给我来一瓶。”苏吉亨道。 老板笑道:“先生,您的酱油来了。” 苏吉亨把一堆铜板拍在柜台上:“老板,钱您收好。” 老板迅速将那些铜板按住,不着痕迹地放进兜里,点头笑道:“客人走好。” 苏吉亨提着两瓶酱油走人,那老板则回到里屋,取出铜板夹着的一张字条,只见上面写道:德隆洋行副经理方渐舟疑似日本间谍,于今月28日帮我开个人画展,地址法租界xx道xx号,对方的目标是废帝皇后婉容。 老板笑眯眯地烧掉字条,自言自语道:“又有生意啰。” 蓝衣社成立才半年,还没有发展到天津。青年画家苏吉亨,以及这位杂货铺老板,都是北伐时期留下的秘密情报人员。 北伐期间,国党向华北地区投放了上千名谍报和政工人员,并且又吸纳收买了一些当地人。北伐结束后,有些情报人员就潜伏下来,充做国党地方党部的耳目——他们的主要任务是监视军阀和赤党。 就拿这个青年画家苏吉亨来说,他在七七事变后不知去向,抗战胜利后摇身变成国党天津党部书记,如此情况让天津文化界无不讶然。 也算川岛芳子倒霉,随便选了个利用对象,居然会选到国党间谍。 未来的国党天津党部书记苏吉亨先生,乐滋滋的拿出自己的画作,又写信邀请诸多津门画坛好友。他还专门给婉容写了一封邀请信,却根本不提间谍之事,似乎他对此毫不知情。 而那个杂货铺老板,则把消息上报给国党天津党部。天津党部不敢惹日本人,但牵扯到前清皇后,他们立即秘密给周赫煊传消息。 “真是让人不省心啊!” 周赫煊把密信烧掉,他本来想让婉容躲在家中,等溥仪在东北“登基”后再说,没想到日本人的动作如此之快。 婉容皱眉说:“我立即给苏吉亨回信,就说我不去参加他的画展了。” “去啊!为什么不去?”周赫煊笑道。 婉容疑惑道:“可这是日本人的阴谋,他们多半会趁机把我掳走。” “放心吧,”周赫煊拍拍婉容的香肩,“画展地址在法租界,对方的人手不可能很多。如果那位川岛小姐亲自出手就更好,我让她有来无回!” 为什么周赫煊笃定是川岛芳子? 因为历史上,就是川岛芳子把婉容弄去东北的。 446【见血】 民国时期,许多艺术都呈现出空前繁荣的景象。 不说京剧、越剧、川剧、豫剧、徽剧、梆子、相声、大鼓等传统戏曲艺术,就说这绘画行当,也迎来发展的黄金时期。 全国各地,涌现出数百上千个美术团体,像北平的中国画学研究会、湖社画会,上海的上海书画研究会、东方画会、天马会,岭南的清游会、竞美美术会、国画研究会等等。 天津的绿渠画会,在京津地区都很有名气,出了许多国画大师和漫画大家。而绿渠画会的主要创始人,正是如今的国党间谍、未来的国党天津党部书记苏吉亨。 12月28日,苏吉亨个人画展在天津法租界隆重开幕。 “昌泰兄(苏吉亨),恭喜恭喜啊!”孙小梦抱拳祝贺。 苏吉亨高兴地拉着孙小梦说:“小师叔,快请进,多谢您能来赏脸!” 孙小梦是天津有名的国画大家,他跟苏吉亨一样,都授业于陈师曾。但陈师曾属于代师(吴昌硕)收徒,严格按辈分来讲,苏吉亨比孙小梦矮了一辈。 后来的国画大师孙功、于墨丁等人,都是孙小梦的徒弟。 孙小梦进去以后,国画大家赵松声也走过来,抱拳道:“昌泰兄,恭喜!” 苏吉亨连忙说:“元涛兄,惭愧!在下习艺不精,还请兄长雅正。” “哈哈,昌泰兄可别谦虚。”赵松声笑着拍苏吉亨的肩膀。 紧接着,孟乃立、周维善、李珊岛、陈缘督、陆文郁等人纷纷前来,都有平津两地的画坛知名人物。其中周维善还是漫画家,经常在报刊杂志画一些讽刺、生活漫画。 婉容坐着小轿车前来,微笑道:“苏先生,恭喜恭喜!” “郭小姐,你……你也来了啊。”苏吉亨看到婉容非常吃惊,他还以为自己传出去的消息没有送到。 方渐舟突然从里面的展厅走出,热情地说:“您就是郭小姐吧,我非常喜欢你的《三毛流浪记》,画得实在太好了!” 婉容笑言:“哪里,承蒙错爱。” …… 画展这边热闹非凡,对面小洋楼的二楼窗户,却有一支望远镜从窗帘缝里透出。 郑证因用望远镜窥探了半天,回头对周赫煊说:“这边很正常,没有发现可疑人物,对方应该是想从后门劫人离开。” “那就要拜托薛颠他们了。”周赫煊说。 郑证因问道:“要不,我也去那边帮忙?” “别,按照原定的计划行事。你们负责守住正门,防止有意外发生。”周赫煊连忙阻止。 由于是在法租界,因此不管是川岛芳子,还是周赫煊这边,都不敢大张旗鼓地搞事情。手枪这种火器玩意儿,能不用最好别用,免得招来租界巡捕把事情闹大。 周赫煊请来了十多个天津国术馆的老师和学生,还有几十个青帮混混,对付日本特务应该绰绰有余。万一事有不妥,还有人负责吹哨子喊巡捕帮忙,巡捕房那边都已经打点好了。 …… 后门,背街。 薛颠戴着顶帽子正在啃甘蔗,他一双眼睛随意乱瞟,很快就锁定了街边停放的一辆小轿车。 赵道新快步来到薛颠身边,低声道:“师叔,展厅里有四个人不对劲。他们明着在看画,却一直暗中跟随婉容小姐。” 赵道新属于武术天才,他只学武三个月,就击败了天津数名高手,轰动津门武林,未来将会成长为我国顶尖的武术家。 薛颠吩咐说:“盯紧他们,别打草惊蛇,一个个慢慢放倒。” “好嘞!”赵道新极为兴奋,他年轻热血,就喜欢玩这种刺激的游戏。 赵道新悄悄地返回展厅,薛颠却自言自语道:“不对啊。日本人既然想把人劫走,应该把画展办在日租界才对,法租界这边太碍手碍脚了!” 薛颠啃着甘蔗,不着痕迹地慢慢溜达,双眼犹如激光扫描般窥视着整条街巷。 来到一个卖糖人的摊位,薛颠问:“有什么发现没?” “就那辆小轿车可疑。”摊贩说。 “他x的,你这破糖人居然要五个大字儿,老子不买了!”薛颠骂骂咧咧的离开。 薛颠继续往前走,很快就让他发现不对劲——小洋楼共有两扇后门,其中一扇后门的外边设了个赌摊,十多个闲汉正吆五喝六的在赌钱。 “赌牌九啊?我也来试试。”薛颠凑过去说。 摊主不耐烦道:“去去去,别来捣乱,没位子了。” 薛颠笑嘻嘻道:“那我看看。” 几个赌徒悄悄交流眼神,其中一个努努嘴,另一个眨眼会意。后者猛拍牌九,大骂道:“草,又输了!”他转身怒视薛颠,骂道:“快滚一边去,别触大爷霉头!” “嘿,你输了还怨我?老子还懒得看呢。”薛颠没好气地退后说,眼睛却扫到赌摊下面的下水道盖子。 天津老城区是没有下水道的,日租界也没有,只能依靠明沟来排水,各种脏乱差。但在法租界、英租界和德租界,却有下水道的存在,完全可以悄悄把人带走。 薛颠走到擦鞋摊,对一个正在擦鞋的客人说:“看看那排水道通向哪儿,当心别被发现。” 擦鞋的客人付钱离开,很快找到两个下水道井盖,其中一个盖子旁边果然停着车。 得到消息的薛颠掏出怀表,下令道:“五分钟后,一起动手!” 那个赌摊外面很快涌来一群青帮混混,直接把摊子掀翻:“妈的,敢在老子的地盘上设局,你们有拜过码头吗?给我打!” 转眼间,那些赌客便和青帮混混打起来,而远处负责巡逻的华捕根本视而不见。 下水道盖旁边负责接应的人,则遇到薛颠这个杀神。薛疯子叼着根纸烟,拍打车门道:“老兄,麻烦借个火。” “没有,你找别人吧。”司机不耐烦地说。 “都是男人,出门哪有不带火的,”薛颠笑着催促,“快点,快点!” 司机郁闷地掏出一盒火柴,递出车窗说:“点完火赶紧走。” “我要是不走呢?” 薛颠猛地抓住司机的手腕,用力往外一拖,操着一把匕首猛戳过去,瞬间对方的喉咙就多出个血洞。 坐后排的是个日本人,见势不妙连忙掏枪,慌乱之下连日语都蹦出来了:“八嘎!” 薛颠在对方掏枪的时候,就已经飞快打开后侧车门,把手中匕首当成飞刀射出。日本人下意识地抬臂格挡,小臂顿时被飞来的匕首扎中。 薛颠借着这个空档,直接扑到车内,跟那日本人扭抱在一起。仅仅数秒钟时间,日本人就不再动弹,左胸插着把只剩刀柄露在外边的匕首。 而在展厅那边,赵道新猛推一个看画展的“观众”,大骂道:“娘的,你眼睛瞎啊!踩我脚了!” “你搞错了吧。”对方郁闷道。 “错你娘个鬼!”赵道新猛地挥拳砸去。 这一击又快又狠,正中对方太阳穴,两眼翻白直接晕倒过去。 “干什么?”那人的同伴连忙过来。 赵道新的师兄弟也跑来帮忙,双方顿时混战一团,把展厅内的其他人吓得尖叫连连。 突然有人画家大喊:“杀人啦!” 却是双方动了刀子,赵道新他们这边人多,而且全是武术高手,持刀乱捅把对方全部捅死捅惨。 放翻敌人以后,赵道新师兄弟几个趁乱逃跑,混在人群里面很快就不见踪影。 事后统计,日本特务和汉奸共死亡九人、重伤四人,可惜从始至终都没有看到川岛芳子的踪影,那个叫方渐舟的日本老特务也消失不见。 周赫煊对此深表惋惜,不过想想也正常,川岛芳子根本用不着亲自动手,她只要躲在幕后策划即可。 为了一劳永逸的解决问题,第二天《大公报》便刊登婉容的离婚声明。 至于川岛芳子,此刻正躲在日租界里,把周赫煊恨得牙痒痒。只不过,川岛芳子没时间跟周赫煊慢慢耗,她刚接到新任务——前往上海搞事,搞得越大越好,把各国的焦点从东北转移到上海去。 倒是婉容的离婚声明,引得全国一片舆论哗然。 447【内斗】 画展的事情闹得很大,毕竟法租界死了那么多人。甚至把法国驻津总领事都惊动了,亲口下令要求巡捕房严查此事。 日本驻津总领事也跳出来叫嚣,说有四个日本侨民被谋杀,并声称这是一次中国人针对日本人的报复性事件。 新的天津市长周龙光刚刚上任,就接到日本领事馆措辞严厉的外交照会。如果换成张学铭,肯定不予理会,因为凶案发生在法租界,根本不归天津市长管。 但周龙光是个怂货(未来的汉奸),这家伙以前曾在日本留学,当过中央政府外交部亚洲司司长,属于妥协型的外交官。日本驻津领事馆的照会发来,周龙光吓得跟死了爹妈一样,连忙勒令天津警察局限期破案。 崔慧茀还是从第二天的报纸上得知消息,她关切地询问道:“小姐,你没受伤吧?” 婉容摇头微笑:“没有,虚惊一场而已。” 对方的计划很明显,方渐舟装作婉容的漫画粉丝,在画展上一直套近乎,想邀请婉容去二楼的茶室喝茶。如果婉容答应的话,就会在二楼茶室被迷晕,然后被劫持到后门离开。 川岛芳子制定了两个撤离路线,一是直接从后门上车,二是利用下水道转移。如果出现意外的话,甚至还能把人藏在下水道中,等晚上三更半夜再离开。 崔慧茀拿出今天的《大公报》,苦笑道:“小姐,你这样做,就没有回头的余地了啊。” “我还能回头吗?”婉容叹息说,“从我跟溥仪分居的那刻起,就已经跟清室划清界限了。在遗老遗少眼中,我就是个叛徒。” “唉。”崔慧茀无奈地叹气。 …… “号外!号外!” “皇后婉容怒斥逊帝溥仪,登报宣布离婚!” 天津、北平、武汉、上海、南京的街头,报童们飞快奔走,挥舞着报道有重磅消息的《大公报》。 正提着臭豆腐回家的章太炎,听到号外声立即喊道:“给我来一份!” 报童正被路人团团围住,手里的几十份报纸被迅速抢光,章太炎好不容易才弄到一份。 只见离婚声明写道:“本人郭布罗·婉容,字慕鸿,原为清逊帝溥仪之皇后。今溥仪投靠日人,助纣为虐,妄图复辟,欲在东北建立伪满洲国。此实为出卖国家之汉奸行径,本人深以为耻,现发此离婚声明:从今日起,本人与溥仪划清界限,世间再无清室皇后郭布罗·婉容,只有中华民国普通公民郭婉容!民国20年12月28日。” 章太炎反复读了两遍,哈哈大笑:“真乃奇女子也,不愧是周明诚的红颜知己。” 旁边的那几个路人,在读完新闻以后也议论纷纷: “这可稀奇了,前两年刀妃革命,现在又是皇后离婚,溥仪身边留不住女人啊。” “活该!你没见婉容在报纸上说的,这溥仪投靠了日本人,还想在东北做儿皇帝。” “呸!狗汉奸!” “他的皇后和贵妃都知道国家民族大义,这王八蛋连女人都不如!” “政府是干什么吃的?日本人都要在东北扶立儿皇帝了,中央怎么还不出兵?” “难啦,国党忙着搞内斗呢,哪里顾得上日本人。” “……” 国党派系内斗搞得太明显了,已经到了世人皆知的地步。 就拿刚刚开完的国党第四次全国代表大会来说,居然前后在三个地方召开。 蒋派国党“四大”在南京召开,常凯申、戴季陶、于右任、林森、蔡元培等人出席。常凯申在宣布辞职下野前,讲话的题目为——《党内团结是我们唯一的出路》。 另有粤派国党“四大”在广州召开,由中山先生的公子孙科主持,会议主要内容为:强烈谴责常凯申不抵抗日本侵略、致使丧失东北领土的罪行,并表示宁粤双方合作必须以常凯申辞职为先决条件。 广州那边的国党“四大”会议,直接在会场上就发生分裂。汪兆铭带着156名会议代表,跑到上海重新召开国党“四大”,他们没有讨论别的话题,主要是重新进行党内选举,汪兆铭成功当选国党老大。 三方各自为政,都宣称自己才是国党正统,报纸上的消息乱七八糟,老百姓根本莫衷一是。 就这一分为三的国党还想抗日? …… 溥仪是在两天以后收到消息的,他看了遗老遗少从天津发来的电报,才终于得知自己“被离婚”的事实。 “无耻贱货!”溥仪疯狂地把电报纸撕碎。 “帝师”郑孝胥劝道:“陛下,当务之急,乃是选立新皇后!” 郑孝胥可是伪满洲国的大功臣,这家伙在九一八之前,就积极奔走于天津和日本两地。溥仪都还没离开天津,郑孝胥已经起草好了伪满洲国国歌和建国宣言,并积极唆使溥仪投靠日本人。 溥仪强忍着怒火,点头道:“郑师所言甚是。” “恭亲王”溥伟讥笑道:“老弟啊,你怎么连女人都看不住?妃子跟人跑了,皇后也跟人跑了,绿帽子戴得挺利索。你难道是床上功夫不行,改天哥哥我教你几招。” “放肆!” 郑孝胥等遗老怒斥道。 溥伟哈哈大笑:“就你这窝囊样子,还想当皇帝?不如换哥哥我来做吧。” 溥仪的脸色阴晴不定,怒视溥伟片刻,突然宣布说:“退朝!” “退朝啰!”溥伟幸灾乐祸地笑道。 当晚,溥仪把郑孝胥等几个“忠臣”,叫到自己卧室里秘密商议,急不可耐地讨论新任皇后的人选。 溥仪心里很急啊,即便是做傀儡皇帝,他也是有竞争对手的。 比如那个嚣张跋扈的溥伟,此人是道光皇帝的曾孙,一战期间便跟日本人合谋复辟。日本人发动九一八事变以后,溥伟立即跑到沈阳投靠日本人,并担任“四民维持会”会长,得到日本人帮忙建立“明光帝国”的承诺,甚至还穿着“王服”祭拜先祖皇陵。 溥仪现在最忌惮的就是溥伟,生怕对方抢了自己儿皇帝的宝座。所以说婉容很重要呢,一个被皇后单方面离婚的皇帝,实在太丢脸了,完全可以成为溥伟攻击他的借口。 周赫煊把婉容泡走,实在是给溥仪搞出了大麻烦,有许多遗老遗少都倾向于支持溥伟。 跟国党那边一样,沈阳的前清皇族也在内斗,两帮人攒着劲要拥立不同的傀儡皇帝。 448【义勇军出征】 时间轴进入1932年1月。 川岛芳子去了上海,正在准备策划“一二八事变”。 周赫煊没打算提醒上海方面,因为即便没有“一二八”,也可能冒出个“一二九”。反正日本人就是要在上海挑事,搞得越大越好,把列强的注意力从东北吸引到上海。 即便有周赫煊提醒,上海方面也难以应付,最后轰轰烈烈闹一场,继而不了了之。 上海的情况暂且不提,东北那边,土肥原贤二已经卸任沈阳伪市长职务,即将调往哈尔滨出任特务机关长,他的目标是对付黑龙江的抗日义勇军。 关东军虽然已经占领黑龙江的大部分城镇,但义勇军的反抗却很激烈,分别有马占山、苏炳文、张殿九等部,其中以马占山实力最大、名头最响。 马占山的本职是黑龙江黑河警备司令,九一八事变后,他自任黑龙江省代理主席兼军事总指挥,当中宣布:“倘有侵犯我疆土,及扰乱我治安者,不惜以全力除之,以属我保卫地方之责。” 马占山的口号喊得横向力,并且跟日寇血战三天两夜,多次击退敌人的进攻。全国人民因此受到鼓舞,自发组织慰问团、后援会,给黑龙江的抗日义勇军捐款捐物,更有许多青年学生投笔从戎,组建“援马抗日团”参加抗战。 张学良见马占山影响力极大,不仅默认了马占山自领的职务,还派人秘密支持马占山的抗日活动。 只可惜,土肥原贤二到达黑龙江后,很快便利用军事威胁和政治利诱等手段,把马占山弄得进退两难。 马占山手下并没有奉军精锐,都是些地方守备团、屯垦兵和警察部队。面对土肥原贤二的威逼利诱,以及义勇军内部军心不稳,马占山很快就投降了,并亲自出任伪满洲国的军政部长。 历史上的盖棺评价,把马占山此举定义为诈降,咱们就不去推翻这个结论了。 但不可否认,马占山的诈降举动带来极坏的影响,因为他属于积极抗日的招牌。这块招牌一倒,瞬间就使得许多义勇军部队跟着投降,也极大的打击了全国民众的抗日热情。 即便以后马占山继续扯旗抗日,也无法弥补诈降带来的恶劣影响。 再说锦州那边,1932年元旦,关东军从三面向锦州发动总攻,坚守两个月的张学良终于扛不住了。 已经下野的常凯申,多次密电张学良严守。顾维钧等老友,一天连发数封电报,求情张学良不要放弃锦州。可惜大势已去…… 张学良已经无力再打回沈阳,继续抵抗也只是徒增伤亡而已,他力排众议地放弃锦州,把部队全部撤回山海关内,此举标志着东北全部沦陷。 东北沦陷! 这个消息仿佛一道惊雷,在神州大地轰然炸响,全各国地的游行和请愿活动层出不穷,有血性的汉子干脆自发跑到东北去抗日。 至于南京国民政府,呵呵,自常凯申宣布下野后,已经改组为“合议制”。由林森担任政府主席,孙科担任行政院长,张继担任立法院长,伍朝枢担任司法院长,戴传贤担任考试院长,于右任担任监察院长。 这些人“合议”主持国家大事,然而除了争吵以外,根本议不出什么真正的决策。 更何况,常凯申也不是吃素的。他虽然已经宣布下野,却提前在军队和要害部门布置了亲信,中央军只有常凯申自己才能调动。 常凯申这次以退为进的手段很高明,以前他被扣上“不抵抗”的屎盆子,根本就百口莫辩,成为各派势力攻击的焦点。现在他一下野,那些派系势力就立刻混战起来。 陈济棠倡议“西南五省大团结”;何成濬发起“九省联防”;张学良跟阎锡山、冯玉祥讲和,暗中筹划“北方六省大联合”,国党出现四分五裂的局面。 在内忧外患的强大压力下,孙科被迫辞去行政院长职务,亲蒋派趁机提出“迎回常凯申”的议案,并立即得到通过。 南京国民政府连忙给常凯申发去邀请,希望总司令能够赶快回来领导国家。 常凯申扭扭捏捏就是不表态,嘿,你们要我走就走,你们要我回就回?等着吧,老子还没休息够呢——他希望得到更大的权利。 …… 冯庸大学,北平临时校址。 冯庸大学抗日义勇军,就在今天誓师出征! 操场上,由两百多名大学师生组成的义勇军,正整整齐齐的站着等待训话。 周赫煊看着那些可爱的师生,内心颇为不忍,他是不赞成学生老师去抗日的,因为太浪费人才了。可师生们的爱国热情,又正是当下中国最宝贵的东西,也必须有这种人去坚持抗日。 冯庸大学抗日义勇军总司令,也是周赫煊的老熟人——侯七,侯忠国。 当初周赫煊被褚玉凤的人刺杀,还是侯忠国帮忙逮住暗杀者。之后他一直在冯庸大学担任军事教官,教授步***击和刺杀课程,这些学生都是侯忠国教出来的。 “诸位老师,诸位同学,张司令已经弃守锦州了,东北的黑土地完全被日寇占领,”冯庸在台上慷慨激昂地说,“但是,还有人在抵抗,还有人在关外跟小日本血战!黑龙江的马占山、苏炳文,吉林的丁超、李杜、王德林、冯占海,辽宁的唐聚五、黄显声、张宗周。还有很多很多热血汉子,咱们东北的纯爷们,正在撸着袖子跟小日本拼命。我们不能坐视不理,这条命就算豁出去,也要跟小日本鬼子拼了!” “拼了!” “拼了!” 台下师生纷纷怒吼起来。 周赫煊却在跟侯七悄悄说话:“候兄,你手里头人少,满打满算也就200来号,千万不要跟关东军硬碰硬。” “我晓得,”侯七哈哈笑道,“周先生,你可别忘了,咱以前是干啥买卖的?马匪的本事就是来去如风,能打就打,打不赢就钻林子逃跑,我还能干折本买卖?” 周赫煊嘱咐说:“候兄,我希望你能把部队打散,七个人一组,分头去投奔东北各地的义勇军。义勇军最缺的就是后勤补给,关内捐赠的财物很难运到,而你手底下的师生正好有这个长处。他们已经把《七人背》教材背熟了,也动手做过许多实验。只要有他们,东北各地的义勇军就能源源不断的获得手榴弹!” 侯七叹气说:“我尽量吧,但现在东北太乱了,分不清哪些是真心抗日,哪些是想要投敌的汉奸。” 周赫煊对此也很无奈,东北如今的状况,怎么说呢?有点像晚清日俄战争的时候。 各地的义勇军虽然都高喊抗日口号,但却各自为政、互不统属,还有很多趁机发展自己的势力,义勇军各部之间互相火拼都实属常见。 张作霖给东北人做出个很坏的榜样,现在有好些义勇军领袖,都想复制张作霖的成功之路,想要趁乱坐上东北王的宝座。 449【饭桶胡适先生的努力】 张学良跟周赫煊之间的关系,变得有点微妙。从锦州战场回来以后,张学良就没有再见过周赫煊,两人甚至互不通信,就像彼此根本不认识一般。 “张学良此人,误国甚矣!” 这是胡适来天津拜访周赫煊,见面说的第一句话。 “九一八事变”对胡适刺激很大,此后他几乎每年都要写关于东北的文章,并第一个提出“第二次世界大战开始于九一八”的观点。 “九一八”的第二天下午,胡适就写了一首诗:“南天民主国,回首一伤神。黑虎今安在?黄龙亦已陈。几支无用笔,半打有心人,毕竟天难补,滔滔四十春!” 这首诗写的是刘永福、唐景崧等人,当年在《马关条约》签订后率众拒日保台的事迹。他把当日的台湾,比作今日的东北,怀念刘永福这样的抗日志士,又恨自己书生无用,不能提刀驱赶日寇。 胡适如今在北大担任文学院院长兼国文系主任,他和林徽因、梁思成夫妇是邻居。1号住着陈垣、傅斯年,3号住着梁思成、林徽因,胡适则住在4号。 “可恨啊,可恨,”胡适痛心地说,“日人欲侵略我东北土地,其狼子野心早就暴露无遗。可上至南京政府,下至奉系军阀,都忙于内斗争地盘,竟把广袤的黑土地让于日人!” 正如胡适所言,不仅是周赫煊这个穿越者,当时好多国人都看到了日本对东北的威胁,却只能眼睁睁的目睹局势恶化。 胡适有个朋友叫丁文江,是北大的地质学教授。 丁文江早在1927年,就给胡适写信,说他最近在研究日本问题,深切地感觉中国存亡安慰的关键在于日本。就在九一八爆发前夕,胡适和丁文江还同游半个月,多次提到日本的侵华野心。 周赫煊无奈地说:“就像甲午海战一样,国人的心要被彻底刺痛,才能奋发图强。” 胡适苦笑道:“我们以前喊学术救国、科学救国、文艺复兴,现在国难当头,学术和科学都不顶屁用。在君兄(丁文江)前两日自嘲,说知识分子是‘治世之能臣,乱世之饭桶’,言语虽粗鄙,但说的却是实话。” “饭桶也是有些用处的。”周赫煊安慰道。 胡适说:“我这个饭桶,最近也在苦思自己的作用。最后发现很无奈,顶多站出来喊几声口号,真的百无一用是书生啊!” 周赫煊说:“口号也需要有人喊。声音大了,才能震耳发聩,国家和人民才能团结起来。” “我也是这个想法,”胡适说明来意,“我们不仅要喊口号,还要喊得有策略性,喊得有学术性。我跟几个朋友,准备创办一本《独立评论》杂志,专门讨论国家和世界局势,以开国人耳目眼界。明诚你是这方面的专家,还请加入进来!” 《独立评论》属于30年代非常出名的政论性杂志,主编胡适、丁文江和蒋廷黻都是义务担任,不拿任何工资报酬。这本杂志存在了五年,期间发表大量时评文章,在开阔国人眼界的同时,也为抗战产生了积极作用。 其中蒋廷黻还因为在《独立评论》写文章,被常凯申三次召见,最后受邀担任中央政府行政院政务处长,抗战胜利后被任命为中国驻联合国常任代表。 周赫煊当即答应道:“这种事我当然要加入,每周一篇政论文章,定然按时保质地送到。” “如此,谢过了,”胡适高兴地说,“有明诚的醒世文章,必然能够取得良好效果。” 胡适此人虽然在政治上很天真,但关于“九一八事变”的处理,他的观点非常理性且正确。 在“九一八事变”发生后,南京国民政府只想着依靠美国和国联解决,却迟迟不肯跟日本交涉。 当时日本内阁还没有偏向军方,主动提出五项谈判原则,大致上想要把东北恢复到“九一八”以前的状态。按照日本内阁的要求,虽然中国会失去部分利益,但完全是可以接受的。 胡适多次写信给宋子文,主张及早跟日本人交涉。但南京国民政府就像一头鸵鸟,把脑袋扎进沙子里,既不敢对日宣战,也不敢跟日本谈判,白白浪费了大好的外交时机。 事实上,只要当时中国和日本达成外交协议,那么就在法理上站稳脚跟。即便日本内阁反悔,中国这边说起话来也更硬气,会导致日本的国际外交状况更加险恶。 这是个很扯淡的事情,不知道中央政府当时在想什么。 前些日子,国际太平洋学会预定在上海举行,胡适被推选为会议主席。由于九一八事变的爆发,胡适决定延期举行会议,后来经过仔细考虑,又决定不延期。胡适认为,“因为本次太平洋会议是个极好的机会,可以提出中国事件供讨论”,他想利用会议谴责日本的无耻行径。 可惜一群国际知识分子开会,根本翻不了天,顶多也就激起外国学者对中国的同情心。 周赫煊也是接到会议邀请了的,不过会议期间,他跟随张学良去了锦州。 对于张学良,胡适在文章里是如此评价的:“东北的沦陷,虽然不是那一个人应负全责,然而张学良先生以军政两方的全权领袖资格,负的责任最重最大,这是谁都不能否认的……少年的得志,几乎完全毁了他的身体和精神……以身败名裂的人,妄想支撑一个不可终日的危局,将来再要寻一个可以从容下台的机会,怕不容易得了。” 周赫煊送走胡适,摊开纸笔开始抽烟思考,良久动笔写下标题——日本政治的二元属性以及关东军的东北扩张计划。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菊与刀》一书虽然全面阐述日本,但许多细节不可能写清楚。 既然胡适创办了《独立评论》,周赫煊正好借助这个平台,深入剖析日本各国的情况。每篇文章写一个方面,几年下来,至少能给中央政府那些官老爷们提供点抗战参考意见。 450【文章】 东北腥风血雨,关内争斗不休,奉化乡下却犹如世外桃源。 下野回老家的常凯申,似乎完全不理会国际国内的纷争,整天游山玩水过得好不快活。他在1月1号的日记里写道:下午与妻及大伟往奉化城北游行,天朗气清,颇得一时之乐。又在1月2号的日记里写道:上午祭慈神后与妻等往游妙高台、雪窦寺。下午下山游仰止桥中山亭观瀑…… 只在1月上旬,常凯申就外出游弋了五次,期间总结自己的政治斗争经验,全部都记录到日记中。 但这并不意味着,常凯申跟外界彻底隔离,他甚至把部分侍从室搬到了溪口老家。 侍从室,名字听起来很普通,但再过几年,常凯申的侍从室就能让人闻风色变。 常凯申此人嗜权如命,大小权利都要一把抓,遇事喜欢独断专行,谁来劝都没用。他曾多次说:“我的决定就是命令,不要再在行政院讨论。” 用陈布雷的原话来讲:(常凯申)处理国事如同处理家事,事事都要亲自处理。 这种如同皇帝的独裁统治,就需要身边有一个机构为他办事,为他谋划,为他控制人事和收集情报,还要为他提供安全警卫保障,于是“常凯申侍从室”诞生了。 “常凯申侍从室”是一个畸形怪物,从30年代中期开始,成为所有政府部门的太上皇。有点像雍正的军机处,辅佐皇帝处理军国要务,用谕旨的形式对各部门和各地官员发布命令。 清晨,农家小院。 常凯申正在陪大病初愈的宋美龄散步,侍从副官李大伟默默跟随,周围还站着一些负责安全的侍卫。 在院子里走了几圈,常凯申坐在石凳上,说道:“今天有什么消息?” 李大伟立刻拿出一封电报函:“苏联再次提出,希望能够用大公子换回牛兰。” “大公子”就是常凯申的儿子尼古拉同志,如今在莫斯科兵工厂担任政治军事课老师。而“牛兰”本名雅各布·鲁德尼克,则是共产国际联络部中国站的创立者,前不久刚被国党抓捕关押。 苏联用常凯申的儿子换回共产国际中国总联络人,这对双方来说都似乎是划算的买卖。 常凯申拿着电报看了片刻,吩咐道:“不予理会。” “是。”李大伟立即记录“圣谕”。 常凯申想起那个不省心的儿子,心中颇为感慨,闭眼道:“继续说。” 李大伟又拿出一份文件:“南京政府那边,第五次发电邀请总座回宁主持大局。” “不急,慢慢来,时机还未到。”常凯申说。 李大伟又拿出一份电报说:“东北密电,溥仪已经选出了新的皇后人选,很可能下个月就登基称帝。土肥原贤二已经担任哈尔滨特务机关长,黑龙江的马占山,有投降日寇的倾向。” 常凯申眼睛猛地睁开:“致电张汉卿,让他稳住马占山。马占山是东北抗日的旗帜,这面旗帜倒不得。” 李大伟陆陆续续又汇报了一些消息,最后拿出一叠报纸和杂志,供常凯申独自阅览。 常凯申随手翻找,抽出《独立评论》说:“这是什么杂志?以前都没见过。” 李大伟解释道:“这是胡适、蒋廷黻、丁文江、傅斯年等人新创的杂志,昨天从上海送来的,听说颇受政界和知识分子青睐。” “咦,居然有周明诚的文章!”常凯申迅速浏览目录,翻到周赫煊的文章那页。 只见文章写道—— “历史上,任何一种政治制度,均是其国家、民族政治文化传统与所处时代相互作用的结果,日本政治的二元化权力体系的形成与发展,正是对此的一个典型解释案例……古代的日本政治,长期处于权力与权威分离的二元状态,但又与现代具有不同的内涵。日本古代二元化权力体系,初期表现在天皇朝廷与摄政、院政二元对立共存,后期表现为天皇朝廷精神权威与幕府的二元对立共存。明治维新后,日本政治由古代单一的二元化权力体系,发展为多重的二元化权力体系,初期表现为天皇朝廷的精神权威,与下级武士改革派操控的政治权力二元共存,中期表现为内阁权力与元老权力的二元共存,现在表现为内阁权力与军部权力的二元对立共存……” “日本内阁的行政权,与军部的由‘统帅权独立’宪法原则形成的军令权并立存在。军部的军令权在实际的政治运行中,比内阁的行政权相比,具有明显的优势地位。军部的优势存在,不仅在于军部拥有直接和天皇对话的权力,同时‘陆海军大臣现役武官制’和军部对陆海军大臣的推荐权,更形成了军部对内阁的强势地位。日本内阁在与军部的斗争中,还要受到枢密院的掣肘,因此显得更加弱势。” “政令与军令分离的二元化权力体系,是立宪天皇制的最大隐患。从根本上讲,军令也是政令的一部分,正常的国家应该实现军政统一。” “在日本的立宪天皇制下,宪法所明确规定的‘显性权力’,以及宪法没有规定的‘隐性权力’,实际上也处于二元对立中。首相元老推荐制、重臣会议和内阁陆海军大臣军部推荐制超然存在,明治宪法虽然形成了多元权力系统和横向、纵向的复合制衡机制,但实际运作中往往制而不衡。” “以上这些,都酿成了九一八事变后,日本军部对日本内阁的全面压倒性胜利。因此,中国想要利用内阁扼制关东军的想法,是极为荒谬的,也是完全不可取的!日本内阁就是一尊泥菩萨,他自保都难,又如何能帮助中国?” 常凯申把这些内容读完,感觉整个人都通透了,对日本政治权力体系有了高屋建瓴的认识。 周赫煊在讲完日本的二元政治后,又用台湾和朝鲜做例子,分析日本人在东北可能实行的日化统治。他呼吁,除了在战场上要抗日,在文化思想领域也要抗日。如果东北短期内无法收回,那就要做好长远打算,不能让东北的下一代成为满脑子日本思想的“归化民”。 周赫煊在文章里的原话,是这样对沦陷区的东北同胞说的:“抗日不一定要提枪杀鬼子,每一位父亲,每一位母亲,应该告诉你们的孩子,他是中国人!每一位知识分子,你们在日寇铁蹄下艰难生活,不一定要与日寇刺刀见红,但应该时时刻刻不忘传播中华文化和思想!这也是抗日,文化战线上的抗日!日寇能占领我们的领土,却不能奴役我们的精神,只要心是中国心,那么东北始终是中国人的东北。” 常凯申再翻阅其他人的文章,比较之后说:“还是周明诚看得明白,既知日本事,也知中国事。他清楚东北一时难以收回,已经在做长远打算了,不像其他人整天闹着逼中央抗日。此人实为国之干才,可惜不能为我所用。” 李大伟提醒道:“总座,周明诚好像跟张汉卿闹翻了。” “闹翻了也不能用,看他写的文章,这个人路线有些偏左。《大国崛起》我也看过,他对苏联的发展非常看好,可别是个隐藏的赤党。”常凯申连连摇头道。 李大伟说:“那倒不至于吧。” 常凯申想了想,说道:“等我这次复出,再把他招来详细聊聊。” 451【闲谈】 北平,太太家的客厅。 丁文江举着本《独立评论》,拍手赞道:“周先生这句话说得好!日寇能占领我们的领土,却不能奴役我们的精神,只要心是中国心,那么东北始终是中国人的东北!” 清华大学历史系主任蒋廷黻叹息说:“话讲得虽好,却不能改变东北沦陷的事实。” 丁文江道:“不管如何,周先生这篇文章,对日本政治体系的阐述极有见地,也解释了为何日本内阁会向陆军部妥协。” 二人说话之间,金岳霖也走进客厅。他这次是独自前来,已经跟同居多年的美国女友分手,心中爱慕着已经嫁人的林徽因。 “老金快过来!”蒋廷黻招手道。 金岳霖笑呵呵地问:“你们都聊上了?” 丁文江说:“在聊周先生的文章。” 林徽因端着咖啡过来,笑道:“今天周先生也要来,估计就快到了。” “真的?”丁文江兴奋道,“我对他可是慕名已久,一直想亲眼见见。” “谁要见我啊?”门口突然传来周赫煊的声音。 梁思成拍手笑道:“哈哈,说曹操,曹操到!” 周赫煊大步走到客厅,抱拳道:“诸位先生好,我来得有些迟了。” “不迟,有些人还没到呢,”林徽因问,“明诚是要茶,还是咖啡?” “茶吧。”周赫煊坐下说。 没过多久,胡适、徐志摩和傅斯年联袂而来,大家纷纷热情问候。 历史上,徐志摩此时应该已经空难逝世了,死在前往北平听林徽因讲座的路上。 周赫煊顺手救了徐志摩一命,他当时人在锦州,无法出席在上海召开的太平洋学术会议。于是拍电报给徐志摩,希望徐志摩代替他在会议上发言。 一边是林徽因的讲座,一边是周赫煊拜托出席会议。徐志摩左思右想,最终还是把老情人放在一边,跑去上海代替周赫煊开会。 结果很快传来北边飞机失事的消息,把徐志摩都吓尿了,后怕得不行,他要坐的就是那架飞机啊。 但有时候,徐志摩又恨不得自己死在那架飞机上,现实太让他痛苦了。 徐志摩身兼两所大学的教授,月薪差不多600元左右,却根本不够陆小曼的挥霍。他甚至都没钱在北平租房子,一直寄住在胡适家里,整天为赚钱而奔波,以前的许多朋友也渐渐疏远。 为了赚钱,徐志摩甚至主动当房产中介,替蒋百里出售上海的房子,只为赚点跑腿钱填债务窟窿——那张空难机票是朋友送的,徐志摩可没钱坐飞机。 一个浪漫激情的诗人,生生被逼成房屋中介,可见娶个靠谱老婆的重要性。 两个多月前,冰心在燕大遇到徐志摩,在问起过往的一些事时,徐志摩当场提笔写道:“说什么以往,骷髅的磷光。” 周赫煊看到徐志摩憔悴的样子,也怀疑自己是不是救错人了,或许徐志摩死于空难也是个很好的结局。 “哈哈,大家都在啊,亦农(张奚若)呢?”徐志摩爽朗地笑起来,把烦心事都藏在心里。 林徽因解释说:“亦农今天有事,恐不能来。” 张奚若、徐志摩和金岳霖在美国时就认识,多年的老朋友了,老徐交游还是很广阔的。 “来了,来了,刚把事情办完就来了!”张奚若快步走进客厅。 张奚若是个政治学家,外号“棱角先生”,一辈子说话做事直来直去。他给辛亥革命买过军火,当面痛斥过老蒋搞独裁,也给解放军带过路,保护过京城古建筑,还给新中国起了国号(中华人民共和国),这位先生也算是时代的见证者。 张奚若的思想观点很对周赫煊胃口,比如在《****与中国本位》一文中,张奚若主张有选择性的接受西方文化价值。 如今国难当头,太太家的客厅也没心情风花雪月,而是讨论着中日关系和抗战的问题。 胡适首先说:“我算是看明白了,中央和地方都没功夫抗日。九一八事变,还是得靠外交手段解决。” 张奚若可不给胡适面子,当众反驳道:“如何靠外交解决?弱国无外交,所谓外交手段,不过是摇尾乞怜而已。现在的当务之急,该当是停止内战,一致抗日。” 从二人的对话当中,就可以看出他们的性格,胡适偏软,张奚若硬得很。他不服就是干,以后不但怼老蒋,还要骂太祖。 所以到七七事变前夕,面对日寇的步步紧逼,胡适和张奚若做出了完全不同的两种反应。 胡适深感中国的对外无力,害怕华北变成第二个东北,因此主张用热河省换取华北的安宁,他认为中国抗战是没有希望的。而张奚若呢,则大声疾呼要求抗战,而且指名道姓地怼宋哲元(华北当局负责人),导致《独立评论》停刊数月之久。 当然,胡适只是性格软弱,他那颗爱国之心不容置疑。后来淞沪会战破灭了日寇三个月占领中国的野心,顿时让胡适看到抗战希望,从此变成积极的抗战派,还奉劝不过汪兆铭等汉奸不要乱来。 此时此刻,胡适和张奚若争吵不休,一个坚持认为应该使用外交手段解决东北问题,一个坚持认为只有奋起抗战才是出路。 林徽因突然问周赫煊:“周先生是什么观点?” 周赫煊苦笑道:“我的观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南京政府和地方军阀怎么看。东北在短期之内,是肯定无法收回的,而日本消化东北也需要时间。鉴于国内混乱的局面,现在能够做的,只能是积极寻求列强帮助。” “列强哪有好心?”张奚若愤懑道。 周赫煊解释说:“首先是要跟苏联恢复邦交关系,日本人侵占东北,可不仅侵犯了中国领土,还侵吞了苏联的中东路,并且给苏联的远东地区带来极大的军事压力。” 胡适眼睛一亮,笑道:“对,应该和苏联恢复外交,这个办法很好!” 张奚若摇头叹息:“由于苏联的政体原因,一直被欧美列强所忌惮。南京政府又是亲美的,恐怕跟苏联谈不到一起去,最多也就是象征性恢复邦交。” “联盟当然不可能,但恢复邦交却必须去做,以后世界格局不管如何变幻,中国才有左右腾挪的余地。”周赫煊说。 张奚若点头道:“这话说得对,必须长远打算。” 周赫煊叹气道:“要我说啊,其实希望日本早点全面侵华。不到为难的局面,国人根本无法团结一致。而日本一旦全面侵华,以它的国力,根本无法支撑这么浩大的战争,中国胜利是迟早之事。” “你疯了?还盼着日本早日全面侵华!”胡适目瞪口呆地看着周赫煊。 其他人也纷纷侧目,只有张奚若默然不语,似乎在思考这个问题的可能性。 452【拖死日本才是正途】 在梁家的客厅中,几乎所有人都对周赫煊那番话,感到极端的不可思议。 丁文江皱眉道:“周先生,你可知如果日本全面侵华,以中国现在的情况根本无法抵挡。” 蒋廷黻也说:“只要日本关东军打来,以东北军之前的表现,恐怕华北也会很快沦陷。” 周赫煊无奈地点头道:“我知道,不止华北,华中和华南也会丢掉。到了那时,国人也该真正从睡梦中醒来了,中央政府和地方军阀必须团结抗日。中国其实一直是有实力的,面对日本也一直有优势。日本领土狭小、资源稀缺,而中国领土广阔、人口众多,只要坚持抵抗,必然把日本拖入战争泥潭。甲午中日战争时期,日本的经济已经到了崩溃边缘,只要清政府能够坚持一年半载不投降,日本国内就要饿死无数人。同样的,如果现在日本想要吞下整个中国,想要征服一个国土面积比它大数倍的国家,那日本砸锅卖铁也难以支撑军费开支。” 金岳霖问:“那中国呢?” 周赫煊苦笑:“中国会死很多人,国民经济同样会崩溃,但必将赢得最终胜利,并且夺回东北和台湾国土。” 周赫煊并非全是胡编乱造说大话,打国战真的很费钱。 日本1937年开始全面侵华,仅半年时间,军费开支就占日本全年财政支出的三分之二。 到1938年,日本财政就开始撑不住了,于是依靠发行公债的手段,动员老百姓投钱来支撑战争消耗。 到1939年,日本经济开始全面下滑,在中国的掠过根本无法弥补消耗,军费开支占到国民生产总值的28%。 到1941年,日本政府把所有钱都扔进战争相关活动(包括军工生产和购买资源),并对国民吐出特别强制要求:禁止互相送礼,禁止举行宴会,禁止服装奢华,禁止铺张浪费,提倡国民把钱全部存进银行。日本普通百姓只能靠薯类杂粮生存,全国普遍营养不良。 到1943年,日本经济面临崩溃。政府以节省燃料为名,不许日本国民在家洗澡,必须到澡堂泡大池子。为搜集金属制造武器,日本街头的铁质路灯都被拆掉,换上木头杆子来顶替,警察挨家挨户搜罗铁器,美嘉只允许留一口锅和一个铁桶,连铁质门把手都必须拆了支援战争。 到1944年,日本军费占国民总收入的98.5%,几乎把全体国民的钱都拿去打仗。 到1945年就更狠,日本军费支出超过800亿日元,是国民生产总值的1倍有余。 至中国抗战胜利前夕,日本老百姓连杂粮都吃不起,所谓的中产阶级都普遍挨饿了。而战场上的日本兵也很惨,以前他们穿的是皮靴,食物中有各种肉类罐头,后来只能穿胶靴,经常饿着肚子打仗。 这就是典型的蛇吞象,活活把自己给撑死。 就算美苏两国没有插手中日战争,就算中国军队一败再败,只要坚持着不投降,日本全国上下都特么得饿死。 有时候周赫煊甚至觉得,广岛、长崎的两颗原子弹,其实是救了日本一命。战争如果再持续个两三年,日本至少每年要饿死上百万人,说不定还会爆发革命变天,日本天皇要落得沙俄皇室的悲惨下场。 蒋廷黻说:“明诚的话有些道理,但恐怕真的爆发国战,中国人首先就撑不住。” 胡适也说:“是啊,从晚清以来,中国的对外战争都是惨败。就怕日本人一打来,各地军阀纷纷投降,那时候就是亡国奴的下场。所以我觉得啊,能不打最好不打,必须依靠外交手段解决。” 周赫煊语气中带着嘲讽:“适之说要靠外交解决,那不过是苟延残喘,等着慢性死亡。” “那还能怎么办?”胡适非常不信任政府、军阀和中国士兵。 “打,必须打,才能打出中华民族的未来!”周赫煊斩钉截铁道。 张奚若也附和道:“这话说得好,中国就缺一场国战!” 这两人闹着要打仗,其他人却表示担忧,甚至害怕中国几个月就被日本占领。 眼看气氛有些沉闷,林徽因连忙调解道:“还是聊聊其他话题吧,志摩最近有什么新诗吗?” “近些日子烦闷得很,已经没心情写诗了。”徐志摩摇头苦笑。 说起诗歌,周赫煊倒是想起林徽因十年后那首《九一八闲走》:“但我不信热血不仍在沸腾,思想不仍铺在街上多少层,甘心让来往车马狠命的轧压,待从地面开花,另来一种完整。” 这首诗是林徽因的三弟死在抗日战场上,林徽因痛苦愤懑之下写的,有一种浴火重生、破而后立的决绝,可比她现在的风花雪月要有深度得多。 还有林徽因的《除夕看花》:“月色已冻住,指着各处山头,河水更凌乱……抖战着千万人的忧患,每个心头上牵挂。” 赏花依旧是赏花,但林徽因赏花后的心情却已无关风月,而是变成对山河破碎的感慨,对人民流离失所的悲伤。 林徽因都因抗战而变得心忧天下,周赫煊非常期待,活下来的徐志摩会在抗战中写什么诗。 沙龙的话题转到文学上,周赫煊谈兴不高,勉勉强强附和几句,倒是徐志摩和林徽因聊得起劲。 到傍晚时分,众人各自散去,第二天突然传来一个重磅消息:上海爆发一二八事变! 这下老蒋都坐不住了,以为日军真要攻打上海,连忙从老家赶回南京就职,并全力支持十九路军在上海抗战——上海是老蒋的根据地之一,丢不得! 常凯申已经疯了,就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他1月29号出任中央政府军委会委员长(蒋委员长的由来,以前叫蒋主席或者蒋总司令),1月30号发布《迁都洛阳宣言》,表示宁愿迁都也要跟日军打到底,2月1日命令空军参战,2月4日把全国划分为4个防卫区,这是要跟日本人长期周旋的节奏。 可惜这种姿态持续不了多久,等发现日本人无意侵占上海后,老蒋就迅速萎下来,反而借着这次“抗日”收揽更多的权利。 倒是在一二八事变爆发后,周赫煊家里又有人来拜访,还是个西北军将领,专门来向他请教对付日本人的策略。 453【剖腹明志第一人】 “爸爸,爸爸,你快看我的画!” 已经快满3岁的小灵均,一蹦一跳的奔跑过来,手里头还高举着一张画纸。 孟小冬在后面慌忙提醒:“慢点跑,别摔着了!” 小灵均把母亲的话当成耳旁风,欢呼雀跃地冲到周赫煊面前,得意地说:“爸爸,你快看我的画,婉容阿姨和崔阿姨都夸我呢。” “小淘气!” 周赫煊爱怜地把女儿抱起,笑道:“让爸爸看看,小淘气都画了什么。” 父女二人坐在花园的长凳上,小灵均指着图画说:“爸爸你看,这是我们家的楼房,这些是小燕子,它们正在坐窝。” 周赫煊只看了一眼,便诧异道:“都开始学工笔画了?” “崔阿姨教我的。”小灵均说。 不到3岁的小孩儿学工笔画,显然为时过早。但周赫煊不忍心打击女儿的积极性,笑着夸奖道:“画得真好,你看这只燕子画得活灵活现。” 小灵均瘪嘴道:“那是蝴蝶,在花丛里飞呢。爸爸真笨,连蝴蝶跟燕子都分不清!” “哦,原来是蝴蝶,哈哈,哈哈,”周赫煊尴尬地笑道,“蝴蝶画得也好,跟燕子一样漂亮。” 小灵均笑道:“崔阿姨也这么说。” 工笔画被画成了抽象画,小灵均的艺术才能实在有够厉害,周赫煊看了只想哈哈大笑。 忍住笑意,周赫煊问:“前天教你那首诗会背了吗?” 小灵均连连点头,当即就背诵起来:“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灵均真聪明,要什么奖励?”周赫煊高兴道。 “嗯……”小灵均眼珠子乱转,突然说,“我要吃糖堆儿(糖葫芦)!” 周赫煊笑道:“换一个,小孩子不能吃太多甜东西。” “不嘛,不嘛,人家就要吃糖堆儿嘛!”小灵均开始撒泼耍赖,扯着周赫煊的衣领摇来摇去,泪珠子说掉就掉。 周赫煊被搞得没办法,只得吩咐佣人说:“小兰,快去买穿糖葫芦回来。” 旁边的孟小冬听到这话,立即数落道:“这丫头都被你宠坏了,整天疯疯癫癫的。” 小灵均再度发动眼泪攻势,趴在周赫煊怀里哭得稀里哗啦:“妈妈不喜欢我了,妈妈不要我吃糖堆儿。” “哈哈哈哈!” 周赫煊被逗得放声大笑,孟小冬则无奈地翻着白眼。 小灵均就是家里的活祖宗,机灵可爱起来人人喜欢,但调皮起来又分分钟变成熊孩子。就在前几天,周赫煊珍藏的明代古书,被这丫头撕来折纸飞机玩,鬼知道她是怎么弄到钥匙打开书柜的。 还是儿子省心啊! 周赫煊抱着小灵均回到客厅,张乐怡正在教小维烈数数,两岁不到的孩子已经能数到100了。只可惜100以后的数字,怎么教都教不会,数着数着就忘了。 “101,101……”小维烈傻乎乎地看着妈妈。 小灵均凑到弟弟身边,手指在脸颊上划着羞羞说:“弟弟真笨,101过了是102,我很早就学会了。” “呵呵呵。”小维烈看着姐姐傻笑,那模样越来越像痴呆儿。 女佣小兰很快便买着糖葫芦回来,对周赫煊说:“先生,我回来的时候,正好碰到有人来拜访。他说自己姓续,就站在家门口,要不要请进来?” “请他到会客间吧。”周赫煊说。 来者年约40岁左右,长着一张长长的马脸,穿着洗得发白的长衫,乍看上去就像个旧派知识分子。他抱拳说道:“鄙人续范亭,久仰周先生大名,特来请教!” “原来是续将军,快请坐!”周赫煊顿时恭敬起来,这是对一位爱国将领的尊敬。 续范亭早年跟随孙中山闹革命,同盟会出身。后来投奔了冯玉祥,担任国民军军政学校的校长,西北军这几年来的基层军官都是续范亭的学生。 周赫煊第一次得知续范亭此人,是在杭州游西湖的时候。栖霞山庄内有个香山洞,洞中壁刻“尽此一报”四字,那就是续范亭在追随杨虎城抗日前留下的。 续范亭更加出名的事迹,是他写的那首绝命诗。 那是1935年的时候,续范亭听说国党五全大会要讨论抗日问题,特地从兰州赶到南京,多次要求面见常凯申,诉说自己的抗日大计。 当时民国饭店住满了开会的官员,入夜到处是打麻将摆酒席的,只有续范亭的房间冷冷清清。他白天参加朋友聚会,每次提起国家危难和抗日问题,都被朋友们劝酒搪塞过去。期间还遇到行政院长汪兆铭,结果汪兆铭没听他说完,就淡淡地回了句“事情还没想象那么严重”,就托辞走开了。 续范亭在客厅里越想越悲愤,隔壁又传来阵阵搓麻将、划拳的声音。想到国家危难时刻,这些高官只知饮酒作乐,他的心就更痛,气愤之下半夜跑去中山陵痛哭,接着剖腹自尽。 中山陵的工作人员发现时,续范亭已经倒在血泊中,衣兜里还揣着五首绝命诗,其中一首写道:“赤膊条条任去留,丈夫于世何所求?窃恐民气摧残尽,愿把身躯易自由。” 幸好工作人员发现及时,续范亭保住了性命。此事当时闹得沸沸扬扬,再度在全国掀起抗战的呼声,南京政府为了缓和民意,悄悄地把续范亭送到西湖养伤。 续范亭的伤还没养好,便追随杨虎城而去,在西湖留下“仅此一报”的壁刻,他是准备跟杨虎城一起抗日的。 七七事变爆发后,续范亭与我党合作创建山西新军,并秘密加入共党。在担任晋西北新军总指挥时,短短一个月时间,他指挥大小战斗100余次,歼灭伪军3000多人,缴获枪支350余支。当日寇进犯太原时,阎锡山带着部队撒丫子开溜,也是续范亭鼓动傅作义坚守太原,拖慢了日军侵犯山西的脚步。 可惜,续范亭自杀时留下病根,加上长期积劳成疾,在1940年时就病倒了,未能在抗战当中继续杀敌。 续范亭中原大战后便被常凯申软禁在南边,这次突然北归,应该是要去投靠杨虎城,同时在兰州训练军队准备抗日。 454【一点小礼物】 续范亭怕周赫煊不知道自己,先是自我介绍一番,随后说:“中原大战以后,我便去了南方,半隐居半被老蒋监视。‘九一八’之后,我数次请求老蒋抗战,结果连他的人影都没见着。期间又拜读了周先生的数本大作,《大国崛起》和《菊与刀》令我眼界大开。如今我欲回兰州整军抗日,希望周先生不吝赐教。” “续先生可是西北军的校长,老蒋肯放你归山?”周赫煊问。 续范亭解释说:“多亏于右任先生从中斡旋。如今日寇侵略上海,中央政府欲迁都洛阳,所以派我和力子兄(邵力子)、宝珊兄(邓宝珊)前往西北接洽。” 周赫煊点头道:“原来如此。” “一二八事变”真把南京那帮人吓住了,常凯申宣称要迁都洛阳,以便和日寇长期周旋,并非做做样子而已,是有一系列后续动作的。 杨虎城和邓宝珊被任命为洛阳“陪都委员”,负责筹划迁都事宜。此时甘肃地方军和杨虎城的部下矛盾尖锐,杨虎城为了稳定甘肃,力邀邓宝珊(甘肃人)前往甘肃调解。 因此,邵力子被中央任命为甘肃省政府主席,邓宝珊担任西安绥靖公署甘(肃)行署主任(主管军事)。而续范亭又和邓宝珊是好友,所以一起北上前往甘肃,投奔到杨虎城麾下,续范亭专门负责在甘肃练兵。 周赫煊问:“邵先生和邓先生呢?” 续范亭答道:“他们在天津拜访好友,所以没有一起过来。” 周赫煊心想,那两位恐怕是在拜访天津的共党组织吧。邵力子是1921年的老党员,资历深得吓人;而邓宝珊也很早就和共党接触,刘帅参加南昌起义的路费就是邓宝珊赠送的,前段时间邓宝珊还跟上海的共党搅在一起。 搞笑的是,南京国民政府居然派邵力子和邓宝珊主管甘肃军政。特别是邵力子,再过几年还要担任国党的中央宣传部长。 周赫煊笑道:“如果有机会的话,我倒是想见见邵先生和邓先生。” “我们会在天津停留几天,改天一定再来拜访,”续范亭说,“如今日寇正在进犯上海,周先生认为应该如何对付日寇?” 周赫煊说道:“上海的仗打不大,一两个月内必定停战。” “为何如此说?”续范亭诧异道。 日本人占领东北的举动,太出人意料了,所以现在包括常凯申在内,都以为小日本已经彻底疯狂,是真的准备占领上海,甚至是要占领东南数省。 周赫煊解释说:“日本国内经济困难,新任内阁和军部仍有很大矛盾,在彻底解决政治矛盾之前,日本人不会再有更大的军事行动;而在国际方面,欧美列强和苏联都因东北问题,对日本深深忌惮,不会允许日本再侵略华南;至于东北那边,日本刚刚占领下来,根本没来得及消化战果,所以也无力更进一步。综合日本国内、国际和东北现状,他们是不会再扩大战事的。” “那日本人为何还要出兵上海?”续范亭问。 “转移诸国视线而已,”周赫煊说,“上海是列强关注的中心焦点,日本人现在已经陷入国际外交困境。日本军部想通过攻打上海,转移国内外的注意力。首先,新任日本内阁害怕军部真的全面侵华,所以会默认东北现状,用妥协来换取军部停止进攻上海;其次,上海牵扯到各国的利益,诸国列强也会默认东北现状,用来换取上海的安全。” “原来如此,”续范亭气得拍大腿,“小日本这一手好毒啊,可恨我国对此毫无办法!” 周赫煊继续说道:“日本攻打上海,对老蒋来说也是好机会。他可以利用抗战的名义,把各地军队更加牢固的掌握在手,彻底控制中央军。等日本人撤退以后,我猜他还会继续‘剿匪’,一方面转移国人注意力,另一方面统合国党内部派系。” 续范亭眉头紧皱,周赫煊的判断很可能是正确的,但却跟他主张的抗日南辕北辙。续范亭无奈道:“也就是说,等上海那边停战后,国内还要内斗,根本不会跟日寇开战。” “确实如此。”周赫煊道。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算是看明白现在的局势了,”续范亭钦佩道,“周先生,你觉得如何才能收回东北?” 周赫煊说:“除了中日之间爆发全面战争,并且中国取得胜利外,别无他法。” 续范亭叹息道:“那可难啰。希望能和周先生《菊与刀》里写的那般,国人团结抗战,把日本人活活拖死。” 周赫煊拿出那本《七人背》小册子,笑道:“续将军,我送你一件小礼物。” 续范亭疑惑地接过来,等粗略看完以后,顿时欣喜地说:“这可不是小礼物,这是国之利器啊!” 续范亭现在去甘肃练兵,目的就是为了对付日寇,所以周赫煊这本书送得很值。甘肃那边地方偏远,武器装备不易购买生产,《七人背》确实可以派上大用场。 更很快,等红军长征转移到延安后,续范亭就会跟红军频繁接触,《七人背》肯定也会传播到红区去,继而转播到整个敌后抗日战场。 周赫煊很乐意看到,游击队战士每人腰上挂一圈土制手榴弹,对着日寇和伪军疯狂扔炸弹的情形。 周赫煊又拿出一张5万元的银票,说道:“续将军,你练兵需要用钱,些许心意请收下。” 续范亭抱拳道:“多谢了!” 周赫煊笑道:“只要续将军把这些钱都用在抗日上,那周某也算是对国家有所贡献。” 续范亭表情严肃地说:“我续某人以脑袋担保,绝不乱用一块铜板,全都给日本鬼子留着!” “那就好,哈哈!”周赫煊大笑。 在周家逗留了半天,续范亭回到下榻的旅馆,正好邵力子和邓宝珊也回来了。 续范亭把跟周赫煊的聊天内容详细诉说,又拿出《七人背》和5万银票,叹服道:“周先生名不虚传,果然是品行高洁又深谋远虑的爱国志士!” 邓宝珊仔细翻阅了《七人背》,又思考了周赫煊关于“一二八事变”的分析,赞赏说:“真奇男子也!” 邵力子笑道:“明天我也要去拜访一下。” 455【好消息】 “玉泉三载又重过,世事沧桑感慨多。华岳峨峨常崛峙,黄河浩浩空滔波。仙人应有长生术,壮士羞为拔剑歌。山水流连不忍去,东邻未灭奈如何?” 续范亭在宣纸上写完这首诗,掷笔抱拳道:“周先生,告辞!” 邵力子和邓宝珊也说:“周先生,告辞!” “三位先生,后会有期!”周赫煊笑着拱手道。 亲自把邵力子、邓宝珊和续范亭送上黄包车,周赫煊才转身回家,来到书房收拾三人留下的墨宝。 续范亭那首七律写得很好,特别是最后一句“山水流连不忍去,东邻未灭奈如何”,周赫煊尤为喜欢。这首诗是他十年前写的,早在1921年就想着灭日本呢。 抛开爱国将领的身份不提,续范亭其实是个很有才华的诗人。比如他三年后那首《黄河桥口占》,就狠狠地讽刺了一把军阀和官僚:“猪羊骡马会兰州,吃得山空水断流;桥上行人频拍马,河边舟子善吹牛。八年战乱民心丧,四省沦亡国事蹙;山河破碎家安在,我问将军羞不羞?” 这首诗把兰州的那些军阀政客,比喻成只会吃喝拉撒的猪羊骡马,善于吹牛和溜须拍马,却不管山河破碎、民心尽丧,毫无一丝羞耻之心。 让周赫煊感到意外的是,水烟厂学徒出身的邓宝珊,一手毛笔字儿居然写得很漂亮。他文采不高,只留下四个字:“还我山河!” 三人里头,书法造诣最高的当属邵力子。此君尤擅行书和楷书,风格雅致而严谨,算得上民国时期一等一的书法高手。 周赫煊小心地把墨宝收好,继续过着自己的平淡小日子。在家陪陪妻妾儿女,偶尔去清华和北大教授历史课程,每个星期写一篇关于国际评论,时间转眼就进入3月。 3月3日,十九路军撤退,淞沪战事结束。 3月6日,常凯申正式宣布复出,从而形成常凯申主持军事,汪兆铭负责政事的局面——前者担任中央军委委员长,后者担任中央政府行政院长。 3月9日,伪满洲国在长春举行成立大典,溥仪为执政,郑孝胥任总理。 社会各界人士都在呼吁抗日,常凯申却提出“攘外必先安内”的方针,并借“剿匪”为名开始着手整编全国军队。常凯申为了巩固军权和地位,国党中央党部甚至向地方下发非正式文件,要求各级机关部门必须称呼其为“委员长”,不得再称呼“总司令”或者“蒋主席”。 期间,北方左联也来找过周赫煊几次,希望他能写一些“进步”文学作品。 周赫煊直接闭门谢客,不想再跟左联掺和到一起,至少未来两三年内都不愿接近左联。 自“九一八事变”以后,中国左翼文坛的风气变得有些奇怪。就连鲁迅这个左联旗手,也渐渐感到“寒心”、“灰心”,只是还没有彻底失望而已。 咳,咱们点到为止,这方面不便细说,说穿了又要404。 根据冯庸带来的消息,侯七已经带着大学师生组成的义勇军,在辽宁东部一带的山林子里开始抗日。由于马占山投降日寇,侯七对其他义勇军势力极不信任,因此并没有听从周赫煊的建议,分散手下去支援“友军”后勤。 辽宁那边的民间抗日势力很多,侯七手里有钱有手榴弹,很快吸纳了一只80多人的警察部队,接着又吞并了300余屯垦军,总兵力迅速接近600人。 说是抗日义勇军,但侯七的主要攻击目标仍是伪军。在将近两个月的时间内,他大大小小的伏击战打了十多场,战果似乎有些寒掺——击毙伪军60余人,俘虏7人,缴获各类枪械12支。 但这组数据其实很给力了,由于侯七多次击溃伪军征粮队,并且手榴弹火力凶猛,终于招来关东军的围剿。 100余关东军带着5000伪军,追着侯七的600余义勇军满山转。在牺牲50多人后,侯七果断率队转移,并在摩天岭设伏搞出一次大捷,击毙击伤伪军300余人。 当时两个满编营的伪军,正在搜寻义勇军的踪迹,突然看到满天的手榴弹扔过来,数量足足上千枚。 土制黑火药手榴弹虽然威力很小,但“下饺子式”的攻击还是很可怕的。伪军本来士气就不好,两个营的部队坚持不到一分钟就崩溃奔逃,等关东军亲自前来支援时,只剩下满地血肉模糊的尸体。 此战让侯七名声大振,本溪和辽阳的抗日志士纷纷来投,一时间部队兵力扩充到2000余人。 周赫煊摇头哀叹:“可惜啊可惜,出关的抗日师生已经牺牲了16人,他们都是国家急需的高级人才,不该死在日伪军的枪口下。” 冯庸安慰说:“打仗哪有不死人的?他们的牺牲是为国尽忠,同样也能更多人奋力抗争。” 周赫煊提醒道:“必须通知侯七,让他严防奸细和部下背叛。他的部队已经进入关东军视线,日本人肯定会使出收买手段,堡垒总是容易从内部攻破。” 东北抗日义勇军就是一盘散沙,互相火并且不说,最后覆灭往往跟叛徒出卖有关。 由于关东军数量不足,伪军又不堪重用。所以在对付义勇军的时候,日本人经常派奸细打入义勇军内部,然后用利益收买关键人物,继而就是发生叛乱和内讧。 现在侯七的实力迅速壮大,那些新投的义勇军当中,说不定就掺杂了几个奸细。 冯庸对此也很忧虑,他正色道:“我会派人提醒侯七,顺便再给他送一些军饷,希望他能度过难关吧。” 周赫煊和冯庸都还没意识道,日本关东军正在集结重兵,准备把侯七的部队一网打尽,因为《七人背》的秘密已经泄露了。关东军司令部对此极为惊恐,他们是看不起这种土制手榴弹的,可一旦“七人背”技术在东北流传开来,将会大大影响关东军的武力统治。 不过还没等关东军围剿侯七,各地传来的消息就让他们更为懵逼。“东北民众抗日救国会”还是很给力的,他们把周赫煊赠送的《七人背》小册子印刷了几千本,疯狂地到处派送,各地义勇军组织几乎都得到了技术。 就在关东军着急的时候,周赫煊却喜忧交加,婉容和廖雅泉同时怀孕了。 廖雅泉肚子里的那个孩子,周赫煊一想起来就头大,他的避孕技术不过关啊! 456【默契】 跟周赫煊的纠结比起来,廖雅泉就要从容得多。虽然刚刚确诊怀孕时,廖雅泉也曾有过短时间的迷茫,但情绪很快就调整过来。 间谍也分好多种,有川岛芳子那样名声在外,使用阴谋诡计策划搞事的。也有土肥原贤二那样,稳坐钓鱼台,居中指挥控制大局的。更多的是那种默默无闻,长期潜伏在民间的普通间谍。 就像前段时间那个方渐舟,在天津住了20年,娶妻生子完全融入中国的生活,连他自己都快忘了日本人的身份。 至于影视作品当中的,整天打打杀杀的女特务,说实话很low逼。真正的间谍不会总是使用武力,甚至大多数都不擅长打架,主要还是靠智商和演技行走天下。 比较典型的例子就是玛加丽达·科涅库娃,这位苏联女间谍在美国居住了20多年,专门窃取美国的高科技情报。后来甚至成为爱因斯坦的秘密情人,弄到了美国研制原子弹和发展高能物理的绝密情报。直到这女人返回苏联以后,爱因斯坦都还恋恋不舍,用德语写情书一封封寄过去。 “太太,鸡汤熬好了。”女佣捧着托盘过来。 廖雅泉点点头:“放茶几上,凉一会儿我就喝。” 女佣放下鸡汤便离开,廖雅泉则翻阅着周赫煊近段时间写的政治评论文章。特别是这些文章的原稿,廖雅泉必须整理出来,交给她在天津的接头人。 周赫煊对日本的“研究”太深了,甚至比绝大多数日本人都更透彻,以至于日本学界和政界非常重视周赫煊的文章。日本学界把周赫煊称为“知日派”,并且出现了一大批铁杆粉丝,他们经常聚在一起研究讨论周赫煊的作品。 受周赫煊的思想影响,日本有许多学者反对武力入侵中国,认为那将是自取灭亡的行为。甚至日本内阁的官员,也经常引用周赫煊的观点,用来反驳斥责军部的那些野心家。 然并卵,陆军部该咋玩还是咋玩,他们脑子里只有扩张和战争。他们代表的是日本广大军人的利益,只有依靠打仗,他们才能升职加薪展现价值。 做为周赫煊的身边人,廖雅泉对这个男人了解越多,就越感到神奇和迷惑。虽然很多事情,周赫煊是背着廖雅泉做的,但难免会露出一些蛛丝马迹。 比如前段时间的“一二八事变”,所有人都认为中日之间的战事会扩大化。唯独周赫煊分析得头头是道,认为日本很快就要撤军,只不过是转移注意力的把戏而已。 周赫煊做出的预测,似乎从来没有出现过失误,最典型的就是美国股灾和世界经济危机。 廖雅泉也常常在思考,难道日本真的会像周赫煊在《菊与刀》中写的那样,在一场愚蠢的战争之后堕入地狱? 廖雅泉端起鸡汤慢慢喝掉,继续翻阅着周赫煊的文章原稿。就在此时,稿件当中滑落了一张地图,只见地图上还有几个红笔标记的点。 等看清红字内容后,廖雅泉双目圆瞪,因为赫然写着“石油”、“4.13亿吨”、“6.82亿吨”等字样。 这些稿件当中,怎么会有标注了石油矿藏的地图? 廖雅泉心中大骇,她隐隐觉察到周赫煊的意图,就是想让她把石油勘探情报泄露给日本军部。 原来他早就知道了我的身份!廖雅泉为之苦笑,同时又有一种解脱之感,以后终于不用天天演戏了。 周赫煊主动提供的这张地图,两个石油矿藏标注点都在印尼。一个duff油田,一个是minas油田,如今都还没有被勘测出来,其巨大的石油储量绝对会让日本人疯狂。 日本的“大陆政策”,分别有“南进”和“北进”策略。 “北进”主张征服中国再入侵苏联远东,从而征服整个亚洲大陆,进而霸占整个欧亚大陆,这个策略无疑是日本陆军提出的。海军则主张“南进”,征服中国以后顺势南下,征服整个东南亚和太平洋,甚至再继续征服印度洋。 由于海军和陆军争论不休,日本军部在无法协调之下,最后实行“南北并进”策略。说是这样说,但由于陆军占据优势地位,因此一开始实施的其实是“北进”,结果啃上苏联这块硬骨头。 周赫煊就是想引诱日本军部,早点实施“南进”策略。印尼是荷兰的殖民地,荷兰早日衰落,面对如此规模巨大的石油储量,日本肯定会疯狂地进攻东南亚,从而把英法美荷西诸国全部得罪。 等到日本进攻东南亚时,周赫煊再把油田情报泄露给欧美诸国,最好把菲律宾的石油矿藏也暴露出来,到时候列强们肯定要坚决维护自己的殖民地。 让他们狗咬狗去吧。 幸好上辈子周赫煊喜欢旅游,东南亚早就游了个遍,对那里的油田位置也比较了解,否则还真搞不清具体情况。 不仅如此,印尼超大油矿的提前泄露,还会导致日本陆军和海军的分歧进一步激化。因为日本的国力兵力有限,再加上外交因素,“南进”策略只有在希特勒发威以后才敢实施。海军想要提前“南进”,陆军肯定不答应,双方争执起来要打出狗脑子。 至于那些油矿被日本人占领,会不会让日本人实力大增? 呵呵,从油田开采到投产得花几年时间,到时候二战都特么打完了。日本人全面侵华本就财政崩溃,再投钱进去开发油田,绝对是雪上加霜的悲剧。 第二天,廖雅泉笑着对周赫煊说:“我去医院做孕检。” “嗯,让永浩送你。”周赫煊点头道。 两人心照不宣的相视一笑,算是达成了秘密合作,更有了那种夫妻之间的“默契”。 日租界,井上医院。 三井次郎拿到情报后大惊失色:“这份情报你是怎么搞到的?” 廖雅泉撒谎道:“周赫煊的保险柜里,好像是共济会的勘探情报,需要周赫煊转送给美国驻华公使。” 廖雅泉的想法很微妙,这种情报无论真假,她必须送呈给军部。只不过,她选择隐藏了周赫煊的真实目的,也不说周赫煊发现了她的间谍身份——其实说出来也无所谓啊。 就好像给一头饿狼说,那边有两块肥肉。饿狼明知吃肉有危险,还是会伺机扑上去咬几口。 三井次郎站起来,尊敬地给廖雅泉鞠躬道:“廖小姐,感谢你对帝国做出的贡献。如果这份情报属实,你就是帝国的大功臣!” “能为帝国效力,我深感荣幸。”廖雅泉微笑道。 457【窝囊废市长】 印尼有两座超大油矿的情报,迅速传到日本军部。 海军方面得知消息以后,果然以此为借口,吵着应该早日实行“南进”策略。陆军则坚决不同意,认为“南进”会招惹欧美列强,“北进”占领远东才是正途,因为苏联在国际上孤立无援,英美法等国家很乐意看到日本找苏联的麻烦。 日本陆军和海军的分歧由来已久,陆、海军大臣吵架几乎成为日常。 吵是吵不出什么结果的,最后双方决定先派人去秘密勘探,以确定间谍发回来的情报是否属实。如果印尼确实有超大型油矿,那可以先悄悄的购买土地,做一些前期的开采准备工作。 可是,想要依靠纯商业的手段占下两座大型油矿,那是不可能的,因为油田面积太大了。日本人只要稍微做得过火,必然引起荷兰殖民政府的注意,到时候英国肯定也要进来分一杯羹。 日本军部派出地质勘探人员,花费巨资,耗时一年半的时间,终于确定情报基本属实。他们利用传统的“容积法”,推算出两座油矿都有数亿万吨的储量,顿时把军部那帮人刺激得眼红难耐。 日本最缺的就是战略资源,二战时期进攻东南亚和偷袭珍珠港,都是因为资源问题引起的。更何况,印尼除了石油以外,还有橡胶产量也非常恐怖,能在全世界排进前三。 日本内阁也渐渐得知消息,提出应该和荷兰殖民政府合作开采。军部却坚决反对,说这只会便宜了英国人和荷兰人,他们给出的计划是支持印尼的民间独立组织,如果时机成熟,甚至可以帮助印尼人建国。 这个计划实在是异想天开,但日本军部那帮人脑洞一向很大,要知道,他们“大陆政策”的终极目标可是称霸欧亚大陆。 当然,日本军人就算再疯狂,那也得有个限度。在希特勒吊打英法两国之前,日本是不敢轻易染指东南亚的,否则必然引来全世界的围攻。 这些都是后话,日本军部在确定油矿情报后,更加肯定了“共济会”的存在,并且周赫煊还是“共济会”在亚洲的重要人物。廖雅泉的间谍任务被提升至最高级别,任何人都不得妨碍该任务,周赫煊的生命安全也必须保证。 …… 就在婉容和廖雅泉安心养胎时,天津市长周龙光突然上门拜访,而且还是来寻求帮助的。 “周先生,鄙人冒昧来访,还请海涵!”周龙光非常客气地说。 周赫煊笑道:“哪里,哪里,本该我去拜访周市长才对。” 周龙光没话找话说:“周先生的三乐堂寓意深远,放眼整个天津,只有任公的饮冰室可以比肩。” “哈哈,周市长客气了,有什么话直说吧。”周赫煊好笑道。 周龙光突然收起笑容,愁眉苦脸地说:“周先生,实不相瞒。天津市长这个职务,真是一座火坑啊,屁股都快给我烤焦了。” 周赫煊问:“有什么难事吗?” 周龙光道:“还不是电车涨价的事,都已经酿成外交事件了。兄弟也是没有办法,才来请周先生出马,希望您能跟比利时驻津总领事谈谈。” “我跟比利时领事不熟,恐怕帮不上忙。”周赫煊婉拒道。 周龙光急切地说:“帮得上的,周先生名扬海外,各国领事都对你敬服有加。希望周先生为了天津百姓,屈尊跟比利时领事协商交流。” 周赫煊脸上浮出嘲讽的笑容,果然不愧是未来的汉奸啊,区区一个比利时就把他吓住了。周赫煊说道:“比利时,欧陆小国也,周市长只要态度强硬,他们早晚会退让的。” “不可,不可,”周龙光连连摇头,“比利时乃是友邦,如今中国外交困顿,还是不要再横生事端的好。” 周赫煊无奈地说:“既然周市长想请,那我也不好拒绝,明天就请比利时领事吃饭。至于能不能谈成,我不敢保证,也没有办法保证。” 周龙光连忙致谢道:“多谢周先生帮忙!” 两人又聊了一堆废话,周龙光才起身告辞。周赫煊假模假样地把这人送出门,看着对方的背影鄙视道:“真是窝囊废,连褚玉璞都不如!” 如今国党的组织体系全面模仿苏共,但只学到些皮面功夫,完全没有苏共的组织力和凝聚力。 一旦涉及对外商业纠纷,往往是当地国党党部和政府同时出面。国党标榜自己代表人民利益,又不敢得罪外国企业,遇到纠纷就想着两面讨好,结果自然是两边都不讨好。 就拿去年的上海三友实业社劳资纠纷来说,堂堂的上海市政府和国党上海党部,居然连普通的劳资纠纷都无法解决,最后还是请出杜月笙才把事情搞定。 所以说,有研究者把国党称为“弱势独裁政党”,因为它有独裁之心,却无独裁之力。 这次的天津电车涨价风波,已经闹了差不多两个月。从一个普通外企涨价事件,演变为惊动河北省政府、天津市政府和比利时驻津总领事的外交事件。 起因是去年日本人在天津搞暴乱,搞得天津人心惶惶,颇有些百业凋零的迹象。天津电车点灯公司因为业务减少,以及暴乱期间的电车停运,想要靠涨价来弥补公司损失。 这就引起了市民的不满,紧接着天津各行会和总商会也卷进来。国党天津党部趁机插手,想要通过解决纠纷,扩大自己在天津政商界的影响力,结果把事情越来越大。 国党天津党部的立场完全没有问题,他们是站在人民群众那边的,但具体做法就有欠考虑了。在勒令电车公司恢复原价无果的情况下,国党天津党部居然组建纠察队,到处宣传所谓的“爱国精神”,并在每个电车站呼吁群众原价购买车票,甚至有激进者号召不买票白坐车。 天津很多市民响应爱国号召,因为天津电车电灯公司本就不得民心。这家比利时的公司,不但垄断了天津的电灯、电车业务,而且还是天津最大铜元兑换商——乘车必须使用铜板。 由于铜元过多,天津电灯电车公司居然偷偷把中国铜元卖给日本人,运到日本国内熔铸成铜块,用来制造枪炮等军事产品。这件事曝光以后,引起天津市民的强烈反对,因此一直都有人在抵制天津电车。 而且,铜元是中国的法定货币,天津电灯电车公司的做法,已经属于扰乱中国金融货币的犯罪行为。换做正常的国家,直接把这家公司搞破产都可以,但谁让中国政府无能呢?此事居然不了了之。 比利时国家虽小,但它在华北的势力大得很。 天津电车电灯公司的大股东是比利时通用财团,不但垄断天津的电灯电车市场,还享有陇海铁路和京汉铁路的修建权、开平煤矿的开采权,以及华北其他一些矿山的股份。 天津电车电灯公司这次涨价毫无道理,这家公司的利润连年上升,如今每年的毛利润已经达到400万元,根本没必要涨价,只不过是想借机提高利润而已。 面对国党天津党部的纠察队,电车公司居然挑动电车工人,以涨工资为诱惑,支使电车工人和党部纠察队硬拼,已经酿成两次流血冲突事件。其中一次甚至在国党天津党部大院,电车工人冲进去就殴打纠察队,事后反咬纠察队先动手。 与此同时,比利时驻津领事馆也开始介入,顺带把河北省政府给牵扯进来。 双方谈判了一个多月,根本没有谈出任何结果。中国民间组织见政府无力,只好继续依靠自身力量抗争,现在事情越闹越大,天津各行各业都卷进来,甚至天津教育界都联名公开支持民众的抗击行为。 周龙光这个市长当得头疼不已,比利时领事馆找他麻烦,电车公司找他麻烦,国党天津党部找他麻烦,甚至连河北省政府都在找他麻烦。 天津许多政商界人士,已经开始怀念张学铭了。因为张学铭当市长时很强硬,各方面工作都做得很到位,天津各界人士都服服帖帖。 事情发展到上周,天津总商会公开致函张学良,希望能够迎回张学铭当天津市长,并请求让周龙光这个废物滚蛋。 就像周赫煊说的那样,周龙光连褚玉璞都不如。褚玉璞执掌天津的时候,可是硬怼过电车公司的,虽然迫于外交压力没有完全成功,但也让比利时的电灯公司服软了。 堂堂的天津市长,连外资公司涨价的小事都不能解决,留他有什么用? 周龙光估计是在学上海市长,上海那边请杜月笙出面解决,他就跑来找周赫煊出面解决。因为周赫煊在外国人那里很有面子,跟天津的教育界、总商会也很熟,甚至还有张学良的因素(天津重要部门官员都是张学良的人)。再加上周赫煊的民间影响力,应该可以协调各方面的矛盾。 458【谈不拢啊】 轿车在租界的街道上缓缓前进,跟去年比起来,路上的行人明显有所减少,各种商店里的顾客也没以前那么多。 这一切都是日本人造成的,去年11月份的两次暴乱,搞得天津人心惶惶。许多有能力搬家的人,都选择离开天津,包括各租界的洋人,生怕天津会爆发战事。 现在已经好了许多,12月到1月份更加萧条。普通老百姓除了必需品外,根本不买其他商品,而且纷纷取出银行存款准备跑路。 天津的比利时租界,已经于去年正式归还中国,只剩下比利时领事馆还在继续显示存在。 轿车在领事馆附近的一家酒楼停靠,周赫煊踱步走进去,随侍者来到一个包间。 今天是周赫煊的私人宴请,比利时驻津总领事和天津电车电灯公司的总经理很给面子,接到邀请后很快答应来吃饭。 周龙光早早就到了,如今正坐在包间里,他迫切地想要尽快解决此事。不得不急啊,民间都闹着要迎回张学铭做市长,让他赶紧麻溜滚蛋了! 周赫煊优哉游哉的坐下,周龙光却显得比较着急。左等右等都不见洋人,周龙光忍不住问道:“这两个比利时人,该不会不来了吧?” “周市长请安心,别表现得太急躁。”周赫煊提醒道。 “周先生说得对,受教了。”周龙光尴尬地笑起来。他以前是中央政府外交部亚洲司司长,城府和耐性还是有的,只不过最近被搞得焦头烂额。所谓关心则乱,他的智商已经快跌破及格线。 两人等了将近20分钟,比利时驻津总领事卢贝雅,以及天津电车公司总经理范本克先后到来。 卢贝雅看到周龙光也在,立即明白今天吃的是什么饭,他笑道:“周先生你好,久仰大名!” 周赫煊拉家常说:“领事先生的中文很好,在中国住了很多年?” 卢贝雅道:“是的,我以前在武汉工作,去年才调到天津。” 周赫煊说:“比利时我去过,那是个很美丽的国家。我特比喜欢布鲁日,那里的古建筑保留完整,文化艺术尤为令人叹服。” “是吗?”卢贝雅道,“我就是在布鲁日长大的,下次周先生去布鲁日旅游,我可以给你做向导。” “哈哈,那可就说定了。”周赫煊笑道。 两人就此开始瞎扯淡,从比利时的自然风光聊到文化艺术,接着又聊起欧洲近年来的局势,反正天南地北随便吹牛。 周龙光和范本克坐在旁边,时不时地插上几句,都没有提起电车公司的涨价风波。 等酒喝得差不多了,周赫煊才说:“领事先生,不知你准备如何处理这次的电车涨价风波?” 卢贝雅打官腔道:“做为外交官员,我必须保障本国企业的合法权益。” 周赫煊皱眉道:“但电车公司涨价毫无道理,如今天津民生凋敝,贵方却在这个时候涨价,必然激起天津市民的不满。事情越闹越大,如今的局面,恐怕贵方也不想看到吧?我今天希望做个调解人,大家协商解决,早点把麻烦给处理掉。” 卢贝雅坚决摇头说:“我国公司涨价的理由合理合法,第一,当初签订的合同第13条规定,电车公司有涨价的权利;第二,日、法、意三国领事都承认加价为合法,中国方面不应该反对;第三电车加价已经两个多月,没有见到乘客反对;第四,电车加价是获得了天津市政府同意的。” 周赫煊疑惑地看着周龙光:“天津市政府同意电车涨价?” 周龙光尴尬道:“电车公司提高票价,确实在市政府有备案。但只有一个官员违规签署法令,并没有获得集体讨论通过,因此在手续上是不合法的。” “那个违规官员是怎么处理的?”周赫煊问。 周龙光低声道:“那是张副司令的人,我不好处置。” 周赫煊猛拍桌子,大声吼道:“不管是谁的人,这种徇私舞弊、出卖百姓利益之徒,必须彻查到底!你回去就给我查办,张学良要是不高兴,让他直接来找我!” 周龙光愣了愣,随即咬牙道:“好,我一定彻查!” 为了赶快解决事端,周龙光也顾不上得罪张学良了,反正他是中央政府派来的人。 周赫煊随即措辞严厉地对卢贝雅说:“领事先生,你说日法意三国同意加价,中国就不应该反对。究竟天津是中国的国土,还是日法意三国的领土?今天必须把话说清楚,否则我将公开质问贵国驻华公使!” “额,”卢贝雅突然不知该怎么接话,勉强回答道,“天津当然是中国的领土,但电车加价也影响到日法意三国租界。既然日法意三国没发对,说明电车加价并没有带来恶劣影响,因此中国也不应该反对。” 当初双方谈判时,卢贝雅也拿日法意三国领事来吓唬周龙光。周龙光就是个怂货,根本不敢提领土问题,而是反驳说电车主要是平民乘坐,对日法意三国洋人影响不大,所以日法意三国的支持无效。 周赫煊却死咬着领土问题不放,他斥责道:“领事先生,你有日法意三国领事的文件备书吗?如果有,请你拿出来。我以中国公民的身份,严厉谴责日法意三国领事违法干涉中国内政!” 卢贝雅当然没有三国领事备书,理屈词穷道:“不管如何,电灯公司涨价是符合商业合同规定的。” 周龙光插话道:“可你们涨价没有走正规程序,这事必须市政府答应才行。” 卢贝雅挑挑眉,笑道:“周先生,我们还是继续喝酒吧,没必要在这种事上纠缠不清。” 周赫煊也感到很无奈,因为这件事利益牵扯太多了。天津市政府、国党党部、电车公司、天津各国租界、天津各行业工会、天津电车工会、天津总商会,全都在里面有利益牵扯。 特别是天津各国租界,那是支持电车涨价的。因为各租界眼红电车公司的利润,早在多年前就强行要求收“过路费”——电车公司每年红利必须拿出一份给租界工部局。 而且根据当初电车公司成立时的合同,如果天津市政府想要收回电车事业,必须支付给电车公司当年利润的15倍补偿款(收购费用另算)。现在电车涨价,电车公司每年可以增加30万元收入,如果天津市政府想要收回的话,就要多给450万补偿金。 周赫煊对此事如此积极,只是想帮老百姓做点事而已,顺便帮市政府增加一些财政收入,毕竟这次洋人涨价太离谱了。 可周赫煊除了一张破嘴外,也只有些微的影响力了,他冷笑道:“领事先生,经理先生,咱们走着瞧,我给你们准备了一点小惊喜。” 459【回应】 周赫煊是真被比利时领事的话给气到了,什么叫“日法意三国领事都承认加价为合法,中国方面不应该反对”? 这就好像有人蹲在你头上拉屎,然后说你的三位邻居都同意了,你不应该对此提出反对。 如果这话是美国、法国、德国、英国、苏联,甚至是日本人说的,周赫煊都还勉强想得通,毕竟几大列强有嚣张的资本。 但比利时算什么? 国土面积3万多平方公里,跟台湾省差不多大。人口更是只有800万(1930年数据),连中国的零头都挨不着。 直到90年前,比利时才被荷兰承是一个独立国家,一战时更是被德国占领。这种蕞尔小国居然也能跑到中国来撒野,中华民国实在是有够窝囊! 两人离开酒楼,周龙光叹气道:“周先生,虽然事情没有谈好,但还是很感谢你帮忙。” 周龙光请周赫煊出面谈事儿,也不过是在抓救命稻草,并没有抱太大期望。 在原本的历史上,1932年的天津电车涨价风波,最后的结果是天津市政府做出妥协:中方同意比利时公司涨价,电车公司只是象征性的拿出几万块钱,捐出来做慈善事业而已——慈善捐款是为了平息舆论,给天津市政府一个台阶下。 最搞笑的是,天津电车公司以涨工资为诱饵,支使电车工人和党部纠察队互殴。但事情解决以后,却立即翻脸不认人,死活不给自己公司的工人涨薪水。 结果呢,外资公司涨价风波,迅速演变为外资公司的劳资纠纷。电车工人又开始闹事了,把周龙光这个市长搞得欲仙欲死,只能尽量督促协调电车公司履行承诺。 然而电车公司拒不让步,最后经过多方协调,说给工人涨工资可以,但必须把带头闹事的五个工人代表开除。电车工人更加义愤填膺,最后搞起了大罢工,导致天津市内只有20多辆电车运转。 紧接着电车公司答应不开除,也答应涨工资,但实际上的做法却完全相反。他们虽然没有开除工人领袖,但却拒绝这些工人领袖上班,同时还要扣除全体闹事工人在罢工期间的工资以及年终双薪,而且涨的工资也不暗示发放。 此事闹了整整大半年,最后的解决方法简直丢人! 河北和天津党政当局,深恐引起国际纠纷,居然由河北省政府出面筹款,把电车公司拖欠的薪水福利给补上。 一个巴掌大的欧洲小国,能把中国欺负到这种份上,中国的党政官僚们还得认怂,这简直让人无法直视。 周赫煊虽然不清楚历史上的事件经过,但比利时领事把他给惹恼了。本来只是想顺手帮忙谈谈,谈不拢就算了,但他现在却想给比利时的那些混蛋一点厉害瞧瞧。 “周市长,好戏还在后头呢,”周赫煊笑道,“走,我们去拜访几个朋友!” 周龙光满头雾水,傻乎乎地跟着周赫煊跑,不明白周赫煊到底想干什么。 但很快,今年1月份才正式上任的周龙光,非常彻底地认识到周赫煊在天津的影响力,这是一条彻头彻尾的地头蛇啊! 周赫煊首先拜访了天津总商会的正副两位会长,接着又拜访天津教育会的正副会长,继而拜访天津“工联会”的几位负责人,接着又拜访天津整理党务会员会(党部重要机构)负责人,甚至还到天津的青帮各堂口跑了一圈。 所到之处,天津各行各业的知名人士,全都对周赫煊礼敬有加,并且当场表态会配合周赫煊的行动——即便没有周赫煊,他们也是反对电车涨价的,并且联合起来给电车公司施压。 连续两天的各种登门拜访,把周龙光给吓尿了,他知道周赫煊想搞大事,连忙劝道:“周先生,还是算了吧,千万不能把事闹大。这比利时是法国的军事同盟国,惹恼了比利时就容易招惹法国,容易挑起国际纠纷啊!” 周赫煊无语道:“什么事都怕引起国际纠纷,那就任由洋鬼子在中国胡作非为?” “事情可以慢慢协商解决嘛,你的方法太过胡闹了。”周龙光已经有些不满,他怕周赫煊影响自己的仕途。 周赫煊鄙视道:“周市长要是怕了,那就就待在边上看好戏,反正不会摘了你的乌纱帽。我不是在帮你的忙,我是在帮天津百姓的忙,必须狠狠地出这口恶气!” 周龙光是真的怕了,他宁愿向比利时人认怂,也坚决不同意周赫煊的做法,当即加重了言辞:“周先生,希望你以党国大局为重。如今中国正处于多事之秋,不能再出任何意外,我希望你能够三思而行!” “呵呵。”周赫煊懒得跟这人废话。 这都特么的叫什么事儿?堂堂的天津市长,连外资纠纷都没法解决,还需要找民间人士来帮忙。帮忙的人开始想办法了,他这个市长反而临阵退缩,开始埋怨帮忙的人胡乱挑事。 如此窝囊废能够当特别市长(直辖市长),难怪中国会被搞得乌烟瘴气! …… 天津旧城区。 一辆电车缓缓驶过,在经过一个站点停下时,突然冲出七八个纠察队员。他们手臂上戴着白袖箍,拿着铁皮喇叭大喊:“敬告天津市民,电车加价属于未经政府批准的违法行为,严重影响市民生计。奉劝各位不要买票,以做抵制!” 每个车站附近都有岗警,但这些经常却不加理会,任由纠察队劝道市民不买票。 市民们乐得白坐车,纷纷不给钱就涌入电车内。电车公司很快给出反应,第二天就停运老城区的所有电车,但租界内的电车却继续运营。 而且,只要纠察队敢去租界劝导,立即就有租界巡捕前来制止,最后把纠察队全部赶出租界。 所谓的纠察队,是天津市党部组建的。天津市党部还成立了一个反对电车加价委员会,公开劝告全体天津市民,不但不该买票坐车,就连使用电灯也不要交钱——电灯、电车是一家公司。 第二天下午,电车工人再次冲进市党部,跟纠察队发生流血冲突,双方都有数人受伤。 奇怪的是,这次天津的警察没有任何行动,任由他们群殴,打得差不多了才来抓人。 紧接着,租界开始出现一些爱国混混,他们高呼救国口号,分人分段躺在电车轨道上,阻止电车正常行驶。租界巡捕抓都抓不完,刚刚抓了一批,紧接着又来一批。 连续好几天,无论租界还是老城区的电车,全部都无法正常行驶。 这些当然都是周赫煊在背后策动,特别是青帮混混,实在太好请了。当初土肥原贤二在天津策动两次暴乱,也是请的社会闲散人员闹事,每人每天只需给两角到三角的好处费,这些社会渣滓就敢冲击警察。 不但有混混出动,天津的一些学生,也利用课余时间组织租界游行,把比利时领事馆团团包围,里面的洋人官员根本无法出入。 就这么过了一个星期,天津电车电灯公司亏损严重。但他们还是不肯妥协,一方面严厉要求河北和天津党政当局制止“暴乱”,一方面又挑动电车工人驱赶学生和混混。 天津老城区和租界内,连续发生好几起留血冲突,幸亏没有闹出人命。 事件越闹越大,天津各国领事直接向南京政府发出外交照会,认为他们租界的安全受到严重威胁。 南京国民政府瞬间压力山大,经过讨论之后派出专员,连夜赶来天津处理此事,无外乎就是想要认怂妥协。 当中央政府专员还在半路上时,周赫煊终于亲自出面,他再次亲自主持广播电台节目。 460【扒电车公司的黑底】 “听广播喽!” “听广播喽!” 民国时期的老百姓,晚饭吃得很早,不等天色黑尽就已经吃完了。原因很简单,天黑了需要点灯,要么费电、要么费油,早点吃饭能够省下一笔可观的支出。 每当到了天黑之际,天津的底层百姓就端着小板凳外出,来到附近的店铺听广播。这是他们难得的休闲娱乐时光,带着劳累一天的疲惫,听几段相声、听几段京剧、听几首流行歌,就仿佛是享受了神仙日子。 袁三儿带着去年刚娶的小媳妇,乐呵呵来到巷口的杂货铺,这里门口坐满了人,从台阶一直延伸到街边。两边则是卖麻花、糖堆儿、瓜子、糖水的摊位,经常有人买上些吃食,小摊生意还算不错。 自从日本在天津挑动暴乱,天津的经济大受打击,底层百姓的生活更加艰难。袁三儿虽然舍不得花钱,但还是对老婆说:“鲜儿,你要吃瓜子儿还是麻花儿?” 鲜儿瞅着零食摊咽了咽口水,笑道:“费那个钱干啥,听听广播就得了。我现在怀着孕,留着钱给咱们的孩子,以后供他读书不是更好?” “就是怀孕了才要多补补,”袁三儿不等妻子反对,就走到瓜子摊前,掏出两枚铜板说,“称些瓜子儿。” “好嘞!” 摊主也不嫌钱少,抓了一小把瓜子放在秤盘里,挑挑拣拣,扬着秤杆说:“秤旺着呢!” 袁三儿连忙托着衣摆接瓜子,献宝似的捧回去给媳妇儿:“鲜儿,快尝尝,这瓜子儿可好吃了。” “嗯。三哥,你也吃。”鲜儿的俏脸笑开了花。 小市民有小市民的生活,一段广播、一把瓜子,就足以让他们对生活感到满足。 “久大精盐,中国驰名品牌,远销南洋的国货骄傲!” “一碗喉温润,两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程裕新茶号天津店隆重开业,正宗徽茶老字号,胡适先生喝了都说好。” “……” 广告足足播了三分钟,有人抱怨道:“现在这广播,广告真是越来越多了!” 旁边立即有人反驳:“人家周先生开广播公司,免费给你听曲儿听相声,还不许别人打广告?” “就是,这广告多点才好。要是接不到广告,广播公司关门歇业了,大家伙儿上哪儿听节目去!”众人纷纷附和。 如今天津的广播公司主要有两家,除了周赫煊的中华广播外,上海那边也来天津开了分公司。但老百姓还是更爱听中华广播,一来大家念旧,二来中华广播的节目更有意思。 广告结束后是一段京剧选段,袁三儿乐呵呵听着,不时看看身边的媳妇儿,感觉生活充满了滋味。 突然,广播里传来陌生而熟悉的声音:“听众朋友们,大家好,现在是《晚七点闲话》时间,我是主持人周赫煊……” “哗!” 店铺前的人轰动起来,他们虽然只是小老百姓,却也久仰周赫煊的大名。办广播且不说了,去年周赫煊运了好几船的粮食来天津,发往北方的各大灾区,那可是引起了大轰动,人人都说周先生是活菩萨。 “这回值了,周先生亲自做广播!” “人家可是大学者、大人物,居然还来给咱们这些凑闷子。” “周先生大善人啊,我听山东的亲戚说,那边已经有人给周先生立长生牌位了。” “胡同口算命的刘瞎子说,周先生是文曲星转世,那可了不得!” “我侄子还在周先生的希望小学念书,每天中午有糙面馒头吃。那小子不仅长得壮了,学问也见长,报纸上的字儿都认得。” “……” 只听周赫煊的声音继续从收音机里传出:“从一月份开始,天津老百姓最关心的话题,无疑就是电车涨价的事情。今天我们专门请到几位嘉宾,美国哈佛大学博士、清华法学院长陈岱荪先生,欢迎陈博士来中华电台做客!” 陈岱荪说道:“大家好,我是陈岱荪。” 周赫煊又说:“还有英国伦敦大学博士、国际知名社会学家陶孟和先生,欢迎陶先生。” 陶孟和笑道:“听众朋友们好,我是陶孟和。” 周赫煊继续说道:“最后一位是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硕士,清华政治学系教授张奚若先生。张先生你好!” 张奚若说:“周先生好,大家好,我是张奚若。” 三位嘉宾介绍完毕,不管是普通老百姓,还是白领中产阶级,都对这个节目肃然起敬。全是西方知名大学的博士、硕士啊,平时很难见到的,能听他们聊天也是件幸事。 周赫煊开始说到正题:“张教授,你对天津电车涨价风波怎么看?” 张奚若道:“这涨价涨得毫无道理,我长期研究中国社会问题。以天津普通人的经济收入,跟电车公司涨价之后的票价,是完全不相符的。事实上,天津的电车票价,这十年来连续上涨好几次,已经比北平的票价都搞出12%。” 周赫煊又问陈岱荪:“天津电车公司这次涨价的理由,是说自身亏损严重,只有涨价才能维持运营。陈博士,你是研究经济、金融和财政的专家,你来说说详细情况吧。” 陈岱荪侃侃而谈:“天津电车公司成立于1904年,也就是28年前,电车在1906年正式运营。电车公司每年收益稳定,早在1912年就已经收回全部投资,剩下这30年的收入都属于纯利润。到去年为止,天津电车电灯公司的毛利润已经接近400万元,他们不可能会亏本。” 周赫煊问道:“400万元的毛利,那很多啊!这些钱都进了电车公司的口袋吗?有没有给天津政府上税?” 陈岱荪解释道:“电车电灯公司缴纳给天津市政府的钱,不叫税,而叫报效费,去年的实际报效数大概为12万元。但与此形成强烈反差的是,电车经过租界时,需要支付给各租界一笔‘通过费’。单是去年支付给法租界的‘通过费’,就高达74万元!” 周赫煊总结道:“也即是说,比利时人在天津开电车公司,只给天津市政府上税12万元,却给法租界缴了74万元的过路费?” “是的,就是这样,”陈岱荪说,“电车公司交给各租界的过路费,加起来每年大概有160万左右,但给天津市政府的报效费却只有12万元。” 周赫煊问张奚若:“张先生,这符合常理吗?” 张奚若心直口快不怕得罪人,恼怒道:“这完全是不讲道理的做法!电车属于公共事业,电车占用了大量的街道空间,这些空间都是属于全体天津市民的。不仅如此,电车还经常撞伤撞死百姓,给老百姓的出行带来了人身危险。因此,电车公司作为补偿,不能收取过高的票价,同时还应该给政府纳税,用来改善市政环境和市民生活。这叫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凭什么在中国的土地上开公司,正常缴税只有12万元,却给各国租界上交160万元的过路费?纯粹是欺负人!” 以前老百姓只觉得电车涨价不合理,但究竟怎么不合理,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现在听几位学者教授讲道理,瞬间明白其中的内情,一个个气得破口大骂。 “太埋汰人了,哪有这样的?” “洋鬼子就不是人!” “以后坚决不坐电车。” “谁说不坐,老子就要坐,坐了还不给他们钱!” “涨价,涨价,天天涨价。自打我记事起,电车公司已经涨了五回票价了。” “……” 只听周赫煊继续说道:“难怪天津的各国领事,都支持电车公司涨价,原来他们是一伙的。电车公司涨价越凶,各国租界的收入就越多,这是合起伙来欺负天津老百姓。” “可不是吗?”张奚若道,“否则日法意三国领事,又怎么会急冲冲地给政府发外交照会,都是利益使然。” 陈岱荪还说:“我必须先讲清楚一件事。当初清政府和电车公司签订的合同,确立了电车公司的经营范围,电车公司只能在以鼓楼为中心6华里范围内运行,剩下的电车路段都属于非法经营。据我所知,后来扩建的电车路段,并没有获得中国政府的批准。也正因为如此,电车公司缴纳给天津市政府的报效费才会那么少。” “呵呵,原来是非法运营的啊,”周赫煊笑道,“我听说电车公司干这种违法的事,还不止这一出。” 张奚若说:“是的,由于乘坐电车必须用铜元买票,这就是电车公司成为天津最大的铜元兑换商和周转商。由于大量铜元囤积,他们从1920年开始,就把这些铜元高价出售给日本三井洋行和三菱洋行,私运到日本制造军火武器。” 周赫煊气道:“也就是说,日本关东军侵略东北所用的枪炮,很可能也有天津人使用的铜元制造的?” 陈岱荪说:“确实如此。电车公司这种做法,不但在实质上支持了日本侵略中国,还致使大量铜元外流,扰乱了中国的金融市场。天津市政府虽然一再严禁铜元出口,但电车公司和日本洋行的交易却没停止,铜元走私一直在悄悄进行。” 说到这里,正在听广播的天津百姓都气炸了。 “原来电车公司这么坏,跟日本人勾结在一起。” “以后千万不要坐电车,咱们投的每一枚铜元,都是在给日本制造枪炮啊。” “再坐电车就是卖国贼!” “咱们去把鼓楼周围6里以外的电车轨道都扒了,那是非法建造的,没有给政府上税!” “对,马路是大家的,凭啥给电车公司用了还不交税?” “打倒电车公司,打倒卖国贼!” “……” 天津的电车涨价风波,瞬间就提升到救国的高度。 当南京政府派来的专员抵达天津时,他面临的是天津全行业罢工罢市,市民和学生纷纷走上街头游行,各大报纸把电车公司的黑底子抖得干干净净,老城区以鼓楼为中心6华里外的电车轨道全部被扒除。 此事件,史称“反电车救国运动”,或者叫“四四爱国风潮”、“四四天津大罢工”。 461【大地头蛇】 张继带着两个随员抵达天津火车站,随即坐着黄包车直奔天津市政府。 在经过一段主街道时,张继赫然发现,马路中间的电车铁轨居然被拆走了。道旁的各种商店也大部分关门,他找人一问,才知道天津各行各业都在罢市。 不仅如此,听说租界那边还有学生群众云集,高呼口号正在搞爱国游行。 张继惊得连连慨叹:“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一个小小的电车涨价风波,怎么发展到这种地步?” 张继连忙在路边买了两份报纸,大致了解事情的经过,他愤愤地说:“定然有人在背后策划,此贼居心叵测!” 半个钟头以后,张继来到天津市政府官邸,一见周龙光就斥责道:“你这个天津市长是怎么当的,屁大点事被搞得惊动中央,你不知道中央现在正处于危局之中吗?” 周龙光委屈叫苦道:“溥泉先生,我也难啦!我1月份刚回国到天津上任,屁股都没坐热,就遇到电车涨价风波。市政府都是张汉卿的心腹,市党部也根本不听我的命令。租界洋人闹,本地商会闹,党部也跟着瞎起哄。我一个光杆司令,谁都指挥不动,我招谁惹谁了?” 张继沉默片刻,似乎也理解周龙光的处境,问道:“这次事情扩大是谁在幕后策划,是不是赤党分子?” 周龙光气呼呼说:“要是赤党分子还好办,我直接抓人就行。但这次的幕后策划者,我根本不能动,而且也动不了!” “到底是谁?”张继问道。 周龙光郁闷道:“是周赫煊周明诚!” 张继顿时讶然:“他一个做学问的,能搞出这么大事?” 周龙光解释说:“他何止是做学问的,这人就是天津第一号地头蛇。天津总商会、各行业公会、教育学会、市政官员、党部负责人、流氓混混、报刊杂志、学生群众……所有人都听他的,简直一呼百应,搞起事来我拦都拦不住。他还说什么要给洋鬼子好看,这不诚心给政府添乱吗?” “他真能调动天津各行业阶层?”张继简直难以想象。 周龙光愤然说:“周赫煊在天津的影响力,比杜月笙在上海的影响力还大。平时不显然露水,一旦发疯起来,简直是要了我的老命啊!” 其实根本没有周龙光说得那么邪乎,周赫煊虽然有一定影响力,但不可能一句话就让天津罢工罢市,他只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 为什么所有人都听周赫煊指挥? 一方面是国人对洋人同仇敌忾,另一方面是因为利益同盟。 天津总商会想要染指电车电灯业务,天津市党部想要借机扩大影响力,天津市政府想要增加电车公司的报效费(税收),天津老百姓想要维持电车原价,天津各行业工会想要逼迫电车公司让步(降低铜元兑换的手续费)…… 只能说,比利时人创办的电车公司,已经成为全天津人民的公敌。这家公司的吃相太难看了,联合着各国租界,不给中国人留活路。 当初褚玉璞执掌天津的时候,就被本地商会撺掇着怼了一次电灯公司,可惜当时没有成功而已。 但周龙光不明白这些,在他看来,周赫煊随便说句话,整个天津都听周赫煊号令,而把他这个天津市长当成透明的空气。 张继也被周龙光的描述给吓倒了,再也不敢轻视周赫煊,已经把周赫煊当成杜月笙式的人物,而且还是个全面升级版杜月笙。他皱眉道:“先别轻举妄动,我去拜访周明诚看看,希望他能够高抬贵手吧。” “我陪你去。”周龙光说。 两人连忙跑去三乐堂拜访周赫煊,到达目的地时,张继仔细整理衣襟,对佣人说:“请转告周先生,鄙人中央政府特派专员张继,有事冒昧造访。” 片刻之后,佣人开门道:“两位先生请进!” 张继来到会客厅,郑重抱拳说:“周先生,好久不见。” 周赫煊完全无视周龙光,笑呵呵地对张继说:“恭喜张先生高升。” “嘿,我高升个什么?劳碌命而已!”张继苦笑摆手。 常凯申下野那会儿,张继被任命为立法院长,这职位属于中央几大长老之一。可张继知道常凯申肯定会重新上台,他坚决不肯接受立法院长之职。 果然,等常凯申再次复出,对张继的“忠诚”行为青睐有加,任命张继担任西京筹委会委员长——迁都洛阳的总负责人。 周赫煊问道:“张先生怎么不在洛阳,反而做了什么特派专员?” 张继苦笑道:“我这趟北上,是准备去洛阳开会的。结果就被抓了壮丁,让我顺道来天津处理电车涨价风波。周先生,我对天津的情况不熟,你可一定要帮忙啊。” 周赫煊打哈哈敷衍道:“我就一个穷书生,哪里帮得上张先生的忙?” 张继说:“帮得上的,周先生是天津名士,天津各界多少得给几分面子。如今国家正值多事之秋,急需欧美列强的支持,不能再出意外了。周先生,你可要以大局为重啊!” 周赫煊笑道:“张先生,这事你不用管,很快就会解决的,我保证不给中央政府添乱。” “真的?”张继半信半疑。 “我以人格担保,前提是张先生不要干涉此事。”周赫煊说。 张继眉头紧皱,他只是顺道来天津而已,马上就要赶往洛***本没时间瞎耗。左思右想,张继说道:“既然周先生胸有成竹,那我就不再插手了。” “别啊!”周龙光突然插嘴大叫,他生怕张继甩手不管,周赫煊又把事情闹得不可收拾,最后还得他这个天津市长来背锅。 周赫煊没好气地说:“周市长,别大呼小叫的,你安安心心看好戏就是。” “你……岂有此理!”周龙光感觉太憋屈了,他堂堂的天津市长,可在天津却没人把他当回事,居然被人随意呵斥。 张继见此情形,也对周龙光鄙视不已,认为这家伙是个窝囊废。 张继虽然人品不行,心胸狭窄又喜欢记仇,甚至用下三滥手段攻击政敌,但却是个敢于担事的人物,他打心眼儿里看不起周龙光这种怂货。 当下张继不再理会周龙光,而是对周赫煊说:“周先生,你不去洛阳参加国难会议吗?” 周赫煊笑道:“这种国家大事,我一介白身就不掺和了。” “周先生,你学问高明,应该去的。陈寅恪、马寅初等学问家,届时也会到洛阳开会,”张继郑重地抱拳说,“我以西京筹委会委员长的身份,再次向周先生发出邀请,希望周先生能够出席洛阳国难会议!共商救国救灾大计!” 周赫煊想了想说:“那就去吧。” 462【无计可施】 天津电车电灯公司的大股东虽然是比利时财团,但公司办事处却设在意租界——天津意租界,是意大利在海外唯一的租界。 电车公司在天津有董事会,华人董事和洋人董事各三位。清朝时候,华董都是由直隶总督选派,比如首任华董分别为海关道、天津道和天津知府。北洋时期,电车公司的华董由直隶省长委派,到国民政府时则改为天津市长委派。 然而,这些华董只拥有建议权,说白了就是摆在那儿好看的花瓶。 公司负责人以前叫华务主任,现在一般称为总经理。 大清早,总经理范本克坐车来到意租界三马路,却发现游行学生比他还早。那些游行者举着标语横幅,高喊着各种口号,不时还有路人加入进来: “打倒帝国主义,收回电灯电车经营权!” “严惩不法外国公司!” “坐电车就是卖国,坐电车就是资敌!” “……” 范本克头疼地看着那些愤怒的中国人,让司机小心翼翼地行驶过去。当来到公司办事处时,只见大楼外墙被泼了许多粪便,散发出一阵阵恶臭。 “上帝,这真是个野蛮的国度。”范本克郁闷地下车。他倒不担心自己的生命安全,因为那些游行者没有使用武力,这使得各租界巡捕也无从下手,生怕随便抓人把事情彻底搞砸。 至于大楼外墙上的粪便,鬼知道是谁三更半夜来泼的。 捏着鼻子来到办公室,范本克问秘书:“总部有回电吗?” 天津电车公司的总部设在欧洲布鲁塞尔,任何大事件都需要向总部报告,总经理也是没有任何处置权的。 秘书回答说:“公司总部还没有明确指示,但各国领事已经发来公函,要求我们尽快把事情处理妥当,因为电车涨价风波已经严重危害到各租界的繁荣与稳定。” “见鬼!” 范本克抱怨道:“每个月收钱的时候,各租界工部局比谁都积极,现在遇到事情他们却不敢帮忙了!一群吸血鬼。” 范本克话刚说完,办公室大门突然被推开:“经理,有人冲进来了,他们说是天津税务局的!” “让他们滚蛋,”范本克大骂道,“这里是意租界,天津市政府的税务局没资格来这里查账!快,快去把巡捕叫来,把那些税务局的垃圾都赶走。” 其实不用喊巡捕,电车公司的员工就把三个税务人员轰走了,但税务局却留下一封补税单,要求补交20年来赊欠的报效金。因为公司历年来的报效金,都是按以鼓楼为中心6华里范围内的路段来算,6华里之外的电车路段根本没交税。 把那些税务人员驱赶离开以后,范本克还没来得及喘口气,秘书突然慌张地冲进来:“总经理,大事不好了!天津市政府发布公告,要公开拍卖天津鼓楼6华里外的电车经营权!” “什么?” 范本克“噌”的站起来,慌张道:“天津市政府真这么做?” 秘书点头道:“是真的,消息都登报了!” 范本克心急火燎地说:“快请华董,把公司的三位华董请来!” 秘书连忙去打电话,结果一个人都没请到,回来报告说:“经理,三位华董都不在家,听说外出旅游去了。” “废物,都是废物!”范本克气得拍桌子。 三位华董虽然在电车公司没有话语权,但每年都能拿到干股分红,同时也要负责打通中国军政界的关系。现在天津市政府要拍卖电车经营权,自然该由公司华董出面摆平,大不了多送点钱就是。 可如今事情闹得太大,三位华董根本不愿出面帮忙,因为稍不注意就要背上卖国贼的骂名。 不但如此,由于电车公司的三位华董比较熟悉业务,此时已经跟天津总商会搅到一起了。这些华董眼红日进斗金的电车业务,想要和大商人们一起投资竞拍电车经营权,这可比拿一点点干股分红更赚啊。 范本克吓得连忙往法租界跑,他想要请法国驻津大使帮忙,因为法国和比利时是军事同盟,而且法租界收取的电车过路费最高。 “领事先生,中国的官员太无礼了,”范本克就像个找大人告状的熊孩子,“中国人拆毁了电车公司的铁轨,破坏了神圣的私人财产,他们还要违约拍卖电车经营权!” 法国驻津领事也有从电车过路费里捞钱,他义正言辞道:“我立即发电照会南京政府!” 南京国民政府外交部收到法国驻津领事的照会,外交官员们立即慌作一团。可他们对此毫无办法,因为包括常凯申、汪兆铭在内的所有政要,全特么跑去洛阳开会了,就连外交部的头头们都不在南京。 没办法,外交部只有一个字应对:拖! 天津电车涨价风波越闹越大,各租界巡捕甚至开始驱赶游行学生群众,造成3名学生受了轻伤。游行者对此更加愤慨,一些“爱国”混混趁机闹事,三五成群的打砸抢劫外国商店。 在天津定居的洋商和洋人,吓得躲在家里不敢外出,因为他们联想到当年的“南京事件”。 天津各国领事扛不住了,工部局天天有洋人投诉,工部局官员又天天吵着要领事解决问题。南京政府那边的大官全在洛阳,剩下的根本不管事,这情况一时半会儿无法摆平。 随后的几天,电报在天津、南京和洛阳三座城市之间满天飞,各方都急得是团团转。 常凯申对此非常重视,电令外交部再次派来专员解决问题,同时勒令天津市政府和市党部停止排洋活动,电车业务的公开拍卖计划立即搁置。 在天津市政府的协调下,天津各行业不再罢工罢市,但游行活动却无法禁绝。天津电车公司想要重新铺铁轨,可头一天刚铺好,第二天就发现没了,不得不派人24小时分路段蹲守。 电车公司的总经理范本克四处奔走,终于有人给他支招:“想要解决事端,必须找周先生才行。” 范本克连忙带着礼物登门造访,可怜周赫煊的影子都没见到,只得到佣人的一句回话:“很抱歉,周先生去洛阳开会了,至少要一个星期才能回天津。” 范本克的肺都快气炸了,把带来的礼物全扔进海河了,顿时引来几个路人跳河争抢。 稍微知道点内情的天津人,如今提前周赫煊都要竖大拇指:“周先生是天津的这个!” 463【国难?】 “以大无畏之精神,作长期之奋斗,以黜暴力而伸张正义,以保国家之人格,为民族争生存……” 上面这段话,是常凯申决定迁都洛阳时说的,听起来似乎振奋人心,但背地里却糟糕透顶。不管是常凯申,还是汪兆铭,都巴不得早点结束“淞沪之战”。 中央政府已经彻底没钱了,国家主席林森甚至在2月初通电全国:“自即日起,所有在国府各机关服务人员,一律停止薪俸,每月仅酌发生活费若干,以维持个人生活。” 可怜那些没有外水的民国基层公务员,连工资都拿不到,甚至发基本生活费都要“酌发”。 中央政府连年打仗,接着又遇到全国性水灾,没存货、没税收,能有钱才见鬼了! 洛阳人民就更加头疼,好端端的突然祸从天降,中央政府莫名其妙就要迁都过来。一下子搬来那么多人,城市街道拥挤不堪,物资跟不上导致物价飞涨,底层百姓的收入根本买不起粮米。 迁都洛阳的馊主意,就是张继那老家伙提议的,常凯申没有多想就同意了。 最开始的迁都工作,是在日军攻打上海之初就进行的。十九路军还在淞沪抗战,以常凯申为首的中央政府就开始跑路了,甚至可以用“仓皇出逃”来形容,连中央政府重要文件都来不及整理装箱,用麻袋一捆就塞火车运往洛阳。 这得多孬种啊,日军只攻打了上海几天,南京政府就一窝蜂的往洛阳逃跑。 近两个月来,常凯申、汪兆铭、宋子文等人,他们根本不敢长留南京,分别住在一节节火车上,在陇海线来来回回。今天洛阳,明天郑州,后天可能就到了开封、徐州,或者突然出现在上海、南京。 谁都不知道他们究竟忙些什么,有人干脆戏称为“火车上的国民政府”。 以中央政府的这种恐慌态度,如果日军不顾一切进攻,恐怕华东、华南地区会跟东北一样,轻轻松松就被日本给占领。 说张学良没有骨气,一枪不放就丢弃东北,其实常凯申也好不了多少。大哥不说二哥,大家都特么差不多。 幸好,日本鬼子没有充足的侵华准备。早在3月初,日军就在英法美诸国的调停下宣布停战,并没有进一步入侵上海。 即便如此,常凯申也不敢松懈——日军还没撤兵。他虽然隐约感觉到日本人的真实意图,但还是拿不准啊,生怕小日本疯了会不给列强面子。 于是乎,迁都洛阳的工作一直在进行着。 如今中央机关都差不多迁过来了,挤在洛阳城里扎堆,南京只剩下何应钦维持军事和治安,罗文干主持外交,实业部长陈公博和卫戍司令陈铭枢等人处理相关事务。 至于国家主席林森,则安安心心待在洛阳,他年纪大了不想折腾,爱咋咋地。 说起咱们这位林主席,堂堂的国家元首,却精于“无为而治”。陈继承被林森任命为洛阳卫戍司令,高兴之下跑来谢恩,林森却避而不见,让秘书传话道:“武官直接去见常凯申,文官直接去见汪兆铭,别到我这里来。” 你看,人家林主席这甩手掌柜当得多好啊,深得黄老之学的精髓。 …… 周赫煊沿陇海线坐火车来到洛阳,只见火车站人山人海,中央各级机关政府全往这边搬。南京虽然还是首都,但军政人员大部分都搬来了陪都洛阳,眼下的情况乱得跟菜市场一样。 周赫煊在火车站傻乎乎等了半天,都没有叫到黄包车。因为人实在太多了,好不容易发现一辆空车,立即就有十多个客人争抢,洛阳的黄包车夫倒是生意好得很。 “周老弟,你也来洛阳了啊!”突然有人喊道。 周赫煊回头一看,却是上海青帮大佬黄金荣,他立即笑道:“黄老板,好久不见!” 黄金荣笑呵呵地介绍身边的同伴:“周老弟,这位是全国商会理事长、上海各界抗日会常委,王晓籁王先生。” 周赫煊抱拳道:“原来是王先生,久仰久仰!” “周先生说笑了,应该是我久仰您才对。”王晓籁哈哈大笑。 王晓籁是读书人出身,参加过光复会,后来又经商开了许多纱厂,成为上海商界的知名人士。然而他暗地里却是青帮大流氓,跟常凯申、陈其美等人交往密切,属于上海政商界和混混界响当当的人物。 这次在洛阳开的是国难会议,主要讨论救国和救灾问题,全国各行各业的代表人物都有邀请,颇有些全国政协会议的味道。 只不过,像黄金荣、王晓籁这种大流氓都来开会,这特么开的是什么国难会议? “咦,那个是孙秀才?”黄金荣指着远处说。 王晓籁回头一看,顿时有些不高兴,咒骂道:“这人也好意思来开国难会议?” 黄金荣所说的“孙秀才”,正是已经下野的大军阀孙传芳。王晓籁当初支持北伐的时候,曾被孙传芳下令通缉过,所以两人之间很不对付。 不止孙传芳来了,吴佩孚以及天津好多“寓公”都来了。他们名义上是来“共纾国难”,其实是打着爱国旗号,想要借机重新出山捞好处。 如今大军阀、大流氓齐聚洛阳,此地简直群魔乱舞,周赫煊倒生出些看好戏的兴头。 磨磨蹭蹭好半天,周赫煊和黄金荣等人终于来到洛阳城内。 30年代的洛阳,古建筑保留得极为完整,让人感觉仿佛一下子穿越回明清时代。不过洛阳毕竟是河南的省会,经过吴佩孚、冯玉祥等人大力开发,已经拥有了机场、铁路、兵营等设施,偶尔一两座现代建筑夹杂在古城中,说不出的怪异之感。 中央政府给参加国难会议的人员,专门安排了旅店,周赫煊在此遇到好些知名人士。 比如胡适就来了,而且身份还很高,相当于文化界的一号会议代表。另外还有诸多民主党派、各行业人士,众人在旅店里喝酒划拳打麻将,吵吵闹闹的哪有半天遭遇国难的样子? 464【签名游戏】 有人在喝酒、划拳、打麻将,也有人是真心为国纾难,许多军政官员和民间人士都在悄悄串联奔走。 比如立法委员戴任,这位老先生已经70岁了,联合18人准备提交《应付国难计划案》,对“作战时”与“媾和后”两种情况提出预备计划。议案指出:“日本并吞中国,由台湾而朝鲜,而满蒙,进而再侵入沿海及腹地,为明治以来传统的大陆政策,历数十年而未尝稍变也。” 戴任分析了日本的国情和国策,认为对日问题绝非短期内可以解决,应做长期抵抗的准备,就算和谈成功也不能掉以轻心,只是一时之安而已。戴任说:“我料日本必不能牺牲此传统(大陆政策)就此罢手,不出五年或十年,势必卷土重来,中国再为日本枪炮、坦克、飞机、军舰所蹂躏,变成残酷黯惨的大修罗场。” 另有刘成灿等人准备串联提交《限期充实军备编练民团一致御侮案》,提出“(国党)党员45岁以下,暨中学以上学生,一律受军事训练”,这是要号召全民皆兵。 反正大家绞尽脑汁,各种各样的提案都有,靠谱的、不靠谱的,五花八门,不一而足。 周赫煊在旅店住下以后,很快就有两拨人跑来找他。一拨人撺掇周赫煊在《航空救国案》上签名,号召大力发展航空业,打仗的时候才有能力和日本人进行空战;另一拨人撺掇周赫煊在《纾难救灾案》上署名,希望政府加大救灾力度,严惩贪腐舞弊的救灾官员。 周赫煊仔细把两份提案都读了一遍,发现没什么大问题,就刷刷刷签上自己的名字。 这些人前脚刚离开,商界代表后脚就跑来了,串联周赫煊一起署名《抵制日货案》。商人们认为日货充斥国内,每年要攫取无数利润,只有抵制日货才能限制日本经济发展。 嗯,这个很有道理,周赫煊又刷刷签名。 不得不说,大家的热情都很高。因为许多参会人员都来自民间,好不容易能为国家出谋划策,当然不愿意放过这次机会。 很快重头戏就来了,张君劢、童冠贤、杨端六等人来到周赫煊房间,希望周赫煊能够支持他们的主张。 “周先生,好久不见,”张君劢笑着握手道,“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中央大学法学院院长童冠贤先生,这位是武汉大学法学院院长杨端六先生。” “幸会!” “幸会!” 众人互相握手问候。 童冠贤直奔主题,说道:“周先生,我们准备在国难会议上,提出‘结束训政、召开国民大会、制定宪法’的议案,希望你能够支持。” 周赫煊把他们的提案仔细看了看,基本上明白了他们的意图。这些人属于“民主立宪派”,强烈反对训政和独裁。不仅要求制定宪法,而且还提出设立中央民意机关,召开国民代表大会。 周赫煊苦笑道:“诸位先生的想法是好的,但恐怕很难实现。” 杨端六说:“不管难不难,总得争取一下。” 这次国难会议,其实就是在社会各界要求改革实行民主的呼声压力下,中央政府才被迫决定召开的——提议者是蔡元培。 张君劢也说:“这是个民主立宪的好机会,我们必须抓住。” 周赫煊摇头道:“就算中央答应民主立宪,也不过是做做样子而已。” 童冠贤道:“即便只是做样子,也总比不做样子更好。民主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只要我们长期争取,就迟早有真正实现的那天。” “好吧,我签名。”周赫煊再次刷刷署名,他对这些追求民主的学者还是很敬佩的。 童冠贤收起那份提案,抱拳道:“多谢!” “举手之劳而已。”周赫煊笑道。 “民主立宪派”绝非这几位,很快中国青年党的也来找周赫煊,希望周赫煊支持他们“******,制定民主宪法”的提案。周赫煊也不推脱,大大方方的在提案上署名。 反正不管是什么提案,只要对国家有好处,就算没有实现的可能,周赫煊也把名字签上再说。 一天下来,周赫煊已经在十多份提案当中署名,好像他来洛阳就是为了签字儿的。 不仅洛阳这边要求“结束训政、民主立宪”的呼声很高,全国的报刊杂志也在集体呐喊。 《申报》公开质疑训政的效果,明确提出“此则所谓训政,特变相之专制耳”,还在社论中提出“我们所要求的是真的民主政治,是以绝大多数人民为基础的民主政治”。 周赫煊已经很少插手《大公报》的业务,这次胡政之和张季鸾亲自写社论,要求国党开放政权,认为在目前形势下,不必奢谈立刻实行宪法,应先谋分工化及专门化(主张提高政府效率和能力)。 张季鸾的文章内容把周赫煊吓了一跳,居然明确提出“开放党禁”,而且还说要把共党也包括在内。他认为,只要共党不领导暴动和割据土地,也完全可以参与到国家建设中来。 另有一批反对国党专制和汪蒋执政的人,坚决不肯参加国难会议。他们纠集在一起,大肆鼓吹民主,攻击党治和训政,舆论影响力大得可怕。 可以说,除了少数既得利益团体外,全国上下都在集体抨击中央的训政,可见南京国民政府都多么不得人心。 国难会议在洛阳召开那天,原定500多人的会议,实到者只有140多人。其中上海和平津的大部分“国难会员”,因为汪兆铭提出的“不谈政治”会议纲领,纷纷放弃前来开会。 天津《益世报》对此评价说:“国难会议,及以至是,其信用、其效用实已无可挽救。” 会议都还没召开,就已经沦为一场闹剧,想要通过会议让国党取消训政的人,恐怕要大失所望了。 周赫煊跟胡适等人,一起从旅店出发来到会议现场,坐在比较靠前的位置。 直到国难会议正式开幕,席位上都是空荡荡的。那些空置的椅子,勾勒出一张张阴暗的大嘴,似乎随时都能把专制的国党给咬死。 465【扯淡会议】 “全体起立!” 周赫煊随众人一道站起来,林森、常凯申、汪兆铭、胡适等人站在最前排。 主席台墙壁正中央悬挂孙中山遗像和党旗,众人庄严肃穆的三鞠躬,并由张继恭读《总理遗训》。一切仪式化的内容搞完,国难会议才算正式开始。 林森做为国家主席,首先代表中央政府发表讲话。接着是常凯申和汪兆铭,分别进行慷慨激扬而又恳切沉重的发言。 汪兆铭还解释了国难会议三次延期的原因,强调了抗日御侮和振兴民族的意识。接着话锋一转,开始警告那些民主人士:“兄弟今日除了致敬于诸君以外,还有两点意思想说明。第一点是责任的问题,此次国难的发生,是否由国党所做出来的呢?以中国之情状和世界的大势来看,中国因求自由平等之故,国难是必然会发生的。第二天是权限的问题,中央党部决议在国难会议里讨论御侮、救灾和绥靖各事宜,是在范围以内的问题,行政院负责答复,在范围以外的问题,非行政院权限所能负责答复了。” 此言一出,台下顿时传来嘤嘤嗡嗡的议论声,果然还是不准谈政治啊! 自九一八事变以后,国难会议已经筹备了近半年,期间三次更改会议时间和地点,都是因为讨论的内容问题。 就在会议开幕的前几天,还发生过这样一场对话—— 汪兆铭厉声道:“国难会议是政府召开的,我们是主人,诸位是客人。诸位如果不满意政府的办法,去革命好了!” 王造时气得拍桌子:“革命不是哪个人、哪个党派的专利品,如果逼得人民无路可走,自然会有人去革命……中山先生的遗训是天下为公,王先生的话未免变成天下为私了!” 就这样,大量的民主人士,包括已经来到洛阳的人,都纷纷拒绝出席国难会议。 周赫煊觉得国党实在搞笑,你要独裁就独裁嘛,还假惺惺的开什么国难会议。既然决定召开,那至少得做做样子,居然连不准讨论政治都弄出来了。 汪兆铭那番话看似强硬,其实软弱无比,他拿那些民主人士毫无办法,才会气得说“如果对政府不满意,去革命好了”。 这是一个国家的副元首该说的话? 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汪兆铭讲话完毕,张继走上主席台,笑呵呵地说:“安静,安静,大家稍安勿躁嘛。在正式开会以前,我来介绍一下参加大会的客人。首先是德高望重的戴任老先生,戴老先生今年已经70高龄,是今次会议年龄最大的长者。他是同盟会元老,辛亥革命时任宁波、温州统领,一直追随中山先生左右,现任中央政府立法委员。大家,鼓掌欢迎!” “啪啪啪啪!” 掌声响起。 戴任起身朝众人抱拳说:“我德行不高,威望也不重,这些年来也只有些苦劳。如今国难当头,望诸君齐心协力,振兴中华!” “好!”汪兆铭带头喝彩。 张继等掌声、喝彩声结束,继续介绍参会人员,他先把党员介绍了一遍,然后才开始介绍无党派人士:“今天有幸请到诸多在野大贤,首先欢迎国际知名学者周赫煊先生。周先生热衷于教育和慈善,去年私人掏钱捐献了15万吨救灾粮,被广大灾民尊称为‘活菩萨’。周先生,请受鄙人一拜!” 张继面子做得很足,端端正正地给周赫煊鞠躬,同时全场爆发出热烈掌声。 周赫煊站起来,朝周围抱拳致意,又对张继说:“张先生过誉了,我只是略尽绵薄之力而已。” “周老弟不要谦虚嘛,哈哈,”张继笑呵呵地介绍其他人,“接下来这位,是著名的国学大师陈寅恪先生。陈先生……” 140多个参加会议的人员,张继认认真真从头介绍到尾。他没有感到厌烦,台下诸君却倍觉啰嗦,咱是来开会救国的啊,谁特么想听你唱名? 整整一个多小时,张继终于把人介绍完毕,时间差不多已经快到中午了。 林森跟个弥勒佛一样,笑呵呵地说:“开始讨论吧,大家畅所欲言,呵呵,畅所欲言。” 同盟会元老褚辅成迫不及待地举手道:“我认为,不管是救国、救灾、绥靖,都需要中国自身强大。而欲强大中国,必先有民主之政府。训政已历时三年,是该实行民主宪政了。” 胡适立即举手附议:“我支持褚老先生的观点,国家是人民的国家,政府也是人民的政府。只有广大人民群众做了国家的主人,才会有主人翁的精神,才会团结一致、共纾国难!” 听到两人的发言,常凯申面露冷笑,汪兆铭却是一脸阴沉。 反反复复说过多少次,今天开会不许谈政治,结果刚有人发言就说什么民主宪政。 张继看了看常凯申,常凯申轻微摇头。他又看看汪兆铭,汪兆铭则轻轻点头。张继立刻会意,笑道:“时间不早了,大家先去吃午饭,有什么问题下午再讨论。我宣布,暂时散会!” 褚辅成只说了一句话,就被强制散会给打断。他跟孙中山、黄兴、秋瑾等人都是老朋友,资历摆在那儿,顿时气得拍桌子道:“都是一群混账王八蛋!” “唉!”胡适只能无奈叹息。 周赫煊麻溜地跟着众人一起吃饭,中午的伙食不错,虽然没有酒水,但有荤有素有点心,甚至还备着水果。 下午,会议继续。 张继刚刚宣布开始,胡适就说道:“中国现在就缺一部宪法,只要有了宪法,人人依宪法,事事尊宪法,则大事可为,国家可兴,国难可纾!” 蒋廷黻立即反驳说:“如今中国内忧外困,此乃特殊时期,当行特殊之法。民主是该有,但训政也不该停,只有强有力的中央政府,才能带领中国全体国民齐心协力。若实行宪政民主,一个议案吵几个月都无法决定,那还拿什么来抗击日本?” 胡适不高兴道:“蒋兄说的是歪理,谁说宪政民主政治就不能领导中国了?观今日之环球,除了苏联以外,有哪个列强不是民主政治?” “列强和中国能一样吗?国情不同,政体自然也不同。”蒋廷黻道。 胡适和蒋廷黻是至交好友,如今还在共同创办《独立评论》杂志呢,可他们却在会议上吵得不可开交。 最后还是褚辅成有脾气,他指着蒋廷黻拍桌子道:“你就是独裁之走狗!” 蒋廷黻可不懂尊老爱幼,顿时气道:“我们在讨论国家大事,不是在骂街,褚先生请注意措辞!” 张继连忙打圆场道:“几位先生说得都有道理,不过切不可操之过急。国民应一致办帮助本党完成革命使命,同时督促政府,切实施行地方自治,以树宪政基础。” 紧接着,青年党和无党派人士,纷纷要求施行民主宪政,整个下午就在争吵当中度过。 汪兆铭不得不亲自出面,把话题引导到“国难”上来,终于有人开始讨论怎么对付日本人,怎么安抚慰问前方将士。 最后,张继隆重宣布国难会议第一天的结果:“经各界人士多方讨论,现形成决议如下。从明天起,凡关于国防外交之议案或报告,须经主席团核准,始得对外发表……决定用本会议的名义,致电慰劳前方将士。” 闹着要民主宪政的人,听到这话纷纷离席,他们算是白来开会了。 当天晚上,胡适跑来周赫煊的房间抱怨说:“真是岂有此理,哪有这样开会的?这是全国的民意大会,不是国党的党内会议!” 周赫煊笑着安抚说:“老胡啊,你还是那么天真,这种情况早就该猜到了。” 466【周先生发言】 洛阳国难会议一连开了六天,参加会议的人员每天都在减少,搞到最后甚至都不足百人了。 整个会议期间,常凯申都没怎么出面。只有汪兆铭跳得最凶,从头到尾自弹自唱,对民主人士各种刁难和诘难,他似乎还非常享受这种风光。 民主人士没法在会议上寻求认同,于是纷纷转到场外,利用报刊杂志抨击国党的独裁统治。 国党当然也不示弱,中央委员张道藩在南京讲话时,倒打一耙说:“国难会员原有400多人,仅到100多人。内中份子复杂,红黄墨绿,无所不有……主张取消党治者,原皆系党派背景之政客,甚至为帝王军阀之走狗。彼等昔日摧残民治,现在根本无资格谈政治。” 张季鸾都没有通知周赫煊,就在《大公报》发表社论,言辞犀利地对张道藩的诬陷做出回应。 天津的《益世报》更厉害,直接指名道姓的骂汪兆铭是“政治骗子”,说他在野和在朝的表现判若两人——在野时自诩民主自由、为民谋利,再次主政之后却把自己说的话都当屁放了。 此时的情况是,普通民众、在野政客、社会名流、大资本家、报界传媒、文化学者……通通呼吁取消训政,实行民主宪政。 不说民主宪政可不可行,反正大家是受够了专制独裁,颇有些“天下苦秦久矣”的味道。 主要还是因为国党太烂了,把社会各界、方方面面全都得罪完,连当初支持常凯申的江浙财团,此时都恨不得中央政府早日倒台。 国难会议的最后一天,汪兆铭慷慨激昂的发表宣言,历数日本侵略东北与上海的罪行,表示非集中全国财力共作长期抗战无以图存。 当讨论到具体军事问题时,常凯申的人趁机提出议案,以“抗日”名义收拢地方军权,此提案“顺利”得到通过,表现出了参会人员的拳拳报国之心。 最后话题还是回到抗日上边,有人主张坚决抵抗,有人主张外交解决,也有人说应做两手准备。 “周先生,你开会好几天,怎么一言不发啊?”马寅初突然问。 众人纷纷看向周赫煊,周赫煊笑道:“没什么好说的,大家早日打道回府,都洗洗睡吧。” 林森这位弥勒佛不高兴道:“这是国难会议,大家在商讨救国方略,怎么会没什么好说的?说说,你也说说。” 周赫煊这才开始发表自己的观点:“日本现在还没来得及消化东北,日本内阁和军方矛盾严重,同时列强也在对日本政府施压,在这三方面的困境下,日本是无力全面侵华的。日军攻打上海,只不过是在转移国际国内的注意力而已,不出一两个月,日本必然答应列强调停,自行撤出淞沪地区。所以,这仗暂时打不起来,想想怎么谈判议和即可。” 汪兆铭惊喜道:“日本真会撤兵?” “肯定会撤,所以谈判的时候,我们可以硬气一些,应严辞拒绝日方的无理要求。”周赫煊提议说。 常凯申只有开幕和闭幕的两天出席会议,他此时出声道:“周先生真的肯定?” 周赫煊略带讽刺地说:“我肯定日本会撤兵。同时我坚决反对跟日本和谈,淞沪之战一定要打下去,打得越狠,日本和列强的压力就越大。当然,中央政府的决议我无法干涉,我也知道你们不敢打。” 常凯申的脸皮很厚,听到这句话他连尴尬都没表现出来,问道:“周先生还有其他建议吗?” 周赫煊道:“中央必须做好长期抗战准备。就像戴任老先生说的那样,几年之后,日军必定卷土重来,那个时候就不是和谈能够解决的了。那是国战,双方死伤数以千万计的国战,大半个中国都要化为一片焦土。” “周先生危言耸听了,断不至于如此。”汪兆铭突然插话。 周赫煊直接无视汪兆铭,对常凯申说:“中国当务之急,一是建设国家,以备未来之大战;二是交好欧美列强,予日本以外交压力;三是和苏联恢复邦交,予日本以地缘军事压力。” 常凯申点头赞赏道:“周先生所说的,都是老成谋国之策。” 事实上,颜惠庆已经在暗中和苏联接触了,只是中央政府对此的态度摇摆不定,生怕和苏联复交会得罪英美等国。 周赫煊说:“委员长先生,我还有个建议。中国与苏联复交之时,应当主张收回黑瞎子岛。黑瞎子岛在中东路事件后,一直被苏联非法驻兵占领,他们肯定不会轻易归还。中国可以承诺苏联驻兵,但岛屿主权必须归属中方,这一点应该以文件形式确立下来。苏联急需获得国际认可,他们是愿意和中国复交的,有了中国的官方认可,他们在黑瞎子岛的驻军也有合法依据,这对双方而言皆大欢喜。” “嗯,我知道了。”常凯申的语气明显在敷衍,他估计连黑瞎子岛在哪儿都不清楚,更看不上那几个边境破岛屿。 周赫煊对此很无奈,他也不指望常凯申,准备直接写信给内日瓦那边的颜惠庆,一定要把黑瞎子岛的主权弄回来,这可是持续到21世纪的领土争端啊。 周赫煊继续说道:“下月底在欧洲有个国际非战会议,爱因斯坦先生已经写信邀请我参加。我会尽量在国际上进行呼吁,希望能得到一些国际反战人士的支持。” “那就祝周先生一路顺风!”常凯申对这个比较重视,他拿不准日本是否撤兵,能激起国际同情也是好的。 周赫煊道:“我要说的就是这些,已经讲完了。” “周先生的发言很精彩。”常凯申带头鼓掌肯定。 跟那些不着四六的民主人士比起来,周赫煊明显更顺眼得多,至少不是在说大话空话,常凯申对周赫煊还是比较欣赏的。 大会很快宣布圆满结束,当晚周赫煊被常凯申召见,两人秘密讨论了一番中日问题,具体谈些什么谁都不清楚。 467【青年党】 张君劢由于太过失望,没等国难会议结束,就提前离开了洛阳。 同样作为要求立宪的民主人士,以李璜为代表的青年党,则从头到尾留下来给汪兆铭添堵,期间毫不掩饰地在大会上抨击国党独裁专制。 在准备返回天津的当天上午,李璜特意前来拜访周赫煊,见面就问:“周先生,你对国家主义有什么看法?” 周赫煊笑道:“国家主义是个很好的哲学理念和政治学说。” 李璜有些不高兴:“仅仅只是理念和学说吗?” “是的,国家主义的概念太泛化了,在真正施政时很难取得效果。”周赫煊点头道。 民国时期有太多的主义,比如李璜就信奉国家主义,并和曾琦等人在巴黎创建“中国青年党”。青年党发展至今,已成为继国党、共党之外的中国第三大党,不仅在国内20多个省拥有党支部,还在德国、比利时、法国等地拥有海外支部。 直到抗战胜利后,青年党的发展势头就更恐怖,只湖南一省的正式党员就有2万多人、预备党员1万多人,且湖南省的青年党部实力只能排全国第五。 “中国青年党”为何发展如此顺利? 很简单,就是因为信奉国家主义。 国家主义和无政府主义刚好相反,他们主张一切为了国家,国家主权、国家利益和国家安全是神圣而不可侵犯的。为了国家,可以抛弃个人私利,为了国家,任何团体和阶级都是可以牺牲的。 不管你信奉什么思想,隶属于哪个阶层,都可以成为“国家主义者”。 他们也主张由国家控制重要资源,有计划的进行社会分配,特别强调应由国家掌握教育、卫生等公共体系。国家不仅要负责发展国力,还要负责照顾弱势群体,控制平衡社会的各个阶层和力量。 这听起来跟“社会主义”和“国家社会主义”很类似,但其实有很大区别。“国家主义”并不排斥资本家,只是主张限制和控制资产阶级;“国家主义”也不反对官僚政治,只是反对贪污腐败;甚至如果军事独裁有利于国家的话,极端的“国家主义者”还会支持这种政体。 正因如此,信奉“国家主义”的中国青年党,才会在短短数年时间内发展成为中国第三大党。特别是张学良手下的军政官员,好多都属于青年党的党员——比如此时的东北军炮兵司令和北平教育局长。 但“国家主义”理念太过宽泛了,必然导致组织松散,即便执政也不过是第二个国党。 由于“国家主义”和“共产主义”理念对立,青年党和共党属于天生死敌。国共第一次合作时期,青年党创始人之一曾琦,就积极拥护常凯申搞清党运动。 可等到常凯申暴露出独裁嘴脸,曾琦立即变成反蒋派,从20年代末到70年代,多次策划参与“刺蒋”活动。而常凯申在30年代迫于压力,做样子要搞民主宪政,曾琦又积极参与进去,成为常凯申的拥护者。 做为青年党的创始人和党魁之一,曾琦的表现太过不坚定,反反复复左右摇摆,只有一以贯之的政治理念,严重缺乏一以贯之的政治路线。 所以周赫煊才说“国家主义”是很好的学说理念,但操作起来很难,因为他们没有成熟的治国主张,更没有建立自己的军事武装,空有满腔的爱国热血,最多当个在野党抨击执政党而已。 李璜这次本来想劝周赫煊加入青年党,因为周赫煊的历来表现就是“国家主义者”,他们应该属于同道中人。但现在却听周赫煊不赞成“国家主义”,李璜顿时就不乐意了:“周先生说青年党的主义概念泛化,如今的国党和共党哪个不泛化?国家主义是崇高追求,就像三民主义和共产主义一样,现在短期内肯定无法实现,但有志之士却必须以此为目标去追求理想!” 周赫煊也不争辩,笑道:“咱们还是来说说东北抗日吧?” 李璜说道:“我们青年党正在筹款,已经跟东北民众救国会联系好了,最多两三个月就要组织党员去抗日。” “那就祝诸位马到成功!”周赫煊抱拳说。 不提青年党坚决反赤的主张,那只是理念不同而已,他们的爱国热情是不容置疑的。 今年7月,李璜就能筹集14万元,带着青年党员北上抗日。其中著名的抗日烈士苗可秀,就是青年党员,其领导的“中国少年铁血军”被日本关东军中将惊呼为“神军”。东北军的第117师,从师长到基层军官,也大部分是青年党,在未来的长城抗战中表现卓著。 周赫煊对此非常感慨,或许只有面对外敌入侵时,中国的众多派系和势力,才能放下各自的分歧,携手起来共御外侮。 抗日战争,那真是一场中华民族的浴火涅槃,在血与火的深渊中重铸精魂。 周赫煊掏出支票本,撕下一张交给李璜:“李先生,这是天津花旗洋行的现金支票,希望你们青年党能够多多的杀敌报国。” 李璜接过来一看,支票面额足有5万元,他抱拳说:“周先生,多谢你的慷慨大义!”说完,他又问,“你真不愿意加入青年党?” “我不参加任何政党。”周赫煊连忙拒绝道。 抗战胜利后,中国的各大民主党派,都希望坐在一起共商国是。唯独青年党坚决反赤,党魁曾琦后来甚至被新中国定性为战犯,而且还是排名比较靠前的战犯。 周赫煊才不会去沾染这种麻烦。 李璜也不好再劝,失望地说:“周先生,告辞!” “告辞!”周赫煊抱拳道。 两人各自拎着行李前往火车站,一个往东,准备回天津略作安排,然后前赴欧洲呼吁国际支持,另一个向南,准备筹集军费、组织党员,轰轰烈烈的到东北去抗日。 国难会议的这场闹剧,也就此结束了。 周赫煊回到天津时,天津的电车涨价风波还没结束。各国领事利用调停淞沪之战的时机,逼迫中央政府解决事端,这导致天津党部停止了排外活动,只有市政府的官员还在继续抗争——天津主要市政部门,仍旧掌握在张学良手里,常凯申的命令根本不管用。 468【孙子】 天津,三乐堂。 刘不同吸着卷烟,叹气道:“周先生,我就不继续掺和电车涨价风波了,明天就到北平参加抗日救国活动。至于天津这边,呵呵,忒没劲!” 刘不同,字恒全,黄埔四期政治科毕业,国党天津市党部整理党务会员会(简称整委会)委员。他虽是黄埔军校生,属于常凯申嫡系,但跟张学良的关系很好,所以才被派到天津党部工作。 天津电车涨价风波当中,刘不同的态度非常激进,甚至号召市民坐电车、用电灯全都不给钱。 电车公司也采取了反击措施,利用电车(工人)工会掀起“驱刘运动”。电车工人制造谣言疯狂攻击刘不同,市长周龙光劝刘不同低调,中央政府也在勒令刘不同收手,刘不同已经在天津待不下去了。 周赫煊劝道:“何至于此,既然中央没有明令撤职,刘先生应该继续坚持才对。” 刘不同苦笑道:“中央又派专员来协调了,还怎么坚持下去?” 刘不同是个爱国主义者,他想为天津老百姓做事,可到处都有人在拖后腿,已然有些心灰意冷。 历史上,刘不同因为电车涨价风波调离天津市党部,跑到北平积极从事抗日救国活动,跟妻子一起为抗日义勇军筹集运送武器弹药,支援东北的民间抗日武装。 此君的性格颇为刚烈,到哪里都得罪人。最后在党政两界混不下去,只能到大学里做教授,结果反而搞出不小的学术成就,他在《六法全书》里引进的大量现代司法观念,一直被后来的台湾当局沿用。 周赫煊问道:“张学良有什么表示?” 国党的天津市党部,跟天津市政府一样,都有许多张学良的心腹,并非老蒋可以随便使唤的。 刘不同摇头说:“张司令让我们尽量配合中央指示。” 周赫煊冷笑道:“常凯申的命令你别管,张汉卿的话也别听。只要天津市党部坚持下去,我保证能让洋鬼子服软,刘先生你敢不敢赌一把?” “有什么不敢?”刘不同豪迈大笑,“哈哈,男人要是没卵,那还叫男人吗?我的老家都被小日本占了,早就无家可归,还怕他什么比利时人!” 周赫煊说:“那好,就拜托刘兄了。” 刘不同道:“包在我身上,党部的同志都希望抗争到底。只要周先生肯出头,我们必定跟随左右!” …… 天津市党部纠察队再次活动起来,根本不理会市政府和中央党部的禁令,这些国党党员的硬气让周赫煊颇为惊讶。同时也证明了一点,常凯申对于天津市党部的领导,已经失控了!或者说,常凯申从来没有真正控制过天津市党部,毕竟这里属于张学良的地盘。 难怪常凯申这次复出以后,会疯狂的搞独裁集权和特务政治,因为他连黄埔四期的某些嫡系党员都指挥不动啊。 在天津党部的抵制和支持下,周赫煊又串联天津总商会,以及天津各行业14家工会,共同发起“收回电车电灯业务运动”,号召商人和市民集资赎回天津电车和电灯的经营权。 天津的那些商人一直对电车业务眼红,当年还撺掇过褚玉璞搞事,若非日法意三国的干涉,电车公司早就是中国人自己的了。 电车公司得知此消息以后,顿时就慌了,因为当初和清政府签署的合同规定,中方是有权利收回的,只要出的钱足够就可以。欧洲总部立即发来指示,要求和天津市政府展开谈判:涨价还是要涨价,但可以每月拿出1万元,用来支持天津慈善事业。 市长周龙光大喜过望,很快就答应了电车公司的要求,并说服其他市政要员通过决议。 至于那些不交税的非法电车路段,似乎完全被周龙光遗忘,谈判时他连提都不提。 “打倒卖国政府!” “驱逐周龙光,我们要张学铭市长!” “……” 周赫煊暗中组织的学生群众游行队伍,在双方签署合同的那天,将市政府官邸团团包围。 周龙光听到外边的游行口号,又惊又怒,脸色发白道:“快签字,快签字!” “轰!” 话音未落,市政府大门突然被推开,无数学生和群众冲进来,吓得守卫人们连连后退,转眼间就涌进了会议厅。 周龙光色厉内荏道:“你们干什么?冲击政府是违法的,是要坐牢……啊,别过来!” “就是他!他就是周龙光!” “打倒卖国市长!” 可怜堂堂的天津市长,居然被人揪住头发,拖到市政府门口疯狂殴打。那个比利时人范本克,更是当场吓得脸色发白,躲到厕所里不敢露面。 事情彻底闹大了,列强干涉也不管用,常凯申更是气得拍桌子。 张学良的性格本就软弱,他觉得民意难违,也就不管常凯申发来的电报,派人到天津进行各方协调。 真正的谈判终于开始,中方闹着要收回电车经营权,电车公司坚持要涨价。此事足足谈了大半个月,终于各自退步,电车公司答应两年之内都不再涨价,市政府对此表示同意。 天津市民得知消息后,一个个欢欣鼓舞,如同打了大胜仗。 周赫煊和天津总商会却很郁闷,因为他们的目标是收回电车经营权。可惜市民对此不感兴趣,只要不涨价他们就知足了,这种情况下无法再煽动民意,根本闹不下去。 当然,这比历史上的结果要好得多,至少电车没有涨价。 由于东北已经被日本人占领,周赫煊不能坐西伯利亚铁路,只能坐轮船前往欧洲开会。 当他从天津港登船出发时,电车涨价风波顺利转变成劳资纠纷。一直维护涨价的电车工会闹起来,因为电车公司不兑现涨工资的承诺,所有电车工人集体大罢工,天津的电车只能继续停运。 比利时人简直欲哭无泪啊,连续歇业几个月,这得造成多大的亏损! 此事一直闹到年底才能解决,电车公司不仅没赚到钱,反而一年亏了200万。 嗯,虽然你电车没有运营,但各租界的过路费还是要交啊。谁让比利时是小国呢,在中国人面前耀武扬威,面对日、法、意等国却露出原形,含着泪也要赔钱纳贡。 中国在列强面前是孙子,比利时也是孙子,只不过大孙子而已。 469【屁股歪了,脑袋也不好使】 周赫煊在海上漂泊期间,国内又连续发生了几件大事。 首先是日本的军政要员,决定在上海虹口公园为天皇庆生,顺便举行“淞沪战争祝捷大会”。 时任淞沪警备司令的陈铭枢非常愤慨,于是找到“暗杀大王”王亚樵,两人谋划着暗杀行动来破坏日军的庆祝活动。 由于日本人警惕心很高,不准任何中国人参加“祝捷大会”,于是王亚樵请来流亡上海的朝鲜人负责动手。王亚樵找到安昌浩,并提供4万元经费,安昌浩又找到金九来具体实施。 金九寻来通晓日语的尹奉吉,由尹奉吉混入日军的“祝捷大会”。此君冲到距离主席台数米处,将伪装成水壶的炸弹投到日本军政要员的人堆里。 日本驻沪留民团行政委员长河端贞次被当场炸死,日本上海派遣军总司令(陆军大将)白川义则身中204块弹片,抢救了近一个月后死亡。日本第九师团长植田谦吉和日本驻华公使重光葵,均被炸断一条腿,另有多名日本军官和士兵伤亡。 负责刺杀行动的尹奉吉被当场逮捕,随后日军对上海法租界的朝鲜人疯狂报复,安昌浩等17人被捕。金九通过路透社宣称自己是主谋,警告日本不要滥杀无辜,最后在褚辅成(国难会议上拍桌子那位)的帮助下成功逃脱。 此次暗杀行动的首倡者是陈铭枢,总策划人是王亚樵,联络人是安昌浩,具体策划和实施者是金九和尹奉吉,可谓中国和朝鲜的一次成功的国际合作。(在某论坛嘲讽老王地摊文学那位,可以歇歇了,王亚樵策划暗杀白川义则没错,别只记得韩国金九) 白川义则的死讯,给中日两国都带来极大震撼。因为这家伙当过陆军大臣,积极倡导武力征服中国,同时也是第一个不听号令、擅自行动的关东军司令官,当初利用郭松龄叛乱,将关东军部署在东北大片地区。 可以说,关东军能成功侵占东北,白川义则的贡献不说排第一,至少也能排进前五。 这家伙居然被人给暗杀炸死了,全中国人民无不欢欣鼓舞,好多爱国人士自发地放鞭炮庆祝。 日本天皇下旨追封白川义则为男爵,并作诗哀悼:“少女雏祭日,止战谋和时。丰功不可灭,留取长相忆。” 中国的报纸也为白川义则写了两句诗:“乘着军舰而来,躺着棺材而去。” 白川义则是侵略上海的日军总司令,他被炸得重伤抢救,淞沪之战顿时打不起来。中日双方迅速加快了和谈的速度,在诸国列强的调停下,两国于5月5日签订《淞沪停战协定》。 这个停战协定签署得很仓促,双方都想着尽快完事,南京国民政府的表现再次显露出软弱可欺。 周赫煊在洛阳跟常凯申密谈的时候,早就把局势分析得很清楚,他希望中央政府能够硬气一些。常凯申也表示自己会硬气,但真正谈判时,为了苟且偷安什么都不顾了。 《淞沪停战协定》居然把上海划为“非战区”,在规定日军必须撤退的同时,也规定了中国军队不得驻扎上海,以此来讨得友邦(列强)欢心。 中国的领土被无端侵略了,停战之后居然还不准中国的军队驻扎,幸好这个规定只是暂时的。 说一句笑话,淞沪之战的交战双方虽是中国和日本,但在解决期间其实已经沦为配角,诸国列强才是真正的主角。 英国派遣10艘军舰、6000余人增兵上海,美国把亚洲的全部军舰集中在上海,达17艘之多,法国在上海的兵力也增至3000人。中国和日本都不敢再打,生怕自己表现得太过强硬,会惹怒了这些欧美列强们。 英法美三国就是亲爸爸,两个儿子打架无所谓,但现在要砸家里的东西(在华利益),那就坚决不能容忍了,谁敢再动就打谁屁股。 其实中国和日本都被欧美列强给吓住了,如今国际流行的是“绥靖主义”。即便中日双方全面开战,英法美诸国最多也就谴责几句,他们那些军舰都是吓唬人的,根本不可能真的开火。 区别在于,日本是真的受到恐吓。虽然“一二八事变”的真正目标是转移注意力,但日本军方从来不缺疯子,好些家伙闹着要趁机全面侵华,列强的恐吓实际扼制了战争规模扩大。 而中国方面则是乐意被列强恐吓,列强摆出的阵仗越凶,常凯申、汪兆铭那些人就越高兴,因为他们是真不想打、也不敢打仗。 淞沪之战虽然顺利解决,但常凯申的威望却迅速跌落,全国各界都闹着要收回东北和民主立宪。常凯申一方面为了转移民众注意力,另一方面为了统合巩固军权,迅速宣布“攘外必先安内”的政策,不顾中央的巨额财政赤字,纠集大军开始围剿红区。 在《淞沪停战协定》签署的半个月后,常凯申就自任为“剿匪总司令”,靡费钱粮继续打内战。 事实上,由于中国地大物博,民国时期的经济发展并不慢。据不完全统计,在1927-1937这黄金十年期间,中国的gdp增长很可能达到了9%。如果一直和平发展,不说赶英超美,但追赶日本是完全可以做到的。 可惜,经济发展带来的红利,都在连年内战当中消耗殆尽,普通国民的生活没有任何改善,国家的军事科技也发展缓慢。直至日本全面侵华时,中央政府都还欠了一屁股债,反倒是四大家族赚得盆满钵满。 特别是那些江浙大财团,心里后悔啊,当初居然支持常凯申这个白眼狼北伐。现在常凯申做了老大,不但没有回报他们,反而变本加厉地搜刮,四大家族利用各种手段侵吞他们的利益。 当周赫煊的欧洲得知《淞沪停战协定》的内容后,只能是一声叹息。他该说的都给常凯申说了,常凯申也虚心纳谏,可到到头来却没有任何改变。 脑袋是个好东西,但屁股往往决定脑袋。 470【论佛】 早在17世纪,海洋是属于荷兰的,当时它还叫尼德兰。 这个巴掌大的欧洲小国,被誉为“海上马车夫”,它的商船数目超过其他国家的总和。荷兰东印度公司的贸易额,一度占据全世界总贸易额的50%。当时全世界共有2万艘海船,其中有1.5万艘属于荷兰。 然而从17世纪末期开始,荷兰迅速走向衰落,结束了它短暂的黄金时代。 五月的阿姆斯特丹,气候宜人,周赫煊甚至需要穿上外套御寒。 受世界性经济危机影响,这座欧洲超级大港,如今显得有些萧条,来来去去的商船少得可怜。 “呜~~~” 长长的轮船汽笛声中,周赫煊带着随从走下舷梯,老远就看到码头上的中文横幅。 周赫煊快步走过去,对几个给他接船的国人说:“诸位久等了!” 此时的南京国民政府,并没有向欧洲小国派遣外交公使。只有顾维钧、颜惠庆等人在积极奔走,打算争取荷兰、比利时、西班牙等国的支持,并于明年派遣金问泗担任比利时和荷兰公使,胡世泽担任瑞士公使。 因此,顾维钧和颜惠庆应该很讨厌周赫煊。他们在日内瓦辛苦争取比利时的国际支持,周赫煊却在天津找比利时公司的麻烦,在两人眼里这属于不顾大局的行为。 周赫煊却不这么认为,打铁还得自身硬,欧洲小国支持有个屁用。更何况,用本国百姓利益换取的外交支持,这种支持不要也罢,跟摇尾乞怜有什么区别? 眼下给周赫煊接风的,都是旅欧民间人士,并没有任何官方代表。 一个身材略微发福的中年女性,非常豪爽的抱拳说:“周先生,我是吕碧城,欢迎你来阿姆斯特丹!” 周赫煊笑道:“兰清先生,久仰大名!” “飞将词坛冠众英,天生宿慧启文明。绛帷独拥人争羡,到处咸推吕碧城。” 这是内廷秘史缪珊如赞叹吕碧城的诗歌,做为晚清第一才女,当时确实达到了“到处咸推吕碧城”的盛况,与秋瑾并称为“女子双侠”。 至于后世流传的关于吕碧城和秋瑾的交情,多半属于杜撰。 秋瑾确实慕名拜访过吕碧城,但什么“一见如故、义结金兰”都为虚言。两人之间的分歧太严重了,一个是反清革命派,一个是改良立宪派,一个颠覆传统、身穿男装,一个维护传统、喜欢女装,哪里能谈得高兴? 秋瑾当时邀请吕碧城去日本留学,一起参加革命。吕碧城才不愿意,她在平津两地被捧上天了,用得着跟秋瑾这个“泥腿子”劳碌奔波? 两位女侠之间仅有的一次会面,可以用不欢而散来形容。 只有在解放妇女这种事情上,秋瑾和吕碧城拥有共同语言,吕碧城后来为秋瑾创办的《中国女报》撰写过文章。 但不管如何,吕碧城也在晚清民国史上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她以女子之身,出任袁世凯的总统府机要秘书,后来又担任总统府参政,令当时的无数男儿为之汗颜。 周赫煊问道:“兰清先生怎么在荷兰?” 吕碧城解释道:“我前些日子在日内瓦,碰到了顾少川(顾维钧)。他听说你要来荷兰,因此让我帮忙接待,毕竟荷兰这边没有中国领事馆。” “那真是叨扰了。”周赫煊说。 吕碧城又介绍了几个同伴,都是旅欧的名人和学生,大家结伴前往附近的一家旅店。 等周赫煊把行李安放好以后,众人又前往附近的一家中餐馆吃饭。整张桌子没有酒和肉,清一色的素材,杯子里倒的都是清水。 吕碧城笑道:“想要避免人类流血,就该从餐桌上做起。保护动物和倡导和平一样,都是文明的发展趋势,周先生不会介意吃素吧?” “客随主便。”周赫煊不予置评,虽然他打心里不赞同“动物保护主义”。 保护动物是应该的,比如保护野生濒危物种,但如果把鸡鸭猪羊也一起保护,那未免太过强人所难了。 至于把保护动物和呼吁和平扯在一起,周赫煊只能嗤之以鼻——吃饱了撑的! 吕碧城举杯说道:“我以水代酒,欢迎周先生再来欧洲,为我中国的和平事业而奔走。” 周赫煊笑道:“多谢诸位的款待!” 众人纷纷举杯,边吃饭边谈论远东和欧洲的局势,偶尔也有人探讨佛教和艺术。 吕碧城突然问:“周先生信教吗?” 周赫煊回答说:“我信奉科学,但不排斥正常的宗教,也不敢否认神灵的存在。或许,冥冥当中确实有神灵,但这个神灵无法保佑世人,只有我们自己才能拯救自己。” 吕碧城笑道:“我读过周先生的法文版《神女》,里面涉及很多神话传说。女主人公在荒野昏迷之际,恍惚中看到天边的佛陀,我认为这是一种心灵的顿悟,也是一种佛性的显化。众生都有佛性,天生向往善良和光明,而战争和杀生都是泯灭人性,也是泯灭佛性的行为。” 这女人信佛已经信疯了…… 周赫煊只能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在我看来,佛是大智、大悲和大能的人格体现。说得通俗一些,佛代表着一个理智、情感和能力都达到圆满境界的人格。从哲学角度而言,这是人类的终极追求。从宗教角度而言,佛教跟其他宗教最大的区别在于:佛不是万能的,佛不能赐予我们以解脱。佛只能教导我们,引领我们凭借自己的努力来解脱。佛不能使我们上天堂,或让我们下地狱,不管是天堂般的西方极乐世界,还是恐怖的十八层地狱,都是我们自己的所作所为得来的。” 吕碧城眼睛一亮,点头道:“周先生对佛法的理解颇有见地,可有信佛的打算?” “心中有佛,万物皆佛,”周赫煊笑道,“数百年来,中国人讲三教归一。儒家有君子,道家有圣人,儒家有佛陀,我认为这三者的描述殊途同归。都是通过自身的努力,达到理智、情感和能力的圆满,君子是佛陀、佛陀是圣人、圣人也是君子。人只要达到了那个境界,自可立地成佛、肉身成圣。信不信佛,倒还在其次。” 吕碧城苦思良久,突然双手合十拜道:“周先生,碧城受教了!” 周赫煊又问:“兰清先生修的是佛家哪一派?” 吕碧城道:“净土宗。” 周赫煊笑着说:“何须奢求往生西方净土?只要人人努力,人人奋斗,中国也能成为人间净土。”周赫煊颇为装逼地指指天上,又指指自己的心脏,“净土不在极乐世界,而在你我的心中。心中有净土,则阿鼻地狱亦为净土。心中有地狱,则西方极乐亦是地狱。” 吕碧城莞尔道:“周先生说的是禅宗思想,跟净土宗还是有些区别的。” “佛与佛有区别吗?”周赫煊问。 吕碧城顿时讶然,这个问题别说是她,就连那些大德高僧都不好回答。 周赫煊又问:“既然佛与佛没有区别,那禅宗和净土宗又有什么区别?” 吕碧城开始思想混乱了,她是两年前才开始皈依佛教的,佛家的理论和修为都还较浅,怎么想得通这种高深问题? 沉默了好半天,吕碧城合掌说:“周先生,我修行不精,无法回答你的问题。见笑了。” 周赫煊说:“不管是人,还是佛,都应当有大慈大悲之心。如今国难当头,兰清先生为何不回国倡导和平?这也是修行。地藏王菩萨发下大宏愿说: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眼看中华大地就要沦为人间地狱,修行之人又怎能只想着自己往生极乐呢?如今弘一法师也在修行,但他的修行没有避世,而是积极为中国呼吁。他常说:念佛不忘爱国,救国不忘念佛。兰清先生以为如何?” 吕碧城的思想越来越混乱,终于起身道:“我明天就回国,向弘一法师请教佛理!” 周赫煊微笑着不再说话,这番忽悠可是废了他不少的脑细胞。 周赫煊没想到的是,他的脑细胞还得继续受煎熬,第二天突然又有三位大师来拜访:佛洛依德、罗曼罗兰和爱因斯坦。 471【小白鼠】 阿姆斯特丹街头,三个老头儿晒着太阳悠闲前行。 爱因斯坦看看旁边拄拐杖的弗洛伊德,低声对罗曼罗兰说:“你怎么把他也招来了?真是个麻烦事。” 罗曼罗兰笑道:“你可以不喜欢他的理论,但不可否认他的学说。” 爱因斯坦皱着眉头不说话,虽然在反战事业上,他和弗洛伊德展开过合作,但却极为反感弗洛伊德的学说。 特别是弗洛伊德好几次写信给爱因斯坦,说想给他做心理分析。爱因斯坦感觉自己就像个被怪物科学家盯上的小白鼠,都快产生心理阴影了,他写信回应:“我很遗憾不能满足您的愿望,因为我想在一个还未被分析的暗处呆着。” 对于爱因斯坦所取得的成就,弗洛伊德总说是走运。 爱因斯坦表示很不爽:“你不了解我,怎能说我走运?” 弗洛伊德反驳道:“因为你研究的是数学物理,不像我研究的心理学,人人都可以插嘴。” 几年前,门格博士和作家茨威格给许多人写信,号召支持弗洛伊德拿诺贝尔奖。爱因斯坦回信给门格说:“出于对弗洛伊德先生的杰出成就的敬慕,我决定不掺和这件事。” 综合以上的情况,可以得出一个结论:爱因斯坦和弗洛伊德互相看不顺眼,但却常常保持联系,他们对彼此的成就既感到不屑,又给出了肯定和尊重。 至于罗曼罗兰,他和爱因斯坦、弗洛伊德都是好朋友。 弗洛伊德最著名的《梦的解析》,但这本书卖得很糟糕,一直不被主流社会所认同。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以后,弗洛伊德才渐渐被学界承认。 而最先认可弗洛伊德学说的,不是欧洲医学界,而是欧洲文学和艺术界。 从20年代开始,弗洛伊德就跟法德奥等国的文学家、艺术家走得很近,经常写信探讨心理学在文艺作品中的作用。 至于这次,爱因斯坦和罗曼罗兰,是来阿姆斯特丹出席国际非战会议的,而弗洛伊德却是来海牙出席欧洲医学会议,三个老头儿莫名其妙就碰到一起。 “我对周赫煊很感兴趣,”弗洛伊德道,“他的《神女》当中出现了各种梦境和臆想,能写出这样作品的人,他的心理活动应该很奇妙。” 爱因斯坦吐槽说:“你是想给他做精神分析吧?” 弗洛伊德点头笑道:“是有这个想法。” “真是个令人讨厌的喜好,”爱因斯坦说,“我敢肯定,周赫煊绝对不喜欢被你研究,正常人都不喜欢。” 弗洛伊德指着罗曼罗兰:“他就愿意被我研究。” 爱因斯坦道:“所以他不是正常人。” 罗曼罗兰哈哈大笑:“你们每次见面都要争吵,我已经习惯了。” 爱因斯坦掏出一盒雪茄,递给罗曼罗兰一支,又故意对弗洛伊德说:“你要来一支吗?” 弗洛伊德盯着雪茄直咽口水,随即连连摇头道:“不抽,不抽,活命要紧。” 爱因斯坦潇洒的点燃,吸着雪茄感叹道:“吸烟真是一种享受啊。” 弗洛伊德顿时急了,摊手道:“快给我也来一支。” “你不是不抽吗?”爱因斯坦得意地说。 “我是不抽,还不能含着?”弗洛伊德郁闷道。 “哈哈哈哈!” 爱因斯坦和罗曼罗兰同时大笑。 弗洛伊德还真只能把雪茄含在嘴里,不敢真抽。他是个老烟枪,抽雪茄抽出了口腔癌,现在不得不把烟戒掉。 貌似搞学术研究的都喜欢抽烟,爱因斯坦也是个烟鬼,还说什么“烟斗让人思考”。 心理学研究史上,烟瘾最大的是铁钦纳,他甚至说:“一个男人若不会抽烟,就不要指望成为心理学家。”他不仅自己抽,还带着学生抽,结果不抽烟的学生也被逼着做样子抽几根。铁老师的课题研讨会上,常年吞云吐雾,你要问女学生怎么办?嘿,人家根本不允许女学生参加。 至于弗洛伊德抽雪茄,人家是有专业解释的。他认为爱抽烟的人都很可怜,因为在婴儿时期未能充分的吸吮母乳,所以长大以后才用抽烟来弥补这方面的不足,这是本能欲望的满足。 三个老头儿终于慢吞吞来到旅店,弗洛伊德叼着没有点火的雪茄,拍门用德语喊道:“周先生在吗?” 周赫煊开门看到这老头儿,顿时感觉很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再往外一瞧,终于发现爱因斯坦和罗曼罗兰,这是欧洲大师组团旅游吗? 爱因斯坦介绍道:“周,这是著名心理学家弗洛伊德,这是著名作家罗曼罗兰。” 周赫煊连忙说道:“三位先生快请进!” 旅店客房里只有两张凳子,罗曼罗兰和爱因斯坦各坐一张。弗洛伊德年纪较大又身体不好,直接坐在舒适的床沿上,周赫煊帮他放好了拐棍,在旁边陪这老头儿坐下。 爱因斯坦一开口就笑道:“周,我上次见到波尔,把你那个量子猫实验说出来,顿时让他哑口无言。现在欧洲研究量子理论的物理学家,都在思考量子猫实验,他们把实验定名为‘周赫煊的猫’。” 周赫煊狂汗道:“我也就是异想天开而已。” 罗曼罗兰说:“我非常喜欢你的《神女》,那本书充满了对人性的拷问,以及对和平自由的向往。你是一位值得尊敬的人道主义作家。” “哪里哪里,”周赫煊说,“我只是个小作家,您是‘欧洲的良心’。” 罗曼罗兰笑道:“我如果是欧洲的良心,那你就是亚洲的良心。” 坐在四人都没有想到,罗曼罗兰就那么一说,以后还真有人把周赫煊称为“亚洲的良心”。 罗曼罗兰又说:“周,对于中国所遭遇的一切,我表示非常同情且愤慨。这次国际非战会议上,我一定帮中国说话,号召全世界一起谴责抵制日本的战争行为!” “多谢!”周赫煊由衷感谢道。 两人刚说了几句,弗洛伊德就忍不住出声:“周,我也对你的《神女》很感兴趣,我可以帮你做精神分析吗?” 周赫煊愣愣地看着他:“……” 472【修身、治国和心理学】 弗洛伊德的学说是颠覆传统的,把数千年来人类社会的伦理道德碾得粉碎。 《梦的解析》出版以后,八年时间总销量只有600本,可想而知其推广难度有多大。《性学三论》的出版,欧洲社会更是把弗洛伊德视为满脑子淫邪思想的下流胚,医学机构甚至联合起来抵制他,导致弗洛伊德成为学界最不受欢迎的人。 直到弗洛伊德都快满60岁了,终于收到美国克拉克大学的邀请,在美国举办了一系列讲座,他本人的学说因此被美国主流社会认可。 弗洛伊德当时是很兴奋的,辛辛苦苦几十年,终于熬出头了。 但也仅此而已,美国的认可,并不代表欧洲的认可。因为美国是科学和艺术的蛮荒之地,欧洲三流学者过去都被奉为上宾,弗洛伊德在欧洲依旧属于歪门邪道。 直至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战争带来的心理创伤,促进了欧洲心理学研究的繁荣进步,弗洛伊德才终于媳妇熬成婆。 为什么弗洛伊德的学术生涯如此坎坷? 很简单,很少有人能正视自己的欲望,更不愿承认自己“肮脏”的一面。 周赫煊同样如此,他才不想被精神分析,那就好像赤条条展现在别人眼前,什么隐私都曝光出来了。他笑嘻嘻地说:“等我出现精神疾病时,再来请你做精神分析吧。” 弗洛伊德说:“周,你这是非常错误的想法。精神分析并不一定要有精神疾病,健康的时候依旧可以进行,它能调整人的思想和情绪状态。就像定期看牙医一样,这是对健康的维护保养。我每天都坚持给自己做精神分析,所以我的精神一直很健康。即便我已经患了口腔癌近十年,经历过多次痛苦的手术,但我却能以平常心对待癌症。” “抱歉,我还是不希望自己的精神被人研究。”周赫煊婉言拒绝道。 爱因斯坦插话说:“我坚决支持周,人可以自我调节,并不一定需要心理学家来帮忙。” 弗洛伊德耸耸肩:“好吧,我放弃。” 周赫煊笑道:“我们还是来聊聊其他吧,比如历史,或者宗教。” 听到这话,弗洛伊德高兴地说:“你有看我最近几年的研究作品?” 周赫煊道:“略微有些了解。” 弗洛伊德已经快80岁了,但他的心理学研究从未停止,这些年的研究对象,已经从个人转向宗教、社会、文化和历史方面。比如《一种幻想的未来》,就是从心理学角度来探讨宗教,认为宗教是一种幻想,是人类必须摆脱的一种强迫性神经病阶段。又比如《文明及其不满》,主要阐述文明与本能的联系与对立。 弗洛伊德说:“周,我读过你和汤因比的《历史研究》系列论文,你们是从哲学角度分析阐述人类文明。而我试图从心理学角度来研究它,文明是服务于爱欲的过程,爱欲的目标是把人类个体、家庭、种族、民族和国家结合成一个大的统一体,一个人类的统一体,这就是人类的本来面目。它源于生存的本能,人类生的本能推动了文明和社会的形成。” 罗曼罗兰道:“我很赞同这个观点,人类的欲望推动者社会和文明发展,但有时候欲望也会带来毁灭和退步。” “比如战争。”爱因斯坦说。 弗洛伊德道:“战争也源于本能。人类有两大本能,一个是生存本能,一个是死亡本能。死亡本能赋予人类以进攻性和毁灭性,文明的进步就是一种斗争,是爱神与死神之间的斗争,也是生存本能与死亡本能之间的斗争。” 周赫煊皱眉说:“但我觉得,以前的殖民战争,20年前的欧洲大战,以及现在日本侵略中国,都是一个群体对另一个群体掠夺。这种掠夺是在争抢利益空间,也是生存本能在驱使,跟死亡本能没有多大关系。” “不不不,”弗洛伊德连连摇头,“死亡本能的表现有内外两种,对内表现为消极、自我放逐、自我惩戒、自虐甚至是自杀行为,而对外则表现为破坏与攻击。战争可以算是死亡本能向外发展的终极体现,其中虽然也包含着生存本能因素,但不管有多少理性主义动机,其中的毁灭欲望都占据最大分量。” 周赫煊问道:“那如果一个爱国者,为了保卫国家、保护文化、保护家庭和亲人,自发地踏上战场呢?他的行为也是死亡本能在驱使吗?” “你说的这个情况很复杂,”弗洛伊德道,“爱国者在踏上战场前,他的动机源于爱的本能,也就是生存本能,这是一种扼制战争的行为。但当他踏上战场以后,一切爱的本能都会被忽略,变成由死亡本能来主导。你在看待这个问题的时候,不应该有善恶的道德观念,要从纯学术的角度来看待。本能就是本能,是人类最原始的欲望,它不应该有善恶之分。只不过,爱的本能带来的影响主要是积极的,而死亡本能带来的影响则主要是消极的。” 罗曼罗兰问:“那如果从心理学角度来分析,要如何制止和避免战争呢?” “理性与道德,”弗洛伊德说,“人和动物都有本能,而人除了拥有本能之外,还有自我和超我意识。自我意识是后天形成的,它给人带来理性,让人懂得趋吉避险。而超我意识更是让人拥有伦理道德,比如周所说的爱国者,这就是一种超我在主导行动。想要避免和终止战争,需要用理性来认识战争的可怕,需要用道德来压制死亡本能带来的毁灭欲望。最可取的办法,就是用理性与道德来制定一套规则,让所有国家和人类都去遵守,不敢轻易破坏这种规则而发动战争。” 周赫煊感觉好有道理,居然无言以对。 弗洛伊德又说:“其实不仅是战争,人类文明社会也是如此。社会充斥着人的非理性,每个人都出生在非理性的社会,并且慢慢被约束和改造,被伦理、道德、风俗所束缚。人影响社会,社会又影响人,这就形成一个恶性循环,只有少数意志坚强的人能够超脱出来,并对社会造成良性的影响。人类天生的进攻本能,导致个体反对全体,或者全体反对个体的敌意。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生出毁灭世界的念头,而被道德伦理约束后,这种毁灭世界的念头就会对内转为消极自毁。这种进攻本能,是死亡本能的派生物和主要代表,它是和爱的本能共存的,一起享有着对世界的统治权。向前发展的社会文明,就是爱的本能与良好的道德伦理,所带来的积极影响;而倒退衰落的社会文明,则是死亡本能与坏的道德伦理,带来的消极的影响。无论是人,还是文明、社会与国家,都需要保持一种微妙的爱的本能与死亡本能的平衡。” “我明白了,修身与治国之道,就是学会运用这种平衡。”周赫煊茅塞顿开,感觉受益匪浅。 473【欲望、理智和道德】 常言道,万法归宗。 有时候,不同的学科,不同的理论,不同的派别,不同的宗教,抛开它们的各种分歧不管,最后得出的结论往往殊途同归。 弗洛伊德说的那番话,其实有点像儒家的仁治思想,跟老子所言的“治大国如烹小鲜”也有些异曲同工之妙。不过他表达得更客观,也更笼统,只提理论,而没有给出实际的操作方法。 周赫煊对此佩服不已,但很快就佩服不起来了,因为弗洛伊德的思想倾向于悲观。 “想要达到一种理想中的平衡,是非常困难的,”弗洛伊德继续说道,“人类虽然拥有自我和超我意识,从而衍生出理性和道德。但人类往往被本能所支配,本我意识所带来的影响,远远超过自我和超我。所以战争不可避免,所以社会总是非理性状态,这是不可控制和避免的。” 弗洛伊德在心理学方面的伟大成就之一,就是发现人格是由本我、自我和超我组成。 说得直白通俗一些,“本我”就是自然性格,是欲望,是本能,比如饿了要吃饭,渴了要喝水。“自我”则是理性意识,比如商店里的东西应该用钱买,而不是直接动手抢劫。“超我”则更加完美,是道德、伦理当中的我,比如尊老爱幼、救死扶伤、精忠报国。 再说得简单一点,“本我”是“我想要这么做”,“自我”是“我能够这么做”,“超我”是“我应该这么做”。 弗洛伊德最令人诟病的一点,就是把“本我”极端放大,认为个人、社会和国家都是“本我”在起作用,本能欲望推动着个人和社会发展。所以他扯了那么多大道理,最后得出的结论是:理性和道德往往很难起作用,在本能欲望的支配下,个人和群体总会选择非理性的行为,因此战争这种事情无法避免,个人和社会的错误也无法避免。 罗曼罗兰第一个就不服,他争辩道:“人之所以为人,就是因为有崇高的道德,以及对光明未来的追求。远古文明时,人类在茹毛饮血,接着又有了奴隶和封建制度。而正是对着美好和善良的追求,渐渐有了自由和民主。本能的欲望,总是在崇高的道德面前低头,而不是被欲望所奴役。我相信总有一天,全世界的人类都能自由自在的生活,消除贫困与疾病,更没有战争的恐惧。” 弗洛伊德笑道:“如果你长时间从事心理学研究,就会发现本能欲望如同大海,而理性和道德只是小小的湖泊和河流。湖泊和河流,永远无法与大海抗衡。” 爱因斯坦问周赫煊:“周,你怎么看?” 周赫煊笑道:“我既不赞同罗曼罗兰先生的道德制胜论,也不赞同弗洛伊德先生的本能支配论。我认为人最宝贵的是理性,道德无法持久,本能可以压制,只有理性才是驱使人类和社会进步的核心砝码。” 爱因斯坦哈哈大笑:“跟我一样,我也是理性派。” 弗洛伊德反驳道:“人在关键的时候,总是会失去理智和道德,依靠本能的欲望来行事。” 这个话题没法继续聊了,弗洛伊德看重“本我”,罗曼罗兰支持“超我”,而周赫煊和爱因斯坦则是崇尚“自我”。 如此情况,是因为他们的出发点不同。弗洛伊德常年跟精神病人打交道,深知本能欲望的恐怖支配力;而罗曼罗兰属于圣母(褒义),他已经抛弃了个人和国家利益,追求的是全人类的幸福。 至于爱因斯坦和周赫煊,虽然他们也热爱和平、反对战争,但始终保持着自己的理智,永远不可能像罗曼罗兰那么疯狂。他们有自己的做人准则和底线,一切行为都是依照这条准则底线来进行,属于非常典型的理智派。 罗曼罗兰还在坚持己见,他说:“人性的光辉是伟大的,就拿这次国际非战会议来说。为什么召开这个会议?是因为人类追求正义和光明,欲望必须得到克制,所以我们才能团结到一起。” 弗洛伊德泼冷水道:“你属于少数能够超脱的人,跟你一样的人非常稀有。你们无法制止战争的来临,就像道德无法战胜本能一样。你们的这次非战会议,我并不看好,谈论不出什么结果的。” “讨论不出什么结果,也并非因为本能欲望太强大,”周赫煊说,“世界各国都有自己的利益,比如日本侵略中国,是侵犯了欧美列强利益的。但为什么现在国际上流行绥靖主义?是因为列强自身国情糟糕,大萧条之下谁都不愿打仗。更有欧洲大战(一战)的前车之鉴,战争会带来恐怖的恶果,因此在理智的判断下,列强选择了绥靖主义。” 罗曼罗兰问:“周,你也不看好这次会议吗?” “是的,”周赫煊点头说,“我只能尽可能的呼吁和平,但这种呼吁,必须提前给列强讲明道理,解释法西斯扩散带来的危害,让列强自己来权衡利弊,从而让他们得出理智的判断。” 爱因斯坦附和道:“周说得很对,只有让各国看到了战争扩散的恐怖,他们才会站出来制止战争。只谈什么和平美好是没有用的,道德只是一套约定俗成的规则,而规则往往是用来破坏的。” 罗曼罗兰坚持道:“不管如何,我们必须为和平与自由而努力,我相信人类的未来是美好的,只不过暂时还没有发展到那个历史阶段而已。” 像罗兰罗兰这种圣母兼圣斗士,不管他有多天真,做法有多么不切实际,但周赫煊必须感到佩服。 人类文明需要这种人,他们所代表的美好品质,是普罗大众的终极追求,代表着人类的光明未来。就像是黑夜里的灯塔,他们散发出的光芒,指引着人类朝着正途前进。 周赫煊和三位大师聊了一整天,隔日弗洛伊德便去海牙出席医学会议了。而爱因斯坦和罗曼罗兰,则留在阿姆斯特丹等待召开非战会议。 来自世界各国的反战人士,陆陆续续汇集在阿姆斯特丹。 周赫煊很快又遇到一位值得尊敬的女性——国母孙夫人。 474【非战会议】 1932年5月份召开的国际非战会议,并不是一次国际官方会议,大部分由民间反战人士倡导和参与。 可别小看这些和平爱好者,一个个都拥有着巨大影响力,他们在舆论阵线的话语权甚至超过各自的政府。 孙夫人披着白色坎肩,在会场门口对周赫煊说:“周先生,你先请!” 周赫煊连忙道:“还是宋女士先请。” 孙夫人不再推辞,脸上带着些许微笑,迈步走进会场当中。 两人走进会场的时候,里面已经来了几位。罗曼罗兰迎上来,热情地与周赫煊握手道:“周,我们又见面了。” 周赫煊笑道:“我来介绍一下,我身边的这位女士,是中华民国开创者孙先生的夫人。宋女士,这位是欧洲大文豪罗曼罗兰先生。” “宋女士你好!” “罗兰先生你好!” 互相寒暄完毕,罗曼罗兰又为他们介绍其他人:“宋女士,周先生,这位是英国的‘红色贵族’马莱爵士,这位是法共中央委员古久列先生,这位是《中国论坛》主编伊罗生先生。” 罗曼罗兰介绍的,都是欧洲极有名气的反战主义者。 马莱爵士属于英国工党左派,古久列是法国《人道报》的主编,伊罗生则是美国著名的反战记者(《中国论坛》是一本美国英文杂志)。 众人在罗曼罗兰的介绍下很快熟络起来,低声谈论着如今的国际形势。 大概过了几分钟,突然又进来两人,一个是《西线无战事》的作者雷马克(德国人),另一个是《炮火》的作者巴比塞(法国人)。 《西线无战事》如今风靡全世界,6台印刷机和10部装订机,为这部小说加班加点的忙碌,在欧、美、亚各州都卖疯了,掀起一股国际反战主义风潮。它甚至被美国好莱坞改编成电影,荣获奥斯卡最佳影片和最佳导演奖。 除此之外,还有美国作家特莱萨,德国作家路易·朗,未来英国左翼读书联盟的创始人戈伦茨等等。 反正来参加会议的没一个是普通人,都拥有巨大的社会影响力,职业有作家、诗人、书商、记者、艺术家、科学家、史学家、政治学家和社会活动家。 当爱因斯坦来到会场时,众人立即报以热烈掌声——全场唯一的科学家。 周赫煊感觉自己来到了左派大本营,英共、法共和德共就有十几个。马莱爵士和戈伦茨虽然是英国工党,但同样属于左派人物,崇尚社会改良与和平运动。 特别是戈伦茨,此人目前的名声并不大,但再过几年就非常厉害了。他创建的左翼读书联盟,在英国掀起狂热的红色学习风潮,到1938年时会员人数已经接近6万人。他们认为资本主义就要完蛋了,世界未来的发展,往坏处说就是法西斯主导,往好处说就是社会主义的天下。 这股风潮对未来英国的政治影响很大,间接导致英国在二战后进行各种社会改良,颁布了众多的社会福利政策。 然而最搞笑的是,虽然戈伦茨在英国积极推广左派思想,他个人也极度向往社会主义,但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大资本家。他在伦敦的大房子里有10多个仆人,一所乡间别墅只是花匠就有3个。他出门坐的是可以躺着睡觉的订制豪车,每天中午都在高级餐厅吃饭,拥有两位数的女秘书,其中好些女秘书都发展为情人。 按照弗洛伊德的心理学理论,戈伦茨在事业上选择“超我”,在私人生活上追求“本我”。 矛盾吗? 似乎,也不矛盾。 趁着会议还没正式开始,戈伦茨悄悄找到周赫煊说:“周先生,我希望在英国代理出版你的全部作品。” “当然可以,具体的合作我们私下再说。”周赫煊自然不会拒绝这个英国大书商。 “那真是太好了!”戈伦茨搞笑地笑道。 周赫煊下意识的感觉,戈伦茨宣传左派思想的动机不纯。如今英国出版业萧条,人们对资本主义感到绝望,继而开始对社会主义、共产主义感兴趣,做为书商的戈伦茨或许只是为了赚钱才投身左派阵营。 不仅是英国,当下整个欧洲和美国,都在开始反思资本主义的缺陷,从而诞生出一大批“共产主义粉”。 同时“绥靖主义”、“非战主义”、“独立主义”思想也在泛滥,这两年美国销量最好的书,全都是一些反战文学作品。战争在欧美人民心中,被渲染为极端恐怖的事情,似乎整个人类都会因战争而灭亡。 这种发端于民间的反战思潮,自下而上的影响着各国政府。政客为了获得平民选票,纷纷把自己包装成和平主义者,并且实质性地在推行绥靖主义。 说得直白些,一战打得太惨烈,大家都怕了,不想再来第二次。 整个会议期间,周赫煊和孙夫人无疑成为焦点,因为他们是中国人。日军悍然侵占中国东北,接着又进攻上海,这是最近全世界瞩目的战争行为。 罗曼罗兰最先上台讲话,接着是爱因斯坦和马莱爵士,内容都围绕着“反战”这一话题。 孙夫人紧接着发言说:“对于欧洲人而言,法西斯正在壮大,战争迫在眉睫了。而对于中国人而言,日本法西斯已经开始肆虐,战争已经切实的爆发。中国人正在抵抗日本法西斯,是人类抵抗法西斯的最前沿阵地。中华民族自古以来爱好和平,而日本法西斯打破了美好的安宁。在日本人的铁蹄下,中国人民流离失所,满洲大片土地沦丧……这是丑陋的战争,这是可耻的侵略。中国人民必须站出来反抗法西斯,就像欧洲人民必须站出来反抗法西斯一样。朋友们,我们的追求是一致的,都是为了人类美好的未来而奋斗。我希望,中国人民不再孤军奋战,我希望,全世界的反战人士能够团结起来。在中国的东北,那里已经成为人间地狱……” 孙夫人显然早有准备,列举了许多关东军的劣迹。比如,日军残酷镇压东北民众,无端抢夺中国人的私有财产;又比如,日军为了防御苏联,抓捕奴役中国劳工修建军事工程。 特别是那些劳工情况极惨,关东军通过诱骗、强招和抓捕的手段,强逼他们去做筑桥、修路、采矿、伐木、挖山洞、修战壕等工作。劳工吃着变质发霉的粗粮,基本上每天都在饿肚子,而且还限制吃饭时间,超时就要被抢饭碗,甚至是殴打受罚。 多数劳工在大冬天穿着单衣工作,只用用水泥袋子、麻布袋子来御寒,冻死冻伤者不计其数。夏季又要遭受蚊虫叮咬,各种流行病泛滥,疟疾、伤害夺取无数劳工的生命。而日本关东军从来不给予救治,劳工生病了只能苦熬,并且还要带病工作,熬不过去就只能被丢弃在荒野等死。 等孙夫人把这些情况说完,会场里一片死寂。 罗曼罗兰闭上眼睛痛苦地说:“愿上帝保佑中国人,魔鬼迟早要下地狱。” 475【国际反法斯西同盟】 “啪啪啪啪!” 死一般的安静后,会场内立即掌声轰鸣。 罗曼罗兰对周赫煊说:“周先生,你也是中国人,上台讲几句吧。” 周赫煊同样事先做了准备,他让人抬来一块大黑板,握着粉笔说:“我不想谈什么正义,也不想再复述战争的惨烈,更不想用中国人民的苦难,来换取在座诸位的同情。我只想非常理智的告诉大家一个事实,第二次世界大战就要降临了。请容许我把十多年前的欧战,定义为‘第一次世界大战’,而眼下正在酝酿的,可以叫‘第二次世界大战’。我敢预言,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破坏性,远远强于第一次世界大战。欧亚大陆上的国家,没人可以逃脱,也不可能逃脱。” 之前众人的发言,都围绕着反战话题在进行,呼吁和讨论如何避免、制止战争。 而周赫煊的开场白,一来就说战争无法避免,而且还是规模庞大的世界大战,顿时就吸引到所有人的注意力。 周赫煊继续道:“诸位国际友人,都是非战主义者,希望再也不要爆发战争。可是,战争是无法逃避的,我们必须选择勇敢面对,并立场坚定的站在正义的那一边。” 罗曼罗兰连忙打断他的发言,说道:“周,你是在响应战争吗?这跟我们今天讨论的话题是无关的,请你注意措辞。” 周赫煊语气肯定地说:“在这里,我不得不给诸位泼冷水。大家呼吁和平的行为,其实是在纵容法西斯势力。就像一头恶狼要吃人,你无论怎么呼吁,恶狼终究要是要吃人的。只有号召人们拿起猎枪,把这头恶狼给赶走,才是最正确的做法。” “不,”罗曼罗兰反驳道,“少数的法西斯分子是恶狼,他们蛊惑了大部分民众。而我们呼吁和平,是在唤醒那些被蛊惑的民众,只要人民站在和平的一边,那么少数法西斯分子就不能成气候。” “我只部分赞同你的观点,”周赫煊对罗曼罗兰说,“能让我讲完吗?” 罗曼罗兰点头道:“请讲。” 周赫煊在大黑板上,画了一副简易的世界地图,并在日本、德国和意大利标注记号:“什么是法西斯主义,恐怕不用我再多做解释,因为诸位都是反法西斯斗士。我今天想说的是,为什么法西斯势力能够迅速发展壮大,其根源在于凡尔赛体系!” 周先生要讲课了,给在场的众多国际大师们讲课。 “在我看来,第一次世界大战,就是列强瓜分世界的战争。战胜国通过《凡尔赛合约》、《四国条约》、《五国海军条约》、《九国公约》等一系列外交条约,共同形成了现在‘凡尔赛—华盛顿体系’的世界格局。德国的海外殖民地被瓜分,不得不割地赔款;日本虽然获得少许利益,但跟预期完全不成正比。” “明码标价的巨额战争赔款,直接让战后德国经济崩溃。德国人民生活困苦,再加上割地带来的民族耻辱,直接导致希特勒的纳粹思想得到广泛认同。除非发生奇迹,德国人不可能真的履行合约,他们的战争赔款是永远无法偿还的。再加上现在经济危机的影响,德国人只能做一件事,那就是发动战争来违反条约!” “再来看日本,诸位可能不知道,日本早在数百年前,就有一个‘大陆策略’。他们的计划非常明确,首先是侵占中国台湾和朝鲜半岛,接着是占领中国的东北,这些计划都已经实现了。接下来,日本还要侵占中国全部国土,北上进攻苏联,南下进攻东南亚和太平洋。” “东南亚和太平洋地区,有大片英法美西荷等国的殖民地,日本的入侵行为必然招致战争。因此,日本和德国会结成战争同盟,再加上一个法西斯意大利,共同对抗世界上的其他国家。” 周赫煊开始在地图上画箭头,标注法西斯轴心国的进攻线路,以及他们的预定占领区域,最后扔掉粉笔说:“通过这张战争策源图,大家可以非常清楚的看到,未来将会爆发怎样的世界大战。而现在各国民间流行反战思想,各国政府严守绥靖主义和孤立主义,这就等于变相的纵容法西斯势力。日本侵占中国的东北,各国列强保持观望和谴责。未来德国侵占波兰、捷克,各国列强依旧会保持观望和谴责。法西斯政权的胃口越来越大,势力越来越强,最后的世界大战避无可避。” 众人有点被那张战争策源图吓蒙了,如果真如周赫煊所预料的那样,那简直全世界都要打仗。 “红色贵族”马莱爵士说:“周先生,你这是在危言耸听吧。法国有世界上最强大的陆军,英国有世界上最强大的海军,德国再怎么疯狂,也无法同时跟英法两国作战,更别说还有一个国土面积庞大的苏联。德国人只要敢挑起大战,迎接他们的只有毁灭。” 美国记者伊罗生也说:“日本面积狭小,资源匮乏。只要有美国在,日本根本不可能在太平洋和东南亚开战。美国都不需要出兵,只要切断日本的石油进口线路,就能保证日本的飞机无法上天,日本的军舰无法出港,日本的坦克无法开动。” “战争的事情,谁说得准呢?”周赫煊摊手道,“现在看来确实是这样,德国和日本不可能跟全世界开战。但大家不要忘了,法西斯主义者都是一群疯子,他们需要对内镇压人民维持统治,更需要对外发动战争来转嫁国内矛盾。而列强诸国的绥靖主义策略,会漠视法西斯国家一步步增强实力。就拿日本来说,如果列强一直漠视不管,日本人会侵占整个中国。那个时候的日本,在亚洲地区是无敌的,他们完全有力量在东南亚和太平洋开战。所以,我呼吁各国政府,必须使用武力扼制法西斯势力的增长。比如出兵逼迫日本放弃东北,这是得到和平的唯一办法。” 众人沉默不语,有些人在仔细思考周赫煊的发言,但大多数都认为这不可能。 德国、日本、意大利就算联合起来,也完全没有能力挑战全世界。 爱因斯坦突然说:“周刚才的发言虽然夸大事实,但还是有一些道理的。如果任其发展,法西斯国家的胃口肯定会越来越大,到时候一场世界大战无法避免。即便法西斯政权很快被消灭,战火也会葬送无数人的生命,必须提前制止这种情况的发生。” 孙夫人趁机说道:“必须要限制法西斯势力壮大,我们应该说服诸国政府,对日本采取强硬措施,逼迫日本把东北土地归还给中国。中国有句成语叫‘亡羊补牢,未为晚也’,扼制日本的发展,就是堵死法西斯扩张的道路。中国在反法西斯这件事上,跟全世界人民站在一起的。” 周赫煊义正言辞地说:“我倡议,成立一个国际反法斯西同盟!” “我赞成!”爱因斯坦立即举手道。 爱因斯坦常年居住在德国,他对纳粹势力的发展极为忧心。就在3个月前,他的好友奥西茨基因为宣传和平,被纳粹政府定为叛国罪。他前段时间出席了日内瓦裁军会议,对诸国列强的态度感到极端失望。 即便没有周赫煊倡议,爱因斯坦也会在两个月后,公开站出来反对德国法西斯,结果被纳粹政府抄家通缉,悬赏十万马克要取他的人头。 “我赞成。”孙夫人第二个举手。 “我也赞成。”罗曼罗兰第三个举手。 “我赞成!” “我赞成!” 会场内陆陆续续举起几十只手臂,虽然大家不相信周赫煊描述的可怕未来,但在反法西斯的态度上是完全一致的。 1932年5月,“国际反法斯西同盟”在阿姆斯特丹正式成立,60多名到会成员全体投票加入。至1945年二战结束,这个国际组织的正式会员已经发展至20万人,包含来自全球各行各业的有志之士。 476【讨论】 经过连续数天的商量讨论,“国际反法西斯同盟”被正式定名为“世界反对帝国主义战争委员会”。 至于为什么改名,那是因为罗曼罗兰的理想很远大。他不仅要反对法西斯,更要反对世界上一切非正义的战争,因此“世界反对帝国主义战争委员会”的名字更为切合。 但后来第二次世界大战打响,组织名称又一度改回“国际反法西斯同盟”。这是为了方便宣传,以及易于获得各国政府的支持,反正这两个名称属于同一个组织。 经投票决议,罗曼罗兰当选“反战委员会”主席,周赫煊和法国作家巴比塞当选副主席,孙夫人当选名誉主席。至于爱因斯坦,本来众人想选他做副主席的,但爱因斯坦坚决推辞,最后只做了个普通的委员。 会议还专门讨论了帝国主义侵略中国的问题,决定组派代表团前往中国,调查日本侵略东北的实际情况,并预备在中国召开一次“远东反战大会”。 孙夫人担任“远东反战大会”的筹备委员会主席,并由中国地下党组织负责具体的宣传和筹备工作。 夜晚,旅店。 罗曼罗兰问道:“周,你画的那张战争策源图,是为了中国而故意夸大的吧?” “没有丝毫夸大,法西斯势力肯定会向全球扩张。”周赫煊肯定地说。 巴比塞笑道:“希特勒虽然是疯子,但不是傻瓜。法国陆军世界第一,他敢主动进攻法国,完全就是自寻死路。” 周赫煊突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难道说威风凛凛的大法兰西,只坚持了一个月就选择投降,甚至真正打仗的时间只有十几天? 谁他妈会信啊! 仅凭数据来看,法国正规军接近100万人,如果进行全国动员,分分钟扩军到500万以上。而且各种军事装备极为先进,就说法军的3000辆坦克,无论从质量、数量还是火力配备都远超德军。 这都能轻易输掉,简直比张学良丢东北还不可思议百倍。 那可是几百万的法国陆军,就算是几百万头猪,原地不动站着让德国人杀,一个月也杀不完啊。 现在国际公认的,是英国海军天下第一,法国陆军世界最强。 而周赫煊说德国主动会进攻法国,日本会侵占英国的远东殖民地,听到别人耳中就好像是天方夜谭的玩笑话。 直到10年以后,罗曼罗兰才在文章里写道:“如今的战争,有人很早就预见了,世界局势就像是下棋一样,完全按照他的预言在发展。周赫煊先生是一个很神奇的人,他的目光能够看穿时间迷雾,或许这正是一个伟大史学家的厉害之处。但是很可惜,不管是我,还是各国的政府,在战前都不可能相信他的预言,因为那是完全违反常理的,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上帝,似乎和世人开了一个血腥残酷的玩笑。” 咱们回到正题。 巴比塞突然说:“我觉得咱们的反战联盟,可以跟共产国际合作,甚至让共产国际来领导,这样更具有组织力和影响力。” 爱因斯坦没有明言拒绝,只说道:“如果那样的话,我宣布退出。” 罗曼罗兰站出来打圆场:“跟共产国际合作还是可以的,但不至于让他们来领导。” “我只是提个建议而已。”巴比塞连忙妥协。 周赫煊转开话题道:“我觉得当务之急,就是要进行反战宣传,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们的组织理念,吸引各行各业的同志加入进来。特别是各国的政党和官员,他们对反战事业是很有帮助的。” 马莱爵士笑道:“我可以介绍英国工党的左派分子加入。” 因为各国现在民间舆论偏左,以至于许多党派也开始偏左,这样可以更加轻松的拉选票。马莱爵士就是其中之一,他常常毫无顾忌地宣传左派思想,结果被人戏称为“红色贵族”。 美国记者伊罗生也说:“我可以负责在美国宣传,相信很多美国的媒体人士愿意加入我们的反战同盟。” 有人就好办事,马莱爵士负责英国工党,伊罗生负责美国传媒界,只他们两个就具备很大的能量。再加上周赫煊、罗曼罗兰、巴比塞等人都是大作家,非常擅长打嘴炮搞宣传,他们的反战同盟想不火都不行。 只可惜,诸位核心成员都崇尚自由,这种组织凝聚力很差,完全可以称之为一盘散沙。 周赫煊道:“我们再来说说会员费和会刊吧。” 罗曼罗兰道:“会刊可以筹办,我义务做主编,但会员费就不必了。” “这是必须的,组织运转需要经费,”英国书商戈伦茨说道,“会员费可以定为每年5英镑,经济条件确实困难的会员,可以申请免交会员费。另外,我申请筹备经营会刊,这方面我比较在行。” 巴比塞也是搞出版宣传的:“我来负责会刊。” 见两人争执不下,周赫煊好笑道:“这样吧,每个国家设立一份会刊,杂志名称就叫做《非战》。” “这是个好提议。”罗曼罗兰拍板道。 如今通讯条件不便利,别说全世界,就连中国不同的省份,同一家报纸的内容都可能不一样,分开来办会刊是个好方法。 众人又接着讨论组织结构,打算在全世界设立分会,比如周赫煊就是中国分会的负责人。而会员的吸纳不分党派和阶级,只要是反战人士都可以加入,这极大方便了组织的传播速度。 周赫煊决定回去就跟青年党合作,那都是一帮热血爱国人士,相信很愿意支持反战事业——反的是邪恶的帝国主义战争,中国的抗战属于正义战争。 阿姆斯特丹的这次反战会议,大概召开了半个月才结束。 会议还是很成功的,共有两大成果:一是创建了反战同盟组织,二是准备在中国招开远东反战会议,并向中国派遣东北战事考察团。 孙夫人很快回国了,联系地下党一起筹备远东反战会议。 周赫煊却被马莱爵士和戈伦茨邀请去英国,那里有一系列的演讲活动在等着他。 477【工党领袖】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曾经统治世界的日不落帝国,就像一个衰落年迈的老者,拄着拐杖蹒跚前行。 美国经济在20年代狂飙突进,法国经济也在战后快速恢复,唯独英国的情况混乱不堪。 如今全世界的经济学家,都无法分析阐述1920年代的英国经济。它时而恢复又时而衰退,时而繁荣又时而萧条,完全没有任何规律可寻。 英国的经济学家们,把20年代概括为“无规则时代”。 一战刚刚结束的那几年,英国经济迅速恢复,并呈现出繁荣景象。经济在过度膨胀之后突然衰退,造成物价飞涨,失业率猛增,罢工事件层出不穷,英国政府不得不进行社会福利改革。 由于英国经济不景气,导致工党的支持率迅速上升,并在1923年大选中获胜,成功的首次组阁。 就跟美国总统胡弗一样倒霉,当工党在1929年第二次组阁时,世界经济危机爆发了。英国人民的生活每况愈下,工党的支持率也急剧下跌。 工党政府没有进行积极的经济改革,而是靠消减失业补助金和其他福利,来应付严重的经济危机。这等于捅了马蜂窝,民众的日子本来就艰难,你还要消减社会福利政策,想把人给逼死吗? 英国首相麦克唐纳被迫辞职,并被工党内部视为叛徒,直接开除党籍。 为什么要视为工党叛徒呢? 因为工党代表着劳动阶级的利益,他们信奉“费边主义”,即“渐进社会主义”,是社会主义思潮的一个分支。 “渐进社会主义”顾名思义,提倡阶级合作、社会和平,主张运用温和渐进的手段进行改良,由国家逐步掌握公共资源并分配,最终实现社会主义。 英国二战以后的各种社会改良,就是在工党的领导下进行的,他们的终极目标是建成社会主义国家。 然而,现在因为麦克唐纳乱搞,工党分裂成两派——独立工党和国民工党。 “红色贵族”马莱爵士便是独立工党那一派的,主张保证民众权利,倡导世界和平等等,并积极寻求与英国共党合作,思想路线急剧偏左。 周赫煊被马莱爵士请到英国后,第一站不是去哪所大学演讲,而是拜码头——拜访英国独立工党领袖阿瑟·亨德森。 在伦敦市郊的一栋小房子里,周赫煊见到了这位老人。他的头发和胡子都是花白色,眼睛很小,笑起来只剩下一条缝,但举止投足却雷厉风行,丝毫看不出年迈的老态。 “周先生,我久仰你的大名,非常荣幸能够会面。”阿瑟·亨德森热情地跟周赫煊握手道。 周赫煊笑着说:“亨德森先生你好,我对阁下也是慕名已久。” 这个老头去年还是英国外交部长,因为和首相麦克唐纳闹翻,直接辞职退出政府内阁。 常凯申当初搞裁军计划,其中一个理由就是响应国联裁军号召。而国际裁军运动的主要推动者,就是眼前的阿瑟·亨德森,他两年后还会因此荣获诺贝尔和平奖。 阿瑟·亨德森说道:“周先生,你的《大国崛起》非常精彩,特别是论述并预言世界经济危机那一段。” 周赫煊耸耸肩:“我很抱歉,恰好预言准确了,现在大家都得过苦日子。” 阿瑟·亨德森笑着说:“世界经济危机又不是你带来的,何必自责?倒是在世界和平方面,我听马莱爵士说,你认为第二次世界大战无可避免。” “是的,确实如此。”周赫煊道。 “但愿不要又被你预言准确。”阿瑟·亨德森叹息道。这老头是真正的和平主义者,担任英国外交部长时推动国际裁军,辞职之后依旧反战,甚至他还会跑去劝希特勒裁军。 劝说希特勒裁军…… 周赫煊说:“虽然我也希望世界和平,但恐怕战争的脚步已经越走越近了。” “我知道,所以非常忧虑,上一次大战已经死了太多人。”阿瑟·亨德森感到很无奈,他虽然想法天真,希望靠国际大裁军达到和平,但绝非是个大傻瓜,毕竟历任英国的教育大臣、主计大臣和外交大臣。 正因为主管外交部的时候,发现欧洲和远东战云密布,阿瑟·亨德森才会站出来号召全球裁军。 周赫煊主动邀请道:“我以一个普通中国公民的身份,邀请亨德森先生前往远东,到中国和日本去实地看看。日本已经完全军国主义化,他们正在策动亚洲大战,这种行为必须得到制止!” 阿瑟·亨德森想了想说:“我会去一趟远东的,我也希望亚洲再也不要打仗。” “对此我非常感谢。”周赫煊微笑道。 虽然阿瑟·亨德森已经辞职,但英国前教育大臣、主计大臣和外交大臣的身份,放在亚洲地区还是非常有分量的。他跑去亚洲吼几句,可以让日本的外交环境更加困难,同时也能激励中国人的抗日士气。 周赫煊能做的也只能是这些,跑到欧洲来上蹿下跳,一边积极呼吁和平,一边赢得国际同情。 这种事情看似在做无用功,但却能打下良好的国际舆论基础。反正先把关系搞好了,以后中国和英美结盟会更加顺利,甚至可以通过私人关系多弄点国际支援。 顾维钧和颜惠庆等中国外交官,此时也在日内瓦做这种事,只不过他们的结交对象是诸国政府。而周赫煊走的是民间路线,结交刚刚失去执政党地位的英国工党,结交欧美的大文豪、大思想家,以后全面抗日或许能够得到许多意外支持。 周赫煊又详细讲了讲国际反战同盟的事情,阿瑟·亨德森表示强烈支持,他说:“我会在英国工党内部帮你们宣传,并在资金上给予一定的支持。” “那就太感谢了!”周赫煊高兴道。 两人足足聊了一个下午,从反战话题聊到社会主义,以及世界经济危机的应对方法。最后,阿瑟·亨德森亲自把周赫煊送出门,并表示7月份、或8月份会考虑前往中国访问。 第二天上午,周赫煊正式前往伦敦大学进行学术演讲。 478【伦敦政经学院】 在拜见工党领袖阿瑟·亨德森以后,周赫煊身边就多了个导游,专门负责陪同他在英国考察和演讲。 这个导游名叫克莱门德·艾德礼,牛津大学毕业,当过律师,在贫民区做过义工,在伦敦政治经济学院做过讲师,参加过第一次世界大战,退伍时军衔为少校,转身投入政界当市长。 艾德礼是一个社会主义者,工党上台组阁时,他出任战争次官,下台后又支持全国大罢工,并参与研究印度自治问题。 嗯,这些都是艾德礼的过去,他的未来将会一片光明。 1932年底担任工党副党魁,1935年担任工党党魁,1940年出任英国掌玺大臣,1942年出任英国副首相,1945年击败丘吉尔担任英国首相,从此带领工党大力进行英国社会主义改良。 周赫煊万万没有想到,阿瑟那个老头,居然派一个未来的英国首相给自己做导游。 在整个英国历史上,艾德礼也是排得上号的人物,他对战后英国政体的影响太深远了。不仅如此,马歇尔计划、北约创立、以色列建国、巴基斯坦和印度独立、缅甸和锡兰独立、孟加拉国创立……这一系列国际事件背后,都有艾德礼的影子存在。 “周先生,你在伦敦大学讲学结束以后,我希望你能去牛津大学。”艾德礼极力推荐自己的母校。 周赫煊笑道:“如果有时间的话,我乐意之至。” 两人乘坐轿车前往伦敦大学,第一站是艾德礼曾经担任讲师的地方,伦敦大学下属的伦敦政治经济学院。 车上,艾德礼颇为疑惑地问道:“周先生,你真的认为法西斯势力会向全球蔓延扩张?” “从种种迹象表明,这恐怕会成为现实。”周赫煊说。 艾德礼此时还是一个反战和平人士,他积极倡导英国裁军,平时没事儿就搞搞罢工,跟十多年后英国首相的形象完全不沾边。此人的性格谦虚谨慎,即便日后当了首相也依旧虚心听取别人意见,他说:“周先生,我阅读过你的学术著作,对你的超前见解还是很佩服的。但说实话,你的这个预言实在让人难以相信。” 周赫煊笑道:“或许,你再等两年就相信了。” 希特勒此时虽然在宣传纳粹思想,但还只限于国内政治整肃,大肆迫害并排除异己,确实还没有暴露对外扩张的征兆。 直到两年后,希特勒公开宣布扩军,严重违反《凡尔赛合约》。这才使得艾德礼警醒起来,他从支持裁军转变为反对绥靖政策,要求英国政府整军备战防止德国扩张。 这是一个目光敏锐、头脑清醒的家伙,早在希特勒扩军之初,他就意识到战争无法避免,而那时的英法政府首脑都还心存侥幸。 周赫煊暂时无法给出合理解释,虽然希特勒已经在德国政坛展露头角,但真正上台执政还需要再等半年。而在希特勒执政初期,其政治、经济政策也是混乱无序的,在公开宣布扩军以前,很难有人能觉察到他的疯狂野心。 像爱因斯坦这种长期居住在德国的聪明人,也只能下意识感觉到希特勒和纳粹的恐怖,因为那些家伙在上台执政以前,已经靠挑动民意和****掌握了国家。 希特勒确实在叫嚣着要扩张,可许多人都认为,那只不过是独裁掌权的宣传手段。 周赫煊说道:“理查,你可以去德国和意大利实地考察一下,能够发现很多蛛丝马迹的。” 艾德礼点头道:“我会去的,纳粹也标榜自己是社会主义,但他们的理念太过激进了。” 两人一路闲聊,很快来到市中心的伦敦经济政治学院。 周赫煊刚刚下车,便看到20多个中国留学生在校门口等候,甚至还有些是其他学校的学生。 伦敦政经学院的校长威廉·贝弗里奇,亲自上前迎接道:“周先生,欢迎你来伦敦政治经济学院做学术交流!” “校长先生你好,鄙人万分荣幸!”周赫煊连忙握手。 这也是一个很厉害的家伙,在二战结束以后,威廉·贝弗里奇为英国制定了福利国家的蓝图,后世英国一系列社会福利制度,大都源自于贝弗里奇之手。 可以说,周赫煊此刻身边的两个人——艾德礼和贝弗里奇,联手为现代英国打下了基础。 “周先生!” “周先生!” 20多个中国留学生热情挥手,周赫煊笑着对贝弗里奇说:“校长先生,我能和同胞们说几句话吗?” “当然可以。”贝弗里奇点头道。 周赫煊快步走过去,打招呼道:“同学们好!” “周先生好!”留学生们齐刷刷回应。 周赫煊问:“你们的学业还顺利吧,有没有什么困难?” 一个男同学说:“困难可以克服,国难却不能忍受,我们都想着早日毕业报效祖国!” “报效祖国有的是机会,但前提是努力学习,”周赫煊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男同学激动道:“杨德翘,字羽尧,中央大学毕业生,目前在伦敦政治经济学院学习经济!我是考取周先生的留学基金来英国的,多谢周先生慷慨资助!” “很好,继续努力!”周赫煊满意地点头道。 历史上的杨德翘,在民国经济学领域也算个名人。 此君1926年加入共党,第二年自首变成国党,属于我党叛徒。但九一八事变爆发后,他因参加学生爱国运动被捕入狱,获释后考取伦敦大学的公费留学生,并历任宁夏教育厅长和中央银行重庆分行总经理等职务,重庆解放时归附新中国,著有《经济学史》一书。 由于周赫煊带来的蝴蝶效应,杨德翘还没等到九一八事变,就考取周赫煊的留学基金出国,提前三年成为留学生,也不知道他以后会有怎样的发展。 但不管如何,周赫煊资助的那些留学生,很多在归国后都会成为宝贝,其中不乏身居要职之人,他这勉强也算门生遍天下了。 在留学生们的簇拥下,周赫煊跟贝弗里奇等人一起来到大教室。教室里坐满了学生,其中大部分都是白人,也有少数的亚洲人,甚至还有几个日本留学生。 “周,周!”白人学生喊起来,看来都是周赫煊的学术粉丝。 周赫煊抬手示意大家安静,笑着说道:“很高兴来到伦敦政治经济学院,我不懂政治,也不懂经济。你们的校长贝弗里奇先生,才是大名鼎鼎的经济学家,我就不在他面前献丑了。我今天就来讲讲国际形势,谈谈关于英国殖民体系如何崩溃的问题……” “哗!” 台下瞬间哗然。 在英国的著名学府,讲英国殖民体系要崩溃? 瓦特法克! 校长威廉·贝弗里奇明显一愣,随即脸上露出笑容,他喜欢这种出人意料的演讲。 479【日落西山】 难道周赫煊要在1932年说,英国在二战后实力大损,管不住手下的众多小弟,所以殖民体系走向崩溃吗? 当然不可能,因为那是占卜,不是学术讲座。 周赫煊从几百年前开始讲起:“当15世纪新航路开辟之初,大不列颠还只是英格兰和苏格兰两个小王国,总面积不过22万平方公里,总人口只有600万人,与现在的大英日不落帝国形成鲜明的对比。那个时候,西班牙、葡萄牙两国横跨大西洋,以及绕过好望角进行殖民侵略,英国毫无正面较量的底气,只能另辟蹊径将目标投入北方航路和非洲,捡一检西、葡两国顾及不到的残羹剩饭。直到尼德兰革命,英国抓住机会打败西班牙,终于进入快速扩张的殖民时期,最终成为世界上最强大的帝国。” 台下诸多学生没什么大反应,因为这属于历史常识,并不需要周赫煊来复述。 “为什么我说英国殖民体系要崩溃呢,”周赫煊笑道,“数百年来,英国对殖民地的管理非常混乱,没有一个专门机构来全权负责,而是由许多个不同的部门共同管理。英国国王是殖民地的最高统治者,枢密院负责殖民地最高法律事务和发布命令,南方部大臣负责委派殖民地总督,陆军部和海军部负责殖民地防卫,议会负责制定有关法律。这样一来,殖民地就变成了谁都不管,却又谁都能管的局面。每一个部门,都按照自己的利益处理殖民地事务。各部门之间互不通气,甚至出现各部命令互相矛盾的情况。因此,英国统治殖民地的机构虽然很庞大,却是重叠和松懈的,行政效率极为低下,权力构成分散而混乱,英国对殖民地的统治其实非常弱。” 一个英国学生突然举手道:“周先生,我想打断一下,英国政府为什么不设立一个专管殖民事务的机构呢?” 周赫煊笑道:“这个问题提得好。主要有两点原因,一是权利制衡,二是利益争夺。英国政府一旦设立专门的殖民事务机构,那么这个机构就会迅速成长为庞然大物,比内政、外交、教育等各部都要实力强大。这是绝对不可以的,到时连英国国王都要害怕。同时,殖民地涉及的权力和利益丰厚,哪个部门都眼红,他们根本不可能放弃手中权益。所以,英国对殖民地的统治力量薄弱的问题,不是没人想改,而是不可能改。” 那个学生说:“我明白了,周先生请继续。” “我们再来看看英国殖民地的类型,”周赫煊又说道,“第一是间接和直接殖民地模式,主要例子是印度。刚开始,英国政府通过东印度公司,来全权管理印度殖民地。至拿破仑横扫欧洲时期,英国政府削弱东印度公司直接管理印度。第二是复合型殖民地,代表是北美,通过殖民贸易局、总督、参事会和议员来共同管理。第三是高度自治型,比如加拿大、澳大利亚、新西兰等等,总督拥有高度自治权。第四是战争胁迫型,比如香港,英国通过武力和战争手段,逼迫中国割让租界据为己有,建立直接殖民统治。” 未来的英国首相艾德礼,在旁边听得连连点头。他也是研究过英国殖民地的,甚至还研究过“印度自治的可能性”这种超前课题,因此认为周赫煊把殖民地类型划分得很准确。 周赫煊笑道:“从历史角度来看,英国殖民地虽然越来越多,但其殖民体系是一步步走向衰退的。首先是北美复合型殖民地,当地的美洲土著基本上被白人杀光了,但从欧洲移民过去的国家,却渐渐形成一个新的民族——美利坚民族。不管是从文化、经济、政治上,新的民族都渴望脱离母国,因此有了美国独立战争。从这一点来看,美洲复合型殖民统治模式,是完全走不通的,所以英国政府选择改变手段,让加拿大、澳大利亚等白人为主的殖民地高度自治,削弱这些地方的独立反抗意识。但我敢预言,只要英国本土力量进一步衰落,这些高度自治的地区会渐渐走向独立。” “再来看印度型的殖民地,这类殖民地的主体人群都是异民族,在文化上与英国相差迥异。英国必须依靠武力镇压和利益诱迫手段,来维持殖民地的正常运转。而被殖民的民族会一次次进行反抗,每一次大规模的反抗浪潮,都会削弱英国在当地的统治力,并且会加重英国的殖民维持费用。一旦反殖民浪潮达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英国不但不能从殖民地获利,反而需要向殖民地输血。” “至于武力胁迫型殖民地,比如香港。这是有主体国家存在的地盘,是危险的,难以预测的,或许有一天中国强大,必然要全力收回香港。” “而在道德上,殖民统治属于野蛮、血腥和不人道行为,特别是在非洲和亚洲。随着国家、民族概念的传播,被殖民群体的抗争必然越来越激烈,这是难以遏制的历史发展趋势。” “欧洲大战(一战)期间,英国损毁船舶800万吨,占商船总吨位的70%以上,海军死亡人数接近3万人,英国实质上已经失去海上霸权地位。由于战后经济下降,庞大的殖民体系已经难以维持,导致对各殖民地的统治力日渐衰弱。” “而为了恢复自身的实力,英国在战后变本加厉的掠夺殖民地,导致殖民地的反抗浪潮越来越活跃,高度自治的殖民地也不想为母国输血。这不是说说而已,就在去年,英国议会通过《威斯敏斯特法案》,承认了加拿大、澳大利亚、新西兰、爱尔兰和南非的独立国家地位,埃及更是在10年前就获得独立。” “英国的全球殖民体系,发展到现在只剩下直接统治型和武力压迫型。这两种类型是最血腥残暴的,也是最易失控的,同时还要防止新兴国家的觊觎,比如日本、德国和意大利,通过战争来抢夺英国殖民地。” “而美国也是英国的竞争对手,美国的正常做法不是靠战争抢夺。只要给美国良好的机会,美国必然帮助各殖民地独立,这样它才有权利介入这些地区。” “现在只剩下一场战争,只要欧洲再次爆发大战,英国实力衰弱,世界殖民格局就要重新洗牌……” 紧接着,周赫煊又详细阐述了个殖民地的反抗情况,并和全球法西斯势力扩张联系起来。他讲了大概两个小时,把英国政府的窘境说得非常清楚,让那些听讲的学生都意识到——日不落帝国的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 来自亚非拉等落后地区的学生,都露出欣喜的表情,而英国的学生却感到十分沮丧。 “啪啪啪啪!” 掌声响起,学生们开始踊跃提问。 当周赫煊离开教室后,艾德礼也忍不住问道:“周先生,你觉得未来的英国该如何自处?” 周赫煊笑道:“主动放弃殖民地,尽量保持对原有殖民地的影响力。人类文明是在向前发展的,殖民时代终究要结束,英国应该保持自己的绅士风度。” “或许,也只能这样了。”艾德礼忍不住叹息。 就如周赫煊所说的那样,英国对殖民地的影响力越来越弱。几年前,艾德礼还参与研究过印度自治课题——那可是印度啊,英皇王冠上的明珠,英国政府居然开始考虑让印度自治(总督高度自治),可见大英帝国已经糟糕到什么地步。 直到15年后,那时的艾德礼已经成为英国首相,他在承认印度和巴基斯坦独立时,对国际记者说道:“十五年前,有一位中国学者对我说,人类文明是在向前发展的,殖民时代终究要结束。今天我有幸成为文明进步的推动者,我感到非常的骄傲,英国人民和印度人民永远是好朋友,我希望两国能够共同进步和发展。” 艾德礼说的当然是场面话,这家伙在当上英国首相后,还死活邀请周赫煊做了他的国际事务顾问,平均两三个月就要打一次国际长途电话。 480【薇薇安】 周赫煊的演讲内容,第二天便发表在伦敦政治经济学院的校刊上,标题叫做《即将成为过去的殖民时代》。 如果换成一战以前的英国,有谁写这样的诅咒文章,恐怕要被英国社会各界给喷成屎。但现在却不同,一战后的整个欧洲都处于思想混乱阶段,各种乱七八糟的主义层出不穷。预言资本主义必将灭亡的也大有人在,周赫煊说这些话根本就是小儿科。 资本主义灭不灭亡,谁都说不准,但英国的殖民体系确实在走向崩溃,周赫煊的学术演讲无疑戳到了英国的痛处。 担任英国皇家国际事务研究所部长的汤因比,很快给周赫煊发来学术交流邀请函,请他一起去探讨当今的国际局势。 周赫煊真的很忙,从5月底到6月中旬,他的时间全都排满了。伦敦大学下属多个学院都发起来邀请,他马不停蹄的做着各种演讲,包括经济危机、国际时政、人类文明、新史学理论、国际反战、法西斯扩张等等,各种内容五花八门、应有尽有。 伦敦的各大报纸和学术期刊,隔三差五就有关于周赫煊的文章。在伦敦忙活完毕,又马上前往剑桥和牛津,不仅在各大学校和机构做学术交流,还召集在英国的中国留学生一起聚会,讨论留学生该如何为救国尽力。 虽然周赫煊近段时间经常在英国报刊亮相,但影响范围还局限在学界,远没有在法国全民皆知的地步。 直至6月底,《泰坦尼克号》在英国正式出版…… 戈伦茨这位工党左派人士,骨子里仍旧是个资本家。他声称要帮周赫煊在英国出版全部作品,但出版的第一本书,非常巧妙的选了《泰坦尼克号》——因为最具商业价值。 伦敦,皇家艺术学院。 周末。 19岁的薇薇安·玛丽·哈特利,穿着一条白色长裙,挽着闺蜜丹妮的手,说说笑笑走出学校大门。 “滴滴!” 前方突然传来鸣笛声,却是一辆红色的international敞篷跑车停在路边。这款跑车是三年前问世的,出自阿斯顿·马丁汽车公司,由于售价昂贵且遇到世界经济危机,到现在只卖出去50多辆。 丹妮羡慕地看了一眼跑车,对薇薇安说:“玛丽,你的王子来接你了。” “他可不是我的王子,只是追求者而已,跟我一起过去吧。”薇薇安笑道。 两位少女挽着手来到跑车面前,车上下来个帅气的中年男子,他颇为绅士的行礼说:“两位小姐,有什么能为你们效劳吗?” 丹妮笑道:“当然,我们要去书店,然后去吃午饭,下午还要看电影。” 中年男子深情地看了薇薇安一眼,热情地拉开车门说:“那我可以做你们的车夫。两位美丽的小姐,请上车吧。” 薇薇安笑了笑,优雅地坐到跑车的后排,丹妮也随之坐上去。 虽然说是敞篷跑车,但以后世的眼光来看,这辆阿斯顿·马丁的构架非常丑陋,整辆车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梯形棺材,屁股后面还挂着两只碍眼的备胎。 丹妮摸着车座说:“这是什么材质?好柔软啊。” 中年男子笑着发动汽车:“那是丝绒面料,丝绒下面还有一层牛皮。” “很贵吧?”丹妮又问。 中年男子说:“也不贵,才1000英镑。” 丹妮咋舌道:“那可真贵。” 1000英镑的汽车确实很贵,此时最低档的罗孚轿车才145英镑,超过500英镑就要算豪车了。 中年男子问薇薇安:“玛丽,第一站去哪儿?” “书店。”薇薇安道。 中年男子开车的时候,丹妮悄悄地问:“玛丽,他是做什么工作的?” “律师,”薇薇安颇为得意道,“他是剑桥大学毕业,有自己的律师事务所。” “难怪那么有钱,”丹妮颇为嫉妒,故意问道,“看他的样子,年纪应该比较大吧?” 薇薇安点头道:“嗯,比我大13岁。” 丹妮挑拨说:“年龄相差太悬殊了,你可要好好考虑。” 薇薇安低声说:“我爸爸特别喜欢他,觉得这个男人成熟稳重,但我还在考虑是否接受他的示爱。” 丹妮继续说道:“律师都很刻板的,他们的生活按部就班,并不适合我们这些搞艺术的人。” 薇薇安说:“还好吧,他对莎士比亚戏剧很了解,只是不喜欢电影而已。” 两个少女聊着聊着,跑车已经开到了一家书店门口。 世界经济危机波及到欧洲以后,对法国的影响并不算大,但英国却吃尽了苦头。如今英国百业萧条,连带着图书市场也非常萎靡,因此即便是周末也没几个买书的。 薇薇安走进空荡荡的书店,直接开口对店员说:“请问有周的《泰坦尼克号》吗?” 店员见有生意上门,连忙热情回答:“有,昨天刚到的,我带你们过去。” 店员很快从书架上取下三本《泰坦尼克号》,丹妮拿到书后欣喜若狂,抱在怀里说:“终于买到了,伦敦一直都没有出版。” 薇薇安也高兴道:“詹森教授一直在推荐这本书,听说《泰坦尼克号》还在美国改编成了话剧和歌舞剧,每次百老汇演出都坐满了观众。” 丹妮雀跃道:“要不我们也排一场《泰坦尼克号》的话剧,演出时肯定受欢迎。” 薇薇安遗憾道:“周先生最近在伦敦好几所大学演讲,怎么就不来我们学校呢?真想见见他本人。” 中年男子突然插话:“就是最近很出风头那个中国人?” 薇薇安点头说:“就是他,我们戏剧课的教授特别推崇,说周先生是远东最伟大的文学家,还特地向我们推荐了《神女》和《泰坦尼克号》。” 中年男子颇为不屑:“那就是一个学术骗子而已,到处宣扬法西斯扩散和英国衰落,他写的书最好少看为妙。” 薇薇安有点不高兴,结账后把书放进包里,看都不看中年男子一眼,只对闺蜜说:“我们去吃饭吧。” 中年男子连忙追上:“我知道附近有家意大利餐厅,那里的菜肴非常美味。” 薇薇安微笑婉拒:“不用了,下次再说吧。” 中年男子又说要开车护送,结果还是被拒绝,他傻傻地看着两个女人离开,不知道自己什么话说错了。 几年后,薇薇安顺利出演电影,她给自己取了个艺名叫费雯·丽。 481【妖魔鬼怪】 《泰坦尼克号》在英国的销量很好,首周就卖出去800本。别嫌少,英国的经济实在太糟糕,图书市场萧条到了极点,一个星期卖出800本已经非常可观了。 戈伦茨为了搞宣传促销,在征得周赫煊的同意后,还把《泰坦尼克号》拿到报纸上连载。每天连载1200字(词),这家伙准备连载到5万字左右,同时还把《泰坦尼克号》降到几乎成本价销售。 这种做法迅速取得良好效果,英国人即便在大萧条期间,也保留着每天读报纸的习惯,就连流浪汉也会在垃圾堆里翻报纸阅读。 许多读者在阅读了几期连载内容以后,显然忍受不了那种更新速度,纷纷跑去书店把整套《泰坦尼克号》买回家。结果导致《泰坦尼克号》在英国第二周的销量猛增,单周销量达到了3000册——畅销冠军。 《泰晤士报》的文学版面很快给出书评,著名文学评论家兼编辑约翰·托马斯,对这本书大为推崇:“最近十多年来,我已经受够了现代主义文学作品,冷峻的文字充满了批判和压抑,充满了尖刻的反思和无谓的意识流。而《泰坦尼克号》回归了小说的本来面目,它把一个故事讲述得非常完美,它对爱情的歌颂简单直接,它对人性的刻画细致入微,这是我最喜欢它的地方。” 英国曾经诞生了许多名著,比如《呼啸山庄》、《简爱》、《傲慢与偏见》等等。但在一战结束后,英国开始兴起现代主义文学思潮,小说家不好好的讲故事,而是将自己在战后的无望、压抑、茫然和痛苦,在文学作品当中展现出来,各种批判和反思,各种联想、隐喻、暗示和意识流,不带点脑子的读者根本就读不懂。 正常讲故事的小说不是没有,但质量却很低,只能属于快餐消费品,根本达不到传世名著的地步。 就在这个时候,《泰坦尼克号》在英国出版了,带来一个经典的爱情故事,可以让普通读者好好的抱着消遣解闷。 不火才怪! 就像美国电影业在大萧条期间迅速繁荣一样,小说也属于廉价的娱乐产品,花一笔小钱可以在家里反复阅读,出门、聚会、上班还可以跟朋友讨论情节。《泰坦尼克号》这种爱情小说,无疑是最适合消遣的,它迅速就在英国风靡起来。 仅仅半个月时间,就有上百封读者来信寄到出版社,甚至不乏有些英伦少女大胆地向周赫煊示爱。 周赫煊此时就坐在出版社看信:“来自远东的睿智的周先生,我叫凯瑟琳·弥尔顿,是一位男爵的女儿。我很喜欢你写的《泰坦尼克号》,也很憧憬一段浪漫唯美的爱情。有时候,我感觉自己就是书中的萝丝,我的父亲在大萧条中破产了,他逼着我嫁给一个暴发户,然而这并不是我所愿意的……能够写出这样一部经典伟大的爱情著作,我想周先生一定是位年轻英俊的绅士,你愿意带我走吗?我想乘坐一条大船,到神秘遥远的东方去看看。我希望成为你的妻子,我们享受着美好的爱情同度一生……” 周赫煊好笑地把信放回去,对资本家戈伦茨道:“恭喜你,你的销售策略非常成功。” 戈伦茨耸耸肩:“可我是略高于成本价销售的,赚得非常少,所以我决定下周给《泰坦尼克号》提价。” “奸商,”周赫煊调侃道,“你就不怕激起读者的怒火?” 戈伦茨笑着说:“现在英国有接近300万的失业人口,如果怒火有用的话,白金汉宫早就被民众的怒火点燃了。” “接下来你准备出版哪本书?”周赫煊问道。 戈伦茨眯着眼说:“当然是《大国崛起》,这本书预言了世界经济危机,我想读者们会非常感兴趣。至于你的其他书,说实话,我并不看好,如今英国图书市场萎靡,我帮忙出版很可能要亏本。” 周赫煊说:“只要《泰坦尼克号》和《大国崛起》热卖,那我在英国就有了一定的读者基础,剩下的书销量再差也亏不到哪里去。” 戈伦茨笑道:“哈哈,但愿吧。” 周赫煊也笑道:“我还以为,你要找借口降低我的作品版税。” 戈伦茨其实就是那么想的,现在被周赫煊提前堵住话头,顿时显得有些尴尬。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封邀请函,转移话题道:“这是皇家艺术学院发来的,当时你在牛津郡,根本联系不到人,所以皇家艺术学院就把邀请函发到了出版社。” 周赫煊把玩着那份学术交流邀请函,笑道:“我又不懂艺术,皇家艺术学院请我做什么?” 戈伦茨解释道:“由于《泰坦尼克号》热卖,有学生在皇家艺术学院排演了同名话剧,取得了非常轰动的反响。再加上你在美国戏剧界人气很旺,所以英国皇家艺术学院就想邀请你,去做一次关于文学和戏剧的学术讲座。当然,如果你不想参加的话,我可以帮你回绝。” “帮我约个时间吧。”周赫煊收好邀请函。 戈伦茨笑道:“没问题。”说着说着,这家伙就挤眉弄眼,“周,我必须提醒你一句,皇家艺术学院有很多美丽的少女,我想她们非常乐意与你深入交流,千万别放过了这次机会。” 不愧是拥有两位数情妇的家伙,满脑子都是那种脏脏的思想,周赫煊表示极为鄙视。 周赫煊优哉游哉地从出版社离开,带着孙永振这个跟班,漫步在一片萧条的伦敦街头。或许是见他西装革履穿得很好,立即就有个流浪汉走来,摊出漆黑的双手说:“先生,行行好吧,我已经两天没吃饭了。” 周赫煊在兜里掏了掏,只有几便士的零钱,他全都塞到流浪汉手里,祝福道:“祝你好运!” 流浪汉的脸上也露出笑意,握钱的手在胸口画着十字架,非常绅士的弯腰行礼说:“先生,你是一个好人,上帝会保佑你的。” “哐哐哐哐……”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一阵整齐响亮的脚步声。 周赫煊抬眼望去,却见20多个穿着黑色衬衫的青年,他们甩着手臂大踏步而来。 “这些是什么人?”周赫煊问道。 “帝国法西斯联盟的党员。”流浪汉简单解释一句,就兴奋地朝那些黑衬衫奔跑过去。 周赫煊也好奇地走过去,只见一个穿着黑衬衫的青年,在其他黑衬衫的簇拥下,高举着铁皮喇叭开始演讲:“大不列颠,是全世界最伟大的民族,我们的祖先曾有着无限的荣光,我们的祖先曾经统治全世界……朋友们,我今天站在这里,看到有无数英国人吃不饱饭,你们为了几个便士苦苦的乞讨。什么时候,我们伟大的英国人,也要走上街头乞讨了?这是耻辱!这是不可饶恕的耻辱……一切的祸根都是犹太人,他们对金钱的贪婪带来了欧洲大战,他们控制着金融和商业,他们在无时无刻的吸食我们的鲜血……” 周赫煊有些愕然,随即就笑了。他前些天还在呼吁抵制法西斯,今天就看到了活蹦乱跳的英国法西斯,幸好英国的法西斯没有德国的那么暴力,否则以周赫煊的言行,估计早就遭到毒打或暗杀了。 法西斯主义可不是德国、日本和意大利的专利,包括英国、美国、法国、西班牙诸国都有,而且在英国的发展规模不可小觑。 英国早在1923年,就出现了第一个法西斯团体,创始者居然是个女人——英国前陆军元帅西蒙爵士的孙女。这个组织的名字叫“不列颠法西斯蒂”,并建立起自己的步兵突击队,主要受到墨索里尼的影响和鼓励。 周赫煊此刻看到的,是英国的另一个法西斯组织“帝国法西斯联盟”,其中有两位创始人甚至已经当上英国地方议员。 所谓乱世出妖孽,如今欧洲局势混乱不堪,那是什么妖魔鬼怪都蹦出来了。 美国那边也好不了多少,由于大萧条的影响,甚至有人公开喊出“向俄国佬学习”的口号,要进行红色革命来推翻联邦政府,居然得到无数底层民众的支持。 482【王子的邀请】 “不列颠法西斯蒂”和“帝国法西斯联盟”这两个组织,都没有形成大的气候,真正需要警惕的是一个叫做奥斯瓦德·莫斯利的男人。 这家伙出身于英国贵族家庭,21岁的时候还是保守党,接着加入思想激进的工党。随着英国社会矛盾日益激烈,工党也不能满足他了,继而变成法西斯主义者。 莫斯利如今正在意大利考察墨索里尼的新政,受到墨索里尼的亲自接见,对法西斯政体极为崇拜。他再过几个月就要返回英国,联合英国的其他法西斯团体,共同组建“英国法西斯联盟”,并迅速完成对英国法西斯势力的整合,将一盘散沙的英国法西斯各大派别组织起来。 此人1936年结婚时,婚礼直接在德国纳粹宣传部长戈培尔家中举行,希特勒以贵宾身份亲自出席。至二战正式爆发前,莫斯利已经当上英国的劳工部长,旗下法西斯成员甚至在英国议会混到一定的席位。 如果不是二战及时爆发,掐灭了英国法西斯的发展势头,整个英国还会继续法西斯化,说不定莫斯利能够变成英国版的希特勒。 法西斯在英国能够迅速发展,主要还是英国的情况太糟糕了。失业工人数量已经接近300万,国内不时就要爆发大罢工,去年的贸易逆差达到1亿英镑。英国的政治、经济、社会、文化各方面,都出现了严重的危机,英国的文明正在走向没落。 汤因比最近出版了一本《国际事务概览》,他在开篇就指出:“这个伟大、古老、一直是成功的社会的成员们正在自问:西方生命及其成长的长期历程,是不是正在他们的时代很可能将到终点?” 眼光卓著如汤因比这样的史学家,都在公开质疑资本主义了,可想而知西方社会遭遇了何种可怕的灾难。 远在大洋彼岸的美国,此时的失业工人超过1500万,半失业者难以统计。超过100万的农民破产,农民每年的平均收入只有48美元,还不如中国的普通产业工人赚得多。 由于没钱购买汽油,一些中产阶级和农场主,不得不用牛马等牲畜来拉汽车。美国少女为了糊口,冒着怀孕的危险以10美分一次的价格出卖肉体——没钱买避(和谐)孕套。后来美国决定加入战争打二战,大量扩充军力,结果应征的美国人有40%因体质不合格遭淘汰——长期营养不良造成的。 资本主义世界,正在经历一场前所未有的危机。 接下来几天,周赫煊一直待在英国皇家国际问题研究所,跟汤因比等人讨论世界局势的发展。 “美国的问题很严重,但关键矛盾还是在欧洲,”汤因比抽着雪茄吞云吐雾,“就像你所说的,世界正在酝酿一场大战,一切问题都要靠这场大战来解决。” 周赫煊道:“现在的英国政局如此混乱,你怎么不站出来呼吁几声?” 汤因比摇头说:“我只是一个学者,负责给政府分析问题并提出建议。像我这样的学者很多,而且理念各自不同,英国皇室和内阁究竟会听谁的,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 周赫煊笑道:“他们好像选择了最糟糕的一条路。” “是的,确实是最糟糕的选择。”汤因比无奈苦笑。 如今的英国国王是乔治五世,一位擅长妥协的君主。在一战期间,乔治五世为了安定民心,不得不放弃德国姓氏改姓温莎;面对爱尔兰起义,他建议国会采用温和的和解政策处理。 说得好听一点,这是一位仁慈的君主。说得难听一点,乔治五世喜欢和稀泥,遇到困难糊弄着就解决了,抛开核心问题不去管,只要能拖着稳定大局即可。 去年英国内阁倒台后,各种派系力量斗争不断。英王乔治五世又出来和稀泥,任用工党“叛徒”麦克唐纳组建联合内阁——这个内阁政府是多党联合组成的,有保守势力、有工党成员,也有鱼目混珠的社会主义者、法西斯主义者,反正混乱不堪。 如此内阁政府根本别想有长远眼光,党派之间互相争权拖后腿,遇到具体事务就头痛医头脚痛医脚,遇到国际问题就一拖再拖维持稳定。 说白了,这一届英国联合内阁的施政策略,实质上就是眼睁睁看着局势恶化,选择了一条慢性死亡的道路。 社会改良?不敢。 贸易保护?不愿。 整军备战?不妥。 插手欧陆?不能。 汤因比面对这样的英国国王和内阁,顿时生出和周赫煊一样的无力感。他倒是能够提出许多施政策略,但当权者不听啊,周赫煊也向常凯申、张学良提出了很多建议,两人同样只听不取。 “对了,”汤因比取出一封邀请函,“乔治王子请你参加舞会,他和王妃都非常喜欢你的《泰坦尼克号》。” “乔治王子?”周赫煊有些没反应过来。 汤因比解释说:“国王的次子艾伯特,一位喜欢抽烟的绅士。” “哦,是他啊!”周赫煊猛然醒悟。 乔治王子,就是未来的英国国王乔治六世,超长待机伊丽莎白女王二世她爹。再过两三年,等现任英王乔治五世去世,而哥哥爱德华八世又自愿退位,乔治王子就要心不甘情不愿的登基做国王。 这是一位“平民”王子,因为从小就被认为没有继位的可能,所以过得自由自在无人管束。他喜欢抽烟、喜欢喝酒、喜欢文学艺术,就是不喜欢政治,可他后来偏偏就成了英国国王。 周赫煊笑问:“舞会是什么时候?” 汤因比说:“下周六,你最好能带一个舞伴,需要我帮你物色吗?” “不用了,我自己会找。”周赫煊道。 在前往参加乔治王子的舞会之前,周赫煊还要前往皇家艺术学院讲学,这档期安排得够紧密的。等这些活动参加得差不多,周赫煊就该返回中国了,英国工党领袖、前外交大臣会跟他一起出发,那位老先生的借口是到中国做考察访问。 483【轰动】 “快点,快点!” 丹妮提着自己的裙摆,一边奔跑,一边回头催促闺蜜。 薇薇安在后头好笑道:“丹妮,你应该淑女些,那只是一场艺术讲座而已。” “周先生可不是一般的作家,听说他在法国和美国被奉为大师级人物,整个欧陆都为他的文采所倾倒。”丹妮兴奋地说道。 文学家,特别是那些大文豪,在20世纪的社会地位格外崇高,经常成为贵族和富豪的座上宾,更是演员们疯狂追逐结交的对象。 好莱坞巨星玛丽莲·梦露都红得发紫了,还经常拿着乔伊斯、惠特曼、塞缪尔等人的书合影,一副脑残粉书迷的派头,就是想要给自己沾沾文气。她还经常跟左翼作家一起喝酒嗨药,似乎这样就能变成女文青,结果却招来美国特工的秘密监视。 薇薇安(费雯·丽)刚认识第二任丈夫奥利弗时,奥利弗还只是个小有名气的莎士比亚戏剧专家,结果就把薇薇安迷得神魂颠倒,背着丈夫跟奥利弗一起私奔去美国。 放眼整个20世纪前半页,不管是在东方还是西方,只要你头上罩着文学家的光环,即便兜里没钱,也有大把妹子愿意跟你同甘共苦。其中不乏那些追求浪漫的富家女,不惜跟家里彻底闹翻,也要成为贫寒作家身边的缪斯。 薇薇安虽然取笑闺蜜的不矜持,但她却下意识地加快脚步,飞快地来到周赫煊演讲的地方。那是一间面积很大的戏剧教室,不仅用于授课,平时也供学生们排练和表演。 英国皇家艺术学院虽然名气很大,但学生数量并不多,在校学生总数只有几百人,今天差不多都跑来听讲座了。 “来了,快看!”丹妮突然指着教室门口。 薇薇安连忙抬头眺望,只见校长先生正和一个亚洲人有说有笑,身后还跟着几位学校的教授。 丹妮惊讶道:“跟我想象中不一样,周先生好高大啊,起码有6英尺(1米82)高,我还以为亚洲人都很矮小呢。” “亚洲也有高大的人,不过大部分身材比较瘦弱。”薇薇安纠正说。她虽然没有去过中国,但从小生活在印度——父亲是英国驻印度的军官,那里也属于亚洲。 丹妮愈发兴奋:“周先生很英俊呢,而且特别有成功人士的气度,真想跟他发展一段美好的国际友谊。对了,玛丽,是不是亚洲男人都可以娶很多妻子?” 薇薇安也拿不准:“好像是吧。” 丹妮笑道:“真是很古怪的婚姻制度,不过我可不会做他的妻子,我更愿意做他的情人。” 薇薇安听她越说越离谱,紧张地看看周围,提醒道:“小声一点,当心被别人听到了。” 丹妮压低声音问:“玛丽,中国还有皇帝吗?” “好像……有吧。”薇薇安有些迷糊。 丹妮说:“说不定周先生还是中国的贵族,如果他拥有爵位的话,我不介意做他妻子中的一员,到时候我就是爵士夫人了。” 英国的贵族文化深入人心,别说现在,即便到了21世纪依旧保存着。 后世那位平民出身的凯特王妃,由于老妈是个空姐,所以处处受传统贵族圈鄙视。她老妈甚至被禁止参加一些贵族聚会,因为言行举止太粗鄙了,传统贵族们觉得很丢脸。 历史上,薇薇安跟第二任丈夫离婚后,却一直保留着丈夫的姓氏,只因前夫是个男爵,“男爵夫人”这个称呼多有面子啊。 这种对贵族的崇拜也影响到英国殖民地,香港那些被授予爵位的中国人,恨不得把自己的爵位刻在脑门上。邵逸夫在获得爵位以前,香港媒体都称呼他为“邵生”、“邵老板”,获得爵位以后,立马一窝蜂的改口叫“邵爵士”。 用我党的话来说,这些都是封建思想残渣,是必须铲除的皇权思想余孽! 皇家艺术学院的校长首先走上台,隆重地把周赫煊介绍一番,随即带头鼓掌欢迎他的到来。 片刻之后,周赫煊开始个人表演,他笑道:“诸位都是艺术娇子,我这个人不懂艺术,所以就不在大家的面前献丑了。今天我想从语言学的角度,来和同学们探讨一下莎士比亚戏剧……” 台下的薇薇安两眼放光,她最喜欢的就是莎士比亚,没想到周赫煊今天会讲这个。 周赫煊见台下的师生都在仔细聆听,他继续说道:“修辞是英国文艺复兴时期重要的文学创作手段,莎士比亚的巨作当中,使用了大量的形式多样的修辞格,其中以明喻和暗喻两种手法最为突出。就拿莎翁的四大悲剧来说,描述人生的段落有170处,约61个段落出现暗喻,约有10个段落出现明喻。” “《麦克白》里面有一处写道:‘生命如凋零的黄叶’,这是一种周期类概念隐喻,表达‘人生是植物的枯荣’。又比如《李尔王》里面‘厄运是投石和弓箭’、‘苦难是大海’,这是一种精神类隐喻,表达‘人生是磨难’……” “从修辞学角度来看,明喻在形式上是相类的关系,而暗喻却是相合的关系。在戏剧和文学创作中,喻体必须拥有适宜性原则,为明喻和暗喻的使用提供认知解释。比如《奥赛罗》里有一句‘像主人的驴子一样度日’,喻体‘驴子’是范畴‘被奴役者’的典型代表,喻体的适宜性较高,因此莎士比亚在这里选择明喻。” “我认为,人类的语言能力,并不一定是独立的能力,它必须跟人的一般认知能力紧密相关。明喻和暗喻在文学戏剧作品当中的表达,正好切合了这种认知能力,因此明喻和暗喻的使用可以极大提高作品的戏剧性和感染力。莎士比亚非常擅长用暗喻手段创作悲剧……” 台下的大部分学生听得迷迷糊糊,而皇家艺术学院的老师却兴奋无比。 周赫煊这又是在放大招啊,莎士比亚戏剧一直是剧评界的研究重点。但直到70年代,研究者才把莎士比亚的隐喻做为认知悲剧诗歌的手法,周赫煊足足提前40年抛出这种研究方向。 不但如此,周赫煊在演讲的过程中,还加入了“认知语言学”的概念。而“认知语言学”做为语言学的分支学科,一直到80年代后期才开始成型。 这一场学术演讲搞下来,无疑是在戏剧界和语言界扔出两颗原子弹。 现场聆听讲座的皇家艺术学院教授们,此刻已经快被炸飞了,周赫煊仿佛给他们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周赫煊对此却并不太清楚,因为他讲的这些,放在21世纪属于戏剧常识,只要对莎士比亚戏剧有所研究的人都知道,他一个不小心又超越时代了。 “轰!” “啪啪啪啪啪!” 学校的老师全体起立,疯狂拍着巴掌,校长更是激动地冲到台上和周赫煊握手。 周赫煊看着校长狂热的眼神,心想:这特么至于吗? 484【绝代佳人】 皇家艺术学院20多位老师,排着队上台与周赫煊握手,而且一个个表现得极为恭敬。 而台下的数百名学生则大多一脸懵逼,他们只觉得周赫煊的演讲很高深。很少有人意识到,他们刚才所聆听的内容,放在整个戏剧研究界都属于轰动性的学术成就。 怎么说呢? 就像在中国重新解读《红楼梦》,并且开创了一个“红学”研究的新方向,内行人士不因此而疯狂才怪! 老师们一脸尊敬地拍手欢送周赫煊离场,薇薇安好奇地靠过去,问自己的戏剧课老师詹森:“教授,周先生刚才讲得很精彩吗?我有些地方没听懂。” 詹森教授崇拜地说:“岂止是精彩,简直让人叫绝。毫无疑问,周先生是当今最伟大的莎士比亚戏剧研究者之一,他的研究理念是开创性的,是前所未有的学术大发现!” “那么厉害?”薇薇安美目圆瞪,感觉不可思议。 莎士比亚在全世界的影响力,已经远远超出戏剧家的范畴,他代表着英国最辉煌时代的最高艺术成就。随着英国成为日不落帝国,莎士比亚戏剧更是象征着文明高度,属于一座无法逾越的艺术丰碑。 正因如此,当晚清时期西学东渐时,莎士比亚戏剧也做为先进的文学艺术被引进中国。 严复把莎士比亚翻译成“狭斯丕尔”,但只是简略的提了几句。梁启超正式定名为“莎士比亚”,可惜还是没有引起广泛关注。新文化运动后,田汉翻译了莎士比亚的一系列作品,也只是在进步知识分子中获得追捧。 于是乎,中国的翻译家们感到耻辱,堂堂的莎士比亚大文豪,中国人居然不懂得欣赏,实在是太可耻了! 近些年的中国翻译家、剧评家们,几乎是抱着救国的心态在翻译、研究莎士比亚,似乎只要国人接受并崇拜了莎士比亚,中国就能脱离野蛮进化到文明时代。 不止是中国,美国那边也好不了多少,已然把莎士比亚奉为文学戏剧之神。 就算周赫煊没有其他的任何成就,只要戴着一顶“莎士比亚研究专家”的帽子,便能在全世界各地横着走。 薇薇安和丹妮两位少女想要凑过去沾沾文气,但她们根本没有任何机会,周赫煊早被学校师生团团包围了。英国皇家艺术学院的校长,亲自担当保镖为周赫煊开路,最后把他请到会议室做学术交流。 整个皇家艺术学院宣布停课一天,所有教授和讲师全部聚拢起来,向周赫煊请教研究莎士比亚戏剧的新思路。 只要这项莎士比亚戏剧研究的成果发表出来,必将名扬全世界,英国皇家艺术学院也能跟着沾光,同时学校的老师们也会变成莎士比亚研究专家。 薇薇安目睹这一切,自言自语道:“太疯狂了,整个学校都在围着周先生转。” 丹妮崇拜得不行,双手捧心道:“这才是我理想中的白马王子,年轻、英俊、睿智、才华出众……上帝,我一定要跟他回亚洲,我要做他的妻子,就是只是其中一个妻子也可以!” “你也疯了?”薇薇安好笑道。 丹妮站在楼下,指着二楼的会议室说:“我就在这里等着周先生下来,不和他见面就一直站在这里!” 薇薇安耸耸肩:“快中午了,需要我给你带吃的回来吗?” “当然,我要软面包。”丹妮说。 “那你慢慢等吧,我去吃午饭了。”薇薇安虽然也想聆听周大师的教诲,但她还有理智,不可能像丹妮表现得那么疯狂。 直到薇薇安吃完午饭带着面包回来,丹妮还在楼下耐心苦等,薇薇安只能陪她一起等候。 终于快傍晚了,两个少女看到周赫煊在老师的簇拥下现身。但她们还没来得及上前说话,就看到周赫煊跟老师们一起去吃饭,一边走还在一边讨论戏剧研究问题。 薇薇安无奈道:“走吧,丹妮,你没有希望了。” 丹妮语气坚决地说:“不,我一定要试试。这是不能错过的好机会,只要认识了周先生,我就能在英国戏剧界扬名,不管是出演戏剧还是拍电影,都能够得到极大的便利。” 大萧条时代,地主家也没有余粮啊! 丹妮出身于小商人家庭,但家族企业已经到了破产边缘。如果不使用非常手段的话,她要苦熬多年才能慢慢出头,而一旦搭上周赫煊这种大文豪,则瞬间前程似锦。 两个少女变成了跟班,守在餐厅外面直等到天黑,终于看到周赫煊与老师们告别。 英国的出租车在经济危机的影响下,已经基本上停运,周赫煊只能步行去车站乘坐电车回旅馆。 丹妮快步追赶上去,大声喊道:“周先生,周先生!” 由于路灯的灯光比较暗淡,周赫煊只看到两个女人的轮廓跑来,他笑问:“有什么事吗?” 丹妮喘着气说:“周先生,我是皇家艺术学院的学生丹妮·蒙斯特。今天听了你的戏剧讲座,我感到非常的震撼,我希望能够继续聆听你的教诲。” “呃,今天很晚了。”周赫煊婉拒道。 丹妮锲而不舍道:“不如我们去咖啡厅喝一杯吧,我请客。” 周赫煊说:“改日吧。” “求求你了,周先生,只喝一杯咖啡。”丹妮直接上前挽住周赫煊的手臂,负责安全事务的孙永振没有阻拦,他认为不应该打扰先生的艳遇。 嗯,这个保镖极不负责! 周赫煊感到有些头疼,只能答应道:“那好吧。” 丹妮回头朝薇薇安眨眨眼睛,挥手道:“玛丽,明天见!” 薇薇安虽然也想跟上,但不好破坏闺蜜的好事,只能笑道:“再见。” 周赫煊不想被女妖精吃了,连忙找个电灯泡,对薇薇安说:“这位同学也一起去吧。” 薇薇安和丹妮对视一眼,丹妮随即大方地笑道:“玛丽,走吧。” 三人步行来到附近的一家咖啡馆,直到灯光大亮,周赫煊才看清薇薇安的容貌,顿时给惊艳得快眼瞎了。 下巴略微尖细的鹅蛋脸,五官精致得如同雕刻出来一般,皮肤光洁细腻。特别是那双灰蓝色的眼睛,柔弱当中又带着一丝野性和狡黠,简直就是天生的尤物。 周赫煊不动声色的坐下,点完咖啡试探道:“还不知这位小姐的芳名。” “薇薇安,”薇薇安回答说,“薇薇安·玛丽·哈特利。” 周赫煊心想:名字对上了,果然是她,费雯丽! “薇薇安”就是“费雯”,只不过翻译不同而已。“费雯丽”的现代译法应该叫“薇薇安·利”,民国时期流行这种翻译方式,喜欢给外国人加一个中文姓氏。 整个20世纪的西方世界,一共有两位绝代佳人难分高下,一个是费雯丽,另一个是奥黛丽·赫本。 《乱世佳人》、《魂断蓝桥》、《安娜·卡列尼娜》……周赫煊看过费雯丽太多的经典影片,因此一眼就能认出来。 丹妮很快就发现情况不对,明明是她约周赫煊过来喝咖啡,结果周赫煊的注意力全在闺蜜身上。那对狗男女聊得好不快活,周赫煊妙语如珠,逗得费雯丽不时发笑,丹妮已然彻底地沦为陪衬。 防火防盗防闺蜜! 眼看着时间一点点流逝,丹妮好多次想要插话,但也只能作为聊天的添头,她急得都快哭出来了。 周赫煊正在为舞伴人选而头疼呢,现在突然有了主意,发出邀请道:“玛丽,明天我要出席艾伯特王子的舞会,你能赏脸做我的舞伴吗?” “王子舞会!” 费雯丽和丹妮同时惊讶得叫出声来,王室贵族的舞会,对她们而言太过遥远了,以前连想都没有想过。 费雯丽就好像接到邀请的灰姑娘,她不假思索的点头说:“我愿意!” “玛丽!”丹妮怒视闺蜜,她认为是费雯丽抢了自己的舞会。 费雯丽吃了一惊,随即难以抉择,感觉好像自己背叛了好友,担忧实在不想放弃这次机会。 周赫煊笑而不语,喝着咖啡等待费雯丽的决定。 费雯丽悄然低头,一直沉默着,其实已经表露了心意,只是没脸再跟闺蜜说话。 “哼,我恨死你们了!”丹妮气得声音发抖,猛地站起来夺门而去。 费雯丽连忙起身去追,追到门口又回头喊:“周先生,明天我在学校等你!” 周赫煊笑盈盈地让侍者结账,对费雯丽的性格已经有所了解,这是一个有点小心机的女人。 485【口口口口……吃】 夜色将至。 费雯丽穿着一条华丽的晚礼裙,快步走过校园林**。由于腰勒得太紧,她感觉自己快要断气了,似乎五脏六腑都被勒到了嗓子眼里。 裙摆内衬了几根鲸鱼骨,这是淑女出席正式场合的标准配备,可以显得雍容华贵且突出细腰。这条裙子是母亲去年送她的,费雯丽一直珍藏在家中,今天上午她专门回家取来穿上。 拖着宽大的裙摆,费雯丽一路走到校门口,引来同校学生的阵阵侧目。 “叭叭!” 一辆轿车驶来,车窗缓缓降下。 “周先生?”费雯丽欣喜异常,她还以为自己会在这里等很久。 周赫煊看着盛装亮相的费雯丽,既感到惊艳,又觉得好笑。他非常配合的扮演绅士,下车亲自把后车门打开,弯腰施礼道:“请上车吧,美丽的小姐。” “谢谢。”费雯丽搭着周赫煊的手臂,非常淑女范儿的迈步上车,这个动作她已经提前练习了很多次。 汽车缓缓启动,费雯丽的心情激动且忐忑。她坐在周赫煊身边,腰背挺得笔直,沉默片刻又忍不住转身问道:“周先生,我今天的打扮没有失礼吧?” 周赫煊笑道:“非常完美,今天的舞会你肯定是最漂亮的那个。” 费雯丽的脸蛋红彤彤的,羞怯地说:“我是第一次参加贵族舞会,生怕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 “别紧张,保持平常心就好。”周赫煊安慰道。 舞会在伦敦郊外的一栋庄园举行,当二人下车之时,费雯丽紧张得脚都软了。她悄悄握紧拳头,才终于鼓起勇气下车,挽着周赫煊的手臂走进去。 “亚洲人?” “可能是日本人吧。” “日本人都是矮子,不可能有6英尺高的异类。” “艾伯特王子怎么会邀请一个亚洲人?” “我好像见过这个人的照片,噢,对了,他姓周,只从中国来的。” “那个盛产瓷器的中国?” “……” 周赫煊和费雯丽一到现场,立即就引起众多宾客的注目。费雯丽这个绝代美女居然被无视了,人们都把注意力集中在周赫煊身上,毕竟贵族舞会中出现美女很正常,出现一个亚洲面孔则非常难得。 费雯丽面对众人的指指点点,她变得更加紧张,死死扣着周赫煊的手臂不敢松开。 汤因比走上前来,高兴地笑道:“周,你终于来了,我还以为你会爽约。”他又看看费雯丽,眨眼说,“你的舞伴很漂亮,好眼光。” 费雯丽根本不认识汤因比,还以为这是一位老贵族,连忙微笑道:“谢谢您的赞赏。” 这场舞会属于私人性质,全部宾客加起来也就二三十人。大部分都是贵族身份,但也有像汤因比这样的著名学者参加,普通人根本无法混入其中。 费雯丽暗中打量着周围的一切,她发现自己的穿着最夸张,其他的贵妇似乎并不喜欢穿这种“中世纪的裙子”。 真丢脸! 费雯丽羞得面红耳赤,她感觉自己出了洋相,好像刚刚进城的乡巴佬。 周赫煊跟汤因比随意聊着,不多时,舞会的主角出现了。艾伯特王子挽着伊丽莎白王妃,面带笑意隆重登场,只不过王妃笑得有些勉强。 众人安静下来,艾伯特王子开口说道:“非……常欢迎诸位,能够来参……参加我为妻子举办的舞……会……” 在《国王的演讲》那部电影中,艾伯特都当上英国国王了,在公开演讲时还结结巴巴,甚至需要医生和妻子的鼓励。 其实真实情况不是这样的,1926年艾伯特在英联邦运动会发言时出了大丑,他立即找来医生罗格治疗自己的口吃,只用了两个月时间就有所好转。从那以后,艾伯特就完全可以胜任各种演讲,只不过偶尔吐词会显得艰难,并且有时候某些单词要出现重复音。 此时参加舞会的贵族们,听到艾伯特略带口吃的发言,都表现得非常自然,并给予热烈的掌声。 只有费雯丽感到万分惊讶,似乎有种三观崩坏的征兆——那可是王子啊,英俊、威武、睿智、高贵的王子,怎么可能口吃,怎么可能说话都不连贯? 噢,上帝! 费雯丽忍不住低声问:“周先生,那真是艾伯特王子吗?” “应该不会是冒充的吧。”周赫煊笑道。 费雯丽立即闭嘴,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把满脑子的失望都掩藏起来。 艾伯特王子端着酒杯,一路笑容满面跟宾客打着招呼,并不像传说中那么内向含羞。或许都是熟人的缘故吧,他表现得比较稳重自然,交谈之时也并无不妥。 倒是伊丽莎白王妃跟传说中一样,她虽然亦步亦趋地跟在艾伯特身边,但眉宇间透露出一丝愁苦和厌恶。 王妃当初未嫁之时,喜欢的是大王子爱德华,也就是后来的温莎公爵。她是看不起内向懦弱又口吃的二王子艾伯特的,曾经多次拒绝艾伯特的求婚,但最终熬不过父母之命才被迫嫁掉。 周赫煊对这种王室八卦不感兴趣,他最想问的是:王子和王妃殿下,你们的女儿伊丽莎白呢?她有没有从小在练一种叫“续命大法”的神功? 咳咳,这个话题很危险,打住打住。 “汤……因比先生,这位就是……是周先生吗?”艾伯特带着老婆走过来,明知故问道。 汤因比介绍说:“是的,殿下,这位是来自中国的周赫煊先生,以及他的舞伴薇薇安·哈特利小姐。” 艾伯特立即主动握着周赫煊的手说:“周先生,我……我非常喜欢你的《泰泰泰泰坦尼克号》,我……我的妻子也很喜欢,我……希希望能够与你交……交交交流文学。” 好吧,这位王子看来确实口吃的厉害,先前还挺利索的开场白发言,估计是私底下提前练熟的。 周赫煊微笑道:“荣幸之至。” 艾伯特又对费雯丽说:“哈哈哈特利小姐,非非……非常高兴与你见……见面。” 费雯丽仿佛被传染了,连忙说:“王……王王子殿下,我……我我我也很荣幸能……能能够参加你的舞……舞舞舞会。” 王子的脸瞬间变得难看,他以为费雯丽是在故意模仿嘲笑自己。而费雯丽则是脑袋一片空白,她从没有跟这样的大人物近距离交流,早就吓得不知该怎么说话了。 486【贵族的遮羞布】 艾伯特王子深吸一口气,为了防止口吃,他的语速非常慢,几乎一词一顿的对费雯丽说:“小姐,我想,尊重,是,人类,最好的,品德。” 费雯丽还没搞清楚状况,下意识地顺着王子的意思说道:“是的,人类,应该彼此尊重。” 就在此时,伊丽莎白王妃出声道:“好了,伯蔕,这还是只是一个不懂事的小姑娘,别吓倒她了。” 艾伯特很给老婆面子的,他面无表情的走开:“当然。” 周赫煊玩味地看着转身离去的艾伯特,这位王子刚才的表现,实在没有任何君王风度可言,显得非常自卑和小心眼儿。 难怪当他继任国王以后,会把自己的哥哥发配到巴哈马那个穷乡僻壤当总督,终身都没有再召回。至于原因嘛,什么温莎公爵同情纳粹都是借口,最重要的是王后一直爱慕公爵,咱们的国王大人吃醋了。 费雯丽不是傻瓜,她只是太过激动和紧张,导致大脑宕机失去思考能力。等艾伯特王子离开以后,她终于渐渐恢复正常,迷糊地说:“周先生,王子殿下刚才好像不怎么高兴。” 周赫煊解释道:“他以为你在模仿他口吃的样子。” “噢,上帝!” 费雯丽捂着嘴巴惊呼,焦急道:“周先生,我要过去解释。” 周赫煊笑道:“放心吧,有的是机会。” 费雯丽愈发心烦意乱,跟在周赫煊身边不敢乱说乱走,生怕再闹出什么笑话。 就在艾伯特王子跟其他宾客交谈之际,一男一女来到周赫煊身边。男的那个抽着雪茄,打招呼道:“你好,周先生,我叫路易斯·蒙巴顿,艾伯特王子的表弟。这是我的妻子爱德维娜·阿什莱。” 操,又遇到一个未来的牛人! 这个路易斯·蒙巴顿,就是蒙巴顿勋爵,未来的英国海军元帅,二战期间担任东南亚盟军总司令。 只不过此时的蒙巴顿还没有发迹,他前些年在地中海舰队做通讯军官,最近刚刚晋升海军中校并回国休假,不知怎么就混进了王子的舞会。 蒙巴顿虽然自我介绍说是王子的表弟,但整个欧洲的贵族都沾亲带故,随便冒出一个都能表哥表弟的乱叫。想要知道蒙巴顿是否身份尊贵,看他老婆就清楚了——那只是一个富商的女儿。 像蒙巴顿这样的落魄贵族,除非自身能力超强,否则很难混出头。或许正是因为他跟艾伯特王子关系好,后来的晋升速度才会那么快。 历史上,艾伯特王子打算竞争王位时,蒙巴顿被调到海军部工作。艾伯特登基成为国王以后,蒙巴顿立即晋升为海军上校,随后又被派往奥尔肖特高级指挥官学习班深造。 周赫煊握手微笑道:“你好,蒙巴顿先生。你怎么不跟那些贵族交流,反而跑到我这边来了?” 蒙巴顿挑挑眉,讥讽说:“那些贵族可看不起我,他们有自己的圈子。” 这就是欧洲所谓的上流社会,蒙巴顿的外曾祖母虽然是英国女王维多利亚,他父亲还是个德国亲王,但现在已经没落了。蒙巴顿自己连爵位都没有,还娶了一位富商之女做老婆,而且在海军当中的官儿也不大,被上层贵族看不起实属正常。 周赫煊安慰道:“人最尊贵的是品格,而不是爵位。” 蒙巴顿笑道:“除了品格,还有才能。他们看不起我,我也看不起他们,我更喜欢跟周先生这样的学者交流。” 两人坐在角落里喝酒聊天,费雯丽则跟蒙巴顿夫人一起,说笑着往贵妇堆里凑。不管是费雯丽,还是蒙巴顿夫人,她们都希望获得贵妇们的认可,这是踏入英国上层社会的第一步。 周赫煊问道:“蒙巴顿先生在哪里任职?” “地中海舰队,”蒙巴顿非常自信的说,“我刚刚被晋升为海军中校,相信再过几年,我就能胜任一艘军舰的舰长。” “地中海舰队?那可是一支强大的舰队。”周赫煊顺手拍着马屁。 蒙巴顿得意地说道:“当然,英国海军是世界上最强大的海军,而地中海舰队,又是英国皇家海军最重要的组成部分。如果再来一次地中海之战,我肯定会指挥皇家海军,把德国佬揍得满地找牙。” 周赫煊狂汗,这人一旦吹起牛逼来,连自己都要骂啊。 严格说来,蒙巴顿也算德国人,他老爹还是德国的亲王。如果德意志第二帝国还存在,蒙巴顿的老爹又没放弃德国国籍,那蒙巴顿勉强可以算是一位德国王子。 随着两人聊天的深入,周赫煊发现蒙巴顿特别爱吹牛逼,而且还有些愤世嫉俗,似乎感觉自己的满腹才华被埋没了。这家伙非常喜欢潜艇,或许是因为他第一次当军官就是在潜艇服役,对潜艇有一种初恋情人般的怀念。 “潜艇非常重要,就像是战争中的刺客,”蒙巴顿夸口说,“如果我哪天做了英国皇家海军的元帅,我要组建一支强大的潜艇部队,专门用来负责袭扰、破敌和攻击后勤的任务。” 周赫煊笑道:“那就祝你早日高升。” “相信有那么一天的。”蒙巴顿牛逼哄哄地说。 就在此时,费雯丽和蒙巴顿夫人脸色难看的回来,两人闷闷不乐一直没说话。 周赫煊问:“玛丽,怎么了?” 费雯丽局促的低头:“我又出丑了。” 蒙巴顿夫人解释道:“玛丽刚才说话时,用词有些不对,让那些贵妇们嘲笑了。” 英国贵族也会爆粗口骂人,那被视为正常行为,毕竟人都有愤怒的时候。但有时候聊天,如果个别单词使用错误,即便是好好的在说话,也会被人认为是言语粗鄙。 英语有贵族英语和平民英语之分,比如后世凯特王妃那个空姐老妈,就因为把卫生间说成toilet,结果遭到上流社会的集体鄙视,因为贵族们用的单词vatory。 刚才费雯丽跟贵妇们聊天的时候,她夸一个糕点非常美味,下意识地使用了dessert,结果引来那些贵妇阵阵讥笑。只有下层阶级才会使用dessert代表甜点,上流贵族认为餐后甜点是pudding,而dessert只是一道果盘,通常在pudding之后端上来。 一旦两个单词混用,就会被上流贵族视为没有见识,属于那种没吃过餐后甜点的乡巴佬。 这种情况带来的影响非常严重,几乎要被贵族圈子嘲笑一辈子。贵族们可以大声咒骂“婊子”、“蠢货”,被认为是正常的嬉笑怒骂。但绝对不可以单词混用,只要搞错了,就要被贴上言语粗鄙的标签。 周赫煊听完她们的叙述,只能摇头苦笑,这种阶级性的玩意儿实在没有办法。 蒙巴顿安慰道:“玛丽,你不用太难过,那些单词只是贵族的遮羞布而已,没必要太过认真。” “嗯,谢谢。”费雯丽还是闷闷不乐,她觉得自己把这场舞会搞砸了。 很快,几个贵妇结伴而来,其中一个女人笑嘻嘻地说:“咦,这不是我们的甜点小姐吗?” 费雯丽羞惭得脸色通红,恨不得在地上找一条缝钻进去。 487【论喷子的历史素养】 周赫煊慢吞吞地站起来,颇为绅士地弯腰行礼:“这位夫人你好,我叫周赫煊,来自遥远的中国。” “我知道,他们都在谈论你呢,”那个女人朝旁边的人群指去,随即优雅地双手交叉扣握在腹部,微笑道,“你可以叫我斯宾塞夫人。” 斯宾塞是英国的豪门贵族大姓,那女人在报自己名号的时候,一股难以形容的优越感溢于言表。 周赫煊一脸坏笑,用恭维的语气说:“失敬失敬,原来夫人来自于伍尔(wool羊毛)家族。” 那女人不悦地纠正说:“是斯宾塞家族,不是伍尔家族。” “斯宾塞家族不就是羊毛家族吗?”周赫煊特地把wool读得很重,让人明白他说的不是姓“伍尔”,而是直指羊毛这个单词的本意。 听到这话,周围的宾客纷纷望过来,想知道周赫煊会怎么收场。 侮辱一个贵族的姓氏,比侮辱贵族本人要严重百倍。换做一百年以前,估计都有人现场朝周赫煊扔手帕,要求进行生死决斗了。 那女人气得脸色发青,都还没来得及说话,突然又过来一个男人。那男人死盯着周赫煊,冷笑道:“我是斯宾塞伯爵,希望周先生给我一个合理的说法,否则的话……哼哼!” 斯宾塞伯爵? 周赫煊仔细打量着眼前的男人,想从对方的年龄推测出,此人应该是未来戴安娜王妃的爷爷还是老爹——应该是爷爷吧。 斯宾塞伯爵亲自现身质问,顿时引来无数人的注意力,就连艾伯特王子和王妃都靠拢过来了。 蒙巴顿笑嘻嘻地看着周赫煊,犹如在欣赏一场好戏。这家伙可没表面上那么简单,骨子里充满了阴毒、记仇和控制欲,只不过掩藏得很好而已。 费雯丽则是一脸担忧,悄悄地扯了扯周赫煊的袖子,生怕周赫煊会因为她而得罪斯宾塞家族。 周赫煊满脸笑容道:“斯宾塞伯爵你好,很抱歉冒犯了你的姓氏。我是一个史学家,所以在听到斯宾塞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那位在澳大利亚养羊的亨利·斯宾塞先生。羊毛亨利实在太有名气了,他是英国工业革命时期最有钱的英国人之一,他几乎垄断了英国的羊毛贸易。” 周赫煊这番话说出来,斯宾塞伯爵的表情顿时变得极为精彩,而斯宾塞家族的敌人则恨不得拍巴掌叫好。 周赫煊几句话就把斯宾塞家族的黑历史说出来,当时澳大利亚属于英国流放罪犯的地方,而斯宾塞家族的祖先在流放之地放羊,可想而知也不是什么正经的良民。 斯宾塞伯爵冷冷地说:“周先生,第一代斯宾塞伯爵,是靠战功获得爵位的,跟羊毛无关。” “哦,你是说那位跟羊毛亨利同名的亨利·斯宾塞先生啊,”周赫煊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我知道这个人。他确实曾经立下战功,很大的战功,足可以获封男爵之位了。” “是伯爵,不是男爵!”斯宾塞伯爵强调。 周赫煊说:“我知道啊,亨利·斯宾塞先生立下了足以获封男爵的战功,然后靠家族卖羊毛的钱,花3000英镑买了一个伯爵之位。” “你这是污蔑!” 斯宾塞伯爵肺都快气炸了,掏出一张白手帕扔向周赫煊:“我要跟你决斗,生死勿论!” 周赫煊连连摆手:“不不不,决斗那是野蛮人的做法。如果斯宾塞伯爵对我说的话有异议,可以去查阅自己的家谱,又或者到皇家图书馆翻阅工业革命时期的文献,相信你能够得到清楚的答案。” 斯宾塞伯爵的脸色阴晴不定,他还真不了解自己家族的发家史,只知道第一代斯宾塞伯爵靠战功起家。至于发家之前的破事,族谱中根本没有记载,但略微提到祖先是大商人。 难道他说的是真的? 联想到周赫煊是举世闻名的史学家,斯宾塞伯爵不敢深究,万一自己祖先更多的黑历史被挖出来,那可就要大大的丢脸了。 “哼,我会回去查阅文献的,到时候再来跟周先生理论!”斯宾塞伯爵说完转身就走。 那个嘲笑费雯丽的斯宾塞夫人,现在也不敢再乱说话了,灰溜溜地跑去追自己的丈夫。 周围的贵族们顿时窃窃私语: “斯宾塞家族的祖先,真是被流放澳大利亚的牧羊人?” “应该是真的,现在的斯宾塞家族还在做羊毛生意。” “这可是一个轰动性的话题。” “原来第一代斯宾塞伯爵的爵位,是花3000英镑买来的。” “周先生不愧是大学者,居然对英国贵族的历史这么了解。” “……” 其实周赫煊还没有把话说绝,斯宾塞家族的祖先羊毛亨利,是靠拍英国王室马屁起家的。 亨利为了讨好查理一世,专门放养了200只纯种羊羔,只允许这些羊羔吃草和喝奶,杜绝羊羔与其他动物接触。到了剪羊毛的季节,亨利让人剪下最好的那一部分羊毛,用200只羊的长毛精华,给查理一世织成一件贴身马甲。 查理一世对此非常高兴,斯宾塞家族由此进入英国王室的视线,接着又依靠各种讨好和贿赂,外加见不得光的黑心手段,斯宾塞家族终于渐渐垄断英国羊毛贸易。 当时斯宾塞家族还只是有钱而已,属于被贵族看不起的暴发户。亨利·斯宾塞虽然获得查理一世赏识,被封为终身贵族,但这个贵族爵位无法世袭。他的子孙历经数代努力,锲而不舍的到处送钱,终于靠行贿买了一个世袭伯爵,由此变成响当当的贵族之家。 “精彩,精彩!”蒙巴顿拍手笑道,同时心里嘀咕:以后一定不能跟这个家伙吵架,谁的祖上没有那些见不得光的老底啊。 费雯丽一脸崇拜地看着周赫煊,她因为说错单词被贵族嘲笑,周赫煊却能利用知识把贵族给气得不敢再说话,真是太厉害了! 艾伯特王子对此饶有兴趣,他正准备上前跟周赫煊说话,只听周赫煊突然大声说道:“刚才确实是我冒犯了斯宾塞伯爵,但我绝非恶意,我只是想说人人生而平等,从血脉上没有贫贱之分。刚才,我的舞伴薇薇安小姐,因为把pudding说成dessert而被嘲笑,这有什么值得笑话的吗?没有,完全不值得笑话。中国早在2000多年前,就有人喊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中国人认为贵族不是天生的,而源自于个人和家族的努力。我是一位史学家,关于英语的用法问题,我可以用历史来跟大家探讨一下。” 说着,周赫煊突然问不远处的艾伯特:“王子殿下有兴趣听吗?” “当然,请……请说。”艾伯特微笑道。 周赫煊开口就来一句:“从历史的发展来看,英语本身就是一门粗鄙的语言。” 嗯,我不是针对谁,我是说——在座的都是垃圾! 488【犯贱】 英语粗鄙吗? 如果倒退回去20年,部分英国人确实承认,因为真正的优雅语言只能是法语。从17世纪末开始,法语就取代拉丁语成为西方国际外交语言,欧洲上流社会都以说法语为荣。 甚至有一段时间,年满18岁的俄国贵族如果不会说法语,就没有结婚的资格。屠格涅夫等俄国作家的小说,时不时就要夹杂一点法语,搞得就像中国人说话时蹦几个英语单词一样。 但现在的情况却不同了,1918年签署凡尔赛合约时,美国总统威尔逊和英国首相劳合乔治都不懂法语。他们坚持使用英语和约文本,英语从此开始用于外交文件,与法语具有同等的效力。 由于美国和英国的势力扩张,法国在一战期间损失惨重,现在法语已经不像以前那么受推崇了。虽然某些装逼的英国贵族,依旧会用法语来显示自己的存在,但大部分贵族都打心里认同自己国家的语言。 艾伯特王子很不高兴,阴沉着脸没有说话。 本来斯宾塞伯爵已经走得远远的,听到周赫煊的论调,马上又带着妻子跑了回来,他想看看周赫煊会如何出丑。 “为什么我说英语是粗鄙语言呢?” 周赫煊似乎没有看到周围愤怒的眼神,微笑道:“因为英语的词汇太混乱了,缺乏系统的发展演变。我们暂且把英语分为古英语、中古英语和现代英语三个时期。” “真正的古英语,应该叫做凯尔特语,是英伦三岛上的凯尔特人发明的。我现在要说的古英语,准确地说是盎格鲁—萨克逊语,公元5世纪,盎格鲁人、萨克逊人和朱特人侵入大不列颠,三个日耳曼部族的方言融合成了古英语。” “至公元6世纪末,牧师把基督教带到英国,于是古英语中出现大量的宗教新词汇。到9世纪,英国又遭到斯堪的纳维亚人的入侵,这些北欧海盗带来大量的斯堪的纳维亚词汇。” “中古英语的开始,则源于诺曼底征服,诺曼底公爵带来了大量的法语词汇。今天诸位说的英语当中,有三分之一词汇都来自法语,那个时候的法语在英国属于贵族语言。” “现代英语开始于文艺复兴时期,大量的希腊语和拉丁语词汇融入英语当中,而英国的全球殖民也带来无数新的词汇。” “为什么说法语优雅,而英语粗鄙呢?其实早期法语也很粗鄙,直到黎塞留首相成立法兰西学院,聘请数百位顶级语言学家、经过两代人的努力、耗费55年时间编撰法语词典,将各种古希腊拉丁词汇、行话术语、民间俚语、各地方言,进行系统整理和删减规范,并制定了详细的愈发规则,法语才成为一种最规范、最明晰、最准确的语言。” “然而,英语比法语的来源更繁杂,可到现在都没有进行过这种规范整理。从语言学来讲,英语必须是粗鄙的,甚至有时会出现歧义,不适合做为正规的法律文本。如果把法语比喻成一位伦敦大学毕业的、受过系统教育的高材生,那么英语就是一个半路出家的杂货铺学徒。” 一番话把众多贵族说得哑口无言,就连那位准备看周赫煊出丑的斯宾塞伯爵,也完全不知该如何反驳。 周赫煊是学者,学者说的话是有根有据的,除非你能用更专业的话语来反驳。 艾伯特王子收起愤怒之心,说道:“可是,英……英语虽然没有法语的系……系统性,但并不妨……妨碍日常学习和使……使用啊。” “恰恰相反,”周赫煊笑道,“在英语当中,羊是sheep,羊肉却是mutton,从写法和读音来分析,两者没有任何的关联。外国人学习英语时,遇到这种情况会非常迷糊,而且特别难记。一个毫无社会经验的英国人,因为词汇的不关联性,甚至都可能不知道羊肉是从羊身上宰下来的肉。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比如鸡和鸡蛋,比如猪和猪肉。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很简单,因为羊是低贱的农民养的,羊肉却是高贵的贵族吃的。当时平民说英语,贵族说法语,两者的语言截然不同,从而造成了英语词汇的分裂。还有‘业余的’、‘外科’、‘主任’等单词,完全不符合英语的发音和拼写规则,因为这些都属于法语词汇。英语,真的是一门极为糟糕的语言。” 斯宾塞伯爵越听越不爽,突然打断道:“英语即便再糟糕,也比汉语要好一万倍。我听人说过汉语,简直就像原始人在说话。听说你们中国的汉字,还在采用方块象形文字,那是西方淘汰了几千年的东西,用现代的打字机根本打不出来。” 周赫煊没有正面回答,因为在电脑的中文输入法发明出来以前,他是没有办法反驳对方的。周赫煊避实就虚地笑问:“伯爵先生,请问你会说汉语吗?” “不会。”斯宾塞伯爵利索地回答。 周赫煊又问:“请问你会写汉字吗?” “也不会。”斯宾塞伯爵继续摇头。 “那你还说个狗屎啊!”周赫煊讥笑道。 斯宾塞伯爵生气道:“周先生,请你不要骂人,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周赫煊笑呵呵地说:“我对英语有深入的了解,所以我敢断言英语的糟糕。而你对汉语和汉字一无所知,有什么资格做出这种论断?就像一个农民嘲笑铁匠,说你打铁出来有什么用?铁又不能拿来填饱肚子。你可以质疑汉字和汉语,但麻烦你先学会说汉语、学会写汉字再说。” “我……”斯宾塞伯爵想了好半天,毫无逻辑地来一句,“难道我吃了一家餐厅的饭菜,还不能说厨师做得味道糟糕?” 周赫煊反语相讥:“你真的吃了吗?你只是看了一眼菜色而已。我会法语、英语、德语、俄语、日语等多国语言,你又会多少?你有什么资格和我讨论语言方面的问题?你只是一个小小的伯爵而已,你的爵位和财富对我而言,跟路边乞丐手里的垃圾毫无区别!” 蔑视,对一个贵族毫不掩饰的蔑视,但周赫煊就是有这样的资格。 不仅斯宾塞伯爵感到愤怒,其他的贵族同样心里不爽。但这是王子的舞会,他们没法用权势地位来压人,讲道理他们又讲不过,只能憋着任凭周赫煊嚣张。 人就是贱啊,你只要有嚣张的本钱,越嚣张就越被人重视。 当年辜鸿铭在欧美不知骂了多少洋人,洋人却乐呵呵的,就跟抖m一样,一个个对辜鸿铭更加追捧。 眼下就有不少的贵族,认为周赫煊有本事有脾气,这是一个顶尖学者应有的性格。他们纷纷围拢过来,展现着自己的贵族风度,不仅不怪罪周赫煊的无礼,反而主动跟周赫煊攀谈起来。 未来的英国国王艾伯特,就明显抖m属性爆发,候在周赫煊旁边等了半天,说道:“周先生,我……我可以跟你单独交流吗?舞会过后,我希……希望你能留……留下来。” 费雯丽本来还担心周赫煊惹起众怒,但局面的转变太快,她已经完全看不懂了,一脸懵逼地原地傻站着,看向周赫煊的眼神只剩下狂热崇拜。 489【大忽悠】 舞曲声中。 费雯丽随着音乐挪动舞步,宽大的裙摆不时转成圆圈。她整个人都在转动,身体轻快地像一只燕子,心儿仿佛要随着舞姿飞上高空。 直到此时,男性贵族们才猛然意识到,周赫煊今天带来的舞伴太漂亮了。她犹如舞池中的精灵,让人舍不得挪开视线,即便女人们也不得不为之赞叹。 艾伯特王子也在偷看费雯丽,他怀里的王妃笑道:“伯蔕,你不会对那个小姑娘感兴趣吧?她确实与众不同。” 艾伯特王子立即正色道:“她……她是周先生的舞……舞伴。” “听你的语气,似乎感觉很可惜。”伊丽莎白王妃嘲笑道。 艾伯特没有再说话,只是心中隐隐有些不满,认为王妃不应该这样讽刺他。 艾伯特在女人方面并不滥情,一辈子也只有两位情人,都是伦敦著名的戏剧演员。他的其中一个情人,还跟王妃关系处得不错,甚至留下了历史性的合影。 可见王妃打心里就不喜欢艾伯特,根本不介意丈夫去找情人,见到丈夫的情人还能有说有笑。 这位王妃在公开场合表现得极为庄重,但骨子里却跟蒙巴顿属于同一种人。她对自己不在意的东西,表现得非常大度,对自己在意的东西,拥有着超强的控制欲,而且暴躁易怒,极为小心眼记仇。 伊丽莎白王妃喜欢温莎公爵,而温莎公爵为了辛普森夫人放弃英国国王之位,她连带着把辛普森夫人也恨之入骨。丈夫艾伯特都去世好多年了,伊丽莎白还放不下心中仇恨,力排众议不准温莎公爵夫妇返回英国,这个仇居然能记一辈子。 除此之外,伊丽莎白王妃的记仇,还表现在二战后的英国重建上。当时好多属于杰出人才的脱籍英国人,战后想要重新申请英国国籍,但只要跟伊丽莎白有仇的,或者是她不喜欢的,通通无法返回英国。 小心眼儿的女人,很可怕! 艾伯特被妻子嘲讽了几句,顿时便没有跳舞的劲头,舞曲还没结束就离开的舞池。 艾伯特王子很苦恼,他有意举办一场舞会讨好妻子,可妻子显然不领情。两人都已经结婚快十年了,艾伯特王子依旧属于精神上的备胎,甚至连夫妻之事都很少拥有——王妃生下两个女儿后,就坚决不肯再为艾伯特生孩子。 艾伯特王子从小口吃,面对哥哥爱德华时很自卑,面对妻子伊丽莎白时也自卑。他在政治上已经毫无希望,他也没有科学和艺术天分,只能做一个混吃等死的废物王子。 艾伯特看着舞池中的周赫煊,心头居然生出几分羡慕之情。他多希望自己出生在普通人家,并且拥有聪明的头脑,靠自身的才华赢得世人尊敬,而不是靠王室身份获得世人的恭维。 一曲结束。 艾伯特招来仆人低声说了几句,仆人立即走向周赫煊。 周赫煊远远的朝着艾伯特微笑,牵着费雯丽的小手,径直走过来坐下:“王子殿下怎么不跳舞?” “有……有些累了。”艾伯特笑道。 伊丽莎白王妃则主动跟费雯丽说话,她微笑道:“不要紧张,就当这是一次普通的家庭舞会。” 只简单的一句话,就让费雯丽感动不已,她觉得王妃殿下实在太好了,身上散发着母仪天下的圣光。费雯丽感激地说:“谢谢,我只是还有些不适应。” 艾伯特只顾着跟周赫煊说话:“周先生,你……你对英国戏剧有研究吗?” “我非常仰慕萧伯纳先生。”周赫煊笑着回答。 如今电影在英国属于非主流娱乐项目,真正的主流乃是英国戏剧。就像中国人热衷于京剧一样,英国人则热衷于戏剧。艾伯特王子就是狂热的戏剧爱好者,以至于他的两任情妇都是当红戏剧演员。 听周赫煊提起萧伯纳,艾伯特王子高兴地说:“我……我也很喜欢萧伯纳的戏剧,他是英国戏……戏剧的拯救者。我最……最喜欢他的《我公平的夫……夫人》,音乐与剧……剧情完美结合。” 周赫煊说:“萧伯纳先生令我最佩服的地方,就是他那与生俱来的幽默感。不管是何等尴尬窘迫的局面,他只用几句俏皮话就能解决,他的人生比戏剧更加戏剧性。” 艾伯特王子说:“可……可惜,萧伯纳先生同情苏联,他……他的思想有些问题。” 周赫煊笑而不语,没有继续接话。 萧伯纳也属于社会主义者,而且还是“渐进社会主义”的提出者之一,直接催生了后来的英国工党。 中国发生“五卅惨案”的时候,身位英国人的萧伯纳,联合各国知名人士发表宣言,严厉谴责英国的帝国主义残暴行径,公然支持中国人民的反帝爱国运动。他去年访问了苏联,被高尔基称赞为“勇敢的战士”,他明年还要访问中国,支持中国人抵抗日本侵略。 这样一个人,周赫煊自然拥有无限好感,但艾伯特做为王子却很尴尬。艾伯特喜欢萧伯纳的戏剧,却不喜欢萧伯纳的政治理念,这是无法调和的阶级矛盾。 艾伯特王子突然问:“周……周先生,你为什么敌……敌视法西斯?” 周赫煊笑道:“难道王子殿下支持法西斯?” “当然,”艾伯特说,“我认为法西斯的思……思想很有道理,犹太人是……是可恶的,是祸乱欧洲的根源。” 不仅是艾伯特王子,他哥哥爱德华王子同样支持法西斯。这种情况完全跟政治和阶级无关,仅仅属于个人的好恶,因为两位王子所接触的贵族,同样也是法西斯的支持者。 你可能很难想象,十年之后英国就要跟德国殊死恶战,而在战争爆发的十年前,大部分英国贵族都在支持德国法西斯。 他们支持法西斯的理由很简单,就是因为法西斯的反犹太理论。此时不仅德国在反犹太,整个欧洲都在反犹太,因为犹太资本家的吃相太难看了,大家都把第一次大战的爆发归咎于犹太人。 周赫煊不想跟艾伯特聊什么反纳粹思想,因为说了也是白说,他转而跟艾伯特聊起了人生的意义。 “王子殿下,人活着是为了什么?”周赫煊笑嘻嘻地说。 艾伯特听到这个永恒的哲学话题,直接愣得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是废物王子,他连老婆都管束不住,他除了混吃等死之外还能做什么? “我……不知道。”艾伯特摇头。 周赫煊笑道:“人应该给自己定个小目标,然后一点点的为此努力。王子殿下,你相信占卜吗?” 艾伯特问:“吉……吉普赛人的占卜?” “当然不是,”周赫煊说,“我说的是中国人的占卜。” 艾伯特道:“神……神秘的东方占卜术?” 周赫煊说:“在美国,有人把我称为‘远东巫师’,因为我预言了世界危机。” 艾伯特道:“对此,我……很佩服。” 周赫煊笑道:“我确实会占卜术,正宗的中国相人之术。” “相……人……之……术?”艾伯特蹩脚的重复着中文读音。 “是的,中国人崇尚宿命,一个人的宿命可以通过面向和手相看出来。而王子殿下你,拥有君王之相,”周赫煊神叨叨地说,“五年之内,你会成为英国的国王!” 艾伯特瞠目结舌,以为周赫煊在发烧说胡话。他的哥哥聪明过人,而且年富力强,是理所当然的国王继承者,怎么也不可能轮到他这个口吃王子来做国王啊! “王子殿下请记住,一切都要努力去争取,告辞了!”周赫煊说完便起身。 要忽悠上位者,最有效的办法就是玩神秘主义。 斯大林那么杀伐果断的人物,也被世纪神棍梅辛骗得团团转。后来的圣雄甘地、玛丽莲·梦***兰总统,都把梅辛奉为座上宾,就连爱因斯坦这种大科学家都对梅辛半信半疑,这才是真正的牛逼人物。 周赫煊没有梅辛那么厉害,但忽悠一下英国王子还是可以的。这属于一笔长期投资,需要再等几年才能见效,到时候已经当上国王的艾伯特,肯定在心里把周赫煊奉为神明。 490【本能】 舞会结束。 艾伯特站在二楼阳台上,看着正在拉开车门的周赫煊,对蒙巴特说:“迪基,他……他居然说我会做国王,真是……真是太荒谬了!” “难道他在挑拨你和爱德华的关系?”蒙巴顿对周赫煊生出警惕心。 “或……或许吧。”艾伯特王子感觉很奇怪。一方面他没有任何做国王的心思,另一方面又被挑动了某根神经,周赫煊是第一个说他能做国王的人。 本来艾伯特是想把周赫煊留下来,一起讨论戏剧艺术的。但那番话说出口后,艾伯特哪里还敢留人,反倒是蒙巴顿被他留了下来。 蒙巴顿虽然无法继承父亲的爵位(德国公爵),但他跟英国王室关系匪浅,从法理上甚至属于英国王位的假定继承人之一。嗯,如果现任英国国王的子女和孙女都死绝了,蒙巴顿完全可以站出来争夺王位。 蒙巴顿同时还是艾伯特王子的好基友,两人从小就认识,只不过已经多年没有联系了。因此其他贵族不怎么清楚此事,又因为蒙巴顿娶了富商之女,大家都以为蒙巴顿这一系已经彻底没落。 “别再想他说的话了,”蒙巴顿拍拍艾伯特的肩膀,“如果你感到苦闷,可以跟我一起去海军服役,或许你能在军中找到自己的存在价值。” 艾伯特苦笑自嘲:“去当舰……舰长吗?打……打仗的时候,我下令开……开开开开火,敌人的炮弹都打……打过来了。” “哈哈哈哈,”蒙巴顿被逗笑了,“我还有一个星期的时间,就要返回地中海舰队。趁着这个机会,你可要陪我好好的在伦敦找乐子,我已经有四年没回伦敦了。” 两人说话之间,外面突然下起小雨。 伦敦就是这样,常年下雨,有时候一天能下两三次。 费雯丽看着沿车窗玻璃流下来的雨水,高兴地用手指去比划,用来掩藏内心还没有散去的兴奋。 薄雾般的细雨笼罩着夜色,冲淡了工业化带来的烟火气,这雨似乎给伦敦蒙上一层神秘感。周赫煊摇开车窗,伸手接着丝丝雨滴说:“我不喜欢伦敦的雨,没完没了,又下不大,找不着那种酣畅淋漓的感觉。” “我也不喜欢,”费雯丽笑道,“我小时候一直住在印度,刚回英国的时候,非常不习惯整天下雨的天气。所以我经常被淋湿,因为出门总是忘了带伞。” 周赫煊问:“那你喜欢印度吗?” 费雯丽回忆说:“也不太喜欢。印度是个很糟糕的地方,白人至上,土著犹如牲畜。我父亲只是当地的小军官,但家里也有三个仆人。我还依稀记得,那些印度仆人走路是总是小心翼翼,和我说话时常常弯着腰。有一次,我把零食奖励给一个男仆,那个男仆突然扑到地上亲吻我的靴子,当时把我给吓坏了。” “你父亲责罚他了?”周赫煊问。 费雯丽点头道:“是的,抽了他十鞭子。” 周赫煊笑道:“如果你现在还留在印度,应该过得非常滋润,可以随意使唤那些仆人,过着人上人的生活。” “或许吧,”费雯丽突然问,“中国又是怎样的?我曾听人说,中国比印度还落后。” 周赫煊道:“眼见为实,你哪天可以去中国看看。” 费雯丽突然笑道:“在我的想象中,中国应该是一个神奇的国度,才会出现周先生这样奇妙的人。” “我很奇妙吗?”周赫煊问。 “当然,”费雯丽语气中透着崇拜,“你能写出《泰坦尼克号》那么经典的爱情故事,对莎士比亚戏剧的研究让众人钦佩,还能几句话就斥退高等贵族。似乎没有什么事情,是你做不到的,我第一次遇到像你这么优秀的男人。” “哈哈,你很会恭维人。”周赫煊对此颇为受用。 在两人的聊天之中,轿车很快开到皇家艺术学院。费雯丽看着紧闭的校门惊呼:“糟糕,我们回来得太晚,已经进不去了。” “要不,”周赫煊想了想说,“我送你去旅馆吧。” 费雯丽低头道:“也只能这样了。” 汽车行驶两个街区,来到周赫煊下榻的旅馆,顺利的加了一间房。 “我就住在隔壁,有什么情况就叫我。”周赫煊把费雯丽送到房门口。 过道里的灯光非常暗淡,费雯丽见孙永振已经离开了,她突然鼓起勇气说:“要不,你进来坐坐吧。” 周赫煊有些纠结,他不想再招惹女人,可眼前这位却是跟赫本齐名的绝代佳人,难免让他生出偷腥的心思,不做点什么似乎要终生遗憾。 用弗洛伊德的专业术语来说,周赫煊的“本我”最终战胜了“自我”和“超我”。他的理智和道德在特定的时间、特定的环境中消退,本能欲望接管了身体的控制权。 “砰!” 房门被周赫煊关上,费雯丽都没来得及说话,就被周赫煊猛地保住强吻起来。 “唔!” 费雯丽惊慌地瞪大了双眼,她虽然也想跟周赫煊进一步接触,但现在的发展也太快了吧,完全超乎她的预料。 费雯丽刚开始在抵抗,不停地推搡挣扎,但很快就放弃了这种无谓的抗争,转而闭上眼睛迎合享受。直到被男人按到床上,她才发现自己的腰带都被解开了。 “我去,这破玩意儿!” 周赫煊忍不住用中文咒骂,费雯丽的衣服里面居然绑着束腰,任凭他再“善解人衣”,一时半会儿也弄不下来。 “噗嗤!” 本来羞怒难当又兼情动不已的费雯丽,见此情形突然笑出声来,抓住周赫煊的手说:“先解这里,慢慢来。” 此话说出口,费雯丽瞬间红透了耳根子,暗骂自己太过放荡,怎么可以做出这种事来? 可惜后悔已经晚了,周先生极富探究精神,分分钟就把从来没有遇见过的束腰搞定。费雯丽羞得趟床上不敢再说话,笨拙地接受男人的侵犯,恐慌之中又带着一丝兴奋之感。 外面的小雨已经停歇,房间内却掀起了狂风暴雨。 491【男人的占有欲】 当血液从男人的下半身,重新涌回大脑时,智商正常了,思路也清晰了。 清晨,窗外又下起了该死的小雨,周赫煊却在进行非常认真的思考。 身边的费雯丽还在熟睡中,她昨晚被折腾得太疲惫了。周赫煊只随意的看了一眼,就有些挪不开视线,那圆润精致的下巴,清晰优雅的嘴唇,弯弯翘起的细眉,光洁细腻的额头,所有部位都恰到好处,找不出任何的瑕疵。 难怪在原本的历史上,当费雯丽凭借《乱世佳人》获封奥斯卡影后时,宣读的评委会说:“她如此的美貌,根本不必有如此的演技;她有如此的演技,根本不必有如此的美貌。” 据说丘吉尔曾在一个参会上见到费雯丽,属下对他说:“你可要接见她啊。”丘吉尔摇头道:“不,我要远远地欣赏上帝的杰作。” 这是一种让男人不愿亵渎的美。 此时的费雯丽还只有19岁,少了几分醉人的风韵,却更加的青涩靓丽,就像是一只没有熟透的青苹果。 一只被周赫煊咬了一口的青苹果。 周赫煊现在很头疼,脱裤子的时候没想那么多,提上裤子却必须面对更现实的问题。如何安置费雯丽,这是一个非常难搞的操作,他大概有以下几种选择: 第一,大家只做露水夫妻,无忧无虑的啪啪几场,等周赫煊回国时便断掉联系。如果费雯丽需要帮助的话,周赫煊可以给她一些钱,或者帮她介绍一些名人。但这种做法太过无情,费雯丽肯定会伤心一段日子,并且周赫煊心里也颇为不舍。 第二,继续保持着联系,偶尔见面时可以私会,大家以朋(***关系相处,周赫煊也不用去管费雯丽今后的私生活。且不说费雯丽是否愿意,周赫煊一想起这位美女投入别的男人怀抱,他心里就跟吃了苍蝇般恶心。 第三,把费雯丽发展成自己的情人,或者干脆带回中国做姨太太。这个难度就比较高了,失败的可能性很大,毕竟费雯丽是有自己思想的独立女性,而非一件任人摆布的玩具。 周赫煊倒是很羡慕未来的菲利普亲王,就是那个超长待机伊丽莎白女王的丈夫。亲王殿下光是被媒体曝光的情妇,就有30多个,不知名的地下情人数不胜数,外加还有一大堆私生子女,最大的私生子比他和女王的长子还大两岁。 其中一位情妇叫彭妮,老爹是个富商,自己还是伦敦商学院的研究生,年仅22岁,青春貌美,要学识有学识,要金钱有金钱,可却义无反顾地投入55岁菲利普亲王的怀抱。后来彭妮嫁给一位勋爵,也算变成贵妇了,居然还在王室舞会上跟菲利普亲王当众亲热,那时的亲王大人已经是七老八十的糟老头子。 人家菲利普亲王,才是真正会玩的啊,周赫煊对此自惭形秽。 “嗯!” 费雯丽秀眉一皱,似乎睡得不舒服,翻身侧躺着把薄毯踢开。 那完美浮凸的身材顿时若隐若现,周赫煊只看了一眼,便立即再次起了生理反应,这就是个能吸人骨髓的魅惑妖精。 “唉,见一步行一步吧。”周赫煊只能自我安慰道。 他起床洗漱完毕,又下楼在侍者的帮助下,亲自端着一份早餐上来。刚推开房门,就看到费雯丽羞涩的转身,却是已经醒了正在穿衣服。 周赫煊笑道:“饿了吧?不知道你的口味如何,只随便拿了一点上来。” “谢谢。”费雯丽悉悉索索地穿好衣服,转身甜笑道。 英国菜虽然以黑暗料理著称,比如什么吓死人的仰望星空派。但英式早餐还是很丰富的,周赫煊端上来的早餐,就有煎鸡蛋、培根、香肠这种正常的东西,也有古怪的烤番茄和茄汁黄豆,另外再配了一杯印度茶。 费雯丽下床接过餐盘,突然瞥见床上的点点落红,羞得连忙俯身掀被子盖上,然后装作若无其事的品尝早餐说:“嗯,这家店的培根不错,煎得恰到好处。” “改天我带你吃中式早餐。”周赫煊笑道。 费雯丽点头道:“好啊,我还没吃过中餐。我妈妈会做印度菜,改天也要请你尝尝。” “你父母是做什么的?”周赫煊趁机打听道,他对此还真不是太清楚。 费雯丽想了想说:“我爸爸叫格鲁特·哈特利,他最开始是英国驻印度的小军官,后来改行经商,偶尔也出演一些戏剧。至于我妈妈,她以前也做过戏剧演员,现在是标准的家庭主妇。” “哦,原来是这样。”周赫煊的信心增加了一些。 一个曾经的底层军官、业余演员,如今又做了小商人,这样的男人顶多算中产阶级。再加上现在英国经济不景气,费雯丽的老爹估计过得很糟糕,稍微费点劲应该可以搞定。 费雯丽也不怕吃胖了,居然把一个烤番茄、两个煎蛋、三块培根和若干茄汁黄豆全部搞定,然后捂着饱饱的肚子说:“周先生……” “你可以叫我的英文名查尔斯,或者中文昵称煊。”周赫煊笑着说。 “那我就叫你煊,”费雯丽咯咯笑道,“真是奇怪的名字,很有远东情调。” 周赫煊问:“你愿意离开英国吗?” “当然,”费雯丽憧憬地说,“我的梦想是前往美国拍电影,我以前在圣心修女院的好朋友玛丽安,都已经是好莱坞的女明星了。就是因为这样,我才到皇家艺术学院学习表演的,我父母非常支持我的理想。” 汗! 周赫煊本想把费雯丽拐到中国去,没想到她的理想居然是好莱坞明星。 周赫煊顺着话头说:“我的一个朋友跟卓别林关系不错,有机会我可以介绍你们认识。“ “是喜剧之王卓别林先生吗?”费雯丽惊喜道。 “当然是他。”周赫煊笑道。 “煊,你真是太厉害了,什么大人物都认识。”费雯丽由衷说道,在她的眼里,周赫煊无疑是世界顶级的大人物。 周赫煊说:“你想认识萧伯纳先生吗?我在离开英国以前,会去拜访他。” “当然,当然!”费雯丽连忙点头。 萧伯纳乃是英国戏剧界的泰山北斗,而费雯丽在学校又是学的戏剧表演。就像刚进大学的物理专业学生,可以亲眼见到爱因斯坦一样,费雯丽不感到兴奋才怪。 492【周先生是语言学家】 “啦啦啦啦啦……” 费雯丽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手里捧着几本杂志,脚步情况地跑回学校宿舍。 “什么事情那么高兴?”丹妮笑问。 在听说费雯丽成为周赫煊的女友,并且还参加了王室舞会后,闺蜜丹妮就跟她和好了,经常打听一些关于贵族的事情。特别是艾伯特王子居然口吃,把丹妮惊得连连怪叫,哀求费雯丽下次参加贵族舞会一定要叫上自己。 费雯丽把手里的杂志排列整齐,放在普遍上,甜蜜地笑道:“都是关于煊的文章。” 丹妮心头酸溜溜的,却露出一张灿烂的笑脸,随便翻开一本杂志便读起来,只见文章写道: “来自远东的文学家周赫煊先生,近日对莎士比亚戏剧做了新的解读。周先生认为,隐喻对戏剧情感的体现,依赖于隐喻的概念化,隐喻是我们对抽象范畴进行概念化的认知工具,是理解人类认知能力的重要方法,它让认知主体在对命题或概念结构的判断、推理的过程中,获得意义并体验戏剧情感…… 数百年来,莎士比亚戏剧被翻译成多国文字,各种版本很难保留原汁原味。周先生认为,翻译莎士比亚戏剧,就是翻译代表着文艺复兴整个欧洲的文明成果的一部百科全书,是再现那个时代的历史、社会、宗教和文化方面的大背景,也再现了当时的人们冲破中世纪束缚、超越抽象的存在,以及对现实人类生活、兴趣、价值、才能、尊严和成就的推崇。 莎士比亚戏剧通过隐喻所反映的一些意象图式,来表达当时人们对于时代的体验和经验,比如《哈姆雷特》代表悲剧主题的疾病意向图式,以及代表仇恨主题的狩猎意向图式。 莎士比亚戏剧的认知过程,实际上就是对莎士比亚戏剧的隐喻概念重构的心理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对莎士比亚戏剧不同的主题意象呈现,需要从以下几个步骤来分析剧本意义和情感的再现……周赫煊先生对于莎士比亚戏剧的隐喻的重新解读,无疑是最近来戏剧研究的重大突破,他给戏剧研究界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 丹妮迷迷糊糊的把这篇文章读完,满头雾水道:“我好像还是没有读懂。” 费雯丽笑道:“我也没有怎么读懂,但只要知道煊很厉害就是了。” 莎士比亚戏剧中的隐喻,是一直存在的,也经常有人对此展开研究。但近百年来,“莎学界”因为对悲剧的模仿功能存在与否有争论,导致对莎士比亚意象和英语的不同见解。 意象—语义学派认为,意象是带有诗歌特质的悲剧的生命观法则。克勒曼强调意象形式与内容对剧情发展的关系,幽尔曼把意象看作直观语言的本质,主张通过媒介来表达思想。 至于牛津学派,一贯认为隐喻没啥屁用,更觉得莎士比亚戏剧中的隐喻都是啰嗦的多余句式。 周赫煊现在提出认知语言学概念,并从认知角度来理解莎士比亚戏剧中的隐喻,瞬间就引起整个英国戏剧界的轰动。 很多人支持周赫煊的这种研究思路,也有很多人站出来反对,认为周赫煊的那一套属于歪理邪说。 牛津学派的加塞特就写文章反驳说:“隐喻是毫无用处的修辞格,它淹没并消解主题,除了骗稿费实在没有别的作用。在戏剧创作的时候,应该用直白的语言,直接的表达思想和主旨。莎士比亚戏剧中的隐喻,没有周赫煊先生分析的那么复杂,它仅仅是一种普通的创作手段,我们不应该对此进行过度解读。” 短短几天时间,英国的文化界、戏剧界就吵起来,一派支持周赫煊的观点,并就此进行深入研究,另一派嘲笑周赫煊的解读纯属多余,属于戏剧创作理念的倒退式研究。 与此同时,英国的语言学界,也开始关注周赫煊提出的认知语言学。甚至有语言学家给出版社写信,向周赫煊请教认知语言学的详细内容。 周赫煊非常大方地回信,把认知语言学从头讲述。 比如隐喻理论,在认知语言学中就分为三种,即本体隐喻、结构隐喻和取向隐喻——隐喻并非只存在于文学作品当中,我们平时说话也经常用到,比如骂人说“你这头猪”。这就是隐喻,人非猪,但可以跟猪一样笨。 在回信以后,周赫煊干脆写了一篇关于认知语言学的论文,发表在英国的学术期刊上。 如今西方正在兴起一种“结构语言学”,常常以城市来命名,比如布拉格学派、哥本哈根学派。像布拉格学派,就是专门研究“功能语言学”这一分支,美国那边还有美国结构主义学派。 周赫煊提出的“认知语言学”,既不同于当下主流的传统语言学,又不同于新兴的“结构语言学”,立即引起英国诸多语言学家的兴趣,竟然在30年代中期形成一个“伦敦学派”,接着传播到美国和法国形成“巴黎学派”、“纽约学派”。 周赫煊关于莎士比亚戏剧的全新解释,在英国一直没有定论,拥护者众多,反对者也不少。反而是他提出的“认知语言学”,飞快地在英国传播开来,并开花结果酝酿出多个分支。 至40年代初,“认知语言学”和“结构语言学”,已经成为世界两大新兴语言学流派。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周赫煊的“认知语言学”,甚至被欧洲一些学者做为反法西斯的武器使用。因为这种语言学的理论,充分注意到不同民族的认知特点,以及对语言表达的影响,各国学者的研究结果具有鲜明的民族特征。 周赫煊也被公认为“认知语言学”的创始人,在语言学界的地位举足轻重。事实上,周赫煊只写过一篇论文而已,大致阐述了“认知语言学”的基础理论,剩下的内容都要靠后来的研究者去补充。 但不管如何,后世在提起周赫煊的时候,“语言学家”这个头衔是摘不掉的。也没有人对此表示怀疑,甚至一些周赫煊的研究者,信誓旦旦地声称周先生会说20多种语言和方言。 还有好事者编撰着花边故事,比如周先生初到某国时语言不通,跟一位当地的姑娘相爱同居并学会了那里的语言。这种扯淡的爱情传说,居然还被拍成了电影,结果被周赫煊的后人告上法庭。 493【伟大的段子手】 伦敦西北方约50公里处,有一个叫卢顿的小城。城郊东面的静谧村庄中,住着一个大名鼎鼎的人物——萧伯纳。 从1906年开始,直到萧伯纳去世,他一直住在这栋乡村小屋当中。 萧伯纳今年已经76岁了,满脸络腮胡子都变成银白色,但却没有显出半点老态,依旧如年轻时候那般精神矍铄。他翻看着一篇杂志文章,自言自语地笑道:“暗喻是一种人类普遍的思维方式和认知手段,这个阐述还真是有趣儿。” “有趣儿的人来拜访你了。”妻子夏洛特突然站在书房门口说。 萧伯纳立即站起来,笑道:“我要亲自迎接那个小家伙。” 萧伯纳几天前接到周赫煊的来信,他在回信当中,约定好了两人在这几天见面。萧伯纳快步来到客厅,只见周赫煊已经进来坐下了,身边还跟着一个美得惊人的年轻女子。 年事已高的萧伯纳先生,忍不住有些心旌荡漾,他收回目光转而跟周赫煊握手道:“你好,来自东方的客人。” “你好,西方的幽默大师,”周赫煊笑着介绍,“这是我的女朋友薇薇安。” 费雯丽连忙躬身握手,犹如朝拜偶像,甚至身体都在轻微颤抖。 夏洛特老夫人亲自端来咖啡,朝周赫煊、费雯丽两人微微一笑,就这么在旁边坐下说:“周,我看了你关于莎剧研究和语言学方面的论文,真是让人耳目一新。” “只是自己的一点小想法。”周赫煊笑道。 萧伯纳的妻子也不是普通人,属于费边社早期成员,一位爱尔兰激进主义者,同时积极从事女权主义运动。如今的女权主义是真正的女权主义,她们主张男女平等,特别是政治上的平等。 更何况,费边社直接帮助建立了英国工党,之后几十年一直作为工党智库而存在。萧伯纳的妻子夏洛特,能够作为费边社早期成员,她的学识和见解比当下大部分男人都更优秀。 当然,再出色的女人,那也是一个女人,比如吃醋这方面在所难免。 相传夏洛特曾经使用望远镜,跟个特工似的,监视丈夫与情人偷情幽会,估计河东狮吼应该不止一次两次。 萧伯纳也是会玩的,曝光出来的情人至少有两个。去年伦敦坎士塔出版社,还专门出版了一部《萧伯纳通信集》,里面全是萧伯纳写给英国女演员爱兰·戴莉的情书。 而且萧伯纳在女人方面有个嗜好,只要是他真心喜欢的情人,不管对方有没有丈夫,他都想方设法的搞大情人肚子。他60多岁的时候,成功让一个20多岁的美国女演员为他生孩子,对方的丈夫毫不知情的喜当爹,那个私生子更是人到中年才得知自己是萧伯纳的儿子。 萧伯纳叼着烟斗,划燃火柴道:“周,听说你们搞了一个国际反战组织?” “是的,我们的追求是世界和平。”周赫煊说。 萧伯纳笑道:“那我可一定要参加,这种事情错过了就太可惜。对了,你公开呼吁抵制法西斯,那你对共产主义怎么看?” 周赫煊眨眨眼:“我跟你一样。” “哈哈哈哈!”萧伯纳大笑,“太有趣了。” 萧伯纳对共产主义的态度很微妙,他同情俄国十月革命,年轻时专门研究过《资本论》等书籍,去年还跑去苏联过75岁的生日。但他在英国倡导的“渐进社会主义”,却认为社会主义改良应该遵守英国宪法、遵守伦理道德、避免使用暴力,用一种温和的方式来推动英国成为社会主义国家。 周赫煊说自己的态度跟萧伯纳一样,并非支持“渐进社会主义”学说,而是认为社会主义或者共产主义的发展,应该尊重特定的国情采取不同的手段。比如专制、落后而又腐败的沙俄,必须靠暴力推翻旧的统治者;而在社会制度健全的英国,则必须走渐进路线,纯靠暴力是完全行不通的。 周赫煊说道:“我坚信,未来的世界属于社会主义。” “我也一样。”萧伯纳笑道。 周赫煊并非在胡说八道,放眼二战后的西方国家,整个欧洲都在朝社会主义靠拢,英法等国一直持续的进行着社会主义改良。 萧伯纳很快又聊到他在苏联的经历,评价道:“苏联的第一个五年计划发展很顺利,虽然有着各种瑕疵,但却取得了惊人的成就。只要再给苏联十年时间发展,必定能追赶,甚至是超过英国。”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周赫煊道,“不过欧洲乃至全世界关键点,在于德国而不是苏联。德国现在就像一锅渐渐沸腾的热油,稍微碰到点冷水,就要油腥四溅。” 萧伯纳点头说:“德国确实很糟糕,希特勒即将带领德国走上一条危险的道路。虽然反犹太是欧洲的传统,但纳粹思想还是太过激进了,最让人警惕的是,纳粹思想居然开始得到大部分德国人民的认同。一个希特勒不可怕,但几千万个希特勒就太可怕了。” 周赫煊笑道:“做为亚洲人,其实我并不太关心欧洲的形式。在远东,日本才是危险的野兽,它们已经亮出爪牙,准备撕碎吞噬眼前的一切。” “是吗?”萧伯纳诧异道,“对此我没有太多的了解。但我真诚的祝愿中国,希望中国能够摆脱列强殖民,成为真正自由的国度。” “谢谢你的祝福,或许,萧伯纳先生可以亲自到中国去看看。”周赫煊说。 即便周赫煊不邀请,萧伯纳明年也会前往中国,考察中国反抗日本侵略的情况。他笑问道:“你什么时候回亚洲?我可以跟你一起过去。” “真的?那太好了,就在下个月。”周赫煊喜道。 费雯丽坐在旁边有些失望,她本来想听萧伯纳谈戏剧艺术,结果两个女人一直聊着政治问题,费雯丽对此完全不感兴趣。 萧伯纳虽然是英国戏剧界的泰山北斗,但他更喜欢政治理论家的身份,而且也确实为英国未来几十年的政治改革做出不小的理论贡献。 萧伯纳应该庆幸,他出生在一个政治环境相对安定的国度。他参与提出的“渐进社会主义”,能够靠组建政党来一步步实现。反观中国的同行们,如张君劢、李璜等人,他们组建的政党只能做国党的陪衬品,没有自己的枪杆子根本不可能达成理想。 当然,不管是戏剧家,还是政治理论家,这两个身份都不是萧伯纳最出名的地方。 绝大部分中国人对萧伯纳的印象,是做为一个段子手存在的,即便到了21世纪,网络上还充斥着各种关于萧伯纳的段子。 比如一个小姑娘写信给萧伯纳说:“您是一位最使我敬佩的作家,为了表示对您的热爱,我打算用您的名字来命名我的小狮子狗。不知您的意见如何?”萧伯纳回信说:“亲爱的孩子,我十分赞同你诚恳的希望。但是最主要的一点,你一定要和你的小狮子狗商量商量,并征得它的同意才行。” 又比如美国现代舞创始人伊莎多拉,开玩笑般写信向萧伯纳求爱,希望和萧伯纳生一个孩子,好同时拥有她的美貌和萧伯纳的智慧。萧伯纳居然回信说:“如果孩子的容貌像我,而脑子像你怎么办?” 就算萧伯纳死了都还在玩段子,他坟前的墓志铭如此写道:“我早就知道,无论我活多久,这种事情一定会发生的。” 如果萧伯纳生活在网络时代,他一定可以成为最伟大的段子手。 494【神药计划】 整个六月和七月,周赫煊都在英国度过,受邀演讲、拜访名人、参加舞会、出席沙龙……忙得是不亦乐乎。 甚至连费雯丽都成了伦敦的小名人,周赫煊带着她频频现身各种场合,费雯丽的美貌迅速在小圈子里流传开来,报纸直接用“周的美丽女友”来称呼她。 既然费雯丽喜欢做明星,周赫煊也就顺着她的意思,不遗余力地捧起来。 七月底,由萧伯纳亲自改写剧本的《泰坦尼克号》,在伦敦大剧院进行公开首演,费雯丽理所当然的饰演女主角萝丝。 周赫煊还是很给力的,此时的伦敦大剧院虽然还没成为英国国家剧院,但能在这里演出的都是大腕儿,像费雯丽这种不知名的学生根本不可能登上舞台。 为此,周赫煊花了2000英镑包场三天,亏本了他自己承担,门票收入则跟伦敦大剧院五五分账,同时还要负责支付其他演员的工资。 这是百分百的亏本买卖,为博红颜一笑,周赫煊掏钱掏得很爽快。 不仅如此,周赫煊还花钱让报纸造势,并通过萧伯纳请来许多名人观看演出,他自己也写信邀请了艾伯特王子夫妇。 萧伯纳跟妻子坐在观众席前排,他笑着对周赫煊说:“周,薇薇安快被你感动得哭了吧?” “她高兴就好。”周赫煊笑道。 夏洛特老夫人突然说:“周,你在中国有妻子的?” 周赫煊点点头,这种事他用不着说谎。 夏洛特扭头瞪了萧伯纳一眼,嘀咕道:“世界上的男人都一样。” 萧伯纳遭受了无妄之灾,耸耸肩也不敢说话。他虽然已经76岁了,但跟英国这边的情人并没有完全断掉,那个情人的丈夫还跟他是朋友。严格说来,这老头儿是在玩朋友妻呢,而且一度把朋友妻的肚子搞大——对方主动堕胎,并骗萧伯纳是流产,萧伯纳因此大哭一场。 就在此时,一对中年男女走过来,男子询问道:“你就是周先生?” “是的。”周赫煊点头说。 那中年男子说:“我叫欧尼斯·格特鲁·哈特利,薇薇安的父亲,这是我的前妻葛储·耶克。” 晕,费雯丽的父母找上门了! 周赫煊连忙站起来,跟这二人握手问候,请邀请他们坐下观看演出。 欧尼斯和葛储夫妇都只有40多岁,欧尼斯身材高大英俊,只个标准的中年美男子。而葛储身材苗条纤细、美貌非凡,或许是因为有法国血统的原因,身上有着法国女人知性妩媚的气质。 只看这二人的完美身材和相貌,就知道费雯丽的美不是白来的,她继承了父母的优良基因。 可惜看似珠联璧合的中年帅哥美女,此时已经离婚七八年了,费雯丽跟着父亲过日子,而母亲再婚嫁给了一个姓耶克的男人。 “周先生,谢谢你对我女儿的照顾。”葛储微笑着说。 周赫煊道:“夫人,这是我应该做的。” 葛储突然问:“这场演出花了很多钱吧?” 欧尼斯非常不高兴地插话说:“你不该这样问的,很不礼貌!” 葛储瞪了前夫一眼:“打断别人的谈话,同样很不礼貌。” 好嘛,这两人难怪会离婚,见面就开始争吵。 葛储靠在座位上不再说话,从包包里掏出个小镜子,自顾自的给俏脸蛋儿补妆。 欧尼斯则对周赫煊说:“你不用管她,女人都是这样古怪。” 周赫煊只能说:“耶克夫人是关心女儿,能够理解。”他不想掺和女朋友爹妈的破事,连忙转移话题,“听说哈特利先生是一位成功的商人?” “成功算不上,只是个小商人而已。”欧尼斯苦笑。 当年在印度的时候,欧尼斯靠倒卖一些英国产品混日子。为了拉拢客户,他不得不选择当业余演员,在军官太太们组建的戏剧俱乐部厮混,在认识了众多军官太太后,他的生意规模才迅速扩大。 欧尼斯和前妻矛盾的开始,便是他在俱乐部勾搭上一位贵妇,而且似乎还把对方弄怀孕了。当时欧尼斯在印度的生意正红火,结果差点被贵族军官捉奸,吓得连忙带着老婆女儿逃回英国。 回国后没几年时间,欧尼斯为了打开生意局面,再次走上了做小白脸的道路。结果他的生意越做越大,老婆却受不了背叛,最终选择了离婚。 欧尼斯在成为“大商人”以后,没有选择再婚,也没有再做小白脸。他专心经营着自己的事业,偶尔包养两个小蜜,日子过得好不快活,直到世界经济危机爆发…… 英国1929年以前还是很给力的,虽然各行业发展都不如美国,但全球贸易额仍旧位居世界第一。但最近两年前,英国居然出现贸易逆差,而且贸易逆差越来越大,其中钢铁和纺织业受到的冲击最为严重。 费雯丽的父亲欧尼斯,做的就是纺织行业。他在经济爆发以前,还喜滋滋的扩大生产规模,结果突然发现自己的产品卖不出去了,旗下几家工厂的机器超过六成被迫停工。 辛辛苦苦二十年,一朝回到解放前,说的就是欧尼斯现在的情况。 别看这位中年帅哥穿得人模狗样,浑身衣服都是名牌,但也就只剩个空架子而已。 周赫煊笑道:“哈特利先生,不知你有没有想过转行做其他生意?” “什么生意?”欧尼斯好奇地问。 “药品,”周赫煊说,“我打算在伦敦开一家药厂。” 欧尼斯满头雾水道:“可我对医药领域没有任何经验啊。” 周赫煊笑道:“你有工厂的管理和销售经验,这就足够了。如果有兴趣的话,我们可以合作创办一家药厂,因为我发现了一种效果奇佳的神药。” 欧尼斯连忙问:“真有这种药?” 周赫煊说:“等演出结束后,我们可以慢慢细聊。” 周赫煊说的所谓“神药”叫做磺胺,一种在青霉素诞生前最有效果的抗菌药,对治疗脑膜炎、肺炎、败血症等病症有奇效。 周赫煊这次来英国,并非只顾着出风头和泡妞,他也在悄悄打听青霉素和磺胺,结果让他非常意外。 就在半年前,德国化学家合成了一种叫“百浪多息”的红色染料,被零星用于治疗丹毒。但由于这种药物在试管内没有明显的杀菌作用,因此没有引起医学界的重视。 事实上,这种化合物并不难搞,早在24年前就有人合成过,可惜没人意识到它的医学价值。 磺胺啊! 周赫煊虽然不懂药物,但有人懂啊。他决定请来一些生物、化学和医学界的专家,专门研制磺胺类药品,而且顶多几个月就能看到研究成果。 至于后世大名鼎鼎的青霉素,也在几年前被人发现了,不过青霉素很难提纯,因此短期内无法用于医学临床。 周赫煊决定依靠磺胺赚到大钱后,就拿出一大笔资金支持青霉素的研究。只要他掌握了这两种神药,不仅可以财源滚滚,而且能在未来的抗战中挽救无数中国军人的生命。 495【我心永恒】 美国百老汇大街盛行的戏剧,脱胎于英国戏剧,而又发展出自己的独立特征。 刚开始的时候,英国戏剧的内容都和宗教有关,主要在教堂等宗教场合表演,因此被称为“礼拜剧”。“礼拜剧”渐渐的世俗化,转移到教堂外的地方演出,并增加了喜剧成分,但内容仍以圣经和圣徒的故事为主,这一阶段叫做“神秘剧”或“奇迹剧”。 至欧洲中世纪期间,基督教有意识地使用戏剧来布道,宣讲教义和伦理道德,所以出现“道德剧”。而贵族们为了享乐,往往在“奇迹剧”和“道德剧”之间插演娱乐短剧,这种短剧被称为“插剧”。 以上这些就是英国戏剧早期的起源和发展。 现如今人们提到的英国戏剧,其实就是从“插剧”演化而来的。它最初只是插演在宗教戏剧之中的陪衬品,但却代表着绝大多数人的审美取向,因此在都铎王朝建立后飞速发展。 为什么莎士比亚地位崇高? 因为莎士比亚代表着英国戏剧的最高成就——文艺复兴时期是英国戏剧的黄金年代,各种戏剧大师层出不穷,莎士比亚却能脱颖而出成为最耀眼的那个。 文艺复兴结束以后,英国戏剧一度没落,直到19世纪初浪漫主义风行欧洲。英国戏剧吸纳了法国情节剧的元素,对话增加了音乐伴奏,舞台上开始出现富丽堂皇的布景,戏剧艺术在英国开始渐渐复苏。 但从18世纪下半页,到19世纪上半页,这100年来的英国戏剧要么奢靡,要么低俗,要么爱得死去活来,完全不能跟文艺复兴时期相比。 于是萧伯纳出现了,王尔德出现了,这两位大师带领英国戏剧重登艺术高峰,并直接影响了美国戏剧的发展。美国百老汇那边的编剧和演员们,都得恭恭敬敬地喊萧伯纳和王尔德一声祖师爷。 如今王尔德已死,萧伯纳却活得好好的。因此在许多英国戏剧爱好者眼中,萧伯纳就是活着的莎士比亚,可见其地位有多么崇高,漂亮女演员们抢着倒贴太正常不过。 此时此刻,男主角的演员趴在道具木板边缘,抓着费雯丽的手说着遗言。舞台侧面的音乐指挥闭眼轻轻抖动指挥棒,小提琴手演奏着悲伤而舒缓的乐曲,时而有钢琴声点缀,代表那冰冷的海水和波涛。 这种表演方式很有意思,在周赫煊看来,就是把电视剧搬到了舞台上。 剧情、对白、表演、背景、道具、音乐、灯光……要什么有什么,跟坐在影院里看电影没有太大区别。 猛地,指挥家弓着的身体突然绷直,随着指挥棒抬起,管弦乐队的大小号开始演奏,钢琴依旧低沉,但小提琴声却激昂起来。 “要活下去……不……不能绝望,无论发生什么,无论多么艰难,快答应我……萝丝,答应我……一定做到!”男主角的声音颤抖而喑哑,却在音乐的衬托下,迸发出刺穿人心的力量。 “我答应……”费雯丽绝望的痛哭起来。 “一定做到!”男主角的声音渐渐虚弱不见。 费雯丽低声痛哭:“我一定做到,杰克……我一定做到!” 指挥家再次弯腰俯身,他右手示意小提琴和大小号停止演奏,钢琴声还在继续,接着沉郁的大提琴声开始响起。 在悲哀的大提琴声烘托下,整个剧场的气氛陷入极度悲伤之中,舞台灯光也暗淡下来,有些感性的现场观众已经在抹眼泪了。 迟来的救生艇把费雯丽接走,一个伦敦顶级的女歌手站在侧舞台,在管弦乐队的伴奏下开始歌唱: “every_night_in_my_dreams, i_see_you,i_feel_you, that_is_how_i_know_you_go_on …… we'll_stay_forever_this_way, you_are_safe_in_my_heart, and_my_heart_will_go_on_and_on.” 后世感动了无数人的《我心永恒》,放在30年代的英国宛若大杀器。因为此时的流行歌曲尚未发展成熟,当那优美动人的旋律和刻骨铭心的歌词,响彻在观众的耳边时,带来的震撼简直无以复加。 “呜呜呜……”许多女性观众小声抽泣着,不停地使用手帕擦泪。 艾伯特王子自言自语道:“这……这首歌,这个故事,太……太令人难忘了。” 伊丽莎白王妃则痴痴地念叨着歌词,仿佛是想起某个让她难以忘怀的人:“you_are_safe_in_my_heart,and_my_heart_will_go_on_and_on(你活在我心中,而我心永恒)……you_are_safe_in_my_heart,and_my_heart_will_go_on_and_on……” 台上的费雯丽已经消失,只有那位女歌手仍在歌唱,当最后一个音节落下,舞台的幕布缓缓降落。 剧场里只剩下零星传来的抽泣声,而当幕布再次打开,全体演员站在舞台上谢幕时,无数观众轰然起立,报以雷鸣般的热烈掌声。 “薇薇安!” “薇薇安!” “弗雷!” “弗雷!” “杰克!” “萝丝!” “……” 人们疯狂呼喊着男女主角演员的名字,更有些直接喊着戏剧中男女主人公的名字。费雯丽和那个叫弗雷的男演员,已经靠演出征服了现场观众,只要再演出几场,他们的大名必然响彻伦敦。 周赫煊特地给费雯丽起了个艺名叫“薇薇安·利”,翻译成中文就是“费雯丽”。 艾伯特王子本身就是个狂热的戏剧爱好者,他看完演出极为激动,带着王妃亲自上台与演员们握手,还特地问唱歌的女歌手:“那首歌叫……叫什么?” 女歌手微笑着回答:“《我心永恒》。” “好……好名字,是谁写的?”艾伯特追问道。 女歌手指着台下观众席:“周赫煊先生。” 艾伯特激动得都忘记了口吃,连连夸奖道:“写得好,唱得也好!” 这场演出显然是极为成功的,周赫煊租用伦敦大剧院的时间是三天,接下来两天的表演座无虚席,可以说是场场爆满。原本打算坑周赫煊钱的剧院老板,高兴得天天拜访周赫煊,最终获得了本剧的演出许可,代价是每场演出的收入分半成给周赫煊和萧伯纳(编剧)。 费雯丽和那个叫弗雷的男演员,也成为伦敦炙手可热的新星,并且两人还莫名其妙的曝出绯闻。 《我心永恒》这首歌也迅速流行起来,某些观众为了学会歌曲,特地天天买票观看演出。伦敦的一些唱片公司也找上门来,希望把这首歌灌成唱片,出价最高者希望用1000英镑买断版权。周赫煊当然不愿意,只卖了五年的英国唱片版权,版税300英镑——可以买两辆低端轿车了。 随着戏剧演出在英国走红,《泰坦尼克号》小说原著很快卖断货,这在低迷的英国图书市场显得极为抢眼。 英国的其他城市还好,伦敦已经到了“逢人便说泰坦尼克”的地步。周赫煊做为原著作者,以前只在英国学界有影响力,这次却是在民间走红了,火得一塌糊涂! 496【实验成果】 伦敦港。 一艘远洋客轮缓缓停靠,片刻之后,数位中国人出现在码头上。 新任的中国驻英公使郭泰祺,伸手接着天空中飘下的细雨,望着烟雨朦胧的伦敦城,感慨道:“伦敦不愧是雾都,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负责接船的使馆工作人员,上前问候道:“这位可是郭泰祺郭先生?” “我就是郭泰祺。”郭泰祺答道。 工作人员说:“郭先生,我叫陈殿生,是驻英使馆秘书处干事。” “鄙人初来乍到,还请郭秘书带路。”郭泰祺抱拳说。 为什么周赫煊在伦敦停留两个月之久,一直没有和中国驻英使馆联系?很简单,中国驻英公使一职空缺无人。 上一任中国驻国联全权代表兼驻英公使是施肇基,九一八事变爆发后,施肇基积极向国联申诉。国联的决议很可笑,根本不分侵略者和被侵略者,采取各打五十大板的立场,同时警告中国和日本政府,要求双方避免事态扩大,自己寻求撤军的办法。 施肇基只能继续申诉,国联再次做出“停止冲突,双方撤兵”的决议,不但要求日本撤兵,还要求中国停止攻击关东军。 国联的态度让施肇基头疼,南京政府的做法更是让施肇基愤怒。 11月底,南京政府命令施肇基采取行动,请求国联和锦州划为中立区。紧接着在12月初,南京政府又发来指示,说“锦州中立区”案不能接受,日军如果继续进攻锦州,我国将采取自卫的办法。 偌大一个中国,东北土地都要被日寇完全占领了,南京政府的外交政策居然前后矛盾,这让负责此事的外交官如何处理? 施肇基被搞得焦头烂额,在积极寻求国际帮助的同时,他还得应付爱国者的抗议。结果他等来的是常凯申宣布下野,中央官员们忙着权利斗争,施肇基本人还在巴黎被爱国留学生打伤。 心灰意冷之下,施肇基选择辞去国联代表职务(由颜惠庆接替),随后又辞去了中国驻英公使职务(改任驻美公使)。 中国驻英公使一职因此空缺数月之后,直至中国和日本就淞沪之战达成停战协议,郭泰祺才被任命为新的中国驻英公使。 使馆派来的汽车穿行在细雨当中,准备在英国大展拳脚的郭泰祺,迫不及待地说:“陈秘书,英国现在的情况如何,你大致给我讲一下。” 陈殿生道:“英国的政治局势现在很乱,自从去年工党内阁下台以后,一直由联合内阁执政。联合内阁属于多党政府,各派系之间争权夺利,可以用群龙无首来形容。” “难怪植之先生(施肇基)要主动辞职,世事艰难啊!”郭泰祺苦笑着感慨。 中国政府的外交政策前后矛盾不说,英国政府又是个令出多头的联合内阁,外交官就怕遇到这种情况。如此形势,郭泰祺根本别想获得英国的支持,他必须跟英国内阁各派系都搞好关系,才能一点点的慢慢打开局面。 陈殿生突然说:“郭先生,我建议你履任后,先去拜访周先生。” “哪个周先生?”郭泰祺愣道。 “周赫煊先生。”陈殿生解释说。 “是他啊。”郭泰祺笑起来。 郭泰祺是见过周赫煊的,就在几个月前的国难会议上。他不仅参加了国难会议,还以中国外交部次长的身份,担任中日停战谈判的南京政府首席代表。 郭泰祺问:“周先生在英国很有影响力吗?” 陈殿生笑道:“周先生已经名满英国,整个伦敦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听说他还跟英国的艾伯特王子是至交好友,与萧伯纳大师结成忘年知己。郭先生若想在英国快速打开局面,不如请周先生代为引荐,多多结识一些英国的名流政要。” “名满英国?”郭泰祺唏嘘道,“周先生不愧是国际名士,如果有他相助,我这一趟应该可以轻松许多。” 郭泰祺属于汪兆铭一系,去年还参加了广州的反蒋政府。他虽然也属于妥协派外交官,但基本底线还是有的,九一八事变前没有暗中勾结日本人,这次出任驻英公使确确实实想做事。 在抵达驻英使馆后,郭泰祺都没来得及休息,就迅速投入工作当中,把使馆的基本情况了解一番。结果发现,他接手的就是个烂摊子,前任公使由于收回领事裁判权等问题,已经大大的得罪了英国保守党,而交好的工党又四分五裂处于在野状态。 整个英国,根本没人把中国使馆当回事儿。郭泰祺这个外交公使,想要会见英国的外交大臣,对方都拖拖拉拉总说没空。 两天后,郭泰祺抛开各种琐碎事务不管,跑去旅馆拜访周赫煊。 “抱歉,周先生出门了。”旅馆的侍者说。 郭泰祺也不气馁,问道:“我可以在这里等他妈?” 侍者市侩地笑道:“当然可以,不过你需要花钱开一间房。” “可以,”郭泰祺不计较那几个房钱,还特意给了侍者一些小费,他吩咐说,“我就待在客房里,只要周先生回来,请务必第一时间告知。” 周赫煊在干什么? 他在伦敦大学学院的实验室里。 周赫煊找到一个叫德伦·奥德里奇的生物化学家,并出钱赞助了对方的实验室,由奥德里奇领着他的学生对“百浪多息”进行研究。 “百浪多息”是半年前一个德国化学家合成的,并在学术杂志上发表了论文,这种物质的合成并不复杂。 周赫煊直接对德伦·奥德里奇说,百浪多息可以杀灭链球菌,希望可以用此来研发新药。奥德里奇对此半信半疑,但看在金钱的面子上,他带着学生们展开了实验。 奥德里奇首先做了几次试管实验,结果一无所获。 周赫煊对于实验结果感到有些懵逼,他确实对医学毫无了解,能记得磺胺可以杀灭链球菌已算极限。 就在奥德里奇准备放弃的时候,周赫煊建议让小白鼠感染链球菌,直接对小白鼠用药,看动物活体实验有没有效果。 奥德里奇特别生气,认为周赫煊在瞎指挥,干脆撂挑子不干了。 周赫煊不得不再次拿出500英镑,请求务必要做一次动物活体实验。看在英镑的面子上,奥德里奇教授妥协了,任凭周赫煊这个外行指导内行。 今天就可以看到实验结果。 奥德里奇坐在显微镜前使劲揉眼睛,他已经自己眼花了,再次低头仔细查看。好半天之后,奥德里奇抬头看向周赫煊,惊喜又疑惑地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明明在试管试验中毫无效果,为什么小白鼠血液里的血溶性链球菌又会被杀死?” 周赫煊忍不住翻了翻白眼,心想:如果试管实验有效果的话,磺胺类药品早在20多年前就研制出来了。 这属于一个令人遗憾的美丽错误,就因为磺胺在试管中不起作用,必须在生物活体内部才能杀菌,所以多年来一直被科学家所忽视。 奥德里奇又检查了其他几只小白鼠,终于确认了实验结果,他激动地握着周赫煊的手说:“周,这是一个伟大的发现,这是属于全人类的医学进步!或许,我们可以凭借这一发现,获得诺贝尔医学奖!” 497【买房才能申请专利】 发现磺胺的医用价值,就有机会获得诺贝尔医学奖? 很有可能。 毕竟这是青霉素药品问世以前,效果最好抗菌药,可以挽救无数人的生命。 奥德里奇带着学生记录要实验结果,高兴地对周赫煊说:“周,我打算在《柳叶刀》上发表论文,你是论文的第二署名作者,可以吗?” “当然可以,不过我要提前申请专利。”周赫煊笑道。 “没问题。”奥德里奇不假思索地说。 双方在进行实验以前,就已经签署了赞助协议,一旦产生重大的实验结果,周赫煊做为赞助人自动获得该发现的专利申请权。 周赫煊问道:“我们现在虽然发现了磺胺的医学价值,但还没有研制出相关药物,这样也可以申请专利吗?” 奥德里奇想了想说:“可以申请药品新用途专利,比如我们发现了磺胺对血溶性链球菌的杀灭作用,那就可以申请相关专利。只要其他药厂想要制备杀灭血溶性链球菌的磺胺类药物,就必须获得我们的认可。” 周赫煊有些明白了:“也就是说,如果有人研究出杀灭其他细菌的磺胺类药品,那就不用获得我们的认可,他们可以自行申请相关的磺胺类药品专利?” “是的,就是这样。”奥德里奇道。 周赫煊立即说:“那我希望暂时不要公开发表论文,等我们再做几个实验,看看磺胺对其他细菌是否有效果。” 奥德里奇有些不高兴,做为一个生物化学家,他当然希望赶快发表论文。这不仅可以让他获得巨大荣誉,更是促进了医学事业的发展,拖着论文不发表,无非是对周赫煊这个专利拥有者更有好处。 不过,实验方向是周赫煊提出的,实验资金也是周赫煊提供的,奥德里奇不得不做出妥协,他无奈地说:“我会尽快做其他实验,但我有一个期限,两个月内必须公开发表论文。” “我同意。”周赫煊笑道。他也是要在论文上署名的,而学术论文发表之后,周赫煊在短时间内拥有优先申请专利的权利,就算有其他人跟着做相关研究,在专利方面也抢不过他。 奥德里奇突然想起什么,问道:“对了,周先生,你在伦敦有房产,或者是公司、工厂吗?” “没有,怎么了?”周赫煊问。 奥德里奇笑道:“你如果想申请专利,那就赶快在英国买一栋房子吧,或者注册一家有固定办公地址的公司也可以。否则你是无法申请专利的,因为中国没有加入巴黎公约组织。” 周赫煊连忙感谢道:“多谢提醒!” “巴黎公约”的全称是“保护工业产权巴黎公约”,如今英法美德日意等主要国家,都已经加入这个公约组织(苏联暂时没有加入)。只要在巴黎公约组织的任何一个国家申请专利,那么他在另外的国家就拥有该专利的优先申请权,前提是申请者必须拥有相关国籍。 中国是没有加入巴黎公约组织的,所以可以肆无忌惮的山寨他国专利产品,并且规定了外国人无法在中国申请专利,而国人稍微改进外国专利就能申请同等专利——虽然申请了也没屁用。 这本来是一种保护性政策,但现在却对周赫煊不利。周赫煊做为非巴黎公约签署国人士,想要在英国申请专利,就必须先在英国买房,或者是注册公司、创办工厂(公司和工厂必须拥有长期固定地址,皮包公司是不行的)。 不但如此,周赫煊在英国申请专利以后,如果想在美国继续申请,还得去美国买房或开公司建厂。以此类推,如果周赫煊想在全球诸多国家申请专利,那就要在这些国家逐一买房。 这特么是申请专利,还是玩全球炒房? 好在如今正值世界经济危机,资本主义国家的房产都很便宜,周赫煊大可以挥舞着钞票到处买房。 周赫煊笑道:“我们现在已经发现了磺胺的医学价值,什么时候可以研究出新药?” “说不准,”奥德里奇摇头道,“药品研究的时间无法预期,可能明年就能研究出一种磺胺类药物,也可能十年之后才能有所突破,这得看咱们的运气。” “这样啊。”周赫煊略显失望,他还准备马上办厂呢。 所以说周赫煊是外行呢,历史上,虽然杜马克在1932年底就发现了磺胺的医学价值,但直到1937年才有人研发出新药“磺胺砒啶”。从新的医学发现到新药研制成功,足足耗费了五年时间。 至于青霉素药物的研发过程就更坎坷,费莱明1928年就发现了青霉素,但由于技术研究一直无法提纯,只能一代代的培养菌株。到1939年的时候,费莱明把自己的研究成果,全部无偿提供给取得突破的弗洛里和钱恩,终于利用冷冻干燥法提取了青霉素晶体。 弗洛里和钱恩抱着提纯的青霉素晶体到处寻求支持,结果跑遍了欧洲居然没人肯投资,最终远涉重洋来到美国才终于获得帮助——白白便宜了美国佬。 周赫煊想了想说:“奥德里奇教授,我希望跟你签署一份长期合作协议。我出钱资助你的研究,科学荣誉都归你,而我则获得新药的相关专利,你看如何?” 不管是20世纪,还是21世纪,科学家最希望得到的就是研究资金,有个长期赞助者当然值得高兴。奥德里奇哈哈大笑:“周,你真是太可爱了,跟英镑一样可爱。你每年能提供多少资金?” “一万英镑够吗?”周赫煊问。 由于去年英国放弃金本位制,导致今年英镑狂跌,但英镑兑美元汇率扔有3.51,每年35000美元的研发资金已经够多了。 奥德里奇狡猾的笑道:“每年2万英镑,我可以加快药品研发速度。” “教授,你应该去做商人,而不是一个科学家。”周赫煊哈哈笑道。 “你同意了?”奥德里奇问。 “当然,明天我就找律师拟定协议。”周赫煊说。 周赫煊对磺胺类药品是有长期计划的,找伦敦大学的教授合作研发,再找费雯丽的老爹经营工厂,顺带把艾伯特王子拉进来做股东。有了王室成员参股,应该没人敢来胡乱伸手,等艾伯特王子登基成为国王,那更是可以通行无阻。 可惜这都是后话,鬼知道新药什么时候可以研发成功。 周赫煊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要先在伦敦买栋房子,取得申请专利的资格。他心情愉快的返回旅店,侍者恭敬地过来说:“周先生,有一个亚洲人找你,他已经等了一天了。” 498【支招】 “周先生,鄙人郭泰祺,”郭泰祺见面就抱拳道,“我们在国难会议上见过,不知周先生可还记得?” “怎会不记得?郭兄安好!”周赫煊哈哈笑道。 郭泰祺有两个特征让人印象深刻,一是他那打着蜡的大背头发型,梳得油光可鉴,苍蝇站上去都要打滑;二是他手中那根绅士文明棍,无论走到哪里,无论出席什么场合,甚至连上厕所都拄着棍子。 嗯,这是一个很骚包的外交官。 可惜再怎么注重仪表,郭泰祺都没有顾维钧那样的翩翩风度。因为此君天生一副五短身材,而且还是圆啾啾的娃娃脸,亲和力绰绰有余,但威严实在显得不足。 周赫煊把郭泰祺请进房间,让孙永振下楼端了两杯咖啡上来,笑道:“等郭兄这次履职回国,就该升任外交部长了吧?” 郭泰祺之前是在外交部副部长的任上,突然调到英国来当驻英大使的,只要他稍微干出点成绩,回国肯定能高升外交部长之职。郭泰祺苦笑道:“弱国无外交,驻英大使又是最难做的,我只希望能稍微打开点局面。” “就目前来看,确实有些困难。”周赫煊道。 郭泰祺抱拳道:“周兄熟悉国际事务,又在欧洲享有盛名,还请赐教。” 周赫煊说:“赐教不敢当,一起讨论而已。” 郭泰祺热情地说:“周兄请讲。” 周赫煊分析道:“郭兄刚才也说了,弱国无外交。中国就是弱国,所以开展外交的时候,国家实力是完全帮不上忙的,只能依靠别国的情况顺势而为。想要在英国打开外交局面,必须先搞清楚三点。第一,国际大势;第二,英国政局;第三,英国社会状况。” “周兄此言高屋建瓴。”郭泰祺说。 周赫煊继续道:“国际大势不难猜。自从欧洲大战(一战)后,诸国列强意识到战争的恐怖,因此都不想再打仗,而世界经济危机的爆发,更让各国财政力不从心,绥靖主义大行其道。从这一点来看,想要借助国联或者英国政府的帮助来制裁日本,那是决然行不通的。即便日本真的占领上海,严重侵犯英国的利益,英国也最多只能谴责几句。” “正是如此,”郭泰祺点头道,“但即便只是道义上的谴责,我们也必须争取,至少我们在外交上占着理字。” 周赫煊又说:“再来看看英国政局。英国受世界经济危机影响,贸易额严重下跌,自由贸易渐渐被保护主义压制。英国去年率先放弃金本位制,导致今年英镑汇率疯狂下跌。再加上英国失业率大增,大罢工运动频发,各种极左和极右思潮泛滥,现在的英国国王和英国内阁,都趋向于保守政策。他们只愿稳定大局,焦点集中在恢复经济和社会稳定上,不会尝试任何的冒险行为。” 郭泰祺头疼道:“这个就更难办了。” “所以,郭兄你只能从民间入手。”周赫煊说。 “怎么从民间入手?”郭泰祺连忙问。 周赫煊解释说:“不要急于求成,利用一切手段宣传自己,宣传中国,取得英国人民的同情和支持。然后等待时机,伺机而动。” 郭泰祺默然不语,良久才说:“似乎,也只能这样了。” 这个道理,历史上的郭泰祺花了几年时间才想明白。他最开始走上层外交路线,积极结交英国贵族和官员,可后来发现根本没有屁用。 无奈之下,郭泰祺只能转变思路。他不放过任何一丝机会,不管是外交宴会,还是普通场合,只要有他在场,必然想方设法的发表激情演讲,从而让英国人民渐渐了解中国、同情中国、支持中国。 于是在抗日战争期间,郭泰祺出名了,被英国民众视为中国顽强抗战的形象代表,被英国媒体誉为“出色演讲家”,牛津大学甚至主动授予他名誉法学博士学位。 南京大屠杀的悲惨事实,就是在郭泰祺的策划下,在英国迅速传播开来的。英国迫于日本压力,曾一度关闭滇缅公路,也是在郭泰祺的努力下,最终答应重开滇缅公路的。 当郭泰祺被调职回国担任外交部长时,《泰晤士报》如此评价道:“郭先生在驻英大使任内,其代表国家坚定而安详……郭大使任内履行艰巨任务,为各方所尊崇。” 只可惜,郭泰祺不是老蒋的人,早年属于汪兆铭一系。他调任回国当外交部长才半年时间,就因挪用公款和私生活不检点,惨遭免职,直到抗战胜利后才被重新启用。 在周赫煊看来,郭泰祺挪用公款和私生活不检点,这两项罪名肯定确有其事。毕竟郭泰祺是个骚包的人,爱面子又喜欢享受,但被免职就太可笑了——以当时国党的腐败风气,不贪污、不享受的官员会被怀疑是共党啊,也没见谁因此而被撤职的。 所以说啊,干不干实事无所谓,站队正确才是关键。 周赫煊说道:“郭兄,你首先应该结交英国工党。” “我也希望拜会麦克唐纳先生,但他根本不见我啊。”郭泰祺沮丧道。 周赫煊说:“不是麦克唐纳的国民工党,而是独立工党!” 郭泰祺疑惑道:“独立工党现在是在野党啊,受到保守党、自由党和国民工党的联合压制。听说英国国王对独立工党非常不满,结交他们来做什么?” 周赫煊笑道:“原因有两个。其一,很多英国底层民众站在独立工党那边,获得独立工党的支持,就容易获得英国广大民众的支持;其二,保守党、自由党和国民工党如今组成了联合内阁,他们各有各的利益,又忙着恢复经济、稳定社会,根本没时间跟你凑热闹。综上所述,你现在只有这一个选择,而我正好和独立工党的党魁有交情,我可以介绍你们认识。” “如此多谢了!”郭泰祺说。 周赫煊又说:“英国政党轮换更替,但王室却稳坐钓鱼台。你在结交工党的同时,还应该尽量跟贵族搞好关系,我可以帮你介绍艾伯特王子。” 郭泰祺喜道:“那就更好。” 周赫煊又说:“最后,我强烈建议你跟一个英国人交朋友。” “谁?”郭泰祺问。 “丘吉尔。”周赫煊说。 郭泰祺疑惑道:“我似乎听说过这个人,但为什么要跟他交朋友?” 周赫煊说:“如今的英国,不管是工党、自由党还是保守党,都是主张裁军、反对战争的,只有少数人抵制参军、呼吁备战,丘吉尔就是其中名气最响亮的一个。现在欧洲局势非常微妙,10年之内必然掀起大战,到时候丘吉尔很可能担任要职,甚至是上台做首相都有可能。” “他有那个潜力?”郭泰祺大感兴趣,能够结交一个未来英国首相,这对他而言太有诱惑力了。 “我只是说有可能,”周赫煊没把话说死,他笑道,“而且丘吉尔现在正处于最落魄的时候,英国全民反战,他一个人呼吁战争,没人肯听他的。你只要开口闭口警惕德国纳粹,丘吉尔必然视你为同道中人,轻轻松松就能获得他的友谊。不止是丘吉尔,但凡英国政界主张备战的人士,你都可以去结交,他们未来的发展前途很好。” 郭泰祺也是老江湖,他举一反三地笑道:“我明白了,跟工党谈社会主义,跟贵族谈国际友谊,跟丘吉尔谈扩军备战,跟普通民众谈世界和平。” “就是这样!”周赫煊竖起大拇指。 郭泰祺感慨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周兄的建议让我豁然开朗,外交思路一下子就打开了。” 499【发现】 接下来的半个月,周赫煊带着郭泰祺四处拜访英国名人,同时也在进行着他的房地产大业。 首先,周赫煊在伦敦郊区买了一栋别墅,做为他跟费雯丽的异国爱巢。紧接着,周赫煊又买下汉普顿宫以北的几处厂房,连厂带机器带地皮全都打包收购。 工厂位于后世的伦敦布希公园(英国第二大皇家公园),不过此时还是工业区。那里充斥着大大小小的各色工厂,受世界经济危机影响,此地有两成的工厂处于停工状态,还有三成的工厂处于半停工状态。 周赫煊之所以选择在这里买地,主要有三大原因:第一,靠近泰晤士河,运输便利;第二,工业用地价格狂跌,非常便宜;第三,位置在伦敦西部,未来德国的大轰炸不会波及到这里。 就在此时,伦敦大学学院那边传来好消息。 奥德里奇和他的学生们,对“百浪多息”的有效成分进行分析,分解出一种叫“氨苯磺胺”的物质。(老王不懂医药,把百浪多息和磺胺搞混了,氨苯磺胺还是很好发现的。前面章节内容已做修改,抱歉。) “氨苯磺胺”就是传统意义上的“磺胺”,是生物服用“百浪多息”以后,在体内生成的一种抗菌物。而且它还是其他磺胺类药物的中间体,以后有人想研发更高级的磺胺类药物,都必须使用“氨苯磺胺”来制取。 也就是说,只要周赫煊申请了“氨苯磺胺”的专利,就掐住了所有磺胺类药物的脖子。 奥德里奇指着玻璃皿中的粉末,兴奋地说:“周,就是这种物质可以杀灭链球菌。小白鼠在服用百浪多息后,会在体内形成一种杀菌物质。我们很幸运,只做了五次实验就找到它,我把它称之为氨苯磺胺。氨苯磺胺还可以杀灭其他细菌,只要将药粉涂在伤口表面,就能有效抑制细菌的生长。” 周赫煊问道:“氨苯磺胺可以大规模制取吗?” “应该没问题,”奥德里奇想了想说,“氨苯磺胺的结构并不复杂,实验室里可以轻松合成。至于大规模制取的方法,还需要继续探索。我相信用不了多长时间,一种‘包治百病’的新药就能诞生。” “那就拜托了,”周赫煊喜道,“你准备好相关资料,我拿去申请专利。” 奥德里奇提醒道:“你最好先去找伦敦大学学院的校长,我可以帮你介绍一下,有了学校的帮助你才能申请专利。” 周赫煊晕了:“这跟伦敦大学又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奥德里奇笑着开始做解释。 原来此时在英国申请药品专利很复杂,必须获得相关机构的支持。其中最权威的机构叫做“英国医学研究理事会(简称mrc)”,除此之外,剑桥、牛津、伦敦等大学的支持也可以。 如果没有这些权威机构的认可,英国的专利局是不会批准的。历史上,青霉素就是因为mrc和牛津大学都不认可,结果导致无法在英国取得专利,最后只能跑到美国去发展。 幸好周赫煊有钱,他直接给伦敦大学捐了1万英镑,再凭借自己的名气,以及氨苯磺胺切实的杀菌效果,很快就获得伦敦大学的机构支持。 周赫煊对此只能感慨,这年头的中国人真是艰难啊,连申请个专利都这么费劲。 首先,你必须有钱在英国买房,或者是开公司办厂。其次,你还要说服权威机构认可,而这些机构的官僚气息很严重,没有好处他们可不会开眼——连青霉素都被拒之门外了。 美国那边稍微方便些,但也必须要有房产。这是巴黎公约的明文规定,非巴黎公约加盟国人士,必须有固定房产才能申请专利。 也就是说,一个成绩优秀的民国留学生,就算你取得了重大研究发现,如果没钱在国外买房的话,也顶多发表几篇论文获得名誉,连申请专利的资格都没有。 周赫煊在取得伦敦大学的支持后,专利局那边效率神速,几天时间就把氨苯磺胺的专利权批下来。 周赫煊立即拿着专利证书跑去找艾伯特:“王子殿下,我有个好东西想请你过目。” “专……专利?”艾伯特不解其意。 “是的,专利,一种神药的专利,”周赫煊解释说,“这种药物叫磺胺,是伦敦大学的教授发现的,我现在拥有他的专利权。” 艾伯特还是没有搞清楚状况:“你为什么让……让我看这些?” 周赫煊说道:“现在的外科手术,术后感染率很高。许多病人即便手术成功,也有很大几率死于细菌感染,而磺胺能够有效抑制细菌的生长,大大提高了手术的成活率。这种药物可以挽救无数人的生命,甚至有机会获得诺贝尔医学奖。” “这么……神奇?”艾伯特终于有些惊讶。 周赫煊笑道:“我准备在伦敦投资建厂,用来制造这种新药,希望王子殿下能够入股。” “为什么找我?”艾伯特还拎不清。 周赫煊实话实说道:“我是中国人,在英国办工厂很可能受到刁难,有了王子殿下的入股,必然可以畅通无阻。” 艾伯特笑道:“放心吧,英国是……是遵守商业规则的国家,不会刁……刁难你的。” 周赫煊说:“请你务必入股。” 艾伯特对此无所谓:“那好,我投……投资1000英镑。” “那我给你10%的股份,”周赫煊眨眼道,“王子殿下,这是一笔超级划算的买卖。” “或许吧。”艾伯特说,他不在乎那几个钱。 周赫煊很快又找到费雯丽的老爹,做为一个曾经的成功商人,欧尼斯迅速意识到其中的巨大价值。他答应尽快处理掉自己手里的工厂,投资8000英镑,换取药厂15%的股份,并负责工厂的经营管理。 一下子丢出去25%的股份,周赫煊并不感到肉痛。 合伙人嘛,你不多给点好处,凭什么要求别人尽心尽力? 英国社会此时相当保守,比美国和法国保守无数倍。中国人的身份很难在英国经商,艾伯特王子相当于保护伞,而欧尼斯相当于代言人。 至于为什么要把药厂建在英国? 周赫煊也很无奈啊。 想想云南白药创始人的结局,就知道在中国建造磺胺药厂有多可怕,早晚被当权者给吞掉,而且中国的化工基础也无法支持磺胺的生产。 500【艰难的选择】 化合物的实验室合成,跟大规模工业生产属于两回事。 奥德里奇感觉人手不够,又把一位叫吉恩·科里的爱尔兰化学家拉进来。他们共同组建“奥德里奇—科里实验室”,由周赫煊提供研究经费,专门负责磺胺类药物的研发,以及氨苯磺胺的工业制取方法。 由于氨苯磺胺的结构并不复杂,两人很快就找到多种制取途径,现在的关键是哪一种途径效率最高。 经过反复试验,奥德里奇和科里基本确定了方向。那就是将乙酰苯胺和超过量的氯磺酸直接磺化,合成中间产物对乙酰胺基苯磺酰氯,从而完成对氨苯磺胺的大规模制取。 这是最传统原始的磺胺工业生产方法,效率低、消耗高、污染大,生产过程中会产生大量废酸。如果周赫煊采用这种方法生产磺胺的话,那后世英国的第二大皇家公园(布希公园),将会被搞得乌烟瘴气,甚至连附近的汉普顿宫(号称英国的凡尔赛宫)都要受到影响。 当大量工业废酸排入泰晤士河,这条英国的母亲河必然有无数死鱼漂浮,河水花花绿绿的格外好看。 环境保护是啥? 如今根本没有环保概念,工厂烟囱是文明的象征,工业废水是文明的**,周赫煊很乐意为英国的文明添砖加瓦。 “周先生,这是我设计的磺胺生产工艺。”吉恩·科里递给周赫煊一张图纸。 周赫煊问道:“有了这套机器就能量产磺胺了吗?” 吉恩·科里解释道:“这只是初步的设想,具体是否符合实际,是否会出现问题,还需要慢慢的做实验调试。你最好再找一个机械工程师,由工程师来改进机器并设计生产流水线。” “明白,”周赫煊对欧尼斯说,“哈特利先生,这个工作就交给你了。” 欧尼斯笑道:“没问题,我会物色一位最优秀的机械工程师。” 欧尼斯现在是踌躇满志,他虽然没有接触过医药行业,但商业经验丰富,他坚信自己会因此而发达,成为英国举足轻重的企业家。 实验室里,奥德里奇和科里继续忙碌,周赫煊则跟欧尼斯一起离开伦敦大学。 “周,你就快要回中国了吗?”欧尼斯问。 周赫煊点头道:“是的,我已经来英国三个月,是时候回去了。” “玛丽怎么办?”欧尼斯的角色已经从合伙人转变成父亲。 费雯丽是欧尼斯的独生女,从小就宠爱有加,可以用千依百顺来形容。欧尼斯培养女儿花了很大力气,从小就请人教费雯丽小提琴、钢琴等乐器,3岁就让女儿登台演话剧,还送女儿到欧洲各国游学,以至于费雯丽现在会说英语、法语、意大利语和西班牙语四种语言。 费雯丽去年说想要成为电影明星,欧尼斯立即全力支持。他拜托朋友走关系,又花了不少钱——虽然已经没什么钱了,硬生生把女儿送进英国皇家艺术学院读书。 欧尼斯虽然不是个称职的丈夫,但绝对是个称职的父亲。 “听说你在中国有妻子?”欧尼斯质问道,他显然悄悄的打听过了。 周赫煊点头说:“是的。” 欧尼斯直言道:“周,我希望你能跟现在的妻子离婚,然后再娶我的女儿。” “这个恐怕有些困难。”周赫煊说。 “那你就是在玩弄玛丽的感情!”欧尼斯不高兴道。 周赫煊有些尴尬道:“哈特利先生,你曾经在东方居住过多年,应该对东方的风俗有所了解。中国人是可以娶姨太太的,我想娶你的女儿做姨太太。” 欧尼斯生气道:“周,我已经找人打听过了,中国的姨太太根本不受法律保护,跟西方的情人没有多大区别!” “法律虽然不保护,但社会却是认可的。”周赫煊辩解说。 欧尼斯强调道:“法律不保护的夫妻,那就不是真正的夫妻!” 周赫煊突然蹦出来一句:“受到法律保护的合法夫妻,就可以相亲相爱过一辈子吗?” “呃……”欧尼斯突然语塞,他就是跟老婆离过婚的人。 周赫煊继续说:“哈特利先生,我保证会一直呵护关爱你的女儿。我把药厂交给你管理,并邀请你入股,就是最好的证明。你说呢?” 前面半句都是扯淡,男人对爱情的承诺根本靠不住。后面半句才是重点,欧尼斯想要在事业上有所突破,那就必须选择跟周赫煊合作,因为磺胺的专利掌握在周赫煊手里。 要女儿,还是要事业? 欧尼斯感到很纠结。 在欧尼斯的道德观念中,他认为男人有几个情人很正常,如果周赫煊娶他女儿为妻,就算悄悄养着七八个情妇他都能接受。但前提是,他的女儿必须是正妻,因为情人这玩意儿说扔就扔了,根本不保险,说出去也觉得丢脸。 欧尼斯难以做出决定,他头疼地对司机说:“去皇家艺术学院!” 周赫煊笑了,笑得像一只狐狸。 自从《泰坦尼克号》热演以后,费雯丽就成为伦敦的大明星,经常在皇家艺术学院引来众人围观,每天不知道要收多少封情书。她基本上是白天上课,晚上到剧院演出,中午和周末抽时间排练。 虽然每天累得不行,甚至都没有时间跟周赫煊幽会,但费雯丽却乐此不疲,感觉人生无比充实,她喜欢这样的生活。 周赫煊和欧尼斯驱车来到学校,只等待片刻,就看到费雯丽从校园出来,走向剧院给她安排的专车。 “玛丽,这边!”欧尼斯招手喊道。 周赫煊则是探出脑袋,笑着朝费雯丽挥挥手。 费雯丽看到心上人和父亲同来,顿时也高兴地挥手。她跑去专车那边跟司机说了几句,然后便雀跃着上了周赫煊的车,高兴地说道:“爸爸,煊,你们怎么来了?” 欧尼斯说:“顺便过来接你。” “先去吃饭吧。”周赫煊搂着费雯丽的纤腰。 费雯丽顺势靠在周赫煊怀里,主动送上香吻,两人就这么在汽车后座上热吻起来。 欧尼斯坐在副驾驶室,看着后视镜里的亲热场面,顿时气得说不出话来。女儿已经被这个东方人迷住了,说什么都不管用,欧尼斯觉得白养了女儿19年。 “谢特!”欧尼斯低声咒骂一句,吩咐司机赶快开车。 501【丘吉尔】 “薇薇安!” “薇薇安!” “弗雷!” “弗雷!” “……” 一场演出结束,整个剧场大厅都在呼喊男女主演的名字。 人们排着队上台和演员握手,其中不乏一些贵族。虽然贵族在选择结婚对象时看不起演员,但并不妨碍他们平日里追星,其中有好几位男爵亲自捧着鲜花送给费雯丽。 欧尼斯面带微笑的看着女儿,他扭头对周赫煊说:“周,玛丽是个优秀的姑娘,我希望你好好对她。” “我会的。”周赫煊笑道。 欧尼斯已经彻底想通了,他决定尊重女儿的选择,既不支持,也不反对。 好吧,主要是因为现在生意不好做,欧尼斯舍不得放弃难得的好机会。至于女儿和周赫煊之间的破事,欧尼斯想干涉都没办法,他哪里阻止得了啊? 剧场后台,费雯丽刚换好衣服,工作人员就捧着两束鲜花进来说:“薇薇安小姐,您的礼物。” “谢谢。”费雯丽接过鲜花,拿起夹在花枝上的卡片看了看,又笑着放回去。 这段时间以来,费雯丽每天都要收到各种礼物,其中以玫瑰花最多,多得她都可以拿回去开花店了。 费雯丽提起自己的包包,跟其他演员挥手道别,从剧院后门上了周赫煊的车。 “很累吧?”周赫煊问。 费雯丽揉着眉心说:“有一点。” 周赫煊建议道:“你可以减少演出,每天一场实在太多,更何况你还要读书。” 费雯丽笑道:“观众实在太热情了,我不想让他们失望。” 两人回到伦敦郊区的别墅,费雯丽把包挂好,从身后将周赫煊抱住:“煊,明天周末,我们一起去逛街吧。” 周赫煊说:“明天有人来拜访,我走不开。” “这样啊,”费雯丽有些失望,随即又笑道,“那我就留在家里陪你。” 周赫煊感觉火候差不多了,转身正面对着费雯丽,与她深情对视道:“玛丽,我过几天就要回中国了,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吗?” “这么快?”费雯丽感觉很纠结。她不想放弃学业,也不想放弃在伦敦闯出的名气,但更不想和周赫煊分开,这种事情让她难以抉择。 周赫煊实话实说道:“我在中国有妻子。” 费雯丽情绪失落的低头不语,良久才说:“爸爸告诉我了。” “我希望你能接受,在中国这种事不算什么的。”周赫煊可劲儿忽悠。 “我再想想可以吗?”费雯丽痛苦道。 “当然。”周赫煊把费雯丽搂到怀里,俯身亲吻着她的额头。 周赫煊也知道自己很无耻,为了满足占有欲,就利用手段把一个纯洁的姑娘给骗走。但他很会自我安慰,不断提醒自己,这是在挽救费雯丽的人生。 历史上的费雯丽,今年底就会嫁给一个律师,婚后生活并不是太幸福。几年后她又遇到著名演员奥利弗,两人干柴烈火产生地下情,然后各自抛弃家庭,私奔到美国好莱坞去发展。 奥利弗在好莱坞迅速成名,结果偷腥的毛病又犯了,背着费雯丽跟别的女人关系暧昧。费雯丽一边忍受着丈夫的背叛(此时两人已经结婚),一边又要面对好莱坞的激烈竞争,结果脾气越来越暴躁,变得神经质起来。她一天要抽五包烟才能缓解抑郁,并因此患上了肺结核。 到50年代,费雯丽已经精神严重抑郁,肺结核不断的治好了又复发。她三天两头跟奥利弗吵架,也经常在剧组大发雷霆,特别是连续两次遭遇流产,导致抑郁症发作半年之久。 最终,费雯丽选择跟奥利弗离婚,晚年和长期关怀照顾她的梅里韦尔生活,并在抑郁症和肺结核的折磨中去世,享年54岁。 纵观费雯丽的一生,那是非常悲惨的,精神病和肺结核困扰了她20年,没有彻底疯掉已经很幸运了。 周赫煊总是自我安慰,或许他可以挽救费雯丽的人生。 夜晚,费雯丽辗转反侧,心烦意乱的怎么也睡不着。她在黑暗之中问道:“煊,你睡了吗?” “没有。”周赫煊把费雯丽搂在怀里。 费雯丽把脸蛋贴在周赫煊的胸膛,喃喃道:“我可以跟你去中国,但只是去看看。如果生活得不愉快,我会选择返回英国,或者去大洋彼岸的美国。” “不管你如何选择,我都会支持你的。”周赫煊翻身将费雯丽压住,寻着那花瓣般的嘴唇亲吻起来。 费雯丽心里其实很不快活,但她还是做出了跟历史上同样的选择。那时的费雯丽有丈夫,奥利弗也有妻子,两人偷情兼私奔的行为,远比跟周赫煊一起去中国更难抉择。 这是一个看起来柔弱,平时也不喜欢跟人争,关键时候却不顾一切的女人。 或许是为了排解心中的郁闷,费雯丽今晚的反应很激烈。她疯狂地迎合着周赫煊的动作,最后甚至反客为主,骑在男人身上如妖精一般扭动颠簸。 第二天清晨,费雯丽又是巧笑嫣然,似乎完全忘记了昨日的烦恼。她像个新婚小妻子,早早起床给丈夫做早餐,哼着不知名的小曲整理房间摆设。 今天要来上门拜访的,正是未来的英国首相丘吉尔,两人已在信中约好了时间。 郭泰祺比丘吉尔更早现身,他现在已经完全进入状态,不放过任何结交英国朋友的机会。前段时间丘吉尔在德国访问,周赫煊带着郭泰祺去拜访时扑了个空,只能遗憾地留下名片离开。 让人高兴的是,丘吉尔在回到伦敦后,看到周赫煊留下的名片,立即写信约定时间见面。 丘吉尔是真想见见周赫煊,主要原因就是周赫煊公开反对法西斯扩散,两人的观点不谋而合。丘吉尔这次去德国相当于旅游,参观了许多古代战场遗迹,他在日记中写道:“当我们经过这些美丽的地区,经过一个又一个古代名城时,我自然而然地了解到希特勒的动向。我感受到法西斯主义的侵略气氛,发现这是每一个纳粹党人心目中最主要的事情。” 上午九点许,已经身体发福的丘吉尔出现在周赫煊的别墅中。对比丘吉尔年轻时英俊的照片,让人不得不感叹,岁月是把杀猪刀啊。 “丘吉尔先生,你好!”周赫煊热情地握手。 郭泰祺也连忙站起来,自我介绍道:“丘吉尔先生,我是中国驻英公使郭泰祺,很高兴与你见面。” 丘吉尔跟两人握手以后,拿出他带来的礼物:“周先生,这是送给你的。” 周赫煊拆开一看,礼物有两份:一份是登喜路雪茄,另一份是羊毛马甲。 雪茄很好理解,但羊毛马甲是什么鬼? 丘吉尔似乎看出了周赫煊的疑惑,他哈哈笑道:“周先生,我也是羊毛家族的后裔。” 周赫煊瞬间尴尬无比,好嘛,他在王子舞会上骂斯宾塞伯爵,顺便把丘吉尔也一起骂了。 丘吉尔的全名是温斯顿·伦纳德·斯宾塞·丘吉尔,而他的真正姓氏是“斯宾塞—丘吉尔”,属于斯宾塞家族的一个分支。当年“丘吉尔”属于非常高贵的姓氏,由于后裔断绝,第五代马博罗公爵乔治·斯宾塞,就把自己的姓氏改成了“斯宾塞—丘吉尔”,以继承丘吉尔家族的伟大荣耀。 “那个,哈哈,”周赫煊尬笑着说,“丘吉尔先生,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你千万别当真。” 丘吉尔点燃雪茄说:“不用道歉,斯宾塞家族的祖先,确实是靠卖羊毛行贿而发迹的。这是不可争辩的事实,我做为斯宾塞家族的后裔并不感到羞耻。斯宾塞家族的荣誉,是一代代子孙努力的结果,我愿意为斯宾塞家族再添荣光。” 郭泰祺不失时机地拍马屁:“丘吉尔先生所言,实在令人佩服,男人就应该奋发图强!” 502【丘胖子的知己】 客厅内烟雾缭绕,丘吉尔叼着雪茄,大腹便便地坐在沙发上。 郭泰祺主动搭话说:“听说,丘吉尔先生刚从德国回来?” “是的,我去考察了德国纳粹的现状,情况之糟糕超乎我的想象。”丘吉尔随手抖着烟灰,他都懒得看烟缸一样,全凭感觉伸手过去,结果一大半烟灰都抖在茶几上。 郭泰祺早就记住了周赫煊的嘱咐,投其所好道:“法西斯势力的扩张确实让人忧心,欧洲的德国和意大利,还有亚洲的日本,我们必须警惕这三个国家。” “噢,是吗?”丘吉尔来了些兴趣,“郭先生也是反对纳粹扩张的?” 郭泰祺说:“当然,纳粹主义是全人类的公敌,有识之士都能看到它对世界的危害。” “确实如此。”丘吉尔点头道。 周赫煊起身返回书房,拿了一本《菊与刀》过来,递给丘吉尔说:“丘吉尔先生,这是鄙人的拙作,有些内容是论述法西斯扩张的。” 丘吉尔接过来翻了翻:“可惜我不懂中文。” “你可以找人翻译。”周赫煊笑道。 丘吉尔随手把《菊与刀》放进包里,公文包的拉链都懒得拉回去,可见这个胖子已经懒到什么程度。 丘吉尔的爷爷是英国公爵,外公是美国地产商,家里又有钱又有地位,以至于他从小就养成了少爷习惯。他除了点雪茄比较勤快以外,根本不愿做任何的小事,甚至连牙膏都挤不到牙刷上,瓶子倒了绝对不会扶起来,打翻了茶杯也懒得擦桌上的茶水。 这不,他一根雪茄还没抽完,就把烟灰抖得满茶几都是。 像丘吉尔这种超级懒货,这辈子是别想减肥了。他能坐着的时候,绝不愿站着,怎么舒服怎么来。 或许丘吉尔的性格,很大程度上遗传自他的美国老妈。那位地产商的千金小姐,性情狂野、豪爽、任性、不拘小节,挺着大肚子还跑去跳舞,跳完舞回家就把丘吉尔生出来了,怀胎七月——严重早产。 因此丘吉尔也非常任性,甚至可以用固执己见来形容,为了达成自己的目标,根本不在乎别人的看法。 他本来在保守党混,却因为反对首相的政策,被保守党取消党员资格。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他又在没有内阁命令的情况下,自行下达海军总动员令,结果被自由党排挤。战后英国民众支持工党,丘吉尔又坚决反对工党的主张,于是把工党也得罪了。 可以说,此时的丘吉尔就是英国政坛的过街老鼠,哪个党派都看他不顺眼。 纵观丘吉尔的一生,从他踏入政坛到出任首相,从来都站在少数派那边,颇有些“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味道。或许正是这样,他才能在悲观主义蔓延的二战当中,顶着伦敦大轰炸力挽狂澜。 一支雪茄抽完,丘吉尔马上拿出另一支。就好像有点烟强迫症,他下意识地把雪茄点燃,夹在手指间也不抽,任其慢慢燃烧,说道:“纳粹党已经在德国国会占有230席,压倒性的成为德国第一党。希特勒很快就要全面掌控德国了,我估计五年之内,欧洲就要爆发战争。” 周赫煊笑问:“你觉得德国的第一个目标是谁?” 丘吉尔想了想说:“很有可能是……” “等等,”周赫煊打断道,“不如我们把答案写在纸上。” 丘吉尔愣了愣,笑道:“有趣儿的游戏。” 周赫煊找来纸笔,跟丘吉尔各自写出答案。郭泰祺连忙凑过来看,只见两人的纸上都写着——奥地利。 “哈哈哈哈哈!”丘吉尔大笑不止。 郭泰祺拍马屁说:“两位英雄所见略同,可谓知己。” 周赫煊解释道:“其实这很好猜。德国和奥地利都是以德意志民族为主题的国家,欧洲大战(一战)结束后,德、奥两国都有合并的意图,只不过被英、法、意三国插手制止而已。希特勒如果想要对外扩张,奥地利自然是首选目标,他完全可以通过政治手段,兵不血刃地把奥地利吞并。” 丘吉尔补充说:“现在英国和法国奉行绥靖主义,很可能不会阻止德奥合并。唯一的障碍是意大利,只要意大利不干涉,希特勒吞并奥地利已成定局。” 丘吉尔感觉跟周赫煊聊天很愉快,现在整个欧洲都在反战,根本没人支持他扩军备战的主张。现在突然蹦出来一个人,跟自己的想法如此不谋而合,犹如茫茫人海中寻到知音。丘吉尔兴奋地问道:“周先生,如果希特勒成功吞并奥地利,他的下一步计划将会是什么?” 周赫煊画了一副欧洲简易地图,圈出捷克斯洛伐克说:“苏台德区,这里居住着很多德语民族。希特勒完全可以用救助同胞的借口,出兵苏台德区,进而入侵捷克斯洛伐克。并吞奥地利,可以让希特勒获得丰富的人力资源;而占领捷克斯洛伐克,可以让希特勒军力倍增,因为这里有欧洲第二大和第三大的兵工厂。一旦希特勒完成对奥地利和捷克斯洛伐克的吞并,他就要枪有枪、要人有人,拥有挑战整个欧洲的底气。” 丘吉尔的表情变得凝重起来:“周先生,你的预言很可能变成现实。” 郭泰祺如同在听天方夜谭:“德国这样肆无忌惮的扩张,英法诸国列强就不管吗?” 丘吉尔嘲笑道:“那些愚蠢的政客,心里还抱着无比天真的幻想。只有战争真正爆发了,并且燃烧到自己的国土上,他们才会幡然醒悟。周先生,你继续说吧。” 周赫煊又在地图上画了几个圈:“接下来就是波兰,然后是丹麦、挪威、瑞典。只要控制了这四个国家,德国就拥有了海上战略基地和粮食、铁矿供应。” “有点意思,”丘吉尔看着那张地图,提笔画圈圈道,“英法两国的政客们再蠢,也不会容忍希特勒这样肆意扩张。有可能在德国进攻波兰或丹麦的时候,英法两国就要向德国宣战。” 周赫煊笑道:“别忘了意大利,意大利和德国都属于法西斯政权,他们很可能会结成军事扩张同盟。” “苏联呢?”丘吉尔问。 周赫煊说:“如果我是斯大林,我会选择坐山观虎斗,笑看几大资本主义国家拼得你死我活。甚至在德国入侵波兰的时候,还可以跟希特勒分赃,趁机占领波兰的大片土地,然后悄悄支持德国进攻英法诸国。” 丘吉尔点头道:“斯大林确实是这种人。到时候大战打起来,法国的土地又要成为绞肉机,欧洲的资本主义死伤惨重,苏联或许会成为最大的赢家。” 好吧,丘吉尔的眼光再准,也绝对无法预料到法国佬投降那么快。他还以为要重复一战的惨事,交战双方在法国死拼到底,最后轮到苏联跑出来捡便宜。 周赫煊当然不会明说,让英法吃吃苦头才好。更何况,就算周赫煊说出来,丘吉尔也是不会相信的,谁相信谁特么是疯子。 两人热烈讨论着未来的战事,那张简易地图被画得乱七八糟,最后被打酱油的郭泰祺收藏。 七十年后,郭泰祺的后人在整理旧物时,发现了夹在日记本中的地图,并高兴地拿出来拍卖。周赫煊的孙子出价800万美元,如获至宝的把地图连带日记本拍下,并在“世界反法西斯博物馆联盟”成立时捐出。 每当有游客来参观,博物馆讲解员都这么讲述道:“这本日记,是联合国第一任中国首席代表兼安理会常任代表郭泰祺先生的遗物。郭老先生在日记中,详细记录了丘吉尔首相和周赫煊先生的第一次会面,并留下两人聊天时所画地图悉心珍藏。从地图上的这些圆圈和路线可以看到,早在1932年,周先生和丘吉尔就预料到二战的爆发,并对德国的扩张进行了非常精确的推算……” 503【追更的丘吉尔】 五天之后。 费雯丽站在阳台上,看着远远驶来的轿车,非常不高兴地说:“他怎么又来了?” “哈哈,可能是闲得无聊吧。”周赫煊忍不住笑道。 自从那天相谈甚欢以后,丘吉尔几乎每日都要跑来找周赫煊,而且一聊就是大半天,弄得费雯丽都已经吃醋了。 两人聊天的内容,并不仅限于未来战争,更多的是文学艺术和历史话题。 丘吉尔是个狂热的科幻爱好者,非常崇拜英国科幻作家h.g.威尔斯,并多次在演讲当中“抄袭”威尔斯小说的名句。他去年给威尔斯写信开玩笑,说自己已经读完了威尔斯的所有作品,如果以此作为考试内容,他肯定能拿到优等成绩。 丘吉尔不仅爱看科幻小说,他前段时间还自己写了一篇,题目叫《五十年后》,预言50年后的人类不愁吃穿。他认为人工合成食品将取得空前成功,比如人们想吃鸡胸肉或者鸡翅,直接在试管里培植鸡胸或者鸡翅部位就可以,根本不用荒唐的饲养整只鸡。 丘吉尔对《泰坦尼克号》中的科幻内容非常感兴趣,最近两天他完全不提什么德国纳粹,只拉着周赫煊讨论人类未来社会。 “嗨,周,我又来了,”丘吉尔自来熟的进入客厅,还取下帽子跟费雯丽打招呼,“玛丽,早上好!” 费雯丽虽然对丘吉尔极为不满,但还是微笑着说:“早上好,丘吉尔先生。” 周赫煊笑道:“请坐。” 丘吉尔跟朋友见面的习惯性动作,就是掏出一支雪茄扔过去,然后拿出火柴自顾自的点燃。他舒爽的吐出一口烟雾,抱怨着糟糕的天气:“今天可能又要下雨,真希望伦敦天天都晴朗。” 周赫煊说:“你可以让科学家制造一种机器,按照人类的意愿控制气象。” “不错的想法,”丘吉尔点头赞同,“不过我对你提出的机器人设想更感兴趣。如果科技发展到那种程度,打仗都不需要人了,直接派机器人打仗就行。” 周赫煊道:“或许在几十年后,地球上不再出现大的战争。人类发明了一种终极炸弹,一颗炸弹就能炸毁整个伦敦,于是掌握着这种炸弹的国家,只能互相忌惮着保持克制。因为一旦开战,就是同归于尽的下场。” “哈哈,周,你总是有无数的奇思妙想,”丘吉尔乐道,“如果你改行做科幻小说家,我一定支持你的每一部作品。” “如你所愿,我改行了。”周赫煊递过去一叠小说稿件。 丘吉尔惊讶道:“你什么创作的?” 周赫煊道:“昨天和前天,写了两个晚上,这只是小说的开头。” “我先读一读。”丘吉尔道。 完全不理会周赫煊的反应,丘吉尔就当场阅读起来—— “公元2801年,人类的政治统一中枢,由太阳系第三行星地球,迁移至金牛座α系第二行星德奥里亚。在那里发表银河联邦创立宣言的人类,同年改元为宇宙历元年,并开始向银河系的深处及边境,无止境的拓展开来。而到了公元3700年之后,最显著的特征就是战乱迭起和秩序荡然,导致人类对外的发展完全停顿,就像是快要爆发的能量,深刻的危机正在酝酿之中……” 做为资深科幻小说迷,丘吉尔很快就沉浸在这个前所未有的科幻故事当中。刚开始,他对小说里提出的各种未来技术颇为着迷,比如“星际旅行三美神”——亚空间跳跃航行法、重力控制技术和惯性控制技术,可以让人类畅游浩瀚的宇宙。 读着读着,丘吉尔突然就笑起来,因为小说里出现了一个充满争议的暴君“鲁道夫·冯·高登巴姆”。 这个人物明显带有希特勒的影子,比如他颁布“劣质遗传因子排除法”,试图杀死所有的“劣等人类”,并选出所谓的“优秀人才”。这些“优秀人才”全都是白人,还加封了古日耳曼风格的姓氏——明显就是在影射和讽刺希特勒的极端种族主义。 而小说里流传的那句黑色幽默:“不想被判死刑,就去让警察逮捕。被社会秩序维护局捉到的人,只有死路一掉!”则是用“社会秩序维护局”,来暗指希特勒的“纳粹冲锋队”。 前面这些都只是开胃小菜,正文的主菜一来就是星际战争。虽然周赫煊“生造”了有许多“科幻术语”,比如空间跳跃、基因、电脑等等,但丘吉尔还是依靠注解读得津津有味。 特别是恢弘的星际战争,人类使用的星际战舰,让丘吉尔自发的代入英国皇家海军。 丘吉尔暗想:把战斗放置在宇宙中,军舰穿梭于浩瀚的星际,使用激光束代替炮弹,这真是个天才般的构思。 丘吉尔迫不及待地往下读,结果一翻稿子,后面没有了…… 周赫煊只写了三章,一个序章,两章正文。前所未有的星际战争,让丘吉尔这个资深科幻迷欲罢不能,他心里跟猫抓一样,忍不住问道:“没有了吗?” “是的,没有了。”周赫煊点头道。 丘吉尔又问:“莱因哈特和杨威利两人,到底谁才是主角?” “你猜。”周赫煊笑问。 丘吉尔无奈地耸耸肩:“不说就算了,我只希望你快点把小说写完。” 周赫煊道:“恐怕很慢,因为这是个长篇故事。” “有多长?20万字吗?”丘吉尔问。 周赫煊说:“或许可以再乘以10。” 丘吉尔扶额道:“噢,200万字,你打算写传世名著吗?” “哈哈哈。”周赫煊大笑。 这年头的小说,几十万字就顶天了,上百万字的非常罕见,200万字的简直凤毛麟角。 当然,中国小说是个例外,比如李寿民的《蜀山剑侠传》,硬是写了近20年、逾500万字都没写完,最后找到一个完美的断更借口——新中国不许宣传封建迷信。 丘吉尔抽着雪茄说:“快点写吧,我明天再来看新的章节内容。” “可能你需要耐心的等待,我两天后就回中国。”周赫煊笑道。 “谢特!”丘吉尔终于爆出粗口。 未来的英国首相丘吉尔先生,就此走上了漫长的追更道路,他后来甚至留下一句名言来形容时间:“就像《银河英雄传》的连载一样漫长!” 504【返航】 9月中旬,《银河英雄传说》即将在英国连载,而挖了大坑的周赫煊则潇洒地登船回国。 随行的除了费雯丽以外,还有英国工党领袖阿瑟·亨德森,以及英国戏剧界泰斗萧伯纳。 英国独立工党已经完成换届选举,新任党魁叫乔治·兰斯伯里,不过要等到10月份才正式上任。也即是说,阿瑟·亨德森这个英国前外交大臣,已经丢掉了一切党政职务,变成普普通通的小老头儿,可以毫无拘束的跑去中国访问。 远洋旅途之中,阿瑟·亨德森与萧伯纳聊得很愉快。他们是老朋友了,而且拥有相同的政治理念,不断讨论着工党的未来,以及如何在英国施行渐进社会主义。 周赫煊离开中国的这三个多月,发生了许多大事。 比如常凯申在庐山召开军事会议,将“攘外必先安内”定为基本国策,并纠集63万兵力,对红区展开第四次军事围剿。 又比如日本正式开始向东北武装移民,移民按军队形式编组,发给武器,实行边耕边战。那些抗战胜利后留在东北的日本移民,没一个是无辜的,因为他们就是军人或军属! 就在周赫煊离开英国的时候,东北抗日救国军重创日本关东军,打了个漂亮的大胜仗。关东军就此展开报复行动,杀害贾家沟、平顶山、千金堡的3000余村民,制造出灭绝人性的“平顶山惨案”。 当周赫煊乘船抵达上海时,国联调查团发布《国联调查团报告书》,承认东北是中国领土的组成部分,否认日本发动九一八事变是“合法自卫”,确认伪满洲国是日本违背东北人民意愿而强力炮制的工具。从这些内容来看,国联似乎在为中国主持公道,然而这份报告书还加了一条内容——主张在东北建立一种受外国保护的高度自治的特殊制度。 也即是说,国联企图将东北三省变成国际共管区域,从而取代日本对东北的独占地位。 就像自家的房子被恶霸强占,然后请来一群恶霸主持公道。那一群恶霸说,这个房子不是谁专有的,应该拿出来给大家共享。 此报告书一经发布,立即遭到中国人民的强烈反对,同时也遭到日本关东军的强烈反对。 两国的情况比较微妙,中国和日本政府都倾向于接受国联的裁定。但中国政府碍于民意沸腾,不敢公开表示支持,而日本内阁则受制于军部,表现得反反复复、唯唯诺诺。 再过半年,日本内阁就要屈服于军部的威胁,公开宣布退出国联,《国联调查团报告书》因此成为废纸。 当然,国内也不是没有好消息,比如南京政府宣布推行义务教育政策,并颁布《第一期实施义务教育办法大纲》和《短期义务教育实施办法》。 《大纲》规定:1932年8月到1935年7月为“第一期”,要求各地在此期间设立“义务教育试验区”,并对学龄儿童采取强迫制——不读书属于违法。《办法》对历史遗留问题进行了补充:为了救济年长的失学儿童,可推行短期义务教育,并设立“短期小学”用以扫盲。 整个南京国民政府时期,最努力办事的恐怕就数教育部了。不管蔡元培、李石曾的派系斗争多激烈,他们的目标和理想却是一致的,那就是“教育救国”! 为了实现教育救国的目标,蔡元培、李石曾及其党羽,认真制定了各种教育法规。并根据中国糟糕的现状,想出了各种补救办法,比如大规模设立“短期小学”来扫盲,结果出现师资力量严重不足,于是又连忙设立免收学费的简易师范学堂,专门培养小学教师。 1931年的时候,全国简易师范学堂的学生人数只有20875人,等到1932年大力推行开来,至1933年这个数据已经猛增到59006人。这批简易师范学堂里毕业的学生,很多都走上了小学教师岗位,为后来新中国的扫盲运动贡献了巨大力量。 从1929年到1936年期间,中国各级政府对教育的投入比较稳定,不说中央政府,稍微脑子正常的地方军阀都会重视教育。 什么民国教育经费必须占财政收入的30%,这种话都是骗人的,只有脑子抽了的果粉才会相信。虽然没有30%,却有3.3%(《第一次中国教育年鉴》数据,1991年版),南京国民政府在教育事业上,做得明显比北洋政府更好,即便发展缓慢,但至少也在发展。 直到1937年全面抗战爆发,中国的教育状况才再次跌入低谷。大学和中学老师被拖欠工资属于常有的事,小学老师更是几乎领不到工资,许多小学教师只能一边打工糊口,一边用满腔热血来教书。像电影《驴得水》里的那种情况,几乎不可能发生,用毛驴来吃空饷?呵呵,休想! 教育对一个国家、一个民族而言,是头等大事,丝毫不亚于发展工业和军事。 中国在改革开放以后能够飞速发展,其中有个很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普及了九年义务教育。即便是普通的农民工,识字和不识字也有天壤之别,这是隐藏在中国民间的超级财富。 印度不是想超越中国吗?麻烦先把教育普及了再说。 轮船缓缓驶向上海码头,费雯丽站在甲板上眺望,颇为高兴地说:“中国比我想象中更加繁华,我还以为是又一个印度呢。” 周赫煊笑道:“你看到的,是中国最繁华的城市。” 阿瑟·亨德森和萧伯纳也走上了甲板,萧伯纳说:“我曾收到过中国读者的来信,还在信中讨论过中国戏剧,听说中国的京剧在美国引起了轰动?” “你可以跟中国的梅兰芳先生交流,他是顶级的戏剧大师。”周赫煊道。 “呜~~~~” 汽笛声响起,轮船开始靠岸。 周赫煊发现码头上占满了人,大部分都是来迎接萧伯纳和阿瑟·亨德森的。一个是名满中国的英国戏剧泰斗,一个是英国前外交大臣,文化界和军政界人士肯定要蜂拥而至,迎接的盛况丝毫不亚于当初爱因斯坦访华。 505【虚伪的老头儿】 上海市长已经换人了,由国党元老吴铁城担任。前一任上海市长张群,因无法应付高涨的学生反日运动,只能被迫辞职,灰溜溜的荣升湖北省主席之职。 吴铁城比较倒霉,他刚当上市长,就遇到日寇进攻上海。 由于战乱的特殊原因,吴铁城被迅速委以重任,1月初兼任淞沪警备司令,1月底又任外交委员会委员,3月复任侨务委员会委员长。反正上海局势就扔到了吴铁城手里,他暗中奉常凯申之名,以私人身份跟日军将领密谈。 谈些什么只有鬼知道,反正不外乎妥协求和。《淞沪停战协定》的软弱基调,很可能就是吴铁城定下的,而幕后决策者自然是常凯申。 吴铁城此人早年属于坚定的革命派,曾被袁世凯悬赏两万大洋捉拿,而且他的施政能力不俗,当县长时政绩斐然。但也仅限于此,吴铁城这时完全变成了政客,常凯申说啥,他就干啥,抗战期间甚至成为常凯申的“幕僚长”。 如果制作一款战争策略游戏,吴铁城的属性应该是“派系争斗—5”,他最大的能力就是平衡各派关系。 “亨德森先生,萧伯纳先生,鄙人上海市长吴铁城,欢迎两位携夫人前来中国考察!”吴铁城热情地走过去,说着流利的英语跟二人握手。 阿瑟·亨德森点头道:“吴先生,你好。” 萧伯纳开玩笑道:“吴先生的英语,比我的中文流利得多。” “萧伯纳先生真幽默。”吴铁城乐呵呵道。 吴铁城又分别跟阿瑟·亨德森和萧伯纳的妻子握手问候,才终于找到周赫煊握手:“周先生,一路旅途劳顿,辛苦了。” “有劳吴市长挂念。”周赫煊笑道。 吴铁城又疑惑地看向费雯丽,惊艳地问:“这位小姐是?” 周赫煊介绍道:“英国著名戏剧演员费雯丽小姐。” 费雯丽主动伸手说:“你好,我是周的女朋友,你可以叫我薇薇安,或者玛丽。” 吴铁城瞬间搞清楚状况,笑道:“玛丽小姐你好!” 随行的上海党政要员们,纷纷上前握手交流。林语堂等文化界名流,则只能站在旁边当背景板苦等,从始至终没有什么说话的机会。 就在此时,人群当中有位大佬喊道:“让开,让开,我要过去!” 负责维护秩序的警察如临大敌,连忙举枪阻拦,那位大佬怒道:“我是章士钊,谁敢杀我!” 警察们面面相觑,其中一个警察低声说:“放行吧,章先生是杜老板(杜月笙)的门客。” 其他警察闻言,纷纷把手里的枪放下,恭敬地让出一条道来。可笑大名鼎鼎的章士钊,居然要借助杜月笙的威名,才能把上海的警察给吓退。 章士钊径直走到萧伯纳面前,热情地说:“萧伯纳先生,我是章士钊。” 萧伯纳有些不明白,周赫煊连忙介绍道:“章先生是中国极有名的学者,也是一位非常优秀的律师。” “哦,”萧伯纳这才点点头,跟章士钊握手道,“章先生,你好。” 吴铁城有些看章士钊不惯,打断说:“码头上风大,我们先回饭店吧,我已经摆好了宴席给诸位接风。” 章士钊脸皮很厚,自来熟地跟在萧伯纳身边一起走,说道:“先生,你在中国很出名,学生们非常喜欢排演你的戏。” 萧伯纳笑道:“在中国出名有什么用?中国又没有加入国际版权协定。” 此言一出,在场的中国人尽皆变了脸色,感觉受到莫大的侮辱。因为萧伯纳的这句玩笑话,在中国人听来就是歧视,在公开场合说出来,等于当众打中国人的脸。 当然,也有感到惭愧的,吴铁城就尴尬的说:“萧伯纳先生,中国的情况有些特殊。但我相信,未来的情况一定会变得更好,中国加入国际版权协定是迟早的事。” “或许吧。”萧伯纳挑挑眉头。 周赫煊对萧伯纳的态度极为不满,他们在英国聊得好好的,怎么一到中国,萧伯纳就毫不掩饰地表现出不屑? 难怪历史上,鲁迅和傅斯年在会见萧伯纳以后,都那么讨厌这个英国老头,估计就是被萧伯纳鄙视了。 傅斯年更是专门写文章,大骂萧伯纳是钻进钱眼里的骗子,说萧伯纳晚年擅长抄袭,而且锱铢必较——连英国大学生在学校演萧伯纳的戏,这老家伙都要收取版权费。 林语堂和鲁迅这一对多年好友,也因此彻底闹翻,几乎形同陌路。原因是林语堂疯狂崇拜萧伯纳,专门办杂志大加吹捧,还提倡什么幽默主义。而鲁迅对此嗤之以鼻,不但讨厌萧伯纳,更讨厌萧伯纳虚伪的假幽默。 众人前往饭店吃了接风宴,然后被安排住下,吴铁城派专人带着他们到处参观游玩。 随后的几天,孙夫人、蔡元培、鲁迅、杨杏佛、林语堂等名流,纷纷前来拜会萧伯纳。而张君劢、李璜、曾琦等人,则来拜会阿瑟·亨德森,一起讨论社会主义的建设问题。 鲁迅被气坏了,因为萧伯纳明摆着看不起中国,还说什么“中国没有文化可言,有也只在乡间田野”。说白了,萧伯纳看不起中国整体的文化学术水平,只对中国传统的戏曲、小调、民歌感兴趣。 鲁迅后来在文章里吐槽,说萧伯纳到中国是“本来玩玩的”,只有旅游的心思,根本不关注中国的抗日。 周赫煊倒是看得极为明白,萧伯纳轻视中国的主要原因有两个:第一,中国没有加入国际版权组织,上海书店里到处是萧伯纳的书,萧伯纳本人却拿不到一分钱版税;第二,萧伯纳在游玩上海的时候,非常不喜欢中国闹哄哄、乱糟糟的情况,认为中国人的整体素质非常低下。 周赫煊觉得好气啊,他以为自己请来一个国际和平主义者,可以为中国的抗战呼吁奔走。结果请来一个私心极重的老头儿,眼里看不到侵略战争,只盯着自己被侵权的稿费。 让人无语的是,萧伯纳虽然有些看不起中国,私底下表现得很不屑,但公开演讲时还算正常。他被邀请去中央大学做演讲,用慷慨激昂的陈词,对日本的无耻行径大加抨击,并声称自己坚决站在正义的一边。 演讲很成功,国内媒体纷纷赞誉有加,把萧伯纳捧为超凡哲人和人类大救星,中国迅速掀起一股“萧伯纳热”。 周赫煊看到的却是虚伪,这个老头儿太虚伪了,在英国时咋就没发现呢? 506【驳斥】 为什么说萧伯纳虚伪呢? 因为萧伯纳的言行不一致,他口口声声理解和尊重,但在看待中国的问题上,既没有深入的理解,也没有给予足够的尊重。 周赫煊刚开始还在忍耐,可忍着忍着,就忍无可忍了。 十月中旬,众人来到南京。 常凯申亲自接待了阿瑟·亨德森和萧伯纳两人,并陪同他们参观南京的历史遗迹。第二天上午,两人分别前往中央军校和中央大学演讲,公开表态支持中国抗日,获得师生们的一致拥护。 晚上,英国驻华公使兰普森,也设宴款待了他们。隔日,兰普森夫人举办文化沙龙,专门邀请萧伯纳参加,而阿瑟·亨德森则到南京的各个政府部门考察。 阿瑟·亨德森表现得极为正常,他是坚定的渐进社会主义者。说穿了,就是资本主义改良派,跟中华民国的政治体制没有冲突,再加上他英国前外交大臣的身份,成为常凯申的座上宾毫无障碍。 阿瑟·亨德森对参加文化活动不感兴趣,他热衷于跟中国的政客交。同样的,中国文化界也对阿瑟·亨德森不感兴趣,各种活动都懒得邀请他。 只有萧伯纳,每天拜访者络绎不绝,洋人贵妇们也对这老头儿极为青睐。 兰普森夫人举办的那场文化沙龙,因为有萧伯纳在,各国驻华公使夫人都兴致勃勃的来参加。宋美龄自然不放过这次机会,打扮得雍容华贵,早早就来到英国驻华公使的官邸。 受邀的中国文化界名人只有三个,除了周赫煊外,还有蔡元培和林语堂。 林语堂其实没资格进入英国驻华公使夫人的法眼,但他极度崇拜萧伯纳,并拍马屁把萧伯纳拍得很舒服。萧伯纳把林语堂视为中国小兄弟,特地让兰普森夫人给林语堂发了邀请函。 周赫煊带着费雯丽来到公使官邸,正好碰到坐黄包车而来的蔡元培。 蔡元培打招呼道:“明诚,好久不见!” “你好,孑民先生。”周赫煊笑着握手。 蔡元培突然低声说:“明诚,我和孙夫人、鲁迅、杨杏佛等人正在筹组中国民权保障同盟。民权同盟的宗旨是争取民权、反对独裁、积极抗日,你有没有兴趣加入?” 周赫煊笑道:“我再考虑考虑。” 所以说常凯申的统治不得人心呢,当年北伐的时候,蔡元培认为只有国党才能救中国,积极帮助常凯申策划清党,不知屠杀了多少进步人士。而仅仅只过了几年,蔡元培的思想就迅速转变,开始反对常凯申玩独裁,并且积极参与营救受迫害的政治犯,其中包括许多共党——比如杨x慧、丁玲等人。 “这种事情还需要考虑?”蔡元培颇为不满。 周赫煊只能说:“那好吧,我同意加入。” “中国民权保障同盟”属于爱国组织——姑且称之为“民权同盟”,并非大家耳熟能详的那个“民盟”,后者的全称是“中国民主同盟”。 顾名思义,“民权同盟”的核心主张就是保障民权,并视常凯申的统治为法西斯政权。正因如此,担任总干事的杨杏佛,明年就要死于国党特务的暗杀。而担任主席的孙夫人,以及担任副主席的蔡元培,他们之所以能活得好好的,是因为两人影响力太大,常凯申不敢轻易下手除掉。 蔡元培听到周赫煊同意加入,顿时喜道:“我们的民权同盟,又添一员大将矣!” 周赫煊笑道:“我可不是什么大将,顶多算摇旗呐喊的小喽啰。” 蔡元培高兴过后,才指着费雯丽问:“明诚,这就是你的那位英国红颜知己?” 周赫煊笑了笑,介绍说:“玛丽,这位是蔡元培先生,中国著名的教育家。” “你好,蔡先生。”费雯丽问候道。 “你好,很高兴认识你,美丽的小姐。”蔡元培说着流利的英语。 费雯丽这些天过得不错,因为一直跟在周赫煊身边,不管是洋人还是中国人,都对她礼遇有加。而且费雯丽发现,中国人真的好厉害,随便遇到一个都会说英语,并不像传说中那样属于野蛮落后的国度。 就在此时,林语堂也来了,笑道:“两位先生怎么不进去?躲在这里说悄悄话呢。” “玉堂也来啦,”蔡元培乐道,“我刚刚发展了一位同志,明诚也愿意加入民权同盟。” 林语堂笑着说:“那我们的队伍又壮大了。” 好嘛,林语堂也是民权同盟的发起者之一。只不过他喜欢小资情调,并不怎么管事,对民权同盟的具体事务也不咋热衷。 几人联袂而入,兰普森夫人热情迎接,并亲自端来咖啡招呼他们坐下。 蔡元培问:“公使先生呢?” 兰普森夫人笑道:“他去陪同亨德森先生了。” 现任英国驻华公使兰普森,属于非常传统的英国外交官。 当东北爆发九一八事变之后,常凯申积极向英美列强求助,兰普森的回复是:“希望中国不要以(日本)撤兵为交涉条件。”常凯申得到这个回复,在日记中表达了自己的心情——“甚为骇异”。 而当中国想要确定对xi藏主权的时候,兰普森建议英国政府直接无视,英国政府采纳了这种建议,导致中国关于xi藏的主权问题多年来悬而未决。 站在中国人的角度,英国现任驻华公使兰普森,是个非常非常讨厌的家伙。偏偏这个家伙还是中国通,坑起中国来熟门熟路,并非那种盲目自大的外交官。 客厅里的宾客越来越多,宋美龄穿着一身旗袍出现,引来洋人贵妇的啧啧赞叹。 萧伯纳来得最迟,并瞬间成为全场焦点,随便说几句话就逗得众人哈哈大笑,林语堂坐在旁边一个劲儿拍马屁。 不知不觉间,沙龙的话题从英国戏剧谈到中国戏剧,萧伯纳不加掩饰地说:“这几天来,我观看了许多中国戏剧,有京剧、徽剧、昆曲等等。说实话,中国戏剧还停留在中世纪阶段,内容和表现形式都已经过时了。英国戏剧在100年前也是这样,但经过一系列改革,英国戏剧跟上了时代变化,中国戏剧无疑也需要改革。” 周赫煊问道:“内容还是形式上的改革?” “内容和形式都需要改革。”萧伯纳说。 周赫煊笑道:“中国戏剧在形式上已经发展成熟,每个剧种都有自己的表演体系。至于内容改革确实需要,中国的戏剧家也在尝试,需要更贴合时代气息才行。” 萧伯纳说:“不不不,形式也需要改革。中国戏剧的表演方式太过陈旧,就像中国的文化一样陈旧。在这个方面,我前几天曾跟鲁迅、林语堂两位先生讨论过。我认为,中国现在毫无文化可言,一切都在追寻西方脚步,还处于粗糙模仿的阶段。中国学者很少有自己的思想,总是试图迎合西方,学又学得不像,这就很尴尬了。” 蔡元培默然,萧伯纳的话虽然不好听,但也说中了现在中国文化界的现状。 林语堂附和道:“萧伯纳先生所言极是,中国学者确实需要更进一步。我们落后西方世界太多,恐怕需要几十年,甚至更长的时间来追赶。” 萧伯纳笑道:“当然,周先生是个例外,他在多个领域都有开创性的研究。不过我认为,周先生的优秀,正是因为他从小生活在西方,他的思想其实是西式的,跟中国文化毫无关系。我一直都把周先生看做西方人,而不是一个中国人。” 萧伯纳的眼光很准,周赫煊的很多思维习惯确实是西式的。不过周赫煊却不认可,他认为自己属于现代思想,而不是西式思想,当即笑道:“萧伯纳先生,你说错了。我的许多行为习惯确实属于西式,但我的核心价值观却是中式的,中国的传统文化观念早就根植在我的血液中。” “中国的传统文化?那都是早已落伍东西,”萧伯纳不屑道,“中国文化对现代人类文明的进步没有任何贡献。” 蔡元培超级愤怒,但又找不到理由反驳。你可以说什么四大发明,但那都是老古董,人家讲的是现代文化成就,中国有哪一项不是在追寻西方脚步? 周赫煊冷笑道:“现代西方文化是什么?残酷掠夺的殖民文化,还是奴役剥削的工业文化?” 萧伯纳笑指着周赫煊:“周,你在偷换概念。你明知道我说的是科学、医学、教育学、经济学这种专业领域,却要偷换泛文化的概念来反驳我。这不是争论,而是诡辩。” 这家伙的脑瓜子太灵光了,周赫煊瞬间语塞,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驳。 突然,周赫煊笑道:“萧伯纳先生,你也在诡辩啊。你用所有列强国家来代替西方,再用西方整体来贬低中国,哪有这样做比较的?如今的西方文明,是无数西方国家共同努力的结果,而非哪一国、哪一个民族特有的贡献。英国可以对抗全世界吗?不能。中国能够对抗整个西方吗?也不能。你这不是争论,而是歧视,一种白人对黄种人的歧视!你必须收回你刚才的话,否则我跟你绝交!” 萧伯纳一愣,突然觉得周赫煊说的好有道理,他确实是在玩种族歧视。 林语堂若有所思,蔡元培面带微笑,宋美龄饶有兴致地看着男人们吵架。 507【中国也有大师】 萧伯纳总感觉哪里不对,沉吟片刻,他突然笑起来:“周,你又在偷换概念,差点把我绕进去了。既然你认为我的比较方式不公平,那我们就分开来说,谈谈近五百年来世界各国的杰出人物。意大利有伽利略、布鲁诺,英国有牛顿、达尔文、法拉第、瓦特,德国有高斯、歌德、贝多芬、爱因斯坦,法国有伏尔泰、卢梭、巴斯德、笛卡尔,俄国有普希金、门捷列夫,美国有富兰克林、爱迪生……这份名单可以排很长。而中国有什么人呢?近500年来,中国有谁为世界文明的发展做出了卓越贡献?不管是文学、艺术,还是自然科学,只要你能列举出来一个就可以。” 此言一出,在场的中国人开始冥思苦想,就连宋美龄都在搜肠刮肚地回忆中国名人。 林语堂感觉很悲哀,从明朝到民国,五百年来竟真的找不出一个影响世界的中国艺术家、文学家和科学家。 蔡元培忍不住说:“萧伯纳先生,这是不公平的。中国自先秦到唐宋时代,产生了举世瞩目的灿烂文化,只不过近500年来开始落后而已。西方在文艺复兴以前还是黑暗的中世纪,是在近500年来开始快速发展的。你用西方文明的辉煌时代,用来跟中国文明的落后时代相比,这怎么可以?” 萧伯纳笑道:“所以,我说现在的中国没有文化可言。” 周赫煊突然出声:“真的只列举一个就可以?” “当然,你能找到一个吗?必须是影响世界的艺术家、文学家,或者科学家。”萧伯纳挑眉说。 周赫煊坏笑道:“你可听说过中国明朝的小郑王朱载堉。” 萧伯纳疑惑道:“这是个什么人?” 小郑王朱载堉一直是个被忽视的人物,即便到了民国时代,研究他的人也非常少。直到狂热的中国粉李约瑟出书,把朱载堉定义为“中国文艺复兴式的圣人”,朱载堉才被国内外学者所熟知。 林语堂同样满脸疑惑,他出生在基督教家庭,国学功底虽然很强,但却对中国历代杂家研究甚少。他扭头看向蔡元培:“孑民先生,朱载堉这个名字,我似乎在哪里听过?” 蔡元培哈哈大笑:“刘半农在半年前出了本书,书名就叫做《十二等率的发明者朱载堉》。” 蔡元培当然对此印象深刻,因为刘半农的那本书,封面上还印着一行小字——纪念蔡元培65岁庆贺文集。 萧伯纳还是没搞明白,问周赫煊道:“周,你能详细描述一下这个朱载堉吗?” 周赫煊笑道:“朱载堉,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的九世孙,封号是‘郑王’,相当于你们欧洲的亲王爵位。他是个数学家,首创利用珠算开平方的方法,研究出数列等式,最早解答已知等比数列的首项、末项和项数,解决了不同进位制的小数换算。他还是个舞蹈家、舞学家、计量学家、天文历法学家。而他最著名的身份是音乐家,他开创了十二平均律。” 萧伯纳最为英国戏剧泰斗,对音乐极为了解,他惊呼道:“十二平均律怎么可能是中国人发明的?你在说谎!” 周赫煊见到萧伯纳惊诧的样子,顿时乐了:“朱载堉先生用81档的特大算盘,进行开平方和开立方的计算,提出‘异径管说’,并以此为依据制造出弦准和律管,最终发明了十二平均律。这个理论通过传教士传到西方,著名大音乐家巴赫,以此制造出世界上第一家钢琴。而西方现在的所有乐器,有90%都以十二平均律为标准。可以说,如果没有朱载堉发明十二平均律,你刚才列举的那些西方音乐家,包括贝多芬在内,都无法谱写和演奏优美的乐曲。” 说白了,小郑王朱载堉,就是西方现代音乐的开派祖师。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萧伯纳连连摇头。 周赫煊好笑道:“如果萧伯纳先生不相信,那可以去读一读朱载堉的《乐律全书》。数百年前流传下来的历史典籍,总不可能也说谎吧?” 蔡元培偷偷竖起大拇指,冲着周赫煊直眨眼。 林语堂喜欢把中国名著翻译成外文书籍,他听到周赫煊这番话,立即对朱载堉大感兴趣,打算回去就潜心研究翻译朱载堉的作品。 宋美龄拍手笑道:“中国和西方世界一直是友好交流的,就像现在的民国和西方国家一样,我们可以共同促进、共同发展。” 兰普森夫人说:“中国确实有许多优秀的传统文化,越是了解,就越能感受到她的魅力。” 萧伯纳对此还是半信半疑,但他对朱载堉已经产生浓厚兴趣,当即问道:“周,你能讲述一下朱载堉先生这个明朝贵族吗?” “当然,”周赫煊尽量用西方人能听懂的词汇说,“朱载堉先生从小就聪明异常,他在10岁的时候,被封为郑王世子,也即是亲王第一顺位继承人。他的父亲虽然贵为亲王,但生活朴素,为人正直,因劝谏皇帝不要迷信巫术(丹道),结果被皇帝囚禁。朱载堉先生当时只有15岁,他不忍心父亲独自受苦,就在父亲被软禁的院落隔壁,用泥土修筑房屋,每天过着清苦生活。在陋室中一住就是19年,而在此期间,他阅读了大量书籍,并求学于名师,打下了深厚的数学、历学、史学和音乐基础。直到父亲被释放的第二年,朱载堉先生才搬回亲王宫殿。在父亲死后,可以继承亲王之位的朱先生,自动放弃了爵位,专注于自己的学术研究,最终成为一代大师。” 把朱载堉的故事听完,萧伯纳感叹道:“这是一个可敬的学者,一位道德崇高的贵族。” 萧伯纳对朱载堉的认可,首先源于王爷身份。亲王爵位啊,在欧洲必然受到尊敬,萧伯纳这个英国佬对此十分迷信。其次是朱载堉本身的品德,为了陪伴被皇帝囚禁的父亲,居然在泥土房屋里住了19年。最后是对学术的纯粹,为了研究学问,居然主动放弃亲王爵位,无论如何也值得受人尊敬。 讲完朱载堉的故事,周赫煊就要开始反击了,他要让萧伯纳彻彻底底的低头认错。 508【论文明与法】 周赫煊笑嘻嘻地问:“萧伯纳先生,你听说过赫尔曼·赫尔姆霍茨这个人吗?” “当然,有人把他称为达尔文之后最伟大的科学家,”萧伯纳说,“检眼镜就是他发明的,他还提出了能量守恒定律。” 周赫煊笑道:“如果你对朱载堉先生还有怀疑,可以去翻阅赫尔曼的著作,里面有关于朱载堉的评价。赫尔曼早在70年前,就说过这么一段话:在中国人中,据说有一个王子叫朱载堉,他在旧派音乐家的反对中,倡导七声音阶。把八度分成十二个半音以及变调的方法,也是这个有天才和技巧的中国人发明的。” 萧伯纳已经渐渐选择了相信,他说:“我会去证实的。” 周赫煊又说道:“十二平均律的发明,并不是单一的研究成果。因为里面涉及古代计量学、数学和音乐声学,这说明中国明朝时期的科学并不落后,甚至有可能在某些方面比西方先进。” “或许吧。”萧伯纳点头道。 后世网络上有一句戏言,叫做:永远不要和白痴争辩,因为他会把你的智商拉到同一水平,再用丰富的经验打败你。 萧伯纳不是白痴,但在陌生领域却相当于白痴。周赫煊就是要把话题拉到自己熟悉,而萧伯纳陌生的领域,然后再反驳他、说服他、打败他! 周赫煊说道:“萧伯纳先生,你说现在的中国没有文化。而文化是什么呢?” 萧伯纳解释道:“自然科学、文学、艺术,或者先进的风俗、理念,甚至是信仰,这些都可以称之为文化。” 周赫煊说:“按照你的观点,我可以理解成:文化是文明的具体表现吗?” 萧伯纳想了想,点头道:“可以这么说。” 周赫煊坏笑道:“从人类文明的属性来看,文明是人类脱离野蛮状态的所有社会行为和自然行为构成的集合,其中包括:家庭观念、工具、语言、文字、信仰、宗教、法律、科学、艺术、城邦和国家等等。你对这个定义没有异议吧?” 萧伯纳有些迷糊,但依旧点头道:“应该是这样的。” 周赫煊又说:“经过我和汤因比先生的研究,人类文明共有六个母体文明,分别是古埃及、苏美尔、米诺斯、古中国、玛雅和安第斯。这六大文明母体,与现有的其他十多个文明,共同构成人类的20多个文明社会。” “等等,西方文明呢?”萧伯纳连忙问。 周赫煊解释说:“古希腊是米诺斯的子体文明,而现代西方文明又是古希腊的子体文明。懂了吗?” “懂了。”萧伯纳晕乎乎的,他感觉在学历史课。 事实上,根本后世的考古发现,米诺斯和古希腊并没有继承关系。但碍于现有的考古知识,周赫煊不得不同意汤因比的说法,把米诺斯视作西方文明的始祖。 周赫煊又说:“每一种文明,都包含有起源、生长、衰落和解体几个阶段。西方文明的母体文明米诺斯和古希腊已经湮灭在历史长河中,而古中国文明却一直延续至今,必然有其原因。” 萧伯纳笑道:“照你的说法,中国文明正处于解体阶段。” “不,不是解体阶段,而是衰落阶段,”周赫煊纠正道,“西方文明属于新兴的文明,它确实处于最强势的时期,并迅速在全世界扩张、同化其他文明。按照文明的发展规律来看,文明的发展并不是独立的,而是相互影响的。西方文明的兴起,不仅继承了古希腊文明,同时也受中国文明的极大影响。没有中国发明的指南针,西方就没有大航海时代;没有中国的造纸和印刷术,西方就不可能实现文艺复兴。萧伯纳先生,你认可这个观点吗?” 萧伯纳点头说:“古中国确实很厉害,但那都是过去的辉煌。” 周赫煊笑道:“我并不是想说古中国有多么伟大,而是想说文明的发展是相互影响的。西方文明正在强势崛起和扩张,而中国文明正在急剧衰落,这一点我并不想否认。但是,中国文明有个非常独特的能力,那就是超强的自我进化能力。你认为中国现在没有文化可言,其实是中国人已经意识到自己的落后,正在疯狂的学习和吸纳西方文化,这是一个非常特殊的文明历史阶段。如果中国不能成功吸纳西方文明,中国文明就要走向解体阶段;一旦中国成功吸纳西方文明,中国文明必然再度复兴,持续着自己的生长阶段。” 萧伯纳思索道:“非常有意思的说法。” 周赫煊又说:“西方文明的崛起,源自于对古希腊文明的文艺复兴。而中国现在也不能一味的模仿西方,否则必然被西方同化,我们目前也正在文艺复兴。一方面学习西方的先进文化,一方面跟中国的传统文明相结合,这样才能保持自我属性。中国现在并非没有文化,最大的文化就是积极的学习西方文明,完成特殊阶段的自我进化。这种强大的文化竞争力,你是在印度等国家无法看到的。” 萧伯纳挠挠额头,没有再说话。 周赫煊继续道:“西方文明的崛起,是以古希腊文明为核心,发展出强大的现代文明。而中国文明的复兴,则是以古中国文明为核心,吸纳西方文明有点,从而发展出强大的现代文明。古希腊有诸多先哲,古中国也有诸子百家,中国文化的复兴,其实就是在用西方文明结合诸子百家来进化自身。” “诸子百家?”萧伯纳皱眉。 周赫煊笑道:“就拿法家来说,中国历代王朝一直是外儒内法。法家并不特指法律,奉行宗旨为‘法’、‘术’‘势’三者合一。法代表规则,术代表手段,势代表权威。这是完全可以套用于现代任何政体的,即法律、国策和政体的紧密结合。不管是共产主义、资本主义,还是社会主义,都必须遵循法家的法、术、势合一原则。用最符合国情的政体组建政府,此为‘势’;再以此来制定法律规则,此为‘法’;有了这些,再根据实际情况制定施政方案,此为‘术’。只要达到了法家的法术势三位合一,不管是什么政体,都能通行无阻,取得良好的效果,并促使国家发展壮大。” 萧伯纳还没什么反应,蔡元培就拍手赞道:“明诚此言大妙,对法家的解释让人拍案叫绝!” 也难免蔡元培会大惊小怪,民国时期的学者们,无限向往西方的民主法治,生搬硬套地把法家往上面扯,搞得法家只代表了以法治国。 其实法家的治国理论是非常系统完善的,商鞅属于“法”派,以慎属于“势”派,申不害属于“术”派。到了韩非子时期,法家终于三派合一,韩非子称之为“不可一无,皆帝王之具也”。也即是说,法、术、势三者缺一不可,都是帝王统治国家的重要工具。 那个时候,君王威严如山,令行禁止,为“势”。一旦皇帝命令不出京城,就是皇帝失“势”,天下必然大乱。而君王统御群臣的手段称为“术”,即帝王之术,如果皇帝没有帝王之术,难免被群臣蒙蔽,做一个无头无脑的昏君。“法”就更好理解,那就是国家法律,如果执法不公、有法不依,国家就要陷入混乱当中。 这是完全可以套用在任何政体的,属于非常完备的治国思想理念。“势”从皇帝改成政府,“法”依旧是国家法律,而“术”则是施政方略和公务员体系制度。 所以说,中国历代王朝都是外儒内法。 独尊儒术里面的“儒”,只是法家“术”的表现形式之一,通过儒家的思想来稳定社会而已。 509【服软】 周赫煊说完法家,又狂侃了一堆儒、道、墨,让萧伯纳对中国诸子百家有所了解。接着又说起人类文明发展规律,讨论古今中外各种文明的兴起和衰落。 萧伯纳就一著名的戏剧家,他关于渐进社会主义的政治理念,还是受到马克斯·韦伯夫妇的影响,并非全部依靠自身能力而提出的。 马克斯·韦伯写过一本书叫《儒教和道教》,还写过一本书叫《印度教和佛教》。如果现在是韦伯和周赫煊在聊天,两人肯定互有来往,激烈争论,因为彼此的知识层面比较接近。 但萧伯纳就显得力不从心了,他对中国文化全然不懂,更不了解所谓的人类文明历史。周赫煊说得越多,萧伯纳听得就越晕乎,听是听懂了,就是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在周赫煊丰富而强大的知识量面前,萧伯纳的小幽默完全不顶用,坐在那里就像是一个傻子。 林语堂这个萧伯纳的脑残粉,看到偶像吃瘪,他心里也有些急啊。不过作为中国人,林语堂又盼望着周赫煊胜利,那种患得患失的心情极为纠结。 蔡元培抱着看好戏的心态,全程笑而不语,同时暗暗惊讶周赫煊的知识量之丰富。 宋美龄则悄悄记住周赫煊的谈话内容,她是一个合格的聆听者,顺便还可以回去给自己的老公聊聊见闻。 兰普森夫人等外国贵妇们,则一脸痴迷地看着周赫煊。她们属于吃饱了没事干的闲杂人等,平时就喜欢玩乐消遣,更喜欢跟大学者、大艺术家交流,以此来彰显自己的品味和身份。 费雯丽端坐在周赫煊身边,看着自己的男人成为全场焦点,心里头高兴不已,生出些与有荣焉的自豪感。 周赫煊最后得出结论:“西方文明在反思古希腊文明的基础上文艺复兴,又借助了许多中国文明的闪光点,发展出繁荣的现代文明。我们能说,文艺复兴时代的西方人没有文化吗?不能。中国现在也处于文艺复兴时代,一边反思古中国文明,一边学习西方文明,最终目的是发展出属于中国的现代文明。你能说中国现在没有文化吗?当然也不能。中国现在处于阵痛期,一方面停止了自身的古文化,一方面又没把西方文化学到位,所以看起来没有文化而已。萧伯纳先生,请给中国时间,五十年即可!” 萧伯纳只能自嘲地笑道:“我恐怕是活不了那么久了。” 周赫煊说:“我希望你收回自己的不负责言论。你若是觉得中国没有文化可言,那么就请认真的研究中国文化,就像你的好朋友韦伯先生那样。当你了解了中国文明,再来说这种话也不迟。” “好吧,我收回,我不会再说中国没有文化。”萧伯纳不敢再继续讨论下去。周赫煊说得越多,就越显得萧伯纳无知,这种丢脸出丑的事他才不干。 在场的中国人都笑了,能够得到西方人的认可,实在难能可贵啊。 萧伯纳为了显示自己的风度,他感慨道:“周先生,我一直把你当西方人看待。不过我现在改变了自己的想法,你确实是一个中国人,对自己国家的文化了解得很透彻。我也相信,向你这样的中国人会越来越多,中国是一个充满希望的古老国度。” 这句话相当于服软,宋美龄带头鼓掌,并交口称赞萧伯纳的大度。 兰普森夫人虽然听不懂专业内容,但她对各国的历史逸闻很感兴趣,把沙龙的话题转到各国趣谈上。 这下子,那些洋人贵妇们纷纷发言,各自诉说着自己国家的历史趣闻。周赫煊时不时地插话,无论跟谁都聊得起劲,反正他有穿越者福利,只要看过的书、听过的故事都能记住。 萧伯纳越听越惊骇,感觉周赫煊学识如海,似乎什么都知道的样子。同时他又生出一个念头:以后再也不跟周赫煊聊天了,完全跟不上节奏啊! 当晚回去,林语堂就找到好朋友鲁迅,两人一起在路边摊上喝小酒。 林语堂兴奋地说:“周先生真是厉害,一通话把萧伯纳先生说得哑口无言,公开承认自己的过失。” 鲁迅摇头说:“萧氏此人,不提也罢,沽名钓誉之徒。” 林语堂笑道:“他今天表示,自己再也不说中国没文化了,还说中国是一个充满希望的古老国度。” “哦?”鲁迅稍微有点惊讶,“他真的承认自己的错误?” 林语堂连忙把事情的经过诉说一遍,鲁迅乐道:“这就叫李鬼遇到李逵,一个学问骗子遇到真的学问家,他敢不认错只能继续出丑。” 林语堂有些不高兴:“萧伯纳先生是不该乱说话,但也不至于是学问骗子吧。萧伯纳先生的戏剧非常优秀,他本身的幽默也令人佩服,而且他还公开表示支持中国抗战,怎么说也是一位国际友人。” “呵呵。”鲁迅干笑两声。他觉得林语堂已经走火入魔了,如今中国世事维艰,居然还崇尚什么幽默学问,中国的局面就是个大大的黑色幽默! 鲁迅以前还喜欢明哲保身,但随着国情日益糟糕,他的做法也越来越激进。比如他年底要去一趟北平,共党借左联之口委托他号召搞事——围攻北平政府,呼吁民主和抗日,鲁迅立即就答应了,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安危。 人都是随着环境而改变的,就拿鲁迅和周作人两兄弟来说。 年轻的时候,周作人激进无比,写文章骂人的能力丝毫不弱,而且还喜欢指名道姓的骂。可张作霖挥舞屠刀杀了一批,周作人马上认怂,现在改行吃斋念佛写文艺散文了。 而鲁迅以前则比较怕死,危险的事情他坚决不干。可真正国难临头,鲁迅的腰板挺得越来越直,他的朋友被屠杀得越多,他说的话就越大声,现在已经成为左翼作家群体的精神领袖。 林语堂和鲁迅聊天的时候,宋美龄也在跟常凯申说家常话,把周赫煊关于法家的解释阐述了一遍。 常凯申联想起国内情况,闭着眼喃喃自语:“法、术、势,三位一体,这是帝王之学啊,令我茅塞顿开!以前那帮学者都是酒囊饭袋,说什么法家就是依法治国,简直胡说八道,搞得我都不喜欢法家了。” 常凯申念书不精,对传统文化一知半解,但却是个忠实的传统文化拥护者。他的理念还是洋务派那一套,什么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希望在传统文化中找到治国理念。 现在听到周赫煊对法家的解释,顿时引起常凯申的兴趣,睁眼把副官喊进来:“明天有什么安排?能不能抽些空出来?” 副官立即回答:“委座,你明天下午有时间。” 常凯申吩咐道:“那好,你通知周赫煊一声,让他明天下午来憩庐……算了,还是我登门去找他吧,这个人吃软不吃硬。” 510【策问】 常凯申穿着一身中山服,挺直腰板坐在沙发上。这是他一贯保持的对外形象,除非在亲人或心腹面前,常凯申永远都站得直、坐得直。刚开始有可能是装的,不过装了几十年也就成为习惯。 周赫煊就显得吊儿郎当了,他斜倚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问:“委员长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 常凯申也不在意周赫煊的态度,端起茶碗道:“我听贱内说,周先生对法家思想颇有研究,所以来请教一二。” 周赫煊笑问:“委员长一向推崇心学,怎么也对法家感兴趣了?” 常凯申一辈子最推崇的就是王阳明,在几个月前,他还把阳明心学定为中国的立国精神,公开演讲道:“要知道日本所以致强的原因,不是得力于欧美的科学,而是得力于中国的哲学。他们日本自立国以来,举国上下,普遍学我们中国的是什么?就是中国的儒道,而儒道中最得力的,就是中国王阳明知行合一‘致良知’的哲学。他们窃取‘致良知’哲学的唾余,便改造了衰弱萎靡的日本……” 常凯申晚年困居台湾,除了写日记强国以外,也耗费很多精力来研究儒学,还写了本书叫《科学的学庸》。可惜蒋先生学问有限,各种寻章摘句、牵引附会,根本没有自己的独特见解,而是挪置引用儒家传统学说,把修身治国之道概括为八项条目,即: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面对周赫煊的疑问,常凯申笑着解释说:“阳明心学自然是立国之基、做人之本,但君子博采众长,多了解一下其他学说亦非坏事。我对法家的法术势三位一体比较感兴趣,周先生可以详细说明吗?” 周赫煊有大把时间跟常凯申瞎扯淡,他笑道:“‘势’是‘法’和‘术’的根基,君主有了权势,才能制定规则和玩弄权术。比如明末的崇祯皇帝,他在位的后期其实已经失了‘势’。皇帝失势,则大臣和武将都阳奉阴违,大明的国法被肆意破坏,再高超的权术也无法施展。” 常凯申点头道:“请继续。” 周赫煊笑道:“再来说‘法’,‘法’是‘术’和‘势’的维系者。所谓无规矩不成方圆,有了规矩,臣子和百姓才能各行其道,就像火车行驶在铁轨上。一个君主再有权势,如果任意破坏规则,那必然引起群臣反弹。史书上讲的所谓无道昏君,正是特指那些不守‘法’的帝王。儒家所说的伦理纲常,其实也是一种‘法’,共同约束皇帝和臣子。” “无道即无法,这个说法很有道理。”常凯申点头道。 周赫煊又说:“最下的就是‘术’,‘术’是‘法’和‘势’的执行者。它可以是帝王权谋之术,也可以是国家的施政方针。比如教育部刚刚颁布的那个《短期小学办法》,就是‘术’的一种。现在中国的情况很难实现全民义务教育,又有无数的大龄失学儿童存在,因此在推行义务教育的时候就要讲究策略,短期小学教育是个很好的办法。” 常凯申思考了片刻,问道:“那你说说,我现在的法、术、势如何?” 这个才是重点啊! 周赫煊笑道:“我不敢说,说出来你要生气。” “今天只是学术讨论,不掺杂个人情绪,周先生但说无妨。”常凯申道。 周赫煊语不惊人死不休的直接来一句:“委员长,你正在失‘势’。” 常凯申脸色有些难看,忍着怒火道:“怎么讲?” 周赫煊没有理会常凯申的脸色,说道:“‘势’无常形,它是多方面的结合体。不管是东方还是西方,都非常看重‘道统’,‘道统’代表着民心。说穿了,就是官员百姓对统治者的认可,只有被大多数人由衷认可,领导者才有最稳定的权威,正所谓‘得民心者得天下’。曹操为什么要挟天子以令诸侯?因为汉室道统未失,汉献帝的权威仍在,曹操需要借皇帝的‘势’,才能施展自己的‘术’,推行自己的‘法’。” 常凯申问:“既然汉献帝还有‘势’,那他为什么又被曹操控制?” 周赫煊笑道:“‘势’是很多方面的集合,汉献帝只保留了道统,但他失去了军‘势’。特别是在乱世,军‘势’往往比道统更加重要,并能够转化为道统。比如委员长你北伐成功,军‘势’就成功转化为道统,所以现在大部分中国人都认可你的领袖地位。” 这话说得常凯申很高兴,他问道:“那你为什么说我正在失‘势’呢?” 周赫煊回答说:“因为委员长的‘法’和‘术’运用不当。” “怎么讲?”常凯申问道。 周赫煊说:“首先,你在不停地破坏‘法’。这个‘法’不仅仅是法律,更是指规则。自辛亥革命成功以来,共和理念深入人心,共和与民主就是最高‘法’。袁世凯破坏了共和之‘法’,所以他众叛亲离,而委员长最年来的行为也在破坏‘法’。共和之‘法’渐渐被破坏,你的道统之‘势’就越来越不问,因此才有半年前的民意沸腾。” “原来你也在劝我施行民主宪政。”常凯申冷笑。 周赫煊道:“只是学术讨论而已,既然委员长让我说,那我就该把道理说得明白些。讲完‘法’,再来谈谈‘术’。委员长你的‘攘外必先安内’就是‘术’,通过‘术’的运用,把共和之‘法’转移为破贼之‘法’,并依靠军‘势’来增加自己的权‘势’。” 常凯申笑了笑,不置可否。 周赫煊批评道:“但你这个‘术’用错了,权术之运用讲求顺‘势’而为。这里的‘势’专指民心,现在的民心在抗日和民主上边,你‘剿匪’剿得再成功,也只不过壮大军‘势’而已,人们该反对你还是要继续反对你。” 常凯申生气地说:“搞民主也要有先决条件,现在军阀遍地、派系繁杂,我搞民主等于自取灭亡。至于抗日,你以为我不想抗日吗?中日两国差距甚大,拿什么去打?” 周赫煊微笑道:“只说法家的理论,恐怕很难说得清楚,委员长可曾了解道家的黄老之学?” “就是那个无为而治的黄老?”常凯申气得笑了,“以现在中国之混乱局面,谁敢无为?” 周赫煊摇头道:“黄老之学可不仅仅是无为,而是无不为,它比法家还更具有‘攻击性’。法家只有法、术、势,而黄老之学更进一步,提倡的是法、术、势、利、力,不但包含法家的所有思想,而且还对法家思想进行了补充完善。” 511【黄老之术】 常凯申对此行感到有些失望,他其实想请教一些帝王权谋之术,周赫煊说着说着却劝他搞民主宪政。 见鬼的民主宪政! 这个词汇出现频率太高,常凯申的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了,从去年底到现在就没消停过。周赫煊刚才那番话,正好戳中常凯申的痛脚,他确实在玩弄权术,利用“剿匪”来转移民众要求宪政的注意力。 但说实话,常凯申已经打心底认可了法家的治国思想。特别是法、术、势的运用,这是一个领导者必须拥有的能力,势为根基、法为纽带、术为驱动,三者相辅相成、互相促进,任何一方面有问题,都会影响到其他两者。 常凯申心里突然冒出个想法:学儒可为君子,学法可成帝王! 现在听周赫煊说,道家的黄老之学更进一步,他好奇地问:“道家不是一直讲究清静无为,避世修行吗?” 周赫煊解释道:“委员长说的是老庄学派。道家主要分为三派,即老庄学派、杨朱学派和黄老学派。可能我归纳得有些不确切,但大体上是这样的:老庄学说属于无政府主义,杨朱学说属于自由主义,黄老学说则专讲执政为君之道。” “专讲执政为君之道?你仔细说说。”常凯申有些兴趣了。 周赫煊继续道:“黄老之学里面的‘黄’是黄帝,‘老’是老子。为什么要把黄帝也扯进来?就因为它讲的是帝王之学。黄老之学兴起于齐国,齐国创办了世界上第一所官办学校,名叫‘稷下学宫’。这所学校的核心学问就是黄老之学,因此黄老派也叫稷下学派。齐国正是因为奉行黄老之学,才能迅速的壮大国力。” 常凯申下意识地点点头,让周赫煊继续说。 周赫煊道:“黄老之学其实已经不是纯粹的道家学说,应该称之为杂学。它的核心理念是道家思想,但却完全融合了法家学说,并兼采儒、墨、兵、农、名、阴阳、纵横等各家之长。比如很有名的《吕氏春秋》,就是黄老学派的重要著作。而另一本道家黄老派著作《鹖冠子》,甚至被历代学者认为是兵书。这样说吧,自汉唐以来,中国任何一代盛世,都实际运用了黄老之学。” “黄老之学还融合了儒家学说?”常凯申惊讶道。 周赫煊点头道:“是的,黄老之学的主张之一是‘刑德并用’,这就兼容了法家和儒家的治国理念。” 常凯申奇怪道:“那岂不是中国历朝历代都在使用黄老之学?” “不错,”周赫煊笑着说,“所谓的外儒内法,归根结底就是黄老之学。” 常凯申又问:“那独尊儒术是怎么回事?” 周赫煊解释道:“董仲舒的独尊儒术,是儒家学说和黄老之学的再一次结合,其中吸纳了大量的黄老思想。比如黄老之学的根本是‘无为而治’,这种‘无为’并非放任自流,而是在确立统治秩序的前提下清静无为。君王的无为立足于臣子的有为,即‘君逸臣劳’,有点像英国的君主立宪制。但也只是像而已,因为决定权仍在君主手里。董仲舒在独尊儒术时,把黄老之学最核心的‘无为而治’,完美融合在他的儒学体系当中,用来阐述治国之道、君臣之道、君王政术。比如选贤任能、量才授官,这就是典型的黄老之学,发展到后世就形成了科举制度。” 常凯申继续点头,乖乖地听学术讲座。 周赫煊继续道:“再来说说刑德关系,董仲舒对于刑德的解释,主要延续了孔孟的仁政和德治。但在刑德理论根本上,却借用了黄老学派的阴阳刑德学说。这一点非常重要,它是两千多年来中国法律制定和实施的根本准则。” 常凯申总算明白了:“也就是说,我们现在的儒学,其实是黄老学说博采诸子百家之长,而董仲舒又融合了黄老学说的新儒学,跟孔孟那个时代已经有很大不同。” “确实如此,”周赫煊点头道,“不过到了程朱理学之后,儒学再一次蜕变,剔除压制了很多黄老之学的思想。所以到了明清时代,中国人的思想渐渐趋于禁锢,以至于被西方文明所超越。因为黄老之学很重要的理论就是‘因循天道’,这里的‘天道’指自然和社会规律,黄老之学不提倡遵守祖宗之法,而是提倡根据社会的变化制定相应规则。” 常凯申就是一个程朱理学的忠实拥护者,听到这里他心里有些别扭,但还是耐着性子问:“如何用黄老之学来治理现在的中国?” 周赫煊笑道:“什么清静无为、君逸臣劳,这些我就不说了,因为现在中国的情况并不适合,黄老派的清静无为是建立在稳定的统治秩序之下。先来说说依法治国、宽刑简政、与民休息,依法治国,委员长你能做到吗?” 常凯申说:“民国的法律是越来越完善的,当然能够做到。” “法律是法律,只是制定出来有什么用?”周赫煊嘲笑道,“就拿去年救灾来说,那个伙同英国人贪污救灾粮的专员,现在还逍遥法外吧。这也能叫依法治国?” 常凯申脸色不爽道:“贪官污吏我也痛恨,但水至清则无鱼,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宽刑简政、与民休息呢?”周赫煊说,“只要能做到这两点,十年之内,中国的国力必然突飞猛进。” 常凯申说:“国家内忧外困,如何与民休息?平乱御敌需要钱粮,扰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你直接说黄老之学如何用‘术’吧,我只有先稳定了局面,才能做到你说的那些。” 周赫煊笑道:“很简单,黄老之学有两个重要思想,叫做因天循道、守雌用雄。” “何解?”常凯申问。 “因天循道即是顺势而为,大多数百姓最渴望得到什么,那就给他们什么,”周赫煊说,“就算给不了他们,也要让他们看到希望。比如现在德国法西斯为什么发展顺利?因为希特勒顺应了民意,大部分德国人想要复仇,想要振兴经济,想要复兴民族。而委员长你在中国搞法西斯,这是行不通的,跟绝大部分中国人追求的东西不一样。” 常凯申说:“现在中国最大的民意是民主宪政,我如何给他们?” 周赫煊笑道:“就算给不了,也至少得做出要给的样子吧。比如制定一个步骤,先允许民主党派参政,但只有参政权,没有决策权。我想大部分民主人士还是会高兴的,因为他们看到了希望。” 常凯申点头说:“这倒是一个办法。那守雌用雄呢?” 周赫煊说:“守雌用雄就是具体权术了,说白了就是虚实之变。君主当为虚,没有存在感,但又无处不在。就好像老天爷一样,看不见,摸不着,但人人头顶都有一片天。施政过程当中如果出现问题,那肯定是官员坏事,一定要狠狠惩治官员,最高统治者是永远正确的。一旦取得突出成就,那就是最高统治者的功劳,立功者给他们应得的好处,统治者则获享最大的名望。” 常凯申没有说话,心里自然是明白的,这一套他玩得很溜,只不过没想到是黄老之学。 周赫煊说:“守雌用雄还有个解释,就是制定策略春风化雨,实施策略雷厉风行。通俗来讲,就是在尽量不扰民的前提下,加强提高公务人员的执行力。这个非常微妙,需要很高超的政治能力。” 常凯申越听越满意,他做老大属于半路出家,各种能力和手段都是自行领悟的,完全没有周赫煊讲的这样具有系统性。当即笑道:“周先生,你再详细讲讲黄老之学的法、术、势、利、力的运用。” 周赫煊根据自己的理解一通胡扯,直讲到天色渐黑,常凯申依旧津津有味的聆听着,就差没有现场做笔记了。 周赫煊自然是夹带私货的,比如奉劝常凯申让民主党派参政。虽然只是假民主,但至少也有些制约,国党官员贪赃枉法起来不能像以前那样肆无忌惮。 512【逐本求末】 常凯申带着一肚子的黄老之学离开,感觉收获满满,而周赫煊却有些沮丧。 常凯申最大的问题是什么? 刚愎自用! 这个缺点把无数抗日将士坑惨了,徐州会战时他玩微操,淞沪会战时他玩微操,南京保卫战时他玩微操,直到远征军都出国打仗了,常凯申还在国内继续玩微操。 远隔战场千里之外,即便是放在信息化时代,中央首脑也不可能完全掌控前线的瞬息万变。 然而我们伟大的空一格蒋委员长,却认为自己可以。 就拿中国远征军来说,常凯申10号任命史迪威担任华军总指挥,11号又任命杜聿明担任华军总指挥。一个战场,居然有两个总指挥,下面的将士到底该听说的? 最搞笑的是,不管是史迪威,还是杜聿明,两个总指挥都没有真正的决策权,因为蒋委员长要亲自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他动不动就给杜聿明“手书数千言”、“指导缅战方针极详”。 常凯申对于缅甸的局势从头到尾都判断错误,他刚开始认为日军不敢深入缅甸,于是按照防止日本人逃跑的既定方针来部署军队。明明自己空军力量薄弱,却对陈纳德下令说,要一次派三架飞机、一天多次的骚扰日军,很快便暴露了己方的空军基地。 常凯申还自认为军事天才,在日记里洋洋得意地说:除了他,谁也不敢做出这种作战方案来。结果老蒋写下这篇日记的第二天,缅甸垒允机场就遭到轰炸,飞虎队20多架飞机几乎被全部炸毁。 因为老蒋的判断失误,中国远征军的战略部署漏洞百出,而且刚刚开打就彻底葬送制空权。 最无语的还在后面,史迪威、罗卓英命令远征军向印度撤退。而常凯申却遥控指挥杜垏明,让远征军经密支(和谐)那回国,这个计划虽然冒险,但并非没有操作的可能性。可常凯申偏不让先头部队抢占并固守战略要点,导致远征军的撤退路线被日军切断,被迫进入野人山区,最终结果惨不忍睹。 一将无能,累死三军。 周赫煊只希望常凯申能改掉这个坏毛病,反复地讲述黄老之学的“立公去私”、“弃智去己”思想,说白了就是领导者不要因为个人喜好和私利而败坏国事——你不懂军事就别插手,让那些军事行家们自己去打,做为最高统帅抓大放小即可。 其实黄老之学的治国思想,概括起来很简单,即搭好国家政府的整体框架,按照现有的局势和民意,制定一套有效的行政系统和司法体系,选择一个正确的方向和目标,领导者居中掌控大局,具体事务由专业人才去执行。 这里面的中心思路是“清静无为”,即上位者不可过多干预行政司法的运转。但又是“无所不为”,必须严格维护既定的行政司法体系,不论是最高领袖还是普通官员,都必须严格遵守定下的规矩,对犯错者该抓就抓、该杀就杀。 然而,常凯申坐在沙发上听了半天,只对黄老之学的权谋术感兴趣,真正关键的核心思想完全听不进去。 舍大道,而取小道,逐本求末说的就是这种人啊。 别提什么局势太复杂,派系太混乱,黄老之学无法施展。以常凯申现在的权势而言,明摆着可以在黄埔系统中推行这一套,比如蓝衣社就能坚定的执行既定策略。只要常凯申能坚持下去,就能从小圈子扩大为大圈子,并且吸引来无数仁人志士效力。 常凯申现在的做法刚好相反,通过暴力排除异己,通过利益聚拢人心。这样只能导致“贤者背离,小人汇聚”,一旦哪天常凯申无法调解派系利益,必然招致众叛亲离的下场。 事实上,常凯申现在已经被“众叛”了。很多几年前拥护他的人,现在一个个站出来反对,像蔡元培这种策划参与清党的人,虽然没有明着背叛,但也悄悄地搞各种抵制行动。 黄老之学讲“因天循道”,常凯申恰恰在“逆天行事”。现在的“天道”是抗日和民主,就算他暂时无法做到,也可以做出某种姿态来糊弄人啊,到时绝对可以收拢一大波民心。 黄老之学讲“立公去私”、“依法治国”,常凯申恰恰是“以私废公”、“以人治国”,带头破坏国家的行政司法体系。上梁不正下梁歪,国党只会越来越腐败糜烂,败走台岛只是迟早的事情。 整个南京国民政府统治期间,一共出现了三次“宪政运动”。 第一次从1929年开始,至1932年发展到高峰,全体国民都希望能民主宪政。然而常凯申通过特务统治镇压下来,从此完全背离民心与大势。 第二次是从全面抗战开始,常凯申迫于压力,假模假样地搞“预备民主宪政”,同意所有党派和民主人士参政。虽然这次的民主立宪是假的,但已经足够振奋人心,只要继续假下去,大部分人还是拥护常凯申的。 然而即便是假民主,常凯申都不愿意去做。当日军的进攻放缓之后,常凯申立即抽手对付民主党派,搞得无数民主人士一脸懵逼,随即愤怒反弹。 于是就有了第三次宪政运动,各大民主党派原本的立场是扶持国党建设国家,被常凯申逼得联合起来推翻国党独裁,限制并督促国党实行民主宪政改革。 其中最好的例子就是张君劢,此人本来非常支持常凯申的假民主,认为假民主可以慢慢过渡成真民主。他坚决反对共产主义,坚决反对共党拥有武装,并督促共党把八路军、新四军的训练和指挥权交出来。 由于常凯申不断的倒行逆施,张君劢直接跳反了,开始积极寻求与共党合作。用董必武的原话来说:“他(张君劢)现在不但不反对我们扩充军队成立边区,他还怕我们的军队不够强大,怕我们的边区遭受袭击呢!他已认为我党是中国实现民主的一支必要友军。” 国党在中国大陆失败的过程,就是不断犯错,不断把自己的支持者推到共党那边去的过程。 周赫煊有闲心跟常凯申胡扯,只是想让对方提前施行假民主。然而常凯申回去以后,就再没有下文,他连哄骗民主人士都不愿去做,认为这种做法会招来更多的麻烦。 513【神女上映】 萧伯纳虽然被周赫煊怼得服软,但他依旧风光无限,甚至有文化界的学者,专门从北平、天津慕名南下来拜访。 阿瑟·亨德森就比较低调,整天跟张君劢混在一起。张君劢信奉的“国家社会主义”,其实也是一种“渐进社会主义”,两人的政治理论差不多,因此相处得极为融洽。 张君劢两年前在北平发起“再生社”(国社党前身),取“再造中华”之意。他目前正在准备创立“中国国家社会党”,走的就是英国工党路线,于是每天悉心向前辈请教经验。 阿瑟·亨德森感慨地说:“渐进社会主义路线是非常难走的,即便在政治体系比较完善的英国,也花费了20年时间才成为执政党。这种政治理念,严重影响了资本家的利益,必将受到来自资产阶级的反扑,所以现在英国的工党也成为了在野党。根据我这些天的考察,中国的政治环境很糟糕,渐进社会主义路线比英国更难成功。” “贵党当年是如何上台执政的?”张君劢问道。 阿瑟·亨德森说:“早期就是不断的宣传工党政治理念,赢得中下层群众的支持,渐渐扩大自己的影响力。工党的上台多亏了欧洲大战(一战),这种非常时期的国战,英国往往会组建联合内阁。而我们工党支持政府对德宣战,从而加入自由党的联合内阁,并以此一步步扩大自己的力量。” 张君劢立即醒悟:“我明白了,想要执政,必须先融入当局政府。” “是的,”阿瑟·亨德森道,“没有政府支持的党派,永远只能做在野党,永远没有施展自己理念的机会。” 张君劢心里已经有谱,中日之间必有一战,他的国社党必须利用未来的战争,靠支持常凯申来赢得参政议政的机会。历史上,他也是这样做的,可惜常凯申的倒行逆施让他彻底死心。 张君劢跟老蒋是有仇的,他现在有一条腿瘸着,就是拜常凯申所赐。但为了壮大国社党,为了实现自己的政治主张,他在未来必须选择支持常凯申。 张君劢跟阿瑟·亨德森交流融洽,青年党的李璜等人则避而远之。因为阿瑟·亨德森不喜欢青年党的“国家主义”,认为那太激进了,而且没有清晰的治国主张。 当阿瑟·亨德森留在南京考察的时候,萧伯纳被孙夫人邀请去上海,大肆进行抗日宣传活动。萧伯纳的每次演讲,都要吸引来无数学生群众聆听,左派人士把萧伯纳誉为“国际和平主义圣人”。 然而,萧伯纳这个“圣人”,很快就在中国待得腻歪了,转而坐船跑去日本旅游。他对外声称是去做国际考察,结果在日本住了一段时间后,大赞日本人的秩序性和执行力。 周赫煊对常凯申无比失望之余,干脆啥都不管,一边陪费雯丽游玩,一边写《银河英雄传说》寄往英国。 十月底,这是周赫煊在南方停留的最后日子,过几天就要带着费雯丽前往天津。 南京,夫子庙。 这一带保留着诸多明清传统建筑,夹杂在这些建筑之间的,是一栋精美的三层钢筋混凝土大楼——首都大戏院。 首都大戏院去年初建成,楼上楼下共有1400多个座位,规模放在全国也是数一数二。 因为今天有一部好莱坞影片上映,周赫煊就带着费雯丽去看电影。两人来到戏院外,站在街上便能看到两副宣传海报,一副是好莱坞片《红尘》,一副是国产片《神女》。 《红尘》属于好莱坞电影皇帝克拉克·盖博的第二部作品,几个月前才在美国上映,现在居然南京也可以看到,可见好莱坞的海外发行能力之强。 事实上,早在20年代,美国的米高梅、派拉蒙、福克斯等八大电影公司,就先后在上海设立了办事处。 由于当时中国关税没有自主,美国影片在中国上映,只需缴纳一次极低的进口关税。而国产片由于厘金制度,在运输过程中要被征税,在各地放映时还要征税,导致国产片在国内的发行成本,居然比美国片还更高。 自从南京国民政府收回关税自主权,并取消厘金制以后,国产电影就迅速繁荣起来,这是在北洋统治时期无法实现的。 周赫煊挽着费雯丽的手,走进首都大戏院的售票室,发现看电影的观众还挺多,他们必须慢慢排队才可以。 售票室里放着一种类似杂志的印刷品,是戏院的院刊,里面有新片预告、电影说明、电影评论等内容。 这年头居然出现了专业影评人,周赫煊对此颇为惊讶。院刊的新片预告也写得很详细,比如某月某日,将有某某电影上映,票价多少都写得非常清楚。电影说明也很有意思,演职人员表、故事梗概、幕后故事都讲得清清楚楚,极大的方便了人们观影。 比如《神女》的电影说明中,就重点讲述了编剧周赫煊先生,以及原版小说的详细情况,并历数这部电影的拍摄之不易。 《神女》的拍摄过程确实历经坎坷,筹拍到现在已经快两年时间了。由于是最新式的有声电影技术,光培养录音师就用了一个月,导演掌握相应技术也用了两个月。 结果拍到一半,“九一八”和“一二八”事变相继爆发。 投资者之一的罗明佑,在东北有六家影院,当时正忙着更换有声播放设备。日本人一入侵,这些影院投资全打了水漂,资金顿时捉襟见肘。屋漏偏逢连夜雨,很快淞沪之战开打,《神女》的拍摄完全被搁置。 不但《神女》剧组停工,整个联华影业公司都逃离了上海,从经理到员工全部避难香港。直到《淞沪停战协定》签署,阮玲玉等人才重新返回上海继续拍摄,期间足足耽搁半年之久,耗时近两年终于把《神女》给拍出来。 周赫煊看着《神女》的电影说明书,不禁面露苦笑:这部电影恐怕很难收回成本了。 514【看电影】 周赫煊还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那些名流政要和小资阶级,大部分选择观看美国片《红尘》。而普通市民和年纪稍大的有钱人,则选择观看国产片《神女》。 周赫煊是专程陪费雯丽来看电影的,自然也是要看英语片,费雯丽到目前为止只能说“谢谢”、“你好”、“再见”之类的中文。 这年头的电影技术还比较原始,并没有出现同步对话字幕。默片如果需要表现短暂的对话,必须手工刻字在空白胶片上,再把空白胶片剪到拷贝当中,比如卓别林的默片字幕就常常在两个画面之间。 所以像费雯丽这种外国人,想要照着英文字幕看中国电影,那是非常困难的事情。必须先设计一种字幕装置,把字幕印在字幕条上,在制作拷贝时将它和放映机叠放,拷贝出来的电影就有字幕了。 一旦发明出这种装置,那电影后期配音也将不成问题,因为两者的原理都差不多。 周赫煊觉得自己应该提醒一下联华影业公司,有时候搞发明创造的最大障碍不是技术,而是正确的思路。周赫煊只要提供了思路,中国的电影人应该很容易就能发明出来。 周赫煊拉着费雯丽的手,来到第二排靠边的位置坐下。他们排队的时间比较晚,已经选不到好位子了,只能这样将就着观看。 旁边是一对年轻情侣,男的可能是洋行(外企)职员,梳着汉奸式的中分发型。女的可能还是个学生,剪了一头齐肩短发,穿着蓝色的学生制服。 女学生抱怨说:“就该去看《神女》的,周先生亲自把小说改写成剧本,多让人期待啊。” 男的劝道:“君茹,你要相信我,这部《红尘》真的很好看。我有个留洋的朋友说了,《红尘》是今年美国最卖座的影片,比国产电影好一万倍。” “那《红尘》的男主角演员,我怎么都没听说过?”女学生问。 男的解释说:“盖博是一个新演员,以前不出名,但演过这部电影以后就出名了。” 女学生说道:“可《神女》也很好看啊,我同学说她都看哭了。” 男的只能哄道:“那我们今天看《红尘》,明天再来看《神女》。” “我明天要上课,没空。”女学生道。 男的连忙保证:“你哪天有时间,我们就哪天来看《神女》,绝对不骗你。” 女学生终于被说服,转而问:“对了,你在美国留学四年,那边真的很先进吗?” “当然先进,美国是最发达的国家,”男的一提起美国就来劲,问道,“你听说过‘赛百味’没有?” 女学生好奇道:“‘赛百味’是一种好吃的美国食品吗?” 男的得意地解释说:“赛百味,subway,一种修建在地底下的城市铁路。” “铁路为什么要修在地底下?”女学生万分不解。 男的笑道:“因为美国太繁华了啊,大城市里到处都是汽车,很容易造成交通拥堵。电车不能满足人们的出行,蒸汽火车的烟雾又太大,于是就把城市铁路修到地下。” “真是难以想象,汽车多得都堵塞交通了,咱们中国什么时候才能发展到那种程度?”女学生无比憧憬。 男的不屑道:“中国?呵呵,再过一百年都不可能。当官的只知道贪污腐败,带兵的只顾着整天打仗,民脂民膏都用来贪污和内战了,国计民生怎么发展得起来?” 女学生默然,最后弱弱地说:“只要人人都国出力,总有一天中国可以见到‘赛百味’吧。” 周赫煊听着这对年轻人的对话,忍不住苦笑着摇摇头。如果他不是穿越者,恐怕目睹了民国的现状,也看不到一丝中国繁荣富强的希望。 放映厅里的灯光熄灭,一道光束照在大荧幕上,好莱坞大片《红尘》开始放映了。 美国《红尘》一共有两部,眼下这部是1932年的初代版。故事发生在中南半岛的橡胶园,男主角是橡胶园工人,女主角是他性格放荡的女友。有妇之夫的女配角爱上了男主角,然后扯来扯去,变成了乱七八糟的四角恋爱关系。 不得不说,年轻时的克拉克·盖博真是帅,不仅面貌英俊,而且一身流线型的肌肉足以让女人尖叫——不愧是未来的好莱坞电影皇帝。 电影的整体剧情和节奏还算不错,放到几十年后也能看,就是情欲味道太浓了,中国观众看了难免会感到尴尬。 特别是女主角的饰演者珍·哈露,即便不脱衣服不露点,也能把男人看得暗暗流口水。这个角色本来是嘉宝出演的,但嘉宝演不出那种性感和侵略性,最后只能换成肉弹美人哈露出镜。 周赫煊听到旁边的女学生低声说:“真是太下流了,怎么可以大庭广众的放这种电影!” 男的也有些尴尬,不过强行解释道:“你不要太封建传统,早就提倡解放思想了,这种事情在美国不算什么。” “真丢人!”女学生嘴上这样说,眼睛却盯着银幕上的克拉克·盖博,那流着汗的健康肌肉,在阳光下是那么容易让女人心跳加速。 周赫煊倒是完全没有任何反应,对于受过岛国动作片洗礼的穿越者来说,这种程度的情欲电影只能算小儿科,后世随便找出一部爱情片来都比它出格。 等到电影结束,观众迅速地涌出放映厅,似乎多停留片刻都显得十恶不赦。 周赫煊笑着问费雯丽:“你觉得这部电影如何?” 费雯丽说:“还算不错,就是太过低俗了,在英国放映肯定不受欢迎。” 周赫煊笑道:“这是今年美国最卖座的电影。” 费雯丽评价道:“男主角的表现很亮眼,英俊帅气,而且演技不俗。” 周赫煊差点哈哈大笑起来,历史上的经典影片《乱世佳人》,就是克拉克·盖博和费雯丽一起出演男女主角,拍摄期间还传出各种绯闻。然而两人互相看不顺眼,盖博常常讥讽费雯丽是个脑子有问题的女人,费雯丽为了恶心盖博,故意在拍吻戏前狂吃大蒜。 白瑞德和郝思嘉在银幕上的拥吻多浪漫,多经典啊,可是观众看到的都是假象。拍摄时的克拉克·盖博,一定在强忍着刺鼻的大蒜味道,极不情愿地亲吻一个让他无比讨厌的女人,还不得不装出一副享受的表情。 515【中国电影二三事】 周赫煊带着帽子走出放映厅,帽檐压得很低,这样不用担心被人认出来,毕竟他的照片经常出现在报刊杂志上。 这种打扮并不奇特,来看电影的男人,有将近三成都戴着帽子。 戴帽子似乎这个时代的潮流,无论欧美还是亚洲,男人女人出门很喜欢戴帽。几年前南京国民政府颁布的《制服条例》,甚至有专门的带帽规定,比如学生、公务人员在正式场合必须戴帽,夏天戴白色帽子,冬天戴黑色帽子,颜色错误是要被嘲笑的。 周赫煊现在戴的就是一顶男士礼帽,圆乎乎的类似于飞碟形状,帽檐上方还箍着一圈丝带。这种帽子在民国影视剧里很常见,比如谍战剧的地下党接头,主角往往是穿着长衫、戴着礼帽,摘帽时从帽子里掏出一张字条悄悄传递。 周赫煊顺着人潮出去,看完《红尘》的观众脸色兴奋,却憋着不肯提电影内容。而那些看完《神女》的观众,则一个个义愤填膺,不少人边走边讨论剧情。 “那个流氓太可恨了,简直就是人渣!” “可不是?要我说啊,就该早点报警把他抓走。” “报警有个屁用,最多关进去几天,等放出来以后女主角更惨。” “阮玲玉演得太好了,看到她在电影里被欺负,我忍不住就想哭。” “还是周先生编的故事好。” “你们看过《神女》的原著小说吗?” “没怎么看懂,跟电影完全是两个故事。” “原著小说里也有这个情节,不过写得更隐晦凌乱,而且原著女主角比电影更惨。” “……” 从这些观众的反应来看,电影版《神女》无疑是成功的,极大地调动了诸多观众的情绪。当然,美国大片《红尘》也很成功,一个个看得红光满面,就跟80年代的人在录像厅里看小电影一样刺激。 就在周赫煊带着费雯丽北上天津时,两部电影的口碑都发酵了,只不过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很多卫道士站出来猛批《红尘》,认为这部电影宣扬的是**思想,并呼吁政府禁止放映这样低俗的影片。当局表示很为难,一边碍于舆论的压力,一边又碍于美国电影商的压力,最后只能选择一个折中的做法:《红尘》只能在特定的大戏院放映。 而《神女》则获得人们的一致认可,特别是里面反应的社会问题,引起广泛的社会大讨论。妓女的儿子有没有受教育的权利?父母的职业不正当,子女长大之后就一定是坏人吗? 左联的机关刊物,把《神女》定性为一部反封建的进步影片。田汉甚至亲自写影评说:“电影跟书籍、报刊一样,也是传播思想的有力武器,是改造社会的良好工具。电影不应该只是情情爱爱的伤春悲秋,更应该反映底层人民的生活,反映尖锐的社会问题,《神女》为我们的电影工作者提供了优秀的参考。” 此时的中国电影人,以张石川和郑正秋为代表。两人虽然合作创建了明星电影公司,但他们的电影理念却各不相同。 张石川走的是商业路线,提倡电影“处处为兴趣是尚”,观众习惯看什么就拍什么,他的代表作是《火烧红莲寺》。而郑正秋却认为电影应该改良社会、教化民众,代表作有《劳工之爱情》。 但不管如何,两人还是以商业片为主,毕竟电影公司需要生存,现实文艺片远没有商业片卖座。 历史上,直到《神女》大获成功,又有教育意义又能大肆卖钱,终于掀起了拍摄社会问题片的风潮。其中也有左联在推动,左翼作家们创作精彩的剧本,联华影业公司负责具体的拍摄发行。 现在周赫煊将《神女》提前两年问世,同样获得无数观众认可,立即给罗明佑带来极大的信心,他主动跑去找田汉等人买社会问题片的剧本。 妨碍《神女》大赚特赚的,恐怕就只有放映问题了。 首都大戏院这种超级牛逼的所在,安装了最先进的有声电影放映设备,所以人们可以尽情的观看《神女》和《红尘》(《红尘》也是有声片)。但其他的影院就有些糟糕,只有罗明佑旗下的部分影院,以及明星公司旗下的少量影院,能够让电影发出声音来。 有声影院里的《神女》场次座无虚席,甚至有时候上午放映都爆满,但无声影院的老板们却只能干着急。最后只能采用补救的办法,重新制作无声电影拷贝,在关键情节处增加对话字幕。 对此周赫煊只能苦笑,他好不容易投资拍了一部有声片,采用的还是最先进的有声电影技术。但大部分影院放映时,观众还是听不到声音,就好像后世拍出一部3d大片,结果寻遍全国都找不出几个3d放映厅。 《神女》热映之后,阮玲玉简直红得发紫,一举反超胡蝶跻身影坛一姐,成为联华影业公司绝对的台柱子。 与普通观众追捧明星不同,业内人士更关注《神女》的拍摄技术。因为这部电影采用了顶尖的有声技术,音质好得吓人,不像之前的国产有声片那样各种杂音,各种音画不同步。 张石川和郑正秋连忙打听情况,结果在知道有声胶片的价格后纷纷摇头——成本太高了,他们玩不起。 说起来有些奇怪,一向抠门的邵氏兄弟,居然也对有声片很感兴趣,还专门派邵逸夫前往美国购买有声电影设备。但邵氏兄弟的“天一公司”已经不在内地发展了,由于淞沪之战带来的时局动荡,邵氏兄弟决定转移到香港发展,并把目标市场对准东南亚。 其实邵氏兄弟真的好厉害,他们在上海创立“天一公司”仅三年,就迅速占领中国南方电影市场。逼得民新、明星、大中华、友联、上海、华剧六家公司联合起来,共同组成“六合影业公司”,联手对付邵氏的“天一公司”,史称“六合围剿”。 邵氏兄弟哪里扛得住?只能灰溜溜跑去香港发展,甚至都无法向内地卖片,无奈之下悉心经营东南亚市场,十年间在东南亚建立起100多家影院。 结果大家都知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邵氏后来阴差阳错的造就了香港电影的辉煌。 反倒是把邵氏逼走的那些电影公司,一家家的消失在历史长河当中。 516【威尔斯与银英传】 伦敦。 丘吉尔收到从中国寄来的《银河英雄传说》后续稿件,大概有五万字的内容。他读完以后更加郁闷,因为小说更新量太少,后面的章节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看到。 由于丘吉尔的主动要求,周赫煊的小说稿都是直接寄给他,等他看完才投递到杂志社。 这种小事丘吉尔不可能自己动手,他换来仆人,吩咐说:“把稿件送给《科学学派》杂志社。” 等仆人拿着稿子离开,丘吉尔才开始给笔友威尔斯写信,并附上一本新出版的《科学学派》杂志寄过去。 三天后,刚从日内瓦采访归来的威尔斯,收到了丘吉尔的信件。 “亲爱的威尔斯: 好久没有与你通信,听说你去了日内瓦采访国联会议,不知那边有什么新的情况…… 近日,我读了一本科幻小说,名叫《银河英雄传说》,是那位很有名的中国作者周赫煊所著。这本科幻作品很有趣味,比如里面提到‘亚空间跳跃航行法’、‘电子计算机’等等概念。特别是星际战舰的构思,跟你作品《星际战争》非常类似……” 威尔斯已经六十多岁了,他是英国科幻小说的开山祖师之一,现在已经很少创作长篇故事,而是改行当了政治理论家和新闻工作者。 对于周赫煊,威尔斯是非常熟悉的,因为他也是个史学家,曾著有《世界史纲》一书。 《世界史纲》在北伐期间传入中国,迅速发展成各种版本,甚至还有文言文译本。在周赫煊编撰《世界通史》之前,中国诸多大学的世界史教材,许多都以威尔斯这本书为蓝本来编撰。 所以说,威尔斯也是个牛逼人物,似乎什么领域都要掺上一脚,而且往往取得惊人的成就。 先来讲讲威尔斯在科幻小说领域的成就,他1914年的作品《获得自由的世界》,就在书中发明了“原子弹”一词,人们利用原子裂变所释放的能量来制造终极武器,致使几百座城市在原子爆炸中化为灰烬。他在一战之前写出《陆战铁甲》,预言了装甲坦克的出现;而在《星际战争》当中,他笔下的火星人使用“热线”做为武器,跟几十年后发现的激光非常类似。 这位先生目前正在创作一部小说叫《未来互联网纾》,预测1940年代将会爆发世界大战。这场大战以空战的广泛应用为特征,对世界各大城市带来破坏性损害,并在战后出现一个良性专政来管理全球。 而早在1895年,威尔斯就写出《时间机器》,阐述“四维空间”理论,猜想人类可以在时空中任意穿行——那时的爱因斯坦还在读中学。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科幻文学界的牛人,却热衷于政治理论和史学研究。他跟萧伯纳是好朋友,同属于费边社成员,也是渐进社会主义的提出者和拥护者。 好吧,其实威尔斯是个理科生。他大学主修物理、化学、地质、天文和生物,拿到了帝国理工大学的理学学士,年轻时还当过伦敦大学的生物学教授。 纵观威尔斯的一生简直开挂,因为他出生在贫寒家庭,父母都曾经当过卑微的仆人。由于家里实在太穷,威尔斯很早就开始打工,布店学徒、药剂师助手、小学老师、大学助教……反正啥都干过,读大学是成年以后的事了,因为他少年时没钱交学费。 威尔斯收起丘吉尔的信件,翻开那本《科学学派》杂志,饶有兴趣地阅读起来。 跟丘吉尔一样,威尔斯看到开篇对于暴君鲁道夫的描述,翘起嘴角会心一笑。他也看到了法西斯扩散的危险,正在创作一本关于世界大战的作品,所以非常容易看出书中对希特勒的影射。 可惜杂志连载的内容很少,只有一个序章而已,威尔斯读完感到意犹未尽。 威尔斯提笔给丘吉尔回信:“亲爱的温斯顿,你的来信我已经收到,关于国联会议的情况非常让人失望……那本《银河英雄传说》确实有意思,不过内容太少,你手里还有后续的稿件吗……” 丘吉尔的回信是“有”,然后一股脑儿的把几万字的稿件扔过来。威尔斯把后续稿件读完,稍微有些失望,但还是兴致勃勃的想看后面。 威尔斯虽然是英国科幻小说的开派祖师,但其实是个披着科幻皮的现实主义作家。他的作品一直在讨论现实问题,批判已经腐朽的资本主义制度,并崇尚那种乌托邦式的未来社会主义。 而《银河英雄传说》虽然也有一定的现实批判性,但实质上属于“英雄小说”或者说“骑士小说”。原著就是个大杂烩,鲁道夫借鉴了希特勒,反抗者的逃脱借鉴了我党的长征,整体世界构架脱胎于《三国演义》,看似绚丽的星际战争其实跟《封神演义》没啥区别。 书中反复强调两位主角智计超人,其实是给配角开了弱智光环,比如鲁宾斯基这种一方霸主根本没有闪光点。 周赫煊刚开始的几章还在照抄,后来越抄越感觉不对,于是想着修改情节,至少要把主要配角的智商给提升起来。如此一来,写作速度就减慢了许多,半个月能否写出一万字都不敢保证。 或许日本作家的行文都比较啰嗦,原著里议论性废话太多,周赫煊反正能删就删,估计要删好几万字才行。 不管如何,《银河英雄传说》在英国开始连载了,引来不少科幻爱好者的热捧。 威尔斯亲自撰写评论道:“《银河》一书我看了大概六万字,抛开其中的娱乐元素,可以把它看成一本政治隐喻作品。作者似乎想要探讨国家政体、意识形态和个体之间的关系,试图寻找一种最适合人类生存发展的模式。作者展现出强大的创作野心,设计出一个宏大的叙事框架,人类在一千多年后实现了对银河系的拓荒,然而人性的卑劣和政治的腐败未曾改变……由于目前连载的内容太少,我还无法作出更加深入的评价,但我对它的后续情节非常期待,它或许可以成为一部人类未来的宇宙史诗。” 517【我们的征途是星辰大海】 英国西部小镇,迈因赫德。 15岁的阿瑟·克拉克,从学校里出来一路狂奔,熟门熟路地来到镇上邮局。 “查理,又来看报了?”一个邮局员工笑道。 阿瑟·克拉克乖巧的问候:“约瑟大叔你好!” 那员工笑着说:“进来吧,你妈妈正在整理报纸,很快就要下班了。” 克拉克的母亲是邮局报务员,他从小的爱好,就是阅读邮局的废旧报刊杂志,尤其喜欢那些异想天开的科幻故事。克拉克是个科幻迷,12岁时就用自制望远镜观察月球,并绘制出月球地表图。现在虽然才15岁,但已经自学掌握了无线电技术。 这位老兄跟威尔斯一样,家境同样很糟糕,他老爸已经病死了,完全靠老妈赚钱养家。等克拉克中学毕业就只能去打工,直到29岁才有机会进入大学,在此之前,他已经参与了英国皇家空军预警雷达防御系统的研制。 如果没有周赫煊这个穿越者,那么克拉克将是第一个预言“人造地球卫星”的人,他在1945年的作品《地球外的转播》里,就断定广播和电视信号能够通过地球同步卫星传播到全世界。 此时的克拉克还是个喜欢幻想的少年,他跑进邮局跟母亲打了声招呼,就自顾自的来到一处角落,那里堆弃着无数过期的废旧报刊杂志。 克拉克的阅读速度飞快,他拿起一份报纸,飞快扫视着上面的内容,只有发现跟科学有关的文章才停下来。坐在犹如垃圾山一样的废旧报刊堆中,克拉克却兴奋异常,他就像一个拾荒者,高兴地淘着属于自己的宝贝。 “咦,这居然是一本美国科幻杂志,太少见了!”克拉克如获至宝,连忙收藏进自己的书包里。 就在此时,已经下班的母亲过来喊道:“查理,快回家了!” “来了,妈妈!”克拉克应声回话,双手却还在废纸堆中翻找。 过了两分钟,母亲再次焦急地催促:“查理,快点,邮局都要锁门了。” “来了,来了!”克拉克依依不舍地站起来,突然瞥见本崭新的杂志埋在废报纸下面。他连忙抽出来,却是一本被咖啡弄脏的《科学学派》,大半个封面都被染成了褐色。 母子俩一起步行返回小镇郊外的农舍,那房子已经年久失修,门窗到处破损,用一根根粗糙的木条钉凿固定。 母亲回到家中,立即走进厨房开始做晚餐,顺手还打开了矿石收音机准备听广播。 只是收音机似乎出了问题,母亲连拍几下都无法发出声响,她立即喊道:“查理,快来修理机器!” “来了!” 克拉克拿着工具跑来,动作麻利地将收音机拆开,试了几次便笑道:“上次我接线不牢固,只是小问题而已。”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克拉克家中的所有电器,都是他从镇上捡来的淘汰品。比如这台收音机,就是他拆下三台坏掉的收音机,将里面可用的零件组装而成。 三两下把收音机修好,克拉克迫不及待的回到卧室,拿出那本《科学学派》杂志翻看起来。 这玩意儿可是稀罕货,因为偏僻的小镇很少有人订购。内容除了科幻小说以外,还有最新的科学动态,以及各种或浅或深的科学理论讲解。 克拉克首先翻到科幻小说的版面,因为小说可以立即阅读,而其他科普内容他要边看边理解,甚至照着里面的讲解自己做实验。 “银河英雄传说?” 杂志很脏,咖啡不仅弄脏了封面,还侵染了大部分正文内容,以至于有些字迹已经模糊不清了。克拉克却毫不受此影响,连蒙带猜地读着科幻故事,完完全全沉浸于幻想世界当中。 “查理,吃饭了!”母亲喊道。 “来了,妈妈!” 克拉克意犹未尽地放下杂志,他已经把序章反复看了三遍,那巨大的宇宙世界框架把他震撼得无以复加。 上帝啊! 1000多年后的人类,居然完成了对银河系的拓荒,还建立起强大的星际帝国。里面关于独裁、民主之类的表述,年近15岁的克拉克不是太懂,他仅仅只是喜欢那个神奇的世界而已。 可惜这一期杂志只有序章,克拉克做梦都想看看后面的故事。 接下来几个星期,克拉克每次放学都要往邮局跑,只为了能看《银河英雄传说》序章后面的故事。 可惜,这个偏僻小镇很少有人订购《科学学派》,更没有再出现被咖啡弄脏的《科学学派》。直到两年后克拉克中学毕业,成为学校养老金部门的审计员,他才在一位退休校董的家中发现成套杂志。 1956年,当39岁的克拉克第一次荣获雨果奖时,他在获奖感言中说道:“我少年时的梦想之一,就是能够一期不落的阅读《科学学派》。当我拿到人生中第一笔薪水时,我毫不犹豫地订购了这份杂志,莱因哈特和杨威利陪我走完了少年时代。感谢周赫煊先生,那是一段美好的时光,广阔无垠的宇宙可以让人忘记烦恼。而今我也成为一名科幻作家,我希望我的作品,也能陪伴无数少年和青年,成为他们成长中最好的伙伴……” 整个20年代和30年代,不管是欧洲还是美国,那都是科幻文学的黄金时期。 这要得益于以爱因斯坦为代表的众多科学家,伴随着相对论、量子理论等前沿科学的进步,迅速在欧美掀起一股科幻热潮。 不过欧美还是有些差别的,欧洲的科幻作家喜欢夹带私货,各种在科幻小说里讨论现实话题,总体来说艺术价值更高。而美国那边则纯走商业路线,把热血冒险、悬疑推理等元素加入进去,爽点更类似于后世中国的网文。 毫无疑问,《银河英雄传说》如果放在美国连载,肯定比欧洲这边更受欢迎,它明显更符合美国读者的胃口。 但这丝毫不妨碍《银河英雄传说》在英国受追捧,首先这是科幻小说的黄金年代,有着广泛的读者基础。其次它要通俗有通俗、要深度有深度,不管哪个阶层的读者都看得津津有味。 是的,《银河英雄传说》非常有深度,至少放在30年代初的时候是这样。 原著作者田中芳树在创作时,借鉴了太多的东西,比如希特勒的独裁。里面两个主角的对抗,就可以视为民主与独裁、正义与法西斯的战争,另外还有拿破仑、军国主义、封建独裁、****、原教旨主义、种族主义的影子。 这些元素放在50年后或许显得平庸,但在1930年代写出来就太抢眼了,足以被视为一部讨论政治的小说。 无数跟克拉克一样的英国少年,徜徉于《银河英雄传说》的宇宙幻想当中不可自拔,这部科幻作品陪伴他们度过了漫长的青春时光,成为一代人的共同记忆。 经常有中二的英国青年,引用这本书里的台词说:“我们的征途是星辰大海!” 当那一代读者成长为中年人时,《银河英雄传说》也初次拍成了电视剧,收视率瞬间爆棚,轻松碾压当时所有的电视节目。 后来《星球大战》的缔造者卢卡斯说:“当我16岁的时候,第一次在电视上看到《银河英雄传说》,那是一部从英国引进的电视剧。你无法想象到那种震撼,浩瀚的宇宙、璀璨的星空,比世间任何的一切都更美丽。从那时起,我就有一个关于星际战争的梦想,我想要创造属于自己的宇宙故事。” 这些都是后话了,此时的英国科幻读者对周赫煊又爱又恨——多好看的小说啊,你特么就不能更新快一点? 518【严峻的问题】 《银河英雄传说》在英国开始连载的时候,周赫煊已经踏上前往天津的列车。 火车之上,费雯丽一路观察着沿途的风景,看到中国的古城、古建筑时,她会兴奋得惊呼。可当看到中国农村的凋敝和落后,费雯丽又感觉很失望,就好像一个大城市的姑娘嫁到了乡下。 此时欧洲各国的农民虽然也很穷困,但至少要比中国农民好一些,费雯丽仿佛回到了她从小居住的印度。 周赫煊正在看报纸,内容跟“中俄复交”有关。中山先生的儿子孙科,再次站出来呼吁中俄恢复邦交,立即跟他的反对者打起了笔仗,这几个月闹得全国皆知。 中俄复交属于大势所趋,但苏联的做法委实有些过分,以至于很多中国人都看不惯。 当去年爆发“九一八事变”以后,苏联主动向中国提出恢复邦交,但同时又向关东军各种示好,招致诸多爱国者的强烈反对。 苏联的态度很复杂,它首先是敌视并警惕日本的,认为日本占领东北,是日本准备入侵苏联的信号。但苏联的五年计划正在关键时期,而且完全没有做好打仗的准备,于是一边联络中国复交,一边讨好日本来争取备战时间。 这一年来,苏联都干了些什么恶心事? 第一,苏联虽然标榜中立,却同意由中东路运输关东军,等于是在帮助关东军侵略东北。 第二,积极援救日本侨民,对日本签订互不侵犯条约。 第三,允许在中东路悬挂伪满洲国的“国旗”,变相承认了伪满洲国,日本政府将其视为外交重大胜利。 第四,苏联在土耳其总理访问之际,大肆邀请各国外交团出席宴会,唯独把中国代表拒之门外。 第五,苏联大阅兵时邀请诸国代表,唯独对中国置之不理。 第六,苏联正在觊觎中国的新疆,与新疆地方政府秘密缔结协定。 如此两面三刀的做法,苏联居然还有脸要求和中国恢复邦交,你让中国人怎么看? 但没有办法,中国和苏联复交对两国都有利,因为有着日本这一共同的敌人。苏联在讨好日本的同时,已经悄悄向远东边境调军了,日本也在东北疯狂修筑工事,目的就是为了防止苏联的进攻。 说白了,苏联一边在密谋染指新疆,一边在积极备战对付日本。而日本一边侵略中国,一边对苏联保持警惕。只有中国属于彻头彻尾的受害者,被日本打了,被苏联坑了,还得尽量不刺激日本,并考虑是否跟苏联建交。 张学良的奉系是主张更苏联携手的,张学铭在辞去天津市长职务之前,就建议跟苏联积极合作,并准备借机拿回中东路的法权。 常凯申刚开始是反对的,原因有两个:一怕刺激日本,二怕得罪英美。 现在常凯申则偏向于支持复交,原因只有一个:美国爸爸跟苏联的关系已经趋于缓和。 现在两国已经进入实际谈判阶段,但有两个矛盾无法解决,一是外蒙问题,二是中东路问题。 周赫煊只是建议趁机收回黑瞎子岛,苏联是肯定愿意的。但南京国民政府却狮子大开口,不但想收回中东路法权,还要迫使苏联承认中国对外蒙的主权。 苏联当然不愿意,谈判拖了几个月都没有进展,不过最近似乎有些眉目了。 首先是日本政府公开承认“伪满洲国”,中国面临分裂危险;其次是国联调查书对中国极为不利,常凯申开始对美国、英国等多位爸爸失望了,觉得应该结交苏联这个流氓壮壮胆气。 至于外蒙和中东路问题,还是暂且搁置不理吧。而周赫煊所说的收回黑瞎子岛,根本没人放在心上,顾维钧、颜惠庆等外交官提都没提。 “唉!” 周赫煊叹息着放下报纸,他没有任何理由鄙视顾维钧、颜惠庆,因为民国的外交官实在太难做了。 弱国无外交并不是真正的关键,关键在于南京国民政府的态度摇摆不定。中央根本没有成熟的外交策略,常凯申和那帮政客的态度反反复复,一天变一个样,你让外交官们该怎么办? 最搞笑的是常凯申对于日本的看法,周赫煊都说了无数遍,要警惕日本军国主义扩张。 常凯申也看到了这一点,但他的想法是什么呢? 常凯申居然公开发表这样的讲话:“从日本现在的情形看来,很可以明白,他们军人想组一个法西斯蒂党,推到政党统治……日本现在的教育程度,早已完全普及,一般国民的智识,同旁的帝国主义国家一样,识字的人已占百分之九十以上,同时民族性的坚强厉害,更为旁的国家所不能比较……” 嗯,老蒋认为日本的国民素质很高,所以法西斯独裁断不能成功,只要日本法西斯势力倒台,日本稳健派内阁就要执政,到时候完全可以靠外交手段解决东北问题。 周赫煊看到常凯申的这篇演讲稿,气得直想吐血,他都搞不清老蒋是真的天真无邪,还是故意糊弄国人、安慰自身。 为什么那天周赫煊不愿跟常凯申讲法家,而是转开话题大谈特谈黄老学派? 因为法家就是玩独裁的,所有牛逼的法家人物,都属于君王的鹰犬走狗。反而黄老之学崇尚小政府主义,只要法律没有禁止的,怼天怼地炸毁地球都算无罪。 只看常凯申的那篇糊弄百姓的演讲,就知道他要一条路走到黑。 为啥这么说?因为常凯申在演讲之后,大谈中日友好,禁止民间的一切反日活动。理由就是提前搞好两国的民间交往,等日本法西斯势力下台后,才好谈收回东北的问题。 周赫煊心里有一句“妈卖批”,简直不吐不快! 常凯申是傻子吗? 当然不是! 他就是在演戏,为自己的不抗日找借口。其实他比谁都紧张,已经把朱培德找来制定淞沪地区的防御计划了,生怕哪天日本再次抽风来攻打上海。 好吧,周赫煊生气归生气,但已经顾不上那些了。他正在面临一个更为严峻的问题——把西洋情人带回家,家里的女人们会不会暴跳如雷? 519【女管家】 天津车站。 孙永浩从汽车驾驶室里伸出脑袋,冲出站口大喊:“先生,大哥,这边!” 孙永振拎着大箱子疾走过去,斥责道:“你皮痒了?来接先生都不进站,跟个少爷一样坐在汽车里!” 孙永浩帮忙把行李塞进后备箱,笑着解释:“额要守着车子,免得被人弄坏了。” “司机老陈呢?”孙永振问。 孙永浩解释道:“老陈回家奔丧了,他爹前两天刚好过世。” 周赫煊挽着费雯丽过来,笑道:“好了,永振,别数落你弟弟了。永浩,这是费雯丽小姐。” 孙永浩早就发现费雯丽的存在,被惊艳得不敢直视,此时听周赫煊做介绍,连忙点头哈腰问候:“太太好!” 费雯丽听懂了那个“好”字,微笑着用蹩脚的中文说:“你好。” 孙永浩连忙帮着拉开车门,心想:这洋婆子太太可真漂亮,长得跟妖精似的,难怪家里的几位夫人要生气。 周赫煊扶着费雯丽上车,随口问:“永浩,家里还好吧?” “都好,两位太太已经快生了,就等先生回来呢,”孙永浩说着低声提醒,“先生,太太们好像不高兴,洋太太的事情她们已经知道了。” 周赫煊有些头疼,挥手说:“开车吧。” “怎么了?”费雯丽见他脸色不好看,关切地问。 “没什么,”周赫煊挤出笑容道,“我带你回家见几位姐姐,如果你们合不来,我就单独给你安排住处。” “那好啊。”费雯丽早就这么想了,她可不愿意“寄人篱下”。 汽车平稳地返回三乐堂,小灵均正穿着棉袄在花园里嬉戏。她看到周赫煊之后,先是一愣,然后猛地飞扑过来:“爸爸,爸爸,你可回来啦!” 周赫煊高兴地把女儿抱起,在她小脸蛋上亲吻一口,笑道:“有没有想爸爸?” “想啊,我好想爸爸,”小灵均趴在周赫煊怀里委屈地说,“妈妈也想你,她经常看你的照片。爸爸怎么走了那么久?” 听女儿这么一说,周赫煊突然感到很愧疚,尴尬地回答:“爸爸在外面做事,做完事就回来了,爸爸还给小灵均带了礼物。” “真的?”小孩子就是这样,一听到礼物什么都忘了,兴奋地问,“爸爸,礼物呢,我要看礼物!” “咱们进屋再看,”周赫煊介绍说,“灵均,这是薇薇安阿姨。” 小灵均瞪大眼睛看着费雯丽,突然说:“这个阿姨真漂亮。” 周赫煊笑道:“玛丽,灵均在夸你漂亮。” 费雯丽在看到小灵均的瞬间,心里就感觉酸酸的,这是小三遇到原配子女的正常反应。现在听周赫煊这么一说,费雯丽情绪稍微好了些,笑打招呼道:“你好,小姑娘,你也很漂亮。” 小灵均不懂英语,周赫煊翻译道:“灵均,阿姨在夸你漂亮呢。你改怎么说?” “谢谢阿姨。”小灵均童音糯糯的说。 这句中文费雯丽听得懂,微笑着朝小灵均点点头。 周赫煊抱着女儿往里面走,问道:“灵均,妈妈和阿姨们呢?” 小灵均条理清晰地回答:“妈妈在北平跟师公学唱戏,娘(张乐怡)在广播公司上班。婉容姨姨和雅泉姨姨在楼上,她们好像要生小宝宝了,每天都在天台晒太阳。” “弟弟呢?”周赫煊问。 小灵均立即告状:“弟弟是个大懒虫,他都不跟我玩,整天在屋里偷懒。” 周赫煊乐呵呵的进屋,吩咐佣人给费雯丽安排房间,然后带着费雯丽往天台跑。 老公从欧洲回来都不现身,只顾着自己在天台晒太阳,显然婉容和廖雅泉是在故意摆脸色。张乐怡和孟小冬也差不多,明知老公今天要回家,一个还留在北平学习,一个照常上班不现身。 这四个女人,应该是提前商量好了吧! 刚上二楼,周赫煊就撞见崔慧茀。崔大姐笑着问候:“先生回来啦,这位就是费雯丽小姐吧?”她用英语问候道,“费小姐你好,我叫崔慧茀,是这里的管家。” 费雯丽连忙说:“崔女士你好,你的英语说得很标准。不过我原姓艾特利,现在姓周,不姓费。” 欧美许多国家跟中国一样,女人结婚后都要随夫姓,现在费雯丽的正名就叫做“薇薇安·玛丽·周”。 崔慧茀端庄地笑道:“姓不姓周,我们就先不说,到了中国要按中国的规矩。既然你的中文名叫费雯丽,那么就应该姓费,您说是不是呢?” 这是杀威棒啊! 周赫煊感觉头皮发麻。 四个女人藏着不露面,却把崔慧茀推出来敲打费雯丽,摆明了要给费雯丽一点厉害瞧瞧。 咦,不对啊。 崔慧茀什么时候变成周府的管家了? 费雯丽又不是傻瓜,立即听明白崔慧茀的意思,她压着怒火说:“既然这样,那我以后就姓费吧。” “玛丽,你先去自己的房间看看,我有话要跟崔小姐说。”周赫煊把费雯丽支走。 费雯丽点头道:“那我先去收拾行李。” 等费雯丽离开以后,周赫煊才小声问道:“崔小姐,几位太太是什么情况?” 崔慧茀说:“她们很不高兴。你带一个中国女人回来还好,偏偏带个洋婆子回来。婉容和雅泉正怀着孕呢,你可千万别再惹她们生气。” 周赫煊点点头,又问:“你怎么成管家了?” 崔慧茀摊摊手:“我不习惯在外边工作,婉容就把我留了下来。先生要是不喜欢,我马上就辞职。” “不用不用,崔小姐能留下当管家,我当然高兴,就是太屈才了。”周赫煊说。 崔慧茀可是跟吕碧城齐名的天津才女,历史上还是伪满洲国的内务府总管,有她打理周府上下,三乐堂肯定井井有条。 崔慧茀已经虚岁36了,是个熟透的美女,面相端庄,身段丰腴,摆在家里还是很养眼的。她一辈子没结过婚,也没谈过恋爱,甚至连婚约都不曾有过,只因当初发下了终生不嫁的誓言,这样的女人忠诚性也不成问题。 周赫煊随口问道:“崔二小姐的学业还好吧?” 崔慧茀笑道:“慧梅已经考进了南开大学预科班,如果学业顺利,再过半年就能正式读南开大学。” “崔家又多了一位才女。”周赫煊顺势夸奖。 崔慧茀对此特别受用,她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妹妹身上,自然是妹妹越优秀越好。她低声说道:“先生,男人三妻四妾很正常,但你的做法太鲁莽了,不该直接把新欢带回来。我可以帮你周旋周旋,你也要尽量说好话,让新太太把架子放低点。几位夫人都是通情达理的女人,只要你诚心认错,她们是可以慢慢接受的。” “那就拜托崔小姐从中周旋了。”周赫煊觉得这个管家真是宝贝啊。此女不仅能力优秀,而且一脑子封建思想,懂得替男主人分忧,相信从今往后的后宅会非常和睦。 520【各有所思】 “你好,费小姐!” “你好,张女士。” 张乐怡与费雯丽的见面风平浪静,两人非常友好的握手,然后用英语做了简单的交流。 婉容、廖雅泉两女也差不多,说话时语气都很平静,就好像是普通的社交见面一样,没有透出一丁点儿的火药味。 隐藏在平静海面下的,往往是汹涌波涛! 当晚,张乐怡直接回房睡觉,周赫煊去敲门都不应声,摆明了要玩“非暴力不合作”。 周赫煊又去敲婉容的房门,结果情况一模一样。还是廖雅泉比较“善解人意”,虽然依旧没有开门,但却从房门和地板的缝隙中递出字条,只见上面写道:“乐怡姐说,要给你一个教训,否则家里的女人会越来越多。” 周赫煊看着那张字条哭笑不得,四个女人果然结成统一战线了啊。 “她们好像很不高兴。”费雯丽不知何时出现在周赫煊身后。 周赫煊叹气道:“隔壁那栋房子也是我的,你明白搬过去吧,这里肯定是不能住了。” 费雯丽也如释重负,她不喜欢跟其他女人挤在一起,独自住大屋正好乐得清静。她这段时间常常反思,自己怎么会稀里糊涂跑来中国,而且还选择了一个有妻子的男人。 爱情总是能让女人智商下降,费雯丽就是那种特别感性,冲动起来完全不顾后果的女人。 在原本的历史上,她有丈夫,却爱上一个有妻子的男人。那个男人首先去好莱坞发展,然后写信让她也过去,费雯丽就那么傻头傻脑地跑去了。 是的,费雯丽并非普通私奔。男人走的时候都没有带上她,只是一封信,就让费雯丽抛下家庭,跨越重洋跑去美国寻找爱人。 费雯丽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觉。 同样睡不着的还有张乐怡,她出生于基督教家庭,从小接受的是西方教育。但却无时无刻不受传统思想影响,她依赖丈夫、容忍丈夫,甚至还帮着丈夫缓和几个姐妹之间的关系。 历史上的张乐怡也是这样,表面上婚姻美满,其实丈夫各种在外面偷腥,宋子文和唐瑛的恋情甚至在上海、南京闹得满城风雨。张乐怡对此从来都不过问,只是在家扮演着贤妻良母的角色,有时唐瑛来家里玩她还热情招待。 今天演的这出“非暴力不合作”戏码,张乐怡并非正的气炸了,而是要给周赫煊一个警告。她不想家里的女人越来越多,这是每一个正常妻子都无法忍受的,就算周赫煊要拈花惹草,也别想再带到家里来碍眼。 婉容和孟小冬的存在,张乐怡还比较想得通,因为那是她跟周赫煊结婚以前就勾搭上的。至于廖雅泉就更无所谓,因为那是个日本女间谍,周赫煊一开始就坦白了。 家里有四个女人就足够了,如果再多,张乐怡决定回娘家先住一段时间。 夜晚。 崔慧茀端着一碗红豆莲子粥,来到婉容的房间说:“妹子,来把粥喝了。” 婉容放下手里的画册,担忧地问:“我们都不理周大哥,他该不会生气吧?” “你就别多想了,”崔慧茀好笑道,“这件事确实周先生做得不妥,必须给他点教训,不然以后指不定还要带回来多少女人。” 婉容还是放心不下,她从小接受的思想教育,就认为男人是天,一妻多妾很正常。她并不排斥男人纳妾,只是习惯于争宠而已,比如在跟着溥仪的时候,就通过争宠手段把刀妃文绣压得死死的。 说起来,婉容对现在的生活还很满意。周赫煊对她很好,她自己也通过画漫画找到了生存价值,更何况现在肚子里还怀着孩子。 历史上的婉容,此时可过得很糟糕。 溥仪跑去东北当“皇帝”时,婉容也跟着川岛芳子乐颠颠去了。结果仅仅过了三个月,婉容就悄悄地给顾维钧送信,希望顾维钧带着她逃离东北。 当时顾维钧正在陪同国联调查团,赴东北调查“九一八事变”。为免节外生枝,顾维钧一口拒绝了婉容的要求,导致婉容在东北郁郁而终。 婉容为什么想跑? 因为溥仪已经变得神经质了,在日本人那里受了委屈,回家全发泄在婉容身上。而且婉容还相当于被软禁,只能住在特定的院子里,就连逛街都必须获得日本人的同意,这种情况不想跑才怪。 跟着周赫煊过日子,即便还有其他的女人,也明显比跟着溥仪更强,婉容已经非常满足了。 至少,周赫煊是个真正的男人,不像溥仪那样,一辈子都不可能让她怀孕。 “唉,”婉容叹息说,“其实那个薇薇安小姐很不错,说话有礼有节,没有一点英国人的傲慢。如果不是乐怡姐拦着,我还挺愿意她留下来的。” 崔慧茀笑道:“男人不能惯着,越惯就越离谱,张小姐这次做得对。” 崔慧茀劝解婉容的时候,廖雅泉正睡得香。 许多孕妇都有嗜睡的反应,从科学角度讲,就是孕妇的基础新陈代谢增加,分泌系统产生了变化,身体热量消耗比较快,从而导致血糖不足想睡觉。 自从怀孕以后,廖雅泉就什么都不去想,该吃吃,该睡睡。她觉得,这是近十年来过得最轻松的时光,不用管什么为帝国效力,也不用时时刻刻保持警惕,只要安心地把肚子里的孩子生出来就好。 至于周赫煊有多少女人,廖雅泉才懒得去管,她不过是在配合张乐怡演场好戏而已。 俗话说“一孕傻三年”,廖雅泉近两个月来,对这句话感同身受。她总是丢三落四,上午做的事往往下午就想不起来,而且思考分析能力也在下降。 廖雅泉非常怀疑,自己在生完孩子后是否还能继续做间谍,她总觉得自己的智商不够用。 好吧,这其实是怀孕晚期,雌三醇激素水平提高,导致孕妇的大脑出现“临时记忆”问题。廖雅泉搞不清楚这个状况,以至于觉得自己智商下降,严重怀疑自己继续当间谍的能力。 “其实这种生活也不错,何必要想那么多呢?”廖雅泉自暴自弃地想,心中生出一种解脱之感。 521【小胖墩儿】 周赫煊回家的第三天,孟小冬终于也从北平回来了,她拿出一张黑胶唱片说:“老师托我送给你的,珍藏版,一共只灌了30张。” “余先生还好吧?”周赫煊收起唱片,随口问道。 孟小冬说:“身体不是太好,已经无法长时间演出了,唱一段就要歇会儿。西医说老师的肺部和肾脏都有问题,需要开刀才行,但开了刀肯定不能再唱戏。老师现在就是拖着,靠吃中药调理,我们怎么劝他去做手术都没用。” “这是艺术家的执着吧。”周赫煊感慨道。 余叔岩是民国时期响当当的一代宗师,可惜因为身体健康原因,成名没几年就隐退幕后了。以至于,大部分对京剧不了解的普通群众,都只听过梅兰芳的大名,而不知道有余叔岩这么一号人物。 不过有失就有得,余叔岩因为不能登台唱戏,于是潜心钻研京剧理论。他的理论研究影响非常大,包括梅兰芳等众多戏曲名家,都曾在余叔岩的京剧理论当中吸取营养。 “妈妈,妈妈!”小灵均欢喜地冲过来,直往孟小冬怀里扑。 孟小冬抓住女儿的手,斥责道:“怎么又脏兮兮的?跟你说过多少次,不准玩泥巴!” 小灵均立即噘嘴哭鼻子,还找周赫煊告状:“爸爸,妈妈凶我,妈妈凶我。呜呜呜呜……” 孟小冬厉声道:“再哭!再哭就不让你吃糖堆儿了!” 小灵均瞬间没了声音,嘀咕道:“坏妈妈。” “哈哈哈!” 周赫煊被逗得大笑,拍拍女儿的脑袋说:“快去洗手,把弟弟也叫来。” 等小灵均跑得没影儿了,孟小冬才坐在周赫煊身边,倚着男人的肩膀道:“煊哥,老师说我已经可以出师了,我打算找个时间正式登台复出。” “那好啊,我帮你安排。”周赫煊搂着孟小冬的纤腰说。 “不用,自己能够把事情搞定。”孟小冬道。 周赫煊笑道:“等你正式复出那天,我帮你多请几个人。” “那就说定了。”孟小冬笑得两只眼睛都眯成了月芽。 两人没说几句话,小灵均就带着弟弟过来了,还举着手儿说:“妈妈你看,我洗得干不干净?” 孟小冬把女儿抱在怀里,夸奖道:“真干净,女孩子家就要干干净净的,不许再乱玩脏东西。知道了吗?” “知道了。”小灵均乖乖地回答。 母女俩在这边说着话,周赫煊却头疼地看着儿子。才几个月不见,维烈都吃成个小胖墩儿了,这倒霉孩子喜欢吃却不喜欢动,整天傻乎乎坐着发呆,再不纠正,以后肯定变成大胖子。 周赫煊顺手把一个小球扔出,对儿子说:“维烈,快给爸爸捡回来!” 小维烈愣了愣神,慢悠悠走过去捡,然后一屁股坐在地毯上,把球给周赫煊滚了回来。 周赫煊哭笑不得,骂道:“小小年纪就这么懒,总有一天要变成丘吉尔那种肥猪!” 孟小冬问:“丘吉尔是谁啊?” 周赫煊说:“一个英国大胖子,连衣服扣子都要老婆和佣人帮忙扣。” “那他肯定是个有钱人。”孟小冬笑道。 周赫煊捡起小球扔向另一边,命令儿子说:“维烈,再去捡过来。” 小维烈这次都懒得站起来了,直接手脚并用爬过去,然后滴溜溜地再次把球滚回来。只不过他这次力气用得太小,球滚到半路便停下,小维烈只好爬过去继续扔。 小灵均在旁边起哄道:“羞羞,弟弟是个大懒虫!” 小维烈似乎不懂“大懒虫”是骂人话,傻乎乎的冲着姐姐直笑。 “我的个傻儿子哟!”周赫煊头疼不已。 张乐怡突然走进来,没好气道:“我儿子才不傻,聪明着呢。” 周赫煊无语道:“聪明是聪明,就是懒。都快满3岁了,还整天爬来爬去,连路都懒得走。” 张乐怡似乎要证明儿子很聪明,喊道:“维烈,快背诗!就背我前两天教你的那首《静夜思》。” 小维烈傻乎乎的看着老妈笑,把张乐怡气得说不出话来。 倒是小灵均非常积极,举手道:“我会背,我会背。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听到姐姐背诗,小维烈又扭头过来,朝着姐姐傻笑。 张乐怡无奈地扶额,她拿这个傻儿子完全没有办法,特别羡慕孟小冬生了聪明伶俐的女儿。 不过坚决不能被比下去,张乐怡又说:“维烈,一加一等于几?灵均你不准说话。” 小维烈掰了掰指头,很快伸出两根手指,但就是懒得说话。 张乐怡气道:“把手放下,回答我!” 小维烈终于开了金口:“二。” 张乐怡又问:“一加二等于几?” 小维烈掰完指头说:“三。” 张乐怡终于得意了,笑道:“看到了没?谁家的孩子有维烈聪明,才两岁半就会算术了。” 周赫煊乐道:“维烈,三加三等于几?” 小维烈似乎只会算五以内的加法,因为一只手只有五个指头。他把五个指头掰完就傻眼了,目瞪口呆地看着老爸,就像一个成年人遇到了灵异事件。 张乐怡气得捶了周赫煊两拳,笑骂道:“哪有你这样的,都把儿子弄迷糊了。” 周赫煊把儿子抱过来,掰着他的右手指头数道:“1、2、3,然后再加三,4、5,”说着周赫煊掰开儿子的左手,竖起一根指头说,“看到没有,这只手数完就数另外一只,5后面是6。把你两只手举起来,三加三等于六。” 小维烈第一遍没弄明白,周赫煊又掰着他两只手的手指数了几遍,傻小子猛然醒悟,然后高兴得直拍手。他连爹妈都不管不顾了,掰着自己的手指头数个不停,旁若无人的傻笑起来:“咯咯咯咯……” 周赫煊好笑道:“改天给维烈弄一副算筹,让他没事儿数算筹完。脑力活动也是活动,但愿别长成个大胖子。” 张乐怡随口问道:“你那个西洋小情人安顿好了?” “安顿好了,就住在隔壁那栋洋房,”周赫煊说,“只是佣人都不会说英语,她平时没法跟人沟通,我准备明天带她去跑马场那边的洋人俱乐部玩。” 张乐怡还是心软,说道:“没事就带她过来坐坐吧,这边几个姐妹都会说英语,顺便还可以叫她学中国话。” 周赫煊连忙笑道:“都听你的。” 522【小狐狸与玫瑰花】 又是一个夜晚。 张乐怡、孟小冬、婉容和廖雅泉四女,吃晚饭便聚拢来打麻将。她们打得数额不大,1角钱的底数,输赢顶多十几块钱。 “唉哟,”廖雅泉猛拍脑袋,“我怎么把这张牌打了!” 张乐怡笑道:“你怎么最近老是打错牌?” 廖雅泉说:“我也不知道啊。可能是怀孕的原因,反正记性越来越不要,思考问题也不能集中精神。” 婉容诧异道:“我也怀孕,怎么没你这种情况?” “谁知道,”廖雅泉郁闷地说,“等我把孩子生下来,估计都快变成傻瓜了。” 怀孕降智商这种情况因人而异,属于内分泌问题,廖雅泉明显就是受影响特别重的那种人。 四个女人打牌的同时,费雯丽则坐在不远处的沙发上,跟着崔慧茀一起学中文。 学语言最快的方式,并非要牢记什么语法和文字,而是在生活中多听多说多练习。把一个人扔到完全陌生的语言环境,最多生活三个月,那他基本上就能熟练掌握日常用语。 崔慧茀拿起一个苹果,作势放到嘴边:“吃,eat,吃!” 费雯丽蹩脚地学着发音:“赤!” “是吃,不是赤,音节要标准,”崔慧茀纠正道,“再跟我一起念,吃!” 费雯丽艰难地说:“持!” “吃!” “迟!” “是吃,把音放平!” “赤!” “吃!” “吃!” “诶,对了!” 费雯丽擦着额头上的细汗:“中文真难学,我学法语、意大利语和西班牙语时,比这轻松太多了。” 崔慧茀鼓励道:“咱们继续。苹果,apple,苹果。” “屁果。”费雯丽道。 崔慧茀纠正说:“是苹,苹果。” “拼果。” “诶,对,已经很接近了,苹果。” “聘果!” “唉,苹……果!” “聘果!” 这回轮到崔慧茀擦汗了,心里抱怨洋鬼子的舌头捋不直。她无奈道:“先这样吧,以后继续练习。咱们连起来说,吃苹果!” 费雯丽道:“赤屁股!” “哈哈哈哈!” 崔慧茀笑得乐不可支:“赤屁股,还光身子呢。再来再来,吃苹果!果,果,不是股。” “持聘果。”费雯丽连忙重复。 另一边的沙发上,灵均和维烈趴在周赫煊左右。小灵均说:“薇薇安阿姨好笨,连苹果都不会说。” 周赫煊道:“阿姨不是笨。阿姨是外国人,西方语言的发音方式跟咱们不一样,所以他们说平音的时候总是不标准。” “哦,是这样啊。”小灵均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平音,却跟个大人似的,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小维烈根本不管周围发生什么事,抱着木条做的算筹数来数去,不时地又放下算筹,数自己的手指和脚趾,似乎那是世界上最有趣的东西。 小灵均却闲不住,拉着周赫煊的衣服说:“爸爸,爸爸,给我讲故事吧。” 周赫煊说:“那好,我就讲一个《白雪公主》的故事。” 小灵均立即摇头:“不嘛,不嘛,《白雪公主》我听过了,我要听新故事。” “那就讲《小红帽》的故事。”周赫煊说。 “《小红帽》也听过了。”小灵均噘嘴道。 《格林童话》已经问世一百多年,全球销量仅次于《圣经》,民国的小孩儿听过太正常。 周赫煊搜肠刮肚地连说了几个故事的名字,结果小灵均都说听过,他想了想,只好说:“那爸爸就讲自己亲身经历的故事好不好?” “好啊,好啊!爸爸快说。”小灵均连连拍手。 周赫煊说:“爸爸年轻的时候,开着飞机去撒哈拉沙漠……” 小灵均立即打断:“爸爸,撒哈拉沙漠是什么?” 周赫煊解释道:“沙漠到处都是沙子,就像大海里全是水一样。沙漠里看不到花草树木,看不到水,也找不到吃的,身边全是沙子,懂了吗?” “懂了,”小灵均点点头,夸张地说,“沙漠好可怕啊,连吃的都没有。” 周赫煊继续讲故事道:“爸爸开的飞机出了问题,就降落在沙漠里面。那天夜里,突然有个声音传来,对我说:请给我画一只羊好吗?” 小灵均再次插话道:“爸爸,我会画羊。” 周赫煊无比头疼,儿子整天闷着不说话,女儿却是个十足的话痨,连给她讲故事都没法讲利索。周赫煊只能夸奖道:“灵均真厉害,会画羊。咱们继续听故事好不好?” “好。”小灵均点头说。 周赫煊道:“爸爸听到这个声音,吓得连忙站起来,仔细地看了又看,看到一个十分奇怪的小家伙正站在沙漠里。为什么说奇怪,因为那个小家伙只有爸爸的膝盖那么高。” 小灵均突然说:“爸爸,我比他更高!” 周赫煊狂汗:“灵均,你别打岔好不好,乖乖听故事。” “好啊。”小灵均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 周赫煊继续讲故事:“爸爸当时就问他:你在这里做什么?他不慌不忙地重复说:请……给我画一只羊。爸爸就说:我不会画画。他还是那句话:没有关系,给我画一只羊吧。” 小灵均又吱声了:“爸爸,我会画羊,他为什么不来找我?” 周赫煊快抓狂了,碰到个话痨小孩儿,那真是没法顺利的讲故事。周赫煊只能无视女儿的话,继续说道:“于是,爸爸就给他画羊……小王子指着我的飞机说:这是个啥玩意儿?我说:这不是玩意儿,它能飞,是飞机。小王子惊奇地问:怎么,你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我说:是的。小王子笑了:那么,你也是从天上来的了。你是哪个星球上的?” “爸爸,什么是星球?”小灵均问道。 周赫煊说:“天上的星星就是星球。” 小灵均眼睛发亮:“那小王子住在星星上面吗?” “是啊,小王子住在星星上,他是个外星人。你不要打岔,乖乖听爸爸讲故事。”周赫煊强忍着耐心道。 “好啊,好啊。”小灵均继续眨眼。 《小王子》这部童话还是很给力的,孩子们听了会着迷于那离奇的经历,以及各种稀奇古怪的事物。周赫煊平均每讲半分钟,小灵均就惊叹连连,特别羡慕小王子和小狐狸的友谊。 好吧,事实上这本书是成人寓言,专门写给成年人看的,里面深层次的东西只有大人才能看懂。 “一直往前走,也走不了多远的。” “你在你的玫瑰花身上耗费的时间,使你的玫瑰花变得如此重要。” “只有孩子知道他们自己在寻找什么。” “我太年轻了,甚至不懂得怎么去爱她。” “……” 这本书里有太多的金句,小灵均完全不理会。她听完故事以后,只有两个想法:一是要养只小狐狸,二是要亲手栽种玫瑰花。 孟小冬那边刚打完麻将,小灵均就冲过去撒娇:“妈妈,妈妈,我要养小狐狸!” “什么?”孟小冬满头雾水。 小灵均哭闹着说:“我就要养小狐狸嘛!” 孟小冬头疼地说:“养小兔子好不好?” “不嘛,不嘛,我就要养小狐狸!”小灵均开始耍赖皮了。 小维烈数完自己的脚趾,抬头看了姐姐一眼,突然把老爸的手拖过来,煞有介事地数手指头。 那边已经哭闹起来,死活要养狐狸,孟小冬郁闷地问周赫煊:“煊哥,你都给女儿讲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故事?我上哪儿给她找狐狸去!” 周赫煊哈哈大笑,抱起女儿说:“灵均,我们先栽玫瑰花好不好?” 小灵均想了想:“好啊,我们栽的玫瑰花可以说话吗?” “应该……可以吧。”周赫煊糊弄道。 小灵均高兴地拍手:“爸爸,爸爸,快带我去栽玫瑰花,我要每天跟玫瑰花说话!” 张乐怡幸灾乐祸:“看你以后怎么办,会说话的玫瑰花可不好找。” 周赫煊无奈地耸耸肩,不管如何,《小王子》这本书可以先写出来。历史上这本书的全球销量破5亿册,轻松打败《格林童话》,如果不算《毛选》的话,好像销量仅次于《圣经》。 523【串联】 进入十二月,事情多得很。 首先是中国和苏联恢复邦交,刚开始南京政府狮子大开口,吵着要解决外蒙和中东路问题。但当《国联调查报告书》公布后,常凯申的态度立即来了个180度急转弯,完全同意和苏联无条件复交。 紧接着,国党召开四届三中全会,党内派系斗争再起。 如今的局面是常凯申主军、汪兆铭主政,但孙科却什么都没捞着。于是,孙公子在国党全会上,力图推进民主宪政,得到了社会各界人士的广泛支持,他想借着这股民心和势头上台。 常凯申和汪兆铭对此感到无比头疼,如果换成别人站出来唱反调,派个刺客一枪就能解决。但谁敢杀孙科啊?那可是孙中山先生的公子。不管是谁杀的,只要孙科出了意外,常凯申和汪兆铭都得出来背锅。 国党那边还在闹内讧,孙夫人就跟蔡元培、鲁迅、杨杏佛等人,在上海正式成立中国民权保障同盟。 孙夫人和蔡元培分别担任主席、副主席,杨杏佛担任总干事,鲁迅担任上海分会执行委员。周赫煊虽然没有出席“民权同盟”的成立大会,但也被选为全国执行委员之一,同时负责筹建北平分会事宜。 说实话,周赫煊对这个组织不抱希望,但有总比没有好,至少还能从国党的枪口上救下几个人。 十二月底,周赫煊来到北平,直奔胡适家中。 “明诚,你总算来了,”胡适热情地说,“可惜我整天忙碌,没时间南下拜访萧伯纳先生,无缘一见国际大师之面貌。” 周赫煊端起茶碗笑道:“不见为好,见了难免失望。” 胡适诧异道:“真像有些人说的那样,萧伯纳先生的品性有问题。” 周赫煊摇头说:“没那么糟糕,但也没那么神圣,只是一个好坏参半的知名大学者而已。” “原来如此。”胡适果真有些失望。 萧伯纳在中国的评价呈两个极端化,喜欢他的捧为圣人,厌恶他的斥为败类,其实都有失偏颇。比如傅斯年后来写的那篇文章,就把萧伯纳斥为彻彻底底的虚伪小人,但文章里面的主观情绪太重,明显有失偏颇。 周赫煊问道:“适之兄,我此次来北平,是关于筹建民权同盟的,你这边联络得如何了?” 胡适笑着说道:“情况很顺利,北大、清华两校就有很多人愿意加入。比如蒋梦麟、李济、马幼渔、任鸿隽等等,他们都对此事非常热心,各自介绍了自己的朋友加入。” 周赫煊点点头:“我也写信联系了一些报界人物,成舍我、陈博生几位老兄表示支持。天津、北平两地的多家报纸负责人,虽然不愿加入,但他们答应帮忙宣传呐喊。” “那就好!”胡适高兴道,“只要北平、天津两地的民主人士和报界领袖联合起来,一定能督促国民政府进行民主宪政!” 周赫煊只能附和地笑了笑,历史上,胡适是民权同盟北平分会的主席,但只做了两个月就被开除。 原因很简单,民权同盟的宗旨之一便是营救政(和谐)治犯,而且是不加区分的营救所有政(和谐)治犯。而胡适认为应该加以区别,依靠国家法律来治罪,只营救那些无辜的犯人。 看起来似乎胡适的做法更理性,其实大错特错,因为按照国党的说法,他们抓的犯人没一个是无辜的。 而且胡适很不老实,他打心底仇视共产主义,并将其和法西斯主义视为同类。所以他刻意掩盖共党犯人被严刑拷打的事实,称监牢里的共党没有受到刑讯逼供,把孙夫人、鲁迅等人气得够呛,众人很快就投票将胡适开除了。 民主同盟的宗旨有三个:第一,要求民主宪政;第二,呼吁积极抗日;第三,营救被关押的政(和谐)治犯。 胡适之所以加入这个组织,仅仅是想推进民主宪政而已,他对后面两点根本不关心,所以一开始就跟鲁迅他们不是同类人。 但不可否认,胡适在知识分子中的号召力非常大,民主同盟北平分会的筹建他出了很大力气。 周赫煊不想扯进这种乱七八糟的主义之争,他说道:“上海那边来电报说,杨杏佛下个月就要到北平主持成立大会,到时候要进行民主选举。这个北平分会的主席,就由你来当吧,我不太喜欢操持俗务。” 胡适连连摆手:“不行不行,明诚你的学识和名气都比我大,分会主席之职明显该你来担任。” 周赫煊说:“我正准备筹建另一个组织,所以没那么多精力。” “什么组织?”胡适好奇地问。 周赫煊笑道:“国际反法西斯同盟,又称‘世界反对帝国主义战争委员会’。这个组织在年中的时候已经成立了,我专门负责筹建中国分会。” 胡适惊讶道:“这是一个国际组织啊!” 周赫煊点头说:“只是个国际民间组织而已,罗曼罗兰先生是主席,我和巴比塞先生是副主席,爱因斯坦先生担任委员。” 胡适一听有罗曼罗兰、巴比塞和爱因斯坦三人参加,顿时激动道:“明诚,如此盛会,你怎么能把我忘了?你们这个组织我一定要参加!” “那好啊,中国分会你来当总干事。”周赫煊笑道。 “总干事就算了吧,”胡适嘿嘿直笑,“我做中国分会副主席,总干事让那些有能力的人来做。” 胡适跟周赫煊差不多,也是专门吆喝呐喊的,不想整天跑来跑去处理琐碎事务。 周赫煊站起来,整理衣服说:“就这样吧,你也帮我多宣传宣传,看还有哪些人愿意加入国际反法西斯同盟的。” “没问题,搞串联我在行,包在我身上!”胡适拍胸脯说。 周赫煊问:“对了,元旦那天你有空吗?” “有什么事吗?”胡适问道。 周赫煊说:“我太太小冬正式复出,要在天津登台唱大戏。” “哈哈哈,”胡适大笑,“放心吧,我肯定来捧场!” 524【新年的梦想】 1933年,元旦。 新年新气象,各大报刊杂志都在搞活动。 比如上海的《明星日报》,就发起了“电影皇后”的评选。胡蝶以2万多票的成绩当选“影后”,陈玉梅排第二,而阮玲玉只能屈居第三。 不是阮玲玉名头不够,而是她不喜欢抛头露面,只要是不拍戏,就老老实实待在家里。而胡蝶则爱交际应酬,也时常参加许多公众活动,曝光率比阮玲玉要高得多。 至于陈玉梅,嗯,这位是邵逸夫的嫂子。 邵氏兄弟的抠门那是一脉相承的,邵醉翁在把陈玉梅捧红后,为了防止别的公司挖角,同时也为了省一笔演员工资,于是就把陈玉梅娶回家做姨太太。 陈玉梅的名气非常大,她三年间拍了近30部电影,在银幕上刷脸比胡蝶和阮玲玉加起来都厉害。可怜累死累活连片酬都拿不到,因为她是老板的妻子。但又不能说是老板娘,因为她只是小老婆而已,邵醉翁做了一笔包赚不赔的好买******起《明星日报》的“影后”评选,《东方杂志》搞的活动就要高端得多。 《东方杂志》创刊30周年,做了一个“新年的梦想”专题,并向全国各界知名人士发出400多封征稿信,包括周赫煊在内也收到了一封。杂志在前言中写道:“在这昏黑的年头,莫说东北三千万人民,在帝国主义的枪刺下活受罪,便是我们的整个国家、整个民族也都沦陷在苦海之中……我们诅咒近日,我们却还有明日。假如白天的现实生活是紧张而气闷的,在这漫长的冬夜里,我们至少还可以做一二个甜蜜的舒适的梦。梦是我们所有的神圣权利啊!” 周赫煊是中午拿到这本杂志的,他带着几个太太出门前往戏院,坐在车上慢慢翻阅起来。 社会名人们的梦五花八门,周赫煊刚开始看着想笑,看着看着又想哭。因为那些梦太简单了,而对此时的国人来说,却又似乎遥不可及。 比如暨南大学的教授周谷城,他的梦想是:人人能有机会坐在抽水马桶上大便。 人人有机会坐在抽水马桶上大便……多么伟大的梦想! 叶圣陶的梦想是:个个人有饭吃,个个人有工作,凡所吃的饭绝对不是什么人的膏血,凡所做的工作绝不充塞一两个人的大肚皮。 外交部长罗文干的梦想是:武官不怕死,文官不贪钱,永远做太平盛世的国民。 也有许多做白日梦的,比如谢冰莹的梦想是:一个没有国家,没有民族,没有阶级区别的大同世界。 郁达夫的梦想是:没有阶级,没有争夺,没有物质上的压迫,人人都没有,而且可以不要私有财产。 还有许多理智派,比如南京国立编译馆的刘士英说:未来中国的命运不决定于我们的梦想,而决定于我们的行为……未来中国的国家身份,仍旧是和它的构成分子的知识、能力和道德相称。 《现代》杂志主编施蛰存说:我以为政治制度是没有关系的,问题全在人。 更有思想激愤的,比如徐调孚的梦想是:未来的中国没有国学、国医、国术……国耻、国难等名词。 林语堂这阵子似乎学萧伯纳玩幽默已经玩疯了,他的梦想被列在最后,只有四个字:我不做梦。 周赫煊阐述自己的梦想时,也只说了一句话:这糟糕的时代就是一场梦,我只希望快点醒来,中国应该是繁荣、富强、伟大、自豪的国度。 或许就如《东方杂志》前言里说的那样,此时的国人白天紧张而气闷,只有在夜里做一二个甜蜜舒适的梦。当这篇记载着数百名人梦想的文章发出来,立即引起无数国民的精神共鸣,元旦这天的《东方杂志》直接卖断货了。 这个征稿活动的结尾,再次刊登了周赫煊的那篇《我有一个梦想》:“我有一个梦想。梦想有一天,中国的每一个省份、每一个州县和每一个乡村,都将变成高楼林立、工厂遍地的文明世界……我们的国家,不再是被人嘲笑的对象,不用再签署屈辱的合约。任何一个海外的华人,都可以挺直腰杆,大声地高呼:我是中国人!“ 不知有多少读者,联想到黑暗的现实,看得潸然泪下。 周赫煊放下手中的杂志,苦笑自语道:“梦人人都会做,为了这些美梦,不知要死多少人。” 周赫煊很快就遇到一个将死之人! 当他驱车来到戏院时,杨杏佛老远就喊道:“周先生,久仰大名!鄙人杨铨。” “宏甫兄,幸会!”周赫煊热情地握手道,“想不到宏甫兄今天也来捧场。” 杨杏佛笑道:“适之先生写信给我,说尊夫人要在元旦登台,我就特意提前出发来天津,一睹冬皇的大家风采。” 周赫煊连忙介绍张乐怡、孟小冬和费雯丽,至于婉容、廖雅泉已经到了预产期,随时都可能生孩子,因此今天没有来观看孟小冬演出。 民国时娶姨太太的很多,杨杏佛见怪不怪,微笑着跟三女握手问候。 众人结伴走入戏院,孟小冬直接去了后台准备。 杨杏佛低声道:“明诚兄,北边的筹备工作还顺利吧?” 周赫煊说:“我写了50多封信,有大概30封回信说愿意加入,还有10多封表示支持。” “那就好,那就好,”杨杏佛高兴地说,“再加上胡适之那边邀请了20多个,北平分会的规模很大啊!” 周赫煊看他兴奋的样子,忍不住提醒道:“宏甫兄,你为民主宪政多番奔走,可要当心南京那边来阴的。” 杨杏佛不屑冷笑:“老蒋也只会暗杀那一套,他要杀就杀,我死了还有别的人站出来。” “唉!”周赫煊无奈叹息。 眼前这个人死定了! 杨杏佛是同盟会出身,早年担任孙中山的秘书,这些年频繁和共党接触,并积极营救被捕的共党人士。他的组织和管理能力超强,民权同盟全靠他多方奔走,跟胡适喜欢打嘴炮不同,杨杏佛属于实干家。 所以杨杏佛必须死,只要他死了,刚刚组建的中国民权保障同盟就等于瘫痪。剩下的人再怎么呼吁呐喊,常凯申都可以不予理会,对当局的威胁而言,100个胡适都比不上1个杨杏佛。 周赫煊看着完全不顾自己死活的杨杏佛,突然生出无限感慨。或许正是中国有无数这样的志士,为了国家不惜付出生命,中国才有梦想可言吧。 525【长城抗战】 今天来看戏的名流很多,有一大半都是孟小冬自己请来的。 这年头,京剧跟麻将一样属于国粹,上至权贵下至黎民,个个都对此二物喜爱不已。 孟小冬在十多岁时就名满华东、华中地区,又在平津两地唱了好几年的戏,她认识的权贵名流并不比周赫煊少。整个天津的梨园、票友界名人,包括一些政客富商,都非常凑趣的跑来捧场。 北平也来了不少,其中就包括张学良的妻子于凤至。 这位于大姐是资深铁杆戏迷,平时热衷于社会公益活动,属于北方鼎鼎有名的慈善家。她跟孟小冬历来关系不错,以前经常拉着张学良一起听戏,虽然周赫煊和张学良闹得不愉快,但两个女人的私交还是很密切的。 “明诚,”于凤至主动和周赫煊说话,“汉卿甚是想念,你怎么最近都不来家里走动了?” 周赫煊呵呵笑道:“平时太忙,改天一定拜访张司令。” 于凤至刻意缓和矛盾说:“何必那么见外,你称呼他汉卿就行。” 周赫煊只能说道:“汉卿兄近日军务繁忙,恐怕没时间搭理我了。” “他能有什么事?”于凤至笑了笑,突然想起这几天张学良频繁召集军议,连忙问道,“明诚,是不是日本人又有动作了?” 周赫煊面容严肃地点点头:“日本人这次的目标是热河。” 民国时期的东北有四省,分别为黑龙江、吉林、辽宁和热河。九一八事变以后,日本人只占领了东三省,只有吞下热河省才算完全控制东北。 如果不出意外,周赫煊他们在戏院看戏的时候,关东军已经在准备进攻山海关了。 这事儿不需要周赫煊提醒,张学良是早有准备的。 自从关东军攻陷锦州以后,就迅速调兵安营扎寨,日军的营地距离山海关仅有1里远。 就在半个月前,关东军悍然向山海关开炮,并于12月底完成海、陆、空军的集结。并公开疏散撤离当地的日本侨民,摆明了要攻打山海关,根本不怕暴露自己的军事计划。 张学良在丢掉东三省后被全国唾骂,他也想挽回自己的威望。当他得知关东军的动向以后,立即调兵布置长城防线,准备和关东军死磕——他已经退无可退了,只要关东军成功占领热河省,张学良的华北地盘将在关东军的铁蹄下暴露无遗。 热河省在什么地方? 就在后世河北、辽宁、内蒙三省的交界地带,比如承德、赤峰、葫芦岛等地区,此时都属于热河省管辖。 周赫煊无奈地看着戏台,大概就在今天晚上吧,山海关的守军即将打响长城抗战的第一枪。 长城抗战,可歌可泣。 然而此时的关东军,已经不是“九一八”时候的关东军。在海陆空的三军立体打击下,山海关仅坚守三天就被攻破。接下来几个月,中央军、西北军和东北军联合防守长城一线,依旧抵挡不住日本人的进攻,最终以丧权辱国的《塘沽协定》结束战事。而日军在攻陷热河以后,兵锋直指北平、天津,再次打仗就是全面抗战了。 当然,长城抗战也并非一无是处。全国百姓踊跃捐款捐物,前线官兵则英勇作战,经常以营为单位全军覆没,死战至最后一人都不后退。 这给日军造成了极大的死伤,也打击了日本军部的嚣张气焰,以至于日军不得不延后全面侵华的计划。 比较操蛋的就是常凯申了,他虽然派了一部分中央军来支援,但大致上依旧延续着“攘外必先安内”的决策。不但如此,他还刻意压制民间的抗日救国活动,理由是避免彻底激怒日本。 …… 不多时,胡适也带着朋友来了,坐在观众席跟周赫煊闲聊扯淡。 终于好戏开场。 音乐声响起,四个太监引着朱文逊上场。 一阵念白结束,太监甲面向内侧,念道:“花将军进攻啊!” “领旨!” 孟小冬饰演的花云应声而出,念道:“奉命守要城,日夜哪得宁?” “好!” 孟小冬出场只走了几步,再来一句念白,就引得全场观众轰然叫好。 天津名票韩慎先对身边的王庚生说:“小冬拜在余先生门下学艺三载,如今技艺已经炉火纯青,丝毫不输给各位须生名家。” 王庚生也感慨道:“此次小冬复出,‘冬皇’之名实至名归。当今中国唱须生的,小冬不说排第一,至少也能排进前三。” 眼下唱的这出戏叫《战太平》,名将花云是朱元璋侄子朱文逊的手下。由于朱文逊不肯采纳良策,接着又屈膝投降,导致花云兵败被擒,最后誓死不屈,被陈友谅绑至法场。到了法场后,花云挣断绳索,夺刀力战数名汉兵,结果因中箭力竭而自刎于敌阵当中。 周赫煊如今也算懂行的票友了,孟小冬今天复出的所有戏码,都是周赫煊亲自选的。没有什么儿女情长的戏,全都跟忠君报国、誓死不屈有关。比如眼下的这出《战太平》,就狠狠地讽刺了一把常凯申和张学良,把他们比作屈膝投降的朱文逊。 “受君恩当报答臣把忠尽,扫烟尘开疆土定主乾坤。古至今多少人不惜姓名,君依礼臣尽忠哪顾宗亲!” “好!” “好!” 孟小冬一开腔演唱,戏院里顿时叫好声如雷,那声势似乎能把天花板掀翻。 一个叫李志刚的富二代追星族,此刻兴奋得脸红脖子粗,疯狂地从兜里摸出银元扔上去,亟不可待地大喊:“看赏!” 历史上,这个家伙早在5年前就死了。 他因为迷恋孟小冬不可自拔,多方追求未果,又听说孟小冬嫁给梅兰芳做小老婆,于是直接提枪跑去找梅兰芳算账。《大陆晚报》的经理张汉举在旁边劝架,结果被李志刚一枪打死,李志刚也因杀人罪而被枪毙。 追星追到动枪杀人,可见孟小冬的魅力有多大。 幸好孟小冬嫁给周赫煊做姨太太的事情,还没有彻底曝光,不然李志刚估计已经带着枪来找周赫煊麻烦了。 今天是孟小冬的复出专场,除了中间几场戏借机休息外,孟小冬足足唱了一个下午,戏迷们叫好叫得嗓子都哑了。当演出结束后,整个舞台上下到处是银元、珠宝等打赏物,后台更是堆了几十束鲜花。 费雯丽虽然听不懂,但还是被这些戏迷的疯狂给吓到。她在伦敦虽然受追捧,但在演戏的时候,也没见有人往台上疯狂扔钱啊。 突然间,费雯丽对京剧产生了浓厚兴趣,她跑去找孟小冬说:“孟小姐,我想跟你学戏!” “啊?”孟小冬一头雾水。 接下来一段时间,孟小冬在平津两地连唱32场,几乎场场爆满,名气比几年前更进一步。已经没人敢质疑“冬皇”这个名号了,因为实力摆在那里,甚至有很多人把孟小冬视为“须生第一人”。 《中国戏曲史》里面就有记载:“(孟小冬)自拜(余)叔岩,则每日必至余家用工,寒暑无间……是余派唯一得到衣钵真传的人……假若余派的东西是真正研究院的玩艺,孟小冬倒真是一位唯一够资格的研究生。” “余派唯一得到衣钵真传的人”,这个评价不可谓不高。 放在武侠小说里,孟小冬大概相当于带艺拜入武当派,在苦修数年后,成为武当首席弟子兼未来掌门人。 自此之后,孟小冬的名气在华北地区直逼梅兰芳,并渐渐流传到南方地区。以至于有上海的土豪过生日,专门发电报到天津,重金邀请孟小冬去上海唱堂会——出场费500大洋,包食宿路费,另外还有打赏。 孟小冬爆红的同时,张学良再次被民众唾骂。因为长城防线接连失守,日军不断攻入热河,张学良再次成为民族罪人,到处都是让他滚蛋下野的声音。 当热河全省沦陷之时,就是张学良引咎下野之日。 其实张学良这次是真背锅了,热河失守的责任并不全在他身上。 热河省属于汤玉麟的地盘,自从东三省沦陷以后,汤玉麟就不再听张学良的指挥。当张学良和宋子文前往热河督战时,汤玉麟闻讯大骂道:“小六子是不是勾结宋子文,要来打我的主意!” 做为老牌奉系军阀,日军都大举逼近了,汤玉麟首先想的却是保存实力,对张学良和张作相的作战命令各种阳奉阴违,结果导致热河的防御体系漏洞百出。 当面临日军的飞机坦克时,汤玉麟手下的崔兴武部率先投降,“开鲁”一线的防御破开大洞。紧接着万福麟负责防守的“凌源”一线闻风而逃,朝阳地区随即跟着失守。 三条阵线的同时溃败,致使日军如入无人之境。 张学良倒是想撸起袖子打一场血战,可手下军阀不听他指挥,徒呼奈何? 热河之役的主帅张作相也表现糟糕,眼看着几条战线失守,他想的不是如何补救,居然扔下部队坐汽车跑路了。而汤玉麟看到主帅都特么跑了,自己还打个屁啊,于是也带着部队撤退。 反倒是土匪出身的孙殿英表现英勇,率部与日军血战七天七夜。可惜这位摸金校尉后来投靠日本,做了汉奸,否则他也算抗日爱国将领了。 526【文物南迁】 一月上旬和中旬,前后相差不到七天,婉容、廖雅泉先后顺利生产,而且她们生的都是儿子。 周赫煊这次没有劳烦国学大师们帮忙,他自己翻着《楚辞》给儿子取了名字。次子叫“硕明”,意为“天光大亮”;三子叫“扬舲”,意为“扬帆前进”。 如今长城抗战正打得艰苦,周赫煊给儿子们取的名字,都是对中国未来的美好祝愿。希望中国早日迎来朗朗乾坤,今后更是一帆风顺,重新屹立在世界列强之林。 今年的一月真是多事之秋。 3号,山海关被日军攻破。 4号,德国首都爆发十万人反纳粹游行。 5号,前美国总统柯立芝去世。 7号,共党的临时中央从上海被迫迁到瑞金。 10号,日本陆军部追加满洲方面3000多万元预算。同一天,共党公开阐明抗日救国的主张。 15号,美国政府通告诸国,不承认伪满洲国的合法地位。 22号,常凯申亲自到南昌指挥“剿匪”。 30号,希特勒正式上台出任德国总理,德意志第三帝国形成。 1月30号,也是中国民权保障同盟北平分会,正式成立的日子。周赫煊提前一天出发,准备当晚住在清华大学的工字厅,翌日直接跑去开会。 至于为啥不住北大宿舍? 当然是因为清华的住宿条件更好啊,北大那边的教师宿舍连三流旅馆都不如。 来到清华以后,周赫煊本来打算找王国维、李济等人叙旧唠嗑,结果他们全都不在学校,听说已经在故宫住了大半个月。 故宫的首批文物要南迁了! 周赫煊连忙跑去看热闹,只见太和殿前堆满了木箱。南京国民政府前农矿部长、前教育部长、现任故宫博物馆馆长易培基,正在亲自指挥文物装箱,马衡、王国维、李济等人则在做技术方面的指导。 “寅村兄,情况还顺利吧?”周赫煊上前问道。 易培基心焦火燎地说:“忙活了半年之久,只整理出2千多箱文物,时不我待啊!” 故宫文物的南迁计划,早在九一八事变爆发时就提出了,主导者就是眼前的易培基。他深知民国政府是什么尿性,害怕日本占领北平后会劫掠文物,因此迫不及待的想要把故宫南迁。 去年日本攻打上海的时候,北平政务委员们开会,提出拍卖文物以购买500架飞机的决议。易培基、马衡等人四处奔走,最终在张学良的支持下,平息了拍卖文物的风波。 整个故宫文物南迁计划,也是在张学良的别墅里制定的。张学良虽然丧权辱国丢失了东北,但在保护文物上面出力颇大,没有张学良的支持,故宫文物很可能遭到灭顶之灾。 搬迁文物的难度非常大,第一批(2千多箱)南迁的故宫文物,光是打包就用了半年之久。 即便是马衡、李济、王国维等专业人士,对于大规模的文物搬迁也毫无经验。他们召集古玩行家们群策群力,研究尝试出最稳妥的方法,每箱文物至少有草纸、棉花、稻草和木箱四层防御,保证不论发生翻车、进水等各种情况都不会受损失。 难度更大的是,如何保证文物经过长途跋涉不丢失! 易培基对此做了非常严格的布置,文物南迁之前,每一件都进行了清点、核对、编号、造册,由专家、公务员和领导组成负责组,按照文物门类进行分类,记录人、审核人、唱票人、监理人都要签字,每个箱子也有单独编号。只要丢失其中一箱或一件文物,都能准确的找到责任人。 前后五批珍贵文物南迁,兵分三路,历史14年光阴,跨越两万里,途中还要躲避战火。竟无一损毁和遗失,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护送文物的人们,把文物看得比命还重要。 他们风餐露宿、翻山越岭,宁肯自己死在途中,也坚决不丢下一件文物。 中国人真的很奇特,平时各种劣根性,关键时刻却又能爆发出无比崇高的人格。在故宫文物的转移途中,沿途军队知道了会自发护送,而不是拿着枪炮来抢劫。路过一个地方,当地百姓也会自发帮忙,不管是富商还是农民,都积极伸出援助之手。 比如一批文物运到乐山,需要存放在当地的祠堂。几个村子的族人二话不说,不仅把祠堂给腾出来,还主动帮忙招募工人、寻找船只、洽谈价格,似乎这是他们义不容辞的责任。 或许在国人的心目中,抢救战时文物就等于抢救中华文明,拥有着比生命还更崇高神圣的意义。 太和殿前,易培基再次清点了今天的装箱文物,登记造册并让众人签字后,他转身问周赫煊:“明诚,你看这偌大的北平城,日本人什么时候会打进来?” 周赫煊想了想说:“不出五年。” “那还好,五年足够转移文物了,”易培基松了口气,“就怕只给我五个月时间。” 易培基原本的打算,是将文物全部装箱后再转移。但半个多月前山海关告破,眼看着日本人就要长驱直入,易培基马上提前启动文物南迁计划,把已经装箱的2000千余箱文物搬走。 两人正说这话,突然来了个身穿长衫、戴着眼镜、须发花白的老头儿。老头儿气愤地看着装箱文物,怒骂道:“搬搬般,全都搬走。日本人还没打过来,你们这些投降派就想着逃跑了。都逃吧,等日本人占领了全中国,看你们能逃到哪里去!” 周赫煊一头雾水地问:“寅村兄,这位老先生是?” 易培基说道:“古物陈列所的所长周肇祥,不用理会他。” 周肇祥的身体非常瘦弱,长长的白胡子随风飘摇,似乎他这个人也随时会被风吹倒。他指着易培基的鼻子说:“姓易的,你是中华民族的千古罪人。这些文物运走简单,我看你怎么把它们聚拢,还没运到上海就已经被贪官污吏盗卖殆尽了!” 周赫煊上前问候道:“周老先生安好,鄙人周赫煊。” 周肇祥捋捋白胡子,点头说:“原来是周明诚当面,你是个明白人,就来评评理!如今国难当头,日本人都攻破山海关了,我们这个时候搬迁文物,这算什么?不是明摆着告诉老百姓,政府不敢打,这北平守不住吗?这些文物价值连城,一旦运走,哪里还能收得回来?” 听了这番话,周赫煊才知道周肇祥并非老顽固,而是有着自己的考虑。 确实,这个时候南迁故宫文物,等于向老百姓发出政府不敢抵抗的信号。而且数万件文物的搬迁风险非常大,如果周赫煊不是穿越者,他也不敢相信这些文物无一损毁遗失的奇迹。 周赫煊无法向这位老先生解释什么,他只能说:“我并非故宫博物院的人,所以不敢妄加评判,只希望易先生好好保护这些珍宝。” “哼,一丘之貉,一丘之貉啊!”周肇祥痛心疾首。 周赫煊连忙溜到旁边歇着,不想跟这个老头儿理论,生怕会气得对方直接吐血倒地。他找工作人员一问,才知道这半年来故宫整天争吵,主要负责人分为三派。馆长易培基主张把文物搬到上海,副馆长张继主张把文物搬到西安,周肇祥则坚决反对文物搬迁。 周赫煊突然想到易培基未来的遭遇,貌似就是因为文物搬迁而倒霉的。 张继在文物搬迁计划中败阵,感觉自己面子上抹不过,又觉得自己失去了对故宫博物院的掌控。于是他就来阴的了,居然造谣说易培基贪污倒卖文物。搞得易培基名声尽丧,财产被没收,在穷困潦倒中只活了几年就去世。 直到新中国成立以后,才有人为易培基洗去冤屈——易培基可是太祖读师范时的校长啊,可以说是太祖的老师,给他翻案是肯定的。 周赫煊突然觉得水好深,易培基也有自己的政治背景,只凭一个张继根本无法造谣诋毁他,更别说抄家没收易培基的私人财产。很有可能,就是易培基为了保护这些文物,得罪了太多的南京政府权贵,最后被人群起而攻、百口莫辩。 看看眼前顶着周肇祥唾骂,正全神贯注登记文物的易培基,周赫煊觉得自己应该帮他一把。 527【北平分会成立】 中国民权保障同盟,北平分会成立大会。 主席台上,胡适正在做着个人发言:“我们成立这个同盟,目的无非有两个。第一,帮助个人,第二,监督政府。如今国难当头,中央政府一不积极抗日,二不实行民主……” 周赫煊坐在台下沉默不语,这个轰轰烈烈的民权同盟,再过几个月就要被迫停止活动。因为总干事杨杏佛被暗杀,导致民权同盟失去了组织力和执行力,剩下的人都撑不起这么大的摊子。 所以说老蒋眼光狠辣呢,他如果暗杀孙夫人、鲁迅或者胡适,只会激起更大的反抗浪潮。但他偏偏杀了杨杏佛,等于斩断民权同盟的四肢,剩下的人根本不足为惧。 周赫煊也想过要救杨杏佛,但很无奈,根本救不了。 即便有周赫煊提醒,杨杏佛躲过了一次暗杀,还有第二次、第三次……这位杨先生太招摇了,不遗余力的到处援救共党,而且还有名望、有手段、有执行力,早就被常凯申视为不除不快的眼中钉。 中国民权保障同盟虽然刚刚成立,但声势非常浩大,其成员囊括了当今的左、中、右派。可能以前见面就要吵架的人,都不约而同的加入了民权同盟,这个组织顺利发展下去不可想象。 所以常凯申必须杀人,杀掉最关键的那个。 偏偏杨杏佛还不懂得保护自己,喜欢参加各种公开活动,根本就是国党特务的活靶子。 胡适发言完毕,会议主持人杨杏佛说:“下面有请周先生发言!” 周赫煊踱步走上主席台,看着下边近百位北平分会的成员,开口说道:“就在这个月初,日本人攻破了山海关,紧接着长城防线万分危急。一旦热河省被占领,整个华北平原将无险可守,日寇的铁蹄如入无人之境。现如今国难当头,中国的第一要务是抗日,不分党派、不分阶级、不分男女老幼,每个人都有守土抗战之责。我认为,我等成立中国民权保障同盟,应当呼吁、督促政府摒除政见之分,全体国民齐心协力、共御敌寇!兄弟阋于墙,而外御其侮,内战早就该停止了。蒋委员长那百万剿匪大军,如果能调到长城防线抗日,我想日寇是不可能轻松占领热河的。而现在呢,日寇都攻破了山海关,长城防线的将士正在艰苦抗战,蒋委员长却亲自到南昌指挥剿匪。何其不智也!实令亲者痛,仇者快!我去年到欧洲走了一遭,英法列强的国内反战情绪浓厚,他们的统治者实行绥靖政策,国联是不可能帮着中国说话的!面对日寇的铁蹄,我们只能团结一致、众志成城,再也不能把脆弱的国力用于内战,那只会让日寇看笑话,被诸国列强瞧不起……” 周赫煊的发言主要围绕着抗日,这是在场所有人的共识。至于其他话题,那只能引起争执,因为民权同盟的成分太复杂了。 历史上,民权同盟的分裂,正是源自于胡适被开除。 就像未来史学界所评价的那样,民权同盟内部有两种民权观,即孙夫人所代表的“革命的民权观”,以及胡适所代表的“买办资产阶级的民权观”。 胡适的“买办资产阶级的民权观”,其前提是承认现政权的合法性,并在此基础上进行民权保障运动。而孙夫人的“革命的民权观”,则不承认现政权的合法性,要求无条件释放所有的政(和谐)治犯。 民权的观念都不同,在进行民权保障运动时,自然要产生强烈的分歧。 “啪啪啪啪!” 周赫煊关于抗战的发言博得全场掌声,不管是哪一派,都认可他的抗战主张,这是所有爱国人士的共识。 但常凯申听了肯定不高兴,因为周赫煊在公开反对“攘外必先安内”的国策。 周赫煊才懒得管这些,他真的真的非常生气。日寇正在猛攻长城防线,而作为国家元首的常凯申,居然调集数十万大军,亲自跑去指挥所谓的“剿匪”行动。 张学良需要为热河省沦陷负责,但常凯申的责任更大! 至少张学良这次是真的想抗日,而常凯申只派了两支中央军过来帮忙,主力全特么在忙着进攻红区。 周赫煊现在终于彻底想明白,为什么有那么多仁人志士,会选择同情、帮助或直接投靠我党了。因为常凯申太让人失望,尽干些狗屁倒灶的事情,完全把国家和人民的利益视为儿戏。 几个主要人物发表讲话后,杨杏佛重申了中国民权保障同盟的宗旨——反对国党政府迫害,援助保护进步人士,争取结社、言论、出版、集会自由等民权,呼吁政府积极抗日。 接下来就是北平分会的领导人选举。 由于周赫煊坚决避辞主席之职,最终胡适被选为北平分会会长,李济为副会长,胡适、李济、周赫煊、成舍我、陈博生、蒋梦麟、马幼渔等九人为执行委员。 大会结束后,杨杏佛找到周赫煊、胡适和成舍我秘密谈话,他说:“我已经联系好张学良司令,经他同意,我们可以前往北平陆军监狱探望,了解关于北平政(和谐)治犯的基本状况,这也有利于北平分会今后工作的展开。” 胡适兴冲冲地说:“好啊,就我们几个过去看看。” 成舍我也附和道:“这是应有之举。” 周赫煊则诧异地看着杨杏佛,因为杨杏佛的这个举动太反常了。北平分会刚刚才成立,居然马上就跑去监狱探查,表现得实在过于焦急。 真相只有一个,杨杏佛早就跟孙夫人他们商量好了。这次去北平陆军监狱探查情况只是个幌子,他们的根本目的是要营救里面关押的共党,而胡适、成舍我都是被利用的工具,包括周赫煊也是。 孙夫人、杨杏佛他们,就是要利用周赫煊、胡适、成舍我的名气和影响力,为接下来营救共党造势,而且事先还不跟周赫煊他们讲明白。 胡适是那种比较天真的人,历史上他高高兴兴就去了,后来发现自己被人当猴耍,愤怒之下立即写信公开讽刺孙夫人,导致中国民权保障同盟内部分裂。 周赫煊倒无所谓,能救几个共党他非常乐意,被人利用就被人利用呗。见胡适和成舍我都已经表态,他也笑道:“好啊,我就跟几位去监狱走走。” 528【陆军监狱】 一路上胡适都很兴奋,似乎觉得自己成为了民主斗士。说他天真也好,说他懦弱也好,反正这个家伙是真心为民主。只不过他的民主,是“自由知识分子的民主”,跟左派人士的“革命的民主”南辕北辙。 所以两年前,胡适成为追求民主宪政的急先锋,被国党上海党部逼得远走海外避难。所以两个月后,他因为民权和民主的理念不合,不惜公开撒谎,从而跟上海那帮左派分子闹翻。 众人来到张学良在北平的私邸,还没进门,就有个穿着西服的青年走出来,举止沉稳地说:“几位先生好,我叫王卓然,是汉帅的秘书,今天由我负责带诸位去陆军监狱。” “卓然兄,好久不见啊!”周赫煊笑道。 王卓然笑了笑,点头道:“明诚兄,汉帅对你甚至想念,你以后可要多来走动走动。” “哈哈,再说吧。”周赫煊不置可否。 王卓然属于张学良的心腹中的心腹,张学良还没有掌兵以前,就已经跟王卓然成为了好朋友。这个人出身于辽宁的一个普通农民家庭,靠勤奋努力考入师范(因为师范免收学费),读书期间加入青年基督教会,正好认识同为基督徒的张学良。 周赫煊刚刚穿越那会儿,王卓然正在美国留学深造。张学良主政东北以后,王卓然正好回国,被聘为东北大学教授,并兼任张学良的参谋和张家子女的家庭教师。 周赫煊是在“九一八”事变爆发前,才认识王卓然的。 当时王卓然陪在张学良身边养病,而周赫煊则反复劝说张学良提前防备日本人。两人私底下聊了很多,王卓然对周赫煊的学识见解极为佩服,也算是同道的朋友吧。 张学良的秘书、副官团体,可称得上是爱国主义大本营,汇聚了当今各个派系的爱国者。这些爱国者的政治理念五花八门,但有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年轻,年龄基本都在20岁到35岁之间。 这些张学良的秘书和副官,有些是我党叛徒,有些是我党今后的重要人物,还有许多青年党、国社党和民主人士。 比如眼前这个王卓然,就是未来“九三学社”的发起者之一。他此刻的身份是张学良的外交秘书,但真正的职务,却是“东北民众抗日救国会”的执行主任委员,负责组织领导东北的民间抗日活动。 张学良这次真的很有意思,居然派一个同情共党的爱国者,担任中国民权保障同盟的接待任务。这等于在说,你们想干啥就看着办吧,我不支持,也不反对,能不能救出监狱里的共党,就看你们自己的本事了。 杨杏佛见状喜道:“原来明诚和王秘书是老朋友,那大家都是自己人啊!” 王卓然的口风很稳,面色沉稳道:“我现在就带诸位,去北平陆军监狱探视吧。” 众人在王卓然的陪同下,来到北平东城的炮局胡同21号,这就是北平陆军监狱的所在地。此刻是关押政(和谐)治犯的所在,比如著名抗日爱国将领吉鸿昌,明年就要被关押在这里,并被常凯申下令枪毙。吉鸿昌临死前用树枝在雪地写下绝命诗:“恨不抗日死,留作今日羞。国破尚如此,我何惜此头。” 而到了全面抗战时期,这个地方又成为日军的集中营,有着“中国的奥斯维辛”之称,每天都要从监狱里运走无数中国军民的尸体。 在进监狱以前,王卓然提醒道:“这里有很多蒋委员长的亲信,诸位不要肆意妄为,否则汉帅也做不了主。” 周赫煊点头表示理解,常凯申通过设置党部,已经把触角延伸到全国。北平虽然是张学良的地盘,但张学良采取积极配合态度,国党的势力发展非常迅速。 王卓然拿出一封张学良亲笔签名的令函,跑去卫兵那里登记后,才把周赫煊他们带进去。 众人并没有获得进入监牢的允许,而是被安排在一件接待室。 很快有狱卒带来个囚犯,朝王卓然敬礼道:“王秘书,犯人已经带到!” “有劳兄弟了。”王卓然点头微笑。 等那狱卒离开,王卓然才指着犯人说:“这位就是刘质文,你们有什么想问的,就直接问他吧。” 刘质文是一半年以前,被叛徒出卖而遭抓捕的。他浑身上下似乎看不出什么外伤,只不过精神有些憔悴,惨淡笑道:“可把诸位先生盼来了。” 胡适迫不及待地开口:“你们在监狱状况如……” “且慢,”杨杏佛眼睛瞟了一下门口,提醒道,“用英语说。” 刘质文立即用流利的英语回答:“都还好,就是时不时要吃一顿大餐。” 胡适完全没听出弦外之音,笑道:“现在的监狱伙食很好啊,还可以吃大餐。” 刘质文愤愤地说:“大餐做得还有讲究呢。比如用针尖刺指甲,比如用猪毛刷尿(和谐)道。我本人吃得最多的菜品叫‘鸭儿泅水’,就是用细绳子反扎双臂,整个人凌空悬挂。这是辅菜,主菜是‘竹笋炒肉’,被吊起来以后,用细竹条打背花。经验老道的厨师,打出来的图案最为丰富……” “别说了!” 杨杏佛听得义愤填膺,怒道:“此事必须告知公众,如今中国乃文明社会,怎么还有这样的严刑峻法!” 周赫煊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话,做为穿越者,他对国党狱卒的手段太清楚了,新中国已经宣传了几十年。 至于眼前这个刘质文,明显是地下党的化名,他的真名叫刘尊祺,后来成为我党非常有名的外宣人员。除了刘尊祺以外,此刻北平陆军监狱里还关着许多地下党,其中甚至包括建国后的院部级大佬。 周赫煊好奇地朝王卓然看去,只见这个张学良的秘书,正微笑着聆听刘质文诉苦,根本不怕监狱里的丑事曝光出去。 恐怕,张学良也有放人的打算啊,专门派个王卓然来顺水推舟。 周赫煊不知道的是,历史上这个化名“刘质文”的地下党,就是王卓然做主放出去的。并且王卓然还通过“刘质文”,认识了许多地下党,不但悄悄地暗中照顾帮忙,甚至还“不小心”向地下党泄露了消息。 天下无人不通共啊! 529【少帅下野】 从北平陆军监狱出来,成舍我说:“我觉得应该通过报纸来呼吁,避免这种不人道的事情继续发生。” “是应该好好呼吁一下,督促政府改善囚犯的境遇。”胡适点头附和,他到现在都没意识到,自己是被左派人士当枪使了。 杨杏佛一脸肃穆地说:“我会安排的,希望三位先生多多配合。” “一定,一定!”众人应声同意。 胡适和成舍我都住在北平,各自叫来黄包车回家去了。 周赫煊则跟着杨杏佛去了旅店,半路上周赫煊低声道:“宏甫兄,你们是准备玩一场大阵仗吧?” 杨杏佛一愣,随即有些尴尬地笑道:“明诚慧眼如炬,果然逃不过你的法眼。我准备借你和胡适之、成舍我的影响力,登报号召中央政府释放所有政(和谐)治犯。因为怕走漏风声,所以没有事先告知,还请明诚兄海涵。” 周赫煊摇头苦笑:“我倒无所谓,恐怕胡适知道后会暴跳如雷。” “先斩后奏,只能这样了,”杨杏佛说,“我跟胡适之是多年好友,以他的脾气,肯定不同意我们的做法。” 周赫煊提醒道:“此事不管成与不成,宏甫兄你都万分危险。我希望你能去海外避避风头,过个一年半载再回国,否则老蒋肯定要对你下手。” 杨杏佛一口拒绝:“明诚兄,多谢你的好意。但此时正值国难当头之际,民权同盟又是新创,正需要我从中联络奔走。我若一走,民权同盟的诸多事务都要停顿下来,我岂能因一己之私而置国家人民利益不顾?” “可你要是遭到当局毒手,民权同盟一样完蛋啊!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宏甫兄请三思。”周赫煊继续劝道。 “不用再劝了,我意已决。”杨杏佛摆手说。 “唉!”周赫煊只能一声长叹。 老蒋铁了心要杀的人,除非逃到国外或军阀地盘,否则哪有幸免的可能? 躲到租界都没屁用,历史上的杨杏佛,就是在上海法租界被暗杀的,而且是戴笠亲自策划布置。 杨杏佛见周赫煊那副悲切的样子,反而笑着安慰道:“明诚兄,生死自有天命,只要死得其所即可,切莫做女儿态。再说了,老蒋还不一定敢杀我呢,好歹我杨铨也曾是中山先生的秘书。” 周赫煊苦笑着说:“那我就不再多嘴了,走,咱们找志摩喝酒去了!” 徐志摩的交游非常广阔,不管是军阀、政客、学者、企业家……似乎他都有认识的朋友。比如杨杏佛就是徐志摩的挚友,历史上,徐志摩空难逝世前留下的最后笔墨,都是写给杨杏佛的便条,被视为“徐志摩致友人绝笔”。 两人结伴来到北大附近的街道,徐志摩现在就住那儿,他已经从胡适家里搬出来了。 这是一栋三层高的小楼,杂居着十几户租客。徐志摩虽然日子过得紧巴巴,但还是租下了三间房,一间书房、一间卧室、一间会客厅。 “志摩,喝酒去也!”杨杏佛敲门高喊。 徐志摩开门一看,顿时喜道:“宏甫,明诚,你们怎么结伴来了?” 周赫煊抓着他袖子就往外拉:“快把门锁了,一起喝酒。” “你们稍等,我去拿钥匙。”徐志摩欣喜地跑回房间。 三人在附近找了家小餐馆,点了几样家常小菜,便喝酒闲聊起来。 周赫煊顺口问道:“你跟小曼还好吧?” 徐志摩勉强笑道:“她还是不答应来北平生活,我只有每个月回去两三趟。唉,等把这个学期教完,我打算辞职回上海,毕竟夫妻之间不好长久分居。” “当断就断吧。”周赫煊劝道,他这次回国,在上海时可是听到关于陆小曼许多不好的传言。 徐志摩笑笑不说话,他已经被陆小曼套牢了,实在无法做出离婚的决定。 周赫煊也不好再劝,转而说起长城抗战。杨杏佛对此义愤填膺,大骂常凯申不分轻重,居然对日寇的大举进攻不管不顾。 顺便一提,此时常凯申正在全力“剿匪”,一个兵都没有派来北边帮忙。直到日寇都占领了热河的省会常德,碍于全国喧嚣的舆论,常凯申才调了三个师去长城抗日,其中一个师还是中原大战前整合杂牌部队而成,虽然编制最齐整,但武器装备却比较落后。 杨杏佛骂了一通,再喝下几杯酒,便开始有些上头了。不过他自制力很好,到了微醉状态坚决不肯再饮,直说明天还有正事要办。 杨杏佛的正事是什么? 当然是跟中央政府唱对台戏,而且动作非常快。 隔日,一封揭露监狱黑幕的英文信件,就在报纸上被披露,甚至作为民权同盟的宣传资料广为散发。 这封信,多半是那天探视监狱时,地下党偷偷塞给杨杏佛的。也不知他们用了什么方法,周赫煊当时居然没有发现,或许是最后握手时给的吧。 在孙夫人、鲁迅等人的刻意推动下,整个左联和许多媒体都帮忙宣传,甚至捅到了世界各国的报纸上,一时间闹得舆论哗然。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胡适还是从报纸上得知此事,然后立刻给杨杏佛打电话,把这位老朋友大骂一通。他仔细回想整个事件的经过,立即明白自己被坑了——北平分会成立当天就去监狱探视,第二天披露监狱黑幕的英文信就被公开,说不是事先策划好的,谁信啊? 胡适感到最愤怒的,是他根本不知道有什么英文信,从头到尾都被蒙在鼓里。而杨杏佛等人,还在宣传的时候用了他胡适的名号,口口声声说胡适是监狱黑幕的见证者。 老子真是大傻瓜! 胡适觉得自己的智商被侮辱了。 天可怜见,他探视监狱的当天,就给王卓然提了建议,要求改善犯人的生活条件。王卓然还给他回了信,说已经告之张学良商办,希望他的建议能够全部实现。 可结果呢,仅仅三天后,他就收到孙夫人的秘书史沫特莱的快信,还附带有一份《北平军分会反省院政(和谐)治犯控诉书》,并要求立即无条件释放一切政(和谐)治犯。 胡适愤怒之下,立即给蔡元培和林语堂写信,坚决撇清一切关系。说他没看到犯人被虐待,还有人冒充他写了一封控诉信,那封信也是伪造的。 紧接着,胡适又给报社写信,坚决否认监狱里的犯人被虐待,说那封揭露黑幕的英文信也是伪造的。 这还不算完,胡适干脆又写了一篇文章登报,在诉说自己的民权理念后,又称民权同盟被一二人所操控利用。那“一二人”实际上暗指孙夫人和杨杏佛,这个就闹得有限过分了,相当于跟上海那边划清政治界限。 于是乎,民权同盟总部那边召集开会,投票讨论是否要开除胡适。 搞得轰轰烈烈的“中国民权保障同盟”,成立才一两个月,现在就已经成为大笑话。国党都还没亲自动手呢,组织内部就已经自行分裂,一大批偏右的民主人士都打算退出同盟。 直至3月7日,热河被日本人全部占领,全国人民义愤填膺,一致谴责常凯申和张学良的丧权辱国。 张学良这次铁了心要抗日,但却得到如此结果,他也感到心灰意冷了。面对糟糕的舆论和局势,张学良在热河沦陷的当天就致电中央,表示引咎辞职,随后通电下野。 当然,下野是假的。 军队仍旧掌控在张学良的心腹手中,等他跑去欧洲旅游一趟回来,一切都是照旧。 由于张学良突然下野走人,北平政局还是混乱了几天。王卓然趁机乱中行事,把几个监狱里的地下党给放出来,居然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 530【敌后抗战】 (嗯,又被删了三章,大家将就着看吧。有些东西确实太过敏感了,本来还想继续写东北军的情况,但貌似以后不能再提了。这章算是东北敌后抗日的收尾吧,有始有终。 顺便,老王已经在医院打了三天吊瓶,提醒各位朋友注意保暖,夏秋交替时节容易感冒。 今天心情和身体都不好,没有第二更了,大家明天再等吧。) 1932年与1933年的冬春之交,对沦陷的东三省人民来说,日子过得格外漫长。 自“九一八”以后,东北冒出无数的民间抗日组织,名称五花八门,有救国军、自卫军、义勇军、红枪会、大刀会等等。经过关东军的层层围剿,马占山、李杜、王德林、唐聚五等人领导的大股义勇军几乎都没打散,但小股的民间抗日团体却越来越多。 只在辽宁省内,就有大概10万规模的义勇军。其中邓铁梅的部队最多,人数超过1万,其余的团体大都在500到3000人之间。 这些小股抗日部队闻风而动,专门进攻落单的关东军和伪军。虽然打一仗可能只能歼敌几人或十几人,但却搞得关东军焦头烂额,就好像有一只只蚊子在身边乱飞。 就在关东军进攻热河的时候,为了稳定后方,关东军司令官武藤信义亲自部署了第一次“大讨伐”,对辽宁三角地带展开围剿。同时又命令伪军,对讨伐地区进行“宣抚”工作。 所谓“宣抚”,实际上就是收缴民间武器,对东北群众散发“亲善”传单,对潜在的“不良分子”进行镇压和抓捕。 伪军虽然打仗不行,“宣抚”工作却格外卖力。经常几百人进村洗劫,稍微遇到村民反抗,就以“不良分子”的名义杀害,所到之处犹如蝗虫过境。 所以这个冬春之交,东北沦陷区的人民过得很糟糕。他们最大的敌人不是关东军,而是助纣为虐的伪军,许多老实巴交的农民,在失去亲人后纷纷加入义勇军团体。 当热河省会承德被日军占领,张学良宣布下野的时候,侯忠国(侯七)正踩着还未融化的冰雪,带队连夜杀向密云一带。 侯忠国去年的抗日游击打得有声有色,手下有上百个精通“七人背”制造技术的师生,导致他的攻击火力非常凶猛,经常靠打埋伏击溃关东军和伪军部队。 最辉煌的时候,侯忠国的势力扩充到2万余规模,结果成为关东军的重点攻击目标。 就如同周赫煊担忧的那样,侯忠国的队伍里混进了内奸。一个自称邓拓海的警察,带着足足3000多人来投靠,由于表现英勇,受到侯忠国的信赖,很快就坐上了团体的第二把交椅。 然后就是内斗了,邓拓海将侯忠国的藏身地透露给关东军,并在作战之时堵死侯忠国的撤退路线。 侯忠国在亲信的保护下浴血突围,只带了1000多人艰险脱困。本来2万余规模的抗日团体分崩离析,分裂成三股小团体朝多个方向转进。 除了侯忠国的1000余部队外,另有冯庸大学的老师张春和,带着2000号人前往南满线继续抗日,跟盘踞在那里的邓铁梅部左右呼应。还有一个叫陈玉的警察,带着1000多号人钻进了辽中地区的老林子里。 “七哥,生火吧,兄弟们快扛不住了,”周玉良走过来说,“这林子里人迹罕至,日本鬼子不容易发现。” 侯忠国看了一眼身边的兄弟,一个个冷得直哆嗦,他咬牙道:“互相抱团取暖,撑下去,冻伤了的就找附近老乡寄宿。坚决不能生火,鬼子最近的‘讨伐’很凶猛。” “唉!”周玉良无声叹息,只希望今晚不要冻死人。他以前是盘山县统计局的科长,读过大学,去年夏天加入侯忠国的队伍,如今相当于这个团体的后勤总管。 侯忠国问道:“吃的还能撑多久?” 周玉良说:“省着点吃,大概还能撑两天。” 侯忠国低声嘀咕道:“得干一票买卖了。”他突然命令,“都起来赶路,一直往西北前进,接近密云应该会轻松许多!” 周玉良欲言又止,他觉得留在辽宁打游击就好,可侯忠国偏要去支援长城抗战。 不过确实如侯忠国所言,到密云那边会轻松很多,因为关东军这次“讨伐”的重点是安奉、南满两线。 邓铁梅创建的东北民众自卫军多达一万余人,活跃在安奉、南满两条铁路之间,犹豫一把尖刀插进敌人心脏。这支抗日部队不但威胁着沈阳,而且还经常破坏铁路交通,给进攻热河的关东军造成了很大的后勤烦恼。 如今数千规模的关东军,带着数万日伪军,正在疯狂的围剿邓铁梅。可是邓铁梅狡猾得像只老狐狸,日军的大股部队根本逮不着,反而被他零星歼灭掉数量众多的伪军。 即便是正牌的关东军,在面对邓铁梅时也损失惨重,精锐日军至少死了近500人。 正式由于邓铁梅拖住了关东军“讨伐”主力,侯忠国才有机会带着部队,向西北横插杀向密云地区。那边长城抗战正打得火热,侯忠国当然不敢跟日军硬碰硬,只想到那里去骚扰日军后勤,为长城抗战的兄弟们贡献力量。 当初浴血突围时,侯忠国身边只剩下1000多人。但经过几个月的发展,实力再次暴涨到5000人左右,而且一个个都是作战经验丰富的“老兵”,他相信可以给日军造成极大困扰。 可惜,跟着侯忠国一起出关抗日的冯庸大学师生们,如今只剩下18人在身边。至于其他的,要么已经牺牲,要么跟他走散,也不知活下来的还剩多少。 又是两天的行军,侯忠国终于接近密云。好在开春气候变暖,冻伤情况不严重,唯一糟糕的是粮食差不多吃完了。 “司令!” 侯忠国的副官带人过来,欣喜地说:“我们从老乡那里得到消息,明天有伪军要来前面的村子征粮。” 侯忠国精神一震,立即起身道:“走,跟我去看看地形!” 伪军,一向是侯忠国最喜欢的攻击目标。这些家伙战斗力很差,但对待老百姓却格外凶残,特别是最近两个月,打着“宣抚”旗号抢劫农民的伪军层出不穷。 …… 上午九点,暖暖的阳光照在冰雪大地。 赵四坐在颠簸的骡车上,屁股下面是厚厚的“中日亲善传单”。他的任务是到周边的村落宣扬“和平”,顺便抓捕潜在“不良分子”,最后再征粮运往县城的日军后勤站。 “四爷,前面就是郭家沟了。”狗腿子跑过来献殷勤。 赵四挪了挪屁股,捧起那一沓亲善传单,说道:“太君交代下来的任务,必须首先完成。李二,等进村以后,把这些传单都发下去,记住要每个村民人手一份。” “好嘞,好嘞!四爷你就放心吧。”狗腿子讨好地说。 赵四张嘴打了哈欠,再伸伸懒腰,被这温暖的日头一照,他最想做的就是好好的睡上个大觉。 “砰!” “砰!” 突然间枪声响起,吓得赵四猛地从骡车上窜起,一颗子弹擦着他的耳朵飞过。 赵四瞬间就吓尿了,连跪带爬地翻下骡车,双手抱头趴在地上躲避。他的伪军部队同样慌作一团,因为这边抗日队伍很少见,遇到突发情况根本不知该如何处理。 慌了好一阵,赵四才想起自己是领头的,他拔出腰间的盒子炮,探头高喊:“不要乱,不要乱,给我开枪打回去!” “杀!” 只见左边山坡上冲下来上千义勇军,有些拿着枪,有些干脆拿着大刀长矛,不要命地往下方的伪军冲击。 伪军这边只有上百号人,零星的胡乱开了几枪,就吓得直接溃退了。 “跑啊!”有人扔下枪掉头就溜。 “不许退,不许退!” 赵四大声喊着,想要整顿部队反击,但他自己都飞快地后撤。 一百多个伪军瞬间成为无头苍蝇,就在此时,他们来时的方向突然又是杀声震天,连退路也被义勇军截断了。 赵四见状立即丢枪退敌,举双头投降道:“爷爷,爷爷们,别打了!” 侯忠国来到战场时,上百伪军已经跪了满地,他吐口水道:“呸,孬种!老子的手榴弹都还没来得及用。” 赵四痛哭流涕:“好汉饶命,好汉饶命,我也是不得已啊。日本鬼子逼着我给他们卖命,不然就要杀我全家啊,求求您高抬贵手,就绕小的一命吧!” “你就是这支部队的汉奸头头?”侯忠国残忍一笑,他自有土匪作风,大喊道,“你们这些汉奸都听着,想活命的都过来,把当官的都是杀掉。这特妈叫投名状,谁敢不动手,老子全部枪毙!” 赵四瞬间瘫软在地,而伪军们在短暂沉默后,突然疯狂地冲向赵四和他的狗腿子。 侯忠国满意地笑道:“给我打扫战场,再去村里买点粮食,马上撤离!” 半个小时后,已经打扫完战场的侯忠国正准备闪人,突然听到有人高喊:“前面的是那支兄弟部队?咱是东北抗日义勇军骑兵第二师!” “黄处长的部队?” 侯忠国脸上顿时露出喜色,连忙把对方喊过来说:“老子是侯七,跟你们黄司令是老朋友,快带我去见他!” 对方也高兴道:“你就是威震三山的侯七爷?真是太好了!” 黄显声,原为辽宁警务处长兼沈阳公安局长,正是他打响了东北抗日义勇军的第一枪,还杀死了已经投敌做汉奸的张学成(张学良的堂兄弟)。 去年日军攻打锦州的时候,黄显声在敌后给了关东军很大压力。关东军派出第20师团的骑兵联队,要用这支“攻无不克”的骑兵联队一举荡平义勇军。 结果黄显声提前埋伏,一举歼灭60多个日本骑兵,还杀死了一个中佐,关东军认为这“实为满洲事变以来最大的悲惨事件”。 日军为了报复,出动步兵、炮兵、骑兵、装甲兵和飞行队,对黄显声进行连续不断的讨伐。而黄显声把辽西的各路义勇军合编成东北民众抗日义勇军,总共六万余人,坚持抗战一年多,如今差不多快被打散了。 两支抗日部队很快汇合,侯忠国冲上去就捶了黄显声一拳,笑道:“老黄,两年不见,你小子名气越来越大了啊!” “你镇三山侯七爷也不错嘛,”黄显声笑问,“怎么不在辽中抗战,跑到这边来了?” “那你呢?”侯忠国问。 黄显声正色道:“我要去白马关抗日。” 侯忠国惊道:“你要去长城,跟日本人正面对抗?” 黄显声点头说:“是啊,一起去吧。” 侯忠国连连摇头:“不行,不行,我是来打游击的,专门破坏鬼子的后勤路线。” 黄显声也不强求,他笑道:“那咱们以后多多合作,我可是听说,你的投弹手部队很强啊。” “你去长城那边,如果实在打不过就回来吧,”侯忠国道,“周先生说,咱们还是要以游击为主,暂时不要跟日本人正面对抗。” “总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正面战场也需要人啊。”黄显声感叹道。 两人寒暄一阵,又一起吃了顿饭,便各自分道扬镳。 黄显声前往长城白马关抗战,而侯忠国留在关外打游击。只是他们谁都没想到,两个月后,他们的部队就要合流,并最终成为共党的队伍。 原因很简单,黄显声率部和日军作战时,居然受到国党205师的监督胁迫,各种拖后腿坏事。 黄显声气愤之下就投靠了共党,并在骑二师组建党支部。 而侯忠国的部队由于在长城外各种骚扰日军后勤,关东军愤怒之下派了三个联队来剿杀,还配合着骑兵队和飞行队。侯忠国手下的五千余人遭到毁灭性打击,最后只逃出几百骨干力量,被出关抗日的黄显声给收编。 侯忠国的队伍虽然散了,但分裂出去的另外两支队伍,却一直坚韧地生存下来。后来全部加入了东北抗联,他们掌握的“七人背”技术也在迅速传播,冯庸大学幸存的抗日师生,成为各个抗日敌后团体的技术骨干力量。 中国人,一直站抗战,即便正面战场一溃再溃。 531【松花江上】 北平,火车站。 长城战事正如火如荼的进行着,日军已经占领承德,山海关的大门紧紧关闭。 一波又一波的流亡群众,朝着北平涌来。这些人当中,许多来自热河,也有许多来自辽宁,甚至是更远的吉林、黑龙江。他们不愿在日寇的铁蹄下求活,步步东逃,最终都汇聚在北平城外。 “咚咚咚咚!” 锣鼓声突然响起,一个中年男人举着铁皮喇叭大喊:“东北的同胞们,父老乡亲们,我们是东北民众抗日救国会的。有什么困难,可以找我们寻求帮助,我代表全国四万万同胞,保证你们有饭吃,有水喝,有衣穿……” 中年男人的身后,堆放着数不清的旧衣服,还有几口正在煮粥的大锅。这些衣服属于捐献品,原主人来自于全国各地,都是“东北民众抗日救国会”募捐来的。 “大家排好队,先来喝一碗热粥。至于找住处,找工作,我们会尽量帮忙。都排好队……”救国会的志愿者大声高喊着维持秩序。 这些用于救济东北流亡群众的钱粮物资,那是非常充足的。张学良下野的时候,就顺手捐了10万大洋,于凤至个人也捐了三万。还有来自民间的捐款,抗日救国会每天都能收到无数捐献物资。 这些钱物,有些悄悄运到东北,去支援那边的民间抗日武装。剩下的大部分,都用来安置东北流亡群众,甚至还建立起多所东北流亡学堂。 21岁的端木蕻良,跟同学们一起拿着传单,见到年轻的流亡群众就发放:“我们是‘东北流亡学生抗日救国会’的,欢迎广大青年加入。中国人要团结起来,一致抗日,把小日本鬼子赶回老家!” 如今滞留在北平的东北籍学生,以及逃难过来的流亡东北学生,加起来超过万人之多,并且数量还在不断增加。 这些学生必须妥善安置,而且各方面都在抢人。 东北大学、冯庸大学先后在北平复校,东北交通大学集体并入东北大学,随后张学良又开办了东北学院和东北难民子弟中学。这是奉系方面的工作。 国党则在北平设立了行知中学、念一中学和国立中山中学,大量吸收流亡学生。 至于共党的工作则更加深入,积极与东北民众抗日救国会展开合作,并公开组建东北流亡学生抗日救国会,试图取得东北流亡学生群体的领导权。 端木蕻良虽然才21岁,去年刚考入清华大学,但他已经是北方左联的正式成员了。这半年来,他利用课余时间到处宣传党的思想,已经吸引了十多个东北学生向左联靠拢。 “同学,听你口音是辽宁的?”一个流亡学生问道。 端木蕻良说:“我昌图的,你呢?” 那学生说:“我辽阳的,叫高天琦。听说东北大学复校了,地址在哪儿?” 端木蕻良觉得自己有了新业务,连忙说:“跟我来吧,我带你过去!” “那太好了,谢谢你啊。”高天琦顿时高兴起来。 端木蕻良的同伴也召集了几个学生,大家汇拢在一起,提包扛箱地走进北平城内。 “辽宁的情况如何?”端木蕻良帮高天琦背着一个包袱,顺口打听道。 高天琦一脸懊丧:“说起来就气人。小日本鬼子到处讨伐义勇军,伪军狗仗人势的鱼肉乡里。听说黑龙江那边的老乡更惨,许多同胞被小日本抓去修建工事,每天不知要累死多少人。‘九一八’以后,我就加入了抗日义勇军,前后加入了三支队伍,结果都被日本鬼子打散伙了。这不没办法吗?只好入关来北平继续读书。” “是啊,如今这世道,有志青年都是一腔热血,却又报国无门。”端木蕻良以前在南开中学读书,由于积极宣传抗日,结果被学校开除了。他气愤之下就跑去参军,结果发现军队里同样乌烟瘴气,于是退伍考进了清华大学。 端木蕻良不断地套近乎拉家常,准备把高天琦拉来靠拢党组织。 两人正说着话,突然听到路边的广播传来歌声: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那里有森林煤矿, 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那里有我的同胞, 还有那衰老的爹娘。 九一八,九一八, 从那个悲惨的时候! 九一八,九一八! 从那个悲惨的时候, 脱离了我的家乡, 抛弃那无尽的宝藏, 流浪!流浪! 整日价在关内,流浪! 哪年,哪月, 才能够回到我那可爱的故乡? 哪年,哪月, 才能够收回那无尽的宝藏? 爹娘啊,爹娘啊, 什么时候, 才能欢聚一堂?” 十多个东北籍的学生,突然全部停下脚步,愣愣地望着那个发声的路边广播。 端木蕻良的胸膛仿佛被利剑斩开,抑聚多时的满腔悲愤,都被那哀怨的歌声给引出来。 端木蕻良只是个笔名,他本姓曹,出生在辽宁一个富农家庭。曾祖父在科尔沁草原购置了100多亩土地,父亲崇尚教育,毅然卖掉80亩土地,把端木蕻良和二哥送到天津读书。 如今,二哥已经成为大学老师,端木蕻良自己也就读于清华。但他们在辽宁的老家,却早已家道中落,端木蕻良已经三年多没见到父母了。 爹娘啊,爹娘啊,什么时候,才能欢聚一堂? 端木蕻良突然间泪流满面,因为那首歌唱出了他的心声,触动了灵魂深处最柔弱的地方。 他身边的东北学生们,一个个眼睛都变红了,太多的悲惨遭遇,此刻都与那歌声产生共鸣,听得人心如刀绞。 过往的许多路人,亦纷纷驻足聆听,感受着歌声里的肝肠寸断。 “呜呜呜呜!娘啊,你死得好惨啊!呜呜呜……” 街道上,一个东北汉子嚎啕大哭,就像个无助的孩童。哭罢,他突然站起来嘶吼道:“老子要参军,老子要跟小日本拼了!” 端木蕻良看了看那东北汉子,偷偷抹掉眼泪,拍拍身边高天琦的肩膀说:“兄弟,咱们迟早有报仇的那天!” 高天琦眼睛发酸,哽咽道:“是啊,要报仇,要杀回东北去。” 《松花江上》的歌声,在天津和北平的天空反复飘荡,无数东北流亡群众哀声痛哭。那歌声带着剧烈的伤痛,很快传向大江南北,唤醒着无数国人的民族之魂。 端木蕻良经过多方打听,终于知道这首歌的词曲作者是周赫煊。他带着崇敬之情,以及自己第一部长篇小说《科尔沁旗草原》的部分手稿,乘着火车前往天津向周先生请教。 端木蕻良觉得,现在最重要的不是跟小日本拼命,而是要唤醒国人的反抗精神。就像那首《松花江上》,就像他如今正在创作的小说,歌曲和文学,有时候更胜过刀枪。 532【二十九军】 “号外,号外!” “喜峰口大捷!” “我军砍杀日军数千人,炸毁大炮18门,威震长城内外!” 报童脸上洋溢着欢快的笑容,挥舞着报纸满街高喊,迅速吸引来众多路人的注目。 正坐在黄包车上的端木蕻良,连忙喊道:“快停车,快停车,我要买报纸!” “好嘞!” 车夫立马掉头跑回去,凑到报童身边,迫不及待地问道:“咱真打赢了?” “赢了,赢了!”报童忙不迭回答。 旁边有人问道:“是哪个将军打的胜仗?” 已经买到报纸的路人,迅速浏览文章,激动地念道:“是29军的大刀队,四个团的兵力向日军发动夜袭,战士们每人身背一把闪亮大刀。赵登禹、佟泽光两位旅长身先士卒,冲入敌军阵地,砍死砍伤日寇数千,缴获坦克11辆、装甲车6辆、大炮18门、机枪36挺、飞机1架,还有日军御赐军旗、地图和摄影机等等!” “好!” “杀得好!” 街道上传来轰然喝彩声,报童手里的报纸早被抢光了,许多人飞快奔跑着到别处去买报纸。 端木蕻良好不容易买到一份,他把新闻报道读了又读,全身都激动地发抖,双眼含泪地笑道:“打得好,两位旅长打得真好!若是我军人人如此英勇,何愁不能把日寇赶出中国?” “这位先生说得是,咱中国的军人也不全是孬种!”一个中年男人附和道。 又有人问:“那两位浴血杀敌的旅长,究竟是什么来头?” “当然是西北军,”立即有懂行的人来做解释,“这报纸上说是29军将士,29军以前就是西北军啊。中原大战冯玉祥战败,29军就被张学良收编了。这两位立了大功的旅长,多半就是西北军出身。” “还是西北军厉害,当初把中央军打得哭爹叫娘。” “狗x的小日本儿这下咬到硬骨头了!” “要我看啦,两位旅长立了那么大的功劳,应该升他们做将军!” “……” 人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讨论着,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在铺天盖地的溃败战报当中,夹杂着一篇惊天捷报,足以振奋人心了。 端木蕻良小心地折好报纸,贴身放在胸口的衣兜里,全身的热血似乎都要沸腾起来。 此时此刻,无论天津、北平、上海、南京、武汉……只要是收到捷报的城市,到处都成为一片欢乐的海洋。 社会各界纷纷组成慰问团,带着募捐来的钱物北上劳军,各报的记者蜂拥而至,只想拍到一张抗日英雄的照片。随军拍摄的新闻电影,很快也在全国影院播放,电影中只要出现宋哲元(29军领袖)的镜头,全体观众都自发的起立鼓掌。 29军的大刀队从此名扬天下,作曲家麦新为此创作《大刀进行曲》,这首歌迅速在全国传唱开来,就连小孩子都能吼上几句:“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二十九军的兄弟们,抗战的一天来到了……” 这次的喜峰口大捷,无疑是给中国人打了一阵兴奋剂。 自甲午中日战争以来,中国总是战败的那方。以至于到了现在,即便是高喊抗战口号的爱国人士,心里也非常不自信,认为中国不可能打赢日本。 现在,29军的大刀队终于让国人扬眉吐气——咱们,还是能打胜仗的! 天津《益世报》把29军的喜峰口抗战,跟去年19路军的淞沪抗战并称,在新闻中写道:“十九路军淞沪一战,二十九军喜峰口一战,使我们中国人还可以做人。” 上海《时报》甚至高喊口号:“手执钢刀九十九,杀尽胡儿方罢手!” 北平《世界日报》的社评说:“中国陆军之战斗力,中国民族之自卫力,于十九路军之后,又得到新的有力证明。此非大刀梭镖足以摧毁敌之机枪大炮,乃国民精神道德的力之最高表现也。” 就日本《朝日新闻》也有相关报道评论:“明治大帝造兵以来,皇军名誉尽丧于喜峰口外,而遭受六十年来未有之侮辱。” 喜峰口大捷,不管在中国,还是在日本,都引起了剧烈的反响。 …… 三乐堂。 下野后的张学良,正带着夫人于凤至,在周赫煊家里戒除鸦片。他已经被中央党部安排去欧洲访问,为了不被洋人耻笑为“东亚病夫”,张学良特意跑来找周赫煊帮他戒烟。(前面被删除的几章有描述,这里不想多说了,反正张学良正待在周赫煊家里。) “大捷,果真是大捷啊!”张学良拿着报纸,哭中带笑。 周赫煊也是拿着报纸看了又看,笑道:“恭喜六帅。” 张学良无奈地摆手说:“都是将士们打出来的,跟我没什么关系。” 说实话,29军这次能获得喜峰口大捷,还真跟张学良有很大的关系。 张学良刚刚收编29军的时候,只给了50万元安置费就撒手不管了,29军驻扎在山西寄人篱下,军费无着,穷困潦倒,士兵们形同乞丐。 直到去年,张学良为了防备关东军的进攻,主动把29军调到察哈尔,才让这些无家可归的西北军有了自己的地盘。29军在移防察哈尔的时候,甚至不得不夜间行军,因为他们装备和军容太烂,怕被人白天看到了当成土匪。 谁又能想到,就是这一群穿得犹如土匪的乞丐军,居然在长城取得如此大的胜利。 周赫煊心中也不禁感叹,西北军真是能打啊。当初中原大战的时候,若非阎锡山故意拖后腿,估计中央军早就被西北军打残了,老蒋能不能顺利统治中国都难说。 只可惜啊! 一想起历史上29军的遭遇,周赫煊就忍不住叹息。 此战之后,宋哲元带着29军返回察哈尔,军力迅速扩张到六万余人,并且接收了民众抗日同盟和汤玉麟部的大量装备,成为华北地区举足轻重的军事力量。 这支本来可以作为抗日中坚力量的军队,却由于不断地跟日寇周旋,被南京政府以“屡生事端”为由,免去了宋哲元察哈尔省主席职务,就连29军的驻地都被割让给小日本。 堂堂的民族英雄、抗日将领宋哲元,被逼得跑到天津做寓公,气得公开指责说:“谁再相信常凯申抗日,谁就是傻瓜!” 随后29军扩张到十万人规模,相当于北平、天津的安全屏障,可宋哲元本人却一度被逼得投靠日本做汉奸。前方的日寇是敌人,身后的南京政府也是敌人,宋哲元整天想的不是怎么打仗,而是如何保存他的29军。 直到七七事变爆发前夕,宋哲元已经被搞得身心疲惫,厌倦了和日本人的长期周旋,干脆跑回山东老家养病去了——正好遇到卢沟桥事变爆发。 猝不及防之下,29军损失惨重,奉命撤往保定。 常凯申明升暗降,派冯玉祥到29军(当时已升级为第一集团军)来夺权。冯玉祥本是这支部队的老长官,但却完全指挥不动,集团内部矛盾重重,诸将互相猜忌,每遇战事常常一触即溃。 本来士气高昂的抗日部队,被生生逼成一支只求自保、战斗力奇差的军阀部队,这就是29军的蜕变历史。 当然,宋哲元做为29军的领袖也难辞其咎,他私心杂念太多,始终都有保存实力的想法。 幸好29军的长城抗战之魂一直没有熄灭,后来刘汝明的68军、张自忠的59军、冯治安的77军……这些部队都是29军的延续,在多次会战当中屡立战功。 张自忠将军的英勇殉国,算是29军在抗日战场的最后余晖了,剩下的29军部队渐渐沦为二流杂牌。 533【背锅小王子】 张学良高兴之余,突然皱起眉头看着报纸,苦笑道:“明诚,你说这次喜峰口的捷报,有几分是真的?” 张学良以前也是领军打仗的人,自然能看出战报不对劲的地方。杀伤敌军数千或许有可能,但缴获飞机1架是什么鬼?居然还缴获了11辆坦克和6辆装甲车,真当日本人的坦克是纸糊的? 报纸上刊载的那些战果,肯定有水分,而且水分极大! 周赫煊笑道:“六帅,不管捷报是真是假,它都必须是真的。你说呢?” 张学良一愣,随即点头说:“确实,必须是真的。” 中国人民急需这场大捷,它甚至可以说是现在中国军民的精神支柱,它打破了日寇不可战胜的神话!所以它必须是真的,才能激励无数国民抗战,才能坚固中国人民反抗的决心。 至于这场“喜峰口大捷”,后世的讨论和研究很多,但都莫衷一是、说不明白。 有资料显示,29军大刀队只是杀退500多日军;也有资料显示,大刀队斩杀日寇3000余人。但不管如何,杀退日本人的战果是真实的,而且确确实实炸毁日军18门大炮。 至于缴获装甲车、飞机什么的,说起来实在有些玄幻,愿意信的就信,不愿意信的也可以合理质疑。 但无可否认,那些奋勇杀敌的大刀队战士都是英雄。一场夜袭战打下来,只有零星十几人幸存(也有说30人的),而这种夜袭战前后打了好几次。 29军的装备非常简陋,属于长城抗战部队当中的叫花子军。 可这些“叫花子”死守喜峰口整整10天,不但多次打退敌人进攻,还数次夜袭冲入敌军阵地。而他们面临的是机枪大炮,以及飞机的轰炸,纯粹是在用血肉之躯抵挡炮火。 如今29军还在喜峰口死守,历史上的他们,一直坚守阵地未失。直到侧翼友军(晋绥军)防线被击溃,29军才被迫撤出喜峰口,其战斗之顽强可见一斑。 “可惜啊,可惜,”张学良唏嘘道,“这场胜仗,不该是宋哲元打下来的。” 周赫煊点头赞同:“确实不该让他来打。” 宋哲元属于冯玉祥的左膀右臂,乃西北军五虎上将之一,在军阀混战、北伐战争、中原大战的诸多战斗中都表现强悍。这个人打仗确实很强,但却有着天生的性格缺陷——或者说是“优点”。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宋哲元相当于冯玉祥和阎锡山的“集合体”。综合了冯玉祥、阎锡山的各种优点,同样包括了两人无数的缺点。这家伙狡诈而又莽撞,贪婪而又义气,而且权利欲非常大。 北伐战争期间,宋哲元居然能玩出杀俘的把戏,而且一杀就是3000人(有说500人的)。且不说他杀的俘虏是同胞,就算是四川的二杆子军阀,也知道不能干杀俘这种事啊。 张学良之所以说“可惜”,是因为宋哲元的身份太尴尬,已经注定了他未来的悲剧。 中原大战之后,随着冯玉祥倒台,“西北军”这个军事团体实际上消失了。而宋哲元属于西北军残余中最有实力的,他现在相当于西北军的精神领袖,就连冯玉祥都悄悄写信内定宋哲元为继承人。 现在宋哲元凭借29军成为民族英雄,必然迅速扩大势力,甚至能吸纳许多以前的西北军来投靠。 无论是从军事上,还是政治上,老蒋都不会坐视西北军复活,必然尽可能地打压其发展势头。而华北这边又是张学良的地盘,就算张学良胸怀大度,奉军其他将领也不愿看到西北军壮大。 从宋哲元打出“喜峰口大捷”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要面临中央和奉系的双重打压。 而宋哲元又是个权利欲极盛的老牌军阀,他必然不愿屈服于常凯申,更不愿彻底投靠张学良,也不愿迎回老上司冯玉祥。那他只剩下一个选择,就是利用自己巨大的英雄名气,周旋于日寇、奉系和中央三者之间,甚至为了保存自身的实力,不惜选择跟日本人进行有限合作。 该死的政治! 该死的军阀思想! 如果换成太祖那样雄才大略之伟人,肯定不会太过逼迫宋哲元,毕竟对方的实力和名气摆在那里。让宋哲元在华北慢慢发展,做为抵御日寇进攻的屏障,这才是最好的用将用人方略——既可赢得民心,又可赢得军心,既彰显了自己的度量,还可以恶心日本人,何乐而不为? 可惜常凯申的格局实在太小,明知道不可能解除宋哲元的军权,却三番五次的逼迫宋哲元,差点把宋哲元逼得投靠日本人做汉奸。 这纯粹是费力不讨好啊,而且还民心尽失,落得个迫害抗日英雄的骂名。 历史上的宋哲元,想法其实很简单,就是想要抱住中央的大腿发展自己。他甚至都主动示好了,拒绝跟共党合作,以免引起常凯申的反感。可常凯申却各种不领情,铁了心要吞掉宋哲元的部队。 老蒋这个人啊,有时候脑瓜子真的不好使。似乎只要不在他控制当中的军阀,都是必须干掉的王八蛋,搞得反对他的人越来越多。 而太祖就刚好相反,只要不是敌人,那都是朋友。就算以前是敌人,未来也可以发展成朋友,于是支持太祖的人越来越多。 只凭一个什么主义,在混乱不堪、内忧外困的民国,是不可能取得最终胜利的。再好的政治思想理念,都必须讲究合适的方法,领导人一定要有广阔的胸襟,换成太祖来当南京政府的领袖,宋哲元的部队肯定能发挥更大的作用。 张学良执掌奉系多年,基本的头脑还是有的。他完全可以想象,今后几年华北的混乱,这种混乱比日寇进攻还可怕。 张学良这次因热河之战被迫下野,常凯申必然过来插手华北事务。奉系的军权,常凯申肯定拿不走,但一定会染指民政事务,到时候中央和奉系的官僚能打出狗脑子来。再加上一个夹缝中崛起的西北军(29军),那就是三国混战的局面。 如果日本人够聪明的话,根本不用再使用武力,就能利用三方面的矛盾,慢慢攫取自己在华北的利益。 事实证明,日本人不是傻子,历史上差点搞出“华北五省自治”。 张学良对此毫无办法,他虽然心里明白,但却是力不从心。因为他能力有限,而且名声大丧、不足服人,根本镇不住那些收编过来的西北军、晋绥军,更没有办法跟中央政府为敌。 不管是哪一边把事情搞砸,张学良都必须为此负责,因为他是名义上的华北之主。 张学良如今头顶悬着几十口大锅,就等着哪口落下来,他未来的任务除了背锅还是背锅。给中央背锅,给西北军背锅,给晋绥军背锅……想要不背锅,就只剩下逼蒋抗日这一个选择。 534【收徒弟】 张学良再度被捆起来戒大烟时,端木蕻良终于到了三乐堂门外。他没有提前写信预约,非常自信的直接登门拜访,对开门的佣人说:“麻烦告知周先生,就说左联曹京平来访!” 片刻之后,端木蕻良就被带到客厅。 虽然在佣人面前口气很大,但见到周赫煊以后,端木蕻良难免心中忐忑。毕竟,他只是一个21岁的大学生,加入左联后也只写过几个短篇作品,跟举世闻名的周先生比起来差得太远。 “周先生,我叫曹京平,笔名端木蕻良。”端木蕻良恭敬地说。 “坐吧。”周赫煊微笑道,好奇地打量眼前这个青年。 整个30年代的中国文坛,最耀眼的当属东北流亡作家群。这些来自于东北的青年作家们,将自己的家国情怀、思乡之情、惨痛遭遇都融入到作品当中,成为中国文学史上不可忽视的力量。 而东北流亡作家群体当中,又有三个人最为瞩目,分别是:萧军、萧红和端木蕻良。 萧军和萧红此时已经同居,不过再过几年,萧红就要跟端木蕻良结婚。 这三人当中,萧军属于性情中人,嬉笑怒骂更胜于鲁迅。 1938年的时候,萧军只身一人,身背褡裢,手拄木杖,徒步从山西度过黄河去延安。太祖得知萧军到来,特地派办公室秘书去问候,顺便安排时间见见面。萧军居然一口回绝:“不见了,他挺忙的,我只住上一两个星期就走!” 萧军的潇洒、率性和幽默,颇有些魏晋遗风。难得的是,他能安心下来做事,交到他手里的工作肯定不会搞砸。 如果说萧军有什么缺点,那就是大男子主义。标准的东北老爷们儿,没事就喜欢打老婆,打得萧红实在受不了才提出分手。 至于萧红,那绝对是“30年代文坛洛神”,民国四大才女的荣誉实至名归。 萧红的《呼兰河传》,犹如山间甘泉洗涤人心,那种文字之美犹如精灵。在周赫煊看来,张爱玲的文学成就跟萧红起来,相当于慕容复遇到了乔峰,名气虽然差不多,但根本不是一个等级的。 至于端木蕻良,绝对是一个被忽视的超级文坛大佬! 此刻的端木蕻良穿着风衣,梳着大背头,风度翩翩就像是富家公子。他恭敬地说:“周先生,我非常仰慕您的学识。最近又听了你所作的《松花江上》,一时间难以自持,所以冒昧前来拜访。” “你加入北方左联了?”周赫煊问。 端木蕻良点头道:“去年考入清华以后加入的。” “辛苦了。”周赫煊问候说。左联在去年上半年的时候,风气很不对头,但到今年为之一变,积极宣传抗日、救助流亡学生,应该是他们的内部宗旨得到了调整。 端木蕻良拿出一沓稿件说:“周先生,这是我正在创作的小说,还请斧正。” 周赫煊接过稿件只扫了一眼,便知这是端木蕻良的扛鼎作《科尔沁旗草原》。此书确实是今年开始创作的,只不过要在数年之后才发表。 大致估算了一下稿件的字数,周赫煊赫然发现,端木蕻良居然已经把全书写了差不多三分之二。 周赫煊翻开仔细阅读起来,足足读了两个小时,突然忍不住抬头看向端木蕻良。 虽然周赫煊早就阅读过这部小说,但还是忍不住感到惊讶。因为端木蕻良太年轻了,才21岁啊,这本书应该是个40岁的中年人写出来的作品。 端木蕻良的文风不似萧军那么幽默,也不似萧红那样灵动,甚至显得有些苍白,乍看起来不足为奇。但他的特点是笔触细腻、描写精妙、思想深刻,其中蕴含的大时代变迁气息,已经具备一种文学宗师的风范。 说得直接一点,《科尔沁旗草原》不输给巴金的《家》、《春》、《秋》,在某些地方还犹有过之。 还是那句话,端木蕻良才21岁啊,能写出这种作品太吓人了。 不过换个角度想想也很正常,有些人是天生的文学家,他们的第一部作品便达巅峰。端木蕻良亦是如此,虽然他后来作品众多,但思想艺术价值最高的依旧是这部长篇处女作。 周赫煊没有把稿件看完,就评价道:“这两年的中国文学作品,能和《科尔沁旗草原》比肩的,就只有巴金的《激流》(《家》)了,我很喜欢你这本小说。” “真的?”端木蕻良顿时激动起来。 巴金可是这几天的文坛风云人物,周赫煊居然把他跟巴金相比,这让端木蕻良如何不兴奋?他还只是个文坛小卒啊。 周赫煊又说:“我只提两个缺陷,至于是否纠正,取决于你自己。” “周先生请讲!”端木蕻良连忙道。 “第一,”周赫煊说,“你的描写太细腻了,这是好事,也是优点。但凡事过犹不及,过于细腻的描写会显得繁琐,从而导致整个故事构架变得松散。我建议,不必要的描写可以直接删除。” 端木蕻良点头说:“我记住了。” 周赫煊继续道:“第二,你很喜欢读《红楼梦》吧?” 端木蕻良笑道:“我从小就读。” 周赫煊说:“你的这部小说里面,隐隐约约透着《红楼梦》的影子。但还是那句话,过犹不及,致敬可以,模仿也可以,但不要对《红楼梦》太过执着。你是你自己,不是曹雪芹,适可而止就好。” “我明白。”端木蕻良有些尴尬。 他毕竟还是太年轻,而且没有长篇创作经验,不由自主地在写小说时借鉴红楼梦。现在被周赫煊一眼就看穿,端木蕻良就像个被抓现行的小偷。 周赫煊上辈子读《科尔沁旗草原》时,最遗憾的就是这部小说《红楼梦》的痕迹太重。特别是后半部分,严重影响作品的本来味道,让一部潜力神作降格为优质精品。 希望端木蕻良能够改正吧,到时又一位文坛大师就诞生了。 端木蕻良突然说:“周先生,我创作小说都是自行摸索,你能做我的老师吗?” 周赫煊一愣,随即笑道:“好啊。” 东北三大流亡作家中的萧军、萧红,都是鲁迅的弟子。现在剩一个端木蕻良要拜师,周赫煊觉得还不错,至少在徒弟方面不能输给鲁迅啊。 535【准备写小说】 周赫煊这个靠抄袭武侠小说起家的“作者”,真的够资格给人做老师吗? 答案是,可以。 《神女》虽然有少量情节借鉴了原著电影,但也就是《金瓶》和《水浒》的关系。即便按照后世的著作权法来衡量,也完全够不上抄袭,可以明确地说属于周赫煊原创作品。至于《狗官》和《狗官外传》,更是一笔一划都为周赫煊创作。 只从创作才能来看,周赫煊早就练出来了,他可以毫不脸红地说自己是作家。 再加上来自于后世的各种文学理论,周赫煊绝对当得起大师身份,完全可以教导年轻人如何写作。 聊了聊自己的作品,端木蕻良突然问道:“先生,你对‘第三种人’怎么看?” “第三种人?”周赫煊突然笑起来,“那就是一帮……嗯,自以为清醒的醉汉。” 好吧,其实周赫煊想说的是:那就是一帮逗逼! 自从左联成立以来,鲁迅做为扛把子,带领着左联的小弟们连番打笔仗。先是跟以胡适、徐志摩等人为首的自由派、新月派文人论战,接着又狂怼民族主义文学保守派(里头有许多国党御用文人)。 而这两年最激烈的论战,就是左联和“第三种人”的论战。 何谓“第三种人”,就是既不左、也不右的第三种人,同时还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自由派。 这些文学上的“第三种人”,既反对国党的高压独裁统治,反对御用文人的民族主义文学,又反对左联的左翼文学思想。他们高举智职阶级、小资产阶级文学的旗帜,自认为是中国文坛的一股清流。 当“第三种人”主动招惹左联的时候,迎来了鲁迅、瞿秋白等人的猛烈反击,铺天盖地的口水喷得“第三种人”生活不能自理。而且他们的本来面目被轻易戳穿,那就是一群不敢挑战独裁统治,只敢向左翼阵营开炮的懦夫。 但“第三种人”的口号很有迷惑性,把许多自由派文人都吸引过去,以至于这场文坛骂战持续了整整三年。 端木蕻良问道:“先生既然看不起‘第三种人’,为什么不站出来批评他们?” “他们对社会无害,顶多只是浪费粮食而已,”周赫煊笑道,“只要没来惹我,我又何必主动骂他们。” 端木蕻良毕竟是左联成员,他说:“但‘第三种人’横加污蔑左翼文学,甘当中央政府的帮凶,他们属于人民的敌人啊。” 周赫煊摇头说:“‘第三种人’并非是国党的帮凶,他们也写文章骂国党的。只是他们欺软怕硬,骂国党的时候不痛不痒,骂左联的时候穷追猛打而已。而且在我看来,他们对左翼文学的某些质疑,还是有一点道理的。” “什么道理?”端木蕻良问。 周赫煊说:“这两年的左翼文学,太过强调政治宣传,忽视了文学本身的价值。” 端木蕻良不解道:“宣传革命,宣传抗日,宣传救国,这有什么不好吗?” “不是不好,而是太过偏颇,”周赫煊笑道,“你看如今左翼文学的大部分作品,普遍存在公式化、概念化问题。在我看来,那些根本不是合格的文学作品,而是披着文学外皮的政治宣传单。左联如果想要宣传自身思想,直接印宣传单即可,为什么还要搞文学创作?” 端木蕻良道:“将需要宣传的思想,夹杂在文学作品当中,更加有利于传播和接受。” “确实是这样,但过犹不及,容易引起很多人的反感,”周赫煊笑道,“左翼文学应该做得更精致一些,而不是口号式的呐喊,套路化和概念化创作无法诞生伟大作品,最多只能出现无数的文学宣传单。我更喜欢,多一些茅盾先生《子夜》那样的精品,那才是左翼文学的真正方向。” “说得也是。”端木蕻良点头道。做为一个文学天赋很高的青年,端木蕻良在阅读一些左翼小说的时候,经常会产生这样的想法:写的什么玩意儿啊,比我都不如! “不过我相信,左翼文学会很快变得更有生命力。”周赫煊笑道。 30年代左翼文学的生命力,很大程度来源于东北流亡作家群。这些青年作家的作品,可跟套路化不沾边,他们是用自己的血泪谱写出来的。 端木蕻良突然说:“先生,你怎么在写完《狗官外传》以后,就不再创作小说了?” 周赫煊反问:“《泰坦尼克号》不是小说吗?” “我说的是问题小说,反应社会现实、激励人们抗战的小说!”端木蕻良道,“像《泰坦尼克号》这种作品,顶多算是消遣物,对国家、对民族都没有什么作用。” 周赫煊笑道:“我最近在写一部科幻小说,另外刚写完一部童话故事。” 科幻小说? 童话故事? 端木蕻良一脸懵逼,随即不高兴道:“先生,你有那么高的文学才华,怎么能自甘堕落?你应该像鲁迅先生一样,以笔作刀,向独裁者、向侵略者发起进攻!” 周赫煊说:“一首《松花江上》就够了。” 《松花江上》这种歌曲确实很给力,如今唱片公司发行的,要么是靡靡之音,要么是传统戏曲。一首抗战歌曲出现,足够让人耳目一新,如果这首歌内容还写得很好的话,那绝对能够激起民众抗战意识。 太祖就曾经说过:一首抗日歌曲,抵得上两个师的兵力。 端木蕻良摇头道:“《松花江上》确实写得好,我都听哭了。但先生不能止步于此啊,多少有志青年,都等着阅读你的进步小说,你可不能让大家失望!” 周赫煊闻言愣了愣,随即苦笑起来。 端木蕻良说得很有道理啊,当初《神女》和《狗官》连续问世,可是震撼了中国文坛。无数的进步青年,都把周赫煊视为精神偶像和文学领袖,每天盼着他有新的作品发表。 但大家盼来盼去,却只盼到一部《泰坦尼克号》。虽然这部爱情小说也广受好评,但同样也让人失望,甚至有些爱国青年认为周赫煊堕落了。 周赫煊一直想着过自己喜欢的生活,但他忘了自己的身份。他一度曾是中国文坛领袖,他必须写出相应的作品,否则就是背叛了自己的拥护者。 最显而易见的就是,这两年大家都讨论鲁迅、巴金、茅盾的作品,已经很少有人提及周赫煊了,所谓的“文坛领袖”更是不再说起。 “那就写一部宣传抗战的小说吧。”周赫煊叹息道。 “真的?那太好了!”端木蕻良大喜。 536【东北史诗】 该写什么抗战小说呢? 难道要抄——二营长,把老子的意大利面端上来? 《亮剑》当然不行,离国共第二次合作还早着呢。甚至是其他的经典抗战小说,也没法抄,因为还没有爆发全面抗战。 现在就写抗战小说的话,必须跟东北四省有关,这特么就比较难搞了。 所以,周赫煊这次必须自行原创。 仔细思索片刻,周赫煊决定玩一票大的,他要写一部宏伟巨著,而不仅仅是抗战文学。 周赫煊问道:“京平,你对闯关东有了解吗?” “有啊,先生要写关于闯关东的作品?”端木蕻良顿时兴奋起来。他的祖籍在河北,曾曾祖父迫于生计只能去闯关东,到曾祖父时已经发展成为昌图有名的大地主。 端木蕻良从小就是听着闯关东的故事长大的,他怎么可能不了解? 周赫煊解释说:“我准备写一部关于东北的长篇,关于三个家族、四代人的故事,从1850年写到现在。” “那可真是鸿篇巨著啊!”端木蕻良咋舌道。 三个家族、四代人,时间跨度80年,相当于东北的一部近代变迁史。这种书一旦写书来,就是震撼中国文坛的大事,只要写得不是太烂,必然又是经典之作。 周赫煊笑道:“内容我大致想好了,分为五个部分。第一部叫《闯关东》,第二部叫《日俄战争》,第三部叫《辛亥风云》,第四部叫《五四革新》,第五部叫《九一八》。我对东北的风土人情所知不深,所以需要向京平你请教。” “没问题,我保证把自己知道的所有事情都说出来。”端木蕻良兴奋道,他对于能够参与这种巨著的创作非常荣幸。 周赫煊虽然把全书五个部分的标题说得那么大,其实真正描写的,却是三个家族在东北数十年时代变迁中的遭遇,甚至大致内容构架他都想好了。 刚开始是1850年代,山东地区闹大灾荒。当时的清政府还没有开放东北,两户山东的穷困家庭被迫闯关东。 这两户人家本是邻居,一户姓钟,一户姓马,关系非常好。 在闯关东的路上,由于饥寒交迫,钟家人杀死了马家两兄弟,抢走对方仅剩的食物而逃。 钟家人后来靠淘金发迹,渐渐的开垦荒地,成为当地有名的大地主,并掌控着数百人的护矿队武装。而马家人冻死饿死只剩下一对孤儿寡母,被东北的马匪所救,寡妇成了马匪头子的压寨夫人,每天教育幼子要为父亲和叔叔报仇。 这就是本书中的两个家族,钟家和马家。 另外一个家族则是关家,原为瓜尔佳氏,满族八大姓之一。 关家本是驻防东北的将军,刚开始奉命剿灭淘金的钟家。后来清政府开禁,允许关内百姓向东北移民,关家迅速地和钟家勾结起来,甚至提携钟家的人做了官。 在第一部《闯关东》的内容当中,就是钟家的发家史、马家的血泪史,以及关家的统治史。 故事的结尾,是一心复仇的马家儿子长大,结果喜欢上钟家的女儿。而钟家的女儿,又被许配给关家的儿子,最终马家子带着钟家女私奔。 关家怒不可遏,带着官军和钟家的护矿队,全力剿匪,杀死了马家子的养父和生母,三个家族从此结下解不开的仇怨。 第二部《日俄战争》里边,私奔的马家子和钟家女,他们的儿子已经长大了。由于接受了新思想,不愿继续窝在山林里当马匪,瞒着父母东渡日本留学。结果他在日本受尽歧视,听到日俄战争爆发,毅然决然地返回东北,怂恿父亲帮着俄国人打日本人。 而钟家因为被俄国人坑惨了,自发地给日本人帮忙,组建团练队伍扶日灭俄。关家人则严守中立,任由日俄欺压,结果还是引起了“外交矛盾”,被慈禧严厉斥责,家道迅速中落。 在这一部的结尾时,马家接受朝廷招安,从土匪摇身变成了官军。而钟家虽然一直给日本人帮忙,却被获得战争胜利的日本人,把自家金矿给洗劫一空。 接下来小说的三个部分,三个家族因为种种矛盾互相敌视,又因为血缘姻亲关系互为纽带,各自走上了军、政、商的不同道路。 直到“九一八事变”爆发,关家和钟家不约而同的投日做汉奸。可即便如此,他们的工厂和矿山,也被日本人蛮横“征用”,只能流着泪继续剥削穷苦百姓,想要在百姓身上把失去的找回来。 钟家的一对儿女满腔爱国情怀,既然决然地宣布脱离家族。儿子带着十多个警察,加入东北抗日义勇军,战败受伤后被马家所救;女儿则加入了地下党,结果被伪满政府逮捕就义。 关家由于卷入伪满洲国的“帝位”之争,直接被抄家流放,上百年累计的家业被溥仪和关东军瓜分。而钟家人因为帮关东军征粮,忍无可忍的农民加入红枪会,将钟家的大庄园一把火烧个干净。 三个家族都因为东北沦陷而败落,马家和钟家的爱国子弟,依旧驰骋在敌后抗日战场上。关家和钟家的残余份子,一部分继续做汉奸,一部分入关投靠张学良,一部分南下投靠中央政府。 投靠张学良的关家人,发了疯想要复仇,最后转投了29军大刀队。而南下投靠中央的两个家族的人,因为热河之战的原因,所乘轮船被日本军舰所劫,全部都被抓去黑龙江做苦力修筑防苏工事。 周赫煊这次的创作野心很大,他就是要写一部东北近代史诗。通过三个家族、四代人、80年的兴起和衰落,勾画出一部东北变迁图,其中不仅包括国仇家恨、感情纠葛,还要展现东北的富饶、东北的穷困、东北的灾难,以及官僚、农民、工人、知识分子等各个阶级的精神面貌。 这是个浩大的工程,全书写下来至少有200万字以上。 周赫煊甚至都不敢马上动笔,他必须先写出完整大纲,以及三个家族的传承谱系,还有各个阶层、各种配角的背景资料。他不但要向端木蕻良求助,了解许多关于闯关东的故事,还要了解东北的其他各方面情况。 好在,张学良就住在周赫煊家里,身边的副官和侍卫出自东北各个阶层,完全可以成为周赫煊的故事库和资料库。 说一下更新 由于不断有读者举报老王用屏蔽章节骗钱,所以前面屏蔽的三章,会挪到后面来成为新的更新章节。已经订阅那三章的朋友,不用重复订阅,相当于免费观看。 这三章修改后需要申请解禁,所以今晚没有更新了,明天上午或者下午,会有三章更新。 再说一遍,明天更新的三章,已经订阅过屏蔽章节的读者不需要再付钱。 537【罗素伯爵】 3月中旬,春光明媚。 轿车在周公馆门口停下,张学良透过车窗往外看了一眼,对随行秘书潘文育说:“帮我送拜帖进去。” 潘文育快步而行,暗响了三乐堂的门铃。 不到片刻,铁门大开,轿车载着张学良驶入花园。 管家崔慧茀笑着出来迎接:“汉公,快请进!” 张学良看到崔慧茀,突然惊讶道:“你是溥仪的大管家,叫……叫……” 崔慧茀笑道:“汉公记性真好,我叫崔慧茀。” “对对对,”张学良瞬间想起来了,“上次我见溥仪的时候,你们姐妹都住在张园。” 崔慧茀不想多提以前的事,只笑道:“汉公里面请吧,周先生扫榻以待。” “唉。”张学良叹了口气,他是真没脸再见周赫煊。 “九一八事变”已经成老黄历了,现在又添了新账,热河的抗战打得是一塌糊涂。 最可气的是张学良他老爸的拜把子兄弟,热河省的土皇帝汤玉麟。这家伙为了保存实力,居然带着三万士兵不战而逃,以至于张学良制定的防线成了摆设。 汤玉麟本人更是被128个日本骑兵追赶,一路就跟撵兔子似的,热河的省会承德就这么稀里糊涂的丢了。 一百多个日本骑兵攻陷热河省会? 这种事情简直不可想象。 所以张学良必须下野,因为他是北方的主事者,否则难平天下悠悠之口。 张学良突然间呼吸急促,他的鸦片瘾又犯了。自从东三省沦陷以后,张学良又复吸鸦片,再加上酒色的摧残,此时的少帅面容枯槁,如同行尸走肉。 缓缓走进周家的会客厅,张学良见周赫煊正坐在沙发上看书,他打起精神抱拳说:“明诚,好久不见!” “汉帅怎么有空到我这儿来了?”周赫煊起身寒暄,“请坐吧。” 张学良说:“我还是希望,明诚能称我为六帅。” “汉帅”和“六帅”,一字之差,却代表着亲疏远近,只有很早就追随张学良的心腹才能这样喊。 周赫煊对此无所谓,他跟张学良置气也没毛用,发泄一些心中不满就可以了。他问道:“六帅来找我,所为何事?” “叙叙旧而已,”张学良说,“我已经辞去一切军政职务,现在只是普通的中国公民,所以到处走动走动。” 周赫煊冷笑道:“你这是把一大堆烂摊子放着不管,只图自己逍遥快活啊。” “我能有什么办法,”张学良无奈道,“热河是汤玉麟的地盘,他为了保存实力,连自己的地盘都丢下不顾了。谁又能想得到?” 后世许多史学家分析,说张学良在热河之战又犯了大意的毛病,认为关东军的胃口没那么大,所以没有把全部主力都调派到前线。 这种说法有失偏颇,调集大军的程序很复杂,张学良如果要搞全军总动员,首先他的财力就撑不住,而且也需要充足的时间。张学良尽可能地调派十多万人应敌,这已经算是短期内的极限了,如果战局陷入僵持阶段,张学良应该还能继续抽调部队支援。 但问题是,汤玉麟部下的投敌,再加上汤玉麟本人不战而逃,把张学良的后续计划全部打乱。 整个长城防线,现在就是个漏洞百出的大筛子。 周赫煊也不想再埋怨张学良,因为于事无补,他问道:“六帅下野之后,准备去哪里?” 张学良说:“中央党部安排我去欧洲考察,过些日子就动身。我今天前来,就是想拜托明诚帮忙,还请千万不要推脱。” “帮什么忙?”周赫煊问。 “帮我和凤至戒大烟,”张学良苦笑道,“自从明诚上次帮我戒烟以后,我是不愿再碰那玩意儿的,但东三省沦丧,我又忍不住复吸了大烟。此次我携夫人访问欧洲各国,总不能带着烟瘾过去,让洋人认为我们都是东亚病夫。” 周赫煊道:“这个容易,就怕夫人承受不住。” 张学良道:“受得住,明诚不要担心。旁人都不敢帮我们夫妻戒烟,这种事就只能拜托明诚了。” 张家就是个烟鬼世家,张学良的爹妈、老婆、朋友全是大烟鬼。有时候来了客人,不是奉茶让座,而是请上烟塌抽几口。 生活在这种环境里,张学良不复吸鸦片才怪。 历史上,张学良真正下决心戒烟,就是他下野准备访问欧洲之时。理由很充分,不想让洋人认为中国人都是东亚病夫,而帮他戒烟的则是杜月笙,直接绑起来不让他抽,气得张学良好几次想枪毙杜月笙。 周赫煊笑道:“六帅要是信得过,明天就跟于大姐一起搬过来吧。” “多谢了,”张学良的身体已经开始打摆子,他脸色煞白的苦笑道,“现在就动手吧,我带了绳子过来。” 周赫煊点点头,把孙永振和孙永浩兄弟喊进来,说道:“把六帅捆上,再塞一团布在他嘴里。” “好嘞!” 孙永振乐滋滋上前绑人,他感觉太爽了,可以理直气壮地捆绑北方最大的军阀。 张学良很快就开始嘶嚎起来,但由于嘴巴被塞住,只能发出“呜呜呜”的声音。即便有损失兄弟和两个副官按住,张学良所坐的那张椅子,依旧被他挣扎得移动了数寸,绳索把他的衣服都勒破了多处。 所以张学良必须找周赫煊,或者是杜月笙这样不怕事的人,才能真正实施戒烟计划。他如果在家里,恐怕早就被副官解开绳索,因为他的手下害怕出意外。 强行戒大烟,是有一定死亡几率的! 足足折腾了近两个小时,张学良才安静下来,解开绳子他都懒得动弹,整个人已经彻底虚脱了。 周赫煊立即让人把熬好的人参鸡汤端来,给张学良服下补充元气。人参这玩意儿周家很多,都是前阵子婉容、廖雅泉怀孕时剩下的。 良久,张学良屏退左右,只留下秘书潘文育,他试探道:“明诚信奉哪个主义?” 周赫煊笑道:“主义并不重要,关键在人。再好的政治理念,也需要人来付诸实践,中国哪个党派最有执行力,我就看好哪个党派,顺便也看好他们的主义。” 张学良低声问:“明诚,你对共产主义怎么看?” “有过研究。”周赫煊笑道。 张学良干脆直接问:“你觉得共产主义能救中国吗?” 周赫煊模棱两可:“或许能吧。” 张学良介绍身边的秘书说:“这位是潘文育潘先生,他曾在莫斯科中山大学深造,对共产主义也有些研究。” 周赫煊这才讶然地看向那年轻人,潘文育啊,张学良历任秘书当中,最有名气的三大共党叛徒之一。此君莫斯科中山大学毕业,在共产国际召开六大时,给周公夫妇担任过翻译,回国后历任共党中宣部秘书、中央行动委员、党刊《红旗》主编、顺直(北平、天津、河北)宣传部部长。 当然,此时潘文育的公开身份是共党叛徒,经不住反动派的严刑拷打而招供,甚至还被张学良启用来做秘书。只不过,他暗地里已经重新变成地下党了,等张学良明年回国担任“剿匪”副总司令时,潘文育居然把“豫鄂皖三省剿匪军事形势图”给送出去,让共党提前掌握了敌人的军事部署。 事情暴露后,常凯申一怒之下就把潘文育抓起来枪毙。 张学良想保却保不住,只能问道:“你还有什么身后事要办?” 潘文育从容地说:“希望通知我的妻子。” 潘文育所谓的“通知妻子”,就是把他的一封长达3万字的自述信,转交给自己的妻子。信中写明了自己脱党以后的痛苦,以及再次和党组织取得联系的情况,并对此案连累黎天才而感到遗憾,最后请求张学良送妻儿回老家谋生。 张学良在看完潘文育的自述书后,对潘文育的事迹和精神感动不已,从此政治立场大变,整个人也从颓靡中振作起来。 用张学良的亲信栗又文的原话说:“张(学良)在武汉时,与其从前判若两人。谈话之间流露出锐意革新之意。这时他把过去的亲信一概摒弃不用,只调吴家象来任行营的秘书长。” 说白了,潘文育明年的从容赴死,从精神深处震动了张学良,让“九一八”后就自暴自弃的张学良重新振作。自此以后,张学良整个人变得奋发向上,颇有些励精图治的味道,这才有了以后豁出命来“逼蒋抗日”。 而潘文育那份自述书里的黎天才,同样也是张学良的秘书,而且还是几年前的共党北平市委书记。黎天才被张作霖逮捕后,很快就在酷刑下招供,致使北平地下党组织毁于一旦,活脱脱就是个超级大叛徒。 张学良觉得黎天才很有才华,于是就招募他为秘书,而黎天才又向张学良推荐了潘文育。 黎天才这个共党的超级大叛徒,其实知道潘文育已经重新变成地下党。明年潘文育能够顺利传递重大军事情报,也是在黎天才睁只眼闭只眼的情况下送出去的。 张学良身边的共党和共党叛徒,可不是一个两个啊,他能不受影响吗? 甚至这次去欧洲访问,张学良还悄悄联系苏联外交部长,想要前往莫斯科考察共产主义。可惜被苏联的外交部长拒绝了,理由很简单,因为斯大林非常非常讨厌张学良。 没有共产主义的影响,就没有张学良的思想蜕变,更没有以后的西安事变。 张学良这次跑到周赫煊家里来,目的不仅是戒大烟,还想跟周赫煊一起讨论研究共产主义理论。 538【磺胺的威力】 自从张学良、于凤至夫妇搬进三乐堂,孙氏兄弟就忙活起来,专门弄了两间房给他们戒大烟。好在鸦片瘾发作时,张学良夫妇嘴里都塞着布团,不然那恐怖的呼嚎声就能吓坏小朋友。 戒烟之余,张学良没事就拉着周赫煊讨论共产主义,他的秘书潘文育也经常加入进来。 至于那位于凤至于大姐,则整天跟孟小冬泡在一起唱戏、听戏,顺带着跟费雯丽混得很熟。于凤至还时常带着孟小冬、费雯丽,出席天津的高级社交场合,跟名人政要、下野寓公、洋人领事们混得很熟。 特别是费雯丽,几乎惊艳了整个天津的洋人圈子,明里暗里追求送花的洋鬼子不知道有多少。 对于《资本论》这种基础的共产主义书籍,张学良完全可以向潘文育请教,他找周赫煊讨论的问题更具有实际性。这天上午,张学良刚被捆了两个小时,他喝着鸡汤说:“明诚,苏联的第一个五年计划已经结束,我听说取得了空前的成功。它全国的职业工人数量翻倍,国民收入也翻了倍,共产主义制度真的有那么厉害?” 周赫煊说:“苏联的一五计划能够成功,要多亏它运气好。” “不止是运气好吧?”潘文育稍微质疑了一句,他现在的身份是地下党,不敢表现得太热爱苏联。 “当然不止是运气好,但能够实现工人数量和国民收入翻倍,里面肯定有运气的因素。”周赫煊笑道。 张学良问:“怎么讲?” 周赫煊解释说:“苏联进行一五计划的第二年,就正好遇到世界经济危机。欧美各大资本主义列强,深受经济危机的影响,欧美的资本、技术和人才自发地转移到苏联寻求出路。美国是全球最大的移民国家,但这几年却出现对外移民潮,据不完全不统计,这几年先后有10万美国技术工人和工程师申请移居苏联。” 张学良惊讶道:“十万美国技术工人和工程师移民苏联,这可是一笔巨大的财富。” 周赫煊笑道:“苏联的马格尼托哥尔斯克钢铁厂,是以美国钢铁公司的格里工厂为蓝本设计的,设计人员大部分来自美国。苏联最大的第聂伯河水电站,也是引进的美国技术设备,雇佣的也是美国技术专家。正在修建的高尔基汽车厂,是美国福特公司援建的新厂,斯大林格勒拖拉机厂更是整套在美国建设,再拆运到苏联去……这种情况数不胜数,包括德国、法国、英国的一些公司也在跟苏联合作。去年苏联购买的机器设备,已经超过全世界机械设备出口总额的50%。” “原来如此,苏联真是交了好运。”张学良羡慕又无奈地感叹。他也曾趁着经济危机,购买美国设备、聘请美国工程师,来扩大沈阳兵工厂的规模,可惜日本人一来就悲剧了,许多来不及运走的机械全部毁掉。 潘文育听到周赫煊所说的数据,也是目瞪口呆,他还真不知道苏联趁机发了大财,只以为苏联靠着制度的优越性快速发展。 震惊之余,潘文育问道:“为什么中国就不能学习苏联,趁机进口列强的机械设备和技术人员呢?” 张学良做为北方大军阀,他是知道一些情况的,不过还是等着周赫煊解惑。 周赫煊分析说:“首先是体制问题,苏联属于共产主义国家,它的一五建设计划乃国家推进。比如要建一个水电站,立即可以从全国调来相关人才,并由国家提供充足的资金,政治上也是通行无阻。而中国呢?你看看这几年中央政府和地方军阀在干什么?他们在拼命搜刮百姓,筹集军费用于内战。即便政府想要发展工业,那也首先发展军工产业和轻工业,因为军工产业握着枪杆子,而轻工业来钱快。想要把中国发展成工业强国,必须有计划的建设起完备的工业体系。但很可惜,对于掌权者来说,建设国家工业体系不如打内战重要。” 张学良有些脸红,辩解道:“主要还是钱不够。” “是的,这是个很重要的原因,”周赫煊点头说,“比如六帅,即便东三省没有丢失,再加上整个华北地盘。这数省的收入维持几十万军队就够呛了,还要发展教育,支付行政人员的薪水,财政根本无法支撑地方工业体系建设。” 潘文育请教道:“苏联也很穷啊,他们在实施一五建设计划的时候,国家经济还不如沙俄时代。为什么,苏联就有钱大肆建设工业呢?” 周赫煊笑道:“首先,苏联是统一的国家。其次,苏联有专制独裁的政府。” 潘文育纠正道:“周先生,苏联是共产主义国家,不是独裁专制国家。” “苏联是无产阶级专制政体,这是写进了苏联宪法的,你跟我说不是独裁专制的国家?”周赫煊无语道。 潘文育强调说:“无产阶级专政,是广大的无产阶级共同管理、发展和享有国家。” 周赫煊笑了笑,懒得再争辩,他继续说:“苏联是统一的独裁的政府,所以它能调配无穷的民间潜力。苏联的一五建设计划,你们不要光看工业发展,还要看到农业的情况。” “苏联的工业又是什么情况?”张学良还真没有关心过。 周赫煊说:“苏联的一五计划,农业集体化属于重要组成部分。斯大林要求在国内大规模建设集体农庄,许多地方为求效果,采用的方式非常激进。比如一些地区,把农民的住宅、小牲畜和家禽都公有化了,对富农更是实行残酷的打击手段。一旦某人被划为富农,地方政府立即没收其财产,甚至将他们扫地出门。就在前两年,苏联有60万富农被剥夺财产,50多万富农被强迫迁徙到荒芜之地做苦力。到去年底,苏联基本上已经没有富农了,而贫农的财产也全部集体化。” 张学良听得浑身冒冷汗,惊道:“那现在苏联的农民,跟沙俄时代的农奴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区别,”周赫煊笑道,“对政府不满的农民,要么死了,要么做苦力去了。而剩下的农民,却都拥护着苏联政府,他们的生活或许不如沙俄时代,但从心里把自己视为国家的主人翁,他们非常努力的在建设苏联。” “这怎么可能?”张学良感觉在听天方夜谭。 周赫煊说:“因为共产主义给他们带来了希望,这是一种精神的认同。” 潘文育想要反驳,但又不敢暴露身份,只能把话憋在心里。 周赫煊又说:“苏联是个农业大国,斯大林从农民那里抢来财产,全都用来发展工业了,你苏联的工业发展速度能不快吗?” 张学良连连摇头:“这种方法不可取,农民全都成了牺牲者?” 周赫煊道:“我却很赞同苏联的做法,如果能够在中国实行的话,从长远来看,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可这会迫害死很多农民。”张学良说。 周赫煊反问:“六帅,你认为现在中国的农民过得很好吗?照样民不聊生。如果中国有一个强权政府,能够压榨一代甚至两代农民,用农民的血汗来催生中国工业,我相信是值得的。” 张学良喃喃道:“这太冷血了。” “这叫冷血?前段时间的乌克兰大饥荒才叫冷血!”周赫煊冷笑道。 潘文育愕然问:“苏克兰大饥荒是怎么回事儿?” 周赫煊说:“乌克兰是苏联最重要的产量区,大量的富农被集体逮捕和流放,这些富农都是农业经验丰富的农民。这些人一离开,乌克兰的农业生产技术和生产率大大下降。有些农户为了避免被划分为富农,干脆不再耕种土地,导致去年的乌克兰粮食产量暴跌,农民们都得饿肚子。你知道苏联政府是如何应对的吗?” 潘文育问:“运粮救济?” “当然不是,”周赫煊笑道,“变本加厉地向苏克兰农民征粮,禁止农民拥有任何农产品,就在前两个月,至少有近10万乌克兰农民被捕,罪名是盗窃集体农庄财物。从去年到现在,乌克兰地区至少饿死了几百万农民吧。” 张学良听得目瞪口呆,潘文育的第一反应就是周赫煊在撒谎。 周赫煊闭上双眼:“这是一个农业大国,想要快速发展为工业大国,必须经历的阶段,用农民的血来撑起国家工业。苏联必须这样做,因为它外敌环伺,没有时间慢慢发展。斯大林非常幸运,遇到了世界经济危机,相信只要撑过了这个阶段,苏联的国家实力很快就能跻身世界前列。” 张学良问:“如果中国走共产主义道路,也必须这样发展吗?” “那要看情况,”周赫煊说,“如果外部条件允许,国际局势相对安稳,那自然是有时间慢慢发展的。但恐怕很难,中国就是一块肥肉,比苏联更好欺负千百倍。可就算饿死几百上千万农民,至少也比现在民国的情况好得多,如今每年饿死、病死的农民可不止千万。” “那倒也是,长痛不如短痛。”张学良无奈叹气。 539【忧患】 张学良只是对共产主义感兴趣而已,他以前信奉的是三民主义。但三民主义让人太过失望,所以张学良才转而追求其他,现在听了周赫煊对苏联的描述,顿时让他产生一种极大的恐惧心理。 但就像周赫煊说的那样,民国实在太烂了,用民不聊生来形容根本不过分。 就拿全国的人口数据来说,整个民国期间进行了5次人口普查,由于战乱原因可能统计结果并不准确。但基本上大致数据还是有的,一直在4亿—5亿之间。 1947年南京国民政府的普查结果显示,全中国人口总数约为4亿6千万,人均寿命34.7岁。 也即是说,在长达35年的民国年间,中国人口基本没有什么增加,人均寿命还不足35岁。而新中国成立才4年时间,人口数量就暴涨至6亿,这个比较可谓是啪啪啪打脸。 稍微用脑子想想,就知道民国的底层百姓过得有多惨。战乱、饥荒、瘟疫、迫害、掠夺……如一张张血盆大口,吞噬着中国老百姓的生命。 去年闹大水灾的时候,有些地方,甚至一块钱能买3个丫头。 跟这种惨烈的情况比起来,苏联饿死几百万乌克兰农民算什么?至少人家是真的在发展工业,而中国每年饿死那么多农民,却还只顾着打内战。 印度独立建国以后,倒是没有采用苏联的血腥式发展。可直到21世纪,印度每年至少有1.2万(有说几十万的)农民,因为农作物歉收而自杀——还不起粮种、农药、化肥贷款。 一个落后的农业国,在重重的外敌压力下,想要快速的发展起来,那就必须得付出点惨重的代价。 张学良仔细比较苏联和中国的情况,虽然他很不愿意承认,但却宁愿选择苏联发展模式。只是他做不到那么冷血,就算斯大林的位子让他来坐,张学良也绝不忍心下达那种政令。 张学良问道:“明诚,你觉得中国如何才能强大?” 周赫煊说:“首先要实现两个前提,第一,御敌;第二,统一。这两个条件没有实现,中国永远不可能强大。” “难啊。”张学良叹息说。 潘文育却问:“周先生把御敌放在前面,你是赞同先抗日,再统一?” 周赫煊说:“必须先抗日再统一,只有中央政府、地方军阀、各大党派,以及全国人民联合起来,组成抗日统一战线,这样才能抵挡住日本人的侵略。” “抗日统一战线”这个称呼,虽然还没有人明确的提出来,但相关的说法早已出现。有识之士都在呼吁,希望各方势力能够坐下来,大家齐心协力共御外辱。 张学良已经被苏联和日本打怕了,他现在极度缺乏自信,问道:“就算中国人能够团结一致,真的可以抵挡住日本人的侵略?” “对此我非常自信,最终的胜利会属于中国。”周赫煊笑道。 “为什么?”张学良问。 周赫煊反问:“你见过蛇吞象,蛇不把自己撑死的?” 张学良说:“可现代战争不比以往,在明显的军事力量差距之下,人口和土地面积都不足以做为保障。” 周赫煊笑道:“完全可以的。你还记得拿破仑远征俄国的结果吗?” “当然,”张学良说道,“拿破仑拥有横扫欧洲的军事实力,而俄国人选择坚壁清野,一路后撤,导致法军补给困难,后继乏力。再加上俄国恶劣的天气,法军在严寒的冬天损失惨重。当拿破仑被迫撤退时,俄国人抓住机会反击,一举击败了所向无敌的拿破仑。” “没错,”周赫煊从书房把地球仪拿来,指着中国地图说,“一旦日本人全面侵华,华北、华中、华东和华南地区,多半是守不住的。但守不住也要守,必须组织几场大型会战,让日本人付出代价。当初俄国人能够在首都奋战,撤退时一把火将自己的首都烧掉,中国人为什么不能放弃南京?西南、西北地区的地形,可以有力阻挡日军的机械化部队,到时候就跟日本人死磕。只要多打几年国战,日本的经济肯定要崩溃。” 张学良叹气说:“明诚,你不了解中国军队的情况,实在是烂到根子里了。就拿这次的热河之战来说,我敢保证自己的作战部署没有大的漏洞,就算打不赢,也至少可以依托有利地形,抵挡关东军半年的进攻步伐。可结果呢?汤玉麟的部下没打几枪,直接率部投降了,好好的防线被撕开大口子。然后旁边的两个防线跟着崩溃,汤玉麟更是不战而逃,让100多个日本骑兵不费吹灰之力占领承德。中国这样的军阀和将领太多了,打起仗来只顾保存实力,为了不损兵折将,他们甚至连自己的地盘都不要。你说这仗还怎么打?日军真的全面侵华,我估计中国最多能坚守三年。” “怕死鬼肯定不少,但爱国者绝对更多,我相信中国人的精神和意志,”周赫煊说,“你看日本现在只占领了东北四省,全国上下已经高喊抗日了。真的打起国战来,又该有多少人站出来跟日本鬼子拼命?” 张学良在拿定主意以后,根本听不进去别人的话。但只要他没拿定主意,那就是耳根子奇软,听周赫煊这么一说,他又觉得中国抗战似乎很有希望。 周赫煊无比严肃的看着张学良:“六帅,跟日本决战,是中国走向强大的一次契机。只要最终取得胜利,中国人的思想将走向统一,中国人的精神将浴火重生。从战争废墟里站起来的中国人,将会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民族自豪感和自信心。同时,抗战也是一个淘汰的过程,中国的地方势力将被整合,剩下的党派和军队就是未来中国的希望。” “浴火重生,浴火重生……”张学良喃喃自语,不断重复这四个字,激动得病态苍白的脸颊上突然泛起潮红。 周赫煊心里暗笑,以后的张学良,应该会更加坚定的逼蒋抗日吧。 张学良平复情绪说:“明诚你是国际问题专家,我看过你写的那些书,里面的预言似乎真的在慢慢变成现实。日本果真会自己找死,实行南进策略去进攻东南亚的英国殖民地?” “那是早晚的事,”周赫煊笑着指向地球仪上的菲律宾,“你看这里,美国总统罗斯福,已经为英国和日本设下圈套了。” 张学良和潘文育都凑过来,对着地球仪左看右看,却什么也看不出来。 张学良费解道:“罗斯福的圈套在哪里?” 周赫煊解释说:“四个月前,美国国会通过‘海尔—哈维斯—加亭独立法案’,允许菲律宾独立,这件事你知道吗?” “不太了解,”张学良纳闷地说,“菲律宾就算独立,又关日本和英国什么事?” 周赫煊笑道:“美国允许菲律宾独立,看似是美国由于经济危机影响,无法再顾及海外殖民地。但这可能吗?好不容易弄到手里的地盘,美国人舍得放弃?在我看来,这就是罗斯福在长远布局,引日本和英国上套。” 张学良越听越晕:“你再仔细说说。” 周赫煊道:“美国人此举,等于宣布撤出东南亚,对外宣传严守孤立主义。日本军方本来就有南进策略,现在没了美国人阻拦,他们的野心会更加膨胀。一旦抓住机会,日本必然出兵东南亚,趁机夺取英国的地盘。” “美国为什么要让日本和英国打起来?”张学良不解道。 周赫煊笑着说:“因为有好处啊。现在列强都被经济危机影响,日本人解决经济危机的办法最直接,那就是发动战争。只要发动战争,军工厂就能运转,工人就能就业,老百姓就能当兵,军费可以从中国抢。德国希特勒的想法差不多,都是用发动战争来解决经济危机。而美国呢,你觉得美国会怎么做?” 张学良说:“罗斯福在实行新政,美国应该想通过改变经济政策来走出困境。” “世界上什么生意最赚钱?”周赫煊又问。 张学良想了想说:“不太清楚。” 周赫煊笑道:“当然是发战争财!有十多年前的欧战做榜样,罗斯福肯定想再来一次。让日本跟中国人打,让欧洲大混战,然后美国站在背后卖武器、卖石油。等该赚的钱赚得差不多了,欧亚各国都打烂了,美国人就能以救世主的姿态站出来收拾残局。到时候,美国就是世界第一,所有国家都得看它的脸色!” 张学良目瞪口呆地说:“罗斯福应该没想那么远吧。” 周赫煊说:“我跟他聊过,罗斯福是个很会算计的人。就算现在没这样想,到时候也会这样做。” “如果真是这样,那中国该怎么办?”张学良问道。 周赫煊笑道:“很简单,拿出一切力量抗战,撑到美国出来主持大局那天。” 张学良稀奇道:“你觉得美国会帮中国?” 周赫煊说:“刚开始的时候,美国会是日本侵略中国的最大帮凶。他们会对日本出售各种战略资源,解决国内的供求矛盾,钞票大把大把的赚。至于日本利用这些资源侵略中国,美国是肯定懒得管的。日本想要维持战争消耗,就必须攻占东南亚掠夺资源,从而和英法两国冲突。欧洲再打起来,那就是世界大战的节奏。而日本在太平洋崛起,是美国不愿看到的,罗斯福最后肯定要对日本动手,中国自然而然成为美国的盟友。未来的局势,就这么简单。美国必胜,所以中国也必胜,因为中国是美国的天然盟友。” 张学良和潘文育面面相觑,好像在听玄幻故事。但仔细想想,却又似乎有点道理,只是现在还不敢相信。 三章更新了 刚刚更新的537/538/539章,是之前被屏蔽的530/531/532章,已经订阅那三章屏蔽章节的可以免费观看,内容已改成了最新的更新内容。 手机版的用户,麻烦去一下缓存,再多刷新几遍,不然很可能看到的还是被屏蔽章节,而不是更新的内容。 关于最新三章 全文阅读无弹窗_中网文学 540【非攻】 曾经在20年代影响深远的《小说月报》,此时已经停刊了。 原因很简单,南京国民政府对出版界施行严格管控,《小说月报》的大股东商务印书馆怕惹麻烦,随即命令主编严格控制所连载的小说内容。 叶圣陶、郑振铎等人对此深为不满,纷纷辞去编辑职务,导致《小说月报》失去骨干力量。不仅小说内容每况愈下,就连其他版块的内容也质量大减,老读者纷纷放弃了这本杂志。 直到去年日本侵略上海,商务印书馆损失惨重,正式宣布《小说月报》停刊。 当初周赫煊的《神女》和《狗官》,都是在《小说月报》连载而扬名的,现在只能换一本杂志连载。 周赫煊的选择是,自己创办一本。 国际反法西斯联盟中国分会,在周赫煊多方写信联络之下,此时已经拥有68位会员,其中包括胡适、徐志摩这类文人,也包括马衡、李济、陈寅恪等学者,另有科学家、社会活动家、政治家等等。 反正大家经常写信交流,分享着自己对反战与和平的见解。然后根据感情亲疏和地域距离,分别聚合成不同的讨论组,大家偶尔出来坐在一起聊天扯淡。 嗯,跟后世的贴吧或论坛差不多。 平时写信交流,相当于在网上聊天打屁。然后再分成不同的讨论群组,聊聊兴趣爱好什么的,有空就约一约线下聚会。 可以说,周赫煊组建的“国际反法西斯同盟中国分会”,根本毫无战斗力、组织度和威胁性可言。 当常凯申得知周赫煊组建了一个团体,立即派蓝衣社来打听情况。在了解到具体信息后,常凯申只笑着说了一句话:“纯学术的组织,就不必去管它了。” 比如梁思成、林徽因夫妇,现在就是该组织的会员。他们家每个星期举办的沙龙,都相当于北平会员们的线下聚会,其实聊天的话题还是那些,只不过更偏向于现实问题而已。 周赫煊这次要连载新小说,干脆就趁机创办新杂志——国际反法西斯联盟中国分会会刊《非攻》。 本来会刊打算命名为《非战》或《反战》,但这两个词汇,如今代表着国际左派势力。周赫煊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干脆引用了墨家的思想主张“非攻”。 为了创办这份会刊,周赫煊专门拍电报把朱湘叫回了天津。 朱湘这家伙跟历史上一样,脾气半点都没改。几年前他跑去美国留学,结果三年间换了四所学校。 最开始朱湘在劳伦斯大学读书,因为教授在课堂上朗读了一篇把中国人比作猴子的文章。朱湘当场和教授争辩起来,最后闹得不欢而散,其愤怒的离开劳伦斯大学,转读了芝加哥大学。 后来的情况基本上差不多,基本上每隔半年时间,朱湘就要跟老师或者同学闹翻。 最终朱湘没有拿到学位证书,便选择回国了。那次退学的原因,是学校的教授怀疑他借书不还,以及一个美国女同学不肯跟他做同桌。朱湘认为教授和那个女同学,都在歧视他的中国人身份,坚决不肯在美国读下去。 回国以后,朱湘被朋友推荐去安徽大学做英文系主任,月薪足足300元。可他又因学校擅自改动英文系的名称,并且胡乱插手院系事务,直接跟校长闹翻了。 周赫煊得知此时后,便把朱湘推荐去复旦大学。这家伙在复旦大学只教了三个月书,就因为学校压制学生的抗日活动,直接带着学生代表大闹校长室。 仅在去年,朱湘就换了三个工作,穷得连给老婆看病的钱都拿不出来。 如果周赫煊现在不拉一把,朱湘很可能像历史上那样精神失常,最后选择投水自杀。 除了朱湘以外,周赫煊还聘请了女作家庐隐。 庐隐前几年因为玩姐弟恋,不堪风言风语的烦扰,跟随丈夫去了日本留学。九一八事变爆发后,庐隐立即选择回国,并在上海创作出她的代表作《海滨故人》。 如果周赫煊不站出来帮忙,庐隐明年就要因为没钱进医院,在家中难产而死。 周赫煊直接任命庐隐为《非攻》杂志的主编,朱湘担任副主编,并聘请朱自清、徐志摩、胡适等人为长期撰稿人。 朱湘对于这个安排没有意见,他知道自己不擅长管理协调,老老实实地给庐隐打下手。 至于《非攻》的栏目版块设置,大致分为五个部分:国际时政、日本国情、东北新闻、理论时评和反战文学。 国际时政新闻,由各国留学生负责投稿。 日本国情介绍,由在日留学生提供——这方面的稿件非常多,滞留日本无法归国的留学生,自发搜集关于日本的一切信息,只希望能够让中国更了解日本,方便以后的抗日战争。有不少留学生因此被日本当局逮捕,罪名是“刺探情报”。 东北新闻内容,则有东北民间抗日救国会提供。包括日军在东北的暴行,伪满洲国在东北的暴行,以及民间抗日团体的英勇事迹等等。 理论时评部分,则是分析讨论国内外形式,大部分由周赫煊来撰写。 至于反战文学,每期由一个长篇连载,以及三个短篇故事组成。 说白了,这就是一本让国民了解世界、了解日本、了解东北,反抗日本侵略的杂志。 非攻,并非意味着反对战争,而是反对不义战争。 周赫煊在《非攻》创刊号的卷首语中写道: “我今创办杂志《非攻》者,并非反对战争,并非呼吁同胞不抵抗。先贤墨子对战争的看法是,他认为战争耽误民生、残害百姓、倾覆社稷,所以他呼吁和平。 但墨子先生反对一切战争吗? 当然不是。 他反对的是“攻伐无罪之国”,即反对侵略战争。同时他主张“诛灭无道之君”,即支持正义战争。 而今日寇侵略中国,是为不义战争。中国奋起反抗,则为正义自卫。 非攻者,应当是我四万万中国同胞,共志成城、齐心协力,将日寇赶出华夏国土,这才是赢得和平的正确途径。一味的退让,一味的不抵抗,只能激发日寇之狼子野心。 一个强盗闯入家中,你让他只搬走客厅的财物,这可能吗?强盗必然登堂入室,把你家里的东西全部抢走。甚至于,他还要霸占你的屋宅,奴役你的妻儿,摇身变成这个家的主人。 东北四省的土地,能够填满日寇的欲豁吗?不能。 日寇侵占我台湾,侵占朝鲜半岛,现在又侵占了东北四省之地。他们不可能停下侵略的脚步,如今已在蚕食察哈尔和河北。他们的下一个目标,将是整个华北地区,然后是西北、华中、华南、华东、西南…… 若一味忍让,神州大地尽为日寇所据。若一味忍让,我四万万同胞,皆成亡国奴! 本杂志之宗旨,是号召全民抗战。 无论阶级、无论老幼、无论男女,皆有守土抗战之责。只有反抗侵略,才能赢得宝贵和平。” 1933年7月1日,国际反法西斯同盟中国分会会刊《非攻》,正式在天津创刊发行,同时开始连载《黑土》的第一章。 541【黑土】 周末,北平。 陈德馨做好了早餐,冲里屋喊道:“小珏,小琰,快起床吃饭了!” “来了!”卧室传来少女迷糊的声音。 马裕藻穿着长衫来到楼下,打开自家的收报箱。里面除了平时订阅的几份报纸,还有两封信件,以及一本厚厚的杂志。 他先是仔细看了看信件,一封是老朋友钱玄同写来的,另一封的收信人则是女儿马珏。 “岂有此理,真是胡闹!”马裕藻气得直接开骂。 从第二封信件的寄信人地址来看,明显是从北大校园中寄出的。那么这封信就很容易猜到了,肯定是北大学生寄给女儿的情书。 马裕藻现在的外号是“北大岳父”,不知有多少男学生这样悄悄喊他。就连学校的某些老师,也经常用“岳父”的称号来跟马裕藻开玩笑。 那帮小兔崽子,在学校胡闹就够招人烦,现在居然敢把情书寄到他家里,这让马裕藻气得肺都快炸了。 回到客厅,妻子陈德馨已经把早饭摆上桌,两个女儿也洗漱完毕等待开饭。 马裕藻基本的涵养还是有的,他不会私拆女儿信件,更不会悄悄的扔掉。他把信递过去说:“小珏,你的。” “哦,谢谢爸爸。”马珏顺手把信拆开。 马琰连忙凑过来瞧热闹:“姐,快让我看看!” 马珏展开信纸,边看边点评道:“文笔还不错,是一篇抒情散文,可惜太过卖弄词藻。” 马珏常年跟周赫煊、鲁迅保持通信,文学眼光高得吓人,一般的文章她自然瞧不上。而且,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追求文笔华丽的少女,文风渐渐被周赫煊和鲁迅影响,追求的是文以载道,喜欢那种有趣味、有深度、有思想的文章。 “写得挺好呀,这个男生很有才华。”马琰评价说。 马珏笑道:“喜欢你就拿去吧。” 马琰撇嘴道:“我才不要你的情书,我自己也收到过不少。” “咳咳,”马裕藻咳嗽一声,“吃饭!” 姐妹俩连忙噤声。 马裕藻一边喝着稀饭吃着油条,一边拿起报纸浏览新闻。 马珏则捡起桌上的杂志,稀奇道:“咦,这本杂志好厚的,名字也很古怪。” 马琰突然指着封面惊呼:“姐你快看,封面上有导读标题,周先生的新作《黑土》正式连载!” 马珏闻言,连忙翻到目录页,然后飞快地照着页数直奔《黑土》。只见标题下边写道:“这是一个发生在东北黑土地上的故事,全篇有五个部分:闯关东、日俄战争、辛亥风云、五四革新和九一八。” 看到这里,马珏还以为是历史小说。结果读了一部分正文,她才发现讲的是发生在民间的故事。 《非攻》这本杂志属于月刊,每期的页数很厚,因为光是连载的《黑土》就多达2万5千字。 马珏都忘了吃早饭,完全沉浸于故事当中,一口气将《黑土》开篇的两万多字读完,然后心里沉重无比。 因为故事的基调太黑暗了,刚开头就是山东大灾荒。清政府非常高姿态的调粮赈灾,结果从中央到地方层层贪污,赈灾粮都进了贪官**商的口袋。 不但如此,地主士绅还联合无良商人,趁机抬高米价,逼得老百姓卖儿卖女卖屋卖地。一场悲惨的天灾,变成更加丑恶的人祸,百姓的苦难,却成为贪官污吏、地主商人们的饕餮盛宴。 老百姓辛辛苦苦攒下的血汗钱,只能买到一点点粮食。祖祖辈辈辛勤耕耘的土地,被地主士绅趁机霸占,整个山东已经成为人间地狱。 更加毁灭马钰三观的是,做为受害者的底层百姓,也暴露出各种人性的丑恶。 比如做为主角的钟家,居然为了几十文铜钱和三斤小米,就在闯关东的路途中,残忍杀害了邻居的马家两兄弟。 钟家接下来的淘金,也充满了各种血腥与残暴。他们先是被矿主和工头欺压,流尽了辛酸血泪,可一旦获得反抗的机会,立即联合淘金工人杀死矿主。钟家从被剥削者,摇身变成了剥削者。而且他们变本加厉,比以前的矿主更加残暴,动辄将淘金工人毒打致残致死。 这次连载的内容,结尾是马家的孤儿寡母,被马匪头子救回去做了老婆和养子。 “呼!” 马珏长舒一口气,似乎想把心中的郁闷都吐出来。她对接下来的情节非常期待,或许马匪会替天行道,杀死钟家人为马家兄弟报仇。又或许那个马家幸存的幼子是主角,长大之后成为英雄豪杰。 好在这个故事并非全部黑暗,也有一些人性的闪光点。比如某个配角为了给妻儿留口粮,在生病之后选择自杀;又比如一次矿难,某个工人为了救朋友,毅然决然牺牲了自己;还有几家闯关东的农民互相扶持,在穷山恶水间开荒种地,一点点的变得富足起来。 马珏看到的,是晚清时期的世态百相,一副底层贫民死中求活的血泪画卷。 “爸爸,你快看这篇小说,周先生的新作。”马珏把杂志递给父亲。 马裕藻接过来细细阅读,他的人生阅历远比女儿丰富,在读小说时自然想得更多更深。许多故事情节,犹如一把把尖刀戳刺着心脏,读完连载内容,马裕藻感慨道:“周明诚这是要写一本传世巨著啊。” 《黑土》可不仅仅只讲三个家族的故事,期间穿插着无数历史背景,以及来自于各个阶层的配角人物。这些事件和人物被写得活灵活现,让人仿佛置身于1850年代的山东和东北,就像是真的发生过那些故事一般。 事实上,周赫煊写的那些小人物的故事,都是来源于现实。他通过对东北流亡群众的多方询问、打听、记录,各种真实故事就写了二三十万字,这些都是他的创作素材,稍加改动就写进小说当中。 这次仅仅连载了两万五千字,故事还没来完全展开,关家都没来得及出场,就已经足够让人震撼。 热泪、汗水和鲜血,浇灌了人们脚下的黑土,上演着一出出悲欢离合与恩怨纠葛。 542【应聘】 北平陆军监狱。 狱卒来到一间女监,敲着铁栏杆说:“于佩琛,你可以走了,有人保释你。” 于佩琛缓缓的吐了口气,对同监的女犯人说:“同志,保重!” “保重!”那女犯人点头道。 狱卒不耐烦地催促:“快点,快点,再不走就别走了!” 于佩琛这才加快脚步,随狱卒去领回自己的财物。她被收缴的钢笔和几块大洋,已经消失不见,可能是被某个狱卒拿走,只剩下刚进监狱时的一身衣服。 快速换上自己的衣物,女犯人再次变成女学生。于佩琛心情茫然地走出监狱大门,她已经被北师大开除,以后不知该何去何从。 监狱门口站着两个中年男人,其中一个关切地问:“小于,他们没有为难你吧?” “还好,谢谢张叔叔,”于佩琛点头微笑,又扭头看向另一个中年男人,喊道,“爸爸。” 于父脸色阴沉道:“让你老老实实的读书,偏要整天跟乱党混在一起,现在知道好歹了吧!要不是你爹有几分薄面,你现在都还关在里面出不来!” 姓张的中年男子劝道:“好了,于兄,没出大事就好,你就少说两句吧。” 于佩琛低头不说话,她看不起自己的父亲,更不可能听父亲的劝告。 于佩琛的祖父叫于式枚,同治年间的科举榜眼,出任的第一个官职就是广东学台,相当于广东教育厅长,力主废科举、办学校,属于晚清时的洋务派,还给李鸿章当了十多年幕僚,最后官至吏部侍郎。 于佩琛的外公也是个名人,叫岑春煊。就是八国联军侵华时,慈禧太后仓皇出逃,唯一带着2000人前来救驾的岑春煊,其历任陕西巡抚、山西巡抚、四川总督、两广总督等职,当时和袁世凯并称为“南岑北袁”。 如此显赫的家世,已经被于佩琛的父亲败光了。 直到现在为止,于佩琛的父亲都没有正当职业,整天想着如何变卖家产。 就在前几年,于家的房产、古董、字画被变卖殆尽,居然连于佩琛四姐妹的学费都无法筹措。于佩琛只好在北师大对门的厂甸摆摊,给人代写书信和对联,以此来维持自己和三个妹妹的学费。 这两年家里的生活愈发困难,于佩琛的母亲,被迫带着几个弟弟妹妹搬去上海的外公家,而于佩琛自己则住在北师大的学生宿舍。 如此不着调的父亲,于佩琛怎么可能听他的话? 这不,于父没说几句,就潇洒地准备走人:“既然你没事,那为父就先走了,朋友还带着我打麻将呢。” 于佩琛翻了翻白眼,懒得说话。 等于父离开,姓张的中年掏出十几块大洋说:“小于,这些钱你拿着,先找个地方住下。被北师大开除了不要紧,明年重新考个好大学。” “张叔叔,我不想读书了,我要工作。”于佩琛目光坚定道,她已经读了三年大学,实在不愿再重新来过。 中年人想了想,说道:“我跟《大公报》的胡政之有些交情,不如你去天津工作吧。” 于佩琛点头道:“谢谢张叔叔,我父亲那边,就拜托你了。” 中年人苦笑道:“老大人对我有恩,你就算不说,我也会帮忙的,总不可能看着你爸饿死。” 当天下午,于佩琛就买了前往天津的火车票,准备前往《大公报》做编辑。她虽然还没大学毕业,但自身能力非常优秀,甚至被选为学生代表出席太平洋学术会议。 火车之上,于佩琛精神恍惚地坐下,只听身边的几个乘客说道—— “周先生的小说真是绝了,又是一本惊世大作!” “可不是?才连载2万多字,就已经勾画出乱世百态。” “上次《泰坦尼克号》出版的时候,还有人说周先生江郎才尽,只会写一些情情爱爱的消遣小说,这下他们该闭嘴了吧。” “不止是小说,那本《非攻》杂志才编得好。若不是看了这本杂志,我都不知道东北还有那么多的无名抗日英雄。” “是啊,你们看看这篇文章!2月8号,陈东山、张禹亭和刘万奎三位英雄,率领2100多名义勇军,接连攻克日寇占领的密山县城和平阳镇,并多次击退日伪军的进攻。还有3月1号,高玉山英雄率领3000救国军战事,攻克虎林县城。5月25号,高玉山又率部攻占饶河县城,把虎林、饶河、抚远三县连成一片。听说虎林县现在都被高玉山英雄占着,四个月内击退日伪军的十多次进攻,日本鬼子正在调集关东军主力。” “高玉山真是好汉子!率领义军收复并坚守虎林县城4个多月,这得多艰难啊。现在关东军主力都被调去攻打他,恐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只要人人都站出来反抗,肯定能把鬼子赶出中国!” “……” 于佩琛被他们的谈话内容所吸引,忍不住问道:“你们在说什么杂志?” “《非攻》啊,周先生亲自创办的抗日杂志!”一个乘客拿起手中的《非攻》说道。 于佩琛问道:“我可以借来看看吗?” 那乘客笑道:“拿去看吧,反正我已经看完了,不过下车之前记得还给我。” “谢谢。”于佩琛连忙接过。 这本杂志的封面是深红色的,红得发黑,犹如渐渐凝固的鲜血。封面右上角是两个小篆字体的“非攻”,旁边写着两行小字:“和平无法靠施舍获得,和平应该由我们主动争取。” 于佩琛翻开扉页,等她读完周赫煊亲自写的卷首语,终于完全明白这本杂志的宗旨。 正文内容的第一部分是国际时政,详细描述了德国的法西斯政权,以及年初柏林的十万人反纳粹游行活动,还有震惊世界的德国国会纵火案。接着周赫煊亲自撰写评论,预测希特勒的国内国际政策,并指出希特勒的法西斯扩张野心。 第二部分是日本国情介绍,这些内容都是在日留学生提供的。详细描述了日本遭受经济危机的严重影响,出现大量的“无少女村”,而日本整个社会都在叫嚣侵略中国。 第三部分就是东北的情况,既描述了东北人民的惨状,也报道了东北抗日武装的英勇事迹,同时揭露关东军和伪满政府的残酷统治。比如29军大刀队给日军造成巨大伤亡后,日军立即在喜峰口附近制造大屠杀,肆意杀戮周边村镇的老百姓。 第四部分是理论时评,周赫煊详细介绍了法西斯、纳粹和军国主义等名词,分析它们的相同点和不同点,并指出法西斯对全世界的威胁。 最后一个部分就是文学版块了,除了周赫煊的《黑土》以外,还有三个短篇故事,都是描写东北人民的现实惨状。 于佩琛还没来得及把杂志看完,火车便已经到了天津。她下车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去把《非攻》买来,蹲在路边上认认真真阅读全本杂志。 “这本杂志太好了!”于佩琛激动地想。 她本来对欧洲和日本的情况毫无所知,但看完杂志后,对世界局势的认知一下子清晰起来。特别是东北那边,原来一直有着无数的民间抗日英雄,他们从来没有放弃过抵抗。 还有日本,这个所谓的远东列强,其国内人民的生活居然如此水深火热。他们为了解决经济危机,所以才迫不及待地侵略中国,想要吸中国人民的血来走出困境。 这是一本让国人开眼看世界的杂志! 于佩琛小心翼翼地把杂志收好,走着走着又拿出来翻开,一边走路一边重新阅读《黑土》。她特别喜欢这部小说,那种对现实和人性的刻画,让她感到不寒而栗,但同时又异常愤慨。 带着叔叔的亲笔信,于佩琛来到《大公报》的报馆总部。她走进报社大楼里面,突然看到两个门牌,一个门牌写着“《大众》副刊编辑部”,另一个门牌写着“《非攻》杂志编辑部”。 原本想要应聘《大公报》编辑的于佩琛,突然转身走进《非攻》杂志编辑部,问道:“你们这里还需要编辑吗?” 543【成功与麻烦】 无论是《非攻》杂志,还是小说《黑土》,都迅速在全国引起轰动。 杂志走的是《大公报》的发行渠道,半个月销量就达到8000份。不是不能卖得更多,而是《非攻》的创刊号只印了8000本,以至于搞得一书难求。 这就导致一个奇妙的现象,许多学校的校办刊物,纷纷转载《非攻》杂志的文章。那些买不到《非攻》的读者,转而跑去购买各种山寨读物。 80年以后,大陆旧书收藏市场把《非攻》创刊号炒到5万一本。因为存世量太稀少了,而且收藏纪念价值极高——不管是历史价值,还是文学价值。 《非攻》属于月刊,在发行第二期的时候,印刷量直接提升到3万本,结果依旧在半个月内售罄。 整个出版界都为之侧目,如今每期销量数万份的杂志不是没有,就连销量过10万的都有好几本。但如此受欢迎的新办刊物,那还真没见过,创刊第二期就轻松卖了3万份啊! 《非攻》之所以如此受欢迎,并非仅仅因为周赫煊的名气,以及《黑土》的故事精彩。更因为这本杂志旗帜宣明的主张抗战,而且有许多介绍日本的内容。 如今大部分国人,都对日本的具体情况两眼一抹黑。当国家遭受日本侵略后,他们迫切的想要了解敌人,《非攻》填补了这个需求空白。 历史上,留日学生自发创办的《留东学报》,由于专门介绍各种日本相关情况,居然就能在国内卖出接近两万份的销量。要知道,这份《留东学报》是在东京半地下发行的刊物,飘扬过海的都能在中国卖出每期一万多份,可想而知中国读者有多想了解日本。 《申报》的老板史量才对《非攻》做出了极高的评价:“此刊为国民提供了知悉敌人的窗口,是爱国者必读之刊物。” 史量才这番话说出了大家的心声,《非攻》杂志每期发行出刊的时候,都会引起广大爱国者的抢购,颇有些不读《非攻》就不配做中国人的意味。 而《非攻》报道的几个东北民间抗日将领,也成为广大老百姓所熟知的英雄。 特别是武力收复虎林县城,并坚守县城四个多月,如今还在跟日伪军打仗的高玉山,其名气直追民族英雄马占山。 然后高玉山就悲剧了,关东军甚至调动飞机来轰炸。本来在历史上,他能死守虎林县城五个多月,却因为《非攻》的报道文章,惹来关东军的疯狂进攻,比历史上提前一个月弃城而逃。 …… 上海。 鲁迅吞云吐雾的抽着烟,仔细阅读着《非攻》的每一篇文章。他特别喜欢看关于国外的内容,由于信息传递方式落后,这个年代非常缺乏了解国外的渠道。 而《非攻》的各种国外消息,来自于各国留学生的投稿,还附带有周赫煊的分析和评论。鲁迅每次看这些文章,都有一种眼界大开的感觉,他是把杂志当成国际报纸来读。 认真地把杂志读完,鲁迅提笔写下对《黑土》的看法:“《黑土》这部小说已经连载两期,五万字左右的内容。就目前来看,作者是想写一个大部作品。他以旁观者的冷漠眼光,来审视发生在东北黑土地上的喜怒哀乐。他要借这部小说,讲世情、讲时代、讲国运、讲美丑、讲恩仇、讲历史变迁。钟家的遭难与发迹,是一个畸形社会的缩影;关家的猖狂与冷血,是满清王朝最后的叫嚣;马家似乎是要进行一个复仇的故事,由于小说情节还未展开,暂时还说不清楚……这部小说,无疑是近年来中国顶好的文章,它远比《神女》和《狗官》更为厚重,我确凿期待其后续。” …… 山东。 巴金笑眯眯地问:“感觉怎么样?” 老舍感叹道:“我肯定写不出这样恢弘的小说,我只会写小人物的故事。” 巴金笑道:“《黑土》讲的也是一个个小人物,但把这些小人物串联起来,那就是一个大时代。” 老舍点头道:“有机会的话,我一定会去拜访周明诚,跟他讨论些关于文学的事情。” 巴金说:“现在就有机会啊,我要去一趟天津,跟我一起过去吧。” “我可没你那么潇洒,每年都能够全国旅游,”老舍连连摇头,“我还要养家,还要教书。” 巴金得意地说:“所以我坚决不结婚,结婚就被家庭拖累了。” 老舍好笑道:“你这种人生态度确实少见。” “哈哈,那我就先告辞了,等下次来山东再找你喝茶。”巴金抄起杂志,说走就走。 老舍则拿起小说《黑土》,继续慢慢品味。 …… 整个中国文坛都在关注《黑土》,不仅仅是因为内容写得好,更因为故事发生在东北。东北如今是所有爱国者心中的痛,一切跟东北有关的事物,都会得到格外的注意。 这本小说所展现的强烈时代气息,以及它表现出来的思想深度,非常具有研究和讨论意义。 无数周赫煊的书迷更是欣喜若狂,他们觉得自己心目中那个偶像又回来了,正在创作一部比《神女》和《狗官》更加伟大的作品。 与此同时,国际反法西斯同盟中国分会,也正式公开出现在大家眼前,因为《非攻》标明了自己是一份会刊。 许多读者纷纷写信到杂志编辑部,询问加入国际反法西斯同盟的途径,他们把这当成了一个抗日组织。 周赫煊连忙给各地的会员们拍电报,讨论广泛吸纳新会员的事宜。他从来没有打算搞一个严密的团体,所以组织力度极为松散,基本上就是确定一个地方的总负责人,然后又细分小地方的负责人。 周赫煊也从不策划什么激进行动,只是号召大家定期聚会聊天,顶多也就搞搞团体读书活动。 说白了,这相当于一个大型俱乐部。相同地区的会员,各自结合成小圈子,自发的联络感情和一起学习进步,核心思想是支持并呼吁抗日。 如此松散的组织形式,国党特务简直都懒得去管,任由各地会员们组织乱七八糟的聚会。 与此同时,《非攻》的麻烦来了。 当这本杂志顺利发行第二期,并取得巨大轰动后,日本驻华公使向南京国民政府提出严正抗议,认为《非攻》刊载歪曲内容,意图抹黑日本政府和关东军形象,要求南京政府必须予以取缔。 南京国民政府要理会这种无耻的要求吗? 答案是肯定的。 正在北方活动的戴笠亲自上门,非常委婉地向周赫煊提出了警告。 南京政府前不久刚签署了《塘沽协定》, 544【喂狗】 如果说张学良丢掉东北让人失望,那常凯申在热河之战的表现则令人愤怒。 前线战事打得一塌糊涂了,常凯申才碍于舆论压力,假模假样的派三个师的中央军到长城抗日。而这些中央军就像是来打酱油的,对抵御日寇不积极,反而热衷于监视和威逼友军。 或许,没有这三个师的中央军碍手碍脚,长城抗战会打得更加顺利。 就在前段时间,南京国民政府与日本关东军正式签订《塘沽协定》。内容概括来说,就是变相承认日本对东北四省的占领,并且划绥东、察北和冀东为自由区域,日军可以随时出入通行,整个华北都向日寇敞开了大门。 由于《塘沽协定》的内容实在太离谱,以至于南京政府都不敢公开,但部分条款仍旧被报纸披露出来。 特别是第四条:不可利用刺激日军感情的武力团体。 这一条款,相当于宣布华北所有抗日武装都是非法的,至少是南京政府绝对不会支持的。 连国党内部的许多人都看不下去了,南京国防会议直接认定《塘沽协定》“违法擅权”,不承认这个协定的合法性。铁骨铮铮的汪兆铭先生站出来,表示自己愿意“承担责任”,坚决推进《塘沽协定》的执行。 与此同时,南京国民政府大肆压制国内反日情绪,禁止举行公开的民间抗日活动,禁止正规报刊宣传抗战思想。 《非攻》显然违背了南京政府“攘外必先安内”的精神,若非主办者是周赫煊,估计在发行第二期时就已经被封禁。 …… 戴笠穿着一身西装,梳着大背头,人模狗样地走进三乐堂,抱拳笑道:“明公,久仰大名!春风冒昧来访,还请海涵。” “明公”属于最高级别的尊称,就像很多人称呼张学良为“汉公”一样。 周赫煊打着哈哈,大笑道:“当不起戴处长的抬举,惶恐,哈哈,不胜惶恐。” “哪里,哪里,”戴笠笑道,“周先生名扬海外,大涨我国人威风,鄙人早就想要来当面请教了。” 周赫煊说:“戴处长辛苦了,请坐吧。” 戴笠东拉西扯一大堆,说了好天半废话,突然提起常凯申道:“明公,委员长得知我要来天津,托我给你带句话。” 周赫煊道:“戴处长请讲。” 戴笠半眯着眼笑道:“委员长说,他非常欣赏你的理论分析文章,《非攻》这本杂志办得不错。” “委员长谬赞了。”周赫煊乐呵呵地说。 “只不过嘛,”戴笠突然语气一转,严肃道,“如今中央政府定下的国策,是攘外必先安内。只有剿灭了内部的匪贼之徒,中国才有能力齐心御侮。面对日寇的嚣张气焰,现在我们必须忍辱负重,不可过分刺激了日本。” 周赫煊面容严肃的猛拍沙发扶手:“委员长真是深谋远虑,我坚决拥护他的主张!” 戴笠终于道明来意:“所以嘛,《非攻》杂志的内容需要修改修改。讨论研究日本是可以的,但就不要提及什么‘军国主义’、‘无少女村’之类的言辞,更不要刊载有关东北的内容。” 周赫煊一脸无辜:“可杂志内容都是属实的啊,我又没有乱写。” 戴笠语重心长的劝说道:“明公,我是非常钦佩你的爱国情怀的。咱们都是中国人,谁不想杀敌报国呢?但事有轻重缓急之分,当下最重要的是剿匪,只有把红匪剿灭干净,国家才有能力来对付日寇。咱们暂时还要忍耐,就像越王勾践一样,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周赫煊说:“我明白,我坚决支持中央剿匪。但抗日也要宣传啊,否则等中央把匪剿完了,国人没有抵抗意志,那时候大家都得做亡国奴。” “哎呀,明公,”戴笠明显有些不耐烦,“你怎么就不明白啊?现在就宣传抗日,只会彻底激怒日寇。中央政府还没做好抗日的准备,万一日寇大规模入侵,你就成了国家和民族的罪人!” 周赫煊拍胸脯道:“戴处长,你放心吧。根据我的分析,日寇在没有完全消化东北以前,不可能再组织大规模军事行动。” 戴笠急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没事的,我非常了解日本人,他们短期内不会进攻的。”周赫煊笑道。 对于周赫煊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死样,戴笠心里郁闷得想吐血。他的耐心已经消耗殆尽,图穷匕见道:“明公,我就把话说开了吧。《非攻》这本杂志,要么内容和措辞再委婉些,要么就只能直接停刊了!” 周赫煊继续装糊涂道:“为什么要停刊?杂志办得好好的啊,我还准备扩大印刷量呢。” 戴笠咬牙切齿地说:“周先生,你是聪明人,应该明白我的意思。《非攻》如果再不整改,那后果谁都无法预料,我就把话先摆在这里!” “你这是……威胁我?”周赫煊冷笑道。 “随便你怎么想,反正我该说的都说了,听不听全看周先生的意思。”戴笠懒得跟周赫煊废话。 周赫煊收起笑容,冷冷地说:“戴处长,如果《非攻》出现任何意外,我立即公开宣布投共!你信不信?” “你……”戴笠惊得直接站起来,他想不到周赫煊会说出这种话来。 周赫煊是什么人? 国际知名学者啊,跟罗曼罗兰、爱因斯坦这些大人物都是好朋友,甚至连英国前首相都给他面子,欣然受邀前来中国做访问。 不仅是国外名气大,周赫煊在国内也支持者众多。他不仅是中国文坛领袖,还每年捐十多万资助留学,捐几十万吨粮食来救灾,声望大得没边了。 这种人如何公开宣布投共,那无疑就是在打南京政府的脸,说不定还能刺激很多热血青年也去投共。 而且还杀不得、抓不得,就像孙夫人公然支持共党,常年跟南京政府唱反调,可谁敢下令暗杀孙夫人?孙夫人和周赫煊这样的人,一旦遭遇暗杀,必然引起国内外轰动,到时候就是直接舆论爆炸的场面。 不管是周赫煊投共,还是周赫煊被暗杀,都得找一个背锅的。而且背锅之人还不能是小喽啰,必须是戴笠这种特务头子。 戴笠的背心里连连冒冷汗,他承担不起把周赫煊逼反或者逼死的责任,到时候政治前途就全毁了。 “明公,”戴笠挤出笑容,柔声道,“有事好好商量嘛,何必说些气话?” 周赫煊也见好就收,似乎刚才没有发生过任何矛盾,他笑问:“戴处长,你有没有听说过磺胺?” “磺胺?”戴笠愣了愣,点头说,“就是英国的那种神药?” 周赫煊说:“也不是什么神药,只不过是强效抗菌药而已。磺胺不仅是治疗肺炎、脑膜炎、白血病的特效药,还对外伤的治疗有奇效。比如士兵受伤,或者是做手术,服用磺胺后能有效防止伤口感染。一场大仗打下来,能够挽救无数士兵的生命。” 戴笠一头雾水道:“这些我都听说过,明公跟我提磺胺做什么?” 周赫煊笑道:“这个磺胺嘛,全球专利都在我手里。英国的磺胺制药工厂,是我跟英国的艾伯特王子合伙搞出来的。” “磺胺药是……是是明公的产业?”戴笠震惊不已。 这几个月以来,磺胺已经名扬世界,谁都知道那是一种神药。可是由于产量有限,即便在欧洲也供不应求,中国这边有钱都买不到。 如此日进斗金的神药,居然是周赫煊生产出来的,而且还跟英国王子是合伙人! 戴笠简直不敢想象周赫煊在国外的背景实力,单单一个英国王子合伙人的身份,就不是戴笠能够轻易招惹的。 周赫煊翘起二郎腿说:“戴处长,有没有兴趣合伙做生意?” “明公请讲。”戴笠的语气恭敬了许多。 周赫煊伸出三根手指:“我每年可以提供30万元份额磺胺,以出厂价卖给戴处长,当然运费需要戴处长来出。你觉得如何?” 戴笠咽了咽口水,像磺胺这种有价无市的药品,直接在黑市翻两倍都有人买,那利润大到没边了。 戴笠心动不已,但多大的好处,就意味着多大的风险。他拿了周赫煊的钱,就必须给周赫煊保驾护航,《非攻》这事儿可是很棘手啊。 周赫煊加码道:“戴处长,我听说中央准备自行制造新式步枪?” 戴笠说:“我不太清楚。” “这样吧,”周赫煊自信满满地说,“我跟美国总统罗斯福是好朋友,我帮忙引进步枪生产线和步枪图纸资料。” 跟美国总统是好朋友? 戴笠听了想吐血,目瞪口呆地看着周赫煊,心想:你特么到底有多少好朋友? 周赫煊笑问:“这个条件,戴处长还满意吗?” 磺胺买卖赚的钱,可以揣进自己腰包。而引进美国的步枪生产线,又能得到常凯申的赏识,这于公于私两不误啊。 戴笠当即拍胸膛说:“明公,你放心吧,《非攻》是一本利国利民的好杂志,我相信委员长一定会支持的!” 545【乌烟瘴气】 南京,憩庐。 常凯申亲自往茶杯里冲水,刚满未满之际,戴笠连忙伸出双手去捧。 放下水壶,常凯申问道:“周明诚真的说他跟罗斯福是朋友,还和英国王子一起合伙开药厂?” “确实如此,”戴笠解释说,“美国总统罗斯福,以前给洪门的司徒美堂做过好几年法律顾问。周明诚又是美国洪门的坐馆大爷,应该是通过这层关系认识罗斯福的。我还派人去香港问了司徒俊葱,据司徒俊葱说,周赫煊参加过罗斯福的家宴,似乎还给罗斯福出过什么主意。” 常凯申点头道:“这倒也说得通。” “委座,你看杂志的事情……”戴笠小心问道。 “那本杂志就让他办下去吧,强行停刊的影响也不太好。对日本人,不能一味的惯着,《非攻》只要文章别太激进,那放任自流即可,”常凯申想了想说,“至于引起美国步枪生产线就不必了,我已经派人去了德国,希特勒愿意跟中国展开合作,直接买毛瑟步枪的图纸更划算。” 戴笠笑着拍马屁:“委座英明。” 常凯申又说道:“不过磺胺药品必须增加进口量,你让周明诚保证每年300万的份额,价钱方面都好说。” “他会答应的。”戴笠欢喜道。 磺胺生意的巨额利润,自然不可能让戴笠一个人拿。至少得找杜月笙合作,才能更加方便的进货和出货,而常凯申这边也是要分一些的。 每年价值300万元的磺胺,戴笠这些人可以卖出2000万元,甚至是更高的价钱,谁让这玩意儿太稀罕呢。 当然,随着伦敦药厂扩大生产规模,磺胺在中国市场肯定越来越常见,到那个时候就不能往死里卖高价了。但至少在这一两年之内,戴笠等人都会因此发大财。 离开憩庐以后,戴笠立即给周赫煊拍电报,把常凯申的意思说明。 周赫煊的回复是:每年300万元的出货量完全可以,但药价必须提高两成,而且今年只能提供50万元的药品,因为欧洲那边已经卖断货了。 戴笠连忙跑去找常凯申,常凯申的批示只有一个字:可! 周赫煊长舒一口气,这几条狗终于喂饱,《非攻》也能继续刊印发行了。 周赫煊倒也不亏,反正药品生产出来就是拿来卖的,卖给谁都可以。即便利润不给常凯申、戴笠,也会被其他中间商给吃掉,老百姓永远不可能买到廉价药。 只不过,周赫煊感觉很憋屈,他真的不想跟戴笠这样的人打交道。 戴笠虽然策划刺杀了汉奸张敬尧,但他杀的进步人士更多。比如几个月前还跟周赫煊有说有笑的杨杏佛,就在6月份遇刺身亡,背后的策划者正是戴笠。 明年,戴笠还会策划暗杀进步报人史量才,策划暗杀抗日将领吉鸿昌,死在他手里的爱国者难以计数。 …… “正是乌烟瘴气啊!” 周赫煊扔掉手中的《申报》,戴笠让他感到恶心,而关于马占山的新闻,同样令人作呕。 马占山此时已经辗转来到上海,公开表示自己只收到171万元捐款。而根据各方统计的数据,这两年全国捐给马占山的财物至少在2000万以上。 剩下的钱去哪儿了? 只有鬼知道。 此事最近闹得很大,甚至激起了学生和群众游行,大家纷纷督促政府彻查到底。 自从马占山因江桥抗战而成名后,赢得全社会的疯狂崇拜。有人填词谱写《马将军之歌》,有人拍摄电影《马氏抗战风云》,甚至出现“马占山牌香烟”,还有人走上街头募捐“马军长抗日基金”,成千上万的女青年寄出求爱信,给马将军为奴为妾在所不惜。 然而,现在大家发现被骗了,他们捐出的大部分钱财不翼而飞。 比如广州的思思中学,校方特别发行了一种“救国券”,上边印着“救国捐款”、“乐捐援助黑省马将军抗日救土”等字样。全校师生踊跃捐款,只要参与捐赠的,最少也捐了1元,整个学校捐款多达6000余元。 抗战捐款去向不明的消息曝光以后,思思中学的师生们义愤填膺,跑去找学校抗日救国会讨说法。而学校抗日救国会坚称自己没有贪污,已经把捐款全部寄给了东北民间抗日救国会,东北民间抗日救国会则表示自己并未收到捐款。 谁说了假话,没人知道。 或许他们说的都是真话,但这些捐款在某个地方出了岔子,被不知名的某些家伙给私吞了。 这件事搞得舆论哗然,极大的打击了民众的爱国热情,甚至有不少人怀疑是马占山贪污了抗战捐款。 南京国民政府派出专员调查此事,很快抓到十几个小虾米。比如几个上海混混,利用民众的抗日热情搞“马军长抗日救国基金”,居然在一年内吸纳捐款3万多元,这些钱全部被混混们挥霍一空。 那几个混混直接被枪毙了,因为社会影响实在太恶劣。但真正赚得钵满盆满的大人物,却依旧逍遥法外,这些家伙是在透支国人的爱国精神,跟投敌的汉奸一样可恶。 难怪马占山那么受欢迎,肯定是有人借机炒作,不断地在背后推波助澜捞好处。 国难,对于某些人来说,却是一场饕餮盛宴。 就在此时,北方又突然出现一个爆炸性新闻——吉鸿昌、方振武二人公开自己的共党身份,率部在察哈尔南部地区建立根据地。 早在七月份,常凯申以“妨碍统一政令、破坏国策”为由,命令何应钦指挥16个师,与日军一起前后夹击冯玉祥的抗日同盟军。冯玉祥无奈之下只能解散抗日同盟,而吉鸿昌和方振武一怒之下,就高调的宣称自己是共党。 当《非攻》杂志出版到第三期时,何应钦和日军非常有默契地对吉鸿昌、方振武展开围攻。一边是侵略中国的日军,一边是正规的中央军,居然也能联合起来展开军事行动。 无奈之下,吉鸿昌、方振武被迫投降,接受了南京政府的收编,两人跑到天津来做寓公。 吉鸿昌在天津刚刚找到住处,便跑来三乐堂找周赫煊。 546【又是地下党】 恨不抗日死,留作今日羞。 周赫煊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吉鸿昌,这位将军此时穿着便装,戴着一副黑色圆框眼镜。可能是这几个月辛苦抗战的原因,看起来没有照片上那么胖,细长的双眼炯炯有神。 “周先生,久仰了!”吉鸿昌抱拳道。 周赫煊笑道:“吉将军,你好!” 吉鸿昌拿出《非攻》杂志第三期,放在桌上说:“周先生这本刊物办得极好,我在前线打仗时,也常常抽空拜读。” “我一介书生,不能如吉将军那样杀敌报国,也只有写文章吼几声了。惭愧!”周赫煊汗颜道。 吉鸿昌突然问道:“周先生可是共党?” 周赫煊笑着说:“我暂时还没加入任何党派。” “那可惜了,干脆跟我一起入党吧。”吉鸿昌怂恿道。 “吉将军不是已经加入共党了吗?”周赫煊诧异道。 吉鸿昌笑着摆手:“那时我异常愤怒,才赌气宣称自己是共党的,结果引来中央军更疯狂的进攻。” “原来如此。”周赫煊终于搞明白。 后世对于吉鸿昌的身份说法不同,有资料显示,吉鸿昌1932年就加入共党了。但根据党史资料显示,吉鸿昌是在1934年3月份,由宣侠父介绍其入党的,两人还一起在天津秘密组建抗日武装。 就如吉鸿昌所说,他是由于自己在前线抗战,何应钦却率16个师在背后捅刀子,才一怒之下负气宣布自己是共党。这种做法明显意气用事,引得中央军的进攻更加猛烈。 吉鸿昌当时估计是气疯了,干脆不再进攻日本人,回师猛攻何应钦重兵把守的北平。 就在前段时间,吉鸿昌兵败被俘,被何应钦押回北平准备关起来。在押解的途中,吉鸿昌用抗日救国的大道理,成功说服看守他的士兵。那个士兵有感于国家大义,夜里闭上眼睛装睡,吉鸿昌这才悄悄逃脱。 也即是说,吉鸿昌现在属于逃犯身份,他是秘密来到天津的。 周赫煊在知道情况以后,立即说:“吉将军,你在旅馆里住着很危险,不如就在我这里落脚吧。” “不用,”吉鸿昌摆手道,“我不想连累你。” 周赫煊笑道:“哈哈,吉将军,你不必担心。别的事情我做不了,但保护个把人还是可以的,就算被老蒋知道了,他也不敢派人来抓我。” 吉鸿昌皱眉想了想,抱拳道:“先生高义,鸿昌就打扰了!” “不用客气,都是为了国家。”周赫煊说。 吉鸿昌问道:“周先生,你的《非攻》杂志还缺人手吗?我可以为你推荐一个人才。” 周赫煊道:“谁啊?” 吉鸿昌笑道:“王剑秋,一位留学日本的先生。他对日本的情况非常熟悉,可以帮你编辑相关文章。” 王剑秋是谁? 周赫煊想了半天也没有印象,此人能够得到吉鸿昌的赞誉,那多半是个使用化名的地下党。 周赫煊假装对此不清楚,一口答应道:“可以啊,编辑部正好缺人。” “多谢,多谢,”吉鸿昌高兴道,“周先生,实不相瞒,我这次来天津是要秘密组织抗日武装的。你有没有兴趣加入?” 周赫煊摇头道:“我不会参加任何组织,但我可以免费提供5000瓶磺胺。” “就是那个英国的抗菌神药?”吉鸿昌大喜。 周赫煊叹息说:“讲实话,吉将军,我并不看好你的行动。” 吉鸿昌问:“周先生有什么特别见解?” 周赫煊反问:“你如果组建起抗日武装,准备在哪里开展军事行动?” “察哈尔,”吉鸿昌说,“察哈尔的局势比较混乱,许多地方日军和中央军都估计不到,正好方便抗日武装的发展。” 周赫煊摇头说:“察哈尔四战之地,一旦在那里组建抗日武装,很容易受到中央军和日军的夹击。毕竟吉将军已经公开宣称自己是共党,南京方面肯定会不遗余力地消灭你的部队。” 吉鸿昌问道:“那周先生认为哪里合适?” “哪里都不合适,现在时机还不成熟。”周赫煊说。 吉鸿昌气愤道:“时机何时才能成熟?日寇都占领热河了,老蒋还给日寇划了一大片军事通行区。一旦等日寇消化了东北,随时可以进攻平津,到时候整个华北都暴露在日寇的铁蹄之下。此时正是抗战的关键时候,一步都不能后退!” “既然吉将军执意如此,那我就不再劝了。”周赫煊无奈道。 吉鸿昌这种人,就跟杨杏佛一样,劝是劝不动的,就算知道有生命危险也不会惧怕。 十二年前,吉鸿昌回乡探亲,发现老家的贫民子弟上学困难。他立即拿出自己的全部积蓄,利用一所破庙做校舍,创办“吕北初级小学”,并立下规定:凡是贫家子弟,一律上学免费。 两年前吉鸿昌还写了一首诗,内容如下:渴饮美龄血,饥餐介石头。归来报命日,恢复我神州。 吉鸿昌把常凯申恨到了骨子里,又是个无私报国的人。让他老老实实做几年寓公,等着全面抗战爆发再出山,这种事情吉鸿昌绝对干不出来。 周赫煊无奈苦笑:“这样吧,我再个人捐赠5万大洋,用做吉将军未来的抗战军费。” “哈哈哈,”吉鸿昌高兴地握着周赫煊的手,“周先生,真爱国志士也!” 吉鸿昌就这么在周赫煊家里住下,每天早出晚归到处联络,跟地下党宣侠父一起策划组建“中国人民反法西斯大同盟”。 至于吉鸿昌推荐到《非攻》杂志做编辑的王剑秋,其实本名南汉宸,以前在杨虎城将军的麾下任职,担任陕西省政府秘书长。此人在陕西主要做了两件事,营救释放了包括刘志丹在内的大量共党,同时把陕西内政搞得井井有条。 打完中原大战以后,陕西经济凋敝,民不聊生。南汉宸协助杨虎城大力发展民生经济,两年时间就财政收入猛增,完全足够供养杨虎城的五万西北军。 可惜,这样一个能文能武的人物(训练军官很厉害),因为共党的身份,如今也变成了通缉犯。 南汉宸加入编辑部以后,把杂志搞得井井有条,同时利用这个平台,大肆联络寓居天津的西北军高层,似乎是在配合吉鸿昌搞大事。 周赫煊对此睁只眼闭只眼,就算南汉宸的身份暴露,他也可以完全装作不知情。 5689 547【全运会】 《非攻》杂志编辑部那边,几乎快要成为天津的地下党基地。 南汉宸在暗中经过多方试探,很轻松就知道于佩琛的共党身份,而且还是一个跟组织失去联系的共党。在某个周末,南汉宸约于佩琛进行了秘密谈话,于佩琛从此就成为南汉宸的助手。 与此同时,庐隐也成为南汉宸的重点发展目标。因为庐隐跟左联走得很近,一直表示出有革命倾向,这类爱国女作家是很容易发展成党员的。 至于朱湘嘛,南汉宸有十足的把握将其发展成党员,毕竟朱湘是一个爱国愤青。 但面对朱湘的时候,南汉宸退缩了。因为朱湘的性格实在太激烈,很容易做出失控的行为,稍不注意就会给党组织带来巨大危害。 《非攻》现在是全国最有名的抗战爱国杂志,而且似乎受到了格外开恩,南京政府并没有站出来取缔。 这是非常难能可贵的,其他稍微有影响力的抗战杂志,全都会遭受来自当局的打压,甚至直接封杀。历史上,南汉宸马上就要在天津创办抗战杂志,但只能作为地下刊物而存在,影响力远不能跟《非攻》相比。 南汉宸想把《非攻》慢慢改变成一个同情并倾向共党的刊物,甚至有时候可以带点私货,在文章里面添加支持共党的言论。 一旦成功,说不定会成为南汉宸在天津最大的工作成绩。 南汉宸打算用一年的时间,至少在编辑部发展出3个以上的党员,或预备党员。 对此周赫煊当然有察觉,但他仍旧假装不知道。甚至为了避嫌,同时方便南汉宸操作,周赫煊直接带着老婆孩子去了南京,做为嘉宾出席“第五届全国运动会”。 这次全国运动会,本来应该在两年前举办。 最开始是被大洪灾延误了日期,接着又遇到“九一八”和“一二八”事变,一拖再拖直到现在才举行。 此次“全运会”共有30个单位参加,其中包括海外华侨团体和华侨运动员,现场观众六万余人,男女运动员总数多达2243名,算是晚清以来中国规模最大的运动会。 周赫煊做为享誉世界的大学者,不但被邀请做开幕式观礼嘉宾,而且还受邀给运动员颁奖。 这是一个超级面子工程,常凯申想利用运动会给自己刷威望。 早在1930年,第四届全运会在杭州闭幕,常凯申就决定第五届必须在南京举行。为此,南京政府成立了全运会筹备委员会,成员包括林森、何应钦、朱培德、宋子文、王正廷、蒋梦麟、吴铁城、刘瑞恒等政要名流。 不但如此,还专门在中山陵东侧兴建中央体育场。其占地面积1200亩,各种场馆设施非常齐备,光是主体工程的造价就耗资85万元。 为什么一场全国运动会搞得如此隆重? 因为中国人有个“东亚病夫”的称号,国人因此自卑而又愤怒,迫切地想要从身体素质上证明自己,社会各界也有许多关于发展体育的呼声。 常凯申在中央体育场的奠基典礼上,直接把体育事业上升到民族国家高度,他说:“欲恢复民族地位与精神,须先养成健全之体格,故体育一端,比较德智育尤为重要。” 10月10日,正是双十国庆。 周赫煊带着张乐怡、孟小冬、费雯丽,以及女儿周灵均、儿子周维烈,早早出门来到中央体育场。至于婉容、廖雅泉,则留在天津带孩子,她们所生的儿子都还没断奶。 观众席前排都是些名流政要,常凯申忙着指挥“剿匪”,只派了宋美龄来参加开幕式。另外还有国家主席林森、行政院长汪兆铭、立法院长孙科、考试院长戴季陶、交通部长朱家骅、实业部长陈公博、教育部长王世杰等,以及英、苏、比、波、德、日等国的公使和家属、馆员参加。 周赫煊领着老婆孩子到场时,宋美龄、汪兆铭、林森等人都还没出现。最高领导嘛,自然不能来得太早,否则显不出自己的地位崇高。 周赫煊刚刚来到观众席前排,朱家骅、王世杰和各国公使纷纷起身握手问候。戴季陶和陈公博的动作稍慢,等周赫煊走到他们面前了,才象征性地站起来寒暄两句。 孙科是最后站起来的,但表现得极为热情,笑道:“周先生,久仰大名,早就想见见你这位大学者了!” “孙院长客气了。”周赫煊亦笑道。 两人之间的交流也到此为止,实在没什么好多说的。 周赫煊的座位在第一排比较靠边的地方,身边是各国外交使馆的馆员。周赫煊又没有什么官职身份,即便他名气再大,也只能和洋人的普通外交官坐在一起。 至于杜月笙、黄金荣这种来自上海的地头蛇,他们到了南京以后,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绝对没有撒野的实力。这不,两位风光无限的青帮大佬,虽然掏了不少银子买高价门票,但座位已经排到第三排去了。 随后不久,宋美龄、汪兆铭和林森等人相继到场。 10月10日10点,以海军军乐队为先导,各省裁判员和运动员从正门入场,并绕场一周,在主席台前面列队。 整个运动会开幕式跟后世差不多,男女主持人通过麦克风,宣读着各个代表团的情况,其中比较特别的就是华侨代表团。 随即,大会主席王世杰恭读《总理遗训》,并致开幕辞。紧接着褚民谊上台做运动会筹备报告,并讲话。然后是宋美龄上台,宣读常凯申从“剿匪”前线发来的贺电。 接下来就是各省选手代表发言,刘长春代表东北选手发言时,嘶声力竭地说:“东北沦为异域,屈指两载,吾人徒闻政府高呼长期抵抗之呼声,而终未见收复失地之事实,在日本帝国主义贴地下辗转哀嚎之数千万东北同胞,日日盼求解放,而国内同胞,亦莫不引领翘盼东北之能早日规复。然事在人为,吾同胞若能统辖决心,亦莫不自励,则安之数年而后,东北之收回不能成为事实耶……以雪东北沦亡之国耻!” “啪啪啪啪啪!” 掌声雷动,全场六万观众和运动员们疯狂拍手。 汪兆铭和日本驻华公使则面色难看,林森神在在的微笑不语,宋美龄的脸色阴晴不定。他们显然被扫兴了,好好的一场全国运动会,结果刚开幕就有人提东北沦丧的话题。 21089 548【悲哀的体育事业】 “各就各位!” “预备!” “砰!” 发令枪声响起,男子田径运动员们如同离弦之箭,飞快地朝着终点疾奔而去。 小灵均从妈妈怀里蹭起,挥舞着小拳头大喊:“加油,加油!” 小维烈则像个镇定自若的将军,端着一副军用望远镜观察比赛,突然之间发出郁闷的叹息:“哎呀,爸爸,我们天津的队员输了,好像跑了第六名还是第七名。” 张乐怡呵呵笑道:“没事的,体育比赛,重在参与。” 小维烈没有再说话,孟小冬怀里的小灵均却噘嘴道:“天津的队员跑得好慢啊,我都给他加油了,还是跑得那么慢。” 孟小冬说:“下次你给那个叔叔多加点油,他肯定能跑冠军。” “真的吗?”小灵均天真地问道。 小维烈撇了撇嘴,插话道:“当然是假的。” 小灵均做了个鬼脸,吐舌头道:“大懒虫,谁让你说话的?” 姐弟俩拌嘴之际,费雯丽则拿着把折扇不停摇动。如今正是金秋十月,可惜遇到了秋老虎,热得人浑身直冒汗。 就在此时,现场广播传来播音员的声音:“热烈祝贺来自辽宁的运动员刘长春先生,他在刚刚结束的男子百米决赛中取得冠军,以10秒7的优异成绩打破全国纪录,追平远东运动会纪录!” “哗!” 全场观众哗然,随即爆发出热烈掌声,不少人激动地站起来狂喊刘长春的名字。 中国的男子短跑运动员,居然追平了远东运动会纪录。这说明什么?说明中国人不比日本人差,不比远东任何一个民族差,中国人不是“东亚病夫”。 “刘长春!” “刘长春!” “刘长春!” 众人齐呼着运动员的姓名,似乎在这一刻,刘长春已经化身为民族英雄。 周赫煊感受着那种狂热的气氛,不由得摇头苦笑,如今的国人,太迫切的需要证明自己了。任何领域的任何突破,都会被国人视为骄傲,这种强烈的民族自尊心极为重要。 接下来的男子200米赛跑当中,刘长春又以22秒1的成绩打破全国纪录,可惜这次没有打破国际纪录。 不仅是刘长春表现良好,女子田径项目也好成绩层出不穷。上海代表队的钱行素,分别打破100米短跑、200米短跑和100米跨栏的三项全国纪录。女子垒球、50米短跑等许多项目,都接连打破全国纪录,甚至有些项目同时被好几个运动员打破纪录。 播音员一次次告之打破纪录的声音,引来观众们一次次的欢呼,因为大家真实地感受到运动员素质的提高,以及中国体育水平的提升。 或许,再过十年、二十年,中国人就能在奥运会上拿奖牌了。 当又一个比赛的全国纪录被打破时,有些观众已经激动得哭出声来,有人甚至站在座位上高呼:“中国万岁!中华民族万岁!” “中国万岁!” “中华民族万岁!” 这声音就像是有传染性,越来越多的观众加入其中。他们大声高呼着,那声音汇聚成狂热的浪潮,把领奖台上的几个运动会也感动得热泪盈眶。 周赫煊非常能够理解这种心情,后世的那些中国运动员,在赛场上取得零的突破时,国人不是照样激动流泪吗? 如今民国的情况更惨。 迄今为止,只有一个运动员参加过奥运会,而且还是由于伪满洲国的刺激。 就在去年,伪满洲国申请参加国际奥运会,虽然没有得到最终批准,但还是让无数国人愤怒,南京政府连忙也跟着申请参加奥运会。 然而偌大的中华民国,只有区区两位运动员报名——刘长春和于希渭。其中于希渭因为各种原因没能动身,刘长春成为第一个,也是目前唯一的参加奥运会的中国运动员。 中国对于参加这种国际赛事毫无经验,除了刘长春本人以外,只有一个领队随行。而且到达美国的第二天,就已经是奥运会开幕式了,刘长春完全没有任何的休息调整时间。 由于受到长达三个星期的航途影响,本来实力不俗的刘长春疲惫不堪。他原本报了3个田径项目,结果只跑了两项目比赛就体力不支,剩下一个比赛根本没有出场。 而且刘长春参与的两项比赛,全部只获得小组赛最后一名,似乎坐实了“东亚病夫”的地位,这让日本选手嘲笑不已。 最令人心痛的是,刘长春在参加完奥运会后路费不够,还是在当地华侨的帮助下,才凑够钱买船票回国。 周赫煊对此并不知情,他前两天才听说这个事情,顿时生出要帮助运动员的想法。周赫煊没有别的本事,就钱多,他想掏钱在南京组建一个训练中心,帮助全运会的冠亚季军进行科学训练,同时资助他们参加下一届的国际奥运会。 这次全国运动会为期十天,当进行到第四天时,六万观众席突然爆满。 周赫煊刚开始很诧异,随即就弄明白情况,原来是因为女子游泳项目第一次被纳入全运会。好多观众都是来看稀奇的,甚至来了不少思想顽固的老学究。 女子游泳比赛即将开始,女子运动员们穿着泳装纷纷亮相,观众席里顿时发出各种惊呼声。 “非礼勿视,非礼勿近!” “罪孽,罪孽啊!女子洗澡,还招人来看,真是人间不知有羞耻事!” “实在荒唐!世风日下,人伦不存。” “……” 老先生们勃然色变,纷纷起身离席,有的甚至拄着拐杖奔逃退场。 看到观众席零星空出的座位,周赫煊忍不住苦笑。看来需要提高的不止是身体素质,更需要提高国民的思想素质啊。穿泳装而已,还是最原始最保守的连体泳装,无非露出双腿和胳膊,居然就能吓得无数观众离座退场。 与此同时,现场的记者们则激动不已。 甚至连排球、网球比赛那边场地的记者,都纷纷跑过来,对着穿泳衣的女运动员们疯狂拍照。 那些女子游泳运动员,本来表现得比较稳重得体。但一看到这种情况,再加上比赛压力较大,顿时也变得紧张局促起来。有一个运动员干脆吓得痛经昏迷,被她的教练抬着离开比赛现场。 这见鬼的运动场气氛…… 89 549【南国美人鱼】 就在女子游泳比赛即将开始之际,中央体育场的入口方向突然出现大动静。 一队持枪荷弹的宪兵开道,常凯申、宋美龄夫妇联袂走向泳池边的观众席,运动会的官员和裁判们纷纷起身问候。 广播里传开女播音员的声音:“热烈欢迎我们伟大的领袖、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委员长常凯申先生,亲自莅临运动会现场观看比赛……蒋委员长亲自坐镇指挥,率领英勇的国军将士,取得了第五次剿匪的决定性胜利……红区的匪军已经被彻底击溃和歼灭,中央政府顺利攻占匪区,伟大的蒋委员长万岁!” 这个消息顿时让全场一片安静,许多同情共党的观众面面相觑,而敌视共党的观众则欢腾高呼。 周赫煊也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世界军事史上的奇迹,二万五千里长征已经开始了! 常凯申此时是志得意满、春风满面,他带着宋美龄来到前排观众席,站着朝四面挥手致意,这才坐下说:“大家,继续比赛吧!” 刚开始进行的是女子50米自由泳的小组赛,连续几个小组赛结束,运动员都没有好好休息,便立即开始举行50米自由泳的决赛。 这种比赛流程明显安排得不合理,对靠后参加小组赛的运动员很不公平。但如今的体育事业比较落后,别说中国全运会,就连奥运会的赛事也各种不合理,大家对此都习以为常了。 一个叫做杨秀琼的香港运动员,很快获得了女子50米自由泳冠军。 紧接着又是100米仰泳、100米自由泳、200米俯泳、200米接力赛,这些赛事安排得密密麻麻,居然要在一天之内全部赛完。有些参加了多个游泳项目的运动员,根本都没有休息好,立即就要进行下一场比赛。 可即便如此,杨秀琼还是拿到了五块金牌,包揽女子游泳项目所有冠军,并且全部打破女子游泳的国内纪录。 整个比赛场地都轰动了,杨秀琼才15岁啊! 行政院秘书长褚民谊领事改变颁奖人,当杨秀琼拿到第五块金牌时,褚民谊亲自上台给杨秀琼颁奖。比赛结束后,褚民谊又亲自客串车夫,架着马车护送杨秀琼前往政府官邸。 为什么要送杨秀琼去政府官邸? 因为常凯申、宋美龄夫妇要亲自设宴款待杨秀琼。 其实这很好理解,常凯申刚刚“剿匪”成功,把多年的心腹之患打得落荒而逃。他整个人都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刚回到南京来观看比赛,就看到一个15岁的小姑娘囊括游泳项目的全部金牌,并且悉数打破中国纪录。 如此情况之下,常凯申自然对杨秀琼这个运动员非常喜欢,甚至将其视为自己的福星,或者说是一个活人“祥瑞”。 宴席之上,常凯申夫妇对杨秀琼嘘寒问暖,询问了许多日常的训练情况。 当听说杨秀琼寒冬腊月也不停止训练,还在刮10级台风的海水里锻炼意志,心情大悦之下,常凯申当着诸多官员的面大力称赞杨秀琼乃运动员楷模,当场许诺奖励杨秀琼一辆紫竹牌轿车。 不仅如此,宋美龄还主动提出,要收杨秀琼做干女儿。 众官员顿时热心起来,纷纷给杨秀琼敬酒祝贺,这是一朝民女变公主的节奏啊。 中央宣传部也迅速运转起来,第二天全国各大报纸纷纷报道杨秀琼的事迹,“南国美人鱼”的雅号不胫而走。 周赫煊看着报纸哑然失笑,同时为杨秀琼的命运感到悲哀。 常凯申、宋美龄的干女儿,这个名头确实响亮,一般人都得捧着惯着。但如果遇到实力派军阀,那就完全是两回事儿。 四年之后,杨秀琼已经跟另一位运动员结婚,可在重庆参加比赛时,却被四川军阀范哈儿给看中。范哈儿根本不顾常凯申和宋美龄的面子,强行逼迫杨秀琼离婚,然后又纳她做第18房姨太太。 那时的杨秀琼才19岁啊,刚刚获得全国运动会游泳八项全能冠军,正是一个运动员的事业上升期。如果继续艰苦训练,假以时日,说不定还能拿到奥运会的奖牌。 在被范哈儿强娶为第18房姨太后,杨秀琼整个人生都毁了。她为了逃脱范哈儿的魔爪,故意染上鸦片瘾,变得形容枯槁,再无昔日的青春美貌。 范哈儿终于腻歪了,允许杨秀琼离开自己。从此杨秀琼不再参加比赛,而是改行做了记者,晚年侨居在加拿大。 一个干女儿而已,常凯申自然是无所谓的,宋美龄更加不可能站出来帮忙说话。 民国的军阀就没几个好东西,即便像范哈儿这样讲义气的人,心血来潮之下同样草菅人命。范哈儿的义气,只是他自己的义气,跟道德无关。 在落魄的时候,范哈儿可以带人抢劫财物,发达之后又把财物归还给受害者,他觉得自己这样就非常仁义。当范哈儿需要钱的时候,他可以跟杜月笙合作卖鸦片,拿着这些钱武装部队,又带着部队去抗日,他也觉得自己是讲民族大义的。 至于被抢的百姓、吸鸦片的群众,是否因此而家破人亡,范哈儿才懒得去管。 周赫煊为什么默许南汉宸在《非攻》编辑部发展党员? 就是因为他极度厌恶国党的统治,厌恶如今混乱的局势,想要为共党的发展尽一份力。 刚刚穿越的时候,说实话,周赫煊还对国党和军阀抱有一丝幻想。但随着对这个时代了解越深,他就愈发明确的感觉到,只有共党才能救中国。 共党刚刚成立的那十年,确实有许多错误,这是党派不成熟的体现。可现在长征已经开始,距离太祖真正掌权不远了,马上就要迎来浴火重生。 周赫煊一直在南京逗留到全运会结束,然后邀请各省的运动员代表吃饭,他准备成立一个“中华体育基金”,扶持帮助各省的体育事业发展。 别的不说,如果中国的运动员能在下一届奥运会拿到奖牌,绝对能够振奋人心。这种振奋看似无用,其实非常难能可贵,它能提升国民的精气神,甚至能够坚定国人长期抗战的决心。 中国人都能在奥运会上拿奖牌了,为什么不可以赶走小日本? 这种逻辑可笑吗? 不,它非常实在,它就是一针强心剂。 89 550【砸了好多钱】 南京,扬子饭店。 这是一栋非常奇特的建筑,虽然大老板是英国人,但却由法国人设计建造,所以最开始名为“法国公馆”。 从整体外形上看,饭店颇有些欧式城堡的味道。但它的外墙用料,全部来自于南京明城墙的墙砖,这些砖是从浦口点将台拆下来的。不仅如此,饭店的屋顶乃是木屋架、铁皮顶,内部也是木楼梯、木地板,连栏杆雕花都是中式风格。 所以在后世的建筑学界,把扬子饭店称为“中西合璧试建筑”,或者叫做“现代化的中国建筑”。 南京扬子饭店在民国时期最有名的,还是孙夫人长期在这里下榻。只要孙夫人一到南京,必然入住扬子饭店,并且必然要营救国内外进步人士。 比如陈赓、谈同辅、罗登贤、牛兰夫妇等人被捕,孙夫人的最终行动都是亲自到南京,并在扬子饭店跟国党政要摊牌交涉。有的人被救出来了,有的人因此保住性命,但也有人惨遭杀害。 不管如何,这是一家见证历史的饭店。 今天,来自全国以及海外的200多名体育代表,被周赫煊邀请过来,在扬子饭店的大餐厅里齐聚一堂。 这次参加全运会的运动员足有2000多人,能被周赫煊邀请吃饭的,基本上都是各省领队和代表,以及那些在赛场上获得优异成绩的运动员。大家按照地域划分来安排座位,还有两桌是特别留给华侨代表团的。 400男子短跑冠军曾忠荣好奇地问:“听说今天是周先生请客,他把全国的运动员都请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当然是给我们办庆功宴啊。”男子跳高冠军高顾或笑道。 两人都是上海代表队的运动员,平时关系还不错。这次的全国运动会,也属上海队的成绩最好、冠军最多,没别的原因,就因为上海队的伙食最好,且训练方式最为科学。 曾忠荣环顾四周,摇头说:“怕不是庆功宴,你看有些省队一个拿奖的都没有,但他们的领队和运动员也被请来了。” 高顾或愣了愣,随即笑道:“还真是这样。管他呢,反正有人请吃饭,大家敞开了吃就是。” 这年头练体育的,可没有科学饮食的概念。大家公认的是吃肉就好,而且还要多吃肥肉,因为肥肉油重,吃得多了才有体力,比赛才能取得好成绩。即便是到了改革开放以后,中国的许多运动员,依旧还保留着吃肥肉的优良传统。 说白了就是国家太穷,运动员们的伙食太差,需要靠吃肥肉来维持巨大的热量消耗。 “来了,来了!” “不止有周先生,褚秘书长和王主席也来了!” “……” 众人纷纷起身望去,只见周赫煊、褚民谊和王正廷联袂而入。 褚民谊做为行政院秘书长,他微笑着抬手说:“诸位健儿都请坐下,今天是周先生掏钱举办的庆功宴,同时还有一些事情要宣布。”说着,他笑道,“周先生,请入座!” 周赫煊笑道:“褚先生是长者,你先请!” 褚民谊也不再推辞,笑道:“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周赫煊又对王正廷说:“王主席请!” “一起坐吧。”王正廷拉着周赫煊过去坐下。 褚民谊属于汪兆铭的心腹嫡系,更是汪兆铭的头号谋士,后来跟着汪兆铭一起做了汉奸。 周赫煊本来不想和这种汉奸胚子打交道,但想要支持体育事业,就根本无法绕考褚民谊。褚民谊不仅是行政院秘书长,还是全运会的负责人,名义上主管着中国的体育竞技。 至于王正廷则是外交官出身,曾在巴黎和会上拒绝签署卖国条约,又代表中国政府接收了胶州租借地行政权,前几年更是支持改订新约运动。南京政府收回的许多租界主权,都是王正廷亲手负责的,并因此当上了外交部长。 然而,如今的王正廷已经引咎辞职,他是“九一八事变”最大的背锅侠。 常凯申所推行的“不抵抗”政策,激起全国人民的愤慨,做为外交部长的王正廷首当其中,他不背锅谁来背锅? 这年头中国的外交官很难做啊! 就拿13年前来说,王正廷耗时五个月时间,跟日方进行了71次谈判,终于收回胶州租借地的行政权,这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极限了。可山东权益虽然被收回,但日本仍旧拥有各种特权,结果导致王正廷遭到无数国人的痛骂,就差没直接喊“卖国贼”了。 然而实际情况如何呢? 当时主持谈判的日本驻华公使小幡酉吉,同样遭到日本国内的痛骂,甚至被指控为奉行“屈辱外交”。可见王正廷是真的尽力了,没有让日本的全部意图得逞,但他该挨骂还是要挨骂。 周赫煊今天为什么要邀请一个已经下台的外交部长? 因为王正廷还有另一个身份——中国奥运之父! 王正廷一直担任“中华全国体育协进会”的会长兼主席董事,这个协会对内是主管全国体育的,对外则代表“中国奥林匹克委员会”。 说得更通俗一点,王正廷是中国体育主管官员,以及中国奥委会主席。同时,王正廷还是国际奥委会委员,属于中国第一位、远东第二位国际奥委会委员。 现在王正廷已经辞去外交职务,把精力渐渐转到体育事业上。如果不出意外,接下来的两届国际奥运会,王正廷必然担任中国代表队的总领队。 庆功宴很快正式开始,饭店服务员端上来一道道菜肴。为了迎合运动员的饮食习惯,这些菜都是重油重盐的重口味,而且肥肉极多,把运动员们乐得眉开眼笑。 褚民谊身为现场最高官员,他起身说了一番官面话,然后又给全场敬酒。 随即就是王正廷发言了,他说道:“我做了20年外交官,说的就是外交辞令。今天在座的都是自己人,我就开门见山,不讲客套话了。中华全国体育协进会(中国奥委会),正式邀请周先生担任名誉会长兼董事。周先生非常热爱体育事业,他决定个人出资,每年给各省体育队捐赠一万元,注意,是每个省队捐一万元。这些钱,将用于购买体育训练器材,以及改善运动员的生活条件。同时,周先生还决定捐赠10万元,用于组建国家队!这个国家队,是每届国际奥运会开幕前一年组成,挑选各省体育精英集中训练。奥运会期间,所有运动健儿的一切费用,都由周先生负责解决。在此,我代表中国的全体运动员,感谢周先生慷慨解囊!” 每年每个省队捐一万大洋? 还要捐十万大洋组建国家队? 奥运期间运动员的所有费用全包? 在场的各省领队、教练、运动员们面面相觑,片刻安静后,大家集体爆发出吼声:“周先生万岁!中国体育万岁!” 89 551【体育报国】 宴会现场共有29个省(市)代表队,不过由于东北四省被日寇占领,来自黑龙江、吉林、辽宁、热河四省的运动员都流亡到了北平,运动员人数不多,可以统归为东北代表队。 也即是说,周赫煊每年捐给省(市)队的钱,就足足有26万大洋。或许以后还会更多,因为这次的全运会,有好几个省没派代表来参加。 就按每年30万元的捐款来算吧,这些钱多吗? 答案是:很多! 这些钱放在中原大战时期,足够收买一支数万人的军阀部队了。 然而平摊到30个省市、几千名运动员那里,则显得非常少。即便中间没人贪污,也顶多用来购买些体育器材,每顿饭给运动员们多加几块肥肉而已。 体育事业如同教育事业一样,属于非常烧钱的领域。周赫煊能做的,也仅仅只能改善一下运动的生活条件,这玩意儿本来就需要国家来推动。 可此时的南京政府会大力支持体育吗? 当然不可能。 花85万元修建一个中央体育场,就已经非常难得了。 此时偌大的中国,连一个国家体育总局都没有,只在某些部门设立了体育管理机构。而“中华全国体育协进会”(中国奥委会),竟然只是一个民间机构,南京政府一分钱都不会投到体育事业。 就说去年刘长春参加奥运会吧,这可是中国人第一次参加奥运会。可刘长春比赛结束后,连回国的船票都买不起,还需要当地华侨帮忙筹款。 至于各省(市)队的运动员,也并非哪个专门的体育机构培养出来的,他们基本上都出自于大学的体育系。比如刘长春,就是东北大学体育系毕业的,他的专业训练来自于大学体育老师,训练场地也仅是大学的操场。 因此周赫煊不怕自己捐出的钱被贪污,各省领队、教练和运动员并非从属关系,他们可以私底下自行协商分配资金。 周赫煊觉得这些钱很少,属于杯水车薪,但在运动员们的眼中,无疑是一笔巨款。 还是拿刘长春来举例,他去年已经从东北大学毕业,如今流亡在关内,需要一边打工一边训练。别说保持每天的训练量了,他有时候连饭都吃不起,有了周赫煊的捐款,刘长春至少能不饿肚子。 更何况,周赫煊还捐款组建国家队,并且承担运动员在奥运期间的所有费用。这让他们没有了后顾之忧,至少不怕没钱出国比赛,不怕比赛后没钱坐船回国。 刘长春想起自己去年的奥运经历,瞬间激动得热泪盈眶,“周先生万岁”这句口号喊得格外起劲。 王正廷笑呵呵地看着大家的反应,说道:“下面,就请周先生给大家说几句。” 周赫煊站起来,举杯道:“我就不多说了,只希望诸位刻苦训练,来日为国争光,让洋人也看看咱们中华健儿的实力。来,干杯!大家体育报国!” “体育报国!干杯!”众人激动大喊。 周赫煊又说:“还有不到三年的时间,柏林奥运会就要开幕了。明年底,我会从美国聘请一些体育教练过来,成为中国国家队的教练。到时候,将会从全国各地的优秀运动员当中,选取一些健儿组建国家队。这些人将接受最科学的训练,集训一年后,代表中国参加德国柏林奥运会。我相信,咱们中国人并不输给任何民族,一定能够拿到下一届奥运会的奖牌!” “啪啪啪啪!” 全场掌声雷动,许多全运会冠军已经跃跃欲试了,恨不得马上就飞到柏林去比赛。 体育,那是真的很重要啊,能够极大的提升民族自信心。 就拿下一届奥运会来说,由于德国在金牌榜上升到第一位,立即就为希特勒提高了恐怖的民众支持率。赛后,希特勒大肆宣扬雅利安人种优越论,全体德国民众就跟打鸡血一样欢呼。 现在全世界的体育发展都不完善,只要认真安排训练和比赛,中国是很有机会在柏林奥运会拿奖的。 比如来自埃塞俄比亚的选手,就将在自由摔跤和古典摔跤两个项目赢得金牌。而朝鲜选手孙基祯,甚至在马拉松项目拿到金牌,成为首个获得奥运金牌的朝鲜人。 沦为日本殖民地的朝鲜都可以获得柏林奥运会金牌,中国人凭什么不可以? 讲话结束以后,庆功宴正式开始,运动员们吃着肥肉大快朵颐。 周赫煊则跟褚民谊、王正廷一起去敬酒,他们首先来到获金牌最多的上海代表队那两桌。接着又去了东北代表团那边,周赫煊郑重地对刘长春说:“刘先生,鄙人非常佩服你在全运会上的发言,我敬你!” “不敢不敢,周先生言重了。”刘长春连忙以水代酒回敬。 刘长春在刚刚结束的全运会说了什么? 可不仅仅是开幕式的那点讲话,还有闭幕式上的讲话,他说:“诸位比赛结束可以回家,我等东北队员却是有家难回。我希望,下次中华民国全国运动大会,能够在沈阳北陵运动场举行。下次全运会之总锦标,为恢复东北河山之颜色。” 这话说得一语双关,“下次全运会之总锦标,为恢复东北河山之颜色”,可以理解为比赛锦标旗的颜色(锦标相当于奖牌),更可以理解成收复东北国土者方为冠军。 当时闭幕式的观众纷纷流下热泪,高喊“抗日救国,还我河山”的口号。事后引起日本驻华公使的强烈抗议,对方要求严惩刘长春,取消其比赛成绩。 全运会筹委会因此受到行政院的批评,刘长春本人也受到严重警告,勒令他不得再公然喊出破坏外交关系的口号。 这事情很可笑,但确实发生了,日本人就这么小心眼儿。 更恶心的还有明年的华北运动会,当时南开拉拉队500位学生高举旗帜,排列出“勿忘国耻”四个大字。就这样的举动,居然引起日本天津驻屯军司令梅津美治郎的抗议,随即还向天津市政府交涉司发出外交照会。 尼玛到底谁是受害者?谁是侵略者? 南开校长张伯苓先生还是很萌的,他把学生领袖们叫来,严厉的批评道:“你们很讨厌!你们讨厌得好!下回还这么讨厌!但要更巧妙的讨厌!” 学生们深刻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诚恳地接受了校长的批评,然后回去认真地研究“更巧妙”的技巧。 552【商业运作】 广东代表队那边,光是女子游泳队员就占了半桌。 杨秀珍、杨秀琼姐妹虽然居住在香港,但她们却是以广东运动员的身份参加比赛。另外与杨秀琼齐名的刘桂珍、陈焕琼、梁泳娴都是广东人,她们在这一届全运会上表现惊艳,被并称为“中国游泳四女杰”。 杨秀琼突然放下筷子,低声说:“姐姐,周先生过来了。” 杨秀珍连忙擦掉嘴角的油渍,还特意整理了自己的头发,端端正正地坐着。 同桌的其他女运动员也是如此,她们毕竟都还是少女,非常注意自己的形象,今晚来参加宴会一个个都打扮得很靓丽。 “周先生好英俊啊,而且还高大强壮。”梁泳娴小声说。 陈焕琼立即取笑道:“阿娴,你不会对周先生有意思吧?我可以帮你一把哦。” “去你的,就知道胡说。”梁泳娴脸色羞红。 “咳咳,”刘桂珍咳嗽道,“别说话,周先生已经过来了!” 周赫煊端着酒杯过来,笑道:“诸位巾帼女英雄,你们在聊什么呢?说得那么高兴。” 杨秀琼突然蹦出来一句:“在聊你呢,周先生。” 周赫煊笑道:“原来是在悄悄的说我坏话。” “没有,没有,”杨秀珍连忙道,“我们在赞美周先生为体育捐款的义举。” 周赫煊跟几个女运动员说了几句,又跟同桌的男运动员聊天,这才举杯道:“诸位运动健儿,我敬你们一杯,祝愿你们今后取得更好的成绩。” “我们也敬周先生。”众人连忙起身碰杯。 周赫煊这才发现,在座的女子游泳运动员都长得很高,个个都是大长腿。就连年龄最小的杨秀琼,也有接近1米7的身高,最高的刘桂珍甚至超过了1米75。 这种高度放在后世的中国不算什么,但现在却非常稀罕,毕竟大部分国人的营养都跟不上。 不仅如此,她们的身材还非常好,既健壮,又苗条。苗条指的是整体感觉,健壮则指她们强健有力,胳膊往往比普通的成年男子要粗壮许多。 周赫煊跟众人碰杯之后,又告诫杨秀琼:“杨小姐,你现在是广受媒体赞誉的宠儿,希望你不要因此受到影响,必须更加刻苦训练才行。” 杨秀琼连忙道:“谨记周先生的教诲。” 一个作家、一个科学家、一个运动员,最怕的是什么? 是出名。 出名之后,各种各样的荣誉加身,数不清的应酬等着他们。于是乎,作家没有心思创作,科学家没有精力搞研究,运动员没有时间做训练,从此停滞不前,甚至是倒退。 历史上的杨秀琼更是如此,她明年将在远东运动会上击败日本选手,拿到女子游泳项目的四块金牌,名气和成就瞬间达到顶点。 远东运动会一结束,立即受邀回南京做比赛演出,并得到汪兆铭的亲自接见。再加上杨秀琼外形靓丽,从此成为上流社会的宠儿,隔三差五就要出席各种宴会。 杨秀琼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女,渐渐迷失在无边的荣耀当中,把训练时间都拿去享乐和交际。结果在随后的全运会里,失去了50米自由泳的金牌,又在柏林奥运会拿到零蛋。 连续的失败终于让杨秀琼惊醒,重新投入到艰苦的训练当中,一举拿下全运会的八块金牌。然后就遇到范哈儿…… 周赫煊说的那句话,只是想给杨秀琼提个醒而已。他忍不住扭头看向另一桌,那边的马术运动员陶伯龄正在吃肉——真是个可怜的家伙。 陶伯龄的名气也很大,人称“北国第一骑师”,四年后会跟杨秀琼结婚。 两人的婚礼引起不小的轰动,一个是“北国第一骑师”,一个是“南国美人鱼”,堪称金童玉女、珠联璧合。 可惜他们结婚不足半年,范哈儿就棒打鸳鸯,把杨秀琼给强行霸占了。 唉,到时候能帮就帮一把吧,周赫煊心想。 …… 第二天,早晨。 周赫煊来到王正廷家里拜访,开始商讨组建国家队的细节。 王正廷拿出一张策划书,说道:“周先生,这份计划书是我让人精心准备的。由于资金有限,我觉得不是所有项目都要支持,应该重点培养咱们的强势项目。” 周赫煊笑问:“中国体育有强势项目可言吗?” 王正廷解释说:“所谓的强势项目,就是这一届全运会上,打破了远东运动会纪录的那些项目。比如男子短跑,比如女子游泳等等。只有把有限的资金集中起来使用,才能办出大事。” “这个想法很好,但为什么不扩大资金呢?”周赫煊道。 “唉,”王正廷叹息说,“周先生,你又不是不知道,中央政府不可能给体育事业投钱。纯靠社会捐赠,财力实在有限,我这个会长也很难做啊。” 周赫煊笑道:“为什么不进行商业运作?” “商业运作?”王正廷万分不解。 此时的体育跟商业完全不沾边,至少还要等两三年,才有商人想到可以做广告,在知名运动员的身上贴商标。 周赫煊解释说:“我看这次全运会的赛场上,周边的围栏都是空荡荡的,运动员的服装上只印了各自省市的名字。为什么不能拉广告呢?” “怎么拉广告?”王正廷还是不明白。 周赫煊笑着说:“比如明年的华北运动会,可以事先寻找赞助商。由赞助商掏钱,在赛场的围栏上贴商标,或者在运动员的比赛服上贴商标。” 王正廷迷糊道:“这能行吗?” “怎么不行?”周赫煊说,“一场大型运动会,怎么也有好几万观众,而且还有很多报纸会报道。一旦在现场投放广告,对商家来说效果非常明显。特比是运动员身上的广告,如果这位运动员得奖,记者必然会拍下领奖照片。如果服装上印着某个商标,那这个商标就会随着获奖照片,让所有报纸都进行报道,这多划算啊!” “似乎可行,”王正廷有些意动,连忙说,“周先生,你再讲细一点。” 周赫煊道:“还可以让商家找体育明星做代言。比如一种饮料,就可以让刘长春、杨秀琼做代言,告之大家说这两位运动员之所以获得金牌,就是因为喝了他们家的饮料。这些都是商机,也是促进体育发展的长久之策,万万不能浪费掉!” 王正廷突然大笑起来:“哈哈,周先生果然有商业头脑,难怪能赚那么多钱!” 周赫煊不能做“中国奥运之父”,但肯定能做“中国商业体育之父”。 553【丢人现眼】 王正廷拉着周赫煊谈了一上午,主要就是关于商业运作的细节。 周赫煊虽然对此了解不深,但他没吃过猪肉,却见过猪跑啊,当即把后世的许多玩意儿都说出来。 两人还敲定下许多规则,比如某产品请体育明星代言,应以一年以上为限,在代言期内,该运动员不得再代言同类产品。并且,体育明星不得代言烟酒类产品,因为这些产品有损体育精神。 这些规则本应该政府来制定,但南京政府显然是个大坑,周赫煊和王正廷只能自己费脑筋。 一直聊到中午,王正廷起身说:“周先生,咱们先去吃饭啊,边吃边聊。今天,我来请客!” “那就要让王主席破费了。”周赫煊笑道。 王正廷以前当外交部长时,住的是政府安排的官邸。现在失去了官员身份,他在南京期间,只能暂时租住民房。 两人结伴外出,叫了两辆黄包车,打算随便找一家饭馆解决。 半路上,突然一辆马车奔腾而来。 只见行政院秘书长褚民谊穿着白色太极丝绸短褂,亲手执鞭甘当马夫,拉着缰绳大喊:“驾,驾!” 车上坐着杨秀珍、杨秀琼姐妹,姐姐兴奋地朝路人招手,妹妹则一脸的不耐烦。 马车在南京城内招摇过市,所到之处,市民纷纷驻足观看,并对驾马车的褚民谊指指点点。褚民谊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兴之所至直接站起来,洋洋得意的挥舞马鞭。 周赫煊看得目瞪口呆,无语道:“这褚秘书长疯了吧?” 王正廷不屑地说:“他老毛病又犯了。” “什么老毛病?”周赫煊问。 王正廷讥笑道:“还能有什么毛病,好色之疾。” 周赫煊仔细询问打听,才从王正廷口中得知,原来这位褚秘书长非常不着调。 褚民谊是民国体育运动的积极倡导者,他本人也是打太极、放风筝和抖空竹的高手。此君前两年穿着西服放风筝,还号召手下官员也放风筝,结果搞得南京城上空风筝满天飞。 不仅如此,褚民谊既好色又怕老婆,曾经因为偷腥之事,当众向老婆跪地求饶。 这样的家伙,居然能当上行政院秘书长,那可是实权的中央副部级官职! 呵呵,汪兆铭的头号谋士,竟是如此货色。 周赫煊和王正廷来到一家餐厅,黄包车还没停稳,就已经看到餐厅门口的高级马车。 褚民谊站在马车前搂着杨秀琼的腰,而杨秀珍则端着一架新式照相机,正在准备给褚民谊、杨秀琼拍合影。 杨秀琼一脸无奈,下意识地要拉开距离,却被褚民谊死死搂着腰。 旁边有无数路人围观,而且许多都认出了褚民谊,纷纷低声窃语—— “当街搂搂抱抱,真是不成体统!” “褚大官人又在发疯了,也不怕回家跪搓衣板。” “可惜了这条南国美人鱼,恐怕难以逃脱褚大官人的毒手。” “如今国难当头,中央秘书长居然还有心情寻欢作乐。国将不国啊!” “已经不国了,东北四省尽丧,哪里还有国家的样子?” “……” 周赫煊听到路人的议论声,当场气得发笑。看来这位褚秘书长真的在南京很有名,连怕老婆都人尽皆知,还得了个“褚大官人”的响亮名号。 王正廷说:“别管他,我们进去吃饭吧。” “好。”周赫煊从善如流。 两人绕过马车准备进入餐厅,拍完照的杨秀琼立即挣脱出来,大声喊道:“周先生,王主席!” 褚民谊也打招呼道:“两位也来吃饭啊。” 周赫煊笑道:“真巧,上哪儿都能遇到褚秘书长。” 杨秀琼估计是把周赫煊当救兵了,连忙跑到他身边说:“周先生,王主席,午饭一起吃吧。” 周赫煊随口说:“好啊,就看褚秘书长愿不愿意。” 褚民谊当然不愿意,但又不好明说,只得点头道:“正想跟两位先生聊聊,那就一起吧。” 几人寻了个包间,杨秀琼飞快地坐到周赫煊旁边,又对王正廷说:“王主席请坐。” 得,杨秀琼坐在周赫煊和王正廷中间,没褚大官人啥事儿了。 面对杨秀琼如此明显的拒绝,褚民谊心头非常不爽。可他又不敢乱来,毕竟杨秀琼是常凯申和宋美龄的干女儿,而且国家主席林森也非常喜爱杨秀琼这个小姑娘。 褚民谊表现得毫无城府可言,整顿饭都脸色臭臭的,自顾自坐在旁边喝闷酒。 周赫煊则对其更加鄙视,就这模样,当一个县长都够呛,更别提行政院秘书长了,汪兆铭真是眼瞎了才会看重如此废物。 堂堂的中央领导,穿着丝绸白短褂,甘做赶车马夫,载着十五岁的小姑娘招摇过市、大献殷勤,像他妈什么话! 如果放在21世纪的中国,就相当于国务院秘书长,穿着非主流服装,当街疯狂追求一个初中女生,你能想象那种画面吗? 吃饭的时候,杨秀琼趁褚民谊不注意,偷偷哀求道:“周先生,你能帮帮我吗?” “帮你什么?”周赫煊问。 杨秀琼指了指褚民谊:“这个褚秘书长好烦人,硬拉着我和姐姐去逛中山陵。他还说,下午要带我们去跑马场,我不喜欢跟他一起玩。” 周赫煊问道:“他有没有对你动手动脚的?” 杨秀琼脸红说:“别的没什么,就是总拉着我合影拍照,每次都挨得很近。这人讨厌死了,而且还有狐臭,好难闻的。” “哈哈!”周赫煊差点大笑起来,憋气说,“放心吧,包在我身上。” 午饭很快吃完。 周赫煊对杨秀珍、杨秀琼姐妹说:“下午我要去听戏,两位小姐有没有空啊?” “有有有!”杨秀琼连连点头。 褚民谊的脸色瞬间阴沉:“杨小姐,我们不是说好了,下午一起去跑马场骑马吗?” 杨秀琼低头不敢吱声,毕竟褚民谊是行政院秘书长,而且还是全运会的负责人。要是惹恼了褚民谊,随便对方做点手脚,她都是担当不起的——就算褚民谊不敢为难杨秀琼,却敢对杨秀琼的姐姐下手。 周赫煊笑呵呵道:“褚秘书长,你这顿饭至少喝了半斤白酒吧。酒后驾车是很危险的,骑马就更危险,我看你还是别玩儿命了。走吧,两位杨小姐,咱们一起听戏去!” 554【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 周赫煊今天下午是真要去听戏,并非骗人的假话。他带着杨家姐妹前往世界大戏院,张乐怡等人早已等候多时。 “爸爸,”小灵均扑到周赫煊怀里,眼珠子滴溜溜地看着杨秀琼,惊喜道,“这是那个美人鱼姐姐!” 张乐怡刻意多看了杨家姐妹几眼,伸手笑道:“两位好,我叫张乐怡。” 杨秀珍、杨秀琼姐妹连忙说:“张女士好!” 周赫煊怕张乐怡又吃醋,连忙把事情的经过简单讲述,说道:“她们被褚民谊缠得难以脱身,我只好带过来了。” 张乐怡听了颇为气愤:“堂堂的行政院秘书长,居然能做出这种事情来,简直不成体统。” 周赫煊笑道:“好了,大家坐下等着看戏吧。” 在南京,世界大戏院的规模仅次于首都大戏院,至于更加富丽堂皇的大华戏院和新都戏院,此时都还没有建成开业。 这些戏院都是多功能的,既可以放映电影,又可以上演传统戏剧,甚至还能演出西方话剧。 京剧虽然起源于北方,但到了民国时期,在南方也颇受追捧。上海甚至超过了北平和天津,成为民国京剧的最大消费市场,常常云集着来自全国各地的京剧大师。 而南京距离上海比较近,也受到了很大影响,南京市民对京剧的喜爱并不输给天津。 这不,孟小冬来南京看运动会的消息传出,立即收到无数的演出邀请,世界大戏院的老板甚至出巨资邀请她唱专场。 周赫煊他们等待了大约20分钟,全场900多个座位基本上坐满了。 随着锣鼓声响,演出正式开始。 第一出戏的就是余派名剧《打渔杀家》,李俊和倪荣的扮演者都是南京名角,几句念白迎来观众的阵阵叫好。 很快第一场结束,李俊、倪荣同时离场,萧桂英和萧恩准备上场。 西皮导板声响,萧桂英的女声唱腔从后台传出:“摇橹催舟似箭发!” “咦?” “这萧桂英不行啊。” “谁演的?” “搞什么鬼?” “……” 资深戏迷听到萧桂英的唱腔,纷纷感觉不妥,因为其基本功都不到家。 就在这时,萧恩和萧桂英同时念“掌稳舵”,然后“父女”一起摇“船”亮相。 全场瞬间变得死寂,没有任何人发出声响,有些嗑瓜子的观众目瞪口呆,瓜子从手中掉落都毫无所觉。 原来饰演萧桂英的花旦演员,居然脸上没有画油彩,一眼便能看出是个洋人美女,这让观众们感到不可思议——洋人还会唱京剧? 台上的那个洋人美女,自然是费雯丽,她继续唱道:“滚滚江水翻浪花!” “好!” “唱得好!” “看赏!” “……” 台下轰然响应,无数观众大声喝彩,仿佛刚才真的是当红名角在唱戏。 费雯丽的京剧只学了半年,唱得当然不咋样,稍微有点鉴赏能力的戏迷都能听出瑕疵。但架不住费雯丽是洋人啊,洋人居然跑来唱咱们的京剧国粹,瞬间就让观众的虚荣心得到满足。 费雯丽又唱了两句,全场都沸腾起来,喝彩声伴着掌声经久不觉。 “儿啊!” 孟小冬饰演的萧恩一句念白,随即唱道:“父女打鱼在江下,贫穷哪怕人笑咱!桂英儿掌稳舵,父把网撒……” “好!”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 如果说费雯丽刚才的表现能打60分,那孟小冬的演出就能打120分,现场感染力直接爆棚。 许多资深戏迷在听到孟小冬的唱腔以后,激动得直接站起来拍巴掌。这导致后面的观众看不到表演,也跟着站起来,呼啦啦全场九百多观众站起来一大半。 好些观众干脆站着看完整出戏,嗓子都喊哑了,手掌都拍疼了。 当孟小冬离场的时候,观众们自发的齐呼道:“冬皇!冬皇!冬皇!” 第二出戏很快上演,孟小冬和费雯丽都没有出现,她们正在后台养精蓄锐,准备第三出戏的演出。 基本上她们每次亮相,都能引起全场沸腾,费雯丽收获的是礼节性喝彩,而孟小冬则是赢得了观众衷心的赞叹。 快到傍晚时分,压轴戏结束,只剩下最后一场大轴。 这时剧场经理突然跑出来,亲自客串司仪说:“今天的大轴是一出新戏,由《蜀山剑侠传》的作者还珠楼主、国际知名学者周赫煊先生,以及老生名角孟小冬小姐联合编剧。有请欣赏新剧《花蕊夫人》!” 众人一听是新戏,而且还是周赫煊、孟小冬、李寿民联合编写的新剧,大家顿时就来了精神。 李寿民除了剑侠小说家外,他还有个身份是剧作家。比如李寿民前段时间编写的《酒丐》,由名角叶盛章出演,每每引起满堂彩,几十年后还会被改编成影视剧《大醉侠》。 尚小云的代表作品《汉明妃》,同样是李寿民编剧,他还会写出《林四娘》、《墨黛》、《秋江》等著名京剧、川剧作品。 眼下正在上演的新戏《花蕊夫人》,由周赫煊提供大致剧情,李寿民负责编写念白唱段,孟小冬最后再进行略微改动(主要是为了符合余派演出特色)。 这出戏的剧情内容如下:后蜀皇帝励精图治,辛苦打下蜀国江山,称帝几个月就暴毙身亡,皇位传到后主孟昶手中。孟昶日日笙歌、夜夜美酒,惯宠教坊歌妓、词臣狎客,蜀国十年不动兵戈,一副升平和乐的假象。突然有一天,赵匡胤率兵来攻,蜀国上下闻风丧胆,十多万蜀军不战而降,孟旭和贵妃花蕊夫人都沦为阶下囚。赵匡胤因为看上了花蕊夫人,很快把孟昶毒死,孟昶的母亲(蜀国太后)绝食而死,花蕊夫人也饮毒自尽。 故事情节基本上取自于真实历史,但却加入了许多私货,各种影射现在的国民政府及其官僚。花蕊夫人做为女主角,其结局进行了大幅度改动,历史上的花蕊夫人是因为卷入帝位之争而死,被周赫煊改成追随亡夫而去。 这出戏孟小冬饰演蜀后主孟昶,费雯丽饰演花蕊夫人。 刚开始,戏迷们还阵阵喝彩,但演着演着,就有不少人唾口大骂起来。因为蜀国耽于享乐、不思进取的剧情,跟民国时期的情况太像了,很容易就让观众联想起现实。 特别是面对赵匡胤的进攻,十多万蜀国军队不战而降,明摆着是在影射东北沦丧和不抵抗政策。 “君王城上树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当费雯丽饰演的花蕊夫人,操着怪异的腔调唱出绝命诗时,激愤的爱国者们纷纷站起来,喊出五花八门的口号。 “打倒卖国贼!” “抗日救国,还我河山!” “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东北军都是没卵蛋的怂货,出关杀敌啊!” “中国万岁!” “杀光东洋狗!” “……” 整个戏院已经乱套了,观众的爱国情绪完全被激发出来。 周赫煊忍不住心想:这出戏一火,老蒋恐怕又要来找我麻烦。 555【出名的费小姐】 (ps:必须在正文说一句,前面写糊涂了,把1933年当成了1934年。红军长征是从1934年10月开始了,老王搞错了小说的时间线,不小心把长征提前一年,相关内容已经改正。) 整个10月份,大新闻层出不穷。 比如日本策划成立“内蒙自治政府”,想在内蒙复制伪满洲国那一套。又比如希特勒宣布退出国联,德国成为继日本之后,又一个退出国联的列强。 然而这些新闻都比较遥远,做为中国的首都南京,市民们最关心的新闻只有两个。 一是褚民谊疯狂追求杨秀琼的新闻被曝光,报纸刊载了褚秘书长亲自赶马车的照片,瞬间在南京引为笑谈。有报纸评论道:“褚民谊大献殷勤,不要颜面,太失国府大员身份,不合体统!” 褚民谊本来不在乎别人的看法,甚至把这种事视为风流趣谈。怎奈他家中有一只母老虎,消息曝光以后,褚民谊立刻遭遇河东狮吼,听说连续跪了几宿的搓衣板。 另一个新闻就是京剧《花蕊夫人》的热演,孟小冬、费雯丽在世界大戏院连演三天,场场爆满,许多爱国学生甚至组织团购来看戏。 本来孟小冬还想接着演下去,结果戏院方面突然接到警告,《花蕊夫人》随即被南京政府禁演。禁演的理由很简单:这出戏不尊重历史,对观众进行了错误引导。 按照如此标准,那干脆把《三国演义》和《水浒传》也禁了。华雄是孙坚弄死的,跟关二爷没啥关系;方腊是辛兴宗俘虏的,也没鲁智深和武松啥事儿。 所以《三国》、《水浒》都歪曲历史啊,禁了属于合情合理。 不管如何,反正《花蕊夫人》在南京是演不成了,或许回到北方还可以继续。 虽然新戏被禁,但孟小冬在南京名气大涨,“冬皇”之称号实至名归。连带着,费雯丽也被众多戏迷知晓,毕竟她是迄今为止唯一正式登台唱京剧的洋人。 甚至连国党的机关刊物《中央日报》,都隆重报道了费雯丽的登台亮相:“费氏丽雯者,英国之贵女也。其父费老先生乃神药磺胺的发明人,拥有爵士头衔,曾为大英帝国驻印度军官。费雯丽小姐因主演舞台剧《泰坦尼克号》而享誉英伦,是伦敦最炙手可热的大明星。周赫煊先生去载游历欧洲,其深厚之学识、翩翩之风度、优雅之谈吐,令费小姐大为着迷。费小姐遂放弃在英国的地位与荣耀,自愿随周先生移居中国。我中华博大精深之文化艺术,亦让费小姐沉迷其中不可自拔,日夜苦练京剧技艺……中国为何能吸引英国贵女长居于斯?盖因伟大领袖蒋委员长的英明领导,使得中国正日益繁荣富强,取得令世人瞩目之成就……” 整篇报道乱七八糟,十句话里倒有九句是假的,但却引起社会的巨大反响。 英国贵族之女啊,还是英国的大明星,还是英国的富豪千金。如此显赫的家世、惊人的美貌,竟然愿意长期居住在中国,并且苦练京剧技艺,极大的满足了国人的虚荣心。 各种报纸竞相转载报道,费雯丽分分钟成为名人,连带着上海那边的妇女杂志都跑来邀约拍照,说想把费雯丽定为下一期的封面女郎。 即便是思想进步的爱国青年,也不觉得周赫煊搞婚外恋有什么错,反而认为周赫煊在为国争光。 还特么有八卦小报展开联想,编造出关于周赫煊和费雯丽的异国爱情故事。无非是才子佳人那一套,周赫煊凭借英俊的相貌和过人的才华,让英国贵族之女一见倾心、非君不嫁,不惜和家族闹翻跑到中国来做姨太太。 简直完美,老百姓就喜欢这种调调。 …… “呜!轰隆隆~~~~” 火车在铁轨上奔驰着,半截高档车厢被包下,成为周赫煊跟老婆儿女们的专属空间。 费雯丽郁闷地看着报纸,她已经能够勉强中文阅读了,不高兴地说:“这些报纸怎么都乱写!我根本不姓费,就算我的中文名字姓费,但我的父亲也不姓费啊。我爸爸才40多岁,中国的报纸居然称呼他为‘费老先生’,简直……简直……” 孟小冬提醒道:“岂有此理。” “对,简直岂有此理!”费雯丽气呼呼地说。 小灵均好奇地问:“妈妈,岂有此理是什么意思?” 孟小冬笑着解释:“岂有此理是一个成语,是指某人的言行,或者某种事物非常荒谬。” 小灵均又问:“那什么是荒谬呢?” 孟小冬说:“荒谬就是荒唐。” 小灵均歪着脑袋继续问:“那什么是荒唐呢?” “荒唐就是……就是……”孟小冬搜肠刮肚不知如何形容,不耐烦道,“你别问那么多,以后慢慢就知道了。” 周赫煊乐得直笑,比较形象的解释说:“灵均,假如弟弟弄坏了你最心爱的玩具,而且他还不跟你道歉,还不觉得自己做错了,那你就可以很生气地对弟弟说:岂有此理!” “哦!”小灵均煞有介事的点头,也不知装懂还是真懂,突然指着旁边的小维烈,“你岂有此理!” 小维烈连连摇头:“姐姐,你的布娃娃不是我弄坏的。” 小灵均吃惊道:“什么!我的布娃娃被弄坏了?” 小维烈继续摇头:“不是我弄坏的。” “那你怎么知道布娃娃坏了?”小灵均质问道。 小维烈哑口无言,他确实不擅长说话,更不知道该如何狡辩。 “肯定是你!” “不是我!” “肯定是!” “不是!” “……” 兄妹俩立即吵起来,吵来吵去就那么几句。灵均已经4岁零5个月大,维烈也有3岁零6个月,放后世早就该送去读幼儿园了。 张乐怡在旁边笑盈盈看着,没有任何劝架的想法。她希望儿子能够多运动、多说话,巴不得小孩儿天天吵架呢。 费雯丽听着有些心烦,对周赫煊说:“煊,我在中国已经有点腻了,我想去美国看看。” 周赫煊说:“过段时间吧,我陪你一起。” “好啊,”费雯丽喜道,她话音刚落,突然捂着嘴干呕起来:“呕……” 张乐怡和孟小冬对视一眼,已经有了大致判断——这洋婆子,估计是怀孕了。 556【小人暗算】 由于突然怀孕,费雯丽前往美国的计划搁浅了,她得留在中国安心养胎。 回到天津,周赫煊整天都关在家里,看书、读报、写作、编稿、陪老婆孩子,每天的生活潇洒而充实。 就在这个时候,北平突然爆出个大新闻——当故宫博物院的前后五批、数十万件珍宝运抵上海时,南京最高法院检察官朱树森突然出动,带人坐火车前往故宫查封会计科,原因是有人控告易培基和李宗侗侵占盗卖文物。 谁在搞事? 当然是张继,还有他的老婆崔振华。 崔振华虽然是个女人,但却担任国党中央监察委员,在职务上并不输给自己的丈夫。 如果说行政院秘书长褚民谊只是惧内,那张继就是怕老婆怕到要死。 曾经有一次,张继的好友彭济群登门拜访,由于二人私交很好,彭济群不等佣人通报就直接进屋。结果发现张继跪在客厅,周围还站着他的几个子女,妻子崔振华手拿皮鞭痛打丈夫,几个子女吓得根本不敢劝。 打人的崔振华有些不好意思,被打的张继却满不在乎,说道:“彭兄,请不要管,我太太是好人,让她打打出气。”饶是彭济群见多识广,也没遇到过这种阵仗,尴尬得掉头就走。 还有一次,国党中央执行委员、立法院院长居正,前往张继家里拜年。来到张家大门前,发现门口放着个马桶,居正觉得很奇怪,随行的人说:一定是张夫人又罚丈夫刷马桶了。 居正好奇地走进去,只见张继跪在客厅,他连忙跑去搀扶。张继摆手道:“这是我家里的事,请君不要过问。”居正只要寒暄几句急忙离开,出门后对同伴说:“这张继的好脾气都用在家里了,跟我倒是争来争去。” 崔振华其实平常待人非常和气,雍容端庄,颇有大家闺秀的模样,不清楚的都以为她是个好女人。 然而,诬陷易培基盗卖文物一案,就是崔振华这个母老虎挑起的。她觉得自己的丈夫担任司法院副院长,又兼全国文物管理委员会主席,居然无法操控故宫的大权,简直就是不可饶恕。 不仅如此,易培基以前还得罪过崔振华。当初易培基因病没有到故宫赴任,按理应该由副院长张继主持工作,但易培基不同意,对人说:“溥泉(张继)神经,又要听神经太太(崔振华)的支配,不能让他在故宫当家。” 易培基正是因此得罪张继、崔振华夫妇,崔振华这次新仇旧恨一起算,准备把易培基往死里整。 如今中国的最高法院检察署署长郑烈,是张继一手提拔起来的。崔振华勾结郑烈,暗地里多方串联,同时贿买证人,一上来就给易培基扣了顶盗卖文物的罪名,并派遣检察官前往故宫扣押相关人员。 事发后,易培基愤然辞职,呈文向国党中央监察委员会、行政院和司法部,反诉崔振华和郑烈联合诬陷。 崔振华那是真正的蛇蝎小人啊,他们收买报纸大肆报道易培基贪污文物,并且已经去向不明,有可能是畏罪潜逃。 全国舆论哗然,易培基和女婿李宗侗(故宫博物院秘书长)瞬间被千夫所指。 当易培基提出辞职并反诉崔振华时,崔振华又买通报纸,报道“易培基奉令去职”,把“主动辞职”歪曲成“被迫停职”。 各大报纸纷纷跟进报道,老百姓见易培基都被“免职”了,更加确信易培基、李宗侗二人监守自盗。 易培基百口莫辩,气得直接病倒,现在只等着法院开庭审理。然而崔振华又玩阴谋诡计,她利用职务之便,将此案从最高法院转移到南京地方法院,南京地方法院里头都是张继提拔起来的亲信,这特么相当于既当原告、又当裁判。 此案定于1934年2月开庭,周赫煊1月份专门跑去故宫,找到易培基问:“易院长,你准备得如何了?” 易培基气愤地说:“玄伯(李宗侗)已经把一切都准备妥当,我还请了大律师刘崇佑做辩护。此案十拿九稳,就是彻头彻尾的诬陷,我在北平等着真相大白的好消息。” “你不准备去南京出庭?”周赫煊惊讶道。 易培基说:“不用,我懒得跟那帮阴谋小人对质。” 周赫煊苦笑道:“你如果不亲自出庭,恐怕报纸又要胡乱报道了,说你心虚理亏不敢露面。” 易培基摆手道:“清者自清,我相信法律会还我公道。多谢周先生好意了!” 周赫煊劝道:“易院长,你最好还是亲自去一趟南京。” “真不需要,”易培基冷笑着说,“我没做过那些事,南京地方法院总不能胡乱判罚。” 周赫煊心中暗自感叹,小人藏鸡鸡,君子袒蛋蛋,易培基这次是有得受了。 当清高学者遇到官僚小人,谁会倒霉吃亏,用脚趾头都能猜到。 果不其然,当2月初开庭时,易培基请来的大律师虽然很给力,驳得原告方律师哑口无言,但南京地方法院却不轻易放过易培基,只以案情复杂为理由宣布延期审理,并没有当场宣布易培基无罪。 事后,张继、崔振华夫妇再次买通报纸,大肆宣扬易培基心虚不敢出庭。 情况发展到如此地步,即便易培基最终打赢官司,他的名声也已经臭不可闻了,几乎完全毁弃了政治前途。 然而张继、崔振华夫妇还不打算放过,他们想把易培基彻底弄死,暗中支使检察署官员查封南迁文物,请来文物专家一件一件地进行鉴定。 这是个非常大的工程,全部鉴定完毕至少得好几年时间。如果鉴定出几件赝品,易培基就算完了。即便没有发现赝品,这几年之内易培基也别想当官,因为他是“戴罪之身”。更可怕的是,几年之后大家都已淡忘此事,就算易培基能够证明自己清白,他在百姓眼里也是个文物盗窃犯,中央政府碍于负面舆论,绝对不可能再重用易培基。 小人报仇,刀刀见血啊。 557【不要跟哲学家聊天】 狗咬狗! 这是胡适对易培基一案的评价。 周赫煊笑问:“适之兄,何谓狗咬狗?” 胡适详细解释说:“易培基和张继都是留日派,当初跟着李石曾冲锋陷阵,把华北地区的教育系统搞得乌烟瘴气。他们现在搞得你死我活,纯粹就是窝里斗。” 李石曾不仅是留法派领袖,同样也是留日派领袖,以李石曾为代表的留日法派如今在北方教育系统势力很大。而胡适虽然在北平教书,却是南边以蔡元培为首的留英美派的干将。 现在留日法派内部出现问题,胡适这个留英美派自然乐得看热闹。 周赫煊颇为无语道:“适之兄,大家都是中国人,而且还是知识分子,何必跟官僚一样分出派别?” 胡适冷笑道:“可不是我们先分的,而是李石曾当初为了教育改革,强行在教育部搞派系争斗。现在全国教育系统分成两派,都是拜李石曾所赐。” “石曾先生当初也是没办法,”周赫煊苦笑地摇摇头,“他出发点是好的,可惜没看清楚中国的现状。” “且不谈石曾先生了,只说易培基吧,”胡适叹息道,“此君的品行还是值得称道的,我听说南边有人打故宫文物的主意,易培基直接把电报拍到蒋委员长那里。他因此得罪了某个大人物,若非如此,张继夫妇也不敢跳出来乱咬。你看现在的舆论,报纸上惊人一致的痛骂易培基,若非有某个大人物关照,张继两口子怎会有那么巨大的能量?” 周赫煊好奇地问:“易培基得罪的是哪个大人物?” 胡适神秘地摆摆手:“我又没有实际的证据,怎敢妄言?” 周赫煊心里仔细琢磨,胡适口中的某个大人物,明显比张继夫妇官职更大,那么至少也是部长级别的。 国家主席林森首先就有嫌疑,这位老先生非常热衷于收藏文物,经常跑去逛古玩市场,赝品一买就是一大堆,还沾沾自喜以为自己成功捡漏。前几年,林森做为专使到北平迎回孙中山灵柩,立即趁机在北平买十几箱子古董运回南京。林森还在南京城外圈地建石屋,屋内的某些石雕非常碍眼,有人怀疑那些都是从南京明故宫里搬走的。 不过此时的林森“无为而治”,是个啥事都不管的好好先生,已经很多年没跟人产生过矛盾了。按照林森为人处世的态度来看,似乎又不像阴谋暗算的那种小人。 孙科或许可以首先排除掉,没听说他酷爱古董。而且孙科此时忙着给常凯申添堵,没空找易培基的麻烦,更加不会因为几件故宫珍宝而毁弃自己名声。 至于戴季陶、朱家骅、陈公博、王世杰等人,虽然都担任着部长,但资历和影响力并不能碾压张继和易培基,基本上都可以排除在外。 常凯申惜名如命,极度爱惜自己的羽毛,也不太可能打故宫文物的主意。 那么嫌疑最大的只剩两个人:汪兆铭和宋美龄。 也有可能是陈、孔两家…… 想到这里,周赫煊就懒得再去思考了,反正无论幕后主使是哪个,都可以在中国横着走。 胡适站起来哈哈笑道:“明诚,别乱猜了,参加沙龙去!” 周赫煊和胡适结伴而行,几分钟就走到林徽因家中。他今天之所以有兴趣参加沙龙,是因为有个很厉害的外国友人也要来此——未来的著名历史学家费正清! 费正清本名约翰·金·费尔班,去年初为了写博士论文来到中国,结果很快就跟北平的一个洋人寡妇结婚,并且进入清华和北大当老师。 或许费正清此时还只是小有名气,但他未来的发展太给力了,几乎是研究东亚历史无法绕开的人物。 美国历史协会主席、美国亚洲研究协会主席、美国东亚研究中心主任、哈佛东亚问题研究委员会主席……这些头衔足以说明费正清的能量,在1960年代以后,他的学术研究甚至可以改变美国对亚洲的战略决策。 周赫煊对费正清非常感兴趣,因为费正清是美国“现代中国学”的开创者,同时也是“西方中国学”积极扶持者。 整个20世纪,有两位西方学者热衷于研究并介绍中国,一个是李约瑟,另一个就是费正清。 周赫煊来到林徽因家中时,金岳霖已经早到了,正捧着咖啡跟林徽因聊得起劲。梁思成走过来握手道:“适之兄,明诚兄,快请坐!” 林徽因熟络地起身冲咖啡泡茶,金岳霖扭头说道:“周先生,你读过《道德经》吗?” “读过,但只略懂。”周赫煊回答。 金岳霖又问:“你对‘道’怎么看?” 周赫煊想了想说:“我理解当中的‘道’,应该是宇宙运行的规律,或者是社会运行的规律。” 金岳霖说:“我最近研读《老子》,联想起亚里士多德的‘形式因’与‘质量因’的提法,突然对‘道’有了新的理解。‘道’即‘式’与‘能’,是哲学中最上的概念或最高的境界。这里的‘能’是命名的名字,好像‘周赫煊’、‘胡适’一样,而不是形容事物的名词,如红黄蓝绿上下左右。‘能’不是普通的所谓东西,也不是普通的所谓事体……” “打住,打住。金先生,我对哲学没有研究,怕是很难跟你论道。”周赫煊连忙制止,一点都不想跟金岳霖讨论这个问题。 历史上的金岳霖,一辈子只写了三本书,即《知识论》、《逻辑》和《论道》。虽然数量很少,但金岳霖的这三本书,相当于奠定了中国的现代哲学基础(非马克思主义哲学)。 周赫煊上辈子也慕名拜读过,《知识论》和《逻辑》虽然看得迷迷糊糊,但至少还能看懂一些。唯独《论道》简直属于天书,周赫煊当时耗费大半天时间阅读第一章,结果云里雾里不知所谓,读完之后彻底怀疑自己智商是否有缺陷。 别的不谈,先来说说《论道》第一章的小节名,简直就跟修真秘笈一般—— 《1.1:道是‘式—能’》、《1.2:道有‘有’,曰式曰能》……《1.6:道无‘无’》、《1.7:无无能之式,无无式之能》、《1.8:能无生灭,无新旧,无加减》……《1.13:式无二》、《1.14:能不一》、《1.15:是无内外》、《1.16:能有出入》…… 周赫煊连金岳霖的著作都看不懂,哪里敢当面跟他谈哲学,他笑呵呵地转移话题,对林徽因说:“林小姐,听说你给冰心送了一坛子醋?” 林徽因笑答:“一坛正宗的山西老陈醋。” 558【京派海派】 金岳霖突然冒出一句:“你送她醋做什么?冰心很喜欢喝醋吗?” “哈哈哈哈哈!” 满屋爆笑不已,唯独金岳霖摸不着头脑。 关于金岳霖的段子实在太多了,这位中国近代最有成就的哲学家,完全就是个生活白痴,情商无限接近于零。 比如有一次,金岳霖给陶孟和打电话,陶孟和的佣人问他是谁,金岳霖竟一时答不出来。佣人不依不饶,金岳霖只好问自己雇来的司机:“你知道我是谁吗?”司机瞬间懵逼,竟也答不出来。金岳霖急道:“你就没听别人叫过?”司机连忙说:“叫你金博士啊。”金岳霖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姓金,连忙跑回屋里继续打电话。 让金岳霖理解山西老陈醋的梗,显然是难为他了。 就在周赫煊观看全国运动会时,冰心那篇著名的《我们太太的客厅》也已经发表,而且刊载于周赫煊创立的《大众》副刊。 虽然后来冰心说自己在影射陆小曼,比如客厅墙壁挂照片就是陆小曼的风格,但这篇文章有太多林徽因的影子,明眼人一看便知说的是谁。 比如“太太的女儿彬彬”,影射林徽因的五岁女儿梁再冰;“约有四十上下年纪,两道短须,春风满面”的文学教授,是在影射胡适;“总以为是个烟鬼”的哲学家,影射的是金岳霖。 最明显的是那句“一个美国所谓艺术家,一个风流寡妇,前年和她丈夫来到中国,舍不得走,便自己耽搁下来了”,明摆着是在影射费正清和妻子费慰梅。而费正清夫妇并不认识陆小曼,反而经常参加林徽因的沙龙,冰心的辩解显然不能自圆其说。 恰好当时林徽因和丈夫刚从山西考察古建筑回来,带了一坛当地的山西老陈醋。她读到那篇《我们太太的客厅》后,立即托人把醋给冰心送去,暗讽冰心写文章的原因是在眼红吃醋。 林徽因当时估计是气炸了,别的还可原谅,最难饶恕的,是冰心在文章里揭露林徽因的家庭隐私,一再暗示林徽因属于庶出,是小老婆生养的。 骂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脸,冰心这回确实做得有点过分。 胡适突然笑道:“长舌妇而已,提她作甚?莫要无端败坏了心情。” 梁思成也说:“是啊,是啊,我们聊点别的。” 这两人都不想谈论冰心,语气里透着许多厌恶。 冰心写的那篇文章,不但触怒了林徽因,还得罪了所有参加沙龙的学者。 特别是梁思成尤其生气,冰心在文章里的那些描述,就差没直说梁思成头顶带着绿帽子了。 就在此时,客厅里突然又进来一人,身材不高,但极为精神,他笑着说:“诸位来得这么早啊。” 林徽因连忙介绍:“这位是文学家、美学家朱光潜先生,朱先生刚从国外回来,如今在北大做教授。” “我们已经见过面了。”胡适笑道。 周赫煊握手说:“朱先生,幸会!” 林徽因刚想介绍周赫煊,朱光潜已经笑道:“周先生就不用介绍了,我这几年在欧洲,经常看到报纸上有他的照片。周先生你好,非常荣幸能见到你。” “哪里哪里。”周赫煊说。 等朱光潜入座以后,胡适继续刚才的谈话内容:“要说最近特别有意思的话题,该当是京派、海派文学之争。” 周赫煊笑道:“适之兄属于京派还是海派?” 胡适耍小聪明说:“我以前住在上海,所以是海派。现在我到了北平,自然当属京派。” “哈哈,”梁思成大笑,“此言有理,我们都住在北平,都是京派。” 周赫煊耸耸肩:“那像我这种不住在上海,又不住在北平的人,只能两不着边了。” “哈哈哈哈!” 此言一出,大家又是一阵哄笑。 京派、海派文学之争,实在是有些扯淡,反正周赫煊是懒得卷进去。 起因是沈从文在《大众》副刊发表文章,对海派作家“玩票白相”的创作态度进行批评,认为海派作家都钻到了钱眼里了。这相当于对着整个上海文坛开地图炮,包括鲁迅、茅盾、张恨水、周瘦鹃、郁达夫、张资平全被他骂个干净。 首先跳出来反击的是苏汶,此人在文学创作上成绩平平,但却能在民国文坛留下大名,原因是他被鲁迅、瞿秋白、沈从文等人都骂过,能做到这点还真是不容易。 沈从文本来批评的是那些滥写文章的人,苏汶却强行绑定整个上海文坛,而且还说上海物价高,作者讨生活不易,只能疯狂码字出书,连修改的时间都没有。苏汶把自己和上海作家摆在弱势的一方,认为沈从文饱汉不知饿汉饥,认为京派作家倚强凌弱,欺负可怜的海派作家。 沈从文连忙又写文章,说“海派作家”跟地域无关,只是代表一种恶劣的创作态度,居住在北平的也有许多海派作家。 然而根本解释不清,因为“海派”、“京派”的说法,就已经体现出了鲜明的地域性。 如今京派、海派已经大战起来,牵扯进数十位作家大混战,而加入战斗的作家数量每天都在增长,成为这几个月中国文坛最为轰动的事件。 还是鲁迅先生最牛逼,双方正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鲁迅突然写出一篇《京派与海派》,似乎在高呼:“你们这群渣渣,通通都给我闭嘴,听我说!” 鲁迅在文章里怎么说的? 内容如下:“帝都多官,租界多商,所以文人之在京者近官,没海者近商。近官者在使官得名,近商者在使商获利,而自己也赖以糊口。要而言之,不过‘京派’是官的帮闲,‘海派’是商的帮忙而已。但从官得食者其情状隐,对外尚能傲然,从商得食者其情状显,到处难于掩饰,于是忘其所以者,遂据以有清浊之分。而官之鄙商,固亦中国旧习,就更使‘海派’在‘京派’的眼中跌落了。” 鲁迅之言说得实在刻薄,但未尝没有道理,那两句“京派是官的帮闲,海派是商的帮忙”,简直让人拍案叫绝! 不过嘛,鲁迅的话也略显偏颇。按照鲁迅的说法,连周赫煊都成了“官的帮闲”,凡是认真写书的都成了“官的帮闲”,这不是胡说八道吗? 林徽因笑问:“周先生对京派、海派之争有何看法?” 有何看法? 周赫煊想起几十年之后,北京再次变成了中国首都,而上海则成为国际大都市,两座城市一直都在相爱相杀,那似乎也是京派、海派的新延续。 至于现在的首都南京,明显不被京派、海派们放在眼里,简直就是“伪帝都”。 周赫煊笑道:“大家都没有发现一个很奇妙的现象?” “什么现象?”朱光潜问。 “京派、海派之争发展到现在,掺和进来的基本都是上海作家,而北平的作家根本没有搭理此时,”周赫煊笑道,“北平这边,也就师陀站出来写了篇文章,但却是和稀泥的。他的文章大概在说,大家别瞎闹,哪有什么京派海派,都是沈从文胡扯的,来来来,大家坐下喝茶才是正经事儿。” 梁思成道:“为什么北平作家不参与论战?” “可以用一个笑话来解释,”周赫煊说,“上海人逢人就爱问,你觉得是北京好还是上海好?而北京人就不问。为啥?因为在北京人看来,这世界上还有比北京更好的地儿吗?” 众人一愣,随即爆笑:“哈哈哈哈!” 胡适更是笑得抹眼泪,指着周赫煊说:“明诚,你这是一黑黑俩啊。” 559【费正清】 在众人的欢笑声中,客厅里又进来三人,正是蒋廷黻和费正清、费慰梅夫妇。 费正清和蒋廷黻的关系很好,正是通过蒋廷黻的帮助,费正清才有机会进入清华大学教书。而且费正清所教的课程具有开创性,他率先在清华开设了经济史、欧洲文艺复兴史和中国海关史三门课。 注意,是经济史学,而不是经济学! 费正清的妻子费慰梅,则与梁思成、林徽因交往密切。因为费慰梅也是研究建筑的,去年甚至跟着梁思成、林徽因一起去山西考察古建筑。 “约翰,这位是周赫煊周先生。”梁思成介绍道。 费正清眼睛一亮,握着周赫煊的手态度恭敬道:“周先生,我和太太都非常仰慕你,非常高兴能够与您见面!” 周赫煊笑道:“费先生,你的中文说得不错。” 费正清俏皮地说:“那是当然,我还会讲几句山西和河南方言。” 林徽因在旁边解释道:“费先生和费太太经常跟我们一起去各地考察。” 周赫煊问道:“费先生对中国有什么感想?” 费正清耸耸肩说:“中国的政治局面深不可测,已经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围,甚至超出了我能注意到的范围。” “比如呢?”周赫煊问。 费正清想了想说:“比如去年杨铨(杨杏佛)被刺杀,我非常仔细的研究了这个案件的前因后果,它牵扯到中国太多的派系势力,甚至里面还有美国、苏联和日本的影子。” “你的研究确实够深入。”周赫煊说。 费正清道:“杨铨遇刺一案,让我联想起当年林肯的遇刺案。参与刺杀杨铨的一名刺客,当场自杀身亡,而正好警察也在现场。当年刺杀林肯的刺客,事后也自杀了,同样也有警察在场。刺客究竟是自杀,还是被自杀,我对此深表怀疑。中华民国自成立以来,似乎拥有一个显著的主题:那就是将潜在的反对派领袖抓起来,以此来做为一种警示手段,或者直接杀一儆百。当年的宋教仁整合国党,并通过了1913年的国会选举,总统袁世凯将其暗杀,国党随即变成一盘散沙。而现在的国党政府同样如此,杨铨被刺杀以后,民权保障同盟几乎处于瘫痪状态,同盟发起者之一的蔡元培几乎完全停止了政治活动。” 周赫煊笑道:“费先生,我觉得你还是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当年的宋教仁先生遇刺事件,到目前为止都还是一桩悬案,谁也无法笃定是否属于袁世凯所为。我个人觉得袁世凯不会做这种事,首先北洋一系没有玩刺杀的传统,其次袁世凯没有刺杀的必要,他完全可以通过更合法的手段达到目的,最后就是袁世凯嫌疑太大,大到只要是正常人都不会选择刺杀的地步。” 费正清惊讶道:“不是袁世凯,难道会是别人?这跟我读到的资料不一样。” “资料也会骗人的,”周赫煊说,“嫌疑人之一的赵秉钧死得太蹊跷了,不排除被人灭口的可能。凶手被抓的速度也太快了,杀人之后不但不逃,反而等着人来抓,事后又莫名其妙被人灭口。而且刺杀案的策划者,还是一个背叛革命党、转投袁世凯的青帮头子,此人投靠袁世凯以后还跟上海的革命党来往密切……” “咳咳,”胡适突然咳嗽几声,打断道,“这种陈年往事,还是不要讨论了,说再多也是白费口舌。” 周赫煊耸耸肩:“好吧,我不说了。” 费正清玩味地看着二人,笑了笑没说话。 蒋廷黻也帮着转移话题,问道:“约翰,你这次来中国是为了写博士论文,内容有眉目了吗?” 费正清说:“我最近在研究晚清时期鸦片贸易的合法性。” “这还用问?”朱光潜想当然地说道,“自虎门销烟以来,鸦片贸易在中国一直是非法的。虽然实际上屡禁不止,但政府不可能公开承认鸦片贸易。” 周赫煊笑道:“恰恰相反,第二次鸦片战争的结果,就是清政府公开允许鸦片贸易。” “有这种事?”朱光潜大为惊讶。 周赫煊解释说:“第二次鸦片战争期间,清政府被迫与英、法、美三国签署《通商章程善后条约·海关税则》,准许外商在通商口岸销售鸦片,并以洋药的名目征税,从此鸦片成为晚清时期的合法进口商品。” 朱光潜对中国近代史并没有什么研究,他仿佛被颠覆了三观,震惊道:“怎么会这样?清政府竟然将鸦片贸易合法化。” 周赫煊说:“当时鸦片贸易的主要路线是‘广州—上海—芜湖’,再从芜湖发往全国。从1878年到1912年的34年里,芜湖进口的鸦片有9万担,总计流出白银5000多万两。由于鸦片买卖利润巨大,国内经销商经常靠走私来逃避厘金税,而清政府为了收税,竟把鸦片税承包给私人。承包效果非常喜人,只一年时间便偷税大减、厘金剧增,引起鸦片商人的强烈反对,清政府迫于洋人压力才取消承包制。” 在场的知情者只能苦笑,不知情者听得目瞪口呆。 一个国家居然公开将鸦片贸易合法化,大摇大摆的对鸦片收税,而且还被偷税漏税搞得焦头烂额,以至于把鸦片税承包给私人。这已经够可笑了,更可笑的是鸦片商敢联合起来怼政府,摆明了老子就是要强行偷税,清政府碍于洋人压力竟然做出妥协! 金岳霖摇头感叹:“清政府不垮台,岂有天理?” 费正清接着说:“我这次要写的论文,题目就叫《1858年条约签订前鸦片贸易的合法性》。我翻阅了许多的相关资料,在清政府将鸦片贸易合法化之前,鸦片贸易在中国其实也是半合法状态。比如《南京条约》谈判期间,璞鼎查正式提出鸦片贸易问题,中国官员耆英的答复是:各国商船是否载运鸦片,中国政府不再过问。实质上是公开承认鸦片走私。” 周赫煊顺着费正清的话说:“所以在鸦片战争之后,清政府虽然表面上禁止鸦片贸易,但实际上根本不敢管。所以才有后来的鸦片贸易合法化,因为鸦片贸易合法之后,至少清政府能够对其征税,大大增加了政府的税收。” 费正清补充道:“马礼逊对清朝官员说的一番话,就很好的概括了当时的情况。他说:中国对鸦片名禁实不禁,名为禁烟,实为免税,为今之计,与其禁之,不如税之。” 众人尽皆无语,说起清政府,大家很自然的想起现在的南京政府,相比而言实在是好不了多少。 费正清对周赫煊说:“周先生,我对中国的所有情况都很感兴趣,以后可以向你请教学术问题吗?” “当然,我们可以保持通信。”周赫煊道。 “那就一言为定!”费正清大喜。 560【回忆录】 周赫煊坐火车返回天津的时候,费正清、费慰梅夫妇也跟着去了天津。这两个洋鬼子准备畅游中国,费正清是为了熟悉中国的风俗人情,而费慰梅则是为了考察中国民间建筑。 他们的第一站是天津,然后准备南下前往上海、福州、厦门、汕头、香港和广州。 这些城市,都是晚清时期的通商口岸。费正清为了写博士论文也够拼的,他要把所有通商口岸都跑个遍,寻找翻阅当年的海关史料,顺便还要查访各城市的地方志。 我们不得不承认,费正清对于中国近代史的研究,给中国史学界留下了宝贵的财富。他不辞辛劳的常年奔走于中国各地,搜集了许多珍贵史料。这些资料有很多都在抗日战火中毁掉,全靠费正清的努力,未来中国的史学家们才能得窥一二。 这就造成一个很无奈的现象,中国学者在研究中国近代史时,许多时候还得翻阅费正清这个美国人的著作。 周赫煊带费正清夫妇回三乐堂时,除了孟小冬前往山东唱戏外,其他几个女人都在家里。 《花蕊夫人》虽然在南京被禁演,但在北方却格外受欢迎。这些日子以来,《花蕊夫人》几乎成为孟小冬的代表作,在华北地区广为流传,甚至被爱国青年改编成话剧表演。 没办法,这出京剧的影射性太强了,稍微有点脑子的观众,都知道是在讽刺不抵抗政策。由此导致孟小冬的名气越来越大,差不多已经跟梅兰芳齐名。 这不,就连山东的韩复榘,也拍电报来邀请孟小冬去演出,说是要给自己的夫人唱生日堂会。 吉鸿昌似乎想要拉拢韩复榘一起反蒋抗日,也乔装打扮混在戏班子里,跟着孟小冬去了山东那边,但周赫煊对吉鸿昌的这次行动并不看好。 韩复榘是第一个背叛冯玉祥的西北军猛将,在中原大战期间将阎锡山吊起来打。此人就是个自私自利的老式军阀,想让他反蒋抗日,除非能够拿出看得见、摸得着的巨大好处,否则天王老子去劝都没用。 现在韩复榘已经成为山东的土皇帝,除了青岛以外,整个山东都在韩复榘控制之下,就连常凯申都没办法伸手夺权。前两年张宗昌想要东山再起,凭借日本人的支持悄悄搞事,结果直接被韩复榘给弄死了。 但说实话,韩复榘能够盘踞山东,对山东老百姓来说其实是件好事。 山东经历了连年战乱和灾荒,土匪横行、军阀遍地,恰恰需要韩复榘这种地方实力派去镇压。 据统计,从辛亥革命到30年代初,山东全省107个县,竟有84个县闹土匪,其中大股的土匪团伙就有370多个,某些土匪势力全盛时人数有几万人之多。 韩复榘占据山东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收编小股军阀,不同意收编的直接以土匪论处。他做的第二件事就是剿匪,整合军队、警察和民团力量,对各县土匪进行联合清剿。 常凯申命令各地军阀“清乡”,其实是借“清乡”之名抓捕共党。而韩复榘接到南京政府命令以后,那是真的在“清乡”,专门清除土匪恶霸,还把剿匪跟公务员的政绩挂钩。他接连提拔了十多个剿匪得力的地方官员,以至于山东的基层官员跟打了鸡血一样,见到土匪就抄家伙上,每个土匪都是活生生的政绩啊。 山东的匪患已经成灾,有的地方整村整村全是土匪,可以凭借土楼土堡跟军队硬拼。而韩复榘的剿匪手段极为血腥,面对这样的土匪村,他的命令是:匪区除妇孺外,凡15岁到50岁的男子,没有“连环保”者一律枪毙,藏匿土匪的村庄直接焚毁。 大土匪头子刘黑七据险而守,跟韩复榘的军队火拼40余天。韩复榘愤怒之下,居然申请中央军的飞机支援,把刘黑七打得逃到天津做寓公。这都还不算完,韩复榘又雇佣刺客跑到天津玩刺杀,啪啪啪打了刘黑七三枪,竟然没把这个土匪头子打死。 借着清乡剿匪,韩复榘这个西北军出身的军阀,已经完全控制了山东全省,其势力甚至渗透到各个县城乡镇。 虽然韩复榘主政下的山东依旧有苛捐杂税,但由于他的疯狂剿匪行动,让山东的治安迅速稳定下来,老百姓确确实实得到了很大实惠。 …… “这是我的妻子张乐怡。” “这是我的妻子婉容。” “这是我的妻子……” 随着周赫煊的一个个介绍,费正清、费慰梅夫妇已经目瞪口呆。特别是费雯丽的出现,更让他们感到不可思议,居然有这么漂亮的英国女人,愿意嫁给中国男人做姨太太。 自从费雯丽怀孕以后,就搬进了三乐堂方便安胎。她面对费正清夫妇的惊讶,显得非常自然镇定,似乎早就习惯了这种情况,主动握手开玩笑道:“费先生,费太太,两位好。真是有缘啊,我也姓费,按照中国的说法,我们都是本家。” “看来是这样的。”费正清不禁莞尔。 大家寒暄一阵,费正清随周赫煊来到书房。 周赫煊穿越到民国已经快10年了,他的书房非常大。最下层几个柜子,里面放着名人书画、古董文物和孤本古籍,书架中层是各种重要的地方史料,上层则是密密麻麻的中外名著。 如果未来要搬家,只这书房里的东西,就需要十几口大箱子来装。 费正清看得两眼放光,特别是书架中层的那些地方志、海关志,正是他最想要接触的资料。当下忍不住搓手道:“周先生,我想借阅你的一些藏书。” “当然可以,”周赫煊笑道,“你和夫人可以在这里先住下,等查阅完资料再南下也不迟。过几天就是元宵节了,或许你们还能体验一下中国的传统节日。” “真是太感谢了!”费正清激动地握着周赫煊的手说。 费正清只是一个美国在读博士,他来中国以后,却受到包括周赫煊、梁思成、林徽因、胡适、蒋廷黻等一大堆中国顶级学者的无私帮助。这让费正清万分感慨,同时也让他爱上中国,他觉得这是一个充满了人情味的国家。 五十多年后,《费正清中国回忆录》出版,其中第二部分第9章“我们的中国朋友”里,关于周赫煊的内容足足有6000多字。费正清在回忆录中写道—— “周赫煊先生是个有趣的人,他有着开明的思想、广阔的视野和敏锐的眼光,但他骨子里却非常传统。从他的家庭关系就能看出,当我第一次登门拜访时,他向我介绍了五位妻子。一位是富商的女儿,一位是戏剧明星,一位是清朝末代皇后,一位是日本女间谍(关于廖夫人的身份,我直到70年代才知道),还有一位就是后来的好莱坞巨星费雯丽。 我很难想象,这些美丽的女人如何才能和平相处,其难度恐怕不亚于管理好一座城市。这种情况在当时的中国非常普遍,有权势和金钱的男人,往往家里有许多妻子。一个是法律承认的妻子,其他的则被称为姨太太,相当于清朝时候的妾。 不过中国的进步学者,是不会这么明目张胆娶姨太太的。就比如我的朋友胡适先生,我知道他有好几个情人,但自始至终只有一个妻子。这似乎有关名誉,纳妾娶姨太太是落后反动的表现,是要被进步知识分子谴责的。 周赫煊先生却对此并无顾忌,他从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也不刻意隐瞒自己娶姨太太的事实。中国元宵节的那天,他带着几位妻子公开逛街,还陪她们在海河边放了花灯。我也亲手制作了一个花灯,可惜似乎技术不好,只放了几米远就倾覆在河水中……” 561【元宵节与新生活】 西历2月28日,元宵佳节。 料峭春寒挡不住人们观灯的热情,无论是老城区还是洋租界,这天晚上都人山人海。街头巷尾到处人挤人,沿途摆着各种小吃摊,灯市上既有传统的蜡烛纸壳灯,也有现代化的玻璃电灯。 青年学生、白领职员、土豪富翁、平头百姓……全都走出家门来到街上,甚至还有不少入乡随俗的洋人。当然也少不了小偷混混,趁着节日热闹,扒窃拐卖的案子层出不穷。 小灵均骑在爸爸的脖子上,指着远处兴奋大喊:“爸爸,爸爸,你快看那边的灯会动!” “那是走马灯。”周赫煊笑道。 小灵均一脸好奇:“为什么叫走马灯呢?” 周赫煊解释道:“因为这种灯每一面都画着一匹马,转起来就像马儿在跑,所以叫走马灯。” 小灵均又说:“可我看到的那个没有马啊,画的是孙悟空,应该叫孙悟空灯。” 周赫煊狂汗,也懒得再解释了:“叫孙悟空灯也可以。” 孟小冬、婉容、廖雅泉三女走在一起,各自手上提着盏花灯,叽叽喳喳的不知在聊什么。崔慧茀、崔慧梅姐妹,则跟费正清、费慰梅夫妇一伙,用英文帮两个洋鬼子科普元宵知识。 至于费雯丽,此时小腹已经微微隆起,待在家安心养胎呢。 张乐怡抱着儿子维烈,边走边讲关于元宵的神话故事:“在很久很久以前,猛兽到处害人,于是人们就组织起来反抗。有一天,一只神鸟迷路,被不知情的猎人射死了。天帝知道以后非常生气,让天兵天将正月十五到人间防火,要把人和牲畜通通烧死。天帝的女儿心地善良,不忍看到百姓受难,就冒着生命危险偷偷把消息告诉了百姓。人们听到这个故事,就想出一个办法,在正月十四、十五、十六这三天里,每家每户张灯结彩、点响爆竹、燃放烟花。这样一来,天帝就会以为人们被烧死了。” “哦,”小维烈不像姐姐那样刨根问底,而是评价道,“天帝真笨。” 众人很快聚在一起猜灯谜,摊主热情的招呼道:“猜灯谜嘞,一角钱猜一次,猜中了有奖品,几位先生太太要不试试?” 周赫煊掏出一块大洋,笑道:“大家都试试吧。” 张乐怡走到一盏花灯前,只见灯面写着:湖畔疏篱边,花前有人家。猜一植物。 她冥思苦想好半天,对摊主说:“是柳树吗?” 摊主笑道:“太太猜得有些不准,还要再试试?” 张乐怡扭头问周赫煊:“煊哥,你能猜到吗?” 周赫煊笑着说:“葫芦吧。” 摊主立即拆开灯下纸条,果然谜底是“葫芦”,他递给小维烈一根冰糖葫芦,恭维道:“这位先生好学问,一猜就中。您刚才给了1元钱,还能猜八次。” “我也要,我也要糖堆儿(糖葫芦)!”小灵均抱着老爸的额头直摇晃。 周赫煊走到旁边那盏灯,只见上头写道:重阳近,秋波横,外嫁他乡今归宁。猜一蔬菜。 周赫煊有些拿不准,想了想说:“萝卜?” 摊主竖起大拇指:“先生,您真是绝了,这都能猜中!这个谜题特别难,奖品是两根糖堆儿。” 小灵均接过两根冰糖葫芦,顿时高兴得拍手:“爸爸好厉害,爸爸好厉害!” 就在大家乐此不疲的猜灯谜时,费正清问道:“周先生,为什么中国的元宵节比春节还热闹?” 周赫煊苦笑:“可能是政府不准过春节吧。” 南京国民政府时期的元宵节确实出奇的热闹,气氛远超春节。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政府规定不准过春节,人们只好把春节和元宵放在一起庆祝。 如此一来,每年的元宵节就成了老百姓的狂欢节,常常导致各种混乱,元宵节晚上出门只能步行,因为挤得连黄包车都没法通行。 民国的元宵节疯狂到什么程度? 有词为证:绅士龙灯禁止玩,一般朽崽省得忙。记得去年樊西街,王八婊(和谐)子齐发狂! 这是湖南某好事者写的《竹枝词》,“绅士龙灯禁止玩”,讲的是蚌壳灯随北洋军阀传入长沙,跟当地的龙灯融合到一起。“蚌壳精”往往是娼妓装扮的,由于其表演具有各种挑逗性,被正义人士严厉谴责,政府也坚决取缔,但却每年屡禁不止。 说起民国的元宵节,最扯淡的当属1912年。 那时中国民国刚刚成立,政府宣布废除农历、采用西历,竟把西历1月15日定为元宵节。政府对此广为宣传,号召大家一起出来欢庆元宵,结果乌漆嘛黑、天寒地冻,街上连鬼影子都见不着几个。 为啥? 因为西历1月15日,距离春节都还有一个多月,而且是农历月底,天上根本就看不到月亮。 “咚咚咚咚!” 远处传来敲锣打鼓声,却是舞龙灯的队伍过来了,许多提着花灯的群众跟着跑,整条街全部沸腾起来。 “砰!” 天边炸出团团的光点,却是不知哪个富商在放烟花,小孩子们仰头望天乐得直叫。 周赫煊看着周遭的热闹气氛,不由想到三年后的七七事变。此刻热闹的天津城,就要沦丧在日寇的铁蹄下,再无这般普天欢庆的模样。 周赫煊带着老婆孩子看了舞龙灯表演,又去海河边放灯,直闹到凌晨时分,大家才意犹未尽地回家。 第二天下午,周赫煊带着费正清去天津图书馆。 汽车开进老城区,很快就看到一栋房子的墙边上,贴着巨大的政策宣传海报。海报上画着一只巨大的虱子,一只人手举着匕首,插入虱子的腹部,旁边还挂着苍蝇、蚊子等害虫。 海报上还有文字说明,上方写着“扑杀疫病及其使者”,侧面写着“响应蒋委员长号召,全民开展新生活运动,讲卫生、勤打扫、得健康”。 紧接着,天津市政府和市党部的官员们,一个个西装革履的出现在大街上,每人手里都提着把扫帚。 曾经的晋绥军将领、阎锡山的老部下、现任天津市长商震,一边扫大街一边说:“大家都听着啊,不管是当官的还是做工的,都必须认真履行蒋委员长的新生活运动。啥是新生活,第一要爱干净,今天我领着兄弟们干,以后你们还要自己干,要把里里外外扫得干干净净……” 几十个穿西装的官员一起扫大街,这场面实在太美了,周赫煊都不忍心看。 562【一场闹剧】 常凯申的新生活运动搞得轰轰烈烈,他的讲话甚至被灌成唱片,要求全国各地的广播必须协助宣传。 这不,元宵节没过多久,周赫煊的中华广播电台,就开始每天播放常凯申的新生活讲话了:“我们要改革社会,要复兴一个国家和民族,不是用武力就能成功的。要如何才可以成功呢?简单的讲,第一就是要使一般国民具备国民道德,第二就是要使一般国民具备国民知识……德国不到十五年功夫,居然能够复兴起来。人家刚刚战败,过几年就可以不付赔款,要赖账就赖了。而我们几十年或百多年的赔款,到现在还是每年照付。总之,德国也是一个国家,中国也是一个国家,德国没有武力而能与各国平等,中国虽有武力,依然不能求得平等,这是什么道理?没有旁的,完全是由于我们一般国民的知识道德不及人家……” 嗯,这番话的大致意思,就是说这一届的国民不行,而非中央政府统治不力。 于是乎,伟大的空一格蒋委员长,掀起了轰轰烈烈的新生活运动。首先从国民的衣食住行着手,吃饭要规规矩矩的坐在桌上吃饭,不能随便找个地儿蹲着吃;穿衣服不能袒胸露腹,扣子必须老老实实扣好,头发也不能搞成烂鸡窝…… 蒋委员长还说,“一个人或一国国民的精神、思想、知识、道德,通通可以从基本生活的样法表现出来”。他对比中国人和日本人吃饭、洗脸的样子,得出一个非常英明的结论,即日本人比中国人更有纪律性和更具国民素质。他说:“我们和日本人不必在枪林弹雨之下来冲锋陷阵,就只对日常生活比一比,就可以晓得高低强弱。” 很快,全国各大报纸都在陆续报道“新生活运动”,并且中央政府还下达指令,把4月份的第一周定为“新生活运动宣传周”。 全国上下搞得鸡飞狗跳,国党的行动队带着红袖箍,走街串巷到处抓那些衣衫不整、奇装异服、发型凌乱者,轻则罚款、重则拘留。各街巷也被划分了区域,凡是发现卫生情况不达标的,所属区域的商家和住户全都要受罚。 黄包车夫们那是很郁闷啊,载着客人跑得大汗淋漓,还不敢把衣服扣子解开凉快一下。因为一旦被逮到不扣扣子,立即就要遭受罚款,忙活半天的收入直接泡汤。 天津的市民们,以前喜欢一边坐在巷口吃晚饭,一边听电台广播节目。现在也完全不敢了,因为吃饭必须围坐着桌子吃,路边吃饭是不符合新生活运动的指示的。 好在就那么一阵风,等“新生活运动宣传周”过去,国党行动队就查得没那么严了,大家该干啥干啥。只有那种走背运的家伙,正好遇到巡查人员,才会惨遭罚款,反正自认倒霉吧。 民国的“新生活运动”属于长期活动,整整搞了十多年时间。 反正隔三差五就要抽风弄出新内容,比如禁止婚丧嫁娶寿宴的浪费,禁止穿戴奇装异服,禁止男女浴室同坐,禁止中小学生留长发,禁止妇女烫发和裸腿,禁止在汽车、戏院、会场、山林抽烟,提倡守时运动,劝道人畜分居,提倡救济慰劳伤兵,宣传禁毒禁赌等等。 其中大部分内容都是好的,对改善社会风气很有帮助。但有些内容就管得太宽了,比如一些地方禁止烫发和裸腿,搞得女人连裙子都不敢穿。 最可怕的是劳民伤财,到1935年新生活运动达到巅峰时,全国有相关劳动服务团6万余人。这几万人的主要工作就是推进新生活运动,靡费了国家大量的财政支出。 不但如此,由于中央对地方的管控不力,许多地方官员拿着鸡毛当令箭。他们借“新生活运动”之名,到处胡乱抓人罚款,有时候你好端端的走在街上,就因为一颗上衣扣子没扣,便被抓起来强行罚款。 “老蒋这是吃错药了吧?整天正事不敢,专门搞这些虚头巴脑的运动。”胡政之无语地说。 周赫煊笑道:“老蒋在给自己树立威信呢。” 在周赫煊看来,常凯申搞新生活运动的初衷就是刷存在感,并在执行过程中宣扬他那套儒家观念。这是一场思想意识形态的独裁运动,反对乱七八糟的各种主义,提倡四维(礼义廉耻)、八德(忠孝仁爱信义和平),从而统一国民的思想道德。 当然,还有一点就是搞全民军事化,方便以后全面抗战时征兵。 老蒋也知道中日之间必有一战,但他又不敢直接高喊抗日口号,所以就把为抗日做准备悄悄掺杂进新生活运动当中。用老蒋的原话来说:“新生活运动的最终目的,就是要使国民的生活能够做到整齐划一。整齐划一四个字的内容是什么呢?就是现在一般人所说的军事化……新生活运动,就是军事化运动。” 然而屁用都没有,老百姓被管得很严,当官的吃喝嫖赌抽照样在干。 所以冯玉祥才说:“新生活是说着骗人的。” 宋美龄的好闺蜜项美丽则评价:“新生活运动是全国性的一场不大不小的笑话。” 有位外国友人更直接,评价新生活运动是“建基于牙刷、老鼠夹与苍蝇拍的民族复兴运动”。 反正周赫煊是懒得迎合伟大领袖的精神指示,他穿西装不喜欢扣扣子,每次出门都敞着外套。也没见有哪个不长眼的家伙,敢跑过来扭着他要罚款。 “新生活运动且不管他,”胡政之低声说道,“《非攻》编辑部那边你得管管了,上一期的杂志内容有问题,有个搞新闻审查的朋友提醒我,说上头对杂志的某些言论很不满。” “没事的,那些报道是经过我同意的。”周赫煊笑道。 “反正别太过火,不然连《大公报》都要被牵连。”胡政之提醒道。 《非攻》杂志暂时还挂靠在《大公报》旗下,财务、印刷、校对和发行方面,都由《大公报》的人员在负责。 至于胡政之说的“过火”内容,是新一期《非攻》报道了东北抗联成立,以及杨靖宇带领东北抗联打出第一场胜仗。东北抗联是共党领导成立的,不管是南京政府,还是关东军,都对其深恶痛绝。 周赫煊甚至收到常凯申秘书发来的电报,让他以后不准再提东北抗联半个字,否则直接把《非攻》杂志封杀。 “唉,这年头弄本杂志也破事一堆。”周赫煊必须插手了,不能再由着编辑部那些共党乱来。 563【通风报信】 庐隐明显无法胜任一本抗战杂志的主编工作,她文笔虽好,也比较了解日本国情。无奈眼界太窄,而且缺乏领导能力,已经因为杂志内容的关系,跟朱湘吵了好几次。 化名为“王剑秋”的南汉宸进入编辑部后,迅速脱颖而出,就连朱湘都对其服服帖帖。庐隐主动辞职让贤,打报告请求周赫煊任命南汉宸为《非攻》主编。 从第四期开始,《非攻》杂志便一直由南汉宸负责,如今销量已经突破10万份,获得了社会各界的广泛认可。 《非攻》杂志总编室。 南汉宸把房门关好,掏出几块大洋低声说道:“佩琛同志,今天下午有位同志从上海过来。你负责去码头接人,然后帮忙安排住处,这些钱是你的办事经费。记住,那位同志带着白色礼帽,胸前插着两支钢笔,其中一支笔上系着灰色手绢。” “好的,”于佩琛问,“有接头暗号吗?” 南汉宸笑道:“不用,就说是王剑秋派你去接人,对方自然就明白。我们半个月之后要开一个秘密会议,这些天来的人比较多,恐怕要辛苦你了。” 于佩琛说:“为了中国,不辛苦。” 南汉宸点头道:“去吧,注意安全,千万不要暴露自己。” 于佩琛突然大声说:“王主编,那我就先走了,这篇稿件如果还有什么需要改动,你随时联系我。” “不用修改,写得很好。”南汉宸赞许道。 于佩琛转身离去,刚刚把门打开,就看到门外的周赫煊。她惊喜道:“周先生,你好!” “你好,”周赫煊点点头,“忙你自己的事情去吧,我找王主编谈些事情。” 于佩琛道:“那周先生再见。” 周赫煊抬脚踏进总编室,南汉宸连忙起身迎接,帮他倒水道:“周先生快请坐。” 南汉宸此时穿着毛衣和西装,梳着大背头,乍看上去就是个普通的洋行职员。至于面容长相嘛,有点像年轻帅气版的于谦老师,笑起来和蔼讨喜。 此人虽然貌不惊人,但却颇有些传奇色彩。辛亥革命爆发的时候,南汉宸年近16岁,还在中学里面读书。他串联十多个同学跑去收拢义军,半个月便召集到2000多人的革命队伍,并组成敢死队跟清军干了一仗。 可惜当时北方的清军势力很强大,南汉宸那2000多人很快被打散,他只好回到学校继续读书。 接下来就是搞实业、开公司,然后加入冯玉祥的部队,在西北军里边大力发展党员。他还是杨虎城开办的军校校长,随即又担任县长、省政府秘书长。 这样一个人才,跑来《非攻》杂志做主编,实在有些大材小用了。 南汉宸给周赫煊冲了杯茶来,笑道:“周先生,这期的稿件已经编好了,您需要过目吗?” “那就看看吧。”周赫煊说。 南汉宸把一沓稿件拿来,周赫煊粗略翻阅了片刻,指着其中的一篇文章说:“这个要删掉!” 南汉宸表情严肃地说:“周先生,这是东北抗联打胜仗的新闻,一定能够激发全国人民的抗战斗志,可认为应该报道出来。” 周赫煊苦笑道:“我的王主编,老蒋都已经让秘书给我拍电报了。再继续刊发关于东北抗联的文章,《非攻》杂志肯定要被迫关门,你还是悠着点儿吧。” “既然如此,那就删掉。”南汉宸立即将那篇文章抽出来。 周赫煊告诫说:“王主编,《非攻》以后不要再给共党说好话。这是为杂志考虑,也是为你考虑,你懂吗?” 南汉宸笑道:“明白。” “天津局势很复杂,日本间谍和国党特务都盯着呢,”周赫煊提醒说,“复兴社特务处的副处长郑介民(正处长是戴笠),已经亲自到天津来了,你们这段时间闹出的动静实在有点大。” 南汉宸一听是郑介民亲自来天津,他顿时警醒起来:“多谢周先生提醒,我要马上出去一趟!” “请便。”周赫煊说。 南汉宸飞快的跑出去,叫了一辆黄包车直奔码头。他把帽檐压得很低,生怕被人认出来,毕竟曾经在西北当过大官。 码头上,于佩琛还在苦苦等候,南汉宸从于佩琛身边走过,压低声音说:“行动取消,立即回编辑部。” 于佩琛面露惊讶之色,又很快镇定下来,若无其事地离开码头。 南汉宸又前往《益世报》报馆,找到一位没有任何政治牵扯的副主编,以报社招人的理由前往码头接人。紧接着,他又来到一家照相馆,对老板说:“前段时间我拍的照片不着急用,你慢慢冲洗就行了,等下个月再说。” 照相馆老板笑道:“好的,那我就把那些底片存好,不能让它们曝光了。” 南汉宸这才把事情完全处理好,等回到《非攻》编辑部时已经快下班了。他见周赫煊还在自己办公室坐着,惊讶道:“周先生还没走呢?” “忙完了?”周赫煊笑问。 “已经妥当了,非常感谢。”南汉宸由衷说道。 就在这时,房门突然被推开,于佩琛迫不及待地问:“王主编,是不是出什么意外……呃,周先生也在啊。” 南汉宸笑道:“都是自己人,进来说吧,把门关好。” 于佩琛连忙把房门关上,好奇地问:“原来周先生也是我们的同志?” 周赫煊笑道:“都是为了国家,从这个方面来讲,也算同志吧。” 历史上,南汉宸在华北的几年时间里,一共发展了40多个地下党,还团结了一大批倾向共党的学者。他见情况已经摆明了,试探性地邀请道:“周先生有没有想过加入我们?” “我如果不加入贵党,其实还更方便做事,王主编觉得呢?”周赫煊笑道。 南汉宸笑道:“确实。” 以周赫煊现在的能力,可以悄悄传递各种情报信息,比如这次郑介民来天津的消息。还可以为地下党提供经费和药品,甚至可以收容地下党,给这些党员安排正当的工作职位。 一个有影响力的党外人士,其作用非常巨大,远比直接入党更有好处。 就比如“暗杀大王”王亚樵,前两年共党的地下出版社被查封,王亚樵立即掏钱帮忙购买印刷设备,还给共党提供了一处新的印刷工厂。 周赫煊怎么也比王亚樵的作用更大吧。 南汉宸好奇地问:“周先生,你怎么知道郑介民来天津了?” “因为他给我投了拜帖。”周赫煊笑道。 戴笠倒卖磺胺药品赚大发了,做为副手的郑介民当然眼红。这次郑介民来天津,第一件事就是给周赫煊投帖子,似乎也想弄点磺胺的份额。 564【怕死和不怕死的】 周赫煊离开以后,南汉宸在总编室走来走去,突然说:“佩琛同志,周先生这边缺一个专线联络人,你有没有信心把工作干好?” 于佩琛不解道:“我们就在周先生的杂志社工作啊,随时都能见面,根本不需要专门的联络人。”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南汉宸摇头说,“我在西北从军从政多年,又参加过北伐战争,天津租界很多寓公都认识我,随时可能暴露身份。《非攻》杂志又被日寇所不容,被全国百姓聚焦关注,而且在老蒋那里也是挂了号的。一旦哪天出现问题,我要么被捕,要么只能逃走。而周先生对党组织非常重要,必须有一个人专门负责联络他。” 于佩琛点头说:“我明白了。” 南汉宸继续道:“你以后要停止一切地下活动,不要跟党组织有任何牵连。即便我跟其他同志被捕,你也必须置身事外,你的任务是做周先生和党之间的沟通渠道。” “我该怎么做?”于佩琛说,“我平时也不常见到周先生。” 南汉宸笑道:“我会推荐你做周先生的秘书。” 于佩琛问:“周先生会同意吗?” 南汉宸自信道:“他肯定懂我的意思。但你要注意一点,你的身份是联络员,不要对周先生指手画脚。即便他做的事情跟你理念不和,即便他说了党的坏话,你也不能站出来干涉。你应该获取他的信任,而不是引起他的反感,毕竟谁都不愿意身边留着个情报工作者。” “周先生真的可以绝对信任吗?”于佩琛问,“我知道他是爱国知识分子,但他同样也是资本家,而且似乎也不愿加入我党。” “没有谁是能够绝对信任的,”南汉宸说,“包括我在内,我也不知自己是否能够经受住严刑拷打。所以我不该知道的绝对不问,我来天津已经快半年时间,还没有跟天津本地的党组织取得联系。就算哪天我被捕入狱,受不住拷打而招供,也绝对不可能把党组织暴露出来。” “我记住了。”于佩琛用佩服的眼神看着南汉宸。 南汉宸本来逃亡日本,是被吉鸿昌拍电报请回天津的。他来到天津之后,没有直接和天津地下党联络,而是自己另起炉灶,已经发展了5名地下党,同时结交了一些同情共党的党外人士。 因为南汉宸搞的事情太大,他要串联寓居天津的西北军高层,组建反蒋抗日联盟。这种事情很容易引起日本和国党特务的注意,历史上的吉鸿昌就是因此而死,南汉宸怕连累了天津本地的党组织,所以坚决不和天津的党组织有所牵连。 南汉宸又说:“周先生一直以来的表现,还是值得我们信任的。他和国党的许多高层都有交情,能够获得宝贵的情报信息。但你要记住,绝对不能向他透露党的任何秘密。人是会变的,谁也不能预测到以后的事情,记住了吗?” “嗯。”于佩琛郑重点头。 南汉宸撕下一张稿纸,写了两行小字交给于佩琛,说道:“前面一个地址是我建立的联络站,如果我哪天出了事,你就当什么都没发生,以后就把消息传到那边去。如果联络站也被国党特务捣毁,你就联系后面一个地址,那是天津本地的地下党联络点。记住,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接触后面那个联络点。” 于佩琛连忙把写着地址的稿纸收起来。 南汉宸却说:“把地址记在脑子里,然后烧掉。” 于佩琛又把稿纸掏出来,认真记熟内容,张口直接把纸吞到肚子里。 “去吧。”南汉宸这才展露笑容。 …… “先生,周公馆到了。”黄包车夫对车上的客人说。 郑介民掏钱付账,把帽檐压得很低,生怕被人给认出来,小心翼翼地跑去暗响门铃。 南汉宸怕被郑介民调查抓捕,郑介民同样如此,他怕被日本特务和张敬尧的部下谋害。 去年张敬尧秘密联络日本人,想要在北平和天津搞事,帮助日本关东军占领平津两地。戴笠得知消息以后,立即派郑介民去刺杀汉奸张敬尧。 郑介民亲自化装成南洋回国的华侨,住进六国饭店进行侦查,等把张敬尧的情况弄清楚以后,再派华北区行动组组长白世维动手。 刺杀成功以后,郑介民立即返回南京,再也不敢回北平了。他害怕张敬尧的旧部,以及日本特务对他进行报复。结果堂堂的华北区(特务组织)区长,连自己的北平总部都不敢呆,戴笠无奈之下,只好改任王天木接任华北区区长。 郑介民甚至连区长移交手续都不敢去北平办理,吓得躲在南京整天看书学习,气得戴笠直想把这家伙给踹死。 至于这次天津的行动,郑介民本来也是拒绝的,因为天津比北平还危险,张敬尧的旧部和日本特务都在这边啊。可为了前途,郑介民只能拼命。 因为常凯申决定效仿希特勒和墨索里尼,在中国实行法西斯独裁统治,并准备派遣一批人去德意两国学习。这可是个美差,他们的任务一是学习法西斯的统治手段,二是发展复兴社(蓝衣社)在欧洲的组织。如果干得好,很可能成为国党在欧洲的特务头子。 郑介民听到风声,立即主动请缨来天津办事,想要好好的表现表现。 不过嘛,拼命让手底下的人去拼就行了。天津实在太危险,郑介民决定做做样子就够了,顺便还可以在周赫煊那里打打秋风,即便不能弄来磺胺药的份额,也可以趁机结交周赫煊这号人物。 “陈先生请进!”佣人把大铁门打开。 郑介民这次来天津不敢用真名,他现在的化名是“陈杰夫”。即便是到了周家的花园中,郑介民依旧用帽檐挡着自己的脸,这家伙的警惕性实在太强了。 来到客厅坐了片刻,郑介民就看到周赫煊笑呵呵地走来,说道:“郑兄,久仰大名,早就想认识认识了。” 郑介民连忙起身,抱拳道:“明公安好!” 565【逢场作戏】 周赫煊热情地说:“当不起郑兄的‘明公’之称,郑兄才是国家栋梁,为党国做出了巨大贡献。” 郑介民笑道:“我哪里有什么贡献,只是一个跑腿儿的而已。” “郑兄何必谦虚,你一人可抵十万雄兵!”周赫煊恭维道。 这马屁拍得舒服,因为戳到了郑介民的得意之处。几年前,他确实凭借一己之力,瓦解了李宗仁、白崇禧的十万军队。 如果说戴笠是常凯申的“佩剑”,那么郑介民就是常凯申的“匕首”,有时候短刀子捅人招招致命啊! 郑介民幼年丧父,兄弟众多,家无恒产,只勉强读完旧制小学,10多岁就跟同乡去南洋谋生。他最初在橡胶园当学徒工,勉强只够自己糊口。由于在南洋做苦工的华侨大都是文盲,而郑介民却读过小学,能写能算,很快便在一家养鱼池当记账的,收入不但能够维持自己开销,还能时常寄回老家孝敬母亲。 所以知识改变命运啊,多读书是没坏处的。 但给养鱼场记账也非长久之计,郑介民听到黄埔军校创立的消息,立即跟同乡一起到广州报考军校。结果那位同乡被录取了,郑介民却悲剧落榜,他辗转投入吴铁城的军士队当学兵,并积极补课用功,终于考进了黄埔第二期。 那时候的郑介民勤奋刻苦,一有空就看书学习,他后来时常对人说:“一个人没有机会读书,是一件很不幸的事情。” 于是乎,这个小学毕业的南洋苦工,凭借自己的努力,居然顺利入读莫斯科中山大学,还在大学期间撰写著作《民族斗争与阶级斗争》。 这本书其实写得很烂,只重复了某些二流学者的陈词滥调,说什么中国没有阶级之分,只有民族问题,马列主义的学说不适合中国国情。由于实在写得太拙劣,以至于连郑介民自己,后来都不愿再提这本书。 不过在当时,这本书却获得了常凯申的赏识,还因此成为常凯申的侍从副官。 直到常凯申要玩“大裁军”,搞得各地军阀剑拔弩张,郑介民立即主动请缨,装作穷困潦倒的模样去投靠同学李宗义(李宗仁胞弟)。 在李宗仁的军队里,郑介民利用机会拉拢总部机要人员,把李宗仁各部的秘密电码本拍成照片,又把其兵力、驻地、人数、装备、军官信息抄录出来,秘密送给常凯申,使得常凯申掌握了第四集团军的全部情况。 紧接着,郑介民又利用李宗仁部队里的派系矛盾,各种挑拨离间,然后把情况秘密告知常凯申。常凯申立即派人去收买拉拢,并分化瓦解第四集团军。 当李宗仁决心进取湖南时,立即罢免了亲蒋的湖南省主席鲁涤平,换上亲桂的何键担任省主席之职。 此事常凯申简直笑得肚子痛,因为通过郑介民的努力,常凯申已经暗中收买了何键。他认为时机已到,立即在南京扣押李宗仁,并免除李宗仁的全部职务。 李宗仁在重获自由后,便联合白崇禧通电反蒋,准备配合北边的冯玉祥、阎锡山一起干大事。 结果冯玉祥还没来得及动手,桂系部队便一败再败,因为桂军好多将领都已经被常凯申收买,盘踞在武汉的10多万桂军瞬间土崩瓦解。 也即是说,郑介民单枪匹马跑去桂军搞事,让常凯申轻松除掉了桂军的十多万兵马。这是因为解决了后顾之忧,常凯申在中原大战爆发后,才敢抽调主力北上,否则常凯申根本就撑不住地方军阀的南北夹攻。 郑介民由此成为常凯申的心腹,常年在各地军阀部队中游走,帮助常凯申刺探情报,收买瓦解地方军阀。他的大名已经传遍了军阀界,被郑介民坑过的军阀恨不得将其剖心挖肉。 如今郑介民在军阀界已经声名狼藉,没有哪个军阀敢接待郑介民,一个个都跟防瘟神一般防着。 一人可抵十万雄兵,这是郑介民最得意的事迹。他被周赫煊这个马屁拍得心花怒放,哈哈大笑道:“明公谬赞了,我只是个马前卒,真正运筹帷幄的还是委员长他老人家啊。” 周赫煊又说:“郑兄不必谦虚,就说你去年刺杀汉奸张敬尧的壮举,保住北平、天津的安全,就令周某感到万分钦佩。” 这个马屁瞬间拍到马脚上,郑介民听了差点惊得跳起来,慌张地问:“明公怎么知道是我杀的张敬尧?” 周赫煊笑道:“哈哈,我在平津也是有些朋友的,这种事情不难打听。” 郑介民惊疑不定,连忙说:“明公且勿声张,我破坏了日寇的奸计,很容易引起他们的报复。” 周赫煊随口问道:“郑兄这次又是来天津铲除汉奸的吗?需不需要我帮忙?” “不必了,不必了,”郑介民连连摆手,“我已经有了万全之策,不劳明公费心。” “如此我就不再多问,”周赫煊一副热血报国的模样,说道,“只要是对国家有利,郑兄支会一声便可,周某保证全力以赴!” “明公真是国之干城,”郑介民商业互吹一番,为难的说道,“实不相瞒,兄弟手下为了铲除汉奸,经常流血受伤,许多时候都缺乏药品。听说明公有磺胺药的路子,不知……” 周赫煊立即拍胸脯说:“放心,我怎能让英雄流血又流泪,不知每年10万元的磺胺可够用?” “够了,够了!”郑介民大喜。 每年进口10万元的磺胺,这些小钱不必惊动常凯申,郑介民完全可以装进自己的腰包。即便再分润一些给地头蛇和经销商,郑介民每年也至少能赚到二三十万大洋,这可是一笔巨款。 这世上能够用钱解决的事,那都根本不叫事儿。 而且郑介民这人胆子小,口味也不大,很容易就能喂饱,周赫煊觉得自己做了一笔非常划算的买卖。 周赫煊笑着邀请道:“今晚我太太孟小冬有一场戏,郑兄要不一起去捧场?” “那就不必了,兄弟还有秘密任务在身,”郑介民抱拳说,“明公高义,在下没齿难忘。以后有什么事情尽管说,兄弟保证竭力帮忙!” “哈哈,都是朋友,何必说那些见外话。”周赫煊亲热道。 事实上,两人说了那么多,除了磺胺药的生意以外,没有一句话可以相信。 都是影帝啊! 566【新秘书上任】 1934年4月18日,这是于佩琛给周赫煊做秘书的第一天。 大清早,于佩琛来到《大公报》报馆,将《大公报》、《大众》副刊和《非攻》杂志的部分稿件进行汇总整理,这些稿件都需要周赫煊亲自过问。其实也没那么重要,只是稿件内容相对敏感,需要周赫煊签名同意而已。 许多时候周赫煊不在天津,胡政之便自己做主了,天津这边的《大公报》事务基本上都由胡政之负责。至于张季鸾,早就把工作重心放到了上海,与胡政之一南一北互相配合。 需要周赫煊过问的稿件并不多,反倒是来自全国各地的信件数量壮观。有读者来信,有学者来信,有机关和私人的邀请函,甚至还有女性粉丝的求爱信。 特别是那些读者来信,已经堆积了几个月没处理,足足装了两个麻袋。 于佩琛拿起电话拨往周赫煊家里,说道:“周先生,那些积压的信件如何处理?” “你自己看着办。”周赫煊简单回复道。 “那……好吧。”于佩琛感觉周赫煊有点不靠谱,怎么能这样敷衍忠实读者呢? 挂掉电话之后,于佩琛首先将这两天的学者来信,以及邀请函单独放在一边,这些需要送给周赫煊亲自拆阅。 接下来就是读者来信了,于佩琛拆开一封认真阅读起来。 这封信是从湖北寄来的,寄信时间为1933年11月3日,前边大段大段的内容都是些仰慕言辞。在信件的最后,那位学生说自己快大学毕业了,父母逼他跟一个只见过三次面的女人结婚,然后进入自家的工厂担任襄理(副经理)。但他有自己喜欢的姑娘,他要追求自由的爱情,还想出国学习西方的先进科学。经过他的反复抗争,父母答应送他出国留学,但前提是要先跟世交的女儿完婚,否则就不提供留学费用,他问周赫煊该如何抉择。 如此信件在周赫煊看来,根本没有回信的必要,他又不是专门解决生活问题的知心姐姐。 不过于佩琛却认为必须回信,因为这关系到一个年轻人的未来,她立即提笔写道: “刘同学你好,我是周先生的秘书于佩琛。非常高兴收到你的来信,也很感谢你对周先生的支持,由于周先生日常事务繁忙,所以由我来给你回信。年轻人应该志向高远,为自己树立远大的目标,并为了这个目标而不懈奋斗。我无意于讨论你的家事,因为这种事情应该由本人自己来选择。但你要记住,中国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值此国难当头之际,大好男儿应该为国出力。如果你选择留在家族工厂做事,那么请为中国的民族工业贡献一份力量,利用自己的财力物力支援抗日志士。如果你选择出国留学,那请务必努力学习,用自己的学术知识支援祖国建设。如果你想要留学,而家里又不提供资金,那可以努力申请留学基金……” 整个上午,于佩琛只写了十几封回信,时间便已经到了中午。她看着那剩余的两麻袋信件,顿时感觉头大,工作量实在有些太大了。 于佩琛迅速吃完午饭,然后带着邀请函和学者来信,坐黄包车直奔周赫煊家中。 “于小姐请进!”佣人带着于佩琛往里走。 于佩琛虽然是出身大户人家的小姐,但她幼年时便家道中落,根本没有享受过富裕的生活。她一路观察着宽阔的花园,进屋后又打量那奢华的装潢,不免暗自腹诽:果然是阔气的大资本家! 崔慧茀亲自给于佩琛沏了一杯茶,笑道:“于小姐请稍等,周先生正在书房写小说,很快就下楼。” “谢谢,”于佩琛连忙接过茶杯,问道,“请问您是?” 崔慧茀说:“我是周先生的管家崔慧茀。” “可是跟吕碧城齐名的天津才女崔慧茀小姐?”于佩琛惊讶地问,她小时候在天津居住多年,又在天津读过中学,自然听说过崔慧茀的才女之名。 崔慧茀说:“才女不敢当,只是会一些舞文弄墨的小把戏。” 还真是崔慧茀啊,居然愿意屈尊给周赫煊当管家! 于佩琛按下心头的震惊,问道:“崔姐姐,我刚做周先生的秘书,对先生的情况还不了解,你能跟我介绍一下吗?” 崔慧茀的口风很稳,根本不愿透露任何信息,只笑道:“也没什么特别的,周先生为人平和,你把本职工作做好即可。” 就在这时,小灵均推开房门跑进来,大声嚷嚷道:“茀姨,茀姨,你看我又画了一幅画。大家都夸我画得好呢,你快点表扬我。” 崔慧茀忍俊不禁,抱起小灵均笑着说:“哟,快让茀姨看看,咱家的小灵均又画了什么。” “画的是大火车。”小灵均得意洋洋地把画纸打开。 崔慧茀扫了几眼说:“画得真好,小灵均是个天才,以后记得继续努力!” 小灵均郑重地点头:“嗯,我长大了要当画家。” 崔慧茀好笑道:“你上次不是说,你长大了要跟爸爸一样当学问家吗?” 小灵均想了想,认真地问道:“那我可以又当画家又当学问家吗?” “当然可以。”崔慧茀溺爱地摸着小灵均的脑袋,她没有结过婚,完全把小灵均当成亲生女儿一样疼爱。 于佩琛在旁边好奇地问:“崔姐姐,这位是周先生的女儿吗?” 崔慧茀笑道:“这是周家的小公主,人见人爱的周灵均大小姐。” 小灵均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歪斜脑袋看着于佩琛问:“你是新来的姨姨吗?家里的姨姨们都有小宝宝,你也赶快给我生个弟弟吧。” “噗!” 于佩琛一口茶水喷出来,不知该如何接话。 崔慧茀表情古怪地说:“于小姐,你别多想,童言无忌。” “嗯,我知道的。”于佩琛连忙说。 屋外突然传来孟小冬的喊声:“灵均,你又跑到哪里去了?” “妈妈,我在这里!”小灵均大喊。 很快孟小冬就过来把门推开,而张乐怡正抱着小维烈,两个女人打扮得很漂亮,似乎是要出门逛街。 孟小冬很快就把女儿拖走了,于佩琛脑袋晕乎乎的问:“崔姐姐,那两位谁是周夫人?” “都是,”崔慧茀说,“个子高挑那位是大太太张乐怡,她抱着的是周先生的公子周维烈。个子更矮的那个,是灵均的妈妈孟小冬,她是京剧演员,你应该听说过的。” 于佩琛喃喃自语:“原来报馆的传言都是真的,周先生不止一位夫人。” 于佩琛很快就彻底傻眼,她通过会客室的窗户,看到廖雅泉和婉容各抱着一个小孩儿,在花园里有说有笑的晒太阳。而一个小腹微微隆起的洋婆子,也让佣人端着椅子出来,坐在花园的树下捧着本书安静阅读。 周先生到底有多少位夫人? 567【忙碌的周先生】 说实话,于佩琛本来对周赫煊印象极好。 周赫煊学识过人、英俊潇洒,而且还是著名的爱国学者,甚至连洋人都对其赞誉有加。不但如此,周赫煊还自己掏腰包,兴建了众多的希望小学,支援大学生出国留学,购买美国玉米赈济百姓。 这些行为,有谁随便能够做到其中的一桩,都足以赢得世人的尊敬。 更何况,周赫煊还同情共党,愿意为共党提供消息情报,很容易就让于佩琛将其视为“自己人”。 可现在的问题是,这个“自己人”住着阔气奢华的花园洋房,家里还养着几个姨太太,瞬间就毁掉了于佩琛在心里构筑的美好形象。 下午两点半左右,周赫煊写完一段小说情节,下楼来到会客室:“于小姐,久等了。” “周先生,”于佩琛牢记着南汉宸的嘱咐,没有表露出任何的不满,笑着说道,“这些是寄到报馆的邀请函,还有一些学者的来信。” 周赫煊接过来随便看了看,顺手就扔掉:“于小姐,重要的函件都是直接寄到我家里的。至于寄到报馆的那些,基本上可以置之不理。比如刚才那封邀请函,邀请我参加一个什么苏州的文学社团,实在没有任何回复的必要。” 于佩琛问:“那这些学者来信呢?有一封还是光华大学某位教授寄来的。” 周赫煊拆开于佩琛所说的那封信,阅读之后笑道:“也不知哪里蹦出来的教授,说要跟我讨论历史学术问题。他在信中所述的那些观点,都是欧洲二三十年前的陈词滥调,我实在没有任何兴趣跟他扯淡。有那份闲心,还不如多写几百字的小说。此人的来信,与其说是学术讨论,倒不如说是想跟我扯上关系,今后可以拿着我的回信招摇撞骗。” “原来是这样。”于佩琛半信半疑。 周赫煊说:“于小姐,我现在同时在创作两部长篇小说。除了《黑土》以外,还有一本《银河英雄传说》,是在英国的杂志连载的。而且我还要撰写一些评论性文章,分别供稿给《非攻》和《独立评论》。所以我的时间很宝贵,那些不必要的函件,你自己看着处理就可以了。” 于佩琛担忧地说:“我怕处理不好,耽误了周先生的正事。” 周赫煊说道:“那你拿不准的就来找我,一般的小事就自己看着办。” “好的。”于佩琛道。 周赫煊掏出一张纸条说:“这个你拿去。” 于佩琛拆开纸条仔细查看,发现上面写着几行英文,是英国那边某人的联系地址。她不解地问:“周先生,这是谁的联系方式?” “欧尼斯,英国皇家制药公司的总经理,”周赫煊笑道,“磺胺药就是这家公司生产的。” 于佩琛顿时大喜:“真是磺胺药?” 周赫煊点头说:“英国皇家制药公司刚刚有两条新的流水线投产,磺胺产量大大提升,所以决定增加亚洲地区的出货量。如果你们需要的话,可以派一个人去伦敦直接找欧尼斯,就说是我介绍的,可以获得长期稳定的磺胺供应。至于购药价格,我可以优惠那么一点点。” “谢谢周先生!”于佩琛顿时觉得周赫煊顺眼了许多,先前产生的坏印象大为改观。 周赫煊说:“好了,今天没别的事情,你忙自己的去吧。” 于佩琛问道:“周先生,我是你的秘书,只负责处理报馆那边的工作吗?你的文章稿件、收发信函之类的事情,需不需要我帮忙?” “崔慧茀崔小姐,你刚才见过她了吧?”周赫煊笑道,“整理文章稿件,收发私人信函的工作,也是她在兼任的,就不需要劳烦你了,你顾着报馆那边即可。” 这些事情以前都是廖雅泉的工作,但在廖雅泉怀孕期间,便改由崔慧茀接手。所以崔慧茀不但是管家,还是周赫煊的私人秘书,她的工作效率可比廖雅泉要高得多。 于佩琛听了有些失望,因为报馆那边都是鸡毛蒜皮的琐事,根本不能时刻接近周赫煊,这让她感觉难以展开组织派给自己的工作。 于佩琛又问:“我平时可以常来这边吗?” “当然没问题,”周赫煊笑道,“你可以跟崔小姐多多交流一下,方便你们以后的工作配合。她做事非常有水平,你可以向她学习,这对你是有好处的。” 崔慧茀见两人已经谈完,拿着一封电报过来说:“电报局刚才送过来的,请你去参加厦门南普陀寺的浴佛节。” 周赫煊无语道:“一群和尚请我做什么?还厦门那么远,不去!” 崔慧茀的表情有些奇怪:“发电报的是弘一法师和吕碧城,吕碧城还在电报里跟你叙旧。” 难怪崔慧茀表现得不自然,她当初跟吕碧城齐名,两个女人之间自然有些较劲的味道。 周赫煊倒是感觉颇为奇妙,吕碧城本来应该在欧洲修佛才对。上次在荷兰被周赫煊忽悠一顿,居然真的回国了,似乎还跟李叔同待在一起修行。 说实话,周赫煊倒是很想见见李叔同,那位弘一法师的“长亭外,古道边”脍炙人口,实在算得上是一位民国传奇人物。 可惜厦门实在太远,周赫煊才不想舟车劳顿,千里迢迢跑去跟和尚们一起庆祝佛祖的生日。 崔慧茀问道:“我该怎么回复对方?” 周赫煊想了想说:“暂时不作答复吧,我近期有可能去一趟南边,顺道前往厦门也是可以的。” “那好吧。”崔慧茀说。 周赫煊捡起茶几上的报纸,看看国际版块的头条,旋即又无奈地放下。 就在昨天,日本的外务省情报部长天羽英二,发表了著名的“天羽声明”。声明内容可以大致归纳如下:日本是中国的保护国,日本有保护中国的责任,日本还有维护东亚秩序的责任。如果中国联合西方列强对日本施压,日本将会采取严厉的打击措施;如果列强暗助中国抗击日本,即便是财政和技术援助,日本都将进行强烈反对。 在周赫煊看来,这份声明透露出四个重要信息。 第一,日本军部已经完全控制外交部门,日本内阁已经变成军部的传声筒。 第二,这份声明隐藏着“大东亚共荣”政策,日本不仅打算占领全中国,而且把目光投向了整个东亚。 第三,日本正在排斥西方列强,想要独占在中国的特殊利益。 第四,日本在外交上处于非常窘迫的境地,已经在表面上跟欧美列强玩崩了。 周赫煊对于佩琛说:“你先回去吧,我要写一篇关于‘天羽声明’的评论文章。记得明天上午来拿稿件,让王主编把这篇文章放在下一期的《非攻》杂志。” 568【评论文章】 日本外务省发表“天羽声明”后,立即引起欧美列强的强烈反弹,并认定此次声明为“亚洲门罗主义”的体现。 英美两国政府向日本提高严重抗议声明,反对日本破坏国际法、企图独占远东地区的行为,要求在中国继续实行“门户开放”、“机会均等”和“利益均沾”原则。 说得形象一点,原本有好几个强盗冲进村里,予取予夺、抢夺财物、嚣张跋扈。现在突然有个强盗宣布,说这个村子是我的,你们都不准再伸手,其他强盗怎么可能愿意? 日本由此在国际上被英美法苏等列强孤立,只剩下跟德国结盟这个选择,因为德国在亚洲的特殊利益早就丧失殆尽,日本玩得再疯都不关德国屁事。 “天羽声明”如同是捅了马蜂窝,甚至有传言,说美国要断掉日本的钢铁和石油供应。日本政府立马就怂了,连忙在“第一次天羽声明”发表的三天后,又发表了“第二次天羽声明”。 “第二次天羽声明”强调,日本并不妨碍第三国利益,也希望欧美各国与中国通商并促进中国繁荣,而中国的繁荣是日本所欢迎的,日本的中国政策仍然以门户开放为准则。并且日本还发表了补充声明,声称希望欧美各国能够公允与自由的对待“满洲国”,“列强和国联运用其政策以凌夺中国”是扰乱东亚和平的行为。 周赫煊本来写了一篇评论文章,结果看到“第二次天羽声明”的内容气得够呛,马上废掉前面的文章重新写一篇。 明明是日本非法入侵并占领中国东北,而南京政府努力寻求列强和国联的支持。到了日本的声明里边,却成了“列强或国联运用其政策以凌夺中国”,这颠倒黑白的本事有够厉害。 此次声明闹得实在太大,彻底暴露了日本想要独吞全中国的野心。不仅引起全国人民和各党派的激烈反应,就连一直装怂的南京政府都坐不住了。 “第二次天羽声明”发表以后,中国外交部严厉驳斥了这个荒唐谬论,认为任何一国未经关系国同意,不得一意独断而涉及他国之正当权利义务。 我党太祖也写文章指出:“(天羽声明)是日本帝国主义企图强占全中国的最明显的表示。” …… 于佩琛在4月22日拿到周赫煊修改后的文章,她坐在电车上便阅读起来,标题为:《天羽声明——远东国际关系的转折点》。 正文内容如下: “近日,日本外务省发表了两篇声明,人们将其称为‘天羽声明’,我觉得应该叫‘日本独霸中国声明’…… 毫无疑问,日本在这个时候发表‘天羽声明’是非常愚蠢的,只会让它在国际外交上变得更为孤立。但日本为什么还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呢?我们首先来分析一下其中原因。 受到世界经济危机的影响,日本在1929年到1931年之间,其工业总产值下降33%,此后几年都在同比递减。为了摆脱危机,日本政府不得不加紧推行国民经济军事化,扩大军事支出和订货,同时大力发展与军事有关的工业品,使得日本社会更加军国主义化…… 由于以欧美列强为代表的国联,对日本侵略行为的不断纵容,日本人的胃口越来越大,终于挑起了震惊世界的一二八事变。上海是欧美各国在华投资最重的城市,英国在华投资的80%、美国的60%、法国的90%、意大利的70%……都在上海。日本进攻上海,直接触犯了英美等国的巨大利益,所以英美等国对淞沪之战表示了强硬态度,当时西方列强在远东的大部分兵力都派到上海,随时准备对上海战事进行武装干涉。 英国《观察家报》一语道破玄机:‘我们原谅日本在满洲的行动,但是……任意进攻所有国际利益都汇合在那里的上海,则是另一个问题。’ 但列强的干涉是有限度的,如今欧洲流行绥靖主义,美国奉行孤立政策。这些国家的统治者为了赢得民众支持率,不敢贸然开战,日本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才敢悍然入侵热河与察哈尔。 虽然英美诸国不愿使用武力,但却能从经济、外交和技术上支援中国。比如去年中国和美国签署《麦棉借款合同》、《中美航空秘密协议》,这对中国恢复农业经济、提高航空技术水平有很大帮助。同时,英美诸国又动用《九国公约》,在各方面对日本进行约束。 日本选择在此时发表‘天羽声明’,其一是因为日本国内经济日趋崩溃,不破亟待地要加快侵华步伐,其二是对西方列强的一种外交试探,由于引来列强的强烈反对,于是马上发表‘第二次天羽声明’,其三是对西方列强的外交威胁,通过声明来表示自己的强硬态度,其四是为了‘漫天要价,落地还钱’,通过更改声明中独霸中国的主张,换取列强对伪满洲国的承认,其五是为了…… 为什么我要在本文的标题中,认为‘天羽声明’是远东国际关系的转折点呢? 因为日本犯了众怒。 要知道,如今英国已经陷入严重的经济危机当中,而英国有70%的商业利益都在中国获取。美、法等国亦然,列强是不允许日本独霸中国的,否则列强的国家经济就要出现更严重的问题。苏联虽然在中国没有那么大的商业利益,但日本的扩张行为,已经威胁到苏联的远东军事安全。 所以,在‘天羽声明’彻底暴露日本的狼子野心后,西方列强必然会更加积极的援助中国。而南京国民政府有了西方列强撑腰,其软弱的对日外交政策,立即变得更为强硬起来,这一点从中国外交部的声明中可以看出来。 不仅如此,‘天羽声明’还撕掉了日本人最后一块遮羞布,已经毫不掩饰自己对全中国的觊觎。中国人民必然警醒起来,放弃曾经还抱有的和平幻想,逐渐形成一个全民族的统一战线…… 在此我要提醒西方列强一句,西方诸国把‘天羽声明’视为‘亚洲罗门主义’,这是极其错误的体现。美国在美洲实行罗门主义,并没有严重干涉欧洲列强的已有殖民地。而日本的亚洲政策,却是将亚洲视为其固有地盘,一旦时机成熟,必然会夺取列强在亚洲的殖民地。美国的罗门主义呼吁‘美洲是美洲人的美洲’,而日本的天羽声明则是叫嚣‘亚洲是日本人的亚洲’…… 中国应该抓住这次机会,跟西方列强进行更加深入的全方位合作。以《九国公约》为基本原则,制定符合国际法的灵活外交政策,大力获取列强诸国的经济、技术支援,趁机提升中国的经济、技术、军事实力,提升中国的国际外交地位……” 整篇文章就是对“天羽声明”的分析,从原因背景、国际局势和后续影响等多个方面来阐述。 于佩琛本来只是对天羽声明感到愤慨,但读完周赫煊的这篇文章,顿时就对整个事件有了全面深刻的了解。她来到《非攻》编辑部,对南汉宸说:“王主编,这是周先生重新撰写的文章,需要在新一期的《非攻》杂志发表。” 南汉宸接过来仔细阅读,读完之后不禁感叹:“周先生不愧是国际问题专家,这篇文章写得面面俱到、深入浅出,足以做为中国对日政策的指导性纲领。” 于佩琛遗憾的说:“可惜他不是我们的人,像周先生这样的优秀人才,如果能够加入我党就好了。” 南汉宸笑道:“他是中国人就够了。” 569【抗战纲领】 其实根本不用周赫煊提醒,南京政府一贯的政策就是“以夷制夷”。 在日本外务省发表“天羽声明”后,南京方面立即派出外交官,积极联络各国驻华公使,想要获取国际社会更大限度的支持。 各国驻华公使很快转达了各自政府的意见,愿意给中国提供一定限度的援助。但这种援助都是要求回报的,中国必须拿出相应的利益来交换,特别是英法两国显得最抠门。 倒是美国表现得挺大方,反正美国农产品严重滞销,运过来支援中国一些无所谓。 别以为美国佬就是什么好人,而英法两国就是大坏蛋。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是因为英法本身就已经在中国获得了足够的市场,而美国想要后来居上,必须拿出点诚意来结交中国政府。 就像去年签署的《麦棉借款合同》和《中美航空秘密协议》,都是美国资本家们放出的善意,他们想要换取更大的中国市场。说是秘密协议,其实签署没多久就被媒体曝光,日本发表的“天羽声明”很大程度上就是在针对美国。 然而从根本上来讲,中国的死活根本不关美国佬的屁事。在日本发表“天羽声明”后,美国国务卿居然说:“无论目前还是将来,我们更感兴趣的,不是中国的独立,而是美国在太平洋的行动自由。” 美国佬是没有任何节操的,他们一边支援中国换取更大的市场,一边又疯狂出售战略物资给日本,帮助日本更加顺利的侵略中国。 直到全面抗战爆发,美国的贷款和物资还在源源不断的输入日本。当时日本从美国购买的物资,跟日本全部军需物资进口量的比例是:废钢铁90%、铅45%、铜90%、石油和石油制品65%、飞机和坦克所需机床70%。 也即是说,日本侵略中国时使用的飞机、坦克、炮弹,至少有一半以上是由美国出售的物资所生产。 二战中期,美国前国务卿史汀生(奉行干涉主义,提倡援助中国)就非常不满的指出:“日本的侵略得到我国大力支持。这种侵略行为不仅受到支持,而且我们的援助是如此有效,如此举足轻重,如果断绝援助,这种侵略就可能被制止和停止。” 周赫煊的那篇文章随着《非攻》杂志而发表,立即引起社会各界的巨大反响,至少其中“建立全民族统一战线”的内容得到诸多认可。 不仅是认可,共党和进步人士甚至已经开始实际行动。 由共党秘密策划的,孙夫人、何香凝、章乃器等进步人士发起的“中国民族武装自卫委员会”,已经进入正式筹备阶段。中华全国总工会、中国反帝反法西斯同盟等团体组织,纷纷进行相应,就连周赫煊的国际反法西斯同盟中国分会都收到了邀请。 天津,三乐堂。 崔慧茀拿来一封特快信件,说道:“先生,从上海那边发来的。” 周赫煊立即拆开阅读,内容居然是《中国人民对日作战的基本纲领》。 这份《纲领》回顾了东北的沦陷,强调中华民族已经到了生死关头,全国民众应该不分阶级民族,共同联合起来抵抗日本侵略,并且提出了中国详细的抗日纲领。大致提出了以下几点:第一,全体海陆空军总动员对日作战;第二,全体人民总动员;第三,全体人民总武装;第四,立刻设法解决抗日军费;第五,号召全体人民和海外华侨,以及一切同情中国的人士进行募捐;第六,联合日本帝国主义的一切敌人。 其中有些提法是很正确的,比如设法解决抗日军费、联合日本的一切敌人等等。但有些提法又是空话,比如进行全体人民总武装,要求国党立即开放全国兵工厂,将各种武器发放给人民义勇军,这显然不会得到南京政府的许可。 不过有些内容周赫煊特别喜欢,那就是一旦中日开战,立即没收日本帝国主义在华的一切财产,并停止支付一切日本债务的本息。里头甚至还列举了详细数据,日本在华投资总额已经超过40亿银元,没收这些钱足够支撑中国一段时间的抗日了。 这份文件的最后两句是“中华民族反日神圣战争万岁”、“大中华民族解放万岁”,落款是“中国民族武装自卫委员会筹备会”,发起人是孙夫人(领衔)。 除了对日作战纲领外,信中还邀请周赫煊前往上海,代表“国际反法西斯同盟中国分会”参与“中国民族武装自卫委员会”的筹建,并希望周赫煊能够在《中国人民对日作战的基本纲领》上签字。 周赫煊看了看对日作战纲领的撰写时间,居然是1934年4月20日。 也即是说,这东西是在“第二次天羽声明”那天完稿的。很可能“第一次天羽声明”刚刚发表,共党就已经立即开始撰写了,从动笔到完稿仅用了不到三天时间。 共党的速度是真的快啊,而且时机抓得太好了! 周赫煊立即在对日作战纲领上签字,递给崔慧茀说:“马上寄回上海,顺便让于佩琛给我订购前往上海的车票,我要亲自过去一趟。” “好的。”崔慧茀说。 共党已经以孙夫人的名义,将《中国人民对日作战的基本纲领》发往全国,甚至有人秘密将其带到东北沦陷区。 短短几天时间,在这份纲领上签字的就多达1780人。除了周赫煊以外,签名赞成的还有何香凝、胡汉民、马相伯、章任琢、李达、叶夏声、李杜、杨靖宇、翁照垣等人,以及众多的进步人士、大资本家和华侨领袖。 随即,共党干脆直接将这份纲领登报,号召全体民众支持,陆陆续续公开签名赞成的超过10万人。 南京国民政府眼见声势浩大,立刻就慌了,严令各大报纸不得刊载《抗战纲领》,但却根本堵不住悠悠之口。 5月初,周赫煊南下上海,前往参与“中国民族武装自卫委员会”的筹备会议。 随行的还有于佩琛,这位大姐自作主张多买了一张火车票,说要随时贴身协助周赫煊的工作。 570【南下】 天津火车站。 初夏的阳光温暖宜人,周赫煊带着秘书于佩琛、保镖孙永振坐在候车大厅。 火车还未进站,突然有两个中年男子走过来。 其中一个男子跟周赫煊眼神相遇,双方俱都愣了一下。那人走过来,笑着打招呼说:“周先生你好,还记得我吧?我古世文。” “原来是古兄,好久不见!”周赫煊握手问候。 那个“古世文”又介绍身边的中年男子说:“这是我朋友,《申报》记者杨永清。” 周赫煊笑道:“杨记者你好。” “杨永清”热情地握手说:“周先生,久仰大名!” “古世文”其实就是吉鸿昌,而“杨永清”则是地下党员宣侠父。两人都经过乔装打扮,吉鸿昌下巴贴了搓小胡子,不仔细看还真认不出来。 周赫煊问道:“二位这是要去南边?” 吉鸿昌笑道:“去上海办点事。” “那就祝两位一路顺风,咱们上海再见。”周赫煊没有多说废话,生怕暴露了对方的身份。 “告辞!”吉鸿昌说完便走到另一个角落坐下。 其实事情并不复杂,一个多月前,宣侠父正式介绍吉鸿昌入党,这次是要前往上海履行入党手续。宣侠父比南汉宸的来头更大,此人是中共中央特科的负责人之一,也即是地下党的全国大头目之一。 南汉宸和吉鸿昌在天津串联筹建的反蒋抗日组织,其总策划人和负责人便是宣侠父。只不过以周赫煊现在的身份,很难接触到宣侠父,所以当面见到也完全不认识。 别说周赫煊这个“外人”,就连属于“自己人”的于佩琛,都根本没有机会接触宣侠父。于佩琛好奇地问:“周先生,你刚才的那个朋友好面熟,是不是什么大人物?” “一个普通作家而已,你估计认错了。”周赫煊说。 “可能是我眼花了吧。”于佩琛喃喃自语。她总觉得刚才那个胖乎乎的中年,很像报纸上登了照片的吉鸿昌将军。 火车很快到站,周赫煊三人登上特等车厢,而吉鸿昌两人则上了二等车厢。除了刚碰面时的寒暄以外,大家都刻意不再联系,毕竟吉鸿昌现在属于政治通缉犯,他前往上海宣誓入党非常危险。 于佩琛还是第一次坐特等厢,好奇地打量着车厢内的陈设。 民国时期的火车二等厢,大概相当于后世的硬(软)座。一等厢则要高级得多,有非常舒适的单人沙发,空间也显得格外宽敞。 而特等厢就非常厉害了,可以容纳四个人睡觉休息,还有写字桌、自来水管、抽水马桶等设备。除了火车的颠簸和噪音以外,条件简直比大部分的旅店都更好。 于佩琛心想:以前坐长途火车就是遭罪,现在倒是个享受了。 周赫煊看了一会儿窗外飞退的景色,便拿出稿纸开始写作,不时地停下来涂抹修改。而孙永振则靠在座位上闭目养神,右手揣在怀里,随时准备拔枪御敌。 于佩琛站在周赫煊身后,看着一个个漂亮的钢笔字出现在稿纸上,内容赫然是小说《黑土》的后续情节。她不由得佩服万分,既佩服周赫煊的文学才华,又佩服周赫煊坐火车还不忘创作的勤奋精神。 头等厢内是备了水果的,于佩琛小心翼翼的不发出声响,很快便削了两个苹果切成块状。一个放在周赫煊面前,一个放在孙永振那边。 孙永振好像能看到一样,突然睁眼朝于佩琛点头致谢,捡起块苹果放到嘴里咀嚼,但拿枪的右手始终揣在怀里。 这趟列车使用的是最新进口的蒸汽车头,最高时速已经达到140公里,跟后世t字头的特快列车没啥区别。说句玩笑话,铁道游击队扒的肯定不是这种火车,因为速度太特么快了,全速开动时根本扒不上去。 只可惜铁路的状况有些糟糕,许多时候遇到山岭不是过隧道,而是绕着山体往前走,凭白多出大量的路程。 三人坐了足足20个小时,终于抵达南京,然后又换车前往上海。 虽然周赫煊非常厌恶国党政府的腐败无能,但国党对中国的贡献毋庸置疑。常凯申在名义上统一了中国,从天津到南京再到上海,一路上通行无阻,沿途的城市乡镇也还算安定祥和。 换做北伐战争以前,那真是一言难尽。从天津坐火车到南方,到处都可以看到战争的踪影,因躲避战火而逃难的百姓随处可遇。 如此比较,至少南京国民政府的统治,给广大老百姓带来了难得的和平——前提是忘掉已经沦陷的东北四省和半沦陷的察哈尔。 抵达上海之后,周赫煊当晚便住进了海格路的花园洋房。 于佩琛已经习惯性麻木了,对于周赫煊在上海有豪华大宅,她一点也不感到惊讶,心里只是在想:“要不要顺道去看望母亲和舅舅?” 于佩琛的外公岑春煊,这些年一直居住在上海。 二次革命时,岑春煊甚至跟孙中山争夺过领导权,一度出任讨袁军大元帅,岑、孙两人当时闹到反目成仇的地步。直到国共第一次合作,孙中山专门到上海拜会岑春煊,两人终于冰释前嫌,一起商量北伐大计。 岑春煊在北伐期间是出了不少钱的,前两年的淞沪抗战,岑春煊还捐了3万大洋给十九路军抗日。 只不过在去年4月底,岑春煊就已经病逝了。而于佩琛这个外孙女,却苦于没有路费,无法前往上海送外公最后一程。 或许在很多人看来无法理解,为啥岑春煊有钱捐给十九路军3万大洋抗日,却不出钱资助自己的亲外孙女? 其实很简单,于家和岑家早就闹翻了。 于家出了个败家子,连老婆子女都无法养活。八年前,于佩琛的母亲带着几个儿女,前往上海投靠了岑春煊,只留下于佩琛和二妹在北方读书。 这种寄人篱下的滋味很不好受,虽说岑家人没有掀起他们,但于佩琛的母亲却很要强,尽量自食其力供儿女读书,并没有索求无度地找岑家要钱。 于佩琛和二妹在北方生活得很艰难,只有三年前来上海探亲,享受了一些岑家人的帮助。比如舅舅把于佩琛介绍给进步人士,主演熊佛西导演的话剧《哑妻》,还被选为学生代表出席太平洋学术会议等等。 “周先生,我……我明天想请假。”于佩琛吞吞吐吐的说道。 周赫煊说:“可以啊,你有什么事吗?” “我想去看望母亲和舅舅,他们就住在上海。”于佩琛显然思想境界还不够,达不到“三过家门而不入”的水平。 周赫煊笑道:“让永振给你支一个月的工资,多买点礼物,别显得太寒酸了。” 于佩琛感激道:“谢谢周先生!” 571【凝聚】 上海信托公司大楼。 周赫煊摘下礼帽,刚刚走进去,就有一个西装革履的业务员来接待:“先生,请问您有什么业务需要办理?我们上海信托公司……” “不用了,”周赫煊笑道,“我约了你们总经理章乃器。” 那业务员顿时一脸恭维地说:“原来是章经理的朋友,快请进!章经理在五楼,他说如果有朋友到访,直接去五楼的会议室找他。” 中国的信托业开始于1921年,当时一下子涌现出十多家信托公司,主要业务是帮助客户搞交易所股票投机。结果就在那一年冬天,中国爆发“信交风潮”,100多家交易所倒闭得只剩6家,10多家信托公司也只剩2家。 说白了就是股票市场不规范,金融行业被玩成了抢劫行业,只半年时间就搞得中国股市直接崩盘。 上海信托公司是4年前成立的新公司,总经理便是“救国会七君子”之一的章乃器。此君不但是商人,还是有名的经济学家、政治活动家和收藏家。他创立的《新评论》半月刊,曾经大力支持北伐,却又因批评国党而被查封。 周赫煊被带到五楼的会议室,一开门就看到许多名人,分别有孙夫人、何香凝、沈钧儒、章乃器、邹韬奋、李公朴、王造时、沙千里…… 除了这些进步人士外,还有来自全国十八个省的60多个抗日救亡团体代表。整间会议室坐得满满当当,甚至有不少人坐在临时搬来的小板凳上。 当会议室大门关闭的瞬间,孙夫人突然鼓掌道:“大家热烈欢迎周先生!” “啪啪啪啪!” 一阵雷鸣般的掌声响起,靠门口这边的代表纷纷起身跟周赫煊握手。 “周先生请这边坐!”章乃器做为东道主,亲自把周赫煊带到比较靠前的位子。 周赫煊刚刚坐下,旁边一人就主动握手说:“周先生你好,我是白云梯。” “白先生你好。”周赫煊笑道。 笑归笑,周赫煊心里已经在狂呼“我草”了,今天开会真是牛鬼蛇神都汇聚一堂啊。 白云梯是北伐期间内蒙省的革命军总司令,曾积极帮助常凯申在内蒙清党,属于那种臭名昭著的反动派。此人去年刚刚被任命为国党中央政治会议常委,兼蒙古地方自委会委员,怎么也跑来参加抗日会议了? 周赫煊对此是真的不知情,因为在历史上,白云梯最后随老蒋败退台湾,甚至还在台湾当过“总统府国策顾问”。这种人居然也曾跑来参加进步活动? 倒是坐前面的胡汉民参加会议,周赫煊还觉得尚在情理之中。因为胡汉民虽然积极反对共党,但同时也反对老蒋,前两年广州那边成立新政府,起因就是老蒋抽风软禁了胡汉民。 陆陆续续的,会议室里又进来十多个人,孙夫人终于宣布会议正式开始。 大会首先介绍了到会成员,周赫煊的身份是“国际著名学者、国际问题专家、国际知名作家、著名教育家和慈善家、国际反法西斯同盟中国分会会长”。这一长串的头衔说出来,立即赢得满场掌声,那声音甚至比介绍胡汉民时更大。 周赫煊没有沾沾自喜,而是仔细听着其他人的介绍。 此刻坐在会议室里的什么人都有,军政界、工商界、金融界、学术界、传媒界、慈善界、教育界……真正是社会各界人士。也有国党、共党、民主党派、民间团体、地方军阀和敌后抗日武装派来的代表……各党派人士尽皆汇聚。 这些人当中有政界死敌,也有私怨仇人,平时见到了能打出狗脑子来。 但现在,大家却坐在一起,为了抗日救国这一共同目标,放下仇恨、共商大事! 周赫煊非常感触和欣慰,甚至热血上涌想要落泪。日本前些日子发表的“天羽声明”,已经触碰到国人最敏感的神经,让许多人放弃了最后的侥幸心理,大家都迫切的想要团结起来共同抗日。 什么党派之争,什么私人恩怨,在国家大义面前通通靠边站! 日本侵华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真的凝聚了民族之魂,让一盘散沙的中国慢慢团结起来。就像《义勇军进行曲》唱的那样:“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每个人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起来,起来,起来!我们万众一心,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 孙夫人做为大会的发起者,首先发表讲话:“朋友们,同志们,同胞们!自晚清以来,日本帝国主义已经占领了台湾,占领了黑龙江、吉林、辽宁、热河,而今正在慢慢侵占察哈尔、内蒙,中国五分之一的版图已经变色。他们的下一步是占领华北、西北、华东、华中、华南……继而占领整个中国,整个亚洲!我们不能再忍耐了,我们已经忍耐了将近一百年……值此形势,我提议成立‘中国民族武装自卫委员会’,我们要万众一心,团结所有能够团结的力量,驱逐倭寇,再造中华!” “驱逐倭寇,再造中华!” 没有掌声,而是全场跟着一起高呼口号。 接下来是各党派团体的代表发言,周赫煊被安排在第八个上台,他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周某虽一介书生,不能在前线杀敌报国,但也想为国家尽自己的一份力量。在此,我谨代表‘国际反法西斯同盟中国分会’,赞成孙夫人提出的抗战纲领,同意加入‘中国民族武装自卫委员会’。我承诺,‘国际反法西斯同盟中国分会’将尽最大努力,积极宣传抗日思想,号召全民共同御侮。其次,我个人愿意捐献5000瓶磺胺药,支援东北的敌后抗日武装。愿意抗日的其他武装力量,只要真刀真枪的跟日本人干,有一万人的抗日队伍,老子就捐献十万大洋。有一百万人的抗日队伍,老子就捐献一千万大洋!说到做到!” “好!”许多人大声喝彩。 不管是钱,还是药,都是实打实的东西。 其他代表说了那么多,无非积极宣传、号召募捐等内容,周赫煊真金白银的承诺,很容易得到大家的尊重和认可。 大会足足召开了两天,代表们一致通过了《中华人民对日作战基本纲领》,并发起成立了“中国民族武装自卫委员会筹备会”。周赫煊被选举为筹备会的常务委员,负责协助进行筹备工作,至于正式成立还需要时间。 由于时间仓促,而且国党特务盯得很紧,原本计划的正式筹备会议临时取消,全国各大团体代表匆匆离开上海,只剩下十多个筹备会常务委员留下来继续秘密开会。 接下来的半个月,周赫煊白天演讲、写作、听戏、看电影,晚上悄悄地跑去开会,小日子过得特别刺激而充实。 572【毕业季】 秘密筹备会议只参加了几次,周赫煊就不想再去了,原因是跟某些人的理念不和,特别是在对待罢工的态度上。 周赫煊赞同在日资企业组织罢工,也赞同在“九一八”纪念日那天进行大罢工,但强烈反对本国企业的工人罢工。因为这种罢工没有任何效果可言,反而还会影响民族工业的发展。 这算是屁股决定脑袋了,周赫煊站在资本家的立场看问题,而对方却是代表着无产阶级。 某些人还想组织群众抢夺日本仓库、商店和工厂,以救济失业者和饥饿者。虽然这能够打击日本侵略者,但明显太过激进,有恐怖主义的嫌疑,必然扰乱社会治安和经济秩序。要知道,他们连中国商人进口的日货都想抢,周赫煊完全不知该如何反驳。 还有对于即将成立的组织结构,周赫煊跟某些人也有很大分歧,反反复复根本就谈不拢。 今次活动是以孙夫人的名义发起的,许多团体代表也是看在孙夫人的面子上而来,从始至终共党都没有公开露面。即便被国党特务抓到也无所谓,可以辩解说是在参加爱国活动,这是符合中华民国法律的。 但很快大家就发现,这次明显掺杂了太多共党的痕迹,好些人纷纷打出退堂鼓。 于此同时,国党特务和租界警察频频出动,显然对方已经收到了消息,这也使得筹备工作无法顺利展开。 秘密筹备会议开了近半个月,根本没有什么实质性进展。再加上国党特务的骚扰,大家终于没耐性继续搞下去——分歧太大,牵扯太多,根本商量不出彼此都满意的结果。 周赫煊对此感到很无奈,喊口号、表决心的时候,大家都非常踊跃积极。可一旦涉及到更现实的问题,顿时矛盾重重,光是抗日募捐款项的分配和监督就够扯皮半年了。 海格路,周公馆。 于佩琛帮周赫煊整理好公文包,说道:“周先生,今晚什么时候出门?” 周赫煊苦笑道:“把包里的资料都烧了吧,以后不用再开会了。” “事情都商量妥当了?”于佩琛问。 “是讨论不下去了,”周赫煊感慨地说,“为什么我不愿意从政从军?就是因为利益协调太麻烦。老蒋也不容易啊,他要平衡那么多派系,难怪愁得连头发都掉光了。” 于佩琛忍俊不禁,笑道:“人家蒋委员长是剃头明志,可不是把头发给愁光的。” 周赫煊笑了笑,说道:“我还准备投身抗战事业,努力尽自己的一份力量。现在想想还是算了吧,做点小买卖,写几篇破文章更适合我。” 周赫煊是真被打击到了,这些天开会遇到太多糟心事。他无法说服别人,也不愿被别人说服,理念不同造成难以愉快交流。 干脆还是按照原本的历史发展,由共党来完全组织领导“中国民族武装自卫委员会”。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人士去处理,周赫煊只需要捐钱捐物,再写几篇文章振奋士气即可。 事实上,共党那边负责此事的人也很头疼,他们打算绕开党外人士,绕开各种分歧自行筹备。只不过到了那个时候,“中国民族武装自卫委员会”就显得有些名不副实,很难被全国各大民间团体所接受。 于佩琛问道:“既然不开会了,我们什么时候回天津?” “先不急,明天还要去交通大学做演讲,”周赫煊想了想说,“对了,帮我订前往厦门的船票,弘一法师请我去南普陀寺参加浴佛节。” 于佩琛问:“周先生信佛吗?” “我只尊重别人的宗教信仰,自己反正是不信的。”周赫煊道。 “那你信什么主义?”于佩琛试探道。 “我嘛,”周赫煊认真思索道,“我应该属于自由主义分子,但又有些倾向于民族主义和社会主义。” 于佩琛又问:“那共产主义呢?” 周赫煊笑笑不说话,他不想回答于佩琛的问题,因为根本说不明白。 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还是有很大区别的,共产主义此时被欧洲列强所敌视,但社会主义在西欧发展得却很快。不管是英国还是法国,如今都有很多社会主义的信奉者,就连希特勒都给纳粹批了一件社会主义的外衣。 于佩琛欲言又止,似乎想要给周赫煊宣传共产理念。但终究还是没有开口,因为她已经知道,周赫煊对各种主义的理解远胜于她,说出来也只是班门弄斧。 第二天上午,于佩琛拎着公文包,和孙永振一左一右地跟着周赫煊出门。 周赫煊如今住在海格路,而国立交通大学(上海交大)在海格路也有个校门,可以说是紧挨着的。出门都不用喊黄包车,步行十多分钟,三人便来到交通大学的校门口。 “周先生,稀客,稀客啊!”交通大学校长黎照寰热情迎接。 周赫煊笑着过去握手道:“曜生兄,幸会!” 此时的上海交大,还不叫上海交大,全称是“国立第一交通大学”。这所学校是民国铁道部直属的,校长(副校长)通常由铁道部长或次长兼任。 比如眼前的这个黎照寰,以前就是铁道部次长,现在已经辞去铁道部职务,专心留在上海交大办学。 按照周赫煊自称的年龄(刚穿越时28岁),他与黎照寰同年,两人都是36岁。不过从外表上来看,周赫煊显然要年轻得多,黎照寰跟民国时期大多数人一样衰老得很快。 此君前额已经发秃,面容清癯,穿着件中山服,胸口衣兜里还插着支钢笔,一看就是那种学者型官僚。 黎照寰拉着周赫煊的手往里走,笑道:“总算把周先生盼来了,今天可要给交大的同学们好好的讲讲道理。” “哪里哪里,”周赫煊笑道,“我就住在海格路,跟交通大学是邻居,邻居就该多走动走动嘛。” 说起来是演讲,其实周赫煊是受邀到交大参加毕业典礼的。 民国的大学生们,在毕业之前(从三月份开始)都要进行毕业旅行。这个旅行可以是真的旅行,也可以是考察研究,或者是到工厂公司实习。为期一个月的毕业旅行结束后,学生们就要返回学校,递交自己的毕业旅行报告,然后参加毕业典礼,吃一顿散伙饭各奔东西。 在毕业旅行方面,上海交大的学生最幸运。因为是铁道部直属的学校,他们可以申请毕业旅行专列,坐着火车风风光光的到处跑。 就拿今年的上海交大毕业生来说,他们坐着自己专属的毕业火车,耗时18天,途经南北六七个省份。当火车开到山东时,他们想要去泰山玩,火车就停在泰山脚下等着,等学生游玩结束才继续前进。 毕业旅游啊,玩得真是超前。 周赫煊就这么被上海交大的应届毕业生们,簇拥着进入校园,直奔举行毕业典礼的大礼堂。 毕业典礼还未开始,周赫煊坐在最前排的领导席,旁边是校长、副校长、秘书长、系主任等领导。学生们还给他发了一本小册子,名叫《交通大学民二三级纪念刊》。 这本小册子是本届毕业生的纪念刊物,周赫煊随手翻开目录页,突然忍不住笑起来,他看到了一行小字——美术设计:钱学森。 嗯,这本纪念刊的级徽和插图都是钱学森设计的。 钱学森也是这一届的毕业生,而且还担任年级美术部干事,人家对美术也很精通呢。 573【留字】 上海交大的学生是真的厉害,他们搞的这本毕业纪念刊,居然完全靠学生自给自足。 没钱印刷怎么办? 拉广告赞助啊! 于是就出现非常诡异的画面,翻开毕业纪念刊,这一页还在说某年某月大家参加了某活动,各种怀念各种煽情。而翻到下一页时,猛地蹦出来几条广告,就跟后世不孕不育医院的宣传册一样。 周赫煊扫了一眼在座的毕业生,他非常喜欢上海交大的学生精神面貌。每个男生都穿着标准的中山服,英武当中带着蓬勃的朝气,不像清华北大那边,长衫、西装、制服应有尽有,甚至还有整天穿马褂的学生。 当然,你也可以说北大清华是百花齐放、兼容并包,就看从什么角度来理解了。 说起校服,周赫煊也是醉了。最近他连续在上海好几所学校演讲,上海教育界如今最热闹的,恐怕就要数“统一校服运动”了。 上海教育界完全是在拍常凯申的马匹,积极响应老蒋的“新生活运动”,再次制定了严格的学生制服规范,号召全体学生要做到整齐划一。不但城里的大学、中学如此,就连郊区的小学都是这样。 学生穿校服是好事,但就怕矫枉过正。 如果严格按照上海市教育局的规定,那么初高中学生需要准备三套制服。 比如高中男生需有灰色呢学生装一套(含帽子),价格为六元,以及灰色呢大衣和驼绒里子,价格为八元。另外还需要黄布学生装(含帽子)两套,价格为六元。 三套学生服的价格加起来足足20元,而上海普通工人的月薪才5元,草根底层出身的学生如何承担得起? 上海市教育局的着装新规定一出,立即引来社会各界的质疑。吴用九就在《进修半月刊》里提出:“统一校服,根本没有考虑城市一般平民和广大乡村实际。贫苦人家,兄衣弟穿,父衣子穿,大小相袭,补衲修改,非至毫无办法,绝不敢舍弃旧衣……如再令其出钱购买制服,是无异拒其子女之入学。” 常凯申倡导“新生活运动”本是件好事,能够极大的改善国民精神面貌。可中央的政令一旦到了地方,那就百分之百要变形,善政也要搞成害民之政。 上海市教育局为了拍老蒋的马屁,责令全市学生统一着装,结果却逼得好多贫困学生不能读书,原因居然是买不起校服。 这得多荒唐! 不但上海如此,全国都开始出现此种情况,各地教育局纷纷制定自己的校服标准,把那些买不起校服的学生给坑惨了。 “新生活运动”在教育界是这样,在其他领域也是这样。 那些当官的都特么疯了,完全不考虑当地的实际状况。为了拍中央马屁,他们纷纷派人到南京、上海等大城市取经,然后有样学样的拿回去照搬,搞得当地百姓苦不堪言。 …… 毕业典礼上,校长黎照寰首先上台讲话,接着又是毕业生代表发言,整个流程跟后世差不多。 紧接着,学生主持人说道:“今天,我们有幸邀请到周赫煊先生,来参加交通大学民国二十三届的毕业典礼。下面,有请周先生为大家说几句!” 周赫煊乐呵呵地来到台上,拿着铁皮喇叭说:“你们的毕业旅行走得够远啊,听说都开着火车到天津了。怎么回去的时候不带上我?也好让我省两张车票钱。” “哈哈哈哈!” 台下传来一阵学生们的轻笑声。 周赫煊突然收起笑容,严肃道:“这次我从天津南下,坐的是最新进口的蒸汽车头,最高时速已经接近140公里。是不是很快?非常快!但我想说的是,英国的蒸汽火车,已经达到150公里的最高时速了。而日本人,刚刚在东北开通新京至大连的特急运营线,虽然其使用的太平洋7型蒸汽车头的时速只有85公里,但它其实是一个测试车。它采用了流线型车头,专门用来测试高速冲击,并且在研究内燃机车头的可实用性。我听一个日本朋友说,日本的川崎重工,正在研制时速160公里的火车头,他们的车头是利用飞机风洞来设计的!” 在座的交大毕业生,基本上都学的是火车相关专业。钱学森也是如此,他学的是机械与动力工程专业。 刚开始大家因为周赫煊的玩笑嘻嘻哈哈,但听到周赫煊提起英国和日本的火车,众人立即就变得沉默了。 “耻辱啊!” 周赫煊大声说道:“日本的火车头,竟然在中国的铁路上进行测试。他们在不断发展,不断吸中国的学来发展,他们的技术会越来越发达!同学们,你们都是中国最宝贵理工人才。我只希望,今天的毕业不是结束,而是一个新的开始。希望你们今后用自己的科学才智,为中国的繁荣富强贡献力量。中国现在的情况很糟糕,不但科学理论研究不如日本,工业基础更是大大不如。日本人研究新型火车,都已经在利用飞机风洞了。而中国呢,连自己的风洞都没有。我希望有一天,中国人自己的风洞,出自于在座诸位同学之手。谢谢大家!” 周赫煊鞠躬退下,学生们则面色严峻的鼓掌。 校长黎照寰和周赫煊握手道:“周先生,你说得好啊,我们必须要迎头追赶了!” 周赫煊刚要说话,突然看到一个毕业生站起来,举起拳头高呼:“诸君,让我们为中华之崛起而奋斗!” “为中华之崛起而奋斗!” 一呼百应,其他毕业生纷纷呐喊,那声音中夹杂着憋屈和愤怒。 黎照寰对此感到很满意,他觉得这次请周赫煊来是请对了。他自己属于学者型官僚,可不会在演讲时玩煽情,更加没有调动学生情绪的本事。 时间临近中午,毕业生集体前往八仙桥青年会,那里有学校为他们准备的散伙饭。 周赫煊也被邀请一起过去,被师生们拉着各种合影留念。 不多时,写满了学生姓名的毕业签名簿,递到周赫煊面前。学生代表翻到一个空白页,拿来笔墨说:“周先生,请为我们写一点什么吧。” 周赫煊自信满满的提起毛笔,他的毛笔书法早就练出来了,不像以前那样害怕丢人。当即挥毫写下漂亮的行书:“不患无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己知,求为可知也!——周赫煊” “好!”众学生拍手喝彩。 周赫煊写的那两句话,是孔老夫子说的,大概意思是:不怕没有官位(合适的地位),而是要看自己是否有立足的才能。不怕没有人知道自己,而是要看自己的才能是否足以让大家知道。 周赫煊对自己留下的墨宝感到很满意,虽然还比不上那些顶级书法家,但绝对已经超过那位到处卖字的袁二公子。 574【鸿雁】 毕业生的散伙饭没有坐大圆桌,而是将一张张长桌拼接起来,变成两排长度接近十米的大长桌。 学生们隔着桌子坐了四排,周赫煊也被安排在其中。虽然没有大鱼大肉那么奢侈,但菜品还算丰盛,而且味道也极佳——青年会的大厨掌勺。 周赫煊刚拿起筷子,突然就听人喊道:“同学们,都看向这边,笑一个!” 周赫煊立即扭头看过去,却是青年钱学森举着相机,似模似样的客串起摄影师。嗯,钱学森的摄影技术也不错,毕业纪念刊里有许多他拍的作品。 至于钱学森此时拍的吃饭照片,那也是有用的,要被收录进《毕业典礼特刊》。 上海交大的毕业典礼一共要持续三天,每天都安排着各种活动,比如进行棒球赛、网球赛、排球赛、校友联欢会等等。而且在这三天内,学校还免费开放实验室、体育馆、图书馆等场所,大家想怎么玩都行,不喜欢玩的还可以泡在图书馆看三天书。 这三天举行的所有活动,由学生们自己编成《毕业典礼特刊》,同样靠拉广告赞助来解决费用问题。 等钱学森拍完照片,校长黎照寰立即喊道:“学森,坐这边来!” 钱学森放下手里的照相机,笑呵呵走来说:“校长好,周先生好。” 黎照寰带着些炫耀的口吻,笑着对周赫煊说:“周先生,我来给你介绍一下。我们这边坐的,都是交大今年最优秀的毕业生,他们还当选了中国斐陶斐荣誉学会会员。这是钱学森,这是张光斗,这是安定一,这是徐人寿,这是袁祥,这是鲍成佐,这是壮怀,这是倪文杰。” 斐陶斐荣誉学会是民国时期最重要的学术团体之一,由北洋大学(天津大学前身)美籍教授j.h.ehlers发起成立,在全国各大高校都设立了分会。每年只有品学兼优的毕业生,获得全体会员的投票通过,才能够当选斐陶斐荣誉学会的新会员,缺一票都不行。 在以往的十多年里,上海交大每年只有2到3名毕业生能够入选这个学会。但今年的毕业生显然特别优秀,一口气就入选了八个。 这八人当中,钱学森就不用再说了,大家都应该知道他的事迹,而其他七人也有格外突出者。 比如说张光斗,未来的水利水电工程专家,中国水利水电的开拓者之一,新中国成立后担任清华副校长、中科院和中国工程院院士。 张光斗梳着油光可鉴的大背头,英武潇洒又帅气,此刻正坐在钱学森旁边。他们都已经考取清华大学的公费留美资格,等到了秋天就要一起前往美国。 二人低头窃窃私语,不时悄悄地朝周赫煊一指,似乎在说跟周赫煊有关的话题。 另外几人虽然没有那么大名气,但除了英年早逝的以外,以后要么从政、要么搞科学研究。例如张光斗旁边的徐人寿,此人在大陆名声不显,但未来将担任“台湾铁路管理局局长”(相当于铁道部长)。 民国时期的上海交大毕业生,那含金量是真的高。 毕业晚宴上没有酒,周赫煊笑着举杯道:“诸位栋梁,我以水代酒,敬大家一杯!祝愿诸君前程似锦,也祝愿中国繁荣富强!” “干杯!” 学生们纷纷倒水,有人干脆把汤舀到碗里当酒喝。 钱学森突然起身,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把吉他,说道:“周先生,我很喜欢你创作的那首《兰花草》。今天毕业在即,我就唱一首兰花草给大家助兴留念。” 好吧,钱学森不仅参加了学校的铜管乐队,还是小有名气的铜管乐手。 “我从山中来,带来兰花草。种在小园中,希望花开早……”钱学森扫着吉他轻轻低唱,而其他同学则打着拍子应和。 此时坐在周赫煊面前吃散伙饭的,并非印在书上的科学家,而是一个个鲜活的青年。他们不仅学习成绩优秀,而且多才多艺,只从这些学生身上,就能感受到未来中国的巨大潜力。 百年大计,教育为本,这不是说说而已。 等钱学森唱完歌曲,徐人寿突然怂恿道:“周先生也唱一首吧!” “对对对,周先生也唱一个!”张光斗立即附和,看热闹不嫌事大。 校长黎照寰坏笑道:“周先生,同学们的盛情难却啊。” 周赫煊只好找钱学森借吉他,抱在怀里说:“那我就献丑了,唱一首《鸿雁》吧。” “好!” 虽然大家没有听过歌名,但在热闹的气氛之下,不管唱什么,先拍手叫好再说。 周赫煊清了清嗓子,扫弦清唱起来:“鸿雁,天空上,对对排成行……天苍茫,雁何往,心中是北方家乡。鸿雁,北归还,带上我的思念……鸿雁,向苍天,天空有多遥远。酒喝干,再斟满,今夜不醉不还……” 于佩琛和孙永振两人,做为周赫煊的随从,他们此刻也坐在宴席上。 孙永振根本不管学生们如何热闹,他自顾自的吃着,两只眼睛不时乱瞟,随时防备着可能的危险。 于佩琛则手托香腮,斜倚在桌上,聚精会神的听周赫煊唱歌。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周赫煊唱歌,出人意料的好听,不但如此,唱歌时的周赫煊更有种特别的气质。 此时此刻,于佩琛不是地下工作者,也不是什么秘书。她完全站在一个普通女人的角度,欣赏一个优秀的男人唱歌。 这首歌忧伤、空灵而又缥缈,曲风超前至少半个世纪。但又不属于摇滚那种超前,因为这首歌带着些古风韵味,比较类似李叔同的《送别》,是完全能够被民国时期的人们接受的。再加上唱的是思念之情,而同学们离别在即,非常容易引起大家的共鸣。 “啪啪啪!”掌声响亮。 黎照寰感慨道:“周先生不愧是诗人,这哪是一首歌啊,分明就是一首离别诗。可惜今天没有酒,不然一定像歌里唱的那样,酒喝干,再斟满,今夜不醉不还!” “哈哈,黎校长谬赞了,拙作而已。”周赫煊笑道。 同样入选斐陶斐荣誉学会的鲍成佐说:“周先生,你的《松花江上》,唱的是东北流亡群众。你的这首《鸿雁》,句句都扣着草原,应该是在唱半沦陷的察哈尔吧?” “额……算是吧。”周赫煊其实很想说:同学你想多了。 被教育了 全文阅读无弹窗_中网文学 575【唱片公司】 清晨。 周赫煊正在书房写小说,于佩琛突然敲门道:“周先生,有个假洋鬼子找你,他说自己是百代唱片的经理。” “百代唱片找我做什么?”周赫煊起身开门。 于佩琛说:“我问了,但他没说明白,好像是跟录制唱片有关。” 周赫煊吩咐道:“把他带到会客室。” “好的。”于佩琛立即退下,她已经渐渐适应了秘书这个角色。 片刻之后,周赫煊见到了于佩琛所说的那个假洋鬼子。 此人很年轻,30多岁的样子,西装笔挺,还拄着根绅士文明杖,他微笑握手道:“hello,周先生,我是李楷生,emi中国公司华经理,英文名jerry。” “你好。”周赫煊心头暗笑。 jerry(杰瑞),老子还tom(汤姆)呢,要不一起来玩猫和老鼠? 李楷生动作优雅地把文明杖放下,寒暄道:“周先生,鄙人非常仰慕先生的才华,很早之前就想来拜访,可惜一直无缘得见。” “李先生,有什么事情就明说吧。”周赫煊不想绕弯子。 “是这样的,”李楷生笑道,“我有一个晚辈,也是交通大学的毕业生。他昨晚听到周先生唱歌,唱的是一首新歌,记下了几段旋律哼给我听。我觉得这是一首非常优美的歌曲,想要请周先生录制唱片。当然,如果周先生愿意的话,百代唱片还想买下《兰花草》和《松花江上》的版权。” 《兰花草》是周赫煊“改编”胡适白话诗所作,这两年已经流传甚广,不过周赫煊一直没卖过版权,外头流传的唱片严格来说全属于盗版。 至于《松花江上》,虽然受到广大群众的喜爱,但是没有一家唱片公司敢发行。因为这是一首典型的抗日歌曲,严重违禁。 周赫煊好笑道:“《松花江上》你也买,但你敢发行吗?” “当然敢,”李楷生下意识的挺直腰杆,自豪地说,“我们是英国公司,背后有大英帝国撑腰,中国和日本政府都不敢拿我怎样。” 李楷生,新一代买办,毕业于上海圣约翰大学,并赴美留学,历任天新、万泰、义泰、康盈等多家洋行的华经理,并跟人合股开设多家丝绸厂,家业颇丰,此时担任百代唱片中国公司华经理。 说起民国的唱片也,有三家公司不得不提,分别是百代、胜利和大中华,号称民国唱片三巨头。虽然还有其他数目繁多的唱片公司,但那些公司顶多算是工作室,连自己的录音设备都没有,灌唱片的时候还得去找三巨头租借。 大中华唱片公司创立时间最早,是孙中山和日本商人合办的,现在已经变成完全的华资企业,自称“唱片界的三民主义”,可谓根正苗红。 胜利唱片公司是一家美国公司,创立时间最晚,但其业务已经超过了大中华唱片。 至于百代唱片公司,如今实力最强,资本构成也最复杂。它最开始是一家法国公司,但四年前被英国哥伦比亚公司收购,而英国哥伦比亚公司又是美国哥伦比亚公司的分公司。就在今年,英国留声机公司(hmv)又收购了英国哥伦比亚,其股份构成已经很难说得清楚。 百代唱片其实已经不叫百代唱片,而叫英商电气音乐实业有限公司(emi)。只是由于百代在中国的名头很响亮,所以一直沿用了下来。 至于老百姓的叫法,则更加形象直接。 大中华唱片的标签是两只鹦鹉,所以被俗称为“双鹦鹉”。胜利唱片的标签是一直趴着听歌的狗,所以被俗称为“卧狗”、“狗听戏”。百代唱片的标签是一只红色雄鸡,所以被俗称为“大公鸡”、“红公鸡”。 一般情况下,如果某人买了百代公司的唱片,他会说:“我买了一张大公鸡。” 此时的中国唱片行业很难做,一是竞争太激烈,二是收到广播电台的冲击,三是时局动荡。 就拿百代唱片来说,两年前的“一二八”事变,搞得这家公司亏损严重。而胜利唱片又趁机捣乱,互相挖人,降价促销,两家公司的竞争矛盾闹得人尽皆知,被戏称为“鸡犬大战”。 这场“鸡犬大战”两败俱伤,“大公鸡”虽然保住了自己的行业领头地位,但却被“卧狗”弄得元气大伤。 倒是“双鹦鹉”混得还不错,毕竟这是三巨头当中唯一的民族企业。常凯申的讲话如果要录成唱片,必然找大中华公司录制,机关单位肯定也找大中华合作,人家主营的是政府业务。 “李先生在百代唱片做了多久了?”周赫煊突然问。 李楷生笑道:“三个月前刚刚上任。” “难怪你不走寻常路,居然跑来找我买《松花江上》的版权。”周赫煊笑道。 新官上任三把火嘛,李楷生刚刚当上emi中国公司的华经理,自然想要做出一番业绩,这样才能赢得英国老板的认可。 如今这年头,流行歌曲还不太流行,市面上销售的唱片,有99%都是戏曲内容,歌曲唱片非常少见。 李楷生说:“《松花江上》是周先生的心血之作,你也想让它广为流传吧。也只有我们emi,才敢顶着南京政府和日本人的压力,在全国发行这种抗日歌曲。” “如果你能保证《松花江上》的顺利发行,我可以考虑卖版权给你。”周赫煊说。 李楷生笑道:“我想请周先生亲自献唱。” 周赫煊摇头道:“我不专业,你还是找专业的歌手来唱吧。” 李楷生劝道:“周先生,你可以这样想。如果你亲自献唱录歌,肯定能够获得极大的关注,这对宣传抗日是很有好处的。你我都是中国人,我虽然是买办起家,被人骂成洋狗腿子,但我也是爱国的。我也希望,一首优秀的抗日歌曲能够广为流传。” “或许吧。”周赫煊呵呵一笑,他可不相信对方的爱国精神,恐怕主要还是为了提高唱片销量。 “如果周先生亲自献唱,说起来也是一件雅事,不如再考虑考虑。”李楷生继续劝说。 周赫煊不置可否,笑问道:“如果我亲自录唱,演唱和词曲创作的总版税能有多少?” 李楷生试探道:“10%?” 周赫煊挑挑眉:“我的声音那么不值钱?” “周先生觉得该多少?”李楷生问。 “30%。”周赫煊一口气就涨了三倍。 “嘶……容我想想。”李楷生倒吸凉气,现在轮到他犹豫不决了。 周赫煊也是资本家啊,在钱财方面,哪有那么好说话的? 576【音乐大才】 在英国留声机公司收购百代以前,百代唱片在中国主要有“总发行所”和“中国唱片公司”两个机构。 仅在去年上半年,“中国唱片公司”的毛利润就达到10万元,但“总发行所”却亏损足足8万元。抛开各种支出成本,百代唱片其实已经连续亏损四年。 主要原因是时局动荡,从中原大战到一二八事变,搞得百代唱片的发行业务困难重重。 要知道,百代唱片的“总发行所”,可是承担了整个中国将近一半的唱片公司的发行业务。由于战乱原因,唱片在上海灌录出来,别说卖了,简直都没法运输到外地市场,能不严重亏损吗? 就在今年初,英国留声机唱片收购了中国百代唱片的母公司,随即进行了一系列公司结构整合。原本的“总发行所”和“中国唱片公司”合二为一,行政效率大大提高,而李楷生这个华经理也是在那时候被聘任的。 一般情况下,民国外资企业的华经理只是摆设。因为政府规定,每家洋行(外资公司)都必须聘任华人经理,洋鬼子们只好找一些买办当经理。 这些华人经理的主要责任,其实是负责沟通人脉渠道,基本上是不管公司经营的。 但在历史上,李楷生却是百代唱片扭亏为盈的关键。 此君上任做百代唱片的华经理后,立即选贤任能,招聘音乐人才。同时,又借中国人的抗日救亡心理,积极发行大量的爱国歌曲。比如新中国的国歌《义勇军进行曲》,最初就是由百代公司推出的。 现在的李楷生处于关键时期,他刚刚走马上任,必须尽快弄出一两张热卖的新唱片来。 30%的唱片版税分成,实在是太离谱了,即便包含词曲作者和演唱分成,还是一个无法接受的价码。李楷生皱眉道:“周先生,恕我直言,你要价太高,我最多能给15%的版税。” 周赫煊也不着急,只是淡定的笑道:“你知道我现在出版小说,出版公司给的版税是多少吗?” “多少?”李楷生还真不清楚。 周赫煊递了一支香烟给李楷生,自己也点上一根说:“50%。” “那可真是……厉害。”李楷生已经找不到形容词了。 民国时期的作家很吃香,作品版税分成高得吓人。稍微有点名气的作家,版税至少就在15%以上,像鲁迅这种文坛顶级大腕,可以拿到35%到40%的版税。 胡适曾经创下过45%的版税纪录,但那种情况并不常见,他的版税现在已经跌到40%了,跟鲁迅的价位差不多。 而周赫煊属于特列,《泰坦尼克号》发行时,便已经拿到45%的版税。现在的《黑土》即将发行单行本第一册,20多家出版社抢破头,其中有9家出版社开出50%的天价版税。 出版公司也是有成本的,行政开支、机器损耗、编校、印刷、纸张、油墨、运输、发行、缴税,各个环节都需要钱。周赫煊的50%版税是什么概念?他一个人就拿走了大部分利润,而出版社只能赚点辛苦钱,甚至一个弄不好,出版社还有可能面临亏损。 但周赫煊在文化知识界的影响力太大了,许多出版公司宁愿赔本,也要含着泪帮他出版小说。一可以增加公司的业界影响力,二可以拓展渠道和市场,出版商们有着自己的小算盘。 “一口价,18%的版税。”李楷生再次让步,周赫煊的小说版税实在把他吓到了。 周赫煊笑道:“既然李经理是爽快人,那我也不含糊。咱们彼此各退一步,就25%,谈得拢就谈,谈不拢就算了。买卖不出仁义在,希望以后还有合作的机会。” 李楷生苦笑道:“25%的版税,不是我这个华经理能够做主的,必须总经理李起(英国人,也译里奇)同意才行。不过嘛,周先生并非一般人,我就越权同意了,我会说服总经理的。” 这次轮到周赫煊惊讶了,他还以为李楷生要考虑几天。没想到这个假洋鬼子很有魄力,居然当场就答应下来,而且还是越权做主。 “既然如此,那就祝我们合作愉快。”周赫煊说道。 “合作愉快!”李楷生起身握手,“周先生,不如我们现在就去公司,我介绍你认识一下我们的音乐部主任,顺便把合同签下来。” 周赫煊好笑地说:“李经理做事雷厉风行啊,实在佩服。” 李楷生面露微笑,其实心中暗暗叫苦,他在头疼如何面对英国佬呢。25%的唱片版税合同签下来,那个抠门的英国总经理李起,肯定会雷霆大怒。 若是周赫煊的唱片无法热卖,李楷生在百代唱片也没法继续混了,百分之百要被炒鱿鱼。 当天上午十点半,李楷生带着周赫煊来到徐家汇路1099号,地点位于后世的徐家汇公园内。 这是一栋三层的红色小洋楼,如今是百代唱片公司总部,新中国成立后,即为中国唱片总公司上海唱片厂地址。对于中国人来说,此地留下的最为深远的影响,就是诞生了《义勇军进行曲》,也即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国歌。 李楷生得意的介绍道:“周先生,你别看我们的公司大楼只有三层,但里边的录音机器价值上百万元。我们在全国都有员工,工人总数量超过1500人,这是胜利唱片和大中华唱片拍马都赶不上的。” “确实厉害。”周赫煊点头附和。 对于唱片行业来说,一直到1980年代以前,那都是需要大量资金才玩得转。 科技的发展,让未来几个音乐人随便组间工作室,就能说自己是唱片公司,而且还能自己录制唱片,但在1930年代却完全不同。 就拿此时的百代唱片来说,只是录音室和唱片工厂的机器设备,加起来价值就高达400万银元,小商人哪里玩得转? 所以现在中国的唱片公司虽然数量有数十上百家之多,但都只能称为皮包公司。只有百代、胜利和大中华三大唱片巨头,才拥有唱片录音、灌制和发行能力。 李楷生把周赫煊带到一间办公室,介绍道:“周先生,这是我四月份才高薪聘请来的优秀人才,百代唱片公司音乐部主任聂耳先生。录制唱片的专业事项,你跟聂先生具体讨论吧。” 577【万里长城永不倒】 “周先生,幸会!” “你好,聂主任!” 此时的聂耳非常年轻,年仅22岁,却已经当上中国最大的唱片公司的音乐部主任,绝对能算得上青年才俊。 联想到聂耳的遭遇,周赫煊感到无比惋惜。 历史上,聂耳明年就会死,在日本游泳时不幸溺水。他虽然只活了23岁便英年早逝,却为中国留下宝贵的遗产——《义勇军进行曲》。 李楷生对聂耳说:“紫艺,周先生要录制几首歌,你来亲自负责。” “好的,我会处理好。”聂耳笑道。 李楷生又转身对周赫煊说:“周先生,我先去找法务部弄合同,你稍等片刻。” 周赫煊点头道:“请便。” 等李楷生离开办公室,聂耳热情地说:“周先生请坐,你要录什么歌?歌谱带来了吗?” “你这里有歌谱本子吗?”周赫煊问。 聂耳立即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歌谱本,递给周赫煊说:“周先生以前学过音乐?你那首《松花江上》写得非常好。” “业余的。”周赫煊笑了笑,很快把《兰花草》、《松花江上》和《鸿雁》三首歌的词曲写出来。 聂耳惊讶道:“一次就录三首?” 三首数量并不少,民国时期的黑胶唱片,每张往往只灌录两首歌(正反面)。 最老式的78转黑胶唱片,每面只能录4分钟。45转的黑胶唱片时间稍长,但每面也在10分钟左右。这两种唱片属于市场主流,价钱相对便宜。 就在三年前,美国无线电公司研制出33又三分之一转的lp密纹唱片,使得唱片每面的录制极限达到18分钟(50年代提升到22分钟)。这种唱片成为未来的标准黑胶,一直到80年代仍在市场上发行。 聂耳说道:“三首歌的数量很尴尬啊,有点浪费唱片空间。” 周赫煊并不了解现在的行情,问道:“什么情况?” 聂耳笑着解释道:“以一首歌5分钟为标准,如果选择45转的唱片,正反面可以录四首歌。如果选择lp密纹唱片,正反面可以录六首歌。要不,你再加上一首,凑齐一张45转的唱片怎样?” “让我想想。”周赫煊立即沉思起来。 《义勇军进行曲》这首歌,周赫煊是不打算抄袭的,这是对原作者的尊重,因为它再过几个月就要问世。而且说不定,田汉此时已经写出歌词,万一撞车那就太尴尬了。 《我的祖国》是最合适的,这首歌可以称得上华语流行音乐鼻祖。未来有几个台湾音乐人,正是在偷偷听了《我的祖国》后,在台湾掀起一场民族流行乐的革命。 但《我的祖国》适合女声演唱,周赫煊感觉有点玩不转,只能暂时放弃掉。 至于《精忠报国》嘛,或许等全面抗战爆发以后推出更好,可以用来做征兵宣传曲。 周赫煊想了又想,觉得《万里长城永不倒》最为合适。毕竟去年刚刚打完长城抗战,而且还败得很彻底,《万里长城永不倒》这个歌名非常有寓意。 《万里长城永不倒》虽然原版是粤语演唱,但由于歌词书面化程度极高,韵脚节奏完全符合国语习惯,所以这首歌可以一字不改的用国语唱出来。 周赫煊立即动笔,边写边说:“这是去年长城抗战结束,我写的一首歌。” 聂耳立即凑过来围观,只见周赫煊先写歌词: 昏睡百年,国人渐已醒, 睁开眼吧,小心看吧, 哪个愿臣虏自认? 因为畏缩与忍让, 人家骄气日盛。 开口叫吧,高声叫吧, 这里是全国皆兵, 历来强盗要侵入, 最终必送命。 万里长城永不倒, 千里黄河水滔滔, 江山秀丽,叠彩峰岭, 问我国家哪像染病? 冲开血路,挥手上吧, 要致力国家中兴, 岂让国土再遭践踏? 个个负起使命 …… 岂让国土再遭践踏? 这睡狮渐已醒!” 当看到“万里长城永不倒,千里黄河水滔滔”这两句时,聂耳全身热血上涌,忍不住拍手赞道:“周先生写的好歌词!” “什么好歌词?”李楷生突然进来。 周赫煊问:“合同都弄出来了?” 李楷生解释说:“已经拟好了,正在让打字员打印。” 聂耳指着歌谱本激动地说:“李经理,你快看周先生写的这首关于长城抗战的歌,歌词真是太好了。” 李楷生好奇地凑过脑袋,顿时看得双眼异彩连连。这首歌跟《松花江上》不同,后者让人哀伤而愤慨,前者却能激起无数国民的斗志,录制出来绝对不愁销量。 周赫煊写完歌词,开始照着歌词写简谱,笑道:“李经理,那25%的唱片版税不亏吧?” “不亏,不亏,”李楷生喜道,“不过我要让人改合同了,把这首《万里长城永不倒》也写进合同里。” 李楷生立即离开办公室,跑去法务部让人改合同,聂耳则看着简谱轻轻哼唱起来。 等周赫煊把谱子写完,聂耳赞叹不觉:“周先生,唱着这首歌,连我都想奔赴前线抗日了。” “那样最好,如果所有人都奋起抵抗,中国就必胜。”周赫煊说。 聂耳也是个共党,去年正式入党的,他觉得这首歌应该拿回去让同志们广为宣传。 周赫煊把四首歌的词曲都递给聂耳,说道:“聂主任,什么时候可以完成编曲?” “四首歌的编曲,”聂耳想了想说,“一个星期以后吧。” 民国时候的编曲很简单,并不像几十年后那么复杂,基本上只用最简单的乐器,不像后世搞得那么花里胡哨。 主要还是科技不发达,在各种电子器材发明以前,歌曲录制都需要乐队现场伴奏,编曲太复杂的话会出现许多问题,而且还不一定能达到好的效果。 这个年代,根本没有调音师的存在,演唱技巧不过关的歌手,一进录音棚立马暴露原形。同样的,它对歌手与乐队的配合也要求很高,稍微哪里出错就要重新来过,编曲太复杂的歌说不定一个月都无法录好一首。 周赫煊说:“正好我去福建有些事,一个星期后再回来。” “期待周先生的演唱。”聂耳笑道。 这年头的妖孽非常多,周赫煊这样的“跨界歌王”不算什么。比如常凯申的智囊、国党元老、考试院长戴季陶,此人就是玩音乐的高手,不但为中华民国的国歌填词,还亲自给一些“流行歌曲”谱曲。 等周赫煊的这张唱片发行出来,或许会引起轰动,但绝不会让人太过惊讶。 578【和尚也爱国】 农历四月初八这天,是佛祖释迦牟尼的诞辰,信徒们称之为“佛诞日”、“佛诞节”,最主流的叫法是“浴佛节”。 相传,佛祖降生之时,一手指天,一手指地,谓曰:“天下地下,唯我独尊。”于是天地为之震动,九龙吐水为之沐浴。 因此佛教的信徒们,就在佛诞日这天用香汤浇灌佛像,帮佛祖洗澡沐浴,谓之“浴佛节”——傣族的“泼水节”其实也叫“浴佛节”,属于民族传统与佛教文化融合的产物。 周赫煊坐着轮船来到厦门,又换乘舢板踏浪而来,终于抵达五老峰下的南普陀寺。 举目望去,只见参佛礼拜的信徒,从海边一直延伸到半山腰。许多虔诚的善男信女,甚至走几步就要跪下磕头,似乎这样才能显示出自己的礼佛之心。 周赫煊带着于佩琛、孙永振登岸,顺着礼佛的人群拾级而上。 一路上,既能看到穿金戴银的富贵人家,也能发现衣衫褴褛的底层平民。有些人面容肃穆,不敢在佛诞日这天露出丝毫的不敬;也有人嬉笑打闹,把参佛礼拜当成了郊游玩乐。 大部分来礼佛的信徒,都带着丰厚的礼物。即便是底层贫民,也往往捧着一小灌香油。这些说白了就是送给佛祖的生日贺礼。 于佩琛越看越气愤,忍不住嘟囔道:“如今中国正是内忧外患的局面,一个虚无缥缈的佛诞日,就靡费钱财无度。这些钱财用来礼佛,还不如捐给抗日前线的将士!” 周赫煊不予置评,笑问道:“永振,你怎么看?” 孙永振挠头说:“额娘说了,遇到神仙不管灵不灵,先拜一拜总是好的。” “哈哈哈,”周赫煊大笑,“你娘说得很有道理,代表着中国人对待神佛的普遍心理。” 于佩琛却不同意,甚至把《国际歌》的歌词都搬出来:“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 周赫煊收敛起自己的笑容,看着那些衣衫破烂、骨瘦嶙峋、却又满脸虔诚的信徒,感慨道:“我不排斥正当的宗教,但却反感一些不好的宗教形式。比如这些穷困百姓吧,他们家无余财,或许一年都舍不得吃一斤香油。但他们却带着自己辛苦节省下来的香油,跑到寺庙献给佛陀,这是非常不好的行为。” 于佩琛说:“还有佛教的教义,让国民意志消沉、逆来顺受。如果人人都信佛,中国就没救了,日寇将轻易的占领中国。” 周赫煊笑着纠正道:“你说的这些,或许在别处是正确的,但此地的南普陀寺却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于佩琛不解问。 周赫煊解释说:“不管是上一任方丈太虚大师,还是现任方丈常惺法师,又或是正在整顿佛学院戒律的弘一法师,这三人可都是主张爱国抗日的。” 于佩琛惊讶道:“和尚也讲爱国抗日?” 周赫煊点头道:“南普陀寺的历任方丈,都属于坚定的佛教改革派。比如这里的方丈之职,他们就与时俱进,每位方丈只能连任两届。特别是上一任方丈太虚大师,曾游历世界各国,在南普陀寺创立佛学院,甚至还设有研究生部。他有一次宣讲佛法主题,叫做《新青年与救国之道德》。” 于佩琛有些不可置信,她怎么也无法将和尚跟救国联系在一起。 太虚大师已经连任两届方丈,去年任满离职,如今正在南方各地宣讲佛法。其演讲内容格外有意思,比如《佛化与现代中国》,他经常教导佛学院的师生,要爱国爱教,树立为国家、为佛教的兴亡而献身的精神。 爱国的口号,总是被太虚大师摆在爱教的前边。 直到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太虚大师立即辛苦奔走,呼吁全国佛教徒行动起来,投入到抗日救亡运动当中。他还发表《电告日本佛教徒书》,希望日本佛教徒以和平止杀的精神,制止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战争。同时又组织“佛教青年护国团”,积极参加救护、宣传、募捐工作,甚至直接参与到抗日地下斗争当中。 这种爱国大和尚,周赫煊不得不佩服,完全当得起“大师”的称号。 三人继续前行,很快来到寺院门口,这里已经聚齐了数百上千的礼佛信徒。 已经剃度成为弘一法师的李叔同,正带领佛学院的师生,给信徒们派发慰问品。他们根据信徒所带来的礼物多寡,发还差不多价值的衣物和食品,并称之为佛祖的赏赐——当然,有些土豪富翁非要一掷千金,南普陀寺也不会拒绝,毕竟和尚们还得靠此吃饭。 周赫煊对此非常赞同,因为他最讨厌的,就是利用宗教信仰来敛财。 “大和尚安好!”周赫煊上前合十道。 李叔同立即回礼:“阿弥陀佛,原来是周先生造访,贫僧实在当不起‘大和尚’之称。” 对出家人,一般该称呼其为“法师”,但千万不可直呼法名。比如见到李叔同,喊一声“法师”就可以了,也可称“弘一法师”或“师父”,绝对不要直接喊“弘一”,因为这是非常不礼貌的行为。 当然,还有更高级的称呼,那就是“和尚”和“大和尚”。 一般的出家人,是没有资格叫“和尚”的,只有那种佛法精深、德高望重的才可以。 李叔同把事情交给弟子处理,带着周赫煊三人直奔佛学院,说道:“这次邀请周先生,实在是有些冒昧。曼智(吕碧城)居士说,周先生对佛法颇有研究,贫僧正想当面请益。” “碧城先生也在南普陀寺?”周赫煊问。 “正是。”李叔同虽然早就斩断尘缘,不滞外物,但提起吕碧城还是忍不住苦笑。 在欧洲的时候,由于周赫煊的一顿忽悠,激得吕碧城回国找李叔同请教佛法。这下可了不得,吕碧城很快就被李叔同的佛学修为给镇住,然后像一块牛皮糖黏住不放。 李叔同是被南普陀寺的方丈常惺法师,请来整顿佛学院戒律的,谁知吕碧城也厚着脸皮跟来,那是甩都甩不掉。 吕碧城一个女人,嗯,一个女居士,整天待在和尚庙里像什么话? 李叔同的想法很简单,既然吕碧城是被周赫煊忽悠来的,那就麻烦周赫煊再把她忽悠走。 当然,他邀请周赫煊来参加浴佛节,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周先生,我跟常惺师兄,都希望你来为佛学院的师生做一次演讲,主题是爱国。” “让我在佛学院做演讲?”周赫煊瞬间懵逼,他可跟和尚们没打过交道啊。 579【太虚大和尚】 南普陀寺,佛学院,净室之中。 吕碧城盘坐在一方蒲团上,问道:“大师,如何修行才能抵达悟境?” 胖乎乎的和尚回答:“不可说,说不得。” “大师不愿教诲弟子?”吕碧城失望道。 胖和尚说:“个人有个人的缘法,如何进入悟境,我也讲不清楚。我第一次悟境,是十九岁在西方寺阅《大藏经》时,突然福至心灵而顿悟的。悟了就是悟了,那种经历,不可明状,也无法与旁人说。” 吕碧城又问道:“大师历尽红尘,几度卷入俗世,如今更是在尘世间漂泊,如何守住佛心?” “你想学我?”胖和尚摇头笑笑,“不能仿效的,仿效我的人,肯定要画虎不成反类犬。” 吕碧城低头深思,沉默不语。 突然间,外头传来周赫煊的声音:“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世人若学我,如同进魔道。哈哈哈,太虚大师名不虚传,已有济公活佛的境界!” 李叔同跟进来,介绍道:“师兄,这位就是名满天下的周赫煊先生。” “阿弥陀佛!” 太虚大师喧了声佛号,立即以手撑地,不顾形象的爬起来。他走到周赫煊身边,发出洪亮的笑声:“我对周老弟,早就慕名已久了,今天终于有缘见面。你那本《神女》写得真不错,《狗官》也充满了佛味。听说你喜欢到处求字,来来来,我也写一副给你!” “那正好,不用我费口舌了。”周赫煊乐道。 跟在身后的于佩琛和孙永振两人,此时已经惊讶的目瞪口呆,因为太虚大师的言行举止,跟他们想象当中差得太远了。 太虚大师此时没有穿袈裟,甚至没有穿僧衣,他穿着普普通通的长褂子。而且由于天气炎热,太虚大师还把衣襟敞开,大半个胸膛都露出来。 此人看起来很胖(其实是壮),脸上肥嘟嘟的全是肉,而且留着络腮胡子。如果摘掉眼镜、脱掉上衣,手里再提一把杀猪刀,说他是屠夫都有人相信。 这家伙,居然是当今数一数二的佛学大师! 周赫煊却不感到意外,因为他早就听梁簌溟、胡适等人提起过太虚大师的性情,这是一位不拘礼法的大和尚。 做为一个和尚,太虚大师的俗世经历非常丰富。 他曾经以出家人的身份,多次参加推翻满清的革命,发下豪壮的大宏愿:“拨一代之乱而致全世界于治的雄图,期以人的菩萨心行,无我大悲六度十善,造成人间净土。” 他也曾欣然响应五四运动,与梁簌溟等学者谈佛论文,跟胡适讨论历史学术问题,创办《海潮音》杂志而推行佛学白话文化。 他更是积极倡导佛教现代化改革,比如进行方丈选举、方丈只能两次连任、主张寺产为全体僧众公有、铲除佛教腐败、僧装世俗化改革等等。 这是一个激进的佛教改革派,他甚至吸纳共产主义理论,提出“务人工以安色身,修佛学以严法身”的思想,提倡“农禅工禅”、“自食其力”、“和尚下山”等口号。 宗教常常是腐败的,就拿佛教来说,出家人不事生产、侵占土地、搜刮信众,日子过得跟地主老爷差不多。而太虚大师就是想铲除这种腐败,他说“尽吾人的能力,专从事利益人群,便是修习佛的因行”,呼吁佛教僧众要参与工作劳动,要利国利民,要为社会贡献力量。 如此行为,简直就是要玩佛教革命。 所以在佛教内部,反对太虚大师的人非常多,各种攻击诋毁都司空见惯。 但他的狂热拥护者也非常多,而且门下弟子一个个更为激进,甚至印发传单说“印光大师为第一号魔王,谛闲老为第二,范古农为第三,马一浮为破坏佛法的罪魁”。 印光大师和谛闲大师都属大德高僧,印光大师甚至还是李叔同的师父,这两人居然被太虚大师门下弟子骂成“魔王”,可见当时佛教守旧派和改革派的冲突有多激烈。 民国年间,英豪遍地,便是出家人也不例外啊。 太虚大师不知从哪儿弄出来一罐好茶,把周赫煊、李叔同、吕碧城、于佩琛和孙永振都叫拢。众人围坐着一个石桌,太虚和尚亲自烧水沏茶,说道:“周老弟,那副字我改天再写,今天咱们就喝茶聊天!” 周赫煊笑道:“太虚大师……” “诶,叫我太虚即可,什么大师不大师的。”太虚大师连连摆手,他只是号“太虚”而已,真正的法名是“唯心”。 “那我就不客气了,太虚兄!”周赫煊抱拳道。 其实太虚和尚比周赫煊大不了几岁,只不过他在佛教内部影响力太深远,所以才被尊称为大师。此君率先在佛学院里设置小学、中学、学戒、大学、研究院五个学级,想要培养懂知识、守戒律、有道德、有理想的佛学人才,甚至捣鼓出英文佛学教材,跑去欧美地区筹办世界佛学院(可惜失败了)。 太虚大师为众人倒上茶水,唏嘘道:“想当年,吾与任公(梁启超)同游庐山,受任公教益良多,真是有如昨日啊。周老弟,你是任公的关门弟子,记得代我去他坟前上一炷香。” “明诚”这个字是梁启超取的,说周赫煊是梁启超的弟子也属正常。周赫煊郑重地说:“一定!” 太虚大师又说:“周老弟,你那本《非攻》,我每期必看。按照你的分析,日寇还有几年会全面侵华?” “不到五年。”周赫煊肯定地说。 “时不我待啊,”太虚大师摇摇头,“算了,坐而空谈也对时局无用,咱们还是聊聊其他的吧。你对佛教如何看待?” 周赫煊说:“宗教信仰还是很有用的,可以寄托精神,安抚人心。但在我看来,宗教还需跟世俗结合,不能脱离现实,不能违背法律道德,否则对国家民族无益。” “此言甚合我意,”太虚大师说,“自明清以降,我国无论佛道,全都脱离了底层百姓。这是不对的,必须进行改革,否则佛法就成了空中楼阁。佛学也需要与时俱进,不仅应该吸纳道家和儒家的优点,还要吸收西方的现代科学,以及各种先进的主义思想。” “太虚兄看得很远。”周赫煊感慨道。 太虚大师虽然年轻,但佛学修为却非常精深,这些年跟保守派长期辩论佛法,他就没怎么输过。 不但如此,他还兼修儒道和西方科学,主张“以儒学为佛化的方便,以建佛法和信基,用老庄以解世纷,宗孔孟以全人德,归佛法以畅生性。”他甚至主张格化西方,倡导僧众学习英文,学习西方的先进理论。 这是个兼修儒释道、学贯中西的大牛! 580【魔道】 要问太虚大师在佛教界的地位如何,举一个简单的例子就知道了。 太虚大师虽然跟梁启超关系很好,但却不赞同梁启超采用日本考证来做佛学研究的论点,甚至直言说:“日本于今日,所以真正佛学者无一人也!”他还指责日本僧众娶妻吃肉,全特么一群假和尚。 这些批评的话传到了日本,按理说,日本佛教界应该很讨厌他才对。但就在八年前,太虚大师率领中国代表团赴日本参加东亚佛学大会,他凭借自己精深的佛学修为,居然深得日本僧众的推崇,被日本和尚们尊为“佛教界之盟主”。 当然,盟主什么的只是夸赞之语,日本和尚绝对不敢把太虚大师留下,这位大师玩的是佛教革命啊! 谁也不想自己被革命,包括中国佛教界的保守派们,所以太虚大师提倡的佛教改革往往以失败告终,许多时候不得不向守旧势力做出妥协。 但即便是最守旧的僧众,也只是反对太虚大师的改革,而不会质疑他本人的佛学修为。 包括当今的第一高僧印光大师,虽然被太虚大师的弟子喷成“魔王”,但两人之间的私交却很好,否则李叔同就不会恭恭敬敬地喊太虚大师为师兄了。 毕竟,李叔同是印光大师的徒弟。 就连一向嘴皮子刻薄的鲁迅,对太虚大师的评价都是“和易近人,思想通泰”。 真正的大师,那都是有独特人格魅力的。 吕碧城见两人聊得起劲,突然提出疑问说:“大师,周先生在欧洲时,曾说过一番话令我迷惑至今。还请大师为我解惑。” “你说。”太虚大师笑道。 吕碧城重复周赫煊曾经的话,说道:“周先生说,在他看来,佛是大智、大悲和大能的人格体现,佛代表着一个理智、情感和能力都达到圆满境界的人格。佛不是万能的,佛不能赐予我们以解脱。佛只能教导我们,引领我们凭借自己的努力来解脱。佛不能使我们上天堂,或让我们下地狱,不管是天堂般的西方极乐世界,还是恐怖的十八层地狱,都是我们自己的所作所为得来的。大师,你对此是如何看待的?” “阿弥陀佛!” 太虚大师诧异地看了周赫煊一眼,笑道:“周老弟所言,甚合吾意!” “大师也赞成这种观点?”吕碧城惊讶道,她显然没有读过太虚大师的《真现实论》。 太虚大师指着周赫煊微笑道:“仰止唯佛陀,完就在人格。人圆佛即成,是名真现实。周老弟能说出那番话,已窥真现实之境,我也是六年前方才领悟此理。” 吕碧城顿时傻眼,因为太虚大师说的那四句揭语,跟周赫煊的一番话相似度极高,两人的观点不谋而合。 沉默少许,吕碧城又问:“大师,我修的是净土宗,你修的是禅宗。周先生曾问我,既然佛与佛没有区别,那么禅宗和净土宗又有何分别?” 太虚大师微笑着朝东方一指:“此去上海,可以乘船,可以坐车,两者又有何区别?” “殊途同归而已,”吕碧城虽然听懂了,但还在纠结,“虽然殊途同归,可所走道路还是不同的,既然佛是一样的,为何要选择不同的道路呢?” 太虚大师摇头道:“你的心乱了!” 吕碧城顿时愣住,随即合十苦笑:“阿弥陀佛,多谢大师开解,曼智确实着相了。” 虽然禅宗和净土宗有着不同的修行方式,但两派均以“修心”为主。 禅宗讲的是定心,要求心归一处,不生妄念,由定生慧,由慧而得开悟,以得解脱;净土宗讲的是一心不乱,由一心念持佛号,而与佛相应,得佛接引往生。 吕碧城能问出那种问题,说明她的向佛之心已乱,完全违背了净土宗的宗旨,这两年的修行成果化作乌有。 太虚大师见吕碧城陷入迷惑,说道:“何不听听弘一师弟怎么说?” 吕碧城疑惑地看向李叔同,只听李叔同说:“由戒生定,由定发慧,由慧而得解脱。” 听了李叔同这番话,吕碧城愈加迷惑,因为李叔同说的是律宗基本法门,跟她提出的疑问完全不沾边。 所谓旁观者清,周赫煊坐在旁边倒是听明白了。 太虚大师、李叔同和吕碧城三人,分属佛教的禅宗、律宗和净土宗三大派别。李叔同故意提起律宗的基本法门,其实是想说坚持自己的修行,不能被别家的言论所困扰,让吕碧城不要太过着相。 显然,吕碧城修行不够,她已经钻牛角尖了。如果悟不透这个道理,她一辈子都别想精进。 周赫煊不再理会吕碧城,而是问道:“太虚大师,弘一法师,两位对佛与人、与民族、与国家的关系怎么看?” 李叔同回答说:“佛者,觉也,觉了道理,乃能誓舍身牺牲一切,勇猛精进,救护国家。是故,救国必须念佛,念佛必须救国。” 爱国者终究是爱国者,即便当了和尚,他还是一个爱国者。 李叔同当年参加过很多救国运动,更是抵制洋货的坚定奉行者。他以前做老师的时候,学生见他穿的衣服用料很差,于是送给他一件新衣服。李叔同说:“我不穿洋布。”学生说:“此布乃国货,我们中国也可以制造这种好布了。”李叔同闻言大喜,对那件衣服爱不释手,直到穿破了也舍不得扔。 即便在李叔同做了和尚以后,他也曾对弟子说:“人生在世,有三大难得。一是中国难得,二是佛法难闻,三是良师难遇。” 从这句话就可以看出,在李叔同的心中,国家是排在佛祖前边的。 周赫煊又扭头问:“太虚大师觉得呢?” 太虚大师的回答完全出乎周赫煊意料之外,他说:“佛是追求自由的现实主义者。佛教的兴起,源自于印度社会的自由主义运动,以解放当时的种姓压迫。当今中国之现实,乃追求国家民族的自由解放,这是学佛之人必须明白的。当时之世,想要修佛有成,必须投身于中国的民族解放运动,这跟释迦创立佛教的理念是相通的。” “这跟现实主义有什么关系?”周赫煊疑惑道。 太虚大师说:“各私见私欲之偏执主义,以及主观主义,其本源即唯物论、唯我论和唯神轮。以囚于无生物之主观,穷究无生物之本体,至于脱离现实之纯主观境,若原子等。偏执为现实之本源,依之演为万有,则为唯物主义之哲学与科学进化论……” 周赫煊听得目瞪口呆。 尼玛,我只是问一下佛与国家民族的关系,问一下佛学怎么扯到现实主义,你有必要扯这么一大堆吗? 太虚大师足足说了五六分钟,从唯物主义、进化论,讲到唯心主义和道家、儒家,还说佛教的轮回解脱论属于印度外道。 厉害了,我的大师。轮回解脱在你口中,居然都成了旁门左道,你真的是一个和尚吗? 李叔同听了不置可否,既不反驳,也不赞同。 吕碧城已经完全懵逼,太虚大师此时说的一席话,彻底捣碎了她的佛学观。 其实太虚大师说了那么多,概括起来很简单。他认为人的私欲带来主观性,把人类囚禁于繁杂的主观世界,修佛者应该跳出来,从现实的主观视角来看待问题,这样才能洞察现实之真相,才能超脱囚笼得到自由解脱。 所以,他说佛是追求自由的现实主义者。而这种自由,也包含着国家和民族的自由,一旦日本侵占全中国,那么中国的佛教徒就永远被囚禁,永远无法得到自由超脱。所以,中国佛教徒想要修成正果,必须把日本侵略者赶出去,才能真正的达到大圆满境。 这属于颠覆性的佛教思想,恐怕在传统的修佛者看来,太虚大师已经堕入了魔道。 581【妖僧】 “太虚兄,告辞!” “周老弟,再会!” 周赫煊足足在南普陀寺住了三天,因为他很喜欢跟太虚大师聊天。当然,期间他还参加了寺院的浴佛节,并给佛学院的学僧们做了爱国主义演讲。 太虚大和尚的理论很有意思,对佛学有着独到的见解。他坚决反对“轮回解脱论”,认为每个人只要打破牢笼,就能即身成佛。 这属于典型的“禅宗”思想,但又不止于此。因为他还呼吁僧众积极入世、自力更生、刻苦劳作,甚至把爱国主义跟佛学修行结合在一起,号召僧众们努力打造人间净土。 周赫煊最感兴趣的,还是太虚和尚的史学观点。他把整个人类的历史,视为一部“自由史与反自由史”,并创作出一部非典型的佛教著作《自由史观》。 周赫煊还是第一次知道,居然有人用佛教观点来阐述历史发展。 离开南普陀寺的时候,周赫煊向太虚和尚讨了两本《自由史观》,做为旅行途中的解闷之物。 船上。 于佩琛气得差点把书扔海里,愤怒地说:“妖僧,那就是个妖僧!” “哈哈哈哈!” 周赫煊忍不住大笑起来:“太虚大师的观点很有趣嘛。” 于佩琛反驳说:“哪里是有趣,简直就是对共产主义的无端抹黑!” 周赫煊笑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用佛学的观点来阐述共产主义,也未尝不是个有趣的视角。” 于佩琛气得不肯再说话,因为《自由史观》对她刺激太大了。 周赫煊读起来却感觉格外有意思,他完全把太虚大师的《自由史观》当成历史著作来读,而非是正经的佛教著作。 整本书分为五个部分,第一部分总论人类之自由史和反自由史,第二个部分阐述古代专制原理,第三部分阐述近代自由运动,第四部分论述佛教的自由主义观,第五部分探究自由史观之下的世界教育、社会经济和国际政治。 你很难想象,这本书是一个和尚写出来的。 书中提到老子、庄子、孔子很正常,但他还扯到耶稣、伊甸园、石器时代、原始文明、驯养繁殖、早期神庙、吕底亚(中东古国)、苏马达(美索布达米亚平原早期民族)、威尔士(《世界史纲》作者)、马克思、埃及、印度、蒙古…… 其思想观点是否正确且不谈,只根据这些内容,就知道太虚和尚是个精通世界史的大学者。 让于佩琛感到生气的,是本书关于共产主义的论述,那一章的标题叫《唯物的共产帝国主义之反自由》。前面还有两章分别是《唯神的强权帝国主义之反自由》和《唯我的自利帝国主义之反自由》。 这三章里头,太虚大师把世界各大列强喷了个遍,把苏联的政体也称为帝国主义。 咱们随便摘抄几段关于共产主义的论述—— “产生于近代唯物论科学发达后之社会主义,约为三派:有国家政府者,则有马克思共产主义与基尔特──同业公所──社会主义;无国家政府者,则为无政府共产主义──安那其主义;无政府党之口号曰:吾党无祖国,地球即祖国;吾党无上帝,自由即上帝;无神、无国家、无政府、无私有财产,但自由于地球而已。” “故基尔特与安那其,皆自由者而非唯物者也。马克思共产主义则不然,以唯物史观主张劳工阶级与资产阶级战争,由劳工夺取国家政府而专掌政权,以实现共产制度之社会者也。于是更加别种原因,而赤俄之唯物的共产帝国主义乘时出现。” 仅凭以上这些内容,就知道太虚和尚对共产理论也很有研究,至少分得清共产主义的诸多派别。 他还逮着苏联往死里黑,认为生产资料和劳动力是物质的,共产主义理论也是唯物的,但放到一个国家,很快便成为一种精神层面的武器,被苏联的政党首领所支配利用,就像基督教会支配教众信仰一样。苏联人民虽然推翻了沙俄统治,但却走向了另一条不自由道路。 于佩琛做为共产主义的信奉者,读到这些内容当然生气啊。 当然,太虚和尚不仅黑了苏联,他还把世界列强都喷了个遍。或许是怕被封书,太虚和尚顺道吹嘘了三民主义,但也指出三民主义还不完备,需要继续努力才行。 周赫煊把这本《自由史观》读完,最大的感触就是,太虚和尚是个空想社会主义者……额,准确地说,是个空想佛国主义者。他要创立一个乌托邦式的佛国,也即人间净土! 在这个佛国里边,并非要强迫人人信佛,甚至可以人人都不信佛,而是要使人人自由、人人幸福,人人可以吃饱穿暖、不受压迫。 嗯,跟共产主义的终极理想差不多。 如果放在几百年前的古代社会,太虚大师很可能成为张角式的人物,他甚至提出了自己的教育、经济和政治主张——虽然这些主张看起来很幼稚,但有些内容也不乏亮点。 于佩琛见周赫煊哈哈大笑,担忧地问道:“难道周先生赞同那个妖僧的理论?” “当然不可能赞同,我只是觉得他的思想很有趣,”周赫煊说,“从宗教的角度,来阐述整个人类历史和世界政局,这是我前所未遇的,有些观点令我大受启发。” 于佩琛说:“但是他的许多观点都是胡说八道!” 周赫煊点头道:“确实胡说八道,你对他的认识很正确,从某个角度来说就是‘妖僧’,如果放到封建社会,说不定要成为另一个张角。但他的思想很健康,从头到尾都是光明的,永远不可能变成邪教头子。怎么说呢,此人把禅宗、净土宗、儒家、道家、空想社会主义、自由主义、和平主义、唯物主义和共产主义思想糅合到了一起,而且还能在一定程度上自圆其说,十分难等可贵。” “越是这样越危险,太能迷惑人心了,”于佩琛有些恐慌道,“他这本书的前面几章论述,居然让我都深以为然,直到他诋毁共产主义我才警醒过来。” 周赫煊纠正说:“他没有诋毁共产主义,他攻击的是苏联政体。” 于佩琛道:“都一样。” 周赫煊耸耸肩,懒得反驳。 582【难以解脱】 西历六月。 周赫煊坐船回到上海,居然在码头遇到了费正清、费慰梅夫妇。 “周先生,好巧啊。”费正清笑道。 周赫煊点头道:“是啊,好巧,你们这是从哪儿来的?” 费慰梅说:“我们刚从福州考察回来,周先生呢?” “我到厦门拜访了一位高僧。”周赫煊说。 费正清对此很感兴趣:“是佛教徒吗?我对佛教一知半解,或许以后会写关于佛教的论文。” 周赫煊笑道:“那你可以去拜访太虚大师,我觉得你们应该聊得来。” “或许吧,”费正清道,“我这次来上海,是要拜访海关官员,查找中国海关的详细历史资料。” 周赫煊说:“正好我在上海有房子,两位如果不嫌弃,可以去我那里住几天。” “多谢周先生。”费慰梅立即欢喜地致谢。他们并不富裕,连续几个月的奔波考察,已经把钱花得差不多了,再加之上海的房租又贵,能省下一笔不菲的租金实在难得。 几人坐着黄包车,很快来到海格路的花园洋房。 刚到家,佣人就禀报道:“老爷,两天前徐志摩先生前来拜访,说如果你回来了,就给他打个电话通知一二。” “我知道了,”周赫煊点点头,吩咐道,“这两位是费先生和费太太,你带他们去挑客房。” “好的,老爷,”佣人恭敬地说,“费先生,费太太,请跟我来。” 等两个老外上楼,周赫煊才给徐志摩拨了个电话:“志摩啊,你找我有事?” “明诚……那个,我……”徐志摩支支吾吾,似乎有什么话说不出口。 周赫煊好笑道:“你来我家一趟吧,有什么事当面说。” “好,待会儿见!”徐志摩立即挂了电话。 周赫煊放下电话筒,把随身的皮箱子打开,小心的取出四幅墨宝,分别是太虚大师、常惺法师(南普陀寺现任方丈)、李叔同和吕碧城写的书法。 这四人的书法各有特色—— 吕碧城写的是一副楷书,特点是舒展端正、落落大方,但缺点是雍容有余、灵气不足。 常惺法师写的是一副行书,特点是挥洒随心、娴静飘逸。观其字,知其心,这就是个性情平和的山间隐士。但也有缺点,他的落笔和起笔都太过端正了,看似潇洒隐逸,实则被什么条条框框所束缚,难以真正放下。 李叔同写的是一副行楷,说实话,周赫煊有些欣赏不来,觉得还不如吕碧城写的那副。这位大师出家前取法魏碑,书法走的是刚猛雄俊的路子,但出家当和尚以后,立即风格大变,而变又变得不彻底。他的这副字,充满了冲突和压抑,隐藏着一种纠结情绪,似乎还没完全从尘世解脱。 最让周赫煊惊喜的,还是太虚大师那副墨宝,内容很简单:“南无阿弥佗佛——太虚。” 或许从专业的书法角度而言,太虚和尚的字比不上顶尖书法家,但实在写得太有味道了。如果用一个四字成语来形容,那就是“气定神闲”,怎么看怎么舒服。 没有吕碧城的死板,没有常惺法师的拘束,没有李叔同的纠结,太虚和尚表现出一种超然。只从字迹来看,太虚和尚已经到了“不拘外物”的境界。 周赫煊仔细欣赏着四副书法作品,很快费正清、费慰梅夫妇放好行李下楼,几人聊起了中国近代历史。 大概过了半个钟头,徐志摩匆匆而来。他进客厅以后,看到有两个洋人在,顿时愣了下:“明诚,这两位是?” 周赫煊介绍道:“他们是费正清先生和费慰梅太太。” “哦,”徐志摩立即反应过来,热情地握手说,“费先生好,费太太好,我是徐志摩,常听适之兄在信里提到两位。” 胡适是他们共同的朋友,几人顿时就拉近了距离,毫无拘束的畅聊起来。 只不过嘛,徐志摩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似乎藏着什么烦心事。 费正清很快就觉察到异样,主动提出要回房整理资料,带着老婆瞬间消失。 周赫煊问道:“怎么了?” 徐志摩见客厅里没了外人,犹豫地说:“明……明诚,我手头有些紧,你能不能救济一二,等我拿了稿费就还你。” “要多少?”周赫煊问。 徐志摩有些难以启齿,竖起一根指头说:“一千元。”说着他又连忙解释,“明诚,你别误会,这笔钱不是交给小曼挥霍的。她与人组成了一个中国女子书画会,还要办个人画展,我实在有些周转不开。” “没问题,不用解释那么多。”周赫煊笑道。 “多谢了。”徐志摩长舒一口气。 周赫煊只是替徐志摩感到悲哀而已,名满全国的大诗人、大才子,居然因为1000大洋而舍下脸面。放在几年前,徐志摩是绝对不会开口借钱的,就算要借钱,也借得潇洒随意,而不是现在这样拘谨难当。 想了想,周赫煊叹气说:“唉,志摩,你还是跟家里多多沟通吧。令尊的年纪也大了,他还是希望你回去的。” 徐志摩苦笑:“有些困难。” 徐家可是很有钱的,别说一千块大洋,就是一百万也能筹来。 周赫煊跟徐家老爷子关系还不错,毕竟是合伙人,一起做着女式内衣生意,他也希望徐家父子能够和解。 可惜中间隔着个陆小曼,徐家根本不愿让陆小曼跨进家门,徐志摩只能选择自己死撑。 历史上,徐志摩空难去世后,徐老爷子虽然讨厌儿媳妇,却一直按月支付陆小曼的生活费。直到有一天,翁瑞午留宿在陆小曼家彻夜不走,徐老爷子才把陆小曼的生活费断掉。 仁至义尽了。 徐志摩似乎不想多谈此事,随手翻开周赫煊带回来的《自由史观》。这一看不得了,居然手不释卷的读了半个钟头,欣喜道:“此佛家经典也,道尽了世间一切至理!明诚,这本书能不能借我拿回家看?” “随便,你要是喜欢,我就送给你了。”周赫煊说。 “如此多谢!”徐志摩笑着继续拜读。 周赫煊看着徐志摩那股欢喜劲儿,突然感觉不妥:这家伙该不会要信佛出家吧? 很有可能,《自由史观》讲的是自由解脱,而徐志摩夹在父亲与妻子之间难以解脱,说不定脑子一热就要出家当和尚。 583【徐志摩失踪记】 佛教在民国时期的影响非常大,远远超过了道教。 军阀界有各种念佛将军,天津那边,更有无数下野的军阀定期举办禅会。而文人学者同样喜欢研究佛学,李叔同、苏曼殊本身就是僧人,许地山、丰子恺亦是居士,梁启超更是某佛教团体的领袖。 另外,胡适、鲁迅、周作人、瞿秋白、郁达夫、老舍、宗白华、夏丏尊……这个名单可以列一长串,他们都热衷于佛学研究。 徐志摩本人虽然不信佛,但他的诗歌里经常透出禅意,还曾写过“闻佛柔软音,深远甚微妙”这样的句子。 “志摩”二字,本身就跟佛教脱不了关系——摩顶受戒! 相传,徐志摩周岁那天,家里来了个叫“志恢”的和尚。和尚抚摸着徐志摩的头顶,口中念念有词:“阿弥陀佛,此子是麒麟再生,将来必成大器。” 直到徐志摩准备赴美留学的时候,徐老爷子不知哪根神经抽了风,居然将儿子的名字改成“志摩”(原本叫“章垿”)。 在周赫煊家里吃过晚饭,徐志摩便拎着那本《自由史观》返回自己的住处。他问佣人:“太太呢?” “太太跟翁先生在烟室。”佣人低声道。 徐志摩皱了皱眉头,他快步来到二楼,只见烟室的房门都没关好,敞开的缝隙间飘出阵阵青烟。烟塌上躺着一男一女,正神情迷醉的吞云吐雾着,丝毫没有感觉到门外有人。 徐志摩没有冲进去打扰,而是默默地把房门关上,然后放轻脚步回到自己书房。 徐志摩曾说过这么一句话:丈夫绝对不禁止妻子交朋友,男女之间最规矩、最清白的应该还是烟塌。 不管是真的这么认为,还是自欺自人,反正徐志摩已经对此习以为常了。 坐在书桌前,徐志摩再次翻开《自由史观》,从第一章节重新阅读:“自由是被囚之反面,被囚则不自由……自由被囚间有无数阶级,吾人所观事物,皆此阶段间者……夫现实之人生宇宙,则无生物、植物、动物……” 太虚和尚关于自由的论述,就像说到徐志摩的心坎里一样,他感觉这个世界就是囚笼,把他困在笼子里无法得解脱。 一直读到后面,“佛是追求自由的现实主义者”的论调,再次让徐志摩眼前一亮。尔后的四真观、八正道、三德藏等佛家理论,亦让徐志摩读得津津有味。 所以说于佩琛认为《自由史观》很危险呢,这本书的大部分内容,都是从哲学的角度来阐述历史和宇宙,并通过纯正的学术语言来做例证。如果不是学识渊博,或者思想坚定者,很容易被太虚和尚忽悠进去。 而且,这本书是专门用来忽悠知识分子的,平头老百姓很难完全读懂。它需要阅读者有一定的知识量,才能真正的读进去,并且从内心深处接受那些观点。 徐志摩完全沉浸于追求自由的佛学思想当中,一直读到最后几章,他才自言自语的笑道:“太虚大师的见解,未免还是有些脱离实际。” 《自由史观》此书的最后部分,讨论理想中的教育、经济和政治制度。然而,徐志摩当年留学的专业就是“政治经济学”,又长期从事教育事业,他一眼就看穿太虚大师在自说自话——观点太幼稚了! 徐志摩把《自由史观》扔到一边,起身在书架里取出本《楞伽经》。虽然太虚和尚的教育、经济和政治观点,让徐志摩感觉不足取,但关于追求自由的佛学思想,却让徐志摩大感兴趣。 “世间离生灭,犹如虚空华。智不得有无,而兴大悲心。一切法如幻,远离于心识……远离于断常,世间恒如梦……知人法无我,烦恼及尔炎……” 《楞伽经》里边的这些偈语,徐志摩以前是研究过的。但此时此刻再读,却有着另一番感受,联想起自己这些年的经历,就好像做了一场黄粱大梦。 梦醒了,一切化为虚无。 当天夜里,徐志摩便离家出走了,只给陆小曼留下一张字条:“小曼,这应该是我写给你的最后一封信……世间离生灭,犹如虚空华,我要去寻一些永恒的东西。珍重!——志摩。” 陆小曼睡到大中午才起床,刚开始并没有发现异样,还以为徐志摩是去学校教书了。她打着哈欠洗漱一番,坐到客厅沙发上无聊的翻阅杂志,只等着佣人把午饭端来。 突然间,陆小曼看到茶几上压着张字条,她拿起一看,顿时脸色有些苍白。 以前徐志摩写信,都是称呼陆小曼为“龙龙”、“龙儿”,现在却直呼“小曼”,让陆小曼顿时感到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生疏。 出事了! 说实话,陆小曼是非常爱徐志摩的,只不过她的爱过分自私。她离不开享受,离不开纸迷金醉的生活,离不开让她忘却烦恼痛苦的鸦片,她不想为了徐志摩而改变自己。 或许,陆小曼曾经想过改变,想过融入徐志摩的家族。但当初在徐家遭受的刁难,严重伤害了陆小曼的自尊心,外界流传的风言风语,也让陆小曼彻底选择破罐子破摔。 此时此刻,陆小曼突然慌了,似乎她正在失去生命中某样宝贵的东西。 “太太,吃饭了。”佣人过来说。 陆小曼连忙问道:“你看到先生了吗?” 佣人摇头说:“没有,今天一直没有看到先生。” 陆小曼把家里的所有人都叫来,终于门房透露了信息:“先生是半夜出门的,我看到他往东走了,没有带行李,手上只拿了一件西装。” 陆小曼有些站不稳,她让下人们都离开,自己坐在客厅沙发上发呆。 茶几之上,不仅有徐志摩留下的字条,还有几张银票和存折,总共加起来接近2000大洋。 陆小曼迷迷糊糊的爬上烟塌,抽了一角鸦片,吞云吐雾过后,她的大脑终于清醒过来,疯狂地跑到电话机前,给徐志摩的朋友们打电话:“喂,志摩有在你那里吗?” 短短两三天时间,整个上海文坛都传遍了——徐志摩失踪,很有可能要剃度出家。 584【找不见人】 海格路,周公馆。 聂耳拿出四首歌的全谱,说道:“周先生请过目,编曲已经做好了,我也已经联系好伴奏乐队,随时可以进行录制。” 周赫煊根本没看歌曲全谱,反正他也看不太懂,笑道:“那就明天吧,希望可以早点录完。” “那就说定了,明天上午九点开始录制,”聂耳突然又拿出几张电影票,“周先生,这是我朋友主演的电影,希望首映那天你能够去捧场。” 周赫煊接过来一看,却是《渔光曲》的电影票,他立刻说:“没问题,到时我一定去。” 《渔光曲》啊,30年代中国电影的代表作之一,打破了很多纪录:中国电影史上第一部有广告赞助的影片,第一部荣获国际奖项的影片,第一部卖出全欧放映权的影片,创下连映84天的纪录,创下原声唱片的销量纪录(10多万张)…… 这部电影有很多幕后故事,比如刚刚上映时反响并不强烈,一位上海的富二代觉得此片可以跟外国一流影片媲美,于是自掏腰包给《渔光曲》打广告。刊载广告的是《新闻报》,费用极高,广告足足耗费了两个版面,“渔光曲”三个字,每一个字都有一部电话机那么大。 还有《渔光曲》的女主角王人美,在拍摄期间突然宣布结婚,随即被联华影业解除合同,理由是女演员一旦结婚,追捧她的影迷就要数量大减。王人美被解约后没有马上离开,不拿片酬坚持把《渔光曲》拍完。 不管是富二代影迷,还是女主角王人美,他们的事迹都让人感叹,放在几十年后绝对不可能出现。 至于聂耳所说的那个朋友,正是王人美。 聂耳正待离开,佣人突然进来通报:“老爷,徐申如先生和陆小曼女士来了,要不要见他们?” “请他们进来吧。”周赫煊感觉有点纳闷儿,徐申如和陆小曼这翁媳俩互相看不惯,怎么今天一起跑来了? 聂耳抱拳道:“周先生,既然有贵客来访,那我就先走了。” “慢走,我送你。”周赫煊笑道。 周赫煊刚把聂耳送出客厅,就跟徐申如、陆小曼两人撞见。 陆小曼焦急地说:“明诚,志摩不见了!” 徐申如也抢着说道:“志摩留了一封信,里面提到佛家偈语,似乎有可能是要出家。” “出家?” 周赫煊顿时有些心虚,徐志摩很可能是看了他带回来那本《自由史观》,才突然产生出家的念头。现在人家的老爹和老婆找上门来,周赫煊难免有那么一丁点罪恶感。 陆小曼说:“是啊,我已经打电话问了朋友,都说没有看到志摩。他有没有来过你这里?” “志摩昨天下午来过,说是要借一千块给你办画展,但他吃过晚饭以后就走了。”周赫煊如实说。 一听又是跟陆小曼有关,徐申如忍不住瞪了儿媳一眼,然后说:“我派人到上海的各大寺庙都问了,也没人见过志摩。明诚,你是志摩的朋友,你觉得他有可能去哪儿?” 周赫煊苦笑:“我怎么猜得到。” 徐申如似乎瞬间矮了一截,他垂头丧气地说:“志摩若真的出家当和尚,徐家可怎么办啊!” 可怜徐老爷子辛苦奔波大半辈子,闯出丰厚的家业,膝下却只有徐志摩这一个独子。徐志摩为了陆小曼而跟家族闹翻,徐申如都还能咬牙接受,觉得儿子总有一天会幡然醒悟。 结果呢,徐志摩不但悟了,而且是大彻大悟,直接跑去当和尚! “伯父,你先不要着急,最要紧的是把人找到。”周赫煊安慰道。 徐申如万分后悔地说:“我当初就不该给他改名,叫什么志摩啊,现在一语成谶,他还真就去出家了!” 周赫煊想了想说:“这样吧,我去请杜月笙、黄金荣和张啸林帮忙,他们是地头蛇,找人应该比较容易。伯父呢,你去请商会的同仁帮忙,大家分头行事。” “好好好,”徐申如连连点头,“我再让报纸登寻人启事,只要谁能提供确切消息,就给他5万元。如果能把人带回来,就给他10万元!” 这是壕无人性啊! 十万大洋,老蒋悬赏捉拿红军高级将领,最高也才开出这个价码——顺便一提,王亚樵此时已经被通缉,坐船逃到了香港,常凯申捉拿王亚樵的悬赏是100万。 周赫煊立即打电话请杜月笙、黄金荣、张啸林三位大佬吃饭,私人掏钱给了5000元活动经费。他们立即派出小弟到处找人,再加上徐申如的登报悬赏,一时间整个上海都在寻找徐志摩。 上海各大报纸纷纷对此进行报道,“徐志摩出家事件”立即成为街知巷闻的话题,上海文坛也闻风而动,热热闹闹的写文章加入大讨论。 一些人把徐志摩跟李叔同做比较,因为这两位都是著名文人出家。 一些人幸灾乐祸,认为徐志摩是咎由自取,当初就不该抛妻弃子。 一些人把火力对准陆小曼和翁瑞午,觉得是这对狗男女逼得徐志摩了无生趣,于是才选择剃度出家。 事件从上海迅速传播到全国,成为六月份最热门的话题,居然再度掀起一股“徐志摩热”,好多青年都连忙去买徐志摩的作品拜读。 财帛动人心,徐申如发出登报悬赏以后,每天都要收到无数的消息。有人看到徐志摩在徐家汇现身,有人看到徐志摩登船去了日本,有人看到徐志摩坐火车前往苏州,有人看到徐志摩南下前往福建…… 消息太多,等于没有消息,根本没法辨别哪些是真话,哪些是假话。 徐志摩彻底失踪了。 陆小曼像变了个人,也不参加沙龙聚会了,也不去舞厅跳舞了,整天就窝在家里抽鸦片。 让徐申如感到愤怒的是,翁瑞午居然还敢上门勾搭他儿媳,他直接花钱找人将翁瑞午乱棍打出,又跟陆小曼大吵了一架。 这家人的破事,周赫煊实在懒得掺和,他连忙躲到百代唱片公司录歌去了。 585【全新版本】 百代唱片公司。 周赫煊走进录音棚时,里面的伴奏乐队和伴唱团早就到齐了。 聂耳热情地介绍说:“周先生,这些都是英租界工部局交响乐队的朋友,总指挥陈烈先生,大提琴手张簧先生,鼓手江涛先生,长号手谭光友先生……” “你好!” “你好!” 周赫煊走过去逐一握手,虽然是英租界工部局交响乐队,但成员全部由华人组成,其中乐队总指挥是个菲律宾华侨。 跟伴奏乐队寒暄了几句,聂耳又介绍说:“周先生,这是儿童伴唱团的领唱周璇小妹妹,这些是英租界工部局儿童合唱团的小朋友。” “小妹妹你好。”周赫煊笑道。 “周先生好。”周璇仰头望着周赫煊,眼神好奇中又带着点崇拜。 眼前的小姑娘周璇,就是那个“金嗓子”周璇,只不过此时还不满14岁。而其他合唱团的小家伙,年龄大约在10岁到13岁之间,都穿着整齐的乐队服。 聂耳拿着歌曲全谱说道:“周先生,开头这段你来唱。到了‘九一八,九一八’这句,由周璇小妹妹领唱,‘从那个悲惨的时候’则改为小朋友们合唱。咱们先不正式录音,你跟乐队、伴唱团先排练磨合一下。” 周赫煊想了想,建议道:“聂先生,你看这样如何?在我正式开唱之前,前奏当中再加一段,由周璇反复吟唱‘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三遍,第二遍比第一遍情绪更加激烈,到第三遍时转为压抑和悲伤。” 聂耳仔细琢磨片刻,点头笑道:“周先生的想法很好,我需要修改一下前奏的编曲。” “没问题。”周赫煊只是提建议,具体的操作得交给专业人士。就像在伦敦创作歌曲《我心永恒》,他也只是提出想法,细节全靠音乐家来完成。 聂耳的动作很快,分分钟就搞定。他让乐队演奏了几遍前奏,似乎觉得哪里不妥,立即动笔修改,直搞了将近一个小时才满意。 接下来就是排练了,由于是临时搭起来的录制班子,周赫煊跟乐队、合唱团的配合毫无默契可言。排练的时候各种出错,聂耳不时地站出来纠正,不知不觉就已经到了中午。 下午继续排练磨合,周赫煊出的错最多,毕竟他不是专业歌手。好在大家都很有耐性,陪着周赫煊反复磨炼,并没有谁抱怨什么。 唱片录制的第一天就这么过去,根本没有正式开录,时间全都消耗在排练之中。 第二天上午继续,大家再次排练几遍后,聂耳感觉火候差不多了,宣布让录音师开机。 乐队指挥陈烈突然抬手,钢琴手立即开始弹出前奏,紧接着小提琴手跟进,周璇小妹妹唱出带着童音的空灵歌声:“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周璇原本出生于书香门第,父亲毕业于金陵大学,母亲毕业于金陵女子大学,父母都是民国时期的高级知识分子。但周璇的童年却很惨,三岁时就被抽鸦片的舅舅拐卖给一户有钱人家。 她的养父是个游手好闲的鸦片鬼,把家产迅速败光,养母只好带着周璇到上海,靠给人做婆姨(奶妈)为生。后来养母改嫁给一个商人,就把周璇转送给一家唱戏的小户。 周璇没有系统的学过唱歌,音乐素养是在学唱戏时培养的。别看她还有两个月才满14岁,但已经在明月歌舞团登台演出了三年,前段时间被评为上海十大歌星之一,很快就要获得“金嗓子”的美名。 连续三遍“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分明唱出了层次感,情绪掌握得非常好,就像是一个失去了家园的孤儿在悲鸣。 周赫煊感受着乐曲旋律,在前奏结束的瞬间开唱:“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停!” 聂耳突然出声叫停,他有些头疼道:“周先生,你被周璇的前奏歌声给压住了。” 通俗点来说,就是周赫煊这个主唱,被周璇的前奏伴唱抢了风头。周赫煊虽然唱得还不错,但也就后世ktv的麦霸水平,跟周璇这位专业歌手完全不能比。 如果放在21世纪,这种情况很容易解决,只需要调音师出手即可。 但问题是,这个年代没有调音师啊,录唱片都是要看歌手真实水平的。 周赫煊也很无语,自己居然被一个14岁的小姑娘压得抬不起头,他苦笑道:“那怎么办?” 聂耳想了想说:“周先生,其实你的嗓子很不错,就是演唱技巧不到位。你不要刻意的追求技巧,这是你的短板。我的建议是扬长避短,你不要管任何的技巧,想怎么唱就怎么唱,只要把该有的情绪表达出来即可。” 周赫煊思索片刻,突然笑道:“我明白了,咱们重来。” 聂耳点头道:“好,现在重新录制,乐队准备。” 周赫煊这次果然没有追求任何技巧,只体会着那种山河破碎、离乡流亡的情绪,扯开嗓子肆意高唱。唱到关键地方,由于情绪来了,各种破音、各种走调,有些地方甚至连拍子都合不上。 但聂耳的脸上却一直保持微笑,他要的就是那种感觉。特别是在最后两段,周赫煊唱“九一八,九一八”时嗓子都嘶哑了,节拍完全变形,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味道,歌声里充斥着绝望、愤懑、悲伤和怒火。 一遍录完,聂耳让大家先休息,自己则反复聆听刚才录制的内容。连续听了好几遍,他拿着歌谱对众人说:“周先生唱到这里、这里,还有这里的时候,合唱团加入‘九一八,九一八’两句和唱。在最后一段,周璇你跟周先生二重唱。至于乐队方面,高潮时再加入小提琴和长号,最后的钢琴要变奏……” 好嘛,编曲再次改动了,而且改的地方还很多。 直到第三天,周赫煊终于把《松花江上》录完,而且是一个前所未有的版本。 周赫煊虽然是主唱,但全程都唱功不在线,跟周璇以及儿童合唱团的专业伴唱形成鲜明对比。但不知怎么的,那跑调到嘶哑的男声,却让人闻之潸然泪下,好像听到了一个背井离乡的东北男儿发出嘶声力竭的怒吼。 周璇那空灵稚气的童音,就好像是流亡的孤女,不断安慰着周赫煊,同时又诉说着自己的悲惨身世。 当初广播电台播放的那一版《松花江上》,是周赫煊让孟小冬演唱的,虽然唱功很到位,却完全无法跟这一版相比。经过聂耳的改编,现在这版《松花江上》的情绪极为饱满,甚至能够吊打历史上的各个版本。 不愧是聂耳,牛逼! 当然,周赫煊也起了不小的作用,他超越时代的音乐鉴赏眼光,在编曲过程中给了聂耳很大的启发。 586【电影皇帝和卖报歌】 等把《松花江上》录制完毕,周赫煊跟乐队已经磨合得差不多了,配合得很有默契,剩下的三首歌仅用两天时间便完成。 特别是《兰花草》,这首歌实在太简单,后世许多幼儿园将其当做儿歌来教,录歌的时候只花了两个小时。 但录完以后,周赫煊发现一个严重问题:“聂先生,这四首歌如果放在一张唱片,感觉有点别扭啊。” “确实有问题。”聂耳点头道,曲风差别太大了。 周赫煊建议说:“不如分开灌成两张唱片。” 聂耳也是这样想的,他说:“《兰花草》和《鸿雁》一张唱片,《松花江上》和《万里长城永不倒》一张唱片,唱片规格从45转改为78转。” “78转的唱片不是每面只能录4分钟吗?《松花江上》好像超时了。”周赫煊道。 聂耳不好意思道:“是我疏忽了,那就一张78转,一张45转。” 本来《松花江上》是没有超时的,但由于编曲多方改动,歌曲时长足足达到了6分多钟,78转的黑胶唱片根本录不完。 剩下的工作就不归聂耳管了,华经理李楷生同意了灌两张唱片的建议,然后把歌交给唱片工厂那边,并召集美工制作封面,宣传发行部门也在策划着市场方案。 …… 上海的头条新闻,依旧是徐志摩失踪出家,无数混混自发走上街头找人,只为了徐申如的巨额悬赏。 让周赫煊感到诧异的是,翁瑞午居然也发动朋友寻找徐志摩。这家伙不想看到陆小曼整日消沉,想把徐志摩早点找回来,换得陆小曼的佳人一笑。 奇怪的三角关系。 丈夫容忍妻子跟小白脸关系暧昧,小白脸居然不趁虚而入,而是尽心尽力的寻找情敌。 或许,这就是真爱吧。 这些年陆小曼挥霍无度,只靠徐志摩是根本扛不住的,翁瑞午不时拿钱接济他们。期间徐志摩曾去了欧洲一趟,翁瑞午也主动变卖字画,资助给徐志摩做旅途之用。 更扯淡的是,翁瑞午还有原配妻子,以及五个子女,却整天跟陆小曼腻在一起。 历史上,徐志摩空难去世以后,翁瑞午很快跟陆小曼同居。但陆小曼坚决反对翁瑞午离婚再娶她,心甘情愿做小三,还劝翁瑞午应该多多顾及家庭。 要说翁瑞午贪图陆小曼的美色,那也是说不通的。 后来陆小曼由于过度吸食鸦片,牙齿全部脱落,牙龈都是黑的,脸色发青,头发蓬乱,大多数时候只能卧病在床,哪里有半点绝代佳人的模样?可翁瑞午却不离不弃,60年代的时候物资奇缺,他专门请托香港亲戚寄来副食品,给陆小曼提供香烟和肉食。 从某种角度而言,翁瑞午绝对算得上痴情种子。 民国时代有太多的痴人,徐志摩的原配张幼仪痴情,徐志摩的初恋林徽因痴情,徐志摩的情敌翁瑞午同样痴情,而徐志摩本人也是个痴情种。 有人说林徽因是绿茶,但在徐志摩空难死后,所坐飞机的一块残片,一直挂在林徽因的床头。这或许对梁思成来说不公平,但作为妻子,林徽因在婚后并没有出轨行为,她只是心灵上放不下旧爱。 至于林徽因跟金岳霖的关系,风言风语太多,咱也分不清真假,就不要妄加猜测了。 …… 6月14日,金城大戏院。 “先生,到了。”司机停车说道。 周赫煊推开车门狂摇扇子,擦着额头的汗珠吐槽:“这个天气要热死人啊!” “是啊,好热,”于佩琛难受地说,“下午才洗的澡,现在又出了一身大汗。” 上海本就是三大火炉之一,而今年夏天又被誉为“上海六十年未遇之酷暑”,可想而知热得有多难受。 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家里没有空调,车上没有空调,电影院里也没有空调。 没有空调的夏天,大家都去死吧! 周赫煊走在马路上,即便隔着一层鞋底,依旧能感受到那滚烫的温度。现在若是打个鸡蛋在路面,估计几秒钟就能烫熟,就连空气都因高温而扭曲。 快步走进影院,周赫煊感觉稍微凉快了一些,但那种闷热依旧让人窒息。 今天是《渔光曲》的首映,没有所谓的首映礼,只是主创人员组织朋友一起看片而已,顺便还邀请了许多职业影评人。 电影是联华影业公司出品的,但总经理罗明佑没来。并非他不重视这部影片,而是上海实在太特么热了,这位公子哥根本扛不住,早坐火车跑去北方避暑了。 “周先生,你来啦,”聂耳热情地招呼道,“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好朋友王人美,也是《渔光曲》的女主角,这位是她的丈夫金焰。” 王人美连忙过来握手:“你好,周先生,感谢你能来捧场。” 周赫煊笑道:“正好来电影院消暑。” 金焰一脸崇拜,恭敬地说:“周先生,我叫金焰,我是你的忠实书迷。” 周赫煊说:“我知道你,电影皇帝嘛,你主演的电影都非常好看。” “能够得到周先生的夸奖,鄙人三生有幸。”金焰由衷高兴道。 金焰,原名金德麟,出生于朝鲜汉城,也就是后世的韩国首尔。不过朝鲜半岛已经沦为日本殖民地,金焰的父亲由于参加朝鲜独立运动,惨遭日本特务毒害,而金焰本人则加入了中国国籍。 不管是朝鲜也好,中国也好,反正金焰是一个爱国者。他出演了大量的进步电影,由于身材高大、外貌英俊,广受女观众的喜爱,整个中国不知有多少他的迷妹。 聂耳身边,还站着两个小萝莉,一个是周璇,另一个是杨碧君。 杨碧君本来是穷人家的孩子,很小就在街头卖报补贴家用。有一天,她的报纸被人撞落在地,由于下雨全都弄脏了,急得一边捡报纸一边哭泣。 这一幕刚好被聂耳看到,聂耳找来朋友安娥,两人合作写了一首《卖报歌》,然后让小女孩儿在卖报的时候唱,从此小女孩儿每天都能卖出很多报纸。 “啦啦啦,啦啦啦,我是卖报的小行家,不等天明去派报,一面走,一面叫,今天的新闻真正好,七个铜板就买两份报。啦啦啦,啦啦啦,我是卖报的小行家,大风大雨满街跑,走不好,滑一跤,满身的泥水惹人笑,饥饿寒冷只有我知道……” 未来的孩子们唱着这首《卖报歌》,恐怕不知道它背后的故事,更无法理解民国穷孩子的艰辛。 杨碧君就是那个卖报的苦孩子,幸好她因《卖报歌》而受关注,前段时间还在话剧里扮演报童,更被《人生》的导演看中,即将在电影里出演童年阮玲玉。 说起阮玲玉,她今天也来了,眉目含情地看着周赫煊,正纠结着如何上前打招呼。 587【阮玲玉的勇气】 周赫煊也看到了阮玲玉,微笑道:“阿阮,好久不见啊!” “周……老师。”阮玲玉本来想喊周先生,临时又改口叫老师。这个称呼倒也不算错,毕竟她跟着周赫煊学过国语,而且还掌握了现代汉语拼音。 阮玲玉说完就低头,她虽然已经成为大明星,但性子还是没有变,面对周赫煊时总带着一种自卑。 聂耳见他们两个有些冷场,立即又介绍说:“周先生,这位是百代唱片公司的前任音乐部主任安娥女士。” “张女士,你好,久仰大名!”周赫煊连忙握手。 安娥微笑道:“周先生,你好。” 安娥,原名张式沅,地下党化名张瑛,《卖报歌》、《渔光曲》的词作者。对了,她的丈夫是《义勇军进行曲》词作者田汉,她本人亦在上海中共中央工作,同时还是左翼作家联盟、左翼戏剧家联盟的成员。 此刻站着周赫煊身边的人里面,至少有五个以上的地下党,难怪联华影业公司能够出品那么多进步影片。 众人各自落座,影评人和观众也陆续进场。 可能是由于宣传工作不到位,再加上天气实在太过炎热,《渔光曲》的首映上座率还不到40%,大片大片都是空座位。 周赫煊把阮玲玉叫到自己旁边坐下,低声问道:“最近过得还好吧?” “还好,”阮玲玉似乎找不到话说,想想又补了一句,“我马上要拍一部新戏,叫《人生》。” 周赫煊看着阮玲玉的样子,颇感觉有些无奈,她实在不适合做一个明星——太内向了。 如果没有周赫煊插手帮忙,阮玲玉明年就要自杀,30万人自发为其送葬,只在上海就有5名少女追随她自杀,各地跟着自杀的影迷也有许多个。这些自杀者留下的遗书,内容都大同小异:“阮玲玉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幸好,周赫煊已经把张达民送进监狱,而阮玲玉也没有跟那个富商牵扯到一起,她这辈子应该不会再因丑闻而轻生。周赫煊不仅救了阮玲玉一个,更救了至少十个以上追随阮玲玉自杀的少女。 狂热粉丝这玩意儿,实在不能以正常的思维来解释。 电影很快开始,一束灯光投在大荧幕上。“渔光曲”、“联华影业公司”等字幕之后,又出现了几行大字:“电光工友金傅松君,为摄制《渔光曲》因公殒命,联华同人,谨於片首向金君致追悼之敬礼。” 好嘛,拍电影还死了一个,是该在片头表示哀悼。 让周赫煊感到无奈的是,这部《渔光曲》依旧属于默片,并没有使用最新的有声拍摄技术。 《渔光曲》是一出彻头彻尾的悲剧,渔民被渔霸逼租而死,妻子被迫给渔霸当奶妈抵债,并一手养大渔霸的儿子。渔霸的儿子长大之后成为留洋知识分子,经历家破人亡而大彻大悟,变成思想进步的劳动者。渔民的儿子因捕鱼而重伤致死,渔民的女儿唱着渔光曲给弟弟送行。 说实话,从拍摄的专业角度,以及影片的戏剧角度而言,《渔光曲》比不上阮玲玉主演的《神女》。 《渔光曲》之所以那么受欢迎,主要归功于它放映了社会现实。影片表现了民国底层人民的艰辛,表现了有钱人的为富不仁,表现了洋人对中国的控制,表现了进步青年对现实的无奈,这些都带给观众以深深的共鸣。 《渔光曲》所要表现的主题,远比阮玲玉主演的《神女》更加深刻和宏大,难怪这部影片能够在苏联获奖。不仅如此,它还受到欧美人士的关注,法国作家联合会副会长对这部影片非常喜欢,重金买下版权拿到全欧洲去放映。 21世纪的中国导演们,真应该多看看民国时期的经典电影,只要拍出打动人心的好作品,自然可以获得国内国际的广泛认可。 “啪啪啪啪!” 电影结束之后,周赫煊起身热烈鼓掌,由衷地赞叹道:“感谢诸位贡献了一部优秀影片!” 好的电影永远不会过时,周赫煊做为眼光超前的穿越者,也只能吐槽这部影片的技术欠缺,而不能对它的内容横加指责。事实上,周赫煊刚才看得津津有味,导演对剧情节奏的处理很到位,演员们的演技也很不错,已经达到了现如今的国际水准。 不止是周赫煊,所有观影者都自发鼓掌,对主创人员报以崇高的敬意。 阮玲玉亦步亦趋地跟在周赫煊身后,看着周赫煊跟其他人谈笑风生,她想要插话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直到众人走出戏院,聂耳、金焰、王人美、周璇等人告别离开,周赫煊的私家轿车也已经发动,阮玲玉才开口喊道:“老师……” “有什么事吗?”周赫煊摇下车窗问。 阮玲玉难以启齿道:“我想请你吃饭,多谢你的关照。” 周赫煊笑道:“上车吧。” 于佩琛看出二人关系匪浅,她对阮玲玉的观感也不错,顿时说道:“周先生,要不我先坐黄包车回去吧,你们慢慢聊。” “可以。”周赫煊点头说。 阮玲玉见没了外人,顿时感觉轻松许多,将周赫煊约到戏院附近的一家中餐厅。 他们刚刚进入餐厅,就有食客认出阮玲玉,只见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过来,态度热情地说:“阮小姐,能否给我签个名?” “当然。”阮玲玉面对粉丝时颇为自信,微笑着给那人签名。 周赫煊点餐的时候,又陆续有几个影迷过来搭讪。阮玲玉顿时成为绝对主角,周赫煊这个大文豪被直接忽略了,可见她在上海滩的名气有多大,难怪自杀以后有几十万人前来送葬。 阮玲玉吃饭的样子很文静,主动说起自己的近况,还说要感谢周赫煊的教导,现在她讲国语已经很标准了。 直到一顿饭快吃完,阮玲玉才腼腆地说:“周先生,最近有一个姓唐的富商在追求我。” 姓唐的富商,难道是唐季珊? 想不到把张达民送进了监狱,阮玲玉还是要跟唐季珊有交际。 周赫煊问:“你对他有了解吗?” 阮玲玉说:“我只知道他是大老板,生意都做到非洲了,还入股了我们联华影业。他对我很好,经常来剧组探班,还给我妈买了许多贵重礼物。” 周赫煊笑道:“我是想问你,你知道他的家庭情况吗?比如他有没有老婆,有没有孩子。” “我不太清楚,”阮玲玉摇头道,“但我妈跟公司的股东,都劝我接受唐老板的追求,我有些拿不定主意。” “你是怎么想的?”周赫煊问。 阮玲玉羞涩地看了周赫煊一眼,低头道:“我已经有心上人了。” 周赫煊对此感到有些头疼,他属于老司机,怎会看不出阮玲玉的心思?但周赫煊已经不敢再往家里领人了,他的女人实在够多,也没心思再沾花惹草。 当初帮阮玲玉一把,只是不想看到悲剧的发生。 阮玲玉见周赫煊不表态,顿时感到极为失望和自卑,心想:阿阮啊,阿阮,你只是个戏子而已,哪里配得上周先生,别痴心妄想了。 用餐完毕,周赫煊提出要送阮玲玉回家,阮玲玉摇头拒绝了,坚持要自己叫黄包车。 回到家中,阮玲玉还没把包放下,就听母亲何阿英抱怨说:“阿阮,你怎么才回来?唐老板都等你半个钟头了!” 阮玲玉解释道:“我今天跟朋友吃饭,所以回来晚了。” 唐季珊笑着帮阮玲玉解围:“哈哈,反正我也没事做,多等一会儿无所谓。” 阮玲玉连忙问候:“唐老板好。” “阿阮,你快过来跟唐老板多聊聊。”何阿英不停地给女儿使眼色。 阮玲玉默默走过来,心里却总是想着周赫煊,突然不知从哪里得到力量,鼓起勇气说:“唐老板,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588【一哭二闹三上吊】 “唐老板,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听到阮玲玉这句话,唐季珊顿时脸色铁青,他感觉自己被耍了。 两年前上海爆发“淞沪之战”,联华影业的全体员工都跑去香港避难,阮玲玉就是在当时的一个饭局上认识唐季珊的。 阮玲玉惊人的美貌,顿时就让唐季珊惦记上。他为了追求阮玲玉,甚至投资做了联华影业的股东,这段时间送给阮母的礼物至少上千元。 现在阮玲玉突然说有男朋友,唐季珊气得肺都快炸了,板着脸道:“不知阮小姐的男朋友是谁,说出来让我见识见识。” 何阿英立即赔笑道:“唐老板,你别听阿阮胡说八道,她一直都是单身,哪里有什么男朋友?” 阮玲玉不敢看母亲,再次强调:“我有男朋友的。” “很好,很好,”唐季珊气急而笑,“我姓唐的活了几十年,还从来没有被人当猴耍过,阮小姐你很厉害啊!” 阮玲玉低头不语,但态度却非常坚定。 何阿英连忙拉着唐季珊的袖子说好话:“唐老板,我家阿阮不懂事,你大人有大量,千万不要跟她一般见识。” “何女士说笑了,你女儿是大明星,我哪里敢跟她过不去啊,”唐季珊冷笑着说反话,他把何阿英的手甩开,起身走到门口又回头,对阮玲玉说,“阮小姐,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三天之内等你的回复!” “唐老板,唐老板,你等等,你别走啊……”何阿英连忙追上去。 阮玲玉长舒了一口气,突然露出笑容,好像是打了个大胜仗。 片刻之后,何阿英从外边回来,愤怒地数落女儿:“阿阮,你是不是脑子坏掉了!你知道唐老板是什么人吗?他一跺脚,整个上海滩就要震几震。别的不说,他还是联华影业的股东,你跟联华影业签了好几年合同,唐老板一句话就可以封杀你!” “大不了,我以后不拍戏了。”阮玲玉倔强道。 “嘿,你还学会顶嘴了,”何阿英气得够呛,口无遮拦道,“你一个戏子,不拍戏还能做什么?以后不拍戏,大家都去喝西北风吗?” 听母亲说出“戏子”二字,阮玲玉感觉万剑扎心,长久以来的压抑顿时爆发:“是,我是戏子,但戏子也能追求自己的爱情!我受够了,什么事都听你安排,什么事都听公司安排。这一次,我要做我自己,我要自己拿主意!” 一向听话的女儿突然发脾气,何阿英先是一愣,随即就哭起来:“呜呜呜呜……我怎么那么命苦啊!我含辛茹苦把你养大,做佣人供你读书,为了让你读贵族学校,还给张老爷跪下磕头……呜呜呜呜,我怎么养了只白眼狼啊,这日子没法过了,我干脆死了算了!” 阮玲玉烦躁无比,她受够了这种亲情胁迫,冷眼旁观着母亲在那儿演戏。 何阿英见女儿没有反应,觉得自己戏码还不足,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根绳子,搭起板凳就要在客厅玩上吊。 “我死了算了,这辈子没指望了……”何阿英一边说,一边悄悄观察女儿的反应。 阮玲玉还是无动于衷,她虽然性格内向懦弱,但却不是笨蛋,早就把母亲看穿了,知道不可能真的上吊自杀。 场面有些尴尬…… 何阿英系好了绳索,连脖子都已经伸进去,只等着女儿惊慌妥协呢。可阮玲玉坐在沙发上动也不动,顿时就让何阿英下不来台,不知该如何继续演戏。 “我的命好苦啊,干脆死了算了!”何阿英站板凳上不停哭闹,脖子在绳套里反复出入。 阮玲玉突然起身走向卧室:“妈,我睡觉去了,你也早点睡吧。” “唉,不是,阿阮,你唔唔唔……”何阿英慌张之下,不小心把凳子踩翻,假上吊瞬间变成真上吊,身体在空中晃来荡去,两条腿惊慌的不停乱踢。 阮玲玉吓得魂飞魄散,连忙冲过去在绳子上取妈,母女俩费好半天劲终于安然无事。 “咳咳咳……”何阿英坐在地上连声咳嗽,脸色胀红道,“我……我先缓缓,呼……呼……” 阮玲玉无语地陪在母亲身边,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何阿英歇息片刻,终于缓过劲儿来,问道:“阿阮,你是不是还想着那个周先生?” “没有。”阮玲玉摇头否认。 何阿英叹息说:“你虽然不是我亲生的,但好歹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养大,能不知道你的心思?你要是能跟了那位周先生,我这个当妈也为你高兴。可人家周先生对你没意思啊,都两年了还没来找你,再继续等下去也不是办法。” 阮玲玉嘀咕道:“今天我又见到周先生了,还跟他一起吃了饭。” “你们成了?”何阿英顿时精神百倍。 “没有。”阮玲玉无奈摇头。 何阿英忍不住翻白眼道:“说了半天都是废话!” “可我就是喜欢他。”阮玲玉说。 “人家不喜欢你啊。”何阿英感觉好累。 阮玲玉决绝道:“我不管,反正我就是喜欢他,大不了这辈子我不找男人了。” “我的傻女儿啊,我……我要被你气死了!”何阿英现在是真的想找根绳子上吊自杀。 阮玲玉沉默片刻,扶着母亲说:“妈,时候不早了,我扶你回房休息吧。” 何阿英挣脱女儿的手,分析道:“你现在惹怒了唐老板,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赶快给唐老板道歉,答应做他的女朋友;一个是赶快跟了周先生,有周先生撑腰,唐老板不敢拿你怎样。你快选吧,省得我今晚睡不着觉。” 阮玲玉弱弱地说:“我倒想选第二个,可……” “可什么可?”何阿英怒其不争,“这女追男,隔层纱。你不要藏着揣着,直接到周先生家里,大起胆子把话说敞亮了,有几个男人能拒绝的!” “那……我试试?”阮玲玉有些意动。 何阿英郁闷地摇头:“唉,我真是要被你气死了,怎么养了你这样笨的女儿?”说着她又感慨道,“姓唐的吃软饭,靠着老丈人的帮忙才发家的,他只是跟你玩玩而已,绝对不可能离婚再娶。周先生虽然家里也有老婆,但我看他的人品更靠得住,你既然喜欢,这次就绝对不要再犹豫。我是你妈,也想你以后过得好一点,你自己看着办吧。” “嗯。”阮玲玉重重地点头。 589【封杀】 清晨。 霞飞路,某公寓。 唐季珊穿好了西装,坐在饭桌前看报纸。 梁赛珍打扮得花枝招展,提着包包走过来说:“达令,早安!” “嗯。”唐季珊只是应声,连头都没抬一下。 梁赛珍以前是上海滩的红舞女,后来转行拍电影做明星,此时已经成为唐季珊的地下情人。 而在认识梁赛珍之前,唐季珊还包养过张织云——张织云乃中国第一代电影皇后,只不过那个影后的封号含金量不高,是由唐季珊花钱买票评选上的。 追求并玩弄女明星,属于唐季珊的特殊嗜好。他不仅善于使用金钱攻势,而且还“体贴呵护、用情至深”,往往骗得那些女明星晕头转向。 就拿曾经的张织云来说,被唐季珊的深情感动得稀里哗啦,以为自己遇到了童话般的爱情。她不惜踹掉电影公司股东兼导演的男友,毅然投入唐季珊的怀抱,结果如何可想而知。 短短几年时间,唐季珊就把张织云玩腻了,毫不留情的一脚踹开,转而物色新的猎物。梁赛珍是猎物,阮玲玉也是猎物,只不过前者已经到手,后者遇到一些意外。 用过早餐,唐季珊对梁赛珍说:“我今天有些生意要谈,就不陪你了。” “那我们晚上去喝咖啡。”梁赛珍兴致勃勃地说,她正处于热恋状态,还以为唐季珊一心一意的爱着自己。 “好啊,到时候我派司机去接你。”唐季珊笑道。 “达令,你真好,”梁赛珍在唐季珊脸上亲了一口,欢喜地说,“那我就先走了,晚上见!” “去吧。”唐季珊微笑挥手,等情人离开,他脸上的笑容才瞬间消失。 慢悠悠的走到电话机前,唐季珊拨通联华二厂的电话:“老吴,我是唐季珊。” 老吴的全名是吴性栽,大中华百合影片公司的董事长,现在担任联华影业第二制片厂(上海)负责人。他在电话里哈哈笑道:“原来是唐老板,您有什么吩咐吗?” 唐季珊说:“二厂是不是要拍一部《人生》?” “是啊,前期筹备已经完成了,下个月就开机。”吴性栽答道。 唐季珊语气平淡地说:“《人生》这部电影嘛,我觉得阮玲玉不适合做女主角。你明白吗?” 吴性栽那边沉默数秒,说道:“唐老板,我不是太明白。” 唐季珊笑着说:“《人生》我还是很看好的,所以,我决定追加3万元投资。但女主角必须换掉,阮玲玉有些不听话,联华影业不需要这种演员。” “不是,唐老板,你听我说啊,”吴性栽急道,“在咱们联华影业,最受欢迎的男明星是金焰,最受欢迎的女明星是阮玲玉。他们两个是公司的招牌,是票房的保证,怎么能说不用就不用呢?” 唐季珊冷笑道:“老吴,我不想再重复一遍。如果你还是没听明白,那我就去香港找何先生,何先生一定懂我的意思。” 何先生就是何东,香港何氏家族的创立者,亦是联华影业的幕后大股东。 听唐季珊提起何东,吴性栽立即没脾气了,他窝火道:“唐老板,你让我再考虑考虑,毕竟这件事情比较大,我一个人没法做主。” “那我就等你考虑的结果。”唐季珊说完就挂断电话。 吴性栽那边听着电话盲音,气得摔桌子大骂:“什么玩意儿?有几个臭钱就了不起啊!” 唐季珊不仅是有钱而已,他的钱太多了,《纽约时报》甚至称他为“中国茶叶皇帝”。此人连续两次创业失败,靠着岳父的支持东山再起,现在已经把茶叶生意做遍了亚欧美非四大洲。 唐季珊是名副其实的中国第一茶商,他旗下公司每年的茶叶出口量,仅次于锦隆、怡和两家洋行。他还是联华影业的第四大股东,要封杀一个女明星实在太简单。 “臭娘儿们,有你跪下求饶的时候!”唐季珊冷笑着戴上礼帽,出门找洋人领事喝茶去了。女明星对他而言只是件玩物,他非常享受追求和玩弄女明星的过程,可以满足他变态的征服欲。 历史上,唐季珊在追求阮玲玉的时候,各种嘘寒问暖、关怀体贴,称得上最完美的情人。可当他一旦得手,立即变得喜怒无常,不但当街殴打阮玲玉,还把阮玲玉安排在梁赛珍隔壁。有一天夜里下着大雨,阮玲玉回家却无法进门,无论她怎么哭喊,唐季珊都无动于衷,而是抱着梁赛珍在床上亲热。最后还是梁赛珍的妹妹看不下去,下楼把阮玲玉接进门,那时阮玲玉已经淋了一个钟头的雨。 这家伙就是个变态! …… 阮玲玉敲门走进经理室,问道:“吴经理,有什么急事把我叫来?” 吴性栽皱眉道:“你惹到唐季珊了?” “嗯,”阮玲玉实话实说,“他想要追求我,但被我拒绝了。” “你呀……唉!”吴性栽摇头叹息。 阮玲玉坦然问道:“他想做什么?” 吴性栽说:“《人生》那部电影,你就不用演了。这两年你也挺累的,不如趁机休息一段时间。你放心,你是公司最红的女演员,以后有的是戏可以拍。姓唐的毕竟是股东,他跟何先生的关系也很好,我暂时要卖他一个面子。” “我明白,”阮玲玉微笑道,“吴经理,如果没有其他事,我就先走了。” “别急着走啊,”吴性栽冲阮玲玉眨眼道,“你可以去北平拍戏,那边是罗明佑说了算,唐季珊的手伸不了那么长。” 联华影业是好几家电影公司合并而成,在北平、上海、香港等地都设有分厂。比如吴性栽是上海第二制片厂的经理,而罗明佑则是公司总经理和北平第一厂的经理。 唐季珊做为联华影业第四大股东,最多在香港和上海封杀阮玲玉。如果他还不知足,把手伸到罗明佑的根据地北平,那等于是变相的打罗明佑的脸。 阮玲玉摇头说:“多谢吴经理好意,我不走,就留在上海!告辞了。” 吴性栽用一种无比惊讶的眼神,目送阮玲玉离开办公室。他有些想不明白,一向懦弱隐忍的阮玲玉,怎么突然变得如此刚强? 590【无锡】 海格路,周公馆。 于佩琛快步走进书房,对正在创作小说的周赫煊说:“周先生,无锡发来的电报!” “无锡?”周赫煊一头雾水。 于佩琛说:“徐志摩找到了,就在无锡的祥符禅寺。” 周赫煊哑然失笑:“他倒是悠闲自在。” 这份电报是徐申如发来的,希望周赫煊能够去一趟无锡,把徐志摩给劝回来。 话说还是银子最管用,就在两天前,无锡县一家书店的老板,发现了前来买佛经的徐志摩。那个老板没有轻举妄动,而是一路跟随徐志摩来到祥符禅寺,将徐志摩的落脚地打探清楚。 紧接着,书店老板又坐火车来到上海,当面向徐申如通报消息。 徐申如这些天收到太多虚假线索,对此将信将疑。但那个书店老板信誓旦旦,还拿出500大洋做押金,说如果自己是骗人的,那这500块钱就不要了。 徐申如立即带人赶往无锡,果然在寺院里发现了徐志摩。可无论他怎么劝说,徐志摩都不愿离开,就连陆小曼出面也无济于事。 眼见儿子铁了心要当和尚,徐申如急得团团转。他一口气发出30多封电报,请求徐志摩的好友们前往无锡,希望这些朋友能够说上话。被邀请者,不仅有周赫煊,还有林徽因、梁思成、胡适、梁实秋、闻一多、朱湘、饶孟侃、孙大雨、沈从文、蒋百里…… 于佩琛问道:“周先生,你要去吗?” “你觉得呢?”周赫煊笑道。 于佩琛说:“我觉得应该去,毕竟徐先生是你朋友。” “那就去吧。”周赫煊感觉无所谓。并非他不关心徐志摩,而是林徽因肯定要去,林徽因说话比谁都管用。 于佩琛道:“我先去买票。” 周赫煊说:“不用了,咱们直接去火车站。” 简单收拾一番,拿了几身换洗衣物,周赫煊便带着于佩琛、孙永振出门。 汽车刚刚驶出周公馆,就撞见坐黄包车而来的阮玲玉。阮玲玉问道:“周先生有要紧事吗?” 周赫煊让司机停车,回答说:“受人所托,去无锡。” “那你什么时候回上海?”阮玲玉紧张地问,生怕周赫煊一去不回。 周赫煊说:“不太清楚,可能三五天,也可能半个月。” “那我跟你一起去。”阮玲玉说着就上前拉开车门。 周赫煊有些懵逼,搞不懂阮玲玉想干嘛,但又不好赶人下车,好笑道:“你不是要拍新戏吗?” “不拍了。”阮玲玉说。 周赫煊没有理解这句话的深意,他也懒得再问,吩咐司机道:“开车!” 直到汽车奔驰在马路上,阮玲玉才终于冷静下来,有些后悔刚才的冲动行为。按照她一贯的被动性格,绝不可能死皮赖脸的跟着男人到处跑,刚才的举动纯属头脑发热。 场面显得有些尴尬,阮玲玉有一肚子话卡在喉咙,此刻却不知该如何开口。更何况,车上还有于佩琛和孙永振,她总不能当着旁人的面倾吐爱意吧。 周赫煊为了缓解气氛,没话找话道:“阮小姐以前去过无锡吗?” 阮玲玉摇头道:“没有,我一直住在上海。只有拍戏和避难的时候,到过苏州和香港,我连南京都没有去过。” “那你真该多走走了。”周赫煊笑道。 做为全国有名的当红女星,阮玲玉实在太宅了,居然一直蜗居在上海滩。你看人家胡蝶就到处跑,三年前还跟张学良见了一面,嗯,顺带变成了“红颜祸水”。 相传,“九一八事变”爆发的当晚,张学良正搂着胡蝶跳舞,只爱美人,不顾江山。 马君武就此赋诗一首:“赵四风流朱五狂,翩翩胡蝶正当行。温柔乡是英雄冢,哪管东师入沈阳。告急军书夜半来,开场管弦又相催。沈阳已陷休回顾,更抱佳人舞几回。” 这首诗的信息量太大了,“赵四”指“赵四小姐”,“朱五”指“朱五小姐”,都是张学良的地下情人。而整首诗的女主角却是胡蝶,还说沈阳陷落的战报传来,张学良依旧不屑一顾,只抱着胡蝶继续跳舞。 此事闹得全国沸腾,胡蝶由于忙着在北平拍外景,居然毫不知情。等她回到上海家中,母亲哭得眼睛都红了,父亲则在生闷气。胡蝶忙问怎么回事,父亲抓起一摞报纸摔来:“你在北平干什么事,我们不知道啊,你自己看看吧!” 胡蝶捡起那些报纸,只见各种大字标题写道:《红颜祸国》、《不爱江山爱美人》、《东三省就是这样丢掉的》…… 其实纯属扯淡,沈阳陷落那天晚上,张学良正在观看梅兰芳唱戏,陪同的还有宋哲元等人,根本就和胡蝶八竿子挨不着。 马君武写诗这事儿干的不地道,就算他跟张学良有私怨,又或者反感张学良的不抵抗,也不该平白无故把一个女明星牵扯进去。幸好胡蝶的抗压能力强,被全国报纸唾骂成祸国妖女也能抗住,换成阮玲玉估计早自杀了。 不过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胡蝶当时去北平拍戏,确实跟张学良见过面,马君武就是抓着这一点来造谣的。 可见女明星还是少跟政治人物接触为好,随便牵扯进去,那都是身败名裂的下场。 闲话休提,言归正传。 众人一路聊着闲天儿,火车很快便来到无锡站。 刚刚走到出站口,就有徐家的人过来迎接,一个50多岁的苍头说:“周先生,车已经准备好了,老爷请你马上去祥符禅寺。” “没问题。”周赫煊点头道。 祥符禅寺在县城外的马迹山上,又名小灵山寺。周赫煊先是坐了一阵汽车,然后又换乘牛车,快天黑了终于到达目的地。 这个寺庙曾被太平军毁坏,虽然重建,却早已不复当年的辉煌。包括住持在内,寺里只有16个和尚,过着自耕自足的清平生活。 但今天却显得格外热闹,光是徐志摩在上海的朋友,就足足来了十多个,有些还是不请自来的。而其他省份的朋友,许多还在路途之中,想来以后的几天会更热闹。 591【遇事不决打麻将】 穿越之前,周赫煊曾经游览过祥符禅寺,那时已经相当于旅游景区。寺内建得金碧辉煌,高耸着“灵山大佛像”和“慈恩宝塔”,扑面而来的是一股市侩土豪之气。 而此时此刻,丝毫没有大佛像的影子,慈恩宝塔也仅剩三尺塔基。整个寺庙只有大雄宝殿重新翻修过,其余偏殿大都是些残垣断壁,山林间隐藏着错落的僧舍。 夕阳斜照下来,湖面泛起金色的绫波。晚风吹动着苍松翠竹,发出沙沙的声响,四野都归于一片空寂。 全盛时期的祥符禅寺,文献里是这样描绘的:居重湖叠嶂间,最为幽绝……波光云影,照耀晃漾……三峰环列,龙虎拱峙……塔影崔巍落半天……若云窝,若月窟,若万松居,皆散见僧舍。 徐志摩不愧是诗人,就连剃度出家,都要选个诗情画意的好地方。 周赫煊站在大雄宝殿前,可以看到风光秀丽的太湖。方圆十里,有民居、有农田、有阡陌、有山峰,一派寂静原始的风景。不像后世,站在寺内放眼眺望,到处都是碍眼的现代建筑。 当然,这都是从观光者的角度出发,觉得未开发之地就是好,但周边的穷苦农民肯定不愿过这样的生活。 一个知客僧迎上来,双掌合十问道:“几位可是来找徐居士的?” 徐居士? 看来徐志摩还没来得及真正出家,只是做了驻寺居士而已。 周赫煊合十回礼,笑道:“正是,不知法师如何称呼?” 那知客僧说:“小僧法名宏朴,不敢僭称法师。徐居士就在那边,小僧带几位施主过去。” “有劳了。”周赫煊说。 徐志摩所住的僧舍,在一片竹林当中,林间不时传来虫鸣鸟叫,让此处更显清幽寂静。 隐居避世的好地方啊! “啪!” 孙永振一巴掌拍在胳膊上,瞬间将画面拉回世俗,他倒吸凉气道:“这里的蚊子好凶,一咬就是一个大包。” “哈哈,”周赫煊不由乐得发笑,“咱们该买些蚊香上山。” 山林隐士,说起来潇洒,但却必须面临吃喝拉撒、蚊叮蛇咬的现实问题。 大概走了七八分钟,知客僧指着一间僧舍道:“施主,到了。” 根本不用知客僧提醒,周赫煊已经看到僧舍前的空地上,或站或坐,足足有二十余人之多。 那里燃了数支火把,徐志摩坐在中间闭目不语,他旁边还站着一个老和尚。徐申如、陆小曼、张嘉铸、宋春舫、饶孟侃、郁达夫、刘海粟、江小鹣等人,轮番不停的劝说,而徐志摩则恍若未闻。 徐志摩的前妻张幼仪也来了,还带着徐志摩的儿子,母子俩站在边上默然不语。 相比起徐志摩和陆小曼的颓废,张幼仪这些年过得很精彩。她虽是一介女流,却先后出任上海女子商业银行副总裁、云裳服装公司总经理,甚至还是中国国家社会党的财务总管。 徐申如也看到了周赫煊,连忙走过来说:“明诚,你快来劝劝吧。” 周赫煊见徐志摩的头发还在,并没有剃成大光头,只是身上穿着件海青色僧褂。他问道:“现在什么情况?” 徐申如解释说:“志摩本来想出家的,但这里的方丈认为志摩尘缘未了,不予剃度。他这段时间,白天跟着僧人一起学耕种,晚上就自己研究佛学,已经是做了居士。今天下午他还想跑,被我带人在厕所后面堵住,然后就坐在那里一句话不说。” 周赫煊踏步过去,朗声喊道:“志摩,老朋友来看你了!” 徐志摩依旧没有任何反应,坐在院中双眼紧闭,整个人就好像石化了一般。 周赫煊又说:“喂,你还欠我一千大洋,什么时候还债啊?” 此言一出,众人侧目,饶孟侃捂嘴偷笑。 张嘉铸来到周赫煊身边,勾肩搭背道:“没用的,明诚,什么法子我们都试过了。” 陆小曼脸色憔悴,朝周赫煊点头致意,似乎没有心情说话。 张幼仪反倒像是徐家的女主人,拉着儿子过来说:“周先生,麻烦你了。” 张嘉铸介绍道:“明诚,这是我姐姐张嘉玢,我外甥积锴。” “张女士你好。”周赫煊对张幼仪还是挺尊重的,不管是做为前妻、儿媳、母亲,还是女强人,各种角色她都扮演得那么优秀。 张嘉铸又拉着周赫煊,给他介绍其他人,认识的和不认识的,逐一握手寒暄。 宋春舫,剧作家、戏剧理论家、图书收藏家、中国海洋科学先驱。以前在外交部和法院当官,现在专心研究戏剧,这段时间正好住在上海。 郁达夫,著名作家,左联发起人之一,现为浙江省政府参议。他虽然住在杭州,但恰好在上海开会,听到消息也顺便过来了。 江小鹣,雕塑家。 王文伯,书画家、收藏家。 徐振飞,经济学家,浙江兴业银行常务董事兼总经理。 陈梦家,考古学家、古文字学家、诗人。 僧舍前的二十多人中,个个都有来头,可想而知徐志摩平时都交了什么样的朋友。左派、右派、中间派,政界、商界、文化界,此刻全部汇聚一堂。 还有更多人,正在从各省赶来。 此刻天色已经尽黑,周赫煊接连拍死几只花脚蚊子,双手沾满了血腥。他笑呵呵道:“此地贤者云集、清幽绝世,不如我们来打麻将吧。从上海过来的时候,我正好带了两副麻将牌。” 饶孟侃搓手道:“明诚此言大妙!” 张嘉铸也是喜欢玩的,他问徐志摩身边的老和尚:“中庸法师,能借寺里的桌椅一用吗?” 中庸法师就是祥符禅寺的方丈,他苦笑道:“诸位请便。” 张嘉铸立马呼朋引伴,张罗着去别的僧舍抬桌子。徐振飞则跟几个相熟的,用柴火、破布制作火把,将整个僧舍小院照得亮堂堂。 郁达夫虽然一贯以忧郁王子的形象示人,但他最近过得还不错,扯上江小鹣也凑了一桌。 “三条!” “碰!九万。” “……” 画风瞬间大变样,一个个学者名人变成赌鬼。 王文伯本来还端着文化人的架子,但站在旁边看了两局,也忍不住想要撸起袖子亲自上场,最后大家商量玩“放炮下”。 夜色之中,徐志摩悄悄睁开眼睛,偷看几下,忍不住翻起了白眼。 592【劳动最光荣】 “咚!咚!咚……” 凌晨五点,寺院的早课钟声响起。 徐志摩蹑手蹑脚地爬起来,还没走出僧舍的房门,就突然听到父亲的声音:“你去哪儿?” “早课。”徐志摩无比郁闷道。 徐申如吩咐说:“阿金,阿成,你们跟着少爷。” 睡在僧舍大通铺的两个年轻人,立即打着哈欠起床,亦步亦趋跟在徐志摩身后。 徐志摩快要疯了,他好几次想逃,都被父亲带人给堵住,现在就连上个厕所都有人盯防。 夏季天亮得早,此时虽然才五点钟,但朝阳已经跃升于地平线。 徐志摩迎着熹微晨光,洗漱之后前往大殿。山林里的空气格外清新,路旁的青草还挂着露珠,四下里透着一股泥土的芬芳。 “啾啾啾!” 几只鸟儿在竹枝间跳跃着,你一声我一声,那清脆的鸣叫错落有致,就如同在进行一场交响乐演出。 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徐志摩突然感觉神清气爽,满腹郁闷顿时消失无踪。他以前很少体会到这种山野乐趣,直到搬来祥符禅寺,顿觉以前的生活有多么糟糕。 就算不出家当和尚,只在这里隐居也是好的,多么逍遥自在啊! 殿内陆陆续续有和尚进入,方丈中庸法师坐在最前头,正敲着木鱼带领僧众念十小咒。徐志摩走到一个僧人旁边,盘膝坐在蒲团上,跟着终僧念起来:“南无佛陀耶,南无达摩耶,南无僧迦耶,南无观自在菩萨摩诃萨。具大悲心者,怛侄他。唵,斫羯啰伐底……” 虽然只有十几个僧人,但念经的声音嘤嘤嗡嗡,汇聚起来简直就是催眠曲。 负责看守徐志摩的阿金和阿成,他们本来就没睡醒,坐在那儿听了一阵,顿时瞌睡连连,早把老爷安排的任务忘到九霄云外。 徐志摩本想趁机开溜,却听中庸法师对他说:“净清,你随我来!” “净清”是徐志摩做居士的法号,而且是自己给自己取的,估计是觉得以前活得太烦躁,想要好好的清静清静。 两人来到一间净室,中庸法师问:“你的家人朋友汇聚于此,数日不离,你还想出家吗?” 徐志摩说:“我已经决意出家,至于亲朋好友,他们自会散去的。” 中庸法师摇头道:“非也。你只是想避世,根本没有向佛之心,这也是我不愿给你剃度的根本原因。” 徐志摩说:“我想斩断尘缘,出家是最好的办法。” “你在逃避。”中庸法师目光如炬,死死盯着徐志摩的双眼。 徐志摩好像心思被人看透,一时语塞,低着头不再说话。 中庸法师开解道:“去吧,正视人生的烦恼忧愁,一味逃避总不是办法。” “我再考虑考虑。”徐志摩说。 “那你就慢慢考虑,不着急。”中庸法师笑道。虽然祥符禅寺的清静被打破,但徐志摩他爹出手壕气,不仅捐了3000斤稻谷、500斤香油,还承诺出钱修缮几处偏殿。 和尚们赚大发了。 要知道,祥符禅寺虽然有几百亩寺田,但大都是一些产量不高的山地。十六个和尚再加上佃农辛勤耕种,每年满打满算也才收获3万斤粮食,其中至少有一半归佃农所有——没办法,山地的粮食产量太低,佃租收高了会饿死佃农。 1万5千斤粮食很多吗? 按每人每天1.5斤粮食来算,16个和尚一年就要吃掉8760斤,已经消耗了大半。剩下的粮食,还要换成钱去购买油盐布匹,每年能结余下来的很少。 遇到丰年还好,如果遇到水旱灾害,和尚们就得下山化缘了。 顺便一提,每人每天1.5斤粮很正常,因为油水越少,人就吃得越多。更何况,山地的产出以红薯、玉米等杂粮为主,那玩意儿吃多了会吃吐的。 就算周赫煊他们不来劝徐志摩下山,让徐志摩在寺里每天吃玉米糊和红薯粥,估计顶多坚持两三个月,徐志摩就会馋得下山打牙祭了。 并非人人都是李叔同,可以从一个富家公子,摇身变成每天只喝一碗稀饭的苦行僧。 早课完毕,徐志摩跟僧众们一起去吃饭。 很稀的玉米糊糊粥,中间夹杂着少许大米,就着一碟腌萝卜,徐志摩足足喝了两大碗。 这玩意儿根本不管饱,半上午就要显饿。 可怜徐大诗人只上山住了几天,已经瘦了快十斤,实在是个减肥的好办法。 周赫煊他们昨天打麻将太晚,此时一个个睡得鼾声震天。徐志摩跑去看了几眼,便挑着水桶跟僧人们一起去地里——春天播下的玉米,已经快要抽穗了,正是关键时候。 由于天气干旱,又没有化肥,这种情况必须给玉米浇抽穗水,否则今年的玉米必然减产,甚至是直接枯死。 没人强求徐志摩劳作,但他主动跟着干活,或许是想用劳累来麻痹自己。 别人都挑着满满的一桶,徐志摩只挑半桶水都困难,肩膀被压得阵阵抽痛。他来到玉米地时,十多个僧人和几十个佃农,早已经劳作很久了。特别是佃农们,几乎是天刚亮就出门,等到日头高悬时收工回家,天气太热了容易中暑。 “诶,你别浇那么多啊。像我这样,把水浇在玉米窝里,一次浇一瓢就够了。”一个年轻和尚纠正道。 “哦,哦,我明白了。”徐志摩感觉自己就是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废人。 粗糙的玉米叶子,很快把徐志摩露在外面的皮肤割伤。汗水流下来,那滋味又痒又痛,急得他不停的用手指去挠,整个脖子上全是抓痕。 徐志摩连续挑了三趟水,累得晕头转向,终于等到领头的和尚喊收工。 这时已经是上午十点半,太阳毒得很,再干下去就要中暑了。 徐志摩挑着水桶返回寺院,半路上看到几个人拄仗上山,其中有两个赫然是梁思成和林徽因。 徐志摩不想跟他们接触,立即加快了脚步。 林徽因却是眼尖,指着徐志摩说:“思成,那个挑水桶的是志摩吗?” “应该不会吧,他从来不干活的。”梁思成嘀咕道。 593【死要面子】 寺院客房。 阮玲玉、于佩琛、张幼仪、陆小曼昨晚住在一起,毕竟是女眷嘛,僧舍的条件对她们来说太过恶劣。 徐志摩的儿子徐积铠,此时正趴在桌上写作业,他是请假被母亲带来无锡的,再过几天就要期末考试了。 张幼仪带着几个佣人进屋,热情地招呼道:“我让人煮了一些绿豆汤,消热解暑,大家过来尝尝吧。” 陆小曼刚刚在竹林里抽了一角鸦片,此刻精神百倍,微笑道:“多谢张女士。” “当心,别烫着了。”张幼仪对陆小曼并无恶感。 当初徐志摩铁了心要跟张幼仪离婚,是因为喜欢上了林徽因,跟陆小曼八竿子打不着关系。即便林徽因已经嫁做人妇,徐志摩宁愿选择单身,也坚决不和张幼仪复婚。 说穿了,徐志摩看不起张幼仪,他第一次见到张幼仪的照片时,充满鄙夷地说了一句:“乡下土包子!” 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根本不容许反悔,这属于时代的悲哀。 这种情况并非个例,徐志摩如此,民国无数的青年同样如此。就拿鲁迅来说,成亲那天不发一言,宛若行尸走***房之夜丢下新娘子一个人睡偏房。 跟一个没有丝毫感情的女人结婚,如果没接受过新式思想倒还罢了,一般会选择服从。但像鲁迅、徐志摩这种进步青年,他们既追求自由爱情,又被传统礼教所束缚,不敢反抗,又不愿认命,往往处于一种纠结尴尬的境地。 鲁迅和徐志摩的不同,在于鲁迅不敢彻底反抗,他要顾及社会舆论,更要顾及老母亲的感受。而徐志摩就激进得多,选择直面本心,将父母和社会彻底抛之脑后。 事实上,不管是选择离婚,还是选择不离婚,两人的原配妻子都遭受到相同的对待。 女人,才是封建婚姻最大的受害者。 阮玲玉默默地喝着绿豆汤,她并不习惯跟陌生人交流,好奇地观察着正在聊天的张幼仪和陆小曼两人。 张幼仪突然开口道:“陆小姐,如果志摩这次愿意回去,你还是跟他好好过日子吧。” “嗯。”陆小曼应了一声。 于佩琛非常不喜欢陆小曼的做派,对张幼仪的感官还不错。她想问张幼仪,有没有考虑过跟徐志摩复婚,但终究还是没开口,毕竟这属于别人的家务事。 客房外传来脚步声,阮玲玉突然欣喜地跑出去迎接:“老师,你来啦。” 周赫煊打着哈欠:“一觉睡到快中午了,过来看看。” 于佩琛感觉有些诧异,阮玲玉居然只凭脚步声,就能辨别出来人是周赫煊,看来这个女人陷得很深啊。 “周先生!” “明诚。” 张幼仪和陆小曼齐声问候。 周赫煊正感觉口渴,看到桌子上有几碗绿豆汤,毫不客气的端起来就喝,开玩笑道:“这里真是个打麻将的好地方,昨晚我手气不错,赢了两百多块。” 于佩琛好奇道:“你还有心情打麻将,就不怕徐先生真的出家?” 周赫煊不假思索地说:“他要是能安下心当和尚,我把手里这只碗吃了。” “为什么?”阮玲玉也问道。 “他的心思太活了,静不下来的。”周赫煊好笑地摇摇头。 张幼仪点头道:“确实如此。” 徐志摩是什么性格? 梁实秋的文章里有非常详细的概述,大概是这样的:他喝酒,酒量不大适可而止;他划拳,出手敏捷而不咄咄逼人;他偶尔打麻将,出牌不加思考,谈笑自若;他喜欢开玩笑,却不出口伤人;他吃饭应酬,从不冷落任何一个人。 说白了,就是率性而为,想干啥干啥,却又有基本的自制力,而且心思非常活络。 这种人的性格偏向于开朗,但也有些多愁善感,失落时会非常沮丧,不过自我恢复能力很强。或许,让徐志摩在这儿住几个月,舒缓一下情绪,他自己就下山继续过日子了。 周赫煊放下空碗,对张幼仪说:“张女士,林徽因来了。” 张幼仪猛地色变,继而恢复正常道:“多谢周先生提醒。” 说实话,周赫煊很想看看张幼仪、陆小曼和林徽因三个女人碰头,会擦除怎样的火花,那场面让人好期待啊。 中午吃饭的时候,徐志摩坚持要跟僧众一起进餐,而周赫煊他们则另外开伙,吃的都是徐申如从山下运来的食物。 周赫煊感到很失望,他预想中的撕逼大战没有爆发,张幼仪、陆小曼和林徽因三人都保持着克制,甚至见面时还互相点头致意。 “你们跟志摩谈过了?”周赫煊问。 梁思成摇头苦笑:“谈过了,油盐不进,这一趟怕是白来了。” 林徽因说:“他不会出家的。” “哦,为什么?”周赫煊好笑道。 林徽因解释说:“我们刚刚见到志摩的时候,他满身大汗,头发乱糟糟的。结果转眼之间,他就洗了澡,还把头发梳得整齐,明显不想让我看到他狼狈的模样。这哪像是要出家的人?” “哈哈哈,分析得很到位。”周赫煊大笑不止。 林徽因继续道:“他现在之所以还死撑着,是不知道下山以后,该如何面对糟糕的生活。或许,等他想清楚以后,自己就乖乖回去了。” 梁思成看了看邻桌的陆小曼,欲言又止,估计是不好意思背着别人说坏话。 周赫煊扔下饭碗:“还是我去跟他聊聊吧。” 林徽因点头道:“拜托明诚了。” 下午酷暑难当,这种天气显然不能干农活,徐志摩窝在自己的僧舍里研究佛经。 周赫煊大摇大摆走进去,把房门一关,笑道:“别装了,没有外人。” 徐志摩根本不搭理他,继续埋头看佛经。 周赫煊抢过徐志摩手里的佛经,直接扔在屋外的马桶里,笑呵呵道:“你要是还不说话,我就把你屋里经书全烧了。” 徐志摩缓缓抬头,语气诚恳道:“明诚,我这几天过得很轻松快活。真的,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完全不必理会生活的烦恼。” “你想跟陆小曼离婚,但又害怕别人说三道四,而且觉得对不起陆小曼,”周赫煊盯着徐志摩,质问道,“是这样吗?” 徐志摩沉默不语,算是默认了。 周赫煊又说:“当初任公给你们证婚的时候,告诫说,希望这是你和陆小曼最后一次结婚。你心里也是这样想的,你过不了自己的那关,我说得对不对?” 徐志摩继续沉默。 周赫煊笑道:“张幼仪女士这些年过得不错啊,上海女子银行的副总裁,云裳服装公司的总经理,还是国社党的财政部长。” “你提她做什么?”徐志摩没好气道。 “很后悔吧,当初你看不起的守旧土包子,现在成了一个威风八面的进步女性。”周赫煊说。 徐志摩道:“谈不上后悔,只是没想到她的变化那么大。” 周赫煊问:“有没有想过复婚,毕竟你们还有个儿子。” 徐志摩摇头说:“破镜难以重圆,此事就不要再提了。” 周赫煊戳穿他的心思:“你就是放不下面子,觉得丢脸而已。” “随你怎么说。”徐志摩嘀咕道。 594【蔫坏的老实人】 就算没有遇到林徽因,徐志摩估计也会选择跟张幼仪离婚。他当初提出离婚的理由很可笑,原话是这样的:“小脚与西服不搭调!” 事实上,张幼仪只裹了四天小脚。二哥张君劢不忍听她惨叫,就出面制止了,张幼仪因此成为张氏家族第一个大脚姑娘。 徐志摩说“小脚与西服不搭调”,指的是思想上的“小脚”,他无法忍受自己的妻子观念陈腐。说得文艺一点,就是夫妻之间没有共同语言。 这种情况在两人离婚以后改变,张幼仪没脸留在国内,就跑去法国投靠二哥张君劢,接着又去了德国读书。 几年的留学生涯,让张幼仪从一个封建女性,很快转变为眼界开阔的新式女性。 如此变化让徐志摩大为惊讶,从他后来写过陆小曼的情书就可以看出:“c(张幼仪)可是一个有志气、有胆量的女子,她这两年来进步不少,独立的步子已经站得稳,思想确有通道……她现在真是什么都不怕,将来准备丢几个炸弹,惊惊中国鼠胆的社会,你们看着吧。” 在这封信里,徐志摩提起张幼仪的语气,显然是带着敬重之情的。不但觉得张幼仪思想进步了,而且认为留洋之后的张幼仪,可以让守旧的中国社会感到震惊。 徐志摩的预料没有错,张幼仪确实让中国社会震惊了:第一个银行的女总裁,第一个公司的女总经理,第一个政党的女财政部长,徐氏家族的实际掌舵人(周赫煊的内衣生意,现在其实已经交给张幼仪打理)。 如果当初的张幼仪就是如此优秀,徐志摩绝对不会选择离婚,反而还要倍加珍惜,认为自己娶了个宝回家。 徐志摩突然说:“我不想对不起小曼。” “你跟她生活快乐吗?”周赫煊问。 徐志摩摇头。 周赫煊又问:“那她快乐吗?” 徐志摩说:“不知道,但我们之间经常发生争吵。” 何止是争吵,两人隔三差五就要吵一架。遇到陆小曼情绪激动的时候,还会当着朋友的面,用鸦片烟枪砸徐志摩的脑袋。 周赫煊问:“你如果选择出家,就对得起陆小曼吗?” 徐志摩又摇头。 周赫煊笑道:“鸵鸟遇到天敌或者危险的时候,就会把脑袋埋进沙子里,以为自己看不到,别人也就看不到自己。你现在,就是一只鸵鸟,祥符禅寺不过是那堆沙子。” “那我该怎么办?”徐志摩懊丧道。 “好男儿志在四方,爱情不是生活的全部,”周赫煊说,“如今日寇的铁蹄,正在肆虐东北四省,很快就要南下席卷全国。你是著名的诗人,与其躲在山里当和尚,不如多写几首爱国诗,激励国人的抗日斗志。至于陆小曼,你如果实在不愿面对,就干脆先分居一段时间,每月提供一些生活费给她。说实话,我觉得翁瑞午更适合陆小曼。” “也许吧。”徐志摩喃喃道。 “今天上午的时候,我旁敲侧击的跟张幼仪说了些话,她一直在等你回心转意呢。或许,你可以尝试着跟她谈恋爱。”周赫煊笑道。 徐志摩无语道:“哪有跟前妻谈恋爱的。” 周赫煊说:“你都可以出家当和尚,为什么不能跟前妻谈恋爱?” 徐志摩顿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反驳。他对张幼仪的感觉很复杂,愧疚、畏惧、敬重、欣赏……种种情感交织在一起,以至于他都不敢跟张幼仪说话,每次见面就跟上刑场一样。 许多人说徐志摩冷血无情,但他是真的有愧疚之心,就像他自己在信中说的那样:“再隔一个星期到柏林,又得对付张幼仪了,我口虽硬,心头可是不免发腻。” “言尽于此,你自己看着办吧。”周赫煊把话说透就闪人,再啰嗦下去只会招人烦。 周赫煊劝徐志摩跟张幼仪复婚,不仅出于对张幼仪的敬重,更是在帮自己的生意合伙人。 两人虽然已经离婚,但依旧牵扯在一起,根本不可能断开。 徐家偌大的产业,被徐申如分成了三份,一份留给徐申如夫妇,一份留给徐志摩和陆小曼,一份留给张幼仪和她的儿子。 徐志摩自动放弃了那份家产,这等于说,张幼仪已经成为徐家的实际掌舵人。随着徐申如的慢慢放手,许多生意都交给张幼仪亲自打理,其中包括跟周赫煊合作的内衣生意。 嗯,徐申如已经收了张幼仪做养女。所以,她不仅是徐志摩的前妻,还是徐志摩的义妹。 周赫煊从僧舍走出,迎头撞上赶来的胡适、金岳霖,当即笑道:“适之兄,龙荪兄,你们也来了啊。” 胡适急忙问道:“志摩真做和尚了?” “你信吗?”周赫煊笑问。 “不信,”胡适连连摇头,“我去劝劝他。” 周赫煊道:“别劝了,该说的话,我刚才已经说得很明白,留点时间给他慢慢想。” “那我岂不是白来了?”胡适道。 “怎么白来?”周赫煊揽着胡适的肩膀,笑道,“走,一起打麻将去!” 胡适朝僧舍瞟了两眼,犹豫道:“这种情况下还打麻将,不好吧。” 周赫煊说:“昨天已经打了一回,我赢200多块呢。” 胡适顿觉无语,说道:“我已经戒赌了。这次听说来了许多朋友,逢此盛会,不如我们举办一场文会,以文会友!” 金岳霖不善言辞,一直没说话,此刻突然出声道:“这个主意好。” “随你们吧,”周赫煊突然促狭地说,“不如,我们把这一场文会,取名叫‘纪念志摩先生出家之朋友欢送会’。” “哈哈哈,这个名字不错。”胡适乐得大笑不止。 金岳霖突然冒出来一句:“不如再请几个记者,大字标题一定要写明‘纪念志摩先生出家之朋友欢送会’,相信这必是一场空前的盛会。” 周赫煊和胡适双双发愣,随即爆笑。 周赫煊指着金岳霖,感慨道:“龙荪兄,真是没想到,要论坏水儿,还是你肚子里最多啊。” 民国时期最为著名的一场文会,就此拉开序幕,后世研究者将其称作“祥符禅会”,也叫“祥符文会”。 595【名人汇聚】 六月下旬,大部分高校都已放暑假。 从武汉而来的火车上,坐着五个青年男女。分别是“珞珈三杰”——袁昌英、苏雪林和凌淑华,以及袁昌英的丈夫杨端六、凌淑华的丈夫陈西滢。 至于苏雪林,她已经跟丈夫长期分居了,婚姻名存实亡。 这五人都在武汉大学任教,其中袁昌英、凌淑华、陈西滢三人跟徐志摩私交甚密,苏雪林、杨端六也跟徐志摩有几面之缘。 他们前往无锡,并非为了劝阻徐志摩出家,而是接到胡适的文会邀请电报。 苏雪林是哲学家冯友兰的表妹,她自己亦为民国知名作家,不仅与袁昌英、凌淑华并称“珞珈三杰”,还与庐隐、石平梅、冯沅君并称“四大女金刚”,更与冰心、丁玲、冯沅君、凌淑华并称“中国五大女作家”。 苏雪林曾经是鲁迅的学生,写了很多文章赞美鲁迅。不过他们师生两个已经反目成仇,等到鲁迅去世,苏雪林就要写无数文章骂鲁迅,堪称骂鲁迅骂得最狠的女人。 袁昌英,作家、翻译家、教育家,著名诗人袁雪安之女。袁雪安不仅是个学者,还历任湖南代省长,云南、山东、安徽财政厅长等职,袁昌英绝对算得上白富美。 凌淑华的家世同样不简单,她父亲凌福彭曾与康有为同榜提名,属于袁世凯手下的得力干将。袁世凯做直隶总督那会儿,凌福彭担任布政使,专门给袁世凯打理内政。 反正这三个女人来头都不小,官宦人家的小姐嘛。 随行的两个男人则属于草根出身,纯粹凭借自身才华而站稳脚跟,并最终完成迎娶白富美的吊丝逆袭之路。 正在侃侃而谈的陈西滢,当年跟鲁迅打笔仗打得热火朝天,两人写文章对喷数月之久。不过等到明年,陈西滢的帽子颜色就要变绿,他首先选择了原谅,却再次把凌淑华跟奸夫抓奸在床,然后继续原谅,终于换来妻子的幡然悔悟。 几人当中,婚姻最美满的,就数杨端六和袁昌英这一对了。即便建国后被打为右派,夫妻二人依旧能够守望相助,不离不弃。 等他们在无锡火车站下车,刚好碰见沈从文、张兆和两口子。 沈从文此时过得并不如意,他虽然在文坛鼎鼎有名,但事业与生活都一塌糊涂。他甚至在青岛大学混不下去了,跑去北平编写中小学语文教材。 如果不是为了陪妻子回娘家探亲,沈从文绝对不会跑来无锡,他心疼那两张长途火车票。 “从文!”陈西滢远远喊道。 沈从文回头一看,顿时笑了:“原来是西滢兄。” 等两拨人走近,陈西滢说:“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武汉大学经济系主任杨超(杨端六),这是他的妻子袁昌英女士。” 沈从文连忙握手:“杨先生好,袁女士好。” 陈西滢又介绍道:“这是著名才女苏小梅(苏雪林)女士。” “我对苏女士可是慕名已久啊。”沈从文笑道。 苏雪林喜欢写文学评论,把包括周赫煊、沈从文在内的许多作家,都不吝赞美之词的狠狠夸赞过。沈从文虽然跟苏雪林只是初见,但他们在报纸上却是熟人,商业互吹嘛。 大家都是文化人,很快就聊得起劲,只有凌淑华对沈从文比较冷淡。官宦家的小姐嘛,凌淑华有些看不起沈从文这个湘西土包子。 几人出城以后,便雇了一艘船,准备乘船走太湖水路前往祥符禅寺。 陈西滢抱歉地说:“从文,上次之事,实在有些过意不去。” “没事,没事,是我让你为难了。”沈从文尴尬的笑道。 陈西滢是武汉大学文学院院长,当初胡适、徐志摩曾经写信,推荐沈从文去武汉大学做教授。但沈从文实在太low了,既没有留过洋,也没有受过国内高等教育,武大的校长根本不认可沈从文的教授资格。 即便有陈西滢、胡适和徐志摩的推荐,沈从文也被武汉大学拒之门外,只能灰溜溜跑去青岛大学教书。 袁昌英见沈从文处境尴尬,知道他不喜欢提这种事,立即转移话题道:“听说祥符禅寺已经聚集了几十号人,想必很热闹吧。” “志摩真要出家为僧?”凌淑华担忧道。她和徐志摩是无话不谈的知己,因为徐志摩,凌淑华甚至跟林徽因反目成仇。 “怎么可能,哈哈,”陈西滢属于绝对的理性主义者,不相信任何宗教,他分析说,“适之兄发来的电报,文字中明显带着恶趣味,显然对志摩出家一事毫不担心。” 沈从文对徐志摩的近况比较了解,他说:“若是志摩真的出家,对他而言未免不是一个好的结果。” 凌淑华立即反驳:“一代才子出家为僧,这是中国文坛之不幸!” 沈从文嘿嘿两声不予反驳,他跟凌淑华没有什么共同语言,面对这种眼高于顶的官宦小姐,沈从文骨子里带着强烈的自卑。 几人说说笑笑,不多时已经来到太湖边上,碰到守在岸边的徐家下人。 当他们进入寺院时,突然看到啼笑皆非的一幕—— 只见大雄宝殿前方挂着一条横幅,上面写着“纪念志摩先生出家之朋友欢送会”字样。周赫煊、胡适、张嘉铸、宋春舫四人,一起架着徐志摩出来,根本无视徐志摩的挣扎。 徐志摩穿着一件海青色僧衣,发型变成了大光头,惊慌失措的大喊:“干什么?快放开我!谁准许你们剃我头发……快放开啊,你们这些强盗!我要下山,我要回上海!快放开……” 张嘉铸安慰说:“志摩兄,你别急嘛。你难得有出家的念头,怎么也要留些纪念。” 陈梦家和徐振飞抬来一张太师椅,安放在殿前空地上,嬉笑道:“宝座已经就位,请志摩先生入座!” 徐志摩被周赫煊他们拖过来,死死按在太师椅上坐好。 《大公报》记者陈良吉端起相机,半跪在他们的前方,一脸笑意道:“志摩大师,请不要乱动,我要给你拍出家纪念照了。” “不准拍,再拍我杀了你!”徐志摩快疯了。 大雄宝殿前有好几十人围观,他们都是徐志摩的亲朋好友,此刻脸上全都带着幸灾乐祸的表情,纷纷起哄道: “志摩,你就别挣扎了。” “今天不拍照就扒你衣裳。” “志摩的光头真圆啊。” “志摩出家的照片,明天肯定能够登上《大公报》头条。” “逢此盛会,不虚此行。” “等一下,我觉得应该给志摩换一身袈裟。” “……” 596【狂欢晚宴】 “咔嚓,咔嚓……” 照相机连续响起快门声,徐志摩已经放弃了无谓的挣扎,无精打采的摊在太师椅上,一副被玩坏了的表情。 现在才是真的了无生趣啊! 那该死的《大公报》记者陈良吉,居然还笑着说:“徐先生,提起点精神来,今天是你的大好日子,我们把照片拍漂亮一点。” “你够了!”徐志摩突然坐起来大吼。 陈良吉笑道:“对,就是这样,不过你的表情应该祥和一点,不然就变成怒目金刚了。” 徐志摩气得发笑,继而意兴阑珊道:“你爱怎样,就怎样吧。” 张嘉铸招呼众人说:“大家都过来吧,咱们跟志摩一起合影,这种机会难得啊。” 此言一出,现场顿时热闹起来,一个个来到徐志摩身边勾肩搭背。幸好丘吉尔的招牌动作还未问世,否则估计有不少人亮出合影大杀器——剪刀手。 杨端六大笑:“他们真是玩得开啊。” “志摩都快崩溃了。”凌淑华有些不忍。 陈西滢乐道:“没事的,我们也过去吧。” 苏雪林忍俊不禁道:“真是没想到,徐大才子也有这样狼狈的时刻。” 跟袁昌英、凌淑华的显赫家世比起来,苏雪林就要差得多了,她爷爷只不过是前清的县太爷而已,父亲也没当什么大官。所以她后来在回忆散文中,提起早年跟凌淑华、袁昌英的交情,用的是“攀上关系”这种词汇。 而在论及徐志摩的时候,苏雪林几乎是用一种迷妹的口吻在讲述,还把去听徐志摩的演讲形容为“瞻仰”。 在苏雪林的心目中,徐志摩是高大的、光辉的、睿智的,犹如散发着万丈光芒的太阳。 此时此刻,偶像的形象彻底崩塌了,只剩下一个被人玩坏的大光头。 苏雪林跟着凑了过去,她虽然在文坛名头响亮,是无数文学爱好者心目中的女神,但在这种场合却极不起眼。周围随便拎出来一个,都可以将苏雪林碾压,她只能默默的站在边上跟众人合影。 徐申如笑盈盈的站得老远,任由自己的儿子被人摆弄。他不但不生气,反而很感激周赫煊等人的行为,原因很简单,越荒唐热闹越好,没听徐志摩刚才都吵着要回上海了吗? 大家都很明白,虽然表面上是在作弄徐志摩,真正目的是要彻底打消徐志摩出家的念头。 合影完毕,周赫煊拍手笑道:“诸位先生、女士,咱们的欢送大会明天正式举行,今天晚上安排了火锅宴。大家吃好喝好,饭钱都记载志摩法师的身上,以后他下山化缘慢慢还债!” “好,吃火锅了!”张嘉铸第一个跟着起哄。 徐家的下人已经在竹林里安置好十个大锅,死里的和尚也被请来一起用餐。火锅底油用的是菜籽油,食材也是清一色的素菜,酒没有,茶管够,反正不能让僧众们破戒。 众人呼朋引伴,五六个聚成单独的小圈子,各自围着一口大锅畅聊起来。 太阳还未下山,竹林里依旧炎热。但如此多的好朋友聚会,大家说起种种趣事,回忆着彼此的经历,即便汗水流个不停也兴高采烈。 最喜欢写回忆性散文的苏雪林,70年代在台湾写了一篇《忆祥符禅会》: “那是一场前所未有的文坛盛会,五十余位学者名人共聚太湖之畔,用王羲之的话来说,就是‘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我与朋友袁兰子(袁昌英)、凌淑华,以及她们的丈夫结伴而来,途中遇到沈从文和他的太太张兆和女士。” “大家乘船飘过太湖,来到祥符禅寺遇到的场面,猛的吓了我一大跳。无数少女心中的白马王子徐志摩先生,被剃去头发,由周明诚、胡适之、宋春舫、张嘉铸四位先生拖出来,被按在椅子上供记者拍照。说句对徐大诗人不敬的话,当时听到他愤怒无助的吼声,让我联想起乡下杀猪……” “那天傍晚吃的是火锅,每个人不论身份名望,俱都席地而坐。我因此结识了周赫煊先生、梁思成先生、陆小曼女士、金岳霖先生、宋春舫先生、陈梦家先生……这个名单可以排很长。对了,还有阮玲玉小姐,她是当时红遍全国的大明星。” “周赫煊先生本人,比报纸上的照片更加英俊。他个子很高,足有180多公分,我站在他身边只及肩膀。他最好看的是眉毛和眼睛,两条眉毛就像精心修裁过一样,犹如两把锋利的长刀。他的眼睛深邃而明亮,眸子反射着火光如同星辰。当时我就在想,传说中的‘星目剑眉’大抵便是这样吧。” “周赫煊先生的言行举止很随意,这一点跟徐志摩先生截然不同。徐大才子在聚会的时候,虽然也诙谐幽默,但他能够照顾每个人的情绪,而且总是风度翩翩保持形象。而周先生呢,他肆无忌惮的开玩笑,若是你跟他关系很熟,那就千万担心别被他提起糗事。他挖苦起人来,简直尖酸刻薄,让人哭笑不得,而又生不出反感。” “后来我仔细想想,周先生其实是个极聪明的人。他开玩笑也是要挑对象的,比如心思敏感的沈从文,周先生就绝对不取笑挖苦,因为这种做法会让沈从文难以下台……” 咱们回到现实,周赫煊折下两根竹枝,打着拍子大声起哄:“唱一个,唱一个,适之兄该你了,记得要反串啊!” 胡适郁闷的站起来,他刚才划拳输了,必须当众表演节目。他瞪了周赫煊一眼,突然翘起兰花指,细着嗓子唱《红娘》:“小姐小姐多丰采,君瑞君瑞大雅才。风流不用千金买,月移花影玉人来。今宵勾却相思债,一双情侣称心怀……” “好!” 众人拍手喝彩,好些个已经笑得肚子痛了,胡适反串花旦的模样实在太滑稽。 周赫煊又找到祥符禅寺的方丈,拖着老和尚的袖子说:“来来来,中庸法师,我们也来划几拳。” 中庸法师摆手苦笑:“老衲就不必了吧。” “今天不拘老幼僧俗,中庸法师且尽兴。”周赫煊早就看出这老和尚是个秒人。 寺院的僧众们,顿时对周赫煊怒目而视,认为他的举动亵渎了方丈。 中庸法师的表现,却让他的徒弟们大跌眼镜,笑眯眯地说:“那咱俩就走一个?” “来吧!”周赫煊道。 中庸法师立即出拳:“五魁首啊!” “六六六啊!” “八匹马啊!” “满堂红啊!” “……” 看着自家的方丈划拳吆喝,僧众们已经惊呆了,瞬间感觉三观尽毁。 随着中庸法师的加入,今晚的宴会达到最高潮,就连最矜持的阮玲玉都玩疯了。 谁又能想到,在四年以后,侵华日军进山扫荡,遭到当地抗日武装的顽强抵抗。日军气急败坏之下,竟然放火烧寺。中庸法师没有选择逃跑,而是带领僧众奋起抗击,全寺十六个和尚死伤殆尽,只剩下一个残疾僧人守此香火。 眼前的这些僧众,都是未来的抗日烈士。 597【祥符文会之一】 天公作美,半夜来了一场阵雨。 翌日早晨天气凉爽,全然感觉不到暑意,山里的泥土还带着潮湿水分。 竹林当中,错落有致的放着数十个稻草蒲团。徐家的下人,以及寺院的小僧,不断搬来笔墨纸砚等物品,还在竹林里搭建泥灶,煮山泉而备茶具。 文人们三三两两走进竹林,盘膝坐在蒲团上,就连中庸法师也被邀请来参加文会。 于佩琛拿着钢笔和速记本,就近坐在周赫煊身边,她要负责记录今天文会的内容。当然,这个工作也由《大公报》记者进行——人太多,一个记录员显然忙不过来。 阮玲玉也来了,面对众多的文化学者,这位大明星深深感觉到自己的渺小。她甚至都不敢坐在圈内,而是跟张兆和、张幼仪等家属一起,远远地坐在最外边围观。 所有人当中,就数周赫煊和胡适威望最高,他们自然是坐在最里头的。等人到齐,周赫煊笑道:“适之兄,你来主持吧。” “你才是当世文坛领袖,我就不僭越了。”胡适谦虚道。 苏雪林以前是徐志摩的迷妹,现在又迷上了周赫煊,她笑着附和道:“周先生,你就不用推辞了,今天的文会肯定是由你来主持。” 林徽因亦笑道:“明诚众望所归,还请不要推辞。” 凌淑华与林徽因势同水火,专门唱反调:“我觉得吧,既然这次文会是因志摩而起,不如就让志摩来主……” “咳,”陈西滢连忙打断妻子的发言,说道,“周先生请吧。” 凌淑华低声埋怨说:“你干什么啊?” 陈西滢责备道:“大家都说让周赫煊主持文会,偏偏你一个人反对,你是要让大家都不愉快吗?” “哼!”凌淑华冷哼一声,不再说话。她只是看不惯林徽因而已,林徽因赞成的她就要反对,并没有其他乱七八糟的想法。 张嘉铸不耐烦道:“明诚兄,你快开始吧。太阳已经升得老高,再啰嗦下去,又要热死人了。” 众人纷纷附和,让周赫煊快点宣布文会开始。 周赫煊只能从善如流,他说:“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在座诸位,都是鼎鼎有名的文化艺术界人士,咱们就先来聊聊文学创作。今年中国文坛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新文体‘速写体’的流行,我们就围绕着‘速写体’开始谈。大家畅所欲言!” (注:速写体,是一种篇幅短小、文笔简练,扼要描写生活中有意义的事物或人物的文体。它跟传统文学的区别不在于篇幅,而是在于着眼于“现在”,省略“过去”和“未来”,具有强烈的冲击感和生动性。) 胡适紧跟着说:“我对‘速写体’还是比较了解的,五四运动期间就出现了。那个时候的‘速写体’小说,还没有发展得像今天这样完善,大部分恐怕只能算散文和随笔,主要出自于刚刚踏进文坛的小青年之手。” 苏雪林笑道:“我就是适之先生口中的小青年。那时家里逼婚逼得厉害,我又死活不愿屈服于包办婚姻,就伙同黄英(庐隐)一起离开安庆,悄悄跑到北女师去读书。当时的北女师真是大学者云集,有胡适先生、李大钊先生、周作人先生、陈衡哲先生。我创作的第一个短篇小说就是‘速写体’,现在想想真够糗的,那哪是小说啊,顶多算一篇还过得去的随笔。” 苏雪林故意不提鲁迅,这恨意够深刻的。 郁达夫估计是盘腿坐着不舒服,一条腿继续盘着,另一条腿换成直立的姿势,手臂搭在膝盖上说:“小说的创作,最开始侧重于解剖个人的心理,描述个人的遭遇。但在这几年,开始转向于描写集体和集团,‘速写体’小说也是朝着这个方向发展。‘集团化’、‘集体化’和‘群像化’的创作已经成为大势所趋。‘速写体’小说为什么能够流行起来,很大原因是它能够承载这种创作任务。” 沈从文笑着补充说:“郁先生说得虽然在理,但站在普通作者的角度来看,我认为‘速写体’的兴起,主要还是在于它有市场。越来越多的刊物,需要刊登篇幅短小的作品,只要创作出一篇合格的‘速写体’小说,就肯定能够拿到稿费。长篇小说和传统短篇小说则不然,一是不容易刊登,二是容易被当局封杀。如此情况之下,大多数普通作者,自然会选择‘速写体’这种形式,因为它来钱快、没风险。” 这话说得够实在,引来众人心照不宣的笑声。 王文伯问道:“周先生怎么看?” “我很同意诸位先生的看法,但是,”周赫煊说着突然语气变强,“我认为‘速写体’流行的真正原因,是如今文学创作的背景和目的发生了改变。” “请明诚细说。”林徽因笑道。 周赫煊阐述道:“五四新文化运动的目标,是打倒旧文化、旧思想,传播新文化、新思想。以鲁迅先生为代表的‘为人生派’,着重描述社会现实问题,是对旧文化、旧思想的批判;而以郁达夫先生为代表的‘为人生派’,则向往自我解放和实现个人价值,是对新文化、新思想的追求。这两派看似水火不容,其实创作目标是一致的,只不过一个寻求‘破旧’,另一个寻求‘立新’。” 众人都微微点头,显然很赞成周赫煊的说法。 周赫煊继续道:“而现在呢,军阀混战已经基本结束,新文化、新思想也深入人心,五四新文化运动取得了阶段性的成功。所以,在1927年以后,中国作家的创作目标就开始改变了,刚开始是反对独裁、追求民主。而直到九一八事变爆发,中国社会的主要矛盾由内而外,变成中国和日本两个国家的矛盾。所以,我们现在的文学创作目标,就应该以‘追求民主’和‘保家卫国’为主。搞清楚这一点,大家再回头看看当下流行的‘速写体’小说,是不是大部分都跟着两个目标有关?” “此言高屋建瓴,实在大妙!”一直没说话的徐志摩,突然拍掌赞叹。 凌淑华下意识的点头道:“周先生说得有道理。” 陈西滢笑道:“我喜欢这种理性分析。” 陈梦家是新月派诗人,他说:“岂止是小说,现在的诗歌也在向这两个目标发展。几年前的诗歌,大部分都是抒情诗,但近两年却冒出大量的叙事诗,而且很多都跟抗日有关。‘速写体’小说非常适合描绘场面,描绘特定背景场合之下的群体,说白了就是方便叙事、反应时代。我相信,未来会有更多的叙事诗和叙事小说出现,诗歌和小说的创作都会偏向于‘速写体’!” 陈梦家这段话来自于他的亲身体会,两年前的上海,中国将士和日寇在季家桥雪中大战,他主动跑去前线慰问和救治伤兵。 陈梦家看到勇敢的将士们在枪林弹雨中冲杀,负伤的士兵染成血人,有的战士牺牲时还保持着瞄准的姿势,田野上到处都是抗日志士的新坟。他感受到极大的震撼,于是在战士们的坟墓前,写下悲壮的诗篇《在蕰藻浜的战场上》,从一个浪漫派诗人转变成现实派诗人。 就像陈梦家所说,以前诗人们喜欢纯粹的抒发感情、放飞自我。而随着日寇铁蹄的逼近,这两年出现越来越多的叙事诗,通过对现实事件的描述来表达情感思想。 598【祥符文会之二】 自30年代以后,现代短篇小说当中的概要叙事、心理描写、纵向铺叙等文体形式逐渐弱化,而场景化、场面化、断片化的文体特征愈发凸显,这就是所谓的“速写体”小说。 比如叶圣陶两年前创作的《多收了三五斗》,就是典型的“速写体”小说。到了今年,“速写体”小说突然疯狂涌现,成为时下最流行的小说创作形式,以至于周赫煊他们开文会也要拿来讨论一下。 众人从“速写体”小说流行的原因,渐渐谈到它的优点和缺点,最后讨论如何将“速写体”风格融入到长篇小说当中。 这个话题讨论结束,都已经将近11点钟了,凌淑华突然提议:“只是讨论小说创作太无趣,不如大家画画吧。不拘是国画、洋画都可以,就以今天的文会为题。限时一个钟头,画完差不多就可以吃午饭了。” “这个主意好!”苏雪林立即赞同。 苏雪林、凌淑华和袁昌英并称“珞珈三杰”,个个都画技不俗,她们当然要趁机表现一下。 画纸、画笔、颜料这些都早已备好,众人各自取来自己想要的工具。 周赫煊随便弄来一支钢笔,再把画纸铺在画板上,盘腿坐地,将画板至于双膝,就这么开始创作漫画。他的速度非常快,只用了半个小时就搞定,然后满地乱转到处欣赏别人的作品。 “咦,大和尚也画完了?”周赫煊走到中庸法师身后。 “阿弥陀佛!” 老和尚合十微笑:“拙作而已,贻笑大方。” 周赫煊凑近了一看,发现中庸法师画的是一副泼墨。画面主体为山中竹林,隐隐现出寺宇和僧舍的轮廓,林间依稀可以看到点点人迹,左上角还有大量的留白。 那些留白之处,用毛笔写着四句诗偈:“十方同聚会,个个学无为。此是选佛场,心空及第归。” 老和尚的画技和书法都只能算一般,难得的是意境比较妙,四句诗偈更有画龙点睛之意味。 这四句乃唐朝庞蕴所作,此人字道玄,又称庞居士,被誉为达摩东来开立禅宗之后“白衣居士第一人”,素有“东土维摩”之称。 相传,庞蕴当年前去拜谒马祖,问道:“谁能不羁万物?”马祖回答:“等你一口气喝干西江水,再来跟我说话。”庞蕴顿时恍然大悟,直接进入了禅宗的悟境。 从此之后,“心空及第归”就成为参禅妙语,意思是说,在某个场合见性开悟,就像高中状元一样兴奋。 中庸法师引用这四句偈语来给画作题诗,说白了依旧属于商业互吹。按照特定语境翻译过来,可以理解成:啊,今天有四面八方的贤者来聚会,个个都很牛逼。咱祥符禅寺乃英雄道场,讨论的都是天地至理,人人都能在文会当中有所领悟。 周赫煊笑道:“大和尚,你这幅画不如送给我吧。” 中庸法师说:“施主若是喜欢,尽管拿去。” “那我就不客气了。”周赫煊顺手撸走这副墨迹未干的画作。 周赫煊又跑去徐志摩那边,只见徐志摩正在画工笔画。这家伙不仅诗也得好,工笔画的技法也相当不错。 只不过嘛,周赫煊看到他画的内容时,顿时一头黑线…… “喂,今天作画的主题是文会,你盯着一根竹子画什么?”周赫煊无语道。 徐志摩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自己的光头,然后指着竹子说:“此竹大有禅意,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请说人话!”周赫煊道。 徐志摩摊摊手:“好吧,我只是不知道该画什么,就随便挑了一根竹子。” “那你继续。”周赫煊说完就走开,跑去陆小曼那边。 或许是徐志摩的这次出家,对陆小曼打击很大,她现在画的这一副充满了萧索之意。竹林里众人开怀大笑,而一个孤单女子站在角落里,望着摇曳的竹枝若有所思。 周赫煊不作任何评价,他其实是有点反感陆小曼的,这个女人太作了。 再转身走向林徽因,只见这位才女也在画工笔,但她画的是昨晚吃火锅的场景。众人围坐着一口口大锅,胡适站在中间翘起兰花指,一脸滑稽的媚态——估计胡适看到以后,会生出把这幅画撕掉的冲动,太特么丢人了。 等把所有人的作品都看完,周赫煊不禁感慨,民国的文人就是牛逼啊。不管本身是什么职业,对书画一道都有研究,再不济也能把素描画得似模似样。 就连一向表现得不学无术的张嘉铸,其素描都有专业美术生的水平。当年闻一多、余上沅等人离开美国时,他还亲手给每人画了一副素描做纪念。闻一多先生亦赠画留念,还在给家人的信中说:“新交中有张君嘉铸者……文学美术鉴赏力甚高,敦敦好学,思想亦超凡俗……” 阮玲玉溜到于佩琛身边,低声感叹道:“于小姐,他们怎么都那么厉害啊?” “基本功而已。”于佩琛并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她的书法水平就很高,画技虽然不够看,但也不至于太丢人。 “居然只是基本功……”阮玲玉不自觉的退得更远,顿时拉开了与这群学霸的距离。 事实上,阮玲玉能歌善舞,会弹钢琴、会拉小提琴,精通英语,能说少量法语,毛笔书法也还过得去,最重要的是演技精湛。这样的女明星,如果放在几十年以后,已经足够被媒体奉为大才女了。 她此刻只是遇到了一群变态而已。 午饭时间到,周赫煊掐着点宣布绘画结束,带着大家一起去寺院的食堂吃斋饭。至于那些画,则被僧众们小心收好,挂在精舍之内等着大家互相欣赏。 等众人吃过午餐,都迫不及待的前往精舍,对别人的作品展开评论。 周赫煊那副漫画围观者众多,不时有人笑得合不拢腿。原因很简单,他这副漫画属于卡通风格,一个个人物全顶着大脑袋,虽然看起来比例不协调,但每个人的神态都惟妙惟肖。 比如胡适,被周赫煊画得眼镜奇大无比,而镜框后面的小眼睛已经眯成一条缝,笑容带着三分奸猾,右手还伸到咯吱窝抓痒。而徐志摩的大光头格外突出,甚至散发着亮光,而且还用手半捂着嘴打哈欠。 这副漫画,为了凸显众人的性格和外貌特征,进行了无限的艺术夸张,大家可谓是丑态百出。 超时代的卡通风格,不吸引人才怪,林徽因看着漫画里的徐大光头直接笑抽了。 599【创作】 到了下午时分,太阳再次变得火辣辣。 湿热的空气灼烧着皮肤,即便疯狂摇扇子也无济于事。每个人都恨不得像条狗一样,把舌头伸出来多散点热,坚决不肯再去竹林里聚会。 林徽因喝着绿豆汤,突然建议说:“不如写点什么吧,小说、诗歌、散文、随笔……任何题材都可以。然后再挑选其中最优秀的30篇作品,将它们汇编成一本《祥符文集》来出版。” “这主意好,我来负责编撰工作。”胡适立即响应。 胡适擅长写评论,擅长翻译小说,擅长作学术研究文章,唯独对文学创作并不在行。他的诗歌和散文都比较平庸,其中白话诗《蝴蝶》最具代表性—— 两个黄蝴蝶,双双飞上天。 不知为什么,一个忽飞还。 剩下那一个,孤单怪可怜。 也无心上天,天上太孤单。 从这首打油诗就可以看出,胡适先生的诗歌到底是什么水平——貌似都没有水平可言。 胡适最聪明的地方在于,他知道扬长避短。一听到林徽因提议即兴创作,胡适立马揽下了编撰文集的工作,这样一来,他既能避免出丑,又在这次的创作中占据主导地位。 如此多的文化名人集体创作,《祥符文集》肯定能引起轰动。到那个时候,大家翻开书一看:咦,这本文集原来是胡适先生主编的! 周赫煊哪会不清楚胡适的心思,他只笑了笑,懒得去拆穿。 “你们写吧,我就不献丑了。”江小鹣非常诚实地说。他是此时中国最顶尖的雕塑家之一,让他创作雕塑可以,让他画画也很拿手,至于搞文学写作就不够看了。 徐振飞也笑着说:“我是研究经济的,对文学没什么研究。” 陆陆续续,又有七八个人放弃写作活动,其中包括金岳霖这种哲学家。 事实上,他们写文章肯定没问题,随笔、游记什么的信手拈来。只是在场的高手实在太多,他们不愿敷衍凑数,纷纷选择了藏拙。 倒是刘海粟这个画家,兴致勃勃的开始写散文,他对散文一道研究颇深。 周赫煊靠在角落里独自纳凉,喝绿豆汤喝得不亦乐乎,没有半点写文章的热情。并非周赫煊写不来这种作品,在穿越前他曾环游世界,钱花光了就写游记,发表在各种旅游杂志和自媒体上,这是他最初吃饭的手艺。 即便自己写不出来,周赫煊还可以抄啊,随便抄几篇精品散文,改吧改吧的就是好作品。 主要还是没灵感,不知道该写什么内容才好。周赫煊现在已经不缺名气了,何必跟人抢出风头呢? 只有苏雪林这种不上不下,在文坛有些名气,但又缺乏影响力的作家,才需要在这种场合好好表现自己,至少以后的稿费肯定能涨价。 沈从文也没有动笔,他喜欢独自一人关在房里创作,他的文字是从灵魂中流淌出来的,不太适应热闹的现场作文大赛。 天气越来越闷热,每个人身上都淌着汗水。 陆小曼的老毛病又犯了,头晕目眩差点昏倒,徐志摩连忙扶她去通风口,再弄来一角鸦片缓解痛苦。在缺乏止痛药的年代,鸦片就是最好的止痛剂,这也是陆小曼离不开鸦片的主要原因。 周赫煊在21世纪的时候,曾见过类似的病症,现代医学名称叫“美尼尔氏综合征”。每逢发作没有任何征兆,患者会感到强烈的旋转性眩晕,常常伴有恶心、呕吐、出汗、耳鸣、闷胀等症状,严重者甚至要承受巨大的痛苦。 即便是在医学发达的21世纪,“美尼尔氏综合征”依旧病因不明,想要根治十分困难,医生只能告诫患者要注意休息,多吃水果和蔬菜,保持食物均衡等等。 至于民国时期,那就更不可能得到有效治疗了,医生们一致认为陆小曼患的是“晕厥症”。 待陆小曼那边稳定下来,周赫煊走过去问:“没事吧?” “老毛病了,歇一歇就好。”徐志摩叹气道。他不愿跟陆小曼离婚,很大原因是放心不下,觉得陆小曼需要照顾。 周赫煊推门而出,抬头看看天,太阳已经被乌云遮蔽。但天气却没有因此变得凉爽,而是更加闷热,周赫煊自言自语道:“怕是又要下雨了。” “轰隆隆!”雷声响起。 闷雷,只打雷,不下雨。 倒是有一阵山风刮来,加快了体表汗水的蒸发,让周赫煊感到些微的凉意。 时间慢慢过去,天色越来越阴沉,山风也越来越大,把山坡上的竹林吹得随风摇摆。 “哇,起大风了,好凉快!”张嘉铸兴奋地跑到外边,他写的那篇散文已经搞定。 不断有人写完文章走出来,站在风口拥抱大自然,只盼着天上早点降下雨滴。可惜,风刮了,雷打了,就是特么的不下雨。 苏雪林就像一个渴望得到老师表扬的小学生,她双手捧着自己的散文,递到周赫煊面前:“周先生,这是我的拙作,请您斧正斧正。” 周赫煊把她的文章快速看了一遍,微笑道:“写得很好,继续努力。” “这样啊,谢谢周先生。”苏雪林感到非常失望,因为周赫煊的评语太敷衍了。 周赫煊并非故意敷衍,而是苏雪林的文章没法评价。这位女作家创作散文,最大的特点就是喜欢写人,总要提到她的朋友们——特别是有权势、有地位、有名望的朋友。 她现在写的是一篇游记性散文,完全属于流水账。开篇就是她跟某某朋友,接到周赫煊和胡适的邀请,参加一个关于徐志摩的文会,期间夹杂着大量名人的描述。 站在普通读者的角度,肯定读得津津有味,认为这篇文章很有趣、很有逼格。但对于此刻山上的其他人来说,却味同嚼蜡,根本没有半点营养可言。 失望尴尬之余,苏雪林问道:“周先生没有写文章吗?” 周赫煊说:“缺乏灵感。” 苏雪林用带着撒娇的语气说:“如此盛会,怎么能缺了周先生的文章?你写一篇嘛。” 周赫煊被激得一阵恶寒,如果撒娇的是一位美貌少女,他肯定非常享受,但苏雪林却是一个30多岁的中年矮胖妇女。 实在跟苏雪林没有任何共同话题,周赫煊连忙装模作样的看风景。 半山坡上,在葱绿的玉米地旁边,有几个农民正在耕耘土地。那是一块只有十多平米的坡地,只能用贫瘠来形容,但农夫翻地时却格外认真,就好像雕刻家在雕琢一颗完美无瑕的美玉。 苏雪林顺着周赫煊的视线看去,发出苍白的感叹说:“农民真是辛苦啊。” “是啊,中国的农民,世世代代都是这样过来的,他们承担着国家的希望。”周赫煊突然想起一首诗。 那首诗,是中国最伟大的现代派诗人穆旦先生的作品。诗人在创作出那首诗的第二年,就毅然投笔从戎参加远征军,亲身经历了滇缅大撤退,在野人山中翻山越岭,踏着堆堆白骨侥幸活命。可怕的痢疾折磨着他,断粮八天的饥饿让他发疯,在失踪五个月后逃到印度,然后又因为吃得太多差点撑死。 或许有人没听说过穆旦的大名,他本名查良铮,金庸先生的堂哥,徐志摩的远房表弟。 那首诗,叫《赞美》。 600【赞美】 苏雪林看到周赫煊在恍惚发呆,思绪不知飘到了什么地方,她好奇地问:“周先生,你是在构思作品吗?” “嗯?”周赫煊被打断了联想,回过神来顺口说道,“是啊。” 虽然刚刚被周赫煊敷衍,但苏雪林毕竟还是个迷妹,顿时欣喜道:“周先生准备写什么?诗歌、随笔、小说,还是散文?” 周赫煊说:“刚才看到农民种地,有些感触而已。” “是写农民的吗?”苏雪林追问道。 “嗯。”周赫煊应了一声,依旧在敷衍。 “我去给你拿纸笔来!”苏雪林说完立马往里跑。 周赫煊瞬间无语,感觉这女人脑子有病。 只用了两分钟时间,苏雪林就拿来格子本和钢笔,递给周赫煊说:“周先生,快写吧,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拜读大作了!” 要抄那首诗吗? 已经抄过好几首诗作的周赫煊,这回居然扭捏起来,因为穆旦是他最喜欢的民国诗人。 仔细想想,抄了也无所谓,因为穆旦的优秀作品太多了,并不差这一两首。不但如此,穆旦还会整本整本的翻译外国诗集,他翻译的《瑭璜》一向被认为不逊于拜伦原作。 整个20世纪的一百年里,如果要给中国诗人排一个名次,周赫煊绝对会毫不犹豫的将穆旦排在榜首。 事实也是如此,在90年代末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大师文库·诗歌篇》当中,穆旦就是被排在首位的,力压郭沫若、徐志摩、闻一多、艾青等众多诗人。当时有很多人对此排名提出质疑,但却有更多人表示赞成,因为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如果有机会的话,周赫煊希望能和穆旦做朋友,劝阻他在50年代返回大陆。不过估计穆旦本人不会愿意,很有可能,他依旧选择回国,在屈辱当中默默坚守。 对穆旦而言,这是一种苦难。 但对诗歌爱或者而言,这却是一笔财富。 如果穆旦留在美国,那他翻译的十多本诗集基本不会出现,特别是普希金的诗,穆旦在回国前根本就不懂俄语。 周赫煊摊开格子本,开始默写那首《赞美》。 苏雪林凑到跟前,只见一行行诗句从笔尖流淌出来—— “走不进的山峦的起伏,河流和草原, 数不尽的密密的村庄,鸡鸣和狗吠, 接连在原是荒凉的亚洲的土地上, 在野草的茫茫中呼啸着干燥的风, 在低压的暗云下唱着单调的东流的水, 在忧郁的森林里有无数埋藏的年代 …… 我要以一切拥抱你,你 我到处看见的人民啊, 在耻辱里生活的人民,佝偻的人民, 我要以带血的手和你们——拥抱, 因为一个民族已经起来。” 苏雪林是写过很多现代诗的,而且经常评论名家的诗歌,对现代诗的理论研究颇深。此刻,她的双眼闪烁着亮光,从周赫煊写下第一节诗开始,她就已经知道这是篇伟大的作品。 当看到诗歌的第二节,苏雪林瞳孔猛缩,死盯着那潦草的字迹,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一个农夫,他粗糙的身躯移动在田野中, 他是一个女人的孩子,许多孩子的父亲, 多少朝代在他的身边升起又降落了, 而把希望和失望压在他身上, 而他永远无言地跟在犁后旋转, 翻起同样的泥土溶解过他祖先的, 是同样的受难的形象凝固在路旁 …… 然而他没有,他只放下了古代的锄头, 再一次相信名词,溶进了大众的爱, 坚定地,他看着自己溶进死亡里, 而这样的路是无限的悠长的, 而他是不能够流泪的, 他没有流泪,因为一个民族已经起来。” 联系诗歌第一节和第二节的内容,苏雪林知道,周赫煊不是在写农民,而是在写古老的中华民族。 “一样的是这悠久的年代的风, 一样的是从这倾圮的屋檐下散开的无尽的呻吟和寒冷, …… 当我走过,站在路上踟蹰, 我踟蹰着为了多年耻辱的历史仍在这广大的山河中等待,等待着, 我们无言的痛苦是太多了, 然而一个民族已经起来, 然而一个民族已经起来。” 这是一首接近60行的长诗,周赫煊花了十多分钟才写完。当他划上最后一个句号,身边的苏雪林已经眼眶湿润,嗓子里哽咽着什么难以倾吐。 看诗,看哭了! 凌淑华见苏雪林正在擦拭泪水,走过来问:“小梅,你怎么了?” 苏雪林指着周赫煊手里的诗,缓和情绪道:“你自己看吧。” 凌淑华埋头看去,把诗反复默念了好几遍,用沉重的语气说:“我心里有些难受。” 一个又一个人走来,一个又一个人思索,一个又一个人沉默。 这首诗表达的东西太多了,通过繁密的朦胧意象,呈现出新奇怪异的晦涩情思。或许每个读者都有不同的理解,但它核心寓意是很明确的,这是一首对古老中华民族的赞歌。 良久,徐志摩才开口道:“大家,都讨论一下吧。” 陈梦家想了想说:“有些艾略特的影子。” “风格偏向于奥登。”张嘉铸道。 “意象雄浑,冲击力十足。”刘海粟道。 胡适说道:“这是明诚创作的所有诗歌当中,价值最高的一首。” 陈西滢这个理性主义者,突然问道:“周先生,你为什么在诗中说,一个民族已经起来?” “因为我看到了。”周赫煊说。 “看到了?”陈西滢苦笑摇头,“我却没有看到,我只看到东北四省接连沦陷,连察哈尔都被日寇侵占大半。这个民族正在走入低谷,哪里有半点崛起的样子?” 周赫煊说:“政府和军阀依旧宛若,但国民已经开始觉醒。无数健儿,从全国各地奔赴东北抗日;无数志士,呼吁着民主政治;无数百姓,为了前线的抗战踊跃捐款。识字率正在不断提高,国家和民族的概念深入人心,这样的中国是不会被打倒的。” 事实上,这首诗在全面抗战后写出来更适合。 穆旦在诗歌中反复说“一个民族已经起来”,就是看到了全民抗战的热情。 但现在就写这首诗,也能从其他地方理解这句话,经典诗作在任何时候都能体现它的力量。 徐志摩说:“我认为这次的写作活动,《赞美》应当拿第一,这是毋庸置疑的。接下来的时间,我们就来专门讨论这首诗。” “我赞成!” “我也赞成!” 众人纷纷附和。 601【现代派】 接下来两天,大家没有做别的事情,而是聚到一起讨论周赫煊的新作《赞美》。 这是一首非常成熟的现代派诗歌,当然,“现代派”这个名字还没被广泛认可。要等到明年,孙作云在《清华周刊》发表《论现代派》一文,“现代派”才真正在文坛上得以确立。 十几年前,徐志摩、闻一多、郭沫若等人,开创并摸索出白话诗的路子。他们借鉴西方诗歌的创作模式,再继承中国古诗的已有特征,将东西方诗歌融会贯通,形成了各自不同的风格。 整个1920年代,中国白话诗基本以“浪漫主义”为主,最典型的就是徐志摩和郭沫若。 而到了30年代,随着九一八事变和一二八事变的爆发,中国知识分子产生了强烈的民族危机感。于是,诗歌创作从“浪漫主义”开始转向“现实主义”。比如陈梦家,他以前写的就是浪漫诗,近几年渐渐的偏爱现实诗。 “现实主义诗潮”的代表人物,有艾青、蒋光慈、殷夫、蒲风、田间等等,大部分都属于左翼诗人。他们抓住现实、追踪时代,写出来的诗作能够吸引大众,现在已经占据了诗坛主流。 至于“现代派”诗歌,追溯其命名的由来,出自于施蛰存、杜衡主编的《现代》杂志。等到明年,卞之琳在北平主编《水星》杂志,后年,戴望舒主编《新诗》月刊,越来越多的诗人加入“现代派”行列。 “现代派”诗歌的创立,对于中国诗坛来说意义重大,它是中国白话诗真正走向成熟的体现。它不能用“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来区分,比如周赫煊剽窃的这首《赞美》,就完美的融合了“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两种风格。不仅如此,西方的唯美主义、表现主义、象征主义、超现实主义等等手法,也经常出现在“现代派”诗歌当中。 周赫煊现在就把《赞美》这首诗拿出来,绝对比七年以后穆旦创作时更容易引起轰动。因为如今“现代派”还在摸索阶段,《赞美》这种风格完全成熟的现代派诗歌,对1934年的诗人们来说无异于原子弹。 还是那句话,就像在诺基亚横行的时代,突然推出一款苹果智能手机。 事实上,周赫煊以前抄的那几首朦胧诗,严格来说也属于现代派诗歌范畴,这些年不断的被民国诗人们研究。但《赞美》这首诗更加可怕,它的思想情感与技巧性的融合几乎完美,让人深深的为之着迷。 夜晚,一盏孤灯。 徐志摩捧着《赞美》爱不释手,连连感叹道:“太美了,完全就是艺术品!” 胡适笑道:“只要是好的东西,在你眼里都是艺术品。” “我准备转变写诗的风格。”徐志摩突然说。 “那我期待你的新作,你已经快一年没写诗了。”胡适道。 徐志摩并非心血来潮,而是真的喜欢“现代派”诗歌的风格。 历史上,若非徐志摩死得早,他的创作必然会朝着“现代派”靠拢——“后期新月派”的作品,已经无限接近“现代派”了,创作手法上几乎没有什么区别,只不过创作理念有很大不同。 比如卞之琳,即是“现代派”的干将,又是“后期新月派”的成员。 等胡适离开房间,徐志摩再次捧起那首诗,反复的低声朗诵着,几乎是逐字逐句在研究它的创作手法。 三天后。 众人各自散去,胡适带着几十篇作品返回北平,准备进行《祥符文集》的编撰工作。 徐志摩和陆小曼之间有一番长谈,没人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但徐志摩去了海宁老家,而陆小曼依旧返回上海,估计是打算分居一段时间。 …… 上海,《现代》杂志编辑部。 杜衡拿着一张《大公报》来到总编室,高声喊道:“老施,祥符文会又出新货了!” “他们又吃火锅了?”施蛰存开玩笑道。 “一首诗,一首非常精彩的白话诗,”杜衡啧啧赞叹,“周先生果然名不虚传啊。” 施蛰存本身就是一位优秀的诗人,可以称得上是“现代派”诗歌的发起人。他听说周赫煊又写诗了,连忙起身道:“快给我看看!” 这些天以来,《大公报》每日都会报道祥符文会的内容,徐志摩那张大光头照片可是引起了巨大轰动。 施蛰存抢过报纸,很快就翻到相关版面,那是一个整版报道。 前边属于记者写的文章,主要描述了祥符文会的最新进展,以及发生在名人身上的各种趣事,随后原文刊载了周赫煊的那首《赞美》。 “好诗,不输给奥登,媲美艾略特!”施蛰存连连赞叹道,“这才是诗歌该有的样子!” 艾略特是20年代欧美影响力最大的诗人,甚至被誉为“最伟大的现代诗人”。而奥登则是个反法西斯诗人,这两年在中国影响力大增,国内的青年诗人都在模仿奥登的风格。 什么雪莱,什么拜伦,早就过气儿了,那是徐志摩他们那一代的偶像。 现在的小年轻们,要么谈艾略特,要么谈奥登。你要是参加什么文学聚会,聊雪莱、拜伦会被认为老土,跟不上时代的发展。 就跟追星差不多,一阵一阵的。 杜衡笑道:“我觉得可以联系周先生,把这首诗刊登在下一期《现代》上。” “必须的,下期杂志咱们开一个新诗专栏!”施蛰存说。 施蛰存属于周赫煊的铁杆粉丝,非常喜欢他之前的几首朦胧诗,现在当然要力挺偶像的诗歌新作。 至于杜衡嘛,他是个小说家,关于他最轰动的事迹,就是引起了“第三种人”的争论。他去年写文章说,自己是居于反动文艺和左翼文艺间的第三种人,结果引起文坛大混战,连鲁迅、瞿秋白等人都加入了战斗。 这件事咱们在前文提到过,始作俑者就是杜衡。此君就像是后世贴吧炸鱼的,抛出一个奇葩的观点就撤,炸出一堆旁观者互喷,他这个挑事的却站在旁边看热闹。 杜衡笑着说:“诗歌点评你来写,我去给周先生写信。” 周赫煊抛出《赞美》这首诗,恰好遇到了诗坛革新的关键点,想不引起轰动都不行,估计“现代派”诗歌要因此提前成型了。 602【开山祖师】 北平,简陋的北大宿舍里。 由于正值暑假期间,整栋宿舍楼非常冷清,连鬼影子都见不着几个。 “啪!” 孙作云拍死一只蚊子,将注意力重新转移到稿纸上。他袒露着上半身,穿着一条短裤,脚上是一双劣质拖鞋,这模样要多吊丝就有多吊丝。但是,他正在撰写的这篇文章,注定要载入中国近代文学史册。 孙作云出生于东北辽宁,也即是说,他现在是个流亡学生。 他的大学生涯非常曲折坎坷,19岁时毕业于东北大学附中,本来可以免试保送进入东北大学。但他却孤身前往上海,凭本事靠近了复旦大学。 孙作云在复旦读了不到一年的书,突然“一二八事变”爆发,日寇悍然入侵上海。复旦学生们发起组织义勇军,孙作云毅然投笔从戎,弃学加入了积极抗日的十九路军,负责给前线杀敌的将士们运送弹药。 这一仗打得稀里糊涂,中日两国居然和平休战了,复旦的学生军也随之解散。 孙作云他们这些学生就尴尬了,当兵当不成,上学也上不成。一气之下,孙作云干脆跑去北边,当年就顺利考入北大读书。 孙作云马上就要读大三了,他前些天看到周赫煊的新诗《赞美》,于是决定写一点什么。 就当是,提前写毕业论文吧。 书桌上摆着十多本参考书,外加厚厚的一摞杂志,孙作云下笔如有神,很快稿纸上就出现一行行钢笔字—— “《论‘现代派’诗》 (一)中国新诗的演变三阶段 从胡适先生的《尝试集》算起,新诗到现在已有十多年的历史……到现在新诗走到最迷乱的道路,新作家们又各自标新立异,而新诗形式的不固定,也是造成混乱原因之一…… 我把新诗的发展分为三个阶段:1郭沫若时代,2闻一多时代,3周赫煊时代。 第一期:郭沫若时代的作家,非常多,也非常庞杂。不过这时代的诗,意境与内容,尽管彼此不同,但其共通的特点是形式的不固定,不讲韵脚…… 第二期:以闻一多与徐志摩两先生为代表。徐先生的诗歌特点是流利,清莹,华丽……和闻先生同派的诗人是陈梦家先生。陈先生的诗,意境与形式并茂,且不为人藩篱,最能表现自我的一位诗人……这一派诗的特点,是形式的匀整,音节的调叶,且取材亦较他人为高。 第三期:以周赫煊先生为代表,和周先生同派的有戴望舒、施蛰存、李金发等先生。这派诗的开端,是周先生的《回答》,‘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简单的两句话道尽了人间丑恶。这首诗用新奇瑰丽的意象,给后来的诗人们带来许多影响。这派诗是现在国内诗坛上最风行的诗式,特别从一九三二年以后,新诗人多属于此派,而为一时之风尚。因为这一派的诗还在生长,只有一种共同的倾向,而无显明的旗帜,所以只好用‘现代派诗’名之,因为这一类的诗多发表于《现代》杂志。 (二)现代派诗的特点 现代派诗的特点,便是诗人们欲抛弃诗的文字之美,或忽视文字之美,而求诗的意象之美。他们的诗不乞灵于音律,所以不重韵脚,因而形式亦不匀整。 从这一方面说,现代诗是新月诗的反动。他们主张用新的辞汇,抛弃已为人用烂的旧词汇,但旧的字汇能有新的暗示力者亦用之……就拿周先生的新作《赞美》来举例,第一节共19行诗句,只有3行贴合了韵脚……戴望舒先生的《望舒草》,也是这派诗的典型作品,我看到不知多少青年诗人在模仿它……” 孙作云这篇论文足足有一万字,他将胡适列为中国新诗的先行者,然后又将新诗的发展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的领军人物是郭沫若,第二阶段的领军人物是徐志摩和闻一多,第三阶段的领军人物是周赫煊和戴望舒。 嗯,一个不小心,周赫煊变成了中国“现代派”诗歌的开山鼻祖。 在文章里面,孙作云还讨论了当今诗歌的创作情况,他说: “一九三一年以后,中国政治越来越高压。诗人们天生无媚骨,不会溜须拍马,又不能满意于现社会,每个作家都陷入绝望的泥潭……又因东北事变,悲惨的古国,不年余便失掉全国五分之一的土地……不悲观又能怎样呢? 现代派诗歌,往往表达悲观的虚无思想,因此在这三年里现代派诗人倍出,盛极一时,形成一个大派别。然而,他们的创作有很多弊病,比如无病呻吟,比如结构散乱,比如为艺术而艺术,比如趋向于病态题材。 周赫煊先生的这首《赞美》,为现代派诗歌的创作提供了范例。它的立意是健康向上的,是积极进取的;它的结构看似松散,其实圆满自合;它的韵脚虽不规整,但平仄有致,读起来朗朗上口;它对意象的运用登峰造极,并没有无端刻意的堆砌……现在的青年诗人们,真应该多读读周先生这首诗,不要让自己的创作走进死胡同……” 孙作云的这篇《论现代派诗》,比历史上提前大半年发表,一经问世就引起试探大讨论。 “现代派”诗歌,终于有了自己的名字。 在这一诗派中,周赫煊是开山祖师兼教主,戴望舒相当于副教主兼总护法,还有施蛰存、卞之琳等人是教内的几大长老。至于几十年后兴起的“朦胧诗派”,只不过是“现代诗派”的分支而已,顾城的地位大概相当于外门掌教吧。 全国的青年诗人们都疯狂了,逮着周赫煊的《回答》和《赞美》使劲模仿,甚至直接将原句拆解重组,然后放进自己的诗歌作品当中。 如果说,郭沫若是15年前的诗坛偶像,徐志摩是10年前的诗坛偶像,那周赫煊就是现在的诗坛偶像。 不管是闺中少女,还是爱国青年,都捧着周赫煊的新诗如获至宝。 只可惜周赫煊的诗歌产量太少,到现在也不超过十首,这让他的崇拜者们感到非常遗憾。 中国白话诗经过十多年的发展,终于走向成熟了,周赫煊无意间给它添了一把火,并且留下无法撼动的历史地位。 603【内山书店】 1934年7月,周赫煊在中国诗坛掀起一阵现代派热潮,无数青年诗人踊跃加入这个派别,一时间举国皆谈“现代派”。 与此同时,《雷雨》经由巴金的推荐,在《文学季刊》上正式发表,曹禺犹如一道闪电划破30年代的文坛夜空。 这部话剧不但在中国引起巨大反响,还很快在日本东京上演,并由神田一桥教育馆发行日译本,迅速在日本成为畅销书。《雷雨》的构思创作前后历时五年,并在抽屉里锁了大半年才投稿,但它的成名只用了半个月时间。 郭沫若在东京观看了《雷雨》的演出,大为激动,亲自为《雷雨》日译本作序,盛赞《雷雨》是一篇难得的优秀力作。 鲁迅看了日译的《雷雨》剧本颇为兴奋,对美国记者斯诺说:“中国最好的戏剧家有郭沫若、田汉、洪深,以及一个新出的左翼戏剧家曹禺。” 能让常年互喷互怼的鲁迅和郭沫若同时赞扬,可见《雷雨》的质量有多么过硬。曹禺也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青年,一跃成为享誉中日两国的剧坛新星。 整个七月,周赫煊和曹禺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 百代公司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好时机,周赫煊的两张唱片顺势推出——宣传费可以节省不少。 …… 上海,日租界。 内山书店。 欧阳予倩扶了扶眼镜,笑着给书店老板打招呼:“邬其兄,好久不见啊!” “欧阳先生,请里面坐!”内山完造起身相迎。 欧阳予倩慢悠悠地走进去,对正在看书的鲁迅说:“周先生,你今天来得真早。” 鲁迅用淡然的语气说:“国党特务又在抓人了,我来书店躲一躲。” 两人闲聊片刻,田汉以及其他进步人士,陆陆续续来了七八个,大家开始聊现代派诗歌和《雷雨》。 内山完造安排两个店员望风,自己也跑进去旁听,时不时的插上两句话。 几十年后,有许多公知经常在网上造谣,说内山完造是个日本间谍,由此证明鲁迅也是个汉奸,居然能骗到无数网民转发点赞——这个谣言的依据,来自于去年(1933年)的一篇文章,鲁迅的《伪自由书·后记》中也有记载,内容如下:“内山书店是日本朗日内山完造开的,他表面是开书店,实在差不多是替日本政府做侦探。他每次和中国人谈了点什么话,马上就报告日本领事馆。这已经成了公开的秘密,只要略微和内山书店接近的人都知道。” 然而事实真相如何呢? 就在国党御用文人炮制那篇造谣文章的前两个月,内山完造由于多次保护中国人的行为,被日本军方怀疑为共党,顶不住压力只能暂时返日躲避风头。 内山完造的处境蛮尴尬,他是个日本人,还是鲁迅的至交好友。一边被国党文人污蔑为“日本间谍”,一边又被日本军方怀疑为“日本共党”,简直两处都不讨好。 其实内山完造啥都不是,他首先是一个商人,其次是一个人道主义基督徒,年轻时同情中国的革命者,晚年则倾向于托尔斯泰的不抵抗主义。 内山完造的人格并不伟大,让他为中国人抛头颅洒热血,那是绝对不可能的。比如在日本侵华期间,内山完造就积极配合日军,接收了上海地区的一些图书产业。因此说他首先是个商人,而且还是个日本商人,这一点毋庸置疑。 但内山完造又是信奉人道主义的基督徒,所以他能够在确保自身安全的前提下,尽量的给中国友人一些帮助。而且他还很同情中国的革命者,他的内山书店,几乎成为上海左翼文人的联络点。他书店里面的中国籍店员,清一色全是进步人士,下个月就有两位店员被特务抓捕。 包括革命烈士方志敏写给中共中央的报告以及遗书,也是先送到内山书店保管,然后由鲁迅托人转交给中共中央。 “邬其兄,能否借你的留声机一用?”田汉问道。 内山完造立即说:“当然,请稍等。” 等内山完造把唱机拿来,田汉神秘地说道:“守信(聂耳)赠了我两张唱片,过几天就要正式发行,咱们先听为快!” 鲁迅抽着烟说:“寿昌(田汉)如此郑重推荐,看来又是顶好的进步歌曲啊。” “诸位同志且先听听。”田汉把唱针轻轻放下。 屋子里很快响起歌曲前奏,紧接着是一阵童音:“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周赫煊、周璇、儿童伴唱团的歌声配合出完美的层次感,让这首歌的情绪不断递进,那混合着悲愤、哀愁、抑郁、凄凉和怒火的复杂情绪,感染着屋中的每一个人。 “唉!” 内山完造首先叹息,在这种时候,做为日本人的他就显得尴尬了。从道德上,他觉得日本侵华是不应该的,但从情感上,他又无法反对日本政府的行为。 “周明诚写的歌啊,我听过的。”鲁迅说。 欧阳予倩感慨道:“第一次听到这首歌时,我几欲掉泪。现在由百代唱片重新灌制,情绪更加饱满,让人义愤又无奈。我们在这里坐而空谈,东北四省的千万同胞,却流离失所、无家可归!” 欧阳予倩,著名戏剧家、戏曲家、电影艺术家,中国现代话剧创始人之一。他以前是唱京剧的,后来又投身话剧事业,在戏坛与梅兰芳齐名,人称“北梅南欧”。 鲁迅走到留声机面前,拿起唱片的包装封面,惊讶道:“咦,居然是周赫煊亲自录唱,但为什么唱片的名字叫《晚了长城永不倒》?” 田汉说:“你把唱片翻面就知道了。” 鲁迅立即拨开唱针,将唱片翻了一面重新放下,立即传来周赫煊的声音:“这首歌,为纪念‘长城抗战’而作,且与诸君共勉之!” “昏睡百年,国人渐已醒。睁开眼吧,小心看吧,哪个愿臣虏自认?因为畏缩与忍让,人家骄气日盛……万里长城永不倒,潜力黄河水滔滔。江山秀丽,叠彩峰岭,问我国家哪像染病?重开血路,挥手上吧,要致力国家中兴。岂让国土再遭践踏,个个负起使命……” 闷重的鼓点敲击着人心,在座的进步人士,个个脸上都出现义愤的表情。 鲁迅又点燃一根烟,深深吸了一口。他虽然不喜欢这种豪壮的风格,但不可否认,刚才确实被这首歌激得热血上涌。 欧阳予倩猛地拍案而起:“这才是时代的声音,唱歌就是这样唱的,一首歌抵得过十万精兵!” 鲁迅提醒道:“我们这代人的目标,不止要抵御外侮,更要改造这个国。周明诚这首歌,诚然使人热血沸腾,但我们要时刻牢记自己的责任。” 鲁迅一向认为,改造国家和国民,远比抵抗侵略者更重要。只要中国走上正轨,根本不惧任何敌人,就像日本和德国那样,地不大、人不多,但超高的国民素质却能带来国家民族的强盛。 鲁迅的悲哀在于,他完全看不到希望,特别是这两年,他已经心力交瘁得快崩溃了。 一方面来自于外部,国党的高压政治越来越恐怖。鲁迅这段时间要出版《二心集》,不得不删掉大量的文章,因为稍微跟政治沾边的都无法通过审查。用他的原话来说:“……在日报上,我已经没有发表的地方,黑暗之极,无理可说。我自有生以来,第一次遇见。。” 另一方面来自于左联内部,冒险主义带来矛盾重重,就连郁达夫都被左联逼走。鲁迅一边承受着压力,一边又要安抚成员,若没有他的努力,左联这个组织早就散架了。他后来见到冯雪峰的第一句话是:“这两年我被他们(冒险主义者)摆布得可以。”——长征期间,鲁迅几乎是以一人之力独撑左联。 鲁迅在新中国的地位,那真不是白来的。 鲁迅甚至对冯雪峰说过这样的话:“你们来到时(指建立新中国),我要逃亡,因首先要杀的恐怕是我。”他对未来的看法很明确,但依旧选择坚持斗争,因为他知道中国不变不行,而只有共党能成功的改变中国。 欧阳予倩听了这两首歌,激动地问道:“为什么不请周赫煊加入我们(左联)?他这样的爱国者应该吸纳进来!” 鲁迅笑道:“他不会答应的,他的想法我能理解,因为几年前我也那样想。” 田汉突然说:“周明诚在美国和南京那边都有影响力,不如请他营救丁玲女士!” 丁玲是去年5月份被特务逮捕的,如今已过去一年多时间,各界人士积极参与营救,但到目前为止没有丝毫进展。 “他这人明哲保身,恐怕不会答应。”鲁迅说。 欧阳予倩道:“不试试怎么知道?” 鲁迅吸着烟,认真的想了想:“美国记者斯诺,这段时间正好在上海,不如请他去联络一下周明诚。” “这是个好主意。”田汉点头道。 604【禁歌】 南京,外交部。 行政院长汪兆铭先生,正在做一场主题为《破落户与暴发户》的演讲。他一手按着主席桌,一手举起伸出食指,风度翩翩地说道: “最近数月以来,国内思想界发生了一个严重的问题:便是中国何以衰落到这样的地步……这个问题,自然是因痛心国难而起,因为痛心国难,进而求解救国难的方法…… 一部分人说,还是中国民族丧失了自信力,忘记了自己有四千多年的文化,妄自菲薄,根本提不起勇气……另一部分人说,这是中国民族缺乏反省,因为中国四千年的文化比起欧洲来,实在低下,中国民族应该痛彻反省……《独立评论》最近几期,胡适之先生对于此点,说得最为痛切。” 汪兆铭扫视着外交部众官员,看到大家都在侧耳倾听,他继续说道:“中国古代的文化,比起欧洲古代的文化,是各有特色呢?还是低下呢?这个问题,让给研究古代文化史的人去比较,我们不欲讨论。但中国是有自己的文化,是无可疑的。我不欲与欧洲有文化的国家相提并论,只与一个没有自己文化的国家,如日本,相提并论……” 经过反复的比较,汪兆铭得出一个结论,即:中国是破落户,日本是暴发户! 然后,汪兆铭又引申下去,认为中国这个暴发户,还生活在祖宗的荣光里,没有奋发图强的斗志。所以每到危急存亡的时候,仍然抱着听天命的观念,懒惰不堪,不以为耻。所以,一个破落户的子弟,远不如一个白手起家的人那么奋发有为——中国人不如日本人有斗志。 又用无数的例子,证明自己的观点以后,汪兆铭说出最后一段话:“白手固可以起家,破落户何尝不可以中兴?只要除掉了骄傲的心理,比较得清楚,努力的去做,做成一个现代的国家,这是现在救亡图存的唯一方法,而发扬祖宗文明,也就于此解决了!” “啪啪啪啪!” 全场掌声雷动,外交部的官员们集体起立,足足拍了五分钟的巴掌。 这段发言很正能量,是在告诫国民,要抛弃天朝上国的观念,接受先进的思想和事物,努力去奋发图强。至于这段发言歪屁股的内容,比如无限推崇日本和德国,则被大家给无视了,或者说被大家认可了。 汪兆铭带着微笑下台,外交部长张群立即迎上来,笑呵呵地说:“汪院长,部里已经准备好宴席,还请务必赏光。” “不必了,如今国难当头,我们这些当官的应该以身作则、厉行节俭。”汪兆铭大义凛然地说。 张群连忙拍马屁:“还是汪院长境界高!” 张群是常凯申的人,汪兆铭不想得罪,但也不想走得太近。他语重心长的叮嘱几句,让张群做好民国的外交工作,然后就带着人打道回府。 小轿车载着汪兆铭从外交部出来,街边的露天广播正在播报新闻。突然间,只听播音员说道:“下面这一首歌,是著名学者周赫煊先生亲自创作并演唱的《万里长城永不倒》……” 汪兆铭刚开始并不在意,但当听到“历来强盗要侵入,最终必送命”、“岂让国土再遭践踏,个个负起使命”等歌词时,他立即勃然变色,生气道:“徐恩曾在搞什么?中央广播电台居然播放这种歌曲,会引起外交纠纷的!快给我掉头,去电台!” 路上的行人,纷纷驻足聆听,好些人听完歌以后,已经激动得热泪盈眶。 “万里长城永不倒,千里黄河水滔滔。这歌词写得好啊!” “周先生不愧是大诗人,写歌都写得如此豪迈。” “可惜长城抗战还是输了,唉!” “叹什么气?长城抗战虽然输了,但咱们中国有四万万同胞,日本鬼子敢打过来,一人一口唾沫也淹死他!” “说得好,只要小日本敢来,包教他有来无回。” “这首歌真好听,哪里有唱片卖的?” “你没听夜莺(播音员刘俊英,美名夜莺)说啊,那是百代公司的唱片,百货公司里有卖的。” “嘿,我要去买一张,这首歌听着有劲儿。” “……” 南京国民政府的外交部和中央广播电台,地址都在后世的南京鼓楼区。只几分钟时间,汪兆铭就坐车来到了广播电台,他怒气冲冲地走进去,兜头就问:“你们徐主任呢?让他出来见我!” 徐主任就是徐恩曾,中央广播电台主任,也可以称呼为台长。 台里的一位科长听到汪兆铭来了,忙不迭的跑来招呼,硬着头皮说:“汪院长,徐主任不在,你有什么吩咐吗?” “不在台里?嗯,混账!”汪兆铭生气道。 那位科长赔笑道:“徐主任确实不在,您有事就吩咐我。” 汪兆铭还真不敢拿徐恩曾怎么样,因为徐恩曾系的,是陈果夫、陈立夫的心腹。徐恩曾不仅是中央广播电台的台长,还是国党中组部总务科科长兼调查科科长,他曾经诱使顾顺章叛变,差点把位于上海的中共中央连根拔起。 怎么说呢? 等到明年军统成立,徐恩曾的地位甚至在戴笠之上,前者是第一处处长,后者是第二处处长。后来有了中统,徐恩曾甚至成为中统和军统两局的总负责人。就连常凯申要对中统和军统下命令,文件上也只写“中统局徐副局长恩曾”字样,要拿给徐恩曾亲自批示后才行动。 一直到1945年,徐恩曾才彻底失势,总管国党的秘密战线(主要是中统方面)长达15年。 如此受老蒋器重的心腹,汪兆铭还真不敢招惹。他愤怒地看着那个科长,质问道:“刚才你们播放的那首歌,叫什么《万里长城永不倒》,谁批准你们播放的?” “是……是吴副主任。”那科员忐忑地回答道。 “吴副主任?呵呵,吴道!我知道这个人,”汪兆铭厉声斥责道,“你给我听好了,这首歌是禁歌,容易引起国际纠纷,以后不许播放!” 那科员傻眼道:“禁歌?可是禁不得啊,百代唱片公司送来的,他们的老板是英国人。” 汪兆铭听了顿时一愣,随即说道:“别的我不管,反正中央广播电台不许播放!” 605【斯诺采访】 在全国人民积极参与抗日救亡运动的当口,南京国民政府却要禁一首爱国歌曲,这听来似乎像是天方夜谭。 然而事实确实如此。 自从“淞沪之战”结束后,南京政府就一直避免激怒日本,刻意压制国内的排日活动。到了“长城抗战”失败,中日两国秘密签署《塘沽协定》,南京政府取缔民间排日运动的意图就更加明星。 再过半年,也就是1935年2月,常凯申和汪兆铭甚至会联名发布《严禁排日运动令》,随即国党中政会向全国报纸、通讯社发布通告:禁止刊登排日和抵制日货的消息。 在南京政府的这种思想指示下,《万里长城永不倒》和《松花江上》两首歌,绝对属于必须禁止的歌曲。包括周赫煊那本《非攻》杂志,通篇都在宣传抗日思想,最多到明年2月份就会被彻底查封。 到时候塞再多钱都没用,因为严重违背了常凯申和汪兆铭的国际外交方针。 然而百代唱片公司是个例外,历史上,这家公司发行了许多抗日爱国歌曲,没有一首被南京政府封杀过。原因很简单,百代唱片公司的背景太复杂了,主要股东来自于英国、法国和美国。 英法美三国都是爸爸,百代公司是三位爸爸的产业,不管是中国还是日本,都不敢对百代唱片公司下手——最多也就抗议警告一下。 也别觉得汪兆铭的表现太怂,一听到是英国公司就吓尿,即便换成常凯申,同样也只能选择视而不见。 民国时期,中国方方面面都被列强控制。最大的矿山股份被洋人控制,最大的茶叶公司被洋人控制,最大的渔业公司被洋人控制……除非南京政府彻底撕破脸,强行接收这些外资产业,否则只能乖乖的喊爸爸。 当然,汪兆铭虽然不敢直接下令封杀唱片,但他还有其他手段。比如,禁止国内一切广播电台播放周赫煊的歌,禁止在公开场合播放相关唱片等等。 这些手段是非常有效的,本来有两部电影想使用《万里长城永不倒》做主题曲,现在政府的命令一下,电影公司立即放弃了这个想法。还有即将举行的华北运动会,主办方打算将《万里长城永不倒》做为入场式歌曲,如今也只能作罢。 南京政府越是这样封杀,《万里长城永不倒》的唱片就卖得越好,或许是民众被激起了逆反心理。 仅仅几天时间,只是在上海及周边地区,《万里长城永不倒》就卖出2000多张,《兰花草》也卖出600多张,如此爆棚的销量走势把百代唱片公司乐坏了。 英国佬才不管什么中日关系,也不管你中国人爱不爱国,他们只希望唱片越卖越多,把真金白银赚到手。 各大报纸虽然被南京政府警告,不得刊登关于这些歌的讨论文章。但地下刊物却不管那么多,许多地下杂志刊登了完整的歌谱,发行到东北、日本,甚至是东南亚地区,使得《万里长城永不倒》和《松花江上》迅速传播,成为人们耳熟能详的爱国歌曲。 特别是已经沦陷的东北四省,许多抗日队伍专门请人教唱,将士们含泪唱着这两首歌英勇杀敌。 …… 海格路,周公馆。 埃德加·斯诺与周赫煊相对而坐,他拿着速记本笑道:“周先生,最近你的诗和歌都流传很广,你被认为是中国当代最伟大的诗人和歌曲创作者。” “最伟大谈不上,中国有很多伟大的人物,我只是稍微有点名气而已。”周赫煊说。 埃德加·斯诺是一个青年帅哥,当然,再过几年就要变成秃顶大叔了。他是《纽约日报》的驻华记者,还兼任燕京大学的新闻系讲师,采访足迹从中国东北一直延伸到东南亚、日本。 斯诺笑道:“你太谦虚了,我见过的中国人很多都是这样。” 周赫煊说:“谦虚是一种美德。只有那种毫无文化底蕴的国家和民族,才会得势就猖狂,比如日本。” “你很讨厌日本?”斯诺问。 周赫煊强调道:“极度讨厌!” 斯诺说:“中国有三位最具影响力的学者,一是胡适,二是鲁迅,还有一个就是阁下。我采访过胡适和鲁迅,他们跟你都不一样。” “怎么讲?”周赫煊道。 斯诺说:“胡适是一个自由主义者,他的思想是美国式的。鲁迅是一个革命者,他似乎并不排斥日本,而是着眼于中国的国民改造。而你有些民族主义者的倾向,你的言行都以国家为出发点。” 周赫煊笑道:“你归纳得有些意思。而且你的采访风格也很有趣,你喜欢跟被采访者聊天,而不是一问一答的方式。” “当然,一问一答目的性太强了,容易忽略很多细节,”斯诺说,“你知道美国这几年最流行什么思想吗?” 周赫煊说:“自由主义和民权主义。” 斯诺道:“能聊聊你的看法吗?” “自由主义和民权主义由来已久,但最近几年在美国风行,主要还是受到经济危机的影响,”周赫煊阐述道,“美国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大萧条,公民的基本权利得不到保障,甚至连自由言论也受到压制。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自由主义和民权主义在美国流行起来很容易理解。” “很有意思的见解,”斯诺点头道,“那你能否比较一下,中国和美国的自由运动、民权运动之间的区别。” 周赫煊分析说:“美国是资本政治,法治建设比较完善。因此,美国的自由运动和民权运动,都围绕着美国宪法而进行。不管是支持者,还是反对者,都不能打破美国宪法的制约。所以美国的自由运动和民权运动,是可控的,可引导的,非暴力的,具有合法性的。但中国不一样,中国是强权政治,法治建设还在起步阶段。刚才你说,胡适是自由主义者,但他仅仅是写了几篇呼吁宪政的文章,就被当局逼得远走海外。而鲁迅参与的民权运动,更是直接被暴力镇压,鲁迅本人也多次逃到租界避难。” 斯诺笑道:“你的见解很透彻,抓住了事物的本质,你是一个真正的智者。” 周赫煊摊摊手:“智慧非常宝贵,但有的时候,智慧毫无用处。” 斯诺又问:“你对中日两国的关系怎么看?” “必有一战,而且中国必胜。”周赫煊说。 斯诺笑道:“你果然与众不同,你非常有自信。我采访的其他中国人,在谈起这个话题时,他们表现得都很忧虑,极度缺乏自信心,对未来有一种难言的恐惧。” 周赫煊说:“我的自信并非来源于自身,而是对我的国、我的民、我的文化有自信。” 斯诺突然提起丁玲:“去年,中国著名的女作家丁玲女士失踪,很多人都参与了救援行动。你好像没有参加?” “我对这个事情不了解。”周赫煊道。 斯诺突然压低声音:“美国公民自由联盟,正在和中国民权保障同盟联手行动,策划着营救丁玲女士。周先生有没有兴趣加入?” 周赫煊笑道:“如果只是写几篇文章,我非常乐意。毕竟,丁玲女士也算我的朋友。” 斯诺说:“孙夫人已经跟国际政治犯联合委员会有了计划,这是一个美国公民自由联盟下属的机构,专门致力于保护集权政治下的政治犯的民权。如果你要加入的话,可以跟伊罗生先生取得联系。你知道伊罗生吗?” 周赫煊说:“我跟伊罗生在荷兰见过面,他是美国左翼作家兼记者。” “既然都是朋友,那就更好办了。”斯诺笑道。 周赫煊是真无所谓,因为丁玲根本不用他去救。如今丁玲正和同居男友一起,被软禁在特务头子徐恩曾的别墅里,除了没有自由,丁玲好吃好喝舒服着呢,甚至国党特务还会把丁玲的母亲、儿子都接去。 丁玲之所以有如此优渥的待遇,原因有二: 一是孙夫人在积极救援,并且在国内外疯狂宣传丁玲。如今丁玲不仅在中国名声大振,在美国也有无数读者。国党怕引来恶劣的影响,不敢杀,也不敢放,只能每天软磨硬泡的引诱丁玲叛变; 二是特务头子徐恩曾最宠爱的姨太太,正是前几年叛变的共党费侠。费侠虽然叛变投敌,但还是比较同情共党的,经常劝阻徐恩曾不要使用酷刑。把丁玲软禁在别墅慢慢诱降,也是费侠出的主意,徐恩曾对她言听计从。 历史上,丁玲最终能够被释放,主要还是美国那边起了作用。南京政府承受不了国际舆论压力,只能被迫释放丁玲。如果有周赫煊参与的话,可能事情要顺利许多,至少能让丁玲提前半年重获自由。 当然,其中也有丁玲自身的原因。 费侠这个共党叛徒,在给徐恩曾做姨太太以后,可是诱降了许多共党。而丁玲被抓后油盐不进,无论费侠怎么诱降,怎么给好处,甚至把丁玲的母亲和儿子都接来,威逼利诱之下,丁玲坚持了整整两年也没投降。 现在接下了营救丁玲的任务,周赫煊觉得自己该到美国走一趟了。 说起来很可笑,想在中国救人,却必须去美国造势。或许在南京政府眼里,美国民众的舆论,远远比中国民众的舆论更加重要。 606【承诺】 霞飞路,咖啡厅内。 一个戴着白色礼帽的青年,拿出个纸袋子说:“唐老板,你要的消息都在里边,劳烦检查一下。” 唐季珊拆开纸袋,里面装着20多页的资料。从阮玲玉怎么被何阿英收养,到她怎么入读贵族学校,再到怎么跟张家少爷恋爱,怎么进电影公司做演员,收集得详细无比、应有尽有。 “刘先生不愧为神探,”唐季珊掏出一张支票说,“这是尾款。” 青年收起支票说:“如果唐老板没有其他吩咐,那我就先告辞了。” 唐季珊端起咖啡,轻轻呷了一口:“再会!” 等青年离开咖啡厅,唐季珊才仔细的查看资料,目光很快停留在张达民被送进监狱那一页。 “周赫煊搞的鬼啊,事情有点难办了。”唐季珊自言自语地嘀咕道。 虽然侦探找来的资料上,只说张达民是被几个混混设计坐牢的,但唐季珊还是很容易猜到幕后有谁在主使。前些日子很火的“徐志摩”出家事件,报纸上刊登的那张合影,阮玲玉可是就站在周赫煊身边。 为了一个戏子,得罪国际知名学者,这种事究竟值不值? 唐季珊已经没什么心思占有阮玲玉了,他只是愤怒而已,感觉自己被人当猴耍了。本来以为让联华影业封杀阮玲玉,阮玲玉会乖乖上门赔罪,可现在想想自己就是个傻瓜。 阮玲玉早攀上了高枝儿! 老子得不到的,那就要毁掉,让那臭娘儿们身败名裂——这就是唐季珊的思维方式。随着生意越做越大,唐季珊已经不是当初的唐季珊,他是响当当的“中国茶叶皇帝”。 问题是,现在冒出一个周赫煊,唐季珊对此有些举棋不定。 坐在咖啡厅里,唐季珊连续抽了两支烟,他终于下定了决心:只抹黑阮玲玉,不把周赫煊卷进去,一切都还有回旋的余地。 而且,这种事情唐季珊只需要使钱,并不会亲自出面。就算阮玲玉被搞得身败名裂,也很难怀疑是唐季珊在搞鬼,他乐得站在背后看好戏。 …… 有钱好办事,只花了两天时间,阮玲玉的前男友张达民就出狱了。 监狱门口,张达民穿着破旧的衣衫,茫然望着路边稀疏的行人,不知该何去何从。他虽然蹲了两年多的监狱,但好在把鸦片瘾戒掉了,寻思着是该去投奔亲哥哥,还是去找阮玲玉吃软饭。 “张先生你好。”一个混混突然出现在张达民面前。 张达民疑惑道:“你是谁?” 混混拿出一个纸袋子,笑着说:“别管我是谁,有人让我把这些东西交给你。” 等张达民接过纸袋,混混立即自动消失。他好奇的把袋子打开,里边装着一张100元钱存折,还有一封长信。信中说,阮玲玉攀附了某个大人物,勾结青帮把张达民陷害入狱。张达民如果想要报仇,可以去找某律师行的赵律师。 “臭x子,果然是你害我!”张达民看了那封信以后,顿时气得怒火中烧。 张达民很快叫来一辆黄包车,连饭都顾不上吃,就直奔律师行。但在半路上,他突然清醒过来,这显然是有人想害阮玲玉,拿他当枪使而已。 张少爷虽然混账,但却不是一个傻瓜,他立即让车夫掉头去霞飞路。 打官司哪有吃软饭好玩? 就算把阮玲玉的名声搞臭了,张达民也得不到什么好处,他还不如趁机勒索一笔钱呢。 张达民来到阮玲玉租住的公寓,敲了半天门也没人应,他立即下楼跑去附近的茶馆,果然看到阮玲玉的母亲正在打牌。 “砰!九……”何阿英惊呆地看着张达民,跟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叫道,“你怎么出来了?” 张达民冷笑道:“伯母,没想到是我吧?你们母女俩把我害得好苦啊。” 何阿英惊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干什么?”张达民呵呵笑道,“我不干什么,只想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而已。” 何阿英好不容易摆脱这个混蛋,不想再招惹上,她连忙说:“我不认识你,你快走!” “想赶我走?哈哈,想得美!”张达民表情狰狞道,“一口价,三万大洋,咱们两清了。” 何阿英顿时炸毛:“三万?你干脆去抢算了。” “真不给?”张达民问道。 “死也不给!”何阿英把钱看得比命还重要。 “很好,很好,这是你逼我的!”张达民说完转身就走。 “祸事啊!” 何阿英已经没有任何打牌的心情,连忙跑去周公馆找女儿。 …… 周公馆。 阮玲玉看着正在整理箱子的周赫煊,不舍地问:“老师,你又要离开上海了?” “嗯,明天就走。”周赫煊应声道。 阮玲玉欲言又止,银牙咬着嘴唇,双手捏成拳头又松开。突然间,她鼓起勇气冲上去,从背后抱着周赫煊的腰说:“老师,我……我喜欢你!” 周赫煊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你这又是何必呢?我有很多女人的。” “我知道,”阮玲玉将脸颊紧贴在周赫煊的后背,语气中带着一丝决绝和疯狂,“你有很多女人,也不多我一个,反正我是跟定你了。你要是不答应,我就……我就去跳黄浦江!” 阮玲玉不懂得勾引男人,她只能用自己的方式表达爱意,而且说到做到。周赫煊是她第一个真正喜欢的男人,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都那么优秀,最重要的是对女人足够尊重。 是的,对女人尊重——虽然周赫煊家里女人一大堆。 阮玲玉不是什么进步女青年,她只苛求一个能够体贴照顾自己的男人,能够做为自己后半生的依靠。就算这个男人长时间不在上海,不在她的身边,她至少也能有一个“家”,一份对未来的盼头。 最好还能有一个孩子,那她的人生就完美了。 这个要求很简单,但对民国的女明星来说,其实是一种奢望。她们瞧不上普通男子,有钱有势有才华的又看不起她们,结局基本上都是被玩弄之后抛弃。 阮玲玉对此看得很明白,她不糊涂,她不想让周赫煊从眼前溜走。 周赫煊则感到头疼无比,有些后悔当初犯贱,居然主动去帮阮玲玉的忙,现在想甩都甩不掉了。他非常了解阮玲玉的性格,这妹子虽然平时话不多,但从来不说假话,跳黄浦江这种事她是真干得出来啊。 沉默片刻,周赫煊无奈地说:“以后你就住在这里吧,等找到合适的地方,我再把你安置过去。” “嗯,我住哪儿都可以。”阮玲玉顿时笑起来,她已经得到了想要的承诺。 “咚咚咚!” 于佩琛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周先生,外面有位何阿英女士,说是要见阮小姐。” 607【资本家的本性】 华格臬路,杜公馆。 令人闻风丧胆的青帮大佬杜月笙,如今被五花大绑在一张太师椅上。他看到周赫煊进屋,顿时笑道:“周老弟,恕我不能远迎大驾,实在是失礼了!” “老哥,你这是唱哪出呢?”周赫煊好笑问。 杜月笙解释说:“蒋委员长发起新生活运动嘛,老杜我也想过过新生活,至少得把这鸦片给戒掉。不然一副东亚病夫的样子,走出去也给委员长丢脸,你说是不是?” “有魄力!”周赫煊竖起大拇指。 一个青帮大佬主动戒鸦片,历史上他还真戒掉了,就这点来说实在让人佩服。 杜月笙苦笑道:“鸦片难戒啊。我已经半个月没出门了,天天把自己绑在家里,就连吃饭都这样绑着吃的。” 周赫煊安慰说:“戒了好,男子汉大丈夫,怎能被小小的鸦片所摆布。” “这话我爱听,周老弟够豪气!”杜月笙哈哈大笑。 周赫煊抱拳道:“听说老哥的中汇大楼即将落成,明诚预祝你财源广进!” 杜月笙得意道:“好说,好说。不过论起做生意,我可比不过周老弟,你那个磺胺药才是日进斗金啊。” “顺手掌柜而已,每年分点红罢了。”周赫煊说。 英国那边的药品公司,周赫煊还真没赚到几个现钱,都拿去扩大生产规模和建立销售渠道了,剩下的钱也投进了药品研发项目。 费雯丽的老爹欧尼斯总管公司一切大权,肯定有诸多小动作,但周赫煊懒得去较真。他手里握着磺胺的专利,药品研发实验室也是他独资的,掐死了药品的源头。 只要欧尼斯不是傻子,就不会玩得太过分。即便哪天两人闹崩,周赫煊随时可以拿着各种专利,转而找其他人合作。 杜月笙闲聊了几句,突然说起正事:“周老弟,你托我查的那个事情,已经搞清楚了。有人给监狱长送了钱,所以破格减刑,张达民是合法出狱的。” “能查到是谁在塞钱吗?”周赫煊问。 杜月笙说:“一个姓李的中年人,说是张达民的亲戚。那人已经找不到了,估计是假名假姓,这种事不好查啊。” 杜月笙并非刻意敷衍,他是上海青帮大佬不假,但也不能完全掌控上海。想在茫茫人海当中,找一个使用假名字的人,难度无疑等于大海捞针。 周赫煊其实已经猜到是谁在捣鬼,他问道:“老哥,如果我跟唐季珊有过节,该怎么对付他才好?” “茶叶大王唐季珊?”杜月笙吃了一惊。 “就是他。”周赫煊笑道。 杜月笙连连摇头:“这个人动不得,牵扯太大了。” 周赫煊问:“他背景很硬?” “不仅是背景问题,”杜月笙说道,“周老弟,你是知道的,咱们中国的各行各业,大多数都被洋人把控。以前洋人垄断了中国的茶叶出口贸易,是唐季珊打破了这种局面。对做茶叶生意的国人来说,唐季珊就是大英雄,全国至少有几十万茶农、茶商要仰仗唐季珊吃饭。你若是扳倒了唐季珊,洋人必然趁机弄垮华茶公司,等于是砸了几十万国人的饭碗!” “这一点,我还真没想到,”周赫煊笑着说,“当然,我也没打算搞垮唐季珊,只是给点颜色瞧瞧而已。” “那就好,”杜月笙说,“其实我也看不惯唐季珊,这人在做了茶叶大王以后,实在有点太过于得意忘形了。他以前是茶叶行当的英雄,现在已经彻底成了奸商。他跟洋人联手,刻意压低茶叶收购价,搞得茶商和茶农叫苦不迭。他连我都不放在眼里,以为傍上了洋人和高官就能上天,我早就想收拾这家伙了。” 周赫煊对此还真不了解,连忙询问情况,很快就摸清了唐季珊的底子。 就如杜月笙所说,以前洋人垄断了中国茶叶出口贸易。唐季珊他爹联合众多茶商,合作成立了华茶公司,想要彻底打破这种局面,但他们的计划很快宣告破产。 当时,唐家的老底儿都快赔光了,幸好有唐季珊的岳父出手帮忙,终于渡过了最困难的时候。 唐季珊他爹没有选择放弃,而是独资重建华茶公司,并由唐季珊出任公司总经理。借助当时抵制洋货的运动,华茶公司很快在国内站稳脚跟,又采用低价策略,拿到美国一家公司的茶叶供应份额,成为当时唯一能够做出口贸易的中国茶叶公司。 华茶公司的生意如滚雪球一般壮大,如今甚至行销亚欧美非四大洲。在中国,华茶公司排在第三,前两名都是洋人企业;在美国,华茶公司是排名第二的非本土茶叶供货商,仅次于一家日本公司。 如果只看这些,唐季珊绝对算得上英雄,是能够为中国人长脸的民族企业家。 但伟大导师马克思说得好:资本主义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 华茶公司当初能够拿到茶叶出口份额,靠的是低价,比洋人公司低很多的供货价。而他在国内则高价收购茶叶,使得茶商都愿意把茶叶卖给他,而不是卖给洋人公司。 比洋人更高价收购,比洋人更低价出售,这中间居然还有巨大利润,可想而知那些洋商有多黑心。 等唐季珊的生意越做越大,洋人渐渐认可并接纳了他。于是乎,资本家的本性就暴露出来,他想要攫取更多的利润! 洋人自然不能得罪,因此唐季珊不敢提高供货价,依旧低价出口到海外。但国内收购方面嘛,那就可以玩花招了,唐季珊居然跟其他洋商勾结起来,共同打压茶叶收购价格。 无数中国的茶商和茶农,被唐季珊坑得可够惨。但没办法,唐季珊已经联合洋人垄断茶叶出口贸易,茶商、茶农们只能打掉牙往肚子里吞,有苦说不出来。 最搞笑的,唐季珊居然还能被吹捧为英雄,因为只有他能跟洋茶公司叫板,乃是民族企业家的典范和骄傲。 听完杜月笙说的这些,周赫煊突然笑了——要弄倒唐季珊很简单,只需物色几个有号召力的中国茶商,带他们去联络美国茶叶公司就行。 唐季珊不是玩低价供货策略吗?那就比他出更低价,保证美国茶叶收购商会很感兴趣。 到那个时候,中国的茶叶生意必然竞争更为激烈,说不定还能抬高茶叶价格,为广大的茶商和茶农们创造收入。 当然,也有可能带来另一种后果——新上位的中国茶叶出口公司,再度与洋人达成秘密协议,继续联手垄断茶叶市场,遭殃的还是那些底层茶商和茶农。 资本家,很少有靠得住的。 周赫煊想想还是太过复杂,暂时不准备跟唐季珊撕破脸。只要对方别闹得太过分,他也就算了,大家坐下来吃顿饭即可化解恩仇。 608【官司】 海格路,周公馆。 周赫煊看着手里的法院传票,忍不住爆了粗口:“这他妈什么鬼!” 上海地方法院刑事初级厅的工作人员,用非常尊重的语气说:“周先生,有人告你妨害家庭和**罪,我们也只是走程序而已,希望周先生不要生气。胡厅长特意派我来当面送传票,有些注意事项我要提醒一下。周先生你现在是被告,需要在第一次出庭时‘庭谕交保’,就是找一间店铺担保自己下次传讯准时到案。” 周赫煊无语地说:“你们法院到底怎么搞的?阮玲玉小姐根本没有结过婚,就算我跟她之间发生了什么,那姓张的又有什么资格告我们妨害家庭和**?照你们这样搞,如果我哪天看谁不顺眼,岂不是就能告对方妨害家庭?” 工作人员解释道:“周先生,国情如此。中国的法治建设毕竟不如列强,民间许多夫妻都没有登记结婚,所以只要曾有同居关系的,法院一律视为事实婚姻。所以,你知道的……不过周先生请放心,只要你请的律师水平足够,肯定能打赢这场官司。” 周赫煊气得说不出话来,他当然能够打赢官司。但一个是国际知名学者,一个是红透全国的女明星,这桩官司不管输赢如何,必然引起社会舆论的热议。 周赫煊可不想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笑料,而且还是这种乱七八糟的污事。 等法院的工作人员离开,周赫煊立即打电话给吴铁城:“子増兄,麻烦你一个事情……” 周赫煊把案子简单的说了一下,吴铁城是上海市长,他当即笑道:“明诚言重了,小事而已,何谈麻烦?放心吧,我立即让法院把案子撤销。” 所以进步人士强烈呼吁民主宪政呢,因为民国实在太污了。就拿司法系统来说,只要你上头有人,即便杀人放火都能够敷衍过去。 大概在五年前,当时有个震惊中外的巨案——中国驻旧金山副领事高英夫妇,居然在赴任途中走私鸦片,涉案数额高达1吨有余,被旧金山当局在码头查获。 一个国家的驻外副领事,带着一吨多鸦片赴任,还被所在国当场人赃俱获。当时美国各路记者纷纷前来采访,美国电影公司还拍摄了7000多尺胶片的相关新闻片,美国报纸的相关号外卖了7000多万份。 够丢脸吧? 简直就是国际笑话,国际大丑闻,把中国的国格都丢尽了! 然而,这位副领事及其妻子的下场如何呢? 南京地方法院最开始判处高英七年有期徒刑、其妻子判处四年有期徒刑,并处若干罚金。这已经是跑关系的宽大处理,否则就其带来的恶劣影响,直接枪毙都有可能。 但咱们的副领事大人还不满足,居然向高等法院提起上诉,接着就是打扯皮官司。那案子已经拖了好几年,高英夫妇早就逍遥法外,如此国际大案居然一拖再拖、不了了之。 民国的底线,就是毫无底线,一切皆有可能。 以周赫煊现在的名气和人脉,别说什么妨害家庭和**罪,即便他真的当街杀人,都可以不承担任何罪责,仅仅是名誉受损而已。 底层**,命如草菅,杀了也就杀了! 就拿孔二小姐来说,人家是常凯申的表侄女、宋美龄的干女儿、孔祥熙的亲闺女,人称“混世魔女”。 就在明年,年仅15岁的孔二小姐开车兜风,因违反交通规则被警察训斥几句,孔二小姐顺手一枪就把警察打死。到了抗战时期,重庆为了防止日军空袭,在夜间实行灯火管制。孔二小姐开车回家的时候,虽然听到空袭警报,却依旧不关车灯,被巡查的警察阻拦,她又顺手一枪把警察打死。 牛逼吧? 孔二小姐最牛逼的一件事,是在公园里跟龙三公子枪战,起因是龙三公子的朋友给了她一个调戏性的飞吻。当时公园里游人众多,这两位无法无天的公子小姐,利用假山石头做掩护对射,不知打死打伤了多少无辜的路人。 警察来了屁都不敢放,因为他们要是敢多嘴,肯定换来孔二小姐的顺手一枪。 所以,周赫煊不怕打官司,他怕的是自己名誉受损。 可惜事情的发展出乎周赫煊预料,上海地方法院都还没来得及撤销案件,好几家报纸就突然介入了。 《张达民控告周赫煊、阮玲玉**》 《周赫煊、阮玲玉**案发》 《背张嫁周都是为了财产》 《细数周赫煊的红颜知己》 《阮玲玉生命中的三个男人》 《……》 民国报纸系统是非常发达的,张达民疯狂爆料,那些大报小报就跟闻见屎臭的恶犬,立即一窝蜂冲上去添油加醋。 在那些报道当中,周赫煊成了横刀夺爱的小人,阮玲玉成了贪财虚荣的拜金女。不但如此,张达民还拿出所谓的证据,告阮玲玉非法侵占和伪造文书,要求阮玲玉归还他的数万元财产。 这条狗已经疯了! …… “你是不是疯了?” 唐季珊冲着电话筒怒吼:“说了别把周赫煊卷进来,只搞臭阮玲玉一个人就可以,你他妈怎么办事的!” 电话里传来赵律师委屈的声音:“唐老板,真不是我干的。我只帮张达民起草了控告阮玲玉侵占和伪造文书的起诉书,没有提周赫煊啊,是他自己另外找人弄出来的。” 唐季珊忍着怒火道:“别说那么多,你给我立即撒手,别再管这个案子。” “那我的律师费?”赵律师道。 “你他妈还要律师费?”唐季珊气得够呛,但还是没有发作,“只有500大洋,把你的嘴闭好!” “明白,我很讲诚信的。”赵律师感觉有点失望,因为他能拿的钱太少了。 唐季珊挂掉电话,骂骂咧咧道:“妈的,废物,还敢说自己是大律师。” 唐季珊的生意能做那么大,自然是有背景的,洋人、高官、帮会……他方方面面都撒了银子。就算正面硬怼,他也丝毫不惧周赫煊。但不怕归不怕,周赫煊毕竟不是普通人,唐季珊根本没想过要得罪,毕竟起了冲突会很麻烦。 闹成现在这样,唐季珊只想早点抽身事外,他不愿去趟这种浑水。 或许,周赫煊根本不知道是谁在背后使坏吧——唐季珊有些幸灾乐祸,能阴情敌一把,他其实还是感觉暗爽的。 609【救人】 “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何阿英焦急地走来走去,烦躁道,“周先生,你快想想办法啊。” 周赫煊笑道:“伯母,你怕打不赢官司吗?还是说,你真的伪造文书,侵吞了张达民的钱财?” “怎么可能?”何阿英尬笑道。 周赫煊吓唬她说:“别在我面前撒谎,要说真话,律师才好帮你打官司,否则很有可能要坐牢的。” “坐牢?” 何阿英吃了一惊,终于硬着头皮承认:“周先生,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张家老爷刚刚过世,张达民一个人就分了10多万大洋的遗产。他花钱如流水,吃喝嫖赌抽样样俱全,早晚要把家产拜完。所以……” 周赫煊讥讽道:“所以你就帮他‘存’一部分?” 何阿英不好意思说:“也没多少,拿了他几千块钱而已。就算我不拿,那点钱也早晚被他挥霍干净,我总得给自己留条后路不是?再说了,那个张达民一直吃软饭,骗了我们家阿阮好几万块,欠他的东西早就加倍偿还了。” 周赫煊懒得听她解释,只告诫道:“这几天,你们母女就住在这里,哪儿也别去,等我把事情解决了再说。” “好好好,都听周先生的,”何阿英连连点头,然后又心虚的问,“我不会坐牢吧?” “你说呢?”周赫煊笑着反问。 何阿英干笑道:“我相信周先生。” 周赫煊起身走进卧室,阮玲玉正站在窗前发呆,一脸愁容的看着外面。 “别怕,我会处理好的。”周赫煊拍拍阮玲玉的肩膀。 “对不起,给你惹麻烦了,”阮玲玉指着外边的记者,“这些人一直不走,要不我出去解释一下?” “没那个必要,”周赫煊安慰说,“你安心待在家里,别多想,我很快就能把事情解决。” “嗯。”阮玲玉应了一声,情绪还是不高。 周赫煊把于佩琛叫来,让她留在家里陪阮玲玉解闷,自己则带着孙永振坐车出门。 “周先生,听说阮小姐住在这里?” “周先生,你跟阮小姐是真心相爱的吗?” “周先生,你是否支持一夫多妻?” “周先生……” 小轿车刚刚驶出大门,就有一堆记者围上来。周赫煊根本懒得理会,坐在车上闭目养神,任凭那些记者拍打车窗。 …… 哈同路,史公馆。 史量才幸灾乐祸开玩笑:“明诚不愧是大才子,你的风流韵事已经传遍整个上海滩了。” “《新闻报》是什么情况?”周赫煊没好气地问。 史量才解释说:“我虽然是《新闻报》的大股东,但无法干涉《新闻报》的报道内容。对于《新闻报》的歪曲报道,恕我无能为力,只能说一声抱歉了。” “理解。”周赫煊有点郁闷。 这两天报道相关新闻的,主要都是一些花边小报。稍微有点影响力的报纸,都看在周赫煊的份上有所保留,即便报道了,也没往周赫煊身上泼脏水。 唯独《新闻报》,这是全国发行量第二的大报,居然煞有介事的讨论周赫煊与阮玲玉的奸情,起到了决定性的推波助澜效果。 周赫煊问道:“我们成立的那个新闻从业者工会,就没法管这种事?” “难啊,工会已经名存实亡了。”史量才苦笑。 周赫煊拿出一个纸袋子说:“量才兄,这里面都是真凭实据,麻烦你的《申报》如实报道。” “明白。”史量才笑道。 民国时期没有自媒体,广播电台的影响力也不大,真正掌握话语权的就是各大报刊杂志。报纸的巨大力量,就连常凯申这种独裁者都深深顾忌,正在筹划着暗杀史量才。 跟周赫煊玩舆论攻势? 呵呵,想多了。 《大公报》、《申报》、《晶报》、《中国时报》、《良友》画报、《北洋》画报、《品报》、《益世报》、《东方日报》、《新民报》、《新天津报》、《晨报》、《京报》、《上海日报》、《南京晚报》……这个名单可以列很长,周赫煊一通电话打过去,就有全国40多家报纸愿意帮忙。 当然,有些报社趁机索要好处费,周赫煊给钱就是了。 用钱可以解决的事儿,那就根本不叫事儿。等过两天,全国几十家报纸一起发力,保准让舆论风向瞬间反转。 有损名誉?不可能的。 周赫煊甚至还有闲心管其他事,他低声说:“量才兄,你要当心,最好去北边避避风头。” “你听到什么风声了?”史量才顿时严肃起来。 周赫煊点头说:“我在国党的特务系统有些朋友,老蒋已经下了必杀令,由戴笠亲自策划对你动手!” 史量才气得拳头紧握:“独裁武夫,误国误民!” 周赫煊劝说道:“在报道方面,你还是缓缓吧,别太激进了。” 《申报》这几年一直坚持报道进步新闻,积极呼吁民主宪政和抗日救亡,已经彻底把常凯申激怒。而且,史量才还跟民权同盟、左联走得很近,许多不能在《申报》刊发的进步文章,史量才也想方设法安排在其他刊物发表。 《申报》的某个副刊,此时已经成为左联大本营,光是鲁迅换马甲写的文章就发表了20多篇,这种事常凯申怎么能忍? 史量才吸着香烟苦苦思索,终于他说:“我会考虑方式方法,不会刻意激怒当局。但有些事情不能妥协,有些新闻不能不报道,这是原则问题,是一个中国报人应该有的担当。” “我敬佩你的人格。”周赫煊只能这样说。 历史上,再过两个月,史量才就要被国党特务暗杀了。 “我有百万大军!” “我有百万读者!” 这是史量才和常凯申针锋相对的威胁,毫无疑问,拿枪杆子那个胜利了,拿笔杆子的只能留下传世美名。 就此而言,周赫煊只能感到汗颜。 同样是报人,史量才因国事而自身难保,周赫煊却因污事而焦头烂额。 史量才笑道:“不管如何,还是感谢明诚的提醒,我打算去天津避避风头。” “那就好。”周赫煊非常开心。 杨杏佛当初被周赫煊数次提醒劝阻,但依旧不愿收敛隐忍,结果逃不脱被暗杀的下场,可悲又可敬。史量才就要圆滑得多了,他也是惜命的,在明知有危险的情况下,可不会伸着脖子等特务来暗杀。 能够救下这位报业大王的性命,周赫煊还是很满足的。《申报》在史量才的主持下,可以有力的推动民主斗争,可以有力的宣传抗日思想,这于国于民都有极大帮助。 相比而言,周赫煊那点破事不足一提。 当然,破事儿也是事儿,舆论方面周赫煊毫不担心,他现在要考虑更深层次的问题。 按理说,以民国地方法院的办事效率,周赫煊至少要等一两个月才会收到传票。事情的邪乎就在这里,法院发传票的速度太快了,背后肯定有人给法官塞钱。 张达民只是个小角色,周赫煊一根指头就能摁死,他想要揪出幕后黑手。 周赫煊以为是唐季珊在搞事,但唐老板确实冤枉啊,使坏的家伙还另有其人! 610【低调俱乐部】 南京,西流湾8号,花园洋房别墅。 在别墅的花坊下边,有一个巨大的地下室。这间地下室不但宽敞,且通风干燥,装潢华丽,有沙发、电灯、风扇、桌椅、茶几等一应物品,甚至还有一个大书柜和一个大酒柜。 别墅的主人周佛海亲自为客人倒酒,热情招呼道:“来来来,法国进口的红酒,正宗的21年波尔多。” “那可真是好酒啊!”梅思平立即赞叹。此君宽额长脸,颧骨高耸,眼睛贼小,笑起来带着奸猾之相,严肃时又给人一种滑稽之感。 跟后世装逼要说82年红酒不同,此时的极品红酒是00年的,次一级则是21年的,一口就抵普通工人一年的薪水。 陶希圣端起酒杯轻轻一呷,大笑道:“我喝不来这味道,还是中国的白酒更合口味。” 杨肇熉是巴黎大学的法学博士,他笑道:“希圣兄,这洋人的红酒,得慢慢品才有味道,你刚才喝得太急了。” “慢品太过无趣,大丈夫喝酒就该一口干!”陶希圣说着就仰脖子,把小半杯红酒全灌进肚子里,看得周佛海这个主人直心疼。 暴殄天物啊! 周佛海捂住流血的小心肝儿,顺着话说:“这国事就如喝红酒,不能太急,一急就没滋味,一急就要坏事!” 梅思平附和道:“周兄说得在理。现在全国上下都闹着要抗日,那些高呼抗日口号的,要么是莽夫,要么是别有用心者。他们偏激、执拗、诞妄、幼稚,较之义和团时代并无进步。依我之见,中国根本没有做好抗日的准备,一旦爆发战争,就是国家民族的末日。凡高呼抗日者,皆乃国贼也!” “思平所说,真乃金石之言!”周佛海拍手赞叹。 说白了,在座的四人都属于“主和派”。 中国“主和派”是在长城抗战失败后兴起的,他们认为中国的军队战斗力低下,与日军作战纯属以卵击石,近乎于毫无意义的牺牲。 此派人物以汪兆铭为首,刚开始主张“一面交涉、一面抵抗”;《塘沽协定》签署后主张“困守待援”,希望得到欧美列强的支持;现在则高呼“中日提携”,主张与日本建立友好关系。 持此观点的人还很多,不止有汪兆铭、周佛海这类今后的大汉奸。跟周赫煊交情很好的胡适、张君劢,以及名声极好的顾维钧,此时都属于“主和派”。 他们对中日战争的前景是悲观的,看不到丝毫胜利的希望。特别是在全面抗战爆发的初期,这些人经常在周佛海的地下室聚会,交流自己对战争和政治的看法。 后来胡适给他们这些人取了个雅号,叫做“低调俱乐部”,以此来显示自己与那些激进高调分子的不同。 只不过,当“淞沪会战”结束以后,浇灭了日本“三个月灭亡中国”的嚣张气焰。胡适、张君劢等人因此得以重获信心,积极主张抵抗到底,而汪兆铭、周佛海等人则做了汉奸。 陶希圣此时翻阅着新出炉的《非攻》杂志,不屑地说:“这种刊物误国误民,会把中国带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早该禁掉了!” 梅思平叹息说:“也不知周赫煊给委员长灌了什么迷魂汤,居然忍耐他至今。国贼不除,中国必亡!” “哈哈,周明诚这次可惨了,必然名声丧尽,”周佛海笑道,“还要多亏了肇熉兄。” 杨肇熉谦虚道:“我只是顺手而为,当不起周兄谬赞。” 杨肇熉,政坛女强人郑毓秀的姐夫,靠裙带关系才做了上海地方法院院长。此人的人品很有些问题,胡适已经跟他绝交了,要知道胡适可是个好好先生,他是不会轻易跟人绝交的。 顺便一提,杨肇熉的老挑(郑毓秀之夫)魏道明也是“主和派”,魏道明后来还做了台湾第一任省主席。 周赫煊这次被上海法院飞快发传票,就是杨肇熉搞的鬼。法院那边收到张达民的起诉书,本来拿不准是否该立案,结果杨肇熉正好知道此事,立即亲自过问,督促属下尽快发传票开庭。 周赫煊和杨肇熉有过节吗? 没有。 周赫煊甚至跟杨肇熉的小姨子郑毓秀见过一面,当时大家共同参加洋人太太的沙龙——就是有宋美龄现身那次。虽然关系不熟,但彼此印象甚佳,周赫煊与郑毓秀都比较敬佩对方。 那杨肇熉为什么要坑害周赫煊呢? 原因很简单,因为周赫煊及其《非攻》杂志,已经成为中国“主战派”的一面旗帜,激进的“主和派”们必须把他打倒! 包括周佛海、杨肇熉、陶希圣、梅思平在内的许多“主和派”,都觉得自己是为国为民,而周赫煊则是把中国引向深渊的国贼。他们认为中国输不起,中日之战不能打,就算要打也越晚越好。 所以,他们想要搞臭周赫煊的名声,让国人知道周赫煊的丑陋嘴脸,从而降低《非攻》杂志的公信力和美誉度。 说一千道一万,立场和理念不同。 这比私人仇怨更可怕,是一场你死我活的争斗,一旦碰到机会绝不放过。 梅思平说:“周先生,报社那边还要加把劲啊,许多大报都不想得罪周赫煊,甚至就连《中央日报》都没有介入。” 周佛海笑道:“放心吧,汪院长(汪兆铭)那边已经沟通好了。最早明天,《中央日报》就要刊发社论,严厉批评周赫煊的低劣品德。” “不仅要搞倒周赫煊,我们还要创立自己核心刊物,”陶希圣说,“胡适创办了《独立评论》,周赫煊创立了《非攻》杂志。前者的政论文章还算客观,后者竟一味鼓吹抗日,这如何能忍?我们也要创办一个刊物,宣传我们的主张,让那些叫嚣抗日的莽夫们冷静冷静!只有隐忍,中国才有出头之日。勾践能够卧薪尝胆十年,现在的中国又怎能急于一时?” 周佛海皱眉道:“可现在的主流舆论就是鼓吹抗日,我们要是办一个主张和平的刊物,恐怕会面临千夫所指。” 陶希圣说:“我们不要直接反对抗日,可以讨论中国文化,讨论委员长的新生活运动,将我们的救国思想慢慢的渗透在其中。” “这主意好!”梅思平拍手大赞。 陶希圣和梅思平属于不打不相识的冤家,两人曾经打笔仗互怼好几年,现在却因同样的政治主张走到一起。 历史上,陶希圣主办的《文化建设》杂志,还有两个月就要创刊。他在杂志中声称:中华民族在外来文化的冲击下,已经失去存在的依据。因此,要使中国在文化领域中抬头,要使中国的政治、社会和思想都有中国特征,必须从事于中国本位的文化建设。 这个观点并不算错误,只是陶希圣太过保守了,属于坚定的守旧派。他后来又跟周佛海创办“艺文研究会”,专门分析讨论国际和抗日问题,讨论来、分析去,思想越来越悲观,于是两人都做了汉奸。 不管是陶希圣,还是周佛海,他们现在并非一心卖国,反而认为自己是在救国。而救国,就必须隐忍,不能激怒日本,所以积极主战的周赫煊必须打倒! 要打倒周赫煊这种享誉国际的大学者,只能选择从私德下手,最好一次性搞臭,让大家都知道周赫煊是个伪君子。 周佛海再次举起酒杯,语气热诚的高呼:“来,让我们为了中国的未来,让我们为了民族的崛起,共饮瓷杯!” “干杯!” 611【发酵】 七月底。 中国的主流报纸突然变成了两派,一派以《中央日报》为首,狠狠谴责周赫煊的私德问题;一派以《大公报》、《申报》为首,挪举出大量关于张达民的丑闻。 《大公报》自然是要帮老板说话的,从张达民如何败尽家产、如何哄骗阮玲玉的财产,再到他如何贩卖鸦片入狱,添油加醋写得极为详实生动。 大量跟周赫煊关系亲近的报纸,纷纷联合起来批评张达民,使得舆论风向瞬间反转。阮玲玉成为绝对受害者,张达民变成了人人喊打的败家子、负心汉。 《中央日报》则逮着周赫煊的私德不松口,在社论中如此写道:“蒋委员长发起新生活运动,是为扭转社会风气,提高国民素质。新生活不唯生活习惯之新,更包含道德品质之新。旧的陋俗一概要铲除,例如代表着封建旧习的一夫多妻。总管世界各大列强,其婚俗礼制皆为一夫一妻,未见有一夫多妻而跻身列强者。我国法律虽然废除了纳妾制,但实则未有太大改变,民间蓄姨太太、外室者不计其数……周赫煊先生身为国际知名学者,深受西方先进思想教育,然则他脑后的辫子仍未剪掉……” 《中央日报》只是批评了周赫煊的私德有亏,上海《民国日报》就更狠,直接点名列举孟小冬、婉容和费雯丽,说周赫煊表面上道貌岸然,实则私底下妻妾成群。 还有一些花边小报,甚至编出各种故事。比如有人说,周赫煊在给褚玉璞做秘书时,曾勾搭褚玉璞的姨太太,连床笫之事都描述得细节生动。也有人说,周赫煊曾诱骗女读者,致使女读者怀孕堕胎,最后不堪受辱投河自尽。 更有甚者,说周赫煊当初捐粮赈灾只为邀名,而且虚报了捐赠数额,他事实上只捐赠了两万吨玉米。周赫煊创立的希望小学,骗取了募捐者无数善款,这些善款只有一部分用来办学,其余全都进了周赫煊自己的腰包。 另外,一份叫做《东方学报》的学术小报,突然刊登周赫煊学术造假的文章。该报引用汤因比的论文,再对比周赫煊的相关文章,得出周赫煊抄袭汤因比的结论。 学术造假、虚假赈灾、侵吞善款、下流好色……周赫煊的私德被全方位攻击。 一时间,周赫煊、阮玲玉、张达民的三角绯闻传得沸沸扬扬,周赫煊的自私虚伪也尽人皆知。 周赫煊对此毫无防备,被整得有些懵逼了,三人成虎、积毁销骨,任凭《大公报》、《申报》如何解释也说不清楚。 同时,周赫煊也回过神来,知道背后阴他的人不是唐季珊,因为唐老板根本没有如此能量。 好在周赫煊朋友众多,包括徐志摩、胡适、沈从文、王国维、朱自清、陈寅恪等人在内,陆陆续续有20多位文化名人,主动站出来帮周赫煊说话,以人格保证周赫煊并非谣传中那样的人。 无数不明真相的围观者卷进来,在报纸上展开大讨论,搞得普通读者莫衷一是,不知到底该相信谁才好。 …… 向哲浚整理好文件准备下班,刚走出自己的办公室,就听几个属下在悄悄议论—— “想不到周赫煊是那样的人,简直虚伪透顶!” “我倒觉得没什么,才子嘛,哪有不风流的,更何况人家是真有本事。” “呵呵,有本事就不会学术造假了。” “你有没有脑子?周赫煊和汤因比是好朋友,两人还曾同游天津、上海。《申报》不是都辟谣了吗?那篇论文是汤因比先生和周先生联合署名的,《东方学报》纯属无端抹黑。” “《申报》说什么你就信?” “不信《申报》,难道该信花边小报?” “……” 向哲浚听不下去了,猛地咳嗽两声:“咳咳!” 那几个属下立即问候:“检察长好!检察长下班了?” 向哲浚点点头,带着批评的语气说:“记住,你们都是检察官,一切要讲证据,莫学那些乡野村妇乱嚼舌头!” 一个下属好奇问道:“检察长,你对周赫煊的新闻怎么看?” 向哲浚想了想说:“我在北大教书的时候,曾经见过周明诚几次,他不像是那种卑鄙小人。再说了,不管他有没有虚报捐粮数额,人家好歹捐过,救活了许多受灾百姓。他创立的留学基金,每年资助的留学款已经增加到20万大洋,这也是有目共睹的。周先生是一个对国家、百姓有贡献的人,大家在议论的时候,最好还是留些口德。” “检察长教育得是!” “还是检察长明察秋毫啊!” 下属们纷纷拍马屁。 向哲浚掩藏着心中的厌恶,提着公文包很快下楼。他虽然是上海地方法院的首席检察官,但自己没有私家轿车,每天上下班都是乘电车。 在电车上找了个位置坐下,向哲浚又听到有人议论周赫煊。这些路人的档次明显要低得多,关注点全都集中在周赫煊的私生活上。 “喂,你听说了吗?周赫煊跟阮玲玉有一腿呢。” “谁还不知道?早就传遍了。原来阮玲玉是有夫之妇,被周赫煊勾搭上了,两人一起侵吞了张达民的家产。” “尽胡说,周先生一年要捐十几万大洋,他能看得上张达民那几个臭钱?” “你还别不信,报纸上都说了!” “报纸上还说张达民是个败家子呢,吃软饭的,骗了阮玲玉好几万拿去吸鸦片。” “你们都没说到重点,今天我看《民国日报》,说是前清的皇后婉容,现在也成了周赫煊的姨太太。当时溥仪把周赫煊当朋友,周赫煊却把婉容拐跑了!” “这事干得漂亮!” “勾引别人老婆还漂亮?你什么人啊!” “像溥仪这种大汉奸,就该妻离子散。别说勾引他老婆,就算杀他全家我都要鼓掌叫好。” “说得对!我虽然不耻周赫煊的人品,但他勾引婉容这件事,实在是太解气了!” “诶,你说前清皇后睡起来是什么滋味?肯定跟普通女人不一样。” “龌龊下流!” “嘿,你骂我干嘛?” “……” 向哲浚无奈的摇头苦笑,为周赫煊感到深深的悲哀。一个利国利民的大学者,不应该受到如此对待。 回到家中,儿子正在乖乖看书,未婚妻周芳系着围裙出来,微笑迎接道:“一哥回来啦,快去洗手,马上要吃饭了。” 向哲浚也是民国吊丝逆袭的典范,他出生在湖南一个普通农民家庭,靠自己的勤奋努力成为留美博士,现在还做了上海法院的检察长。他虽然丧偶,且有一子,但未婚妻却是白富美,未来岳父更是国党元老、民政委员周振麟。 吃饭的时候,周芳看出向哲浚有心事,关切地问:“一哥,遇到棘手的案子了?” 向哲浚终究没有忍住,倾吐道:“芳妹,你看这几天的报纸了吗?关于周明诚的。” “当然看了,现在所有报纸都有他的新闻。”周芳说道。 “他是被人故意抹黑的,而且我知道是谁在搞事。”向哲浚说。 周芳虽然受过高等教育,还担任着小学教务主任之职,但她也是女人,女人天生八卦,连忙兴致勃勃地追问:“是谁在背后诋毁啊?” “我的顶头上司杨肇熉,”向哲浚说,“我亲耳听到杨肇熉跟周佛海通电话,两人商量着如何搞臭周明诚,他们甚至还提到了汪兆铭。” 周芳倒吸一口凉气:“嘶,原来是汪兆铭,难怪《中央日报》也发表了相关社评。” 向哲浚询问着未婚妻的意见:“芳妹,你说我该不该去找周明诚,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他?” “当然要去啊,周先生是个好人!”周芳不假思索道。 向哲浚突然笑了,握着周芳的手说:“得一贤惠妻,此生不复求。芳妹说得对,我不该顾忌太多,这种事憋在心里的话,一辈子都良心不安。至于什么杨肇熉,什么汪兆铭,管他那么多!” 612【三阳线决战论】 就在向哲浚前来拜访之际,周赫煊在家中见到了蒋百里。 蒋百里前两年因唐生智案得罪老蒋,刚开始被关在监狱,后来又被囚禁于西湖蒋庄。长期的牢狱和幽禁生涯,使得蒋百里的身体状况严重恶化,甚至生出了许多白头发。 周赫煊突然想起两个月前见到的钱学森,那是蒋百里的未来女婿啊。蒋家和钱家是世交,由于钱家没有女儿,蒋百里很小就把女儿蒋英寄养的钱家,蒋英甚至一度叫做“钱学英”。 所以说,钱学森、蒋英夫妇属于青梅竹马的“兄妹”,钱学森经常戏称蒋英是他的“童养媳”。 “明诚,你这阵子够风光的啊。”蒋百里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周赫煊苦笑道:“不知得罪了哪路宵小,我现在头疼着呢。” 蒋百里突然说出一个名字:“汪兆铭。” “汪兆铭?”周赫煊愕然。 蒋百里点头道:“《中央日报》的社长程中行,是我的晚辈。我打电话问了一下,批评你的那篇社论,是汪兆铭的秘书指示的。” 周赫煊皱眉说:“我跟汪兆铭之间,好像没有过不去的恩怨吧?” “和与战的分歧,”蒋百里分析说,“我仔细翻阅了最近的报纸,公开写文章诋毁你的那些文人,超过八成属于‘主和派’。你的《非攻》杂志每期销量超过15万份,还是中国唯一能够合法发行的主战刊物,影响力实在太大了。汪兆铭是‘主和派’的领袖,他对你的恨意,甚至超过了对共党的恨。” “原来如此。”周赫煊气得发笑。 汪兆铭可是公器私用的老手,通过《中央日报》来批评周赫煊太正常了。 你看常凯申被《申报》骂了多少回,都不敢直接下令查封《申报》,害怕引起更加负面的社会舆论。 老蒋还是很爱惜羽毛的,他再怎么独裁,也要装出一副民主的样子。 而汪兆铭呢? 就在两个月前,成舍我的《民生报》刊发一条新闻,揭露汪兆铭的下属彭学沛收受贿赂、私盖别墅。 这件事搞得汪兆铭灰头土脸,但他还是忍了。直到几天前,《民生报》又刊发了一条关于军事的新闻,同时得罪常凯申和汪兆铭。汪兆铭立即逮到机会,跑去老蒋那里告了一状,然后指使宪兵逮捕成舍我。 成舍我比周赫煊还倒霉,此时仍关在监狱里。 汪兆铭已经派人去监狱传话,直接威胁说:“一个新闻记者,要和一个行政院长碰,结果无疑是头破血流,你自己看着办吧。” 成舍我的回答是:“我可以做一辈子新闻记者,汪先生不可能做一辈子行政院长。” 《民生报》现在已经被迫停刊,汪兆铭依旧不愿放人,他向成舍我提出了一个条件:想要出狱可以,但不许再办《民生报》。 周赫煊郁闷得想吐血,他再怎么牛逼,也肯定搞不过汪兆铭。 顶多,也就搞一搞汪兆铭的心腹走狗。 “算了,不谈这些烦心事,”周赫煊丧气地转开话题,“听说百里先生刚从日本回来?” 蒋百里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他说:“我正是为了此事而来!这几个月,我拜访了许多日本的军政界人物,还考察了日本社会和工商界的情况。情况非常危急!日本从上到下,从民间到内阁,都在叫嚣着吞并中国。可怕的是,他们已经开始做准备了,大量的工厂转向军工生产,许多企业悄悄囤积相关原材料,日本政府也在加紧向美国进口战略物资。我猜测,不出五年,不,最多三年,日本就要开始全面侵华!” “预料之中的事,”周赫煊摇头感慨,“可叹国内居然还有那么多‘主和派’,呼吁什么中日友好,一厢情愿得有些过分了。” 蒋百里拿出一沓稿件,说道:“明诚,这是我写的应对策略,你看看有什么需要纠正和补充的。” 周赫煊立即翻开,蒋百里的这套应对策略,叫做“三阳线决战轮”。 “三阳线”即连接洛阳、襄阳、衡阳而划出的一条线,蒋百里认为,中国地广而弱,日本地狭而强,这是中日两国最关键的国情。中日两国一旦开战,“彼利急,我利缓;彼利合,我利分;彼以攻,我以守”,说白了就是要打持久战、消耗战、全面战,用空间换时间,把日本活活拖死。 因此,蒋百里把洛阳、襄阳和衡阳画成一条线,这是关乎中国生死存亡的国防线。这条线以东的地区,中国应利用空间换时间,消耗和疲惫敌人,同时积蓄自身力量,加强战略后方。这条线以西的地区,资源丰富,幅员辽阔,中国必须借此来进行持久抗战。 蒋百里还认为,一旦两国爆发战争,沿海一带首当其中,应该早点把那些地方的工业内迁。如果打起仗来临时搬迁,肯定是来不及的,而且搬迁过去一时半会儿也无法恢复生产力。中国的工业应该提早布局,要着眼于后方山岳地带,以利于防空和长期抗战。 蒋百里还认为,湖南是中国抗战的关键,这里是中国的心脏,这里粮产量丰富,这里地形复杂,这里人力资源充足,必须提早大力开发和建设湖南。 国士啊! 周赫煊惊讶地看着蒋百里,对这位先生的战略眼光佩服之极。 历史的走向完全就在蒋百里的预料当中,日军对于中国的占领,打得最胶着的正是湖南地区,光是长沙会战就打了好几次。 事实上,蒋百里的“三阳线决战论”,对老蒋的影响非常大,几乎就是国民政府在中后期抗战的指导思想。 “有三点。”周赫煊伸出三根指头。 蒋百里道:“请讲。” 周赫煊说:“第一,现在就工业内迁,恐怕只能是说说而已。内陆地区交通不发达,基础设施也落后,不利于工商业发展,所以那些资本家、企业主们不可能听话。没有切肤之痛,日本人不兵临城下,是没有人愿意把产业内迁的。即便是蒋委员长亲自下令,也无法指挥那些资本家。所以,你的这份应对策略,应该改为建议政府把新的军工产业设在内陆。” “有道理。”蒋百里点头说。 “第二,”周赫煊继续道,“你忽略了内陆地区的交通情况,内陆地区铁路稀少,战时难以支撑兵力和物资运输任务。而且中国急需国际支援,所以还要尽快增修西南地区的铁路和公路。” 蒋百里想了想说:“是我疏忽了。” 周赫煊又说:“第三,你忽视了四川,我认为四川才是真正的大后方……唉,这个不提也罢,等南京政府平定了四川军阀再说。” 蒋百里笑道:“幸好来找了明诚,你的建议我会写进策略当中。” 613【人脉很重要】 蒋百里的军事代表作是《国防论》,此书包含了他半生的研究心血,要到1937年才集结出版。 后世许多公知造谣说,太祖的《论持久战》抄袭了《国防论》,还明目张胆地叫嚣着:“把抄袭的东西还给人家!” 能说出这种话的人,显然是没有读过《国防论》的。这书完全跟抗日扯不上半点关系,而是蒋百里对一战以来诸国列强的总结,包括政治、经济、军事、文化等内容,再吸收西方新的军事理论和中国古代军事思想,来阐明自己对中国国防建设的一种构想。 至于“持久战”思想,也并非太祖独创,他在《论持久战》开篇第一段里就说:“然而战争的过程究竟会要怎么样呢……很多人都说持久战。”可见,当时“持久战”已经成为一种主流观点。 中日全面战争爆发以后,国人的思想非常复杂。有说要打“持久战”的,呼吁抗战到底;也有不少认为中国必亡,即“亡国论”;还有坚信“速胜伦”的,觉得中国可以快速战胜日本。 太祖的伟大并非提出了“持久战”思想,而是他对此展开了论述:怎样有效地持久战,抗战将怎样分阶段进行,怎样发动群众以人民战争为基础进行持久战,怎样做到存人失地、人地皆在,怎样做到既保存自己又消灭敌人,怎样以消灭敌人有生力量为主展开战斗……甚至他老人家还讨论了,国际形势会因为中国的持久战发生什么样的变化。 可以说,太祖在1938年发表的《论持久战》,精确预言了中国抗战的全过程。 蒋百里现在提出的“三阳线决战论”,在太祖的《论持久战》面前就如小儿科。他这个理论最大的缺陷,就是军事思想还停留在“一战”时期,想把湖南变成中国的“凡尔登绞肉机”。 当然,蒋百里的这个理论也亮点无数,比如提前进行工业布局、用东部的地理空间换取战略时间等等。就此来看,蒋百里已经是非常优秀的军事战略家,至少能把老蒋甩出几个银河系。 老蒋不是傻瓜,虽然也在寻求“中日友好”,但他深知那是妄想,日本早晚有一天要打过来。 常凯申已经在为国战做准备了,但他怎么做的准备呢? 恩,蒋委员长首先要确保上海的安全,因为上海是中国最重要的城市,也是他最重要的财源之地。他不愿意、也不可能轻易放弃上海,所以他正在暗中完善上海的防御体系,想把上海打造成固若金汤的堡垒…… 好吧,事实证明,常凯申的这种部署还是有点用处的。若非他提前巩固上海防御,淞沪会战不可能坚持三个多月。虽然淞沪会战最终以失败结束,但却打破了日本“三个月灭亡中国”的野心,让很多抱有悲观心态的国人看到希望,极大的坚定了全国人民坚持抗战的决心。 当天晚上,周赫煊和蒋百里反复讨论了两个小时,将那篇“三阳线决战论”反复修改补充。 “明诚,你明天跟我一起去见委员长吧。”蒋百里收好稿件说。 周赫煊笑道:“我就不必了吧。” 蒋百里眨眼道:“汪兆铭想要搞臭你,可以调动许多报纸和文人对你进行攻击。你唯一的办法,就是让老蒋帮你说话,至少《中央日报》不敢再乱发社论了。” “好吧。”周赫煊耸耸肩,感觉有些郁闷。 蒋百里笑道:“其实,你还可以找一个人帮忙。” “谁啊?”周赫煊问。 蒋百里缓缓地说出三个字:“朱家骅。” 周赫煊猛然欢喜,顿时拍手说:“对啊,我怎么把骝生(朱家骅)给忘了!” 蒋百里给人一贯的印象,就是个只懂军事、不懂政治的专业人才。但他能说出“朱家骅”这个名字,就说明蒋百里不是不懂政治,而是不愿卷进政治当中。 常凯申此人或许别的不行,但玩弄权术却是一把好手,深谙政治制衡之道。 他死抓着军队、财政和特务三条命根子不放,军队方面有陈诚、胡宗南等人,财政方面有孔祥熙、宋子文和陈氏兄弟,特务方面有戴笠、徐恩曾等人。这些人大部分都是江浙人士,互相牵制、互相依赖,谁敢嚣张他就打压谁。 比如最近陈果夫跳得最欢,老蒋已经非常不爽了,他明年就要任命张厉声为中组部长。而张厉声系的叛徒,天然就和陈果夫对立,这个任命无疑是在陈果夫脖子上拴绳子。 常凯申是怎么压制汪兆铭的呢? 他把国党中央党部秘书长提高一级,改称中央秘书长,居于国党中央各部长之上,其地位仅次于副总裁,并主管中央党部的日常事务。就这么一项简单的任命,直接把汪兆铭的权力架空,让汪兆铭在国党内部毫无话语权。此举不但牵制了国党副总裁汪兆铭,还削弱了陈果夫兄弟系势力,可谓一石二鸟。 顺便一提,这个主意是戴季陶想出来的。戴老头看似刚正不阿、疯疯癫癫,其实阴得很呢,难怪能成为常凯申的首席智囊。 至于蒋百里刚才说的朱家骅,如今已成为一颗冉冉升起的政治新星,属于常凯申极为器重的大红人。 朱家骅是搞教育出身的,前几年,蔡元培和李石曾两派把教育系统弄得乌烟瘴气,以至于常凯申不得不自己兼任教育部长。 经戴季陶的强烈推荐,常凯申试着把朱家骅任命为教育部长。结果朱家骅不负众望,一年之内就完成专科教育、师范教育、中小学教育等法规的制定,使得民国的教育体系迅速完善,并且极大缓解了教育系统内部的派系斗争。 常凯申终于发现朱家骅是个人才,连忙又把朱家骅调去交通部当部长。朱家骅自己也很给力,只用两年时间就扭转了交通运输的混乱局面,大大提升了民国的铁道运输效率。 历史上,常凯申再过两年,还会任命朱家骅为浙江省主席。 都知道常凯申是浙江人,他的主要心腹也全是浙江人,浙江省主席这个位子属于烫手山芋,稍不注意就要得罪哪个权贵。常凯申让朱家骅当浙江省主席,无疑是对他寄予厚望的。 朱家骅一到浙江,立即减免各种苛捐杂税,虽然得罪了权贵,却赢得了民心——同时也赢得了浙江商人们的支持。在浙江本土财团的拥护下,朱家骅立即着手地方改革建设,取得的各种政绩能把人闪花眼。 常凯申对此高兴坏了,完全把朱家骅当成“总理”来培养,一跃成为常凯申、汪兆铭之下的政府第三把手。 汪兆铭后来为什么投奔日寇做汉奸? 很大原因就是朱家骅,朱家骅的能力太强了,把汪兆铭、陈果夫、陈立夫压得毫无存在感。在朱家骅担任中央秘书长之后,汪兆铭彻底成为吉祥物般的摆设。 如果汪兆铭不做汉奸,而是继续留在国民政府,那他就什么权利都没有,甚至还要看朱家骅这个小辈的脸色行事。 此时此刻,朱家骅虽然还在做交通部长,但已经得到常凯申、戴季陶两人的绝对信任。 常凯申现在的外交策略是交好德国,特地让朱家骅做了“中德文化协会”的理事长。去年德国“国防军之父”汉斯·冯·塞克特访问中国,朱家骅可是奉命全程迎接陪同,是个人都能看出常凯申对朱家骅有多器重。 恰好,周赫煊跟朱家骅的私交很好,当年闹教育改革的时候,他们就聊得很开心。那时的朱家骅,还是蔡元培的拥护者,跟周赫煊一起在教育大会上反对李石曾的改革方案。 所以说人脉很重要呢,以前结识的小人物,说不准哪日就要一飞冲天。 614【远东检察官】 “百里先生,今晚就住我这里吧,明天咱们一起去南京。”周赫煊留客道。 蒋百里笑着说:“好啊,借你电话一用,我给家里打个电话。” “请便。”周赫煊道。 就在此时,于佩琛敲门道:“先生,外面有位向哲浚先生求见,他说找你有重要的事情。” 向哲浚? 周赫煊愣了一下,突然想起此人是谁。 未来世界瞩目的东京审判,中国方面有两人最为知名,一个是担任法官的梅汝璈,另一个就是担任检察官的向哲浚。 由于日寇在战后有计划的销毁侵略证据,向哲浚刚开始手里只有战犯名单,没有更多的实际证据。他亲自带人到各地搜集人证和物证,并邀请东京法庭的首席检察官季南(美国人)到中国,陪同季南实地调查“卢沟桥事变”和“南京大屠杀”的相关情况,对之后的战犯定罪量刑起到了关键性作用。 在向哲浚的艰苦努力之下,板垣征四郎、土肥原贤二、松井石根等主要战犯证据确凿,大快人心的被判处绞刑。他还有一个重大贡献,就是成功将“皇姑屯事件”发生日确定为中国对日本战犯起诉的起始日,将原定的起始日(1937年)整整提前9年,让一大批日本战犯无法逃脱正义的惩罚。 未来的“远东检察官”居然来了,周赫煊连忙亲自去开门迎接,热情地说:“向先生,真是久仰大名啊,今天终于见面了。” 向哲浚有些惊讶,他没想到自己名声那么大,居然让周赫煊如此重视。当即笑道:“周先生,我们可不是第一次见面,以前在北大见过的。” “有吗?”周赫煊实在想不起来。 向哲浚详细说道:“当时张作霖任命周先生做北大校长,我正好就在北大兼职讲课,你就任演讲的时候我还在台下听着呢。不过当时北平的学术气氛太恶劣,我很快就没教书了,经人推荐去了南方政府做司法部秘书。” “原来如此,幸会,幸会!”周赫煊有些尴尬,他完全对那次见面没有印象。 向哲浚直奔主题,说道:“周先生,我此次前来,是有一件事要告诉你。关于报纸上的那些负面新闻,是有人想要刻意抹黑你。周佛海是直接策划者,杨肇熉是参与者,背后还有汪兆铭的影子。” “杨肇熉是谁?”周赫煊都没听说过此人的名号。 向哲浚说:“杨肇熉是我的顶头上司,上海地方法院院长,他还是郑毓秀的姐夫。” “原来如此,多谢向先生通风报信。”周赫煊感激道。 此时还属于常凯申和汪兆铭的蜜月期,汪兆铭这个国党副总裁、政府行政院长权力极大。虽然汪兆铭的许多职权都被架空,但他毕竟是政府和国党的二号人物,想要在背后抹黑周赫煊太容易了。 周赫煊仅凭自己的力量是无法反抗的,他在国际国内的关系也没啥用,唯一的选择就是抱老蒋大腿。 至于周佛海嘛,妈卖批,这个人更难对付。 周佛海现在是常凯申的亲信大红人,而且还有实权——他如今是仅次于徐恩曾、戴笠的特务头子,在特务系统里的地位比郑介民还高。不但如此,等抗日战争爆发后,周佛海甚至成为常凯申侍从室副主任兼第五组组长。 绝对的老蒋心腹啊。 不对! 周赫煊突然想要放声大笑,他知道怎么对付周佛海了。 如果让常凯申知道,他的心腹红人、他委以重任的特务头子,居然跟汪兆铭暗地里有勾结。呵呵,以老蒋的多疑性格,恐怕周佛海没有好果子吃,大概会被发配到清水衙门去喝茶吧。 想通此事,周赫煊高兴地说:“向先生,你的这个消息太重要了,日后必有重谢!” 至于什么重谢?太简单了。 周赫煊可以提前着手,悄悄搜集日本的侵华证据,等东京审判时提供给向哲浚。都不需要周赫煊费太大心思,从现在到抗战结束,满地都是证据,至少相关报纸就可以收集起来。 甚至,周赫煊还可以花钱购买外国记者拍的照片,那都是南京大屠杀的第一手资料啊。 “重谢就不必了,我只是看不惯他们的无耻行径,”向哲浚抱拳道,“周先生,我就先告辞了。” 周赫煊连忙挽留:“多坐坐吧,怎么刚来就走?” “周先生不用客气,我未婚妻还在家中等待呢,”向哲浚笑道,“对了,我准备在10月15号那天结婚,如果周先生有空的话,希望你能来参加我的婚礼。” 周赫煊说:“恭喜恭喜,到时一定参加。” 向哲浚的婚礼还是很风光的,证婚人是程潜,介绍人是章士钊,毕竟他老丈人周震麟担任着国府民政委员。 两人正说着,蒋百里已经打完电话回来,瞅了瞅向哲浚道:“咦,又来客人啦。” 周赫煊连忙介绍说:“百里先生,这位是上海地方法院检察长向哲浚先生,这位是著名军事家蒋方震先生。” “原来是百里先生,久仰久仰!”向哲浚尊敬地说。 蒋百里哈哈大笑:“我知道你,你是周震麟的未来女婿嘛。上次见面他还提起你,说你是他的得意门生,还说你读高中的时候他就看中你了,总算没有让你逃脱他的手心。” 向哲浚的未来岳父,其实是他的高中老校长,他不好意思道:“泰山大人谬赞了。百里先生,我10月15号举行婚礼,希望您能够来参加。” 蒋百里摇头说:“我就不去了,我是戴罪之身,参加婚礼会带去丧气。” 向哲浚也不强求,眼睛突然扫到茶几上的那些稿件,惊讶道:“百里先生,这是你的最新著作吗?我可不可以看看?” “看吧,没关系的。”蒋百里无所谓道。 向哲浚仔细看完“三阳线决战论”,有些情绪低落地问道:“一旦中日开战,中国真的只有放弃大片的东部土地?” “别无他法。”蒋百里说。 “可悲,可叹啊,泱泱大国居然落到如此地步,”向哲浚悲哀道,“可惜我这个搞法律的,对此一点忙都帮不上。” 周赫煊笑道:“等中国打败了日本,在国际军事法庭上,向兄就有了用武之地。到时候,还需要你这位大检察官,当面控诉那些罪恶滔天的日本战犯。” 向哲浚憧憬道:“希望有那么一天吧。” 615【赌徒】 常凯申不在南京,而是在庐山避暑,且已避了两个月的暑。 身为中国的最高领袖,常凯申真的昏聩到放下首都南京不管,连续几个月待在山沟里纳凉吗? 当然不可能! 避暑只是名义上的借口,常凯申留在庐山的真正目的有两个:第一,亲自掌控“庐山军官训练团”的培养工作;第二,坐镇督战江西的“剿匪”工作。 清晨。 庐山别墅。 心情舒畅的常凯申,正在和宋美龄散步,并听取“剿匪”前线送来的最新战报。这几个月的仗打得很顺,前所未有的顺利,常凯申似乎看到了真正统一全国的希望。 听取完战报,常凯申突然对副官说:“雪冰啊,你在我身边待了好几年,有没有想过外放任职?” 副官邓文仪立即惶恐道:“委座明鉴,卑职只愿追随委座左右,尽效犬马之劳!” 常凯申笑道:“你是黄埔一期的高材生,还给先总理(孙中山)做过侍从副官,你这种人才不能永远蛰伏在我身边。红匪眼看着就要灭亡了,我们必须跟苏联缓和关系,为将来联苏抗日做好准备。这样吧,等今年过完春节,你就前往莫斯科,担任中国驻苏联大使馆的首席武官。” “卑职肝脑涂地,还请委座训示!”邓文仪激动地说。从1924年开始,他先是个孙中山做副官,后来又给常凯申做副官,熬了整整十年,终于能够一展抱负了。 顺便一提,邓文仪还是复兴社十三太保之一,负责谍报信息的汇总整理工作。 常凯申叮嘱说:“特务系统的职务,你可以暂时放下了。等到了莫斯科,要多多结交苏联的外交和军事官员,宣传日本对苏联的野心。中日两国一旦开战,苏联就是中国的天然盟友。” 邓文仪两腿一抖,立正敬礼道:“卑职谨记!” “报告!” 就在此时,另一位侍从副官来到花园:“委座,周赫煊与蒋方震求见!” 常凯申愣了愣,随即挥手道:“让他们进来。” 邓文仪非常懂事的自动退下,宋美龄则让佣人沏了两杯好茶,笑道:“这个周明诚的风流韵事,我在庐山都听说了,不愧才子之名。” 常凯申有些不满道:“《中央日报》不该掺和的。” 为什么常凯申对此感觉不爽? 主要有两点原因:第一,《中央日报》这种国党机关刊物,不应该评论名人的私生活,实在太掉逼格了;第二,《中央日报》在批评周赫煊的时候,居然打着常凯申新生活运动的旗号,完全把常凯申当枪使。 但常凯申还是按兵不动,没有出面干涉。他要好生看看,到底有哪些人在听汪兆铭使唤,那些充当急先锋的通通都要上政治黑名单。 周赫煊来到别墅花园时,常凯申和宋美龄正坐在石凳上聊天。一年不见,常凯申清瘦了许多,颧骨高高凸起,但比以前更有一种权势滔天的独裁者气势。 等对红区的第五次围剿成功,常凯申就该着手对付汪兆铭了,一步步把汪兆铭彻底架空,成为国民政府里的孤家寡人。到最后,不甘只做吉祥物的汪兆铭,终于跳反当了汉奸,那时的汪兆铭手里已经没有任何实权。 常凯申突然露出微笑,做出一副礼贤下士、平易近人的模样,起身迎接道:“百里兄,明诚先生,快请坐!” 蒋百里被常凯申平白无故幽禁了两年,但二人之间似乎看不到半分仇怨,他直奔主题说:“委员长,我前段时间走访了日本,情况及其危急,最多三年就要有大战。这是我跟明诚一起写的国防应策,希望委员长能够亲自阅览。” 常凯申随手翻开那份“三阳线决战论”,边看边思考,读完之后赞许道:“这是谋国之论,两位辛苦了。” 见常凯申没有任何实质性表态,蒋百里急道:“委员长……” 常凯申打断说:“不必多言,我已经有全盘考虑。” 常凯申确实有他自己的考虑,明年初,他和汪兆铭一起联名发布“禁止排日运动令”,还大肆宣扬中日友好言论。但他真的昏聩,认为战争可以避免吗?当然不可能! 早在四个月前,常凯申对国府的一群资深政治官僚说:“(距战争爆发)总共还不到一千一百天。” 一千一百天刚好三年,也即是说,常凯申认为三年之内就要爆发中日战争。从他说话那天开始算,常凯申预计的三年之期,只跟七七事变爆发相差43天,料得极准了。 蒋百里提出的工业内迁计划,常凯申其实也早就在进行了。 自《塘沽协定》签订以后,常凯申就禁止在沿海地区兴建(国企)新工厂,下令规划把重工业转移到内陆省份。对于把察哈尔以及河北省北部划为非军事区,此等卖国行为,常凯申也有着自己的主张,他想要“缓和侵略”、“保存华北,稍纾喘息”,为抗战换取准备时间。 有句古话说“肉食者鄙”,其实肉食者并非真的鄙,而是他们身在高位,考虑得更多,不如周赫煊这些民间人士那么潇洒而已。 常凯申不但在经济和外交上有准备,在文化和军事上依然如此。 文化方面,他不敢高呼抗日口号,但却发起了“新生活运动”,无非是想要提高国民素质、提高兵员素质,只可惜被各地官僚把经念歪了。 而在军事方面,常凯申积极寻求与德国合作,得到德国的许多军事支持,比如引进兵工厂生产线、邀请德国教官训练士兵等等。同时,常凯申知道中央军校(黄埔军校)已经烂掉了,所以他另起炉灶,开设了“庐山军官训练团”。 “庐山军官训练团”表面上是为“剿匪”而设,但最终目的是培养抗日军官,从训练团的口号就可以看出来。本来,“庐山军官训练团”的口号只有三个,即受伤不退、被俘不屈、受命不辱,但常凯申又特意加了一个口号叫“临难不苟”。 “临难不苟”这个口号,明显就是专为对付日寇而加的。因为红军一向优待俘虏,根本没有临不临难的说法。 可惜常凯申看得清楚,实际做起来就很糟糕了。他明知道上海不可能坚守,却又舍不得放弃,费尽心思的巩固上海防御,希望坚持到列强干涉那天。 常凯申的心思很好理解,欧美列强超过七成的在华利益集中于上海。如果能坚守上海两三个月,列强说不定就会武装调停,中日全面战争就有可能打不起来。 说白了,常凯申对列强还抱有一丝幻想。 然而搞笑的是,常凯申是非常不信任洋人的,在他眼中洋人都是王八蛋,这家伙属于极端的民族主义者。 常凯申这个人,从头到尾都充满了矛盾。在很多时候,他对局势看得非常清楚,也料到了各种糟糕后果,但他又抱着赌徒的心理,认为事情会朝着好的那一面发展——比如悍然挑起中原大战,那就是常凯申的一次豪赌。 616【交易】 “如果有六十万以上真正的革命军,能够绝对服从我的命令,指挥统一,我一定有高明的策略打败这小小的倭寇。老实讲,他们那一般骄妄愚蠢的军人,完全不在我的眼中,我一定有办法可以战胜他们,而最要的条件,就是要指挥统一。” 这段话是半个月前,常凯申在“庐山军官训练团”做演讲时说的。 看得出,老蒋对自己的军事指挥能力非常自信。他认为日本的军人狂妄而愚蠢,只要有绝对听从指挥的60万精锐,他就能轻松打败小小的倭寇。 周赫煊真的很难理解,老蒋这种自信来源于何处。 常凯申当初虽然也留过洋,但他读的是振武学校(军事中专),而且还特么被开除了。 开除的原因很简单,常凯申不喜欢读书,花钱又大手大脚,于是就动了歪脑筋。他经常装病住院,每天可报销35日元的住院费,然后拿着钱请朋友到处玩耍。 结果因为病假不归,常凯申被振武学校开除,只拿到了肄业证。在肄业之后,常凯申被分配到炮兵联队实习,每天的主要工作是给拖炮的马匹洗澡,再牵着马儿去饮水和喂料。 这尼玛能学到什么军事技能?居然还对自己的指挥能力迷之自信,在抗战期间各种微操作。 常凯申在“庐山军官训练团”的讲话非常扯淡,先是分析国际大势,说日本侵华要得罪全世界列强,让大家不要慌。接着,又说不可与日本轻易开战,日本的军力太强了,三天之内就能占领中国的沿海地区,西南也靠不住,日本轻轻松松就能打到广西和四川。紧接着,他又说中国应该稳扎稳打,靠意志力来抵抗日军的先进武器。最后,他又让军官们忠君爱国,只要有几十万人服从指挥,他就可以轻松灭掉日本。 整个演讲的内容前后矛盾,毫无连贯性和逻辑性,涉及专业方面都是拾人牙慧,关键问题却各种假大空喊口号。 在周赫煊看来,如果这篇演讲稿是请人写的,那么写稿子的人可以拖去枪毙了。如果是常凯申的即兴演讲,那么就深深暴露了委员长的真实水平——还不如一个普通的军校毕业生。 甚至,常凯申还在演讲中有这么一段话:“我们所有的官兵都能绝对不买日本货,不用日本东西,这件事的性质虽然不属军事范围,因为很要紧,所以特别和大家提一提。” 尼玛,一个国家元首,在给未来的精英军官训话时号召“抵制日货”,还说这是经济抗日的重要手段。 画风清奇啊! 老蒋就是这么搞笑而矛盾,他一边压制社会上的抗日活动,一边在军队里边宣扬抗日思想。 常凯申此时看似对蒋百里的应策不屑一顾,但其实已经生出爱才之心:“百里兄,你是军事战略专家,你对两广的军阀力量怎么看?” 蒋百里毫不保留地说:“国难当头之际,中国必须团结一致,地方军阀必须服从中央。委员长你是国家元首,天然拥有统率中国军队抵抗日本侵略的权力和义务。至于两广的军阀,分化瓦解即可,但绝对不能开战。每一次内战,都会削弱中国的国力,我们必须继续力量迎接日寇的进攻。” “很好!” 常凯申大赞了一声,他最顾忌的就是蒋百里在军界影响力深远,怕蒋百里和陈济棠、李宗仁、白崇禧等人搅在一起。现在听到蒋百里的拥护中央之意,立即说:“百里兄,不如你来做我的参谋吧。” “吾所愿也!”蒋百里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其实常凯申曾经数次邀请蒋百里做参谋,但都被蒋百里拒绝了。这次之所以答应,完全是为了抵抗日本,巩固中国的国防力量。 可惜,蒋百里病死得太早,抗日战争爆发初期就去世了。 此刻“为患多年”的红军就要被“消灭”,又把军事奇才蒋百里收入囊中,常凯申已经有些志得意满的征兆。他笑着对周赫煊说:“明诚,有没有兴趣做官啊。你若是愿意出仕,教育部或者外交部的副部长位子就是你的。” 周赫煊连连摆手:“我做不来的,当官太复杂了,理不清的人际关系就能让我焦头烂额。” 这是实话,民国的官儿不是那么好当,各种派系牵扯能把主官逼疯。别说副部长,即便周赫煊做了正部长,他也干不了几天就要辞职。 常凯申也不再劝,突然说道:“你跟汪兆铭有仇?” 周赫煊笑道:“没有私怨,只有公仇。在对付日本人方面,我主战,他主和,就这么简单。” “汪兆铭这个人呐,唉,一言难尽。”常凯申感慨道。 你很难想象,汪兆铭在30年代初是少有的对日主战派。 “淞沪之战”刚刚爆发时,孙科犹豫不决瞻前顾后,常凯申坐视十九路军孤军奋战,唯独汪兆铭站出来呼吁抵抗。他说“(中国)绝非威武所能屈,决不以尺土寸地授人”,他主持召开最高军事会议,决定吧全国划分为四个防区和一个预备区,摆出了进行积极抵抗的姿态,还下令全国的部队增员十九路军,甚至让张学良在北方起兵牵制日本。 然后,汪兆铭莫名其妙就变成了主和派,没有半点的征兆可言。 周赫煊突然随口说了一句:“汪院长还是很有人格魅力的,或许他主张和平是有自己的考虑吧。像周佛海这种大学者,就非常支持汪院长,这次两人联手在攻击我呢。” “周佛海?”常凯申的脸色突然变得阴沉,他没想到,自己的特务头子之一,居然跟汪兆铭搅在一起。 “呵呵。”周赫煊笑了笑,点到为止就好。 常凯申很快恢复正常,突然说:“明诚,听说你跟美国总统罗斯福有旧?” 周赫煊说:“是认识。” 常凯申道:“现在国际银价飞涨,中国白银外流严重,已经危害到国计民生。我们数次与美国政府交涉,希望美国能停止向中国购入白银,但美国政府至今没有答复。我想要派子文去美国走一趟,结果美国拒绝发出外交邀请。明诚,为国为民,我希望你能以私人身份访问美国,说服罗斯福停止外购白银。” 周赫煊苦笑:“这恐怕,很难。” 常凯申说:“如果你能办成这件事,今后没有哪家报纸敢抹黑你,你的《非攻》杂志我也能一直保着。” 交易,赤果果的交易。 617【外交连环套】 周赫煊虽然不懂金融经济,但他对最近的银价飞涨还真的比较了解。 世界经济危机初期,国际银价持续走跌,再加上一些国家抛弃银本位制,导致白银价格跌到了谷底。 正是在这种情况之下,周赫煊伙同李寿民的老丈人一起进口美国白银,通过侨汇来赚取中间的差价。这种生意有很多人都在做,没有侨汇的干脆直接玩走私,中国政府对此也睁只眼闭只眼。 无论是利用侨汇进口美国白银,还是通过走私偷运美国白银,对中国实质上是有好处的。虽然一定程度上导致银元贬值,但中国的物价并没有长得太离谱,而且还刺激了中国产品的出口,并大大提高了中国的白银储备量。 可以说,前几年的国际银价暴跌,让中国政府、金融商、企业主都大赚了一笔,老百姓只是稍微有点吃亏而已。 为了摆脱经济危机,从1931年到1932年,全世界有23个国家放弃金本位,另有17个国家实际上取消了金本位。主要大国当中,只有美国和法国还在死撑,两国加起来拥有世界黄金储备的59%。 但在1933年,罗斯福颁布“紧急银行法令”,禁止黄金出口和收藏,实际上放弃了金本位制。在今年2月,罗斯福又实施“金法案”,导致国际黄金价格暴涨,美国的白银资本家随之鼓吹白银涨价。 国际银价一涨,不但周赫煊的白银进口生意做不下去,还导致中国的白银大量外流——以前是走私美国白银到中国,现在大家都走私中国白银去美国,反正不外乎赚取差价。 白银是中国的通用货币,白银外流导致银行银根吃紧,市场萧条,商家纷纷破产倒闭。现在中国已经引来了银行倒闭潮、商家破产潮,上海的31家纱厂,此刻已破产2家,另有6家即将破产,上海的丝厂和面粉厂已有半数濒临破产。 与此同时,中国银元对美元的汇率不断提升,银元(大洋)在半年内升值50%。 手里的钱更值钱了,这看似是一件好事,其实把中国给坑惨了。因为银元升值,中国的民族企业出口量大大降低,比如唐季珊这个茶叶大王,连续几个月茶叶销量大减。而外国商品趁机大肆冲击中国市场,因为银元增值,外国商品的价格实质上在走低。 说白了,这就是民国版的《广场协议》。 美国佬通过提升银元汇率,打击中国产品出口,同时增加美国产品的出口,让中国百姓为美国经济危机买单。不但如此,由于美国是产银大国,银价提升让美国白银商人赚得盆满钵满。 这种国家政策,不是靠一张嘴巴就能搞定的。别说周赫煊是罗斯福的朋友,就算周赫煊是罗斯福的亲爸爸,那也没有半点屁用。 周赫煊想了想说:“委员长,我对此没有半点信心,希望你到时候别失望。” “只要尽力就好。”常凯申也是病急乱投医了,才找周赫煊出手帮忙。 南京国民政府已经跟美国交涉数次,美国佬一直避而不谈。外交部希望美国政府发出外交邀请,派宋子文前往华盛顿商谈此事,美国佬同样不予回复,最后被缠得没有办法了,美国佬才说:“邀请宋子文可以,但他来美国不能谈白银问题。” 美国佬已经摆明了态度,为了恢复美国的经济,中国人都去死吧! 周赫煊伸出两个指头:“委员长,我不能空口白牙的去找罗斯福,我希望你能做两件事来配合。” “请讲。”常凯申道。 周赫煊摇身变成“大汉奸”,他说:“第一,邀请日本外相访华,积极促成中日友好的假相,接受日本对中国的贷款援助。当然,这些都是假的,但一定要做成真的样子,委员长应该知道如何操作。” “我明白。”常凯申点头说。 历史上,常凯申也是这么干的,不过是被美国逼急了才能干出来。明年2月份,常凯申和汪兆铭联名鼓吹中日友好,禁止民间排日运动,其实就是在做给美国看。 可惜常凯申、汪兆铭白白背负了国贼骂名,美国佬根本不为所动,这种行为完全属于对牛弹琴。 周赫煊又说:“第二,宣布进行货币改革,宣布放弃银本位。” 常凯申摇头说:“放弃银本位是不可能的,中国必然大乱。至于货币改革,几年前就在着手了,但有个非常现实的困难。” “什么困难?”周赫煊问。 常凯申苦笑道:“国库空虚,政府拿不出足够的准备金。” 周赫煊心里有一万句妈卖批要讲,叫你丫的整天打仗,现在好了,连货币改革的准备金都拿不出来。 周赫煊想了想说:“对外放出消息,说中国要全面换成纸币,至于准备金,找日本人帮忙!” 常凯申顿时就急了:“你这是饮鸩止渴啊!找日本人帮忙进行货币改革,等于把中国的钱都放在日本人口袋里,以后打仗是要吃大亏的。” 周赫煊笑道:“假的,我刚才说的那些,都是迷惑美国佬的手段。中国要进行货币改革,日本人不能找,美国人靠不住,只能找英国人帮忙。” “英国人?”常凯申一时间没想明白,他和英国的关系一向不好,所以出了事从事找美国帮忙,完全没想过有英国人啥事儿。 周赫煊却对民国的法币改革有所了解,南京政府在历史上想找美国帮忙,美国人根本就置之不理。日本人倒是很积极,但只要是傻瓜都不敢跟日本合作。 于是,英国人主动站出来了,真心诚意的帮助南京政府完成法币改革。 周赫煊提醒道:“白银价格飙涨,中国市场大乱,受损失最严重的是哪个列强?” “当然是英国,”常凯申猛的回过神来,奸笑道,“娘希匹,还是明诚你够狡猾啊,给美国人上眼药都是一套一套的。” “那就这么说定了,等委员长做好了部署,我九月份就前往美国,然后十月份去英国。你和汪兆铭,则负责跟日本人周旋,尽量迷惑美国和日本。”周赫煊笑道,向哲浚十月份的婚礼是没法参加了。 常凯申主动说道:“明诚且安心出国,报纸上的舆论我会压制,保证没人敢再说你坏话。” “那么,我就先告辞了,回天津安顿好妻儿。”周赫煊抱拳说。 等周赫煊和蒋百里都离开以后,常凯申才对宋美龄感叹道:“百里、明诚,皆为国士。一个是胸藏万兵的战略家,一个是洞察世界的外交家。若是两人都能为我所用,再加上一个搞内政的朱家骅,一个搞财政的宋子文,则我在军事、外交、内政和财政都有保证,何愁天下不能平定?” 宋美龄好奇地问:“他的法子真管用?我听得云里雾里啊。” 常凯申解释说:“银价飞涨是美国白银集团搞出来的,就连罗斯福都被白银集团绑架了,按照常规的外交办法根本没有效果。所以,我们必须做出交好日本的假相,让美国人感到紧张。而日本人肯定会上套,因为日本正有此打算,想通过援助中国而控制中国,把中国变成原料供应基地和商品市场,甚至控制中国的金融经济。日本人这两个月一直在做试探,只是我没有接受而已。等把美国和日本都算计进去,再回马一枪把英国人拉进来,保证日本和美国都阵脚大乱。到那个时候,中国就有说话的底气了。” 宋美龄听得美目异彩涟涟,拍掌说:“他还真是精明,把美国、英国和日本都玩弄于鼓掌之间。” 常凯申笑道:“所以我才说他洞察世界。我手下那么多人才,要么向美国人摇尾乞怜,要么主张给日本人当狗,没有一个想到作局英国的。包括我在内,都把英国人算漏了。” 618【变色龙】 既然老蒋做出了承诺,周赫煊就没有找朱家骅帮忙,只是路过南京的时候,顺道去朱家拜访了一次而已。 7月30号这天,人们惊讶发现,关于周赫煊的负面新闻全部销声匿迹了。 常凯申在报界没有那么大控制力,他是无法左右许多大报的。但抹黑周赫煊的报纸,基本上都是受到汪兆铭示意,中间夹杂着无数跟风卖销量的。 这些报纸属于软骨头,既然能听汪兆铭的话,自然也会听常凯申的话。 也只有某些不起眼的小报,依旧在报道周赫煊的花边新闻,在孟小冬、婉容、阮玲玉等女身上做文章。 不但如此,《中央日报》还带头夸奖周赫煊,由陈布雷亲自撰写社论,盛赞周赫煊为“晚清以来中国第一大文豪”、“足与泰戈尔比肩的亚洲贤哲”。 上海,霞飞路。 唐季珊看到最新一期的《中央日报》,吓得面如土色,连忙给联华影业打电话:“老吴,你那里有没有什么好剧本?对,我这里有三万闲钱,准备投资新片……嗯,我看阮玲玉小姐就很好,必须让她来做女主角……对对对,代我向阮小姐问一声好,以前是我冒犯了……嗯嗯嗯,有机会的话,你帮我约一下阮小姐,我在大华饭店设宴赔罪……嗯,好的,好的,就这样。” 电话那头的吴性载完全摸不着头脑,嘀咕道:“这姓唐的吃错药了?” 唐季珊没有吃错药,他是完全被吓懵逼了。 陈布雷是谁? 常凯申的文胆啊,天字第一号御用文人。 这次常凯申跑去江西“剿匪”,甚至任命陈布雷担任国党军委会南昌行营设计委员会主任,相当于总揽老蒋在“剿匪”前线的行程安排工作,心腹里面的绝对心腹。 陈布雷在《中央日报》写文章夸奖周赫煊,等于是在给社会各界放出信号:周赫煊是委员长的人,谁都不要乱说话! 不止唐季珊被吓坏了,周佛海同样被吓得浑身冰冷。 周佛海坐在书房里,看着《中央日报》久久说不出话来,一副神游天外的表情,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福簋,出什么事了?”妻子杨淑慧关切地问。 周佛海浑身打了个激灵,喃喃自语道:“祸事,祸事啊!” 杨淑慧追问道:“到底什么事?” 周佛海猛地起身说:“不行,我要去一趟庐山,向委员长汇报工作!” “现在吗?”杨淑慧问。 “对,就是现在,立刻,马上!快去给我收拾行李!”周佛海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周佛海并不怕周赫煊,即便有常凯申护着,他得罪了也就得罪了。但《中央日报》的社论太可怕了,完全打了前面抹黑周赫煊那篇社论的脸,这意味着常凯申对汪兆铭非常不满。 而周佛海,正好又跟汪兆铭搅在一起,这是政治大忌! 杨淑慧并没有去收拾行李,而是询问具体情况。在了解到事情经过以后,她突然说:“不行,你不能马上去见委员长。” “为什么?”周佛海疑惑道。 杨淑慧分析道:“委员长虽然恶了汪院长,但不一定知道你跟汪院长有来往。就算知道了,你赶过去见他也无济于事,三言两语是无法澄清自己的。” “那我该怎么办?”周佛海已经急昏了头。 杨淑慧出主意道:“你应该马上写几篇文章,让你的刊物和《中央日报》步调一致,以此来表示你坚决拥护委员长的决心。同时,你还要做出几件事来,证明你已经跟汪院长划清界限,证明你是委员长的忠直孤臣。” 周佛海瞬间念头通达,连连笑道:“还是夫人通晓事理,为夫差点误了大事!” 周佛海出生于湖南一个偏僻山村,同样是民国吊丝逆袭的典范。他第一次见到杨淑慧时,形象是这样的:头发乱蓬蓬的,一套山东府绸子的白西装,背上已染上枯草般颜色,脏得不成样子。 吊丝,彻底的吊丝。 而杨淑慧呢?有钱人家的富贵小姐,其父是上海总商会的主任秘书,她自己也是个进步知识分子,甚至还帮助中共召开一大选过会址。 周佛海欢天喜地的跑回书房,准备写文章赞美周赫煊。他十二岁的儿子周幼海好奇地问:“妈妈,爸爸怎么刚才还苦闷,现在又高兴起来了?” 杨淑慧笑道:“因为爸爸刚才遇到困难,现在把困难解决了啊。” “哦。”周幼海听得半懂不懂。 杨淑慧这个女人很复杂,从夫而忠,聪明贤惠,却又泼辣野蛮。 因为周佛海经常在外面拈花惹草,杨淑慧曾经不止一次大发雌威,甚至把拉皮条的人淋得满身粪水。而当周佛海因为汉奸罪要被枪毙时,杨淑慧又直闯常凯申的侍从室,威胁说只要自己老公被杀了,她就马上公开常凯申的亲笔信,要跟常凯申同归于尽。 于是,大汉奸周佛海被改判无期,最后病死在监狱当中。 至于他们的儿子周幼海,长大以后却变成了共党,积极从事策反工作,成为我党在上海的地下干将,他甚至把自己分家所得的1万美元全部交给组织。 当时周幼海这样的地下党很多,比如陈布雷的女儿陈琏、杨虎城的儿子杨拯民、傅作义的女儿傅冬……一个个都是国党高官子弟,却暗中为共党传递消息,完美诠释了“天下无人不通共”这句话。 周佛海的笔杆子还是很厉害的,只用了半个钟头,就写完一篇对周赫煊的赞美文章,对妻子说:“立刻送去《申报》报馆!” 杨淑慧接过稿件,笑着安慰道:“心别慌,委员长会明白的。” 周佛海看着妻子离开书房,心里却格外别扭。他为了向上爬,不得不给老蒋当狗,但其实已经对老蒋极为不满。 原因很简单,由于周佛海在私生活上毫无顾忌,经常闹出桃色丑闻,明摆着跟常凯申的新生活运动对着干。常凯申已经多次在会议上,公开批评周佛海的不检点行为,这让周佛海感觉丢尽了脸面。 周佛海未来投靠汪兆铭做汉奸,很大程度上也跟这个原因有关,他被常凯申批评太多,而且越来越不受重用。 619【论战再起】 由于周赫煊的及时提醒,史量才在七月底就离开上海,躲进天津的法租界找朋友喝茶看戏去了。 在离开上海之前,史量才希望鲁迅能写一篇文章,帮周赫煊说说话、正正名。 鲁迅当时没有拒绝,但也没有答应,他不想掺和这种破事。直到《中央日报》刊登赞扬周赫煊的社论,舆论风向瞬间翻转,鲁迅才突然用本体大马甲开了一篇,而且醉翁之意不在酒。 原文如下—— 《花边漫谈》 “周明诚在近日遇到了麻烦,中国报纸泾渭分明的分做两派,一派极尽诋毁,一派高高捧起……史君离沪前,曾邀我做文章,为周氏摇旗呐喊,尽一份朋友的心意。” “我与周氏曾在北平见过一面,他不喜欢喝豆汁儿,可见并非同我一路人。他有他的想法,他对中国是抱有乐观主义的,而我恰好相反……我对周氏的私人生活并不关心,但他的文章我必看不落,不可不说他是中国顶有自我思想的学问家……” “这次报纸论争的结果让人惊奇,短短几日时间,西风东风合做一团,骂得激烈,收得也突然。像是全中国的报纸,一夜之间忘了有场骂战,竟齐齐唱起了赞歌……” 鲁迅开始在文章里讲故事,讲一些让人摸头不知脑的故事,句句都在暗讽无良媒体溜须拍马,只知道逢迎上意。他根本就不是在帮周赫煊说好话,而是借机骂国党的舆论控制政策。 这篇文章在《申报》副刊《自由谈》发表之后,鲁迅又加班加点的写出第二篇文章—— 《周氏与泰氏之比较》 “有个叫‘竺震旦’的印度诗人,曾在中国掀起大风浪,他即泰戈尔。他到中国来了,开坛讲演,人给他摆出一张琴,烧上一炉香,左有林长民,右有徐志摩,各个头戴印度帽。徐诗人开始介绍了:‘叽里咕噜,白云清风,银磐……当!’说得他好像活神仙一样,于是我们地上的青年们失望,离开了。神仙和凡人,怎能不离开呢?” “但我今年看见他论苏联的文章,自己声明道:‘我是一个英国治下的印度人。’他自己知道得明明白白。大约他到中国来的时候,决不至于还糊涂,如果我们的诗人诸公不将他制成一个活神仙,青年们对于他是不至于如此隔膜的,现在可是老大的晦气……” 鲁迅虽然一向对泰戈尔不感冒,但还不至于公开批评,只是经常嘲讽那些无限吹嘘泰戈尔的国人而已。 但这回,鲁迅借题发挥,直接逮着泰戈尔开喷,还把泰戈尔的中文名“竺震旦”拿来开玩笑,就因为泰戈尔公开说自己是“英国治下的印度人”。不言而喻,鲁迅是在嘲讽那些对日投降派及主和派,顺便把徐志摩给涮得不轻。 咱们继续看—— “有人奉诏为周明诚正名,谓曰:‘明诚先生可说是晚清以来中国第一大文豪,是足与泰戈尔比肩的亚洲贤哲’。他显然未曾听说泰戈尔的投效之言,不料泰氏已做英国忠犬,错把巴掌拍到马腿上。” 这段话兜着圈子把陈布雷也骂进去,极尽讽刺之能事,就差没说陈布雷是溜须拍马还拍错的小人了。 鲁迅继续写道—— “为什么定要拿中国人与外国人比肩?是不是在脑子里,就提前定下一个规矩,外国人肯定要比中国人高尚——即便这个外国是印度?似乎有个中国人,能与外国人相提并论了,我等即可皆大欢喜、与有荣焉。” “泰氏有‘诺贝尔’的黄袍加身,于是就在中国飞升成仙。周氏只有‘诺贝尔’提名,于是就天然比泰氏低上了一等?” “要我说,周氏的成就早已超过泰氏。文学层面,周氏的小说蔚为大观,在国际上开创了一个全新派别。周氏虽然只做了几首诗,但在中国诗坛也有着普罗米修斯的意义。在学术层面,周氏史学开宗立派,欧美日本都有他的徒子徒孙。” “或者,只因周氏的中国人身份,我们就自觉把他看低,连夸赞他的时候,都要用一句‘可与泰戈尔比肩’。莫要自惭形秽到丧失理智……” 鲁迅把周赫煊全方位的夸了一遍,简单的说就是周赫煊吊打泰戈尔。然后借此大肆抨击国人的自惭心理,陈布雷首当其中被骂个狗血淋头,通篇文章看不到一个脏字,却句句如刀,把中国人的不自信剖析得淋漓尽致。 陈布雷若是看到这篇文章,估计要吐血三升,心中大喊妈卖批。 好吧,开玩笑而已。陈布雷先生还是很大度的,多半只是付之一笑,顺便赞叹鲁迅的文章写得好。 不管如何,鲁迅的文章再次掀起论战,引起国内周赫煊的粉丝和泰戈尔的粉丝互怼。 泰戈尔在中国有无数粉丝,首当其冲就是徐志摩,他们早已把泰戈尔吹捧上天做了神仙——泰戈尔在民国思想界的地位,是同达摩、真谛、不空等古印度先哲齐平的。 现在居然有人敢说,周赫煊可以把泰戈尔碾成渣渣,立即引起那些粉丝的不满。 陈寅恪的同班同学、南京政府监察院秘书钱智修首先跳出来,直接开喷鲁迅胡说八道,然后又说周赫煊虽然学术成就丰硕,但依旧不能跟泰戈尔相提并论。他说泰戈尔是把自己“献身于永久之完全者”,也就是“献身于国家,献身于人类之福利者”,泰戈尔的思想,激烈着无数落后国家的青年不断奋斗前进,这是泰戈尔对于全世界的巨大贡献。 紧接着冰心先生也站出来,纯从诗歌文学的角度,分析泰戈尔的伟大成就。认为周赫煊虽然历史学术成就惊人,但在文学领域无法与泰戈尔并驾齐驱。 徐志摩的处境很尴尬,他两边都不好批评,连忙写文章呼吁大家冷静。 但根本冷静不了啊,泰戈尔虽然在中国粉丝众多,但黑粉也多,当年他访华的时候就展开了一场大骂战的。那场骂战声势浩大,吓得泰戈尔第二次来中国时不敢宣扬,只在徐志摩家里住了三天。 钱智修和冰心的捧泰文章一出,等于吹响战斗号角,一时间无数泰氏黑粉冒头。随着越来越多的粉丝和黑粉加入,双方在报刊杂志上战得如火如荼,那场面就像后世tfb粉和exo粉的“小学生世纪骂战”。 黑粉们为了攻击泰戈尔,疯狂的吹捧周赫煊,咱们的周先生直接白日飞升上天了。 挑起骂战的鲁迅,再一次作壁上观,似乎这事儿跟他完全没关系。 倒是周赫煊的各种成就,在这次骂战中被反复提起。以前许多人只知道周赫煊写文章厉害,看了这次的骂战文章,才终于反应过来——原来周先生在历史学界如此牛逼啊,已经成为国际新派史学的泰斗了。 这一次莫名其妙的论战,后世称为“周泰之争”。 620【家事与国事】 在外面被人吹上天的周先生,回到家里只能装怂。他这次的绯闻闹得沸沸扬扬,家里几个女人早就炸了,就连孟小冬都连续摆了好几天脸色,张乐怡更是连续一个星期不跟他同房。 最可怕的是费雯丽,她已经产下女儿43天,周赫煊居然才回家看望。 由于远离他乡、丈夫又长期不在身边,费雯丽有些产后抑郁的征兆,反正无端的就要发点小脾气,周赫煊只能哄着惯着。 “爸爸,爸爸,你快看我的书包!”小灵均蹦蹦跳跳地跑来。 周赫煊笑着抱起女儿,在她脸蛋上亲了一口,笑道:“小书包真漂亮,灵均的校服也很漂亮。” 小灵均嘚瑟地说:“茀姨给我缝的书包,你看上面这朵花,是我画的。” “画得真好。”周赫煊哈哈大笑。 小灵均已经5岁半了,本来依周赫煊的意思,明年再送她去读小学。可孟小冬却显得很着急,非要今年就入学,她对自己的戏子身份颇为自卑,想把女儿培养成一个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 民国时期最好的小学有两所,一个叫“成志学校”,另一个叫“南开小学”。 成志学校,就是后世的清华附小,甚至学校内部还设有幼稚园,清华教职工的子女都在那里读书,学校董事会成员包括冯友兰、朱自清、潘光旦、叶企孙等名家。 至于南开小学,其前身叫做严氏家馆,比如现任清华校长梅贻琦及其夫人,以前都是严氏家馆毕业的。 成志学校和南开小学虽为小学校,但教学内容甚至比民国的许多中学还强,开设有国学、数学、物理、英语、音乐、绘画、体育等诸多课程。而且两校非常注重德育,从小就教育学生“勿傲、勿暴、勿怠、宜和、宜静、宜庄”,包括站姿、坐姿、行姿、穿衣打扮都有严格要求。 以民国的普遍教育水准来看,只要是这两所学校毕业的小学生,智商稍微正常的,以后肯定能归为精英一类。 真的是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连如何待人接物都要教。 此刻小灵均穿着崭新的校服,头发编成两根小辫,斜挎着漂亮的书包,站在那里装出一副小大人模样。 小维烈羡慕的看着姐姐,突然扭头说:“妈妈,我也要读书。” 张乐怡抱着儿子哄道:“乖,明年就送你去学校。” “人家现在就想读书。”小维烈没有哭闹,而是噘着嘴生闷气。 周赫煊抱起儿子,对张乐怡说:“南开小学没有幼稚园,不如把维烈送去成志学校,等岁数到了再去南开小学。” 张乐怡有些舍不得:“成志学校在北平,肯定不能每天回家,维烈还那么小……” 小维烈突然冒出一句:“我已经四岁半了!” 周赫煊想了想,问道:“维烈,你能数到多少数字?” “一直数啊,个十百千万。”小维烈说。 周赫煊又问:“加减法呢?” 张乐怡帮忙回答:“百以内的加减法他都懂,个位数的乘法他也学会了,就是除法还没教会。” “识字呢?”周赫煊道。 “应该能读写几百字吧,也有可能上千字,”张乐怡有些自豪的说,“维烈在识字和数数方面,学得都比灵均更快。” 小灵均不乐意了,嘟嘴说:“我会唱歌、跳舞、画画,弟弟都不会这些。” 周赫煊的心情非常愉快,他的长子和长女都是小天才啊,只不过一个偏向于艺术,另一个则偏向于文理。他笑道:“那就直接让维烈读南开小学吧。” 张乐怡担忧道:“他还不满五岁。” “没事的,”周赫煊摸着女儿的脑袋,叮嘱道,“灵均,你是姐姐。到了学校里面,你要保护弟弟,不让他被人欺负。知道了吗?” 小灵均挺起胸膛:“我知道,我很厉害的。” 周赫煊说:“就这样,两个都送去南开小学读书。” “好……吧。”张乐怡叹气道。 两个小家伙,在他们母亲的带领下,欢天喜地的跑去学校了。孙永浩从此有了个新任务,那就是每天开车接送灵均和维烈。 至于婉容的儿子周硕明,廖雅泉的儿子周扬舲,两个小孩儿都才1岁半。虽然走路说话都很快学会了,但表现得中规中矩,没有他们的哥哥姐姐那样令人惊艳。 婉容是无所谓的,她只想儿子快乐长大,然后开开心心过一辈子,成不成才都无关紧要。 廖雅泉则想争一争,每天上午教儿子认字,下午教儿子数数。如果同一个字教了好几天都没学会,她就要气得打骂,导致小扬舲非常害怕亲妈,整天腻在崔慧茀怀里玩耍。 周赫煊看不过去了,就会站出来劝阻——才1岁半的小孩儿,至于这样吗? 可廖雅泉根本不听啊,稍微消停几天,很快又故态萌发。隔三差五就要打儿子屁股,虽然打得不重,只是做做样子而已,但却把儿子吓得不轻。 这不,看到张乐怡、孟小冬的子女都可以上学了,廖雅泉又逼着儿子学习。 小明硕正快乐的满地乱跑,追着一个皮球咯咯直笑。小扬舲却老实坐在板凳上,担惊受怕地数数:“1、2、3……3……” “3后面是什么?”廖雅泉敦促道。 “3……3……哇……呜呜呜呜呜!”小扬舲顿时嚎啕大哭,张开双臂委屈的向老爹求助,“爸爸抱抱,爸爸抱抱。” 周赫煊无奈的抱起儿子,对廖雅泉说:“孩子还小,能数到3已经很聪明了。” 廖雅泉道:“不小了,维烈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可以数到10了。” “每个人的智力发育是不一样的。”周赫煊说。 廖雅泉不甘道:“凭什么我的儿子不如别人聪明?” 周赫煊无语道:“不是不聪明,这涉及到大脑发育的科学问题。五岁以下的儿童大脑发育都不完全,有所差异很正常。你这样拔苗助长,让孩子的精神高度紧张,甚至是恐惧,会影响大脑发育的。说不定本来很聪明一个孩子,被你生生吓成了傻子。” “真的?”廖雅泉终于认真对待了。 周赫煊随口胡扯道:“当然是真的,我在欧洲的时候,跟弗洛伊德讨论过这个问题。” 廖雅泉还是很相信科学的,犹豫道:“那好吧,我以后保证不打他骂他,但每天的学习必须坚持。” 周赫煊其实很想说,你一个日本间谍,这么关心培养后代干嘛? 周赫煊把这些话憋进肚子里,问道:“最近一段时间,那边有人催你做事吗?” 关于廖雅泉的身份,两人早就心照不宣,廖雅泉摇头道:“已经大半年没有布置任务了,他们让我长期潜伏。” 周赫煊又问:“我在杂志上宣传抗日,他们也没有任何反应?” “没有,宣传抗日的又不止你一个。”廖雅泉道。 周赫煊想想也对,还真没有哪个宣传抗日的民间人士,在1937年以前被日本特务盯上找麻烦的——只要不在日占区有实际活动,日本特务根本不予理会。 倒是中国的实权高官更危险,比如何应钦。 关东军为了在华北地区挑起矛盾,为进一步侵占华北制造契机,于是就盯上了何应钦。土肥原贤二亲自策划,并派出两名刺客行动,结果这两名刺客因为形迹可疑,居然半路被日军第七联队抓去行刑逼供。 那两名刺客也是倒霉,被自己人抓了还不敢暴露身份,直到快要被下令枪毙了,他们才连忙用日语大喊:“我要见中村馨少将!” 何应钦则更加憋屈,他两次侥幸逃脱刺客的暗杀,实在对日本人恨得牙痒痒。但却不得不遵从指令,在被暗杀的三个月后签订卖国的《何梅协定》,还被老百姓大骂为“媚日派”。 实际上,在遭遇暗杀之前,何应钦一直属于“亲日派”,他做梦都想不到自己会成为日本人暗杀的对象。 所以,日本特务想要暗杀谁,不是看你亲日还是仇日,而是看把你杀了有没有实际好处。 就现在而言,周赫煊在国内搞的那些事情,似乎对关东军没有什么威胁。而把周赫煊杀了,也对日军侵华没有什么好处,反正属于非常鸡肋的目标。 当然,等中日两国爆发全面战争,周赫煊这种影响力很大的民间爱国人士,日本人肯定是想杀掉的。 周赫煊拿出一份绝密文件,笑道:“这是我不小心泄露的。” “明白。”廖雅泉也笑了笑。 周赫煊已经走出房门,突然又回头说:“等两国开战,我们就离开天津。” “那样最好,”廖雅泉松了一口气,接着又问,“如果中国被日本占领了呢?” 周赫煊也不争辩,只笑道:“那就去美国。” 廖雅泉点点头,心想:如果去了美国,日本特务机关肯定就不敢乱来了吧,到时候就可以安稳过日子了。 廖雅泉一直很纠结,她喜欢现在的生活,不愁吃穿、悠闲自在,而且还有一个可爱的儿子。她不想打打杀杀,也不想提心吊胆当间谍,至于日本和中国的战事,她也不在乎谁输谁赢。 现在周赫煊给出了承诺,说两国开战就离开天津,中国战败就去美国,廖雅泉等于没了后顾之忧。 廖雅泉翻开周赫煊刚才给出的绝密文件,却是关于中国货币改革的。文件显示,中国将要废除银本位,改为发行纸币,正在寻求美国提供储备金,如果美国不肯帮忙,那么日本也是候选的对象之一。 一旦廖雅泉把这份文件交上去,日本政府立即就要行动,试图通过提供准备金把中国财政掌握在手中。 621【混血儿】 “叮!” 卡地亚的钢质镀银打火机,发出清脆声响,火苗被风吹得摇曳幻灭。一支女士香烟被费雯丽叼在嘴上,轻轻吸吮,烟雾就从她的唇鼻冒出。 周赫煊皱了皱眉头,倚在窗前说:“打火机不错,哪儿买的?” “中原百货公司。”费雯丽吞云吐雾道。 周赫煊指向正在熟睡的小女儿,提醒道:“吸烟对健康不好,特别是孩子。” 费雯丽再次深吸一口,把烟头摁灭,激动地说:“我知道,但就是想抽烟。我很烦躁,莫名其妙的烦躁,我不属于这里,我实在受够了!” “对不起。”周赫煊连忙道歉,不敢跟费雯丽争辩。 费雯丽的精神状态显然有些异常,也不知道是否属于产后抑郁,反正易悲易怒,有时候莫名其妙的感到沮丧和烦躁。 “没什么,已经要好些了,”费雯丽揉着额头说,“我昨天不该跟你吵架。” 周赫煊开始把话题往女儿身上转,问道:“孩子的英文名想好了吗?” 提起女儿,费雯丽果然精神了许多:“丽贝卡怎么样?” “很美的名字。”周赫煊笑道。 两人走到小女儿的摇篮旁边,周赫煊对奶妈子说:“你先出去吧。” 奶妈子立刻退下,还叮嘱道:“先生,太太,要是小姐哭了就唤我,我一直守在外头。” “你费心了。”周赫煊感谢道。 周赫煊和费雯丽所生的女儿,中文名叫做“周纯熙”,取“光明美好”之意。这跟费雯丽为女儿取的洋名差不多,a(丽贝卡)的原意为“迷人之美”。 周纯熙,也即丽贝卡,按照罗马拼音的写法,洋文写来就是a·chow。 小家伙已经出生快50天了,发色黑中带棕,也不知到底是棕色还是黑色,毕竟纯种的中国人也有黄毛丫头一说,头发的颜色只有再长大点才看得出来。倒是眼睛的颜色很漂亮,既不是周赫煊的黑色,也不是费雯丽的灰绿色,而是天空一般纯净的蓝色。 她有着很明显的混血儿特征,鼻梁挺挺的,眼窝有些凹陷,但眉宇间跟周赫煊有七分相似。特别是那两条眉毛,远比一般的婴儿更浓密,要知道当初小灵均直到满周岁了,眉毛的颜色才渐渐变深。 小纯熙显然遗传了父亲的眉毛特点,就像苏雪林写文章描述的那样,周赫煊的眉毛又粗又黑,标准的星目剑眉。 费雯丽坐在摇篮边上,一脸慈爱的看着女儿。她把手举起来想要去触碰,但又怕把女儿弄醒,犹豫了好些时候还是放下了。她扭头面对周赫煊,突然冒出来一句:“你说,我们的女儿能健康长大吗?” 汗,又来了! 周赫煊感觉头疼无比,费雯丽自从生下女儿以后,总是神神叨叨的,经常蹦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来。 周赫煊只能挤出微笑,安慰道:“当然,等女儿长大,肯定和你一样是大美人。” “不行,我要带女儿回英国,中国太危险了。”费雯丽激动道。 周赫煊完全跟不上这种跳跃式思维,连忙顺着她说:“好,等女儿稍微长大一点,我们就带她回英国。” 费雯丽急道:“我要现在带她回去。” “现在还不行,女儿太小,经不起轮船的风波,会生病的。”周赫煊说。 “也对啊。”费雯丽站起来,焦急地走来走去。 周赫煊都特么快疯了,当即打定主意,必须带费雯丽去找弗洛伊德做心理治疗。他说:“薇薇安,我过几天要去美国,不如你和我一起去散心吧。等把美国的事情忙完,我们一起去英国看望你父亲。” “去美国吗?真是太好了,我一直想去看看。”费雯丽的情绪变换很快,刚才还在焦急,现在又突然高兴起来。 周赫煊揉了揉自己的脸,联想到各种关于产后抑郁的传说,比如抱着孩子跳楼自杀,比如把丈夫一刀砍死在睡梦中。心里顿时毛毛的…… …… 就在周赫煊准备启程前往美国的时候,白银风潮已经从上海传到了天津、北平。 从今年5月到8月,由于国际银价暴涨,仅上海一地,就有价值1亿多元的白银外流,其中大部分是被外国银行运走。 而天津也好不到哪里去,三个月内白银外流6千万元,依附于外国银行的中国钱庄连续有两家倒闭,然后引起一连串的连锁反应。比如银行和钱庄遭到挤兑,比如企业和工厂资金链断裂,随之而来的就是市场萧条和公司破产,工人、职员因失业而难以谋生,引起更严重的经济停滞、百业萧条。 不但美国佬把中国往死里坑,小日本也来趁火打劫,各种走私偷运中国白银,意图彻底破坏中国的金融货币体系,并迫使中国沦为日元集团的附庸。 日本人的险恶伎俩还不止如此,历史上,等明年中国推行出纸币的时候,日本政府指使日韩浪人和汉奸流氓,在市面上使用外钞大肆购货,如果店铺使用中国钞票找补,他们又声称中国纸钞不能兑现而拒收。 如此一搞,闹得人心惶惶,差点导致民国发行的法币变成废纸。幸亏英国朋友给力,中国银元发行初期,直接和英镑挂钩,英国援助的储备金也足够撑过挤兑潮,中国法币才由此得到顺利推行。 面对这么严重的金融形势,南京政府的反应显得太慢了。 五月初,中国白银就开始大量外流,而直到九月九日,也即是小灵均入学的那天,南京政府才下令取缔外汇投机,但是没有起到一点屁用。 等到周赫煊都坐船踏上美国的土地了,南京政府终于宣布增收白银出口税,白银外流的速度稍微有所减缓,但非法走私白银的活动却愈发猖獗,英美法多国商人跟日本勾结,一起对着中国趁火打劫。 10月下旬,宋子文突然向外国报纸透露:中国即将启动币制改革方案,拟在半年内放弃银本位,发行纸质法定货币,并希望美国能够提供援助。若是美国不帮忙,中国会考虑向日本寻求帮助。 日本的反应速度奇快,仅仅过了两天时间,日本外相广田就发表外交演说,大肆宣扬“中日友好”。紧接着,日本驻华公使有吉明带着“中日提携”的方案前往南京,与中国政府商谈具体的合作办法。 一时间,中日提携、经济合作的论调甚嚣尘上。 而常凯申和汪兆铭也极为配合,比历史上提早三个月颁布“禁止排日活动令”,国党系报纸疯狂鼓吹中日友好言论。 老百姓破口大骂,把南京政府形容为卖国政府。 日本人得意忘形,以为马上就能控制中国的金融财政。 美国外交官员则慌了,飞快致电华盛顿,希望罗斯福能够调整对华策略,积极改善中美外交关系。 622【中美民间文化友好交流团】 周赫煊的这趟美国之行,阵仗搞得很大,同去的足足有三十余人,对外宣称是“中美民间文化友好交流团”。周赫煊身边不仅有费雯丽跟随,孟小冬也一起去了,顺便还邀请了梅兰芳先生及其剧团,打着艺术交流的旗号。 他们先是坐火车前往上海,与宋子文、范鹤言的团队汇合,然后才结伴登船出海。 “宋先生,好久不见!”周赫煊笑呵呵地握手。 宋子文语气冷淡的回应:“周先生好。” 整个南京国民政府的财政系统,都是由宋子文一手创立的,他同时还是中央银行的创办者。然而宋子文这次出访美国,却是以普通中国人的身份,他一股脑儿把自己的政府官职全辞了。 这是自1928年以来,宋子文第四次辞官。 当初常凯申举兵北伐的时候,宋子文说服常凯申承认不同时期的各种债券。这些债券都是各个“中央政府”发行的,价值相当于废纸,用来擦屁股还嫌硌得慌。 宋子文突然大声宣布,说只要常凯申能够北伐成功,将对这些债券全部予以承认,并由政府分期付款,部分折价或延期偿还。各地的商人们乐坏了——废纸居然还能兑现!于是纷纷支持常凯申,使得常凯申的军费有了着落。 可以说,常凯申能够北伐成功,宋子文立下了泼天大功。 然而,常凯申非常不让人省心,连年挑起内战,使得政府财政赤字节节攀升,把宋子文搞得焦头烂额。不仅如此,常凯申还经常跟商团财阀翻脸,导致宋子文被商人们骂得狗血淋头。 每次常凯申把事情搞砸,让南京政府财政崩溃,宋子文就闹着撂挑子不干。然后常凯申又让老婆出马,把小舅子给劝回来,继续给他擦屁股。 去年初,宋子文出国访问,临行前跟常凯申约定本年度不再发行新的债券,因为以前的大窟窿还不知怎么补上。等宋子文回国时突然发现,妈卖批,老子才出国几个月,中央银行咋又背了一身烂账? 宋子文被逼疯了,实在忍无可忍,终于跟常凯申拍桌子,一口气辞去大部分政府职务,只保留了几个闲职。 辞职虽然辞职,但毕竟是亲戚,宋子文不可能真的撒手不管。 白银风潮爆发以后,宋子文又再次出马,积极寻求美国的财政支持。可惜美国根本不鸟他,甚至不愿邀请他赴美访问,摆明了就是不想谈这事儿。即便宋子文自发前往美国,多半也见不到罗斯福,顶多有个外交部的官员接待他。 现在改为周赫煊出马,主要责任是以民间身份拜访罗斯福,并负责在美国那边搅风搅雨。而宋子文也把仅有的几个闲职辞了,一介白身赴美,负责进行专业领域的谈判。 他们两个是有明确分工的,周赫煊造势打嘴炮,宋子文周旋谈合作。 宋子文随口介绍道:“这是中央银行副秘书长范鹤言。” 周赫煊笑着握手道:“范秘书长你好!” “哎呀,周先生,久仰大名。今日一见,范某三生有幸!”范鹤言哈哈大笑,几句马屁拍出来居然不显阿谀奉承,反而有些文人名士的风范。 范鹤言不是宋子文的人,而是孔祥熙的心腹手下。 自从宋子文辞去财政部长和中央银行总裁的职务后,孔祥熙便接任了这两个官职。现在周赫煊和宋子文要去美国搞事,孔祥熙必须掺和一把,于是就将自己的心腹范鹤言派来。 说白了,范鹤言是来敲边鼓的,顺便为孔祥熙捞政绩。 但范鹤言确实又不让人讨厌,此君高高瘦瘦,举手投足自带一股名士风范。他不仅是搞经济的,而且还是书法家、诗人,并主办着一份报纸,场面话说得让人如沐春风。 顺便一提,当初常凯申和宋美龄结婚所用的小轿车,就是范鹤言找自己大舅哥朱复戡借来的。 宋子文、范鹤言与周赫煊聊了几句,又跟梅兰芳、孟小冬、费雯丽等人握手,一番寒暄之后,众人开始陆续登船。 傍晚,轮船甲板上。 范鹤言试探道:“周先生,听说你已经有了全盘计划,不知我等该如何配合?” 周赫煊没有作答,而是笑着问宋子文:“宋先生有什么安排?” “见机行事而已,还能有什么安排?”宋子文对此行不抱希望,也不相信英国人会入局帮忙,因为他是专业人士,对白银风潮的内幕了解太深了。 知道得越多,就越悲观。 在宋子文看来,周赫煊敢揽下这个烂摊子,纯属外行人的无知无畏,以为凭借一点名气就能让英美列强低头。 历史上,包括常凯申、宋子文和孔祥熙在内,处理白银危机时都是见步行步,跟无头苍蝇一般乱撞,根本没有拿出具有可行性的全盘策略。特别是作为财政部长的孔祥熙,几乎是用哀求的姿态,一次次寻求与美国沟通,竟然搞出一边向美国出售白银缓和关系、一边向英国购买白银稳定金融的离奇事件。 呵呵,中国本来就白银外流、银根紧缩,还敢大量向美国出口白银。把银子卖给美国佬以后,孔祥熙担心中国金融崩溃,又马上找英国佬买银子补漏。这特么叫什么操作? 或许,孔祥熙能够在三方交易中赚上一笔,但他是中国的财政部长啊,哪有这样子玩的? 至少换成宋子文做财政部长,绝对搞不出这种狗屁倒灶的事来。 顺便一提,美国政府有些官员,是希望邀请宋子文赴美谈判的。但这个提议最终被否决了,美国人拒绝宋子文访美的理由很简单,因为宋子文属于反日派,怕宋子文访美会破坏日美关系。 周赫煊笑道:“罗斯福已经被白银集团政治绑架,我们到了美国以后,不要急着跟罗斯福取得联系。而是要先在民间造势,让美国百姓关注中国,让美国百姓认为中美合作对他们有利。” “哪有你想的那么简单。”宋子文忍不住想翻白眼。 周赫煊笑着说:“有时候做事,越简单越好。” “那你随意。”宋子文懒得再废话。 623【失意的老宋】 平静的海面一望无垠,天地都变成了蓝色世界。 宋子文躺在床上看了好阵子书,又透过舷窗望着大海发呆,突然问道:“康齐,几号了?” 随从秘书陈康齐说:“9月27号。” “应该快到美国了吧?”宋子文问。 陈康齐回答道:“按照预计的航程,明天上午就能抵达旧金山。” “周赫煊和范鹤言在干什么?”宋子文把书扔到一边。 陈康齐道:“周先生正在甲板上,陪他的两位夫人晒太阳、看海景。范先生昨晚打了半宿麻将,估计还没起床。” “呵呵,两位夫人,他倒是有闲心。”宋子文冷笑道。 说实话,周赫煊把张乐怡抢走,顶多叫捷足先登,连横刀夺爱都算不上,毕竟宋子文只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但他就是觉得心里膈应,好像被人戴了绿帽子一样,怎么看周赫煊怎么不爽。 咱宋先生的情路很坎坷啊! 最开始宋子文非常喜欢盛爱颐,两情相悦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却被盛家狗眼看人低给棒打鸳鸯。 紧接着,宋子文爱上张静江的女儿张芸英。一次在海边游泳的时候,宋子文突然单膝下跪送戒指示爱,张芸英尴尬得顺手把戒指扔海里,然后返回上海另嫁他人。 前几年宋子文又看上了张乐怡,却莫名其妙被周赫煊截胡,这件事情已经流传开来成为笑谈。 好不容易吧,宋子文觉得唐瑛这姑娘挺不错,两人迅速进入热恋阶段。结果唐瑛的哥哥突然遇刺身亡——刺客认错了人,原定目标本来是宋子文。唐父本来就不想女儿跟政治人物有瓜葛,现在死了儿子,就更加反对宋子文和唐瑛的恋情,一对恩爱小情侣就此散伙。 直到去年,宋子文终于结婚了,娶的是一个小商人的女儿。夫妻感情还勉强过得去,老婆也知书达理,但宋子文心里就是不爽啊! 抛开“情敌”的身份不论,其实宋子文非常欣赏周赫煊,因为两人在许多事情上的看法一致。 比如抗日,宋子文是南京政府高官里边最著名的“反日派”,他不止一次跟常凯申激烈争吵,坚决不同意“攘外必先安内”政策。 宋子文是纯从财政角度考虑问题的,他觉得应该趁着中日还没开战,抓紧时间发展经济民生,攒足了底子才有钱跟日本打仗。在他看来,常凯申无休无止的“剿匪”计划,把国家财政搞得几乎崩溃,白白丧失了发展经济的大好时机,简直愚不可及。 有钱才有底气,有钱才能造枪买炮,有钱才能招兵买马,有钱才能给公务员发薪水。只要有了钱,就有了军队,就能聚拢人心。到那个时候,不管是打日本,还是打红军,都可以高枕无忧。 在宋子文眼中,有钱好办事,没钱万万不能。这正是他前后四次辞官的根本原因,他的政治理念与常凯申严重不合,他感觉自己没法再干下去了。 那什么破财政部长,谁爱做就让谁做,反正老子不玩了。于是孔祥熙捡了个大便宜,把国家财政捞到手里,白花花的银子赚翻天。 宋子文缓步来到甲板上,阳光有些灼烫,他眯着眼睛伸了个懒腰,顿觉浑身舒服了许多。 不远处,费雯丽和孟小冬并肩扶着栏杆,面对镜头巧笑嫣然。 周赫煊举着相机说:“对,就是这样,侧面再来一张。” 费雯丽和孟小冬立即背靠背,偏着脸望向镜头,两女一高一矮,一西一中,那四射的艳光把周围男人们的注意力都招来。 “笑一个,茄子!”周赫煊手指压着快门。 “咔嚓!” “咔嚓!” 连续几张照片拍完,宋子文揶揄道:“周先生好兴致啊。” “咦,宋兄。”周赫煊掏出一支香烟递过去。 宋子文摇摇头:“我不抽烟。” “不抽好,能多活几年。”周赫煊自个儿点上。 宋子文确实不抽烟,但他喜欢在照相时拿着烟斗或者香烟,据说是为了装逼。他还不喝酒、不打牌,这点跟老蒋很像,就此看来宋子文还是很自律的。 有人说民国四大家族中饱私囊、贪污无数,但这种说法对宋子文是不公平的,直到几十年后,依然没人能拿出宋子文贪污的确切证据。 事实上,以宋子文的经济才能,又掌握着巨大的资源,他随便做点生意都能赚大钱,何必去贪污而毁掉自己的名声呢? 宋子文又不是孔祥熙…… 宋子文看着周赫煊吞云吐雾的样子,就有些来气:“你真的那么胸有成竹?”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周赫煊笑嘻嘻的没正形。 宋子文无奈的摇摇头,他觉得太儿戏了,自己那个不靠谱的妹夫,居然把如此大的事情交给一个完全不懂经济的历史学者。他问道:“你了解亨利·摩根索吗?” “亨利·摩根索是谁?”周赫煊又不是神仙,他哪会什么人都认识。 宋子文头疼扶额:“亨利·摩根索是罗斯福的财政部长,而且跟你一样,他是个根本不懂经济的外行。” 周赫煊笑道:“罗斯福可以啊,敢在世界经济危机期间,任命一个外行来做自己的财政部长。” 刚刚说完,周赫煊立即想起亨利·摩根索是谁,那家伙是“布雷顿森林会议”的主持召开者啊,美元的世界霸主地位就是在他手中确立的。 在未来确立美元霸权地位的人,宋子文居然说对方完全不懂经济? 事实上,亨利·摩根索能当上美国财政部长,主要原因是他和罗斯福交情好,还曾经大力支持过罗斯福竞选州长。不但如此,作为富二代的摩根索,还结交了许多权贵,人脉关系广得很。 但在专业方面,摩根索确实很糟糕,他自称是种苹果的农民,没多少文化,更对经济学毫无兴趣。 在美国,有很多人跟宋子文看法一样,觉得摩根索的财政部长位子坐不久,靠溜须拍马、政治投资上位的家伙能有啥水平?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不懂经济的富二代,却让美元成为世界货币,处置战后欧洲的经济计划也是他最先提出的…… 现实,往往比小说还不讲道理。 宋子文提醒道:“罗斯福对摩根索非常信任,这次美国之行的突破口,很可能就在摩根索身上。” “明白。”周赫煊笑道,露出一口森森白牙。 624【抵达旧金山】 天边的一撮小黑线渐渐变粗,终于显出陆地的模样。 范鹤言负手而立,望着远处微笑,对身边的周赫煊和宋子文说:“总算是要登陆了,宋先生、周先生,希望两位能够大展身手!” “别看我,要看周先生。”宋子文的语气还是有点怪。 周赫煊笑道:“别急,慢慢来。” 宋子文反正是无所谓的,他早就对此行不抱希望,他甚至对南京政府都彻底失望了。 历史上,宋子文自1933年辞职后,就把精力放到投资金融和工业上边。 虽然在此期间,宋子文也曾出面帮忙做事,比如参与平定白银风潮和完成币制改革,又比如协助宋美龄解决西安事变,但他一直被排除在政府核心领导层之外,时间长达七年之久。 直到1940年6月,宋子文才被老蒋重新启用,以私人代表和国府代表的身份,前往美国寻求经济军事援助,从此由一个经济专家变成外交专家。 能把自己的大舅子气得无心做官,可见常凯申有多么牛逼——宋子文是真正想做事的人啊。 轮船距离港口越来越近,远远能够看见拥挤的人群,以及那飘飞摇曳的旗帜。 “到了,准备上岸!”范鹤言对众人说。 随员们纷纷回舱取来随身行李,范鹤言指挥得紧紧有条,甚至还告诫随员们要注意礼节,别在美国丢了中国人的脸面。 别以为范鹤言真是来打酱油的,这家伙就是个人精儿,能当上中央银行的副秘书长绝非侥幸。此君不仅管钱是一把好手,对金石古董也造诣颇深,未来还会成为台湾“联合报系”的创始人之一。 轮船渐渐靠岸,范鹤言被码头上的情况吓了一跳,不由嘀咕道:“场面还真大啊。” 欢迎场面确实很大,整个旧金山有头有脸的华人都来了,司徒美堂更是率领洪门总部的大佬们亲自迎接。不仅如此,还有旧金山市长罗士(rosi)亲临,旧金山本地的戏剧界代表、洛杉矶那边的好莱坞代表、美国西部作家协会代表……政界、艺术界和文学界来了一大堆。 随行之人都个个挺起腰板,跟随周赫煊、宋子文和范鹤言走向地面。 宋子文的脸色有些不好看,因为他看到前方有几条横幅,其中一条写着“热烈欢迎周赫煊先生、梅兰芳先生赴美交流”,恰好漏了他宋子文。至于范鹤言,大家都自动忽略了。 范鹤言也看到了那条横幅,连忙在落地之前让出位置,转身对梅兰芳说:“梅老板,您走前边来吧。” “也好。”梅兰芳笑了笑,并不在意。 于是乎,场面就显得有点怪异了。 周赫煊和梅兰芳同时踩到地面,宋子文和范鹤言紧随其后,好像是他们的跟班一样。 没办法啊,只有周赫煊、梅兰芳在美国名气响亮,美国佬也只认他们两个。至于宋子文,呵呵,十九路军的蔡廷锴都比他更受欢迎——十九路军的英勇抗日事迹,在美国有大范围报道,蔡廷锴访美时,旧金山市长也是亲自到码头迎接的。 宋子文真正在美国扬名,是1940年之后,以外交家的身份被美国人所熟知。 旧金山市长罗士,率先领着政府官员走过来,热情地握手道:“周先生,梅博士,我代表旧金山市政府,热烈欢迎两位的到来!” 梅兰芳笑道:“谢谢,本人非常荣幸能再度访问美国。” 周赫煊则说:“罗士先生客气了,我从小在美国长大,美国也是我的故乡,我只是回家而已。” “哈哈,那么,欢迎回家!”罗士大笑。 周赫煊这才开始介绍:“罗士先生,这位是中国著名经济学家宋子文先生,哥伦比亚大学的经济博士。” 罗士还真不清楚宋子文是何方神圣,但哥伦比亚经济博士的头衔亮出来,足以引起他的重视,立即握手道:“欢迎宋博士来访!” “谢谢!”宋子文瞟了周赫煊一眼,他对周赫煊的介绍还是很满意的——没说他是老蒋的舅子。 周赫煊又介绍了范鹤言,刻意避开其中央银行的职务,只说范鹤言是报社主编和古董专家。 罗士则介绍了身后的一众官员,以及美国艺术、文化界的代表,双方交流一番后,司徒美堂也带着华侨代表上前迎接。 “老先生,好久不见!”周赫煊抱拳道。 “好说好说,”司徒美堂捋着胡子大笑,接着又对梅兰芳说,“梅老板,我对你可是日夜盼望,终于又能一饱耳福了。” 梅兰芳道:“承蒙老先生抬爱。” 司徒美堂对宋子文和范鹤言就没那么客气了,只不咸不淡地说:“你好。” 周赫煊好笑道:“老先生,宋博士是国党里边的反日派,他主张积极抗战的。” “真的?”司徒美堂的态度立即大转弯,连忙再次握手,“宋博士,老朽怠慢了,你不要介意。” 宋子文只能苦笑:“无妨。” 自从“九一八事变”爆发后,美国洪门就积极投身抗日救国运动,发起海外华侨募捐支持祖国抗战。司徒美堂甚至亲自带着募捐所得钱物,坐船到上海慰问十九路军,并公开严厉谴责常凯申的不抵抗政策。 至于宋子文,他并没有公开宣扬抗战思想,只是反对无谓的内战,主张全力发展国家经济,积蓄国力来应对将来的中日战争。即便如此,宋子文已经算是非常难得的“反日派”了——他的经济政策得罪了太多官员,被政敌“污蔑为”激进反日。 宋子文只知道周赫煊在美国很有名气,但直到此刻,他才有了直观的感受。 从码头至酒店,访问团所到之处,不管是华人还是美国人,都对周赫煊热情款待、礼敬有加。旧金山的市长罗士,干脆成了周赫煊的跟班导游,说话时带着无限的敬意。 宋子文完全想不明白,周赫煊就一个历史学者兼作家,为什么能让美国人如此崇拜?学者和官员还好理解,或许是崇拜周赫煊的学识才华,但为何普通的美国百姓也那么欢迎周赫煊? 很简单,因为《泰坦尼克号》已经风靡全美啊,各种改编戏剧演了无数场,仅凭这本小说就能让周赫煊受到美国佬优待了。 如果有谁还不能理解,那可以稍微联想一下,《哈利波特》的作者j.k.罗琳如果访问中国,那将出现什么样的情况…… 625【大中华戏院】 旧金山唐人街有两家著名戏院,一个叫大中华戏院,另一个叫大舞台戏院,早在清朝的时候就已经开张了。大中华戏院有着革命党的背景,大舞台戏院的后台则是保皇党,两家戏院水火不容,就连各自的艺人也禁止互相走动。 随着辛亥革命的胜利,支持革命党的大中华戏院生意更加兴隆。从孙中山在美国号召推翻满清,到胡适在美国为抗战而奔走,大中华戏院都是极佳的演讲舞台,贯穿了整个中华民国的历史。 周赫煊这次访美造势的首站,便选在大中华戏院。 “当当当当……” 舞台上的锣鼓响个不停,周赫煊、宋子文、范鹤言、司徒美堂、罗士等人坐在前排,身边都是本地的华侨和文艺界代表。 此刻正在表演的是一出粤剧,叫做《爱国儿女》,听说是1927年为了倡导三民主义,大中华戏院重金聘请高手创作的。台上的演员有很多,但周赫煊只认识其中一个小伙——关德兴,未来香港大荧幕上的初代黄飞鸿。 罗士这个美国佬听得摇头晃脑,似乎对中国戏曲很感兴趣。其实周赫煊很想问他:“市长大人,你能分清楚京剧和粤剧的差别吗?” 宋子文则是瞌睡连连,强打着精神把戏听完。他在上海出生,很小就去了美国。别说粤语,他连国语都说不利索,平时写文章皆用英文,然后让秘书翻译成中文。 “好!” 戏院里喝彩声四起。 周赫煊旁边不远处,一个女人喊得很大声,举起双臂使劲鼓掌。她叫刘科伦,芝加哥那边的舞蹈明星,曾在淞沪之战时发起义演,将所筹款项全部捐给十九路军。 坐在刘科伦旁边的女人叫黄澄华,革命家黄兴的女儿,这些年一直侨居美国。她曾经变卖自己的首饰,把钱汇给十九路军并附上誓言:“倘外侮日亟,余将为国服务,虽死不辞!” 今天这场演出邀请了很多爱国华侨,比如美洲侨领之一的谭光中。“一二八事变”后他也发起过募捐,并致函南京政府:“倭寇吞满,据榆侵热,蚕食我国,不尽不止。望即尊重民诀,集中人才,全国动员,决死抵抗,毋畏敌苟安,负亡国重罪。倘奋起抗战,全国民众,当实力相援。” 十九路军不仅在中国奋起抗战,在国外的宣传也玩得很溜,还聘请过华侨担任宣传秘书,专门负责与西方交涉。至少在美国,此时就有很多民众知道,中国有一支部队曾与日本侵略者浴血奋战。 粤剧《爱国儿女》表演结束后,又是一出叫做《还我河山》的粤剧,同样是大中华戏院新编的进步剧。 紧接着,孟小冬、费雯丽登台演出,表演新编京剧《花蕊夫人》。 费雯丽这回脸上画了油彩,看不出是个西方人,表演得只能算中规中矩。但孟小冬却一鸣惊人,都没来得及开口,只凭身段、步伐和手势,就把一群海外戏迷给镇住,举手投足间表现出不输给梅兰芳的大家风范。 孟小冬手捋长髯,偏头唱道:“洛阳牡丹甲天下,我叫成(和谐)都变洛阳。美人啊……” “好!” 司徒美堂猛拍巴掌,惊叹连连:“这嗓子,绝了,不知是哪位大家!” 范鹤言小声提醒道:“基公,台上那位老生,正是周先生的夫人孟小冬孟老板。” “女的?”司徒美堂更加吃惊,“我还以为是男人在唱,诶,先不说了,听戏要紧。” 当这一出《花蕊夫人》表演结束,谭光中已经忍不住站起来,疯狂拍巴掌说:“我离别故土十余载,竟然在美国听到了此等老生,完全不输给当年的谭鑫培谭老板啊!” 黄澄华笑道:“不知是哪位大师唱的,待会儿肯定要结交一番。” 京剧对于那个时代的国人来说,是真正的国粹啊,顶级的京剧大师已经脱离了戏子范畴,属于被世人认可的大艺术家。 想当初泰戈尔第一次访华,无数中国名人竞相与之交流。鲁迅对此直接开喷,大概意思是说:“胡适、徐志摩之流,根本就没资格论交,只有梅兰芳和泰戈尔是同一级别的。” 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也即是说,早在十多年前,鲁迅就认为梅兰芳与泰戈尔地位相当。 孟小冬初到美国,在见面握手的时候,大家都只把她当做周赫煊的普通女伴。她也没表示过什么,更没有强出风头,她只需登台唱一出戏,就能用自己的才华征服众人。 今天梅兰芳负责唱大轴,那全场的喝彩声能把屋顶瓦片掀翻,就连在场的美国人都跟着用蹩脚的中文叫好。 临近傍晚时分,所有演员换上普通服装登台,由戏院经理唐朴君亲自负责介绍。 孟小冬穿着一身白色丝绸小西服,头发扎成马尾,显得英姿飒爽。而费雯丽则穿着紧身旗袍,那完美的身材被勾勒得浮凸有致,只一眼就能让看她的男人脸红心跳。 “呕买噶!” 罗士指着费雯丽惊呼:“表演者里边居然有白人,她刚才演的什么?” 周赫煊笑道:“她叫薇薇安,演的是倒数第二出戏的女主角。” “就是那个被俘虏的美丽王后?”罗士努力的回忆着。 “是的。”周赫煊点头道。 罗士市长惊喜道:“我要找她签名,她是第一个能把中国京剧唱好的西方人。对了,她是美国人吗?” 周赫煊说:“她是英国人。” “真可惜。”罗士遗憾地说。 在场的美国记者已经疯了,不顾一切的对准费雯丽拍照,他们甚至都想好了明天的新闻标题。 戏院老板唐朴君逐一进行着演员介绍,轮到费雯丽的时候,果然引起了轰动,全场观众报以热烈掌声。 唐朴君又走到孟小冬身边,激动道:“下面我要介绍的这位,在中国戏坛有着鼎鼎大名,她被中国观众尊称为‘冬皇’,老生之皇!她就是《花蕊夫人》中蜀后主孟昶的扮演者,孟小冬女士!” 全场华人轰然,比刚才的动静更大。 “孟昶是个女人唱的?” “完全没想到刚才的老生是女人啊。” “那嗓子绝了!” “冬皇,冬皇,果然名副其实,不愧为老生之皇。” “又是一个不输给梅老板的大家。” “我们这些人常年住在美国,真是孤陋寡闻,连出了一个这么厉害的女老生都不知道。” “冬皇!冬皇!” “……” 周赫煊看着已经沸腾的戏院,不由笑了起来,马上就要轮到他表演了。 旧金山唐人街的大中华戏院,是在美国做宣传的重要舞台,没在这里演讲过,你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来过美国。 历史上,当日本全面侵华以后,胡适从主和派变为主战派,被任命为中国驻美全权特命大使。他半路上在夏威夷演讲过一次,而踏上美国大陆的第一站,就是在大中华戏院演讲。 演员们陆续下台,戏院经理唐朴君微笑道:“下面有请,著名学者、作家周赫煊先生,上台给大家做讲演!” 626【美好的明天】 (ps:关于黄兴的女儿,已经改成了黄振华,此时黄振华正在美国读硕士。老王查的资料里面,应该是某人在听口述时听岔了,于是其他人以讹传讹。感谢书友的提醒。另外,宋子文好像要喝酒的,已经改正。) 随着周赫煊缓步登台,许多观众都忍不住站起来,伸长了脖子朝前方张望。他们想要亲眼看看,名扬四海的周赫煊先生,到底有没有长着三头六臂。 两个戏院工作人员,抬过来最新式的麦克风。 “砰砰砰!” 周赫煊在麦克风上边敲了几下,微笑道:“非常高兴再次来到旧金山,我在这里见到了许多老朋友和新朋友。首先,我要感谢旧金山的市长罗士先生,他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陪我吃饭、听戏、看风景。还要感谢致公堂的司徒美堂先生,老先生不计回报的给了我诸多帮助。还要感谢中国驻旧金山领事馆的朋友,感谢关心我的华侨朋友,感谢这次迎接我们的美国文化艺术节与新闻媒体朋友……” 周赫煊上来就说了一大堆感谢的话,大家都笑着给予掌声。 紧接着,周赫煊开始进入正题:“八年前,我写了一本书,叫做《大国崛起》,我在书中预言了世界经济危机的爆发。很多人就问我,你怎么知道会有经济危机呢?还有人把我称作‘远东巫师’,认为我的预言是巫术,是神秘的占卜。” 戏院里变得安静起来,不管是白人,还是华人,都在侧耳聆听周赫煊的解释。 “关于美国大萧条的原因,这几年有很多经济学家做出了分析,”周赫煊笑道,“在经济领域,我是个外行。中国有个成语叫‘见微知著’,就是从一些小的事情来推测大的方向。” “美国在20年代的经济发展太快了,我看了美国历年的工业品和农业品产量,再对比美国连年上升的失业人数,以及美国普通家庭的工资收入,就感到情况非常不妙。说得简单一点,就是美国生产的商品越来越多,美国人民的收入却增加太少,资本家还在不断的扩大生产规模,于是造成产品积压卖不出去。而到了经济危机爆发的前两年,资本家们也发现了这个问题,于是把手里的钱大量砸进股市和楼市。整个美国的经济变得无比畸形,提前引爆了危机……” “在座诸位,我想应该都是经济危机的受害者,多年的积蓄瞬间就打了水漂!” 周赫煊的话让人感同身受,美国大萧条还没过去呢,谈论经济危机总是能激起共鸣的。 周赫煊继续说道:“世界经济危机,让诸国列强纷纷放弃金本位,从而增加本国货币以及商品的竞争力。这本来无可厚非,但我要指出一个可耻的行为,那就是美国政府如今的白银政策!” 台下的人听得云里雾里,不知道周赫煊提美国白银政策干什么,甚至大部分人都不清楚美国出台了白银政策。 周赫煊道:“经济危机让白银价格大跌,美国白银集团损失惨重。于是,他们就政治绑架了美国总统,逼迫罗斯福先生出台白银政策,人为推动白银价格的暴涨。美国的普通人,是不能从白银政策当中获益的,赚钱的只能是白银集团的资本家。而中国,本来没有受到世界经济危机的冲击,现在却因为美国白银政策,让中国正在经历一场前所未有的金融危机!” “上海、天津、北平,中国最重要的三座城市,如今银根吃紧、工厂倒闭、工人失业、市场萧条……美国白银政策对中国的危害,不亚于日本侵占东三省!” 周赫煊掷地有声,让在场的华侨大吃一惊,司徒美堂猛地瞪大双眼,而那些美国白人却漠不关心。 周赫煊开始打嘴炮了:“美国政府的这种行为,对美国人民来说,百害而无一利。或许,中国银元升值,会让美国商品在中国更有竞争力。但这种竞争力是相对的,包括英国、法国、德国、日本的商品,在中国市场的竞争力都提高了。其中英国人得到的好处最大,因为英国占有大部分中国市场。美国人,包括美国工厂主,并不能因此获益,只有白银集团的吸血鬼赚到了。” “但这种微小好处的背后,隐藏着更大的坏处。英国人在产品出口上赚得越多,他们失去得也越多,因为中国正常的经济秩序被打乱,中国人的购买能力也在迅速下滑。这是在摧毁世界上一个巨大的、远东最重要的市场!美国失去的将会更多,美国的白银政策,已经激起了中国人对美国的仇恨。如今,中国民间已经在抵制美国产品了!” “你们,在座的诸位,普通的美国人民,正在为白银集团的资本家们买单。他们赚到了钱,代价却是让美国失去中国市场,让美国的产品更加滞销,让美国的出口贸易雪上加霜,让普通的美国人失去工作岗位!” “唯一获利的只有日本,日本趁机大肆非法走私中国白银,摧毁中国金融市场,摧毁中国的经济体系,从而达到他们控制中国的目标。而日本,又是美国在远东最大的竞争对手。” “美国政府在找死,他们在喂饱日本这头饿狼,一旦这种情况持续下去,美国将彻底丧失自己在远东的影响力。而在座的诸位,以及无数的美国人,将会为白银集团的贪婪买单,整个美国都将在远东地区丧失影响力!” “不要觉得我是在危言耸听,这一切,都真实的发生在中国。” “美国虽然处于大萧条,但美国并不穷,美国有无数的产品积压。而中国正好相反,中国虽穷,但却需要进口大量的工业品和农业品。完全可以用中国人的钱,购买美国的商品。只要美国的商品可以卖出去,美国的工厂就能重新开工,美国的经济危机就能一步步化解,而在座的诸位也会跟着受益。” “中国和美国,无论是经济上、政治上,都有着巨大的互补性,两国应该是天然的合作伙伴。” “而今天,因为白银集团那一小撮资本家的利益,就葬送了两国的大好前景,就破坏了两国的友好关系,就毁掉了美国人更多的工作机会!” “资本家是贪婪了,他们一手酿造了经济危机,自己却依旧过着奢侈的生活。现在,他们又露出了贪婪的嘴脸,为了赚取更多的利润,把中国和美国,以及两国人民推向更险恶的深渊!” “朋友们,资本家正在掏你们的口袋,资本家正在透支你们的金钱,资本家正在毁灭美国!毁灭中国!” “我这次来美国访问,除了进行友好的交流外,只想促使中美两国进行合作。这对两个国家都有好处,只要中美两国携手,就能共同度过眼前的难关。中国需要美国,需要美国的产品。而美国需要中国市场,需要销售积压的商品,需要创造就业走出经济危机。” “让我们共同携手吧,不要因为一小撮资本家的利益,让中美两国的人民承受更多的贫穷与苦难!只要我们能够携手合作,中美两国将迎来美好的明天!” 627【唱双簧】 台下的华侨以及白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周赫煊,没想到他这次演讲的内容居然是这个。 特别是在座的华侨,他们对国内的情况并不了解。直到今天,才从周赫煊口中得知,原来中国不仅遭受日本的欺凌,还被美国政府给坑惨了。 就在华侨们议论纷纷之时,一个白人男子突然站起来,问道:“周先生,你好。我是《旧金山纪事报》的记者毕瑞尔,我能向您提出几个问题吗?” 《旧金山纪事报》是此时美国西部发行量最大的报纸,周赫煊当然愿意接受采访,他笑道:“请问吧。” 记者毕瑞尔掏出记事本说:“你刚才讲,白银法案对美国人民非常不利,但你说的那些都看不见、摸不着。你能说一些其他的,对普通美国人有切身影响的内容吗?” 周赫煊笑着反问:“你有没有感觉到,美国物价涨了?” 毕瑞尔似乎有些懂经济,他说:“美国的物价确实上涨了,但那是美国放弃金本位所带来的必然影响。” 周赫煊微笑着指向宋子文:“这种专业问题,还是由宋先生来解释吧。” 宋子文慢悠悠站起来,用流利的英文说:“我们把1931年设定为美国物价基期,当年的美国物价指数为100。在1933年美元放弃金本位以前,美国物价是逐年递减的,1930年为115,1931年为100,1932年为88.5。美元放弃金本位以后,1933年美国物价指数涨到90,只涨了1.5左右。而直到美国政府出台白银法案,美国物价指数一年内猛增10多点,到现在已经突破100的基数了。” 周赫煊概括道:“也即是说,白银法案出台以后,美国物价在一年之内涨了10%以上。” 两人煞有介事的一唱一和,其实在玩偷换概念的把戏。白银法案虽然导致美国物价上涨,但美元放弃金本位的影响更大,专业人士一眼便能看穿他们在胡扯。 但那个记者却是半吊子,惊讶道:“为什么会这样?” 宋子文继续忽悠道:“白银法案说穿了,就是利用政府法令,以及政府财政,强行拉升白银价格。这是违反市场经济规矩的,只能让白银集团获益,而全美国人民都要为此买单。我们来详细分析就知道……” 宋子文东拉西扯说了一大堆,时不时蹦出一些专业术语,听得那个记者一愣一愣的。 总的来讲,宋子文说的都是真相,白银法案确实违背经济规律,确实只能让白银集团获益,确实要让全美国人民买单。但是,它对美国的影响并不大,因白银法案而增长的物价,远远比不上放弃金本位带来的后果。 但这就够了,足以引起普通美国人的愤怒——老子都活得那么惨了,你们这些资本家还要吸血,简直不可饶恕! 有时候,说假话不如说真话。 真话说一半,留一半,让对方无从辩解,这才是忽悠的最高境界。 周赫煊早就跟宋子文商量好了,他们就是想挑起美国民间舆论,给罗斯福和各州政府的官员施压。 等宋子文把白银法案的负面影响解释完毕,在场的美国人顿时炸了,嘤嘤嗡嗡的诅咒着那些白银资本家。 记者毕瑞尔又问道:“这样的不利政策,为什么美国政府还能通过呢?” 你没猜错,这个记者就是托,周赫煊请来搞大新闻的托儿。 周赫煊笑道:“还是请宋先生来解释吧。” 宋子文早就进入了忽悠状态,他说:“美国是传统的白银生产大国,美国资本控制着世界白银产量的70%左右。但实际上,白银工业在美国经济中的地位并不重要,远远少于花生、马铃薯的产值,更别提小麦和棉花的产值了。但是,美国白银产地很集中,分布在犹他、爱达华、蒙大拿等西部七州。这七个产银州的参议员,控制了美国参议院七分之一的投票权,形成了所谓的白银集团。美国政府和政客们,只有取悦白银集团,才能获得这七个州的投票,才能顺利的通过其他政策和法案。” 周赫煊再次补刀:“也就是说,即便罗斯福总统知道白银法案对国家和人民不利,为了获取白银集团的支持,他也必须捏着鼻子认了。而白银法案剥削的是美国人民,没有损害其他州的议员利益,所以其他州的议员虽不赞成,但也不会反对。包括诸位所在的加州,加州人民不能从白银法案中获得一分钱,却必须为白银法案买单。你们平时买东西,本来只需要九美元的商品,现在必须要十美元才能买到。” “噢,上帝,那些资本家可真是混蛋!” “我就说今年的物价涨得这么厉害,实在太反常了。” “狗娘养的资本家,都是吸血鬼!” “罗斯福和那些议员也该死。” “我们必须团结起来,反对资本家的剥削!” “……” 在戏院中的那些美国白人,大部分来自于文化界和艺术界。他们是极容易被煽动的,而且本身对经济毫不了解,现在已经有人打算写文章抨击政府,甚至是组织示威游行了。 《旧金山纪事报》的记者毕瑞尔,此刻心里已经乐开花,大新闻啊大新闻。自己搞出这样的大新闻,怎么着也该升职加薪了吧。 旧金山的市长罗士同样面带笑容,他所在的加州并非产银州,这里的官员并不在乎白银法案是否能维持。也即是说,周赫煊把事情闹得再大,加州的官员们也无所谓。 相反的,如果罗士能够公开做几场演讲,号召人民反对白银法案,他还能因此获得巨大声望,这些都是今后的政治资本啊。 只有范鹤言有些害怕,悄悄问道:“宋先生,我们这样搞,不会惹怒美国政府吧?到时候就没得谈了。” 宋子文笑道:“如果不这样搞,你以为就能谈下去吗?白银集团已经政治绑架了罗斯福,他们在参议院有七分之一的投票权,罗斯福不会为了中国而得罪白银集团。” “但……但……还是不妥啊。”范鹤言心虚地说。 宋子文直接拆穿范鹤言的想法,奚落道:“你是怕惹怒了美国政府,回国以后不好交差吧?” “呵呵,宋先生说笑了。”范鹤言脸色尴尬,心里忍不住吐槽:难怪你在南京得罪那么多人,连财政部长都干不下去了,这种事情怎么能说出来! 628【忽悠效果远超预期】 《旧金山纪事报》虽是美国西海岸发行量最大的报纸,但它的主要读者集中在加州北部和中部。只要讨好了加州本地读者,报道引起本地读者的注意,那么就完全不愁销量。 就在周赫煊发表演讲的第二天,《旧金山纪事报》就在次版头条刊登相关内容,新闻标题为《白银法案正在把美国推进深渊》。 不仅如此,美国左翼作家拉夫(philiprahv)也借机开火,在《党派评论》杂志发表文章道: “美国白银法案的颁布,首先是丧失国格的体现。1933年7月,也就是去年,美国、中国、印度等八个产银或用银大国,在伦敦世界经济会议上签署《国际白银协定》,为了稳定国际银价,规定美国政府每年购银不得超过3500万盎司。然而,距离《国际白银协定》签署才不到一年,美国就颁布白银法案,等于单方面撕毁了这一国际协定。” “美国违背了它所承担的稳定银价的国际义务,必然带来一系列国际问题。这种单方面毁约的行为,不是一个大国应该做出来的,美国将逐渐失去国际公信力和影响力。” “或许有人会说,只要能帮助美国摆脱大萧条,那么一切背信的行为都是值得的。但白银法案对美国害大于利,随着越来越多的国家放弃银本位,白银的价值实际上是走跌的。而美国靠法律和国家购买拉升银价,等于把有限的国家财政,用于购买价值不断降低的白银。从银价走势来看,美国政府的投资是赚到了,但事实上并非如此,美国只能不断购买白银才能保持银价,一旦出售,必然造成银价狂跌。这是一个无底洞,赚钱的只有白银集团。” “白银价格的上涨,一定程度提高了物价。这是资本家所乐意看到的,因为能够刺激工业生产,帮助美国走出经济危机。但我们应该看到,物价虽然涨了,人民的收入却没有相应增长,反而导致人民的生活更加困难。” “在远东,美国正在引起中国的敌视,因为白银法案导致中国金融混乱。中国人抵制美国货的行为,必然导致美国商品的出口缩减,真正得益的只有英国、法国、德国和日本。” “万恶的资本家,正在给美国人民脖子上系绳索,罗斯福总统已经被白银集团绑架了。美国的大萧条并未终结,这只是一个开始,资本家正在用另一种方式,掠夺美国人民的最后一分钱,抢走美国人民最后一块面包……” 30年代大萧条期间的美国,属于一个群魔乱舞的时代。 不仅自由主义和民权运动兴起,左翼思想也如洪水般泛滥,无数美国人开始研究共产主义,甚至有人喊出:“只有共产主义能救美国!” 而《党派评论》,就是这么一份左翼杂志,虽然创刊只有半年时间,但已经成了美国公共知识分子的大本营。 公知是啥模样,大家都很清楚,美国大萧条期间最不缺的就是公知。他们动辄抨击政府和政策,甚至公开质疑美国政体的合理性,骂得越狠,读者就越喜欢,谁让美国人民生活得如此艰难呢。 此时此刻的美国,整个国家都有一种左倾的征兆。 当然,美国右翼势力也很强大,但白银法案毫无疑问是与右翼思想背道而驰的。右翼主张在经济上自由放任,希望政府对市场的干预越来越少,这正好和罗斯福新政严重冲突。 一旦有报纸开始质疑“白银法案”,美国的左翼和右翼就同时跳出来,开始对现任政府进行脱口大骂。左翼分子带着“为民请命”的责任,而右翼分子则纯粹是为了反对罗斯福新政——罗斯福得罪的人太多了。 周赫煊仅仅只做了一次演讲,就直接把加州的舆论烽火点燃了,并且往邻近的几个州不断扩散,效果好得连周赫煊自己都不敢相信。 大萧条的美国,本就是一只民意火药桶。 除此之外,周赫煊在其中也起到了巨大作用。他是国际知名学者,他曾成功预言经济危机,他写出过风靡全美国的《泰坦尼克号》,一言一行都受到美国媒体的关注。 如果换成宋子文,就肯定不能取得良好效果,因为他在美国根本无人关注。 在周赫煊抵达美国的第六天,旧金山街头就出现示威游行,紧接着是洛杉矶那边,无数民众呼吁政府取消白银法案。 “局面怎会发展得这么快?”宋子文吃惊的翻阅着报纸。 “是啊,”范鹤言也说,“报纸上都是反对白银法案的,舆论几乎一边倒,说没人在背后推动谁信啊?” 周赫煊笑道:“当然有人推动。” 范鹤言好奇地问:“周先生在美国有很多朋友?是他们在帮忙宣传?” “我哪有那种本事,”周赫煊玩味地笑道,“我们好像卷入美国的政治斗争了。” “什么情况?”宋子文一头雾水道。 周赫煊说:“有人想攻击白银集团,我们正好提供了借口。” “谁?”范鹤言问。 周赫煊不确定地说:“有可能是非白银集团的国会参议员,也有可能是罗斯福本人。” 范鹤言道:“我还是不明白。” 周赫煊解释道:“美国现有49个州,每个州有2名参议院代表,共计98位参议员,白银七省拥有七分之一的席位。白银法案肯定侵害到某些州的利益,只不过他们通过政治交易达成了妥协。现在我们站出来挑事,自然有人愿意趁机给白银州上眼药。当然,也可能跟各州无关,说不定是罗斯福授意的呢。罗斯福早就对白银七州不满了,顺手而为也不在话下。” 宋子文摇头说:“应该不会。美国政客都是讲规矩的,一套他们自己定下的规矩。有什么矛盾,可以私底下协商解决,根本不可能闹到社会上公之于众。一旦破坏了这个规矩,就等于是在掀桌子。” “呵呵。”周赫煊笑笑不说话。 政客比资本家还不能信任,他们的节操根本没有底线。 美国的政治很有意思,如果要颁布一项政策,简单来说就是总统提出法案,参议院通过或修改法案。经常出现这种情况:参议院否决总统某项议案,总统否决参议院的否决议案,参议院再否决总统否决参议院的否决案。绵绵无绝期…… 参议院代表着各种集团的利益,这种集团并非某个公司和财团,而是由众多公司和财团组成的利益集团,被称为“院外集团”。比如白银集团就是典型的院外集团,它是美国七个产银州的利益集合体,占有美国参议院七分之一的投票权。 罗斯福为了顺利实施自己的新政,不得不做出妥协,但他本人已经恨透了白银集团。而美国的其他院外集团,也有很多看白银集团不顺眼的,比如“美国农场主联盟”。 白银法案严重损害了“美国农场主联盟”的利益,导致美国本土的农产品愈发滞销。本来,“美国农场主联盟”寄希望于开拓海外市场,比如把粮食卖给银本位国家,因为白银法案会导致这些国家币值上升,从而提高美国农产品的海外竞争力。 然而万万没有想到,白银法案一出,众多的银本位国家纷纷宣布放弃银本位。就算没有放弃银本位的国家,也并非一定要买美国粮食,苏联那边趁机抢了许多订单——苏联靠卖粮食筹集资金发展工业。 于是“美国农场主联盟”就懵逼了,国内市场萎缩,国外市场没有扩大,他们也是白银法案的受害者。 像“美国农场主联盟”这样的院外集团不止一个,例如“美国商会”。他们的损失就更大,他们发现白银法案出台后,中国进口美国商品的数额没有如想象中那样提高,反而还降低了!——英国后来主动出手也是基于此种原因,白银法案导致英国商品在中国市场上销量大跌,这是中国市场被破坏所带来的后果。 不管是“美国农场主联盟”,还是“美国商会”,都希望该死的白银法案赶快取消。 周赫煊只是给他们提供了一个契机。 历史上,美国白银联盟在白银法案颁布后期就分裂了,因为外部政治压力实在太大,各种利益交换导致白银联盟产生内讧。罗斯福通过各大院外集团的矛盾,彻底压服了白银集团这头饿狼。 即便周赫煊不出手,事情也会朝着那个方向发展,只不过拖得很久,足足两年时间。对于中国来说,那时候黄花菜都凉了,不知损失了多少利益。 629【罗斯福的苦恼】 初步挑起舆论之后,整个访问团兵分三路—— 周赫煊走北边,一路接受美国各大高校的邀请,在进行学术讲座的同时,联合美国文化界人士,呼吁美国政府取消白银法案; 梅兰芳、孟小冬和费雯丽走南边,沿途进行巡回演出,同时陈述白银法案对中国带来的苦难,请求美国艺术界帮忙造势; 宋子文和范鹤言直接前往华盛顿,跟中国驻美公使施肇基取得联系,并拍电报让各地领事馆配合行动,暗中联系那些反对白银法案的院外集团。 如此三方面的彼此配合,再加上美国右翼、左翼分子们自带干粮式的帮忙,以及某些院外集团的添柴煽火,事情终于……彻底闹大了! 白银集团面对各方面的舆论攻击,当然不可能闲着,一边游说稳定白宫,一边花钱买通报纸帮自己辩解,并口口声声的表示:白银法案有利于美国走出大萧条,有利于改善美国人民的生活。 许多拿了钱的经济学家,纷纷站出来发表意见,运用专业知识为白银集团洗脱冤屈。 然而,美国的经济学家早就名声臭了,当初股市都崩盘了,他们还说只是技术性调整,不知忽悠了多少美国人破产。经济学家们不说话还好,他们一开口,舆论就闹得更凶。 特别是我们前一章提到的拉夫同志,这位左翼作家堪称“美国鲁迅”。他什么都骂,骂政府、骂资本家、骂联邦政体,只要看不顺眼就喷过去。他自己本身就是左翼作家,却还要骂20年代的美国旧左翼,认为旧左翼们思想公式化、机械唯物主义、独裁专制等等。他热衷于研究共产主义理论,向往苏联的政治模式,却又经常逮着斯大林开喷,说斯大林是共产主义叛徒。 就连拉夫的朋友都评价说:“他的文章不是文学批评,而是文学谋杀!” 这不,那些经济学家刚刚拿钱说话,拉夫就火力全开。其中一个叫欧文的经济学家,甚至被拉夫抓住了小辫子,历数其过去的种种丑恶行径,将其称作“资本家的走狗”、“食腐的经济秃鹫”。 整个美国舆论都爆炸了,围绕着白银法案召开的讨论,甚至在短时间内盖过了罗斯福的新政。 就在此时,宋子文突然接受《华尔街日报》的采访,公开宣称:中国即将启动币制改革方案,拟在半年内放弃银本位,发行纸质法定货币,并希望美国能够提供援助。若是美国不帮忙,中国会考虑向日本寻求帮助。 而远在亚洲,日本外相开始宣扬“中日友好”,日本驻华公使在南京与汪兆铭接触。常凯申和汪兆铭联合下达“禁止排日运动令”,一时间,似乎中国和日本要达成全面经济合作。 美国佬顿时坐不住了,美国驻上海总领事克宁瀚致电美国总统罗斯福,指出:日本代表正在与中国积极接触,两国有可能达成无法预知的经济合作,一旦确定合作,日本或许会彻底控制中国金融经济系统……同时,我要强调,英国人也在行动了,英国驻华公使昨日已与中国领导人常凯申会晤。 白宫。 美国总统罗斯福,正坐在轮椅上抽雪茄,他跟丘吉尔一样,烟瘾很大。 坐在屋子里的还有摩根索,自称“种苹果的农民”的美国财政部长。这家伙看着电报说:“不必理会,我找远东问题专家咨询过,中国不可能倒向日本,除非中国的统治者都是疯子。” 罗斯福担忧道:“不可否认,中国的统治者里边,出现过很多疯子。” “或许吧。”摩根索耸耸肩。 罗斯福问道:“白银法案对中国的影响真有那么大?” 摩根索无奈地说:“应该是这样。” 不管是美国总统罗斯福,还是财政部长摩根索,在颁布白银法案之前都完全没料到,这一举措会给中国带来巨大的麻烦。更没料到,白银法案会牵动远东局势,把英国、法国和日本等列强都卷进去。 若非有周赫煊在美国闹出大动静,此时的美国根本就不管中国死活。历史上,直到明年中国开始倒向日本怀抱,罗斯福才终于警觉过来。 不可否认,事情的发展,已经完全超出罗斯福的预料。他颁布白银法案没有太复杂的想法,只是为了拉拢白银集团而已,那可是七分之一的参议员投票,可以让他的新政更加顺利实施。 罗斯福问道:“其他集团的意见如何?” “农场主联盟想要终止白银法案。”摩根索苦笑道。其实他自己就属于“美国农场主联盟”的一员,在认识罗斯福以前,摩根索不是商人、不是政客,而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农场主。 罗斯福征求意见道:“你有什么建议?” 摩根索说:“站在一个农场主的立场,我希望终止白银法案。但作为你的政治伙伴,我会劝你不要理会外界舆论。白银集团的投票权太重要了,一旦惹怒那些家伙,我们的许多新政都无法通过。” 美国的白银产值,远远不如农业产值,甚至比不上马铃薯的产值。 就此来看,似乎“美国农场主联盟”的势力,要远比“白银集团”更大。 但绝非那么简单,农场主遍地都有,散落在美国的各个地方,他们看似强大,其实政治权利分散,拥有的参议院席位很少。而白银集团呢,却集中在产银七州,拥有参议院14个席位。 所以罗斯福非常讨厌白银集团,这些家伙带来的利益很少,占有的政治资源却太多,以后必须打倒! 罗斯福想了想:“英国那边怎么办?电报上说,英国外交官正在与南京政府接触。” 摩根索道:“这个问题,必须请远东问题专家过来商议。至于国内的舆论,我们不必要理睬,让白银集团自己去解决。他们如果能解决,那么一切照旧;他们如果不能解决,我们也可以顺势取消白银法案。无论如何,白宫不能主动取消白银法案,否则白银集团会提出更加贪婪的要求。” “谢谢你,老伙计,你的建议让我思路开阔。”罗斯福笑道。 “那我就先告辞了。”摩根索主动离开,他知道,罗斯福还要会见别的官员和顾问。 罗斯福坐在轮椅上,独自抽着雪茄苦笑。他这个总统做得太窝囊了,新政阻力众多,几乎引起工商界的一篇反对。颁布白银法案的最大目的,其实是要拉拢白银集团,从而对抗“美国商会”,维持一种微妙的政治平衡。 罗斯福新政的最大敌人,不是白银集团,而是美国商会。 一旦取消白银法案,必然引起白银集团的反弹,他苦心维持的政治平衡必将被打破,罗斯福新政也有可能要面临失败。 周赫煊这次在美国掀起舆论,给罗斯福出了个很大的难题。只要白银集团不主动提出取消白银法案,即便背负全国的骂名,罗斯福也只能咬着牙继续。 周赫煊的任务,很艰巨! 630【一锅粥】 “取消白银法案,打倒资本家!” “我们要工作!” “不能让白银魔鬼抢走面包!” “我们要种族平等!” “……” 华盛顿的街头,宋子文静静看着游行队伍,对身边的施肇基说:“美国人好像越来越喜欢游行示威了。” 施肇基笑道:“我们现在看到的这次游行,应该是美国共党策划的。” “你怎么知道?”宋子文好奇地问。 施肇基指着游行群众说:“看到了吗?参与游行的人,大部分是黑人。而这里是华盛顿,黑人数量本就不太多,能把他们聚集起来游行的,也只有美国共党了。” 宋子文更加惊讶:“共党在美国黑人族群中很有势力?” 施肇基点头道:“黑人处于美国社会最底层,极易受到煽动,美共甚至公然喊出口号,要用‘红色吸引黑色’。特别是‘斯考兹博罗事件’以后,美共在黑人群体当中很有威望,甚至连一些黑人帮会头子都加入了美共。” “斯考兹博罗事件又是什么情况?”宋子文对此毫不知情。 施肇基解释道:“三年前的斯考兹博罗镇,有九名黑人青年被控**两名白人妇女,经过非法审讯,其中有八个黑人被判死刑。最年幼的那个黑人,年仅13岁。在美国共党的帮助下,这个案件已经真相大白,两名白人妇女的其中一个,承认自己捏造了谎言。” 宋子文说:“事情闹得很大吧?” “闹得非常大,差点就酿成了暴动,”施肇基点头道,“让美国黑人更愤怒的是,这个案子还没有解决,仍旧在继续审判当中。” 宋子文问道:“罗斯福的新政施行得怎样?” 施肇基说:“罗斯福很有政治手腕。美国经济最糟糕的时候,全国几乎没有银行在营业,支票在华盛顿都无法兑现。罗斯福颁布了《紧急银行法》,只用了一个星期的时间,就让1万多家银行重新开业。紧接着,他又禁止黄金出口,稳定黄金储量和黄金掌权。然后又放弃金本位,以国家有价证券为担保发行30亿美元的纸币,使美元迅速贬值,增强了美国商品的对外竞争力。” “他是怎么调解矛盾的?”宋子文问道。 “不需要调解,”施肇基说,“美国人民期盼英雄的降临,罗斯福就是这个英雄,从他恢复银行业那天起,他就已经得到了美国资本家的信任。” 宋子文不解道:“但美国的几大院外集团,现在似乎在互相拆台,有一种给罗斯福使绊子的征兆。” 施肇基笑道:“以前大家都过得艰难,自然能齐心协力支持总统新政。可现在缓过了一口气,集团矛盾就暴露出来,他们都想为自己争取更多的利益。而且,罗斯福的一些做法太过激进,必然导致资本家的不满。比如他制定最低工资和最高工时,毫无疑问提高了工厂主的生产成本。还有他打击垄断,鼓励发展小企业,让小企业跟大财团抢占市场,等于是在挖大财团的根。美国那些大财团,已经开始反扑了,甚至有人想要破坏罗斯福的连任。” “美国总统也不好当啊。”宋子文感慨说。 “岂止不好当,”施肇基幸灾乐祸道,“现在已经有人喊出口号,说罗斯福是苏联间谍,是一个破坏资本主义自由世界的共党。” “罗斯福是苏联间谍?”宋子文差点笑喷。 施肇基点头道:“罗斯福的新政,有些地方跟苏联那边确实很像。比如他强行制定规则,规定了各种企业生产的规模、价格和销售范围。比如纽约州生产的某些商品,只能以特定的价格,在东部的一些地区销售,一旦越界就要受到严厉惩罚。这是不是有点像苏联的计划经济?” “嘶!”宋子文倒吸一口凉气,“难怪资本家要反对罗斯福,他这种做法简直不敢想象。” 施肇基分析说:“这次你和周先生制造的舆论,能够迅速传播扩散,肯定有人在故意帮忙。这些帮忙的人,并不一定是白银集团的敌人,也有可能只是想给罗斯福添乱,让他无法颁布新的法令。” 宋子文哈哈大笑:“有意思,美国的情况太有意思了。” 施肇基又指着那些游行的人说:“很有可能,美国共党也参与其中。因为罗斯福用以工代赈的办法,解决了很多就业问题,让美国共党的发展受到严重阻力。美国共党也希望新政失败,越乱越好,因为他们的号召力已经大不如前了。” “这是乱成了一锅粥啊。”宋子文唏嘘道。 施肇基说:“罗斯福还是很厉害的,他刚刚做总统的时候,美国每天都要饿死人。但这才一年半的时间,他就已经扭转局面,至少饿死人的情况已经很少见到了。” 宋子文问:“那我们是否有机会,趁着这个局面乱中取栗,获得某些院外集团的支持呢?” “很难,”施肇基摇头说,“美国佬看不起中国。除非我们能像苏联那样,大量进口美国的机器和工业品,这样才能获得美国大财团的支持。” 宋子文又问道:“那有没有可能,把英国人也拉进来搅局,逼迫美国做出让步?” “英国?”施肇基没听明白。 “比如中国倒向英国,加入英镑体系。”宋子文说。 施肇基猛地眼睛一亮,拍手大赞:“这个法子很好,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宋子文道:“真有可能办成?” 施肇基说:“宋先生,你很久没来美国了,当然不清楚美国的情况。美国现在跟英国掐得厉害,什么都要跟英国竞争。比如美元放弃金本位,就是被英镑放弃金本位给逼的。半年前,美国还颁布了《互惠贸易法案》,就是为了打破英国的‘帝国特惠制’。” 美国《互惠贸易法案》对后世影响很大,该法案的原则,后来甚至被纳入gatt,也就是wto的前身。 施肇基越说越兴奋,他高兴的笑道:“自从美国和英国相继放弃金本位后,美元体系和英镑体系就争得厉害。中国是一个大国,只要中国透露出加入英镑体系的征兆,美国必然不能坐视不理。宋先生真是个天才,居然能先到利用英国制衡美国!” 宋子文苦笑,这法子可不是他想出来的。同时又感觉很挫败,他一个堂堂的经济专家,居然还比不上周赫煊那个研究历史的家伙。 施肇基兴奋过后,突然又皱起眉头:“英国真有那么容易入局?” 宋子文说:“应该可以吧。” 英国真的入局了,都不需要周赫煊往伦敦跑一趟。在听说中日两国要展开全面经济合作之后,英国外交官员立即联系南京政府,初步透露出想要“帮助”中国的意思。 只不过,不管是英国,还是美国,都有一个共同的顾忌,那就是“天羽声明”。 日本在“天羽声明”当中,公开表示反对欧美列强染指远东,特别是对中国进行经济支援。 倒不是怕跟日本打仗,英国和美国不想惹怒日本的根本原因,在于日本也是个巨大的市场。日本这几年疯狂进口战略资源,美国和英国趁机赚了许多钞票,他们不想断掉这条财路。 在这一点上,美国显然顾忌最大,因为日本是美国的超级大客户。 反倒是英国,在日本市场得到的利润没有那么多,而在中国市场的利益更大,这也是英国主动入局的原因所在。 中国的白银风潮,牵扯到英美日三国的各个方面,掺杂了经济、政治和外交的各种因素。谁都不敢乱动,谁都想要获利,谁都不能坐视不理,反正各方都纠结得很。 也就周赫煊这个搅屎棍,根本不管那么许多,引爆了火药桶让三个国家自己斗去。 631【弱国无外交】 1934年10月,第五次反“围剿”失败,红军被迫撤出根据地,开始了轰轰烈烈的两万五千里长征。 常凯申志得意满,终于召见日本驻华公使有吉明,并公然对洋人记者放出“中日友好”的言论,引来社会各界的一阵狂喷。 日本方面认为时机已经成熟,于11月中旬派出考察团,在访问中国的时候,甚至提出升级使馆的建议——希望将两国的公使馆,升级为大使馆。 外交使馆也是有级别之分的,大使馆为最高等级,公使馆属于第二等级。公使可以直接任命,而大使的任命必须得到对方国家同意。 两者之间更详细的区别,我们可以举个例子:比如此时的驻美公使施肇基,他虽然代表中国在美国展开外交,但却没有权利请求会见总统罗斯福,更没有权利直接与美国高官谈判,除非事先得到了授权。而一旦公使馆升级为大使馆,施肇基就可以请求会见罗斯福,并直接与美国方面谈判了。 30年代初期的中华民国,好像还没有在任何国家设立大使馆。 日本这次显然抱有极大的“诚意”,也可以说是迫不及待了,升级使馆可以加快外交谈判进程。 日本外务省的经济提携方案也很有“诚意”,具体包括: 一,对作为“原料供应国”的中国,给予人力、物力援助; 二,日本得购买中国的原料,中国得购买日本的工业品; 三,中国必须镇压排日风潮; 四,中国如需要借款,日本愿予以考虑。 此外,日本还准备在上海设立2亿元的信用额度,用来“圆滑”两国间的贸易。 常凯申在看到这个方案的第一眼,差点气得掀桌子。这尼玛哪是“经济提携”啊,明白着想把中国变成殖民地,想把中国变成日本的原料基地和商品市场。 但戏还是得继续演下去,常凯申的演技堪称影帝级别。两国谈判还未正式展开,他就提前表现出自己的诚意,开始疯狂压制国内的反日运动,就连周赫煊的《非攻》杂志都被迫停刊。 背地里,常凯申顺手就把日本人卖了,让财政部长孔祥熙给驻美公使施肇基发去密电,声称日本愿意出巨款帮助中国应付白银危机,并将共同携手对付美国。他将日本提出的方案原封不动的发过去,并转述了日本的态度,“日本人认为,西方国家绝不会有效援助中国,中国是不得不转向日本的。” 日本那边也装得很像,甚至展开了国内宣传。大阪《每日新闻》刊载了广田外相的“对华新方针”:若中国愿倒向日本,则日本将对中国予以一切可能的财政与经济上的协助,将中国从一切国际束缚中解放出来。 一时间,中日两国都在各自国内,展开了“中日友好”的政治宣传攻势。 美国那边还没有什么反应,英国首先就坐不住了,提出“国际共同对华借款”,希望英、美、法、日四国一起帮助中国度过白银危机。 日本外相广田立即予以激烈反对,说此次事件应该由亚洲人自己解决,欧美诸国没有资格掺和进来。 英日两国纠缠不清之际,美国的态度却显得很高冷。 从8月到11月,孔祥熙连续五次致电罗斯福。前四次,孔祥熙几乎以哀求的口吻,希望美国别再收购中国白银。第五次就要硬气得多,或许是日本和英国让孔祥熙找到了自信,直接致电威胁罗斯福:“如果美国仍不修改白银政策,必将引起严重的后果。” 美国依旧高冷,连回复都没有一个,而且拒绝跟中国展开谈判。最后估计是不耐烦了,终于给孔祥熙回电,然而内容全部都是官方措辞,敷衍了事。 罗斯福其实压力很大,他连续召开了几次会议,终于拿出了一个妥协方案,愿意将国际银价压到每盎司0.55美元以下,并希望尽快与中国代表展开谈判。 常凯申大喜,立即拍电报,任命宋子文为全权特命公使,并让施肇基、范鹤言协助谈判。 这时都已经是圣诞节了,前后拖了两个月之久。 美国,华盛顿。 中国驻美公使馆。 宋子文特地定制了一套新西装,他站在镜子前整理仪容,还骚气的梳了个新发型,准备在两国谈判桌上展露风采。 突然,施肇基快步走进房间,面色严峻地说:“宋先生,你快看看这个!” 宋子文没当回事儿,骚包道:“植公,你看我这领带还不错吧。” “哪有时间管你的领带,”施肇基脸色难看道,“美国人出尔反尔了!” “怎么回事?”宋子文大惊。 施肇基拿着外交公函说:“谈判已经取消,美国外交部说,有什么事情可以用电报交流。” 宋子文愣了愣,随机扯下领带砸地板上,嘴里反复嘀咕道:“欺人太甚,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啊!” 确实欺人太甚,美国外交部主动邀请中国派出代表谈判,中国这边都任命全权公使了,尼玛谈判说取消就取消,还让以后有啥事电报联系。 “怎么会这样?”宋子文郁闷道。 施肇基说:“应该是白银集团向罗斯福施压了,之前每盎司0.55美元的白银定价也被破坏,美国人的承诺变成了谎言。” 宋子文说:“外交岂是儿戏,怎能出尔反尔,说变就变?” 施肇基苦笑:“弱国无外交。” 施肇基对这种事情见得太多了,当初他在欧洲就碰了一鼻子灰,到美国来也被当成空气。可怜他堂堂的中国驻美公使,自赴任以来,居然还没有受到过罗斯福的正式接见。 别说罗斯福了,施肇基平时有啥事,连美国外交部长都见不到,只能见见美国外交部的小喽啰。 “现在怎么办?”宋子文已经一筹莫展。 施肇基说:“找周先生吧,事情是他闹大的,他应该知道怎么收场。” 就在宋子文前往纽约找周赫煊商议时,孔祥熙突然不按常理出牌,急电美国外交部:中国即将放弃银本位,使币值与美元挂钩。中国愿意一年内向美国出售白银2亿盎司,换取美国对华贷款1亿美元,并提供一笔同样数额的备用信贷。 恩,孔祥熙的意思很明确——美国不是想要购买中国白银吗?可以。我用白银换取美元,然后用美元作为货币改革的储备金,咱们双方的问题都解决了。 正在美国搞事的周赫煊得知消息,只能用三个字来表达自己的心情:妈卖批! 632【阴险的瘸子】 纽约。 周赫煊、宋子文、范鹤言三人,静坐于酒店客房当中。 周赫煊的脸色很臭,宋子文也好不到哪里去。 宋子文破天荒的找周赫煊要了一根烟,吞云吐雾地看着范鹤言:“说吧,国内什么情况,你肯定知道的。” 范鹤言有些尴尬的笑道:“宋先生,周先生,两位别急嘛。事情已经得到圆满解决了,大家都是功臣,回国后肯定受到褒奖。” “直接说,到底怎么回事儿!”周赫煊颇不耐烦。 范鹤言这才解开谜题:“孔部长的美籍顾问杨格先生,已经与美国财政部长摩根索的助手卜凯先生达成秘密协定,用中国白银换取美元和美国贷款,使得中国货币与美元挂钩。这样一来,两国的问题就完美解决。对于这个方案,蒋委员长也是赞成的。” 宋子文不满道:“为什么不跟我们知会一声?” 范鹤言说:“秘密协定嘛。” 宋子文摁下心头怒火,说道:“如果真能这样,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周赫煊笑道:“事情真那么简单,就不用签什么秘密协定了,更不用取消两国正式谈判,就怕美国又来个出尔反尔。” “周先生请放心,”范鹤言胸有成竹道,“这种事之所以不通过正式谈判解决,主要还是罗斯福总统面临的压力太大,他必须绕开国会。” 周赫煊问宋子文:“宋兄,你怎么看?” 宋子文点头说:“如果确实能用白银换取美元以及美元贷款,那么可行。” 范鹤言道:“难道周先生有不同的见解?” “呵呵,可行?可行个屁啊!”周赫煊毫不掩饰自己的愤怒,“罗斯福要是有诚意,他早就亲自接见我们了,何必绕一个大弯子,让美国财政部长的助手和中国财政部长的顾问秘密谈判?而且还是通过电报谈判。这种大事能用电报解决吗?” 宋子文皱眉道:“我觉得这个方案能够解决问题啊,难道还会出什么差错?” 周赫煊分析说:“罗斯福不愿解决中国白银危机,原因无非有两个。第一,白银集团的政治绑架;第二,日本的‘天羽声明’。用白银换美元的秘密协定,完美绕开了这两个问题。首先白银集团很高兴,美国向中国大肆进口白银,必然导致银价再度提升。其次,中国出售白银以后,美元或许是能拿到,但信用贷款肯定一拖再拖。到时候,中国一直无法凑齐保证金,甚至得不到法币挂钩美元的承诺,中国币制改革必然失败。这样一来,罗斯福把白银集团讨好了,也没有得罪日本。只有中国被坑得彻底!” 宋子文听得目瞪口呆,瞬间就想清楚其中的阴谋,更能想到孔祥熙向美国出口白银所带来的后果。本来中国就银根紧缩,一旦大肆出口白银,金融市场就直接崩了,不知有多少工厂要跟着倒闭。 “罗斯福这一手,真是厉害啊!”宋子文摊在沙发上,他除了感叹,已经无话可说了。 周赫煊气得破口大骂:“常凯申和孔祥熙脑子里装的都是屎吗?这么简单的圈套都看不出来!” 由不得周赫煊发脾气,当初说得好好的,要把英美日三国全都卷进来。现在可好,老蒋居然突然变卦,一口把美国人抛出的诱饵吞下肚。 范鹤言听得也有点呆滞,弱弱地说:“事不至此吧,咱们也别把罗斯福想象成阴谋小人。” 周赫煊气得发笑:“罗斯福要是正人君子,早被美国大财团吞得皮都不剩了。” 宋子文仔细想想,说道:“事情也不是没有回旋的余地,至少可以从英国人那边想办法。” “没用的,”周赫煊无奈的说,“常凯申已经吞下了罗斯福的诱饵,在罗斯福耍赖皮以前,南京方面肯定拒绝与英国人合作。罗斯福使出的这招一石四鸟,把日本、英国、中国和白银集团全都算计进去了。这死瘸子真是奸诈!” 范鹤言没再说话,他感觉自己脑子不够用,这个世界太凶险了,到处都是骗人的大坏蛋。 宋子文猛地站起来:“不行,我必须给委员长发电报,把事情跟他说清楚!” …… 南京。 “委员长,美国急电!” 常凯申默默读完电报,眉头很快皱起来。他是多疑的性格,很快意识到自己被坑了,趁着白银交易还没进行,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但是,常凯申的赌徒心理又在作祟了! 他不想因此得罪美国,同时还抱有一丝侥幸,或许罗斯福不会反悔耍赖。如果一切顺利的话,用中国白银换取美元和美元信贷,从而完成中国币制改革,这是最完美,也是最快捷的解决方法。 常凯申把侍从秘书叫来,给宋子文回电道:“子文勿虑,我已有通盘考虑,你在美国一定要配合行事。” 电报发出去以后,常凯申又觉得美国佬靠不住,于是把张群叫来,让外交部继续跟英国人谈判,但不要轻易做出承诺。 常凯申的算盘打得很好,如果美国佬不耍赖,就跟美国佬合作。如果美国佬不认账,那么再找英国人合作,如此万无一失,皆大欢喜。 问题是,中国跟美国的白银交易,一拖就是好几个月。到时候不用罗斯福耍赖,中国的经济就自己撑不住了,再找英国人合作时,特么黄花菜都凉透了。 常凯申似乎也意识到这个问题,连忙又叫来孔祥熙。他让孔祥熙别急着把白银运出去,交易之后把银子放在上海的银行里,一方面可以稳定金融市场,一方面可以警告美国佬。 咱们的蒋委员长真是天才,考虑问题面面俱到,可惜全都无关痛痒,根本没有触及核心关键点。 孔祥熙也把胸膛拍得砰砰响,保证不让美国佬白捡便宜。他还提出了补救措施,说如果把银子卖给美国后而白银储备不足,可以再找英国佬买白银,这样就能稳定金融了。 两个天才儿童! 他们的这套解决方案,至少要让上海和天津三分之一的工厂破产,因为把币制改革最关键的几个月白白浪费了。 周赫煊在美国搞那么多事情,全白瞎。 终究还是斗不过罗斯福啊,特别是有猪队友存在的情况下。 633【改变计划】 连续两个月的京剧巡回演出,再次让美国人民疯狂,其受欢迎程度,不亚于21世纪的熊猫来到美国。 梅兰芳已经稳坐伟大戏剧艺术家的宝座,孟小冬和费雯丽的名气也急剧上升。 孟小冬用自己的实力征服观众,已经跟卓别林等好莱坞明星交上朋友,在美国戏剧界和电影界颇受欢迎。而费雯丽在美国大众间的影响力,甚至反超梅兰芳和孟小冬。 就京剧表演技巧而言,费雯丽也就刚刚出师,勉强可以登台的水平。但没办法啊,人家是西方人,而且还是大美女,而且还是唯一“精通”京剧的白人。 这种种优势累加到一起,导致媒体在报道的时候,不自觉的将费雯丽当做演出主角。为了销量,为了抓住读者,美国各大报纸疯狂的给费雯丽造势,她的风头完全盖过了孟小冬。 “伟大的东方戏剧表演艺术家”,这就是费雯丽现在的头衔。 纽约,百老汇。 当费雯丽走上舞台的瞬间,全场近半的观众突然起身欢呼:“薇薇安!薇薇安!” 费雯丽念完一段口白,轻挥衣袖,美国观众顿时喝彩:“好!” 恩,这个“好”字是用中文喊出来的,美国佬们已经学会了。 宋子文坐在观众席跟着鼓掌,低声对周赫煊说:“明诚兄,果然不出你所料,委员长已经下定决心跟美国合作。” 周赫煊问:“你没有劝他做两手准备吗?” “两手准备有屁用,”宋子文忍不住爆粗口,“罗斯福根本用不着耍赖皮,只需要一个‘拖’字诀,把白银交易拖半年,那就什么都完了。我估计,南京那边至少要被拖三四个月,才能意识到自己被骗了,才能真正的跟英国展开实质性谈判。” 周赫煊又问:“南京政府的币值改革准备得如何了?” 宋子文说:“几年前就准备好了,只可惜国库空虚,一直拿不出足够的准备金。事实上,我在1929年就准备货币改革,当时是国库最有钱的时候,结果一场中原大战全打没了。我只能零敲碎打慢慢来,前两年的‘废两改元’,就是我在为货币改革做准备。” 周赫煊道:“也就是说,只要有了准备金,中国就能马上进行货币改革?” “是这个意思。”宋子文点头道。 周赫煊笑问:“有没有兴趣,跟我去英国走一趟?” 宋子文惊讶道:“你有把握说服英国人?” 周赫煊点头道:“就现在的局面来看,英国和中国有太多利益共同点,估计他们已经拿出了实质性的方案。只不过嘛,英国必须顾及日本和美国的感受,所以他们也想拖一拖。” “拖?”宋子文有些不明白。 周赫煊道:“就是拖,拖到中国的经济进一步恶化,那时英国再站出来,日本和美国就不能说什么了。特别是,现在日本和美国已经掐起来,美国虽然在骗中国,但同时也得罪了日本。等局面僵持不下,就是英国入局的时机,英国人会以救世主的姿态出现,既能赢得中国的友谊,又缓和了美国和日本的矛盾。” 宋子文吃惊地看着周赫煊,仔细想想还真是如此,他心悦诚服道:“明诚真是外交天才,这么复杂的局面,都被你抽丝剥茧分析透彻。” “知道归知道,可惜我不能做主啊,”周赫煊摇头苦笑,“蒋委员长和孔祥熙虽然走了一招臭棋,但总体情况还没彻底偏离轨道,跟我们原本的计划相差不大。罗斯福想拖延时间,英国人也想拖延时间,蒋委员长答应白银交易,正好同时符合美国和英国的策略。而中国这边是甘心被骗,只有日本有苦难言,我估计嘛,现在最着急的就是日本人了。你可以拍个电报给蒋委员长,让他借此机会,好好的敲日本人几竹杠。” 宋子文笑道:“这种好事,委员长肯定愿意做。” 周赫煊说得那么潇洒,其实心里很苦啊。如果一切按照他的计划,中国至少能比历史上提前六个月解决白银危机。现在被老蒋那么一胡闹,能提前三个月就算烧高香了。 周赫煊还不能甩手不管,至少要尽力而为,即便只比历史上提前一个月,也能挽救许多中国工厂,减少中国的损失。 宋子文笑着说:“既然明诚有把握说服英国,那么就跟你一起去伦敦走一趟。” “哈哈,有宋兄在,事情就更好办了。”周赫煊说的是实话,他需要宋子文的专业知识。 京剧演出结束,全场爆发出热烈掌声。 在演员谢幕的时候,那些有头有脸的观众,一个个排着队上去跟梅兰芳、孟小冬和费雯丽握手。又是拍照,又是献花,又是要签名的,三人已经有了国际巨星待遇。 宋子文自个儿悄悄离开,他要回去给老蒋拍电报,劝老蒋趁机敲诈日本人。 周赫煊默默坐在小轿车上,脑子里想着如何在英国搞事。好吧,这次他不想搞事了,直接去说服英国财政大臣,劝一直在观望的英国早点入局落子。 剧院门口,梅兰芳、孟小冬和费雯丽被记者团团围住,快门声咔嚓咔嚓响个不停,镁光灯闪得人无法睁眼。 费雯丽早就摆脱了产后抑郁,根本不需要看心理医生了。这两个月,她在美国受到万众瞩目,参加各种上层酒会,她非常享受那种众星捧月的感觉。 在演出途中,费雯丽和孟小冬一直同房而眠,今晚也不例外。 只不过嘛,现在多出了一个周赫煊。这家伙进来就不走了,拉着孟小冬和费雯丽聊天,不管两女的反对,终于体验到大被同眠的滋味。 让人脸红的疯狂过后,周赫煊左拥右抱靠在床头,说道:“我过两天要去伦敦,你们要一起去吗?” 孟小冬倚在周赫煊身上:“我无所谓啊。” 费雯丽扭捏道:“好莱坞那边,有人找我拍电影,我想去试试看。” “随你吧,如果需要帮忙,就跟我说一声。”周赫煊只能顺着她的意思,免得又憋出病来。 元旦过后,周赫煊启程前往英国,取消了原本拜访罗斯福的打算。他知道自己空口白牙毫无作用,顶多也就以朋友的身份跟罗斯福吃顿饭而已。 634【真正的食腐秃鹫】 轮船甲板上,周赫煊翘着二郎腿,优哉游哉的喝着咖啡。 宋子文则有些心神不宁,他考虑的事情更多。比如他在离开美国以前,收到常凯申发来的一封密电,老蒋让他回去接掌中国银行,将这家银行强行国有化,从而方便货币改革的顺利施行。 历史上,宋子文的骂名正是由此而来。他控制中国银行的吃相太难看,完全可以用巧取豪夺来形容,从此宋子文就成了“官僚资本”的代言人。 中国银行的前身是“大清户部银行”,后来成为北洋政府的国家银行,自创办之初,就写明了“官商各占股50%”。从清末到北洋时期,中央权力式微,大部分股权落到了商人手中,官方占股比例远远低于50%。 此时此刻,中国银行的总裁,正是徐志摩的前任舅子、张幼仪的四哥张嘉璈。 从常凯申刚刚开始北伐那会儿,一直到中原大战期间,张嘉璈前前后后帮着筹集了许多军费,功劳和苦劳都大得很。但是嘛,只要这次宋子文回国,立刻就要让张嘉璈滚蛋,中国银行从此就要“姓宋”了。 1935年的白银危机,对中国的民族资本家来说度日如年,而在“四大家族”眼中却不啻为一场饕餮盛宴。 无数银行倒闭、无数工厂破产,“四大家族”却可以借着这个机会,将那些银行和工厂轻易谋夺,堂而皇之的变成私产或公产。 或许,常凯申和孔祥熙两人,未必不清楚罗斯福设下的圈套。但他们却甘愿一头钻进去,美国人想拖延时间,英国人想拖延时间,四大家族估计也想拖延时间。等中国经济继续恶化,他们就能出来捡便宜了,把众多的银行和工厂掌握在手中。 这么阴险的心思,应该是老蒋最近才想明白的,或许背后还有孔祥熙撺掇的结果。 因为在老蒋看来,如今日本人已经入局,英国人也想帮忙,美国人那边不可能置之不理,中国白银危机是肯定能够度过的,只是时间问题而已。既然没了危险,既然大局已定,那么为什么不趁机做点其他的事情? 这就跟罗斯福的新政一样,刚开始大家齐心协力,等美国经济稍微缓过劲来,各大财团都立即生出别的想法。 老蒋当初肯定很慌张,请周赫煊到美国搞事也是诚心诚意的,他确实想要解决白银危机。但周赫煊做得很好,成功把英美日三国搅进来,于是老蒋觉得后顾无忧了,可以不慌不忙的割麦子。 如果周赫煊这趟去英国,能够说服英国人尽快帮忙,老蒋心里多半还很不爽,觉得周赫煊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老蒋真不是傻瓜,人家算盘打得精呢。周赫煊都能看出罗斯福的计谋,老蒋怎么可能真的被愚弄?不过是顺手推舟而已。 现在中国经济局势的发展,非常符合美国政府的利益,也在按着英国政府的谋划在进行,更利于老蒋和孔祥熙以权谋私,真真是皆大欢喜。只有日本人从头到尾被耍了,而中国的企业家、金融家和广大百姓也苦不堪言。 宋子文找周赫煊要了一根烟,默默的点燃抽起来,一向不抽烟的他,最近好像已经染上烟瘾了。 是的,宋子文在纠结。他觉得常凯申和孔祥熙的盘算太脏了,脏得摆不上台面,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恶心,比以前乱发军债还让人作呕。 与此同时,宋子文又忍不住动心了,名为贪婪的恶魔从灵魂深处爬出来,开始渐渐支配他的思想。按照常凯申和孔祥熙的计划,只要不出意外,以后“四大家族”将彻底掌控中国经济,他们可以不费吹灰之力的占有无数银行和工厂。 历史上的宋子文没有贪污,但他的行为比贪污还恶劣,那叫完全合法的强取豪夺。 宋子文的良心在抽痛,羞耻感布满了全身,他很想扇自己几耳光。 去年宋子文为什么辞职?因为他没脸再见工商界人士。 宋子文曾经一次次拉下脸面许诺,从商人那里弄来钱财,可常凯申却一次次破坏这种承诺。 他信誓旦旦地说:只要我宋子文在任,政府不再向各商业团体举债为内战及政费。 说完这句话,宋子文就出国考察了,等他回来的时候,常凯申又在乱发债券。这等于是在打宋子文的脸,让他在中国工商界耗尽最后一丝信誉,已经没有商人敢信宋子文说的话了。 现在,如果按照常凯申的谋划行事,宋子文必须向他曾经背信的商人们举起屠刀。 宋子文的纠结在于,他不得不如此。于私,他抵挡不住那种诱惑,那种躺着捡钱的诱惑;于公,中国经济一片混乱,他也必须出来收拾残局。 好吧,说了这么多,其实宋子文已经完全赞成老蒋的谋划,只是稍微有点不好意思,因为手段太特么脏了。 不好意思归不好意思,宋子文动起手来的时候,可没有半点手软,坑死了不知多少商人。 1935年,是中国正式进入“蒋家王朝”的一年,“官僚资本”由此彻底控制中国,“四大家族”开始迈上他们的巅峰。 宋子文抽着烟,在纠结的同时,已经在思考如何赶走中国银行的总裁张嘉璈了。 将烟头摁灭,宋子文问道:“明诚兄,你打算如何说服英国财相?” 周赫煊反问道:“你对蒙塔古·克莱特·诺曼有了解吗? “那位金融之王?”宋子文有些诧异,带着崇敬的口吻说,“我有幸见过他一次,但隔得很远,没有机会跟他说话。我听朋友说,这位诺曼先生有点神经质,而且极其自负,经济方面属于顽固保守派。” “你觉得我能说服他吗?”周赫煊问。 宋子文笑道:“我不知道你是否能说服诺曼先生,但只要说服了他,就一定能说服英国财政大臣。而只要诺曼先生不同意,就算你说服了英国财政大臣,英国也不见得会出手帮助中国。” “那我就放心了。”周赫煊笑道。 周赫煊别的不清楚,但却知道一件事。历史上,民国的货币改革,最初就是由英国政府推动的,按照宋子文的说法,那么蒙塔古·诺曼肯定是其中的支持者。 周赫煊没再说话,只琢磨着如何跟诺曼见面。 宋子文见周赫煊费尽心机的为白银危机而奔走,不免生出自惭形秽的想法。他真的很不好意思,周赫煊在努力解决问题,自己却想着如何捞好处。 恩,还是那句话,不好意思归不好意思。宋子文在面对巨大利益时,绝对不会手软,最多……给周赫煊一点补偿。 宋子文突然问道:“明诚兄,我有几桩好生意,你想不想合资入股?” 周赫煊诧异地看着宋子文,这么突兀的问话,让他生出非常不妙的感觉——宋子文绝对有事瞒着他,而且多半还有常凯申的影子在其中。 周赫煊笑了笑:“好啊,大家一起赚钱。” 635【饕餮】 为什么周赫煊都不问清楚,就答应跟宋子文一起做生意? 套话而已。 宋子文的回答冠冕堂皇:“想要在中国发行纸质货币,仅靠中央银行是不可能的,必须让中国银行、交通银行一起行动。但中国银行的民间股份太多了,必须进一步的国有化,否则货币改革期间肯定要出乱子。等完成中国银行的国有化,就可以利用这三家银行救市,重组濒临破产的其他地方银行,将全国的银行系统恢复正常。” “这是应该的,罗斯福解决经济危机的第一步,也是恢复美国的银行系统。”周赫煊点头道。 宋子文又说:“等银行体系恢复健康,货币改革就成功了一半。但全国各地的大企业损失惨重,他们缺乏资金,我们则可以提供资金。听说明诚兄生意做得很大,想必资金也是不缺的,何不拿出点钱来救济救济,帮助咱们的民族企业渡过难关?” “这是好事啊,我肯定要帮忙的。”周赫煊义正辞严地说。 其实,周赫煊已经怒火中烧! 宋子文说得好像救世主一般,其中的阴险暴露无遗。 呵呵,将中国银行国有化?这等于用政府的行政命令,强行收购银行家手里的股份,放在当下银根紧缩的时候,跟明抢没什么区别。 至于帮助地方银行、大企业渡过难关,说好听点叫做救市,说难听点就是趁火打劫。趁着银行和企业资金困难的时候,以超低的股价进行收购,完全等同于白捡。 最可耻的是,四大家族肯定没那么多钱,必然利用国有资产“救市”。中间再倒腾几下,那些被用于“救市”的国有资产,就可以轻而易举的变成私有财产。 只要做得漂亮一些,这种行为完全“合法”,你都挑不出漏洞来。 宋子文显然想拉周赫煊入伙,给周赫煊分一点好处。这不仅是出于愧疚之心,很可能还有老蒋的授意,毕竟不能让周赫煊在美国白跑一趟。 就私人的角度来看,老蒋和宋子文做事还是很讲究的,见者有份、论功行赏嘛,他们觉得这样对周赫煊已经够仁至义尽了。 对于那些被趁火打劫的民族资本家,周赫煊没有任何同情之心。这么说吧,这年头能把生意做大的,十个里面有九个都沾着官僚资本的影子,老蒋对那些人下手,纯属狗咬狗、一嘴毛。 如果仅仅是这样,周赫煊很乐意跟老蒋“同流合污”,毕竟有钱不赚王八蛋。 真正让周赫煊愤怒的,是老蒋这些人的行事手段。他们能看上眼的银行和企业,肯定都是日进斗金的大家伙,想要抄底打劫这些大家伙,必须等到中国经济进一步恶化。 再联想到老蒋一头钻进罗斯福的圈套,周赫煊哪里还没反应过来?老蒋是在有意拖延时间,等到瓜熟蒂落时再出手,任由中国的白银危机恶化下去。 受苦遭难的,最终还是普通老百姓! 就此事而言,老蒋的格局实在太小了。他确实能捞到好处,甚至彻底掌控中国经济,并且从根本上巩固自己的统治地位。但他丧失的是民心,特别是商人的支持,从此以后,中国的商人将视常凯申为虎狼。 说得再透彻一点,常凯申就是要借此机会,透支中国的民间财力,一举喂饱四大家族,并且让已经见底的国库丰盈起来——南京政府的民间垫借款,已经高达1亿6千万元,大部分是找银行和商人借贷的。通过救市和货币改革,这些债务可以直接抹平,而且还能赚上不少。 四大家族有钱了,将更加衷心的支持老蒋;国库有钱了,老蒋也能更加牢固的掌握军队和官员。 钱,钱,钱! 老蒋现在眼睛里只有钱,他快被钱逼疯了,因为他要养活自己的百万军队。历史上,在货币改革大赚一笔后,老蒋都还不满足,直接又弄了个农业银行出来筹集军费。这下子连孔祥熙都心虚了,害怕老蒋再次玩崩,劝谏道:“农行发出去这么多债,是不符合规定的。” 南京政府的财政部长是真不好当,难怪宋子文三番五次辞官。接替上任的孔祥熙,在捞钱的同时也额头冒汗,一颗心脏差点承受不住老蒋的肆意妄为,没跟着继续辞官只能算他牛逼。 中国现在的白银危机,在老蒋看来正是他摆脱财政危机的好机会。 至于升斗小民的死活,呵呵…… 当然,如果宣传攻势搞得好,常凯申还能利用救市以及货币改革,大大提升自己的威望,让不明就里的老百姓感恩戴德。资本家们有苦难言,也不敢说什么,甚至对于他们被坑,老百姓还要拍手称快。 周赫煊突然发现,自己貌似什么都干不了,老蒋把全国人民都糊弄进去了。 为今之计,只有快点说服英国,劝英国早一些出手帮忙,别让中国经济崩得太彻底,让穷困的老百姓稍微好过一点。 至于国内那些资本家被坑,周赫煊没有任何怜悯,这年头谁的底子都不干净。甚至,周赫煊还会参与进去,趁机抄底给自己弄点好处。 咱周先生,可不是什么圣人。 周赫煊笑呵呵地问:“宋兄,具体有什么好项目,你介绍一下呗。” 见周赫煊肯入伙,宋子文心情愉快,说道:“广东银行快撑不住了,必须整改重组,明诚兄可以拿到3%的股份。简氏的南洋烟草公司,荣家的申新公司,明诚兄也可以占股3.5%以下。其他的面粉、棉纱等制造工厂,如果明诚兄有兴趣,也可以自己挑几个投资。” 尼玛,大手笔啊,不管是南洋烟草还是申新公司,那都是民族企业当中的翘楚。 四大家族想要吞并这些企业,肯定做不到,但大肆入股是绝对的,老蒋想把这些大资本家都绑上自己的战车。这不仅仅是从财政考虑,还能带来许多政治便利,毫无疑问,只要老蒋控制了这些企业,他在中国的统治将更加巩固。 周赫煊此时已经确信,宋子文现在邀他入伙,肯定出自于老蒋的授意,居然连给多少股份都确定了。 这算是对周赫煊的奖励吧,毕竟他在美国帮忙造势,成功将英美日三国带进局中,方便了老蒋在国内收割资本。 虽然能赚到钱,周赫煊心里还是不爽啊,总觉得自己成了老蒋的鹰犬走狗。他已经决定了,必须尽快说服英国方面,就算分出自己在英国的一些药厂股份也在所不惜,至少要给老蒋添堵添堵。 636【拜访王子】 周赫煊这次来英国,没有惊动任何人,包括中国驻英公使在内。他们悄无声息的登岸,在伦敦找了一家旅店住下,第二天上午直奔艾伯特王子的私邸。 宋子文看着戒备森严的宫殿,心中难免有些忐忑,如果被英国王子拒之门外那就尴尬了。 “止步!” 当他们距离大门还有5米时,卫兵突然大喊。 周赫煊笑道:“我是来自中国的周赫煊,想要拜访王子殿下,已经在电报里说好的。” 卫兵似乎早就接到了命令,他对周赫煊说:“请交出身上的武器,然后提供身份证明并登记。” 周赫煊拿出自己的护照,示意孙永振把枪和匕首交出来,宋子文和他的随从也依次照办,很快就被请进了一间客厅。 宋子文随意打量着房间装潢,心头却颇为吃惊。虽然周赫煊早就说要来拜访英国王子,但如此顺利的进入宫殿,还是出乎宋子文意料之外。 似乎,周赫煊跟英国王室关系很好啊! “查尔斯,非常高……高兴,我们又见面了!”艾伯特王子笑着走过来。 周赫煊笑道:“你好,王子殿下,这是我们的朋友宋子文先生。” 宋子文连忙说:“王子殿下,见到你非常荣幸。” 艾伯特主动跟周赫煊来了个拥抱,拍着对方的肩膀说:“查尔斯,我们药非常灵验,父……父亲还因此夸奖了我。” 艾伯特从小就被爹妈忽视,估计还真没得到过几次夸奖,看得出他非常重视磺胺药厂。 说实话,若非有艾伯特这个王子护着,周赫煊的药厂早就被英国资本家吞了。此时的英国保守又排外,别说中国人,就连欧洲大陆的白人都很难在伦敦混下去。 周赫煊顺着对方的话题说下去,问道:“听说国王陛下身体欠佳,最近好些了吧?” “已经可……可以下床了。”艾伯特说。 “那就祝国王陛下早日康复。”周赫煊笑道。 艾伯特道:“谢……谢谢你的祝福。” 英国的老国王是没几天可活了,在世界经济危机爆发前,他就已经发病过一次,足足躺在床上修养了半年。国王这几年健康状况一直不好,几乎每年都要躺两三个月,也就是还能续多久的问题。 不过那位老国王可有可无,虽说一向受到英国人民爱戴,但清楚内情的都明白,遇到大事还得由玛丽王后来做主。 至于艾伯特的哥哥爱德华王子,明年就要登基做国王,然后又因为女人而主动退位,留下“不爱江山爱美人”的美谈。 这个美谈对英国王室而言,不要也罢,国王和王后早就焦头烂额了,因为爱德华王子的嗜好实在让人难以直视。从早年的弗丽达·沃德,到佛奈斯侯爵夫人,再到现在的辛普森夫人,跟爱德华王子发生恋情的女人,要么是人妻,要么是寡妇。 特别是导致爱德华放弃王位的辛普森夫人,以前可是结过两次婚的,而且第二次婚姻属于小三上位,并在没离婚的情况下跟爱德华王子搞出婚外情。 如此声名狼藉的女人,怎么可以做英国王后? 摆在爱德华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放弃王位,要么放弃辛普森夫人,他毅然决然选择了前者。 口吃的艾伯特王子成为最大赢家,莫名其妙就接班做了国王。 没聊多久,艾伯特就主动提起哥哥的绯闻,这倒霉孩子还真敢说啊。他愤愤道:“那……那样一个美国女人,没读过大学,没……没有教养,还给商……商人做过情妇。上帝啊,哥哥肯定是被魔……魔鬼迷惑了,居然想娶她做……做王妃!” 宋子文听得瞠目结舌,这种家族丑闻居然拿出来聊天,英国王子的脑袋都进水了吗? 周赫煊笑道:“爱情总是让人盲目。” 艾伯特叹气道:“父……父亲已经绝望了,他前段时间对我说:‘我死……死以后,这孩子(爱德华)不出一年就会毁掉自己。” 好吧,周赫煊只能佩服老国王料事如神,爱德华王子从登基到退位只用了11个月,可说是超额完成任务。 周赫煊道:“王子殿下,既然你的哥哥无法胜任国王,那你就应该早作准备。” “我可不愿当国王,”艾伯特激动起来,连说话都利索了,“当国王太麻烦了,我不想当国王,我怎么可能当国王?” 周赫煊笑了笑,没再接话,他能看出艾伯特很纠结。 估计吧,老国王已经跟艾伯特提过这种事,艾伯特心里其实很想当国王,他想要获得别人的认可。但他又缺乏信心,而且很怕麻烦,这种矛盾的思想让他左右为难,居然憋不住找周赫煊发泄郁闷。 就这种耐性和城府,幸好他生在君主立宪的英国,换在古代中国多半是个昏君,稍不注意还要把命丢掉。 宋子文已经完全不敢说话,尼玛,怎么聊着聊着都扯到英国王位了?他很想问问周赫煊,你跟英国王子的关系该有多好,他才会把这种事都跟你说! 其实很好理解,艾伯特在伦敦没有倾诉对象,不敢逢人就嚼舌头。正好周赫煊是中国人,隔着英国十万八千里,在周赫煊面前发发牢骚无关紧要。 这就造成了一个美丽的误会,让宋子文觉得,周赫煊跟英国王子属于至交好友,无话不谈的那种。如果等哪天艾伯特登基做国王,宋子文肯定要给老蒋打小报告,说英国那边的事可以找明诚啊,他跟英国国王是老铁! 扯了半天自己哥哥的绯闻,艾伯特发泄得差不多了,突然话题一转开始谈文学:“查尔斯,你的那本《银……银河英雄传说》,写得真……真是精彩!你就不能写快点吗?上……上个月的连载又断了!” “哈哈,那可快不起来。”周赫煊乐得不行,丘吉尔去年还发越洋电报催更呢。人家未来英国首相都没说啥,你这个未来国王就慢慢等着吧。 艾伯特失望道:“我讨厌连……连载作品。” 周赫煊连忙保证自己会加快速度,东拉西扯终于转入正题:“王子殿下,我想要拜访英格兰银行总裁诺曼先生,你能帮我引荐一下吗?” “那……那个老家伙可不好说话,”艾伯特道,“我可以举办一场舞会,帮你邀……邀请他,但不敢保证他会来。” 周赫煊高兴地说:“那就多谢了。” 637【巫师遇到巫师】 让周赫煊感到遗憾的是,蒙塔古·诺曼直接了当的拒绝了王子舞会邀请,理由是他不喜欢太热闹。艾伯特王子还无法表示自己的不满,别说是他,即便英国的老国王被诺曼拒绝,那也只能一笑置之。 从20年代末期到40年代初期,蒙塔古·诺曼拥有的权力和威望令人难以想象。他被公认为世界上最具影响力的中央银行家,《纽约时报》称他为“无形帝国的君主”,经济类刊物形容他是“金融之王”。 蒙塔古·诺曼并非英国传统贵族出身,但他的父亲、叔叔、爷爷、外公……全都是银行家。他不仅在英国继承了家族银行,爷爷辈们早在几十年前就投资了美国银行业,与摩根等美国大财团保持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罗斯柴尔德家族的神话,只停留在幻想作品当中,蒙塔古·诺曼才是此时英国的钱袋子。 1929年的世界经济危机,也跟蒙塔古·诺曼脱不开关系。此君在经济领域持极端保守态度,疯狂迷信黄金,在1926年让英国重新回到金本位(一战期间,英镑已经跟黄金脱钩),导致英国利率调低,更加助长了华尔街的非理性繁荣。 通过艾伯特王子邀请诺曼的计划失败,周赫煊只能直接投拜帖,没想到居然获得了诺曼的邀请。 当然,受邀者只有周赫煊一人,宋子文被挡在了门外。 这位鼎鼎有名的金融家已经64岁了,但依旧保持着单身,而且他的住宅跟身份严重不符。只是一栋普通的两层水泥房子,旁边紧挨着“荷兰公园”,房子里住着诺曼和他的七个仆人。 管家的年龄很大,看样子至少有70多岁,脸上的褶子更把蚊子夹死,还有一些可怕的老年斑。他稍微弯腰行礼,不苟言笑道:“周先生跟我来吧。” “谢谢。”周赫煊微笑道。 老管家依旧面无表情,带着周赫煊直奔房屋大门,然后把他领到一间会客厅。 这破水泥房子连墙砖都没贴,花园里也没有什么奇花异草,随随便便载了一些普通植物。直到进入水泥房子以后,周赫煊才发现里头别有洞天——屋内的装潢及其诡异,或者说非主流,会客厅墙壁上甚至挂着一幅关于地狱的油画。 蒙塔古·诺曼拄着拐杖现身,见周赫煊盯着那副油画看,他笑着解释道:“那是但丁《神曲》中的景象。” “很有趣。”周赫煊只能这么评价。 蒙塔古·诺曼亲自给周赫煊倒了一杯红茶,突然毫无征兆地问:“我听说过你,神秘的‘远东巫师’,你真的会占卜吗?” 瓦特法克? 周赫煊一脸懵逼,他完全没有想到,大英帝国的央行掌控者,居然见面就问出这种奇怪的问题。 蒙塔古·诺曼笑道:“我研究过吉普赛人的占卜术,也对东方的神秘巫术很感兴趣。你帮介绍一些关于东方巫术的秘密吗?作为回报,我可以带你参观木乃伊。” “木乃伊?”周赫煊有些晕。 蒙塔古·诺曼自豪地说:“是真正的木乃伊,从埃及金字塔里挖出来的。我收藏了三具木乃伊,有两具是法老的,还有一具的主人是猫。” 周赫煊心里只剩下“我草”,难怪有人说诺曼神经质,整天研究这种玩意儿能不神经质吗? “诺曼先生,其实吧,我对东方的巫术也是一知半解。”周赫煊道。 “不必谦虚,”蒙塔古·诺曼突然拿出一本英文版《神女》,笑呵呵地说,“周先生,我是你的忠实书迷。这本《神女》写得太棒了,龙王、河神、土地、城隍、山魈、狐仙……让人痴迷的东方神秘学。看完这本书以后,我都想亲自去中国走一趟了,如果能看到龙王就更好。” 尼玛比! 老子这叫现实魔幻主义,用魔幻影射现实好不好,你居然当成了神秘学科普读物。 周赫煊感觉这老家伙真有些精神问题,只能顺着说道:“那你可错过了一次好机会,去年有一条龙坠亡的中国东北,目击者成千上万,现在巨龙的尸骸被收藏在一所学校的陈列室里。” “真的吗?一头活生生的巨龙?”蒙塔古·诺曼激动起来。 周赫煊笑道:“当然是真的,中国很多报纸都有报道,人们称其为‘营口偶坠龙事件’,那头巨龙坠亡的地方叫营口。” 周赫煊还真没胡说八道,“营口追龙”一直是未解之谜。 几十年后,央视《探索发现》栏目还出了专题,强行用科学解释这次事件,还认为巨龙是一头搁浅的鲸鱼。结果引起全国人民狂怼,一些当年的目击者纷纷写信给央视,要求《探索发现》栏目必须给个说法。 央视终于认怂了,第二次制作相关节目时,不敢轻易下结论,只能说:“由于没有实物,它成了历史之谜。” “营口坠龙事件”,发生在小灵均入学的前两个月,巨龙一共出现了两次。 第一次是7月初,有人在河边发现活龙,趴在岸边奄奄一息。人们用草席给它搭凉棚,挑水浇灌龙身,还请僧侣每天为它做法祈福。当时连下数日暴雨,暴雨停歇后,巨龙就消失了。 第二次是8月初,巨龙从天空讲下,弄翻了三只小船,卷坏了工厂房子,还掀翻了火车,导致9人死亡。该肇事巨龙消失后几天后,又在营口被发现,只不过当时已经死了,呈半腐烂状态。 包括《盛京日报》、《北方晨报》在内的诸多报纸,都有相关报道,还刊载了一张巨龙骨骸的照片,隐隐可见照片上的两只巨大龙角(龙身长约10米,龙角长约1米)。传闻,巨龙现在被收藏在辽宁的一家师范学校,供师生们解刨研究。 如果不是营口已经被日本人占领,周赫煊还真想去看看,毕竟这玩意儿千载难逢。 蒙塔古·诺曼对此非常感兴趣,不停询问周赫煊详情。这家伙已经心动了,甚至琢磨着花钱把巨龙骨骸买回伦敦收藏,他确实对这种神秘现象极度痴迷。 甚至有传说,蒙塔古·诺曼精通巫术,可以随意的穿墙隐身…… 好吧,此君如果不做银行家,应该可以成为一名称职的巫师——手动滑稽。 638【宝腾】 面对这种精神有问题的家伙,只需要顺着他的口风可劲儿忽悠就行了。两人从中国远古神话,一直胡扯到宗教传说,聊得是热火朝天。 周赫煊说完盘古开天地,又开始讲女蜗造人:“在中国,有一个叫女蜗的女神。她正月初一创造出鸡,初二创造狗,初三创造猪,初四创造羊……初七这一天,女蜗用黄土和水,仿照自己的样子造出一个个泥人。” “中国的造物主也是七天吗?太巧了,”蒙塔古·诺曼惊讶道,“在《旧约》当中,上帝也是七天造物。第一天造光,分明昼夜;第二天造天,确定晨昏;第三天造地,分隔水陆;第四天造日月星辰……只不过,上帝是在第六天造人,第七天属于休息日。” 周赫煊笑道:“是的,东西方的神话有很多相似之处,比如大洪水。西方是上帝震怒,发出灭世洪水,诺亚方舟保存了生命的延续。而在中国的神话里面,共工与颛顼两位神灵争夺天帝之位,共工战败,怒撞不周山,引发了灭世大洪水。在中国,救水的不是诺亚,而是一个叫大禹的人类,大禹是中国第一个王朝的开国君主。” 蒙塔古·诺曼突然笑道:“我认为《圣经》更接近于真相,上帝是无所不在的,只不过传到东方被曲解了。” “或许吧。”周赫煊不想反驳,跟一个神经病较真干嘛? 蒙塔古·诺曼又问:“东方有什么神秘修行方式吗?” 周赫煊点头道:“有的,道教和佛教都有自己的修行方法,我恰好会其中的一种。” “原来你也会,果然都是修行者啊,”蒙塔古·诺曼笑道,“我们可以互相探讨一下。” 周赫煊所谓的修行法门,其实就是刚刚穿越时,李寿命教他的道家吐纳术。听李寿命说很有效果,但周赫煊学会以后,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根本就没认真练习过。 蒙塔古·诺曼曾经患有严重的狂躁型抑郁症,甚至一度精神崩溃,他的主治医师教他用西方冥想法自我治疗。说来也是邪乎,蒙塔古·诺曼居然真的成功了,从此之后便打开新世界大门,陷入极度的宗教狂热当中,顺便也开始研究世界各地的不同巫术。 说干就干,东西方两位巫术,开始了他们的学术交流。 首先是周赫煊,把李寿命的那一套道家吐纳术传授给诺曼。紧接着,蒙塔古·诺曼又认真的教导周赫煊练习西方冥想法。 蒙塔古·诺曼还弄了一间专门的冥想室,兴冲冲地拉着周赫煊去练习。 吐纳一个周天后,蒙塔古·诺曼欣喜地说:“周,你这套东方修行法门很有效果,我感觉整个人都精神了许多。” “那太好了!”周赫煊一副高兴的表情,心中却在吐槽:自从你得了神经病,一直都很精神。 吃过午饭,蒙塔古·诺曼又带着周赫煊去参观他的藏品。 别看这老家伙房子不咋地,但地下室却很大,光是收藏室就有好几间。 一间是基督教和犹太教收藏室,里面的藏品都跟上帝有关;一间是埃及收藏室,不用说,里面的玩意儿都是从金字塔里弄来的;一间是吉普赛收藏室,收藏着吉普赛施法物品;一间是印度收藏室,全是从印度搜刮的;一间是美洲收藏室,陈列着许多美洲史前文物。 周赫煊不得不感叹,有钱真是好啊,再稀奇古怪的爱好,都能由着性子随便折腾。 就说埃及收藏室吧,法老面具就有好几个。诺曼不仅弄来了木乃伊,还把装木乃伊的棺材都一起搬来了,放在家里也不嫌晦气。 蒙塔古·诺曼指着一间空置的地下室说:“等我退休以后,就去中国住几年,这间是我预留的远东收藏室。” 周赫煊拍马屁道:“让人惊叹的收藏,诺曼先生,你对神秘学的造诣让人叹为观止!” 蒙塔古·诺曼遗憾道:“我曾经修炼过穿墙术,可惜哪里出了岔子,一直都无法成功。中国有穿墙术吗?” “当然,中国正一道的茅山派,专门研究这种巫术。”周赫煊说。 蒙塔古·诺曼拼读着蹩脚的中文:“真以躲猫闪配,我记住了,我以后会去学习。” 周赫煊笑道:“是正一道,茅山派,我还是用中文给你写在纸上吧。” “那太好了,说中文好困难。”蒙塔古·诺曼道。 等周赫煊把正一道茅山派的中文写下,蒙塔古·诺曼道:“非常感谢,周。作为回报,我可以送你一件礼物,请跟我来!” 蒙塔古·诺曼把周赫煊带到二楼,跟地下室不同,那是间正经古董收藏室。进屋以后,蒙塔古指着一处说:“那边都是中国古董,你随便挑一件吧。” 周赫煊心里颇为厌恶,因为这些古董都是从中国抢来的,从晚清到如今,不知有多少中国文物流落海外。 但不爽归不爽,周赫煊还是乖乖走过去挑选古董。 一把金光闪闪的长刀很快吸引周赫煊的注意力,他问道:“诺曼先生,这把刀我能看看吗?” “请随意。”蒙塔古·诺曼说。 刀鞘是木制的,蒙着一层金桃皮,鞘尾和鞘身都有金铜箍。只看刀鞘就金光闪闪、壕气逼人,一股暴发户的气息扑面而来。 刀柄是上号的和田玉打造,周赫煊握住玉柄,“锵”的一声拔刀出鞘。整把到呈“s”型,只见钢刀近把处,以错金、银、红铜相间构成图案,刀身刻着祥龙飞腾。 再仔细看去,刀身一面刻着“天字十七号”和“宝腾”字样,另一面刻着“乾隆年制”。 只这金光闪闪的刀鞘,还有那生怕别人不知自己有钱的和田玉刀柄,那满满的暴发户风格,以及毫无艺术感的造型……天上地下只此一家,别无分号,当属乾隆的御制物品无疑。 啧啧啧,乾隆的“宝腾”御刀啊! 这是仅有的一把流落在民间的乾隆御刀,几十年后的拍卖价格,貌似是4830万,稳居世界刀剑拍卖价格榜第一位。 周赫煊喜滋滋地还刀入鞘,说道:“诺曼先生,我喜欢这把刀。” 蒙塔古·诺曼笑道:“那它以后就归你了。” 两人回到会客室,又聊了片刻,周赫煊终于找机会说到正题:“诺曼先生,中国的白银危机,关乎到英国的远东利益,英国必须出手帮忙。” “噢?你可以试着说服我。”蒙塔古·诺曼变得严肃起来,连坐姿都正了许多,瞬间从巫师变成了精明银行家。 货真价实的金融之王,不是那么好忽悠的——即便这家伙是个神经病。 639【顺势而为】 蒙塔古·诺曼在进入谈判状态之后,浑身弥漫着一股生人勿进的气息。他同时拥有英国绅士的冷漠傲慢,以及美国银行家的侵略性,就好像一只潜伏起来准备扑猎的狮子。 顺便一提,蒙塔古·诺曼虽然是英国人,但他的家族银行却是一家美式银行,他本人亦深受美国思想的影响。 周赫煊却显得云淡风轻,笑盈盈地说:“中国市场对于英国的重要性,想必已经不用我复述了。英国是在华投资最多、且获利最丰厚的国家,一旦中国市场崩溃,损失最惨重的就是英国。” “何以见得?”蒙塔古·诺曼依旧不动声色。 周赫煊胸有成竹道:“中国爆发白银危机以后,日本是最积极的,主动提出全方位的经济合作。其次就是英国,一个多月前,英国就表示愿意借款2000万英镑给中国。我听说,英国内阁还专门成立了‘中国白银问题委员会’,是这样吗?” “你的消息很灵通。”蒙塔古·诺曼只能耸耸肩。 事实上,蒙塔古·诺曼就是“中国白银问题委员会”的委员,从元旦到现在已经连续召开了两次会议,专门分析中国的经济形势。再过两天,他们还要召开第三次会议,可见有多么急迫的想要“帮助”中国。 周赫煊说:“英国出手援助是必然的,我这次前来,只是希望你们尽快动手。” 蒙塔古·诺曼好奇地问:“周,你好像对此很焦急?” “是的,我很急,”周赫煊选择了实话实说,“中国经济被搞得一塌糊涂,而中国的那些掌权者,却想要趁机为自己谋利。中国的领导人常凯申,还有财政部长孔祥熙,他们想要利用这次机会,侵吞中国的民间资本。我是被他们邀请的参与者之一,我可以获得很大的利益,但我不希望看到自己的国家受到更大的伤害……” 周赫煊把老蒋等人的计划,原原本本说出来。蒙塔古·诺曼听得一愣一愣的,随即忍不住笑道:“中国的领导人还真是天才,计划如此完美,我必须为他们鼓掌。”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周赫煊问道。 蒙塔古·诺曼道:“这意味着,中国的经济形势会进一步恶化,直到变成让那些人满意的程度。周,我要感谢你,你刚才带来的消息,让我对中国的情况更加清楚了,这有利于我做出相应的布置。” 周赫煊说:“我知道你们想拖时间,英国很害怕日本吗?” “英国当然不怕日本,但必须考虑国际外交影响,”蒙塔古·诺曼说,“不管是英国,还是美国,都不希望引起日本的激烈反应。所以,我们的态度,跟中国的领导人常凯申先生一样,必须让中国经济恶化下去,到时候再出手,日本就没什么话可说了。” 周赫煊摇头道:“纯属多此一举,不管你们什么时候站出来,都破坏了日本的计划,日本肯定会心怀不满。”说着,周赫煊开始挑事了,“英国这样做,只能让美国得利。你应该知道,中国的领导人大部分属于亲美派,如果英国还保持观望,到最后中国必然倒向美国。甚至于,美国将在中国进一步扩大市场,侵蚀英国的在华利益。还有,英国不尽快出手,中国很可能加入美元体系,难道英镑不想跟美元竞争吗?” 蒙塔古·诺曼陷入了思考,就如周赫煊所说,英国顾忌最多的还是美国,根本没有把日本看在眼里。 如今的局势其实很复杂,英国和美国想要联手打击日元,但英镑和美元又互为竞争,很有些三国争霸的味道。而且,此时日本和英国已经在交锋了,只有美国通过“白银交易”作壁上观,使用“拖”字诀旁观英国和日本撕逼。 一场没有硝烟的世界货币战争已经打响,英国很想把中国拉入英镑集团,并借此恢复英国在华的鼎盛势力,并以此获得更大的政治利益和经济利益。 英国政府内部的看法是一致,已经确定了要援助中国。 但具体该怎么搞,英国佬却分为两派。一派认为必须快刀斩乱麻,尽快把局势稳定下来,这一派以财政部门为主;另一派觉得还要继续观望,因为远东局势太复杂了,这一派以外交部门为主。 作为英国央行的掌舵人,蒙塔古·诺曼无疑处在关键性位置,他倒向哪一派,那一派就能占据上风。 很遗憾,蒙塔古·诺曼虽然也属于财政部门的人,但他却是个保守派。他暂时支持外交部门的意见,认为应该稳妥行事,不急于对中国做出实质性承诺。 思考片刻,蒙塔古·诺曼说:“既然中国的领导人想要拖时间,你怎么可以保证,中国会很快接受英国的援助?” 周赫煊笑道:“很简单啊,只要放出一个利好消息:即英国在华银行,将给中国的大企业、大银行提供贷款,必然把常凯申等人的计划搅乱,他们会惊慌失措的与英国谈判。这对你们是有利的,否则英国必然给美国做嫁衣。” 历史上,美国以救世主的姿态出现,成功帮助中国完成货币改革,中国的法币也与英镑挂钩。但最后出来摘果子的却是美国,中国法币又变成与美元挂钩,最终在远东形成了以美元为主、英镑为辅,共同打击日元的国际货币体系。 所以说罗斯福很厉害啊,美国啥都没做,用一个“白银交易”拖住了局势,还让白银集团大赚一笔。英国和日本殚精竭虑制造出详细计划,两国都掏了不少真金白银出来,最大的赢家却变成美国。 周赫煊不断说出中国的“内情”,又帮忙分析了美国那边的计划。如此一来,就让蒙塔古·诺曼把局势理解透彻了,不像以前那般再三疑虑。 蒙塔古·诺曼非常郁闷的发现,他之前所做的一切布置,都是在给美国政府开路,他这个金融之王变成了罗斯福的小弟。 周赫煊的优势就在这里,他清楚中国的情况,也了解美国的情况,还知道一些未来局势的发展。虽然周赫煊的专业知识不足,但却可以给蒙塔古·诺曼提供参考,把英国佬从美梦当中惊醒过来。 按照历史发展,这次的中国白银危机,日本人跳得最欢,最后成了彻底的输家。英国人紧随其后,却充当了美国的开路先锋。美国人静观其变,最后却吃得脑满肠肥。 现在,蒙塔古·诺曼有点被周赫煊说服了,必然带来巨大的变数。至少英国和美国会争得很欢,美国也会提前入局,中国能在其中获得更多的利益。 “周,你真是个糟糕的说客,”蒙塔古·诺曼笑道,“你不该把中国的底牌都说出来,这只能有利于英国的谈判。” 周赫煊也笑道:“所以,你被我说服了?” “或许吧。”蒙塔古·诺曼不置可否。 就像蒙塔古·诺曼所言,周赫煊这次的表现很糟糕,完全没有顶级纵横家的风范。但他却成功了,把所有情况都讲明,顺势而为即可。 因为,英国和中国的利益,在这种情况下是一致的,大家有共同的敌人——日本和美国。 640【贪婪的英国人】 1935年1月12日,英国内阁的临时机构“中国白银问题委员会”,在伦敦召开第三次会议。 会议分析了中国形势,认为中国放弃现有币制,并将货币与英镑挂钩、采取银邦汇率标准,从技术角度来看是可行的。英国政府应该给中国提供借款,这笔借款将以中国白银储备为担保,中国的现银必须售出,而美国则是唯一的买家。 好吧,不管是英国、美国,还是常凯申和孔祥熙,都希望中国向美国出售白银。因为中国实在没钱了,必须以此套取资金,获得最基本的外汇储备,以防止新发行的货币崩溃。 英国不可能自己买中国白银,因为国际银价太高,英国买多少就亏多少。 于此同时,为了稳定中国的金融市场。英国又将卖给中国一些白银,增加中国的白银储备,并从中使英国大赚一笔——中国购买白银的钱,则以英国借款的方式提供,以中国的海关关税为担保。 这种三方交易看起来很扯淡,获利最大的就是英国,顺便还能初步把中国币制改革与英镑绑定。 跟历史发展不同的是,这一次英国没有再建议由英日法美四国共同解决,而是直接派遣经济专家访华。 2月5日,宋子文已经回国,受到老蒋的紧急召见,在场的还有财政部长孔祥熙。 常凯申看起来脸色很差,因为他被英国佬威胁了。英国经济专家隐约透露,英国在华银行将提供贷款,扶持中国的大企业和地方银行度过难关,这完全打乱了常凯申和孔祥熙收割民间资本的节奏。 “子文,你看看这个吧。”常凯申扔出一份文件。 文件足有十多页,前面是中国向美国售卖白银,然后由英国提供白银和贷款,并帮助中国完成货币改革。后面还有许多附加条件,概括起来大致为四点:第一,用中国关税做担保获取英国贷款,为了保证贷款的归还,中国必须保留英籍总税务司对海关的管理,总税务司应有包括招聘外籍职员在内的足够权力;第二,控制贷款使用,只限于币制改革用途;第三,改组中央银行,聘请英国顾问;第四,改革预算。 “这个方案很好啊。”宋子文笑了笑,心里却在吃惊,他对周赫煊的外交能力感到极为惊讶。 “好什么好!”常凯申指着附加条款的第一项,气愤道,“保留英籍总税务司对海关的管理,总税务司应有包括招聘外籍职员在内的足够权力!英国人想干什么,把民国当成满清吗?还想继续控制中国海关!” 中国收回海关的谈判旷日持久,直到两年前,才真正收回了关税自主权。虽然海关总税务司依旧保留,司长仍由英国人担任,海关外籍高级职员是中国高级职员的十倍,但不可否认,南京政府在关税一事上已经有发言权了。 周赫煊万万想不到,英国佬居然如此贪婪,想要趁机重新把控中国海关。 唉,外交人员的无奈就在此处,虽然能够推动历史进程,但在关键地方却做不了主。常凯申有自己的算盘,英国佬又何尝不精明,两边都试图获取最大的利益。 宋子文说:“关税方面,肯定不能答应英国,我们好不容易才关税自主的。” 孔祥熙乐道:“英国人在做白日梦呢。” 常凯申担忧地说:“英国经济专家向我透露,他们要借钱给中国大企业和地方银行。这打乱了我们的计划,你们觉得该如何应对?” “英国人不会这么做的,他们顶多也就做做样子。”孔祥熙摇头道。 宋子文说:“我们可以放出消息,说英国人想趁机抓住中国关税,这样英国人就没算盘可打了。” 常凯申思虑道:“暂时别轻举妄动,引起民众反感后,不利于借助英国收尾。我们该加快行动了,必须在这个月内,完全掌控中国银行,下一步就是广东银行。英国那边,暂时先谈着,他们肯定要和日本和美国咬起来。” 还是那句话,周赫煊低估了英国人的贪婪,居然想借机主导中国海关。常凯申是个民族主义者,他在这个方面极其敏感,绝对不会同意英国人提出的敲诈方案。 本来可以提前半年解决的中国白银危机,因为英国人的贪婪,估计又要延后两三个月——这次跟老蒋无关,纯属英国佬太嘚瑟,真把民国当成了满清。 中英谈判进度就这么放缓了,中日的谈判速度也放慢,只有老蒋收割民间资本的计划在加速。 周赫煊此时已经去了美国,正在跟美国那边的左翼作家交流。他收到宋子文的越洋电报后,气得直接摔杯子:“脑子进水的英国佬,欺人太甚了!” 孟小冬把摔坏的杯子捡起来,安慰道:“别生气了,这种国家大事,小老百姓又有什么办法?” 周赫煊忍不住爆粗口:“老子给英国人指清了道路,这种事明明对英国有利,他们居然还嫌好处不够,要把中国海关都趁机捞过去!这叫什么?这叫贪得无厌!英国佬的自大傲慢,再他妈过几百年都不会变,真当全世界都是他们家后院!” 孟小冬噗嗤一笑:“你生气的时候像个小孩子。” 周赫煊勉强平复情绪,郁闷道:“以后不管干什么,反正老子不搞外交了,真是吃力不讨好。现在想想,顾维钧、颜惠庆他们这些外交官真不容易,换成是我,早就被逼疯了。” “你已经尽力了,问心无愧就好。”孟小冬柔声安慰道。 周赫煊喃喃自语:“不管如何,还是让英国入局了,应该能比历史上提前两三个月吧。” “什么提前两三个月?”孟小冬问。 “没什么,”周赫煊笑了笑,转开话题,“走,我们去好莱坞,参观薇薇安他们拍戏。” 孟小冬高兴道:“好啊,卓别林先生还说要请我吃饭呢。” 周赫煊望着窗外的天空,阴云密布,眼看着就要下雨。他真是不想再掺和国际外交了,心累,国内的大佬们添堵,国外的大佬们贪婪,夹在中间根本没法做事。 至于骄傲自大的英国人,都吃屎去吧,等美国站出来摘果子的时候,他们连哭都哭不出来。 一群短视的垃圾! 641【大萧条下的好莱坞】 有人讲,1929年的世界经济危机,成就了美国好莱坞。 这种说法是对的,也是错误的。 当大萧条刚刚降临时,美国人的口袋里还有点钱,但生活更加困难了,于是出现三种主流娱乐方式:第一,看书,花1美元购买书籍,足够看半个月;第二,看电影,30美分能在电影院里享受一两个小时;第三,啪啪啪,这导致周赫煊的避(和谐)孕套生意越做越大。 于是乎,在1930年的时候,美国图书市场和电影市场都迎来了奇怪的繁荣景象。 但到了1931年,随着经济大萧条的加剧,美国的图书市场和电影市场迅速崩溃,因为人们连买书和看电影的闲钱都没了。 很多人依旧选择用看书来打发时间,但却不是自己花钱买书,而是到图书馆或者书店里免费看书。而美国电影院的观影人次,也较前一年下降了12%,这还是电影票价从30美分降低到20美分的情况下。 1932年是美国电影最糟糕的一年,每周观影人次暴跌到1500万——1930年的巅峰是每周8000万人次。 于是乎,收听免费广播成为美国最最主流的娱乐方式,随着收音机价格暴跌50%,美国超过60%的家庭都购买了收音机。 至于电影行情嘛,已经在1933年跌到谷底。特别是罗斯福刚刚做总统的时候,他宣布一周有4天银行休息日,这对稳定政府财政是有效的,但对电影产业却是个致命打击,当时全国的电影院都倒霉了,电影公司甚至拿不出钱来给员工发工资。 超过五分之一的电影从业人员失业,派拉蒙直接关闭了长岛摄影棚,无数身无分文的群众演员流落洛杉矶街头,这几乎成了全国性的丑闻。 好莱坞几大巨头当中,只有米高梅还能保持盈利,其他公司全部陷入严重亏损状态。 为什么又说大萧条成就了好莱坞呢? 关键人物还是罗斯福。 在罗斯福颁布工业振兴计划后,美国娱乐业开始渐渐复苏,美国普通百姓又开始有点闲钱了。但人们手里的闲钱依旧不多,只能选择廉价消费活动,于是人们纷纷走进电影院,这时美国电影平均票价已经下跌到15美分。 只在罗斯福新政的第二年,就有1000多家电影院重新开张,派拉蒙和福克斯等好莱坞巨头也扭亏为盈。 1935年2月中旬,当周赫煊来到好莱坞的时候,已经看不到丝毫经济危机的影子,这里比美国的其他地方复苏得更快。 环球影业甚至买下半个山头做片场,光是摄影棚就有10多个。米高梅更是壕气十足,因为这家公司在30年代中期,已经成为好莱坞第一大巨头,属于可以一个打十个的存在。 去年费雯丽跟着周赫煊访美,凭借京剧表演迅速走红,米高梅瞅准形势立即下手,高薪签下费雯丽并让她出演了一部电影的女二号。 与此同时,米高梅再次提出要购买《泰坦尼克号》的电影版权。周赫煊对此表示同意,但附加条件是必须让费雯丽担任女主角,双方愉快地达成了交易。 事实上,自从《泰坦尼克号》风靡美国后,就有多家电影公司想要购买版权。但随着美国电影行业的萧条,所有公司都放弃了这个想法,因为《泰坦尼克号》这部影片投资太大,很容易血本无归。 即便是风头最盛的米高梅,也只有在电影行业复苏后,才敢提出《泰坦尼克号》的拍摄计划。 占地一万平米的超大型摄影棚,内部被挖出个大水池,水池里还几个巨大的轮船模型,包括沉船、落水等镜头都要在这里拍。至于舞会、宴会等室内戏,则要在另一间摄影棚拍摄,全部由人工搭景完成。 听说米高梅拍摄《泰坦尼克号》的预算是50万美元,其中付给周赫煊的版权费就有3万美元,这在1935年属于难以想象的大投资。 但米高梅就是有这种气魄,人家公司刚刚成立的时候,就投拍了一部历史大片《宾虚》,投资预算吊打当时所有同行。在大萧条期间,米高梅也是美国唯一能盈利的电影公司。 一句话,不差钱! 周赫煊和孟小冬刚刚来到摄影棚外边,立即就有人过来阻止:“先生,女士,这里禁止参观,请你们立即离开!” 周赫煊指着摄影棚外的“泰坦尼克号”标志,笑道:“我是这部电影的小说原作者,女主角是我朋友。” 那员工立即瞪大双眼,然后迅速地握住周赫煊的手,激动道:“你好,周先生,我是你的忠实书迷,非常荣幸与您见面!” 周赫煊问道:“我可以进去吗?” “当然,”那员工说,“不过我要跟导演说一声,请稍等!” 《泰坦尼克号》的导演叫查尔斯·布兰比,一个有点小帅的中年大叔,他正是历史大片《宾虚》(初代版)的导演,五年前还导过一部电影叫做《上海游轮》。 查尔斯·布兰比热情地说:“周先生,你好!我叫查尔斯·布兰比,你可以叫我查尔斯。” 周赫煊笑道:“那太巧了,我的英文名也叫查尔斯,你也可以这样叫我。” “哈哈哈,”布兰比的笑声有点魔性,“那我还是叫你周先生吧。” 周赫煊又介绍道:“这是我的妻子孟小冬。” 布兰比立即说:“我知道,伟大的远东戏剧艺术家。你好,孟女士!” “你好。”孟小冬落落大方的握手。 布兰比问道:“两位是要来探班吗?我们正在拍那场穷人舞会。” 周赫煊点头道:“是的,打扰了。” 布兰比把他们带进摄影棚,这个摄影棚同样很大,分隔成不同的拍摄片场。 来到其中一间拍摄场,掀开厚厚的棉布门帘进去,立即就置身于另一个世界。这里被布置成阴暗的低等舱,数十个群众演员穿着穷人衣服,旁边还摆放着许多电影拍摄器材。 费雯丽正在跟一个男演员排练对戏,两人随着音乐节拍跳舞,其他群众演员也载歌载舞放声欢笑。 周赫煊诧异的看着那个男演员,居然是好莱坞电影皇帝克拉克·盖博,实在是太巧了。历史上,费雯丽也是跟克拉克·盖博搭戏,两人合作完成了经典影片《乱世佳人》。 不过想想也很正常,克拉克·盖博此时已经拿了奥斯卡影帝,而且还是米高梅的绝对一哥。米高梅耗费巨资拍摄《泰坦尼克号》,必然要让克拉克·盖博来坐镇,这位是票房的保证。 只不过嘛,历史上的费雯丽和克拉克·盖博,两人是互相仇视看不顺眼的,也不知道他们现在相处得如何。 副导演拍了拍手,示意众人停下,专业的歌舞指导站出来说:“薇薇安,你要表现得欢快一点,你的舞步收得太紧了。” “好的,我会改正。”费雯丽点头道。 查尔斯·布兰比喊道:“薇薇安,过来一下!” 费雯丽扭头看去,脸色露出喜色:“煊,冬冬,你们不是在纽约吗,怎么到好莱坞来了?” 周赫煊上前给了她一个拥抱,问道:“感觉怎样?” “一切都还好,”费雯丽低声吐槽说,“只有盖博比较混蛋,那真是个让人讨厌的家伙,我不止一次想要扇他的耳光。” “哈哈。”周赫煊乐坏了。 不管如何改变历史,世界线总是回到它该有的样子,满满的恶意啊。 642【膨胀的电影皇帝】 克拉克·盖博已经从别人的口中知道,周赫煊就是《泰坦尼克号》的小说原作者。但他却没有主动过来打招呼,而是皱起了眉头,一脸不耐烦的表情——他讨厌有人来探班,讨厌被无关紧要的人影响拍摄进度。 历史上,克拉克·盖博与费雯丽闹得不愉快,起因就是费雯丽的丈夫经常到剧组探班。恰好,那家伙还跟克拉克·盖博一样,都是好莱坞大明星,颇有些来剧组抢风头的味道。 于是克拉克·盖博就公报私仇,故意在拍摄时发脾气,还找各种理由把费雯丽的丈夫赶走,导致他与费雯丽的关系越来越僵。 就在周赫煊、孟小冬、费雯丽三人聊天时,克拉克·盖博独自走到旁边,躺在他的专人椅子上睡觉,连看都懒得看周赫煊一眼。如果换成美国大作家,克拉克·盖博肯定不敢摆谱,但周赫煊是亚洲人……呵呵。 此时的好莱坞,是极度排外并歧视黄种人的,甚至这种歧视写进了美国法律。比如1850年通过的《反异族通婚法》,明文规定了:亚洲演员不得在电影中与欧美演员接吻。 赤果果的种族歧视! 早在十年前,华裔女演员黄柳霜就已经名声大噪,凭借一个配角广受美国观众喜爱,名字还被美国杂志赋予了诗意——“凝霜的黄柳”。 可惜黄柳霜是个华裔,是亚洲人,名气再大也只能演配角。甚至她连正常配角都捞不到,渐渐沦落到只能演乞丐、娼妓、小偷和偷渡者等角色。 或许在好莱坞电影人的眼中,亚洲人就应该是乞丐、娼妓和小偷——包括日本人在内。 “威廉,你过来一下!”查尔斯·布兰比喊道。 克拉克·盖博只好不耐烦地走过去,两手插在裤兜里,问道:“导演,有什么事吗?” 查尔斯·布兰比介绍说:“周先生,这是男主角的饰演者克拉克·盖博。威廉,这位是《泰坦尼克号》的原作者周赫煊先生。” “你好,盖博先生,”周赫煊非常有礼貌地说,“我在中国就看过你的电影。” 克拉克·盖博表现得有点惊讶,握手道:“是吗,中国居然也可以放映电影?” 周赫煊笑了笑,挑眉道:“中国不仅可以放映电影,中国人还会拍电影和写小说。阁下现在拍的这部影片,就出自于中国人之手。” “那真是我的荣幸。”克拉克·盖博的语气有点酸。 话不投机半句多,周赫煊已经没兴趣跟这个家伙聊天了,甚至颇为记仇的寻思着:老子的出版社已经拿下了《飘》这部小说,等改编电影的时候,你他娘的别想再演男主角! 拍摄继续进行着,周赫煊和孟小冬坐到角落里,跟工作人员一起围观。 到了傍晚六点,克拉克·盖博的助手突然站起来,朝正在拍戏的克拉克·盖博招手。 克拉克·盖博直接脱离表演状态,对导演说:“我该下班了,明天见。” 眼瞅着男主角独自离开摄影棚,查尔斯·布兰比低声咒骂道:“这个混蛋!” 30年代的好莱坞,可没有什么八小时工作制,演员们没日没夜的加班属于常态,六点钟准时下班属于非常不敬业的体现。 但大明星不同,他们有特殊待遇。 克拉克·盖博以前就是个纯吊丝,由于家庭困难,只能中途辍学到城市闯荡,从事过报童、鞋匠、电工、售货员、群众演员等十多种职业。 四年前,爆红的克拉克·盖博与大明星葛丽泰·嘉宝搭戏,由此见识到巨星的超规格待遇,比如每天下午准时收工回家。这一切让克拉克·盖博羡慕嫉妒恨,等他拿到影帝换合约时,立即把各种特权写进合同条款中,包括下午六点准时下班。 克拉克·盖博完全有耍大牌的底气,他去年出演的那部《一夜风流》,在奥斯卡拿到最佳导演、最佳影片、最佳编剧、最佳男主角、最佳女主角五项大奖。他在影片中的造型扮相,受到美国观众的疯狂模仿,宽外套、v字领衫、宽边帽已经成为美国街头时尚。 甚至已经有媒体,把克拉克·盖博形容为“好莱坞电影皇帝”。 皇帝嘛,就该为所欲为。 克拉克·盖博离开以后,剧组依旧继续在拍戏,只是换了个没有男主角的场景。 周赫煊饶有兴致地看他们拍摄,不时的问工作人员几句,感觉好莱坞的电影工业比中国那边先进太多了。 一直忙活到晚上九点,导演才终于宣布收工。 周赫煊暗自吐槽:果然是无良资本家,拍这么晚都不管盒饭! “去哪儿吃饭?”周赫煊问道。 费雯丽挽着周赫煊的手臂说:“我知道有一家意大利餐厅,很多明星都在那里吃饭。” 孟小冬也挽着周赫煊另一只手,这美女左右簇拥的画面,引来片场人员阵阵惊叹。特别是周赫煊的亚洲人面孔,更让他们感觉不可思议。 来到餐厅坐下,费雯丽便迫不及待地开始吐槽克拉克·盖博:“煊哥,以前我好崇拜这个人的,觉得电影中的盖博又英俊又有风度。但接触以后才发现,这个人实在够讨厌,简直让人作呕。” “他怎么了?”周赫煊笑问。 费雯丽说:“刚开始还比较正常,只是有些傲慢而已,他拍戏时很严肃认真,还教会我一些演戏技巧。但拍到第三天,他就对我动手动脚,还用施舍的语气请我吃饭。你不知道,他说话时的态度,就好像我能跟他一起吃饭,是前所未有的莫大荣幸一样。我从没见过这么自大的男人,我还跟英国王子一起吃过饭呢,他算什么东西?” 周赫煊听到自己的女人被骚扰,顿时脸就黑了,他冷笑道:“这个人膨胀了啊。” 克拉克·盖博确实膨胀,从一个吊丝混成电影皇帝,不膨胀才让人奇怪。而且吧,这个家伙还很好色,跟无数女明星传过绯闻,每次拍戏都能勾搭上一个。 如果传闻不假,此时的克拉克·盖博,已经把女明星洛丽泰·杨强x了,并且导致对方怀孕——那位女明星现在正处于怀孕期间。 历史上,也有克拉克·盖博企图强x费雯丽的传闻,据传是费雯丽亲口所说。而克拉克·盖博对此的回应是:费雯丽精神有问题,她在胡说八道。 周赫煊实在不放心,对费雯丽说:“我给你雇一个助手,顺便当你的保镖。” “可以啊,我正好缺一个助手。”费雯丽道。 周赫煊又说:“我会建议导演取消吻戏,或者是错位拍摄。” “这样可以吗?”费雯丽也不想跟自己厌恶的对象接吻。 “必须可以,不然我以后拒绝把自己的作品交给米高梅,包括我旗下出版社的作品。”周赫煊自信地笑道。 至于说什么《泰坦尼克号》有裸戏,周赫煊对此毫不担心,因为30年代的好莱坞风气保守。没有哪个导演敢拍那样出格的镜头,拍出来就连电影公司都扛不住舆论攻击,甚至还会受到政府部门的干涉。 女明星未婚生子的事情,放在几十年后的美国很正常,但要是换成30年代,这种女明星根本不能再出来接戏。这也是周赫煊不敢在美国公开他跟费雯丽关系的原因,嫁给中国男人做姨太太的女星,在美国肯定会被喷死。 呵呵,周赫煊突然想到了什么。 或许应该找一个私家侦探,查查克拉克·盖博的黑材料,到时候只要一公开,这位电影皇帝直接就前程尽毁。 643【小白脸上位】 大萧条期间,百业凋零,私家侦探根本就接不到业务。 周赫煊仅预付了20美元订金,就雇佣到一位能力不俗的侦探,并承诺按照调查结果来付给尾款。 有了周赫煊提供思路,那位私家侦探直接去调查洛丽泰·扬,大概用了六天时间就得出确切信息——可能是周赫煊记错了,洛丽泰·扬没有处于怀孕状态,而是在两个月前就生下女儿。 那个私生女被寄养在旧金山的圣·伊丽莎白孤儿院,每个周末,洛丽泰·扬都会悄悄地去探望女儿。如果不出意外,这位女明星在明年就会宣布领养孤女,不仅保住了自己的名声、领回了自己的女儿,而且还能获得令人称赞的慈善美名。 至于克拉克·盖博的更多信息,也被轻轻松松调查出来,无非是多花点钱而已。 “先生,这是你要的资料。”私家侦探心情愉快地说。 周赫煊翻开那些资料一看,忍不住就笑了,他没想到好莱坞电影皇帝居然是整容货。当然,严格来说也不能算整容,克拉克·盖博只是修整了牙齿而已。 私家侦探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张照片,应该是克拉克·盖博20岁左右时候照的,非常显眼的两颗大板牙,下巴也比现在宽很多,跟如今的英俊模样判若两人。 不仅如此,克拉克·盖博真正的黑材料,在于他的两任妻子。 那个女人叫约瑟芬·狄隆,比克拉克·盖博的年龄大14岁,曾经是克拉克·盖博的经纪人,同时还是一家剧院的老板。 故事概括起来是这样的—— 年轻的小售货员克拉克·盖博,认识了一个30多岁的剧团女老板,经过热烈追求,小售货员俘获了女老板的芳心。女老板不仅支持售货员在自己的剧团演出,还通过各种关系,把售货员带到好莱坞拍戏,并亲自担任售货员的经纪人。 顺便一提,小售货员的初恋女友,正是那位女老板的厨师。小售货员是通过初恋女友,才认识那位女老板的,并且与女老板结为夫妻。 这个故事是不是很狗血? 等到小售货员渐渐走红,他的女老板妻子已经无法再提供帮助。于是,小售货员又勾搭上第二任妻子,一个比他年龄大17岁的有钱女人,并且因此出演让他真正爆红的电影。 这些资料,都来源于克拉克·盖博的初恋女友,也就是他第一任妻子的厨师——代价是100美元信息费。 周赫煊看完资料不仅感叹,这位老兄的吊丝逆袭经历,真特么够猛的。 克拉克·盖博现在不仅踹了第一任妻子,还背着第二任妻子,悄悄跟至少四位女明星有不正当关系,其中洛丽泰·扬还给他生下了私生女。 “侦探先生,我非常满意,”周赫煊笑着拿出现金支票,“这是你的尾款。” 私家侦探看到那1000美元的面额,顿时笑道:“很荣幸为您效力,尊敬的先生。如果以后还有类似的生意,请拨打我的电话,这是我的名片。” 夜晚。 周赫煊把克拉克·盖博的黑材料拿出来,乐不可支地说:“你们看看吧。” 孟小冬只能勉强用英文交流,看不懂英文资料,费雯丽直接端着资料读起来。 等把资料念完,孟小冬鄙视道:“这不就是个美国小白脸儿吗?” “偶买噶,”费雯丽难以置信地说,“他的成名经历简直让我作呕,怎么会有如此恶心的男人?” 其实,费雯丽的老爹欧尼斯当年也差不多,靠勾搭驻印的贵妇们起家。只不过,欧尼斯没有跟任何一个贵妇结婚,大家各取所需而已,不存在欺骗感情和婚姻的问题。 克拉克·盖博的行为则更加下作,娶了一个比自己大14的女人,并且利用完之后就甩掉。现在又娶一个比自己大17岁的女人,而且以后还会继续甩掉。被他甩掉的前两任妻子,离婚时都一大把年纪了,后半生的幸福肯定够呛。 周赫煊笑问:“你们说,如果把这些材料公开,克拉克·盖博会有怎样的下场?” 费雯丽在好莱坞混了几个月,已经熟悉这边的情况,她说:“美国明星正常的恋爱,甚至是偶尔偷情,都可以被观众接受。但克拉克·盖博属于道德问题,再加上一个私生女,只要这些材料一公开,他肯定会被舆论所唾弃,演艺生涯差不多也完了。” “你觉得该公开吗?”周赫煊问。 “当然要公开!”费雯丽不假思索地说。 孟小冬却犹豫道:“还是算了吧,何必做得那么绝,而且对薇薇安也有影响。” 费雯丽这才反应过来,她还需要靠《泰坦尼克号》走红,而克拉克·盖博正是这部电影的男主角。 周赫煊笑着说:“那暂时先拽在手里,不过应该让盖博先生知道问题的严重性。” 第二天早晨。 克拉克·盖博还没走进摄影棚,就有个工作人员拿着密封的纸袋过来:“盖博先生,有人让我给你这个,请务必要拆开来看看。” “又是哪个女影迷的求爱信吗?”克拉克·盖博得意的笑笑,顺手把纸袋扔给自己的助手。 他的助手也没当回事,慢条斯理地拆纸袋,然后被吓得面如土色,低声道:“老板,我觉得你应该亲自看一下。” 克拉克·盖博好奇地拿过来,刚开始一脸阴沉,很快就额头冒出冷汗。 黑材料的后边,还有一张便条,上面写道:“盖博先生,这是我精心准备的礼物,请对薇薇安好一些,否则大家会闹得很不愉快。” “烧掉,马上给我烧掉!”克拉克·盖博像是一条被踩了尾巴的狗。 “老板,我拿去厕所销毁,”助手说,“请放心,我一定会处理好的!” 克拉克·盖博说:“约瑟,从这个月开始,我给你涨工资。” 助手高兴道:“您真是一位慷慨的老板。” 看着助手飞快跑去厕所,克拉克·盖博也疾步向费雯丽走去,带着讨好的语气说:“薇薇安,我们先来对戏吧,我教你几招演戏的小技巧。” “谢谢。”费雯丽淡淡微笑。 在克拉克·盖博眼中,那纯粹就是恶魔的微笑,他克服着恐惧说:“薇薇安,周先生还在好莱坞吗?我对他非常景仰,想要请他吃饭。” 费雯丽耸耸肩:“抱歉,他没空。” “呃,那就算了,希望以后还有机会与他共进晚餐,”克拉克·盖博狂拍马屁说,“周先生真是个伟大的作家,能写出如此经典的故事,我觉得他的成就可以跟莎士比亚媲美。” “或许吧。”费雯丽心里笑开了花。 克拉克·盖博突然转身,朝一个工作人员吼道:“那个谁,快搬一张椅子过来,怎么能让薇薇安一直站着!” 全体剧组员工都莫名其妙,傻傻地看着克拉克·盖博,不知这位奥斯卡影帝又在抽什么风。 从此以后,好莱坞电影皇帝克拉克·盖博,就成为费雯丽小姐的“至交好友”。他在面对记者的时候,总是用最华丽的辞藻赞美费雯丽,他甚至对《综艺》杂志说:“费雯丽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女演员,她不仅演技与美貌无与伦比,更有着独一无二的高尚品德。如果世界上有完美的女人,那她就叫费雯丽。” 而相反的是,费雯丽从来不公开讨论克拉克·盖博,也不承认自己是克拉克·盖博的朋友。 两人截然相反的态度,一直是好莱坞的谜团,后世有许多人猜测:克拉克·盖博把费雯丽视为女神,一直追求而不可得,他们之间肯定发生过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 644【入股】 (ps:前面《泰坦尼克号》的投资预算已经修改为200万美元,周赫煊拿到5万美元版权费。这是老王查资料后的修改,不要觉得太多。) 又是一天傍晚。 六点钟。 克拉克·盖博依旧准时下班,还顺带着给导演说:“查尔斯,我认为一个好演员,应该有足够的休息时间。薇薇安太累了,她一天至少要拍10个小时的戏。” “你管好自己就可以!”查尔斯·布兰比生气道。 克拉克·盖博又对费雯丽说:“薇薇安,需要我送你回家吗?” “不用,我今天有约会。”费雯丽微笑道。 查尔斯·布兰比大喊:“收工,收工,明天再拍!” 不仅克拉克·盖博要准时下班,今天费雯丽也请了假,男女主角都不在,还拍个屁的电影啊。 克拉克·盖博像个狗腿子一样,跟在费雯丽身边献殷情,他讨好道:“薇薇安,公司正在筹拍一部歌舞片,你有兴趣吗?我可以推荐你做女主角。” 费雯丽笑道:“不用了,我忙不过来。” 两人一起走出摄影棚,克拉克·盖博又说:“我开车送你吧,每天坐出租车有失身份。” 费雯丽道:“我已经买了一部新车,只是还没聘请到合适的司机。” “我可以帮你介绍司机,保证驾驶技术优秀,而且人品也可靠,”克拉克·盖博不遗余力的讨好,“等你真正走红了就知道,做明星会被记者和影迷纠缠,一个可靠的司机非常重要。” 费雯丽有些不耐烦:“盖博先生,司机我自己会找。” 克拉克·盖博尴尬地笑笑:“我只是建议而已。” 费雯丽转身就走向另一个摄影棚,克拉克·盖博连忙追上,提醒道:“这个摄影棚已经租借给联美影业了,卓别林正在拍他的新片,他非常讨厌外人去打扰。” 费雯丽没好气地说:“我约的正是卓别林先生,还有他的女朋友,我们要一起吃晚餐。你还有什么事吗?” “呃,没有了,再见!”克拉克·盖博立即开溜。 虽然克拉克·盖博去年爆红,成为万千美国人心目中的偶像,甚至引领了街头时尚风潮。但跟卓别林比起来,他连给人提鞋都不配,至少要等他出演《乱世佳人》以后,才有资格跟卓别林站在一起。 这么说吧,克拉克·盖博的最高荣誉,是去年拿到奥斯卡影帝。 而卓别林和他的伙伴们,则是奥斯卡规则的制定者,孰高孰低,一看便知。 在得知费雯丽与卓别林关系匪浅后,克拉克·盖博更加不敢造次,完全把费雯丽视为不可招惹的厉害女人。 费雯丽来到卓别林的摄影棚,一个女人立即走过来,竖起食指说:“嘘!薇薇安,这组镜头还没拍完,你当心别弄出声响。” “好的,波莱。”费雯丽笑道。 这个女人叫做宝莲·高黛,正是卓别林的现任女友,即将成为卓别林的第三任妻子。 历史上,明年卓别林和高黛就要秘密结婚,婚礼举办地点是——中国,广州。 宝莲·高黛对卓别林的影响极大,两人刚刚认识的时候,卓别林正好结束了一段失败的婚姻,而且事业上也陷入低谷,整个人变得极为焦躁和敏感。正是在宝莲·高黛的陪伴下,卓别林拍出了《摩登时代》和《大独裁者》两部神片。 特别是《摩登时代》,宝莲·高黛陪着卓别林反复修改剧本,筹备时间长达三年。 摄影棚并非就是个棚子,它也可能是露天的,比如眼前这个摄影棚。 此地是米高梅买下的片场,修建起各种建筑和街道,专门用来作为电影取景片场。而卓别林的联美影业属于独立制片公司,没有场地和设备,每次拍戏都得向其他大公司租赁。 街道上,一辆卡车缓缓驶来,不小心掉落一杆红色旗帜。 卓别林穿着滑稽的皮鞋和西装,手里拄着一根文明杖,像个企鹅般摇摇摆摆往前追。他捡起旗帜高喊,想要物归原主,恰好一群游行者跑来,跟着挥舞旗帜的卓别林往前走。 “自由!” 这是游行者的口号。 “旗子!” 这是卓别林的声音。 然后,一群警察赶来,游行者一哄而散,举着旗子的卓别林被当成工人领袖逮捕。 “哈哈哈。”费雯丽捂着嘴巴偷笑。 卓别林看看天色,已经有点暗下来,他喊道:“收工,收工,把器材都收拾好,明天记得准时来片场!” 足足忙活了40分钟,卓别林才指挥员工把片场收拾好,又亲自将今天拍摄的胶卷送到仓库保存。 宝莲·高黛已经让司机把车开到片场外等待,卓别林上车朝费雯丽笑笑,然后疲惫的闭上眼睛:“走吧。” 聚会地点是好莱坞的一家餐厅,除了卓别林和高黛,还有范朋克和璧克馥夫妇,另外还有周赫煊、孟小冬和费雯丽。 至于那位“美国电影之父”、联美影业创始人之一的格里菲斯,如今已经辉煌不再。他不仅退出了联美影业,而且变得离群索居,整天待在家里消磨时间,很少参加朋友间的聚会。 卓别林等人到场时,周赫煊已经跟范朋克、璧克馥聊得热火朝天。 “嘿,查理,你终于来了!”范朋克招手道。 周赫煊起身道:“你好,卓别林先生。” “你好,周,我喜欢你的文学作品,”卓别林跟周赫煊握了握手,随口问道,“你们刚才在聊什么?” 有着“美国甜心”、“世界情人”之称的璧克馥说:“周先生有兴趣入股联美影业。” “入股我们的公司?”卓别林立即变得有些不愉快。 范朋克说:“是的,公司的资金一直很紧张,如果周先生愿意入股,那就再好不过了。你是知道的,你现在拍的这部《摩登时代》,耗费了太多资金,导致今年公司的发行计划大大缩减。” 卓别林沉默不语,他特别纠结。从情感上来说,他不愿接受任何商人的投资;但从理智上讲,联美影业确实需要资金。 如今好莱坞流行的是大片场制度,包揽了制片、发行、上映等一系列流程,甚至连导演、编剧、演员都只是大公司的员工。大部分演员和导演没有所谓片酬,都是拿死工资的,顶多电影卖得好可以得到奖金。 而联美影业的成立,就是为了打破这种垄断,专门拍摄独立电影。在格里菲斯中途退出公司以后,联美影业的主要业务就是支持独立导演拍片,并帮助独立影片发行上映。 美国电影行情是在去年开始复苏的,联美影业已经连续亏损好几年,卓别林拍摄《摩登时代》的资金都要东挪西凑。 一直到《摩登时代》大卖,美国电影事业又再度繁荣,联美影业才一跃成为好莱坞八大电影公司。 周赫煊选了个好时候,如今正是联美最困难的阶段。只要卓别林答应他的注资,周赫煊就可以坐着数钱,到明年即可成为好莱坞八大制片公司的股东。 卓别林冷着脸没再说话,餐桌上的气氛变得尴尬起来。 645【满地捡钱】 毫无疑问,卓别林是个伟人,但他绝不是什么完人。 比如,卓别林的私生活一塌糊涂,虽然没有达到人形自走炮的程度,但身边肯定不会缺美女。特别是他与第二任妻子离婚后,很快跟自己的女秘书搅在一起,那个女秘书又勾搭上卓别林的亲弟弟,最后搞得兄弟俩反目成仇。 顺便一提,卓别林有两次结婚是因为女方意外怀孕,其中一次还是女方谎报孕情。可见,周赫煊确实造福了美国人民,他的避(和谐)孕套生意避免了无数注定悲剧的婚姻。 除开私生活糟糕,卓别林的脾气也不好,偏执且暴躁,并因此得罪很多同行。 沉默许久,卓别林突然说:“资本,是艺术的毁灭者!我绝对不会同意,让一个不懂电影的人投资我们的公司,即便这个人是一位优秀的作家。” 按照卓别林一贯的脾气,他这段话已经说得非常温和了,完全是看在周赫煊的面子上。 周赫煊笑道:“我入股的时候,可以在合同上注明,绝不干涉公司的专业事务。” 卓别林愣了愣,突然问道:“如果我要拍摄,或者是支持别人拍摄一部肯定赔钱的电影呢?” “那样的话,你肯定有自己的理由,我尊重一个电影艺术家的选择。”周赫煊诚恳地说。 卓别林突然笑了:“周,你跟美国的资本家有点不一样。” 周赫煊无比高尚地说道:“他们眼里只有钱,而我则看重其他的东西。我并不缺钱,美国最大的避(和谐)孕套工厂是我投资的,英国赚钱最快的药品公司也是我投资的。我入股你们的联美影业,只是觉得这家公司非常特别。它打破了好莱坞大公司的行业垄断,它给无数独立导演提供机会,它可以代表美国电影的未来。” “你认为联美影业可以代表美国电影的未来?”卓别林惊讶道。 周赫煊点头说:“是的,大片场制度注定要衰亡。这种模式,就像落后的封建君主制,然后形成一个个电影霸权帝国。等到未来的某一天,这些强大帝国会变得臃肿、低效、缺乏活力和创造力。而联美影业的独立制片模式,就会在那时掀起一场行业革命,就像法国的大革命让欧洲变色一样。” “我喜欢这种说法。”卓别林笑道。 卓别林、范朋克、璧克馥等人创立联美的时候,他们的想法很简单,就是为了摆脱资本的束缚。因为他们受够了资本家的指指点点,他们想自己投资,拍出自己想拍的电影。当联美影业发展到一定规模时,卓别林等人更有钱了。于是他们不仅自己拍,还支持有才华的独立导演拍片,甚至帮助那些导演代理发行独立电影。 卓别林显然已经感受到大片场制度的缺陷,非常认同周赫煊所说的话。甚至,周赫煊说的那番话,比卓别林考虑得更为深远,毕竟这属于超越时代的眼光。 在这一瞬间,卓别林对周赫煊顿生知己之感。 “你能注资多少?”卓别林问道。 周赫煊说:“不多,200万美元。” 在百万富翁就代表着成功的年代,200万美元已经很吓人了。但对卓别林、范朋克等人来说,200万还真不算多。早在18年前,第一国家电影公司给卓别林的片酬(三年总片酬)就高达100万美元。 所以说周赫煊选择的下手时机很巧呢,两年前,美国电影事业跌至谷底,糟糕到好莱坞巨头都发不起员工薪水的地步。虽然现在已经缓过劲儿来,但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在卓别林耗费巨资拍摄《摩登时代》以后,联美影业的流动资金已经不足10万美元。 卓别林看了一眼范朋克,说道:“我的股份可以稀释8%出来。” 范朋克与妻子璧克馥对视一眼,笑道:“那我跟玛丽每人按比例拿出6%。” 卓别林问周赫煊:“投资200万美元,拥有联美影业20%的股份,你愿意吗?” “当然,我很乐意。”周赫煊笑道。 联美影业刚刚创立时,四位股东每人占股25%,后来格里菲斯中途退出,卓别林就成了第一大股东。如果没有周赫煊掺和,等明年范朋克和璧克馥离婚,范朋克又转了一些股份给前妻,璧克馥的股份将超过卓别林。 但现在多出个周赫煊,联美的股份构成就变为:卓别林32%、范朋克24%、璧克馥24%、周赫煊20%。 说实话,按照联美影业现在的公司价值,周赫煊的投资是大大吃亏的。但等到明年《摩登时代》热映,直接让联美影业跻身好莱坞八大,周赫煊就赚了。从更长远来看,光是联美影业掌握的那些电影版权,都足够周赫煊赚得钵满盆满。 至于国内的那些投资,周赫煊并不看好,也不打算跟着常凯申、宋子文等人瞎胡闹。比如入股广东银行,现在看来确实是躺着赚钱的生意,但两年后日本全面侵华,一切都将成为过眼云烟。 当然,有些公司也可以投资,比如两湖地区的企业。那也算是支援地方经济建设了,对今后的抗战是有帮助的。 真正值得投资的还是美国企业,首选必须是可口可乐。 可口可乐在大萧条期间受到重创,直到二战爆发初期都还没缓过来。当时,可口可乐的几个股东甚至提出撤股,要把股份换成现钱回乡买地做农场主,把大股东伍德鲁夫愁得睡不着觉。 结果随着美国参战,可口可乐伴随美国大兵行销全世界,这家公司瞬间就增值百倍。 周赫煊不打算现在就投资可口可乐,因为这几年一直赔本,投再多钱都相当于打水漂。最好的入股时机,是在珍珠港事件爆发之前,只要周赫煊挥舞着钞票吼一声,可口可乐的股东们必然抢着卖股份,然后得偿所愿的拿钱回家当农场主。 这就是穿越者的福利,不需要能力有多强,只要瞅准时机下手即可。 “来,让我们干杯,欢迎新的合作伙伴!”范朋克笑着站起来。 卓别林也很高兴,有了周赫煊的投资,他就不用再愁《摩登时代》的发行费用了。 周赫煊笑道:“我给大家带来了一件礼物。” “什么礼物?”璧克馥问。 “一本小说,一本即将风靡全美国的小说,”周赫煊神秘兮兮地说,“它马上就要出版了,只要改编成电影,必然又是一部经典!” 646【赚钱与花钱】 周赫煊说的那本小说,当然是玛格丽特的《飘》。 这本书早在六年前就已经完成初稿,作者反反复复又修改了好几年,始终捏在手里不拿出来发表。 周赫煊只知道作者的真名叫玛格丽特·米切尔,以前在某家报社当过记者,结婚以后便在家里做全职太太。仅凭这点信息在美国找人,无异于大海捞针,周赫煊光是付给私家侦探的钱就花了两万美元,历时三年半,终于在去年夏天把人找到。 那位私家侦探也是聪明,在多方查找无果后,意识到自己的目标人物可能没有使用本名。于是他专门调查各大报社曾经聘用过的女记者,并且刨根问底的寻找真实身份,终于发现了类似目标——曾在《亚特兰大日报》任职的一个笔名叫“佩吉”的女人。 最搞笑的是,当出版社联系到作者后,那位全职太太居然否认自己在写小说。 原因很奇葩,仅仅因为周赫煊的出版社在纽约。而《飘》这本书描写的是南北战争中的南方,作者不相信北方的出版商会对小说感兴趣,经过反复解释才打消她的疑虑。 玛格丽特这位女作家还是很认真的,在跟出版社达成协议后,又花了半年核实小说中所涉及的历史事件的地点和时间,并将小说名字改为《飘》(《gone_with_the_wind》)。 纽约,麦克—劳尔图书公司。 麦克这几年还混得不错,至少比许多同行更风光。当初他都穷得想要自杀了,一个来自中国的冤大头找上门来,不仅买下了他的出版公司,还借钱给他申请个人破产。 麦克无数次回想起那天的经历,都感到无比的幸运,那是他一生中做出的最重要决定。 大萧条期间,美国图书市场迅速衰落,但凭借一本《泰坦尼克号》,就足以让麦克—劳尔图书公司度过难关。那部小说几年来已经再版8次,累计总销量306万册,堪称大萧条期间最畅销的文学作品。 当然,鉴于市场大环境的不足,麦克—劳尔公司依旧如履薄冰。 麦克虽然拥有公司5%的股份,但他去年才还清自己的银行负债,此时账户里的私人存款还没破5万。距离成为一个百万富翁,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他的希望就是公司正在出版的作品——《飘》! 这次麦克足足砸了3万美元造势,美国各大报纸都有《飘》的相关书评,他现在只需要等待市场反馈。 “老板,第一天的日销数据已经汇总过来了!”营销部经理喜滋滋地跑来。 麦克连忙问:“首日销量多少?” 营销部经理说:“3000本!” 《飘》这部小说请了很多名人作序,封面还印着“《泰坦尼克号》作者强烈推荐”等字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泰坦尼克号》的续集。 如此运作,首日销量却只有3000本,其实显得有点少了。 但这是大萧条期间,美国图书市场还在慢慢恢复,3000本的日销已经非常难得。 让麦克没有想到的是,接下来的市场反应好得令人难以置信——第二天日销5000,第三天直接冲到9000,第四天冲到1万6……第二十二天创下史无前例的5万日销纪录。 这个销售成绩,碾压周赫煊的《泰坦尼克号》。 如果美国绝大多数的小说,累计总销量还没《飘》一天卖得多。 整个美国图书市场都疯狂了,纷纷打听这位叫做玛格丽特的女作家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无数文学评论家自发站出来,为这部小说献上自己的溢美之词,玛格丽特从一个全职太太,华丽转身变成家喻户晓的大作家。 而麦克—劳尔图书公司的两位老板——周赫煊和麦克,整天躺着数钱就是。 卓比林、范朋克和璧克馥三人,终于意识到周赫煊送了他们怎样的大礼。这部小说改编成电影,只要拍得不是太烂,绝对票房大爆炸。 图书公司的办公室里,麦克疯狂拍着老板的马屁:“周,你真是太伟大了,居然能找出这样一部小说!” “赚钱的日子还在后头呢。”周赫煊笑道。 麦克笑得咧开嘴:“跟你一起做生意,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 “少给我戴高帽子,”周赫煊乐道,“我这次来公司,是想让你实施一个计划。” “什么计划?”麦克连忙问。 周赫煊说:“口袋书计划。” 麦克不解道:“口袋书是什么?” 周赫煊详细解释说:“一种开本小于‘小32开’,不超过10个印张的书,能随手放进衣服口袋里边。这种书不需要传统的订装,用胶水粘合就可以,印刷纸张也相对劣质。务必要做到价格低廉,携带方便。” “这种书会有人买吗?”麦克担忧道。 如今这个时代,书籍还是比较高尚的商品,主要分为精装本和平装本。周赫煊所说的口袋书,完全可以归为“劣装本”,只有那些盗版书籍和地下刊物才会使用这种方式。 正规的图书出版公司,是不可能出版劣装书的。 周赫煊笑道:“你照做就是。特别是一些经典名著,可以请人大量删减内容,只保留最基本的故事情节,然后用口袋书的形式印刷出版。” 麦克还是不愿听命令,他反驳说:“周,你这样会毁掉公司的名声。” “相信我,如果亏本的话,我就送你100万美元,”周赫煊自信道,“我们可以立下字据。” “不是钱的问题,”麦克急道,“我们的公司好不容易才撑过来,又靠着《泰坦尼克号》和《飘》名声大振。这是我的事业,我不想毁掉它!” 周赫煊有些头疼,在没法说服对方的情况下,只能强行下命令,搞得麦克很不服气。 但谁让他是老板呢? 一切老板说了算。 直到口袋书上市以后,麦克才真正感到羞愧,从此把周赫煊视为自己的偶像。 口袋书这玩意儿,价格低廉,又方便携带,正好适合大萧条期间的底层消费者,一经推出就轰动整个欧美图书界。一套劣质的口袋书,其销量动辄上千万册,让传统图书出版商们直接傻眼。 甚至于,后来有人把口袋书与柯达彩色胶片,一起列入20世纪的人类发明、人类冒险和不寻常事件当中。 周赫煊当然是赚翻了,但他花钱的速度也快。他这次一直滞留美国不走,就是在等冯庸带着他的学生们来美国——组建私人飞行俱乐部,为未来的中日空战做准备。 647【私人飞行俱乐部】 弗吉尼亚州,里士满市。 来自西部的火车,带着大团白色蒸汽驶入站内。 冯庸扛着行李箱踏上站台,他身后陆续跟着下来26个青年。如此多的亚洲面孔出现,让车站里的美国人纷纷侧目,甚至招惹到两个铁路警察过来盘问。 “你们站住!”警察举起手里的木质警棍。 冯庸拿出一大堆护照,用流利的英语说:“自己看吧。” 两个警察翻开护照,仔仔细细看了半天,发现没有任何问题,只能警告说:“老实一些,别在这里闹事,否则我把你们这些黄皮猴子都抓起来枪毙!” “你说谁是黄皮猴子?” “必须道歉!” 有两个青年立即吼起来,看样子都是暴脾气,随时可能冲上去跟警察打架。 “闭嘴!” 冯庸呵斥一声,笑呵呵的掏出几张美钞,对那两个警察挤眉弄眼道:“警察先生,我们是怀特私人飞行俱乐部的职员,并非什么坏人。” 两个警察看到美钞后立即笑了,大萧条期间日子不好过啊,对于灰色收入自然来者不拒。 别以为美国公职人员有多清廉,特别是二战以前,好多美国警察都是半黑半白,气焰之嚣张、行事之贪婪,远比民国更加离谱。 等警察离开以后,一个青年不忿道:“嚣张,他们侮辱中国人,为什么还要给他们送钱?” “胡闹!” 冯庸教训道:“我们来美国是干什么的?我们是要学习本领,练习杀敌技巧,为了将来打日本鬼子的!被言语侮辱算什么?小日本儿都骑在咱们头上拉屎了,把东北四省占个彻底,那才是对中国人真正的侮辱。你我现在都是无家可归之人,一点小小的侮辱算个屁,当年韩信还给人钻裤裆呢!都给我听好了,来美国别惹事,都给我老实待在俱乐部!” “是,校长!” 26个青年站得挺直,齐刷刷向冯庸敬军礼。 冯庸带着青年们离开火车站,又租用了两辆运货的卡车,离开里士满朝郊外而去。 郊外居然热火朝天正在修路,数百人聚在一起敲敲打打,偶尔还能看见货车运土填路基。一个青年不禁感慨:“听说美国正在闹经济危机,可人家的建设一直没有停下,这条大马路修得多平整啊。” 冯庸咬牙切齿道:“等把小日本儿赶走,咱们中国也要修路,把大马路修到农村去!” 包括冯庸在内都不知道,他们此时看到的景象,正是得益于美国经济危机。罗斯福大搞基础设施建设,以工代赈解决失业人口,这个政策不仅缓解了短时间内的失业问题,更为美国称霸全球打下了牢固基础。 即便到了21世纪,罗斯福时代修建的许多公路,依旧是美国重要的交通保障。 卡车在郊外行驶了大概一个小时,终于看到一块路牌,上面写道:“怀特私人飞行俱乐部,前方1英里。” 不一会儿,卡车在俱乐部门口停下。 冯庸跳到地上,立即大喊:“集合!” 26个青年就像是训练有素的士兵,飞快站成两排,昂首挺胸等待着检阅。 冯庸命令道:“拿起自己的行李,齐步,走!一,一二一……” 一辆福特汽车开过来,周赫煊的脑袋伸到车窗外,冲冯庸招手道:“五哥,你来得有点慢啊。” 冯庸面色一喜,拉开车门就跳上去:“本来过完春节就准备出发的,就是手续办得太慢,一下子弄20多个人到美国,美国领事还以为我是跨国工头。” “哈哈哈,”周赫煊大笑几声,看着那些排队走路的青年,满意的点头说,“都是好儿郎啊。” 冯庸黯然道:“冯庸大学已经并入东北大学了,这些都是跟着我搞抗日活动的,其中有四个去年才从东北打游击回来。当时出关抗日的那些学生,估计活下来的已经不足20个。” 周赫煊指着那些青年,伤感道:“五哥,我是不是在害他们?等中日全面战争爆发,他们一个个都要开着飞机跟日本人拼命,怕是全都要变成烈士。” “总得有人去牺牲。”冯庸咬牙道。 “也是,”周赫煊苦笑,“我能做的,就只能是让他们在美国吃好穿好,不让英雄流血又流泪。” 冯庸突然爽朗一笑:“别扯这些没用的,介绍一下这里的情况吧。” 周赫煊正色道:“这个私人飞行俱乐部成立于1919年,占地3200多亩,一应设施齐全。飞机共有21架,其中6架为老古董教练机,破的不成样子了,不知道还能不能飞起来。另有6架铁皮鹅(三发单翼机)、4架配套的美国子母机、2架退役的p-12(陆军型波音双翼战斗机)。还有3架法国设计的斯帕德7号战斗机,这3架飞机参加过欧战(一战),是从拉菲特飞行小分队退役的。以上我说的这些飞机,所有武器都被拆除了,你们肯定无法进行实弹训练。” “足够了,足够了。”冯庸对飞行俱乐部的情况极为满意。 周赫煊摇头说:“这些都是20年前的老古董,用来跟日本人打空战肯定不够,现在的飞机性能已经提高很多。” 冯庸问:“能买到美国最新式的战斗机吗?” “那玩意儿属于管控品,有钱都弄不到,”周赫煊苦笑道,“我已经在联系了,希望能够钻空子搞到几架,比如弄来改装民用版,但不要抱太大的期望。” 冯庸说:“我明白,难为你了。” 周赫煊笑道:“我为难什么?也就花点钱而已,未来在战场上还要看你们。” 这个私人俱乐部已经荒废了好几年,美国经济危机爆发后,俱乐部的老板就濒临破产。3200多亩的土地,外加各种设备和飞机,周赫煊总共只花了3万美元就买到手。 没办法,如今美国郊区的地价实在太便宜。前任老板相当于半卖半送,就把飞行俱乐部扔给了周赫煊——光是3000多亩的地皮,每年就要给州政府上缴一大笔税金,一般人还真养不起。 如果把这当成一笔纯粹的投资,周赫煊还是赚到了。 等里士满到华盛顿的公路修通后,这个飞行俱乐部距离弗吉尼亚州的首府只有半小时车程,距离美国首都华盛顿也只有三小时车程,仅开车十几分钟就能抵达一个河运码头。 就算把地皮扔在这里不管,几十年过后,光是地价就能飙升几千倍。 救国赚钱两不误嘛。 648【P-26】 一架双翼教练机停在跑道上,周赫煊逮着飞行头盔就往驾驶舱爬。 冯庸守在他旁边,连忙提醒:“记住踩踏板,不踩着踏板上去,会把机翼踩断的!” 尼玛,上个飞机都有可能把机翅膀踩断,这听起来很不靠谱啊。 周赫煊战战兢兢地爬进驾驶舱,由于单排只能坐一个人,冯庸上飞机后坐在周赫煊的身后。 驾驶台的构造并不复杂,比后世的汽车还简单,冯庸随便介绍两分钟,周赫煊就已经完全熟悉,然后心虚地握着操作杆。 你没猜错,咱周先生要学开飞机。 一个青年站在飞机前面拨动螺旋桨,飞机渐渐往前跑,达到一定速度后,冯庸喊道:“拉杆!” 周赫煊连忙拉动操作杆,然后飞机猛地抬升,转眼间已经脱离地面。 “好神奇!”周赫煊乐呵呵地往下看。 地面的事物越来越小,咧咧罡风吹得周赫煊面如针扎,他说道:“五哥,这玩意儿不会掉下去吧?” “你说什么?”冯庸大喊。 周赫煊跟着喊道:“我说,出了状况你要给我兜住!” 冯庸喊道:“没事,这是教练机,我坐后排也能操作!” 周赫煊兴奋地飞了几分钟,感觉有些无聊,猛地把操纵杆往旁边掰。飞机立即就变成侧飞模式,周赫煊甚至感到了身体失重,肾上腺激素疯狂分泌。“ “哟呵……咳咳!”周赫煊兴奋地大叫,狂风灌进嘴巴连声咳嗽。 等飞机重新保持平衡后,冯庸大喊:“拉拉拉拉,拉到底!” 周赫煊立即把操纵杆拉到底,飞机开始大坡度攀升,差点就倒翻回来,那种瞬间失重的感觉太特么刺激了。 在冯庸的指挥下,周赫煊这个新手很快玩起了侧翻,天旋地转导致胃部不适,开始出现强烈的呕吐感——飞行员还真不是什么人都能当的。 周赫煊在度过最初的不适后,渐渐恢复过来,疯狂地玩起各种花样。这可把冯庸吓坏了,一架老古董教练机实在经不起折腾,他生怕周赫煊会把飞机给玩散架。 直到飞机的油箱都快见底了,周赫煊才开始着陆,好吧,着陆的时候主要由冯庸操控。 “哈哈,好玩,开飞机真好玩!”周赫煊一落地就大笑起来。 冯庸装逼地说:“蓝天,才是男人真正的梦想,比开汽车要爽一万倍!” 周赫煊点头道:“确实是这样。” 冯庸竖起大拇指:“你小子很适合开飞机,第一次上天就能完全适应,干脆留在美国跟我一起训练算了。” “别,我就过过瘾而已。”周赫煊连忙拒绝。 接下来大半个月,周赫煊都住在飞行俱乐部,把俱乐部的各种飞机都玩了一遍,已经完全可以单独驾驶了。 俱乐部陆续又来了四位教练,都是参加过一战的美国空军士兵。大萧条期间嘛,工资都很便宜,要不是学员数量太少,周赫煊还想一口气多请几个教练。 到三月底,周赫煊终于收到个好消息,波音公司愿意向周赫煊出售p-26战斗机。 这是美国陆军航空队采用的第一款单翼战斗机,经过数次改动,去年才真正定型,堪称是此时美国最先进的战斗机。 周赫煊能够顺利买到p-26,还要多亏了美国经济危机。这些年来,波音公司一直在跟老对手柯蒂斯公司竞争,变着各种花样扩大自己的销量,对发展新客户更是积极。而由于美国军费逐年缩减,波音公司耗费大量时间和资金研发的p-26战斗机,现在面临一个很尴尬的状况——军方只采购了25架,而且不准备扩大采购量。 亏到姥姥家了啊! 在得知周赫煊想要购买战斗机后,波音公司那边很快给出回馈,疯狂推销他们的p-26战机,并且还主动做通了美国政府的工作。 附带条件是:第一,不得把p-26运出美国;第二,必须一次性采购10架以上;第三,不得给飞机加装任何武器;第四,每架p-26的售价高达30万美元(非常坑爹的离谱价格)。 周赫煊一口就答应下来,都懒得讨价还价。 这相当于什么? 相当于21世纪,在f22隐形战机刚刚研发出来的第二年,就高价卖给私人。 好吧,或许这个比喻不恰当,毕竟p-26只是达到了世界一流水平,并非只有美国掌握这种技术。但它也是美国最先进的战斗机啊,连美国空军都只采购了15架,这种机会周赫煊怎么能错过? 当耗资300万美元的10架p-26运到俱乐部时,所有人都惊呆了。 冯庸直接两眼冒光,就跟色鬼遇到了绝世美女,足足摸了飞机半个钟头都不松手。他啧啧赞叹道:“国之重器,国之重器,只看一眼就赚到了,老子居然还有机会亲自开它!” 一个青年插嘴道:“校长,这种单翼的战斗机,做高难度飞行时不会翅膀折断吧?” “断你老娘!” 冯庸一巴掌扇在那个青年的后脑勺,笑骂道:“人家研发了好几年,飞行试验都不知做了多少次,连美国空军都在采购。这要是还能把机翼折断,美国人都该去吃屎。” 周赫煊说:“那边的两个美国佬,负责教你们这种飞机的保养和简单维修。如果出现大问题,就直接打电话给波音公司,他们会全权负责的。” “没问题,没问题,”冯庸哈哈笑道,“我保证把那两个美国人当爷爷供着。” 周赫煊笑道:“那你慢慢当孙子吧,我明天就回国。” “放心回去,这里都交给我了,”冯庸低声道,“对了,这种飞机真的不能运回国?要是能采购上几百架,老子保证在天上干翻小日本儿。” 周赫煊摇头道:“运回国是肯定不行的,这些飞机都有编号,每个月还有军方的人来检查,少一架咱们的飞行俱乐部就开不下去,你们这些人全都要坐监狱。” “太可惜了。”冯庸失望地说。 周赫煊笑道:“可惜个屁啊。老子被波音公司敲竹杠了,每架飞机30万美元。这要是买几百架,就算能运回国,谁又能负担得起?那些钱足够装备几个满编师了。” 冯庸乐道:“那倒也是。” “对了,”周赫煊说,“咱们现在的飞机比学员还多,要不再从国内弄些学员过来?” 冯庸道:“这事儿你可以去找小六子。” 周赫煊点头道:“行,我回去就跟他说。” 649【王安石与法西斯】 整个1935年,张学良都在忙什么? 忙着“剿匪”。 上半年,张学良被调到武昌“剿匪”,目标是剿灭红军在南方的残余势力;下半年,张学良又被调到西北“剿匪”,目标是围剿陕北的红军。 自从东北易帜后,张学良大体上还是很听常凯申的话,两人没有产生过重大分歧。 但到了1935年,常凯申就有点做得太过分了,不停地调派东北军南征北战,心思极为险恶:第一,让东北军和红军两败俱伤;第二,通过不停的调派军队,试图慢慢瓦解并掌控东北军;第三,蚕食张学良在华北的统治力量。 张学良很不开心,再加上自己的机要秘书被老蒋枪毙,他已经憋不住想要跳反了,“西安事变”已在此时埋下伏笔。 此时张学良尚在武昌“剿匪”,周赫煊要请他帮忙招纳飞行学员,只能亲自往武昌走一趟。 四月中旬,周赫煊从美国乘船抵达上海。 上海市长吴铁城亲自带人迎接,热情握手道:“周先生此次西行,为国立下大功,委员长特命我来为君接风洗尘。” “吴市长亲自接船,实在让鄙人惶恐。”周赫煊笑着说。 吴铁城哈哈大笑:“周老弟就别谦虚了,谁人不知你在美国的威风?走,我们先去饭店,边吃边聊。” 周赫煊对最近国内的情况不太清楚,当下也懒得多问,带着孟小冬就去了饭店。 饭桌上坐了七八个人,除开上海市长吴铁城,其他的周赫煊居然都不认识。 吴铁城笑着介绍说:“周先生,这位是《汗血》杂志社总经理俞国梁先生!” “俞先生你好。” “周先生,久仰久仰!” “这位是《汗血月刊》的主编杨康君先生。” “这位是《汗血周刊》的总编陈敏书先生。” “杨先生好!” “周先生,幸会!” “……” 大家互相寒暄客套几句,周赫煊更加一头雾水,不知道吴铁城到底想干嘛。 国党上海党部最初的机关刊物是《民国日报》(上海),创始人为陈其美。第一次国共合作期间,《民国日报》(上海)属于中国最具革命精神的报纸,甚至还公开宣传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比如著名烈士方志敏就经常在此报纸上发表文章。 直到常凯申发动“清党”,《民国日报》(上海)彻底走向反动,完全成为老蒋的政治传声筒。周赫煊也好几次被《民国日报》(上海)给骂过,当时的主编还是国党大喷子陈德征。 滑稽的是,这份国党上海党部的机关刊物,居然在三年前被迫停刊了,原因是“触犯日本天皇”。 当时日本天皇在检阅军校回宫的途中,遭到朝鲜人投炸弹。《民国日报》(上海)如此报道:“日皇阅兵毕返京突遭狙击,不幸仅炸副车凶手即被逮,犬养毅内阁全体引咎辞职。” 就因为“不幸仅炸副车”几个字,日方认为《民国日报》(上海)在诅咒天皇遇害,迫使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查封《民国日报》。 于是乎,国党上海党部的机关报就此完蛋,《民报》虽然继承了其系统,但却严重缺乏社会影响力。 这两年上海跳得最欢的右翼刊物,便是《汗血》系列杂志,不仅高举“文化剿匪”的旗帜,甚至公开宣传法西斯主义,是国党上海党部最重要的舆论喉舌。 说实话,周赫煊不想跟《汗血》杂志社的御用文人们搅在一起。 但现在却由不得他,《汗血》周刊的总编陈敏书主动挑起话题:“周先生,你对王安石变法怎么看?” 周赫煊笑了笑:“变法的出发点是很好的,可惜操之过急,在执行的时候出了乱子。” 那边的杨康君又问:“那周先生认为,王安石的变法,放到现在的民国该如何实现呢?” “王安石的变法在北宋都失败了,又怎么可能在民国实现?”周赫煊感觉这几个家伙特别扯淡。 “非也非也,”陈敏书说,“王安石是中国伟大的政治家,他恩威并施,攘夷平蛮,可谓北宋之圣人。如今中国积贫积弱,跟当年的北宋何其相似,中国现在必须进行一场彻底的变法,才能走向繁荣富强之路!” 周赫煊默默喝酒懒得说话,他跟这群国党御用文人毫无共同语言。 陈敏书继续高谈阔论:“王安石变法失败的根源在党争,党争导致北宋朝廷派系丛生,由此坏了吏治。吏治一坏,则变法难成,使得临川先生(王安石)的心血付之东流。以我观之,要在民国施行变法,必须整顿吏治,必须根除派系党争,将行政权力集于领袖一身。政令发于中央,则政通人和,则国家可兴矣!” “陈兄高论!”杨康君拍手赞道。 《汗血》杂志社的总经理俞国梁非常配合地问道:“陈兄,在你看来,应该如何将全力集于领袖?” 陈敏书斩钉截铁道:“当效仿德国,行高度集权的法西斯蒂之治!” 俞国梁在旁边一唱一和:“唉,可惜社会各界都呼吁民主宪政,真是一些目光浅显之徒。” “要我说啊,”杨康君接话道,“那些呼吁民主宪政的家伙,都跟明末的东林党差不多,误国误民,还以为自己有多高尚。” 周赫煊总算是听明白了,这帮家伙在鼓吹法西斯主义,而且还拿王安石做引子。 顺便一提,“东林党误国”的言论,就是《汗血》系列杂志最早进行大规模宣扬的,目的是为了反击并污蔑民国的进步人士。东林党的黑材料,被这些御用文人生造了不少,在后世的网络广为流传。 鲁迅也被御用文人们污蔑为“民国东林党”,他在写给朋友的信件中吐槽道:“今之衮衮诸公及其叭儿,盖亦深知中国已将卖绝,故在竭力别求卖国者以便归罪。如《汗血月刊》之以‘明亡归咎于东林’,即其微意也。” 这话有点拗口,简单概括就是:政府高官和他们的传声筒,也知道中国主权快被卖完了,于是就乱找替罪羊,给这些替罪羊戴一顶东林党的卖国帽子。 吴铁城突然说:“周先生,你在《大国崛起》的最后一个部分,也说中国应该集权统治,才能真正走向繁荣富强。如今委员长正在号召学习王安石变法,周先生何不写几篇应景文章?” 老蒋号召学习王安石变法? 靠,那秃子又在抽什么邪风! 周赫煊哭笑不得之余,很快明白常凯申的真实意图,此人正在迫不及待地为独裁造势。汪兆铭属于头号受打击对象,行政院的权力,估计要被老蒋彻底收回了。 650【常凯申的四不精神】 《王安石政治思想的近代观》——杨康君。 《临川学术之现代性》——公霭。 《革命政治家王安石评述》——刘鹤群。 《半山名迹考》——客杰。 《临川政绩简例》、《王安石一生大事记》——华文。 《王安石之政治思想、政治措施及其政治态度》——陈敏书。 …… 海格路,周公馆。 周赫煊翻着前两期的《汗血月刊》,里面夹杂着一大堆关于王安石的研究文章。就好像国党的御用文人们,突然集体对王安石产生了浓厚兴趣,恨不得把王先生每天吃几碗饭都研究透彻。 不仅如此,90%的国党系刊物,都在疯狂鼓吹王安石的品德和功绩,王安石一下子成为北宋、乃至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政治家。 所有的国党统治地区,全都掀起一股学习王安石的风潮。你要是不能背诵几篇王安石的文章,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国民政府的官员。好些小县城里的官老爷,突然变得爱学习起来,一窝蜂跑去求教县城里的中学历史老师。 甚至,关于王安石变法的刊物,还被列为各大军校的必读书籍。老蒋的庐山军官训练团,直接把王安石变法内容纳入考试范围。 这股风气很快由南至北,已经波及到河南、河北、山东等省份。比如《河南政治月刊》就刊发了系列文章,涵盖各种领域: 《王安石之略传及其变法的中心目标——图强御侮》——这是抵御外敌入侵的。 《王安石的教育主张及其设施》——这是讲振兴教育的。 《从王安石变法说到中国历史上的无为思想》——这是讨论学术思想的。 《关于财政方面及王安石诸新法》——这是讲国家财政的。 关于王安石变法的文章千奇百怪,应有尽有,似乎王先生啥事儿都会。 用五个字可以概括:王安石很忙! 甚至王安石一向被人批评的刚愎自用,御用文人们都给出合理解释,认为王安石的这种倔强不屈的态度,是政治家所必须具有的精神。对于司马光认为王安石有“三不足”,御用文人们不仅大加表彰,还增加了一条“不顾人心”,把王安石弄成“四不足”,并且这种“四不精神”体现了王安石刚绝果敢之处。 御用文人给王安石归纳的“四不精神”是啥? 不足畏忌,不足循守,不足采听,不顾人心——嗯,这些精神老蒋都具备。 御用文人结合“四不精神”,评价王安石为:“此在古今之政治家中,绝少有安石之伟大魄力者。”至于王安石变法引起的民怨,他们评价道:“此不能归罪安石,宜怪人民不知利害。” 周赫煊看到这些御用文人的论调,简直哭笑不得。 尼玛,这到底是在骂王安石呢?还是在骂王安石呢?还是骂王安石呢? 咋感觉其实是在骂老蒋? 好吧,人家是在借着王安石而夸老蒋,夸蒋委员长是“古今绝少有之伟大魄力者”,而老百姓骂老蒋则属于“人民不知利害”。 一个不顾自身荣辱得失,一个为了国家百姓艰难前行,一个举世皆浊我独清的伟大政治家形象,就这么被活生生塑造出来了。 周赫煊读着那些马屁文章,忍不住是边看边笑,笑得特么肚子都痛了。 所谓的“四不精神”,难道是民国版的“常凯申思想”? 不足畏忌,老蒋确实啥都不怕,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不足循守,老蒋确实在违反三民主义,就差没直说自己在玩法西斯专制了。 不足采听,老蒋确实独断专行,谁的建议他都不听。 不顾人心,老蒋在这方面做得非常彻底,民怨沸腾说的就是他。 真乃古今绝少有之伟大魄力者! “精彩,哈哈哈,这篇文章写得太精彩了。”周赫煊笑得直飙泪。 孟小冬走进来问:“一个人乐什么呢?” 周赫煊捧着杂志道:“我刚看了一篇旷世奇文。” “什么文章?”孟小冬好奇道。 周赫煊指着杂志说:“《汗血周刊》陈敏书写的,居然硬生生把王安石跟法西斯扯到一起,论据充足、内容详实、精彩绝伦。看了这篇文章我才知道,原来法西斯主义起源于中国,是王安石他老人家发明的。而且啊,这文章还讲了法西斯的诸多好处,只有法西斯才能救中国。妙哉,妙哉。老蒋手底下还是有人才的啊!” 孟小冬笑道:“你也够损的,骂人不带脏字。对了,宋子文拜访,在会客室里等着呢。” 周赫煊拿着本《汗血月刊》,笑呵呵地来到会客室,抱拳道:“恭喜,恭喜,子文兄发大财了!” 宋子文尴尬地笑笑:“国难财而已,不提也罢。” “怎么,搞定中国银行了?”周赫煊问。 宋子文点头道:“嗯,我已经就任中国银行总裁,原总裁张嘉璈辞职了。我其实不准备赶他走的,任命他担任副总裁,但他死活不愿意。” 周赫煊心想:愿意才见鬼了,换成是老子也不干! 宋子文又说道:“我已经整顿了中国银行,现在要整顿浙江银行、江苏银行和广东银行,不知周兄愿意投资哪一家?” “我没钱了。”周赫煊笑道。 “没钱了?”宋子文有些惊讶。 周赫煊解释说:“我在美国投资了几家公司,一下子用掉几百万美元。” “嘶!” 宋子文倒吸一口凉气,有点震惊于周赫煊的富裕,而且还特别心疼那几百万美元。现在宋子文最缺的就是美元和英镑外汇,如果周赫煊手里的美元能够投资国内,那将对他的货币改革计划大有帮助。 要知道,南京政府找美国借款2000万美元,那都是求爹爹告奶奶的。如果宋子文手里有8000万美元的外汇,他现在就能进行货币改革了。 “可惜啊,可惜!”宋子文连连摇头。 周赫煊笑道:“当然,我还有100万美元的闲钱,准备拿到国内投资。” 虽然只有100万美元,但数量再少也是外汇啊,宋子文连忙说:“明诚想要投资哪个单位?我现在就可以做主,只要你投资100万美元,我给你个中国银行的董事位置。” “我嘛,”周赫煊笑嘻嘻道,“我听说有一条铁路修得很慢,似乎缺乏资金,我想投资那条铁路。” 651【长江大桥】 听说周赫煊想要投资修铁路,宋子文有些诧异地问:“明诚兄,你想要注资哪条铁路的修建?” “粤汉线。”周赫煊笑道。 “粤……粤汉线?”宋子文愣住了,随即哈哈大笑道,“明诚兄想太多了,粤汉线不用你投资。国民政府就算再缺钱,也不敢挪用粤汉线的修筑资金,那是蒋委员长亲自过问的铁路干线。” 何为粤汉线? 即广州到武昌的铁路段线。 两湖地区是抗战打得最胶着的地方,那时东南沿海被日本占据,西南地区又交通不便,于是英美的国际援助只能走海路到广东,再通过铁路运输(粤汉线)抵达前线战场。 粤汉线,可以说是抗战中后期的国家生存大动脉。 这条铁路已经修了快40年了,最初由盛宣怀引进美国资金筑路,但引起粤、湘、鄂三省绅商的不满,强烈要求满清政府收回粤汉线的修筑劝。经过数年的扯皮,张之洞站出来支持本国商人,粤汉线变成了官督商办。 但这还只是开始,美国暗中各种挑事,还把比利时拉下水,甚至英法德等国也想进来分一杯羹,再加上中国商人筹款不利,粤汉线的修建一拖再拖。 中华民国成立以后,由于连年军阀混战,政府再也顾不上修建粤汉铁路。只能由各地商人零敲碎打,年复一年的修路,终于陆续修好各个路段,只剩下工程难度最大的株(洲)韶(关)段——按照英国人的勘测和设计,这条路段需要打通70多个隧道。 只要这条铁路全线贯通,那么到了抗日战争中期,两广乃至两湖的物资运输就有了保障。 周赫煊问道:“粤汉线有眉目了?” 宋子文点头道:“中日必有一战,而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两湖作为中国抗战大后方,这铁路交通是必须要保障的。委员长已经任命凌鸿勋先生为株韶段的工程局长,凌先生是大工程师,经过他的勘测和规划,这个路段需要打通的隧道可以缩减到10多个,早在去年就正式开工了。我之所以知道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工程耗资甚巨,我在辞去财政部长之前,经过多方筹措才凑足了资金。” “原来如此。”周赫煊点点头。 老蒋虽然很多时候拎不清,但这件事还干得不错。如果粤汉铁路不修通,等将来日本打倒两湖地区,那么中国官兵就得彻底抓瞎。 粤汉铁路株韶段的修建,可谓是“一颗道钉一滴血”。特别是修筑南岭隧道时,瘴气丛生、瘟疫流行,时常有工人病死。水泥、钢材、枕木等修筑材料,必须翻山越岭的靠人力运输,一些地方还要雇渔民用小船运送。 最艰难的时候,有18万工人同时筑路,老蒋是拼了命要把这条路给打通。 宋子文突然眼睛一亮,似乎想到了什么,他笑道:“明诚兄如果愿意投资粤汉线,不如把这些钱用来修桥。” “修桥?”周赫煊没听明白。 “是的,修桥,”宋子文用手指蘸了蘸茶水,在茶几上画着线路说,“这下面一条,是即将全线通车的粤汉铁路。这上面一条,是贯通北方的平(京)汉铁路。中间隔着一条长江,只要修建一座武汉长江大桥,就能直接连通南北,把从北平到广州的铁路连通!” 周赫煊对此很感兴趣,问道:“武汉长江大桥的修建有难度吗?” 宋子文说:“很有难度,早在六年前,政府就准备修武汉长江大桥,但因为中原大战而搁置。去年这个修桥方案再度被提出,还请了茅以升先生到武汉测量勘探,并邀请苏联驻华工程顾问协助拟定修桥计划。” “计划做出来了吗?”周赫煊问。 “计划是做出来了,”宋子文苦笑道,“可以修建一座固定式的铁路公路联合桥,桥址位于武昌黄鹤楼到汉阳莲花湖之间。但工程估算投资超过1000万元,国民政府只能搁置计划。因为即便向民间募资,也实在拿不出那么钱。” “容我考虑一下。”周赫煊不由闭上眼睛。 武汉会战,是抗战进入防御阶段后,规模最大、时间最长、歼敌最多的一次战役,战场遍及安徽、河南、江西和湖北四省。中国军队浴血奋战,大小战斗数百次,以伤亡40多万的代价,毙伤日军25万余,大大消耗了日军的有生力量。 如果长江大桥不修通,平汉和粤汉两条铁路之间,就得通过水运转接(用船把车厢运到对岸),极大的减缓了中国的兵员和物资运输速度。 若是周赫煊出资把长江大桥修好,武汉会战肯定打得更顺。 周赫煊不求别的,只要这座桥能多拖延日军的进攻一个月,让日军的伤亡多一千人,他就已经很满足了。 投资是肯定收不回来的。 这座长江大桥至少要修两年,等通车时,日军已经开始全面侵华了。到了武汉会战期间,要么是日军派飞机轰炸大桥,要么是国军撤退时炸毁大桥,反正这座长江大桥肯定千疮百孔,说不定还没等到抗战成功就直接完蛋。 周赫煊投资的那1000万大洋,百分之百打水漂。 “我答应投资修桥,”周赫煊突然睁开眼睛,死盯着宋子文说,“但南京政府必须保证,我投资的每一分钱,都必须用在修桥上面!谁要是敢贪污,老子就终止后续资金,让这座桥直接烂尾!对了,我要安排一个人做财务监督!” 朱湘那位愤青老兄,已经把《非攻》杂志的同事得罪得差不多了,非常适合做武汉长江大桥的工程财务监督。朱湘虽然不懂财务知识,但可以给他聘请一个专业团队。 宋子文目瞪口呆,他没想到周赫煊居然答应了,惊问道:“你有那么多钱吗?” “这点钱,我还是拿得出来的。”周赫煊轻松一笑。 不说磺胺和套套生意赚的钱,只是那场美国大股灾,周赫煊就足足赚了700万美元,躺在银行里都快发霉了。而现在的银元兑美元的汇率是1:2.37,1000万大洋也就420万美元而已。 等中国发行法币后,银元的国际汇率还要暴跌。周赫煊顶多投资350万美元,就能完成武汉长江大桥的建设。 宋子文惊叹道:“还是你厉害,1000万元都不当回事儿。” 周赫煊没多说啥,只希望自己建的长江大桥,别在战争当中被摧毁就行。 652【桥梁专家】 说到民国时期的各种建设,就不得不提及一个词语:庚款! “庚款”的全名叫做“庚子赔款”,是八国联军侵华签订《辛丑条约》的战争赔款。 1904年,中国驻美公使梁诚先生,发现美国政府在上报“庚子之乱”的损失中,掺杂了各种水分,有虚报浮报的嫌疑,于是到处游说美国议员退还那些不实庚款。 由于美国想要增加自身在中国的影响力,缓和与中国政府、人民的关系,再加上美国教育界的努力,于是老罗斯福总统答应退还部分庚款,并用于中国学生赴美留学——庚款留学生由此出现。 清华校长梅贻琦是第一批庚款留学生,胡适、赵元任、竺可桢等人是第二批留学生。就连清华大学,最初也是利用美国庚款而创建,专门用来培养赴美留学生。 后来中国成为一战的“战胜国”,有资格跟列强商谈庚款事宜。 德国直接在巴黎和会之后,放弃了剩余的庚子赔款,后来英、法、荷、比、日等过也相继承诺退还庚款,并纷纷学习美国把庚款用到留学生身上。 日本做得最恶心,不但拖着不给钱,就算给点也各种使坏,趁机大力扶持亲日分子,并对中国进行文化侵略。每个庚款留日学生,都要在领取补助费前填写誓约书,大致内容为:“自xx年xx月起,每月领取补给学费金70(日)元,不胜感激之至,为此誓为专心勉学。毕业后,并愿体奉右记主旨,勤奋奉答恩眷之隆,特此誓约如上。” 嗯,你们这些中国留学生,每月都领了日本的津贴,毕业以后要好好报答天皇的恩情。 中国为啥有那么多亲日分子,甚至是汉奸? 很大程度是日本庚款搞出来的,他们用庚款资助各种中国民间文化团体。这些文化团体只需要宣传日本的好,就能每个月拿到巨额津贴,长此以往,不知蒙骗了多少国人的思想。 不仅如此,日本还用庚款成立东方文化事业总委员会,并与中国政府合作,下设北平图书馆、北平人文科学研究所、上海自然科学研究所等科研机构。这些机构名义上是科研单位,但所长和研究人员都大部分是日本人,不仅用于宣传日本友善,而且还用这些科研机构来搜集中国的农林工矿资料,完全就是间谍机构! 英国人就要好得多,它不需要缓和跟中国的关系,于是把少量庚款用于办学,大部分庚款用于中国的交通建设——中国铁路修到哪里,英国的商品就能卖到哪里。 英国人这么一搞,其他国家也有样学样,纷纷把庚款用来投资中国铁路。 北方即将全线通车的陇海铁路,最后那一段路线,就是由比利时退还的庚款所修筑。而南方的粤汉铁路,现在正在修建的株韶段,大部分资金来自于德国和英国庚款——宋子文说他多方筹集,其实是在给自己脸上贴金。 至于南京政府的钱,基本上都用来扩军打内战去了。 不但如此,南京政府还各种挪用庚款,要不是洋人盯得紧,许多庚款修筑的铁路估计都建不成。 可见当年满清政府赔的钱是真多,只一个《辛丑条约》的部分庚子赔款,就够民国发展20年的教育和交通事业。 好吧,作者君真正想说的是,别再让周赫煊出资修陇海铁路了。那条铁路的最后一段已经开工,用的正是比利时庚款,明年就能全线竣工通车。 至于云贵川的交通建设,现在找南京政府合作也没用。即便是老蒋,也对那些西南军阀毫无办法,周赫煊想要建设西南交通,必须亲自跑去跟军阀们打交道,估计要被吃得连渣都不剩。 特别是四川,工程难度巨大且不说,大小军阀一堆一堆的,建条稍长的铁路就要通过好几个军阀的地盘,根本就特么修不起来! 四月底,周赫煊来到杭州,见到了传说中的桥梁专家茅以升。 茅以升戴着一副金边眼镜,发型为三七分,最大的外貌特征就是嘴唇特别厚实。他现在是钱塘江桥的设计师和工程处处长,负责修建钱塘江大桥,这是第一座由中国人自行设计和施工的现代钢铁大桥。 可惜,历史上这座大桥刚刚建成三个月,就由茅以升亲自主持炸桥——阻止日军攻打杭州。 “周先生,你好!”茅以升热情地握手道。 周赫煊笑道:“茅先生,久仰大名,你跟詹天佑先生一样,都是中国人的骄傲啊。” “哪里,哪里,”茅以升立即介绍身边的人说,“这位是远东工程公司的总经理钱昌淦先生,他是钱塘江大桥的施工方总负责人,也是大桥的设计师之一。” “钱经理你好!”周赫煊握手道。 钱昌淦连忙说:“你好,你好!周先生,我在美国读书的时候,就是你的忠实书迷。” 钱昌淦绝对属于民国时期的高富帅,清华毕业,美国深造,如今身居合资公司总经理之职,而且还娶了个漂亮的美国妞做老婆。对了,他有三个儿子,老大叫艾伦,老二叫菲利普,老三叫乔治,一听名字就洋气得很。 周赫煊完全没听说过钱昌淦的大名,因为此人死得太早,没有在历史上留下太大名气。 事实上,钱昌淦在日本全面侵华后,将成为滇缅公路的桥梁修建总负责人。由于公路桥梁经常遭到轰炸,在一次视察公路桥梁受损情况的途中,钱昌淦所乘坐的飞机被日本战斗机击落,不幸牺牲,年仅36岁。 如果钱昌淦不是死得那么早,而且留在大陆的话,他的名气不会比茅以升低到哪里去。 跟两人短暂寒暄后,周赫煊开门见山道:“茅先生,钱先生,我这次来杭州,是想邀请两位主持武汉长江大桥的设计修建工作。” 茅以升遗憾道:“武汉长江大桥的事情,交通部已经通知我了。我本人也很想去,可钱塘江大桥的工程难关有很多,我必须留在杭州全权负责。当然,关于桥梁设计方面,我可以参与其中,但总设计师只能另请高明。” 钱昌淦倒是非常感兴趣,他说:“周先生,我们远东工程公司,是中国最好的桥梁设计和修建公司。只要把武汉长江大桥的任务交给我们,远东工程公司必然全力以赴,绝对不会让你失望!” 653【前往武昌】 在浩浩荡荡的钱塘江边,有两排临时搭建的简易棚屋,茅以升和钱昌淦就住在这里。 “条件简陋,周先生不要见怪。”茅以升笑道。 周赫煊推门而入,见里边黑漆漆的,桌上摆满了一卷卷设计图纸,他佩服道:“两位先生跟工人们同甘共苦,实在让人敬佩!” 茅以升俯身从床底搬出个大皮箱,找出一摞图纸说:“周先生,这就是武汉长江大桥的设计图。按照这个设计方案来修建的话,预计耗资1060万元,造价实在太过昂贵了。” “武汉大桥的完整设计方案你都有?”周赫煊惊讶道。 茅以升苦笑说:“事实上,我参与设计武汉长江大桥,还在设计钱塘江大桥之前。但是因为各种原因,政府放弃了武汉大桥计划,改修钱塘江大桥。” 修建大桥需要巨额资金,而江浙财团是民国时期最有钱的群体。钱塘江大桥一修通,立马就能连通沪杭和浙赣铁路,整个沿海地区的商人都能受益,因此民间踊跃参与建桥筹款。而武汉那边的商人财力就要差得多,再加上武汉大桥的造价,几乎是钱塘江大桥的一倍,所以武汉长江大桥很难修得起来。 周赫煊望着远处的江面,颇为感慨道:“茅先生,你就不怕日本人一旦打过来,这座钱塘江大桥就要被炸掉吗?” 钱昌淦惊道:“长江中下游是英国人的势力范围,日本恐怕不敢乱来吧。” “两位可以想想一二八事变。”周赫煊说。 茅以升脸色煞白,苦笑道:“等日本人打来,我就自己把桥给炸掉。” 历史上,茅以升确实有这种觉悟。 就在“七七事变”发生的当天,茅以升在报纸上看到日寇进攻卢沟桥的新闻,立即就做出一个惊人的决定。他在大桥南2号桥墩留下一个长方形大洞,当时没有给任何人解释原因,直到五个月后,日寇即将攻陷杭州,那个桥墩上的大洞就成为了炸桥关键点。 毫无疑问,周赫煊投资修建的武汉长江大桥,也必然遭遇这样的艰难抉择。 幸好,等抗日战争胜利后,大桥还能够重新修复,比从无到有的建桥要方便许多。 周赫煊问道:“茅先生,照着我手上这些设计图,就能直接修建武汉长江大桥吗?” “那只是初步的设计图而已,还需要根据具体情况进一步完善,”茅以升解释说,“武汉那边江面更宽,水流湍急,情况复杂得多,真正施工时必然面临各种困难。” 钱昌淦毛遂自荐道:“武汉长江大桥的设计图纸我来完善!” 周赫煊对钱昌淦并不了解,疑惑地望向茅以升,想要征求他的意见。 茅以升笑道:“钱先生完全可以胜任。” “那钱塘江这边……”周赫煊指着滔滔江水说。 钱昌淦道:“钱塘江大桥有唐臣兄(茅以升)坐镇,用不着我来操心,施工方面我可以派其他人看着。” 有了茅以升的肯定,周赫煊心里感觉比较靠谱,笑道:“那就这么定了,我同意把建桥项目承包给远东工程公司,希望钱先生能建出一座跨越天堑的好桥!” “我肯定竭尽全力,”钱昌淦快人快语,又提出一系列问题,“周先生,项目什么时候确立?资金何时到位?交通部那边谁负责?这些我想知道。” 周赫煊笑了笑,回答道:“我跟交通部长朱家骅先生有些交情,他已经特批了这个项目。项目的官方负责人虽然还没定,但不管派谁来,肯定会全力配合,钱先生别怕被政府拖后腿。至于资金,随时都可以到账,我是独资修建。” “那我就放心了。”钱昌淦高兴地笑道。 朱家骅这个交通部长确实做了许多事,比如粤汉铁路的修通,全靠朱家骅的鼎力支持。他还是英国庚款管理委员会的董事长、全国经济委员会委员,在资金筹集方面非常给力。若非朱家骅抽调英国庚款,再积极联系德国庚款,粤汉线到抗战爆发都没法全线通车。 不仅如此,朱家骅还主持完成了九省电话网的铺设,为抗战期间的军事指挥带来的极大便利。 这样一个能干实事的家伙,难怪会成为老蒋大力培养的官员,最后把行政院的权力一股脑交给朱家骅,甚至让他做了军统和中统名义上的主管官员——虽然有名无实。 五月初,周赫煊前往武昌,随行的有钱昌淦和陶青,以及他们各自的手下。 陶青就是朱家骅派来的交通部主管官员,虽然武汉长江大桥由周赫煊投资建设,但肯定无法绕开交通部的管辖。陶青在交通部只是个科长,现在担任武汉长江大桥工程处处长,钱昌淦则担任总设计师以及施工总经理。 周赫煊不可能毫无保留的相信他们,于是又联系老丈人张谋之,从江西调来了一批张家人,并担任大桥工程的襄理。同时,朱湘也从天津火速赶来,组建会计团队负责工程的财务工作。 交通部、远东工程公司、张氏工程公司,最后还有朱湘团队,这四方面相互配合、相互监督,想必没人能够钻空子搞贪污。 顺便一提,老丈人还专门拍电报,把周赫煊的大舅哥张远东从欧洲叫回来,担任武汉长江大桥的副总工程师,明摆着是要给张远东增加专业资历。 钱昌淦是那种雷厉风行的性格,一到武昌,立马带人实地勘测,进行着设计方案的完善工作。 至于周赫煊,自然是跑去找张学良喝茶。 如今张少帅就在武昌,职务是豫鄂皖三省剿总副司令兼武昌行营主任。从欧洲考察回来后,张学良整整一年半都滞留在这里,老蒋是铁了心不让他回北平,以方便南京政府蚕食华北军政大权。 当周赫煊来到武昌洋园(后更名为杨园),听到的是悠扬婉转的华尔兹舞曲。 公馆里,军官们正搂着一个个旗袍华丽的女子,在舞池中惬意地跳舞。张学良独自坐在角落,喝着闷酒,抽着闷烟,跟热闹的舞会气氛显得格格不入。 654【负心汉】 “六帅怎么不去跳舞啊?” 张学良刚刚摁灭烟头,突然听到有人说话。他抬头一看,却是周赫煊笑盈盈的站在旁边,顿时苦笑道:“明诚来啦,坐吧。” “啪!” 周赫煊打了个响指,找佣人要来一杯红酒,问道:“有什么烦心事?” 张学良脸上带着些许愤怒,吐口浊气说:“刚接到电报,《新生周刊》被控制,江苏高等法院立案传讯杜重远。” 杜乾学,字重远,爱国实业家,东北民族工业第一人,张学良的幕僚好友兼核心智囊,东北民众抗日救国会的主要领导人,反帝爱国杂志《新生周刊》的总编和总发行人。 “杜先生被法庭传讯?什么时候的事?”周赫煊有些惊讶,他以前和杜重远见过几面,对这个人非常有好感,当时还捐了5万元给东北民众抗日救国会。 张学良无奈地说:“就在昨天,罪名是‘侮辱天皇’、‘有害邦交’。” 周赫煊气得发笑:“呵呵,这个罪名可真大。你就不准备救他?” “救他?我能怎么救?”张学良猛地喝干半杯红酒,语气激动道,“我打电话给老蒋,老蒋的秘书尽跟我说些废话。我拍电报给吴铁城,吴铁城让我慢慢等,他会尽量跟日本人周旋。周旋个屁!” 张学良完全有理由生气,他的机要秘书前段时间才被老蒋枪毙,现在他的好友兼智囊又被法院传讯,而且似乎还准备把重判杜重远。 抛开私人感情不谈,只说政治上的交锋,张学良感觉自己被斩断了左膀右臂,老蒋的刀已经架在他脖子上。 “唉!” 周赫煊叹息一声,他突然想起来了,这就是历史上的“新生事件”啊。 上海市长吴铁城和张学良交情不错,本来还想保人的,但日本方面却步步紧逼。刚开始,日本浪人纠集起来在上海闹事,紧接着,日本干脆往上海调兵威胁。 历史上,就在下个月,吴铁城顶不住日本人的压力,不但彻底查封《新生周刊》,还因此撤换了上海公安局长,并正式宣布审判杜重远的开庭日期。杜重远被判处一年零两个月徒刑,罪名是“散布文字共同诽谤”。 杜重远是怎么“诽谤”天皇的? 一篇文章而已。 《新生周刊》刊登了一篇《闲话皇帝》,文章在提到日本天皇时说:“日本的天皇,是个生物学家,对于做皇帝,因为世袭的关系他不得不做……日本的军部和资产阶级,才是日本真正的统治者。” 就是这段话引起了日本人的不满,事实上这篇文章没有骂日本天皇,反而在学术上进行夸奖。作者认为日本天皇如果不做皇帝,肯定能在生物学上取得更多成就,日本天皇本人是极其聪明的。 这特么也能把刊物的主编判刑? 更为滑稽的是,杜重远被判刑的同时,《字林西报》也刊登了一副讽刺漫画。漫画里日本天皇拉着一辆炮车,车上载着诺贝尔和平奖证书,暗讽日本高喊和平友善,实则穷兵黩武。 日本人对此提出严重抗议,但《字林西报》是英国人的报纸,漫画原作者是个美国人。这幅真正侮辱了日本天皇的漫画,虽然也被告上法庭,结局却是不了了之。 两相对比,杜重远被判刑是真的冤。 周赫煊为什么能清楚记得“新生事件”,因为这起事件是“西安事变”的奉系内部诱因。在杜重远被判刑入狱后不久,张学良又被老蒋调去西北“剿匪”,如此形势让东北军上下感觉前程未卜。 于是乎,张学良的智囊团成员们,集体到监狱里面跟杜重远一起召开会议,共同讨论东北军的前途问题。那次秘密监狱大会,改变了中国的历史,还在坐牢的杜重远提出了一个计划:“张学良应该利用在西北之机,与杨虎城联络,停止内战,搞西北大联合,以西北为抗日根据地,和国内各实力派联系。” 这为“西安事变”奠定了基调。 张学良为什么要逼蒋抗日?完全是没有其他办法了。他如果不这样做,东北军迟早要被老蒋吞掉,就算张学良不能下定决心,他的智囊和部下们也会帮着他做出决定。 逼蒋抗日,是整个东北军的集体意志。 东北军并非全都是孬种,无数官兵将士想要打回东北,想要回到自己土生土长的故乡,而老蒋却逼着他们跟红军拼命。 自从东北地区被日寇占领之后,东北军暗中做了各种努力。东北敌后抗战的最初一两年,那些东北民间抗日团体,超过80%都是东北军在支持。什么东北民间抗日救国会,说起来是民间组织,其实是张学良直接领导的,核心领导成员都是张学良的智囊团。 张学良的耳根子是真的软。 前年张学良下野后,曾一度开始研究共产主义,认为共产主义能救中国。但他跑去欧洲考察一圈,看到德国在希特勒的领导下开始复兴,于是回国后又公开宣传法西斯主义,认为在老蒋的领导下,可以建设出一个强大的法西斯中国。 可以说,去年的张学良是真心想要辅佐老蒋,愿意为老蒋的独裁效命。 为此,包括杜重远、阎宝航等张学良的好友兼智囊,纷纷表示不满,甚至一度脱离了张学良的团体。 但张学良抛出的媚眼纯粹给瞎子看,老蒋不但不感激,反而调张学良去“剿匪”打内战,还枪毙了张学良的机要秘书,现在又要把杜重远扔进监狱,而且还一直不放张学良回北平,想要侵吞张学良在华北的地盘。 这就好像一个痴情少女,愿意为自己的情郎付出一切。谁知那情郎却是个负心汉,只想着谋夺少女的家产,还要陷害少女的亲朋好友。 张学良就是那个少女,他终于愤怒了,彻底对老蒋死心了。 “明诚,你说我该怎么办?”张学良苦笑道。 周赫煊笑问:“中国现在最重要的是什么?” 张学良说:“停止内战,一致抗日。” “那你就做这个就可以啊,何必考虑细枝末节?”周赫煊说。 655【法西斯就是抢劫犯】 张学良面露苦笑:“我如果公开号召抗日,肯定要跟南京方面产生矛盾,到时候局面更加不可收拾。内战,咱们已经打得够多了。” “事在人为而已,”周赫煊品着红酒说,“你首先得想法子离开武昌,这里是老蒋的地盘。” 张学良摇头道:“我暂时还不想撕破脸。” “那就当我什么都没说。”周赫煊不打算再劝,或者说时机未到。 等常凯申使用驱狼吞虎之策,派遣张学良去西北“剿匪”,到那时张学良自然而然就困龙升天了。老蒋打的好算盘,想让东北军、晋绥军和红军互相消耗,哪想到这三股势力居然“结盟”起来,形成“西北大联合”的局面。 说到“西北大联合”,就不得不再次提到杜重远。此人无论是名声、财力、背景和人脉都很足,因为一篇文章被判刑实在太可疑了。 杜重远坐牢的原因无非有两点:第一,他在张学良的幕僚团中排名前三,老蒋有意要敲打张学良,杜重远属于最好的人选;第二,杜重远来到上海以后,跟沈钧儒、邹韬奋、李公朴等进步人士走得很近,还跟周总理、潘汉年建立起了关系,老蒋对此非常不满。 对于杜重远坐牢,周赫煊是乐见其成的,因为此人坐牢实在坐得太妙了。 杜重远本来还对时局比较迷茫,结果他入狱以后,东北军将官、进步人士、各势力代表纷纷前来探望。经过与这些人的多方交流,杜重远终于形成了一套完整的“西北大联合”思想,并最终影响到张学良的决策。 杜重远如果不坐牢,“西安事变”有可能就不会发生呢。 历史就是这么奇妙,一次偶然的个人事件,居然直接影响到整个局势的发展。 “不说这些烦心事了,”张学良突然转开话题,“明诚这次来武昌,是专门来看望我的吗?” “算是吧,”周赫煊笑了笑,“我跟五哥在美国弄了一个飞行俱乐部,专门为今后的抗战培养飞行员。现在俱乐部那边飞机数量比学员还多,我想请六帅帮忙,招募一些合格的飞行学员。” 张学良顿时高兴道:“这是好事啊。明天我写一封调令,你可以拿着调令去北平,东北军将士任你挑选。” “如此,就多谢了!”周赫煊抱拳道。 张学良突然又变得沉默起来,问道:“明诚,你好像是反对法西斯独裁的?” “当然。”周赫煊说。 张学良斜躺在沙发上,望着天花板说:“我在欧洲考察了大半年,发现英国、法国等资本主义列强,国内情况极其糟糕。相反,实行法西斯主义的德国和意大利却国力强盛、民气高涨,这是为什么?” “你看到的是表象而已。”周赫煊笑道。 张学良两年前的欧洲之行,是在墨索里尼的女儿和女婿陪同下完成的,先后与墨索里尼、希特勒、瑞典国王、法国航空部长等人会晤。希特勒和墨索里尼那万众拥护的场面,带给张学良无限的震撼,再对比欧洲各国的现状,张学良立马就在思想上倒向法西斯。 张学良甚至给朋友写信说:“意大利和德国之所以能复兴,主要是由于人民对其领袖的衷心支持。因此,他们才有充分的力量克服通往民族复兴之路上的障碍……中国无法实现复兴,是没有能够绝对忠实于自己的领袖,并全力支持他……内战与外侮皆由此出。” 等张学良回国后,立即号召全国支持老蒋,想把老蒋打造成一个希特勒和墨索里尼式的人物。 老蒋高兴坏了,连忙对张学良委以重任,任命张学良为南方地区的“剿匪”副司令,而他自己则是“剿匪”总司令。在老蒋看来,自己做得已经够厚道了,让张学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啊,他却不想想张学良讨厌打内战。 此事表明,张学良在政治上极其幼稚。而此时此刻,张学良的思想也处于极端迷惘当中,他拿着共产主义和法西斯主义反复比较,一会儿觉得这个好,一会儿又觉得那个好,整个人都快被弄疯了。 “表象是什么?真相又是什么?”张学良求教道。 周赫煊说:“我们先要知道,英法两国为什么看起来衰落和软弱。” “因为世界经济危机。”张学良给出答案。 “回答正确,但又不完全正确,”周赫煊详细解释道,“英法实行的是资本主义制度,而现有的自由资本主义有重大缺陷。相关的研究文章有很多,不论是国内还是国外,从欧战(一战)结束后就在讨论这个问题,六帅可以找些资料来阅读一下。世界经济危机,以及危机所带来的各种严峻后果,都是资本主义缺陷的一种体现。” 张学良又问:“那德国和意大利,又为什么能依靠法西斯而复兴呢?” “两个原因,”周赫煊竖起两根指头说,“第一,德国和意大利,本身就有很强的教育、经济和工业基础。包括日本,日本现在的军国主义也是一种法西斯,跟德国和意大利没有太大区别。而这些,正好又是中国所欠缺的。中国不仅缺乏强国的基础,而且还四分五裂,所以中国根本没有实行法西斯主义的先决条件。” 张学良惨然地笑了笑,问道:“第二个原因呢?” 周赫煊说:“我们要搞清楚法西斯的本质是什么,法西斯其实是一种垄断资产阶级对内实行的集权专政。而其领袖,不管是希特勒、墨索里尼,还是日本天皇,只不过是垄断资产阶级的代言人。” “只是代言人?”张学良诧异道。 在张学良看来,领袖就代表法西斯,法西斯就是领袖。一个国家,只要有了一个被民众爱戴的铁血领袖,就能全国齐心协力,摒除内外矛盾飞速发展。 周赫煊笑道:“六帅,你不会认为,希特勒和墨索里尼能够上台,没有他们本国的财团支持吧?中国连垄断资产阶级都没有,又拿什么来实行法西斯主义?” 张学良沉默许久,又问道:“那些垄断资产阶级,为什么要支持墨索里尼和希特勒?” “我们就来分析希特勒吧,”周赫煊说,“德国在欧战中一败涂地,欠下了无数外债,国内经济也破败萧条。而希特勒的政治主张,不仅符合德国民众复仇和改善生活的需求,更加符合德国垄断资产阶级的利益。希特勒赖账,一下子让德国摆脱了外债,让德国的资本家得以喘息。希特勒扩军备战,把全国经济都纳入国家控制,实行强制生产,这看似破坏了经济发展规律,但却使得垄断资产阶级得利。” “资产阶级如何得利?”张学良问。 “要扩军备战,就必须造枪造炮,军工及相关企业就能开工,而且不愁销路,因为国家和军队会站出来买单。军工企业的兴旺,不仅挽救了部分人口的失业问题,还带动了一系列产业的发展,让更多工人找到工作。工人有了收入,就要消费,于是更多的产业得到恢复,”周赫煊摊摊手,“你看到的德国复兴,其实就这么简单。” 张学良好奇道:“中国不可以这样吗?” 周赫煊笑道:“德国是在扩军备战,国家的钱都用来发展军备了。政府哪有那么多钱?于是希特勒就要迫害犹太人,打着民族主义的幌子,从犹太人手里抢钱。但犹太人手里的钱也有被抢完的时候,到那时,德国就必须对外扩张,通过抢其他国家的钱来继续发展。抢完一个国家,必须再抢下一个国家,希特勒根本停不下脚步,因为一旦停步,以军工为主的国家经济体系就要崩溃。” “我有点明白了。”张学良恍然大悟。 周赫煊继续说:“日本也是这样,现在疯狂的扩军备战。他们最初是抢东北,等从东北抢的钱用尽,就必须抢整个中国,甚至是整个东亚、东南亚和太平洋。不出五年时间,德国、意大利和日本全都要对外扩张,因为他们不得不对外扩张。只要他们停下脚步,他们国内的经济就要崩,人民连吃饭都成问题。这就是法西斯主义,说穿了,就是一口气把家里的食物吃完,把钱都换成刀枪棍棒,然后吃饱喝足武装起来出去抢劫。” 张学良苦笑:“这个比喻倒是很形象。” “你现在觉得,中国能实行法西斯主义吗?”周赫煊问。 张学良摇头说:“中国就是个虚弱病人,手里的钱也买不到好的刀枪,不被人抢就万幸了,哪还有能力去抢别人?” 周赫煊笑道:“日本、德国和意大利,已经走上了一条不归路。中国现在是病人和穷人,美国、法国、英国是有钱的壮汉,但不管是穷困病人还是有钱壮汉,他们共同的敌人都是抢劫犯。毫无疑问,局势发展到一定阶段,全世界国家都要联合起来对付法西斯国家。如果在中国实行法西斯主义,就是跟全世界为敌,六帅还想让中国法西斯化吗?” “当然不行,”张学良惊得一身冷汗,由衷说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明诚,你把法西斯分析得够透彻,比我那些幕僚好多了,一个个大道理弄得我头昏脑胀。” 关于粤汉线 全文阅读无弹窗_中网文学 656【我的祖国】 “呜~~~” 江轮的汽笛声飘荡在水面上,周赫煊靠着栏杆抽烟,说道:“六帅,你说自己见过希特勒,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张学良回忆说:“非常擅于演讲。我虽然听不懂德语,但他演讲时抑扬顿挫,配合着手势和表情,让人不由自主的感觉热血沸腾。他个子不是很高,不过气势却很足,而且彬彬有礼,不像欧洲媒体说的那样神经质。” “看来你对希特勒印象很不错,难怪会认为法西斯主义是好东西。”周赫煊笑道。 张学良道:“不管如何,德国确实帮中国做了很多事,希特勒是中国人民的朋友。” “也许吧。”周赫煊吐了个烟圈出来。 30年代中前期,中国和德国的外交关系非常好,老蒋隔三差五就要派人到德国考察学习,甚至德国“国防军之父”冯·西克特还亲自访华。德国不仅帮助中国培养军官、训练部队,帮助中国引进步枪生产线,还帮助中国组建防空体系。 德国“国防军之父”西克特被老蒋聘为军事顾问,西克特专门为中国写了一篇《陆军改革建议书》,如此说道:“中国急需的不是人数庞大的陆军,而是全力建设一支训练精良、装备齐全的精质部队,应先建立一支模范队伍,再逐步推广到其他部队完成国军的改造。” 这个建议被常凯申虚心采纳,并在1934年底进行“国军六十个师的整军计划”。到全面抗战爆发前夕,国军已完成35个调整师和24个整理师,另调整东北军10个师、广东军10个师、川康军26师及9个独立旅,可谓是中国近代第一次军政军令系统的大改造,极大的提高了中国军队的战斗和指挥水平。 只不过,这次大整军也彻底确立了常凯申的军事独裁地位,他趁机把原本不听指挥的许多杂牌军和地方军掌握在手中。 就在去年,常凯申向德国购买了价值1500万银元的军火,明年还要买价值2300万马克的军火,后年再买价值8200万马克的军火,保障了抗战前期的军火需求。如此数量庞大的国际军售,是英法美等国无法提供的,因为害怕引起日本的抗议。 而德国才不管什么日本抗议,德国的经济体系已经全面转向军工。在德国正式入侵其他国家之前,必须找一个大买主消耗剩余产能,而中国无疑是全世界最理想的军火客户。 即便日本和德国签署了秘密协定,正式结成轴心国联盟,德国依旧在悄悄向中国卖武器。比如1938年,全面抗战已经打响一年,德国又暗中卖给中国步枪30万支、手枪5万支、机枪2万挺、战防炮500门、迫击炮800门、高射机关炮300门、水雷若干……以及弹药数千万发。 没有德国的帮助,中国在抗战前期就买不到足够军火,抗战必然打得更加艰难。没有中国的订单,德国就无法消耗手里多余的武器,其政府财政必然捉襟见肘。 这种默契的国际合作,是任何其他国家都无法代替的。 各取所需而已。 顺便一提,德国卖给中国的这些军火,基本上都由粤汉线进行运输,所以说粤汉线是中国抗战初期的交通命脉。等到日本占领广东,中德两国的军售就停止了,因为买了都很难再运进来。 如果交通依旧便利的话,很可能出现一个奇怪的现象:即德国和日本互为盟友,但德国却一直悄悄给中国卖武器,而且是卖到天荒地老那种。 同样的,美国表面上谴责日本,却数年如一日,疯狂卖给日本无数战略物资打中国。 国际外交就是这么扯淡,一切以本国利益为准。 滚滚江面上,来往着数不清的船只。有小渔船、有古旧帆船、有新式轮船……好像在开古今中外船只博览会。 周赫煊突然笑道:“六帅,我想起了一首歌。” “什么歌?”张学良问。 周赫煊望着江水和船只,轻唱道:“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听惯了艄公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这是美丽的祖国,是我生长的地方……” 一曲唱完,旁边的赵四小姐拍手赞道:“周先生的歌声情真意切,不知道这首歌叫什么?” “《我的祖国》。”周赫煊说。 张学良凝望江水喃喃自语:“朋友来了有好酒,豺狼来了有猎枪,豺狼来了有猎枪……唉,不知什么时候能够打回东北。” “有那么一天的。”周赫煊肯定道。 赵四小姐挽着孟小冬的手臂,窃窃私语地笑道:“孟小姐,你这位周先生唱歌很好听啊,你们平时在家没少切磋唱功吧。” 孟小冬笑道:“他在家可很少唱歌。” 两个女人说悄悄话的时候,一艘小船靠过来。 钱昌淦顺着舷梯爬上甲板,擦汗道:“周先生,以我这几天测量的数据来看,武汉长江大桥的建造难度很大啊,也不知道能否在两年内竣工。” “钱不是问题,不要为了省钱而耽误工期。”周赫煊道。 张学良好奇地问:“明诚,你那么着急做什么?” 周赫煊担忧道:“两年时间,足够日本打倒河南、安徽了。再继续拖下去,这座桥修来毫无用处,就算修好了我都要亲手炸掉!” 张学良默然,钱昌淦则是无比震惊,他没想到周赫煊预估的战争时间如此紧迫。 “放心吧,周先生,我会全力以赴,”钱昌淦说完又苦笑道,“不过未来两三个月都无法开工,我们只能做一些前期准备。” “为什么?”周赫煊问。 钱昌淦解释说:“武汉的汛期就快到了。” 周赫煊瞬间头疼无比,因为他想起1935年的武汉大洪水,武汉三城足足被淹90多天。抗洪抢险都来不及,还修个屁的长江大桥啊。 大家也没啥兴致再游览长江,周赫煊郁闷地返回洋园,只希望武汉长江大桥的工期别拖太长。 张学良则收到一封电报,喜滋滋地说:“明诚,你要招飞行学员,不用再煞费苦心慢慢选了。南京那边即将举办防空展览会,届时中国航空协会也要参加,你可以去找他们帮忙。” 657【老蒋的参谋长】 众所周知,孙中山先生喜欢放空炮,曾扬言要在十年之内修筑20万公里铁路。 恩,这个有些玄幻的目标,直到周赫煊穿越时(2017年)都还没达成。 但不可否认的是,中国的民族航空业,起源于孙中山先生之手。 1913年初,旅美华侨在美国成立中华飞机制造公司,制成第一架飞机并由谭根试飞成功,孙中山随即电召谭根及相关人员回国效力。随后,孙中山又命人组建飞机厂,在广州自行设计建造出飞机,随即开办航空学校培养人才。 虽然北洋政府当时也设立了航空局,但都是从外国购买飞机,只有孙中山开创了中国人自行设计建造飞机的先河,中国民族航空业由此诞生。 自1921年至今,中国已经开辟了多条民用航线,基本上可以坐飞机到全国的所有大城市。比如周赫煊想从天津去重庆,可以先坐火车到北平,再由北平飞成(和谐)都,接着再坐车抵重庆。 只不过,周赫煊感觉这个时代的飞机不靠谱,害怕飞到一半从天上掉下来,所以宁愿每次出门都慢悠悠坐火车。 “一二八事变”爆发后,日本出动飞机在上海狂轰滥炸,造成中国损失数千万元,闸北一带甚至被炸成了废墟。中国政府和人民终于有了切肤之痛,因此掀起了声势浩大的“航空救国运动”。 张学良提到的“中国航空协会”,就是在那场运动当中组建的,最初的名字叫做“中国航空救国会”。它并非是一个政府机构,而是由上海商会和各界代表共同发起的民间爱国组织。 相关的政府机构叫做“全国航空建设会”,由宋子文在中央政治会议上提案并通过,从此开始大力建设中国的航空事业。 好吧,“大力”两个字要打引号,钱都被老蒋用来扩编陆军了,发展航空只能找老百姓要钱——募捐! 比如湖南教育界号召“全省小学生捐一角,中学生捐五角,大学生捐一元,”购飞机“湘学生号”。广州妇女届召开大会,筹款购得飞机一架,取名“广州妇女号”。杭州的医药和律师公会,各捐款募资购得一架飞机…… 飞机的名字五花八门,比如浙江的飞机有“浙江救国号”、“浙政号”、“浙学号”,上海的飞机有“上海号”、“沪童号”、“沪校号”、“沪商号”、“沪工号”。 这些飞机只听名字就知道是怎么来的,以地方为名的飞机属于百姓捐款,以“学”、“校”、“童”为名的属于学生捐款,以“政”为名的属于公务员捐款,以此类推。 反正从1932年到抗战前期,中国民间非常流行捐款买飞机。而且这些捐款主要由各行业公会掌控,直接买飞机再捐,避免了政府官员拿去贪污。 中国在号召捐款组建空军的同时,也聘请德国专家帮忙建设防空体系。老蒋真的不傻,这几年一直在搞防空宣传,上海、北平、天津、武汉、南京、广州、长沙等大城市,都已经在挖防空洞了,并且由政府组织民众学习如何防空避难。 日本带给中国的压力实在太大! 自九一八事变以后,日本国内也掀起了国民大募捐运动,包括工人、娼妓、囚犯都踊跃捐款,一年内为日本政府购得飞机六十四架,并编为“爱国飞行联队”。说日本平民无辜的,看看他们的民间捐款就知道,军舰、飞机、坦克……不知日本老百姓捐了多少。 中国和日本虽然还没有全面开战,但两国人民已经掀起了募捐大战! 6月初,周赫煊抵达南京。 南京防空展览会在公共体育场开幕,并设有三个会场,分别为第一公园、公共体育场和民众教育馆。 “周先生请!” 早晨七点半,就有专车前来旅店迎接,周赫煊现在也是享受政府要员待遇的。 孟小冬挽着周赫煊的手臂,风光无限地坐进轿车。自从去年周赫煊的私生活被披露后,孟小冬她们就不用再掩饰什么,走到哪里都以周太太的身份示人。 轿车很快来到南京体育场,这里早已人山人海,许多市民排队等着检票。周赫煊他们自然不用排队,轿车直接从特殊通道开进去,一直抵达主席台侧方的停车点才停下。 这次南京防空展览会搞得很大,全国13个省市都有派代表参加,还有各个军校、政府机关、学校、民间团体代表前来观看。等南京这边的活动搞完,其他各大省市也要接着搞,反正要在全国普及防空知识——顺便,号召民众募捐买飞机。 周赫煊刚刚走到主席台,就有个人过来热情握手道:“周先生你好,鄙人是全国防空委员会主任杨杰!” “杨主任你好。”周赫煊笑道。 杨杰又主动跟孟小冬握手,笑呵呵道:“周夫人的老生唱得是真好,我可是你的忠实戏迷。” “哪里,哪里,杨主任客气了。”孟小冬笑道。 杨杰可不是什么普通路人甲,此君从中原大战至今,一直担任老蒋的总参谋长,还是长城抗战的参谋长和华北第八军团总指挥。 “喜峰口大捷”就是在杨杰的指挥下打出来的,他当时计划放弃一线阵地,诱敌深入、围歼日军,结果这个方案被何应钦给驳回了。不但如此,何应钦还以谎报军情为借口,撤了杨杰的职务,导致长城抗战的后续阶段打得一塌糊涂。 直到何应钦签订卖国条约《何梅协定》,杨杰气得拍桌子大骂:“简直是赤果果的卖国,低能到卖都卖不成(卖不出好价)!” 由此可见,杨杰是坚定的“主战派”。而周赫煊又在疯狂宣传中日必有一战,杨杰因此对周赫煊印象很好,连带着对孟小冬都礼遇有加。 周赫煊问道:“杨主任,听说现在捐款购买的飞机都由你负责调派?” “是我负责。”杨杰面露苦笑,心里头补了一句:很快就不是我了。 杨杰如今的职务很高,是南京本部参谋次长,并代参谋长职务,还主管全国的城塞和防空事务。全国防空委员会主任的职位,杨杰已经打算辞去了,因为他跟某些人闹得很不愉快。 情况是这样的,杨杰在检查新买的几架飞机时,发现是用报废飞机改装的,于是就跑到常凯申那里告状。恰好,这些飞机又是宋美龄和孔祥熙买的,常凯申避而不做处理,气得杨杰打算辞职不干。 那可是老百姓捐钱买的飞机啊! 历史上,杨杰由此得罪宋美龄和孔祥熙,并招来对方的报复。过不了多久,宋美龄就暗示陈果夫兄弟和何应钦,控告杨杰贪污国防工事公款。老蒋于是把城塞军需处长和副处长枪毙了,并且撤掉杨杰的城塞组长和代参谋长职务。 杨杰属于南京国民政府难得的将才,从此一蹶不振,难以再受重用。 抗战期间,杨杰受命访问苏联,争取来1亿卢布的军火组建20个苏械师,并附带了一个苏联援华航空队。紧接着,他又争取来2.5亿美元的物资和贷款,也算是为抗战立下大功了。 1940年,杨杰回到中国,向老蒋提出联苏抗战的建议和具体作战战术,老蒋却送他一本《曾文正公全集》让他好好阅读。杨杰气得连打三个月的麻将,然后胡乱写了一篇读后感去交差,气得老蒋大发脾气,从此彻底将杨杰给闲置下来。 到解放战争期间,杨杰已经成为“民革”的西南地区领导人,专门策划云贵川康数省的起义反正,并因此被老蒋派人暗杀身亡。 常凯申能把自己多年的参谋长,逼得最后选择投共,实在是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658【恃才傲物】 虽然只是初次见面,但周赫煊对杨杰的印象非常好。 别的不说,杨杰是今天出席防空展览会的最高级别官员,但他早早的就到场了,而其他官员此时连个人影子都没有。这至少说明一个问题,即杨杰不摆官架子,应该是个喜欢干实事的人。 周赫煊被安排在主席台下方的第一排,杨杰无事可做,干脆挨着他跟孟小冬坐下聊天。 “周先生,你跟百里兄写的那份国防计划书我看了,很有战略意义。”杨杰赞赏道。 周赫煊笑着说:“都是百里先生写的,我只是查缺补漏而已。” “已经很厉害了,毕竟你没有学习过专业军事理论,”杨杰毫不掩饰地讽刺道,“你若是读过军校,肯定能当中央本部参谋,至少比某些人要好得多。如今中央军部都是些酒囊饭袋,陈诚就是一头猪,何应钦狗屁不通,顾祝同呆板痴傻,刘峙这人我都懒得评价……最近蒋委员长重用一个叫胡宗南的混球,此人打仗还不如街头混混,带着两个师的精锐被红军残部耍得团团转。” 周赫煊听得万分无语,杨杰居然把老蒋的心腹爱将们都骂了个遍,如此得罪人的性格,难怪会受人排挤。 周赫煊不知道的是,杨杰在私底下连老蒋都骂,还声称如果让他来“剿匪”,第一次围剿就把红军给剿干净了。 此人有些……恃才傲物啊。 顺便一提,被老蒋寄予厚望的“庐山军官训练团”,此时的副团长正是杨杰,至于团长则由老蒋亲自担任。 老蒋在“庐山军官训练团”训话时说:“(如果)我姓蒋的不抗日,全国人民共诛之。” 杨杰当场就站起来回应:“我到国外转了一圈,看见各国都在忙,德国在忙,苏联在忙,意大利在忙,日本也在忙,好像吞了我东三省还不满足,还要气势汹汹的灭亡中国。可我回到上海一看,遍地是闲人,政府官员更闲,吃喝玩乐通宵达旦,简直把东三省沦陷的耻辱置之脑后。希望政府切实拿出抗日的措施来!” 老蒋当时被气得哑口无言,哭笑不得,这尼玛等于被当场打脸啊。 周赫煊哈哈笑道:“杨主任真是大才,我听说日本人搞了个中国军事家排名,你排在第二?” “哈哈,那个排名不作数的。”杨杰连连摆手,但却露出一脸笑容,显然心中极为得意。 日本人给出的中国军事家排名当中,蒋百里第一,杨杰第二,白崇禧第三,刘伯承第四。由于刘伯承瞎了一只眼,所以被戏称为“半个军事家”,因此日本人说中国有“三个半军事家”。 见杨杰一脸得色,周赫煊已经彻底摸清此人的性格,恃才傲物、心直口快、城府不深……这种人有着先天的性格缺陷,如果跟了心胸宽广的领导人,必然能够绽放出万丈光芒。但遇到心胸狭窄又多疑的老蒋嘛,下场完全可以预料。 蒋百里也跟杨杰差不多,同样骄傲,同样高冷,而且还有一颗玻璃心,这两位是真的可惜了满腹才华。 难怪刘伯承元帅后来评价说:“蒋百里先生和杨杰先生,在旧中国号称大军事家,但因为走错了路,所以终生没有很大的成就,因此政治道路的选择是很关键的。” 摸准了对方的性格脉络,接下来的交流就很愉快了。 周赫煊不着痕迹的拍着各种马屁,专门问一些杨杰感兴趣的话题,把这位老兄哄得是哈哈大笑,不一会儿就将周赫煊当成平生知己。 两人聊着聊着,主要官员开始陆续入场。 首先登上主席台的是中央宪兵司令谷正伦,此君直接在主席台找位子坐下。南京市长冯俊超走过去,端着自带的茶杯,一边喝茶一边跟谷正伦寒暄。 佛将军唐生智扶了扶眼镜,大摇大摆走上主席台。他突然撇到台下第一排的杨杰,连忙屁颠屁颠跑下来,哈哈大笑:“耿光兄,好久不见啊,你咋跑这里坐下了?” “你好。”杨杰都懒得站起来,只略微点头回应,简直傲气得没边儿了。 事实上,杨杰是个很好打交道的人,但他就是看不惯草包。而唐生智,又是草包当中的大草包,两人根本就没有共同语言。 唐生智愣了愣,显得有些尴尬,随即笑着跟周赫煊握手:“哟,周先生也在啊,久仰久仰。我老唐虽然是个粗人,但最喜欢跟有文化的先生打交道,以后还要向周先生多多请教。” 周赫煊就要圆滑得多,恭维道:“哪里哪里,唐将军不要妄自菲薄。您在佛学上的造诣,令在下望尘莫及,特别是用佛理阐述三民主义,实在是开一代之先河。” “周先生也信佛?那我们可要找时间交流一下,”唐生智说着又看向孟小冬,大赞道,“这位就是传说中的‘冬皇’孟老板吧,真是天姿国色,跟周老弟是郎才女貌啊!” 孟小冬微笑道:“唐将军谬赞了。” 东拉西扯几句,唐生智突然板起脸,破口大骂:“这座位是谁安排的?像周先生这样的大学问家,应该做主席台才是,怎么能让你坐下面呢?来人,那啥……给我重新安排一下,在主席台多加一张桌子!” 这位佛将军真是个妙人,周赫煊哭笑不得,连忙说:“不用了,我只是观众而已。” “那真是让周先生受委屈了,等展览会结束,我请周先生喝酒谢罪!”唐生智连连安抚,似乎真是他怠慢了周赫煊一样。 杨杰突然面无表情的蹦出来一句:“小人嘴脸!” 唐生智听得脸色剧变,按下满腔怒火笑道:“哈哈,两位先聊,两位先聊,我就告辞了!” 等唐生智离开,周赫煊才叹息说:“杨兄啊,你又把人得罪了。” 杨杰不屑道:“一个草包蠢材,得罪又怎样?猪都比他聪明!” 周赫煊只能报以苦笑,杨杰那张嘴实在太毒了,难怪能把常凯申、宋美龄、孔祥熙、陈果夫、何应钦、陈诚等人全部得罪。这家伙在第四次“围剿”红军时,甚至公开大骂陈诚是一头猪。 659【捐飞机】 等国党中央党部代表张道藩现身,今天的主要官员就算到齐了,杨杰也施施然地走到主席台正中央坐下。 按照官场上的规矩,此刻杨杰应该和张道藩联络感情才对。他们一个代表中央军部,一个代表中央党部,就算心里不愉快,也要做出一番军政和谐的样子以示人。 但杨杰偏不,他就是不跟张道藩说话,因为张道藩系骨干,属于陈果夫、陈立夫的心腹。杨杰跟陈氏兄弟有矛盾,连带着看整系的官员都不顺眼。当然,最重要的是,杨杰认为张道藩只会耍嘴皮子,没啥真能耐。 不跟张道藩联络感情也就罢了,杨杰还跟谷正伦聊得热火朝天。谷正伦是老蒋的心腹不假,但同样也是何应钦的死对头,杨杰这是要把何应钦往死里得罪——好吧,两人早就彻底闹翻脸,也无所谓得罪何应钦了。 首先,杨杰作为全国防空委员会主任致开幕词:“今天的盛会,是举国上下来参加研究全民作战的问题,也可以说是中华民国国民从事国防工作的一种表示。在我国国防建设过程中,是一种很有价值的新纪录……” 接着,张道藩又代表中央党部讲话:“中华民国自成立以来,在先总理孙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精神指引下,在蒋委员长中正先生的领导下,我国国防建设已经取得瞩目成就……” 然后,又是唐生智代表国党训练总监部讲话,他拍胸脯道:“兄弟是个粗人,假话空话不会说。我今天要讲的是训练,军队要训练,百姓也要训练。百姓训练个啥呢?别国的飞机来轰炸,我们要知道怎么防空躲避,这就得靠训练。兵要训练了,才能叫好兵;老百姓要训练了,才是好老百姓。特妈的,要是不训练的话,等人家的飞机一扔炸弹,咱全城老少爷们儿都要被炸开花,屁滚尿流连裤子都顾不上提……” “哈哈哈哈!” 前面两位官员的发言比较沉闷严肃,直听得人想打瞌睡。但唐生智站起来一开口,整个体育场两万多人,都被他逗得开怀大笑。 周赫煊却听得满脸阴沉,恨不得一枪把唐生智给毙了。 当日寇即将进攻南京时,常凯申征求各位将领的意见,李宗仁、白崇禧等人都主张战略撤退。偏偏唐生智高呼死守南京,要跟敌人拼到底。老蒋大喜,立即任命唐生智为南京城防司令,率领11万士兵防守南京,白白浪费了中国军队的有生力量。 如果唐生智真的选择跟日寇拼命还好说,11万人固守坚城,怎么也能让日寇付出些代价,并且还能为物资和人民转移争取时间。 结果呢? 唐生智居然下令收缴所有船只,说是要背水一战,让想要逃亡的南京市民无路可退。南京城坚守了好几天,老蒋都下令让唐生智趁机撤退了,唐生智却让各部继续死战。眼见终于兜不住,唐生智才下令撤退,已经错过了最佳的撤退时机。 最可恶的是,唐生智下令撤退时,这个命令只有高级军官知道,根本就没有通知各自所属部队。而且他们过江后害怕日寇追击,还下令烧毁船只,把守城部队和南京市民全都置于死地。 之后就是惨绝人寰的南京大屠杀! 此时此刻,周赫煊听着唐生智在主席台上扯淡,听着两万多南京市民发出哄笑,心里那个憋屈啊! 唐生智说了好半天,南京市长马超俊又开始发言:“鄙人是同盟会出身,适逢辛亥革命,鄙人率领100多个海员组成敢死队,由上海赶到武汉支援武昌起义。从武昌打到汉口,鄙人跟兄弟们坚守汉阳兵工厂,跟冯国璋苦战八天八夜,弹尽粮绝!我说这些,不是想炫耀自己的资历,而是想说,革命来之不易,中华民国来之不易。航空和防空,我是比较了解的,我在航空学校学过两年飞行,我自己就是个飞行员。我还募资创办过航空学校,我培养过很多飞行员。但是,中国的航空事业很落后,我们在天上打不过人家,就只能选择躲避。所以我们要建设防空体系,大家都要学习防空知识……” 听到马超俊的发言比较靠谱,周赫煊感觉自己可以跟这位市长聊聊,比如在日本攻打南京时组织市民转移。 历史上,马超俊以为日寇不敢惹西洋人,于是命令全体市民进入“南京国际安全区”。这个举措确实救了一些人,但同时也让无数南京市民心存侥幸,没有果断地选择逃离南京。 开幕式结束后,周赫煊跟着主要官员和嘉宾们一起,开始参观各个展区。 这次防空展览会还筹办得很不错,展品包括航空器、防空兵器、炸弹、防空配备、防空监视、防空情报等16大类,还有地下防毒室、救护室、伪装室等等,甚至还在地上扔了许多被炸死的尸体模型。 参观完这些展品,接下来就是观看飞行表演,南京市长马超俊亲自开着飞机上天溜了一圈。 中国航空协会和全国航空建设会,趁机号召大家捐款买飞机,包括杨杰、唐生智等官员在内,都排队走向捐款箱。 周赫煊跟各省各团体代表一样,属于特邀嘉宾,他们捐款时有记者拍照,而且捐款数目会记录下来登报。 当周赫煊挽着孟小冬登台时,全场市民顿时轰动起来: “是周先生和太太!” “冬皇,冬皇!” “周先生捐多点!” “周先生捐了我就捐!” “……” 周赫煊笑着朝众人挥了挥手,然后对孟小冬说:“你先来。” 由于许多嘉宾捐款数额比较大,而民国现在还没发行纸币,所以一般是在捐款簿上写数目,过后再给钱,赖账的人属于不要脸。 孟小冬微笑着写下数字,工作人员立即大喊:“孟小冬女士认捐500大洋!” “冬皇,冬皇!” 不少孟小冬的戏迷扯开嗓子大喊。 工作人员见周赫煊提笔写了几个字,倒吸凉气道:“周赫煊先生认捐10……10架飞机!” 全场瞬间安静,紧接着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有人甚至高喊“周先生万岁”。 全国航空建设会总干事陈庆云却脸色难看,因为周赫煊捐的是飞机,而不是真金白银,明摆着信不过他们航空建设会。 周赫煊又不是傻逼,难道要捐10架飞机的钱给宋美龄贪污吗? 当然是自己买飞机来捐! 等周赫煊离开捐款台后,杨杰走到他身边小声说:“周老弟,干得漂亮。能捐飞机就捐飞机,不要捐钱来喂狗。” 660【中国航空协会】 南京,国府路,中央饭店。 中国航空协会总干事李大超举杯笑道:“感谢周先生慷慨解囊,为国家捐献10架飞机。这杯酒我干了,周先生随意!” “好说,好说。”周赫煊仰脖子干杯。 “好,好酒量!”李大超赞道。 李大超也代表中国航空协会,参加了南京防空展览会。展会一结束,周赫煊立马就邀请他来饭店,商量招收飞行学员赴美的事情。 只不过嘛,周赫煊不知此人根底,得先打听打听。 两人推杯换盏,很快就热络起来。没想到李大超还是北大毕业的,这就更是“自己人”,他们围绕着北大的话题聊了小半个钟头。 没办法,北大的熟人太多,随便拎出一个来都足够扯半天。 见李大超喝得有些晕了,周赫煊才问道:“除了管着航空协会,李老弟还在哪儿高就啊?” 李大超摇头苦笑:“哪谈得上高就?到处给人跑腿儿罢了。” “李老弟年轻有为,何必说丧气话,”周赫煊笑道,“哈哈,罚酒!” 李大超似乎确实混得很不如意,他喝了两杯闷酒说:“不怕周先生你笑话,人家的官儿是越做越大,小弟的官儿是越做越小。想当初北伐的时候,我就已经是福建《民国日报》的社长,后还来做了四十九军的政治部主任。嘿,北伐一胜利,总该论功行赏了吧。居然把我调到上海教育局当科长,小弟弟在科长位子上足足混了七八年,现在还他娘的是科长!” 周赫煊跟李大超碰杯说:“那不能把,熬资历也该高升了。” “升倒是升了,”李大超憋屈道,“以前是教育局督学科科长,现在是市政府第一科科长。当初跟我一起闹革命搞北伐的朋友,至少也混成市长、厅长了,就我还在原地踏步。” 周赫煊笑着安慰道:“那不一样。上海属于特别市,你这个市政府第一科长,起码相当于省级副厅长了。” “问题是不管事儿啊,”李大超连连摇头,“张群当市长的时候,我给他打杂。现在轮到吴铁城当市长,我还给他打杂。吴市长稍微好些,至少懂得放权,还让我做了航空协会的总干事。那张群就真不是东西,我这个科长还不如副科长管用,就因为副科长是他的心腹!” 周赫煊心想,就你这样的,谁敢重用啊?只喝了几杯酒,就什么话都敢往外说。 一个人能把官越做越小,不是没有原因的。 李大超的资历背景其实很优秀,北大毕业,十多年前就是国党的北平党部委员,孙中山北上时就是由他负责护卫和接待工作。北伐期间,宣传、政治、军队、情报……李大超啥工作都干过,结果北伐胜利后,他却被扔去北宁铁路当一个闲职特派员。 历史上,由于获得吴铁城的赏识,李大超才稍微能够升官,但穷极一生都没混出头。 性格决定命运。 这不,周赫煊才跟李大超第一次见面,他居然就敢在喝酒时说张群的坏话。 闲聊好半天,周赫煊已经完全摸清楚,李大超此人爹不疼、娘不爱,不属于国党里面的任何一派。 “李老弟,”周赫煊给他添酒道,“哥哥我对航空事业很感兴趣,听说航空协会是民间组织,到底是怎么运行的?” 李大超详细解释道:“中国航空协会,确实属于民间机构。由蒋委员长亲自担任会长,但只是个名头而已,他老人家不管事儿的。副会长叫王晓籁,你知道这个人不?” “在洛阳见过一面,”周赫煊笑道,“青帮大流氓嘛。” 李大超笑道:“流氓是流氓,但有时候流氓比当官儿的爱国。这中国航空协会啊,王晓籁出力最多,他捐的钱也多。不过还是没有杜月笙厉害,你猜杜老板这次捐了多少?” “杜月笙捐多少?”周赫煊问。 李大超说:“整整120架飞机,全都是美国货!” “那还真是捐得多。”周赫煊惊讶道。 要知道,如今南京政府能够控制的军用飞机,全国加起来也不超过150架。杜月笙现在一个人就捐120架,相当于让南京政府的军用飞机数量翻倍。 从美国购买军用飞机,只要不是垃圾货色,每架至少要花10万元左右。杜月笙的购买量比较大,肯定有价格优惠,但那120架飞机至少也要耗费近1000万元,相当于周赫煊修建武汉长江大桥的投资了。 周赫煊又问:“航空协会募捐来的钱,是谁来掌握?” “呵呵,”李大超没敢直言,只说道,“管钱的那个人,以前姓宋,现在姓孔。” 姓孔? 那就是孔祥熙呗,或者是孔祥熙的亲戚。 难怪就连杜月笙都要直接买飞机来捐,而不是给航空协会捐钱,估计杜老板也被人恶心到了。 周赫煊又问:“航空协会只负责募捐吗?” 李大超说:“可不只是募捐,我们属于会员制,分五级会员。普通会员,每年缴纳2元会费;永久会员,每年缴纳1000元会费。中间还有特别会员,赞助会员和团体会员。每个会员能够获得一枚会章,特别会员以上的级别,还能领到一架飞机模型。这些会费都用来买飞机。兄弟我就属于赞助会员,一年会费60元,以后打小日本儿的飞机也有我的一份呢。” “除了弄钱,就没弄点别的什么?比如训练飞行员。”周赫煊打听道。 李大超说:“训练飞行员,那归军方管,哪能交给民间组织?” “倒也是。”周赫煊点点头。 其实周赫煊心里在大骂,这张学良也太不靠谱了,推荐个毛的航空协会啊。这破协会除了忽悠人捐钱,屁用都没有! 周赫煊脑筋一转,顿时就笑了,他突然明白张学良的用意。 这种事情,确实让民间团体来运作比较方便。如果从东北军里选人的话,以后这些飞行员归国,有着太浓厚的奉系色彩,那是要引起常凯申忌讳的。 周赫煊说:“李老弟,我在美国建了个私人飞行俱乐部,想要招收飞行学员,还请航空协会帮忙。” “美国的私人飞行俱乐部?” 李大超再怎么说也是北大毕业,脑子绝对不傻,立即就明白周赫煊的用意,当即笑道:“这是好事啊!放心吧,这个包在我身上,绝对不会引起日本人的注意!对了,周先生最好成为我们协会的会员,这样运作起来更方便。” 周赫煊笑道:“那好,我就缴纳1000元会费,成为你们的永久会员。” 661【征招学员】 杭州,国立浙江大学。 工学院,学生宿舍。 宿舍里的三个学生,其中两个正在看报纸,还有一个躺床上睡觉。他们都已经参加过了毕业典礼,只是暂时还没离校。 “嘭!” 一个学生突然拍桌子大骂:“简直岂有此理,这样的政府,这样的领袖,中国哪能不亡!” 此人名叫宋保国,原名宋谦。 “九一八事变”爆发时,宋保国还在冯庸大学读大一,后来辗转进入浙江大学读书,并把自己的名字给改了,取“保家卫国”之意。 听到宋保国的骂声,床上那个学生睁开眼问:“老宋,啥子事?” “你自己过来看吧。”宋保国气愤地挥舞着报纸。 睡觉那个学生叫杨怀远,贵州人,磨磨蹭蹭地凑过来看报纸,只瞟了几年就被气得脸红脖子粗,怒道:“蒋汪卖国贼,该杀!” 原来,报纸上刊载的是《敦睦邻邦令》,大致内容为:中日两国的公使馆,已经同时升级为大使馆。鉴于调整邦交、促进和睦的外交趋势,国府正式发布‘敦睦邻邦令’,禁止发表反对日本侵略的爱国言论和组织抗日团体。从此以后,报纸刊物再不允许出现‘抗日’字样,只能以‘抗x’来表示。 剩下一个学生叫李诹,湖南人,富二代,他苦笑道:“国家政策如此,我们又有什么办法?” 宋保国气得最凶,破口大骂道:“东北都被人家给占了,还整天睦邻友好!我友好尼妈个比,老子哪天遇到姓蒋的和姓汪的,做个炸弹把这两个猪狗不如的东西全弄死!” 杨怀远苦涩道:“真不知国府那些当官的在搞什么鬼,整天退让,退让,还是退让,再退下去,就退无可退了!” 李诹没有跟着骂,而是继续翻看报纸,突然他说道:“咦?你们快看这版广告!” 宋保国和杨怀远齐齐看去,只见广告页面有几个黑体加粗大字——航空报国征集令。 杨怀远念读着广告内容: “当今之中国,科技落后,经济凋敝,屡受外强侵凌,第一要务是进行国防建设,而航空、防空更是重中之重……九一八及一二八,中国遭受惨痛之空袭,此诚说明‘无航空则无国防’之道理……” “先总理中山先生,早在大革命之初就明白航空的利害,晓喻先驱建设飞机厂和飞行学校。今之伟大领袖蒋委员长中正先生,亦训导我等建设周全之航空防空体系……” “中国航空协会建立之宗旨,在于爱国救亡,值此国事危难之际,当积极为航空国防事业而努力……我协会终身会员周赫煊先生,已在美国设立个人飞行俱乐部,致力于培养优秀航空人才,现招募飞行学员50人。只要通过了健康检查与基本文化考试,即可赴美学习飞行技术,出国一应费用手续由本协会负责。训练成绩优秀者,可推荐至美国麻省理工大学旁听航空课程……” “另招募10名高级学员,赴美国麻省理工大学系统学习航空知识,成绩优异者,可获得该大学颁发的正式学士文凭。如有自行考取该大学航空专业硕士者,一应费用由本协会负责。附注:高级学员须有高中及以上文凭、且英语成绩优秀者方可报名,理工科专业学生优先考虑,有意者请到上海xx路xx号报名并考试。” 三个学生面面相觑,俱都看出对方眼神中的心动。 “我决定了,我要去报考高级学员!”李诹突然说道。 宋保国笑道:“李兄,你不是说要回老家管理工厂吗?这种事就别跟我争了。” 李诹哈哈大笑:“管理工厂有什么意思?好男儿志在四方,这麻省理工大学我还就确定了!” “嘿嘿,那也去报名。”杨怀远说。 宋保国和李诹同时盯着他看,因为杨怀远早就已经找到工作了,在杭州某高中担任物理老师。 李诹挠头说:“我们三个都报名,那竞争可就激烈了,人家只招十个人。” 宋保国嘿嘿笑道:“反正我无所谓,我以前在冯庸大学的时候,还学过飞机日常维护呢,比你们的基本功更扎实。” 两周后。 三位同学出现在上海公共体育场,顿时被现场的情况惊呆了。普通学员加上高级学员,总共才招手60人,可来参加报名测试者却有上千人之多。 “快看,那是周先生!”宋保国眼尖,朝体育场的观众席指去。 杨怀远探头一看,喜道:“还真是周先生,可惜没有带上两本书,不然就可以找他要签名了。” 李诹笑道:“我估计啊,这次招飞行学员,那些钱全都是周先生赞助的。美国那边的飞行俱乐部也是周先生办的,他以后肯定要去视察,只要咱们通过筛选,要签名的机会可多得是。” 宋保国感叹道:“如果中国人都像周先生这样一心为国,不计个人利益钱财,何愁国家不兴?” “是啊,”杨怀远附和道,“我听说周先生前段时间捐了10架飞机,那可值100万大洋!” 李诹这个富二代明显要活泼得多,他没有盯着周赫煊看,而是仔细打量其他报考学员。突然他眼睛一亮,拍着宋保国的肩膀道:“老宋你看,那边还有两个女的来报名。” “真的?” “在哪儿?” 宋保国和杨怀远连忙激动地问,他们虽然满腔报国热情,但也并非是冷冰冰的机器人。少年爱慕异性的天性发作,顿时变得无比积极,垫着脚往人堆里眺望。 突然,一个航空协会的工作人员喊道:“普通学员请到我左手边报名,高级学员请到我右手边报名。” 上千个报名者立马分成两团,宋保国发现自己这边也有百十号人,不禁咋舌道:“竞争者还真多!” 杨怀远贼兮兮笑道:“那两个女的也报的是高级学员,说不定以后还能做同学。你们看,头发更长的那个,小脸儿长得多乖啊,腿也长得很。” “嗯,屁股还很翘。”李诹点评道。 “下流。”宋保国和杨怀远一起鄙视。 杨怀远鄙视完毕,随即挤眉弄眼道:“确实很翘,胸也好大,听说这样的女人会生养,她老公以后可有福了。” 杨怀远万万没有想到,他此刻调侃的对象,正是以后自己的老婆,光是儿子就给他生了四个。 那两个女人已经在报名了,杨怀远削尖了耳朵仔细偷听。 “姓名。” “周芃娟。” “年龄。” “21岁。” “籍贯。” “苏州。” “学历。” “东吴大学法学院二年级在读。” 听到这里,旁边的报名者同时爆发出调侃起哄声:“嚯,喔喔喔!” 在民国时期,除了专门的女子大学以外,其他大学的女学生比例很低,有时候整个院系才寥寥几位,珍稀程度堪比大熊猫。 到了社会上,如果说自己是女大学生,那也是能让普通人肃然起敬的。 两年前还发生了一个离奇的新闻,云南省会委议长(相当于省人大主任),由于强纳女大学生为妾,被女大学生及其堂兄告上法庭。女方家里无权无势,但把事情闹大以后,却引起社会广泛同情,最终法院判处该婚约无效,女方只需退还男方的一半聘礼。 等抗战期间更搞笑,还是云南那边,一个土财主强纳女大学生为妾,结果被判罚:为国家捐献一架飞机。 这两则案例,如果女方没有大学生的身份,绝对不可能引起社会关注,可见民国时期的女大学生那都是宝贝。 周赫煊就坐在场边,笑呵呵地对李大超说:“李老弟,如果那两个女的考核不过关,就把高级学员的名额扩增到12个。” “明白。”李大超笑道。 女大学生脱颖而出,远赴美国学习航空知识,这是多好的宣传素材啊,怎么可能放过? 再说了,这些高级学员是去系统学习航空知识的,并非要亲自开飞机上战场。他们以后可能成为飞机设计师,也可能成为空军参谋官员,也可能成为地勤人员,反正不能轻易牺牲,周赫煊不怕那两个女人会因此而死。 662【楼市崩盘】 不管是向政府捐10架飞机,还是招收60位飞行学员赴美,这些新闻都在社会上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周赫煊再次被誉为爱国进步人士的典范。 咱们的爱国者周先生,如今正在给自己的小情人买房子。 霞飞路。 一个房产中介极力推销道:“这栋别墅是八年前建成的,一直住着法国大老板。几位看看这里面的家居装潢,那都是最顶级的,只这真皮沙发就值上百大洋。还有这水晶吊灯……” 何阿英提这个包包,楼上楼下到处逛,连连点头表示满意:“很好,很漂亮,这房子住着舒坦。” 阮玲玉弱弱地说:“妈,房子太大了,我们住着浪费。” “大了怕什么?”何阿英笑得合不拢嘴,“等把房子买下来,你跟姑爷住三楼,我跟你妹妹住二楼。再请十个八个佣人、厨子、花匠和司机,一楼不就住满了。” 阮玲玉劝道:“哪用得着那么多佣人,请一个帮着打扫房间就够了。” 何阿英教育道:“阿阮啊,你真是笨。咱姑爷什么身份?大名鼎鼎的学问家,还是腰缠万贯的大富豪,家里只有一个佣人要被人笑话的,太寒酸了!” 房产中介立即跟着接话:“那是,周先生什么人?阮小姐又什么人?佣人请20个都不嫌多。” “你看看,我说得对吧。”何阿英春风满面。 阮玲玉红着脸没说话,胆怯地朝阳台看去,生怕母亲的言行会引起周赫煊的不满。 房产中介也快步走去阳台,点头哈腰地问:“周先生,您对房子还满意吧?” 周赫煊抽着烟点点头:“挺满意的,多少钱?” “一口价,五万!”房产中介伸出巴掌道。 周赫煊笑问:“以现在上海的情况,你确定五万有人买?” 房产中介叫冤道:“我的周先生诶,这可是霞飞路的花园别墅。放到一年前,别说五万,你十五万都买不到!” 房产中介还真没说谎,就拿鲁迅刚到上海时租的房子举例。那只是一栋石库门的老房子,地段偏得都算郊区了,可全款买下却需要5万元,而且还是七年前的价格。 至于霞飞路的别墅,有钱都买不到,到了30年代一向只卖不租。 生活在民国时期的上海非常艰难,大部分市民每月收入的30%—50%都要用来付房租。 为啥周赫煊突然想在上海买房? 两个原因。 第一,海格路那边的房子是岳父买的,把阮玲玉母女安置在那里不合适,最好还是专门买一套房; 第二,上海的楼市崩了,房价在半年内下跌八成,而且还在继续崩盘当中。 “两万,不行我就去别处看看。”周赫煊笑着说。 房产中介面露苦色:“周先生,两万是真的太低了。要不,我先给法国房东打个电话,具体再商量一下。” “去吧。”周赫煊点头道。 1934年白银危机在中国所造成的影响是连续性的,就拿房价来说吧,只是公共租界的地价就蒸发6亿元,整个上海的地价蒸发达20亿元以上。而在上海投资地产最多的是英国人和法国人,包括租界政府(工部局),那损失简直让他们滴血。 无数投机者在房地产市场的损失,很快又通过对金融机构贷款的违约,转嫁到各大金融机构那边,酿成更加严重的金融风潮,引起大批银行和企业的破产倒闭,其中包括很多英资和法资企业。 英法政府加上英法企业,仅在上海的损失,至少就在10亿元以上。 英国资本家们已经急坏了,不断督促英国政府帮助中国解决白银危机。资本的力量是巨大的,英国政府那边已经顶不住压力,终于放弃了重新控制中国海关的打算,正在积极跟南京方面进行谈判。 “三万五,”房产中介打完电话回来,“周先生,法国房东说要三万五!” 周赫煊笑道:“三万。” 房产中介又跑去打电话,很快喜滋滋地说:“周先生,成了,要不咱们约个时间签合同?” “可以。”周赫煊点头道。 房产中介笑道:“周先生,您这房子买值了。我在上海做了那么多年,头一次卖这么低价的。” 周赫煊摁灭烟头:“值个屁,亏大发了。等到下个月再买,估计两万块他都要卖。” “看您说的……那个,我去约房东。”房产中介尴尬地跑开。 阮玲玉走过来,低声道:“谢谢你。” “你跟我还说这些啊。”周赫煊笑着搂住阮玲玉的腰。 “就是,就是,”何阿英高兴得声音发抖,“都是一家人,不用分那么清。姑爷,你今晚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做。不是我吹牛啊,我的手艺好得很,上海菜做得顶呱呱!” “不用了,我晚上还有事,”周赫煊说,“英国驻沪总领事约我吃饭。” 何阿英一脸崇敬道:“姑爷真是做大事的人,连英国总领事都要请你,要不你把阿阮也带去见见世面。” “妈!”阮玲玉悄悄拉扯何阿英的衣服。 周赫煊点头说:“可以啊。” 何阿英顿时更加兴奋:“阿阮,你看姑爷多疼你啊,以后有你享福的。” 阮玲玉羞得满脸通红,心头跟吃了蜜一样。 周赫煊突然问:“对了,那个唐季珊没有再难为你吧?” 阮玲玉道:“没有,唐老板蛮照顾我的。最近他好像生意上出了些问题,已经离开上海,跑到南洋去了。” 生意不出问题才怪,以前唐季珊的主要出口地区是美国,但美国爆发经济危机,导致唐季珊的茶叶生意很难做,于是又把主要市场转移到非洲和南洋。现在英镑和美元都疯狂贬值,英国茶叶在国际市场更具竞争力,唐季珊那是急得焦头烂额。 这都是白银危机给中国商人带来的负面影响,唐季珊只是无数中国商人的一个缩影而已。 倒是上海的房地产可以做投资,只要周赫煊在上海投资几十套房产,等到明年楼市回暖就能大赚。多的利润没有,赚一两百万还是很轻松的。 傍晚,周赫煊带着阮玲玉去赴约。 说来很好笑,英国驻沪总领事邀请周赫煊的目的,居然是想请周赫煊做谈判中间人——现在轮到英国政府急了,而南京方面则一直在拖时间。 663【上海首富】 在上海西郊的罗别跟路,有一座英国古典式乡村别墅,名叫“罗别花园”,俗称“沙逊别墅”。 这里是上海首富维克多·沙逊的住所,也是周赫煊今晚赴宴的地方。 两个缠头的印度阿三,背着枪守卫在别墅大门口。看到周赫煊的轿车驶来,其中一个阿三立即上前检查,随即招呼里面的同事放行。 当轿车开进别墅后,立即有人跑来引路,把汽车领到主屋一侧才停下。 接着又是英国管家带着佣人现身,走到轿车一侧恭敬行礼:“晚上好,先生!” “你好。”周赫煊摇下车窗点头回礼。 一个佣人小心翼翼地帮忙打开车门,等周赫煊和阮玲玉下车,立即又有佣人端着拧干的热毛巾呈上来:“先生,太太,请净手。” 周赫煊边擦手,边朝阮玲玉吐槽道:“不愧是上海首富,排场还真大。” 等他们净手完毕,英国管家才弯腰行礼说:“先生、太太,请跟我来!” 周赫煊随着管家前往主屋,而司机则开车前往后方的车库。这座别墅占地面积很大,不仅有花园草坪,还有专门的花房和马厩。新中国成立后,这里被用来做上海纺织局工人的疗养院。 主屋两侧种着芭蕉、罗汉松、盘槐等树木,郁郁葱葱,极为清幽,只这环境就让周赫煊颇为羡慕。 主屋入口是个大平台,进门过后还有走廊,穿过走廊是200平米的长方形大厅。大厅东面则是餐厅,餐厅面积也很大,放置着一张极长的餐桌,至少可容纳20人同时用餐。 “哈哈哈哈,”维克多·沙逊突然站起来,大笑着走向周赫煊,“周先生,久仰大名,今天终于见面了!” “沙逊先生,你还是说英文吧,我不太听得懂上海话。”周赫煊好笑道。 维克多·沙逊身材比较魁梧,一只眼睛是瞎的,一条腿也是瘸的,走起路来却颇为快速。他握着周赫煊的手说:“在上海住了十多年,我已经习惯说上海话了。” 英国驻沪总领事叫伯瑞南,一个拄着文明棍的老绅士,他彬彬有礼地握手道:“你好,周先生,我们又见面了。” “你好,领事先生。”周赫煊点点头。 沙逊和伯瑞南的太太也在,两个佬女人热情招呼,大家很快就围着餐桌坐下。 这一顿晚宴是标准的法国大餐,先是开胃小菜,接着是冷菜和汤,周赫煊都饿得呱呱叫了才上主菜。每端上来一盘食物,都有厨师过来介绍用料和做法,并细数食物的特色与吃法。 阮玲玉显得很拘谨,她还是第一次这样吃饭,感觉浑身都不自在。 沙逊和伯瑞南完全没提正事,尽谈些没边没际的话题。周赫煊也不着急,反正对方说什么,他就顺着往下说,嘻嘻哈哈胡扯一大堆。 直到餐后甜点端上桌,伯瑞南才开始聊重点:“周先生对当前中国的经济局势怎么看?” 周赫煊笑道:“挺好的,现在上海房价大跌,我趁机买了些房产,估计明年就能赚上一笔。” 维克托·沙逊壕气地说:“周先生要是想置办房产,看上哪里只管跟我讲,保证给你最低价!” “一定,一定。”周赫煊附和道。 沙逊家族号称“东方的罗斯柴尔德”,在印度、东南亚和中国有着巨大影响力。维克多·沙逊的父亲和叔叔们,都曾经从事鸦片贸易,伊利亚斯·沙逊更是当时中国最大的鸦片贩子,鸦片战争就是他们从中挑起的。 维克多·沙逊是现任沙逊家族的中国负责人,他刚接手家族事业时,主要业务为银行、军火和鸦片。在维克多·沙逊的努力下,主营项目渐渐转向房地产,人称“地产之王”。 上海的地价、房价被炒得那么高,维克托·沙逊要负很大责任。 同样的,当中国爆发白银危机,整个上海损失最惨重的也是维克多·沙逊,他的财产至少在半年内蒸发了一半。这家伙在“一二八”事变之后,就感觉中国局势危急,正一步步的抛售各种产业,可白银危机打乱了他的计划,价值上亿元的房地产和银行资产被死死套住。 要说谁最想解决中国白银危机,那肯定是维克多·沙逊。 聊了一会儿房地产,伯瑞南突然说道:“周先生,你认识李滋罗斯吗?” “听说过,”周赫煊笑道,“他是英国首席财政顾问,诺曼先生的得力助手。我去年拜访诺曼先生的时候,诺曼先生提起过这个人。” 伯瑞南说:“李滋罗斯正在访问日本。” “嗯哼,”周赫煊点点头,“伯瑞南先生想说什么?” 伯瑞南道:“李滋罗斯是受诺曼先生的委派,前往日本协商共同解决中国白银危机,可惜协商的结果并不能令人满意。” “日本当然不干。”周赫煊笑道。 几个月前,周赫煊拜访了英格兰银行总裁蒙塔古·诺曼,那老神经病极为心动,想要趁机把中国纳入英镑体系。但一来谈判不顺利,二来英国外交部忌讳日本,经过多方角力,居然想要拉日本一起解决中国白银问题。 李滋罗斯作为蒙塔古·诺曼的得力助手,被派往日本游说。日本方面直接就拒绝了,他们想要独占中国,怎么可能带英国人玩儿? 伯瑞南继续说:“周先生,你是众所周知的爱国者,你跟我们一样,都想要尽快解决中国的白银危机。但现在出了些问题,我们需要你的帮助。” “什么问题?你们谈判到哪个阶段了?”周赫煊问。 伯瑞南避重就轻地说:“一切都比较顺利,只是关于日本方面还有些问题需要解决。” 好吧,南京政府已经基本控制了中国的主要银行,并趁机控制了许多民族企业的股份。老蒋和孔祥熙、宋子文打算收尾了,愿意跟英国进行实质性谈判,而且拿出了极大的诚意。 什么诚意? 答应英国继续控制中国海关,包括让英国负责招聘海关外籍职员,只不过外籍职员数量由中国决定。 反倒是英国比较怂,害怕引起日本政府的不满,提出关于海关的内容不写进条款当中——日本也盯上了海关总税务司司长的位子。 周赫煊笑道:“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维克多·沙逊大着嗓门道:“我想请周先生游说南京政府,承认满洲国的合法地位。只要办成了这件事,我就送你50座上海花园别墅!” “呵呵呵,”周赫煊怒极而笑,“沙逊先生,你似乎找错了对象。这种事情,你应该去找孔祥熙,孔部长想必是很乐意效劳的。” “我找过他了,”维克多·沙逊连连摇头,“这个人办事不得力,跟废物差不多。” 承认伪满洲国的合法地位,别说找孔祥熙,就算直接找老蒋都不可能做到,谁特么敢担这个责任啊! 周赫煊整理衣袖站起来,说道:“如果只是这些,那就没什么可聊了,告辞!” “周先生,等等,”伯瑞南连忙喊道,“刚才只是开个玩笑而已,周先生你别介意。” 周赫煊语气冰冷道:“这个玩笑并不好笑,两位觉得呢?” 伯瑞南无语地看了一眼维克多·沙逊,他觉得这死瘸子已经急疯了,居然真的提出这种要求。伯瑞南诚恳地说:“周先生,我希望你能够再去一趟英国,通过你的影响力说服英国政府。” “什么情况?”周赫煊有些搞不明白。 伯瑞南开始详细说明情况,原来,英国政府那边都是一群傻逼。英国财政部门想要尽快帮中国解决白银危机,并在中国货币改革当中吃独食,但英国外交部门却惧怕日本,坚决要求跟日本合作解决中国问题。 为此,英国逼迫中国承认伪满洲国,中国当然不愿意,然后谈判就彻底卡住了。 骄傲自大的英国佬居然认为,以中国人的一贯懦弱,这个问题是可以解决的,只要拖下去就能逼迫中国就范。无论英国驻中国的外交官如何解释,英国政府都不相信,那群英国议员们的思维还停留在上个世纪。 英国驻华大使对此很无语——已经升格为大使了,这是最近几个月中英谈判的唯一成果,英国驻沪总领事也很无语。这些外交官长期待在中国,当然知道中国不可能在伪满洲国问题上做出妥协。 以维克多·沙逊为代表的英商利益团体,逼迫外交官们说服议会,同时也联合其他人向议会施压。但没卵用,于是他们病急乱投医,想要请一个中国人前往伦敦现身说法,周赫煊就成了最合适的人选。 “抱歉,我不想再掺和这种事情了。”周赫煊摊摊手。 伯瑞南劝道:“周先生,你是一个纯粹的爱国者,这件事关于中国的利益,关乎中国人民的利益。我真诚地希望你能前往伦敦,你不是孤军作战,英国财政部门和部分议员会配合你。” 维克多·沙逊也说:“周先生,不管你这次去伦敦是否成功,我都保证五年内资助50个中国学生到英国留学,而且保证这些学生能够入读英国最好的大学!” 周赫煊纠结道:“容我再考虑考虑。” 这次跟几个月前不同,英国政府的官员似乎分成两派。财政部门发疯了想要帮中国进行货币改革,而外交部门则反对英国单独出面。仅仅是外交部门,肯定不能与财政部门抗衡,英国的军方和民间应该也是反对的。 现在情况僵持住了,周赫煊只要负责打破平衡,英国在华投资较大的财团都是周赫煊的助力。 只是周赫煊不想再做这种事,吃力不讨好啊。 664【交易】 见周赫煊依然犹豫不决,维克多·沙逊突然拍手:“啪,啪,啪!” 随着巴掌声响起,三个佣人鱼贯而入,其中一个手里还捧着卷轴。 维克多·沙逊笑道:“周先生,我准备送你三件礼物。第一件就是刚才的承诺,五年内资助50个中国学生留学。第二件嘛,听说周先生喜欢字画,正好我手里又有一副。”说着,沙逊命令仆人,“打开给周先生看看。” 两个仆人小心翼翼地拉开卷轴,这幅古画足有三米多长,在灯光的照耀下显得似真似幻。 周赫煊表面上不动声色,内心早已掀起了波澜。他这些年努力练习书法,也收藏了不少古董,对字画的鉴赏虽没达到行家级别,但至少也是个高手了。 这幅画的名称叫做《韩熙载夜宴图》,中国十大传世名画之一。 国宝啊! 几个月前诺曼送给周赫煊的乾隆御刀,跟眼前这幅画比起来,简直连提鞋都不配。 “周先生,还满意吧?”维克多·沙逊笑道。 周赫煊挑挑眉:“我听说这幅画原本收藏在皇宫里面,溥仪偷运变卖后,就落到画家张大千手里。张大千先生视画如命,他是肯定不会卖的。所以,沙逊先生你的这幅,该不会是赝品吧?” “哈哈哈,”维克多·沙逊放声大笑,“我早就请专家鉴定过了,怎么可能有假?古董专家跟我说,《韩熙载夜宴图》的真品早就失传了,张大千手里那副是南宋摹本,是从清朝皇宫里流出的。而我们现在看到的这幅,是北宋摹本,一直藏于中国民间,说起来比皇宫流出的那副更加珍贵。” 周赫煊终于忍不住朝那幅画走去,佣人立即奉上放大镜。 “嘶!”周赫煊仔细鉴赏之后,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张大千收藏的《韩熙载夜宴图》,拖尾处有南宋史弥远、明代王鹏翀、清代宋荦钤和乾隆等人的印章,还有元代班惟志的提诗、清代王铎题跋等等。 而眼前这一幅画,则有宋太宗赵光义的题跋和玺印,如果属于真品的话,那至少临摹于北宋初年,其收藏价值远高于张大千手里的摹本。 此画不仅有赵光义的题跋,还有宋真宗赵恒、宋仁宗赵祯、宋徽宗赵佶的玺印。特别是宋徽宗的瘦金体提诗,周赫煊也算对书法有些鉴赏能力,他有八成把握确定这是宋徽宗的真迹。 在北宋历代皇帝的印章后面,其他收藏者都是些大臣和文人。由此可以推测,这幅北宋初年的摹本,最初是北宋皇室所收藏,宋室南渡后就流落到民间。 周赫煊退回自己的座位,忍不住笑道:“沙逊先生真是好运气,这种奇珍都能遇上。” 维克多·沙逊笑了笑,说道:“这只是我送给周先生的第二件礼物,下面请欣赏第三件。啪,啪,啪!” 又是三声巴掌过后,一个妙龄少女怯怯走入。 周赫煊看清了那少女的容貌,气得拍桌子说:“沙逊,你什么意思!” “啊!是璇子!”阮玲玉也忍不住惊呼。 “听说周先生喜欢美人,我自然是要成人之美,”维克多·沙逊说,“这位周璇小姐是今年中国最红的歌星,而且年龄只有15岁,想必周先生非常高兴吧。” 那个少女正是金嗓子周璇,此刻怯生生站在餐桌前,像个受惊的小兽般不敢动弹。 周赫煊怒道:“我在问你怎么回事!” 维克多·沙逊毫不在意地笑道:“五万大洋,我只花了五万大洋,就把周璇小姐买来做佣人。” “按照中华民国宪法,买卖人口是犯法的!”周赫煊真的很愤怒。一个祖上靠卖鸦片起家的洋人,祸害了无数中国人民,现在又把一个大明星随意买卖送人,这是对国人赤果果的侮辱。 维克多·沙逊说:“买卖人口当然是犯法的,我是守法商人,怎么可能做那种事?我跟周小姐签的20年长期雇佣合同,她和她的养父母完全自愿,我没有使用任何暴力手段。” 没有使用手段才见鬼了! 以沙逊在上海的势力,就连杜月笙都要跪舔,更何况只是欺负普通人家。周璇跟着现在的养父母只有几年时间,感情没有多深,只要沙逊随便吓唬几下,周璇的养父母必然选择卖女儿,更何况还有5万元的卖身钱。 维克多·沙逊得意地说:“周先生,我送你的三件礼物还不错吧?只要你答应去伦敦说服那些该死的议员,不管成功还是失败,这三件礼物都是你的。” 阮玲玉低声哀求道:“周大哥,你帮帮璇子吧,她也是个可怜人。” 周赫煊按下心中的愤怒,冷笑道:“沙逊先生,你太高看我了。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中国人,连你们这些大财团都无法说服英国政府,换成是我又怎么可能成功?” “不不不,”维克多·沙逊笑着说,“周先生太谦虚了。你在欧美的影响力远超自己想象,你是西方最知名的中国人,由你来做这件事,比我们这些英国人更有效果。而且,我们会配合你。” “怎么配合?”周赫煊问。 维克多·沙逊道:“你知道吗?周先生你今年同时被推荐竞选诺贝尔文学奖和医学奖,而且都通过了初选,只这个新闻报道出来,再加上合适的宣传,就能引起全世界疯狂。只要你答应去伦敦,我保证把你打造成世界级伟人学者,可以跟爱因斯坦比肩的那种。” 周赫煊气得发笑:“我能跟爱因斯坦比肩?” “用中国话来说,周先生不要妄自菲薄,”维克多·沙逊笑道,“你在历史和文学方面的成就,已经高得吓人了,现在又入选诺贝尔医学奖,想不引人注意都难。而我有钱,我可以调动中国、印度、东南亚和欧洲的报纸帮你宣传。宣传,宣传,再宣传,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你,那个时候你就是伟人了。而一个中国伟人,在伦敦宣扬日本对中国造成的苦难,必然引起英国民众的同情。到时候,我们再把英国想要联合日本解决白银危机的内情揭露出来,民意就朝着我们这边倒了。英国现在是多党联合政府,内阁天天吵架,谁都攒足了劲迎合民意,想要得到更多的选票支持。到时候,呵呵!” “原来,你早就盘算好了。”周赫煊眯眼笑道。 维克多·沙逊说:“不仅是我,还有英国派驻中国的所有外交官,还有英国的许多大商人和政客。我们都支持你,这是我们一起制定的计划。你只需要去伦敦走一趟,接受几个采访,做几次公开演讲。剩下的全交给我们,而你不但可以帮助中国摆脱经济困境,还能成为世界级伟人,还能获得我的三件小礼物。周先生,你还会拒绝吗?” “我貌似没有拒绝的理由。”周赫煊说。 维克多·沙逊哈哈笑道:“那么,合作愉快!” 665【荒诞世界】 “停车!” 轿车驶出沙逊别墅,周赫煊突然喊停,回头问后排的周璇:“你家住哪儿?” “闸北,”周璇显然这几天被吓得不轻,怯声问道,“周先生,你……你真的愿意送我回家吗?” “没事儿了,别怕,”周赫煊安慰一声,对司机说,“去闸北。” 轿车穿过公共租界,再过一条苏州河,就抵达了闸北地界。 闸北本来是个很荒芜的地方,但随着与各大租界接壤,在晚清时期迅速繁荣起来。这里所说的“繁荣”,并非灯红酒绿、高楼大厦,而是人口众多,三教九流应有尽有。 普通人在上海租界是没法生活的,不仅房租奇贵无比,而且每月还要缴纳近20元的巡捕捐(相当于公共治安管理费)。 按照1935年国民政府的调查统计,上海纱厂工人平均月薪为15元,商店店员平均月薪为10元,白领阶层平均月薪为19元。也即是说,就连在洋行上班的小白领,每月工资都还不够缴纳巡捕捐,更别提比巡捕捐高出好几倍的房租。 所以,但凡在上海租界居住的人,那都是高收入群体——即便只是租房子住。 三民主义里面包含“民生”,所以南京国民政府得做做样子,从1928年开始就陆续修建了多处“平民住所”。其实应该叫“贫民住所”,但是政府嫌“贫民”难听,公文上一律写作“平民”。 “平民住所”就是民国版的“廉租屋”,杨浦、卢湾和闸北各有一处,没处约建有600多套廉租房,月租一般在2元到2.5元之间。 只是申请“廉租屋”非常困难,能住进去的,大都是一些关系户,或者其所在的公司工厂比较牛气,又或者在申请时贿赂了办事人员。 后世有资料记载,周璇在1932年就搬进了枕流公寓,这些内容还在介绍周璇的文章里广为流传。其实都是瞎扯淡,以周璇现在的情况,根本就付不起那边的房租。 在轿车开进闸北后,稍微繁华的地方还有几盏路灯,再继续深入就是黑漆漆一片。 “我家就在前面!”周璇突然喊道。 司机在一栋老式公寓门口停下,这种房子属于砖木结构,有点像后世的筒子楼,属于本土乡绅在清末民初时专门建来收租的。 周璇家住在二楼,敲门片刻,终于有个女人出来开门,正是周璇的养母叶凤妹。 “璇子!” 叶凤妹又惊又喜,激动地搂着周璇问:“你怎么回来了?” 周璇似乎跟养母感情很深,含泪道:“妈,是周先生送我回来的。” “周先生?”叶凤妹好奇地看着周赫煊和阮玲玉,过道里黑灯瞎火的看不清。 周赫煊解释道:“你好,我是周赫煊。沙逊先生把璇子送给我了,这是她的20年雇佣合同,请收好。” “你……你你你就是报纸上那个周先生?”叶凤妹欣喜激动之余,突然把女儿推向周赫煊,“周先生,既然雇佣合同在你手里,那以后璇子就跟着你了,请好好对待我女儿!” 周赫煊狂汗道:“这位女士,你恐怕误会了。我只是把璇子当妹妹看待,我希望她能跟自己的父母团聚。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个合同我也还给你们,没人会再追究什么。” “不不不,”叶凤妹语气坚定道,“周先生,我求你收下璇子!” “我真没别的意思。”周赫煊万分无语。 “周先生,我给你跪下了!”叶凤妹突然噗通跪地,磕头道,“求你收下璇子吧!” 周赫煊一脸懵逼,搞不清楚是什么情况。他只好问道:“璇子的父亲呢?” 叶凤妹脸色突变:“别提那个死鬼,他拿了璇子的卖身钱,已经三天没回家了。现在不是在哪家娼馆鬼混,就是在哪个烟铺里快活,那些钱迟早要被他败光!” “那个,我们还是进屋说吧。”周赫煊感觉事情有些复杂。 叶凤妹连忙站起来说:“哦,对对对,周先生快请进!” 屋里的灯光很暗,叶凤妹端来两杯白开水,不好意思道:“家里没有茶叶,两位不要见笑。”说着,她突然瞪大眼睛,“你……你是阮玲玉小姐?” “你好,我是阮玲玉。”阮玲玉笑道。 叶凤妹高兴地说:“今天真是蓬荜生辉,来了两位贵客。” 周赫煊端着水问:“你还是讲讲什么情况吧。” “唉!”叶凤妹一声叹息。 原来,叶凤妹是个唱戏的,花旦出身。她年轻时就没红过,只能在一些小戏班跑场子,年纪大了就生活得更加困难。 叶凤妹跟丈夫一直没有子女,当初看到周璇无家可归,她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对周璇这丫头视若己出、疼爱有加。 可惜周璇的养父周留根是个鸦片鬼,花的钱比赚的钱多。 周璇还不到10岁,就被养父送到歌舞团学艺,还兼做歌舞团的女佣,这些年赚到的钱,基本都用来供养周留根吸鸦片。 两年前,联华歌舞团解散的时候,周璇甚至不敢回家,因为养父周留根要把她卖到妓馆,那时的周璇才13岁啊。幸好有个叫严华的好心人,推荐周璇加入新华歌剧社,这才避免了她沦为娼妓的命运。 历史上,直到周留根临死之前,都还在找养女周璇要钱买鸦片抽。 由于周赫煊带来的蝴蝶效应,周留根现在发了笔横财,得到沙逊派人给的5万元卖身钱。他整个人都疯魔了,一天到晚不着家,不是睡在大烟铺里,就是睡在娼馆和酒楼,完全陷入醉生梦死的状态。 叶凤妹心疼女儿,本来还忧虑周璇被大老爷欺负。现在知道周璇被人送给周赫煊,而周赫煊又是个大学者、大好人,她立即就生出别的想法——让女儿留在周赫煊身边,千万不能再回这个家,否则迟早还要被鸦片鬼丈夫给拖累。 这是个可敬的女人,默默忍受着丈夫的胡闹,默默支持起残破的家庭,还对养女怀有慈母般的怜爱。 周赫煊听完这个故事,只能感慨鸦片害人,不知有多少家庭被鸦片毁掉。 叶凤妹突然又跪到地上磕头,带着哭腔哀求道:“周先生,求求你了,你就收下璇子吧。她很乖的,洗衣做饭样样都会,她还会唱歌跳舞给你解闷儿。别让她再回来了,她不该回来的……” “诶诶诶,你别动不动就磕头啊,”周赫煊搀扶道,“我看啦,你还是跟现在的丈夫离婚吧,然后带着女儿单独生活。” 叶凤妹扭捏又坚决地说:“周先生,我虽然是下三滥的戏子,但从一而终的道理还是懂的。我既然嫁了人,就该好好的操持家庭,离婚那种伤风败俗的事,我是绝对做不出来的。死了都要被人戳脊梁骨!” 周赫煊突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宛若自己穿越到了古代封建社会。 鲁迅先生救治人心、唤醒思想的工作,任重而道远啊! 阮玲玉倒是很理解叶凤妹的想法,偷偷拉周赫煊的衣袖说:“就把璇子留下吧,我也好有个伴。” 周赫煊现在的心情极其复杂,那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感觉填满了胸膛,整个人都快被气炸了。但他又没法对这个女人发火,他们的思想仿佛相隔几个世纪,根本没有正常交流的可能性。 “唉,”周赫煊郁闷地掏出支票本,填写数字撕下来说,“这是1000块钱,你自己收好做家用,千万别给丈夫买鸦片。” 叶凤妹喜滋滋地说:“周先生你真是好人,以后我家璇子要享福了。”她又抱着女儿叮嘱道,“璇子,记住以后要听周先生的话,好好伺候周先生,知道了吗?” “妈,我不想走。”周璇抱着养母痛哭起来。 叶凤妹拍着女儿的脑袋说:“别傻了,留在这家里没好处。你跟妈不一样,妈是苦命人,注定了一辈子遭罪。你是有福气的人,是该享福的。乖,别哭了,快跟周先生走。” 周赫煊沉默无语,感觉这个世界太特么荒诞了。 666【妹妹】 周璇默默地跟着周赫煊下楼,在上车之前,突然转身回望那栋公寓。 说实话,这几年周璇过得并不好。养母虽然也疼爱她,但关键时候总是顺着养父,甚至养父要把她卖去做娼妓时,养母也不敢帮忙多说几句好话。 在这个家里,周璇没有获得什么亲情,也感受不到家庭的温暖。 倒是前一任养母,与周璇的感情更深。她甚至一直认为那是自己的亲妈,直到养母改嫁将她送人时,周璇才知道自己只是买来的。 “璇子,上车吧。”阮玲玉微笑着招手。 周璇坐进车里不说话,她现在毫无安全感,看谁都觉得很可怕。 周赫煊作为穿越者,他知道许多关于周璇的信息,这是一个比阮玲玉遭遇更加悲惨的女子,而且归根结底都是被鸦片害的。 周璇本来出生在书香门第,不说是千金小姐,但也至少算富裕人家的女儿。 她第一次被卖掉,是因为舅舅抽鸦片,偷偷将她拐卖了;结果养父王荣春也是个鸦片鬼,还跟烟馆的老板娘母女搅在一起,养母在改嫁的时候只能将她送人;谁知第二任养父又是个鸦片鬼,而且比第一任养父更穷——前面那个养父抽鸦片时不缺钱,从没在周璇身上打过主意。 三个鸦片鬼,毁了周璇的前半生。 周璇的后半生同样过得非常坎坷,她的初恋和结婚对象叫严华。当初周璇面临被养父卖做娼妓的可怕情况,是严华出手帮她,推荐她加入新的歌舞社,两人渐渐相爱并结为夫妻。 然而严华是个性格多疑的大男子主义者,每月收入450元,在民国也算高收入知识分子。但周璇最走红的时候,一部电影的片酬就有2000多元,再加上出唱片的版税、拍广告的酬劳,在赚钱方面碾压丈夫。 夫妻收入严重不平等,特别是妻子远比丈夫赚得更多,长此以往不出现问题都难。 再加上周璇经常因工作离家,而且跟许多男人有接触,严华心里就更加难受,甚至一度要求周璇留在家里做全职太太。两人因为感情上的误会,再加之媒体报纸的推波助澜,终于选择了离婚。 事实上,一直到两人离婚时,他们都深爱着对方。 接下来周璇又经历了三段感情: 第一次遇到骗子,不但被欺骗感情和财产,还在怀孕后被抛弃,这直接让周璇患上精神病; 第二次遇到变态,在周璇精神混乱的时候,被人诱(和谐)奸生子,财产也被霸占一空。那个男人被判刑三年,出狱后又诱(和谐)奸了初中女学生。 第三次倒是真爱,甚至发展到订婚的阶段。然而那个男人是著名演员,各种八卦绯闻缠身,周璇只能选择和平分手。 晚年的周璇精神严重错乱,每天哭泣,不吃不喝,时常尖叫冷笑,而且还动辄打人,在痛苦凄凉中走完一生。 如果拿周璇和阮玲玉比较,两人都是红透中国的大明星,两人都遭遇了亲情与爱情的折磨。唯一不同的是,阮玲玉性格怯懦,选择逆来顺受,最终自杀;而周璇则性格要强,她每次都选择咬牙坚持,结果因一次又一次的打击而精神失常。 自古红颜多薄命! 周赫煊问道:“璇子,你跟新华歌舞社的合同还在吗?” “已经解约了。”周璇回答。 周璇乃是新华歌舞社的台柱子,歌舞社那边愿意放人,肯定遭到了沙逊的威逼利诱。 周赫煊又问:“电影公司那边呢?” 周璇说:“我跟天一公司签的是短约,签一部拍一部。” 周赫煊把20年雇佣合同递给她,说道:“自己拿着吧,不管是撕了、烧了,还是留下来做纪念,都随便你。你以后是自由身。” “谢谢周先生,我以后会报答你的。”周璇直接把卖身契撕成碎片。 周赫煊问:“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跟严华哥哥、严斐姐姐关系好,可以寄住在他们那里,等我赚到钱就自己租房子住。”别看周璇连续遭受打击,但她是思路却很清晰,对自己的生活也有规划,这一点比阮玲玉强太多。 严华就是阮玲玉的初恋兼第一任丈夫,比阮玲玉大10岁,此时两人还没开始谈恋爱,有些类似于哥哥和妹妹的关系。严华是新华歌舞社的“男台柱”,会表演、会作曲、会弹琴、国语好、长得帅,被誉为“桃花王子”。 至于严斐,则是严华的妹妹,也在新华歌舞社工作。 周赫煊想起周璇和严华那段失败的婚姻,说道:“我那里有住的地方,就别再寄人篱下了。” 周璇心想:住你的房子,还不是寄人篱下。 心里虽然是这样想的,但周璇还是一口答应下来:“我能赚钱,我以后会付给你房租。” “好啊,我每个月给你记账。”周赫煊很喜欢周璇的性格。 周璇又说:“还有你给我妈妈的1000块钱,我以后也会还上。” 周赫煊笑道:“不如这样吧,反正你都欠我那么多钱了,干脆我再借一些给你做学费。你才15岁,正是该读书的年纪,以后可以一边读书一边赚钱。” 听到“读书”二字,周璇的眼睛顿时亮起来,并且心里涌出阵阵感动。她是个聪明的姑娘,当然知道周赫煊想帮助自己,而且还用借钱的方式给她保留尊严。 “周先生,谢谢你,我……我会努力报答你的!”周璇大声保证。 阮玲玉“噗嗤”一笑,说道:“周大哥,你们两个都姓周,干脆你认下璇子做妹妹吧。” “好啊。”周赫煊说。 以周赫煊现在的名气地位,不知有多少女人抢着做他妹妹,但周璇却自卑地说:“我不配。” 周赫煊笑道:“都是人,在法律上地位平等,哪有什么配不配的?就这样说定了,以后璇子就是我妹妹。” 阮玲玉催促说:“璇子,还不快叫哥哥?” “不行,不行。”周璇连连摇头。 “随你吧。”周赫煊也不强求。 阮玲玉凑到周璇的耳边,说了一通悄悄话,也不知她们在聊些什么。几分钟后,周璇咬着嘴唇,吞吞吐吐道:“哥……哥哥,我以后保证很听话,保证努力学习和赚钱!” 667【拜访】 跟洋鬼子签订房屋交易合同后,阮玲玉母女和周璇就搬进了新别墅。 大清早,两个少女从楼上跑下来,一个是周璇,另一个是阮玲玉的妹妹阮玉霞。 阮玉霞已经15岁了,刚好跟周璇同年,也是何阿英收养的女儿。这几年,阮玉霞一直在女子学校读书,平时都寄宿在学校里边。 “姐夫!”阮玉霞笑嘻嘻地喊道。这丫头剪着一头齐耳短发,性格活泼,属于标准的进步女学生,不过相貌只能算普普通通。 “嗯,”周赫煊应了一声,说道,“功课做好了吗?” 阮玉霞顽皮地笑道:“暑假才刚开始呢,离开学还早得很。” 周璇刚来到新的地方,表现得非常拘谨,弱弱地喊:“哥哥。” 周赫煊对她说:“璇子,我已经跟中西女校联系好了,你过两个月就可以去那边读书。只是你现在基础不行,必须从小学读起。我准备趁着暑假,找家庭教师帮你补补课。” “恩,我一定好好学。”周璇重重点头。 周赫煊起身笑道:“我还有点事要办,你在家跟玉霞一起玩吧。” 周璇突然说:“哥……哥哥,我可以回新华歌舞社一趟吗?那边的朋友很担心我,我想过去给他们报声平安。” “这是应该的,我送你。”周赫煊对这个新认的妹妹愈发喜欢,太懂事了,至少在处理人际交往方面远超阮玲玉。 “谢谢哥哥。”周璇亦步亦趋地跟在周赫煊身后。 等他们上了车,周赫煊看到周璇正襟危坐,忍不住笑道:“放松一点,我又不是吃人的老虎。” “哦。”周璇有点不好意思,把挺直的腰板弯了一些。 周赫煊问:“那天阮姐姐给你说了什么?一下子让你答应做我的妹妹了。” 周璇道:“阮姐姐说你也是苦命人,从小就没了亲人,孤苦伶仃的很想有个妹妹。哥哥,你放心吧,我以后肯定听你的话,把你当亲哥哥看待。” “人小鬼大,还把我当亲哥哥看待。”周赫煊哈哈大笑。 新华歌舞社只是个草台班子,老板外加员工总共才十多个人,大家集体居住在民房当中,靠承接各大戏院、舞台的演出为生。 白天通常是休息和排练时间,到了傍晚开始工作,周赫煊带着周璇过去的时候,新华歌舞社正在进行排练。 “斐姐姐!”周璇冲进去就大喊,显得极为活泼,完全不像在家里那样拘束。 严斐还不满20岁,惊喜地看着周璇说:“小璇子,你这些天到哪儿去了,可把我们担心死了!” 周璇笑道:“斐姐姐,我这不是回来了吗?我好得很,完全不用担心。” 严斐突然板着脸:“什么肥姐姐,瘦姐姐,难听死了。跟你说过多少遍,以后要叫我严姐姐!” “好的,肥姐姐。”周璇依旧嬉皮笑脸。 周赫煊在旁边看得好笑,他完全没有想到,周璇居然有古灵精怪的一面。 周璇此刻说的是国语,而且非常标准,这都是跟着严华学的。 严华不仅是新华歌舞社的台柱子,而且还是歌舞社的股东。他很快发现周璇回来了,顿时欣喜地走过来问:“璇子,你没事了?” “我一直都没事啊。”周璇笑道。 “对不起,”严华突然愧疚道,“前几天的事,我没有帮上忙。” 周璇依旧笑靥如花:“没事啊,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严华作为新华歌舞社的股东,肯定知道一些周璇被卖掉的内幕,但他无能为力,在上海首富面前他只是一只蝼蚁。 周璇突然跑回周赫煊身边,拉着周赫煊说:“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我哥哥!” “周先生?” “周先生!” 严华、严斐兄妹俩目瞪口呆,他们完全是懵逼的,想不明白周璇怎么成了周赫煊的妹妹。 “你们好,多谢诸位对璇子的帮助。”周赫煊微笑道。 严华连忙上前握手:“周先生你好!我非常崇拜你,不仅是你写的小说,还有你创作的歌曲。可惜您的那些爱国歌曲不能公开演出,否则我每次登台都要唱上一遍!” 周赫煊笑道:“在家里唱也是一样的。” 严斐的脸上写满了崇拜,是那种少女对大英雄的爱慕,她握手道:“周先生,我最喜欢您的《泰坦尼克号》,已经读了好多遍呢。您可以给我一个签名吗?” “当然。”周赫煊点头说。 歌舞社的员工得知周赫煊到来,纷纷停止排练,跑到周赫煊身边各种围观握手。 老板金佩鱼迅速赶来,双手握住周赫煊:“周先生,鄙人是新华歌舞社的老板金佩鱼。您的到来,让我们歌舞社蓬荜生辉,能否留下一张合影?” “可以啊。”周赫煊笑道。 金佩鱼连忙大喊:“把我的相机拿来!” 足足拍了好几张照片,周赫煊又给出十多个签名,他终于说:“我这次是送妹妹璇子过来的,另外还有要事,就先告辞了。” “周先生慢走,我送您。”金佩鱼热情无比。 等周赫煊离开歌舞社,那些员工立即将周璇团团围住,迫不及待地说道: “璇子,你居然是周先生的妹妹,瞒得我们好苦啊!” “璇子你真厉害。” “璇子,你跟周先生是失散多年的兄妹吧?恭喜你们相认。” “璇子,周先生平时在家都忙什么?” “璇子,你以后不会再回歌舞团了吧?” “璇子……” 周璇根本来不及回答各种问题,只是乐呵呵的发笑,少女惯有的一颗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 过了好半天,严华才把周璇拉到一边,低声问:“璇子,你跟周先生真是失散多年的兄妹?” 周璇黯然道:“认的而已,我也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 “哦,原来是这样。”严华点点头。 周璇突然又笑起来:“不过哥哥……额,周先生人很好,多亏了他帮忙,我才能重获自由。他还要送我去中西女校读书,待我跟亲妹妹一样,我好喜欢他。” “中西女校啊!上海最好的女子学校,璇子你真是走大运了。”严斐羡慕地说。 “都是哥哥心肠好,感觉他就是我的亲哥哥一样。”周璇甜笑道,她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被宠爱的小公主。 此时此刻,我们的好哥哥周先生,已经来到前故宫博物院院长易培基的住所。 “寅村兄,好久不见!”周赫煊抱拳说。 易培基显得很憔悴,苦笑道:“是啊,好久不见,恍若隔世。” 周赫煊拿出沙逊送他的那副《韩熙载夜宴图》,说道:“寅村兄,我前些天得到一副古画,你来帮忙过过眼,看它究竟是不是赝品。” 668【不是摹本,是祖本】 (ps:《韩熙载夜宴图》此时被溥仪带去东北了,张大千是抗战胜利后购得的,前面章节叙述有误,已改正。) 易培基被卷入旷日持久的“故宫盗宝案”中,现在已成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跟去年比起来,他好像一下子衰老了20岁,两鬓甚至生出许多白发。 “是什么画?”易培基似乎对鉴赏古董已提不起兴趣。 周赫煊回答说:“《韩熙载夜宴图》。” 《韩熙载夜宴图》有好几个摹本,易培基并没有太当回事儿,他以为周赫煊拿来的只是其中一个摹本。两人配合着小心翼翼地打开卷轴,随着画卷内容展露得越来越多,易培基终于表情严肃起来。 “稍等一下!”易培基找来放大镜,整个人都贴了上去。 易培基首先做整体观察,然后细细研究历代收藏者的题跋、印章,接着又观察画作的各种细微之处。良久之后,易培基脸上写满了震惊神色,连连自语道:“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啊!” 周赫煊问:“寅村兄,我这幅真是北宋摹本?” 易培基摇摇头,苦笑道:“怕不是摹本,而是真正的祖本!” “祖本?”周赫煊惊讶无比。 “溥仪从皇宫里带出的那副《韩熙载夜宴图》,我曾经有幸见过,当时就怀疑它不是祖本,而是南宋摹本,”易培基感慨道,“没想到祖本居然到了明诚手里!” 溥仪从皇宫偷运出来的《韩熙载夜宴图》,由于被清朝历代皇帝所收藏,因此民国时期一向认为是祖本真迹。只有少数亲眼品鉴过的专家,才怀疑是宋代摹本。有的认为是北宋摹本,有的认为是南宋摹本,但这些质疑都被当成哗众取宠,因为人们下意识的觉得,皇宫里的就应该是真正的祖本。 周赫煊请教道:“有什么依据吗?” 易培基认真解释说:“我为什么认为溥仪手里的是南宋摹本?第一,从印章上看,最早的收藏印为南宋中期。而根据《宣和画谱》记载,宋徽宗收藏了五副顾闳中的作品,其中一幅就是《韩熙载夜宴图》。如果溥仪手里的是祖本,那么肯定有宋徽宗的收藏印,但偏偏却没有;第二,溥仪手里那副,从屏风上的山水画来看,其技法已经接近南宋马远等人的裁剪法,五代的画家恐怕达不到这样的水平,那幅画的技法太超前了;第三,溥仪手里那副,艺术表达手法偏于精丽,跟南宋的《女孝经图》比较类似,我猜测应该出自‘南宋院中人’之手。” “原来是这样。”周赫煊点点头。 艺术跟科学一样,都是一代代积累的。《韩熙载夜宴图》是五代作品,而溥仪手里那副的某些技法和风格却属于南宋,这是个非常大的漏洞。 易培基继续说道:“明诚你手里的这幅,收藏印符合文献记载,有宋徽宗的题诗和玺印。从技法上也找不出漏洞,风格非常接近南唐的其他画作,当属祖本真品无疑。” “为什么不是北宋摹本,而是真本呢?”周赫煊又问。 易培基解释说:“因为有宋太祖赵光义的玺印!《韩熙载夜宴图》这幅画,是顾闳中奉南唐后主李煜之命而作。李煜跟赵光义属于同时代的人,如果赵光义的收藏印是真的,那么你这幅就应该是最原始的祖本。而且据我推测,这幅画应该是南唐灭亡的时候,随着李煜一起被宋室俘获的。” 周赫煊哈哈大笑:“那我这次是赚到了。” “何止赚到了,”易培基激动道,“这幅画见证了一段历史,它的历史研究意义,并不低于画作本身的艺术价值。唉,如果有南唐后主李煜的题跋,或者是宋太祖赵匡胤的题跋就更好了,可惜最早的收藏者是赵光义。另外,我们还可以研究北宋之后的收藏印,根据这些收藏者的信息,能够推测出一条比较完整的收藏脉络,每个收藏者背后都藏着一段历史。仅这幅画,就足够文物专家研究一辈子了!” 周赫煊见易培基对这幅画爱不释手,不由笑道:“既然寅村兄喜欢,那就暂时放在你这里吧,你可以慢慢研究考证。” “你就不怕我把画给私吞了,”易培基苦涩的开着玩笑,“我现在可是中国最卑鄙的文物盗窃犯。” 周赫煊大笑:“哈哈,这种事,只要有眼睛的人都能看明白,寅村兄就别自嘲了。” “可惜这世界上的人,大多数都没长眼,或者闭着眼不想睁开。”易培基感慨道。 周赫煊问:“需不需要我帮忙?” “不用,清者自清,”易培基说,“我已经连累了石曾先生,不想再连累你了。” 易培基卷入“故宫盗宝案”以后,李石曾也曾站出来帮忙说话,结果不仅被逼得辞职出国,连李石曾自己也成了盗卖国宝的嫌疑人。 易培基担任故宫博物院院长,是李石曾的门生弟子;李宗侗担任故宫博物院秘书长,是李石曾的侄子;而李宗侗又是易培基的女婿。这相当于他们一家人掌握了故宫,眼红者太多! 就连顾颉刚这样的大学者,都空口白牙地说:“提取宫中古物以出,装运至巴黎售卖,以彼在巴黎设有文物肆也。”翻译成白话文就是:李石曾把故宫文物偷运去巴黎贩卖,还在巴黎开设有文物店铺。 当易培基被公诉偷卖故宫国宝后,整个北方教育界、学术界都在落井下石,还有人故意把李石曾扯进来。 这只能怪李石曾当初搞教育改革得罪了太多人,包括周赫煊在内都很不喜欢李石曾的做法,两个字:瞎搞! 而且李石曾做事的时候,要么不做,要么做绝。这种人放在古代为官,必然是那种玩党争的积极分子,排除异己不择手段,偏偏心里还认为自己是绝对正确、毫无私心的。 现在李石曾被人陷害,那真是纯属报应,易培基很大程度是被李石曾连累的。许多人明知易培基做官清白,但就是不愿站出来帮忙说话,没有趁机落井下石已经够难得了。 易培基和女婿李宗侗掌管故宫好几年,只被查出600块钱的账目问题,搞得张继想陷害他们都拿不到把柄。 就在去年底,张继操纵地方检察院,对易培基、李宗侗提起公诉,说他们盗取珍珠1319颗,盗取宝石526颗,以假换真珍珠9606颗,以假换真宝石3251颗。 这个公诉其实屁证据没有,到现在还处于调查阶段。但一经报道,易培基立即成为无耻盗宝贼,那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又讨论了一会儿《韩熙载夜宴图》,周赫煊起身道:“寅村兄,什么时候需要帮忙就说一声,今天我就先告辞了。” “明诚慢走,”易培基把周赫煊送出门,说道,“我相信事实自有公论,我没做过,就是没做过!” “呵呵,随你吧。”周赫煊笑着抱拳离开。 易培基似乎完全忘了自己的冤屈,回到书房就开始研究《韩熙载夜宴图》,三天之后便写出第一篇相关论文,立即引起金石古玩界的轰动。 于是周赫煊就郁闷了,天天都有人上门拜访,想要借传世名画一观,逼得他连夜坐火车返回天津。 只不过易培基的鉴定结果,让周赫煊很是高兴了一阵子。《韩熙载夜宴图》乃是中国十大传世名画,只一副宋朝摹本就被列为国宝,现在他居然得到了真本。 如果放到21世纪,这玩意儿拿出来拍卖……嗯,无法估价,最好的选择是捐给故宫当镇馆之宝。 669【成舍我】 霞飞路别墅。 阮玲玉依依不舍地把周赫煊送到车库,叮嘱道:“一路小心!” “你也保重。”周赫煊拍拍她的肩。 周璇跟在旁边一直没说话,直到周赫煊上车了,她才问道:“哥哥,你什么时候回上海看我和阮姐姐啊?” “很快的,记得用心补课。”周赫煊笑了笑。 周璇点头道:“嗯,我会的。家庭老师说,我的国文底子很好,已经可以直接读中学了。等哥哥下次来上海,我肯定把数学也补上来,到时候我就是中学生,肯定不给哥哥丢脸!” “真乖,”周赫煊坐在车上挥手说,“好了,我走了!” “周大哥,再见!” “哥哥,再见!” 阮玲玉和周璇挥手喊道,不约而同的跟着车走,直到汽车驶出别墅才停下脚步。 这些天以来,周璇跟周赫煊已经混得很熟了,只可惜尊敬有加,却少了些亲人之间的随意,还需要继续培养感情。 沙逊那帮英国商人和政客,希望周赫煊立即启程去伦敦。但周赫煊刚在欧美逛了一圈,已经半年多没回家了,这次怎么也要先回天津陪陪老婆孩子。 轿车很快来到火车站,周赫煊身边只有保镖孙永振,孟小冬在半个月前就去苏联了。 是的,去苏联,国际交流演出。 历史上,1935年的京剧交流演出,苏联那边只邀请了梅兰芳。但由于周赫煊带来的影响,孟小冬也在美国闯出名气,于是苏联给梅兰芳和孟小冬都发了邀请。 周赫煊一下车,立即就被人认出来。这也是他不让阮玲玉、周璇到火车站送行的原因,如果再加上那两位女明星,估计整个候车室都要轰动。 大部分路人还是比较克制的,只有少数几个过来要签名,当然也有许多人朝周赫煊点头微笑。 “周先生,你好,”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过来,打招呼说,“鄙人成舍我。” 周赫煊连忙握手:“原来是成先生,你好,你好!成先生这是要去哪儿?” “南京。”成舍我道。 “那我们要顺一段路。”周赫煊说。 成舍我笑道:“恭喜周先生收藏到一副传世名画!” 周赫煊连连苦笑:“别提了,天天有人想看画,我是烦得不行。” 易培基写得那篇论文很短,也有5000字左右,详细比较了周赫煊和溥仪手里的《韩熙载夜宴图》的区别,最后得出周赫煊拿到的是真本的结论。 这篇文章一发表,整个民国古玩圈的人都疯了,就连鲁迅都亲自上门求看画,远在北平的马衡专门拍电报询问情况。 易培基吓得连忙把画还给周赫煊,他如今在上海租房子住,生怕有小偷入室盗窃,要是把画弄丢了,把易培基卖了都赔不起。 “成先生在哪里高就啊?”周赫煊随口问。 成舍我说:“暂时赋闲在家,无事可做。” 周赫煊立即邀请道:“不如来《大公报》吧,我想要在重庆开分社,成先生你来做重庆分社的社长。” 成舍我委婉拒绝道:“周先生亲自相邀,实在令我受宠若惊。不过我打算自己办一份报纸,连报纸的名字都想好了。这次我去南京,就是因为办报经费有些不够,想找朋友投资合伙。” 成舍我在民国时期,也是响当当的知名报人,只可惜他的办报之路颇为坎坷。 最开始,成舍我在北平开办《世界日报》,张恨水的《金粉世家》就是在这份报纸连载的。因为披露张作霖枪杀林白水的新闻,成舍我惹上杀身之祸,经朋友斡旋才逃过一劫。但成舍我在北平待不下去了,只能转让报纸股份,跑去南京创办《民生报》。 就在去年,成舍我又因报道汪兆铭的属下贪污渎职,被汪兆铭弄进了监狱。还是经过朋友斡旋,成舍我答应永久将《民生报》停刊,汪兆铭才把他释放。 说实话,民国那么多知名报人,周赫煊最认同的就是成舍我,因为他们都是自由主义者。 成舍我的自由主义,并非无限度的自由,而是在合乎道德法律之下的自由,有利于国家、民族和人民的自由。 如果把张季鸾、史量才、成舍我三位报人拿到一起做比较,张季鸾最为圆滑,喜欢“小骂大帮忙”,无论是国党还是共党都比较满意。史量才在30年代变得激进,跟左翼文人走得很近,总是高举着爱国旗帜,喜欢讨论参与政治问题,让常凯申生出必杀之心。 而成舍我呢? 他是最纯粹的报人,他的原则是尊重事实,只要是真的新闻他就敢报道。他的报社左、中、右各派都有,因此也哪边都批评,但这种批评都是围绕着真实新闻而进行的,所以哪边都不喜欢他。 这人较真儿,认死理。 而在报社经营方面,成舍我又是最科学的,引进了一整套西方管理方式,并且还结合中国情况进行改变。在经营管理上,成舍我比史量才、张季鸾都更高明,可惜他总是因为触怒当权者而倒霉。 比如成舍我现在要创办《立报》,简直堪称办报的经典案例。 他首先做市场调查,在上海最大的报纸零售市场——闸北火车站蹲守,发现两个字的报名最吃香,比如《申报》。而四个字报名的报纸,售卖者在叫卖时喊得很少。因为火车站往来匆匆,名字越短就越好喊、越好卖。 于是成舍我给自己的新报纸取名《立报》,两个字。 紧接着,成舍我又发现上海报纸市场已经被几份大报占领了,他根本就接不到广告。于是他又在《新闻报》登广告说,自己的《立报》日销不满十万份,就永远不接广告,从此专心打造新闻内容。足足亏损了半年,《立报》销量居然达到5万份,他越不接广告,商家就越是主动上门求打广告。 成舍我感觉时机已到,然后刊登声明,宣称《立报》日销已经破十万,瞬间扭亏为盈,只用了一年时间就成为上海排名前三的报纸。 这简直就是奇迹,上海是民国最繁华的城市,而报纸市场份额又早被瓜分了,成舍我居然用最短的时间硬生生杀出血路。 如此人才,周赫煊很想招到自己麾下,他说:“成先生,我认为上海不是个办报纸的好地方。” “周先生说笑了,”成舍我乐道,“上海是全国最大的报业市场。” 周赫煊说:“两三年之内,日寇必然入侵上海。到时候,成先生的一番心血,全都要化为乌有。” 成舍我顿时默然,思索片刻后才说:“没那么快吧。” “了解日本情况的人都清楚,这是必然的,”周赫煊说,“这几年日本一直在储备战略资源,一直在制造枪炮弹药,如果不在两三年内侵略中国,那些成堆的武器全都要烂在仓库里。” 成舍我愣了愣,居然就被周赫煊说服了,或许是因为周赫煊有足够威信吧。他问道:“周先生,你觉得在武汉办报怎么样?” “我觉得最好在重庆,”周赫煊说,“《大公报》的总部以后也要搬到重庆,所以我想聘请一个开路先锋,而成先生就是最合适的人选。如果你愿意加入《大公报》,不但可以担任重庆分社社长,我还可以给你一些股份。” 成舍我摇头说:“《大公报》的报道,往往避实就虚、抓小放大,不符合我的办报原则。” 周赫煊苦笑:“没办法,有些新闻不能刊登,否则报馆就要被查封了,比如成先生的《民生报》。” “周先生不用再劝。”成舍我还是不肯合作。 周赫煊只好改变计划,说道:“不如这样,我出一些钱,跟成先生合作办一份新报纸,总部设在重庆。你看如何?” 成舍我说:“我认为武汉要好一些,重庆实在离中央政府太远了。” 周赫煊笑道:“离得远才好,可以放开手脚。如果成先生的报纸办在重庆,第一,我可以介绍刘湘跟你认识;第二,《大公报》可以为你提供最新的新闻讯息。” “容我再想想。”成舍我有些心动。 670【张恨水】 在火车上一路闲聊,周赫煊终于问清楚,原来成舍我去南京见的那个朋友,正是一代小说大家张恨水。 成舍我和张恨水是老相识,此次要创办新报纸,他不仅邀请张恨水当主编,而且还希望张恨水能投钱做股东。 张恨水前几年都住在北平,但周赫煊还真没见过,干脆跟着成舍我一起在南京下关火车站下车。 从上海坐火车到南京,距离虽然很短,但却足足用了六个小时,以前的老式车头更是要八个小时。两人抵达南京下关时,已经是傍晚时分,太阳都快落山了。 周赫煊准备在南京住一晚,等明天再坐轮船过江,到浦口火车站买票继续北上。 车站月台,张恨水挥手大喊:“老成,这边!” 成舍我快步走过去,跟张恨水来了个拥抱,转身笑道:“心远,你看这是谁?” 张恨水扶着眼镜仔细打量,顿时喜道:“周先生!”他连忙走到周赫煊跟前,热情地握手,“哎呀,哎呀,周先生你好,今天总算见到真人了。” “张先生,久仰大名!”周赫煊笑道。 成舍我乐呵呵地说:“两位都是小说界的大师,肯定有很多共同话题,不如我们找一家茶馆坐下聊。” 三人结伴而行,路过一家书店时,周赫煊笑道:“我去买一套《啼笑因缘》,请心远兄签名。” “那正好,我也去买一套《神女》和《狗官》。”张恨水笑着说。 走进书店,周赫煊直接问:“老板,有《啼笑因缘》吗?” “有有有,续集都有。”老板答道。 《啼笑因缘》前22回在三年前就写完了,由于悲剧结尾让读者很不满意,因此而诞生的各种续集就有十多种版本。张恨水实在顶不住读者的压力,终于又续写了10回,在今年初完结出版。 关于《啼笑因缘》续集,还有个非常有意思的逸闻。 土肥原贤二对亲日的中国文人,亲而不敬,犹如猎人养狗。反倒是对那些仇日的文人,土肥原贤二刻意讨好,礼遇有加。 比如有个叫管翼贤的家伙(《实报》创始人),经常在报纸上发表排日言论。由于《实报》的发行量一度达10多万份,居北方各报之首,所以管翼贤的文章影响力非常大。 土肥原贤二不但没有派人暗杀管翼贤,反而各种逢迎讨好,甚至专门在管翼贤的老婆喜欢去的布店,存下一笔可观的钱款。只要管翼贤的老婆来买布,账房就说:“土肥原君已付久矣。” 几年下来,管翼贤终于做了汉奸,成为土肥原进行文化侵略的帮凶,大谈“国民再生论”,还说“南京之陷落,实给中国一般民众以彻底反省之重大机会”。 《啼笑因缘续集》描写的是抗日义勇军,张恨水也因此进入土肥原贤二的视线。就在一个月前,他请人带着《春明外史》和《金粉世家》去见张恨水,传话说:“赐予题签,藉留纪念,以慰景仰大家之忱。” 张恨水把土肥原送来的两本书留下,抽出一本《啼笑因缘续集》,在扉页上写道:“土肥原先生嘱赠,作者时旅燕京。” 这文字游戏玩得很溜,“嘱赠”二字挑明是土肥原求的,而非作者自愿送的,落款只写“作者”而不署名,表明张恨水不愿与土肥原为伍。 土肥原贤二收到“签名小说”后,果然气得七窍生烟,但却对张恨水更加“崇敬”,请人向张恨水转达自己的敬意,力赞描写抗日义勇军的《啼笑因缘续集》:“描写生动如画,真神笔也”! 书店的货架上,正版《啼笑因缘》及续集只有两册,但各种盗版续集却足有10多本——某些人就靠给《啼笑因缘》写续集为生,可见这部小说有多受欢迎。 而周赫煊的作品就更恐怖,《射雕》、《神雕》、《倚天》三部曲,《神女》、《狗官》、《狗官后传》、《泰坦尼克号》、《黑土》单行本,以及《大国崛起》等一系列学术著作,整整摆放了大半个书架。 甚至周赫煊还看到一本《周明诚文集》,他好奇地翻开浏览目录,内容居然是他在报刊杂志上发表的各种时评和诗歌。 “老板,这是盗版书,没有作者授权的。”周赫煊翻着《周明诚文集》说。 书店老板笑道:“读者喜欢看,我当然要卖,盗版不盗版,那是出版社考虑的事儿。” 周赫煊问:“这个人的书很好卖吗?” “那当然,《射雕》三部曲和《泰坦尼克号》买的人最多,一个月起码能卖出五套以上。《大国崛起》、《神女》和《狗官》也能每月卖出一两套。只有他的学术著作不吃香,”书店老板抽出一本《枪炮、细菌与钢铁》,叹气说,“这种书根本就看不懂,前两年还有人买,现在完全无人问津。要是再没人来买走,我都打算把它们下架了。” 张恨水在旁边看得肚子都笑痛了,提醒道:“老板,你再仔细看看,跟你说话的人是谁?” 周赫煊戴着一顶白色男士礼帽,帽檐把眉毛都遮了。书店老板仔细瞅瞅,顿时惊道:“这怕不是周……周明诚先生?哎呀,失敬,失敬。我刚才都是胡说八道,您别在意啊。” 这种风头怎么能一个人出呢?周赫煊指着张恨水:“这位是《啼笑因缘》的作者。” “张恨水先生!”书店老板惊喜交加。 书店里此时有几个顾客,听到喊声立即围过来,周赫煊和张恨水立即被包围。而且围观者数量越来越多,一些路过书店的行人听到动静都跑来了。 书店老板喜滋滋地取来纸币,恭敬道:“请两位先生留下墨宝!” 周先生的毛笔字早已今非昔比,提笔就写下四个大字——勿卖盗版。 “好字!” “哈哈哈哈!” 在围观者的称赞与笑声中,老板显得极为尴尬,连忙跑去把周赫煊和张恨水的盗版书收起来。 张恨水就宽容得多,提笔写出“下关书店”四个字,这幅字可以刻成匾当招牌用。 周赫煊和张恨水都没料到,他们两个的题字,使得这家书店生意越来越好。老板虽然死于南京大屠杀,但他的儿子却在抗战胜利后重新开业,经过国营、私营几十年的发展,下关书店竟然被做成了“百年老店”。 周赫煊那“勿卖盗版”四个字,在80年代被人翻出来重新挂上。到了21世纪,网友们截取周赫煊的照片,再配上这四个字制成表情包,专门用来调侃盗版和抄袭行为。 还有各种组合表情包,比如用张恨水的照片配文“周先生说得对”,再用鲁迅的照片配文“我没说过这话”。 671【合作】 茶馆,包间。 成舍我用碗盖拨弄着水面的茶叶,问道:“心远,《啼笑因缘》的续集写完以后,你有没有创作什么新的作品?” “正在写一本小说,叫《燕归来》。”张恨水道。 成舍我笑道:“这名字好,听起来又是那种爱情小说。” 张恨水摇头道:“虽然写的是爱情,但我更想把它写成一部反映现实的作品。” 周赫煊听到张恨水在创作《燕归来》,立即想起那部小说里的开场诗——“红睛恶犬如豺虎,人腿衔来满地拖”、“兵去匪来屠不尽,一城老幼剩三人”。 张恨水并非那种靠写消遣小说糊弄钱的文人,他有自己的追求,后来干脆致力于创作抗战小说和讽刺小说。可惜,他后期的现实主义题材作品都不出名,反而是谈情说爱的小说更受欢迎。 “反映现实好啊,难道是写东北抗日的?”成舍我问道。 事实上,张恨水最初是写新闻稿件的记者,成舍我感觉他的短篇小说很不错,就怂恿张恨水写长篇,于是《春明外史》出炉了,从此一发而不可收拾。 没有成舍我的鼓励,就没有《春明外史》,更没有《金粉世家》和《啼笑因缘》。 “并非东北抗日,而是描写西北的故事,”张恨水悠悠说道,“我去年走了一趟西北,甘肃和陕西两省犹如人间地狱。那里的军阀横征暴敛,抓丁拉夫,弄得民不聊生,跟十年前的山东、河北没啥两样。” 成舍我惊讶道:“西北的情况那么遭?” 周赫煊心想:西北如果不是那么遭,红军又怎么站得住脚? “你们知道,在甘肃种植面积最大的作物是什么吗?”张恨水问。 “麦子?”成舍我猜测道。 张恨水摇摇头:“并不是。” 周赫煊叹气说:“罂粟。” “对,就是罂粟,”张恨水一脸悲怆,“甘肃省内最肥沃的土地,全都用来种罂粟。武威、张掖、酒泉、敦煌……这些地区在晚清时期,属于甘肃农业最发达的区域。而我去年到那里时,眼中看到的全是罂粟苗,甘肃的农民基本靠种植、加工和贩卖鸦片为生。” 成舍我震惊莫名:“怎么可能?就算当地政府禁烟不力,也不会闹得全民种鸦片啊。” “因为当地政府在鼓励啊。”周赫煊冷笑道。 “政府鼓励?”成舍我疑惑道。 张恨水点头说:“当地政府确实在变相鼓励种罂粟。南京中央政府号召禁烟,甘肃地方政府趁机‘寓禁于征’,向所有农民征收‘烟亩罚款’。比如在张掖,甘肃省财政厅规定每年当地必须缴纳20万元烟亩罚款,不管你种不种鸦片,都必须缴纳罚款。为了提高地方官员的积极性,省财政厅甚至给县长提成,县长收到的罚款可以从中提5%,地方官员自然往死里收禁烟罚款。而农民们不管种什么,都要缴纳烟亩罚款,那还有谁会傻到去种粮食?” “岂有此理!”成舍我气得拍桌子,“如此以往,农民都种鸦片去了,没粮食还不都得饿死?” 张恨水说:“已经饿殍遍地,土匪横行了。甘肃不仅有烟亩罚款,还有各种苛捐杂税,比如‘柴捐’,老百姓必须按时缴纳定额‘官柴’。有些地方树木尽毁,百姓砍不到柴,只能拆了自家房子,把木料上交政府抵捐。” “朱绍良该杀!”成舍我咬牙切齿道。 朱绍良在北伐期间就追随老蒋,现任甘肃省主席兼绥靖主任,统管甘肃的军政大权。 周赫煊摇头说:“朱绍良是该杀,但根子还在南京政府,张学良也要担一些责任。自从中原大战打完以后,甘肃的军阀就是一盘散沙,刚开始由东北军控制。但张学良只顾着消化华北地盘,接着又遇到日寇入侵东北,甘肃那边根本顾不过来。后来老蒋派朱绍良接管甘肃,但朱绍良要钱没钱、要粮没粮,手底下还要养一堆如狼似虎的地方军阀。他如果不靠鸦片征税,早就被人赶出甘肃了。” “明诚觉得该如何治理甘肃?”成舍我问。 周赫煊说道:“其实治理甘肃很简单,无非钱粮二字。前几年甘肃军阀叛乱,一个杨虎城过去就摆平了,可见当地军阀的战斗力有多差。不管是以前的张学良,还是现在的朱绍良,只要带着足够的钱粮去甘肃,那些军阀立即就会俯首帖耳。搞定了地方军阀,再认真发展农业,甘肃必然能够治理好。现在甘肃的糟糕局面,都是因为穷,政府穷、军阀穷、百姓更穷,只能依靠鸦片过日子。” 成舍我苦笑道:“南京政府的钱,都拿去打内战了,又怎会用于甘肃建设?” “唉,这种事不提也罢,说说办报纸的事情吧。”周赫煊转开话题道。 成舍我对张恨水说:“心远,我决定在武汉办报纸,明诚认为应该在重庆办报纸。你觉得哪里更好?” 张恨水诧异道:“你在电报里不是说,要在上海办报吗?” “上海太危险,两三年内日寇必然入侵,而中国军队是守不住的。”周赫煊说着,就开始讲全面持久抗战,并得出以后四川是抗战大后方的结论。 张恨水道:“我对这方面不太了解,既然周先生说重庆安全,那就在重庆办报吧。” 成舍我无奈笑道:“你倒是不费脑子。” 周赫煊诚恳劝道:“成兄,相信我。” 成舍我仔细考虑一番,说道:“如果心远愿意跟我去重庆,那我就在重庆办报。” “这个无所谓,我住在哪里都一样。”张恨水很好说话。 “那就这样吧,”成舍我拍板道,“咱们就去重庆,我现在手里只有2万大洋,办报是肯定不够的。你们愿意投资多少?” 张恨水说:“《啼笑因缘》的版税,我都拿去买房了,现在手里就1万多。” 张恨水在北平和南京都有房子,北平那边还是大宅…… “我可以投资3万,如果不够,投5万也可以,”周赫煊说完,对张恨水道,“你北平的宅子还是卖了吧,不安全。” 张恨水点头道:“我会尽快出手。” 成舍我说:“明诚投2万就够了,重庆那边物价低得多,足够我们办报了。” 周赫煊笑道:“没事,就投3万,股份上面我可以少要一些,毕竟你们具体负责经营。” 三人很快敲定合作计划,周赫煊投资3万,占股40%;成舍我投资2万,占股35%,并担任总经理;张恨水投资1万,占股25%,担任报社主编。 报纸名称叫做《立报》,总部设于重庆。 672【采玉章】 周赫煊这次回天津,过程极为坎坷。 他在南京告别张恨水、成舍我之后,本来准备渡江到浦口火车站买票。结果当天突降大暴雨,只能继续待在饭店里,而且这场暴雨一下就是两天两夜。 从四川到上海,长江全线洪讯,中下游的灾情尤为严重。 南京的长江轮渡直接停运,听说淮河那边也发洪水了,根本不可能再坐火车北上。周赫煊只得从南京返回上海,改走海路前往天津。然而从南京到上海的短短线路,就有七八处铁道被暴雨冲毁。 前后折腾了快半个月,周赫煊终于成功抵达上海。等他买票登上轮船时,全国上下所有报纸,新闻内容全是关于灾害和救灾。 自从老蒋执政以后,这几年的中国天灾频发,好像老天爷都在跟常凯申过不去。 1931年,爆发自晚清以来中国最大的水灾;1934年,爆发自晚清以来中国最大的旱灾。而今年,则是把1931年和1934年的灾害合并了,从春天就全国大面积干旱,到了夏天又是大洪水,洪灾里面还夹着各种旱灾。 此时此刻,大半个中国都已经进入灾害模式,干旱的地方连河床都开裂了,洪涝的地方成为一片泽国,简直就是冰火两重天。 长江和黄河同时泛滥,只水灾波及区域就达241个县,湖北、湖南、河北、河南、山东、江苏、江西……这些省份都是重灾区。比如说武汉吧,城市直接被淹90多天,许多人出门上班都要靠划船。 反正周赫煊投资的武汉长江大桥是没法开工了,至少得拖到10月份。 常凯申是真的很郁闷,本来今年中国的经济就糟糕,现在又加上了一层自然灾害。英国那边迟迟不肯借款,美国按兵不动,日本毫不退让,这让胸有成竹的老蒋有些慌了,甚至把德国拉进来想要解决白银危机。 因为有1931年和1934年的大灾经验,南京国民政府的救灾能力倒是大幅提升,政府救灾系统和民间慈善团体以最快的速度运转,全国媒体齐心协力帮着宣传、报道和监督。 这是一种国家和民族凝聚力的体现,在危难时刻,大部分中国人能够拧成一条绳,众志成城的渡过难关。 面对自然灾害如此,面对外敌入侵同样如此。 只要保有这种凝聚力,中国永远不会沉沦,迟早迎来崛起的那一天。 周赫煊离开上海的时候,中国红十字会副会长杜月笙专程拜访——抗灾募捐。周赫煊听说杜月笙捐了3万元,他也跟着捐了三万,同时拍电报给美国洪门那边,希望能购买20吨玉米运来做救灾粮。 等轮船抵达天津,周赫煊发现天津也淹成一片,海河水涨起来,已经漫到距离三乐堂大门外20多米远。 北平和天津的慈善组织,听说周赫煊已经回津,立即派人过来募捐,显然周先生的慈善美名早已传遍全国。慈幼总会、红十字会、黄十字会、红万字会……周赫煊又足足掏了20万大洋出去。 这次南京政府的赈灾力度很大,或者说,看起来力度很大——其实远不如1931年的赈灾投入,因为政府没钱。 但既然是中央政府,那么不管有钱没钱,样子必须做足。特别是赈灾乏力的时候,就更需要做好表面功夫,于是大力褒奖民间慈善人士,各种树典型、宣扬好人好事。 南京政府甚至组织人手,仔细了各大城市的个人历次赈灾捐款数额。比如杜月笙的1935年赈灾数据为:自捐款在5万元以上,奔走劝募在20万元以上。 政府表彰也很给力,特颁发给杜月笙“三等采玉勋章”,并由国家领导人赠送亲笔题词,常凯申题词“乐善好施”,汪兆铭题词“仁民爱物”。 但凡是那些名声在外,又筹款、捐款众多的慈善人士,都获得了中央或地方政府褒奖。只上海和南京两地,“采玉章”就一次性颁发了近10枚,简直跟批发大白菜一样。 一切都表明,中央实在无力赈灾,只能仰仗民间力量。 天津和北平的慈善统计也很快出炉,并在各大报纸上详细刊登。周赫煊以26万的年度捐款额高居榜首,国府派专员前往天津发奖,顺便还带来了常凯申、汪兆铭等人的题词。 那简直就像是一场闹剧,天津街头的洪水还没完全散去,受表彰者就云集在天津市政府官邸,无数记者前来拍照报道。 表彰大会结束后,天津市政府还安排了晚宴。介于老蒋提倡新生活,而且是灾害期间,餐桌上全是素菜,似乎一切都很正常。但周赫煊知道,那位中央特派官员此行赚得盆满钵满,光是受表彰的几位天津商人就送了不少钱,名曰“车马费”。 由于周赫煊没给“车马费”,那位特派专员很不高兴,估计回南京后肯定要说他的坏话。 晚宴周赫煊没有参加,直接带着勋章和领袖题词回家。 刚一进家门,张乐怡就挽着周赫煊的手,喜滋滋地说:“快把勋章拿出来看看!” “没什么好看的,自己拆开吧。”周赫煊无所谓道。 “我要看,我要看!” 小灵均蹦蹦跳跳地抢勋章盒子,小维烈听到动静也围了过来。 张乐怡打开盒子一看,顿时惊道:“这勋章好大个啊!” 确实好大个,“采玉章”是南京国民政府颁发的所有勋章、奖章当中,体积最大的一种。 这玩意儿是去年底开始颁行的,“采玉”取意《诗经》:言念君子,温其如玉。也有说老蒋的母亲叫王采玉,“采玉章”是为了纪念母亲而取名。 最初的时候,“采玉章”不分等级,只颁发给国家元首(包括外国元首),中国只有老蒋和林森有资格佩戴,就连汪兆铭都没份儿。 现在中央政府为了表彰慈善,居然专门给“采玉章”分等级。一等章颁给国家元首,二等章和三等章颁给民间做出杰出贡献者。 包括杜月笙在内,所有人这次得到的都是三等章,唯独周赫煊获得了一个二等章,估计是老蒋特别授意的。 “配有绶带的勋章,这级别可高了。”廖雅泉惊讶地说。 一般勋章,直接挂在胸口即可。“采玉章”无疑属于最顶级的勋章,配有专门绶带,必须在穿礼服时佩戴,穿常服佩戴是不符合规矩的。 周赫煊带着嘲讽的语气说:“老蒋这回把面子做足了,顶级勋章都批量赠送。你们看勋章中间的国徽,是上等和田玉制作的,寓意‘国家至上,君子如玉’。” 这玩意儿带出去肯定拉风,一个“采玉章”,足有两三个普通勋章那么大,而且很重,完全可以用来当武器砸人。 巴掌大的勋章,就问你见没见过! 673【准备搬家】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反对华北自治!” “抵制《何梅协定》!” “……” 天津街头,上百个学生、工人和群众组成的游行队伍,正踏着洪水退去后的淤泥愤怒前进。 一些军警紧张地守在路旁,新上任的天津市长程克,飞快赶来组织,他举着铁皮喇叭大喊道:“同学们,同胞们,我是天津市长程克,大家请听我说一句!所谓的《何梅协定》,纯属子虚乌有之谣言,希望大家不要道听途说。中央政府是不会放弃华北的,蒋委员长也不可能置华北同胞于不顾……” 周赫煊一家刚刚逛完百货公司回来,小维烈趴在车窗上看热闹,好奇地问:“爸爸,那边好多人,他们在干什么?” “他们在进行爱国游行。”周赫煊说。 小灵均又开始打破砂锅问到底了:“什么是爱国游行啊?” 周赫煊解释道:“爱国就是热爱祖国,国家有危难了,大家就要一起游行救国。” 小灵均拍手道:“热爱祖国我知道,在学校里,老师说我们都是中国人,我们要热爱自己的祖国。” “爸爸,我也要去爱国游行。”小维烈转身看着老爸,态度无比认真。 周赫煊把儿子抱着放到腿上坐好,耐心地说:“爱国不一定要游行。你们现在是学生,努力学习就是爱国。等你们长大了,用自己所学的知识报效祖国,这也是爱国。” 小灵均炫耀般地说:“爸爸,我也很爱国呢。上次学校组织捐钱买飞机,我在班上捐得最多,把零花钱都捐了。老师和校长都夸我爱国,还给我发了奖状。” “我也捐了,我也有奖状!”小维烈不甘落后。 “对对对,你们都爱国,都是好孩子,”张乐怡慈爱地摸着儿子的脑袋,担忧道,“煊哥,这《何梅协定》一签,北平和天津都不安全了,我们是不是该早做打算?” 周赫煊摇头道:“《何梅协定》是假的。” “假的?”坐前排副驾驶位的崔慧茀惊讶道,“天津都传遍了,现在报纸上都在议论,怎么可能是假的?” 周赫煊脸色露出难看的笑容:“这种秘密卖国协定,南京政府恨不得藏着掖着,怎么可能轻易就泄露消息?现在关于《何梅协定》的内容,都是日本人故意发出来的。” “那就是没签《何梅协定》啰?”崔慧茀道。 周赫煊摇头说:“签与不签都一样,《何梅协定》虽然是假的,但它的内容是真的。乐怡说得对,我们该早作打算了,最迟明年就得离开天津,这里不是久留之地。” 从今年初开始,日本就不断在华北制造事端,甚至想策划华北五省独立,仿效“伪满洲国”而扶植起来一个“伪华北国”。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日本方面甚至杀了两个汉奸。那两个汉奸叫胡恩博和白逾桓,分别是《国权》、《振报》两份报纸的社长,专门鼓吹宣传卖国言论。 日本华北驻屯军参谋长酒井隆策划杀死二人,然后宣称是蓝衣社干的,逼迫南京政府进一步放弃华北主权,甚至要求国党撤掉北平和天津的党部,并勒令中央军和东北军撤出河北。 何应钦当然不敢答应,这种事如果做出来,他立即就要变成声名狼藉的大汉奸。由于何应钦拒不签字,酒井隆当场大发脾气,甚至脱裤子在谈判的院子里撒尿,彻彻底底的藐视中国。 何应钦被逼得没办法,只能请示常凯申。老蒋也没啥好办法,只能再次使用“拖”字诀,让何应钦先口头答应下来,撤军方面则玩起了文字游戏,大概意思是中国同意撤军,然后给各部队的命令是“退守自酌”,其实就是让军队耐在华北不走。 何应钦得到老蒋授意后,立即跟日本进行了一系列谈判,并表示对日本“所提各事均承诺之”。日本人并不满足于这种空头支票,硬逼着何应钦把口头承诺换成外交文件。 何应钦只得交给日本人相关复函,但上面没有盖章签字,按理说是不具备法律效力的。 日本拿着何应钦的这些复函,立即开始宣传起来,并声称中日双方已经签署“华北协定”,这就是历史上臭名昭著的《何梅协定》。几个月后的“一二九”运动,就是为了抵制《何梅协定》、反对华北自治而掀起的。 至于何应钦,那是黄泥巴掉裤裆里,不是屎都是屎了。更何况,他确实做出了口头承诺,南京政府也实际上做出了一系列卖国行径。 所以周赫煊才说,《何梅协定》虽是假的,但它的内容却是真的——至少有很大一部分是真的。 如今华北的局势极其复杂,南京政府、宋哲元和日本人都在争,三方面时而互相配合、时而互相拆台。再加上张学良的东北军摇摆不定,简直就是一团乱麻,理都理不清。 回到家中,崔慧茀立即监督小灵均和小维烈练习书法,周赫煊则逗弄着其他三个儿女,跟张乐怡她们商量搬家的事情。 周赫煊说:“我已经给岳父拍了电报,让他在重庆置一栋公馆。等到房子修好,我们全家就可以搬过去。至于天津的产业,现在就可以慢慢脱手了。” “搬去重庆?那可远得很啊。”婉容惊讶道。 “重庆安全。”周赫煊说。 廖雅泉希望越远越好,最好能不再跟日本有牵扯,她抱着儿子建议道:“不如直接去美国吧。” “现在还不急。”周赫煊笑道。 张乐怡说:“那我现在就做准备,广播电台需要卖掉吗?” “不卖,把机器设备都运到重庆。愿意跟过去的员工,我们可以提供一路上的费用,并负责给他们在重庆租房子,”周赫煊想了想说,“等我这次从英国回来就搬家。” “你又要走啊!”张乐怡不满道。 周赫煊苦笑:“已经说好了,不去不行。” 就在此时,佣人进来禀报:“先生,于小姐来了。” “让她进来。”周赫煊说。 于珮琛很快来到屋内,她朝周赫煊眨眨眼,周赫煊立即带她去书房密谈。 于珮琛拉好窗帘,又朝过道里看了看,才关门说:“南先生这趟回天津有人跟着,好像是暴露身份了。他让我转告你,他需要换个身份暂时潜伏,半年内都不会再跟你联络。至于《非攻》杂志复刊,他说最好也别在天津,这里情况太复杂。” 南汉宸作为《非攻》杂志的主编,在杂志被封禁后,就跑到上海从事秘密工作。在周赫煊返回天津时,南汉宸也回来了,但他根本不敢现身,只能改头换面使用新的身份。 至于吉鸿昌,虽然周赫煊多方提醒,但还是在去年底慷慨就义,留下“恨不抗日死,留作今日羞”的绝命诗。 吉鸿昌只顾着躲避国党特务,结果却被租界的法国佬逮捕,并移交给天津公安局,然后押至北平陆军监狱,惨遭杀害。 周赫煊对此很无奈,因为吉鸿昌太高调了,不但公开承认自己加入共党,而且还到处联络组建抗日组织。在吉鸿昌的串联下,西北军在天津的愚公将领好多都蠢蠢欲动,老蒋不可能放任西北军死灰复燃。 唯一让周赫煊感到欣慰的是,《申报》老板史量才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在周赫煊的提醒下,史量才成功躲避暗杀,如今藏在天津租界遥控指挥《申报》事务。 “那你呢?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吧。”周赫煊问。 于珮琛笑道:“我是周先生的私人秘书啊,以后当然跟着你。” 674【国际宣传】 《何梅协定》带来的影响愈演愈烈,许多进步人士发表文章,措辞激烈地批评南京政府的卖国行径。幸好这阵子大家都在关注自然灾害,再加上《何梅协定》没有获得证实,否则全国上下都要闹翻天。 顺便一提,有一部叫做《风云儿女》的电影正在热映,主题曲《义勇军进行曲》随之广为传唱。 田汉先生受邀为主题曲作词,刚刚完成创作就被抓捕入狱。他在狱中把歌词写在香烟包装纸背面,由探监的同志转带给电影公司。聂耳先生也正面临着特务的抓捕,主动要求为爱国电影谱写主题曲。他逃往日本后收到歌词,并将写好的曲谱寄回上海。 这两位先生,一个困居监狱之中,一个逃亡异国他乡,共同完成了未来中国的国歌。 只可惜,聂耳很快就死了,在日本游泳时意外溺水而亡,年仅23岁。 周赫煊前段时间还跟聂耳有过通信,聂耳说他准备走西伯利亚铁路去苏联,周赫煊写信劝他快点动身,就是想要避免这出悲剧。 但不知为何,聂耳迟迟都未登船离开日本。 关于聂耳的死因,后世有很多说法。比较主流的,是聂耳游泳时突发心脏病;阴谋论者,则认为聂耳死于日本人毒杀,因为当时《义勇军进行曲》广为传唱,招来了日本军国主义者的嫉恨。 九月中旬,长江和黄河的大洪灾已经进入尾声,但依旧有不少地方还处于水患当中。 就在这个时候,周赫煊带着妻子张乐怡、秘书于珮琛,启程坐船前往伦敦。 他们所乘的轮船还在大洋上航行,以沙逊为代表的在华利益派英商,已经开始了大张旗鼓的宣传。 …… 莱姆豪斯,未来的伦敦唐人街所在地。 早在道光年间,就陆续有一些中国劳工和水手流落伦敦,在船厂区落户安家。到了光绪年间,这里的华人越来越多,已经成为名副其实的唐人街。 后世的伦敦唐人街以餐馆和超市闻名,而在30年代,这里是伦敦最有名的贫民窟和合法鸦片烟馆聚集地。 即便是土生土长的英国人,有时候也会光顾唐人街,因为在这里吸鸦片很安全、便捷和实惠。 就在去年(1934年),此地被伦敦市政府勒令拆除,毕竟实在有碍观瞻,但依旧有大量华人赖着不走。仅仅一年时间,各种窝棚、木板房、铁皮房又重建起来,甚至还建起一些两层小楼。 无论何时何地,中国人的生存力总是那么顽强。 一家两个月前才重新开张的餐馆里,正有十多个中国留学生在开会,而负责会议联络、招待和后勤工作的,则是这家餐馆的老板。 餐馆老板叫做刘兴祖,爷爷辈就已经在伦敦定居。他不属于任何党派,甚至没读过多少书,长得瘦小猥琐,你很难相信这种人会组织赞助留学生开会。 这要从“九一八事变”说起,东北沦陷的消息传到海外,震惊了无数华侨和留学生,他们自发的开展各种抗日救亡活动。 30年代的海外抗日救亡活动,共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大家各自展开行动,各人抱着自己的见解,有主张立即抗战的,有主张积蓄力量的,有主张和平统一的,有主张武力统一的。各种小团体五花八门,一盘散沙,虽然热情高涨,但是毫无组织性可言。 第二阶段,复兴社(蓝衣社)成立,老蒋的势力趁虚而入。复兴社高举国家大义的旗帜,一边吸纳留学生加入,一边号召海外华侨捐款。但他们却一直鼓吹“攘外必先安内”,活动经费用去无数,却没有任何成效可言。甚至有留学生提出反对意见,复兴社居然以停止留学经费而威胁。 到了现在,海外抗日救亡运动即将进入第三阶段。 那些对国党复兴社强烈不满的华侨和留学生,开始自发联合起来,由华侨提供活动经费,留学生组织抗日团体,共同开展真正的抗日救亡运动。 今天主持会议的留学生叫杨凯,他是周赫煊资助的第三批留英学生:“昨天,我们确立了团体名称、组织框架、联络体系、活动纲领等等,今天具体讨论实际的抗日救亡策略。请大家畅所欲言,季铭星同学负责会议记录。” 立即有人举手道:“我觉得,我们首要工作是宣传,让洋人和海外华人都清楚局势的发展,清楚中国遭受的苦难。宣传主要分三种方式:第一,社交宣传。利用联谊活动、学术活动等等,联络新闻记者和各国同情人士,并努力争取参加国际学术会议;第二,口头宣传。尽量结交更多的外国朋友,通过日常的交流,尽可能获取他们的友谊和同情;第三,文字宣传,比如出版英文刊物,印发英文小册子和宣言等等。我说完了,希望各位同学采纳支持。” “啪啪啪!” 杨凯带头鼓掌,赞扬道:“许立勤同学的发言高屋建瓴,很有水平。特别是文字宣传,这一点必须做好。大家继续!” 又有人举手说:“我们的人太少,影响力几乎为零。我认为应该联络更多的抗日救亡团体,组建一个英国抗日救亡大联盟,把声势搞大起来。同时,拒绝复兴社的国党走狗加入,他们只会带坏组织风气!” “对,不能让复兴社的人进来,”有个留学生气得破口大骂,“老子去年加入他们的抗日团体,把辛苦打工赚的钱都捐了做活动经费,自己只能一天吃两顿。结果呢?我曹他麻个比,屁事都不干,除了开会扯淡,就是帮老蒋宣传内战!” 杨凯连忙说:“开会呢,别说脏话。对于复兴社,我也不愿他们加入,这一点补充进章程里边。大家继续。” 众人畅所欲言,纷纷表达了自己的看法。比如联络和引导更多华侨,比如跟国内取得稳定联系,确立越洋捐款通道,组建抗日学术研究小组等等。 会议气氛很热烈,那种齐心协力爱国救亡的真挚感情,感染了在场每一个人,浑身上下的热血似乎都已经沸腾起来。 “九一八事变”就跟甲午战败一样,带给国人太大的刺激,同时也催生了无数伟人和默默无闻的爱国者。 咱们就拿科学巨匠钱伟长先生举例,他最开始是学历史的,因为受到“九一八”刺激才转攻物理。 当听到“九一八事变”爆发的消息,钱伟长认为学历史没用,应该学造飞机大炮,中国才能不受人欺负。他急匆匆跑去清华大学物理系主任的办公室,结果发现已经排起了长龙,有五分之一清华学生都跑来报物理系了,而当时物理系招生只有10个名额。 排了很久的队,钱伟长终于见到物理系主任吴有训,他激动地说:“目前我们祖国迫切需要的是科学技术,是飞机大炮!所以我要学物理,我的数理化成绩虽然不好,但我有决心赶上去,这一点请先生放心!” 吴有训主任被他的真诚感动了,非常欣慰,然后看了一下钱伟长的成绩,非常果断地拒绝了他。 钱伟长的物理,居然足足考了……5分! 最终钱伟长还是读了物理系,因为吴有训被他缠得实在没办法了,只能答应让他先试着学一年,于是未来的物理大师就诞生了。 这个年代的爱国精神,那是21世纪的人们无法想象的。 餐馆里的会议,差不多开到傍晚才结束。老板刘兴祖举着一张刚刚出炉的晚报冲进来,高兴地大喊道:“各位同学,有好消息!周赫煊周先生,同时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和诺贝尔医学奖的候选人,报纸说他是‘来自远东的巨人’!” 675【被歧视的美国佬】 瑞典文学院,会议室内烟雾迷蒙。 经过三个月的“决选者”调查,文学院在9月中旬正式开始复会。 会议进行了整整两个小时,瑞典文学院常务秘书、诺贝尔文学奖主席霍尔斯陶穆,站起来发言道:“我代表瑞典文学院正式宣布,今年入围诺贝尔文学奖决选名单者有五名,他们分别是……对于以上五名文学家,瑞典文学院并无异议。那么,现在开始第一轮投票表决!” 瑞典文学院是诺贝尔文学奖的颁发机构,具有评奖的最后决定权。如果该机构对评委会推荐的决选者名单有异议,那么可以直接否决,并且不接受任何上诉。 决选者名单只有获得了瑞典文学院的认可,才能进行投票评选。 作家、评论家兼诗人约翰·贝里曼,在自己的选票上写下“尤金·奥尼尔”的名字。 作家兼诗人福格尔·克维斯特,同样在选票上写下“尤金·奥尼尔”的名字。 政治家、作家兼律师克努特·哈马舍尔德,也在选票上写下“尤金·奥尼尔”的名字。 文学史家兼作家约翰·舍克,还是在选票上写下“尤金·奥尼尔”的名字。 十多分钟后,诺贝尔文学奖主席霍尔斯陶穆亲自唱票:“尤金·奥尼尔1票,尤金·奥尼尔2票,尤金·奥尼尔3票……” 该死! 霍尔斯陶穆的脸色极为阴沉,心里早已怒火中烧——除了尤金·奥尼尔,还是尤金·奥尼尔,那该死的美国佬凭什么获奖! 决选第一轮投票的结果是:尤金·奥尼尔11票,周赫煊4票,剩下三位提名者各1票。 总共有18张选票,得票超过半数者即可胜出,尤金·奥尼尔已经超过获奖标准,这场表决前所未有的顺利。 约翰·贝里曼笑道:“主席先生,请宣布今年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人吧。” “我觉得还可以再投一次。”霍尔斯陶穆语气冰冷地说。 “并不需要,”约翰·贝里曼耸耸肩,“第一轮投票的结果显而易见,奥尼尔得奖了,有13位院士把票投给他,这是压倒性的胜利。” “我说再投一次!”霍尔斯陶穆猛拍桌子。 福格尔·克维斯特皱眉道:“主席先生,这不符合规则,今年的评选结果已经很明显了,你没有权利要求重新投票。” 霍尔斯陶穆冷笑着说:“别忘了,我不仅是诺贝尔文学奖主席,还是瑞典文学院的常务秘书。如果各位不答应重新投票,那么我有权利代表瑞典文学院,取消今年的评奖!” 众人面面相觑,都是一脸愤怒又无奈的表情。 霍尔斯陶穆的做法确实符合规定,根据诺贝尔文学奖颁奖章程,瑞典文学院可以决定每五年停颁一次,文学院常务秘书有这样一票否决的权力。 约翰·贝里曼极为不满道:“为什么尤金·奥尼尔不能获奖?我需要一个解释!” 地理学家、考古学家兼旅行作家斯文·赫定说:“奥尼尔先生,确实是一位杰出的戏剧家,但他偏爱描绘错综复杂的感情,偏爱处理错综复杂的情节,但他的艺术技巧又不能胜任这种复杂性。所以我认为,奥尼尔先生的作品娱乐性很高,但艺术性显然不够拿奖。他的作品涵盖面相当窄,观众看一部或许新奇,看上好几部就索然无味了。奥尼尔先生,他的作品毫无格调可言!” 霍尔斯陶穆就更加直白:“尤金·奥尼尔的戏剧,只是一些市井消遣玩物,他不配拿诺贝尔文学奖。” 约翰·贝里曼生气道:“奥尼尔先生是美国民族戏剧的奠基人,他的作品反映了美国社会,反映了美国的民族精神。他用物质繁荣与精神荒原的对比,催醒美国人进行反思,他是个伟大的文学家!” 霍尔斯陶穆讽刺道:“或许吧。对你们美国人来说,尤金·奥尼尔的作品已经难得有思想性了,确实是美国的大师。但这里是欧洲,尤金·奥尼尔根本没资格谈文学、谈艺术!” “你这是歧视美国!”约翰·贝里曼狂怒。 霍尔斯陶穆笑道:“这不是歧视,这是事实。” 在二战以前,美国一向被欧洲视为文学艺术的荒漠,被人看不起实在太正常了。 “咳咳!” 斯文·赫定咳嗽两声,说道:“争吵是无意义的,我来说说周赫煊先生吧。相比起奥尼尔先生的作品内容单一、范围狭窄、技巧平庸,周先生的作品内容繁多、范围广阔、技巧惊人。特别是《神女》和《狗官》,那种现实魔幻主义的表达手法令人惊叹,在文学领域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我不管这些,”约翰·贝里曼怒气冲冲,“我只知道,第一轮投票已经有结果了,尤金·奥尼尔得到超过半数的选票,他是今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 两边扯了半天都没结果,福格尔站起来说:“那么,大家下周四再见。” 诺贝尔文学奖的决选投票每周进行一次,投票时间恒定为星期四,发起第二轮投票还得等上一个星期。 “散会!”霍尔斯陶穆面无表情地宣布说。 霍尔斯陶穆并非有多看重周赫煊,他只是讨厌尤金·奥尼尔,不想把诺贝尔文学奖颁给那个愚蠢的美国佬。他看不起美国文学,甚至看不起约翰·贝里曼等美国文学家,他宁愿把诺贝尔奖颁给一个中国人,也不愿颁给肤浅的美国佬! 从1901年到21世纪,除开战争因素导致诺贝尔文学奖停颁以外,1935年是唯一被瑞典文学院主动取消的。历史上,这一届的诺贝尔文学奖没有得主,原因很简单,只是霍尔斯陶穆讨厌获奖者而已。 人家不仅是诺贝尔文学奖主席,还是瑞典文学院的常务秘书,有那种看谁不顺眼就一票否决的权力。 当周赫煊和张乐怡抵达伦敦时,瑞典文学院已经结束了第二轮投票表决,结果是:尤金·奥尼尔10票,周赫煊8票。 尤金·奥尼尔再次成为最终获奖人,但霍尔斯陶穆还是不满意结果,强烈要求进行第三次投票表决。约翰·贝里曼当然不同意,他已经气得摔桌子了,可惜霍尔斯陶穆是瑞典文学院常务秘书,他有停颁这届诺贝尔文学奖的权力。 要么把奖颁给其他人,要么就取消今年的诺贝尔文学奖,这个威胁足够大,在座的投票者没人愿意彻底撕破脸。 于是,又有了第三次投票。 676【万人迎接】 中国驻英公使馆,此时已经升级为大使馆。 当初灰溜溜跑来英国寻求援助的郭泰祺,不仅荣升驻英大使,还兼着国联中国代表职务。不但如此,他在英国广交朋友,在社交场合大出风头,人缘好得很,甚至被伦敦大学主动授予荣誉法学博士学位。 当然,郭泰祺也变得更加骚包。此刻他穿着一身华丽礼服,头发输得油光可鉴,皮鞋擦得锃亮照人,正拄着文明杖在镜子前整理仪容。 “大使,李四光先生来了。”秘书走进来说。 郭泰祺对着镜子左右摆姿势,拨正领结道:“请他到会客室等我。” 又捣鼓了五六分钟,郭泰祺终于对自己的形象感到满意了,才拄着文明杖前往会客室,哈哈大笑道:“仲拱兄,你来得可早啊!” 李四光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见到郭泰祺的骚包打扮,顿时开玩笑说:“复初兄,你这是要当新郎官儿呢,收拾得够周正啊。” 两人以前是小学同学,多年老交情了,说起话来自然无所顾忌。郭泰祺乐道:“我当新郎官的时候,就没打扮得这么漂亮。今天咱们是要去迎接伟人,必须注意形象。” 所谓的“伟人”,自然是周赫煊,预计今天中午就能抵达伦敦。 至于李四光嘛,他去年就被邀请到英国,先后在牛津、伯明翰等八所大学做学术讲座,主讲内容是“中国地质”。在英国讲学期间,他分析了新华夏构造体系沉降带发育的特点,并由此推测中国东部地区很可能找到石油。 李四光手里拿着一份《泰晤士报》,指着上面的新闻说:“复初,你有没有觉得很邪乎,最近英国的报纸整天报道周赫煊,都快把他捧成孔子、老子一般的圣人了。” “有什么邪乎的?”郭泰祺高兴地说,“这是好事情啊,难得有中国人被提名诺贝尔奖,而且还是同时提名文学奖和医学奖。就算放眼全世界,也找不出如此荣耀者,西方媒体自然要使劲报道。再说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周先生在英国有多受欢迎。” “这倒也是。”李四光点点头。 这半年多以来,李四光在英国八所大学讲座,遇到好多英国学生询问周赫煊的情况。在得知李四光和周赫煊认识时,那些学生对他更加尊重,甚至还有托他向周赫煊要签名的。 别的不说,只一部正在连载的《银河英雄传说》,就足够让英国学生们疯狂了。 郭泰祺拿起那份《泰晤士报》,啧啧感叹道:“别看英国佬狂妄自大,对待大学者还是很尊敬的。你看这文章写得真离谱,什么‘远东五百年来之圣哲’都出来了。昨天《金融时报》居然也跟着起哄,说周先生的《大国崛起》具备巨大的经济研究价值,哈哈哈,周先生都快被说成是经济学专家了。” 李四光摇头苦笑,他是真感觉英国报纸吹捧太过分,有一些恭维话说得让人脸红。 这半个多月来,英国媒体不但详细介绍周赫煊的小说,还科普了周赫煊的各种学术贡献,包括史学、文学、语言等方面,甚至有人专门翻译周赫煊的诗歌。 现代史学奠基者、莎士比亚戏剧研究专家、认知语言学创始人、东方现代派诗歌领袖、骑士科幻文学大师、魔幻现实主义文学鼻祖、磺胺的发现者……太多太多的头衔,犹如一道道耀眼光环罩在周赫煊身上。 就算是一个不学无术的骗子,都能被媒体包装成大师。更何况周赫煊本来就是大师,再加上那么多报纸不遗余力的宣传,期间产生的化学反应难以想象。 这么说吧,就算伦敦街头不识字的流浪汉,都有可能听说过周赫煊的大名,知道那是一位来自远东的世界级伟人。 以沙逊为首的那帮在华利益派英商,其实没有那么大的能耐控制所有报纸。他们只是出了一笔钱,让几份大报和一些小报疯狂报道,剩下的都是其他报纸跟风吹捧而已。 现在周赫煊就是英国最大的热点,为了销量,媒体自然愿意来蹭蹭。 “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出发吧。”郭泰祺看了看镀金怀表。 两人和大使馆部分人员共同出发,很快便抵达码头,这里已经是人山人海。 李四光看着码头上的各种迎接横幅,顿时惊道:“嚯,这阵仗可真大!” 光是留学生团体就来了十多个,有些学生还是专门从牛津、剑桥赶来的,而前来迎接的英国华侨也至少有两三千人,另外还有五洲洪门英国分舵成员,以及国党复兴社(英国)的领导人员。 这些都是中国人,他们到码头迎接很好理解,但跑来接船的英国佬也不少啊。 郭泰祺也愣住了,震惊道:“这么多英国人举着横幅迎接,起码也有好几千吧?乖乖,周先生在英国的号召力可真大!” 事实上,那些前来接船的英国人,至少有九成都是花钱雇来的,造势而已。 突然有两辆轿车朝码头驶来,李四光惊讶道:“那好像是伦敦市长的车。” “嘶!” 郭泰祺倒吸一口凉气说:“不仅有伦敦市长,还有英国文化体育部长的车!咦,还好还好,来的只是部长秘书,否则就太吓人了。” 不止是郭泰祺和李四光,码头上的所有中国人,以及那些英国媒体记者,全都被宏大的迎接场面给震惊了,周赫煊的影响力似乎已经远超想象。 轮船来得有些早,不到11点就已经出现在海面。 当船只靠岸时,被雇来接船的几千英国人反应最快,猛地高举横幅扯开嗓子大喊:“欢迎周先生,欢迎远东圣哲!” 码头上的中国人顿时被吓了一跳,随即油然而生自豪感,跟着吼起来:“欢迎周先生,欢迎周先生!” 正排队等候下船的张乐怡和于珮琛,看到码头上恐怖的场面,已然被惊得说不出话来,纷纷朝身边的周赫煊看去。 作为妻子,张乐怡与有荣焉,脸上带着骄傲与幸福。 于珮琛则是深深的敬佩,以一种近乎仰慕的眼神看向周赫煊。不出国不知道,现在到了伦敦,她才真正对周先生地位有所了解。 周赫煊一脸古怪笑容,心想:沙逊那帮家伙很会玩啊,居然搞出这么大的场面! 677【崇尚和平的英国】 这次的英国之旅,周赫煊过得非常惬意—— 第一天:中午,跟伦敦市长、英国文化部长私人秘书、中国驻英大使等官员吃饭。下午,参观中国驻英大使馆,并与使馆人员交流。晚上,出席中国驻英大使馆的接待晚宴。 第二天:上午,前往伦敦唐人街与华侨交流。中午,出席华侨晚宴。下午,会见留学生代表并做演讲。晚上,跟留学生们一起吃饭。 第三天:上午,在文化部官员的陪同下,参观大英图书馆。下午,访问《泰晤士报》总部,接受报纸采访并进行演讲。晚上,出席晚宴并观看舞台剧。 一直到第四天,周赫煊终于见到“合作伙伴”。 伦敦西郊的一栋乡村别墅,这是周赫煊为了注册专利而买的房产,现在成为他逗留伦敦期间的落脚点。 清晨,张乐怡推门进来,冲床上喊道:“煊哥,快起来吃早餐了!” “让我再睡会儿,累死了。”周赫煊迷迷糊糊地说。 张乐怡坐在床沿上,好笑道:“整天游玩、看戏、演讲、吃饭也累?” 周赫煊打着哈欠坐起来,伸懒腰道:“天底下最累的事情,就是整天跟一群陌生人打交道,无时无刻都在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还得摆着笑脸装出非常高兴的样子。” “好了,好了,看你委屈的,”张乐怡笑道,“今天上午没安排活动,你吃了早餐就可以休息。” 周赫煊拖拖拉拉的起床洗漱,刚吃完早饭,于珮琛就说:“周先生,外面有位先生求见,他说是已经约好的。” “让他到书房。”周赫煊没好气道。 来的是个年轻人,长得挺高,就特么快一米九了,他自我介绍说:“周先生你好,我叫霍华德·沙逊。” “你好,”周赫煊跟他握手道,“恕我冒昧,你跟上海的维克多·沙逊先生是什么关系?” “他是我叔叔,”霍华德·沙逊仔细说明道,“我的父亲是菲利普·沙逊,沙逊家族的英国掌舵人。我这次来跟你见面,代表的是英国财政部门、军方和英国在华投资利益团体。” “军方?”周赫煊有点惊讶。 霍华德·沙逊点头道:“是的,我的父亲目前担任英国空军部副部长。” 周赫煊又详细询问一番,才知道霍华德的老爹很不简单。那老家伙在一战期间是黑格元帅的私人秘书,后来成为劳合乔治首相的私人秘书,从1924年到现在,前后两次出任英国空军部副部长。 而霍华德的老妈艾琳·卡洛琳,则是罗斯柴尔德家族的千金。霍华德的姑姑,嫁给了乔姆利侯爵——很有影响力的老牌贵族。 周赫煊又问道:“著名诗人齐格弗里德·沙逊先生,是你的……” “叔叔。”霍华德微笑道。 我草! 这些英国大家族的势力简直盘根错节,他们通过联姻,已经渗透到英国的贵族、军方、政界、商界、文化界、社交界等各个领域。 “说吧,接下来具体怎么操作?”周赫煊问。 霍华德笑道:“反战演说。是那种真正的反战演说,反对一切战争,而不是只反对帝国主义和法西斯。周先生,你在演讲的时候,最好能忽略法西斯。” “为什么?”周赫煊问道。 霍华德露出讽刺与不屑地笑容:“因为英国人怕打仗,害怕激怒法西斯国家而引发战争。” 周赫煊乐道:“这是逃避吧。” “是的,逃避,”霍华德点燃一根香烟,“前段时间,英国国际联盟协会主持进行了一场民意测验,你知道结果是什么吗?99%的投票者赞同英国继续在国联倡导和平,99%的投票者赞同国际全面裁军,90%的投票者赞同废除英国空军,90%的投票者赞同禁止生产和出售军火。” 周赫煊听得目瞪口呆,英国人追求和平裁军很好理解,但支持废除本国的空军是什么鬼? 现在全世界都在进行空军建设,英国人居然想要废掉自己国家的空军! 周赫煊略带讽刺的苦笑道:“英国真是个追求和平的国度,本人佩服之至。” 30年代的英国,“和平主义”属于政治正确,在1936年的民意测验当中,甚至有90%的英国人表示,如果战争来临,他们将拒绝参战。 为了迎合所谓的民意,英国政客已经完全丢掉了脑子,一个个都化身为和平主义者。他们的施政理念是:只要能够不打仗,一切利益都可以牺牲,包括英国本国的利益——比如默许爱尔兰独立。 霍华德说:“所以,周先生千万要避免提及法西斯,现在法西斯在英国是个很敏感的话题。你只需要控诉日本对中国的无耻侵略,控诉日本在中国的累累战争罪行。那么,剩下的事情就由我们来解决,特别是财政部和军方,都坚决的站在我们这边。” “等等,”周赫煊疑惑道,“现任英国财政大臣张伯伦,好像是最坚决的‘绥靖分子’吧,他就不怕激怒日本、挑起战争?” “他首先是政客。”霍华德笑道。 “明白。”周赫煊也笑了。 身为英国财政大臣的张伯伦,最大的责任就是带领英国走出经济危机,他需要获得大财团的支持。英国的在华投资利益团体势力很大,沙逊家族只是其中一员而已,这些人都会逼着张伯伦出手。 不但如此,为了扩大英镑体系,提升英镑的国际地位,张伯伦也迫切希望把中国拉入英镑集团。 周赫煊他们此时最大的敌人,就是英国外交大臣塞缪尔。这家伙为了“和平”什么都干得出来,为了避免激怒日本,他坚决反对英国独自帮助中国解决白银危机。 对于政客来说,屁股永远决定脑袋。 在这一点上,张伯伦表现得尤为明显。在20年代末,张伯伦担任外交大臣,主张出兵中国帮助北洋政府,因为北伐势力要废除不平等条约和租界;在30年代中期,张伯伦担任财政大臣,又支持中国解决白银问题,甚至不惜激怒日本;到了30年代末期,张伯伦担任英国首相,又立即化身为和平主义者,反对世界上的一切战争。 于是乎,张伯伦就得到了非常矛盾的评价,军方骂他消减国防开支,工党则将其称之为“战争贩子”。 “这是我们收集到的资料,希望能够给你一些帮助。”霍华德拿出一个文件袋。 周赫煊拆开一看,顿时高兴道:“谢谢,这些非常有用。” 文件袋里装满了日本侵华的证据,包括许多日军屠杀、虐待中国平民的照片,不知道他们是从哪儿搞到的。 这些资料公布出来,以英国人如今看待战争的态度,肯定要在舆论上全面支持中国。要知道,就因为反对战争,甘地都能在30年代的英国成为英雄,他干的可都是撬英国墙角的事儿。 678【好戏开始】 周赫煊来伦敦的第一次学术演讲,被安排在伦敦大学历史系。 早晨八点,马珏就匆匆吃完早餐,跑到历史系的大教室占座位。她逃课了,因为她读的是政治学系,为了听讲座只能选择逃课。 跟着马珏一起逃课的,还有另外几个中国留学生。或许是这段时间报纸吹捧太过,导致周赫煊人气爆棚,他们即便早早来到教室,座位也依旧所剩无几。 “我们站着听,马珏你先坐。”一个男同学献殷勤道。 “对对对,”另一个男同学附和道,“第七排还有个空位,那已经是最靠前的了,马珏你快去坐那里。” 民国的女大学生数量稀少,能出国留学的就更少,还能入读伦敦大学的简直凤毛麟角。马珏是此时伦敦大学仅有的中国女生,再加上长得又漂亮,立即被伦敦大学的中国学生们奉为女神。 为了不打扰马珏的学习生活,那些男生甚至私底下达成协议:每人每月最多只能给马珏写一封情书,超过数量即被视为公敌! 历史上,马珏由于在北大追求者太多,绯闻都闹到了报纸上。她不堪其扰之下,都没毕业就宣布结婚,而且是嫁给一个普通的海关小职员,让无数仰慕者扼腕叹息。 现在似乎出现了一些变化,马珏不但没有嫁人,而且顺利完成学业,并跑来英国伦敦大学留学。 “咦,讲台墙壁上怎么多了一块大白布?”一个男同学说。 马珏也感到很疑惑,正待说话,突然又陆续进来几个带照相机的记者。很快,又有人抬着电影放映机进来,窗户上也被挂上了黑布,教室一时间变得光线黯淡。 “汤因比教授!” 前排有学生大喊,其他学生楞了一下,立即离开座位冲了过去。 汤因比这几年不仅在英国如日中天,在整个欧洲都名望巨大。就连希特勒,明年都要授予汤因比一枚“帝国总理勋章”。他此时正担任伦敦大学国际事务研究所教授,周赫煊来这里讲学,汤因比自然也要来听听。 汤因比身边还跟着两个人,一个是他的私人女秘书维罗妮卡,另一个是他刚刚招收的爱徒马丁·怀特(未来的国际关系学派第一代领袖)。 教室里又陆陆续续进来几个历史学家,都是伦敦大学的教授。 直到8点45分,周赫煊终于来到教室,身后是他的讲学助理于珮琛。 “周,好久不见!”汤因比热情地张开双臂。 “是啊,我的老朋友,”周赫煊笑着给了对方一个拥抱,又对维罗妮卡说,“你好,玛丽,你越来越漂亮了。” 维罗妮卡高兴道:“周先生,你越来越让女人着迷了。” 等自己的小秘跟周赫煊寒暄完毕,汤因比才介绍说:“周,这是我的学生马丁·怀特。” “你好,周先生,我是您的忠实仰慕者!”马丁·怀特激动道。 “你好。”周赫煊有点小惊讶的看着对方,这年轻人是未来的一尊大神啊。 在跟所有前来听讲座的教授都认识过后,周赫煊终于踏上讲台,同时教室门窗也被黑布封死,只能靠室内的电灯提供照明。 周赫煊笑着说:“大家好,我叫周赫煊,来自遥远的中国,很高兴能在伦敦大学的讲堂上与诸位见面……有谁读过我的《大国崛起》?请举手。” 来听讲座的,大部分都是历史专业学生,瞬间呼啦啦举手一大片。 周赫煊继续说道:“在《大国崛起》一书当中,我阐述了世界几大列强的崛起。不管是英国、法国、德国、苏联,还是大洋彼岸的美国,大家想必对这些欧美国家都很熟悉。而在遥远的东方,那里也有一个强国,叫做日本,想必在座的诸位就所知甚少了。有谁读过我的《菊与刀》?” 这次只有十多个人举手,马珏把自己的手儿举得高高的。 “看来这本书在英国卖得不好,本地的出版商亏大了。”周赫煊说。 “哈哈哈!” 台下发出一阵轻笑声。 “既然这样,今天我就讲讲日本吧,”周赫煊扫视下方,提问道,“你们对日本有多少了解?坐第二排最左边的男同学,请回答。” 一个金发男生回答说:“日本有天皇,跟英国一样,实行君主立宪制。日本在远东很强大,曾经打败俄国,吞并了朝鲜的全部国土。嗯,就是这样。” “还有呢?日本的历史起源,日本的文化风俗,你了解多少?”周赫煊问。 那金发男生摇头道:“我不清楚。” 连伦敦大学历史系的高材生,都对日本所知甚少,可见普通的英国人有多糟糕,估计给他们个地球仪都找不到日本在哪地儿。 周赫煊在黑板上画出简易世界地图,标注道:“这里是中国,这里是被日本吞并的朝鲜,这里是横跨欧亚的苏联。而日本,就在这里,一个小小的岛国。早在几万年前,日本列岛就有原始人生存,但如今的日本人,大部分是坐船而来的‘渡来者’。‘渡来者’带来了中国和朝鲜半岛的先进技术,日本渐渐出现陶器、铜器和铁制品,逐渐形成一个农业社会。到了中国的汉朝,大概在1世纪左右,日本岛上的一个大部落,得到了中国皇帝刘秀的册封,日本有了自己的国名,叫做‘倭奴国’,日本人也叫做‘倭人’。” 周赫煊在黑板上写下“倭”的汉字和英语音标,笑道:“为什么叫‘倭’呢?在中国的汉字里边,‘委’通‘矮’,当时的日本人很矮小,身高普遍只有一米出头,能长到1米3都属于大高个,所以中国皇帝就在‘委’旁边加了个‘人’,给日本先民取名为‘倭’。‘倭奴国’,其实就是‘矮人国’的意思。” 马珏噗嗤一笑,自言自语道:“原来‘倭寇’的‘倭’是这样来的。” 听到下面发出的笑声,周赫煊说:“别以为我在胡说八道,这是有文献记载的。即便到了现代,日本人经过数十年的提高营养,他们的普遍身高也只有1米5。而在古代,日本人经常为此自卑,日本皇室和贵族为了改良人种,经常派本国的女人到中国借种。” 英国人估计很难对日本产生兴趣,周赫煊必须加入各种有趣的故事。对于普罗大众来说,这种小故事才是他们喜欢的,而且更加利于广泛传播。 周赫煊对此毫无压力,反正往死里黑就是,日本的黑材料多着呢。 679【伟大的矮子民族】 “嗙!” 教室里突然有个亚洲学生站起来,愤怒地拍桌子大喊:“我抗议!周先生,你这是对大日本帝国的无端诋毁,是对大和民族的严重侮辱!你必须道歉!” “我也抗议!” “我也抗议!” “……” 陆陆续续又站起来四五个亚洲学生,很明显,他们都是来自日本的留学生。 自明治维新之后,日本赴欧美留学者非常多,其中以德国柏林为最。日本著名电影人这样回忆道:“如果去柏林之类的地方,那里的日本留学生很多,学不了德语,也无法研究真正德国人的生活。” 而在英国这边,日本留学生也为数不少,今天来听讲座的就有好几个。 面对这些日本留学生气势汹汹的质疑,教室里的中国留学生也坐不住了。包括马珏在内,所有中国学生都站起来,他们本来准备奋起反驳,现在人太多反而不知该让谁先说。 “马珏同学,你来说吧。”其中一个学生道。 此言正合众意,其他中国学生立即坐下,只剩马珏还孤零零站着。 周赫煊这才看清楚是马珏,稍微有点惊讶,不明白这位北大校花怎么跑到伦敦来了。 马珏俏脸微红,很快深呼吸平定情绪。她也不据理反驳,而是直接训斥道:“日本向来自诩礼仪之邦,大和民族也以敬爱师长、尊重秩序为准则。周先生是国际历史学术权威,今天来讲座就是各位的师长,你们凭什么大呼小叫的?如果怀有疑问,大可以共同探讨,为什么要直呼道歉?还有,讲学有讲学的秩序,你们有不赞同的地方,可以在自由提问时表达。现在站起来咆哮,一不尊重师长,二不尊重同学,三不尊重秩序,四不尊重学术。你们还有脸说自己是日本人?啊!” “说得好!”中国学生纷纷喝彩。 周赫煊冲着马珏微笑点头,马珏脸色更红,连忙坐下说:“请周先生继续。” 中日两国的互怼,让欧洲学生们大呼过瘾,那些媒体记者也兴奋地等着看好戏。 周赫煊问那个最先站起来的日本留学生:“这位同学叫什么?” “田中健三郎。”那学生回答说。 周赫煊笑道:“你刚才说我诋毁和侮辱日本,那请问,我讲的内容哪里不符合事实?是‘倭奴国’这个国名,还是日本喜欢借种的趣闻?” “都是假的,”田中健三郎说,“日本最早出现的国家叫‘大和国’,‘大和民族’也因此而来。至于所谓的借种,只不过是中国人的污蔑。日本人身高的提升,是源自于几十年来生活水平的提高,是加强营养的科学结果!” 周赫煊云淡风轻的笑道:“首先,大和国并不是日本列岛最早出现的国家,在大和国之前还有邪马台国。另外,你知道大和国的别称是什么吗?” “是什么?”田中健三郎来英国是主攻欧洲历史的,显然对自己国家的历史不了解,或者说,他们的历史教科书有意掩盖不光彩的部分。 “大和国的别称,叫倭国,或者叫大倭国,”周赫煊在黑板上写出几个汉字、日语和英文音标,“‘倭’在日文里面跟‘大和’的发音都是‘yamato’,‘大和’就是‘大倭’,‘大和民族’从字面意思理解就是‘大矮人民族’!” “哈哈哈!” 教室里的中国学生差点笑喷。 欧洲学生同样忍不住笑起来,因为周赫煊刚才是用英语表达的,而且是用“great”这个单词,听起来就像是“伟大的矮子民族”。 至于什么“大和魂”,难道该翻译成“伟大的矮子精神”? 田中健三郎气得脸红脖子粗,只能叫嚣道:“污蔑,你这是污蔑,强词夺理!” “作为一个严谨的历史学者,我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有据可查的,”周赫煊笑道,“早在100多年前,日本志贺岛就有个农民,发现了一枚金印,上面刻着‘汉委奴国王金印’,这个印章现存于日本的博物馆内,总不会是我造假吧?中国还是很讲礼节的,觉得‘倭’字带有侮辱性质,在给日本国王赐印时特意用‘委’字。而‘倭奴国’改名为‘大和国’,同样是因为当时的倭奴国王觉得很没面子而已。如果你还对‘倭’字有异议,那么我们可以讨论一下中国的《论衡》、《后汉书》等古籍。” 田中健三郎不知该如何反驳,憋闷得脸色发青。 “至于日本人借种,那也是有迹可循的,”周赫煊先念了一遍汉语原文,接着又翻译成英语,说道,“中国宋代周辉的《清波杂志》记载:倭国一舟漂泊在(宋)境上,一行凡三、二十人。(日本)妇女悉被发,遇中州(中国)人至,择端丽者以荐寝,名‘度种’。从这些文字就可以看出,日本在宋代就有‘借种’的传统。” “那是污蔑,”另一个日本学生反驳道,“《清波杂志》不是正统古籍,那只是民间野闻而已!” 周赫煊笑道:“那我们就说说近代吧,中国戊戌六君子之一的谭嗣同先生,曾经写过一首诗:娟娟香影梦灵修,此亦胜兵敌忾俦。蓦地思量十年事,何曾谋种到欧洲?这首诗里的‘谋种’,就是《清波杂志》里的‘度种’,也是我所说的‘借种’。在日本明治时代,伊藤博文提倡优化种族论,认为黄种人孱弱不堪,不及白种人甚远。他当首相以后,立即实施‘谋种’政策,凡是欧美白人来到日本,就鼓励日本女子与其野合,以改良日本种族。这个事情不需要翻阅文献,你们回家问问自己的祖父祖母就知道。” 那些日本留学生都很愤怒,但周赫煊摆事实讲道理,他们根本无从反驳,一个个气得直发抖。 欧洲学生则感觉特别新鲜,他们对日本没有太多了解,听周赫煊这么一说,都认为日本人的思维方式特别奇葩——居然还有国家领袖主动号召外国人给本国男人戴绿帽的? 周赫煊继续说道:“‘借种’这件事情,其实反映了日本的民族性。他们一直自卑,一直想要变强,为了变强而不择手段。我们继续从日本的‘遣唐使’说起,如果说‘借种’是生物学意义上的真正借种,那么‘遣唐使’就是科学文化与精神层面的‘借种’……” 680【幻灯片】 “日本这个国家,在某些方面还是让我极为佩服的。” 周赫煊没有一黑到底,否则就显得太跌份儿了,甚至有可能让欧洲学生觉得太刻薄。他讲完遣唐使的历史,又说了一下明治维新的情况,总结道:“日本人崇拜、学习、依附于强者。中国强大的时候,日本就向中国派出遣唐使,这让日本在公元7世纪上半页迅速崛起。而当欧美强大的时候,日本立即抛弃曾经的宗主国,全面倒向西方,从而变成世界列强之一。这样的国家和民族,是可敬的,可畏的,也是值得让人深思的。” 这一段话说出来,那几个日本留学生立即转怒为喜,显然对此极为满意。 “大家想必听说过一则故事,它出自于《伊索寓言》,”周赫煊突然冷笑起来,“在寒冷的冬天,农夫发现一条冻僵的蛇,于是就把它放在怀里取暖。等蛇完全苏醒过来,它立即恩将仇报杀死了农夫。日本列岛,从形状上就像是一条长蛇,而日本民族,在精神上也像是一条毒蛇,它有着天然的倾略性。” 日本留学生们立即色变,就差没冲上去攻击周赫煊了。 “为什么我要说日本是一条毒蛇,”周赫煊继续分析道,“日本第六次向中国派出遣唐使,其根本目的是为了修复中日关系。前面五次遣唐使行动,让日本国力大增,毫不犹豫地选择对外扩张。它不但进攻朝鲜半岛,更直接与中国唐朝开战,在白江口被打得落花流水。这是日本第一次想要染指东亚大陆,在此后一千多年,只要日本强大起来,必然入侵朝鲜和中国。而它一旦衰弱,则又奉中国为宗主国,予取予夺。” “现在全世界都崇尚和平主义,但日本的国策却刚好相反,他们一直在对外侵略。1874年,日本入侵中国台湾;1879年,日本吞并琉球国并改设冲绳县;1875年、1876年、1882年、1884年、1894年,日本前后五次入侵朝鲜。直到现在,日本已经彻底占领中国的台湾,以及整个朝鲜半岛。他们还占据了中国东北四省,还在积极策划占领中国华北五省。” “日本的侵略战争,往往伴随着血腥屠杀,大家请看幻灯片。” 幻灯片这玩意儿很早就出现了,比如鲁迅先生在《呐喊》自序当中,就详细记录了自己在日本看幻灯片的情形。 放映机的灯光照射在白色幕布上,立即出现惨痛的画面,几个日本兵耀武扬威地走着,街道上尽是中国百姓的尸体。 周赫煊语气沉痛的讲述道:“1894年11月21日,日军攻陷中国辽东的旅顺,旋即展开四天三夜的大屠杀。英国作家艾伦是这样描述的:日本兵追逐逃难的百姓,用枪杆和刺刀对付所有人,对跌倒的人更是凶狠的乱刺。在街上行走,脚下随处可踩着死尸……天黑了,屠杀还在继续进行着……地上浸透了血水,遍地躺卧着肢体残缺的尸体。有些小胡同,简直被死尸堵死了……日军用刺刀穿透妇女的胸膛,将不满两岁的幼儿串起来,故意举向高空,让人观看……” “美国《纽约时报》记者克里曼描述:我见一人跪在日本兵前,磕头求命。日本兵一手以枪尾刀插入其头于地,一手以剑斩断其身首……有老人跪在街中,日兵斩之,几成两段……一队日本兵追逐三人,有一人抱着婴儿……一点钟后,我见该婴儿已死,两人被枪弹打倒,第三人即婴儿的父亲,失足跌倒,日本兵即可擒住其背。我走上前,指着手臂上的白布红十字想要救他,但不能阻止。日本兵将刀连插倒地之人的颈部三四下,然后立即,任其在地上延喘等死……” “英国牛津大学博士胡兰德先生,曾引用维利尔斯的相关记录:他们(日本兵)从战后第二天起,一连四天,野蛮地屠杀非战斗人员和妇女儿童。在这次屠杀中,能够幸免于难的中国人,整个城市只剩下36人,而这36人,完全是为驱使他们掩埋同胞的尸体而留下的……其中一个幸存者说:我们来参加收集尸体时,看到有的人坐在椅子上就被捅死了。更惨的是,有一家炕上,母亲身边围着四五个孩子,最小的那个还在吃奶就被痛死了……” 幻灯片正在一张张放映着,连续不断地出现屠杀场面,其血腥残暴让人不忍卒睹。再配合着周赫煊引用文献报道,以及各种现场描述,教室里顿时一片死寂。 欧洲的教授和学生们,在感觉毛骨悚然的同时,已经对日本人的残暴印象积极深刻。 至于在场的中国学生,一个个眼含热泪,马珏更是扑在桌上低啜起来。 几个日本留学生此时手脚冰凉,不知该如何是好。因为周赫煊手里不仅有欧美作家的相关文章,还有欧美记者拍下的几十张照片,根本不容他们抵赖。 “噢,上帝,太可怕了!” “这群该死的野蛮人。” “我怎么以前没听说过相关报道?” “……” 欧洲学生们窃窃私语,那些照片简直能毁掉他们的三观。 欧美国家虽然靠着血腥殖民发展起来,但到了20世纪已经标榜文明,战争中死伤几百万人他们可以理解,但对平民进行大屠杀却不可饶恕。 历史上,就连大恶魔希特勒,在得知南京大屠杀的消息后,都暴跳如雷的痛骂日本是猪队友。嗯,希特勒认为日本的杀戮手段太过血腥,应该使用毒气、绞刑等不见血的方式,这样杀人更文明一些,德意志是文明的民族。 披上一层文明的面纱,欧洲人再看日本制造的屠杀,他们完全没有办法接受。 周赫煊继续说:“为什么英国对旅顺大屠杀的报道失真?因为包括中央社、路透社等大型通讯社,都被日本人重金收买了,但凡有对日本不利的报道,两家通讯社立即帮忙反宣传。英国中央通讯社甚至说:‘除战时的正当杀伤之外,日军没有杀害一名中国人’。照这个说法,旅顺城里的几万百姓,难道都是自杀的吗?今天,我们既然呼吁和平,自然要还原历史的真相!” 681【变态的民族】 距离旅顺大屠杀已经过去40年,近半个世纪的时间足够漫长。漫长到不但欧美人淡忘了,就连中国人都记忆模糊,甚至绝大多数国人还不知道旅顺曾经发生过屠杀事件。 报纸上没有报道,历史书里没有记载,文学作品中没有反映,这让普罗大众如何能知晓? 就在周赫煊激愤讲学的时候,有个叫做孙宝田的大连人,已经悄悄来到旅顺,秘密调查当年大屠杀的真相。 历史上,正是由于孙宝田冒死查证,旅顺大屠杀才再次引起社会关注。但由于南京政府和日本人的双重打压,这些调查结果很难登报,只能在私底下小范围传播。 直至南京大屠杀发生后,费孝通、费青兄弟俩共同翻译《龙旗翻卷之下》,旅顺大屠杀的真相终于被大众所熟知。 周赫煊讲座时引用的部分内容,就出自于《龙旗翻卷之下》,又名《在龙旗下——中日战争目击记》,早在1898年就出版了。这本书的作者詹姆斯·艾伦,其实是个破产的富二代,他所供职的美国轮船负责为清军运送军火,结果因此被日军俘虏,随后亲眼见证了整个大屠杀。 毫无疑问,当周赫煊的讲座内容公之于众,必然在欧洲引起轩然大波,中国那边也会群情激奋——不管是在欧洲还是中国,大部分老百姓都是第一次知道这件事。 前几天,霍华德·沙逊在跟周赫煊进行交流时,透露他们正在重新印刷《龙旗翻卷之下》,最多半个月这本书就能跟英国读者见面。 周赫煊继续放映着幻灯片,平顶山惨案、兰仓屠城惨案、通河县屠城惨案、海北镇惨案、关家窝堡惨案、高家屯惨案、马忠县大桥惨案、张景芳屯惨案…… “仅在1931年到1933年两年时间内,日军在中国制造的惨案,有确切人证物证的,就多达十几起,”周赫煊沉痛的说,“日本的野蛮屠杀从未停止,并且在变本加厉的进行着。这些惨案的受害者,少则几十人,多则几千人,他们基本上都是手无寸铁的平民……” 关于这几年的惨案照片很少,毕竟沙逊家族不是神仙。周赫煊现在放映的内容,主要用战后惨状的照片来代替,但配合上他的文字解说,一样让人触目惊心。 即便是那几个日本留学生,现在也无话可说了,甚至还有人羞愧地低下头颅。 “噢,法克,”一个英国学生看得受不了,憋闷得大喊道,“周先生,请你别放这些照片了,我感觉好难受!” “是啊,周先生,我们已经知道中国人民所遭受的苦难了,求你别再放映幻灯片。” 其他欧洲学生纷纷附和。 “那就不放了。”周赫煊让人关掉放映机。 “如果是一群只知道杀戮的野兽,我们不必太过慌张,因为文明必将战胜野蛮,”周赫煊继续说道,“但日本,是一台精密运转的杀戮机器,它正在用科学的力量武装自己。日本为什么要一次次入侵东亚大陆?源于他们的‘大陆政策’。” “什么是‘大陆政策’?日本是一个岛国,无时无刻不在梦想占领大陆,梦想着称霸亚洲,占领全世界。早在17世纪,德川幕府统治期间,日本就已经出现‘海外雄飞论’,这是日本‘大陆政策’的雏形。1868年3月,日本明治天皇颁布《御笔信》,正式确立了‘大陆政策’的基本国策和思想。” “日本‘大陆政策’分为六步:第一,吞并台湾;第二,吞并朝鲜;第三,吞并满蒙;第四,吞并中国;第五,吞并亚洲;第六,称霸全世界!” “现在日本已经完成第一步和第二步,第三步计划也即将完成。中国的满蒙地区,已经被日本吞并一大半,他们的下一步就是吞并整个中国和整个亚洲。这并非危言耸听,‘天羽声明’已经暴露了一切。” “未来五年内,日本必然入侵中国和东南亚。到那个时候,英国、法国、荷兰……欧洲国家在亚洲的殖民地,包括印度,都是日本进攻的目标。欧洲人祈祷着和平,但不可否认,战争正在一步步逼近,你们是逃不掉的。或许,当日本再次举起屠刀的时候,杀的不仅是中国人,还有英国人、法国人、美国人。” 周赫煊怕这些西方学生不相信,又列举了日本近30年来颁布的法令文件,以及日本这几年的扩军备战数据。在冷冰冰的文字和数字之下,日本想要吞并亚洲、称霸世界的真相,被彻彻底底的摆在众人面前。 “可怕的还不止这些,更可怕的是普通日本人,他们支持日本侵略扩张,认为日本的战争和杀戮行为是正确的,每个日本人血液中都藏着一只野兽。” “就拿买卖亲人来说。日本最初的法律道德是模仿中国而制订的,中国人禁止近亲买卖,把这种行为确定为‘十恶’中的‘不睦’。中国人有句成语叫‘十恶不赦’,就是说犯了这十条大罪的人不可饶恕,买卖近亲就是其中的一恶。而日本则把‘十恶’去掉两条,改为‘八虐’,公然支持买卖亲人和近亲结婚。” “在日本人的传统思想中,父母可以随意支配子女,丈夫可以随意支配妻子,甚至将他们卖掉。而子女和妻子也认可这样的行为,并觉得这是为家庭做贡献。他们接受的教育就是为了家庭的利益,为了孝顺父母,为了侍奉丈夫,牺牲自己的幸福是应该的。” “在日本,一个女孩子为了父母和弟弟,把自己卖身为娼妓,会受到政府官方的表彰。这种道德观念扩展到整个国家,就变成了下层百姓,必须为政府、贵族和官员牺牲服务。” “在德川幕府时代,日本甚至制定了‘游廓政策’,鼓励良家妇女从事娼妓活动,因为这样可以增加国库和家庭收入。这导致当时的日本平民接近三成左右染上梅毒。” “到了日本明治维新时代,日本为了发展工业,又鼓励日本女人到海外做娼妓。仅1911年的统计数据,到海外卖(和谐)淫的日本妇女就超过的2万人,她们被称为‘南洋姐’。几十年前,日本和中国、俄国的战争,其军费就有一些是日本妇女卖身筹集的。” “这是非常可怕的现象,日本人普遍自愿支持国家发动侵略战争,甚至不惜为此牺牲自己的一切。四年前,日本举行航空大募捐活动,个人、团体、商店、公司、学生,全民踊跃捐款,甚至连日本的囚犯、乞丐和娼妓都在捐钱。他们总共捐献了64架飞机,被编为‘爱国飞行联队’,这些飞机都是用来侵略中国的。” “日本政府,到底为国内的囚犯、乞丐和娼妓做过什么?居然让他们自愿捐献。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们是自愿捐款的,用自己辛辛苦苦赚来的血汗钱,支持他们的国家发动战争和屠杀。” “这就是日本,一个近乎变态的国家和民族!” 周赫煊说的这些内容,让教室里的西方人毛骨悚然,因为日本人的表态已经超乎他们想象,是完全不可理解与接受的。 汤因比也对日本展开过研究,但他的研究只停留在表面,此时不由自言自语道:“荒唐的国家,荒唐的国民,我好像是在听寓言故事。或许,我应该再去日本走一趟,深入了解他们的一切。” 临近中午,讲座已经结束,周赫煊让学生们自由提问。 但没人举手说话,一个个都沉默起来,似乎在消化周赫煊所讲的东西。 只有记者站出来提问:“周先生,你能保证自己所说的都是事实吗?” “我以人格担保。”周赫煊点头道。 682【追逐英雄】 “周先生,周先生!” 马珏和同学们快步追出教室,一个个手里都捧着书,显然是想找周赫煊要签名。 在异国他乡听到有人说中国话,于珮琛首先转过身来,对周赫煊说:“先生,他们是中国留学生。” “小珏,好久不见啊,你父母身体还好吧。”周赫煊笑着打招呼。 其他学生见马珏居然跟周赫煊认识,顿时羡慕无比,那种眼神让马珏颇为受用,她微笑道:“周先生好,我爸妈都很健康,多谢挂念。那个,同学们想找你要签名。” “没问题。”周赫煊点头道。 学生们立即大喜,纷纷把手里的书递过来。 刷刷刷签下自己的大名,周赫煊指着汤因比等教授说:“我还要跟他们去吃午饭,下次有机会再交流吧。” “周先生再见!”学生们恭敬道。 马珏扭扭捏捏地问:“周先生,那个……你住哪儿啊?我有些问题想请教,可以前去拜访吗?” “当然,”周赫煊写下一个地址,“我最近都住这里,但并不一定在家。” “谢谢,周先生再见。”马珏小心翼翼的将地址收好。 这时,那几个日本学生也从教室出来。顶着西方学生异样的眼神,他们全都灰溜溜跑掉了,似乎没脸在这里待下去。 反倒是最先出声质疑周赫煊的田中健三郎,走到周赫煊面前深鞠一躬:“周先生,我代表日本,向所有受难的中国人说声对不起。虽然很冒昧,但还是希望能得到中国人的原谅!” “你觉得,说对不起有用吗?”周赫煊玩味的冷笑。 田中健三郎愣了愣,突然说:“我会尽自己的努力,还原被历史掩盖的真相。我明天就办理退学手段,然后前往中国查证日军的罪行。我会用自己的后半生,促进中日两国的友好和平!非常感谢周先生给我上的这一课,再见!” 看着田中健三郎远去的身影,一个中国留学生说:“日本人倒也不全是混蛋。” 周赫煊挑挑眉:“总有那么几个异类。” 30年代的日本虽然全民陷入军国主义狂热状态,但还是有一些呼吁和平反战的“日奸”,其中以鹿地亘和尾崎秀实最为有名。 在日本全面侵华以前,鹿地亘主要创作反战小说。战争爆发后,他又组织“在华日人反战同盟”,专门负责宣传劝降和对日俘的思想教育工作。这些日本反战人士,经常跑到前线向日军喊话,散发日文传单,不少成员直接牺牲在枪炮之下。 至于尾崎秀实就更厉害,表面上,他是日本首相近卫文磨的私人秘书,可以自由出入首相官邸,参加首相的智囊团会议。但实际上,他是共产国际的秘密党员,经常向延安传递日本侵华的机密情报。遗憾的是,这位国际友人在1941年就遭到日本军部逮捕,并于抗战胜利前夕被秘密绞死。 顺便说一句,这两个积极反战的日本人,都是鲁迅先生的朋友。那些造谣说鲁迅是汉奸的家伙,实在应该多了解一下。 对于田中健三郎的幡然醒悟,周赫煊还是非常高兴的。如果一次讲座就能唤醒一个日本人,他愿意天天都开讲座,可惜这种还抱有良知的日本人实在太少。 中午,周赫煊跟伦敦大学的历史教授们一起吃饭,大部分教授都答应帮他做反日和平宣传。 这种情况实属正常,毕竟现在是和平主义盛行的30年代,从学者到老百姓,99%的英国人都认为“和平”是神圣的。他们不愿意打仗,也不愿意看到别的国家打仗——其实是被一战的惨重伤亡给吓尿了。 下午,周赫煊又在家里接受了两份报纸的采访,并向记者提供了几张日军屠杀的照片副本。 傍晚,张乐怡和于珮琛正在准备饭菜,马珏突然兴冲冲找上门来。 “张姐姐好!”马珏笑着问候。 张乐怡解下围裙,惊讶道:“小珏,你怎么也来伦敦?” “我在这里读书啊。”马珏笑道。 “快请坐,”张乐怡冲厨房喊道,“小于,多拿一副刀叉!” “诶,知道了!”厨房里传来于珮琛的声音。 马珏曾经去过三乐堂十几次,都是打着请教文学的幌子,早就跟周家的女主人们混熟了。她挽着张乐怡的手说:“张姐姐,周先生呢?” “里面书房,写东西呢。”张乐怡指了指。 “周先生真勤奋,我去看看他。”马珏说着就朝书房跑。 张乐怡有些无奈的摇头,她早看出这个小姑娘的心思,谁叫周某人的魅力太大呢。 就连胡适和徐志摩,每年都要收到无数少女的求爱信,更何况周赫煊这种国际大学者。 这是个崇尚英雄的时代,抗战期间,一名少女目睹了沈崇诲驾驶飞机撞击敌机而牺牲的英勇事迹,竟就此发誓为沈崇诲终身不嫁,愿做英雄未亡人。马占山和宋哲元抗击日军的新闻传出后,也有许多少女写信,表示愿意“为奴为婢”侍奉抗日英雄。 在许多少女的心目中,周赫煊也是这样的英雄,因为他在文化学术领域坚持抗日,一本《非攻》杂志就已经将周赫煊推上神坛。张乐怡住在天津的时候,每个月都要收到来自全国的求爱信,她若是吃醋的话,早就被淹死在醋海里了。 “咚咚咚!” 马珏小心地敲响房门,低声问道:“周先生,我可以进去吗?” “请进。”周赫煊应道。 马珏轻手轻脚的走过去,瞟了眼书稿说:“周先生在写什么文章?” “《黑土》第三部。”周赫煊道。 “《非攻》杂志不是停刊了吗?《黑土》后续发表在什么地方?”马珏好奇道。 周赫煊解释说:“《非攻》年底就复刊,编辑部搬到武汉。” 马珏道:“《非攻》好像是被南京政府封禁的,他们会准许复刊?” “老蒋答应过我的,”周赫煊道,“不过复刊之后的《非攻》杂志,不能提‘抗日’字眼,也不能议论日本天皇。” 马珏气愤道:“真是汉奸卖国政府,国家领土都被侵占五分之一了,居然还不准本国报纸提抗日!” “确实有些过分了。”周赫煊叹息说。 “中日亲善”的论调,本来是拉日本入局解决白银危机的。常凯申却把它“弄假成真”,以为这样能麻痹日本,拖慢日本侵华的步伐,简直愚不可及。 两人正说着话,于珮琛跑来敲门说:“先生,马小姐,吃饭了!” 由于食材和佐料不齐全,周赫煊在英国只能吃西餐。不过张乐怡的手艺很好,她读中西女校时学过烹饪课程,周赫煊这趟伦敦之行的伙食都由老婆负责。 马珏在学校里话不多,但到了周家却叽叽喳喳说个不停,那活泼的样子估计能让她的追求者们大跌眼镜。 吃过晚餐,周赫煊继续创作《黑土》。马珏也不打扰,静静坐在旁边阅读书稿,不时地抬头偷看身边的男人几眼,然后又红着脸继续读稿。 第二天,英国的报纸都炸了。 《泰晤士报》、《每日邮报》、《伦敦日报》……几份大报出奇一致的,全部整版报道周赫煊的讲座内容。 683【刺杀】 我们前面说过,和平主义在30年代的英国属于政治正确,不容任何人站出来反对。 因此,包括铁血主战的丘吉尔在内,也必须是“和平主义者”,至少要标榜自己是“和平主义者”。 如何达成世界和平? 英国人分成两派。 一派叫做“可战派”。以丘吉尔和艾德礼(工党领袖)为代表,他们认为反对战争必须使用物质力量,包括最后使用军事力量,相关团体为“国联协会”(lnu)。 一派叫做“弃战派”。以兰斯伯里和道森(《泰晤士报》主编)为代表,他们谴责和反对一切战争,面对危机冲突,主张通过协商合作来解决,相关团体为“和平誓约联盟”(ppu)。 到了30年代中期,这两派的分歧越来越剧烈,彼此之间不断争夺会员、资金和支持者。 搞笑的是,他们使用的手段大同小异,即通过媒体用战争来恐吓民众,导致英国老百姓越来越惧怕战争。后来张伯伦竞选首相时提出的口号,干脆就叫“投张伯伦一票,就多了一份和平”。 周赫煊在伦敦大学的讲座内容,就好像是给英国的“和平主义者”们提供了弹药,他们又有了战争恐吓的新鲜材料。 其中以《泰晤士报》和《观察家报》最为积极,这两份报纸挑选最惨烈的几张屠杀照片,用了三分之一的版面来刊登图片。他们不断的强调战争只能带来死亡,谴责日本停止对华侵略,同时又号召英国人民支持“和平运动”。 于此同时,在地方选举当中挫败的保守党,也拿日本侵华屠杀来攻击工党,指责日本加快对外扩张的步伐,是源自于工党执政期间的纵容。工党同样拿此事来反击,说保守党的妥协外交政策,才是酿成日本武力扩张的罪魁祸首。 周赫煊的这趟伦敦之行,显然同时卷入了英国“可战派”和“弃战派”,以及保守党和工党之间的政治斗争旋涡。 英国最大的反战团体“国联协会”(可战派),以及刚刚成立就气势如虹的“和平誓约联盟”(弃战派),不约而同的向周赫煊发出邀请,希望周赫煊能够参加他们组织的公众演讲。 毫无疑问,周赫煊的反战讲座,已经触碰到英国人最敏感的g点。 整个十月份,周赫煊就在演讲和讲学当中度过。他这次学聪明了,只是不断的重复反战与和平,并不透露自己站在哪一边,更不会傻到说什么“以战争求和平”。至于“反法西斯”论调,周赫煊更是提都不敢提,不然肯定会惹怒“弃战派”。 于是,“可战派”和“弃战派”对周赫煊更加尊重,千方百计的想把他拉到自己这一边。 英国保守党也频频邀请周赫煊参加酒会,希望周赫煊帮忙拉地方选票,想要蹭蹭热点来刷民众好感度。 据后来的史学家统计,周赫煊先生仅在1935年10月,就在英国各地进行了8堂学术讲座、16场公开演讲,应邀出席了13次私人酒会。 再加上报纸媒体的疯狂宣传,周赫煊简直在英国都封神了,被誉为“来自东方的和平斗士”。 周赫煊的《菊与刀》,以及介绍甲午战争的《龙旗翻卷之下》,一下子炒冷饭在英国成为畅销书。在这两本书的宣传下,英国人对日本的印象坏到了极点,普遍认为那是一个披着文明外衣的野蛮国家。 《泰晤士报》再适时抛出中国白银危机,并分析了英国插手能得到的好处,立即就获得英国民众的广泛认可。 …… 10月下旬,周赫煊在英国各地转了一圈,再次回到雾都伦敦。 周末。 上午十点。 特拉法尔加广场。 成千上万的英国民众汇聚于此,等待着聆听周赫煊的演讲。这次没有谁花钱雇人撑场面,报纸上一刊登演讲消息,无数市民就自发跑来了。 “滴滴!” 汽车鸣笛声响起,人群自发的让开一条通道。 四位荷枪骑警在前面开路,他们跨着雪白的高头大马,其中一人猛地的吹着哨子。后边是一辆加长宾利防弹轿车,坐着周赫煊、张乐怡、于珮琛和孙永振。再后面是十多个街头警察,他们挥舞着木制警棍,任务是维持现场秩序。 到了广场南段的纳尔逊纪念柱,四位骑警突然下马,街头警察则护送着周赫煊等人前往广场中心。 周赫煊从53米高的纪念柱下走过,他突然转身,对着纪念柱脱帽敬礼,张乐怡等人也跟着鞠躬敬礼。 “啪啪啪!” 广场内外顿时响起热烈的掌声,显然周赫煊的这一举动,赢得了英国人的好感和尊重。 踏上临时搭建的演讲台,周赫煊抬手示意大家安静,端着铁皮喇叭高声说道:“我很荣幸,能够在特拉法尔加广场做演讲,‘特拉法尔加’是一个值得怀念的名字。100多年前,拿破仑不顾欧洲人民对和平的渴望,连年发动侵略战争,征服了大半个欧洲。他征集法国和西班牙的所有船只,组成了法西联合舰队,想要一举歼灭英国海上力量。就是在特拉法尔加海域上,英国舰队击败了法西联合舰队,破灭了拿破仑的侵略野心!” 周赫煊指着前方的纳尔逊纪念柱:“在那一场海战当中,独臂将军纳尔逊勋爵浴血奋战,不幸牺牲。他是英国的骄傲,也是世界人民的骄傲,因为他成功阻止了拿破仑的无耻侵略!” 周赫煊猛地振臂一呼:“纳尔逊勋爵万岁!” 伦敦市民愣了愣,周赫煊又喊道:“世界和平万岁!” 当周赫煊再次高呼万岁时,越来越多的市民跟着呐喊—— “纳尔逊勋爵万岁!” “世界和平万岁!” 演讲现场的气氛,瞬间变得热烈起来。 周赫煊利用英国伟人做演讲引子,无疑是极为高明的策略,很容易被伦敦市民视为自己人。 马珏挤在人群当中,目光炽热的看着台上那个男人,激动道:“周先生说得真好,他太会做演讲了!” “那当然,现在英国有谁不知道周先生?” “一个周先生,足抵一支大军,他让英国人都知道了日本的丑恶嘴脸。” “周先生万岁!” “……” 其他男同学一边说话,一边护在马珏的周围,防止他们的女神被密集的人群给挤到。 演讲台上,周赫煊继续说道:“和平,是神圣的,是人类数千年来的终极梦想。我这次来到英国,感到非常震撼,英国人民的和平主义观念,让我为之深深佩服。跟英国一样,中国也是热爱和平的国度,我们从不主动入侵别的国家……” “但很可惜,中国遇到了一位恶邻——那就是日本。关于日本的诸多劣迹,我想已经不用再复述了,这段时间的报纸有详细报道。我想说的是,去年美国的白银政策,在中国引发了一场经济危机。这场危机不仅让中国蒙受严重损失,更加损失了英国人民的利益……” 就在周赫煊热情洋溢做着演讲的时候,三个亚洲面孔不断地往前挤,渐渐来到演讲台的下方。他们用日语低声交流道: “不能让他再继续了,这个家伙是大日本帝国最危险的敌人。” “我们这样做,该不会带来麻烦吧,有可能引起外交纠纷。” “不怕的,英国人全民反战,他们都是不敢打仗的懦夫。” “但周赫煊是国际名人。” “已经到了这个份上,就别再犹豫了。我虽然只是学生,但我时刻准备着为大日本帝国奉献生命。都留一颗子弹,如果逃不掉的话,那就自杀以报天皇!” “哈依!” “小泽君,前川君,听我命令,我们一起行动。” “好!” “一,二……三!动手!” 684【混乱】 山下金之助毅然决然的拔枪,朝着高台上那个男人射击,他早就被日本的军国主义教育给洗脑了。 日本的留学生,分为官费和自费两种。 在明治初年,日本政府派出大批留学生赴欧美求学,结果这些学生全是达官贵族子弟,浪费了国家珍贵无比的留学费用。明治天皇勃然大怒,勒令所有留学生全部回国检测,不合格者一律取消留学身份。 即便如此,明治维新时代的日本留学生,依旧个个出自富裕家庭。 但到了大正天皇后期,随着国民义务教育的普及,日本留学生中出现越来越多的平民子弟。 山下金之助的父亲是传统手工匠人,在他13岁那年,政府加强对教育领域的控制。日本教科书开始逐步军国主义化,所有对日本政府和天皇不利的内容,全都被删改殆尽。 经过长达九年的军国主义教育洗脑,山下金之助现在满脑子都是忠君思想。更何况,他是官费留学生,每年能领到2500日元的补助,这相当于东京帝国大学普通讲师的两倍年薪,能够维持东京一般市民最低生活支出24年。 在山下金之助看来,国家用如此巨额的钱款供他留学,他就必须报效祖国、报效天皇。 杀死周赫煊,就是对天皇最大的尽忠之举! 可惜他身边的人都是懦夫,山下金之助秘密串联了大半个月,只找到两位志同道合者。特别是那些富豪和贵族子弟,他们连杀人的胆量都没有,简直就是一群窝囊废! 不但如此,居然还有些家伙受到周赫煊的蛊惑,开始反思日本入侵中国的非正义性。 那么,就由我的来亲手解决这一切吧! “一,二……三!动手!” 随着山下金之助的喊声,他和两个伙伴同时往演讲台上扔炸弹。 炸弹是自制的,山下金之助学的是化学专业,他这次只制作了三枚,因为没有时间给他投出更多的炸弹。 投完炸弹的瞬间,三个日本学生举枪射击,全都瞄准了台上的周赫煊。 演讲台是用木板临时搭建的,高约1.5米左右,长宽3米见方。或许是因为太过紧张,两枚炸弹由于用力过猛,直接飞过演讲台,落到后面的人群当中,只有山下金之助投出的那枚滴溜溜滚到周赫煊脚边。 周赫煊正说得起劲,余光瞥见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滚来,他下意识地就抬脚踹开。 就在炸弹被周赫煊踢飞的瞬间,枪声响了,周赫煊的左肩、腹部、小腿连中三枪,还有一颗子弹擦着脑袋飞过,把他的小半只耳朵直接掀飞。 “砰砰砰砰!” 枪声还在继续响个不停,那三个日本留学生已经陷入疯狂状态,完全忘了留一颗子弹给自己,只知道连续不断的扣动扳机。 自从裕仁天皇上台,日本就开始加强军国主义教育,不但在思想上给学生洗脑,更是把军事训练纳入教育课程。三个留学生都在学校练习过射击,他们的枪法很准,各自开出的第一枪全部命中目标。 不过毕竟属于业余选手,他们随后的几枪打出去,子弹满天乱飞,明显被手枪后坐力给震得找不着北了。 周赫煊的反应非常迅速,在中枪的瞬间就下意识侧扑,猛地卧倒躲避,但倒地的瞬间又特么中了一枪——这次是他主动凑上去的,本来杀手的子弹已经打偏了,他正好扑上去用手臂接住子弹。 说了这么多,其实就两三秒钟时间。 “轰,轰,轰!” 就在周赫煊卧倒的时候,三枚炸弹接连爆炸。 孙永振最先反应过来,他本来站在演讲台侧后方,周赫煊中枪的瞬间他就动了,狂奔过去趴在周赫煊身上,用自己的身体保护先生。 “啊!” 整个广场变得混乱无比,尖叫和哭喊声四起。两枚炸弹在人群中爆炸,一枚炸弹在演讲台边缘爆炸,吓得来听演讲的伦敦市民惊慌乱窜。 那些被周赫煊雇来维持秩序的街头警察,显然也被吓懵逼了,愣神好几秒才反应过来。一些警察惊慌的趴地上举枪防御,一些迅速地朝发出枪声的地方观望。 “呃!” 趴在周赫煊身上的孙永振,突然闷哼一声,他也中弹了,山下金之助的最后一颗子弹打中了他屁股。 山下金之助的大脑已经一片空白,子弹都打完了还在扣动扳机。同伴小泽大吼道:“快跑,他已经中枪了!” “啊?对,快跑!”山下金之助也回过神来,疯狂地拔腿朝人群里冲。 一个街头警察大喊:“那边,开枪者在那边!他们没子弹了!” 听到行刺者没子弹了,其他警察立即变得英勇无比,不要命地开始狂追,只要抓到一个就能立下大功。 但场面实在太过于混乱,三个日本学生钻进人堆以后,分分钟就失去踪影,街头警察们望着惊慌奔逃的人群直傻眼。 “周先生!” “快去救周先生!” 马珏和她的同学们艰难地逆流而行,互相搀扶着终于冲上演讲台。 此时张乐怡和于珮琛都吓蒙了,慌张扑到周赫煊身边查看伤情。张乐怡捂着周赫煊腹部的伤口直掉眼泪:“煊哥,煊哥,呜呜呜呜,你别吓我啊!” “还……还没死,快,送我去医院!”周赫煊忍痛道。 孙永振由于保护周赫煊,屁股上中了一枪,他一瘸一拐的站起来,朝那些警察喊道:“都过来,保护周先生去医院!” 可惜孙永振说的是中国话,那些警察根本听不懂。 奔上演讲台的马珏连忙用英语喊:“警察快过来,保护周先生去医院!” 抓捕刺客无望的警察们立即醒悟,保护周赫煊也是立功啊,连忙跑回来抬着周赫煊朝防弹轿车而去。 就在轿车即将启动的时候,突然听到奔跑的人群中有女人在喊:“抓到了,我抓到一个。警察先生,我抓到一个枪手!” “八嘎!快放开我,你们这些白皮豚!” 山下金之助焦急之下喊的全是日语,他也是倒霉,逃跑当中不小心被绊倒。偏偏他忘了把手枪给扔掉,一把空枪拽在手里,立即被人认出是行刺者。 旁边有个中年大肥婆愣了愣,直接一屁股坐下去,把准备爬起来的山下金之助给坐趴下,还骑在他身上兴奋大喊:“抓到了,我抓到一个。警察先生,我抓到一个枪手!” 周围本来在逃难的市民,听到这喊声,大部分逃得更快了,也有少数冲过来帮忙,死死的把山下金之助按在地上。 685【手术】 (ps:掀飞,注意是掀飞,不是耳朵被打飞。介于文字表达容易造成的误解,上一章增加了少许描述,老周的耳朵还吊着没有落呢。) 伦敦,圣玛丽医院。 这座医院成立于90年前,现属于伦敦大学的一部分,医疗技术和医师资源极为强大,英国许多皇室成员都在这里出生。 手术室外,张乐怡、马珏等人焦急地等待着。 突然手术室打开,张乐怡立即冲上去:“护士,我丈夫怎么样了?” 那护士面无表情地说:“周先生失血过多,需要输血。” “输我的!” “输我的!” 众人纷纷举起手臂。 “周先生是ab血型,原则上属于万能受血者,”那护士继续说道,“但为了安全起见,最好还是给他输ab血。愿意献血的请到化验室验血,都跟我过来吧。” 手术室外的过道立马就空了,全部跟着护士跑去验血。 很快又来了两个医生,其中一个还是白发苍苍的老者,在护士的带领下直接进入手术室。 里面的医生和护士都惊呆了,恭敬地喊道:“谢灵顿爵士,皮埃尔教授!” 那个白发老头,正是1932年诺贝尔医学奖的获得者,生理学和神经系统专家查尔斯·斯科特·谢灵顿。此人还是个解剖学专家,现供职于牛津大学,这段时间他正好在伦敦大学做学术交流,听到周赫煊受伤就主动过来帮忙了。 另外那个中年男人,则是伦敦大学的解剖学教授,顶级外科医生库斯·皮埃尔。 由于圣玛丽医院是伦敦大学的附属医院,两人刚才在医院里讨论神经系统和解剖问题,赶来手术室也就几分钟时间。 “伤者情况如何?”谢灵顿爵士问。 主刀医生连忙说:“伤者一共中了5枪,分别是左耳、左肩、右臂、腹部和左小腿,其中腹部受伤严重不明。我们害怕失血过多,暂时还不敢破腹开刀,正在等待血液供应。” “我看看。”谢灵顿爵士俯身凑过去。 主刀医生笑道:“行凶者使用的是m1911手枪,穿透力很大,小腿肌肉都被打穿了。但周先生非常幸运,你看这处腹部伤口,子弹打在了皮带的边缘,已经卸去大部分冲击力。” 谢灵顿点头说:“希望没有伤到脏器,继续吧,我来指导。” 周赫煊小腿上是贯穿伤,医生已经做好了清理、止血和消毒工作。 接下来就是耳朵,子弹擦着颧骨飞过,在脸颊留下一道焦灼的血痕,然后穿透了耳甲腔,将下面三分之一的耳朵直接掀飞。包括耳垂在内,现在只剩耳舟的一根软骨连着,随时可能完全脱落。 谢灵顿爵士在50多年前就担任剑桥大学的解剖学讲师,亲手解刨过的尸体不计其数。但他毕竟已经78岁,而且不是专业外科医生,所以没有亲自动刀。 主刀者变成了皮埃尔教授,谢灵顿爵士亲自拿着放大镜,置于耳朵上方现场教学:“耳廓的缝合很好处理,但大家要注意,伤者的外耳道及其神经血管也有少许撕裂。如果外耳道的伤口处理不好,就有可能影响伤者的听觉和平衡感……” 就在皮埃尔教授缝合耳朵的时候,采血护士来到手术室说:“献血者已经准备好了!” 把周赫煊送到医院的人里面,只有马珏和一位男同学、两个警察是ab血型,他们全都坐在采血室里排队等候。 这年头的输血技术还非常落后,美国生物化学家虽然已经发明低温乙醇分离血浆蛋白的方法,但暂时还没有得到大规模推广。混合血浆只停留在实验室当中,输血时采用的是无菌真空玻璃瓶,可保存的时间很短,最好是现抽现输,时间越长就越有感染的风险。 装满血液的玻璃瓶挂在床头,等皮埃尔教授把受伤的耳朵缝合完毕,谢灵顿爵士说:“准备开刀破腹!” 周赫煊腹部的伤口很大,子弹击中牛皮腰带的边缘,虽然因此卸去大部分冲击力,但却改变了子弹的冲击方向和旋转平衡。子弹呈45度角斜穿入腹,不规则的旋转把腹部搅开个大洞,伤口看起来极其恐怖。 皮埃尔在伤口处切开个“十字形”,很快翻找到里面的弹头,他松了口气说:“还好,只是伤到了大肠外壁,没有把大肠壁穿透。” 在30年代中期,虽然已经有抗菌神药磺胺问世,但大肠的术后感染风险还是很高,这算不幸中的万幸了。 …… 郭泰祺和李四光匆匆赶来医院,在手术室外遇到张乐怡等人。 “弟妹,明诚情况如何?”郭泰祺焦急道。 张乐怡脸上泪迹未干,无助地说:“还在手术,我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没事的,明诚兄吉人天相。”李四光安慰道。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张乐怡捂着头喃喃自语,于珮琛只能扶着她不断拍肩安慰。 李四光问道:“有通知国内吗?” 郭泰祺说:“已经给南京方面发越洋电报了,国内暂时还没有回复。” 就在此时,医院大楼外传来阵阵嘈杂声: “我们要进去!” “凭什么不让我们进医院?” “警察滥用职权啦!” “……” 郭泰祺脸上浮出愠怒之色,他拄着文明杖快步走到外边,瞬间换成了平和表情,劝解道:“各位记者朋友,周先生正在做手术,请大家安静一些。” 这些记者很早就到医院了,但都被警察给堵到门外,一个个焦急得不行。 见有人出来说话,一个记者立即喊道:“郭先生,我是《观察家报》的兰斯,曾经采访过你的!” “你好,兰斯先生。”郭泰祺点头问候。 那记者接着问:“郭先生,请问周先生有生命危险吗?” 郭泰祺的回答非常官方:“正在手术,如果有任何进展,我都会亲自通知各位。还请稍安勿躁。” “郭先生,听说这次的行凶者是日本人,你觉得会引起中日两国的外交冲突吗?”另一个记者问道。 郭泰祺的太极功夫炉火纯青,义愤填膺道:“对于刺杀这种野蛮的做法,我是非常愤慨的,在此我提出强烈的谴责,希望伦敦警方能够依法严惩凶手。并且,我也向遇难的伦敦市民致哀,他们都是无辜的牺牲者。” 好吧,周赫煊虽然侥幸逃生,但前来听演讲的市民却伤亡惨重。 有两枚炸弹落到人堆里爆炸,当场就炸死了9个,还有接近30个受伤者,混乱导致的踩踏也酿成1死42伤的惨剧。如今一些重伤员还躺在医院里,估计死亡人数会上升到两位数。 就算周赫煊毫发无伤,光是炸死这么多伦敦市民,就足以引起舆论轰动了。 686【影响】 东京,外相官邸。 此时的日本外相,未来的日本首相,广田三原则和日本军国体制的确立者,战后唯一被处以极刑文官战犯——广田弘毅,此时抢过秘书手里的电报,双手颤抖的捧着读了一遍。 “八嘎!” 广田弘毅疯狂地把电报撕成粉碎,勃然大怒道:“蠢货,蠢货!帝国派出去官费留学的高材生,居然是这样的白痴,他们当初是怎么通过留学考试的!” 就在半个月以前,广田弘毅会见了南京政府的亲日分子,并随即与中国展开外交磋商。 南京政府提出“和平解决中日关系、平等交往、取缔反日运动、日本取消承认伪满洲国”等内容,广田弘毅不肯接受,另提出著名的“广田三原则”,即:第一,中方彻底取缔反日运动,并摆脱对欧美的倚赖,改为对日亲善及合作;第二,中方正式承认满洲国独立,并支援满洲国与中方控制的周边区域进行经济和文化交流;第三,为应对来自外蒙等地共产势力的威胁,中方应就日方的要求与日方合作,于与外蒙接壤地区设立设施。 现在正是双方展开谈判的关键时期,居然闹出这么大幺蛾子,广田弘毅已经快要被气疯了。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 广田弘毅努力缓和着激动情绪,说道:“进来。” “大人,中方代表突然中止谈判,取消了明天的会议。”一个外务省官员报告说。 广田弘毅头疼地挥挥手:“先晾他们几天,不要着急,你下去吧。” “哈依,卑职告退!”那个外务省官员躬身退下。 历史上,南京政府虽然不接受“广田三原则”,但却答应了其中的部分条件,例如取缔反日运动、积极对日亲善、共同防俄防共、加强与伪满洲国的经济文化交流等等。 可以说,南京政府从事实上接受了“广田三原则”的一半内容,只对“承认伪满洲国”和“脱离欧美倚赖”等大是大非问题进行拒绝。特别是“加强与伪满洲国的经济文化交流”这条,其实已经变相承认伪满洲国的存在。 现在南京政府突然中止谈判,并非是有多么义愤,而是想借周赫煊被刺杀事件,在谈判当中捞取更多的利益。 广田弘毅当然对此很清楚,所以他并不着急,决定先做做冷处理。当然,出于对中国人民的“歉意”,日方在接下来的谈判当中,肯定要做出一些非原则性让步——比如南京政府和伪满洲国进行经济交流时,“关税”方面可以得到更多优惠。 周赫煊挨的那几枪,至少价值数千万元。 …… 上海,闸北火车站。 这里是整个上海地区,人流量最大的所在,每天都有不计其数的旅客来来去去。 “号外,号外!” “周赫煊在伦敦遭日人刺杀,身中五枪,生命垂危!” 随着报童不断呐喊,嘈杂的火车站似乎在瞬间安静下来,人们都惊讶地扭头望去。 “快过来,给我一份!” “先生,加急特刊,四个铜板。” “别废话,报纸给我,火车快开了!” 一个年轻人把上半身探出车窗,刚取回报纸,旁边的乘客就催促道:“快念,快念!” 那年轻人飞快地摊开报纸读道: “据英国路透社消息,昨日傍晚6点许(伦敦时间上午10点),国际著名学者周赫煊先生在英国伦敦特拉法尔加广场做爱国演讲时,遭遇三名日本人刺杀。周先生身中五枪,生命垂危,亦有10位伦敦市民当场遇难,其中一名枪手已遭逮捕。” “据悉,自9月底以来,周赫煊在英国进行十余场巡回演讲,力控侵华日军之暴行,广受英国人民之爱戴。周先生遇刺当天,伦敦两万多市民自发前来聆听演讲,现场掌声雷动,人们高呼‘世界和平万岁’……” “演讲进行到上午10时许,3名日本青年突然朝周先生投掷炸弹,其中两枚炸弹落到人群中爆炸,当场炸死9名伦敦市民,受伤者无数。随即枪声响起,周先生连中五枪倒地,其中一枪命中腹部,献血洒满了演讲台……” 这是加急特刊的头版头条通讯内容,那年轻人读完已泪流满面,喉咙噎住说不出话来。 整个车厢悄无声息,都被周赫煊遇刺的消息给惊呆了。 周赫煊是谁? 国际知名大学者,中国人的骄傲! 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他们不懂啥学术地位,也看不懂周赫煊的《神女》。他们只知道,周赫煊是爱国者,编了本杂志号召全民抗日,还捐粮捐钱救活了无数灾民。 这样一个大好人、大英雄,竟然挨了日本鬼子的黑枪,现在生死未卜,简直难以想象! 那个读报的年轻人,带着哭腔继续说道:“后面还有相关文章,我给大家念一念……” “九月,周赫煊先生携夫人张乐怡女士抵达伦敦,伦敦市长艾弗里、英国文化部长私人秘书博温、中国驻英大使郭泰祺亲自到码头迎接,接船者还有伦敦市民、中国华侨上万人,足见周先生之受世界人民爱戴。” “来到英国后,周先生废寝忘食,为呼吁和平而奔走。在短短的38天内,周先生共进行学术讲座9堂,举行公开演讲18场,出席社交酒会15次,竟无一日空闲。” “周先生所做之讲座和演讲,皆与日人在华大屠杀有关,受到英国学术界和民众的高度重视。由此而来的英国民众援华捐款,已达2.6万英镑,英国人民皆同情中国所遭受之苦难。据悉,周先生已说服英国政府,帮助中国解决白银危机……” “周先生的爱国举措,显然遭到日人忌恨,遂招来杀身之祸!” 特刊的后边还有好几篇报道,但读报青年已经不想再念了,他哽咽道:“朋友们,同胞们!周先生挨的那五枪,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你,为了我,为了全体中国人挨的。我们不能再坐以待毙了,我们要团结起来,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打倒可恶的日本侵略者!中华民族万岁!周先生万岁!” “小声点,政府不准喊抗日!”立即有乘客提醒道。 “小声个屁,”另一位乘客愤怒道,“周先生都挨黑枪了,整整五枪啊,现在是死是活都不知道。老子就是要喊,来抓我啊。有卵子都跟我一起喊,中华民族万岁!周先生万岁!” “中华民族万岁!” “周先生万岁!” 越来越多的乘客跟着高呼,也有些人战战兢兢,直到火车启动他们才安心下来。 而在车站的候车厅、月台,以及整个上海,消息传播迅速的南京、天津、北平等大城市,有更多的人在讨论此事,但凡出了相关号外的报纸都被卖脱销。 事件发酵到第三天,消息渐渐传到武汉、长沙、广州、开封、重庆等地,教育界、学术界、工商界、妇女届……开始就此展开大讨论,严厉控诉日本政府的野蛮暗杀行径。 社会各界知名人士,纷纷向周赫煊留在天津的太太们发去慰问,并积极打听周赫煊的健康状况。 到了第五天,北大学生突然展开街头游行,将日本驻北平领事馆给团团包围。随即,上海和天津的学生也行动起来,租界内的日本商店被砸得一塌糊涂。 日本政府对南京国民政府提出严正抗议,要求南京方面必须约束学生的无礼行为。 南京国民政府一边安抚学生,取缔所有游行活动,一边向日本政府发出外交照会,要求日方必须交出剩余的两名行刺者,并勒令日本政府给出合理的解释。 这事儿已经不仅是中日两国之间的问题,英国民间舆论沸腾,把英国政府都快逼疯了。整整死了16个伦敦市民(第四天的数据),还有好几十人受伤,这让大英帝国的面子往哪儿搁? 那个被抓捕的山下金之助,明显已经存了死志。面对英国警察的拷打盘问,他坚称刺杀是自己的个人行为,与日本政府没有任何关系,然后高呼“大日本帝国万岁”、“为天皇尽忠”。至于另外两名行刺者的消息,山下金之助咬死不说,惹来英国警察更加疯狂的刑讯逼供。 到了第二天,山下金之助扛不住毒打,居然选择咬舌自尽。虽然被迅速抢救回来,但他的舌尖已经被咬断,短期内根本就没法再说话。 全伦敦的警察都出动了,所有居住在英国的亚洲人都被牵连,包括华人在内。只要是长得像日本人的,分分钟被警察抓起来盘问,这段时间在伦敦的亚洲人根本没法正常工作和学习。 案情没有进展,民愤越来越大,英国政府随即向日本发出外交谴责,并且中止了1936年在日本的留学招生计划。 事情是越闹越大,法国政府首先跟进,随即美国、苏联、比利时、荷兰、卢森堡等国表示高度关注,并勒令日本不得在海外进行政治暗杀活动。 刺杀一个国际知名学者,而且还伤及数十上百的无辜市民,这已经属于国际政治事件,犯了所有正常国家的忌讳。 文明世界,没有这样玩的。 日本外相广田弘毅有苦难言,他恨不得自己跑去伦敦警察局,把那个叫山下金之助的蠢货碎尸万段。 687【七轮决选】 一般情况下,诺贝尔文学奖的评选结果,会在10月的第一个星期四公布,最迟不得超过10月15号。 但凡事都有例外,比如1935年的诺贝尔文学奖。 历史上,由于霍尔斯陶穆强烈反对奥尼尔拿奖,这一年的评选结果直到10月底才公布——取消颁发,无人获奖。 虽然尤金·奥尼尔在1935年没有获奖,却在1936年成为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因为瑞典文学院的一票否决权,每五年才能使用一次,即便霍尔斯陶穆再怎么看奥尼尔不顺眼,他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10月31日,星期四。 今年诺贝尔文学奖的第七轮决选投票,马上就要开始。 原则上,决选投票最多只有四轮,罕有投到第五轮、第六轮的,更别提什么第七轮投票了。 在座的十八位瑞典文学院院士,一个个都无精打采,旷日持久的投票表决已经把他们的热情消耗殆尽。 瑞典文学院常务秘书、诺贝尔文学奖主席霍尔斯陶穆,正在做会前发言:“上周末发生了让人愤怒的事件,一位伟大的文学家、历史学者,在伦敦做和平演讲时遭遇刺杀。这是野蛮向文明发起的挑战,这是让人无法接受的政治丑闻……而这位被刺杀的先生,正好又是这一届诺贝尔文学家的最终候选人。我认为,非常有必要以诺贝尔文学奖的名义,对日本政府发出严厉谴责!同意的请举手。” 十八只手齐刷刷举起来,文化人嘛,大都比较感性,他们愿意站出来表达自己的愤慨。 “很好,”霍尔斯陶穆微笑道,“关于周赫煊和尤金·奥尼尔的情况,我就不再复述了。那么,现在开始第七轮投票吧。” “等一下!”约翰·贝里曼喊道。 霍尔斯陶穆问:“有什么问题吗?贝里曼先生。” “两个问题,”约翰·贝里曼说,“第一,周赫煊先生遇刺,现在生死不明,诺贝尔奖不能颁给已经去世者;第二,我们已经进行了六轮投票,如果这次还不能选出获奖人,是否要继续投下去?” 霍尔斯陶穆回答道:“首先,我已经获得确切消息,周赫煊先生的手术很成功,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而且就算他死了,我也认为他有资格获奖,因为他是在决选投票期间被刺杀的。其次,这是最后一轮投票,不会再有下一轮了。我明明白白的告诉大家,如果选出的获奖者是尤金·奥尼尔,那我将行使自己的正当权力,取消今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大家看着办吧。” 此言一出,尤金·奥尼尔的支持者脸色极其难看,更加下定决心坚持自己的选择。 十五分钟后,霍尔斯陶穆开始唱票:“尤金·奥尼尔1票,尤金·奥尼尔2票,周赫煊1票,周赫煊2票,周赫煊3票,尤金·奥尼尔3票,周赫煊4票……” 人们略微紧张地看着霍尔斯陶穆,因为前面的三轮投票,结果都是尤金·奥尼尔和周赫煊9比9打平。现在如果再次打平的话,要么两人同时获奖,要么霍尔斯陶穆宣布取消颁奖。 “尤金·奥尼尔8票!” “周赫煊9票!” “周赫煊10票!” 霍尔斯陶穆得意微笑道:“我宣布,周赫煊先生获得10票,得票数过半,符合诺贝尔文学奖评选标准。先生们,结果出来了。” “是谁?” 约翰·贝里曼蹭的就站起来,愤怒地扫视众人,质问道:“是谁放弃了自己的立场?是谁把那关键1票投给周赫煊?只要我们坚持下去,今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就皆大欢喜了,奥尼尔和周赫煊可以同时获奖的!” “贝里曼先生,接受这个结果吧。”霍尔斯陶穆乐呵呵地说。 约翰·贝里曼盯着众人看了半天,也没有找出谁是叛徒,他只能憋着一肚子火生闷气。 上午投票结束,下午就公布结果,欧美各大通讯社的记者都得知了周赫煊荣获奖的消息。 说实话,今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决选很有问题,甚至可以说是违规暗箱操作。早在第一轮投票表决时,尤金·奥尼尔就以压倒性的优势胜利,但偏偏瑞典文学院的常务秘书不承认这个结果。 只能怪尤金·奥尼尔倒霉啰,这种事有理都说不清。 恰巧,周赫煊又在投票期间遇刺,无疑激起了某些人的同情心,最终得到关键性的一票。若非如此,两人继续打平,多半就是谁都不能拿奖——今年的诺贝尔文学奖被霍尔斯陶穆作废。 约翰·贝里曼虽然感到无比愤怒,但他也不会乱说,因为他签了保密协议。 诺贝尔奖的所有评议和表决记录都是对外保密的,有效期为50年。也即是说,至少要等到1985年以后,人们才能知道这一届投票的内幕。 11月1日,欧美各大报纸同时披露诺贝尔文学奖评选结果,获奖人:周赫煊(中国)。 至于今年的诺贝尔医学奖,周赫煊跟他的小伙伴明显没份儿,获奖者是来自德国的汉斯·斯佩曼,授奖原因是“发现了胚胎发育中的组织者效应”。 周赫煊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消息传出,都不需要沙逊家族再买通媒体,整个欧美的报纸杂志都一窝蜂报道。 没办法,周赫煊被刺杀是热点,诺贝尔文学奖也是热点,这两大热点撞在一起,立即产生了剧烈的化学反应,吸引来全世界的目光。 英国《泰晤士报》如此评价:“周赫煊无疑是当今最伟大的作家,他的《神女》气势恢宏又奇幻瑰丽,粗犷中带着细腻的笔法,勾勒出一个血腥、愚昧、冰冷、颠倒黑白,而又潜藏着无限生机的中国。他让西方认识东方、了解东方,他是东西方的一座文化桥梁。今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实至名归!” 法国《费加罗报》的评语则更加浪漫:“作家是世界的影子,用虚无轮廓映射真相。而周赫煊,则是那个投下影子的人,他在散发耀眼光芒。” 美国《基督教科学箴言报》热情赞扬道:“每当巨人行走一步,都会在地面留下深深的脚印,我们只需要踏着他的足迹前行。在文学界,周赫煊就是这样的巨人,他的魔幻现实主义开创了一个时代,让无数后来者追寻其脚步。” 美国《时代周刊》的记者正在赶往伦敦,如果不出意外,周赫煊将是这本杂志的某期封面人物。 至于中国那边,已经闹翻天了…… 688【欢庆】 上海,公共体育场。 由周赫煊出钱赞助的奥运国家队运动员们,已经从四面八方汇聚在一起,提前大半年进行集中训练。 不管是参加什么项目,运动员们每天早晨都要进行5000米长跑,好吧,这算热身。 “嗨,刘,早啊!” “玛丽,你今天更漂亮了。” “……” 查尔斯·帕多克嘴里叼着根油条,嚼吧嚼吧的一路跟人打招呼。他是被高薪请来的田径总教练,十多年前曾打破短跑世界纪录,并发明了“豹式冲刺”。 只不过嘛,这位世界冠军现在已经变成死胖子,肚皮大得跟孕妇一个样。 查尔斯·帕多克曾参加过一战,后来转行做短跑运动员,跑不动了又进报社当记者。如果不请他来中国做教练,这家伙还会在二战期间担任海军陆战队顾问,最终在一次飞行任务当中牺牲。 至于帕多克刚才调戏的那个“玛丽”,则是中国国家队特聘语言教师,负责给运动员们补习外语。别的不说,至少“各就各位”、“开始”等比赛用语必须学会。 如今的国际通用语言是英语和法语,下一届奥运会又是在德国举行,鬼知道裁判和发令员会使用什么语言。 就拿查尔斯·帕多克这个美国人来说,他十多年前在比利时参加比赛,结果发令员居然在决赛时讲法语。帕多克听得一脸懵逼,把“各就各位”误听为“重新准备”,发令枪响了他还愣在原地,起步时已经落后别人3米多,嗯,这家伙最后还是拿了冠军。 “跑!继续跑,加快速度,”日常训练总教练刘春河大喊道,“可恶的小日本儿在伦敦刺杀周先生,这是国耻!我们现在集训的费用,都是周先生私人掏腰包赞助的,我们不能给周先生丢脸!我们要加大训练量,争取在明年的奥运会拿到好成绩,这才对得起周先生的殷切希望!跑起来,都给我跑起来!” “刘已经疯了,居然把日常训练量提高一倍,”查尔斯·帕多克吐槽着嚼完最后一截油条,对玛丽说,“嗯,中国的早餐真不错。玛丽,周末有空吗?一起去看电影。” 玛丽翻了翻白眼:“如果你能减肥60磅,可以考虑约会。” “我抗议,胖子也有人权!”帕多克怒吼道。 不多时,数十位国家队的运动员,已经完成了5000米热身长跑,聚集在一起喘气儿聊天。 一辆轿车突然驶进体育场,中华全国体育协进会(中国奥委会)会长王正廷,喜滋滋地走过来喊:“教练们,健儿们,有个好消息告诉大家!” 刘春河靠过去问候道:“王会长,什么好消息啊。” 王正廷挥舞着手中的报纸,笑容满面道:“瑞典那边传来消息,周先生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了!周先生是继印度泰戈尔之后,中国第一位,亚洲第二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 “万岁!” “周先生万岁!” 教练和运动员们经过短暂的愣神与震惊,猛地开始大声欢呼,许多人不分男女抱在一起疯狂蹦跳。 “获奖了,真的获奖了!啊,啊!”刘春河喜极而泣,挥着拳头大喊,“周先生能获奖,我们也能获奖,大家努力加油。” 王正廷面带微笑,抬手示意众人安静:“周先生是中国的骄傲,你们也是中国的骄傲。中国人不是东亚病夫,中国人是最优秀的种族,我希望在明年的柏林奥运会上,看到你们也能站上领奖台!中国万岁!” “中国万岁!” “中国万岁!” 教练和运动员们激情澎湃,一腔热血都快喷出来了,口号中夹杂着激动、愤懑和希望。 …… 天津,第一希望小学。 曾经的淑妃文绣,此时已经洗尽铅华。她名义上是中华希望基金会的副会长,但大部分时间,都站在讲台上给学生们讲课。 去年秋天,文绣结婚了,丈夫是第一希望小学的校长陈作科。 陈作科比文绣年长12岁,文化不高,中年丧妻,身边还带着一子一女。他们两个结婚没有惊动任何人,领证以后就住在一起,连简单的酒席都没摆。 “全体都有,到操场集合!”数学兼体育老师姚振吹哨子大喊。 学生们来到操场的时候,发现国旗已经降下来,似乎是准备进行升旗仪式。一个个都很好奇,今天也不是周一啊,升国旗干什么? 希望小学发展到现在,已经有163所,主要分布河北与平津地区,河南和山东也有少许。不说什么民间捐款,只周赫煊自己捐出的经费,每年就多达30万元。 从1926年至今,九年时间里,已经有2万多学生从希望小学毕业,11万余学生在读,另有4万余学生因故中途辍学。年龄最大的毕业生,现在已经考入高等中学,就算是那些辍学的也能写会算。 在华北地区,希望小学就是块招牌,甚至小孩子中途辍学后,去给人当学徒都更有优势——不需要再请保人。 诸多的希望小学当中,以天津第一希望小学和北平第一希望小学最为有名,两所学校的在读学生数量都超过了500人,规模非常大。 “升国旗!” “唱国旗歌!” 校长陈作科激情洋溢的喊着,他握着报纸的手在颤抖,其他老师同样兴奋得不能自持。 学生们仰望国旗冉冉升起,齐声唱道:“山川壮丽,物产丰隆。炎黄世胄,东亚称雄。毋自暴自弃,毋故步自封,光我民族,促进大同……” 这首是中国民国《国旗歌》,跟国歌不一样,专门在升降旗的时候唱。 话说南京国民政府非常奇葩,不但少有的把国歌和国旗歌分开使用,而且连国旗歌的版本都有三种,甚至一度使用党歌来代替国歌和国旗歌。 直到现在,也就是1935年,南京政府都还没确定国旗歌的标准版本。 有这样扯淡的中央政府吗? 国旗升到顶端,陈作科笑着对文绣说:“你来宣布吧。” 文绣穿着廉价的布袄,走到升旗台,笑盈盈道:“同学们,老师们,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周赫煊先生,荣获诺贝尔文学奖了!” “啪啪啪!” 老师们都已经提前知道消息,此时带着学生疯狂鼓掌。 见所有学生都面带疑惑,文绣说:“诺贝尔奖,是世界最高奖项。到目前为止,整个亚洲只有印度的泰戈尔,以及咱们的周赫煊先生获得了此等荣誉!同学们,有人把中国人比作东亚病夫,有人说黄种人是劣等种族,但这些都是造谣,是假的!中国人也能拿诺贝尔奖,周先生能拿奖,只要你们努力学习,长大以后也有可能拿奖!我们不比别人差,洋人能做到的,中国人也能做到……” 操场里的几百学生,都是底层贫寒子弟,他们第一次听说“诺贝尔奖”,完全不明白其中代表的重大意义。他们只知道,周先生拿大奖了,就像他们考出好成绩得奖状一样。 或许有一天,他们回忆起此刻,还记得老师所说的话:“要努力学习,争取成为周先生那样对国家民族有用的人。” …… 汉口。 新市场大舞台。 梅兰芳正演出着《霸王别姬》,台下观众云集,叫好声四起。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愁舞婆娑。嬴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自古常言不欺我,成败兴亡一刹那,宽心饮酒宝账坐……” “好!” 舞台上,“项羽”阔步走到中央,正欲说“有劳妃子”,突然有人拽着张晚报冲上台:“好消息!” “项羽”愣了愣,急智道:“有何好消息?可是汉军撤退了。” “哈哈哈哈!” 台下观众本来集体懵逼,听到这话猛然哄笑起来。 那捣乱的家伙也是个戏迷,念白说:“禀大王,普天同庆的大好消息!哇呀呀呀呀呀!” “项羽”侧身道:“妃子,且把战报呈上来!” 无端被人打扰唱戏,梅兰芳本来极为不满,但也只能跟着演下去。他揭过那份晚报,眼神一瞟,顿时喜出望外,不由自主地说:“大王,真真是好消息呀!” “项羽”却急了,连忙催促:“到底是何好消息,快与孤念来!” 梅兰芳悄悄打了个手势,场面(伴奏乐队)们立即会意,顿时吹拉敲打起来。梅兰芳借着曲牌伴奏唱道:“周赫煊者真学士,如今名震欧罗巴。力压中西大文豪,诺贝尔奖……他称手拿!” 唱罢,梅兰芳高声呼道:“启禀大王,我国大学士周赫煊先生,拿到诺贝尔文学奖了!” 台下无数观众惊喜连连,猛地爆发出喝彩声:“好!” “项羽”舞动夺过梅兰芳手里的宝剑,即兴舞动起来,乐手们跟着打锣打鼓,场面瞬间变得欢快起来。“项羽”边舞剑边唱:“文出众兮名盖世,遭刺杀兮大奖至。妃子!” “妾妃在!”梅兰芳应道。 “项羽”拔剑四顾,激动道:“周先生文盖群雄,名动欧罗巴,让世人知我中国有英雄矣!国难又如何?且看我等自强不息。妃子,快快随孤杀出重围,迎接周先生归国!” 梅兰芳屈膝拜道:“妾妃领旨!” “好!” 全场观众站起来鼓掌,台下的喝彩声,响亮得能把戏院天花板给掀翻。 689【推波助澜】 在我们的印象中,民国时期的报纸,标题应该是严肃的、内容应该是文白夹杂的。 其实绝非如此…… 比如何应钦当湖南高官时,清明节回乡扫墓,报纸标题是《何高官昨日去岳麓山扫他妈的墓》。 比如赞扬丰子恺画技高超,不需画表情就能凸显人物情绪,报纸标题为《丰子恺画画不要脸》。 又比如报道物价飞涨、工资不涨的标题:《公教人员不是东西——是东西也应当涨价!》、《物价容易把人抛,薄了烧饼,瘦了油条》。 这次《新闻报》就取了个好玩的标题,叫做《诺贝尔炸不死周先生,周先生征服了诺贝尔》: “……据悉,刺客向周先生投掷的三枚炸弹,使用的是自制胶质炸药。这种炸药,威力巨大,恰好由诺贝尔发明。而在周先生遇刺的第五天,他征服了瑞典文学院,顺利斩获今年的诺贝尔文学奖……” “从周先生创作出《神女》至今,已是第三次提名诺贝尔文学奖。据某位欧洲学者透露,周先生这次拿奖过程波折,他最大的竞争对手是欧尼尔。欧尼尔先生开创了美国民族戏剧,是美国戏剧界第一人,他的作品在欧洲也广受追捧。” “一般而言,诺贝尔奖决选投票最多四轮。周先生与欧尼尔棋逢对手,将遇良才,竟让瑞典文学院的院士们难以抉择,连续三轮投票都不分伯仲。诺奖官方破例增加投票轮数,一直到第七轮投票时,周先生才终于取胜。” “周先生之获奖,证明中国也有伟大的文学,也有伟大的文学家。周先生之战胜欧尼尔,可说是中国文学打败了美国文学,让我四万万同胞在国际上扬眉吐气。放眼整个亚洲,荣获诺奖者,只有印度泰戈尔,以及中国周赫煊。泰氏获奖,令世界不可小觑印度;今周氏获奖,亦令世界不可小觑中国。” “《字林西报》主编哈维德先生,日前告知笔者,周先生已在欧洲被誉为‘伟人’、‘大文豪’,其所有作品都已卖缺货。只伦敦一地,就有12台印刷机日夜不歇,专门赶印周先生的著作。” “包括伦敦大学、剑桥大学、牛津大学、巴黎大学、柏林大学在内的14所欧洲顶级学府,已向周先生发出学术交流邀请,并拟颁发荣誉文学博士学位。伦敦市长近日宣布,将授予周先生‘伦敦荣誉市民’称号……” …… 其实,就在世界各大通讯社,公布周赫煊获得诺贝尔奖那天,中国也发生了一个大新闻。 汪兆铭遇刺了! 而且幕后黑手的第一嫌疑人是老蒋。 常凯申有非常大的作案动机,比如他最近正在收劝,跟汪兆铭闹得很僵。又比如刺杀发生在高官合影的时候,本该到场的常凯申,当时恰好没有露面。 其实老蒋这次是真的背了黑锅,杀手的第一目标就是他,由于老蒋临时改变行程,才贼不走空顺手给了汪兆铭一枪。 但这种事说不清啊,人们已经认定是老蒋指使的。甚至在常凯申赶去刺杀现场的时候,汪兆铭的老婆紧紧揪住他,边哭边喊:“你不要汪先生干,汪先生可以不干,为什么派人下此毒手啊!” 老蒋当场脸色就黑了。 11月2日,汪兆铭遇刺的第二天。 南京,憩庐。 军统第一处处长徐恩曾、第二处处长戴笠,此刻战战兢兢的等候在会客厅。 常凯申披着件大衣出来,翘腿坐在沙发上,语气平淡地问:“说吧,有什么进展?” 见到老蒋这副模样,徐恩曾和戴笠愈发心惊胆战,他们倒更希望老蒋破口大骂“娘希匹”。 “还,还没有进展。”徐恩曾低着头,口干舌燥。 戴笠的头也低着,嘴角偷偷露出一丝阴森冷笑,说道:“当天参加开幕式的两名记者李星和王立文有重大嫌疑,他们是中央党部的记者,此次采访任务是王思诚安排的。” 此言一出,徐恩曾惊恐万分,因为王思诚是他的心腹干将。 “委座,卑……卑职一定彻查到底,绝不姑息!”徐恩曾连忙表态,他知道自己这次被戴笠坑惨了。 常凯申眯着眼:“既然第一处出了问题,你就先歇段时间吧,这次的调查不必参与了。” “是……卑职遵命。”徐恩曾浑身无力地说,他感觉自己有可能不会被重用了,心里恨不得把戴笠千刀万剐。 “去吧。”常凯申挥手道。 徐恩曾强打着精神,立正敬军礼道:“卑职告退!” 等徐恩曾离开以后,常凯申吩咐戴笠:“限你三天破案,超过了期限,你也别来见我了。” “啊?”刚刚还暗自得意的戴笠,瞬间就傻眼了,苦涩道,“委座,卑职定当竭尽全力,不负重望!” 将戴笠也打发走,常凯申焦头烂额的回到卧室,见宋美龄正躺在床头看报纸,他挤出笑容道:“达令,又在看什么有趣的新闻?” 宋美龄说:“还能有什么新闻?除了汪兆铭遇刺,就是周赫煊获奖。” 周赫煊获奖? 常凯申突然灵光一闪,急步走出卧室,对侍从副官说:“给我打萧同兹的电话!” 萧同兹是中央通讯社的社长,老蒋的耳目喉舌,以前跟周赫煊聊得很对胃口。电话接通以后,常凯申立即命令道:“汉杰,传令所有党媒报纸,明天的头版头条全部刊登周赫煊获奖。给我不遗余力的使劲吹捧,一定要把汪兆铭遇刺的新闻给盖下去!” “明白,请委座放心。”萧同兹瞬间就领会了。 一个新闻传得沸沸扬扬,最好的办法,就是用另一个大新闻来压制它,周赫煊获奖恰好就足够分量。 跟萧同兹通话完毕,常凯申立即又命令国党中央宣传部,让宣传部立即行动起来,发起各种研究学习周赫煊的活动。反正不能让大家歇着,把注意力都转向周赫煊获奖上面,别再议论汪兆铭到底是谁杀的。 于是乎,从11月3号开始,国党统治下的所有官方媒体,步调一致的对周赫煊大唱赞歌,举国上下全是周赫煊获奖的消息。 《中央日报》如此吹捧道:“自明清以降,中国之伟大思想家,王阳明当论第一,周明诚可论第二。王阳明的思想,对近代日本影响深远;周明诚的思想,对当今世界影响重大。两位先生之著作,吾国民不可不读也。” 听说,伟大领袖空一格蒋委员长中正先生,正在考虑给周赫煊颁发一个大勋章。 690【国际大学者周赫煊先生作品研究学习讨论会】 三生不幸,知县附郭;三生作恶,附郭省城;恶贯满盈,附郭京城。 这段古话用来形容梅思平非常合适,此时,他积极主张对日亲善;未来,他甘于做日本的走狗——报应来了吧,嘿嘿,他刚好附郭到了京城。 江宁县长! 中华民国第一县长! 听起来似乎很威风,其实各种苦逼,特别是自己的靠山被整的时候。 梅思平是周佛海的人,本来属于派”一系。但他们鼓吹“战必败,和未必大乱”的亲日思想,渐渐跟汪兆铭走到了一起,又被视为“改组派”成员。特别是他们去年跟汪兆铭联手坑周赫煊,引起了老蒋的忌惮,现在日子更加难过。 靠山周佛海丧失了老蒋的信任,新投靠的汪兆铭又被刺杀,梅思平已经吓得睡不着觉。他担任的江宁县长职务太敏感了,就在首都南京边儿上,随时可能被撤换掉。 幸好,梅思平表面上还是派”的人,是“积极拥护”蒋委员长的。现在老蒋布置了一个任务,他作为首都县长必须立即响应,如果表现卖力,说不定能够重新讨得委员长的欢心。 11月4日,老蒋开始捧周赫煊的第二天。 梅思平迅速行动起来,召集江宁县的民政、财政、教育、公安、地政、建设六科科长(县局官员),以及各辖区的区长们开会,会议名称叫做“国际大学者周赫煊先生作品研究学习讨论会”。 每个参会人员的面前,都摆着一本《大国崛起》、一本《神女》、一本《菊与刀》,以及周赫煊的诗歌打印稿。 曾经大骂周赫煊为“无耻文人”的梅思平县长,此刻带着崇敬的语气说: “诸位同僚,周先生在欧洲拿到诺贝尔文学奖,这是值得普天同庆的大好消息。周先生的品格与学识,那是毋庸置疑的,他坚持为国为民的精神,值得我们努力学习。对于周先生的著作,欧美各国都给予很高评价,蒋委员长更是推崇备至。” “委员长他老人家曾经感慨:周明诚是个大学者、大思想家,其作品不可不读也!今天我们召开这个会议,就是学习讨论周先生的著作,同时还要跟委员长的‘新生活运动’结合起来。我们先开会定下个章程,诸位回去也要召集属下,认真学习领会委员长的思想和周先生的作品!” “特别是县教育科,一定要动员全县的师生,认真做好宣传学习工作。一定要把蒋委员长的‘新生活运动’和周先生的学术思想,切实有效的结合起来……” 江宁县的诸多官员脸色肃穆,等梅思平发言完毕,立即疯狂地拍巴掌。 当然,难免有些人心存鄙视。谁都知道他们的县长大人,去年曾经写文章大骂周赫煊,是“倒周派”的开路急先锋。 梅思平点名说道:“齐科长,你主管教育,你就先来讲几句吧。” “这个嘛,咳咳,”齐科长咳嗽两声,摇头晃脑地说,“兄弟我,在广州滴时候,啊,广州滴时候,就追随委员长,咳,干革命!委员长是啥样滴人?啊。啥样滴人?兄弟我,啊,还是比较了解滴!委员长,那是五百年一出滴豪杰,啊,伟人!这个不需要兄弟我多说,啊,不需要多说,四万万同胞都知道!兄弟我呢,曾经有幸当面聆听委员长教诲,啊,委员长教诲。咳,那个新生活运动,就是要有新气象,啊,新气象。百废待兴嘛,中国要兴起来,啊,那就要啥事都新!兄弟我,当年追随委员长北伐,啊,追随委员长北伐。那个时候,委员长就事事都新,啊。你看北洋政府那会儿,啊,女学生都是留长头发。不好!啊,很不好!头发长,见识短!啊,很不好!咱们国民政府就不一样,啊,很不一样,女学生都剪短头发!啊,这头发一短,见识就长了。什么是新生活?啊,兄弟我觉得,这就是新生活!委员长看得远啊,看得远,兄弟我就是佩服!你们哪个敢说不佩服?啊,都佩服……” 扯了一大堆关于新生活运动的废话,那位齐科长终于说到周赫煊:“兄弟我,啊,以前是出过国滴,到欧洲转了一大圈,啊,一大圈。说起洋人,没啥大不了,啊,没啥大不了。说咱中国是东亚病夫,假滴,啊,是假滴。别看洋人一个个都人高马大,那是矮子没出国!啊,没出国。你们别还不信!兄弟我在欧洲的时候,见得多了,啊,见得多了。就说法国人,矮子多得很,啊,多得很。还有那个意大利,啊,矮子也多。为啥说周先生为国争光?这个身高就首先争光了。兄弟我,是亲眼见过周先生本人的,啊,见过本人的。周先生长得就高,比很多洋人都高,一表人才,啊,一表人才。这周先生跟洋人站一起,啊,比较比较,光是身高长相,就把洋人比下去了。大国气度,啊!兄弟我……” 梅思平虽然谄媚无耻,但学识水平却极高,听到这齐科长一堆废话,终于忍不住打断:“咳,齐科长的发言很精彩,大家鼓掌!” “啪啪啪啪!” 掌声雷动,不少人憋笑憋得腮帮子都疼了。 梅思平头疼地说:“还有谁愿意发言?” “我来抛砖引玉吧。”一位姓李的区长站起来。 “李区长请讲。”梅思平微笑道。 江宁县的各区区长,都是中央政治学校毕业的高材生,水平明显比刚才的齐科长更高。这位李区长翻开面前的诗稿说:“我喜欢读诗,尤其喜欢读周先生那首《回答》。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这两句写得很好,道尽了北洋军阀的无耻,歌颂了北伐将士的高尚。但我想说,周先生还是太悲观了,胜利最终是站在正义者这边的。卑鄙的北洋政府,被高尚的北伐将士埋进了坟墓!这两句诗体现了什么?恰好体现了委员长新生活运动的精神!这是社会风气的更新,在曾经的北洋政府统治下,卑鄙者可以通信无阻,高尚者只能忍气吞声。在委员长的领导下,高尚者打败了卑鄙者,还给中国一个朗朗乾坤!在委员长的统治下,卑鄙者只能暗无天日,高尚者可以尽展才能!” “说得好!”梅思平拍手大赞,“李区长的发言很有水平,把委员长的高瞻远瞩、一心为民,以及周先生的才华横溢都讲的淋漓尽致。这段话要原文记下来,各部门回去组织学习的时候,一定要好好的展开研究!” 有了这个良好开头,后来者的思路就宽广了,另一位牛区长说:“我也爱读诗,最喜欢周先生的《一代人》。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黑夜是什么?就是北洋军阀的残暴统治。光明是什么?就是委员长建立的国民政府!委员长提倡新生活运动,就是要扫除一切的落后腐败,尤其是政治上的腐败……” 大会上,各科长和区长们,都做了热情洋溢的发言。梅思平县长表示:这是一次成功的大会,是一次振奋人心的大会,是学习蒋委员长新生活思想、研究周先生杰出著作的积极会议,为江宁县的政治工作提供了明确的指导意见! 这样的大会,正在全国各地开展。 691【达成】 伦敦。 圣玛丽医院。 周赫煊对着镜子照了又照,很不高兴,特么的破相了啊。 被子弹掀飞的小半只耳朵已经缝回去,但隐约可以看到疤痕。最无语的是,耳廓中央出现一个洞,透风的那种,虽然不大,却很抢眼。 除此之外,周赫煊的侧脸还留下一道弹痕,从颧骨处延伸到耳根子,让他英俊的脸庞多出三分硬汉气质。 “别唉声叹气了,我觉得挺好看的。”张乐怡安慰道。 马珏也笑嘻嘻地说:“是啊,我也觉得挺好看,民族英雄就该是这样。一个伤疤,就是一块勋章。” 在护士给耳朵拆线过后,医生又检查了一番周赫煊腹部的创口,说道:“周先生,伤口恢复得很快,已经可以出院了。不过别做剧烈运动,容易引起伤口崩裂。另外要多喝水,你服用了过量磺胺。” “多谢医生。”周赫煊笑道。 于珮琛问:“先生,今天办出院手续吗?” “为什么要出院?我的伤还没完全康复呢。”周赫煊不假思索地说。 现在全世界都在怼日本,周赫煊只要多在医院住一天,日本就要被多怼一天。同时,民间舆论给英国政府的压力,也是跟周赫煊住院有关的。 这个时候怎么能出院? 而且回家也只能躺床上休息,腹部那处伤口太大了,至少还要等十天半个月才能恢复。 “咚咚咚!” 敲门声响,于珮琛立马跑去开门。 霍华德·沙逊双手插在口袋里,笑呵呵走进来说:“周,看来你恢复得不错。” “你这是来看笑话吗?”周赫煊没好气道。 “不不不,”霍华德·沙逊摇头,“你不是笑话,你是英雄,伦敦市长都决定给你颁发‘荣誉市民’称号了。” “那真是荣幸。”周赫煊的语气中带着嘲讽。 霍华德·沙逊在随从手中夺过水果篮,放在床头说:“能单独聊聊吗?” “当然。”周赫煊示意张乐怡、马珏她们出去。 等病房清空,霍华德·沙逊才笑道:“我们的计划成功了,英国政府召开内阁会议,确定绕开日本帮中国解决白银危机。” “恭喜。”周赫煊道。 “彼此彼此。”霍华德·沙逊说。 事实上,早在周赫煊遇刺的第九天,南京国民政府就已经宣布进行货币改革。在没有获得任何国家支持的情况下,单方面实行法币政策,禁止民间白银流通,并宣称中国法币与英镑挂钩。 显然,孔祥熙、宋子文已经被逼疯了,中国的经济形势糟糕到无法再拖的地步,即便本金和外汇储备不够,也只能铤而走险提前发行法币。 历史上的英国就这么被套进去,因为南京政府单方面宣布挂钩英镑,导致日本和美国都以为中英两国有暗中交易。 英国就像一个被穷汉强掳回家的小媳妇儿,为了自身利益,不情不愿地陆续给中国提供帮助。日本则恼羞成怒,开始大肆制造谣言,并挤兑中国白银,差点就把刚刚发行的法币给弄得信用崩溃。 中国的货币改革造成国际银价暴跌,美国那边的白银集团无利可图,终于同意罗斯福出手。美国到那时已经失去先机,只能悄悄跟英国商量,两国联手用美元和英镑来排挤日元。 没有真正的胜利者,中国、美国、英国和日本,由于把白银危机拖得旷日持久,全都没捞到什么大的好处。 现在被周赫煊这么一搞,日本理亏,英国再无顾虑。虽然南京政府货币改革的日期没变,但英国已经决定提前出手了。所带来的变化就是:中国法币能够更顺利的发行,中国商人、百姓的日子会更好过,在华投资的洋商可以减小损失。而日本的挤兑投机不再那么有效,黑心钱也赚不到历史上那么多。 至于其他的,没有什么变动。 周赫煊感到很欣慰,他到底是为国家贡献了力量,至少能让民族资本和平民百姓缓缓劲儿。当然,挨黑枪还是让他很郁闷的,这纯属意料之外的无妄之灾。 谁让日本的傻逼那么多呢,当年李鸿章就是被日本人莫名其妙打了一枪,结果《马关条约》的军费赔偿少出一亿两白银。 周赫煊到哪儿说理去? “英国什么时候出手?”周赫煊问。 “已经出手了,”霍华德·沙逊吐槽道,“内阁开了近半个月的会来讨论,那帮蠢货实在太迟钝了。现在汇丰银行(上海)已经调集好资金,给中国提供足够的英镑外汇,以保证中国法币的顺利发行。” 周赫煊笑道:“皆大欢喜。” 孔祥熙和宋子文这次玩得很溜,都没经过英国同意,就单方面强行宣布法币与英镑挂钩。在招来日本和美国的误解之下,英国政府还没法解释,因为在华英商也在暗中推波助澜。 接下来的事就好办了,汇丰银行(上海)控制着中国海关财权,拥有大量的英镑外汇,足够支撑法币的顺利发行。 日本肯定很难受,但也只能难受,最多再玩一些造谣和挤兑之类的阴招。 “不介意我抽烟吧?”霍华德·沙逊掏出雪茄盒。 “当然介意,我是伤员。”周赫煊说。 霍华德·沙逊咽咽口水,只能把雪茄放回兜里,笑道:“大英雄,等你康复出院了,我给你准备一场大型酒会。” “没必要。”周赫煊说。 “那就这样吧,下次再见。”霍华德·沙逊起身道。 这家伙刚把房门打开,就看到外面站在一堆女人和小孩儿,孟小冬、婉容、廖雅泉和阮玲玉带着孩子全来了,甚至连干妹妹周璇都站在过道里。 “煊哥!” “煊哥,你没事吧?” “哥哥,伤口还疼不疼啊?” “爸爸,你哪里受伤了,我给你吹吹。” “爸爸,同学们都说你是大英雄!” “……” 霍华德看着一堆女人冲进病房,愣了愣,随即怪笑道:“中国男人真是幸福,我喜欢中国。” 周赫煊惊讶地问阮玲玉和周璇:“你们怎么也一起来了?” 孟小冬解释说:“我正好在上海演出,阮小姐主动联系我的,然后我们就约婉容她们一起坐船过来。” 周赫煊不知道的是,费雯丽也来了,刚刚下船朝这里赶。 病房里很快就要炸…… 692【齐聚】 费雯丽不是独自回英国的,她身边跟着整个《泰坦尼克号》主创团队。 30年代的电影行业虽然还不成熟,但对宣传工作已经足够重视了。四年前,《城市之光》在英国首映的时候,卓别林就专门回英国配合宣传,足足滞留好几个月才离开。 好吧,卓别林其实是富贵还乡,他生在伦敦、长在伦敦,而且有个不堪的童年。 卓别林五岁丧父,生活艰难,花童、报童、理发店小工……什么活儿都干过。十五岁离开英国的时候,卓别林还是个小演员,当他再次归来,已经摇身变成国际知名大导演。 这是一个传奇。 费雯丽其实也差不多,等到《泰坦尼克号》在英国热映,她也能体会什么叫做“富贵还乡”。 其实周赫煊遇刺住院的第二天,就给他的女人们拍了电报,说自己没有大碍,让她们不要太过担心。但报纸上说得太吓人了,又是黑枪又是炸弹的,难免让人担惊受怕。 为了配合《泰坦尼克号》在美国的宣传,费雯丽比孟小冬她们晚五天启程,但却恰好在同一天抵达伦敦。 刚离开码头,费雯丽就对导演布兰比说:“查尔斯,你们先去旅店吧,我到医院看看。” “我陪你去,”克拉克·盖博无比积极,“周先生是伟大的文学家,又是我们的朋友,他住院怎么也要去看望一下。” “好吧。”费雯丽对此很无奈。 自从克拉克·盖博被抓到把柄后,这家伙就变成了一条哈巴狗,逢人便说周赫煊跟费雯丽的好话,还不遗余力地为费雯丽提供演出机会。 克拉克·盖博越是讨好,费雯丽就越看她不起——这男人太贱了。 “那我也跟你们一起去吧。”布兰比凑热闹道。 反正宣传工作有专业人士在做,导演和男女主角只需要配合即可,闲着也是闲着。 顺便一提,《泰坦尼克号》和卓别林的《摩登时代》同时上映,这两部电影已经在美国那边正面刚上了。 《泰坦尼克号》叫好又叫座,媒体和观众一致追捧。 《摩登时代》的情况则有些复杂,观众喜欢到骨子里,媒体却齐声唱衰。原因很简单,《摩登时代》抹黑了资本家形象,成为美共的重要宣传工具。就连卓别林自己,都被指责为“共产国际潜伏在美国的间谍分子”,甚至一度招来fbi的调查。 顺便一提,此时的fbi非常嚣张跋扈,他们甚至连社会主义者和自由主义者都抓,而且往往打着“禁酒”的幌子,绕开搜查令限制直接入室抓人。大萧条期间的fbi,已经变成美国最为畸形、权力最大的暴力机构,甚至已经威胁到美国总统的权力。 罗斯福掌权的时候,还能稍微压制fbi。等罗斯福一死,fbi就会成为一条挣断绳索的恶犬,逮谁咬谁,连美国总统都干咬。 至少在50年代中期以前,周赫煊是绝对不敢移民美国的,万一fbi哪天抽风,不顾国际舆论把他抓起来就搞笑了。就算周赫煊给美国总统当顾问都有危险,人家麦卡锡当时的口号是“把炮弹打向国务院”,宣称杜鲁门政府“私通苏联”、民主党“叛国20年”。 …… 费雯丽等人来到医院的时候,美国《时代周刊》的记者正被堵在门口。 “抱歉,周先生受伤期间,不接受任何采访。”守门警卫表情冰冷地说。这些警卫平时负责白金汉宫的安全工作,说白了就是皇宫卫队,周赫煊遇刺事件闹得实在太大,现在他们被派来给老周看门了。 大卫·霍普金斯笑得非常无奈,解释道:“我是专门从美国赶来的。” 警卫瞟了他一眼说:“你从火星赶来都没用。” 跟这警卫扯了好半天,大卫·霍普金斯终于怒了:“请你尊重我的工作!” “也请你尊重我的工作,记者先生。”警卫不咸不淡地说。 “好吧,”大卫·霍普金斯又怂了,“至少,你应该帮我通传一声,就说美国《时代周刊》来访,看周赫煊先生是否同意接受采访吧。” 警卫冷笑道:“如果每个记者都要我传消息,那我有四条腿都跑断了。” “不一样,我是美国记者!”大卫·霍普金斯快疯了。 “但这里是英国。”警卫优越感十足,完全把对方看成是乡巴佬。 正好这时费雯丽出现,警卫立即阻拦道:“请你们止步,不要打扰医院的病人休息。” “我是周先生的朋友,我叫薇薇安·哈特利。”费雯丽说。 “请稍等。”警卫立即让伙伴到病房确认。 片刻之后,警卫对费雯丽等人说:“几位先生、女士,请进吧。” 旁边的大卫·霍普金斯连忙喊道:“我也是周先生的朋友!” “但你首先是记者。”警卫依然不为所动。 大卫·霍普金斯显然认出了费雯丽和克拉克·盖博,大喊道:“利小姐,盖博先生,帮我向周先生传个话,就说《时代周刊》想采访他!” “我会的。”费雯丽转头微笑。 等到费雯丽来到病房,才发现里面的气氛有问题,一堆女人坐在那儿大眼瞪小眼不说话,只有小灵均趴在周赫煊身边叽叽喳喳念个不停。 马珏看到站在门口的费雯丽,心想:“又来一个!还是洋婆子。” 事实上,真正闹情绪的只有张乐怡,她非常不高兴阮玲玉和周璇的存在。悄悄养在上海就够了,居然还敢撵到英国来,这两个外室姨太太要造反啊! “那个,大家好!”费雯丽用流利的中文打招呼。 周赫煊顿时一喜,终于有人来救场了,他连忙说:“薇薇安,快进来。哎呀,布兰比和盖博先生也来啦,真是好久不见!” “你好,周。”布兰比点头问候,有点搞不清场面。 克拉克·盖博看到一屋子女人和小孩儿,立即联想起传说中的一夫多妻制,对中国男人那个羡慕啊。他这个影帝看起来风光,但老婆却是个比他大十多岁的老女人,连平时偷个腥都跟当间谍似的。 如果美国也是一夫多妻制,那该多么美好! 克拉克·盖博突然有加入摩(和谐)门教的冲动。 费雯丽把路边买来的献花放好,对周赫煊说:“煊哥,《时代周刊》的记者想要采访你,他们就在外边。” “让他们进来吧。”周赫煊的想法是越多人越好,生怕张乐怡在病房里闹起来。 693【娱乐明星】 《时代周刊》从创刊到1935年,共有七期封面人物来自中国。分别是“中国最强者”吴佩孚,“征服者”常凯申,“基督将军”冯玉祥,“山西王”阎锡山,“亨利”溥仪,“须鲸”汪兆铭,还有一期是老蒋和宋美龄共同出现。 《时代周刊》拥有一种名为“毒奶”的神奇力量,只要登上了它的杂志封面,就往往会迎来戏剧性反转。 比如“中国最强者”吴佩孚,刚上《时代周刊》亮相一周,张作霖就打来了。一个月后,吴佩孚战败,从此逐渐走向衰落。 又比如百弯不折的汪兆铭,《时代周刊》将他比作须鲸——容易弯曲,也能予以反击,从此有了“须鲸汪”的绰号。报道半年后,“须鲸汪”遭遇刺杀差点丧命,并在某个时刻弯曲得再也弹不回来。 还有冯玉祥和阎锡山被《时代周刊》大力称赞,报道一年后,两人双双下野。 而被《时代周刊》吹捧爱民如子、威风八面的溥仪,其实连出伪满皇宫的自由都没有,一举一动都被日本人监视,而他“治下”百姓正遭遇着沉痛苦难。 最搞笑的是常凯申和宋美龄一起出镜那期,他们的杂志封面照笑得很欢快。但报道出来刚两个月,常凯申便焦头烂额,黯然宣布下野。 面对这种超强的毒奶能力,周先生表示有点小害怕。 张乐怡还是很顾全大局的,听说《时代周刊》的记者来采访,立即展现出大妇风范,说道:“我们去隔壁休息室吧。” 除了于珮琛这位女秘书,其他人全都随之离开病房,包括布兰比和克拉克·盖博。 “你好,周先生。”大卫·霍普金斯敲门而入,并递上自己的名片。 周赫煊点头笑道:“请坐。” 大卫·霍普金斯坐在床边凳子上,细致观察道:“你的伤势恢复得如何?” “肚子上还有个洞,只能慢慢长肉。”周赫煊说。 大卫·霍普金斯道:“对你遇刺的这件事,我感到非常惋惜和愤怒。同时,祝贺你荣获诺贝尔文学奖,这是你应得的荣誉。” “谢谢。”周赫煊笑道。 大卫·霍普金斯说:“美国读者对您非常感兴趣,但以前所有的报道都不全面,能讲述一下你过去经历吗?从童年说起。” “当然。”周赫煊又要编故事了,那一套说辞早就滚瓜烂熟。 不得不说,《时代周刊》的报道非常迅速。当初伪满洲国建立,溥仪登基称帝仅一周时间,《时代周刊》就有了他的全面报道,稿件全文直接从沈阳通过电报发往美国。 这次也差不多,在大卫·霍普金斯见到周赫煊的第八天,最新一期的《时代周刊》就出炉了。 封面是画出来的,画风可以参考老式电影海报,下端有一个英文副标题:awizardfromthefareast(远东巫师)。 全文如下: “十月的最后一个周末,伦敦发生了一起震惊世界的袭击事件,18位伦敦市民因此丧生,上百人受伤。事件的主角,正是被称为‘远东巫师’的周赫煊先生。他与死神擦肩而过,脸颊留下一道可怕的弹痕,让这位举世皆知的大文豪显得更为凌厉……” “一位富有传奇色彩的人物,必然有着一段传奇性的人生。” “以历史研究与文学著作闻名的周赫煊,其实没有任何学校文凭,他是个‘白丁’。1898年的中国,还处于清王朝统治之下,‘巫师周’出生在中国首都附近的一个小村庄。两岁时,他的家乡毁于战火,随父母前往东南亚投奔伯父。” “据周所说,他的伯父是个富裕庄园主,还在印尼拥有矿山。在一次土著暴动之中,周的父母和伯父全家丧生,产业被荷兰殖民者抢走。或许因为这样的童年经历,周在骨子里是个和平主义者,他希望杀戮与战火永远消失。” “周毫不忌讳地说,他幼年做过乞丐和小偷,为了活命这并不丢人。直到10岁时的一次行窃,他偷传教士的面包被抓住,并因此成为传教士的仆人。传教士教会他读写,并虐待他,还把他带到美国。在那个传教士死后,周再次沦为乞丐和小偷,并渐渐学会诈骗技巧。” “他总是善于学习,学习诈骗,也学习知识。他冒充中国和日本的留学生,混迹于美国各地的学校,甚至还帮哈佛的学生写过毕业论文,报酬是200美元。然后他离开美国,游遍了欧洲和亚洲,并因此学会英语、法语、德语、俄语、日语、意大利语等多国语言。” “在1926年以前,周的身份是流浪汉、游学者、诈骗犯和小偷。这一年他回到中国,自己的家乡,开始了‘远东巫师’的传奇之旅。他首先是作家,因为小说连载太慢被军阀绑架。他还是诗人,因此娶到了现在的妻子。他是教育家,他创办的慈善小学拥有超过10万名学生。他又是商人,在中国、美国和英国都有工厂。他也是慈善家,曾购买数十万吨粮食捐给中国灾民。他还是学术明星,在历史学界拥有崇高的地位。” “科学家爱因斯坦评价说:周是个很有想象力的天才——‘猫实验’至今是量子力学领域的悬案。但周表示自己是科学白痴,对物理、化学都毫无兴趣。就是这个科学白痴,与英国生物化学家奥德里奇一起发现了磺胺,并因此荣获今年的诺贝尔医学奖提名。” “‘远东巫师’的称号,源于周成功预言了经济大萧条,这是美国读者所熟知的。但周拒绝承认他是经济学家,所以他应该更像巫师,拥有神奇的法术无所不能。” “周这次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最大竞争者是尤金·奥尼尔,其实奥尼尔也是周的书迷。奥尼尔表示,周拥有着强大的洞察力,他能通过繁杂的现象看到事物本质,这些在《神女》一书中体现得尤为彻底。或许这种洞察力,正是来源于周的童年和少年经历,他为了生存必须观察周围的一切。观察历史、观察未来,这些只是观察社会的延伸。” “巫师先生悄悄的告诉我,五年之内,会爆发世界大战……” 1935年的《时代周刊》,发行量已经突破50万份,从《时代》到《财富》再到《生活》,俨然发展成一个杂志帝国。 它在美国拥有恐怖的影响力,当这期关于周赫煊的报道刊登后,再次引发了一场讨论热潮。 周赫煊的话题性太强了,再配合“伦敦刺杀事件”、诺贝尔文学奖和《泰坦尼克号》上映的加持,简直就成了美国全民关注的热点。特别是周赫煊的“人生”传奇,被《时代周刊》详细写出来,周赫煊俨然成为励志英雄。 由于周赫煊在美国“长大”,他甚至已经被视为美国人,他的成功就是“美国梦”的现实版本。 好莱坞著名女星葛丽泰·嘉宝,最近因电影《茶花女》而提名奥斯卡影后。她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表示:“我不是同性恋,那些传闻都是编造的……我的择偶标准?恩,当然是周赫煊先生那样的啊。他博学、睿智、坚韧、努力、英俊,满足了我对男人的所有幻想……再说一遍,我不是同性恋!你不相信,我也没有办法。” 很明显,周赫煊被人当成挡箭牌了,那就是个女同性恋! 美国八卦小报立即开始炮制绯闻,《葛丽泰·嘉宝公开示爱周赫煊》这样的标题满天飞,周先生已经有发展成为娱乐明星的倾向。 一个大文豪变成娱乐明星,说明他真的火了,火得一塌糊涂、街知巷闻,就连娱乐圈都要跑来蹭热点。 694【慈善家族】 11月底,周赫煊已经可以下床走路了,但腹部的伤口依旧需要慢慢愈合。 几个女人相处得还算“融洽”,张乐怡没有为难阮玲玉和周璇,但也没有允许她们住进郊区那套乡村别墅。阮玲玉和周璇明显被区别对待了,张乐怡给她们找了一家饭店,长期订下一套顶级豪华客房。 张乐怡这事儿做得十分漂亮,既没有让周赫煊难堪,也保留了阮玲玉和周璇的面子,而且还显示了作为女主人的权威。 11月26日,周赫煊收到李寿民发来的电报——郑证因、施剑翘夫妇成功刺杀孙传芳,现已被移动到天津地方法院检察处侦讯。 历史上,孙传芳是施剑翘单独刺杀的,引起全国轰动。社会各界赞其为“女中豪杰”,强烈要求政府特赦,随后冯玉祥、李烈钧、于右任、张继、宋哲元出面救援。结果是,施剑翘一审被判十年,二审被判七年,入狱11个月后被****林森亲自赦免。 至于郑证因,这位武侠小说家的人生完全因周赫煊而改变。本来应该终生未娶、只与枪棒作伴的他,居然跟施剑翘结为夫妇,而且这次还参与了刺杀孙传芳的行动。 半年前,夫妻俩打听到孙传芳寓居天津的消息,他们就已经在秘密准备了。首先,是施剑翘通过做手术放小脚,以便让自己的行动更加灵敏。与此同时,郑证因剃度出家做和尚,托关系跟随某位法师修行。 9月17日那天,是施剑翘的父亲被孙传芳杀死的十周年纪念日,夫妻俩在观音寺举行了纪念法会,随后购枪准备实施刺杀计划。 一直到11月13日,他们终于等来机会。 当天,“一心向佛”的孙传芳,来到居士林听经学佛。施剑翘以女居士的身份到场,当众人闭目诵经的时候,施剑翘和郑证因同时行动,直接对准孙传芳的脑袋、胸口和背心开了12枪,上半身都成筛子了。 刺杀成功后,郑证因和施剑翘将提前准备好的《告国人书》抛向人群,大声宣布自己的姓名和行刺目的,并拨通警察局的电话等着被抓。 当天下午,《新天津报》就出了号外。次日,天津、北平、上海等城市各报都以头版头条报道,全国为之轰动。 被杀的可是孙传芳啊,当年与张作霖、吴佩孚齐名的北洋三大军阀,号令浙、闽、苏、皖、赣五省的“东南王”,居然命丧于仇家的女儿、女婿之手。 现在已经有媒体,把郑证因、施剑翘合称为“神雕侠侣”了…… 周赫煊接到李寿民发来的求救电报,简直哭笑不得,随即给常凯申、张学良写信,希望两人能够顺手帮一下忙。 这事儿肯定能够解决,孙传芳的仇家本来就多,他被弄死简直大快人心。就算周赫煊不出手,冯玉祥等人也会主动站出来帮忙,顶多也就被关押一年而已。 咱们把视角拉回英国。 12月1日,《泰坦尼克号》在伦敦首映,立即引发观影狂潮。男女主角克拉克·盖博和费雯丽,成为这阵子最当红的电影明星,他们两个出门都能引起交通堵塞了。 伦敦大剧院里,电影刚刚放映结束,一个中年人掏出手帕默默擦拭眼泪,另一个50多岁的老男人怅惘叹息。 中年男子叫做文森特·阿斯特,他的父亲阿斯特四世曾经是美国首富,拥有纽约城区超过半数的房产。就在阿斯特四世最辉煌的时刻,他登上了一条名为“泰坦尼克”的豪华游轮,从此美国首富的宝座换了主人。 老男人叫做威廉·华尔道夫·阿斯特,他是阿斯特四世的亲弟弟,阿斯特家族英国分支的创立者。几十年后,他的曾孙女萨曼莎,嫁给了英国首相卡梅伦。 “文森特,走吧!”威廉·阿斯特拍拍侄子的肩膀。 文森特·阿斯特突然说:“叔叔,我想寻找当年的遇难者后代。如果有谁生活困难,应该帮他们一下。” “很好的主意,算上我一份。”威廉·阿斯特说。 阿斯特家族曾是美国最大的房地产商,但他们更加出名的是做慈善。这个家族有两句祖训,一句是:“除非为了增加其他地产的价值,否则不要卖掉你手中的地产”,另一句是:“金钱就像肥料,不用来布施就是废物”。 这个家族的慈善是真慈善,而非为了合理避税的假慈善。 当年的美国首富阿斯特四世,也是一位真正的绅士,他把自己的妻子、侍女和护士都送上了救生艇,自己却随同泰坦尼克号一起沉入大海。 不管是现任家主文森特·阿斯特,还是英国分支的家主威廉·阿斯特,他们都继承了阿斯特家族的慈善传统,一样的乐善好施。 只可惜,这两人的赚钱能力很差,阿斯特家族正在快速走向衰落。 刚刚继承家产时,文森特·阿斯特还是美国首富,20多年过去,他连美国富豪榜前十都排不进去。 看完电影的当天晚上,阿斯特叔侄俩就派人寻找当年的遇难者后代,两人合力拿出100万美元来给予救济。 第二天,他们又来到医院拜访周赫煊,想见见《泰坦尼克号》的原作者。 文森特微笑握手道:“你好,周先生,我叫文森特·阿斯特,这是我的叔叔威廉·阿斯特。” “很高兴认识两位。”周赫煊说。 周赫煊对他们并不了解,倒是对文森特的老婆比较熟悉——未来鼎鼎大名的美国慈善女王,一个不懂赚钱、只会捐钱和花钱的娘儿们,生生把阿斯特家族的庞大产业给败完了。 顺便一提,那位慈善女王童年时期生活在北平,会说中国话,喜欢中国文化,还收藏了不少中国古董家具。只不过嘛,这女人如今正在跟第二任丈夫过日子,还没有嫁给文森特·阿斯特。 为啥周赫煊知道得这么清楚? 因为他在穿越前,曾经参观过慈善女王的生前收藏展,还看过慈善女王年轻时候的照片。恩,大美女一个,明星脸蛋、超模身材,好奇之下专门打听了慈善女王的生平经历。 表达了一番对周赫煊的敬意,文森特·阿斯特问道:“周先生,你当初怎么想到写《泰坦尼克号》这部小说?” 周赫煊早就习惯了编故事:“我在法国流浪的时候,曾经遇到一位老婆婆,听她讲述了许多关于泰坦尼克号的故事。” “是吗?”文森特对此很感兴趣,“20多年前,我的父亲也在船上,可惜他遇难了。如果有机会的话,我想见见那位老夫人,听她讲当年的故事。” 当年被阿斯特四世送上救生艇的,是文森特的继母,母子俩关系很不好,还一度打过财产继承官司。他没法从继母那里听故事,也不想知道关于泰坦尼克号的消息,但最近被电影一刺激,突然就生出怀念情绪。 周赫煊遗憾地说:“抱歉,那位老婆婆已经过世了,她也没有留下子女。” “那真是可惜。”文森特略表遗憾。 威廉·阿斯特也开始加入聊天,讲了许多跟泰坦尼克号有关的话题,最后三人渐渐聊到了慈善。 文森特说出了他才慈善理念:“慈善并不是给穷人发放食物和钞票,那太低级了,容易养出一堆寄生虫。慈善应该是公益性质的,比如捐建平民医院、图书馆、学校,也可以是帮助穷人自食其力。” “说得太好了,”周赫煊好不容易遇到个有钱的慈善家,立即开始下套子,“两位去过中国吗?” “没有,我对中国并不了解。”文森特和威廉叔侄俩同时摇头。 周赫煊开始讲述中国人民的悲惨,还聊到自己创办的希望小学,足足说了十多分钟:“现在最需要帮助的不是美国人,而是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中国百姓。” “确实很糟糕,有机会的话,我想去中国看看,顺便帮帮那里的苦难者。”文森特说。 威廉·阿斯特则摇头苦笑:“恐怕我没那个能力,在伦敦最慈善已经是我的极限了。” 威廉·阿斯特不仅喜欢做慈善,他更喜欢享受,这家伙过的是纸迷金醉的贵族生活。当世界经济危机来临后,他为了自己的奢侈享受,已经变卖了许多产业。 说白了,威廉·阿斯特就是个顶级啃老族,靠挥霍祖产过日子,还花钱买了个英国世袭子爵的封号。他做慈善也不完全是听从祖训,慈善避税是主要目的,方便他的两个议员儿子继承财产。 文森特则要单纯得多,他是真的在做慈善,听到周赫煊对中国的描述,他已经有了去中国实地考察的打算。 周赫煊邀请道:“阿斯特先生,不如跟我一起去中国吧。我们可以合作设立慈善基金,也不止是帮助中国人,还可以帮助全世界的穷人。” “我会认真考虑的。”文森特点头说。 威廉·阿斯特突然问:“周先生,你什么时候去瑞典领奖?” “下周。”周赫煊道。 “等你从瑞典回来,我可以为你举办一场庆祝舞会。”威廉笑道。 “当然可以。”周赫煊立即就接受了,他还想忽悠阿斯特家族给中国捐款呢。 威廉·阿斯特也很高兴,他喜欢举办舞会,喜欢邀请贵族名流,给周赫煊举办庆祝舞会是个涨面子的好机会。还有,他的大儿子是英国上议院的议员,如今正在谋求更高的世袭爵位,而周赫煊貌似跟艾伯特王子关系很好,到时候可以借机把王子也请来。 这就是老家伙的打算,相比起来,他的侄子文森特就要可爱得多。 695【文学界的独裁者】 12月6日,周赫煊坐船前往欧陆,随行的有张乐怡、于珮琛、贴身护士和《观察家报》记者。 经过深入交流才知道,原来阿斯特家族不仅玩房地产,还有涉足金融和传媒。 文森特·阿斯特是《新闻周刊》的大股东,这份杂志在美国的影响力仅次于《时代周刊》。 威廉·阿斯特则是《观察家报》的第二大股东,这份报纸在英国跟《泰晤士报》齐名。 二战前,有一种说法是“英国的决策者不在唐宁街,而在克莱夫登庄园”。克莱夫登庄园,就是《观察家报》大股东的庄园,战前英国的重大决策都在那里敲定,包括出卖捷克和波兰,驱使德国进攻苏联等等。 如今,《观察家报》正在积极帮助张伯伦造势,只要张伯伦成为英国首相,这家报纸就能一飞冲天,甚至影响整个世界的局势。 英国对德国的一系列绥靖政策,都是在《观察家报》的老板家里搞出来的。 威廉·阿斯特这老家伙虽然不会做生意,但玩政治投机却有一套。他老婆是英国众议院的首个女议员,他儿子是英国上议院的议员,他自己还是《观察家报》的二股东,并且即将扶持起来一个英国首相。甚至在几十年后,他的曾孙女还能嫁给英国首相,或者说,就是阿斯特家族把卡梅伦推上首相宝座的。 现在英国的老国王已经病入膏肓了,贵族们都在围着大王子爱德华打转,从龙拥立之功嘛。 但威廉·阿斯特偏偏想要借周赫煊的路子,搭上二王子艾伯特那条线。估计这老家伙已经料准了爱德华王子不靠谱,早晚要失去王位,他的政治投机眼光实在太恐怖了。 等艾伯特成为国王,张伯伦成为首相,作为他们的支持者,威廉·阿斯特简直要上天! 周赫煊突然发现,自己无意中又结交了一门权贵。 所以,这次威廉·阿斯特说要派记者跟随周赫煊,周赫煊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就算抛开威廉的其他身份,只《观察家报》的二股东就值得他结交,关键时候帮着搞宣传非常厉害。 …… 因为伤势还没有痊愈,来到斯德哥尔摩后,周赫煊没有陪张乐怡她们观赏异国风情,而是老老实实住在瑞典文学院安排的房间里。 当天下午,周赫煊见到了他拿奖的伯乐——霍尔斯陶穆。 一个表情严肃的老头子,只看面相就知道是那种老古板,他见面就说:“周,我非常讨厌你的《神女》,简直不知所云!” “呃,”周赫煊愣了愣,笑道,“那真是太遗憾了。” “你的那部《狗官》还不错,至少把故事写清楚了,”霍尔斯陶穆毫不掩饰地说,“如果你的竞争者不是尤金·奥尼尔,你这辈子都不可能拿诺贝尔文学奖。我宁愿把奖颁给你,也不给那个文笔粗俗的美国佬。” “谢谢,看来我很幸运。”周赫煊面带微笑,其实想把这老家伙打一顿。 瑞典文学院是有正副院长的,但院长只是摆设,半年就要选一次。真正能做主的是常务秘书,而且最最可怕的是,此时的常务秘书是终身制,相当于诺贝尔文学奖的皇帝。 恰好,现任常务秘书霍尔斯陶穆是个老顽固,讨厌推陈创新,讨厌故弄玄虚,他的文学思维还停留在大仲马、雨果时代。 别说周赫煊和奥尼尔了,就连后来艾略特获奖都历经波折。 艾略特是谁? 但丁的继承者,20世纪最伟大的诗人。 徐志摩那首《西窗》,就是模仿艾略特的风格创作的,他的诗歌粉丝遍布全世界。 就是这么一个牛逼的人物,差点被霍尔斯陶穆取消诺贝尔文学奖,理由是他不喜欢那种像谜语、像巫咒一般的现代诗。当时霍尔斯陶穆已经老得快死了,经过即将继任的厄斯特林苦苦劝说,他才终于同意让艾略特拿奖。 霍尔斯陶穆就像一只拦路恶虎,只有等他老死了,诺贝尔文学奖才开始颁给那些文学创新者。 如果大文豪马尔克斯生活在霍尔斯陶穆的时代,几乎没有可能获得诺贝尔奖,谁让他的现实魔幻主义太故弄玄虚呢。 如果周赫煊只写了《神女》,而没有写平民易懂的《狗官》,那他也不能拿奖,霍尔斯陶穆绝对会将今年的诺奖作废! 这是个文学领域的大独裁者! “年轻人,文学是神圣的,”霍尔斯陶穆开始了他的说教,“你很有文学天赋,但千万不要误入歧途。什么现实魔幻主义,那只是故弄玄虚的小孩子把戏。还有你那几首诗歌,简直狗屁不通。现代派是诗歌界的毒瘤!你如果继续写现代派诗,那你就完全把自己毁了。” 周赫煊还在笑:“或许吧。” 霍尔斯陶穆愤怒地说:“这是个最糟糕的时代,年轻人都盲目推崇什么现代派、意识流、先锋主义、魔幻主义,简直舍本逐末!真正的文学史什么?是雪莱,是雨果,是巴尔扎克!为什么我讨厌尤金·奥尼尔,因为他的文笔不但拙劣,而且展现的内容也浮华庸俗。你写的《神女》虽然也很烂,但至少要比他好一些。我知道,明年那些院士还会选尤金·奥尼尔,但我不可能让他获奖!” 看来明年的诺贝尔文学院要作废了…… 奥尼尔先生,你还是转行打篮球吧,当剧作家没前途啊。 霍尔斯陶穆没等周赫煊说话,就把一本厚厚的《悲惨世界》拍出来:“年轻人,认真读读这本书吧,放弃你的现实魔幻主义。这才是真正的文学,真正的小说!” 周赫煊捧着《悲惨世界》哭笑不得,他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站在面前的明明是瑞典文学院常务秘书、诺贝尔文学奖的掌门人,但给周赫煊的感觉,却跟面对周璇的养母一样,都是生活在过去的思想陈旧者。 霍尔斯陶穆走了,只留下雨果的《悲惨世界》,他是专门来教训周赫煊的,估计是周赫煊获奖让他很不爽。 这老头儿可真顽固,周赫煊为全世界的文学家们悲哀。 696【领奖】 诺贝尔奖的正式颁奖日期为12月10日,因为这一天是诺贝尔的忌日。 但从12月5日开始,“诺贝尔周”就悄然降临,各种讲座、演说、记者会、见面会、音乐会……五花八门。 到了12月10日,颁奖礼分别在瑞典和挪威举行。 挪威那边颁发的是和平奖,但获奖者奥西茨基无法亲自到场领奖。这位德国反战记者,早在两年前就被秘密警察逮捕,如今还关在纳粹集中营里面。 德国与挪威对此非常不满,希特勒公开抵制,命令所有德国人都不能接受诺贝尔奖。挪威国王也拒绝参加颁奖礼,挪威《晚邮报》批评奥西茨基是“攻击自己国家的罪犯”。 这一年的诺贝尔和平奖似乎成了闹剧,获奖者无法到场,颁奖者(挪威国王)拒绝到场,只剩下一堆记者大眼瞪小眼。 瑞典这边就要热闹得多,观礼者足有数千人,可惜中国人很少。 中国此时的驻瑞典公使是空缺的,由使馆二等秘书王念祖代任。整个瑞典公使馆的外交官只有三人,而且经常拿不到工资,简直寒酸得可怜。 国党经营的中央通讯社,如今还没有创办海外分社,一切国际新闻都需要向外国通讯社购买。经常跑国际新闻的大记者戈公振,两个月前病死了,否则他这次肯定要亲自来瑞典采访。 寒风萧瑟,雪花飘零。 二等外交秘书王念祖,带着两个使馆人员站在皇家音乐厅外等候。他们穿着崭新的西服,已经冷得直发抖,嘴唇苍白无血色。 没办法,他们太穷了,已经一年多没有领到工资,根本无钱置办着装。皮裘大衣什么的当然有,但破得不成样子,甚至还缝了补丁,不适合在正式场合穿出来。 就三人身上的西服,还是在出国前定制的,平时都小心藏在衣柜里,只有遇到大场合才穿。 “快……快到了吧?”吕兆新打着冷颤问。 王念祖跺脚呵着白雾,搓手道:“应该快到了,妈的,该多穿一双袜子。” 孙方突然朝前一指:“王秘书,有辆车过来了!” 三个可怜的外交官顿时踮脚张望,只见那辆轿车缓缓停下,车里出来了两个外国佬。 “是居里夫妇,不是周先生。”王念祖失望地说。 约里奥—居里夫妇是今年诺贝尔化学奖的获奖者,他们一露面,守候多时的记者立即扑上去,咔嚓咔嚓地照个不停。 吕兆新羡慕的看着居里夫妇,说道:“来瑞典工作三年多,总算是有盼头了。周先生是第一个,以后还会有更多中国人拿诺奖。” “但愿吧。”王念祖无奈道。 使馆二等秘书就能代任驻瑞典公使职务,可见他们有多不受重视,早他妈被国内遗忘了,能一年拿一次工资都是奢望。 这尼玛算年薪了吧?说起来挺高大上的。 三人足足又等了十多分钟,已经快成冰雕了,终于看到下一辆轿车驶来。 于珮琛和女护士首先下车,紧接着是张乐怡扶着周赫煊现身。护士连忙递来一根拐杖,然后扶着周赫煊慢慢往前走,于珮琛用英语喊道:“各位记者朋友,请不要拥挤,周先生的伤口还没痊愈。” 王念祖连忙带着两个手下去迎接,被寒风一吹,浑身哆嗦着握手说:“周先生你好,我是中华民国驻瑞典公使馆二等秘书王念祖,代行公使之职。我代表驻瑞典公使全体外交人员,热烈祝贺周先生荣获诺贝尔文学奖,为咱们中国人争光!” 周赫煊感觉自己握着一团冰块,王念祖的手都冻得发青了。他解下自己身上的裘袍给王念祖披上,感慨道:“辛苦诸位了。”又转身对张乐怡说,“乐怡,快给三位兄弟找几件皮大衣来!” “不辛苦,不辛苦。”王念祖感受着裘袍的暖意,说话时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吕兆新激动地说:“周先生,我们来扶你进去吧。” “好。”周赫煊笑道。 吕兆新和孙方立即跨前一步,左右扶着周赫煊,在王念祖的带领下走向瑞典皇家音乐厅的大门。 走到音乐厅内,三位可怜的外交官终于暖和了些,不至于被当场冻死。 另外四位获奖者已经就坐了,分别是英国的查德威克(物理学奖),法国的居里夫妇(化学奖),德国的施佩曼(医学奖)。至于诺贝尔经济学奖,此时还没有设立。 “你好,周先生!”查德威克起身问候。 “你好,查德威克先生。”周赫煊握手道。 紧接着,居里夫妇和施佩曼也分别用法语和德语打招呼,大家坐在最前排很快就聊起来。至于三位外交官,非常自觉地跑到后面的席位,他们只能算来观礼的。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瑞典国王古斯塔夫五世,带着他的王后维多利亚现身。 维多利亚王后是德皇威廉一世的外孙女,属于坚定的亲德派。连带着,瑞典国王古斯塔夫五世,也立场坚定的支持德国——不管是一战,还是二战。当德国入侵苏联的时候,他甚至背着瑞典政府,悄悄给希特勒发私人贺信。 古斯塔夫五世又高又瘦,戴着一副小眼镜。他以前还掌握着瑞典军队,并且在一战的时候想跟着德国玩耍,但军权很快就被政治党派给撸了,如今已不问政事,专心当他的职业网球手。 恩,这位国王陛下,死后被选入国际网球名人堂。 最先颁发的是物理学奖,接着是化学奖和医学奖。至于文学奖,可能因为不重要,或者是最重要,被安排在最后一个颁奖。 霍尔斯陶穆一脸严肃地走上去,说道:“尊敬的国王和王后陛下,尊敬的诺贝尔奖得主们,女士们,先生们。周赫煊是一位诗人,他的小说犹如诗歌,摒弃了传统的笔法,勾勒出中国的社会画卷。他用犀利幽默的笔触,讽刺人性荒谬,抨击政治伪善。他通过构建荒诞的世界,揭露了人类生存状态中最黑暗的一面,以神话和传说的方式赋予强烈象征以及形象。在他的《神女》当中,一切都是颠倒的……周赫煊作品的文学表达,已经超越了当下的众声喧哗。周赫煊先生,瑞典文学院祝贺你,请从尊敬的国王手中,接过1935年的诺贝尔文学奖!” 在众人的掌声中,周赫煊被护士搀扶着上台领奖。已经披上皮大衣的三位外交官,激动呐喊着,不由站起来疯狂鼓掌。 697【领奖致辞】 皇家音乐厅的工作人员,端来了一把椅子,并将麦克风的高度降下来。 周赫煊被搀扶着坐下,扫了一眼观众席的1000多人,用英语说道:“尊敬的瑞典文学院各位院士,尊敬的国王和王后陛下,女士们,先生们:我来自中国,一个被称为‘瓷器’的国度。我今天想说的,也跟这个有关。接下来,我的致辞分为两段。前面一段使用中文,是对我的同胞们说的,在座诸位不需要理解,也不用找谁来翻译。谢谢!” 王念祖、吕兆新和孙方三个外交官,仰着脖子竖着耳朵,此刻听到这段话,突然心中生出些快意来。 他们拥有着高学历、高智商,这样的人往往自视甚高,梦想着干一番大事业。但他们却没有任何靠山和背景,被政府打发到瑞典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被嘲笑、被忽视、被遗忘,曾经的万丈雄心已经在北欧的风雪中冻得一片冰凉。 今天,终于有个中国人,站在台上说他要讲中国话。 周赫煊的语气很平淡,没啥嚣张和霸气,但听在三位外交官的耳朵里,却震若洪钟大吕。 周赫煊的中国话来了,他面容严肃道: “我仔细数了一下,此刻坐在皇家音乐厅里的朋友大概有1500人,而亚洲黄种人面孔的不足100。包括我在内,中国人顶多有20个。我希望下面所说的这段话,能够传到国内,让更多的同胞听到。” “从鸦片战争到甲午战争,再到九一八和一二八,中国一再受到列强欺凌,国事衰颓,国土沦丧,似乎已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赔款,割地,割地,赔款,一个个丧权辱国的条约诠释着中国的近现代历史。日本人又来了,夺取中国五分之一的土地,我们感到恐慌,甚至有主和派高唱投降论调。这似乎是一个懦弱不堪的中国。” “但我看到的,却是一个振奋不息的中国,因为我们从未停下追赶的脚步!” “西方经历了思想启蒙运动,才从中世纪的黑暗里走出,从此科学文化日新月异,西方文明因此而崛起。思想很重要,高于并引导了政体、文化和科学。为什么我说中国一直在发展进步,因为中国人的思想正在快速转换。” “鸦片战争后,国人开始睁眼看世界。魏源先生编撰了《海国图志》,从此国人走出融入世界的第一步。《海国图志》这本书对日本明治维新起到巨大影响,日本人认为它是‘不龟手之药’,而中国人也开始‘师夷长技以自强’之路。” “接下来是严复先生,他的《天演论》带来进化论思想,告诉我们落后就要挨打。他翻译《国富论》,让我们知道一国之强弱,不仅要看国土和军队,还要看劳动力、技术和财富。” “中华民族历来就是善于学习的民族,吃一堑,长一智,这是老祖宗们留下的智慧。甲午战败,举国震惊,保皇党追求者君主立宪,革命党追求民主建国。不管是康有为、梁启超,还是孙中山、黄兴,且不论他们的道德与能力,对中国而言,他们都是先贤,引导国人追求更加先进的政体与社会。” “巴黎和会是又一个转折点,它更加深远的影响,是催熟了五四新文化运动。在我看来,五四运动就是属于中国的启蒙运动,他很大程度上解放了国人思想。从鸦片战争到五四时期,中国已经基本完成了思想启蒙。” “近代中国,就像一个意识混乱、身体虚弱的病人。现在,我们的精神已经好转了,意识已经清楚了,只剩下身体还未恢复。我们仍在努力,努力借助西方的科学和文化来进补,把中国的身体养好,养得更强壮。” “我始终相信,总有一天,中国会成为思想健康、体格强壮的巨人。” “而今天,东边有个叫日本的矮个子,他准备趁着中国虚弱来趁火打劫。不要慌,不要妥协,不要投降,我们的身体虽然衰弱,但我们必须咬牙坚持。抄起棍子,拿起锄头,只要把这个强盗从家里赶出去,我们就能迎来新生。若是连反抗都不敢,那中国永远不能得到营养补充,永远要虚弱下去,沦为别人的奴隶!” “此刻我很自豪,不是因为拿到了诺贝尔奖。而是我的小说,我的诗歌,能够唤起一些国人的精神,让他们的思想更清楚一些。文学似乎毫无意义,但对于中国来说,它弥足珍贵。我们这一代作者,肩负着思想启蒙的使命。我们的身体还很虚弱,但精神不能屈服,意志必须坚定。” “最后,我想对同胞们说,中日必有一战,而中国必胜。战争到来之日,我将倾其所有!” 周赫煊举起拳头,声音不大,却很坚定的喊道:“中华民族万岁!” “中华民族万岁!” 三个外交官蹭的站起来,跟着周赫煊高呼,他们冰冷的心似乎又火热起来。 于珮琛这个共产主义者听得热泪盈眶,拳头横在胸口,反复默念着这句口号。 音乐厅里的洋人们面面相觑,不知道中国人在喊些什么,中国对他们而言,实在是太陌生了。 用中文说完,周赫煊又开始说英文:“文学的价值在于思想交流和传播,萧伯纳先生有句话我很赞同。他说,如果你有一个苹果,我有一个苹果,彼此交换,我们每个人仍只有一个苹果;如果你有一种思想,我有一种思想,彼此交换,我们每个人都有了两种思想。思想的交流,可以消除误解,让我们彼此相处愉快。” “西方人对中国是有很大误解的,我跟很多西方人聊过,他们对中国有着三个刻板印象,即:中国停滞不变,中国文化保守排外,中国人缺乏宗教感情。这是非常错误的。” “中国停滞不变的观念,在西方几乎是常识,黑格尔就认为中国是‘永远不变的单一’。五年前,伦敦大学的托尼教授到中国进行调查研究,在他的调查报告中,也延续了黑格尔的看法。他说:‘一直到昨日为止,中国是在中国自己的轨道上行动,既未影响西方,也未受西方影响’。这种说法何其谬误,没有中国的四大发明,西方如何大航海、制造枪炮和传播科学?这是中国对西方的影响。没有达尔文、三权分立,中国又怎会爆发辛亥革命?这是西方对中国的影响。说中国停滞不变,这就是缺乏思想文化交流,导致西方人对中国产生误解。” “说中国文化保守排外?其实真正保守排外的是日本。中国文化的核心就是包容和吸收,现在我们的知识青年,说英语、法语,穿西装、皮鞋。就连婚礼,也越来越多的年轻人选择穿婚纱,对着《圣经》许下誓言。” “说中国人缺乏宗教情感,那就更错到了极致。中国人宗教情感的体现,不是佛教,也不是道教,更不是儒教,而是siniticism(可翻译为中国教,华夏宗教,华夏主义),也即中国商周时代诞生的信仰与习俗,它形成于公元前1300到公元前700年。到了孔子、老子的先秦时代,以及王充所在的东汉,‘华夏主义’走向成熟。我们尊崇‘天’与‘祖先’,即‘敬天法祖’,这就是我们独有的宗教情感。当一个人做了坏事,首先想到的是老天爷要怪罪,或者是祖宗先人会蒙羞,这不是宗教情感是什么?” “所以说,西方人对中国的刻板印象全是错的。你们不了解中国,一切对中国的理解,都属于道听途说再加上自己的想象。而文学,则是我们彼此沟通的桥梁。在《神女》这本书中,你们可以看到中国近现代的变化,中国近现代的学习西方,以及中国人自己的宗教情感。” “我希望我的作品,能够让更多的西方人知道中国、了解中国。我也希望,有越来越多的中国作品,能够翻译成西方文字。” “谢谢!” 随着周赫煊从椅子上站起来,全场突然迸发出热烈掌声。 确实,正如周赫煊所说,西方人对中国有太多的误解,这种东西方的交流很有必要。 698【令人生厌的人与值得尊敬的人】 跟龚古尔文学奖比起来,诺贝尔文学奖明显要大方得多。奖金是用瑞典克朗支付的,大约相当于4.8万美元,足够贫寒的作家一夜暴富。 除了奖金以外,还有一本证书和一枚奖章。 诺贝尔文学奖的奖章,是由瑞典国王亲自给周赫煊戴上的,使用200克黄金制成,图案为一个青年坐在月桂树下,聆听并记录着缪斯女神的歌。 张乐怡手捧着诺贝尔奖证书,喜滋滋的看了又看,然后小心翼翼放进包里收好。 于珮琛颇为羡慕,想要讨来观摩,却又不好意思开口,只能盯着周赫煊胸前的诺贝尔奖章看个不停。 颁奖典礼结束,众人便离开皇家音乐厅,前往斯德哥尔摩市政厅。这里要举行一场盛大晚宴,诺贝尔奖得主、科学界和文化界知名人士,以及瑞典王室成员都要来参加。 瑞典王室来了一大家子,王储叫奥斯卡·奥拉夫·阿道夫,也即未来的古斯塔夫六世。二王子叫威廉·奥拉夫·阿道夫,大公主叫索菲亚·奥拉夫·阿道夫。 另外,王储奥斯卡足足生了四个儿子,二王子威廉只有一个儿子。 整个瑞典王室中,除了老太婆王后,以及两个中年王妃以外,就只有年仅18岁的索菲亚公主是女性,成为今天晚宴最耀眼的花朵。 周赫煊和另外几位诺贝尔奖得主,才有资格跟瑞典王室成员同桌吃饭。像张乐怡这种家属,都只能在旁桌坐着,至于三位中国外交官,连参加晚宴的资格都没有。 现在的瑞典王储,未来的国王古斯塔夫六世,奥斯卡王子用流利的中文跟周赫煊打招呼:“你好,周先生!” 周赫煊有些吃惊,赞道:“王子的中国话说得很好。” “哈哈,我喜欢中国,我是瑞典的‘中国委员会’主席、‘中国俱乐部’会员。我曾去过中国的周口店、太原和浦口,参观那里的考古遗址,我还是梅兰芳先生的朋友。”奥斯卡王子炫耀般说道。 “考古遗址?”周赫煊皱起眉头。 奥斯卡王子自豪地说:“正式介绍一下我的职业,除了王储和将军以外,我还是考古学家、文物鉴赏家。我喜欢中国的一切文物,特别是青铜、陶瓷和绘画。我的私人文物收藏室里,有2000多件来自中国的文物,从殷商到唐朝到明朝的都有。” 操! 原来是个文物掠夺者。 周赫煊非常认真地说:“王储殿下,如果有可能的话,我希望你能把这些文物归还中国。” “怎么可能?”奥斯卡王子笑道,“那些都是我花钱买来的,真金白银,正当买卖。更何况,就算我不买过来,留在中国也会被毁坏,我这是在为中国保藏文物。你应该感谢我才对。” 面对这种低级的强词夺理,周赫煊竟然无言以对,因为部分属于事实。 奥斯卡王子继续说道:“我听说中国的山东出土了‘蛋壳陶’,像蛋壳那么薄的陶器,简直让人难以置信。如果有时间的话,我会再去一次山东,把那些蛋壳陶都买过来。” “那恐怕就要让你失望了,”周赫煊说,“出土的那些蛋壳陶,全都送到了北平研究院,禁止私人买卖。阁下贵为一国王储,想必不会做这种违法的事情吧?” “那真是可惜,”奥斯卡王子耸耸肩,笑道,“周先生的语气很不善,似乎讨厌我收藏中国文物。其实我很喜欢中国,我还出钱资助了中国的地质学、古生物学和考古研究工作。” “谢谢你的资助。”周赫煊脸色难看道。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这家伙资助的研究项目,都可以跟文物扯上关系,估计从中搜罗了不少的中国文物。 “哥哥,你们在聊些什么?我都听不懂啊。”索菲亚公主突然说。 奥斯卡王子笑道:“这是中国话,一种非常古老而优雅的语言。他们还有一种甲骨文,跟两河流域的楔形文字一样优美。” 好吧,周赫煊还说西方人不了解中国,现在马上就遇到一个中国通。这家伙不仅懂中文,而且还知道甲骨文,所作所为实在是太可恶了。 索菲亚公主懒得理会大哥,热情地对周赫煊说:“周先生,我不喜欢你的《神女》,但我非常喜欢《泰坦尼克号》。听说这部小说拍成电影了,什么时候能在瑞典上映啊?” “这你得问电影公司,不过英国那边已经上映。”周赫煊道。 索菲亚公主欢呼雀跃:“我明天就去英国!” 嗯,为了看电影而出国,这个理由很强大。 瑞典国王和王后,此刻一直在跟诺贝尔医学奖得主施佩曼说话。没办法,施佩曼来自德国,相当于王后的娘家人,但他们似乎也聊得很不愉快。 国王和王后不时表达对希特勒的敬意,并赞赏希特勒的一系列独裁政策,这让施佩曼非常恼火。历史上,再过六年,施佩曼就要被希特勒迫害而死。 瑞典王室这一家子,真是讨人厌啊。 奥斯卡王子还想跟周赫煊聊京剧,周赫煊实在没兴趣,有一句没一句的回应着。听出周赫煊语气中的敷衍,奥斯卡王子尴尬的笑了笑,转而找自己的王妃聊天去了。 约里奥—居里夫妇显然也对国王和王后很不满,他们是坚定的反纳粹者。居里夫人主动跟周赫煊聊天:“周先生,你的领奖致辞讲得很好,我们确实需要交流与沟通。” “当然,”周赫煊笑着邀请道,“如果有可能的话,我希望两位能够到中国进行学术交流。” 居里先生说:“我们是研究原子反应的,中国有这方面的相关研究吗?” 周赫煊解释道:“中国有中央研究院和北平研究院两所科研机构,虽然发展很缓慢,但已经有物理研究所了。如果两位能够前去指导,中国人民会非常欢迎的。” “如果有时间的话,我们乐意之至。”居里夫人笑道。 约里奥—居里夫妇证明了裂变产生中子能够引起链式反应,而核裂变和链式反应的发现,正是实际利用原子能的依据,它最为人所熟知的成果是——核弹! 再过两年,钱三强就要成为居里夫妇的学生,而中国的第一个原子能研究所,也是在居里夫妇的帮助下创建的。 周赫煊不想错过这次机会,追问道:“两位什么时候有空?” “这个嘛,我们也不确定。”居里先生道。 周赫煊说:“我代表中国的两所研究院,正式向二位发出学术邀请,希望不要拒绝。” 居里先生有些为难,居里夫人笑了笑,点头答应下来:“我们明年抽空去中国。” “太感谢了!”周赫煊欣喜道。 周赫煊只负责搭桥牵线,剩下的工作就交给专业人士了,如果能帮助培养出几个原子能专家,那绝对是意外之喜。就拿钱三强来说吧,他能成为居里夫妇的学生,就是北平研究院物理研究所所长严济慈推荐的。 699【文物】 颁奖典礼及晚宴结束后,周赫煊跟其他获奖者一样,先后做了六场学术讲座,还参加了一场交响乐演奏会。 12月16日,应奥斯卡王储邀请,周赫煊携妻子张乐怡前往参观东亚博物馆。 那是一家大型博物馆,藏品超过3万件,主要来自中国、日本、印度和东南亚,中国文物占了90%以上。 周赫煊和张乐怡刚刚走进博物馆,奥斯卡王储就带着个50多岁的老头儿过来,介绍道:“周先生,这位是安特生教授,也是东亚博物馆的馆长。他曾供职于中国政府,担任采矿事务顾问。” “你好,教授!” “你好,周先生!” 两人互相握手寒暄。 周赫煊感觉安特生的名字很耳熟,似乎在哪里听到过,他询问道:“安特生教授,你以前供职于北洋政府,还是南京政府?” “北洋政府,”安特生的中文说得很流利,笑道,“我在中国生活了11年,主要工作是地质勘探和考古发现。” 考古发现? 熟读历史的周赫煊猛地反应过来,眼前这个安特生,正是大名鼎鼎的仰韶文化遗址发现者,人称“仰韶文化之父”! 就是因为安特生发现了仰韶遗址,挖掘出大量的彩陶,奥斯卡王储才私人掏腰包,支持中国的地质勘探和考古研究工作。在充足的资金帮助下,仅1923年到1924年的一年时间内,安特生就在中国发现了50多处史前遗址,并把大量中国史前文物运到瑞典。 周赫煊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满,在奥斯卡和安特生的陪同下,带着张乐怡四处参观博物馆的藏品。 走到一处站台前方,周赫煊看到大量的史前玉器,玉钺、玉珏、玉环、玉刀……他终于忍不住了,问道:“王储殿下,这些好像是史前文物,总不会也是你们花钱买来的吧?” 奥斯卡王储笑着说:“当然不是,这些文物是从中国借来的。” “借来的?”周赫煊不解其意。 安特生解释道:“准确地说,是租借,租期为十年,我们跟中国的北洋政府签订了文物租借合同。” 周赫煊很想说一句妈卖批,这种史前文物都能出租,北洋政府是干什么吃的! 稍微缓和了一下情绪,周赫煊问道:“安特生教授,我可以看一下文物租借合同吗?” “当然。”安特生笑道。 合同就放在博物馆内,安特生很快就找来了。 周赫煊仔细看了一下合同起始日期——1924年5月,那个时候是曹锟在当大总统,直系军阀统治着北京城。当时直系军阀四分五裂、争斗不休,冯玉祥又自成一派,外面还有孙(中山)、皖、奉“反直三角同盟”,几乎是中国军阀混战最激烈的时期。 唉,时隔多年,现在估计已经找不到责任人了。 “北洋政府倒台以后,你们的租金付给谁?”周赫煊问道。 安特生笑答:“当然是南京政府。这些文物属于合法租借,我们每年都按时付给租金,从来没有拖欠过。” 周赫煊翻阅着合同说:“十年租期已经过了吧?” “确实,”安特生乐呵呵道,“我们也想把文物归还给中国,但南京政府一直不配合。或者说,他们想要继续出租,毕竟每年的租金非常可观。” 周赫煊已经彻底明白了,南京政府怕麻烦。把这些文物运回中国需要花钱,运回去保管还要花钱,反倒是留在瑞典,南京政府可以躺着收取每年的租金。 可问题是,这些文物租金也太便宜了些! 合同上标注的中国史前文物超过12000件,每年租借费用居然只有10万大洋,平均每件文物的年租只有8元钱,难怪安特生和奥斯卡从不拖欠租金。 历史上,国内也有一些考古和文物专家,积极呼吁安特生归还文物。安特生最终同意归还,但却遇到了抗日战争全面爆发,这一万多件史前文物大部分遗失在运送途中。 或许,其中有些文物根本没归还,被瑞典人给私吞了! 周赫煊既然遇到了,自然不可能袖手旁观。他默默地把租借合同还给安特生,准备马上拍电报给蔡元培和李石曾,让他们组织文物专家呼吁此事。 奥斯卡王储笑道:“周先生,其实这些文物留在瑞典也是好事。就像你说的那样,东西方需要交流,而这些文物让瑞典知道中国、了解中国。我们专门成立了‘中国委员会’和‘中国俱乐部’,围绕着这些文物进行研究,让越来越多的瑞典人喜欢中国。” “呵呵,可能吧。”周赫煊报以干笑。 几人继续向前走着,来到一个青铜器面前,奥斯卡王储介绍道:“这是东周的战车,四马拉乘。中国有句古话叫‘万乘之国’,我们现在看到的就是其中‘一乘’。” 周赫煊已经彻底麻木了,只剩下无限叹息。 眼前这一件青铜器,放在哪里都是镇馆之宝。它足足有半人高,四匹马拉着一辆战车,依稀可见春秋时代诸侯们的风光。 “这也是租借来的?”周赫煊问。 “买的,”奥斯卡王储无比得意地笑道,“十多年前我去中国,花费2万银元买来的。我每个星期都要来看看,亲自给它做保养。你看,它被我照料得多么精细,多么光彩照人。它就是我的宝贝儿,我一生的挚爱!” “我想买回它,可以吗?”周赫煊问。 奥斯卡王储连连摇头:“不不不,它是非卖品。就算远东博物馆,每年也只能展出3个月,剩下的时间都在我的私人收藏室里保管着。” 周赫煊默然不语。 至少奥斯卡王储是真的喜欢这件青铜器,把它照顾得很好,就算到了21世纪依旧没有任何折损。 周赫煊更讨厌大英博物馆,那里的中国文物实在太多。除开一些拿出来展览的,大部分都扔在仓库里任其腐烂,十年八载才拿出来保养一下。那才真是对文物的亵渎,对中国的侮辱,英国佬比瑞典佬坏多了。 在见到青铜战车后,周赫煊已经没有任何继续欣赏的兴趣。他随便找了个借口离开,然后直奔斯德哥尔摩市电报局,给李石曾和蔡元培发去越洋电报,让他们马上呼吁南京政府收回文物。 700【回程】 上海。 李石曾翘着二郎腿,抽着香烟,催促道:“这事儿你怎么看,给个准话!” “还能怎么看?好事啊。”蔡元培笑道。 他们都收到了周赫煊发来的电报,内容提到两件事:第一,希望他们能以中央和北平两座研究院物理研究所的名义,正式向居里夫妇发出学术交流邀请函;第二,希望他们通过自身在教育、研究和文化部门的影响,督促南京政府向瑞典远东博物馆索要中国文物。 “我当然知道是好事儿,”李石曾吐着烟雾,坦白说,“迎回史前文物的工作,我希望交给易培基来主持。” 李石曾这两年倒霉透了,因为受到“故宫盗宝案”牵连,他自动辞去北平研究院院长职务,还跑到欧洲去躲了一阵子。“故宫盗宝案”的两个主要涉案人员,一个是他学生,一个是他侄子,简直有理都说不清。 此事由张继夫妇挑起,但引发的后续结果让张继都意想不到,已经完全无法收拾了。 没办法,李石曾得罪的人太多,落井下石者不知凡几,其中以胡适吼得最凶。 李石曾和胡适的矛盾由来已久,最为大众所熟知的,便是“故宫名片”事件—— 早在1922年,溥仪召胡适入宫闲聊,谈一些白话诗和出国留学话题。胡适离开皇宫刚刚20分钟,溥仪又派人来邀请,胡适由于没时间,就回了一张自己的名片。 后来因为教育改革,胡适再次与李石曾起矛盾,而李石曾这时已经主掌故宫大权。他从故宫里搜出胡适的名片,在上面写“臣胡适,今天有事,不能请安”等字样,还专门给名片配了个镜框,挂在故宫里当展览品。 明摆着在侮辱胡适,说胡适是满清皇帝的奴才。 由此可见,李石曾真的心胸狭窄,毫无度量可言,抓住机会就要把人往死里得罪。 反而是胡适比较大度,看到自己的名片成了故宫展览品,不但没有生气,反而要求与名片合影。结果呢,合影的要求都遭工作人员拒绝,让胡适完全下不来台。 现在的情况是,李石曾的学生和侄子官司缠身,他必须挽回易培基的名声,才能留住自己的脸面。而这次从瑞典收回中国文物,就是一个大好机会,易培基是最适合的人选。 但前提是,必须蔡元培来配合,而两人的关系却很微妙。他们是朋友,也是政敌,他们经常合作,也常年竞争。 蔡元培笑道:“让易培基迎回文物可以,但这些文物,需要运到中央研究院历史研究所保存。” 这就是交易了,李石曾的人露脸出风头,蔡元培的人得实际好处。 “那就说定了!”李石曾一口答应下来。 别看李石曾和蔡元培远离政治,但南京国民政府的九个部中,超过一半的部长和副部长都是他们的朋友或学生。 以中国政府的名义,向瑞典远东博物馆索取文物,在他们看来小事一桩。 果不其然,李石曾和蔡元培一开口,南京政府立即任命外交参事谭伯羽(谭延闿之子)为中国驻瑞典公使,全权负责索要文物事宜,并委派易培基前往瑞典做文物交接、运输工作。 同时,中央研究院和北平研究院的物理研究所,分别向居里夫妇发出学术交流邀请函,居里夫妇在三个月后回信表示接受邀请。 到此,周赫煊的瑞典之行就算圆满了,不仅拿到了诺贝尔文学奖,还帮着牵线搭桥,索要文物并邀请学术牛人。 不管是那1万多件史前文物,还是学术大牛居里夫妇,对中国而言都有莫大的意义。 …… 瑞典。 斯德哥尔摩码头。 王念祖穿着周赫煊赠送的皮大衣,握手道别:“周先生慢走!” “诸位保重。”周赫煊点头道。 吕兆新和孙方也逐一上前握手,三人把周赫煊送上甲板,然后挥舞着手臂目送轮船离开。 在走之前,周赫煊还捐赠了5000美元,作为中国驻瑞典公使馆的经费。没办法,南京政府不给外交人员发工资,周赫煊只能自己掏腰包,总不能看着外交官们挨饿受冻吧? 听说,挪威和芬兰那边的公使馆更惨,那都已经揭不开锅了。 不过很快就要轮到谭伯羽头疼,这位国党元老家的公子,不仅被任命为中国驻瑞典公使,还兼任驻挪威和芬兰公使。一个人管着对三个国家的外交工作,而且都是不受南京政府重视的地方,使馆人员的工资估计还得谭伯羽自己想办法。 南京国民政府的外交实在让人诟病,就拿驻法公使来说吧。此时顾维钧已经回国述职半年,新任驻法公使都还没敲定,中国和法国的外交工作完全陷入停滞状态。 好在有周赫煊掺和,中国的币制改革比历史上进行得更顺利。在英国提供足够的英镑外汇后,美国那边终于急了,罗斯福把白银集团叫来紧急谈话,然后派遣谈判团队火速前往中国。 而在汉口那边,周赫煊投资修建的武汉长江大桥,已经开始建造桥基了。冬天江水平稳,水位较低,正是修桥的好时候。 船舱内。 周赫煊坐在床上高举双手,张乐怡掀起他的衣服,让护士解开绷带换伤药。 “伤口恢复得很好,估计下个月就能随意活动了。”护士小姐说。 张乐怡笑着连连说道:“那就好,那就好。” 于珮琛端着午餐进来,放在床头说:“先生,你的午餐。” 周赫煊瞟了一眼,翻白眼道:“又是牛排腰子派,我都要吃吐了。” 于珮琛笑道:“还有熏烤牛肉,炸鱼和薯条,你选哪样?” “那还是选牛排吧。”周赫煊憎恨英国食物,偏偏这特么又是一艘英国轮船。 伤药已经换完,张乐怡细心地把牛排切碎,喂到周赫煊嘴边,跟哄小孩儿似的:“等到了伦敦,我给你做一顿中餐。” “算了吧,伦敦哪有中餐的佐料。”周赫煊嚼着牛排说。 “唐人街应该能找到。”张乐怡说。 周赫煊笑道:“反正我不抱希望。” 于珮琛守在旁边,等周赫煊把午餐吃完,她才端着盘子回餐厅。这已经相当于仆人了,而非秘书的工作,但她却乐此不疲。 从最初看到豪宅和妻妾,对周赫煊隐隐生出不满。再到周赫煊为了国家人民奔走,捐钱捐物,不辞辛劳,于珮琛对他的印象大为改观,甚至有了佩服之情。直到这次伦敦遇刺住院,又获得了诺贝尔奖,于珮琛已经彻底服气了。 她觉得周赫煊是英雄豪杰,而英雄豪杰身上的缺点可以原谅,人无完人嘛。 于珮琛甚至觉得自己很幸运,能够留在爱国大文豪身边工作。她喜欢这样的生活,不仅风光体面,而且还能为国家民族做贡献。 如果组织提出要求的话,于珮琛可以义无反顾的向周赫煊献身。她不讨厌这个男人,而且还有十足的敬佩和隐隐的爱慕,并不会因此感到委屈。 701【老丈人的要求】 “everynightinmydreams iseeyou,ifeelyou, thatishowiknowyougoon faracrossthedistance,andspacesbetweenus youhaveetoshowyougoon……” 圣诞节即将来临,伦敦街头小店传来阵阵歌声。 随着《泰坦尼克号》热映,不仅克拉克·盖博和费雯丽名声大噪,电影主题曲《我心永恒》也再次风靡英国。 早在30年前,美国就已经出现现代流行乐的雏形,名叫“叮砰巷歌曲”。“叮砰巷”是个地名,民国时期也翻译为“廷潘胡同”,所以按照咱中国人的说法,此时的美国流行乐应该叫“廷潘胡同歌曲”。 好醉人的翻译画风! 一直到摇滚乐出现以前,“廷潘胡同歌曲”都是流行音乐的霸主,并从美国渐渐转播至全世界。 而周赫煊所“创作”的《我心永恒》,显然属于超时代的“廷潘胡同歌曲”,成熟、完美、优雅、感人……即便是看不起美国音乐的英国佬,也瞬间就迷上了它。 在周赫煊前往瑞典领奖的时候,费雯丽也随团去了法国,接着又走意大利和西班牙,在西欧各国都刮起了一阵大船旋风。 电影版《泰坦尼克号》在欧洲的反响爆炸,小说也随之一版再版,让周赫煊拿稿费拿到手软。即便没有获得诺贝尔奖,只凭《泰坦尼克号》现在的影响力,周赫煊都足够成为欧洲名人了。 费雯丽赶在圣诞节之前回到伦敦,跟周赫煊以及姐妹们过了一个平安夜。她还趁机跟小孩儿们讲圣诞老人的故事,弄得小灵均一天到晚吵着要袜子,挂在床头就等着收礼物。 12月23日,伦敦市长正式向周赫煊办法荣誉市民称号,同时伦敦大学授予周赫煊荣誉文学博士学位。 12月26日,圣诞节的第二天,威廉·阿斯特在克莱夫登庄园举行盛大舞会,说是要庆祝周赫煊荣获诺贝尔奖。当然,另一位来自英国的诺贝尔奖得主查德威克,也是这场舞会的主角。 傍晚,周赫煊带着张乐怡、费雯丽现身,来到了著名的克莱夫登庄园。 我们在前几章说过,这座庄园在1937年到1940年之间,属于整个英国的“政治中心”,一切重大政府决策都在这里敲定,甚至形成了所谓的“克莱夫登集团”。 除此之外,这座庄园还是英国的“文化中心”,常年定期举办沙龙和派对,丘吉尔、卓别林、萧伯纳、甘地……都成受邀到此参加派对。 克莱夫登庄园,正是阿斯特家族的产业。(前文已改正,威廉·阿斯特是《观察家报》的大老板,也是张伯伦最坚定的支持者) “这座庄园好漂亮啊!”张乐怡忍不住赞叹道。 费雯丽点头道:“确实很漂亮。” 周赫煊有些怀念地看着眼前的大房子,在穿越前,他曾经来过这里,那时已经被改造成豪华酒店。即便是最便宜的客房,住一晚也要1000多美元(仆人卧室改造),周赫煊当时住不起,只能站在外边的园林部分拍拍照。 周赫煊回忆着当年导游的叙述,说道:“这座庄园,是200年前白金汉公爵建造的乡间豪华别墅,不过最初的建筑已经被烧毁了。现在我们看到的,是由第二代萨瑟兰公爵建造,这里是整个英国的政治与文化中心。” “英国的政治文化中心?”张乐怡实在想不通。 就连费雯丽这个土生土长的伦敦人,都有些不理解,她还没达到那个级别。 周赫煊解释说:“从20年前起,但凡是来到英国的顶级名人,以及英国本地的政治家、文学家、艺术家,都会受到庄园主人的邀请参加沙龙派对。这次我拿了诺贝尔奖,又在英国大出风头,克莱夫登庄园邀请我是肯定的。” 把克莱夫登庄园跟威廉·阿斯特联系到一起,周赫煊愈发感受到,那个老家伙真是不简单。 不过嘛,再过几年张伯伦失势的时候,阿斯特家族就会把这座庄园捐出去。到时候,周赫煊可以趁机下手,把克莱夫登庄园买下来,绝对又有面子又能赚翻。 “几位请跟我来!”女佣微笑着前来迎接。 庄园很大,主体建筑外还有园林,只中间的草坪空地,就足够用来做两三个足球场。房子有好几层,白色的意大利式风格,房间多得数不清,这已经不能算乡间别墅了,应该叫它“宫殿”。 “喔,周先生,周太太,费雯丽小姐,你们好!”女主人南希微笑着招呼。 周赫煊连忙握手:“你好,阿斯特太太。” 南希·阿斯特,英国历史上第一位女议员,长袖善舞得可怕,所有英国文艺界名人都是她的沙龙常客。 周赫煊终于感受到英国贵族的奢侈,阿斯特家族的排场,甚至超过了艾伯特王子。光是这场舞会招待客人的女佣,就多达30位,一个个训练有素、谈吐优雅。另外还有负责各种事务的男仆,家庭交响乐队,加起来接近百人。 难怪威廉·阿斯特被人说成是败家子,卖了无数祖产来维持奢靡生活,这比英国王室还要奢侈的排场,谁特么撑得住啊! 宴会大厅足有600多个平方,红酒杯堆得跟小山似的,成群的仆人走来走去,乐队正在演奏舒缓的乐曲。 里头已经来了好几十人,都是英国政治界和文艺界的精英。他们三三两两站在一起聊天,规模最大的一个群体,中央站着今年的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查德威克。 “嚯,看是谁来了,”威廉·阿斯特张开双臂,笑盈盈走过来,“你好,周,还有两位美丽的女士。” “你好,阿斯特先生!” 张乐怡和费雯丽左右偎在周赫煊身边,费雯丽毫不掩饰她的情人身份,而在场的来宾们对此也毫不惊讶。情人嘛,对政客、贵族和文学艺术家而言,太稀松平常了。 今天来的熟人还很多,有费雯丽的老爸欧尼斯,有曾经打过交道的萧伯纳,有帮着周赫煊造势的霍华德·沙逊,有一向跟周赫煊交情不错的汤因比…… 见过的,没见过的,都走过来跟周赫煊打招呼,光是应付这些人就够累了。 过了好半天,欧尼斯把周赫煊单独拉到一边,问道:“你跟玛丽生了个女儿?” “是的,很漂亮的小天使。”周赫煊尴尬回答。 费雯丽生的女儿这次没来伦敦,年龄太小了,不适合长途奔波,留在天津让崔慧茀照看着。 欧尼斯咬牙切齿道:“你真是个混蛋!” 周赫煊笑着说:“下次来伦敦,我带她来见外公。” 欧尼斯用命令的语气说:“三岁之后,把她带来伦敦,我要亲自抚养。我只有一个女儿,也只有一个外孙女,我以后的产业都要交给她!” “不不不,伦敦空气质量太差,不适合小孩子的健康成长。”周赫煊直接拒绝。 欧尼斯说:“那我就专门为她在郊区建别墅。” 周赫煊无语道:“到时候再说吧。” 702【元首的赞赏】 庆祝舞会即将开始的时候,艾伯特王子终于露面了。 跟他同来的,还有个帅气青年。艾伯特王子满脸微笑地介绍道:“女士们,先……先生们,站在我身边这……这位,是希特勒先生的好友,是德……德国最富有才华的青年建筑师。贝……贝托尔德·赫尔曼·施佩尔先生!” 希特勒的好友? 周赫煊感到无比惊讶,瞬间想起这家伙的身份。 贝托尔德·施佩尔,希特勒的好友兼御用建筑师,二战期间担任德国的军备与战时生产部长。 许多史学家认为,施佩尔对于战时德国而言,在某种程度上比希特勒、希莱姆、戈林、戈贝尔以及那些将军元帅们更加重要,因为事实上是施佩尔在操作这台巨大的战争机器。 在纳粹的核心领导层中,施佩尔是年龄最小的一个,甚至他比周赫煊都要小7岁。他只是个民用建筑师,却因为获得了希特勒的友谊,迅速在德国政坛脱颖而出。 这是个非常奇怪而且矛盾的人,他没有任何工厂管理经验,在担任德国军备部长后,却通过一系列改革措施,极大提高了德国军工厂的生产力,为希特勒的扩张计划提供了重要的物质保障。而当希特勒穷兵黩武陷入疯狂时,施佩尔又试图暗杀希特勒,并在战争末期阻止了希特勒摧毁德国基础设施的命令。可当希特勒穷途末路时,他又不顾生命危险,飞到即将陷落的柏林探望希特勒,鼓励希特勒不要放弃,要坚持到底。 就连专门研究二战的历史学家都搞不清楚,施佩尔到底是个无辜的好纳粹,还是希特勒魔王的最大帮凶? 此刻,最让周赫煊感到惊讶的是,参加舞会的英国政客、贵族和学者,居然一个个热情地与施佩尔握手。他们毫不掩饰地对纳粹德国以及希特勒,表达出尊敬和崇拜,而在前一刻,他们还高呼着世界和平的口号。 就连萧伯纳和汤因比,都对施佩尔的到来无比热情,大肆赞扬着希特勒上台后的一系列政策。 周赫煊突然有些看不懂了,此时的英国到底有多么病态?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未来爱德华失去国王之位,绝对不是因为他支持纳粹,因为整个英国统治阶级都是支持纳粹的。 萧伯纳甚至公开表达了这样的言论:“有些人是活在世界上的无用动物……我呼吁化学家去发明一种人道气体,这种气体将迅速的、无痛苦的杀人。这样死亡将变得人道而非残忍。” 是不是很纳粹?完全契合了希特勒对犹太人的做法。 很难想象,萧伯纳居然是一个反战分子,曾主动站出来谴责日本进攻中国。 在艾伯特王子的陪同下,施佩尔走到周赫煊面前,尊敬地说:“周先生你好,我代表元首向您致敬!” 周赫煊开玩笑道:“那我是不是该举起右臂,回一句:嗨,希特勒!” “哈哈哈,周先生真是幽默,”施佩尔大笑,“如果有时间的话,周先生可以去德国走一趟,元首阁下很乐意接见你。毫无疑问,你是他第二喜欢的作家。” 周赫煊有点受宠若惊,问道:“那希特勒先生第一喜欢的作家是谁?” “卡尔·麦,一位德国探险小说家,”施佩尔说,“在元首的柏林书房里,收藏了一万多本书。其中有两部作品,长期放在他的书桌上,以方便随时翻阅。一部是卡尔·麦的《荒漠追踪》,另一部就是周先生的《大国崛起》。” 周赫煊笑容古怪道:“那真是我的……荣幸。” “元首是这样评价两部作品的,”施佩尔模仿着希特勒的语气:“我读《荒漠追踪》,完全被惊呆了,立刻沉浸在卡尔·麦的小说世界里。他又说,我最喜欢的历史著作是《大国崛起》,它让我热血沸腾,激励我为德意志而奋斗。” “……”周赫煊彻底无语了,原来《大国崛起》还是励志文学。 希特勒是个爱好读书和藏书的人,他读的书五花八门,包括名著小说、军事著作、建筑设计、现代艺术、营养学、占星学等等。他一边读书一边做批注,还经常对打扰他读书的情妇爱娃怒吼:“滚出去!给我保持绝对的安静!” 希特勒喜欢《荒漠追踪》的原因很简单,因为这本书展现了一个未知的辽阔世界,而希特勒热衷于征服这种未知。他喜欢《大国崛起》同样如此,书中列强的崛起和衰落,让希特勒产生各种想象,他想把德国打造成最强大的帝国。 “你们的元首阁下难道不清楚,我是反纳粹的吗?”周赫煊忍不住问。 “他当然知道,”施佩尔用狂热的语气说,“周先生在《大国崛起·德国篇》中,预言了德意志第三帝国的出现,元首阁下对此非常喜欢。但他不赞同书中德国必然战败的解决,他认为胜利最终属于德意志。元首是伟大的,他有着打破一些困难的雄心壮志,德意志在他的带领下,将走向更加辉煌的未来!元首还说,他很想跟你谈谈,让你修改《德国篇》的最后一部分。如果你不改的话,他会用事实来证明给你看。” 周赫煊笑道:“我突然有点兴趣见见希特勒先生了。” “那最好,”施佩尔说,“如果周先生愿意去柏林,元首将会授予你一枚帝国总理勋章,这是他对我亲口说的。” “那真是越来越有趣儿了。”周赫煊大笑。 舞会总是那么无聊,周赫煊有伤在身,还不能跳舞,只能坐在沙发上喝饮料。身边陪他聊天的人换来换去,走一波又来一波,话题无非跟文学有关。 甚至有那么几个贵族,在周赫煊面前高谈阔论莎士比亚戏剧,无非是想展现自己的文学底蕴和艺术品位。 艾伯特王子喝下几杯红酒后,就勾肩搭背地跟周赫煊扯淡。刚开始还谈文学艺术,渐渐就扯到老国王的病情,还说自己的哥哥不省心,被一个已婚妇女迷得晕头转向。 萧伯纳那边也聚着一堆人,跟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畅谈戏剧艺术,不时用幽默的谈吐逗得众人开怀大笑。 汤因比跳完两支舞,跑过来对周赫煊说,他要前往德国获授勋章,并希望周赫煊陪他一起去,因为《历史研究》是他们两个合著的作品。 “我会去看看的,那位元首很有趣。”周赫煊喝着红酒道。 703【家中日常】 接下来两个月,周赫煊一直逗留在英国,陪老婆孩子们尽情游玩享受。 此时的伦敦,应该是全世界污染最严重的城市。空气中弥漫着硫磺味道,天空总是雾蒙蒙的,泰晤士河花花绿绿,从河中捕上来的鱼没人敢吃。 好在伦敦多雨,大大减轻了空气污染程度。若是连续晴朗一个星期,连雨水都是黑色的,简直可怕到了极点。 然而,这却是工业文明的象征,中国想要这种污染而不可得。 为了老婆孩子的健康,周赫煊一直住在伦敦郊区,偶尔还带着家人去英国中北部走走。倒是《银河英雄传说》的连载快了许多,让英国科幻粉丝大呼过瘾,甚至有人建议周赫煊干脆移民英国算了。 在周赫煊逗留英国的日子里,发生了许多大事。 12月2日,常凯申改组南京国民政府,自任行政院长,完成独裁的最后一步,而汪兆铭则彻底失势。 12月9日,中共领导的“一二九运动”爆发,掀起全民抗日的浪潮。 1月2日,平津两地学生南下,进行大规模的抗日宣传。 1月28日,东北抗联成立,杨靖宇、周保中、李兆麟分别担任三路军总司令。 2月17日,红军组成的中国抗日先锋军发表《东征宣言》。 2月20日,中国抗日先锋军强渡黄河,开始了红军的东征历程。 2月26日,日本青年军官发动“二二六政变”,未遂,日本政府彻底军国主义化。 顺便一提,英国国王也换人了。艾伯特王子的哥哥顺利加冕,被称为“爱德华八世”,并闹着要迎娶一个结婚两次的女人为王后,踏上他不爱江山爱美人的传奇之旅。 …… 伦敦郊外,乡间别墅。 阮玲玉和周璇在旅店住了两个半月,终于被允许搬进别墅。 此时此刻,张乐怡、婉容、廖雅泉和阮玲玉四个女人,正坐在一起打麻将。 张乐怡牌风很顺,已经赢了不少钱,乐得眉开眼笑。 廖雅泉输急了,钱是小事,就是觉得没面子,于是悄悄的藏牌作弊。 婉容有些心不在焉,她最近迷上了油画,而且是已经显得过时的浪漫主义风景画。她常去考陶尔德艺术学院,跟那里的画家和教授们交流学习,甚至生出了入学读书的念头。 婉容创作的浪漫主义“墨渍画”和“水彩画”,让伦敦的画家们赞叹不已。其实那玩意儿就跟中国的泼墨写意画差不多,西方画家在100年前兴冲冲创作出所谓的“墨渍画”,殊不知中国早就有了更高级的“泼墨画”。 此时此刻,婉容虽然坐在麻将桌上,但她心里却在构思新作,有时候胡牌了都不知道。 阮玲玉面对三位姐姐,打牌时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好在她牌技不高,并不需要刻意让牌,只需发挥自己的真实水平即可。 “碰!三条。”张乐怡气势如虹地喊。 “哈哈,胡了!”廖雅泉笑嘻嘻推牌,摊手收钱的时候,趁机把换掉的两张麻将放回去。 张乐怡看了一眼廖雅泉的牌,皱眉说:“这么快就清一色?” 廖雅泉得意道:“没办法,我的手气回来了。” 这位日本军部派来的高级间谍,已经彻底堕落了,居然日常打麻将都要出老千,而且还乐在其中。 阮玲玉怯怯地奉承道:“廖姐姐牌打得真好。” 这话说出口,阮玲玉又怕得罪张乐怡,连忙补充道:“大姐也打得好,每次都嬴。” 张乐怡无奈地翻了个白眼,阮玲玉那种怯懦样子,让她又好气又好笑,实在恨不起来。换个稍微强势点的,比如廖雅泉那样,张乐怡绝对不会再放进家门。 屋外的花园里,小灵均站在一块小黑板前,手里拿着树枝充当教鞭,对两个弟弟说:“这是‘国’字,跟我一起念……国,中国的国!” “国,中国的国!” 硕明和扬舲两兄弟,上个月刚满3岁,一边跟着姐姐学认字,一边悄悄摆弄自己的玩具。 花园的另一边,费雯丽正在跟孟小冬切磋唱京剧。几个干完活儿的英国佣人,此刻远远站着,免费欣赏两位女主人的精彩演出。 “你把我的手枪弄坏了,快赔我!” “不赔,是你自己弄坏的。” “就是你弄坏的,快赔。” “我没有手枪,只有宝剑。” “那把你的宝剑赔我。” “不赔,这是爸爸给我做的宝剑。” “快给我!” “呜呜呜呜……哥哥抢我的宝剑。” 两个小家伙突然打闹起来,廖雅泉生的儿子扬舲,被婉容生的儿子硕明给按到地上,边哭边喊,死抓着一把木剑不肯放手。 小灵均已经6岁半了,很有些老师的派头,她挥舞着教鞭说:“不许哭,不许打架,都给我认真听讲!” 硕明和扬舲顿时被吓住,乖乖重新坐好,趁着姐姐不注意,突然又互相踢打对方的腿脚。 小灵均在黑板上写了个生字,转身一看,两个弟弟又打起来了,顿时扔掉教鞭往屋里冲——去告状。 书房里,周赫煊正在写小说。 周末放假的马珏坐在他旁边,时而看书,时而看人,脸上挂着淡淡笑意。 “砰!” 房门猛地被推开,小灵均扑到周赫煊腿上,委屈大哭道:“爸爸,爸爸。呜呜呜呜!弟弟们不听话,人家教他们认字,他们还要打架。” 周赫煊哭笑不得地抱起女儿,帮她擦眼泪道:“咱家的小戏精,又不高兴了?” 小灵均噘嘴哭得更厉害,朝外面喊道:“妈妈,爸爸也欺负我!哇哇哇哇……我不是戏精,我不是戏精,哇哇哇哇!” “噗嗤!” 马珏被逗乐了,笑着说:“灵均真可爱。” 周赫煊抱着女儿笑道:“多大了,还哭鼻子?快去跟维烈弟弟玩吧。” “不去,”小灵均的嘴巴越噘越高,“维烈就是个书呆子,整天就知道看书,一点都不好玩。” 就在此时,小扬舲举着一把断掉的木剑跑进来,大哭着告状:“爸爸,爸爸,弟弟把我的宝剑弄坏了!” 小硕明跟在后边,义正辞严地说:“哼,小气鬼,你还把我手枪弄坏了。” 刚刚还在打牌作弊的廖雅泉,此刻突然跑来书房,拎着儿子扬舲的衣服厉声斥责:“告诉你多少次了,男子汉大丈夫,不许哭!” “哇哇哇哇!”小扬舲被老妈一吓,哭得更大声。 小硕明见状顿时开溜,跑到小维烈的屋里,笑嘻嘻地说:“哥哥,我来陪你看书。” “嗯。” 小维烈惜字如金,眼睛就没离开书本,手里还拿着铅笔验算,他正在看商务印书馆出版的《三年级算数工作书》。 这就是周家平常的一天。 704【柏林】 1936年2月底,周赫煊的伤势已经彻底恢复,正式启程前往德国柏林。 随行的,只有张乐怡、于珮琛和孙永振,而孟小冬、廖雅泉她们则带着孩子返回中国。费雯丽也跟着回去了,她整整一年没有见到女儿,准备在中国住几个月再去好莱坞。 让人非常意外的是,婉容留在了伦敦,正式进入考陶尔德艺术学院进修油画。在后世,这所学院隶属于伦敦大学,不过此时还属于独立高等艺术学院。 顺便一提,单身30多年的孙永振,终于找到老婆了,而且还是个金发异国妹子。 由于用身体帮周赫煊挡枪,孙永振屁股挨了一下,居然就跟医院的女护士对上眼。两人交流时语言不通,只能靠手势比划,一来二去还真成了好事。 就在1月份的时候,孙永振结婚了,周赫煊封了一份1888英镑的大红包。两人在伦敦一座教堂举行婚礼,那个叫艾伦的女护士跟着孟小冬前往中国,打算在天津再补一场中式婚宴。 1936年3月8日,周赫煊等人从伦敦坐船来到汉堡,随后转乘火车前往柏林。 火车上,一份德文报纸的头版标题,赫然印着“热烈庆祝国家军队进驻莱茵”等字样。周赫煊看得直摇头,对旁边的汤因比说:“战争的脚步来临了。” “周,你想得太多了,这只是德国恢复正常国家的表现而已。”汤因比笑道。 周赫煊摇头说:“不,这预示着战争。德军进驻莱茵非军事区,属于公开撕毁《凡尔赛合约》的行为。” “《凡尔赛合约》本来就对德国不公平。”汤因比辩解道。 这种论调属于欧洲的普遍看法,就连当年主张制裁德国的英法两国人民,都觉得《凡尔赛合约》对德国太苛刻。希特勒和德国撕毁《凡尔赛合约》的行为,是被欧洲各国广泛同情和认可的。 “不公平?呵呵,”周赫煊的笑声中带着嘲讽,“《凡尔赛合约》最不公平的地方,是中国作为战胜国,却被列强瓜分利益。” 汤因比耸耸肩说:“我很抱歉,但时局如此,弱国只能忍受欺凌。” 周赫煊无奈道:“我也只是说说而已。” “说实话,我并不认同你对德国未来的预估,”汤因比说道,“德国肯定会想周边扩张,但它最多能吞掉波兰,然后向苏联进军,不可能给英法两国构成威胁。” “我们拭目以待吧。”周赫煊没再废话,这种事情说不清楚。 《历史研究》的前两卷,是由周赫煊和汤因比“合著”的,但现在他们已经走向分歧。 汤因比在创作《历史研究》第三卷时,明显得到了英国政府的资金支持,许多内容都在为英国30年代的外交政策服务。也因此,《历史研究》第三卷出现了很多问题,有些话歪着说,有些话不说透,类似于孔子、司马迁著史时的春秋笔法。 就拿“大一统国家”来说,汤因比为了阻止希特勒将欧洲结成统一板块,疯狂否定“大一统国家”的积极影响,完全就是在玩学术恐吓。连带着把中国往死里黑,认为中国走向衰弱,正是源于早早就形成“大一统国家”。 而在字里行间,汤因比又通过对印度的论述,暗示只有英国才有资格搞“大一统国家”,并认为印度形成大一统归功于英国恩赐。而事实上,英国为了长期统治印度,不遗余力的将印度“碎片化”,这导致印度独立之后,经济、文化、宗教、政治完全处于四分五裂状态。 周赫煊当然不高兴,他已经不想跟汤因比“合作”了,现在两人的历史学术文章都是分开署名发表的。汤因比已经沦为英国政府的御用学者,《历史研究》第三卷的某些观点是违心的,只不过汤因比还保留着学者底线,把真话藏在假话后边,需要认真思考才能发现。 然而,汤因比已经是国际学术权威,他的著作观点不容置疑。包括中国此时的许多史学家,在读汤因比的作品时,往往都不带脑子,英国文化学术扩张随着《历史研究》第三卷风行全世界。 直至二战结束,《历史研究》的后续内容出版,汤因比依旧靠着学术文章影响全世界。这本书的内容,是跟英国外交政策息息相关的,比如战后通过文化“捧杀”,引导美国和苏联对立,顺便把中国也一起绕进去。 “冷战”的文化学术基调,完全可以在《历史研究》当中找到影子。 正因为汤因比利用学术理论挑起两极对立,到了1950年左右,他的学术思想遭到许多历史学者的抨击。 没有谁是圣人,汤因比有自己的祖国,他的学术就是为英国服务的。 于是乎,这个时空的史学界,就出现了两个版本的《历史研究》。前两卷为周赫煊、汤因比合著,从第三卷开始,他们虽然还保持着交流,但学术思想已经分道扬镳了。 到了21世纪,后来的史学家们,普遍认为周赫煊版的《历史研究》更为纯粹,而汤因比版本掺杂了太多私货。 下午时分,众人抵达柏林火车站。 这次虽然没人出钱组织,但迎接周赫煊的依旧很多,而且全部都是华人。 纳粹德国是没有文学的,政府已经明文规定,“政治”等于“文学”,“文学”就是“政治”,这两个词汇已经合二为一了。所以,周赫煊在德国没啥真正的书迷粉丝,就连德国本土的文学家,都已经大规模移民出逃。 但在柏林的华人却很多,因为此时是中国和德国的蜜月期,蓝衣社欧洲分社的总部就设在柏林。 “周先生,欢迎欢迎!” “周夫人,你好!” 中国驻德国全权大使程天放,带着使馆人员和蓝衣社成员,笑容满面的上前握手。 程天放,晚晴时期湖广总督程矞采的曾孙,“五四运动”上海学生领袖,国系骨干分子,历任安徽大学校长、浙江大学校长、******、中央政治学院教务主任等职。 “程兄,这次来德国,还要多多打扰啊。”周赫煊笑道。 “哪里哪里,周先生斩获诺贝尔奖,乃我华人之骄傲。如需帮助,鄙人一定竭尽全力。”程天放说。 其实程天放也是刚刚到任,1月底坐船来到柏林当大使,现在自己都还没完全搞清楚状况。顺便一提,中德两国的外交关系,已经升格为大使级别,程天放是第一位中国驻德大使。 这家伙还是个希特勒的迷弟,极度推崇德国法西斯的高度组织力和整齐划一精神,认为这种精神对一盘散沙的中国非常有价值。 于是乎,程天放一到德国上任,就积极与纳粹党结交,后来还两度受邀参加纳粹党年会。德国的总统府、国防部、外交部、经济部、宣传部……程天放很快就能混得门儿清,到处都有他的纳粹朋友,想要见希特勒也只需预约即可。 正是由于程天放和纳粹党打成一片,他任期内解决了许多中德两国的历史遗留外交问题,还帮非法入境德国的华人,解决了居留、营业权等实际问题。中日两国爆发全面战争后,程天放成功争取到德国中立,并在自己的任期内疯狂联系购买德国军火。 总的来说,此人非常有能力,大概是30年代最风光的中国外交官——中国驻美大使想见罗斯福很难,但程天放想见希特勒,就跟拜访老朋友一样简单。 走出火车站,周赫煊就跟汤因比分开了,各自前往他们国家的大使馆。 路上,周赫煊对程天放说:“程兄,中国奥运代表团,下个星期就要到柏林。你能不能帮他们物色一下住宿和训练场地,经费方面我来解决。” “这么快?”程天放惊讶道,“奥运会还有半年才举行啊。” 周赫煊解释说:“旅途奔波对运动员影响很大,上次美国旧金山奥运会,刘长春坐了三个星期的船才抵达,马上就要投入比赛,怎么可能发挥得好?而且,中国的运动员也不习惯德国的气候和食物,最好能让他们适应一段时间。” “那行,我马上让人处理此事。”程天放郑重道。 历史上,中国一共派遣了69名运动员参加柏林奥运会,但他们的情况非常凄惨。为了筹集路费,国术表演队员跑去南京大光明戏院卖艺,足球队员跑去东南亚打表演赛募捐。 而程天放也在其中做了贡献,他成功说服德国政府,为中国代表团免费提供团徽和开幕式服装,据说希特勒私人承担了全部费用。 就此而言,元首还是中国人民的老朋友。 只可惜程天放对体育一窍不通,以为人到了就能比赛,完全没有做任何赛前准备工作。 对于这种遗憾,周赫煊自然要去填补。他这次来德国的最主要目的,并非是见希特勒领勋章,而是安排好半年后的中国奥运代表团事宜。不说拿几个奖,就算能有中国运动员进入决赛,都可以振奋国人的精神。 705【元首亮相】 汽车在柏林街头前进,跟周赫煊想象中完全不同。这里看不到政治混乱,看不到示威游行,看不到警察逮捕,甚至看不到乞丐和流浪汉。 一切都是那么井然有序,一切都是那么光鲜亮丽。 街头被打扫得异常清洁,行人被规定了行走方向,市民脸上看不到恐惧,而是弥漫着积极奋进的喜悦。 只看柏林街头的情况,就已经把伦敦甩出了一个银河系。 “是不是很美?” 程天放看着车窗外的街景,由衷赞叹道:“德国是最有凝聚力的国家,德意志是个整齐划一的民族。把柏林跟南京、上海比一比,就知道两国的差距有多大。不仅是经济与军事上的差距,而是文化与精神上的差距。如果有一天,中国能达到德国十分之一的成就,我就感到极度满足了。一定有那么一天的!” 周赫煊别有深意地笑道:“光明背后,往往隐藏着黑暗,古今中外皆如此。” “黑暗?你说的是那些犹太人吧。”程天放道。 周赫煊摇头说:“不止犹太人,是一切所谓‘无用’之人。我非常好奇,柏林的流浪汉都到哪里去了?估计是集中营吧。” 程天放笑道:“我听说,流浪汉都被抓去劳动改造了。我非常赞同这种做法,国家不应该养废物,只要每一位国民都努力起来,国家才能快速向前发展。” 周赫煊没有再说话,因为很明显,程天放是个崇拜纳粹的疯子。 汽车又往前行驶一阵,周赫煊突然看到路边竖起两根立柱,他好奇地问:“那是在修什么?” 程天放解惑道:“是电视,你听说过电视吗?这两根水泥柱竖起来,用作专门放置大型电视屏幕的平台。据说整个柏林市区,要设置25台大型电视屏幕,到时市民可以站在路边观看比赛。” 电视机? 好遥远的词汇,周赫煊都快忘记那玩意儿了。 元首玩得够新潮啊,电视机发明出来也就10年时间,柏林居然要设置几十台大型室外电视屏幕。 汽车很快来到柏林奥林匹克体育场,程天放带着骄傲的语气说:“这是全世界最大的体育场,可容纳11万名观众。体育场西侧的五月广场,会用作马术项目和大型体操活动的场地,可同时容纳观众25万人。我们的国术表演团队也收到了邀请,就在五月广场表演中国武术,到时候全世界都能看到中国国术。” “你倒是打听得够清楚。”周赫煊笑道。 “这几天,我都在寻找训练场地,”程天放指着远处说,“那边是奥运村,差不多已经竣工了。等我们的运动员来到柏林,可以直接提前住进奥运村,我已经跟对方联系好了,到时只需付钱即可。不过训练场地有些麻烦,奥林匹克体育馆还没对外开放。” 周赫煊想了想说:“我去跟希特勒谈谈,或许可以解决。如果不行的话,那就找其他的体育场。” 程天放眺望着奥林匹克体育场,感慨道:“德意志真是个伟大的民族,如此大规模的建设,他们居然只用了四年时间就竣工。恐怕不仅中国做不到,美国、英国和法国也做不到。今年的奥运会,将是空前绝后的盛会,只看这些奥运建筑就知道了。” 希特勒确实是个疯子,此时根本没有“奥运经济”的说法。其他国家举办奥运会,根本不可能大兴土木,那纯属白白的浪费资金。 但今年的柏林奥运会却是个例外,光是比赛主体场馆就占地1.32平方公里,用于马术表演和体操活动的五月广场占地10万平方米,这两处的观众席加起来有30多万座位。 另外,德国政府还专门修建了占地52万平米的奥运村,以及150多座奥运辅助建筑。 事实上,希特勒最开始不想举办奥运会,因为奥运会标榜“跨越文化和民族的理解”。这是什么鬼?伟大的雅利安民族,完全不需要跟劣等民族互相理解! 许多纳粹党徒认为,举办奥运会属于精神错乱,有失雅利安人的身份。 最后还是戈培尔说服了希特勒,他列举出举办奥运会的诸多好处,比如提高第三帝国的声誉,宣扬雅利安民族的优越性,凝聚德国民心,为扩张进行精神上的备战等等。 周赫煊突然笑起来:“希特勒手下有能人啊。” “什么能人?”程天放不解道。 “德国失业人口众多,”周赫煊指着奥运场馆说,“只是修建这些奥运建筑,至少就能解决几万工人的就业问题,还能拉动建筑相关产业的内需。德国有了面子,工人有了活路,企业有了订单,社会经济就是这么盘活的。” 程天放听得目瞪口呆:“发展经济还能这样搞?” 周赫煊点头说:“罗斯福在美国也是这样搞的,前提是,政府要有钱才行。” “是啊,政府有钱才行。”程天放苦笑不已,南京国民政府的钱都拿去打内战了。 “回去吧,”周赫煊走向轿车,笑道,“明天就去见希特勒,听说他还要给我发勋章呢。” 程天放追上来说:“周兄,今晚纳粹党有个派对聚会,参加的都是中高层党员,要不我们一起去看看?” “你自己去吧,我没兴趣。”周赫煊摇头道。 …… 翌日。 周赫煊和汤因比驱车前往总统府。 他们刚刚下车,就看到两排持枪核弹的纳粹士兵,庄严肃穆地守在道旁。总统府外飘扬着几面纳粹党旗,大门正上方悬挂着纳粹党徽,这一切都宣告着此地的统治力量。 总统府的武官穿着军装出来,士兵立即敬军礼,那位武官也回了个军礼,然后走到周赫煊和汤因比面前。 周赫煊稍微有些惊讶,居然是军礼,而不是纳粹抬手礼,看来德国军队中的礼节还没更改。 武官带领周赫煊、汤因比来到一间大厅,里面已经聚集了许多德国记者。那些记者非常有纪律性,并没有一窝蜂拍照,而是手持相机随时等候命令。 “嗨,希特勒!” 突然,大厅门口的两个士兵立正抬手,身穿军装的元首跨步而入。 记者们整齐划一的举起相机,还没按动快门,希特勒突然抬手整理领口,说道:“等一下,我还没准备好。” 706【原来是小说迷】 把衣领整理一番,希特勒又觉得少了些什么,立即让侍从给他找来件大衣披上。 梳着二八偏分发型的元首阁下,一手握拳把大衣撩开杵在腰间,一手自然垂放在身侧,呈15度角面向记者的镜头。 这些御用记者立即搞清楚状况,连忙齐刷刷排成一条线,半蹲着从相同的角度按下快门。 一张照片足矣。 希特勒立即脱掉大衣,快步走向周赫煊和汤因比,握手道:“欢迎两位!” “非常荣幸。”汤因比说。 周赫煊笑道:“你好,总理阁下。” “我们一起拍张照片,”希特勒仰头望了望周赫煊的身高,吩咐侍从说,“凳子,我要凳子!” 侍从很快搬来两张小凳子,希特勒站上去感觉很满意,这样他就比周赫煊高出半个头了。 周赫煊和汤因比分站在两边,希特勒踩着凳子立于中央,微笑道:“可以开始。” “咔嚓,咔嚓!” 快门声不断响起,周赫煊忍俊不禁,强憋着笑意任由德国记者发挥。 接下来是元首的讲话时间,希特勒开始长篇大论起来:“今天,我请到两位东西方最权威的史学家,他们诠释了文明的诞生和更替。文明就是火种,文明就是力量,而西方文明代表世界的未来。几万年前,众神在地球洒下文明的火种,并创造了最优秀的雅利安人,他们居住在一个叫‘亚特兰蒂斯’的大陆。‘亚特兰蒂斯’已经沉没了,但雅利安人却遍布全世界,而我们日耳曼民族,就是雅利安人的直系后代!雅利安人种,是最聪明、最美丽、最优秀的种族,超越了世界上的一切族群……” 周赫煊仿佛在听神话故事,他好奇地看向汤因比,对方也是满脸古怪表情,就跟吃了苍蝇一般难受。 希特勒还在继续,而且语调越来越激昂,挥舞着拳头大喊:“我们要以雅利安种族的名义团结起来!为一个新的、公平的世界而奋斗!我们为人人有工作而奋斗!为那些奴役我们的人滚出德国而奋斗!为我们不需要整天喊着抗议而奋斗!为我们的尊严而奋斗!为我们的诺言而奋斗!为解放这个国家而奋斗!日耳曼人,我们为我们的祖先的荣耀而奋斗!为什么的子孙后代能够骄傲的宣布:我们是从来不屈服的、最最优秀的雅利安人后裔而奋斗!我的同胞们,德国和德国人民万岁!雅利安人万岁!日耳曼人万岁!自由,万岁!” “德国万岁!自由万岁!” 现场的记者和官员大声欢呼,然后他们齐刷刷的举起手臂:“嗨,希特勒!” 周赫煊突然想起一个词汇——传销。 希特勒喊得嗓子冒烟了,喝了口水说道:“下面,我要为两位优秀的历史学家颁发勋章。” 工作人员捧着两个盒子走来,希特勒首先颁给汤因比,握手道:“先生,感谢你的学术贡献。” “谢谢。”汤因比笑道。 咔嚓咔嚓,又是几张照片,希特勒开始给周赫煊颁发勋章。 先前那张小凳子又有了作用,希特勒把勋章别在周赫煊胸口,握手道:“先生,感谢你的学术贡献。” “多谢。”周赫煊笑容古怪。 眼前的这枚勋章,正式名称叫做“德国鹰盾勋章”、“德国总统勋章”。希特勒上台以后,改名为“帝国鹰盾勋章”、“帝国总理勋章”,并在勋章主体部分加入了纳粹的卍字标志。 “鹰盾勋章”属于德国最顶级的勋章,专门颁发给取得重大学术或艺术成就者。它是非常罕见的,从勋章设立到现在,总共颁发数量不超过10枚。 勋章颁发结束,希特勒便挥手让记者滚蛋,然后带着周赫煊、汤因比去参观他的书房。 希特勒的书房很大,密密麻麻全是书,摆满了好几面墙。 周赫煊朝书桌瞥了一眼,发现上边果然放着几本书,一本《荒漠追踪》,两本《大国崛起》,还有两本《历史研究》。 希特勒弯腰打开地上的纸箱子,捧出30多本科幻杂志,说道:“周先生,你的《银河英雄传说》写得很好,从序章部分就吸引到我了。特别是独裁者鲁道夫·冯·高登巴姆,这是一个雄才大略的皇帝,跟我非常相似。他高呼的那句口号:‘我们要强大的政府!我们要有力的领导者!恢复社会的秩序和活力!’说得真好啊,这正是我想要做的。鲁道夫大帝消除了‘效率低下、颓废腐烂、腐化堕落’,他是一位有作为的统治者,他理应赢得人民的效忠。我喜欢他那个‘钢铁巨人’的外号,我也要成为德国的‘钢铁巨人’!” “……”周赫煊已经彻底无语了,原来希特勒竟是自己的小说迷。 能他妈不相似吗? 小说里鲁道夫大帝的原型,就是希特勒啊! 希特勒根本不顾周赫煊的反应,自嗨道:“鲁道夫大帝是对的,遗传因子决定一切。只有高贵优秀的人种,才有资格生存在这个世界上,劣等人必须坚决消灭!” 这位元首阁下,似乎跟书中的鲁道夫大帝产生了精神共鸣啊。 周赫煊无奈地说:“总理先生,那只是虚构的人物而已,不必太当真。” “不,”希特勒摆手道,“鲁道夫是正确的,他的统治模式很有借鉴意义。我已经召集德国最优秀的科学家,研究‘遗传因子’课题,要通过科学的手段改良日耳曼人种,恢复到远古时代雅利安人的强大!” 周赫煊实在跟不上元首的节奏,这家伙就是个疯子,居然真的相信小说里的描述,而且还召集科学家来付诸实践。 事实上,德国此时已经开始了名为“生命之源”的人种改良计划,就是挑选那些金发碧眼的美丽女性,让纳粹精英分子与之啪啪啪,然后生下所谓的“雅利安儿童”。 希特勒相信,只要这么一代代择优繁衍下去,就能制造出无限接近雅利安人的优秀国民,并且拥有各种神奇的超能力。 甚至,希特勒的助手希莱姆,还曾在1938年和1943年,两次带队进入中国藏区,试图寻找纯种的雅利安人。 胡言乱语扯了一大堆,希特勒抱怨道:“周先生,我觉得《银河英雄传说》对鲁道夫大帝的描写太少了,你应该多多增加关于他的内容。” 周赫煊解释说:“小说现在叙述的年代,鲁道夫已经死了很多年。” “你可以写回顾,也可以写外传!我想看鲁道夫,而不是该死的莱因哈特和杨威利!”希特勒激动道。 周赫煊头疼道:“总理先生,你可以召集德国作家,创作关于鲁道夫大帝的同人小说。同人小说里边,鲁道夫是绝对主角,这样就皆大欢喜了。” 希特勒眼睛一亮:“这个想法不错。” 于是乎,纳粹御用作家又有了新的任务。 据后来好事者统计,从1936年到1945年之间,德国共出现了38种不同版本的《银英传》同人,主角无一例外全是鲁道夫大帝。就连鲁道夫的姓氏都改了,全称叫“鲁道夫·冯·高登巴姆·阿道夫”。 在同人小说里面,鲁道夫大帝英明神武,纵横宇宙,无所匹敌。 扯完科幻小说,希特勒转而又谈到历史文明,他对周赫煊和汤因比说:“两位都是研究文明的专家,我对亚特兰蒂斯和雅利安人的历史很感兴趣,所以想要请教一些问题。亚特兰蒂斯大陆具体在哪片海域沉没?而纯种的雅利安人,又有可能居住在什么地方?” “这两个问题嘛,恕我无法解答,还需要进一步的探索和研究。”汤因比已经快疯了。 周赫煊笑道:“总理先生,我想单独跟你聊聊。” 707【先知周赫煊】 书房内,两人对坐。 希特勒双臂交叉抱在胸口,用郑重的语气说:“周,你真的知道亚特兰蒂斯和纯种雅利安人的下落?” 周赫煊答非所问道:“总理阁下,你清楚我的人生经历吗?” “不太了解。”希特勒说。 “我也是雅利安人的后裔。”周赫煊笑道,心中高呼忽悠大法万岁。 “不不不,你不是,”希特勒连连摇头,“雅利安人的后裔,都是金发碧眼的白种人。” 周赫煊半真半假地说道:“首先,我以一个历史学家的身份告诉你,戈宾诺伯爵及其弟子张伯伦的说法是错误的。他们认为雅利安人种是讲印欧语系的白人,并且来自于北欧和日耳曼诸民族,优越于闪米特人、黄种人和黑种人之上。这种理论在几十年前很有市场,但在最近几年,已经被人类学家们抛弃了。史书所载的雅利安人,起源于俄罗斯南部草原,其后裔主要分布在现今的西亚和南亚,当然欧洲和东亚也有他们的部分后裔。” “胡说八道!” 希特勒猛拍桌子,指着周赫煊怒吼:“出去,你出去!” 两个士兵猛地冲进来,用枪指着周赫煊,只要希特勒一声令下,咱们的周先生就只能躺着离开了。 周赫煊笑道:“总理阁下,我还没说完。伟大种族确实存在,但并不叫雅利安人,这是一个美丽的错误。就像航海家发现美洲新大陆,却误认为自己到了印度,把美洲的土著称为印第安人一样。当然,这种错误是可以谅解的,我们如今还在使用印第安人这个称呼,你也可以继续把伟大种族称为雅利安人。” 希特勒这才平息怒火,挥手让士兵出去,问道:“那伟大种族的真正名称是什么?” 周赫煊说:“如果真的要给他们一个称呼,我觉得应该叫‘亚特兰蒂斯人’和“利莫里亚人”。” “怎么又有个‘利莫里亚人’?”希特勒迷糊道。 周赫煊解释道:“因为远古时期,不仅有亚特兰蒂斯大陆,还有利莫里亚大陆。前者在西方,后者在东方,共同统治着这个世界。” 希特勒非常喜欢这种道听途说的神秘学术,他开始感兴趣了,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周赫煊说:“梵蒂冈现在保存着一个手抄本,它来自于墨西哥,名字叫《梵蒂冈城国古抄本》,里面记载了关于伟大种族的内容。另外,柏拉图的《对话录》中,也有关于亚特兰蒂斯的记载。我早年在南美洲流浪时,曾经误入一座金字塔,不仅获得了关于伟大种族的信息,而且苏醒了血液中的一种超能力。” “超能力?”希特勒惊讶道。 “是的,”周赫煊开始大忽悠,“所有伟大种族,也就是你说的雅利安人,他们都拥有三只眼睛。多出来的这只眼睛在额头,可以释放光束和火焰,也能看到模糊的未来。而伟大种族的后裔,超能力在漫长岁月中退化了,第三只眼睛藏进了大脑。不信你用手指慢慢按向自己的眉心,是不是还没触碰皮肤,就能感到一种压迫感?那就是隐藏的第三只眼在起作用。” 希特勒下意识用手指去碰眉心,果然感觉到了压迫感,顿时惊道:“真是这样!” 周赫煊又说:“有些时候,当你看到某个场景,又或者经历某个事情,是不是突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确实。”希特勒点头道。 “恭喜你,总理阁下,你的确是伟大种族的后裔,”周赫煊扯淡道,“不管是眉心感受到的压迫,还是对陌生场景的似曾相识,都是隐藏的第三只眼在起作用。第三只眼可以看到未来,你觉得似曾相识,其实是你潜意识里预测了未来。但凡是伟大种族的后裔,都有这种已经退化的超能力。” 希特勒表情严肃道:“原来是这样。” “在漫长岁月的侵蚀下,我们的超能力已经退化到了极致,”周赫煊笑道,“而我是其中的幸运儿,我在墨西哥的一座金字塔内,苏醒了自己的部分超能力。所以,我现在有过目不忘的能力,也可以看到一些未来信息。比如我成功预测世界经济危机,美国人称我为‘远东巫师’,这就是超能力的体现。而过目不忘的能力,现在就可以展示你给你。” 希特勒起身走到书架前,随手抽出一本书翻开:“给你五分钟时间,把这一页的内容背下来。” 周赫煊穿越后确实记性很好,他认真默读一遍后,就把书还给希特勒开始背诵。 希特勒的脸色越来越震惊,最后终于彻底相信,连忙问:“那你帮我预测一下,德国的未来将会怎样?” 周赫煊装模作样的闭上眼睛,神神叨叨地说:“两年后,德国将吞并奥地利。三年后,德国占领捷克斯诺伐克全境,并与苏联瓜分波兰。四年后,德国将轻松占领法国。五年后……抱歉,我预测未来的超能力恢复得不好,只能观察到今后四年的信息。” “这就足够了,哈哈,这就足够了!”希特勒高兴得手舞足蹈。 周赫煊却表现得非常难过:“德国在未来的四年,将会发展得非常顺利。但我的祖国,却会被日本侵略,就在明年底,日本即将占领中国的首都。有的时候,能够预测未来也很悲哀,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却没有能力去改变。” “我很抱歉,朋友,”希特勒安慰道,“如果有可能的话,我一定帮助中国,我会卖给中国大量的军火,帮助中国武装军队抵抗日本。” “非常感谢你,总理阁下,”周赫煊又回到刚才的话题,“关于伟大种族的信息,你还想知道更多吗?” “当然。”希特勒展现出极大兴趣。 周赫煊讲述道:“人类文明到现在,一共经历了五个纪元。第一个纪元的人类,是巨人,他们毁灭于灾荒,北欧神话里的巨人就是其残存者。第二个纪元的人类,是猿人,他们是被热死的,整个地球火山喷发,到处是火灾,烧毁了一切。第三个纪元的人类,是残余猿人的后代,其中还包含着巨人后代,他们毁于战争和屠杀。第四个纪元的人类,就是你理解的雅利安人。” “雅利安人是第四纪元?”希特勒兴奋道。 “是的,准确的说是‘亚特兰蒂斯人’和‘利莫里亚人’,”周赫煊用怀念的语气说,“我们的祖先,伟大的种族,他们其实是外星移民,来自于遥远的猎户座。他们驾驶着星际飞船,分别降落到两块大陆,开始统治猿人和巨人的后代。他们拥有三只眼睛,可以远距离飞行,最强者甚至可以召唤闪电和风雪,古希腊和北欧神话中的故事,其实就是讲的我们的祖先,地球上的伟大种族。” 希特勒问道:“伟大种族如此强大,他们怎么灭亡了?” “洪水,一场席卷整个世界的大洪水,”周赫煊说,“不管是欧洲、美洲、非洲,还是亚洲,都有关于大洪水的记载。其中最著名的,就是西方的诺亚方舟的故事。你应该听说过吧?” 希特勒点点头:“大洪水确实毁灭了世界。” 周赫煊继续忽悠道:“大洪水淹没了伟大祖先居住的两块大陆,而猿人和巨人的后代,在学习了伟大种族的科技后,也开始造反了。再加上内乱,伟大种族从此消失在地球上。但他们却留下了后裔,你和我都是。而现在世界上大部分人类,都是猿人进化的后代,达尔文所说的那种猿人。真正灭亡的,只有巨人,我们的伟大祖先无法容忍巨人背叛,发动超能力彻底消灭了他们。” “背叛是不可饶恕的,巨人该死!”希特勒气愤道。 周赫煊遗憾地说:“可惜,伟大种族的后裔,在与猿人后裔通婚的过程中,渐渐失去了所有超能力。你和我,身上不但有伟大种族的血脉,也有猿人的血脉,我们被污染了。” “所以才要净化人种,”希特勒大声说,“肮脏的吉普赛人和卑劣的犹太人,肯定是纯种猿人后代,他们都该彻底清除!” 周赫煊没有纠结这个问题,而是说:“虽然我们被污染了,但伟大种族毕竟是伟大种族。曾经统治欧洲的古罗马帝国,就有着比较纯粹的伟大种族血脉。其实通过考古就能发现,古罗马人拥有黑眼睛和黑头发,并非金发碧眼才是伟大种族后裔。中国同样如此,中国人也有着比较纯粹的伟大种族血脉,我们2000年来一直统治东亚。而日耳曼人也是这样,我们都是优秀的种族。” 希特勒问道:“为什么日耳曼人和中国人的外貌差异巨大?” “这是混血造成的结果,”周赫煊解释说,“中国人是伟大种族和猿人的后裔,继承了部分猿人的特征。日耳曼人是伟大种族和巨人的后裔,继承了巨人的部分特征。” “那非洲黑人呢?”希特勒问。 周赫煊说:“非洲人是纯粹的猿人后裔,没有任何伟大种族的血脉。” “果然是这样!”希特勒恍然大悟。 周赫煊补充道:“古罗马人,是伟大种族、巨人和猿人的混血,所以他们黑发黑眼睛白皮肤。这一点,可以通过考古来证明。” “如何才能纯净血脉?”希特勒追问。 周赫煊摇头说:“我不知道。” 希特勒又问:“那你误入的南美金字塔在哪里?” “墨西哥中南部的热带雨林里,”周赫煊说,“当时我在旅行,金字塔突然出现,而只有我能发现它,身边的土著向导没有看到任何景象。当我从金字塔出来之后,金字塔就神秘消失了。” “或许,只有具备伟大种族血脉的人,才能看到那神秘的金字塔。”希特勒自动脑补,决定派人去墨西哥寻找。 周赫煊点头道:“应该是这样。” 希特勒突然发出邀请:“周,你留下来帮我吧,做我的私人顾问。我们一起统治世界,恢复祖先的荣光。等我统治欧洲之后,就帮你振兴中国,把该死的日本猴子赶进海里喂鱼。” 周赫煊有点懵逼,貌似把自己套进去了,有些不好拒绝啊。想了想,他说道:“我有预感,中国的藏区应该还有祖先的遗迹,我要到那里去看看。” “中国藏区吗?”希特勒点头说,“嗯,我会派人去的。” 周赫煊又说:“总理阁下,你要振兴德国,我也向挽救中国。恕我很抱歉,不能留在你身边工作。但我们的目标是一致,那就是恢复伟大种族的昔日荣光。对了,马上就要举行奥运会,我想让中国运动员提前进入奥林匹克体育场训练。” “没有问题,”希特勒豪爽地说,“等中国运动员到了柏林,我会安排好一切。” 周赫煊继续道:“我用第三只眼预测到,明年日本就要全面入侵中国,我希望您能够提供更多帮助。至少在军火方面,价钱是不是可以降低一些?” “我会考虑的。”希特勒没有马上答应。 忽悠归忽悠,希特勒毕竟是一国元首,基本理智他还是有的。 只不过嘛,等到明年日本占领南京,希特勒就开始彻底相信周赫煊了。而当德国轻松占领法国,希特勒完全将周赫煊视为伟大种族的先知,恨不得把周赫煊绑来当军师——周先生当时完全不敢再去德国,有去无回啊。 708【四大金刚】 柏林,总统府。 希特勒的心腹们汇聚一堂。 元首以下,第二把交椅坐着鲁道夫·郝斯。此人是希特勒的密友兼私人秘书,《我的奋斗》的最初手录者,纳粹党的副元首。现任德国不管部长,统管除开军事、外交之外的一切事务。 第三把交椅坐的是海因里希·希姆莱,纳粹集中营的开创者,灭绝犹太人计划的实际执行者。现任德国警察总监,即将出任盖世太保首脑和党卫军帝国长官。 第四把交椅坐着保罗·戈培尔,纳粹党的宣传天才,德国的焚书坑儒者,身份类似于纳粹党总政委。现任德国宣传部长,以及德国作家协会主席,统管文化宣传和政治工作。 第五把交椅坐的是赫尔曼·戈林,一战时期的王牌飞行员,因击落22架敌机获授大铁十字勋章,盖世太保的创立者,纳粹情报机构“研究局”的创立者,国会纵火案和长刀之夜的执行者。现任德国空军总司令,即将负责德国“四年计划”,未来被称作德国“经济沙皇”。 这四人有说有笑的聊着天,戈林似乎跟希姆莱有些矛盾,毕竟后者抢了前者“锦衣卫大统领”的权力。 突然,大门推开,希特勒昂首挺胸走进来。 “嗨,希特勒!” 四位纳粹首脑集体起立,举起手臂齐声高呼。 希特勒显得很兴奋,他挥舞着拳头说:“伙计们,我有一个惊人的发现,伟大的雅利安神族有消息了!” 四人面面相觑,不知道他们的元首又在抽什么风。 希特勒拿出一叠画稿,分发下去说:“你们快看看,这是我亲手画的。” 四位纳粹头子连忙接过画稿,看得是一脸懵逼。 第一张画的是巨人,第二张画的是猿人,第三章画的是史前地图,第四章画的是三眼神族。还有各种灾荒、火山喷发、灭世大洪水、外星飞船降临等内容,希特勒居然把周赫煊所说的内容全画出来了。 “元首,这些是什么?”戈林忍不住问道。 “这是真实的人类历史。我们处在文明第五纪元,前面还有四个史前纪元,分别是巨人纪元……”希特勒拿出个笔记本,把周赫煊透露的信息全都复述出来,还加上许多他自己的脑补。 四人听完反应各异,郝斯眉头紧皱,希莱姆露出冷笑,戈林面无表情,戈贝尔展现出极大兴趣。 作为纳粹的最高领导层,希特勒的早期追随者,他们对希特勒知根知底,明白这位元首阁下又被忽悠了。 或许有人会觉得,希特勒作为一国领袖,智商怎么可能如此低下?他的雅利安种族优越论,只是纳粹宣传的手段,不可能把自己都骗了。 实则不然。 早在20岁的时候,希特勒靠兜售明信片和杂志为生,有机会接触大量的书籍。当时有本叫《东方之珠》的杂志,以猎奇和科幻为主,记载了各种来自中国和印度的传说,里面还充斥着小黄文和种族主义。 希特勒对这本杂志爱不释手,每期必读,深受其种族思想的影响。直到他在一战中多次死里逃生,终于坚信自己是“天降大任者”,只需要等待一个时机的到来。 一战之后的德国,极端势力如雨后春笋般出现,他们宣扬超自然力量,试图通过超能力来实现德国复兴。其中“极北之地”就是这样的团体,信徒们坚信在冰雪覆盖的北极,生活着纯种的雅利安人,拥有超自然的力量,希特勒对此也深信不疑。 希姆莱为了迎合希特勒的喜好,把关于雅利安人的故事编得更圆满。估计是因为北极不好走,希姆莱宣称传说有谬误,纯种雅利安人应该居住在中国藏区,于是前后两次派探险队前往藏区寻找。 除此之外,希姆莱还四处寻找圣杯、圣枪等物品,并积极实施人种改造计划,一切都是为了讨好希特勒。 事实上,直到21世纪,神秘学依旧有着广泛市场,看看2012年有多少人自杀就知道。冷战期间,美国和苏联甚至组建了超能力研究机构,后来人觉得很扯淡,可当时的人们却深信不疑。 郝斯举手道:“元首,那位中国史学家的理论,跟我们以前说的不一样啊。” “对未知的探寻,总是充满了误解,我们需要一步步更正。”希特勒对此毫不在意。 希姆莱没有放过拍马屁的机会,立即附和道:“我认为元首说得很对,神族是那么伟大而神秘,我们需要慢慢探寻,才能知道祂的真面目。既然那位周先生说梵蒂冈藏着手抄本,那我主动请命,派人去寻找手抄本的真相。” “那宣传方面怎么办?是该继续称呼为雅利安人,还是其他的什么?”戈培尔问道。 希特勒想了想说:“继续叫雅利安人吧,就像印第安人一样,只是美丽的误解而已。” 戈培尔的思路很清晰,笑道:“那我们可以立即对外宣布,已经发现了神族的线索,把三眼神族的形象刊登在全国报纸上。” 戈林问:“中国呢?那位周先生说,中国人也有神族血脉,这可跟我们一贯的宣传有差别。” “先不提中国,继续保持日耳曼人的唯一高贵。”戈培尔说。 这四个纳粹头子明知是谎言,却没有对此反驳,也不想着去戳穿,只要元首阁下高兴就好。 戈林突然又问:“在宣传的时候,要不要把周赫煊搬出来,毕竟他是世界权威学者,更加具有说服力。” 戈培尔笑道:“不需要,别把事情搞复杂了,否则很难自圆其说,这事不能牵扯中国人。谎言重复一千遍就是真理,更何况,我们说的本就是真理。宣传方面包在我身上,我会让所有德国人相信的。” 几天以后,德国的所有报纸,集体宣传关于“神族后裔”的阶段性发现成果。 “文明纪元论”大行其道,报刊杂志明目张胆的宣称:非洲人和印度人是第二纪元猿人的后代,犹太人和吉普赛人是第一纪元巨人的后代。而欧美白人是第四纪元雅利安神族的后代,只不过被巨人血统玷污了纯粹性。其中,日耳曼人的神族血统最为纯净,天生拥有喷射火焰、意念控物、过目不忘、高空飞行、预测未来等超能力。这些超能力暂时退化了,但只要遇到合适的时机,就能苏醒过来。 甚至,戈培尔还试图修改德国历史教科书,把这一段内容增加在世界历史部分。 随后的几年时间内,德国涌现出大量的超能力者,坚称自己看到了神族祖先。希特勒把这些超能力者,单独组建成“神裔冲锋队”,据说每当他们抵达战场,都能够扭转乾坤,无往而不利。 越来越多的作家和艺术家,开始创作关于神族的作品,甚至在总统府树立起三眼神族的雕像。 而梵蒂冈、墨西哥和中国藏区,被希姆莱组建的探险队频频光顾,听说他们找到了圣枪等圣物,就连耶稣都是复苏了超能力的神族后裔。 709【中国运动员到来】 3月14日,中国奥运代表团成员,于赛前四个月来到柏林。 中国红十字会会长、中国奥运之父王正廷亲任领队,带着教练、运动员、表演队和医生总计85人漂洋过海。这跟原本的历史已经有很大不同,至少有医生了,受伤了也不用忍着。 柏林火车站。 代表团成员陆续走下火车,随即发出惊呼声: “是周先生!” “周先生亲自来迎接我们了!” “天啦,快快快,快过去!” “……” 运动员们迅速集结,等待领队王正廷下车,然后步伐整齐地走向周赫煊。 驻德大使程天放今天也来了,他抬手道:“周先生,请!” 周赫煊微笑着踏前两步,与王正廷握手说:“儒堂兄,辛苦了。” “我不辛苦,健儿们才辛苦,”王正廷说着又跟程天放握手,“程大使,这次就要麻烦你了。” “好说,好说。”程天放笑道。 王正廷介绍身边的两个人说:“周先生,程大使,给你们介绍一下。这四位是李惠堂、谭江柏、叶北华、冯景祥,他们的足球队曾经多次打败日本,李惠堂先生更是被称为远东球王。” “各位健儿辛苦了。” “周先生好!” “程大使好!” 四人连忙上前握手,顺便一提,其中那个叫谭江柏的,正是歌手谭咏麟他爹。 王正廷又陆续介绍了几个知名的运动员,最后介绍九个生面孔说:“这是委员长亲自下令征召的国术表演团,寇运兴、张文广、温敬铭、郑怀贤、金石生、张尔鼎、翟连元、傅淑云和刘玉华。” 国术表演团6男3女,王正廷介绍完毕后,他们连忙上前跟周赫煊、程天放握手问候。 如果说,国内的武术大赛各种内幕和放水,那么此行的九个武术运动员则属于真正强者。他们能够来到柏林表演国术,是经过比赛选拔的,完全依靠个人实力。 寇运兴,1928年全国武考第一名,现任中央军校(黄埔军校)高级武术教官。 张文广,1934年全国摔跤冠军,新中国的“武林三泰斗”之一,将在北体创建第一个大学武术系。 温敬铭,1930年全国武考第二名,尤为擅长兵器,曾任太原军官教导团武术教练。 郑怀贤,杜月笙的贴身保镖,擅长治疗跌打损伤,尤精骨科。新中国建立后,此君全面转向医学研究,是中国现代运动保健领域的祖师爷,人称“武医宗师”。 金石生,1935年全国散手(类似于散打)第一名,实战能力超强。如果不出意外,此次奥运武术表演之后,他就要被希特勒留下来,担任纳粹党卫军武术教练,直至抗战爆发才回国。 这五个人,随便拎一个出来,都能吊打周赫煊的保镖。 特别是金石生,今年才新鲜出炉的全国散手冠军,拳脚功夫不可能是花架子。还有那个郑怀贤,杜月笙为了拉拢此人,是先拜把子当兄弟,才聘用其担任贴身保镖。青帮能打的混混很多,如果郑怀贤没有真功夫,怎么可能让杜月笙礼贤下士? “郑兄,好久不见啊!”周赫煊抱拳道。 “周先生好。”郑怀贤也抱拳笑道。 两人以前见过面,但没有说过话,当时郑怀贤一直跟在杜月笙身后。 至于周赫煊的保镖孙永振,此刻的注意力都在寇运兴身上,终于忍不住问道:“那位郑兄,能看一下你的刀吗?” “可以。”寇运兴手里拎着把大关刀,很沉的样子,借着巧劲朝孙永振甩过去。 两人相隔只有一米多,孙永振连忙伸手去接,然后被大关刀压得身体前倾,差点整个人都被带翻,咋舌道:“好重啊,居然是真家伙!” 寇运兴哈哈大笑:“整重64斤,不是木头包铁的假玩意儿。这是我平时锻炼用的家伙,要让德国人知道咱厉害。” 我靠! 周赫煊瞧了几眼对方那健壮的身板,心想:哥们儿,你学什么武术,赶紧转行去练举重啊! 只寇运兴这身材、这力量,难怪当年能拿全国武考冠军,就算他没练过任何招式,尼玛一拳打实了谁受得了? 周赫煊悄悄问孙永振:“你跟他比如何?” “额不知道,”孙永振摇头说,“估计很悬,他比额高,比额壮,比额力气大。额要是不能伤他要害,肯定只剩下挨揍的份儿。” 嗯,这就是量级不同。 孙永振属于轻量级选手,而寇运兴至少也是中量级,放到现代擂台上根本没法玩。 这次中国奥运代表队的关键人物还是刘长春,周赫煊跟他握手道:“小刘,训练得如何?” “上个月跑进10秒6了,可以一战。”刘长春自信地说。 10秒6,这个时代绝对的亚洲速度,放眼全亚洲难寻敌手。 历史上,刘长春的最好百米成绩是10秒7,这个纪录整整保持了20多年,才被新中国的运动员打破。 而1935年的百米短跑世界纪录是10秒4,既然刘长春经过集训能达到10秒6,那只要他发挥稳定,还是有可能冲击奖牌的。原本的历史太坑了,刘长春在海上漂泊一个月才抵达德国,还没休息好就要比赛,导致连复赛资格都没拿到。 “秀琼,你感觉如何?”周赫煊又问南国美人鱼,这姑娘在游泳方面也是打遍亚洲无敌手。: 杨秀琼笑道:“美国教练很厉害,他教了我许多诀窍。我现在百米自由泳已经能游进1分22秒了,比去年我创下的亚洲纪录整整提高了1秒。” 这个时代的体育技术真是粗糙啊,去年杨秀琼百米自由泳1分23秒,就能创造亚洲记录。而在周赫煊穿越前那个年代,此项世界纪录已经达到52秒多,整整提高的半分钟。 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车站内的德国人纷纷围拢来,盯着女运动员们的脚看个不停。 周赫煊听得懂德语,自然知道那些人在说什么,无非“居然不是小脚”、“好想脱她们的鞋”之类的话。 大部分德国人对中国的认知,还停留在裹小脚年代。也不能怪这些洋人孤陋寡闻,中国掀起大规模的放脚运动,也就这十多年来的事儿。就连那位杀孙传芳报父仇的施剑翘,也是去年才通过手术放脚的。 女运动员们被德国人看得浑身不自在,周赫煊安慰道:“别管那些德国佬,走,我带你们去奥运村。” 推荐朋友的新书《重启完美人生》 顶点小说 710【比划】 在原本的历史上,不但中国运动员不受重视,武术表演队员们最开始也被彻底忽略。 起初,他们被安排在一个露营联欢会上表演,没有专车接送,队员们只能自己扛着兵器挤公交车。 那种场面完全可以想象,郑怀贤手持飞叉,刘玉华背插双刀,金石生腰缠九节鞭,张文广腰悬梅花刀……最可怕的是寇运兴,随身拖着一把64斤重的大关刀,也不知需不需要补票。 这群人走到哪儿都被指指点点,就跟看小丑一样。 结果首场演出极其成功,从此一律专车接送。他们不但在奥运会开幕式上表演,还受邀前往汉堡、法兰克福、慕尼黑等大城市巡回演出,甚至受到希特勒的特别接见。其中,金石生还被留下来,成了纳粹党卫军的格斗教练。 武术队员们在柏林大放异彩,真正参加比赛的中国运动员,几乎就是来德国打酱油的,根本没有任何人关注。 现在却不一样了,因为周赫煊的存在,中国代表团受到的待遇非常高。 众人刚刚抵达柏林奥运村,“村长”达维德就亲自来迎接:“欢迎来自中国的朋友,到柏林奥运村做客!我是奥运村管理委员会主任丢勒·达维德。” “你好,达维德先生。”周赫煊上前握手,并开始介绍主要成员。 达维德虽然从骨子里看不起中国人,但他的姿态却放得很低。 没法不低啊! 希特勒一个电话打给内政部长,内政部长又给分管体育的官员打电话。一级一级传下来,都说要好好接待中国代表团,像达维德这种小角色哪敢抗命?他连忙提前开放奥运村,并亲自前来迎接。 达维德带着中国代表团在奥运村走了走,然后让众人随意挑选房屋,要求只有一个,那就是所有中国人必须住在同一栋大楼里。 确定住处后,达维德又让人搬来被褥等用品,说道:“奥运村到市区的电路还没接通,我会让人送来一些蜡烛,希望大家稍微将就将就。至于用餐,奥运村的食堂也暂未开放。我安排了专车和司机,你们可以前往附近的餐馆解决。如有接待不周的地方,还请见谅!” “哪里哪里,贵国考虑得非常周全,是我们打扰了。”王正廷连忙说。 大家放置好行李,立即前往体育场熟悉门路。 除了柏林奥林匹克体育场这个主场馆,希特勒还为奥运会修建了其他八座体育场。只这些运动场就耗资2500万美元,再加上奥运村、电视屏幕、广场等配套设施,总共解决了德国上百万人的就业问题。 主场馆实在太大了,而且还没有彻底竣工,所以中国运动员被安排在其他场地进行训练。 由于早就接到了上头命令,周赫煊所到住处,一路都通行无阻。每个人都获得一块胸牌,凭此证明自由出入场馆,甚至可以在某些线路免费搭乘公交车和电车。 王正廷是外交官出身,因为在巴黎和会上拒绝签字,并和陆征祥一起争取到中国加入国联,受到国内舆论的广泛好评。而在九一八事变爆发后,身为外交部长的王正廷,成了“不抵抗政策”最大的背锅侠,黯然告别政治舞台。 回想起历年来遭受的外交屈辱,王正廷此刻对德国印象极佳,感慨道:“还是德国人办事地道啊,把我们当贵客对待,竟有宾至如归之感!” 程天放笑道:“那是周先生面子大。” “确实,还要感谢周先生。”王正廷笑着说。 程天放又说:“比起英法美日的傲慢,德国人确实更加尊重我们。七年前,雨岩先生(蒋作宾)赴任德国公使时,德国政府派出花车前往德瑞边境迎接。当花车抵达柏林,又有20多个德国高级官员候迎,场面据说盛大无比。这是我国外交官从未有过的待遇,只这一点,德国就是中国的好朋友。” 王正廷点头道:“诗云:我投以木瓜,报之以琼瑶。德国仁义,中国当以仁义还之,希望两国以后合作更加密切。” 什么叫人穷志短? 这就是。 此时的中国落后而软弱,走到哪儿都被歧视。德国稍微拿出点诚意对待,中国外交官就立马受宠若惊,把对方当成了可靠好兄弟。 王正廷也算见识过大世面的人,巴黎和会都去走了遭,今天居然被一点热情接待而感动,都已经有化身为德粉的征兆了。 周赫煊连忙转移话题,问道:“儒堂兄,这次奥运会,中央批了多少经费?” “21万大洋,实到17万,已经很不错了。”王正廷苦笑道。 消失的那4万元,毫无疑问被贪污了,雁过拔毛实数正常。 17万元的经费不算少,故宫文物的搬迁经费才6万呢。结果就因为那6万元的支配权,引发了张继和易培基的矛盾,生生搞出一桩故宫盗宝冤案。 但这点钱平摊到下来,就显得捉襟见肘了,每人只有2000元。 恩,差不多够来回路费,还能剩半个月饭钱,足以支撑奥运期间的花销,政府官员们真是精打细算。 只是这四个月的集训,就要自己掏钱了,南京政府绝对不可能提供资金。 周赫煊问道:“还有多大缺口?” “至少15万。”王正廷说。 周赫煊想了想说:“20万吧,让队员们吃好点,这些钱我来出。” 王正廷感激道:“周先生,我代表大家感谢你的慷慨资助,拼了命也要拿到奖牌!” 周赫煊不怕王正廷贪污公款,并非因为此人有多么正直清廉,而是王正廷怀有再走仕途的政治野心。因九一八不抵抗而背锅下台,王正廷怎么可能甘心?他如此积极的支持奥运,只不过想要打翻身仗而已。 若是中国运动员能够拿奥运奖牌,王正廷那就牛逼大发了,说不定可以重回外交部任职。 跟当官儿比起来,一点小钱不算什么,王正廷还是拎得清的。他不但没有借机贪污,反而还往奥运代表团砸钱,这属于一本万利的政治投资,成功了有巨大回报,没成功也就小小损失而已。 商定了资金问题,周赫煊对孙永振说:“你去找人比划看看。” “好。”孙永振摩拳擦掌,他看到来了这么多高手,早就想去试试斤两了。 孙永振直接找上了寇运兴,对方欣然接受,笑道:“那就过两招。” 听说有人比武切磋,其他队员立即跑来围观。孙永振和寇运兴互相抱拳致意,然后各自摆出架势,试探一番开始进攻。 寇运兴练的是“武子梅花拳”,属于典型的镖师武艺,更精髓的功夫都在刀枪棍棒等兵器上。 两人交手之后,寇运兴仗着自己身强力壮腿长,完全不讲道理的疯狂进攻。其腿功尤为惊人,也不踢很高,就照着孙永振的小腿一顿侧踢。 孙永振好几次想要使用八卦步游走近身,都被寇运兴拉开了距离,然后继续使用谭腿功夫猛踢。 仅仅三分钟时间,孙永振突然大喊:“不打了,不打了,额的腿都被踢肿啦!” “哈哈哈,”寇运兴大笑着抱拳,“承让,承让!” 孙永振回到场边,只听周赫煊问道:“这位寇师父很厉害?” “他腿长,不讲道理,”孙永振显得很委屈,又补充说,“用兵器博生死,额可以跟他较量一下。拳脚就免了,是他厉害!他的身法也很好,完全找不到破绽,应该是经常打架的人。” 所谓身法,放到现代搏击擂台上,其实就是用步伐控制距离。搏击高手的距离感都很强,永远保持一个不远不近的身位,让你无法有效攻击他,又时刻处在他的攻击范围内。 遇到这种能控制距离的高手,你的手脚又比短他的话,那就做好认输的准备吧。 其实这跟打篮球、踢足球一个道理,带球过人玩得好的,都是擅长控制距离的高手。 这种距离感,不是练出来的,而是打出来的。苦练套路而不实战的所谓“武术家”,一辈子都学不会,动起手来直接抓瞎,被人揍了都不知道咋回事儿。 所以后世在温室中长大的武术家们,因为缺乏实战,永远不可能打赢搏击运动员,你连别人的影子都摸不着。 周赫煊忍不住问道:“他跟薛颠比起来如何?” 孙永振想了想说:“比拳脚,薛颠肯定赢不了,只有逃跑的份儿。用兵器,寇运兴直接就躺下了,没有活命的机会。薛疯子的身法太吓人,而且速度也快得跟鬼一样。” 711【作弊方法】 “预备!” “各就各位!” “吁!” 哨声响起,四条美人鱼跃进水中,溅起浅浅的浪花。 运动员们非常刻苦,在柏林住下的第二天,就已经开始了恢复性训练。 程天放毕竟是驻德大使,有许多分内工作要忙,有许多纳粹高层要结交,没有再跑来奥运代表团这边闲逛。 “加油,加油!” 张乐怡和于珮琛倒是很有激情,普通的恢复性训练测试而已,她们就站在观众席里大呼小叫。 来参加奥运会的游泳运动员共七人,男3女4,此刻是四名女选手在进行测试。 很快,四位美人鱼陆续游完全程,杨秀琼最先触板,刘桂珍次之,但成绩相差并不大。 教练连续按下秒表,宣布成绩道:“杨秀琼,1分24秒3;刘桂珍,1分24秒8;陈焕琼,1分25秒;梁泳娴,1分25秒2。” “比平时差好多啊!” “坐了一个月的船,靠岸时我都是飘的,现在身体还不舒服呢。” “幸亏来得早,不然一到德国就参加比赛,肯定连复赛都进不去。” “……” 四位女队员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脸上还带着几分忧虑。她们的精神压力非常大,特别是杨秀琼,若是不能在奥运会取得好成绩,回国绝对要被舆论喷死。 历史上,杨秀琼没有任何斩获就回国,某杂志甚至刊登了一则漫画叫《蛋的时髦》,画面为杨秀琼捧着一只大鸭蛋,坐在游泳池边痴痴发呆。 在国人看来,运动员拿不到奖牌,就是整个中国的耻辱。 特别是被寄予厚望的选手,就更会招来非议,正所谓:爱之深,责之切。 此时的游泳项目分得比较粗,只有蛙泳、仰泳和自由泳。自由泳名副其实是“自由的游泳”,只要不采用蛙泳和仰泳的游法,随便你怎么游都可以。 顺便一提,今年比赛又有了新规定,允许在蛙泳比赛中使用蝶泳技术,相当于把蝶泳等同于蛙泳。在此后的20年里,蛙泳比赛,其实就是后世的蝶泳比赛,因为蝶泳速度更快,少有运动员采用蛙泳技术。 周赫煊把男女各种游泳测试都看了一遍,忍不住把教练叫过来问:“杨教练,现在的游泳比赛,有没有潜泳距离限制?” 中国奥运代表队的游泳总教练,正是杨秀琼的父亲杨南柱,他迷糊道:“什么是潜泳距离限制?” “就是运动员在入水后,最多能潜泳多长距离?”周赫煊问道。 杨南柱稀里糊涂地说:“没有啊,想潜泳多久都可以,这有什么问题吗?” 周赫煊的脸上浮出笑意,说道:“杨教练,我觉得可以让运动员入水后,尽可能的延长潜泳时间,说不定可以提高比赛成绩。” “会吗?”杨南柱将信将疑。 其实不止是杨南柱,此时全世界的游泳教练,都还没意识到潜泳所带来的好处。 就拿“蝶泳之王”潘克拉托夫来说,这货比赛时一头钻进水里,再冒出来就已经到对面池边了,你让其他选手怎么玩?于是乎,游泳比赛的规则就只能修改,限制运动员入水后只能潜泳15米。 那还是90年代的事儿。 此时的30年代就更加恐怖,可以全程潜水。比如蛙泳,只要是采用了蛙泳的姿势,你潜水游过去,再潜水游回来都算合格,因为没有相应的限制规则。 要到50年代的新中国,穆祥雄接连打破游泳世界纪录,才导致游泳规则第一次被改变——正式比赛不得全程潜泳,但允许入水后通过下肢摆动暂时潜泳。 亚洲人的优势是灵活,劣势是矮小,而潜泳则可以完美的扬长辟短。 杨南柱虽然不认同周赫煊的离奇想法,但还是让运动员试试看,命令他们能潜泳多久就潜泳多久。 然后,所有人都傻眼了…… 潜泳的最好方式是蛙泳,所有人都下意识使用蛙泳姿势。在泳池中四次往返(100米)结束,男运动员季正亮速度最快,耗时1分13秒7;女运动员当中杨秀琼最快,耗时1分16秒9。 此时的男子百米蛙泳世界纪录是1分13秒,季正亮已经接近世界纪录。而杨秀琼以女子的身份,距离男子世界纪录不足4秒,甩开现有的女子纪录2秒以上。 这还是运动员们状态不佳,并且暂时不习惯潜泳的结果。 等到运动员们恢复状态,再适应了潜泳作战,估计全体都能打破世界纪录。 “这这这……”教练杨南柱说话都在打哆嗦,懵逼道,“这能成吗?完全不讲道理啊。” 周赫煊笑问:“国际游联规定了不能潜泳吗?” “没有。”杨南柱连连摇头。 “那不就得了,没有规定就是默许。”周赫煊说。 杨南柱难以接受道:“可这是作弊啊。” 周赫煊乐得笑出声来:“既然可以合理作弊,谁他妈还讲规矩啊?” “那倒也是。”杨南柱挠头直笑,在欢喜的同时,又感到三观崩溃。 几个月后的奥运会上,中国游泳队员们绝对一鸣惊人,并且让所有国家的裁判、教练和选手直呼蛋疼。 周赫煊想了想说:“杨教练,这种比赛方式必须保密,赛前不能透露任何消息。” “这是肯定的。”杨南柱郑重道。 “还有,”周赫煊又说,“以我们男子游泳队员的实力,正常情况下很难进入复赛,只有一开始就使用潜泳,他们才有可能拿到奖牌。但是,如果初赛就使用潜泳的话,势必引起其他国家的注意和效仿。” 杨南柱说:“从初赛到决赛,也就两三天时间,洋人临阵磨枪学潜泳应该没威胁。” “还是需要警惕啊。”周赫煊告诫说。 杨南柱想了想,突然笑道:“可以让运动员们在初赛和复赛时,尽量保持实力,直到决赛的时候再使用全力。甚至,初赛和复赛的时候不必拿冠军,只需获得进入下一轮比赛的资格即可。” 周赫煊哈哈大笑:“杨教练啊,杨教练,还是你更坏。” 在场的人全都欢笑起来,按照周赫煊的潜泳作弊方法,这届奥运会的中国队妥妥拿金牌。 估计奥运会结束以后,游泳比赛的规则都要因此而改变。 712【中国的国球是足球?】 在新中国,中国的国球是乒乓球。 而在民国,中国的国球是足球。 从20年代到40年代,中国的足球水平,就代表着亚洲的足球水平。或许后世的国人很难想象,但真实情况就是这样的。 从1923年到全面抗战爆发期间,只要中国队参加了远东运动会的足球赛,那么次次都能拿冠军,可以说是把小日本儿吊起来打。 中国足球队的核心领袖是李惠堂,他1954年当选亚洲足联秘书长,1965年当选国际足联副主席,1966年当选亚洲足协和世界足协副会长。1976年德国《环球足球杂志》评选当中,李惠堂以1860个进球数,与贝利、贝肯鲍尔、迪斯蒂法诺和普斯卡什并列为“世界五大球王”。 此时的中国,李惠堂被公认为“足球之王”,被日本称呼为“远东球王”。还有好事者编了个顺口溜:看戏要看梅兰芳,看球要看李惠堂。 历史上的1936年柏林奥运会,王正廷没有参加,而真正的领队者则是李惠堂。 为了给奥运队员们筹集经费,李惠堂带着足球队提前两个多月出发,靠沿途比赛的门票收入筹措资金。他们一路从中国打到德国,共进行27场比赛,取得23胜4平的好成绩。他们省吃俭用,历尽风尘来到柏林,终于为中国的运动员攒足了奥运经费。 但是由于一路征战,李惠堂和足球队员们已经疲惫不堪,奥运比赛时以0:2的比分输给英国,首轮便遭到淘汰。 这是个可敬的运动员,他以一己之力撑起了中国的柏林奥运之行。 虽败犹荣。 好吧,我们还得提一下谭咏麟他爹,历史上,谭江柏是中国奥运代表团的副领队。 另外国术表演队员们也值得赞扬,足球运动员通过比赛筹钱时,武术队员同样在国内卖艺赚钱。历史上,中国能派出69名运动员参加柏林奥运会,那些钱都是运动员们自己想办法弄来的。 南京政府虽然也提供了资金,但层层盘剥下来,到运动员手里已经很少了,那点钱用来买船票都够呛。 现在有了周赫煊的资助,足球运动员们终于不用再劳累。不但可以提前来德国训练适应,而且还能找德国球队打交流赛,不说拿奥运奖牌,至少不会在第一轮就被淘汰掉。 眼下跟中国队打友谊赛的,是柏林本地的一支队伍,在整个德国大概能排前十吧。 天空中飘着小雨,再加上对手是中国,现场的观众并不多,拢共只有1000多人观看,稀稀拉拉的坐在观众席上。 那支德国足球队的成员们,也完全不把中国队放在眼里,若非周赫煊托人安排赛事,估计这些德国佬都拒绝跟中国队打比赛。 德国队首先开球,跟散步一样把球踢出去,然后慢悠悠的杀向中国队大门。“飞将军”叶北华狂奔而去,一脚把球断掉大力后传,“谭铜头”谭江柏奋力一跃,用头准确的把球接住,然后大脚传给前场的李惠堂。 李惠堂接到球后并不着急,直到德国队后腰上前逼抢,他才猛然加速,轻轻松松玩了个穿裆。德国队的后卫也冲上来,李惠堂又是一个人球分过轻松解决,随即来个30米大力抽射。 世界波! 德国守门员根本来不及反应,下意识跳跃飞扑,半只手掌成功挡住足球的去路。 但是没卵用,足球虽然被改变前进方向,但依旧急速飞向网角。 球进了,开场不到两分钟,中国队就已经领先。 德国守门员有些懵逼的站起来,甩着发麻生疼的右手自言自语:“中国矮子的力量好大!” 李惠堂,可是曾经踢破球网的变态。 “好球!” 周赫煊猛地站起来拍巴掌,看完这场比赛,他就要带着老婆回国搬家。 张乐怡稍微矜持些,只是站起来鼓掌,于珮琛和孙永振已经打开始大吼欢呼了。 观众席嘘声四起,看来德国球迷很不高兴。 倒是场上的德国队员开始重视起来,不像刚开始那么散漫,拼抢跑动变得更加积极。 赛事进行到14分钟,叶北华接到队友的传球,快得像一道闪电直插中场,想要阻拦他的德国球员根本就追不上,不愧为“飞将军”。 很快又是李惠堂接到传球,这次他的表演更精彩,连过三人单刀直入,最后连人带球一起进网。 德国队员们的脸都黑了,他们虽不是顶尖球队,但在自己国家也能排得上号,居然不到15分钟就被人打成2:0。如果说第一个进球可以用运气来解释,但第二个球就完全体现了实力,这只中国队伍的骨头很硬啊。 终于,德国球员拿出他们真正的本事,李惠堂更是被重点照顾,随时随地都有两名球员去盯防。 然而还是没卵用,直到中场哨声响起,中国队已经打出3:0的分数,李惠堂直接上演了帽子戏法,弄得观众席的嘘声越来越大。 周赫煊忍不住对教练说:“那个,还是跟人家留点面子吧,至少让别人进一个球。” 中国奥运足球队教练叫颜成坤,屁都不懂,充其量只能算一个球迷。但人家有钱,利用南华体育会主席和香港中华巴士公司总理的头衔,再通过贿赂和赞助就弄到了教练职务。 足球队的真正教练,正是队长李惠堂。 听到周赫煊这么说,颜成坤连忙跑去给正在喝水的李惠堂说:“光梁,周先生让你们放水,毕竟这是场友谊赛,别让德国朋友输得太难看。” “好啊,下半场先让他们三个球。”李惠堂露出灿烂的笑容,显然他们不是第一次打放水赛了。 远东球王还是很给力的,说让三个球,就让三个球,直到最后10分钟,中国队才以4:3的优势锁定胜局。 比赛结束后,德国那边的队长主动过来握手,显然已经被彻底打服气了,而且知道中国队在放水。甚至,对方还索要了李惠堂的球衣和签名,说是要拿回去珍藏。 李惠堂光着膀子来到周赫煊面前,挠头道:“周先生,能不能给我们安排厉害一点的对手,否则打起来没意思啊。” “可以,完全没问题。”周赫煊哈哈大笑。 作为21世纪穿越过来的中国人,周赫煊何曾见过中国足球如此牛逼?果然不愧为中国的国球。 德国没有专门的体育部,体育工作由内政府管属,在希特勒重视体育后,专属机构被改名为“帝国体育局”。周赫煊前两天跟帝国体育局的局长见了一面,让对方安排几场像样的友谊赛还是很容易的。 李惠堂突然有些腼腆地说:“周先生,我只带了三套球服,刚才送了德国人一件,剩下的恐怕换不开。你能不能……” 咱们的周先生还是很壕气的,挥手道:“所有队员,每人五套。钱我有的是,你们只负责把球踢好,剩下的我来解决!” “那就谢了啊。”李惠堂乐呵呵地说。 713【又是个特务头子】 柏林车站。 程天放、王正廷等人前来送别,回国的除了周赫煊一行以外,还有几个身穿中山装的男子。 那些家伙个个身上都带着匪气,为首者长得有点丑,反正不像是啥好人。 周赫煊跟送行者逐一握手,悄悄问道:“程兄,那些人是什么来头?” “蓝衣社的,来德国学习。”程天放解释道。 周赫煊笑了笑,没有继续打听,而是抱拳道:“程兄,王兄,奥运会再见!” “周兄,一路顺风!”程天放、王正廷齐声祝福。 三人说话的同时,那些蓝衣社成员也在窃窃私语: “不来德国不知道,人家的党卫军是真厉害啊。” “就是,想抓谁抓谁,名气再大也照抓不误。哪像我们,但凡有点名头的乱党都只能暗杀,完全不够威风。” “所以委员长才派我们来学习,是该跟纳粹好好学。” “队长,那姓周的好像跟我们顺路,要不要过去认识认识?” “嘿嘿,认识个屁!人家是国际大学者,看不起我们这种大老粗。要是他哪天撞在我手里,一顿乱枪就打成筛子。” “队长说得在理,这些搞学问的有个屁用,关键时候还要我们出力才行。” “……” 蓝衣社刚刚建立时,还能锐意进取、热血报国,发展到现在已经完全变成独裁工具。 第一代领袖腾杰没有风光多久,就被抢班子夺权,蓝衣社从此迅速变质。第二代领袖贺衷寒只嚣张了九个月,再次被撸下来,因为蓝衣社成了湖南人的天下,老蒋对此极为不满。 此刻车站内那个丑男,正是蓝衣社第三代领袖康泽,此时的“别动队”队长,未来的“三青团”创立者。他如今在民国的地位,相当于纳粹“党卫军”首领,为老蒋的“剿匪”立下了泼天大功。 别说是周赫煊,就算是戴笠,都不被康泽放在眼里。 康泽认为自己是委员长的御林军统领,天子亲卫,远比锦衣卫头子戴笠更加威武霸气。 火车还没到站,反而先来了一队党卫军,领头者正是希特勒的私人秘书马丁·鲍曼——现在只是私人秘书,还没升级为首席秘书。 康泽在中国干的事情,有点类似于纳粹党卫军,这次他们被派来德国学习,也一直都在跟党卫军打交道。 “党卫军来了,该不是给咱们送行的吧?” “应该是。” “咦,下车那个好像是希特勒的身边人。” “那是希特勒的私人秘书,以前还给赫斯当过办公室主任。” “赫斯是谁?” “纳粹副元首。” “还是李哥厉害,喝过洋墨水儿的就是不一样,把德国的领袖都认清楚了。” “李哥,你快说哈嘛,这个私人秘书厉害不?” “这个人如果放在中国,以前相当于汪兆铭的副手,现在相当于委员长的侍从室秘书。” “啷个厉害呀!” “还是我们队长厉害,连希特勒的秘书都要来亲自送行。” “队长确实厉害。” “……” 听着手下的议论声,康泽心中颇为得意,脸上不由露出一丝笑容。但这笑容很快就凝固了,当他准备上前握手时,只见希特勒的秘书径直来到周赫煊面前。 “嗨,希特勒!”马丁·鲍曼首先行了个纳粹抬手礼。 这口号不仅是遇到希特勒才喊,当希特勒的威望达到顶峰时,整个德国都会以此来做日常交流。 比如有人去商店买东西,见面就说:“嗨,希特勒!我买条裤子。” 老板必须回答:“嗨,希特勒!你穿多大型号的?” 周赫煊当然不能回复纳粹礼,只微笑道:“你好,有什么事吗?” 马丁·鲍曼取出一只盒子,双手呈上:“周先生,这是元首送您的礼物。” “替我向总理阁下转达谢意。”周赫煊说。 马丁·鲍曼恭敬道:“我会的。” 周赫煊随手把盒子打开,蓝色丝绒上躺了一把鲁格p08手枪。枪柄采用极品的胡桃木制成,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还用金丝嵌了一个三眼神族的形象,神像胸前的红宝石有着明显的“卐”字标志。 马丁·鲍曼解释说:“周先生,枪柄图案是由元首亲手绘制的。” “元首的艺术水准很高,佩服。”周赫煊由衷赞叹。 不吹不黑,比起艺术创造和鉴赏能力,希特勒确实甩了乾隆爷几个银河系。 康泽在旁边听得有些懵逼,低声问道:“小李,他们在说什么?” 小李是此行仅有的翻译官,颇为吃惊道:“希特勒派自己的秘书,送给周赫煊一把手枪,枪把子是希特勒亲手设计的。等等……那个秘书又说,希特勒再次向周赫煊发出邀请,挽留周赫煊担任元首私人顾问。” “元首私人顾问?”康泽震惊不已,这是要当国师的节奏啊。 康泽此人看起来粗鲁野蛮,但绝对不是草包,而且还是个有文化的聪明人。蓝衣社前后的两个名字——“复兴社”和“三青团”,都是康泽取的,人家是黄埔三期的高材生呢。 “污~~~~~” 火车进站。 康泽立即给手下甩了个颜色,喝令道:“还不快去帮周先生搬行李!” “啊?是!” 几个手下愣了愣,一窝蜂朝周赫煊冲去。 孙永振如临大敌,枪都掏出来了,护在周赫煊身前怒喝:“你们干什么?都退后!” 康泽打着哈哈走过去,用一口浓重的川音说:“哎呀,周先生你好,幸会,幸会。鄙人康泽,力行社(蓝衣社)别动队队长。” “康泽!” 听到这个名字,程天放和王正廷脸色剧变,显然康泽的名头比戴笠更吓人。 程天放抢先过去握手:“康队长,你瞒得我好苦啊,都要走了才露真名。” “低调,低调,嘿嘿。特务工作嘛,用化名习惯了。”康泽笑呵呵地说,凶狠的脸上透着一丝淳朴。 如今的蓝衣社分为三股力量,贺衷寒的湖南派掌管政治思想,康泽的西南派掌管武装力量,戴笠的浙江派掌管特务情报。三派互相制衡,谁都别想一家独大,这是老蒋刻意搞出来的平衡手段。 周赫煊当然不想得罪能跟戴笠叫板的特务头子,笑着握手道:“康队长你好。” “嗨呀,周先生你太客气了,”康泽双手握住周赫煊不放,热情地说,“我对周先生可是久仰大名,一天不读周先生的书,我就睡不着瞌睡。” 周赫煊用四川话开玩笑道:“那你是把我的书当枕头用哦。” “哈哈哈哈哈哈!幽默,周先生太幽默了!”康泽放声大笑,心里却想着如何回去跟老蒋禀报。 希特勒邀请周赫煊担任私人顾问,这消息可不简单,至少康泽认为非常重要。 714【又要发勋章】 就在两个月前,中国和法国开通了空中航线,可以从广州飞到越南,再转机从越南飞到法国。 周赫煊当然不敢带着老婆坐洲际飞机,万一落下来就好玩了,还是老老实实的乘火车再转走海路吧。 一路上,康泽都在找机会套话,想要了解周赫煊和希特勒之间的具体情况。周赫煊各种糊弄打哈哈,只说自己跟希特勒谈得比较来,绝口不提什么三眼神族的事情。 康泽这家伙满手血腥,死在他命令下的无辜百姓以万为单位。若论残暴和血腥程度,戴笠给康泽提鞋都不配,枪毙他一百遍都死有余辜。 这种人,周赫煊一向敬而远之,连打交道的兴趣都没有。 当然也不能得罪,周赫煊尽量保持着距离,以写文章为理由,整天把自己关在船舱里不露面。 他们这趟坐的是快船,仅用三个星期就抵达上海。 上海的市面上一片萧条,拜白银危机引起的金融风潮所致,整个长江中下游的轻工业都趋于崩溃,棉纺行业直接倒退回辛亥革命时期。就拿上海的棉纱业来说,市面上交易的超过八成是日货,只有“申新”等少数国产品牌能够存活。 原因很简单,白银危机导致银根不足,工厂资金链断裂,民族企业纷纷破产,日货趁机侵占中国市场。 而四大家族不但通过货币改革赚得盆满钵满,还利用行政命令大肆盘剥巨额利润。比如茶叶和渔业,政府强行要求统制运销,说白了就是以政治手段实现行业垄断。 商人们已经快被逼疯了,咱们前面讲到的茶叶大王唐季珊,直接拉着14家茶栈跳反,坚决抵制政府命令。各大渔业公司和普通渔民,也坚持自由营业,根本不理会政府的乱命。 上海的运输业也崩了,包括英美法等国的航运公司,生意那都是一落千丈。原因一方面是经济不景气,另一方面则是华北走私太严重,华北那边几乎成了三不管地带。好多南方货物干脆沿铁路北运,然后走私出海,外来进口商品也基本走私到天津,然后再发往全国。 作为远东最繁荣的城市——上海,已经变得死气沉沉,工商、金融、地产全线崩溃。 老百姓的生活也愈发困难,在银元和法币日趋贬值的同时,人民的收入竟逐年下降。1932年的时候,上海丝厂工人的日薪是6角,1933年变成5角1分,1934年下降到3角8分,1935年勉强涨回了4角。 如今,上海已经在酝酿大罢工了,再不涨工资就要饿死啊。 正当周赫煊回国的时候,左翼文坛再起风波,出现“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和“国防文学”之争。具体内容有点敏感,咱们不方便详细叙述,反正就是左翼文人自己吵起来了。 面对日寇的步步紧逼,值此国难当头之际,“左联”在年初自动解散。 以鲁迅为首的左翼作家,号召摒弃政治立场一致对外。鲁迅和郭沫若认为,一切不愿当汉奸的作家,都应该在抗日救亡的旗帜下联合起来,不管原先是什么人,只要不愿当汉奸,就应团结到一条战线上。至于文学创作,写什么都好,最好与国防有关,不写直接与国防有关的人事也无妨。不过,应该互相批评,无产阶级保留批评的权力。 这标志着中国近代文学史上的“左联时期”结束,正式迈入“抗战文学”阶段。 周赫煊紧赶慢赶,还是没赶上参加“全国各界救国联合会”的成立大会,只能以私人名义捐赠了10万元救国资金。 自从“一二九运动”之后,全国都掀起了抗日救亡浪潮,根本不理会南京政府“敦睦友邦”的号令。 各种民间抗日团体如雨后春笋般涌现,走上街头公开高喊抗日者不知凡几,国党的特务和警察根本就抓不过来。报纸上,“抗x”字眼出现得越来越频繁,许多爱国人士自发前往北方投军抗日。 到了1936年6月,但凡有点脑子的国人都知道,再不奋起抵抗,就要亡国了! “主战派”情绪高涨的时候,以汪兆铭为代表的“主和派”也变得更加积极,其中胡适也是坚定的“主和派”。 但“主和派”也分为两种,一种是觉得中日两国力量悬殊,中国还没有做好抗战准备,应该徐缓图之,其中以胡适为典型。另一种则心思难测,抱有别样的想法,比如汪兆铭。 汪兆铭此时已经被老蒋一撸到底,没有任何实权可言,但他却高呼“和平”论调上蹿下跳。而汪兆铭的追随者们,也大都是政治斗争的失败者,他们必须通过“主和”来重新夺权。 …… 南京,憩庐。 康泽跺着地板立正敬礼:“报告委座,卑职康泽受命归来!” “兆民啊,不用拘礼,”常凯申亲切地笑道,“快坐。” “是!卑职遵命!” 康泽再次敬礼,屈身坐下,犹如蹲马步一般,屁股只敢虚挨着沙发。 常凯申考教道:“这次去德国学习,有何收获没有?” 康泽蹭的一下站起来,双手捧着本小册子递上:“委座,这是卑职的学习心得。” “坐下。” 常凯申接过册子却没翻开,而是问道:“你简单说一下。” 康泽再次坐回沙发,腰板挺直道:“报告委座,卑职此次在德国,考察了纳粹党卫军的构架、规章和运行情况。他们有严格的职务和级别,一切都仿效德国陆军。比如党卫军全国总指挥,相当于陆军大奖,普通的党卫队员,相当于陆军列兵。卑职认为,这个很有借鉴意义,力行社别动队也应该制定详细级别……” “嗯,”常凯申强行打断,“你的想法不错,是应该整顿党卫军职务。还有别的呢?” 康泽猛然间意识到什么,额头疯狂冒汗,他似乎犯了老蒋的忌讳。康泽想要把力行社别动队,发展成中国的“党卫军”,而老蒋明显不愿意再豢养出一头恶虎。 蓝衣社的三权分立好不容易达到平衡,康泽只要敢再揽更大的权,势必会被常凯申彻底抛弃。 康泽忍不住擦了擦汗水,说道:“此次德国之行,卑职被纳粹的纪律性、服从性和爱国精神深深感染。卑职认为,应该在中国加强领袖的权威,让全体国民都团结在委员长的旗帜下……” 康泽说了足足有七八分钟,无非是学希特勒那一套,加强老蒋的独裁统治。 常凯申对此很满意,点头说:“你这次学习还是很有成果的。” 康泽终于放心下来,忍不住又擦了把汗,说道:“委座,我回国的时候得到了一个消息,不知是否该禀报。” “讲。”常凯申道。 康泽说:“卑职亲眼看到,希特勒的私人秘书给周赫煊送行,还送了周赫煊一把希特勒亲自设计的手枪。希特勒再三挽留周赫煊,邀请周赫煊担任元首顾问,好像对周赫煊极为重视。委座,这是国师待遇啊!” “国师?”常凯申的表情似笑非笑,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把康泽打发走以后,常凯申立即让人拍越洋电报,询问程天放究竟是怎么回事。 程天放回电说,希特勒极度重视周赫煊,不但颁给了帝国总理勋章,而且对周赫煊有求必应,两人应该是结为了私交挚友。 常凯申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对周赫煊却不敢再小看。至少可以利用周赫煊,加强与德国的外交关系,说不定关键时候还能派上大用场。 思虑片刻,常凯申叫来侍从秘书:“安排一下,我要给周赫煊颁发一等卿云勋章。” 在国党败走台湾以前,所有非战斗类勋章当中,“采玉勋章”是最高级别,其次就要属“卿云勋章”了。 一等采玉章只颁发给国内外元首,所以周赫煊只得到了二等采玉章。现在老蒋直接颁发一等卿云章,那绝对是天大的“恩赐”,只要周赫煊把一等卿云章戴在胸口,整个国统区都可以横着走。 卿云勋章共分为九等,授予功勋卓著的公务员,以及对国家社会贡献极大的非公务员和外籍人士。周赫煊拿到了诺贝尔文学奖,按理说是必须要表示一下的,只看具体颁发几等章而已。 从老蒋北伐成功到现在,貌似还没给任何人颁发给一等卿云章,直到抗战即将胜利,他才一口气颁发了九枚。 周赫煊算是独苗了。 715【家事】 天津,三乐堂。 张乐怡指挥佣人一箱一箱的整理东西,暂时放置在库房当中。 最麻烦的藏书、古董和字画,周赫煊穿越到民国已经整整十年,他捡漏或高价买来的古玩足够放满几大箱子,甚至要每个月花钱请专业师傅来保养晾晒。 别的不提,从唐宋到明清的孤本古籍,就有足足2000多本。另外,还有各种珍贵的地方和机关史料,现在看来不值钱,但放到几十年以后,能让做相关研究的学者抢破头。 “装不完啊。”张乐怡无语地看着几个大书柜。 “装不完也得搬走。我倒是想捐给清华北大,但等到小日本打过来,他们也得南迁,”周赫煊想了想说,“我联系铁路方面,直接弄一个车厢,反正不能留给小日本儿。” 张乐怡走到阳台,看着熟悉的花园,颇为不舍地说:“真不想走。” “不想走的话,那这栋房子就别卖,等咱们战胜了日本人再回来。”周赫煊安慰道。 天津这边的房产,其实很好卖。 周赫煊的几处店面和别墅一挂出来,由于地段不错,立即有人抢着买。 这说来很离奇,华北局势如此严峻,小日本随时可能入侵,天津的房地产生意反而更加繁荣。 原因其实很简单,如今华北有四大势力盘踞,政治混乱造成经济的畸形繁荣。作为北方第一大港口城市,天津迎来了走私的猖獗时代,连带着其他生意也跟着走俏。 商人也看到了日本入侵的危险,但难免心存侥幸,说不定还能再撑一二十年呢。在商人们看来,即便天津真被日本人占了,那也是要发展地方经济的,总不可能把人全杀光吧,到时候生意还不是照做? 有这种想法无可厚非,现在东北四省就被日本占了,但东北的商人依旧在做生意。只不过,最赚钱的行业被日商抢了而已,普通生意还是可以继续做的。 至于三乐堂,毕竟是周赫煊的窝,能不卖就不卖。等日寇被赶走了,他还可以回来住,大不了最后无偿捐赠给新中国。 倒是上海那边有些难搞,沙逊家族半卖半送给周赫煊30栋花园洋房,现在根本无法脱手。只有等法币彻底稳定下来,上海的房地产恢复元气,周赫煊才能赚上一笔,那至少得等到明年初了。 不过卖不掉也无所谓,先租出去,等抗战胜利后再来取。 从古玩店请来的专业大师傅,亲自指挥着伙计打包装箱,有些玩意儿让他啧啧称奇。 “周先生,您真是大收藏家,”刘京生拔出乾隆御刀,爱不释手道,“乾隆爷的御刀御剑,就打造了那么多把,听说有些被溥仪带去了东北伪满皇宫,剩下的都收藏在故宫里。你这把是唯一流传民间的真品。” “刘朝奉你客气了,”周赫煊笑道,“我哪里算大收藏家啊,都是随便买的。” 刘京生摇头大笑:“乾隆御刀和《韩熙载夜宴图》也是随便买的,那其他宝贝不就成大白菜了?” 周赫煊的私人物品就收拾了三天,才终于全部打包完毕。 中华广播电台暂时没人肯买,周赫煊也就放着不管了。等日寇真的兵临北平城下,再南迁也不迟,到时候把电台和报社的员工、机器一起转移。 到第四天,刘吴氏终于忍不住问:“先生,你跟太太们真的要走?” “真走。”周赫煊点头道。 “不回天津了?”刘吴氏又问。 周赫煊说:“暂时不回来。” 从周赫煊还跟着褚玉璞那会儿,刘吴氏就已经来周家做事,当时周赫煊还是租来的房子。转眼间十年过去,刘吴氏花白的头发变成雪白,已经很少亲自劳作了,相当于周家的佣人之首,统管厨房和清洁工作。 不仅如此,刘吴氏的两个儿子,也被周赫煊推荐到报社和印刷厂做工人,工钱虽然不高,但难得体面又稳定。她的两个孙女和一个孙子,还在希望小学里头读书,小孙女儿的成绩特别好,说不定今后还能当大学生。 家里能有现在的好日子过,刘吴氏对周家是感恩戴德,她原本只是天津郊区的农妇而已。一想到周家对自己的好,再想到以后的日子,刘吴氏突然老泪纵横,说道:“先生,你跟太太们都是好人,老天爷保佑你们长命百岁,儿孙满堂。老婆子给您磕头了,您走好!” “噗通!” 刘吴氏干脆利落地跪下,额头直往地上撞。 “唉,别呀!”周赫煊连忙扶住。 刘吴氏说:“先生,您别拦我。不把头磕完,我心里不安生。” 刘吴氏没有念过书,更别谈什么管理能力。但她的优点是衷心和细致,府上的饭菜她要全程看着做完,每个房间的清洁情况她都要检查,稍微有丁点儿不满意她都要让人重做。 对了,家里的饭菜也是刘吴氏安排的,哪位太太爱吃什么口味,少爷小姐喜欢哪样点心,刘吴氏都清清楚楚记在心里。 周赫煊还真舍不得丢下这样的佣人头子,因为太省心了,他问道:“刘妈,要不你也跟我们一起搬走?” 刘吴氏为难道:“我也想一辈子跟着先生太太,可家里的老头子还在乡下种地,儿子媳妇也在天津做活,孙儿辈还要在天津读书……” “让他们一起过去,”周赫煊直接打断道,“我来安排工作。” “那……那我再想想,回家跟老头子商量。”刘吴氏有些拿不定主意。 突然间,门外传来喊声:“先生!” 周赫煊打开房门一看,却见家里的所有佣人都站在门外,一个个脸上皆是不舍的表情。 周家的佣人待遇太好了,工钱至少比别处要高四分之一,而且先生、太太、少爷、小姐都知书达理,从来没发生过虐待下人的事情。即便连最不把佣人当回事儿的婉容,也只是经常发脾气训斥。 而且,在周家做事特么有面子,过年回家说自己是伺候周先生的,亲戚邻里少不得要投来羡慕尊敬的眼神。 这样的好雇主,谁愿意离开啊? “先生,”一个女佣大着胆子问,“我是从山东逃难来的,家人都死了,我能跟先生太太一起走吗?” 刘吴氏立即介绍情况:“先生,她叫韩春花,是个寡妇,平时负责洗衣服。她手脚很利索,洗的衣服也干净,而且特别老实勤快。” “行,你跟我们一起走,”周赫煊又问其他佣人,“还有谁愿意一起走的?” 又有佣人问:“可以带家人吗?” 周赫煊想了想说:“一家两口以内的,我负责安排家属工作。两口以上的,我提供路费,但家属工作只能自己找。” 这个要求瞬间就让大部分佣人打了退堂鼓,国人安土重迁,谁都不知道搬家以后能否稳定下来。 周赫煊又说:“不愿跟我一起走的,我每人写一封信,并且署上我的名字。在信里,我会写你们老实勤快,你们拿着信也不愁找活干。” 这相当于周赫煊的工作推荐信了,以他现在的名气和影响力,佣人们拿着信肯定受优待。不管是进厂当工人,还是继续给人当佣人,那都是要被优先考虑的。 “谢谢先生!” “先生好人啊。” “先生长命百岁!” 佣人们大喜,居然齐刷刷跪下来磕头。 周赫煊看到跪了满地的佣人,心中感慨不已。这些佣人长期待在周家,有的一天能见到好几回,完全跟公司的雇员不一样,在情感上已经有了几分家人的味道。 周赫煊想了想,又对刘吴氏说:“你挑选两个可靠的,一个留下来打扫房间,一个留下来打理花园。这房子我暂时不卖,让他们帮忙维持着,别荒废掉了。每月的工钱,我会按时汇过来。” “我!先生,我愿意留下来看房子!” “选我吧。” “刘妈妈,我最勤快的!” “……” 这次报名的可多,好差事啊。 周赫煊也懒得再管,让刘吴氏自己去处理,心情莫名的回到自己书房。 崔慧茀端了一杯茶来,问道:“日本人真要打来了吗?” “快了。”周赫煊点头说。 “唉!” 崔慧茀叹息一声:“这世道,怎就不能安定下来?” “你妹妹学业如何了?”周赫煊随口问。 “大学快毕业了,”崔慧茀说,“我现在唯一的盼头,就是看到她嫁个好男人,生儿育女、相夫教子,此生就别无所求了。” 崔慧梅明显没有她姐姐聪明,勉强考进一所南方的大学,读的还是师范专业,在事业上的成就撑死了能当一个小学校长。 周赫煊笑道:“你还年轻呢,就说此生别无所求了?自己也赶紧找个男人嫁了吧,遇到合适的,带来让我掌掌眼。” “我这辈子不嫁人,发过誓的。”崔慧茀摇头说。 “可惜了。”周赫煊道。 崔慧茀还想说什么,突然传来敲门声,于珮琛在外面喊道:“先生,苏州来的电报!” “怎么了?”周赫煊让她进来。 于珮琛拿着电报说:“章太炎先生,过世了。” 716【争论】 康有为、梁启超、孙中山、黄兴、章太炎、辜鸿铭……这些人都代表着一个时代,反映着波澜壮阔的中国近代史。 现在,章太炎也死了。 他留下的遗言是:若有外族入主中华,我后世子孙永世不可奉其官禄。 能说出这样的遗言,章太炎临死之前肯定不甘心,又带着惶恐和决然。他能感受到日寇入侵的危险,却不能力挽狂澜,甚至看不到一丝中国胜利的希望。 章太炎只是个书生,不管他生前再狂再疯再潇洒,死时亦回归到传统儒生的本质。 不食周粟! 这是中国文人的悲哀和无奈,也是中国文人发出的撕心呐喊。 或许,当年陆游临死示儿,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其心情当和章太炎是一样的。 就在周赫煊准备阖家南下,参加章太炎追悼会的时候,胡适突然前来拜访。 准确的说,胡适这次是路过天津,马上就要前往美国交流考察。 “枚公走得不是时候啊。”胡适见面就感慨。 章太炎,字枚叔,“枚公”是对他最尊敬的称呼。 然而众所周知,胡适和章太炎是有矛盾的,两人常年进行学术争论,互相都对彼此看不顺眼。现在章太炎死了,胡适突然称其为“枚公”,可见他打心底尊敬章太炎。 胡适就是这样的人,不管他的能力有多大缺陷,至少他的品德无可指摘。 历史上,胡适这次去美国,直到年底才能回来,刚好碰到两件事情:一是西安事变,张学良扣蒋;二是鲁迅去世,苏雪林鞭尸。 胡适曾因为写自由民主文章,被老蒋逼得远走海外。但面对西安事变,胡适却站出来大骂张学良,认为中国最要紧的是有统一政府和领袖,这是中国能够抗日的关键,大声疾呼马上释放老蒋。 而胡适与鲁迅也是“仇人”,他曾被鲁迅骂得体无完肤。鲁迅死后,胡适没有任何攻击言语,反倒是鲁迅的学生苏雪林跳出来鞭尸。胡适立即写信批评苏雪林,内容概括如下:第一,苏雪林最近的文章,还是旧文人的酸腐腔调,要不得;第二,鲁迅自有他的长处,不可一笔抹煞;第三,通伯先生说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为抄袭日本人之作,此大谬,通伯先生应道歉。 当然,胡适也是看不起鲁迅的,信中形容鲁迅的文章为“狺狺”,说白了就是狗叫。他让苏雪林不要一味的鞭尸,太没风度了,应该在嫌弃鲁迅的同时,也看到鲁迅的优点。 胡适属于你打了他一巴掌,他还能笑脸相迎的人,民国第一好好先生。 “太炎先生之死,确实让人惋惜,”周赫煊感慨地说,“但他的时代已经过去,现在就死,总比日寇全面入侵时死强。” “真的难免一战吗?”胡适郁闷道。 周赫煊点点头:“我早说过,中日必有一战。” “可中国战必败!”胡适的声音大起来,带着些许愤怒。 “中国必胜。”周赫煊斩钉截铁道。 “中国拿什么来胜?”胡适愈发激动,“经济、军事、科学、外交……中国有哪一点强过日本?” 周赫煊笑了笑,也不争辩,而是说:“听闻你毛遂自荐,想要担任中国驻日大使。如果你真的做了大使,主张如何跟日本进行外交?” “当然是修好两国关系,”胡适毫不保留地阐述自己主张,“我认为,与其战败而求和,不如在大战前求和。东三省之失地,中国力所不及,不如承认伪满洲国,从根本上调整两国关系,消除两个民族间敌对仇视的心理。这是求和的关键!” 幸好,不管胡适怎么上蹿下跳,老蒋都没让他担任驻日大使。 这论调,妥妥的汉奸啊。 即便是汪兆铭,此时也不敢说出“承认伪满洲国”这种话,胡适简直要逆天了。 周赫煊冷笑着质问:“放弃东三省,承认伪满洲国,是不是还要放弃华北五省,承认伪华北国?” “华北五省必须保住,”胡适道,“而想要保住华北五省,前提就是要放弃东三省。我们处于劣势,想要求和,就必须拿出诚意。” 周赫煊气得发笑:“若中国真的败了,你就是当代秦桧。” “若不主动求和,中国才是真的要败,你我皆为亡国奴!”胡适反驳道。 周赫煊说:“东四省的百姓,已经在做亡国奴了。” 胡适语气一滞,叹气道:“当下之诀要,是保住和平局面。先有和平,再求发展,总有一天我们会打回去。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更何况是国仇家恨。如果现在就跟日本开战,我们的国土就要全部丢掉,哪还有任何复仇的希望?” 周赫煊摇头说:“被人步步蚕食,才是最可怕的。台湾被日寇占据40年,如今还有几人记得?又有几人想要收复台湾?若真的承认伪满洲国,不说40年,就20年后,还有几人高呼收复东北?我不怕中日大战,就怕日本蚕食。” “中日一旦开战,你觉得中国能坚持多久?届时,摧枯拉朽,国土尽丧,中国可就彻底没指望了!”胡适急得捶胸顿足。 周赫煊冷笑道:“中国人可不是纸糊的,拖也要拖垮日本。” 胡适哀求道:“明诚,我这次来没有别的事情,就是想让你劝劝委员长,劝劝国府那帮主战官僚。你是诺贝尔大文豪,你是国际大学者,你说话肯定比我管用。这仗不能打啊,一打就没救了。你看中国那些带兵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宋哲元两年前还是全民称赞的抗日英雄,如今呢?在华北权势滔天,他不遵政令、勾结日本,居然还镇压爱国学生!我看等到日本人打来,宋哲元就是第一个投降的。连抗日英雄都这样,其他将领又怎么抗日?” “全民抗战,众志成城,谁投降谁就自绝于人民!”周赫煊说。 “全民抗战?呵呵,”胡适冷笑,“抗日不过是噱头,喊抗日的都怀有异心。西北的红匪高呼抗日口号,结果呢,他们打的是阎锡山。两广的陈、李、白最近也在抗日,他们打的是中央军!日本都还没全面入侵,中国就自己打成一团了。等日本真的打来,举国不知有多少称王称霸者,等着被日寇逐个解决吧!要是大家能全民团结一致抗日,你以为我不想打吗?可怎么团结?啊,你告诉我怎么团结!” 胡适的情绪越来越激动,最后几句话都是吼出来的。 周赫煊无法回答,他是穿越者,自然知晓答案。可却不能空口白牙的说服胡适,因为就眼前的形势来看,中国的各方势力根本就没法合作。 “不必聊了,适之兄,”周赫煊摇头道,“我坚持自己的看法,我是主战派。晚上留下来吃饭吧,明天一道启程。” “你自己吃吧,打起仗来就没得吃了!”胡适气冲冲的拂袖而走。 717【杀了吧】 日租界,井上医院。 廖雅泉忐忑不安的等候发落,周赫煊要搬离天津的消息,她在半个月前就报告接头人了。这是必须做的事情,否则等到三乐堂人去楼空,廖雅泉会被直接视作叛徒。 “咔!” 门把手被旋开,三井次郎推门而入,身后还跟着一个40多岁的中年男子。 三井次郎关门介绍说:“这是土肥原阁下派来的使者,李景诚君。” 什么“李景诚”,自然是特务化名,就跟廖雅泉的名字一样。 廖雅泉连忙起身握手:“你好,李先生。” “你好,廖女士,”李景诚微笑道,“能具体说一下吗?为什么周赫煊要举家离开天津。” “周赫煊认为华北是危地,打日本帝国的军队随时可能兵临城下。”廖雅泉说出早就想好的答案。 事实上,什么时候全面入侵中国,就连日本人自己都不知道。 就像南京国民政府的外交政策一样,日本的外交政策同样没有长远规划,甚至他们的对外扩张计划都在见机行事。 但必须全面入侵中国,却是日本社会各界的共识。最近几年来,日本军工投资以每年1.5倍的速度在增长,去年的军费开支已经占到国家总预算30%,而陆军常备兵力也增加到了40万人,并且随时可以拉出300万人的后备部队。 如此肆无忌惮的扩军备战,傻子都知道战争无法避免。 若日本扩军计划到了极限,那他们不打也得打,因为经济根本撑不住。以汪兆铭和胡适为代表的“主和派”,完全忽视了日本的具体情况,日本哪个内阁官员敢阻拦战争,直接就是被军人撕碎的下场。 “周先生是人杰,他目光长远,已经看穿了一切,”李景诚由衷赞赏,随即又问,“完全没有说服的可能吗?” 廖雅泉道:“无法说服,他是极端的爱国主义者。” “那就杀了吧,”李景诚拿出一瓶药,介绍说,“这是帝国的最新产品,长期服用能够造成心律失衡。当服用者遇到剧烈的情绪波动,就能诱发急性心脏病,很难抢救,也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这就是国际大学者的待遇,普通人,杀了也就杀了,完全没有后顾之忧。而到了周赫煊的层次,日本人想暗杀都得考虑后果,必须把嫌疑撇清才行。 “杀了?”廖雅泉心中大惊,问道,“军部不是让我长期潜伏吗?周赫煊如果死了,那我的任务怎么办?共济会的秘密还没找到呢。” “不能等了,周赫煊对帝国的负面影响越来越大,这种人必须清除掉,”李景诚说,“至于你,在周赫煊死后,你可以继续潜伏,周赫煊遗孀的身份很难得。” “共济会呢?”廖雅泉问。 李景诚说:“帝国的扩张计划,已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共济会什么的,以后慢慢再查,并不急于一时。” 廖雅泉吓得浑身冰冷,强自镇定地转移话题:“这种药需要多久能见效?” “每天一片,我给你的那瓶药,足够周赫煊服用三个月。具体多久能见效,要看服用者的身体状况,”李景诚说着又拿出一张纸条,“如果周赫煊吃完一瓶都没死,那就去武汉找这个人,他是你离开华北后的单线接头人。” “好……好的,”廖雅泉连忙把纸条收起来,问道,“土肥原阁下还有什么指示?” 李景诚语气冰冷地说:“不该问的,你不要多问。” “是!”廖雅泉连忙低头。 土肥原贤二去年成为北平特务机关长,相当于日本在华北地区的特务头子。这家伙兴风作浪,妄图制造华北五省自制,结果酝酿出一个叫做“冀察政务委员会”的怪物。 日本人明显没有实现既定目标,南京政府也因此彻底失去对华北的控制,张学良的东北军也进一步被削弱,真正的获利者是“抗日英雄”宋哲元。 如今“冀察政务委员会”已经成为华北最高统治机关,名义上隶属于南京国民政府管辖,但军政大权都掌握在宋哲元手中。 宋哲元一边拉拢东北军,取得张学良的支持,一边拉拢皖系和直系旧军阀。同时他又排挤中央政府势力,跟日本人若即若离,最终把华北搞得类似于北洋时期的状态。 用一个字来形容:乱! 这位举国赞誉的“抗日英雄”,已经变质了。或许是被时局所逼,或许是个人野心膨胀,宋哲元现在就是个地方军阀头子,为了自己的利益可以跟日本合作那种。 好在宋哲元还有基本的底线,投敌当汉奸这种事,他绝对做不出来。或者说,即便宋哲元想当汉奸,他手底下的将领也不会同意,因为宋哲元势力能够扩张,完全得益于“爱国抗战”的美名。 宋哲元若是投敌,他的人设就崩了,他的军心就散了,将引来中央军和东北军的联合围剿,并且内部也会有无数爱国将士反戈一击。 站在老蒋的立场来看,估计恨不得宋哲元马上当汉奸,中央军就能师出有名直接讨伐。 胡适这种主和派为什么看不到中国胜利的希望? 因为局势太烂。 西北的内战已经打成一团,华北这边又是宋哲元做大,西南的军阀听调不听宣。两广的军阀以“抗战”名义出兵,直逼两湖和江浙地区,中央军主力此时正在全力平息“叛乱”。 拿什么打?打个屁啊! 所以说张学良居功至伟呢,只一个“西安事变”,就能抹去他以前的所有过失。没有张学良逼蒋抗日,造成民族统一战线的既定事实和社会舆论,日本全面侵华以后,中国人估计还在忙着打内战,老蒋的中央军根本就不敢调去抗日。 至于土肥原贤二,此人已经回国晋升了,目前并未待在中国。 所以日本在华北的行动暂时停止,南京政府和张学良也无暇北顾。宋哲元成为华北的土霸王,但又不能全面掌控局势,使得华北暂时成为三不管地区,也成为了走私贸易的沃土。 廖雅泉回到三乐堂,悄悄把药拿出来说明情况。 周赫煊惊出一身冷汗,若是几年前廖雅泉就玩这套,他的坟头草估计都有三丈高了,而且还死得不明不白。 “煊哥,我们还是出国吧,不管是英国、美国都行,”廖雅泉显得有些慌乱,“即便我们逃到南方,还是有日本特务盯着。几个月后他们发现你没事,肯定会怀疑我已经叛变,到时候多半要派其他人来行动。” “不急,”周赫煊笑道,“我可以装病,慢慢拖时间就行。” 廖雅泉欲言又止,最终无奈叹息,她夹在中间太难受了。 718【天狗吞日】 1936年6月19日。 马叙伦带着全家老小,从北平坐火车南下,离开他任教七年的北大。 今年,中国出现了两个“救国会”,一个是马叙伦在北平发起的“华北民众救国联合会”,一个是马相伯在上海发起的“全国各界救国会”。 时人称之:南北救国,为马是瞻。 马叙伦虽然名声大噪,但他本人却过得很不好。他坚持抗战的主张,跟胡适的不抵抗主义完全相左,而胡适又在北大很有势力。 两人闹得非常不愉快,颇有势不两立的味道,结果是——胡适远走美国考察,马叙伦辞去北大教职南下。 “呜~~~” 火车驶入天津站,马叙伦望着攒动的人头,心中联想着日寇肆虐神州的景象,难受得闭上双眼。 二百余人的学生队伍,此刻整齐的立在站台上。 领队的学生被两名同伴举起来,他挥拳高呼道:“同学们,华北之大,已经安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了!而南方内战又起,全民抗战遥遥无期,我等学生不能坐以待毙。今天,我们要南下唤醒民众,唤醒民族的精神。中国万岁!中国必胜!” “中国万岁!” “中国必胜!” 学生们嘶声怒吼,眼眶满含泪水。 站台等车的旅客纷纷侧目,嘈杂的火车站突然安静下来。 一个身穿绸衫的阔气中年男子,对自己的随从悄悄说了几句。那随从立即奔向学生领袖,拿出几张崭新的法币说:“同学,这是我家老爷资助各位的路费。我家老爷说,他佩服各位的爱国精神,希望你们能够一路顺风。” “多谢!”学生领袖郑重点头,随即对其他学生大喊,“看到没有,我们不是孤独的,我们身边站着无数的人民!只要有永不低头的国人在,中国就是有救的,中国就是有希望的!” 周赫煊带着家人进站,正好看到这一幕,感到既欣慰又难受。 “叮叮当!” 列车员摇着铃铛,提醒旅客上车,整个车站再次忙碌起来。 突然间,天色阴沉,光明迅速被吞噬。 人们好奇地抬头仰望,只见天空中的太阳已经缺了一角,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黑暗遮盖。 “天狗吞日!”有人惊恐大喊。 转眼间,太阳已经只剩下一小半,人们愣住了,火车也彻底停住了。 “太阳都没了,中国真的要亡国吗?” “放屁,太阳是太阳,中国是中国!” “灾祸,灾祸,不祥之兆啊。” “……” 恐慌的情绪在人群中蔓延,马叙伦坐在火车上,情绪也悲观到极点。 学生领袖在同伴的帮助下,直接爬上火车顶部,呼喊道:“太阳就是日本,日本要亡了,日本要亡了!” “日本要亡了,日本要亡了!” 两百余名学生齐声高呼,引得越来越多的旅客加入进去,似乎这样才能安抚自己的恐惧。 周赫煊忍不住笑起来,他觉得那位学生领袖很有意思,脑筋转得很快啊。 事实上,今天华北出现的只是日偏食,真正的日全食在东北才能看到。如今统治东北的是伪满洲国,按照传统的封建思想,这预示着溥仪倒行逆施、天怒人怨。 一天过后,二百余学生在南京下车,开始了他们的抗日宣传之旅。 又是半天过去,周赫煊在苏州下车,正好遇到马叙伦一家,他们都是去参加章太炎的丧事。 “周先生!”马叙伦追上来喊道。 周赫煊惊讶道:“原来是石翁先生,好久不见。” 两人以前在北大见过面,只是没有太多交流。对于马叙伦,周赫煊自然久仰大名,这位先生是新中国国歌的最初建议者。 “你也是去章家治丧?”马叙伦问。 “对啊,正好同往,”周赫煊说,“时候不早了,我们先去找旅店投宿吧。” 两家人很快就汇聚到一起,浩浩荡荡的杀向旅店。只有崔慧茀和孙永浩不在,他们在南京站就下车了,负责看守安置大堆的随行物品,包括周赫煊的那些藏书和古董。 一路上,马叙伦对胡适大骂不止:“周赫煊,我知道你跟胡适是朋友。但胡适此人,昏聩至极,满脑子尽是投降主义,居然提议把东北割让给日本。且不闻:‘以地事秦,犹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今之日本,残暴百倍于秦,如何能填其贪婪欲壑?胡适自诩国学大师,把《六国论》都忘了,他是在用**看书吗?” 虽然这个话题很严肃,但听到“**”二字,周赫煊还是笑了:“哈哈,想不到石翁先生也吐脏字。” “你别笑,这事儿我跟胡适没完!”马叙伦怒道。 周赫煊点头说:“胡适确实错了。” 马叙伦还在继续数落:“如果是普通的学者,发此不抵抗言论还能原谅,但偏偏他胡适不可以啊。他是五四领袖,他的一言一行,都有多少青年看着呢。就算他心里觉得中国要输,但也不能说出来,他这是在打击国人的自信心,打击国人的抗战士气!” “是不应该。”周赫煊道。 马叙伦激动地拉着周赫煊:“周先生,如今中国前途迷茫,国人的思想更迷茫。你是中国文坛领袖,你是中国的学术大师,你应该站出来说话!你要告诉大家,我们可以胜利的,中国可以胜利的!” 周赫煊沉默片刻,郑重地说:“好!” “那就好,哈哈,那就好,”马叙伦捋着胡须大笑,笑完又说,“还有宋哲元,这个人也该骂,让国人看看他的狼子野心!” “是要骂!”周赫煊冷笑道。 去年底,周赫煊正在瑞典领诺贝尔奖的时候,他的《大公报》天津总部,差点被宋哲元给查封了。 原因是宋哲元抵制货币改革,试图独占华北,有勾结日本人的嫌疑。《大公报》对此发表社论,劝宋哲元万勿制造分裂,违反民意,捏造自治。 宋哲元的反应是查封报社,但报社开在法租界,他还没那个能力,只能勒令天津邮局立即停止邮寄《大公报》,造成天津《大公报》连续半个月无法正常发行。 这笔账,周赫煊还没跟宋哲元算呢。 719【瞎子】 章太炎的遗体,覆盖着一面五色旗,静静躺在灵堂之中。 周赫煊带着家人焚香鞠躬,走到汤国梨的跟前说:“汤先生,请节哀。” 汤国梨面露戚容,回礼道:“让明诚费心了。” “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汤先生尽管吩咐。”周赫煊说。 汤国梨道:“亡夫只有两桩遗愿未了。一是安葬在杭州西湖南屏山,愿与张苍水为伴;二是驱除倭寇,再造我泱泱华夏。明诚若是想帮忙,那就好好抗日吧。” 周赫煊正色道:“谨遵先生教诲。” 张苍水就是张煌言,明末抗清英雄。章太炎留下遗言,说要安葬在张苍水墓旁,已经表达了自己的意志。 灵堂侧方有笔墨纸砚,周赫煊走过去拿起毛笔,挥毫写下挽联:高名仰北海,传经难忘郑公乡;遗志托南屏,谋国岂逊张阁学。 周赫煊写历史学术文章很在行,但诗词造诣欠佳,干脆直接照搬了这幅几十年后的挽联。 “高名仰北海,传经难忘郑公乡。”这两句是把章太炎比作名士郑玄,称赞章太炎在民国的学术影响力。 “遗志托南屏,谋国岂逊张阁学。”这两句是把章太炎比作抗清英雄张苍水,称赞章太炎的一腔爱国热血。 汤国梨看到挽联,欣慰地说:“明诚有心了。” 钱玄同拉着周赫煊到花园里,低声道:“明诚,我们想要为老师申请国葬,还请明诚帮忙。” “怎么帮?”周赫煊问。 “在申请书上签字即可。”钱玄同拿出一张纸。 周赫煊看了看,只见上边已有冯玉祥、张继、居正等人的签名,他摇头道:“申请国葬容易,想要安葬就难啰。” 历史上,章太炎是中华民国第六个被“国葬”的名人,南京政府也装模作样的下达了“国葬令”。但那三万元国葬经费,直到日寇打到苏州都不见影子,章太炎的遗体就这么躺了一年多,最后只能草草安葬在自家花园中。 还是一个日本军佐,给章太炎用木头立了墓碑,并制止日军挖坟盗宝的行为。 直到新中国成立,在周公的亲自过问下,终于依照章太炎的遗愿,将他的灵柩迁到西湖边上跟张苍水作伴。 南京国民政府在这一点上做得很过分,“国葬”之人连块墓碑都没有,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吗? 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有两个原因:一是章太炎生前大骂常凯申,委员长是很不高兴的;二是章太炎死后,遗体上覆盖的不是青天白日旗,而是五色旗。 周赫煊叹了叹气,在国葬申请书上写了自己的名字,说道:“还是早日下葬吧,不要等什么国葬了。” 钱玄同摇头道:“老师生平之贡献,应当国葬!” 周赫煊没有再说,带着妻儿默默离开。 回到旅店,周赫煊就开始写文章,一篇是骂宋哲元的,另一篇是骂胡适的。 旅店是那种传统的客栈,楼上为客房,楼下为饭店。 傍晚,一家人坐了两桌。 周赫煊看着满桌饭菜毫无胃口,感觉心里憋得慌,既因为眼下的局势,也因为章太炎的遭遇。 突然间,凄凉哀怨的二胡声传来,吚吚呜呜,催人泪下。 周赫煊听到这熟悉的曲调,惊讶抬头,朝店中四顾。 只见门口不远处,坐着一对中年夫妇。妇人衣衫褴褛,手中握着一根小竹竿;男人是个瞎子,身着长衫,背着一把琵琶,坐在板凳上拉奏二胡。 二泉映月! 曲声如泣如诉,让人肝肠寸断。 一个食客听得不耐烦,猛拍桌子道:“拉的什么玩意儿!哭丧啊!” 瞎子立即停下来,说道:“客人若是不喜欢,那就换一首雄壮的。” “快换,快换!”食客连声喊道。 瞎子把二胡交给妇人,取下背上的琵琶,激情弹唱道:“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每个人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 周赫煊听得目瞪口呆,这瞎子居然把琵琶弹出了古典吉他的味道,再加上用手敲击面板,活脱脱一个人搞出了乐队效果。 原来,瞎子阿炳,不仅只会拉二胡。 “好!” 一首《义勇军进行曲》唱完,全场喝彩。 妇人立即起身,抱着个竹篮讨赏钱。刚刚还在喝彩的食客,一个个专心吃饭,只有两人扔出了几个铜板。 周赫煊将一张1元法币放进竹篮,说道:“我要听先前那首曲子。” “谢谢先生!” 妇人连连鞠躬,回到瞎子身边低声道:“客人给了一块钱。” 瞎子立即抄起二胡,麻溜的演奏起来。这次没人再说什么,周赫煊花钱点曲儿,谁敢反对那就是挑事。 曲声在引子和第一乐句时,凄凉如水,勾人哀伤心事。到达第二乐句,突然打破平静,变得稍微激昂起来,仿佛在发出无限感慨。直至第三乐句,旋律刚中带柔,犹如经历风中劲竹、雪中寒梅。 辛酸、苦楚、悲凉、自傲、顽强……种种感情,都在乐曲声中表达出来。 听着曲声,周赫煊仿佛看到历经苦难而屹立不倒的中国。 上辈子听《二泉映月》,怎么就没有如此感受呢? 等到曲声结束,周赫煊走过去,往妇人的竹篮里放进一张10元法币,问道:“曲子叫什么?” 瞎子回答:“《惠州二泉》。” 周赫煊说:“我觉得《二泉映月》更贴切。” 瞎子琢磨片刻,饱经风霜的脸上突然露出笑容:“好名字。” “你叫什么?”周赫煊又问。 瞎子说:“别人都喊我阿炳。” 周赫煊道:“我想长期雇你唱曲儿,每天1元钱,愿意吗?” 瞎子的手微微颤抖:“有的吃就好。” “那行,你继续吧。”周赫煊说。 瞎子把二胡换成琵琶,笑道:“那就来一段《十九路军英勇抗战》,我自己胡乱编的,尊客请听。” 叮叮咚咚的琵琶声响彻酒肆,响亮的歌声从瞎子喉咙发出:“上海本是,中国场哼!拨勒几只,外国猢狲。你也来抢,他也来分……客人反倒,欺负主人。枪杀百姓,也勿抵命。权柄夺勒,他的手心。不讲公理,反叫文明……黄埔江边,十九路军,大刀队列,杀敌逞英。入侵敌寇,胆战心惊。刀光闪闪,逃窜无门,头颅落地,像割瓜藤……全国上下,誓做后盾。爱国同胞,协力同心。定把敌寇,赶出国门!” “唱的好!”食客鼓掌高呼。 瞎子也知道,全国上下协力同心,定把敌寇赶出国门。 我们的先生们怎反而看不见呢? 720【又是个鸦片鬼】 瞎子阿炳,在后世音乐爱好者的眼中,往往是生不逢时、怀才不遇的既定形象。 然而,真实的历史人物,不可能做到永远伟光正。 阿炳原名华彦钧,他爹是道士,他也是道士。在正面宣传当中,阿炳10岁便击石练鼓,12岁腕吊秤砣练笛,17岁精通道家音乐,被当地人誉为“小天师”。 这些都是真的,但并不全面。 阿炳不仅是个音乐天才,更是个不折不扣的败家浪荡子。 阿炳之所以眼瞎,是因为他寻花问柳,梅毒发作造成的。阿炳流落街头半乞讨半卖艺为生,是因为他吃喝嫖赌样样精通,顺带着败光了香火旺盛的雷尊殿(道观)。 阿炳幼年时苦练乐器,并非因为他勤奋,而是父亲逼的。当道士的老爹死后,阿炳很快就放浪形骸,根本就没花心思在音乐上。他演奏乐器的手法极不标准,同一首曲子,每次拉出来都不一样,完全是即兴发挥。 就连大名鼎鼎的《二泉映月》,也并非完全由阿炳原创。原曲叫做《知心客》,是娼妓和嫖客调情唱的淫曲儿,阿炳在逛窑子的时候学来的。 但不得不说,阿炳真是个音乐天才,能把一首淫曲儿改编成《二泉映月》,其实已经相当于再创作了。 阿炳的老家在无锡,他之所以出现在苏州,完全是因为在无锡混不下去,名声被彻底败坏了。 “省着些抽,别又几天就把钱抽没了。”董催弟忧心地帮阿炳点烟膏。 阿炳吞云吐雾,飘飘欲仙,不耐烦道:“晓得咧,晓得咧!” 董催弟是个寡妇,阿炳是个乞丐,寡妇配乞丐,也算天作之合。 阿炳得了周赫煊11元赏钱,立马用其中10元来买鸦片。至于是否能填饱肚子,阿炳并不担忧,要么他去卖唱,要么让老婆去乞讨,这几年都是这么混日子的。 一角鸦片化作烟雾,阿炳在仙境兜兜转转,终于回到了人间。他幸福而又痛苦地说:“今天总算是抽了个饱。” 董催弟心疼的看着丈夫,劝道:“少抽点好。” “晓得咧,晓得咧。”阿炳重复着这句话。他也想戒大烟啊,可又怎么戒得了? 这年头,抽鸦片属于时尚,就跟西方人抽雪茄差不多。 董催弟叹了叹气,说道:“老倌,那位先生明天就走,我们真要跟着他?” 阿炳苦笑道:“有人管饭,多难得啊。他爱听曲儿,我就给他唱呗。一天一块钱,比做工划算得多。” “看样子是个大老爷咧,身边姨太太好多个,”董催弟憧憬着幸福生活,“要是把他伺候好了,后半辈子就不愁吃穿。” “不饿死就好。” 阿炳把烟枪甩到一边儿,从怀里摸出竹笛,吹奏起不知名的吴越小调。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 阿炳立即停止吹曲儿,把竹笛放回怀中。 董催弟起身开门,只见外面站着贵妇人,身边还牵着个粉雕玉砌的小女孩儿。 “太太好,给太太磕头!” 董催弟自惭形秽,噗通一声就跪下,动作非常熟练,这是常年乞讨攒下的功夫。 孟小冬连忙说道:“快起来,别动不动就下跪!” 董催弟爬起来问:“太太有啥使唤?是不是老爷想听曲儿了?” 屋内的鸦片烟雾还没散去,孟小冬站在门口挥手驱散,皱眉道:“阿炳先生还会笛子?” 董催弟道:“我家老倌会的可多了。” “都会些什么?”孟小冬问。 阿炳整理衣襟,握着竹竿儿站起来,用自负的语气说:“敲弹吹拉,只要带响儿的,我基本上都会!” 小灵均突然蹦出来说:“我要学笛子,好听。” “学艺辛苦。”阿炳答道。 “我不怕辛苦。”小灵均说。 孟小冬不动声色地把女儿拉回来,刚才听到笛声,小灵均突然闹着要学,她被缠得受不了才答应。但没想到,这瞎子居然是个鸦片鬼,孟小冬生怕女儿学坏了。 但不得不承认,阿炳的演奏水平很高。 孟小冬从小在戏班子里长大,接触的乐师不知凡几,很少有人能达到阿炳的级别。 跟随余叔岩学戏多年,孟小冬的京剧造诣炉火纯青,“冬皇”之誉实至名归。她早已经过了追求技巧的境界,现在求的是“道”,说直白些就是“喻情于角”。把自己融入角色,把角色融入自身,唱出一个“情”字,角色的情和自己的情。 在孟小冬看来,瞎子阿炳的音乐造诣,已经跟她是一个级别了,都在追求“道”。 如果女儿真的想学乐器的话,这样的名师可遇而不可求。 偏偏却是个鸦片鬼! 音乐求道者阿炳先生,却丝毫没有宗师风范,他奸猾而市侩地说:“随便教教,一天两块钱。正式拜师,一天十块钱,我把压箱底的功夫给她。” “我再考虑一下。”孟小冬拉着女儿就走。 “不嘛,不嘛,人家要学吹笛子。”小灵均摇着母亲的手撒娇耍赖。 孟小冬直接把女儿抱起,任由其哭闹,快速回到楼上的客房。 董催弟担忧地望着丈夫:“老倌,我们的房钱还是人家给的,你这样不会得罪大老爷吧。” “我的本事,值那个价!”阿炳拄着竹竿昂首挺胸,脸上焕发着奕奕神采,跟先前那个窝囊的大烟鬼判若两人。 楼上,客房。 小灵均哭得梨花带雨,扑到老爸怀里告状:“妈妈坏,妈妈坏,不让我学吹笛子!” “再哭!再哭把你吊起来打!”孟小冬头疼地看着女儿。 小灵均哭得更疯了:“呜呜呜呜,妈妈还要打我,爸爸救命啊!” 孟小冬无奈扶额:“这破孩子,都被家里惯坏了。” 周赫煊笑道:“灵均想学,就让她学呗。” 孟小冬说道:“就算要学,也得另外请先生,那瞎子是个鸦片鬼。” “他的技艺如何?”周赫煊问。 “神乎其神。”孟小冬说。 “那不就结了,”周赫煊笑道,“人无完人,只要品行过关即可。先让灵均跟他学着,但暂时不要拜师,试探一下再说。” “怎么试探?”孟小冬问道。 周赫煊说:“不小心落点银钱,看他们会不会拿走。不多不少,500块钱足够了。” “也行。”孟小冬觉得这法子不错。 翌日。 周赫煊带着全家启程,阿炳夫妇也跟着,两篇骂人的文章已经寄向报社。 721【北边儿的委员长】 河北,保定。 “华北王”宋哲元躺坐在树荫下,听着满园刺耳的蝉鸣声,心头格外烦躁。 如今的宋哲元呼风唤雨,身兼河北省主席、冀察绥靖公署主任和冀察政务委员会委员长三大要职。 华北主要的盐税和关税,都是宋哲元派人去收,简直富得流油。 但宋哲元很不开心,他必须讨好东北系,拉拢旧军阀和汉奸,还要抵制中央政府,敷衍日本关东军,同时要结交韩复榘、阎锡山等北伐实力派。偏偏宋哲元骨子里是个军人,他不懂得长袖善舞,复杂的华北局势对他来说,就像是一团永远理不清的乱麻。 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宋哲元不知道该咋办,他看不到自己的明天。 老蒋是不容他的,冯玉祥也是不容他的,日本人倒是想容他,但宋哲元不敢接受啊。威风凛凛的华北王,此刻其实是困守华北,稍不注意就要被万箭穿心。 于是乎,宋哲元变成了鸵鸟,整天藏起来不敢见人,尤其是日本人和南京派来的人。 警卫员跑来通报:“委员长,矢原医生来了。” “不见,不见,日本人没安好心。”宋哲元烦躁地挥手。 “那我挡回去?”警卫员问。 “等等!” 宋哲元突然把警卫员喊住,烦闷地说:“他娘的,一个月来了四回,这次推了下次还来。让他进来吧!” 矢原谦吉背着个药箱,微笑着走到院中:“宋委员长,听说你染病不起,我特意来为你诊治。” “想咋整,你看着办吧。”宋哲元坐起来说。 中国人把宋哲元称为“华北王”,但日本人却给他起了另一个外号——多愁善病的宋委员长。 这个外号的来历很有意思,宋哲元对付日本人的态度是“表面亲善,实际敷衍,绝不屈服”,他的对日方针是“不说硬话,不做软事”。日本人经常来找他交涉,宋哲元能躲就躲,除了“回老家扫墓”、“外出巡查”外,最常用的借口就是“心火南降,耳鸣不停”。 一个月的时间,宋哲元至少有半个月在犯“心脏病”。 矢原谦吉用听诊器做了一番检查,惊讶地说:“宋委员长,你的血压不稳,心律也很乱,确实需要静养。这样,我给你开一些药品,都是当今最先进的好药。” 药箱里拿出来好几瓶,矢原谦吉告之了用量用法,又叮嘱宋哲元平时如何保养,这才态度恭敬地离开。 宋哲元一脚把那些药瓶踢翻,喊道:“来人啦,把这些药都给老子扔茅坑里。狗x的小日本儿想来害我,做梦!” 警卫员抱着西药小心翼翼离开,侍从秘书随即进来:“委员长,天津有消息。” 宋哲元抢过电报纸,只看了一眼,就气得大骂:“张自忠是要造反啊!” 侍从秘书不敢吱声,眼观鼻,鼻观心,静静等候指示。 气了好一阵子,宋哲元终于挥手说:“算了,算了,随他吧,爱干嘛干嘛。” 宋哲元的华北势力不仅外敌环伺,内部也是矛盾重重。 当初张学良收编宋哲元的部队,实际掌兵者是张自忠、冯治安、赵登禹和刘汝明四人。他们私下商定,如果部队以后有所发展,宋哲元永远是长官,并要按照张、冯、赵、刘的顺序依次升官。 现在势力越做越大,宋哲元已经快压不住这四人了。 就在前两个月,张自忠跟宋哲元的心腹幕僚萧振瀛闹起来。宋哲元对张自忠深为忌惮,只好免去萧振瀛的天津市长职务,改任张自忠为天津市长。 如今张自忠已经正式就任,一去天津立马动手,把地方政府要员换了好几个,其中不乏宋哲元的心腹。 天津的地位很重要,控制着华北地区大半财源。 张自忠现在玩的这一出,意味着宋哲元开始对军队失控。不仅如此,按照他们原来的约定,张自忠升官以后,冯治安、刘汝明、赵登禹三人也要跟着升官。 很有可能,宋哲元手下的四大将领是在联手做戏。 宋哲元冷静下来,对侍从秘书说:“传我命令,升任冯治安为河北省主席,升任刘汝明为察哈尔省主席。赵登禹……赵登禹让他先等等,没有合适的大官儿给他做!” 这是在给四个手下划地盘,张自忠要天津,冯治安要河北,刘汝明要察哈尔。 宋哲元手里的地盘就这么多,北平是肯定不能给的,由他的心腹爱将秦德纯掌控。赵登禹的实力最弱,只能自认倒霉,继续驻守在北平城外喝风。 妥妥的旧军阀作风,老大吃肉,弟兄们分汤。如果老大不肯分汤,那弟兄们就要站出来,搞些事情逼着老大分汤。 这也是宋哲元不敢做汉奸的根本原因,他手下四大将领全是“顽固抗日派”。只要宋哲元稍微透露出投日的迹象,分分钟就要被部下教做人。 张自忠和赵登禹,那都是战死在抗日沙场的热血男儿。 说实话,萧振瀛能力还不错,担任天津市长期间做了很多实事儿,堪称政绩斐然。但为了安抚张自忠,宋哲元只能把这位心腹幕僚撤职,打发去国外旅游考察。 这就是此时中国的情况,全国乱成一片,各个地方势力也乱七八糟。 侍从秘书接到任职命令后没走,而是犹豫着拿出一份报纸,说道:“委员长,这是今天的《大公报》,有关于你的文章。” “不看不看,”宋哲元心烦意乱地说,“《大公报》就会挑事,看了头疼。” 侍从秘书说:“是周赫煊亲自写的文章……骂你的。” 听到周赫煊的名字,宋哲元更加头疼,摊手道:“给我看看吧,是不是又骂我汉奸?” “那倒没有。”侍从秘书说。 宋哲元翻开报纸仔细阅读,读着读着就脸色阴沉,读完之后一言不发。好半天过去,他脸色苍白的捂着胸口说:“给……给我叫医生!” “委员长,你怎么了?”侍从秘书连忙扶住。 宋哲元难受道:“心口闷得慌,喘不过气儿,耳朵里响得厉害。” 722【黑得丧心病狂】 其实,周赫煊没有骂人,他在夸人,文章的标题叫做《爱国将军宋哲元》。 内容如下: “半年前,清华校内刊物《怒吼吧》,登载了一篇《清华大学救国会告全国民众书》,痛声疾呼:‘华北之大,已经安放不得一张平静的书桌’。此言此语,字字泣血,平津学生,奔走南北,掀起全民抗x的宣传浪潮。” “其实,学生们不必太过担忧,华北的天塌不下来。就算塌下来了,也有宋哲元将军在顶着。” “华北情势之恶化,应在《塘沽协定》签订后。中日两国势力,以长城为界,拉开了日本蚕食华北的序幕。对此结果,我们的爱国将军宋哲元先生痛心疾首,谓曰:‘我以三十万大军,二不能拒五万之敌,真奇耻大辱!时势如此,夫复何言,所可告者,仍本一往精神,拼命到底而已。’” “宋将军说到做到,以察哈尔一省之地,与关东军展开旷日持久的周旋。四方豪杰志士并起,共组‘抗x同盟军’。宋将军东阻伪满关东,南抗南京中央,内拒昔日长官(冯玉祥),收编汤玉麟、方振武、吉鸿昌诸部,威风八面,称雄北地,真当世英雄也。” “秦土协定,丧失察省八成疆土,亦非宋将军之过,实乃部将秦德纯无耻卖国。切不可因秦德纯为宋将军心腹爱将,而牵连我们的爱国英雄。” “秦土协定在后,子虚乌有之何梅协定在前,一前一后,华北门户洞开,中国危矣!” “东北已‘独立’,华北亦须‘独立’,此乃关东军之企图。土肥原贤二即刻走马上任,履职北平特务机关长,青梅煮酒而论英雄,谓之:‘吴佩孚、孙传芳已为冢中枯骨,阎锡山、傅作义、韩复榘实则跳梁小丑,数天下英雄,唯宋将军与土肥原耳!’” “华北民众自愿自治,为宋将军马首是瞻。宋将军黄袍加身,荣登华北王宝座,大显神威,纵横捭阖,无往不利。” “土肥原贤二自诩聪明,为他人做嫁衣裳,自己却卷入关东军与天津军(日本驻屯军)争斗,明升暗降,黯然回国。如此看来,土肥原亦非英雄,真英雄只有宋将军一人而已。” “宋将军不仅是军事天才,还是经济行家。他禁止白银南运,保住了北方繁荣。至于国家银根紧缩,阻挠中央法币推行,些许小错,不足一提。” “去年冬,日军以五个师兵力取河北,六个师兵力取山东,海军进犯青岛。宋将军临危受命,拔爱将秦德纯继任北平市长,按照日本提供的名单,在平津两地大肆搜捕汉奸,效果显著。华北危局,可谓宋将军一力独撑,堪为国家柱石。” “宋将军不畏辛劳,拥护中央敦睦友好之策,代行中央外交职权,忍辱负重,与敌商谈,劳苦功高。” “为进一步缓和中日两国矛盾,宋将军不惜背负骂名,笼络王揖唐、齐燮元、王克敏、陈觉生、潘毓桂诸亲日分子,提拔其担任冀察政务委员。据悉,宋将军正与日人交涉,扩大华北、伪满和日本的经济合作,此乃利国利民之举,我等当为之喝彩。” “至于镇压一二九学生运动,架起机枪、备下水龙,宋将军当是一片好心,劝学生安心求学而已。三十余名学生被捕,百余名学生后伤,纯属误会,皆为军警措施不当所致。” “尔等学生、工人、商人,又怎可罢学、罢工、罢市,对宋将军肆意诋毁呢?殊为不智也!” “北天一柱,唯宋将军!” “周赫煊。民国二十五年,六月二十四日,于苏州。” …… 宋哲元缓了好一阵,胸膛那口血终于还是没吐出来,但耳朵鸣响不停,好似有一只飞蛾在可劲扑腾。 “句句如刀,刀刀见血,这周明诚真是狠毒啊!” 宋哲元捧着报纸摇头苦笑,文章通篇都在吹捧,但却把他见不得人的丑事全说了出来。 总结起来就十二个字:不仁、不义、不忠,可耻、可憎、可恨! 最让宋哲元郁闷的是,周赫煊只写他坏的一面,对他好的一面却少有提及。文人的心思就是这么阴险,此篇文章行之于世,相当于给宋哲元安上了汉奸骂名,怎么洗都洗不掉。 片刻之后,院中来了三人,分别是林世则、常小川、郑道儒。 很多人都以为,宋哲元的首席谋士是萧振瀛,然而真正能拿主意的却是眼前三位,皆为天津籍的留日精英。再加上一个带兵的秦德纯,此四人构成了宋哲元的核心幕府。 至于萧振瀛、殷同、陈中孚、殷汝耕等幕僚,宋哲元很少听他们的话。 “到底咋办,三位先生快说说!”宋哲元心烦意乱道。 常小川苦笑道:“这是屎盆子啊,淋在身上洗都洗不掉。委员长快通电全国解释吧,至少要拿出坚决抗战的姿态。” “没用啊,我的常二爷。”宋哲元连连摇头。 常小川说:“我跟成舍我是老朋友,成舍我最近在跟周赫煊合作办报。或许可以请他做中间人,让周赫煊再写一篇文章,就谈关于您的正面信息。” “找张学良或者孙良诚吧,张学良跟周赫煊是老朋友,孙良诚跟周赫煊是拜把兄弟。”郑道儒说出自己的关系,他以前跟过张作霖和孙良诚,还是有几分薄面的。 宋哲元又看向林世则:“林先生以为呢?” 在宋哲元的三大智囊当中,常小川和郑道儒偏好阴谋诡计,真正有大局观的是林世则,相当于诸葛亮的地位。 林世则想了想说:“让周赫煊重新写一篇文章,只是权宜之计。若想洗去委员长的骂名,就必须做点实际的出来,给天下百姓看看。” “怎么做?”宋哲元问。 林世则说:“以冀察政务委员会的名义,召集华北的爱国者开会,共商救国大计。特别要请各大报社记者,以及大学的教授和学生代表参加。” “日本人肯定不高兴!”宋哲元说。 林世则笑道:“日本人不高兴的事情多着呢。” 宋哲元道:“若日本以此为由,挑衅起兵怎么办?” “把土肥原贤二请回中国,他会帮我们摆平的。”林世则出了个馊主意。 但站在宋哲元的立场,这却是个好主意。 土肥原贤二代表的是日本关东军,想要分化处置、步步吞噬华北。而关东军的死对头,却是天津军(日本天津驻屯军),土肥原贤二直接被天津军给排挤回日本了。 以前天津军比关东军级别更低,受尽了窝囊气。关东军侵占东北的时候,天津军也想捞好处,打算直接吞掉华北。 如今,天津军已经升格,在级别上跟关东军平起平坐。天津军视华北为自己的地盘,不想让关东军染指,迫切的希望发动入侵华北的战争。 此时华北的局势,不仅中国人互相争斗,日本人也在互相争斗。 天津军想要迫切入侵华北,关东军反而停下了脚步,疯狂拉扯天津军的后腿。林世则无非是想把土肥原贤二请回北平,利用关东军牵制天津军,可保华北暂时无忧。 宋哲元仔细考虑过后,说道:“那我就写一封信,邀请土肥原贤二担任冀察政务委员会首席顾问!” 这个职务,本来就是土肥原贤二的。 “饮鸩止渴。”常小川冷笑道。 林世则反问:“你有更好的办法?” 众皆不语。 林世则又说:“如今我等坐困愁城,只占一份爱国抗日的名义。红军不是在抗日吗?可以派人去联络联络,好歹算是个外援。” 宋哲元有些意动,但还没有拿定主意。 郑道儒对红军没有好印象,他说:“结交谁,也不能结交共党,委员长三思。” 常小川笑道:“管他呢,多一个外援,多一分退路。我觉得吧,可以跟红军先接触一下。” 事实上,即便没有周赫煊的文章刺激,宋哲元过几个月也会暗中联系红军。他挠头道:“也只有这样了。你们谁有接触红军的路子?” “没有。”三位谋士齐齐摇头。 723【挑动风云】 不用周赫煊骂,宋哲元此时就已经黑成炭了。他有三件事搞得大失人心,将前期积攒下来的爱国美名消耗殆尽:第一,被动促成华北实质上的独立;第二,拉拢任用汉奸和旧军阀;第三,大肆逮捕爱国人士,镇压爱国学生运动。 随便揪出来一点,就是活脱脱的反动派。 说实话,就连玩独裁的常凯申,现在都不敢明目张胆的镇压学生运动,宋哲元的胆子是真肥! 整个华北地区,现如今最高兴的莫过于旧军阀。那些下野到天津做寓公的家伙们,犹如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一个个都冒出来奔走联络,想要趁着混乱的局势复出军政界。其中,还有无数人拿着日本给的经费,充当忠实的汉奸走狗。 许多共党和民间爱国人士,被宋哲元以“破坏敦睦”的名义逮捕,他对外宣称是拥护南京中央号召,把黑锅都甩给老蒋来背。 张自忠在抗战初期,为啥被举国上下视为汉奸?就因为宋哲元一系玩得太过分。 宋哲元最喜欢用的绝招就是甩锅,一个秦土协定,丢掉了察哈尔省八成疆土,骂名全由心腹秦德纯来背。 等到七七事变前后,秦德纯打死也不肯再背锅了。于是张自忠成为新一代的背锅侠,被派去日本交流,以此来缓和跟日本人的矛盾。 至于《香月细目》的签订,真相不好说,太乱了,而且有污张自忠的清誉,咱们暂时不提。 宋哲元现在就是个军阀头子,他最初或许想真的抗日,但权力欲却越来越旺盛。当初他以平叛为借口占领平津,就已经打定主意要借日本势力来席卷中原,这个馊主意是幕僚萧振瀛出的——就是被张自忠从天津逼走那位。 可北平和天津哪是那么好占的? 宋哲元完全把是自己放在火上烤,想要后悔已经来不及了,而且黄袍加身后又不想脱下来,此后只能见步行步,被日本人耍得团团转。 周赫煊那篇文章一出,立即全国疯传。 就跟当初宋哲元因抗日而家喻户晓一样,这回是以汉奸的角色再次名震大江南北。 周赫煊可是中国唯一的诺贝尔奖获得者,那影响力太大了,一篇小小的文章而已,直接把宋哲元搞得人人喊打。 7月1日。 宋哲元突然召开冀察政务委员会,无比强势地发难,将周赫煊文章里提到王揖唐、齐燮元、王克敏、陈觉生、潘毓桂——五个亲日分子全部撤职。 随即,宋哲元通电全国,宣称自己被人蒙蔽,重申自己的爱国立场,并承诺释放被错误关押的爱国人士,邀请社会各界名人召开“北方救国大会”。 …… “干得不错!”周赫煊看到报纸上的消息,忍不住笑起来。 他写文章骂宋哲元,并非只是为了泄愤,更大的目的是想给宋哲元施压,现在看来效果还真不错。 至少,那五个亲日分子成了落水狗,不仅被宋哲元撤职,而且还躲进日租界不敢出来。 特别是齐燮元,北平和天津能被日寇轻松占领,齐燮元在中间出了很大的力。这个汉奸勾结日本人,利用宋哲元和张自忠的侥幸心理,先后使出缓兵计和离间计,把平津抗战搞得一塌糊涂。 现在齐燮元被宋哲元撤职,而且名声也坏掉了,或许会让平津守得更久一些,甚至张自忠和赵登禹都不会那么早牺牲。 周赫煊把于珮琛叫来,吩咐道:“你去电报局走一趟,通电全国,就说我衷心赞美宋将军的爱国之举。” “我马上就去!”于珮琛笑容满面,向周赫煊投去钦佩的眼神。 什么叫大文豪? 这就是! 自从宋哲元在华北乱搞以来,不知有多少爱国人士谴责,都不能令其有分毫收敛,每次都假模假样的发表爱国通电,然后继续笼络那些汉奸走狗。 现在周赫煊仅仅写了一篇文章,就立马打破局势,不仅冀察政务委员会里的五大汉奸被撤职,而且宋哲元还通电召开救国会议,释放了一部分监狱里的爱国者。 当然,最高兴的人还是常凯申。 老蒋本来想趁张学良下野的机会,彻底掌控华北,结果被宋哲元半路杀出来摘桃子。现在华北的国党党部全部撤销,中央派去的官员全被赶跑,实在是让老蒋憋了口闷气发不出来。 南京憩庐,常凯申看到宋哲元的通电哈哈大笑。 “娘希匹!” 常凯申骂了一句,感慨道:“我说话还不如周明诚管用,传令行政院,派人去跟宋哲元交涉。冀察政务委员会不是有空缺吗?要他让出来几个。不给席位就通电斥责!” 可怜的宋将军,又要两头受气了。他把五个汉奸撤职的举措,本来就得罪了日本人,现在又被老蒋逼迫,日子实在没法过了。 就在常凯申派人前往北平交涉的时候,日军的北平特务机关,疯狂派人质问宋哲元,让他赶快恢复五个汉奸的职务。 于是,多愁善病的宋将军又病了,直接撂挑子跑回老家静养身体。这次他病得很严重,日本人追到他老家查看,发现宋哲元大热天捂着被子,面白如纸,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社会各界爱国人士欢呼沸腾,纷纷自费前往北平,参加林世则主持的救国大会。 日本关东军和天津军随即开始动员,兵临河北、山东两省,战事似乎一触即发,土肥原贤二也匆匆渡海赶到北平。 面对即将爆发的战事,宋哲元终于怒了,扬言日本若是逼得太紧,他将全面倒向南京政府,并拉着韩复榘一起谈判找场子。韩复榘那是躺着也中枪,自己的地盘莫名其妙被日本进兵,只能咬着牙跟宋哲元站在同一战线。 也即是说,只要日本敢玩真的,宋哲元和韩复榘两人的军队都会拥护中央。 还没准备好的日本人不敢轻举妄动,土肥原贤二再度登场,拉着宋哲元和韩复榘缓和紧张局面。 周赫煊顺手一篇文章,牵动了几方势力,调动了40余万军队。 大家够给面子啊。 只不过,廖雅泉也收到了秘密指令,让她给周赫煊加大用药量。 周赫煊似乎成了日本人的眼中钉。 724【第二篇文章】 上海,某公寓。 萧红捧着派报工刚刚送来的《非攻》杂志,边看边上楼,推门喊道:“鸿霖,周先生又有新文章了,除了连载《黑土》,还有一篇骂投降派的!” “嗯,我回来再看。”萧军收拾得整整齐齐,拿着帽子准备出门。 萧红顿时变了脸色:“大清早的,你又要去哪儿?” 萧军笑道:“去找陈涓。” 陈涓是萧军的新欢,两人爱得很疯狂,而萧军对这桩恋情从不隐瞒,圈子里很多人都已经知道了。 萧红气得身体发展,咬牙切齿道:“陈涓是有丈夫的,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她有丈夫又如何?只要我们相爱就可以了,爱情是自由的。”萧军戴上帽子就推门而出,根本不理会发怒的萧红。 萧红手里握着杂志,失神呆坐片刻,也气呼呼的出门,直奔鲁迅的寓所。 “莹莹来啦,自己坐吧。”许广平看似热情地招呼,转身跑去厨房做家务,连水都懒得给萧红倒一杯。 许广平有足够的理由不高兴,因为萧红天天来找鲁迅。这种情况已经持续大半年了,换成心眼儿小的女人,估计会拿起扫帚把萧红给打出门去。 “咳咳咳!” 伴随着一阵咳嗽,鲁迅来到前厅,对萧红说:“又吵架了?” 萧红气苦道:“日子没法过了,我想跟他分手。” “那就分吧。”鲁迅也无比头疼。 萧军和萧红,都是鲁迅的得意弟子,也是如今名头最响亮的文坛新星。 如果萧红每天来请教文学,鲁迅还比较高兴,偏偏她总是来抱怨感情问题,长期下来鲁迅觉得好烦。 “咳咳咳!” 鲁迅突然捂嘴咳嗽,咳得撕心裂肺,咳完手心里全是血。 萧红连忙帮鲁迅抚背顺气,担忧道:“先生,你没事吧?” “没事,老毛病了,”鲁迅难受的用手帕擦血,问道,“今天写了新文章吗?” “没有,不过周先生有新文章。”萧红拿出这一期的《非攻》。 《非攻》杂志在去年底就复刊了,为了避免受到日本人的干扰,总部直接迁到了武汉。 鲁迅顺手翻看杂志目录,果然发现有周赫煊的两篇文章,一篇是连载小说《黑土》的第三部,一篇的标题是《对日问题之战和探究》。 萧红先看的是小说,而鲁迅先看的则是评论文章,只见周赫煊在文章里写道: “自‘一二八事变’以来,国内的先生们开始讨论主战与主和的问题。主和派认为:日本国力强盛,而中国国力衰弱;日本国民振奋,而中国国民愚昧;日本力量整齐划一,而中国力量一盘散沙……两相对比,则中日开战,中国必败。故此,主和派的先生们认为,对日应该避免战争,力争和平,此中国生存之道也。” “主和派的先生们为此殚精竭虑,奔走疾呼,自诩众人皆醉我独醒。主和派之领袖,政界以汪兆铭为首,学界以胡适之为首。汪胡两位先生堪称中国之俊杰,见识卓著,目光长远,其所虑者盖当发人深思。” “然则,汪胡两位先生似乎搞错了战和关键,是战是和,中国没有选择权,一切全看日本而已。中国的主战派,并非渴望厮杀的战争分子,他们为何要主战?皆因日本选择了侵略战争。” “近十年来,国际主流思想是裁军与和平,日本则反其道而行之。自裕仁天皇继位以来,立即着手控制日本教育界和思想界,军国主义侵略思想根植于日本国民血液当中,就连小学生都要定期接受军事训练。” “1929年爆发世界经济危机,日本国民经济受到重创,从此开始疯狂的扩军备战计划。因为日本政府无力恢复经济繁荣,只能转移人民视线,将危机转嫁到中国人身上。” “我们来看一组数据——” “1929年,日本每年的军工投资,只占国家总预算的10%,到1935年已经占比30%;1929年,日本每年仅能生产10辆坦克,到1935年已经能年产坦克300辆;1929年,日本的常备兵力只有10万人,到1935年已经增加到40万人。从1929年到1935年,日本的步枪生产量增长6倍,机枪生产量增长3倍,火炮生产量增长6倍,飞机生产量增长2倍……” “按照这个势头增长下去,日本的常备兵力明年很可能达到50万,军工投资很可能占到国家总预算的50%,甚至是60%。日本国力再强,都不可能长期维持如此恐怖的军费开支。更何况,日本正处于经济危机期间,他们的财政早就趋于枯竭。” “即便日本的官员都是和平爱好者,他们也无法阻止战争的爆发。如果不打仗,整个日本都要乱,因为他们的国家和人民都没钱了。想要有钱,就只能对外扩张,就只能来中国抢劫。” “这就好像一个强盗,把家里的粮食都吃光了,把家里的钱都拿去买刀枪。这个强盗孔武有力、披甲执锐,而他的邻居却孱弱不堪,强盗的选择会是什么?当然是入室抢劫,如果不抢劫,强盗就要饿肚子,强盗的刀枪就要生锈!” “我们的主和派先生们,他们祈求的和平是怎样的呢?他们想要送给强盗一些粮食,然后说,咱们不打仗,别伤了邻居的和气。但送出去的那点粮食,只够强盗饱腹一两顿,只能让强盗吃得更有力气。该来的强盗,依旧会来!” “我也期待和平,但可能吗?” “和平的关键,不在中国,中国没有权利选择。和平的关键,也不在日本,日本已经无从选择。从日本开始扩军备战那一天起,他们就走上了对外扩张的不归路。日本已经没法再回头,他们的身后是万丈悬崖,让日本停止侵略,等于让日本人自杀。” “主和派的先生们,汪兆铭先生,还有胡适之先生,以及两位先生的支持者们。天亮了,诸位快醒醒吧,别再闭着眼睛说梦话了。美梦再美好,那也是在做梦。别等强盗杀进了家里,你们还躺在睡榻上,被人杀死于梦中。” “中日两国之战争,大约明年就会到来。因为日本政府之财力,想要维持现有的扩军备战速度,只能支撑到明年。明年日本若不侵略中国,后年的日本就要经济崩溃。” “我只希望,国人放下战和之争,脑子清醒些,思考一下如何抵抗。” 鲁迅认认真真地把文章看完,忍住咳嗽,自言自语道:“明年,就要打仗了?” 萧红坐在鲁迅旁边,跟着也读完了文章,难以置信道:“或许是周先生猜错了吧。” “如果文章里的数据都是真的,那就应该错不了。”鲁迅无力地靠坐在沙发上。 事实上,真正关注日本而又有分析能力的,肯定能够推算出大致的战争日期。比如老蒋,早在两年前,就已经预言了战争的准确时间,因为他能够获得许多相关情报。 再次一级的,无法接触到日本军费数据,但却可以根据日本报纸、日本政策,以及日本民间舆论风向,预感到日本会在未来几年内对外扩张。 周赫煊的这篇文章,只是戳破了国人的美好幻想而已,揭下了那一块名为侥幸的遮羞布。 这篇文章没有骂谁,而是用冷冰冰的数字,劈头盖脸的扔到主和派身上,让汪兆铭、胡适和他们的追随者好好看看。 对于大多数无法得知日本具体情况的国人来说,这篇文章却像一声惊雷,在死寂的晴空中炸响。包括宋哲元和他的将领们,看到周赫煊的文章都震惊不已,想要接受却又难以置信。 明年,日本真会打来吗? 全国各大报刊杂志,疯狂地分析讨论周赫煊的文章,而爱国学生也利用暑假再次掀起抗日宣传运动。 周赫煊这次回国写了两篇文章,前一篇搅动华北局势,后一篇直接轰动全国。 就连常驻中国的西方外交官,都把周赫煊的文章寄回国,让本国的军事和外交人员仔细研究。 725【忽悠到底】 南京,憩庐。 常凯申最近心情很好,因为“两广事变”就要彻底解决了。 所谓“两广事变”,就是广东的陈济棠,以及广西的李宗仁、白崇禧,打着“北上抗日”的招牌,挥兵杀向中央军的地盘,几乎在南边掀起了新一轮大规模内战。 胡适前段时间跟周赫煊见面时,大骂主战派怀有异心,抗日只不过是挑起内战的噱头。 事实上,这事儿还真不能全怪两广的军阀们,因为是常凯申率先玩阴招动手。 我们知道,30年代的国党有三大领袖,一是常凯申,二是汪兆铭,三是胡汉民。这三人在党内威信极大,互相忌惮,不敢彻底撕破脸。 上一次常凯申和胡汉民撕破脸的结果,是广州成立新的中央政府,而常凯申直接宣布下野。 终于,胡汉民在5月份病死了,两广军阀们失去政治依凭。 常凯申由此看到统一南方的希望,他派孙科前往广州吊唁,并借中央大义和统一抗战的名义,要求改组广东和广西地方政府。说白了,就是让陈济棠、李宗仁、白崇禧乖乖投降,把地方军政大权让出来。 老蒋代表着中央政府,他的这个命令是合理的,但两广的军阀们却不想束手就缚。 于是,陈济棠、李宗仁、白崇禧奋而起兵,但又不敢直接说攻打中央,只能高举“抗日”旗帜。 两广的“抗日”很扯淡,居然获得日本人援助。为了支持两广抗日,日本派出大量飞行员进驻白云机场,指导陈济棠的抗日空军,听说还支援了陈济棠一笔抗日经费。 这就太搞笑了! 陈济棠的空军不想被日本飞行员指导抗日,直接爆发兵变,几十架广东战机主动飞去投靠中央政府,把老蒋笑得合不拢嘴。 老蒋在调兵平叛的同时,再次玩起了老本行,利用金钱和官位策反敌将,把张发奎和余汉谋等广东将领收买过来。 陈济棠瞬间成为光杆司令,气得直想吐血,然后埋怨自己的老哥风水技术不专业。 陈济棠的哥哥陈维周,是有名的风水术士,他专门去考察了老蒋的祖坟,从而得出结论:蒋家的祖坟,远远不如芙蓉嶂陈家祖坟的龙势。当年洪秀全安葬母亲的时候,就把祖坟选在芙蓉嶂,说这里是出天子的地方。洪秀全只消耗了芙蓉嶂少量的龙气,剩下的龙气可以帮助陈家成就九五之尊,奉化那边的蒋家祖坟只是小儿科。 嗯,虽然很荒诞,但这就是陈济棠起兵反蒋的最大底气。 所以说,业务不精,很害人啊。 现在自己的兵力被老蒋收买大半,陈济棠已经不想再打了,正在派人到南京商谈投诚事宜。只要广东的陈济棠投降,广西的李宗仁、白崇禧也只能撤兵,老蒋可以兵不血刃的拿下广东。 “委座,周先生来了!”侍从副官报告道。 常凯申整理衣服,端坐在沙发上说:“请他进来。” 房门开启。 常凯申瞥见周赫煊跨入半步,突然起身相迎,笑道:“哎呀,明公,有失远迎,兄弟我得罪了!” “岂敢岂敢,委员长呼我表字即可。”周赫煊微笑说。 常凯申说话的态度因人而异,表面功夫做得很足。就说年初数万学生云集南京请愿抗日,常凯申面对激愤的教授和学生们,说话时一口一个“兄弟”、“兄弟我”,那谦卑和诚恳的语气很是感动了不少学生。 只要不摆明立场反对常凯申,名气越大的人,常凯申就越表现得尊敬。 这是个一言不合就拜把子的人! 此刻,常凯申拉着周赫煊的手说:“明诚为国纾难,帮忙解决了白银危机,又斩获诺贝尔奖,大涨我国人士气,当得起一声‘明公’尊称。” 周赫煊笑道:“委员长谬赞。” 两人坐下寒暄几句,聊了些关于诺贝尔奖和奥运会的事情,常凯申突然问:“听说,明诚跟德国总理希特勒先生有交情?” “谈得比较来。”周赫煊点头道。 常凯申又说:“我与希特勒先生神交已久,一直想要当面会晤。在明诚看来,希特勒是个怎样的人?” “偏执的艺术家。”周赫煊说。 “怎么讲?”常凯申问道。 周赫煊解释说:“希特勒是个很有艺术天赋的人,他年轻时的理想是成为画家,结果被维亚纳艺术学院拒绝录取了,这才转而投身政治舞台。” 常凯申有些意外,问道:“希特勒先生的画技如何?” “他擅长并信奉古典主义,”周赫煊笑道,“但欧洲流行的是现代派,以及各种先锋主义,这是他被艺术学院拒之门外的根本原因。事实上,希特勒的画作,虽然谈不上顶级艺术品,但考进维也纳艺术学院绰绰有余。当年希特勒落榜的时候,他就说:维也纳艺术学院没有录取他,世界肯定蒙受了重大损失。” 常凯申乐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幸好那所艺术学院没有录取希特勒先生,否则德国人就失去了一位伟大的总理。” “或许吧。”周赫煊憋着笑。 “听说,希特勒先生还送了明诚一把手枪,想要留你担任元首顾问?”常凯申又问。 周赫煊承认道:“有这回事,但被我拒绝了,只收了他亲自设计的手枪。” 常凯申赞道:“明诚真是栋梁之才,希特勒先生也是慧眼识英雄。明诚你几番拒绝征辟,我知道你不喜欢做官,不如来担任我的私人顾问吧。” “算了。”周赫煊摇头。 “为什么?”常凯申问。 周赫煊不咸不淡地怼回去:“就怕委座你顾而不问。我的主张是全民结成抗日统一战线,你会采纳吗?” “呃,”常凯申尴尬的笑道,“治国是大事,须分清主次。” 周赫煊说:“国难当头,攘外是主,安内为次。我的观点和委员长刚好相反,又如何做你的顾问?” 事实上,常凯申邀请周赫煊担任顾问,只不过是看重他的名气而已。人家希特勒都发出顾问邀请了,常凯申不能不表态啊,否则岂不要被嘲笑识人不明? 还有,最近周赫煊连写两篇文章,表现得太过活跃,常凯申也打着招安的主意。 常凯申又说:“最近看了明诚的文章,写得很好,特别是战和之论。你文章里的那些数据,是如何得来的?比我的情报还详细。” 周赫煊对此很头疼啊,只能用老办法来解释:“我是‘共济会’的亚洲区执事。” “共济会?”常凯申满头雾水。 周赫煊忽悠道:“共济会是一个世界性的秘密组织,诞生于1701年,理念是宣扬博爱、慈善和美德精神,终极追求是探寻人类生存的意义。我们的成员有学者、商人和政客,包括日本的一些学者和政客,所以我对日本的某些信息比较清楚。委员长记得几年前的《田中奏折》吗?那就是我通过共济会得到的。” 对于《田中奏折》,常凯申当年也派人调查过,但没有得到任何的信息。 常凯申惊讶道:“日本政府也有你们的人?” “不错,”周赫煊继续忽悠,“就因为我公开了《田中奏折》,导致日本共济会遭受打击。我们的日本共济会成员,大部分都是文职,这几年日本发动了两次政变,共济会成员被清洗三分之二。所以,对于中日的外交,我们共济会无法帮忙。委员长如果派人到日本仔细打探,你就会知道,共济会已经被日本军部列为非法组织。” 常凯申又问:“共济会在中国还有其他成员吗?” “有,但是不多,包括我在内只有三个,”周赫煊胡诌道,“共济会不是谁都能加入的,中国有资格加入的人并不多。委员长请放心,共济会不是党派,只是一个民间组织而已。比如罗斯福,他以前就是共济会成员,所以我能轻松跟他交流。但自从罗斯福当选美国总统后,他就被共济会开除了,因为他的某些政策违反了共济会的利益。” “美国总统以前也是共济会成员,而且还被共济会开除了?”常凯申听得一脸懵逼。 “是的,”周赫煊说,“共济会以前虽然策划过法国大革命,但现在我们很少过问政治,主要追求的是商业和学术。希特勒以前也想加入共济会,但他资格不够,不过他跟共济会保持着少许的联系。我上次去德国,就跟希特勒聊过,他答应尽量支持中国。比如向中国低价出售武器,我是说更低价,他亲口答应我的。” 常凯申内心翻江倒海,镇定地点头道:“确实,这次跟德国的军火交易,他们愿意再次降价,而且把交易量也提高了。明诚,你是否能利用共济会的关系,为中国争取更多的利益?” “可以,但主要是在学术方面,”周赫煊说,“爱因斯坦是共济会成员,他答应来明年再来中国访问交流。居里夫妇两个月前不是来了中国一趟吗?他们也是共济会的成员,答应我帮助中国的研究院提升物理化学的科研水平。” “就不能是其他的吗?比如外交和经济支援。”常凯申道。 “很难,”周赫煊摇头说,“特别是英国、美国和日本,正在大肆打击共济会势力。而在苏联,共济会已经没有立足之地了,要知道当初列宁也是共济会的人,但他们夺权后就翻脸了。” 听到列宁的名字,常凯申已经彻底麻木,问道:“共济会在中国的发展如何?” 周赫煊笑道:“总部对中国没有兴趣,他们觉得中国太落后了,我还是在游历欧洲时加入共济会的。” 常凯申对周赫煊这番话半信半疑,回头就让人打听关于共济会的信息,然后跟土肥原贤二一样,直接被共济会的各种传闻给吓尿了。同时,他也对周赫煊更加重视,是那种真正的重视,而非只重视周赫煊的名望。 两人聊天的第二天,南京政府正式举行授勋仪式,由常凯申亲自授予周赫煊卿云勋章。 726【孔大公子】 “污~~~” 长江水面,汽笛轰鸣。 刚满18岁的张满怡,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跟几个姐姐比起来,她显得实在太斯文了,跟陌生男子说几句话都要脸红。 江轮客舱里,张满怡低着头怯怯说:“爸爸,我不想那么早嫁人,我想先去国外留学。” “又没让你马上结婚,这次只是去南京相亲,”张谋之笑道,“男方是贺厅长家的公子,毕业于早稻田大学,听说品行和才学都极为出众。等见了面,你若是喜欢,那就先订婚再留学。你若是不喜欢,那就当没这回事儿。” “论才学,谁能比得上三姐夫?”张满怡嘀咕道,显然心里很不高兴。她所说的三姐夫自然是周赫煊,至于所谓的相亲,其实跟定亲没两样,几乎没有让她做主的可能。 “你三姐夫那是万中无一,又有几个男人比得上?别挑三拣四了。”张谋之说道。 张谋之这几年顺风顺水,美国那边的避(和谐)孕套生意,已经全部交给三儿子打理。二儿子由于有周赫煊的美言,已经当上了一省建设厅长,父子俩一官一商配合得极为默契。 从九江到重庆,张谋之的生意遍布数省,主要以房地产、代理经销和轻工业为主。刘湘都被张谋之用金钱腐蚀了,重庆的菜园坝、上清寺、李子坝、观音桥一代,到处都有张家负责修建的别墅洋房。 说起张老板,重庆和九江的百姓都要竖起大拇指,仁义啊! 张谋之是跟女婿学的,生意做到哪儿,慈善就办到哪儿。钱没少赚,名声也好得很,他隔三差五就要捐钱修路、施粥、建学校。 这段时间,张谋之听从女婿在信中的叮嘱,专门跑去上海抛售产业,然后带着刚刚大学毕业的小女儿前往南京,参加周赫煊的授勋仪式。 张满怡闷闷不乐的留在舱内看书,张谋之则来到甲板上透气,然后就看到精彩的一幕。 只见甲板之上,一个青年两股颤颤,头顶苹果,带着哭腔哀求道:“社长,你绕了我吧,打偏了要死人的。” 孔祥熙的大公子孔令侃,手里拿着把毛瑟手枪,对着苹果瞄来瞄去。他故意把枪口垂下,对准了青年的裆部,恶作剧般笑道:“你腿别抖,不然我的手就要跟着抖。安心站好了,本社长的枪法好得很。” “我不抖,我不抖……”青年已经快哭了。 孔令侃再次瞄准苹果,举枪喊道:“嗙!” 其实根本没开枪,但随着孔令侃发出声响,那青年直接瘫坐于地,面色惨白全身颤抖,裤裆里渗出大股的不明液体——吓尿了! “哈哈哈哈哈哈!” 孔令侃捂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腰,好半天才走到青年面前,踢了一脚说:“于老二,你也太怂包了,你亏还是南尖社的骨干。丢人,忒他妈丢人!” 孔令侃这辈子只崇拜两个人,一个是姨父常凯申,另一个是希特勒。 “纳粹”在上海话里谐音“南尖”,于是孔令侃便组了一个“南尖社”,并自任社长。随着孔令侃执掌中信局,南尖社的规模迅速扩大,江浙一带的商人很多都是社员。 于老二面色难看的爬起来,哭声道:“社长,我都快被吓死了,咱下次别这么玩行不?” “闭嘴!” 孔令侃呵斥道:“入我南尖社,须做到令行禁止,就算我让你去死,你也要硬着头皮上!南尖是什么,南尖就是纳粹,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政党!” “社长说的是,”于老二夹着裤裆说,“社长,我能先去换条裤子吗?” “滚滚滚,尽给老子丢脸!” 孔令侃笑骂着突然转身,对着旁边一张空桌子连开数枪,只见餐盘木屑乱飞,吓得其他乘客慌忙逃窜。 玩枪是孔令侃的兴趣爱好,他办公桌的抽屉里,常备着两把手枪。兴致一来,他就掏出来随意乱射,主要目标是办公室的灯泡,那些灯泡一个月要换好几回。 张谋之在旁边看得直摇头,默默地退回船舱当中。 对于孔令侃这位混世魔王,南方的商人们深恶痛绝,很不得把这家伙掐死一百遍。从去年开始,南京政府就利用行政命令玩商业垄断,而负责垄断业务的正是中信局。 恰巧,中信局的局长是个傀儡,而真正主事的则是孔令侃。 其实孔祥熙和宋霭龄都希望儿子直接当局长,但孔令侃实在太年轻了,刚刚大学毕业才20岁,只能先弄个傀儡局长顶上去。 孔令侃如今乃是民国第一公子哥,大学还没毕业,财政部就给他专设了一个“特务秘书”的职位。你很难想象,这个刚满20岁的二世祖,经手着中德两国的军火贸易。 周赫煊让希特勒降低军火价格,其实没给国家省几分钱,省下的钱都流进孔令侃腰包了。 当天下午,轮船抵达南京。 孔令侃带着自己的狗腿子,大摇大摆从船舱出来,其他乘客纷纷让出通道。 张谋之也连忙拉着女儿避让,他惹不起这种权贵子弟。 即便如历史上那样,张乐怡没有嫁给周赫煊,而是嫁给了宋子文,张谋之也是惹不起孔令侃的。甚至,孔令侃还想强娶张满怡,理由是要跟舅舅宋子文做连襟。旁人根本劝不住,就连宋子文都毫无办法,张谋之只得悄悄把小女儿送出国躲婚。 “咦,这女囡生得好乖啊!”孔令侃突然盯着张满怡说。 张谋之听到这话,连忙踏前一步,把小女儿藏在自己身后。 “老东西,闪一边去!” 孔令侃直接把张谋之推开,他就是这么霸道。别说一个商人,就连几大国有银行的总裁,孔令侃骂起来也跟训孙子一样。 张谋之被推得差点摔倒,张满怡连忙扶住,拉着父亲连忙往后躲。 孔令侃伸手去掐张满怡的下巴,笑道:“皮肤瞒嫩的,你叫什么名字?” 张满怡不敢回答,推开孔令侃的手,像受惊的兔子一般躲得老远。 “没意思,一点脾气都没有。”孔令侃连连摇头。他喜欢那种成熟或者豪放的女人,张满怡太娇怯了,不是孔大公子的菜。 孔令侃言语调戏了两句,便自个儿扬长而去,留下张谋之气得全身发抖。 727【六亲不认】 南京,扬子饭店。 咖啡厅里。 宋子文品着巴西进口咖啡,笑道:“恭喜恭喜,明诚兄,你明天就要成为首个获得一等卿云章的国士了。” “我也要恭喜宋兄啊,你现在是中国烟草大王。”周赫煊语气中透着若有若无的讥讽。 宋子文却很得意:“当初让明诚兄也参一股,你可是自己放弃的。” 南洋兄弟烟草公司,是此时中国最大的民营烟草企业,完全称得上日进斗金。宋子文趁着银根紧缩的机会,卡住南洋烟草的资金链,用远低于市场的价格收购了20万股股票,一跃成为南洋烟草的最大股东。 有这种手段,宋子文还真不需要贪污,人家直接玩官僚资本。 “民族企业的商人们也不容易,我就不跟他们抢饭吃了。”周赫煊笑道。 宋子文乐道:“明诚恐怕是不屑吧,你在英国和美国的生意,可是做得红红火火,看不起国内的那点小钱。听说你刚才委员长的官邸出来?” “恩,跟委员长聊了一会儿。”周赫煊点头道。 宋子文说:“他有没有请你做官?” “算有吧,被我拒绝了。”周赫煊说。 “拒绝得好,”宋子文搅着杯子里的咖啡,“我早就看透了,这中国的官儿啊,做起来特别没意思,还不如老老实实赚钱来得痛快。” 周赫煊说:“宋兄生财有道。” “我不行,比不上明诚兄,”宋子文连连摇头,突然说,“如今美国的经济恢复很快,明诚有没有什么赚美元的路子?” 周赫煊笑道:“美国佬的钱,哪有那么好赚?倒是宋兄,你执掌着中国银行,倒腾点外汇轻而易举。” 宋子文摇摇头,笑而不语。 现在孔祥熙是财政部长,不仅独揽货币改革的大权,把利用中信局控制四大银行,顺便把持垄断进出口贸易。根本不用孔祥熙亲自出马,但凡涉及进出口业务的商人,都把他儿子孔令侃当菩萨供起来。 甚至为了讨好孔令侃,商人们一窝蜂的加入南尖社,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宋子文对此很不高兴,因为孔家挡了他的财路,以前很多赚钱手段都用不上了。 两人闲聊片刻,张乐怡带着妹妹张满怡,悄然来到咖啡厅。 “姐夫。”张满怡弱弱地喊。 “五妹快坐,”周赫煊介绍道,“这位是宋子文,宋先生。” 张满怡微微点头道:“宋先生好。” “张小姐好。”宋子文应道。 几人寒暄的时候,张乐怡反倒有些尴尬,因为宋子文当初追求过她。 宋子文也有些尴尬,挤出笑容来,朝张乐怡点头致意,然后说道:“既然明诚兄跟家人团聚,那我就不便打扰了,告辞!” “宋兄慢走。”周赫煊说。 张谋之和张满怡是刚刚才到饭店的,张满怡不想去相亲,只有向姐姐求救,然后又撺掇着让姐夫出主意。 “姐夫,我……我想去留学,不想结婚。”张满怡说话时吞吞吐吐。 周赫煊笑道:“留学好啊,想去哪个国家?” “我想……”张满怡话没说完,突然看着门口,吓得脸色剧变。 好巧不巧,混世魔王孔令侃也来了。 孔祥熙和宋霭龄夫妇就住在南京,孔令侃回家只几分钟,就跟老爹吵了一架,然后气呼呼地跑来扬子饭店开房间。父子俩吵架的原因很简单,只因刚刚大学毕业的孔令侃,迷上了上海的一个交际花,颇有些假戏真做的征兆,回去就被父亲劈头盖脸训斥一番。 孔令侃没有看到张满怡,倒是跟宋子文撞个正着。面对自己的舅舅,孔令侃没大没小的喊道:“tv兄,好巧啊。” “tv”是宋子文的英文缩写,幸好如今的中国没有电视,否则叫起来那就更尴尬了。 宋子文脸色难看道:“麻烦把‘兄’字去掉,我是你舅舅!难不成,你还想跟你妈来个姐弟相称?” “好好好,tv就tv,不‘兄’了。”孔令侃笑得乐不可支。 “没家教!”宋子文咬牙切齿道。 孔令侃顿时就怒了:“你他妈说谁没家教呢?” “我妈是你外婆,嘴巴放干净点!”宋子文恨不得一巴掌扇过去。 “算了,跟你扯不清,这么大了还不懂事。”孔令侃表现得极为大度,似乎宋子文才是那个熊孩子。 宋子文气得肺都快炸了,幸好这个时空他没有小姨子,否则孔令侃还想跟他做连襟兄弟呢。 孔令侃就像一只打架胜利的公鸡,两手插着裤兜,一路吹口哨走进咖啡厅。他除了喜欢玩枪以外,最大的爱好是跳西洋舞,直奔咖啡厅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物色一位顺眼的咖啡女郎当舞伴。 眼珠子滴溜溜的乱转,孔令侃突然看向周赫煊那桌。他认出了周赫煊,也认出了张满怡,但目光最终锁定到张乐怡身上——孔令侃喜欢成熟有韵致的女人。 “你就是周赫煊?我在报纸上见过你的照片。”孔令侃也不把自己当外人,拖张椅子就在那桌坐下。 张满怡吓得脸色苍白,连忙朝姐夫那边挪位置。 “你谁呀?”周赫煊很不高兴。 孔令侃得意洋洋地说:“常凯申是我姨父,孔祥熙是我爹,你说我是谁?” 周赫煊不由冷笑道:“原来是孔家的公子,幸会,幸会!” 孔令侃居然把讥讽当成了恭维,笑道:“你面子蛮大啊,我姨父亲自给你授勋,你是怎么哄骗他的?” “凭本事,不用哄。”周赫煊说。 “你就吹牛吧,一个写穷酸文章的,有屁的本事。”孔令侃毫不掩饰他对周赫煊的轻蔑。 周赫煊反辱相讥道:“如果投胎也是本事的话,我确实不如孔公子。” 孔令侃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拍着胸脯说:“那当然,本公子投胎的本事可大了,放眼整个中国谁比得上我?” 周赫煊瞬间无语,懒得跟这逗比瞎扯淡,对老婆和小姨子说:“我们走吧。” “唉,别走啊,再聊会儿!”孔令侃起身拦住,说话的时候看向张乐怡,“你会跳舞吗?晚上一起跳舞,本公子可是跳遍上海滩无敌手。” 周赫煊冷着脸说:“麻烦让开。” “我就不让,你拿我怎么着吧?”孔令侃招了招手,两个跟班顿时围上来。 坐在旁桌的孙永振早就严阵以待了,立即冲上来阻拦,袖子里还藏着一把手枪。 宋子文刚才一直没走,见状又跑回来,对周赫煊说:“明诚兄,一起吃饭吧,有个事想跟你聊聊。” “好啊。”周赫煊笑道,懒得再跟孔令侃纠缠。 有宋子文帮忙解围,孔令侃不敢真的动手,把路让开冷笑道:“tv,你是故意跟我作对吧?小心老子让中信局扣你的货!” 宋子文大怒,指着孔令侃的鼻子说:“你有种就当着你妈面自称老子!” “你以为老子不敢啊?”孔令侃怒极而笑。 周赫煊是又好气又好笑,对孔家的家教佩服到了极点,儿女一个个全是极品奇葩。 “我们走!”宋子文不再理会孔令侃的挑衅。 两个跟班看了看主子,孔令侃无奈地点头,他们才终于把路给让开。 直到走出了咖啡厅,周赫煊才问:“不会有麻烦吧?” “放心,孔令侃嘴巴虽然臭,但还不敢真的乱来。”宋子文说话的时候,突然想起孔二小姐,那位姑奶奶才真的一言不合就要掏枪杀人。两相比较,孔大公子已经算是守法儿童了。 但也不能这么简单的比,孔二小姐对外不对内,遇到亲戚表现得很乖顺,面子上极为尊重宋子文这个舅舅。孔大公子则不然,他脾气来了连亲爹都骂,只是很少真正伤人而已。 728【叫人】 洪门致公堂,上海分部。 已经快傍晚了,刘福泰接到一个电话,通话之后面色严峻。他把手下最得力的红棍闵舟喊来,交代道:“闵三,明公在南京遇到点麻烦,你马上赶去帮忙,务必要保得明公周全!” “哪个明公?”闵舟愣神道。 “五洲洪门总堂的坐馆大爷,周赫煊周明公。”刘福泰说。 “拿诺贝尔奖那个?”闵舟大喜道,“好嘞,我立刻就过去!能为周先生效力,也不枉我学了一身武艺。” 刘福泰琢磨道:“明公主动打电话寻求帮助,肯定不是什么小事,你一个人恐怕不顶事。” 闵舟惊讶道:“周先生名扬海内,哪个混蛋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害他?” “所以事情不简单啊,”刘福泰说道,“南京的情况很复杂,人去多了也不顶用,得增派几个好手才行。” 闵舟笑着提醒道:“杜爷最近就在上海啊,何不找他帮忙?” “对啊!” 刘福泰眼睛一亮,朝院外喊道:“快给我备车。” 杜心五,原名杜慎愧,人称南北大侠,自然门第二代掌门,青帮与洪门的双红棍,曾做过孙中山的保镖和张作霖的师父。 去年中,土肥原贤二制造华北五省独立,企图诱使杜心五担任华北自治政府高官,杜心五当场撕毁200万元的支票,然后带着家人和徒弟秘密逃到上海。 去年底,上海工人大罢工,老蒋让杜月笙出面解决。杜月笙这回也不顶用了,最后还是杜心五帮忙调解的。 此时杜心五的徒弟万籁声,是湖南省国术馆的馆长,另一个徒弟李丽久是国术馆的技术大队长。年初的时候杜心五还在长沙,这阵子恰好带徒弟来上海办事。 “师父,洪门刘福泰求见!”弟子李如圭禀报道。 “有请。”杜心五把玩着核桃说。 刘福泰被领到堂前,作揖鞠躬道:“洪门刘福泰,拜见杜爷!” 杜心五早在20多年前,就是洪门元帅孙中山手下的红棍,在洪门内部的资格比刘福泰老多了。他也不起身迎接,只笑着招手:“坐吧。” “杜爷,今日冒昧来访,还请赎罪,”刘福泰说,“我洪门新福周赫煊先生,在南京遇到些麻烦,想请杜爷派些人手过去帮忙。” “有人找周明诚的麻烦?瞎了他娘的狗眼!”杜心五猛拍椅子扶手。 刘福泰说:“听闻是有人想对周先生不利。” 杜心五琢磨道:“多半是日本人,这帮孙子祸害华北不说,居然敢来南方挑事。”说着,杜心五吩咐徒弟李如圭,“你把朱家兄弟叫来!” 不到片刻,朱国福、朱国禄、朱国桢三兄弟联袂而来。 八年前的南京武术国考,最优等十五人当中,朱氏兄弟就占了三个,“朱家三虎”名震全国。随即,朱国桢被聘为中央国术馆技击队队长,朱国禄为副队长,朱国桢为教授班班长,三兄弟还受邀去中央军校当教官。 这三兄弟本来前程似锦,可惜受到师父和师弟万籁声的连累。 李济深曾邀请万籁声担任两广国术馆馆长,授少将军衔,时年25岁。当时两广跟中央打仗,杜心五也站在两广那边,引起老蒋的深深不满,连带着朱家兄弟在中央的职务也被撤了。 杜心五指着朱家三虎说:“我得到了可靠情报,日本人想对周赫煊先生不利。你们三个快去南京,保护周先生安全!” “遵命!”朱家三虎应诺。 当晚,朱家三虎就和洪门红棍闵舟,一道出发坐火车前往南京,大概明天上午就能抵达。 一下子跑来四个好手,周赫煊还真没料到。 之所以打电话向上海洪门要人,是因为南京的人靠不住。以周赫煊的名气和人脉,分分钟就能请到中央国术馆的教头当保镖,但找麻烦的是孔令侃,关键时候中央国术馆的人很可能背叛。 对于孔令侃,周赫煊非常头疼。 杀是杀不得的,有宋美龄、宋霭龄和孔祥熙护着,周赫煊名望再高也要被抓,顶多保住性命被判个十年八年,那就太不划算了。 而孔令侃则没那么多顾忌,这家伙是个二愣子,才不管周赫煊的影响力有多大,毛躁起来说不定真把周赫煊一枪崩了。而且,孔令侃即便杀了周赫煊,他最多出国避避风头,谁让人家投胎技术好呢。 周赫煊现在的打算是先保命,如果孔令侃不乱来那就算了。如果真的还想搞事,那周赫煊也不是纸糊的,杀了孔令侃再逃到两广或者云南即可。 当天晚上,周赫煊让孙永浩带着家人,连夜押送行李登船,直奔山城重庆。他身边只留下了张乐怡和孙永振,这样遇到麻烦跑路也更加方便。 与此同时,希特勒送的那把枪,周赫煊也随时带着身上。谁敢撞上来,他就敢杀谁,包括孔家的人。 早晨,前来支援的朱家三虎和闵舟,已经在南京火车站下车。 周赫煊穿戴洗漱完毕,带着老婆、岳父和小姨子,前往行政院大礼堂接受勋章。 “止步!” 一队宪兵将他们拦住,宪兵队长说:“周先生请恕罪,兄弟们要搜身。” 自从半年前汪兆铭遇刺,南京的宪兵就查得格外严格,每逢重大场合,中央部级以下官员都要被搜身检查。 周赫煊的后腰正好别着一把手枪,他冷笑道:“连我的身也要搜?” 宪兵队长愣了愣,尴尬道:“周先生稍等,我去请示一下上级。” “请便。”周赫煊说。 过了大概20分钟,宪兵队长再次回来,带专门带着个女兵,赔笑道:“周先生和夫人不必检查,其他人还请配合。” 周赫煊朝孙永振点点头,孙永振立即拿出两把手枪和一把匕首,主动交到宪兵的手中。那个女兵,则负责搜查小姨子张满怡,岳父张谋之也被宪兵搜了个里外通透。 一行人很快步入行政院大礼堂,没过多久,孔令侃也带着跟班来了。 “请出示官函。”宪兵队长说。 孔令侃冷笑道:“常凯申是我姨父,行政院就是我家,老子来行政院就是回家,你他妈敢问我要官函?” 宪兵队长估计早就跟孔大公子打过交道,苦笑道:“孔秘书,那请允许兄弟们搜身。” 孔令侃直接把手枪拔出来,指着宪兵队长的脑门:“你搜一个试试。” 宪兵队长无奈道:“孔秘书,咱都是混口饭吃,别让兄弟们为难。” “你他妈叫谁兄弟呢,就算谷正伦来了,也没资格跟我称兄道弟!”孔令侃嚣张地说。 谷正伦,中国宪兵之父,中华民国御林军统领。 宪兵队长头大无比,对一个手下说:“马上打电话报告谷司令。” 谷正伦接到消息,飞快坐车前来,笑呵呵说道:“哎呀,令侃公子回南京了,怎么不找我喝酒啊?” “还喝酒?老子都快被你的手下气饱了,”孔令侃指着宪兵队长,“就是这混蛋,问我要官函,还搜我的身。我命令你,马上把他开除!” 谷正伦笑哈哈说:“我的孔大公子唉,兄弟们都是混口饭吃,我代他向你陪个不是。您大人不记小人过,今天这事儿就算了。行不行,就一句话,给我老谷一个面子!” 孔令侃犹豫片刻,说道:“那好,我就给你谷司令一个面子。” “看嘛,这不就结了,”谷正伦笑呵呵的勾肩搭背,顺手把孔令侃的手枪夺过来,“走,孔大公子,我老谷亲自陪你进去。” 孔令侃感觉倍儿有面子,居然忘了自己的手枪被人夺走,乐颠颠的就与谷正伦一起迈进行政院大门。 谷正伦悄悄对宪兵队长使了个眼色,宪兵队长立即会意,举枪把孔令侃的几个跟班拦住。那些步枪是已经上膛的,跟班们若敢再踏前一步,直接就是被打成筛子的下场。 别拿宪兵当摆设! 729【借刀杀人】 行政院大礼堂内,已经来了不少人,主席台后方悬挂着横幅,内容为:诺贝尔奖大学者周赫煊先生表彰会暨一等卿云勋章授予仪式。 中央社和国党各报记者,已经提早到场等候,一有大官或名人进来就连连拍照。 张谋之和张满怡父女俩,只能坐在比较靠后的位置。张老头儿乐颠颠的到处跟人打招呼,趁机拉关系,扩充自己的交际人脉。 张乐怡坐在丈夫身边,身穿月白色丝绸旗袍,头发高高挽起,显得雍容贵气又端庄美丽。 没等多久,便陆续有人前来道贺,从学界到政界人士应有尽有。 蔡元培缓缓走来,微笑道:“恭喜明诚。” “竟是孑民先生,领受一枚奖章而已,何敢劳您大驾来南京?”周赫煊起身握手道。 “可不止一枚奖章,那是诺贝尔奖啊,”蔡元培握着周赫煊的手不放,笑道,“去年我从报纸上看到消息,高兴得连饭都多吃了两碗。更何况,明诚你还把居里夫妇请到中国交流学术,我必须代表中央研究院感谢你!” 蔡元培此时已经没当官了,因为他总是跟民主人士搅在一起,让蒋委员长极为不满。蔡元培定居在上海,这次为了参加周赫煊的授勋仪式,专门坐火车赶来。 两人正说话时,冯玉祥大笑而至:“哈哈哈,周老弟,好久不见啊!” “冯将军安好。”周赫煊问候道。 冯玉祥摆手说:“手底下无兵无将,不敢做将军,你直接喊我老冯就可以了。” 周赫煊揶揄道:“那我干脆叫您冯委员长。” 冯玉祥脸上浮出古怪笑容,指着北边说:“你要是敢喊,我就敢答应,就怕他蒋某人吃醋。” “哈哈,冯将军真幽默。”周赫煊干笑两声。 冯玉祥现在是名副其实的光杆司令,虽然无兵无权,但职务却高得吓人。他是南京军委会的副委员长,在军界的地位,表面上仅次于常凯申这个委员长。 如今冯玉祥最喜欢做的事,就是蹭热点刷存在感。但凡国内出了点什么奇事怪事大事,他都要站出来吼两嗓子。比如施剑翘刺杀孙传芳,冯玉祥要求特赦;比如章太炎因病逝世,冯玉祥又在国葬申请书上签名。 今天老蒋要授勋章给周赫煊,冯玉祥巴巴的跑来露脸了,这位换章将军的出镜率很高啊。 “咔嚓,咔嚓!” 记者席里猛闪镁光灯,能把狗眼给亮瞎了。 来的是考试院长戴季陶,他穿着一袭长衫,朝冯玉祥、蔡元培两人点头致意,又跟周赫煊握手道:“明诚,你辛苦了。” “不辛苦,”周赫煊问候道,“戴院长好。” “我说的是奥运会,你辛苦了,”戴季陶说道,“我明天就要去德国,参加柏林奥运会,要不一起结伴而行?” 周赫煊说:“我可能要再等几天。” 历史上的柏林奥运会,中国代表团的真正领队正是戴季陶。可惜这位先生两手空空变不出钱来,以至于中国队的开幕式服装都没有,只能在会见希特勒时请求帮助,让主办方解决了中国队的服装问题,实在有够丢人的。 而且,戴季陶发现中国队成绩欠佳,便扔下运动员不管了,自己游历欧洲整整五个月才回国。 冯玉祥见戴季陶来了,实在找不到共同语言,立即闪人跑去落座,蔡元培也抱拳离开。 戴季陶就在旁边坐下说:“明诚你那么讨论战和问题的文章,我看了,写得很好。唉,落后就要挨打,只剩下奋起反抗一条路了。” “那就请戴院长不要再鼓吹和平,中日两国之间没有和平选择。”周赫煊说。 “可能吧。”戴季陶有些沮丧。 戴季陶一向是铁杆“主和派”,但他近来的思想正在向“主战派”转变。历史上,等戴季陶从欧洲游历回来,就立即表明了自己的新立场。 那是年底的一次国府高级会议,戴季陶在休会的时候,突然跪下向其他参会者磕头说:“我是信佛的。活佛在拉萨,去拉萨拜佛有三条路,一是由西康经昌都,二是……诚心拜佛的人三条路都走,这条走不通走另一条,总有一条走得通的,不要光走一条路。” 说完,戴季陶又向众人磕了一个响头,随即退席离开。 这番话的意思是,主战与主和都是为国家,两条路爱国者都应该走走。他的选择是,一边试图争取和平,一边积极备战抵抗,让大家放弃战和之争而齐心协力。 后来撤离南京的时候,国党内部充斥着亡国论。戴季陶为了激发众人信心,除了铺盖衣物什么都不带,把贵重物品全部留在南京家中,并对众人说:“离开南京最多十年八年,一定会重返的。” 这是个奇怪的老头儿,阴险又随性,刻薄又大度,很难看清哪个才是真正的他。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戴季陶是常凯申的头号智囊,不知帮老蒋解决了多少政治问题。若没有戴季陶辅佐,老蒋直接就瘸了,很难坐到国家元首的位子。 老蒋对戴季陶的信任和尊重,在国党内部也是绝无仅有的。 整个国党内部,只有戴季陶可以当面对宋美龄喊出“滚”字,理由是他看不顺眼宋美龄的举止打扮。 突然,宪兵司令谷正伦,亲自带着孔令侃走进大礼堂。 孔令侃扫了眼第一排的座位铭牌,不满地说:“怎么没有我的位子?” 谷正伦哄孩子般笑道:“孔大公子神龙不见尾,谁知道你今天会来啊?放心,我马上叫人安排调整。” “这事我亲自来办!”翁文灏突然走过来说。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汪兆铭遇刺被撸后,他的心腹们也纷纷调整降职。 当初汪兆铭的头号心腹褚民谊,也即是不着四六,当街穿褂子驾车追求南国美人鱼杨秀琼那位。现在也丢掉了行政院秘书长职务,接任者正是翁文灏,相当于此时民国政务系统的二把手(一把手是老蒋)。 翁文灏叫来一个工作人员,令其把第二排某局长的铭牌换掉,笑嘻嘻的对孔令侃说:“孔秘书,你去坐那里吧。” “凭什么我要做第二排?” 孔令侃非常不高兴,他看了看周赫煊和张乐怡身边的铭牌。左边的名字是张群,但戴季陶坐在那里,孔令侃不敢造次。右边的名字是于右任,这死老头儿也不好搞,孔令侃感觉有些头疼。 再往右边继续看过去,不远处的铭牌上写着“薛笃弼”三个字。孔令侃眼睛一亮,嗯,这个人是他可以踩的。 孔令侃直接把薛笃弼的铭牌扔地上,然后把于右任等人的铭牌依次挪位置,自己笑嘻嘻的坐到张乐怡旁边。 翁文灏连忙阻止:“孔秘书,你这样不合章法。你是财政部的特务秘书,于情于理,不该坐在此处。” 孔令侃指着张乐怡说:“她一介女流,无权无职,凭什么坐这里?” 翁文灏解释说:“今天是给周先生开授勋大会,周夫人也是重要嘉宾,自然要安排在比较重要的位置。” “我不管,你自己想法子解决,”孔令侃说着就往张乐怡身边靠,调笑道,“周夫人,我昨晚回去打听了一下,发现你也是在上海读洋人中学的。正巧啊,我也一直在那边读书,经常去你的母校。要不,改天我们一起再去看看,重温一下中学时光?” 张乐怡拉开椅子,蹙眉怒视:“孔先生,请自重!” “诶,我就喜欢你生气时候的样子。”孔令侃一脸贱笑。 周赫煊把张乐怡拉到自己的位子坐下,然后翘着二郎腿坐在孔令侃旁边,冷笑着说:“孔大公子,有没有兴趣跟我交流一下?” “老子对男人没兴趣。”孔令侃没好气道。 周赫煊也不生气,掰着指头说:“让我算一下啊。我跟冯庸是拜把子兄弟,冯庸跟张学良是拜把子兄弟,张学良又跟你姨父是拜把子兄弟。论起辈分来,我也该是你叔叔辈。你现在自称老子,是要跟你姨父蒋委员长平辈论交?” 孔令侃口不择言地说:“我姨父拜把子兄弟多着呢,死了的都一大堆。就你这七弯八拐的叔叔辈,老子一脚能踹死十个!” “得,”周赫煊突然探头对戴季陶说,“戴院长,你这位兄弟的国术好厉害,他说能把你一脚踹死。” 好巧不巧,戴季陶正是常凯申的拜把兄弟,孔令侃刚才把戴季陶也骂进去了。 戴季陶勃然大怒,他连宋美龄都敢骂,更别提宋美龄的外甥。戴院长抄起拐棍当标枪投出,大喝道:“小兔崽子,给老子滚一边去!” “哎哟!” 孔令侃痛呼一声,却是戴院长标枪技术不错,拐棍正好击中孔令侃的额头,瞬间鼓起一个大清包。 在平常时候,孔令侃根本不敢顶撞戴季陶。但他现在被打得眼冒金星,脑子已经晕乎了,又是大庭广众之下觉得丢人,顿时拍桌子大吼:“老家伙,你找死啊!” “你骂谁是老家伙?啊!”戴季陶气得吹胡子瞪眼。 “就是骂你!”孔令侃毫不示弱。 周赫煊坐在中间笑而不语,等着继续看好戏。 文化人嘛,自己动手多不雅观,有人帮忙那是最好的。 730【辈分乱了】 为什么老蒋的首席智囊,民国诸葛亮一般的人物,会轻而易举的被周赫煊挑拨上钩? 很正常,戴季陶就是那种人。 宋美龄拜访时化妆太浓艳,他可以闭门谢客;为了平息战和之争,他可以给国府所有高官磕头;为了提振党员们的抗日信心,他可以把家产留在南京不带走……还有什么他做不出来的? 戴季陶早就看不惯孔令侃了,周赫煊现在送给他一个由头,这位老先生立即就借机发作。 看到孔令侃额头上的大青包,戴季陶心里乐呵着呢,终于能够名正言顺的揍这小兔崽子了!老子当年跟委员长一起嫖……额,一起游历日本的时候,你他妈还在穿开裆裤呢。 戴季陶其实不老,他才45岁,拄拐棍只是为了显逼格,久而久之就让人觉得他真的老资格了。 孔令侃属于那种被宠坏的熊孩子,顺着捋毛,他很好说话。就像宪兵司令谷正伦那样,给个面子随便哄哄,他就乐滋滋的跟你称兄道弟。但如果谁不给他面子,孔令侃就要发霸王脾气,只有常凯申夫妇亲自来劝才能平息怒火——连他爹妈都没办法。 至于孔令侃为啥专门找周赫煊麻烦,原因很简单:第一,张乐怡属于他喜欢的类型;第二,也是最主要的原因,他看不惯周赫煊。 一个穷酸文人而已,天天都有报纸吹捧,孔令侃已经听得厌烦了。他最崇拜的是希特勒,其次是姨父常凯申,偏偏常凯申要亲自给周赫煊授予勋章,还多次下发周赫煊的作品让党内学习。 于是孔令侃就吃醋了,就像一个渴望得到表扬的屁孩儿,长辈却根本不理自己,逮着别人家的孩子可劲儿夸。 他就是要强怼周赫煊,就是要招惹周赫煊的老婆,好证明给大家看看,老子孔令侃可是不好惹的! 孔令侃这种性格几乎一辈子都没改过来,他想跟亲舅舅做连襟就是为了引人注意。后来尼古拉同志被派去上海打老虎,孔令侃稍微配合就能解决,他偏偏当着全国人民的面掀桌子,搞得老蒋都下不来台。事后不但不悔过,他反而觉得自己特牛逼,能把常凯申的亲儿子都干翻了。 这种人的脑回路清奇无比,根本不能用正常思维去理解。 “轰!” 孔令侃直接把桌子推开,也不惦记周赫煊了,就跟戴季陶卵上:“来来来,老家伙,咱们单挑!” “来就来,老子打不死你!”戴季陶居然也站出去,完全没个长辈的样子。 周赫煊憋笑憋得肚子都痛了,尼玛,这一大一小两个活宝啊。 谷正伦连忙把孔令侃抱住,哭笑不得道:“我的孔大公子,你就别添乱了!” 翁文灏也拉着戴季陶说:“戴院长,你别跟小辈一般见识。” “诶,你怎么说话呢,什么叫别跟我一般见识,老子见识很短吗?”孔令侃又怼上了翁文灏。 翁文灏苦笑道:“孔秘书,你理解错了。” 此时此刻,全场目光都集中到他们身上,众人的表情极为精彩。 孔令侃属于那种人来疯,非但不知收敛,反而认为自己不该认怂,否则多没面子啊。他对谷正伦说:“谷司令,你别拦我,今天我要给这老家伙一点厉害瞧瞧!” 戴季陶伸着脑袋说:“来来来,今天你要是不敢打我,你就是我孙子!” 周赫煊适时提醒道:“戴院长,你辈分搞乱了。” “噗嗤!”张乐怡被逗得发笑。 孔令侃完全受不得激,被谷正伦抱着腰双腿虚踢,咆哮大喊:“爷爷我弄死你!” “这辈分理不清了。”周赫煊摇头叹息。 戴季陶喊道:“来呀,来呀,你敢打我,我就叫你爷爷……哎哟,你他妈还真打啊!” 却是孔令侃双腿胡乱踢打,把脚上的皮鞋踢飞了,正好砸在戴季陶脸上。 孔令侃见状得意大笑:“哈哈哈,老家伙活该!” 戴季陶终于急了,对拉着他的翁文灏说:“快放开我,老子要报仇!” 翁文灏哪敢放啊,连连劝道:“戴院长你消消气。” 正好于右任拄着拐杖进来,戴季陶立即大喊:“髯公,帮我揍这兔崽子!” 于右任捋着长胡子,慢悠悠走来,笑道:“你们这是唱哪出来?” “唱的是棒打不孝子!”戴季陶还在占口头便宜。 于右任安抚道:“算了,算了,都给我一个面子,这闹得实在不像话。翁秘书长,快把戴院长放开!” 翁文灏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戴季陶放了,但随时准备着再次拉人。 戴季陶也没喊打喊杀,而是对翁文灏说:“把我拐杖捡回来。” 翁文灏这个行政系统二把手,立马屁颠屁颠的去捡拐杖,心里有一万头草泥马狂奔而过。 孔令侃见戴季陶当众服软,顿时像吃了人参果一样浑身舒畅,他觉得自己赚大发了,面子大得能把整个脑袋都裹住。 戴季陶却是能屈能伸,微笑着返回自己座位,嘴里还乐哉哉哼唱小调。 孔令侃坐回周赫煊身边,对隔座的张乐怡炫耀:“看到没有,本公子就是这么厉害,哪个敢不服就打哪个!” “厉害,厉害!孔大公子真是人中龙凤。”周赫煊赔笑奉承,脑子里想的却是继续看好戏。 以戴季陶那不肯吃亏的性格,这场子肯定要找回来,而且不会等得太久。 听到周赫煊的奉承话,孔令侃突然觉得很对自己脾气,心想:要是他肯主动把老婆献来,本公子就放他一马,以后给他点好处就是了。 其他的嘉宾陆陆续续到场,各聊各的,似乎刚才大礼堂里什么都没发生。 唯独薛笃弼感觉有些郁闷,他好端端的卫生部长,居然被安置到第二排去落座,这哥们儿还不知道自己的铭牌被孔大公子扔地上呢。 “蒋委员长到,全体起立!” 随着某人的唱喏,大礼堂中所有人齐刷刷站起来。 常凯申举手微笑:“诸位请坐,请坐!” 戴季陶突然做出惊天之举,跑到常凯申面前点头哈腰,叫道:“太爷爷好!” 常凯申听得一脸懵逼,疑惑地看向翁文灏。 翁文灏硬着头皮过去,在常凯申耳边嘀咕一阵。 “娘希匹!” 常凯申气得脸色发青,指着孔令侃说:“你,立刻,马上,滚出去!” 731【下棋与支招】 常凯申走到主席台,试了试麦克风,开始发表讲话: “同志们,朋友们,先生们,女士们:自‘九一八事变’发生已经快要五年,我们历经了东北孤军奋战,热河、察哈尔抗击强敌,被迫撤往察南,至此华北危在旦夕!” 周赫煊感觉非常诧异,老蒋今天的发言,居然一来就讲国难和抗日。 事实上,别看常凯申各种倒行逆施,还禁止报纸提及“抗日”字样。但他在国党内部高层会议,特别是军校发言的时候,那是唱把救亡图存挂在嘴边的。 只听常凯申继续说道:“泱泱中华大国,百年来每战必败,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呢?追本溯源,是我们的思想不够先进。思想落后了,科学和文化就跟着落后。德国的统一和崛起,首重教育;日本的发展和崛起,同样首重教育。衡量一个国家的力量,不光要看它的经济、工商和军队,更要看它产生了多少文学家、思想家、科学家和经济学家!” “德国在这方面是很厉害的,爱因斯坦是德国人,普朗克是德国人,黑格尔是德国人,尼采是德国人,科赫是德国人……这个名单可以列很长,能够说,德国战后的复兴,跟这些先生们很有大关系。” “我们中国呢?中国文化源远流长,但到了近代,学术界的伟人几乎没有。这是我们必须正视的地方!中国想要统一和崛起,想要抵御外侮,不光要在经济和军事上迎头追赶,也要在文化和科学领域跑步发展。” “我感到欣慰的是,我们中国现在有诺贝尔奖获得者。而日本没有,整个东亚的其他国家没有,这是我们比日本更强的地方。我相信,有一就有二,我们现在的教育搞得好,今后会拿到越来越多的诺贝尔奖!” “这说明什么?说明中国是不比日本差的,文化科学是这样,经济和军事也是这样。我们现在最需要做的,就是继承先总理中山先生的遗志,竭力完成统一大业,尽量维持和平现状。中国地大物博、人口众多,十倍于日本,只要我们安心埋头发展,总有一天能够全方面超过日本。到那个时候,以煌煌之师,列堂堂之阵,足以称霸亚洲,扫平东边的蕞尔小国!” 周赫煊狂汗,这尼玛又绕回来了,还是攘外必先安内那套啊。 咱不玩套路行吗? 老蒋的发言还在继续,足足过了20分钟,勋章授予仪式终于正式开始。 周赫煊穿着笔挺的中山装走上台,一位工作人员捧着托盘而来。 常凯申首先拿起勋章证书,翻开念道:“文学家周赫煊,因学问卓著、名扬海外、为国争光,今依中华民国勋章颁授颁发规定,给予卿云一等勋章一座!中华民国主席:林森。行政院院长:常凯申。民国二十五年七月二日。” 把证书放回托盘,常凯申又拿起勋章,笑道:“明诚,恭喜!” “多谢!”周赫煊低头弯腰。 一等卿云勋章自带特种大绶,常凯申举起宽大绶带,认真仔细的斜挂在周赫煊肩上。 周赫煊看着胸前摇晃的勋章,心中暗暗祈祷:千万别掉下来,不然场面就尴尬了。 民国时代什么奇葩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就说级别最高的采玉勋章吧。有些采用劣质玉石冒充和田玉不说,做工也时好时坏,甚至发生过颁发勋章的时候,玉石从勋章上边掉下来的奇事。 这丢的是谁的脸啊? “啪啪啪啪!” 全场掌声雷动,记者疯狂拍照,各种羡慕嫉妒的目光投在周赫煊身上。 这是中华民国颁发的首枚一等卿云章,再加上是常凯申亲授,那意义实在太重大了,几乎相当于一块免死金牌。 当然,遇到二愣子的时候不管用,比如那位孔大公子。 勋章颁发完毕,行政院秘书长翁文灏,又上台主持了表彰大会,主要是为了表扬周赫煊拿诺贝尔奖,还煞有介事的奖励了周赫煊2000元钱。 临近中午的时候,所有流程全部结束,周赫煊被记者们包围着接受采访。 常凯申把戴季陶悄悄叫到一边,问道:“季陶兄,你怎么跟小辈闹起来了?不像话啊。” 戴季陶笑道:“委员长,孔家的势头太猛,不是好事,该压一压了。” 常凯申闻言猛地一愣,随即点头说:“明白了。” “陈氏兄弟那边也须敲打,否则必然尾大不掉。”戴季陶又说。 原来戴季陶刚才的胡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用一种特殊的方式向常凯申劝谏。平常时候说得再多,都不如直接强怼孔家人有用,这样能够迅速的引起老蒋重视。 有句顺口溜形容民国四大家族:蒋家天下陈家党,宋家姐妹孔家财。 随着汪兆铭去职失势,以及孔祥熙主管货币改革,南京国民政府的派系平衡已经被打破。孔家和陈家现在分别控制着财权和政党,如果不予以打压,继续下去非常有可能威胁常凯申的独裁统治。 解决的方法有两种,一种是调整官职结构,一种是提拔新人掺沙子。 但关键问题是具体执行,操作起来必须快准狠,否则就会引起孔家和陈家的不满和抵制。 被戴季陶当着众人那么一闹,常凯申立即就警醒起来,认真思考着这个严峻问题,他下意识问道:“季陶兄有何良策?” 戴季陶说:“已经有了大致方案,不过要等明年初的五届三中全会。” 等待国党的全国代表大会,那就是要调整官制的意思,戴季陶显然是想发大招,一劳永逸的解决派系平衡问题。 常凯申满意地点点头,他对戴季陶的衷心和能力都极为信任,完全可以放手让这位先生去搞。 独裁统治就是这么一步步巩固起来的,先任用孔家和陈家排挤汪兆铭,等汪兆铭黯然下台,再提拔新一代的心腹压制孔家和陈家。甚至,以戴笠等人为首的特务系统,也在老蒋的打压范围之内。 政局如棋局,老蒋是那个下棋的人,戴季陶负责站在身后支招。 732【请慢用】 南京,玄武区。 孔祥熙官邸。 客厅里四个女人正在打牌,除了宋霭龄外,其他三人都是官家或富家太太。 “太太,大少爷回来了,还有……还有……”下人支支吾吾过来禀报。 “八万!” 宋霭龄拍出一张麻将,回头问:“还有什么?说清楚点。” 下人说道:“还有宪兵司令谷正伦,谷司令亲自押着少爷回来的。” “这小混蛋,肯定又闯祸了!”宋霭龄骂了一声却没动,继续坐在那儿打牌。 这边刚说着呢,谷正伦已经把孔令侃带到客厅,笑着说:“孔夫人,委座让我把令公子带回来。委座有令,让令公子在家禁闭三日,然后立即启程前往上海,非是法定节假日不得擅离中信局。” “谷司令,有劳了。”宋霭龄不咸不淡的致谢。 “在下告辞。”谷正伦说完就走。 宋霭龄没好气地问儿子:“你又闯了什么祸啊?” “一点小事儿,姨父也太小题大做了,”孔令侃笑嘻嘻走到母亲身后,讨好道,“妈,你少打点麻将,不然肩头又要疼。我给你按按!” 三个牌友立即开始奉承: “哟,孔少爷真是孝顺啊。” “那可不,有这么个好儿子,宋大姐就等着享福吧。” “我儿子就不懂事,整天连影子都见不着,还是孔少爷有孝心。” “……” 宋霭龄被儿子伺候得舒服,又被三个牌友捧得高兴,顿时笑嘻嘻说:“你们啊,只是看到表面。这混蛋三天两头闯祸,我跟他爹操碎了心。不过我儿子别的没有,就是有孝心,也就这么个优点了。” 三个牌友又是一阵奉承,乐得宋霭龄眉开眼笑。 然而,宋霭龄却不知道,儿子虽然在给她按摩肩膀,眼睛却死盯着桌对面的牌友。 那个牌友名叫白兰花,身份是盛宣怀的儿媳,经常跟宋霭龄一起打牌,也算是宋霭龄的闺中密友了。 三年后,年仅23岁的孔令侃,就要在马尼拉迎娶40多岁的白兰花。 孔祥熙和宋霭龄夫妇鞭长莫及,得到消息时已经晚了,两口子气得直想吐血。 此时此刻,孔令侃按摩着母亲的肩头,偷偷朝白兰花直眨眼,白兰花也回了个妩媚的微笑。 两人之间现在还只是眉来眼去,没有真正滚上床,但算算时间也快了,最后闹得白兰花的丈夫盛昇颐都知情。盛先生不但选择了原谅,还主动帮妻子和孔令侃制造机会,甚至还不顾辈分跟奸夫拜把子当兄弟。 盛先生表现得如此上道,孔大公子自然要投桃报李,举荐他做了苏浙统税局长——大大的肥缺。 如果一代奇才盛宣怀死而复生,看到儿子如此丑态,不知会不会气得重新躺进棺材里。 孔令侃跟白兰花眉目传情之际,不由自主的又想起张乐怡。他把两个女人反复比较,觉得还是张乐怡更胜一筹,立即心思就飞到了天边,在家里半刻也待不住了。 “妈,我到花园里转转。”孔令侃说。 宋霭龄叮嘱道:“别跑出去啊,又要惹你姨父不高兴。” “知道了,知道了。”孔令侃有些不耐烦。 孔令侃没有立即出门,而是回房弄了把手枪,他之前那把枪被谷正伦缴了。再打个电话让自己的跟班们候命,孔令侃才兴奋地往外跑,结果出门就撞到两个宪兵。 “孔先生,委员长有令,三日之内不得放你出府。”宪兵阻拦道。 孔令侃这次没有拔枪威胁,毕竟要给姨父面子,他掏出一把钞票说:“拿去买烟,大家各管各的,别让兄弟我为难。” 两个宪兵犹豫不决,但想想孔令侃的嚣张跋扈,最终还是把路让出来。 重获自由的孔令侃畅快不已,叫了一辆黄包车直奔扬子饭店,跑去跟自己的跟班们汇合。 “于老二,你们盯得如何?”孔令侃问道。 于老二回答说:“周赫煊一家已经回来了,张谋之和张满怡在饭店的咖啡厅,跟一个20多岁的青年喝咖啡。我派兄弟过去偷听了一下,那个青年好像是哪位厅长的儿子,正在安排跟张满怡相亲。另外,饭店来了四个练家子,其中三个我认识,是前几年很有名的朱家三虎,这四个人直接去了周赫煊的房间。” “朱家三虎算个屁,在老子面前只能当病猫。”孔令侃不屑地说。 “对了,”于老二又补充道,“晚上宋夫人亲自在扬子饭店设宴,请了许多名流贵宾,说是要给周赫煊庆祝。” 宋夫人就是宋美龄,孔令侃的老妈虽然也姓宋,但只能被称为孔夫人。 孔令侃乐道:“老子晚上也去帮他庆祝庆祝。” 说话间,孔令侃已经走进了扬子饭店的咖啡厅,瞅着张满怡突然又生出坏主意。 他感觉张满怡长得还算漂亮,娶来做老婆不丢面子。到时候,他就跟周赫煊是连襟兄弟,而姨父和舅舅也跟周赫煊平辈论交,那他岂不就跟自己的姨父、舅舅平起平坐了!如果再能把张乐怡弄到手,姐妹两个一起…… 这计划太完美了,孔大公子觉得自己是天才! 远处的咖啡桌上,张谋之对小女儿相亲对象非常满意,简直才貌双全啊,既可以联姻扩充人脉,又不会让女儿受委屈。他起身笑道:“小贺,你们年轻人自己聊,我就不在这添乱了。” “伯父慢走!”贺国弼连忙起身相送。 张满怡也站起来,犹豫地喊道:“爸……” 张谋之把女儿按回椅子上,笑道:“你们先接触接触,互相了解一下。” 张满怡欲言又止,但还是没再反对,至少对方不惹她讨厌。 贺国弼等张谋之走远了,立即热情地问道:“我刚才听伯父说,你打算去国外留学?” 张满怡局促的点头:“我的四个哥哥和四个姐姐,都是有留学的,我也想去留学。” “那你准备学什么专业?我可以帮你参谋,还可以帮你推荐好的学校,”贺国弼努力炫耀着自己的学历,“我在日本早稻田大学,读的是经济硕士,如果你想去日本留学的话,我在那边有很多熟人可以帮忙。” 张满怡说:“哥哥姐姐们去的都是欧美,我也想去欧美。” “额,”贺国弼有些尴尬,随即笑道,“没问题,我在欧美也有熟人。美国那边,我有个同学在麻省理工,欧洲那边,我有同学在……” 话说到一半,孔令侃突然来了,大摇大摆地坐下打响指:“一杯福爵咖啡!” 张满怡脸色剧变,贺国弼也不满道:“先生,这里有人了。” 孔大公子直接蹦出来一句:“你爸是谁?我爸是孔祥熙。这个女人我看上了,你想要跟我抢吗?” “我我我……”贺国弼好半天都凑不齐一句完整话,又是气愤又是恐惧。 孔令侃笑道:“我什么我,快说啊。” 贺国弼突然起身,心头滴血地说:“我先告辞了,二位请慢用。” 733【交锋】 贺国弼犹如逃命般走出咖啡厅,惊恐之余,又生出极大的屈辱感。 他也是高官子弟啊,父亲虽然没参加过辛亥革命,但也是追随过宋教仁一起建党的。无论是征讨陈炯明,还是后来的北伐战争,他父亲都曾立下功劳。 太憋屈了! 贺国弼死死紧握着双拳,牙齿把嘴唇都咬出了血丝。他想要回去找场子,可又实在不敢跟孔令侃硬刚,踌躇片刻,只能迈步上楼去找张谋之。 此时已经是中午,正逢周赫煊等人前往餐厅吃饭。 张谋之笑容满面地说:“小贺,你怎么一个人上来了?” 贺国弼心虚而愧疚,硬着头皮说:“伯父,我没把满怡照顾好,孔令侃突然来了。” “孔令侃?”张谋之大惊失色。 如果孔令侃稍微有点正行,张谋之是很愿意跟孔家结亲的。但问题是,孔令侃的名声早就坏掉了,读中学时就搞得乌烟瘴气,大学期间更是变了口味,热衷于追求各种有夫之妇。 若仅是如此,张谋之也还能忍,他就怕小女儿被孔令侃玩弄后,直接遭人一脚踢开,面子和里子全都没捞着。 这种事,孔令侃在上海经常干,祸害了不知多少大姑娘小媳妇。 贺国弼焦急道:“我刚才跟满怡聊得起劲,孔令侃带着人过来,强行要把我赶走。” “阴魂不散啊!” 周赫煊冷笑道:“带我过去。” 贺国弼愣了愣:“啊,好的。周先生请跟我来!” 周赫煊又对张乐怡说:“乐怡,你回房把我勋章盒子拿到咖啡厅。” “全部吗?”张乐怡问。 “全部。”周赫煊道。 一行人就这么浩浩荡荡的杀过去,到了咖啡厅门口,贺国弼突然又怂了,下意识放缓脚步躲在后面,他怕被孔令侃看到来个秋后算账。 孔令侃已经拖着椅子挨在张满怡身边,张满怡吓得像只鹌鹑,被孔令侃拉着看手相。 “张小姐,据我多年看相的经验,你最近红鸾心动,是有姻缘了。”孔令侃笑嘻嘻地说。 张满怡猛地把手抽回,藏在背后说:“我……我要走了。” 孔令侃笑道:“那好啊,我跟你一起去拜见伯父,我还要找他提亲呢。” “不用,我不喜欢你。”张满怡飞快起身躲闪。 孔令侃步步逼近,吊儿郎当地说:“不喜欢没关系,所谓日久生情,你很快就能发现我的优点。” 张满怡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说:“孔先生,请你让开,我要去吃午饭了。” “吃午饭好啊,一起吧。”孔令侃说着就去搂张满怡的腰。 张满怡吓得花容失色,怎么也挣脱不开,半个身子都被孔令侃抱住。 “放开她!”周赫煊大喝一声。 孔令侃挑衅地朝周赫煊笑了笑:“哟,是姐夫来啦,好久不见啊。” “姐夫,救我!”张满怡惊慌大喊。 周赫煊带人快步走过去,孙永振和闵舟迅速跟上。朱家三虎在看到孔令侃的时候,面露犹豫之色,三兄弟用眼神简单交流一番,也互相点头跟在后面。 “怎么着,想打架啊?”孔令侃对自己的跟班使了个眼色。 三个跟班立即拦在中间,齐刷刷拔枪,呵斥道:“站住!” 孙永振飞快掏枪护在周赫煊身前,闵舟也拔枪对准其中一人。朱家三虎暂时不敢掏枪,但还是站上前去掠阵。 周赫煊表情冰冷的把孙永振推开,缓步走到于老二面前,用胸膛抵着对方的枪口说:“你打我一枪试试。” 于老二反倒被吓得后退,紧张地说:“别动,再动我就真的开枪了!” 周赫煊偏着脑袋,指着自己脸侧的弹痕说:“看到没有?日本人打的,子弹擦着我脑袋过去,把耳朵都打穿了。朝我开枪的那三个日本人,现在还关在伦敦监牢里,马上就要被吊死了。日本天皇下令引渡都没用,你要是敢开枪,你觉得自己是什么下场?你的主子,比得上日本天皇吗?” 周赫煊每说一句话,就要向前走一步。于老二明明举着枪,却吓得连连后退,哆嗦道:“别……别过来,我怕走火。” “走火?” 周赫煊伸手就把于老二的枪夺过来,讥讽道:“就你这还走火?你他妈连保险都没关!” “我我我……”于老二都快哭了。孔令侃是二愣子,他可不是二愣子,怎么可能真的敢枪击周赫煊? 周赫煊指头一拨,就把手枪保险关掉,枪口顶着于老二的脑门说:“看到没有?想要用枪杀人,就得先关保险,然后再扣动扳机。” 于老二瞬间额头直冒汗,因为他看到周赫煊正在扣扳机,只要手指再稍微用力,砰的一声就能把他脑袋打开花。 孔令侃愣住了,另外两个跟班也愣住了,他们没遇到过这种场面啊。 “啪!” 周赫煊一耳光把于老二扇得眼冒金星,又把手枪扔给孙永振,对于老二呵斥道:“真是窝囊废,滚一边去!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 于老二的脸都被扇肿了,下意识听从命令把路让开。 孔令侃感觉面子丢大了,自己的心腹居然被当众缴枪扇耳光,这事传出去以后还怎么混?他歇斯底里的大吼:“孟三,治平,给老子杀了他,有什么事我负责!” 另外两个跟班对视一眼,硬着头皮举枪挡住周赫煊,但却没有半点开枪的意思。 谁开枪,谁就是傻逼!他们只是狗腿子跟班,又不是专业的杀手死士。 周赫煊两手平摊,微笑道:“乖,把枪给我。” 两个跟班齐齐摇头,居然不再用枪指着周赫煊了,而是慌张地把枪藏在背后。 或许在他们想来,只要不被周赫煊当场缴枪,那就比倒霉的于老二更加体面,事后孔令侃的惩罚也轻得多。 咖啡厅里的其他客人,此刻已经被吓得躲在角落里。众人看着这一幕,忍不住低声议论起来,渐渐搞清楚了对峙双方的身份。 “孔大公子这回是踢到铁板了,解气啊。” “我看不然,姓孔的毕竟有个好爹,他可能要事后报复。” “嘿,他还敢真对周先生动手?” “周先生还怕他?人家连日本刺客都不怕!” “就是,周先生赤手空拳的,就把三个带枪跟班吓得跟见鬼一样。” “……” 贺国弼此时躲在人堆里,生怕被孔令侃看出是自己告密。他听着众人的议论声,瞬间感觉羞惭难当,恨不得在地上找一条缝钻进去。 “滚开!”周赫煊爆喝。 两个跟班吓得浑身哆嗦,但他们又不敢真的让开,急得浑身冒汗不知所措。 还是孔令侃看不下去了,猛地放开张满怡,又把自己的两个跟班推开,掏枪指着周赫煊说:“姓周的,他们不敢开枪,别以为老子也不敢开枪。今天这事儿,你给我道歉就算了,要是不道歉,老子跟你没完!” 嚣张跋扈的孔大公子能说出这种话,已经相当于认栽服软了。他现在唯一的想法就是赶快离开此地,因为太他妈丢人了,等回去收拾了三个跟班,再寻机会把场子找回来。 如果眼前站的是孔二小姐,周赫煊肯定认怂,好汉不吃眼前亏嘛,被人一枪干掉就太不划算了。 但孔大公子属于色厉内荏的家伙,远没有妹妹那么凶残,他最多也就拿枪吓唬人而已,这种货色是周赫煊不怕的。 周赫煊把脑袋挨上去,笑嘻嘻说:“打啊,照着这边来一枪,配合日本人打得对称些。” “你以为老子不敢?”孔令侃受不得激,脾气上来了就完全没理智,当即关掉手枪的保险示威。 周赫煊心头有些发毛了,但这种时候不能退缩,微笑道:“开枪啊!” 孙永振和闵舟吓得够呛,双双来到周赫煊身边,随时准备夺枪救人。朱家三虎心头则特别纠结,他们是来保护周赫煊,防止日本人暗杀的,哪想到面对的居然是孔令侃。 “上吧。”朱国桢吐了一口浊气。 三兄弟齐刷刷迈步,将孔令侃的几个跟班隔开,顺便把孔令侃也围起来。 孔令侃见状又是惊慌又是愤怒,他额头青筋暴跳,大吼道:“是你逼我的!” “砰!” 枪响了。 周赫煊屁事没有,站旁边的闵舟脸色痛苦,这位洪门红棍的肚子挨了一枪。 孙永振立即扑过去,将孔令侃的手枪夺下,朱家三虎也迅速的将三个跟班制服。 周赫煊的表情,极为难看! 734【周先生请】 孔令侃被孙永振按在地上,虽然搞得灰头土脸,他还是嚣张的仰脖子笑道:“我已经开枪了,你有种弄死我啊!” “不得不说,你有时候很聪明,”周赫煊叹了一口气,对朱国福和朱国禄说,“朱大哥,朱二哥,麻烦两位送闵兄弟去医院。” 朱氏兄弟将三个跟班身上的武器全部收缴,才配合着抱起闵舟往外走。 孔令侃确实聪明,他看似很愣,但所作所为都处于常凯申可以忍耐的极限中。他当然不敢朝周赫煊开枪,这是彼此都深知的,所以周赫煊才那么有恃无恐。 孔令侃为何如此受宠? 因为他是孔家的长子,被视为最理想的家族继承人,包括继承家里的金钱和政治财产。 随着常凯申的儿子长大成人,宋美龄又一直无子嗣,她必须给自己留条后路。孔家就是宋美龄的倚仗,宋美龄把外甥孔令侃当下一代掌门人培养,用以制衡蒋家的下一代。 也即是说,孔令侃受到了宋美龄和孔祥熙的绝对维护,即便常凯申都拿他没办法。 但是! 如果孔令侃敢当众枪杀周赫煊,以周赫煊在国内外的名望,他有天王老子护着都没用。或许孔令侃杀人后可以保命,可以潇潇洒洒继续当他的贵公子,但他的政治前途就全毁了。 到了那个时候,没有政治前途的孔家长子,宋美龄和孔祥熙都会弃之如履,因为孔令侃已经失去了自身价值。 官宦人家就是这么无情。 孔令侃深深的明白其中道理,他可以诱拐有夫之妇,他可以欺行霸市大肆敛财,他甚至可以随意枪杀几个平民和小官僚。但他绝对不能杀周赫煊这个级别的名人,杀了周赫煊,他自己也完蛋了。 名声看似无用,但有时候比什么都管用。 所以,孔令侃选择枪击闵舟,既能给周赫煊一点厉害瞧瞧,又不担心事后没法解决。即便闵舟真被打死了,死一个跟班而已,以他孔大公子的身份,可以轻轻松松就洗脱罪名。 孔令侃无比光棍儿的趴地上,笑道:“要么把我放了,要么把我杀了。快点吧,我赶时间。” “唉,”周赫煊蹲下来,拍着孔令侃的脑袋说,“你是知道的,我不敢杀你。” “你知道就好。”孔令侃得意冷笑。 周赫煊的顾虑跟孔令侃一样,这孙子杀不得啊,杀了他等于跟孔祥熙和宋美龄撕破脸。以孔祥熙的财力和宋美龄的权势,分分钟可以派无数刺客报仇,甚至连张家在中国的产业都要被吞掉。 到那个时候,周赫煊就只剩下带着老婆孩子,以及岳父一家全部跑路的下场。 周赫煊笑容冰冷地拔出手枪:“我当然不敢杀你,不过嘛,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你想干什么?你别乱来啊!”孔令侃终于慌了,因为周赫煊把枪口指向了他的裤裆。 周赫煊用枪戳了戳孔令侃的裆部,笑嘻嘻问:“孔大公子,你说这一枪打下去,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孔令侃惊恐大叫:“姓周的,你别乱来,我爸和我姨不会放过你的!” 周赫煊把枪柄凑到孔令侃眼前,问道:“听说你崇拜希特勒,知道这是什么标志吗?” “纳粹的卐字标。”孔令侃老实回答说。 周赫煊玩着自己的手枪,介绍道:“这把枪上的图案,是希特勒亲自设计的,枪柄纯手工制作,全世界仅此一把。你不是崇拜希特勒吗?我如果用希特勒赠送的手枪,一枪把你断子绝孙,想必你也会感到荣幸吧?” “希特勒元首送的枪?”孔令侃居然忘记了恐惧,犹如欣赏艺术品一样,羡慕的盯着那把枪看个不停。 “想要吗?”周赫煊问。 孔令侃忙不迭点头,说道:“只要你把枪转送给我,那我们之间的恩怨一笔勾销,我还可以跟你拜把子当兄弟。” 周赫煊微笑摇头,重新把枪口对准孔令侃裆部:“友人所赠,枪不可以送,子弹倒是可以送你几发。” “别别别……”孔令侃惊慌大喊,“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美女、黄金、官位,你尽管说,保证说到做到。” “可我不相信你啊,你的人品太烂了。”周赫煊关掉手枪保险,慢慢扣动扳机。 “啊!!!!” 孔令侃嘶声裂肺的惨叫,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占据全身,他飙着泪哭喊:“爷爷,我叫你爷爷好不好,千万别打那里啊。周爷爷,我保证以后不找你麻烦。真的,骗你是孙子,我可以写保证书!” “你这种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我怕挨黑枪啊。”周赫煊说。 “不会,绝对不会,我可以发誓!我要是敢害周赫煊,就让天大雾雷劈!”孔令侃连连求饶。 就在此时,一个中年男子飞奔而来,惊恐大喊道:“周先生,枪下留人!” “你又是谁?”周赫煊没好气地问。 中年男子掏出一张名片说:“周先生,鄙人是扬子饭店总经理梅广仁。受英国老板柏耐登所托,全权管理扬子饭店的一切事宜。” 周赫煊冷笑道:“拿英国人来压我?” “不敢,不敢,”梅广仁连连陪笑,“周先生,孔令侃是孔部长的公子,是蒋委员长的外甥。他要是出了什么意外,恐怕不好收拾,我做个见证人,大家把问题和平解决。您看如何?” 周赫煊笑着把枪指向梅广仁的裤裆:“你想做和事佬?可以啊,你代他受过就行。” 梅广仁慌忙捂住裆部,赔笑道:“周先生,您真会开玩笑。” 周赫煊大骂:“不敢代人受过,那就滚一边去,小心老子溅你一身血!” 梅广仁愣了愣,他没想到周赫煊如此霸道,犹豫两秒,只能悻悻然靠边站。 张乐怡捧着勋章盒子过来,瞅了一眼地上的孔令侃,说道:“煊哥,东西都拿来了。那个……适可而止吧,别弄得无法收场。” “我有分寸,你别担心。”周赫煊安慰道。 一切准备就绪,周赫煊要开始表演了。 杀孔令侃? 不可能。 弄残孔令侃? 也不可能,那跟杀了孔令侃没啥区别。 如果周赫煊敢那样做,他岂不是比孔令侃还傻?连孔令侃都知道不能杀周赫煊。 或许周赫煊痛快之后,可以举家出国避难,但那也太不划算了,搞得好像错在他身上一样。 但是,这口恶气必须出,而且还要避免留下后遗症。 那就只剩下一个选择,把事情彻底闹大,让孔家暂时不敢报复他,然后再逼着孔令侃出国避风头。等到了国外,孔令侃如果倒霉遇到什么意外,就跟周赫煊没有任何关系了。 像孔令侃这种超级混世魔王,在国内可以呼风唤雨,在国外就是一只可以随意踩死的蚂蚁。 周赫煊收起手枪,对孔令侃的三个跟班说:“跪下,爬过来!” 三个跟班面面相觑,又瞅了瞅他们的主子,随即无比听话的跪着朝周赫煊面前爬行。 “我心里不解气,想打断你们的狗腿,有意见吗?”周赫煊询问道。 三个跟班面色如土,知道今天难以幸免,于老二哭腔道:“没有,周先生请动手吧。” 周赫煊立即抄起椅子准备砸腿,孙永振拦住说:“先生,让额来,别脏了你的手。” 周赫煊笑道:“今天你们不能见血,必须我自己来。” 孙永振没再说话,默默站在旁边护着,防止那三个跟班狗急跳墙。 “躺着,腿伸过来!”周赫煊举起椅子。 于老二颤颤巍巍的仰躺着,闭上眼睛等着受难。 “啊!” 实木椅子腿狠狠撞到人腿上,事实证明,还是木头更硬,于老二忍着痛低声哀嚎。 另外两个跟班见状,吓得是魂飞魄散,其中一人站起来拔腿就跑。 “回去吧!” 孙永振把人抓住,一拳揍在对方肚子上,接着就将对方踢到在地。 “都老实点,我会出医药费的。”周赫煊说。 “啊!” “啊!” 接连两声惨叫过后,三个跟班的腿骨全断了,那清脆的骨裂声听得人背心发寒。 张乐怡担忧地站在丈夫身后,张谋之一脸忧虑的考虑如何善后。远处的贺国弼却热血上涌,一脸崇拜的看着周赫煊,心想:大丈夫当如是也! 张满怡吓得不敢看,但又忍不住去看,惊恐之余又心头甜蜜,她觉得姐夫这么做都是为了自己。 见到自己的跟班下场,孔令侃已经气焰全消,趴在地上浑身打哆嗦。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有吃过亏,更没想到自己会被人打残,这让他此时感受到的恐惧成倍放大。 周赫煊拎着带血的椅子,笑呵呵说道:“孔大公子,轮到你了。” 孔令侃猛地跪起来,疯狂磕头道:“周先生,周爷爷,你大人有大量,就放我一马吧。呜呜呜……求求你了,我给你十万大洋,我举荐你当统税局长,不,我举荐你当财政厅长。求求你了,妈妈救我,呜呜呜……” “把他手按地上!”周赫煊命令道。 既然要逼孔令侃出国避风头,那就不能伤了腿,尽快出发才是正道。 孙永振立即去按住,孔令侃惊恐挣扎,瞬间爆发出的力气大得惊人,以至于孙永振向朱国桢求助:“快来帮忙!” 朱国桢犹豫了一下,脸上突然浮出快意的微笑,他俯身一肘子砸在孔令侃背心,半身麻木的孔大公子立即就老实了。 周赫煊高高举起椅子,猛地朝孔令侃的手掌砸下去。 “啊!痛……我的手,我的手啊……妈妈……”孔令侃哭得撕心裂肺。 周赫煊扔掉椅子,再次拔出手枪。既然要把事情彻底搞大,那就必须动枪,而且子弹必须打在孔令侃身上。 孔令侃被踢翻在地,见到周赫煊又拿枪,吓得魂飞天外,直接就那么尿裤子了。他涕泗横流的苦苦哀求道:“饶了我,求求你饶了我,我再也不敢了。求求你啊,呜呜呜……” 周赫煊把枪口抵在孔令侃的锁骨下方,砰的就是一枪,接着准备换地方再来。 “不许动!” “举起手来!” 警察终于来了,速度有些慢啊。 周赫煊放弃了第二枪,笑嘻嘻地转身举手,对警察说:“跟他们没关系,三个人的腿是我打断的,孔大公子的手是我砸坏的,他身上的枪伤也是我打的。另外,我举报孔令侃谋杀,洪门致公堂的一位干事,被他枪击腹部,已经送到医院抢救。” 那个带队的警察头皮发麻,他只是个小队长而已,可伤人者是周赫煊,被伤者是孔令侃,得罪哪边都不好弄。 警察队长叹了口气,走到周赫煊面前说:“周先生,兄弟公事公办,得罪了!把你行凶的枪交出来吧。” 刚刚还被吓得尿裤子的孔令侃,突然忍着痛嚣张大吼:“快抓他!快把他枪毙!我姨父是常凯申,我爸爸是孔祥熙,他要杀我,快把他当场击毙!” 周赫煊把枪缓缓放入警察手中,微笑叮嘱道:“这把枪,是德国元首希特勒赠送的,请兄弟帮我妥善保管。” “一定,一定。”警察队长忙不迭的把枪捧着,就像接了一块烫手山芋。 周赫煊又招手让张乐怡过来,打开勋章盒子,取出一支金笔夹在中山服的胸前口袋上,说道:“这是苏联总书记斯大林送我的金笔,我怕弄丢了,可以带在身上吧?” “可以,可以。”警察队长连连点头。 “哦,对了,”周赫煊从盒子里取出一把手枪,递给警察说,“这是张学良将军送我的配枪,你也帮我保管一下。” “没问题。”警察队长的表情越来越精彩。 周赫煊又把特种大绶戴在胸前,拿出一枚枚勋章、奖章别上,口中念念有词:“这是委员长亲自授予的一等卿云章,也不能丢了。这是委员长颁发的二等采玉章。这是希特勒先生授予的帝国总理勋章。对了,这还有诺贝尔文学奖章,法国龚古尔文学奖章,伦敦荣誉市民纪念章……咦,这些是什么?哦,想起来了,这是英国艾伯特王子送我的纪念币,还有美国总统罗斯福送我的雪茄钳。兄弟,纪念币和雪茄钳你也帮我收好了。” “好,好的……”警察队长已经快哭了。 周赫煊低声对张乐怡说:“联络所有国内外报纸,不但要报道我被抓的事情,还要搜集报道孔令侃的劣迹!放心吧,我没事的。” “好,”张乐怡重重点头,“你小心一点。” 周赫煊转身对着警察微笑:“兄弟,带我走吧。” 警察队长恭敬地说:“周先生请!” 735【喝咖啡】 为什么宋美龄没有参加周赫煊的勋章授予仪式? 因为当时她在补觉。 宋美龄生平有两大嗜好,一是喜欢抽烟,二是爱过夜生活——这跟常凯申恰好相反。 常凯申年轻时候放荡不羁,但从政之后就变得自律了,他不抽烟、不喝酒,一般很少超过晚上十点睡觉。 而宋美龄呢,从小生活在美国,习惯了那边的气候。她回到中国以后,皮肤无法适应南方的湿热,患上非常麻烦的皮肤病。偶然发现抽烟可以缓解皮肤之痒,宋美龄由此打开一道新世界大门,渐渐变成超级老烟枪。 至于夜生活,那就真是单纯的夜生活。 宴会、舞会、听戏、麻将……反正不到半夜,宋美龄是睡不着的。如果实在没事儿干,就算看书看报看电影,宋美龄都要熬到点了才睡,典型的夜猫子属性。 抽烟和晚睡的不良习惯,导致宋美龄的皮肤越来越差,到了中年时期,就不得不在脸上擦厚厚的粉底。 这天,宋美龄睡到将近中午才起床。享用完午餐之后,她就翻出衣柜里的服装细心挑选,既不能太保守土气,又必须时尚美丽,还要做到端庄得体,这难度就有点高了。 晚上有一场舞会,是宋美龄专门为周赫煊举办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嘛,放在哪个国家都受重视,宋美龄身为一国之母,自然要表现出自己对文学家的尊重。 更何况,宋美龄超级喜爱出席这种场合,将自身的魅力无限放大,成为全场万众瞩目的焦点。 站在镜子前,宋美龄一件件衣服反复比较,接着又是一件件首饰轮番试戴,选好这些才细心的梳理发型。她是造型打扮的好手,无论是化妆还是梳头发,完全可以亲自搞定,用不着别人来帮忙。 宋美龄刚开始梳头发,就听见咚咚咚的敲门声,她随口喊道:“进来!” 佣人小心翼翼的把门推开,站在门口说:“夫人,扬子饭店派人过来,说周赫煊先生跟孔令侃公子起了冲突。孔令侃公子被送到了医院,周赫煊先生被派出所抓走,好像是要移送去首都警察厅。” “什么?”宋美龄慌张的站起来。 这么慌张的原因有两个,一是孔令侃受伤送医院了,二是周赫煊居然被抓,她晚上的舞会可就没了主角! 佣人说:“扬子饭店的经理就在楼下。” 宋美龄急匆匆跑下楼,问道:“梅经理,到底出什么事了?” 梅广仁苦笑道:“事情发生在中午时分,孔公子调戏周先生的小姨子,还当众拔枪指着周先生的头做威胁,开枪击中周先生的随从肚子。周先生发火就缴了孔公子的枪,还打断了孔公子三位随从的腿,孔公子本人的肩膀也挨了一枪,他的右手指头也被砸断了。” 这种事符合孔令侃的一贯作风,宋美龄立刻就信了,但怎么偏偏惹上周赫煊? 上午常凯申才亲自给周赫煊颁授勋章,中午就被抓紧警察厅,而且还是老蒋的外甥主动挑事,明摆着打咱蒋委员长的脸啊!连带着宋美龄的脸都丢光了,因为周赫煊是她晚上舞会的主角,难道要把舞会挪到警察厅去举办? 宋美龄满肚子的不高兴,把怨气撒在梅广仁身上,质问道:“中午发生的事情,怎么现在才告诉我?” 梅广仁叫苦说:“我当时也是急昏了头,把事情经过问明白以后,就急忙去了孔家报信。回饭店的路上,我又想起宋夫人,您晚上要在扬子饭店给周先生办舞会,所以就立马赶过来了。” 宋美龄算是接受这个说法,又问道:“令侃住在哪家医院?” “中央医院。”梅广仁说。 “备车!” 宋美龄喊了一声,又问梅广仁:“委员长那边,有人通报消息吗?” 梅广仁说:“这我可就不知道了,应该是有人传报吧。” “你回去吧,晚上的舞会照常举行,不要出现一丁点儿差错!”宋美龄命令道。 “是,我这就回去准备。”梅广仁擦汗离开。 宋美龄回房给常凯申的侍从室打了个电话,得知老蒋正在视察金陵兵工厂,她立即让侍从室派人前去告之消息。随后她又给姐姐宋霭龄打电话,这次却是下人接的,说宋霭龄已经赶去中央医院了。 至于孔祥熙,貌似一大早就去了上海,今天傍晚之前肯定赶不回来。 宋美龄又打电话给首都警察厅,直接甩出一句:“我是宋美龄,让萧令山亲自听电话!” 大概过了一分钟,电话里回道:“宋夫人,我是萧令山。” “萧厅长,立即把周赫煊放了!”宋美龄不容置疑地说。 萧令山苦笑道:“宋夫人,这恐怕不合规定。” 宋美龄强势道:“我不管什么规定,傍晚之前,我要看到周赫煊出现在扬子饭店。等他晚上参加了我的舞会,随便你怎么抓怎么审,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萧令山叹气道。 宋美龄啪的一声挂掉电话,火速穿好衣服,梳好发型,提着手袋下楼对司机说:“去中央医院!” …… 30年代的南京警察系统当中,警察总局是最大个的,相当于后世的公安部,这属于中央级别的机构。 而南京作为特别市,最高警察机关是警察厅,下设九个警察局,三个巡逻队,一个保安队,一个特务队和一个水上中队,每个警察局还下辖一定数量的派出所。 周赫煊就是被其中一个巡逻队带走的,那个小队长不想担干系,就顺手把周赫煊送到附近的派出所。派出所的人也不是傻子,连忙把人往警察局送,然后警察局长亲自把周赫煊移动到南京警察厅。 此时此刻,在警察厅长萧令山的办公室里,周赫煊正在惬意地喝咖啡。 萧令山苦笑着回到办公室,对周赫煊说:“周先生,我亲自送您回饭店吧。” “别啊,我出手伤人,你总得审审吧。”周赫煊说。 萧令山道:“已经审过了,案情非常清晰。鉴于周先生的特殊身份,本厅长特许你离开,但在开庭审理之前,你不得私自踏出南京市的辖区范围。” “这不行,”周赫煊连连摇头,“我是中华民国的普通公民,犯法了就要接受应有的处置,怎么能搞特殊呢?萧厅长,您还是把我关起来吧。” 萧令山头大如斗,总算明白什么叫请神容易送神难,他鞠躬作揖道:“周先生,烦您行行好,宋夫人亲自下令让我放人,您就别害我吃挂落了!” 周赫煊对萧令山还是极为尊重的,明年日本人打来,萧令山带着六千警察部队死守南京。厅长萧令山、督察长李善青以身殉国,下属的各局局长、队长英勇抗敌,或牺牲、或重伤、或失踪,只有少数警察侥幸生还。 周赫煊语气诚恳地说:“萧厅长,这是我跟孔家的过节,你就不要掺和其中了。宋夫人那边,我会帮你解释。” “随便你吧,这世道真是见鬼了。”萧令山把大盖帽一扔,扬长而去。 736【个个是人才】 中央医院,特护病房。 21岁的孔家大小姐孔令仪,轻手轻脚把门打开,对宋美龄说:“小姨,您来啦?” “令侃怎么样了?”宋美龄问。 孔令仪仔细回答道:“肩膀里的子弹,很轻松就取出来了。就是手上的伤比较麻烦,西医说是粉碎性骨折,要开刀才能完全接好。妈妈专门找了一位中医,关键时候还是中医好使。” “粉碎性骨折?这周明诚下手也太狠了吧。”宋美龄皱眉道。 孔令仪反倒给周赫煊说好话:“也不能全怪周先生,令侃他闯祸在先,还开枪伤了人。被令侃打伤的那位先生,现在就躺在隔壁病房,一直都昏迷不醒。” “你倒是心善,还帮着外人说话。”宋美龄笑了笑,提着包踏入病房中。 宋霭龄连忙招呼道:“小妹来啦,快坐!” 孔令侃此刻躺在病床上,右手被包得严严实实,但他的劲头却很足,见到宋美龄立即大喊:“小姨,你可要我帮我报仇啊。那姓周的欺人太甚,我都主动道歉了,他还要把我弄成残废!他是诚心跟孔家过不去,更是诚心要落你跟姨父的面子!” 宋霭龄帮腔道:“是蛮过分的,小孩子胡闹而已,何至于把人伤成这样!要不是被警察拦住,令侃怕是要被他活活打死。” 宋美龄微笑不语,她还是拎得清的,就算要收拾周赫煊,也必须再等个一年半载。一是周赫煊刚获授卿云勋章,为难周赫煊就等于打常凯申的脸;二是周赫煊刚跟孔家起冲突,如果现在就出什么事,那蒋家、宋家和孔家全都要被舆论谴责。 孔令仪劝道:“妈妈,大弟,我觉得还是适可而止为好。毕竟是我们不对在先,周先生又非普通人,冤家宜解不宜结。” “闭嘴,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宋霭龄立马不高兴了。 孔令侃也说:“什么叫适可而止?我被人打成残废,如果就这样算了,那以后孔家和宋家是不是要任人欺负?这个仇不能不报!” “你也少说两句,好好养伤!”宋霭龄头疼无比,几个子女就没有能让她省心的。 大儿子整天闯祸也就不提了,二女儿简直就是个活祖宗。 大女儿看似温柔贤淑,但却是最犟的一个,读书时居然跑去参加爱国游行,这成何体统?她爹她姨父都是国府大员啊,游行起来是在抗议谁呢! 如果只是参加爱国游行,还能说成是年少不懂事。但就在两年前,大女儿居然敢公然抗婚,把孔祥熙气得直吐血。 要知道,孔祥熙为大女儿物色的对象,乃是韩复榘心腹的弟弟,其本人也是名震世界的航空精英。孔祥熙打着两个主意,一是拉拢实力派军阀韩复榘,二是想谋求航空部长的位子。被女儿这么一拒婚,两个愿望全部落空了。 不得不说,孔家的子女确实叛逆。再过几年,孔令仪就要玩自由恋爱,居然喜欢一个毫无背景的穷小子,闹得差点跟父母断绝关系。最终孔祥熙只能妥协,为了顾及家族面子,还特意给准女婿安排了中央银行副局长的职务。 “嘭!” 随着一声巨响,病房的大门被推开,二小姐孔令伟大摇大摆进来,西装寸头的打扮活像个男人。 孔令伟两手插在裤兜里,看着病床上的哥哥,不但没有丝毫关心,反而幸灾乐祸地笑道:“哟,大少爷,你这是掉坑里摔的啊?” “跟你没关系!”孔令侃面色难看道。 “别啊,好歹你也是我哥,”孔令伟乐不可支道,“哪个把你吓得尿裤子的,你跟我说,我帮你出气去!” 孔令侃坚决否认,胀红着脸吼道:“胡说八道,我没有被吓尿裤子!” 孔令伟揶揄道:“这你就不够意思了,跟亲妹妹也说假话。放心吧,你只管实话实说,没人敢笑话你的。” “没有就是没有!”孔令侃绝对不会承认的,这将是他一生的污点。 “不说就算了,”孔令伟笑容满面道,“既然你还活蹦乱跳的,那我就先走了,出院时我再来接你。” 孔令侃没好气道:“快走,快走,看见你就烦。” 晚辈们斗嘴的时候,宋美龄招了招手,把宋霭龄叫到一边低语。 “大姐,这件事暂时算了吧。”宋美龄劝道。 “绝对不行!”宋霭龄斩钉截铁地说。 宋美龄分析道:“令侃挑衅伤人在前,周明诚又身份特殊,此事宜小不宜大。最重要的是时机不对,周明诚今天上午才得了勋章,晚上我还要给他举办舞会,连请帖都发出去了。” 宋霭龄绝对不傻,论心机和手段,她才是宋家姐妹中最厉害那一个。只可惜她缺乏大局观,聪明劲儿都用在小道上,而且一味护犊子惯坏了儿女。 仔细思考再三,宋霭龄强忍着怒火说:“那就先放过他!” “这才对嘛,”宋美龄笑道,“大姐,你也好好劝一下令侃,让他别再成天闯祸了。” “孩子长大了,不听爹妈的话。”宋霭龄叹息说。 宋美龄拍拍大姐的肩头以示安慰,又过去对孔令仪说:“令仪,今晚的舞会你也去参加,跟周先生跳跳舞,能不能解决矛盾全靠你了。” “好啊,我保证完成任务。”孔令仪高兴地笑道。她早就仰慕周赫煊了,正好借这个机会认识,也算圆了少女时代的梦想。 “不行,”孔令侃坚决反对,“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要把姓周的关起来枪毙!” 宋霭龄瞪了儿子一眼:“小孩子别说话!” 嚣张跋扈的孔大公子,居然真就不说话了,他知道自己老妈发火的严重后果。 “咚咚咚!” 敲门声响,孔令仪连忙跑去开门。 外面站着个警察,走进来敬礼道:“夫人,萧司令让我来传话,说周先生不肯离开警察厅!” 宋美龄气得发笑:“难不成,他还想让我亲自去请?” 孔令侃顿时又有了说话的机会,挑拨道:“看吧,看吧,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们想大事化小,人家还不乐意呢!” “那我就亲自去请!”宋美龄说完就走。 “啊?”孔令侃一脸受伤的表情。 737【津门大侠】 南京国民政府时期的警察系统,已经跟新中国大同小异了。有刑警,有水警,有巡警,有缉毒警,也有司法警察和外事警察,还有着警察局、派出所和拘留所。 根据周赫煊的主动要求,他被扔进了拘留所里。不过却待遇优渥,整洁单间住着,好吃好喝供着,跟住外边的小旅馆没啥两样。 “兄弟,犯什么事儿了?”对面拘留嫌犯主动搭讪。 周赫煊喝着咖啡笑道:“蓄意伤人,也有可能是谋杀未遂。” “可以啊,够厉害的。”那人竖起大拇指。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周赫煊顺口问:“你呢?住着首都拘留所的单间,怕是做了什么大事。” 那人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反问:“燕子李三,你听说过吧?” 周赫煊好笑道:“得了吧,燕子李三去年就死在牢里了,他还是在我家隔壁被抓的。” “我又没说自己是燕子李三,”那人一脸憧憬道,“我只是仰慕李大侠威名,替天行道,劫富济贫而已。既然李大侠已经仙逝,那我就继承他的名号,本人燕子王二是也!” 周赫煊嘲讽说:“可惜啊,可惜。燕子李三不是被枪毙的,而是被关在牢里,鸦片瘾发作憋屈死的。我就不信,他还能在将死之际,喊出一声:十八年以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 估计因为自己的偶像被黑,燕子王二怒道:“什么鸦片瘾发作而死,那都是官府有意侮辱李大侠清名。李大侠是在牢里,被贪官污吏活活打死的!” “你说是,那就是吧。”周赫煊懒得争辩。 燕子王二也有点心虚,没在此事上多说,他笑道:“我王二虽然被抓,但老子行得正、立得直,所偷之人都是大贪官!我跟你说啊,我曾经一个月内连偷七户,财货价值三万大洋!” 周赫煊乐道:“这些可以做呈堂证词啊,小心我告密立功。” “你敢!” 燕子王二怒视周赫煊:“你要是敢算计我,当心我兄弟找你麻烦!” “你兄弟又是谁?”周赫煊问。 燕子王二无比自豪的说:“我兄弟是岭南飞虎袁巫九!” 周赫煊摇头说:“没听过。” 燕子王二急了:“岭南飞虎鼎鼎大名,你怎么就没听过呢?你肯定听过,别想骗我。” “我真没听说过。”周赫煊遗憾道。 燕子王二抓耳挠腮,问道:“王亚樵你总该听说过吧?” “暗杀大王,知道。”周赫煊说。 燕子王二猛拍大腿:“那就对了!我兄弟岭南飞虎袁巫九,正是暗杀大王的手下,死在他手里的贪官污吏不计其数。” 周赫煊不咸不淡地说:“扯了半天,你还是个贼而已。” “怎么能说是贼?”燕子王二仿佛遭受天大的冤屈,他辩解道,“我是劫富济贫,行侠仗义!侠你懂不懂?《射雕英雄传》跟《神雕侠侣》你看过吧?郭靖郭大侠说了,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我没有能力报国,只能凭本事利民,虽不算大侠,也能说是小侠。我偷的东西,除了自己花销,那也是要分给百姓的。就说前两年全国大灾,老子整整捐了8000多块!” “佩服,佩服!”周赫煊抱拳道。 “佩服吧,哈哈,”燕子王二的虚荣心得到满足,笑道,“这次我请了大律师,顶多也就判个三五年。等老子再出江湖的时候,定要把这南京城的贪官污吏都偷光!” 周赫煊劝道:“你这一身本事,还是留着打日本人吧。” “你以为我不敢?”燕子王二拍着胸脯说,“只要日本人敢打来,老子把他们总司令的脑袋都偷了!” “可能你有机会试试。”周赫煊说。 明年的南京大屠杀,有些犯人是要被故意放跑的,说不定这个王二就能逃命。 燕子王二又问:“你呢?蓄意伤人,到底伤了谁?” “孔令侃?”周赫煊说。 “孔令侃是谁?这名字有点耳熟啊。”燕子王二琢磨道。 周赫煊解释说:“财政部长孔祥熙家的大公子。” 燕子王二两眼圆瞪,惊呼道:“厉害啊,兄弟,你连孔祥熙的儿子都敢打!我听说孔祥熙是个大贪官,可他家里守卫森严,不然我早就下手了。对了,你把孔家的小崽子打成啥样了?” “敲断了他一只手,又给了他一枪。”周赫煊说。 “佩服,佩服!”燕子王二由衷敬佩,高兴道,“这位老兄,咱俩一见如故,不如就在这牢里结义做兄弟如何?” 周赫煊摇头说:“我不喜欢跟人拜把子。” “看不起我王二,是不是?”燕子王二又急了,他说,“放心吧,兄弟。我出钱帮你请大律师,老子有的是钱,给你减刑几年还是办得到的!” “你还挺有法律意识的。”周赫煊乐道。 “别说那些没用的,你叫什么名字?”燕子王二问。 周赫煊道:“我叫周赫煊。” 燕子王二挠挠头:“咦,咋又很耳熟?咱俩以前肯定打过交道吧。” “可能,你在报纸上见过我的名字。”周赫煊说。 “哎呀!” 燕子王二猛拍大腿,指着周赫煊说:“你就是津门大侠周明诚!” 这次轮到周赫煊懵逼:“我什么时候成津门大侠了?” 燕子王二笑道:“江湖上都这么喊。” 周赫煊点点头:“津门大侠,这绰号倒挺威风。” 燕子王二收起笑容,仔细地整理衣襟,突然跪地拜倒:“周先生,您老大仁大义,万家生佛,请受我王天良一拜!” “起来吧,我就一穷酸文人,哪来的大仁大义。”周赫煊苦笑。 “江湖规矩,”燕子王二说,“见到周先生和王亚樵王大侠这种豪侠,不拜就是失礼,要被江湖同道给臭骂的。” 就在这时,拘留所的过道里,传来一阵马靴踏地的咚咚声。 孔二小姐昂首挺胸走进来,身后还跟着个警察,她看了眼房号,笑嘻嘻对周赫煊说:“就是你把我哥吓得尿裤子?” “你是孔二?”周赫煊反问。 孔令伟说:“正是本公子。” 周赫煊道:“那你找对人了,是我把你哥打进医院的。” “可以啊,”孔令伟突然大笑起来,“来人,把酒菜端上来,我要跟周先生举杯共饮!” 什么鬼? 周赫煊一脸无语。 738【性别错乱者】 在周赫煊的印象中,孔令伟应该梳着大背头,一对小眼睛,两只大鼻孔,五官横看竖看都感觉古怪——那是孔令伟25岁以后的照片。 此时的孔二小姐才刚满17岁,眉眼并未完全长开,鼻梁高挺,面容清秀,好一个偏偏美少年。 两相对比起来,只能说孔二的发育太过肆无忌惮,就像是被人在脸上狠狠踩了一脚。等一觉醒来发现,脸盘大了,鼻子肿了,眼睛眯了。本来和谐一体的五官,个个闹革命搞独立,仿佛想争权夺利似的。 关于孔令伟的各种野史很多,但说她战前购买飞机时雁过拔毛,这个传闻应该是造谣的。因为孔令伟太年轻了,就算真有其事,也不该在战前,而是发生在抗战期间。 孔二小姐闹得最大的丑闻,应该是“飞机门”事件。当时老蒋亲口下令,派专机把胡政之从香港接回重庆,结果胡政之没有出现在机场,飞机上出来的是孔二的家仆和17条狗。 抗战期间,胡政之和《大公报》已经被国系收编系恰好又跟孔祥熙是政敌关系。《大公报》把“飞机门”的新闻一刊登,顿时举国哗然,于右任趁机弹劾系暗中使力,直接逼得孔祥熙辞职下台。 坑爹的典型案例。 孔二小姐发飙起来,敢让老蒋的车队先等着,自己开车优哉游哉先过桥。被老蒋当面撞见了,也只是被臭骂一顿而已。 孔令伟唯一的“优点”,大概就是仗义,只要她把你当朋友,天大的事都能帮你摆平。 比如第九战区某位军长违纪,何应钦派人交报告给老蒋要求严惩,但那份报告老蒋根本没收到,因为半路被孔令伟拿去扔了。何应钦再三发电报催促,老蒋才知道有这么回事,一查是孔令伟干了,处罚随即不了了之。 此时此刻,孔令伟让人拿来酒菜,招呼周赫煊道:“快来坐下,咱哥俩好好喝几杯!” 周赫煊笑道:“我该叫你孔二小姐呢,还是叫你孔二公子?” “管他公子小姐,叫我孔二就是。”孔令伟豪爽道。 “那也行。”周赫煊拿起筷子夹菜,正好他还没吃午饭。 孔令伟却不高兴了,举杯说:“吃什么菜?先喝酒!” 周赫煊嚼着卤猪头说:“空腹喝酒不好,先让我填填肚子。” “没劲!”孔令侃自己干了一杯。 周赫煊指着对门的王二说:“你想找人喝酒,那边就有一个。” 孔令伟扭头瞟了王二一眼,不屑道:“他算什么东西?也配跟本公子喝酒!” “嘿,你这小相公别看不起人啊,我燕子王二在江湖上那也是鼎鼎有名的。”王二听得不乐意了。 “啪!” 孔令伟猛地把酒杯一杵,黑脸道:“你骂谁是相公?” 王二作死道:“男不男,女不女,油头粉面的,不是相公是啥?” 估计这事儿揭了孔令伟的伤疤,她二话不说直接拔枪,咬牙切齿道:“老子毙了你!” 周赫煊连忙制止:“诶,有话好说,快把枪放下。” 孔令伟却不给周赫煊面子,用枪指着王二说:“要是能接我三枪,今天就饶你不死。” “你当老子吓大的啊?”王二不相信她会开枪。 “砰!” 一声枪响。 王二吓得屁滚尿流,躲在角落里大喊:“你还来真的!” “砰!”“砰!” 又是两枪。 王二已经快哭了,他就没遇到过这种人,江湖仇人见面也要啰嗦几句,哪有说开枪就真开枪的。他哭丧着脸说:“你是真爷们儿,不是小相公。我承认你厉害,行了吧?” “知道厉害就好!”孔令伟把枪拍在桌子上,继续喝酒。 周赫煊却感觉很有意思,可能是混世魔王还没进化成完全体吧,孔令伟这三枪是故意打歪的,没想真的要取王二性命。 换成几年以后,王二估计已经变成一具尸体了。 周赫煊举杯跟孔令伟碰了碰,问道:“你怎么会来找我喝酒?” “也没多想,就是觉得你蛮有意思。”孔令伟实话实说道。 “打伤你哥就是有意思?”周赫煊笑问。 孔令伟道:“那当然,放眼整个中国,有谁敢大摇大摆把我哥弄进医院的?王亚樵都不敢,他只敢派人放冷枪。” “倒也是。”周赫煊点点头。 孔令伟半起身趴在桌上,凑近了看周赫煊脸颊和耳朵的枪伤,好奇道:“这就是日本人打的?” “是。”周赫煊说。 “听说你肚子上也中了枪,快扒开我看看。”孔令伟说着就要来脱周赫煊的衣服。 周赫煊连忙退让,喝止道:“喂,男女授受不亲,衣服就不用扒了。” 孔令伟笑嘻嘻安慰说:“别怕,我不喜欢男人。” “原来是弯的。”周赫煊嘀咕一声。 “什么弯的?”孔令伟不解道。 周赫煊懒得解释,掀起衣摆说:“喏,就是这儿。” 孔令伟把周赫煊的皮带扣往下扯,等观赏完伤疤的全貌,才拍着周赫煊的肚皮说:“你的命挺硬啊。” 周赫煊感觉浑身不自在,把孔令侃的手拍开说:“运气好,差点脑袋就开花了。” 孔令伟羡慕的盯着那枪伤,感慨道:“要是有人来刺杀我就好了。” “为什么?”周赫煊整理衣服问。 “因为刺激啊,想想就让人兴奋。”孔令伟憧憬地说。 周赫煊道:“想要刺激,怎么不去当兵打仗?” 孔令伟脸色露出黯然之色:“我终究是个女的。” “中国也有女兵。”周赫煊道。 孔令伟摇头说:“中国是有女兵,但没有女将军。当女兵有什么意思?又不能真的冲锋陷阵。” 周赫煊怂恿道:“你可以当空军啊,万丈高空生死周旋,那可比什么都刺激。” “对啊,好主意!”孔令伟猛地拍手,“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周赫煊算是看明白了,孔令伟就是个被惯坏的性别错乱者,这家伙自负而又自卑,心理已经扭曲偏激到极点。随着她手握的权力越来越大,她表现出的心理问题也就越严重,她渴望获得别人的认可,又完全不把别人的性命当回事儿。 用一个词语来形容,那就是:变态! 甚至于,孔令伟在抗战期间还勾搭上一个军官的妻子,两人公然同居,家里的佣人都直呼她们为先生太太。 孔令伟对朋友所表现出的仗义,估计也是为了证明自己很爷们儿,跟所谓的道德和友谊无关。 孔令伟越喝越多,已经开始胡言乱语了,端着酒壶跟周赫煊勾肩搭背:“我跟你说啊,我哥就是个傻逼,除了玩女人啥都不会。我要是个男的,保证比他做得好一百倍,孔家的将来以后就全靠我了!周老弟,你说是不是?” “是叔叔,不是老弟,辈分别搞错了。”周赫煊提醒道。 “都一样,”孔令伟潇洒的挥手,拍着周赫煊的胸口说,“周老弟,我跟你说啊,本公子八岁会骑马,十岁会玩枪,十三岁就学会了开车。要不是我妈拦着,老子开坦克都会了。你说我厉不厉害?” “厉害,很厉害。”周赫煊笑道。 孔令伟从怀里掏出一盒雪茄,自己咬住一根,又分一根给周赫煊:“周老弟,本公子要是生在古代,那绝对就是个花木兰!你信不信?” “我信。”周赫煊乐呵呵的点雪茄。 “你不信!你们都不信!”孔令伟郁闷的大吼一声,猛地把桌上酒菜全掀了,拍着桌子说:“没一个相信我的,全都是王八蛋!” 这二货跑拘留所里发酒疯来了。 周赫煊看着满地狼藉的下酒菜,抽着雪茄叹息:“唉,我还没吃饱呢。” 孔令伟举着手枪突然唱起戏来:“师爷说话言太差,不由黄忠怒气发。一十三岁习弓马,威名镇守在长沙……杀杀杀杀杀!” “砰砰砰砰砰!” 周赫煊正享受着雪茄呢,突然听到一连串枪响,吓得连声咳嗽:“我草,你特么别发酒疯了,会死人的!” 孔令伟把弹夹打空,才终于消停下来,哈哈笑道:“周老弟,你怕了,你胆子真小。” 不止周赫煊胆子小,拘留所的警察也胆子小。前后两次枪响,都吓得警察们跑来查看,一个个被吓得浑身冒汗。 “把她给我拖出去,越远越好!”周赫煊朝警察大喊。 孔令伟酒劲已经完全发作,一脚踹翻桌子,就那么躺地上呼呼大睡。 最难接受的是,居然还他妈打呼噜! 就在这时,宋美龄来了。 739【成交】 宋美龄来到周赫煊的号房前,明显愣了愣,这跟她想象中完全不一样。 只见桌子倒翻在角落里,地上全是碗碟碎片和菜渣,周赫煊郁闷的坐床沿抽雪茄。而孔令侃则四仰八叉躺地上打呼噜,还一手拿枪,一手拿酒壶,嘴里说着梦话:“再喝,我干了!” “唉。” 宋美龄叹息一声,叫来两个警察说:“把她扶出去,送到孔家。” 其实孔令伟本名孔令俊,以前也是一活泼伶俐的姑娘。由于小时候浑身长疥疮,宋美龄看到了就对宋霭龄说:“你怎么搞的,给她穿那么长的衣服,疥疮都是被活生生捂出来的。” 于是乎,宋霭龄就把女儿的头发剃了,给女儿穿短衣短裤。秘书和侍卫看到了,就逗小孩儿说:“哎呀,二小姐,你怎么穿这个?” 孔令伟觉得自己被嘲笑了,干脆改穿男孩子衣裳,性格也渐渐朝着男人转变。 正因如此,宋美龄对孔令伟有着亏欠之情,认为自己当初不该那么说话,导致孔令伟产生了性别错乱。终其一生,宋美龄最疼爱的就是孔令伟,简直把她当亲生女儿来养。 十七岁的孔令伟并不太坏,虽然常常动枪伤人,但还没有真正杀过人。她不喜欢读正经书,常常喝着酒、吃着鸡脚鸭翅,抱着武侠小说一看就是一宿。她此时最喜欢干的事,就是挑唆别人打架斗殴,每当有人被打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之际,便是孔二小姐开怀大乐之时。 孔二将来蜕变成混世魔王,都是宋美龄惯出来的,闯再大祸都有人擦屁股,她不嚣张跋扈才怪了。 等两个警察把孔令伟扶走,宋美龄才走进去,半真半假的笑道:“周先生,委屈你了。” “不委屈,我蓄意伤人,依法应该被拘留判刑。”周赫煊吐着烟圈说。 宋美龄捧着盒子,挨着周赫煊坐下:“这是萧厅长给我的,周先生的物品,现在物归原主。” 周赫煊笑着接过来:“宋夫人见笑了。” 宋美龄夸赞道:“希特勒的枪,斯大林的笔,罗斯福的雪茄钳,艾伯特王子的银币。周先生交游广阔,实在令人钦佩不已。” “这些东西吓唬旁人可以,对夫人来说就不值一提了。”周赫煊道。 宋美龄笑着瞅了周赫煊一眼,问道:“周先生心里有气?” “不敢。”周赫煊说。 “那为什么不愿离开警察厅?”宋美龄问。 “怕孔家找我报仇啊,”周赫煊深吸一口雪茄,“孔家财大势粗,万一雇杀手把我弄死了怎么办?还是待在警厅里安全。” 宋美龄微笑说:“我可以保证,只要周先生走出警察厅,孔家绝对不会秋后算账,大家就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周赫煊摇头说:“孔令侃吃了那么大亏,我不信孔家没想法。宋夫人和孔部长,我是信得过的,二位都是明白人。但孔令侃就不一样了,他心智还不成熟,真找人把我弄死了,我就只能在地府跟阎王爷喊冤。你说是不是?” 宋美龄沉默不语,因为周赫煊说的是大实话。 只要周赫煊不把孔令侃弄死或弄成终身残疾,那宋美龄和孔祥熙都可以不追究,毕竟他们的层次和眼光不一样。两败俱伤,或者损人不利已的事情,他们是很少会干的。 唯独孔令侃那个缺心眼儿是定时炸弹,这次受了那么大刺激,还真的有可能把事做绝。 宋美龄思虑片刻,用商量的语气问:“我把令侃送去留学如何?拿到硕士文凭之前,都不准他再回来。” “宋夫人,有些国家的硕士,一年就可以读完。而且,只要有钱,硕士文凭是能买得到的。”周赫煊笑着说。 “三年,”宋美龄说,“咱们定个期限,三年以后,令侃都不会回国。” “可以。”周赫煊拍拍屁股站起来。 他原本的计划,就是用舆论压力逼迫孔令侃出国,再寻找机会把这混蛋彻底干掉。现在既然宋美龄主动开口,那周赫煊就顺水推舟答应了,免得跟宋家和孔家彻底撕破脸。 宋美龄则有自己的想法,她送孔令侃出国留学,主要是顾及丈夫的面子,以及缓和老蒋跟孔家的矛盾。 中信局是个非常重要的机构,一定程度上可以硬刚四大银行,而且还掌握着稀缺物资的进出口贸易——包括军火。孔祥熙把儿子塞进中信局,是让老蒋极为不满的,老蒋专门派了个心腹去当局长,目的就是为了亲自掌控这个重要部门。 然而,老蒋派出的心腹是个怂货,走马上任第一件事,居然是跑去孔家拜码头。如此一来,老蒋亲自任命的局长就成了摆设,孔令侃反倒变成中信局的真正掌控者。 一旦周赫煊和孔令侃的事情闹大,老蒋必然趁机介入,合情合理的把孔令侃踢出中信局。 到那时,孔家的面子里子都没了,跟老蒋的矛盾也会变大,宋美龄夹在中间更不好做人,这还不如主动把孔令侃送出国去。等孔令侃留洋回来,年龄变大了,学历也有了,再出任要职就没那么多人说闲话。 宋美龄为了培养孔家的下一代,那也是煞费苦心的,谁让她自己没亲生儿子呢。 听到周赫煊终于答应,宋美龄立即笑道:“这就对了,周先生是国际大学者,何必跟一个晚辈怄气。” 周赫煊推门走到号房门口,颇为绅士的说:“宋夫人请!” “谢谢。”宋美龄仪态端庄的踏出房门。 对门的燕子王二招手道:“周先生,等我出去了,咱俩一起喝酒!” 周赫煊想了想,对宋美龄说:“我跟这位兄弟一见如故,不如把他也放了吧。” 宋美龄也没问王二的罪行,点头道:“既然是周先生看重的人,品性肯定不坏,我回头就跟萧厅长说一声。” 周赫煊也就顺口那么一说而已,毕竟日本人明年就要打来了,这王二多半会被日本人杀死,能救一个算一个吧。 燕子王二大喜,跪地拜倒说:“多谢周先生大恩,王二做牛做马,必会报答!” 周赫煊告诫说:“出狱之后好好过日子,别再做违法的事情。” 燕子王二拍胸脯道:“大丈夫一口唾沫一个钉,既是周先生吩咐,王二保证金盆洗手。如果说话不算数,叫我王二断子绝孙!” 两人走到拘留所门口,宋美龄微笑说:“周先生,你快回饭店洗洗晦气,好生准备一下晚上的舞会。” “宋夫人告辞!”周赫煊笑道。 谈话气氛似乎很融洽,但该弄死的还是要弄死,周赫煊可不会给自己留下后患。 文化人也是很阴毒的。 740【反应】 别看周赫煊和宋美龄聊得很轻松,三两下就将问题解决了,但这次的事情闹得还真大。 远在上海的孔祥熙收到消息,立即就派秘书回南京,并给老婆儿子拍了一封电报,让宋霭龄亲自去警察厅给周赫煊道歉。 孔祥熙的性格很复杂,他贪婪、自私、不恤民生,又懦弱、谨慎、和气为先——典型的山西土财主。 就比如前些年上海的金融风暴,孔祥熙在背后推波助澜,把想要投机的杜月笙坑得底儿掉。杜月笙在股市赔了钱,居然跑去找孔祥熙算账,这跟赌场输钱找庄家索赔一个性质。孔祥熙完全可以不理睬杜月笙,但他还是选择和平解决,找了个油水丰厚的建筑工程让杜月笙承包。 孔祥熙在家里的地位也不高,一切皆由宋霭龄说了算。他跟儿女也是平辈论交的,从来都没说过重话,更别提打骂和体罚。 这次得知儿子只是受伤,并且有错在先,孔祥熙立即就选择息事宁人。因为他深知周赫煊的社会影响力很大,这事儿要是闹开了,可能会耽误他当官和发财。 至于什么耍手段报复周赫煊,孔祥熙完全没有想过,他才懒得干损人不利己的事。名声又如何?面子又如何?在孔祥熙眼里都没赚钱重要。 常凯申得到消息的时候,正在金陵兵工厂视察。 从德国引进的马克沁重机枪,已经正式国产化了,被命名为二四式重机枪。同时,金陵兵工厂开始制造82迫击炮,常凯申这次过去就是观看试炮的。 跟自产重武器比起来,周赫煊和孔令侃那点破事儿算什么? 当侍从副官前来禀报的时候,常凯申根本不为所动,只是略微点头说:“知道了,让夫人妥善处理。” 反倒是国内外的报纸,在收到张乐怡“群发”的电报后,一个个都兴奋起来,莽足了劲想要搞出大新闻。事件的两位当事人,一边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一边是财政部长的儿子,那代表的都是报纸销量啊! 洪门那边的反应也很迅速,在得知红棍闵舟中枪住院后,致公党总部(香港)立即发来措辞严厉的电报,要求南京政府必须严惩凶手。 不仅外部纷纷扰扰,国党内部也暗流涌动。 以陈果夫、陈立夫为首系,本来就跟孔祥熙斗得厉害。这次听说孔令侃惹上周赫煊系报纸立即开动起来,打算把孔祥熙怼得灰头土脸。 没办法,手握财政大权的孔祥熙,得罪了太多人,又眼红死了太多人。 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周赫煊懒得过问。他在离开警察厅以后,没有立即返回扬子饭店,而是坐着黄包车前往中央医院。毕竟闵舟是因他受伤,周赫煊不得不关心。 “闵兄弟醒了吗?”周赫煊来到病房。 朱国福说:“昏迷了三个钟头,刚醒来一会儿,现在又睡下了。医生说只要不术后感染,就没有什么大问题,卧床一段时间就好了。” “那就好。”周赫煊别的没有,磺胺药管够。 朱国禄好奇地问:“周先生,孔家的事解决了吗?” “解决了,”周赫煊点头说,“孔令侃被送出去留洋,三年之内不得返回中国。” 朱家兄弟对此惊讶不已,他们在南京也住过几年,还是头一次听说孔家认怂的,这位周先生很厉害啊! 周赫煊又花钱给闵舟聘请一个专门护工,才带着朱家兄弟返回扬子饭店。刚一露面,张乐怡他们就团团围上来询问情况,得知事情圆满解决,张谋之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这样就好,这样就好!”张谋之就怕被孔家盯上。他是做生意的,如果得罪了孔家,就得跑去地方军阀的地盘上混了。 周赫煊笑着安慰说:“绝对不会有事的,下周就要召开国党五届二中全会了,孔家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掉链子,凭白给他的政敌提供抨击材料。” 张谋之语重心长地说:“贤婿啊,以后做事务须冷静,完全不要再那么冲动了。” “明白,明白。”周赫煊不想多做解释。 就像周赫煊所说的那样,国党又要开代表大会了,如此紧要关头,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横生枝节。 马上即将举行的国党五届二中全会,主要是讨论军事外交问题,内容有三: 第一,继续执行“敦睦友邦”的外交政策,但在中日关系上,如果“超过忍耐之限度”,则“决然出于抗战”。 第二,再度重申“赤祸”之威胁,但承认“停止内战、和平统一,为全国共守之信条”,“武力剿匪”变为“和平收编”,要求红军放下武器归附中央。 第三,选举新一届的国防委员,并对“两广事变”作出处理,兵不血刃的吞并广东,还在政治上将广西纳入南京政府治下。 这些会议内容里边,有的像在说废话,但对中国影响巨大。 或许是碍于举国高涨的抗日情绪,常凯申首次透露出“抗战”倾向,并对处理共党问题的态度有所缓和,还彻底解决了两广的军阀后患。这三条内容,为全民统一战线的成立提供了政治依据,也为“西安事变”的和平解决埋下了伏笔。 单从政治法理的角度而言,国党五届二中全会太重要了,它让之后的全民统一抗战变得有理有据。至少对于李宗仁、白崇禧、韩复榘、阎锡山、宋哲元、刘湘这些军阀来说,不遵抗日号令就是反对中央,就是反对全国人民。 “煊哥,还没吃饭吧?”张乐怡没有任何抱怨,不声不响地给周赫煊端来一碗海鲜面。 “谢谢。”周赫煊笑道,有个懂事的老婆真好啊。 张乐怡守在周赫煊旁边,看着他吃面说:“刚才有个记者过来,想请你写一篇骂孔令侃的文章,被我轰走了。” “轰得好,这些家伙反应真快!”周赫煊冷笑道。 如果有报纸愿意骂孔令侃,周赫煊当然欢迎。但想让他亲自写文章骂,那就有点可疑了,分明是要把周赫煊当枪使。 不用说,那个主动找上门的记者,多半属于国系的报人。 如果说孔祥熙是吸血蛀虫,系也不是什么好鸟,周赫煊才不愿意去掺和呢。 周赫煊吃饱了便睡下,养足精神等着参加舞会。他懒得提醒那些报纸,说自己已经被警察放了,报纸怎么骂孔家关他屁事。 741【泰迪周】 傍晚,扬子饭店,舞会大厅。 宋美龄端庄大方的走进来,浑身上下挂满了翡翠饰品,左右分别跟着孔令仪、孔令伟姐妹俩。 孔令仪穿着一条西洋碎花裙,长发飘飘,时尚靓丽。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的脸型显得过于狭长,只适合披肩长发。如果留短发或者把头发挽起来,那就使一张马脸暴露无遗。 孔令伟则是西装革履,梳着帅气的大背头,除了身材比较矮小之外,浑身上下找不到任何缺点——当然,这是把她当男人来评价。 “宋夫人好!” “蒋夫人好!” “夫人,晚上好!” 现场宾客纷纷过来问候,对宋美龄的称呼大致就分为这三种。 宋美龄表现得大方得体,尽显雍容气度,配合上非凡的身份,她的魅力很是迷住了不少男人。 孔令仪跟在身边有样学样,活脱脱就是个小淑女,让存有幻想的青年们心驰神往。 唯独孔令伟显得很不耐烦,跟在宋美龄身后一言不发,若不是被小姨强捉来参加舞会,她早就回家看《蜀山剑侠传》去了。 不过,孔令伟很快就发现了好玩的东西,一双眼睛盯着女客滴溜溜乱转。 孔令伟玩女人荤素不忌,从女学生到别人家的姨太太,她只要看得顺眼都会尝试下手——嗯,那是20岁以后的孔令伟。17岁的孔令伟还没那么大贼胆,她此时甚至还在为自己的性别苦恼。 突然间,孔令伟看中了一位年轻女士,她对宋美龄说:“小姨,我想自己到处走走。” “去吧,跟人交流的时候,记得保持礼节。”宋美龄叮嘱道。 孔令伟犹如脱笼之鸟,欢呼雀跃的杀向目标。她本来就是个女人,往往让其他女人丧失戒心,初期交流总是非常顺利。此外,性别错乱还带来其他优势,就算被对方的丈夫发现,也很少有男人觉得自己被绿了。 甚至于,有的男人赞成妻子跟孔令伟交往,既没有什么实质性损失,还能借此攀上孔家的高枝儿。 宋美龄跟来往宾客一阵寒暄,然后带着孔令仪直奔外国使官圈子,握手礼、吻手礼和拥抱礼五花八门,很快就跟那些外国使官聊得起劲。 突然门口传来喧哗声,却是周赫煊带着老婆和小姨子来了,客人们纷纷前去祝贺。 “我们也过去吧。”美国驻华大使詹森拿着酒杯说。 一时间,各国驻华使官全朝周赫煊走去,瞬间就夺走了宋美龄的风头。 只有苏联驻华大使鲍格莫洛夫比较矜持,今晚舞会准备了伏特加,这位苏俄使节正在专心对付酒精。 宋美龄自有她的交际套路,跟着使官们一起走过去,微笑道:“周先生,我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美国大使詹森。” “你好,詹森阁下。”周赫煊握手问候。 “周,我们又见面了!”詹森直接给周赫煊来了个热情拥抱。 宋美龄又说:“这位是德国大使陶德曼。” 陶德曼比较严肃,面容如水道:“你好,周先生。” “你好。”周赫煊虽然是第一次认识陶德曼,但以前学历史的时候听过。 中日全面战争爆发初期,陶德曼居然想要制止,并诱迫南京政府对日妥协。他提出的调停内容极为苛刻,比如让内蒙实行自治,在华北建立非军事区,由日本控制上海公共租界,中国停止抗日政策等等。史称“陶德曼调停事件”。 宋美龄很快又成为交际焦点,不管周赫煊跟哪国使官说话,她都要在中间插上两句,而且自始至终展现着迷人微笑。 当宋美龄介绍到日本大使若杉要时,周赫煊不由想起前任大使有吉明。 从“一二八事变”到现在,有吉明作为日本外交官,参与了所有的日本侵华行动。但他本人是反对快速武力扩张的,特别是反对分裂华北,想通过政治外交途径解决中国问题。 这是30年代日本官员当中,非常难得的理智派,属于日本两次军官政变的漏网之鱼。 由于有吉明极不配合日本军部的侵略行动,日本军部甚至暗中联络王亚樵,让王亚樵派人刺杀有吉明,然后把锅甩到老蒋和宋哲元头上,从而为日本进兵华北制造借口。 此事说起来犹如儿戏,日本军部想要暗杀自己的大使,目的是为了进一步侵略华北。而联络的杀手是以爱国著称的王亚樵,选择的背锅对象却是不抵抗的常凯申,以及抗日英雄宋哲元。 更搞笑的还在后面,王亚樵拿着日本人给的暗杀经费,却没有对有吉明下手,而是跑去上海把一个日本兵给杀了。王亚樵这么做,是为了制造南京政府与日本的矛盾,以策应陈济棠发动两广事变。 从头到尾,有吉明就是个倒霉蛋,中日两国都看他不顺眼,已经在几个月前被撤职回国了。等到日本战败,有吉明才又跳出来刷存在感,整天写忏悔录谴责日本发动侵华战争。 现任的日本大使若杉要,则是个彻头彻尾的军国主义分子。他表现得非常谦卑,点头哈腰握手道:“周先生,天皇陛下曾经多次提起您的文章,并希望邀请您前往东京交流学术。” “我怕死啊,不敢去东京。”周赫煊笑哈哈指着自己脸上的弹痕。 若杉要突然做出个意外举动,朝周赫煊90度弯腰鞠躬道:“周先生,行刺之事非常抱歉,那都是留学生的私自行为,跟日本政府无关。我谨代表日本人民,向周先生诚恳道歉!” “不敢,不敢,”周赫煊哈哈大笑,“想必入侵东北,也是关东军的私自行为,跟日本政府没有关系。” 若杉要被讽刺得说不出话来,但他也不生气,而是默默的退到边上,找苏联大使喝酒唠嗑去了。 宋美龄笑笑没说话,舞会上言语交锋太常见了,她对周赫煊的表现还是很满意的。 张满怡和孔令仪则是崇拜地看着周赫煊,她们正是崇拜英雄的年纪,周赫煊刚才那几句话足够做英雄了。 周赫煊今晚就是来怼人的,怼完了日本大使,又准备朝法国大使开火。 法国大使韦礼德是个老牌外交官,完全不谈政治,而是拉着周赫煊谈文学历史。一会儿拿破仑,一会儿法国大革命,一会儿又是思想启蒙运动,大肆赞美法国对全世界的贡献。 “说起法国的思想家,我最崇拜的当属孟德斯鸠。”周赫煊笑道。 韦礼德点头说:“孟德斯鸠确实是法兰西的荣耀,他让法的精神深入人心,甚至催生出美国的政治制度。” 美国大使詹森显然不高兴,插了一句:“美国人只认识富兰克林。” 韦礼德笑道:“那美国人应该多读点书。” 不等詹森找回场子,周赫煊就附和道:“我也觉得孟德斯鸠伟大,能够诞生出这种先贤,法国人民应该对法律是很尊重的吧?” “当然,法兰西尊崇法律和法制。”韦礼德点头说。 周赫煊借着话头开怼了:“我记得在清朝光绪年间,中法两国签订了《续议界务专条》,划定了中国和法属印支之间的边境线。在该线以东,海中各岛归中国所有。是不是这样?” 韦礼德已经知道周赫煊想说什么了,黑着脸承认道:“是这样的。” 周赫煊笑问:“那法国现在为什么出尔反尔,说该线以东的九座小岛为法国所有?” “额,今天我们不谈这个。”韦礼德无法跟周赫煊理论,因为法国明摆着在破坏条约。 两人说的是中法岛屿之争,从三年前一直争到现在,法国强行霸占十一段线(后改为九段线)内的九座中国岛屿。可惜中国虽然占理,但也只能口头抗议,眼睁睁看着法国把岛给占下来。 美国大使詹森看到法国大使吃瘪,顿时笑道:“我们美国一向都实事求是,没有那么虚伪。” 周赫煊跟詹森碰杯道:“希望不要再有白银危机,更希望美国不要再向日本出售战略资源。” 詹森尴尬地耸耸肩:“这种事情,我说了不算。” “那我去找比利时大使聊聊。”周赫煊端着酒杯过去,他今晚的名字叫做泰迪。 比利时大使右穆男爵看到周赫煊过来,直接端着杯子闪人,论嘴皮子他已经认输了。 742【舞会】 说实话,对于不想出风头的人来说,舞会那是真没什么意思。 周赫煊逮着几个外国大使怼了一通,终于没人再来烦他了,随即带着老婆和小姨子躲角落里喝酒。 “周先生不喜欢热闹?”孔令仪走过来问。 周赫煊笑道:“不喜欢无谓的热闹,如果是志同道合的朋友在一起,那自然是越热闹越好。” “我也喜欢跟好朋友一起玩。”孔令仪附和说。 周赫煊介绍道:“这是我太太张乐怡,还有妻妹张满怡。” 孔令仪立即问候:“周夫人好,张小姐好。” “你好,孔小姐。”张乐怡微笑说,张满怡则只是笑着点点头。 孔令仪帮周赫煊添了小半杯酒,说道:“今天中午的事情,我代弟弟令侃向大家说声抱歉。” “没关系的,不打不相识嘛。”周赫煊笑着举杯。 周赫煊和张乐怡都没有聊天的欲望,倒是张满怡跟孔令仪年龄相仿,而且都从上海的教会学校毕业不久。两个年轻女孩子有着极多的共同话题,坐在一块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不吹不黑,孔令仪这位大小姐非常难得,性格温柔、举止得体、三观极正,让人不由怀疑她是不是孔家亲生的。如果真要挑了个缺点出来,也就只能指责孔令仪太奢侈了,她浑身上下的穿着佩戴,足够普通的五口之家生活20年。 “怎么躲这里来了?”孔令伟不知何时也走过来。 周赫煊反问:“那你呢?” “感觉没意思啊,”孔令伟指着远处一个年轻女子,“刚认识了个新婚少妇,我忍不住动手摸了两把,就把人家吓得不敢说话了。” “不吓着人才怪。”周赫煊好笑道。 孔令伟征求意见道:“周大哥,你说我该读航空学校好,还是直接去参加空军?” 周赫煊自动无视对方的称呼,惊讶道:“你还真想开飞机?” “那当然,开飞机多刺激啊,要是能开着飞机打仗那就更爽了。”孔令伟兴奋道。 周赫煊突然感觉很有意思,若是能把未来的混世魔王,忽悠成英勇抗战的航空英雄,那也算积累阴德了。他笑道:“我建议你报考航空学校,如果不想在国内学,美国那边我有私人的飞行俱乐部。” “你还玩私人飞行俱乐部?可以啊,我都没你会玩。”孔令伟佩服地说。 周赫煊说道:“如果你决定了,我回头就给美国那边拍电报,保证让你过天天开飞机的瘾。” “那就一言为定,”孔令伟仰脖子喝干白酒,啃着鸡腿说,“对了,你怎么不继续写武侠小说?” “你喜欢看?”周赫煊反问。 孔令伟道:“我经常一看就是一整宿,最喜欢你的《射雕》三部曲,还有还珠楼主的《蜀山剑侠传》。听说你跟还珠楼主认识?” “老朋友了。”周赫煊说。 孔令伟猛拍大腿,把裤子弄得油乎乎的,愤慨道:“那你赶紧让还珠楼主别写外传了,《蜀山》正传连载得慢得要死,他居然还有功夫写外传。简直……那话怎么说来着?对,不务正业!” 周赫煊哈哈大笑:“那是他在骗稿费。” 李寿民堪称民国小说界的水神,水起字数来丧心病狂,卡文了就干脆写外传糊弄,反正先把稿费拿到了再说。 历史上的李寿民需要养家糊口,文思枯竭了甚至吃鸦片找灵感。幸好如今有周赫煊安排稳定工作,而且也没有跟岳父闹翻,不用像原时空那样逼急了吃鸦片。 “只是为了骗稿费?”孔令伟顿时郁闷不已,对周赫煊说,“你回头把还珠楼主的地址给我。” “你想干嘛?”周赫煊问道。 孔令伟笑道:“给他寄1000大洋,再给他寄一颗子弹,选哪样他自己挑。” 周赫煊不禁想起自己被褚玉璞武力催更的日子,真是一言难尽啊。 孔令伟正想再说话,突然舞曲声响起。 孔令仪礼貌地问张乐怡:“我可以跟周先生跳支舞吗?” “当然。”张乐怡微笑道。 随着周赫煊和孔令仪起身步入舞池,孔令伟也找上了张乐怡:“张家姐姐,我们也跳一支吧。” 张乐怡指着孔令侃的双手,笑笑没说话,这货刚才徒手连啃了两只鸡腿。 “这简单!”孔令伟叫来一个侍者,让对方拿着伏特加酒瓶侧倒,就这么在大厅里用白酒洗手,把饭店的名贵地毯弄湿一大块。 这家教,简直绝了。 张乐怡那是哭笑不得,硬着头皮跟孔令伟一起去跳舞。好在孔令伟待朋友仗义,没有对张乐怡生出别样心思,全程都是规规矩矩的。 张满怡也被一个高官子弟邀去跳舞,不过眼神总是往周赫煊那边瞟。 关注周赫煊的可不止小姨子,好多国府高官都在看他。中午的事情虽然已经解决,但却传遍了整个南京的政治圈子,此时见到周赫煊和孔令仪跳舞,众人都感觉万分诧异——似乎两家关系很好啊。 特别是特务头子徐恩曾,这位未来的中统掌控者,乃系的干将。他今天也带着情人来参加舞会了,本来还想趁机挑拨一番,让周赫煊跟孔家怼得你死我活,见此情形立即就放弃了原本计划。 一支舞曲跳完,徐恩曾立即来到周赫煊身边,微笑握手道:“周先生,久仰大名。” “彼此彼此,”周赫煊看着徐恩曾身边的女人说,“这位就是徐太太吧?” 徐恩曾面色如常地介绍:“这是我的好朋友,费侠女士。” 什么好朋友? 直接说小老婆嘛。 徐恩曾的现任妻子叫王素卿,本来是他的友人之妻,朋友出国时托徐恩曾照顾。所谓朋友妻不客气,等那位友人留学归国,才发现自己老婆跟徐恩曾子女都好几个了,特么属猪的,一年生一个。 其实王素卿也非徐恩曾的正式妻子,他原配带着女儿在老家吃斋念佛呢,几年都见不上一面。 费侠站在徐恩曾身边笑靥如花,握手问候道:“周先生好,小女子对您仰慕已久。” “荣幸之至。”周赫煊笑着回应。 费侠嘛,大名鼎鼎的共党叛徒,用怀柔手段策反了很多地下党。 这女人确实很漂亮,难怪把徐恩曾迷得神魂颠倒。她说话也很有一套,拉着张乐怡可劲儿聊天,各种不着痕迹的马屁拍得张乐怡笑容满面。 徐恩曾跟大资本家徐新六是亲戚,徐新六又跟徐志摩是亲戚,三人在百年前还是同一个祠堂出来的。民国的名流圈子就是这么小,搁谁都沾亲带故,大家族的名人常常一出就是一堆。 徐恩曾自然而然的聊起徐志摩,这货留学美国虽然学的是机电专业,但谈起诗歌文学却很有一套。而且还很赶时髦,张口闭口就是艾略特,又把周赫煊、徐志摩跟艾略特进行一番对比。 相比起戴笠而言,徐恩曾不像是特务头子,更像个风度翩翩、谈古论今的文化人。 “说起文学,丁玲女士还住在徐先生家里吧?”周赫煊笑问。 徐恩曾立即警醒起来,打着哈哈说:“周先生从哪儿听来的谣言?丁玲女士怎么可能住在我家。” 周赫煊说:“我自有消息渠道,这点你可以去求证蒋委员长。” 丁玲的下落十分机密,大家都知道她被特务抓了,却不知道被关在哪里。徐恩曾不禁有些多想:难道周赫煊也是老蒋的密探头子? “我想见见丁玲。”周赫煊没有废话,直接提出了要求。 徐恩曾问道:“周先生和丁玲有旧?” “北平时候的老朋友。”周赫煊说。 “那好。”徐恩曾爽快地答应下来。 743【苜蓿园】 一场舞会结束,孔令仪和张满怡相处甚欢,居然成为无话不谈的闺蜜,这让张谋之老先生大喜过望。 第二日早晨,张谋之就撺掇着小女儿打电话,让她约孔家大小姐出来逛街,还专门雇了两个壮汉负责拎包。 若是能够借此攀上孔家,那张家的生意就好做多了,至少进出口贸易能够通行无阻。 周赫煊没有理会岳父的小心思,带着孙永振和朱国桢两个保镖出发,前往中山门外的苜蓿园——丁玲全家都被软禁在此处。 或许是周赫煊记错了,又或者是他以前看的史料有误,苜蓿园并非是徐恩曾的产业,而是属于园林绿化专家傅焕光。 三年前,丁玲刚刚被特务逮捕的时候,被关在明瓦廊的一处古宅当中,全无自由可言,动辄就要遭到特务看守的呵斥。费侠建议使用怀柔手段诱降丁玲,徐恩曾照办不误,不仅给丁玲换了好住处,还把丁玲的家人也一起接来。 转眼三年过去了,丁玲还被软禁在苜蓿园,徐恩曾的所有诱惑都不起作用。 苜蓿园的看守极为森严,因为老蒋和宋美龄有时会来游玩,而且此地经常用来接待国内外高官名流。 周赫煊在门口等了好半天,才终于被允许入内。进去只走了一小段路,周赫煊就感觉心旷神怡,恨不得把这里买下来当自家花园。 整个园区严格来说是一处绿化实验中心,由园林专家傅焕光亲自设计打造。里头共有12座法式小洋房,生活设施齐备,外围栽种着大量冬青、女贞、凤尾竹和野蔷薇,用植物将园林与外界隔绝,进去之后才发现又是一番天地。 至于园区内部,则栽植着来自世界各地的奇花异草,香气阵阵扑鼻,入眼皆可成画。 唯独丁玲一家所住的七号洋房,被水泥柱和铁丝网隔离起来,这些硬生生添加的防御设施,严重破坏了园林的整体美感。 半路上,园林的主人傅焕光带着妻子过来,热情地握手道:“周先生,有失远迎,鄙人傅焕光!” “傅先生你好,冒昧来访,还请海涵。”周赫煊笑道。 说起傅焕光可能比较陌生,但中山陵大家就比较熟悉了,傅焕光正是中山陵的主要设计、建设和维护者。前几年长江留学频发洪灾,傅焕光就建议南京政府植树造林,利用植被来减轻水灾的危害,可惜这个方案根本无法执行。 民国时期有着各种各样的优秀人才,但很多人掌握的都是屠龙技。比如傅焕光这种绿化专家,哪有他的用武之地啊,也就只剩下给孙中山绿化陵墓这点作用了。 顺带一提,傅焕光在民国政坛资格很老,十多年前就是绥远省的实业厅代理厅长。南京政府建立后,他曾经有机会做中央****,但偏偏放弃官职跑中山陵去种树。 傅焕光想当官儿是非常容易的,他认识的国内大佬,比周赫煊只多不少,常凯申和宋美龄都是他家中常客。 傅焕光带着周赫煊来到七号楼,指着里头说:“丁玲女士就住这里。” 七号楼外围的铁丝网处,也有两个警卫守着,跟傅焕光有说有笑的就放他们进去。 小洋楼的花园当中,徐恩曾、费侠和冯达正在聊天,丁玲则抱着女儿无所事事的晒太阳,身边还跟着她与亡夫胡也频的儿子。 胡也频牺牲以后,丁玲就跟冯达结成了革命伴侣,可惜冯达此时已经做了叛徒。丁玲不得不跟叛徒生活在一起,软禁期间,她还为叛徒生下一个女儿。 “周先生!”丁玲看到周赫煊,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 这三年时间里,前来探望丁玲的都是叛徒,总要劝她识时务为俊杰。特别是姚蓬子最为奸诈,见丁玲生活困难,一边借钱给她度日,一边又怂恿她写文章赚稿费,想要在国党的报纸上刊登丁玲的文章。 周赫煊算是第一个不带特别目的带拜访的老朋友。 徐恩曾和费侠也站起来,热情地说:“周先生快请坐!” 等周赫煊坐下,丁玲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周先生,能不能借点钱给我?” “可以啊。”周赫煊把身上所有钱都拿出来,又把孙永振和朱国桢的钱也搜光。 三年没有任何收入,还要养两个孩子和母亲,丁玲过得也是极为辛苦。本来特务每天要给她提供饭菜,但都被丁玲拒绝了,自己掏钱让傅焕光派人买食材填饱肚子。 丁玲每天也能看报的,都是傅焕光看过的旧报纸,她笑道:“恭喜周先生荣获诺贝尔文学奖。” “虚名不提也罢,”周赫煊问,“你在这里住得还好吧?” “还行,已经习惯了,”丁玲无所谓的说,“就是每天写的文章要被检查,一篇都没剩下,全被特务收走了。” 徐恩曾在旁边呵呵笑道:“我们对丁玲女士还是很照顾的,怕她住着太寂寞,特意把她的母亲和儿子都接来。” “是软禁她的母亲和儿子当人质,方便诱降吧?”周赫煊毫不客气地讽刺。 “呵呵,周先生说笑了。”徐恩曾也不生气,一笑置之。 周赫煊掏出香烟盒,给男人们都散了一根,点上说:“徐科长,左联已经解散了,丁玲女士是不是也该放了?” “这我说了不算。”徐恩曾摇头道。 其实徐恩曾也想放人啊,丁玲软硬不吃难以诱降,中国和美国的报纸又疯狂谴责。特别是去年,美国左派报纸疯狂刊载丁玲的文章,几乎把丁玲塑造成“远东第一自由女斗士”。 说起来,周赫煊也在其中出了一份力,他受左联的委托,帮忙联络了不少美国中立媒体。至于美国左派媒体,自有孙夫人和左联接洽,历史上他们把声势造得很大。 丁玲是杀不能杀,放也不能放,徐恩曾还因此整天被报纸骂。 只要老蒋那边一点头,徐恩曾恨不得亲自把丁玲送走,他这是供了一尊活菩萨啊。 “蒋委员长那里,我去负责沟通。”周赫煊轻松笑道,这事儿太好办了。 左联既然解散,再软禁丁玲就没有必要,特别是美国舆论闹得很凶,常凯申也是倾向于释放丁玲的。 历史上,丁玲用什么方法逃脱软禁,一直都是个谜团,等到秋天她就会离开南京直奔延安,周赫煊做的也不过是把时间提前两三个月而已。 但此时此刻,丁玲听到周赫煊这么说,顿时燃起了重获自由的希望,她之前甚至都已经在此地住得麻木了。 徐恩曾也很高兴,盼望着周赫煊早点说服老蒋,他好把手里这块烫手山芋扔掉。 744【江边的新家】 南京,码头。 丁玲抱着不到两周岁的女儿,对周赫煊说道:“周先生,再会了!” “冰之保重!”周赫煊咧嘴笑道,“顺便代我向延安的先生们问好。” “我会的。”丁玲也笑了笑。 营救丁玲的行动可谓水到渠成,周赫煊当晚就去找了老蒋,以老朋友的身份为丁玲求情。常凯申非常给面子,当场就让副官给徐恩曾打电话,没有对此提出任何要求。 丁玲重获自由以后,立即跟冯达分手,准备带着母亲和子女回湖南老家。等把家人安顿好以后,她就要去延安参加革命,算是第一个前往延安的知名作家。 周赫煊拿出一张票据,塞到丁玲手里低声说:“这张二十万大洋的汇票,可以直接在西北银行兑现,请务必帮我转交延安的朋友。” “周先生有心了。”丁玲佩服道。 “告辞!” “告辞!” 目送丁玲登上江轮,周赫煊才带着保镖返回扬子饭店,张学良还在饭店等着他呢。 张学良大半年来一直在西北奉命“剿匪”,这次是来南京开会的,就是即将举行的国党五届二中全会。 跟去年的情绪抑郁相比,张学良此时明显开朗了许多。他在西北“剿匪”的时候,不但联络上延安方面,更是口头提出了入党申请。 没错,张学良准备加入共党了,并请求延安方面派人到东北军中发展党员,帮助东北军培养中低层军事干部。可惜西安事变以后,张学良遭到老蒋软禁,入党的事情不了了之,否则他至少能捞到一个新中国的开国大将。 对于张学良入党的事情,共产国际持强烈反对态度,但他们的反对没有丝毫作用,延安的先生们脑子可清醒着呢。 “明诚,想不想跟我去西北混啊?我在那边过得非常惬意。”张学良还有心情开玩笑。 “我就算了吧,”周赫煊笑道,“你高兴就好,祝你们的合作一切顺利。” “什么合作?”张学良尤作不知。 周赫煊给张学良倒了一杯红酒,又把酒淋在茶几上,手指蘸酒写出个“赤”字,又写出一个“杨”字和“奉”字,然后把这三个字圈到一起。 张学良哈哈大笑:“明诚真是慧眼如炬,什么都瞒不过你。” 周赫煊把茶几上的字迹擦掉,叮嘱说:“别太相信老蒋,当心被他反咬一口。” “我哪敢相信他啊。”张学良摇头叹息。 两人的思维明显没有对上号,周赫煊说的是西安事变以后,让张学良早点脱身开溜,千万别反过来被人软禁了。张学良此时还没产生活捉老蒋的念头,他还以为周赫煊所言,是在提醒他别被老蒋控制东北军。 牛头不对马嘴的一通闲聊,周赫煊还没办法解释,总不可能说自己未卜先知吧。 少帅还是那个少帅,他都打算带着东北军集体入党了,依然还是那么爱玩。当天下午,张学良就邀请周赫煊一起去听戏,晚上又是出席舞会,跟舞场中的漂亮妹子打得火热。 第二天早晨,周赫煊终于带着老婆启程,出发前往重庆的新家。 小姨子张满怡兴冲冲的想随行,却被张谋之强行留在南京,准备趁热打铁与孔令仪多多结交,挖空了心思想要攀上孔家的关系。 经过数日的江上奔波,众人终于抵达重庆朝天门码头,这里比前几年更加繁荣热闹了。 此时的刘湘已经统一四川,成为名副其实的“四川王”,并被南京方面授予陆军上将衔,他的官邸也从重庆搬到了成都。 关于刘湘和刘文辉的最后一战,说起来极为搞笑。 当时老蒋让刘湘全力“剿匪”,刘湘模仿“攘外必先安内”,来了个“剿赤必先安川”,内战打得是热闹非凡。 而刘文辉呢,战败以后即撤往西康,通电告之全国自己要“巩固国防”,竭力为国家守住西方边疆,刘湘如果再追着打就是国贼。 刘湘在四川的全面主政,对四川和整个中国都有重大意义,四川的交通、工业、文化和教育在这两三年中发展迅速。特别是交通建设,以前打内战的时候根本没法搞,如果不统一四川的话,抗战期间的后勤运输将极为艰难。 就在两个月前,由成都经重庆到达贵阳的铁路,终于全线通车了,这是四川的第一条对外交通干线。等到广东被日本占领,这条铁路将会成为中国的交通命脉,源源不断的外国物资将从这里运至陪都重庆。 不说刘湘在抗战初期的精彩表现,只说他在四川的内政发展,就足以称得上爱国功臣了。 周赫煊的新家建在李子坝,即后世的渝中抗战遗址公园附近,由张谋之亲自负责设计建造。总体占地面积足有5000平方米,内置花园草坪,门口就是风光秀丽的嘉陵江,还专门买了一艘私人小江轮作为出行工具。 周赫煊这次就是乘着小江轮到家的,江边修起了简易码头,顺着蜿蜒的石阶步行150米,就是高耸的别墅围墙,大铁门上方刻着“周公馆”三字。 主体建筑为一栋三层洋楼,墙体被刷成了灰白色,楼上楼下共有十九间屋子。 周赫煊对一切都很满意,美中不足的是,花园别墅去年底才落成,里面的植被都还没长起来,乍眼看去显得光秃秃的。 姨太太们带着女儿到江边迎接,崔慧茀指挥挑夫帮忙运行李,引来江上的渔民驱船远远围观。 几个劳作一整天的渔民,划船靠在岸边,抽着叶子烟聊得起劲: “这又是哪个大人物?” “你还不晓得啊?看到门口的字没有,周公馆!” “梅老坎你又吹牛,你书都没读过,认得到铲铲的字。” “我听学校的先生说的,这地儿是周赫煊的公馆,人家在西洋拿了大奖,是中国最厉害的文化人。” “跟刘神仙斗法的周赫煊?” “咋个不是他嘛。你听说没得,刘神仙跟刘司令闹翻了,现在被到处贴告示通缉。为啥子刘神仙要跟刘司令闹翻?就是因为周赫煊要来重庆了,一山不容二虎,一个四川容不下两个神仙!” “啷个厉害呀!” “嗨呀,何止厉害。我听说英国那边的委员长,儿子生病了都要请周赫煊施法驱邪。人家出门都是坐飞机的,从中国一哈子飞到英国,穿起道袍就开整。” “放屁,周赫煊是神仙下凡,他出门骑的是白鹤儿,还用得着坐飞机?” “那他咋个回家还要坐船?” “搬家带的东西太多嘛,白鹤都驮不起。” “有道理。” 745【周大头】 清晨。 嘉陵江面还漂浮着雾气,朝阳被折射出氤氲红光,四野里一片安详与寂静。 小灵均拎着竹制鱼篓,迈着步子朝江边飞快奔跑。山城的坡路极其陡峭,更何况下边就是大江,吓得孟小冬连忙追赶大喊:“慢点,慢点,别掉水里去了!” “妈妈你快点,今天我要钓好多大鱼!”小灵均回头咯咯直笑。 周赫煊牵着儿子维烈的手,怀里还抱着小女儿纯熙,费雯丽拿着几根鱼竿亦步亦趋跟在身后。再后边就是廖雅泉了,她负责照看硕明和扬舲两个调皮鬼。 至于张乐怡和崔慧茀,两个女人还在家里忙活,没功夫跑来江边凑热闹。 一家人来到私人简易码头,小灵均把鱼篓放下,举着鱼竿焦急地喊:“爸爸,快给我挂蚯蚓,我要钓好多大鱼。” “把瑞芭给我吧。”费雯丽伸出双手说。 瑞芭是小女儿周纯熙的英文名丽贝卡的昵称,小家伙刚满两周岁,生得粉雕玉彻,特别是一双湛蓝的眼睛极为迷人。 跟姐姐周灵均的活泼比起来,周纯熙显得极为安静内向。自从她会走路以后,便成为姐姐的小跟班,小灵均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也不怎么说话,就像条小尾巴一样跟着。 周赫煊把小女儿交给费雯丽,笑嘻嘻的帮大女儿挂鱼饵。周硕明和周扬舲则在旁打闹,这兄弟俩是一对冤家,天天都要因为各种原因打架,廖雅泉的儿子扬舲往往是被打哭的那个。 众人就这么坐在小马扎上,靠着江水开始惬意垂钓。 费雯丽的心思都放在女儿丽贝卡身上,根本不看水中浮标。过几天周赫煊就要去德国看奥运会,她也准备带女儿回英国,欧尼斯想外孙女已经想疯了。 再之后嘛,费雯丽决定去好莱坞拍电影,《乱世佳人》电影版已经立项了,周赫煊钦定费雯丽为女主角。 瞎子阿炳也被老婆扶着来到江边,他是来吹笛子助兴的。清晨、朝阳、江水、垂钓、笛声……这些元素组合起来,很有田园山水画的意境,至少周赫煊是这么认为的。 悠扬的笛声响起,小灵均盯着浮标颇为急躁,时不时就要拉杆看看鱼饵,不停地问:“爸爸,怎么还没有鱼啊?” 小维烈就要稳重得多,眼睛看着浮标眨也不眨,耐心十足,属于天生的垂钓者。 江面上划来几条渔船,嘉陵江的渔民已经劳作多时了。他们驾的是一种乌篷船,跟鲁迅笔下的乌篷船有所差异,篷更矮一些,由两支木桨摇动划行。 “稀罕呢,周神仙也钓鱼!”一个渔民笑道。 那个叫梅老坎的渔民鄙视道:“啷个子钓鱼,钓得起来个铲铲。” 旁人笑哈哈地说:“说不定周神仙有仙法,一杆钓起来七八条。” 梅老坎却看不下去了,划船来到岸边,提醒道:“周先生,你这样是钓不起来鱼的。” “那该怎么钓?”周赫煊好奇发问。 梅老坎解释说:“大热天早晨钓鱼,要在浅水区钓,码头这边水太深了。早晨的鱼容易受惊吓,不要投饵撒窝子,也不要大声说话,稍微有响动,鱼就要被吓走。你这边又是吹笛子,又是打哈哈,有鱼都被你吓跑了。” 三人行必有我师,周赫煊总算体会到孔夫子当年的感受,诚恳地说:“多谢老哥提醒,想不到钓鱼也有这么多门道。” “门道多得很,”梅老坎得意地说,“要看水流水速,要看水深水钱。天气不一样,冷热不一样,时间不一样,钓鱼的手段就不一样。这大热天早晨钓鱼,鱼已经闷坏了,也饿坏了,喜欢跑到浅水区透气,见到吃的就咬钩。你该找一个浅水区,把钩子放浅点,不要大声说话,一会儿就是一条,好钓得很。” “这样啊,”周赫煊笑道,“不如你来教我们钓鱼吧。” 梅老坎连连摇头:“我没得时间,打渔要紧,屋头婆娘娃儿要吃饭。” 周赫煊说:“我出五块钱,请你当一天老师。” “五块钱啊,要得要得。”梅老坎欢喜得脸色胀红。 其他渔民一听,顿时后悔不已,恨不得取而代之,唉声叹气道:“梅老坎今天是发了。” “周神仙出手大方呢,好阔气。” “老子刚才咋个不过去嘛,那五块钱不就是我的。” “……” 周赫煊笑着招手道:“每人都有,把船全开过来!” 这可把渔民们乐坏了,疯狂地朝着码头划桨,齐刷刷靠岸等待命令。 周赫煊怕小孩子出意外,在每人的腰上都系了一条绳子,若是落水直接拉绳子即可救起。 五六艘渔船就这么浩浩荡荡杀出,寻了几处浅水地方,由渔民们教导着甩杆抛饵,再手把手教导如何拉竿。 很快就有鱼儿上钩,小维烈学得最快,20分钟不到,他就钓起来三条鱼。小灵均那边却很不顺利,除了渔民帮忙钓起一条,她自己没有任何收获。 足足过了40分钟,小灵均终于开张了,捧着一条两指宽的小鱼,欢喜得蹦跳大喊:“爸爸,妈妈,姨姨,弟弟,妹妹……你们快看,我钓起来一条好大的鱼!” 狭窄的渔船被蹦得直晃悠,吓得渔民慌忙按住小灵均的肩头。没办法,得换地方了,这处的鱼已经被她吓跑。 直到中午时分,众人收获满满,加起来起码钓了七八斤,乐哉哉的乘船返回码头。 小灵均单独把自己钓的鱼分出来,说是要拿回家养着,不准任何人杀来吃。周赫煊不得不在院里挖了个小鱼池,人家养金鱼,他们家养的是江鱼。 渔民们则感觉非常无语,夏天的早晨正是打渔的好时刻,他们十几网下去就能捕获这么多。遇到运气好到爆棚,一网撒出就有两三斤渔获。 现在周赫煊掏了二三十块钱,瞎折腾整整一个上午,居然还表现得那么开心。 渔民们完全无法理解,因为30元钱可以在重庆买800斤鱼…… 果然是周神仙,跟普通人想的就是不一样。 那些渔民晚上回到家中,立即绘声绘色的开始讲故事,故事当中,周神仙往往以冤大头的面目出现。 没几天功夫,关于周家的各种传闻,就成了李子坝当地居民的趣谈。还不时有人跑来推销鸡蛋、鸭蛋什么的,反正周神仙的神秘光环渐渐散去,当地人已经开始接纳了他们。 746【访客盈门】 北方的朋友很难想象,重庆是一座怎样的立体城市。 你如果在重庆完全靠导航开车,那么恭喜,志玲姐姐提醒已经到达的时候,你可能距离目的地还有垂直500米的距离。 1936年的重庆交通虽然还没那么复杂,但实际上让人更为头疼,各种爬坡上坎走得你怀疑人生。 你如果找当地人问路:“请问一下,某某街怎么走?” 热心的当地人回答:“近得很嘛,爬完这个坡就到了。” 半个小时以后,你还在爬坡的途中…… 周公馆所在的李子坝,就是后世有条地铁线从半空中的八楼穿墙而过那里,想必很多朋友都看过那张照片。 此时的李子坝,严格来说并不算重庆市区,只有一条老街还算繁华,周边散落着各种村野民居。 但这边的风水还不错,四川王刘湘的公馆就在此地,距离周赫煊家只有两公里远。重庆警备司令、新编第二十五师师长李根固的公馆,也正在建设当中,很快就要跟周赫煊做邻居了。 李子坝通往重庆市区,大概有两条路可走:一是走水路直达朝天门码头;二是走山路前往两路口。 想坐汽车进城? 那是不可能的,至少现在还不可能。 20年代的重庆就更加落后,多亏了刘湘的头号心腹、重庆首任市长潘文华。在潘文华的任期内,他将重庆市区面积直接扩大了一倍,此前通远门外和上清寺一带都是乱坟荒地。 范哈儿从自己的范庄出发,先是坐滑竿前往七星岗,再改乘汽车直奔两路口,接着又换成滑竿翻山越岭——嗯,范师长要去拜访周赫煊,这一路上够折腾的。 逶迤陡峭的山路上,远远又来了一队人马,两厢撞见,皆停下来拱手问候。 “吔,李市长,今天还巧啊,在这里碰头了。”范哈儿笑着打招呼。 来人正是刘湘的前参谋长、重庆第三任市长李宏锟,他也笑道:“是很巧,哪里都能遇到哈兄。” 范哈儿说道:“我要去拜访周先生,李市长到哪里?” “我们同路。”李宏锟道。 “那正好,你是市长,你走前面。”范哈儿说着就命令随从把山路让出来。 李宏锟也不推辞,心安理得的走前边,懒得再跟范哈儿废话。 两人之间的交流看似融洽,其实都是装出来的。刘湘现在已经统一的四川,发展内政的同时,自然也要清除军中异己,范哈儿就是即将被清除的对象之一。 原因很简单,范哈儿投靠的老大再多都没关系,四川军阀哪个不是如此?偏偏范哈儿半路投靠常凯申,这算是犯了四川军阀界的大忌。 就在上个月,范哈儿的好友谢光星死在麻将桌上,罪名是因拒捕而被当场击毙。谢光星死不死无所谓,问题是刘湘要搞禁毒运动,矛头直指大肆从事鸦片贸易的范哈儿,谢光星的死相当于把范哈儿的财源断了一半。 范哈儿得知消息以后,第一反应是起兵搞事,随即又开始策划暗杀活动,想把刘湘任命的督查专员侯建国(负责禁烟)给干掉。这就是震动四川的“刺侯事件”,等到明年就能暗杀成功,从此之后,但凡到大竹上任的县长和专员,必然先去范哈儿那里拜码头。 作为长期担任刘湘参谋长的李宏锟,自然跟范绍增尿不到一个壶里,两人的性格和理念相差太大了。 就拿对付红军来说,刘帅策动泸州起义失败被捕,李宏锟不但出面做担保,还出钱出人护送刘帅离开重庆。而范哈儿呢,他居然主动跑去攻击长征途中的贺帅,分分钟被打得落花流水,范哈儿抢了老乡一头水牛,骑着牛过河才侥幸逃离战场。 这两位的随行队伍泾渭分明,相隔起码有七八丈远,实在是毫无交流的可能。 又前进了大概十多分钟,前方出现一位拄着木杖的老先生。老先生身着青色长衫,胡须浓密,腋下夹着纸卷悠然而行。 “胡校长且慢走!”李宏锟坐着滑竿追上去喊道。 胡庶华缓慢的回头转身,捋着长胡子笑道:“原来是李市长。” 李宏锟连忙落轿下了滑竿,跟胡庶华一起步行,问道:“胡校长也是去拜访周先生?” 胡庶华解释说:“重庆大学新立了校训,听闻周先生在此定居,我想请他为重庆大学的校训题字。” 胡庶华半辈子都在做校长,包括同济大学、湖南大学、重庆大学,还有以后的西北联大。其中,湖南大学和重庆大学的校歌,还是胡庶华亲自填词创作的,重庆大学的校训也出自他之手。 李宏锟笑着说:“干脆请周先生去做教授算了,有他在重庆大学坐镇,肯定能吸引来不少学子和老师。” 胡庶华捋着胡子摇头:“周先生常年奔波在外,哪有时间做教授啊,他在北平的课还没上完就跑了,清华历史系学生都在骂娘呢。” “哈哈哈,骂得好,哪有这样做老师的。”李宏锟大笑。 前面两人聊得起劲,范哈儿在后面却很不自在。他大老粗一个,跟文化人没有什么共同语言,不像李宏锟还读过黄埔军校。 翻过山头,李宏锟惊讶地说:“咦,那面什么时候多了一条马路?” “应该是周先生出钱修的吧。”胡庶华猜测道。 其实根本算不上马路,就半山腰辟了一条泥石路,只有四米多宽,勉强能够让汽车通行,连通了周公馆和李子坝老街。这路遇到下雨天就悲剧了,各种泥泞难走,汽车只能被抬着走。 众人来到周公馆的后大门——正大门临江,很快就被佣人迎接入内。 到了里头才发现,周家已经有客人了,重庆警备司令李根固正在此做客,他过段时间也要搬来李子坝。 大家见面了又是一阵寒暄,范绍增有些后悔不该来,今天遇到的都是冤家对头。 胡庶华也不绕弯子,开门见山的说:“周先生,我想聘请你担任重庆大学荣誉教授,月薪100元。每年只需到校做三场学术讲座,一场公开演讲,还请不要推辞。” 既然已经定居重庆,周赫煊也想跟当地搞好关系,他笑道:“月薪一百就不用了,学校经费也不宽裕,象征性的给1元钱足矣。” “这就是答应了?”胡庶华有些意外,他没想到周赫煊这么好说话。 周赫煊笑道:“胡校长别说我误人子弟就行。” “周先生谦虚了,”胡庶华拿出几张宣纸,说道,“这是重庆大学新立的校训,还请周先生不吝墨宝。” 周赫煊提起毛笔有些为难,他擅长的是行书,而重大的校训明显用楷书或隶书更适合,行书显得太过轻佻了。琢磨构思一番,周赫煊硬着头皮用行书写下校训:耐劳苦,尚俭朴,勤学业,爱国家——周赫煊题。 “洒脱而不失稳重,飘逸而不失气度。好字!”胡庶华捋着胡子颔首赞叹。 “见笑了。”周赫煊谦虚了一下,其实心中特别得意,他练字已经快十年了,自信不输给许多民国的书法名家。 747【周议长】 在胡庶华身上,可以看到清末民初的文人缩影,也可以看到那时知识分子追求进步的精神。 胡庶华整整读了30年书—— 前期十年他读的是四书五经,六岁开蒙,十七岁中秀才,对于乡镇塾师子弟来说已经很难得了。但胡庶华没有选择继续考科举,而是进入湖南私立明德学校,开始学习西方知识。 中间十年他在国内接受新学教育,25岁从京师译学馆肄业(因辛亥革命中断学业),27岁考取德国公费留学生,成为民国初年留学大潮中的一员。 最后十年他在德国接受高等教育,一口气读下来,终于在34岁的时候获冶金博士学位。 回国之后,胡庶华虽然加入了国党,但没有选择成为政府行政官僚。他先是当了各种厂长,比如上海钢铁厂厂长、汉阳兵工厂厂长,还受邀帮助唐生智筹办了汉阳铁厂,期间出版《铁冶金学》、《冶金工程》、《钢铁工业》等专著。 可以说,胡庶华是为中国近代民族工业做出了巨大贡献的。 这种学术性的人才显然不适合当官,胡庶华曾历任江苏省教育厅长、中央农民司司长、中央农林司司长等职,但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当校长。从此,胡庶华一口气当了五所大学的校长,其中在湖南大学他就前后当了三次。 胡庶华此时在南京政府是有好几个中央委员职务的,他为什么跑来偏远的重庆当校长? 当然是因为受到政治打压。 胡庶华还有个身份是上海救国联合会主席,多次发表通电和宣言,呼吁“停止内战,一致对外”。这导致他的湖南大学校长干不下去了,只能跑到四川接受刘湘的庇护。 以刘湘对人才的重视,以及大力发展四川内政的方针,胡庶华一到重庆就成为炙手可热的人物。至少四川的兵工厂和钢铁厂,就需要像他这样的学术牛人坐镇。 可以说,刘湘的官邸他都可以随意出入,重庆市长李宏锟只能在他面前执弟子礼。 这从之前李宏锟的反应就能看出来,李宏锟最开始坐的是滑竿,遇到胡庶华后只能落轿一起步行。 文化人遇到枪杆子,可能屁用也没有,但大多时候都会受到枪杆子的尊重。 此时此刻,在周公馆的会客厅里。 重庆警备司令李根固,主动把首席客位让给胡庶华,胡庶华大摇大摆就坐下了,没有半点推辞和心理负担。重庆市长李宏锟只能坐次席,李根固再次之,范哈儿这种杂牌师长乖乖的陪居末位。 虽然大家都有事要跟周赫煊谈,但在胡庶华说完以前,其他人都不约而同的选择闭嘴。 “胡校长,”周赫煊问道,“我上次来重庆的时候,重大还只有几个预科班,如今学校发展得如何了?” 胡庶华捋着长胡子,有些得意地说:“重大现有文、理、工三大学院,工学院暂时只招预科生,今年暑假过后就将开办本科班。三大学院加上预科,总计有学生400余人,为四川之首!” 胡庶华完全有资格得意,重大工学院虽不是他创办的,但却在他手里蒸蒸日上,请来了不少工科学者前来做教授。只看重大工学院的师资力量,已经可以在整个中国的工学院排进前十。 “想不到重大发展得如此之快,胡校长办校有方啊。”周赫煊顺手就拍了个马屁。 胡庶华乐颠颠地说:“等工学院走上正轨,我还准备在重大筹办商学院、法学院和医学院。到那时六科齐备,虽不说超过清华北大和中央大学,但至少也要赶上复旦同济。” “会有那么一天的。”周赫煊点头道。 重庆大学在抗战期间非常牛,就连中央大学就借居在重大校园当中,可说是大师多如狗,学者满地走。 就跟中央大学和清华北大一样,民国时期的超级大学,在新中国成立以后都遭到了分拆。 重大的医学院,后来被并入华西医科大,最终成为川大的一部分;文学院和理学院也被并入川大;铁道工程专业被并入西南交大;商学院被并入西南财大和四川财大;法学院被拆并进了西南政法大学;地质系被拆并进了成都理工大;建筑系被拆并进了重庆建筑大学;体育系和农业系,分别被并入西师和西农,全都成了西南大学的一部分;化工系被并入成都科技大学,后来也成了川大的一部分…… 后世的四川、重庆两地,有一半以上的大学,都遗传着民国重大的基因,另外它还有很多专业被拆入贵大、云大、湖大、武大等等。 历史上的重大之所以这么牛逼,全是因为重庆做过战时陪都,来自全国的精英汇聚于此。 胡庶华捋着胡子说:“如今国难当头,华北、华东不足守,四川必为抗战大后方,而重庆又是四川之咽喉所在。重庆大学应该抓住这个机会,迅速扩大学校的力量,以便接纳更多学者和学子。假以时日,中国之希望在四川,重庆大学当为国家复兴培养更多人才。” “胡校长目光深远,在下佩服!”周赫煊赞誉道。 事实上,到了眼下这等时日,明白人都能看清一些未来局势。去年老蒋视察重庆大学时,就已经说出过类似的话,可见他心里也是有点数的。 又聊了一番教育话题,胡庶华看了李宏锟两年,说道:“我就不多耽搁了,李市长还有正事要办吧?” “教育也是正事。”李宏锟笑道。 周赫煊问道:“李市长有什么指教?” “指教不敢当,”李宏锟态度诚恳地说,“李某虽然读过几天书,但读的都是军校,大老粗一个。现在被刘司令任命为市长,属于赶鸭子上架,发起号令来诚惶诚恐、战战兢兢。周先生乃当世大才,既然定居重庆,怎可遗贤于乡野?还请周先生不要推辞,出山担任重庆市议长之职。” 南京国民政府时期,采用的是省、县两级行政制度,只有达到了特定要求才能设市。也有一些地方达到了设市标准,但由于市级机构行政开销太大,依旧为县制,比如苏州县、无锡县、烟台县等等。 而在地方的行政系统当中,采用了党政并行方式,由地方党委和地方政府共同治理。 重庆此时属于四川的省辖市,最高统治机构为市党委和市政府,另外还设有一个“市政参议会”。这属于学习西方民主政治的蹩脚机构,有些类似后世的地方人大,李宏锟现在想让周赫煊担任重庆市人大的一把手。 按照南京国民政府颁布的《市参议会组织法》,公务人员不得兼任议员职务,市政参议会可以提出议案。市长对参议会的议案有不同意见,可以提出复议,如果复议之后还跟市长有冲突,那么就要让全市的公民投票表决。 这个规定看似很美好,其实都是扯淡,你让民国的地方百姓全体投票?呵呵。 但是,既然李宏锟亲自招募周赫煊做重庆市议长,那么情况就又不一样了,属于对周赫煊的极度重视。以后周赫煊如果对重庆提出市政发展要求,只要内容不太过分,李宏锟基本上都会同意的,否则就是他自己打自己的脸。 周赫煊对此感觉特别新鲜,老蒋以前招募他,都是许以部长、厅长之职,还从没让他去做什么参议长。 这个很有意思嘛! “既然李市长诚意相请,那我就没法拒绝了。”周赫煊笑着说。 李宏锟哈哈大笑:“有周先生参议,重庆以后的发展肯定会更加快速。” 748【基建狂魔】 地方参议员是要靠公民选举的,再由参议员选出参议长。 周赫煊现在连议员的资格都没有,就更别提当什么议长了,李宏锟也没有那个权力来直接任命。但所谓的公民选举就是个幌子,曹锟当北洋政府总统都可以贿选,地方参议会自然不在话下。 老百姓没有几个会参加选举的,投票者大多数是公务人员,以及社会上的知识分子。 到时候李宏锟虽然交代几句,全重庆的公务员都会选周赫煊,绝对的高票当选议员。再给议员们打几声招呼,做做思想工作,一个议长职务自然手到擒来了。 周赫煊之所以满口答应,就是因为议长的身份很清贵,而且还不用担任何干系。 当官就不同了,想要尸位素餐自然容易,想要真正做事则非常困难。首先,你得打通上层关系;其次,你得交好部门同僚;最后,你还要笼络下属——派系、朋党、裙带……关系复杂得理都理不清,大部分时间都用在人际交往上。 周赫煊为啥不肯答应老蒋做官? 就因为官场太乱了,他若是傻乎乎的赤膊加入,分分钟就能被属下架空。想要查处哪个不顺眼的,嘿,说不定就引出背后靠山,最后各种扯皮抵赖拉人情。 特别是,老蒋还想让周赫煊加入外交部,但民国的这个部门,最大用处就是拿来背锅,周赫煊才不会二到去做背锅侠。 做地方参议长就很舒服了,而且能干的事情还很多,大概有五大职权: 第一,议决权。地方上要做出重大决策,原则上必须拿到参议会进行表决,非常过分的政策是要受到议员抵制的。别以为这只是摆设,民国地方政府经常出现此类事件,议员们虽然没有任何权力,但私底下进行各行业串联就够当官的喝一壶。 第二,建议权。这个权力很好理解,就是向地方政府提出施政建议。 第三,听取政府施政报告权。大概相当于行政监督权,一般情况下没卵用。 第四,询问权。同上。 第五,自由发表意见权。脾气大的可以直接找市长开喷,也可以写文章登报开骂,这是议员们的正当权利。 周赫煊忍不住问道:“李市长,我有两个问题。第一,现任参议长是谁?第二,其他议员会选我吗?我一个北方人,跑到重庆来做议长,恐怕会遭到当地人误解。” “这些问题,周先生完全不用担心,”李宏锟笑道,“现任重庆参议长是汪云松,汪老先生年事已高,早就想退位让贤了。来之前我也征求了老先生的意见,他非常赞同让周先生来做议长。有了汪老先生的支持,其他议员在选举的时候,肯定会给周先生你投票。” “那就好,免得引起不必要冲突。”周赫煊点头说。 这年头人们的乡党情节很重,就拿抗战期间来说,老蒋亲自任命康心如做重庆市参议长。康心如虽不是祖籍四川,却在四川出生长大,而且在四川经商多年,他做议长依旧被本地人各种排斥。 汪云松咱们前面提过,邓公的恩师,在川渝一带威望极高。现在既然是汪云松主动退位,有他的支持,其他议员自然要给几分面子。 把事情说定,李宏锟就笑呵呵地说:“周先生,现在我可以问政了吗?老实说,我这个重庆市长当了三月有余,到目前都还不知道该怎么治理地方。” “李市长这是在考教我吧?”周赫煊问。 “哈哈,考教不敢当,只是问政于贤而已。”李宏锟笑道。 周赫煊道:“你的幕僚们怎么说?” 李宏锟直摇头:“都让我萧规曹随,效法潘文华。我的想法呢,就是想整出些心意来。” 潘文华这位重庆首任市长,可以说是政绩斐然,几年时间就把重庆市区面积扩大一倍,而且还新建、扩建了几座码头,修筑了市区内的三条主干线。此人虽然出身于军旅,却是个基建狂魔,一言不合就带领军队修路,如今被调去成都那边当军长,闲得没事干又带着军队在成都修路。反正他走到哪里,就带军队修路修到哪里。 周赫煊笑着说:“如果李市长能够萧规曹随,认真贯彻潘市长的施政路线,就已经是重庆百姓之福了。” 李宏锟显然对这个答案有些失望,但凡心里有些追求的官员,都不愿背上萧规曹随的“美名”。政绩做出来了是前任的,事情搞砸了只能自己背,哪个当官的愿做活雷锋啊? 李宏锟忍不住问:“周先生能帮我分析一下,重庆该怎么发展吗?” 周赫煊反问道:“重庆的优势是什么?劣势又是什么?” 李宏锟说:“重庆为出川之咽喉,水路运输便利,航运发达,这是优势。重庆山多地少,交通不便,农业欠佳,这是劣势。” “那不就行了,修路修码头啊!”周赫煊笑道。 李宏锟郁闷地说:“不还是潘文华那套?” 周赫煊出主意道:“潘市长已经把底子打下了,不仅修筑了多处道路和码头,还厘清了重庆名目繁多的苛捐杂税。你想要再进一步发展,那可以继续降低商税,吸引更多的商人来重庆办厂经商。嗯,这叫招商引资,划下一块地盘做工业区,但凡在里面设厂的,前两三年可以免税或减税,想必可以吸引许多外地资本家。” “这也行?”李宏锟眼睛亮起来。 “当然行的,”周赫煊笑道,“你可以在《申报》打广告,就说要打造工业重庆,欢迎来自五湖四海的朋友到此办厂。第一年直接退税50%以上,第二年退税30%,还进行各种行政照顾,肯定有很多资本家愿意来。只需几年时间,工厂变多了,政府税收也多了,老百姓的就业机会也多了,大家的腰包都能鼓起来。” 李宏锟琢磨道:“似乎有些道理。” 周赫煊又说:“前提是要把交通搞好,多修路,多建码头,重庆这地方的路太难走了。” 李宏锟猛拍大腿道:“回头我就让人修路,至少要把两路口到李子坝的公路修好,免得周先生进城还需要坐船!” 李宏锟是个很有闯劲的人,而且爱国识大体,否则周赫煊也不用说这些话。 旁边坐着的重庆警备司令李根固,突然拍胸脯道:“李市长想要修路,怎么也要算我一份,我马上调两万军队当修路工!” 得,现在更好办了。 可能是自古蜀道太难走,四川人对修路非常积极,身体里都流淌着基建狂魔的血液。 当年辛亥革命能够成功,就多亏了四川“保路运动”吸引火力,把清政府的视线全转移到四川去了。 粉丝新年活动通知 顶点小说 粉丝活动加群请发截 顶点小说 749【灵均拜师】 在座的就只剩下范哈儿没说话了,这位老兄听得直打瞌睡,整个人已经神游物外了。 “范兄,好久不见啊,今日有何指教?”周赫煊主动问道。 “啊?” 范哈儿猛地回过神来,顿时笑哈哈:“我能有啥子指教哦?听说周老弟你来重庆定居,专门走动一下,联络联络感情嘛。最近重庆红起来一个川剧花脸,改天约个时间一起去听戏撒。” “好说好说,”周赫煊笑道,“等我从德国看完奥运会回来,咱们就一起去听川戏。” “德国奥运会?要不带我去嘛。”范哈儿顿时来了兴趣。 周赫煊说:“行啊,正好做个伴。” 其实范哈儿此行的真正目的,是想找周赫煊弄点磺胺份额。他是从把兄弟杜月笙那里得到的消息,知道周赫煊是磺胺药的大老板,现如今刘湘举着禁烟大旗排除异己,四川的鸦片生意不好做了,范哈儿必须另寻财源。 但这种事情,当着外人的面不好说,范哈儿决定跟周赫煊一起去德国,路上有的是机会,顺便还可以出国旅游一番。 当天中午,周赫煊留下几人吃饭,范哈儿全程赔笑敬酒,完全看不出他跟刘湘的嫡系有任何矛盾。 周赫煊还给筑路工程捐了一万大洋,毕竟这条路要修到自己家门口,怎么说也得表示表示。 下午时分。 董催弟扶着丈夫去给大小姐授课,突然发现地上有一张银票。她环顾四周,见无人注意,立即弯腰捡起来藏在怀里。 瞎子阿炳问:“你在干什么?” 董催弟凑到丈夫耳边,低声说:“我捡到一张银票,整一千大洋,应该是周先生会客时掉的。” “给我!”阿炳沉声道。 “给你就给你!”董催弟偷偷把银票拿出来。 阿炳又说:“扶我去见周先生。” 董催弟急了:“你难道想把钱还回去?” 阿炳讥讽道:“你懂得什么?无知村妇!” “就你懂得多。”董催弟嘀咕两声,却不敢违背丈夫的意志。 等见到周赫煊以后,阿炳让老婆拿着竹竿,取出银票说:“周先生,我是来辞行的。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既信不过我阿炳,大可以直言不讳,何必用钱来试探?” “什么试探?”周赫煊故作糊涂。 阿炳说:“这一千大洋,应该是周先生故意掉的吧?” 周赫煊一拍脑袋说:“哎呀,可能是我中午捐钱的时候,不小心弄丢的。” 阿炳愤然冷笑道:“我年轻的时候,确实做了很多混账糊涂事,但我早已经幡然悔悟。这些年我闯荡江湖,全凭本事吃饭,没钱了就饿着,没鸦片了就忍着。就算是乞讨当叫花子,也不干偷鸡摸狗的事情。就算我哪天烟瘾犯了,实在扛不过去,也顶多找根绳子上吊。你我缘尽于此,告辞了!崔弟,扶我走。” 周赫煊连忙拉住:“哎呀,一场误会而已,何必如此。小女仰慕先生才学,还想拜师呢。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就拜师吧,我马上让灵均下楼来!” 阿炳也被搞糊涂了,一时间难以分辨,心想:难道真是误会? 周赫煊心里却感叹不已,这瞎子,是个明眼人啊。 或许,在经历了人生的大喜大悲之后,阿炳就已经大彻大悟了。 音乐是心灵的窗户,阿炳能够把一首妓馆淫曲儿,改编成传世经典《二泉映月》,已经足够说明一切。在《二泉映月》当中,那种寒梅凌霜的傲气不屈,把阿炳的精神思想都表现了出来。 换成年轻时候,吃喝嫖赌抽样样精通的阿炳,根本不可能创作出这样的音乐。 后来日本指挥家小泽征尔,在第一次听到《二泉映月》时,流着泪说:“像这样的乐曲,应该跪下来听。”《二泉映月》的魅力,可见一斑。 当天下午,周灵均磕头奉茶,正式拜入阿炳的门墙习艺。 说实话,周赫煊不知道该把女儿培养成什么样子。小小年纪,小灵均已经跟着崔慧茀学习书画,跟随母亲孟小冬学习京剧,现在又跟随阿炳学习乐器,放在后世已经可以说多才多艺了。 至于学习方面,小灵均的语文还不错,但数学只能算普普通通,跟同龄孩子没有太大差别。倒是儿子维烈让周赫煊惊喜连连,只六岁年纪,功课已经学到三年级,学校的老师们都惊呼神童。 等到暑期结束开学,周赫煊就打算让维烈正式跳级,只是好的小学在重庆很难找。 夏天的山城很热,剧烈的焚风效应,让整个重庆都变成了蒸笼。 傍晚时分,依旧没有退暑,吹来的江风都带着一股湿热。 花园的树荫下,小灵均刚刚吃过晚饭,就被阿炳师父叫去练习了。没有教指法,也没有教乐理,就是让她手腕系着石头,一直抬起来放在嘴边。 还好小灵均以前练过书法,手臂定力还是有的,现在做起来并不太困难。 只是天气实在太热,两分钟过去就浑身冒汗。小灵均见周赫煊走来,可怜兮兮地望着他说:“爸爸,我不学吹笛子了,我只学画画好不好?” 周赫煊硬着心肠摇头:“你师父说了算。” “坏师父!”小灵均噘着嘴悄声嘀咕,却没有就此耍脾气偷懒。 作为姐姐的跟屁虫,小纯熙站在旁边蹦蹦跳跳,高兴的拍手当复读机:“坏师父,坏师父!” 瞎子阿炳也不因此生气,他翘着二郎腿坐在竹制藤椅上,喝茶慢品着香茗,自言自语道:“这学艺就要吃苦,吃不得苦最好早点放弃。吃一分苦,才能学得一分才,天下百业皆如此。” “这话说得好,”周赫煊也搬张藤椅坐过去,低声说,“可以骂,但千万别打,她妈要翻脸的。” 瞎子阿炳苦笑道:“我哪敢打啊。周先生家的千金,骂都不敢,顶多吓唬吓唬。” 周赫煊笑了笑,没再提这茬,而是问道:“能说说你以前的事吗?” “没什么可说的,”瞎子阿炳摇头叹息,“年少不懂事,父亲一死,我就没了约束,跟着狐朋狗友整日厮混。没钱了就回雷尊殿取,我是雷尊殿的新任当家,殿里的钱就是我的钱。雷尊殿的钱被我败完了,我就把主意打到洞虚宫的其他殿,偷了两三个月才被抓住。哈哈,自然是被观主驱逐,活该我咎由自取,想想那时也真够荒唐。” “后来就流落街头了?”周赫煊问。 瞎子点头说:“我对不起观里的人,特别是雷尊殿的亲戚。他们只是抱怨几句,见我眼瞎了,还给我寻个农村寡妇做老婆,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他们。” 周赫煊掏出500块钱说:“这些钱给洞虚观寄回去吧,以后安心跟着我。” “多谢。”阿炳也没推辞,摸着钱就放回兜里。 750【打飞机看奥运】 由于四川没有省级铁路,周赫煊想要去柏林看奥运会,不坐飞机是根本赶不上的。(ps:前面有一章说重庆到贵阳的铁路已开通,实属笔误,开通的是川黔公路,民国时的四川没有出川铁路。) 如今的民航公司大概有三家,即中国航空、欧亚航空和西南航空。 周赫煊和范哈儿各自带着随员,坐中国航空公司的飞机,从重庆出发飞往成都,再从成都飞到广州。接着转乘西南航空公司的飞机,由广州飞往越南河内,最后从河内飞往新加坡登船走海路。 只一个人的机票钱,就需花费2300大洋,这还是打折之后的票价——大概相当于2010年的30万人民币。 打飞的看奥运,真特么贵! 机票上的几行小字,更是让周赫煊背心发凉,内容如下:本公司飞行时间表有自由改订之权,临时停止飞行或临时未按照规定时间飞行,本公司概不负责……倘对于乘客身体或行李发生损害时,该乘客或其关系人概不得请求赔偿。 嗯,飞不飞,啥时候飞,航空公司说了算。若是行李弄丢了,人摔死了,那你自认倒霉吧,别来找公司的麻烦。 飞机是美国道格拉斯公司生产的dc-2,属于国际先进水平,可以搭载20位乘客。 周赫煊这次只带了孙永振,至于费雯丽,她老老实实坐船到上海乘远洋轮船,毕竟身边还带着女儿呢。 别看老孙在地面威猛,一上飞机腿都软了,心里把各路神仙都拜了个遍。 范哈儿也好不了多少,他回忆起前几年刘湘的空军演习。当时,杨森部下某位师长想开洋荤,硬要在演习时坐飞机玩,结果一头栽进长江喂鱼去了。 “我说周老弟,这个洋玩意儿稳不稳当哦?”范哈儿战战兢兢道。 周赫煊提前把降落伞背上,笑道:“哈兄,莫得事,飞机要是落下来,我们就赶紧跳伞。” 范哈儿吓得更厉害,哭丧着脸说:“我没学过跳伞啊。” “我来教你,很好学的。”周赫煊笑嘻嘻说。 范哈儿紧张道:“你莫要说了,越说我越心慌。要不,我干脆就不去了,等你看完奥运会回来再摆龙门阵。” “哈哈哈哈!”周赫煊乐得大笑起来。 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飞机在跑道上就各种颠簸,进入平流层稍微要好些。但偶尔遇到乱流,那简直惊心动魄,飞机忽上忽下的能把屎都颠出来。 没有空姐,没有服务,甚至没有人提醒,唯一的安慰就是手里的呕吐袋。 “呕!” 范哈儿开始狂吐,机舱里弥漫着难以形容的味道,熏得周赫煊都快吐了。 当飞机在成都机场降落,范哈儿打死也不愿再坐。开玩笑,重庆飞到成都就快弄死人,再飞广州纯粹是要了他的老命。 就这样,范哈儿被半路撂下,周赫煊带着孙永振继续上路。 民航飞机是不备降落伞的,周赫煊害怕出意外,专门提前弄了两个,随时准备着跳伞逃生。此时的飞机门能够手动开启,遇到情况完全可以自己打开,放几十年后肯定不行,有降落伞你都跳不出去。 兜兜转转,足足在天上折腾了一天半,周赫煊终于成功抵达新加坡,登船之后虚脱得趴床上不肯起来。 等周赫煊赶到柏林的时候,已经是7月底,第二天就是奥运会开幕式。 开幕典礼那天,盛况空前。 十多万观众挤满了看台,五千人的合唱团高唱奥林匹克颂歌,唯独让人很不高兴的,就是奥运会的五环旗被纳粹旗所掩盖。 会场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纳粹党旗,周赫煊座位左右几米处就有插着两支,不知道的还以为此处在召开纳粹党聚会。 驻德大使程天放羡慕地看着四周,似乎觉得纳粹声势震天,恨不得在中国也让国党搞一搞。 王正廷有些忧虑地问:“明诚,你觉得中国队员能拿奖吗?” 周赫煊说着空话笑道:“就算不能拿奖,中国也要竭尽全力,向世界展现什么的风采。” 对于国党的大部分官员,周赫煊都是极不信任的,包括眼前这位王正廷。周赫煊捐给体育协进会的那些钱,每隔三个月就要查账,若有500元以上的误差必须追究责任。 别看王正廷表现得很积极,还主动投钱支持运动员出国比赛,但他在历史上却玩得很恶心。 咱们说过,足球队员提前两三个月出国,一路打比赛筹集经费,竟然筹到了20万元。但王正廷主持的中华全国体育协进会,居然派代表前去要账,为了那些仍旧滞留在上海的运动员,足球队不得不汇去了十多万元。 那些钱,很可能不是王正廷私吞的,而是实在没有办法了。国府拨发的奥运经费被层层克扣,到王正廷手里已经所剩无几,他只能从足球队募集的资金中打主意。 “无能”两个字安在王正廷身上,绝对不属于故意黑他。 希特勒走上主席台致开幕辞,元首阁下今天还是很克制的,只讲了半个小时就搞定,没有耽误奥运会开幕时间。 从希腊传来的奥林匹克圣火,沿途经过3075人的接力,此刻终于在主体场馆的焰踏点燃,从此点燃圣火就成了奥运会必不可少的程序。 一个个国家的运动员排队入场,当德国运动员通过主席台时,突然集体举起手臂行纳粹礼,高呼:“嗨,希特勒!” 希特勒微笑回礼,这一幕让很多人脸色剧变。 中国队的入场顺序排得比较靠后,整齐蓝底白条纹队服,这是由周赫煊赞助的,不用再像历史上那样向主办方乞讨。 紧接着,运动员代表上台宣誓,然后是节目表演时间。 在周赫煊的强烈请求下,中国武术表演团队被特许进入主场馆演出,历史上他们的演出场地被安排在主场馆旁边的广场上。 德国现场解说员用严肃的声音说:“下面这个节目,来自遥远的中国,他们拥有远东神奇的格斗术,敬请各位欣赏……” 751【国术惊艳全场】 霍元甲的弟子、武术队领队兼主教练贺铭,郑重其事地抱拳道:“诸位兄弟姐妹,能不能在海外扬我国威,就看今天了,大家打起精神来!” “竭尽全力,万死不辞!”九位队员齐声低呼。 跟历史上不同,那次队员们被安排在副场馆,直到奥运会开始一周,运气爆棚才遇到希特勒亲自观看。 现在却是开幕式主场馆,按理说不会有非主办国的节目,这只能说明周赫煊的面子实在太大。 表演场地更正规了,表演的节目自然也要正规,因为时间有限,必须掐死在多少分钟内完成。 首先出场的是女选手翟涟源,她穿着一套紫色练功服,左手拿剑,右手拿毽。只见她疾跑两步,一个凌空翻身,再次落地时花毽已经飞到脚背上,紧接着连续踢出“苏秦背剑”、“二龙吐珠”等高难度花样。 小小的毽子,在翟涟源周身如蝴蝶飞舞,这已经不是踢毽子,而是在表演艺术。 突然间,出身津门武林的傅淑云,手提着双刀上场杀去。翟涟源凌空一踢,毽子飞向傅淑云的面门,傅淑云轻松挥刀拍开,翻身抡刀朝翟涟源劈下。 翟涟源也不用剑格挡,只是不停地躲闪,双刀每次都差之毫厘的从她身边斩过。 这种武术双人表演套路,放在后世早就泛滥了,但现在的洋人哪里见过?他们只看到刀光闪烁翻飞,翟涟源整个人都被笼罩在刀光当中,惊险得让人背心冒汗。 接着,第三位女选手刘玉华提着花枪上场,抖着枪花朝傅淑云扎去。双人对练瞬间变成三人混战,其难度成倍提升,稍不注意就要见血重伤。 刀光、剑光、枪花纷繁交错,已经快得看不见影子,十多万现场观众惊叫着鼓掌。 女队员的表演还在继续,但她们渐渐打到场边,把主场让给了后面登台的男队员。寇运兴拖着关公大刀急奔而入,其他队员则抬着几块砖头放在场边摆好。 跟女队员们的对打表演相比,寇运兴的大刀舞得没那么好看,六十四斤的真家伙,很难把它舞出花来。 但是…… “当!” 大刀猛地砍在砖头上边,即便坐在比较靠后的观众,都能听到那一声巨响。 整齐垒放的六块砖头,齐刷刷被劈成两半,就连临时搭建的舞台地板都被震裂出口子。 其他队员相继登场,前面上场的继续在场边表演,一个个绝活试出来,看得十多万观众眼花缭乱。 郑怀贤今天唱的是大轴,最后一个亮相,他尤为擅使飞叉。这玩意儿,有点像西方神话里的三叉戟,顿时引起了全体观众的浓厚兴趣。 只见郑怀贤吞吐开合,闪跃腾挪,钢叉快如闪电的舞动着,上下左右犹如蛟龙盘身。 其他队员此刻全部停下来,头顶着苹果站在郑怀贤周围不远。 就在观众们不解其意时,郑怀贤猛地出叉戳去,将一个队友头顶的苹果戳碎,接着钢叉连连刺出,又是几个苹果碎掉。 只剩下最后一个苹果,郑怀贤退后几米,使用投掷标枪的姿势,将钢叉猛地朝前掷出。 嗖! 钢叉发出破空之声,准确刺入苹果当中,落下舞台数米远。 郑怀贤在上海武林的绰号是——飞叉阿贤! 希特勒惊得猛然站起,拍手鼓掌还觉得不尽兴,用力挥舞拳头说:“干得漂亮!” 周赫煊也被惊到了,自言自语道:“他们还真敢玩儿啊,这可是奥运会开幕式,万一手抖就直接出人命了。” 王正廷亦是惊出一身冷汗,脸色难看道:“胆大包天,胆大包天,幸好没出事。” 中国武术队的表演,已经震撼全场,诸多西方记者不要钱的疯狂拍照,难以相信世界上居然有如此神奇的格斗术。 这年头,不管是东方对西方,还是西方对东方,都有着强烈的探求欲望。 30年代初,几个东南亚的长颈族来到英国,就让英国人整整兴奋了一年。甚至有人专门从爱尔兰赶往敦伦,只求见一见长颈鹿的人类近亲,马戏团靠长颈族的门票收入就够吃几辈子了。 很多欧美人都坚信,像埃及、印度和中国这样的地方,存在着神秘莫测之巫术。 而中国武术,现在估计也被当成了巫术的一种…… 闭幕式结束以后,希特勒专门接见了武术队员,还亲自摸了摸郑怀贤的飞叉。 “这把刀很大,也是格斗兵器吗?”希特勒指着大关刀问。 寇运兴笑道:“这叫做大关刀,是训练和表演时用的,重量有六十四斤。” 希特勒听到翻译,显然并不相信,让自己的警卫拎起来试试重量。 那个警卫身高一米八五左右,金发碧眼,体格强壮,是标准的“雅利安人”。他随手接过寇运兴的大关刀,整个人都被压得前倾,差点当场摔倒出丑。 “神奇的中国格斗术!”希特勒啧啧赞叹。 得到希特勒的赞赏,程天放顿时心花怒放,说道:“总理阁下,中国的奇人异士很多,今天您看到的只是其中的佼佼者。我认为,中德两国可以借此展开交流,加深两国之间的民族友谊。” 希特勒的脑电波却没有对上,嘀咕道:“中国居然有很多这样的人,难道是神族超能力的一种体现?” 程天放听得一脸懵逼,不知如何接话。 周赫煊站在旁边笑道:“总理先生,我在中国写过三本武侠小说,书中就有讨论内功的,你可以把它当成一种超能力。” “内功?”希特勒重复着这个音译词汇。 “是的,就是内功。”周赫煊笑着说。 希特勒道:“我立刻让人翻译。” 元首的接见时间很短,武术队员们纷纷掏出本子,希望希特勒能够留下签名。 签名这种事情,希特勒还是很热衷的,刷刷刷就写下自己大名。他还让德国国家摄影团,尽快拍摄中国武术队的表演资料,妥善保管并整理成纪录片,以供研究学习之用——嗯,这事儿希特勒在历史上真干过。 希特勒离开的时候,又让秘书代表他本人,赠送给武术队每人一本奥运纪念册。 等到希特勒都走得不见人影了,程天放才担忧地说:“周先生,你怎么能骗元首呢?武侠小说里的内功子虚乌有,都是编出来的,要是希特勒先生真拿去研究,那就要闹出国际笑话了。” “反正他喜欢折腾,让他慢慢研究内功去吧。”周赫煊哈哈大笑。 在此,咱们为德国的文学翻译心疼一把,《射雕》三部曲译成德文要累得吐血啊。 752【满地黑哨】 希特勒对本届奥运会非常重视,隔三差五就要到赛场观看,搞得德国参赛运动员压力山大。 东道主嘛,纳粹党嘛,二者结合的产物是——黑哨! 首先是最容易作假的体操项目,因为没有尺寸、分秒和重量等客观评分标准,德国队包揽了男女团体体操的所有冠军,以及多枚单项体操比赛冠军。黑哨吹得是丧心病狂,周赫煊都看不下去了,裁判的评分纯属侮辱人类智商。 其次是马术比赛,这个也是主观打分的项目,德国队包圆了全部六块金牌。 最扯淡的是自行车1000米赛,德国选手默尔肯斯把车都骑出赛道了,依旧拿到了金牌,只是被处以少量罚金而已。 周赫煊上一次观看如此离谱的国际赛事,得回溯到韩日足球世界杯和巴西里约奥运会了。 中国代表队的举重项目首先挂掉,连复赛都没进,在预赛环节就被刷下来。其次是自行车项目,有三项比赛打入第二轮,但也就止步于此。 周赫煊还是感觉蛮欣慰的,至少有三项自行车比赛通过预选呢,比原本的历史已经有所进步。 8月3号,在伦敦进修西洋画的婉容,也来到柏林跟周赫煊一起观赛。 马上即将进行的是男子拳击,中国派了四名选手参加,分别是王瑞兰、靳贵第、靳桂和李梦华。 在此,我们要特别提一下商震(阎锡山麾下的将领),四名选手都是商震军中战士。商震为了支持拳击选手比赛,花重金聘请了英国籍教练,还资助了5000元奥运经费。 预选赛第四场,王润兰对阵福克(荷兰拳手)。 观众席前排,周赫煊身边除了婉容、孙永振外,还有便宜岳父欧尼斯。欧尼斯在这儿等着女儿和外孙女,他还以为费雯丽跟周赫煊坐的是同一条船。 跟历史上有所不同,这次奥运会有两个国内记者前来,都是周赫煊私人资助的。一个是《大公报》记者狄辉,另一个是中央通讯社记者冯有真。 此时此刻,狄辉端着照相机趴在拳台外,随口问道:“冯兄,你说咱们中国的拳手,能打进复赛吗?别一上场就弄得鼻青脸肿。” “至少能打入第二轮吧,”冯有真看着正在步入拳台的王润兰,说道,“王润兰有深厚的武术底子,又接受过英国教练的集训,实力还是非常强的。” 两人说话之间,拳台上的运动员已经开始热身了。 “当当当!” 比赛钟声响起,中国和荷兰拳手开始互相试探,你来我往打得有声有色。 历史上,王润兰因为旅途奔波,比赛状态非常糟糕。他虽然前两回合跟福克不分胜负,但在第三回合的时候,被对方一拳打中鼻子和嘴巴,遭受重拳后站立不稳,流血打满全场被判点数输掉。 但现在却不一样了,提前四个月来到柏林,好吃好喝供着,还每天坚持训练,王润兰的状态比在国内还好。 比赛只进行到第二回合,王润兰就勾拳击中福克下巴,接着又是后手拳连击,把福克打得眼冒金星。 “轰!” 一声巨响,荷兰拳手倒地不起,直接被王润兰ko掉。 “好!” 周赫煊猛的站起鼓掌,跟现场少数的华人观众一起喝彩。 被击败的荷兰拳手是个老将,体力和反应力都跟不上小伙子。而且这场是重量级比赛,被逮到机会一拳ko,属于重量赛中比较正常的情况。 两个中国记者欣喜若狂,逮着王润兰疯狂拍照。 狄辉问冯有真:“冯兄,刚才你抓怕到了吗?就是荷兰拳手被击倒的瞬间。” “抓到了,抓到了!”冯有真已经开始构思新闻标题——中国拳王一拳击倒荷兰大力士! 王润兰高举双拳,在拳台上咆哮庆祝,外国观众们也友好的给予了热烈掌声。 接下来的预选赛中,王润兰再次战胜瑞典选手,成功拿到第二轮比赛的门票。中量级选手靳贵第,也连续打败加拿大拳手库克和埃及选手阿里尤苏夫,顺利通过了预算赛——这跟历史上一样,靳贵第是1936年中国奥运队唯一进入复赛的,只不过在第二轮输掉,他的成绩完全被国人无视了。 另外两名拳击选手靳桂和王梦华,预选赛时都遗憾的1胜2负,他们的奥运之旅也由此终止。 此时的奥运会赛事安排极不合理,拳手在预算赛时两天被安排打三场,中间歇两天后就进入四分之一决赛,运动员很难得到休息和恢复。 拳击四分之一重量级决赛中,王润兰很不幸遇到了这一届的亚军。 两人都是拳拳到肉的疯狂打法,观众看得起劲,拳手却满脸鲜血。战至最后,两位拳手都行动迟缓了,坚持着没有倒下,王润兰最终以2分的点数落败。 不过奥运历史因此而改变,王润兰的对手被他消耗太多体力,导致本该获得亚军的选手,这次在奥运半决赛时就完蛋了,只拿到个没有奖牌的第四名。 中国奥运队的拳击选手,只剩下一个靳贵第。 8月6日,柏林时间下午4点20分。 拳击中量级四分之一决赛,靳贵第对阵希瑞姆顿(英国)。 周赫煊看着拳台上正在热身的靳贵第,心里感慨万分,因为他联想起这些拳手的悲壮结局。 靳贵第,在明年的安阳保卫战中,身上绑满手榴弹跳上日军坦克,壮烈殉国,年仅21岁。 王润兰,在明年的河北元氏战役中,坚守阵地几天几夜负伤,身上绑满手榴弹与日军坦克同归于尽,年仅24岁。 靳桂,在1938年的台儿庄战役中,与日军反复争夺阵地,壮烈殉国,年仅23岁。 这次参加奥运会的四位中国拳击选手,有三位都牺牲在抗日战场上。剩下一个李梦华虽然没有战死,但也参加了包括台儿庄战役在内的诸多战事,不管他们成绩如何,都是顶天立地的热血男儿。 此外,中国奥运代表团中的符保卢(撑杆跳)、陈镇和(足球)等队员,他们在战时毅然从军,也牺牲在了抗日战场上。 英雄不仅流汗,也流了血! 咱们把视线拉回拳台,靳贵第对阵的英国拳手希瑞姆顿,是一个多次拿到大赛冠军的拳王。 按理说,靳贵第应该被吊打才对,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被吊打的居然是希瑞姆顿。 历史上靳贵第虽然状态不佳,依旧把希瑞姆顿打得满地找牙,英国人靠犯规和黑哨才赢得比赛。现在被周赫煊出钱养得更棒的靳贵第,一上场就疯狂进攻,英国拳手完全被打乱了节奏。 靳贵第出身贫寒家庭,自幼习武,十七岁从军,在国内就横扫拳坛。 这位敢绑着手榴弹炸坦克的猛人,第一回合就把英国佬打得满脸开花。希瑞姆顿只有小心招架的份,不时地玩肮脏套路,找到机会便开始搂抱,照着靳贵第的肚子各种小手段阴招。 台下的观众嘘声四起,但裁判却视而不见,因为主裁判也是英国人。 到第二回合,希瑞姆顿依旧被吊着打。这孙子恼羞成怒,居然挺起左肘犯规冲撞,把靳贵第撞到在地。还没等靳贵第爬起来一半,希瑞姆顿又是几拳过去,把靳贵第打得再次栽倒,口鼻出血,腰部受伤。 “犯规!犯规!” “英国佬滚蛋!” 台下的德国观众嘘声四起,有些人干脆把鞋脱了扔进去。 比赛结束,因为靳贵第已经伤得爬不起来了。 现场裁判罗林(法国人)判希瑞姆顿严重犯规,中国拳手靳贵第胜出。还没等中国人高兴,英国主裁判格林开始跟法国裁判争论,一番交涉后,英国主裁判居然现场改判,宣布英国拳手希瑞姆顿胜出。 爱尔兰籍的检察员,昧着良心声称比赛结果通过。 全场哗然! 中国拳击队教练愤怒无比,当场提出抗议,然而没有任何作用。 周赫煊黑着脸站起来,无视工作人员的阻拦,直接朝几名裁判和检察员走去。 英雄可以流汗,可以流血,但不能让他们流泪。 753【申诉】 “先生,赛场重地,请不要入内!” 一个德国工作人员,连忙将周赫煊拦住。 周赫煊冷笑道:“德国举办的,究竟是奥运会,还是黑哨比赛?看哪个国家吹的黑哨最多吗?” 工作人员显得有些尴尬,但还是劝阻道:“如果你对比赛结果有异议,可以找奥委会申诉,但请不要打乱现场比赛秩序。” 周赫煊是非常愤怒的,以靳贵第表现出的实力,就算拿不到奖牌,至少也能打进二分之一决赛。但现在全都泡汤了,因为英国佬的犯规,靳贵第受伤严重,就算申诉改判他胜利,也会影响到后续赛事的发挥。 一怒之下,周赫煊直接把手枪掏出来。 “你要干什么?”工作人员如临大敌。 周赫煊把枪塞到对方手里,说道:“元首阁下的私人赠送,你要看看吗?” 工作人员看到枪柄上的三眼神像,以及那个宝石嵌金的卐字标,顿时吓得双手颤抖,欲言又止地把枪还给周赫煊,然后吹着口哨找同事聊天去了。 此时此刻,靳贵第已经被扶起,周赫煊聘请的队医正在给他治伤。 而副场馆的数万现场观众也很不高兴,他们愤怒地朝拳台扔杂物,咆哮着让英国主裁判滚出德国。 黑哨黑得太离谱了! 被全程吊打的英国拳手小动作不断,这本来就让观众们郁闷。最后更是连续犯规,没等对手完全爬起来就继续进攻,这种行为完全可以被判终身禁赛了。但他居然赢了,居然赢了啊,当着数万观众的面。 裁判们把观众当傻子吗? 所有人都感受到一种深深的侮辱,他们花钱买票看比赛,结果被裁判们当猴耍。 东道主德国就算吹黑哨,也没吹得这么丧心病狂啊。 周赫煊没有直接找裁判交涉,而是走过去问队医:“小靳伤势如何?” 队医回答道:“面部受创严重,鼻梁已经断了。还有腰伤也很麻烦,估计是第二次倒地扭到的,严重影响出拳发力。” “二分之一决赛还有五天时间,腰伤能够恢复吗?”周赫煊问。 “不好说,我也不知道伤得有多严重,”队医解释道,“但从鼻梁的伤来看,就算五天后能够参加比赛,鼻子也将成为对手攻击的弱点。” 周赫煊想了想说:“那就不比了,身体要紧。” 靳贵第已经完全清醒过来,他委屈道:“周先生,对不起,我给中国人丢脸了。” 周赫煊拍着他的肩膀安慰:“你没有丢脸,你打得很棒,丢脸的是英国人。我会帮你讨回公道的!” “谢谢。”靳贵第依旧情绪失落。 裁判团那边,中国拳击队的教练还在交涉,但被几个外国佬完全无视。 周赫煊首先找到现场裁判罗林,笑问:“先生,你想出名吗?” “什么?”罗林长期从事体育工作,显然没把周赫煊认出来,他看亚洲人都一个样,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明天的报纸一出来,你就出名了,”周赫煊说,“或许将来有一天,我会把你写进回忆录,你将被全世界人民记住。” “你谁啊?”罗林一脸懵逼。 周赫煊笑道:“正式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周赫煊,来自中国,荣获过贵国的龚古尔文学奖。” “好耳熟的名字,”罗林猛拍脑袋,“我想起来了,你是那个中国作家,我还买过你的小说,送给妻子做圣诞礼物。” 法国人嘛,提起龚古尔文学奖还是很熟悉的,他们流行把获奖作品当圣诞礼物送。 周赫煊冷笑着说:“我不仅拿过龚古尔奖,还拿过诺贝尔奖。我想把你的名字,写进我的下一部作品当中,不知你对此是否感到高兴?” 高兴个屁! 罗林一想到自己被媒体嘲讽的情形,就感觉头大无比,尴尬地说:“周先生,你刚才也看到了。本来我是判中国拳手获胜的,但主裁判一定要改判,他有这个权力。这种事,你应该去找主裁判和检察员,以及背后的奥委会申诉。” “我知道,但我希望你为我作证。”周赫煊说。 “好吧,我会为你作证的。”罗林耸耸肩,故作轻松地笑道。反正他是法国人,而且只是现场裁判,无论是中国还是英国选手获胜都跟他没关系。说不定,他还能在周赫煊的作品当中露露脸,成为不屈服于奥运黑恶势力的英雄。 搞定了现场裁判,周赫煊又朝五名评判员走去。 在一番交涉外加威胁后,丹麦籍、美国籍和两名德国籍评判员,非常愉快的答应帮周赫煊作证,只有一名英国籍评判员强烈拒绝。 主裁判格林有些慌了,他本来就被现场观众的嘘声搞得焦头烂额,现在又看到周赫煊到处串联,顿时过来阻止说:“周先生,请你不要扰乱比赛秩序!” “你到底收了多少钱?”周赫煊讽刺道。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请你立刻离开!”格林恼羞成怒道。他现在已经骑虎难下了,他是主裁判,他吹黑哨现场改判,现在根本不可能再改过来,否则就是当众打自己的脸。 别说周赫煊在英国名气很大,就算是英国国王亲至,也别想让格林更改比赛结果。 周赫煊也明白这个情况,没有再跟英国佬纠缠。他把中国拳击队教练叫来,当场亲自用英文、法文和德文写了一封三语申诉书,逐个找刚才答应帮忙的家伙签名。 本来刚才答应得好好的,五个打分评判员一听要签字,当场就摇头反悔了。只有现场裁判罗林爽快的签下大名,反正他在拳台上就判过中国拳手胜利,被主裁判改判关他屁事。 比赛很快重新进行,但接下来的两位对战拳手就悲剧了,他们迎接的不是欢呼喝彩,而是满场的嘘声和咒骂。 中国拳击队的申诉书,很快就递交到奥委会,犹如石沉大海,没有任何音讯。 当天晚上,周赫煊就写了一篇观赛感言,还亲自翻译成多种文字,派人到各个赛场到处发,见到有记者就塞一份过去。 诺贝尔文学奖的亲笔文章唉,还牵扯到奥运比赛黑幕,足够让那些记者们感到兴奋了。 754【文章】 20世纪初的西欧,有一个经济贫穷的半封建农业国家,它在世界各地还有诸多殖民地。自1931年爆发革命以来,这个国家在五年时间内,至少先后成立了28个政府,此时又陷入长期的内战当中。 这个国家的名字叫做——西班牙。 世界反法西斯委员会主席、法国知名作家安德烈·马尔罗,现在就接到了一个任务,共产国际要求他帮忙组建国际纵队,以支援西班牙共和国抵抗法西斯势力。 这位法国未来的国务部长兼文化部长,一大清早就来到自己的杂志社,秘书捧来大堆的书信和报刊。 女秘书汇报说:“马尔罗先生,西班牙政府急电……” “知道了,我自己会看的。”安德烈打断道。 女秘书悻悻然退下,摊上个神经质的上司,估计是上辈子干坏事的报应。 安德烈拆开电报纸飞快浏览,内容是西班牙政府授予他上校军衔,让他培训和指挥一支外国航空作战中队。这个中队的飞机有20多架,人员有三多名,都是安德烈在几天时间内组织起来的——鬼知道他怎么弄到的20多架战斗机。 安德烈读完电报,又开始阅读今天的报纸,当他翻开《费加罗报》的头版时,赫然看到一个导读标题后边写着周赫煊的名字。 早在几年前,安德烈就已经是周赫煊的忠实书迷,本书第286章还有他的短暂出场。 此刻看到周赫煊的文章,安德烈迅速翻到相关版面,只见标题写道——论法西斯与反法西斯以及种族歧视。 这题目很大啊,安德烈顿时来了兴趣,迫不及待的阅读正文: “据悉,在年初德国冬奥会开幕前夕,国际奥委会主席巴耶·拉图尔先生前往德国视察场地设施,他耳闻了许多德国人反犹太的罪恶行径,目睹了一桩桩袭击犹太人的事件。图拉尔先生震惊愤怒,立即会见德国总理希特勒,对此进行了有力的斥责和抨击,并提出要取消德国主办冬奥会和夏奥会的权利。” “就在6月份,来自欧美各国的自由人士,在法国召开了‘保卫奥林匹克思想大会’,号召人们反对德国举行奥运会,并争取将举办地点改为西班牙的巴塞罗那。随后,来自英国、美国、法国等20多个国家的代表齐聚西班牙,准备在7月18日在那里举行人民奥运会。如果这一计划得以实施,那么此时正在举行的柏林奥运会就将流产,德国将迎来史上最惨淡的一次奥运会,因为有全世界20多个国家缺席。” “可惜西班牙爆发的内战,人民奥运会付之东流,这无疑是世界反法西斯和反种族歧视的一次惨败。” “对于国际奥委会和自由人士的反种族精神,本人是非常赞同的,他们迫使德国保证能让犹太人和黑人参加奥运。希特勒阁下对此做出了表率,特地邀请上一届奥运金牌获得者、德国犹太人海伦娜·迈尔女士回国参赛。” “本届柏林奥运会,在国际奥委会、自由人士和希特勒阁下的多方努力下,似乎实现了奥林匹克的超越民族的精神。我本来是非常欢喜鼓舞的,直到亲身经历了一场比赛,我才发现事实绝非如此。” “在昨天的四分之一中量级拳击比赛中,来自中国的拳手靳贵第,对阵英国拳王希瑞姆顿。拳赛在一片欢呼当中开始,又在一片嘘声当中结束,全场数万观众对裁判员喝倒彩,酒瓶、皮鞋、帽子……各种杂物扔向拳台,这是观众在表达自己的愤怒,因为他们目睹了奥运史上前所未见的丑闻。” “从拳赛第一回合开始,英国拳王希瑞姆顿就频繁搂抱对手,比赛态度十分消极。同时,他在搂抱期间不断犯规击打对手,在场的英国籍、美国籍、法国籍、德国籍、丹麦籍裁判视而不见,没有对希瑞姆顿做出任何警告。比赛进行到第二个回合,希瑞姆顿违规肘击冲撞中国拳手,现场的裁判依旧没有阻止。当中国拳手摔到后,裁判没有让希瑞姆顿停止进攻,当中国拳手爬起来一半,希瑞姆顿再次犯规将对手击倒,并击打已经倒地的中国拳手,造成中国拳手全身多处受伤。” “如此严重的反复犯规,英国拳手没有得到任何惩罚。而当法国籍裁判宣布中国拳手获胜时,让人震惊的一幕出现了,英国主裁判当场改判希瑞姆顿胜利,各国裁判视而不见,爱尔兰籍检察员宣布承认比赛结果。” “我与中国教练当场抗议申诉,毫无效果。我们向国际奥委会递交申诉信,毫无效果。” “对此我感到疑惑,国际奥委会的反种族歧视精神在哪里呢?你们在谴责德国纳粹对犹太人的种族歧视同时,又一边对亚洲黄种人进行种族歧视,难道犹太人比黄种人更高贵吗?如果犹太人比黄种人高贵,那么又谈什么种族平等,又谈什么超越民族的奥运精神?” “我又联想到在柏林奥运会举办前,20多个国家支持把奥运会举办地改为西班牙,说这是反对纳粹主义。你们在反对纳粹主义的时候,为什么又默许甚至支持日本的军国主义?” “难道,所谓的反种族歧视、反纳粹主义,只是针对西方白人而言,黄种的中国人并不包括在内?” “如果是这样,那么我必须说一句,西方的反种族歧视、反纳粹主义者,你们不是什么自由斗士,你们是披着伪善面具的碧池!” “我所登记的碧池名单如下,它们有:国际奥委会、国际拳联、反法西斯主义者、反种族歧视者、自由主义者、国际和平组织与国联……” 安德烈读完这篇文章发现,自己这个国际反法西斯委员会主席,突然之间就特么登上碧池名单了。 笑话,纯属国际笑话! 如今西班牙内战正打得如火如荼,所有支持西班牙政府的自由人士,都打着反法西斯和反种族歧视的口号。他们抨击德国、抨击希特勒、抨击法西斯、抨击纳粹对犹太人的迫害……现在轮到周赫煊抨击他们。 自由斗士与德国纳粹,原来是一丘之貉! 安德烈瞬间发飙,拿起笔就开始写文章骂人,他在法国文坛的战斗力,并不比鲁迅逊色多少。他骂的不是周赫煊,而是国际奥委会,甚至指名道姓痛骂奥委会主席。 不止是安德烈,整个欧洲左翼文人,全都带着国际奥委会开喷。他们还要支援西班牙政府打内战了,他们唯一的优势就是正义舆论,绝对不能跟可耻的纳粹混为一谈。 而欧洲的中立和右派报纸也没闲着,他们借题发挥,开始疯狂痛骂德国东道主吹黑哨,瞬间把自己也摆在受害者立场。 整个欧洲的舆论都被煽动起来了,国际奥委会成为千夫所指的对象,奥委会主席拉图尔家的窗玻璃都被砸得粉碎。 755【天下乌鸦一般黑】 作为国际奥委会主席,巴耶·图拉尔的心很累。 可以说,自从跟奥运会扯上关系以来,巴耶·图拉尔就没有办事顺利过。 当图拉尔还只是奥委会的普通委员时,就遇到法国佬抬杠。那时正值一战结束,法国激进分子居然闹着只允许战胜国参加比赛,图拉尔顶着巨大压力,在比利时国王的支持下,用不足一年的筹备时间成功举办奥运会。 这事儿虽然让图拉尔声名崛起,但在奥委会换届选举中,他非常尴尬的得票数不足一半。当选者是准备退休的顾拜旦,顾拜旦实在不想干这累人活,坚决要举行第二轮选举,图拉尔才终于当上奥委会主席。 然后图拉尔又郁闷了,他主持的第一届奥运会就出乱子,荷兰作为主办方居然想撂挑子不干。 经过反复的舆论宣传攻势,荷兰政府依旧不肯出线,最后还是荷兰老百姓自己募捐凑钱办的奥运。并且荷兰政府还规定:不得在星期天举行比赛,这是对宗教传统的尊重。礼拜日嘛,上帝都需要休息。 这届柏林奥运会也很扯淡,中途出现各种糟心事儿,就连德国奥委会主席都被希特勒撤职了——这位德国奥委会主席,是德国成功申办奥运的大功臣,可惜他首先是个犹太人,政审不过关啊。 图拉尔不得不亲自赶赴柏林,跟希特勒连番交涉,最终才确保柏林奥运会的如期举行。 然而图拉尔的苦日子才刚刚开始,从比赛的第一天起,奥委会就要接到无数的申诉:黑哨,黑哨,还是特么的黑哨! 在每天都接到申诉信的情况下,图拉尔的应对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不予理会。你理了这个申诉,那个申诉理不理?全都认真审查改判的话,那这届奥运会有三分之一的获奖者都要取消资格。 甚至还有更头疼的,比如取消德国的某个马术比赛金牌,让第二名当冠军,第三名当亚军。可第三名也申诉怎么办?人家觉得自己该获冠军,是打分的评判员有问题。那是不是该重新比赛? 中国拳手遭遇的黑哨,只是这届奥运会无数黑哨之一。 东道主德国开了一个很坏的头,导致其他国家的裁判跟着胡来。反正在这个项目被德国坑了,咱找另一个项目坑其他国家就是,吹黑哨作弊的又不止老子一个,毫无心理负担。 1936年柏林奥运会,绝对是空前绝后黑哨最严重的一届奥运会。不仅德国吹黑哨,英国、美国、法国、意大利……但凡裁判员比较多的国家,就没有不吹黑哨的。 以至于,这届奥运会诞生了首位中国籍奥运决赛主裁判。 详细情况是这样的,篮球比赛由于黑哨太多,你黑哨,我也黑哨,黑得比赛都无法正常进行了。于是在打到半决赛的时候,大家坐到一起合计合计,终于有人提议:干脆让中国篮球队的教练来当主裁判吧,反正中国队早就被淘汰了,他们应该不至于吹黑哨。 这主意简直天才,立即获得四个打入半决赛的国家一致认可。 什么公平、公开、公正,什么更高、更远、更快,全特么扯犊子玩意儿,本届奥运会比的是更黑、更黑、还是更黑! 所以说,图拉尔这个国际奥委会主席当得很累啊。比赛都被玩成这幅模样了,除非全部推倒了重来,否则没有哪个国家愿意公平竞争,能作弊谁还玩真的? 本想着就这么搞下去吧,图拉尔已经放弃追求公平了,谁知道突然冒出个周赫煊。 你好端端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不老实待在家里写小说,跑来德国看啥奥运会啊。看了也就看了吧,居然还写文章开喷,这让国际奥委会的脸面往哪儿搁! 诺贝尔奖得主的影响力太大了,一篇文章被疯狂转载不说,还把西班牙内战给牵扯进来,甚至上升到反法西斯和反种族歧视的高度,这让图拉尔不想管也得管了。 现在可不是几十年后,有无数国家抢着办奥运。最近的连续两届奥运会,主办国的政府都不想玩,还要国际奥委会哄着劝着才举办成功。 如果对周赫煊文章里反应的黑哨不做处理,整个奥运会的名声都要烂掉,下一届还有谁愿意主办? “投票吧!”图拉尔头疼地说。 此时的国际奥委会,是没有设立比赛仲裁机构的。也即是说,连处理比赛纠纷的部门都没有,图拉尔只能临时找来十多个委员进行商议表决。 投票结果很快公布,清一色的——反对申诉! 委员们又不是傻逼,一旦中国人申诉成功,其他被坑的国家那不得跳起来?特别是德国的委员们,更是态度坚决的反对申诉,因为这次德国吹的黑哨最多。 图拉尔看到投票表决结果,整个人都不好了,他快要疯掉了啊。 强忍着怒火缓和了一番情绪,图拉尔咬牙道:“那场拳击比赛必须改判,这是命令!” 美国委员当场怼道:“你这是独裁,是纳粹!” 德国委员顿时就不乐意了:“纳粹惹你了啊!会不会说话?” 图拉尔摘下帽子,猛地扔到桌上:“不改判我就辞职,这个主席我没法当了!” 众人面面相觑,随即开始重新投票,这次勉强通过了——他们还真怕图拉尔撂挑子不干。 当天中午,赛方就宣布了对中国拳击队的申诉处理结果:改判靳贵第获胜,取消希瑞姆顿的比赛资格,并永久禁止希瑞姆顿参加奥运会。 中国的运动员们全体欢呼,只有周赫煊和拳击队高兴不起来,因为靳贵第的鼻梁断了,很难打赢接下来的比赛。 其他被吹黑哨的运动员却炸了,集体组团上访,把奥委会的官员堵在屋里不敢出来。 图拉尔这家伙老奸巨猾,在公布申诉处理结果之后就开溜,直接飞回比利时老家的乡下别墅,运动员们挖地三尺也找不到他。 此次事件对奥运历史造成深远影响,导致国际奥委会临时仲裁机构提前半个世纪设立。后世研究奥运会的学者,怎么也绕不开周赫煊的名字,就因为他的一篇文章,催生了奥运会赛事申诉和处理的详细流程。 756【胜利曙光】 “君が代は,千代に八千代に……” 奥运田径赛场上,奏响了日本国歌《君之代》——小日本儿拿奥运金牌了,还是难得的马拉松长跑比赛的金牌。 周赫煊坐在观众席里直想笑,他憋笑已经憋疯了,就差没有跳起来鼓掌祝贺。 只见领奖台上,银牌和铜牌获得者高举他们的奖牌,挥舞着月桂枝享受观众掌声。而金牌得主却像个做了错事的小孩,低着头满脸羞愧不敢见人,他甚至找来了一盆月桂树,用枝叶遮挡胸前的金牌和日本膏药旗标志。 “咦,这个日本选手怎么回事?他好像拿到金牌还不高兴啊。”婉容好奇地问。 周赫煊感慨道:“因为,他的国籍虽然是日本,但灵魂却属于朝鲜。” “原来是个朝鲜人。”婉容瞬间明白了。 田径赛场历来是西方人的舞台,由于体质原因,亚洲人很难获得好成绩。 而在本届奥运会,却有个亚洲选手一鸣惊人,以绝对优势拿下马拉松比赛冠军。他本名孙基祯,他的祖国已经被日本吞并,他只能使用日本名字孙龟龄报名参赛,他拿到的金牌也属于日本。 这对于运动员本人来说,属于莫大的悲哀。 程天放看着悬挂金牌却抬不起头的孙基祯,也不禁感慨道:“这就是亡国奴啊!” 日本的国旗越升越高,孙基祯的头颅越埋越低。他抱着陶土做的花盆,死死遮掩住胸前的日本国徽,赛场上他拼尽了全力,此刻却宁愿自己没来过柏林。他感觉自己背叛了祖国,背叛了朝鲜民族,背叛了自己做人的良知。 三位获奖运动员依次走到场边,来自世界各国的记者们疯狂围上。 当银牌和铜牌得主兴奋的接受采访时,孙基祯却用他的马拉松冠军奖品(青铜头盔)挡住脸,飞快躲避着跑到场外,他已经没脸见人了。他不知道的是,这顶象征着古希腊体育精神的青铜头盔,回国之后也会被日本人夺走,成为日本彰显其实力的标志。 孙基祯戴着金牌一路逃窜,路过前排观众席时,只听有人用日语跟他说:“朋友,来中国吧。” “你是谁?”孙基祯停下来问。 周赫煊笑道:“同样憎恨日本的中国人。” 孙基祯摇头说:“我的家人还在朝鲜,我不能离开,否则他们会有生命危险。” “那祝你好运。”周赫煊遗憾地说。 本来周赫煊想让孙基祯归化为中国籍,这事儿在民国很常见,不愿生活在日本治下的朝鲜人大部分都来了中国。比如此时的中国电影皇帝金焰,风靡万千少女,大家都把他当成中国人,因为他已经入了中国籍。 既然孙基祯不愿答应,周赫煊也懒得再劝,人各有志嘛。而且孙基祯也不需要周赫煊资助什么,人家在朝鲜是优秀银行职员,工资高着呢,跑来参加奥运会只是业余爱好而已。 想获得奥运荣誉,还是要靠自己人! 接下来是男子100米短跑次赛,中国有两名运动员获得资格,而且被坑爹的分到同一组里边。 “各就各位!” “预备!” “砰!” 发令枪声响起,第六赛道的刘长春电射而出,30米后他已经开始领跑第一梯队。而另一名中国队员却落在最后,完全看不到晋级的希望,但他还是咬牙努力的奔跑着。 自从周赫煊花钱请来美国教练帕多克,刘长春的跑步方式就变了,冲刺阶段使用的是帕多克发明的豹式冲锋,准确的说是被改良过的豹式冲锋。 刘长春的个子高,优点是步频快、步幅大,正好与帕多克的豹式冲锋非常契合。 周赫煊坐在观众席前排,只见眼前一晃,刘长春已经飞奔而过。最后10米的时候,刘长春明显在保持体力放水,以便为接下来的决赛做准备。但即便如此,他一步也能跨出3米远,几乎与另一名白人选手同时撞线。 “漂亮!”王正廷激动地拍手起立。 进决赛了,终于有中国运动员进决赛了! 之前的各种比赛当中,只有一个靳贵第有机会进决赛,却被英国佬犯规重伤。虽然在奥委会改判以后,靳贵第也带伤参加了二分之一决赛,但还没完全愈合的鼻梁成了拖累,被打得整个鼻子都塌陷下去,非常惋惜的拿到第四名。 除此之外,撑杆跳也有中国人杀入第二轮,但却在第二轮的比赛当中垫底。 最可怕的是篮球比赛,黑哨吹得满天飞,中国篮球队几场预赛全部败北。这都没法说理去,因为就没有一场篮球赛不吹黑哨,奥委会对篮球赛的申诉根本不予理会。 事实上,中国篮球队的实力不弱,至少可以跟德国篮球队齐平。因为篮球运动还很原始,除了个别国家,其他队伍的水准并无太大差别。 但偏偏德国队靠着黑哨打入半决赛,而同样水平的中国队,却连小组赛都没有出线。 其他国家已经被德国黑哨逼疯了,正在联系中国篮球队助理教练舒鸿,让舒鸿去担任决赛和半决赛的主裁判。 舒鸿也是个体育界的超级猛人,20年代国际体坛有个规矩,他们认为中国人是东亚病夫,不准中国人担任国际比赛的裁判。舒鸿先生就不服啊,自己出钱打官司状告国际裁判组织,最终由美国裁判会出题考试,舒鸿和他的三位朋友都获得了国际裁判认证。 在此之前,就连中国举行国内大型赛事,都必须请外国人担任裁判,是舒鸿以一己之力改变了屈辱的局面。 中国能够在各领域被世界承认,正是像舒鸿这样的前辈,一步步努力而争取到的。 赛场上,刘长春正在欢呼庆祝,他张开双臂绕场慢跑,像世人展示着中国健儿的风采。 游泳比赛那边很快也传来好消息,中国的七名游泳队员,全部杀进了第二轮,这情况把其他国家的选手全都吓了一跳。好在他们比较克制,预赛时各种放水,坚决不拿小组冠军,个人成绩并不显得特别突出。 潜泳作弊嘛,默默发财即可,千万不要声张。 到了奥运会的第九天,周赫煊分身乏术,不知道该选择哪场赛事观看。 这一天,中国足球队正式开打第二轮比赛,游泳队那边也有好几场,而刘长春将引来他的短跑100米决赛——为了保存体力拿奖牌,他放弃了男子200米短跑次赛,专心备战100米决赛。 757【追赶】 男子百米短跑决赛即将开始,在场的中国记者、华侨、留学生、外交官员、运动员、教练……一个个都紧张得不行,就连武术表演队都中止了巡回演出,从汉堡那边坐火车赶回柏林观战。 如果刘长春很够跑进前三,那么他将打破中国在世界大赛中零的突破,为国人在世界上赢得尊重,提高国人的民族自信,振奋国人的精神士气。 全面抗战即将爆发,这块奖牌真的很重要! 王正廷这个见惯了大场面的外交官,此刻都紧张得双手握拳,口干舌燥道:“明诚,你说小刘能不能跑进前三。” 周赫煊笑问:“你怎么不问,刘长春能不能拿金牌?” “怎么可能?复赛上那个黑人表现太厉害了,这次金牌肯定是他的。”王正廷连连摇头。 那个黑人指的是美国运动员杰西·欧文斯,这货就是个体育界的变态。 去年的全美大学生运动会上,欧文斯首先在100米短跑中跑平了世界纪录。仅仅10分钟过去,他又在跳远中跳出新的世界纪录,这一纪录整整被保持了20多年。又过了20分钟,他又在200米短跑中跑出世界纪录。 这尼玛只是美国的大学生运动会啊,你一个大学生而已,居然用45分钟的时间追平和创造了6项世界纪录。 最关键的是,你到底是短跑还是跳远运动员? 有黑人选手欧尼斯在,刘长春是不可能拿金牌的,这是一个全程开挂的bug物种。 刘长春也忍不住扭头看了看欧文斯,他对拿金牌是绝望,因为在复赛当中,那黑哥们儿又打破了世界纪录,只不过因超风速而被判纪录无效。 更头疼的是德国元首希特勒,他此刻也在关注短跑决赛。而在此之前,希特勒不止一次的公开歧视黑人选手,结果被黑哥们儿们用比赛成绩反复打脸。 初代版黑色闪电欧尼斯,此刻在起跑点蹦蹦跳跳热身,他的状态非常轻松,而且有些不耐烦。嗯,他内心的真实想法是,怎么还不开始?老子待会儿还要去跑200米呢。 “各就各位!” “预备!” “砰!” 各国运动员电射飞奔,眨眼间就已经在数米外。此时的短跑技术还很粗糙,故意抢跑、压枪起跑还没被发明出来,因此比赛跑得还比较纯粹。 黑哥们儿真的就如同闪电啊,10米不到就明显领先,到30米时已经甩出第二名两个身位,这是碾压性质的实力体现。 德国的现场解说员已经哑火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谁都清楚元首最讨厌黑人,这特么究竟该怎么解说呢? 刘长春在60米时还排在第六,他的弱点是起跑慢、加速慢,但到了中后程就是他的表演时刻了。 改良版的豹式冲锋全速启动,刘长春的速度越来越快,瞬间超过前面的两位选手。 程天放蹭的站起来,跺脚大叫道:“冲冲冲,漂亮漂亮,第四了,第四了,快快快呀……” 刘长春的大脑一片空白,他只知道奋力摆臂迈步,运用美国教练教导的方式全力冲刺。他的眼睛瞥到黑人撞线了,那变态甩出其他选手一大截,这刺激得刘长春肾上腺激素疯狂分泌。 “呼呼呼!” 刘长春缓冲了好一阵才停下来,他不知道自己的成绩,他只知道自己尽力了。 回到一秒钟以前…… 周赫煊伸长了脖子看着赛道,刘长春渐渐追上并超过第四名选手,他距第三名选手还有半个身位。一点点,一点点的追上,两人距离越来越近,但终点已经快到了,他们几乎是同时撞线。 “10秒5,并列第三!” 当比赛成绩公布出来,赛场内的全体华人齐声欢呼,周赫煊也猛地从座位上蹦起来鼓掌。 刘长春被队员们扶着傻乐,他七年前的最好成绩是10秒8,接下来数年一直难以突破。得到美国教练的训练后,去年终于达到10秒7,赛前训练的最好成绩是10秒6,这次居然超水平发挥跑出10秒5。 只不过嘛,跟黑人选手比起来就差太远了,那家伙的成绩是10秒2,再次刷新世界纪录。 全场都在为黑哥们儿欢呼,种族歧视是种族歧视,但赛场上的绝对实力,却能赢得普通观众的由衷尊重。 希特勒的表情非常难看,一张脸黑得都快变成黑人了,他啥话没说就转身离开。他宁愿中国人或者日本人,甚至是犹太人拿冠军,都比一个低贱肮脏的黑人拿冠军好啊。 周赫煊带着婉容走到场边,鼓掌笑道:“长春,恭喜你!” 刘长春此刻被队员们抬在肩上,他溜下来跟周赫煊握手道:“感谢周先生,没有您的资助,没有帕多克教练的指导,我是不可能拿到奖牌的。” “不,刘,你很努力,”帕多克由衷地赞叹道,“你是我见过的,最努力的短跑运动员,你总是完美超额的完成我布置的训练内容。祝贺你!” “谢谢教练!”刘长春张开双臂把帕多克抱住。 周赫煊也走过去,跟帕多克握手道:“谢谢你,帕多克先生。” 帕多克嘿嘿笑道:“周,如果你能给我一笔奖金的话,我会更加高兴。” “当然,5000美元如何?”周赫煊说。 “上帝保佑你,慷慨的先生。”帕多克高兴得发疯。 5000美元的奖金换一块奥运会铜牌,非常值价。如果没有帕多克这个短跑冠军当教练,刘长春估计连进决赛都够呛,他不仅带来了科学的训练方法,还给刘长春量身制定了跑步方式,甚至结合刘长春的特点,再次改良了他发明的豹式冲锋。 颁奖仪式开始,刘长春和另一位运动员,并排站在季军领奖台上。他头戴着花冠,手握着月桂树枝,弯腰让发奖员戴上奖牌,眼泪止不住哗啦啦地往下流。 周赫煊远远站在场外,嘴角泛起一丝微笑,他终于做到了。只是一点微小的改变,却足够给中国人带来民族自信心。 日本在这届奥运会拿了许多奖牌,特别是男子撑杆跳,铜牌和银牌都是日本的。 现在,总算有一个中国人登上领奖台了,而日本人连100米短跑的决赛都没能进入,中国终于在奥运赛场上打败了日本。 758【元首的晚餐】 希特勒再怎么歧视黑人,但他还是跟欧文斯握手道贺了,因为……这黑哥们儿一口气连拿四块金牌,从预赛到决赛,他追平奥运会纪录3次,打破奥运会纪录9次,打破世界纪录4次。 欧文斯的出现,拉开了黑人统治田径赛场的时代序幕。 第一次拿金牌可以无视,第二次拿金牌感到郁闷,第三次拿金牌觉得震惊,当欧文斯第四次拿金牌时,希特勒不得不表现出自己的领袖气度,在赛后特别接见欧文斯,并当场给予高度评价。 柏林总统府,总理官邸内。 希特勒切着牛排猛嚼,满腹疑惑问:“周,你不是说,黑人属于猿人的后裔吗?那个欧文斯,为什么会战胜无数白人选手?” 周赫煊笑着解释:“总理阁下,这与神族和超能力无关,需要从人类文明的角度来研究。” “人类文明?”希特勒不解其意。 “是的,文明,”周赫煊半真半假的瞎扯道,“白种人和黄种人,由于早早就创造出文明,使得自身的生理机能不断退化。比如说,远古人类可以茹毛饮血,而现代人类吃惯了熟食,再吃生肉就很可能拉肚子,这是肠胃功能的退化。白种人和黄种人驯化了马匹,发明了车辆和船只,出远门不用再依靠腿脚,获取食物也不用追逐打猎,因此双腿机能就相应退化。而黑人呢,好多非洲部落现在还需要狩猎为生,他们的双腿机能不但没退化,还得到了持续锻炼和进步。这就是黑人选手比白人、黄人跳得高、跳得远、跑得快的根本原因。” 希特勒有些不高兴道:“你是说,在身体素质方面,白人不如黑人?” “并不完全是,”周赫煊指着自己的脑门说,“黑人发展的是身体四肢,而白人和黄人发展的是大脑,因此黑人的智力普遍偏低。与此同时,需要运用智慧的运动,比如台球、马术、击剑、游泳等等,黑人就显得比较弱势了。” “我明白了,哈哈,黑人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希特勒突然笑起来,因为这种说法很符合他的种族理论,“在跳远、短跑这种纯粹体质项目上,就让黑人嬴去吧,文明世界需要的是智慧,黑人永远是最低劣愚蠢的族群!” 周赫煊撇撇嘴不说话,让元首自由发挥就好了。 希特勒又挥舞着拳头,得意地说:“德意志人民属于神族后裔,我们最不缺的就是智慧。就像马术比赛一样,这届奥运会所有马术金牌都是德国的,雅利安人拥有最完美的智慧与身体的组合!” 周赫煊在心底补了一句:还有黑哨。 希特勒自嗨半天,突然笑着说:“恭喜你,周,中国队终于拿奖牌了。” 周赫煊点头道:“谢谢,这是第一块,但绝不是最后一块。今天下午的游泳比赛当中,中国有五名运动员进入决赛。” “真的吗?那太出人意料了。”希特勒有些惊讶。 其实周赫煊感到很遗憾啊,没有七名运动员全部进决赛。 主要原因是,只有在蛙泳比赛当中,潜泳作弊方式才能发挥出最大效果。而仰泳和自由泳,只能在刚开始入水时使用潜泳,大大限制了潜泳的作弊效果。 在刚刚结束的复赛当中,男子仰泳和自由泳项目全挂了,只剩下蛙泳还依旧坚挺。 顺便介绍一下,中国人在蛙泳作弊的同时,日本人也在作弊,只是作弊方式不同而已。历史上,日本选手叶室铁父,依靠蝶泳手臂动作加蛙泳腿部动作的方式,斩获这一届奥运会的蛙泳金牌,由此开启了蛙泳项目的蝶泳时代。 多年以后,蝶泳才从蛙泳中分离出来,成为单独的游泳项目。这个作弊方式没法用了,日本人又研究出潜泳作弊方式,结果被新中国的运动员发挥到极致,逼得国际泳联不得不更改比赛规则。 如今周赫煊带来了2.0版本的蛙泳外挂,想必能够打败日本人的1.0版本外挂,从小日本手里抢走那块金牌。 呵呵,你特么玩穿墙透视,老子就来自动瞄准一键爆头,看谁的外挂更厉害! 晚餐结束,周赫煊拿出一副油画,说道:“总理阁下,这是我的妻子婉容的画作,请您鉴赏斧正。” “哦,那我要看看。”希特勒对绘画可是超级热爱的,瞬间就来了兴趣。 婉容这幅画名叫《伦敦的日落》,整体上属于浪漫主义风景画,但采用了一些新古典主义的元素。 希特勒最推崇的是德国莱布尔画派,也即德国现实主义画派,恰好跟浪漫主义的观点背道而驰。但浪漫主义风景画还在希特勒的接受范围之内,他最讨厌的是印象画派和抽象主义。 在婉容的画作里面,傍晚的伦敦依旧雾蒙蒙,夕阳为城市镀上一层金色轮廓。那些轮廓线条清晰又模糊,采用的是中国工笔画技巧,而天空色彩则使用了泼墨元素。 希特勒看着这幅油画,时而新奇,时而皱眉,整体上他还是比较欣赏的,笑着说:“周,你的妻子很有艺术天赋,我可以为她在柏林举行个人画展。” “是吗?那太好了。”周赫煊无所谓的笑道。 老婆太多了也不能让她们闲着,得找点事做才行。以婉容现在的油画水准,跑到英国和法国开画展是要被嘲笑的,特别是浪漫主义风景画已经过时,只有眼下的德国能够欣然接受。 嗯,现在欧洲流行的主流画派,在德国已经明令禁止,好些印象主义、抽象主义、现代主义画家被驱逐出境。反倒是已经显得过时落后的古典主义、新古典主义、现实主义、浪漫主义风景画……在德国备受推崇,因为元首阁下就喜欢这些古旧玩意儿。 希特勒仔细观赏着《伦敦的日落》,有些细节他越看越喜欢,笑道:“这幅画可以送给我吗?” 周赫煊说:“当然。” “或许,可以请你的妻子,再为柏林画上一副,”希特勒张开双臂形容道,“就使用这种绘画技巧,把柏林的雄伟壮阔和历史感展现出来,我要把它挂在总统府的会议室里。” “乐意之至。”周赫煊乐道。 759【刷奖牌】 季正亮一共参加了两个游泳项目,即100米蛙泳和200米蛙泳,正好符合周赫煊提供的作弊方式。这比他的队友幸运多了,他的另外两名队友,一个主攻自由泳,另一个主攻仰泳,全都在第二轮比赛中被刷下。 50米男子自由泳决赛已经结束,即将开始的是50米蛙泳决赛。 游泳队总教练杨南柱走过来,拍了拍季正亮的肩膀,安慰道:“别太紧张,你肯定能拿冠军!” “会的,”季正亮点点头,转身看向观众席笑道,“还要多亏了周先生的方法。” 随着泳池边一声哨响,50米男子蛙泳决赛正式开始。 季正亮悠闲坐在场边,眼睛死盯着接下来的对手叶室铁夫,那家伙报名参加了所有蛙泳比赛。 只见叶室铁夫入水后迅速游到水面,其他选手都在蛙泳摆臂,唯独他在使用蝶泳摆臂。当然,腿部动作还是蛙泳技术,因为蝶泳腿部动作被明令禁止使用。这姿势就显得比较难看了,蝶泳的手臂蛙泳的腿,说得形象一点就是不停起伏猛操泳池。 由于身体素质的原因,叶室铁夫在前半程明显落后白人选手,但后半程疯狂追赶上去。只可惜50米的距离太短,不足以让叶室铁夫追上,甚至连前三名都没获得。 季正亮心中估计,以叶室铁夫的后半程发力来看,100米比赛是有可能获奖的,200米比赛铁定超过那些白人运动员。 50米男子蛙泳决赛结束,当几个白人选手开始领奖时,季正亮也换上泳衣开始热身。 日本游泳队总教练小野仓健,低声嘱咐叶室铁夫:“100米的比赛放弃吧,就当是热身,保存体力争取拿200米的金牌。” “明白了,教练。”叶室铁夫咬牙道,他对200米金牌势在必得。 “各就各位!” “预备!” “砰!” 发令枪响,运动员们优雅的栽入泳池。 叶室铁夫依旧使用蝶泳摆臂姿势,不紧不慢地朝前游动,已经有三人在他前面,分别是两个美国选手和一个英国选手。 德国现场解说员在广播里说道:“第四泳道的美国选手迈克尔领先了,排在他后面的是英国选手……等等!中国选手在哪儿?上帝,中国选手在水底下,他一直没有浮上来……他已经触台折返了,他超过了美国选手,他还潜泳在水底……偶,买噶!这究竟是蛙泳比赛,还是潜泳比赛?难以置信,中国选手季正亮已经完成了50米赛程,他再次触台折返。虽然让人很难理解,但他确实使用的是蛙泳姿势……中国选手现在至少领先美国选手三米以上,他还在扩大优势……我们来猜猜,中国选手究竟能潜泳多久呢,难道他要在水底下游完全程吗?好吧,答案是肯定的,他只剩下最后25米了……冠军产生了,他就是来自中国的季正亮。我们来看比赛成绩……破纪录了,1分12秒4,中国选手创下了新的世界纪录!” 比赛结束后,所有的工作人员、运动员、教练、观众、记者、裁判……全都一脸懵逼的看着季正亮。 虽然季正亮在初赛和复赛时,都使用的是潜泳,但偶尔也会浮出水面来,由于成绩不好不坏,并没有引起太大关注。可现在是决赛,中国人居然打破了世界纪录,而且还特么全程潜泳! 还可以这样玩? 几个裁判聚在一起开始讨论了,他们也拿不准啊。讨论来讨论去,最后大家发现,貌似蛙泳比赛还真没规定不能潜泳,只规定了姿势而已…… 无数运动员集团吐血,满脸郁闷的看着季正亮。 叶室铁夫表情茫然,问自己的教练道:“怎么办?” 小野仓健挠头道:“我也不知道啊。” “要不,200米比赛时我也潜泳?”叶室铁夫不确定地说。 小野仓健连连摇头:“不行,不能冒这个险。你争取拿200米的银牌吧,等我们回国再训练潜泳技术。” 叶室铁夫:“……” 说好的稳拿200米蛙泳冠军呢? 十多分钟后,中华民国的国旗歌,第一次在柏林奥运会的场馆内响起,在场国人无不激动得热泪盈眶。 就在季正亮领取奖牌的同时,杨秀琼和她的队友们也开始了决赛征程。 杨秀琼的优势项目是自由泳,她几乎报完了自由泳的所有项目,蛙泳比赛只报了50米和100米。 当女子自由泳比赛全部挂掉以后,终于迎来了中国女子游泳队的表演时刻。 女子蛙泳决赛开始! 首先是50米女子蛙泳决赛,杨秀琼和梁泳娴飞快抵达终点,取得50米女子蛙泳的金牌和银牌。而刘桂珍和陈焕琼则一脸郁闷的站在场外,不是她们实力不济,而是她们没有报这个项目,好可惜啊! 整个赛场都疯了,大家傻看着中国游泳队员刷奖牌。 最可怕的是女子100米蛙泳,中国队有四人参加决赛,包揽了这个项目的前四名。 领奖台后边的旗杆上,三面青天白日旗冉冉上升,主教练杨南柱笑得合不拢嘴,感觉今天跟做梦一样。 至于其他国家的运动员,还在集体吐血当中。他们感觉自己来错了地方,这特么不是蛙泳比赛,这是奥运潜泳总决赛啊! 咱们先汇报一下成绩吧,中国女子游泳队,一共拿下50米蛙泳的金牌和银牌,100米蛙泳的金银铜铁牌(咦?),200米蛙泳的金牌和银牌,200米接力赛的团体金牌。 女子蛙泳的所有项目,冠军全被中国人拿走了。 最扯淡的是男子蛙泳200米决赛,周赫煊在观众席里都看得笑喷了。 只见中国选手全程潜泳遥遥领先,日本选手使用蝶泳挥臂屈居第二,后面一水儿的西方选手老老实实在蛙泳。他们游啊游,游啊游,就是追不上,完全是高手遇见了挂逼的局面。 当季正亮和叶室铁夫站上领奖台后,无数运动员和教练风中凌乱。 说好的蛙泳比赛呢? 特么的潜泳拿冠军,蝶泳拿亚军,老老实实蛙泳的全扔后面了! 主赛方和裁判们同样憋屈,感觉这次奥运会的蛙泳比赛就是个闹剧,金牌全被作弊的拿走了,偏偏那些作弊者还没有违规。 “希望今后能修改蛙泳规则吧……”裁判们一个个泪流满面。 760【背水一战】 中国奥运足球代表队,是赛前最被国人寄予厚望的,甚至呼声超过了刘长春和杨秀琼。 后世的中国国足,在选拔国家队队员时,都是上头的官员说了算,甚至连主教练都很难做主。 但这次的选拔全靠个人实力,只要你是华人就能上,包括那些海外华侨运动员。当时的选拔口号是:“不论国内海外,也不问新手或宿将,凡我中华足球选手,务求网罗无遗。以期组成一个全国精华荟萃的劲旅,为中华民族增光添彩。” 足球队的初选名单有共30人,这些球员首先来到香港,参加香港足球联赛。再邀约驻港英海军队、英陆军队,各打3场交流赛,让30位初选队员轮流出场,并由选委会进行现场观察和评议。 最后选出一个22人的正式名单,其中包括华南会13人,中华会2人,东华会2人,优游会2人,海外华侨3人。 历史上,中国足球队在奥运会上只打了两场。小组赛第一场就遇到英国,这是当时最强的球队;小组赛第二场遇到德国,这是当时吹黑哨最强的球队,堪称被分到了死亡之组。 跟英国对战的那一场,上半场0比0打平,下半场中国队体力不支,后防线被打得直接崩溃,最后比分为0比2。 跟德国对战的那一场,就更别提了,全程遭受纳粹裁判的黑哨洗礼,又被打出0比2的比分。 总小组赛的得分来看,中国队排在第12位——总共有16支球队参赛。 因为周赫煊提供了充足的资金,中国足球队的体能和训练得到了完美保障。这次的小组赛成绩,比历史上发挥得好了许多:对战英国1比2,对战德国2比3,接下来是对战丹麦。 以中国队现在的积分来看,只有再得5个净胜球才有望出线,4个净胜球只能与德国打平。 没办法,英国队太强,德国队黑哨太厉害,丹麦队成了大家刷分的存在。 此时的丹麦队还不是那个“红色炸药”,简直弱成了渣渣。在之前的比赛当中,英国刷了丹麦6比0,德国刷了5比2,中国想出线必须刷5比0以上。 比赛即将开始,足球队主教练颜成坤鼓劲说:“那个,大家好好踢,务必争取出线!惠堂,你来摆兵布阵,我给大家做后勤司令。” 二十二名中国球员,集体向教练投去无语又鄙视的眼神。 我们前面说了,颜成坤是个优秀的公司经理,是个资深的足球迷,还是足球俱乐部的董事,但他从来没有担任过足球教练,这次纯碎是跑来欧洲旅游的。 队长李惠堂自动接过教练的重担,拍手说道:“我们这次是背水一战,必须拿到5个净胜球以上。按照既定方案,上半场全力进攻,下半场看情况选择防守。把丹麦打成2比0是输,打成3比0也是输,打成4比0还是输,必须打出5比0!中国必胜!” “中国必胜!”队员们齐声大吼。 周赫煊惊讶的发现,中国队一上场就摆出5个前锋,中场3人,后卫只有2人,这真的要背水一战啊。 可能是因为小组赛最后一场的关系,丹麦队已经被英国和德国打得没有脾气,这场比赛纯属就是在走过场。他们的拼抢很不积极,连传球都是慢悠悠的,刚过中场不远,就被马来西亚华侨林志权断球。 林志权接球后,立即传给香港球员梁荣照。梁荣照带球数米远,在丹麦人近身之前,就传给了爪哇华侨李玉信。李玉信接球的瞬间,广东球员叶北华和香港球员李惠堂同时奔跑。 李惠堂接球连过两人,迅速塞球给叶北华。叶北华吸引到对方两名后卫,一番带球跑动,突然用鞋跟磕球回传给上海球员贾幼良。 贾幼良猛地一个大脚开出,皮球落向空无一人的丹麦后场。号称“神腿”的香港球员冯景祥,飞快超过一名丹麦后卫将球接住,朝着丹麦队的球门单刀直入。 “刷!” 球进了。 丹麦守门员明显不在状态,或许是前两场小组赛的时候,被英国人和德国人灌球灌傻了吧。他看到冯景祥抬脚就立即左扑,冯景祥收回假动作,轻轻松松把球踢入球网右角。 开场仅3分钟,中国队率先进球得分。 “刷!” “刷!” 到比赛时间31分钟的时候,中国队已经打出3比0。 集体梦游的丹麦队员终于睡醒了,他们感到异常的愤怒。大比分输给英国和德国也就算了,居然被亚洲人连进三球,这特么不能忍啊! 丹麦教练立即要求换人,在场边对着球员咆哮半天,再次开赛时丹麦球员变得无比积极,而且犯规动作也越来越多。最恶心的是,几名白人裁判对各种小犯规视而不见,李惠堂被两名丹麦队员合力撞翻时,也只有其中一个吃了警告。 周赫煊的脸色变得超级难看,游泳作弊属于钻空子,只要钻得好、钻得秒,周赫煊只会佩服对方的智慧。但黑哨就太可恶了,属于野蛮暴力的破坏规则。 “咔!” 场上一声脆响,前锋叶北华的小腿被铲断。 当叶北华被工作人员抬下场时,裁判员走到场中指了指,示意中国队员从这里开球。 由于此时的足球还没有使用红黄牌,直到继续比赛的时候,周赫煊才知道刚才的判罚结果。居然没有罚人下场,也没有判罚点球,连任意球都没有,只是警告了丹麦球员,然后给了中国队一个前场球。 “黑哨!”周赫煊用英语愤怒地大吼。 不止是周赫煊,十多万现场观众也发出了嘘声,各种杂物朝着赛场乱扔。 “中国万岁!” “中华必胜!” 在场华人疯狂的呐喊鼓劲。 就连好多欧洲观众,现在也变成了中国球迷,他们大喊道:“中国队加油,干死丹麦混蛋!” 中国队已经换人上场,但士气比之前低落了很多,李惠堂红着眼吼道:“不要怕受伤,把胆子放大点!算上守门员,我们有22个人,就算被踢断脚21个,只剩下一个人我们还能打!再进两个球,再进两个球就能出线了。加油,胜利!” “胜利!” “胜利!” 中国球员们热血沸腾,抱在一起狂呼。 看着不顾安危疯狂逼抢的中国球员,周赫煊揉了揉眼睛,他感觉眼睛里面进了沙子。 761【魂】 (ps:非常非常尴尬,上一章脑子抽了,中国队与德国队的比分应该2比2,不然中国队输两场直接被淘汰了。汗!) 比赛还在继续中,最后两场比赛同时进行着。 在主场馆的另一边,英国队同样遭受着中国队的待遇,被德国裁判吹黑哨吹得毫无脾气。但德国队依旧被英国队吊着打,就像之前面对中国队一样,德国队靠黑哨才勉强打平。 二战前的德国足球非常糟糕,曾经被英国队打出9比0的惨败,倒是在两年前(1934年)的世界杯拿过第三名。 嗯,那届世界杯很扯淡,卫冕冠军乌拉圭队因赌气没有参赛,而由于英足总和国际足联不和,所有英联邦国家球队全部缺席。而且没有设置小组赛,直接就是淘汰赛看脸决胜负。结果东道主意大利队拿了冠军,捷克斯洛伐克拿了亚军,德国队一路ssr出乎意料的拿了季军。 之前中国对德国的小组赛当中,希特勒特意指示裁判组,别给中国队吹得太黑了,怎么也要给周先生一点面子。结果德国队靠着小犯规黑哨,硬挺着跟中国队2比2打平,至少还差点来了个反杀。 现在的情况是,英国队2胜得4分,德国队1胜1平得3分,中国队1平1负得1分,丹麦队3战全负得0分。 德国肯定是打不过英国的,即便靠吹黑哨,所以中国队只要干掉丹麦,就能跟德国队拼净胜球。 所以德国裁判们很急啊,不能让中国队进太多球,只能拼命的吹黑哨照顾丹麦。 离上半场结束还有5分钟的时候,丹麦队员一脚长传到前半场,正好朝谭咏麟他爹谭江柏头顶落去。谭江柏猛地跃起顶球,却被丹麦球员拉扯衣服拽下来,皮球立马被另一个丹麦球员抢去。 由于中国队使用的是玩命进攻阵型,后防显得极为空虚,丹麦队靠传球绕过上海球员李宁后,剩下的就是单刀局面。 “嘭!” 守门员包家平惊险的将球扑出,结果被另一名丹麦前锋补射入网,比分变成了3比1。 上半场结束。 后卫李宁担忧的问:“要不要加强防守?” 李惠堂摇头道:“我们跟欧美球员相比,最大的缺点就是体力跟不上,后半场肯定打得更加艰难。这样吧,前锋还是5个,减少一个前卫,增加一个后卫。丹麦队员的脚法很糙,我们不跟他们拼中场,只要守住不丢球就行。后场和中场拿到球就长传,减少中场的纠缠,抓住一切机会进球!” “好,我们在后场一定守住!”李宁咬牙道。 中国队员的技术甚至不比英国队差,上半场可以保证百分百的不丢球。但由于亚洲人的身体素质偏弱,再加上中国队员长期营养摄入量更差,到了下半场就出现严重的体力不支。 跟英国队打是这样,跟德国队打还是这样,甚至连赛前的交流赛都有这种征兆。 “对了,英国跟德国打得如何了?”李惠堂问替补球员陈镇和。 陈镇和来自上海,打的是前卫,再过两年就要牺牲在抗日战场上。他笑着说:“刚收到消息,英国人在上半场把德国打了个3比0,这场他们输定了,我们只要跟德国比净胜球就行。” “跟预料中一样。”李惠堂乐呵呵地说。 小组赛的最后两场是同时进行的,目的就是为了防止作弊,但根本防不了啊,因为两场比赛的裁判大都是德国人。 下半场很快开始,中国队这边一口气换了3个前锋,实在是体力消耗太大了。 李惠堂依旧要打满场,他的实力是国际超一流的。之前输给英国队之后,英国主教练直接就找到李惠堂,邀请李惠堂加入某俱乐部,还说可以给李惠堂申请英国国籍。 爪哇华侨张显源接球后,往边路疯狂猛带,一路踩着边线杀入前场,这是为了给其他前锋制造机会,能吸引来一个对方后卫就是一个——对面丧心病狂的布置了六个后卫。 结果丹麦人没上当,只派了一个狂撵,剩下的全挤在禁区那边。张显源没办法,干脆回传给马景祥,马景祥带球朝前场跑了十几米远,立即有两名对手合围上来,有个家伙距离两米远就猛铲。 马景祥吓了一跳,他生怕自己的脚也断了,连忙变向躲开,忙不迭的塞给李惠堂。 李惠堂瞅瞅前边的几个丹麦后卫,如果没黑哨他还敢杀进去,但黑哨的威胁下他根本没法突破,直接起脚35米吊射。 球射得很准,可惜太正了,被丹麦守门员轻松扑出。 “唉!”全场观众齐声叹息。 李惠堂失望的摇摇头,转身往回走。 谭江柏跑过来对李惠堂说:“队长,我有个建议。” “快说。”李惠堂道。 谭江柏说道:“我不打后卫了,改打前锋,你们给我制造头球的机会。另外,你和孙锦顺找机会远射,不要跟丹麦人在前场纠缠。” 李惠堂想了想说:“可行,就这么办。” 谭江柏的外号是“谭铜头”,虽然盘带功夫很弱,但头球和争高空球却极为厉害。而李惠堂和孙锦顺都有“神腿”的称号,李惠堂踢破过球网,孙锦顺震断过守门员的手臂。 两分钟后,李惠堂借着换人的时间,开始重新制定进攻计划。 由谭江柏杵在禁区附近等头球,李惠堂和孙锦顺在前场外围找机会远射,剩下两名前锋的任务是制造混乱外加传球。 下半场第12分钟,孙锦顺一个世界波射门,丹麦后卫高高跃起用脸阻拦,直接被搞成了脑震荡,晕晕乎乎的好半天没回过神来。皮球反弹到无人地带,前锋谢庆福立即追上去,丹麦后卫慢了半拍,干脆猛扑上去抓住谢庆福的裤子。 两人同时摔到,谢庆福的裤子都被扯到了膝盖处,结果裁判没吹哨。 李惠堂跟另一个丹麦后卫同时抢球,对方仗着身强力壮直接靠过来,把李惠堂撞得后退两步,但争抢之间皮球慢慢朝边线滚去。马景祥刚刚冲到皮球面前,眼见有两个丹麦后卫包夹,他下意识地高吊球传中。 谭江柏就守在那儿呢,但他身边还有个丹麦后卫,两人同时高高跃起,并且同时玩小动作犯规。 丹麦后卫拉扯谭江柏的衣服,谭江柏则在跳跃时使用肘击,结果他们一起把球再次顶上天。皮球垂直飞上,又垂直落下,两人再次同时跃起,这回丹麦后卫又拉谭江柏的衣服。 丹麦后卫把球顶飞出底线,谭江柏直接躺在禁区里打滚,脸色痛苦的抱着肚子不肯起来。 德国裁判首先选择的是无视,结果引起全场观众嘘声,德国佬这点骄傲还是有的,即便关乎他们的出线,但太过出格的黑哨还是能引起公愤。 裁判似乎也觉得不好意思了,走过来用德语问:“你怎么了?” 谭江柏用英语回答:“他打我肚子。” “我没有。”丹麦后卫一脸无辜,他真没打啊,中国球员玩假摔而已。 裁判给了丹麦后卫一个警告,然后判罚中国队的角球。 “为什么不是点球?”中国队员们都围过来找裁判理论。 德国裁判摆摆手,示意球赛继续。 李惠堂郁闷地负责开角球,中国和丹麦队员全挤在禁区里,皮球带着旋转高高落下。居然以弧形路线撞向边网,丹麦守门员吓得一身冷汗,下意识的奋起飞扑,皮球擦到了手套边缘,奇迹般的再度升空。 谭江柏跟队员们同时跃起,但又被旁边的丹麦队员扯下来。 一个丹麦队员成功触球,可是他已经失去平衡,用尽全力想把球顶出底线。 顶歪了,然后球进了。 乌龙…… 中国队员们集体愣了一下,随即拥抱欢呼。 比分4:1。 把球顶进自家球门的丹麦球员,朝守门员无奈地摊摊手,守门员气得脱下手套扔地上。 “漂亮!”周赫煊幸灾乐祸的拍手。 整个下半场,除了刚换上去的几名球员外,中国队的其他球员明显体力下降。三个后卫球员压力大增,好几次都被丹麦前锋突破射门,幸好丹麦人的技术比较糙,就好像跟门柱有仇一样,都快把门柱的脸都抽肿了。 李惠堂依旧没有增加后卫,中场也薄弱得可怜,反正只要接到球就长传到前场去打混战。 李惠堂和孙锦顺各种长距离远射,虽然没有得分,却把丹麦人吓得不轻。而谭江柏在禁区几次威胁性的头球后,他身边随时跟着两名丹麦后卫,给外围的四个前锋减轻了压力。 距离比赛结束还有14分钟时,李惠堂再次接球。盯防他的丹麦后卫隔着四五米远,慢吞吞的上来逼抢,这家伙还以为李惠堂又要远射。 李惠堂带球慢跑了两步,摆出大力抽射的架势,突然把球往前一挑,同时加速绕人冲锋。等盯防他的后卫回过神来,李惠堂已经跑出五六米远,另外一名后卫跑来补防,李惠堂再次人球分过。 “嘶啦!” 补防的后卫下意识拉扯,李惠堂却不管不顾,球衣都被扯下来半边,把对方后卫带得直接摔倒。 这时谭江柏身边的两名后卫,立即分出一人跑来阻拦。李惠堂在疾跑当中飞快变向,避开对方后卫的身体全力抽射,正好砸中飞身扑救的守门员脑门。 皮球反弹回来,一个丹麦后卫挑起顶球,顶歪了,落在孙锦顺脚边。孙锦顺直接抽射,打在球门横梁上又弹回来,谭江柏和身边的丹麦人跳起争球,两人都没争到,球砸在阻拦李惠堂的后卫的脸上弹回球门。 还在眼冒金星的丹麦守门员无意识挥拳,又把球给咋飞了。这回被前锋谢庆福抢到,他眼睛瞥到孙锦顺朝球门奔跑,立即抬脚踢过去。 孙锦顺加速接球,但还是有点慢,而且侧前方的丹曼后卫已经过来了,没有给他停球准备的时间。孙锦顺毫不保留的飞身前扑,用头顶去撞球射门。 这完全是赌运气,孙锦顺的头球技术不怎么好,而且这次显然也顶歪了。 不过歪打正着,这球是朝着球门边角去的,并且高度也很尴尬,丹麦守门员费劲全力也只用手掌边缘挡到球。 皮球被挡得改变方向朝上飞,撞到横梁又落下来,堪堪停在球门线面前。谭江柏立即扑上去,抢在对方后卫救球之前,用脑袋将足球顶进球门。 比分5:1。 全场掌声雷动,因为这个球进的太曲折,太精彩了。 丹麦选手则有些失魂落魄,这个球让他们彻底失去斗志,接下来无论丹麦教练如何斥责,丹麦球员都无精打采的再次开始梦游。 中国球员的体力也到极限了,打满全场的李惠堂连奔跑都费尽,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提不动,但他们的士气却很高昂。 因为,胜利在望! 接下来的比赛非常诡异,除了守门员还在卖力以外,其他丹麦选手就像在球场上散步。 德国裁判很着急,再让中国队进一个球,德国在净胜球数量上就要输掉啊。裁判们恨不得把哨子变成鞭子,抽打着丹麦球员去争抢,所谓皇帝不急太监急就是这样。 没了魂儿的丹麦人很好对付,中国队开始了狂轰滥炸。 6:1…… 7:1…… 8:1…… 在最后的10分钟里面,中国队居然连进三个球,大大超出了既定目标。 中国队出线了,德国队被淘汰。 周赫煊长长的吐了一口气,他喜欢看这样的比赛,不管胜负如何,球员们是在用生命战斗,他们有那股精气神,有那种永不屈服的魂儿。 762【载誉而归】 中国足球队的出线非常险,最后一场比赛当中,英国把德国打出4比0以后,就开始各种有意识放水了。 英国队这样的选择是明智的,一方面为接下来的淘汰赛节省体力,一方面是在减少不必要的受伤——在黑哨的支持下,德国队也在各种暴力犯规。 最终,英德两国足球队的比分是5:4。 由此算下来,中国队和德国队的小组赛成绩都是1胜1负1平。中国队有6个净胜球,而德国队有3个净胜球,若非在丹麦那里刷出8:1的超高战绩,中国队还真不一定能取胜。 对于德国足球队的败北,希特勒并未显得有多愤怒,因为以德国足球队的实力,就算能够小组出线,依靠黑哨也不一定能拿奖牌。这跟篮球比赛有点像,德国篮球队一路黑哨进半决赛,但最终也只拿到第四名。 而且迄今为止,德国在奥运奖牌榜上遥遥领先,即便接下来的项目颗粒不收,也能保证金牌榜第一。胜利者总是大度的,德国现在已经不用斤斤计较了,主动让出几块奖牌又如何? 英国被黑哨坑得最惨,因为英国的优势项目,大都属于团体比赛或者靠主观打分的比赛,而这些恰恰又是最方便吹黑哨的。特别是体操和马术,这两项英国的传统项目,奖牌几乎被德国全部拿走。 历史上,英国这一届奥运会的奖牌数,分别是4金、7银、3铜,而德国是33金、26银、30铜。英国别说跟德国相比,连日本、芬兰、瑞典、荷兰这些国家都比不上。 可怜的日不落帝国啊。 接下来的淘汰赛中,中国足球队非常艰苦的战胜波兰。上半场就打出2球领先,下半场开始体力不支——小组赛消耗太严重了,差点就被波兰队反超。 半决赛当中,中国队遇到意大利队,1比3惨败,无缘二强。接下来再次遇到英国,又被打出1:2,堪堪获得第四名的成绩。 在足坛霸主乌拉圭缺席的情况下,意大利荣获金牌,法国荣获银牌,英国只得到个铜牌。 意大利足球确实很强,而且是最近十年才发展起来的。而反观丹麦,第一届奥运会足球赛就拿了金牌,到现在居然沦为大家刷净胜球的存在。 剩下的赛事就与中国队无关了,大家开开心心的观看比赛,只等着闭幕式结束打道回府。 这次中国队是载誉而归,共获6金3银2铜的好成绩,除了男子短跑的铜牌外,剩下的奖牌全都是在游泳比赛中刷出来的。在奥运金牌榜上,中国与瑞典、荷兰并列第七位,总奖牌榜位列第十二位。 顺便一提,这届奥运会的篮球决赛,比分为19:8……美国队获得冠军,加拿大队亚军。两支球队冒着大雨进行比赛,球场淌水各种意外,有时候连球都拍不起来,只能一路传球,投球也是十投九不中。能不能进框只能看脸,或者干脆原地起跳灌篮,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奥运会闭幕式结束,费雯丽直接坐船前往美国,小女儿周纯熙被外公带去伦敦。 欧尼斯向周赫煊保证,他会专门为外孙女建造乡间别墅,绝对不会受到伦敦空气污染的影响。而且两人还商定,等周纯熙3岁的时候就送回中国,此后每年的圣诞节,周赫煊必须把纯熙送去伦敦团聚。 婉容的画展也在柏林艺术中心成功举办,她的一系列浪漫主义风景画,受到德国绘画界的高度评价和赞赏。这些勉强达到专业艺术水准的作品,放到伦敦和巴黎都会被嗤之以鼻,但在德国却受到一致追捧。 原因很简单,画展举办的第一天,元首阁下就亲自去参观了,还邀请婉容为总统府会议室画订制作品。 德国《柏林日报》文艺版如此评价道:“婉容女士的画作,完美融合了东西方绘画技巧,将东方的神秘韵致植入西方风景画的浪漫当中,开创了全新的浪漫主义风格,这是浪漫主义风景画的二次革命。而浪漫主义风景画的第一次革命是失败了,它催生出印象主义这种艺术糟粕,婉容女士的创新才是正确的探索之路……” 不管如何,婉容还是很开心的,她觉得自己跟纳粹画家有共同语言。因为她也欣赏不来印象画和抽象画,而这些画在巴黎和伦敦却是主流,还是德国这边的艺术气氛更加符合婉容的审美。 婉容准备帮希特勒把订制作品画完,然后在柏林进修一段时间的新古典主义,再启程回国跟周赫煊团聚。 8月20日,周赫煊跟奥运代表团一起返程,只剩下武术表演队还留在欧洲巡回演出。 顺便说件趣事,在中国武术队巡回表演时,由于获得了空前的成功,导致某些人眼红不满。某个参加奥运会的芬兰拳手,连半决赛都没打进,居然主动向寇运兴下战书,还狂妄地说:“如果不敢跟我教授,中国武术队就必须贴出海报,公开表示认输,并承认中国武术是花架子。” 拳击在擂台上是体育运动,下了擂台才算格斗术,擂台拳击和街头拳击是完全不同的。 寇运兴可不只会耍大关刀,他打架还是很厉害的。面对明显比他高两个量级的芬兰拳手,寇运兴直接抢中门近身搂抱,使用摔跤技巧破坏芬兰拳手的平衡,再趁机攻打对方的小腹和软肋,一分钟不到就结束了挑战。 芬兰拳手当场就懵逼了,因为按照拳击规则,别说是使用摔跤技巧,就连搂抱都要被裁判拉开,这样的比赛他根本没打过啊。芬兰拳手第二天派人转告,说寇运兴不按规则比赛,要求重新来过,结果确定了场地和时间,这家伙却自己悄悄回国了。 这就是拳击运动的劣势所在,后世综合格斗刚刚兴起时,单纯练拳击的全都输得很惨。一遇到近身纠缠和地面技,拳击选手就只剩下被吊打的份儿,拳王阿里还被踢得腿肿住院呢——虽然那更像是闹剧,而非一场严肃比赛。 经过二十多天的海上奔波,周赫煊和运动员们抵达上海,迎接他们的是数以万计的国人。 763【我的民族】 30年代是有特快专递存在的,特别是国内的那些航空公司,一年到头也没几个乘客,反倒是用飞机送信的业务更吃香。 到了30年代中期,随着航空公司的竞争日趋激烈,快信的费用大大降低。好多报社稿件和政府公函,都会选择使用特快专递的方式寄送,这些函件往往被扔在客机中顺带送出。 此等情况也适用于国际快递,比如这次中国记者的奥运稿件,就通过飞机发送到国内刊载,时间大概是……四天。 当刘长春拿到男子短跑铜牌的消息传出,已经足够让中国人欢呼庆祝。而当游泳队斩获六块金牌的新闻报道出来,整个中国的报纸都疯狂了,各地的人们敲锣打鼓,燃放着鞭炮像过年一样庆祝。 历史上,中国足球队提前启程,一路打着比赛卖门票筹集经费。他们在越南、菲律宾、马来西亚、新加坡、埃及、南非等地不断打比赛,几乎打穿了整个亚洲和非洲,除了两次平局外,其他都是胜利。 消息传到欧洲,当中国足球队开始跟欧洲队伍比赛时,当地的华侨居然烧香拜佛,日夜向菩萨和妈祖祈求中国队胜利。 后世的人们很难理解那种心情,这是一个亟需民族自信心的时代。 周赫煊他们这次回国,在中途港口停留过几次。每次靠岸都有无数华侨自发前来欢迎慰问,他们敲锣打鼓、舞龙舞狮,常常遭到港口管理人员的驱逐,但依旧乐此不疲。 每个奥运队员都被团团围着握手,全身上下被华侨摸个通透,似乎摸一下奥运健儿就能沾上仙气。 鸡蛋、香烟、布匹、小吃、咸菜、白酒、水果……华侨们大都不怎么富裕,但却带来五花八门的礼物,二话不说就朝奥运健儿们怀里塞。 让周赫煊印象最深刻的是,一位60多岁的新加坡华侨老太太,在码头摆上祭品和香烛,对着运动员、也对着苍天大海磕头拜了四拜,昏花老眼含着浊泪,用听不太懂的闽南话说:“妈祖保佑,妈祖保佑,中国人现在扬眉吐气了。” 在那一瞬间,周赫煊喉咙哽咽,难以名状的情绪萦绕在心怀。 等到抗日战争全面爆发,这些前来迎接祝贺的华侨,不知有多少把他们的儿子送上战场。 由于东边和南边的港口被日军占领,国府只能开辟滇缅公路运输国际援助。当时急需大量司机和汽车修理工,无数华侨子弟放弃体面的生活,脱下西装冒着炮火运输物资。他们白天不敢开车,只能晚上关掉车灯,抹黑行驶在陡峭的盘山公路上,一些人不慎开车摔下悬崖牺牲。 当时滇缅公路上总共有3000多辆汽车,其中1100多辆都是华侨捐献的,而这3000多辆车的司机大部分都是南洋华侨子弟。有1000多华侨子弟死于战火、车祸和疾病,永久长眠在云南国土上,牺牲比例接近50%。 轮船在新加坡港口停靠时,华侨领袖陈嘉庚先生,给每位运动员赠送了一袋大米、一打菠萝罐头,礼轻情意重。 不是陈嘉庚抠门儿,他本就属于节俭之人,他家里使用的也是寻常之物,完全没有资本家的奢华。在世界经济危机期间,陈嘉庚的公司积欠银行债务400多万,已经资不抵债了,他却前后筹集90多万元在厦门等地办学。 据统计,按照80年代人民币和黄金比价来估算,陈嘉庚一生捐出的办学款就高达上亿美元,那可是80年代初的上亿美元。 南洋华侨支援滇缅公路运输,也是陈嘉庚发起的,他振臂一呼,就有无数华侨把自己的儿子送上抗日前线。 从欧洲、非洲、南洋到上海,一路上的华侨,带给周赫煊难以言喻的精神洗礼。他从那一张张激动、兴奋、狂喜和哭泣的脸上,感受着这个民族澎湃的生命力和凝聚力。 奥运会上拿到的那些奖牌,并不仅仅是奖牌,而是对未来沉甸甸的希望。 上海码头。 同船的乘客自动站在甲板上,给健儿们让出通道。还没等踏上舷梯,码头上就爆发出震天的欢呼,接着传来噼里啪啦的鞭炮声,舞狮队伴着锣鼓的节奏飞腾起来。 奥运健儿们排好队依次下船,被踢断腿的叶北华拄着拐杖下去,由队友们扶着站得挺直。 国家元首林森亲自前来接风庆祝,跟在他身边的是上海市长吴铁城,以及上海的一众官员和社会名流。 林森这位元首做得可潇洒,整天最忙的就是收藏赏玩古董,家里放着一堆古玩街淘来的赝品。他虽然不怎么管事,但毕竟是中华民国名义上的最高领袖,亲自来接船的行为让王正廷受宠若惊。 王正廷昂首挺胸地走到林森跟前,嘶声大喊道:“报告林主席,卑职王正廷,率领奥运健儿凯旋回国。此次奥运会,我国健儿共获得六枚金牌,日本国只有五枚,大英帝国只有四枚,我们的邻国印度只有一枚!金牌榜排在我们前面的,是德国、美国、匈牙利、意大利、芬兰和法国,中国与瑞典、荷兰并列第六!我国健儿在游泳项目上,八次打破世界纪录(银牌的也破纪录了)!我国健儿刘长春,虽只获得短跑季军,却再次打破亚洲纪录!我国健儿靳贵第,被英国拳手恶意犯规受伤,带伤参赛依旧获得第四名!我国的足球代表队,成功打入世界四强,将东道主德国斩于马下!请林主席训话!” “好!” “中国必胜!” “中国亚洲第一!” 听到王正廷的一番汇报,整个码头都欢呼起来。就连那些搬运货物的码头苦力,此时都乐呵呵的站在远处聆听,而平时苛刻的中国监工并未阻止。 “好,好,干好啊!” 林森接连说出几个好字,笑容满面,老怀大慰,他捋着白胡子说:“我要亲自跟健儿们握手。” 王正廷连忙让开说:“林主席请!” 林森首先来到周赫煊面前,握手笑道:“我要先跟明诚握手,你为奥运会出力甚大,我要代表党国感谢你。” “林主席谬赞了,鄙人只是摇旗呐喊,真正努力拼搏的还是健儿们。”周赫煊握手之后主动让开。 也不知是真情流露,还是装出来的,反正林森表面功夫做得很足,他居然取下眼镜擦拭眼泪,然后跟几十位运动员逐个握手。每次握手,他都要问对方的年龄籍贯以及参赛项目,并且说出一番鼓励赞赏的话,把运动员们激动得热泪盈眶。 764【夹道欢迎】 数十位奥运健儿手拿鲜花,斜挂绶带,头戴花冠,站在三辆卡车的车斗中穿城而过。 每当卡车驶向一条街道,那条街道都会提前响起鞭炮声。道路两旁挤满了前来欢迎的市民,临街的二楼窗户纷纷打开,一个个准备好礼物准备向车上投掷。 一些小贩穿插在人群当中,吆喝着大声叫卖: “卖香烟,卖香烟,正宗的骆驼香烟,奥运健儿抽了有精神!” “甜脆可口的大鸭梨,买一斤送奥运健儿,保证回回拿金牌!” “明信片,明信片,写给奥运健儿送祝福!” “……” 小贩们的生意很好,一些没有准备礼物的市民,纷纷掏钱购买些小玩意儿。 “来了,来了!” 街口二楼的窗户处,一个浓妆艳抹的贵妇大声嚷嚷,回头对佣人喊道:“阿翠,快把我的大洋拿来!” 在国府进行货币改革后,大洋已经明令禁止使用,但民间依旧在广泛流通。 只见十多个警察骑着自行车开道,后面跟着五辆小轿车,坐的都是高官和名流。比如林森和周赫煊、吴铁城坐第一辆,杜月笙和他的把兄弟坐最后一辆。 再后边就是乘着奥运健儿的卡车了,他们出现的瞬间,整条街都轰动起来。 二楼窗户的妖艳贵妇,双手抓着大洋往下面抛。她瞅准一个身材健壮、容貌英俊的运动员,猛地抛出一个花环,尖声大喊道:“达令,爱老虎油!” 道旁的市民也拼命往车上扔东西,好些人追着卡车疯跑,只求能跟健儿们握手,甚至只奢望能摸一下健儿的腿。 周璇跟中西女校的同学们站在一起,看到车队过来,立即挥舞着鲜花叫喊:“中国健儿,奥运逞威,打败英国,战胜日本!中华万岁,必将复兴……” 站她们对面的是圣玛利亚女校,领队的女声连忙说:“快跟我一起喊,别被中西女校抢了风头!” 张爱玲跟着同学们挥舞手臂,条件反射般喊出:“中国健儿,亚洲第一,屠英灭日,扬我国威!振兴华夏,与国光辉……” 中西女校的学生领队,立即把铁皮扩音筒塞给周璇:“璇子,你是金嗓子,快唱那首奥运赞歌!” 当初十九路军在淞沪之战中英勇抗敌,立即有人写诗写歌赞扬,《十九路军歌》广为传唱。宋哲元的部队在长城抗战中打出大捷,也有人写诗写歌,《大刀向鬼子鬼子们的头上砍去》更是脍炙人口。 这次奥运健儿扬威欧罗巴的新闻传出,立即涌现出无数诗歌作品,其中以《奥林匹克健儿歌》最为流行。 周璇举着铁皮扩音筒,清清嗓子立即欢唱起来:“你们是东方破晓的霞光,你们是打破黑暗的朝阳,奥林匹克健儿们,奋起五千年积蓄的民族力量……看吧,睡狮已经醒来了,迈着雄健步履,向世界发出震天怒响……巨龙正在腾空,祂的光辉闪耀云端,祂的子孙昂首向前……奋飞吧,怒吼吧,中华民族从不曾屈服。先辈啊,同胞啊,我们永不曾放弃,东方古国的骄傲与信仰,始终在炎黄子孙血液里流淌……” 圣玛丽亚女校的学生们顿时抓瞎,她们可没有金嗓子,只有一个靠文学出点小名的张爱玲。 圣玛利亚女校的领队连忙说:“我们一起唱,把对面的声音都压下去!” 张爱玲感觉有些头疼,因为她根本没学过这首歌,只能张开嘴巴混在合唱里划水。 而对面的中西女校也开始了合唱,圣玛利亚女校是她们的死对头,这关系有点像后世的清华与北大。渐渐的,无数市民也跟着唱起来,在街道上汇聚成一股豪迈洪流。 车斗里的各种小礼物,已经淹没奥运健儿的脚踝,市民们还在疯狂地往上抛。几十位运动员听着整齐响亮的歌声,看着脚下的礼物,一个个眼眶里饱含泪水,那种情绪甚至比站在奥运领奖台上更加难以抑制。 “民心可用,民气可振啊!”林森坐在轿车里感叹道。 周赫煊幽幽地泼冷水说:“只盼国府能清醒一些,别失了民心,丧了民气。” “呵呵。”林森笑得有些尴尬。 街边人群当中混着一个外国女郎,她是《纽约客》杂志的通信记者项美丽,英文名艾米丽·哈恩,即将嫁给新月派诗人邵洵美做姨太太。 一个半月之后,美国《纽约客》刊登了项美丽的文章: “当时有几十万上海市民,汇聚在各处街道,他们向中国运动员抛扔礼物,以表达自己的欢喜和敬意。我甚至看到一个乞丐,也在向卡车投掷铜板(一种中国货币),这可能是他整天的收入。人们疯狂追逐着卡车,还有人奋力攀爬,被维护秩序的警察用棍子赶走。” “即便是那些没有得到任何奖牌的运动员,在中国也拥有好莱坞巨星的待遇,他们仿佛是从战场凯旋而归的英雄。人们齐声合唱一首奥林匹克歌曲,歌词大意是中国睡狮已经醒来,我作为一个美国人,依然能够感受到其中蕴含的巨大精神力量。” “我认识一个上海著名的交际花叫陆海棠,她是富豪圈子里的常客,当时也像一个追星的影迷逐着车队奔跑。后来她对我说,她喜欢拿了两块游泳金牌的季正亮,如果对方愿意的话,她可以抛弃一切跟这位运动员结婚。或许她是开玩笑的,谁知道呢?” “我和我的中国朋友们,对此进行了深入交流。他们都认为奥运健儿是值得赞美的,足以振奋这个国家的民众士气,为这个国家带来前所未有的自信。他们说,中国需要英雄,任何一个为国争光的中国人都是英雄。” “中国是一个古老而奇妙的国度,如果你只是在这里匆匆一瞥,你会看到落后、愚昧、混乱和肮脏。如果你停留下来融入他们,你会看到坚强、睿智、团结和奋发。我想总有那么一天,这头远东睡狮会真正醒来,向世界展现出它伟大的力量。” 765【中国人也是能够的】 《时代漫画》的主编鲁少飞,在民国漫画界属于泰山北斗,他被当时誉为“中国漫坛伯乐”,也被后世誉为“中国现代漫画鼻祖”。 此人是个爱国画家,曾参加过北伐军,在总政治部宣传处书画股任职。 当九一八和一二八事变爆发后,鲁少飞就开始转型画爱国和讽刺漫画。就在半年前,他因为画漫画讽刺南京政府对日的屈膝外交,导致《时代漫画》停刊四个月之久。 就是这样一位先生,历史上因为中国奥运败北,画了一副《蛋的时髦》,用大鸭蛋讽刺杨秀琼颗粒未收。 而现在呢? 《时代漫画》杂志第29期,刊登了鲁少飞的新作《人鱼族》。画面上,杨秀琼和她的三位女队友,头戴月桂冠、胸挂奥运金牌,在碧波中嬉戏游玩,每个人的双腿都变成了人鱼尾巴。拿到两块游泳金牌的季正亮,干脆就举着光芒四射的三叉戟,朝着奥运五环的背景乘浪腾飞。 《良友画报》的最新一期,干脆就直接把四位女队员将作为封面人物,还弄了个大大的封面标题——世界泳坛四女将。 鲁迅此时已经病入膏肓,不仅身体虚弱,而且心情极为烦躁。 近年来,鲁迅的杂文已经很难发表,就算换马甲用新笔名都没办法。他只能写一些回忆性散文,埋在故纸堆里做学术研究,并且构思准备创作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 用鲁迅的原话来说:“关于知识分子,我是能够写的……我想从一个读书人的大家庭的衰落写起,一直写到现在为止,分量可不小……可以打破过去的成例,即可以一边叙述,一边议论,自由说话。” 这部长篇小说已经进入构思阶段,连叙事结构、人物安排、表达方式都想好了,可惜终究没能写出来,因为鲁迅的生命已经走到尽头。 9月1日。 由于《申报》的副刊《自由谈》已经被查封,鲁迅的文章只能刊登到另一个副刊《春秋》,作者署名正是“鲁迅”这一本尊大马甲,这篇文章的标题叫做《中国人也是能够的》: “近日咳嗽又严重了,早晨起来便没精神,家中茶叶已尽,更难提笔。广平兄(鲁迅妻子)出门买茶,回来时两手空空,吿我说:‘茶店关门半日。’老板和店员竟去街头迎接健儿,连生意都放下。” “中国运动员于柏林的表现,我是尽知的,每日报文连篇累牍在赞扬。今天满城炮竹声四起,热闹样子好似在过年,这种时候我很难说出什么风凉话,我也不想给诸君浇一头冷水。” “我想说,中国人也是能够的。” “这种能够,无关地大物博,也无关历史悠久,它大抵也当然是运动员本身的奋斗。洋老爷不会因你地大物博、历史悠久,即把金牌拱手相送,现在金牌被中国拿来,可想十分艰苦。” “我听说,中国在柏林被吹了许多黑哨子,这是别人握着吹哨子的权力。有人气恼,有人悲哀,觉得中国遭受了不公待遇,我想不必对此有太多思虑。西洋人的哨子,也不能平空得来,中国人有一天吹哨子,也是能够的,只是过程必然艰苦。” “有个朝鲜人叫作孙基祯君,他也拿到金牌,荣誉都归了日本。中国人对此难免有兔死狐悲的想法罢,恐惧将来某日,中国人也要顶着日本人的身份竞赛。” “体育比赛,西洋人拿着哨子;战争比赛,东洋人拿着哨子。中国想要赢,大抵会十分艰苦,但我还想说,中国人也是能够的……” 就像鲁迅的这篇文章所说,中国人在奥运会夺金,难免让人联想到即将爆发的中日战争。 中国健儿能够艰苦奋战,在赛场上打败诸多外国选手,为什么就不能在抗战中获胜?这代表着一种希望。 民国政府没有专门的体育部门,但党政军各领域都设有体育机构。这次被奥运成绩一刺激,全国都开始重视体育,好多学生一有空就参加体育锻炼。而那些奥运归来的健儿们,即便没有获奖,也被各种团体机关请去做演讲。 事实上,由于中国人被污蔑为“东亚病夫”,国人一直以来都极为重视体育,只不过现在气氛更加高涨了。 还是拿我们的钱三强先生举例,他不仅在物理考5分(百分制)情况下转攻物理,同样以瘦弱之身参加过体育赛事。 钱三强考入清华时,身高只有1米49,是清华历史上首位身高不达标的学生。但他却通过锻炼加入了清华越野队,还是清华足球队的主力,更以13秒4的成绩夺得全国大学生对抗赛跨栏季军。 中国从来不缺奇迹,也不缺英雄,四万万同胞当中,有无数人正在为国家默默的奋斗着。 从上海到南京,奥运健儿们获得了空前追捧,老蒋特地给运动员颁发了卿云勋章。当然,不是周赫煊获得的一等章,而是从按照成绩,酌情颁发五等到九等。比如拿了第四名的拳击手和足球队员,获授的就是九等卿云章,参赛选手全部颁发一枚奥运纪念章。 此时华北的局势更加恶化,日本在挑动华北五省自治之后,又把目光投向了山东。或者说,日本人一直盯着山东,年年都各种威胁恐吓,现在又以出兵为威胁。 全国的报纸都在关注华北,就连南方人,都能感受到山雨欲来的紧张气氛。 自国党五届二中全会,常凯申松口说让红军放下武器、和平收编后,中共也在奥运期间表达了善意,通电表示愿意放弃红军称号,联将抗日。奥运会刚刚结束,中共正式发出致国党书,呼吁停止内战,一致抗日,实现第二次国共合作,组成全民族的抗日统一战线。 爱国人士无不欢欣鼓舞,要求南京政府尽快跟共党合作,还举出中国足球队打入四强的例子,认为只要精诚团结就一定能战胜日本。 九月初,中共做出内部指示,标题叫《关于逼蒋抗日问题的指示》,这无疑为将来西安事变的完美解决奠定了路线基础,只能说先贤们的目光真是准确深远。 至于咱们的周先生,悄摸回到重庆,开始为来年的抗战做一些准备。 766【祈雨】 奥运健儿带来的欢庆气氛,到了重庆戛然而止。 已是九月中旬,依旧烈日炎炎,不仅地面被晒得滚烫,就连长江水都升腾着热气。 繁忙的朝天门主码头,此刻货船客串全部靠边,码头搭建起高达五米的龙王行宫,四下里围满了祈神求雨的百姓。 “叮咚当呛!” 陡峭的码头坡道,一个道士手拿佛尘,身后跟着几个和尚尼姑和仙婆仙公。他们在前方引路,后面两班锣鼓队跟随,旗牌伞扇、幡影招招,犹如大户人家送行出殡。 二十个赤膊大汉,分别抬着五座龙王辇,沿着破路拾级而下。每座龙王辇前,放着当地名流书写的祈雨文书,并立有几块木牌,上书“即日大雨”等字样。 五方龙帝被送入龙棚归位,人们在龙棚里边燃香点烛,仙公仙婆全身打摆子,念着咒语跳起了祈雨舞蹈。 道士取出腰间的桃木剑,点燃符咒念念有词:“太元浩师雷火精,结阴聚阳守雷城。关伯烽火登渊庭,作风与电起幽灵。飘诸太华命公宾,上帝有敕急速行。收阳降雨顷刻生,驱龙掣电出玄泓。我今奉咒急急行,此乃玉帝命君名,敢有拒者罪不轻。急急如律令!” 道士踩着奇特而有韵律的步伐,突然又掏出一张符咒穿在剑尖,符咒无火自燃。道士戟指举剑划向龙王,大呼呵斥道:“五帝五龙,降光行风。广布泽润,辅佐雷公……急急如律令!” 和尚尼姑们双掌合十坐于蒲团,口中念诵祈雨龙王咒:“唵多姪他娑啰娑啰悉利悉利,苏盧苏盧,那伽喃,阇婆阇婆……佛神力故,大龙王等,速来於此,阎浮提内,降树大雨,遮啰遮啰致利致利朱漏朱漏娑婆诃。” 本地三十余位乡绅,齐齐跪在五方龙帝驾前,其中一位领头念道:“四川干旱,长江断流,我等苍生,在此祈求。望龙王爷早早降下甘霖,解民生于倒悬,来日必将日日祭拜、月月供奉、年年恩谢……龙王爷啊,你就撒几颗雨点儿哇!” 三十余位乡绅齐刷刷跪地,双手按着60度高温的石板,高呼哀求着龙王赐雨。 “龙王爷啊,你就撒几颗雨点儿哇!” 成千上万的围观群众,包括那些江面上的船夫和渔民,全都跪地磕头凄厉呐喊。 原本看来有些滑稽的祈雨场面,突然间变得无比肃穆庄重,天若有情,见此也该降一降雨了。 周赫煊乘坐的江轮,此时就飘停在江面上,等着祈雨仪式结束才去靠岸卸客,乘客们纷纷走上甲板观看仪式。 周赫煊此时也在甲板上,默默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心情极为复杂。 重庆去年夏天还遭了大洪水,今年夏天就改成大旱灾。 周赫煊刚搬家到重庆的时候,这边已经两个月滴雨未下,没想到他跑去欧洲转一圈回来,重庆居然还是没有大规模降雨。 今年,整个四川东部的夏季稻,几乎颗粒无收,连续两年水旱灾,等到冬春时节必然又是一场饥荒。 据史料记载,1936年底到1937年初,重庆每月平均饿死500人,饿殍遍地,哀鸿遍野。灾民吃光了树根和芭蕉,又采挖白泥果腹,纷纷肠道郁结而死,甚至出现“饥民争吃人尸肉”的人间惨剧。 当时,死尸多得填满了重庆公墓,川灾救济会不得不修建二座(有说四座)火葬场,并开挖隧道,将尸体火化后盛放骨灰于隧道中。 到明年四月间,川东大旱依旧还在持续,“四川王”刘湘不得不亲自出面,请已经被他通缉在逃的刘神仙出山祈雨。然而屁用没有,刘湘大怒,刘神仙惶恐逃亡上海。 四川大学某位教授,从董仲舒的《春秋繁露》里发现一个解旱古方献给刘湘。刘湘随即明令各地保护民间一切祈雨活动,各路神仙妖人纷纷冒头,靡费甚巨,毫无作用。 其实刘湘也拨了钱赈灾的,四川赈济会主席尹仲老先生,大哭着向发赈人员下跪,叮嘱恳求务必将款项发到灾民手中,不要昧着良心贪污。但这些钱即便全部发放到位,分配到川东120余县,也无异于杯水车薪,平均每个灾民只能分到4分钱。 刘湘当时急得鬼火冒,找中央帮忙根本没啥回音,拍桌子大骂:“妈哟,蒋光头儿要统一四川,四川遇到麻烦他又不管……统一他妈个铲铲!” 后来者不该忘记,川人支援抗战,其背景是连续遭遇三年大灾。 码头上的祈雨仪式已经结束,成千上万人迎着烈日仰望天空……万里无云。 “呜呜呜……”不知谁先哭起来,带动着更多人大哭。 一个乡绅的手心已经被石板烫起水泡,他捶胸顿足向天质问:“老天爷呀,你是要把川东老百姓都逼死嗦,你开开眼呐,看一哈这里的乡亲有好惨!求求你,下点儿雨嘛,随便撒几颗都要得。你下点雨嘛,下点雨嘛……” “老天爷,你下点雨嘛!”人们跟着大喊。 老天爷没有回应,它早就瞎眼了。 人群默默散去,只有临时搭建的祈雨龙棚,还屹立在朝天门码头。 码头工人流着汗水将龙棚拆掉,来往货船和客船陆续靠岸,朝天门码头又恢复了往日繁华。 周赫煊沿着码头坡路拾级而上,直奔市区内的电报局,对发报员说出地址:“美国越洋电报,就说:四川大旱,请洪门筹集赈灾粮,至少50万吨,周赫煊付全款。” 发报员愣了愣,他发送完英文电报,突然起身鞠躬道:“周先生,我代表四川的父老乡亲感谢你!” 周赫煊略微点头接受了感谢,他走出电报局,对孙永振说:“买去成都的火车票,我先回家看看,今晚就要出发。” “好的,先生。”孙永振朝着车站的方向奔跑。 “等等!” 周赫煊又把孙永振喊住,他刚想起成都和重庆还没有通火车,中途还要转乘汽车,不如直接坐汽车沿着成渝公路过去。周赫煊交给孙永振一张名片,嘱咐道:“你去找重庆市长李宏锟,就说我要借他的汽车一用。” 767【天府之国】 汽车在四川境内唯一的省级主干道行进着,入眼是一望无际的枯黄。山头、田间、荒野……几乎看不到什么绿色,就连四季常青的大榕树,叶子都被晒成了黄褐色。 稻田和池塘里面已经无水,大地龟裂板结,有些裂口已经有巴掌宽。 于珮琛目瞪口呆地看着周围的一切,震惊道:“这是到底干旱了多久?” 随同而行的记者杨宝春说:“重庆那边还要好些,越往西就越严重。整个四川,目前也就成都平原比较正常,川西北从今年春天就开始不下雨,那边已经有人吃人的传闻,听说靖化县(金川县)长都快被吓疯了。” 成舍我和张恨水被周赫煊说服,如今把《立报》总部开在重庆,杨宝春就是《立报》聘用的四川本地人。 周赫煊也是极度震惊,或许他穿越前看到的史料不完善,原本只以为川东大灾,没想到川西北才是旱情最严重的地方。眼前的川东大旱已经如此可怕,难以想象川西北是怎样的人间地狱。 几人是晚上从重庆出发的,第二天清晨已经来到隆昌县附近。 周赫煊在汽车吃了些饼干充饥,晨曦之中,看到村民提着木桶正集体往山里走。他下车拦住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掏出些铜板问:“老大爷,你们这是去打水?” 老头儿笑眯眯的接过铜板,详细回答说:“村里的井都干了,河沟也干了,只有山里头还能接点山泉水。” “这里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干旱的?”周赫煊又问。 老头儿叹气道:“四月十七(西历六月六日)下了场雨,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是‘芒种’。后来就再也没得雨了,差不多干了快三个月。” 看来隆昌这边跟重庆差不多,到现在只干旱三个月,百姓虽然饮用水困难,倒不至于忍饥挨饿。就是夏粮歉收严重,人们最多能支撑过秋天,到了冬天就得饿肚子。 而远在川西北,那里已经干旱接近六个月,想想就可怕! 周赫煊连忙坐上车,让司机加速往成都赶,他一个人救灾是忙不过来的,必须得到刘湘的官方帮助才行。 川西北,周赫煊肯定是无能为力的,他现在只能全力营救川东和川南。 1936年的四川大旱,至少饿死500万人以上,死亡人口相当于十多个南京大屠杀。南京的惨剧周赫煊无法避免,但四川的灾害,他却能尽一份心力。 越靠近成都平原,干旱状况就越轻,这是天府之国仅存的底子了。 一路上,周赫煊都在打听情况,最糟糕的不仅是饮用水困难,而是各地粮价飞涨。那些粮商和富绅,都知道来年会有饥荒,一个个从现在开始就在屯粮了。 来到成都,明显就换了一番天地。 巍峨的城楼,高大宽阔的城墙,其防御能力完全不输给南京城。 城门口的人群川流不息,人们惬意的行走交谈,城内摩肩接踵,不时传来茶馆里的吆喝声,简直比落后的重庆繁华十倍有余。 来到刘湘的官邸递上名片,侍卫很快就把周赫煊等人请进去。 刘湘的精神气色不是很好,听说病了,小病,胃溃疡发作。 他老婆是个农村妇女,勤俭节约,常常收到糕点之类的礼物,放半个月都快变质了也舍不得丢。他老婆不仅自己吃,还把糕点放在刘湘办公桌上,导致刘湘长期吃变质食品得了胃病。 “哎呀,周先生快请坐!”刘湘打起精神笑脸相迎。 佣人端上来一杯香茗,周赫煊口干舌燥猛灌了半杯,开门见山道:“甫公,四川旱情十万火急,你有没有什么赈灾策略?” “十万火急?没那么严重吧。”刘湘不是很在意。 目前也就川西北几个县灾情吓人,但那地方靠着甘肃,本来就穷困不堪,省府也收不上来几个税,一向都是被官员们无视的。至于川东和川南地区,也就干旱两三个月而已,放在四川再正常不过。 四川要是哪年夏天不闹点水灾或旱灾,那反而让本地人不适应。 也即是说,“四川王”刘湘此时完全没有正视灾情,更没料到接下来全川还要旱个一年。 其实这也是人之常情,谁又能想到,一省之地会连续干旱一年多呢?这鬼天气简直邪门儿透顶了。 “宝春,你来说。”周赫煊继续喝茶解渴。 杨宝春从包里拿出一沓资料,详细汇报道:“甫公,我是《立报》记者杨宝春。最近两个月来,我们《立报》都在采访收集四川大旱的消息。除开成都周边数十县以外,全川有100多个县市都遭了旱灾,短则干旱一个月,长则干旱六个月。特别是靖化县尤为严重,春粮、夏粮都颗粒无收,去年冬天还遭了霜灾。我报记者虽然没有亲自前往采访,但当地的同行发电报来说,靖化县已经开始人吃人了。” 刘湘没有显得多震惊,他点头说:“靖化县的事情,我是知道的,蒋委员长也知道。那地方本来就穷,而且山高路远,运进去的救灾粮,在路上就要被挑夫吃个两三成。我已经派人去赈灾了。” “赈灾效果如何?”周赫煊问道。 “我拨了两万大洋。”刘湘说道。 两万大洋顶个屁用,那不止是靖化一县,而是周边几个县同时受灾。再加上路途遥远、交通不便,赈灾粮的损耗极为严重,两万大洋的粮食运过去估计只能剩下一万出头,顶多够当地灾民吃半个月。 周赫煊此时已经很明白了,刘湘估计不想管川西北灾民的死活,那里太偏远、太贫穷,对省府而言只是单纯的负担。 刘湘看出周赫煊的不满,他冷笑道:“今年六月,蒋委员长来四川视察,我让人给了他一张靖化县人吃人的照片。蒋委员长当场收进衣兜里,直到现在,他都没有过问,中央一颗赈灾粮都没看到。” 周赫煊叹了口气,说道:“甫公,如果几个月后,全川都成了靖化县的样子呢?” “怎么可能?”刘湘这下子终于有了反应。 周赫煊随口胡诌说:“我有朋友是研究气象学的,他通过四川各地今年的气候分析,未来半年内,除开成都平原各县,其他地方都降雨稀少,甚至有可能滴雨不下。” “怕不是搞错了?”刘湘心头有点慌。他这个人从小学的是旧知识,后来军校都没毕业,对宗教神秘学和西方现代科学都极为迷信。 既然周赫煊说气象学家判断四川有大旱,刘湘听到耳中还就真信了,他根本没想到周赫煊会骗人,因为这事儿骗谁都没好处。 “千真万确!”周赫煊郑重道。 如果仅仅是靖化周边几县大旱灾,刘湘绝对不慌,但全川一起大干旱,那就要动摇刘湘的军阀统治根基了。 刘湘立即叫来副官,急切道:“快传民政厅长甘继镛,川灾赈济会尹昌龄!” 768【助人助己】 首先来的是个白胡子老头儿,他就是川灾赈济会的会长尹昌龄,字仲锡,号约堪。光绪十四年的举人,进过翰林院,历任长安知县、凤翔知府、延安知府、西安知府等职,北洋时期担任四川军政府的审计院长、内务司长、政务厅长等职。 此人的资格实在太老了,而且在四川威望极高。听到副官的传报,刘湘连忙起身对周赫煊说:“周先生,我们一起出门迎接吧。” “好。”周赫煊从善如流。 刘湘快步走出会客室,一直来到院中静待。等尹昌龄现身,他才执礼道:“仲公到来,有失远迎!” 尹昌龄拄着一根竹制拐杖,步履健朗地走来,摆手道:“不要玩这套虚的,正事要紧,我们里面去说。” 周赫煊抱拳问候:“仲公安好。” “这个后生是?”尹昌龄有些老花眼,凑近了仔细观察。 刘湘连忙介绍:“仲公,这是大学者周明诚先生。” “周明诚啊?”尹昌龄的身体越凑越近,几乎都要跟周赫煊脸贴脸,他退回去颔首笑道,“好,好!周先生不仅文章写得好,做人也做得好,办学校、做慈善、济民生,这才是君子所为。” “仲公谬赞了。”周赫煊微笑说。 尹昌龄一手拄拐杖,一手拉着周赫煊往里走,说道:“我不说虚头巴老的话,你也不要谦虚。你的《大国崛起》我读过,你的《狗官》也写得确实好。我最佩服的,还是你做慈善,救了很多老百姓。” “跟仲公相比,我做的那点事不值一提。”周赫煊说。 尹昌龄这些年厌恶军阀混战,坚决不肯再做官,而是一心一意办慈善。他办的不是借机谋利的假慈善,而是舍家救民的真慈善,主要钱款来源是旗下工厂,其次是社会捐赠。 这位老先生经营了多家工厂,也算是当地大资本家了,但所得利润全都用于慈善事业,以至于死后没有余财办理丧事,只得由慈惠堂的孤寡老人筹资主办。烈士王干青给他写了一首吊诗,谓曰:“家无半亩居,人得广厦庇。余身二十年,存活亿万计。” 曾有位长居成都的外地幕僚,因无儿无女,干脆把自己的200多亩田产,全部捐赠给尹昌龄的慈惠堂,然后自己也住进去养老。由此可见尹昌龄的人格魅力,大家都相信他不会贪污善款,敢把全副家当都交给他处理。 众人刚刚坐定,副官又前来同胞:“主席,甘厅长来了!” “快让他进来。”刘湘这回坐着没动,对来者的待遇显然不一样。 甘继镛军人出身,属于刘湘的老部下,行政能力还是比较可以的,否则也不可能被委以重任——此君之前是刘湘嫡系主力21军的政务处长,统一四川后又被任命为四川民政厅长。 来到会客室,甘继镛朝刘湘敬军礼:“司令!”接着,又抱拳对尹昌龄和周赫煊说,“仲公,周先生,有礼了!” 刘湘大马金刀坐在主位,对尹昌龄说道:“仲公,你是川灾赈济会的会长,你来说说具体灾情吧。” 那张灾区人吃人的照片,就是尹昌龄递交给常凯申的,他对此时的灾情比较了解:“旱情最严重的是川西北各县,从三月到现在滴雨未下,春粮和夏粮全部绝收,靖化县百姓有一半以上已经断粮!” “说说其他地方。”刘湘的关注点明显不一样。 尹昌龄脸色露出无奈的表情,显然对刘湘的做法有些不满,但他还是说:“川东、川南、川西共有140余县大旱,旱情最久的已经持续三月,旱情最轻的也有两月。冬春之际必有饥荒,省府应早作准备,必须把粮价压下来!” 刘湘又问:“仲公,你觉得全川会旱到哪个时候?” 尹昌龄想了想说:“应该入秋就能缓解吧。” 刘湘看了周赫煊一眼,说道:“周先生跟我讲,四川的大旱要持续到明年。” “怎么可能?”尹昌龄和甘继镛同时惊呼。 周赫煊做戏做全套,苦笑道:“确实如此,这是气象专家的预测。” 甘继镛明显不相信:“哪来的啥子气象专家,怕不是尽说些鬼话哦。” 周赫煊也不解释,只说:“我已经紧急从美国购来50万吨救灾粮,第一批可能要等到两个半月以后才能运抵重庆。” 50万吨粮食? 刘湘、尹昌龄和甘继镛面面相觑,都被这数字给吓住了,那得花多少钱啊! 不管四川的旱灾是否会加剧,至少周赫煊做法让人佩服。尹昌龄起身拜道:“明诚心系百姓,老朽在这里代表全川父老拜谢了!” 刘湘也说:“周先生,你是实在人,我刘莽子心服口服!” “甫公,我需要省府的帮助。”周赫煊道。 “你讲。”刘湘连忙说。 “第一,我需要卢作孚先生的全力协助,”周赫煊仔细解释道,“50万吨粮食,从美国运到上海容易,但从上海运进四川就难了。民生船运公司,必须调集足够的船只配合。特别是接下来两个月,长江各段的水位有可能不足以通行大船,必须依靠许多小船来转运。” 刘湘当即答应,他在民生公司也有股份的,说道:“我保证,卢作孚一定全力配合,运价只收成本费。” 周赫煊又说:“第二,关于赈灾粮的发放,我需要仲公的协助。” 尹昌龄当即拍胸脯:“抱在老朽身上,要是有人敢贪污赈灾粮,你把我的脑壳拿去当球踢。” “第三,民政厅那边也要帮忙,”周赫煊说道,“我希望省政府学美国那一套,以工代赈,灾民不能养起来,要给他们找活干。修公路、修桥梁、修厂矿……趁机可以建设四川地方,不能把灾民养废了。” “这是个好主意。”尹昌龄笑道。他旗下的多家工厂,就招收了许多贫民和孤儿,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刘湘心里也非常高兴,建设地方可以巩固他的统治,当即厉声喊道:“甘麻子!” “卑职在!”甘继镛蹦起来站得笔挺。 刘湘命令说:“你们民政厅,一定要全力做好以工代赈的工作。” 甘继镛敬军礼说:“卑职敢立下军令状!” “很好,”刘湘点点头,又问周赫煊,“周先生还有没有其他要求?” 周赫煊笑了笑,“我要买荒地,很多荒地。” “买荒地来干啥子?”刘湘有些纳闷儿。 “建厂,建房,”周赫煊拿出一份四川地图,“重庆、巴南、璧山、江津、永川、泸州、隆昌、内江、宜宾……这些地方我都要买荒地,修很多民房和厂房。” 刘湘挠头道:“摊子铺楞个大啊!” 周赫煊笑道:“甫公请放心,我要买的都是荒地,不会占到农田,也不会得罪当地士绅。” 周赫煊为什么要买地建房? 当然是为抗战做打算,到时无数战乱百姓内迁四川,许多人连房子都没有,只能自己临时搭窝棚。周赫煊提前建房做包租公,不仅自己能赚钱,还能给战乱百姓提供方便,而且他可以把租金定得很低。 还有就是兴办各种民生企业,战乱百姓汇集于四川,造成川内诸多物资紧缺,那物价涨得极为恐怖。周赫煊办厂根本不愁销路,自己发财了,还能缓解战时民用物资的紧张。 而且,利用四川灾民来修建民房和厂房,一方面既降低了成本,另一方面又可以活人无数。何乐而不为呢? 有时候,帮助别人,也是在帮助自己。 769【比想象中严重】 等周赫煊和尹昌龄离开,刘湘才问甘绩镛道:“先前你的表情有点不对头,究竟想说啥子哟?” 甘绩镛从皮包里拿出一大摞文件,苦脸道:“刚才有两个外人在,一些话不好当面讲,司令你先看下这些材料嘛。” 刘湘首先翻到一份灾情报告汇总,只见上边写道:自今春以来,全川各地久旱不雨,田土龟裂,饿殍载道,粮尽食绝,盗食死尸。全省共有125县3屯1局受灾,除成都平原各县外,其余地方皆为灾区,受灾民众约3700万人以上……” 民国时期对于四川人口的统计,主要有两个来源,一是海关数据,一是邮政数据。 这两方面数据相差极为悬殊,分别为7000多万人和4000多万人,全川实际人口数量应该在5000万左右(含西康和重庆)。而3700万人受灾,已经占到四川人口总数的70%。 据年初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四川农村经济》记载:“(自1928年至今,)四川灾祸无岁无之,且荒区日益广扩。”也即是说,四川已经连续八年大灾,地震、水灾、旱灾、风灾、冰雹、蝗虫,变着法的轮番上阵。 再加上连续二十多年的军阀混战,从清末到全面抗战期间,四川人口几乎没怎么涨过。直到刘湘统一四川以后,这两三年时间人口才快速增长,结果现在又遇到全川大规模干旱。 刘湘之前对灾情并不太清楚,以为只有川西北比较严重而已。现在粗略翻阅了一下灾情报告,他终于变得愁眉苦脸起来,叹气问道:“究竟饿死了多少人?” 甘绩镛小心翼翼地回答:“很难精确统计,不止川西北,川北和川东北的灾情也越来越严重了。” 刘湘随手抽出一份宣汉县灾情报告,只见上头写道:本县饿殍遍野……据前20日统计,每场饥饿死者,日在10人以上,近复渐次增加,每场日达20人左右。 刘湘又翻开万源县的报告:现在万源人口骤减三分之一……万源城中,亦仅稀稀千余人而已。如旅行长途,整日难见炊烟,沿途倒毙饥民几无地无之。 刘湘再看南江县的报告:总计城乡饿死者,每日达千余人……2月1日迄今,本县饿死的饥民不下8万余人。 一个个数据看得刘湘触目惊心,骇怒交加的质问:“饿死这么多人,你这个民政厅长是咋个子当的?“ 甘绩镛叫苦道:“老天爷不开眼,我有啥子办法?四川年年大灾,又要发展内政,民政厅的钱根本不够。到现在为止,我东挪西措才弄到10万大洋,哪里救得了那么多人嘛。” 刘湘沉默不语。 四川省政府的钱财,这几年都拿去修路了,去年刚刚建成川黔公路,如今同时在修建川湘、川鄂和川陕公路。只这几条公路就能把刘湘的老底儿掏空,因为蜀道太难,到处是山区丘陵,筑路成本有时候是平原地区的十倍以上。就算有民间筹措和商人合股,刘湘和省政府也是要出血本的。 甘绩镛突然又说道:“前几天的时候,中央参议院黄炎培先生来川视察,路过简阳县看到饿殍遍地。他质问我说,简阳是新生活运动的示范县,为何街间遍是倒毙之饥民?至于无人收尸!” “啥子吔!简阳都饿死了人?”刘湘顿时大惊失色。 前面看到的那些灾情报告,都来自于贫困的川北、川西北和川东北,那些地区年年报灾、年年死人,刘湘都已经对此麻木了。但简阳县不同啊,简阳就在四川省府旁边,还是老蒋新生活运动的示范县! 周赫煊这趟来回都经过了简阳,只不过他为了赶时间,没有进城去看看,否则就能看到好多路倒的尸体。 甘绩镛解释道:“简阳已经连续四年遭灾,老百姓日子本来就苦,还指望今天粮食能收多点填肚皮。结果又遇到夏粮歉收,粮价飞涨,普通小民家里哪还有吃的?” 刘湘听得头疼欲裂,颓然坐回太师椅上,喃喃道:“饿死啷个多人,我这个四川省主席,哪还有脸见家乡父老哦。” 刘湘双眼茫然的翻着报告,又是一份来自南川县的:居民熊大湖运回两缸烧酒,缸底破裂,酒流满地。附近饥民蜂拥来吃,连泥带酒喝个干干净净。本就饿得奄奄一息的饥民,当即醉死在地,横着竖着躺了一个大坝子,死亡数量为48人。 这种醉死之法已经很难得了,至少没有活活饿死,那才叫遭罪。 “中央的救灾粮呢?”刘湘扶额问。 甘绩镛摇头道:“至今未见。只有中央参议院的黄炎培来了,但也不是为了救灾,现在已经走剑阁出川去洛阳了,他一路上倒是写了不少好诗。” “妈卖批!” 刘湘猛地抓起灾情报告,爆粗口大骂说:“格老子赶快救灾,没钱就找银行借。还有,囤积居奇炒粮价的,一律严重警告,哪个再不听话,就给老子抓起来枪毙了!” “卑职遵命!”甘绩镛连忙立正敬军礼。 把甘绩镛打发走,刘湘又让副官给卢作孚拍电报,调集民生公司所有大船小船,随时前往上海接应周赫煊从美国运来的粮食。至于运费,刘湘之前还说什么成本价,现在根本就不提钱的事了。 整个四川北部如今受灾严重,刘湘对此毫无办法,只能象征性的给点救助,剩下的只能听天由命。但川东、川南和川中,却必须全力救援,否则四川要出大事,说不定还有人揭竿而起造反。 事实上,到了1937年春天饥荒最严重时,四川那简直乱成了一团。杀官放粮吃大户属于常态,最可怕的是闹拳匪,妖魔鬼怪都钻出来,打着神仙下凡的招牌聚众起事,好多无辜的老百姓都遭了秧。 川军各部在刘湘的命令下,迅速调动起来,主要目的并非救灾,而是镇压有可能发生的暴乱。 甘绩镛天天往各大银行跑,求爹爹告奶奶的筹措赈灾款,最终死活被他弄来了160万大洋。四川真穷,政府穷,百姓穷,只有做鸦片贸易的最富,刘湘不得不再次加重“禁烟税”。 至于平抑粮价,单靠行政命令是压不下来的,只有等周赫煊的救灾粮运到了才能缓解一二。 如今灾情已经从川西北扩散到川北和川东北,其他地方个别比较严重,但大致上还能支撑下去。如果入秋之后能下几场雨,等到红薯、小麦之类的作物收获,那还不至于饿死几百万人。 但老天爷成心跟四川过不去,谁都预料不到,全川干旱还要持续大半年。 770【抢粮】 值四川大灾之际,南京政府不但没有出钱赈灾,反而在向四川省府讨要赔偿金。 起因是——成都事件! 八月初,外交部长张群通知刘湘,说日本人要恢复驻成都领事馆。当月底,四个日本外交官抵达成都,市民听闻之后开始游行示威,万余人将四个日本外交官堵在饭店内。 成都警察局长范崇实阻拦不及,愤怒群众将四个日本外交官打死两个,打伤两个。 复兴社系在成都的干部,发电报告之常凯申,说刘湘暗中派人打死日本人,以图增加中央对日外交的困难,建议免去刘湘的省主席职务,以慰日本,并推荐复兴社头目康泽接替刘湘职务。 刘湘的说法又完全不一样,他拍电报向老蒋告状,说康泽为了在四川抢班夺权,从而指示爱国学生打死日本人,这一切都是复兴社系的阴谋。 万余人的游行示威,肯定有人暗中组织,但究竟幕后黑手是谁,一时之间却很难说得清。 按道理来说,刘湘已经同意老蒋派人进川,康泽的别动队此时就驻守在四川各地交通要道。他完全没有必要再招惹日本人,毕竟只是设地方领事馆而已,刘湘虽然绰号刘莽子,但又不是真莽子。 倒是康泽系的人嫌疑更大,他们受常凯申指派入川,最终目的就是想蚕食四川地方政权。 当周赫煊和刘湘讨论救灾计划的时候,南京政府也对成都事件作出了决定:第一,将成都警备司令和警察局长撤职查办;第二,赔偿死者抚恤费白银各3万两,伤者各3100两,由南京政府垫付,命令四川省库立即把钱汇往南京;第三,南京政府和四川省府向日本政府道歉,保证不得再有类似事件发生;第四,要求四川省府取缔仇日刊物,禁止抵制日货。 刘湘收到南京政府的处理结果,气得再次大喊妈卖批。 总计赔偿日本人抚恤金66200两白银,相当于10万大洋,而四川民政厅东挪西凑才弄到10万大洋赈灾,剩下的都只能向地方银行借款。 日本人就那么值钱?两死两伤居然要赔10万元,这钱用来买粮食可以救多少灾民啊! 最可气的是什么? 南京政府刚刚召开了行政院第288次会议,商讨赈济八省水旱匪灾。这八省分别是甘豫青康黔冀晋宁,就连宋哲元的地盘都属于赈济对象,唯独灾害最严重的四川被故意漏掉了。 不仅如此,全国各地的国党系报纸,皆避开四川旱灾而不提。红十字会、红卍字会等民间慈善机构,也被中央政府信息误导(外界传言四川没有灾荒),致使各省民间对四川的慈善捐款加起来不足2000元。 一直到1937年,川人饿死几百万,盖子实在捂不住了,南京政府才开始讨论四川的救灾问题。 为何会出现这样的局面? 中央与地方的权力斗争所致。 老蒋在解决广东、压服广西以后,就将目光锁定到四川。他首先在四川各市县设立党部,又派蓝衣社入川监控,蓝衣社别动队如今还把持着入川要道,还收买了包括范哈儿在内的一些四川小军阀。 常凯申的意思很明确,就是要让刘湘交出地方军政大权。面对四川的灾情,老蒋的原话是这样的:“水旱都要中央拿钱赈济,试问中央以有限之财力,何能补足你们川人?” 站在常凯申的立场,他的做法似乎情有可原,一切都怪刘湘这个地方军阀贪恋权势。地方不给中央缴税,受灾了才想起找中央要钱,刘湘确实很不占理。 但中央讨论赈济南北八省,唯独漏掉灾情最严重的四川,而且还控制舆论不让民间捐款,这就做得太过分了! 老蒋无非是想四川越乱越好,最好能多死点人,让刘湘这个四川王威望大失。到时候再逼刘湘下野,中央就能兵不血刃的控制四川军政。 面对这种情况,周赫煊首先必须让国人知道,四川是真的遭灾了。 返回重庆后,周赫煊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立报》搜集的四川灾情,包括人吃人的内容,寄快件空运给南北各大报纸。国党系报纸肯定无法刊载,但像《申报》、《新闻报》、《益世报》等民间报刊,却愿意帮忙刊登此类新闻。 不仅如此,一些外地报社记者,在得知灾情惨状后,甚至愿意自筹路费前来四川采访。 总部搬迁到武汉的《非攻》杂志社,最新一期用12页内容专门报道灾况,并留下杂志社地址,以“周赫煊”的名义向民间吸纳捐款。 同时,周赫煊以个人名义,联络江西、湖南、湖北三省的红十字会,在三省沿江城市设立川灾赈济点。周赫煊拿出50万个人捐款,并协同民间捐款一起购粮,把外省粮食走水路运输入川。 毕竟美国那边路途遥远,而四川灾民已经等不及了。 接下来,周赫煊开始奔走于川东各县市,考察确定购地建房事宜。 由于四川连年征战和灾荒,空出的荒地越来越多,甚至当地的富绅都懒得开垦无主之地,因为军阀收税太他妈恐怖,一收就是一二十年的税,最离谱的已经收到了80年后。 如此情况之下,四川的富农、小地主,乃至于中层地主,那日子都是相当难过。 套用《甲方乙方》里的一句台词:地主家也没有余粮啊! 刘湘能够从四川诸多军阀中异军突起,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他的税比别人收得更低。特别是20年代末期,刘湘把重庆作为老窝来经营,市长潘文华一口气废掉了几十上百种苛捐杂税,让刘湘的大本营迅速安定富裕起来。 到十月初,周赫煊已经选定重庆周边各县30余处荒地,共计8万余亩,全都用白菜价买到手。 甚至,当地百姓听说周赫煊要买地,一个个闻风而来,愿意把自家的耕地低价出售。那些耕地由于过度干旱,已经全部板结硬化,根本无法开垦,还不如用来换些钱算了。 耕地自然不敢买,后续麻烦太多了。 就在周赫煊确定了地址,准备请张家的建筑公司来建房时,首批从两湖地区买来60吨救灾粮运抵重庆了——今年两湖地区虽然遇到水灾,但对夏粮收获没有影响,湖南湖北都是大丰年,刚收获的稻谷价钱还比较便宜。 周赫煊得到消息非常高兴,但他很快就高兴不起来了。 半夜三更,川灾赈济会的干部梁旭赞,急匆匆跑来敲开周家的大门,开口就说:“周先生,不好了,我们的赈灾粮被扣了!” “这四川境内,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扣赈灾粮?”周赫煊惊怒莫名。 梁旭赞急道:“是康泽那个龟儿子,说我们的救灾粮里面有鸦片。我已经拍电报给了刘主席,刘主席正在派人过来解决。” “康泽!” 周赫煊咬牙切齿,回房拿了把美国进口的手电筒,跑去隔壁重庆警备司令李根固家串门,见面就说:“李兄,快带人跟我去抢粮!要是慢了几分钟,不晓得康泽那狗日的要吞掉多少!” 771【霜刃未曾试】 康泽是老蒋染指四川的开路先锋,他只带了十多个心腹入川,短短时间就发展出上万人规模的别动队。 这是康泽的老花招了,他以“剿匪”为名义,拿着银元和委任状收买土匪流氓。这些土匪流氓摇身一变,就成了中央军校成都分校的毕业生。然后,这些土匪流氓经过训练洗脑后,又被派往川军各部担任政训工作人员,目的是为了帮助老蒋控制川军。 让土匪流氓给正规军上政治课,康泽真的是很厉害。 随后,康泽又以禁烟缉私室主任的名义,把南京的中央缉私总队调入四川,其爪牙已经遍布到四川各市县。 另外康泽还担任了四川保安处处长,在各专区保安司令部设政训室,各县设政训员,以便蚕食控制四川行政事务。 老蒋为了帮康泽在四川起步,前后在四川住了半年,将参谋团改设为重庆行营,老蒋自任行营主任。他甚至亲自下场,开办峨眉军官训练团,自任团长,拉拢川军营级以上军官。 这些都是常凯申蚕食四川军政的手段,刘湘自然要反抗,甚至专门建立川军特务机构来对抗。 就在前不久,川军特务监听到康泽发给老蒋的电报,内容都是商量如何在四川夺权。刘湘一怒之下,派特务在成都行刺康泽,康泽的副官和几名别动队心腹被杀死,康泽吓得躲进了邓锡侯部将陈离的家中。 弄死两个日本人的成都事件,很可能就是康泽对刘湘的报复。 而此时扣押赈灾粮的那些家伙,领头者是中央缉私队的一个小头头,其余皆为当地被招安的土匪流氓。 深夜的朝天门码头,依旧灯火辉煌,不愧为西南第一码头。 秦奋禄歪戴着帽子坐在岸边,嘴上还叼着根香烟。他在南京中央缉私总队的时候,只是一个小队长,在调来重庆的途中他用钱贿赂康泽,摇身变成重庆缉私总队队长,可谓是一步登天。 调来四川的缉私队员并不多,分摊到整个四川,基本上一个人都要管一个县,全都特么升官了。 而作为重庆缉私队长,秦奋禄控制着数个水码头,赚得是脑满肠肥。别的不说,那些贩卖鸦片的商人,想要从重庆过路,都必须跑来给他秦队长上供。 看着正在搬运粮食的民夫,秦奋禄吐着烟雾感叹:“重庆啥都好,就是天气太热,比他妈南京还热。” “队长说的是,南京是首都,重庆这个乡坝头哪里比得上?”潘冬瓜像个狗腿子一般在旁伺候,拿着把蒲扇不停给秦奋禄扇风。 “冬瓜儿”在四川方言里是骂人话,大意为脑子有问题,相当于神经病,偶尔也有墙头草的意思。 潘冬瓜以前混得非常惨,在重庆哥老会当“小满”,相当于洪门的“草鞋”,属于天地会系统里的底层小喽啰。这家伙偷鸡摸狗的事干得不少,但没做过大恶,因为他胆儿太小。 康泽派人到重庆招募别动队员,混不下去的潘冬瓜立即报名,被带去成都培训了大概半个月,再回重庆时就已经变成中央军校成都分校的毕业生。 随后,潘冬瓜又被调入秦奋禄的缉私队,这家伙帮主子找了个俏寡妇当外室,立即就成为重庆缉私队的大红人。他不仅仅只会溜须拍马,还帮秦奋禄拉了几十个地痞流氓入伙,办事能力受到格外器重。 “站住!” “把粮食放下!” “……” 突然间,码头半坡上传来呵斥声,影影幢幢有几百根火把亮着。 秦奋禄皱了皱眉头,依旧坐着没有起身,对潘冬瓜说:“你去看看,到底是谁在找麻烦,他娘的简直活腻了!” 潘冬瓜立即往上跑,半路上揪着个缉私队员问:“刘二块,出啥子事了?” 刘二块说:“来了一群烂丘八儿,抢粮的。” 潘冬瓜连忙回去禀报,秦奋禄冷笑一声,站起来踢翻刚才坐的椅子,大喝道:“缉私队的兄弟,都给老子过来,留几个人看着船上的粮食!” 周赫煊和李根固已经带着重庆警备队杀来,缉私队也聚到一起,双方皆持枪瞄准,瞬间变成对峙的局面。只不过警备队的人更多,而且都是刘湘的嫡系正规军,从气势上完全把土匪流氓出身的缉私队压住。 秦奋禄不慌不忙,冷笑道:“是谁在妨碍公务?赶快报上名来,黑灯瞎火的老子看不清!” 李根固厉声道:“重庆警备司令,你大爷我,李根固!” 周赫煊没有做声,而是观察粮食的情况,防止有船只把粮偷偷运跑。至于已经运上岸的粮食,有些早已入库,但都被李根固的兵给扣住了。 为啥周赫煊连夜带人赶来,而不是等着刘湘派人解决? 就怕缉私队的人把粮连夜运走,到时候无法人赃并获,能交出来多少还不是对方说了算。 “重庆警备司令?” 秦奋禄做出一副恐惧的样子,随即哈哈大笑:“哎哟,好大的官啊,差点把我吓死。实话跟你说,就算刘湘亲自过来,老子都不会怕他!老子是蒋委员长的人,奉中央命令前来重庆缉私。谁敢拦着,就是违抗中央!” 李根固狠狠咬牙道:“秦队长,怕不是搞错了哦,这是善款买来的救灾粮。” 秦奋禄当然知道是救灾粮,否则他也不会半夜跑到江面扣船。他听从于康泽的命令,而康泽就是要让四川越乱越好,暗中下令不准放一粒救灾粮入川。 “是不是救灾粮,我还真不清楚。不过嘛,在船上查抄出鸦片倒是真的,”秦奋禄得意的喊道,“来人,把脏货都抬过来!” 四箱鸦片,整整齐齐放在石阶上,正好对应那四条运输救灾粮的小江轮——长江处于枯水位,大船有些地方过不来。 李根固肺都气炸了,怒道:“你龟儿子哄鬼哦,只听说四川的鸦片往外面运,没听说过外面的鸦片往四川运。你狗日的栽赃陷害编故事,也该编得圆活些。这是湖北开来的船,哪个脑壳被猪踢坏了,才会从湖南往四川运鸦片!” 秦奋禄嚣张的笑道:“哈哈,那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我在船上查出有鸦片,这些船必须扣留,麻烦兄弟赶快把路让开,不要耽误缉私队的工作。” 李根固还真不知道该如何解决,直接跟老蒋的人动枪,他担不起那个责任,只能扭头问周赫煊:“周先生,该咋个办?” 周赫煊缓步走向秦奋禄,潘冬瓜立即拔枪呵斥:“站到,不准动!” “我是周赫煊,”周赫煊笑嘻嘻地问,“不知秦队长听没听说过我的名字?” 秦奋禄当然听过,太特么听过了。 上个月刚从南京调来四川的同事,路过重庆时还跟秦奋禄吃过饭,把周赫煊怒怼孔家的事情当成酒桌趣谈。 周赫煊连孔祥熙的儿子都敢开枪,还怕一个小小的缉私队长? 秦奋禄当场呆立,不知该如何继续。 周赫煊用诚恳的语气说:“秦队长,把粮食交出来,今晚的事情就当没发生过。” 周赫煊也不想撕破脸,秦奋禄奉的是康泽的命令,康泽奉的是老蒋的命令。虽然老蒋没有直接指示截留救灾粮,但如果坏了康泽的好事,肯定要惹老蒋不高兴。 秦奋禄的脸色阴晴不定,他不想得罪周赫煊,更不敢得罪上司康泽。两相比较之下,还是得罪周赫煊更划算,当即呵斥道:“都给我站着干什么?快指挥民夫搬粮,谁敢阻拦就开枪!我还就不信了,这重庆有人敢公然对抗中央!” 周赫煊拔出那把纳粹手枪,指着秦奋禄的脑袋说:“把粮食交出来,我最后再说一遍。” 秦奋禄有些心虚,大着胆子道:“我不信你敢杀我,周先生,我可是中央缉私总队的人!” 周赫煊冷笑着扣动扳机,说道:“那我就让你见识见识!” “砰!” 772【打啵Kill】 子弹以380米/秒的速度,穿过秦奋禄的前额叶,瞬间击毁其思考和信息处理能力。脑内的结缔组织、纤维膜纷纷撕裂,当子弹从后脑勺飞出时,脑脊液顺着子弹早成的空腔飚流而出。 秦奋禄还维持着他生前的表情,甚至都没有来得及表现出惊恐,他的生命就已经走到了尽头。 子弹入口很小,只溢出一丝鲜血。但后脑勺的子弹出口,直径却足有三厘米,甚至能从中看到被打成浆糊的脑花。 警备队、缉私队和现场民夫,全都被惊得说不出话来,谁都没料到,周赫煊居然一言不合就开枪。 开弓没有回头箭,事情已经难以收拾,李根固唯一的选择就是控制好局面。他咽了咽口水,突然下令:“把人全都给老子扣了,缴枪不杀!” 数百警备队员立即举枪逼近,那些缉私队员半年前还是地痞流氓,而现在头头又被人杀了,瞬间就有八成吓得弃枪投降。 潘冬瓜浑身都在打颤,他现在是缉私队的最高长官,举起双手色厉内荏地说:“周……周先生,你杀的可是蒋委员长的人,要是再把我们全部扣下,你是没法向中央交代的!” “啪!” 周赫煊反手一耳光,直接把潘冬瓜扇趴下,冷笑道:“你们这些混蛋,连救灾粮都敢抢,死不足惜!就算蒋委员长亲自质问,老子还是这样说话。” 潘冬瓜根本不敢站起来,跪在码头台阶上瑟瑟发抖。在他的严重,缉私队长秦奋禄是大人物,可以在重庆横着走的大人物,他以为自己攀上了高枝儿,可现在这根高枝儿居然死了,当着众多手下的面被一个读书人打死。 “死人喽!” “姓周的好凶哦,连秦队长都干杀。” “说你妈屁话,人家是周神仙,一个掌心雷过去,千军万马都要被轰死。” “哦豁,这哈安逸啰,杀了中央的人,周神仙怕是脱不了爪爪。” “……” 不得不说,经历了20多年内战的四川人,一个个都变得神经无比大条。那些被雇来搬粮的民夫,看到秦奋禄被当场击毙,居然没有吓得惊恐逃命,而是小心翼翼的凑过来围观,就跟欣赏川剧似的还在交流看法。 周赫煊看着秦奋禄的尸体,幽幽地冒出一句话:“兄弟,你不该来重庆,留在南京还是一条好汉。” 1937年的南京保卫战,中央缉私总队也是参与了的,无数队员奋勇杀敌、为国捐躯,他们都是顶天立地的英雄。而部分被派到四川的缉私队员,却变成了异乡恶霸,给四川老百姓带来深重苦难。 就像眼前这个秦奋禄,如果他留在南京任职,明年多半就会成为以死报国的好男儿。 川军也是如此,不论是军阀还是小兵,在川内鱼肉百姓坏事做绝,上了抗日战场却一个个变成英雄烈士。 英雄与祸害,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但未必就能分得清。 周赫煊从一个警备队员手里抢过火把,照亮秦奋禄的尸体问众人:“大家觉得此人该杀吗?” 缉私队员和搬粮民夫面面相觑,无人作答。 周赫煊又指着码头上的粮食,问道:“你们知道,那些粮食是用来干什么的吗?” 还是无人应答。 周赫煊一把将潘冬瓜扯起来,逼问道:“你说!” 潘冬瓜战战兢兢道:“秦队长说,那是川灾赈济会从湖北买来的,打着救灾的招牌低买高卖,运到四川来做生意发财。” “放尼玛的屁!” 周赫煊又是一巴掌过去,指着粮食对众人大吼:“这里的60吨粮食,是老子捐钱买的救灾粮!如今全川大旱,有些地方已经人吃人了,这些都是你们四川人的救命粮!四川现在每天都在饿死人,灾民已经等不及了,川灾赈济会害怕耽误时间,只筹集了60吨粮食就连忙运送入川。这是第一批粮食,以后还有更多!你们在干什么?啊!你们在抢父老乡亲的救命粮,你们还配不配做四川人?你们还配不配做人!” 虽然都是重庆招募的地痞流氓,但许多缉私队员还是羞愧低头,这事儿传出去要被乡亲戳脊梁骨。 那些运粮民夫则一个个惊骇不已,议论纷纷: “啥子吔,真的是救灾粮啊?” “狗日的龟儿子些,连救灾粮都要抢!” “幸好周神仙把粮食抢回来了,不然我们这些搬粮食的,为了赚几个辛苦钱,尼玛硬是要断子绝孙哦!” “周神仙你杀得好,弄死这些龟儿子!” “周神仙好样的,你不要怕,我们帮你扎起!” “对,跟周神仙扎起,中央来抓人我们帮你说话。” “……” 周赫煊冷笑着朝潘冬瓜勾勾手:“你,过来!” 潘冬瓜打着哆嗦凑过来,他的左右脸颊都被打肿了,畏畏缩缩地说:“周……周先生,你有啥子吩咐?” “借你脑袋一用。”周赫煊笑嘻嘻说。 “啊?”潘冬瓜瞬间懵逼。 “砰!” 又是一声枪响,潘冬瓜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倒下。 周赫煊顿时宣布道:“大家肯定都看清楚了,这位缉私队的兄弟,不满秦队长抢劫救灾粮的做法,以死相拼,武力劝谏。最终,秦队长跟这位兄弟同归于尽!” 全场的人都傻掉了,读书人鬼心眼儿真多,睁眼说瞎话的功夫简直炉火纯青。 周赫煊指着已经死透的潘冬瓜,对李根固说:“李司令,此人义薄云天,为保住乡亲的救命粮,不幸丧生于秦队长的枪口,还请你为他收殓尸体风光大葬。” “好……要得。”李根固连连点头,就是看周赫煊的眼神有点不对。 这哪里是个文人?简直就是个杀神啊! 周赫煊又问剩余的缉私队员:“你们看清楚了吗?” 立即有激灵的回答:“看清楚了,潘冬瓜和秦队长两个,你杀我,我杀你,全部都见阎王了。” “对对对,”旁边的人立即附和,“秦队长是潘冬瓜杀的,跟周先生无关,我看得清清楚楚。” 周赫煊又问搬粮民夫:“你们呢?” 民夫们纷纷回答:“是撒,秦队长是潘冬瓜杀的,我也看到了。李四拐,你看到没得?” “看到了,我也看到了,潘冬瓜杀的人,周神仙连枪都没摸。” “对头,就是潘冬瓜杀的,想不到潘冬瓜还是个好汉子!” “……” 周赫煊笑着对李根固说:“李司令,写个证词让他们全部按手印,然后就把人都放了吧。” “好嘞!”李根固笑得很灿烂。 这种栽赃嫁祸的手段,当然瞒不过人,估计明天全城都会知道真相。 但周赫煊要的只是个冠冕堂皇的推脱借口,有了这个借口,老蒋和康泽那边才能顺台阶下,否则后续情况必然更加麻烦。 773【大事化小】 远在成都的刘湘和康泽,几乎是同时接到消息。 刘湘的胃病越来越严重,西医建议他动手术切除病灶。刘莽子一听说要切胃,差点当场掏枪把西医给毙了,颇有曹操遇到华佗时的味道。 近段时间,刘湘被旱灾和康泽搞得焦头烂额,偏偏又病重无法正常办公,只能每天躺在家里遥控指挥。 副官秘书冲进来递上一封电报,焦急道:“主席,出大事了!” “念。”刘湘依旧病怏怏的闭着眼。 副官秘书说道:“重庆警备司令李根固来电:今凌晨两点,周杀秦及其属下,称二人同归于尽,灾粮已悉数抢回。” “杀得好!” 刘湘猛然坐起睁眼,哈哈大笑道:“老子早就看姓秦的不顺眼了,这回周先生整得巴适。” 重庆是刘湘的大本营所在,秦奋禄在那边胡搞乱搞,严重破坏了重庆的商业秩序,周赫煊算是帮刘湘出了口恶气。 副官秘书迟疑问:“主席,南京那边怎么交代?” “咋个交代?你脑壳里头装的是豆渣啊,”刘湘冷笑道,“人家周先生都说了,秦奋禄是被手下打死的,我们按照事实真相汇报中央就是,如何处理让老蒋自己看着办。” “是!”副官秘书领命离开。 常凯申会怎么办? 当然是忍气吞声,事情就这么算了。 前段时间,刘湘派特务暗杀康泽,打死康泽的副官和几个手下。事情闹得那么大,常凯申还不是只能选择忍耐,还电令康泽一定要以大局为重,不能以牙还牙去行刺刘湘。 民国的规矩就是这样的,小喽啰可以随便死,大军阀、大政客和大名人却杀不得,否则必然后患无穷。 …… 南京。 常凯申已经准备动身前往西安,视察张学良、杨虎城的“剿匪”工作。他接到康泽发来的告状电报,顿时破口大骂:“娘希匹,这个周明诚简直无法无天了!” 戴笠正好在现场,他对周赫煊的印象还不错——每年磺胺生意为他带来上百万大洋收入,当即帮着说好话道:“委座,周先生我还是比较了解的,肯定是康泽惹到他了。” 康泽的小报告属于一面之词,很多内容都没有说清楚,常凯申只能按下心头怒火,拍电报向重庆行营询问详细情况。 重庆行营很快回电,把前因后果描述一番,常凯申才苦笑道:“缉私队扣了川灾赈济会的粮食,恰好又是周赫煊捐钱买的赈灾粮。这康泽惹谁不好,偏偏要去惹周赫煊,办事简直糊涂透顶!” “此事不宜闹大。”戴笠劝说道。 常凯申当然知道不能闹大,因为怎么讲都是康泽和缉私队理亏。别说周赫煊还弄出个冠冕堂皇的“真相”,就算是承认自己杀人,老蒋这边也只能捏着鼻子认账。 常凯申对侍从秘书说:“电告康泽,让他好自为之。我会让黄杰(缉私总队的老大)任命一个靠谱的重庆缉私队长,千万不要去找周赫煊的麻烦。” 咱们先来说说民国时期的缉私总队,它此时的官方名称叫做税警总团,熟知民国历史的朋友想必对此如雷贯耳。 最开始,这支部队属于财政部的征税暴力机关,由宋子文一手组建起来。此时,缉私总队名义上的最高长官是财政部长孔祥熙,但它其实属于宋子文的“私军”,军内中高级将领都是宋子文一手提拔的,比如第四团团长孙立人。 缉私总队拥有六个团的兵力,严格按照美国陆军操典训练,而且一水儿的德国装备,其战斗力可以吊打满编的地方杂牌师。 即便是换装德械以前,缉私总队也是块硬骨头,曾在一二八事变后驰援上海,给予挑起战事的日军极大杀伤。当时缉私总队二团二营官兵几乎全部战死殉国,无一人后腿,更无一人投降。 顺便说一句,指挥缉私总队抗击日寇的,正是陆小曼的前夫王庚,当时王庚的身份是税警总团(缉私总队)总团长。 很扯淡的事情来了,王庚当时为了去看望前妻陆小曼,驾驶摩托车进入上海公共租界,竟被公共租界的巡捕抓住,又被巡捕移交给日本海军陆战队审讯。由于王庚随身携带着淞沪兵力部署和战线配置图,日军如获至宝,导致战场形势瞬间恶劣,中国军队腹背受敌,被迫仓皇撤退。 一般而言,我们说红颜祸水、女人误国,大都是男人在推卸责任。 但1932年上海保卫战的时候,陆小曼那是真的误国啊。当然,王庚的责任更大,一个堂堂的前线指挥官,居然带着军事资料跑去公共租界看望前妻,简直不可思议。 甚至于,陆小曼很可能没有要求前夫去看她,而是王庚怕前妻在战乱中担惊受怕,主动跑去慰问安抚…… 自从宋子文辞官以后,常凯申趁机将缉私总队吞并,还任命自己侍卫长黄杰担任最高指挥官。但黄杰只掌控了教导团,其他几个团长全是宋子文的人,被派去四川的那些缉私队员,正是黄杰教导团的成员。 事实证明,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 全面抗战期间,黄杰成了著名的逃跑将军。他逃跑的理由极为可笑,竟然是电台被炸了,无法与第一战区取得联系,然后率领一个军的兵力放弃战略重地。这比韩复榘弃守济南的理由更加荒唐,然而韩复榘被老蒋以不尊军令的罪名枪毙,而黄杰却依旧官路亨通。 如今,税警总团(缉私总队)在黄杰的领导下,其战斗力迅速下降,而且还跟蓝衣社搅在一起。曾在上海保卫战英勇抗敌的缉私警察,现在已经成为恶霸的象征,到处坑害盘剥民众和商人。 就连宋子文任命的几个团长,也开始渐渐腐化堕落,彻底效命于老蒋只是时间问题。唯独税警总团第四团,在团长孙立人的掌控下,依旧保持着比较高的军事纪律和战斗素养。 老蒋一个电话把黄杰叫来,对自己这位曾经的侍卫队长说:“达云,川事重大,需得谨慎。康泽此人凶暴有余,而沉稳不足,你派两个人去四川,把成都和重庆的缉私队长换掉。你的人被周赫煊杀了,不要想着找他报仇,涉及地方赈灾,舆论上我们不能输掉。我的目标是让刘湘在四川威望大跌,别最后搞得刘湘威望没跌,中央的威望反而被缉私队搞坏了!” “卑职明白,定不负委座重望!”黄杰立正敬礼。 老蒋又说:“派去四川的缉私队员嘛,可以高调一些,帮助当地赈济灾民,让四川百姓对中央政府更加信赖和尊敬。” 黄杰答道:“我会告诫他们的。” 常凯申似乎忘记了,四川那边的缉私队员,大部分都是康泽招募的地痞流氓。 让地痞流氓扶危济困做好事?呵呵。 常凯申把黄杰打发走以后,又批复了几个重要文件,随即回家跟宋美龄道别,他第二天就要启程前往西安视察。 嗯,西安事变等着他呢。 至于远在成都的康泽,此时正看了电报摔桌子。他为人非常阴狠凶残,本想派特务把周赫煊暗杀掉,结果老蒋居然又让他认怂,这命令把康泽气得想吐血。 774【周神仙的传说】 (ps:关于王庚被抓,有朋友说是去找驻华武官商量战事,而非去看望前妻陆小曼。老王也搞不清哪个说法是真的,但不管真相如何,王庚都不该随身携带军事资料进公共租界,简直昏了头。) 从周家到市区的马路,依旧还在修筑当中,周赫煊和家人出门基本都靠坐船。 金秋十月,干旱依旧。 早晨,小江轮从私人码头出发,顺流而下驶向朝天门码头。 周灵均和周维烈姐弟俩,背着小书包站在船头,享受着江风吹拂带来的凉意。 此时重庆并没有什么非常好的小学,周赫煊只能送他们去公立第一小学读书,至少那里比较正规,老师的工资直接从重庆糖税中划拨。 “爸爸快看!”小灵均指着远处的江面。 周赫煊抬眼望去,只见上游的江水当中,正浮着数十上百个灾民。这些灾民衣衫褴褛,脸庞凹陷,颧骨突出,他们抱着木板之类的载具,顺着江水漂流而下。 其实重庆的受灾程度并不大,之所以每天都饿死人,是因为来了太多的外地逃荒者。 此时还稍微好些,到了冬季就更惨,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饥民,露宿在长江和嘉陵江两岸,过往船只根本不敢随意停靠。 1936年底有一则新闻,就详细报道了饥民抢船的经过。那是条运输萝卜的小型江轮,数百饥民穿着单衣,跳进冰冷彻骨的水中,游到江心把货轮团团包围。船员和押运者根本不敢阻拦,吓得直接跳船逃跑,饥民们爬上船抓住萝卜就生吃,居然当场把船上的萝卜给啃光。中途体力不支溺水者,不知凡几,江水中到处漂浮着死者的尸体。 小灵均看了一会儿,好奇地问:“爸爸,他们在练习游泳吗?” 周赫煊轻轻拍打着女儿的脑袋,叹气说:“他们没吃的了,也没钱坐船,只能冒险来到重庆讨生活。” “那他们为什么没有吃的?”小维烈对此万分疑惑。 周赫煊耐心解释道:“因为他们家乡遭了灾,老天爷一直不下雨,地里的粮食没有收获,所以才没有吃的。” 小灵均噘嘴埋怨:“老天爷真坏。” 小维烈却问:“爸爸,怎么才能让大家都不饿肚子呢?” 周赫煊说:“有两个办法,一是国家不打仗,社会安定繁荣,政府才有精力去救灾。二是发展科学技术,兴修水利工程,不看老天爷的脸色,就能把粮食的产量提高。你们想不想看到所有人都过好日子,所有人都不愁吃饭?” “想!”姐弟俩齐齐点头。 周赫煊教育道:“那你们就该努力学习,掌握知识本领,长大以后才能帮助更多的人。” “哦。”小维烈哦了一声,就安静下来继续观察那些灾民。 小灵均则像个大人模样,郑重点头说:“爸爸,我知道了,我一定会努力学习的!” 转眼就到了朝天门码头,那里戒备森严,随时都有警备队员驻防。这是为了保证码头的安全,否则来往商船根本不敢靠岸,饿疯了的饥民实在太可怕了。 “砰!” 一个警备队员朝天开枪,他的伙伴紧张大喊:“不准过来,敢上码头就枪毙!说的就是你们几个,不准过来,快走快走!” 有的饥民失望离开,有的饥民却徘徊不定。 “军爷,你可怜可怜我嘛,我已经四天没有吃饭了,娃儿都饿昏了。求求你赏一口饭,我不吃都可以,救哈我的娃儿嘛。”一个妇人跪地磕头,身边躺着个四五岁大的孩子。那小孩儿双眼紧闭,呼吸微弱,怕是已经凶多吉少。 若是平常时候,警备队员可能还会生出同情心,但现在根本不敢管,有钱有粮都不敢施舍。否则消息一旦传开,必然引来更多的饥民到码头,其后果简直难以想象。 “爸爸……”小维烈扯了扯父亲的衣服,显然是想帮忙。 周赫煊和那些警备队员的看法一致,绝对不能在朝天门码头救人。他朝着一个警备队员招手:“你过来!” “周先生,啥子事?”警备队员恭敬地跑来。 周赫煊低声吩咐道:“守好朝天门码头,不能光靠驱赶。你回去跟李司令打报告,让他准备好一条船,把朝天门的饥民都运去刘家台,我会催促下一批救灾粮尽快运来。” “好的,我马上去禀报!”警备队员立正敬礼,飞快地跑去报信。 刘家台也是一处小码头,而且市政府在那里设了施粥场,顺便还建起重庆首个火葬场。 从美国购买的救灾粮,此时依旧漂泊在太平洋上,而从两湖和江西购买的粮食,已经有三批共280吨运抵重庆。但面对越来越多的饥民,这些粮食无异于杯水车薪,连让所有灾民吊命都做不到。 川东各县的受灾群众,正在成群结队往重庆赶来,沿途公路和河道到处都是路倒尸体。最可怕的是,那些尸体往往残缺不齐,几乎全是被活人啃掉的——野狗早就绝迹了。 重庆市长李宏锟整天焦头烂额,他已经不再奢望做出什么政绩,只求重庆别被搞出大乱子。 周赫煊带着儿女和保镖,沿着码头的石板路缓缓而上,沿途的搬运工纷纷朝他们打招呼。 “周先生,吃了早饭没得?” “周神仙,你老人家亲自送娃儿读书啊?” “周神仙,下一批粮食多久运得到哦?” “……” 显而易见,周赫煊已经成了重庆的大名人,连市井小民、贩夫走卒都能把他认出来。 甚至在重庆的茶馆里面,每天都有人添油加醋讲故事,画风往往是这样的: “嗨呀,你们是不晓得。那天晚上丑时三刻,缉私队长秦奋禄带着狗腿子潘冬瓜,二话不说就在江头扣了周神仙的运粮船。周神仙是哪个?人家是东华帝君下凡……” “东华帝君是哪路神仙?” “咦,你个瓜娃子哦,连东华帝君都不晓得。刘神仙是哪个总晓得嘛?刘神仙是白鹤仙翁下凡,看到周神仙都要喊一声师伯!你说周先生凶不凶?” “硬是好凶哦。” “你不要打岔嘛,听我慢慢道来。话说,周神仙当时在屋头搂着婆娘睡瞌睡,突然他掐指一算,马上就算到了咋个回事。只见周神仙祭出一只符纸折成的仙鹤,朝纸鹤吹了口气,纸鹤立即扇着翅膀去给警备司令报信。周神仙本人呢,挥手招来一朵祥云,眨眼就到了朝天门码头!” “周神仙楞个厉害,咋不让龙王爷下雨呢?” “那就是神仙们的事了,听说龙王爷正在跟玉帝怄气,哪个去劝都莫得法。” “龙王爷怄个啥子气嘛,好好的天不下雨,玉帝就该撤他的职!” “这跟周先生就没得关系了,咦……我刚才说到哪里了?” “你说周先生架起祥云到了朝天门码头。” “对,周神仙到了朝天门码头,抬手就使出一个定身咒,那些缉私队的马上就被定住。周神仙大喝一声,念咒语把对面打回原形,秦奋禄变成了一头猪,潘冬瓜变成了一条狗。周神仙说,秦奋禄你个瓜批,猪妖修炼成精跑来重庆祸害百姓,看老子不收了你!轰的一声,周神仙打出个掌心雷,把秦奋禄的猪脑壳炸得稀碎!” “好凶哦,比机关枪还厉害。” “机关枪算啥子?周神仙的掌心雷飞机都能炸,他老人家在上海就炸了十多架日本人的飞机。” “那他咋不留在北方抗日呢?” “日本那边也有高手啊。你们肯定没看报纸,去年周神仙被英国皇帝请去施法,日本派了几十个大妖怪,想要把周神仙弄死在英国。英国的京城好像叫啥子伦敦,当时周先生在伦敦设坛施法,几十个日本妖怪从海上飞过来。又是打雷,又是闪电,还有妖怪会喷火,把周神仙围起来群攻。周神仙面不改色,一个掌心雷轰过去,直接把十多个日本妖怪轰成渣渣。周神仙只出了三招,几十个日本妖怪就死绝了,妖怪的尸体落下来砸死了尼玛好多英国老百姓。” “……” 775【为富不仁的重庆首富】 周赫煊这趟进城,是来开会的——重庆参议院选举大会。 刚刚来到会场门口,就有个梳着大背头的英俊青年,热情地上前迎接道:“周先生,鄙人重庆市商会秘书长柯大经,草字尧放,热烈欢迎周先生的到来!” 柯尧放是个彻头彻尾的文人,国党左派,他以前的上司乃是共党杨暗公。北伐期间,柯尧放热衷于组织工人和学生运动,引起重庆当局的不满,被迫逃亡到贵州。 在重庆参议会里边,柯尧放跟周赫煊一样,都是粉嫩嫩的新人。他半年前被《商务日报》总经理高允斌推荐,以文化人的身份进入重庆工商界,担任重庆市商会秘书长,又以商界人士的身份加入重庆市参议会。 为啥柯尧放赶忙着过来跟周赫煊见面? 周赫煊名气大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原因,是这次参议会的换届选举,已经内定周赫煊当选参议长,还内定了柯尧放担任参议会秘书长。 也即是说,两人以后属于工作搭档,周赫煊名义上属于参议会领袖,而参议会的日常工作则由柯尧放负责。 “柯秘书长,你好!”周赫煊微笑着握手。 周赫煊对柯尧放并不熟悉,只知道他是重庆四大诗人之一,这段时间还在报纸上看到过柯尧放的诗作。此君专做古诗,跟周赫煊这个白话诗人估计没啥共同语言,但他的诗才还是很高的,咱们可以随便录来两首看看。 先来一首柯尧放的送别诗:“家愁国恨两悠悠,揽袂依依话寺楼。如此别离花有泪,为谁消瘦月当愁。人间每苦鸳鸯侣,江上应怜鸥鹭俦。此去湄潭烟水阔,知君惆怅望渝州。” 再来一首柯尧放听闻长沙大火的悲愤诗:“敌骑纵横走迅雷,烽烟处处羽书催。才悲粤汉成焦土,又哭长沙化劫灰。杀贼几人真国士,弃城诸将半庸才。河山惨淡无颜色,心死从来是大哀。” 顺便说一句,1949年解放军挺进西南,柯尧放为重庆的和平解放立下了大功。 两人站在会场门口闲聊片刻,突然又有个老头子过来。 柯尧放立即介绍道:“周先生,这位是四川商业银行总经理汤子敬老先生。” “原来是汤半城,”周赫煊抱拳笑道,“久仰汤老先生大名,晚辈有礼了!” 周赫煊是真的对汤子敬久仰大名,这老家伙积累的财富,曾独占重庆总额的三分之一,其房产遍及重庆大街小巷,人称“汤半城”。早在十年前,汤子敬的生意就做到长江中下游,结果在北伐期间,遇到唐生智强行摊派国库券,不仅损失300多万大洋,还因资金链断裂而关闭旗下七家银行。 1928年的时候,汤子敬迎来人生中第二次辉煌。他出巨资协助刘湘,把重庆镇改建为重庆市,在参与市政建设的时候赚翻了天。 就在两个月前,汤子敬又跟范哈儿联合创办四川商业银行。这家伙此时正忙着插手地方铸币业务,想要独揽重庆铜元局,丝毫不嫌自己钱多烫手。 可以说,汤子敬是如今的重庆首富。 但汤子敬在重庆参议会的话语权并不大,因为他是江西人。早年老家毁于太平军战火,汤子敬怀揣600文铜钱、一个鸡蛋、一把雨伞和一双布鞋,14岁就流落重庆当学徒。他因为聪明伶俐,得到老板的赏识,还娶了老板的女儿,从此踏上逆袭之路。 如果只看这些,大家会觉得汤子敬此人非常励志。但他对待员工非常抠门,而且猜忌心极重,甚至逼得几个公司高层集体辞职。他做房地产和银行已经赚得够多了,还悄悄贩卖鸦片和军火,各种投机倒把哄抬物价。 正是因为这老家伙行事手段低劣,而且还是个外乡人,遭到了四川本地商户的集体排斥,以至于连商会会长的位子都捞不到。 修桥铺路、捐粮救灾什么的,跟汤子敬扯不上关系,属于那种为富不仁的典型。 柯尧放又给汤子敬介绍道:“汤老板,这位是大文豪周赫煊先生。” 汤子敬看着周赫煊冷冷一笑:“你就是张谋之的女婿?” “正是,”周赫煊问,“汤老板认识家岳?” “哼!当然认识。”汤子敬说话没头没尾,冷哼一声直接走人,完全没有给周赫煊好脸色看。 周赫煊有些懵逼,他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得罪重庆首富了。 其实事情的原因很简单,张谋之这两年在重庆搞房地产,抢了汤子敬的生意。 汤子敬当初斥巨资帮助刘湘发展重庆,得到刘湘的器重,但这家伙手脚不干净,悄悄勾结刘湘的对头做生意赚钱,甚至还私下运售军火给刘文辉。 刘湘对汤子敬恨得牙痒痒,但又不敢轻易动手。正好张谋之打着周赫煊的招牌,跑来重庆搞房地产,刘湘顺手就把几块好地批给了张谋之。 汤子敬没有实力跟刘湘作对,于是把一腔怨恨都对准张谋之,甚至暗地里使出许多阴招捣乱,一度把张谋之搞得难以招架。作为张谋之的女婿,周赫煊自然也成了汤子敬的仇人,互相之间根本没有和解的可能。 周赫煊无语道:“看来汤老板对我的印象欠佳啊,这次换届选举,他不会乱来吧?” 柯尧放毫不在意地说:“周先生放心,汤子敬虽然是重庆首富,但他在重庆商界名声很臭。他越是反对你做议长,其他人反而越是要支持你。” “哈哈,有意思。”周赫煊忍不住笑起来,心想:这种人在小说里肯定是反派。 柯尧放拉着周赫煊的手说:“周先生,我们还是先进去吧,我再给你介绍几位朋友。” 周赫煊边走边问:“我是个外地人,现在要当重庆参议长,大家的态度和反应如何?” 柯尧放竖起大拇指道:“捐款购粮入川赈济灾民,不顾得罪中央而枪毙秦奋禄,周先生,大家都说你是这个?用一句四川话讲:周先生硬是要得!你如今在议员们心中的威望,已经不比汪云松老先生低了。就算李市长没有推举你当议长,我们也会主动请你来做议员。” 776【真正的土豪】 周赫煊随着柯尧放进入会场,遇到的第一个人就让他很无语。 “周先生,这位是朱之洪老先生,尊字叔痴。”柯尧放介绍说。 朱叔痴此人已经年逾花甲,晚清时做过“重庆保路同志会”会长,重庆同盟会元老,重庆哥老会大佬,辛亥革命时光复重庆的主谋之一。他虽然须发花白,但声音洪亮,精神矍铄,自来熟的拍着周赫煊肩膀说:“哎呀,是周先生,久仰大名,久仰大名,哈哈哈哈哈!” 一阵狂放的笑声,让周赫煊有些摸不着头脑,只能抱拳道:“朱老先生当面,晚辈有礼了!” “不要客气嘛,”朱叔痴直接跟周赫煊勾肩搭背,亲热得好像是哥们儿,“周先生殚精竭虑救灾,我代表四川老百姓感谢你。中午喊起几个兄弟伙,大家一起喝得痛快!哈哈哈哈哈!” 听到又是一阵莫名其妙的大笑,周赫煊狂汗道:“朱老爷子精神真好。” “袍哥人家嘛,就是要有精神,哈哈哈哈哈!”朱叔痴大笑着说,“你是洪门坐馆,我是袍哥人家,说起来都是江湖兄弟。你也不要喊啥子老先生、老爷子,喊我一声哥子就可以。我呢,就喊你小周要得不?” 周赫煊已经大概猜到对方是什么性格,当即说道:“那我就托大,唤你一声朱老哥。” “要得,要得,”朱叔痴拍着周赫煊肩膀道,“小周啊,你做这个重庆参议长,我朱漏嘴儿是绝对支持的。遇到人不要虚,有啥子事我跟你扎起!哈哈哈哈!” “那就多谢朱老哥了。”周赫煊感谢道。 朱叔痴拉着周赫煊闲聊好一阵,基本上每说两三句话都要大笑,给人的感觉就好像是笑神经失控了。 等到这老头子离开去落座,周赫煊才问:“柯秘书长,朱老先生对谁都这样?” 柯尧放好笑地说:“朱老先生有个外号,叫‘朱三吵吵’,还有人称呼他‘对穿过’。他喜欢跟人说话,路上遇到不认识的都能聊几个小时。以后有什么重要计划,千万不能告诉他,不然他转身就要搞得全城皆知。” 世界那么大,真是什么人都有啊! 随后,柯尧放又陆陆续续介绍了一些人—— 康宝恕,字心如,同盟会元老,早稻田大学毕业,四川美丰银行经理,抗战期间被常凯申钦定为重庆参议长。 温嗣康,字少鹤,重庆《商务日报》社长,重庆市商会会长,重庆自来水公司老板,重庆大学的筹办者之一。 胡鹤如,字子昂,北农大农业经济系毕业,刘文辉战败前的首席内政官员,现为华西兴业公司股东兼总经理。 顾升禄,字鹤皋,北工大毕业,四川油漆大王。因遭日商恶意降价竞争,他的油漆工厂转而生产油墨,日本商人依旧不放过,已经濒临破产倒闭边缘。 潘昌猷,字文义,原为军阀杨森治下干吏,现为重庆中孚银行老板,在重庆十多家工商企业中持有股份。 …… 虽说参议员来自于社会各界,但其实主要由商界精英组成。即便身份是文化界、教育界、科学界人士,但他们都有共同的身份——商人,就好像周赫煊被称为大文豪,但私底下依旧经商贼有钱。 单纯的文化人当议员,估计也就柯尧放了。所以柯尧放被内定为参议会秘书长,因为他有那个精力去管理日常事务,而其他议员则要忙于自己的生意。 即便如此,柯尧放也是先加入了重庆商会,再以商会秘书长的身份参选议员。如果柯尧放没有丝毫的商界背景,他连加入参议会的资格都没有。 由此可以看出,所谓的民国地方参议会,其实是被当地商会所控制的,代表的不是公民利益,而是商人的集体利益。 这次参议会的换届选举,由现任议长汪云松老先生主持。 大家很默契的玩起“三请三辞”的老把戏,第一轮投票时,汪云松依旧高票当选参议长。汪云松立即上台讲话,重申自己年事已高,不愿再继续担任议长的决心,议员们才终于把周赫煊给选上。 重庆首富汤子敬在选举大会上,坚决反对周赫煊当选,但并没有卵用,他越反对,周赫煊就越得人心。 而柯尧放这位国党左派诗人,也不出意外的出任参议会秘书长,全权负责参议会的日常工作。另外还选了两位副议长,分别是朱叔痴和温少鹤,他们的职务就更是摆设了。 随后,秘书长柯尧放上台做就职讲话,汪云松当场把会议主持权交给他,自己乐得清闲坐边上凉快去。 柯尧放谦虚自贬一番,大概意思是说自己才能低微,承蒙众人高看,以后做事如履薄冰,一定会把重庆参议会给搞好,为社会各界人士谋求正当利益。发言完毕,他笑着说:“现在,有请我们的新议长,大文豪周赫煊先生讲话!” 一阵掌声当中,周赫煊走到麦克风前,发言道:“感谢汪云松先生的提携,感谢诸位议员的认同。周某人祖籍直隶,跟四川扯不上关系,今天当选重庆市参议长,实在是惶恐万分。在其位,谋其政,用句四川话讲,老子不是来吃干饭的!诸位都是重庆商界领袖,眼下面临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那就是四川全省大灾!涌入重庆的各地灾民,数量至少有好几万,而且每天都在持续增加。这给重庆带来各方面严重的问题,甚至影响到重庆的商业秩序。我这个议长,现在只想把救灾问题搞好。我已经跟川灾赈济会合作,在湖南、湖北、江西三省购粮,如今已运达赈灾粮接近300吨。下一批赈灾粮有140吨,估计明后天就能到朝天门码头。另外,我还在美国买了50万吨粮食,估计还有半个月就能到上海,届时应该能够缓解一些灾情。” “50万吨!那要好多钱哦?” “一吨是几担?” “好像是20担。” “50万吨岂不就是1000万担,现在一担大米都涨到3块了,1000万担大米,运到重庆可以卖尼玛3000万大洋!妈哟,这个姓周的好有钱。” “他不一定买的就是大米,也有可能是玉米。” “包谷(玉米)也贵啊,卖到重庆也值几百上千万。” “周先生对四川人仁义,他这个议长当得好!” “啧啧,捐款救灾我见过,就没见过一哈子捐上千万大洋的。” “……” 自从罗斯福的新政顺利实施以后,就没法再从美国超低价购粮了,因为联邦政府为农产品设立了最低价格标准。当初1万美元就能购买1万吨玉米,跟白捡一样,现在价格已经翻了六倍有余,算上运费销售到中国并不太赚。 而且,1936年不仅四川遭遇大旱,美国也遭遇前所未有的旱灾,导致农产品价格暴涨,甚至推高了国际粮价。 如果周赫煊要在美国买玉米的话,算上远洋运输费用,每万吨玉米至少要花10万美元,几乎都快跟国内的玉米价格持平了。 洪门司徒美堂那边,为了帮周赫煊省钱,特意派人前往南美洲购粮。巴西、阿根廷等都是产量大国,而且没有类似美国的农产品保护价,大宗农产品海外购价只有美国的一半。 从南美洲运来50万吨玉米,大概要花去周赫煊250万美元(含运费,运抵上海),换算成银元就是接近700万大洋。由于购粮使用的是美元,换算其中的外汇差价,周赫煊这次购粮运粮的实际成本是800万大洋。 现在四川地区粮价飞涨,这些玉米如果运到川内出售,大概可以赚个两三百万,毫无疑问属于暴利生意。但很少有人去做这种买卖,一是没那么多外汇,二是长江枯水位运输困难,三是中途还要被课以高额商税。 周赫煊的救灾粮,在国内自然是不用交税的,谁敢收税,周先生直接提着枪去找他! 此时在座的99%议员都是商人,自然知道其中的利害。50万吨粮食从美洲运来,中间牵扯到太多问题,不仅仅是钱就能解决的。单价、运输、政治成本加起来,换成他们任何人去做,就算是50万吨玉米,价值也至少有1500万大洋。 1500万大洋,说捐就捐啊! 重庆首富汤子敬先生,本来拥有着无限的优越感。他看不起周赫煊,即便周赫煊名气再大、人脉再广,到了重庆地头,汤子敬也只把周赫煊当穷酸文人看待。 但此时此刻,汤子敬突然就怂了,他发现周赫煊的财力并不输给他,甚至还很有可能比他更厉害。 要知道,十年前汤子敬炒国库券赔了300多万,都肉疼得直接闭门思过半年之久。而周赫煊一下子就捐出1500万,这是大土豪啊,富到可以用钱把人砸死的大土豪。 议员们看待周赫煊的眼神,瞬间就变了,他们之前只是尊重,现在才真正把周赫煊视为圈内自己人——商人圈子。 当周赫煊提出捐款建议时,议员们纷纷表示支持,从1000元到10000万元不等,当场就募集了6万多元赈灾款。这不仅是出于慈善公心,更是在给周赫煊面子。 选举会议结束后,周赫煊被议员们团团围住。汤子敬也想前去化解矛盾,但终究没有拉下脸,换成十年前他可能会这么做,但现在他自有超级富豪的身份在,绝对不可能当场认怂。 中午,周赫煊被一群商人请去喝酒,大家把酒言欢,显然已经完全接受他这个新人。不仅如此,周赫煊还被邀请加入重庆商会,毕竟他在重庆也是开了一家搪瓷厂的。 飞凤油漆厂的老板顾鹤皋,瞅准时机单独跟周赫煊说道:“周先生,听说你想在四川大建工厂,不知对油漆厂是否有兴趣?” 777【大资本家】 顾鹤皋属于民国少见的工科学士,闹过北伐,当过官僚,对政局彻底失望后又去经商。 抗战期间,国蹙民哀,顾鹤皋却混得风生水起。因为有大量避难百姓涌入四川,他趁机建厂生产油墨、油漆、纸张、皮革等商品,几年之间就变成了大资本家。 但此时此刻,顾鹤皋正处于人生最低谷。 几年前,顾鹤皋联合同学杨月然、巴县县长冯均逸、税务局长何兆清、范哈儿的军需处长范仲渠等人,一起创办飞凤油漆厂。这是整个四川第一家现代油漆厂,由于打着民族工业的招牌,飞凤牌油漆一经问世就广受好评。 于是日本商人出手了,几大日本油漆品牌,在四川联手压价,逼得顾鹤皋只能转而生产油墨。日本人认为顾鹤皋是个祸患,妨碍了日本商品在四川的垄断地位,于是又联合油墨厂商压价。 如今,顾鹤皋的油墨油漆厂已经停产,几大股东纷纷退股,工厂已经濒临倒闭边缘。 这是民国时期很常见的现象,民族工业资金短缺、技术薄弱,遇到外商围剿根本就竞争不过。特别是前两年的白银危机,导致各大工厂资金链断裂,日本人趁机大肆侵占市场,现在东南沿海的中国企业已经死了一半以上。 周赫煊在重庆开办的搪瓷厂就不同了,采用国际先进技术,成本极其低廉,根本不怕外商压价。 “顾先生准备转让工厂?”周赫煊问道。 顾鹤皋苦笑道:“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周先生能够入股。” “能介绍一下工厂的情况吗?”周赫煊说。 顾鹤皋详细说道:“现在工厂的各大股东已经撤资,只剩下我和杨月然还在坚持。工厂拥有完备的油墨油漆生产线,厂房和机器大约价值10万大洋。但现在工厂已经停工,积压了大概1万多元的库存,日货把价格压得太低,我们的产品根本卖不出去。” 听顾鹤皋这么一说,周赫煊倒是来了兴趣。 等到全面抗战爆发,四川成为战略大后方,油漆和油墨必然不愁销量。到时候无数机关单位和文化学者迁来四川,油墨消耗量非常巨大。而油漆就更不用说,建房子、做家具都会用到,甚至还能用于生产武器装备,这是个日进斗金的好生意。 战争打响以后,日货必然销量受阻,而顾鹤皋的企业又是四川仅有的油墨油漆厂,傻瓜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周赫煊都懒得去看厂房和机器,直接问道:“如果我投10万元,能拿到多少股份?” “如果投资10万元,周先生可以独占45%的股份,成为工厂的第一大股东,”顾鹤皋小心翼翼地说,“您觉得可行吗?” “先去看看工厂吧。”周赫煊没有立即答应。 顾鹤皋也终于松了口气,他满四川到处拉人投资,到目前为止就一个周赫煊愿意先看看工厂。如果周赫煊也不注资的话,他就只能跟历史上一样,把机器厂房扔在那里闲置着,直到全面抗战爆发才恢复生产。 当天下午,顾鹤皋便迫不及待的,带着周赫煊前往工厂。 工厂所在的地段很好,位于江边的大溪沟,产品和原材料可以通过水运解决。但是工厂情况很糟糕,只有一个看门老头儿守着,里面空荡荡的无人开工,机器设备都被盖着防尘的油布。 “不是还有位股东吗?”周赫煊走在寂静的厂房里问。 顾鹤皋苦笑道:“他尚在成都找投资人。” 周赫煊掀开防尘油布的一角,用手指蘸了蘸灰尘,问道:“机器有固定保养过?” “半个月清理一次,随时可以开工。”顾鹤皋说。 周赫煊盖好油布问:“如果我愿意投资,你怎么解决产品销售问题。” 顾鹤皋的表情有些尴尬,他硬着头皮说:“日本人为了压价弄死我,几乎没有什么利润可言,他们总不可能一直不赚钱吧。我相信,只要再坚持半年左右,日本人肯定会恢复原价的。” 周赫煊挑刺儿说:“但日货的成本,依旧你比更低。他们根本不用恢复原价,只要保持相对的低价,那么你的产品就毫无竞争优势。” 被周赫煊拆穿底子,顾鹤皋艰难地说:“自晚清以来,国货皆如此。但我们不能因噎废食,只有不断地努力,才能在质量和成本上追赶洋货。很多国人也是支持我们的,只要国货价格不比洋货高太多,民族产品依旧能有一席之地。” “但我是资本家啊,总不能只投资不赚钱,”周赫煊指着空荡荡的厂房说,“你的工厂都已经停产了,仓库里还积压着好多库存,我很难相信复工后能扭亏为盈。” 顾鹤皋以为周赫煊不愿投资,顿时变得无比失落,他想要说什么,但欲言又止。因为在残酷的现实面前,一切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他自己心里都没底儿,又怎么去忽悠周赫煊? 沉默许久,顾鹤皋一声长叹:“唉,技不如人,只能服输了。既然周先生不愿投资,那我也无法强求,多谢你抽空来考察工厂。” 周赫煊突然笑道:“10万大洋,我要51%的股份。开工之后,首先生产油漆,我会给你一份大订单。” 顾鹤皋本来都已经绝望,现在猛地峰回路转,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惊问道:“周先生,你刚才说什么?” 周赫煊只好再复述一遍。 “没问题,51%就51%,等老杨回来咱们就签合同。”顾鹤皋不再纠结股份问题,他只希望能有个接盘侠,让这家工厂能够继续存在。 周赫煊马上就要大兴土木,油漆消耗量极大。甚至可以开辟重庆的荒山野地,修他几十上百栋花园别墅,等重庆成为战时陪都,这些别墅根本不愁没买家。 说起来很让人不齿,国难当头之际,却给周赫煊带来无限商机。他抢先在四川大建工厂和搞房地产,估计到抗战胜利时,光是国内的产业就能价值好几千万,甚至破亿都有可能。 当然,到时候估计会遇到很多麻烦,比如权贵子弟和大资本家来争夺利益。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拉拢官僚权贵一起赚钱,利益盘根错节起来,连老蒋都不敢轻易动手。 778【吃人】 顾鹤皋的同学兼合伙人杨月然,接到消息后飞快赶回重庆。他们生怕周赫煊反悔,用一天时间就弄好了合同——其中周赫煊占股51%,为企业法人代表;顾鹤皋占股34%,担任工厂总经理,负责经营和销售;杨月然占股15%,负责生产管理和技术监督。 这两人都是北工大毕业的,比周赫煊年龄还小几岁,也算民国商界精英了。特别是杨月然,他当初读的就是化工专业,对油漆油墨生产非常精通。 由于避(和谐)孕套和磺胺生意的暴利,而且赚的还是美元英镑,周赫煊可劲儿花钱都用不完。只这两个产业的纯利润分红(税后),加起来他每年就能拿到300万美元以上,如今海外账户里躺着的存款已经接近2000万美元。 顺便一提,便宜岳父欧尼斯,正在准备将药品公司上市,到时候周赫煊的资产又要暴增。相比之下,张家就要稳扎稳打得多,不管是岳父还是舅哥,根本没有想过把避(和谐)孕套公司上市的事情。 另外,随着卓别林《摩登时代》的热映,周赫煊投资的联美影业正式跻身好莱坞八大,即将迎来一轮疯狂的业务扩张。 算上存款和海外公司股份价值,周赫煊已经距离亿万富豪不远了,单位当然是美元。 大溪沟油漆油墨工厂即将复工生产,涌来重庆的灾民也越来越多,每天都能发现饿死路倒的尸体。历史上,重庆建了两家火葬场都不够用,但现在似乎好了很多,因为周赫煊一直在提供赈灾粮。 前前后后共七批船队,运来超过1000吨粮食,全都用于重庆地区的救灾,而更远的县市暂时还顾及不到。如今重庆已经汇聚了来自周边各县的超过10万饥民,每人每天六两粮食熬粥吊命,一天的消耗就接近4万斤(民国1斤等于16两,等于600克)。 周赫煊从两湖、江西购来的粮食,也就勉强拖着让灾民不死。这种吃不饱饭的情况下,不可能搞以工代赈让灾民干活,只有慢慢等着从美洲运来的那50万吨。 效果还是很明显的,至少重庆(市区内)没有每月饿死500人以上,最高峰时两个月埋葬近4000人。现在重庆的专业收尸队,每天平均能够发现两三具尸体,大部分并非饿死,而是因营养不良患病而死。 不仅周赫煊在救人,重庆市政府也拨款了3万元购粮,社会各界踊跃捐款捐物。 孟小冬重操旧业登台献唱,靠义演筹集赈灾款。她这阵子忙得不可开交,虽然京剧在四川不吃香,但凭借“周夫人”这块招牌,依旧有许多戏迷前来捧场,目前孟小冬已经筹了1万多元善款。 重庆的救灾形势一片大好,周赫煊的名声也如日中天,你在重庆街头随便找个人问,提起周神仙都要竖起大拇指。 而在四川的其他地方,就显得十分糟糕了,都不用去实地查看,只是报纸上的新闻就让人难以卒读—— 《涪陵通讯》:“本县鹤游坪王家沟居民谭九风,原有良田四十余亩,自耕自作。连年天灾颗粒无收,生活绝源,草根树皮,亦早经取尽。有三女二子,皆幼稚无知,先于正月将长、次两女饿死,二月初旬又将幼子饿死。夫妇五旬有奇,饥寒交迫,动举维艰,抱头痛哭,甚为凄惨,竟悬梁自缢身亡。” 《成都通讯》:“今年树皮吃尽,草根也吃完,就想到死人的身上,听说死尸的肉每斤卖500文,活人肉每斤卖1000文。省赈会特派员王匡础到六场口视察,在一肖姓的屋里发现女饥民张彭氏、何张氏等围食死尸……通江麻柳坪有一妇女杨张氏因生活艰难,携其六岁及九岁两个女儿逃荒。不料走不远时该妇倒毙路旁,两个女儿饥极,就在她们娘身上啮面部及身上的肉充饥。” 《重庆快报》:“近有(邻水县)桐木洞贫妇邱氏因迫于饥饿,将其三岁小女杀而食之,以延旦夕之命。” 周赫煊已经不愿意再看报纸,因为他前两天刚刚看到一则新闻,难受的整日吃不下饭。 新闻内容是这样的:普济鱼池湾,杨传兴全家五口人,妻子和儿子儿媳都饿死了,只剩下一个几岁的孙女。杨传兴饥饿难熬,用刀把孙女砍了吃肉,在砍时被邻居听到孙女哭喊:“莫砍我,我长大了给你捡柴呀!” 整个四川到处都有人吃人的新闻,而且愈演愈烈,有些地方甚至明码标价,死人肉每斤500文,活人肉每斤1000文。 十一月中旬,美洲运来的第一批粮食,共计20万吨已经抵达上海。 民生航运公司忙得昏天暗地,卢作孚亲自前往坐镇,但中途乱七八糟的事情太多。 首先是有人跑来收商税,不交税直接把粮扣住,周赫煊一篇文章把收税的骂得狗血淋头才放行。接着是长江冬季苦水,有些地方连江轮都过不去,只能依靠小船一艘艘转运,耽误了大量的时间和钱财。 11月18日。 尹昌龄从成都赶来重庆拜访周赫煊,刚一见面,老先生就拄着拐杖颤巍巍跪下:“周先生,我给你磕头了,求你救一救四川老百姓嘛!” 周赫煊吓得连忙搀扶:“仲公快请起来,你这是要折我的寿啊。” 尹昌龄却赖着不肯起身,哀求道:“周先生,你不要只顾着重庆,别的地方也要救啊!” “粮食就那么多,重庆我都顾不过来,哪里还能救别的地方,”周赫煊叹气道,“从国外运来的粮,已经在长江上了,再等等,很快就能运到。” “等不及,等不及了,”尹昌龄急得抹泪道,“省府拨发的赈灾款和赈灾粮,我上个月就用完了。我这个川灾赈济会长,天天都被人催命,连家门口都被堵了。再没有粮食,我就只能辞职不干了!你把重庆的救灾粮给我点,5000担,不,2000担就可以!” 周赫煊无奈苦笑:“我哪来的2000担粮食啊,重庆这边总共就剩1000多担了,马上也要断粮。” “那啷个办哦!”尹昌龄坐在地上,两眼无神,整个人都失了魂儿。 779【人祸】 晚秋萧瑟,寒风乍起,却没有树叶飘落。 周公馆内去年栽植的树木,虽然每天都有园丁取水来浇灌,但依旧扛不过连续大半年的干旱。大概有四分之一都枯死了,剩下的叶子被晒得打卷儿,刚入秋时枝头就掉得光秃秃。 尹昌龄直接在周家住下,死皮赖脸的等着下一批粮食运到。他是川灾赈济会长,手里没粮没钱,回去也是白搭。他已经三度请辞赈灾职务,但刘湘根本不同意,甚至以胃病复发为借口躲着不见人。 瞎子阿炳拉动着琴弦,胡琴声噎,如泣如诉,让这个秋天更显悲凉。 “唉,我错了,”周赫煊长叹一声,“我该早点从国外买粮回来。” 尹昌龄安慰道:“你没错,你已经尽力了,比所有人都做得更好。哪个又能预料得到呢?今年的旱灾会这么严重。” 周赫煊沉默不语。 对于1936年到1937年的四川大旱,周赫煊在穿越前略知一二,但真的没有详细深入研究过。 一般情况下,大规模饥荒都发生在冬春之交,周赫煊认为冬天能把粮运到就可以解决问题。他万万没有料到,还在夏天的时候,四川许多地方就撑不住了,入秋之后更是全省糜烂无法收拾。 如今冬天都还没到,全川已经饿殍遍地,死尸横野。即便是富饶的成都平原,都已经开始出现饥荒,继续这样发展下去,估计就连成都也无法幸免。 自认为胸有成竹的周先生,被残酷现实弄得措手不及,悔之晚矣。 刘湘的嫡系部队疲于奔命,这几个月来到处调动平叛,活不下去的灾民渐渐转化为大规模流民。一旦出现几个“草莽英雄”,流民就要变成流寇,杀官放粮吃大户,上演着数千年以来从未断绝的“起义”戏码。 四川的社会秩序已经趋于崩溃,数不清的灾民故意犯罪,然后前往警察局自首,只奢求能够吃一碗牢饭,甚至是“断头饭”都心甘情愿。 酿成现在这副局面,到底应该怪谁? 不能怪老天爷,也不怪中央政府和老蒋,真正的罪魁祸首是四川军阀,包括抗日英雄刘湘刘主席! 连续二十多年的军阀混战,已经将四川民力透支殆尽。百姓家中别说有余粮,能勉强填饱肚子就知足了,再加上水利设施基本就没修缮过,一遇到天灾就只能等死。 就像前面提到的一则新闻,涪陵县居民谭九风家有良田四十余亩,自耕自足,不说是地主,至少也该算富农了吧。结果连续饿死两女一子,夫妻抱头痛哭,双双悬梁自尽。 连富农的日子都不过下去,更何况贫农? “先生,梁干事求见。”佣人突然过来禀报。 周赫煊挪了挪身体,坐在藤椅上心灰意冷地说:“让他进来吧。” 梁干事就是梁旭赞,川灾赈济会特派到重庆的干部,之前遇到缉私队抢粮也是他来报信的。梁旭赞快步走到院中,喜滋滋地说:“周先生,尹会长,有好消息!” “啥子好消息,是不是救灾粮运到了?”尹昌龄蹭的站起来。 梁旭赞忙得口干舌燥,也不见外,端起周赫煊的香茗就一口喝尽,笑着说:“红十字会募集的第一批赈灾粮,已经运到丰都了,最迟明天早晨就能到重庆,足足有8000担(400吨)。另外,红十字会还运来了一些旧衣物,是用来帮四川灾民过冬的。“ “那就好,那就好,”尹昌龄喜得直搓手,盯着周赫煊说,“周先生,这些粮物……” “你都拿去吧,重庆这边有我看着。”周赫煊说道。 尹昌龄鞠躬作揖,弯腰到底,肃穆道:“我代表四川灾民感谢周先生!” 尹昌龄这把老骨头,几个月来都快散架了。到处给人鞠躬不说,连下跪都跪了好几次,他没有威望禁绝贪污,只能给具体的放赈人员磕头,求他们在发赈灾粮时不要昧了良心。 周赫煊起身望着坡下的长江水,默然不语,表情悲戚。 中国红十字会的总会长,正是跟周赫煊一起观看奥运会的王正廷。两个多月前,周赫煊就拍电报请王正廷帮忙,又在全国范围内号召募捐,现在终于看到点实际效果了。 红十字会运来的400吨粮食,估计还掺杂着红薯、高粱、玉米、南瓜之类的杂粮。但只要是能吃的,就对四川灾民有巨大帮助,有些受灾严重的县,如今连公园里的树木都被剥皮吃了。 周赫煊转身问尹昌龄:“省府一直没有后续拨款?” 尹昌龄无奈地摇摇头:“民政厅筹措了10万大洋,又找银行借贷了160万,再多就拿不出来了。至于刘湘,他现在到处调兵平乱,每天消耗的军费就不是小数目。” 周赫煊是真的无法可想了,他还打算多花些钱,从长江中下游省份买粮。但面对的情况让他极为愤怒,那些外省粮商纷纷涨价不说,竟然有粮都不肯出售,捏在手里只等着入冬后再来一番哄涨。 重庆这边的大米价格,已经涨到了三块五一担,而且那些米铺还玩起了每日限量销售。至于四川受灾更严重的地区,米价甚至暴涨至四块、五块钱一担,有钱还不一定能买得到。 大灾引发的后果往往是全方位的,不止米价涨了,其他必需日用品也跟着涨。其中要数食盐价格涨得最狠,刘湘为了筹钱提供军粮,一纸命令就把盐税给提高了。盐商们趁机来个大涨价,一方面用来表示对刘湘的不满,一方面又在为自己谋求巨额利润。 现在川内老百姓已经吃不起盐,就连劣质有害的走私硝盐,其价格都让普通居民望而却步。 天灾?人祸! 人祸到处都是…… 缙云山麓。 被刘湘全省通缉的刘神仙,终于重出江湖了。 刘从云披挂着道袍,高坐于法辇之上,由十六个护法弟子开道下山。 “当!” “白鹤仙翁,下凡救苦。神仙一到,大旱即除。四海龙王,莫要乖张。速来驾前,呼风唤雨!” 之前被通缉的时候,刘从云自己虽然不敢露面,但他的弟子却一直在活动。特别是山脚下这个村庄,村民们早就被传教洗脑,此时扶老携幼前来跪拜迎驾,高呼着整齐的口号:“神仙老爷,救苦救难!” 刘从云朝心腹大弟子微笑点头:“赐粮!” 村民跪地高举着的碗罐,几位弟子提着米袋,朝每人罐子里倒去两把。 得到粮食的村民们,更加崇拜和尊敬,纷纷大喊道:“刘神仙救命啦,刘神仙长命百岁!” 大弟子高呼道:“想吃饱肚子,就要听刘神仙的话。每家每户选一个丁壮,拜在神仙门下做徒弟,明天我们就去重庆城里,大鱼大肉敞开了吃!” 780【狼狈为奸】 浩浩荡荡的法船,从北碚顺流直下,大半日便到了朝天门码头。 岸边,早就有上百弟子在等候,乌压压跪了一大片。等船靠岸,众弟子顿时拜倒磕头,齐声大呼:“恭迎师父老人家法驾!” 看到刘从云坐着滑竿被人抬下船,顿时有码头工人惊呼:“刘神仙回来了!” 来往商旅和码头苦力纷纷侧目,因为眼前的神仙法驾阵仗太大,不知道的还以为来了什么大人物。 刘从云非常享受这种万众瞩目的场合,他让弟子抬着自己穿街过市,沿途散布刘神仙可以平息旱灾的谣言。仅仅几个小时,消息就已经传遍全城,许多士绅和百姓主动跑去“神仙府”求雨。 刘从云的“神仙府”是刘湘帮忙修建的,位于主城北岸的江家巷。这次回重庆,刘从云完全可以在北岸登陆,偏偏要去朝天门码头绕一圈,把城区主要街道都走了个遍。 历史上,刘从云和刘湘是年底闹翻的。 原因非常简单,刘从云想要染指军权,私自调换模范手枪队两个连的排长。刘湘顾忌面子没有直接翻脸,而是宣称回老家养病,同时派人给刘从云下最后通牒。刘从云自知风光难再,悄悄咪咪的就离开了四川。 但周赫煊带来的蝴蝶效应,却让刘湘和刘从云翻脸时间提前半年之久,而且更加激烈。现在四川境内都传遍了,说刘湘对刘神仙下了通缉令,只要抓住就立刻枪毙。 以刘湘的“敦厚”性格,自然不可能真的下通缉令,毕竟“师父”的面子还得保住。他甚至连“神仙府”都还给刘从云留着,只是刘从云自己心虚,被吓得躲进了缙云山而已。 两人之间的矛盾,其实一直都存在,只看什么时候爆发而已。 在四川军阀混战时期,刘湘想要借刘从云的神仙威名,自然予取予求,甚至容忍对方插手军政事务。而现在刘湘已经统一了四川,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不直接把刘从云弄死已经算办事地道了。 后世有研究者说,刘从云虽然是个妖人,但却为四川老百姓办了好事,理由是刘从云经常出面平息军阀纷争。而事实上呢,刘从云之所以那么做,是不想让四川尽快统一,只有混乱局面才对他更有利。 甚至于,刘湘把刘文辉打得一败涂地了,刘从云还跑出来劝阻,说应该给亲戚留条后路,切不可斩尽杀绝。刘从云此种做法很好理解,因为刘文辉一旦完了,那四川就是刘湘独大,他这个神仙也失去了利用价值。 现在全川大旱,刘从云立即看到希望,认为自己东山再起的时机到了。 神仙府内。 大弟子前来禀报:“师父,玉祥师弟求见!” “宣!”刘从云抬手道。 来者正是四川最残暴的军阀罗泽洲,此人在围剿红军的时候一败涂地,实力大损,去年被刘湘彻底撸掉军职,目前留在重庆城里当寓公。 罗泽洲见到刘从云,立即跪倒在地:“师父在上,玉祥迎驾来迟,还请师父责罚。” “起来嘛,”刘从云感慨地说,“为师在军中有数万弟子,也就你最孝顺了,其他人都避之不及。” 罗泽洲寻了个蒲团坐下,求教道:“师父,你说过我一辈子官运亨通,现在我成了个光杆子,哪个时候才能重新当官呢?” “莫急,莫急,”刘从云微笑摆手,“你的命格出奇,乃是明朝猛将常遇春转世。千军易得,良将难求,等到战事再起,必是你飞黄腾达的时候。” 罗泽洲怎能不急,他说:“刘莽子现在都统一四川了,哪还来的战事?” 刘从云笑道:“世事纷纭变幻,说不准的,很快就要打仗。” “真的呀?”罗泽洲将信将疑。 “为师哪个时候说话没准过?”刘从云自信满满,“我给刘湘批过命,他‘一遇草头必是所得’,须有神仙保驾才能幸免。如今他既跟我翻脸,算来命不久矣!” “草头是谁?”罗泽洲问。 “天机不可泄露。”刘从云一副神秘莫测的高人模样。 罗泽洲自己脑补道:“难道是中央的老蒋?” 刘从云笑而不语,没有承认,也没有否定。 事实上,刘从云在成都有弟子做密探,知道刘湘这段时间经常发病,而且病情越来越严重,才敢信口开河说刘湘命不久矣。至于能活多久,其命中克星“草头”是谁,最终解释权都在刘从云那里。 搞笑的是,这些全都被刘从云蒙对了。 全面抗战爆发以后,罗泽洲就恢复了军职,正好符合“战事再起,必将飞黄腾达”的预言。而刘湘被老蒋活活气死,又应验了“一遇草头必失所得”,那个“草头”可以理解成“蒋”字。 反正民间传得神乎其神,以至于在抗战胜利后,刘从云被范哈儿介绍给杜月笙,立即在上海滩混得风生水起。他打着“相天下士”的招牌,被誉为当代司马季主,每相一命,黄金一两,有时候你拿着钱都见不到人。 到那个时候,刘从云也不穿道袍了,而是穿戴皮草,口含雪茄,弟子四人西装革履伺候,大开现代派算命先生之先河。 当时有汉奸陈公博派人来测字,对方随口说出个“琴”字。刘从云立即批字道:“琴,二王压一人,人也就没有了根基,此为大凶之兆。二王者,国共两党也,两党都要惩处,自身有没有根基,恐怕性命难保。” 其实,刘从云早就知道,来人是陈公博派来的,而汉奸的下场不问自知。即便如此,他也没把话说死,而是在性命难保前面加了个“恐怕”。无论陈公博下场如何,刘从云都不会失算。 但事情传出去以后,大家都认为刘从云有真本事,无数权贵富豪登门拜访,平常百姓有钱都见不到刘神仙。 直到1948年,南京政府要换届选总统和副总统。刘从云竟然将常凯申、李宗仁、孙科、胡适等候选人的八字,与上海滩花魁的八字写到一张纸上,加以逐一批注,让弟子张贴到街头,一度造成交通堵塞。 然后,这家伙就因此被赶出上海了…… 此时此刻,刘从云义正言辞、悲天悯人的说道:“当今之计,乃是救灾。为何四川有百年难遇的大旱?因为川中军阀罪孽深重!为师在时,天上各路神仙给我面子,还可保四川百姓平安。为师一离开,玉皇大帝马上就翻脸了。” “那该如何救灾呢?”罗泽洲一脸兴奋,他知道赚钱的机会到了。 刘从云奸笑道:“附耳过来!” 781【末世劫】 周公馆。 周赫煊从天津带来的佣人,总共还不足十个,剩下的都是在重庆本地招聘。这些佣人由中介公司负责联系,并各自有两人以上的良民做担保,在可信度和忠诚度上远高于后世职场。 中国自古以来便是这样,甚至有时候拜师当学徒都需要保人。周赫煊刚穿越那会儿租房子,就被房东要求提供保人,没有保人也行,但必须交足一定数额的押金。 孔耀华今年52岁,四川大竹县人,幼时家有薄田十余亩。他二十八岁时遭了兵灾,一发打歪的炮弹落于家中,父母妻儿和弟弟弟媳皆死于爆炸。孔耀华当时正好外出未归,才幸免于难。 之后的日子就过得艰辛了,苛捐杂税数也数不清,他无力独自耕种十余亩地,又没钱请长短工帮忙。再加上感染重病,最终只得卖掉家产四处讨饭。 孔耀华当过兵,做过乞丐,打过短工,前两年终于在重庆安定下来,被江北一户地主请去做长工。 谁料到,那位地主老爷很快病死,几个少爷又尽是败家子。老太太努力撑着不愿分家,儿子们吃喝嫖赌抽可劲儿折腾,其中一个竟偷了家中地契去还赌债。 显赫富裕的地方士绅之家,就这样分崩离析,孔耀华也失去了他的长工活计,只能跑来重庆城里给人打短工谋生。 去年听说大商人张谋之老爷,在长江边上给女婿起了一座公馆,正在招募老实本分的佣人。孔耀华立即耗尽所有积蓄,送钱给媒子(中介)帮忙运作,如愿以偿的当上了周府园丁。 孔耀华每天负责的工作,就是给花草树木浇水灌溉,隔三差五修剪打理枝丫。他觉得这样的生活太幸福了,虽然也很累,但比以前做长短工要轻松得多,而且主人家心地善良,不但每月给三块大洋工资,还包吃包住,偶尔能见荤腥。 最近孔耀华很自责,周公馆去年新栽的树木,在他手中居然枯死十多株。他虽然每天都从长江取水浇灌,但夏天的太阳太过毒辣,这些小树是被活生生晒死的。 孔耀华觉得自己做了天大错事,主人家对他那么好,他怎么就把小树给侍弄死了呢?简直就是忘恩负义! 清晨。 孔耀华早早起床,准备去江边挑水。他闻到厨房那边传来香味,忍不住扭头猛嗅了几下,心头顿时喜滋滋:今天又在烙饼子,硬是巴适! 周公馆的厨房有两处,一处专供主人家,一处供给府上佣人。 平常时候,佣人的早餐是稀粥就咸菜,但每个周末可以吃到油饼或者面条。在孔耀华看来,这是极为奢侈的待遇了,周家的油饼放油很重,面条里边还有些肉末,简直就是人间顶级美味。 “老孔,早啊!”门房贺老头儿打招呼道。 孔耀华连忙问候:“贺师傅早!” 周公馆的门房也有两处,一处对山,一处临江。眼前这位贺门房,是跟着主人家从天津来的,属于佣人里边的“元老”,孔耀华万万不敢得罪。 出了大铁门,孔耀华挑着木桶来到江边,却见码头上正停靠着几条渔船。 由于周家主人慷慨和善,附近经常有百姓前来兜售土产,渔民们也常常跑来推销渔获。 那些渔获同样分为两种,最鲜美的刀鱼、黄颡鱼等类别,专门提供给老爷太太和少爷小姐。而渔民卖剩下的一些小鱼虾,周家也乐意花钱买来,当做荤腥给佣人们加餐。 孔耀华已经跟那些渔民混得很熟,边打水边开玩笑:“梅老坎,你们不去打渔撒网,跑来周家码头摆什么空龙门阵?” “你莫管,我们在商量正事。”梅老坎没好气道。 “啥子正事?”孔耀华随口问。 一个外号风车车的渔民说:“红阳末劫就要来了,全世界的人都要死绝,只有加入‘孔孟道’才能保平安。我们哥子几个,正在商量哪天拜入‘孔孟道’。” “鬼扯火的孔孟道,老子就偏不信,”另一个外号假老练的渔民说,“刘神仙就是个瓜批,脑壳坏掉了才入他的教。” 风车车立即反驳:“对,刘神仙是瓜批,你假老练才是聪明人。现在好多人都要入教,就你假老练不入,红阳末劫来了弄不死你!” 梅老坎突然问孔耀华:“老孔,周先生入没入教呢?” “入啥子教哦,听都没听说过。”孔耀华笑道。 风车车乐道:“周先生也是神仙,听说还是刘神仙的师伯,他老人家根本就不需要入教。” 孔耀华愈发好奇,详细询问道:“你们到底在说些啥子哦?我都听不明白。” 渔民们立即你一言我一语的开始讲述,很快把情况全部说出来。 原来,自从刘从云回到重庆,城里很快传开一个说法:宇宙从诞生到毁灭,共经历青阳、红阳和白阳三个劫期。民国乱世正处于红阳劫之末,即“二期末劫”,是人类历史上最大的一次劫难。届时,除了“孔孟道”的信徒之外,其余凡人都将随旧世界一起毁灭。四川连年的战乱和灾荒,以及今年的大旱灾,都是“红阳末劫”的体现,如果没有高人出手,旱灾至少要持续百年之久,并且受灾区域会从四川波及到全中国,乃至全世界。 典型的邪教末世论! 这就是刘从云玩出来的鬼把戏,自从跟刘湘闹翻以后,他在全川的诸多分坛随之瓦解,信徒们各奔东西很难再聚。为了东山再起,刘从云借鉴了华北某教派的理论,大肆宣扬末世论,恐吓诱骗四川百姓入教。 但凡想要入教的,视其自身状况贡献财物。实在没有钱的,如果有个一技之长,比如会打架、会写字、会偷盗等等,也可以量才取用。 光杆军阀罗泽洲第一个响应,高调捐出上百万家产,在刘从云那里求得“保生符”。听说此符可保全家性命,包括家中的佣人,都能安然度过红阳末劫。 罗泽洲视财如命,自然不可能捐那么多钱,这都是他跟刘从云商量好的。套用《让子弹飞》里面的一句台词:“豪绅的钱如数奉还,百姓的钱三七分账!” 通过末世论来恐吓诱骗,刘从云不仅能够聚敛钱财,还能迅速的恢复其教派实力。 越是乱世,人就越迷信,更经不起吓。 当初刘湘军中有了刘神仙,刘文辉就请来个万神仙,两位军阀打得如火如荼,两位神仙的斗法也万分精彩。 像杨森这种不怕鬼神的军阀,因为被迫给刘从云磕头,直言说自己受了平生未有之耻辱。但实际情况呢,杨森因为童子的一句戏言,就派人杀尽地盘里的狗——杨森字子惠,也即杨子惠,他本来很喜欢养狗。 四川方言里把羊称作羊子,某天他听到一个孩童指着被狗追赶的羊群说:“羊子会(杨子惠)被狗咬死。”杨森觉得大为晦气,又隐隐感到不安,于是便开启了屠狗大业。 军阀们都是如此,更何况升斗小民? 此时此刻,孔耀华听渔民们讲完末世论,也吓得惶恐不安,自言自语道:“都说周先生也是神仙,末日来了他能不能保我哟?” “肯定可以,”风车车羡慕地说,“周先生是高人,你们这些当佣人的就享福了,四川死绝了你们都不会死。” “那就好,那就好。”孔耀华犹有余悸。 梅老坎突然有了新想法,他说:“周先生啷个厉害,比刘神仙还更凶,干脆我们去找他求一张保生符!” “要得,这个办法要得,”风车车顿时大喜,“周先生心善,他的保生符肯定不要钱。快走,快走,哥子伙一起去找周先生。” 大清早,刚刚起床的周赫煊,面对前来求符的渔民一脸懵逼。 什么鬼? 782【妖道必须死】 初冬将至,天气骤凉。 整个四川依旧没有大范围降雨,只零星地区撒了几滴。干旱情况得不到缓解,而刺骨的寒风又带来新问题,之前灾民还只是忍饥挨饿,现在不得不面对饥寒交迫的现状。 于珮琛烤着火炉,身上穿了一件呢子大衣。这在民国是极为奢侈的面料,呢子做的衣服,价钱甚至可以跟皮草比肩。 联想到那些还在冒死工作的同志,以及外面艰难挣扎的灾民,于珮琛对自己现在的舒适生活,既感到满足,又觉得惶恐,有一种深深的罪恶感。她拆阅着各地发来的信函,挑拣重要的单独放好,不重要的集中起来准备自己代笔回信。 “叮铃铃!” 电话铃声响起,于珮琛抄起话筒说:“喂,这里是周公馆。” “不好了,不好了,”电话那头传来梁旭赞焦急地声音,“于秘书,我是梁旭赞,请你赶快告之周先生,刘家台的粥场出大事了!” 于珮琛连忙问:“出什么大事了?” 梁旭赞语速飞快地说:“数百饥民抢了警卫的枪,把临时粮仓洗劫一空,其他饥民要么跟着哄抢,要么四散逃难。赈灾员和警备队死伤惨重,好多饥民也因混乱被踩踏致死!” 于珮琛惊得猛然站起,说道:“你先别挂电话,我去找周先生!” 两分钟后,周赫煊急忙来到书房,拿起电话沉声道:“到底怎么回事?说清楚点!” “事情发生得很突然,具体情况还不清楚,”梁旭赞也说不明白,“李司令已经带兵去镇压了,那些该死的混账为了逃命,居然四处放火制造混乱!” “我马上过去!”周赫煊气得浑身发抖,摔掉电话就下楼喊人。 朱氏三兄弟和伤愈的闵舟,都随周赫煊来了重庆,甚至还带来了他们的家眷。 其中,朱国福没有住在周公馆,而是四处筹措经费创建重庆国术馆,其中大部分资金由周赫煊提供。朱国禄和朱国桢兄弟俩,则长期留在周公馆做侍卫保镖,轮流前往大哥的国术馆授课。 闵舟现在已经成了周赫煊的护院保镖,还以洪门弟子的身份去重庆哥老会拜过码头。周赫煊如果要跟当地的三教九流打交道,必派闵舟前去联络感情,这种事对闵舟来说得心应手。 今天朱国禄在国术馆执教,孙永振、朱国桢和闵舟全副武装跟在周赫煊身边,家里只留下孙永浩防备宵小。 江轮从码头出发,绕过朝天门直奔刘家台。三个保镖手里都端着步枪,朱国桢甚至在船头架起一挺机枪,遇到浮水而来的大队饥民,若是鸣枪警告还没效果,保镖们是真的要开枪杀人的。 周赫煊最近弄来了三挺机枪,还从警备队借来几个士兵,家里阳台上随时架着两挺枪,交叉火力之下,只有正规军带着炮弹才能攻破。 乱世当中可以仁慈,但绝不能因仁慈而丢掉自家小命。最近四川各地都有富户被杀全家的传闻,周赫煊不得不防,名声面对饿疯了的灾民根本不抵用。 当周赫煊来到刘家台粥场时,此地已经满目疮痍。无数惊魂未定的灾民,被警备队员持枪看管,正窝在一起瑟瑟发抖。 重庆警备司令李根固面色狰狞,像一头发怒的狮子,逮着一个灾民拳打脚踢。猛然间,他拔出手枪,对准灾民的脑袋一枪爆头,杀人之后还不解气,命令手下说:“把这龟儿子拖去喂狗!” 周赫煊皱着眉头问:“查清楚了吗?” “搞清楚了,”李根固浑身止不住的发抖,也不知是被气的,还是天冷冻的,他说,“刘家台放的粥虽然不多,但还不至于把人饿死。这些抢粮的龟儿子,是想加入刘从云的‘孔孟道’。现在到处都在谣传,说啥子世界要毁灭,四川旱灾要持续一百年,只有加入了‘孔孟道’才能保平安。但是加入‘孔孟道’要进献财物,他们自己没有钱粮,就把主意打到了粥场的仓库上!” “妖道!”周赫煊恨得咬牙切齿。 李根固向周赫煊说明情况:“现在抓到两百多个抢粮的,当场击毙了几十个,剩下的正在追捕。有人已经流窜到主城区了,为了阻止警备队的追剿,这些龟儿子居然在城里到处放火!” “粮食损失了多少?”周赫煊问。 “粮食倒损失得不多,刘家台这边是临时仓库,这次被抢了200多担,”李根固怒极而笑,冷冷地说,“从十月份到昨天,粥场总共才死78个人,大部分都还是病死的。现在倒好,这些龟儿子搞出来的祸事,一哈子就弄死了上千个,连老子警备队的手下都死了八个!” 重庆云集的各地灾民将近20万人,刘家台粥场这边长期收纳了七八万。那些闹事抢粮的造成严重混乱,几万人奔逃起来难以收拾,绝大部分死者都是因踩踏而丧命。 才死一千多个,数量已经很少了。若非饥民们体虚力弱,数万人一起疯狂,分分钟就要酿出更加严重的惨祸,李根固现在想起来都后怕。 李根固满脸横肉都狰狞起来,咬牙说:“刘神仙这个妖道,必须死!” “对,必须死!”周赫煊也恨得牙痒痒。 整个四川军界,不知有多少人想杀刘从云。要知道,不是谁都迷信宗教,但凡有头有脸的军官却必须给刘从云下跪磕头,这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刘湘刚刚统一四川的时候,他的心腹们就请杀刘从云了,只不过刘湘碍于面子没有动手而已。 现在闹出这么大的事,刘从云必须死! 李根固虽然看起来有勇无谋,但关键时候却很冷静:“刘神仙名气太大,牵扯太多,杀起来很麻烦,这件事要先去找李市长商量。对了,还要跟刘主席说一声。” “刘湘那里,就不必去打扰了,他还在养病呢。”周赫煊冷笑说。 李根固想了想,也笑道:“对,不用打扰刘主席,杀个妖道先斩后奏就可以。” 783【杀人还要诛心】 市长官邸。 李宏锟双手插在裤兜里来回踱步,边走边说:“要杀刘从云不难,一个枪手就能解决。甫公(刘湘)之所以没有动手,并仅仅是碍于面子问题,而是害怕引起更严重的后果。刘从云如果横死,第一,他在四川有十多万信徒,这些信徒会不会聚众谋乱?第二,四川大小军阀都是他的弟子,那些军阀会不会借机生事?” 经李宏锟一说,周赫煊总算明白,为何刘湘处理刘从云的手段那么温和。 想杀刘从云太简单了,但后果难以预料。那些蠢蠢欲动的军阀和信徒,或许对刘从云并非真心拥护,却可以利用刘从云的死来为自己谋利。四川统一的时间并不长,且有刘文辉在西康虎视眈眈,外面还有老蒋中央的惦记,刘湘还真不敢轻易下令杀刘从云。 周赫煊想了想,说道:“所以,我们这次对付刘从云,不能直接派士兵或者枪手行动,必须要有光明正大的理由。先把刘从云的假神仙面目戳穿,再历数他这些年造下的罪孽,从法律和道德层面将他彻底杀死!” 李宏锟点头道:“对的,不但要杀人,更要诛心!” “我也认为这样更妥当,”李根固插话道,“现在重庆好多老百姓,都相信刘从云的末世论。如果刘从云不明不白的死了,那些信徒肯定会陷入恐慌,甚至纠集起来攻击政府和军队。” “周先生,你有什么好计策吗?”李宏锟问。 周赫煊仔细思考道:“具体的办法我还没想出来,但大致方略已经有了。第一,暗中搜集刘从云的罪证,最好能找来一些受害者。第二,密切监视刘从云的动向,寻找合适机会下手。第三,设圈套弄死罗泽洲,罗泽洲是第一个响应末世论的,还公然宣称自己投献了百万大洋,拿到了神仙赐下的保生符。只要弄死罗泽洲,既可以剪除刘从云的臂膀,又能动摇刘从云在信徒中的威望。第四,杀死罗泽洲以后,挑动那些真心投献的大户反水,同时广泛宣传老百姓都受骗了,破坏刘从云的信徒根基。第五,请一个德高望重的高僧或者道士,公开邀请刘从云斗法,在刘从云最擅长的地方将他打败!只要这一系列步骤完成,刘从云就是瓮中之鳖,任由我们拿捏。” 李宏锟和李根固对视一眼,俱都笑了起来。 李根固说:“也不要请啥子得道高僧了,干脆周先生亲自出马,你在重庆也是有神仙大名的。” 周赫煊摇头道:“如果是我来下战书,刘从云肯定不会应战。而且,大家都疯传我是刘从云的师伯,就算刘从云斗法输了,神仙输给神仙,师侄输给师伯,对他的威望也没啥损失。” “那干脆这样,”李宏锟出主意道,“由周先生出来辟谣,指责刘从云胡说八道,末世论那一套都是假的。市政府负责帮你宣传,从正面发起舆论战,就不信他刘从云不应战!” 周赫煊好笑地说:“李市长,你确信在宗教宣传层面,政府人员比得过专业神棍?” 李宏锟说:“如果只有政府人员出面,事情肯定不好搞,但还有周先生的威望在嘛。你前几年跟刘从云斗法大胜,早就传遍全重庆了,如今又购粮赈灾,社会各界都对你很服气。你站出来揭穿刘从云的鬼把戏,很多人都是愿意相信的。” “李市长说得对,”李根固劝道,“对付刘从云,周先生是最合适的人选。” 周赫煊苦笑着点点头,算是接受了这个任务,他说:“宣传可以两步走。一边依靠报刊杂志,从科学的角度解释旱灾,劝导民众不要迷信。另一边则以谣破谣,雇佣三教九流在市井传播消息,就说四川之所以大旱,是因为有妖道不尊上天,谎称自己是神仙下凡。这个妖道祸乱百姓、荼毒生灵,玉皇大帝终于降下怒火,让整个四川都跟着遭殃。”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三人详细制定好计划,然后开始分头行动。 搜集刘从云的罪证太简单了,就是寻找受害者比较困难,这年头兵荒马乱实在不好找人。好在刘湘为了对付老蒋派来的康泽,创建起非常拙劣的土特务系统,这事儿可以找那些四川特务帮忙。 随即,重庆的各大报纸,纷纷开始刊载气象科普文章。只不过,这些科普内容虽然正确,但很难抓住人心,更无法勾起各行业百姓的兴趣。 反倒是市井流言更有效果,而且经过口口相传,周赫煊撒出去的那些消息,很快就变得五花八门,甚至荒诞得让人啼笑皆非。 现在重庆地区关于旱灾的迷信传闻,大概分为以下几种: 第一,刘神仙的末世论。 第二,妖道僭越神威,招来天谴,四川百姓跟着遭殃。 第三,军阀祸国,生灵涂炭,老天爷发怒了。 第四,日本人悍然入侵,坏了华夏根基,列祖列宗在怪罪子孙。 甚至老蒋派来的人都被牵连,国党重庆党部在院子里竖起一根旗杆,目的是悬挂国旗来培养群众的爱国感情,说穿了就是增加中央政府在四川的威望。 结果呢,民间疯传“旗杆”就是“齐干”,这根旗杆属于四川大旱的罪魁祸首。老百姓愤怒地冲进党部大院,不仅把旗杆砍断,还顺带捣毁了国党分部办公室。 每天都有无数不愿进献财物,又恐惧末日来临的愚民,成群结队跑来周公馆请赐保生符。周赫煊实在是烦得不行,又想借机灭刘从云威风,干脆找印刷厂批量印了十万张“灵符”,在重庆城内设了八处摊位免费发放。 周神仙集中发放保生符的消息,迅速传遍全城,人们蜂拥前来领取,其中甚至包括一些政府公务员和本地富绅。 人都是爱贪便宜的,有了免费保生符可领,傻逼才愿意贡献财物加入孔孟道。周赫煊批量印发灵符,严重干扰了本地宗教市场,让刘从云的敛财生意一落千丈。 说起来非常可笑,周赫煊跟李宏锟、李根固商量出那么多打击刘从云的办法,居然都不如免费发放灵符有效…… 784【退货!】 通远门外,七星岗。 褚授良已经排了整整三个小时的队,现在终于轮到他了。 灵符发放人员,是从重庆大学雇来的学生,周赫煊还特地给他们定制了一身崭新长衫。只见这位学生举起印章,煞有介事地念道:“天灵灵,地灵灵,东华帝君显威灵!敕!” “这就弄好了呀?”褚授良好奇地问。 那学生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周先生是东华帝君转世下凡,神通广大,法力高深。他老人家这次刻了八枚神印,亲自开光,每块神印盖出的章都蕴含神威。”说着,那学生突然板起脸,“但是,周先生不救恶人,你要对着灵符发誓。快来跟我念,我某某某……” “我某某某。”褚授良连忙照做。 那学生郁闷道:“啥子某某某,念你的名字!” 褚授良恍然大悟,说道:“我,褚授良……” 那学生继续说道:“领此保生符,愿授神仙教诲:上敬苍天,下爱世人,孝顺父母,和睦亲朋,遵纪守法……” “咋个还要说这些哦?”褚授良嫌麻烦。 那学生已经忙活大半天,早就不耐烦了,说道:“你还想不想要保生符?想要就快跟着念!” 褚授良惶恐道:“好好好,我念……咦,你刚才让我念啥子吔?” 那学生只好再重复一遍,听着对方念完誓言,才把灵符递过去说:“记住,你刚才发的誓,是被天生神仙听到了我的。只有遵守誓言,好好做人,这张灵符才能保你平安。一旦违背誓言,不仅天罚人灭,死后更要入十八层地狱!” 褚授良有些心虚,他是本地袍哥小头目,坏事儿还真没少做,此刻居然愣在原地不敢接灵符。 “你到底要不要?”那学生催问道,后面排队的人也表达了不满。 “要要要,”褚授良拿着灵符问,“能不能再给我几张?” 那学生夸口道:“一张就足够了,可保全家平安,甚至只要没出五服的亲戚,都能享受到这张灵符的保佑!” 褚授良小心把灵符放入怀中,顿时感觉生命有了保障。实际上,他对什么末世论将信将疑,但人人都如此说,特别是家中老母亲极为迷信,搞到最后终于让褚授良动摇了。 褚授良喜滋滋的赶回家,他要给老母亲报告好消息。母亲连日来一直念叨,说什么世界末日要来,惶恐得连觉都睡不好,现在有了周神仙赐下的灵符,总算该安心了吧。 虽然是袍哥会的小头目,但褚授良还真不富裕,也就爷爷辈传下来的祖宅还值几个钱。他快步本进院中,高喊道:“妈,秀芹,我回来了!” 妻子李秀芹失魂落魄地坐在院内,眼睛都哭得红肿了,见到丈夫立即哀嚎:“你还回来做啥子?家都没得了,这以后的日子还咋过!” “你哭啥子吔?”褚授良满头雾水。 李秀芹嚎得更大声,指着里屋说:“你亲妈为了入那个孔孟道,把宅子都献出去了。以后我们住在自己家,每个月还要给刘神仙交房租!” 这消息如同晴天霹雳,把褚授良轰得站立不稳。他发疯一般冲进里屋,只见平时供奉的佛龛,已经换成了白鹤仙翁的神位,母亲褚张氏正在念诵孔孟道传下的赎罪经。 “妈,你把宅子献给刘神仙了?”褚授良说话时口干舌燥。 褚张氏居然一脸欣慰的对儿子说:“崽儿,你以前做袍哥当二流子,造了很多孽。刘神仙的五徒弟说,罪孽越重,献给神仙的财物就越多,这样才能完全赎罪。现在我把祖屋献给神仙,以后我们全家就平安了,不管是发洪水还是闹旱灾,都跟我们家没得关系。” 褚授良听得站立不稳,气急之下竟说不出话来。憋了好半天,他才咆哮道:“妈,你咋子老糊涂了哦,刘先生就是个骗子!” 褚张氏板起脸教训儿子:“不准对刘神仙不尊重!刘神仙心肠好,免了我们家三年的房租,还送给我一担包治百病的神米,以后看病的钱都省下来了。” “你是不是疯了?”褚授良气得肺都快炸开,“这祖宅是爷爷传下来的,本来就是我们的,值好几百大洋,你就换来几块钱的一担米,要还感谢刘神仙免三年的房租?有你这样做生意的啊!” “那是神米,包治百病,”褚张氏说得信誓旦旦,又掏出一张折成三角形的黄纸符,“还有保生符,刘神仙赐下来的,可以保全家平安。” 本来平时孝顺的褚授良,此刻气得破口大骂:“你个老不死的,你咋不去死哦!这是爷爷传下来的房子,不准卖,卖了就是败家子啊!” 褚张氏也不生气,耐心劝说道:“崽儿,你不懂,世界末日就要来了,全中国的人都要死绝。到那个时候,人都死了还要房子有啥用?还不如换一张保生符,把命保住,房子以后可以慢慢赚钱买。” 褚授良一把抢过保生符,想要撕掉又强行忍住,最后郁闷得怒吼道:“刘神仙,你妈卖批,我x你祖宗十八代!” 褚张氏赶紧拦住:“不要说刘神仙的坏话,要背时的。” “背时个铲铲,”褚授良把怀里的量产灵符拿出来,“妈,你看到没有,这是周神仙赐的灵符。周神仙是东华帝君下凡,还是刘神仙的师伯,人家周先生的保生符都是免费发。我排了几个钟头的队,才把周先生的保生符求来,你咋就不等我一哈嘛!” 褚张氏拿着量产灵符看了又看,嘀咕道:“真的免费发啊,便宜没好货,怕是不灵哦。” “我去找刘神仙还房契!”褚授良懒得跟母亲瞎扯,拿起刘版保生符转身就走。 褚张氏欲言又止,如果没有周赫煊的灵符,她还会拼命劝阻,但现在有了免费灵符,怎么想也觉得亏。 那啥,收费的永远干不过免费的。就好像360安全卫士,把瑞星、金山等一堆收费杀软给挤兑死,群众的眼睛总是雪亮的。 此时此刻,拥有了360卫士的褚授良,怒气冲冲跑去找金山公司退钱去了! 到了“神仙府”,褚授良顿时傻眼,只见这里已经被退货群众堵得严严实实。而我们的刘神仙呢,竟选择了报警,不仅不承认自己非法敛财,反而要求警察驱散闹事人群。 785【走为上】 大骗局一旦铺开,就不是行骗者本人能够控制的,因为他还有很多同伙。这些同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利益,都有自己的思想,他们为了牟利而合伙行骗,一旦出现变故就会自乱阵脚。 当初刘从云“号令”四川军政两届,那些军阀既是他的徒弟,又是他的保护伞,既是被他拿捏的受骗者,又是跟他合谋的诈骗犯。谁都知道“刘神仙”是个骗子,但谁都不愿意去戳穿。 这次同样如此! “神仙府”所在的辖区,位于重庆市临江门警察局江家巷派出所。从警察局长到派出所长,全都是刘从云的行骗同谋,就连普通的警员都能拿到好处。 这些警察为什么不怕市长李宏锟,要悄悄帮刘从云行骗呢?因为利益太大,就算事发后被一撸到底,下半辈子也能躺在银元上数钱当寓公。 除了当地警察之外,刘从云的同谋还有其弟子和豪绅。 先说那些弟子,刘从云本来打算让徒弟们悠着点,下手太狠会把被骗者逼上绝路的。比如那个褚授良,家中就一栋祖宅值点钱,把人家宅子骗了肯定要出事。 但徒弟们可不管,师父吃肉,他们也要喝汤啊。在敛财之前,他们会摸清被骗者的底细,认为翻不起大浪的就直接往死里骗,即便出了问题也有师父刘神仙兜着。 再来说豪绅,这些豪绅不直接参与行骗,而是负责销赃。比如褚授良母亲献出的祖宅,此刻房契已经在豪绅手中,价值几百大洋的宅子顶多一百大洋就买到手。什么免除三年房租,完全不存在的,最多再过一两个月,那些豪绅就会派人拿着房契去收租。 这是一张精心编制的大网,刘从云属于撒网者,撒出去了就很难控制。 神仙府外汇聚的受骗者越来越多,转眼就有上千人。前来帮忙的警察如临大敌,手里虽然拿着枪,但却随时准备撒丫子开溜。 围墙之内,则守着百来个信众。他们都是些狂信徒,拿着短枪和刀棒,时刻愿意为刘神仙拼命。 换做平常时候,如果有受骗者前来闹事,这些狂信徒就能轻松解决。但今天太邪门儿了,狂信徒们有些招架不住,刘神仙只能慌忙报警寻求助力。 “刘神仙大骗子,快还我的血汗钱!” “退货,退货!周神仙的保生符都不要钱,刘神仙的凭啥子要钱?” “黑皮子(警察)快让开,不然老子弄死你!” “……” 最初的时候,人们只是赤手空拳来理论。但随着局面僵持不下,聚集的受骗者越来越多,大家渐渐生出无限底气,同时还怕耽搁久了被刘神仙跑掉。 终于,有人捡来砖石棍棒,有人拿着镰刀锄头,百姓们都开始武装起来了。 褚授良祖上是开镖局的,虽然家道中落,但从小就习武防身,更随时带着一把“扁钻”做武器。这玩意儿在日语当中叫“苦无”,忍者们经常使用,并非重工业设备里的那种扁钻。 褚授良的“扁钻”跟日本忍者的又不一样,由传统兵器峨眉刺改造而成。他嫌峨眉刺太长携带不便,就把峨眉刺折断,取其一端当做匕首使用,近身街斗时异常凶悍,一钻子刺下去非死即伤。 “刘神仙快出来,要是不还我的房契,老子一把火烧了你的神仙府!”褚授良挤到最前边,扁钻藏在袖中,随时准备弄残个把人立威。 江家巷派出所长周斌挤出笑脸,半劝半吓道:“各位父老乡亲,不啥子事莫要慌。你们被人骗了,就该先去报警,或者直接去法院起诉。聚众闹事,私闯民宅,那是犯法的,是要砍脑壳的!” 受骗者大都是普通老百姓,听到警察出言恐吓,顿时心虚起来,许多人甚至开始小步后退。 褚授良可不怕,他站在最前方,指着周斌的鼻子大骂:“砍你妈个脑壳,老子祖屋都没得了,今天哪个要是敢拦,老子就跟他拼命!周妖鸡,你娃莫要跟我耍横,老子闯江湖的时候,你龟儿子还在娼寮里当茶壶。不要以为披了一身黑皮子,就可以在老子面前耀武扬威,快点让开,不然溅你娃一脸血!” 周斌感觉褚授良有些面熟,仔细辨认后问道:“莫不是‘褚钻子’褚大哥?” “正是你老汉儿(爸爸)我!”褚授良冷笑道。 周斌心中顿时涌出一万句妈卖批,大骂刘神仙的徒弟不干人事儿。 “褚钻子”是谁? 重庆哥老会临江门堂口的前任黑旗五爷! 在哥老会的组织结构里,圣贤二爷为军师,当家三爷管钱粮,红旗五爷负责内外联络,黑旗五爷主掌打杀职能。说白了,褚授良以前是临江门哥老会的红棍头子,手里的人命不止一两条。 刘神仙骗谁不好,怎么把袍哥人家都骗了? 其实还得怨褚授良的母亲说得不清楚,刘神仙的徒弟在行骗时,反复询问受骗者家中详情,结果褚张氏只说儿子是二流子混混,以前造了很多罪孽…… 好在褚授良前几年犯了帮规,已经被撤销了“黑旗五爷”的职务,此时只是个普通红棍而已。不然的话,他今天就不是独自上门退货了,而是带着一大票袍哥兄弟。 周斌感觉踢到了门板上,低声道:“褚大哥,借一步说话。” “借个铲铲,少跟老子来这套,”褚授良转身对众人说,“兄弟伙,有卵蛋的就跟我冲,进去把刘神仙暴打一顿,逼他把我们的血汗钱交出来!” “对,冲进去,打死他龟儿子!”立即有人附和。 百姓聚众闹事不可怕,可怕的是有带头者,而褚授良这个袍哥正好充当了民意领袖。 眼见上千人蠢蠢欲动,周斌顿时吓得腿发软,他只是个派出所长而已,哪里见过如此恐怖的场面?周斌连忙安抚道:“莫慌,莫慌,我进去帮大家传话,能够和平解决最好。大家暂时不要乱来,等我几分钟!” “你快去快回,莫要拖延时间!”褚授良喝道。 周斌慌忙转身进神仙府,护院的狂信徒不敢开门,只能用箩筐把他从围墙吊进去。 连滚带爬的冲到客厅,周斌哭丧着脸说:“刘神仙,你快拿个主意嘛,外面已经拖不住了!” 刘从云心里也急啊,他以前传教行骗,也遇到过同行抢业务,都是以他的胜利而告终。但周赫煊这次太狠了,批量印刷十万张灵符免费发放,尼玛不但不赚钱,还要亏一大笔印刷费和人工费。 简直损人不利己,哪有这样抢生意的? 有受骗者前来要求退货,刘从云根本不怕。他从来没有亲自收受过财物,那些脏钱都存入银行了,赃物也贱卖给了本地豪绅,官司就算打到法院他都不会输。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刘从云被堵在自家屋里了,愤怒的受骗者随时可能冲进来,到时候会发生什么谁都无法预料。 跑路? 对,跑路! 川东这边已经没法再留了,刘从云决定跑去川中继续行骗。 见到周斌前来客厅,刘从云立即笑道:“周所长,不要慌嘛。信众自愿献财,贫道代天收取,现在他们返回,贫道把钱退了就是。”他又命令弟子道,“玉宗,你带几个师弟出去,就说钱都放在银行里,让大家跟着一起去银行取钱。” “那房契和地契呢?”周斌问道。 刘从云想了想,说道:“房契和地契,已经处理给胡百万了。愿意折算成银元的,就直接给他们钱。想要讨回房子和土地的,让他们先等一下,明天就能把契书买回来。周所长,拜托你给信众们解释解释。” 周斌又不是傻逼,他之所以跑来帮忙,是因为从中拿了好处。但这次的事情闹得太大,稍微出了岔子,他就吃不了兜着走,怎么可能愿意担如此风险? “刘神仙,你还是亲自出去解释嘛。”周斌笑道。 刘从云笑了笑:“那好,周所长你先出去稳住,我这边还要准备一二。” “你搞快点。”周斌催促一声,硬着头皮离开。 等周斌走得没影儿了,刘从云立即对弟子说:“快去准备好船只,今天晚上连夜离开重庆!” 至于眼前的困局,刘从云决定拿出三万大洋割肉,不出钱根本无法脱身啊。 786【膝盖中箭的汤半城】 “崔姐,我想请半天假。” “崔姐,我也想请半天假。” “崔姐……” 连续好几个佣人跑来请假,让周府女管家崔慧茀有些奇怪,忍不住问道:“平白无故的,你们都请假去做什么?” 一个女佣说:“商业银行要黄(倒闭)了,再不取钱就拿不出来。” 另一个男仆也说:“好像是汤半城做生意赔惨了,他的银行要全部关门散伙。” 汤子敬是重庆首富,连崔慧茀都听说过他的大名,怎么可能突然间赔得关银行? 崔慧茀好奇地问:“你们听谁说的?” “大家都这样说。”佣人回答道。 崔慧茀没有为难大家,当即批假,叮嘱道:“快去快回,取了钱马上就回来。” 佣人们连忙往外跑,崔慧茀想了想,觉得这是件大事,快步走去书房向周赫煊禀报。 “汤子敬做生意赔得关银行?”周赫煊听了也无比惊讶。 四川商业银行,可不是汤子敬独自开的,范哈儿也是合伙人啊。一个是重庆首富,一个是实力派军阀,他们的银行怎么可能说倒闭就倒闭? 崔慧茀道:“佣人们都这么说,我也觉得很奇怪。” “我打电话问问。”周赫煊笑道。 周赫煊首先打电话给范哈儿,是范庄的佣人接的,说范师长最近不在重庆。 周赫煊又打给市长李宏锟,李宏锟在电话里笑得喘不过气,缓了好一会儿才说:“刘从云让徒弟带人去商业银行取钱,刚开始只有一千多人跟着,消息传开以后,跑去银行拿钱的越来越多。四五千个人堵在商业银行门口,被一些老百姓误认为商业银行遭到挤兑,连忙告之亲友赶快取钱。商业银行在重庆的所有门店,现在全都围满了人,连带着他的其他几个钱庄也遭到挤兑,汤半城都已经快被气疯了。” 私营银行是可以倒闭的,特别是民国时期,说倒闭就倒闭,每每让无数百姓赔光血汗钱。现在老百姓都成了惊弓之鸟,但凡听到点消息,也不管真假,反正先去把钱取出来再说。 “哈哈哈哈!汤老板这是遭了无妄之灾啊。”周赫煊顿时大笑不止。 李宏锟幸灾乐祸道:“姓汤的那是活该,刘从云这次行骗,汤子敬在暗中帮忙洗钱,还趁机贱价购买了不少涉案脏货。” “那太还真是活该!”周赫煊不齿道。 都是身为重庆首富的人了,居然连这种脏钱都赚,简直掉进了钱眼儿里。 现在爽了,汤子敬的银行和钱庄全遭挤兑,估计一时半会儿根本拿不出钱来,只有从外地调运。如果十天半个月内不能解决,估计跟汤子敬做生意的商家都要来催账,说不定真的破产都有可能。 为了几个脏钱,汤子敬这回亏大发了,估计要靠贱卖产业才能应付挤兑潮。 李宏锟突然说:“我感觉刘从云想跑了。” 周赫煊立即反应过来:“对,他肯定要逃,必须派人紧盯着!” 骗子的钱不可能吐出来,往外吐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为了保住更多的钱。刘从云若是留在重庆,必然每天都得应对前来要账的受骗者,只有离开才能彻底脱身。 “放心吧,我已经派人盯紧了,估计这骗子今晚就要跑。”李宏锟胸有成竹道。 …… 刘从云虽然脑瓜子聪明,但毕竟不懂商业,面对莫名其妙的挤兑潮,他一时间被搞得有些懵逼。 历年骗来的钱财,再加上这次骗的钱,刘从云大部分都存进了银行。而汤子敬这个重庆首富,又是在重庆开银行开得最多的,商业银行、永美厚银行、同福生钱庄、钱长源钱庄、正大昌钱庄、德大家钱庄、正大永钱庄……这些银行都是汤子敬的产业。 一旦汤子敬破产,刘从云的大半身家都要泡汤,这些年算是白混了。 “师……师父,汤半城不会真的要黄吧?”一个弟子担忧地问,他的钱也在银行里啊。 刘从云有些精神失常,银行遭到挤兑的消息,比受骗者找上门都更让他紧张。他强自镇定道:“莫得事,莫得事,汤半城是能人,他肯定扛得住。” 另一个弟子说:“师父,要不咱们也去排队取钱,先把钱都取出来再离开重庆。” “取你妈个铲铲!” 一向仙风道骨的刘神仙,此刻仪态全失,破口大骂道:“你个憨包,尽出些馊主意。这么多人排队取钱,十天半个月都取不出来,到时候就啥子都晚了!船准备好没有?” 负责安排跑路的弟子说:“已经妥当了,船藏在黄花园江边上,师兄弟们正在搬东西过去。” 刘从云命令道:“不值钱的都丢了,只带存折、银票和现洋。对了,粮食也要带,川中那边缺粮,有钱都买不到。” …… 汤宅。 重庆首富汤子敬先生虽然是江西人,但他已经习惯了一口四川话,此刻正在摔东西大骂:“刘神仙,我日你先人板板,你咋个不去死哦!” “先人板板”就是祖宗牌位,亵渎别人家的祖宗牌位,大概算是最恶毒的骂人语言吧,比问候对方母亲还更具攻击力。 次子汤壹桥劝道:“老汉儿,你莫要再气了,现在最重要的是弄银子来。” “我晓得,我晓得,”汤子敬扶额喘息了一会儿,问道,“情况咋样了?” 汤壹桥回答说:“大哥正在找其他银行拆借,但同行是冤家,巴不得我们落难。我刚拍电报给了幺叔,幺叔说他尽快从江西、湖南送银子过来,但至少需要半个月时间。现在我们的钱庄和银行都被挤兑了,只有两个办法,一是找范哈儿借点钱,毕竟他在商业银行也有股份。二是……” “是啥子?”汤子敬问。 汤壹桥口干舌燥地说:“把大昌祥盐号和裕生厚布号卖了。” “不能卖,不能卖,”汤子敬连连摇头,“盐号和布号都是稳定财源,就算做银行亏了,也能从盐号、布号赚回来,那才是我们汤家的根基。再说,现在慌慌张张的卖,肯定要被人趁火打劫!” “那啷个办?遭不住挤兑啊!”汤壹桥说。 汤子敬欲哭无泪道:“卖铺面和房子,半个重庆的房子都是汤家的,卖一些出去足够应付挤兑了。放心,挤兑潮很快就会过去,这几天晚上都不要歇业,敞开了让储户取钱,让那些破落户看看我们汤家的财力!” 现实就是这么离奇,周赫煊想出一堆策略都没用上,居然靠批量印刷灵符把刘从云逼得必须跑路。而刘从云只是让弟子带人取钱,应付一下眼前的困局,结果莫名其妙把汤子敬搞得卖房产。 周赫煊现在很想说:我都还没用力,你们怎么就倒下了? 787【自投罗网】 跟当年褚玉璞半夜摸黑逃走一样,刘从云选择的登船地点也非码头,而是黄花园附近的一处荒滩。 具体地址嘛,大概在后世的黄花园大桥附近。 由于对岸几公里远就是刘家台粥场,所以黄花园这边没有饥民汇聚,只有一些当地农户存在。 半夜三更,黑灯瞎火。 刘从云和他的弟子们,既不敢点火把,也不敢提灯笼,甚至连月光都没有。 “哎哟!” 一个弟子抬脚踩空,直接从半坡滚下去,摔得七荤八素不说,箱子里的现大洋也撒得到处都是。 “玉空,你咋个样了?”坡上的弟子低声呼喊。 “脚杆摔断了,妈卖批,好痛!”坡下传来回答声,还伴着偶尔的呻吟。 刘从云呵斥道:“不要说话,安静点!快下去两个人,把玉空抬起来走,等过了刘家台就安全了。” 这年头老百姓没啥娱乐,特别是农民,天黑以后基本就是睡觉,连晚饭都会赶在太阳落山前吃,这样可以省下一些灯油钱。 四野一片漆黑,刘从云好几次差点摔跤,裤脚被灌木枝钩得稀烂,划伤的脚踝皮肤火辣辣生疼。 “到了,到了,就在前面。”引路的弟子欣喜喊道。 刘从云拄着拐杖,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开始幻想离开重庆以后的美好生活。剑阁那边正在闹“教匪”,领头者正是刘从云以前的弟子,只要他赶过去,轻轻松松就能裹挟出十万信徒,说不定还可以趁机当有地盘的小军阀。 刘从云打算先去川中行骗,狠狠大捞一票,然后带着钱粮直奔剑阁,霸占剑阁、青川、广元等川北受灾大县。一旦时机成熟,就率领信徒直取汉中,定要学一学汉末张鲁故事。 作为一个超级神棍,《三国演义》属于必读书籍。 当初刘从云自比诸葛亮,还在刘湘那里玩了一出“隆中对”。他建议刘湘先定四川,再平荆襄,即可与北洋政府、北伐势力三分天下。届时,可走汉水定鼎关中,顺流而下直取江南,刘皇叔当年未尽之志可成矣。 奈何天不从人意,张作霖那个活曹操太不经打,居然被民国孙权常凯申给干翻了,让刘神仙的“隆中对”计划落空。 刘从云心想:老子这回自己来当张鲁,就算哪天全国统一,也能靠实力捞个刘天师来做,世袭罔替,定不让张天师一脉专美于前。 神棍做到刘从云这个级别,那也是有所追求的,已经脱离了低级趣味。 全川大旱,川北几乎沦为鬼蜮,刘从云却认为这是老天爷在给他机会。只要他带着钱粮去川北,饥民们定然踊跃入教,数十上百万信徒拿下汉中还是有可能的。 就在刘从云想入非非之时,岸边的小江轮突然亮起灯火。 数十根火把齐刷刷点燃,周赫煊和李根固坐在甲板上,笑盈盈看着那些准备登船的家伙。至于原本守在船上负责接应的信徒,早就被警备队员给绑起来了。 “哦豁,有埋伏!”一个弟子大惊。 刘从云二话不说就开溜,连身边的弟子都顾不上,跑路时还披散头发怕被人认出。 “砰!” 李根固猛地站起,朝天开了一枪。 随着枪响,荒滩周围又亮起无数火把,影影幢幢至少埋伏了上千人。 “不许动,快放下武器投降!”一个警备队员提着铁皮喇叭大声喊话。 刘从云的弟子们有的停下,有的继续奔跑,还有的不信邪,居然举枪向警备队射击。 警备队的回应是,机枪扫射! “哒哒哒哒哒……” 子弹撞在荒滩鹅卵石上,不停地溅起火花。更有几个倒霉蛋被击中,捂着伤口哀嚎不已,躺地上滚来滚去哭爹叫娘。 一颗子弹擦着刘从云的小腿飞过,吓得他连忙趴下,随即大喊:“李司令,不要打了,我是刘从云,我是你的师父啊!” 不仅李根固是刘从云的徒弟,重庆现任市长李宏锟,前任市长潘文华,全都是刘从云的徒弟。 李根固破口大骂:“你个大骗子,还有脸做老子的师父,今天老子就是要欺师灭祖!全都绑起来,哪个敢反抗,直接当场枪毙!” 刘从云和他的弟子很快被五花大绑,押倒船上站了一甲板。 “刘先生,好久不见啊。”周赫煊笑着打招呼。 刘从云哭丧着脸,叹气道:“周先生,大家都是混口饭吃,何必跟我过不去嘛。” “我跟你过不去?” 周赫煊脸上的笑容变成愤怒,一脚把刘从云踹翻,大骂道:“老子辛辛苦苦运来救灾粮,勉强能维持饥民的性命。你他妈倒好,骗人献财入教,把整个粥场弄得死了一千多人,比整个重庆饿死的人都多!” 刘从云辩解说:“粥场那边是个误会,我又没让人去抢你的粮。” “误会个屁,”李根固突然插话,揪着刘从云的衣领连扇几耳光,满脸狰狞道,“老子警备队的兄弟被害死了八个,你一句误会就想了事?” 刘从云连忙求饶道:“我愿意出抚恤金!李司令,周先生,只要两位今天放我一马,我给你们每人30万大洋,遇害的警备队兄弟,每家发给1万大洋。” 三十万大洋是笔巨款,如果再加上一封委任书,足够老蒋策反小军阀临阵倒戈了。 李根固咽了咽口水,显然有些心动,但他很快就镇定下来。这钱太烫手,拿不得,拿了后患无穷。 周赫煊则是一脸冷笑,问道:“刘先生,你知道我这次捐了多少钱买赈灾粮吗?” “不会真的有一千多万吧?”刘从云也听说了一些消息,但他根本不信,认为那是周赫煊邀买名声的把戏。 “你说呢。”周赫煊继续冷笑。 见到周赫煊那副模样,刘从云顿时就信了,当即嘶声大呼:“你个傻儿哦,有一千多万,做啥子不可以?偏偏要给那些穷鬼买粮!难道你还想当圣人啊,你个背时货,印你妈十万张灵符,把老子给害惨了!疯子,你龟儿比老子还疯,这世上咋有你这种瘟猪哦,老子倒了祖宗十八代血霉才遇到你!” “话不投机半句多,咱俩没什么好说的,”周赫煊冷笑道,“等着被万人公审吧!” 788【快意恩仇的袍哥被堵在人堆里画风突变】 “嚯,嚯,嚯……” 扁钻在磨刀石上来来回回,发出嚯嚯的响声。 褚授良把水渍擦干,拇指撩着刃口感受锋利,脸上露出一丝狰狞笑意。 如果刘从云能够按照约定,把自家的祖宅放弃归还,那么褚授良就当什么都没发生。但之后传来的消息,却让褚授良怒从心起,那天杀的刘从云居然连夜逃跑了! 幸好,周先生和李司令料事如神,提前在江边设伏把刘从云堵住。 褚授良已经很久没杀人了,上一次死在他手里的,是他拜把兄弟的妻子和奸夫,事后还把两颗脑袋悬挂在通远门外。那次杀人事件闹得很大,奸夫在重庆颇有些背景,连袍哥会都保不住他,褚授良只能连夜逃去云南避难。 但褚授良杀人从不后悔,每个死在他扁钻之下的,都必是该死之徒。 就拿上次那对狗男女来说,偷情也就算了,竟当着他拜把兄弟的面行苟且之事,将重病在床的把兄弟活活气死。事后那女人还丢下公婆不管,带走夫家钱财给奸夫做姨太太,简直就是当代潘金莲! 杀杀杀杀杀杀! 褚授良觉得世道不公,他要替天行道,遇到该死的就必须杀。 哥老会隶属于天地会系统,跟青帮、洪门一样,大体上类似民间行会组织。但凡是正经的袍哥人家,必须身世清白才能加入,作奸犯科者一律不要。 范哈儿开口闭口袍哥人家,其实根本就不算正式成员,而是哥老会外八门弟子。 哥老会的内门成员,是不准违法乱纪的,但又必须处理一些脏事,于是就有了外八门组织。就像被周赫煊一枪崩掉的潘冬瓜,此人当初还算袍哥会内门底层,但偷鸡摸狗的事情做得太多,直接被开除了,不得不加入藏污纳垢的外八门。 而褚授良,不但是哥老会内门成员,还是响当当的黑旗五爷。 打个不恰当的比喻,在袍哥会里面,褚授良相当于黄埔嫡系将领,范哈儿只是个地方杂牌将军,褚授良是打心底看不起范哈儿的。 “褚大哥,刀磨好没得?”几个袍哥兄弟进来问。 褚授良冷笑道:“磨得飞快,正好杀人。” 眼前的几个袍哥兄弟,每人手里都拎着冷兵器。大家都商量好了,只等公审结束,就一人一刀给刘从云放血,让那龟儿子活活把血流干。 对于正经的袍哥人家来说,杀该杀之人,不算违法乱纪,而是江湖道义。 这属于理念不同,从法律上来讲,偷鸡摸狗只是小事,被抓了也就扔牢房里关几天,但却被袍哥会认识是伤天害理。杀人属于法律公认的大案,就算此人该杀,也必须由官府来杀,私自用刑是要担责任的。而在袍哥人家眼中,杀该杀之人,或者是为亲朋好友复仇,都必须竖起拇指尊称好汉。 如果交由法院来审理,褚授良以前犯下的案子,被枪毙十次都死不足惜。 然而在重庆袍哥会系统当中,褚授良是鼎鼎有名的好汉。他身家清白,从不干坏事,属于江湖道德典范,足以被评为“重庆哥老会十佳杰出青年”。 至少有一点是值得肯定的,褚授良担任黑旗五爷多年,至今家无余财,只有一栋祖宅傍身,他赚的钱都用来接济兄弟和贫弱了。 搁武侠小说里,这样的人叫做侠客。 今天公审刘从云的地方,就在通远门外七星岗,十年前那里还是乱坟荒地,而今已经变成了重庆主城区。 七个袍哥兄弟袖中藏刀,一字排开,由褚授良领头而行,他们要去快意恩仇。 这些人都是哥老会的黑旗,相当于洪门的红棍。一般打架斗殴他们是不管的,自有外八门的杂碎动手,他们只负责行刑、锄奸、清理门户和剪除外来帮会。 阵型威风凛凛的袍哥兄弟们,走出通远门就排不开了,因为前来观看公审大会的太多,已经造成了交通堵塞。横“一”字阵型,很快变成竖“1”字,渐渐的竖“1”字都无法维持,全特么被路人给挤散了。 “让一让,借过!” “唉,你别当着我啊,麻烦走快点。” “哎哟,老子的鞋被踩掉了!我的鞋子呢?哪个龟儿捡了我的鞋子!” “不要乱摸,老子是男的。” “……” 袍哥兄弟们被挤得狼狈不堪,有一个家伙,竟然被自己的刀划伤了,手臂止不住的使劲流血。 谁让他们把裸刀藏袖子里呢? “妈卖批,咋个恁多人哦?”一个袍哥兄弟吐槽道。 另一位兄弟郁闷滴说:“还说给刘神仙放血,放个铲铲的血,挤都挤尼玛不过去!” “咋个办?” “往里头钻嘛。” “钻得进去个锤子。” “要不就在这边看?” “你们看得到,我看不到啊,老子生得太矮了。狗日的,早晓得恁个多人,出门的时候就该带张板凳。” “背你妈时哦,这哈安逸了。” “……” 场面一度非常尴尬,七位袍哥被堵在人群之外了,最矮那个只能一蹦一跳,才能看到里面公审台的情况。 褚授良只好把小兄弟背起来,心头郁闷得不行,同时还惦记着自家祖屋的房契,耳边尽是老百姓嘤嘤嗡嗡的议论声。 “来了,来了,来人了!” “刘神仙被铐起手铐的,脚上还有铁链子。” “刘神仙是神仙的嘛,哪个还真敢枪毙他啊?” “神仙个铲铲,就是个骗子!听说这回他骗了几百万,带着银子连夜逃跑,被周先生带人抓回来了。” “我隔壁的三哥他嫂子的娘家人就被骗了,辛辛苦苦存了20几块大洋,全都献给了刘神仙,一家人现在过得好惨。” “你们不晓得,刘神仙不是骗子,他确实是神仙下凡。但他在天上就不是好神仙,调戏王母娘娘的丫鬟被贬下来的,到了人间还想继续楼钱,结果遇到了正牌的周神仙。” “真的哇?你莫要骗我。” “我哄你做啥子?周神仙跟刘神仙斗了好几次法,每次都是刘神仙输。这回四川老百姓遭大灾,刘神仙见死不救,周神仙气得冒火了,说要把刘神仙弄死!” “咦,下凡的神仙死了,他是回去继续做神仙,还是做鬼哦?” “当然是做鬼,周神仙要把刘神仙打进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那是不是要周神仙来行刑,他有没得打神鞭?” “啥子打神鞭?” “姜子牙那个打神鞭哇。” “……” 789【公审】 临时搭建起来的公审台,四周站满了警察,这既是在维持审判秩序,也是为了防止有愚昧信徒闹事。 三个审判员坐在北面位置,由重庆地方法院院长丘成桐担任审判长。左侧位置则是三名检察官,他们桌上放着厚厚的案件材料,这些都是李宏锟让人暗中搜集的。 周赫煊作为重庆市参议长,被邀请来担任观庭嘉宾,同时他还是刘从云卷款逃跑的见证人。 一切看起来都很正规,很文明,很法制,唯独刘从云没有得到“被告”的正当权利。他双手双脚都拴着镣铐,被两个司法警察强行按着跪下,就像是古代过堂的犯人一样。 书记员首先查明情况,说道:“经确认,被告刘从云,以及相关原告和证人已经到庭。现在,由我来宣布临时公审法庭纪律:第一,不得高声喧哗,不得打闹辱骂,不得扰乱审判秩序;第二……” 等书记员说了一大堆,审判长丘成桐敲锤子道:“我宣布,临时公审法庭正式开庭。被告刘从云,假称神仙下凡,聚敛钱财,哄骗信众,给百姓造成巨大的损失,正式由重庆地方法院提起公诉。审判员、检察员和书记员名单如下……由于案情复杂,案件众多,必须逐一审理,现在请检察长开始陈述案情。” 检察长还没说话,刘从云就哈哈大笑起来:“你们这些龟儿子,还啥资格来审我?快把刘莽子(刘湘)喊来,我做过啥子事,他心头清楚得很。我如果是主犯,刘湘就是同谋,单审我一个,老子不服!” 审判长和检察长面面相觑,脸上尽是尴尬表情。 关于刘从云的许多旧案,重庆地方法院提都不敢提,因为涉及到太多大人物,他们只能捡些个别案例提审。即便如此,那也是触目惊心的,证据确凿的人命官司就有20多宗。 周赫煊冷冷一笑,突然喊道:“把他的嘴堵上!” 审判长和检察长都没开口反对,但也没同意,因为这显然有违法庭纪律。同样作为嘉宾和证人的李根固,亲自走到公审台,不知从哪儿掏出来一块破布,掰开刘从云的嘴巴就塞进去。 “唔唔唔……”刘从云喉咙里发出声音,身体不断扭动,眼神怨恨地看向台下周赫煊。 检察长郑煜洪宣读道:“现在由我陈述一号案件,沪县灭门案。中华民国二十一年十月十八日,刘从云强行霸占沪县李富民家业,并纵容徒弟奸污李家女眷,李富民奋起反抗,刘从云遂杀害李家满门十四口,只剩一个八岁小女娃,被奶妈藏在枯井中才幸免于难……” 审判长丘成桐问道:“刘从云,你对此案可需要辩护?” “唔唔唔……”刘从云只能发出声响以示抗议。 事实上,刘从云心里想说的是,那件灭门案跟他无关,都是徒弟们搞出来的。 当时,军阀刘文辉请了个万神仙到军中,还扎小人把刘湘扎得生病了。一时间,万神仙在四川军界名声大振,严重挑衅了刘从云的神仙权威。于是,刘从云就怂恿刘湘主动发起进攻,让好不容易安定的四川再度混战起来。 刘从云为了灭掉万神仙,还亲自率领模范师(神仙团)作战,结果号称刀枪不入的模范师,在泸州被刘文辉打得落花流水。 这就是“沪县灭门案”的背景,当时刘从云已经焦头烂额,想的是如何补充恢复模范师的实力,哪里还有心情去玩灭门?都是他的心腹弟子们,在战争和谈期间找不到事做,闲得无聊就盯上了沪县的一个大户,结果莫名其妙就闹出了灭门惨案。 事情闹得很大,刘从云只能亲自出面摆平。他宣称李家的主人招了邪祟,鬼迷心窍把自己家人都杀光了,而他的弟子是前去除魔灭妖的,甚至还主动将两个目击者(李家佣人)灭口。 “传证人!”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婆,带着个十二三岁小姑娘现身。到了公审台,老太婆立即下跪磕头,口中高呼:“青天大老爷啊,你要为我们做主啊,李家人死得好冤,死得好惨啊!” “站起来,不要跪,”检察长郑煜洪问,“你们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是做什么的?” “我叫付桂芬,嫁人后叫付林氏,家主沪县,以前在李老爷家当奶妈,”老太婆依旧跪着,介绍身边的小女孩说,“这娃儿叫李婉云,是李老爷的亲闺女儿,现在是我的干女儿。” 郑煜洪说道:“你把案发当天的经过,都详细的说一遍。” 付林氏下意识的又磕了一个头,说道:“李老爷,也就是李富民,娶了四房姨太太,前后生了九个女儿,就是没有一个带把儿的。他听说刘神仙来了沪县,就亲自带着大洋去求子。刘神仙没有来,只来了几个徒弟。那些徒弟说,要给夫人们作法送子,旁人不能打扰,连李老爷都被关在屋外头。没过多久,二姨太就在喊救命,李老爷就带人冲进去,不晓得咋回事就打起来了……” 付林氏说得很仔细,虽然没有直接说出真相,但稍微有脑子的人一听就明白了。 刘从云的那些徒弟以“作法送子”为名,强行奸污李富民的太太们,事发后跟李家人起了冲突,不小心直接将李富民击毙。李家人自然不依不饶,要扭送那些徒弟去见官,结果对方一不做二不休,把李家杀得干干净净,还顺便霸占了李家的产业。 随后,刘从云勾结当地县长,将两个逃走的目击佣人,以偷窃罪送入监牢,两个佣人死得不明不白。而付林氏则带着李家千金李婉云,悄悄躲到泸州李婉云的外婆家,听说有青天大老爷要审刘神仙才敢露面。 就显露出来的案情来看,刘从云包庇凶手,伪造证据,妨碍司法,侵占私产,谋杀证人等罪名是成立的。 还没等检察长宣读第二个案件,人群中突然传来呼喊:“青天大老爷,我也要伸冤啊!” 话音未落,又有人喊道:“我也有冤情,刘神仙骗了我两万大洋!” “我也要报案,刘从云害死我儿!” 喊冤声此起彼伏,显然被刘从云害过的人很多,李宏锟在搜集罪证时遗漏了无数。 790【扒皮食肉】 公审从早晨八点半,一直持续到晚上六点,中午也就休庭半个小时用来吃饭。 审判程序已经极度简化了,很多时候缺乏实物证据,只是有确凿的证人指控而已。而刘从云这个被告呢,既没有辩护律师,也不能自我辩护——嘴巴被堵住了。这事儿就算放到封建王朝,都属于司法程序严重有问题。 但没人提出异议,大家关注的都是一桩桩命案。 越来越多的受害者当场喊冤,审判长根本无法招架,不得不把人喊上来快速审理。 实际上,刘从云亲自犯下的罪案很少,大部分都是他的徒弟搞出来的。这种情况非常正常,因为到了他那个级别,谋财害命根本不用自己动手。 就拿这回宣扬末世论敛财来说,刘从云一直待在神仙府里,只跟某些豪绅富商有过交流。至于具体的传教、造谣、行骗、伤人、销赃,全都由门下弟子负责,那些办事弟子甚至可以层层抽成。 但毫无疑问,所有案件的罪魁祸首,全都指向了刘从云,徒弟们也是打着“刘神仙”的旗号在做坏事。 李根固已经“策反”了几个核心弟子,那些家伙为了保命,当众将刘从云历年来的脏事全部抖出。某年某月,骗了谁,害了谁,一股脑又供出无数命案,甚至连很多受害者都找不到了。 “嗙!” 审判长丘成桐敲响法槌,抬头看看天色,说道:“时间太晚,天都黑了,明天继续审理。我宣布,休庭!” “青天大老爷,我冤啊,我的案子还没审啊!” “刘从云,你个龟儿子快还我的钱!” “剐了他,剐了这个龟孙儿!” “……” 围观群众纷纷呼喊起来,一桩桩血案,早就激起众怒。而且,人群当中很多都是被骗了钱的受害者,那种愤怒叠加起来完全难以控制。 “嗙嗙嗙!” 丘成桐连续敲击着法槌,通过话筒大喊:“莫要吵,莫要吵,明天再接着审!” “莫要审了,这种人就该千刀万剐!” 褚授良抽出扁钻,扯开嗓子大喊:“兄弟伙,我是褚钻子,跟我一起杀!冲啊!” “杀,杀了刘骗子!”他周围的人跟着起哄。 后面的人使劲往前面挤,一个挤一个,站在前面的只能顺着力道再往前涌,数万人带着排山倒海的气势动起来。 警察吓得慌忙后退,周赫煊也连忙撒丫子开溜,直接冲进公审台后方的楼房。 局面彻底失控了…… 一个受害者就在台下,他首先爬到刘从云身边,张口就咬在刘从云脸上,撕下一块血肉边嚼边吼:“你还我儿命来,你还我的儿啊!” “唔唔唔!” 刘从云喉咙里发出急促声响,眼中尽是惊恐之色,疯狂躲避着撕咬,甚至连脸上的剧痛都忘了。 随后而至的是一个妇女,她抓住刘从云的头发,照着脸面胡乱抓挠,指甲里填满了血肉渣滓,最后竟将刘从云的一撮头发带皮扯落。 不止是刘从云,他那几个被策反的徒弟,本来还想戴罪立功,现在也成了众人发泄的对象。 审判长丘成桐已经跑到了楼上阳台,看着下方的疯狂场面,惊恐道:“我就说不要搞公审,不要搞公审,这哈安逸了,咋个收拾嘛!” 周赫煊笑道:“这样最好,真正按照程序来,有你们法院头疼的。” “那倒也是。”丘成桐点头说。 刘从云骗的人太多,赃款难以统计和偿还,只要刘从云一天不死,就要无数受害者跑来法院要账。这些都是糊涂烂账,受骗者根本拿不出证据来,到底该退还给谁,退还多少,永远都别想理清。 现在爽了,刘从云死于众怒,查抄的那些赃款直接充公,可以用来办教育,或者用来买粮赈灾。 “轰隆隆!” 一声雷鸣,闪电破空,照亮了擦黒的夜色。 雨滴很快洒落下来,轻飘飘的,稀稀疏疏,连头发都不能打湿。此时冬天都已经来临了,却是入夏以来第一场雨,千呼万唤的第一场雨。 “落雨了?” “落雨了!” 小得不能再小的雨点,竟让疯狂的人们安静下来,大家不可置信的仰望天空,随即爆发出欣喜若狂的欢呼声。 周赫煊也有些惊讶,随即抢过铁皮喇叭,高声喊道:“罪魁祸首已经除掉了,四川的旱灾很快就能过去,大家要有信心,我们齐心协力一起度过难关!” “周神仙!是周神仙在作法下雨!” “周先生万岁!” “早该杀刘从云了,这龟儿子惹了老天爷才不下雨!” “……” 李根固和法院的一帮子官员,此刻齐刷刷看着周赫煊,眼神当中尽是敬畏之色。 丘成桐是日本留学归来的司法人员,本来是不信鬼神的,现在也喃喃自语道:“刘从云一死就落雨,莫不真是他搞得四川天怒人怨,老天爷才降下怒火?” 到了晚上八点钟,数万群众渐渐散去。 褚授良带着袍哥兄弟来到公审台,他本来还想补刀泄愤,结果看到眼前的几具尸骨,瞬间就没了兴趣,呸的吐口水说:“妈卖批,死得好惨!” 死得真的惨,只剩下骨架和内脏了,甚至有些内脏都被挖走。 似乎是受到天降甘霖的影响,大家都认为惩杀妖道是顺应天意,以至于刘从云及其弟子的血肉成了抢手货。甚至还有人造谣,说吃了妖道的肉可以得到苍天保佑,百病不生——今晚重庆城里,不知有多少家庭晚餐见肉。 “日鬼哦,老子的祖宅房契咋办?”褚授良这才想起正事。 “怕是要不回来了。”旁边的兄弟说。 确实要不回来,因为房契已经不知道销赃给谁,除非对方跑来收租,否则褚授良都不知道该找谁索要。 豪绅们的关系千丝万缕、盘根错节,市长李宏锟都不敢深究细查,只能惩治刘从云这个罪魁祸首,被骗的广大百姓还是自认倒霉吧。 当然,有些人是可以动的,比如第一个跳出来“献财”的罗泽洲。 这家伙跟着刘从云一起行骗,肯定赚了不少,而且光杆军阀一个,正好借机杀了除去后患。 罗泽洲当初做军阀的时候,一个川东北穷困小县,被他征税到六十年以后,居然盘剥出上百万家产。随着他的地盘扩大至七个县,积累的财富起码有五百万以上。而且这家伙鼠目寸光,弄到钱也不发展军队和民政,甚至还克扣军饷,竟闹得手下军官集体发动兵变。 杀了罗泽洲抄没家产,一部分充公,一部分赈灾,再拿一部分来分,各方面皆大欢喜,何乐而不为? 褚授良属于轻财重义那种江湖人,也不去想什么房契了,收起扁钻笑道:“哥子伙,老子今天高兴,一起去馆子喝几杯。我请客!” “走起,走起!”袍哥兄弟纷纷响应。 三五杯下肚,有人问道:“大哥,你以后有啥子打算?” “砰!” 褚授良猛拍桌子:“袍哥会越来越没得意思,被他几爷子搞得乌烟瘴气。老子不干了,周神仙是条汉子,明天老子就去投靠他!” 791【夔门】 前来投奔周赫煊的,并非只有褚授良一人,此时长江上就飘来了三位,分别是:燕子王二、岭南飞虎袁巫九、鬼算子郑仁通。 自古以来,出川要道极为难走,有“险莫若剑阁,雄莫若夔门”之说。 从巫山至白帝,长江两岸断崖壁立,高数百丈,宽不百米,形同门户,名曰“夔门”。此处江水波涛汹涌,奔腾呼啸,仰望碧空,云天一线,更有暗礁无数。 长江被誉为黄金水道,但在四川也必须遵循“蜀道难”的规矩。 特别是到了冬季枯水期,必须要有熟悉水文者领航,即便是现代化轮船也不能随意通过。那些暗礁太厉害了,直到新中国建立以后,暗礁才被解放军炸毁无数,轮船可以畅通无阻了。 浩浩荡荡的运粮船,终于抵达夔门险关,全是些排水量在50吨以下的小船。今年长江上游干旱太厉害,水位低到了红线,大船根本不可能通过夔门段。 面对汹涌直泄的激流,那些小马力螺旋桨,无法给满载货船带来足够动力,那就必须借助纤夫的帮忙了。 两岸陡峭的山崖间,一个个纤夫正拖着绳索艰难前行。他们不论春夏秋冬,都是不穿衣服的,只在腰间缠一块白布遮挡羞处,身体与地面呈35度角,每一步都踩出千钧之力,大冬天的不停滴着汗水。 一艘排水量50吨的小船,至少需要二三十名纤夫,才能安稳通过瞿塘峡。周赫煊那50万吨救灾粮想运入四川,光是请纤夫拉船的钱,就要靡费无数,而且耗时极为漫长。因为纤夫的数量不够,必须拉完一艘船,再折返回去继续拉。 这次卢作孚动用了3000多名纤夫,几乎把鄂渝两地的纤夫请来一大半。 每队纤夫都有一个拉头纤的,侧着身子很少用力,主要负责观察水路。他可以通过江面的水纹,判断出水流水速和暗礁情况,一旦判断失误,就有可能把船员和纤夫全都带入死地。 头纤身边,又必须跟随一个号子。 头纤一边观察水路,一边跟号子交流,号子再通过号声指挥全体纤夫。 当经过一处险滩时,头纤立即对号子说:“准备起,要开干了!” 号子立即用四川方言,扯开嗓门大喊:“过险滩了喂!号子嘛,吼起来哦,哟喂!嘿哟!嘿哟……” 纤夫们得到信号,马上使出全身力气,一边抬步前进,一边齐声喊道:“嘿哟!嘿哟!嗨佐!嗨佐!嘿哟!嘿哟!嗨佐!嗨佐……” 激流越是凶猛,号子声就越是急促,一方面可以给纤夫们鼓劲,一方面也是在控制拉纤的节奏,尽量做到每一分力量都聚到一起使。 川江号子,以一种极赋旋律感的节奏,在瞿塘峡间来回飘荡,腾空直入云霄天际。 不仅岸上的纤夫在忙碌,船上的船工同样忙得不可开交。每艘船的头尾两处,必须配备舵手,前舵看水,后舵掌舵。如果是传统桨帆船,中间还有船工跟着喊号子,负责联络舵手、鼓励桨手和呼应纤夫。 这是一个集体性工程,必须团结所有力量,才能战胜大自然之威。 纤夫行业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如果遇到浅滩或险滩,前面的船只无法通行,那么后面船只的纤夫必须过来帮忙。即便互相之间属于敌对竞争关系,到了关键时刻也是伙伴,前船一旦通过,其纤夫也要回来帮助后船。 幸好,这次卢作孚调来的都是机械动力船,本身就具备极强的行动力,让纤夫们的工作轻松了许多,否则50万吨救灾粮估计到明年春天都运不完。 鬼算子郑仁通站在船头,感叹道:“真是壮阔景象啊!” “确实厉害,就没见过这么凶险的河道。”袁巫九点头说。 两人以前都是王亚樵的手下,现在无路可去,跟随燕子王二一起到重庆投奔周赫煊。他们在报纸上看到周赫煊的募捐号召,特地在广东购来1000担粮食,走粤汉铁路抵达汉口,再换乘货船走水路逆流而上。 “暗杀大王”王亚樵已经死了,被戴笠派出的特务乱刀捅死。 戴笠以前跟王亚樵是拜把子兄弟,深知其优点和缺点都是太讲义气。戴笠抓不到王亚樵,干脆就从王亚樵的兄弟下手,将余立奎绑票到南京。余立奎不愿背叛兄弟,誓死不配合,戴笠就找上余立奎的妻子余婉君。 面对威逼利诱,余婉君很快屈服。按照戴笠的指示,余婉君用秘密方式联络王亚樵,称丈夫失踪后,自己经济困难,急需帮助,另外还有重要的事情跟王亚樵商量。 王亚樵很快亲自带着大洋,前去接济兄弟的妻子。他刚刚踏进余婉君的家门,就被特务撒了一把石灰,接着又被特务群殴,身中五枪三刀而亡。 特务在杀死王亚樵后,还把王亚樵的面皮剥去,又将余婉君杀了灭口。 王亚樵一死,斧头帮只能解散,十万帮众各奔东西。 有些帮众沦为匪徒,杀人越货,无恶不作;有些帮众重组帮会,欺行霸市,欺压百姓;有些帮众遵从遗志,前往各地,继续刺杀高官、汉奸和日本人;有些帮众直奔延安,加入红军队伍;还有些帮众啸聚山林,组建地方武装,比如郑抱真,再过两年就要率部加入新四军,并在解放后成为合肥首任市长。 鬼算子郑仁通和岭南飞虎袁巫九,都是王亚樵在广东提拔的斧头帮骨干,专门负责策划暗杀贪官和汉奸。 这是一群无政府主义者,崇信俄国革命家克鲁泡特金的“安那其主义”,有时候也被称作“无政府共产主义”。他们认为,人民不应当受政治、宗教和军队的干预,才能充分发挥自己的才能,主张取消私人财产和不平等收入,实行按需分配,倡导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相结合。 当然,这种理论到了中国很快本土化,加入了传统儒家思想、任侠精神和爱国意识。 说白了,斧头帮的核心成员,属于无政府主义、共产主义、儒家思想、豪侠思想、刺客思想、爱国思想、汉族大复仇主义的混合型产物。 “王二,你说周先生会接纳我们吗?”郑仁通突然问。 燕子王二笑道:“管他呢,如果投奔周先生不成,那我们就在四川另起炉灶。我负责劫富济贫筹集资金,袁五哥负责招募训练人手,你鬼算子负责出谋划策。咱们三个联手起来,肯定能把四川搅翻天,杀得那些贪官污吏哭爹喊娘!” 792【同监来访】 从美洲运来的首批赈灾粮,没有送到川中,甚至都没有运抵重庆,直接在川东的长寿、涪陵、忠县、万州、云阳、奉节等县就卸货了。特别是涪陵,属于受灾大县,无数饥民等着粮食救命。 川东各县百姓已经把树皮草根啃光,靠挖食白泥充饥。这些白泥又被称为“神仙米”、“观音土”,常常被和着草木灰,拌水做成饼状吃下,能让饥饿之人感受到饱腹的快乐。 吃下白泥,肚子饱了,剩下的就是等死。因为白泥根本拉不出来,淤塞在肠道当中,活生生把人给撑死。 但即便如此,饿疯了的饥民也视白泥为宝物,甚至因为抢挖白泥而爆发大规模火拼。涪陵县第三区百姓挖取白泥,竟将山脚挖空,导致山石崩塌,50多名挖土饥民被滚石砸死。而未死的同伴视若无睹,继续在血肉模糊的尸体旁挖泥吃,有人吃得太多太猛当场就撑死了。 宜宾专员冷寅东就白泥的营养问题,专门写信请教科学家,来自上海的某位教授回信道:“白泥含有人体所需矿物质,吃百斤可获得热能三百卡。” 冷寅东立即兴奋地上报刘湘,还为此发明了科学的白泥吃法。一种方法是,将白泥和粮食搭配着吃,粮食占六七成,其害较少;另一种方法是,在食用白泥后,用稻草秆或地黄瓜根,熬水服用,帮助消化。 刘湘得到这个消息,立即批示省府发函通告各市县,运用官方渠道广泛宣传。 刘湘是傻子吗? 当然不是。 对于饥民来说,吃白泥属于饮鸩止渴。而发函宣传吃白泥的方法,则是刘湘在饮鸩止渴,他没有其他办法可想了。 刘湘肯定是有钱有粮的,但还不够军队和公务员开销,他为了确保自己的军阀统治,只能把钱粮留起来备用,眼睁睁看着全川灾民去死! 从美洲运来的首批救灾粮,立即让川东各县饥民得以喘息,现在到处都有赈济会联合县政府设粥场救灾。至于以工代赈建厂房什么的,周赫煊暂时不敢,以灾民现在的状况来看,让他们干活很容易把人累死。 关于周赫煊耗费巨款赈灾的消息不胫而走,甚至连他公审弄死刘从云,重庆突降甘霖的奇谈都传至川东各县。无数得以活命的老百姓,自发在家设起长生牌位,简直把周赫煊当成关二爷供奉。 第二批美洲赈灾粮也很快运到,这次尹昌龄在周赫煊面前长跪不起,死活把粮给运到遂宁、资阳、简阳等县,周神仙的大名也随之传播到川中各地。 就在此时,西北传来重大消息,老蒋被张学良、杨虎城给扣了。 …… 王二、袁巫九、郑仁通三人运来的1000担粮,在奉节县就卸货了,交给当地赈济会负责发放。他们继续乘船逆流而上,很快抵达重庆主城,沿途所见之灾况,骇得三人背心发凉。 用鬼算子郑仁通的原话来说:“我走遍华东华南,目睹过各种灾害,未有如四川之可怖者。巴蜀膏腴之地,饿殍连野,死尸载道,易子而食,几为鬼蜮。” 直到进入重庆市的辖区,情况大为改观,沿江两岸很少见到尸体,也几乎没有饥民盈野的现象,就好像是从地狱重返了人间。 郑仁通连连感叹:“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周先生能庇护一方百姓,存活生灵无数,可谓当世大贤!” “老郑,别冒酸水了,船工说前面就是周公馆。”袁巫九提醒道。 “咳咳,感慨两句而已。”郑仁通用咳嗽来缓解尴尬。 这两人是多年的老搭档,在投靠王亚樵之前,袁巫九是个打家劫舍的山大王,而郑仁通则是寨子里的狗头军师。 袁巫九在十多岁的时候,就跟着同乡一起闹革命,二十岁不到就已经成了地方(县)保安团总长。结果因为看不惯县长贪赃枉法,一怒之下把县长给宰了,只能带着几个兄弟钻进岭南大山当土匪。 郑仁通也不是啥好货,这家伙生在偏僻地方,十多岁了还在念四书五经。好不容易开眼看世界,考进学校学习西方知识,却依旧沉迷于《三国演义》、《水浒传》等传统读物。他自叹生不逢时、怀才难遇,在一次赶路途中遇到土匪袁巫九,人家嫌他穷懒得抢,他却死皮赖脸跟着去了土匪窝,毛遂自荐要当狗头军师,还给自己起了个“鬼算子”的绰号。 后来,郑仁通接触到法国大革命相关书籍,天天怂恿袁巫九到京城闹革命。再后来又遇到王亚樵,领略到宣扬无政府的安那其主义,郑仁通顿时就变成安那其信徒,连带着把袁巫九也拖去加入王亚樵的斧头帮。 这三个人当中,两个土匪,一个小偷,犯案无数,罪该枪毙,却自诩替天行道,还说他们从来没有害过好人。 转眼就到了周家的私人码头,三人拾级而上,在半坡看到有人在烧香跪拜,周围还有许多烧过的纸钱灰烬。 郑仁通好奇问道:“老夫人,你在做什么?” 老太婆指着前方的周公馆说:“在给周神仙烧纸钱,我孙女儿病了,请周神仙保佑一哈。” 一路上也听到不少传闻,知道周神仙就是周赫煊,袁巫九稀罕道:“周先生又没死了,活得好好的,你烧纸钱让他怎么用?还不如直接把纸钱送给他。” 老太婆解释说:“周神仙是神仙下凡,总要升天的,我提前烧点给他嘛。” 王二哈哈大笑:“你烧的这些纸钱,周先生升天了才收得到,现在怎么能够保佑你的孙女?” 老太婆愣了愣,犹豫道:“那我直接给周神仙送纸钱?怕是不好哦。” 三人乐得合不拢嘴,没有再跟老太婆说话,而是加快步伐朝周公馆大门走去。 郑仁通又在感叹:“周先生啊周先生,在重庆已经生而成圣了,真让郑某心驰神往!” 王二拍打着大铁门,门房贺老头问:“几位到周公馆有什么事?” 王二颇为自豪地说:“我叫王天良,是周先生的同监。你去跟周先生通报一下,就说燕子王二来访,他肯定知道的。” 贺门房听得一头雾水,同乡、同学、同志他知道,但同监是什么鬼? 终于,贺门房道出心中疑惑。 王二得意大笑:“同监就是一同蹲过监牢,我当初在牢房里,也是跟周先生谈笑风生过的!” 793【做客】 周公馆。 《立报》和《大公报》的通讯员,此刻都坐在会客厅里,等待周赫煊就“西安事变”发表看法。 国家元首被兵谏扣押,事情实在太大,各地报纸想不关注都不行。 “拿去吧,就按这个发表。”周赫煊临时写了一篇时评,递给两家报纸派来的通讯员。 《立报》通讯员拿到文章一看,只见标题是“和平解决事变的可能性、关键性及合理性问题”,通讯员读罢惊讶道:“周先生,你就不在文章里面谴责一下?” “事情都发生了,谴责有用吗?重要的是如何解决。”周赫煊笑道。 几十年后的人们,自然认为发动“西安事变”是正确的,是有利于国家民族的。但在此时此刻,舆论风向却往中央和老蒋那里一边倒,社会各界都在公开批评张学良和杨虎城。 就连朱自清、闻一多等爱国民主人士,都联名起草指责张学良的宣言。南京、北平、上海诸多大学的校长和教授,还有中研院、北研院等学术机关,纷纷通电全国,或者是致电张学良进行严厉谴责。 《申报、《大公报》、《益世报》等100多家报纸和通讯社,联名发表新闻界对时局的共同宣言,另有217家报纸联合通电讨伐张学良。另有100多个社会团体,纷纷对时局表示担忧,超过一半的团体谴责张学良的兵谏行为。 稍微有点眼界和思考能力的人,都被“西安事变”给吓到了。就算常凯申再不得民心,但他始终是国家元首,一旦处理不好,中国就将迎来新一轮大规模内战。 而在国际上,各国清一色的站在老蒋那边,包括德国、苏联和意大利在内。唯一感到振奋且高兴的,恐怕就只有日本了,日本巴不得中国内战再起。 就如今国内外的舆论来看,无疑是对常凯申有利的,“西安事变”必须得到和平解决。 和平解决的关键在张学良,他处于风暴中心,也是各方势力的纽带。所以,他选择了牺牲自我,把自己作为维系谈判结果的砝码,亲自护送常凯申离开西安,从此遭到终身软禁。 事实上,谈判是没有正常结束的,因为老蒋拒绝签字,只答应来个君子协定。在此情况之下,所有参与者都不愿放虎归山,但张学良瞒着盟友悄悄把老蒋给放了。 这大概是最好的解决方式了,再继续逼着常凯申签字,很可能就要引发大战,也有可能让南京中央政府分裂。 重获自由之后,老蒋果然背信弃义,不但软禁了张学良,还调派中央军进攻西北,但真正的大战没有打起来。 打不起来的原因很简单,在西安事变谈判期间,老蒋是占据国内外舆论优势的。但他事后出尔反尔,不遵守一致抗日的承诺,立即遭到社会各界的臭骂,甚至连欧美国家都在指责他乱来,国党内部的反对声音也很大,汪兆铭更是趁机想要重回政坛。 在此情况之下,老蒋根本就不敢真打——他向西北进军的真正目的,并非为了剿灭红军,而是想顺势吞并东北军和西北军。甚至,老蒋还下令对红军根据地开放贸易,恢复部分邮电服务,一定程度上解除对延安的军事封锁。 君子协定,也是协定,有时候甚至比正式签字的协定更管用。 张学良非常聪明,他看到了这一点,或许是经历太多变得成熟了吧。 东北军和西北军的将领,对老蒋不肯签字非常不满,找张学良反应道:“我们提着脑袋给你干,你怎么到最后连个签字都没有?”张学良回答说:“你们政治觉悟没我高,常凯申虽然被捕,但其政治实力还在。既然我们要放他,要把他捧为领袖,那么逼他签字,他到时还会反悔,要一个君子协议也很好。” 要知道,西安事变爆发的背景,是老蒋纠集30个师的嫡系部队,外加东北军和西北军联合围剿红军。若非扣蒋再放蒋,不知要靡费多少钱粮、耗费多少物资、伤亡多少军民。 这次事件成功避免了一场规模达数十万兵力的内战,只有东北军和西北军沦为牺牲品,事后被老蒋逐步分化瓦解,而红军则赢得了喘息之机,也为国共双方的抗日保留了元气。 周赫煊把两位通讯员打发走,佣人立即前来禀报,说门外有同监来访。 再次见到王二,周赫煊感觉有些意外,他早就把在南京看守所遇到的这位小偷给忘了,好奇地问:“三位造访有何要事?” “周先生,我们是来投靠你的,”王二也不客气,自己提着水壶倒茶,“听说你在四川赈灾,我们还运来了1000担救灾粮,那些粮食在奉节交给赈济会的人了。” 周赫煊抱拳道:“我代表四川灾民,多谢三位义士。不过嘛,我又不称王称霸,也不打算建立帮会组织,恐怕没什么可投靠的。” 袁巫九说:“周先生此言差矣,四川贪官污吏横行,你一个人忙不过来,我们可以帮忙剪除贪官、惩治恶霸!” “对于王亚樵先生,我是极为佩服的,”周赫煊语气一转,直言不讳地说,“但是,我不信他的那一套。不管是行刺手段,还是无政府主义,都对救亡图存没有什么帮助,甚至还会扰乱正常的社会秩序。” 郑仁通笑着反问:“那周先生以为,现在的社会秩序正常吗?天道不公,就该替天行道;社会不公,就该有人出头!” “然后呢?”周赫煊问道。 “什么然后?”郑仁通没听明白。 周赫煊说:“你们杀死一个贪官,又会冒出另一个贪官。你们杀死一个汉奸,又会冒出另一个汉奸。什么时候才能杀得完?” 袁巫九拍桌子道:“杀一个贪官,就能吓得很多人不敢当贪官。杀一个汉奸,就能吓得很多人不敢当汉奸!” 周赫煊笑着对郑仁通说:“这位郑先生,应该也是读书人吧,想必听说过明太祖朱元璋是如何惩治贪官的。贪污60两银子以上者,就要被处于剥皮实草的酷刑,结果呢,贪官却越杀越多。以至于朱元璋杀得不敢再杀了,因为官员不够用,只能让贪官戴罪继续工作。有时候官府断案,堂下跪着的犯人戴着镣铐,堂上负责审案的官员也戴着镣铐。几位杀贪官的手段更厉害,还是朱元璋杀贪官的手段更厉害?” “这……”郑仁通语气一滞,无奈萧索地说,“我等自然不如明太祖。” 王二好奇地问:“为什么朱元璋杀贪官越杀越多?” “制度和风气问题,”周赫煊解释道,“在制度上,朱元璋是苦出身,给官员定下的薪水太低。当官的那些正常工资,只能勉强养活妻儿,没法养活仆从,更没法维持交际开销,所以当官的只能靠贪污赚钱。而在风气上,元朝遗留下来的问题很多,贪污被普遍视为平常之事,你贪我贪大家贪,不贪才是傻子。” 袁巫九问道:“那周先生认为,当下中国的贪官问题在哪里?我读过你的《狗官》,气得几天睡不着觉,你小说里的官场简直黑透了!” 周赫煊说:“制度、风气和财政问题,官员的权力得不到制约,中央和地方政府又发不出钱,当官的贪不贪、贪多少,全靠自己良心。而良心又是最靠不住的,自然就会贪官污吏横行。” “如果不靠杀,那怎么解决?”袁巫九问。 周赫煊说:“建立一个廉洁高效的政府,从制度和财政两个方面彻底解决。” 郑仁通冷笑道:“就现在的南京政府,怕是给他们100年时间都做不到。” “你们以前效力的是广东陈济棠吧,他那个地方政府就能做到吗?”周赫煊问。 郑仁通说:“我们斧头帮没有投靠陈济棠,只是跟他合作对抗老蒋而已。再说了,陈济棠把广东治理得还不错,至少老百姓没有被盘剥得太厉害。” 周赫煊摆手道:“陈济棠没有死命盘剥老百姓,是因为他拥有稳定财源。钨矿是当今国际最重要的军事资源,不比石油差多少。中国又是全世界钨矿的最大产地,而中国的第一大钨矿在江西,所以老蒋要拼了命围剿红军,除了政治因素外,无非是盯着江西的钨矿。中国的第二大钨矿在广东,陈济棠每年卖钨矿赚的钱,可以养活好几个四川,因此他不用盘剥百姓,甚至建立起能够对抗中央的空军部队。” “原来如此。”郑仁通算是长见识了。 袁巫九问:“南京政府不行,陈济棠也不行,那周先生认为哪个政府能解决好贪官问题。” 周赫煊指着北边笑道:“三位可以去延安看看。” “我不去,”袁巫九连连摆手,“我有几个兄弟,就去延安了,还想劝我一起走。但那边规矩太多,我这人受不得管,去了大家都不自在。” 郑仁通笑道:“我也不去,那边没有我的用武之地。” 王二打着哈哈道:“延安肯定不让我做老本行,偷都偷不利索。” “那我也没辙,”周赫煊耸耸肩,“三位想要留下来做客,我举双手欢迎,想住多久都没问题。但投奔什么的就不要提了,我手下的人,不许偷盗和杀人,除非遇到紧急情况。对了,刘湘正在建立特务组织,以对抗老蒋派来四川的特务,你们去投奔他或许有机会施展抱负。” 袁巫九不屑地说:“刘湘算个屁,四川被他治理成这幅模样,一看就是个没本事的混蛋。” 郑仁通笑道:“那我们就留在周先生家做客吧,给口饭吃就行。” 794【袍哥救国会】 门客,在中国传统历史文化当中,属于一个出镜频率极高的词汇。 其中最著名的自然是孟尝君,相传门客三千,还让“鸡鸣狗盗”这个成语流传至今。王二、袁巫九和郑仁通三人,虽不能简单把他们称作鸡鸣狗盗之徒,但其实也差不了多远。 纯粹混饭吃的门客属于最低级,更高级的可称“士”。日本在此方面受影响极深,他们所谓“武士”,其实也是一种门客的存在。 对于这三个家伙,周赫煊没有太多想法,纯粹是耗点米粮养起来而已,说不定哪天就能用上。双方并非主仆或雇佣关系,更类似于江湖朋友,合则聚,不合则散。 平时大家相处,周赫煊总带着探究的意味,旁敲侧击,想知道对方真实的追求和想法。 但王二等人连自己都不清楚,反复说着“替天行道”。他们不在乎钱财,更不在乎法律,只在乎某种朴素的道德,并将这种道德作为自身的行为准则。 说白了,就是三个活得稀里糊涂,却又自认为清醒的人。 这种人放在和平年代,绝对是社会不稳定因素,而在混乱时期却有着立足之地。 实际上,周赫煊之前所说也非完全正确,刺客手段虽然不能根除贪官汉奸,但还是有点用的,至少能够提供威慑遏制力量。特别是全面抗战爆发之后,行刺之风如火如荼,为后世的抗战神剧提供了大量灵感和素材。 最典型的就是“金陵毒酒案”,两个中国军统特务,毒翻了日伪高官数十人。其中包括“维新政府”(汪伪之前的南京傀儡政权)行政院长梁鸿志、立法院长温宗尧,以及日本总领事馆书记官宫下、会计船山等人。 那两个特务叫做詹长炳和詹长麟,早在1934年,就被戴笠安排进日本驻华公使馆当杂役,最初目的不过是收集情报而已。全面抗战爆发后,詹氏兄弟的全家都死于南京大屠杀,但他们还是忍受着痛苦和仇恨继续给日本人当杂役。 直到某天,接头人给他们带来“氰化钾”,目标是杀死在南京的全体日本高层和汉奸高官。可惜氰化钾量太少,稀释到大量酒类饮料当中,只毒死了两个,剩下几十个日伪高官都靠洗胃救活了。 若是有人给他们提供足够多的氰化钾,当时整个华东日占区的行政系统都要崩溃,因为出席酒会的都是日伪高层大人物。 值得庆幸的是,两位投毒英雄都安然无事,他们为日本人“服务”多年,日本特高课完全没料到他们就是凶手。其中詹长麟活到了2008年才逝世,死后被南京市政府授予镀金银质奖章。 我们还应该记住尚振声先生,黄埔六期毕业,金陵毒酒案的实际策划者,诈降担任汪伪政府某部参谋长,暗地里实为军统南京区区长。后因密谋刺杀汪兆铭,尚振声被日伪特务盯上,遭叛徒出卖被捕,临刑前高喊“抗战必胜,汉奸必亡”,被乱枪打死,年仅39岁。 或许,家里住着的这三位门客,抗战爆发后可以推荐给戴笠,让他们发挥一下自己的专业才能。 嗯,周赫煊是这样想的。 还有一个人让周赫煊很头疼,那就是袍哥会的褚授良。这家伙天天来周公馆拜访,说要帮周神仙做事,但他只会打打杀杀,连行刺手段都不熟练,习惯了带着扁钻正面硬怼。 难道让他担任哪家工厂的保安队长? “周神仙,你就让我跟着你混嘛。”褚授良今天又来了。 周赫煊无语道:“你袍哥当得好好的,怎么总想着跟我混?” 褚授良气愤道:“袍哥会越来越莫得意思,范哈儿这种外八门弟子,现在居然都被奉为上宾。袍哥会,早就不是以前的袍哥会了。以前我们做的啥子?安定地方,照顾穷人,抱团取暖,现在一个个就晓得赚钱!” “以前的袍哥会,真有你说的那么正面光彩?”周赫煊乐道。 “呃,”褚授良尴尬一笑,“反正比现在更好。” 哥老会最初形成于水匪结社,干的就是杀人抢劫的买***起源于漕运的青帮更加污秽不堪。但在晚清正式结社之后,哥老会却标榜仁义,劝人向善,安稳地方,拥有绝对干净的内八门,又有藏污纳垢的外八门。 一切好事、正事,都是内八门做的,荣誉属于哥老会,此类俗称清水袍哥,老大被称为“舵把子”、“舵爷”。 一切污事、烂事,都是外八门做的,他们只是临时工,被蔑称为浑水袍哥,跟哥老会没多大关系,老大被称为“老摇”(摇舵的)。 听起来是不是像青帮中的“清流”和“浊流”? 这就导致哥老会在四川声誉还不错,甚至到了21世纪,四川话里都有“哥老倌”,相当于东北话里的“大兄弟”。 其实内八门、外八门两位一体,都是哥老会的组成部门。特别是最近二十年,外八门带来的利润越来越多,渐渐反客为主,把正统的哥老会内八门都压制了。 甚至,范哈儿靠着强大的财力和实力,已经由“浑水袍哥”晋升为“清水袍哥”,正式加入袍哥会“仁堂”,而褚授良却只能留在“礼堂”。 仁义礼智信,仁堂讲地位,义堂论钱财,礼堂靠武力。 这也是褚授良不愿再留于哥老会的主要原因,他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又不愿在范哈儿这种外八门面前跪舔。 周赫煊实在被缠得不行,问道:“现在重庆袍哥会的总舵主是谁?” 褚授良说:“以前是张培爵,现在总舵主的位置空着。” 周赫煊有些惊讶,张培爵是晚清四川保路运动的领导人之一,20年前就被袁世凯害死了,属于辛亥革命元勋,不顾个人得失的爱国军阀,两年前还被南京政府追为烈士。此人居然是重庆哥老会的总舵主? 周赫煊笑道:“你不是看现在的哥老会不惯吗?那就自己来当总舵主。” “我不行,总舵主哪有那么好当的。”褚授良连连摇头。 哥老会实在是很恐怖,势力盘根错节,远比青帮更加厉害,但凡地方有头有脸的人,大部分都属于袍哥人家。它遍及四川各地,连每个村镇都设有堂口,涵盖社会各界人士。 官员、士绅、地主、文化人加入仁堂;商人加入义堂;土匪、地痞、流氓、士兵加入礼堂;农民、手工业者、车夫、船夫加入智堂;和尚、道士、卖唱的等下九流者加入信堂。 要钱有钱,要权有权,要人有人,要兵有兵,有些乡村镇县,甚至超过70%的男子都是袍哥人家,就问你怕不怕? 想在这种情况下当某地总舵主,太困难了。这也是重庆总舵主位置空缺20年的原因所在,谁都不服谁啊。 直到老蒋把重庆设立为战时陪都,才选出新的总舵主——黄埔一期毕业生石孝先。 褚授良专门给周赫煊介绍了详细情况,周赫煊说:“如果不能当总舵主,那你就自己成立一个袍哥组织。嗯,名字嘛,就叫‘袍哥救国会’,宗旨是:服务民众、团结乡里、热血报国、救亡图存。上一任重庆袍哥总舵主张培爵先生,是爱国好男儿,为了国家统一而放弃荣华富贵,最终被袁世凯害死。现在内有四川大旱,外有日寇入侵,袍哥人家大好青春,为何不追求救国救民之道?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褚授良听得眼睛发亮,但很快摇头说:“我只会打打杀杀,在本地袍哥会有些威望而已。但我没钱,也没有能力组织团体,这个袍哥救国会怕是做不起来。” “我有钱,只要你一心报国,钱粮这些我来出。另外,我家里现在住着三个义士,你可以让他们帮忙出谋划策,”周赫煊笑道,“可以先从救灾做起,现在重庆一些村镇还有饥荒现象,你带人救灾把名声搞出来。” 褚授良踌躇满志,搓手道:“那好,既然周先生你肯出钱,这个事我就办了,保证把袍哥救国会整出名堂!” 周赫煊哈哈大笑,谁说鸡鸣狗盗之徒不能做正事? 795【商业计划】 1937年的元旦,转瞬即至。 西安事变已经得到圆满解决,举国为之欢腾。 人们感到高兴的,并不仅是消解了一场内战,而是看到全民统一战线实现的希望。 国党内部暗流涌动,但政治上基本保持一致,那就是全力剿灭西北红军。老蒋也是这么做的,不但频繁调动嫡系部队,还命令东北军和西北军进攻红军根据地。 然则,醉翁之意不在酒,常凯申的真正目标是趁机吞并军阀势力。西北军稍微还好些,东北军却陷入了混乱状态:一部分军官认为,应该跟老蒋死磕到底,全力营救少帅;另一部分军官认为,应该听从中央命令攻打红军,否则老蒋就会对少帅不利。 东北军从此走向分裂,“奉系”很快就将成为一个历史名词。 共党那边的思想同样陷入混乱,很多同志无法接受“联蒋”路线,这样的状态会持续好几个月。 事实上,国共双方的高层,都很重视那一份君子协定。老蒋已经瞒着众多属下,开始跟共党接触商讨红军及根据地的改编问题了,再过两个月,他就会亲自到杭州与周公展开谈判。 虽然国党内部的主流声音是“联日灭共”,但常凯申非常清楚,西安事变打乱了他的所有部署,继续全力“剿匪”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而日本的侵略脚步正在逼近,国共联合抗日是大势所趋,他需要向红军释放一定程度的善意。 元旦当天,周赫煊收到蒋百里寄来的书稿,《国防论》就要出版了,想请周赫煊帮忙写一篇序。 周赫煊刚为《国防论》写完序言,张谋之就带着两个儿子到了重庆。 “姐夫!” “姐夫!” 张远北和张远模两兄弟齐声喊道。 张谋之一共有六个儿子,张远东正在武汉修长江大桥,张远西已经高升调往中央建设部,张远南定居美国打理套套生意。听说周赫煊要在四川大兴土木、大建工厂,张谋之不但自己赶回来,还把儿子张远北和张远模叫来当帮手。 张远北今年二十八岁,在美国那边做了三年的分公司经理,对公司管理和商业运营还是很在行的。张远模就要稚嫩得多了,刚读完法律硕士,没有任何工作经验,这次回国必须从实习生做起。 另外还有个小弟张远范,此时依旧在留学当中。张谋之的11个子女,最低也是本科毕业,这在教育普及率超低,且重男轻女的民国极为难得。 周赫煊热情招呼道:“远北、远模,都快坐下,自己家里别见外。” 张远北毕竟在商场混了好几年,显得成熟干练,说说笑笑间就跟姐夫聊开了。张远模则有些书呆子气,面对国际闻名的姐夫正襟危坐,大气都不敢喘,一言不发地聆听他们聊天。 周赫煊看出五舅子的不自在,主动引导话题说:“远模读的是法律专业?” 张远模连忙回答:“普林斯顿法律系硕士,兼修经济学和社会学。” 张远北笑着夸赞道:“五弟可是咱们家的高材生,拥有三个学士头衔,一个硕士头衔。” 张远模脸上露出稍许得色,但还是没说话,只微笑着等待姐夫的夸奖。 “嗯,很不错,要继续努力。”周赫煊果然夸奖了,不过在心里补了一句:就是读书读得有点呆,希望能够历练出来吧。 张远模像个受到表扬的小朋友,接话道:“我本来是想继续读博士的,但爸爸非要我回国帮忙,说姐夫这边很需要人手。” 张远北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恨不得给弟弟后脑勺来一巴掌。 有这样说话的吗? 一个屁都不懂的硕士生,让你回国经营产业,搞得好像断送你前程一样。 周赫煊倒是没有生气,他只把五舅子当成历练不足的应届毕业生,告诫道:“中国的情况跟美国不同,你回来要多听多看多学,特别是要处理好人际关系。” “嗯,我会的。”张远模连连点头。 张谋之跟女儿说完话,也走进来问道:“贤婿,你在四川摊子铺得那么大,有没有想好该怎么搞?” 周赫煊说:“我觉得,应该主打房地产和民用商品制造。房地产方面分高中低三档,高档为花园洋房,卖给达官贵人;中档为普通公寓,卖给或租给中产阶级和知识分子;低档为廉租房,租给社会底层人士和难民……” 还没等周赫煊说完,张谋之就插话打断:“你修那么多房子,卖得出去吗?我发现好些地皮都跑到荒郊野外了,连公路都没修通,这样的房子会有人租买?” “现在没有,很快就有了,”周赫煊解释说,“最迟年底就要打仗,东边、北边和南边都守不住,四川必然属于大后方,到时很可能中央政府都要搬过来。” “真的?” 张谋之和两个儿子齐声惊呼。 张远北和张远模的惊讶,在于中日开战,在于国家危亡,年轻人总是有太多家国情怀。 张谋之的关注点则不同,他更多是从商业角度考虑,周赫煊的话让他看到无限商机。至于国家危难、救亡图存,自有当官儿的顶着,张谋之到时候最多捐点钱。 周赫煊点头道:“应该错不了,日本人就快动手了。” 张氏兄弟还想再问,张谋之已经抢着说话了,他摩拳擦掌道:“如果真如贤婿所言,那完全可以大干一场。商场如战场,咱们丑话说在前面,我张家肯定全力配合,但股份必须事先分清楚,避免以后闹得不愉快。” “我也是这么想的,”周赫煊笑道,“而且我要提醒一句,房地产生意,可以狠赚富商高官的钱,但其余必须服务于民生。普通公寓的房租,不能收得太贵,能赚点就可以了,毕竟抛家舍业都不容易。至于廉租房,完全是赔本买卖,只提供给生活极度困难的战争难民。” “哪有这样做生意的?咱们又不是办善堂!”张谋之立即表达不满。 张远北没有发表意见,从商人的角度而言,他认为父亲说得对,但从中国人的角度而言,他又认为姐夫才是正确的。 张远模却不管那么许多,用崇拜的目光看着姐夫,拍掌说:“姐夫的境界就是高,不愧为国际大学者。姐夫,廉租房的资格设定和审核标准,你就交给我来弄吧。我们可以划出一条贫困线,以地方物价和个人收入的百分比为基数,这个标准是浮动的,还可以加入孕妇、老人、幼童、残疾等参数。而且,每过一年需要重新审核资格,发现弄虚作假的,一律登报谴责,并拒绝他们租赁购买公司的所有房产。” “很好,这个任务就交给五弟了。”周赫煊笑道。 书呆子并非真傻,也不一定情商低。像张远模这种拿了三学士一硕士的高材生,怎么可能是傻瓜? 普通人觉得高材生很傻,是因为双方看待问题的角度不同。比如迎来送往、逢场作戏,高材生不是不懂,而是不屑和排斥,所以就被普遍认为情商低,好像不会跟人打交道一样。 但真正遇到他们关注的事情,高材生肯定能做出成绩,往往还能碾压普通人。 当然,由于社会经验的不足,周赫煊还必须给张远模配备助手,否则这位五舅子多半要被钻空子的骗得团团转。 见儿子跟女婿讨论得起劲,张谋之只能连连苦笑,他很想骂周赫煊是傻子,但心中又不自觉的产生钦佩敬重之情。 面对一个可以扔出1000多万大洋救灾的傻女婿,张谋之还能说些什么? 仔细想了想,张谋之决定转移话题,问道:“工厂方面呢?” 周赫煊道:“我们在四川,已经有了一个搪瓷厂,几个月前我又入股了一个油墨油漆厂。我觉得吧,还该开一间被服厂、鞋帽厂、造纸厂、印刷厂、火柴厂、香烟厂、肥皂厂……林林总总,反正是民用商品就对了,到时候根本不愁销量,还能缓解战时大后方的物资短缺。” “真要打仗了?”张谋之再次确认,周赫煊的计划投资太大,他一时间难以下定决心。 周赫煊点头说:“真要打仗。” 联想到女婿一向以来的料事如神,张谋之踌躇片刻,咬牙道:“我干了!” 周赫煊笑道:“我们搞这么多民用工厂,到时肯定竞争激烈,可以拉几个权贵入伙,比如宋美龄什么的。当然,这个暂时不及,得先把局面打开。” “我明白,”张谋之点头说,“就是人手不够,摊子太大忙不过来。” 周赫煊说:“我在华北办的希望小学,年龄大的毕业生已经十七八岁了。他们很多中途辍学,在各个工厂做事,我可以联系校长们招人,这些人属于基础骨干员工,纯劳力者在四川本地招募。至于更高级的人才,可以到大学去挖人,用我的名义寄出邀请信。但商业管理人才,就必须岳父你来负责把关了。” 张谋之说:“这个交给我。咱们先把要开什么厂确定,再招募技术人才,然后去美国采购机器设备。来说说投资入股的问题吧……” 796【拜码头】 有钱好办事,无论搞帮会,还是做生意,此话在一般情况下都是管用。 周赫煊足足给了2000大洋,用来做“袍哥救国会”的启动资金。它名义上属于哥老会的分支机构,实则属于民间团体组织,而在管理上又有公司和帮会特色。 褚授良担任会长,郑仁通担任秘书长,以下林林总总不用细说,这是面对社会而言。 而在哥老会内部,褚授良相当于开了个堂口,用江湖语言来讲该叫“码头”。褚授良是“掌舵大爷”,郑仁通是“圣贤二爷”,剩下的三、五、六、八、九、十爷,都是褚授良拉来的袍哥兄弟担任。 没办法,王二、袁巫九和郑仁通都是外乡人,能有一个进入“高层”都算难得了,全部当官肯定会引起其他兄弟不满。 褚授良仗着名气和财力,已经拉到三十多个袍哥入伙,若非他挑选严格,“袍哥救国会”的规模估计都过百人了。这就是金钱的魅力,褚授良答应给每个成员发薪水,相当于公司员工,这是其他袍哥堂口所没有的待遇。 李家沱。 后世划归重庆巴南区管辖,城镇人口约15万,是当地有名的繁华商圈。但此时此刻,李家沱却只是一个村镇,加上周边农业人口也就两三万规模。 不过好歹背靠长江水道,再加上杨森、刘湘修建的川黔公路从这里通过,李家沱的工商业正在迅速发展,棉纱厂、毛纺厂、织染厂已经建起了好几家。 周赫煊和老丈人合伙投资的被服厂,也选在李家沱。一来原材料非常便利,隔壁就有棉纱厂和织染厂,都不需要车船,直接让工人肩扛搬运即可;二来交通状况良好,北边就是长江,南边是川黔公路,南来北往皆可出货。 一艘木质渡船从北边驶来,即将靠岸时,船上饥民纷纷起身探头,他们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都将在李家沱度过。 褚授良拍手喊道:“不要慌,不要乱,周神仙安排稳当了,每个人都有活路,每个人都有饭吃!” 听到此言,饥民们纷纷坐回去,有些人脸上还露出笑容。 在无数饥民心中,“周神仙”就是能吃饱饭的代名词,可以消除恐慌,带来希望,让他们感觉生活还有奔头。 这些饥民,已经在粥场养了三个月,纪律性和服从性大大提高,是被挑来当工人建设厂房的。 渡船离岸边还有二十多米,船家突然喊道:“稳斗起,石头爷爷保佑,窝窝水快散开!” “窝窝水”就是旋涡水,李家沱并非良港,长江流到这里变得湍急,形成一个巨大的回水坨,历朝历代不知有多少船只在此沉没。 老百姓为求平安,就在江边十余米高的岩壁上,雕刻出一个石头神像。石像不知为何方神圣,手持斧头坐在船上,面朝长江怒目瞠视,可保过往船只安全通行。 到了近现代,排水量稍大的江轮,已经不怕这里的旋涡了,只有小木船还保留着对石头神像的敬畏。 渡船靠岸,首先下来的是袍哥救国会成员。他们站在岸上,拿着花名册依次点名,点到一个,饥民就下船老实排好队,就像是在粥场等待放粥一样。 褚授良把饥民们交给手下管理,自己带人前往李家沱唯一的茶馆,他要去拜码头。 四川袍哥会的每个堂口,几乎都把码头设在茶馆里,拜码头其实就是请当地舵爷喝茶。 李家沱的舵爷叫做张修平,地主出身,读过私塾,在李家沱纱厂有股份,也算此地的显赫人物了。 褚授良带着四名手下进了茶馆,立即有幺师(茶倌)提着炊壶喊道:“唉,毛尖五碗,多方几片叶子!”随即,幺师泡好茶,将茶碗轻轻盖上,退到一边去。 褚授良走到茶桌前坐下,也不喝茶,而是解开茶碗盖子,将盖子扣在碗托处。 幺师提着炊壶过来续水,问道:“客官远来?” 褚授良把双手藏在桌下,答道:“兄弟姓褚,草名授良,通远门外袍哥救国会小码头,虚占摇舵子把位。” 一听是外地舵爷驾到,幺师立即变得恭敬起来,继续问:“兄弟是路过,跑滩,还是滚案?” 褚授良说:“兄弟一不跑滩,二不滚案,有要事登门拜见!” “稍等片刻。”幺师说罢走进内堂。 片刻之后,幺师又从内堂出来,对褚授良说:“内堂请,茶钱码头候了(本地袍哥会已付茶钱)。” 褚授良随着幺师进去,幺师指着一人介绍说:“这是红旗管事张全玉张五哥。” 红旗管事,就是红旗五爷,相当于本地堂口的外交部长兼人事部长。以前褚授良是黑旗五爷,大概相当于纪委主任和军区司令,再兼公检法一把手。 褚授良递上江湖名帖,说道:“兄弟来时慌张,走得匆忙,还请包涵。久闻贵龙头大码头山清水秀,人杰地灵,兄弟礼节不周,问候不到,请大五哥多多原谅!” 张全玉哈哈大笑,亲自起身帮褚授良摆正板凳,说道:“褚老弟不要客气,你的大名我听说过。张大哥(本地舵爷)外出有事,不能亲自接待,今天就让我陪你喝几杯。二娃,快弄点酒菜过来!” “多谢张五哥款待!”褚授良抱拳道。 张全玉随口问道:“你以前不是在七星岗混吗?咋成了啥子袍哥救国会的老摇?” 袍哥救国会暂时还没得到内八门承认,只能算散码头,褚授良也随之沦为杂牌的浑水袍哥,所以他这个舵爷只能被称为老摇。 褚授良说道:“如今内有四川灾荒,外有日寇侵略,兄弟认为袍哥人家也该做正事,就像当年重庆袍哥总舵主张大爷那样,才算真正的男子汉!我们袍哥救国会遵守一切袍哥纪律,但另有宗旨,就是:服务民众,团结乡里,热血报国,救亡图存!” 张全玉立即竖起大拇指,赞道:“好汉子!” 褚授良腼腆一笑:“这些道理,其实都是周先生教我的。” “哪个周先生?”张全玉问。 “重庆还有几个周先生嘛?”褚授良道。 张全玉面容肃穆,拱手向着北边:“莫不是购粮赈灾,枪毙秦奋禄,审杀刘从云,呼雷落雨的周神仙?” 褚授良笑着点头:“正事。” “哎呀呀,”张全玉连忙站起来,拱手鞠躬道,“原来褚老弟是在周神仙名下做事,失敬失敬。你这趟有啥子事,只要我办得到,一定咬起牙巴帮忙!” “莫得啥子大事,”褚授良指着东边说,“那里的地皮是周先生买的,他要建一个厂子,马上就要开工了。今天呢,我专门带着工人过来,如果有打扰的地方,还请原谅。说实话,这些工人都是苦命人,昨天还在粥场等着领粥吃,周先生算是在给他们找活路。” “好说,好说,”张全玉拍胸脯道,“我会让人打招呼,不准在工地闹事,出了问题你可以要我的脑壳。” “莫得那么严重。”褚授良笑道。 张全玉问:“周神仙要建啥子厂?” 褚授良说:“被服厂,生产衣服、铺盖之类的东西。” 张全玉喜道:“那好得很啊,可以从张大哥的纱厂进货嘛。” 本地舵爷张修平,正是张全玉的堂兄,现在双方江湖朋友的关系,立即变成了潜在合伙人,相处必然更加融洽。 在四川想要做什么事情,必须跟各地袍哥会打好交道,一旦起了矛盾,必然隔三差五就出问题。 褚授良这个袍哥救国会会长,接下来一年的工作,大概相当于周赫煊的公关部长,整个川东地区都要跑遍了拜码头。 797【刘湘来访】 1937年1月份,四川有两件大事。 一是旱灾仍旧大范围持续着。川东和川中各县,由于有周赫煊的赈灾粮救济,饥民生活情况比历史上好了许多,虽然无法统计,但至少救活了上百万人,两三百万也是有可能的。但川北、川西北和川东北,由于交通运输极为困难,灾情根本无法得到有效缓解。 二是利济财团的成立。川盐、美丰、四川、重庆、江海、川康殖业、四川商业七家银行,联合在重庆组建利济财团,目的是配合四川省政府实行烟土统制政策。 由于南京政府不断催促刘湘禁烟,四川民间舆论也要求禁烟,再加上旱灾带来的财政困难,刘湘这次终于放大招了。 以前禁烟都是征收高额烟税,越禁越厉害,现在刘湘实行烟土统制政策,就是要利用行政垄断措施,把整个四川的鸦片贸易掌控在省府手里。但四川省政府的财政十分困难,就必须依靠各大银行帮忙,从而催生出所谓的重庆利济财团。 具体做法是,商人需获得政府认购资格,从烟农手中购买烟土,再卖给烟土统收处。统收处又将烟土卖给禁烟总局,禁烟总局再派销给各地烟行,这些烟行也必须获得政府认定资格。 整个过程,烟土贸易统收、统管,烟税也设定统一标准,每年至少可以给四川省府增加3000万元的税收。 刘湘实在是被逼得没办法了,才想出这个馊主意,实际上就是让鸦片贸易合法化、垄断化。他如果不这样做,今年四川公务员的薪水都发不出来,因为农业歉收绝收,农税几乎等于零。 而四川的工业税呢? 由于南京政府搞统税政策,四川棉纱、纺织等产业税收,是直接被中央政府收取的,刘湘一毛钱都拿不到。也即是说,四川老百姓一直都有给中央缴税,中央放着四川旱灾不管,从情理上根本说不通。 利济财团正式成立的消息传出,周赫煊马上就准备兴建卷烟厂,他这样做不仅仅是为了赚钱。 我们知道,甘肃的鸦片极为泛滥,罂粟种植面积占全省耕地的四分之三,罂粟产出占全省农业收入的90%以上。 而四川也好不了多少,早在晚清年间,四川鸦片产量就占全国的37%,为当时中国鸦片生产第一大省。到30年代中期,四川罂粟种植面积已达2000万亩,占全川耕地面积18.8%,虽然比例没有甘肃高,但鸦片产出却远胜于甘肃。 这也是四川发生饥荒的原因之一,全省将近五分之二的土地拿来种鸦片,粮食产量怎么可能得到保证? 周赫煊顺手就在重庆和宜宾,分别建设一座卷烟厂,希望引导鸦片种植者改种卷烟。 虽然都是烟,但至少香烟的害处,远没有鸦片那么大。 在一般情况下,罂粟可以带来巨额利润,烟农基本不会选择种植卷烟。但现在刘湘玩鸦片统制,提高了鸦片生产的门槛,必然压低鸦片产销利润,想必那些无法得到省府认证的烟商,愿意伙同烟农跟周赫煊做卷烟生意。 同时,周赫煊还购买了5000亩无主荒地,召集饥民帮他种植粮食。这些饥民作为佃户,由周赫煊提供种子和耕牛,第一年需要上缴两成收入做佃租,以后逐年递增,种满五年直接把土地送给佃户。 四川作为战时大后方,光种鸦片肯定不行,以后不知道粮价会涨到什么地步,周赫煊只能略尽绵薄之力。 有时候,周赫煊感觉非常荒诞,他一个文人兼商人,做的却是政府该考虑的事情。 唉,这个政府迟早要完。 说的不是四川省政府,而是南京国民政府,抗战期间发国难财的不知凡几,四大家族甚至带头这么干。 历史上,100法币可以在1937年买2头牛,到1938年只能买1头,到1941年变成买1头猪,1943年只能买1只鸡,1945年就只能买1条鱼了。 抗战期间,盐糖、火柴、卷烟、棉花等生活物资,全都实行国家专收专卖,这是可以理解的,毕竟战争需要嘛。但这种物资专卖,却成了官商勾结的谋利手段,如果周赫煊不拉权贵入股的话,他那些工厂估计会被挤破产。 2月4日。 刘湘从成都出发来到重庆,主要目的是接见七大银行负责人,亲自过问烟土统制政策的施行。 刘湘公馆就在周公馆隔壁不远,当晚就带着夫人来周家做客。 刘湘这辈子只娶了一个太太,是乡下裁缝的女儿,比刘湘年龄大3岁。她甚至连正式名字都没有,最初被称为刘周氏,后来刘湘发迹了,才请先生取名为周玉书。 “甫公,甫婆,恭迎两位大驾!”周赫煊笑着抱拳道。 刘湘连忙拉住周赫煊,握着手说:“感谢周先生啊,是你救了四川,救了我刘某人!” 周玉书拿出一个礼盒说:“感谢周先生!这是一点小心意,我亲手做的红苕粑,希望周先生不要觉得寒酸。” “哪里哪里,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周赫煊笑呵呵的收下。 周玉书是典型的农村妇女,当了省主席夫人也不知道打扮,一身廉价的蓝布衫,脑后盘起农妇特有的“大粑粑”发髻,满手老茧,想必平时经常干杂活。 当然,谁也不能因此看轻她,周玉书可非唯唯诺诺的村妇,她还是一头厉害的母老虎。关键时候,周玉书能够带着佣人,手持擀面杖把不守规矩的家伙打得满脸开花,其中包括刘湘本人。 刘湘也曾寻花问柳,结果惹不起家中母老虎,渐渐变成了“耙耳朵”(妻管严),连悄悄养外室都不敢。 周玉书很健谈,开口就跟周赫煊套近乎:“周先生,一笔写不出两个周字。你姓周,我也姓周,五百年前我们还是一家人呢。” 刘湘趁机说道:“那你们干脆姐弟相称嘛。” “我倒是想,就怕周先生文化人,看不起我这个农村出来的。”周玉书赶话道。 夫妻俩一唱一和,把话都堵死了,周赫煊只好笑道:“大姐,你莫要啷个说,啥子农村不农村嘛。” 周玉书惊讶道:“幺弟(小弟)的四川话说得好哟。” 三人聊了半天家常,周玉书主动离开,找张乐怡闲谈去了。 等会客室只剩下两人,刘湘才进入正题:“老弟,都说你是政治问题专家,你来分析一下国共两党的局势嘛。” 刘湘对西安事变极为关心,仅在1月份,就前后三次通电,希望和平解决西安事变的后续问题,并在月底电请常凯申回南京主持大局。 周赫煊说:“国共合作是大势所趋,短时间内没有不改变。” 刘湘笑道:“既然国共合作不可改变,那川军和西北军、东北军,都成了蒋某人的眼中钉了,他总要找个人下手嘛。” “可以这么说。”周赫煊点头道。 刘湘又问:“你觉得我该如何应对?” 周赫煊直言不讳道:“四川的问题不在外,而在内,经济民生搞不起来,军队也别想发展,归附中央是迟早的事情。” 这话说到刘湘的心坎里,他点头道:“半个月前,何应钦来了一次成都,跟我商谈川军的改编问题。周老弟,你觉得川军该不该整编?” 周赫煊说:“川军每年4000多万军费,占到全国总军费的九分之一,老百姓早就苦不堪言。不管中央政府是否要求整编,我都觉得川军应该裁军,实行精兵简政。四川早就统一了,养那么多军队打谁?而且现代军队不似古代,不是人多就有用。” “倒也是。”刘湘点头说。 周赫煊笑道:“我知道甫公有苦衷,裁军问题牵扯太大。但现在正是好机会啊,不如答应中央的整军要求,换来中央对四川的赈灾。整军期间,把那些不听话的兵头子都摁下去,借着中央大义没人敢反对。这样一来,既交好了中央政府,又稳定了川军内部,何乐而不为?” “这个主意不错,我再考虑一下。”刘湘笑得有点奸。 答应中央政府整军,意味着川军国家化,人事、指挥、经理等权都要收归中央。但凡事都可操作,川军越早答应整军计划,常凯申就越会给好处,因为可以给西北军、东北军做榜样。 到那个时候,不但中央加强了对川军的控制,刘湘也会加强对川军的控制。比如范哈儿,刘湘一直看此人不顺眼,整军的时候明升暗降,直接把范哈儿撸成了光杆司令。范哈儿对此喊不敢反抗,因为刘湘有中央大义在手,反对整军就是反对中央政府。 最重要的一点,刘湘快撑不下去了。川军每年4000多万的军费实在太庞大,再遇到百年难有的大旱灾,若不尽快整军裁撤,到了下半年必然发不出军饷。 似乎老天都在保佑中国,四川大旱虽然带来无尽苦难,却加快了川军的国家化速度。再配合西安事变,西北军、东北军和红军都在抗战初期,快速完成中央整军计划。 这对抗战是非常有利的,至少在名义上和编制上,常凯申统一了中国军队,否则各种五花八门的番号打起来更头疼。 798【副使】 周公馆热闹非凡,刘湘前脚刚走,何应钦第二天就来拜访。 自从西安事变之后,何应钦算是军界第一红人了,至少在表面上是这样的。而实际上,他在事变期间,担任的是“土木堡”于谦的角色,让老蒋和宋美龄非常不高兴。 当初老蒋被扣,宋美龄吓得要死,写信命令何应钦立即停战。何应钦却代行老蒋的总司令职务,一边让军队向西安进发,一边联系川军、桂军等地方军阀,同时还把汪兆铭请回国主持大局。 大概意思是让张学良赶紧放人,不放人就打,老蒋死了无所谓,还有汪兆铭继任当元首。 老蒋对此能高兴吗?他恨不得直接把何应钦枪毙了。 但面子总要做的,特别是常凯申回到南京以后,多次公开表扬何应钦,并说自己能够安然脱身,全靠何应钦对张学良施加军事压力。 何应钦的军备部长位子虽然保住了,但他很清楚自己的处境。半个月前,老蒋派他到四川商讨川军整编问题,何应钦十分卖力,恨不得马上就做出成绩立功。 连续多日,何应钦都在川军各部视察,这两天跑又来了重庆。 一到重庆他才发现,这里名声最响亮的并非刘湘,而是呼风唤雨的周神仙。不仅街头巷尾在议论,就连重庆的军队里面,大头兵们提起周赫煊都要交口称赞。 遇到这种情况,何应钦觉得必须拜码头,说不定哪天周赫煊还可以帮他美言几句。 周赫煊笑呵呵的迎接:“何部长大驾光临,真令寒舍蓬荜生辉啊!” “明公客气,”何应钦感叹道,“我这半个月,在四川各地走了一圈,到处都流传着周神仙的故事。做人做到这番境界,鄙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略尽绵薄之力而已,”周赫煊无奈地说,“四川的旱灾依旧很严重,天公不作美,各地春雨不至,春粮歉收已成定局。只希望中央政府能够早早拨来赈灾款。” 何应钦叹气说:“内忧外患,中国多灾多难啊。等我这次回南京,一定请委员长赶快赈灾。” “多谢了。”周赫煊抱拳说。 中央赈济四川,那是跟川军整编连在一起的,老蒋对四川灾情坐视不管,活生生逼得刘湘只能选择低头。历史上,刘湘初步答应整编川军,南京立即拨来100万元赈灾款。等刘湘实质性开始整军谈判,南京又拨来1200万元赈灾款,地方灾情居然成了政治谈判的筹码。 何应钦将周赫煊吹捧一番,突然说道:“明公,我这次来拜访你,其实还有一件正事。” “什么事?”周赫煊问。 何应钦笑道:“英国国王乔治六世的加冕大典,在今年5月2号正式举行,南京中央已经决定派孔祥熙部长担任特使参加。前两天我收到电报,说英国王室点名邀请明公出席大典,我这次就是来给你送信的。” 得,咱们的口吃王子要加冕了,作为朋友确实该去祝贺一下。 “什么时候出发?”周赫煊问。 何应钦说道:“马上中央要召开国党五届三中全会,我也要赶回去做报告。等孔部长开完大会,估计就要准备启程了,时间应该在3月底或4月初。” 周赫煊点头说:“我一定前往。” “还请明公早日启程,中央决定任命你为副使,”何应钦详细解释说,“陈绍宽部长也是副使,这次要开着中国军舰过去,使团成员全部坐军舰,原则上不得单独行动。” “明白。”周赫煊笑道。 陈绍宽是现任中国海军部长,因为历次战事都奉命“不得开炮、不许还击”,已经被老百姓骂得狗血淋头。陈绍宽本人也郁闷啊,感觉自己就是个摆设,几年来至少辞职了三四次。 至于孔祥熙这个特使,任务并非只是去恭贺英国国王加冕。他还要去欧美各国谈判,找德国人买枪买炮,找英法美等国寻求借款,为即将爆发的中日全面战争做准备。 历史上收获还不错,孔祥熙不仅弄来大量德国军火,还得到罗斯福的1500万美元贷款,并获准在伦敦发行3000万英镑债券,让抗战初期捉襟见肘的中国财政喘了口气。 顺便说一句,法国佬很抠。人家英国和美国都答应帮忙了,只有法国佬死不松口,什么金融协定都没谈成,最后活该便宜了德国纳粹。 中午,何应钦在周公馆吃了顿饭,立即坐船赶回南京开会去了。 “又要出国?”张乐怡问。 周赫煊点头说:“还早呢,4月份才出发,等过完元宵节我再去南京。” 正说话间,小灵均快步跑进来:“爸爸,爸爸,你快看我写的春联!” 周赫煊抱起女儿,夸奖道:“春风催万物,新雨润丰年。不错,不错,谁教你写的?” 小灵均笑道:“茀姨教的,她说要有个好兆头,希望来年雨水充足。” 孟小冬拿着联纸和毛笔走进来:“煊哥,你是家主,大门的春联要你来写。” 春联就相当于许愿,周赫煊提笔想了想,写道:泽雨润神州,年丰民富;东风荣大地,兵强国安。 “贴上吧。”周赫煊有些萧索,感觉只能写春联自我安慰了。 院子里,佣人们正不停忙碌着,不时传来欢声笑语,总算可以感受到一些年味。 “灯笼歪了,挂左边一点!”廖雅泉挺着微微隆起的肚子指挥,脸上得意之色毫无遮掩。 廖雅泉又怀孕了,这让其他几个女人很不高兴。因为周赫煊觉得儿女够多,一直采取避孕措施,鬼知道是怎么中奖的。现在廖雅泉再度怀上,其他姐妹也纷纷拉着周赫煊造人,非要再整出来一个不可。 崔慧茀过来问道:“过年要不要请戏班子唱堂会?” “没必要,自家庆祝就可以了,”周赫煊说着突然想起什么,立即把于珮琛叫来,“你去联系赈济会,让他们请戏班子到几个粥场演出,让灾民们也高兴一下。还有咱们的各大工地,除夕和初一停工两天,让建筑公司准备好年夜饭。” “好,我马上去。”于珮琛高兴地离开,她喜欢做这种事情。 1937年的春节就要来临了,而明年春节,就要伴着日本人的轰炸度过。 799【战争预警】 春节期间,周赫煊都在家整理书稿,于珮琛和崔慧茀负责抄录帮忙。 抢在全面抗战爆发之前,周赫煊认为应该做个总结,把他以前发表的诗歌、时评、杂文、演讲稿集结出版。 诗歌仅有寥寥几篇,其他却出乎意料的多,共有时评75篇、杂文21篇、演讲稿13篇。其中那75篇时评,主要发表于《独立评论》和《非攻》两本杂志,还有部分是《大公报》的总编社论。 周赫煊懒得花心思取名字,直接命名为《明诚文集》。可惜鲁迅先生已经去世了,否则他会请鲁迅作序,对此只能深表遗憾。 除了鲁迅,此时中国文坛以胡适名气最大,但周赫煊从来没考虑过胡先生。 《明诚文集》的100多篇文章当中,超过一半是讨论日本的,带着浓重且坚定的抗日色彩。而胡适呢,现在仍旧坚持着“主和论”,跟周赫煊的观点截然相反。 等把《明诚文集》编撰修订完毕,已经是正月十六了。 重庆大学的校长胡庶华,亲自来邀请周赫煊,前往重大参加新学期的开学典礼。 此时重庆大学的校址,已经从菜园坝迁往沙坪坝,并不在主城区之内。周赫煊坐船绕过朝天门码头,沿嘉陵江航行了一个多小时,才终于在学校附近的码头登陆。 “周神仙”的名号在沙坪坝依旧响亮,但真人和名字对不上,直到他走进校园才被认出来。 整个大学都轰动了,师生们纷纷前来握手问候,还有许多找周赫煊要签名的。每个人的眼神当中,都带着无穷敬意,这跟学术和名气无关,而是他倾力赈灾的结果。 远的不说,沙坪坝这边就有一座粥场,负责安置从川东北逃难过来的灾民。许多重庆大学的学生,都自发前往粥场做义工,亲眼目睹了灾民的实际情况。他们非常清楚的知道,如果没有周赫煊提供粮食,这些灾民的境遇会有多么凄惨。 开学典礼上,胡庶华大概做了20分钟的发言,随即便邀请周赫煊上台演讲。 “啪啪啪啪!” 周赫煊一只脚刚踏在石阶上,都还没走上主席台,操场里就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周先生好样的!” “周先生万岁!” “……” 周赫煊抬手示意大家安静,拿起铁皮喇叭说道: “老师们,同学们,很荣幸今天能来重庆大学做演讲。如今大家最关注的事情,肯定是四川大旱,但作为天之骄子的大学生,我也希望诸位关注一下更远的消息。” “就在八天之前,日本组建了新一届内阁,首相叫做林铣十郎。林铣十郎是什么人?九一八事变之时,林铣十郎主动配合关东军,擅自出动军队进攻东北,被国际媒体称为‘越境将军’。所以很明显,这一届的日本内阁,是名副其实的军人内阁。内阁成员当中,只有一人来自众议院,还是脱离昭和会以无党派身份入阁的,其余阁员皆为军人!日本首相林铣十郎,甚至公然叫嚣,说他的内阁要排除政党!” “军人内阁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战争!” “春节前夕,日本贵族议院长撰文讨论了中日问题,希望消释中国对日本的猜疑,并表示对中国建设予以同情及实际帮助。这是非常难得的来自日本的和平声音,但是,日本天皇已经忍不住了!” “日本天皇下令让宇垣一成组阁,宇垣一成也是军人,而且是积极策动侵华的军人。宇垣一成在日本军人当中,还稍微有点脑子,他的内阁保留了部分政客。可日本天皇不高兴,日本军部也不高兴,他们都疯了,连带着日本内阁也必须丧失理智。” “于是乎,宇垣内阁刚刚组建就被迫解散,换成了纯军人的林铣内阁。日本想要干什么?不言而喻,他们要打仗了,他们要全面侵华了!战争日期就在今年,绝不会拖到明年,从日本新内阁的组建就知道他们已经迫不及待!“ “哗!” 全场哗然,师生们目瞪口呆的看着周赫煊。虽然大家都知道战争无法避免,但今年就要打仗的消息,还是让他们感到无比震惊。 周赫煊继续说道:“胡适之先生,前不久发表了他的三个新年愿望:第一,实行宪政;第二,收复华北疆土;第三,重建主权。我想说的是,胡先生这三个愿望,恐怕暂时一个都不能实现。他的脑子有些糊涂,看不到国际时局的变化,一门心思追求什么民主宪政。当今中国最紧要的,是救亡图存,是抵抗日本即将发动的侵华战争!” “在此,我必须强烈批评谴责汪兆铭先生!如今全中国都在讨论民族统一战线的建立,而他却在南京演讲的时候,公开宣称愿意跟任何国家携手合作,并且怀疑共党对于国共合作的诚意。这是极其错误的行为,国家危亡之际,我们必须抛开一切矛盾,共同反抗全体国人共同的敌人,那就是——日本!” “同时,我很高兴。在刚刚闭幕的国党五届三中全会上,国党实际接受了国共合作的决议,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已经初步形成。同学们,老师们,大家不要灰心,不要害怕,抗战定然十分艰苦,但我确信,只要我们团结一致,抗战必将胜利!” “我可以预言,四川将会作为战时大后方,重庆更是重中之重。诸位老师同学,请安心教学上课,努力用你们的知识文化,为接下来的全面抗战贡献力量。打仗不仅需要兵员,更需要科学、技术和经济。你们如果能够用所学知识,帮助国家生产军事和民用物资,就是为抗战做出了巨大贡献,远比参军打仗更有效果。我正在四川兴建很多工厂,希望即将毕业的同学,能够踊跃前来加盟,让我们为抗战积蓄足够多的后勤力量……” 演讲结束,师生们纷纷围过来,争先恐后询问战争爆发的情况。 周赫煊今天演讲的内容,迅速见诸报端,引起西南地区的广泛讨论,到处疯传日本人就要宣战了。 不仅如此,周赫煊接下来半个月,顺江而下前往南京,一路上到处做相关演讲。他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不断地给国人灌输:要打仗了,要打仗了! 但凡能吓住几个资本家,让他们把工厂提前内迁,周赫煊都觉得是做了好事。 战争爆发的最初两年,仅上海被日本人毁掉的工厂,直接经济损失就高达8亿元,这太令人惋惜了。 800【黑龙会】 3月21日,农历春分。 南京城内淅沥沥下着小雨,不断有人冒雨奔进金陵大学,而学校里的师生也齐刷刷往操场赶。 这半个多月来,周赫煊顺江而下,已经在宜昌、武汉、鄂州、九江、安庆、芜湖等多座城市,不断地进行抗日爱国演讲。他所预言的今年之内必然爆发大战,被各大报纸广为转载,迅速引起社会各界的热议,甚至引来日本大使馆的抗议。 前天周赫煊刚来到南京,马上就接到金陵大学的邀请,于今日上午在校内做公开演讲。 春雨越下越大,听众却浑然不觉,翘首聆听着周赫煊的演讲内容。 金陵大学校长陈裕光见雨势变大,立即让人取来雨伞,走上台亲自为周赫煊打伞。 “不用了,陈校长,大家都淋着雨,我也该淋一淋,”周赫煊谢绝了陈裕光的好意,继续演讲道,“日本对华北的野心,已经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1月1日,日本军机在青岛散发五色旗和宣传单,试图挑起山东与中央的对立。仅仅过了一天,日本军机又在济南散发传单。又过了一天,日本军机在天津散发传单。接下来,日本的侵略目标,必然是平津、河北和山东。我们可以看到……” 聚精会神聆听演讲的人群中,有两个身着西服的男子,正死死盯着做演讲的周赫煊。 周赫煊在长江流域各大城市的抗日演讲,已经引起日本特务人员的高度关注。但鉴于当初伦敦闹出的刺杀丑闻,那些特务不敢轻举妄动,层层上报之后,日本军部传达指令,让黑龙会的上海和南京分会伺机动手。 土肥原贤二和黑龙会联系一向紧密,“一二八事变”虽然是土肥原贤二派川岛芳子挑起的,但真正负责动手的却是上海黑龙会的人。 本来土肥原贤二打算让周赫煊慢性死亡,结果等了足足一年,周赫煊依旧活蹦乱跳。如此情况,让土肥原贤二不得不怀疑廖雅泉已经叛变,这次干脆直接让黑龙会下手。 能让日本特务铁了心要刺杀的文人,几乎没有,仅咱们的周先生能享此殊荣。 特别是《明诚文集》出版后,里面超过一半的文章在分析日本。这些文章以前零星发表,还没引起太大轰动,现在集结出版就惹人注目了,私底下甚至被称作《抗日文集》。 某些文章中的大量数据,比日本政府的统计都更确切,这让日本人极为惊诧和紧张,再次怀疑日本政府高层是否出了奸细。 “啪啪啪啪!” 演讲已经结束,操场上掌声轰鸣。 许多师生和市民,都拿着《明诚文集》过来求签名。周赫煊在元宵节那天,就已经把书稿寄给商务印书馆,三天前终于正式出版发售了。 书中的所有“抗日”字眼都变成了“抗x”,也没提到跟天皇有关的内容,日本人想抗议都找不到借口。 南京中央政府这次很不错,并没有下令封禁周赫煊的文集,说明中央的对日态度已经变得强硬起来。甚至在半个月以前,中央行政院还正式嘉奖了绥远抗战将领——傅作义和赵承绶成功击退日伪(蒙)军,阻止了日军在绥远地区的侵略扩张。 好像是有默契一样,中日双方都变得强硬了。日军在华北的扩张更加肆无忌惮,国军的反击抵抗也更加积极,甚至连阎锡山都挽起袖子干仗——日军在绥远的扩张,严重威胁了阎锡山地盘。 陈裕光见周赫煊全身都被淋湿,连忙站在旁边帮着撑伞,他自己的半个身体反而暴露在雨中。 等到人群散尽,陈裕光才说:“周先生,你讲得太好了,将日本分析得面面俱到,给我们大家都上了一堂国际政治课。” “哪里,哪里,陈校长才是让人敬佩。”周赫煊笑道。 金陵大学以前是教会学校,北伐期间便改为国立,陈裕光已经做了十年的校长。 “九一八事变”爆发后,陈裕光即开始组织师生进行军事训练,还带领全校师生宣誓,号召永不使用日货。学校隔壁就是日本总领事馆,日本人竖起一根与金陵大学北大楼齐高的旗杆挑衅,师生们抬眼就能看到日本膏药旗。陈裕光立即支持学生搞募捐活动,最终在校园内建成新旗杆,中国的国旗比日本膏药旗高出10尺。 说说笑笑间,陈裕光邀请周赫煊到食堂吃饭,两个黑龙会的人没有跟去,而是走到校外的书店进行蹲守。 到了下午时分,周赫煊终于从学校出来,两个日本人连忙换来黄包车跟随。 黑龙会最初只在东北活动,但到了20年代后期,渐渐发展至华南、华东、华中和西北,在上海、南京、西安、广州、武汉等城市都设有分会。他们的职责是配合日本特务机关,对中国人实行监视,压制反日行为,搜集国共两党的情报,迫害民主进步人士。 很多时候,老蒋的特务抓捕地下党,其情报就是黑龙会间接提供的。 眼看着周赫煊坐黄包车进入扬子饭店,其中一人跟着进去,就住在周赫煊的房间隔壁。另一人则离开饭店,迅速回到南京黑龙会的老巢,汇报情况道:“我们已经跟踪了周赫煊一天半,他平时都住在扬子饭店,只有吃饭的时候才离开房间。他的行程很单一,几乎不跟外人往来,也不去戏院、酒吧等娱乐场所。” 黑龙会南京分会的首领,叫做山本良奈,此人留着一字胡,穿着和服,脚踩木屐,手里握有一把武士刀。他摆出剑道姿势,双手握刀不停虚砍,漫不经心地问:“有在饭店下毒的可能吗?” “需要买通饭店的侍者,这很难,”跟踪者回答道,“周赫煊是中国的名人,普通侍者不敢毒害他,我们如果贸然收买,很有可能打草惊蛇。” 山本良奈举起武士刀,用逆袈裟斩的姿势猛然劈下,训诫道:“扬子饭店很重要,中国很多名人都要在那里下榻,以后必须加强对饭店的渗透。” “哈依!”跟踪者低头应声。 黑龙会在中国的成员,主要是日本浪人,也会收买一些汉奸做走狗。让他们挑事搞情报还可以,玩渗透就力有不逮了,这属于技术活,应该由正规的特务机关来做。 山本良奈收刀回鞘,指示道:“分两步走,一边收买饭店的侍者,一边伺机在路上下手。周赫煊不是普通人,这里又是南京,绝对不能动用炸药和枪械。” 跟踪者说:“要不我们绑架饭店侍者,就说侍者生病了,然后派一个人冒充亲戚去代替?” “不可行,”山本良奈摇头道,“扬子饭店是英国人开办的高级饭店,所有侍者都有经过严格培训。如果有人生病,饭店必然换其他人工作,不会轻易接受我们的人。” 跟踪者想了想说:“那就只能收买了,我需要足够的金钱,以及让对方加入日本籍的承诺。” 山本良奈微笑道:“给你一万元的活动经费,周赫煊值这么多。如果有侍者愿意下毒,可以让他们全家都入日本籍。” 就在两人商量计划的时候,扬子饭店那边,孙永振和朱国桢齐齐走进周赫煊的房间:“先生,我们好像被人跟踪了!” 周赫煊苦笑道:“看来我这一路上的演讲,有些挑战日本人的神经啊。” 孙永振问:“其中一个跟踪者,就住在隔壁,要不要把人拿下?” 周赫煊摇头道:“无凭无据,抓到了又能怎样?加强戒备吧,以后出门小心一点,吃的东西去外面买,谨防日本人在饭菜里下毒。” 801【主场】 专业问题,需要交给专业人士处理。 周赫煊连续三天都没出门,所吃食物,都是在街头小店随机买来的。但为了迷惑日本人,他依旧每日在饭店点餐,由于珮琛取回房间,悄悄倒进马桶里冲掉。 同时,周赫煊一个电话打到戴笠那里,说自己隔壁房间住着日本刺客,已经跟踪他好几天了。 此时正值周公回到上海活动,秘密会见东北抗联第四军军长,戴笠在得知确切消息以后,忙不迭的要亲自赶过去部署监视。 临行前,戴笠把秘书毛人凤叫来,叮嘱道:“周明诚被日本人跟踪了,有可能对他不利。我这里有份名单,都是生面孔,你派他们前去帮忙。遇到日本刺客,务必灭口毁尸,不要留下任何把柄。” “卑职遵命!”毛人凤欣喜若狂。 毛人凤也算正经的知识分子了,早年就读于复旦大学,后来又考入黄埔四期。若非因病休学,毛人凤很可能走上军人道路。 至于为什么跑来当特务? 当然是混口饭吃啊,总不能闲在家里啥都不干。 毛人凤是戴笠的亲戚,毛家以前还对戴笠有恩,靠着裙带关系,毛人凤刚入职就直接担任戴笠的秘书。 随着接触到的内幕越来越多,毛人凤的野心迅速膨胀。现在他终于接到任务,不用再整天搞文字工作,感觉自己的前途一片光明。 毛人凤迅速行动起来,派人对日本特务进行反监视,时刻掌握着对方的动向,以确保周赫煊的安全万无一失。 扬子饭店。 一个戴着黑色礼帽的青年,手持拐杖,轻轻敲响了房门。 “你找谁?”朱国桢开门问。 青年笑道:“我叫陈仓,湖光通讯社记者,想要采访周先生。” “抱歉,周先生没空。”朱国桢说着就要关门。 青年抬手按着房门,低声说:“戴老板派我来的,别声张。” 朱国桢犹豫数秒,点头道:“进来吧,周先生很忙,你只有十五分钟的采访时间。” “多谢!”青年笑道。 周赫煊正待在房里创作《黑土》,这本小说的第四部分就快完结了。说实话,他写得很累,因为全部属于原创,速度慢得能把读者逼疯。 朱国桢带人进来说:“先生,戴笠的人来了。” 青年摘下帽子,露出一头圆寸,问候道:“周先生你好,鄙人湖光通讯社记者陈仓。” 陈仓个屁! 周赫煊一眼就将青年认出,因为他读过此人的回忆录,封面上有清晰的作者照片——军统四大金刚之沈醉。 此时的沈醉还很年轻,也就20岁出头,身份是蓝衣社上海联络员。而且,他那湖光通讯社记者的身份也是“真的”,还自由恋爱娶了个女记者,连儿子都已经两岁了。 当初暗杀杨杏佛,沈醉就是参与者之一,那时他还不满20岁。 如今沈醉正在跟老婆闹矛盾,他专门负责监视逮捕地下党,而老婆却恰好又追求进步,整天怂恿他带着儿子去延安投奔革命。 顺便一提,在全面抗日战争爆发后,沈醉的老婆还真去了延安,改名为莫耶,在延安闯出不小的名头。 戴笠对周赫煊的安全极为重视,别的不说,若是周赫煊死了,戴老板每年经销磺胺的钱就损失惨重。他怕南京本地的特务被日本人认出,专门把沈醉从上海调来,留在周赫煊身边随时保护。 周赫煊也没拆穿,笑着跟沈醉握手道:“陈记者你好,戴老板有什么安排吗?” 沈醉答道:“扬子饭店有我们的人,日本黑龙会的一举一动,都在我们的监控之下,周先生住在扬子饭店是绝对安全的。至于外出,我会以随行记者的身份,贴身保护周先生的安全。” 周赫煊笑道:“看来陈记者身手高明。” “马马虎虎。”沈醉谦虚道。 沈醉的身手当然是极为高明的,就是因为能打能杀,才被戴笠看重提拔。他可以只用双手拇指做俯卧撑,头部能够触碰到自己膝盖以下,吃核桃都是直接捏碎,随身带着的那根拐杖就是武器。 此人在国党特务系统中是个异类,家境富裕,学业优秀,按理说应该成长为有头有脸的上层社会精英,而不是做一个见不得光的特务。“一二八事变”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沈醉当时还是热血青年,毅然投身于反日游行示威的大潮中,跟前来镇压的军警打斗,把人家警察打伤好几个,结果遭到学校开除。 恰巧,沈醉的姐夫是蓝衣社特务头目,无法继续进行学业的沈醉,稀里糊涂就加入了蓝衣社。 当时蓝衣社还叫三民主义力行社,云集了无数热血爱国青年,沈醉认为自己的一切行为都是为了国家。直至现在,沈醉的热血已经冷却,只剩下骨子里的义气。后来戴笠飞机失事,生死未卜,毛人凤趁机夺权,整个军统唯唯诺诺,只有沈醉敢站出来寻找戴笠下落,原因是戴笠对他有伯乐之恩。 …… 就在沈醉联系上周赫煊的时候,日本黑龙会也开始接触扬子饭店的侍者。他们经过详细调查,将一个叫做林伯光的酒店服务生,确定为可以收买的目标。 林伯光是南京本地人,有一个姐姐,两个弟弟,父母双亲俱在,还有老婆和一对子女。 这天下班回家,已经是晚上十点钟了,林伯光在半路上被人拦下。 “林先生请看。”阻拦者穿着风衣,递过来两张照片。 借着昏黄的路灯,林伯光看清照片内容,正是他六岁的女儿和两岁的儿子。林伯光惊恐道:“你们是什么人?” 阻拦者笑着说:“林先生不要害怕,我只是想跟你做笔交易而已。周赫煊跟我有仇,他最近住在扬子饭店,每天都要在饭店订餐。我需要你在饭菜里放点东西,事成之后,给你一万大洋,你的家人也会安然无恙。” 林伯光连连摇头:“不行,周先生是爱国大文豪,我不能下药害他。而且,他要是出了什么意外,我肯定脱不了干系。” “放心吧,我早有安排,”阻拦者说,“事成之后,林先生的全家都可以加入日本籍,我会派人护送他们前往日本。如果林先生不想去日本,我可以安排你到东北工作,薪水绝对比你在南京当服务员更高。” “你是日本人?”林伯光惊道。 阻拦者笑道:“你别管我是什么人,你只需要知道一件事:选择跟我合作,你有好处拿;拒绝跟我合作,你全家的安全都得不到保障!给你三分钟时间考虑,别想着泄露消息,你的亲人都在我们的监视当中。” 林伯光浑身发冷颤抖,脸色变幻不定,终于咬牙说:“我答应你!” “很好,找到合适的机会,把这个放进饭菜里就可以了。”阻拦者拿出一个玻璃小瓶。 林伯光如同行尸走肉般回到家中,第二天照常去上班,这一切都被日本监视者看在眼里。 日本人不知道的是,林伯光以拉肚子为借口,整整在厕所里待了一个钟头,终于等到清洁人员前来打扫卫生。 “日本人要杀周赫煊,让我在饭菜里下毒,我全家都被监视了。” “先稳住对方,上头会妥善处理的。” “拜托了,我怕家人出事。” “我明天给你答复,不要慌乱,不要露出马脚。” “好,我等着。” 对话的内容非常简短,却透露出太多信息,林伯光正是国党布置在扬子饭店的特务。 这种情况十分正常,扬子饭店每年都有无数名人政要下榻,孙夫人每次来南京也会在这里会见民主人士,国党的特务怎么可能不重点监控? 服务生、清洁员、咖啡女郎……饭店的各色职员当中,至少有10名以上国党特务。而属于共党的情报员,数量有可能会翻倍,因为扬子饭店也是地下党的布控重点。 几十年后,周公与沈醉曾有这番对话—— 沈醉:“总理,我要向您请罪,以前在上海、重庆的时候,我都曾派人跟踪监视过您。” 周公:“我今天可以告诉你,你们过去搞的那一套,对我而言没有任何作用。你知道原因何在吗?” 沈醉:“不知道。” 周公:“我不但知道周围又国党盯梢的特务,还知道酒店服务员也是特务扮演的。但是,有你们的人,就有我们的人,我们的人往往比你们还多,可以对你们进行有效的反监视、反跟踪。” 作为首都南京最高档的饭店,这里是国党和工党的主场,日本特务根本就不够看,他们连渗透的机会都没有。 802【更改计划】 日本特务的主场在华北和东北,至于其他地方,也就上海的日本特务厉害些。 即便如此,日本人在上海也没有专属特务机关,只能依靠特高课(领事馆)、黑龙会和同文书院(间谍学校)搞事。直到全面抗战爆发前夕,日本才在上海设立“岩井公馆”和“井上公馆”,分别隶属于外务省和陆军部。 至于中华民国的首都南京,日本特务生存空间很小,仅有黑龙会和大使馆(特高课)在那儿蹦跶。当然,南京的日本间谍还是很多的,以获取情报为主,几乎不搞暴力类的特务工作。 在抗日神剧当中,出镜率极高的梅机关、竹机关,如今连影子都见不着。 因此情况就尴尬了,想在南京杀周赫煊,特高课是绝对不能出手的,因为他们的身份是领事警察。黑龙会则力有不逮,他们主要走下层路线,收买地痞流氓搞事很拿手,执行高级暗杀任务属于业务不对口。 其实特高课和黑龙会在扬子饭店也有特务,但都布置在咖啡厅和舞厅,尤其是舞厅,足足有七八个日本情报员。 顺带一提,民国时期的舞女,以欧美舞女为第一等,中国舞女为第二等,日本舞女为第三等,白俄(沙俄遗民)舞女为第四等。几乎所有知名舞厅,都有日本舞女的存在,暗中兼职情报员的数不胜数。 中国上层精英喜欢喝咖啡、跳西洋舞,这才是获取情报的最佳地点,日本不知靠舞女套取了多少高级情报。 可惜咱们的周先生,跟当下时髦青年不一样,除了上次出席宋美龄的舞会外,扬子饭店的舞厅他一回都没去过。以至于黑龙会找不到切入口,阴差阳错弄来个国党特务当内应。 时间转眼就到了3月底,前往英国参加国王加冕大典的使团,很快就要出发了。老蒋特意从杭州飞回来,准备为使团举行欢送会,收到消息的黑龙会更加着急。 于是,林伯光的女儿失踪了,家里人急得团团转。 神秘人找上门来,质问道:“为什么还不下毒?你不想要家人的命了吗!” 林伯光都不用演戏,他是真的着急:“我下毒了!” “那周赫煊怎么没死?”神秘人道。 林伯光说:“可能他根本没吃吧。我悄悄观察过,周赫煊的几个手下,每天轮换着在外面买东西吃,他们估计就没吃过酒店的东西。” 神秘人道:“那只是宵夜,他们每天傍晚才会买。” “就算要吃宵夜,也该在扬子饭店买啊,哪有天天在外面买宵夜的?”林伯光反驳道。 神秘人顿时沉默,开始怀疑负责跟踪的同僚,是否已经被周赫煊发现了。 林伯光连忙说:“求求你,放了我女儿吧,这次我真帮不上忙!” “放心,我们会放人的。”神秘人说完就走。 林伯光足足等了一天,终于把女儿等回来。这并非日本人良心发现,他们还提出一个要求,强迫林伯光做黑龙会的外围特务,每月发放5元钱津贴,不听话就直接杀全家。 林伯光顺口就答应下来,这年头两面间谍太正常了,玩得溜的直接是三面间谍。 下毒计划暂时取消,对于是否继续刺杀周赫煊,日本人内部也出现了分歧。日本大使馆内,南京黑龙会头目山本良奈,正在和特高课头目藤原津一激烈争论。 “周赫煊已经有所发觉,行动必须取消!”藤原津一说。 山本良奈冷笑道:“我接到的任务是,周赫煊必须死,黑龙会不会轻易放弃的。” “那你们准备怎么做,难道直接扔炸弹?”藤原津一挖苦道,“这里是南京,不是华北,也不是东北!” 山本良奈咬牙道:“明天周赫煊要参加使团欢送会,等他晚上回饭店的途中,收买本地帮会成员直接强杀!” “然后呢?后续问题怎么解决?” 藤原津一毫不掩饰对山本良奈的嘲讽,他说:“上次伦敦的行刺事件,已经让帝国陷入不利境地,你还想在南京闹一次更大的丑闻?杀周赫煊可以,但必须悄无声息的杀,事后我们才能脱清干系。” 山本良奈笑道:“周赫煊一死,我们就可以把知情者灭口,对外宣称他死于帮派械斗即可。” “一个国际知名大学者,你说他死于帮派械斗?”藤原津一顿时无语。 山本良奈眯眼道:“一切皆有可能,比如说帮会分子认错人了。” “那你还不如直接派死士,杀人之后,一口咬定说认错了目标。”藤原津一道。 “咦,这主意不错。”山本良奈立即笑起来。 对于暗杀这种事情,两人都不太熟悉,纯属赶鸭子上架。 藤原津一虽然隶属于特高课,跟廖雅泉同一单位,但他在间谍学校里主攻情报科。他现在的公开身份是日本驻华武官,每天跟中国官员名流打交道,从来没有策划过暗杀。 山本良奈就更low逼,整天来往的都是中低层,南京的帮会他门儿清,可执行高级暗杀任务就抓瞎了。 至于死士,黑龙会随时都能找到,可惜全是些日本人。 这就是行刺名人的麻烦之处,搞起来束手束脚的,根本没法敞开来玩。 终于,在特高课的配合下,黑龙会找到了合适的人选。 那个死士名叫张万腾,中日混血,已经在中国潜伏了十多年,跟纯种的中国人没啥两样。说是潜伏,其实就是正常过日子,娶妻生子,上班养家,定期向接头人传递所获情报。 黑龙会的计划是,让张万腾扮演“主和派”角色。为了避免中国陷入战争,热血爱国的张万腾自发行刺周赫煊,因为周赫煊连日来的抗日演讲,已经引起了“主和派”人士的极度不满。 如此一来,日本就能完全撇清关系,甚至可以把脏水泼到南京政府身上,对外宣传周赫煊死于国党特务之手。 由于张万腾十多来年一直在过正常人的生活,对枪械很不熟悉,为了行刺成功,黑龙会特意给他弄来了几枚炸弹,到时候一股脑的往周赫煊身边扔就是。 803【山西老财】 “孔部长好!” “周先生好!” 特使团欢送会上,周赫煊与孔祥熙热情握手,两人满面笑容,完全看不出有任何矛盾。 这次使团正式成员有12人,孔祥熙担任特使,陈绍宽、周赫煊担任副使,翁文灏担任秘书长,其余皆为外交部官员。当然,实际出行人数肯定不止这些,孔祥熙的老婆、长女、次子都会去,再加上记者和随员足有30多人。 “周先生,你好!”海军部长陈绍宽主动过来打招呼。 周赫煊连忙握手,笑道:“陈部长,听说我们要做军舰过去?” 陈绍宽苦笑着摇头:“本来是要坐军舰的,但已经取消了,中途有两个国家的接洽没搞好。” 军舰远航牵扯太多,沿途都要进行补给,还有可能穿过别国领海。稍微有两三个国家不肯合作,那军舰远航就成了笑话,此时的中国显然没有这么大的国际面子。 周赫煊安慰说:“国家贫弱,只能如此,总有一天会变好的,到时中国海军可以前往世界上任何一片海域。” “但愿吧,反正我是看不到了。”陈绍宽的语气意兴阑珊。 这种话,显然不该出自于海军部长之口,就算心里这么想,也不能直接说出来。可见陈绍宽真的很迷茫,很失落,完全看不到中国海军的前途,连几句场面话都懒得说了。 就在几年前,陈绍宽还踌躇满志,想要打造一支“世界领先”的海军,然而现实的铁锤狠狠砸在他脑门上。 首先是海军内部问题,派系斗争严重,别说陈绍宽,就连常凯申都毫无办法。 至1937年,中国海军共有四大派系—— 第一,以陈绍宽为首的福建派,力量占到海军总体的三分之二。这些福建系军官飞扬跋扈,贪污成风,盘根错节。陈绍宽有一次看不惯了,规定舰长到海军学校学习时,只能带所辖军舰的二成以下公费做活动费。结果20多位舰长联合造反,把状告到老蒋那里,说陈绍宽不该聘用日本人当老师,气得陈绍宽直接辞职。 第二,是张学良手下的东北系,战斗力和武器装备都很强。东北系海军已经投靠中央好几年了,但根本不听话,把陈绍宽的命令当屁放,只听常凯申和张学良的指挥。 第三,就是所谓的广东系,大部分都是平定两广后归附中央的。广东系海军以小舰艇为主,在陈绍宽看来就是一群土包子,更且还是顽固不化的土包子,完全不把海军部放在眼里。 第四,是抗战期间崛起的电雷系,出自老蒋创办的电雷学校——海军中的黄埔军校。此时的电雷系还很稚嫩,刚刚毕业的学生嘛,只能当中低级军官。但这些是老蒋嫡系,代表着海军未来,跟陈绍宽尿不到一个壶里。 如此派系林立之下,陈绍宽完全无法施展手脚,甚至他自己都被迫卷入派系斗争当中。作为福建系的首领,陈绍宽需要以福建系为筹码,压制其他派系让他们听话。而福建系军官,又以此为筹码,转而向陈绍宽施压,索取更多的好处和利益。同时,福建系、东北系和广东系海军,又深为忌惮年轻锐气的电雷系,三个派系非常默契的联手压制电雷系军官发展。 海军当中有派系很正常,但派系斗争影响到海军的正常发展,那就实在有些太过分了。 长此以往,陈绍宽自己都变成了派系好手,他带领海军起义投诚共党之后,还在玩那套“非福建人不得当舰长”的老把戏。 老蒋对海军乱象也是看不惯的,所以疯狂发展培养电雷系新人。直至抗战初期,东北、福建和广东系在战斗中损失惨重,老蒋趁机对海军大换血,一个个年轻的电雷系军官迅速上位。 除了派系斗争,中国海军更严重的是缺乏军费。海军是烧钱的军种,没钱还发展个屁啊,北伐胜利之处,老蒋高呼建设一流海军的口号,结果十年过去都没换几条新舰船。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更何况陈绍宽不是巧妇,他只是个中规中矩的家庭妇女。 在此,作者君想起一句戏言,是讲20世纪两大传奇兵种的:苏联海军上岸,中国陆军下海。 好吧,我们不该拿解放军海军前辈开玩笑…… 除了特使团以外,还有宋美龄、宋霭龄、宋子文、何应钦、王正廷、徐世英等200多人到会。宋子文和王正廷是老熟人,纷纷过来跟周赫煊打招呼,不多时宋美龄也加入了聊天行列。 终于,欢送会正式开始,常凯申上台致辞。他讲了一大堆废话后,说道:“孔特使年来为国尽瘁,对实业财政经济各方面均有功绩,尤其在财政上之功绩,为民国以来第一任,此次代表国家赴英参加英王加冕礼,行将出国,本人特表示欢送!” 听到常凯申大肆表扬孔祥熙,将其誉为民国以来财政功绩第一人,周赫煊忍不住扭头看向宋子文。 只见宋子文面露冷笑,脸上的讥讽之意,根本就不加掩饰。 常凯申又说:“我还要特别提到周副使,周副使名扬海内外,对四川赈灾亦是倾尽全力,为民国不可多得之贤才。另外,周副使还是英王乔治六世的至交好友,此次参加英王加冕礼,还需周副使多多出力,让中国与英国结下深厚国际友谊。” 致辞结束,又是勋章和委任状颁发仪式,特使团全体正式成员,都要得到一份委任状和勋章。 本来,这次颁发的勋章属于纪念意义,只是普通的特别纪念章。 孔祥熙得到纪念章以后,感觉很没意思,便悄悄找到老蒋提要求,让老蒋颁给他最高文职勋章,好戴着去伦敦增加特使体面。老蒋便对坐旁边的行政院政务处长何廉说:“何处长,你就关照一下,给孔博士颁发勋章。采玉、卿云或中山章都可以,要最高级别的。” 南京国民政府颁发的任何勋章,都需要在行政院会议上提出并通过,然后送到主席林森那里,由国家元首林森亲手颁发,或是由林森派遣专门人员颁发。 但常凯申下了命令,何廉只得连夜通知有关部门,赶在使团出发前把勋章交给孔祥熙。 跟周赫煊以前拿到的一样,孔祥熙这次得到的是一等卿云章。只不过嘛,一个是老蒋主动颁发的,一个是自己找老蒋讨来的。 周赫煊总算见识到山西老财主的做派,孔祥熙不但找老蒋讨勋章,连其子女一起出访英国,也是在欢送会上找老蒋要到的名额(宋霭龄作为特使夫人是有名额的),理由是:让小辈开开眼界。 带女儿出国不算什么,如果孔祥熙自己掏钱,随船一道前往即可。但他偏要弄到正式随团名额,一应费用都花公款,简直让人无法直视。 一个财政部长兼大资本家,居然连儿女出国的钱都省,真是越有钱越抠门啊! 对于这种行为,宋子文在会后找周赫煊大肆吐槽,讥讽孔祥熙是“中国当代葛朗台”。 周赫煊哈哈大笑,跟宋子文一起走出会场。 扬子饭店在宝善街,宋子文公馆在鸡笼山,两者离得不远,都位于玄武区。 眼见着宋子文把周赫煊请上车,负责盯梢的黑龙会成员顿时傻眼。由于黑灯瞎火的,他们根本没看清周赫煊上了谁的车,一时间不知是否该执行计划。 黑龙会的头目害怕节外生枝,只得更改行刺时间,决定等明天上午再动手。 这玩的都是什么鬼? 计划一变再变,害得行刺人员蹲街边白吹了几个小时冷风,晚上回家就直接感冒发烧了。 804【咳咳咳】 “啊嚏!” 张万腾站在路边吃着油条,不时掏手绢打喷嚏,喉咙肿疼得想把扁桃体吐出来。 春天万物复苏,各种病毒也在复苏,张万腾就不幸中招,染上了春季流行性感冒。此时他发着微烧,全身乏力,咽干喉痛,幸好日本西医给力,否则今天早上都起不来床了。 张万腾腋下夹着个公文包,里面装了四枚炸弹。对于行刺活动,他只是个初哥,连怎么击发炸弹都是刚学的。 张万腾的父亲是日本老间谍,甲午战争期间就在天津活动,直到15岁生日那天,张万腾才知道自己是中日混血。然后,他被送往上海同文书院,接受了两年的间谍培训,随即加入孙传芳的部队搞后勤,负责为日本提供政治经济情报。 直到孙传芳势力覆灭,张万腾已经当上了某部的后勤处长,跟着部队一起投靠南京国民政府。就在此时,张万腾患上了严重肺病,在家休养足足一年,错过了仕途晋升的最好时机。 十年过去,张万腾岁月蹉跎,只在江宁县当一个小小的副科长。他每天上班下班,妻子贤惠,儿女双全,若非定期给接头人递送情报,他都快忘了自己的间谍身份。 像张万腾这种日本间谍,在中国数不胜数,他们的情报工作效率极其低下。 这些情报要送到特高课去汇总,但特高课行事粗暴,手段低劣,往往汇而不总,一股脑的发往总部沾灰尘。有时候信息太多,又不能抓住重点的话,那等于是没有得到信息。 英法两国的驻华官员,就经常嘲笑日本间谍机构,认为日本人花十分金钱、十二分精力,却只能做出五分的成绩。 报效大日本帝国? 张万腾早就没了那分精神,他只想好好过日子,就连平时递送情报都很敷衍。 但黑龙会和特高课派他去行刺,让他当死士,张万腾却必须照做。听从命令,已经成了一种习惯,他对此不敢违抗,否则他和妻子儿女都要遭殃,他远在天津的老母亲也会遇害。 间谍没有回头路,要么死,要么继续做。 “咳咳咳咳!” 张万腾捂着嘴连声咳嗽,一咳起来就止不住,感觉自己的肺都要咳出嗓子眼了。 一个青年从他身边经过,低声说道:“周赫煊过来了,坐的是黄包车。第一辆车是保镖的,周赫煊和女秘书坐在第二辆车,后面还有三辆是保镖和行李,大概几分钟以后就会到这里。” 张万腾顿时紧张起来,忐忑不安的站在路边等待。 又过了两分钟,那个青年突然坐着黄包车而来,急切道:“目标临时绕了岔路,我们直接去火车站堵截,快点上车!” 张万腾连忙爬上黄包车,由于行动剧烈,牵动肺部又是一阵剧烈咳嗽。 春寒料峭,快速前进的黄包车,带着风儿使劲往身上吹。 张万腾感觉自己的感冒更严重了,半夜退去的高烧,又有卷土重来的征兆,他难受得只想闭眼睡上一觉。 站在火车站外边,张万腾拿出一本《明诚文集》,假模假样的阅读起来。 这是他的行刺道具,他要假装周赫煊的崇拜者,以索要签名为借口试图接近,到时候不管用枪还是用炸弹,都能更加准确的命中目标。 “人来了!” 青年从张万腾身边走过,丢下一句话立即消失。 周赫煊果然来了,就停在火车站外面。 朱国桢首先下车,手藏在袖中环顾四周,孙永振跟在周赫煊身边,负责警戒侧后方的情况。于珮琛指挥两个随从,负责搬运行李,这两个随从都是饭店雇来的可靠之人。 至于国党特务沈醉,一直在跟周赫煊聊天,他扮演的是通讯社特派记者,要对周赫煊进行长期采访。 张万腾深吸了一口气,快步朝周赫煊走去,突然做出欣喜的表情:“周先生!真是周先生!” “站住!”朱国桢呵斥道。 张万腾扬起手中的《明诚文集》,笑道:“我是周……咳咳,我是周先生的书迷,想请周先生要个签名。” 朱国桢对于珮琛说:“于小姐,你去把书拿过来。” 于珮琛吩咐好随从携带行李,又付了黄包车费,才走到张万腾面前摊手道:“你好,请把书给我。” “啊?好!”张万腾有些懵逼,下意识的把书递给于珮琛。 这跟预想当中不一样啊,按照正常情况,他是可以走到周赫煊身边的,现在足足隔了七八米远。 周赫煊很快在书上签名,让于珮琛交还给张万腾。于珮琛微笑道:“先生,很抱歉,为了周先生的安全着想,不能跟你当面交流,感谢你对周先生的支持。” “没……没什么,咳咳咳咳!”张万腾止不住的咳嗽起来。 于珮琛问:“先生病得很重,快去看医生吧。” 张万腾随口编造谎话说:“我已经吃了药的,现在要去上海出差。周先生也是去上海吗?我在今天的报纸上看到,周先生要前往英国参加英王加冕礼。” “是的,”于珮琛很有礼节的微笑道,“先生,告辞!” 周赫煊等人随即走向车站大厅,张万腾也提着公文包往里走,试图寻找最佳的时机下手。就算他的枪法很好,此刻也很难命中,因为周赫煊被保镖和随从团团挡住了。 至于扔炸弹,那些保镖眼观四路、耳听八方,扔出去的炸弹很可能被踢回来。 越往车站内部走,人流量就越大,张万腾咳嗽着朝里面挤,距离周赫煊越来越近。 负责后方警戒的孙永振低声道:“刚才要签名的那个人,一直跟着我们。” 于珮琛解释说:“他要去上海出差,说不定还是跟我们同一班火车。” 沈醉突然笑道:“这人有问题。” “有什么问题?”朱国桢和孙永振都没看出来。 沈醉解释说:“他很紧张,而且一直盯着周先生看。” 于珮琛道:“他是周先生的崇拜者,应该是见到偶像很兴奋吧。” “也有可能。”沈醉虽然拿不准,但还是用眼角余光,死盯着张万腾的一举一动。 车站大厅内部的人太多,扔炸弹是没机会了,有可能半路碰到旅客给弹回来。张万腾也可以选择拉掉保险栓,心头计算秒数,直接往周赫煊那堆人扑去。但那样难度太高,不一定把周赫煊炸死,毕竟几个保镖都护着呢。 沈醉看到张万腾把手放入公文包,顿时紧张起来。见对方从包里掏出一张报纸,他才稍微安心,同时好笑自己太过敏感。 事实上,南京黑龙会和特高课专业特务,这几天一直受到国党特务的监视。特别是那些有能力执行暗杀的,更是重点监控对象,毕竟南京属于国党特务的主场。 反而是张万腾这种普通情报人员,属于遗漏的目标,而且也无法监视,因为对方根本没有暴露过身份。 路过检票口的时候,周赫煊等人正在排队通过。 张万腾突然跑过来,对检票人员说:“朋友,我的车票买错了,到上海的那一趟车是什么时候?” “十点半。”检票人员随口回答。 “哦,谢谢啊。”张万腾说道。 路过周赫煊身边时,张万腾突然弯腰连声咳嗽,右手探进包里把手枪掏出,并用报纸遮挡住旁人视线。他突然站直,枪口隔着报纸对准周赫煊,全力扣动扳机。 就在开枪的一瞬间,沈醉手里的拐杖高高扬起,猛地击打在报纸上,枪口随之向上倾斜。 “砰!” 一颗子弹从周赫煊头上斜飞而过,距离头皮只有10厘米左右,随后命中远处的天花板。 还没等张万腾开第二枪,沈醉和朱国桢已经先后扑出,把枪手死死摁在地上。而孙永振则紧张的护在周赫煊旁边,让周赫煊赶快蹲下,防止还有其他的刺客补枪。 “啊!” 检票口的旅客惊叫着奔逃,周围瞬间变得空荡荡。 车站警察快速赶来,只见刺客被两个大汉按住,满脸通红的咳嗽着:“咳咳咳咳咳……” 这回真不是装的,张万腾很想再看看医生。 805【委员长的愤怒】 30年代中期,中国的报纸和记者数量,要属上海地区最多,其次就是首都南京。 南京火车站发生刺杀案,而且遇刺目标还是周赫煊,顿时有无数记者蜂拥而来。结果他们一无所获,周赫煊及其随从,已经乘火车前往上海。而那个刺客,先是被带到火车站派出所,随即被赶来的国党特务给提走。 记者只能采访路人和车站员工—— “你好,我是金陵通讯社记者白瑞,请问今天上午周赫煊先生是在火车站遇刺了吗?” “有这回事。” “你有没有看到具体过程?” “当时人很多,我没看清楚。只听到一声枪响,大家都吓得跑开了,然后就看到一个病痨鬼被周先生的随从按住。” “病痨鬼?” “对,刺客是个病痨鬼,一直在咳嗽。” “周先生当时什么反应?” “周先生什么都没说,把刺客交给警察以后,他就照常检票进月台,坐火车去上海了。” “他没有显得慌张吗?” “没有,周先生很镇定,还让警察给刺客请医生。” 当天下午,《金陵晚报》就刊发相关新闻,标题为“周赫煊遇刺临危不乱,大文豪尽显人道关怀”:“据悉,今日上午九时许,国际大学者周赫煊先生在南京火车站遇刺。杀手为一名35岁左右之中年男子,其近距离朝周先生开枪,被周先生的随从阻拦,子弹贴着周先生的头皮飞过,情况险之又险。随后,警察从杀手随身携带的公文包中,又当场搜出四枚炸弹……周先生因发表热血爱国言论,曾在天津遭遇北洋军阀褚玉璞的刺杀,又在伦敦遭遇日本军国主义者的刺杀,两度中枪住进医院,每次都与死神擦肩而过。面对此次刺杀,周先生临危不惧、面色无常,按照既定行程前往上海,离开时还叮嘱警察给杀手请医生,只因杀手行刺时一直在咳嗽……” “娘希匹!” 常凯申的侍从室内,老蒋得到消息拍桌子大骂:“国家首都,天子脚下,竟还能发生行刺事件,马上把戴笠和徐恩曾给我叫来!” 王亚樵的斧头帮,专门设立有“南京行动组”,前后五次策划暗杀常凯申。直至误中副车,把汪兆铭搞得住进医院半年之久,老蒋终于下定决心誓死铲除王亚樵。 中央政府不仅要打击斧头帮,对首都的安全秩序也更加看重,近年来南京的特务数量疯狂增加。 老蒋自认为已经把南京打造成铁桶,谁知在他眼皮子底下,又发生了公开行刺事件。这次杀手行刺的是周赫煊,那下次该轮到谁?很有可能就是他老蒋本人! 徐恩曾和毛人凤飞快前来觐见,忐忑不安的候在一旁。 “戴雨农呢?”常凯申不满地问。 毛人凤立即敬礼道:“报告委座,戴处长目前正在上海执行任务!” 常凯申并不认识毛人凤,问道:“你是谁?” 毛人凤发现露脸的机会来了,兴奋道:“卑职毛人凤,是戴处长的私人秘书。戴处长临行前,已经知道日本人要对周先生下手,将此事全权交由卑职负责!” “真是日本人干的?”常凯申并不感到惊奇。 毛人凤回答说:“刺客的身份已经查明,为江宁县地政科副科长张万腾。此人早年是孙传芳麾下某部后勤处长,民国十八年曾在上海市政府担任公务人员,因病辞职休养一年,经公务人员考试进入江宁县政府工作。其妻子儿女皆在南京,已经被特务处控制,我们怀疑张万腾是日本人的间谍!” “刺客是江宁县民政科副科长?”常凯申猛地站起来,比听闻周赫煊刺杀更加惊讶。 江宁县号称“天下第一县”,由于南京城区面积逐年扩大,江宁县下辖的大部分区域,都已经跟南京主城重合。而江宁县的“地政科”,其实就是“地政局”,民国第一县的地政局副局长是日本人的间谍,还亲自动手刺杀周赫煊,这听起来简直就像天方夜谭。 常凯申的第一反应是:日本人疯了! 即便张万腾没有背景关系,政治前途不被看好,但至少是民国第一县的地政副手。这样的高端间谍应该全力保护,甚至不遗余力的帮他晋升,说不定哪天调入南京当官儿都有可能。 如此间谍,居然用来当杀手,日本人也不嫌亏得慌啊? 常凯申的第二反应是:怒火冲天! 江宁县虽不受南京市政府统属,但其辖区有一大块跟南京市重合,日本人的间谍居然在首都当了“大官”,常凯申有种被人愚弄的耻辱感和恐惧感。 “查,给我彻查!” 常凯申勃然大怒,对徐恩曾下令道:“江宁县的所有公务人员,都给我彻查到底。包括当年考试选拔公务人员的那些人,全都必须严厉惩罚,给那个杀手升官的人一律开除党籍!” 这牵扯可就太大了,徐恩曾背心冒汗,领命道:“是,委座,卑职立即着手调查!” 常凯申又质问毛人凤:“戴笠让你负责保护周明诚,你怎么搞成这幅样子?” 毛人凤叫苦道:“南京城内但凡可疑的目标,都被我严密监视了,哪想到杀手竟然是江宁县的副科长?卑职办事不利,还请委座责罚!” “审问出什么没有?”常凯申问道。 毛人凤回答说:“杀手患有重感冒,已经发烧得神志不清,目前正在昏迷当中。在他昏厥以前,在车站派出所接受过初步审问。此人一口咬定,说行刺之事没有任何人授意,他是国党内部的‘主和派’,认为‘联日剿匪’是国家振兴之道,而周赫煊连日以来的抗日演讲,严重威胁到国家的前途。所以,他激于义愤,才以一个爱国党员的身份,自发前往车站行刺周赫煊。” 常凯申冷笑道:“日本人倒是会撇清干系,居然把脏水泼到党国头上来了。” 毛人凤连忙说:“委座放心,等把杀手的病治好,卑职立即严加审问,一定揪出其同伙!” “当心他自尽!”常凯申厉声道。 “卑职谨记!”毛人凤立正敬礼,心头火热,他总算在老蒋这里挂上号了。 806【后话】 上海,码头。 特使团一行三十余人,已经在码头集结,准备搭乘“维多利亚号”客轮启程。 众人站在码头上合影留念,随即记者开始提问。 孔祥熙微笑着说:“余此次代表国府赴英,参加英王加冕礼,不胜愉快。余希望此行能使中英两国友好之关系更见敦厚。当然,参加完英王加冕礼后,余还将访问欧洲各国,考察其经济状况,为我国之经济提供帮助。” 《新闻报》的记者突然问道:“周先生,听说在南京行刺你的杀手,是江宁县的高级官员,一切皆因‘战和”分歧而起,请问你对此有何感想?” “这么快你就知道内幕了?好像刺客还在审问当中吧。”周赫煊呵呵笑道。 那记者说:“我们有特殊消息渠道。” 周赫煊道:“是战是和,关键不在中国,而是在于日本。日本不守国际约法,悍然入侵中国,台湾沦陷,东北尽失,华北危矣。日本愈发戳戳逼人,中国想要和平,但做得到吗?在日本看来,中国就是待宰羔羊。我等只能奋起抵抗,而不是祈求屠夫刀下留情。如今号召主和者,无非三种人,一种是傻子,一种是懦夫,还有一种别有居心。” 说到此处,周赫煊突然语气加重:“另外,我必须更正一下谣言。这次行刺我的凶手,绝非普通的主和派官员。我到南京的第三天,就发现有人跟踪,我被监视了足有半个月!在火车站遭遇枪击以前,已经有人在扬子饭店给我下毒了。有监视者、有下毒者、有枪击者,说明刺客是有组织的,并非出于一腔义愤而临时起意,也并非单个的所谓爱国主和派能够做到!我希望,中央政府能彻查此事!” 诸多记者兴奋异常,连忙把周赫煊的话记下来。 突然有记者举手说:“周先生,还有一种说法,杀手是国党派出的特务。你对此有何看法?” “你是哪家报社的?”周赫煊笑问。 那记者回答说:“《中华日报》。” “呵呵,”周赫煊笑了笑,带着讥讽的语气说,“我跟贵报没什么可说的,汉奸报纸而已。只是想问一句,贵报挪用铁道部的那20万元公款,不知何时才能补上?” 《中华日报》是汪兆铭的耳目喉舌,常年鼓吹“中日友好”和“主和”言论,直至后来汪兆铭做了汉奸,该报甚至成为汪伪政府的机关刊物。 那记者顿时愤怒了,质问道:“周先生,你凭什么说我们是汉奸报纸?” 周赫煊也不正面回答,只重复说:“《中华日报》挪用的20万元铁道部公款何时还上?” “我们不是汉奸报纸!”那记者强烈申明。 周赫煊笑道:“我只知道贵报挪用了铁道部20万元公款。” 那记者面红耳赤:“又不是我挪用的!” 周赫煊说:“但你从《中华日报》社领了薪水啊,所以我再次请问,贵报挪用的铁道部20万元公款何时还上?” 那记者顿时难以招架,羞愧难当,直接捂着脸走人了。 “哈哈哈哈哈!” 众记者幸灾乐祸,欢腾大笑。 20万元铁道部公款,那是《中华日报》的原罪。 汪兆铭当初想给自己的派系办报纸,恰好心腹顾孟余又担任铁道部长,于是直接挪用铁道部20万元公款,假公济私把《中华日报》给办起来。这事儿被披露出来以后,《中华日报》立即成为报界之耻,属于被同行嘲讽鄙视的对象。 此后几天,周赫煊已经随船前往英国,但关于他的刺杀案却闹得很大,而且说法五花八门。 有人说是私仇,有人说是战和之分,有人说是日本刺杀,也有人说是国党特务所为。 比如《中华日报》就在推波助澜,句句暗示周赫煊遭到了国党特务刺杀,原因是周赫煊的爱国言论触犯了蒋某人独裁。这份报纸站在进步人士和普罗大众的角度,高呼“民主宪政”口号,强烈要求中央废除独裁体制,进行党内和党外的民主公选——周赫煊遇刺案件,居然成为以汪兆铭为首的改组派攻击常凯申的借口和工具。 周赫煊本来就有粉丝无数,同时大家也对老蒋的独裁深恶痛绝,两相叠加顿时碰出火星子。成千上万的爱国进步青年,就此被《中华日报》所蛊惑,举着“民主宪政”大旗进行游行示威。 可以说,日本人的行刺计划虽然失败,但并非完全没有作用,至少把老蒋给搞得焦头烂额。 配合着国党中常委即将修改“国民大会组织法和选举法”,汪兆铭再次蹦出来,纠集改组派上蹿下跳,想要借此重新回到政治舞台中心——西安事变期间,汪兆铭已经被何应钦请回来,此时担任国党政委会主席。 如果没有今后的投日当汉奸,汪兆铭此时此刻的诸多行为,是有益于国家发展进步的。他为了自己能够上位,强烈批评独裁统治,并拉拢各党派和民主人士,促进了中国在抗战初期的民主政治建设。 当然,汪兆铭的一切所作所为,都源于自身政治利益。而让人不能接受的,是他从头至尾鼓吹“中日和平”,这同样是为了自身政治利益。 汪先生——政客,以及,搅屎棍。 常凯申对各种谣言极为愤怒,若真是他派人刺杀周赫煊,那不管被报纸怎么骂他都认了。但真不是他下令的啊,他的特务还保护了周赫煊呢,现在居然有人把脏水泼到他身上。 光头一怒,丢官无数! 江宁县本来就有不少改组派官员,以前都是跟着汪兆铭混的。现在干脆来次大换血,老蒋借着刺杀案的由头,把江宁县从县长到科长撤了三分之一,被开除党籍者就有八人之多。 刺客张万腾在医院住了将近一周,病未痊愈,就被毛人凤拉去刑讯逼供。 国党特务别的不行,刑讯逼供却很拿手,只用了半天时间,就让张万腾把知道的全吐了出来:他是中日混血,曾在上海同文书院学过间谍课程,已经潜伏了近20年,每个月都会前往艺笙歌舞团,给一个叫孟广华的演员递送政治经济情报。这次行刺案的指示者外号“老鸭”,年龄约40岁左右,额头上有颗大痦子。行刺期间的传信者是年轻人,年龄25岁左右,相貌颇为英俊…… 国党特务立即出动,把艺笙歌舞团给查封了,但并未找到那个名为“孟广华”的演员。至于行刺案的指示者和传信者,都被画出了素描画像,按图索骥,全城追捕。 特高课的人,国党特务不敢动,因为身份全是日本大使馆的领事警察。黑龙会的人,国党特务同样不敢动,因为抓了就要闹出外交纠纷。 但特高课和黑龙会在南京的外围势力,却被国党特务狠狠扒下一层皮。500多个南京地痞、流氓、娼妓、记者、演员……被国党特务带走,层层逼问之下,至少顺藤摸瓜抓获了40多个汉奸走狗——其中也有个别无辜者。 这让南京地区的帮会噤若寒蝉,已经到了闻周赫煊色变的地步。等咱们的周先生从英国回来,半道路过南京的时候,本地帮会自发前来保护安全,生怕出了意外又被国党特务找麻烦。 不管如何,再次遭遇刺杀的周赫煊,被各大媒体疯狂吹捧和宣传。 就连曾经痛骂周赫煊的改组派报纸,也在汪兆铭的授意下,把周赫煊捧为不惧生死的爱国典范,枪口直指独裁专制的常凯申。 后世有个专门研究周赫煊的学者,在其作品中如此写道: “民国是一个风云诡谲的时代,在那蒸腾的中国大地上,缕缕杀气掩盖不了思想启蒙的生机,昏天暗地的血雨腥风中,又饱含着温情流动,侠士风流。这其中,作为政治纷争工具之一的刺客,演绎了别样的精彩……” “有个人,他并未得罪任何党派,相反,他跟所有党派都保持着良好关系,但他一生却遭遇了数次刺杀……” “周明诚的遇刺经历,在民国年间是极为独特的。很难用常理想象,日本军国主义者会处心积虑杀死一个文化人,而且还是国际知名的诺贝尔奖得主。但深入研究之后,我们就能找到其中答案。他发明的‘七人背’,成为敌后抗日战场的犀利武器。而他在战前和抗战期间的文章,更是让日本侵略者心惊胆战……” “《明诚文集》(1941年增补版)所收录的文章,其中有四分之三内容跟日本有关。那些文章,是当今史学界研究日本的必读资料,是研究一战到二战期间日本经济文化政治不可或缺的珍贵材料。周赫煊对于日本社会的分析研究,犹如一把手术刀,将日本这个国家血淋淋剖开,给当时中国的抗战提供了宝贵的学术参考作用。” “日本甲级战犯东条英机在1942年初,读到《明诚文集》(1941年增补版),又特地重新阅读《菊与刀》,随后在日记当中写道:‘中国最大的知日派是周明诚,他对日本的分析研究,足抵一个集团军……’所以在1942年秋,周明诚遭遇又一回刺杀,这次的策划者是川岛芳子,实施者是李香兰……” 807【途中】 维多利亚号客轮。 甲板上,正举行着热闹的露天舞会。一对对白人伴随舞曲节奏,搂抱着踱步回旋,而中国人则要矜持得多,大部分都坐在旁边喝着饮料微笑观赏,或低声聊着自己喜欢的话题。 这些中国人来头很大,除了财政部长孔祥熙、海军部长陈绍宽、行政院秘书长翁文灏之外,还有铁道部常务次长曾镕甫、海关监督诸昌年、财政部关务署长张福运,实业部国际贸易局局长郭秉文,海关总税务司司长梅乐和(英国人)。 此外,还有一大堆秘书、武官、专员、翻译和技术人员。 只看特使团的阵容构成,就知道绝非庆祝英王加冕礼那么简单,还需要执行一系列外交、贸易、借款、技术合作等任务。 孔祥熙的长女孔令仪,无疑是露天舞会的万众焦点。特使团中也有很多英俊帅哥,但在孔祥熙、宋霭龄夫妇的注视下,这些中国青年官员根本不敢轻举妄动。最后只能便宜外国佬,一个有头有脸的外国中年人,微笑着把孔令仪请去跳舞。 周赫煊睡完午觉从客舱内出来,走到甲板上放眼一瞅,见只剩孔祥熙那桌还有空位,于是大大方方的就走过去。 “我可以坐这里吗?”周赫煊问。 “当然,请坐!”宋霭龄虽然看周赫煊不顺眼,但基本的风度礼仪还是有的。 孔祥熙微笑着朝周赫煊点头致意,孔令杰也抬头看向周赫煊,眼神当中尽是好奇之色。 孔令杰是孔祥熙的小儿子,今年刚满16岁,跟他爹容貌有七分相似,只不过更加清秀英俊。在没有发胖之前,这家伙还是个小帅哥,而且很懂礼貌,至少不会引人反感。 “周先生!”孔令杰特意起身问候。 “你好,”周赫煊扫了眼对方手里的书,笑道,“孔公子年纪轻轻就读《红与黑》,看得懂多少?” 孔祥熙笑着对儿子说:“令杰,周先生是大文豪,有什么疑惑可以向周先生请教。” 孔令杰认真解释道:“我听老师说,《红与黑》是19世纪欧洲批判现实主义的奠基作品,是伟大的世界名著,所以才找来读的。至于能读懂多少,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它有趣。” “哈哈哈,”周赫煊笑起来,夸了一句,“有趣才是读书的动力所在,孔公子已经初步掌握了读书之道。” “真的吗?”孔令杰颇有些惊喜,毕竟夸奖他的人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 听到小儿子被夸奖,宋霭龄颇为得意道:“我们家几个小辈儿,就属令杰最有读书的天赋,他在学校里表现一向极佳。” 谁都无法料到,几十年后,孔家最有钱的居然是孔令杰。 这家伙给老蒋做了十年外交官,积累下深厚的人脉资源,并利用这些资源在美国搞外贸和证券,拥有启动资金后弃政从商自己当老板。他先是购买美国德州的大片荒地,靠地下石油资源起家,然后又进军美国房地产行业,身家远远超过自己的父亲和哥哥。 跟守财奴父亲和嚣张跋扈的哥哥不一样,孔令杰非常低调,而且极度缺乏安全感。他几乎不在公开场合露面,还把自己的别墅打造成碉堡,拥有设施齐备的地下防空避难所——避难所内有急诊室、关押室、灭火系统、供电系统和娱乐场所。 此碉堡别墅,大门修建成塔式炮楼,装备有防护钢甲,不仅可以抵御轰炸和坦克突击,甚至专门在避难所上方修建人工湖,用来阻止核弹袭击时的中子穿透。 天知道孔令杰怎么想的,居然在美国给自己修碉堡别墅,而且还把核弹轰炸都考虑进去了。 难道是在重庆被炸出了阴影? 一家子奇葩。 周赫煊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着,不多时,跳舞结束的孔令仪也走过来,坐在周赫煊旁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面对几个孔家人,周赫煊不由想起远在美国留学的孔令侃。 孔大公子不是喜欢别人的老婆吗? 周赫煊非常仁慈的满足了他,拜托五州洪门总堂的朋友,帮孔令侃物色了一个30多岁的白人美女。那女人是好莱坞的过气儿明星,以前还在百老汇演过歌舞剧,前后换了五任丈夫,如今这一任还没离婚,正好符合孔大公子的口味。 从去年秋天开始,孔令侃就不怎么去学校了,整天跟已婚俏妇人跳舞看电影。那妇人完全把孔令侃当成了移动银行,短短几个月时间,就已经挥霍两万美金,快把孔大公子的留学经费给榨干了。 而那妇人的丈夫,又在大萧条当中濒临破产,虽然还经营着一家工厂,但却欠了银行大笔债务。洪门正在设套子坑他,等这个男人走投无路的时候,肯定要从孔令侃身上打主意。 到时候,再派枪手趁乱来一发,保证孔令侃死得不明不白,而且还跟周赫煊半点关系都没有。 为了杀孔令侃,周赫煊足足拿出五万美元活动经费。这笔巨款,足够洪门兄弟卖力帮忙了,毕竟洪门当中有的是穷光蛋。 甲板上,周赫煊跟孔家人谈笑风生,心里没有任何的负罪感,因为孔令侃这种人死不足惜,让他活着只能坑害中国老百姓。 “周先生,听说你认识瑞典国王和王储?”孔祥熙突然问道。 周赫煊道:“只是认识而已,没有什么交情。孔部长要走访瑞典?” 孔祥熙点头道:“昨天收到国内密电,驻瑞典暨挪威公使王景岐电报来告,瑞典存银甚丰,且该国银行与实业界有意与中国合作。最重要的是,瑞典并无国际野心,向他们借款,无忧后患。” 周赫煊建议说:“想找瑞典借款就趁早,两国合作纯属商业利益。如今日本虎视眈眈,很有可能再爆发什么事变,一有事变,则瑞典对中国的信心就会降低,合作的难度也会加大。” 公是公,私是私。 周赫煊一边处心积虑的坑死孔令侃,一边又不遗余力的帮孔祥熙出主意,因为向瑞典借款属于对国家有利的行为。 历史上,孔祥熙遍游欧美各国,到处摊手要借款。瑞典本来也是有意借款的,结果谈判还没完成,全面抗战就突然爆发,瑞典人怕血本无归,立即取消了原本的借贷计划。 说起来很有意思,民国“黄金十年”虽然被人嗤之以鼻,但于诸国列强的眼中却是真实存在的。随着南京政府在内战中的不断胜利,以及统税政策的顺利施行,中国市场越来越被列强所看好。 再加上前些年的世界性经济危机,各国资本纷纷到中国寻求利润。这几年内,德、美、英、法、比、意等国财团蜂拥而至,与中国政府大肆签订铁路借款合同。 就连一向对中国借款极为冷淡的美国财团,此时也改变了看法。如今美国进出口银行总裁皮尔逊,正亲自专程前来中国访问,与铁道部长张嘉璈进行洽谈合作,愿意向中国提供大额度的信贷。 周赫煊看到的是日本人快要打来了,而美国驻华大使詹森看到的,却是一个快速发展的中华民国。 詹森专门致电美国国务院,表示:“很多外国人,不得不对近年来中国在农业、工业、交通等方面所取得的成绩产生深刻印象……在国民政府的领导之下,一个经济发展的时期已经到来。”詹森还说,英法德等国财团,都已经向中国提供大笔贷款,美国政府也应该积极参加对中国的投资。 从詹森的报告当中可以看出,1937年全面抗战前夕的中国,其发展势头是被列强所极度看好的。如果没有日本侵略,常凯申再耗费十年的时间逐步铲除国内军阀,中国虽不说成为强国,至少也能发展到一定富足的地步。 但历史没有如果…… 808【墨索里尼与生大蒜】 维多利亚号是一艘新式快船,使节团从上海出发,沿途经过香港、马尼拉、新加坡、哥伦坡、孟买、塞特港,最终走地中海抵达意大利——耗时约十六天,速度极快。 然后周赫煊就见到了墨索里尼…… 实际上,孔祥熙对墨索里尼很有些怨念,因为他当初被意大利佬给骗惨了。 常凯申在1932年复出后,由于政府财政困难,孔祥熙负责出国借款并采购军事装备。他的第一站是美国,结果《时代周刊》刊载了一篇蒋、宋、孔三家联姻,对中国实行家族统治的文章,迅速在美国传开。带着这样的丑闻,孔祥熙在美国处境尴尬,灰溜溜的跑去欧洲。 到了意大利,孔部长似乎否极泰来,墨索里尼用元首礼仪接待孔祥熙,并低价卖给他一批轰炸机及若干军用物资。 回国后,孔祥熙觉得自己立下大功,极力说服老蒋开展“大空军计划”。等到意大利轰炸机运到中国,孔祥熙再也不提什么大空军战略了,因为收到的货物是一堆废铁。那些飞机破旧得修都没法修,飞倒是能飞起来,但飞机炮管中的来复线都已经磨光了。 此次受骗让孔祥熙颜面大失,国党元老纷纷要求追究责任。以至孔祥熙在随后两年难以升官,直到宋子文辞去财政部长职务,才有了孔部长的出头之日。 当然,孔祥熙也没亏本,那批古董轰炸机价钱很便宜,足够他从中大捞一笔。而且吃亏是福嘛,孔祥熙借此跟墨索里尼套上交情,中意两国从此进入外交蜜月期。 反倒是希特勒很不会来事,孔祥熙访问德国时,希特勒卖给中国2500万美元的军事物资。虽然德国货质量杠杠的,但德国人的脑子也杠杠的,打死不肯降价,让孔祥熙没吃到啥回扣。 离开德国之前,希特勒释放出最大善意——把自己的签名照片当做礼物,让孔祥熙转交给常凯申。 在希特勒看来,自己是地球上最伟大的人物,能得到自己的签名照片,全世界任何人都能幸福得发晕,这是珍贵而荣耀的礼物。但元首的媚眼抛给瞎子看了,孔祥熙拿到照片,出门就气呼呼嘀咕:这玩意儿也算礼物? 抵达意大利的第二天晚上,墨索里尼亲自接见孔祥熙、陈绍宽和周赫煊,并在自己的官邸准备了晚宴。 千万不要相信什么墨索里尼和希特勒都是素食主义者的谎言—— 希特勒最喜欢的食物是烤乳鸽,而且还让厨师往乳鸽肚子里放舌头和肝脏。即便到了晚年,希特勒患有严重胃病,依然喜欢喝炖肉的菜汤,而动物肝脏更是让他难以割舍。 至于墨索里尼,尤其喜欢鸡肉和兔子,晚年成为高血压、高血脂、高血糖的三高人士,连肠道都变形了,不得不学习希特勒吃素养生。 “总理先生你好!” “孔博士你好!” 孔祥熙和墨索里尼热情握手,似乎把当年买到破烂飞机的受骗经历给忘了。 孔祥熙又介绍周赫煊和陈绍宽二人,墨索尼里先是跟陈绍宽握手,待到面对周赫煊的时候,他突然张开双臂搂抱大笑:“哈哈,周先生,我喜欢你的作品,晚餐结束后请到我的书房参观!” “非常荣幸,总理阁下。”周赫煊笑着说。 在人们的一贯印象当中,墨索里尼是粗鲁的、暴躁的,就像那种靠运气荣登高位的莽夫。 显然,这不可能! 30年代全世界所有国家的元首当中,墨索里尼属于记者最喜欢的采访对象,因为他尊重知识,尊重文化,更尊重拥有知识和文化的人。但凡你脑子里真的有货,绝对会被墨索尼里视为上宾,而当你的知识折服了他,他还会把你当老师而不耻下问。 其实仔细研究一下墨索里尼的人生经历就知道,这家伙是个很博学的人。在19岁到21岁之间,墨索里尼过着流浪生活,常常食不果腹,却每天晚上坚持阅读理论书籍,其中包括马克思、黑格尔、拉萨尔、尼采和马勒多等人的著作。 为了研读马克思的原著,墨索里尼曾自学德语——他年轻时候是马克思的粉丝,衣服口袋里总放着马克思的肖像画;为了阅读原版《泰晤士报》,墨索里尼42岁开始学习英语,练得一口地道的伦敦腔。他非常喜爱文学,尤其是诗歌,如果遇到博学的来访者,他会摆上满桌子的名人诗作,以彰显自己在诗歌领域的修养。 这家伙年轻时候是记者,靠文字谋生,还创作过名人传记、小说和剧本,他后来的两本自传也是自己写的,从来没有请人代笔。 现在知道墨索里尼为什么失败了吧? 很简单,这家伙是个文青(斜眼笑)。 当然,再怎么文青,也无法掩饰墨索里尼的品位,这从他宴请宾客的食物就能看出。 此时此刻,墨索里尼指着盘子里的开胃菜说:“意大利美食,是整个欧洲的财富,所谓的法国菜,只不过是野蛮人玩意儿。而享用意大利美食,就不得不说一种开胃菜,就是诸位面前的这种食物。它能够刺激食欲,让人头脑清醒,让人轻松入睡,法国人就完全不懂这种乐趣。” 周赫煊低头看了看盘子里的东西,瞬间就没胃口了,他宁愿吃英国佬的炸鱼土豆。 天啦,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反人类的黑暗料理? 满满的一盘生大蒜,还添加了橄榄油和柠檬汁,周赫煊完全无法想象那种味道。 这就是墨索里尼每晚必吃的美味,不吃他根本睡不着觉。他还喜欢吃蛋糕和布丁,嗯,用生大蒜代替奶油淋浇的蛋糕和布丁。生大蒜蛋糕…… 难怪墨索里尼脾气不好,难怪他晚年肠胃都变形了,不得不宣称自己是素食主义者。 科学研究表明,生大蒜食用过多,容易引发胃肠道不适,易怒暴躁,影响视力。 陈绍宽强忍着恶心,舀了小半勺放到嘴边,轻轻一舔,立即微笑着把橄榄油和柠檬汁秘制的生大蒜放回去。 孔祥熙则有大无畏的精神,他不仅吃了一大勺,还有滋有味的嚼着点评:“非常有特色的意大利美食,让我感受到罗马古国的底蕴。中国和意大利一样,都有着悠久的历史、文化和美食。这是两国的共同点,也是我们彼此交流的文化基石,相信两国的友谊会如同美食一般久远。若有机会,希望能请总理阁下品尝中国美食。” 墨索里尼顿时高兴起来,拍手笑道:“孔博士,你是难得的美食家,我们很有共同语言。”说完,他又问周赫煊,“周先生,你不喜欢吗?” “当然,很有趣的食物。”周赫煊压住恶心一口吞下,咽到喉咙处,差点把中午饭都吐出来。 橄榄油拌柠檬汁秘制生大蒜这道开胃菜过后,桌上的食物终于变得正常起来,墨索里尼的谈兴也愈发高涨。他说话时非常有风度,而且条理清晰,每每还带着文学典故,这种形象是极受文人推崇的。 难怪在意大利入侵埃塞俄比亚之前,墨索里尼拥有一大票名人粉丝,艾略特、庞德、叶芝、萧伯纳、泰戈尔、丘吉尔和甘地,这些人都曾经对墨索里尼表达景仰之情。 泰戈尔在两次会见墨索里尼后,如此赞美道:“墨索里尼阁下,犹如经过了米开朗基罗的妙手雕琢,他的一举一动都闪耀着智慧和力量。” 墨索里尼从雕塑聊到绘画,从政治聊到文学,似乎就没有他不擅长的领域,把孔祥熙和陈绍宽忽悠得一愣一愣的。突然,他又说起了诗歌,问周赫煊:“周先生知道庞德吗?” “埃兹拉·庞德?”周赫煊确认道。 “当然,就是他,”墨索里尼笑道,“他就住在意大利,一直跟我有书信交流,每年我们会聚在一起谈论诗歌和文学。庞德先生对你的诗作很感兴趣,他是这样评价的:在近代远东,共有两个真正的诗人,一个是泰戈尔,另一个是周赫煊。” 周赫煊微笑道:“那真是我的荣幸。” 埃兹拉·庞德,30年代风头仅次于艾略特的诗人,一个喜欢东方文化的超级逗比,一个提携了许多文学家的伯乐。 他曾鼓励身无分文的年轻作家坚持创作,帮助这些人找出版,写书评,甚至帮忙付房租。其中有两个受他资助的年轻人,后来成为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艾略特和海明威。 艾略特的《荒原》,被誉为现代英美诗歌的里程碑,象征主义文学最具代表性作品。而这本《荒原》最初的稿件,就是寄给埃兹拉·庞德的,被庞德删掉三分之一才拿去出版。 此外,庞德还特别喜欢东方文化,研究并翻译中国古诗和日本俳句。晚年,他在精神病院里住了13年,一边患精神病,一边创作出25部长诗,并把《诗经》、《大学》、《中庸》、《论语》、《孟子》翻译成意大利文,顺便还获得了博林根诗歌奖,对现代诗歌发展做出巨大贡献。 这家伙是墨索里尼的死忠,并经常发表奇葩的政治言论,希望为全人类解决各种问题。 面对交通拥挤,庞德建议修建迂回环形街道;面对意大利粮食不足,庞德建议墨索里尼多种花生;而在亚洲地缘问题上,庞德认为中国人和日本人应该联手,把澳大利亚人赶出澳洲…… 墨索里尼大笑着聊起关于庞德的趣事,随即邀请道:“庞德先生每月的第四个星期,都会来罗马,我可以介绍你们见面。两位来自于东西方的伟大文学家,想必应该聊得很愉快。” 809【诗歌朗诵】 在现代主义文学诸多流派当中,有一个叫做“意象派”,其代表人物和命名者,正是——埃兹拉·庞德。 20世纪初,有那么一群欧美诗人,受日本俳句的影响,开始将诗歌意向作为研究重点。后来,他们发现日本俳句源于中国格律诗,进而又去研究中国古诗词,从而形成了所谓的“意象派诗歌”。 特别是埃兹拉·庞德,这位先生对中国文学的喜爱已经走火入魔了,完全就像是在对汉字进行顶礼膜拜。他认为汉诗和汉字充满了魔力,以至于在自己的长诗《诗章》当中多处夹杂汉字,以表达某种神秘的意蕴。 大家可能见过这样的诗歌,在某首中国白话诗当中,突然蹦出几个英文词汇,似乎这样就能显出高贵逼格。庞德的诗歌刚好相反,在一堆英文或意大利文诗句里,突然蹦出几个汉字,看得西方读者一脸懵逼。 “噢,周,终于见到你了!”庞德张开双臂,走起路来吊儿郎当。 此君的外形显得很魔性,脸型瘦长,鹰钩鼻,下身一条宽大裤子,上身衬衣套毛衣。头发和胡须已经花白,根根乱糟糟竖立着,像是浑身通着静电,又像是刚从精神病院里跑出来的。 周赫煊跟庞德来了个熊抱,笑道:“庞德先生,久仰大名!” 真的是久仰大名,依照庞德对现代文学的贡献,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绰绰有余。可惜,他是墨索里尼的铁杆粉丝,二战结束后被美国定性为“叛国罪”,住进精神病院才逃脱牢狱之灾,诺贝尔文学奖自然跟他无缘。 庞德是叶芝的学生,艾略特的同学,海明威的老师,而这三人都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 周赫煊介绍道:“这位是中国财政部长孔祥熙先生,这位是中国海军部长陈绍宽先生!” “孔先生好!” “陈先生好!” 庞德使用的是英语。 孔祥熙和陈绍宽也用英语问候,只不过嘛,陈绍宽说的是纯正英式英语,孔祥熙说的是山西太谷味美式英语。不管怎么着,反正孔祥熙的英语能让人听懂,至少比印度英语和日本英语要好一些。 “坐,各位都请坐,”墨索里尼热情招呼,笑道,“哈哈哈哈,庞德先生对中国文化很有研究,他很高兴能和来自中国的朋友探讨文学。” “我也非常荣幸,像庞德先生这样的西方文学家,能够喜爱并研究中国文化。”孔祥熙说话时笑容满面,其实心中特别无语。他来意大利是寻求借款的,墨索里尼非要拉着他谈文学,谈尼玛个鬼的文学啊。 实际上,墨索里尼是不想跟中国谈借款,常凯申已经把他彻底得罪了——由于意大利悍然入侵埃塞俄比亚,此时中国正在对意大利进行外交制裁。 你没有听错! 此时的中国,正在对意大利进行外交制裁。 南京国民政府成立之初,中意两国有着很长的一段蜜月期,意大利还是欧洲第一个把对中国的外交关系升格为大使级的国家。当时墨索里尼对中国驻意大使刘文岛说:“最能代表亚洲文化的国家是贵国,最能代表欧洲文化的国家,则是我大罗马国。所以,两国升格,理所当然!” 当初,墨索里尼大手一挥,直接把2600多万两庚款作废,说这些钱意大利不要了。老蒋激动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亲手给墨索里尼写了封热情洋溢的感谢信。 墨索里尼还支援中国空军建设,老蒋曾派出250名中国军官去意大利学习。因为墨索里尼喜欢黑衣黑裤,老蒋为了拍墨索里尼的马屁,要求中方所有飞行人员全穿黑衣黑裤,还下令所有空军院校的教室里,一律悬挂墨索里尼的大头像。 那时中意两国的关系,甚至比中德两国还要亲密,直到老蒋宣布对意大利进行制裁…… 制裁意大利,自然是为了讨好英美两国。而老蒋又不敢得罪墨索里尼,直到意大利把埃塞俄比亚全部吃掉,中国才正式通过对意制裁法案。两头不得罪嘛,既给国联做了交代,又给意大利留了面子。 但墨索里尼鼻子都气歪了,大骂常凯申做人不地道,还把驻意大使刘文岛叫来一通臭骂:“我花了那么多钱,给你们中国培养空军,为什么还要制裁我?中国太忘恩负义了!” 刘文岛连忙解释:“委员长此举,是争取国联不承认伪满地位以及日本侵华。” 墨索里尼顿时拍桌子:“这个糊涂蛋,国联早把你们低价卖给日本了。你想想,这狗屁国联为什么只制裁意大利,不制裁占领中国东北的日本?” 由此,中意两国的外交关系,从亲密而转向疏离。 孔祥熙这次跑到意大利来要借款,那纯属热脸贴别人冷屁股,能要到一分钱都算他厉害。因为墨索里尼是个超级爱面子的人,给他面子什么话都好说,甚至赔本买卖他都干。若是不给他面子,呵呵! 此时此刻,墨索里尼叼着大雪茄,坐在书房的沙发上,有意无意炫耀着书桌上的众多名人诗集。 诗集跟诗集是不同的,比如墨索里尼就推崇加百列·邓南遮,倾向于现实主义和唯美主义。这代表着一种诗歌品位,墨索里尼认为自己喜欢的诗歌品位,就应该是最牛逼的品位,所以他想让所有的来访者都知道这一点。 事实上,墨索里尼的文学品位是分离的。他宣称自己酷爱热情的、战斗的、现实主义的诗歌,但他自己写出来的诗,却充满了孤独的小资情调,百分之两百的文青味道。 墨索里尼的书房当中,整面墙整面墙的全是书,似乎要跟德国元首希特勒比藏书多。但是也有区别,希特勒的藏书五花八门,从小说传记到巫术养生应有尽有。而墨索里尼明显偏好纯文学和思想理论,大部分属于哲学、文学和理论性书籍。 这或许就是两人之间的差别,同样是玩纳粹独裁,希特勒直接宣布文学属于非法,将文学和政治等同。而墨索里尼呢,虽然也迫害了一些文学家和艺术家,但整体上偏向于宽松,只要你别写文章找他麻烦,墨索里尼还是很支持文学创作和探索的。 把雪茄放到烟灰缸上,方面大耳、体格粗壮的墨索里尼,突然站起来吟诵他的老师、意大利著名诗人邓南遮的诗歌。他用深情而抑扬顿挫的语调,微闭着双眼念道:“微风拍打着羽翅,在柔嫩的沙子上,飒飒地写下迷离的文字。微风向洁白的河堤,吐出低低切切的絮语,盈盈秋波传递……” “好!” 一首意大利诗吟诵结束,孔祥熙拍手鼓掌,大声叫好。 周赫煊也在跟着鼓掌,真心诚意地鼓掌,因为墨索里尼的朗诵真的很不错。这家伙如果不玩政治,专门跑去做诗歌朗诵者,估计也能混口饭吃。 庞德评价道:“邓南遮先生的这首《夏日谣曲》,就如同一幅描绘夏天的油画,很有意象美。在我看来,诗歌最重要的就是意象,这点中国诗做得尤其出色。三位来自中国的朋友,能用中文朗诵中国诗吗?不是现代诗,是古代诗。” 周赫煊笑嘻嘻地说:“孔部长是孔夫子的后代,诗礼传家,你就来一首吧。” “我就算了,不班门弄斧。”孔祥熙摆手拒绝。 墨索里尼哈哈大笑:“就你来,就你来,不要推辞!” “那我就……来一首?” 孔祥熙说着站起来,用山西太谷口音吟诵:“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庞德立即说道:“这首诗我知道,是朱熹的《观书有感》,但听起来好像有点不一样。” “你以前听谁念的?”周赫煊问。 “一个日本诗人,”庞德说,“我的中文不是很好,只认识一些简单的汉字。我对中国文学的了解,都来自日本朋友。” “可能是口音问题吧。”周赫煊笑道。 用日本口音和山西口音念同一首中国古诗,听起来能一样那才见鬼了。 庞德一脸向往的评价说:“这首《观书有感》,就很有意象美。半亩方整的池塘像镜子打开,天光和云朵的影子交相辉映,寥寥十多个字,就勾勒出美丽的自然画卷。中国汉诗实在太美了,美得让人窒息,我恨不得自己也出生在中国!” 不愧是在英文诗中夹杂汉字的美国诗人,对中国文学的崇拜已经疯狂了。 墨索里尼却皱眉道:“太短了,太短了,中国诗都这么短吗?” “中国汉诗从来不用花哨的辞藻雕饰,它简洁、生动、瑰丽、准确、富有意蕴,这也是我们意象派所追求的创作理念,”庞德连忙为中国古诗正名,又对周赫煊说,“周先生,你也朗诵一首汉诗吧。来首长一点的,让总理阁下好好欣赏。” 周赫煊心想:你既然喜欢意象,老子倒是可以给你吟一首《沁园春·雪》,就怕孔祥熙他们听了炸毛。 周赫煊由于经常做演讲,私底下专门练习过,朗诵诗歌的水平也随之提高。他清了清嗓子诵道:“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周赫煊的语调抑扬顿挫,情绪层层递进,即便是孔祥熙,都听得有些热血上涌。 “好,太好了!” 庞德摇头晃脑大赞:“这首汉诗,我听日本朋友朗诵过。但他的朗诵,远远不及周先生的朗诵,就好像炙热的夏天饮冰水一样的舒畅!” “诗歌之美是超越国界的,我很喜欢这首诗的朗诵,”墨索里尼觉得有点意思,“周先生,能翻译一下诗歌的含义吗?” 周赫煊当即把诗歌翻译成意大利语,墨索里尼听得异彩涟涟。虽然他自己写的诗孤独小资,但却格外欣赏豁达豪放、热情洋溢的作品,当即拍手道:“写得真好,特别是那几句,人生得意了要纵情欢乐,不要让酒杯空对月亮,上帝创造我肯定有意义,百万家产丧尽也会回来。这跟我们意大利人的处世是相同的,写这首诗的作者,有着一颗意大利的心脏。” 墨索里尼对《将进酒》极为喜欢,还专门让周赫煊把全诗写出来,用意大利语给中文诗句做注解。 孔祥熙见到这种情况,立即主动加入,变着法的用中国古诗讨好墨索里尼,希望对方一喜之下就答应了借款。不得不说,孔祥熙虽然长得像头猪,但肚子里还真的有货,人家的古文功底强着呢。 可惜,墨索里尼虽然高兴了,但却对借款之事提也不提,各种嘻嘻哈哈的绕弯子躲避。 直到离开墨索里尼的书房,庞德拉住周赫煊私语道:“周,我想学习中文,翻译中国的古代作品。你可以帮忙吗?” “当然。”周赫煊笑道。 庞德在西方还是很有名气的,有他翻译中国古文典籍,这对中国文化的传播大有好处。 810【易经】 墨索里尼终究是不肯借款,孔祥熙又没时间多多停留,只在罗马住了两天,便坐火车前往德国找希特勒去了。 孔祥熙这次时间紧任务重,他离开德国还要去北欧一趟,跟个叫花子似的到处讨钱。每到一个国家,他都必须拉关系混脸熟,如果对方有借款意向就更好,等参加完英王加冕礼再回来细谈。 历史上,孔祥熙的借款之旅足足持续大半年时间,后来直接病倒在途中,等病愈回国的时候,全面抗战都打响好几个月了。 看起来似乎孔祥熙还是很卖力的,而且确实为中国抗战弄来了初期军费。但做为中国的财政部长,他的生财能力严重不足,敛财能力高明得过分。 就拿宋子文和孔祥熙来比较吧,两人几乎同时接手中国银行和中央银行,都拥有发行法币的权力。到1936年的时候,宋子文掌控的中国银行,现金储备比孔祥熙掌握的中央银行多50%,存款多1.5倍,有价证券多150倍,总资产多3倍。 即便中国银行的底子比中央银行更好,但孔祥熙是财政部长,他拥有天然的金融优势,搞银行竟然还是玩不过宋子文。 特别在有价证券方面,两家银行的差距是150倍,中央银行发的各种证券几乎都成了废纸。这种情况的源头来自常凯申,通过滥发证券来筹措军费,宋子文经常用辞职来抗命不遵,而孔祥熙总是尽量迎合老蒋心意。 宋子文当财政部长的时候,老蒋还压着性子发债。等到孔祥熙当上财政部长,老蒋终于彻底放飞自我,债券发得把孔祥熙都吓住了,哆嗦着劝谏老蒋别把中国金融给玩崩——这是去年的事儿。 为什么这几年国外财团纷纷来华投资? 宋子文是做出了巨大贡献的。 他接手中国银行以后,大肆整顿国内外债券,让中国银行的信誉度飞快攀升。不管是洋人还是中国老百姓,都愿意跟中国银行合作,各国对华借款也是走中国银行渠道,坚决不肯跟中央银行打交道。 孔祥熙带人去了德国,而周赫煊却留在意大利,他要跟庞德一起讨论中国传统文化,估摸着时间直接去伦敦跟使团汇合。 罗马,某公寓。 这是庞德的情妇的住所,他的正妻住在拉巴罗的海边别墅,他的另一位情妇住在拉巴罗半山别墅。此君把自己的时间分成三份,每个月的前20天跟正妻和情妇住在拉巴罗,最后10天跟另一个情妇住在罗马。 五十多岁的小老头儿了,日子过得还挺特么潇洒。 罗马的这位情妇叫乔安娜,年龄30多岁,微胖而白净,颇有文艺复兴油画里的女性味道。她端来自制的馅饼,盈盈一笑,请周赫煊和庞德慢用,然后非常自觉的退出书房。 “周,这是我20年前翻译的中国诗。”庞德递过来一本诗集。 诗集名称叫做《cathay》,音译就是《契丹》,但在老外眼中则是《中国》,这是西方人对中国的历史误解。 周赫煊翻开诗集一看,大部分都是脍炙人口的唐诗。怎么说呢,读起来感觉很古怪,李白杜甫如果懂英文的话,估计看了这本翻译诗集会有撕书的冲动。 “庞德先生,你说只懂简单的汉字,那这本诗集是怎么翻译的?”周赫煊表达了自己的疑惑。 庞德解释道:“我采用了东方学者芬诺洛萨的遗稿,又进行了一些增补,并请教了几位日本朋友。”说着,庞德表现得非常苦恼,“我知道自己翻译得不好,中国汉字博大精深,每个字都可以表达多重意思,寥寥几个字组合起来的诗句,就像万花筒一样令人着迷,仿佛是有天然的魔力。而英文又是最拙劣的语言,不仅远远不如汉字,就连法文都能甩出英文几条街。每当我翻译中国汉诗的时候,总是难以找到最合适的表现途径,跟原版的汉诗比起来,我的翻译版就像儿歌一样粗劣。” 周赫煊安慰说:“这不仅是语言和文法的问题,还有东西方文化的差异。中国古代诗人喜欢使用典故,想要翻译成英文诗,就必须换成西方人熟悉的典故,想要做得恰当而自然,非常困难。” “确实如此,”庞德遗憾地说,“所以我翻译完这本诗集后,就再也不敢尝试翻译汉诗了,我感觉自己的能力非常渺小。” 周赫煊笑道:“你可以尝试翻译中国的古代典籍,你现在具体的中文能力如何?” “我认识超过2000的汉字,但只会阅读,难以进行日常交流,汉字和汉语实在太难了。”庞德说道。 周赫煊说:“认识2000个汉字,已经可以阅读中文报纸了。但想要翻译中国古籍,恐怕还要继续努力学习汉字,古籍中的生僻罕见字非常多。” 庞德摊手道:“确实如此,但我找不到好的中文老师。” 周赫煊笑道:“意大利也有一些中国留学生,有的留学生经济贫困,你可以雇佣他们做中文老师。” “这是个好主意,”庞德眼睛一亮,随即又问道,“如果我想学习中国文化,需要从哪方面学起。你别说《三字经》,那本书我读过很多遍了,但总觉得还距离中国文化很远。中国文化的核心在哪里?” 周赫煊解释说:“中国文化的源头是《易经》,现在中国的文化风俗传统,包括中国人对待宇宙和社会的态度,大部分都是从《易经》演化而来的。” “不是《论语》吗?”庞德惊讶道。 周赫煊反问:“你听谁说的?” 庞德回答道:“一个日本朋友。” 周赫煊笑言:“《论语》是儒家思想的源头,而儒家这一流派,最开始也是从《易经》里面吸取营养的。相传儒家的祖师爷孔夫子,就为《易经》做过批注,这些批注被统称为《十翼》。” 庞德起身跑去书架的最下方,好半天翻出一本线装书,问道:“是这本吗?” “是的,”周赫煊点点头,问道,“你有很多中国藏书?” 庞德笑道:“有很多,儒家的,道家的,佛家的都有。大部分放在拉巴罗的别墅里,罗马的公寓里也有一些。但中国古籍太难读了,很多字我都认识,组合在一起就不知道该怎么理解了。” 周赫煊把手上这本《易经》翻开,从“说卦”和“卦序”讲起,说道:“《易经》正文之前的序言,传说是孔子写的,属于易经十翼的范畴。而整部《易经》,则是周文王所作。周文王你知道是谁吗?” “不知道。”庞德连连摇头。 周赫煊顿时头疼了,无奈地说:“我觉得,你应该先了解一下中国历史。” 这个50多岁的小老头儿,立即变成乖乖学生,拿出小本子说:“您说,我记。” 周赫煊夺过对方的小本本,在上边画着中国年代表,边画边说:“最开始是传说中的三皇五帝时代,按照现代考古学的说法,那些都是史前部落时代。中国的第一个朝代是夏,它属于早期的奴隶制国家……” 从夏商周一直说到元明清,密密麻麻的朝代表,看得庞德头皮发麻,惊叹道:“天啦,在中国研究历史,可真是一份苦力活。” “你不需要记住全部细节,只需要了解大概就可以了。”周赫煊说。 庞德郑重地说:“我以后会仔细研究的。” 周赫煊把朝代大致讲了一遍,又开始说《易经》那神神叨叨的序言,并解释道:“这些序言听起来古怪离奇,但其中隐藏着深意。你可以把《易经》理解成中国古代的宪法,它确定了周王朝统治的合理性,以及蕴含着先秦中国的政治制度。而《易经》的序言,就相当于宪法的序言,是对宪法的总体阐述和解释。” “易经,宪法?这是个很有趣的见解。”庞德惊喜地说。 周赫煊又说:“当然,《易经》在先秦时代不仅是宪法,还是占卜的秘密手册。你知道,上古时代的政治往往与占卜结合在一起,不管是打仗祭祀,还是婚丧嫁娶,都要通过占卜来确定吉凶和日期。所以,《易经》发展到现代,已经失去了宪法的作用,变成了以占卜为主的书。而通过历代中国思想家的阐述发展,《易经》又可以作为哲学书籍来读。” 庞德连连点头,总结道:“所以,《易经》是集宪法、哲学和神秘学于一体的中国典籍。” “理解正确。我们不看序言了,直接从正文开讲,先来说乾卦,”周赫煊完全是按自己的理解来讲述,“乾:元,亨,利,贞。乾代表天空,代表周王朝的皇帝,代表阳刚和正义。元是最初的、天然的,亨是顺利的、平安的,利是和谐的、有益的,贞是稳固的、坚定的。这五个字合起来讲,就是周王朝的统治理所当然,正义、畅通、和谐而持久。再结合它的象辞‘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于是我们把这五个字引申到万物,小到个人,大到国家,可以理解成世界运转周而复始,永不停息,谁也不能阻挡。个人和国家也应该效法这种规律,要自立自强,努力的奋斗和发展。” 庞德拍手大赞:“原来是这样!以前读这五个字,我完全不知道如何理解,如果没有好的老师,恐怕一辈子都无法靠自学知道答案。” 周赫煊继续说道:“你再看乾卦的彖辞,‘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这句详细解释了‘元’字。从哲学和占卜角度来说,乾是宇宙的开始,就像西方的上帝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而从政治角度来讲,它表达了周王朝统治的合理性,是顺应天地规律变化的。而‘云行雨施,晶物流形’则详细解释‘亨’字,从哲学和占卜角度来说,乾也就是天,带来了季节和气候的变化,润泽了世间万物,让世界发展变得顺畅。而从政治角度来讲,就是周王朝为所属诸侯和臣民提供保障,让国家运转顺畅,让人民生活幸福……” 只是“乾:元亨利贞”五个字,周赫煊就足足讲了40多分钟。再加上乾卦初九到用九的爻辞,两个小时就特么没闭口,这玩意儿理解起来太难了。 爻辞相当于卦象的运用方法,比如“初九:潜龙勿用”,就是说个人或势力的发展之处,还需要默默培养,不要随便使用或显露自己的力量。套用游戏术语,则为:不要刚,就是怂,稳发育,吃兵线,别打架。 而“上九:亢龙有悔”,则是说身居高位,或者稳操胜券的时候,千万不要骄傲自大、得意忘形,这个时候很可能遭遇巨大失败,最显而易见的例子就是拿破仑遭遇滑铁卢。 庞德听完乾卦的各种爻辞,已经是顶礼膜拜,赞美道:“中国文化真是博大精深,只是《易经》的第一个卦,就蕴含着这么多的哲学道理,还是那种完全可以运用到生活和政治的大道理。我相信,只要读懂了《易经》,就能解决人类所有的问题。” 好吧,庞德就是那种喜欢思考哲学,并给人类解决大问题的那种疯子。 这货遇到了《易经》,就像饥饿之人遇到美食,简直相见恨晚。他连情妇都顾不上了,拉着周赫煊讲了一天一夜,老周都讲得打瞌睡了,这家伙还精神奕奕。 周赫煊非常担心,等庞德学完了整本《易经》,估计不会变成正经学者,而是变成到处给人占卜的神棍。 比如那天墨索里尼打仗打输了,庞德拉着墨索里尼的手说:“老墨,你这样不行啊,来让老夫给你算一卦!咦,坎上坎下,你这回陷得很深啊。水流而不盈,行险而不失其信,维心亨,乃以刚中也。遇到困难,当守心志,要奋勇无畏,不要因一丁点失败而气馁。老铁,加油吧,你行的,坚持就是胜利,定能扭转乾坤,化险为夷!” 811【太极图】 耗费一个星期的时间,周赫煊勉强把八纯卦讲完。若是要讲述完整的六十四卦,至少也得两三个月,到那时《易经》才刚刚入门。 至于什么两仪、三才、四象、五行,那都是历代学者添加上去的。周赫煊没必要花心思给老外普及这些理论,他连相当于序言的《易传》都一语带过,真要展开了讲,光是序言就够庞德学个把月。 原版的裸《易经》,连太极双鱼图都没有,那玩意儿是宋朝人发明的。 跟那些追求仙道算命的不同,周赫煊纯碎把《易经》当成哲学书来看。《论语》可以套进去,《孟子》可以套进去,《老子》可以套进去,《庄子》也可以套进去,就连王阳明的心学都能在《易经》中找到答案。 所以说,《易经》是华夏文化的源头,它已经烙印在中国人灵魂深处。从先秦时代至中华民国,大到国家法律制度,小到个人衣食住行,《易经》的影子无处不在。 对于研究中国的西方学者而言,真正读懂了《易经》,就等于读懂了中国和中国人。 五月初,周赫煊离开意大利,带着随从坐船前往伦敦。 埃兹拉·庞德正学得起劲呢,那肯就这样把周赫煊放走?再三挽留不住,庞德干脆扔下情妇,买船票跟周赫煊结伴去英国。 轮船客舱里,周赫煊没功夫讲《易经》,干脆聊起了《易传》及相关理论。他说:“《十翼》相传为孔夫子所作,但并未完全如此,里面的许多内容受老子思想影响很深。所以现代学者猜测,《十翼》应该完成于战国时期。战国是什么时候,你还记得吧?” “记得,周王朝分为西周和东周,东周又分春秋和战国。”庞德连忙回答。 周赫煊对这位学生的功课很满意,笑道:“那我们先来说太极、两仪和四象,《易经》的系辞,也就是序当中讲到:‘是故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你明白是什么意思吗?” 庞德茫然道:“有些明白,又好像不明白。” 周赫煊简单解释说:“太极,你可以理解成宇宙最初的混沌状态。什么都没有,没有光明,没有黑暗,没有善,也没有恶,没有日月星辰,没有宇宙间的任何物质。” “明白了。”庞德连连点头。 “这就是太极,”周赫煊在纸上画了一个圈,借着又把圈分成两半,一边空白,一边抹黑,“太极生两仪,两仪就是阴阳。阴是黑暗的、负面的、柔弱的、沉重的,比如夜晚、比如女人、比如大地;阳是光明的、正面的、刚强的、轻灵的,比如白天、比如男人、比如天空。这是中国人的世界观和哲学观,一切事物都可以分阴阳。这个可以联系中国的创始神话,最初宇宙是混沌的鸡蛋状,古神盘古把混沌劈开,轻灵之气往上升变成天空,浑浊之气往下落变成大地。” 庞德笑道:“很有趣的上古宇宙观。” 周赫煊又画出一副太极双鱼图,指着图案说:“两仪生四象,这就是四象。阴阳之气交合,演化太阴、太阳、少阴和少阳。你看,代表阳的那个鱼头就是太阳,这是阳到了极点。但极阳当中又蕴含着阴气,那一点阴气就是它的眼睛。极阳中的一点阴气,慢慢演化成少阴,就是阴鱼的鱼尾,阴气浓郁成鱼头为太阴,而太阴中又蕴含着一点阳气。由此阴阳相生相克,相互演化,周而复始,永不停歇。最简单的,你可以把四象理解成四季。春季为少阳,夏季为太阳,秋季为少阴,冬季为太阴。” 太极双鱼图一出,庞德顿时就愣住了。他死盯着太极图看了好半天,思想已经飞奔到天际,显然是就此展开了各种联想。 “中国人真厉害!” 庞德猛地拍手赞叹道:“你画的这副图,完美演绎了宇宙万物的兴衰变化,它是一件艺术品,神灵赐下的艺术品!” 周赫煊笑了笑,继续在太极双鱼图周围画八卦:“喏,四象生八卦。这八卦就是我之前跟你讲的八卦,八卦再两两组合,衍生出六十四卦,中国古人用六十四卦来解释世间的一切。中国所有的传统文化、思想观念,都蕴含在六十四卦当中,甚至佛教传到中国以后,也跟六十四卦的思想进行了融合。” 讲了这些,周赫煊又开始说三才和五行,把庞德这个小老头唬得一愣一愣。 等轮船快到伦敦码头的时候,庞德兴奋地站起来手舞足蹈:“我决定了,我要去中国,我要用一生来研究《易经》!” “呃……”周赫煊有些无语,看来他真要培养出一个神棍啊。 …… 码头。 欧尼斯抱着外孙女儿,身后跟着几个随从,正在寻找人群当中的便宜女婿。 突然,小纯熙指着前方,用英语说:“爸爸,那是爸爸!” 周赫煊走到跟前,朝欧尼斯微笑点头,然后张开双臂:“纯熙,想爸爸吗?” “嗯。”小纯熙重重点头,挣扎着要投入父亲的怀抱。 欧尼斯只能无奈的放开,把外孙女儿交到周赫煊手中,说道:“国王陛下昨天还念叨你,说要跟你彻夜长谈,还提起什么预言。你跟国王陛下说过什么预言吗?” “哈哈,我说他会当国王。”周赫煊笑起来。 庞德突然蹦出来兴奋道:“你肯定用的是《易经》当中的占卜之术,难怪美国人把你称作远东巫师。” 欧尼斯看向庞德,疑惑道:“这位先生是?” “埃兹拉·庞德。”周赫煊介绍说。 欧尼斯顿时肃然起敬,热情道:“您就是艾略特的挚友,卓越的匠人庞德先生?” “是我,但我不是什么卓越的匠人。”庞德点头道。 30年代全世界最出风头的诗人,当属艾略特无疑,欧洲诗坛已经把此君给捧上天了。而艾略特最伟大的作品《荒原》,在引言下方的括号里有一行字,内容为:“献给埃兹拉·庞德——最卓越的匠人。” 也即是说,当今最伟大的诗人的最伟大的作品,直接写明了是献给庞德的礼物。 仅凭这一点,就足够让世人认识庞德了。 欧尼斯经常在贵族圈和贵妇圈里厮混,吟诵诗歌属于必备技能,所以现在见到庞德本人极为兴奋。他握着庞德的手使劲摇晃:“庞德先生,今天真是太美妙了,居然能够跟您见面。” 周赫煊介绍说:“这是我妻子的父亲,欧尼斯·哈特利先生。” 一听欧尼斯是周赫煊的岳父,庞德也变得热情起来,笑道:“哈特利先生你好,我现在是周的学生,跟随他学习中国文化。” “原来是这样,”欧尼斯顿觉面子大涨,高兴的邀请道,“庞德先生在伦敦有住处吗?不如就住在我家里,我可以为您举办诗歌沙龙。” 庞德连连摆手:“不不不,我要抓紧时间学习《易经》,沙龙什么的就不要举办了。” “那真是遗憾。”欧尼斯叹气说,他还想着把庞德拉出来溜溜,在贵族圈里狠狠装逼呢。 众人说笑着离开码头,直奔欧尼斯的乡村别墅。那栋别墅,是他专门为外孙女儿修建的,因为伦敦城区的空气质量很糟糕。 一回到家中,周赫煊就打开随身行李箱,拿出个木质不倒翁说:“纯熙,快看这是什么?” “圆圆的小人,是爸爸给我的礼物吗?”小纯熙立即把不倒翁搂在怀里。 周赫煊教女儿把不倒翁放地上,然后随手拨弄,不倒翁摇摇晃晃,模样滑稽喜人。 “咯咯咯咯……哎呀,小人儿真厉害,他不会摔跤!” 小纯熙蹲在不倒翁面前,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不时发出一连串银铃般的笑声。 812【人类社会太极八卦系统】 春末夏初的朝阳,透过窗纱照进房间。随风摇曳的树枝带动光影,在帘子上演着皮影戏,给这宁静的早晨添了几分热闹。 费雯丽半趴在男人怀中,长长的睫毛偶尔抖动,就像正做着甜梦的睡美人。她的睡姿优雅而恬淡,被天鹅绒毯勾勒出浮凸曲线,只在下端露出半截白生生嫩腿,引人无限遐想。 费雯丽也回英国了,就在周赫煊抵达伦敦的第二天,她刚把《乱世佳人》拍完,就匆匆启程前来参加英王加冕礼。 “爸爸,妈妈!快开门!” 门外传来甜脆稚嫩的童音,小纯熙一大早就跑来叫门了。 “来了,来了,”费雯丽迷糊的应着,连眼睛都没睁开,把周赫煊给推醒说,“你去开门。” 周赫煊只能打着哈欠起床,昨晚上梅开二度,不仅费雯丽累,他也犯困啊。揉着惺忪睡眼,周赫煊开门抱起女儿,亲了一口说:“怎么不多睡会儿啊?” 小纯熙一手抱着不倒翁,一手勾着老爸的脖子,朝床上看了看,嚷嚷道:“爸爸妈妈是大懒鬼,都九点钟了还不起床!” 周赫煊笑嘻嘻道:“对,爸爸妈妈是懒鬼,小孩子可不要学哦。” 小纯熙在老爸怀里腻了一阵,又跑到床上去,摇晃老妈的胳膊说:“妈妈,妈妈,快起床啦,太阳晒屁股啦!” “吵死了,安静一会儿!”费雯丽烦躁地说,她的脾气有些不好,真不适合带孩子。 小纯熙顿时噘嘴,泪珠子在眼眶里乱滚,带着哭腔告状说:“爸爸,妈妈凶我,妈妈是大坏蛋!” 周赫煊乐得不行,重新把女儿抱起来:“你这告状的本事,是跟姐姐学的吧?” 小纯熙顿时被转移注意力:“爸爸,我想跟姐姐一起玩,什么时候可以见到姐姐啊?” “我们下个月就回中国,到时候就可以跟哥哥姐姐们一起玩了。”周赫煊安慰说。 “耶,好棒!跟姐姐一起玩!”小纯熙拽着不倒翁胳膊乱挥。 费雯丽此时正处于半梦半醒状态,被吵得实在心烦,抓起毯子就盖住脑袋,继续蒙头睡大觉。 周赫煊连忙把女儿抱出去,顺手将房门给关上。 费雯丽这段时间在美国过得很充实,不仅要拍摄《乱世佳人》,还跟着卓别林、璧克馥等人一起学习制片。毕竟周赫煊是联美影业的甩手股东,而费雯丽作为周赫煊的女人,又是极有野心和追求的,她不但想做明星,还想发展成为更高级的制作人。 繁忙的工作,再加上身边没有爱人呵护,这就导致费雯丽精神蹦得很紧,整个人变得易怒易躁。她似乎自己也感觉到不对,这趟英国之行,与其说是参加英王加冕礼,不如说是她给自己放长假。 周赫煊洗漱之后,简单吃了早餐,便被女儿拉着去花园玩耍。 结果刚走到花园,就看到庞德正蹲地上,手里写写画画,嘴巴不停嘀咕着什么。 周赫煊走过去一看,只见地上画着副太极八卦图,旁边写着“物质”、“精神”、“工业文明”、“艺术”、“贫困”等英文词汇。他忍不住问:“庞德先生,你这是在做什么呢?” 庞德扔掉手中的小石子,煞有介事地说:“我正在用太极阴阳理论,研究人类社会的发展,以及文化艺术的衰落和复兴。” 周赫煊忍着扶额的冲动,好笑道:“那你研究出了什么?” 庞德指着地上的太极图说:“在人类文明之初,懵懵懂懂,犹如太极混沌。太极生两仪,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就是阴阳两仪,它们相辅相成,推动着人类社会的发展。当物质文明繁荣的时候,人们追逐利益和享乐,精神文明就会被压制。然后社会走向衰落和崩溃,在那时,人们又开始思考,精神文明百花齐放,带动文化、艺术和思想的繁荣。因此,物质文明再度兴起,继而压制精神文明,循环往复,永不休止。我们现在所处的时代,正是文艺复兴精神文明极度繁荣后,物质文明占据主导地位的时期。文化、思想和艺术正在衰落,人人追逐物质享受,带来战争、贫困等一系列问题。” 周赫煊听了顿时无语,完全不知该怎么接腔。 早在十多年前,庞德就开始探索社会问题了,比如贫困、疾病、文艺衰落等等。他由此仇视现代工业社会,并走上了反犹主义之路,成为墨索里尼的狂热法西斯追随者。 这货怎么说呢? 想得有点太多了,钻进牛角尖里出不来。 庞德还在继续讲述着他的研究成果,指着八卦的乾位说:“这是物质,人需要依靠物质生存。”又指着八卦的坤位说,“这是精神,人不仅要吃饭,还要思考。”再指着八卦的兑位说,“这是哲学,兑为水,为悦,泽水滋养,万物和悦。有了哲学,才能浇灌精神文明,指导和享受物质文明。” 接着,他又指出其他的卦位,分别将其命名为商业、工业、艺术、战争、科学等等,还特么真能自圆其说。 周赫煊在旁边听得哭笑不得,叹气道:“庞德先生,我认为你应该学完《易经》,再来完善你的人类社会太极八卦体系。” “我也是这么想的,”庞德站起来摩拳擦掌,迫不及待地说,“还等什么?我们快开始吧,今天学习哪一卦?” 周赫煊苦笑道:“我觉得应该休息两天,多呼吸新鲜空气,先换换脑子再说。” “不不不,”庞德连连摇头,“我现在非常清醒,思路从来没有如此明了过,《易经》给了我大智慧,它将帮助我解决全人类的所有问题。” 周赫煊揉了揉额头,说道:“你高兴就好,咱们今天学屯卦。” 等费雯丽睡醒起床,都已经快中午了。 小纯熙扑到费雯丽怀里,委屈地说:“妈妈,爸爸不陪我玩,那个坏老头儿把爸爸抢走了!” “庞德先生是诗人,不是坏老头。”费雯丽睡醒之后很有母爱,耐心地教育女儿。 小纯熙低声道:“爸爸说,那个坏老头儿是疯子,还不准我跟别人说这句话。妈妈,疯子是什么啊?” 费雯丽想了想,解释道:“疯子就是脑袋有问题,有时候还会打人。” “好可怕!” 小纯熙瞪大双眼,紧张兮兮道:“妈妈,我们快去救爸爸。爸爸跟疯子在一起,他很危险!” “哈哈哈哈……”费雯丽被女儿逗得开怀大笑。 813【英王加冕】 中国的皇帝喜欢万国来朝,英国的国王同样如此。 英王乔治六世的加冕礼,算是大英帝国在日落前最后的风光了。来自全球十八个国家的海军,再加上英联邦的145艘军舰,共同参加英王加冕的阅舰仪式,在斯皮特黑德海峡演绎了一场空前绝后的世界海军盛会。 德国、法国、美国、苏联、荷兰、西班牙……甚至连古巴海军,都派出一条巡洋舰前来助兴。可不正是万国来朝吗? 按照老蒋的打算,中国也应该派一艘军舰过来,可惜因为各种原因没有成行。 整个英联邦及其殖民地,这几天都沉浸在欢乐当中,处处张灯结彩,颇有些中国春节的味道。 事实上,乔治六世在去年底就登基了,但那只是无冕之王。新登基的英国国王,需要向教皇或大主教行效忠礼,才能真正加冕戴上王冠,拥有政治和宗教的双重肯定。 周赫煊和费雯丽大清早就起床,随即分开行动。 周赫煊要去中国驻英大使馆,跟特使团成员汇合,然后再以中国使节的身份,一起赶赴威斯敏斯特大教堂。而费雯丽则跟父亲欧尼斯一道,带着女儿前去参加加冕礼,他们的身份是皇室特邀嘉宾。 “明诚兄,好久不见!”驻英大使郭泰祺笑着打招呼。 周赫煊哈哈大笑,调侃道:“葆东兄,你发福了啊,看来在英国过得不错。” 郭泰祺还是那副骚包模样,而且今天打扮得格外骚,礼服上镶嵌着一条条金穗,金光闪闪能把人的眼睛都晃瞎。他现在的身份不仅是驻英大使,同时还身兼中国特使团的副使,而主角则是正使孔祥熙。 孔祥熙挽着妻子宋霭龄现身,收敛笑容训话道:“今天是英王加冕的大日子,各国皇室和外交人员都会到场。英国是礼仪之邦,中国也是礼仪之邦,大家千万不要失了礼数。请诸位再整理检查一下仪容穿着,十五分钟之后,准时出发前往威斯敏斯特教堂。” 整个使团虽然有30多人,但有资格出席加冕礼的,算上周赫煊也仅有12人。孔祥熙的长女和次子,只能算普通随团成员,并未收到邀请,就连第三天的加冕宴会都没法参加。 十五分钟很快过去,中国特使团浩浩荡荡的出******敦街头,已经涌满了自发前来祝贺的市民。他们中的许多人,昨晚就搭着简易折叠床露宿街边,现在把床一收,就可以守在原地迎接国王辇驾的到来。 全伦敦的警察都在行动,号召市民不要拥挤,否则车辆根本无法通行。 孔祥熙坐在轿车里面,握着宋霭龄的手,看着两侧黑压压的人群感慨:“英国受到国民如此爱戴,真是难得啊。” 爱戴个鬼! 周赫煊对此嗤之以鼻,一个刚刚继位的口吃王子,啥为国为民的好事都没做过,怎么可能受到国民爱戴?这些英国人自发跑来庆贺,七分属于看热闹,剩下三分也不过是对“国王”这一身份的尊敬。 众人来到威斯敏斯特大教堂,并没有直接进去,而是被安排在教堂外的特殊区域等待。除了中国特使团以外,还有欧亚各国的王室成员,各国的外交使节团,以及诸多特邀观礼嘉宾。 等候大概半个多小时,远处传来震天的欢呼声。 在长长的仪仗队的中段,只见国王乔治六世和王后,坐着八匹白马拉乘的金色马车而来。那辆马车在阳光照耀下金光闪闪,就连车轮子都包着黄金,这是为加冕礼特制的国王金马车。 乔治六世显得很紧张,他昨晚彻夜难眠,早餐也只随便吃了两口,此刻全身发寒颤抖,犹如提线木偶一般微笑着朝国民挥手。 国王和王后,在宫廷侍者的陪伴下,被神职人员引入大教堂,观礼嘉宾们也进去各自落座。 一连串的仪式之后,乔治六世被请到一把橡木椅子上安坐。那把橡木椅子,是中世纪时期,英王爱德华放置在那里的,历代英王都要坐在椅子上加冕。 神职人员捧来一只鹰形圣油瓶,瓶内装有添加了桔、玫瑰、桂皮、麝香和龙涎香的圣油。坎特伯雷大主教拿起镶嵌金银丝的勺子,将瓶内的圣油取出,涂抹在国王的双手、胸膛和头部。 这是整个加冕礼的中心环节,名叫“受膏”。 在进行受膏仪式的同时,英王向世人庄重起誓,他将仰仗全能的上帝,以获取公平公正以及安妥地服务于自己子民所需的意志、力量和能力。 坎特伯雷大主教随即将一顶王冠戴在乔治六世头顶,表达了上帝对英王的承认,加冕礼终于到达尾声。 西方有句俗语,叫做: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咱们别去想什么引申意义,可以直接从字面来理解。就现在乔治六世脑袋上那顶王冠,至少有五斤重,只有特殊场合才会佩戴,平时戴起来纯属给脖子找罪受。 这顶王冠跟之前的橡木椅子一样,都属于中世纪英王圣爱德华的遗物。以前英国闹革命的时候,查理一世被咔嚓斩首,此王冠差点被融化铸成金币。 圣爱德华王冠最开始就重四斤多,之后的每代英王加冕,都会往王冠上面添加珠宝。一会儿红宝石,一会儿蓝宝石,一会儿又是钻石。到了乔治六世加冕,王冠上足有2868颗钻石,273颗珍珠,17颗蓝宝石,11颗祖母绿和5颗红宝石。 王冠,真的好尼玛重。 周赫煊全程观看了加冕礼,中午简单吃饭,下午就是加冕礼海军阅兵式。 众人被请上国王的旗舰,几艘英国航母组成的编队,从宽阔的海面通过。接着又是100多艘各式军舰,以及来自于全球十八个国家的海军舰艇,变着法的组成各种阵型,轰轰轰的疯狂放礼炮。 “万国来朝,真是万国来朝啊!”孔祥熙羡慕地感叹着。 陈绍宽的神情则无比失落,他作为中国海军部长,此时应该指挥自己的军舰接受英王检阅,而非跟外交人员站在一起远远围观。连古巴这样屁大点的国家,都派了军舰来参加海军阅兵式,凭什么中国的军舰只能窝在本国海港内? 周赫煊的关注点则有些不同,他看着美国、法国、英国、德国和苏联的军舰,心里想的却是几年后的战争。眼前的这些各国军舰如此和谐,到时候互相拼杀起来真有趣儿。 特别是苏联红海军,那可是上岸之后战斗力爆表的奇葩军种。 下午的海军阅兵式结束,晚上又是大型交响乐演出,周赫煊他们都没有机会跟英王说话。 直到加冕礼的第三天,英王乔治六世在白金汉宫举行加冕大宴,终于开始正式接见外宾使节。就像中国古代的皇帝接见外国使节一样,这玩意儿同样搞得繁琐不堪,只差没有向皇帝磕头谢礼了。 一个个国家的使节,被带到乔治六世面前祝贺,中国特使团比较靠后,但好在还没有垫底。 12个中国使团成员上前,英国外交部长艾登介绍道:“国王陛下,这位是中国的财政部长孔祥熙先生。他统一中国财政,整理中国税制,改革中国货币,恢复中国的国际信誉,平衡中国的政府预算,是一位伟大的理财专家!这是孔先生的夫人,美丽大方的宋霭龄女士。” 乔治六世习惯性的吸一口气,微笑道:“欢……欢迎中国朋友来到英国。” 孔祥熙上前握手说:“祝国王先生身体健康,祝中英两国友谊长存。” “谢谢。”乔治六世的感谢语没有口吃,估计已经练出来了。 英国外相艾登又介绍说:“这位是中国特使团的副使,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国际闻名大学者周赫煊先生。周先生……” 乔治六世打断道:“不用再介绍了,我……我和周是……是老朋友。” 周赫煊笑道:“你好,国王先生,祝你国运长久。” “不……不用那么见外,叫我的名字即可。”乔治六世微笑着说。 “好吧,伯蒂,”周赫煊上前拥抱,拍着乔治六世的肩膀道,“别太紧张,你可以应付的。” “谢谢。”乔治六世说。 孔祥熙和宋霭龄在旁边看得无比惊讶,他们只听说周赫煊和英王是朋友,却没想到关系如此亲密。“伯蒂”是乔治六世的昵称,也可以说是小名,一般人根本不敢这样称呼。 孔祥熙又联想到前不久的德国之行,他们一到德国见了希特勒,元首说的第一句话居然是:“周没有来吗?” 还有瑞典那边,孔祥熙跟瑞典王储交流时,瑞典王储聊得最多的就是周赫煊。 这交游也太广阔了点吧! 来到宴会桌上,孔祥熙低声对周赫煊说:“周先生,你和英王关系如此亲密,能否说服英国向中国提供借款?” 周赫煊摇头道:“有点困难。你是知道的,英王不问政治,只是象征性的国家元首而已。” “那就算了吧。”孔祥熙失望道。 周赫煊笑着说:“我倒是可以帮你联系英格兰银行总裁诺曼先生。” “你跟诺曼先生也有交情?”孔祥熙震惊道。 周赫煊有些无语:“上次白银危机,就是我找的诺曼啊,否则英国调查团哪有那么快到中国。” “原来如此。”孔祥熙仔细打量,愈发感觉周赫煊深不可测。 814【偷酒喝的公主】 伯克郡,温莎城堡。 加冕后的英王乔治六世,紧张忙碌半个月终于轻松下来,带着全家跑到乡下行宫度假去了。 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乔治六世喝着下午茶,抽着雪茄哈哈大笑:“当时我好紧张,就……就在大主教给我加冕的时候,他的手抖……抖了一下,差点砸到我的额头。可……可能是王冠太重了吧。” 还没有成为勋爵的蒙巴顿勋爵说了那句老套话:“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周,中国以前的国……国王,他们的王冠是什么样子?”乔治六世问周赫煊。 周赫煊翘起二郎腿,品着红茶科普说:“中国有很多个王朝,除了清王朝以外,其他王朝的皇帝都戴冕旒。当然,由于冕旒跟你的王冠一样很重,所以从唐王朝开始,冕旒作为礼帽只在祭祀的时候使用。而到了清王朝,中国的君主改戴朱砂宝顶,形状跟你的王冠相差不远,但没有那么多珠宝做装饰。” 乔治六世笑着说:“我……我很羡慕清王朝的国王,可以戴轻便的帽子。” 三人说笑的时候,英国王后也在跟费雯丽闲聊着。两个女人聊天的内容,无非化妆、服饰、珠宝、戏剧、电影之类,伊丽莎白王后似乎谈兴很高,可能是平时找不到合适的交流对象吧。 而在城堡花园中,三个小女孩正玩得起劲。 11岁的伊丽莎白公主,手里握着一束采来的鲜花,正在给两个小妹妹编织花冠。 等花冠编织完毕,7岁的玛格丽特公主立即昂首挺胸,用理所当然的语气说:“莉莉白,快给我戴上!” “你先等一等。” 伊丽莎白公主没有理会妹妹,而是把花冠放在小纯熙头上,微笑道:“这顶花冠,送给美丽的丽贝卡。真像一个小仙女!” “谢谢莉莉姐姐!”小纯熙还不满3岁,得到花冠欣喜无比,张开双臂在原地转圈跳舞。 玛格丽特公主有些不高兴,转身走向花丛说:“哼,有什么稀奇的,花冠我自己也会编。” 小纯熙对伊丽莎白公主感到很亲切,就像见到自己的姐姐灵均一样,相处不过半天时间,她就成了伊丽莎白的小跟班。而伊丽莎白也很喜欢小纯熙,因为小家伙懂事又粘人,不像妹妹玛格丽特那样总是耍性子。 小纯熙跳了好一会儿舞,才停下来说:“莉莉姐姐,你编的花冠好漂亮,我可以过去给爸爸妈妈看吗?” “当然可以,我带你过去。”伊丽莎白公主说完就拉起纯熙的小手。 两个小女孩很快离开花园,玛格丽特公主也不跟去,自顾自地在那儿采摘鲜花,嘴里嘀咕道:“没什么了不起的,我也会编花冠,还比你们的更好看。” 小纯熙一看到老爸老妈,立即撒开伊丽莎白公主的手,边跑边喊:“爸爸,妈妈,你们快看我的花冠!” “真漂亮!”周赫煊一把抱起女儿。 小纯熙指着伊丽莎白说:“莉莉姐姐给我编的。” “有没有跟姐姐说谢谢啊?”周赫煊问。 “说了。”小纯熙连连点头。 伊丽莎白公主也走过来,双手牵着裙摆,淑女般屈膝行礼道:“周叔叔好!” “你好,美丽的公主。”周赫煊感觉自己头顶在冒数字符号,不停有“—1s”的字样飘向虚空。 再过两年,伊丽莎白公主就要遇到她的白马王子了,而且是一见钟情。 那位白马王子,正是蒙巴顿勋爵的外甥,亲爹妈都撒手不管,由蒙巴顿从小带大的。而蒙巴顿勋爵,此时的职务是英王乔治六世的私人海军副官,那天在加冕礼阅舰仪式上,蒙巴顿从头到尾都站在乔治六世身边。 小纯熙从爸爸这里离开,又跑去跟妈妈显摆一阵,然后被伊丽莎白带着往城堡内跑。 玛格丽特公主的花冠编到一半,就耐不住孤独,完全忘记了先前的不愉快,笑嘻嘻过来跟伊丽莎白和小纯熙手拉手。 三个小女孩溜进城堡内部,伊丽莎白喝退跟随的仆人:“不许过来,我们要捉迷藏!” 仆人有些着急,不敢跟上,但也不敢离开,只远远的缀着,防止有任何意外发生。 小纯熙天真地问:“莉莉姐姐,我们要捉迷藏吗?” 伊丽莎白拿出偷来的钥匙,神秘兮兮地说:“我带你们去一个好地方!” 玛格丽特顿时拆穿:“我知道,你要去偷酒喝!” “嘘!小声点。”伊丽莎白连忙捂住妹妹的嘴巴。 玛格丽特挣脱道:“我也要喝,不然我就去告密!” 伊丽莎白想了想,点头道:“好吧,只许你喝一点点。” 两姐妹跟做贼似的,以捉迷藏为借口,带着小纯熙到处蒙骗城堡工作人员,最终进入了温莎城堡的皇家藏酒室。 伊丽莎白从酒架抽出来一瓶,拔开软木塞闻了闻,陶醉道:“00年的法国波多尔,真香啊!” “我也要,我也要,”玛格丽特跃跃欲试,指挥说,“莉莉白,快帮我选一瓶最好的。” 伊丽莎白顺手递给妹妹一瓶:“这瓶给你。” 就在两姐妹准备喝酒时,小纯熙提醒她们:“爸爸说,小孩子不能喝酒。” 伊丽莎白笑嘻嘻回应:“我已经十一岁了,不是小孩子。” “我也不是,我七岁了,”玛格丽特强调道,“只有五岁以下的才是小孩子。” 两姐妹对着酒瓶就开吹,喝得喉咙咕咕作响。 小纯熙看了一阵,对此颇为向往:“姐姐,我能喝一点吗?就喝一点点。” “给你!”伊丽莎白豪爽地把酒瓶递给小纯熙。 小纯熙轻轻吮了一口,蹙眉吐舌头道:“不是很甜,没有糖水儿好喝。” 玛格丽特嘲笑道:“只有小孩子才喝糖水儿,大人都是喝酒的。” “哦,”小纯熙懵懵懂懂,羡慕道,“等我长大了,也要喝酒,喝好多好多酒。” 两位公主一人喝了大半瓶红酒,被她们撇开的仆人终于找来,顿时惊叫道:“噢,上帝!快来人啦,公主正在偷酒喝!” “嗝!” 伊丽莎白小脸儿通红,忍不住打了个酒嗝,扔下酒瓶大喊:“快跑,被发现了!” “快跑,快跑!”小纯熙跟着咋呼起哄,像是在玩很有趣的游戏。 815【七月】 孔祥熙在英国还是很有收获的,英国财政部门和英格兰银行,都有意向跟中国达成进一步合作。双方的合作内容有两个,一是英国向中国借款修铁路,二是中国在英国发行债券。 大概在伦敦停留了一个月时间,孔祥熙把大致合作框架确定,剩下的就只有具体细节了。这些不需要孔祥熙亲自过问,他留下几个铁道部和商务部的谈判官员,便带着老婆孩子前往美国——还得找罗斯福打秋风。 在孔祥熙辛苦忙碌的同时,周赫煊也没闲着。他一边给庞德讲述《易经》,一边受邀参加各种讲学和演讲活动,反复不断的提醒英国人,说日本正在破坏世界和平,破坏英国在亚洲的利益。 至于能收到多大的效果,周赫煊就不得而知了。反正经过他的演讲宣传,许多普通英国民众都知道,在远东有个叫日本的国家,整天只顾着对外侵略扩张。 此时整个欧洲,正处于和平思潮泛滥时期。而热衷于破坏和平的日本,给英国民众的印象坏到了极点,至少英国民间舆论是站在中国这边的。 这一点很重要,因为英国政客需要选票,他们或多或少会听取民意。 六月初,周赫煊带着老婆女儿离开伦敦,坐船前往意大利。 修炼《易经》走火入魔的庞德先生,居然生出定居中国的念头,他这次回意大利打算带着老婆搬家。至于两个情妇嘛,好聚好散,给些钱做赡养费,剩下的就不必再纠缠了。 对庞德而言,搬家实属正常。 他是一个美国人,因为佩服芬诺洛萨的文学主张,于是搬到英国去定居,顺便还成了叶芝的学生。在英国混了十多年,又向往法国的文学和艺术,于是搬到法国去定居。在巴黎居住了三年,他不喜欢这里的物欲横流,转而欣赏墨索里尼的法西斯主张,于是搬到意大利定居到现在。 如今,庞德又迷上了《易经》和中国文化,干脆就带着老婆去中国住几年。 等到婉容从德国赶来汇合,众人终于启程,抵达上海时已经七月初了。 本月发生了很多大事,而最大的大事,便是国共展开庐山谈判。 周公亲自带着国共合作抗日纲领,前赴庐山与常凯申展开会谈。常凯申狮子大开口,提出:第一,成立国民革命同盟会,由国共双方推选干部组成,老蒋任主席,并拥有最终决定权;第二,全面整编红军,共党任师长,国党任副职,朱毛二位必须出国留洋;第三,陕甘宁边区政府,由南京政府委派正职官员。 共党的回应是:陕甘宁边区实行民主选举,推荐张继、宋子文、于右任三人,择其中一人担任边区行政长官,同时不放弃国民大会民主选举的基本原则。红军可以整编,希望老蒋设立军事总指挥部。整编后的红军,须由朱老总担任指挥官,***表示愿意出国,但必须等待合适时机再离开。 为了谈判便利,南京与延安开通电台。 双方你来我往,老蒋死不松口,共党只能步步退让,即:共党用政训机关的名义指挥红军,朱老总可以不当军事指挥官,但必须担任红军的政训处主任。这是最终底线,如果朱老总不能担任政训主任,那红军就绕开南京政府自行整编。 谈判未果,不了了之。 而远在华北地区,日军于卢沟桥、宛平河套多次进行演习,兵锋直指北平。关东军司令部、北韩总督府、中国驻屯军司令部和满铁总裁等各方人士,在大连举行会议,侵华形势日趋严重。 日军如此剧烈的行动,让宋哲元和韩复榘顿时紧张起来,但又各自抱着侥幸心理,认为日军不会轻易动手,顶多跟以前一样属于武力恐吓。 上海,码头。 有一群文化人,正在苦苦等待周赫煊归国,其中有徐志摩、陆小曼、陈梦家、孙大雨、林语堂、邵洵美、项美丽等等。 徐志摩还是那般优柔寡断,他和陆小曼的婚姻名存实亡,却依旧同居在一起。不过比起以前要好些,他还偶尔回家看望父亲,看望一下前妻和儿子。 也不知在顾忌什么,徐志摩死活不愿跟张幼仪复婚,即便二人现在相处得十分融洽。 再来说说邵洵美和项美丽那一对,他们站在码头上,比徐志摩、陆小曼更加抢眼。一个豪门浪子大诗人,一个是艳光四射大洋马,偏偏还属于婚外恋,这种组合放在二十一世纪都颇为稀罕。 邵洵美在上海滩的名气,并不输给徐志摩多少,就连鲁迅生前都写文章怼过:“邵公子有富岳家,有阔太太,用陪嫁钱,做文学资本。” 邵洵美的正妻盛佩玉,正是盛宣怀的亲孙女,他本人则是盛宣怀的亲外孙。表姐弟结婚嘛,亲上加亲,“有富岳家阔太太”的鲁迅之言来源于此。 (咦,怎么又是盛宣怀的后人……) 事实上,鲁迅先生这回没有怼到位,因为邵洵美本身就是官三代。他爷爷官至一品,历任湖南巡抚、台湾巡抚,他父亲也当过轮船招商局的督办,家里富得流油,根本用不着花妻子的陪嫁钱。 这货尤其好赌,每每输赢巨万。但他又看不起市井赌徒,喜欢“雅赌”,输得越厉害,写的诗就越好,被誉为“赌国诗人”。 可以用四个子来形容邵洵美,即:美男子、浪荡子、富家子、大才子。 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 浪子也不可怕,就怕浪子又帅又富又有才华。 对于邵洵美这种人来说,什么东西都唾手可得,实在太没意思了。整个上海文化艺术圈,除了左翼文人之外,全都是他的朋友。就连前任南京市长都是他的朋友,还专门邀请他去做首都市长秘书,结果邵公子做了三个月就甩手不干,他觉得当官儿实在很无趣。 “来了,来了!”陈梦家指着前方说。 徐志摩立即欣喜道:“咱们快去迎接。一定要围在明诚身边,防止宵小行刺,别让他被日本特务给害了。” 孙大雨放声大笑道:“哈哈,今天我们都投笔从戎做侍卫!” 周赫煊前几个月的遇刺案,闹得实在有些大。几乎不分左派右派,当时整个中国文坛,都在自发抨击日本人的无耻行径。 而周赫煊本人,亦被视为文坛偶像,自带“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豪壮光环。如今不知有多少热血青年,愿意不顾一切的站出来,牺牲自己性命为周先生挡枪。 周赫煊遇刺的时候,徐志摩正在北平讲学,常常悔恨自己当时没在南京。现在恰好学校放暑假,徐志摩就召集了一帮朋友,巴巴的跑来码头给周赫煊接船。 “明诚!”徐志摩激动挥手。 周赫煊抱拳笑道:“志摩兄,慢哉兄,铭传兄,雨堂兄……各位好久不见!” 徐志摩高兴地说:“明诚,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诗人邵洵美先生,这位是美国作家项美丽小姐。” “赌国诗人嘛,久仰大名,”周赫煊笑道,“项小姐你好!” “周先生你好!” 邵洵美和项美丽齐齐上前握手。 费雯丽、婉容就跟在身后,众人也连忙问候,最终把目光停留在庞德夫妇身上。 周赫煊介绍道:“这位是埃兹拉·庞德先生,以及他的妻子……” “庞德!” “艾略特的挚友庞德?” 没等周赫煊说完,这群文人已经惊呼起来。 艾略特这几年在中国诗坛名气太大了,就拿徐志摩来说,他以前最崇拜泰戈尔,现在又极度推崇艾略特。而艾略特最伟大的诗篇,又写明了是赠给挚友庞德,连带着庞德在中国也极有名气。 就算没有艾略特,徐志摩也是知晓庞德的。 当年徐志摩在英国留学时,庞德属于英国诗坛的耀眼人物,常恨不能当面一见。 庞德在学习《易经》的同时,也在练习中文,此刻笑着用中文打招呼说:“大家好,我是庞德,很高兴认识中国的朋友。” 外国文坛大佬见多了,但会说中国话的却没有。庞德现在的表现,让中国诗人们喜出望外,纷纷围上去进行交流。 庞德感觉很高兴,都是他练习中文口语的对象啊…… 众人欢笑片刻,坐着轿车前往徐志摩家,半路上遇到疯狂的示威人群。 庞德有些好奇,问道:“周,他们因为什么游行?” 周赫煊看着人群中各种标语,回答说:“去年,有七个很著名的爱国者,被中国政府抓捕入狱,眼前的游行就是在要求当局释放他们。” “原来是这样。”庞德点头道。 “七君子事件”已经持续了一年多,全国各地隔三差五就要搞游行,而且最近的游行示威次数越来越多。 因为就在半个月前,国党当局公开审理了七君子一案,其中罪名漏洞百出。其中最离谱的一个罪名,是说七君子阴谋联络张学良发动西安事变。 这真是活见鬼了,西安事变发生时,七君子已经被抓捕半年之久,他们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在监狱里联络张学良? 审判过程本来是秘密进行的,但架不住抗议者太多,法院只能答应让七君子家属和记者旁听。多家报纸详细报道了审判内容,新闻一发出去,全国哗然,于是就有了现在的大游行。 到了徐志摩家中,陆小曼招呼佣人款待贵客。 徐志摩则兴奋地说:“今天有明诚归国,又有庞德先生驾临,不如我们举办一场盛大的诗歌沙龙吧!” 周赫煊突然微笑道:“以我的名义,召集上海所有诗人,不分左派右派,我们共同来探讨诗歌创作。” 徐志摩愣了愣,随即点头:“好啊!” 七七事变就要爆发了,周赫煊决定做点什么,免得徐志摩、邵洵美这样的诗人不知道该干啥。 应该干啥? 当然是写爱国诗、抗日诗、救亡诗! 816【诗会】 如果说,南京最高档的是扬子饭店,那么上海最高档的就要数华懋饭店。 华懋饭店,英文名叫cathayhotel,即契丹饭店、中国饭店,由上海首富维克多·沙逊出资修建,地址位于外滩的黄金位置,是此时上海的第一高楼。 它后来还有另一个名字——和平饭店! 蒋正涵穿着陈旧的蓝布衫,抬头仰望巍峨的高楼。换作平时,他是不会到这里来的,因为他每个月的薪资,还不够在华懋饭店喝几杯咖啡。 “艾青先生!” 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 蒋正涵回头看去,却是个年轻女子在喊他,疑惑地问:“你是?” 那女子笑着说:“我叫关露,在诗歌活动上见过你。” “原来是关小姐。”蒋正涵立即回忆起对方的作品。 关露是四年前加入左联的,在上海文坛小有名气。真正令她名声大噪的诗作,是那首写于七七事变后的“宁为祖国战斗死,不做民族未亡人”,被誉为“民族之妻”,与潘柳黛、张爱玲、苏青并称为“四大才女”。 可惜,关露在抗战期间名声丧尽,成为万众唾骂的女汉奸。 直至新中国成立,终于真相大白,原来关露并非女汉奸,而是打入汪伪政权的地下党。并且只有少数人知悉此事,因为关露以前从事的工作,不宜进行大范围宣传,她咬着牙背负了半辈子冤屈。 关露正是电影《风声》的女主角原型之一。 蒋正涵的名气比关露大得多,而且他有资历——蹲过监牢。两人结伴朝华懋饭店走去,蒋正涵问道:“你是怎么接到邀请的?” “朋友通知的,说周先生要召集全上海的诗人开会。”关露回答道。 蒋正涵笑着说:“我也是朋友通知的。就是有点不敢相信,周先生居然选在华懋饭店开会。” “大资本家嘛,当然要选高档的地方。”关露开起了玩笑。 两人正闲聊着,突然一辆高档轿车从他们身边驶过,到饭店门口的泊车点稳稳停住。邵洵美西装革履走下来,殷勤地跑去开车门,牵着艳光四射的项美丽下车,两人手挽着手走入饭店。 “啧,赌国诗人邵公子也来开会啊,看来今天的诗歌会荤素不忌。”蒋正涵忍不住调侃。 关露联想起某些诗人的矛盾,莞尔一笑:“别打起来才好。” 两人踱步来到饭店门口,守门的是个印度阿三。见他们穿得太差,阿三顿时伸手阻拦,用蹩脚的英语说:“衣衫不整者,不得入内!” 蒋正涵顿时就生气了,他举起袖子原地转了一圈,质问道:“我的衣服虽然旧了点,但干净整洁,哪里衣衫不整了?你不要狗眼看人低!” 关露不想节外生枝,微笑道:“你好,我们是来赴宴的,周赫煊先生的宴会。” 印度阿三显然听过周赫煊的大名,犹豫数秒,终于把路让开:“进去吧。” “狐假虎威!”蒋正涵拂袖而入,懒得再跟印度狗腿子多话。 就在两人进入饭店的同时,陈梦家也坐着黄包车前来。他的打扮就要周正得多,一身西装,头发梳得整齐,阿三没有多问就直接放行。 陈梦家快步走到饭店大堂,进去不远就是诗歌大会接待处。接待员是徐志摩找来的学生,微笑道:“先生,请出示您的邀请函。” 邀请函不是别的,正是报刊杂志,只要在刊物上发表了诗歌,就有资格参加今天的诗歌大会。 陈梦家随手拿出一本月刊,指着里头的诗歌说:“这首是我写的。” 负责接待的学生也是诗歌爱好者,顿时崇敬道:“原来是陈慢哉先生,快请进!这是您的入场牌,请务必挂在胸前。” “谢谢。”陈梦家点头微笑。 已经走出几步的蒋正涵,猛然转身说:“你好,陈先生!我是艾青,这位是关露小姐。” “原来是二位,久仰久仰!”陈梦家连忙握手。 蒋正涵和关露虽然都属于左翼文人,跟出身新月派的陈梦家挨不着边,但三人却因为彼此的作品而惺惺相惜。 他们都是——爱国诗人! 陈梦家是闻一多的学生,深受老师影响。虽然最开始的时候,他被徐志摩带着玩浪漫,但在九一八事变后,陈梦家创作出大量的爱国诗篇,不知道底细的还以为他是个左翼诗人。 三人一起乘电梯上楼,蒋正涵好奇地问:“慢哉兄,你知道周先生为什么组织这次诗会吗?” “不清楚,”陈梦家摇摇头,又兴奋道,“但庞德先生今天也来了。” 关露问:“庞德是谁?我只知道三国时代有个庞德。” 虽然他们都是爱国诗人,但明显关注点不同。新月派诗人推崇庞德,左翼诗人却根本就不感兴趣,若是知道庞德支持法西斯,估计左翼诗人会喷他一脸。 电梯门打开,三人没走多远,就撞上了迷途的戴望舒。 蒋正涵开玩笑道:“雨巷诗人,你在找丁香姑娘呢?” “别闹,”戴望舒挠头说,“华懋饭店太大,我走着走着就迷路了,这里面就跟迷宫一样。” 关露笑道:“你不会看门牌号啊?” “看了,还是找不着。”戴望舒苦着脸说。 “走吧,走吧,同往。”陈梦家拍拍戴望舒的肩膀。 戴望舒属于现代派诗人,但经常跟新月派搅在一起,同时又跟左翼诗人有联系,反正他在哪边都能吃得开。 顺便一提,新月派自从期刊被查封后,虽然再次由徐志摩重办,但风头已经大不如前。特别是新月派的好些骨干,风格渐渐跟现代派合拢,现在很难说得清到底哪个属于哪派。 至于周赫煊,则被戴望舒等人奉为中国现代派诗歌的开山鼻祖。 戴望舒颇为兴奋地问陈梦家:“慢哉,听说今天庞德先生也会来?” “嗯,会来,”陈梦家点头道,“前几天已经见过面了。” “太好了!”戴望舒拍手笑道。 庞德不仅是欧美意象派诗歌的发起者,同样也是现代派诗歌的大佬,戴望舒听到消息哪能不兴奋? 众人寻着门牌号,一路来到举办诗会的大厅。 大门敞开着,里头至少坐了四五十号人,而且有好些都是熟面孔。 关露惊叹道:“不会全上海的诗人都来了吧?” 817【刘彻】 定居或漂泊在上海的诗人,当然不只寥寥几十个。直到诗会正式开始,到场数量已经超过八十,而且都是些有头有脸的。 周赫煊又非武林盟主,还没达到一呼万应的程度。 这次来了近百位诗人,只能说同行给面子,又或者是好奇心作祟,想看看周赫煊到底要干什么。 就连林语堂这种对诗歌并不热衷的作家,今天都跑来凑热闹。按照林语堂的原话来说:“中国文人,人人都是诗人,或为假充诗人,而文人文集的十分之五都包含诗。” 会场桌椅被布置成多重“回”字型,大家齐齐面向中央,桌上摆了些茶水干果,有不拘小节的已经坐下开吃了。 “啪啪啪啪!” 周赫煊拍拍巴掌,吸引众人的注意力后,说道:“今天鄙人非常高兴,能有众多诗才云集华懋饭店。中午请到餐厅吃饭,我做东,反正不能让大家饿肚子。” “吃垮大资本家!”杨骚突然喊起来,嘴里还磕着瓜子。 “哈哈哈哈!” 众人哄堂大笑,就连家财万贯的邵公子都被逗乐了。 杨骚却怡然自得,脸不红心不跳,继续磕着瓜子儿,似乎要用嗑瓜子的方式,把周赫煊这个大资本家给嗑穷。 同居女友白薇看不下去了,轻轻拉着杨骚的袖子,低声道:“又发疯,对周先生尊重点!还有,别吃东西了,好像谁把你饿着了一样。” “你说了算。”杨骚把瓜子皮扔回去。 30年代中期的中国诗坛,大体上有三大派别,即:左翼诗派、新月派和现代派。 中国诗歌会就是归属于左翼诗派的一个组织,并无特定风格,但有创作主张——意识形态化和大众化,也即写无产阶级诗歌和大众诗歌。 杨骚正是中国诗歌会的发起人之一,而他的女友白薇,则属于创造社作家(郭沫若、郁达夫那个创造社)。 白薇的父亲是同盟会元老,虽为新派人物,但却搞包办婚姻。白薇为了逃婚,遂离家出走到学校读书,父母又追到学校,联合校方封校抓人,她在妹妹和同学的帮助下,从学校围墙打洞逃脱,直接躲到了日本去留学。 在日本,白薇对杨骚一见钟情,随即展开疯狂的倒追。杨骚躲到哪里,白薇就追到哪里,追追逃逃十多年,杨骚终究还是没能逃出白薇的手掌心。 这两人都算鲁迅的弟子,是上海左翼文坛的中坚力量。 戴望舒跟杨骚比较熟,他们以前同属象征派诗人。象征派在20年代非常流行,但进入30年代就式微了,戴望舒加入了现代派,而杨骚则加入了左翼诗派。 戴望舒没有瞎起哄,他看向坐旁边的庞德,喊道:“周先生,让庞德先生说几句吧!” 周赫煊笑着介绍:“这位是美国诗人埃兹拉·庞德。” 庞德起身挥手,用中文说:“大家好,不用管我,我只是来旁听的。” 老外说中文,永远是难得的西洋景,就连那些左翼诗人都颇感兴趣,纷纷高呼让庞德讲几句诗歌创作。 庞德推辞不过,只能开口道:“我认为,中国古代的汉诗,是全世界最美的诗歌。诗歌要有意象美,而中国汉诗的意象美,是任何其他诗歌都无法比拟的。我曾经把一首汉诗翻译成英文,叫《刘彻》,请大家欣赏:丝绸的窸窣已不复闻/尘土在宫院里飘飞/听不到脚步声,而树叶/卷成堆,静止不动/她,我心中的欢乐,长眠在下面/一张潮湿的叶子粘在门槛上。” 这首《刘彻》是用英语朗诵的,听起来极有韵致,但在场的中国诗人却有些懵逼,因为根本猜不出庞德翻译的是那首古诗。 “中国古代有叫《刘彻》的诗吗?” “反正我没听过。” “这洋鬼子胡说八道呢。” “其实写得还很不错。” “……” 周赫煊也有些纳闷儿,说道:“庞德先生,你把原诗用中文再朗诵一遍吧。” “咳咳!” 庞德清了清嗓子,用蹩脚的中文吟诵道:“罗袂兮无声,玉墀兮尘生。虚房冷而寂寞,落叶依于重扃。望彼美之女兮,安得感余心之未宁?” “噗!” 杨骚一口茶水喷出来,目瞪口呆的望着庞德。 “咳咳咳!” 诗人浦风也被茶水呛到了,连忙捂住嘴巴,脸颊肌肉乱抽直想笑。 “那个,我说一句。”位置比较靠后的地方有人举手。 周赫煊点头道:“请讲。” 那人扶了扶眼镜,说道:“美国诗歌一向不受我们重视,庞德先生的这首《刘彻》,属于美国诗坛杰作,也是欧美意象派诗歌的代表作之一。特别是‘落叶’一句,被称为意象叠加法的典范。” “请问这位先生是?”周赫煊道。 那人回答说:“谢旦如。” 谢旦如,湖畔诗社成员,鲁迅、瞿秋白、冯雪峰等人的挚友。虽然他没有加入共党,却长期从事地下秘密工作,帮忙传递了很多秘密文件,地下党遭追捕时也经常躲在他家。 周赫煊鼓掌道:“多谢先生指教!” “不敢当。”谢旦如表现得极为谦虚。 谢旦如的发言非常正确,这首似是而非的《刘彻》,确实属于美国诗史上的杰作,“落叶句”甚至成为美国诗史上的有名典故。当然,这首诗现在的地位还没那么高,要再过几十年才会被美国诗人捧上神坛。 美国诗歌如今正处于现代主义时期,但说起来就是个悲剧。 其扛鼎人物,当属艾略特和庞德无疑。可这二人虽出生于美国,却长期居住在欧洲,艾略特更是干脆加入了英国籍,以至于他们自动被视为欧洲诗人。 剩余的什么史蒂文斯、穆尔、肯明斯之流,虽然在美国名气很大,但在中国真没几个人知道,还远远不如已经死了几十年的惠特曼。 美国嘛,文化艺术的荒漠,就连音乐都被人看不起,何况是更有逼格的诗歌。一首并不惊艳的《刘彻》,都能成为美国诗史经典,可见他们那边儿是有多可怕。 美国诗歌的真正崛起,那得等到二战结束后了,毕竟自带人类希望光环。 不过庞德吟诵的这首诗,倒是给今天的诗会开了个好头。众人顺着这个话题,开始聊起了欧美诗歌,继而转到中国当代诗歌的创作,左翼诗人跟其他诗人吵得不可开交。 事实上,诗歌发展到30年代,不仅是中国,全世界的诗歌创作都在朝现代派靠拢,或多或少会借鉴融合一些现代派的手法。 中国的左翼诗派,其作品同样具有很多现代派特征,有的干脆就是现代派作品。 但是,左翼诗派提倡大众诗歌,提倡诗歌的通俗化。而许多自由诗人却热衷于表达自己,喜欢把诗写得晦涩朦胧,双方就诗歌的创作内容和意图吵得很凶。 周赫煊看了一会儿好戏,笑嘻嘻拍手道:“大家安静,能让我来说两句吗?” 818【春望】 待众人都看向自己,周赫煊收敛笑容,拿出几份报纸说:“这是六月下旬到七月初的《大公报》,其中‘北平通讯’多次提到,日军在卢沟桥和宛平河进行军事演习。这让我想起什么?想起九一八事变爆发前,日军在沈阳城外多次演习。” 不管是左派还是右派的诗人,听到此言,都面露严峻之色。 “日本人要对北平下手了?”李金发忍不住问。 李金发是个雕塑家,徐悲鸿的同学,同时也是现代派诗人。由于他的诗歌怪诞难读,颇有李贺风范,因此被称为“诗怪”。李金发此时在广州担任美术学校的校长,因放暑假回上海,正好被戴望舒拉来开诗会。 历史上此人最出名的文章,当属那篇《从周作人谈到‘文人无行’》,破口大骂汉奸汪兆铭和周作人。 谁都料想不到,这位雕塑家兼诗人,二战结束后居然跑去美国开农场养鸡,只用了一年时间就发展成美国中级农场。 面对李金发提出的问题,周赫煊沉重点头道:“就华北日军的动向来看,不出一周,北平必有事变发生。” “可曾通知宋哲元将军?”冯至问道。 冯至,自由体诗人,海德堡大学博士,如今在同济大学当老师。 “宋哲元?”周赫煊面露冷笑,“宋将军是出了名的多愁善病,他如今还在老家养病呢,估计是看不到北平的危险。” 诗人浦风愤愤道:“他除了养病还会干什么?” “还会扫墓。”杨骚突然来一句。 “哈哈哈哈!” 虽然很不合时宜,但大家还是被逗笑了,笑声中充满了对宋哲元的讽刺。 事实上,早在两个月前,华北日军就开始蠢蠢欲动了。 日本人整天联络宋哲元,想让宋哲元当汉奸,宋哲元不堪其扰,直接回乡扫墓半个月。刚回到北平没多久,日本人又找上门来,宋哲元瞬间生病,此时还在老家静养病体。 扫墓,养病,养病,扫墓……几乎成了宋哲元的日常,搞得连南方人都知道,宋哲元将军是个想念家乡的人。 不管是河北的宋哲元,还是山东的韩复榘,都像是把脑袋扎进沙子的鸵鸟。他们不敢跟日本人打,又不敢当汉奸,对日军的各种小动作视而不见,完全抱着得过且过的心态度日。 就算现在周赫煊亲自北上,当面告诉宋哲元,说日本人就要攻打北平了,宋哲元估计都会把这警告当成耳边风。 要知道,历史上的宋哲元,在七七事变爆发以后,还想着能够和平解决华北问题——他只能这样想,因为没有退路。 周赫煊带着沉痛的心情,继续说道:“虽然我不想承认,但还是要说。北平一旦事变,华北是守不住的,华北即将成为第二个东北。我不是危言耸听,请大家看看这些报纸,我都用红笔勾出来了。” 周赫煊又拿出一大摞报纸,足足有五六十张之多,都是最近两三个月华北日军的动向。 众人拿着报纸相互传阅,刚开始还有嘈杂声,渐渐变得死寂一片。 这些新闻的内容很常见,无非日伪军又进攻绥远了,关东军又在某地演习了,日本飞机又在平津发传单了……如果分开来阅读,大家只会感到愤怒,想要拍桌子骂国府无能、军人懦弱。但这些新闻拿到一起看,日军加紧侵略的意图就十分清晰了,只要不是傻子,都能预感到日军将在华北动手。 周赫煊能看到,国党能看到,共党能看到,无数有识之士也能看到,所以现在全国上下都在高呼统一抗战。 接下来的一个钟头,周赫煊都没说话,留时间给诸位到会者慢慢看新闻。 终于,会场里再次响起交头接耳的声音: “你说日本什么时候会对北平动手?” “恐怕很快,最迟也在半年之内。” “周先生说是一周以内。” “也有可能。唉,偌大的中国,怎就如此窝囊!” “希望南京政府赶快调派中央军北上。” “开战时间谁又说得准?完全取决于日本人。人家说什么时候打,就什么时候打。若是在开打之前,中央军就挥师北上的话,估计宋哲元会先跟中央军打起来,日本人乐得在旁边看热闹。” “该死的军阀!” “……” 周赫煊拍了拍手,示意大家安静:“今天开的是诗会,我想起杜甫的《春望》。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我们很不幸,生在一个军阀混战,国蹙民弱的时代。但有句话,叫做国家不幸诗人幸,家国情怀总是诗嘛。我非常敬佩鲁迅先生,鲁迅先生去世以前,号召中国文坛抛除左右派之分,共同着眼于救亡图存。对此我是很赞同的,我今天开这个诗会,主要就是想跟大家聊此问题。刚才,大家争论诗歌创作问题,在我看来没有必要。我认为,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应该写爱国诗、抗日诗、救亡诗!爱国抗日诗篇,不仅仅只反映战争,也可以反映社会现状,抒发自己的个人感情。比如杜甫的《春晚》,这就是一首爱国诗。喜欢多愁善感的诗人,比如我的好友徐志摩先生,他也可以继续自己的风格,但我希望志摩多多着眼于国家民族,而非男女情爱……” 徐志摩被周赫煊点名,顿时有些尴尬,下意识点头应付。 周赫煊又说:“中国诗歌会的作品,我是很欣赏的。但我想提一个建议,不要死扣着意识形态不放,无产阶级是中国人,资产阶级也是中国人。现在中国最主要的问题,是如何把日本人赶出去,我们要团结一致对外!” 穆木天举手道:“我对此持保留意见,日本人要抵抗,资产阶级也要抨击!” “资产阶级的钱,也是辛苦赚来的。”邵洵美反驳说。 杨骚笑道:“别人我不知道,邵公子的钱恐怕不是你自己赚的。” 邵洵美说:“那也是我爷爷和父亲赚的。” “民脂民膏而已。”杨骚说。 眼见双方又吵起来,周赫煊连忙制止:“好了好了,放下内部矛盾,共同面对外部矛盾。” 邵洵美笑着附和道:“我没问题,为了国家民族,散尽家财又如何?” 别以为邵洵美就是个游手好闲的二世祖,人家也是爱国的。自一二八事变之后,邵洵美就创办《时事日报》,呼吁全民奋起抵抗。历史上,邵洵美在抗战期间毫无收入,穷得把妻子盛佩玉的首饰都当出去了,却依旧坚持着刊物出版事业,遵循着他出版救国的理念。 太祖的《论持久战》在延安发表后,正是由邵洵美首先推广到国统区的,他如此评价道:“《论持久战》是一部人人能了解,人人能欣赏,万人传送,中外称赞的作品。” 而邵洵美的洋人姨太太项美丽,还率先把《论持久战》翻译成英文,并加按语:“近十年来,在中国的出版物中,没有别的书比这一本更能吸引大众的注意了。” 邵洵美不仅在自己的杂志上连载,还掏钱出版《论持久战》的中英文两版的单行本。 太祖亲自在英文版单行本上作序:“上海的朋友在将我的《论持久战》翻译成英文本,我听了当然是高兴的,因为伟大的中国抗战,不但是中国的事,东方的事,也是世界的事……” 为了坚持搞出版,邵洵美最终变成了穷光蛋。而且他做的这一切,是在日本人眼皮子底下进行的,因为他留在了上海这个日占区。为了自身安全,他特地买了一把手枪防身,平时藏在项美丽的公寓里不敢露面,还专门聘请了一位法国保镖。 此时此刻来开诗会的诗人当中,像邵洵美这样的很多。 以前一个个伤春悲秋,真正到了国难当头之际,全都化身为爱国诗人。他们的诗歌风格大变样,温柔的文字变得犀利如刀,有的干脆直接投笔从戎奔赴战场。 七七事变,对于中国近代诗坛来说,直接诞生了一个流派——七月诗派! 发掘和歌颂民族的生命强力,抒发鲜明的主观战斗激情,这是七月诗派的主要创作内容,其中的代表人物就是艾青。 周赫煊不想搞什么诗派,也不想抢艾青的风头,他说:“我准备创办一本诗刊,刊名就叫《春望》,内容以救亡图存为主,希望大家能够踊跃投稿。” 好吧,主要是七月诗派的阶级味道太浓厚,周赫煊想接纳更多的爱国者,无分阶级立场。 “我来做《春望》主编!”徐志摩第一个响应。 周赫煊笑道:“当然可以。不过有一点要申明,《春望》愿意刊登任何阶级的诗作。你不要因为自己的主观好恶,就把左翼诗人的作品枪毙了。” “没问题。”徐志摩有些脸红,因为这种事他以前在北平干过,当《晨报》复刊编辑的时候。 “我也支持!”戴望舒第二个附和。他也是杂志主编,但不怕周赫煊抢生意,因为《春望》属于纯粹的诗刊。 “算我一个。”杨骚举手道。 杨骚一举手,浦风等人也纷纷表示支持,他们这群左翼诗人最拿手的就是写爱国诗。 819【七七事变】 “嗙嗙嗙!” “叮咚!叮咚!叮咚!” 半夜三更,拍门声和门铃声交替作响,可见敲门者有多么焦急。 已经是凌晨三点钟了,周赫煊却没睡觉,而是坐在客厅沙发上抽烟。听到外面的响动,周赫煊对于珮琛说:“把人请进来吧。” 于珮琛连忙起身,走出去一看,张季鸾已经进了花园,是被上海周公馆的门房放进来的。 “张先生,有什么急事吗?”于珮琛好奇地问。她到现在还满头雾水,不明白周赫煊为何彻夜不眠,而且还让她一起坐在客厅里等候。 张季鸾显得非常慌张,边走边说:“日军包围了宛平城!” “日本人真动手了?”于珮琛惊得浑身一颤。 宛平城是守御北平的门户要冲,位于后世的北京西五环。宛平若失,整个北平都将被包围,日军的战略意图已经暴露无遗。 两人来到客厅,不等周赫煊开口,张季鸾就说:“刚接到电报,日军包围宛平城,说是有士兵在演习时失踪,要求进城寻找下落,二十九军正在与日方紧急磋商。” “坐吧,先喝茶。”周赫煊亲自帮张季鸾冲茶水。 张季鸾急迫道:“都什么时候了,哪有心情喝茶?明诚,你说这次日军是真要进攻北平,还是仅为简单的冲突?” 周赫煊无奈苦笑:“你觉得真有日本兵走丢了?” “就算有士兵走丢,也没理由进城找人啊,明显就是小日本的幌子!”张季鸾道。 周赫煊冷笑说:“跟当初的九一八事变如出一辙,先是演习制造借口,然后蛮不讲理的发兵进攻。” “华北危矣,”张季鸾心情难受,说道,“你来写篇社论吧。” 周赫煊摇头道:“不急,再等等。” “还等什么?”张季鸾问。 “开战的消息。”周赫煊说完就闭上双眼,靠在沙发上静养精神。 张季鸾道:“我已经派人守在电讯室,让他们接到消息随时来电话。” 随着电报技术的普及,电报机越来越便宜,廉价到稍微富裕的公司都能购置。为了方便新闻信息传递,《新闻报》、《申报》、《大公报》等报馆,以及一些大型通讯社,纷纷创建起自己的电讯室。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外面已经天色发白。 张季鸾坐立不安,于珮琛神思不定,只有周赫煊躺在沙发上打盹儿。 “叮铃铃!” 电话铃声响起。 于珮琛和张季鸾同时惊醒,不分先后的去接电话筒。 于珮琛朝张季鸾微微一笑,把手收回来。张季鸾也顾不上废话,拿起话筒就说:“喂,我是张季鸾!” 电话那头说:“张总编,出大事了!刚刚接到北平消息,今晨5时左右,日军突然发动炮击,二十九军219团3营将士,正在死守卢沟桥和宛平城!” 周赫煊突然睁眼,摊手道:“把电话给我!” 这时的电话声音很大,只要站得不远,旁人可以听得清清楚楚,用不着张季鸾复述通话内容。 周赫煊接过电话筒,说道:“我是周赫煊,以我个人名义,通电全国:兄弟们,姐妹们,同胞们,战争已经爆发,平津危矣,华北危矣,中华民族到了最危急的时刻。我们不能妥协退让,否则华北将变成第二个东北,只有全民坚持抗战才是出路!余恳求各党派势力,放下矛盾,放下争端,一致对外!” 电话那头的速记本领很强,只过了几秒钟,便回应道:“周先生,您刚才说的我都记下了。现在复述一遍,看是否有错漏:兄弟们,姐妹们,同胞们……” “没有错误,请尽快通电。”周赫煊说。 挂断电话,周赫煊从衣兜里拿出稿件:“这是社论,你拿去刊发号外吧。” “你早料到了?”张季鸾惊道。 周赫煊点头说:“半个月以前,这篇社论就写好了。日军从六月中旬至今,多次在卢沟桥和宛平河套演习,其战略意图已经昭然若揭。宋哲元及其部下,应该也是能猜到的,只是他们不愿接受现实,还抱着侥幸心理而已。” 张季鸾深感佩服,说道:“那我回报馆了,我也要写两篇文章。” “去吧,别耽误了时间。”周赫煊点头说。 等张季鸾离开周公馆,周赫煊颓然瘫在沙发上,七七事变终于还是如期而至了。 于珮琛问道:“先生,我们该做些什么?” “只能看着,”周赫煊颓然道,“该说的话,我都在《大公报》社论里写了,剩下的就是政府和军人的事情。” …… 在周赫煊通电全国的同时,国党和共党相继发了通电。 许多没能力自设电讯室的小报馆,直到半上午才接到消息,随即慌慌张张的准备发号外。 北方事变,举国皆惊! 身在庐山的常凯申,紧急召开军事会议,随即电令宋哲元:“宛平城应固守勿退,并须全体动员,以备事态扩大。” 当天下午,红军各部将领联名电告常凯申:“红军将士,咸愿再委员长领导下,为国效命,与敌周旋,以达保土卫国之目的。” 事实上,就在七月七号那天,周公便已经来到上海,同行的还有博、林二人。他对地下党员做出七月指示:“日本帝国主义的全面侵略和为国的全面抗战势在必行,不可避免……不久,上海和北平都会发生意外事变,形势会急剧变化。对此,我们思想上必须有足够的准备。” 周公这番话说出口,还不到12个小时,卢沟桥事变就发生了。 紧接着,周公又以看戏的名义,借黄金大戏院的办公室,与文化界和统战人员座谈。 此次座谈,被誉为“上海文化史上一个转折性事件”,自此之后,左翼文人纷纷成立爱国救亡组织,并把矛头从阶级斗争转为对日抗战,各种各样的爱国救亡诗歌、小说、散文、话剧……如雨后春笋般涌现。 …… 上海,公共租界。 邵洵美和徐志摩二人,正忙着筹备《春望》诗刊编辑部。印刷和发行事宜由邵洵美负责,稿件的收集和编辑由徐志摩负责,戴望舒被请来兼职做副总编,《春望》诗刊的封面由刘海粟专门设计。 辛苦了两三日,办公地点已经选定,诗刊的版面设计也差不多搞定。 张嘉铸则负责编辑部的装修,其实没有那么麻烦,随便弄些办公桌椅进来即可,连墙壁都用不着粉刷。 徐志摩一大早就来到编辑部,屋内搬上搬下吵得厉害,他干脆拿着稿件跑到阳台上去看。 “写的什么狗屁!”徐志摩顺手把诗扔到地上。 戴望舒捡起来一看,顿时笑道:“郁达夫的诗你也扔,不怕创造社那帮诗人找你麻烦啊?” 徐志摩讥讽道:“他那也叫诗?” 戴望舒劝谏说:“周先生创办《春望》诗刊,是想团结各派诗人救亡图存。人家创造社积极响应,郁达夫专门从福建寄来诗稿,怎么也要给点面子才是。” “我是就事论事,并非徇私报仇。”徐志摩解释道。 新月派和创造社,以前是打过笔仗的。 徐志摩暗讽创造社是“文坛细菌”,破坏了中国文学的健康和尊严。而创造社则讥笑徐志摩为“小丑”,指责胡适为“妥协的唯心论者”,说新月派是为资产阶级服务的买办“绅士”。 以两派历来的矛盾而论,说实话,徐志摩担任《春望》诗刊主编,人家创造社愿意投稿已经很给面子了。 戴望舒继续劝道:“志摩兄,这首郁达夫的诗,你还是刊发吧。郁达夫名气大,读者也多,有利于诗刊打出局面。” 徐志摩激动道:“名气再大,也要用作品说话,你看看他写的都是什么东西!” 郁达夫寄来的这篇诗稿,是他在福州凭吊戚继光祠时写的,名为《游于山戚公祠》:于山岭上戚公祠,浩气仍然溢两仪。但使南疆猛将在,不教倭寇渡江涯。 这首诗怎么讲呢,说好听点文字质朴、雅俗共赏,说难听点不文不白、技艺拙劣。 能入徐志摩的法眼才怪了。 戴望舒见徐志摩死不松口,建议道:“不如,选郁达夫去年写的那首词?” “哪首?”徐志摩问。 “《满江红》,也是凭吊戚继光的。”戴望舒找来纸笔,迅速把郁达夫去年的作品默写出来,这记性也是够好的。 徐志摩仔细品鉴一番,点头道:“这首还勉勉强强,就选这首了。” 《满江红》:三百年来,我华夏,威风久歇。有几个,如公成就,丰功伟烈。拔剑光寒倭寇胆,拨云手指天心月……愿英灵永保,金瓯无缺。台畔班师酣醉石,亭边思子悲啼血。向长空,洒泪酬千杯,蓬莱阙。 戴望舒又问:“周先生有新作吗?《春望》创刊号,怎么也该刊一首他的作品。” “还没收到,他说正在创作当中。”徐志摩道。 就在此时,楼下街头报童狂奔,大喊:“号外!号外!卢沟桥发生事变,日寇进攻宛平城!号外!号外……” 徐志摩和戴望舒对视一眼,俱都看到对方眼中的震惊。 戴望舒喃喃道:“都被周先生料中了啊,真的在一周之内发生事变。” 820【英雄叱咤,壮士骁骁】 “停止内战,一致对外!”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中华民族万岁!” “……” 街头到处是游行队伍,正在放暑假的学生,通过各种途径汇聚到一起。沿途,许多市民也自发加入,浩浩荡荡行走在各个街区,他们的最终目的是前往市政府请愿。 “滴滴滴!” 司机按着喇叭,想迫使游行队伍让开道路。 周赫煊提醒道:“靠边,停车,等游行的先过去。” 这司机和轿车,都是找徐志摩借来的,上海周公馆只剩下一个看门老头儿。 等到游行队伍离开,轿车才继续前行,来到一家饭店门口停下。 距离七七事变爆发,已经过去了20多天。 最开始,常凯申和宋哲元的态度是一致的,那就是必须坚守,必须抵抗。但在坚守抵抗的同时,他们又期待着和谈,而这份侥幸心理迅速被日军的援军给扑灭。 七月十七日,常凯申终于选择面对现实,发表了他的重要讲话,其中有一句广为流传:“战端一开,那就是地无分南北,年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任,皆应抱定牺牲一切之决心。” 此时此刻,北平正在进行着惨烈的“南苑之战”。 首先要说一下汉奸潘毓桂,此人是北平、天津、河北和察哈尔的最高行政长官,还担任宋哲元的政务处长,兼平津卫戍司令部高等顾问。从事变爆发到北平陷落,二十九军的所有作战计划,都被潘毓桂详细出卖给日军。 早在周赫煊回上海的时候,就给宋哲元发了一封电报,说日军正在谋划攻占北平,并提醒宋哲元当心——潘毓桂已经做了汉奸。 宋哲元倒是听取了部分意见,令人严密监视潘毓桂的行踪。但潘毓桂有日本人撑腰,又是宋哲元地盘内的最高行政长官,在二十九当中也有内应,依旧非常轻松的获得了作战计划并传出。 当日军一步步收缩对北平的包围圈时,宋哲元意识到南苑的重要性,立即派遣赵登禹的精锐部队前往支援。但宋哲元也是昏了头,他鉴于37师的防线太长,同时又把驻守南苑大营的37师调往北平方向。 这一切由于汉奸的出卖,都被日军所知悉,于是日军趁机发动猛攻。 南苑之战爆发时,赵登禹为了赶快驰援,身边只带了一个团,另两个团还在半路上,而主力仍旧留在涿州,原本驻守南苑的37师则在撤离防线。 增援部队只来了一个团,驻防部队却在撤退,日本人又发动突袭,战场瞬间全乱了,中国守军被打得措手不及。 最可恶的是,由于汉奸潘毓桂的出卖,日军不但知悉守军的动向,还知道守军的薄弱点——学生兵团。 学生兵团是去年征召的,一直在参加训练,直到七七事变爆发,他们才正式拿枪成为军人。日军朝着学生兵团的阵地疯狂进攻,而前线的指挥系统又崩溃了,学生兵们根本找不到长官,只能在基层军官的领导下坚持战斗。 对于这些学生兵来说,这是他们遭遇的第一场战斗,也是其中大多数人的最后一场战斗。他们当兵的时间才半个多月,却展现出极高的战斗素养,而且无人后退,无人投降,大半都牺牲在和日军的肉搏当中。 卢沟桥事变一周年之际,日本《朝日新闻》采访华北驻屯军第一大队长一木清直,此人感慨说:“(中国学生兵)面对面死战也不肯退却……甚至负伤几次依然冲上来拼杀。” 因为提前得知守军的作战计划和弱点,日军以为能轻松拿下南苑,结果遭到异常顽强的抵抗,甚至一度被佟麟阁带领军官教育团赶出阵地。在损失惨重之下,日军战斗机从承德起飞,对南苑进行疯狂的轰炸和扫射,守军阵地瞬间化为一片火海。 中国守军只能选择突围,而他们的撤退路线,也被汉奸出卖给日本人,遭到准确而致命的埋伏。 突围途中,132师师长赵登禹牺牲,是抗战殉国的第一位师长,享年39岁。二十九军副军长佟麟阁牺牲,是抗战殉国的第一位军级将领,享年45岁。 赵登禹和佟麟阁牺牲的消息,已经被《大公报》记者传到上海,明天全国人民都会知道。 饭店门口。 周赫煊刚刚下车,就听见徐志摩在喊:“明诚!” “你也来了?”周赫煊有些惊讶。 今天周赫煊此行,是来参加“上海文艺界救亡协会成立大会”的,出席者主要是些左翼文人,没想到徐志摩居然也跑来凑热闹。 徐志摩说:“既然是上海文艺界救亡大会,我是中国人,又是上海文艺界的人,自然要来参加。对了,你的诗还没写好吗?过两天《春望》诗刊就要发创刊号了。” “写好了,本想回去再给你。”周赫煊拿出两张诗稿。 徐志摩打开一看,惊讶道:“居然不是白话诗……不对,佟麟阁和赵登禹死了?” 周赫煊点点头:“牺牲了。” 《沁园春·咏赵登禹》:“滚滚狼烟,悲泣山河,恨聚怒潮。听皇姑屯里,惊魂霹雳,喜峰口上,杀寇声高。原野山川,长城内外,奋起男儿唱大刀!宛平后,唤英雄叱咤,壮士骁骁。南苑激战晨宵,弹雨泻,黄亭土炽焦!痛荒郊碧血,故园凄泪;千秋肝胆,百战魂消。弹指春秋,纵目寰宇,几处狂徒又叫噐。雄碑下,教子孙长记,一代英豪!” 《沁园春·咏佟麟阁》:“晓月芦沟,怎忘当年,战火曳空!惹英雄奋起,旗风所向,悲歌吼处,气贯长虹。永定河边,南苑巷内,多少男儿浴血中。一腔恨,俱凝刀枪上,怒向顽凶!天公竟妒豪英,弹飞处,焦石溅血浓。憾壮怀难已,山河未复;民崩倚恃,国损干城!浩气长风。唤起大众,卫我中华一脉同。西山上,有松涛夜吼,霜叶殷红。” 周赫煊拿出来的是两首《沁园春》,后世谣传为佟麟阁和赵登禹的绝命爱国诗,其实不然,这是后人为纪念他们而创作。 比如“弹指春秋,纵目寰宇,几处狂徒又叫噐。雄碑下,教子孙长记,一代英豪”这句,明显是写抗战胜利多年后,子孙在纪念碑下为烈士扫墓的情形。当然,换成周赫煊此时“创作”出来,则可以理解成对抗战胜利的憧憬,拥有者特殊的激励意义。 徐志摩反复低吟着两首《沁园春》,叹息说:“两位将军为国捐躯,当得起这等壮词。” 821【民族进化论】 中国文化界自晚清以来,有着各种各样的论战,没打过笔仗的文人都不好意思出门。 比如鸦片战争失利后,主张“师夷长技”的洋务派,就跟主张“忠孝礼义”的保守派,围绕着引进西学的问题展开过激烈争论。这些争论首先发生在朝堂上,又随着报纸渐渐走向民间,民间文人也跟着争得面红耳赤。 直到1898年,张之洞发表《劝学篇》,以“中体西用”的观点缓和了两派矛盾,获得朝野上下的一致认同,学习西方先进科学成为人们的共识。 而到了新文化运动时期,曾经代表先进知识分子的康有为、辜鸿铭,其思想见解已经显得陈旧落后,被以陈独秀、胡适为代表的新派文人当做靶子攻击。 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新文化论战当中,白话文创作得到普及,标点符号和国语也成为标准,民主和科学走向普罗大众的心中。 这是对近代中国影响深远的两场思想论战,前一场论战让中国开眼看世界,后一场论战加速了中国科学文化的传播。 或许是因为矫枉过正,有人呼吁正视传统文化,于是又一场新的论战开始。“调和论者”(调和中西文化)和“取代论者”(全部西化)吵得不可开交,后来出现的“科玄论战”和“整理国故”,大致都是此次论战的延续。 由此从论战当中,我们可以看到中国近代思想发展的脉络:顽固保守——师夷长技——中体西用——全部西化——中西协调…… 这是华夏民族的自我进化之路。 那个时代的知识分子,都有一种“士”的心理认知。就算穿着单衣、啃着馒头,也依旧心怀天下,常常指点江山,干涉政治,批判时局,在近代历史当中扮演着重要角色。 大概是在南京国民政府建立以后,知识分子的话语权大不如前,“士”这一身份也走向日暮黄昏。 最近十年的论战,就显得细碎得多了,主要分为两种,即:文学思想之争和政治理念之争。 什么京派海派论战,什么鲁梁论战,还有新月派炮轰创造社,左翼文人怒怼御用文人,第三种人单挑左右派文坛……此等种种,有些看似个人矛盾,其实都是文学思想和政治理念出现了分歧。 大家都在寻找救国之路,只是想法不同,于是就吵起来了。 日本对中国的侵略,让原本四分五裂的中国思想文化界,逐渐走向统一,知识分子开始达成共识。那就是:放下矛盾,一致抗日! 中华民族抗日统一战线的确立,最开始是在思想文化界实现的。 别以为这玩意儿没啥用处,只是一帮文人在瞎起哄而已。思想指挥行动,要统一行动,就必先统一思想。思想若是统一了,有人不想统一行动,都必须顺应舆论潮流。 比如老蒋,活生生被逼得联共抗日,因为整个思想文化界都是这样要求的。 早在1936年春,攻击性最强的左联,就率先放弃了原有的阶级斗争。南京政府屡禁不绝的“左联”,自动宣布解散,并提出创作“国防文学”和“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的口号。 随后,鲁迅、郭沫若、茅盾、巴金、冰心等人,联合签名发表《文艺界同仁为团结御侮与言论自由宣言》,主张全国文学界应不分新旧派别,为抗日救国而联合起来。 现在七七事变已经爆发半个多月,全国文化界出现了五花八门的救亡团体。 仅在上海,就有上海救亡演剧队、国民救亡歌咏协会、美术界救亡宣传团、学生战时服务团、游艺界救亡协会、战时摄影服务团、上海漫画救国会等70多个团体组织。 几乎是下意识的,人们在听到七七事变的消息后,就自发联合身边志同道合者,在各自擅长的领域进行救亡活动。不分阶级阶层,不分学派流派,所有知识分子和文艺人士,都在爱国主义的旗帜下团结起来。 周赫煊不仅看到国难当头,还看到一个民族的振奋不屈。 抗战就像一座大熔炉,把千奇百怪的思想和势力往里面扔,最后炼出一块名为“民族之魂”的不朽器物。 就像列宁所说的那样:“战争使民族得到了新生,使人民大众广泛的觉醒。” 今天周赫煊来参加的“上海文艺界救亡协会”,就是由上海文化艺术界70多个救亡团体联合组成。它将汇聚整个上海文艺界的力量,包括电影、戏剧、漫画、音乐、文学、雕塑等等领域。 这次成立大会,终于不用再遮遮掩掩、偷偷摸摸,因为它得到了国共两党的一致支持,左派和右派知识分子都有来参加。而且,上海文艺界救亡协会的运转资金,大部分由国党负责提供。 整个协会的框架已经提前确定,分为总务、经济、组织和宣传四个部门。 国党负责协会的总务部和经济部,也即总管大局、提供经费。共党负责组织部和宣传部,也即负责组织策划和宣传。 国共第二次合作在军事政治上还没开始,但在文化上已经实现了,而且各自找准了位置,双方都对此极为满意。 别以为上海文化界救亡协会,只是搞搞创作、搞搞演出、站出来吼几声而已,它是有实际救亡功能的。比如共党负责的组织部,就设有训练组、救护组、里弄组、工务组等等。 训练组负责训练战时常识人员,比如平民遇到日本兵该如何应对,比如面临炮火轰炸该如何提前躲避。救护组负责募集医疗用品和财物,并成立救护队赶赴前线救治伤兵和平民。里弄组负责组织居民展开救亡活动,比如成立街道互助会,组织居民为士兵缝制衣物等等。而工务组,则负责救济战时失业工人,帮助失业工人重新就业等等。 周赫煊和徐志摩刚刚走进会场,就吸引来众人的目光。 “啪啪啪啪!” 一阵雷鸣般的掌声响起,到会着自发鼓掌,这是在对周赫煊表达敬意。 徐志摩主动站开些,因为这一刻属于周赫煊。 周赫煊在诗会上预言北平一周内爆发事变,此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上海文化界。再加上他多年来主办《非攻》杂志,发表的那些关于日本即将全面侵华的文章,现在重新读来都精准无比。还有他几个月前,因为沿途宣传抗日思想,而被日本特务刺杀,这些都足以获得大家的尊敬。 蔡元培、孙夫人和另外五个人走过来。 孙夫人微笑握手道:“周先生,恭候多时!” “孙夫人好!”周赫煊问候道。 蔡元培跟周赫煊热情握手,说道:“明诚,你终于来了!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五位分别是潘公展先生、吴汉先生、周寒梅先生、钱俊端先生和张志让先生。” 潘公展、吴汉和周寒梅是国党的人,分别担任协会的会长、总务部长和经济部长。而钱俊端和张志让则为亲共人士,分别担任协会的组织部长和宣传部长。 是的,后两位只是亲共人士而已,并非真正的共党,老蒋对共党依旧还有防范。比如协会宣传部长张志让,就是共党元老张太雷的族兄,并担任“七君子”的辩护律师。 顺便一提,协会会长潘公展,还是国党中宣部的副部长,可见国党对此协会极为重视。 众人握手寒暄片刻,茅盾、巴金、胡愈之、欧阳予倩、周剑云、沈兹九等人,也纷纷过来跟周赫煊打招呼。 没一会儿,胡适也来了,站在角落里跟徐志摩聊天。 胡适现在的思想很矛盾,一方面他想着和平谈判,一方面又忙着救亡图存。或者在他看来,二者是统一的,只有和平谈判才能救中国,而战争只能让中国万劫不复。 822【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上海文化界救亡协会,属于半官方的民间团体,会长和四位部长都是提前选定的。 先来说说会长潘公展,我们前面提到了,他是国党中宣部的副部长。 早在十年前,潘公展和陈布雷同时面见老蒋。 结果是,陈布雷留下当秘书,最终成为老蒋的文胆。“地无分南北,年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以及“一寸河山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这两句老蒋名言,都是出自陈布雷之妙手。 而潘公展呢,则被老蒋打发回上海,靠写国党的马屁文章,以及镇压抗日救亡活动来一步步晋升。 传闻,当时两人接受老蒋面试的情形是这样的—— 常凯申眼中闪现出俾睨寒光,吓得衣着讲究的潘公展目光闪烁,举止僵硬。所谓眸不正则心术邪,笃信相术的老蒋顿时就起了犯案,认为潘公展此人难当大任。 而陈布雷虽然嘴瘪唇翘,头发蓬松,着装随意,像一个只会埋头做文章的书呆子,但面对老蒋的瞪视却神色坦然,给老蒋留下极佳的第一印象。 接着,常凯申开始出题,问:“如何对付上海的工人运动?” 潘公展抢答道:“总司令自由妙策。” 常凯申气得想打人,老子要是有妙策,还用你们来干什么! 陈布雷则回答:“愚见以为,是否应派可靠部队包围上海,造成猛虎出山之势。尔后,则用帮会势力打头阵……” 此时常凯申已经有了底,又开始进行笔试,笔试题目为《告黄埔同学书》。 陈布雷凝思片刻,奋笔疾书,一气呵成,文采斐然,看得常凯申交口称赞。 于是,潘公展滚蛋了,回到上海去当《申报》的副总编。 潘公展之所以能当上国党中宣部的副部长,是踩着爱国文人、工人和学生的脑袋往上爬的,最令人诟病的,就是镇压民间抗日救亡活动。 说起来有些黑色幽默,此君在抗战胜利后,写了本书叫做《中国学生救国运动史》。可能是学生救国运动镇压得多,他已经成了内行吧,换成别人来写,估计真没有潘公展写得那么准确详细。 此时此刻,长期镇压抗日救亡运动的潘公展,正以会长的身份大谈抗日救亡,而且开口闭口就是委员长:“中国是礼仪之邦,我们决不对外侵略,但面对别人的侵略,我们也从不妥协。委员长说得好,如果放弃尺寸土地和主权,便是中华民族的千古罪人!兄弟我,已经抱定了牺牲的决心,我也希望,诸位同胞抱定决心,我们全体的文化界人士,抱定牺牲的决心。委员长曾说……” 周赫煊听得哈欠连连,虽然不合时宜,但他真的想打瞌睡。 上海文化界救亡协会这个组织,历史上只存在了几个月,等到上海沦陷便自行解散。但它却有着无数积极作品,最为重要的,是它打造了一个摹本,让同类型的救亡协会遍地开花,并在形式上达成了抗日思想的统一。 说起上海沦陷,老蒋如今已经在召集全国势力,准备召开国防会议,并将在国防会议上制定出抗日方略。 按照日本军部的既定计划,其实是要从北到南侵占中国。而老蒋却主动在上海挑起战火,逼迫日本把“由北向南”战略,改为“由东向西”战略,这个决定是非常需要勇气的。 老蒋这样做的目的有三个: 第一是战术上的,华北一篇坦途,而华南则地形复杂,在南方打仗有利于中国扬长辟短。 第二是战略上的,中日全面开战,苏联必为中国天然盟友。若是让日本完全占领北方,则将切断苏联对中国的援助。 第三是外交上的,上海关乎各国列强的利益,日军一旦进攻上海,日本必然在国际上处于孤立。 不得不说,常凯申主动在上海开战的策略极为高明。可惜,就是在具体战役上漏洞百出,观之细节根本没法看…… “啪啪啪啪啪!” 不知何时,潘公展的讲话已经结束,他在下台之前说:“现在,有请荣誉副会长,周赫煊先生讲话!” 又是一阵掌声响起,周赫煊走到主席台上,看着下方500多位参会者,用沉重的语气说:“出门之前,我刚接到消息,二十九军副军长佟麟阁将军,二十九军第132师师长赵登禹将军,已经牺牲了。南苑已经失守,北平即将沦陷……” “轰!” 全场哗然,个个震惊莫名。 周赫煊继续说道:“南苑保卫战,《大公报》共派遣了两位战地记者,其中一位已经罹难,另一位带伤发来详细报道。在战斗当中,我军将士英勇抗敌,给日寇造成惨重伤亡。日寇不得不使用飞机,对我军阵地进行轮番轰炸和扫射,由此才打开局面。特别是二十九军的学生兵团,他们才训练半年,正式入伍半个月,这次成为日寇的主攻目标。这些学生士兵奋勇杀敌,死战不退,数次打退敌人进攻。南苑保卫战中,我军共7000余人,阵亡数据还没出来,但至少在5000人以上。他们都是好样的,面对凶残的日寇,他们没有懦弱逃跑,而是用血肉之躯保卫国土。现在,让我们为两位将军,以及所有牺牲的将士,还有那位牺牲的记者,默哀三分钟!” 没人反对,也没人说话。 大家静坐着,思绪万千,默默感慨。 大概三分钟过去,周赫煊开口道:“抗战口号,这些年我已经喊得够多。现在只剩下四个字,那就是——中国必胜!六年前,我是这样说的,现在我还这样说。中国必胜,日本必败。前提是,我们要奋起抵抗,我们有四万万同胞!就是四万万头猪,咆哮着向日本人冲锋,也够拱死日本人的。那些投降论者,那些和平论者,请你们闭嘴吧!战争,只有战争,才能让中国站起来,而不是如同朝鲜那般,在日本人的统治下奴颜婢膝!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周赫煊高唱着《义勇军进行曲》,台下五百多人渐渐跟唱,歌声汇成一股洪流在会场回荡着。 跟胡适有着同样心思的和评论者,此刻脸色阴晴不定。有惭愧,也有愤懑,不一而足。 823【周赫煊能做的】 七月二十九日,北平、天津相继沦陷。 北平乃中国之故都,在国人心中占有重要意义。天津乃中国第二大工商业城市,经济地位仅次于上海。这两座城市被日军占领,举国为之震惊,全民抗日的呼声更加高涨。 四天之后,一艘从英国驶来的远洋货轮,终于抵达上海码头。 一只只装满货物的木箱,被搬运工抬到仓库里,密密麻麻堆积如山。 周赫煊抄起撬棍,把其中一只箱子打开,说道:“杜兄,请过目!” 杜月笙捡起箱中一个包装盒,盒上印满了英文。他自然不认识英文,却认得几个缩写字母,惊讶道:“都是磺胺?” 周赫煊点头道:“八成是用于处理伤口的磺胺粉,剩下两成是用于口服的磺胺片。” “这得花多少钱啊?”杜月笙看着仓库里的一箱箱货物。 周赫煊说:“略高于成本价购买,再算上运费,这批货大概值300万英镑。” “如今正值战乱,这些药品在中国出售,价钱起码要翻十倍。”杜月笙惊叹说。 周赫煊突然抱拳,正色道:“杜兄,愚弟有个不情之请。” “但说无妨。”杜月笙笑道,对周赫煊接下来的话非常期待。 “这些药品,我准备捐献给抗战将士,”周赫煊详细解释道,“照我估计,南方也快要打仗了,而且南方的战争必然从上海开始。希望杜兄能妥善保管好药品,一旦淞沪抗战爆发,请将它们交付给战时医院。” 杜月笙原本还以为,周赫煊要跟他联手做生意,趁着国难之际大发战争财。没想到实际价值上亿法币的药品,周赫煊说捐就捐,而且还全权托付给他。杜月笙惭愧的同时,又感到很惶恐,说道:“周老弟,这些药品太过贵重,你还是亲自捐出去吧。” 周赫煊摇头说:“我马上就要离开上海,没功夫妥善保管。南京中央又准备召开国防会议,各级军事官员必然要做大调整,现在把药品移交给谁都不好。国党的贪污腐败你是知道的,若把药品早早交给他们,必然被某些人倒卖牟利。思来想去,只有把药品托付给杜兄,才是最好的选择。” 杜月笙对此犹豫不定,他虽然赚过许多黑心钱,也对价值亿万的磺胺药很眼红,但他更看重承诺和义气。一旦答应帮周赫煊保管药品,那就必须对此负责,否则他的名声就要彻底坏掉。 这是一块烫手山芋,若是消息泄露,不仅日本人会盯上,国党的某些官员也会盯上,稍不注意就要出差错。 太烫手了,杜月笙不敢接。 “拜托了,杜公!”周赫煊突然一揖到底,这是中国人的传统大礼。 看到国际闻名的大学者给自己作揖,又想到这关乎无数抗战将士的生命,杜月笙顿觉胸中激荡,生出一股豪迈之情。他热血上涌,咬牙道:“先生请放心,只要我杜某人不死,谁都别想打这些药品的主意!若上海真的爆发战争,我必然一箱不少的,把这些磺胺送到战时医院!如违此诺,天诛地灭,不得好死!” “多谢!”周赫煊抱拳说。 “周老弟,事不迟疑,我先去安排一下。”杜月笙正色道。 杜月笙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调来可靠的青帮子弟,将这间仓库严密看守起来。他还故意说漏嘴,宣称这批货是从英国进口的马口铁,是要运到湖北去制作军用罐头的。 马口铁就是镀锡铁,此时的中国尚不能自行生产,属于非常重要的战略物资。 既然是马口铁,那么看守严密就很容易理解了,青帮子弟变得积极起来,同时外人也不会过分打这批货物的主意。 杜月笙把事情安排妥当,回来问道:“周老弟,海关那边会不会走露风声?” 周赫煊笑道:“放心吧,我早就打通关系了。药品是搭运沙逊的货物一起抵达的,入关的时候也只是象征性检查,连箱子都没打开过。” “那就好。”杜月笙卸下最后的担忧。 维克多·沙逊是上海首富,黑白两道通吃,中外各国皆交,除非故意找茬,否则海关人员不会仔细检查他的货物。 马上就要爆发淞沪会战了,周赫煊能做的,就是为抗战将士捐献药品。 出厂价300万英镑的磺胺药,足够救治无数伤兵的生命,特别是在药品奇缺的情况下,其在战场上的作用并不输于一个整编师。 要知道在抗战时期,别说中国官兵,就连侵华日军都急需磺胺。以至于,日军把磺胺定为严格管制的军用药品,私自使用要被军事法庭严厉处置。 周赫煊和欧尼斯、乔治六世合伙开设的英国皇家制药厂,其下属药品研发实验室,已经把费洛里、钱恩请来做青霉素实验。不过等到青霉素药品问世,至少还得两三年时间,真正推广普及则需要更久——初期的青霉素生产成本太高。 在原时空,青霉素直到二战结束,都没有彻底普及开来,价钱更是高得离谱,在中国一支青霉素能抵一条小黄鱼(金条)。 真正在二战期间救命的,不管是中国还是外国,还得靠磺胺类药品。 前段时间,周赫煊跟孔祥熙一起前往英国,可不只是去参加英王加冕大典。足足耗费半个月时间,周赫煊才说服欧尼斯和乔治六世,两人答应周赫煊在中国开办磺胺药品的分工厂。 前提条件是,中国工厂所生产的磺胺,只能在中国地区销售。 周赫煊当然也可以绕开两个合伙人单干,毕竟药品专利掌握在他手里。但是,开设磺胺工厂太复杂,必须要有足够多懂技术的专业人才,而这些人才都掌握在欧尼斯手中。 仅靠周赫煊拿钱来砸,很难招到足够的人手。毕竟中国太偏僻落后,而且随时可能爆发战乱,对那些英国精英没有任何吸引力。 还有,周赫煊想要在重庆生产磺胺,必须把原材料工厂一起修建。这属于大工程,没有英王和欧尼斯的帮忙,搞起来极为耗时耗力。 即便如此,那些答应来中国工作的英国精英,也要求提前签订合同。必须保证他们每隔两年能回英国休长假,假期为半年时间,而且还要妥善安排他们的家属,每人在中国必须有自己的高档住宅,而薪水则是他们在英国的五倍。 为了支援抗战,为了发展民族工业,周赫煊全都答应下来。 周赫煊打算招募国内最顶尖的生物化学家,跟在英国佬身边学习,名义上是给英国佬当助手。两年时间,足够中国人把技术学到手了,到时候不想继续干的英国人可以滚蛋。 824【八月】 杜月笙此人的性格,极其复杂,大义虽然不失,但小节却亏得严重。 钱是个好东西,杜月笙为了钱,可以不顾老百姓死活,比如长期从事鸦片贸易。 与此同时,杜月笙又仗义疏财。只要他把你当朋友,那么一切都好说,江湖上公认的,杜月笙值得性命相托。 周赫煊之所以非常放心的药品交给杜月笙,原因很简单——杜月笙喜好名声,讲究义气,并且极度渴望得到认可和尊重。 比如,杜月笙喜欢做慈善。他还发起倡导,号召青帮大佬把过生日收的礼金,全部捐献给慈善组织,并亲自担任上海红十字会副会长。他历年所捐善款,总是排在上海捐款榜的前三名。江南地区若遇灾害,杜月笙也总是第一个站出来赈灾,速度往往比政府还快。 这就是在邀名。 又比如,但凡有社会名流落难,不管是军阀政客还是大学者,只要上门找到杜月笙,他必然奉为座上宾,且鼎力相助,银子给得再多都不眨眼。 这就是渴望得到认可。 名声,是杜月笙最看重的东西,他答应周赫煊的事情必然全力去做,可信度远高于国民政府的官僚。 而且从某种角度来说,杜月笙还是一个爱国者…… 历史上,淞沪会战爆发之时,杜月笙主动提出计划:在长江下游沉没自己轮船公司的船只,用以阻挡日本军舰通行,同时为中国将领提供自己的防弹汽车。 杜月笙还组织青帮力量,全力配合戴笠的特务行动。并将发起组建“淞沪别动总队”,共有8000多名民兵,其人员构成为:商店店员、地皮流氓、国党溃兵、失业工人、公务人员等等。 虽然杜月笙的别动总队是一帮乌合之众,被日寇打得溃不成军,但他们至少参战了,没有屈膝当汉奸——最后一支别动分队,1938年2月才撤出上海,那时候淞沪会战都结束三个月了。 上海别动总队虽然溃败,杜月笙还在继续组织地下抗日行动。直至日军进入上海南市,杜月笙才逃去香港,继续在香港进行抗日活动。而上海青帮的地下抗日斗争,持续了足足三年,杜月笙一直都在遥控指挥。 国难当头,帮会也是爱国的。 不仅是青帮和洪门,四川的袍哥会,同样涌现出许多爱国团体。 …… 八月五日,《春望》诗刊正式发行创刊号。 周赫煊为纪念赵、佟两位将军的《沁园春》,迅速在大江南北流传开来。国共两党的报纸也极为配合,大力宣传赵登禹、佟麟阁的英勇事迹,把他们奉为抗战军人的英雄榜样。 《春望》由此打开场面,成为爱国青年争相传阅的刊物,每天都有无数诗稿从全国各地寄来。 郭沫若也从日本回国了,并担任上海文艺界救亡协会机关刊物《救亡日报》的主编。不管这位先生私德如何,但他的爱国精神是不容置疑的。他曾在老蒋清党的最危险时刻加入共党,也在中华民族最危难的时刻回国,能做到这两件事,应该获得后人的尊重。 徐志摩家中。 庞德正在阅读报纸,随着中国时局变幻,他暂时放下对《易经》的研究,转而关注中国人的爱国精神。 昨晚,庞德还给挚友艾略特写了一封信,说道: “当我还在美国的时候,就对中国文化深深着迷,对中国展开过各种幻想。在我的幻想当中,中国神秘而传统,这里的男人留着辫子,这里的女人裹着小脚,有着精美的瓷器,有着柔软的丝绸。就像印度一样,中国应该是个未开化的民族,底层人民蒙昧无知,上流社会顽固保守,知识分子优雅排外……” “而当我真正来到中国,发现跟我的幻想有很大不同。前两天,我跟哈恩小姐(项美丽)进行了一番交流,她对于中国的了解深入透彻,令我大为震惊。中国政局虽然四分五裂,但却有强大的民族凝聚力,就连很多不识字的底层贫民,都是令人敬佩的爱国者……” “中日两国已经开战,这是一次全面战争,我看到中国人异常团结。昨天,哈恩小姐和她的中国情人邵(洵美),邀请我到一家戏院观看演出。据邵先生介绍,演出的剧目分别为《杨家将》、《穆桂英挂帅》、《岳母刺字》、《苏武牧羊》、《花蕊夫人》,都是中国著名的爱国戏剧,其中《花蕊夫人》的编剧还是周赫煊先生和他的朋友。演出过程中,中国观众疯狂拍手叫好,还有人站起来大喊‘干死小日本儿’。” “而在前往剧院的路上,我还看到上海文艺界救亡协会发起的募捐活动,人们排着长队,非常有秩序的捐出救国款。这跟平时乱糟糟的中国人非常不一样,他们是如此团结,如此遵守纪律。” “这个国家正在沸腾,就像是受伤咆哮的狮子。中国现在有一首歌非常流行,这段时间我在广播里反复听到,歌词是这样的: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每个人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起来!起来!起来!我们万众一心,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 “我必须留下来,留在中国。不仅是学习这个国家的文化,还要研究这个国家的灵魂,这肯定是个极为有趣的课题。下次再聊吧,我的朋友。” 庞德阅读中文报纸的时候,周赫煊正在和徐志摩聊天。 “若是上海即将沦陷,就把《春望》杂志社迁到武汉。”周赫煊说。 “你觉得距离上海沦陷还有多久?”徐志摩问。 周赫煊道:“三五个月吧。” 徐志摩有些吃惊:“能坚持那么久?” 是的,徐志摩吃惊的不是上海沦陷太快,而是吃惊上海沦陷太慢。 因为北平有坚城可依,也只守了大半个月,其中很长一段时间还是日寇在等援兵。而上海连城墙都没有,日本的海军还可以开来,一旦上海开战,必然沦陷得比北平还快。 至于日本是否会进攻上海,没人对此怀疑,因为上海对中国太重要了。 不仅常凯申想在上海开战,日本海军也想在上海开战。若真老老实实的从北打到南,日本海军要等多久,才能有自己的用武之地? 徐志摩说的这种话,代表了很多中国人的心声。 北平沦陷得太快了,以至于人们对未来的抗战丧失信心,日本叫嚣三个月灭亡中国,而此时的国人也对此等狂言有些相信。 历史上,淞沪会战虽然失败,但却有着更为重要的精神意义,它打击了日本三个月灭亡中国的嚣张气焰,也为无数国人对抗战必胜坚定了信心。 比如胡适这样的和评论者,就是在淞沪会战之后,彻底转变成对日主战派的。 人们的想法大概如此:原来,中国也可以打! 周赫煊也懒得说太多,只提醒道:“十月底,你带着《春望》编辑部前往武汉。还有,你提醒徐伯父,让他尽快把工厂内迁,再迟就找不到船了。” “我不一定能说服他。”徐志摩道。 江浙工厂大举内迁,是在八一三事变爆发之后,距离现在只有不足两周的时间了。若不提前动身,真的连船都不好找,好多人搬家只能赶着牛车出发。 而在七七事变爆发之前,周赫煊就提醒华北地区的希望小学,让老师带着学生尽快南下转移。但大部分师生都不肯走,只有少数在平津沦陷后,拿着周赫煊提供的经费仓皇逃离。 周赫煊现在也要离开了,而且是带着阮玲玉、周璇一起走,他在重庆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825【安排】 就在周赫煊把磺胺药品交给杜月笙的时候,国军精锐德械第87师和88师,已经秘密抵达上海附近。同时,驻扎在苏州的精锐部队,则换上保安团服装秘密进驻虹桥机场等战略要地。 显而易见,国防会议虽然还没开完,但常凯申已经打算在上海开战了。 事实上,直到此时此刻,日军参谋本部都没想过要进攻华东和华南。根据石原莞尔制定的《国防国策大纲》来看,日本完全没有把中国当敌人,他们的假想敌依次是美国和苏联。 在具体策略上,日本想要“努力与美国保持亲善关系”,通过占领东北和华北地区,遏制苏联的共产主义南下,以此来讨好英美等资本主义国家。同时,日本又打算疯狂扩充军备,以武力为后盾与苏联谈判,“迫使苏联放弃进攻远东的图谋”。 这是日军参谋本部制定的国际大策略,在这个国际大策略之下,再进行对话战争的小策略。 说起来很可能有人不信,日军参谋本部是反对扩大战争的。他们定下的短期战略目标,是稳固东北和占领华北,再挑动西北内战。而远期目标则是,逐步向南洋渗透,得到东南亚的橡胶和石油,接着再挤走英国人,争取吃掉东印度群岛,如此则可保证石油和橡胶等战略资源的供应。 等拿下东南亚以后,又消化了中国东北和华北地盘,便可以趁机染指西北和华东,并顺势吞掉整个中国。到那个时候,日本就不需要依赖美国资源进口,可以跟美国进行“最终战争”。打败美国,日本则可成为远东和太平洋霸主,顺势再把苏联的远东地盘给吃掉。 非常异想天开而又合理的战略,说明日军参谋本部还是有明白人的。 若照此计划而行,国内诸多势力看到南方和西北安全,说不定又要爆发内战,让占领了华北的日军笑着看好戏。而且,随着日军对华北和东北的消化,以及对东南亚的渗透,日本战略资源储备将更加丰富,偷袭珍珠港的事情极有可能推迟,美国也没有借口那么快参战。 但是,日本海军等不及了…… 如果严格按照《国防国策大纲》的步骤来执行,起码在十年之内,日本海军是无仗可打的。没有仗打,就没有军功,没有军功就不能升职,日本海军也没理由索要更多军费。 于是乎,看到陆军在华北打得顺风顺水,而参谋本部打算跟中国和谈(是真和谈,只想占领华北),海军终于忍不住在上海动手了。 八月九日,日本海军中尉大山勇夫和一等水兵斋藤要藏,驾驶军车强闯虹桥军用机场。遭到中国士兵阻拦后,他们开枪打死一名中国士兵,随即被机场卫兵当场击毙。 日本海军终于把事情挑起来了,上海的战争不打也得打。而陆军部的一些军官将领,也不甘心只占领华北,非常配合的帮着海军挑事,逼迫参谋本部扩大战争意图,将原本只占领华北的计划改为占领整个中国。 日军参谋本部原先还很清醒,但看到陆军轻松攻克平津,也觉得中国是个超级软柿子,顺水推舟就喊着要三个月内灭亡中国。 从日本海军陆战队在虹桥机场挑事开始,整个战争的方向,就已经脱离了日本军部和政府的控制。就像手里牵着几头恶犬,那些恶犬疯狂的向前奔跑,牵绳子的人根本拉不住,只能被恶犬带着往前奔。 八月十三日,就在周赫煊离开上海的第五天,日本海军第三舰队司令长长谷川下令:对南京、广德、南昌进行空袭,并对上海虹桥机场予以突袭。随后两日,日军派遣军舰16艘,载乘海军陆战队若干登陆淞沪,日本内阁也决定向上海派遣陆军增援。 史称,八一三事变。 中国这边,南京国民政府发表《自卫抗战声明书》,任命张治中为第九集团军总司令,任命张发奎为第八集团军总司令,对登陆日军予以坚决抵抗和打击。 英美法等资本主义国家,对中日战争的态度是袖手旁观,并且美国在持续卖给日本战略物资。德国表面上倾向于日本,但继续暗中向中国出售大量军火。 无关国际友谊和道义,美国和德国的做法都是为了赚钱。 只有苏联站在中国这一边,并很快签订《中苏互不侵犯条约》。在当时的特殊环境下,各大国都采取中立立场的时候,苏联单独声明不与中日战争的中国方为敌,事实上就是在声援中国,并把日本确定为潜在敌对目标。 苏联的做法,同样无关国际友谊和道义,这属于地缘政治的范畴。 不管如何,《中苏互不侵犯条约》的签订,给危机关头的中国带来极大鼓舞,不管是南京政府还是各界人士,都对此条约的签署感到无比兴奋。 当八一三事变的消息传来,周赫煊已经到了南京,专门托人找到一位先生——许传音。 “周先生怎么专程来拜访我?”许传音感觉有些纳闷儿。虽然他在南京当官,但官职并不大,不可能入周赫煊的法眼啊。 周赫煊为什么要找许传音? 因为此君在战争期间主动留下,担任国际红卍字会副会长,主持国际安全区的难民住房安排工作,并成为国际救济委员会中唯一的中方委员。 在许传音博士的主持下,共在南京建起了25个难民营,收容了约20万到30万难民,他还把自己的两栋洋房也拿出来给难民住。 作为唯一获准在南京城内自由走动的非汉奸中国人,许传音博士全程目睹了日军暴行,他后来成为东京审判庭上指控日军南京大屠杀的重要证人。 周赫煊问道:“许博士,如果日寇攻陷南京,你会带着家人离开吗?” 许传音摇头道:“应该不会走。我身体不好,家业也在南京,我必须留在这里保住家产。周先生认为日寇会攻到南京?” “不好说,”周赫煊叹息道,“以中日两国的军事力量来看,恐怕南京是保不住的。而且作为中国的首都,日寇一旦攻陷南京,恐有昔日旅顺之事。” “大屠杀?”许传音噌的站起来。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周赫煊拿出20万大洋的汇票说,“不管如何,战乱一来,百姓遭殃。这20万大洋,还请许博士收下,雇佣一些牛车和马车,帮助那些生活困难的孤儿寡母和老弱病残撤离。” 许传音感觉脑袋晕乎乎的,他只是个小官僚兼资本家而已,周赫煊莫名其妙找到他,又莫名其妙给他20万大洋,还说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话。 直到几个月后,许传音才真正理解了周赫煊的用意。 实际上,国民政府从今年11月份开始,就在有计划的组织南京市民撤离。对于内迁的难民,政府沿途在各市县设有难民所,免费发放难民证和少量路费,同时也联系红十字会等慈善组织予以扶助。 在战争爆发前,南京的常住人口是101.5万,而到南京陷落的时候,已经只剩下50万了,能走的早就提前走了。 那些不愿走的南京市民,大致分为五类: 一是奉命留下的。比如划拨给国际安全区的警察,比如国党和共党特务,又比如学校、医院和机关单位的留守职工。 二是自愿留下的。比如世界红卍子会的副会长许传音博士、协管金陵女大难民营的程瑞芳女士,他们都自愿留下来救助难民。 三是难舍故土的。谁都料不到日本会搞大屠杀,好多平民百姓辛苦半辈子,终于打拼出一点家业,比如店面、比如房产、比如土地。让他们丢下这些产业,背井离乡朝着未知的远方前进,他们很难下定决心。 四是难以成行的。这些人生活比较贫困,大撤离期间车费昂贵,交通工具难寻,只能靠步行一点点前进。太辛苦了,而且生活没有保障,他们都不愿走。 五是亲日派。这些人仗着跟日本人有联系,或有生意来往,或直接当汉奸,还以为日寇来了就能升官发财,结果好多都稀里糊涂死在大屠杀当中。 历史上,南京宪兵挨家挨户动员撤离,耗尽唇舌之力,也无法劝动那些市民离开。 周赫煊又能有什么办法? 就算到处宣传日寇要搞大屠杀,那也得有人相信啊! 周赫煊唯一能做的,就是给可靠之人留下一笔捐款,给生活困难的难民提供帮助,让那些想走而没有能力走的人得以保命。比如这种情况,宪兵怎么劝说都不走的一户人家——寡妇指着卧病在床的婆婆和几个小孩反问宪兵:你让我怎么搬? 有了周赫煊的资助,至少那些孤儿寡母可以离开。 周赫煊鞠躬敬礼道:“许博士,请你务必帮忙,拜托了!” 这招很管用,一般人还真受不起周赫煊的大礼,许传音连忙扶住他说:“钱我收下,我给你开一张收条。若是用不上,等以后再还给你,如此可好?” “多谢!”周赫煊抱拳说。 等把周赫煊送走,许传音才站在阳台自言自语:“什么乱七八糟的?” 在南京大屠杀以前,许传音只是个普通人,他还没有得到灵魂和人格的升华。 当然,既然答应周赫煊帮忙,许传音这样有责任感的好人,肯定会尽量给困难者提供救助,能救下几个算几个吧。 离开南京,周赫煊又专门去了一趟汉口,视察正在修筑当中的武汉长江大桥。 时值夏季,洪讯将至。 武汉三镇的长江水位明显上升,估计再过半个月,大桥的修建又将暂时停工,因为年年爆发的洪水就快来了。 周赫煊询问了一番进度,得到的答案是,大桥至少要到明年春天才能竣工,稍微出点问题恐怕要拖到夏天或秋天——那时正在打武汉会战。 周赫煊决定仿效茅以升的做法,让施工方在桥墩上预留安放炸药的洞口,方便以后日军打来了就炸桥。 这座桥在南北交通运输中非常重要,早建成一天,就能为战时物资和士兵的运输提供便利,同时还能方便北方逃来的难民过江。 希望能早日建成,并顺利炸毁吧。 826【死字旗】 周赫煊在武汉三镇停留了足足一周,除了视察长江大桥的修建进度外,还去《大公报》和《非攻》杂志社转了一圈。 《大公报》由于宣传抗日主张,天津总报馆已经被迫关闭,总经理胡政之带领部分员工连夜南撤。 现在《大公报》的武汉分社,正是由胡政之亲自主持工作。至于上海那边的《大公报》,还可以支撑到年底,到时候张季鸾也得撤离,周赫煊准备让张季鸾负责重庆分社。 至于《非攻》杂志,现任主编为高翰,此君同时还是武汉大学的哲学系主任。 当初《非攻》杂志在天津被停刊,搬来武汉复刊后,立即获得武汉大学的鼎力支持。不仅杂志社主编高翰是武大教授,副主编吴其昌也是武大教授——吴其昌是梁启超、王国维的弟子,徐志摩的表弟。在九一八事变爆发后,吴其昌携妻子、兄弟到中山陵哭陵绝食,逼蒋抗日,遂被清华大学解聘,转而担任武汉大学历史系教授。 至于原来担任《非攻》和《大地》责编的李寿民,此时依旧留在天津。他的母亲、兄弟、岳父都在天津,他的朋友圈也在天津,有点舍不得离开。 李寿民如今的名气非常大,他的《蜀山剑侠传》甚至热卖到东南亚,他创作的京剧也广受票友追捧。介于此,日本人在占领天津后,立即就找李寿民合办刊物,想让他出卖国家做文化汉奸。 李寿民几番婉拒不肯,日本人一怒之下,就把他抓进监狱用刑。 此时此刻,李寿民的眼睛已被辣椒水弄得半瞎,依旧不愿答应和日本人合作,他的岳父和朋友则到处托关系营救。 跟历史上一样,就算李寿民出狱,他后半生也只能靠口述来搞创作了。 等周赫煊离开武汉,回到重庆时,川康各军已经整编完毕,刘湘准备率部出川抗日了。 事实上,早在六月份,川军就已经开始全面整编。 七月六日,川康正式整军。 整军会议召开的第三天,就传来七七事变的消息。刘湘立即发出通电,主张全国总动员,与日本拼死一决。 八月七日,刘湘到南京出席国防会议。在各方势力因战和问题争吵不休时,刘湘站出来做了长达两个小时的发言,并表示:“抗战,四川可出兵30万,供给壮丁500万,供给粮食若干万担。” 八月二十六日,刘湘返回四川发表《告川康军民书》,号召四川军民为抗战作出牺牲:“全国抗战已经发动时期,四川人民应负担之责任,较其他各省尤为重大!” 川军各部将领纷纷请缨抗战,范哈儿表现得尤为积极。 范哈儿因为得罪了刘湘,在整军的时候被撸成光杆,虽然名为副军长,却连一个大头兵都无法指挥。他高喊着抗日口号上蹿下跳,刘湘甩都不甩他,范哈儿只能独身奔赴抗日前线——上海,想找拜把兄弟杜月笙帮忙,让老蒋给他弄一个实权将军来当当。 且不管范哈儿的抗日意图为何,但他确确实实为抗战立下了大功。 历史上,范哈儿被老蒋任命为第八十八军军长,并自掏腰包募集兵员。他带出的这支部队,后来炸死了酒井直次,让酒井直次成为日本陆军史上第一个阵亡的在职师团长。 酒井直次在中国犯下累累罪行,曾在江浙徽三省实行三光政策,甚至让部下进行强暴妇女比赛,评出老虎、豹子和豺狼,即一、二、三等奖,并对获奖者给予物质奖励。 就是这么一个丧尽天良的混蛋,死在第八十八军的地雷之下。虽然当时范哈儿已经调离八十八军两个月,但毫无疑问,八十八军是他自掏腰包一手带出来的,并在范哈儿的指挥下屡立战功,由人员不齐的杂牌军升格为统辖3个师的甲种军。 时势造英雄,如果没有抗战,刘湘只是个专打内战的地方军阀,范哈儿也只是个坏事做绝的小军阀头子。 就像前面提到的许传音博士一样,最初也没那么伟大。他被日寇特许在南京自由走动,其实是允许他收殓街头尸体,因为中国人的身份,许传音好几次差点被日军拖去枪毙。但他不但没有胆怯害怕,还因为目睹了同胞的死难惨状,整个人的灵魂都得到升华,由普通人变成英雄,全心全意地投入营救同胞的行动当中。 英雄,其实也可以是一个个普通人。 四川安县,曲山镇。 这里是四川大旱的重灾区,老百姓还没从灾荒当中缓过气来。 小学老师王建堂看到刘湘的《告川康军民书》,扔下报纸就来到镇上。这天正逢赶集,王建堂爬上人家演川剧的戏台,在演员懵逼的眼神当中,对着台下大喊:“哥子伙,姐妹伙,大家听我说几句!小日本儿已经打到上海了,派飞机到处轰炸,不晓得炸死了好多同胞。四川离上海很远,但是也很近,如果我们不抵抗,日本鬼子很快就要打到四川。日本鬼子坏得很啊,屁(和谐)眼儿心心都是黑的,烧杀抢掠啥子事都干得出来。要想四川乡亲不遭小日本毒手,我们四川人就该站出来,是男子汉的就跟我一起去参军,把狗日的小日本鬼子赶出中国!大家说,我的话在不在理!” “在理!”戏台下传来稀稀拉拉的回应声。 王建堂又说:“以前川军只晓得打内战,现在川军要抗日了。我是小学老师,日子还过得去,但这个老师我不当了,我要出川打鬼子。不然等鬼子打到四川,哪个娃儿还有机会读书?有卵蛋的都出来,跟我一起去抗日!” “王先生(特指老师),我跟你一起去!”台下有人举手响应。 “好得很,还有哪个?”王建堂喜道。 “还有我!” “我也去!反正日子过不下去了,还不如参军打鬼子。” “算我一个!” “……” 这个川西北的偏僻小镇,大部分百姓都蒙昧无知,但却当场有上百人站出来。 王建堂带着这些伙伴,在镇上到处宣传抗日思想,只用一天时间,就召集了176名壮丁。他们找来一块粗布,咬破手指写下请战血书,第二天早晨便送到县长成云章那里。 成云章大受感动,立即批准了王建堂等人的请战书,将他们统一编入安县义勇补充队,并定下日期举行盛大的欢送会。 安县义勇队离开家乡那天,已经是秋季了。一改去年以来的干旱,这天的雨下得很大,3000多名老百姓自发冒雨前来给子弟兵送行。 王建堂的父亲已经六十多岁,年老病衰,无法亲自来送行,只能通过邮局寄来了一面旗帜。 邮局职员拿着一块白布疯狂奔跑,拦在即将出发的队伍前面说:“等一哈,等一哈!王建堂快站出来,你老汉儿(父亲)给你送旗子来了!” 县长成云章打着伞过去,说道:“啥子旗,给我看一哈。” 两名随员立即接过旗帜,当众张开,只见白布中央写这个大大的“死”字,右侧两行小字为“我不愿你在我近前尽孝,只愿你在民族分上尽忠”,左侧五行小字为“国难当头,日寇狰狞。国家兴亡,匹夫有分。本欲服役,奈过年龄。幸吾有子,自觉请缨。赐旗一面,时刻随身。伤时拭血,死后裹身。勇往直前,勿忘本分!——父手谕”。 场面一时寂静,随即轰然,认字的给不认字的念着死字旗内容。 县长成云章眼眶红润,扔掉雨伞,亲手把死字旗交到王建堂手中,哽咽道:“壮士保重!” 827【与子同袍】 在七月初的川军整编会议上,中央代表和四川军阀勾心斗角,四川各军阀之间也彼此算计,众人耍尽了十八般武艺,场面可谓是群魔乱舞。 然而会议进行到第三天,七七事变的消息传来,让阴阳怪气的川军整军会议,瞬间变成热血沸腾的誓师大会。 从刘湘到川军小军阀,纷纷表示拥护中央,坚决抗战到底。 常凯申对刘湘的爱国热情给予了高度评价,并张口做出承诺,要在安徽、河南、山东建立第七战区,由刘湘担任战区司令,并率领川军主力在第七战区抗日。 刘湘满怀憧憬的答应下来,于是他麾下的川军被分为两路。一路从重庆出发,东出夔门进入河南;一路从成都出发,北走剑阁进入河南,两路川军约定好了在第七战区汇合。 但东路和北路的两股川军,一出川就被各战区司令长官分割,四分五裂的被打散调入抗日前线,刘湘几乎已经失去了对前线川军的掌控。 顺便一提,参加抗战的川军还有一路,那就是从贵州出发的杨森部队。 杨森在与刘湘的军阀战争中失败,遂投靠老蒋,被调入贵州“清乡”——其实老蒋打算调杨森去云南,以取代云南王龙云,结果被龙云挡了回去。 杨森部是第一支开赴前线的川军,从贵州徒步出发,用24天时间走完50天的路程,在湖南乘车船转到上海,没顾上修整就被投入淞沪战场。这支川军与日寇血战七天七夜,一万二千人只剩下五千士兵。 更惨烈的是杨森旧部第43军26师,郭汝栋率军从贵州出发,经46天的跋涉抵达战场,第二天就投入战斗。四个团长阵亡两个,十四个营长伤亡十三个,连长、排长伤亡250多个,全师七千人只剩下七百名还能站起来的士兵,伤亡率高达90%。但他们坚守了七天七夜,把阵地完完整整的移交给换防友军。 杨森和郭汝栋虽然打得惨烈,但他们跟老蒋关系好,事后尚且得到了应有待遇,而刘湘的部队就没那么好运气了。 历史上,邓锡侯率领北路川军,从川陕公路徒步进入陕西,原计划是要去河南接受刘湘的领导。西安的长官蒋鼎文一拍脑袋,就命令火车把这支川军拉去山西打仗。 邓锡侯被搞得一头雾水,却只能服从安排,他唯一的要求是川军出发时天气炎热,现在北方日渐寒冷,希望第十战区能解决棉衣。蒋鼎文说:“到了第二战区,装备和补给,阎锡山都会给你们安排。” 而当邓锡侯率部抵达山西后,阎锡山这个老抠一毛不拔,漠视川军挨饿受冻,就是不愿提供棉衣和装备。而阎锡山囤积的物资,后来大部分都在太原沦陷时,成了日本鬼子的战利品。 不但如此,六万成编制的北路川军,被支离破碎的分散到各战线,真正的战斗力根本无法发挥。在撤退途中,他们又被友军抛弃,连司令邓锡侯都差点被伏丧命。 这路川军几乎没有打像样的仗,就已经损失近半兵力。客死异乡的川军儿郎,在凛冽的北国寒风中,临死时身上还穿着出川时的单衣。 就这样,邓锡侯、孙震所率的第22集团军,只剩下两万残兵败将。他们流落北方,缺乏衣食弹药,不得已抢了晋军的军械库。而丢了整个太原,将大量物资扔给日本人也不给川军的阎锡山,对川军的“抢劫”行为大发雷霆,咆哮着让老蒋把不抗日只抢劫的川军调走。 老蒋问程潜:“是否愿意把川军调到第一战区。” 程潜怒道:“阎老西都不要的破烂,你塞给我?坚决不要!” 老蒋也怒了:“那让他们滚回四川去称王称霸好了!” 这个时候,白崇禧出来打圆场,联系李宗仁收留了这支可怜的川军部队。 李宗仁只给川军拨发了500支步枪和若干弹药,就让处处受欺负的川军感激涕零,于是有了后来的台儿庄大捷。 至于刘湘亲率的东路川军,虽然待遇要好得多,但却被老蒋玩阴招搞得一塌糊涂。当时刘湘已经病重,部队由唐式遵和潘文华指挥,老蒋收买唐式遵,打压潘文华,把东路川军弄得分崩离析,气得刘湘吐血不止,一命呼呜。 由此,川军各部都成了后娘养的苦孩子。他们放下原先的矛盾,只剩下一个共同愿望,那就是:跟日寇血战到底,然后……死在一起! 周赫煊现在能做的,只是给川军将士发一身新衣服,别让他们在寒风中穿着单衣客死他乡。 九月一日,成都。 邓锡侯召集第四十五军出川官兵,做最后的动员训话:“一二五师的官兵扬言,不发清所欠薪饷就不出发。你们的欠饷是该发清的,但我真的拿不出来……日寇侵我国土,杀我同胞,抢夺我们国家和人民的财产,全国一致请缨杀敌,我们军人的天之就是为全中国人民,出川抗日。前线情况,急如星火,怎么能说要发清欠饷才出发呢?” 数万官兵站在烈日下,默然无语。他们身体瘦削,穿着褴褛的单衣,脚踩破旧的草鞋,似乎被风一吹就要倒下。 邓锡侯大声问道:“你们是等发欠饷,还是马上出发?” 突然,全体军官带着士兵应道:“愿立即出发杀敌!” “很好!” 邓锡侯露出笑容,对周赫煊道:“周先生,你来讲几句嘛。” 周赫煊心情沉重的走上台,说道:“现在是九月,等你们走到北方,就已经是晚秋了。北方的气候很冷,只穿一件单衣能冻死人。兄弟我一介书生,没有本事上战场杀敌,只能在后方聊表心意。我今天带来了六万套棉衣棉裤棉鞋棉帽,大家散会后各自去领取。另外,家里面实在困难的兄弟,请一会儿到我这里来登记。我会派人去实地调查,帮那些贫困的家属安排工作,保证不让英雄在前线流血,而英雄的亲人在家乡挨饿受罪。若是谁战死了,他的孩子我来养,我还要让孩子们读书成才。我周某人说到做到!” 这番话说出来,数万官兵顿时展露笑颜,甚至有人大喊:“周神仙硬是要得,周神仙万岁!” 全军欢腾,士气高涨。 邓锡侯见此情形,高兴之余又忍不住说道:“周先生,惭愧啊,还要让你破费。” 周赫煊低声告诫道:“去了北边,当心中央军使诈。川军要抱团,不要被别人打散,切记,切记!” “我晓得了,多谢周先生的忠告。”邓锡侯点头说。 周赫煊不禁一声暗叹,真到了前线,恐怕就由不得邓锡侯做主了,一旦他反对就是违抗军令。 一箱箱的棉衣、棉裤、棉鞋、棉帽,被后勤人员抬到校场,都是周赫煊的被服厂和鞋帽厂所生产,数万官兵闹腾着排队前去领取。 许多领到衣物的川军士兵,当场就顶着36度的酷热,喜滋滋的穿着新衣服显摆炫耀。 “咦,都是好棉花做的,冬天穿起来肯定热乎。” “巴适,硬是巴适,老子活了二十几年,还没穿过这么好的衣服。” “这身衣裳穿起上战场,死了也值得哦。” “二哥,你看我穿起这身抻不抻展(帅不帅)?像不像新郎官儿呢?” “歪眉斜眼的,抻展个锤子。你龟儿子婆娘都讨不到,还想当新郎官儿,怕是瞌睡还没睡醒哦。” “排长,我想问你个事情。” “啥子事嘛?” “这身衣服可不可以拿回家哦?” “拿回家做啥子嗯?” “我妈没穿过好衣裳,我想拿回去给她老人家穿。” “……” 828【内情】 九月五日,成都少城公园人山人海,旗帜飘扬。四川各界代表和老百姓,自发前来送他们的子弟兵出川抗战。 刘湘、邓锡侯等人先后讲话,轮到唐式遵发言时,他一把推开麦克风,全凭嗓子大吼:“此行决心为国雪耻,为民族争光,不成功,便成仁,失地不复,誓不回川!本人近日作诗一首,以表抗战之决心:男儿立志出夔关,不灭倭寇誓不还。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处处有青山!” “啪啪啪啪啪!” 公园内掌声如雷,数万军民热血沸腾。 周赫煊仿佛在看一场悲壮的滑稽戏,今天在场的诸多川军将领,虽然表现得慷慨壮烈,却一个个都打着自己的小算盘。 就拿以诗明智的唐式遵来说,此君绰号“唐瘟猪”,在川内跟范绍增齐名。一个唐瘟猪(笨猪),一个范哈儿(傻儿),连起来就是“瘟猪不瘟,哈儿不哈”。 唐式遵和刘湘有近二十年的交情,被视为刘湘的绝对支持者。但当刘湘在前线病重之时,他立即跟老蒋勾结起来,想要挤掉刘湘心腹潘文华,谋夺川军的军事指挥大权。 唐式遵如此,而刘湘呢? 往往我们在谈川军的时候,总免不了为尊者讳,把刘湘的形象描绘得伟光正。事实上,刘湘在抗战中的小动作也很多,比如为了继续掌控川军,暗中联合宋哲元和韩复榘以制衡老蒋。 韩复榘之所以被老蒋当靶子杀掉,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他跟刘湘有勾结。 当时由于老蒋的手段过于狠毒,把各路川军搞得分崩离析,刘湘被逼急了只能选择反抗。刘湘的计划是:川军封闭入川要道,不让老蒋率部进川。韩复榘率部撤至南阳、襄樊和汉中一带,而宋哲元退守潼关以西,三方势力联名通电倒蒋。 这些都被老蒋看在眼里,于是,刘湘被软禁,韩复榘被枪毙,宋哲元被撤职。 幸好刘湘在关键时候病死了,否则后果难以想象,抗战形势必然陷入更加不利的境地。以至于在刘湘病逝之后,中央军高层一边沉痛哀悼,一边欢欣鼓舞。他们认为刘湘一死,则抗战可胜,刘湘活着才是抗战最大的麻烦。 用军令部部长徐永昌的原话说:“近日刘湘作古,正是天意给国人留下生机。” 在川军抗战之初,刘湘并没有亲自出川指挥,他必须先安定好后方。老蒋为了逼刘湘离开老巢,即把川军两个集团军调离建制,吓得刘湘赶紧飞去南京,要求担任第七站区司令长官。 当时刘湘已经病入膏肓,秘书长邓汉祥劝他安心养病,不要亲赴前线。 刘湘是这样回答的:“过去打了多年内战,脸面不甚光彩,今天有了抗战的机会,不能不尽力报国,争取个人在历史上的篇幅。而且我这次调出去的军队,约占全部半数以上。如果我不亲自去指挥,不到半年就会被老蒋分化消灭了。” 在关于川军的史料中,往往只提到前半句,而省略了后半句。 刘湘这种进退维艰的局面,早在几年前就注定了。因为他这个“四川王”,不是靠自己实力当上的,而是老蒋有意安排扶持的。没有老蒋的支持,就没有“四川王”刘湘。 一二八事变之后,常凯申就意识到中日两国必有一战,于是谋划着打造“川黔陕抗战大后方”。 当时刘湘虽然打败了刘文辉,却没能力灭掉其他小军阀,他无力登上“四川王”宝座,只能勉强当一个“川军盟主”。邓锡侯、潘文华、王瓒绪等人,虽然名义上属于刘湘麾下,却有自己独立的防区,并统揽防区内的军政事务。 四川的大小军阀,在各自防区滥发纸币,用当时的话来讲,这种行为“影响之大,十倍于匪祸”。 四川财政早在1934年就崩溃了,刘湘只能请求老蒋帮忙。 老蒋趁机介入四川军政事务,以中央大义和强大武力做后盾,打破四川军阀的防区制,把刘湘捧上了“四川王”宝座。并以中央行政命令,整顿四川金融,统一四川币制和税务——这就是四川部分工商税需要上缴中央的原因所在。 川军先天不足,说起来就一个字:穷! 穷代表弱,代表没补给、没武器,只能任人欺负。 换成财大气粗的粤系和桂系,老蒋就绝对不敢轻易打散他们的编制,因为人家粤军和桂军枪硬炮粗。 川军派系林立,老蒋能扶起来一个四川王,当然能扶起来第二个。所以刘湘病重的消息传出,川军的前线和后方同时有人跳反,前线唐式遵搞事,后方王瓒绪搞事,都想着在刘湘死后自己能上位。 这就是军阀,这就是政治,光明背后总是藏着阴影。 四川军阀值得我们敬佩的地方在于,他们虽然明争暗斗,但打起鬼子来绝不含糊。大部分的川军将领,包括范哈儿这种人,都是用尽全力在抗日,不知保存实力为何物,绝少有临阵脱逃或投敌当汉奸者。 刘湘即便被老蒋坑到死,留下的遗言也是:“抗战到底,始终不渝,即敌军一日不退出国境,川军则一日誓不还乡!” 到此时,刘湘才真正成为名副其实的川军领袖,成为数十万川军集体认可的精神领袖。就连一向亲近老蒋、敌视刘湘的杨森,也强烈要求为刘湘举行国葬。 这些川军被欺负惨了,现在总司令也死了,全都变成没娘的孩子,全都变成了哀兵,必须用日寇的鲜血来洗刷耻辱。在刘湘死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前线川军每天都要同声朗诵刘湘遗言,以示抗战到底的决心,他们只剩下死战报国这一条路。 中央和四川的弯弯绕绕太多,周赫煊不想掺和,也无力掺和。等东路和北路川军誓师出发后,他便默默返回重庆,终于等来了七七事变后的第一个好消息。 开办磺胺药厂所需的机器设备,以及随行的十六个英国佬,已经抵达重庆朝天门码头——这些人在广州登陆,走粤汉线至汉口,再转乘江轮逆流而上。 829【人才】 “呜~~~” “轰隆隆隆!” 从广州驶来的火车,渐渐在汉口车站停下。 黄鸣龙摘下眼镜擦了擦,提着随身行李,风尘仆仆地走下火车。他1924年就获得柏林大学的博士头衔,两年前又在维次堡大学的化学研究所进修,并担任该大学的访问教授。 按照原本的历史,黄鸣龙直到1940年才回国,在中央研究院化学研究所工作,并兼任西南联大的教授,建国后当选中科院院士。 但就在一个月以前,黄鸣龙接到恩师赵炳黄的电报,说周赫煊要在重庆开设磺胺制药工厂,急需化学制药的专业人才。他立刻中断在德国的进修,风急火燎的赶回中国。 黄鸣龙还没走出站台,就看到人群当中有块牌子高举,纸牌上写着他的名字。 “你好,我是黄鸣龙。”黄鸣龙走过去说。 对方是个年轻人,微笑道:“黄博士你好,我叫赵墀熊。” 黄鸣龙立即问道:“赵嫡黄先生是你什么人?” “族叔,”赵墀熊说,“叔叔让我来接你。” 听说赵墀熊是恩师的族侄,黄鸣龙顿时对他亲切了许多,点头道:“有劳了。” 两人坐黄包车来到一家旅馆,这里已经聚集了许多化学和医药学的精英,足足有30多个,待到人员聚齐就要前往重庆。 这些人大致分为两派,一派是范旭东拉来的,以化学研究为主。另一派是赵嫡黄拉来的,以药物研究为主。 周赫煊这次召集化学制药的专业人才,没有广发英雄帖,而是直接拍电报请范旭东和许冠群帮忙。 范旭东在南京兴建的永利硫酸厂,生产出中国的第一批硫酸铵产品,可以为中国自产化肥和炸药提供原料。可惜硫酸厂刚刚建成不久,七七事变就爆发了,如今正忙着工厂搬迁。 而磺胺类药物的制取,需要大量酸性原料,正好可以跟范旭东合作。 范旭东深知磺胺药对抗战的重要性,接到周赫煊的电报后,他立即调派专业人手过来支援,并发动关系为周赫煊招募相关化学人才。 至于许冠群,则是中国第一家西药厂(华资)新亚制药公司的老板,著名祛暑药品“十滴水”就是这家药厂研发的。 许冠群没有离开上海的打算,把招募人才的任务交给了合伙人赵汝调。 恰好,由于受到华北战乱影响,赵汝调的哥哥赵嫡黄在北平研究院的工作中断。赵嫡黄是中华药学会的创始人之一,接到弟弟的电报,立即联络门生故旧,还带着周赫煊的忘年交钟观光先生一起去帮忙。 钟观光虽然是植物学家,但也涉猎药物学,这两年在跟赵嫡黄一起采集验证中药。 未来的中科院院士黄鸣龙,早前也是赵嫡黄的学生,一封电报就把人从德国叫回来了。 至于到火车站接黄鸣龙的赵墀熊,未来也是个厉害人物,此人是日本帝国大学的药物学硕士,后在台北创办新生制药公司。他还是未来美国华生制药公司的董事长,21世纪全美第三大药厂华生制药的老总,正是赵墀熊的儿子赵宇天。 当然,此时赵宇天还没出生,因为赵墀熊还没和许华结婚。 恩,这次许华也来了。 许华是新亚制药公司老板许冠群的妹妹,中法大学药物学专业毕业,美国华生制药的“华”字,就是许华的“华”。顺便一提,许冠群的儿子、许华的侄子许庆瑞,未来将成为中国工程院院士。 众人坐着江轮前往重庆,一路上,许华的目光都停留在赵墀熊身上,爱慕之情溢于言表。 许家和赵家是世交,又是生意合伙人,赵嫡黄对两个小辈之事乐见其成。 江轮甲板上,赵嫡黄对张辅忠说:“僿无,这次要多靠你了!” 张辅忠道:“齐心协力,为国尽瘁而已。” 张辅忠曾经也是赵嫡黄的学生,此君利用业余时间,自修德、英、日三国外语,还热衷于参加罢工罢市罢课活动,在老蒋“清党”之后就脱离了国党,前赴德国柏林大学进修,导师是德国化学家曼涅希。 张辅忠现在担任五州药厂的第二制药厂厂长,并在交通大学、同济大学和中法大学任教。就算没有周赫煊帮忙,他也会带领学生成功仿制磺胺嘧啶,还先后仿制了维生素b1、痢特灵等30多种西药——当然,这都是后话。 为了请来张辅忠,周赫煊拿出20万元补偿五洲药厂,若非看在为国为民的份上,五洲药厂那边根本就不放人。 说到五洲药厂,就不得不提项松茂先生。 项松茂是江浙地区的大资本家,横跨多个工商业领域,担任上海13家公司董事。九一八事变后,项先生公开登报声明,他旗下的公司绝不进口日货。同时,他将自己企业的全体员工,编组成义勇军第一营,自任营长,聘请军事教官严格训练,每个员工下班后都必须集训一小时。 一二八淞沪抗战时,项松茂赶制药品提供给中国守军,并亲自组织员工参加上海保卫战。一二八事变发生的第三天,项松茂和旗下11名员工,即遭到侵华日军的杀害。 张辅忠和项松茂乃是至交好友,他当年到德国进修化学,就是项松茂出钱资助的。 而今项松茂已经被日寇杀害六年多,张辅忠眼看上海不保,不愿留在上海当亡国奴。接到周赫煊和恩师赵嫡黄的邀请,立即就收拾行囊举家搬走,如果能大量生产磺胺药,也算是变相完成好友项松茂的未尽之志了。 张辅忠不仅自己去重庆,还带来了八位学生,都是有实际研发制药经验的在校高材生。 赵墀熊的女朋友许华,也是张辅忠的学生之一。不过许华在中法大学念的是专科,只听过张辅忠讲课,没有接受过单独指导,她主要是追随男朋友而来。 赵嫡黄又问黄鸣龙:“鸣驹怎么没有回来?” “他在奥地利做一个研究,已经到了关键时期,等研究完成就回国。”黄鸣龙说。 黄家有三兄弟,分别为黄鸣鹄、黄鸣驹和黄鸣龙,都是药物学方面的专家,人称“黄氏三杰”。 黄鸣鹄专门钻研中药学,对《本草纲目》研究极深,还是上海万国运动会的长跑冠军。黄鸣驹则是中国近代毒物分析化学奠基人,而黄鸣龙则主攻有机化学和化学制药。 民国时候的精英知识分子,都是沾亲带故一出一大堆。 830【故人】 来到重庆的化学、医药人才足有32人,其中有些还带着家属,满打满算共有57人之多。 周赫煊亲自前往朝天门码头接待,准备用自家的小江轮,载着他们去周公馆歇息。人太多了,周公馆显然安置不完,但隔壁的刘湘和李根固公馆可以借来用用,反正那两家的房子空了大半。 轮船到港,周赫煊老远就看到钟观光,旁边那小老头应该是赵燏黄。(多谢书友提醒,上一章把赵燏黄的名字弄错了。) 众人踏上码头,随时行李就放了满地。 队伍里的年轻人颇为激动,俱都把目光投到周赫煊身上,显然周先生是他们的偶像。 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扶着颤颤巍巍的钟观光走来。钟观光已经快满70岁了,气色不是很好,他拉着周赫煊的手说:“明诚啊,一别经年,想不到我们是在这种情况下再聚。” 周赫煊只能安慰说:“老先生不要悲伤,只要我们坚持抵抗,中国就还有希望。” “唉,”钟观光摇头叹息一声,又咬牙咒骂,“若非张自忠当汉奸,平津也沦陷不了那么快,此人该杀!” 周赫煊没有接这话,因为他知道张自忠后来殉国了。 但别人不知道啊,眼下日寇大举入侵,在国难当头之际,张自忠已经被公认为汉奸。 张自忠在华北事变中的污点有两个,一是背着宋哲元签署卖国的《香月细目》,二是利用北平危局逼迫宋哲元让位。 从各种史料来推测,张自忠应该是膨胀了,前两年就开始骄傲自负,在华北处处以“二头儿”自居,甚至对宋哲元生出取而代之的心思。当日军包围北平的时候,张自忠身边的一票亲日分子,怂恿他逼走宋哲元以自立,张自忠稀里糊涂就答应下来。 张自忠在亲日分子的忽悠下,完全错判了局势。他觉得日军攻打北平,完全是出于对宋哲元的不满,只要自己上位,就能保住华北不失,大可与日寇继续虚与委蛇。 结果呢,宋哲元被张自忠逼离北平之后,张自忠也失去了利用价值,只有那些真正当汉奸的能够上位。带着悔恨交加的心情,张自忠连夜离开北平,如今已被韩复榘奉老蒋之令逮捕,押赴南京接受审判。 对于平津沦陷,对于自己的所作所为,用张自忠的原话来说就是:“想不到闹了那么一下子,好像被鬼所迷,我愧对于委员长(宋哲元)。” 1940年听到宋哲元的死讯,张自忠痛哭流涕:“委员长(宋哲元)先我而去,是天不许我有赎罪的机会了。”从那个时候起,张自忠就有了求死报国的念头,后来终于壮烈牺牲。 钟观光唾骂了几句宋哲元,便拉着身边的少年说:“明诚,你看看这是谁?” 周赫煊依稀觉得有些面熟,对少年说道:“你是那个周……周……” “周杭,”少年鞠躬道,“感谢周先生帮助。” “都长这么高了啊!”周赫煊大喜,拍着少年的肩膀说。 眼前这个周杭,就是周赫煊创作的小说《神女》里头,那个女主人公的儿子的原型。 当初周赫煊创办希望小学,由于周杭的母亲是娼妓,遭人非议而不得不退学,被适逢其会的钟观光收养为孙子。转眼间十年过去了,当初那个瘦弱的小毛头,如今已经成长为翩翩少年。 周赫煊问:“还在读书吗?” 钟观光颇为自豪地说:“周杭从小就是神童,读书时连跳几级,今年虽然才18岁,但已经在清华大学读三年级了。” 周杭补充道:“日寇占领平津,清华、北大和南开都搬迁了,三校在长沙合组临时大学。我这次把爷爷送来重庆,马上就要返回长沙去报名。我学的是物理专业,以后造出来飞机大炮,把小鬼子全都赶回老家!” “好,有志气!”周赫煊赞扬说。 钟观光一拍脑袋,笑道:“唉,只顾着跟你说话。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赵燏黄教授。” 周赫煊连忙抱拳:“药农先生,久仰大名!” “我对周先生才是久仰大名啊!”赵燏黄握着周赫煊的手说。 钟观光又介绍道:“这位是孙学悟孙社长。” 一个中年帅哥抱拳道:“周先生好。” “范老板怎么舍得把你给送来?”周赫煊大喜过望,恨不得把孙学悟抱过来亲几口。 民国时期也是有私人科研机构的,名叫“黄海化学工业研究社”,而眼前的孙学悟就是黄海化工社的社长。 孙学悟参考英国皇家学会和法兰西科学院的模式,不限门类,不分学术派别,广邀学者来到黄海化工社,按各人志趣自选课题。在这些科学家的努力下,改良了中国制盐工艺,达到国际领先水平。两年前,他们还冶炼出中国第一块金属铝,并用金属铝制成一家小飞机模型,同时还大幅提高了纯碱生产效率。 不仅如此,孙学悟还创立了细菌研究室,将成果运用于酿酒、酿醋等领域。 范旭东能够建立硫酸厂,为中国自产化肥和炸药提供原料,就是因为有黄海化工研究社的科研后盾。 孙学悟说:“华北形势危急,黄海研究社正在搬迁。我来重庆的目的,一是为周先生办酸厂提供帮助,二是来考察一下实地情况。不瞒周先生,范老板倾向于在长沙重建研究社,但我觉得在四川更安全一些。” “对对对,四川更安全,一定要把研究社办在四川!”周赫煊连忙说。 历史上,孙学悟把黄海研究社迁到长沙,结果刚刚把新屋建好,就因战事告急而再次动迁。经过一年多的颠沛流离,黄海研究社积累了15年的仪器、图书和资料损失大半,一切只能在重庆从头开始。 生怕孙学悟不愿意,周赫煊又说道:“只要黄海研究社搬来重庆,我承诺每年捐赠5万大洋经费,并从欧洲采购价值100万元的先进科研设备,且不要求有任何利益回报!” “真的?”孙学悟心动不已。 “当然是真的,我决不食言!”周赫煊生怕孙学悟跑了,只要孙学悟答应来重庆,那么就有一大票的科研人员跟着过来。 事实上,如果范旭东能把永利硫酸厂搬来重庆更好。那家硫酸厂可不止生产硫酸,各类酸性产品都能提供,到时候磺胺药厂跟酸厂紧挨着,完全不必担心原材料的问题。 可惜,周赫煊无法说服范旭东,至少现在不能说服。 因为四川还是刘湘的地盘,而范旭东和南京政府关系密切,永利硫酸厂又是能提供炸药原料的企业,老蒋此刻根本不可能放人放厂入川。 只有等刘湘病死了,各种具有战略意义的工厂,才会大举迁到四川扎根。 所以中央有很多人说:刘湘之死,是老天给了中国一线生机。 数十位科研人员及其家属,依次过来跟周赫煊握手交流,随即众人坐船前往周公馆歇息。 当晚饱餐一顿,第二天清晨,周赫煊就带着他们前往工厂那边。 831【药厂】 沿着嘉陵江逆流而上,过了北碚,就是合川了。 这里山势陡峭,水运便利。江流转过几道弯,距离合川县城还有十多公里的地方,两岸山腰出现一座座房屋,掩映在苍松翠竹之间。再加上山中时常有大雾弥漫,日本人的飞机从高空很难侦查到。 周赫煊站在船头,拿出一张地图用手比划:“这里就是厂址所在,坐落于群山之间。在建造厂房时,我特意叮嘱尽量不要破坏植被。厂房就在嘉陵江边,工业用水极为方便。沿江而上是合川县城,沿江而下可直通重庆城区,中途还要经过重庆大学。生活、生产和交通极为便利,如果黄海化工研究社愿意搬来,那完全可以在重庆大学附近落户,产、学、研三位一体,互相促进。” “这地方选得好。”孙学悟点头说。 张辅忠突然问:“用电方便吗?药厂属于用电大户。” 周赫煊指着地图说:“这里就是合川水电厂,很近的,我已经让人把线路都拉好了。另外,合川的群山当中,还发现有多处煤矿和铁矿。特别是这里,属于露天铁矿,开采极为方便,就是交通有些麻烦,需要开挖山路才行。对了,还有盐矿,如果范老板愿意合作,我想跟他一起在合川开设盐场。” 范旭东就是靠制盐起家的,制盐工艺处于国际领先水平。孙学悟笑道:“周先生的意思,我会转达给范老板。” 说实话,合川真是一块宝地。后世勘探许多矿藏,其中煤储量18.2亿吨,盐储量160亿吨,铁矿储量6800万吨,石灰石储量55亿吨,还有铝土、锶矿、重晶石等诸多品种。 最难得的是,煤、铁、盐都埋得不深,极易开采利用。 唯一的缺点就是交通,虽然有嘉陵江水道,但还是需要在山壁修路,因为矿藏大都位于群山当中。 众人来到工厂码头,拾级而上,朝着生活区前进。 周赫煊指着前方说:“那边是工厂生活区,我修建了许多公寓,诸位的家属也可住在这里。家里有孩子的,则可住在重庆或北碚,毕竟那边更方便读书。” “周先生考虑得真周到。”黄鸣龙赞道。 来到生活区,周赫煊让大家先安放行李,然后他带人朝厂区走去。 到了厂区,立即看见好几个英国佬,这些都是从伦敦请来的制药专家。至于他们的家人,则安排在重庆那边,每人都免费获赠一栋花园洋房,只要在药厂干满两年便拥有别墅产权。 “嗨,周,你终于来了!”一个金发碧眼的中年帅哥笑着挥手。 周赫煊跟这人握手寒暄道:“你好,库克,在这里工作还习惯吗?” 库克的全名叫库克·伯纳德,负责磺胺药厂的生产管理。他原本是伦敦药厂那边的副总,这次被欧尼斯扔到中国来,随行的其他英国佬都归他管。 库克领着众人走进工厂,介绍道:“药品生产线已经调试好了,只等工人培训结束,随时都可以开工。但原材料是个大问题,什么都不能买到成品,乙酰苯胺和氯磺酸还需要我们自己制取,至少要开设三个上游原料工厂。随船运来的那些原料,最多能支撑工厂一个月的生产。” 周赫煊说:“放心,原料工厂的制备机器已经买来了,这次我又找了些人手,很快就能把工厂组建起来。在此之前,我们可以在南京和欧洲订购成品。” “好吧,但愿一切顺利,”库克又说,“另外在生活方面,有个很大的问题,我希望你能够尽快解决。” “什么问题?”周赫煊问。 “现在急缺一个英国厨师,”库克抱怨说,“中国厨师做的菜太辣了,这两天有好几个倒霉蛋痔疮复发。” “是我考虑不周,我立刻让人请厨师。”周赫煊说。 库克想了想,又说:“还有,公寓里需要加装风扇。真是见鬼,现在都已经秋天了,居然还能把人热得吐舌头,每人一个风扇根本就不够用。中国都是这么热吗?简直跟地狱一样。” 周赫煊连连点头:“ok,我马上解决。” 库克指着钟观光等人问:“这些是工厂的中方管理者?” 周赫煊笑道:“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钟观光先生,中国的植物学家和中药学家;这位是赵橘黄先生,生物药学专家;这位是孙学悟先生,哈佛大学化学博士;这位是张辅忠先生,柏林大学化学博士;这位是黄鸣龙先生,柏林大学化学博士;这位是……” 一圈介绍下来,库克顿时收起小觑之心,这里头有好几个欧美名校博士。 其中张辅忠的导师曼涅希,曾到英国剑桥大学做访问教授,库克听过一段时间曼尼希的化学课。说起来,库克和张辅忠勉强还算同门师兄弟,两人之间有许多的共同话题。 科学家讲究的是真本事,深入交流一番,库克就对孙学悟、张辅忠和黄鸣龙极为佩服。不过嘛,他对钟观光和赵燏黄没啥兴趣,因为二人是研究中药材的,聊起来纯属鸡同鸭讲。 库克带着众人去参观制药车间,那近乎“全自动”的生产线,让赵墀熊和许华两个年轻人大感震撼。他们家里就是开药厂的,还是中国第一家全华资西药厂,跟眼前的药品生产线比起来,他们家的工厂就如同是小作坊。 赵墀熊惊叹道:“这个磺胺生产线可比日本的药厂都先进。” “你参观过日本的磺胺工厂?”周赫煊好奇问。 赵墀熊说:“远远的在车间外看过一眼,还是在工人开门的一瞬间,日本人不准我进去。” “日本的磺胺制药厂产量如何?”周赫煊问道。 “好像很低。”赵墀熊说。 日本也有磺胺药的山寨工厂,生产工艺都是自行摸索的。而且很扯淡的是,日本人虽然很重视磺胺药,但又不肯花重金去研究升级,反而把钱都投进武器装备的制造当中。 由此带来的结果就是,直到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日本的磺胺产量依旧低得可怜。 周赫煊心里琢磨着,二战结束以后,是否可以找小鬼子索要专利费。若有美国朋友的支持,想必到时候很容易打赢官司吧,毕竟战后的美国是日本亲爸爸。 参观工厂结束,周赫煊把钟观光、赵燏黄、张辅忠和黄鸣龙带到一间公寓,神秘兮兮的打开保险箱说:“四位请看。” 张辅忠随手抽出一沓文件,只瞟了几眼,就惊呼道:“这些都是药品工业制取方法?天啦,维生素b1、维生素b2、安乃近……周先生,你从哪儿找来的资料?” “从英国弄来的。”周赫煊笑道。 周赫煊和欧尼斯、乔治六世合作的英国皇家制药厂,可不止生产磺胺类药物。经过几年的发展,药厂旗下已经有十多款产品。像维生素b这种玩意儿,在欧美已经很常见了,就算自己研发不出来,也可以花钱买生产工艺,也就中国人还拿它当宝贝。 说起来很悲哀,此时的中国制药厂,连红药水都是前两年才能自行生产的,研发者正是张辅忠和他的学生。 “四位如果感兴趣,可以把这些资料抄录下来。”周赫煊说。 张辅忠摩拳擦掌道:“只要能搞到机器和原料,再加上这些资料,我保证为周先生建造起一家中国最大的制药厂!” “不急,慢慢来。”周赫煊笑着说。 事实上,周赫煊把这些药品资料拿出来,一方面是为了给大家鼓足干劲,另一方面也是送给新中国——张辅忠和黄鸣龙都是共和国的化学制药专家。 832【钓鱼城】 金秋十月。 淞沪会战依旧在激烈的进行着,中国守军数量在60万人以上,侵华日军投入13万人。日寇凭借海陆空的绝对优势,渐渐撕开中国守军防线,并秘密组建第10军,准备对中国守军进行大包围。 常凯申一边指挥军队抵抗,一边幻想着列强干涉,毕竟日寇对上海的入侵,严重损害了欧美列强之利益。 可惜,欧美诸国不但不帮中国,反而指责中国军队破坏和平,理由是中国率先在上海非军事区挑起战争。历史上,就因为老蒋一直等着列强干涉,错过了最佳的撤退时机,把淞沪会战的后半程打得一塌糊涂。 合川的磺胺药厂即将正式开工,药厂工人大部分拥有中学文凭,只有清洁工、保安队之类的才不需要识字。经过为期一个月的培训,工人们已经认识了一些英文,至少能看得懂机器上的按钮字符。 此外,在孙学悟的帮助下,药厂附近正在筹备酸碱厂。在酸碱厂投产之前,磺胺药厂使用的都是进口原料,大概能支撑一个月的样子。 周赫煊给欧尼斯拍了一封电报,又从英国采购了许多机器设备和原料,包括送给孙学悟的化工实验设备。 十月十五日,周赫煊带领全体工人前往钓鱼山,他要在药厂开工前举办一次祭拜仪式。 磺胺药厂到钓鱼山的直线距离为3公里,众人抬着三牲和钱纸蜡烛,沿着陡峭的山路攀爬而上,直奔钓鱼山上的忠义祠。 正在研究《易经》的庞德也来了,他对此地慕名已久,随身还带着照相机。 “这就是传说中的钓鱼城?”庞德仰望大山,心里有一种朝圣的心情。 周赫煊点头道:“就是这里。” 钓鱼城,在欧美又被称为“上帝折鞭处”和“东方麦加”。 当年,忽必烈已经率东路军突破长江天险,团团包围鄂州,而兀良合台的南路军打到了长沙,南宋朝廷覆亡只在旦夕之间。而在西方,蒙古大军已经征服了东欧大片区域,把中欧当成军事游乐场,一度跨过多瑙河,还入侵了意大利。中东也惨遭蒙古大军蹂躏,阿拉伯半岛上,埃及人正在艰苦抵抗,眼见着蒙古大军就要席卷非洲。 就在这时,蒙古大汗蒙哥阵亡于钓鱼城,各路大军纷纷撤兵回去争权。南宋得以苟延残喘,欧洲人欢呼雀跃,非洲也避免了兵祸浩劫。 小小的钓鱼城,拯救了全世界。 民国时期的钓鱼城还没得到开发,也没有直通外界的公路,只能从江边慢慢往上爬。 山路窄得只能勉强容两人通过,最陡峭的地方接近70度,别说带着兵器往上进攻,就是空着手攀爬都危险至极,稍不注意就要掉下去摔死。 再往上走,就能看到钓鱼城的古城墙了。这些城墙共有17里长,倚悬崖绝壁而建,由于年久失修,古城墙已经多处风化残缺,但依然能够领略其雄伟。 再往上就是护国门了,这是钓鱼城的第二道防线,也是八座城门中最宏伟的险关。纵有十万大军攻城,只需派几百人防守即可,真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当年蒙古大军攻打护国门上百次,耗时三十六年之久,一次都没有攻破过护国门。 钟观光仰望着护国门壁刻,联想到当年城上官兵抗击蒙元,不觉有些痴了,喃喃自语说:“中国自古多灾多难,总有热血儿郎奋起抗击。彼时今日,何其相似,但愿我华夏民族还能复兴。” 周赫煊感慨说:“只要国人众志成城,国土处处皆险关。” “周先生说得真好!”赵墀熊立即附和,反正偶像说什么都有道理。 合川县教育局的干事杨雨舟,是这次上山的向导。又前进片刻,他突然指着一处石台说:“这里是钓鱼城的刑场,当年蒙哥大汗派来劝降的汉奸晋国宝,就被王将军斩首于此。” “杀得好,汉奸都该杀!”一个年轻人突然喊道,他是张辅忠带来的化工专业大学生。 再往前走不远,就是钓鱼城的天梯。此地同样险要无比,是钓鱼城后期开凿的栈道,蒙元大军若突破了护国门,还有一条天梯等着他们,举蒙元全国之力,也不可能上得了这一条天梯。 登上天梯,是一处宽阔平台,这里是南宋时候的“兵工厂”,可制造铁雷、火炮等杀伤性武器。钓鱼城古城墙有炮口,架有大炮,当年蒙哥大汗就是这么被轰死的。 钓鱼城内部还有田地,守军可自耕自种,辛苦些还能自己造盐,根本不惧蒙古大军的封锁。 “兵工厂”再往东北走,就是护国寺和忠义祠了。 护国寺内还有几个僧人居住,但都是些老弱病残,平时根本没有什么香火,只能自己种地养活自己,这间寺庙后来被改建成钓鱼城博物馆。 而忠义祠就更糟糕,有两处已经垮塌,大门上还蒙着蜘蛛网。 周赫煊对随行工人说:“把义祠打扫干净!” 工人们立即动手清理,而周赫煊则把目光投向祠内的石碑。这些石碑都属于文物,南宋时期的就有十多块,数百年来又刻了二十多块,其中一部分详细记载了钓鱼城战史。 庞德激动不已,拿着小本本就跑到一块石碑前,蹲在那里认真抄录。 赵燏黄好心提醒道:“庞德先生,不用那么麻烦,直接用纸墨拓下来即可。” “怎么拓?”庞德迷糊道。 赵燏黄早有准备,让弟子拿出拓碑工具,在将石碑擦洗干净后,分分钟就拓下来一张。 “还可以这样啊,太方便了!”庞德大喜,如同得到新奇玩具,自动变成众人的拓碑苦力。 等了大半个小时,工人们已经把忠义祠简单打扫完毕。 周赫煊首先来到左室偏殿,这里供奉着王立、李德辉和熊耳夫人。因为王立等人最终开城投降了蒙元,所以不能供在正堂,但他们投降是在南宋覆灭以后,且有活城之功,也应受到香火供奉——南宋最后一座县衙,便是钓鱼城内的合州县衙。当时只要遭遇激烈抵抗,蒙古人在攻陷城池后就要屠城。钓鱼城属于击杀了蒙元高层,而唯一没有被屠城的城池,王立投降的要求就是不得杀城内一人。 王立、李德辉和熊耳夫人的牌位,已经找不见了,就连供桌都破朽不堪。 周赫煊对着供着拜了两拜,便转身走入正堂,里面供有王坚、张珏、余玠、冉琎和冉璞五位钓鱼城抗元先贤。周赫煊亲手为这五人,摆上崭新的牌位,四拜之后,恭敬退出正堂。 工人们也把三牲摆上,顺便把左室王立等人的牌位也摆上,等到吉时,正式开始进行祭拜典礼。 周赫煊领着上百个工厂员工,端正站于殿前。钟观光年纪最大,资格最老,由他负责念祭表,并指挥众人进行拜祭。 庞德这个美国佬对此非常感兴趣,站在旁边不停拍照,拍完了还迫不及待地问:“周,为什么你们要拜二十四下,而不是拜八下?我刚刚学了个成语,叫八拜之交,正好契合八卦。” 周赫煊解释道:“八拜之交,那是世交子弟拜谒长辈,后来也用作结义兄弟之礼。二十四拜是专用于祭祀的大礼,也有十二拜的。比如好朋友的家人去世,你去吊唁,十二拜即为最大的尊敬。一般情况下,清明节给自家祖先扫墓,四拜就比较符合标准。二十四拜和十二拜,用于极为正式、大型和庄重的场合。平常人们见面作揖,一拜为普通问候,二拜为表示尊敬,四拜代表着仰慕、尊崇和无限敬意。另外还有三拜,此为佛教礼节,拜佛只能用三拜或九拜。同时,三拜还是中国人的宾客之礼,主人对客人三拜,表示对客人的尊重和欢迎。” “中国人的礼节好复杂啊。”庞德听得有些头晕。 周赫煊笑道:“都是些繁文缛节,现在的中国学习西方,平时都用握手礼,作揖已经被弃用了。不过在祭祀这种庄严场合,我觉得古礼还是很必要的。” 赵燏黄突然走过来:“周先生,你来说几句吧。” 周赫煊来到供桌前方,看着面前的一百多号人,大声喝问道:“同胞们,你们忘记鬼子占领中国台湾了吗?” “没有!”众人齐呼。 周赫煊又喊道:“你们忘记鬼子占领中国东北了吗?” “没有!”众人的喊声越来越大。 周赫煊嘶声厉吼:“你们忘记鬼子正在侵略华北和华东吗?” “不敢忘!不敢忘!” 药厂工人和正在筹建中的酸碱厂工人,大部分都有用中学以上学历,再不济也读过小学。如今报纸上都是爱国宣传,识字的百姓早就被调动了民族情绪,此刻一个个胀红着脸,心头憋着股怒火难以发泄。 周赫煊指着背后的忠义祠正堂:“看到匾上写着什么吗?忠义千秋!何为忠?爱国就是忠!何为义?救民就是义!如今国难当头,若要行忠义之事,必当救国救民!我不要你们上战场杀敌,但你们以后的工作,并不弱于杀敌报国。药品可以救济百姓,可以挽救伤员性命。在你们开动机器的时候,就有无数国人的性命因你们而存活!有人说,中国没救了,中国打不过日本。放屁!当初蒙古横扫世界,钓鱼城依旧抵抗了36年。小鬼子比得了蒙古人吗?连提鞋都不配!日本蕞尔小国,还想妄图吞并中国,这就是典型的蛇吞象,吞到一半就能把他们噎死!只要我们坚持抵抗,中国就必胜!而你们生产的药品,正是中国胜利的关键。你们生产磺胺药,效率远高于小鬼子,是世界上最好的救命药。我们武器不如日本,但我们的救命药比日本更强。你们是工人,也是战士。告诉我,有没有信心用药品打败鬼子!” “有!” 忠义祠内呼声震天。 833【鸡犬不留】 转眼进入十一月,上海陷落,淞沪会战结束。 南京国民政府宣布迁都重庆,刘湘对此表示举双手欢迎,暗地里联合宋哲元和韩复榘,打算把老蒋堵在夔门之外,坚决不让中央军入川抢地盘。 胡适被老蒋任命为访美特使,已经在美国转悠了三个月,对宣传中国抗日、赢得美国民间支持做出了巨大贡献。一个月前,他和王正廷终于得到罗斯福召见——跟周赫煊一起观看奥运会的王正廷,被重新启用了,现在担任中国驻美大使。 胡适详细讲述了中国抗战局势,恳求罗斯福放弃妥协思想,否则中国必败,而中国一败,美国就将失去远东和太平洋,美国帮助中国属于帮助自身。 罗斯福表达了对中国的同情,并且安慰胡适不要悲观。他很看好中国,他觉得中国必胜,然后继续卖给日本各种战略物资。 事实上,这次访美特使的任务,老蒋最初想请周赫煊来执行。但被周赫煊婉拒了,因为神仙也难说服罗斯福,与其跑去美国痛哭乞讨,还不如留在重庆做一些正事。 与此同时,冯庸也拜托胡适和王正廷,让他们在罗斯福面前求个情,把飞行俱乐部的飞机开回中国参战。当初周赫煊订购了不少先进军用飞机,但合同要求不得加装武器,也不得把这些飞机运离美国。 罗斯福对此的回应是,让冯庸联系美国国防部,而国防部如今还在开会讨论此事。 冯庸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他想带着飞行员回国抗日,却又知道国内没有足够的飞机,只能天天堵在五角大楼门口,都跟五角大楼的卫兵们混熟了。 …… 随着响亮的哭声,廖雅泉肚子里的孩子呱呱坠地。 又是个大胖小子,周赫煊这回没有寻章据典,而是给儿子取了个非常平实的名字——兴国,周兴国。 廖雅泉两耳不闻窗外事,对正在进行的中日战争毫不关注。她现在全部精力都放在小儿子身上,只等着哪天日本打来重庆了,提前移居到美国或者英国,为此她还专门抽空恶补英语。 “先生,南京来电!”于珮琛拿着电报快速走来。 周赫煊接过电报纸,却是罗家伦发来的,大致内容为中央大学即将搬迁,校址定在重庆沙坪坝松林坡。罗家伦知道周赫煊的岳父是搞房地产的,想请周赫煊帮忙寻找建筑队,等中央大学搬来就立即动工。 周赫煊道:“给罗校长回信,就说一定办妥,请他放心。” “好的,我马上就去。”于珮琛转身就走。 不得不说,罗家伦真的很有能力。清华大学在他手里,从一所教会学校变成国立大学,并确立了未来几十年的一贯校风。而中央大学在他手里,则成为抗战期间内迁最好、损失最小、复课最早的高校。 早在1935年5月的时候,罗家伦就详细考察了四川,认为重庆山川险峻、物产丰富,且为西南交通中心,于是把中央大学的内迁校址定在重庆松林坡。去年,中日关系变得更加紧张,罗家伦便指示学校后勤部赶制大量木箱,当时校内师生都不知这些木箱有何用处。 淞沪会战打得如火如荼之际,罗家伦又组织师生,将学校的物品打包装箱,分批从南京往重庆内迁。 此时很多人都还觉得,说不定淞沪会战能像几年前的一二八那样,由列强调停而很快结束。恰逢德国驻华大使陶德曼正在调停中日战争,于是中央大学一些师生就给罗家伦起了个外号,叫“陶德曼的哥哥——逃得快”。 直到南京国民政府宣布迁都,中央大学的师生才佩服不已,认识到他们罗校长的远见卓识。 有人把中央大学的内迁,形容为“鸡犬不留”。不仅农学院的良种家禽家畜带走了,还把医学院用于解剖的24具尸体也带走了,这些尸体一路泡着福尔马林,分毫未损的到达重庆新家。 十一月底,当南京的其他大学还在讨论是否搬迁、如何搬迁时,中央大学的第一批师生已经抵达重庆。由于新校舍还没开始修建,这些师生暂时借用重庆大学的校舍,一天功夫都没耽搁就直接复课。 十二月初。 南京,中央大学。 罗家伦是最后一批离开南京的,他再次巡视校园,只见全校人员和设备财产都已半空,心情十分高兴。 走到农学院的时候,他看到牧场的良种家禽还在,立即叫来牧场职工:“你们几个,把这些猪牛羊都处理了,或吃、或卖、或带回家养着都可以,只要不落到日寇手中就行,老子一根毛都给小鬼子剩下!” 农学院牧场的家禽家畜皆为良种,每样选一公一母已经带走,眼前这些是挑选剩下的。 四个牧场职工都是普通百姓,最年轻的也有四十多岁了,虽然不认得几个字,但说出的话却让罗家伦颇为惊讶。 吴谦说:“罗校长,这些良种牲畜,有的是老师同学多年耗费心血培育出来的,有的是国家花外汇从洋人手里买来的,都是学校的宝贝,丢了怪可惜的。” “是啊,”曹占庭附和道,“老师和同学们这次去重庆,每样只带了一公一母,以后动物实验都没法做,还得慢慢培育才行。” 袁为民说:“我也怪舍不得的。” 王酉亭道:“罗校长,不如把牲畜都带去重庆吧,还让我们来照料。” 罗家伦苦笑道:“现在南京居民正在大举搬迁,连人都坐不上船,更何况是这么多牲畜。” 王酉亭头发花白,老实巴交,平时不怎么吭声,此刻却说得斩钉截铁:“罗校长,我向你保证,一定把这些良种牲畜带去重庆,绝不丢弃,更不留下来便宜日本鬼子!” 罗家伦对此不置可否,笑笑就离开了,他以为四位牧场职工只是说着玩而已。 四位工友却当真了,他们推举年龄最大的王酉亭为领导,自己掏钱加班加点的赶制木笼,把鸡、鸭、狗、兔子之类的装进笼内,又将木笼架在马、牛、猪、羊身上,赶着牲畜登上了四艘木船。 在日寇对南京发动总攻的前一天夜里,四人划着木船匆匆离开。 此时日寇已经包围了南京城的东南西三面,他们只能从北方绕道,半路又遇到日机轰炸中国船只,于是又弃船登岸,赶着牲畜奔皖中山区进发。为了躲避战事,他们先是北上去了河南,再折返进入湖北,一路上风餐露宿,艰难无比。 在许昌时,正逢大雪,天寒地冻,虽千方百计的保护,还是有一些兔子被冻死了,四位工友心痛得大哭。当然也有开心的事,半路上两头荷兰奶牛,产下了两头活蹦乱跳的小牛犊。 他们带着动物大军来到武汉时,日寇也进攻武汉了,只得连忙朝宜昌进发。他们的爱国义举感动了当地民众,被免费送上轮船,终于可以放心的坐船去重庆。 四人再与罗家伦见面时,已经时隔将近一年,辗转各省数千里。 罗家伦看着历尽风霜、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四位职工,还有那些死了几只兔子、多了两头小牛犊的良种牲畜,激动得泪流满面,立即组织全校师生欢迎功臣回家。 这就是中央大学内迁“鸡犬不留”的故事。 更正上一章的错误 顶点小说 834【否极泰来】 清晨。 孟小冬风风火火的前往主城区,今天她有一场演出。虽然四川人不怎么爱听京剧,但做为周神仙的太太,“冬皇”还是极受重庆票友喜爱的。 特别是七七事变之后,孟小冬已经进行过多次义演,川军出川抗战的军费当中,就有孟小冬的一份贡献——首批出川将士的军费,大部分来源于银行借贷,南京政府拨发的款项还不足10%。 至于孟小冬的家人,此时都还在上海。 周赫煊早就劝孟家人来四川避难,但孟小冬的父母和叔叔伯伯们,却坚持不肯入川,而是躲进了上海公共租界。原因很简单,一大家子都是唱京剧的,跑到川剧的地盘来根本没法混饭吃。 抗战期间,上海公共租界相对比较安全,甚至还造成了房地产行业逆市繁荣。因为南北方的战争难民,好多都躲进了上海公共租界,住房数量供不应求,民族资本家们纷纷转行做房地产。 就拿许华的哥哥许冠群来说,明明是开药厂的,抗战时期居然在上海搞房地产搞得顺风顺水。 周公馆内。 廖雅泉在家奶着孩子,同时还拉着费雯丽练习英语交流。她本来是会说英文的,甚至还在天津做过翻译,但好多年都没碰这玩意儿,英文单词都快忘记大半了,经常遇到能听不能说、能说不能写的情况。 当然,廖雅泉的英语基础摆在那里,练习半个月差不多就能恢复正常交流。 半上午的时候,庞德例行跑来周家学《易经》,这洋鬼子今天居然穿着一身道袍。 “周,你看我像道士吗?”庞德抖着袖子原地转圈。 周赫煊好笑道:“你从哪儿弄来的衣服?” 庞德说:“前几天我跟朋友游览缙云山,在山上遇到一个道士。我向道士请教了《易经》,我们聊得非常高兴,他还给我讲述了《道德经》和《南华经》。我现在对道教很有兴趣,已经皈依入教了,还有个道号叫‘知非’。” 周赫煊问:“你入的道教哪一派?” “正一道灵宝派。”庞德答道。 周赫煊笑道:“还好,不用抛家舍妻。” 道教发展至明朝时期,已经演化为全真道和正一道两分道统的格局。全真道主修内丹和心性,讲究儒道佛三教合一,原则上不能娶妻生子,后世仙侠小说的修炼体系大致来源于此,比如炼神还虚、金丹元婴什么的;而正一道主修外丹和符箓,讲究炼丹画符驱魔镇邪,娶妻生子什么的并无忌讳。 香港僵尸片里的那些驱魔道士,还有给古代皇帝敬献仙丹的道士,基本上都是正一道的。 如果代入仙侠小说,两派道士争斗起来,情况大致如下:这全真道士已臻金丹之境,抬手就是神霄五雷正法,招来一道青木神雷劈向对方头顶。正一道士也不简单,猛嗑一枚归元丹,顿时全身法力澎湃,手中祭出两张乾坤符,坤符主守,护住周身不受雷击,乾符主攻,化为一条蛟龙扑向对手…… 庞德所入的正一道灵宝派,又称阁皂宗,与龙虎派、茅山派并称为“符箓三宗”,此派供奉元始天尊为祖师。 周赫煊很难想象庞德画符时的样子,对了,还有请神上身…… 庞德又说:“昨天重庆大学的校长,聘请我担任西方文学教授,我已经答应了,今天下午就有课。” “你穿这一身去上课?”周赫煊神色古怪。 庞德抖了抖道袍,笑道:“当然。” 一个美国佬,穿着道袍、挽着道髻,走进大学教室,用汉语对一帮中国学生说:“同学们,请翻开课本,今天我们讲文艺复兴时期的欧洲文学……” 那画面太美,让人不敢看啊。 庞德拿出《易经》,恭敬地递给周赫煊说:“先生,请开讲吧。” 回国以后周赫煊就很忙,基本上没空给庞德讲课,《易经》的教学进度也极为感人。周赫煊翻着经书问:“上次我们讲到哪里来了?” “泰卦。”庞德回答。 周赫煊飞速往前面翻,说道:“今天讲否卦。否卦外天,内为地,天地不交,万物不生。论家庭,则夫妻反目,同床异梦;论个人,则内小人外君子,表里不一,是为伪善;论事态,则小人道长,君子道消。就拿现在中国的局势来说,即是一个明显的否卦。朝堂上,豺狼当道,君子受阻,人才的晋升途径被封得很死。战场上,邪恶的侵略者肆意妄为,正义的抵抗者节节败退。” “如何解呢?”庞德问。 “且看爻辞,”周赫煊说,“初六,拔茅茹,以其汇,贞,吉,亨。意思是说,要连根拔起茅草,把那些贪官污吏通通清除,让政治得以清明,党派得以廉洁,社会得以安定。这是国家混乱初期的做法,但显然不适用于今天的中国。再看六二,苞承,小人吉,大人否亨。意思是说小人靠阿谀奉承得利,而君子不应该同流合污。放在局势上讲,小国可以依附大国得以安全,但真正有抱负有雄心的国家不应该这样。现在的中国,有人还高呼投降口号,这是错误的,只能一辈子做日本的奴隶附庸。且看六三,苞羞。苞羞,位不当也,即受到纵容而胡作非为,最终会招致羞辱。没能力的人统治国家,且不能正确认识自己的能力,认真听取好的建议,那么最终将会被打倒。而日本这种国家,受中国纵容而肆意侵略,不能正确认识自己的国力,那么最终将会失败,这一爻讲量力而行,谨守己身己德。” 周赫煊说到这里语气一转,大声道:“九四,有命,无咎,畴离祉。这一爻,正是当今中国应该做的。意思是说,身为弱者,应该秉承正义天命,团结起来、众志成城,奋起抵抗天灾人祸,奋起抵抗强者的欺凌,而最终得到胜利和尊重!” “九五呢?”庞德问。 周赫煊摇头道:“九五讲居安思危,适合几年前的中国,咱们不提也罢。” 庞德又问:“上九呢?” 周赫煊笑道:“那是讲未来,即坚定信心,自强不息,以待良好时机,必将否极泰来!中国即是如此,只要坚持抗战,永不言败,必然迎来转机。” 正说到这里,于珮琛走过来报告:“先生,中央大学的罗校长来了。” 835【受聘】 周赫煊和罗家伦已经有好几年没见面了,跟当初的锐气倨傲比起来,此时的罗家伦多出三分内敛沉稳。如果他以前就是这样的性格,估计不会被清华师生投票驱逐。 罗家伦打量着周公馆的庭院,开玩笑道:“山清水秀,悠然世外,周先生倒是过得惬意。” “国难当头,这世上哪有真正的桃源?”周赫煊摇头道。 罗家伦叹息道:“是啊,战事不平,则人民不能安居乐业,学生不能潜心读书。” 周赫煊问:“中央大学的校舍什么时候开工?” “明天就开工。”罗家伦说。 “那么快?罗校长真是雷厉风行。”周赫煊有些惊讶。 罗家伦笑道:“只是几排平房而已,又用不着设计复杂的图纸,能快一天是一天吧。” 中央大学的体量实在太大了,全校有七大学院,五十六个科系,一个研究院,九个研究部,还有一个专科学校,一个附属中学,以及医院、农场、工厂等一系列下属单位。 罗家伦的能力让人不得不佩服,他居然能在一个月之内,把这么大摊子全部迁走,并且以最短的时间复课、复工。 清华的校长做不到,北大的校长也做不到,只有罗家伦这个中央大学校长能做到。 师生员工及家属两千多人,还带着设备整体搬迁,已经把中央大学的资金掏空了。大兴土木是肯定不行的,甚至普通平房也不行,因为钱不够。只能在墙体底部使用砖石,墙壁全部用竹子编扎,外面涂一层石灰,再立几根木柱做整体支撑。 在校舍建成之前,中央大学的学生,只能借用重庆大学校舍——医学院和农学院畜牧兽医系迁到了成都,借用华西大学校舍,附属中学打算迁去贵阳。 罗家伦闲聊片刻,终于说明来意:“周先生,听说你在合川建有磺胺药厂,厂内还有诸多药学专家,能否与中央大学的医学院、医学研究部、以及附属医院合作?” “这是好事啊。”周赫煊笑道。 罗家伦听到正面答复,顿时心情好了许多,他说:“那就这么说定了,明天我就派人去药厂接洽。” 周赫煊建议道:“黄海化工研究社,也已经搬到沙坪坝,跟你们中央大学还是邻居。咱们三家可以共同合作嘛,产学研三位一体,互相促进,互相帮助。” “那当然再好不过!”罗家伦大喜。 周赫煊说:“中国以前有四大产盐地区,一在台湾,二在渤海,三在东南,四在川内。如今,日寇已经占了台湾和渤海沿岸的盐场,东南沿海想必也要遭到日寇蹂躏,只剩下四川的富顺、自流井地区比较安全。等到明年,富顺、自流井几县之地,必须为周边数省提供食盐,定然造成盐价飞涨。而合川地区盐矿储量极高,我想请中央大学的地质专家,对合川盐矿进行大规模勘测。到时选一最合适的盐矿,我们连同黄海研究社一起开采制盐,盐场由三家合股。” 罗家伦笑道:“中央大学已经没钱了,只能出人出力。” 周赫煊道:“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不过在股份方面,我既然出了钱,自然要做大股东。” “那是应该的。”罗家伦说。 中午,罗家伦留在周公馆吃饭,罗校长试探道:“周先生可愿来中央大学执教?” “名誉教授可以做,平时能教几节课,天天上课没那么多时间。”周赫煊说。 罗家伦叹息道:“实不相瞒,中央大学虽然搬来重庆了,但学生和老师的流失却很严重,有些科系甚至只有老师而没有学生。历史系还算好的,还有四十多个学生,但系主任却不见了,我想聘请周先生担任中央大学历史系主任。” 见罗家伦实在有困难,周赫煊竖起一根手指说:“一年,我只当一年的系主任。等到明年,估计来重庆的学者就多了,到时还请罗校长另选高明。” “没问题,就一年,”罗家伦总算又放下了一桩心事,这家伙得寸进尺,笑道,“不如周先生兼授一门历史课吧。” 如今周赫煊已经是历史领域的顶级大牛,专业学术成就且不说,他编写的《全球通史》,已成为国内大部分高校的世界史教科书。周赫煊在此书中提出的“全球史观”,甚至成为国外史学家的研究方向,以此为课题而引起广泛讨论的国外史学论文就有十多篇。 周赫煊想了想说:“那我就教两门课,一门《全球通史》,一门《人类文明史》如何?” “有原作者来讲这两门课,那是中大学生之福。”罗家伦说。 吃过午饭,周赫煊又跟罗家伦聊了一阵。 罗家伦起身道:“周先生,我还要回去准备一下,明天前往成都,安排医学院和农学院的教学复课任务。就此告辞!” “慢走!”周赫煊起身相送。 就在此时,于珮琛拿着一封电报快速走来,喜道:“先生,南京有消息。《大公报》驻南京的记者发来电报,日本轰炸机先后向美国战舰班乃号投掷18枚炸弹,造成至少数十名美国人伤亡。日本袭击美国了,美国很有可能就此参战,至少也要出面惩罚日本!” “真的?”刚准备离开的罗家伦立即回头。 “真的,此事千真万确!明天就能见报。”于珮琛喜滋滋地说。 罗家伦兴奋得来回走动,口中念道:“太好了,太好了。只要美国出面,小鬼子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周赫煊却没有表现出高兴,因为美国军舰班乃号被炸,意味着南京大屠杀就快发生了。他沉着脸说:“怎么《大公报》还有记者在南京?快发电报,让记者立刻撤走!” 罗家伦不解道:“周先生,日本招惹了美国,你怎么不感到高兴?” “有个屁用,美国佬是不可能参战的,至少现在不会!”周赫煊郁闷道。 “为什么?日本这次炸的可是美国军舰,还炸死了许多日本人。等消息传回去,美国民间舆论恐怕要翻天吧。”罗家伦道。 周赫煊说:“美国是资本家控制的,而资本家巴不得日本侵略中国,他们正好可以向日本出售物资。别说死几十个美国人,就算死了几百个,资本家不想打,罗斯福就不能打!” 历史上正是如此,日本轰炸美国战舰的全过程,都被摄像机纪录下来,长达1700多米的胶片在美国电影院放映,激起美国民众的强烈愤慨。 而日本人事后的解释是“误炸”,见鬼的误炸,影像资料里美国国旗高悬,日机飞行员看得清清楚楚,根本没有误炸的可能。 鬼知道当时日本人是怎么想的,居然朝满载美国人的军舰扔炸弹,而且一扔就是十八枚。 于是,罗斯福认了,完全承认日本官方的误炸解释,并勒令电影院把日机轰炸美舰的影像做特殊处理,免得引起美国民众做出过激反应。 836【政府内迁和美国人民抵制日货】 十二月十四日,晴。 报纸上没有任何关于南京大屠杀的消息,有的只是首都陷落,呼吁国人团结抵抗的文章。历史上,第一次完整揭露南京大屠杀的文字,是英国记者田伯烈所撰写的《外人目睹中之日军暴行》,此书要等明年初才开始动笔。 美国牧师约翰·马吉,此时应该在拍摄南京大屠杀的纪录片,不过同样要到明年才能将胶片偷偷运到美国。 《大公报》战地记者刘君扬,如今已彻底跟外界失去联络。这位记者是周赫煊在天津招聘的,开设分馆时被调往南京,周赫煊多次让他撤离都不听,以致现在生死不明。 周赫煊坐着私人小轮船,强迫自己不去想任何关于大屠杀的内容,绕道朝天门前往中央大学担任历史系主任。 抵达朝天门码头时,正好遇到一艘内迁船只。船上载着国府赈济委员会委员长朱庆澜,以及赈务委员会的20余名职员,这是第六批内迁重庆的政府机关,国家元首林森在半个月前就已经到重庆了。 而剩下的大部分南京政府机关,以及99%的内迁企业、学校,此时都还在湖北和湖南。 常凯申最初打算把迁都一分为三,即国民政府迁到重庆,军事委员会迁到洛阳,行政院迁到衡阳。到11月初,他正是召开会议,讨论迁都事宜。 汪兆铭也对此发表了意见,劝林森把中央政府迁到武汉或广州,至于四川则太偏僻,汪先生觉得太不适用了。 常凯申没有接受汪兆铭的建议,他单独与林森商讨,决定把首都直接迁往重庆,最终做出决议如下:“第一,中央党部和国民政府迁到重庆。第二,军事委员会不急着搬走,由老蒋临时决定。第三,各部委机关,打散迁往长沙以南或四川、贵州各地。” 至于企业和学校,常凯申认为应该迁到武汉和宜昌,所以现在大部分的企业学校都云集在武汉、宜昌两地。 直到明年10月,冈村宁次率十万大军向宜昌推进,才开始了轰轰烈烈的“宜昌大撤退”。这场内迁被欧美学者称为“东方的敦刻尔克”,为中国保存了工业和文化元气。 说起宜昌大撤退,就必须提到一个人,那就是大资本家卢作孚。 早在淞沪会战开打之前,南京国民政府就实施了“江阴沉船计划”,将24艘船只凿沉于江阴下游,以阻拦日本军舰沿江而上,那时杜月笙还主动提出凿他的轮船。至上海、南京陷落,南京政府又在江西组织第二次沉船,前前后后主动凿沉几十艘江轮。 作为民生船运公司的老板,卢作孚多次接到政府沉船命令,但他拒不执行,认为凿船以断敌路的做法无疑自绝后路。结果到了宜昌大撤退时,其他船运公司的船只被沉得七七八八,卢作孚的民生船运公司成为唯一可以依靠的运力。 宜昌大撤退正值长江枯水期,运载大型设备的船只,以及吨位太大的轮船无法通过三峡。按照当时的运力,那么多物资和人员全部运抵重庆,至少需要一年的时间,到时候黄花菜都凉了。 卢作孚和技术人员反复研究,创造出枯水期间不停航的“三段航行法”,只用了不到40天就把人员运完,物资运出超过三分之二。又过了20天,卢作孚把剩下的物资全部运完。 而为了全力抢运物资人员,卢作孚在两个月内损失400万大洋,因为他只收取了少量运费,并且三段航行法耗资极大——沿途征召了近千条小木船帮忙。但他却为抗战做出了巨大贡献,光是他运走的兵工厂设备,每月就可制造手榴弹30万枚,迫击炮弹7万枚,航空炸弹6000枚,十字镐20多万把。 在整个抗战期间,卢作孚的民生公司,只是军队就运送了共计270多万人。 顺便一提,民生公司在宜昌大撤退时,第一条船运走的是300余名战争孤儿。 有些人虽然没有亲赴战场杀敌,但他们为抗战所作的贡献,是难以衡量且必不可少的。 周赫煊也是如此,他在四川开设的工厂,至今已有十二家正式投产,预计未来半年内,还有至少十家工厂能运转起来。这些工厂将为战时的中国,源源不断提供后勤物资,并一定程度的解决民生问题。 周赫煊甚至弄出了一家手榴弹厂,专门制造“七人背”和简易手榴弹,这些“七人背”将卖去广大的敌后战场。 别的不说,出川抗战的川军,就购买了大量的简易手榴弹,威力虽不大,却胜在数量众多。 川军实在穷啊,周赫煊当年虽然帮刘湘弄来步枪生产线。但在财政崩溃的情况下,步枪工厂时常停工,生产出的步枪大部分都卖给贵州的军阀赚外快,就这样都还拖欠着川军将士无数军饷。 而随着前后几批政府机关迁来重庆,周赫煊兴建的花园别墅和高档公寓卖得很火。都是大官嘛,必须住得体面一点,花钱再多也是值得的。 现在只是开始,等到明年宜昌大撤退以后,周赫煊的生意才会迎来新的高峰。 至于周赫煊去年投资的油墨油漆厂,此时已经占据四川地区70%以上的市场。在四川民众抵制日货的口号下,几家日本油墨油漆企业销量锐减,若非日货便宜,恐怕就要直接倒闭了。 抗战期间,民族资本家们大打爱国牌,比如香烟就出现了这些品牌:七七、卢沟桥、正气、富强、国防、光复、胜利、强国、武装、醒狮等等。香烟包装往往印着飞机大炮和士兵形象,不知道的还以为卖的是军火。 说起来很搞笑,美国虽然持续向日本出售战略物资,但美国民间却在1938年底掀起了抵制日货活动。 这跟胡适等人在美国的宣传有关系,随着美国民众对远东局势认识深入,并知道了日军的残暴(南京大屠杀),越来越多的美国人开始同情中国抗战。 美国企业主趁机推波助澜,引导舆论打击日本商品,导致美国民间抵制日货的风潮愈演愈烈。 至1939年春,美国民众正式向议会施压,要求禁止对日本输送物资。这个风潮在1939年6月达到顶峰,同情和支持中国抗战成为美国舆论主流,迫使美国政府在7月份废除美日贸易协定,为日本偷袭珍珠港埋下了伏笔。 837【任教】 罗家伦已经跑去成都安排教学工作,今天接待周赫煊的,分别是重庆大学校长胡庶华,以及中央大学文学院院长汪东。 中央大学的校史上,共有四首校歌。 第一首的词作者是李叔同,第二首的词作者便是汪东。此时用的是第三首,由校长罗家伦亲自作词,后世南京大学的校训,便截取自罗家伦版校歌——诚朴雄伟,励学敦行。 汪东是章太炎的弟子,而周赫煊在章太炎面前也执弟子礼,论起来两人算是同辈。 这位先生今年四十有七,比周赫煊年长八岁,留着长长的山羊胡子,一身长袄颇有晚清旧知识分子的风范。他也确实属于旧派知识分子,精通书画诗词,早年跟随孙中山闹过革命,北伐期间开始弃政从教,安心留在大学里当老师。 “吾对明诚盼望已久,终于等到你了!”汪东显得颇为激动,握着周赫煊的手久久不放。 周赫煊笑道:“旭初兄太客气了。” 汪东现在是中央大学文学院院长,历史系也属文学院管辖,正愁着不知上哪儿聘请历史系主任呢。原本的历史上,中央大学内迁重庆之后,直到1938年春天才有新的历史系主任。 胡庶华在旁边开着玩笑:“周先生你不地道啊,我三请五请,只请到你做重庆大学的名誉教授。现在罗校长一出马,立即就请动你担任历史系主任,你是看不起咱们重庆大学?” 周赫煊安抚道:“那等我讲课的时候,让重大历史系的学生一起来听嘛。” “如此正好,一言为定!”胡庶华生怕周赫煊改口,连忙封死了退路。 反正现在中央大学整个历史系,只剩下40多个学生,加上重庆大学历史系学生,总共也就一百多个。而两校学生暂时共用校舍,聚在一起上大课并不嫌多。 三人闲聊几句,汪东说道:“明诚,我先带你去办公室吧。” “也好。”周赫煊点头道。 作为东道主,胡庶华引路道:“这边请!” 中央大学此刻寄人篱下,而重庆大学也不宽裕,因此系主任的办公室极为简陋。就一间普通小平房,面积大约有10平米,里边除了办公桌椅,便只剩下一个文件柜。 不到片刻,办公室里来了一位30岁左右的年轻人,他问候道:“周先生好,我是历史系教授郭廷以。” 汪东介绍说:“小郭是清华大学历史研究院毕业,罗校长的高足,被罗校长从清华带来中央大学的。我知道明诚你时间宝贵,所以专门派小郭给你做助手,帮忙处理一些历史系的琐碎事务。” “你好,郭教授。”周赫煊伸手道。 郭廷以连忙跟周赫煊握手,恭敬且崇拜地说:“周先生,我曾在清华大学听您讲人类文明史,受益匪浅,三生有幸。可惜您当时没把课讲完,现在我对这门课还有诸多疑问。” “咳咳,我比较忙。”周赫煊有些尴尬,他在清华和北大讲课都挖坑不填的。 郭廷以也算民国学术界的小牛了,后来被誉为“中国近代史的拓荒者”,将担任中央大学下下下任历史系主任。他是罗家伦的学生,胡适的徒孙,在周赫煊面前属于小辈,所以把态度放得极低。 周赫煊直接问:“历史系现在情况如何?” 郭廷以拿出一份花名册说:“由于战乱影响,很多学生没有随校内迁,而是返回老家跟亲人团聚,整个历史系现在只有40多名学生,其中大二和大三的学生人数最多。历史系教授和讲师,现有五人,加上周先生就是六人。” 周赫煊摇头苦笑:“六个老师教四十多名学生,学生们忙得过来吗?” “等明年招生就好了,学生人数肯定能多起来,一些原有的学生也会陆续赶来。”郭廷以说。 周赫煊问道:“我想教人类文明史和全球通史,这两门课的老师是谁?” 郭廷以道:“中央大学没有设立人类文明史课程,全球通史的老师是沈刚伯先生。另外,沈刚伯先生还同时教授西洋上古史、西洋通史、希腊史、罗马史、英国史、俄国史、印度史、法国大革命史和西洋文化概论。” 汗,原来是沈刚伯啊,又一位民国时期的史学界大牛。这位先生不仅是中西方历史全才,而且还是中国边疆史研究的主要推动者——抗战期间,他为了培养学生的爱国精神,特地开设新僵史、蒙古史和东北史等课程。 还好,沈刚伯一人身兼十门课的老师,周赫煊跑来教全球通史不算抢他饭碗。 郭廷以又拿出一张表格:“周先生,这是我为您设置的课程表,请过目,看是否需要修改。” 周赫煊只瞟了一眼,便说道:“把我要教的两门课,全部调到星期天。上午教全球通史,下午教人类文明史,让中央大学和重庆大学的历史系学生都来听,不愿来的也不强求,这两门课属于辅修。” “星期天?那学生们岂不是没有假期了。”郭廷以惊讶道。 民国时期的学生,没有双休,每周只有星期日这一天假期。 周赫煊直接说道:“我要上大课,不分年级,必然打乱其他老师的教学秩序,所以还是把课程放在星期天为好。” 郭廷以道:“那行,我立刻就去通知。” 转眼就是周末,周赫煊坐船来到学校,直奔一间为他专设的大教室——其实是重庆大学的礼堂。 偌大的礼堂人满为患,不但两校的历史系学生来听课,其他科系的学生也跑来了,而且还夹杂着不少讲师和教授。 周赫煊看着下方黑压压的人头,愣了愣,随即笑道:“人很多啊。” 重庆大学和中央大学的历史系老师全来了,比如未来东北边疆史的大牛金毓黻。此君以前在东北大学当教授,还做过辽宁省教育厅长,九一八事变后被日军拘捕,不得已只能在伪满政府当官。他借着前往日本的机会,使用假名于去年悄悄乘船到上海,在蔡元培的推荐下成为中央大学教授。 历史上,再过两个月金毓黻就要被任命为中央大学历史系主任,周赫煊纯属抢了别人的位子。 此时此刻,金毓黻就像一个普通学生,端着小本本正襟危坐,只等着周赫煊开讲。 周赫煊在临时架起的黑板上,写了一个大大的“史”字,朗声道:“我们在学历史之前,要明白为什么学历史!唐太宗有句话说得好,以铜为鉴,可以正衣冠;以人为鉴,可以知得失;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今天要讲的是《全球通史》,即是全球,那也有中国,跟《西洋通史》是有区别的。现在中国的大学,虽然广泛把我写的《全球通史》当教材,但却出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那就是,教授们往往在讲课的时候,把《全球通史》当《西洋通史》来讲,而把《全球通史》的中国部分,单独用《中国通史》的另一门课讲出来。这是不正确的,这造成了中国和世界的割裂!《全球通史》的精髓在‘全球’,而非‘通史’……” 开场一席话,就立即抓住了师生的耳朵。 特别是那些研究西方史的老师,对周赫煊这段话若有所悟,沈刚伯更是听得连连点头。 838【史观】 既然已经是史学界国际泰斗,周赫煊自然要讲点新鲜东西,否则怎么镇得住台下那群大牛小牛? 他接着刚才的话往下说:“历史可以从不同的侧面来解读,人们看待历史的角度也是不一样的。这种角度,被称为历史观,也叫‘史观’。比如共产主义者,就把他们的历史观称为‘唯物史观’,把别家的历史观称为‘唯心史观’。” 听周赫煊提到共产主义者,有些学者开始皱眉头了,因为他们尊崇的是三民主义,但暂时还没人来打断周赫煊讲课。 “我就来归纳一下吧,”周赫煊在黑板上写了好几排字,逐个解释道,“首先来说正统史观,这是史学界的主流,代表大部分人对历史事件所持有的一种共同认识和观点。比如欧洲文艺复兴运动,被公认为打破了中世纪的黑暗;又比如大航海运动,意味着殖民时代的来临,并对中国近代产生深远影响。现场在座的,也有一些史学家,诸位的史观大部分都属于正统史观。” 金毓黻、沈刚伯、郭廷以等人纷纷点头,非常认可周赫煊的观点。 “再来说说社会史观,”周赫煊指着黑板道,“这种史观主要从社会的角度观察历史,注重分析广义的社会问题,包括政治、经济、文化之外的所有问题。比如社会变迁史、社会日常生活史、社会风俗史、社会建筑史、家庭婚姻史、人口流动史等等。它跟正统史观并不冲突,而是互相解释和包容,是正统史观的一种补充。在西方,社会史观兴起于启蒙运动时期,而在中国则更加悠久但不成体系,我认为《诗经》就可以被视为一部社会史观的历史著作,它记录先秦时代许多风俗。但《诗经》只是记录,没有进行分析研究,如果现在有学者从历史角度阐述《诗经》,那么就是用社会史观的方法解读先秦历史。这是一个有趣的课题,某些国内的史学家已经在做了,但还没有取得巨大影响力。” 这话说得一些普通历史教授和学生心动不已,因为他们找到了新的研究方向。 周赫煊继续说道:“接下里就是英雄史观,强调个人对历史的绝对性作用,不管东西方,早期历史研究都是这种史观。共产主义者把这种史观视为唯心主义史观,其实也很有道理。英国史学家卡莱尔说:‘全世界的历史,实际上都是降生到这个世界的伟大人物的思想外在的、物质的结果。’我国的梁启超先生也说:‘历史者英雄之舞台也,舍英雄几无历史。’在我看来,英雄虽然很重要,但不能视为历史的全部,这种史观具有很大的片面性。” 周赫煊又道:“再来说说马克思的唯物史观,这一派把历史当成科学来研究,总结出一套历史发展规律。即,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若上层建筑和生产关系束缚了生产力的发展,那时就将迎来社会革命。这种史观,能够非常明确的解释重大历史进程,比如先秦时代到秦汉的历史,其大概可视作青铜时代到铁器时代的生产力革命。” “再有就是现代化史观,这种史观在西方和中国都已经出现,但还没有具体形成流派。现代化史观认为,人类社会从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转变的过程,就是现代化的演变过程,包括经济上的工业化、城市化,政治上的民主化、法制化,文化上的理性化、科学化、大众化和通俗化,以及社会生活的平等化和世俗化。现代化的类型,可以归纳为原发型和传导性、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比如英法美是原发型、资本主义的现代化,苏俄是原发型、社会主义现代化,中国和日本目前都是传导型、资本主义现代化。” 这段话把郭廷以听得两眼发光,这位先生在后世被誉为“中国现代史学先驱”,如今正在研究中国的近现代历史。他的近现代史研究立场是正统史观,除此之外,别无新意,而周赫煊此刻则给他指明了一条学术研究道路。 周赫煊又讲道: “还有个人史观,个人通过对历史的研究和理解,有了思想上的启发,并用来指导自己的行动。这就是唐太宗李世民说的,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这种史观,对每个人而言都是有意义的,对国家发展也是有意义的。比如国家组织历史研究所,研究列强的发展,进而对本国的发展带来启示。” “今天我要讲的两堂课是《人类文明史》和《全球通史》,前者代表文明史观,后者代表全球史观。” “文明史观认为人类历史就是人类文明演进的历史,讲述历史和文明的发展演进。它摒弃了局部微观的历史,把人类历史从宏观角度视为一条纵向发展线,对人类学、社会学、政治学具有很大的启迪性。” “至于全球史观,我说了,全球史观的精髓在于全球,把人类历史当成一个整体来研究。比如要搞清中国的现状,就必须在研究明清历史的同时,还要研究西方大航海、殖民运动、工业革命、世界市场等等,把中国放在整个世界历史的大背景、大视野下进行考察。为什么日本要侵略中国?为什么欧美列强施行绥靖政策?而为什么中国的抗战必胜?这些都可以用全球史观来研究和阐述。好吧,看来有些朋友很惊讶,因为我说中国抗战必胜。为什么必胜呢?我在以后的课程里面会详细讲述。” 当场就有学生忍不住了,举手道:“先生,你今天就说一说吧,就讲中国抗战必胜的原因。” “对,周先生快讲。” “你给我们分析一下!” “先生,求你了!” “……” 礼堂内喊声四起,就连诸多教授、讲师都目不转睛的盯着周赫煊,想看他究竟会说出怎样的道理来。 “那我就提前讲一讲?”周赫煊笑道。 “快讲吧,已经等不及了!” 众人高呼。 周赫煊阐述道:“中国抗战必胜,得从殖民运动和工业革命开始说起……” 839【信心】 “首先,我们来聊一聊战争。战争爆发的原因,无非有三种:第一种是没头没脑的愚蠢战争,比如欧洲中世纪的时候,一个国王认为自己受到了侮辱,于是向另一个国家发动战争;第二种是最普遍的利益战争,不管是经济利益还是宗教利益,总要有好处才会发动战争,因为打仗是要花钱的;第三种就是保家卫国的反侵略战争,眼下中国的抗战即如此,而日本侵华则属于第二种。” “要分析日本侵华,就必须同时了解中国、欧美和日本的历史。” “先来说欧美。在明朝中期以前,欧洲并不强大。甚至到了清朝中前期,欧洲强国在军事、经济上也不能碾压中国。欧洲的崛起以文艺复兴为端倪,在大航海和工业革命时期彻底爆发。文艺复兴打破了欧洲的思想禁锢,迎来自然科学的快速发展,在技术上使得全球航海得以实现;西班牙、英国、法国诸国通过大航海的殖民掠夺,完成了资本主义的原始积累,催生出工业革命的到来;工业革命导致资产阶级的兴起,旧贵族的统治被动摇,于是有了资产阶级革命,造成民主共和制和君主立宪制的出现。这就是欧洲的近现代化过程及原因。” “二十年前的欧战(一战),其爆发的根本原因,就是世界各殖民地被英法等老牌列强瓜分完了。以德国为首的新兴强国,一无法得到足够的生产资源,二无法得到足够的商品市场,所以要发动战争抢夺殖民地盘。其次,美国和德国的迅速崛起,使得老牌列强采取贸易保护主义,更是加剧了这方面的矛盾。最后就是科学技术的发展,使得生产效率大大提高,各国列强都存在产能过剩的现象,必须扩大本就不足的贸易市场,因而使得彼此的矛盾更加剧烈。” “所以,欧战不得不打,这是一场抢夺生产资源和贸易市场的利益战争。” “欧战带来三个深远影响,第一,美国趁势崛起,第二,欧洲各国死伤惨重,第三,德国被打压过头,民族情绪高涨。这些影响一直持续到现在,欧洲人民被惨痛的伤亡打怕了,所以英法等国人民都呼吁和平。而英法等国政府一方面顾忌民间舆论,另一方面害怕战端再起又便宜了美国,所以他们对战争采取绥靖政策。绥靖政策,让急于复仇和复兴的德国野心高涨,也让日本的侵华策略肆无忌惮,这就是眼下的国际局势。” “而日本为什么要侵略中国?我在拙作《菊与刀》里讲得很明白了,日本是一个岛国,但凡实力稍微强大,就想要染指东亚大陆。从唐朝到现在,日本侵略中国和朝鲜,已经出现了很多次。” “中国自晚清以来,便步步落后于世界。在欧洲绥靖主义和美国孤立外交的纵容下,日本更加疯狂,于是有了九一八和七七事变。” “那我为什么要说中国抗战必胜呢?请看黑板,我画一张世界地图。” “从美国开始的世界经济危机,导致各国列强财政困难。在民意的影响下,英法等国更加保守,绥靖主义思想空前高涨,他们和美国一样通过经济手段解决危机。而德国和日本,则以发展军事力量为手段,刺激国内生产和消费。德国和日本透支国力,疯狂扩军,必然选择对外侵略,如果不侵略中国,日本国内的经济已经快要无法支撑了。德国也是如此,意大利也是如此,所以德、日、意在三个月前正式结成法西斯同盟。” “日本入侵中国,意大利入侵埃塞俄比亚,德国进军莱茵非军事区,这只是战争的开始。下一步,德国必然选择吞并奥地利,并向英法的欧洲盟国扩张,欧洲诸国都要被迫卷入战争。而日本是一个小国,如果不能快速占领中国,那么他们就没有更多资源打仗,唯一的选择就是入侵东南亚。而东南亚又是欧洲列强的传统势力,由此,英法向日本开战是必然的,一场新的世界大战来临了。” “这一场世界大战,早在欧战时就已经埋下伏笔,认真研究欧战历史,必然从中得到启示。” 讲到这里,有些人半信半疑,有些人豁然开朗,周赫煊给他们揭开了世界迷雾。 “中国胜利的关键,有两个。” “第一,中国必须坚持抵抗,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全民抗战,尽可能的消耗日本的财政和资源,逼迫日本尽早对东南亚动手。” “第二,美国的入局。美国的地理位置得天独厚,他们可以放心的坐山观虎斗。为什么日本轰炸美国战舰,而美国选择了忍让妥协呢?不是美国害怕了,而是美国有更大的企图,那就是发战争财。美国此时不但不可能帮中国,反而要帮日本和德国,为日本、德国提供资金和资源支持,怂恿放任他们进行侵略战争。由此,美国的资本家就能大肆出售军火和战略资源,让美国彻底走出大萧条的阴影。当世界主要国家都卷入战争,并且斗得损失惨重的时候,美国就会以救世主的姿态加入进来。20年前的欧洲,美国就是这么做的,只要罗斯福不傻,美国还会这么做。就算罗斯福是个傻子,美国的资本家也会逼迫罗斯福这么做。” “为什么美国资本家想要最后参战呢?市场和资源!” “一旦中国被日本占领,一旦东南亚被日本威胁,一旦欧洲被德意两国打乱,那么美国资本家为了利益必然介入。” “美国介入,肯定会站在中国这边。因为坐视日本侵占东亚、东南亚和太平洋,美国在东方的市场就会毁掉,美国的工业产品就没有销路。所以,美国的外交策略很清晰,那就是先资助侵略国挑起战争以获利,再帮助被侵略国夺取世界市场和国际地位。从头到尾,美国都是大赢家。” “而中国呢,不能只等着美国入局,要用尽全力抵抗日本。否则还没等到美国人动手,中国就一败涂地了,那时候就算美国都无力回天。” “还有,许多人抱怨,为什么中央政府不向日本宣战。原因很简单,因为《战时中立法》,一旦中国对日宣战,中国就受国际法的约束,无法得到其他国家的援助,这包括军事装备、战略物资和国际借款。日本也是如此,日本也不敢向中国宣战,因为一旦宣战就不能得到美国资源。等到两国互相宣战的那天,日本就离败亡就不远了,大家请拭目以待!” 周赫煊说这么多,就算为了给国人信心。 在抗战期间,包括西南联大、中央大学、重庆大学等高校在内,超过三分之一的学生投笔从戎奔赴战场。 眼前听周赫煊讲课的这些学生,高年级的且不说,大一、大二的学生当中,有一半可能都会投军报国。给他们信心是很重要的,也是必须的。 现在讲什么全民抗战,完全凭中国的力量击败日本,显然不如说美国参战更有效果,因为国人极度缺乏自信。 至少,美国参战,给了大家希望。 “啪啪啪啪!” 礼堂内掌声雷动,虽然很多人对周赫煊的预言抱有怀疑,但更多人选择了相信。一来周赫煊分析得很有道理,二来人们总是往好的方面想。 当然,也有不少咒骂美国的,认为美国佬简直该死。 840【美援派】 转眼已经进入1938年。 年初,日机连续轰炸广州10多天,炸死7000多人。 周赫煊命令工人加快重庆防空洞建设工作,国府此时没有出面号召,周赫煊只能自己动手了。 事实上,从去年七月份起,周赫煊就出钱开凿防空大隧道,计划由朝天门起,经临江门、通远门到达南纪门,贯穿重庆主城四个方向,预计长度3700多米。 现在半年时间过去,周赫煊主导修建的防空洞,已经凿开了1200多米。他还在自家修建了防空地下室,只要日机来袭,家人和佣工可以随时藏身。 1月5日,爱因斯坦、罗曼罗兰、罗素、杜威等大学者,发起国际援华运动,并呼吁对中国抗战进行募捐。今年六月,爱因斯坦将和罗斯福的长子,一起成立援助中国委员会,在美国2000个城镇开展捐款活动。 1月6日,白求恩率领加拿大和美国医疗队来华,支援中国人民进行抗战。 于此同时,欧洲各国也出现不同规模的民间援华活动。不知道希特勒怎么想的,德国明明已经和日本结盟,却在南京陷落以后,秘密支援中国一批武器,其中包括i型坦克和重火炮。 中日战争初期,德国派来中国的军事顾问,也一直没有撤走。直到全面抗战爆发足足一年,德国迫于日本的外交压力,才撤回了大批援华顾问。但依然有一些留下来了,甚至成为中国的现役军官。比如参与指挥常德会战的弗兰克·霍布里希上尉,就与中国守军共进退,在1943年11月英勇牺牲,被国民政府追授为陆军少将。 在希特勒的自传当中曾提到,他穷困潦倒的时候,曾受一个中国家庭无私帮助,那中国人姓cheung,音译有可能姓张,也有可能姓程。由此,希特勒对中国印象极佳,甚至有过想和中国公分天下的传言。 当然,这些传闻很不可靠,不知出自哪本地摊文学。但希特勒对中国很暧昧是真的,中日全面战争爆发,德国是欧美诸国最积极站出来调停的,前后调停了三次,可惜调停内容太过苛刻。 跟德国比起来,抗战初期对中国支援力度最大的当属苏联。 苏联以志愿军的形式,在1937年底就派航空队进驻南京机场。这些苏联飞机涂着中国军徽,与日本空军在南京鏖战数日,1月5号又来到武汉参战,飞往芜湖击落日机六架。 苏联之所以帮助中国,是因为英法美怂恿德国进攻苏联。而德国虽然暂时不愿与苏联正面对抗,却在怂恿日本进攻苏联远东地区,好让苏联自顾不暇,方便德国在欧洲的扩张。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所以苏联和中国是朋友。 1月10日。 常凯申、白崇禧从武昌前往开封,此行目的是惩办韩复榘,韩某人离死不远了。这位死得也算活该,抗战初期差点当汉奸——答应山东保持中立,老蒋得知此消息,连忙安抚他做了第五战区副司令官。 在战争期间,韩复榘为了保存实力,数次拒不执行中央命令。加之韩复榘又跟刘湘搅在一起,老蒋对其已经忍无可忍,这趟非要杀鸡儆猴不可。 驱车抵达火车站,常凯申和白崇禧坐进了专列。 几分钟后,常凯申望着外边惊讶道:“这长江大桥何时开通的?” 副官回答道:“建桥人员加班加点抢工期,于凌晨四点钟正式竣工,半夜就有一辆火车试运行。” “这桥修得及时啊!”常凯申感慨道。 平汉线连通北方,粤汉线连通南方,唯独在长江天险面前中断。以前火车过江,需要靠大型驳船转运,至少要耽误一个半小时。如果遇到运输任务繁重的时候,耽误半天到一天稀松平常,火车排队登船等两天都有可能。 现在武汉长江大桥一通,立即让运输效率成倍增加,大大缓解了战时运输困难。 副官笑道:“听说周先生为了赶修桥进度,特地追加了100万大洋投资。” 常凯申点头说:“周明诚对国家还是有贡献的。” 常凯申说完就开始看报刊杂志,虽然每天忙得不行,但他还是在坚持读报。看了一会儿报纸,常凯申又翻开《非攻》杂志,重要内容都被秘书标记好了,他直接翻开即可。 这期《非攻》的头号文章,正是半个月前周赫煊在大学讲课的内容。 常凯申读得连连点头,直看到周赫煊谈美国外交策略,才突然皱眉,复又松了口气。他有些恼怒美国支持日本,又对美国未来的参战颇为期待,读罢说道:“给健生(白崇禧)看看。” 白崇禧就在隔壁车厢,副官连忙把杂志拿过去。 白崇禧把文章读完,跑来常凯申的车厢说:“虽是书生之见,却也有几分道理,至少能坚定国人的抗战信心。” “是啊,现在最缺的就是信心。”常凯申唏嘘道。 虽然在淞沪会战之后,国内“主和派”少了许多,但真正有信心的却没几个。 比如国党元老张群,就是这样劝常凯申的,大致内容如下:不能接受德国调停,因为条件太苛刻,一旦接受,则中央政府威望尽失。中国应该先打仗,打败了再议和,到时候无论怎么议和,老百姓都可以理解,也不会太过敌视中央政府。 好嘛,张群也是主战派了。可惜他这个主战派,却是奔着战败议和去的……也总比汪兆铭强。 不可避免的,周赫煊那篇文章在《非攻》杂志刊载以后,立即引起中国社会各界的广泛讨论。有人说他太武断,有人说他不该把美国想得那么龌龊,也有人把文章当学术问题讨论。但更有许多人因此坚信美国必然参战,只要中国能够坚持抵抗,届时必然能够依靠美国赢得胜利。 于是乎,在主和派和主战派之外,中国又出现了“美援派”。这一派主张坚持抵抗,尽可能的把时间往后拖,拖到美国加入战局即为胜利。 在火车专列抵达开封之后,常凯申突然对副官说:“给林主席拍电报,让他任命周明诚担任访英特使。他跟英王乔治六世关系好,怎么也得再弄些援助来。” 仗打起来,花钱如流水。 孔祥熙去年弄来的国际借款,已经消耗得七七八八,老蒋是想尽了一切办法在搂钱。 841【空壳元首】 中华民国的主席林森,此时也住在李子坝,距离周公馆约有二里地。 跟周公馆的奢华高档不同,林森住在普通民宅,家中佣人和侍卫也不多。若真有心怀不轨者,派几个枪手即可把林森给解决,比暗杀如今的部长级高官要简单得多。 放在整个民国的官场,林森都算是特立独行者。这位老先生无妻无子,孑然一身,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平时出门只带司机不带侍卫,唯一的爱好就是收藏古董,同时还笃信佛教。 当初,常凯申、汪兆铭和胡汉民斗得厉害,汪、胡二人联手逼迫常凯申下台。 常凯申在下野之前,想要安排了一个放心的国家元首,当时备用人选有二,即蔡元培和于右任。 老蒋是比较满意于右任的,可惜胡汉民坚决不同意,而蔡元培当主席的反对者也很多。最后还是陈铭枢推荐了林森,因为林森在国党之中不属于任何派系,而且资历深厚,喜欢清闲,不爱揽权。 如此人物,自是最佳傀儡人选,常凯申、汪兆铭和胡汉民都非常认可。 于是,林森就此成为中国元首,一直到他出车祸死去。 今天主席先生的早餐,是一碗小米粥,就一碟咸菜。他对吃喝穿没有特别要求,初来重庆时,规定府上每天可买一斤肉。到后来物价飞涨,就只能每天买两角钱的肉——厨师对此很苦恼,因为抗战中期的两角钱,只能买二指宽那么一丁点,肉太少不知该怎么做菜啊。 许多文献里说林森不吃肉,应该是错误的,他只是吃得不多而已。 前几天收到老蒋的电报,让林森任命周赫煊做访英特使。林主席知道周赫煊不好请,所以没有直接任命,而是亲手写了一副“抗战必胜”的墨宝准备相赠。 林森现在也只剩下这么一个作用了,到处高呼抗战必胜口号给国人鼓劲,他半个月前的元旦致辞是这样的:“我们要求的是最后的胜利,必须要长时间的抗战……我们要拖延敌人的战争时间,消耗敌人的兵力财力,使敌人的经济机构,军事形势,一齐崩溃。此次国府迁渝,就是我们长期抗战的决心……从抗战中达到最后胜利的目的!” 将昨天刚刚裱好的墨宝包装起来,林森没有立即出门,而是向家中的佛龛上了一炷香,然后走进他的私人古董收藏室。 形形色色、真真假假的古董当中,赫然陈列着一具骸骨,能把不知情者吓得毛骨悚然。 林森拿起一方丝绸手绢,走到骸骨旁边,认真擦拭着每一节骨头,皱纹密布的老脸上写满了柔情。 这具骸骨的主人,正是林森青梅竹马的表妹。 因为包办婚姻的关系,林森年轻时娶了一个素未平生的女人,婚后夫妻感情比较平淡。他跟表妹两情相悦,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感慨有缘无分。 谁知林森的妻子病死了,两人的爱情终于看见曙光。就在这时,表妹被家人安排嫁给华侨富商之子,表妹苦苦哀求林森带她私奔。 当时林森正要追随孙中山闹革命,非常危险,带着女人就更不方便,于是便拒绝了。悲剧由此发生,表妹选择悬梁自尽,林森悔恨难当、终身不娶,还把表妹的尸骨收藏至今。 或许是情伤太深,让林森对生活失去了欲望,从而变成民国政坛罕见的清官。他清得连官位都不争,也从不拉帮结派,结果反而因此当上国家元首。 把表妹的骸骨擦拭完毕,林森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拿着墨宝,施施然朝周公馆而行。 在南京的时候,林森出门就只带司机,如今连司机都省了,因为李子坝这边实在不适合开车。他要是一直住在李子坝,说不定能活得更久,因为不会遭遇车祸,可惜后来搬家了——老蒋认为林森的李子坝住宅太寒酸。 春雨如丝,沾衣不湿。 林森拄着拐杖行走在山路上,听着风摇树叶的声音,看着远处烟雨笼罩的长江水,忍不住触景生情,朗声吟诵道:“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两三里山路,林森慢悠悠走了半上午,到周公馆时都快吃午饭了。 嗯,正好蹭饭吃。 周公馆的门房不认识林森,但见他气度不凡,便恭敬问道:“老先生有什么事?” 林森把墨宝夹在腋下,拄着拐杖笑答:“烦劳通报,就说林森来访。” “请稍等。”门房连忙跑去报信。 不多时,周赫煊亲自迎出来,拉着林森的手往里走:“林主席快请,本该我去贵府拜见才是,您怎么亲自来了?” 林森把那副亲手所书的“抗战必胜”墨宝拿出来,递给周赫煊说:“明诚最近的文章写得好,我每天都要拿出开反复欣赏。你我的看法是一致的,那就是抗战必胜,侵略者必然惨痛收场!” “林主席目光如炬,中国确实必胜,”周赫煊将裱好的墨宝小心收下,说道,“林主席吃午饭了吗?还请入座饮两杯。” “我不喝酒,加一副碗筷即可。”林森也不客气,跟随周赫煊大摇大摆走进饭厅。 张乐怡、孟小冬、婉容、费雯丽、廖雅泉、崔慧茀、于珮琛纷纷起身问候,几个儿女也乖乖叫一声林爷爷好。 周赫煊连忙为林森介绍家中妻儿和管家、秘书,林森忍不住朝婉容和费雯丽多看了两眼。无他,就是对两女的身份很感兴趣,一个前清皇后,一个洋人影星,实在有够稀罕的,他笑道:“明诚,你这一大家子倒是热闹。” “家和万事兴嘛,国家也是如此。”周赫煊一语双关道。 林森以前是很仇共的,因为反对国共第一次合作,还被国党开除过党籍。他点头道:“是啊,家和万事兴。国共争斗再激烈,也不过是兄弟阋墙,如今日寇狰狞,兄弟自当联手应对。明诚,中央初来重庆,对地方还不是很熟悉。你在重庆德高望重,又是参议会长,有什么建议可以提出来嘛。” 林森不过是场面话,周赫煊却趁机道:“重庆的防空力量很薄弱,如今中央政府迁来,重庆必然成为日寇轰炸的目标。林主席,我希望中央政府尽快组织修建防空隧道,加强民众的防空演练。” 四川由于地处西南,刘湘统治时根本没有训练过民众防空。以至于,在重庆第一次遭到轰炸的时候,许多老百姓居然争相出门围观,对那些可以下蛋的飞机品头论足。 林森这个元首只是空架子,他有些为难道:“组织防空演练和修建防空隧道,这是军事委员会的工作。但军事委员会由蒋委员长亲自指挥,如今还没迁来重庆。” 周赫煊说:“中国如此之大,如果事事都要劳烦委员长,他怎么忙得过来?还请林主席不要推辞懈怠,这事关万千百姓的生命!” “那……我就开会让大家讨论讨论。”林森不敢把话说死,因为他做不了主。 周赫煊趁热打铁道:“去年九月,中央军委重庆行营,已经委任李根固为重庆防空司令。但李根固手里资金困难,无力修建防空隧道,还请林主席拨发相应的防空款项。至于防空宣传方面,我已经在帮着进行了,而国府可以出面组织大型防空演习。” 不管是组织防空演习,还是修建防空隧道,都需要花费很多钱,而林森手里根本没有财政大权。 林森尴尬地说:“国府也很困难啊。实不相瞒,我此行的真正目的,就是想请明诚去英国走一趟,帮全国抗战弄些国际借款来。听孔部长说,明诚与英王乔治六世关系匪浅,跟英格兰银行总裁也有故旧,想必此行必有收获。” 周赫煊气得发笑:“英格兰银行又不是我家开的,哪能说借钱就借钱?孔部长去年在伦敦发行了几千万英镑的债券,是拿中国几条铁路做的抵押。现在有一条铁路已经被日本占了小半,英国人还想反悔呢,如何再去借钱?” “额,”林森顿时语塞,苦笑道,“确实很为难。既然明诚不愿赴英,那就算了吧,我也不强求了。” 周赫煊眼珠子一转,突然说:“我不去英国,但可以去一趟美国。” 林森喜道:“那我就任命你为访美特使!” 周赫煊此去美国当然不是为了借钱,而是为了美国的军用飞机。冯庸已经拍了好多电报回来,希望带着俱乐部的飞机归国参战,周赫煊必须亲自走一趟才能解决。 842【刘湘之死】 刘湘终于病死了,没能挨过农历新年。 以常凯申为首的中央军要员,在沉痛哀悼的同时,无不欢欣鼓舞。 抗战初期最为棘手的三个军阀,分别是刘湘、韩复榘和宋哲元。如今刘湘病死,韩复榘被捕,宋哲元丧师失地,常凯申终于没了后顾之忧,只剩下共党领导的八路军和新四军属于心腹大患。 原本老蒋还没下定决心枪毙韩复榘,担心刘湘生出物伤其类之心。事实也确实如此,老蒋在诱捕韩复渠之前,刘湘就悄悄给韩复渠拍电报,让韩复渠千万别去开会。可惜韩复榘心太大,老蒋这边又演技精湛,轻轻松松就让韩某人自投罗网。 刘湘病死的第四天,韩复渠也死了。刘湘之死,坚定了老蒋杀韩复渠的决心,同时也是在向其余军阀立威。 老蒋敲山震虎确实有效果,把大大小小的军阀吓得不轻,比如“云南王”龙云就极为配合。在接下来的台儿庄战役当中,滇军和川军一样英勇奋战,四万多官兵死得只剩下两万。 当然,另一个结果是军阀离心,对老蒋所代表的中央政府更加警惕。龙云在积极听从抗战命令的同时,暗中加紧了与共党的联系,还跟朱老总私交甚笃,彼此有通信来往,并在抗战期间秘密加入“民盟”。 周赫煊这次担任访美特使,本来说春节过后就走,现在必须等到刘湘的灵柩回川了。 刘湘的死,还引起四川军政大乱。 如果说,老蒋是全中国的武林盟主,那么刘湘就是四川的武林盟主。刘湘还在病重的时候,王瓒绪就在成都上蹿下跳,等到刘湘一死,王瓒绪迫不及待的就要当第二个四川王了。 可能是连续剪除了两个异己,老蒋有些志得意满,居然让张群继任四川省主席。原本一团散沙、各自争斗的四川军阀,瞬间就抱团起来,各种给张群添堵找麻烦,甚至彼此争夺军权的唐式遵和潘文华都有联合迹象。 现在老蒋被搞得焦头烂额,因为四川军政已经乱成一团麻,还不如刘湘没死的时候方便行事。他只能封官许愿安抚四川军阀,同时召集侍从室的幕僚反复讨论,终于想出对策:以川制川。 这个以川制川的法子,就是把中央力量从四川抽离,任命野心大又无威望的四川人接掌军政。到那个时候,川军的军阀们又要闹内讧,而中央则可以顺势出来调解,并且利用各方矛盾控制四川力量。 于是乎,王瓒绪被任命为四川代主席,被老蒋架在火上烤。偏偏王瓒绪还自我感觉良好,认为自己成了四川王,疯狂的想要收拢四川各地军政大权,成为四川军阀们集体仇视的对象。 李根固这个重庆警备司令兼重庆防空司令,已经顾不上搞防空工作了。他跟潘文华一样,属于刘湘嫡系。潘文华在前线跟唐式遵争权,而李根固则必须在重庆争权,因为王瓒绪那帮人想要染指重庆,同时中央政府也在逐渐控制重庆。 前线一团糟,后方同样一团糟。 这就是中国的抗战,若真能上下齐心、全国使力,日本人能不能打到两湖都难说。 特别是到了抗战相持阶段,原本齐心协力抵抗日寇的国共游击队,突然之间就兵刀相向了。你敢相信?居然有国党游击队奉中央命令投敌当汉奸,拿着中国军饷帮日本人打八路军的事情。 相持阶段投敌当汉奸的小军阀,至少有一小半都是奉老蒋之命行事。这些军队虽然名为伪军,但享有独立编制,且不听从日本指挥,只有在攻击共党游击队时才会协同作战。 有些小军阀不愿投敌背汉奸骂名,国府还会派人去劝说,请军阀们一定要忍辱负重,待到抗战胜利必然为他们恢复名誉——这种情况在华北尤为多见,其中山东属于典型。 刘湘死后的第十天,农历春节来临。 被安排在别院居住的阮玲玉母女,以及干妹妹周璇,也被张乐怡允许来到周公馆过年。 南方人过年基本上不包饺子,但婉容、崔慧茀和于珮琛却颇为积极。府上的厨子都被轰走了,几个女人忙得不亦乐乎,其他人则喜气洋洋的贴着春联。 “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听惯了艄公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这是美丽的祖国,是我生长的地方……” 收音机里传来动人的歌声,这是周璇在上海录制的版本。过年这几天,《我的祖国》在电台早中晚循环播放,即是在庆祝新年,也是在激起民众的爱国热情。 自中华广播电台从天津迁到重庆以来,已经亏损了一年,每月周赫煊至少要补贴3000元法币。一直把电台坚持办下来,就是为了宣传抗战,目前宣传的重点就是防空。 重庆比较繁华的街道,都有露天有线广播,周赫煊砸钱设置的。这些天,广播不断重复防空知识,至少经常出门的市民已经知道飞机来了要找地方躲避。 随着上海的陷落,包括大中华在内的三大唱片公司,都落到日本人手中,整个中国居然找不到灌录爱国歌曲的专业机器。 此时此刻,周赫煊花费80万英镑采购的专业录音机器和唱片生产线,已经随同其他工厂设备运至广州。实际上,这些机器半个月前就到广州了,因为日军对广州轮番轰炸,一些铁路还在抢修当中,所以迟迟不能随火车北上。 等唱片灌录设备一到,周赫煊就要组建唱片公司,专门录制爱国歌曲。同时,周赫煊还在联系内迁的电影公司,打算投资拍摄一些爱国电影。 舆论战是很有效果的,中国武器装备落后,就只能强大自身的精神。 “哥哥,重庆行营邀请我去前线慰问演出。”周璇突然走过来说。 周赫煊对此并不感到诧异,周璇在他的影响下,已经变成了爱国女青年。这些日子,不仅孟小冬到处义演为抗战筹集经费,周璇也在重庆城内多次登台演唱爱国歌曲。 《松花江上》、《我的祖国》、《大刀进行曲》、《义勇军进行曲》……这些都是周璇的主打曲目,再配合着她用金嗓子唱出的一些靡靡之音,迅速俘获了重庆人民的耳朵。 重庆行营名义上负责主持川东地区抗战事务,邀请周璇前去前线慰问演出很正常。 周赫煊问:“去哪儿演出?” “武汉。”周璇说。 “注意防空避难。”周赫煊叮嘱道,算是答应了。 武汉现在是全国运送兵力的交通枢纽,许多部队到了武汉都要整修,等着坐军列开赴前线。而周璇慰问演出的意义也在此,给即将上战场的官兵们唱歌,即给将士们鼓劲,也是将士们难得的消遣娱乐。 周赫煊说:“让小冬陪你去,如果有不长眼的找麻烦,那就报我的名字。我的名字不管用,就直接报常凯申和宋美龄的名字!”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难说会出现某些色胆包天的混账官僚。 843【第一次轰炸重庆】 大年初五,刘湘遗体运回四川。 初六,中央及四川军政要员,在成都为刘湘举行公祭仪式。 周赫煊也带着妻子去了,并献上亲手所书挽联,对刘湘的家人表达沉痛哀悼之情。 公祭仪式的气氛庄重而悲伤,特别是四川军政人员,个个痛哭流涕,跟刘湘矛盾甚深的王瓒绪亦掉了几滴眼泪。等这些四川官员回到家中,立即开始私下串联讨论,关于刘湘死亡之谜的谣言传得满天飞。 传言内容大致如下:老蒋欲借抗日来削弱川军,消灭四川地方势力。刘湘感觉不妙,遂与韩复渠密谋反蒋。待韩复榘被老蒋诱捕,刘湘惊惧不已,设计用假死之法回川,但被老蒋识破。老蒋借口隆重吊唁,下令重漆棺木,把刘湘活活闷死在棺材里。 这话传到民间以后,顿时衍生出各种版本,连老蒋闷死刘湘的细节都被好事者补全了。即:刘湘服用西药假死入棺,老蒋揣着明白装糊涂,一脸悲痛的前往凭吊。见棺材还留了一条出气的缝,老蒋立即扑在棺材上痛哭,把缝隙堵得死死的。足足哭了两个时辰,老蒋终于把刘湘给憋死了。 不但如此,传言更是变得五花八门。比如刘湘根本就没生病,是装病想回四川。而老蒋派戴笠买通了护士,把救命药换成了毒药,让刘湘稀里糊涂就被堵死。 反正万变不离其宗,这些传言的核心就是:老蒋把刘湘害死了! 四川人相信这些传言者十之八九,毕竟阴谋论总是有市场的。老蒋被搞得很被动,特意致电川军将领王陵基,说“奸小乘隙故造谣言淆乱事实”,希望王陵基能够帮忙解释,消解川军对中央的误解。 刘湘究竟是不是被害死的,那是一个迷,谁也说不清。 就后世公开的秘密文件来看,常凯申和戴笠确实有密谋。戴笠电报原文如下:“限即刻到南京军事委员会毛秘书(老蒋侍从室组长)庆祥兄亲译。密。请转呈委员长钧鉴。生昨由长沙来汉待候杨某(杨虎城)。顷据报,刘湘有今日抵汉托病回川之确息。刘如回川,将来必不利于中央之长期抗战,对刘应如何办法,乞即电示……电示请由汉口警备司令部稽查处简处长收转。” 这封电报是戴笠发给常凯申侍从室第四组组长毛庆祥的,说自己在长沙等候转移杨虎城的时候,接到刘湘想要托病回四川的消息,刘湘回四川则不利于抗战,请常凯申早作批示。 电报发出的第三天,常凯申便召集幕僚讨论,决定了解决刘湘和四川问题的策略。至于策略的具体内容,仍是个谜团,几十年后也没有公布。 所以,常凯申害死刘湘的说法,是有可能的。 但刘湘当时也确实病重吐血了,据刘湘心腹刘航琛所述,刘湘在南京时就已经“胃病大作,吐血厉害”,因此刘湘自己病死的可能性也很大。 不管刘湘死因为何,在四川军阀眼中都必须存疑,他们才有借口抵制中央政府掌控川务。 甚至,这些家伙还跑来找周赫煊,比如重庆市长李宏锟…… 李宏锟见面就说:“周先生,刘司令死得冤啊!你跟刘司令是老朋友,你要站出来为他说话啊,不能够让刘司令死得不明不白……还请周先生写篇文章,为刘司令讨回公道!” 周赫煊只能摇头苦笑,说些敷衍话把李宏锟给打发走。 还是常凯申有办法,各种封官许愿就把四川军阀的嘴巴给堵住了。比如李宏锟,即被老蒋任命为21军参谋长,实打实的是升官了,相当于川军主力的第三号人物。 四川军阀们对老蒋的怨言轻了许多,开始把矛头对准代高官王瓒绪,让老蒋白白的坐收渔翁之利。 至于咱们的国家元首林主席,自从那天拜访周赫煊之后,隔三差五就要来周公馆坐坐。他很喜欢周府的茶叶,也很喜欢瞎子阿炳的二胡,下午坐在树下品茶听琴,林森非常享受这样的生活。 当然,周赫煊的私人收藏室,被时常被林森光临。那副被鉴定为北宋初期真品的《韩熙载夜宴图》,更是被林森翻来覆去的欣赏,这小老头儿恨不得把画给抱回家。 这天阳光明媚,一扫连绵春雨带来的潮湿。 林森自愿充当苦力,帮着把周赫煊的藏品拿到院中晾晒。他将一幅幅字画小心摊开,一边晒一边欣赏,突然惊道:“明诚,你竟藏有苏东坡的《寒食帖》!” “明代摹本而已,真品在日本。”周赫煊摇头说。 苏东坡的《寒食帖》,与王羲之的《兰亭序》、颜真卿的《祭侄稿》,并称为“天下三大行书”。听闻《寒食帖》真品居然在日本,林森顿时郁闷道:“怎会落到日寇手里?” 周赫煊对此倒是很清楚,说道:“当年圆明园大火,《寒食帖》流落民间被冯展云所得,后来又换了三个收藏者。” 林森点头道:“此事我是知晓的,民国六年,《寒食帖》还在书画展览会上展出过,又怎漂洋过海去日本了?” 周赫煊讥讽道:“因为日本人出价高,颜韵伯便将《寒食帖》卖给日本人了。” “颜氏糊涂啊!”林森对此痛心疾首。 周赫煊倒是无所谓,反正抗战胜利后,《寒食帖》也会被国人购回,最终珍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 林森欣赏了一番古董,坐下来问道:“明诚,你明天就要动身了,此去美国寻求借款,究竟有几分把握?” 周赫煊摇头说:“去美国,一分也没有。如果让我去苏联,我倒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弄来抗战资金。” “那你就去苏联啊!”林森高兴道。 “苏联谁去都一样,用不着我操心。”周赫煊拒绝道。 事实上,苏联在中国抗战初期,不仅派志愿军参战,而且还陆续给了大笔的资金支持。七七事变爆发没几天,苏联就提供给中国5000万美元贷款,随后三年又提供了两笔大额借款,累计援华贷款总额达2.5亿美元。 苏联此举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让中国拖住日本,使得日本没有精力去进攻苏联。 林森点头感慨道:“十年前,我认为苏联乃中国之头号大敌,强烈反对第一次国共合作。谁曾想,如今苏联居然成了中国的头号盟友,世事莫测,变幻无常啊!” “利益而已。”周赫煊说。 “轰!轰!轰!” 周赫煊话音刚落,就听到北边突然传来一连串的爆炸声。 林森猛地站起,惊问道:“像是飞机炸弹!” 周赫煊补充道:“江北县(后世渝北区)方向。” “遭了,日本人在炸工厂!” 林森心急火燎,对周赫煊说:“明诚,我先告辞了,你快派船送我去重庆行营。” 这是日寇对重庆的第一次轰炸,不仅轰炸了江北县的工厂,还轰炸了广阳坝的机场。只不过广阳坝距离周公馆太远,已经听不到声音了,第二天看报纸才知道。 此次轰炸没有太多人员伤亡,但损失却很大,广阳坝机场被炸得一塌糊涂。 周赫煊早在一个月前,就叮嘱李根固谨防轰炸,其中机场属于重中之重。可李根固忙着刘湘死后的政治斗争,根本没有认真执行,搞得现在川军的飞机被炸毁过半。 好吧,其实也没啥,那些飞机本来就是过时的破烂货…… 倒是江北有两家工厂更可惜,都是生产民用物资的,现在被日寇炸成了废墟。 暂时,日本飞机还不会轰炸重庆主城区——毕竟航程太远,炸弹砸在平民头上不划算。 844【空战】 元宵节刚过,周赫煊就启程前往武汉,随行有费雯丽、孟小冬、周璇和于珮琛,以及周赫煊的几个保镖。 孟小冬和周璇要留在武汉,为即将上前线的将士们慰问演出。而周赫煊则带着费雯丽、于珮琛,转走粤汉铁路至广州出海。 甲板上,周赫煊负手遥望江面。 虽是战时,武汉三镇的水道却明显繁荣了许多,因为全国各地的人力物资都在朝这里汇聚。 远处的天空中突然传来飞机声音,只见一大群日机犹如蝇群,嗡嗡嗡地朝着汉口方向飞来,那是12架轰炸机在26架驱逐机的掩护下进袭武汉。 驻扎在汉口和孝感的三个中国飞行中国队,驾驶着苏联援助的29架战机迎击。双方刚刚接战,又有10架中国的苏式战机起飞,准备堵住敌机的退路。 城内的老百姓,以及船上的乘客,纷纷出来观战,伸着脖子仰望高空。 “好!” “打得漂亮!” “中国必胜!” “……” 人们手舞足蹈的欢呼起来,却是第21中队的董明德、杨弧帆、柳哲生和刘宗武协同作战,击落日本战斗机一架,打了个漂亮的开门红。 于此同时,第22中队的11架战机和敌寇的11架战机狭路相逢,双方很快就陷入单机混战的局面,不约而同的一对一捉对厮杀。中队长刘志汉率先击落敌机一架,其他队友也相继击落四架日机,兴奋得地上的观战百姓疯狂叫喊。 “天啦,快去救人!” “稳住,稳住,别掉下来!” “……” 在日机被击落的同时,中国飞机也遭了毒手,大队长李桂丹、中队长吕基淳、飞行员巴清正、王怡、李鹏翔共五人牺牲。但他们打出了漂亮的空中战绩,共击落日本战斗机10架、轰炸机2架。 其余日机见势不妙,立即疯狂逃窜,轰炸机更是把炸弹乱扔一气,以减轻重量好逃跑。 这次空战的主力是中国空军第四大队,始建于1936年10月,骨干为张学良的东北空军。他们去年第一次在杭州和日机交锋,就一举拿下6比0的骄人战绩,此后又连续击落日机数十架,可惜大队长高志航后来壮烈牺牲。 此战牺牲的李桂丹,是继高志航之后的第二任大队长,他和高志航均为东北人。 高志航以前还是冯庸的属下,冯庸担任东北空军司令那会儿,高志航担任东北航空处飞鹰队驾驶员——东北空军共五个大队,飞鹰队属于其中之一,里面很多人都成为抗战初期的中国空军骨干。 所以冯庸很急啊,以前的属下鏖战长空,被誉为“空军战神”,他却只能在美国干看着。如果再不能带飞机回国,冯庸就要只带着飞行学员回国参战了。 事实上,抗战初期的中国空军,从技术上并不弱于日本空军。而苏联援助的飞机,也弥补了中国空军在装备上的劣势,经常打出漂亮的战斗。 可惜,中国的飞机实在太少,飞行员也太少,损失一架就少一架,损失一个就少一个。 今天的武汉空战,若非有苏联援助的飞机,那根本就打不起来,因为中国自己的飞机已经所剩无几了。淞沪会战时期,中国300多架飞机对阵日本800多架飞机,战斗打得异常惨烈,也涌现出无数可歌可泣的英雄故事。 阎海文,辽宁人。在轰炸日本虹口海军司令部返航途中,他被日军高射炮击中,跳伞时被风吹落到敌方阵地,随即被几十名日本士兵包围。阎海文掏出两把配枪,击毙5名日军、击伤数人,把最后一颗子弹留给自己,高呼着“中国无被俘空军”英勇殉国,年仅21岁。 沈崇诲,湖北人。陈锡纯,湖南人。他们执行轰炸任务时,飞机临时故障,尾部冒烟,按规定应该跳伞保命。但他们知道中国飞机不多,不能白白舍弃飞机,于是驾驶着故障飞机摇摇晃晃地撞击日本战舰出云号,壮烈牺牲。时年,沈崇诲27岁,陈锡纯22岁。 乐以琴,四川人,两个月内击落敌机7架。至日军攻打南京时,中国飞机所剩无几,乐以琴毅然单机升空迎战,寡不敌众,阵亡于南京城外,年仅23岁。 刘粹刚,辽宁人,两个月内击落敌机11架。因飞机汽油耗尽,发最后一颗照明弹引导僚机降落,自己为了保住飞机不愿跳伞,抹黑寻找合适地点降落,不幸撞击建筑物身亡,年仅24岁。 还有咱们前面提到的高志航和李桂丹,他们共同为中华谱写了一曲空中战歌。 可惜,中国的飞机实在太少,而且越打越少,导致飞行员为了保住飞机不惜牺牲自己。若非苏联在关键时候运来飞机援助,此时的武汉根本无机可飞。 …… 轮船上,人们还在因刚才的胜利而欢呼。 周璇叽叽喳喳拉着孟小冬说话,指着正在降落的中国飞机,小脸红扑扑的笑个不停。 “空军健儿,真是大涨我国人士气!”于珮琛也激动莫名,双手握拳捏得死死的,恨不得马上跑去机场慰问英雄。 周赫煊只能报以苦笑,武汉能打空战,那是因为老蒋的军委会设在这里,其他地方只能任凭日寇飞机蹂躏。 而让周赫煊预料不到的是,由于他出资修建武汉长江大桥,将平汉线和粤汉线彻底连通,相当于给中国交通做了一次心脏搭桥手术。日本对武汉的轰炸将更加频繁,轰炸重点正是武汉长江大桥,只要把大桥炸毁,则中国的兵力和物资运输就会效率大减。 而常凯申也把武汉的防空视为重中之重,把中国最精锐的几个飞行中队,全部调来围绕着武汉长江大桥驻防。 仅在未来的两个月内,中日双方就在武汉三镇上空,展开了大小七场空战——这些都是周赫煊带来的影响,没他出钱修桥的话,日寇也不会死盯着武汉不放。 “轰轰轰!” “轰轰轰!” “轰轰轰!” 从重庆到武汉,再从武汉到广州,周赫煊一路上遭遇了四场轰炸。 其中最危险的一次是在铁路上,一枚炸弹正中前方铁轨,接着日机又对火车狂轰滥炸。周赫煊被一块飞溅的玻璃扎到,额头鲜血狂涌,于珮琛和费雯丽也受了不同程度的轻伤,原因是火车侧翻。 在广州沦陷之前,日本人在这里进行了长达14个月的轰炸,其中粤汉铁路属于首要轰炸目标。 不得已,周赫煊只能下火车步行,连续走了两天两夜,才在连县(后世清远市境内)弄来一辆卡车,有惊无险的来到广州主城。 845【统一战线模范省】 “轰轰轰!” 周赫煊乘坐的卡车还未进城,又是18架日机飞来,对广州城区进行无差别轰炸。 “下车,下车!” “趴草丛里躲避,离车远一点!” “别站着跑!” 负责保护安全的孙永振、朱国桢和闵舟大声呼喊,护着周赫煊和两个女人慌忙下车。公路上的百姓亦抱头鼠窜,叫喊声四起,周赫煊甚至听到有小孩在哭喊着找妈妈。 幸好,敌机的轰炸目标在城内,投下近百枚重型炸弹后,便大摇大摆的折道离开。 周赫煊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尘,忍不住爆粗口道:“去特么的小日本儿,到底有完没完,一天都遇到两次轰炸了!” 旁边有个一起躲避轰炸的本地人,身上穿着丝绸,看起来颇为阔绰,他用艰涩的国语说:“择位先森,一厅俩册轰砸算扫的啦,过连滴嘶吼一厅砸四肥。广邹似不能踤了,我赠要搬肥星下切踤。” 周赫煊竖起耳朵仔细琢磨,才听懂对方是说一天炸两回算少,过年的时候一天炸四回,现在广州没法住人,只能搬回乡下老家去住。周赫煊哭笑不得,用粤语说道:“老乡,广州城内情况如何?” 对方用粤语回答说:“炸死了很多人,从元旦到元宵,至少死了好几千。刚开始,日本鬼子还只炸铁路和矿山,现在见到什么都炸。一天炸两三回很正常,每回至少来12架飞机,最多的时候一次就来四五十架。” “日本人可恶!”于珮琛怒道。 听于珮琛说起国语,对方又换回了粤普,摆手道:“勿唆啦,我还又赶漏,里们切广邹压定又宿森。租位够辞!” “告辞!”周赫煊抱拳道。 越靠近广州城,路况就越不好,许多地方坑坑洼洼,周赫煊只能带人下车推着走。 进到城中,满目疮痍,许多百姓抱着罹难的亲人尸体嚎啕大哭。一些政府人员和民间团体,正带人指挥着救援工作,市民们也纷纷帮忙刨挖伤者和死尸。 街面上,到处贴着“抗战到底”、“全民统一战线”、“誓与广州共存亡”等标语。 行不多久,周赫煊又看到一只游行队伍,高呼保卫广州的口号,请求市民捐款买飞机。人们疯狂地把募捐箱围住,铜板和纸币直往箱子里塞,恨不得这些钱能马上变成飞机,跟日寇的飞机痛痛快快地打几场。 于珮琛对此赞许不已,她说:“常在报纸上看到,说广东是‘统一战线模范省’,看来确实所言不虚。才刚刚遭了轰炸,救援队和医疗队便开始工作了,百姓的抗日热情也极为高涨。” “唉,表面文章而已。”周赫煊摇头叹息。 朱国桢疑惑道:“先生,你为何这样说?” 周赫煊也不解释:“你多看看就知道了。” 自七七事变爆发后,广东省的口号喊得极为漂亮。省府做了一系列统战工作,比如释放政治犯,取消邮电新闻检查,允许民众组织救亡团体,组建地方武装,开办民运、防空、救护训练班等等。 政治自由、全民抗战、百姓拥护……这就是广东留给外人的良好印象。 但真实情况如何呢? 广东现在有三位大佬,即第四路军总司令余汉谋、广东省主席兼保安司令吴铁城,以及广州市长曾养甫。这三人在抗战事务上不但不合作,反而互相掣肘,互相竞争。 争什么? 争面子! 三人各自组建国际国内宣传机关数个,抗战口号喊得震天响。你今天任命一个民团司令,我明天就要任命一个救亡将军,半年多以来,广东各地的民军司令已经满地走,民间抗日义勇军数量号称几十万。 但省府不给这些民间抗日部队一枪一弹,也不注重训练,更不安排防务。结果是“司令多于兵,兵多于枪,枪多于弹”,等日寇真的打来,全特么抱头鼠窜了。 由于粤军被不断调到武汉,广东的防御其实异常空虚。而余汉谋这个总司令,也已经难以约束手下将领,更认为日本短期内不会进攻华南。 直到四月份,老蒋发来警告说,日本有进攻广州的意图,余汉谋才临时抱佛脚,赶紧抢修防御工事,同时以此为借口向中央要兵要粮。而很快又传来消息,日本改变了进攻广州的计划,余汉谋及其属下顿时松懈下来。 当广州被月月轰炸之际,粤军将领却忙着享乐和赚钱,甚至有丢下军队跑去香港旅游的。军纪更是败坏到极点,军队成了走私赚钱的工具,他们从广东偷运钨矿到香港,再从香港采购紧俏货回广州,一个个赚得钵满盆满。边境上设置的哨卡,成为将领走私的驿站,大量日本间谍从哨卡混入,把广州的底细摸得清清楚楚。 至于老百姓捐来买飞机的钱,也都不知道跑哪儿去了。等到日本真开始进攻,余汉谋等人才慌了,于是趁机再赚一波——把田赋由税金改为粮食,导致粮食奇缺、物价飞涨,广州城内甚至出现饥荒现象。他们还实行焦土政策,该烧的烧,该毁的毁,老百姓连柴都弄不到,只能冒险出城砍伐树木,有的干脆四处挖坟,盗取棺木当柴火卖。 日寇还没正式开始进攻,广州就已经被搞得乌烟瘴气,治安秩序坏到了极点。人们饥寒交迫,恐慌无措,而余汉谋等人在略作抵抗后,居然带着军队一溜烟跑了。 不跑不行,军力薄弱、情报失误、部署错乱……打个屁打啊! 最无语的是粤军头头们,日本军舰都出现在海面了,驻防军官还在各处玩耍。守军连忙打电话到广州和香港,通知那里的军官们赶快回防,有些人实在找不到,你猜用的什么方法告知?当时,广州和香港的各大电影院,荧幕上突然出现“151师官兵迅即归队”字样,把看电影的观众搞得莫名其妙。 嗯,日本军舰都开到广州海域了,军官们居然还在看电影,有些甚至在香港看电影…… 这就是统一战线模范省——广东! 846【老骥伏枥】 到了广州,周赫煊没有惊动任何人,更没有去拜会省主席吴铁城。 吴铁城跟周赫煊关系还挺不错,以前当上海市长的时候,多次亲自为周赫煊接风洗尘。此君现在身兼数职,又是广东省主席,又是广东民政厅长,还是广东保安司令。他也想有所作为,但难以约束粤军将领——连余汉谋都对此毫无办法。 纯以武器装备而言,粤军在民国年间是很强的,几乎可与中央军精锐匹敌。因为广东有钨矿嘛,陈济棠那会儿就弄出好几个德械和捷克械的满编师。 但现在不行了,粤军主力被陆续调往前线,中央政府又把广东的税给收走。于是吴铁城发展民政和保安团没钱,陈济棠想要整顿防务也没钱,许多部队连军饷都发不出,军官们只能自己想办法捞钱,比如走私钨矿。 刚开始走私钨矿的时候,还美名其曰筹措军饷。可人的贪欲是无限的,走私太赚钱了,一旦开始就没法收手,搞得现在军无战心,只想着趁中央无暇顾及地方的空隙赶快多赚点。 军官们的钱越来越多,意志也渐渐被腐蚀,开始各种花天酒地起来。连带着文官亦被拉入伙,广州的吏治完全乌烟瘴气,吴铁城和余汉谋对此有心无力。 历史上,广州陷落之后,报纸的经典标题是《余汉无谋,吴铁失城,曾养无谱》,讽刺的便是余汉谋、吴铁城和曾养甫三人。 但是说实话,曾养甫真的冤枉啊,身为广州市长兼广东省财政厅长,其实本职工作搞得不错。他在1936年就预感到情势危急,于是创办了湘南煤矿局,抗战期间的粤汉、湘桂、黔桂铁路和后方各省工业用煤,均仰赖其供应。他还弄了一家中国汽车制造公司,抗战初期已可自造柴油发动机,后来汽油无法进口,又弄出了桐油发动机,为运输抗战物资做出巨大贡献。 曾养甫唯一让人诟病的,就是日寇进攻广州前,他大搞田赋改革和物资管控,对广州及周边地区的百姓造成极大危害。但这也是被余汉谋和吴铁城给逼的,因为他必须为军队筹措钱粮物资,只能在苦哈哈老百姓身上扒皮。 当然,曾养甫绝对算不上清官,他顶多可以被称为干吏,而且还披着一身官僚资本家的皮。他发展实业和经济的能力不俗,但老百姓的死活就顾不上了,自己也从中吃得脑满肠肥。 广州官场的三位大佬,周赫煊一个也没见,但他见了另外四人,分别是:致公党党魁陈演生、致公党干事委员会负责人陈其尤,以及洪门大佬黄明堂和欧阳丽文夫妇。 大名鼎鼎的司徒美堂,只是致公党美国支部负责人而已。 致公党的第一任党魁是陈炯明,第二任党魁便是陈演生。陈演生平时都住在香港,并且有自己的工厂,他这次是来广州和汕头联系致公党支部负责人的,为致公党东南亚各支部转运华侨援战物资。 而陈其尤虽是致公党高层,但还有一层身份乃常凯申和致公党的联络人——老蒋私人驻港代表。 说起来很扯淡,在七七事变之前,致公党一向是反蒋的,甚至是反孙中山的。致公党内部挂的是五色旗,而非青天白日旗,仅凭旗帜就可以说明一切。 在国共第一次合作时,洪门致公党就已经跟孙中山闹翻,并特意推举背叛孙中山的陈炯明任党魁。 而此刻的另外两名洪门大佬——黄明堂、欧阳丽文夫妇,则是孙中山的死忠。他们深为痛恨陈炯明,甚至他们的长子和养子都死于陈炯明叛变,连带着对致公党也坚决抵制。但在抵制致公党的同时,黄明堂和欧阳丽文夫妇也仇视常凯申,他们觉得常凯申也是叛徒,完全背弃了孙中山的三民主义。 如果日本不全面侵华,这几位还在互怼呢。可国难当头,一切恩怨皆能放下,互相看不惯的三方终于握手言和。 此次会面在黄明堂的家中进行,周赫煊带着两个保镖和女秘书赴会。 “陈会长,陈干事,黄先生,黄夫人,有礼了!”周赫煊抱拳问候道。 “明诚客气。”四人纷纷抱拳回礼。 欧阳丽文招呼众人坐下,亲自奉来香茗,看了眼于珮琛说:“这位是周夫人吧?” 周赫煊笑道:“我的秘书,于珮琛小姐。” 于珮琛点头问候:“黄爷爷好,欧阳奶奶好,我小时候还见过你们呢。” “哦,这可稀奇了。”黄明堂笑起来。 于珮琛说:“我外公是岑春煊。” “原来是岑公之后!”黄明堂和欧阳丽文顿时热情了许多。 当初孙中山发起护国运动,岑春煊被推举被护国军都司令,黄明堂和欧阳丽文都是岑春煊名誉上的属下。 这夫妻俩可是老资格革命家,1907年便开始玩武装起义。别看欧阳丽文现在只是一介女流,人家当年号称“双枪女杰”,参加过反清、倒袁、讨陆、伐陈等一系列战斗,连儿子都是在阵地上生的。陈炯明兵败之时,欧阳丽文就已经当上了旅长。 “明诚这次去美国,是要号召华侨捐款吗?”陈演生问。 周赫煊摇头说:“海外捐款有致公党,用不着我操心。我在美国有一批军用飞机,因合同原因不能运回,这次是去找罗斯福要飞机的。” “那可是大事,中国现在就缺飞机。”黄明堂道。 陈其尤猛拍大腿,愤愤道:“中国什么都缺,可不止是飞机。怎奈还有蛀虫大发国难财!” 黄明堂问:“定思兄指的是谁?” 陈其尤气愤道:“还能有谁?老蒋的连襟,刚刚当上行政院长的孔祥熙!孔祥熙利用职务之便,在香港大做军火生意,老百姓捐献的血汗钱,不知被他损公肥私吞了多少。” “此人着实该杀!换做十几年前,我早就亲自带兵弄死他了。”欧阳丽文突然发声,这位夫人一开口就要杀人。 陈其尤继续道:“老蒋让我做他的私人代表,常驻香港负责联络致公党。咱们致公党的海外支部踊跃捐款,那些钱都是华侨的血汗啊,一分一厘从指缝里抠出来的。结果呢?我发现华侨的捐款,被孔祥熙的心腹上下其手,以次充好、以少充多购买战略物资。这些军火物资运到香港,账目根本就对不上,差得也太离谱了。这次我回内地,就是要揭露孔祥熙发战争财的无耻行径,让他这个行政院长立马下台!” 周赫煊劝道:“算了吧,你搬不倒他的。虱多不痒,孔祥熙搞这些早就被曝光多次了,还不是照样官运亨通?” “搬不倒也要使力,我看不惯!”陈其尤怒道。 周赫煊也不再多劝,求仁得仁吧。 历史上,陈其尤这次揭露孔祥熙贪污舞弊,不仅惨遭老蒋撤职,还被囚禁于息烽集中营,直到三年后才被放出来。 可怜在抗战期间,南洋华侨每年的捐款多达7亿元(法币),美洲华侨每年捐款2亿到3亿元(法币),以司徒美堂为首的致公党高层共捐5400万美元。这些钱有多少用于抗战,又有多少被四大家族揣进腰包?难以统计。 冯玉祥在四川号召捐款,四川人民勒紧裤腰带,当年就捐出7亿多元法币。还有两湖、云贵、两广、陕豫……全国百姓捐出的钱,又被某些人贪污了多少? 想到这里,周赫煊就对募集捐款和寻求借款毫无动力。那些硕鼠连美国支援的军用罐头都要倒卖,给前线将士派发“猪食”,还有什么做不出来? 活该被赶到台湾去! “这种事不提也罢,实在败兴,”陈演生说,“明诚此去美国,如果能说服罗斯福售卖飞机,那我致公堂的美洲捐款,干脆直接换成飞机运回国,免得遭到孔祥熙的私吞。” 周赫煊说:“我试试看吧。” 黄明堂感慨道:“唉,还是年轻好啊,可以为国效力。我这个老头子行将就木,只能站在旁边为你们摇旗呐喊了。” 周赫煊安慰道:“有心为国即是英雄。” 历史上,再过半年广州就要沦陷。而黄明堂以72岁高龄,带着妻子回广西老家募兵抗日,结果因旅途劳累,走到半路上就一病不起,抱憾而终。 847【话不投机】 离开广州之前,周赫煊还是忍不住见了吴铁城。 如今广州作为中国进口物资的转运中心,吴铁城和曾养甫整天都极其繁忙。一方面忙于应付日军轰炸,组织抢修铁路和厂房民舍;另一方面忙于战略物资的运输调度,里面弯弯绕绕的事情太多,很多都需要吴铁城亲自过问。 “子増兄,别来无恙啊!”周赫煊抱拳笑道。 吴铁城快速签署了一份文件,才起身说道:“明诚兄,你怎么到广州来了?” 周赫煊说:“奉中央命令,出访美国。” 吴铁城打着官腔说场面话:“明诚乃国之大贤,在西方名声显赫,此去美国定然收获累累。” “子増兄过誉了,略尽绵薄之力而已,”周赫煊谦虚两句,说道,“我这次来广州,发现一路上都有日机轰炸,广州恐怕不久就要成为日寇进攻的目标。” 吴铁城颇为自信,摆手说:“明诚勿虑,广州靠近香港,是英国人的利益重心。日寇是肯定不敢进犯广州的,否则必然引来英国的干涉。” “上海也是列强利益之重心,比广州更重要。”周赫煊提醒道。 “那不一样,”吴铁城详细解释道,“明诚兄虽是国际问题专家,但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此时另有内情。早在淞沪会战刚刚结束时,日寇就准备进攻华南,但因为日机轰炸美国和英国战舰,引起了英美两国的强烈抗议。因此在去年底,日寇怕引起列强干涉,就已经改变了作战计划,敌人在未来一两年内都不会攻打华南。再则,苏联跟中国签署了和平协定,日寇必须派兵在北方防御苏联,根本没有足够的兵力南下。” 吴铁城所说的都是实情,也是从老蒋到余汉谋等各级统率,彻底忽视华南防御的根本原因。 于是乎,老蒋不但没有加强广东防御,还不断从广东抽调粤军精锐北上。福建和广东虽被设为第四战区,但都是样子货,只有一个名字而已,连战区统率机构都没有建立起来。 历史上,在日寇进攻广州的一个月前,吴铁城就向老蒋紧急汇报,说得到了日军要进攻广州的消息。直到日寇攻打广州的四天前,吴铁城又急电老蒋,说香港的英军情报机构发来消息,日寇将在11日前后发动进攻。 老蒋对此不以为然,认为是日本人的谣言,不但没有指示广州加强防备,反而继续抽调粤军增援武汉。在广州遭到攻击的两天前,老蒋还给余汉谋发命令:“无论如何,须加抽一师兵力向武汉增援。如能增此一师,即可确保武汉。否则武汉将失,粤亦不能保。只要武汉能守,则粤必无虑。切盼吾兄不顾一切,勉抽精兵一师,以保全大局。” 余汉谋没有办法,只能抽调粤军增援武汉,兵还没派出去,日寇就已经发动了对广州的进攻。 广州的三位大佬吴铁城、余汉谋和曾养甫,搁在民国政坛都极有能力,至少不是庸碌无为之辈。但他们被老蒋坑惨了,最后还得站出来为广州沦陷背锅,蒋委员长实在害人不浅。 就拿余汉谋来说,抗日名将啊,后来指挥的两次粤北会战打得极为精彩,跟一塌糊涂的广州保卫战形成鲜明对比。 当然,这三人虽然属于背锅,但也难辞其咎,他们确实在广州做了太多令人诟病的事情。以至于,三人后来对广州避而不谈,只大肆夸耀他们其他的成就。 周赫煊感觉自己无法说服吴铁城,只能退而求其次道:“子増兄,不论如何,日寇肯定是要进攻广州的,因为广州乃粤汉线之起点。中国从欧洲购买的军火物资,都要从广州运进来,日寇岂能坐视不理?即便像你说的那样,广州一年半载之内没有危险,但一年半载以后呢?所以,我恳请子増兄,赶快下令转移广东南部地区的工厂和学校,免得到时候慌乱无促。” “不可,”吴铁城抬手说,“既然日寇没有攻打广东的计划,我们现在就搬迁工厂和学校的话,必然造成社会各界恐慌,属于自乱阵脚之举。” 周赫煊气得直想发笑,继续苦劝道:“子増兄,战争期间,搬迁工厂和学校属于正常行为,老百姓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吴铁城叹气道:“明诚兄,实话跟你说吧。广东现在负担着重要任务,必须为前线和中央输送物资。广州周边地区大大小小的工厂,每天机器连轴转,上午被轰炸,下午就要赶紧复工。为了什么?还不是在为前线和中央生产后勤用品!一旦搬迁,何时才能复工?而在复工之前,又拿什么输送到武汉去?” 周赫煊顿时语塞,他实在无话可说了。 广州如此重要的交通枢纽,如此危险的沿海城市,在国府官员的眼中,居然不是潜在前线,而是负责生产输送物资的战略大后方…… 强忍着吐血的冲动,周赫煊再退一步道:“好吧,广州的工厂需要完成生产任务,那学校呢?就拿中山大学来说吧,从七七事变到现在,中山大学已经被轰炸了近10次,师生死了好几个。为什么不搬迁?为什么让学生顶着轰炸上课?” 吴铁城耐心解释道:“中山大学是广东最好的大学,社会各界都盯着呢。只要中山大学还在广州,那就表示国民政府没有放弃广州。一旦中山大学迁走,则广州民心必乱。民心一乱,局面将不可收拾。至少资本家们会很担忧,会想着把自己的工厂搬走,整个广州的工业就全毁了,广州的后勤生产任务也没法完成了!” “你是拿老百姓的生命和财产当儿戏!”周赫煊怒道。 吴铁城正色道:“为了抗战胜利,一切皆可牺牲。” “我……”周赫煊强忍住怒火说,“那好,中山大学可以不搬,其他学校必须搬走!” 吴铁城也不想跟周赫煊吵架,敷衍道:“我需要先开会讨论,毕竟诸多学校内迁是大工程。怎么迁?迁到哪里?这些都需要慎重考虑。” 开会讨论? 恐怕日寇兵临城下了,讨论都还没有结果。 周赫煊悻悻然道:“那告辞了,希望子増兄把内迁之事放在心上。” “明诚慢走。”吴铁城态度很好,亲自把周赫煊送出省府官邸。 848【贸易和战争】 老蒋的一封电报,让周赫煊在广州停了下来——等人。 于是乎,周赫煊只能顶着轰炸写小说,居然把《黑土》的最后一部都快完成了。足足等到五月初,终于等来陈光甫、席德懋和任嗣达等人。 陈光甫,银行家,被誉为“中国的摩根”,现任国府财政部高等顾问,战时大本营贸易委员会主任委员(中将衔)。 席德懋,金融家,国府财政部平准基金委员会委员,中国银行业务局局长,奉命常驻香港,负责维持法币的国际汇率。 任嗣达,贸易商,主营矿产品进出口贸易,在欧美各国人脉甚广。 三人被老蒋派来,自然是要到美国寻求借款。就算没有周赫煊,他们也是要去一趟美国的,只不过提前了几个月而已。 历史上,常凯申被资金紧缺逼得心急火燎,不断勒令孔祥熙赶快去国外弄钱。孔祥熙便找到陈光甫,因为陈光甫跟美国资本家摩根交情深厚,想凭借私人关系打开一道口子。 咱们的孔祥熙院长没有任何求援方案,甚至连求援的数目也不明确,但却狮子大开口,让陈光甫至少要争取3亿到4亿美元的借款。 陈光甫心中很想骂娘,借个屁的3亿美元啊,他连借300万美元都毫无信心。于是托病不愿成行,被老蒋和老孔反复催促了几个月,陈光甫才硬着头皮前往美国。 刚开始的时候,陈光甫等人的谈判很不顺利。但随着广州和武汉相继失陷,罗斯福和美国资本家们有些慌了,觉得必须拉中国一把,否则中国被日本平推还玩个屁啊,于是借款合同居然谈成了。 如今陈光甫正是拖着不肯走的时候,孔祥熙对他说:“光甫,周明诚对借款之事有办法。他当谈判特使,你当谈判副使,肯定能够谈成的。你心中没有方案,可以先去问问他啊,相信周明诚必有策略。” 陈光甫心想,反正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那就去呗……因此比历史上提前两三个月动身。 周赫煊跑去美国要借款只是幌子,他主要是去弄飞机的。老蒋拍电报让他等人,周赫煊还以为是等几个外交人员,结果见面才发现,居然是一群玩金融贸易的跟他汇合。 妈卖批! 众人在广州登船前往美国,对借款之事皆无头绪,只能天天跑到甲板上喝咖啡讨论。 这天风和日丽,海风吹拂。 陈光甫喝着苦咖啡说:“周先生,你是国际专家,你觉得美国真能给援华借款吗?” 周赫煊摇头道:“不可能,美国宣称严守中立,是不会直接对华贷款的。除非……” “除非什么?”席德懋问。 “除非咱们换个方式,”周赫煊说道,“在美国成立一家贸易公司,通过商业合作,向美国企业寻求民间商业贷款。这就绕开了美国的中立外交政策,让罗斯福有操作的空间。” 陈光甫拍手道:“此法甚好!” 席德懋说:“既然是民间商业贷款,那就必须让美国人觉得有利可图。任先生,你是国际贸易专家,美国最迫切的想要中国什么商品?” “当然是钨矿!” 任嗣达立即就说道:“钨矿乃工业稀缺资源,而中国是全球最大的钨矿供应国。世界第一的钨矿在江西,世界第二的钨矿在广东,此为我国的巨大优势。用钨矿之利来引诱美国入毂,对方多半会同意。” 周赫煊非常熟悉中国近代史,知道抗战期间美国对华有五次贷款,“钨矿借款”只是第三笔,而第一笔则是“桐油借款”。 当然,周赫煊知道的也仅限于此,并不清楚五次借款的详细内容。毕竟除了专业论文之外,历史书里顶多只顺笔一提,读者也不会吃饱了没事干去研究细节。 美国的五次对华借款,名称分别为:桐油借款、华锡借款、钨砂借款、金属借款和财政借款。 顾名思义,前三起借款分别跟桐油、锡矿和钨矿有关,而这个先后顺序也肯定有原因。可以就此推测,美国最急需的商品是桐油,其次是锡矿,接着才是钨矿。 周赫煊出声问道:“钨矿最大的进口国是哪个?” “德国。”任嗣达说。 周赫煊又问:“德国用钨矿干什么?” 任嗣达说:“用处大了,造先进的飞机、穿甲炮弹、轮船发动机……好多东西都需要钨矿。” 周赫煊点头道:“也就是说,钨矿现在的主要作用,是用来制造军事装备。” “可以这样理解。”任嗣达道。 周赫煊继续问:“那锡矿呢?” 任嗣达答道:“锡矿主要用于工业产品,特别是在化工领域用处极大。” “那中国锡矿的最大购买国是哪个?”周赫煊问。 “美国啊,咦……”任嗣达回过神来,“周先生的意思是,用锡矿贸易来寻求美国借款?但问题是,锡矿不是中国独有,美洲和南洋都有大量锡矿,中国锡矿对美国的诱惑力不够啊。” 周赫煊说:“问题的关键在于,美国现在没有打仗,而钨矿主要用于军工生产,对美国而言并不是最急需的东西。倒是广泛用于化工领域的锡矿,能让美国资本家更高兴。” 任嗣达下意识点头道:“也有些道理。” 陈光甫拍板道:“那就这样吧,把锡矿和钨矿都作为筹码,放在谈判桌上任美国人选择。” 周赫煊又说道:“桐油呢?” 任嗣达摇头说:“我是搞矿物进出口贸易的,对桐油的情况不太清楚。” 席德懋笑道:“桐油遍地都是,价格甚贱,甚至买不起煤油的老百姓都用桐油来点灯。又非什么稀罕物,难道还能引起美国人的兴趣不成?” “是啊,周先生怎么会提到桐油?”任嗣达问。 周赫煊哪里知道桐油有什么用处?他又不是神仙。但历史资料里写明了,美国在终止美日贸易协定前,就急不可耐的和中国签订桐油借款合同,而非是锡矿和钨矿的贸易合同,这里面肯定是有原因的! 他们船上这些人,都是玩金融货币的,只有任嗣达属于贸易商人。可惜是个专做矿物出口的贸易商人,对桐油并无了解,想找人打听桐油价值都找不到。 不仅是陈光甫三人,就连周赫煊自己,也对桐油没啥认知。 在他们的印象中,桐油属于国产贱物,最大作用是拿来制造油漆。买不起煤油的老百姓,只能点桐油灯照明。当然还可以用来炒菜,但貌似有微毒,而且味道不好,连底层平民都不会轻易食用。 这玩意儿会让美国人稀奇? 当下不再讨论桐油,众人开始商讨谈判策略,打算围绕着钨矿和锡矿大做文章。 在美国登陆后,周赫煊立即花钱找来一个商业顾问,详细询问桐油在美国的情况。结果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桐油在美国好牛逼啊! 美国人以前制造油漆,最上等的产品使用亚麻仁油,当桐油传到美国后,亚麻仁油立即被中国桐油所取代。发展到30年代,美国油漆业有90%以上都用桐油为原料。 而上海,正是中国桐油最大交易市场。随着上海陷落,美国桐油进口量锐减,已经快把美国油漆生产企业给逼疯了。广州则是中国桐油第二大市场,一旦广州陷落,美国油漆资本家直接就要跳楼。 不但如此,由于桐油具有燃烧性、速干性和耐酸性,是此时生产军舰、轮船、潜艇、飞机、电线和海底电缆不可替代的原料,其他同类型原料都不如桐油效果好。 此外,美国科学家还把桐油加热到一定温度,让其凝固成胶状,用来作为橡皮的代替品。桐油还可用在医药、玻璃制品领域,并可在工业上代替汽油作为提炼品。 必须说明,桐油产地只中国一家,别无分号。而美国则是桐油的最大进口国,占世界桐油进口总额的75%,如今已有850种美国工业品必须使用桐油! 美国在晚清时期,就开始在本土移栽桐树,但种植效果不是很好。可能是气候土壤问题吧,美国人在30年代初,又跑到南洋大量种植桐树,但依旧没有取得太大成效,完全不能满足美国工业需求。 一旦中国和美国的桐油贸易被彻底掐断,则美国无数资本家要急得跳脚。 难怪在历史上,广州陷落以后,罗斯福慌慌张张的就要跟中国签订桐油借款合同——都是被资本家给逼的啊。 支持中国,还是支持日本,这在美国属于资本博弈。 因为美国在远东地区的贸易当中,对日贸易占43%,而对华贸易只占14%。在投资方面,美国对日本的投资为3.87亿美元,对中国的投资仅有1.32亿美元。美国对外贸易输出中,日本占7.7%,居第三位;中国只占1.1%,居第二十二位。 日本是美国在亚洲的第一贸易伙伴,打起仗来,美国资本家自然是偏向日本的。 但如果中美贸易被彻底断送,那也不符合美国利益。特别是世界仅有的桐油资源缺失,伤害到太多美国资本家的利益,罗斯福必须对那些资本家负责。 849【给老蒋提条件】 广播里传来胡适的声音,这是他应邀在哥伦比亚电台做的演讲: “虽然对于贵国人民追求置身战争外的愿望,我是完全同情并理解的。但是,消极的绥靖主义而没有和平政策为后盾,绝对不足以保障诸位所希望的和平。中国对美国所期望的,是一个国际和平与正义的积极领导者,是一个阻止战争、遏制侵略、与世界上民主国家合作的领导者……” “中国的抗战是正义战争,就像美国的独立战争,法国的革命战争,土耳其的解放战争一样!在美国独立战争时,华盛顿为什么能逃出福其山谷,走上约克城的胜利之路?除了艰苦奋斗到底的决心外,还有就是当时国际形势对美国的支持,特别是法国对美国的大力支持。中国已经证明了自己坚持抗战的决心,我们也有必将胜利的信心,但同样离不开国际力量的支持,特别是美国的支持。” “我们不奢望美国出兵直接帮助中国,但是要避免美国把战略物资源源不断输入日本。因为日本这个国家,已经是世界五十多个国家,包括美国在内的公敌。” “日本是一个专制国家,而中国和美国一样,是一个民主国家。日本对中国的侵略战争,是专制国家对民主国家的战争。日本虽然在经济上是成功的,但他们在利用西方科学技术的同时,保持着他们最顽固的愚昧落后文化。中国已经实现了民主共和,而日本仍然是封建的天皇制国家……” 胡适在电台演讲中大谈中国民主政治,更把中国文化吹得天花乱坠,而把日本的政治文化贬得一无是处。这跟他在国内的文章刚好相反,但可以理解,在自己国家该骂就骂,出了国还是要夸奖的,家丑不可外扬嘛。 自去年淞沪抗战期间来美国,胡适已经做了无数次演讲。他的英文演讲水平很高,而且常常引经据典,不但得到许多美国民众的认可,甚至还引起了日本政府的注意和仇视。 胡适在美国的演讲一搞就是好几年,背后很可能得到了罗斯福的支持。因为罗斯福是想美国参战的,但国会的中立气氛太严重,必须要有人在民间引导舆论,而胡适就是那个最合适的人选。 特别是在1941年9月,美日两国秘密商讨中国和西南太平洋局势。美国为了自身利益,选择对日妥协,毫不犹豫地就把中国卖了。 胡适得知消息以后,立即以中国驻美大使的身份,坚持要面见美国国务卿赫尔。赫尔极不情愿地出示了美国对日妥协的临时草案,胡适看罢异常愤怒,随即求见罗斯福要求阻止该草案生效。 接着,胡适又让英国大使联络丘吉尔,丘吉尔当即致电罗斯福,表示英国坚决站在中国一方。 来来回回争执了两个月,美国对日妥协草案终于废止——日本的反应是:偷袭珍珠港! 因此,美国著名史学家查理·毕尔,在二战期间把胡适视为日军偷袭珍珠港的罪魁祸首。他在《罗斯福总统与大战序幕》中写道:“美日之战本来是可以避免的,而罗斯福总统为了维护资本家在亚洲的利益,不幸中了那位中国大使胡适的圈套,才惹起日军前来偷袭珍珠港,最终把美国拖入了可怕的世界大战。” 胡适此刻还没有正式担任驻美大使,他的身份跟周赫煊一样,属于中国特派赴美使节。这家伙平均一两个月就要做一次公开演讲,时不时还要在广播电台演讲,已经成为美国家喻户晓的远东演说家。 胡适的演讲内容可以归纳为四点,即:中国人爱好和平,中国正在艰苦抗战;日本人凶残邪恶,日本是世界公敌;美国帮助中国,符合美国人民利益;美国帮助日本,无疑是养虎为患。 美国总统罗斯福,以及因中日战争而利益受损的美国资本家,亦在背后不断推动此事。美国的广播电台,之所以不断邀请胡适做演讲,其中大部分时候都是资本家们暗中在联系。 在广播公司演讲完毕,胡适坐着火车前往华盛顿,很快见到陈光甫一行人。他迫不及待地问:“电报里说,诸位刚刚面见了罗斯福总统,借款谈得怎样了?” “不是很顺利,”陈光甫摇头苦笑,“总统先生认为牵扯太大,还要开会讨论。” 胡适发现周赫煊不在场,问道:“明诚呢?” “他在旧金山下船时就不见了,要找什么美国商业顾问,”陈光甫迷糊道,“对了,他还说要联系《读者文摘》和一份叫《同学》的美国杂志。还说什么他已经联系了德国人拉贝,对方正在朝美国赶来,拉贝手里有南京大屠杀的证据。” 胡适说:“南京大屠杀我直到,《读者文摘》揭露过,好像是日寇在南京屠杀了上万平民。” “竟有这种事?”席德懋惊呼。 任嗣达也咬牙切齿道:“日寇残暴成性,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就在此时,使馆电讯人员跑来说:“陈副使,大本营发来急电,委员长询问谈判进展。” 陈光甫郁闷道:“催什么催?这才刚来美国,屁股都没坐热,哪有进展!” 电讯人员道:“委员长说,周特使在旧金山发电回国,声称有万全把握促成美国援华借款。所以委员长质问陈副使,为什么有了进展不迅速禀报大本营?” “周明诚搞什么鬼?居然绕开我们私发电报!回电委员长,谈判还没开始,罗斯福对借款一事还有疑虑。”陈光甫颇为生气。 武汉,大本营。 常凯申接到陈光甫的回电,气得大骂道:“娘希匹,这个周明诚不老实!” 被紧急召来的孔祥熙问:“出什么事了?” “你自己看吧。”常凯申把一封电报扔过去。 那封电报却是周赫煊从旧金山发回的,内容主要有两个: 第一,周赫煊说他得到致公党的消息,海外华侨捐款被某些官员大肆贪污,请常凯申彻查此事。 第二,周赫煊说他有十足把握促成美国借款,但常凯申必须做出承诺,即贷款资金必须由美方人员全程监督,一旦发现有贪污挪用现象,则立即终止调拨后续资金。 孔祥熙把这封电报看完,顿时气得牙痒痒。 什么“某些官员大肆贪污”,这明摆着暗指他孔某人嘛。因为海外捐款和军火贸易,都是孔祥熙在经手,除了他之外,别人想贪污都办不到。 孔祥熙阴阳怪气地冷笑道:“怕是在吹牛吧。光甫等人都说谈判还没开始,他周赫煊居然已经有了万全之策,呵呵。” 常凯申有些不满地看了孔祥熙一眼,闭眼道:“你别管此事,尽快去重庆主持行政院工作。” “呃……”孔祥熙头皮一紧,欲言又止,最终选择告退。 就在半个月前,致公堂干事委员会负责人、老蒋的私人代表陈其尤,已经坐火车抵达武汉了。 陈其尤在常凯申面前大肆指责孔祥熙贪污捐款,常凯申承诺会彻查。陈其尤等了好几天没有音讯,立即在报纸上揭露孔祥熙的贪污内情,搞得老蒋和孔祥熙都很被动。 常凯申一怒之下,就把陈其尤秘密逮捕,扔到关押政治犯的“军人监狱”。 虽然处理了不懂事的陈其尤,但常凯申对孔祥熙也是极为不满的,只不过碍于大局和私情才没有处理孔祥熙贪污案。这次把孔祥熙叫来阅读周赫煊的电报,也是老蒋在敲打孔某人,让其暂时收敛一些。 这次寻求美国援华借款,钱只是小事,更重要的是美国对华态度。一旦借款谈判成功,则表示美国的外交政策,开始朝中国这边倾斜。 就像当初宋子文谈的棉麦借款合同一样,高于国际价格收购美国库存小麦和棉花,运输还必须由美国公司负责,百分之百的赔本买卖,搞得中国资本家怨声载道。但宋子文还是把棉麦借款合同签下了,而日本则对此百般阻挠,搞得生怕中国吃了美国人的亏一样。 不是宋子文太傻,也不是日本人为中国着想,一切都是源于国际外交策略。 常凯申没有叫来幕僚商讨,直接对副官说:“电令周赫煊,只要他能谈下美国援华借款,一切皆按他的意思来做!问他什么时候可以开始谈判。” 副官立即跑去电讯室,第二天早晨,终于收到周赫煊的回电。 副官拿着电报纸禀报道:“周先生说,谈判随时可以开始,但若要促成借款,至少需要三个月时间做准备。他正在联系美国媒体,也在串联美国资本家,要从民间舆论和资本力量两方面着手。” 听到这个回复,常凯申感到很满意。 这种关系到国际外交形势的谈判,一年半载都不嫌太久,三个月准备时间已经很短了。若周赫煊说马上能搞定,常凯申反而会怀疑真实性,他颔首笑道:“周明诚胸有方略,此事可成。电令,让周赫煊不要着急,务必做好谈判准备工作,争取十拿九稳!” “是!”副官连忙又跑去电讯室。 常凯申想到胸有成竹的周赫煊,又想到拿不出一点方案的孔祥熙,心中百感交集。 货比货得扔,人比人要死啊! 孔祥熙去年虽然谈成了一系列借款,但都是用利益交换的。 比如美国那笔贷款,是把中国存在美国做储备金的白银,低价卖给美国,再用卖银子的钱购入美国黄金,把黄金存入美联储做贷款担保。 简单来说,就是把中国法币的储备银给卖了,换成黄金来抵押贷款以获取美元,这两头倒腾中国都吃了不小的亏。唯一值得高兴的是,价值2800万美元的黄金,共贷到5000万美元外汇,解了抗战初期军费紧张的燃眉之急。 850【可爱的美国人民】 在罗斯福上台之初,就已经有了清晰的远东外交路线,并且在接下来的十年里贯彻执行,这条路线叫做——援华制日! 日本是美国在亚洲最大的贸易伙伴不假,但也是美国在亚洲最大的竞争对手。所以对罗斯福来说,日本人的钱要赚,但中国人的忙也要帮,不能跟日本撕破脸,也不能让日本肆意做大,更不能让中国彻底完蛋。 有些史学家如此概括美国的援华过程,即:道义性援华(1931年—1937年)、象征性援华(1937年—1941年)和实质性援华(1941年—1945年)。 当然,对于美国何时开始实质性援华,史学界也有三种不同的观点。 有些认为从1938年底的桐油借款就开始了,有些认为应该以1939年欧战爆发为标志,还有些认为时间应该在1940年(德意日正式签订同盟条约)。 特别是在苏联对中国进行援助贷款以后,罗斯福倍感外交压力。他害怕继续拖延对中国的援助,会把常凯申推入苏联的怀抱,这也是桐油借款得以签订的原因之一。 但不论美国政府从什么时候开始实质性援华,在美国民间,援华行动从淞沪会战结束就有了。 美国民间援华的主力有两种,一种是学界力量,一种是教会力量。 先来说学界,美国许多文化人也是有正义感的,比如已经入了美籍的爱因斯坦,就带头在科学界掀起了援华运动。 还有些则属于明白人,看清了局势的真相,比如历史学家惠特尼·格里斯伍德和威廉约翰斯顿,以及中国专家弗雷达·阿特雷,就强烈谴责美国商人的对日贸易,认为这是在援助美国在亚洲潜在的敌人。 而托马斯·比森则指出:“日本的侵略直接威胁到美国在华利益,而美国商人却在帮助日本建立他们的帝国。” 学术界虽然影响力很大,但执行力却不足,他们顶多呼吁捐款,然后写文章骂几句而已,美国的教会力量就要更强得多。 美国人民对中日战争的了解,最初并非来自记者,而是来自于传教士。 因为在30年代,被派往亚洲的美国记者,大都是在国内难以谋生的年轻人。他们缺乏工作经验,很多事情难辨真伪,而且这些记者大部分居住在日本。中日战争爆发后,少数居住在中国的记者也离开了,因此传回美国的消息就更少。甚至,还有一些年轻记者被日本忽悠,或是被日本收买,竟然写文章帮日本人说话。 相对于驻华记者,美国在华的传教士则非常多。当时美国几乎所有社区,都有一座以上的教堂,而每一个教堂,又会资助一个或几个传教士在国外工作,这些传教士大部分都被派去中国。 在中国的传教士们,每年都要向资助他们的教堂邮寄大量信件,从而使更多美国民众了解中国状况。 关于南京大屠杀的消息,就是被传教士们传回美国的。他们不但给教堂写信,还给家人和朋友写信,详细介绍了自己所经历的一切。 在一般情况下,对于战争暴行的报道,会被视为有意识的敌对宣传。但鉴于传教士的特殊职务和作用,那些由传教士传播的信息则被看成是事实。 于是,关于日军在中国的暴行,被传教士们发回美国后,立即在一个又一个社区口口相传。而美国教会也站出来,强烈谴责日本的反人类行为,并督促美国政府立即停止对日贸易。 加之日本飞机又轰炸了美国军舰,引起美国民众极大愤慨,多方面原因集合到一起,便催生出美国人民抵制日货的浪潮。 仅在中国全面抗战的第一年,日本卖到美国的商品年度总额,就由2亿4百万日元下降至1亿5千万日元,跌幅达到了26%。这是非常恐怖的数据,并且情况连年加剧,导致日本逐渐丧失美国市场,日本财政也因此雪上加霜。 …… 纽约。 周赫煊带着于珮琛前去拜访两位传教士,至于费雯丽,则留在好莱坞那边没跟过来。 走在半路上,他们突然看到有一支数百人的游行队伍,人们高举着“抵制日货”、“反对暴行”、“维护正义”、“对日绝交”的标语。在队伍前方,还有许多穿着教会服装的人,正在沿途发放宣传单。 一个穿着时尚的贵妇刚下车,就被教士拦住发传单说:“美丽高贵的太太,请你不要购买日本丝袜。你购买的每一双日本丝袜,都是在向恶魔提供支持。那些恶魔正在遥远的东方大肆屠杀,他们杀害无辜的平民,甚至杀害孕妇和儿童。这是上帝所不允许的,这是对上帝的亵渎,他们必将下地狱!” 贵妇有些被吓到了,接过宣传单连连点头:“好的,我不会再购买日本丝袜。请你让一下,好吗,我还要去给丈夫买生日礼物。” 游行队伍越来越近,于珮琛高兴地说:“先生,你看到了吗?好多美国人支持中国抗战!” “看到了,这些美国人理应获得尊重和敬佩。”周赫煊点头说。 事实上,周赫煊很怀疑那个教士的出发点,别的商品不提,偏偏侧重于抵制日本丝袜。这里面没有美国丝袜商的支持,打死周赫煊都不相信。 此时尼龙丝袜虽然已经被发明出来,但还没有正式发售,市面上行销的都是传统丝袜。而日本作为产丝大国,其生产的丝袜质量极高,深受美国女性的喜爱,把美国本土丝袜打得节节败退。 至少,美国的丝袜制造商,是坚决支持抵制日货运动的。在他们看来,直接跟日本断绝贸易往来,才是美国政府应该做的事情。 相比起美国资本家的背后支持,英国资本家已经自己赤膊上阵了。因为英国在中国的投资太多,日本侵华对他们造成严重损失,于是无数英国商人团体上蹿下跳,最具代表性的有三家公司:帝国化学工业公司、壳牌石油英国分公司和英美烟草股份有限公司。 这些英国公司一边组织宣传和捐款,一边对英国政府施压,他们指出:“英国政府必须意识到,如果不对日本运用所有武器——包括威望、财政、资源,以及稀缺物资和对市场的控制——日本必然占领中国,届时日本对英国在华利益的清算,就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了。” 都不用中国出面寻求帮助,利益受损的英美资本家们,就已经在对各自政府提出抗议,并自发开展各种形式的援华运动。 或许是看到轿车内有两个亚洲面孔,游行队伍把周赫煊的车子团团包围。一个教士过来敲响车窗,问道:“你们是日本人吗?” “不,我们是中国人。”周赫煊说。 教士说道:“先生,希望你没有撒谎。如果你是中国人,那么我对你表示同情和鼓励,希望贵国能够取得战争胜利。如果你是日本人,那么请坚守正义,听从上帝的指示,为抵制不义战争尽一份自己的力量。” “谢谢,我代表中国人民感谢大家的帮助。”周赫煊诚挚地说。 教士这才走回游行队伍,对其他人说:“车里坐的是中国人,他们向我们表示感谢,让我们为了正义继续前进吧!” 很快,游行队伍来到一家日本商店,有人突然喊道:“砸了它!” 教士连忙制止,大喊道:“不要使用暴力,我们是和平游行。不要使用暴力……” 许多游行者根本不听劝,三五成群地冲进日本商店,把橱窗玻璃砸得稀里哗啦。其中还混入些不法分子,他们飞快抢走店内的商品,就像是劫富济贫的草莽英雄,大笑着殴打店员,离开时甚至在商店里放了一把火。 为啥短短的一年时间,日本卖到美国的商品额就下跌26%?看看眼前的遭遇就知道了,卖日货有被砸被抢的危险,导致日本商店在美国迅速减少。 美国人民还是很给力的,周赫煊必须给他们点个赞。 851【国际友人】 为了拿到南京大屠杀的第一手资料,周赫煊先是联系《读者文摘》和《同学》杂志。因为在后世的历史资料里面,这两份刊物,是最先报道南京大屠杀的美国媒体。 然而,周赫煊感到很失望,因为两家媒体能提供的资料非常少。他们只有少量屠杀照片,剩下的全是文字描述,而且描述极为片面零碎——让人震撼的四部大屠杀纪录片暂时还没寄回美国。 其实这很好理解,因为日寇在进行大屠杀的同时,对西方人非常忌惮,并禁止白人在南京城内随意走动。因此,现在欧美各国虽然有大屠杀报道,但都是以个人视角来讲述,对屠杀的规模还没有概念。 现在欧美各国已确认南京有屠杀平民现象,并推测无辜受难者大概上万人。也有说几千的,还有说几万的,反正众说纷纭。没人敢推测受害者数目已经超过5万,更别提30万,因为那已经超乎了正常人的想象。 在《读者文摘》的指点下,周赫煊开始联络各地教会,因为关于大屠杀的信息,媒体也是从教会那里弄来的。 连续走访了好几个州的教会,周赫煊得到大量一手资料,主要以信件的文字描述为主,照片加起来不超过一百张。而且,这些照片都是偷拍的,基本属于街头屠杀照,没有那种几千几万的大规模屠杀照片。 不论如何,这些都是未来的审判证据。 周赫煊不但拿到资料复件,还在每一份复件上边,请求当地教会以及目击者的亲朋好友签名,让这些复件更具可信度和法律效力。 走访了好几个州以后,周赫煊感觉速度太慢。于是他拍电报给驻美大使馆,让各州的中国领事馆帮忙,从而搜集到全美40多个州的教会信息,陆陆续续已经寄往华盛顿的大使馆。 周赫煊这次要拜访的传教士,是一对亲兄弟,分别叫亨利·普利兹和法兰克·普利兹。 之所以要找这兄弟俩,也是教会指点的——他们要在纽约成立援华组织,即“美国不参与日本侵略委员会”。为了让这个组织更具影响力,他们还说服了美国前国务卿史汀生,担任委员会的名誉主席,因此这个组织又被称为“史汀生援华委员会”。 “史汀生援华委员会”是中国全面抗战前期,美国本土最大的援华组织。他们通过不懈的宣传和努力,召集了数十万人不断向美国政府、美国商人写抗议信。其中规模最大的一次,同时有10万2千名清教徒,要求美国政府对日禁运,并把美国的抵制日货运动推向巅峰。 面对整个美国教会力量的施压,连罗斯福和大财团都扛不住,再加上国际形势的转变,罗斯福终于选择废除美日贸易协定。 此时此刻,“史汀生援华委员会”还没正式建立,但前国务卿史汀生已经答应做名誉主席,连委员会的总部办公地点都选好了。 说起史汀生,就不得不提“史汀生主义”,即“不承认主义”。 史汀生在当国务卿的时候,是极度推崇美国孤立外交的。对于日本发动九一八事变,史汀生既不承认日本侵华的合法性,又不采取任何措施予以制止,反而与日本达成秘密谅解。在此后十年间,史汀生的不承认主义,都被当做美国外交的基本立场。 现在史汀生下台了,一介白身,只担任罗斯福的特别顾问。他又开始鼓吹对华援助,并极力劝说罗斯福参战,结果还没等美日战争爆发,这家伙就已经做了美国战争部长。 典型的屁股决定脑袋,大兄弟玩得很溜。 “周,我们又见面了!”史汀生张开双臂,跟周赫煊来了个热情拥抱。 周赫煊笑道:“你好,史汀生先生,感谢你为中国抗战而奔走。” 没错,周赫煊和史汀生认识。两人第一次见面,是在福特剧院观看梅兰芳演出,当时还聊了一阵周赫煊的《大国崛起》(相关情节在314章)。 史汀生笑着介绍说:“周,这位是亨利·普利兹,这位是法兰克·普利兹,他们都是我的老朋友。” 普利兹兄弟俩已经50多岁了,身上穿着教会服装,脸色颇为严肃的跟周赫煊握手。 “我代表中国人民,感谢两位先生!”周赫煊由衷地说。 如果没有普利兹兄弟整合教会援华力量,并不断向美国政府施压,恐怕美国对日禁运的时间还要往后拖,中国的抗战形势将会更加严峻。 亨利·普利兹说道:“帮助中国是应该的。我曾在清华大学当了七年老师,我弟弟法兰克也在金陵大学当了五年老师。我们在中国居住了十多年,一直到日本进攻南京,我们都还在中国居住。中国就是我们的第二故乡,那里有太多的朋友,我希望为中国的朋友尽一份心意。” 法兰克·普利兹愤怒道:“周,你知道吗?我在南京亲眼目睹了日本人的暴行!他们到处强暴妇女,杀害平民,还把西方人像猪猡一样驱赶,就是怕西方人曝光他们的残暴。我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看着日军在寒冷的冬天抢走穷人最后的衣物,看着日军把放下武器寻求避难的中国军人,以及无数无辜的中国平民,看着他们被带走,被当成练习刺刀的活靶子!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日军闯入国际安全区,十几个中国妇女跪在我面前,请求我帮助她们。但我却无能为力,我想要跟日军理论,却被日军推倒在地。那个日本军人,大笑着在我面前践踏美国国旗,然后用刺刀挑着星条旗嘲笑我,当着我的面把可怜的妇女们抢走……” 说着说着,法兰克·普利兹就哽咽起来,滚烫的泪水溢出双眼,他抽泣道:“我永远忘不了那些场景,到处是死尸,到处是鲜血。既使是回到了美国,我也无数次在梦中惊醒,梦到那些可怜的中国人向我求救,而我在梦里却不能说话、不能行动,我就像是一个无能的活死人!” 亨利·普利兹拍拍弟弟的肩膀,安慰道:“暂时放下悲伤吧,让我们为活着的中国人,做一切应该做的努力。” 852【揭露者】 周赫煊拿出一张支票,递给普利兹兄弟说:“两位神父先生,请务必收下。” 史汀生无意间看到支票额度,50万美元虽然是笔巨款,但他并没有对此特别心动。史汀生不缺钱,他本人虽没有特别庞大的家业,但他可以调动的资金绝对碾压周赫煊。 我们以前介绍过,史汀生是美国的前国务卿,以后还会当战争部长。他监督研发原子弹,并主导对日核打击,又在战后建议保留天皇制。 这些都是史汀生表面上的职务和功绩,在暗中,他还是一名黑暗骑士——美国骷髅会成员。 如果说,威廉·塔夫脱把骷髅会引入第一个黄金时代,那么史汀生就是第一黄金时代的巩固者和执行者。这家伙不仅历任美国的陆军部长、菲律宾总督、国务卿和战争部长,还前后给七位美国总统当私人顾问,堪称政坛不倒翁。 在史汀生手中,美国正式进入政商二元社会结构,骷髅会几大家族在铁路、军火、金融等领域得到真正意义上的整合与强化。 好吧,姑且认为这些都是地摊文学,谁让本书叫做《民国之地摊崛起》呢。 至于咱们伟大的罗斯福总统,在地摊文学里面,似乎跟史汀生并非一路人,因为罗斯福属于共济会成员。 关于骷髅会和共济会的真假很难辨别,那些地摊内容不仅在中国流传,欧美也有很多人选择相信。因为骷髅会和共济会的确真实存在,只不过很多事迹被夸大了,有些阴谋论者,更是把珍珠港事件、水门事件、911事件等等全都往这两个组织身上套。 共济会其实离我们很近,特别是住在上海的朋友,可以去静安寺的上海医学会看看。 那里有一栋西式古典风格的米色楼房,墙体装饰有六芒星和圆规角尺标志。大楼东面一楼窗户下嵌着建房时的碑刻,倒数第六行中央刻有“freemasonry”,字面理解为“自由工匠”,英文翻译即为“共济会”。 老上海人把这栋大楼称为“规矩会堂”,即是共济会在上海的第四座总部大楼——第三座总部大楼建在外滩,1930年时卖给了日本邮船会社。 由于周赫煊的关系,现在不仅上海共济会总部被盯上,就连香港共济会都被日本间谍各种监视。其实人家共济会在亚洲也没干啥,有点类似于比较高级的联谊俱乐部,而且只招收洋人会员,根本就不理睬亚洲人。 后世遍布两岸三地的“中国美生会”,有人说即为共济会的中国分支,包括孙中山和常凯申都是共济会会员。 其实如果仔细推敲,就能发现只是美丽的误会而已。 “中国美生会”或者说“中国共济会”,就是特么的洪门啊!只不过洪门借用了共济会的“圆规矩尺”标志,而且还把共济会的英文名套用过来——中国美生会(洪门)叫做chinesefreemasons,而共济会则叫freemasonry。 这种误会应该属于洪门大佬刻意为之,因为华人在美国地位很低,而共济会又貌似很牛逼的样子,于是直接把洪门的英文名取为“中国共济会”(“美生”是“自由工匠”的音译)。 所以,孙中山和常凯申不是什么共济会会员,而是洪门中人,只不过洪门的英文名叫中国共济会而已。 当初周赫煊跟常凯申瞎扯淡,把共济会一顿乱吹。由于两人使用中文对话,老蒋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事后派人调查才知道,原来洪门的英文名就是“中国共济会”,于是更加觉得原版共济会高大上。 中国共济会和共济会,标志相同,名称相似,其实八竿子打不着,类似于“大个核桃”和“六个核桃”的关系。 读者们以后看到有谁用中国共济会或中国美生会装逼,那就狠狠打他脸吧,毕竟《民国之地摊崛起》也具备科普性质的。 闲话休提…… 史汀生虽然不在意那50万美元支票,但普利兹兄弟却吓了一跳。 亨利·普利兹说:“这些钱太多了,请周先生收回。我们建立的协会,是美国人援华协会,只接受美国人的捐赠。” “不,”周赫煊把支票塞到对方手里说,“普利兹先生,现在的中国沦陷区,还有很多中国人处境艰难。他们被日军肆意抢夺财物,好多家庭被洗劫一空。我希望,贵组织能够联络在华传教士,用这笔钱资助那些生活贫困的中国人。” 法兰克·普利兹问:“为什么不让中国人出面援助呢?” 周赫煊解释道:“西方人援助更安全,日本暂时还不敢跟欧美列强撕破脸。” “好吧,那我们收下,”亨利·普利兹承诺说,“我会把周先生的捐赠,每一分都用在中国人身上。” 周赫煊又问:“两位神父,你们觉得日军在南京杀了多少人?” 法兰克想了想说:“现在公认为有上万遇难者,但据我的亲身经历,我估计至少有五万以上。因为国际安全区就接纳了近30万难民,但我们离开中国时,安全区里登记的难民数量只剩下25万。” “我推测南京遇难者人数,至少有30万,而且接近40万。”周赫煊凝重地说。 “怎么可能!” 三个美国人齐声惊呼。 史汀生瞠目结舌道:“日军在南京杀了30多万人,他们是魔鬼吗?” 法兰克摇头说:“日军攻打南京时,南京的平民有50多万,再加上近10万的溃兵,南京城内中国人的总数量才60多万。而国际安全区还保护了25万难民,如果日军屠杀了30多万人的话,难道他们把南京城杀空了?” 周赫煊点头说:“很有可能。我听幸存者说,在国际安全区以外,南京城里已经几乎见不到活人了。” “噢,上帝!”史汀生难以置信。 亨利问:“周先生有确凿证据吗?” 周赫煊摇头说:“我手上有大量的一手资料,但还没有更多的证据。我已经联系了拉贝先生,他正在坐船赶来美国,他手里的证据更多。” “是德国的约翰·拉贝?”法兰克问。 “就是他。”周赫煊道。 法兰克说:“拉贝先生确实是个正直的人,很其他能与他再见面。” 约翰·拉贝就是《拉贝日记》的作者,此君虽然属于纳粹党员,但并没有做过任何坏事。不但如此,他利用自己纳粹党员的身份,挡住了日军无数次的刁难。他是南京国际安全区的主席,用自己的私人住宅保护了600多个难民,而他和朋友一起建立的安全区,保住了25万中国人的性命。 有一次,日军翻墙进入安全区,拉贝连忙赶来制止暴行。在得知拉贝是德国纳粹以后,那些日本士兵连忙道歉,准备从大门出去。拉贝愤怒地命令日军重新翻墙出去,大概意思是从哪里来,就从哪里滚,凶残的日军居然也照做了。 就在前些日子,拉贝回德国并写信给希特勒,详细讲述了日军在南京的暴行。 希特勒大骂日本是野蛮民族,认为其屠杀手段不文明,屠杀的艺术应该是不见血的,然后命令盖世太保严密监视拉贝行踪。 作为南京国际安全区的主席,拉贝在德国的地址很容易查到。于是周赫煊给拉贝拍电报,说要在美国为拉贝出版南京日记,拉贝立即就答应了,并带着家人坐船往美国这边赶。 同样的见证人还有魏特琳女士,她的日记在美国《同学》杂志连载,但内容都跟金陵女子大学有关。作为女子金陵大学的安全区负责人,魏特琳只收容中国妇女,而这恰恰成为吸引日军的关键,经常有日军闯入校内抢女人。 到后来,魏特琳只能自己守在校门口,严防日寇兽性大发。但日寇却总是几个人把她包围控制,再分出人手进校抢妇女,让魏特琳分身乏术,心灵倍感煎熬。 如今魏特琳还留在中国,但她的精神已经出现问题,再过两年就要抑郁自杀,在她家乡的墓碑上刻着四个中文字——金陵永生。 同样自杀的,还有半个多世纪后的张纯如。她长期研究南京大屠杀史料,她的著作引起西方社会对南京大屠杀的关注,自己却长期受到精神折磨和日本右翼分子的威胁,终于在抑郁当中吞枪自尽。 《拉贝日记》中记录了500多起屠杀案例,《魏特琳日记》也记录了多起强暴、绑架和杀害妇女案例。周赫煊不仅要出版这两本日记,他还要根据大量一手资料,自己写一本关于南京大屠杀的书籍,并且要在美国和欧洲出版。 不能等到20世纪末,才让张纯如一个弱女子,备受煎熬的揭露南京大屠杀,在得到欧美社会关注后却抑郁自尽。 有些事情,必须让世人铭记,而且越早越好,越久越好。 周赫煊无法做保护者,但他却能做一个揭露者。 “两位神父先生,还有史汀生先生,我准备写书揭露南京大屠杀,请你们务必帮忙,不能让血腥残酷的事实被掩盖和遗忘。”周赫煊突然鞠躬道。 “我们会的,请放心。”普利兹兄弟立即保证。 史汀生也承诺道:“我会保证书籍顺利出版。” 史汀生的承诺,才是周赫煊真正想要的。因为在此时美国孤立主义盛行的政治气氛下,就连日军轰炸美国战舰的影响资料,都被刻意删减后才公开放映,更何况是关于南京大屠杀的书。 史汀生已经伺候了六个美国总统,他在美国政界影响力极大。更难得的是,加盟骷髅会的惠特尼家族,也跟史汀生站在一边,迫切希望美国尽快参战——惠特尼家族想发战争财大卖军火。 有了史汀生帮忙,就能保证大屠杀书籍的顺利出版。 853【拉贝日记】 周赫煊来到纽约的第二天,胡适和张彭春也过来了。他们和普利兹兄弟关系很熟,胡适甚至和亨利·普利兹有将近十五年的交情。 发起“美国不参与日本侵略委员会”,胡适、张彭春二人也是出了大力气的。关于日本侵华的宣传工作,胡适在美国是搞演讲,而张彭春则编写话剧在美国演出,与美国教会的宣传活动互相配合。 周赫煊隐约的感觉到,美国有一双无形大手,把胡适、张彭春、美国教会和美国学界串联起来。 但肯定不是骷髅会,因为骷髅会内部也非铁板一块。有的家族希望美国不参战,有的家族希望美国赶快参战,有的家族则希望美国在合适的时机参战。 史汀生虽然在骷髅会有巨大影响力,但依旧无法调和这种矛盾。他是倾向于美国尽快参战的,问题是别人不愿意啊,只能通过支持民间抗日援华运动来达成目标。 周赫煊想要在美国造势,史汀生和惠特尼等家族也想造势,他们现在的目标是一致的。 于此同时,反对制裁日本的力量更为恐怖,那些利益财团联手起来,把罗斯福和史汀生都压得不敢轻举妄动。 6月中旬,约翰·拉贝终于来到美国。 他高高的个子,身材微胖,戴着一副圆框眼睛,头顶已经全秃了,只剩下周围还有些头发。 约翰·拉贝在见到周赫煊之后,第一句话就是:“抱歉,周先生。关于大屠杀的影片,我没有能够带来,它们被盖世太保收走了。” “你也拍了影片?”周赫煊惊讶道。 拉贝解释说:“是美国的马吉先生摄制的,我拿到了一份拷贝,打算带回德国揭露日本的战争罪行。但是……” 经过拉贝先生的仔细说明,周赫煊终于了解了事情经过。 拉贝在刚回德国的时候,是受到了热烈欢迎的,还被德国国务秘书授予一枚红十字勋章。 紧接着,拉贝将自己的报告寄给希特勒。几天之后,盖世太保将他逮捕,并带走了他的日记和影片拷贝,审讯了几小时又将他放出。同时,盖世太保警告拉贝,今后不许再做报告,不许出书,不许放映马吉的大屠杀影片。 历史上,直到1938年十月,拉贝才把自己的日记要回来。现在稍微有些不同,因为周赫煊答应帮拉贝在美国出书,拉贝托关系从警察总局那里提前要回日记。 拉贝离开德国的经历也很惊险,他将日记藏在皮箱夹层里,差点就被监视者搜出。他以旅游为借口,带着家人前往瑞典,因为瑞典跟德国关系好,所以没有受到盖世太保刁难。到了瑞典之后,他再坐船去英国,紧接着连夜坐船来到美国。 拉贝庆幸道:“周先生,幸好你发给我的电报,是通过中国驻德大使馆转交的。如果直接发给我的话,肯定已经被盖世太保发现了,他们一直在秘密监视我的对外通信。” “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吗?”周赫煊问。 拉贝说:“以后不知道,但现在我只想把日记公开,让更多的西方人知道日军暴行。虽然没有明确数据,但日军至少在南京屠杀了十万人以上!” 周赫煊连忙问:“你是怎么推算的?” 拉贝说:“红卍字会每天最少掩埋200具尸体,尽然还有3万具尸体尚未掩埋,这只是2月中旬的数据。所以,仅从红卍字会的尸体掩埋报告中,就可以推测日军屠杀了4万2千人以上。在南京城里,负责收埋尸体的,除了红卍字会以外,还有红十字会、回民掩埋队、同善堂掩埋队、崇善堂掩埋队、南京临时政府掩埋队,以及零星的私人掩埋队。就算这些掩埋队埋葬的尸体比红卍字会少一半,那加起来也超过了10万受害者。至于更多的数字,我不敢去想。” 周赫煊沉默片刻,说道:“我能先看看你的日记吗?” “当然。”拉贝连忙打开皮箱,入眼便是三枚勋章和一块红绸布。 三枚勋章的其中一枚,是国民政府颁发的采玉章。而那块红绸布,则是拉贝离开南京时,他救济的难民们所赠送,红布上写道:“您是几十万人的活菩萨。” 拉贝解开红绸布,把日记翻出来交给周赫煊,自己则站到一旁不停抽烟。 说实话,周赫煊虽然喜欢看各种史书史料,但他穿越前没有读过关于南京大屠杀的内容。因为读高中的时候,学校组织了一次爱国教育展出,南京大屠杀的照片让他反胃,之后便坚决不肯再接触。 此时此刻,周赫煊带着异常沉重的心情,翻开拉贝的日记手稿仔细阅读。 开头的一部分还很正常,是关于筹建国际安全区的,接下来就显得触目惊心了。其实拉贝的用语很普通,日军闯进安全区他使用的是“光顾”,妇女被日军抢走他使用的是“拉走”。 但在这些普通用词背后,却隐藏着无限的血腥、残暴和丑恶。 有时候,在同一天内,就密密麻麻的记述着,几点几分谁被拉走,几点几分又有谁被拉走。 在拉贝的记述中,日军也有少数好人,比如日本宪兵制止士兵强暴和抢劫,比如某个日军救治受伤的尼姑。但这种“好日军”的记录,只有寥寥几次,剩下全是一群禽兽不如的东西。 同时,从日记中可以看出,日本人在刻意隐瞒真相。稍微大一点的屠杀现场,都会事先把西方人驱走,但还是让拉贝目睹到一次屠杀数百人的场景。而且日军还会给国际安全区提供食物,尽量装出伪善的面目,让西方人以为被屠杀的平民并不多。 其中12月份的日记,拉贝有提到过一个传闻,说是已经有6万中国人被杀。但拉贝对此存疑,因为他没有亲眼目睹,更不敢相信那是事实。 周赫煊一页一页的翻看着,于珮琛在旁边跟着看。 没看多久,于珮琛便已不忍卒睹,跑出房间到外边去缓和情绪。 房内一片死寂,只剩下周赫煊翻动手稿的声音。 854【整理资料】 仅过去三个小时,拉贝就抽完了整盒香烟,屋内弥漫着呛人的味道。 拉贝推开窗户透气,问道:“我还有80多张相片,你要看吗?如果,你还能坚持的话。” “看,”周赫煊眼睛里充满了血丝,声音嘶哑,不知是哽咽了,还是被香烟给熏的。 拉贝从皮箱夹层当中,陆陆续续掏出许多相片,背面朝上递给周赫煊,他似乎也不想多看相片的画面。 周赫煊首先看到相片背面的文字,那是用德文写的:“又有一千多个中国人被赶到那里,押至城外,用机枪处决。拉贝。12月18日。” 周赫煊忍受着翻腾的胃液,翻到相片正面仔细查看每个细节。然后轻轻放下,拿起第二张照片看完正反面,第三张、第四张、第五张……80多张照片,周赫煊足足看了一个小时。 拉贝又拿出一沓稿纸说:“这是我写给日军司令部的抗议信原稿,一共十六封信,调查记录了500多起暴行,每一桩暴行都有相应编号。” 周赫煊随手翻开其中一封信稿,信件开头是谴责南京城内的日军,并要求日本军方立即制止这种行为。后面则是一连串的案件,比如编号36:日军抢走猪、马各一,多名日军强暴十七名妇女,其中二人被奸致死,在阴阳营多次发生强暴和抢劫事件。 周赫煊放下信稿,对拉贝说:“先生,我本来想写一本书,用第一人称小说的形式,来揭露南京大屠杀。但看了您带来的这些资料,我觉得任何文学体裁,都无法承载那份罪恶的重量。所以,我想把所有资料汇总起来,包括你的日记、照片和信件,也包括其他传教士写给教会和家人的信。不需要特别的文学形式,只是客观的记录,客观的汇总,把事实客观的摆在世人眼前。有些暴行,别的传教士所记录的,可能跟你的有重合,我们需要逐一检查和对证。” “我同意,我会全力帮助你完成这份工作,”拉贝郑重地点头,补充道,“最重要的物证,就是马吉神父那几盘影片资料。我手中那份拷贝,虽然落到了盖世太保手里,但马吉先生说要把母盘寄回美国。” 周赫煊说:“我联系过马吉神父的家人,他们暂时还没有收到。” 拉贝猜测说:“可能还在邮寄途中,我离开南京的时候,他已经拍摄了3盘胶片,委托一个朋友偷偷带去上海保管。对了,马吉先生还给日军司令部写了400多份抗议书和报告书,那些也是重要文字资料。” 周赫煊想了想,问道:“拉贝先生,你能联络当初一起救助难民的朋友们吗?我需要他们的帮助。” “当然,”拉贝点头道,“周,你是一位正直的人,多亏有了你的帮助,我们才不至于那么窘迫。” 所谓“周赫煊的帮助”,是指他当初留给许传音的20万大洋。 拉贝和朋友们一起组建国际安全区,并被推选为安全区主席。而许传音也被邀请加入安全区,并担任安全区委员会委员,两人之间互有接触和配合,这在《拉贝日记》当中有多处记载。 国际安全区要负责安排20多万人的食宿,每天耗费钱粮极多,资金来源主要有四个途径:第一,拉贝、许传音等人私人提供;第二,慈善团体捐赠;第三,国民政府拨款;第四,日军调拨粮食。 国民政府的拨款时有时无,日军提供的粮食又总是拖拖拉拉,慈善团体和个人捐款杯水车薪,因此周赫煊留下的20万大洋就在关键时救命了。 那20万大洋本来是留给许传音,让他帮助老弱病残撤离南京的。但当时南京车马难寻,车票和船票都不好弄,许传音对此没有什么办法。 当许传音感觉事态不妙时,20万大洋汇票已经无法兑现了,因为战乱影响,南京城里的银行全部关门。 直到1月份,国际安全区里的难民忍饥挨饿,许多人冻死饿死,拉贝和朋友们都快被逼疯了。终于有个传教士冒险前往上海,将汇票里的钱取出,从上海运输粮食和药品发往南京安全区。 拉贝好奇地问:“周,你事先就知道日军会在南京城内搞大屠杀吗?听许传音博士的叙述,你好像早就有了准备。” “猜的,”周赫煊苦笑道,“能够预知又如何?还不是没有用处。” “不,很有用处,”拉贝摇头说,“你留下的那些钱,帮助难民度过了最艰难的时期。如果没有那20万大洋买粮食和药品,会死很多人,不是被日军杀死,而是活活冻死、饿死和病死。因为有你的帮助,至少让上万难民保住了性命。” 周赫煊难得的笑起来:“早知道的话,我就该多留点钱。” 拉贝遗憾道:“可惜,二月份的时候,安全区就被迫关闭了。当时日军承诺不再屠杀平民,但我知道,他们不可能履行诺言,南京城内的暴行还将继续。虽然安全区已经关闭,但许多朋友还在维持各处难民营,而我却迫不及待地离开了南京。我不是逃避,我想尽快赶回德国,请求元首希特勒先生出面干涉。谁知,我没能等来元首的召见,等来的只是盖世太保而已。” “不必自责,”周赫煊安慰说,“拉贝先生,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你和你的朋友们,挽救了25万中国百姓的性命,你们都是中国人心中的活菩萨。” 接下来两个月,陈光甫等人终于说服罗斯福,开始跟摩根财团展开商业借款谈判。而史汀生、普利兹兄弟、胡适和张彭春等人,也顺利组建“美国不参与日本侵略委员会”,在美国各地掀起更加激烈的反日援华浪潮——在此形势下,虽然几大美国财团依旧交好日本,但民间舆论却已在迅速倒向中国。 在去年淞沪会战刚结束时,有82%的美国人反对调停中日战争,70%的美国人要求撤回美国在华人员和军队,可见美国的孤立主义在民间是极为盛行的。 仅仅过去一年时间,由于胡适、张彭春等中国人在美国不断宣传,以及美国学界和教会的发力,再加上某些利益受损的资本家推波助澜,形势终于渐渐改变。 刚刚进行的民意调查显示,虽然大部分美国民众不愿卷入战争,但他们却同意用外交和经济手段制裁日本,并通过物质来支援中国人民抗战。此时有超过30%的美国人,表示支持废除美日贸易协定,而再过一年,这个数据将达到81%。 普通美国人的想法很简单,那就是美国不能参战,打仗太可怕了。但日本人是禽兽,并且还炸了咱们的军舰,所以应该对中国予以物质支援。 周赫煊想做的,就是加快这个进度,用揭露南京大屠杀来换取美国民众的进一步支持。 有了拉贝的帮助,周赫煊搜集第一手资料的速度快了许多。毕竟拉贝以前是国际安全区主席,跟南京的大部分难民营和慈善团体都有联系。拉贝一封电报拍过去,魏特琳女士直接把她所有日记都寄来,而马吉神父的四盘影像资料也到美国了。 此时此刻,周赫煊手里有日记18本,影片胶卷4盘,照片681张,各类信件1328封,抗议书和调查报告66份。 资料非常齐全,比东京审判和后世调查的记录都多,只缺大屠杀幸存者的叙述证词而已。 周赫煊、于珮琛和拉贝共同对比整理,一共罗列出抢劫、强暴和屠杀案件829起,仅这些案件的受害者数量就高达5万多人。 于珮琛最先撑不住,她只坚持了半个月,就不断做噩梦,好几次在梦中惊叫着醒来。 周赫煊其实也不好了多少,文字描述稍微可以忍受,但影片和照片资料就太触目惊心了。难怪魏特琳女士会自杀,难怪张纯如女士会自杀,这些人性的极恶能够把正常人给逼疯。 当把所有资料整理完毕,周赫煊没有立即动笔写书,而是连续几天在跑去电影院和百老汇剧院,专挑喜剧类型来缓解自己的精神压力。 虽然很不合时宜,但还是得说一句——周赫煊跟于珮琛上床了。 某天晚上,于珮琛从噩梦中惊醒,摸黑跑进周赫煊的房间里,疯狂扒他衣服说:“我要发泄,我要发泄,你快点!” 两人啪啪啪了半宿,完全蜕化成野兽,直累得可以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睡到第二天下午才醒过来。 从此以后,他们白天做事,晚上也做事。十月份的时候,终于搞出人命,于珮琛怀上了…… 855【无意间做出的漂亮决定】 十月中旬。 周赫煊开始撰写《南京大屠杀》,拉贝负责在旁边帮忙。所有资料都被编好了目录,周赫煊需要什么,拉贝马上就能找来。 于珮琛嘛,就暂时歇息下来。 孕妇本就容易致郁,周赫煊不敢让她再接触任何大屠杀信息,而且每天晚上都陪于珮琛一起去看喜剧节目。 10月21日,广州陷落。 胡适带着陈光甫匆匆赶来,见面就质问道:“明诚,你可是谈判特使,居然躲在房里几个月不露面,现在谈判都已经终止了!” “为何终止?”周赫煊头也没抬,继续写书。 陈光甫回答说:“因为广州陷落。” 周赫煊放下钢笔,安慰说:“广州陷落,只会加快谈判进程,不会让借款之事打水漂。” 胡适急道:“但广州陷落得太快,而且广州是物资输入的最大枢纽。现在广州没了,中央购买的国际军火都没法运进来,抗战形势万分危急。罗斯福总统担心中国不再全力抵抗,也无力抵抗,所以终止了借款谈判。” 周赫煊起身从抽屉里拿出一份商业报告:“你们先看看这个。” 陈光甫迫不及待地抢过来,快速翻看了几页说:“美国桐油市场评估分析报告,写得这么详细!周先生是从哪里弄来的?” 周赫煊解释说:“刚来美国的时候,我就聘请了商业顾问团队。他们花费两个半月时间,耗资8000多美元,才搜集整理出这份报告。从这份报告可以看出,美国工业离不开桐油。以前还有广州和粤汉线输出桐油,现在广州沦陷了,如果不赶快打通新的桐油运输线路,美国很多资本家都要因此而破产。所以,广州陷落不但不会终止桐油借款,反而可以加快谈判的速度。” “但罗斯福总统的顾虑怎么解决?”胡适问。 周赫煊说:“你问老蒋去,别来找我。” “就是委员长让我来找你的,他说你保证谈判能成功!”胡适郁闷道。 周赫煊无语道:“让他发一份声明,向世界和中国人民表示抗战到底的决心。” 历史上,常凯申不但发表了抗战到底的声明,而且还威胁罗斯福——美国如果不借款,他就直接向日本投降,反正不让美国好过。 陈光甫在看了报告之后,没有像胡适那么焦急,反而笑起来:“有了周先生这份报告书,现在我有八成把握,能够迫使摩根财团签下借款合同。” “真的?”胡适有些怀疑。 周赫煊提醒道:“桐油借款肯定能够谈判成功,需要注意的是合同细节,不能全部顺着美国人的心意来签。” 虽然周赫煊不知道桐油借款的内容,但用屁股想都知道,美国佬肯定趁火打劫。 历史上,陈光甫生怕谈判破裂,美国人说什么就是什么,结果在桐油出口价格上吃了大亏。 由于上海、天津和广州三大商埠被日寇占领,中国桐油行业濒临崩溃,桐油价格一落千丈,好多地方的桐林直接荒废掉了。而美国人在桐油借款合同中,要求中国政府不得统购桐油,导致大量桐油以白菜价出口。 当时只要是做桐油贸易的美国商人,那利润比走私鸦片还恐怖。中国桐油商层层抽利,等桐油运到美国以后,价格依旧可以翻个十倍以上。这种情况持续了足足两年半,国民政府才颁布《全国桐油统购统销办法》,那时候黄花菜都凉了——并非中央政府太傻,而是签了合同没法毁约,只能等履行完合同才敢统购统销。 很扯淡的是,国民政府实行桐油统购统销,并没给老百姓带来多少好处,反而成了官僚资本赚钱的工具。 当时桐油价格已经慢慢恢复正常,美国佬该占的便宜都占得差不多了,再统购统销纯属多此一举。国民政府玩的那套把戏,反而继续坑害桐油从业者,导致国内桐油收购价格被强行压低。 好吧,周赫煊的提醒也属多此一举。 不统收统购,美国佬占便宜,然后中国官僚继续占便宜。而一开始就统收统购,美国佬虽然不占便宜,但钱也被那帮官僚亲贵们给弄走了,吃亏的还是老百姓。 仔细想想,其实让美国佬占便宜更好一些。因为这样遵从的是市场规律,桐油价格顶多一年就能涨回来,剩下一年半时间的得利者就是中国桐油从业者——直到官僚资本入场。 周赫煊不该提醒陈光甫的…… 当然,也有可能提醒亦无效果。陈光甫谈判心切,多半不会坚持,最后还是依着美国佬的心意签合同。 周赫煊参与此事最大的作用,就是可以把借款额度提高。因为陈光甫已经有了信心,不用像历史上那样小心翼翼,借款数额被他提高一倍都有可能,这对军费紧张的中国抗战贡献巨大。 果不其然,陈光甫拿着商业调查报告笑着说:“我准备借一亿。” “你疯了?”胡适惊讶地看着他,因为他们借款的底线是2000万,现在竟然直接翻了5倍。 周赫煊说:“一亿美元可能有些苦难,但八千万还是有可能谈下来的。” 陈光甫豪气道:“我管他那么多,等谈判重新开始时,我张口就要他1.5个亿,能借来多少是多少。” “你厉害。”周赫煊由衷道。 周赫煊和陈光甫都没有预料到,他们这样做,不但提高了桐油贷款,更延长了桐油借款合同。导致本该只采购22万吨桐油的贷款合同,一下子变成40万吨,而国民政府直到1943年初才敢对桐油进行统购统销。 中间凭空延长的一年半时间,成为中国桐油发展的黄金时期。因为那时市场价格已经恢复正常,并且涨得比战前还高,而国民政府又不敢出面压价,让中国桐油从业者活得非常滋润。 无意间,陈光甫做出了最好的选择,让国党那帮清贵们少吞了无数民脂民膏。 干得漂亮! 陈光甫拉着周赫煊商量谈判手段,胡适的注意力则放到了那些书稿上,他顺口问道:“明诚又在写什么书?” 一旁的拉贝回答说:“《南京大屠杀》。” 胡适点头道:“听说南京有上万无辜者遇害,这种暴行是应该写出揭露!” “不止上万,”拉贝沉痛地说,“经过我们的整理推测,南京的遇害者,至少在20万人以上,甚至更多!” “20万!没有搞错吧?”胡适瞠目结舌。 拉贝指着旁边大量的一手资料:“你自己看吧。” 胡适首先看的是照片,越看越愤怒,不可自制地踢翻椅子,爆粗口:“干他娘的小日本儿,猪狗不如啊!” 856【文人】 自五四运动以来,胡适的表现都是谦谦君子。被人当众挖苦唾骂,他也能笑脸以对,而此时终于失态骂了脏话。 周赫煊终止了与陈光甫的对话,回头问胡适:“适之兄,你还主和吗?” 胡适死盯着那些大屠杀照片,摇头道:“抗战犹有一线生机,求和必然万劫不复。四万万国民,若是举手投降,则悉数沦为待宰之羔羊。” “很好,你终于想通了。”周赫煊欣慰道。 后世骂胡适的人很多,原因即为主和。然而主和者并非胡适一人,学术大牛陈寅恪和吴宓先生,他们在抗战初期也是主和的。 在学术界,这份主和名单可以排很长。比如北大校长蒋梦麟、北大法学院教授周炳琳,还有蒋廷黻、陈之迈等等等等,那是数也数不清。 而国党的高官群体当中,汪兆铭、孔祥熙、张群、居正、于右任、陈立夫、阎锡山、徐永昌、王宠惠、陈布雷、魏道明,这些人要么主和,要么倾向于妥协。 你敢相信?大名鼎鼎的陈寅恪先生,曾亲口说过这种话:“抵抗必亡国,屈服乃上策”。 这两句出自吴宓先生的日记,是七七事变爆发后的第七天,两人饭后散步闲聊时说的。陈寅恪认为,拱手让出华北而求和,还能保住华南以偏安,将来或许可以渐渐恢复国土。若战则全局覆没,中国永亡矣。 以至于常凯申在南京沦陷后,在日记当中感慨道:“文人老朽以军事失利皆倡和议,高级将领皆多落魄望和,投机取巧者更甚……近日各方人士与重要同志,皆以为军事失败非速求和不可,几乎众口一词。” 在军令部长徐永昌看来,公开主和者其实有限,更多的是隐性求和者。因为公开主和会被骂汉奸,所以官职越大、全力越盛的人,往往口是心非,高呼抗战而倾向妥协。 甚至在徐永昌的眼中,拥有军事实力的地方首脑,在刘湘病逝以后,只有共党和桂系才是真正的主战派,其余皆心怀叵测。 所以在抗战之初,常凯申是非常孤立的,靠着乾纲独断才把中国拉上了抗日的战车。 正因如此,汪兆铭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从1938年冬开始走上公开求和的道路。他觉得自己能一呼百应,然而真正的实权人物却不跟着他混,身边追随的尽是些政治失意者。 当时的舆论风向是:战败可谅,言和有罪。 对于汪兆铭的“艳电”,虽然有无数人破口大骂,但却不乏同情和共鸣者。因为他们也是这样想的,只是汪兆铭当了汉奸,而他们不敢当汉奸而已。 即便到了1939年夏天,这种军政官僚整体趋向于妥协的情况都未改变,国党中央党务秘书王子壮在日记中写道:“……凭心论之,目前能以支持大局,坚决不挠者,亦似只有彼(老蒋)一人。自余之文武大员,心盼速和而不敢出诸口者,比比皆是,终以蒋先生之威望,不能不绝对服从,忍耐痛苦,坚持到底。汪先生之离变,正为一般有知识者之代表。” 我们以前揭了常凯申许多黑底子,但实话实说,老蒋对抗战的贡献非常巨大,即便他各种微操作坑害队友。他身边的那些军政大员,十有八九都想着赶快议和,老蒋通过独裁手段生生压了下来。 这也是即便到了抗战后期,还有很多热血青年支持常凯申的原因,他们认为唯有英明领袖独裁才能抵抗到底。 可想而知,现在丢了广州,武汉马上也要弃守,中国疆土沦陷近半,那些军政大员的士气该有多低落。有人甚至认为,中国能够坚持一年而不速亡,那是因为日本还没有来真格的。 陈寅恪就更悲观了,直接在诗里来一句“南渡自应思往事,北归断恐待来生”。他把中国比作南宋和南明,认为抗战胜利是不可能的,收复华北只能等到下辈子了。 你自己悲观倒也罢了,为什么偏要写成诗歌,让这种负面情绪影响更多人? 后世有本描写文人南迁的书叫《南渡北归》,书名便是引用于此,但未免有些不合适,文人们并非一个个都像陈寅恪那么悲观。 倒是陈寅恪的父亲更有文人风骨,在平津沦陷后,陈三立先生坚决不愿投日,绝食五天,忧愤而死。 当然,咱们也不能把陈寅恪往死里批判,他只是悲观消极太甚,爱国之心还是有的。至少陈寅恪在香港的时候,两次拒绝日寇的威逼利诱,辗转跑去西南大后方当老师。 陈寅恪的思想和行为很矛盾,但又能代表很大一部分文人。他对时局既悲观又失望,还写诗埋怨老蒋的抗战是独夫行为,把国家前途当做赌博来孤注一掷。面对日寇40万大洋的利诱,他又能冒死两度拒绝,跑到西南的穷乡僻壤去过苦日子,并饿着肚子一边教学一边做研究。 胡适的选择又不相同,他在抗战初期,跟陈寅恪的想法一模一样,其后迅速完成了思想的转变。 或者说从未改变,胡适一向是“实干派”和“悲观派”。 七七事变以前,胡适上蹿下跳搞求和,多次请命担任中国驻日大使,要为中日两国的友好贡献力量。一看战争已经无法避免,胡适又上蹿下跳,多次请命担任中国驻美大使,想要说服美国介入中日战争。 或许老蒋是被烦得不行了,才把胡适任命为特使扔美国去,随便他怎么在美国瞎折腾。 即便到了现在,胡适也认为中国抗战必败,除非美国能站出来拉一把。他没有像陈寅恪那样写诗伤春悲秋,而是不遗余力的在美国做宣传。 以前胡适在国内写文章,经常赞美日本人的政治和文化,把中国的政治文化批评得一无是处,号召中国向日本努力学习。而现在,胡适极力美化中国、丑化日本,就为了能获得美国民众的认可和援助。 胡适是天真的,也是值得敬佩的。 陈寅恪是真实的,同样也值得敬佩。 两人之间的区别,是文人在国难当头时不同的选择。 …… ps:有很多读者对前面的情节不满,还说老王靠卖肉为噱头。话说,周赫煊和于珮琛那事儿,能卖得出肉来吗?老王这几天都在研究南京大屠杀的资料,《拉贝日记》、《魏特琳日记》和马吉的纪录片都看完了,再加上那些照片,说实话,精神状态很不好。 在码字的时候,老王不自觉代入主角。周赫煊整理的是第一手资料,更全面更直接更鲜血淋漓,他如果不受影响就是超人了。要发泄,一是看喜剧放松心情,另一种方式就是“性”,作者本人觉得是合理的。 当然,收了于珮琛也算完成一个剧情,因为真不知该怎么处理。历史上于珮琛的结局,大家可以去网上搜一下,但请不要在评论区和章节说里讨论,一切为了防止和谐。 857【八女投江】 咱们接着上一章讲,要评价历史人物,除了汉奸和十恶不赦之辈,其余者皆须两面评价,非黑即白是很幼稚的做法。 就拿后世那本描写文人内迁的《南渡北归》来说,居然把冯友兰先生写成了反派。书中许多引用故意颠倒错乱,不止一处在虚假编造,让不知情的读者对冯友兰产生厌恶,让知情的读者怀疑作者是否跟冯友兰有私仇。 说实话,比起老王的《民国之地摊崛起》,《南渡北归》倒更像是一本地摊文学。 那本书的作者不但否定冯友兰人品,竟连冯友兰的学术都一并否定,还引用胡适的日记来否定冯友兰学术,并自己瞎编了一段胡适对冯友兰的评价。 事实上,胡适是冯友兰的老师,两人只是学术观点不同而已。人家交情好着呢,怎么可能恶言相向? 胡适在1919年出版《中国哲学史大纲(卷上)》,由此成为中国现代学术研究奠基人,以当时的情况来看确实了不起。胡适对此也非常自傲,预言说:“以后无论国内国外,研究这一门学问的人,都躲不了这一部书的影响。凡不能用这种方法和态度的,我可以断言,休想站得住。” 然而仅仅在1931年,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卷上)》,就全面超越了胡适的书,而且没有按照胡适的方法来做研究。此后半个多世纪,直到周赫煊穿越那会儿,都还没有出现整体优于《中国哲学史》的专著。 这样的学术成就也能黑? 真当读者都是傻子啊。 咱们这本书,就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大反派,连孔祥熙都还能找到优点呢。 说了这么多废话,其实是想自然转换情节——孔令侃半身瘫痪了,这就是反派得罪周赫煊的下场。 10月底的时候,孔大公子正玩着别人老婆,被绿帽子事主捉奸在床。 洪门拿着周赫煊提供的经费,已经买通了当地黑手党。黑手党作局引诱绿帽子先生入毂,让那倒霉的家伙欠了一屁股赌债,同时又透露孔家富得流油,怂恿绿帽子先生找奸夫弄钱还债。 绿帽子先生也是心大,张口就要100万美元。孔令侃当然不愿意,只答应给5万,双方一言不合就扭打起来。 暗中埋伏的洪门兄弟都没出手,房里的三人就自行解决了。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嚣张跋扈的孔大公子,直接拔枪指着对方的脑门威胁。女方见状连忙劝说,并抓住孔令侃的手臂想夺枪,争执之际,绿帽子先生也加入夺枪行列。 当时属于偷情幽会,孔令侃的跟班们都不在,三人就这么在卧室纠缠。 突然一声枪响,那女人突然腹部流血,剩下两个男人也说不清是谁开的枪。孔令侃有些被吓到了,绿帽子先生则被激起凶性,趁机把枪夺过来,对着孔令侃就是一阵乱射,活生生把枪里的子弹打完。 孔令侃在中第二枪的时候,就吓得疯狂往外跑,在中第四枪的时候倒下,接着又被对方补了第五枪。 绿帽子先生把孔令侃身上的财物搜刮一空,又躲避警察和黑手党,连夜逃往墨西哥。而孔令侃和那个女人,则被听到枪声的邻居送去医院。那女的只中一枪便死了,孔令侃居然命大,中了五枪还被抢救回来。 不过有一颗子弹命中他脊柱,医生根本不敢取出来,下辈子只能在轮椅上度过。 事情顺利得出乎意料,周赫煊只是出钱让那女的勾引孔令侃,再作局让绿帽子先生输光家产而已,剩下的全是当事人自己搞出来的。 就此说来,周赫煊也是个混蛋,把两个无辜者卷入进来,害得别人家破人亡。 孔祥熙夫妇收到儿子的消息,悲痛欲绝,宋霭龄直接在香港乘坐专机,飞到夏威夷坐船前往美国处理此事。经过警方的调查和孔令侃的讲述,这就是一起感情纠纷引发的惨案,跟周赫煊完全扯不上关系。 至于周赫煊,还在纽约埋头写书呢。 10月25日,武汉陷落,长达四个月的武汉会战宣告结束。周赫煊出资修建的武汉长江大桥,也在撤退的那一天,被常凯申下令炸毁了。 月底,常凯申发表坚持抗战到底的声明,既是在坚定国人信心,也是在坚定罗斯福的信心。 罗斯福答应重新开展借款谈判,但在此之前,他点名要跟周赫煊这个谈判特使聊一聊。 11月10日。 周赫煊在白宫面见罗斯福,并出席总统的家庭晚宴。 罗斯福比上次见面时胖了许多,他坐着轮椅跟周赫煊握手,笑道:“好久不见,远东巫师先生,你当年做出的预言正在一步步变为现实。比如日本全面入侵中国,又比如德国吞并奥地利。” “我对此很遗憾,其实我希望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周赫煊摊手说。 “但你把我想象得太坏了。”罗斯福拿出几张打印文件。 周赫煊接过来一看,却是他半年多前发表在《非攻》上的文章,已经被人翻译成英文。文章说,美国在中日战争初期,为了利益肯定帮日本提供战略资源,怂恿日本挑起战争后,再出手帮助中国,美国吃完东家吃西家,这一切都在总统罗斯福的掌控中。 周赫煊淡淡一笑:“难道不是这样吗?” “你太阴谋论了,我可考虑不到那么长远,”罗斯福拿出雪茄盒,递给周赫煊一根说,“事实上,我现在被中日战争弄得焦头烂额,不同的利益财团快把我劈成两半了。” 周赫煊点燃雪茄说:“但你肯定想找个合适的时机,压住美国的孤立舆论,以最光彩的形象加入战争。” 罗斯福笑道:“前提是欧洲要打起来,而且欧洲局势必须陷入僵持,否则美国是没有能力介入的。这并不难推辞,只是上次大战的翻版而已。” “但更加复杂。”周赫煊补充道。 “确实如此,”罗斯福抽了口雪茄,吐出烟雾道,“说说中国吧,你们真能挡住日本的进攻?恕我直言,中国局势很糟糕,照这么下去,最多明年底就要再次迁都。” 周赫煊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拿出一副卷轴:“总统阁下,这是我送你的礼物。” 罗斯福慢慢展开卷轴,这是一副油画。整体画风偏向阴暗血腥,但头顶的阳光却极为明媚,仿佛预示着美好的未来。八位中国女子站在江边,背后是汹涌的怒涛,前方是狰狞的日寇。这些女子砸掉手中的步枪,嘴巴张开高呼着什么。 “这幅画似乎有故事,你能解释一下吗?”罗斯福饶有兴趣。 周赫煊讲述道:“这幅画叫做《八女投江》,根据真实事迹而创作的。就在一个月前,有一支中国游击队被日军追到江边,前无出路,后有敌人。幸好,敌人暂时没有发现他们,妇女团的八位女战士临危不乱,绕到侧翼的草丛里开枪,吸引敌人的注意力,掩护大部队突围。她们的计划成功了,但自己却被堵在江边。子弹打完,她们投出最后一枚手榴弹,高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毁掉枪支,转身投进汹涌的江水中。她们当中,年龄最大的23岁,年龄最小的只有13岁。” 罗斯福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低头仔细欣赏着油画,良久才说:“我已经相信中国人民抵抗侵略的决心,你们值得尊敬。” 周赫煊其实隐藏了重要信息,这八位女战士都是都被抗联的,而东北抗联又跟苏联有关,这事儿说起来会让罗斯福不高兴。但在掐头去尾之后,就足以让罗斯福感到震撼了。 事实上,这幅画的艺术水平并不高。因为时间紧迫,周赫煊是临时找一个留美学生画的,只用了五天的时间来完成创作,许多细节都画得很粗糙。 但这幅画,一直被罗斯福私人收藏,直到70多年后才捐给中国的抗战博物馆。 858【火星入侵】 夜幕落尽。 总统夫人安娜·埃莉诺端来亲手烤制的火鸡,和佣人一起摆放餐盘刀叉,冲着客厅喊道:“先生们,准备享用晚餐啦!” 罗斯福小心卷好油画,对周赫煊说:“周,尝尝安娜的手艺吧。” 周赫煊把罗斯福推进饭厅,见餐桌上摆了四副刀叉,随口问道:“今晚还有客人吗?” 埃莉诺笑着解释:“吉米听说你要来做客,他专门从好莱坞赶回来,昨天就已经到了华盛顿,他可是你的忠实崇拜者。” “是吗?那太荣幸了。”周赫煊微笑道。 吉米就是罗斯福的长子詹姆斯·富兰克林,这年轻人在事业上就是个悲剧。他无疑是很有才识的,先后就读于哈佛大学和波士顿大学,还在罗斯福竞选总统的时候,担任父亲在马萨诸塞州竞选班子负责人。 等到父亲罗斯福当上总统,詹姆斯是干啥啥不顺,遭到各种横加抹黑。 詹姆斯本就是罗斯福的竞选班底,自然而然地给新政府成员任命提出建议,结果遭人检举曝光,说罗斯福要在美国搞家族统治。无奈之下,詹姆斯只能选择离开美国去欧洲,他不想让刚当上总统的父亲名誉受损。 等詹姆斯再次回美国时,又传出他要担任总统秘书。这一任命还没公布呢,铺天盖地的舆论骂声又来了,罗斯福只好立即放弃这个想法。 既然从政要被骂,那咱们去从商吧,于是詹姆斯做了国家粮食发酵公司总裁。结果又出问题了,报纸疯传这家公司与黑手党有联系,而詹姆斯因为是总统的儿子才能当总裁,逼得这个倒霉的年轻人迅速辞职。 此后,詹姆斯做为总统助理随父亲参加了美洲会议,此举再度遭到非议,《时代周刊》称他是第二总统。詹姆斯只好继续辞职,但私底下仍帮助罗斯福处理政务。 詹姆斯如今又在玩保险行业,身家数十万美元。他成为年轻富豪的消息又被曝光,美国民众大怒,报纸谴责他利用父亲的职务以权谋私。詹姆斯终于忍不住了,在广播节目里为自己辩白,然后……乖乖辞职离开保险业。 现在詹姆斯对电影产生了兴趣,正在好莱坞那边考察学习,明年就要担任格得韦恩电影公司总裁。 詹姆斯做为罗斯福的长子,其职业生涯如此坎坷,只能说明一件事情:罗斯福新政触犯了许多大资本家利益,他本人无懈可击,那些利益受损财团就把火力对准了他的长子。 没等几分钟,詹姆斯终于来到白宫。 埃莉诺过去给儿子一个热情拥抱,宠溺道:“吉米,我的宝贝儿,你终于回来了!好莱坞的气候很恶劣吧,你的脸都被晒黑了。” “妈妈,这只是你的错觉。”詹姆斯有些无语。 詹姆斯过来问候了父亲,又对周赫煊说:“周先生,很高兴再次见面,你有什么新的作品吗?” “正在创作当中,”周赫煊起身握手道,“感谢你对中国人民的帮助。” 詹姆斯谦虚道:“那是我应该做的,我只是支持正义而已。” 抗战之初,罗斯福虽然没有偏向中国,但他的长子詹姆斯却在努力奔走。 今年夏天的时候,詹姆斯被美国媒体怼得离开保险业,正好空闲的时候被爱因斯坦找上,两人共同发起了“援助中国委员会”,在美国2000多个城镇号召援华捐款。 众人围着餐桌坐下吃喝闲聊,詹姆斯突然问:“现在美国有一部广播剧很火,叫《世界大战》,周先生觉得真有火星人吗?” “火星人可能没有,但外星人肯定有。”周赫煊说。 埃莉诺突然插话道:“为什么肯定有外星人?” 周赫煊笑道:“像太阳一样的恒星,在银河系就有无数亿颗。而像银河系这样的星系,在整个宇宙中又有无数亿个。我们的地球放诸宇宙,就像是撒哈拉沙漠中的一粒沙子。难保这片宇宙的沙漠里,有另一颗或者无数颗,跟地球一样适合生物诞生繁衍的沙子。所以,我认为肯定有外星人,可能它们离我们有几万光年那么远。” “说不定哪天外星人就进攻地球了。”詹姆斯顿时笑起来。 罗斯福和妻子也跟着大笑,他们的笑点来源于科幻广播剧《世界大战》。 就在十天前,美国民众正听着广播节目,突然被紧急新闻给打断。电台随即切给一位现场记者,记者活灵活现地报道火星人进攻新泽西的情景。记者的现场连线很快也被打断,因为电台播音室遭到了火星人袭击,播音员惊呼:“上帝!有个东西正从阴暗处往外爬,它闪着光,好像一张湿漉漉的皮革,但它的那张脸……简直无法形容。” 当时有近百万美国民众被吓懵逼了,以为地球真的遭到火星人侵略。他们惊慌失措,有的涌上街头,有的躲进地下室,还有的带上枪出门抵抗。火星人侵略的“事发地”新泽西,有个街区20多户居民用湿毛巾捂脸,冲出房子疯狂逃命,因为广播里说火星人正在新泽西释放毒气。 乌龙事件发生时,周赫煊还在纽约的酒店里。只听酒店内外一阵嘈杂,不断有人大喊“火星人来了”,听得正在写书的周赫煊一头雾水。 事实上,哥伦比亚广播公司在节目播出时,已经强调了这是一部科幻广播剧,但很多人没有听到这份说明。因为当时全美广播公司请来了两位明星录节目,人们纷纷换台收听,结果两个明星只演出了十分钟就走人。 于是听众纷纷切换频道,正好收听到《世界大战》广播剧的前半段。为了营造真实气氛,广播剧正在播放音乐,并说这是知名乐队的现场演出,演奏地点在纽约公园广场酒店,其实这段音乐是在播音室演奏的。 音乐演出猛地戛然而止,电台立即插播“紧急新闻”——火星人侵略地球了! 广播剧还请来一位“天文学家”,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从科学角度证实了火星已经发生数次炙热气体爆炸,火星人在火星待不下去了,才跑来跟地球人争夺地球。 于是,近百万美国听众信以为真,新泽西那边的警察局电话都被打爆了,各大城市相继出现严重交通阻塞。 由于美国报纸业被广播业抢了新闻市场,此事一出,纸质媒体疯狂攻击广播媒体,并刻意把恶劣影响渲染放大,以此来证明广播新闻有多么不靠谱。 被各大报纸一掺和,“火星人入侵”顿时成为全民事件,引起整个美国社会的强烈关注。这不,连美国总统一家子都拿此事开玩笑,甚至罗斯福的老婆每晚都坚持收听火星人广播剧。 此次事件,让科幻小说在美国迅速风靡,培养出无数新入坑的科幻迷。 周赫煊的合伙人麦克,顺势再版《银河英雄传说》。这部科幻小说是两年前第一次在美国出版的,陆续发行了前三册,销量只能说勉勉强强,毕竟美国的科幻市场不如英国。 如今被“火星人入侵”事件一激,《银河英雄传说》的再版销量高得惊人,三天就卖出6万多套。麦克见此利好形势,已经在准备出第四、五、六册了,反正周赫煊的大名再次震动美国图书界。 这是一个好现象,周赫煊编撰的《南京大屠杀》,大概明年二月份就能出版,借着爆棚的科幻人气肯定能吸引更多关注。 859【水晶之夜】 从白宫离开的第四天,周赫煊返回纽约,受邀前往cbs(哥伦比亚广播公司)总部。 此时的cbs还没有被称为眼睛台,因为它那眼睛台标都没被设计出来。cbs现在只有一个敌人,那就是nbc(全国广播公司),两家广播公司竞争激烈得只差没真人pk了。 周赫煊来到cbs总部的时候,正赶上愤怒的听众在游行,起因正是那部广播剧《世界大战》。 近百万听众觉得自己受到了愚弄,许多人串联起来跑电台总部示威,并集体起诉要求赔偿75万美元。一直到几个月后,美国政府才颁布一项新法规:禁止播放虚假新闻。 嗯,在此之前,美国电台是可以播放虚假新闻的。 或许是觉得cbs的广播剧很牛逼,四年后,智利的一家广播电台选择重播《世界大战》,并故意不提醒这是虚构广播剧。智利听众和美国听众的反应一样,都被吓得惊慌失措。不过嘛,智利人明显比美国人更给力,他们一怒之下把广播电台给烧了。 “打倒欺诈者!” “赔偿我们精神损失。” “不可饶恕的愚弄!” “……” 周赫煊看着这些示威者哭笑不得,美国佬还真是闲啊,根本不用担心外敌的入侵,能吓到他们的也就剩下火星人了——直到珍珠港事件爆发。 绕开游行队伍走进大楼,立即有人过来迎接:“周先生,你好,我是新闻部的科恩!” “你好,肯恩。”周赫煊握手道。 科恩带着周赫煊乘坐电梯,来到某播音室隔壁的休息室,见到了正在读成人杂志的爱因斯坦。 爱因斯坦把光屁屁美女封面的杂志放下,起身道:“周,又见面了,我对中国人民的苦难表示同情。” 周赫煊说:“我也对德国犹太人的遭遇感到悲痛。” “谢谢。”爱因斯坦感慨的坐回沙发。 “水晶之夜”在周赫煊面见罗斯福的前一天就发生了,并在第三天登上美国报纸,《纽约时报》还为此创造了一个新的英文单词:反犹太主义。 水晶之夜的死亡人数还不足百人,跟南京大屠杀远远不能相比,但在美国引起的关注却更加巨大。美国政府甚至已经决定,要召回驻德大使,这已经近似于跟德国断交了。 这次cbs请周赫煊和爱因斯坦做广播节目,就是为了讨论“水晶之夜”,电台想用此事来淡化广播剧的负面影响。 至于那本成人杂志,是广播公司放在休息室的,爱因斯坦只是顺手翻翻而已。 不要多想…… 没过一会儿,节目主持人过来了,拿出节目策划书说道:“两位先生,这是我们的节目计划。周先生是伟大的历史学家,请你从历史角度,来讲述犹太人这个民族,以及他们为世界所作的贡献。而爱因斯坦先生,你是移民美国的德国犹太人,请你通过自身的经历,阐述德国纳粹对犹太人的迫害。关键节点,我会负责引导话题,两位只需要在各自擅长的领域发表意见即可。” 犹太民族当然是优秀的,但从某种角度而言,他们也是“可恨”的。至少希特勒这次迫害犹太人,英法美等国政府表面愤怒,实则对此极为冷漠。 高呼和平的英法两国人民,虽然积极倡导援助中国,却对受难的德国犹太感触不深,甚至有私底下喝酒庆祝犹太人倒霉的。 只有美国民间比较积极,毕竟美国有很多犹太财团,他们有能力掀起支持犹太人的舆论。 至于英法美等国的政府嘛,呵呵,纷纷出台政策限制犹太人移民。要么有钱,要么有才,要么有名,这类犹太人可以移民,其他的通通给我滚蛋! 整个二战期间,移民到英法美三国的犹太难民,加起来还没有逃难到上海的数量多。 反倒是中国和日本对此很积极,中国拟定在云南建立犹太难民区,无非是想获得犹太财团的支持。而日本的想法也差不多,还制定了一个“河豚鱼计划”,日寇想在东北设立犹太难民安置区,并诱惑犹太人为日本侵华出钱出力。 甚至于,日本还暗示犹太人可以在东北建国——只要犹太人给的钱足够! 但大部分犹太人对日本的计划不感兴趣,反而积极跟中国政府接触。再加上来自德国的外交压力,日本最终放弃了“河豚鱼计划”,并转为苛刻对待犹太人,还暗杀了许多犹太组织和中国政府的联络员。 二战期间,上海是犹太难民最多的城市。他们在日寇统治下生活艰难,却得到中国人民的无私帮助,所以很多老犹太对中国人印象极佳,也为后来中国和以色列的友好外交奠定了基础。 “可以谈政治吗?”爱因斯坦突然说,“我想请求美国政府出台犹太难民接收计划。” 电台主持人摊手道:“当然,你可以畅所欲言,但能起到多少效果我无法保证。” 周赫煊建议道:“我觉得,可以把水晶之夜和南京大屠杀进行比较讨论。” “什么是南京大屠杀?”电台主持人不解道。 周赫煊说:“去年12月到今年5月,日本侵略者在中国的首都南京,至少屠杀了20万人以上。这只是初步的可统计数据,真实的数据,我估计很可能超过30万人。” “什么?” “上帝!” 爱因斯坦和主持人同时惊呼,他们以为自己听错了。 周赫煊说:“我并非对日本凭空污蔑,因为我手上有大量的证据资料。我正在撰写相关书籍,并且纪录片也已经准备上映,过了圣诞节就能在电影院里看到。” “难以置信!”爱因斯坦倒吸凉气说。 周赫煊趁机说:“爱因斯坦先生,我想邀请你为我的新书作序。” 爱因斯坦道:“我需要先看看你的书。” “当然。”周赫煊点头道,又对主持人说,“所以我想把节目的意义升华,从单独的抵制反犹太主义,升格为抵制迫害和战争,倡导人类和世界和平。你觉得呢?” 主持人想了想说:“很不错的建议。” 860【犹太人的历史】 白宫。 美国总统罗斯福坐在壁炉旁,一手夹着雪茄,一手伸出去向火。他身边有个头顶半秃的中年人,正是美国财政部长小亨利·摩根索。 收音机里传来交响曲,摩根索在乐曲的伴奏下,开始向总统先生汇报工作进展:“跟中国使者的谈判,已经基本进入正轨。但他们一反旧态,开口就要1.5亿美元借款……” “这些都是细节问题,不必向我告知,”罗斯福打断道,“关键是那些财团的反应。” 摩根索笑道:“洛克菲勒、库恩—洛布、梅隆和摩根财团的反应最激烈,他们千方百计阻止这次援华借款。不过请放心,这一切都还在控制当中,我会让他们变得老实的。杜邦、波士顿和克利夫兰财团,是对华借款的坚定支持者,他们为了自己的利益,肯定会站出来跟对方进行周旋。” 罗斯福点头道:“我希望谈判能在元旦之前完成,中国急需帮助,不能再往后拖了。” 还是那句话,一切为了利益。 洛克菲勒、库恩—洛布、梅隆和摩根四大财团反对援华借款,并非因为他们敌视中国。而是他们的石油、钢铁和铝制品等等,属于日本迫切需求的战略物资,不想因为援助中国而跟日本撕破脸。 至于杜邦、波士顿和克利夫兰三大财团,他们要么主营轻工业产品,在本土和亚洲市场跟日本有激烈竞争,要么就是主营化工行业,对中国的桐油需求量巨大。 孔祥熙派陈光甫到美国来弄借款,主要是因为陈光甫和摩根财团关系甚密,想通过私人关系获得更有利结果。但实际情况非常尴尬,因为摩根财团强烈反对援华借款,他们更倾向于支持德意日三国。 罗斯福必须通过各种政治和财政手段,压服包括摩根在内的几大财团,否则那笔桐油贷款根本无法通过国会讨论——即便它表面上是一笔商业贷款。 美国的几大财团为了各自利益互相斗争,在援华与助日之间来回拉锯。但他们也有共同的诉求,那就是反对美国卷入战争,只有主营军火生意的少数家族才迫不及待想打仗。 罗斯福是一位出色的棋手,各大财团和家族都是他手中棋子。他有时小心翼翼,有时又大刀阔斧,利用各方矛盾和利益,把美国财阀们玩弄于股掌之间。 美国大资本家对罗斯福的感情很复杂,尊敬、仇视、顺从、抵制、欣赏、愤怒……不一而足。 罗斯福和摩根索在炉边反复讨论,终于想出了具体对策。 那就是让摩根财团主导对华借款,利用桐油贸易带来的对美国化工领域的渗透,引诱摩根财团成为“叛徒”,由此站在支持援华借款这边。同时,再把几家中大型规模的银行,以及华尔街的部分机构作为缰绳,套在摩根财团脖子上防止出意外。 这样一来,摩根财团为了更大的利益,必然选择站在洛克菲勒、库恩—洛布和梅隆三家财团的敌对面。而让更多银行和机构牵扯进来,则能分散摩根财团的精力和注意力,让一头饿狼跟一群饥犬争夺肥肉,罗斯福可以放放心心的坐观其成。 摩根财团就算知道是圈套,也会一头钻进去。因为主导了桐油贸易,就等于把手伸进化工领域,以后杜邦等财团都需要看摩根财团的少许脸色。而杜邦财团为了自身利益,也不会彻底反对摩根财团主导借款,反而会一边竞争一边合作,让罗斯福这个裁判做得更加舒服。 两人聊着聊着,突然听到收音机里传来“水晶之夜”等内容,摩根索立即就把注意力转过去。 美国现任财政部长摩根索,他的父亲就是德国犹太移民,自然而然会对水晶之夜强烈关注。 历史上,直到1943年,摩根索才发现德国纳粹企图灭绝犹太人。他花费大量时间和精力,把各种线索汇集起来后发现一个惊人事实,那就是罗斯福早就知道纳粹灭绝犹太人计划,并且采取了坐视不管的态度。 摩根索对此很受伤,他和罗斯福可是相识多年的好基友,这种事情居然也瞒着他,简直不可原谅! 摩根索最终选择了原谅,但怒火未消。他耗费半年时间弄出《摩根索计划》,企图彻底消灭德国工业潜力,说白了就是要把战后德国直接变成农业国,让德国人永世不得翻身。 不过嘛,由于美国军方和国会的强烈反对,以及苏联的不配合,罗斯福只能选择放弃《摩根索计划》。 广播里传来主持人的声音:“就在几天前,德国纳粹成员对犹太人进行打砸抢烧,无数犹太教堂、商店、住宅变成废墟。数十万(数据不符)德国和奥利地犹太人,被逮捕送入集中营。不仅如此,德国纳粹反咬一口,认为这次事件是犹太人引发的,强迫犹太人向纳粹赔偿10亿马克。现在,德国和奥地利的犹太人,不仅无法找到工作,还要向德国政府支付赔款,他们的生活已经陷入绝境。今天,我们请到了著名的历史学家、文学家周赫煊先生,以及伟大的物理学家爱因斯坦先生,请他们从不同的角度来解读此次事件。” 周赫煊:“美国的听众朋友们好,我是周赫煊。” 爱因斯坦:“我是爱因斯坦。” 主持人:“周先生,你是研究历史的著名学者,能从历史角度分析为什么会出现反犹太主义吗?” 周赫煊:“反犹太主义的起因很复杂。首先是宗教问题,我必须声明,本人不对任何宗教持敌视态度,我理解并尊重任何宗教信仰,以下内容都出自于历史学术角度进行讨论。犹太人最初生活在埃及地区,因受到压迫而离开,这就是《圣经》故事‘出埃及记’的来源。而强势的亚历山大大帝,不允许在自己的统治下有极端保守排外的民族,于是犹太教面临着希腊化威胁。于是爆发了马加比起义,成功防止犹太教及犹太民族被同化。但有保守正统者,就有发展改良者,这时耶稣出现了。在耶稣的解释下,耶和华不再是犹太人独有的神,而是所有人类的神,因此非犹太人也可以信奉犹太教,于是地球上出现了基督教。” 主持人:“所以,基督教在最开始的时候,是诞生于犹太教的一个分支?” 周赫煊:“是的。在耶稣死后,希腊化的犹太教变成基督教,为了撇清关系,基督徒开始不断攻击犹太教。比如在《犹大书》中,形容犹太民族贪婪且残忍,并认为犹太人杀死了耶稣。千百年来,基督教的信徒扩散到全世界,受到《圣经》天然的影响,对犹太人不可避免的就有宗教敌视心理。” 主持人:“除了宗教之外,还有哪些原因?” 周赫煊:“钱……” 861【美国士族】 罗斯福听到周赫煊解释基督教起源,忍不住笑起来:“如果他不设法补救,可能要惹怒基督徒了。” 摩根索耸耸肩:“但他说的是事实。” 从20世纪到21世纪,东西方一直有种错觉,认为犹太人非常牛逼,犹太人控制了全世界的钱袋子,甚至美国都是任凭犹太人操纵的玩物。 其实不然…… 2010年的民调显示,约15%的美国人具有不问缘由的反犹倾向,08年金融危机的锅全让犹太人背了。就此咱们仔细想想,是否暗中有一只幕后黑手,在刻意引导着人们对犹太人产生敌意呢? 美国真正的统治族群,并非犹太人,而是wasp——即信奉新教的盎格鲁萨克逊裔。 他们从19世纪初,便牢牢占据美国的上层社会。他们的子女可以直升常春藤盟校,并通过家族联姻净化血统,编织严密的关系网络,掌控着美国的财经、文化和政治等诸多领域。 这些人往往意味着种族主义、排外主义、反犹主义、反天主教和血统优越论,属于美国的“蓝血贵族”。 至于犹太人,此时在美国虽然很有些分量,但跟wasp比起来相差甚远。所以在二战期间,美国不但没有大量接纳难民,反而制定限制犹太移民的政策。 在wasp群体看来,一切不信奉新教的非盎格鲁萨克逊裔,都是劣等种族,其中包括白人、黑人、亚裔和犹太人。 如果非得打个比喻,那wasp有点类似于中国南朝时的士族。 此时的洛克菲勒、罗斯福是wasp,未来的巴菲特、比尔盖茨也是wasp,喜欢口吐狂言的川普先生就更是典型的wasp。 想在美国做总统,按照wasp族群默认的潜规则,那是必须要跟欧洲王室扯上关系的,否则根本得不到“士族”们的认可。 就连黑人总统奥观海先生,也只能翻遍族谱硬生生找出王室血统——奥观海的爸爸是没戏了,只能在母系那边往上推。好嘛,原来咱妈妈的祖上也有大人物,英王爱德华一世和狮心王查理一世都是咱祖宗。 若是奥观海找不出来王室血统,打死他都别想当美国总统,因为wasp主导的上层社会不同意。 哪天美国要是出了个华人总统,不用说,他肯定也能找出那么两个欧洲王室祖宗。 直到二战结束,美国的wasp才渐渐衰落,犹太人族群迅速崛起。黑人能够成为美国的政治正确,肯定有犹太人在幕后推动,目的就是为了冲击wasp对美国社会的掌控力。 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21世纪的美国,wasp和犹太人大概平分秋色吧。 奥观海的上台代表着wasp影响力跌入低谷,而川普的就任则意味着wasp卷土重来,犹太人在08年金融危机后遭到各种打压。 30年代正是wasp的全盛时期,犹太人根本跳不起来,只能利用自身在金融和传媒领域的力量,发动舆论来声援那些受迫害的德国同胞。所以,周赫煊在广播里捧犹太人、贬低基督徒是非常不智的行为。 周赫煊也意识到不妥,他再次强调道:“关于基督教和犹太教,我没有任何恶意,刚才那些话都是从历史角度说明。再来讲‘钱’,犹太人无疑是优秀的商业民族,他们对金钱有着天生的敏锐嗅觉。从中世纪到现在,犹太人很多都从事金融行业,比如放高利贷。而在传统的价值观当中,放高利贷者都被形容为吸血鬼,连带着整个犹太民族都被视为贪婪奸诈的代名词,这就是反犹太主义诞生的另一个原因。” 爱因斯坦适时插话道:“是的。就拿欧战之后的德国来说,由于国家经济困难、民众生活窘迫,反犹太主义迅速抬头。人们普遍认为,是犹太人带来了德国的厄运,是犹太人把德国推向灾难深渊。” 主持人:“但是有很多德国人说,犹太人只有民族,而没有祖国。在欧洲大战的时候,很多德国犹太人背叛了德国。” 爱因斯坦:“那只是纳粹的宣传污蔑,我可以举一个例子。我的朋友、著名的科学家、诺贝尔化学奖获得者弗里茨·哈伯,他研制的化学武器为德国做出巨大贡献。由于德国把化学武器用于战争,哈伯的妻子非常愤怒,质问丈夫:‘你一个犹太人为什么要为德国做如此罪恶的事?’哈伯回答说:‘德国也是犹太人的祖国。’他的妻子用自杀的方式回应了丈夫对德国的热爱。就是这样一个热爱德国的犹太人,在纳粹上台后却遭到迫害。还有在欧战当中为德国战斗的无数犹太人,同样遭到纳粹迫害,这些犹太人究竟做错了什么?” 主持人趁机打广告:“看来爱因斯坦先生很激动,请你停下来喝一杯可口可乐。周先生,你知道反犹太运动的起源地在哪里吗?” 周赫煊:“千百年来,从欧洲到中东,到处都有反犹太运动。我们只说近代吧,近代有规模的反犹太运动,应该起源于沙俄,政府命令犹太人不得从事具体行业。这种风潮迅速传到德国、奥地利和法国,希特勒的反犹太主义,其实是在奥地利时形成的。” 主持人:“奥地利?” 周赫煊:“是的,准确地说是维也纳。当时奥地利有右翼思想四大天王,分别是犹太复国主义之父西奥多·赫茨尔,奥地利社民党领袖维克托·阿德勒,玫瑰骑士冯·舍内雷尔,以及天主教社会运动领袖卡尔·鲁格。希特勒的反犹太思想,就来源于后面那两位。希特勒的举止打扮、群众运动、街头暴力和个人崇拜,甚至连元首这个称呼,都是向舍内雷尔学习的。而希特勒对社会主义的推崇,对下层阶级的推崇,善于引导和煽动底层人民,则是从卡尔·鲁格那里学来的。希特勒这个人,怎么说呢,他不是德国人,也不是奥地利人,他是彻头彻尾的奥匈帝国人,身上有着纯粹的奥匈帝国气质。” 主持人:“你对他很了解?” 周赫煊:“我跟他私交还不错,但我不支持他的战争和迫害行为。” 862【和平呼吁】 主持人:“你既然对希特勒很熟悉,那怎么看待他的纳粹主义?” 周赫煊:“纳粹主义的真正名字,用德语来讲就是nationalersozialismus。而‘nationaler’一词,即可以是国家,也可以是民族。所以有的学者翻译为‘国家社会主义’,也有的学者翻译为‘民族社会主义’,我是比较倾向于后者的,因为纳粹主义就是民族主义和社会主义的集合体。在20年代的欧洲,掀起了庞大的社会主义和极端民族主义浪潮,墨索里尼和希特勒把两者糅杂在一起,便能得到无数民众的拥护支持。而反犹太主义,只是极端民族主义的一个组成部分。事实上,希特勒不仅反犹太人,还反吉普赛人,反对一切有色人种。” 主持人:“希特勒就是这样上台执政的?” 周赫煊:“当然也离不开德国资本家和贵族的支持。” 主持人:“德国资本家也支持希特勒?” 周赫煊:“当然,希特勒得到了整个德国非犹太主流社会的支持。先来说资产阶级,资本需要自由,大资本推崇小政府,就是政府管得越少越好,天生是反对纳粹那样的集权政府的。但为什么德国资本家愿意支持希特勒呢?因为世界经济危机。资本需要流动,而经济危机让资本处于静止状态,资本家们谁先动谁死。所以,必须有个强势政府出来推动,希特勒就此应运而生。希特勒一上台就大肆发行国债,强迫资本家购买,以此作为经济发展的启动资金。德国资本家们虽然被强制借款了,但他们是愿意的,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德国走出经济危机。没有希特勒强制借款,那么资本家们谁都不敢出钱,谁出钱谁就是傻子。只有强势政府让大家一起出钱,那么才是公平的,才是大家都能接受的。美国同样如此,罗斯福总统的新政,就是从整顿金融开始。美国大型财团都出了血,这是必须的,也是资本家不得不执行的。” 主持人:“美国和德国一样?” 周赫煊:“罗斯福行政和纳粹经济政策有很多地方相同,比如整顿金融、发行国债、以工代赈、提高福利、解决就业,如此一来,从资产阶级到无产阶级都能得到好处。但不同的是,德国走上了军国主义路线,希特勒利用纳粹主义,裹挟了中产阶级和底层民众,反过来压制了支持他的大资本家。现在,德国的大资产阶级、中产阶级和底层民众,都被捆绑上德国纳粹战车。反犹太人的水晶之夜,不过是捆绑德国各阶层的一种手段。一旦德国内部的民族矛盾被肃清,希特勒就只剩下对外扩张这一条路,因为他必须用更多利益来赢得各阶层支持。我敢预言,德国的对外扩张顺利还能保持团结,如果遇到大挫折,德国的资产阶级必然反扑,比如刺杀希特勒他们也干得出来。” 周赫煊的话其实没有说透,希特勒不仅得到德国大资本家的支持,更是得到了英法美等列强的大资本家支持。 比如美国的华尔街,就为希特勒解决经济问题提供了巨大帮助。包括意大利、包括日本,同样得到了英法美大资本家的帮助,目的只有一个,即对苏联进行资本主义包围,让共产主义无法向英法美进一步输出革命。 所以德国吞并奥地利,英法美三国虽然口头谴责,但却乐见其成,因为这样能让对苏联的包围圈更加稳固。 如今的国际局势就是:资本主义纵容军国主义来抵制共产主义。 只不过希特勒也不是傻子,他不甘心被人当枪使,在完成初步扩张以后,立即掉头过来进攻纵容他的资本主义国家。日本同样如此,一头撞上苏联那块铁板,发现实在啃不动,干脆南下吃掉资本主义殖民地。 罗斯福听到周赫煊拿他跟希特勒做比较,顿时笑道:“这个说法很有趣。” 周赫煊继续说:“希特勒在德国的统治,其实是在搞变形的社会主义革命,而且很大程度借鉴了共产主义那一套。列宁革命,是宣传渲染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的矛盾,而希特勒纳粹,则是夸张宣传中下层阶级与犹太人的矛盾。他把一切都归于犹太人的贪婪,让无产阶级把仇恨发泄在犹太人身上。同时他又强调民族仇恨,宣传德国的衰落、德国人民的困苦,是被英法在战后强加的。所以,在对犹太人进行民族复仇以后,希特勒必然对英法进行国家复仇。这是他对德国民众做出的承诺,他必须予以实现,否则他就将被民众所抛弃。在纳粹成员的思想中,苏联并非敌人,犹太人和英法两国才是敌人。” “似乎很有道理。”摩根索评价道。 罗斯福郑重思考片刻,点头说:“事实应该也是这样,他对纳粹的研究非常透彻。” 摩根索问道:“我们需要提前做点什么吗?” 罗斯福笑道:“没有那个必要。对美国来说,混乱的欧洲才是好的欧洲,我们只要在合适的时候做救世主即可。” 在罗斯福看来,德国撞上强大的法国陆军和英国海军,必然是两败俱伤。他从来没有想过,也无法想象,法国会被德国轻松吞并,而英国则被堵在岛上出不来。如此就引出一系列后果,即日本趁机出兵东南亚,严重侵犯了美国的利益。 在敦刻尔克大撤退和日军入侵老挝的时候,美日战争就无法避免了,因为罗斯福的布局被彻底打乱。不但被打乱,而且乱得彻底,完全出乎罗斯福预料,他拼了命想要赶快找借口参战。 主持人:“爱因斯坦先生,你移民美国也是因为受到纳粹迫害吗?” 爱因斯坦:“是的,纳粹对犹太人的迫害很早就开始了。最初,他们不准犹太人进入某些地方,比如咖啡馆、剧场、饭店等等。接着,他们驱除或逮捕犹太学者,焚毁犹太人的书籍。然后,他们禁止犹太人从事某些职业,比如不能做政府公务员、不能参军。我在访问美国的时候,纳粹查抄了我的寓所,烧掉了我的藏书,没收了我的财产,所以我选择留在美国。” 周赫煊:“我对犹太人在德国的遭遇感到非常痛心。” 爱因斯坦:“我也对中国人民的苦难表示同情。” 主持人:“爱因斯坦先生好像在号召援华捐款。” 爱因斯坦:“我从朋友那里得知日本人的暴行,对此感到极为愤慨。” 主持人:“是屠杀吗?” 周赫煊:“南京大屠杀,比水晶之夜恶劣千万倍,数十万中国平民丧生于日军的屠刀。” 主持人:“真的有数十万。” 周赫煊:“我今天带来了拉贝先生写的日记。拉贝先生是德国人,并且是纳粹党员,他在中国的记录是完全可信的,并非无端污蔑诋毁日军。我现在随便来念一页:12月21日,根据日本总部菊池先生要求,我找到60名电工去维修下关电厂。工人们不愿为日本人干活,因为他们有50名躲在下关避难的伙伴被日军残酷杀害了。12月22日,我和菲奇先生在云南路所谓的安全区里,看到30个穿平民服装的中国人,被捆绑杀害后,扔进水塘里。根据克勒格尔和哈茨先生的报告,在汉西门外约有500个平民也遭到类似方式的枪杀,我估计这样被残暴杀死的有五千到六千人,全都是走投无路、手无寸铁的人……” 周赫煊大概读了两分钟日记,主持人突然说:“够了,我相信那是事实,但真的有几十万中国平民被杀?” 周赫煊:“这是我和拉贝先生,根据各种一手资料统计的。我举一个例子,从12月中旬到2月中旬的短短一个月里,慈善组织红卍会每天要埋葬200多具平民尸体,算下来至少埋葬了1万2千人。而根据红卍会的报告,他们负责的区域,至少还有3万具尸体没有处理。仅红卍会在2月份发现的平民尸体就有4万多具,而日军在南京的屠杀持续到了5月份。还有,红卍会只是负责收埋尸体的其中一个慈善团体,相关的慈善团体还有六七个。你自己算算,该有多少中国平民遇害?如果你还不相信,那我手里有照片和影片,你可以亲眼去看看。12月26日,圣诞节过后,南京大屠杀纪录片会在美国各地电影院放映,希望大家可以去目睹一下,抗议那些残暴日军的反人类行为。” 主持人:“被杀害的都是平民?” 周赫煊:“日本在占领南京后,以搜捕军人为借口,大肆抓捕中国男性。只有手上有老茧的中国男人,一律被日军抓走枪毙。我手里有份报纸,是日本人自己的报纸,由一位留日中国学生冒险寄给我的《非攻》编辑部。《东京日日新闻》12月13日报道,日军第十六师团中岛部队的两个少尉,分别叫做向井敏明和野田毅,他们在长官的鼓励下进行杀人比赛,谁先杀满100人为胜者。当天,他们从勾容杀到汤山,向井敏明杀了89人,野田毅杀了78人,都没满100,所以比赛继续进行。第二天中午,两人在紫金山下相遇,彼此的军刀都已砍出缺口。野田杀了105人,向井杀了106人,因为不确定谁先杀满100,所以重新比赛看谁先杀满150人。这些暴行在报纸上图文并茂的连载,被日本人成为‘皇军的英雄’。” 主持人:“噢,上帝!简直难以置信。听众们,这份报纸现在就在我手上,我简直不敢相信是真的,但它确确实实的存在着。” 周赫煊:“不管是纳粹迫害犹太人,还是日军屠杀中国人,都是不可饶恕的反人类罪行。我在此呼吁和平,呼吁美国政府对日本和德国进行有力制裁。美国不需要参与战争,但却可以从外交和经济方面,援助中国人和犹太人。作为普通美国人,你们也可以向中国捐款,可以选择抵制日货。这是有良知的人类、有良知的国度应该做的……” 罗斯福坐在收音机前,听完这一段沉默许久,忍不住说道:“日本人都是疯子吗?这种对平民的屠杀,居然还能公开报道并获得赞誉,简直愚蠢得像一头猪!” 863【中国人和犹太人的交易】 周赫煊对于南京大屠杀的揭露,迅速在美国社会引起轰动,因为内容太过让人惊骇了。 第二天早晨,周赫煊便接到私人邀请,前往威廉·佩利的家里喝下午茶。 威廉·佩利就是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的老板,他爹是美国烟草大亨。十年前,有人向他爹兜售一家亏损的广播公司,他爹慷慨掏出40万美金买下来,顺手扔给儿子随便折腾。 只用了几年时间,这家濒临破产的广播公司,就成为美国排名第二的广播公司,这便是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的由来。 为什么威廉·佩利要邀请周赫煊吃饭? 因为佩利家族也是犹太人,威廉·佩利的爷爷是俄国犹太,遭受沙皇迫害才移民到美国。 威廉·佩利时时刻刻关注着德国局势,甚至在德国吞并奥地利时,他还派了好多记者过去采访,对德国的情况比谁都清楚。 “嗨,周先生,你好!”威廉·佩利微笑道。 “你好,佩利先生。”周赫煊握手说。 威廉·佩利主动给周赫煊挪椅子:“请坐,要来点什么?” “随便。”周赫煊道。 威廉·佩利让女佣端来茶点,客套道:“我本人极为佩服周先生的学术成就,同时对中国的处境也深表同情。” 周赫煊说:“谢谢。” 威廉·佩利道:“德国人和中国人都是优秀的族群,而优秀必然遭受嫉妒和迫害。” 周赫煊道:“佩利先生,有什么话请直说吧。” “中国人和犹太人应该互相帮助,”威廉·佩利说道,“华纳兄弟影业公司,愿意在他们旗下的影院放映南京大屠杀纪录片。” “那太好了,真是非常感谢。”周赫煊由衷地说。 关于大屠杀纪录片,周赫煊本来是让卓比林帮忙发行。现在既然华纳兄弟愿意帮忙,那就更顺利了,影院数量可以大大增加。 华纳四兄弟,都是犹太人,波兰犹太移民。 十多年前,犹太族群还不受美国主流社会认可,华纳兄弟公司就敢制作发行《爵士歌手》。这是一部犹太人制作,讲述犹太人故事,百分百面向犹太观众的电影。 说白了,就是拍出来给美国犹太人正名的。 四兄弟当中的山姆·华纳,还在亲自监督拍摄这部影片时去世。上映那天另外三兄弟都没参加首映式,因为他们要出席兄弟的葬礼。 结果《爵士歌手》在美国大获成功,说明犹太人已经被美国社会广泛接纳。 威廉·佩利笑道:“受难的人,互相帮助是应该的。” 周赫煊听得很明白,对方在说“帮助”时加了个“互相”,这又是一场利益交换。 周赫煊忍不住问:“哥伦比亚广播公司和华纳兄弟公司,能够代表美国的犹太人族群吗?” “能够代表大部分,我们一向是很抱团的,”威廉·佩利透露说,“今天,就现在,我不仅代表我自己,也代表美国犹太族群。我们需要宣传,需要国际帮助,就像中国人需要的一样。” 犹太人的抱团,一半出于教义传统,另一半是被逼出来的。 就拿美国犹太人来说,他们因为在欧洲遭到迫害,拖家带口穷得叮当响移民美国,最初跟华人一样受到清教徒排挤。直到19世纪30年代,美国大搞基础建设,犹太族群才借机发达起来。 当时,除了本身就有钱的罗斯柴尔德家族,其他美国犹太人都必须依附于清教徒过日子。 接着是美国南北战争,美国犹太人又发了一笔横财,战争期间犹太人首次在美国做了高官,渐渐形成犹太家族和犹太财团。但面对美国的wasp,他们仍旧处于弱势地位,先富起来的犹太人迅速通过联姻结成同盟。 由于一战的影响,罗斯柴尔德家族已经日暮黄昏。而美国的犹太财团,也在大萧条当中损失惨重,高盛赔得裤子都掉了(原始股蒸发92%),雷曼兄弟虽没那么惨,但也依旧在慢慢舔伤口恢复元气。 20世纪30年代,是美国犹太人极为虚弱的时刻,同时也是他们即将爆发的时刻。 罗斯福虽然是传统意义上的wasp,按理说应该反对犹太人,但他跟美国犹太财团却合作得非常欢乐。在罗斯福最困难的时候,是犹太财团伸出援助之手,不然为什么他的财政部长是个犹太人? 在罗斯福执政期间,美国的wasp被狠狠打压,而犹太人则趁机捞到很多好处。 这有点类似于咱们的川***,他虽然是彻头彻尾的wasp,但背后却有着犹太财团的大力支持。川普的女儿都入了犹太教,大选期间唯一支持川普的也是犹太媒体——默多克为此费尽了心机。 而形成鲜明对比的,奥观海一个黑人总统,反而有着wasp的白人价值观。 要知道,黑人运动能够兴起并最终胜利,就是有犹太财团在提供经费。犹太人当中有很多黑人,他们自称所罗门王和示巴女王的后代。犹太财团借着黑人掀起民权运动,迅速渗透到美国政界高层。 没想到啊没想到,浓眉大眼的黑哥们儿,居然中出了一位叛徒——谁让奥观海有两个英国王室祖宗呢。 嗯,布什家族的祖宗是英王查理二世,克林顿的祖宗(母系)是英王亨利三世。如此说起来,美国总统都是亲戚,不是亲戚也得编出个亲戚来,wasp那边有一群族谱专家专门干这个。 自从犹太财团掀起民权运动以后,美国的蓝血贵族就彻底乱套了,连黑人也饥不择食的接纳进去。 以前他们都只接纳白人精英啊,布什家族的真正兴起,就是在跟金融大亨沃克联姻以后。所以但凡当总统的布什,他们都不姓“布什”,而是姓“沃克·布什”。 反正说起来很混乱,犹太人把民权喊得震天响的时候,代表犹太人利益的民主党推出个黑人总统,结果这个黑人总统有着部分wasp价值观。而当犹太人在08年金融危机恶名昭著后,代表wasp利益的共和党推出了川普,但这个川普背后居然有一大票犹太财团支持。 里面究竟有什么弯弯绕绕,局外人打破脑袋都想不明白。 咱不闲扯了,反正就一句话,二战前的美国犹太人极为虚弱。同时他们也投入了大量的政治资本,只等着在战争期间和战后就能慢慢收割。 威廉·佩利实言相告道:“我们只能说服总统撤回驻德大使,连根德国断交都做不到。美国政府高层的反犹气氛很浓厚,多半要出台限制犹太移民政策,所以,我们想跟周先生你,还有你背后的中国政府合作。” “怎么合作?”周赫煊很有兴趣。 威廉·佩利道:“我们可以向中国政府提供商业借款,换取中国政府划定犹太难民安置区。而周先生你,需要运动自身的影响力,为犹太人呼吁奔走。嗯,每年给你提供30万美元的宣传经费,当然这个数字还可以商量。” “我考虑考虑,也需要先联系一下中国政府。”周赫煊没有马上答应。 犹太人可没有那么无辜,德国反犹也是有原因的,犹太商人在战后德国做得太过分了。周赫煊之所以没把这些在广播里说出来,只是不想得罪犹太人而已。现在要他为犹太人做正面宣传,肯定会引起美国主流社会的不满。 威廉·佩利也只是个传声筒而已,他也没有做主的权力,笑道:“华人在美国的地位可不高啊,我们可以帮助呼吁废除《排华法案》。” “真的?”周赫煊眼睛一亮。 威廉·佩利点头道:“当然,只是呼吁而已,能不能成功难以保证。但我们可以帮忙做舆论宣传,配合着南京大屠杀的纪录片,渲染中国人的悲惨,让美国民众同情华人,掀起接纳华人的运动。你觉得怎样?” 周赫煊抿嘴笑起来:“成交。” 864【招待宴】 重庆,黄山,云岫楼。 副官来到会客室,立正敬礼道:“总座,晚宴准备完毕,可以开始了!” “嗯。” 常凯申点点头,起身对陈嘉庚说:“陈先生,请移步饭厅。” “蒋总裁请!”陈嘉庚回道。 常凯申刻意于陈嘉庚并肩而行,两人很快来到饭厅,宋美龄正在佣人的帮助下亲自摆碗筷。 三人依次落座,宋美龄亲自为陈嘉庚斟酒,陈嘉庚连忙说:“不敢当!” 常凯申笑道:“当得起。陈先生联络南洋华侨,为国家抗战捐款捐物,是民族之大英雄。” 陈嘉庚说:“略尽心力而已,抗战军费还有多大缺口?” 佣人把第四盘菜端上来,常凯申用卫生筷帮陈嘉庚夹了一块肉,说道:“实不相瞒,政府财政已经破产了,物价涨得连一个中校都养不起家,还要靠偷菜叶过活。寻常公职人员,都拼命寻找文字兼职,否则月半就要饿肚子。” “如此艰难?”陈嘉庚目瞪口呆。 又一盘菜端上桌,常凯申说道:“陈先生,你的捐赠虽多,但远远不够,你以后能不能按时给我们捐款?” 捐款还有按时的? 南洋华侨又不是你的老板,还要给你定时发薪水啊! 陈嘉庚又是愤怒又是好笑,接着便感到无限悲痛。老蒋是一国元首,都被逼得说出这种话来,可见中国抗战形势之危急。想着国家民族,想着前线将士,想着后方百姓,陈嘉庚悲从心来,竟然当场掉泪。 又是一盘菜端上来,宋美龄见气氛有些尴尬,连忙劝说道:“陈先生,这是上等的刀鱼,刚从长江里捞上来的,你快趁热尝尝味道。” “没有胃口。”陈嘉庚摆手道。 陆陆续续又是两盘菜往桌上端,宋美龄还在旁边不断劝吃劝喝,搞得陈嘉庚异常烦躁,心中愈发的不满。 事实上,常凯申在重庆的公馆并不奢华铺张,餐厅陈设也很简单,但今晚的菜肴实在有些过于丰盛了。 “砰!” 就在佣人继续上菜的时候,陈嘉庚猛然站起,拍桌子怒斥道:“国势如此艰难,你们还如此铺张浪费,心何以堪!” 常凯申愣了一下,随即赔笑道:“陈先生教训的是,平时我都厉行节俭,只是今天为了款待陈先生,让厨师多做了几道菜。我以后坚决改正!” 常凯申确实厉行节俭,至少表面上如此,他自从开展新生活运动后,就指示国府官僚一定要杜绝浪费。 陈嘉庚也不知真假,但老蒋都表态了,他总不能得理不饶人,只能感叹道:“蒋总裁的话,我是相信的。但南洋华侨的日子也不好过,我们捐的那些钱,都是从指缝里抠出的血汗。这次我回去,一定想尽办法筹集捐款,还请总裁把这些钱都用到刀刃上。” “一定,一定!”常凯申连连点头。 宋美龄突然咳嗽一声,打着眼色指向门口。 常凯申转头看去,却见侍从秘书正站在那里,手里还握着一封电报纸。他立即说:“有什么事等吃完饭才说,没看我正在招待陈先生吗?” 侍从秘书说道:“总座,美国急电。” 陈嘉庚连忙劝道:“蒋总裁请先办公,正事要紧。” 常凯申这才说:“进来吧。” 侍从秘书把电报纸递过来,凑近了低声概述:“美国借款谈成了,9000万美元。” “真的?” 常凯申喜形于色,拿着电报看了又看,对陈嘉庚说:“陈先生,有大好消息,美国答应支付9000万美元的援华借款!” “那太好了!”陈嘉庚也顾不上身份礼节,下意识就朝常凯申那边蹭,探着头要去看电报内容。 估计是想起什么,常凯申收起笑容说:“9000万美元,只能解燃眉之急,政府的资金依旧紧张啊。” 陈嘉庚立即会意,说道:“我一定会尽量筹措。总裁,美国答应援华借款,是不是说明美国打算支持中国抗战了?” 常凯申高兴地点头说:“确实如此。美国害怕激怒日本,一直不愿对中国借款。此次桐油借款谈判成功,那9000万美元固然可喜,但更重要的却是美国的态度转变。” 陈嘉庚笑着端起酒杯:“总裁,夫人,我敬二位一杯,预祝中国抗战胜利!” 常凯申自从当初染上淋病以后,便发誓不再饮酒。此刻他把酒杯里的开水倒掉,换上一杯白酒道:“我先干为敬,祝中国抗战胜利!” 三人正喝得高兴,突然又有个侍从秘书敲门:“总座,美国急电!” “快拿过来。”常凯申笑着放下酒杯。 侍从秘书低声道:“周先生的私人电报。” 常凯申低头仔细阅读,脸色阴晴不定,随即放下电报纸开始思考利弊。 陈嘉庚连忙问:“蒋总裁,可是美国那边出了什么问题。” “不是什么大问题,”常凯申摆手笑道,“来,陈先生,咱们接着吃菜。” 陈嘉庚非常有眼力劲,起身抱拳说:“总裁,我还是先告辞吧,不打扰你处理公务了。” 常凯申挽留说:“不是什么急事,我明天再召集幕僚认真讨论,咱们今晚先喝酒。” 周赫煊的电报内容很简单,就是解释了一下他跟犹太财团的交易,希望国民政府划定一块区域来安置犹太难民。 常凯申对此十分乐意接受,安置一些难民而已,就能得到大笔的美元借款,这种好事傻瓜才不干。他的疑虑只有一个,那就是害怕惹怒德国政府,毕竟中德两国还没撕破脸,万一德国因此不再出售军械怎么办? 事实上,自从广州沦陷以后,中德两国的军火贸易就停止了,但难保以后开通新的运输路线还可以继续啊。 历史上也是如此,孔祥熙和孙科极力促成犹太安置计划,老蒋很快就被他们两个说服了。计划最开始非常顺利,连安置地点都确定好了,上海犹太组织还公开宣布要向云南移民十万。 但就在这时,德国对犹太人的迫害加剧,并对中国政府提出严正抗议,老蒋只能认怂放弃了难民接收计划。 其实早在1938年7月,罗斯福就召集欧美诸国首脑,在法国召开了一次讨论犹太难民问题的国际会议。这次会议开得很扯淡,甚至都没通过一项谴责纳粹虐待犹太人的决议。 美国和英国甚至在会前达成协定,即英国允诺不提美国移民入境限额未满的事实,美国也避免提及巴勒斯坦作为难民接收地的可能。 全球31个国家和地区的代表,在开会时集体把犹太人给卖了——半年后,水晶之夜事件发生。 只有中国向犹太人伸出了援助之后,中国驻奥地利总领事何凤山先生,冒着生命危险为犹太难民办理签证。大量犹太难民云集维也纳的中国领事馆,以每周1000人的速度疯狂涌向上海,导致短时间内上海的犹太难民总数达到3万5千人。 辛德勒算什么?他也就保护了1000多个犹太人而已。 大导演斯皮尔伯格应该拍一部《何凤山的名单》,因为何凤山先生挽救了数万犹太人的生命。 865【一个大汉奸的诞生】 12月15日,中美桐油借款成立,金额为9000万美元,首批500万美元,五年期满。 12月16日,中英信用借款成立,首批45万英镑。 连续两笔西方列强的借款,令中国军民士气大振。缓解了财政压力还是次要的,最主要的是英美两国对华态度的转变,这是西方积极援华的前兆。 美国和英国之所以答应对华借款,自然是怕中国彻底崩了,10月份广州、武汉的相继陷落很吓人的。 咱们的蒋总裁——以后都要叫总裁,委员长已经成为历史——随即在重庆做公开报告,宣称对中国抗战的前途极为乐观。中国军民与海外华人齐心协力,欧美列强又开始经济援华,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中国的正义战争必将取得胜利。 蒋总裁的报告发表不满两周,汪兆铭就带着老婆跑了。他以考察的名义飞去云南,再转机飞往越南,中途还给张群发了电报,说他要出国跟日本和谈救国。 到了越南以后,汪兆铭立即发出著名的“艳电”,公开叛国叛党做汉奸。 汪兆铭在电报里说得冠冕堂皇,认为中国之困难在坚持战争,日本之困难在结束战争。两国政府都希望和平,他愿意当和平使者。汪兆铭还提到了中英借款和中美借款,认为英美两国的态度转变,可以促成中日和平。但也仅是促成和平,英美两国是不可能武力干涉的,而中国在战场上必败,和谈是中国唯一的出路。 嗯,汪兆铭要当中国人民的大救星。 汪兆铭叛逃的消息,立即引起民众哗然。 常凯申惊骇莫名、愤怒异常,他的惊怒并非只是汪兆铭叛逃,而是汪兆铭要跟日本和谈。早在半年多以前,日本就公开宣称,不与国民政府和谈——这句话里隐藏意思,是日本愿意跟中国的其他“政府”和谈。 汪兆铭在电报里说要跟日本和谈,则意味着他要另立政府,这是在挑衅常凯申和国民政府的权威。 事实也确实如此,本来汪兆铭对脱离重庆、另立政府还犹豫不决,他的妻子陈璧君直接来了这么一句:“难道当汉奸也坐第二把交椅吗?” 这句话足以说明本质,即汪兆铭的叛逃跟救国无关,而是盯上了国家一把手的位子。 汪兆铭是什么性格呢? 优柔寡断,毫无主张,反复无常,冲动易变! 用汪伪政权二号人物陈公博的评语来说:“汪先生没有璧君不能成事,没有璧君也不至于败事。” 正所谓,成也老婆,败也老婆。 在汪兆铭叛逃的整个过程,陈璧君都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去年10月,日本行缓兵之计,委托德国调停战争,由于条件太苛刻中国不接受。陈璧君对此深感惋惜,她竟说:“能从日本手里得回黄河以南已经算满足了。连黄河以北,甚至于东北都想收回,谈何容易……中国以前何尝有东五省,奉天本来是满清带来的嫁妆,他们现在不过是吧自己的嫁妆带回去就是了,有什么理由反对呢?” 由于日本政府发表声明,宣称不以国民政府为谈判对手,再加之许多国府官僚和地方军阀,都对抗战毫无信心。汪兆铭、陈璧君夫妇结合国内外形势,认为他们站出来和谈必然一呼百应。 日本方面在得知汪兆铭的态度后,便对汪兆铭进行了引诱。汪兆铭对此极为兴奋,但又害怕办事不成难以收场,他着急周佛海、梅思平等人反复讨论,一直无法下定决心。 陈璧君居然自作主张,绕开汪兆铭回复日本人:“只要日本在御前会议上承认汪出来领导‘和平运动’,汪先生是愿意出来的。” 随即,陈璧君又亲自前往广州考察,希望获得余汉谋、吴铁城等人的支持。并在国党内部暗中联络,想要得到更多的拥护者。 直到正式叛逃的半个多月前,汪兆铭都还没下定决心当汉奸,召集周佛海等人反反复复开了七八次会议。直到梅思平要离开重庆回复日本人了,陈璧君又站出来说:“梅先生明天就要走了,这次你要打定主意,不可反悔!” 汪兆铭咬牙点头:“决定了,决定了!” 陈璧君不仅仅是怂恿而已,汪兆铭能够从云南借道叛逃,就是陈璧君亲自去云南说服龙云的。在汪伪政权的组建过程中,陈璧君把自己的亲朋好友全都安排进各个部门,还跑去香港动员陈公辅当汉奸,还有很多汉奸都是陈璧君亲自拉出来的。 汪兆铭离开重庆的第三天就被发现,常凯申还想要挽回,宣称汪兆铭并未叛逃,只是去越南静养而已,因为汪的旧伤发作了。 常凯申连忙让吴稚晖写信规劝,因为吴与汪兆铭夫妇私交甚密。 吴稚晖太了解汪兆铭了,知道以汪兆铭的鼠胆,根本做不出叛逃这种大事来。他理都没理汪兆铭,直接给陈璧君写信,明白决定权掌握在陈璧君手里。 结果这封信还没寄到,汪兆铭的“艳电”就发出来了。吴稚晖的第一反应没有骂汪兆铭,而是逮着陈璧君开骂,还为其改了个外号叫“陈屁裙”。 即便汪兆铭公开发表“艳电”叛国,但他还在犹豫不决。特别是又遇到日本近卫内阁倒台,新上任的平沼内阁对诱降汪兆铭并不热心,导致汪兆铭感觉被遗弃,竟然生出了前往欧洲考察的念头。 嗯,公开叛国叛党,又受到日本冷遇,居然想一走了之躲起来,汪兆铭从头到尾都不知在想些什么。他这种人自视甚高,却本事低微,冲动易变又优柔寡断。一旦遇到挫折,他想的不是如何解决,而是如何逃避。 在陈璧君和一群汉奸的阻止下,汪兆铭才没有立即去欧洲旅游,开始重新和日本人秘密接触。日本人也怕汪兆铭撂挑子不干,连忙派汉奸去稳住,还送达了板垣的激励文件。 而汪兆铭这时回复日本人的内容,也充分显示了他的摇摆不定。内容有三:第一,如果日本与老将接触,则汪兆铭愿意协助斡旋;第二,如果日本与老蒋之外的人接触,则汪兆铭愿意在野斡旋;第三,如果要他来负责,汪兆铭愿意出马。 这说明什么? 说明汪兆铭在公开叛国以后,突然又有些后悔了,不想自己做决定当汉奸,而是把当不当汉奸的决定权交到日本人手里。 这就好像打麻将不知道该出哪张牌,于是对同桌的牌友说:“你来帮我随便出一张吧。” 偏偏汪兆铭给日本人的这个回复,被老蒋知道了。老蒋大为愤怒,因为三条内容都不是他能接受的,他一不想和谈,二不想让别人跟日本和谈,更不想汪兆铭被日本捧上位。 本来老蒋还打算缓和此事,汪兆铭去欧洲考察就是他派人怂恿的。现在汪兆铭给了日本“明确”回复,老蒋立即决定采取强制手段——暗杀! 结果汪兆铭命大,刺客把旁边的曾仲鸣杀死,汪兆铭只是手臂受伤而已。 犹豫不决的汪兆铭终于愤怒了,他一边站出来揭露老蒋和日本“和谈”的细节,希望引起国人的同情。又一边加快与日本谈判的速度,终于走上了汉奸这一条不归路。 纵观汪兆铭的叛国过程,刚开始有贼心没贼胆,被老婆怂恿着踏出了无数步。关键一步踏出后,他又想回头,但又舍不得回头,也无法回头,瞻前顾后毫无主见。 好嘛,最后老蒋的刺杀帮他做了决定。 866【圣诞节】 冬至大如年,在中国传统风俗当中,冬至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节日,仅次于农历新年。 然而自从中华民国建立以后,农历被视为落后文化的象征,冬至跟春节一样被官方取缔了。反倒是“西人冬至”、“外国冬至”愈发流行,在沿海城市以及知识青年群体中,变得越来越热闹、越来越重要。 所谓的西人冬至、外国冬至,就是圣诞节。 因为只要没有农历闰月,则每年的圣诞节,日期都在中国冬至的三天以后。所以从晚清时候开始,国人就把圣诞节称呼为“外国冬至”,直至20年代才普遍称呼为“圣诞节”。 但在很多中国人看来,那特么就是外国冬至,即便到二战结束都还有人这么喊。 老蒋上台执政以后,民族主义迅速抬头,圣诞节这种洋人节日备受打压——他一边跟老婆过圣诞,一边又看不起圣诞。而为了跟西方圣诞节竞争,老蒋还弄出一个中国圣诞节,即孔子的生日。 搞笑的是,南京国民政府法定的孔子生日,没有依据中国农历来计算,而是定为每年公历的8月27日。孔夫子如果死而复生,肯定自己也感到纳闷儿——这日子咋算啊? 每年国民政府都要给孔子过生日,被戏称为“土圣诞”,而耶稣过生日那天叫“洋圣诞”。 那时的圣诞节就已经商业气息浓厚了,咱们可以截取一句20年代的广告词:“圣诞老人说,最高尚的最经济的冬至礼品,就是——绿树牌雪茄!” 对,就跟后世春节在包装上印“新春礼品”一样,民国时期的圣诞节包装都印着“冬至礼品”。 或许,民间热衷于过圣诞节,并非全部崇洋媚外,而是政府把冬至给废了,老百姓只能借着过圣诞的由头过冬至。 1938年的圣诞节,中国老百姓过得很不好,在中国的犹太人就过得更不好。 幸好,犹太人不过圣诞节,因为他们不信耶稣——虽然耶稣本身就是个犹太人。 现在上海最富裕的两个犹太人,正坐在一起商量应对之策。 从年初到现在,上海的犹太难民数量已经过万,都被沙逊和嘉道理腾屋子安顿下来。沙逊我们知道,上海首富嘛。嘉道理也非小人物,半岛酒店就是他的产业。 后世有人认为,二战期间上海的犹太难民数量为1万4到1万6左右。这是受美国学者大卫·克莱斯勒的影响,他在书中提到了相关数据,但那只是1943年日本设立犹太隔离区之后的数据,还有更多的犹太难民没有被统计入内。 实际情况是,仅在1940年底,“援助欧洲犹太难民委员会”就接纳了2万3千多犹太人——此组织为嘉道理建立。而除此之外,还有沙逊建立的“欧洲移民国际委员会”,沙逊的能量更大,接收的犹太难民更多。 极有可能在1941年以前,上海的犹太难民数量就已经超过6万人。 沙逊抽着雪茄,吞云吐雾道:“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有两个选择。一是跟日本人合作,日本不仅答应在上海建立犹太难民区,还愿意让犹太人在东北建国。二是跟中国人合作,孙科先生答应说服常凯申,为犹太人在云南开辟难民区。” 嘉道理毫不犹豫地说:“我希望跟中国人合作,日本和德国走得太近了。” 沙逊反驳道:“但中国的局势很糟糕,说不定哪天就被日本吞并了。而且,现在犹太难民主要聚集在上海和哈尔滨,这两个城市都是日本人的地盘。如果选择跟日本合作,那么一切都将变得更加顺利。” “犹太人即便建国,也不该在中国,而是回到我们祖先的故地!”嘉道理强调道。 沙逊苦笑:“我们还有选择的余地吗?任何一丝机会都要抓住。” 嘉道理怒目而视:“你想违反怀斯先生的指示?” 沙逊摊手耸肩,冷笑道:“他又不是我的上级,我为什么要听他指示?” “怀斯先生”的全称叫斯蒂芬·塞缪尔·怀斯,是美国犹太人复国组织、美国犹太人协会和世界犹太人议会的创始人,堪称30年代犹太复国运动的精神领袖。 历史上,日本宣称愿意帮犹太人在东北建国,许多犹太人都被诱惑到了。正是斯蒂芬·怀斯站出来强烈反对,并放话“任何与日本协作的犹太人都是卖国分子”,才让犹太难民彻底拒绝了日本的“好意”。 听到沙逊对复国领袖不敬,嘉道理气愤道:“犹太人只有民族,而没有国家。我们想要复国,就必须齐心协力,而不是藐视犹太领袖的权威!” 沙逊说:“跟日本人合作是一条捷径。” 嘉道理生气道:“你忘了六年前的卡斯帕事件?” “呃……”沙逊顿时语塞。 哈尔滨那边的犹太难民也很多,但大部分是20年代从苏联跑来的“白俄犹太”。早在九一八事变以后,日本就开始跟东北犹太难民合作,但却诱捕、拷打和杀害了一个叫西蒙·卡斯帕的犹太人。 自此之后,东北犹太难民便不再信任日本人,遂大批逃往上海,并将这种对日本人的不信任和恐惧传播到上海的犹太圈子。 犹太人很记仇、很抱团的,只此一件事,就让他们觉得日本人不可信。 嘉道理又继续说道:“‘满洲国’也在积极营救犹太人,而东北是‘满洲国’的地盘。如果我们答应在东北建国,那么‘满洲国’会怎么想?被‘满洲国’营救的同胞必然受到迫害!” 沙逊笑道:“溥仪只是日本人养的一条狗,不用在意他的感受。” 嘉道理气得站起来说:“我不是跟你商量,而是传达世界犹太人议会的决策。议会已经讨论出结果,那就是必须跟中国人合作,不要再跟日本人有任何接触!” “真是愚蠢的决定啊。”沙逊连连摇头。 这就是两人之间的区别,嘉道理比较服从大局。后来在日本即将占领香港时,他把自家的电厂都炸了,就是为了给日本人添堵。结果,嘉道理在香港和内地的产业,全都被日军强行没收,嘉道理全家也被关进了集中营,他本人甚至在集中营里病逝,到死都没有看到战争胜利的曙光。 而沙逊呢?虽然他用自己的房产接纳了犹太难民,但却一直和日本人保持联系。后来日本迫于德国压力,在上海设置犹太隔离区,让犹太难民饥寒交迫,沙逊也没站出来帮一把。 沙逊因此风风光光的活过二战,并保住了自己的财产,还在战后大肆抛售产业,给上海的金融造成极大混乱。 此时嘉道理代表的是世界犹太人议会,沙逊再有钱也得遵守决议,否则他就要被整个犹太族群孤立了。 而远在美国,圣诞节之后的第二天,南京大屠杀纪录片正式上映。 867【放映】 洛杉矶,中国戏院。 这座充满东方韵味的戏院建于1927年,两根红色的巨柱挑起房顶,门口蹲着两只巨大的石狮子。它的主人希德·格鲁曼号称“剧场之王”,对中国文化非常喜爱,建造时还请来中国女星黄柳霜在房梁打下第一颗铆钉。 今天的南京大屠杀纪录片,格鲁曼和黄柳霜也被邀请参加。除此之外,还有胡适、张彭春、司徒美堂等中国人,以及爱因斯坦、卓别林、怀斯等十多个犹太名人。 由于犹太人帮忙,南京大屠杀纪录片放映声势很大,不仅有联美影业、环球影业、华纳兄弟公司帮忙发行,还有《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哥伦比亚广播公司帮忙宣传。 以上这些电影公司或传媒集团的老板,都是犹太人…… 就拿《纽约时报》来说,虽然它很多时候被视为wasp的阵地,但早在1896年就被犹太富商阿道夫·奥什买下来了。哪个地方的犹太人稍微遭受点迫害,这家报纸就要夸大十倍百倍来报道。 后世常说犹太人控制了美国媒体,虽然有些夸张,但也并非胡乱编造。 当然,编造的内容也不少,比如说迪士尼的老板是犹太人。事实上,迪士尼的老板不但不是犹太人,而且属于反犹太的急先锋——不知迪士尼被犹太财团控制这种谎言是如何被炮制出炉的。 另外在二战以前,《华尔街日报》一直被清教徒控制,华尔街的主力也是wasp,犹太人还没有掌控华尔街的实力。 “周,你好!” “周先生!” 周赫煊刚刚走进戏院,格鲁曼和黄柳霜就赶过来握手。 周赫煊说:“感谢格鲁曼先生的支持。” 格鲁曼道:“纪录片我已经提前观看了,非常令人震撼,我为中国人民遭受的苦难感到悲痛。中国戏院在放映大屠杀纪录片期间产生的盈利,我将全部捐赠给中国用于抵抗侵略。” “万分感谢。”周赫煊由衷说道。 黄柳霜也说:“我会在美国发起捐款,号召美国的所有华人演员为祖国贡献力量。” 周赫煊点头道:“黄女士有心了。” 黄柳霜是此时美国最知名的华人演员,可惜她只能演配角,通常还只能演娼妓、情妇和小偷。去年赛珍珠的《大地》被改编成电影,明明是讲述中国故事的影片,两个女性角色却全由白人饰演,黄柳霜尽最大努力也没有试镜成功。 露易丝·莱纳可是凭借《大地》荣获奥斯卡最佳女主角啊,若换成黄柳霜来演,以她的实力,说不定就能成为首位华人奥斯卡影后。 可惜,在民权运动兴起以前的美国,只有白人才能当电影主角。 胡适和张彭春也进入了影院,他们是专从华盛顿赶来的——胡适已经正式担任中国驻美大使,今天随他们而来的还有另外一人。 此人名叫李国钦,是个国际军火原料供应商。 我们前面已经讲了钨矿的重要性,而李国钦正是第一个在中国开采钨矿的人,他曾掌控着中美和中德之间钨矿贸易的巨大份额。 如果说商人里面有谁最恨日本人,李国钦无疑是其中之一。中日全面战争爆发以后,李国钦跟德国的钨矿生意近乎完蛋,跟美国的钨矿生意也严重受损,恨不得把日本天皇给活活掐死。 直至美国参战以后,李国钦在美国建了一座当时世界上唯一专门提炼各种钨矿砂的工厂,由贸易商转型为生产商,为盟国提供了大量钨砂原料,由此获得宝玉勋章、南十字勋章等多国勋章,还被授予一大堆荣誉博士头衔。 虽然此人在二战期间入籍美国,但周赫煊还是对他非常尊重。因为李国钦在20年代和30年代,向中国输出了大量机器和化学品,目的自然是为了赚钱,但也为民族工业的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 “周先生,我认捐10万美元,希望祖国早日胜利。”李国钦果然土豪,张口就捐10万美刀,这可是一笔大数字。 周赫煊连忙说:“感谢!” 不多时,赛珍珠也跟丈夫一起来了,她热情问候道:“周,好久不见!” “你好,珀尔。”周赫煊给了她一个拥抱,又跟她的丈夫握手。 顺便一提,赛珍珠刚刚荣获诺贝尔文学奖,马上就要前往欧洲领奖。她的丈夫也换了一个,前任丈夫此时还留在中国做农学研究,现任丈夫则是一个出版商人。 爱因斯坦和卓别林也相继到来,重头戏则是犹太复国领袖斯蒂芬·怀斯的出现。 在场的犹太人纷纷起身迎接,就连爱因斯坦在怀斯面前也态度恭敬,这小老头儿在犹太族群当中威望冲天。 别的不提,“600万犹太人正在遭受迫害”这句话,就是在怀斯手里发扬光大的。 史蒂芬·怀斯和周赫煊握手道:“周先生,希望犹太人和中国人能够互相帮助。” “那是应该的。”周赫煊点头说。 犹太人宣传自己被迫害,已经足足宣传了50年,但介于犹太人的恶劣名声,他们的努力往往事倍功半。这次帮着中国人做宣传,估计也是想换个方式方法,用中国人被屠杀的真实事例,让美国民众对犹太人的处境更加关注。 当然,周赫煊在其中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没有周赫煊出手,关于南京大屠杀的一手资料就无法汇总,美国大规模的亲华援华宣传就得等到几年以后了——太平洋战争爆发以后,美国政府大肆宣传援华思想,好莱坞拍摄了大量的中国抗战题材电影。 今天的首映式来了几十家媒体记者,以及大量的名人。虽然隆重,却不喜庆,整个放映厅里都充满了肃穆的气氛。 周赫煊走到麦克风前说道:“今天所放映的纪录片,是一位令人尊敬的先生所拍摄。他是美国人,如今还留在中国救助战争难民,为了避免这位先生遭到日军迫害,所以我暂时不能公开他的名字。纪录片所产生的票房收益,将全部用于救助中国难民,以及支援中国抗战。我希望,所有人都能记住今天,记住南京大屠杀……” 868【反应】 一道光束照在大荧幕上,没有任何片头标志,直接出现纪录片名字——《南京暴行纪实》! 接着是几行字幕: “本片拍摄于中国首都南京,因部分画面过于血腥,请慎重观看,不建议十六岁以下未成年人观看。” “由于纪录片拍摄者和救助者、受害者仍在中国,仍处于日军的威胁之下,本片人物面部做了模糊处理,具体相关人物皆为化名。” 画面一切,正片开始,又是几行字幕: “我们的所见所闻,只是发生在这个城市里的暴行的一个零头,但我想这足以使你了解在这个城市的人们所经历的地狱般的遭遇。——纪录者j先生。” “1937年12月,日军占领前的南京。” 纪录片使用的是16毫米胶片,黑白无声,但只是开头切换的那些字幕就已让人心情沉重。 一开始的画面基本上是空镜头,那是在日军攻打南京前拍下的,内容都是些南京的建筑物。不时出现的街景,向观众展示着中国首都的繁华——虽然此时南京已遭多次轰炸,南京居民有一半已经撤离。 每一段画面都有文字说明,周赫煊为了让美国观众更易理解,甚至在后期补加了南京局部地图。 “噢,上帝!太可怕了。” 仅仅过了六分钟,就有普通观众受不了,站起来匆匆离开影院。 这部纪录片确实可怕,以至于后世在网上都找不到完整版,只有截取的零星几个镜头。但就算是删除了血腥画面的零星镜头,也让人感到不寒而栗,更何况此刻观众在影院里看的是原版。 越来越多的普通观众离席,20分钟不到,走得只剩下三分之一。而当105分钟的纪录片全部放映完毕,影院里的普通观众仅剩几个,其他都是周赫煊专门邀请来观影的名人和记者。 电影院里一片死寂,连沉重的呼吸声都能听见。 良久,司徒美堂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司徒俊葱连忙扶助说:“慢一些。” “再慢就来不及了,快回去捐款!”司徒美堂心头憋着一团邪火。 张彭春对身边的胡适说:“适之兄……” “跟我出去走走。”胡适打断道,声音有些喑哑。 爱因斯坦、卓别林等人的反应也差不多,如果仅是一般的暴行,人们会愤怒、会唾骂、会议论。但看完这部纪录片却只能陷入沉默,它已经彻底背离人性,即便是禽兽都比参与屠杀的日军更高尚。 斯蒂芬·怀斯脸色阴郁,他对中国人没啥好感,但却联想到在德国的犹太人。日军在占领南京后大搞屠杀,而希特勒想要屠杀犹太人就更方便了,谁都知道那家伙是个疯子。 必须尽快给犹太同胞找出路! 斯蒂芬·怀斯很想把犹太难民安置在巴勒斯坦,但那里是英国人的地盘。即便二战后以色列建国,英国还站出来支援巴勒斯坦人抵抗呢,现在就更别想从老虎嘴里抢食吃了。 美国就更不用说,明明今年的移民额度还没满,明明犹太财团支持罗斯福新政,却依旧无法换来普通犹太难民入境美国。 最好的办法就是跟中国人合作,先为犹太民族保留一线生机。至于日本,斯蒂芬·怀斯是非常敌视的,德国的盟友能是啥好鸟? “周先生,我会尽量帮你宣传。”斯蒂芬·怀斯说完就离开。 “多谢。”周赫煊亲自把对方送出戏院。 斯蒂芬·怀斯的能量非常大,有他的支持,就相当于得到美国犹太财团的支持。 如今犹太复国主义运动中有三位领袖,分别是宗教领袖斯蒂芬·怀斯,科学家哈伊姆·魏茨曼,以及政治活动家本·古里安。 后面两位分别是以色列的首任总统和总理,因为他们长期在欧洲活动,所以名望和影响力更大。而斯蒂芬·怀斯也为以色列建国也做出了巨大贡献,没有他串联美国犹太财团搞事,哈伊姆·魏茨曼是很难赢得杜鲁门总统支持的。 果不其然,美国犹太媒体在第二天共同发力,铺天盖地的宣传南京大屠杀,并把南京大屠杀和纳粹迫害犹太人联系起来。 但是,效果很不理想。 《南京暴行纪实》这部纪录片的上座率也很低,因为画面太血腥了,美国民众不愿观看,就算是看了亦坚持不了多久。 这跟历史上的情况差不多,美国《生活》杂志记者戴维·贝尔加米尼后来在《日本天皇的阴谋》一书中说:“人们感到影片中显示的那些残缺不全的尸体、溅满血迹的房屋和挑在刺刀上的婴儿实在惨不忍睹,不堪公演,因而仅有少数人观看了这部影片。” 环球影业、联美影业和华纳兄弟公司有些撑不住,因为这三家电影公司是有非犹太股东的。摊子铺得太大却观影者寥寥,让那些股东开始反对,只能不断缩减上映场次。 一个星期过后,上映大屠杀纪录片的影院只剩下11家,不但没赚到钱用于支援中国抗战,周赫煊和发行方反而赔进去不少。 不过周赫煊也带来更大的变化,那就是有广播和报纸的大力宣传,让即便没看过纪录片的美国人,也知道日本人是一群禽兽,知道日本人在中国进行了惨无人道的屠杀。 美国的援华情绪更加高涨,利益相关的资本家们趁机推动,让美国民众“抵制日货”的运动提前步入巅峰。 有人帮忙就有人捣乱,一些大型财团也出手了,他们发动民间团体,疯狂鼓吹美国孤立主义。 比如“美国第一委员会”这个组织,居然帮着放映大屠杀纪录片。他们的目标是恐吓美国人民,用纪录片来证明战争的残酷,趁机宣传美国最好的选择是保持中立,卷入任何的外国事务都是无益的,战争只能给美国人民带来伤害。 美国民众很快就分为两派,一派主张积极援华,另一派主张不能招惹日本,双方在报纸和广播里撕得飞起。 这种舆论战,其实是wasp和犹太族群的争斗,也是相关利益财团的互相争斗。 但不管持有哪种观点,美国民众对日本的看法是一致的,那就是“日本人很残暴”、“日本这个国家不可理喻”。 美国民间调查机构迅速进行民意调查,结果显示:95%的美国人反对美国参战;92%的美国人对日本有厌恶情绪;90%的美国人同情中国;83%的美国人支持抵制日货;78%的美国人支持废除美日贸易协定。 这个民意调查概括起来就是:美国人觉得日本人很坏,觉得中国人很可怜,觉得可以顺手帮一帮中国、制裁一下日本。但战争太可怕了,我们美国人绝对不能打仗。 869【攻占美国】 1939年很快到来。 十多万美国清教徒联合写信向国会请愿,相关财团和教会势力同时向罗斯福施压,要求立即废除美日贸易协定。以美国共党的左翼势力,也纷纷组织罢工和游行,呼吁美国对日本进行外交制裁。 无数不法分子跟着趁火打劫,美国各州的日货商店被抢劫一空,甚至有些警察和黑手党也参与其中。 怎一个乱字了得? 1月15日,由周赫煊、拉贝共同编撰的《南京大屠杀》一书,在美国顺利发行出版。 此书虽然销量不好——太过血腥,但却引起学术界的巨大关注。美国渴望战争和反对战争的利益团体,纷纷拿这本书做宣传,导致美国民间恐战和反日情绪高涨。 更有犹太人在背后推波助澜,联合美国左翼势力和黑人一起搞平权运动,要求废止种族主义条令,扩大甚至取消每年的移民限额。 还有更乱的…… 1939年2月初。 纽约。 数百人的游行队伍走在街头,人员构成大都是黑人,也有少数亚洲人。他们举着横幅齐声高呼: “种族平等!” “废除不平等法案!” “反对种族迫害!” “……” 街头一栋大楼的阳台上,有个白人男子全程目睹游行,冷笑道:“这群卑劣肮脏的杂种,根本不配活在地球上。” 他旁边的白人青年端着冲锋枪,说道:“首领,让我把这些杂种都杀光吧。雅利安人必将统治全世界,美国也是雅利安人的土地,今天就由我们来为元首打响占领美国的第一枪!” “不着急,我们暂时还没准备好。”白人男子笑道。 此人名叫弗里茨·库恩,“德裔美国人联盟”首领,这个组织私底下又被称为“纳粹第五纵队”。希特勒最初的想法是在美国搞“和平演变”,通过政变的方式将美国打造成纳粹国家。 弗里茨·库恩秘密组建准军事训练营,在报纸上疯狂宣传反犹太思想,激起美国民众的强烈反对。罗斯福也被气疯了,向德国提出严正抗议,逼得希特勒去年宣布不承认这一组织,并勒令其解散。 但弗里茨·库恩不但没解散“德裔美国人联盟”,反而愈加嚣张,频繁组织公开活动鼓吹纳粹思想。 2月20日。 纽约,麦迪逊花园广场。 2万多名美国纳粹狂热分子,打着庆祝华盛顿诞辰的旗号,组织起一场规模空前的纳粹活动。 一排排持枪荷弹的纳粹冲锋队员,踏着整齐的步伐走过纽约街头。他们身穿纳粹军服,高举华盛顿画像、美国国旗和纳粹党旗,让沿街的美国群众惊骇莫名。 数百人的冲锋队和两万多名纳粹分子,将麦迪逊花园广场彻底占领。 戴着一副圆框眼镜、相貌斯文的弗里茨·库恩坐着轿车进场,他前后还有十多个骑兵护卫。说是骑兵,其实是骑着高头大马、穿着纳粹军服的德裔美国人,但他们腰间都别着枪。 “嗨,华盛顿!” 两万多人气呼呼抬起手臂,向弗里茨·库恩行纳粹礼,现场的气氛瞬间陷入狂热状态。 美国国父华盛顿的画像被安置在最显眼的位置,两侧分别是美国国旗和纳粹党旗。 弗里茨·库恩走上主席台,当着无数记者的面发表演讲,他模仿着希特勒的表情和动作说道:“近日,有一些居心叵测的人,在美国宣传平权思想。我赞成平权,但这种平权跟黑人、黄种人、印第安人和犹太人无关。伟大的国父华盛顿先生,带领清教徒建立了美国,这片土地是我们清教徒的,不容任何劣等种族亵渎……有人还反对纳粹,甚至是污蔑纳粹。但是,纳粹在美国历史悠久,我们的伟大国府华盛顿先生,就是美国的第一个纳粹分子,我们自由的国度美国,就是由纳粹建立的国家……犹太人是可憎的,他们控制了华尔街,控制了美国的经济,让无数美国人失业和破产,他们是吸血鬼,是蛀虫……我们的目标是,建立一个社会公正的、白种非犹太人统治的美国!” “纳粹美国万岁!” “华盛顿万岁!” “……” 两万多人齐声高呼,广场上纳粹旗帜飘扬,仿佛这里不是美国纽约,而是德国柏林。 周赫煊隔着一整条街远远观望,不禁感慨道:“美国还真是自由国度,什么妖魔鬼怪都蹦出来了。” 斯蒂芬·怀斯愤怒异常,他已经报警了,但警察却毫无作为,甚至站旁边笑嘻嘻地聊天吃汉堡。因为这次纳粹分子集会是合法的,他们的冲锋枪里没有子弹,这些玩意儿早就报备了。 这是一场穿着纳粹军服、打着纳粹旗帜、宣传纳粹思想,而特意为华盛顿庆祝诞辰的盛大cosy。 美国宪法赋予了他们这样玩的权力。 纳粹集会的时间很长,斯蒂芬·怀斯见警察不顶用,立即打电话叫来数百人的犹太人抗议队伍。 于是场面就扯淡了,一边是两万多纳粹分子在欢呼,一边是数百犹太人在抗议。但从声势而论,纳粹分子完胜。 终于,纳粹集会结束了,他们兴高采烈的走出广场,正好跟聚在街边抗议的犹太人正面相对。 双方一言不合,立即破口大骂起来。 突然有个纳粹分子高喊着冲上去:“打死犹太佬!” 大部分纳粹分子选择动口不动手,但也有少数跟着冲上去。纳粹冲锋队员一个个红着眼睛,高呼着“华盛顿万岁”的口号,举起没有子弹的冲锋枪当棍子乱砸。 作为美国纳粹领袖的弗里茨·库恩,根本就拦不住。他手下的冲锋队并非真正的冲锋队,都是一群狂热分子,平时从事各种职业,只接受了短期的准军事化训练。 动手的纳粹分子大概有两千多人,他们对数百犹太抗议者进行群殴,战况瞬间就有了分晓。 “开枪!”周赫煊突然说。 斯蒂芬·怀斯不解道:“什么?” 周赫煊笑道:“怀斯先生,让你的保镖对准人群开一枪,再高喊几句占领美国的口号。” 斯蒂芬·怀斯的脸色阴晴不定,最终还是下定决心,低声吩咐自己那个带枪的随从。 那随从偷偷摸摸绕到“战场”边上,对准人群就是一枪,然后大喊:“杀光犹太人,占领国会,纳粹美国万岁!” 随着一声枪响,事件顿时升级,许多纳粹分子跟着大喊“占领国会”的口号。 都不用斯蒂芬·怀斯的随从刻意引导,就有激进分子杀红了眼,成群结队向纽约州首府阿尔巴尼进军。 “冷静,冷静一点!”弗里茨·库恩吓得不轻,他虽然狂热,但不是傻子,知道凭这点人根本无法搞政变。 但场面根本不是弗里茨·库恩能控制的,那些纳粹分子早被他的演讲给弄得热血沸腾,现在又被殴打犹太人事件和枪声刺激,一个个疯狂地向阿尔巴尼冲去。 甚至沿街的汽车都被抢了,他们的第一个目标是火车站,打算劫持一辆火车去攻打州政府。 情况完全失去控制,现场警察纷纷上报长官。纽约市紧急调动近2000名警察,在火车站将这些狂热的纳粹分子拿下,创造了美国建国以来的出警纪录。 此次事件共有7名犹太人死亡,500多名犹太人受伤,3名车站员工被殴打,28辆汽车被抢劫。 第二天,犹太财团控制的各路媒体,开始大张旗鼓的报道“纳粹即将占领美国”、“种族主义必将让美国灭亡”之类的新闻。 罗斯福在接到报告的时候,脸黑得能滴出墨水儿来。 870【废除排华法案】 “德裔美国人联盟”最初得到了希特勒资助,因此在美国发展极为迅速,他们在纽约、新泽西等州都建有纳粹营地。这些营地不但对美国纳粹分子进行军事训练,还召集德裔儿童学习法西斯课程,开设法西斯主义学校。 为了在美国宣传纳粹思想,弗里茨·库恩将纳粹主义美国本土化。他们刚开始尊崇希特勒和兴登堡,在被希特勒抛弃以后,立即把美国国父华盛顿奉为精神领袖。 弗里茨·库恩的野心很大,他要做美国版的希特勒! 弗里茨·库恩曲解大萧条的原因和影响,认为是民主和犹太人把美国拖到崩溃边缘,只有法西斯主义才能拯救美国。同时,他也大搞种族主义活动,想要获得非犹太白人的广泛支持。 一些不是德裔的美国人,居然也被弗里茨·库恩蛊惑,他的忠实拥护者仅在纽约州就有超过3万人。 弗里茨·库恩的下一步计划是建党,建立美国的纳粹党,接着是参与选举,渗透国会,最终成为美国人的领袖,实现自己在美国的法西斯统治。 嗯,想的有点多,纽约市出动警察就把他们摁平了。 弗里茨·库恩很快被捕,并被法院公诉,而且罪名很扯淡。他获罪既不是因为宣传纳粹思想,也不是非法集会,更不是指使行凶,而是——侵吞公款。 惊不惊奇? 意不意外? “德裔美国人联盟”是一个民间团体,刚建立时主要由希特勒提供经费。后来希特勒承受不住外交压力,勒令这个组织解散,之后的经费就主要由会员捐赠以及社会赞助。 罗斯福亲自打招呼逮捕弗里茨·库恩,但又找不到理由判刑,于是便指控他侵吞“德裔美国人联盟”的公款。这就好像指控希特勒侵吞纳粹公款一样,很扯淡,但又完全说得通。 美国人果然奉行法律精神,让周赫煊由衷感慨。 …… 白宫。 罗斯福看着各种报纸头疼万分,犹太财团的宣传能力不是说着玩的,“占领国会”事件迅速在全国发酵。无数团体和势力也加入进来,不仅叫嚣着要跟日本和德国打仗,还要求废除种族歧视法案,废除移民限额政策。 每天都有游行示威活动,全国民怨沸腾,让国会议员们不得不重视。 民调显示,有接近85%的美国人要求终止美日贸易协定,这个数据还在不断攀升。若罗斯福再不出台相应措施,他这个美国总统就干脆别当了。 事实上,从去年六月份开始,美国政府就已经下令禁止向日本出口航空材料。 这不仅是来自民间的舆论压力,更有来自军方和外交部的压力。日军不但在攻打南京之前,轰炸了美国军舰,去年更是冲进美国驻华使馆,当众打了美国外交官几个耳光。 美国的国格如此被侮辱,能不做出点反应来? 还有在广州沦陷后,英国资本家损失惨重,逼迫英国政府联系美国,由英美海军一起联合对日示威。但这个外交提案被美国给拒绝了,英国非常不满,还正式写信给美国外交部表示谴责。 周赫煊又是放电影、又是出书,不仅激起美国民众的义愤,更让美国教会的正义感爆棚。 当然,这里面还有利益关系。 美国传教士在中国日占区的救助行为,让新教在中国的传播速度加剧。很多中国的老百姓,或出于感恩戴德,或出于食物诱惑,纷纷皈依加入了基督教。 美国教会才不管什么国际形势,他们只想快速传教,最好是让中国人信奉新教,而不是天主教和东正教。所以,美国教会不断逼迫政府,让政府必须加大援华力度,以获得中国人更强烈的好感。 美国的宗教势力本来就强大,背后又有犹太人和利益财团支持,居然在国会把摩根、洛克菲勒这些财团都干翻了。 此时此刻,美国单方面废除美日贸易协定,已经提上了国会议程,比历史上至少提前了两个月。 废除美日贸易协定势在必行,谁也挡不住,至于能在议会讨论成什么样子,那就得看大财团们的交锋了。至少石油暂时不会对日禁运,因为那是某些大财团的命根子。 历史上,即便美国在1939年夏天废除了美日贸易协定,但石油贸易依旧受保护。至1940年,美日石油贸易不降反增,美国对日石油出口量同比增加了21%。到1941年的前五个月,美国对日石油出口比上一年暴涨50%。 “咚咚咚!” 秘书敲门禀报:“总统先生,中国的胡适先生和周赫煊先生来了。” “请他们进来。”罗斯福揉脸放下报纸。 周赫煊与胡适联袂而入,微笑着握手打招呼。 罗斯福笑道:“两位急着见我有什么事?” 胡适也不含糊,开门见山说:“总统先生,种族主义是非常危险的,基于种族主义设立的《排华法案》也是野蛮的,希望美国能够废除。” “这我得召开国会讨论。”罗斯福敷衍道。 说起种族主义,罗斯福就头疼无比,现在报纸都闹翻天了。 即便是20世纪初,种族主义在美国都是政治正确,谁让wasp势力控制着美国呢? 黑人,垃圾!犹太人,垃圾!印第安人,垃圾!黄种人,也是垃圾! 这是美国主流社会的共识,于是《排华法案》就出炉了,并且不断增加条款内容。到了1930年都还在颁布新的排华规定,杜绝华人进入美国,毫不掩饰种族歧视。 周赫煊笑道:“总统先生,支持排华的‘盎格鲁-萨克逊种族主义’,已经失去基本立场了。纳粹掀起的种族主义,已经威胁到美国,美国纳粹可是高喊着占领国会。种族主义是危险的,总统先生同意吗?” “是的,很危险。”罗斯福郁闷道。 不止中国人闹着要废除《排华法案》,现在许多白人也跟着起哄。原因无非有三:第一,犹太媒体的宣传;第二,大屠杀激起了美国人对华人的同情;第三,美国纳粹分子把事情闹得太大。 但废除《排华法案》的口子不能开,一旦废除,那移民限额就要更改,背后牵着到错综复杂的利益关系。 周赫煊笑着拿出一份中文报纸,说道:“总统先生,这是日军在沦陷区发行的中文报纸,我已经让人翻译成了英文,请过目。” 罗斯福拿过来一看,报纸的内容让他迅速皱起眉头——日本在中国大肆宣传《排华法案》,揭露美国迫害亚洲人的罪行,继而推销“亚洲人的亚洲”、“大东亚共荣”等主张。 这些玩意儿若是在美国报道出来,肯定又要引起舆论争议。如今日本人在美国民众眼中,已经成为魔鬼禽兽的代名词,日本居然谴责美国虐待华人,难道美国人连禽兽都不如? 周赫煊继续说:“总统先生,我只是希望你废除《排华法案》,至于里面的歧视性内容可以大部分保留,只不过换个方式而已。” 这就是在为罗斯福考虑了,至少不会让他太过为难。 罗斯福听完果然点头道:“似乎可以考虑。” 871【PTT会员】 离开白宫,周赫煊和胡适坐着轿车前往大使馆。 周赫煊掏出根香烟准备点上,想了想又放回去,问道:“适之兄的病情无碍吧?” “没什么,已经痊愈了,”胡适摊出手来,“赶快给我一根,住院以后就没吸过烟,我都快憋死了。” 胡适去年底犯了心脏病,一直到2月下旬才出院,没继续休养就被周赫煊拉来见罗斯福。 从周赫煊那里接过来一根骆驼香烟,胡适陶醉地吸了满口,吐着烟雾说:“明诚,你觉得《排华法案》能不能取消?” “名义上取消有可能,实质上取消至少还要等二三十年。”周赫煊说。 胡适感慨道:“能在表面上取消《排华法案》已经很难得了。我也不奢求那么多,只盼在驻美大使的任上,实实在在地为国家多做几件事情。” “有此心就好。”周赫煊道。 胡适突然想起件事,说道:“对了,明诚对孔庸之观感如何?” 孔庸之就是孔祥熙,周赫煊笑道:“你怎么想到提他?” 胡适解释说:“傅孟真(傅斯年)近日来信,说他又要‘打孔家店’,还让我一起联名壮声势。” 孔祥熙的日子非常不好过,刚刚升任行政院长的时候,就遭到国防参议员傅斯年的抨击,连带着一堆官员政客站出来反对。孔祥熙只能以退为进,向常凯申请辞,被常凯申再三劝慰和挽留。 四个月后,孔祥熙挪用捐款的新闻曝光,傅斯年再次发力,指责孔祥熙缺乏执政才能,纵容家人聚敛钱财,请求常凯申把孔祥熙给撤了。接着又是广州、武汉沦陷,傅斯年又联合了52上书常凯申,其中包括张澜、梁簌溟、马君武、梁实秋等名人,非要把孔祥熙从行政院长的位子上拉下来不可。 从抗战爆发到现在,孔祥熙主持的财政部每公布一项法令,必然导致币值暴跌、物价飞涨、民怨沸腾,再加上贪污舞弊等一系列丑闻,他在朝野的名声已经彻底臭了。 周赫煊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你对此事怎么看?” 胡适说:“我觉得孔庸之的行政院长不能轻易撤换,历数整个中国,只有他最适合做行政院长。” 周赫煊想了想,苦笑道:“还真只有他最适合。适之兄,看来你这个驻美大使没白当,在政治上终于成熟起来了。” 事实上,傅斯年几个月前攻击孔祥熙的时候,胡适还站出来大为赞叹,现在却真正看明白了局势。 国党上下有资历做行政院长的,无非孔祥熙、汪兆铭、孙科等寥寥几人。他们或许有各种各样的缺点,但威望、资历和人脉摆在那里,足以稳定国民政府的局面。 若换成其他人来做行政院长,或许能力绰绰有余,但绝对闹翻天,派系斗争能打出狗脑子来。 就拿宋子文来说,此君有资历、有能力,但唯独没有威望和人脉,他得罪的政敌太多,老蒋根本不敢让宋子文做行政院长。 剩下的汪兆铭就不提了,已经投日做汉奸。而孙科呢,呵呵,孙科若做行政院长,陈果夫、陈立夫兄弟估计要炸锅,处处刁难之下根本别想展开工作。 只有孔祥熙,虽然他也是主和派,但利益跟老蒋绑在一起,必须配合老蒋的抗战政策。换成孙科和汪兆铭,就系不给他们添堵,他们也会站出来给老蒋添堵。 老蒋也是真可怜,国党内部乱七八糟,居然找不出来一个合格的行政院长人选。即便他对孔祥熙再不满,也只能咬着牙认了,无视朝野的反对声音,力保孔祥熙能够继续做下去。 再过几个月,孔祥熙就坐不稳位子了,系到孙科派一致反对。到那时,老蒋只能自己兼任行政院长,让孔祥熙做副院长继续主持工作。 所以说,天真的胡适终于成熟了,以前他写文章骂人很潇洒,现在自己当了官才知道做事艰难。 屁股决定脑袋嘛,五四运动的时候,胡适号召打到孔家店,他说:“几千年来的封建专制既然是以孔子思想为正统,那么,孔子思想自然而然要为专制负责。” 等再过两个月,胡适受邀主持匹兹堡大学孔子纪念堂揭幕礼,他的发言是:“中国受孔子民主思想及其教育方法之熏陶,故富于民主思想。中国之所以能成为自由主义及民主主义国家者,孔子之学说有以致之也。” 你看吧,当初孔子是专制的源头,现在孔子成了民主的导师。 为了跟美国人拉拢关系,胡适也是拼了,整天搞演讲尽说些自己都不信的鬼话。 轿车很快回到大使馆,两人刚进去,使馆人员就低声说:“胡大使,洛维茨小姐又来了。” 胡适顿时色变,下意识地就要转身开溜。 一个身材高挑的漂亮女子,突然笑盈盈地走过来喊:“施,你怎么出院也不告诉我?” 胡适的脸色瞬间恢复正常,微笑道:“走得比较急,刚见了总统先生。”说着立即岔开话题,介绍道,“这是我的朋友,查尔斯·周。” 那美貌女子连忙问候道:“你好,周先生。我叫萝德芘·洛维茨,是胡适先生的好朋友,很高兴能与您见面。” “你好,洛维茨小姐。”周赫煊握手道。 胡适又介绍说:“明诚,洛维茨小姐是杜威先生的私人秘书。” 这里的“杜威”是约翰·杜威,美国著名哲学家、教育家,实用主义哲学创始人之一,功能心理学的先驱,美国进步主义教育运动的代表人物。 在杜威之前,美国流行刻板僵化的旧教育。在杜威之后,美国开始实行新教育理念,让美国的教育事业焕然一新。所以,有人把杜威称为“美国的孔子”、“孔子第二”。 胡适正好就是杜威的爱徒,他来美国做特使,第一件事就是去拜访杜威。因为杜威人脉广、牌面大,帮胡适介绍了很多政商界和学术界的名人,让胡适迅速在美国打开外交局面。 顺便的,胡适还勾搭上杜威的女秘书萝德芘·洛维茨。 萝德芘·洛维茨迅速被胡适的学识和风度所折服,爱得是死去活来,连远在非洲的男朋友都顾不上了。 胡适刚开始还潇洒快活,很快就招架不住。因为萝德芘·洛维茨居然玩真的,各种逼婚,连日期都定下了,要求胡适必须尽快做决定,否则她就要去非洲跟男朋友结婚。 胡适哪敢啊?他家里还有个母老虎呢。 年轻的时候,胡适本来喜欢表妹,迫于父母之命才跟江冬秀结婚。他在接受新思想后,觉得自己可以冲破包办婚姻的牢笼,于是向江冬秀提出离婚。 江冬秀听罢把脸一横,跑去厨房抄出把菜刀,胡适吓得脸色发白,从此自嘲是“ptt(怕太太)俱乐部会员”。 或许,这正是胡适喜欢给人做媒证婚的原因吧,自己无法得到的,看别人得到也一样高兴。 胡适一生有很多情人,如今不但和恩师的女秘书关系暧昧,远在中国还有个女学生跟他保持通信。按照后世的观点来看,这家伙就是个渣男,经常提上裤子就不认人。比如那个女学生吧,胡适正在做冷处理,好让对方自觉地断掉联系。 萝德芘·洛维茨是个犹太姑娘,长得非常漂亮,完全不输给好莱坞女明星。她举止优雅、谈吐得体,很给胡适面子,没有当着周赫煊的面一哭二闹三上吊,反而跟周赫煊聊起了最近平权运动和抗日援华思潮。 直到快天黑了,萝德芘·洛维茨才对胡适说:“施,我打算夏天去非洲,你还有四个月的时间给我答复。”说完,她微笑着起身施礼,“周先生,跟你聊得非常愉快,希望我们有机会再见面。” “我送送你。”胡适跟着出去。 片刻之后,胡适送人回来,周赫煊笑道:“是个好姑娘。” 胡适哭丧着脸:“我知道她是好姑娘,奈何……唉,我真是佩服明诚,你在感情上面有担当,我却是个爱情的懦夫。罢了,罢了,国难当头,其他的都不足一提。你准备什么时候回国?” 周赫煊说:“我跟犹太佬有合作,他们既然帮忙做宣传,我也得拿出点东西来。等给了犹太人交代,我就立即回去。” 872【心灵鸡汤之父】 犹太人终生信奉的典籍有两本,一本叫《圣经》,另一本叫《塔木德》。 公元前586年,犹太王国毁灭,大批犹太人被困于巴比伦。这里云集了无数犹太贤哲和宗教人员,他们跑也跑不了,闲得没事干,耗费几百年时间编撰出一本犹太教口传律法籍,全书约40卷,共250万字,名曰《塔木德》。 《塔木德》包罗万象,有大量的神话故事、历史传说、民间习俗、天文地理、医学算术、植物学知识。它既是犹太史书,也是百科全书,更是一本哲学巨著。 如果说《圣经》是犹太人的精神皈依,那《塔木德》就是犹太人的生存指南。 每个犹太人从童年时代开始,就会从父母那里接受“塔木德教育”,在成长过程中自然而然的犹太化,这也是犹太民族历经2000多年没有消散的主要原因。 以色列建国以后,犹太教正统派甚至试图把《塔木德》定为立国之法。 作为美国犹太教领袖,斯蒂芬·怀斯自然认真研究过《塔木德》,但他今天收到的《塔木德——犹太人为什么能成为大富翁?》一书,却让怀斯先生的表情极其复杂。 这本样书是周赫煊派人送来的,开篇如此写道——犹太家庭的孩子,成长过程中几乎都要回答一个问题:“假如有一天你的房子被烧毁,你将带着什么东西逃跑呢?”如果孩子回答是钱或者钻石,母亲讲进一步问:“有一种没有形状,没有颜色,没有气味的宝贝,你知道是什么吗?”要是孩子答不出来,母亲就会说:“孩子,你要是带走的不是钱,也不是钻石,而是智慧。智慧是任何人都抢不走的,你只要她,智慧就永远追随着你。” 斯蒂芬·怀斯看完这一段,下意识地反应道:“胡说八道,我妈就没问过我这个问题!” 但仔细想想,这段废话又很有道理,而且开篇立意地给犹太人树立起崇尚智慧的正面形象。 斯蒂芬·怀斯耐着性子往下面读,内容让他哭笑不得。全书分为《经商》和《处世》两卷,各种歪曲《塔木德》的思想意义,说穿了就是一本强灌心灵鸡汤的成功学书籍。 但斯蒂芬·怀斯不得不承认,这本书一旦出版必然热卖,而且对宣传犹太人的正面形象大有好处。 这本书还引用了很多《塔木德》里的金句,比如—— “上帝让你赤果果地降生于这个世界,绝不是为了让你赤手空拳地离开它。” “要把赚钱当做一件寻找快乐的事来做,否则别去挖空心思。” “天使因为有翅膀而幸福,人类因为有梦想而快乐。” “世上没有卖不掉的产品,只有不会卖的人。” “你应该把你的生意看做是自己的情人,这样,你们的关系就充满了激情,充满了乐趣。你投入的感情越真诚,得到的回报就越多,生意就更为快乐。” “有四种尺度可以测量人,那便是金钱、醇酒、女人,以及对时间的态度。这四种尺度有共同之处——它们都有吸引人的地方,但是却不可以沉迷其中。” “在犹太人眼中,一切取决于女人。在婚姻和爱情的生活中,好的女人就是一所学校。” 无数金句让斯蒂芬·怀斯眼花缭乱,读起来余韵无穷。但他发誓,他研究了一辈子《塔木德》,从来没有见过其中的某些句子,那特么都是周赫煊瞎编的。 图书市场有两类书很好卖,一种是心灵鸡汤,另一种是成功学,周赫煊这本书占齐了。 在上卷《经商》当中,周赫煊第一章教导读者要树立正确的金钱观,比如金钱无贵贱之分、现金至上、有钱不置半年闲、赚钱天经地义等等,第二章又教导读者如何学习赚钱本领,第三章教导读者在逆境中打破心志…… 说得头头是道,其实非常扯淡,然而如果谁能够认真执行,那么肯定也能做出一番小成就。 后面还有很多有趣的内容,如何掌握信息、如何使用口才、如何保持神秘、如何抓住时机、如何威慑对手等等。反正乱七八糟的往《塔木德》和犹太人身上套,即便是洛克菲勒这样的大富豪都指不出缺点来。 纯以宗教和民族情感而论,周赫煊这本书就是对《塔木德》的亵渎,但斯蒂芬·怀斯读完以后却笑了,笑得跟一头老狐狸似的。 西方白人对犹太人有着天然的敌对情绪,一是源于宗教,二是源于金钱。 而周赫煊这本书的上卷《经商》,可以让读者不自觉的对犹太人产生认同,并且主动学习犹太人的经商理念。至于下卷《处世》,则可以消除读者对犹太人的误解,洗去犹太人那贪婪市侩的嘴脸。 好书啊! 现在大家都高喊着“美国梦”,其实说穿了就是想发财,来自世界各地的移民想在美国淘金。成功学和心里鸡汤正是人们急需的东西,这玩意儿就跟精神鸦片一样,能让社会中下层的人们读得废寝忘食。 这本书周赫煊直接抄袭自《塔木德——犹太人的经商智慧与处世圣经》,他当初是在旅行途中翻着解闷儿的,过目不忘的金手指让他一字不落的全部复制下来。书中的很多商业方法、商业技巧、心灵鸡汤和成功学理论,都是后世长期归纳总结出来的,放在20世纪30年代杀伤力无穷。 甚至,只要你严格按照理论去执行,此书真的可以指导你经商发财——绝大多数人都坚持不了、执行不好。 帮着中国人宣传抗日,帮着中国人宣传废除《排华法案》,换来一本洗白犹太人的畅销书籍,斯蒂芬·怀斯感觉非常划算。更何况,那些宣传对犹太人也有好处,能在中国开辟犹太难民区就更好了。 斯蒂芬·怀斯拿出纸笔,给周赫煊写信道:“尊敬的周先生,非常感谢您对犹太人的理解。作为一位东方学者,您对《塔木德》的研究令人敬佩……您是犹太人永远的朋友。” 周赫煊没有预料到的是,他的这本心灵鸡汤成功学,在接下来的半个世纪一版再版无数次,销量远超《泰坦尼克号》、《大国崛起》、《射雕》三部曲等书籍,成为他笔下最畅销的经典著作。 新中国改革开放以后,什么《读者》、《意林》之类的杂志,各种引用周赫煊的这本书,用毒鸡汤喂饱了一整代中国人。 甚至有网友戏称周赫煊为“心灵鸡汤之父”,给他起外号叫“鸡汤周”。 873【成功的秘诀】 周赫煊当然不是“心灵鸡汤之父”,戴尔·卡耐基才是。 这位先生家境贫寒,学习优异,口才优秀,精于演讲。所以,他在师范毕业后当了推销员,贩卖过火腿、肥皂、猪油和汽车,是一位优秀的职业推销员。 卡耐基还是个有梦想的青年—— 他想当明星,于是去学习表演,失败。 他想当作家,辞职写小说,还是失败。 推销员的工作没了,夜校教书又赚不到钱,于是跑去演讲班当培训师。他专门给青年们灌心灵鸡汤,虽然他自己并不成功,但可以指导别人如何获得成功。 戴尔·卡耐基在成人教育这一块混得如鱼得水,名气越来越大,于是他开始出书,代表作有《人性的弱点》、《人性的优点》、《人性的光辉》、《美好的人生》、《快乐的人生》。 这些鸡汤成功学大受好评,卡耐基由此成为美国青年的心灵导师。连带着他的老婆和妹妹,也依样画葫芦,写出《写给女孩子》、《智慧的锦囊》等畅销书。 卡耐基的成功学有几分可信度且不说,但他绝对是现代培训机构的祖师爷。后世的各种培训班、励志班、创业班、演讲班,所采用的教学模式和方法,都是从卡耐基那儿学来的。 “成功学”一词就来源于卡耐基,他开创了所谓的“个人成功学”,把全世界的青年忽悠得死去活来。 …… 麦金莱就是这样一个急需鸡汤灌溉的青年,他爷爷那辈全家从爱尔兰移民美国。爷爷是鞋匠,父亲是鞋匠,但麦金莱不想继续做鞋匠,他想当律师或者医生。 由于受大萧条影响,家传鞋铺收入锐减,麦金莱不得不辍学去打工。他白天搞推销,晚上读培训班,一口气报了卡耐基推销班和卡耐基演讲班两个课程——幸好卡耐基关系班、卡耐基管理班、卡耐基人事班这些课程还没创设,否则他肯定会报完。 励志青年麦金莱同学,把大部分收入用于养家,剩下的钱全都送给了心灵导师卡耐基。 仅仅学习了三个月,麦金莱就感觉自己收获颇丰。他敢当着满大街的路人大声吼叫了,他知道如何引诱被推销者上套了,虽然他跟朋友聊天时依旧口才拙劣,但面对客户却能滔滔不绝说上几个小时不重样。 这是一位优秀的推销员所具备的基本素质,但也……仅此而已。 在30年代末,心灵导师卡耐基还只是大魔法师,没有修炼到法神的境界,《人性的优点》等一系列成功学经典并未问世,他此时的代表作是《如何赢取友谊与影响他人》。 最近,卡耐基先生又出了一本书,叫《如何停止忧郁开创人生》。 作为卡耐基的铁杆拥护者,青年麦金莱第一时间冲进书店,如获至宝的从书架上把这碗鸡汤取下。他感觉自己最近有点忧郁,而且人生确实也需要开创,毕竟做推销员太苦太累也赚得不多。 咦! 麦金莱瞟到货架上的另一本书,那本书叫《塔木德——犹太人为什么能成为大富翁》。 麦金莱对犹太人没有好感,因为他是爱尔兰裔清教徒。但他对钱却很有好感,做梦都想成为大富翁,至于塔木德,鬼知道那是什么玩意儿。 《塔木德》是无数犹太学者几百年的汇编,250万字的大部头,就连犹太人都没几个能认真读完,甚至好多犹太人一辈子都没见过此书,就更别提美国的清教徒了。 麦金莱好奇地把书翻开,顿时就被一碗清新脱俗的鸡汤洗礼,犹如沙漠中的旅人遇到绿洲,如饥似渴地拜读起来。 天色渐黑,店员提醒道:“先生,你要买书吗?本店准备打烊了。” “当然,我要这两本。”麦金莱连忙掏钱,把明天的午餐费都搭进去,他原本只有购买一本书的预算。 抱着两碗心灵鸡汤,麦金莱连忙跑去卡耐基培训班学习,直到晚上十点多才回到家中。 迫不及待地再次翻开《塔木德——犹太人为什么能成为大富翁》,麦金莱一读就是整个通宵,那感觉好像初入江湖的少侠得到了绝世秘笈。 书中很多理论都跟卡耐基培训班重合,但却有更多新玩意儿。比如:女人是天生的消费者、善于合法的钻法律空子、果断决策抓住瞬间的机会、为明天早一步储蓄资金、对信息保持高度敏感性、利用他人信誉开辟财路、充分利用你的亲友团帮你推销…… 神书! 这是一本神书! 只要融会贯通,就能成为绝世高手! 麦金莱对此深信不疑,他回过神来才想起去看作者,居然是远东巫师查尔斯·周的新作。难怪能把经商秘笈写得如此通透,人家可是能预言大萧条的高手! 麦金莱耗费两天时间把上卷《经商》看完,接着又开始拜读下卷《处世》。 如果说上卷教你如何赚钱,那么下卷就是教你如何做人了。里面的内容归纳起来,依次是“自我控制”、“善于学习”、“自信自强”、“交友之道”、“正确对待婚姻和家庭”,讲得那么好,说得那么透,一碗碗鸡汤让心灵瞬间升华——其实都是屁话。 在卡耐基还没彻底完成他的鸡汤理论之前,周赫煊这本书属于超越时代的大杀器。 至少,麦金莱就把卡耐基彻底忘了,转而把周赫煊奉为人生导师。同时他也信了周赫煊的鬼话,以为这些观点都是从《塔木德》里归纳总结的,从此对犹太人的印象好了很多。 麦金莱从此依照书中的教导,辛苦存下每一分钱做储备资金,两年后抓住机遇投身肉食行业。麦金莱把父母和自己的家底儿都压上,从农场低价订购了一批生猪,战争很快导致午餐肉原料走俏,让麦金莱大赚了一笔——足足2000美金。 随即,麦金莱转战印刷品市场,购买大量女明星海报,冒险坐船前往海军基地推销给大兵们。嗯,遇到日本轰炸,船翻了,麦金莱血本无归,差点因此见上帝。 但麦金莱没有气馁,他按照书中的教导在逆境打磨心志,再次做回老本行当推销员。但实在太苦太累,他干脆跑去当兵打仗,在战后推销战争纪念品又发了一笔小财。 麦金莱回到美国,投入全部资金从事新药经销,结果遇到美国政府整顿药品市场,新药不合规格,再次扑街! 起起落落十多年,麦金莱的父亲病逝,他只能回去继承家族产业——小鞋铺,从此成为一名优秀的鞋匠,到80年代甚至创建起皮鞋工厂。 麦金莱成功了,他认为自己的成功,离不开心灵导师周赫煊先生的指导。那本经典的成功学书籍,教会他学习知识、运用智慧、关注信息、抢抓机遇、广交朋友、百折不挠…… 伟大的周先生,让无数青年找到了人生目标,他造福了全人类。 874【成功学宗师王阳明】 在08年金融危机期间,美国十大畅销书里面,有五本讲理财投资,有三本讲金融知识,有一本探讨高盛银行的生存法则,还有一本专讲女人如何理财。 直至1939年,美国大萧条都还没彻底缓过劲来,周赫煊的新书显然抓住了读者的g点。 卖疯了! 首日销量即达到8000册,发行第二周开始口碑爆棚,以1.5万册的日销量狂卖两个多月,前三个月的累计销量就直接破100万册大关。 以每册定价4美元来算,周赫煊的个人版税加上出版公司分红,这本书在三个月内给他带来170多万美元税后纯利润。当然,出版公司的利润是大头,纯稿费收入还不足40万美元(美国对专业作家的税收太狠了),还是要自己当老板才行啊。 这本书的利润是持续不断的,至少还能卖个几十年,每次再版都能让周赫煊捞一笔。 不知道是否能赶上《人性的弱点》,那本书累计销量9000多万册,纯版税就能让卡耐基成为大富翁。 被犹太财团掌控的《纽约时报》,立即站出来捧臭脚,狂赞道:“成功是如此简单,只要你遵循犹太经典《塔木德》和周赫煊先生的指点,你就能收获梦寐以求的巨大财富。” 哥伦比亚广播公司也不失时机,请来华尔街的一些投资专家,围绕着《塔木德》疯狂鼓吹犹太人的经商和处世智慧。说白了就是要给犹太人洗白,顺便赞叹周赫煊的博学,再顺便把这本鸡汤书籍的销量抬高。 宣传效果是明显的,在书籍狂卖的同时,美国民众开始认同犹太人的金钱理念,至少不再把犹太人当做纯粹的吸血鬼。 …… 转眼间到了四月份。 美国国会正式讨论废除《排华法案》的提案,虽然大部分议员持反对态度,但好在并没有直接否定,而是继续开会讨论如何变通。 就像那天周赫煊跟罗斯福说的那样,《排华法案》植根于种族主义,而种族主义现在已经臭名昭著,继续实行下去对美国的形象是有害的。 而且美国的援华倾向越来越明显,《排华法案》摆在那里也是个障碍,哪天废除属于时间问题。 这个提案足足讨论了三个月,美国政府终于正式宣布废除《排华法案》。但歧视华人的条款依旧存在,比如规定每年华人移民限额为105人,相当于让《排华法案》变相的存在着,只是说起来更好听而已。 不过这已经足够让美国华侨激动了,他们终于迎来法律上的“平等”地位,许多华人非法移民也自动获得了美国国籍——条件是达到一定居住年限和有稳定收入。 这放在以前是不可能的,连续多次增补的《排华法案》条款,几乎完全堵死了华人拿到美国国籍的路子。 就在周赫煊即将回国的时候,冯庸拿着一本《塔木德——犹太人为什么能成为大富翁》来到纽约,笑嘻嘻地说:“明诚,没想到啊,你居然还是一个做生意的专家。” “糊弄人的而已,你也信?”周赫煊乐道。 冯庸随意的翻着书说:“其实写得很有道理,若是20年前我读了此书,估计直接就去做生意了。” 心灵鸡汤也是鸡汤,营养肯定是有的,否则也不可能风靡那么多年。比如劝人多学习,劝人坚定心志,劝人自信自立,劝人正视困难等等,这些难道没用吗?当然有用! 人在失意消沉的时候,如果能灌上那么一万鸡汤,说不能就能原地复活满状态。 但这玩意儿不能多喝,挑两本经典的成功学读通读透,认真领会执行就可以了。整天抱着成功学瞎咋呼,那属于自欺欺人,离成功只能越来越远。 成功学也跟犹太人的《塔木德》没啥关系,这些道理在《易经》里就能找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两句话即可以指导人生。 如果你还想深入研究,那直接去学王阳明的“心学”,保证你对成功之道的收获更多。 “阳明心学”不是袖手空谈,更不是唯心主义,它是一门非常高深的成功学。只要真正领会了心学的精锐并认真执行,那么你肯定能够成功,没有成功的要么智商不足,要么运气太背。 在王阳明死后,心学分为好几派,各自解释大相径庭,但都逃不过“知行合一”四个字。 “知”并非简单的知识,“致良知”也非大众意义上的守住良心。它分为两个方面,即对内认识自己的性格与追求,对外认识自己所面对的人和事。 能准确的认识自己,认识他人,认识万物,就是“致良知”。这个所谓准确认识,对每个人来说都是不一样的,因为每个人的性格和追求,以及他们所面对环境各不相同。 有了“良知”,就要去做,此为“行”。 “行”也要讲究方式方法,百折不挠那是肯定的,但有时候也会出错,需要不断调整自己的“良知”。 将“知”和“行”结合起来,用理论指导实践,用实践验证理论,在失败当中不断做出正确调整,并保持本心永不动摇,这就是“知行合一”,就是王阳明的“心学”,也是任何成功学的核心。 理解起来很容易,做到却非常难,能完全做到那就是圣人。 这玩意儿都没法传授经验,因为每个人是不同的。性格暴躁和性格沉稳的人,对待同一件事的处理方法不同。王阳明没有像一般的成功学那样,要求心学弟子一定要沉稳踏实,而是根据自身的情况作出最合理的应对之策。 有的时候,性格暴躁反而能够成事,性格沉稳反而犹犹豫豫错过时机。 在周赫煊看来,王阳明就是一个成功学的宗师。不管民治维新时代的日本,还是国民政府时期的中国,心学都属于两国政府的主流思想,老蒋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王阳明成功学追随者。 冯庸跟周赫煊聊了一会儿成功学,突然说道:“我下周回国。” “一起吧。”周赫煊笑道。 整整拖了一年时间,飞机问题终于解决了。 美国政府答应周赫煊把飞机运到中国,但为了避免日本反应过激,必须先在苏联境内绕一圈。也即是说,先把飞机卖给苏联,再由苏联把飞机卖给中国,这样一来日本就没有理由找美国麻烦。 周赫煊已经跟苏联驻美大使联系好了,不仅要把他在美国的飞机运回去,还要顺便在苏联买30多架,凑足两个完整的飞行中队。 当然,钱都是周赫煊来出,那本成功学赚来的钱足够了。 875【回渝】 进入1939年,日军的侵华攻势明显放缓。 去年日寇打得太快,占领的地盘太多,再加上国共两党不断展开敌后作战,日军必须对新占区域进行整顿消化。 1月1日,汪兆铭被开除党籍,并撤销其一切职务。 1月21日,国党召开五姐五中全会,中心议题是确定“抗战到底”和“溶共、防共、限共、反共”的总方针。 1月25日,中共中央发表公开声明:“与国党合作但不合并。” 与此同时,太祖的《论新阶段》在上海刊印12万份,指出“抗战的发动与坚持,离开国党是不可想象的”,称赞国党“有孙中山先生和常凯申先生前后两位伟大领袖”,高度评价了抗战以来在“民族领袖与最高统率蒋委员长的统一领导下……中国已形成一个空前的抗日大团结”,郑重号召全党必须“全体一致诚心诚意拥护蒋委员长”。 不仅《论新阶段》在上海广为流传,共党的其他地下刊物也大受追捧,《论持久战》更是被翻译成英文传播至欧美。 共党的抗战理论刊物在民间引起巨大反响,常凯申终于坐不住了,于3月11日成立“国民精神总动员会”。他提出建设“救国道德”和“建国信仰”,即忠孝仁爱信义和平八德和三民主义,要让中华民族在战火中获得新生。 常凯申号召开展的国民精神总动员,一方面是为了压制内部主和派声音,另一方面是为了跟共党打理论宣传战,还有一方面则是坚定国人的抗战决心。 3月27日,南昌沦陷,但南昌会战才刚刚开始。 这是抗战进入相持阶段的首次大战,据中方数据显示,国军伤亡5万余,日军伤亡2万余。由此之后,日军的侵略步伐愈发缓慢,渐渐陷入战争泥沼当中。 周赫煊回国时已经5月中旬了,正逢“诺门坎战役”拉开序幕。 日本政府此时已经彻底失去理智,被一帮好战军人所把持,下克上的传统被彻底发扬光大。军人内阁无法完全指挥军部,军部又难以控制侵华部队,海军跟陆军为了争夺利益更是肆意胡来。 这不,关东军已经彻底疯了,居然想要吞掉苏联的远东地区。 苏联明显是不能招惹的,关东军都还没侵入苏联国境,仅仅是进军外蒙古,苏联人就直接撸袖子干仗了。这一仗要打3个多月,双方不断增兵,朱可夫由此走上他华丽的军事舞台,让五万多关东军灰飞烟灭——嗯,日军只承认伤亡1万7千人。 在很多人看来,日军已经陷入侵华泥沼当中,兵力本来就不足,居然还主动跟苏联干仗,简直完全无法用正常人思维来理解。 事实上,一切都来源于“下克上”和“海陆军之争”。 关东军由于在“干岔子岛事件”中尝到甜头,认为苏联的妥协是软弱可欺,于是主动挑起“张鼓峰事件”,在1938年2月就着手准备对苏作战。 关东军为什么想打苏联? 为了军费!为了扩大关东军实力! 于是,关东军各种忽悠朝鲜军和军部,说苏联在搞大清洗以后是纸老虎。当时朝鲜军也驻扎在边境,朝鲜军司令官小矶国昭脑子比较清醒,认为战事正处于进攻汉口的紧要关头,千万不能再跟苏联有冲突。 但日本军部不知道抽哪门子疯,刚开始决定避免冲突,结果临时改变方针想试探苏联态度。 海军对此坚决反对,陆军却认为可以打——只动员一个师团,且不进入苏联境内,赢了固然可喜,输了也无所谓,真正目的是想看看苏联作何反应。 结果“下克上”的传统再次显现,这次唱主角的并非关东军,而是朝鲜军团。 朝鲜军司令官再三强调避免冲突,朝鲜军师团长尾高龟藏却跳了出来。这家伙看到南边打得闹热,自己却只能在苏联边境吹冷风,于是立功心切,违反天皇命令擅自出击。 日本天皇也很无语,只能说:“事已至此,无可奈何。望前线将士坚守边界,切忌越轨行动。” 这下子不打也得打,日苏军队反复争夺,苏联最终取得胜利,但主动要求和解。日军虽然失败,但却很高兴,认为苏联不想打仗,外强中干。 关东军见朝鲜军在“张鼓峰事件”中打得很给力,给苏军造成巨大伤亡,于是主动挑起“诺门坎事件”。他们认为,只要跟苏联一开战,便能弄到大笔军费,大量军功,趁机再次扩充关东军实力。 军部对此居然表示支持,因为从历次事件的试探结果来看,苏军实力非常糟糕。事实也是如此,大清洗让苏军战斗力锐减,朱可夫虽然在诺门坎大败日军,但苏军同样伤亡惨重。 美国佬看热闹不嫌事大,见到苏军和日军两败俱伤,嘲讽说“(日苏)在世界的角落里宣泄愤怒”。他们没有料到,这次战役让日本彻底改变战略方向,下一次再见就是珍珠港了。 这就好像两个醉汉打架,旁边看热闹的笑得很开心,结果其中一个醉汉突然扭头就打他。 …… 由于上海和广州被占领,周赫煊、冯庸和一干飞行学员直接乘船到海生崴,走西伯利亚铁路折道西北南下四川——他们先要去苏联验货。 苏联人这次显得很大方,不仅童叟无欺的运来战斗机,还半卖半送低价处理了10架轰炸机。 跟美国政府不一样,苏联不怕卖飞机给中国,只怕中国太穷买不起。 如今欧洲局势越来越紧张,苏联没有太多精力跟日本打仗,迫切希望中国能拖住日本的兵力。 中国缺钱?那好,苏联愿意借款。 中国却装备?那好,苏联愿意卖装备。 中国的飞行员不够?那好,苏联愿意派遣志愿军。 周赫煊被苏联人的热情感动了,乐滋滋挥舞着美元,一口气又买了10架战斗机、12架轰炸机——苏联飞机可比美国飞机便宜多了。 这批飞机运到西安以后,直接由冯庸带领飞行员开去重庆,周赫煊也是冒险坐飞机回到陪都的。 抵达重庆上空时,城内疯狂拉警报,因为这些飞机没有国军涂装,防空人员还以为又有日机来轰炸了。 876【华侨之鹰】 “快跑哦,小日本儿的飞机又来轰炸了!” “朝防空洞子里头跑,莫抬头看!” “我们的飞机呢?” “不要慌,不要挤,排好队依次进隧道!” “……” 重庆市民疯狂奔逃,一队队警察吹着哨子维持治安,四下里不断传来哭泣叫喊声。 日军对重庆的轰炸已经持续一年多,由陆军对重庆进行战略性轰炸,目的是摧毁工厂、机场、道路、桥梁、学校、机关等重要设施。 但就在周赫煊回国前的20多天,日本海军突然跳出来争功,派飞机对重庆市区进行无差别轰炸。日寇大量使用燃烧弹,市中心的商业街道被烧成废墟,共计3991人死亡,2323人受伤,损毁建筑物4889栋,约20万人无家可归。 包括各国的教会和驻华使馆,全都毁于战火,连挂着纳粹党旗的德国大使馆也未能幸免。 史称,五三大轰炸、五四大轰炸。 距离那两次轰炸还不足一个月,重庆从官员到市民全成了惊弓之鸟,在城内外设有多处防空观测点。周赫煊他们几十架飞机从北面飞来,还在江北上空的时候,就已经响起呜啦啦的防空警报声。 周赫煊坐在冯庸亲自驾驶的战斗机上,苦笑一声,大喊着问道:“怎么办?” “早有准备了!”冯庸回答。 30年代的苏联飞机无法使用无线电通讯,冯庸抬臂打了个手势,僚机里面的飞行员立即会意。当飞机抵达主城区上空时,突然有个飞行员跳伞下去,这是要派人到地面去通报消息。 事实上,早在西安的时候,周赫煊就拍电报给重庆防空司令部,说将在某日开着大批军机回来。防空观测人员也是接到了消息的,估计临时慌乱了没想起来,吓得直接拉警报。 江心岛,广阳坝。 这里有一座刘湘修建的军用机场,已经被日寇轰炸了无数次,但依旧还在坚持使用。 自从五四大轰炸以后,老蒋就召集高官将领加强防空,另择隐蔽地区修建军用机场也在讨论当中。有人建议在江北新修秘密机场,有人建议干脆把九龙坡的民用机场改为军用,吵来吵去都还没做出最终决定。 如果中国空军拥有足够实力的话,广阳坝机场无疑是最好的选择。这座机场修建在江心岛上,扼守重庆咽喉部位,任何从东边飞过来的日机都将在第一时间遭遇拦截。 可惜,中国空军力量已经所剩无几。 现在整个中国可用的飞机不足150架,其中还包括一些老式教练机,而且有不少被布置在前线战区执行任务。 听到警报声,岛上的飞行员迅速出动,争先恐后地跑向飞机——跑慢了抢不到,人多机少。 其实飞机也不少,各地机场都停着许多破烂货,全是宋美龄从国外高价买来的。那些飞机别说拦击日寇,能飞上天就烧高香了,无数老百姓捐献的血汗钱就此进了宋孔两家的腰包。 一个广东籍飞行员没抢到飞机,愤愤不平走到一架无法起飞的法国战机面前,用脚踢着飞机大骂:“丢你老母,发国难财!” “那边还有一架!”旁边的湖北籍飞行员喊道。 广东籍飞行员连忙扭头看去,果然还有架英国老式教练机,他兴奋大喊:“等阵啊,我过来啦,我坐旁边给你打枪啦!” 湖北飞行员已经爬进机舱,拍着壳子喊道:“拐子快点,再慢就冒得搞咯。” 两人慌忙把飞机开上跑道,没有表现出任何恐惧和怯懦,只想在天上跟鬼子决一死战——虽然这是一架老式教练机,几乎没有歼敌的可能性。 “停下,停下!” 领航员冲出来挥舞旗帜,大喊道:“搞错啦,是自己人的飞机,我们的新飞机到了!” 十多架各色战机聚集在跑道上,正准备组成编队升空,看到旗语立即停下来。一个飞行员探头问:“真的没有敌袭?” 领航员喜滋滋地说:“刚接到防空司令部消息,不是敌袭,是周先生带着飞机回来啦!” 众飞行员纷纷跳下飞机,对此深信不疑。 早在两天前,上头为了给飞行员们鼓劲打气,就宣布了周赫煊即将带着新飞机回国的消息。不仅如此,苏联人下个月还要援助24架重型轰炸机,顺便派来飞行员、轰炸员、射击手、地面人员、工程技师等全班人马。 这次苏联援华的头头是一个少校,名叫库里申科,他们不仅要参与战斗,还要负责帮中国训练航空人员。 历史上,1939年10月的两次空军大捷,就是库里申科大队打出来的。共计炸毁日机160余架,汽油库1座,弹药库4所,救火车3辆,汽车40多辆,毙敌近千人,迫使日军机场后撤500多公里。 历次对重庆进行大轰炸的日本飞机,正是从这座机场里飞出来的,库里申科和他的队员们为中国老百姓报了血海深仇。 可惜,库里申科少校在战斗中被日军命中,左翼发动机也因此报废。他驾驶单发动机胜利返航,飞过三峡后飞机开始下坠。库里申科为了保住飞机,放弃了跳伞的机会,平尽全力把飞机迫降在江中。他因胸、肩多处受伤,无力爬出机舱,壮烈淹死在冰冷的江水中。 周赫煊带回来的飞机开始降落,飞行员们自发站于跑道两侧。当第一架飞机落地,机场里顿时爆发出阵阵欢呼,这些飞机对中国来说太重要了。 一个瘦高个子的飞行员上前敬礼:“周先生好,第四大队梁添成携全体队员,欢迎周先生回国!” “你是梁添成壮士?”周赫煊惊讶道。 梁添成挺胸立正道:“本人正是梁添成!” 周赫煊握着对方的手连连摇晃:“四大天王,华侨之鹰,壮哉壮哉!” 梁添成有些不好意思,笑道:“周先生,您过誉了。” 中国空军四大天王已经牺牲了三个,梁添成就是硕果仅存的那一个。如果历史不被改变,半个月后,梁添成也会壮烈殉国,接下来长达四个月重庆都没有空战能力。 周赫煊问道:“第四大队还有多少飞机?” 梁添成黯然道:“只剩下15架可以升空,最近日寇空袭的次数越来越多,我们的飞机被消耗得太厉害。” “重庆就剩这15家飞机了?”周赫煊惊讶问。 梁添成说:“九龙坡那边还有10多架。” 周赫煊连忙安慰:“没事,没事,我给大家带飞机回来了。” 冯庸在旁边笑道:“不光有飞机,还有飞行员和技师。” “这位先生是?”梁添成问。 周赫煊介绍道:“这是原东北空军司令冯庸先生,他这次带回来了60多个飞行员,还有一批技师在西安,下个月就能抵达重庆。” “那太好了!”梁添成大喜。 突然有机场工作人员跑来,说道:“周先生,冯先生,周将军已在上清寺设宴,为两位先生接风洗尘。” 周将军就是周至柔,中国空军实质上的最高指挥官。此君刚刚被调回重庆,即将对中国空军力量进行整编——再不整编中国空军就要废了。 877【双枪老太婆】 梁添成作为中国空军第四大队大队长、四大天王仅剩的一个,也被周至柔邀请去赴宴了。 众人乘船来到朝天门码头,周至柔派来的轿车已经等候多时。驱车入城不久,周赫煊就看到无数被烧得焦黑的建筑,即便大轰炸已经过去将近一个月,但依旧有很多房屋还没来得及重建。 因为在大轰炸之后,还有几次小轰炸。 美国大使馆最悲催,被反反复复“误炸”多次,经常刚修复一半又被炸了,美国外交部每隔几天就要向日本发出一封抗议书。 沿街有不少无家可归的难民,各种慈善团体正在派人救助,政府也出资安置了一批。但依旧杯水车薪,因为人数太多了,足足20多万人的房屋被毁。 “莫要慌,莫要挤,排好队伍,一个一个来!” 周赫煊突然看到十多个慈善人员,手臂上绑着“袍哥救国会”字样。他连忙让司机停车,走过去拉住一个人问:“你们舵把子呢?” 那人愣了愣,顿时激动道:“是周大爷啊,舵爷在南岸安置难民。” 周赫煊又问:“袍哥救国会是怎么帮助难民的?” 那人回答说:“号召大家互帮互助,尽快把被炸的房子修起来。愿意做工的,帮忙安排到工厂工作。工厂里面安排不下,就劝青壮年去参军打仗。我们袍哥救国会的钱不多,只能这样搞了,周大爷你是有钱人,可要帮一哈乡亲们啊。” “一定,一定。”周赫煊连连点头。 当初实在被褚授良缠得没办法,周赫煊才忽悠着弄出一个袍哥救国会,顺便把那三个“江湖豪杰”也扔进去。现在看来他们干得还不错,至少一直在为国家和人民做贡献。 周赫煊正待回到车里,突然有难民把他认出来:“是周神仙!” “周神仙回重庆了!” “周神仙救命啊!” “周神仙……” 无数难民高呼着“周神仙”的名号,甚至有些直接跪地磕头,瞬间让周赫煊头大无比。 周赫煊只能不断后退,喊道:“乡亲们放心,我一定竭尽全力帮忙。今天还有事情要办,我就先走了。大家不要灰心丧气,好好过日子,把眼下的难关度过去!” 周赫煊说完闪身上车,关上车门说:“快走!” 司机连忙踩下油门,沿街不断传来“周神仙慢走”、“周神仙救苦救难”等呼声,一路上跪地磕头者不计其数。 许多外地来的人都看呆了,红十字会、红卍会的成员也停止工作,纷纷向本地人打听周神仙的光荣事迹。 冯庸看着街面的情况,咋舌道:“老弟,你在重庆是活菩萨啊!” “别说了,我头疼着呢。”周赫煊苦笑。他真不知道该如何帮助难民,他修建的房屋要么卖出、要么租出,根本没地方让难民安家,只能捐些钱粮聊表心意了。 轿车继续往前行驶,到观音桥的时候,又遇到大量人群扎堆,似乎是有谁在搞演讲。 只见街边的石阶上,站着个年月六旬的老太婆。她缠着藏青色裹头,身穿粗布衣裙,满脸皱纹密布,乍一看只是个寻常老妇人而已。 但是,这老妇人腰挎双枪,用尽全力吼道:“打日本鬼子,不要别的,就是要有决心。仗打输了不用怕,重新再来过,总有一天能把日本鬼子赶走……九一八那年,我的大儿子抗日死了,我变卖家产做军费,全家一起打鬼子!我一家六口都被鬼子抓去坐牢,也没有关系,我跟日本人说要投降,哈哈,趁机就跑了,继续打鬼子!这次,蒋总裁任命我二儿子做华北抗日国民军总司令,我们全家还要继续抗日,只要我家里有一个人还活着,我就要坚持抗日……” “说得好!” “老太婆你好样的,硬是要得!” “你打鬼子我捐钱,我不抽烟了,以后的烟钱都捐给你!” “……” 周赫煊猛然想起一个人物,问司机道:“这位是双枪老太婆?” 司机敬佩道:“就是她,都60岁了,还在打鬼子,她全家已经坚持抗日八年。” “可惜了。”周赫煊喃喃道。 梁添成问:“可惜什么?” 周赫煊摇头苦笑:“没什么。” 可惜双枪老太婆这次离开重庆,打的不是日本人,而是八路军。 双枪老太婆姓洪,丈夫姓赵,全名赵洪文国。她的大儿子死于抗日,遂变卖产业全家抗日,三儿子组建起“少年铁血军”。 从九一八到1935年,“少年铁血军”已经发展到辽东和热河,历经大小战役300余次,毙敌4000余人,俘虏伪军警2000余人。 七七事变爆发后,双枪老太婆前往北平组织武装起义,宣布成立“华北国民抗日军”,攻破北平第二模范监狱解救千余人。后来又击落日机一架,队伍发展极为迅速,中途投靠八路军,她二儿子担任八路军晋察冀军区第五支队司令。 与此同时,双枪老太婆率领两个女儿到太行山开辟根据地,创建“抗日光复军”,队伍发展到上万人。她派遣光复军打通敌后通道,与二儿子的“华北国民抗日军”和三儿子的“东北少年铁血军”取得联络,形成贯穿南北的敌后游击战线。 老蒋指责八路军游而不击的时候,双枪老太婆还专门到重庆做演讲,为八路军正名。但就在前段时间,她的二儿子和八路军发生矛盾,脱离队伍南下,立即被老蒋招揽过来。 为什么发生矛盾,可能跟政治理念有关。老太婆的二儿子是国社党员,天生和共党处于敌对关系,在发展敌后根据地上有各种矛盾冲突。 双枪老太婆的儿女已经再赴抗日前线,下个月底,她的二儿子和大女儿就要被击毙。不是被日寇打死的,而是被八路军打死的,而且是被贺帅和聂帅的部队打死的。 因为他们没有继续杀日本鬼子,居然把枪口对准了八路军。 在一对儿女死后,双枪老太婆没有再招惹八路军,继续把自己的其他子女送上战场打鬼子。但在抗战胜利后,她全家都彻底倒向国党,一次性杀害无辜群众300多人,曾经的抗日部队变成流寇。 贺帅尽量争取这个老太婆,但她却冥顽不灵,最后被军法枪毙,时年70岁。 对于这位双枪老太婆,周赫煊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评价。 878【又喜又忧的周至柔】 出国一年再回重庆,周赫煊发现已经大变样了。特别是上清寺、牛角沱、李子坝一带,纷纷建起机关大楼和花园洋房,今天周至柔设接风宴的餐厅就是新开的。 周赫煊他们来到餐厅时,包间里已经坐了四人,分别是周至柔和他的副官、秘书,以及王牌飞行员董明德。 中国空军四大天王之乐以琴,以前就是董明德的属下。 日军攻打南京时,中国空军只剩下两架飞机。 乐以琴率先升空,单机迎战日军一个飞行中队,随即董明德也飞了上去。两人在空中默契配合,竟击落敌机两架,击伤一架。但因寡不敌众,乐以琴在跳伞时牺牲,而董明德则驾驶着滑油器被打坏的飞机成功突围。 第二天,董明德更换好滑油器,抱着必死决心飞上蓝天。这时整个战场的中国空军,只剩下董明德一人一机,他在宣城与广德之间发现一支正在行进的日军,立即俯冲下去缠斗。 就这样,董明德独自驾着飞机,将一整支日军摩托化部队阻挡大半天,对敌军造成极大的杀伤,同时也为中国守军提供了喘息之机。 周赫煊去年见到的那场武汉空战,董明德对鬼子空军穷追不舍,一挑二干掉了两架敌机。他自己的飞机也汽油耗尽,负伤迫降在稻田中,幸好人和飞机都没有大碍。 梁添成见到二人,立即敬礼道:“主任,队长!” (ps:更正一下,第四大队的队长是董明德,梁添成只是普通队员。另外,此时重庆的战机只剩下15架,九龙坡那边没有能飞的军机。) “私人场合,不要拘礼,”周至柔朝梁添成微微一笑,随即又跟周赫煊、冯庸握手,“两位先生带着飞机回国,兄弟我感激之至。若日机还敢来重庆,定让他们有来无回!” “我相信空军英雄们。”周赫煊笑道。 周赫煊是真的相信,因为中国空军在抗战中表现得非常给力。就拿空军四大天王来说,双方都有自己的四大天王,中国这边的四大天王哪个不是战果累累,而日本的四大天王呢? 先说日本“驱逐机之王”三轮宽,他率领8架战斗机掩护14架轰炸机,对战中国的7架战斗机。刚交手没多久就被击中尾部,三轮宽被迫跳伞落到麦田里,被当地农民用锄头活生生打死。 接下来是中国天王高志航对战日本天王山下七郎,双方激战数个回合,山下七郎的座机就被击中,迫降之后被抓个正着。这家伙不思悔改,居然串联其他战俘收集军事情报并逃跑,被再次抓到以后执行枪决。 日本的第三个天王叫潮田良平,外号“东方红武士”。此人在掩护日机轰炸时,直接被中国空军在天上打死,连跳伞的机会都没有。 最后一个日本天王叫南乡茂章,死后被裕仁天皇追封为空军“军神”。他扬言要为另外三天王报仇,这话喊出不到一个月,就直接死在南昌空战当中,被中苏两国飞行员联手干掉。 日寇大肆宣传的空军四天王,在抗战爆发不到半年的时间里,一个接一个全被送去见天照大神了。 可惜,中国的飞机太少了,初期跟日机的数量比就是糟糕的1:8。到后来中国飞机越打越少,而日本飞机则越打越多,这是两国工业力量的巨大差距。 众人依次落座,周至柔热情地给周赫煊、冯庸倒酒,说起空军的情况不甚唏嘘:“蒋总裁这次把我调回重庆,就是要整编空军力量。中国现在满打满算就100多架军机了,其中有不少还是教练机,而且分布于各个战线,无法拧成一股绳。周兄,冯兄,两位这次带了多少飞机回来?” 冯庸说道:“6架铁皮鹅,4架子母机,2架波音双翼机,3架斯帕德,这些飞机都比较老旧,恐怕难以执行作战任务。我和明诚的意思是,把这些飞机都捐给航空学校,用于学员们的日常训练。另外,我们还带回来10架p-26,38架伊—15,10架yt—1,22架sb轰炸机。” 苏联货真的很便宜,伊—15的单价才3万多美元,yt—1的单价还不足2万美元。不过yt—1貌似不是很好用,周赫煊本来不想买,苏联人把主动把价钱从2万美元降到了1万3,周赫煊才勉为其难的要了10架。 周赫煊其实想多买些伊—15,但远东地区的现货不够,只能暂时弄来38架。另外sb轰炸机的名字虽然难听,但它却是抗日战场上中国轰炸机的主力,几乎参与了每一场对日轰炸,被sb轰炸机炸毁的日机起码有好几百架,同时还干掉了日寇的多艘舰艇。 这些飞机加上运费,总共耗费165万美元,卖鸡汤成功学的前三个月利润勉强够用。 周至柔心头盘算一阵,顿时大喜,周赫煊带回来的飞机足够组建两个半战斗中队,以及一个轰炸小队。要知道,此时重庆地区虽然有一个航空大队,但能飞的战机却仅有15架,实力瞬间翻了几倍啊。 说起来也是心酸,周至柔虽然是中国空军的指挥官,并且名义上还负责购买战机。但是,空军的最高领袖是老蒋,实际购买飞机的是宋美龄,背后站着的这两位老佛爷让周至柔很想一头撞死。 抗战之初,孔祥熙向英法两国购买了60多架飞机,价钱比苏联那边高一倍不止,而且付了钱却没运回来。截止到1938年4月,宋美龄、孔祥熙共向欧美国家订购飞机363架,只有85架顺利运到,其中还有13架没有组装好。 抗战初期的中国空军主力战机,除了苏联援助的那些以外,大部分都是杭州和韶关的航空工厂自己进口零件组装的,仅是鹰3战机就组装了100架。真要等着宋美龄和孔祥熙买飞机回来,那根本别想打空战了,大家用手榴弹把日机砸下来吧。 周至柔很快又问起飞行员和技师的情况,在得知冯庸带回大量专业人才以后,他心里好像装着一团烈火。只要给他两个月的时间,完成空军整编和人员部署,即可跟小日本儿搞一场大的。 唯一担忧的是,冯庸该怎么处理? 飞机和人都是冯庸带回来的,必须安排一个恰当的职务,而且官还不能太小,也不能完全没有实权。但冯庸又是张学良的拜把子兄弟,官给大了恐怕惹老蒋不高兴啊。 这顿饭周至柔吃得心情复杂,既高兴又忧虑,散场之后马上跑去觐见老蒋。 879【周委员长】 常凯申在云岫楼接见了周赫煊和冯庸。 刚开始气氛还很好,老蒋高度赞扬了两人的爱国精神,结果因为冯庸的一句话急转直下。 “蒋总裁,我想见汉卿(张学良)。”冯庸正色道。 常凯申的表情有些尴尬,随即笑道:“你们是好兄弟,应该见见面。不过汉卿远在贵州,路途遥远,难免耽搁了空军整编事务。我欲任命冯将军为航委会副主任,不知冯将军可愿接受?” 航委会副主任相当于中国空军的副总指挥,牌面很大,但实权很小,毕竟上头还镇着个周至柔。 冯庸心头有些恼火,但力争道:“多谢总裁好意,但我希望担任飞行队长,在天上跟鬼子真刀真枪干一场!” 常凯申委婉拒绝道:“杀鸡焉用牛刀。冯将军是空军管理人才,坐阵中央运筹帷幄即可,何必亲自开飞机打仗?况且飞机开得好的,都是些年轻人,年轻人反应快嘛。冯将军若年轻个十岁,我肯定任命你做航空大队长。” 冯庸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忍了下来。他带着飞机和飞行员回国,本来是想为国效力的,现在却被老蒋一句话就架空了,只能当一个有名无实的副主任养老。 常凯申笑道:“就这么说定了。冯将军为国奔走辛劳,又带着飞机和航空人才回来,理应获得嘉奖,可晋升中将衔。” 好嘛,又是在给冯庸涨牌面,可惜依旧没有实权。 冯庸气得想发笑,他憋火道:“总裁,中将我可以不要,我希望你能让我掌管空军后勤。这是最后的一点要求了,不能上阵杀敌,但为空军健儿提供饭食的机会总得给我吧。” “汉卿(冯庸)说得哪里话,你是航委会副主任,管理空军后勤也是应有之事。”常凯申顺势答应下来,否则吃相太难看了。 冯庸总算讨到点实权,无奈地说:“多谢总座。” 常凯申立即转开话题,对周赫煊说:“明诚,你耗资巨万为国捐献飞机,又周旋于海外让美国转变对华态度,实在是党国难得之功臣俊杰。可愿担任驻英大使?” 周赫煊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说道:“葆东兄(郭泰祺)在英国外交成就卓著,还是让他继续做下去吧。” 见周赫煊还是不愿封官受赏,常凯申又说:“既然明诚有志于空军建设,那不如担任航委会副委员长,领中将衔,你看如何?” 这职务相当于中国空军副总司令,地位仅次于老蒋,但肯定是虚职,而且多半还打着让周赫煊继续捐飞机的念头。 周赫煊稍作考虑,勉强答应下来,他需要职务和军衔做保障,方便今后在抗战大后方做事情。 “总座,我还是想去贵州一趟。”冯庸突然说话,悄悄地给周赫煊打眼色。 周赫煊只好帮忙进言:“总裁,我跟汉卿兄也好久不见了,可否让我也一起去看看?” 两人死活要见张学良一面,让常凯申心里非常不爽,但他也不好拒绝,答应道:“我过两天就派飞机送你们过去。” 张学良刚被软禁的时候,看管虽严,但对内不对外,想去看望的不必向老蒋通报。时任安徽省主席的刘尚清听说张学良在黄山,连忙从省城赶去,跟张学良谈了一个多钟头。 结果,张学良离开黄山的第二天,刘尚清即被撤去省主席职务。 别人去看望还好说,但刘尚清可是东北军元老,他跑去跟张学良密探想干什么? 常凯申由此加强了对张学良的监管,外人很难再去探望。而有了刘尚清的前车之鉴,国党大小官员也对张学良视若洪水猛兽,平时连提也不敢提。 最近一年多,也就宋子文派人送去一车日用品,张学良那边冷清得很啊。 搞笑的是,历史上的冯庸,在西安事变后得到了老蒋“重用”,跟现在的情况完全不一样。 情况大概是这样的,冯庸在西安事变之前,跑去找张学良要求带兵,想当师长,但张学良只许诺他当旅长。期间,张学良还把自己的苦闷,以及对老蒋的不满向冯庸倾诉。 冯庸利用自己跟陈诚的交情,把张学良的处境和苦衷反映给老蒋,希望疏通蒋张二人的关系。 结果西安事变和平解决以后,老蒋回想起冯庸说的那些话,认为冯庸当时是在揭发张学良有阴谋,感觉冯庸非常忠诚可靠,随开始给冯庸不断升官安排职务。 因为周赫煊的出现,冯庸早早跑去美国培养飞行员,这些事情当然不可能发生,现在冯庸直接就跟老蒋搞得很僵。 …… 两天后。 老蒋的晋升令就发过来了,授予周赫煊陆军中将衔,履任中国航空委员会副委员长。 为毛一个空军副司令是陆军中将? 因为此时的中国没有空军编制,更没有设置空军军衔,周赫煊现在稀里糊涂就变成了国党的陆军中将。 肩章是黄色的,五道杠,嵌着两颗星,周赫煊感觉自己当上了五道杠大队长,胸前的红领巾是如此鲜艳…… 佩刀什么的也没有,倒是送来了一把配枪。但也太寒酸了点,连授衔仪式都不搞,他娘的悄悄摸摸就弄完了。 周赫煊把那身皮子锁进柜子里,哪天需要吓唬人的时候可以穿出去——虽然可能没什么屁用。 现在大后方很乱,经济被搞得一塌糊涂不说,连民族工业也乱七八糟。 官僚权贵打着战时管控的旗号,大肆侵占民营企业股份。特别是那些被列为战略物资的商品,必须官营或半官营,无数工厂的股份被政府贱价收购。 想要自己的企业不被吞掉,就必须跟权贵合作,包括周赫煊的许多工厂都找了合伙人。 唯一没有受影响的,就是周赫煊的药厂。因为那是跟英国国王合资的,里头有很多英国人,暂时还没哪个敢去招惹。 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保不齐哪天就有瞎眼的找上门,所以周赫煊给自己弄身军装穿穿,还接受了航委会副委员长的职务。这些玩意儿虽然很虚,但配合周赫煊的名声和影响力,绝对可以把任何人怼翻——包括孔祥熙。 再怎么说,周赫煊现在也是委员长了啊! 嗯,副的。 880【空军大捷】 随着重庆被设为战时陪都,这里的机构设施也在全面升级。 比如说九龙坡白市驿机场,就是去年底才开工的。如今虽然还有些建筑没完成,但却已经提前投入使用,并开通重庆到香港、越南和新加坡的长途航线。 如果汪兆铭推迟半年叛逃,那他用不着借道云南那么麻烦,直接从白市驿机场飞河内即可。 大清早,周赫煊和冯庸登上飞机,还没升空就听到主城区那边的防空警报声。 冯庸笑道:“这次小日本儿要吃亏了!” “希望空军健儿打出气魄来。”周赫煊点头道。 常凯申刚搬来重庆的时候,重庆的防空力量还算可以,日机数次白天来袭都被打退,被迫改成了夜间轰炸。但随着中国战机不断减少,日本人的胆子越来越大,现在又重新变回了白天轰炸。 就在周赫煊和冯庸飞往贵州的时候,小日本儿又来了。54架日本战斗机,掩护着28架轰炸机,嚣张无比地从东边飞来。 这次领队的是分别是渡边初彦和龟义行,前者正是南昌空战的领队,后者则是炸毁中山舰的凶手。他们这次的目标直指广阳坝机场,因为周赫煊带飞机回国的消息已经泄露了,日寇想要再次摧毁重庆的空军力量。 在主城区的防空警报响起之前,下游岸边的防空观测站已经发现敌踪,立即向军用机场发去紧急信息。接到警报以后,中国空军迅速出动,数十架各式战机陆续升空。 渡边初彦看到庞大的中国机群,顿时被吓了一跳。他知道中国又买了新飞机,但没想到数量如此之多,偷袭计划已经破灭,只能硬着头皮硬刚了。 由于机场跑道有限,中国这边刚刚成功升空31架飞机,日本的轰炸机已经飞到了机场上方——很明显,广阳坝机场该扩建了。 “轰!轰!轰!” 十多枚重型航空炸弹砸下来,顿时把两架中国飞机炸翻,跑道也炸坏了一条。 于此同时,已经升空的中国战机也跟日本战机厮杀起来。 首开战绩的不是董明德和梁添成这两个王牌,也不是冯庸从美国带回来的飞行员,而是还未满20岁的周志开。 周志开出身名门望族,父亲是法官,母亲是富家千金。他长得极为英俊,以前的梦想是当电影明星,中学没读完就瞒着家人报考航校,去年2月被分配到第四大队做见习飞行员。 由于飞机数量太少,每次空战周志开都只能旁观,焦急的站在地面为队友加油。历史上,还要过大半年他才能驾驶飞机参战,首次亮相就击落敌机两架,后来更是做了第四大队的队长,牺牲时年仅24岁。 周赫煊这次虽然带回来58架战斗机,但冯庸带回来的飞行员更多,按理说周志开这样的见习飞行员没机会参战。但那58架战斗机中有一大半都是苏联飞机,美国回来的飞行员还没摸透性能,所以熟悉苏联飞机情况的周志开有了梦寐以求的战斗机会。 周志开驾驶的是一架yt—1,属于渐渐被苏联淘汰的货色,就算不卖给中国,也是要很快退役的。他抓住队长董明德跟日机缠斗的空隙,从侧方一举命中敌机驾驶舱,倒霉催的渡边初彦直接被爆头了。 还没等周志开高兴,他的飞机也被命中尾部,机身中段也多了几个弹孔。 “枪儿杀的鬼子!操!”周志开用家乡话骂了一句,准备离开战场迫降,因为他感觉自己被打坏发动机了。 好在日本鬼子没功夫管他,周志开非常顺利地把飞机迫降在江面上,心里只剩下这么个念头:下次老子一定要开伊—15,yt—1的性能也太差劲了! 再开战绩的是冯庸带回来的人,原冯庸大学法律系学生贺晓涵。别看他的名字很女性化,却是个脾气暴躁的东北爷们儿,在航空俱乐部时还跟孔令伟打了一架,把孔家二小姐揍得哭鼻子。 顺便提一句,孔令伟被打得鼻青脸肿后,居然想要掏枪报复,被冯庸直接赶出俱乐部,去年就回国继续做纨绔子弟了。 贺晓涵驾驶的是一架p—26,这款飞机在太平洋战争爆发前就被淘汰了,面对日本零式战机毫无反抗之力。但贺晓涵面对的不是零式战机,而是a5m4,同样是一款在1940年就要被淘汰的飞机。 当董明德率队跟日本战斗机纠缠时,贺晓涵则跟临时小队长一起,爬升之后往敌方的轰炸机群俯冲——不能再任由对方轰炸了,地面上还有30多架中国战斗机没升空呢。 贺晓涵一梭子打过去,非常准确地命中一架敌方轰炸机。那架日机摇摇欲坠,也不逃跑,而是想把炸弹全部扔完,结果大部分都炸在江心岛的边缘,再被贺晓涵补了一梭子就栽进江中。 被中国战斗机冲进轰炸机群,日本人直接就慌了,轰炸领队龟义行连忙发无线电信号指挥撤离。 日本战斗机想要来救,却被董明德带人死死缠住,双方各有几架飞机被击落。 随着中国战机升空的越来越多,局面很快演变为追击战。董明德已经完全杀红眼,带人直追出夔门才命令返航,他一个人就干掉了对面三架,天王梁添成也完美斩获两架。 此次空战,中国空军被击落6架,被炸毁3架,牺牲4人,负伤2人。而日机被击落17架,阵亡18人,被俘3人。 中国空军大胜。 当胜利的消息传到重庆主城区,全城百姓都洋溢在欢乐的海洋中。学生和群众自发组织慰问队伍,带着鸡鸭鱼肉前来劳军,老蒋也在第一时间发出嘉奖令。 在零式战机投入战场之前,日本空军真不咋样,纯粹仗着人多势众欺负中国。只要遇到势均力敌的情况,中国空军基本没输过,以少胜多的战例也出现过好几次。 美国航空杂志《aviation》在1941年是这样评价的:“无论军用民用,日本的飞行员都保持着世界最高的事故率水平。在四年的中日战争中,日本空军甚至无法击败旧式且微不足道的中国空军,日本空军飞行员战力明显劣于中国飞行员……” 881【阳明洞】 汽车出了修文县,很快就停住了,剩下的一段山路得用脚走。 冯庸雇了几个挑夫,准备给张学良送些日用品。还没爬到半山腰,他们就看到一队宪兵在站岗。这些宪兵并未上前阻拦,而是远远看着,目送周赫煊等人上山。 龙岗山上古木参天,翠柏森森,端的是旅游散心的好去处。 在接近阳明洞大概300米左右,周赫煊他们终于被拦下,仔细把老蒋的手令检查好几遍才放行。之前曾有个学生不小心闯入禁区,被守卫足足关了一天一夜,由学校出面担保才放人。 周赫煊一路观赏景色,开玩笑道:“老蒋给六帅寻了个养老的好地方啊。” 冯庸感慨说:“阳明先生能在此悟道,小六子可悟不出来什么。” 张学良此时被软禁的地方,明朝时候叫做龙场驿,正是王阳明龙场悟道那个龙场驿。老蒋给张学良挑这么个地方,也不知是打的什么主意,难道想让张学良也悟一悟? 一个穿着中山装的眼镜男走来,不苟言笑道:“周先生,冯将军,鄙人刘乙光,负责照顾张司令的日常起居,请跟我来!” “烦请引路。”周赫煊点头道。 刘乙光是黄埔四期毕业生,他半辈子都跟张学良绑定了,从1937年一直监视张学良到1962年。这家伙的外表斯文儒雅,但对人极为严厉苛刻,人送外号“希特勒”。 挑夫们全被拦在外面,刘乙光叫来几个特务,严格检查周赫煊和冯庸的随行物品。等把孙永振、朱国桢的武器收缴了,刘乙光才带着周赫煊等人进去,把他们安排在宾阳堂。 宾阳堂是当年王阳明招待客人的地方,原建筑早已损毁,直到去年才被修文县长重修。 宾阳堂对面是大佛殿,修建于嘉庆年间。当时士绅们为王阳明修了文成公祠,考虑到祠堂无人管理容易损毁,就招了个和尚来管理祠堂。和尚为了念经拜佛,自己筹资修建了大佛殿。 去年修文县长重修宾阳堂时,认为专祠之地不宜供佛,就把大佛殿里的佛像和僧人一股脑的迁往知非寺。 周赫煊和冯庸没等多久,张学良就带着赵四小姐来了。二人穿着运动服,手里拿着羽毛球拍,看样子刚才正在打球消遣。 “五哥,明诚!”张学良颇为高兴,很久没人来看他了。 冯庸在张学良胸口捶了一拳,问道:“这里的特务没难为你吧?” 张学良苦笑道:“还好,除了不能下山,其他时候都比较自由。” 张学良是真的很“自由”,他甚至可以到山脚的路家河游泳钓鱼。阳明洞这边有篮球场,张学良经常组织宪兵特务们打篮球,他义务充当教练,有时还当裁判和球员,业余生活是比较丰富的。 “唉……”冯庸长叹一声,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特务带来一壶茶,赵四小姐主动给大家倒上。张学良对周赫煊说:“明诚,都被你料中了,你真是当代诸葛亮。唉,国势日蹙,匹夫奈何,每天看到的报纸都是哪里又打了败仗。” 周赫煊笑道:“六帅,我可不止说了日本要打中国,我还说了中国抗战必胜。” “中国真的能赢?”张学良看不到一丝希望。 周赫煊说:“中国当然能赢,老蒋又开始对付共党了,可见他对抗战前途很有自信。” 张学良指了指外边,提醒周赫煊隔墙有耳,不要乱说话。 周赫煊哈哈大笑,说道:“不怕他们听见,老蒋还是很大度的,他知道我一向反对国共内耗。对了,你当初到底是怎么想的?居然亲自送老蒋回南京,我早提醒过你要注意安全。” 张学良叹气说:“局面控制不住了。共党和杨虎城逼着蒋总裁签字,何应钦率军进逼西北,蒋总裁又坚决不签字,一个弄不好就要爆发内战。我只能把蒋总裁放了,而且必须亲自护送,派其他人我不放心——当时东北军杀蒋的声音很大啊。” 三人聊了一阵抗战局势,张学良便带着他们去祠堂东厢。那是一栋砖木结构的古建筑,修建于咸丰年间,楼上为居室,楼下是张学良的书房和客厅。 等待开饭之际,周赫煊逛了逛张学良的书房。角落里堆着许多报纸,书架上一堆明史相关书籍,还有大量阐述心学的著作。 王阳明当初是被贬官到龙场驿的,中途还被刘瑾派人追杀,靠假装跳水自尽才躲过一劫。刚到龙场驿的时候,王阳明连房子都没有,只能住在山洞里,那个山洞就是阳明洞的由来。 同样是触怒权贵,同样是惨遭“流放”,张学良自然而然对王阳明生出同命相怜之感。所以他在无聊的时候,各种研究明史和王阳明,还定期把自己的研究成果寄给老蒋,但老蒋连看都没看过。 “周先生,冯五哥,吃饭了!”赵四小姐在外面喊。 伙食不错,有鱼有肉,少帅银行里存着不少钱呢。 饭后张学良带着他们去山上游览,参观了王阳明当初居住的山洞,还参观了王阳明的“何陋居”。“何陋居”是当地土人给王阳明修的茅草房,几百年过去当然毁掉了,现在只能见到重修的砖木房。 王阳明当年亲手种植的柏树还在,已经长成参天大树,被文人雅士命名为“文成柏”。 最令人唏嘘的是龙冈书院,“阳明心学”便是在这里发扬传播的,乃是心学门徒们的精神圣地。几十年后,还有日本人主动出钱,在阳明洞给王阳明弄了一尊雕像。 周赫煊和冯庸在这里住了两天,离开的时候,周先生突然来了恶趣味,写了副“知行合一”让特务找人刻在君子亭的石壁上。没别的意思,他就是想看看,七年后老蒋游览阳明洞的时候,被人抢了“知行合一”该换成写啥。 冯庸直接飞回重庆协助周至柔整编空军,周赫煊则前往云南。既然都到贵州来了,怎么也要去云南看看,主要目的是参观一下大名鼎鼎的西南联大。 那啥,书评区和章节说别再议论了 顶点小说 882【西南联大】 周赫煊坐着一辆卡车进入昆明城内,卡车是从机场借来的,载有2000支钢笔和2000个笔记本。 总不能空着手来吧,周赫煊在重庆上飞机的时候,就把钢笔和笔记本一起带上了。 卡车司机估计很少进城,居然找不到路。周赫煊只能下车逮着个路人询问:“老乡你好,西南联大的总办公处怎么走?” “崇仁街那边,”路人说着朝前一指,“前面穿西装戴眼镜的就是西南联大的老师,你让他带着你过去吧。” 周赫煊转身看去,果然见到一个穿西服的中年人。 此君******,发际线很高,正在一个卖香烟的小贩身边踌躇徘徊。他反反复复好几次掏钱,却总是把钱放回衣兜,下定决心离开却又折返回来,问道:“你的香烟可以论根卖吗?” 卖烟的是个老太婆,胸前挂着个扁平木箱,箱子里敞开装着各式香烟。她回答说:“卖的,你要哪种?” 眼镜中年咽口水道:“最便宜的,只要两根。” “两根四角钱,先生拿好。”老太婆递过去说。 眼镜中年就像饿鬼看见吃的,以最快速度划燃火柴,站在原地大口大口的吸起来。不到20秒钟,那根香烟就只剩下一小截,他终于停下来,夹着烟头长叹:“唉!” 卖烟的老太婆也感叹道:“可怜哦,可怜哦。” 周赫煊看得有些心酸,等对方把烟头扔掉,才上前说:“先生你好,能带我去西南联大的总办公处吗?” “周先生,”眼镜中年顿时把周赫煊认出来,高兴地握手道,“你好,你好,鄙人黄子卿。” 黄子卿,字碧帆,麻省理工博士,物理化学家、化学教育家,中国物理化学奠基人之一。 周赫煊对物理化学领域毫无了解,也不认识黄子卿,他问道:“黄先生是西南联大的教授?” 黄子卿说:“嗯,以前是清华的,现在都叫西南联大了。周先生要到总办公处?很近的,我带你过去。” 周赫煊进城时坐的是副驾驶位,保镖们都在车斗里。现在多了一个黄子卿,周赫煊干脆也坐车斗,拆开一包香烟递了过去。 黄子卿顿时眼睛发亮,把香烟放在口鼻间嗅了嗅,开心地笑起来:“美国骆驼烟,就是这个味儿,真是怀念啊。” 周赫煊把剩下的大半包也递了过去:“别人送的,我不太习惯抽骆驼。若是黄教授喜欢,那我就借花献佛了。” 黄子卿哈哈大笑,爽快地接过烟盒:“周先生,你不用怕我丢面子。我老黄别的嗜好没有,就爱抽上几口,多谢你的美意了。” 周赫煊掏出打火机帮黄子卿点上,问道:“西南联大的老师们过得很窘迫?” 黄子卿如实说道:“在长沙时还勉强凑活,搬来昆明以后就困难了。一个个都拖家带口,工资还只发七成,反正我的积蓄已经用尽。岱孙兄(陈岱孙,西南联大经济系主任)下狠心把烟戒了,我却戒不了,平时只能买土烟解瘾。今天实在馋得慌,跟个大烟鬼似的,脸面都丢尽了。” 周赫煊当然知道西南联大的老师很困难,但没想到这才1939年就开始生活窘迫了。工资发七成那是自愿,为抗战节省经费,但今年的物价涨得太凶,老师们很难单靠工作养家糊口。 西南联大说起来很牛逼,后世提起来各种浪漫,但真实情况非常糟糕。三校间的矛盾就不说了,老师们年年喊张工资,为了赚外快,很多知名教授不得不给花边小报写文章。 现在其实还算可以,至少老师和家属能填饱肚子,到1941年以后就更惨了,物价已经涨到外太空。1943年甚至有西南联大教授集体绝食请求涨薪的传闻,蒋梦麟在重庆吓得连忙打电话制止,教育部这才给每位老师加了400元到700元不等。 天可怜见,1943年初的时候,西南联大的助教工资100多元,正职教授最高才600元。这点钱哪够啊,若非有各种补贴,老师们全都要齐家饿死——补贴往往比正工资高出一两倍。 至1945年的物价更吓人,只当年四月份,西南联大需要发放的薪水和补贴就高达4000多万元…… 周赫煊和黄子卿闲聊一阵,很快抵达西南联大的总办公处。 联大校长梅贻琦和总务长沈履闻讯,立即出来迎接,拉着周赫煊进去喝茶聊天。 西南联大最耀眼的地方是什么? 是在国难当头之际,师生们摒弃彼此矛盾,齐心合力把学校建设维持好。本来大家约定三校合并以后,由三校校长轮流担任联大校长,但蒋梦麟和张伯苓主动让权,跑去重庆担任其他公职,让梅贻琦安心的管理西南联大。 梅贻琦后来要辞去校长职务,担任总务长的郑天挺苦心挽留。因为包括郑天挺在内的其他管理者,都是来自北大的,清华的梅贻琦一走,西南联大就成了北大一家独大。 为了保证校治民主,避免一言堂,郑天挺不仅劝留了梅贻琦,还恳请南开和云大的老师务必加入校务委员会。 西南联大从中期开始便是清华、北大、南开和云大联合治校,当然,云南大学属于辅助性质。因为联大和云大只隔一条马路,云大师资力量不足,便邀请了很多联大教授兼任。云大当时勉强算西南联大的一份子,只不过行政和资金独立而已。 众人聊了一会儿学校的情况,梅贻琦就亲自带着周赫煊出城,沈履则留下来继续工作。 西南联大的真正管理者,不是校长梅贻琦,而是总务长沈履。奈何学校实在困难,沈履很快就要撂挑子不干,接任者正是郑天挺,西南联大全靠郑天挺苦撑才能坚持到抗战胜利。 顺便一提,沈履是钱钟书妻子杨绛先生的堂姐夫,威斯康辛和哥伦比亚大学的双料硕士。 卡车很快驶出昆明大西门,梅贻琦指着远处说:“刚来昆明的时候,联大租借昆华农校的校舍教学,新校舍虽然已经建成,但还有一部分师生留在昆华农校。新校址在那边!” 西南联大的校址就在后世的云南师大,说是校舍,其实看着就是一栋栋农村宅院。 校舍是梁思成、林徽因设计的,初版设计图是几栋西式大楼,由于资金困难,不得不修改为三层砖木结构。三层很快变成二层,建成时变为土墙平房,听说每改一稿,林徽因就要落一次泪。 唯一值得肯定的地方,大概就是校舍采光很足了。没有玻璃,直接在土墙上掏大窟窿当窗户,再弄几根木条支撑做窗棂。 房顶是铁皮的,过不了多久就要换成茅草——铁皮可以拿去卖钱筹集经费。 883【入土为安】 鼎盛时的西南联大总共有8000多学生,但现在还是1939年,在校学生数量还不足2000人。 孙永振和朱国桢帮着校工搬运箱子,里头的钢笔和笔记本会在明天发给学生。礼物肯定还能剩下一些,可以送给学校的教授。 梅贻琦陪着周赫煊参观学校,他边走边说:“马上就要期末考试了,同学们正在抓紧时间复习。” “那就不要打扰他们了,先去看看食堂和宿舍吧。”周赫煊道。 宿舍也是土墙平房,不过比校舍还惨,房顶上直接就用茅草覆盖。而且每间宿舍很大,大通铺,可以睡40人。也没有什么宿舍管理员,选定了床位随便睡,甚至有校外人员跑来这里睡好几年的情况发生。 最无语的是,学生宿舍连门都没有,敞开了随便出入。 很多床铺上都放有三层纸盒,梅贻琦解释道:“那些是学生们买来的肥皂包装盒,盒子里可以放书本和衣物,算是学生的书柜和衣柜。上面一层纸盒垫上报纸,就变成了书桌,可以在上面写字。” “条件很艰苦。”周赫煊点头道。 虽然以前在书上也看到过相关描述,但此时此刻亲眼所见,还是让周赫煊两眼发酸。 记得西南联大的学生宿舍,还有一副非常有名的春联。 上联为:咦!哪里放炮? 下联是:哦!人家过年! 周赫煊在宿舍转了一圈,差不多就到午饭时间了,梅贻琦带着周赫煊一起去食堂吃饭。 还没走到食堂,下课铃声就已经响起,学生们就跟赛跑运动员一样冲杀过来。 一些学生看到梅贻琦,停下来喊:“主席!” 西南联大其实没有校长,只有校务委员会主席,但后世一般都将梅贻琦视为校长。 梅贻琦还没来得及点头应答,就有学生认出了周赫煊,大喊道:“周先生来了,周先生来了!” “周先生在哪儿?” “哪个周先生?” “真是周先生来了!” “……” 周赫煊瞬间成为大熊猫,被学生们团团围观,他笑着招手道:“一起去吃饭吧,别愣着了。” 学生们簇拥着周赫煊前往食堂,一边排队一边聊天,还有不少向他请教学问的。 食堂里只有桌子没有板凳,学生们在木桶里自己打饭,然后围着桌子站着吃饭。每个人都不敢把碗盛满,因为要赶快吃完,才有机会去添第二碗,速度慢的第二碗饭就没了。 “当当当当……” 磨刀不误砍柴工,学生们端起饭碗的第一件事,不是吃饭,而是敲碗。食堂里响起一片叮叮当当的声音,好像是在演奏音乐会,又好像是在举办水陆道场。 为什么要敲碗? 因为米饭当中有许多砂砾,甚至有老鼠屎,被学生们戏称“八宝饭”。想要吃得快、吃得舒心,就必须以一定的力道节奏,把饭里的杂物敲出来拨到一边,这属于技术活。 周赫煊也盛到一碗八宝饭,有样学样的一起敲碗。可他的敲碗技术很差,敲了好半天也没啥用处,只能就那样囫囵着往下咽,各种砂子、稗粒夹杂其中,吃到老鼠屎也只能继续吞。 今天的菜品是煮芸豆,这玩意儿便宜。味道就很难说了,白水煮的,没有什么油气,甚至连咸味都不够。 中国的天之骄子们,却没有对饭菜任何嫌弃,他们一个个狼吞虎咽,生怕速度慢了吃不上第二碗。包括女学生们也是如此,在没有零食、缺少荤腥的年代,姑娘们没有矫情的资格,娇滴滴的少女也能吃满两大碗。 梅贻琦见周赫煊吃得很痛苦,劝道:“周先生,咽不下就别咽了,到我家去吧,给你炒几个家常菜。” “没事,不能浪费。”周赫煊咬着牙把剩下的半碗饭全吃完,他吃得比学生们还干净,至少学生们会剩下很多砂砾和老鼠屎。 速度快的同学已经吃完第二碗,纷纷跑来跟周赫煊说话,就在此时,昆明城内突然传来防空警报声。 “跑警报啊!” 学生们已经很熟练了,甚至到了习以为常的地步。有的甚至端着饭碗跑,连菜碗都没落下,边跑边吃还在一边说笑。 梅贻琦面色骤变,拉着周赫煊说:“周先生快跑,鬼子的飞机来了!” 昆明是在广州失陷以后,开始被日军不断轰炸的,而西南联大则是日军轰炸的主要目标之一。 周赫煊随着人群玩命狂奔,从后校门越过铁路就是荒野,在林子里找个坟头躲避即可——学校这边还没有修防空洞。 金岳霖一边跑一边打招呼介绍朋友:“明诚,你也来了啊,这是闻一多。” 周赫煊想不到自己第一次跟闻一多见面,居然是这种情况,他笑道:“闻先生你好。” “周先生你好,什么时候来昆明的?”闻一多问。 “今天上午。”周赫煊道。 闻一多本来身体是很虚弱的,但他去年参加了“湘黔滇旅行团”,已经变得又黑又壮。 当时三校师生从长沙转移到昆明,是分三路进军的。 闻一多所在的那路人马,共11位老师和267名学生,还配有4名军事教官和队医,全程实行军事化管理,领队的是个中将。他们跨越湖南、贵州和云南三省,翻过雪峰山、武陵山、苗岭、乌蒙山等崇山峻岭,步行3600里,被称为一场“文军长征”。 老师学生们可不仅仅是赶路,还要践行“社会即学校,生活即教育”的教学实践。 路过武陵山时,闻一多讲授桃花源地名的原始意义,指导学生收集民歌,研究地方语言。李继侗教授向学生们介绍乡野农村的社会情况,袁复礼教授实地讲解河流地貌的构造变形…… 没跑一会儿,周赫煊又遇到几个熟人,他问道:“思成和徽因呢?” 金岳霖气喘吁吁地解释道:“他们在川康考察古建筑,不在昆明。呼呼,别跑了,就这个坟头吧,墓碑看着挺结实。” 为啥要选坟头躲轰炸? 因为有墓碑做屏障。 闻一多连忙说:“再往前跑跑,前面有个山洞,比坟地里更安全。” 周赫煊只能接着跑,很快就到了闻一多所说的山洞。这地方只能容七八个人,说是山洞,其实就是个山壁大土坑。 周赫煊掏出烟来散了一圈,借着火柴的光亮,他看到地面有几行用石子嵌成的文字,估计是上次躲轰炸的时候,某个学生无聊之下解闷用的。 仔细一看,居然是两幅对联。 第一幅应该是闷骚理科生的杰作。 上联为:人生几何? 下联为:恋爱三角。 第二幅对联是现实主义写照,应该是文科生弄出来的。 上联为:见机行事。 下联为:入土为安。 这他么跑来山洞里躲轰炸,可不正是见机行事、入土为安吗? 884【品烟如品人】 “见机行事,入土为安”这幅对联,明显借鉴了陈寅恪的“见机而坐,入土为安”。 傅斯年和陈寅恪等人,在自家院子里挖了个坑,上面盖木板和沙土。当日机来轰炸的时候,他们就钻进地洞里。由于洞里常常有积水,陈寅恪都是带着张板凳去坐着,因此凸显一个“坐”字,后世往往误读为“作”。 真正的“见机而作,入土为安”,是剧作家卢前创作的对联,而且时间更早——卢前在躲避南京轰炸时,在自家弄了个地下室。 一个来自北平,一个来自南京,前者到了昆明,后者去了重庆,陈寅恪和卢前应该是没有什么交集的。所以这两幅对联不存在谁抄袭谁,应该是各自有感而发,恰好只有一个字不同而已。 倒是另一幅对联“人生几何,恋爱三角”,应该恐怕真是某位理科学生的杰作。 对于西南联大的男同学而言,躲轰炸并不值得恐惧,反而是一场风花雪月的事情,因躲避轰炸而成为情侣的学生可不止一两对。 防空警报有三种—— 第一种是预先警报,就是在防区边境发现敌机,有可能入境轰炸。 第二种是空袭警报,表示日本飞机已经进了云南境内,但不一定会到昆明这边来。师生们若是听到这种警报,根本就不理会,照常坐在教室里上课做学问。 第三种是紧急警报,连续不断的急促断音,表明预警员已经确定飞机要来轰炸了。 抗战时期中国的防空预警系统非常完善,像之前那次重庆空战,若不是日机朝东北边绕了一圈来偷袭,恐怕还没到三峡就被防空观测站发现了。 今天周赫煊听到的就是紧急警报,许多男同学第一反应不是赶紧跑,而是返回宿舍取来珍藏的零食——花生米之类的。 拿到零食以后,那些男同学就站在后校门等待,看到心仪的女同学立即迎上去。危险带来的是同生死共患难,分分钟拉近彼此的关系,若再能到坟地里躲着警报一起吃花生,再聊聊天,谈谈人生理想什么的,那基本上就距离情侣不远了。 跑防空警报的“对儿”不是固定的,有可能这次刚熟悉起来,下次就被人抢了“女朋友”。写那副“人生几何,恋爱三角”对联的理科生,估计就是女孩子被人抢了吧,感慨之下对几何三角有了新认识。 见到石子嵌出的“恋爱三角”,周赫煊忍不住朝金岳霖看去,发现这位先生两手空空,并没有带什么皮箱。 汪曾祺的文章里记载,西南联大有一位研究东方哲学的先生,跑警报时带了一只小皮箱,皮箱里没有金银财宝,装的是一个聪明女人写给他的信。 很多人认为暗指金岳霖和林徽因,但描述却不对啊。金岳霖虽然也研究东方哲学,但更擅长于西方哲学,尤其是逻辑学,形容他的时候应该把“东方”二字去掉。 看来那位痴情的哲学教授另有其人…… “轰,轰,轰!” 轰炸声不断传来,山洞里的先生们却面不改色,或坐或站在那儿谈天说地。 除了周赫煊和两个保镖以外,山洞里还有“庚款掌控”梅贻琦,“易燃易爆”闻一多,“情痴圣哲”金岳霖,“橘子达人”朱自清,“踹裆狂徒”刘文典,“楼梯难上”费孝通,以及一个端着饭碗的野生男同学。 朱自清陶醉地吐着烟圈,点评道:“明诚你应该在昆明长住,教授们的香烟问题就解决了,昆明这边可不好买骆驼烟。” 闻一多笑着接话道:“我无所谓,洋烟国烟来者不拒,反正有烟抽即可。” “你是抽烟的大方之家。”朱自清说。 金岳霖则不同意闻一多的观点:“烟也分几个档次。上品为雪茄,中品为香烟,下品为水烟。中国的香烟和水烟都不好抽,太次了,我宁愿选择不抽。” 这三位先生都是老烟枪,朱自清写散文把抽烟上升到哲学高度;闻一多上课时跟学生一起抽,有时候还找学生借个火;金岳霖曾经抽德国大雪茄抽醉过,醉烟之后产生了自杀念头。 朱自清哈哈笑着对金岳霖说:“那你是抽烟的行家。” 闻一多则反驳金岳霖道:“洋烟是烟,国烟也是烟,雪茄、香烟、水烟都是烟。按我说,众烟平等,何分高下?这就跟人一样,当官的是人,做学问的是人,种粮食的也是人,都一个脑袋俩胳膊,本质上是相同的。” 金岳霖不善言辞,只嘴硬道:“反正我不抽劣烟。” 从抽烟就能看出两人的性格差别,金岳霖属于那种宁缺毋滥的人。自从恋上林徽因以后,就此终身不娶,就好像知道了好烟的味道,宁愿忍着烟瘾也不抽劣烟。 金岳霖一生喜欢养鸡,起因也是林徽因开玩笑送了他一只大公鸡。他不但在北平养鸡,在昆明也养鸡,到了李庄还养鸡,似乎看见鸡就看见了林徽因本人。 话题从抽烟开始,渐渐聊到国内外工业,非常认真地讨论国烟为什么味道比洋烟差。 紧接着,谈话内容渐渐转到物价和工资上来。刘文典也是个抽烟狂魔,他抽完一根又找周赫煊索要一根,点上烟说:“梅校长,现在物价涨得厉害,是不是工资也该涨了?有些老师吃不饱饭啊。” 为什么三校合并以后,北大校长蒋梦麟和南开校长张伯苓会主动离开,让梅贻琦安心担任西南联大校长? 因为梅贻琦是清华校长,他手里有庚子学款! 你没听错,清华庚款还没用完——直到周赫煊穿越那会儿,台湾清华大学每年还能收到庚款支票。 梅贻琦摇头道:“每年清华庚款的定额有限,还要支付学生的留美经费,我是不敢轻易动用的。而且,给老师涨工资,那得教育部说了算,我不能擅自做主。” 费孝通出主意道:“涨工资你做不了主,可以给老师们发补贴啊。” 朱自清说:“对,补贴酌情而定。有在其他学校兼职讲学的,少发或不发,一心一意在联大教书的可多发。有其他收入的教授可少发,只有工资收入的教授可多发。特别是理工科的教授,他们的日子确实难过。” 梅贻琦皱眉道:“我再考虑考虑。” 像朱自清、闻一多、金岳霖这样的文人,其实日子还过得挺不错。他们除了当老师领薪水,还有各种稿费和版税,家底儿是比较厚的,支撑1939年的物价绰绰有余,甚至还能隔三差五去下馆子喝小酒。 真正穷的是黄子卿那种理工科教授,虽然他出身士绅之家,但口袋里真没几个闲钱。 如今黄子卿已经测算出水的温标,属于国际科学界大拿,随随便便在国外找份工作都能过得很滋润。但他却选择回清华任教,并克服重重困难建立了电化学研究的实验设备,以前攒的钱全帖进去了。 从北平前往长沙,再辗转来到昆明。黄子卿拖家带口的,除了工资没别的收入,有时候还要自己贴钱做实验,所以穷得连香烟都舍不得买。 885【闻一多VS刘文典——真人PK】 不管如何,反正老师们单靠工资是吃不饱的。 就拿梅贻琦来说吧,据他夫人韩咏华回忆:“1939年的月薪可以维持三个星期家用,后来勉强只够半个月,家里常常吃的是白饭拌辣椒,没有青菜。偶尔能吃上菠菜豆腐汤,大家都很开心了。” 连校长家里都如此困难,更何况普通老师,能下馆子喝酒的全靠以往积蓄撑着。 在食堂里,梅贻琦请周赫煊回家吃小炒,那纯属打肿脸充胖子。若周赫煊真答应赴宴,估计一顿饭能把梅校长家一个星期的伙食费吃掉。 梅夫人韩咏华本来是没有工作的,她为了补贴家用,结合昆明当地的米粉做法,创造出一种江浙式米粉碗糕去兜售。此糕名叫“定胜糕”,取抗战一定胜利之意。 别看闻一多现在活得很潇洒,再过两年他的存款就用完了,只能捡起手艺给别人刻章赚钱。朱自清和金岳霖没钱买菜,只能开荒种菜自己吃,有时候还能救济一下同事。 梅贻琦心里真的很纠结,他当然想给老师们发补贴。只要给老师们发了补贴,他这个做校长的也能领到一份,至少可以顿顿吃青菜了。 但庚款每年是有限额的,不但要用来送学生去美国留学,已经在美国留学的也要靠庚款提供资助。西南联大这边还有许多日常开支,需要使用庚款来解决,没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是不能再动庚款的。 历史上,西南联大总务长沈履很快就撂挑子了,郑天挺被赶鸭子上架接任。在郑天挺的软磨硬泡之下,梅贻琦才终于答应给钱,每个月给足补贴让老师们得以喘息。 谁知生活补贴赶不上物价上涨,教授们是越教越瘦,导致最后传出老师们集体绝食请求涨薪的谣言。 就在梅贻琦犹豫不决的时候,周赫煊突然问:“每位老师发100元补助,一个月需要多少钱?” 梅贻琦说:“教授、讲师和助教,加起来总数有一百出头。” 周赫煊道:“也就是说,每个月只需一万多块?” 梅贻琦苦笑:“周先生说得轻巧,一年算下来就是十多万啊,我上哪儿去变出那么多钱来?” 闻一多在旁边说:“也不能这样算,可以按级别发补贴。每月助教补贴40元,讲师补贴60元,副教授补贴80元,教授补贴100元,如此算来还用不了一万块。清华庚款那么多,一年几万块钱轻松就能解决。” 梅贻琦像个葛朗台一样说出他的口头禅:“大概或者也许是,恐怕仿佛不见得。” 众人听得直翻白眼,都不想再理梅校长了。 周赫煊突然说:“老师们的生活补贴我来出吧。” 所有人都惊讶的看着他,包括那个刚把饭吃完的野生男同学。梅贻琦更是尴尬道:“这……这怎么好让周先生破费,教育部的事情,不能让你私人来贴钱。” “我是大资本家嘛,哈哈,”周赫煊笑着说,“不如这样,我每月汇来10万元,有剩余的就留作学校经费。以后若是物价上涨,我也会酌情增加汇款,尽量不让大家饿着肚子讲课。” 梅贻琦激动地握着周赫煊的手:“周先生,我真是……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周赫煊调侃道:“只要别说‘大概或者也许是,恐怕仿佛不见得’就行。” “哈哈哈哈……”众人开怀大笑。 欢笑之余,大家心中别提有多感动了,这相当于周赫煊每年要拿出上百万元来补贴。而且随着物价上涨,这些钱就越出越多,普通的资本家肯定要被败光家底儿。 周赫煊倒是无所谓啦,他在四川建了那么多工厂,搞了那么多房地产,足够应付西南联大的教师生活补贴了。 刘文典拍手大赞:“中国资本家若人人如明诚这般,何愁国家不强,何愁教育不兴?” 闻一多似乎看刘文典不顺眼,毫不掩饰的讽刺道:“补贴再多钱也不够你吃鸦片的。” “我吃鸦片碍你什么事了?又没花你的钱!”刘文典顿时大怒。 闻一多也怒道:“你在自己家里抽没人管,你在教室里当着学生的面抽就是罪大恶极!中国衰败至今日局面,鸦片就是第一大害人之物!” 刘文典反辱相讥:“我在教室里抽鸦片就是罪大恶极,那你在教室里抽香烟又怎么算?你不仅自己抽烟,上课时还跟学生一起抽,我可没跟学生一起抽鸦片!” “香烟和鸦片能相提并论吗?简直强词夺理!”闻一多脸都气红了。 刘文典笑道:“都是抽烟,怎么就不一样?” 闻一多呵呵道:“有人不仅上课抽鸦片,还让学校给他安排杂役,专门提茶壶给他冲水。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地主老财,哪像是堂堂的大学教授?西南联大就不该聘用你当老师!” 刘文典也呵呵道:“我的学问值那个价,你看那沈从文算什么玩意儿?他都能当联大教授,我为什么不可以!” 在几百米外坟地里给学生侃大山的沈从文,突然打了个喷嚏…… 两人都是暴脾气,言语冲突很快升级为拳脚斗殴,梅贻琦连忙招呼教授们上前拖开。 闻一多就不说了,易燃易爆炸,怼天怼地怼空气的人物。而刘文典就更牛逼,传言他曾经当众踢过老蒋的裤裆,气得老蒋大骂他是疯子。 当时刘文典是安徽大学校长,老蒋前去视察,见他邋里邋遢的,便问:“你就是刘文典?” 刘文典很不高兴,反问:“你就是常凯申?” 常凯申说:“安徽大学里有共党,影响非常不好,必须严惩那些罢课学生。” 刘文典说:“我这里只有老师和学生,不知道谁是共党。你是总司令,你带好你的兵;我是大学校长,学校的事由我负责。” 常凯申大怒,指着刘文典的鼻子说:“你这个学阀!” 刘文典也指着常凯申鼻子:“你这个军阀!” 常凯申又说:“教不严,师之惰。学生夜毁女校,破坏北伐秩序,是你这学阀横行,不对你撤职查办,就对不起先总理(孙中山)的在天之灵!” 刘文典说:“提起先总理,我和他在东京闹革命时,根本不晓得你的名字。青年学生虽说风华正茂,但不等于成熟理性,不能以三十而立看待,些许小事不要小题大做。” 两人越说越僵,刘文典突然冲上去,照着老蒋的裤裆就给了一脚——好吧,踢裆传闻应该属于杜撰,但前面那些对话绝对是真的。 刘文典看不起沈从文也是人众皆知的事实,他曾在课堂里给学生说:“要讲教授嘛,陈寅恪可以拿一块钱,我刘文典拿一毛钱,沈从文只能值一分钱。” 有一次学校遭到轰炸,刘文典和学生护卫着陈寅恪奔跑,半路上遇到也在跑警报的沈从文。刘文典立即大骂道:“我被炸死了,就没人给学生讲《庄子》了,你沈从文跑什么跑?” 沈从文被骂得一脸懵逼,也懒得跟这疯子计较,假装没听见感快躲开了。 再过四年,闻一多就要提出对刘文典解聘,一番争论后梅贻琦予以同意,刘文典只能灰溜溜地离开西南联大——然后去了云南大学,工资更高。 主要是当时刘文典做得太过分了,他擅自离校跑去普尔抽大烟,原因是普尔那边的鸦片质量顶尖。他扔下学生一走就是半年多,只能几个朋友打了招呼,根本没有正式请过假,把闻一多这个中文系主任气得想杀人。 周赫煊此时见闻一多和刘文典上演全武行,那也是哭笑不得,说老师补贴说得好好的,怎么就打起来了呢? 与此同时,远处的山林坟地中,有学生问起关于周赫煊的情况,沈从文讲道:“说起周明诚啊,我跟他是老朋友了……” 886【闲扯】 华罗庚蹲在一块墓碑后面,手里握着石子,地面写着密密麻麻的数字和符号。他身边是妻子和五个儿女,小儿子现在还没出生,不过很快就要怀上了,并且被取名叫做华光——既有中华光复之期望,也有家底花光之自嘲。 最近,华罗庚想要总结改进哈代与李特尔伍德圆法,随着研究越来越深入,涉及的问题也越来越多。他萌生出写一本数学专著的念头,这就是未来的《堆垒素数论》。 华罗庚现在也戒烟了,他对自己将要撰写的专著很有信心,有一天还跟妻子说:“等我这部书稿出版以后,我们去割几斤肉,全家人美美的吃一顿。要是还剩着钱,就给孩子们添几件新衣服,再给我自己买两包烟……真想抽支烟啊。” 为了养家糊口,华罗庚既要在西南联大当教授,还要到一所中学当代课老师。每天城里城外步行十几里路,晚上还要继续做研究,一天的睡眠时间不超过五个小时。 未来的某天,华罗庚在防空洞里研究数学,一颗炸弹落下来把他活埋。幸亏附近有两个学生,马上跑来挖土,将华罗庚的头部露出来维持呼吸。 那次轰炸,不仅把华罗庚的工作间(防空洞)炸毁,还把他在郊外的房子炸踏了。闻一多得知消息以后,立即把华罗庚接到自己家里住。 当时华罗庚的小儿子华光已经出生,两大家子共14口人,全都挤在一间屋子里,中间隔了一块布做屏风。华罗庚还开玩笑说:“闻兄,我们两家人好似住进宾馆了。”闻一多被逗得哈哈大笑。 可惜,华罗庚耗尽心学的《堆垒素数论》,在第一次投稿的时候居然寄丢了,足足30万字啊!他迫切渴望的版税自然也随之落空,直到抗战胜利后才重新写了经过改进的英文版。 跟华罗庚同样悲剧的还有金岳霖,这位先生已经完成《论道》,正在撰写毕生集大成之作《知识论》。这本书有好几十万字,他明年就能写完,结果在一次躲避轰炸的时候全部遗失。 当时金岳霖把书稿随身携带,到了野外往地面一放,屁股坐在书稿上跟人聊天。由于聊得太过起劲,离开时居然把书稿给忘了,再回去寻找已经被风吹到不知何方。 老金跟华罗庚同样牛逼,全凭记忆重写,花了几年时间又把《知识论》给写出来。 此时此刻,华罗庚估计遇到了困难,他扔掉石子站起来,跛着脚来回走动苦苦思索——华罗庚是个瘸子,走路时要左腿先画个大圈,右腿再迈上一小步,他称自己走路是“圆与切线的运动”,在昆明每天十几里路就是这样瘸着走完的。 妻子吴筱之没有去打扰,而是抱着小女儿,又拉着其他四个子女主动走开,她知道丈夫此刻需要安静。 旁边不远处,沈从文正在跟学生们吹牛逼。老沈讲课的水平不太高明,但他聊天却是个妙人。就像刘文典说的那样,沈从文的学术水平不高,他自己也承认,但他胜在杂学渊博,什么书都看,跟什么人都能聊。 中文系的学生最喜欢跟沈从文聊天,很多学生每个周末都要去沈从文家中。学生们不但听沈从文吹牛,还总跟沈从文借书,因为老沈藏书很多且乐意外借,而且从来不登记。 以至于有些学生都毕业好几年了,某天突然发现自己箱子里有本书,想半天才回忆起来是在沈从文那里借来的。 “沈教授,周先生今天来学校了,你跟他认识吗?”一个学生问道。 沈从文回忆道:“说起周明诚啊,我跟他是老朋友了。当时我跟丁玲夫妇租住在北大附近,正好目睹了周先生的北大校长就职演讲。后来他聘请我去做复刊编辑,在编辑部,我认识了李寿民、郑证因和朱湘。” 有学生迷糊道:“郑证因和朱湘我知道,一个是武侠小说家,一个是诗人,那李寿民是谁?” 沈从文笑道:“李寿民就是写《蜀山剑侠传》的还珠楼主。” “是他啊!”学生们惊呼,显然都看过李寿民的小说。 又有学生问:“周先生私底下是什么样的人?他好相处吗?脾气如何?” 沈从文描述道:“周明诚的性格很好,对朋友从来不发脾气,对平民百姓也很亲切。但他发起火来很吓人的,当时有人贪污挪用希望小学的善款,那些人都是张学良的老部下,大家劝他随便小惩治一下就算了。但周先生根本不给张学良面子,直接报警抓人,主事者被判了十多年,后来靠花钱保释才提前出狱。” 学生们纷纷央求道:“沈教授,再讲讲关于周先生惩治恶人的事情呗。” 沈从文想了想说:“有一件事情,我是听朋友讲的。孔祥熙院长家的大公子浪荡无行,当着周先生的面调戏妇女,直接被周先生一枪打进医院里。” “孔祥熙的儿子他也敢动枪?”学生们惊道。 沈从文笑着说:“他不但开了枪,而且那把枪还是德国元首希特勒赠送的。” 学生们问:“那周先生得罪了孔祥熙没事吗?” 沈从文道:“派出所抓了人不敢关,直接把他送到南京警察厅,宋美龄亲自去警察厅把周先生放了的。” “周先生真厉害!”学生们崇拜莫名。 沈从文又说:“《神女》那本书的构思,也是根据真人真事改编的。当时啊……” 学生们团团围坐在一起,听沈从文讲关于《神女》的故事,吴筱之带着儿女过来听得津津有味。 沈从文突然大笑:“有一桩盛会我没赶上,那次志摩兄死活要出家,谁都劝不住。还是明诚厉害,召集文坛朋友们齐聚祥符禅寺,请和尚们一起吃火锅划拳打牌,还给志摩兄开了个出家欢送会。本来很严肃的出家问题,被明诚弄得啼笑皆非,从此打消了志摩兄出家的念头。” 学生们纷纷说:“我知道,我知道,文坛盛事祥符禅会嘛,当时报纸上都有报道的。” 一个学生问:“沈教授,我听说徐志摩先生出家,是因为感情问题。你能讲一讲吗?” 沈从文摆手道:“个人隐私,不便多说。但志摩兄是个有趣的人,记得当时抵制洋货运动闹得很凶,志摩虽然没有站出来支持,但却在上课时带了一个很大的烟台苹果。他一边吃苹果一边讲课,还对学生说:‘中国东西并不都比外国的差,烟台苹果就很好。” 那学生还不满足,死活要问八卦绯闻:“许志摩先生好像跟林徽因先生私交甚密。” 沈从文却不上套,笑道:“林徽因先生也是个妙人,她喜欢在家里办沙龙。有一次她发着高烧,还躺在客厅沙发上,跟客人们畅谈着国内外文艺。” “金教授是不是在追求林先生啊?”又有学生问道。 沈从文说:“金岳霖教授就像一个天真的大顽童。他喜欢养鸡,在北平时养了一只大斗鸡,那只鸡能站在地上,把脖子伸到桌上和金教授一起吃饭。他还到处搜罗大石榴、大鸭梨,拿去和同事的孩子们比大小,比输了就把这些水果送给小朋友,然后再去买更大的。” 学生终于被岔开思路,问道:“金教授喜欢赌博吗?” 沈从文摇头道:“金教授只是喜欢找乐子,他不喜欢赌博。我本人也不喜欢赌博,虽然我什么赌术都会,但我认为赌博是浪费人生,你们最要也不要赌,甚至不讲金钱输赢的打牌也不要。” 就在沈从文跟学生们吹牛的时候,山洞里,周赫煊突然说:“梅校长,我打算跟西南联大一起合办养鸡场。” “办养鸡场?”梅贻琦惊讶道。 周赫煊点头道:“是啊,老师和学生们营养不好。我寻思吧,如今物价越来越贵,学校不如自给自足。养鸡场产的那些鸡蛋,可以用来给师生们改善伙食。” 养鸡达人金岳霖顿时喜道:“办养鸡场好,我对此很有研究,我可以自荐做场长!” 887【养鸡秘笈】 梅贻琦有些为难,说道:“周先生,你的想法很好,但实际操作有些困难。如今战时物资很紧俏,开养鸡场又需要大量粮食,恐怕这些鸡养起来会折本。” 就跟养牛养马只需要喂草一样,都是很多人对养殖行业的误解。养牛养马需要喂精料粗料,养鸡养鸭也需要喂粮食,特别是现代饲料没有普及之前,粮食的消耗量就更大了。 问题是现在人都吃不饱,哪还有粮食去喂鸡?粗粮也被人抢着吃啊! 周赫煊解释道:“我的意思是,咱们开一个现代化的科学养鸡场。” 这年头科学是很神圣的,众人听到“科学养鸡”都来了兴趣,忙问道:“怎么个科学法?” 周赫煊在穿越以前,舅舅家就是开养鸡场的,规模不大,一场禽流感下来血本无归,后来便改行养猪去了。他虽然不是很懂细节,但耳濡目染之下还是知道一些关键点,结合此时的情况解释道:“第一步,工业孵化;第二步,雌雄鉴别;第三步,饲料配置。” 费孝通说:“工业孵化我知道,英国那边就有,而且好像并不困难。但雌雄鉴别是什么,养鸡还分公母吗?” 周赫煊解释道:“第一,公鸡不能产蛋,只能做肉鸡食用;第二,公鸡长得快长得壮,喜欢抢食吃,会影响其他小鸡的生长。所以科学养鸡必须养母鸡,公鸡需要在刚出生时就遗弃掉。” 金岳霖笑道:“鸡崽刚出生时都一个样,哪能分得清雌雄?” 周赫煊说:“中国农民在古代就能分辨鸡仔雌雄,有经验的农户,通过小鸡的外形、叫声、排便、走路的差别,很轻松就能辨别出公母。但这种观测法很粗糙,而且准确率只有七八成。更直接的,可以按压翻开小鸡的肛部,有凸起的是公鸡,没有突起的是母鸡,这种方法的准确率接近100%。” 周赫煊说的这种辨别雌雄的方法,被后世中国的中小型养鸡场广泛使用。别看它貌似很简单,但却改变了人类的餐桌食谱,每年带来的经济效益数以亿万计。 在小鸡雌雄识别技术出现之前,是不可能实现大型规模化养殖的,因为养鸡的成本太高了。直到1950年,日本人木泽武夫发明出雏鸡雌雄鉴别器,全世界的养鸡产业才迅速发展起来。 但木泽武夫发明的雌雄鉴别技术很有问题,容易造成小鸡感染和死亡,远不如周赫煊说的掰屁股识别那么安全有效。 周赫煊本人就是个掰屁股识公母的高手,他读小学的时候,每年放暑假都要去外婆家玩。外婆和舅妈经常带着他去掰小鸡屁股,几秒钟就能辨别一只,不比机器识别的速度慢多少。 仅凭这项技术,周赫煊如果改行去养鸡的话,那他很快就能成为资本家,在全世界都属于独一份的养鸡秘笈。 朱自清惊叹道:“世事洞明皆学问,想不到明诚对养鸡也有深入研究!” 周赫煊继续说道:“辨别小鸡的公母以后,还要配置饲料。纯粹的喂大米、喂豆子、喂麦子,鸡是长不好的,产蛋量也不会很高,需要给它们加一点荤腥。” 梅贻琦苦笑道:“我都半年不见荤腥了,哪有肉给鸡吃啊。” “荤腥并不一定是肉,可以把骨头磨成粉末,也可以使用蚯蚓,”周赫煊笑着说,“特别是蚯蚓,使用人畜的粪便催肥土壤,能让蚯蚓在短时间内大量繁殖。如果养鸡场成规模以后,直接用鸡粪培植蚯蚓就更方便了。” “这倒是个好方法,”闻一多点头道,“粪便和蚯蚓都是常见之物,用来养鸡也不浪费粮食。” 周赫煊说:“粮食还是需要的,只用蚯蚓喂鸡的话,会影响鸡的食欲,还会导致产蛋量下降。” 刘文典听周赫煊说得头头是道,惊讶道:“明诚以前养过鸡?” 周赫煊随口胡诌道:“我小时候在美国流浪吃不饱饭,曾经到一家农场做童工。刚才我说的那些,都是农场主的养鸡秘诀,不对外传授的。所以我只知道大概,详细的饲料配比就不清楚了。如何使用粪便沤肥,让蚯蚓健康繁殖;如何搭配调制养鸡饲料,才能让鸡长得最快最好,这些都需要农学院的师生们反复试验。” 这玩意儿真需要农学院的学生,可以少走弯路。就说繁殖蚯蚓吧,农学院可是设有土壤学的,他们搞起来绝对事半功倍。 梅贻琦摊手道:“西南联大没有农学院。” 周赫煊说:“回头我再去一趟成都,邀请中央大学和金陵大学的农学院师生们过来。他们通过试验摸索,应该能研究出一套科学的养鸡方法,从而推广到全国去。这个养鸡场不仅要开在西南联大,还要开遍整个抗战大后方。只要推广得力,必然能降低鸡肉和鸡蛋的物价,为更多的穷人提供营养。” “此乃利国利民之大好事!”费孝通是伦敦大学的社会学博士,还主修了政治经济学,立即就预料到周赫煊这个计划的巨大影响力。 在场的都是聪明人,哪有想不明白的? 别的且不说,这套科学养鸡方法若能成功,至少他们以后能够隔三差五吃鸡蛋了。 梅贻琦当即拍板说:“周先生,我帮你在学校附近选一块地皮,最好是离市区远一些,免得遭到日本飞机的轰炸。我再组织最优秀的建筑设计师,为养鸡场设计厂房!” 周赫煊开玩笑说:“思成和徽因就很不错,让他们设计养鸡场吧。” 梅贻琦哈哈大笑:“那可有点困难,他们夫妻二人正在川康考察。就算他们回来了,恐怕也不会答应。我让思成设计土墙校舍的时候,他还发了脾气,说修土屋草房用不着梁思成。” “哈哈,我说笑而已,梅校长不用当真。”周赫煊乐不可支。 金岳霖迫不及待地举手说:“我要参与,我不当场长了,给我一个饲养员的职务就行。” “没问题。”周赫煊立即答应下来。 那个野生男同学捧着饭碗,兴奋地问:“那是不是以后食堂也能见到鸡蛋?” “当然有鸡蛋,”周赫煊见他有点面熟,顺口问,“你叫什么名字?” 野生男同学说:“我叫杨振宁。” 周赫煊:“……” 888【吃肉】 躲轰炸大概躲到了下午三点钟,师生们陆陆续续返回校舍,周赫煊也跟着过去找一间教室旁听。 虽然快到期末了,但很多老师还是照常讲课,根本就不管期末考试的事儿。特别是中文系,各科老师对考试很不讲究,期末随便交一篇文章上去即可。 似乎整个中文系只有朱自清最严格,要求学生必须做随堂笔记,期末了也要认认真真考试。 当然,理工、医学、法律等院系还是很严的,某次大一新生集体作弊还被梅校长亲自下令惩处。 今天周赫煊旁听的是金岳霖主讲的逻辑学,这玩意儿在文学院属于必修课,就跟理科院系之高数一样,能把学生们整得欲仙欲死。 金岳霖身材高大健朗,穿着整个学校仅有的一件夹克衫,若是冬天则要穿风衣,绝对派头十足。可惜他的帽子和眼镜破坏了整体形象,帽檐压得很低,把整个额头都遮住了。眼镜就更奇怪,一只镜片是白色透明的,另一只镜片是黑色墨镜,似乎那片墨镜揭开会解除写轮眼的封印。 这不是什么特殊癖好,帽子和墨镜都是用来遮挡光线,因为金岳霖有只眼睛怕见光。 金岳霖上课有些坐而论道的韵味,他从不站着讲课,也不看下面的学生,一直坐在讲台上低着头,偶尔需要板书的时候才会站起来。 周赫煊进入教室引起了轰动,但这种轰动很快就停止了,因为金岳霖已经开始上课。 金岳霖垂着头用富有磁性的男中音说:“今天讲逻辑系统的基本概念和命题。我们先来说原子,原子是逻辑系统方面的对象,不是逻辑方面的对象。逻辑方面的对象是必然,逻辑系统不过是利用某种原子以表示必然的工具而已……第一,类。此处所谓的类是普通的类,如人类、山类、水类等等。类有类的概念,例如人类有人的概念。类大都有类的份子,例如人类有张三和李四……在做逻辑系统原子的类中有两个特别的类,一为零类,一为余类。零类没有份子,所有的份子都是全类的份子。普通以‘0’代表零类,以‘1’代表全类。还记得本篇第一章a节3段所举的系统干部通式吗?第五基本命题函量如下……” 说着,金岳霖突然站起来,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一个通式:(彐z)·(a)·a⊕z=a。 什么鬼? 周赫煊看得有点懵逼,他对逻辑学完全不懂,更看不明白逻辑符号和通式。 说好的文科呢,怎么搞得跟高数一样! 金岳霖又画了两个相交圆,分别注明a和z,说道:“z代表零类,这个基本命题就是说零类或a等于a类,也是说零类包含在任何类之中。” 好嘛,周赫煊这下就听懂了,非常简单的逻辑问题。 可能人们会觉得这玩意儿没啥用,因为它已经融入到人的基本思维模式当中。但在逻辑学刚刚创立之初,它却对任何科学有着指导意义。 一个学生突然举手道:“先森,为森么压定要提粗零类慨恋,又怎么驱定某过四物压定似零类。边如索‘鬼’就似零类,但水能赠明鬼罢存在咧?” 金岳霖似乎被这个问题考住了,他想了想说:“林国达同学,我问你一个问题:mr.林国达isperpendicrtotheckboard,这是什么意思?” “呃……”那个叫林国达的广东籍学生顿时无语。 这师生俩的对话非常有意思,林国达质疑零类概念提出的正确性,又用鬼来举例子,怀疑是否存在真正的零类概念。而金岳霖则反问:林国达同学垂直于黑板,这是什么意思? 林国达自然不能垂直于黑板,这就类似于零类概念,但从语法和逻辑上讲,这句话又是没有错误的,学生垂直于黑板也是没有办法证伪的,就像不能证明鬼一定不存在或存在一样。 周赫煊差点笑出声来,他居然见证了著名的“林国达垂直于黑板”事件。 可周赫煊又笑不出来,因为林国达很快就要游泳淹死。 这个林国达同学非常喜欢提问,而且总是使用拗口的粤普提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常把班上的同学逗得哄堂大笑。 金岳霖显然是非常喜欢林国达的,直到某天,他上课时说:“林国达死了,很不幸。” 不知不觉就下课了,周赫煊走到林国达面前,告诫道:“林同学,不要下河游泳,那种行为非常危险。” 林国达一脸懵逼,下意识地答应道:“啊……好的。” 就在此时,外边突然传来嘶声力竭的猪叫。让本来想找周赫煊交流的同学们,纷纷跑出去看热闹,周先生可没有大肥猪有吸引力。 “啪啪啪!” 周赫煊拍手笑道:“同学们,今天我买了十头大肥猪,晚上跟老师们一起吃猪肉!大家敞开肚子吃,米饭也管够!” 学生们愣了愣,集体咽口水,随即欢呼道:“周先生万岁!大肥猪万岁!” 金岳霖非常严肃地指出:“你们说这话逻辑有问题,周先生万岁,大肥猪也万岁,那么周先生就有可能是大肥猪。” “哈哈哈哈……”学生们大笑。 十头大肥猪被孙永振买来学校,顿时引起全校轰动,至少有近百位未来的院士跑来看杀猪。 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好些教授搬着小板凳过来,听着杀猪声专心致志的做研究。 孙永振不仅带回来了十头肥猪,还买了好几大箱的香烟回来。只看着那些香烟包装盒,断粮数月的烟鬼们眼睛都绿了,幻想着一边吃猪肉一边抽烟的神仙日子。 “杀猪了,杀猪了!” 老师家的小孩儿们满地疯跑,成群结队地欢笑打闹,还有的孩子跑去问家长:“妈妈,今天过年吗?” 周赫煊也在笑个不停,眼前的场面让他很高兴,因为众人的喜悦是那么真实而纯粹。 老师们指导学生把课桌椅全搬到空地上,快天黑的时候,一些男生抬着木桶出现。桶里只有一道菜,芸豆烧猪肉,剩下的猪血、猪大肠、猪心肺什么的,将会送给老师们带回家改善伙食。 由于电费很贵,而且时常断电,空地里燃起了一个个火把,时隐时现的火光中尽是笑脸。 梅贻琦首先出来讲话道:“老师们,同学们,今天周先生请大家吃肉。吃饱了肉,不要忘记学习,不要忘记报效祖国。来,让我们一起唱西南联大的校歌,我来起头……” 师生们一边瞅着木桶里的烧猪肉,一边齐声唱道: “万里长征,辞却了五朝宫阀。 暂驻足,衡山湘水,又成离别。 绝徼移栽祯干质,九州遍洒黎元血。 尽笳吹,弦诵在山城,情弥切! 千秋耻,终当雪;中兴业,须人杰。 便一城三户,壮怀难折。 多难殷忧新国运,动心忍性希前哲。 待驱除倭虏复神京,还燕碣!” 889【回忆】 在抗战前,中国的大学招生考试,都是由各校自行招生的。 从1938年开始,中华民国教育部进行统一招生。全国被划为15个招生区,主要考区都在西部,毕竟东边大部分国土已经沦陷。各省考试机关可保送优秀高中毕业生,这些人不用参加考试,但保送生人数不得超过录取总人数的10%。 每年六月底发准考证,七月初开考,八月份就能拿到录取通知书。 被誉为“中国最后一个士大夫”、“最后一个京派文学家”的汪曾祺,今天为了考西南联大,不得不从上海坐船到香港,再从香港坐船去越南,再从越南走陆路来到昆明。 为了保证准时考试,汪曾祺提前大半个月就来到昆明。他混进学生宿舍住了好几天,每天跟着大学生们一起上课吃食堂,居然从头到尾都没被发现异常。 今天,汪曾祺适逢其会,遇到了周赫煊出钱请大家吃猪肉。四十年后,他在一篇名为《周明诚和西南联大》的文章里写道: “西南联大有文、理、法、工、师范五个学院,其中文学院、法学院和理学院在昆明的西北角,工学院和师范学院分别在借居于昆明城内和城西。我来到西南联大的第五天,便遇到后来被校友们津津乐道的盛会——周明诚杀猪宴。” “当时,工学院的师生接到消息,穿过大半个昆明城前来赴宴。临近天黑的时候,人人打起火把穿街过巷,让昆明的警察如临大敌,以为学生们要搞运动了。师范学院离校本部要近一些,他们唱着《大刀进行曲》,但把歌词改成了‘大刀向肥猪们的头上砍去’,颇有些‘壮志饥餐胡虏肉’的慷慨热血。” “我不远千里报考西南联大的原因,主要是那里有闻一多先生、朱自清先生,还有沈从文先生。让我喜出望外的是,我还没参加入学考试,就见到了名扬四海的周赫煊先生。他这次带来的不是小说或史学著作,而是十头大肥猪,以及一箱又一箱的香烟。” “香烟属于战时管控物资,买几包只要有钱即可,但大量购买且是上等好烟,那就比较困难了。后来我听人说,周先生让保镖拿着他的亲笔信,去找了龙绳曾(龙云的三儿子),那些肥猪和香烟都是龙三公子紧急调拨的。” “这些香烟背后有故事。周先生刚到昆明的时候找人问路,正好遇见物理化学家黄子卿教授。黄教授自己掏钱给学生做实验,穷得连烟都买不起,在售烟小贩身边徘徊许多,才忍痛买了两根当场大口大口吸个痛快。” “据说周先生当时感动得掉泪了,在跑警报的时候又听说许多教授都断了烟,于是就让保镖把好烟买来。当时抽烟最狠的不是黄子卿先生,而是华罗庚先生,他一边吃肉一边抽烟,肉没吃完结果抽烟抽醉了,倒在地上呼呼大睡。” “那天晚上,校舍旁的空地燃起堆堆篝火,师生们吃了猪肉很兴奋,围着火堆开始唱歌跳舞。由于乐器难寻,哲学系主任汤用彤先生以盆做鼓,吴大猷教授和妻子阮冠世先生敲碗伴奏,周先生在师生们的怂恿下唱起了歌曲《鸿雁》。闻一多先生的诗歌具有音乐美,但他本人唱歌真的很难听,歌声总是不在调子上……” “周先生举办的这次杀猪宴,让全校师生情绪振奋,他要在昆明开设科学养鸡场的消息也迅速传播。师生们对此极为期待,工学院的教授带着学生自发前往帮忙建设厂房,其他学院的师生也帮着挖掘蚯蚓。养鸡场还没建起来,蚯蚓就已经养了好几池子,学生们个个都是养蚯蚓的能手。” “周先生的养鸡场确实为师生们带来实惠,学生食堂每周就有两顿可见炒鸡蛋,每顿都有清澈见底的鸡蛋汤,我们把这些鸡蛋称为‘明诚蛋’。鸡蛋还是学校发给老师们的补贴物资,每位老师按家中人口计算,每人每周可领到五枚鸡蛋改善伙食。” “这种情况到了1943年急转直下,由于学校经费紧张,物价高涨,老师们领到的鸡蛋都拿去菜市场换钱了。” “没人舍得吃掉,因为生活太艰难了。有一次,胡定邦同学在早市上看到吴晗教授提着菜篮子四处转悠,还以为他是在精挑细选好菜,走近了才知道他满市场找便宜菜。” “由于吃不饱饭,金岳霖、朱自清等几位先生组成种菜小组,推举植物学家李继侗教授担任种菜组组长,生物系讲师沈同先生担任种菜助理,所有教授一起浇水施肥,丰收时节一起分享。” “朱自清教授由于饥一顿饿一顿,患上了严重胃病。有次他得了痢疾还坚持连夜批改作业,书桌旁边放着马桶,整整改了一夜作文,拉了30多次,第二天都虚脱了相,脸也没洗就照常去上课。” “相比起文科教授,理工科教授们绝招更多,他们可以利用粗糙的机械和原料,自制肥皂、墨水、酒精等物出售。我们常说,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那个时候还真是这样的。” “我们学生的日子也不好过,民国时候能读大学的,基本上都出生于殷实家庭。过去许多富家子弟,女生带老妈子上课,男生让门房跑腿。可到了云南,必须事事躬亲,自己洗衣服,自己缝缝补补,自己动手把破衬衣改成背心。当时学生们最流行穿红十字会等福利机构送来的旧衣服,联大学生穿着这些衣服上街,就跟要饭的一样,连抢劫犯都懒得看一眼。” “不过相比起老师们,我们学生至少不用为钱发愁。学费、伙食费和宿舍费是全免的,每月还能领8元钱的贷金,可以用这些钱置办学习和生活用品。直到某一天,我们发现八元钱不够买一瓶墨水——从1937年到1943年物价涨了200倍,到1944年已涨到2000多倍。老师们的薪水哪里够养家?不得不把周先生的蛋换成钱买粗粮吃。” “我记得是1943年底,周先生从重庆运来3500套棉鞋衣裤,又在昆明采购了十几大车的物资。那年冬天,师生们人人穿上了新衣,过年也有了肉吃。听说不仅是西南联大,中央大学、金陵大学等内迁学校,周先生都有赠送大量物资,难以计算耗费的金钱,我们平时都戏称周先生是‘衣食父母’。还有些爱开玩笑的同学,每次见到送物资的卡车,都大声嚷嚷:咱爹又送吃穿的来了……” 890【宿舍夜谈】 杀猪宴最后开成了联欢晚会,宴会结束后,许多老师邀请周赫煊去他们家里住。周赫煊都委婉拒绝了,因为老师们家里还不如学生宿舍,往往七八口人挤在十多平米的小房子里,住起来很不方便的。 周赫煊带着两个保镖去了学生宿舍,每间宿舍可睡四十多人,轻轻松松就能找到空床。 宿舍里没有通电,所以晚上也不可能看书学习,一个个围着周赫煊聊天。 “谁有蜡烛?” “我还有半截!” “这儿呢,我有一根没用过的。” “……” 隔壁宿舍的学生也纷纷前来,大通铺上很快点燃十多支蜡烛,周赫煊让孙永振取来两把手电筒。这手电筒是在张学良那儿顺来的,此时正好用上,分别绑于两边墙壁可做电灯。 周赫煊坐在通铺中央,被200多个学生团团围住,整个宿舍都要被挤爆了。 最先发问的是那个垂直于黑板的林国达,他说:“邹先森……” “我姓周,”周赫煊好笑道,“你还是直接说粤语吧,我能听懂。” 林国达也不觉得尴尬,笑嘻嘻道:“我听说你有十多个老婆,能不能教我怎么追女孩子?” “谁跟你说我有十多个老婆?胡说八道!”周赫煊大怒,他没想到学生问出的第一个问题居然是这个,简直凭空污人清白啊。 “哈哈哈哈……” 同学们大笑。 林国达嬉皮笑脸地说:“我忘了是谁说的啦,周先生你不要生气,教教我怎么追女孩子吧。” 周赫煊无语道:“就你这厚脸皮,不用我教也能骗到女孩子。” “怎么能说骗呢?那叫追求爱情,”另一个学生说,“周先生是怎么追到阮玲玉小姐的?我可是阮小姐的忠实影迷。” 周赫煊狂汗:“能不能别聊这些,换点其他的。” 学生们只好转换话题,一个戴眼镜的问:“周先生,听说你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这是真的吗?一篇2000字的文章,我起码要读三遍才能背下来。过目不忘是不是看一遍就能背了?” “同学,请不要炫耀自己的记忆力。”周赫煊非常不想跟这种学霸说话,更不想问对方的名字,害怕一不小心又冒出来个野生大牛。 除了中文系以外,西南联大对学生要求非常严格,八年时间只毕业了3882名学生。但就是这不足4000的毕业生中,有2位诺贝尔奖获得者,4位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获得者,8位两弹一星功勋奖章获得者,171位两院院士和100多位文化大师,这还不包括跑去台湾的那些。 这么说吧,随便在校园里问路,都有可能问到一个未来的院士。 在一番插科打诨之后,终于有学生严肃道:“周先生,你的那些时评文章我每篇必看,好多对时局的预言现在都应验了。你是如何做出科学合理推测的?” 周赫煊只能随口胡诌:“结合历史,联系当下,认真分析。” “那你觉得抗战什么时候能胜利?”一个学生问道。 “还有五六年吧,”周赫煊苦笑着说,“同学们不要悲观,别看咱们中国物价飞涨,日本那边也好不到哪里去,就看谁能撑到最后。” 林国达好奇地问:“日本是资本主义大国,他们的老百姓也吃不饱饭吗?” 周赫煊仔细解释说:“日本平民从世界经济危机开始就很困难了,九一八之后占领东北,靠战争掠夺刺激了日本经济,日本平民才稍微好过些。抗战之初,日本军事进展顺利,日本经济也因此得到发展。但现在不同了,全世界都掀起了抵制日货运动,其中以美国那边声势最为浩大。从去年夏天到现在,日本贸易出口额至少下降了六分之一。而美国正在讨论对日禁运,这个提案一旦通过,日本的贸易进口量将大大减少,日本人的日子会更加难过。我就来举个例子吧,日本全面侵华只半年时间,政府就开始实施消费品配给。为什么会这样?因为日本的体量太小了,侵略中国完全属于蛇吞象。它现在把大半资源都投入到军工产业,民用物资本来就不足,还要优先提供给军队。这就导致普通平民根本吃不饱饭,只能饿着肚子来打中国。日本政府还禁止国民互相送礼、禁止举办私人宴会、禁止穿奢华服装,要求国民必须把余钱都存在银行里……现在抗战已经进入相持阶段,日本经济更加难以为继。他们想要走出经济困境,唯一的办法就是南下入侵东南亚,但这又要招惹英美等国。所以,我说抗战必胜,日本最多还能坚持几年。” 一个学生问:“日本平民的生活如此困难,他们还会支持政府打侵略战争?” 周赫煊指着自己的脑子说:“日本人被洗脑了,清醒的要么被关押,要么被驱逐,剩下的全是一群疯子。我来举个例子吧,谁知道井上千代子?” 众人摇头,有学生说:“听起来是个日本女人的名字。” 周赫煊点头道:“井上千代子是一个日本女人,她刚刚和丈夫井上清一结婚。九一八爆发以后,井上清一所在的部队要调往中国东北,但井上清一产生了厌战情绪,每天郁郁寡欢不想上战场。你们猜井上千代子是怎么做的?” “劝丈夫反战?” “鼓励丈夫打仗?” “一起移民了吧?” “……” 学生们纷纷猜测。 周赫煊收敛笑容,正色道:“井上千代子用小刀割开了自己的喉咙,由于自杀技术不熟练,无法立即死去。她躺在丈夫身边默默忍受痛苦,一声不吭直到黎明才死去,鲜血淌满了榻榻米。她在神龛前给丈夫留了一封万言遗书,鼓励丈夫为大日本帝国效力,她不愿成为丈夫的拖累,唯有一死。这个故事,被日本政府大肆宣传,甚至写进了他们的小学课本!” “难以想象。” “这女人疯了吧!” “什么乱七八糟的。” “日本人都有精神病!” “……” 学生们听得背心发凉,因为井上千代子的做法太诡异了,完全超出了正常的行为逻辑。 周赫煊继续道:“故事才刚刚开始,井上清一被妻子的死刺激到了,本来不想打仗的他,变成了侵略中国东北的积极分子。他斗志昂扬,凶残嗜血,每到一处都要命令部下虐杀中国平民。七年前的平顶山惨案,有3000多个中国村民被屠杀,罪魁祸首就是这个井上清一!他是大阪人,他祖上历代经商,他本来喜欢享受生活,他不愿参与战争。但日本的军国主义洗脑和妻子的自杀,把他变成了一头野兽。这种野兽在日本数不胜数!你们恐怕还不知道,日本在攻占南京以后实行了大屠杀,30多万中国人被残忍杀害。” “什么?” “周先生你说真的?” 学生们震惊莫名。 中国在1938年就有关于南京大屠杀的报道,但具体情况如何,死亡人数有多少,这些都没有说得很明白。由于日本经常在中国制造惨案,所以南京大屠杀没有引起广泛关注,直到1943年才开始大范围传播。 周赫煊说:“我和德国的拉贝先生编撰了一本书,如今正在让人翻译成中文,最多下个月就能出版。另外,还有关于南京大屠杀的纪录片,正在重庆制作胶片拷贝,近日就能在中国的影院播放。南京大屠杀很惨烈,除了国际安全区内的20多万人,整个南京城差不多被日寇屠空了。大家要努力读书,将来把中国建设成发达国家,让这种悲剧不要再重演。” 宿舍里顿时吵闹起来,有的破口大骂,有的闹着要去参军,还有的沉默不语。 西南联大为什么八年时间只毕业了3000多名学生?除了毕业考核严格以外,还因为很多学生中途参军报国去了。这种现象在抗战期间的高校很常见,就连许多老师都参军了,更别说学生,他们的牺牲对国家来说是重大损失。 891【离开】 常说昆明四季如春,但也有缺点,那就是夏天的雨太多了,有时候一下雨就是半个月。 周赫煊好像被困在了昆明,连续三天大雨,根本就没法离开。每天晚上更是忙得不行,因为学生宿舍透风漏雨,经常半夜起来用脸盆接雨水,否则床铺就要闹洪灾。 周赫煊在下雨天也去听了几堂课,那滋味很难受。因为屋顶是铁皮做的,雨点砸下来叮叮当当像个不停,老师们只能大吼着上课。 金岳霖本来说话就小声,有次上课实在吼不出来,讲课内容完全被雨打铁皮声盖住,干脆宣布停课带学生们到屋檐下赏雨。 那天的轰炸损失也统计出来,师范学院被炸毁一栋校舍,幸无人员伤亡。校本部的行政办公楼也被炸塌,说是办公楼,其实也是土墙平房,得等到天晴才能开始组织修复。 校本部还有两个师生受伤,一个学生被炸飞的石子擦到额头当场昏迷,醒来后并无大碍;另一个讲师被埋在土墙下,腿部骨折,差点丧命,如今还躺在医院里慢慢休养。 这种情况已经算好的了,西南联大刚刚成立不久就遭到轰炸。那是日本飞机第一次轰炸昆明,由于城内的防空报警系统不完善,共被炸死扫死两个学生、三个校工和三个教职工家属。 现在不管是拉防空警报的警报员,还是学校的师生家属们,都对空袭习以为常,人员伤亡大大减少。 如此朝不保夕的日子,不但没有把师生们吓退,反而激起他们的爱国热情。全面抗战期间,超过30%的联大学生投笔从戎,还有多名教职工也入伍当兵。 比如大诗人穆旦,此时就在西南联大外文系读书,毕业以后留校任教。24岁时,穆旦以大学助教的身份报名参加远征军,历经九死一生才侥幸生还。 周赫煊对此有些羞愧,因为他抄了穆旦的《赞美》,他能做的就是尽量在财物方面帮忙。 来到昆明的第五天,雨停了,周赫煊把梅贻琦约到茶馆见面。 “泡茶馆”和“跑警报”是联大师生的集体记忆,他们不是在茶馆里娱乐,而是去茶馆里做学问搞研究。 西南联大只有图书馆是瓦房,不受下雨的影响。但图书馆空间有限,只能容纳少数人,剩下的就只能去附近茶馆了。茶馆里有电灯,泡一杯茶就能坐大半天,是个读书学习搞研究的好地方。 时间一长,茶馆老板就感觉受不了,有些故意调暗了光线,明摆着不想师生们来蹭位子。 梅贻琦端着茶碗盖撇沫子,问道:“周先生要走了吗?” “明天就走,”周赫煊拿出一张支票说,“在昆明银行能取100万法币,是拿来给学校修图书馆和校舍的。图书馆太小了,规模应该扩大一些。校舍的铁皮房顶也该换了,全部换成瓦片,至少下雨天能照常上课。这些钱尽快用出去,最好立即找人购买建筑材料,否则再拖下去物价又要涨了。” 这年头是资本家都难受,别看周赫煊在四川开工厂搞房地产大赚钱财,但物价上涨的速度有可能比赚钱速度更快。现在赚几千万感觉好多好多,但再过几年都是废纸,1943年西南联大买一个电表就能花掉15万元。 与其把钱放在银行里贬值,不如把钱用在实处,至少周赫煊心里要好过一些。 当然,还有更稳妥的保值方法,那就是把钱换成黄金或外汇。四大家族带头各种存储外汇,民间人士则挖空心思储备黄金,傻瓜才把不断贬值的法币捏在手里。 梅贻琦拿着支票,感觉心头又暖又酸,他有些哽咽道:“周先生,感谢你对联大所做的一切,我会立即让人购买砖石瓦片。” 周赫煊又拿出一份电报,笑道:“中央大学和金陵大学农学院的师生,已经发来回电,他们昨天就从成都启程了,还带来了美国引进的良种鸡。我只负责出钱,剩下的你们自己接洽解决,开办养鸡场的资金我会陆续汇来。” “联大师生一定把鸡养好。”梅贻琦说。 民国时期,就属中央大学和金陵大学的农学院最厉害。前者始于清末张之洞,技术底子雄厚;后者就更厉害,各种国外知名农学院前来教学,一些国际友人在抗战期间也没离开中国。 这么说吧,除了部分属于苏联支援以外,新中国的农业技术发展就是靠这两所大学打下基础的——这还是在大量顶尖农学家选择前往台湾的情况下。 另外北平农业大学也比较给力,但比起中央大学和金陵大学的农学院还是逊色许多,主要原因是长期没有稳定的经费来源,导致师资和生源越来越差。 6月23日,周赫煊离开昆明。 走之前,周赫煊去拜访了龙云的三公子,感谢对方提供香烟等物资,还给龙三公子写了副字以作留念。 7月1日,《今日评论》刊载周赫煊的文章,标题为:《当今学生之任务与期望》。 西南联大虽然被称为民国最穷的学校,但他们在吃不饱饭的情况下,却办出了一本抗战期间影响最大的综合性刊物,那便是钱端升先生创办的《今日评论》。 《今日评论》的创刊目标很明确,那就是为抗战提供服务,投稿者主要为西南大学教授,也有一部分文章的作者来自其他学校。投稿人一个个大名鼎鼎,有:朱自清、罗文赣、杨端六、潘光旦、冯友兰、钱钟书、陈岱孙、史国纲、叶公超、陆侃如、张道行、林徽因、王元照……等等等等。 文章的内容也五花八门,有讨论战局的,有讨论政治的,有讨论经济的,有讨论教育的,有讨论社会秩序的。甚至有人公开宣传共党的敌后抗日根据地,让以老蒋为首的中央政府非常不高兴。 正因如此,常凯申对西南联大经常不管不顾,甚至教育部也刻意压着经费不发。而当日寇占领越南以后,中央政府要求西南联大搬迁,西南联大也坚决不肯,因为怕迁到重庆以后失去办学自由。结果是学校早餐都被取消了,学生们有时候一天只能吃一顿饭,身体素质奇差,经常发生上课晕倒的状况。 周赫煊那篇文章发表在《今日评论》以后,立即引起学界的广泛讨论,因为核心观点只有一个:高校学生最好不要参军。 周赫煊希望学生们尽可能的学习知识,在战时大后方多做科学研究,为国家提供先进技术。而且学生们更艰巨的任务在抗战胜利以后,届时中国必然满目疮痍,战后中国的恢复与发展都要依靠这些学生。 有人赞同周赫煊的观点,也有人表示强烈反对,无非国家兴亡匹夫有责那一套。大部分人虽然高喊着抗战必胜,但其实心里都没底儿,恨不得人人都去参军打仗,投笔从戎更是被视为爱国的典型。 所以有学者狠批周赫煊,认为他是在打击学生参军的积极性,这种做法非常要不得。 892【两个逗比】 林国达感觉人生很奇妙,他只是每天问些乱七八糟的问题,居然就被周赫煊认为孺子可教,还把他收为亲随弟子兼文学秘书。 在同学们羡慕的眼神当中,林国达跟随周赫煊一起离开西南联大。他对此感到欣喜,同时又万般不舍,但还是下决心走了,毕竟给周赫煊做入室弟子这种机会很难得。 汽车在公路上行驶着,林国达忍不住问道:“周先生,你到底看上我哪一点?” “你的思维很活跃,而且文史功底深厚,适合做史学研究。”周赫煊随口胡诌了一个借口,其实他是不忍心林国达像历史上那样游泳淹死而已。 几天的接触下来,周赫煊对林国达已经很了解了,这家伙就是个不长心眼儿的逗比,留在身边做个开心果还是很有趣儿的。正好于珮琛在美国那边待产,秘书位子空着,可以让林国达负责处理一些文字工作。 林国达还真信了周赫煊的鬼扯,他笑道:“周先生真是慧眼如炬,竟然能看出我是一个潜在的史学天才。不瞒您说,我八岁就熟读《三国演义》,十五岁看完蔡东藩的《中国历朝通俗演义》,可谓是对二十四史了如指掌……” 没等这家伙说完,周赫煊就打断道:“你讲的那些都是小说。” “是小说啊,但也是历史小说嘛,”林国达笑嘻嘻道,“金岳霖教授常说,兴趣是最好的老师。从我喜欢读历史小说这一点,就可以看出我喜欢研究历史,今后再跟着周先生您学习,肯定能够成为出色的历史学家!” 周赫煊无奈摇头:“你高兴就好。” “我一直都很高兴,”林国达一本正经道,“正所谓乐观使人豁达,豁达者才能安心做学问,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天生做学问的。” 周赫煊突然有些后悔,不该把一个逗比带在身边。 “叭叭叭!” 就在此时,一辆大马力的背驰轿车追上来,跟在周赫煊的车子旁边狂按喇叭。 背驰的车窗降下,龙绳曾探出脑袋喊道:“周兄,我来啦!” 周赫煊顿时头疼欲裂,因为这龙三公子也是个逗比,其嚣张纨绔可与孔二小姐并驾齐驱。重庆中央公园里的那场枪战,双方主角正是龙三公子和孔二小姐,都是一言不合就掏枪对射的主儿。 “停车!” 周赫煊对司机说了一声,问道:“龙公子是来送我去机场的吗?” 龙绳曾下车过来拍车门,指着周赫煊身边的林国达:“你,下来!” “干嘛?”林国达没好气道。 “给我腾座位啊,快点,快点!”龙绳曾不停催促。 林国达不屑道:“我为什么要把座位让给你?” “嘿,还讨价还价,”龙绳曾掏出一把纸币,“这些钱够了吧?” 林国达都懒得看钱一眼,问道:“你是来送周先生去机场的?” 龙绳曾说:“我还要跟周兄一起去重庆呢,你管得着吗?” 林国达笑道:“看来你也是周先生的仰慕者,但你刚才的行为,是对周先生大大的不敬!” “我怎么就不尊敬周兄了?”龙绳曾奇怪道。 林国达气愤道:“我是周先生的亲传入室弟子,你却呼喝我如同仆人,这是对周先生的侮辱!” 龙绳曾挠头道:“这就侮辱了?” 林国达说:“尊师如父,爱徒如子,师徒的关系就像父子。你说对不对?” “对啊。”龙绳曾道。 林国达又说:“若有一天,某人当着令尊的面,对三公子你呼来喝去,态度极为嚣张跋扈,这是不是对令尊的侮辱?” 龙绳曾基本智商还是有的,已经明白林国达的意思,只好苦笑道:“那好吧,麻烦请你下车,我想单独跟周兄聊聊。” “这就对了嘛,请人就该有请人的态度,孺子可教也。”林国达笑着把车门打开。 龙绳曾哭笑不得:“若非看在周先生面子上,我当场就要把你枪毙了。” 林国达听了这话,顿时又把车门关上,黑着脸吐出一个字:“滚!” 龙绳曾顿时狂怒,作势拔枪说:“我特么……” “好啦,”周赫煊出来打圆场,命令朱国桢说,“国祯兄弟,你去坐龙公子的车吧。” 龙绳曾虽然上了车,但心情很不好,横竖看林国达都不顺眼。 汽车继续向机场行驶,周赫煊问:“龙公子怎么想起去重庆?” “昆明太无聊了,”龙绳曾颇为装逼的说,“我爸任命我为云南汽车工会理事长,让我保障滇缅公路的安全畅通。嘿,这点小事怎么难得住我?把我龙三的名号一亮出去,整个云南的土匪都不敢打滇缅公路的主意。任务太轻松了,交给手下处理即可,这叫杀鸡焉用牛刀!昆明的事不用我操心,我就想去重庆看看。” 这货就是个神经病,堂堂云南王的儿子,居然整天跟江湖匪类搅在一起。十年后解放军进攻云南,龙绳曾虽然宣布起义反正,但却振臂一呼就啸聚七八万土匪搞事。结果嘛,呵呵。 抗战胜利之初,龙绳曾被送往南京读军校,这货不好好学习,居然跑去上海跟杜月笙、黄金荣拜把子。他大哥是老蒋的干儿子,老蒋又跟杜月笙是把兄弟,他跟杜月笙拜把子算什么辈分? 对了,龙绳曾之所以被送去南京读军校,是因为他飙车冲撞了常凯申的卫队…… 不过蛇有蛇道、鼠有鼠道,龙绳曾还真为抗战做了贡献。年初的时候滇缅公路正式通车,龙绳曾担任名誉上的车队头领,居然就此慑服宵小,让云南境内的土匪不敢打那些后勤物资的主意。 这货身上一股子草莽气息,更是处处以豪杰自居。前些日子,周赫煊让孙永振带亲笔信过去找他,龙绳曾都没问价钱,立即拍板调运十头大肥猪和若干香烟送到西南联大。 龙三公子如此给面子,不是因为周赫煊学问大,而是老周在江湖上名声响亮——津门大侠嘛。 龙绳曾此时穿着一身笔挺军装,翘起二郎腿摇啊摇,抽着雪茄道:“周兄,上回你还没把故事讲完呢,就是你15岁在芝加哥智斗黑手党那个。” 唉,情况是这样的。 大肥猪和香烟的事情,周赫煊承了龙绳曾的情,所以在离开昆明前去拜访了一遭。龙绳曾没把周赫煊送的墨宝当回事,反而拉着他聊洪门青帮,还问起美国那边的江湖事。 周赫煊只能随口乱编,这位公子哥还当真了,竟生出带人去美国打天下建帮会的心思。 周赫煊开始说书了:“提起黑手党啊,在美国是人人痛恨。芝加哥有一个黑手党教父叫维托·唐·科莱昂,在当地手眼通天,江湖人尊称其为‘教父’……” 893【瞎子】 这是龙绳曾第一次来重庆,他对两江环绕的山城地形颇为稀奇,处处拿来跟昆明做比较。 在船上饱览了一番秀丽风光,龙绳曾问:“周兄,听说重庆的哥老会很厉害,如今总舵主是谁?我一定要去拜个码头。” 周赫煊好笑道:“石孝先,黄埔一期,军统特务。你有兴趣去拜码头吗?” 龙绳曾连连摇头:“那还是算了,我不跟军统的人打交道。”说着,他又皱眉道,“不对啊,军统的人怎么成重庆袍哥会总舵主?” 周赫煊说:“他拉了一票袍哥组建‘国民自强社’,又吸收黄埔将领和军统高层加入,要权有权、要人有人、要钱有钱,再加上又是四川本地人,自然有无数袍哥愿意跟他混。不过他这个总舵主是自封的,很多传统袍哥不承认。” “呵呵,跳梁小丑。”龙绳曾不屑道。 周赫煊提醒说:“最好别去招惹。” “我又不傻,”龙绳曾问道,“重庆哪有大宅子?我想买一栋做公馆。” “你要在重庆长住?”周赫煊问。 龙绳曾壕气道:“我也不知道住多久,但总得有个落脚地方吧,住得太差有损我龙家的面子。” 周赫煊笑道:“那你得自己挑地方修房子,重庆的住宅供不应求,豪宅别墅早就有主了。我岳父就是做地产的,我可以给你介绍一家建筑公司。” “那正好,别我给省钱,一定要修得敞亮大气,”龙绳曾突然说,“好像老蒋也住在重庆,就照着老蒋公馆的样子修。” 周赫煊颇为无语道:“只要你有钱,修成皇宫都可以。” 龙绳曾感慨万分:“重庆如今英雄汇聚,草莽遍地,正是好男儿大展拳脚的所在。想我阿爸当年纵横江湖无敌手,单枪匹马挑翻整个山寨,我龙三也不能堕了父亲的威名。等我在重庆落脚之后,就大散英雄帖,搞起一个袍哥组织来!” 周赫煊很想把这个智障儿童一脚踹进长江里,他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说:“哥老会不接纳外地人。” “强龙不压地头蛇,那是龙还不够强,我龙三还就真就不信那个邪了!”龙绳曾豪气干云。 龙云那是真的厉害,年轻时闯荡江湖,与卢汉、周若蘅并称“昭通三剑客”。他18岁时单枪匹马闯进土匪寨子,击杀匪首‘顺江王’余海山为民除害,也算名副其实的一方豪侠了。这云南王的宝座,也是龙云真刀真枪打出来的,如此英雄了得,怎么就生出一个混账儿子? 此时国难当头,若真有雄心壮志,那也是去战场杀敌建功,哪有整天想着当土匪混混头子的? 周赫煊无法理解龙绳曾的远大理想,也不想跟这家伙过多接触,等船到家立即抱拳道:“龙公子,告辞了!” 龙绳曾指着周公馆说:“那就是你的房子啊?行,我改天再来玩。” 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 周赫煊带着弟子和随从登岸,龙绳曾则带着跟班前往朝天门码头。他要住重庆最高档的饭店,再花一两个月玩遍重庆的娱乐场所,顺便再交一些狐朋狗友,这就是龙三公子来重庆的真正目的——玩儿。 林国达爬到半坡,仰望着周公馆说:“周先生,这宅子挺阔气,比我家的房子还大。” “以后叫老师吧。”周赫煊提醒道。 林国达一拍脑袋,笑道:“我还真忘了,老师好。” 林国达出生于广东富裕家庭,祖上历代经商,还有个太爷爷是清朝知府。日军攻占广州之前,他全家都躲乡下去了,如今似乎还过得不错,至少他父母在信上是这么写的。 林国达从小啥书都看,文史功底深厚,对西方文学也颇多涉猎,反正能考进西南联大的不是平庸之辈。 周赫煊刚走到花园,就有佣人喊道:“太太,先生回来了!” 只有张乐怡和崔慧茀在家,林国达见面就喊:“两位师母好,我叫林国达,是老师新收的学生。” 张乐怡被逗得直笑,崔慧茀则有些脸红。 周赫煊直接扇他一脑瓜子:“瞎说什么呢?左边那个是师母,右边这位是崔小姐。崔小姐当年跟吕碧城并称天津二才女,以后对她尊敬点。” “那么厉害!”林国达把嘴巴张得很大。 张乐怡、崔慧茀二女跟林国达打了招呼,便指挥佣人搬运周赫煊的随身行李。到了楼上,张乐怡笑问道:“你从哪儿收来这么个不靠谱的徒弟?” “路上捡的。”周赫煊乐道。 林国达虽然有些逗比,但基本教养还是有的。他乖乖坐在沙发上喝茶,没有随处乱逛,穿着一身乞丐般的破衣服,居然在豪华的客厅里不显得碍眼。 就在此时,林国达突然瞥见外面有个瞎子,正端着把胡琴用竹竿探路慢慢行走。他立即放下茶杯,出去把瞎子扶住:“先生要去哪儿?” 瞎子阿炳指着长江的方向,说道:“去码头,不用扶我。” 林国达跟在瞎子身边,问道:“您贵姓?” “别人都叫我阿炳。”瞎子阿炳道。 林国达说:“原来是阿炳先生,您是老师的朋友吗?” 瞎子阿炳道:“我是府上的乐师,我老婆是府上的佣人。” 林国达问:“那你去码头做什么?要进城吗?” 瞎子阿炳道:“周家提倡爱国主义,太太们有的唱爱国戏,有的画爱国画,就连少爷小姐们也捐款抗日。我这瞎子也是府上的人,所以就编了些爱国小曲儿,每天下午去城里唱两个钟头。” 林国达收起那副逗比模样,感慨道:“不愧是周先生,连家里的乐师都知道爱国。阿炳先生,我送你去码头吧。” 瞎子阿炳问:“你有鸦片吗?” “啊?没有,我不抽大烟。”林国达连连摇头。 瞎子阿炳生气道:“你没鸦片还跟着我干什么?想免费听我唱小曲儿啊,没门儿!” 林国达顿时无语,也来了脾气,说道:“我还不稀罕听呢,谁知道你唱曲儿是不是跟杀猪一样难听。” “嘿,你激我是吧,”阿炳吹胡子道,“我跟你说,每次我在城里唱小曲儿,整条街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 林国达笑道:“你又看不见,怎么知道有多少人?” 阿炳指着自己的耳朵说:“我能听见!” 林国达说:“吹牛谁不会啊,你倒是唱一个我听听。” “来来来,谁怕谁啊,你个死广东佬!” 瞎子阿炳说来就来,张口唱起了新编的爱国小曲儿,而且居然是用重庆方言唱的:“莫要慌,莫要忙,哥子伙听我来唱一唱。东洋猴狲儿太嚣张,霸我国土抢我粮,欺我姐妹毁我房。大轰炸,隆隆响,山城里外冒火光。空军儿郎快雄起,打得那鬼子哭爹又喊娘……” 周赫煊在楼上听得真切,笑问:“这瞎子什么时候学会重庆话了?” 张乐怡说:“跟家里的佣人们学的,他在重庆可受欢迎了,上次还造成了交通堵塞。” 894【维烈——挂科一半的天才儿童】 瞎子阿炳收起胡琴,昂首挺胸转身就走,就连他手里那根竹竿都充满了神气。 周赫煊看着楼下的情形,不禁笑道:“他不仅名气变大了,脾气也见长啊。这瞎子,已经有些飘了,浮躁得厉害。” 按照阿炳以前的性格、经历和智商,绝不可能被林国达几句话就激得唱小曲儿。除非,他的情绪出现了很大问题,让他不自觉的就做出某些举动来。 张乐怡摇头道:“没有啊,他对我还是很恭敬,对其他人还是很友善。” 周赫煊问:“他是怎么突然出名的?” 张乐怡说:“你刚去贵州看望少帅的时候,有一天阿炳在街头唱爱国小曲儿,正巧被驱车经过的蒋总裁注意到。刚开始,蒋总裁只是觉得有趣,还对身边侍从说:‘民心可用,盲人也知抗战报国,衮衮诸公怎可轻言议和?’蒋总裁便命令阿炳演奏最拿手的曲子,结果一首《二泉映月》让蒋总裁惊为天人。就在上周末,蒋总裁举办国宴招待美国使团,邀请阿炳在宴会上演出,一曲《二泉映月》震惊四座。报纸上已经把阿炳奉为民族音乐大师,把《二泉映月》称为国乐瑰宝。” “原来如此。”周赫煊忍不住好笑,他终于明白阿炳为什么会飘起来了。 瞎子阿炳流浪了十年,心性毅力确实得到了沉淀。但他是个肉体凡胎的普通人,是人就有喜怒哀乐,一下子从低贱乐师跃升为国乐宗师,还受到中国元首和外国使节的赞誉,报纸媒体也一片吹捧,他若不膨胀反而显得有点假了。 但阿炳毕竟饱经风霜,心境已经踏实下来。他再膨胀都不会在周家摆谱,而林国达则是个外人,恰好成了阿炳炫耀发泄的对象。 在正常人看来,阿炳刚才的装逼很滑稽、很幼稚,但他自己却没有任何感觉不对。他正在渐渐朝“名士风范”靠拢,比如问林国达有没有鸦片。 以前阿炳对鸦片深恶痛绝,但又没办法戒掉,只能在心底引以为耻。但现在,他却故意把自己“耻辱点”说出来,而且还以炫耀的口吻,这怕就是所谓的“大师怪癖”。 年轻时的阿炳自私、纨绔、纵情享乐;流浪时的阿炳自傲、卑怯、沉稳压抑;现在的阿炳变得有些自负、夸张,乐于装逼又显得有些幼稚。 或许,过段时间阿炳就能再次沉淀下来,人不能总是飘在天上的,飘累了自己都会回到地面。 林国达被安排在一楼居住,旁边是保镖们的卧室。周赫煊给他一些钱买衣服,又把林国达带进书房,扔了一堆国内外史学著作给他说:“两年之内看完,记得写读书心得。” “老师,这太多了吧。”林国达感觉有点坑。 周赫煊说:“那随你,能看多少是多少。” …… 快傍晚时,周赫煊的妻儿们集体回来。却是今天孟小冬演出抗日专场,家里除了张乐怡和崔慧茀,其他人全都去观看表演了。 “爸爸!” “爸爸!” 几个小家伙欢喜地围过来,小灵均更是直接扑到周赫煊怀里。她已经十岁了,性格依旧跳脱活跃,每天要被孟小冬强按着才完成乐器和书画练习。 如今已是暑假,孩子们都闲在家里。 第二天快中午时,小灵均甩着酸痛的手腕,见师父正躺在树下睡觉,顿时生出恶作剧的心思。她拿起毛笔蹑手蹑脚过去,在师父的脸上即兴创作抽象画。 瞎子的听觉一向很灵敏,阿炳早就听出是小灵均的脚步声,但他还是继续装睡,任由这辈子唯一的徒弟胡闹。阿炳没有子女,已经把徒弟当成亲生女儿看待,他对小灵均的宠溺更甚于周赫煊。 “灵均,你在干什么!”孟小冬大喝一声。 小灵均吓得手软,毛笔都掉了,跟猫见老鼠一样瑟瑟发抖。她谁都不怕,就怕亲妈,低着头站在原地动都不敢动。 阿炳突然睁开眼睛,笑道:“太太,我跟灵均在做游戏。” 孟小冬却不听解释,训斥女儿道:“给师父道歉,然后站在屋檐下面壁思过一小时。” 小灵均委屈得想哭,低声对阿炳说:“对不起,师父,我不该拿你开玩笑。” “没事,没事,快去站着吧,别惹太太生气。”阿炳连忙哄道。 小灵均自动站到屋檐下面对墙壁,周硕明和周扬舲两个小家伙幸灾乐祸,在花园里跑来跑去大叫:“哇,姐姐又被罚站了,姐姐又被罚站了!” 小灵均回头举拳威胁:“当心我揍你们!” 两个小家伙却不怕,对着她各种做鬼脸,把小灵均气得火冒三丈。 维烈不管外面如何闹腾,只在书房里认真学习着,他正在自学初中三年级课程,明年就能升入高中——才九岁。 另一间房里,周赫煊说出自己的担忧:“孩子太小了,让他多读两年初中吧。” “但是浪费时间啊,我们的儿子是天才。”张乐怡无比自豪。 周赫煊问:“除了理科,维烈的其他课程如何?” 张乐怡说:“有些偏科,特别是作文很糟糕。语体(白话文)勉勉强强,文言文一塌糊涂,维烈对写作好像没有任何兴趣。” “那他的考试能及格?”周赫煊道。 张乐怡拿出一张成绩单:“自己看吧,这个学期的期末成绩。” 周赫煊摊开一看,顿时苦笑不已,九岁的孩子读初中二年级还真是不靠谱—— 国文62分,数学100分,物理100分,卫生60分,化学100分,动植物29分,历史13分,地理32分,英文61分,公民55分,体育85分,音乐50分,劳作35分,美术40分。 数学、物理和化学的成绩固然可喜,但国文和英文只勉强及格,而卫生的及格分估计是老师友情赞助的。其他科目全线飘红,14科挂了7科。 嗯,体育85分还不错,至少没变成手无缚鸡之力的呆子。 但历史是什么鬼? 你爹可是举世闻名的史学界泰斗啊,你历史考13分要笑死人的! 周赫煊无奈摇头:“这个暑假,我亲自给维烈补历史课。” “咚咚咚!” 崔慧茀敲门而入:“先生,端木蕻良和萧红来了。” 895【周明诚的缺点】 来访者除了端木蕻良和萧红之外,还有一个日本女人,名叫池田幸子。 萧红的抗战小说《狂野的呼喊》,就是今年1月份在池田幸子家中完成的。她之前和端木蕻良住在江津,去年底搬到重庆寄居在池田幸子家中,前不久两人刚在重庆黄角树租了间房子。 没错,萧红和萧军已经分手了,她现在跟端木蕻良是情侣。 二萧分手的原因很简单,萧军数次出轨且喜欢打人。分分合合近十年,萧红终于下定决心分手,虽然这不是他们第一次分手,但绝对是最后一次。 萧红和端木蕻良在一起的时候,已经怀了萧军的孩子。据萧红自己说,孩子刚出生就夭折了,但朋友们却说那个孩子很健康。由此,后世许多人猜测萧红把自己的孩子掐死了,但也有人认为萧红把孩子送人了,因为没人见过婴儿的尸体。 三人正在客厅喝着茶,周赫煊突然出现,他们连忙站起来迎接。 “老师!” “周先生!” 端木蕻良、萧红和池田幸子齐声问候。 端木蕻良介绍说:“老师,这位是日本著名反战人士、鹿地亘先生的妻子,池田幸子女士。” “你好,池田女士。”周赫煊主动握手。 池田幸子微笑道:“你好,周先生,非常荣幸能与您见面。” 这夫妻俩早在十多年前,就已经开始在日本进行反战活动。1927年鹿地亘被日本政府逮捕,关押到1935年才出狱,随即和妻子一起流亡到上海,与孙夫人、鲁迅、郭沫若、冯乃超等人都是挚友。 萧红和池田幸子夫妇也关系匪浅,有次他们被日本特务搜捕,正是依靠萧红的帮助才逃离上海。 周赫煊由衷地表达敬意道:“非常感谢池田女士与尊夫为中国人民所作的一切。” 池田幸子说:“和平是人类的共同追求,它超越了国界和种族,我和丈夫只是全世界无数和平主义者当中的一分子而已。” 周赫煊问道:“鹿地先生呢?” 池田幸子说:“他在前线从事日军策反工作。” 周赫煊道:“如果需要什么帮助,请尽管开口。” 池田幸子拿出一本《神女》,微笑道:“谢谢周先生的好意,您能在这本书上签名,就是对我们最大的帮助了,外子可是周先生的忠实书迷。” 周赫煊立即翻开扉页,用钢笔写道:谨赠中国人民的好朋友鹿地亘、池田幸子,祝你们身体健康。周赫煊。1939年6月26日。 “谢谢。”池田幸子小心收好。 端木蕻良也拿出一本书:“请老师斧正。” 这本书正是端木蕻良的《科尔沁旗草原》,周赫煊笑道:“终于出版了?” 端木蕻良说:“我按照老师的意见,花了六年时间修改完善,已经删除冗余的描写,也把书中《红楼梦》的痕迹弱化了。” 周赫煊把书放在茶几上,说道:“我有空再慢慢欣赏。对了,你们什么时候来重庆的?” 端木蕻良答道:“去年武汉沦陷之前,我和萧红就搬到了江津。” 周赫煊责怪说:“来重庆这么久,都不到老师家里看看?” 端木蕻良解释说:“我们和舒群、白朗、罗烽、孔罗荪等东北流亡作家住在一起,大家有共同话题,平时可以互相讨论文学创作。” 周赫煊又问:“有稳定工作吗?” 端木蕻良说:“我在重庆《新华日报》做编辑。” 一听居然是《新华日报》,周赫煊没有继续再问,只叮嘱道:“保护好自己,注意国党特务。” “我们会注意安全的。”端木蕻良说。 周赫煊仔细想了想,说道:“我在两路口修了一栋高级公寓,还留着几个空房间没租出去。那里离防空洞很近,躲轰炸不用跑太远的路。” 萧红直接拒绝:“多谢周先生好意,但我们现在已经有房子住了。” 别人不领情,周赫煊也懒得多说什么,他只是想避免遗憾而已。 历史上,萧红在重庆住得好好的,就因为体弱多病经不起跑防空洞的来回折腾,才跟端木蕻良一起搬去香港,结果被一个庸医误诊致死。 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如果萧红不去香港,或许就写不出《呼兰河传》。香港恬静幽美的创作环境,彻底激发了她的创作热情,那两年是萧红文学生命的巅峰,写起小说来就跟母鸡下蛋一样轻松。 萧红的性格很热情活泼,或许是因为拒绝了周赫煊而不好意思,她连忙转开话题道:“对了,周先生,丁玲女士让我代她向你问好,感谢你对她以及组织的帮助。” “你什么时候见到她的?”周赫煊问。 萧红说:“去年我们一起在西安参加西北战地服务团,她说周先生是真正的纯粹的爱国者。”说着,萧红突然笑起来,“周先生,你知道我第一次见你本人是什么时候吗?” “我们以前见过?”周赫煊没回忆起来。 萧红笑道:“我见过你,你没见过我。当时你跟爱因斯坦先生一起回国,北平无数学生到车站迎接,我就站在那人群里面。” 周赫煊哈哈大笑:“想不到我们都认识快十年了,老朋友你好。” 端木蕻良插话说:“那时我还在南开中学读书呢。” 萧红见池田幸子一直没有发言,怕冷落了她,又开始带话题说:“池田女士是什么时候认识鹿地先生的?” 池田幸子说:“他很早就是日本知名作家了,我原先是他的书迷,后来因写作而相识。” 萧红又对周赫煊说:“池田女士还和鲁迅先生一起讨论过周先生的作品。” 池田幸子道:“是啊,当时外子也在,还有内山完造先生。我还记得鲁迅先生对《神女》的评价,他说:这本书是20年代中国文坛的菁华所在,以后研究中国文学史,整个20年代只提一本《神女》即可。” 周赫煊连连摆手:“鲁迅先生过誉了。” 萧红笑着模仿鲁迅的口吻,手指虚夹做抽烟状,说道:“周明诚这个人啊,什么都好,最大的缺点是不会喝豆汁儿。” “哈哈哈哈……”端木蕻良在旁边大笑不止,似乎这句话戳中了他的笑神经。 896【恼羞成怒】 许多作家都不善于聊天,他们的文字往往比语言更犀利。但萧红显然不在此例,她的《呼兰河传》是中国近代文学的一座丰碑,她的交际能力同样是民国作家中的翘楚。 几人在周公馆聊了一下午,端木蕻良和池田幸子都不太喜欢说话,全靠萧红引导话题、活跃气氛。这位“民国文坛洛神”,即便自己心中再怎么压抑郁闷,面对朋友时却总能笑得出来,并让身边的人也开怀大笑。 聊着聊着,萧红突然问道:“婉容女士在家吗?我特别喜欢她的《三毛流浪记》,可惜抗战之后就停止连载了。” 周赫煊指着楼上说:“在画室创作呢,她专心研究油画了。” “我可以去参观一下吗?”萧红问。 周赫煊笑道:“当然可以。” 萧红拉着池田幸子说:“池田女士,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周赫煊让佣人带她们去画室,又对端木蕻良说道:“我刚收了一个学生,在书房里,你们互相了解一下吧。” 端木蕻良笑着说:“我终于做大师兄了。” 几间书房是挨着的,周赫煊刚跟端木蕻良上楼,就见儿子维烈拿着数学书过来:“爸爸,这个我有点不明白,你能给我讲讲吗?” 端木蕻良凑过脑袋一看,居然是一道函数题,他惊道:“老师,令郎才多大啊,居然都学函数了。” 民国时期的函数属于高中内容,而且至少要到高二才开始涉猎。周赫煊虽然读的是文科,但他当年可是北大的学生,初高中普通数学题还真难不住他。 周赫煊没有立即给儿子解惑,他把数学书扔一边,从兜里拿出期末成绩单:“你期末考试一半科目不及格是怎么回事?” 周维烈回答道:“去年我跳级到初中二年级,好多东西都没学过。历史、地理、动植物这些学科全是背诵,我实在没兴趣,就没怎么顾得上。” 周赫煊直接拆穿:“你上历史、地理课的时候,恐怕在偷偷自学数理化吧,根本就没认真听讲!否则以你的记忆力,就算只听课不温习,历史都不至于只考13分。” 周维烈垂头不语,显然是默认了。 端木蕻良站在旁边艰难憋笑,周先生的儿子历史考13分,这传出去肯定要成为趣谈。 周赫煊又指着成绩单说:“体育怎么回事儿?85分太高了。” 周维烈解释说:“体育老师见我年纪太小,打分时用的是小学四年级标准。” “我还以为你跟体育老师串通作弊了,”周赫煊收起成绩单说,“行了,这个暑假老实给我待在家里,我亲自辅导你补习历史、地理和动植物。” 周维烈叫苦道:“那些学科好没意思啊,全是死记硬背。” 初中的地理和生物还真是死记硬背,要到高中才开始各种计算。周赫煊也懒得解释文科的重要性,只说道:“我不管你是否喜欢,反正这个暑假必须把文科补起来。我会弄几套初中试题,60分及格是最低标准。” 周维烈一脸便秘表情,学习数学物理会让他感到快乐,而学习语文历史只能让他感到无聊。 “还有,平时多做体育运动,多跟同学接触玩耍,别整天闷在屋里看书。”周赫煊可不想自己儿子变成书呆子,至少不能变成金岳霖那样。 我们已经说了很多关于金岳霖的奇葩故事,但那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金岳霖到现在连存钱都不会,新中国建立后有人教他如何把钱存进银行,他激动得大呼小叫:“你真厉害!” 不仅如此,新中国提倡文化工作者要多跟群众接触,你猜金岳霖是怎么跟群众多接触的?他雇了一辆三轮车,在北京城四处瞎转悠,整天专捡人多的地方钻,偏偏又不主动跟老百姓交流——在他看来,这样就是跟人民群众多接触了。 “哦。”周维烈更加委屈。 其实周维烈也想多跟同学玩耍,贪玩是小孩子的天性嘛。但连续跳级造成身边没有同龄人,班上平均年龄比他大六七岁,都把他当成小孩儿或怪物看待,哪里能玩得起来? 如此情况,让周维烈在学校更加封闭,几乎没有什么交际圈子。他干脆把全部时间用在自学数理化上,连带着在家里也不怎么说话玩耍了,而且常常感觉姐姐周灵均很幼稚。 周赫煊突然朝楼下喊道:“永浩!” 几个保镖正在偏房里打扑克,孙永浩闻声立即跑上来:“先生叫额啥事?” 周赫煊吩咐说:“以后你督促维烈练武,每天至少一个小时,一定要把他的身体锻炼好。” “好嘞!”孙永浩喜滋滋地说。 周维烈郁闷得只翻白眼,他觉得这样太蠢了,简直就是在浪费时间。 周赫煊又把林国达从书房里叫出来,问道:“会下围棋吗?” “学过。”林国达说。 周赫煊命令道:“以后每天跟维烈下一局。” “啊?”林国达有些摸不着头脑。 周赫煊提醒道:“你不一定下得过他。” 林国达说:“怎么可能?” 周赫煊无奈地说:“反正我把维烈教会以后,这两年是不想再跟他下围棋了。” 周维烈突然补刀:“爸爸,那是因为你下棋太臭,我们学校教数学的张老师就比你下得好。” 周赫煊说:“那就多跟你们张老师下围棋,别整天想着看书。” “哦。”周维烈再次无语。 周赫煊懒得再理会儿子,对林国达说:“国达,这是你大师兄曹京平。” 端木蕻良握手道:“师弟你好,我叫曹汉文,字京平,笔名端木蕻良。” “这笔名好耳熟,”林国达猛拍脑袋,激动地说,“《大地的海》就是你写的!哎呀,我还看过你的小说呢,师兄你好,师兄你真厉害!” 就在师兄弟交流的时候,周赫煊回头对儿子说:“你怎么还愣在这里啊?” 周维烈弱弱道:“爸爸,你还没给我讲解刚才的函数题呢。你要是不懂的话,那我自己再琢磨琢磨。” 周赫煊这才重新拿起数学书,相关知识点早就还给数学老师了,幸亏有金手指在,他回忆理解一阵才有了眉目,说道:“这道题以三角函数为载体,考的是正弦函数的定义域和域值,还考了二次函数在闭区间的最值。” 周维烈说:“我知道啊,但这是一道证明题,怎么证明呢?” “嗯,那个,怎么证明呢?”周赫煊仔细思考了半天,有些恼火道,“你上哪儿找的怪题?考大学都没这么难!” 周维烈摊手道:“爸爸,把书还给我吧,我自己再慢慢想一想。” 周赫煊勃然大怒:“拿笔来,我今天非把它证明出来不可!” 897【七月】 那道三角函数题,最终还是被证明出来了。 当天晚上,父子俩在书房里熬到大半夜,也不知谁灵光一闪,猛地就豁然开朗。 “呜呜呜呜!” 就在周赫煊让儿子赶快睡觉的时候,主城区方向突然拉响防空警报。不用说,肯定是日本飞机半夜偷袭,整个周公馆的人都一边穿衣,一边慌忙起床朝地下室跑。 不多时,北边和东边都传来爆炸声,日本轰炸机已突破拦截在主城区投弹。 直到第二天下午,周赫煊看了晚报才知道,昨夜日寇出动24架轰炸机,其中6架轰炸广阳坝机场,剩下18架轰炸市区,投下炸弹30多枚,燃烧弹10多枚,炸死市民40多人,重伤70多人,毁坏房屋近500间。 同时,日寇还出动32架战斗机护航,在临江门到广阳坝一带上空,和中国空军展开激烈交战。 日机被击落7架,阵亡12人,被俘1人;中国方面损失飞机6架,牺牲4人,重伤1人。 从双方战损比例来看,似乎是中国空军赢了。但临江门横街被烧成废墟,夫子池等多地亦遭轰炸,数万市民无家可归,经济损失难以估量。 空袭似乎没完没了,仅仅过了一天时间,日机又半夜突袭,让重庆市民根本没法安睡。 这次又是中国空军小胜一场,但水巷子、姚家巷、朝天门等地被炸,数千市民流离失所。最严重的是朝天门码头被炸得一塌糊涂,严重影响了水运交通,至少要花一周的时间才能把码头修好。 朝天门码头还未完全修复,日本飞机又来了。 一颗炸弹落在云岫楼附近,差点把常凯申的公馆给炸塌。老蒋勃然大怒,勒令周至柔和冯庸赶快完成空军整编,然后主动出击去摧毁日寇的武汉机场。 从5月底到7月中旬,中日两国空军在重庆反复交火,隔三差五就要来一次血战。 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内,一共有47架日机被击落,但重庆可升空的战斗机也只剩下38架。冯庸带回来的战斗机损失近半,从美国回来的飞行员牺牲22人,国内飞行员牺牲17人,苏联飞行员牺牲4人。 空军整编是在成都双桂寺机场(双流机场前身)进行的,所有轰炸机都运到了那里。周赫煊购买的轰炸机,苏联新近支援的轰炸机,再加上中国残存的几架轰炸机,周至柔已经组建起一个满编轰炸中队,由苏联飞行员库里申科少校担任队长。 库里申科正在紧急训练轰炸人员,准备八月或者九月份玩场大的,毕竟总是被动挨炸不是个事儿。 或许是重庆这块硬骨头太难啃,日寇接连损失飞机也感到肉痛。到了7月下旬,日机开始改变轰炸策略,频繁对涪陵、长寿、巫山等重庆周边区县进行轰炸,让广阳坝机场的中国空军很难做到及时救援。每每接到空袭报告,重庆空军赶到现场的时候,日机都已经大摇大摆离开。 七月底,日寇得到中国空军整编的消息,突然半夜空袭成都双桂寺机场。由于黑灯瞎火的,机场受损并不严重,但驻守机场的中国战斗机被击落3架,而日机只有1架坠毁。 周至柔被吓出一身冷汗,连忙从各地抽调战斗机,加强了双桂寺机场的空中防御力量。重庆这边被一次性调走10架战机,飞机数量再次捉襟见肘,到8月份已经很难应付日寇的突袭了。 事实上,日寇对重庆轰炸造成的直接损失还能咬牙坚持,但动辄数千数万人无家可归,其引发的一系列后果,才真正让国府官员们头大。 毕竟重庆是陪都,政府必须救济难民,三天两头的大规模救济让政府财政难以支撑。 重庆的工厂更是被轰炸的主要目标,但大家都在辛苦忍耐着。 就拿渝鑫钢铁厂来说,这家工厂不但提供钢铁制品,还可以自造机器,属于中国战时工业的发动机之一。从1938年2月到1944年12月,渝鑫钢铁厂被轰炸七年之久,连车间带员工宿舍,工厂的每一间房子都被炸过。仅1940年5月到1942年8月,渝鑫钢铁厂支付给员工的抚恤费和救济费就高达30万元。 即便如此,渝鑫钢铁厂依旧维持着巨额利润,不断扩大生产规模。直到1942年底物价飙升,法币凶猛贬值,生意红火的渝鑫钢铁厂居然开始亏损,艰难维持到抗战胜利就宣布倒闭了。 对于中国的战时民营企业来说,不怕日本轰炸,也不怕官僚资本侵蚀,最怕的是币值暴跌。 币值暴跌搞得人人自危,以前货款可以记账,慢慢变得只收现金。渝鑫钢铁厂出品的大型机械,生产周期往往长达数月,以前5万元流动资金就能维持运转,1943年突然需要500万流动资金。 这让开工厂的怎么玩? 周赫煊在四川开设的那些工厂,现在每月都保持着10%以上的利润增长,赚钱速度比抢钱还快。但这种情况顶多维持到1942年底,之后就没有办法了,工厂利润抵不过法币贬值。 咱们继续…… 7月9日,汪兆铭公开声明与日本合作。7月14日,国党中央常委会决议:永远开除褚民谊、周佛海、陈璧君党籍——这些都是追随汪兆铭的铁杆汉奸。 于此同时,由于英国民间反日运动高涨,英国相关利益财团联合对日进行贸易制裁。日本指使北平和南京伪政府进行反英运动,南京的日侨也举行了反英大游行。 在日本的外交压力之下,英国政府很快做出妥协,于7月24日签订《有田—克莱琪协定》,英国承诺不采取反对日本在华必要措施的行动。这一协定的签署,相当于英国公开承认日本造成的“中国之实际局势”,属于“东方慕尼黑”阴谋的重要组成部分。 中国外交部门对此进行了强烈谴责,英国政府立即进行补救,愿意向中国贷款300万英镑。同时,英国外交部发布声明:英国政府不因东京会谈而变更对华政策——此声明让日本妄图隔绝中国外交的计划落空。 8月1日,南京大屠杀纪录片在四川各地上映,片中字幕全部重制成中文,由周璇献唱的《我的祖国》做片尾曲。 898【请周先生到军统走一趟】 抗战时期的重庆有三大戏院,今年的五三、五四大轰炸以后,就被炸得只剩下国泰大戏院一家了——另外两家刚刚修复又被炸了。 到明年初,重庆川剧演员协会成立,川剧人集体投身于抗战事业。但他们却找不到演出场所,只能在街头巷尾、操场院坝拉起幕布就开演。 南京大屠杀纪录片的国内首映,就定在国泰大戏院(后世解放碑附近)。 21世纪重庆最繁华的解放碑商圈,此时已经成了一片废墟,处处是弹坑、残垣和瓦砾。某户周姓人家院子里的弹坑最大,人们把弹坑填平,在周围建起一圈花坛,种上小树和花草,弹坑正中央树起一座炸弹型的建筑物。 这座建筑物由中国电影制片厂道具部的美工们设计制作,材料皆是电影布景用过的废旧木材和布料。它被命名为“精神堡垒”,意在警示国人自强不屈、坚持抗战、奋发振作。 “精神堡垒”自五四大轰炸之后就开始建造,中途又被炸了两次。它就像永不屈服的中国一样,一次次被炸毁,一次次又重建,历史上直到1941年底才真正完工。 在“精神堡垒”建成以后,由于多次受到轰炸,再加上不堪风吹雨淋,“精神堡垒”很快就倒塌了。人们只能清除废墟,在基座上立起一根木杆代替,那根木杆便成了抗战中新的精神堡垒。 抗战胜利后,象征精神堡垒的木杆,变成一座屹立不倒的抗战胜利纪念碑,后来名字改成“人民解放纪念碑”。 这就是重庆解放碑的由来。 周赫煊坐车过来的时候,精神堡垒还在建设当中。四周的残垣断壁之下,到处是临时搭建的窝棚。这些窝棚的主人,有些是从外地逃来的战争难民,有些是被炸毁家园的本地人。 整个重庆主城区就是这样子的,几乎每条街道都有窝棚。人们每天照常起居工作,随时准备往防空洞跑,坚强而勤劳的活在战争年月。 不时能看到学生志愿者,男学生们自发充当消防员、巡逻员和搬运工。女学生则担当救护人员,在药品不足的情况下,她们大都只能带去一些精神安慰。 药品真的是匮乏,周赫煊旗下药厂生产的药品,90%都已经运往前线,普通平民很难买到,也买不起。 “林主席来了!” 林森还是那样轻车简从,身边只带了个司机出门。他一下车就被学生们包围,非常有耐心地微笑挥手道:“同学们辛苦了,老朽在此感谢大家!” “林主席,我们不辛苦!”学生们高喊。 每次日机轰炸过后,赶到现场救火的消防员,超过一半以上都是男学生。他们接受过简单的消防培训,使用手压式水枪进行灭火,但基本不会冲进火海里救人,因为炸弹中的固体燃料可持续燃烧15分钟,火场里的人早就被烧死了。 记者们对着林森疯狂拍照,随后一起进入戏院观影。除了官员和记者,还有诸多文化界、教育界人士,都被周赫煊邀请来参加纪录片首映式。 除了周赫煊和中国电影制片厂的人,今天的观众对影片都没啥了解,全是看在周赫煊面子上才来戏院的。 很快,戏院里就陷入死寂,直到片尾曲《我的祖国》响起,人们才开始唾骂和诅咒。 林森的眼眶有些湿润,叹息一声,默默离开了。 周赫煊却被记者团团围住,接受大屠杀的相关采访,他把早已印刷好的资料分发给记者们。 第二天,超过四分之三的重庆报纸,都在义愤填膺的报道南京大屠杀。国党中央宣传部亦给予配合,宣传日军的残暴兽性,号召青壮年踊跃从军报国。 文化界也纷纷响应,包括前段时间被喷得快死的梁实秋,也在文章里头说:“昨日目睹大屠杀纪录片,不由背心发凉,未能想人类竟能暴虐至此,与禽兽何异?日本不仅是中国的敌人,更是全人类的公敌。” 这次梁实秋没有再被喷,大家跟着他一起骂,同时文艺界各宣传小组,也在前线和后方拿着南京大屠杀的相关资料进行宣传,激起全体民众的同仇敌忾之心。 至于梁实秋为什么被骂,那得提到抗战时期的一场笔仗。 去年底,梁实秋担任《中央日报》副刊《平明》的主编,他在副刊上说:“现在抗战高于一切,所以有人一下笔就忘不了抗战。我的意见稍有不同。于抗战有关的材料外面最欢迎,但是与抗战无关的材料,只要真实流畅,也是好的,不必勉强把抗战截搭上去。至于空洞的抗战八股,那是对谁都没有益处的。” 这番话顿时引起文坛的一致狂喷,反对者说:“在今日的中国,与抗战无关的‘真实’是没有的,每个人都与抗战息息相关。” 老舍、宋之的、魏猛克、罗荪、张恨水、巴人、张天翼……不管是左派文人还是自由文人,轮番写文章把梁实秋骂得狗血淋头。连续被骂四个多月,梁实秋终于顶不住压力,从《平明》副刊辞职了。 南京大屠杀纪录片迅速在四川引起轰动,每天的观影者把戏院都挤爆了。这种情况渐渐传播至西南和西北,中央军委会宣传部门,还特地把拷贝送去各个兵站放映。 到八月初,周公馆突然有熟人拜访,正是曾经救过周赫煊一命的沈醉。 “小沈,你还找我是公干还是私事啊?”周赫煊热情招呼道。 沈醉说:“公事,请周先生跟我到军统走一趟。” 若是普通人被邀请去军统走一趟,估计会被吓得尿裤子,周赫煊却笑道:“戴局长请我去喝茶?” “您去了就知道了,”沈醉突然低声说,“是很重要的事情,具体情况我也不明白,因为我还不够那个级别。只是因为我和周先生有旧,上头才派我来通知的。” 周赫煊欣然前往,结果刚上车就听沈醉说:“周先生,得罪了。” “什么?”周赫煊没反应过来。 沈醉掏出一截黑布,解释道:“需要把你的眼睛蒙上。” 899【破译电码】 大概40分钟以后,周赫煊被扶着进了一栋建筑,上楼行走十余步才被解开双眼蒙着的黑布。 周赫煊见沈醉已经不在了,问道:“小沈呢?” 身边的军统特务说:“沈处长只是负责传消息,他没资格进这栋楼。” 周赫煊终于开始感到惊讶了,沈醉现在可是重庆卫戍司令部稽查处副处长兼督察长,还是戴笠的心腹红人,在军统当中属于绝对的实力派。 沈醉居然没资格进这栋楼? “这是什么地方?”周赫煊忍不住问道。 那特务说:“这层楼是密电组的办公地点,其余楼层请恕我无法告知,也请周先生不要随意乱走。” 周赫煊又问:“你们带我来做什么?” 那特务道:“我不知道,我只负责把周先生带过来。请跟我来吧!” 两人很快来到一个房间,门口挂着牌子——组长室。 那特务敲门说:“报告!周先生已带到。” 屋内立即有人过来开门,热情握手道:“周先生,今天真是打扰了,鄙人魏大铭。” “原来是魏处长,幸会!”周赫煊说。 魏大铭,军统电讯处长,抗战期间负责情报搜集工作,被称为“戴笠的灵魂”。 魏大铭把周赫煊请进办公室,亲自给他沏了杯茶,说明缘由道:“今天把周先生请来,是希望你能帮个忙。” 周赫煊撇着茶沫子道:“请讲。” 魏大铭说:“重庆是雾都,时常有大雾,按理说日本飞行员很难准确轰炸。但日机每次轰炸重庆,都正好赶上晴天,就连夜间轰炸也能准确找到人最多、最繁华的地方。” 周赫煊道:“你们怀疑重庆有日本间谍?” “肯定有,但能把情报实时精确发送,那就不是一般的间谍能办到的,”魏大铭叹气说,“事实上,年初的时候我们就抓到一个间谍,但却因此打草惊蛇,导致日寇把电码更换得非常复杂。这次请周先生来密电组,就是希望你能帮忙破译日军的电报。” 周赫煊有些无语,苦笑道:“魏处长,我只懂简单的摩尔斯电码,实在爱莫能助。” 魏大铭摇头道:“不,这正是周先生的强项。我们通过截获的日寇电码,破译出三个英文单词,经过反复研究,那三个单词应该出自一本英文书籍。只要搞清楚是哪本英文书籍,就能轻松把日寇密电给破解。周先生对西方著作非常熟悉,而且听说你有过目不忘之能,我实在是没办法了,才想到请周先生帮忙。” “哪三个单词?”周赫煊问。 “周先生请看。”魏大铭拿出一张纸条。 纸条上写的单词分别是:she、pistol和never。 难怪密电组的人无法破译,凭借三个单词找出一本英文书,那简直无异于大海捞针。 可惜周赫煊没读过雅德利的《中国黑室》,否则他肯定想都不用想,直接就能指出到底谁是日本间谍。 当然,蝴蝶效应让历史出现了小变动,密电组破译出的那三个英文单词,已经跟原本出现的单词全然不同了。 周赫煊摇头苦笑:“再给点提示。” 魏大铭说:“这本英文书应该在中国或日本比较出名,并且在中国比较容易找到。” “为什么这样说?”周赫煊问。 魏大铭解释道:“我们军统对重庆的控制排查很严密,那个给日寇发密电的间谍,多半早就潜伏了,或者干脆就没离开过重庆。他和武汉的日军用秘密电码沟通,必然得使用一本比较常见的书,否则短时间内不容易搞到手。” “容我想想。”周赫煊闭上眼睛。 魏大铭没有打扰,而是静静坐在旁边等待。 什么英文著作是在中国很出名,而且在重庆和武汉能够比较容易得到的呢? 周赫煊下意识就想到一本书,那就是他自己的《泰坦尼克号》!这本书的中文版还没在中国销售,就已经有很多英文版从美国传入,可以说是英文版在中国最多的书籍——仅次于《圣经》。 周赫煊仔细回忆,果然发现自己写过she、pistol和never三个英文词汇。she就不用说了,出现频率很高;pistol出现于女主角母亲和大反派的对话;never则是在沉船之后的一段叙述当中。 周赫煊睁开眼睛说:“试试《泰坦尼克号》。” 魏大铭猛地起身开门,吩咐秘书道:“去找一本英文版的《泰坦尼克号》,马上!” 大概过了一个小时,秘书终于把书找来。 魏大铭带着周赫煊前往密电破译室,把书交给一个老外:“雅德利先生,快试试这本书!” “好!”老外没有亲自操作,而是把书交给一个年轻人。 魏大铭介绍道:“周先生,这是军统特聘的密码破译专家雅德利先生。雅德利先生,这位是我国的大学问家周赫煊先生。” “你好!” 周赫煊和雅德利互相握手问候。 雅德利是美国密码之父,曾主管美国军事情报局破译课(美国国家安全局前身),他是戴笠花1万美元月薪请来的。 周赫煊对雅德利没有多少了解,因为此人在战后被中美双方刻意忽视,他的著作《中国黑市》更是被美国封杀40多年。周赫煊没有机会接触到这本书,也不可能刻意用网络去搜索相关信息。 说实话,就算周赫煊知道这些,他也没法靠记忆来帮忙破译密码,因为历史已经发生了改变——原本日本间谍使用的是赛珍珠的《大地》,现在却改成了用周赫煊的《泰坦尼克号》做密码本。 抓间谍不是关键,关键是破译密码,然后通过密码给日寇发去错误的信息。 苏联飞行员库里申科能够成功轰炸武汉w机场,就是因为雅德利在破译密码后,给武汉的日军发去重庆有大雾的消息。这让武汉的日机在当晚没有出动,大部分都停置在机场,结果被库里申科带领轰炸中队给一锅端。 历史上雅德利破译密码,简直就跟拍电影一样离奇。 首先,密电组没有成功找出那部作为密码本的英文书,而是戴笠的军统特务发现了日本间谍。确认谁是间谍以后,军统怕打草惊蛇不敢抓人,必须先确定英文书才敢下手。 最神奇的是,那个间谍居然是雅德利在酒吧认识的朋友。 更神奇的是,雅德利得到了他在酒吧认识的另一个朋友的帮忙。这个朋友还是女的,名叫徐贞。而根据雅德利的记述,徐贞应该是汪兆铭投敌前的地下情人…… 雅德利的胆子非常大,他在明知徐贞和汉奸汪兆铭曾经关系密切的情况下,把自己的身份和面临困境全部说出。接着,雅德利带着徐贞去间谍家做客,中途那个间谍听到防空警报离开了。雅德利则聊天稳住间谍的女朋友,让徐贞去间谍的书房,最终把那本英文书给找出来。 这位名叫徐贞的奇女子,虽然做过汪兆铭的情人,但她却为抗战立下大功,最后惨遭日本特务暗杀。 经过几十位密码破译员的忙碌,不到一个小时,就有人来欣喜报告:“魏处长,雅德利先生,我们比对测试了最近截获的十多份日本电报,他们使用的密码本正是《泰坦尼克号》!” “干得漂亮!” 雅德利抱住周赫煊猛拍肩膀:“周,你帮了我一个大忙。” “是你帮了中国人民的大忙。”周赫煊笑着说。 雅德利手下的几十个破译员,都是从日本归来的留学生,因为日军的电报密码大部分使用日文字母。谁说留日学生没用?至少这些电报破译员,就在抗日战争中截获了无数日军情报。 900【锄奸】 一份份密码电报被破译出来,全都汇总到魏大铭的办公桌上。电报内容让魏大铭又惊又怒,因为间谍很可能是一个中国高炮部队的汉奸军官。 南京国民政府在1933年开始组建高射炮班和防空班,同时进行人才训练储备,1935年正式建立起第一支高射炮部队。 自武汉、广州失守以后,常凯申随即将高炮部队重新部署,重点布防于重庆、桂林、衡阳等地。从去年10月到今年5月,重庆高炮部队共击落来访日机2架、击伤两架。 但在今年5月份以后,高炮部队再也不能伤及日机分毫。大家都以为是日军变聪明了,却万万没有想到,居然是有高炮部队的汉奸军官发出密电——让日本轰炸机保持在12000英尺以上高度,因为重庆高射炮的最高射程是10000英尺。 “简直是王八蛋!”魏大铭咬牙切齿的骂道。 从老蒋到平民,但凡居住在重庆的中国人,都对日本的无差别轰炸深恶痛绝。魏大铭自然也不例外,他很多时候三更半夜睡得正香,却被警报声弄得不得不跑防空洞。 竟然有中国高炮部队的军官,为了不知什么利益,把全体重庆军民都给卖了,他的良心不会痛吗? 周赫煊坐在旁边问道:“魏处长,我可以看看吗?” “当然。”魏大铭没有多想,就把翻译出的电报递给周赫煊。他把周赫煊找来帮忙,是事先请示了戴笠的,戴笠说周赫煊绝对可靠。至于给周赫煊的眼睛蒙黑布,那纯粹出于安全考虑,公事公办而已。 周赫煊看着一封封电报,默然无语,那个汉奸实在太可恶了。 汉奸军官不但告诉日军中国高炮的射程,还实时发送重庆的天气状况,发送哪些街区还没被轰炸,发送哪些街区汇集的市民最多,又有哪些地方拥有重要工厂和机构。 而且,当日军轰炸重庆的时候,地面上还有人发指引信号。如果阳光明媚,则有间谍用镜子反射光线;如果属于夜间,则有间谍在重要区域点亮火把。 这些负责地面引导的间谍,已经被军统抓获三个,但依旧屡抓不绝。 突然,正在翻阅电报的魏大铭愣住了,表情从愤怒变成惊讶,甚至是不可思议。他把电报飞快收好,对周赫煊说:“周先生,我有重要消息通报戴局长,今天就失陪了。” 周赫煊知道对方有要事办理,主动说:“那我就先告辞了,把我的眼睛蒙上吧。” 魏大铭有些尴尬道:“真不好意思,兄弟只是走正常程序,委屈周先生了。” 魏大铭亲自把蒙着眼睛的周赫煊送下楼,吩咐特务一定要把周先生安全送回。然后他自己坐着轿车,飞快奔向戴笠的公馆,很快就见到戴笠本人。 “局座,你快看看这个。”魏大铭不由分说就把电报掏出。 电报已经被翻译成中文,戴笠只扫了一眼,便脸色阴沉地说:“这事我做不了主,需要禀报总座!你跟我一起去。” 两人又火速赶到常凯申的官邸,被告知老蒋正在处理公务。 戴笠心急火燎地对侍从说:“请务必马上通知总裁,我有十万火急的消息,片刻也耽误不得。” 侍从犹豫了一下,立即转身进屋,两分钟后回来说:“戴局长请到会客室!” 二人在会客室等候稍许,常凯申便穿着绸衫,摇着扇子出现,问道:“雨农,有什么紧急事情?” 戴笠根本没心情立正问候,他直接递上电报说:“总座请看!” 常凯申只把内容看了一半,就猛地瞪大眼睛,然后破口大骂:“娘希匹!这德国人也靠不住。” 原来,密电组破译的那些电报,都是由一个德国人亲自发出去的。而那个德国人叫韦伯,竟是常凯申身边的炮兵顾问! 戴笠问道:“总座,德国人如何处理?” 常凯申坐下思考良久,突然说:“杀了,对外宣称是日本特务杀的。” 戴笠点头道:“德国人暂时还不能杀,需要先稳住,请总座不要再向他透露任何信息。” 常凯申冷笑道:“蒋干盗书,我懂。” 戴笠躬身说:“那卑职就先告退了。” 常凯申看了一眼旁边的魏大铭,赞许道:“你是电讯处长吧,做得很好。” 魏大铭得到老蒋的夸奖,顿时就跟吃了人生果一样,全身都开始发飘,他立正敬礼道:“总座谬赞,卑职与密电组全体成员,必定继续努力,以报效总座和党国的栽培。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常凯申满意地点头,又对戴笠说:“雨农,回头给密电组的所有人记功嘉奖。” “是,总座!”戴笠立正领命。 “去吧。”常凯申挥手说。 两位军统大佬迅速离开,常凯申的心情却很不好。 今年军统已经抓到两个给日军发空袭消息的间谍,第一个是空投到重庆的日本人。这个日本人不但会说中文,居然还会说重庆话,而且藏身地点就在云岫楼附近,跟常凯申和戴笠都是邻居! 军统抓人的时候都有些懵逼,他们找遍了全重庆,就是没想到日本间谍藏在老蒋眼皮子底下。 这次就更扯淡了,同时找出两个日本间谍,一个是负责防空打飞机的高炮军官,另一个干脆就是跟随老蒋好几年的德籍炮兵顾问。 戴笠离开以后没有立即抓人,而是联系在成都那边的周至柔,两人通过密电迅速做出计划部署。 整整一周,军统都没行动,而是任由间谍发送情报,让日军的飞机又炸了两回重庆。 等成都的轰炸中队做好准备,并秘密转移到广阳坝机场以后,军统才迅速将高炮部队的汉奸抓获,又秘密控制了德籍炮兵顾问。 经过严刑拷打,两人很快供述。 那个汉奸军官,是重庆高炮部队的营长。四川人,家境殷实,打内战时断了一臂,被军统冠以“独臂大盗”的代号。他是被汪兆铭留在重庆的汉奸策反的,投敌时间在五月下旬,每次都把信息编成电报密码,悄悄送给常凯申的炮兵顾问韦伯,而韦伯则利用身份轻松将电报发出。 韦伯就更混账了,他在全面抗战爆发以前,就已经被日本人收买了。中国炮兵部队的消息,只要是他知道的,都已秘密发给日军,让日寇对中国炮兵的部署一清二楚。 两人暂时被军统关押,电讯处则使用韦伯的电报机,给武汉的日军发去错误情报,说重庆今晚有雷雨,不适合空中轰炸。这样做有两个目的,一是误导日机不升空,便于留在机场被中国空军轰炸;二是害怕中国的轰炸部队,半路跟日本飞机正面遇到。 当天夜里,36架中国战斗机护送着28架轰炸机,直奔武汉的日军机场。 而军统也没有闲着,他们根据汉奸军官的供述,抓到了汪兆铭留在重庆的一个汉奸。又根据这个汉奸的供词,顺藤摸瓜大范围开展锄奸行动,三天之内就捕获了7个汪系汉奸。 周赫煊帮的这个小忙,至少能确保重庆近半年的空中安全。 901【炸鬼子】 侵华日军很嚣张,嚣张到愚蠢的地步。 他们看不起中国的电报破译技术,因此大部分的电报密码极为简单。甚至出现发送出一封电报后,由于机器故障,又以不同的电码发相同内容的情况,这简直就是给电报破译人员送大礼。 1939年初,军统就抓到一个日本间谍,雅德利本来想利用其发送错误电报,结果军统的人严刑逼供后就把间谍杀了。雅德利硬着头皮自己冒充间谍发电报,结果由于指法问题,被日军电报员识破,这才导致日军升级了电报密码。 现在又抓到间谍,雅德利自然不会犯同样的错误。他守在电报机前,逼着德国人韦伯连续发了几十封电报,这些电报当然没有发送出去,只是借此观察模仿韦伯的指法而已。 除了电报,日军经常打得中国部队落荒而逃,随即展开打群架似的追杀。中国军队溃散得不成编制,日本军队则追击得不成编制,这是若有一支生力军埋伏,必然打得日寇损失惨重。 还有空军方面,由于中国飞机被越打越少,基本失去了主动出战的能力。于是,各战线的日军几乎不做防空预警,就算有,预警人员也是各种偷懒懈怠。 说白了,小鬼子就没把中国人当回事儿。 这种目中无人的嚣张态度,必然要为此付出代价! 八月中旬,库里申科刚刚结束整编训练工作,便带着数十架飞机直奔武汉。 历史上,库里申科的第一次轰炸任务,是武汉日军的军事设施。但这次,由于有周赫煊弄回来的战斗机护航,库里申科胆子更大,直接将轰炸目标确定为日军机场。 农历七月初一,夜黑风高,群星闪烁。 中国空军机群飞到武汉上空,居然没有遇到任何阻挡,日军的防空警报也没拉响。一直到快要接近军用机场了,日军才猛的反应过来,慌慌张张地驾驶战斗机升空。 “噢,这是个好靶子。”库里申科高兴大笑,因为日军机场亮着许多灯火,生怕中国的轰炸部队看不见目标一样。 “轰轰轰!” 一枚枚重型炸弹落在机场内,直接将十多架准备升空的战斗机炸毁。 “轰!” “轰轰轰轰轰!” 在一声剧烈的爆炸后,又是一连串的爆炸,却是日军的弹药库被命中,引起一连串的殉爆。 “轰!” 火光冲天,似乎是日军的汽油库被炸了。 直到中国轰炸机快把炸弹扔完的时候,终于有三架运气逆天的日本战斗机升空,结果立即遭到负责护航的中国战机群殴。 原本的历史上,中国战斗机此时所剩无几,库里申科只能率领纯粹的轰炸机群执行任务,身边连一架护航的战斗机都没有。结果,六架幸存的日本战机,黑灯瞎火冲进中国轰炸机机群中乱打一气,库里申科不幸被命中,在返航的途中为保住飞机而迫降牺牲。 但现在,三架幸存的日本战机,连库里申科的影子都没见着,就被护航的中国战机乱枪打落。 日军机场已经成为一片火海,不断传出凄惨的叫喊声,甚至有不少日军全身着火疯狂奔跑,就像是一个个行走的人形火炬。 中国空军完好无损的凯旋而归,只留下被炸成废墟的日军机场。是役,共炸毁日军飞机168架,击落3架,炸毁日军汽油库1座,弹药库4所,救火车3辆,汽车40余辆,毙敌近千人。 整个武汉日军机场全毁了,飞机一架不剩被炸个干净。至少在四五个月之内,日军别想再轰炸重庆,因为他们没有足够的飞机。 自全面抗战以来,不仅中国的飞机被消耗殆尽,日本的飞机同样数量锐减。武汉机场被炸掉的那些日本战机,至少有三分之一是从德国进口的,德国佬两头卖装备同样赚得很欢。 现在日军面临三个选择,一是把其他战线的飞机调到武汉,二是赶紧从德国进口,三是等着国内造好了飞机再运来。 不管日军做出那种选择,都让中国面临的空中压力得以缓解。 而且,被炸死的那近千名日军,很多都是航空人才,这玩意儿培养起来可比造飞机困难。 常凯申一大早就接到捷报,喜得连声夸赞:“炸得好,炸得好!马上准备嘉奖令,我要亲自为空军健儿授勋!” 老蒋也是受够了轰炸,最多的时候,他一天跑了三次防空洞,日子简直没法过下去。 《中央日报》直接整版头条疯狂宣传,库里申科的苏联身份被刻意淡化,都是《中国空军取得抗战以来最大胜利》之类的标题。 “号外,号外!” “空军健儿轰炸鬼子机场,炸毁日本飞机200多架,炸死小鬼子3000多人!” 报童挥舞着报纸兴奋奔跑,沿街窝棚里的人们迅速涌出,有闲钱的连忙掏荷包买报纸,然后当着无数人的面大声朗读新闻。 战果显然被夸大了,这是惯用的宣传手段。 不止中国如此,日本也是如此,往往扩大胜利,缩小损失。 “中国万岁!” “空军万岁!” “抗战必胜!” “……” 整个重庆都沸腾起来,对于长期住在重庆的国人来说,他们最痛恨的就是小日本的飞机。能炸毁整个武汉日军机场,甚至比歼灭日本一个师团更让重庆人高兴。 给空军健儿授勋这天,周赫煊也被邀请前往观礼,毕竟他带回来的飞机出了大力。 自家的小轮船轻快驶向广阳坝,周赫煊发现两岸站着不少老百姓。有人干脆带上礼物划着小船,要前往空军基地劳军,结果被勒令不得接近。 “是周神仙的船!” “周先生,你是不是要去广阳坝哟?帮我们把礼物送过去嘛!” 于是乎,周家的小江轮满载蔬菜瓜果,甚至还带去了几面锦旗。 为了不让苏联飞行员一枝独秀,所以今天的主角是毛瀛初。此君参加过历次大型空战,战功累累,还当过第四大队的队长,如今的身份更是空军第四战区副司令。 最重要的,毛瀛初是浙江奉化人——常凯申的老乡! 这次空袭武汉日军机场,毛瀛初负责制定作战计划,并亲自率领战斗机群护航,他被当成宣传重点也不算太离谱。 谁让库里申科是苏联人呢? 除了毛瀛初等空军第四战区的飞行员以外,获得嘉奖的还有第三战区和第二战区的部分飞行员。他们有些是负伤来到重庆休养,有的是到成都整编还没离开,这次被老蒋一股脑儿的叫来发嘉奖令,因为这样可以尽量淡化库里申科的功劳。 其中以空军第二战区的陈瑞钿最为传奇,这位帅哥是美国混血华侨,母亲是秘鲁人。 在九一八事变爆发后,陈瑞钿就与13名美国华侨归国,其中还有一位女青年。他们首先坐船抵达上海,结果竟被国党中央军拒绝收留,只能辗转加入军阀陈济棠的空军。 至今,陈瑞钿已经击落敌机6架,并协助僚机击落敌机3架。他的飞机三度被击落,每次都跳伞逃生。最惊险的一次,陈瑞钿的座机被命中,他竟然驾驶飞机将敌机撞毁,自己则在飞机失去一个机翼的情况下成功跳伞。 如果历史不出现偏差,陈瑞钿今年底会在昆仑关掩护苏联飞行员执行轰炸任务。在长达一个小时的空战当中,陈瑞钿的油箱被击中起火,他自己也全身起火。但陈瑞钿没有慌张,始终保持清醒的头脑,借助高速气流吹灭身上火焰,直到快着陆时才紧急开伞。虽然脸部和全身依旧被大面积烧伤,但他却保住了性命。 自那次负伤以后,陈瑞钿就不能再参加战斗任务了。 后来美国参战,陈瑞钿被当成宣传典型,被美国媒体誉为“中国战鹰”,他的故事还被编成美国课外读物出版,并于1946年改编成漫画发行,被称为“美国第一位二战空战英雄”。 902【醒狮勋刀】 陈瑞钿是个酷酷的型男,鼻梁高挺,眼窝深陷,脸部轮廓棱角分明,具有非常明显的混血特征。再配上一撮小胡子,那充满荷尔蒙的男性魅力,简直能把女人给迷死。 可惜,历史上这位空战英雄很坎坷。 首先,陈瑞钿是陈济棠的军阀部队出身,虽然战绩早就够王牌头衔,但国民政府却一直不宣传、不表彰。后来台当局的空军总司令赖名汤就打抱不平说:“陈瑞钿是陈济棠的广东派军队,非属中央军,虽打下多架日机,但不算数。真是荒谬!” 其次,陈瑞钿在二战期间虽被美国宣传,但他在很长时间内都没入选美国空战英雄榜。因为他在美国正式参战前就因伤退役了,而且还是在中国打出的战绩,所以不被评选顾问委员会承认。 飞虎队的王牌飞行员肯恩·杰恩斯特是陈瑞钿的迷弟,他不断推荐陈瑞钿入选美国空战英雄榜。在杰恩斯特的不断努力下,直到1997年,陈瑞钿的名字才被刻到美国空战英雄榜上,并被评选为第二次世界大战美国的第一位空战英雄。 陈瑞钿得到这个消息很高兴,并打算亲自到场参加表彰仪式。但很不幸,就在举行仪式的一个月前,陈瑞钿去世了,只能由他的孙子代替出席。 更不幸的是,陈瑞钿在负伤就医的时候,遇到日军空袭柳州。他的妻子伍月梅女士(伍廷芳之女)为救丈夫,扑在陈瑞钿身上不幸被弹片击中而死。 陈瑞钿的第二位妻子是个美国护士,他伤愈出院后又返回中国参加抗战,两人因此分手。结果陈瑞钿刚刚回国不久,都还没来得及参加战斗,日本就宣布投降了…… 这回若不是为了淡化苏联飞行员的功劳,估计陈瑞钿依旧像历史上那样,到死都不能获得中国政府的嘉奖。 同样属于广东空军出身的美国华侨黄新瑞,受到的待遇就要比陈瑞钿公正得多。他已经获得了一枚三星星叙奖章,今天又要获得一枚,等他牺牲后还会获得一枚。 黄新瑞也是个超级王牌,一生参加空战百余次,击落敌机8架(有说10架),两次跳伞生还,1941年坠机牺牲,死后被追为中校。 两人都是美籍华侨,都是广东空军出身,为什么待遇不同呢? 最大的原因,恐怕还是因为陈瑞钿的妻子是伍廷芳的女儿。他的大舅哥伍朝枢,曾担任陈济棠的广州国民政府要员,还跟孙科有所勾连,一直被老蒋视为眼中钉。虽然伍朝枢已经死去多年,但作为伍朝枢的妹夫,依旧是被常凯申看不惯的。 至于中国空军里面为什么有如此多的美国华侨,因为华侨爱国啊。 几年前,不仅周赫煊在美国开办了航空俱乐部,美国华侨更是直接开起了航空学校,其中以美洲华侨航空学校(波特兰)和旅美中华航空学校(旧金山)最为著名。 九一八事变爆发后不足三个星期,美洲华侨航空学校就开始筹办,办学宗旨是:训练航空人才,对外为巩固国防,尽力拒敌;对内发展航空事业,永不参加任何政争内斗。 仅1932年的统计数据,要求进入航校受训,以便将来回国参战的美国华侨就有5000多人。抗战前夕和抗战初期回国的美国华侨飞行员约200人,已经快接近中国战机数量了,这还不包括从东南亚回国的华侨飞行员——当时东南亚也有华侨航校。 所以说,抗战时期的中国不缺飞行员,缺的是飞机。很多华侨飞行员无机可开,纷纷报名参加陆军,无数热血青年牺牲在抗日战场上。 当初军阀陈济棠的广东空军,超过四分之三的飞行员都是华侨。这些华侨是回来报效祖国的,结果陈济棠居然主动挑起内战,而且还聘请日本人指挥空军,于是仗还没开打,广东空军就开着100多架飞机直接倒戈投入老蒋的怀抱。 估计陈济棠当初听到消息想吐血,那可是他花费重金打造的空军啊,啥事儿没干就全特么“资敌”了。 “蒋总裁中正先生到!” 空军健儿精神抖擞的接受检阅,就是有几十个苏联飞行员显得碍眼,库里申科更是笔挺地站在最前排。 老蒋微笑挥手,边走边说道:“你们做得很好,打出了中国人的士气,剿灭了日寇的嚣张气焰,让全世界都看到了中国的力量!中国的抗战是正义的,正义必将战胜邪恶,正义的一方必将取得最终胜利!” 周至柔和冯庸跟在老蒋身后,三人缓步走向主席台。 老蒋站在麦克风前,开始了长篇累牍的训话,足足讲了40多分钟,终于开始给空军健儿们授予勋章了。 第一个获授勋章的是毛瀛初,直接就是二等复兴勋章,把所有飞行员都看得目瞪口呆。 不愧是老乡,特殊待遇。 幸好此时还没有设立大同勋章,否则以毛瀛初空军战区副司令的身份,直接弄一枚大同勋章都有可能。 而真正立下大功的库里申科,则只得到一枚五星星叙勋章,档次比毛瀛初的复兴勋章低了好多。 紧接着,陈瑞钿、黄新瑞等王牌飞行员,也各自得到了星数不等的星叙勋章。而每个参与轰炸任务的飞行员,也得到了战斗奖章,并且颁发了嘉奖令和奖金。 在中央社记者的疯狂拍照之下,老蒋居然不事先提醒,当场给了周赫煊一个惊喜。 给飞行员们授勋以后,常凯申微笑道:“我还要表扬一个人,那就是周赫煊先生。周先生个人出资购得战机数十架,为国家培养了优秀飞行员,并且在这次轰炸任务当中立下了大功。在此,特授予周赫煊中将三等五星醒狮勋刀!” 我草! 周赫煊颇为意外的走过去接刀,对这玩意儿爱不释手。刀柄和刀鞘都装饰有金色醒狮浮雕,刀穗由金线红丝编织。拔刀出鞘,刀身一面刻着“夷难定功”,一面刻着“我武惟扬”。 从艺术角度来讲,远比乾隆御刀更加赏心悦目。 醒狮勋刀是专门颁给海陆空的将军以上级别,并且勋章已晋至最高等,又取得卓著功勋者,没有合适勋章授予才颁发的勋刀。 这种勋刀共分九等九星,常凯申直接颁给周赫煊一把三等五星刀,可见他今天是有多么高兴。 当然,这也是对周赫煊的一种拉拢,顺便把去年争取美国借款的功劳一起奖赏了。 周赫煊自然得投桃报李,当场表示:“多谢总裁,本人即刻联系苏联人,再捐300万美元的飞机!” 嗯,是捐飞机,不是捐钱。 老蒋听了也高兴啊,苏联飞机价钱便宜,300万美元可以买80多架飞机了。他突然很想把三等五星勋刀换成一等九星,说不定可以弄来1000万美金呢! 903【爱国将军】 (ps:上一章关于醒狮勋刀的描述有误,这把刀分为三等九星,凡是军官都可获得。三星及以下颁发给尉官和校官,四星及以上颁给将军级别。获授勋刀的前提是已经得到过最高级别勋章,并再次立下大功,貌似好像还没有谁获得过,周赫煊属于独一份儿。为了让剧情显得合理,上一章的描述略作修改。) 周公馆。 冯玉祥拔出醒狮勋刀,横于胸前看了又看,啧啧赞叹:“好刀,真是好刀!” “蒋总裁太胡来了,那么多立功将士都没勋刀,怎可颁给我这个在后方享乐的书生。”周赫煊适当的批评老蒋,脸上却堆满了笑容。 冯玉祥摇头说:“周老弟,你获授这把勋刀实至名归。不说你掏钱捐了那么多飞机,就说你一眼识破日寇的电报密码本,就让无数住在重庆的老百姓免于轰炸。” 周赫煊说道:“重庆免于轰炸,都是军统密电组和空军健儿的功劳,我可不敢居功。” 冯玉祥笑言:“都有功,都有功。哈哈,炸得好啊,小日本儿崽子也有今天!” 冯玉祥当然高兴了,五三、五四大轰炸的时候,他的住宅就被炸了,幸好家人都没有伤亡。不得以之下,冯玉祥只好全家搬去巴县,直到前两天才搬回重庆居住。 冯玉祥把醒狮勋刀还给周赫煊,献宝似的拿出一副漫画:“周老弟,这是我最近的作品,你看画得如何啊?” 周赫煊接过漫画一看,只见上面画着中国飞机落炸弹,几个日本兵被炸得抱头鼠窜。旁边还有漫画题词:炸得好,炸得妙,空军健儿逞英豪,炸得日本鬼子呱呱叫! “好字,好画!”周赫煊忍俊不禁。 抗战刚刚爆发的时候,冯玉祥被任命为第三战区司令,但很快又被调任第六战区司令。第六战区有很多原属于西北军的部队,老蒋无非是想让冯玉祥统合原有属下,结果被韩复榘、宋哲元等人联手抵制。 都是成家立业的人了,谁想再把老祖宗请回来供着? 冯玉祥灰溜溜的从第六战区离开,从此彻底失去了军事价值。但这位将军很会刷存在感,云贵川湘黔陕各省到处跑,一路做爱国演讲,时不时的就要写抗战诗歌发表。 直到现在,冯玉祥已经成为主战派名誉上的扛把子。在国党的历次会议上,有很多国党官僚动摇,让坚持抗战的老蒋非常被动,冯玉祥每次都坚决站在老蒋那一边,甚至不惜跟很多权贵拍桌子闹翻。 冯玉祥还总是对人说:“蒋先生的胜利,就是国家的胜利。中国只有一个领袖,那就是蒋先生,只有蒋先生才能带领中国走向复兴。” 如此一番下来,常凯申对冯玉祥是非常赞赏啊。除了不让冯玉祥带兵以外,常凯申几乎满足了冯玉祥所有要求,态度极为尊重,平时表现得就跟亲兄弟一样亲热。 这不,冯玉祥最近又迷上了绘画,国画、漫画、西洋画他都很拿手,而且所有漫画内容都跟抗战有关。 比如冯玉祥画水墨画《茄子》,题诗曰:“茄子紫,紫茄子,吃的有了力,可以把日寇打死!” 好诗,好诗,当浮三大白。 又比如冯玉祥的人物画,画了个人坐在篱旁沉思,题诗曰:“大叶风吹响,一人坐石上。问君何所思,为何不抵抗?如果不抵抗,民族一定亡。” 好诗,好诗,再浮三大白。 就连农民种地锄草的景象,都能激发冯玉祥的画兴和诗兴。几个月前,他看到两个农民锄草,当即画了一副漫画《锄草图》,题诗曰:“你拿锄头,我拿锄头,你在前,我在后。锄草一样打倭寇,精诚团结去奋斗。前方流血,后方流汗,团结一致报国仇。” 冯玉祥现在是名声大得吓人,手里却什么权力都没有,他这种情况非常适合当青天大老爷,让那些没有背景又贪赃枉法之徒直呼倒霉。 两个月前,巴县遭遇轰炸,两个特务挟持一个躲轰炸的女学生耍流氓,并在空袭警报解除后将女学生强行带走。巴县中学校长立即找到冯玉祥,冯玉祥连夜赶回重庆,坐在老蒋家里气呼呼的不说话。 常凯申是哭笑不得,也不知道又有什么事惹火了自己的把兄弟,当即详细询问。 冯玉祥气愤地说:“天上有飞机轰炸,地上有特务横行,就是没有咱老百姓的活路!” 随后,常凯申被冯玉祥硬拉着去巴县,不仅惩处了两个军统特务,还亲自向巴县中学的师生们道歉。 这种事情冯玉祥干得很多,他越是在小事上蛮横,常凯申就越对他尊重,认为冯玉祥没有政治上的威胁。其中最值得称道的一次,是冯玉祥严查豆腐渣工程—— 当时正值武汉大会战,冯玉祥突然收到一封举报信,称驻守三峡江防要塞的司令蔡继伦丧尽天良,竟然在国防工事中偷工减料,用竹竿代替钢筋修建炮台。 冯玉祥亲自带人来到江防要塞,指挥士兵用铁镐和钢钎拆除炮兵掩体。结果一镐子下去,坚固的工事立即现出原形,里面全是松散的石灰砂浆和竹竿。 冯玉祥勃然大怒,迅速电告中央军委会,将蔡继伦等人在宜昌就地枪决,并重新组织人手修建了石碑要塞。 石碑要塞建成的第二年,便爆发了历史三年的三峡石碑保卫战,成功阻止日军入寇重庆,被史学家称为“东方的斯大林格勒保卫战”。 若没有冯玉祥严查豆腐渣工程,其后果真的难以想象。这位将军虽然喜欢邀名作秀,但真的为抗战立下大功,经他号召献金所筹得的抗战捐款就高达数亿元法币。 或许是觉得常凯申非常赏识周赫煊,冯玉祥一搬回重庆立即来拜访。他扯了半天闲话,突然说:“周老弟,我最近对创作漫画非常有心得,你和弟妹(婉容)也是漫画高手,不如我们一起合作创办一本救国漫画杂志。你觉得怎样?” 904【张乐平】 日军的武汉机场被炸毁后,中国空军自然不会闲着。他们没有再去轰炸武汉的日军工事,而是被调往南方执行任务,在九月份轰炸日军的广州机场,炸毁日机数十架,并摧毁日军的汽油库。 这个战绩跟周赫煊没啥关系,因为在原本的历史上也有。在库里申科率队炸毁武汉日机160多架之前,就成功炸毁广州日机数十架,只不过现在前后顺序调换了而已。 连续被摧毁了两个重要机场,小鬼子终于长记性了。 此时第一次长沙会战已经打响,库里申科奉命去轰炸日军在湖南的野战机场。结果飞到预定目标的时候,所有飞行员都惊呆了,机场里站满了中国老百姓,他们正被日军架着机枪当血肉盾牌。 原来,日军在湖南的飞机约100架,而且时常外出执行任务,害怕再次遭到中国空军偷袭机场,于是提前数日强掳中国百姓到机场。这些百姓平时被逼着做苦力,遇到中国空军轰炸,就被押出来做人质和肉盾。 库里申科狠心发布了轰炸命令,中国投弹手忍着热泪向日军机场投弹…… 这种情况虽不多,但绝非只出现过一次。 比如历史上的1942年元旦,中国空军第一大队执行轰炸任务,目的是帮助第三次长沙会战的陆军减轻空中压力。结果飞行员们发现跑道上全是中国百姓,大队长陈汉光只能硬着心肠执行任务,胜利返航后大家一起抱头痛哭。 军令如山,这种情况必须继续轰炸。 如果有妇人之仁,肯定更加助长日寇的嚣张气焰,今后日军强逼中国百姓当肉盾的情况只会更多。 日军现在已经疯了,他们一边往广东、湖南和湖北调运新飞机,一边紧急向德国加大飞机购买量,同时国内加班加点的生产飞机——美国已经对日本禁运航空材料,日本的飞机生产极为困难。 在短期内无法取得局部空中优势的情况下,日军不但把中国百姓抓来当肉盾,还提高了毒气弹使用的频率,他们完全是在把毒气弹当空中轰炸的效果来使用。 周赫煊花费300万美元,向苏联订购了80多架新飞机。但这些新飞机暂时还不能到货,至少得等到秋冬季节才能运到。 军统那边就更扯淡了,当初搞得那么神秘,还把周赫煊的眼睛蒙住。结果消息分分钟泄露,不但周赫煊帮忙破译密码的内情被传播开来,就连雅德利是中国密电组核心人员的消息都曝光了。 戴笠大为震怒,把魏大铭叫来痛骂一顿。魏大铭立即展开调查,结果发现是密电组的特务酒后失言,一传十,十传百,最后闹得整个重庆都知道了。 冯玉祥就是这样知道周赫煊帮忙破译日军电报的…… 而雅德利更是遭遇了一次暗杀,侥幸活命之后,他连以前常去的酒吧都不敢去了。 但重庆老百姓是跟高兴的,他们终于不用再整天提心吊胆,周赫煊和雅德利智破日军电码的故事被编成各种版本,成为人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谈资。 至于常凯申,则被德国闪击波兰、英法对德宣战的消息乐得睡不着觉。 正如周赫煊当初所“预料”的那般,国际两大阵营已经初步形成,而中国是和英法等国站在一边的。 虽然英法对德宣战以后,还在玩那套绥靖政策,但局势已经出现逆转。最明显的情况就是,英国政府开始积极跟中国接触,并实质性的加大了对中国的支援力度。 世界局势再次被周赫煊料中,这让常凯申不得不更加重视周赫煊的文章。他的委员长侍从室里,专门组建了一个“周赫煊研究小组”,把周赫煊以前的文章认真分析总结,并时不时地找周赫煊去谈话问策。 周赫煊对此当然是积极配合,至于老蒋能听进去多少,又能执行多少,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常凯申的刚愎自用,处处指手画脚,那是出了名的。 别看冯玉祥各种拍常凯申马屁,但却时常在日记中抱怨,说蒋先生事事都要管,等于事事都不管。 冯玉祥是深受其害啊,他当第三战区司令的时候,打起仗来才发现有支炮兵部队不见了。让手下前去打听,得到的消息气得冯玉祥欲仙欲死,那支炮兵居然是奉老蒋命令调走的。 常凯申作为战时中国的最高军事长官,居然把手插进了一线部队,这让前线指挥官还怎么玩? …… 英法等国之前是希望中日和谈的,在对德宣战以后,立即转为支持中国政府进行抗战。 这种国际局势的转变,也迫使日本改变了侵华方针,并正式调整战争策略:第一,放弃速战速决,准备长期侵华;第二,严厉斥责前线军官的冲动行为,要求军事行动必须服务于军部策略;第三,为减少消耗而限制战争规模和强度,因为日本财政已经非常窘迫;第四,开始把军事打击重心,朝后方的抗日游击队转移。 长沙、桂南和宜昌,成为日军突破的重点,其余战线的烈度都减缓下来。 湖南,长沙。 第一次长沙会战虽然已经打响,但长沙却显得相对安宁,因为真正的战场在湘北、赣北和鄂南。 在薛岳将军的指挥下,中国吸取以往的失败经验,终于变得聪明了。中国守军放弃了层层布防的阵地战,转而以部分军队坚守正面阵地,主力迂回逐次打击,集中优势兵力在预定区域围歼敌人。 张乐平正在长沙画漫画,这位真正的“三毛之父”,被周赫煊的婉容抢了《三毛流浪记》以后,依然是中国漫画界响当当的人物。他在七七事变后就参与了救亡漫画宣传队,如今转战各大前线进行漫画宣传工作。 漫画的内容,无非是宣传爱国思想,呼吁青年从军报国,告诉民众要坚持到底,同时也为前线将士提供一些娱乐漫画。 “乐平,有你的电报,是周赫煊先生发来的!”一个漫画宣传队员跑来说。 张乐平有些纳闷儿:“我不认识周先生啊。” 那队员笑道:“周先生和冯玉祥将军,准备在重庆创办一本爱国漫画杂志,周先生特意发电向你邀稿。” “这是好事啊。”张乐平高兴地说。 那队员把电报交给张乐平:“周先生还说,想请你给《三毛流浪记》画续集,名字叫《三毛从军记》。” 对于皇后出生的婉容来说,让她画《三毛流浪记》已经很勉强了,许多时候要请专人编情节,她才能画出表现民间疾苦的流浪故事。现在让婉容画《三毛从军记》,那纯粹赶鸭子上架,还是让原作画家来操刀更合适。 张乐平已经辗转沪、港、苏、皖、桂、赣、闽、粤诸地,经常到前线跟士兵交流,他是很了解军队和士兵的,让他画《三毛从军记》肯定得心应手。 张乐平很喜欢《三毛流浪记》,现在被周赫煊要求画续集,顿时乐道:“让流浪儿三毛从军报国吗?这个主意很棒,不愧是周先生。” 905【波兰覆亡和长沙胜利】 德国闪击波兰的战果,让所有人都瞠目结舌。 波兰被普遍认为是欧洲军事力量最强大的国家之一,在复国之初就打了一场“苏波战争”,迫使列宁把西乌克兰和西白俄罗斯割让给波兰,并向波兰支付3000万卢布的经济补偿。 在遭遇德国入侵的时候,波兰的总兵力为100万人,似乎不比德国的160万军队差到哪里去。 按照英法两国的预想,波兰至少能支撑两三个月吧,就是100万头猪也要杀很久啊。结果,波兰的兵力都还没来得及展开,就彻底被德军给打懵了,他们率先领教了什么叫“闪电战”。 仅仅一周时间,波军主力就基本被分割包围,剩下的只看德军如何收拾残局。 苏联也参与了对波兰的瓜分,但他们宣称是收复主权领土。这就要回到我们前面提到的“苏波战争”,波兰认为那是自己的故土,苏联也认为那是俄罗斯帝国的遗产。 上一次苏联打输了,领土被波兰拿去,这次则轻松拿了回来。 至于究竟是谁的领土,早就说不清了。今天是你的,明天是我的,几百年来皆是如此,那片土地就没有消停过。 波兰看似无辜又可怜,但这个国家也不是省油的灯。 一战结束时,波兰的三个宗主国——德国、奥地利和俄罗斯全部战败,波兰由此成功复国。列宁在内忧外患的情况下,承认波兰独立,也承诺归还波兰领土。但波兰政府却野心勃勃,主动挑起和苏联的战争,妄图建立一个控制乌克兰全境和波罗的海沿岸的大波兰帝国。 波兰跟德国的领土纷争就不说了,因为说也说不清。就在半年前,德国入侵捷克斯洛伐克的时候,波兰不但没有帮忙抵抗,反而趁火打劫侵占了捷克的切欣地区,丝毫不知道唇亡齿寒的道理。 这种落井下石的做法很招人恨,所以在德国入侵波兰的时候,依附于德国的捷克斯洛伐克仆从军非常英勇——叫你丫背后捅刀子! 而在战场的另一边,苏联军队进攻波兰的时候,当地老百姓也各种带路帮忙,仿佛是迎来了期盼已久的解放。从族群角度来说,这里的很多波兰人根本就不认为自己是波兰人,他们属于乌克兰人和白俄罗斯人。 即便没有苏联入侵,当地人也是频频叛乱,而波兰政府从始至终都采取残酷镇压手段。 就这样,苏联拿回了沙俄时代的故土,德国则占领波兰的其他地方,苏德两国配合默契地把波兰给瓜分了。 英法两国显然没吸取波兰在闪电战中的教训,他们还梦想着苏德在瓜分波兰以后开战。然而屁事都没发生,德国和苏联看上去关系融洽,根本就不按英法写好的剧本往下演。 希特勒在干什么? 希特勒在波兰半个月之后,就发布了进攻法国、比利时、荷兰和卢森堡的密令。但显然时机还不成熟,这些密令属于元首阁下在胜利之后头脑发热的决定,等冷静下来以后,希特勒决定先攻占丹麦和挪威,以保证德国有海上战略基地和瑞典铁矿供应。 就是在这种国际局势之下,第一次长沙会战结束。 在长达半个月的迂回战中,双方互有胜负,但都没有达到预期目标。薛岳的作战策略其实制定得很好,但由于装备的劣势,以及某些部队的糟糕执行力,总是让日军在关键时候突破包围圈。 不但如此,冲出层层包围的日军,反过来向长沙周边集结。 常凯申显然毫无守住长沙的信心,他向薛岳发出指示:“如敌取长沙之动态,已经暴露,则我军语气在长沙会战前方作强硬之抵抗,则不如先放弃长沙,于敌初入长沙立足未定之时,即起而予以致命的打击。反攻计划如能布置精密,运用得当,必可取得最大之胜利。” 这些显然说的都是鬼话,老蒋的真实想法,无非是弃守长沙保存实力,害怕第九战区的部队给一仗打没了。 薛岳则制定出“天炉战法”,诱使日军到长沙郊区进行反包围,再伺机与来犯敌军进行决战。 两人几乎天天通电话,说都不能说服谁,老蒋到后来干脆就不接电话了。无奈之下,薛岳只好打电话给宋美龄,让宋美龄转达了自己坚决死守长沙的决心。 老蒋顿时慌了,连忙打电话给薛岳,让他找个合适时机放弃长沙。结果这次轮到薛岳不接电话,老蒋急得心急火燎,只能派白崇禧到长沙传达命令,但薛岳依旧抗命不尊。 听说老蒋在重庆都气得拍桌子了,他放言道:“如不遵令立撤汨罗守军,则今后长江以南地区有失,责有攸归!” 薛岳实在拗不过,只能下令撤退,让出汨罗江防线,日军趁机长驱直入。 老蒋以为薛岳已经服软遵令,谁知薛岳重新抗命,坚决死守长沙。老蒋只得再派白崇禧去规劝,这次还带上个陈诚,但白、陈二人口水都说干了也劝不动。 老蒋终于不再反对了,带着赌徒的心理,让薛岳放手一搏,说不定能够打赢呢。 捞刀河与浏阳河之间的地带,是天然的口袋阵。薛岳把这个口袋形容为天炉,他要把日军扔在炉子里面炼丹,这就是“天炉战法”的名称由来。 冈村宁次率领大部队钻进口袋里,顿时感觉步步为艰。不仅中国守军英勇奋战,当地民众也爆发出强烈的爱国热情,交通要道被全部破坏且不说,连那些少有的平整土地都被百姓挖了个遍。大雨一下,遍地泥泞,日军的坦克、卡车、大炮、摩托车……纷纷趴窝。 还打个屁啊,双方都没展开什么激烈交战,冈村宁次就果断下令全军撤退。 如此情况让薛岳不敢置信,以为日军有什么阴谋,下令各部尾随追击,但不要擅自展开激战。直到日军撤退三日后,薛岳才肯定这是真的,立即让各部队全力打追击战。 但是为时已晚,日军主力已经撤出口袋阵,中国守军只追杀到少量残余。 第一次长沙会战就此结束,中国宣称自身伤亡4万余人,日军伤亡3万余人;日本则宣称自身伤亡3600人,国军伤亡4.8万余人。 不管真实的伤亡数据如何,显然中国胜利了,全军振奋,万民欢腾。 幸好薛岳一直坚持抗命不遵,否则长沙就直接没了。 也不能说常凯申太没脑子,事实上整个国军高层都在吵,就连白崇禧都主张弃守长沙。实在是历次会战让高层将领毫无信心,已经被日寇吓破了胆,谁也料不到居然能守住长沙,而且一守就是好几年。 906【中国队长】 第一次长沙会战结束后,华中地区的战局突然静止下来,取而代之的是小规模战斗和频繁空袭。 日军从各战线和国内调运来的飞机,重新部署在武汉,并加强了机场的防空。接下来,成都、巫山、宜宾和自贡遭到连番轰炸,日本战机似乎怕了重庆,再也不敢来招惹山城。 但没等重庆人民高兴多久,至10月底,又有数十架日机从东北调到武汉。这些飞机本来布置在东北边境,是用来防备苏联的,现在却把目标对准了重庆广阳坝机场。 11月2日,中日双方在重庆上空展开激烈战斗。 在经历了一个多小时的激战后,日本取得惨胜,中国空军损失严重。这次战斗被称为“一一二空战”,此战之后,整个四川地区可升空的中国战斗机只剩下18架。冯庸从美国带回来的飞行员,死得只剩下26人;原空军第四大队的飞行员,也只有12人了。 没办法,日本飞机越打越多。国力不如人,徒呼奈何! 重庆再次陷入轰炸噩梦,或许是出于报复,日机在未来一个月内,对重庆进行了九次轰炸。在这些轰炸当中,残存的中国空军奋力阻击,累计击落日机9架,但自身也只剩下3架战斗机。 直到12月中旬,周赫煊购买的苏联飞机终于运来。首批交货46架,但送到重庆的只有30架,剩下的被分配到其他战区。 日本虽然飞机生产速度不快,但却源源不断,更从发了战争财的德国那里买来一批波兰飞机。双方在1940年元旦那天,再次爆发空战,互有伤亡,中国飞机被消耗得越来越少。 战争打的是国力,周赫煊财力再足,也经不起如此折腾啊。 对于常凯申来说,几乎已经放弃了进口战斗机,因为买再多也会被打光。随后的几批苏联援华飞机,全是买的轰炸机,专门用于抽冷子轰炸日军工事,以配合陆军的战斗。 在飞虎队正式组建以前,重庆几乎就是一座不设防的城市,任凭日本飞机来去自由。每次但凡添了新的战斗机,必然招来日机集火,不出一两个月就要打得所剩无几。 当然,这些空战抵抗不是没有意义的,日本飞机在重庆消耗得越多,就越给其他战区的友军减轻了压力。日本财政更是难以支撑,平民生活愈发困难,就看最后谁先承受不起。 …… 咱们把时间拨回11月初,周赫煊的小说《黑土》虽然早就完稿,但依旧还在连载当中。他和冯玉祥合办的《兴华画报》,终于出了创刊号。 马珏也终于回国了,她是夏天回国的。 周赫煊刚离开西南联大不久,马珏就从越南飞抵昆明,担任西南联大的法学院讲师。 马珏的全家都留在北平,他父亲马裕藻先生因为年迈患病,没有跟随北大师生一起转移,与周作人、孟森、冯祖荀一起留校,被称为“北大留平四教授”。 马裕藻、孟森和冯祖荀都保持着民族气节,坚决不给日伪政府做事,也不在日伪控制的北大讲课。就在周作人当汉奸的前一天,马裕藻还劝周作人,让他决不要给日本人做事。 周作人数次邀请马裕藻回校当老师,让马裕藻更加厌恶,后来直接闭门不见,派幼子对周作人说:“我父亲说了,他不认识你。” 这次跟马珏一起来重庆的,还有昆明养鸡场的研究员(师生)。 养鸡场办得很成功,最早的一批良种鸡已经开始下蛋,不过数量很少,至少得到明年三月份才能满足师生们的食用需求。他们这次带了两只母鸡作为礼物来重庆,一只送给常凯申,另一只送给周赫煊。 此外,更重要的事情,当然是在四川推广养鸡项目。不为赚钱,纯粹是为国出力,师生们最大的愿望就是让前线将士都吃上鸡蛋。 沈履是这次带队的,马珏算是他的助手。沈履已经辞去西南联大总务长职务,只担任梅贻琦的秘书。如何联系常凯申和国府官员,如何在四川推广养鸡事业,都需要沈履去接洽奔波。 众人刚到重庆,就被这里的满目疮痍所震惊。 昆明虽然也时常被轰炸,但情况远比重庆要好得多,至少没有出现十多万人集体住窝棚的情况——房屋被毁。 “卖报了,卖报了,兴华画报!” “冯玉祥将军和周赫煊先生联手创办的爱国画报,大家千万不要错过!” 一个中央大学农学院的学生,顿时喜道:“是周先生的画报,快买一本来看看!” “我没钱。” “我也没钱。” “……” 一个个无奈摊手,金陵大学和中央大学农学院的师生们,本来没那么穷的,但跑去西南联大养鸡几个月全成了穷光蛋。 马珏也囊肿羞涩,她连回国路费都是找人借的,现在身上只剩下不足五块钱。 沈履苦笑道:“我来买吧。” 马珏掏钱说:“我也买一份,大家轮流看。” 两份画报很快到手,但没有立即翻阅,而是先住进了一家旅馆。那旅馆人满为患,价钱贵得离谱,沈履只开了两间房。一间给马珏和另一个女生,剩下六个男人挤一间。 吃过简单的饭菜,两个女人挤在客房看画报。 刚把画报翻开,那个叫杨玉笙的金陵大学农学院学生就咯咯直笑:“太逗了,这居然是冯玉祥将军的画作。” 马珏同样忍俊不禁,因为冯玉祥的漫画实在太魔性。 此漫画名曰《老君炼丹》,画的是第一次武汉会战。几个模样滑稽的日军被扔进炼丹炉里,太上老君一手执拂尘,一手端步枪,催促童子赶快添火。旁边题诗曰:“薛岳将军赛老君,炉火纯青真本事。鬼子来犯不用慌,丢尽炉子炼金丹。吃了金丹士气旺,个个官兵如天将。吃个金丹士气足,国军将士能杀敌!” “咦,这是周先生的漫画!”杨玉笙突然惊讶道。 马珏凑近一看,那个漫画的名字叫《中国队长》。 907【超级抗日英雄的诞生】 关于《中国队长》这部漫画,不仅马珏看得起劲,就连冯玉祥都沉迷进去了。 虽说画报是两人合办的,但冯玉祥只负责出钱,偶尔画一两幅漫画,剩下的经营管理工作都由周赫煊负责招人。 这天早晨,副官把创刊号送来,冯玉祥一边吃早餐一边翻阅,名叫《中国队长》的长篇连载漫画顿时吸引了他的注意。 一出场就是“七七事变”,日寇兵临北平城,宋哲元麾下的学生军团被调去保卫南苑。 主角名叫郑啸飞,高中即将毕业时,响应宋哲元保卫华北的号召参军报国。他只接受了半年的军事训练,就被送上战场,所在部队更是成为日军进攻的重点。 顶着日本飞机大炮的轰炸,南苑阵地几乎成为废墟。更可怕的是,由于时间紧急,中国守军根本来不及修筑防御工事,所有人都只能凭血肉之躯硬扛炮火。 每次轰炸过后,日寇都以为中国阵地已经失去抵抗能力。但当他们进攻时,却总有还没被炸死的学生军奋起阻击,这些被炸得浑身是血的学生兵,竟然可以跟日军拼刺刀打出二换一的战绩。 直到日军第四次杀入阵地,学生兵们终于挡不住了,郑啸飞在突围的时候因体力不支被俘虏。 北平很快陷落,郑啸飞被押着去做苦力。由于他参与策划战俘暴动,受到日寇的百般折磨,随即被拉去枪毙示众。 “砰砰砰!” 一连串的枪响,第一组16个战俘被杀害,马上就轮到郑啸飞的第二组。 就在此时,一个日本军官坐着吉普车过来,用日语大喊:“立即停止!奉派遣军司令部命令,这些战俘都交给我带走。” 冯玉祥正看得入迷呢,一翻篇居然是《三毛从军记》,《中国队长》的第一期连载已经结束了。 直到第二个星期,冯玉祥才看到后续内容。 郑啸飞被带到天坛公园西门南侧的神乐署,这里原本是国党中央防疫处所在地,现在成了日本华北派遣军防疫给水部,所驻日军名为“北支甲1855部队”(其实就是七三一部队的北平支部)。 郑啸飞和其他俘虏被关在防疫所里,每天都有新的俘虏被送来,也不断有俘虏被带走,那些被带走的俘虏从此消失。 一转眼就是两个月过去,淞沪会战打得如火如荼,郑啸飞和两个战友也被带走了。 他们被五花大绑押往一间地底牢房,里头有几个穿着白大褂的日本人,看样子像是医生,又像是科研人员。 领头的白大褂日本人说:“今天进行注射实验,把他们再绑得牢固些。” 负责押送的日本兵说:“相原博士请放心,这种牛皮绳很结实,他们不可能挣脱。” 相原博士摇头道:“我将给他们注射超级战士药剂,一旦成功,必然力大如牛。所以,每人的手脚和颈部都需再扣上一副钢铁镣铐。你再找十个卫兵过来,一旦出现异常,立刻乱枪打死!” “哈依!我马上去办。”日本兵立即行动。 郑啸飞和两个战友很快被镣铐锁住,三个日本医生给他们注射药剂后,立即飞快跑出牢房,牢房的铁栏杆外架起了好些机枪。 “啊!” 一个战友突然惨叫起来,全身肌肉迅速变大,皮肤出现道道裂痕,最终肌肉把皮肤撑开,整个人血肉横飞自爆开来。 另一个战友似乎适应了这种变异,变得强壮无比。但他双眼布满了血丝,疯狂破坏身边的一切,甚至对着郑啸飞进行攻击。 相原博士自言自语道:“一个彻底失败,一个失去理智,看来成功率还是很低啊。咦,第三个实验体怎么没有变化?” “吼!” 就在此时,郑啸飞突然发出一声虎啸。他手脚戴着两副镣铐无法分开,但却蜷成一团,双腿猛蹬墙壁,整个人像一发炮弹射向铁栏杆。 “哐!” 郑啸飞中途摔落在地,却是他脖子上的镣铐有铁链,铁链的另一端固定在墙体上。 即便如此,那条铁链也被挣得变形,再来几下肯定要被挣断。 日本兵们如临大敌,架着机枪随时准备扫射。 相原博士却兴奋癫狂:“成功了!东北虎的基因真的可以在人体内起作用,我的发明将震惊世界,我可以制造出成千上万的超级战士,大日本帝国必将统治地球!”(注:1906年就有科学家正式提出基因概念,1950年就克隆出青蛙,1961年童第周等中国科学家开始研究克隆鱼。) 一个士兵见铁链快断了,惊慌道:“博士,要杀了他吗?” “不,再等等,我需要多观察一下,”相原博士指着丧失理智的俘虏,笑道,“那边还有一个,让他们互相攻击,看到底谁能获胜。对了,快去取麻醉剂,我要留着他们继续做研究。” 郑肃飞很无奈的跟战友打起来,对方已经完全失去理智了,脑子里只剩下毁灭一切的欲望。 两人都被戴着镣铐、拴着锁链,只能凭借身体互相撞击。但郑肃飞很聪明,每一次撞击都借着巧劲,相当于在用两个人的力量挣脱束缚。 终于,两条铁链都挣断了,他们手脚上的镣铐也扭曲变形。 士兵又问:“博士,可以开枪了吗?” 相原博士说:“用麻醉枪吧,我要留着他们做研究。” “轰!” 牢房里的两人猛地撞在铁栏杆上,直接将那些铁栏杆撞变形。 “发射!” 数支麻醉剂扎在他们身上,但两人都没倒下。那个丧失理智俘虏反而被激起了凶性,扔下郑啸飞,挣断镣铐,双手抓着铁栏杆猛力拉开。 “开枪!” “哒哒哒哒!” 日本兵用机枪疯狂扫射,子弹打在俘虏身上溅起道道血花,但却根本不能将他杀死。 “天啦,这是什么怪物!” “根本打不死啊。” “快跑吧!” “……” 郑啸飞跟在战友身后,两人一起杀进日本兵中。他抢过一挺机枪当铁棍抡,一扫就是一大片,杀得日本兵屁滚尿流。 相原博士跑得最快,他跑出去之后甚至把门关上,慌张地对外边的士兵说:“快往里面扔炸弹,全都炸死!” 二十多颗手榴弹从门上的小窗口丢入,里面顿时惨叫声四起。 第二期连载结束…… “真吊人胃口!” 冯玉祥看得心痒难耐,扔掉画报大喊:“备车,去周公馆!” 908【云岫楼谈话】 “万岁,空军万岁,中国万岁!” 冯玉祥坐车经过市区的时候,突然听到街头传来震天欢呼。他让司机停车,对副官说:“快下去打听,是不是又有捷报了!” 副官很快拿着一张报纸回来,欣喜道:“《中央日报》刚发的号外,三天前在成都击落的日军领队长机,其中一具尸体被证实是日本大佐奥田喜久司!” “真的,快把报纸给我看看。”冯玉祥闻言大喜。 奥田喜久司被日本媒体誉为“轰炸之王”,是日本战略轰炸的主要提倡者,更是如今日本海军轰炸部队的骨干之一。这家伙去年底调任日本海军第十三航空队司令,策划了对重庆、成都、宜宾、巫山、自贡等城市的数十次轰炸,可谓满手血腥。 三天前,奥田喜久司亲自率队轰炸成都。中国空军第29中队副队长邓从凯带伤起飞,一举将奥田喜久司的座机击落,邓队长自己也壮烈殉国。这场空战,中国空军大胜,中方被击落飞机2架,日方被击落飞机4架。 “打得好,打出了中国空军的气势!”冯玉祥看完报纸猛拍大腿,恨不得当场画漫画作诗抒发情怀。 奥田喜久司这家伙真是活该,此人乃“天皇侍从武官”出身,又身为海军系统里的红人,长期远离一线战场,天天鼓吹战略大轰炸。他当第十三航空战队司令,明摆着是从后方到前线镀金的,过个一两年就能调回本部升官。 这次轰炸非常奇怪,奥田喜久司居然亲自带队出战,而且率领的还是第一联合战队——这个战队跟奥田喜久司属于平行关系,常理来说他根本无权指挥。 出现这种古怪情况,还得从库里申科轰炸武汉机场说起。那次不但炸毁了160多架日机,还把日军第一航空联队的司令官冢原二四三(少将)和鹿屋航空队司令官大林(大佐)炸成重伤,更把木更津航空队副司令官石川(大佐)直接炸死。 整个武汉,日本航空队司令官级别的高级军官,居然只剩下奥田喜久司一人。 由于重庆广阳坝机场不利于防空,所以库里申科的轰炸队驻扎在成都机场。双方经过多次消耗,中国战机所剩无几,奥田喜久司感觉没了危险,于是叫嚣着要为航空队的同僚报仇,亲自率队轰炸成都机场,结果有去无回,让人拍手称快。 现在爽了,不管是陆军航空队,还是海军航空队,武汉的日本空军已经找不到司令官——还有两个躺在医院里。 日本军部正在任命新的司令官到武汉,而且一口气就任命了六个(包括副司令)。在这些家伙到任以前,整个四川的大城市都能暂时消停会儿。 冯玉祥端着报纸看了又看,转眼就到周公馆的后大门。他被门房热情地请进去,负责接待的却是张乐怡:“冯将军请坐,明诚去云岫楼觐见蒋总裁了,估计还要些时候才能回来。” “可是有要紧事见总裁?”冯玉祥问。 张乐怡说:“关于推广养鸡的事情。” “养鸡?”冯玉祥一头雾水。 张乐怡笑着解释道:“是这样的,中央大学和金陵大学的农学院,跟西南联大一起研究出科学养鸡方法。这种方法成本低、见效快,而且出肉率和出单率都很高,值得在全国推广。” “那是好事啊,我要去看看!”冯玉祥顿时就来了兴趣。自从他手里没有军权以后,就一直专注于搞演讲、做宣传、查贪官和督促生产。 特别是农业生产,冯玉祥画了好多漫画,什么《播种图》、《出草图》、《插秧图》……他甚至觉得农业生产比工业生产都更重要,好多老百姓都在忍饥挨饿,粮食不足是个致命的问题。 冯玉祥当即辞别了张乐怡,坐船渡江前往南岸的常凯申官邸。 云岫楼。 自从德国闪击苏联之后,周赫煊就成了这里的常客。他每个星期的周末去中央大学和重庆大学讲历史课,周一则到云岫楼给老蒋分析国际局势,每次至少要聊一个小时。 马珏等人来重庆拜访,被周赫煊请到自己家里住了好几天,今天借着到云岫楼分析国际局势的机会,顺便把他们带来面见老蒋。 宋美龄亲自给众人冲咖啡,常凯申没有理会马珏等人,而是问道:“明诚觉得英法什么时候能够对德出兵?” 周赫煊笑道:“兵一直在出,双方宣战了嘛,但真正交火恐怕还早。我们上次说了,英法两国是想祸水东引,让德国跟苏联打仗,他们好在旁边坐山观虎斗。” “德国和苏联恐怕不容易打起来吧?”常凯申说。 周赫煊分析道:“苏德两国必有一战,这是肯定的。但德国接下来的目标,恐怕会是挪威和丹麦。” “为什么?”常凯申问。 周赫煊指着世界地图:“总裁请看这里。瑞典一直跟德国关系亲密,德国缺铁矿,瑞典铁矿储量丰富。若是德国吞掉丹麦和挪威,则瑞典到德国的铁矿运输路线就打通了,无论是水路还是陆路都非常便利且安全。而且灭掉丹麦和挪威以后,德国相当于完全控制北欧,即没有了来自北欧的后顾之忧,又能建立一个更加安全的海军基地。” 常凯申看着地图思索一番,点头道:“那苏联呢,苏联的下一步计划是什么?” 周赫煊指着地图说:“芬兰。” 常凯申不解道:“为什么是芬兰?” 周赫煊详细解释道:“首先来看芬兰的历史,这个国家以前是瑞典的一部分。俄罗斯为了夺取出海口,跟瑞典王国打了好几次大仗。这个出口海就是圣彼得堡,现在叫列宁格勒,属于苏联的第二大城市。而为了跟瑞典有所缓冲,俄罗斯就强行把瑞典的东部土地分裂出来,芬兰这个国家由此诞生。总裁现在看明白了吧?” 常凯申点头说:“芬兰跟瑞典关系亲密,瑞典又跟德国关系亲密。一旦德国拿下丹麦和挪威,苏联的西部国土就被德国半包围了。” 周赫煊笑道:“确实如此,不但被德国半包围,苏联的海军也会被堵着出不来。特别是列宁格勒,它对苏联极为重要,是苏联的第二大城市。若不能控制芬兰,则苏德两国一旦交战,列宁格勒很容易就能被德国拿下。斯大林早就看到了这点,所以年年都在跟芬兰谈判,以解决苏芬两国的领土争议。但芬兰油盐不进,靠外交手段根本无法解决,那苏联就只剩下武力入侵一途。” 常凯申感叹说:“看来芬兰也要灭国了,跟波兰是一样的下场。” “或许吧。”周赫煊忍不住笑了笑。 芬兰只是个军事小国,当战争爆发时,陆军只有12.7万人,另有30万预备役人员,10万后备役民兵,以及10万服务服务队。这几乎已经是全民参战的结果(总人口400多万),连妇女都被组织起来,而且战术思维还停留在一战时期。装备方面更是落后,把侦察机加起来飞机才过百架,子弹只够用两个月,炮弹仅够用三个星期。 而苏联在战争初期就出动了54万人,结果打起来有些吃力,后期只能再次增兵。 所有人都觉得芬兰很快就要灭亡,甚至是直接被苏联吞并。 但这一仗居然打了好几个月,苏联最终惨胜,对外宣称阵亡近5万,受伤近16万。加起来就是苏军伤亡超过20万,这还是缩水后的数据,据索克罗夫后来回忆,苏军的阵亡人数接近20万,伤亡合计在70万以上。 赫鲁晓夫更是在回忆录里说:“我们损失了上百万人。” 虽然芬兰打输了,但输得很光彩,这已经是他们能做到的极限。 事实上,苏联还真没打算吞并芬兰,战前谈判时只想要关键性领土,这些地方是用来防卫列宁格勒的。而且,苏联愿意赔偿两倍的土地,差不多相当于土地交换。 但芬兰不干啊,那些地盘一旦被苏联拿走,就等于失去了国防屏障,以后苏军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于是就打呗,打得两败俱伤,最终芬兰还是被迫割让了土地。 正是这一场惨胜,让希特勒坚定了入侵苏联的决心——元首阁下发现苏联是一头纸老虎。 沈履、马珏和一群学校师生,此时都聚精会神的听着周赫煊分析国际局势。他们无疑是很佩服的,作为一个学者,居然能在中国的领导人面前指点江山,找遍全国也就周赫煊了。 909【老冯谋官】 常凯申又跟周赫煊聊了一番英法对中国的外交转变,才问沈履:“沈秘书是来找我要西南联大办学经费的?” 沈履连忙拿出一份养鸡报告,说道:“蒋先生,我们是来推广养鸡方案的。” “哦,给我看看。”常凯申有些感兴趣了。 这份报告是农学院的教授写的,沈履特别细心,专门用红笔把重要内容都勾画出来,以方便常凯申进行阅读。 常凯申很快就读完大概,惊讶地问:“用这种方法养鸡,真的可以迅速产蛋出栏,而且还把成本降低了七成以上?” “确实如此,”沈履说,“这种科学养鸡的办法,是周先生最先提出的,然后由中央大学和紧邻大学农学院的师生进行实验摸索,西南联大的师生全力配合试验。我们养殖的第一批300只母鸡,半个月前已经有106只开始下蛋,仅用了三个半月时间。而用传统的养鸡方法,至少要4到6个月才能下蛋。最难得的是,科学养鸡不用耗费太多粮食,我们用粪便培育蚯蚓,蚯蚓让鸡吃得饱、长得快,甚至下的蛋都更大个儿。” 周赫煊接话说:“总裁,我们已经商量好了,不申请任何专利,愿意把这套养鸡方法无偿捐献出来,由中央政府推广到全国。” 常凯申欣慰道:“诸位做了一件利国利民的大好事啊。放心吧,我立刻责令农林司,全力推广你们的这套科学养鸡方法。” 自全面抗战爆发以来,国民政府就对农业表现出前所未有的热情。 中央政府内迁到重庆的第二个月,很多机构和官员还在半路上,农业部门就率先做出调整。 首先,改实业部为经济部,并在经济部设置农林司,主管农林牧渔垦蚕、农村经济和农村合作事项。并将中央直属的所有农业机关进行整合,设置中央农业试验所(中农所)进行统管,从而形成了农业方面的一元化领导。 国府官员们似乎还觉得不满意,正在讨论把农林司升级为农林部。这个提案已经通过了,但首任农林部长的人选还没定下来——春节过后,老蒋将会钦点陈济棠作为农林部长。 整个抗战期间,政府农业机构都在不断扩大体量。 最初农业机构分散于各部门,接着设置农林司和中农所进行统管,然后再单独设置农林部。以后还会在农林部增设粮食增产委员会、垦务总局、中央农业试验所、中央畜牧试验所等机构,对战时农业发展产生了非常积极的作用。 民以食为天,老百姓和士兵总要先吃饱饭,才有力气搞生产、打鬼子啊。 这道理谁都懂,常凯申和国府官员自然也懂。 “总座,冯玉祥将军求见!”侍从副官突然禀报。 常凯申点头说:“请他进来。” 冯玉祥大摇大摆走进会客厅,瞅了一眼道:“都在啊。听说你们整出了科学养鸡的方法,究竟是怎么科学的?” “你的耳朵还很灵,”常凯申笑着拿起那份养鸡报告,“自己看看吧。” 冯玉祥也不废话,捧起报告书就翻阅起来,看完之后拍巴掌说:“这法子好啊!你们这些读书人,脑瓜子就是不一样,居然能想出用蚯蚓喂鸡的法子。此法若推行全国,鸡蛋和鸡肉的价钱肯定降下来。现在都抱怨说物价涨得太厉害,这就是个降低物价的好办法。” 常凯申说:“我已经决定让农林司全力推广了。” 冯玉祥主动请缨道:“让我来吧。在农林司设一个科学养鸡推广小组,我来当组长,保证一年之内让老百姓吃上便宜鸡蛋。” 常凯申有些犹豫,他不想给冯玉祥安排实权职务。科学养鸡推广小组组长,自然没啥实权,但冯玉祥的资历摆在那里,如果让冯玉祥负责,至少得给他一个农林司副司长的兼差。 而且农林司马上就要升级为农林部了,常凯申不想让冯玉祥当农林部副部长。而且就算是任命了,旁人也会说闲话,说他老蒋妒贤嫉能,只让冯玉祥做副部长,连一个部长的职务都没有。 冯玉祥笑呵呵说:“中正兄,你不用太伤脑筋,我只是推广养鸡而已,别的事情都不管。”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老蒋还真不好拒绝,他解释道:“农林司马上要升农林部,我已经许诺陈伯南(陈济棠)做部长。这个还真不好办,总不能让焕章你屈居于陈伯南之下吧。” “没问题,都是小事,我又不是爱面子的人。”冯玉祥呵呵笑道。他是真想推广科学养鸡,当然,也未尝没有借此重新捞实权的想法。 冯玉祥只笑嘻嘻地盯着常凯申看,常凯申顿时头疼无比,他思虑再三,终于说:“焕章可愿做农林部副部长?唉,就是太委屈你了。若非早答应了陈伯南,我肯定让你做部长的。” 冯玉祥大喜,生怕常凯申改主意,连忙说:“副的就副的,都是为党国做事,何分正副主次?放心吧,我虽然对农业是外行,但肯定多听专家的意见,一定让全国老百姓吃饱饭!” 常凯申就像吃了苍蝇一样恶心,挤出笑容说:“那真是委屈焕章了。” “不委屈,不委屈。”冯玉祥笑得合不拢嘴。 常凯申转念一想,反正陈济棠也不省心,干脆让这两个家伙斗去吧。只要不耽误农业生产,任他们怎么折腾,斗得越厉害越好。 众人从云岫楼离开,半路上冯玉祥就问:“明诚,你给我出个主意,这科学养鸡方法怎么推广最快。” 周赫煊建议道:“分两步走,一是办科学养鸡培训班,二是发内部文件和登报宣传。先在重庆搞一个科学养鸡基地,培训班就设在基地内,让各地农林部门和社会人士都来学习。而且我们自己也要多培养人才,不定期的前往各地养鸡场进行指导纠正。还要跟中农所取得联系,若出现大量鸡种生病的情况,要去指导如何用药救治。最好可以降低养鸡场是税收,鼓励大家都来科学养鸡。” “这主意不错,就这样办了!”冯玉祥笑道。 如果按照周赫煊所说的办法,肯定能让科学养鸡遍地开花。而且在物资短缺的年代,大家根本不用竞争,也不愁销路,肉鸡和鸡蛋产量再高都能找到市场。 910【被架空的冯玉祥】 我们常说,民国时期不缺人才,同样也不缺有能力的官僚。 比如说即将升格为部级单位的农林司,不管是陈济棠主政,还是冯玉祥主政,都不影响中国农业的发展。因为真正管事的,是此时的农林司司长、未来的农林部副部长钱天鹤。 钱天鹤在农业增产方面主抓三点: 第一,推广良种,包括小麦、大米、棉花、丝蚕、耕牛等方面的良种。就拿棉花来说,良种棉目前已经推广到36个县,亩产从1937年的18.2斤,迅速增长到1939年的63.4斤,单亩产量提高了250%。在钱天鹤的主持下,良种小麦目前已推广4万亩,稻谷也试种出“再生稻”和“二熟稻”。 第二,推广科学肥料。这里的科学肥料不仅是化肥,还包括各种绿肥,比如元平菌堆肥、苕子绿肥、蒸制骨粉等等。这些绿肥不需要依靠工业基础,但却对农作物的增产很有效果。 第三,推广防治病虫害。以前农民很少用农药,钱天鹤弄出了许多农药厂,虽然农药产量很低,但却在一点点增多。 除了这些,钱天鹤还鼓励开荒和发展林业资源,甚至规定私有荒地逾期不种的,直接由政府强制出卖或征收。 还有农业贷款和农村合作社,这些措施在战前就有推广,但地方官员人浮于事,推行不力。钱天鹤上台主管农业之后,立即大刀阔斧的硬来,携中央命令迅速打开局面。 而在水利设施建设方便,从1938年到1944年,仅四川一省,在钱天鹤的主持下,就开渠(大型)31处、筑坝334座、凿塘2826口,以及其他小型灌溉工程无数。 抗战能够胜利,钱天鹤居功至伟,因为他能让米袋子鼓起来。 此人清华毕业后留学美国,是康奈尔大学的农学硕士,回国即担任金陵大学农业院教授。北伐期间,钱天鹤在南京政府做官,一路追随常凯申至今,绝对属于那种深受器重的老蒋嫡系官僚。 所以,陈济棠和冯玉祥都是摆设,农林部以后绝对是钱天鹤说了算。即便到了台湾,老蒋搞土改、发展台湾农业,钱天鹤依旧在其中出了大力,并全程参与台湾农业政策的制定。 冯玉祥被任命为科学养鸡推广小组组长之后,钱天鹤立即给他配了个副手,整个小组超过三分之二的成员都是钱天鹤的人。咱们的换章将军突然发现,他还没准备做事呢,就已经在农林司被架空了。 冯玉祥很郁闷,但又无可奈何。他好不容易要了个官来当,居然又是虚的,只能重新捡起老本行——做宣传。 一天之内,冯玉祥就画了12副漫画,内容都是鸡和鸡蛋。 例如这幅叫《神蛋图》的漫画,四个农民喜滋滋的抬起一枚鸡蛋,那鸡蛋的体积比人还大。并题诗曰:“科学养鸡真是妙,蚯蚓成了鸡饲料。鸡崽吃了长得快,生出鸡蛋好大个。人人都来学养鸡,百姓不再饿肚皮。鸡肉鸡蛋营养足,吃饱上阵杀鬼子!” “明诚,下一期画报,你把我的这些漫画都刊上。”冯玉祥笑呵呵地说。 周赫煊看完这些漫画,忍俊不禁道:“冯将军画得真好,但数量未免太多了,我只能刊登两幅。” “两幅就两幅,随便吧,”冯玉祥很快说到重点,“对了,《中国队长》你有存稿吗?第三期的内容快给我看看。” 周赫煊从抽屉里拿出一叠画稿,笑道:“请雅鉴。” 冯玉祥扫了一眼说:“这画风有点不对啊,比前两期更隽秀细致。” 周赫煊解释道:“画漫画太耽误时间,以后都是我编故事,再让婉容把故事画成漫画。我还为她配了助手,里面的枪炮坦克之类,都由助手给画出来。” 冯玉祥点头道:“这法子不错,就跟办工厂一样,叫那什么来着?” “流水线生产。”周赫煊说。 “对,就是流水线。”冯玉祥说完就开始看漫画。 《中国队长》第三集,那个失去理智的同胞一开始就死了。他不知道躲闪,反而接住炸弹往回扔,在把房门炸开的同时,自己也被炸得血肉模糊。就这样他还不死,而是冲出去大肆杀戮,最后被日军使用火焰喷射器活活烧死。 主角郑啸飞更加聪明机智,在日军扔进炸弹的一瞬间,他就捡起几具日军尸体当肉盾。接着冲出房间一路狂杀,救出许多被当做实验品的同胞。同时漫画还揭露了日军暴行,这里的中国俘虏被残忍虐待,有些甚至是被抓来的无辜平民。 在整个实验所的日军快被郑啸飞杀空时,大反派相原博士再次登场。 相原博士给自己也注射了一支药剂,这药剂含有营口坠龙的基因。他进化失控变成了一个半人半龙的怪物,把郑啸飞打得很惨。关键时候郑啸飞也爆气变身了,全身长满了东北虎的毛发,在日军实验所里上演一出龙虎斗。 郑啸飞利用智慧获得惨胜,带伤逃出实验所。而被他打死的相原博士,手指突然微微颤动,紧接着艰难地爬了起来,《中国队长》第三集就此结束。 “第四集呢?”冯玉祥迫不及待地问。 周赫煊摊摊手:“第四集还没画出来,要不要我给你透露剧情?” 冯玉祥连忙道:“那还是不用了,我等着看连载吧。” 周赫煊突然问:“科学养鸡推广小组筹备得如何了?” “别提了,我插不上手。”冯玉祥无奈苦笑。 钱天鹤就是那么霸气,根本不给冯玉祥面子,冯玉祥去找老蒋说理都没用。 周赫煊也不好再问,继续跟冯玉祥聊漫画。 就在此时,马珏和婉容结伴而归,她们两个现在都当老师了。婉容是中央大学艺术系绘画科讲师,马珏则是重庆大学法学院副教授——这职称评得很高啊,不愧是伦敦大学的博士。 “先生!” 马珏快步走进来,笑眯眯地望着周赫煊,直接把旁边的冯玉祥都无视了。 周赫煊有点头疼,马珏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她留在重庆就是为了咱老周,甚至借住在周公馆不走了。 911【水到渠成】 傍晚。 天未黑尽,周公馆就开始吃饭了,这在重庆属于基本常识。夜晚是不准点灯的,甚至汽车都不准开夜灯,被巡警抓到轻则罚款、重则监禁。 一切都为了防备随时而来的轰炸,就算周赫煊晚上熬夜写文章,那都得拉上三层窗帘,把书房的光线遮得死死的。 阮玲玉和周璇也搬进周公馆来了,包括阮玲玉的母亲和妹妹。她们所居住的寓所,前段时间被炸成了废墟,张乐怡心有不忍,主动把阮玲玉一家人接过来。 “妈妈,我要20块钱!”周扬舲捧着饭碗,突然对廖雅泉说道。 廖雅泉还没开口,周硕明亦对婉容说:“妈妈,我也要钱。” 周赫煊问:“你们拿钱来做什么?” “老师说,要捐款重修关岳庙!”周硕明和周扬舲同时回答。 周赫煊掏出两张10元面额的法币,对儿子们说:“这钱是该捐,但不能捐太多,否则其他同学会很难堪,也容易造成攀比心理。你们每人捐10块钱,剩下的钱由爸爸出面捐赠,听懂了吗?” “嗯。”两个儿子似懂非懂的点头。 关岳庙不仅仅是一座庙,它跟“精神堡垒”一样,在抗战期间有着巨大的意义。数百万出川抗战的将士,只要是走夔门这条线路的,必然要在关岳庙誓师出征,这已经成了川军的精神烙印。 现在关岳庙被炸成了废墟,对出川将士来说打击很大,必须尽快组织修复工作。 刚从成都义演回来的孟小冬说:“这段时间重庆倒是清净了,但成都那边却被炸得很惨,几乎每天都要被日寇轰炸。” 张乐怡担忧说:“那你还是别去成都了,怪危险的。” 孟小冬笑道:“没事,炸的都是机场和工厂,成都的市区很少被炸。” 周赫煊说:“小鬼子这是在报复,狗急跳墙了。” 自从“轰炸之王”奥田喜久司被击落以后,武汉那边的日本空军虽然没了指挥官,但却飞行员却个个跟死了亲爹一样愤怒。他们在中队长、小队长的率领下,根本没有上级命令,就自作主张对成都机场进行报复性轰炸。 一周之内,成都机场就被轰炸了五次,重庆这边居然一次都没有。 廖雅泉怕儿子出意外,建议道:“主城这边太过危险,孩子们读书经常要跑警报,防空洞里的人又多又挤,恐怕有时候来不及躲避。我听说陶行知在合川办了一所育才学校,名气很大,比如把孩子们送到育才学校去念书。” “合川太远,不方便。”周赫煊立即否定了这个想法。 原因很简单,周赫煊早打定主意,要在抗战胜利后跑路。而合川育才学校里的那些师生,有一半以上都加入了共党,如果送孩子们去那里读书,以后恐怕就扯不清了。 马珏突然说:“不如把孩子们送去十四中,我和婉容姐姐每天去教书的时候,可以顺便把他们送到学校。” 周赫煊想了想说:“这主意不错,春节过后就转校。” 国立第十四中学在沙坪坝青木关,距离中央大学不远,再过一年半载就会成中央大学的附属学校。而原中央大学的附属实验学校,迁校时被迁到了贵州,由于距离校本部太远,后来干脆就和重庆的国立十四中互换了校名。 互换校名一事,激起中央大学附属实验学校师生们的极大愤慨。他们一向以中央大学为荣,许多优秀毕业生可以直升校本部,换校以后直接就歇菜了,许多老师直接辞职以示抗议。 然而抗议并没有什么卵用,该换校还得换。 周赫煊的孩子们现在去读国立十四中的话,不仅安全可以保障,而且等换校以后,十四中的师资力量迅速提升,甚至有机会接受中央大学教授们的亲自授课。 转校的事情由周赫煊拍板决定,廖雅泉没再说什么,就是有些看马珏不顺眼,觉得这个女人有点多事儿。 “呜呜呜……” 就在此时,防空警报声突然响起。 周赫煊郁闷道:“嘿,小鬼子们又来了,看来是没在成都接受教训!” 全家人迅速躲进地下室里,很快警报就解除了,那些日机应该只是过境而已,目标有可能是宜宾或自贡,也有可能将会飞往成都。 特别是自贡,在整个抗战期间,应该是除了重庆以外,被日机轰炸次数最多的四川城市。 自贡在1939年9月才正式设市,但在设市之前,就已经遭到日机不断轰炸。因为这座城市太重要了,它出产一种必须的战略物资——盐! 随着临海的几大盐场被日军占领,自贡的盐业就迅速发展起来,需要负责供应周边数省的用盐需求。到抗战胜利时,中国食盐年产量为66万吨,而仅自贡的产量就有23万吨,占到全国总量的35%。 就在前不久,自贡设市刚刚一个月,日寇就送去了庆祝大礼——轰炸。日本军部甚至专门为自贡制定了轰炸计划,代号“盐遮断”,以为靠轰炸就能让自贡民心崩溃,但反而激起了自贡人的同仇敌忾之心。 在整个抗战期间,自贡是全国各市县捐款最多的城市。这个只有22万人口的小地方,为抗日捐献了1.2亿元,自贡首富王德谦还打破了战时个人单次捐款纪录。 所以当以后有人提起自贡时,大家别第一反应就是郭小四或黄旭东,应该想到自贡人在抗战中做出的贡献。再不济,也该联想到李宗吾和他的《厚黑学》,又或者是戊戌六君子之一的刘光第。 说了这么多废话,主要因为作者君就是自贡人,李宗吾的《厚黑学》初稿还是在作者高中母校的校长室里完成的。 从地下室出来,大家继续吃饭,结果饭菜都已经凉了,这就是居住在重庆的烦恼之一。 现在还算好,等再过两年,日本开始对重庆进行所谓的“疲劳轰炸”。就是一天派飞机来好几次,不管扔不扔炸弹,反正要把老百姓吓进防空洞才行,导致人们根本无法正常生活和工作,甚至连基本睡眠时间都无法保证。 “疲劳轰炸”期间,有一次常凯申跟史迪威进行会谈,谈着谈着就响警报,前后跑了四次防空洞才把事情谈完。 周赫煊也没心情再吃饭了,回到书房把三层窗帘拉好,开始编校小说《黑土》。 《黑土》已经连载了好几年,篇幅数百万字,马上就要完结出版了。这是继《神女》和《狗官》之后,由周赫煊纯原创的作品,他对此还是比较上心的。许多细节现在感觉不满意,等集结出版的时候,都要进行增修删改。 从清末写到抗战,《黑土》讲述了东北半个多世纪的社会变迁,被后世研究者公认为“一部描绘东北近代社会的史诗”。特别是地方风俗人情,当初周赫煊采访了许多东北流亡人士,连人物对话都使用的是地方方言。 研究者甚至可以通过小说里的对话,来推断出那些配角的大致籍贯,以至于后来的一些语言学家也在研究周赫煊的这本书。 不得不说,这是周赫煊写得最痛苦最费心的作品,否则也不会写这么些年了。 大概到了十一点半,周赫煊来到婉容的房间——睡哪里是排了号的。 怕吵醒婉容睡觉,周赫煊没有开灯,摸黑钻进被窝里,立刻有个火热的身子贴上来。 周赫煊立即感觉不对,因为身上的香味跟婉容不一样,他说:“你是……” “别说话。”黑暗中传来崔慧茀的声音。 崔慧茀已经是43岁的老姑娘了,她发誓终身不嫁,这些年也一直不提感情问题。周赫煊甚至帮她介绍过相亲对象,但都被崔慧茀拒绝,结果稀里糊涂就拖到现在。 可能出于姐妹感情,也可能出于拉帮结派,反正婉容总是怂恿崔慧茀也做姨太太。如今阮玲玉住进周家,还来了个高学历、高颜值的马珏,婉容和崔慧茀可能是被刺激到了,姐妹俩合谋搞出自荐枕席这一出。 崔慧茀的动作很生疏笨拙,但热情如火,周赫煊也就顺水推舟没再拒绝。毕竟这老姑娘虽然年纪大了,但保养得很好,而且这些年相处得不错,是有感情基础的。 就像老房子着火一样,崔慧茀很快变得狂野起来,忍痛拉着周赫煊来了第二发。 翌日早晨,张乐怡很快发现异常,但也没说什么。相比起阮玲玉和马珏,其实崔慧茀更能让她接受,毕竟大家一起住了已经十年。 清晨,老婆儿女们该工作的工作,该上学的上学,周赫煊继续在书房里修订了《黑土》。 突然崔慧茀来到书房,走路时还有些别扭,她有些羞赧地说:“煊……先生,有几个飞行员来访,说是刚从昆明调来的,还带来了梁思成和林徽因的礼物。” (ps:以前挖的坑,含着泪也要填上,总拖下去不是办法。马珏和崔慧茀写完,老周就不会再收妹子了……好吧,貌似还有个周璇。) 912【青年】 “周先生!” 十四个青年飞行员齐齐敬礼,他们年龄在20岁左右,身上带着一股子蓬勃的朝气。 周赫煊走过去握手,笑道:“大家好,都自我介绍一下吧,以后有空常来这里玩。” “周先生,我叫陈桂民。” “我叫李念祖。” “我叫彭兴邦。” “我叫林耀。” “我叫黄栋权。” “我叫……” 青年们见到周赫煊非常激动,他们刚从昆明航校毕业,还处于理想高于一切的年纪,对周赫煊这个爱国大文豪特别崇拜。 林耀拿出一个包裹,递给周赫煊说:“周先生,这是梁大哥和林姐姐送你的礼物。” 周赫煊打开包裹一看,却是一副米芾的字画,他连忙说:“这个礼物很贵重,替我感谢梁先生和林先生。” 林耀笑道:“这幅字画是他们去年考察川康古建筑,在当地无意中发现的,价钱很便宜。” 周赫煊收起字画,问道:“你们以后都驻扎在重庆吗?” 李念祖说:“我们这批是提前毕业的,空军飞行员消耗太严重,重庆这边空战最为激烈,所以将近一半都分配来重庆。” “唉,我尽量多捐点飞机给你们吧。”周赫煊感慨道。 梁思成和林徽因夫妇,即是这些飞行员的哥哥姐姐,也是他们的爸爸妈妈。 当初二人从长沙内迁去昆明,半路上林徽因发烧到40度,身边还有小孩和老人。他们沿街寻找旅馆,但到处是难民,连一个床位都没有,又逢夜间大雨,那情况真是凄惨无比。 就在他们走投无路的时候,雨夜中突然传来优美的小提琴声。 梁思成循着乐声找到一家客栈,跑去有人拉琴的房间敲门,里面竟是一群身穿空军学员制服的年轻人。这些青年收留了梁思成、林徽因一家,甚至可以说是林徽因的救命恩人,否则高烧40度的林徽因在雨夜中没地方住,那很可能是要病危的。 更巧的是,他们都是前往昆明,梁思成、林徽因去西南联大,而空军学员们则是去昆明航校。 只要梁思成和林徽因在昆明,这些航校学生必然每周末到梁家玩耍,时常参加林徽因组织的文学沙龙。这时的沙龙已经很少谈论文学了,而是谈抗战时局、谈抗日英雄,因为有空军学员在,他们最多的时候是在谈论空军英雄。 这些航校学生远离家乡,有什么委屈和困难都跟林徽因说,林徽因还经常带他们去郊游、游泳、唱歌、弹琴,几乎就跟家人一样,甚至林徽因把亲弟弟都送进了航校。 前不久,这些航校学生毕业时,由于没有亲属在昆明,他们干脆邀请梁思成、林徽因夫妇做名誉加长,出席毕业典礼并致辞。离开昆明时,他们留下的亲人联系方式也是梁家的地址。 悲剧由此刚刚开始,在接下来的数年时间里,梁思成和林徽因不断接到阵亡通知书和遗物,其中包括林徽因的亲弟弟。第一个牺牲的是陈桂民,最后一个牺牲的是林耀,每次阵亡通知书寄来,林徽因都要大哭一场。 梁思成就更悲痛,因为每次都是他作为家长去收尸,很多飞行员死后遗体残缺不全,比单纯接到阵亡通知书更难以释怀。 林徽因的这些飞行员弟弟们,在抗战期间全牺牲了,无一幸存者。也即是说,站在周赫煊面前的这些青年,都是未来的抗日烈士! 在这种背景下,我们再来读林徽因的诗歌《哭三弟恒》,就更能理解她的悲痛了。她写诗悼念的不仅是亲弟弟,还有那么多“弟弟们”,于是就有了这些诗句:你已给了你所有的,同你去的弟兄/也是一样,献出你们的生命……你们给的真多,都为了谁?你相信/今后中国多少人的幸福要在/你的前头,比自己要紧……我既完全明白,为何我还为着你哭/只因你是个孩子却没有留什么给自己…… “你们已经到部队去报道了吗?”周赫煊问。 陈桂民说:“已经去了,上司给了我们三天假,让我们在重庆随便玩。” 彭兴邦补充道:“其实留在部队也没用,飞机不够,排队好几天都不能摸到飞机,我们要一直等着下批苏联飞机运到重庆。” “那我就带你们玩三天,”周赫煊冲书房喊道,“小林,快出来!” 林国达拿着一本《战国策》,快速跑来会客厅问:“老师,叫我什么事?” 周赫煊说:“这几天别看书了,跟大家一起玩开心。” “真的?”林国达大喜。 梁思成和林徽因托飞行员们送来贵重字画,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拜托周赫煊照顾他们的“弟弟”。周赫煊是明白人,不管于公于私,他都得照看一二才行。但他又时间不够,陪青年人耍一天即可,剩下的时间让林国达负责。 就在大家离开的时候,瞎子阿炳正好也要外出。 周赫煊喊道:“阿炳,今天你别去街边唱曲儿了,跟我们一起到处耍耍。” “也好。”阿炳笑嘻嘻地说。 众人登上小江轮,一路饱览沿岸风光,阿炳也非常知趣的拉起二胡。不是《二泉映月》,那太悲伤了,他拉的是原创曲目《听松》,借物咏怀歌颂民族英雄岳飞,同时激励国人的抗战士气。 全曲气魄豪迈,刚劲有力,黄栋权听罢惊叹:“这是什么曲子?听得我热血沸腾!” 阿炳回答说:“《听松》,拉的是岳飞,我自己写的曲子。” 黄栋权就是那个雨夜拉小提琴,由此跟梁思成、林徽因结识的青年学员。他是个音乐爱好者,而且天赋很高,若非国难当头,他可能以后会成为一个音乐家,而不是参军报国,碧血洒长空。 黄栋权见猎心喜道:“阿炳先生,你能教我这首曲子吗?” 阿炳问:“你会拉胡琴?” “会,我从小就学。”黄栋权说。 阿炳把二胡交给对方:“你拉一段我听听。” 黄栋权接过来就开搞,而且拉的是《光明行》。这是30年代最出名的二胡曲,寓意经过艰难的探索和努力,中国正在向着光明的未来前行。而且,这首曲子大胆借鉴了西方音乐的创作技巧,还借用了小提琴的指法和弓法,使音乐旋律既恢弘大气,又有鲜明的民族音乐亲切感。 黄栋权本来就精通二胡和小提琴,此时拉起来格外顺手。 一曲听罢,阿炳欣喜道:“你拉胡琴很有灵性,想不想做我的学生?入室弟子那种。”似乎生怕对方不愿意,阿炳补充道,“我很有名的,蒋总裁都请我拉曲子,保证不让你吃亏。” 周赫煊有些惊讶,能让阿炳主动开口收徒,这个年轻人看来很有音乐演奏天赋啊。 黄栋权笑道:“阿炳先生,我已经加入空军了,以后要开飞机打鬼子。不过若是有时间,我肯定愿意跟你学拉琴,但正式拜师就不用了。” 阿炳连连点头:“打鬼子好,以后狠狠地打!我在街头演出的时候,经常被日本飞机打扰,还要人牵着我走才能进防空洞。你要是能打下来一架日本飞机,我就把所有的本事就传授给你!” 913【文艺报国】 从朝天门码头拾级而上,沿途还可见到许多小弹坑。 这里是日机历次轰炸的重点目标,半年前的五四大轰炸,从朝天门一直炸到上清寺。 有位老人是这样回忆的:“敌机轰炸完走了,我们很快从朝天门码头上岸。我记得,下了船到路上,要爬很高的台阶……我刚爬了一小半的时候就大哭起来。因为越往高处走,地上就有越来越多的人肢体的碎片……有血肉模糊的大腿横在路上,有乱成一堆的肠子还在蠕动,有带着凌乱长发的半边脸狰狞地看着你,有只断臂的手里握着一个精致小包,抓包的手指还在微微抖动!我当时根本喘不上气,胸闷,窒息了,好像马上就要被憋死了一样,我忘了有没有哭出声,我当时可能连哭出声的力气都没有。我记得,当时不少孩子都把眼睛蒙住不看,有个孩子没蒙,但嘴张得大大的,合不拢,就这样走了一路……从朝天门到上清寺的那条路……一路上去,看到到处着火,冒黑烟,尸体遍地,还有一块块人的肢体碎片……” 青年飞行员们看着那些弹坑,默然无语,表情也变得凝重起来。 再继续往上走,沿街房屋都有被烧焦的痕迹。许多房屋被烧了一大半,就用竹篾和泥土在原有的墙体上搭建,修复出来的模样非常难看。一些房子下半边是明清砖石建筑结构,上半边则成了竹制加茅草屋顶。 更多的房屋被毁得只剩下墙基,屋主已经没有财力修复,于是全家在废墟当中搭起窝棚。有些窝棚甚至对外出租,为外地逃难来的百姓提供住宿,这样的“旅馆”很紧俏,因为价钱非常低廉。 青年飞行员们瞠目结舌,他们以前在昆明也经常遭到轰炸,但还是无法想象重庆这边的惨烈程度。 走着走着,周赫煊突然看到前面冒起浓烟,他还以为是哪间房屋着火了,连忙说:“快过去看看!” 那里是一处被轰炸的废墟,街边已经围满了百姓,却不是失火,而是中央电影摄制厂在拍外景。废墟上的窝棚被暂时搬开,一些旧木料被点燃,做成刚刚遭受了轰炸的样子。 这部正在拍摄中的电影叫《长空万里》,是中国第一部展现空军健儿风采的长片。 青年飞行员们对此很感兴趣,连忙也加入了围观队伍,林耀惊喜地喊道:“快看,那是白杨!” 白杨是三年前才走红的女明星,代表作有《十字街头》,这几年都在出演爱国影片和爱国话剧。 见青年们似乎想去找白杨要签名,周赫煊笑道:“这部电影还会去你们的空军驻地拍摄,想要明星签名,以后有的是机会。” “都有哪些明星啊?”彭兴邦问。 周赫煊说:“高占非,魏鹤龄,白杨,王人美,金焰,还有李纬。” 青年们顿时兴奋起来,他们毕竟是年轻人,同样追求时髦和娱乐,恨不得赶快回广阳坝机场等着见明星。 自抗战爆发以来,知名的电影公司要么解散,要么留在上海、天津等地。许多不愿生活在日寇铁蹄下的电影工作者,来到后方积极进行爱国宣传工作,他们平时演爱国话剧,有了机会就拍摄爱国电影。 整个大后方形成了三大电影团体,分别是中国电影制片厂、中央电影制片厂和西北制片厂,拍出来的都是爱国影片,例如《保卫我们的土地》、《热血忠魂》、《八百壮士》、《长空万里》、《中华儿女》等等。 这些电影工作者还经常冒死到前线,甚至是敌后抗日根据地,随军拍摄抗战纪录片。比如由阎锡山出资创办的西北制片厂,今年就在晋东南拍摄《华北是我们的》,明年还会拍摄《风雪太行山》和《老百姓万岁》。 可惜,由于西北制片厂里有很多左派人士,《老百姓万岁》还没拍完,阎锡山就下令将这家电影公司给停办了。 继续走了不远,众人来到一家茶馆,周赫煊笑道:“走,我带大家领略一下四川的茶馆文化。” 这家茶馆似乎也被轰炸过,屋顶有个大窟窿,重新盖上去的瓦片颜色明显不一样。不过幸运的是,那颗炸弹落到茶馆里没有爆炸,所以这家茶馆还能照常营业。 茶馆里摆着很多竹制椅子,舞台上正有人在唱川戏,而演出内容竟是把抗战电影《保卫我们的土地》改编成了川剧版。 随着无数文人和戏剧表演者内迁,川剧也在抗战中焕发新生。这些外地人从学四川话开始,一步步成为川剧票友,并创作出大量的爱国川剧。本地传统的川剧从业者,也在这种交流中开始融合吸收其他戏剧的菁华,甚至主动朝现代话剧的表演方式靠拢。 茶倌端着长嘴茶壶快速迎上来,突然眼睛一亮,笑道:“是周神仙嗦,你老人家快坐!” 周赫煊拖椅子坐下,笑着用重庆方言说:“你们这间茶倌生意还好嘛。” “那肯定瑟,”茶倌自豪地说,“张天王是我们茶倌的台柱子,今天他老人家没来,不然茶倌里头就挤爆了,你来听戏都找不到坐的地方。” “张天王”就是川剧天王张德成,艺名“小偏褡”,昵称“张二娃”,自贡人,抗战期间担任中国戏剧协会理事和陪都分会理事长,演出了《柴市节》(歌颂文天祥)、《扬州恨》(歌颂史可法)等大量爱国剧目。这位先生跟共党走得很近,还出面保释过地下党,家里屡遭国党特务搜查。 “好!” “硬是要得!” 茶馆里喝彩声四起,却是台上演员在表演变脸技巧。 此时的川剧变脸,还没成为独立表演项目,大多数情况是配合剧情而演出。比如演到义愤填膺的时候,演员突然变脸,以表达人物情绪的转换。 陈桂民瞪大眼睛看着舞台上,惊讶道:“他的脸谱是怎么变的?” 周赫煊哈哈笑道:“独门秘诀。” 很快川剧演出结束,茶馆伙计抬上去一个案台。 一位身穿长衫的先生缓步而出,慢吞吞摆上醒木、手巾和折扇,这是要表演四川评书。 那说书先生的第一段话,就把周赫煊给逗笑了:“哥子伙些,《中国队长》第三集今天出来唠,你们是要先听《中国队长》,还是要先听《射雕英雄传》?” “中国队长!”茶客们齐声回答。 那说书先生道:“好嘛,那就先讲《中国队长》。我要打声招呼哈,《中国队长》是漫画,第三集我也是才看的,有些地方讲不抻透(连贯)莫怪我。啪(醒木声),神州男儿志士多,投笔从戎思报国。七尺之躯全不顾,痛宰倭寇复中华!(定场诗)上回说到,那狗日的叫相原的日本博士,嘿急喊:快丢炸弹,把人都炸死。日本兵拿起手榴弹就朝牢房里头甩,轰轰轰的你妈到处响,里头的日本兵安逸唠,被炸得日妈打娘鬼叫唤……” 周赫煊实在不知作何评价,他的超级抗日英雄漫画才连载三期啊,竟然就已经有人改编成评书,而且还是四川方言版的。 914【关岳庙】 说起四川评书,很多人大概会首先联想到李伯清。 李伯清的“散打评书”属于四川评书的一个变种,风格更类似于脱口秀。传统的四川评书虽然也闲扯,但必须有一个完整的故事,而且很注重相应的职业基本功。 就拿眼前这位说书先生来讲吧,他无疑属于四川评书中的“雷棚”(也作“擂棚”)。此派以讲古论史和金戈铁马为主,《三侠五义》、《说岳全传》是他们的拿手好戏,到了民国开始讲一些流行的武侠小说。还得学口技和动作表演,能模仿各种声响,演绎各种武打场面。 跟“雷棚”相对应的则是“清棚”,以讲才子佳人和传奇故事为主,重在风雅,以情动人,时不时的就要念诗作对,甚至当场唱那么几首小曲儿。 “啪!”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说!” 说书先生一拍惊堂醒木,台下茶客顿时清醒过来,接着便是各种嚷嚷起哄。 “幺倌儿,不要吊胃口嘛。” “对头,快说后面的。” “虎王变成了老虎,可不可以再变回人哇?” “……” 说书先生抖了抖袖子,笑道:“催我有屁用,故事是周神仙画的,你们要催就去周公馆催。” 茶倌突然指向周赫煊高声说:“周神仙就在下头喝茶!” 茶客们纷纷回头,顺着茶倌的手臂看去,一个个都变得高兴起来。 “哟,周先生也来喝茶嗦。” “周神仙,听说成都落下来的那架飞机,死了个日本大佐,是你在重庆作法招雷劈死的,是不是真的哦?” “周神仙,快点回去画虎王!” “不是虎王,是虎头少保。” “屁的虎头少保,郑啸飞又不是脑壳变身,人家明明就是虎王!” “……” 周赫煊哭笑不得,《中国队长》的主角居然有了民间外号,看来这个“虎王”外号可以在后续中加进去。 说书先生抱拳行礼,开玩笑道:“周先生,你莫不是听说我在讲你的书,跑来找我收费了嘛?” 周赫煊乐道:“是撒,说一场5块钱版权费,快点拿来!” “你抢人哦,”说书先生表情夸张道,“幺弟我说一天书都没得赚5块钱,你咋个不去当棒老二(土匪)?” 周赫煊道:“你一脸皱纹,还在我面前充幺弟装嫩,就说你还要不要脸?” “不要脸,不要脸,”说书先生笑道,“要脸的都饿肚皮,不要脸的才能升官发财。” 周赫煊说:“放屁,升官发财不仅要脸,还要脸皮厚才得行。你豁(糊弄)我没读过《厚黑学》?我还跟李宗吾在南京一起喝过酒!” “哈哈哈哈!” 众人大笑,茶馆里的气氛变得无比欢乐。 说书先生自嘲道:“我就说嘛,我穷了大半辈子,搞嚯(原来)是脸皮太薄了。” 有茶客起哄道:“幺倌儿,你不是脸皮薄,你是不要脸!” 另一个茶客接话道:“啥子不要脸哦,幺倌儿明明是没得脸。” “啪!” 说书先生见气氛活跃得差不多,猛拍醒木:“既然说到没脸,那我今天就讲一讲《聊斋》,里头有个叫《画皮》的故事……” 传统评书还是很有意思的,明明是耳熟能详的故事,从说书先生口中讲出来,居然别有一番风味。 听到晌午,周赫煊离开茶馆,带着青年飞行员们去吃饭。 下午继续闲逛,一路上游玩了重庆许多古迹景点,其中自然少不得关岳庙。 关岳庙的殿前空地,一直是川军誓师抗日的地方,如今却被炸出好几个大坑。主殿和十几处偏殿也被炸毁了,只剩下十多座偏殿摇摇欲倒,本地士绅正在筹款做修复工作。 听说是周赫煊来了,里头立即出来一个道士,作揖道:“无量寿福,周先生你好。” 周赫煊回礼道:“道长好。不知道长如何称呼?” 那道士说:“本人张永隆,关岳庙的观主。” 一直默默跟随护卫的朱国桢突然说话了:“你就是三原派的张永隆啊,听说你打遍四川无敌手?” 张永隆笑道:“那都是江湖上以讹传讹,我就会几手三脚猫的把戏,真正的四川第一高手是李国操。” 李国操在四川名气很大,以前给熊克武当过镖房主任,还曾在刘伯承主办的泸州政治学校当过首席教官。此人源出武当,兼习洪拳,当年确实威震川康。但如今李国操年逾花甲,显然是打不过年轻人的,张永隆只是在谦虚而已。 不谦虚不行啊,自从重庆成了陪都以后,南北高手云集于此,谁敢太高调分分钟要被踢馆教做人。 关岳庙两年后就有一场非常轰动的比武,绰号“飞天蜈蚣”的外地人吴孟侠,带着两个徒弟来重庆开宗立派。他登报挑战整个四川武术界,大致内容说:中国武术源远流长,内功什么的都是故弄玄虚,是江湖乱道的鬼把戏。他要正本溯源,澄清武术的本来面貌,所以在重庆设擂台30天,欢迎各路高手挑战。 被激怒的武术高手们纷纷前往挑战,结果被吴孟侠连续击败,于是万籁声出手了,擂台战就设在关岳庙。 重庆警察局督察长和当地分局局长亲自到场维持治安,由田得胜(重庆袍哥仁字总舵把子)、李国操和张永隆主持比赛,包括杜心五在内的上百武术家前来观战。 不到20秒钟时间,万籁声就将吴孟侠击倒,吴孟侠的徒弟连忙来救,又被万籁声一拳一腿打下台阶。 太跳了难免会挨揍啊。 孙永振的关注点却不一样,问道:“三原派是什么派?” 朱国桢道:“四川本地的武术门派。” 两个保镖讨论无数派别的时候,周赫煊问道:“张道长,修复关岳庙还有多少资金缺口?” 张永隆摇头说:“我不管钱财的事情。” 周赫煊说:“那我捐1万法币吧,先把殿前的空地修好,总不能让出川的将士没了誓师之地。” “周先生,多谢了!”张永隆大喜。 周赫煊对青年飞行员们说:“走,都进去给关帝君和岳王爷上柱香。” 915【风靡一时】 青年飞行员们运气很好,只等了半个月,周赫煊上次购买的飞机(第二批)就交货了,同时运到的还有苏联援华的16架sb轰炸机。 时间转眼进入12月,日机在对成都进行多次报复性轰炸后,突然就消停下来。 这不是敌人变得仁慈,而是成都那边的空军健儿奋力阻击的结果。虽然成都机场被炸得很惨,但日军也付出了近20架飞机的代价——历次空战的结果是:成都的飞行员和战机被消耗一空,武汉的日军航空队力量则锐减五分之一。 分配到重庆的青年飞行员们,都还没来得及摸飞机,就有近半数被紧急调往成都驻防。 由于武汉的日本航空队在舔伤口,整个12月份,四川各大城市只遭受了两次空袭。而重庆在冬天时常大雾,可以发电报的日本间谍又被军统给端了,因此从12月到农历新年期间,重庆百姓享受到难得的安宁,竟然一次轰炸都没遇到。 广西那边,“桂南会战”打得如火如荼,白崇禧任总指挥,陈诚在旁边当监军。 有句话叫“杀死日军除外敌,害死友军除内敌”,抗战期间,常凯申总是有意识的消耗杂牌部队。这次却遇到“魔高一丈”的白崇禧,他公然避开陈诚这个监军,从头到尾让桂军部队打擦边仗,并调杜聿明的第五军和其他杂牌军跟日寇火拼。 “昆仑关大捷”让杜聿明和第五军一战成名,击毙日军旅团长中村正雄,杀敌4000余人,俘虏100余人。但老蒋心头在滴血啊,第五军不但是中央军嫡系,更是中国第一支机械化部队,这仗打下来伤亡1万5千余人。 常凯申感觉自己被白崇禧坑了,而且还有苦难言、有火难发——白崇禧刚指挥了一次大捷,总不可能处罚吧。不但不能处罚,还必须表彰,老蒋是憋得想吐血。 在1939年底,像“桂南会战”这样激烈的战事很少。其他各战线的日军都停止了大规模行动,“相持战局”变得越来越明显——终于能喘口气的国党,迅速掀起抗战期间的第一次反共高潮。 12月1日,阎锡山策动“晋西事变”,几乎出动手里的全部军力,突然对山西新军发起进攻。 山西新军虽是共党组建的队伍,但却属于晋绥军番号序列,这在抗战初期是获得了阎锡山同意的。现在阎锡山不仅调转枪口攻击山西新军,而且还跟日伪军勾结,出现了晋绥军(旧军)与日伪军夹击晋绥军(新军)的荒唐怪事。 12月4日,国党再次制造“陇东事件”,主动对八路军发起进攻。八路军也不含糊,顺手赶跑了国党统治下的合水、庆阳县政府。 12月20日,国党下令实施《共党问题处理办法》,从党政军三个方面明文限制共党的发展。 就在这个时候,吴佩孚死了,举国哀悼,国共双方都给予了高度评价。 按照日本侵略者的企图,是想让吴佩孚和唐绍仪合组傀儡政府。 唐绍仪比较倒霉,他的女婿(岑德广)已经投敌,还亲自带着土肥原贤二游说唐绍仪做汉奸。唐绍仪都还没表露态度,甚至连土肥原贤二都没见到,消息就被军统特务探知,结果惨遭戴笠派人暗杀而死。 国党元老们对此非常不满,因为唐绍仪还没投敌啊,谁能断言他到底是忠是奸? 不得已之下,常凯申只能对外宣称唐绍仪是被日寇暗杀的,原因是不肯当汉奸,国党还专门给唐绍仪发了《褒奖令》和5000元丧葬费。 吴佩孚的死就要离奇得多,他很可能真是被日寇害死的。此君多次拒绝日寇的拉拢,在牙病复发的时候,突然有个日本牙医强行上门看病,当场就失手把吴佩孚给医死了。 最扯淡的是在吴佩孚死后,不仅国共两党一致赞扬,日寇也对其进行了表彰。日军侵华最高司令官亲自参加吴佩孚的公祭仪式,华北沦陷区各市县连续三天降半旗致哀——无非是借其名气拉拢人(汉)心(奸)。 …… 周赫煊和冯玉祥合办的画报迅速风靡,不管是《中国队长》,还是《三毛从军记》,都受到读者的广泛追捧。 就口碑来说,《三毛从军记》评价更高,知识分子和平民百姓都喜欢。 但《中国队长》引起的轰动却更大,这种超级英雄类型的漫画,以前谁都没见过啊。基因药剂是什么?除了少数学生物的,没人知道。但完全不影响它大受喜爱,老百姓受够日寇的侵略,能在漫画作品中看到中国英雄暴打小日本,这也是一种精神寄托和情绪发泄。 虽然有不少文人批评《中国队长》没内涵,反映出一种脱离现实的逃避心理,但人们就是喜欢看。甚至学校里小孩子做游戏,都是争着扮演“虎王”郑啸飞,特别倒霉的学生只能扮演相原博士挨揍。 《中国队长》的第四集,大致内容是郑啸飞掏出试验所,被北平郊外的一户农民收留,美丽的村姑还对郑啸飞产生了爱意。 就在读者以为那村姑是女主角的时候,日本鬼子带着伪军进村了。他们是来乡下征粮的,村姑被一个鬼子看上,由于反抗被残忍杀害,进城打听敌情的郑啸飞回村正好目睹这一惨事。 郑啸飞爆发了,他变身成一只人形猛虎,把日本鬼子和伪军头目杀个干净,还逼着剩下的伪军去投抗日部队。 以一敌千,还能完胜,把读者看得热血沸腾,恨不得现实中真有个“虎王”郑啸飞。 第五集就更厉害了,郑啸飞直接杀进华北派遣军司令部。由于华北派遣军司令官寺内寿一恰好不在,他只能顺手宰掉几个日军参谋,并跟闻讯而来的相原博士再度激战。二人两败俱伤,郑啸飞一路带伤狂杀突围,造成围追堵截的日军和伪军伤亡3000余人。 郑啸飞拼死逃到香山,来到一座破道观。道观中有个年轻道士正在给师父做道场送行,两人因误会而交手,这小道士居然会正统道法,只因末法时代修行困难才境界提升缓慢。 他们不打不相识,相约一起下山杀鬼子,超级抗日英雄的二号人物“剑仙”李童林就此归位。 第六集,郑啸飞和李童林在行刺日军高官的时候,无疑中撞见相原博士批量制造日军超级战士。两人秘密潜入,成功破坏了对方的阴谋,并彻底销毁基因药剂资料和成品,但依旧有两个鬼子的超级战士被制造成功。 在1940年元旦之前,《中国队长》的连载内容就是这些,火爆到了一些晚晴的老秀才都天天等追更的地步。这些漫画渐渐传到各战区,被前线将士们争相传阅,以至于有些部队在讨补给时,专门注明了要若干份连载《中国队长》的画报。 已经当大学讲师的婉容根本画不过来,周赫煊只好又招了两个年轻漫画家,按他给出的剧情进行流水线创作。 916【《黑土》出版】 江津。 白朗放下钢笔坐直身子,使劲伸了个舒服的懒腰。她夏天的时候跟丈夫罗烽一起参加作家战地访问团,华山、中条山、太行山……各处都走了一圈,如今正在编改战地日记,以报告文学的形式准备发表。 “莉莉,你看这是什么?”罗烽抱着一摞厚厚的书籍进屋。 白朗以前的笔名叫刘莉,熟悉她的人都以笔名相称,虽然“白朗”也是她的笔名。 白朗好奇地看过去,只见书脊赫然印着“黑土”两个大字,她惊喜地站起来说:“周先生的《黑土》终于出版了?” 罗烽笑道:“是啊,五部共十本,400多万字。这套小说买下来,家里几个月都不能吃肉了。” “肉可以不吃,周先生的作品不能不买。”白朗说着就抽出一本翻开来看。 说起民国时期的东北女作家,很多人自然而然联想起萧红,其实白朗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是跟萧红齐名的。她们在现实中也是闺蜜好友,从东北、上海、武汉,再到重庆,一直相互扶持,萧红那个“夭折”的孩子就是在白朗家生的。 白朗和罗烽是表兄妹,由家里的长辈撮合结婚。刚结婚不久,白朗就发现罗烽经常夜不归宿,几经盘问之下,才知道丈夫原来是地下党,而且受杨靖宇的直接领导。于是白朗也成了地下组织成员,21岁就担任共党地下刊物《国际协报》的编辑。 白朗最著名的事迹,还得到抗美援朝时期,她把自己的全部身家都捐了买飞机大炮。 罗烽把《黑土》小心翼翼地放进书架,笑道:“今天我做饭,你安心读小说吧。” “那可委屈你了。”白朗笑嘻嘻地说。 《黑土》虽然一直有在《非攻》杂志连载,但历时好几年,读起来难免错过几期,谁也不能说自己已经看全了。 白朗很快就沉浸在小说情节当中,时而微笑,时而皱眉,等丈夫喊她吃饭时,不觉已经泪染双颊。她想起故乡的白山黑土,想起远在东北的亲人,这部小说勾起她太多的回忆。 饭桌上,白朗不禁感叹:“周先生这部作品写得真好!” 罗烽点头道:“是啊,一般人难以驾驭这样篇幅的大部头,他不禁写出来了,而且还勾画出属于东北的一个时代。” “听说,周先生是看了端木蕻良的《科尔沁旗草原》初稿以后,才诞生出写《黑土》的念头。”白朗笑道。 罗烽道:“端木那时天天往周先生家里跑,专门讲述东北的风土人情。” 白朗不禁想起了萧红,感慨道:“也不知端木和红姐姐有没有安全抵达香港,她是个可怜人,生活总是不顺。” 罗烽正准备安慰,突然外头响起敲门声。 “谁啊?”罗烽问。 “我。” “进来吧。”罗烽说。 来者也是东北流亡作家,笔名骆宾基。他抗战初期曾经参加游击队,去年初加入共党,辗转各地又来了重庆,上个月他描写东北抗日义勇军的小说《边陲线上》由巴金推荐出版。 白朗站起来招呼:“吃饭了没?我去拿副碗筷来。” “吃过了,吃过了,”骆宾基连说,不好意思地搓手道,“那个……我听说罗烽买了一套《黑土》,能不能借我看看?” 罗烽笑骂:“你这狗鼻子还真灵,怎么闻到味道的?” “呵呵呵呵呵。”骆宾基一脸的憨厚傻笑。 白朗抿嘴说:“自己去书房看吧。” 骆宾基进书房没多久,又来了两人,这顿饭是没法吃得清净了。这些东北流亡作家都住得很近,一有风吹草动全来了,赶巴巴地跑来蹭书看——没办法,全套《黑土》太贵,流亡作家们又太穷。 大家各自取下一本,也不管是从那部开头,翻开就那么读起来。 接下来的两三个月,他们一有空就来坐坐,整套《黑土》很快就被翻旧了,时不时地还要举起来讨论情节和小说技巧,光是关于《黑土》的评论文章就写了七八篇。 不仅是东北流亡作家群体在关注,整个中国文坛都在讨论,甚至包括广大的沦陷区也在悄悄传阅——这套小说从第二部就有浓厚的抗日思想,已经被日本派遣军和伪政府列为禁书。 巴金在《烽火》杂志评价道:“《黑土》一书,可谓抗战文学的传世杰作。它以东北三个家族为线索,揭示出半个多世纪以来东北社会的巨大变迁。整部作品关于抗日的篇幅很少,但无处不体现着抗日的思想。书中的三大家族,从兴盛到衰落,都有日本人的影子在。正是日寇对中国的侵略,让无数家庭破灭,让无数家族倾覆……《黑土》是对日本侵略者最有力的文学控诉。” 梁实秋也写文章赞叹,顺便还为自己辩诉了几句:“我一向反对抗日八股。什么是抗日八股?就是但凡文学创作,必然生搬硬套的往抗日内容靠拢。就连喝口水,吃顿饭,也要高喊两声抗日……宣传抗日当然是爱国行为,但我们不能为抗日而抗日。特别是搞文学创作,大量劣质的抗日文学出现,只能让读者生厌,反而会对宣传抗日产生负面影响。周先生的《黑土》就该作为抗日文学的范本,除了书中有少数人物正面抗日以外,九成以上的角色都没抗日,甚至还有很多是汉奸。这种情况是符合实情的,我们读起来很合理,并由此对小说产生共鸣。不管是书中的汉奸还是爱国者,他们的结局都是悲惨的,共同展现出四个字——国仇家恨!这才是抗日文学的真正写法。” 张恨水虽然以爱情消遣小说成名,但现在已经改写抗战小说。自从得知了南京大屠杀,他就申请自费到敌后战场打游击,可惜不知该如何操作,只能继续写小说。他如今已经开始创作《大江东去》,这是中国第一部反映南京大屠杀的小说。 张恨水写文章评价道:“才子佳人好写,国仇家恨难书。自写抗战小说以来,我就感觉写起来很艰难,满腔悲愤化成文字,却总显得那么苍白。周明诚的《黑土》让我深深震撼,洋洋洒洒400余万言,呈现出的是整个民族的苦难。不要什么《神女》,也不要什么《狗官》,只一部《黑土》,周明诚就足以堪称大文豪,今后的抗战文学恐怕再难超越。” 917【元旦】 “咚咚咚咚咚……” 在欢庆的锣鼓声中,重庆数万群众正在举行元旦大游行。 各机关、学校、团体整队出发,所有乐队集体出动。老百姓虽然穷,但参加游行的人,至少也准备了几根蜡烛,或在身上扎起彩带红布。 西洋乐手们吹着小号,拉着手风琴,旁边伴有中国乐队的唢呐声。 后面有广东同乡会的舞狮表演,紧接着是湖南同乡会的舞龙表演。各工商团体带着花灯紧随其后,还有孤儿院的学生和数百童子军,迈着稚嫩又雄赳赳的步伐快速前进。 在八年全面抗战期间,每年重庆都要举行声势浩大的元旦庆祝活动。 这是非常必要的,长期挨炸的老百姓神经紧绷,迫切需要有一个情绪发泄口子。国府也会在此时回顾抗战以来所取得的成绩,预测抗战胜利的前景,以此激发军民的抗战热情,坚定民众的抗战决心。 沿途的户外广播里,常凯申正在做新年致辞,他把刚刚取得的昆仑关大捷作为宣传重点:“……就在昨日,英勇无畏的国军战时,于桂南战场再次获得胜利!杜聿明将军率第五军第三次攻克昆仑关,歼灭日寇第21旅团5000余人,日寇第21旅团班长以上军士官死亡率在85%以上,当场击毙日军第21旅团长中村正雄……昆仑关大捷,只是中国抗战历次大捷中的一部分,今后我们还会取得更加辉煌的胜利……” “国军万胜!” “中华民族万岁!” “干死小日本儿!” 数万群众奋力高呼,脸上洋溢着喜悦的笑容,长期以来遭受的苦难在这一刻被抛之脑后。 元旦大游行耗时整个上午,下午则是各种庆祝活动,其中非常重要的一项是募捐。比如童子军就踢了一场足球赛,所有门票收入都捐给战争孤儿,比赛募捐款项也捐给各地济慈院。 各机关单位的庆祝要持续好几天,学校会举办体育表演、诗歌朗诵、歌咏比赛等活动,重庆妇女会则组织抗战军属新年联欢会。 各处商店在生意红火的同时,也不忘支援抗战,他们把新年贺卡等小商品降价售卖,所得利润全部捐献给国家。民间组织还会举办抗日慰劳活动,给军人家属发慰问品、慰劳金,帮军属给前线将士写家书等等。 周赫煊作为大名人,每年元旦都会收到好多活动邀请,今年光是学校的邀请函就收到十多封。他虽然人没到场,但钱却给足了,每个给他发出邀请的组织团体,周赫煊都派人送去1000元的捐款。这导致给他发元旦邀请函的单位逐年增多…… 咱们的冯玉祥将军在节庆日特别活跃,不但走马灯一样出现在各个活动场所,而且还在北碚连摆三天的字画摊子。 贫穷者或学生索要字画,冯玉祥一律收费五角。若是富裕者前来求字,他少说也要收数百上千元,卖字画所得的经费大部分都捐给前线了。 不管是不是沽名钓誉,至少人家真正在做,实打实为抗战贡献了力量。 今年元旦,冯玉祥继《茄子》之后,又创作了一副《萝卜》,题诗曰:“红萝卜,蜜蜜甜,吃了气力如猛虎。如猛虎,打东洋!” 多么质朴无华的诗句,完美地表达了冯将军爱国之心……好吧,我编不下去了。 冯玉祥喜欢卖字画的行为,甚至催生出一批黄牛党。他们雇穷人去五毛钱求字,转手就能获利十倍——当然,这得拿到其他市县去卖,重庆这边已经卖不起高价了。 后来还闹出一桩滑稽趣谈,1943年的某天,有人自称是唐式遵的兄弟,专门跑去拜访冯玉祥。两人谈得很投机,这家伙非常热情地说,愿意帮冯玉祥到各地卖字鬻画,为抗日募集更多捐款。冯玉祥大喜,当场把上百幅字画交给这人,结果转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 元旦过后没几天,周公馆突然来了个曾经的熟客。 “周先生,好久不见。”一个穿着呢子大衣的英俊中年笑道。 周赫煊颇为惊喜地说:“褚兄,还真是你啊,这些年都在做什么?” 来者正是当年褚玉璞的侄子褚南湘,他说:“离开天津以后,我就去了南方。本来想加入共党,但却不得门而入,也搞不清楚到底谁才是共党。后来我又自费去了美国留学,六年前回国在浙江做公务人员。抗战爆发后转移到汉口,去年又被调往贵州,今年元旦才调来的重庆。” 周赫煊问道:“褚兄在政府担任何职?” 褚南湘说:“我之前在经济部农林科下属的农业调整委员会当小喽啰,被派往贵州执行农业结构调整工作。这不农林科要升级为农林部吗?我工作干得还不赖,被调来农林部大本营跑腿儿。” 周赫煊笑道:“想不到褚兄还懂农业。” “我哪懂农业啊,一直都做行政工作,具体事务都由专业人士去做,”褚南湘谦虚了几句,突然说,“周兄,你那个科学养鸡的资料,能不能给我一份最详细的?” 周赫煊奇怪道:“褚兄不是在农林部任职吗?你很容易拿到资料啊。” 褚南湘呵呵笑道:“农业调整委员会和科学养鸡推广小组是平行单位,养鸡场刚刚筹建好,还没对外公开任何资料,那些养鸡专家也整天待在养鸡场里无法接触。” 周赫煊灵光一闪,突然问:“褚兄是准备把科学养鸡技术送去延安?” 褚南湘连忙否认:“周兄说笑了,我跟共党可扯不上关系。我是替一个朋友打听的,他手里有点闲钱想做生意。” 周赫煊心中已经肯定,也没再纠缠于此,说道:“其实你不来找我,春节以后也可以派人去养鸡场学习技术。这样吧,我给农学院的师生们说一声,过两天就给你一套完整的资料。” “多谢!”褚南湘抱拳说。 像褚南湘这样潜伏在国民政府中的共党有很多,其中最耀眼的当属冀朝鼎先生。 之前跟周赫煊一起赴美谈桐油借款的陈光甫,很快就要在美国招募一位得力助手。这个助手就是冀朝鼎,由美国财政部官员埃德尔介绍给陈光甫,此人跟罗斯福的助手居里,以及美国财政部长摩根索的助手白劳德都有交情,并且还曾担任美国财政部的对华政策顾问。 冀朝鼎的经济学博士毕业论文,几年前就被常凯申唯一的美籍私人政治顾问拉脱摩尔大加赞赏:“这是一篇具有独创见解,善于独立思考,很有说服力的论述。” 陈光甫在面试冀朝鼎过后,立即对这个年轻人青睐有加,直接任命其为环球公司总务处长。环球公司名义上是跨国贸易公司,其实是中美借款的代理机构,冀朝鼎的职务则是环球公司的大管家。 1941年陈光甫受命回国,把冀朝鼎当做私人秘书带回来,并带他去面见孔祥熙。这一叙旧才知道,原来冀朝鼎的父亲曾是孔祥熙的老师,孔祥熙立即把这个同乡小兄弟接到家中居住,并一路高升在财政部担任要职,成为国民政府最重要、最有权威的经济学家。 冀朝鼎全程参与了40年代国民政府的经济政策,直到新中国成立,大家才发现他是个老党员——1927年就秘密加入共党了。 包括孔祥熙、陈光甫在内的国党官员们集体懵逼,这人可是美国经济博士,美国财政部力荐的人才,怎么突然变成共党了呢? 于是国党大佬们开始甩锅,陈立夫甚至在回忆录里,指责冀朝鼎专门给孔祥熙、宋子文出坏主意,战后中国经济崩溃,全是冀朝鼎按照共党指示搞出来的。 事实上,冀朝鼎哪有那么大能耐?他只是向共党提供国民政府的金融和财政状况的真实核心数据而已,包括发行金圆券、银圆券的一系列政策,都是在执行孔宋等人的命令。 周赫煊把科学养鸡资料交给褚南湘,没几天就有共党重要人士上门拜访——南方局负责人之一董老。 这是迄今为止,周赫煊接触到的共党最高职务者,两人相谈甚欢,还互赠墨宝以作留念。 就在此时,香港《大公报》分社传来惊天消息…… 918【汉奸与英雄】 香港《大公报》传回来的消息,正是历史上有名的“高陶事件”。 当初跟随汪兆铭一起叛国的汉奸不少,其中就有陶希圣和高宗武。 陶希圣我们前文提到过,还串联一帮“主和派”文人,跟周佛海等人一起撰文抹黑周赫煊。 而高宗武就更不得了,他是汪兆铭投敌事件当中,除了陈璧君之外出力最多的混蛋。汪兆铭本来都没跟日本人接触,就是这个高宗武从中牵线搭桥,而且是高宗武主动找上门联络日本人的。 汪兆铭在投敌之初,通电揭露常凯申表面抗战、暗中媾和,其实说的就是高宗武做出的一堆烂事。 全面抗战爆发以后,常凯申派高宗武去香港搞情报工作。 高宗武本事真大,擅自联络到近卫文磨的私人驻华代表松本重治,以及日本参谋本部特高课课长影佐祯昭。他将影佐祯昭的亲笔信交给常凯申,又把常凯申的“和谈条件”带去回复日本人。 但常凯申是否答应和谈一直存疑,就连跟高宗武接触的日本人西义显都不相信,认为那些和谈条件不像是常凯申亲口所说,更像高宗武模仿老蒋语气而自己做出的回应。 这一次“和谈”虽然失败,但很快迎来新的转机:日本内阁改组,不主张扩大事态的宇垣一成出任外相。 常凯申把高宗武从香港招回来,让他负责传话:“中央军尚有百万军火,即不再输入尚足两年之用,即使日本攻下武汉,国府内部亦绝不会起变化。”这说明老蒋也想进行和谈,但他的意图是逼迫日本主动求和,以争取对中国更有利的和谈结果。 但高宗武作为外交官,再次自作主张。他在向日本传话之时,不断强调中国有一个以汪兆铭为中心的“和平派”,并首先提出一个中日和谈思路,即:拥戴汪兆铭,使之成为中日和谈的媒介。 可以说,汪兆铭能够实质性的投敌做汉奸,高宗武乃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为什么说香港《大公报》传未来惊天消息呢? 陶希圣和高宗武居然良心发现,他们从上海潜逃到香港,向《大公报》揭露了汪兆铭的所有卖国行径,甚至把汪兆铭签署的卖国条约副本都偷出来了。 陶希圣、高宗武二人不断拥汪促和,出发点无非有两个: 第一,“救国救民”。这里的救国救民必须打引号,他们深知和谈就得出卖国家利益,但更认为中国战必败,只有和谈才能苟安。 第二,政治野心。既然中国靠和谈才能苟安,那干脆由他们出面进行和谈。这样即可以保住国家,又能捞取政治资本,更能以民族功臣的形象节节高升。 但是,汪兆铭刚刚签署的《日支新关系调整要纲》等八份卖国文件,实在是把陶希圣和高宗武给吓到了。他们一直以为中日能够划江而治,哪曾想,这些文件居然把中国的领土、资源、军队、主权、文化各方面都卖个干净。 这些文件一旦生效,中国可以直接宣告灭亡,而他们也将成为中华民族的千古罪人。 陶希圣和高宗武被惊出一身冷汗,劝阻汪兆铭千万不要签字,赶紧退出和谈,或离开上海回重庆,或远走欧美隐居,总之绝对不能继续谈下去。 但汪兆铭已经铁了心要当汉奸,不仅不听劝,反而派人监视陶希圣和高宗武,甚至密谋除掉他们甩锅给军统。 这里就不得不提到陶希圣的妻子万冰如,她接到丈夫的诉苦信件,毅然带着五个孩子从香港去上海,让丈夫有了离开汪兆铭巢穴去和家人同住的借口。在汪兆铭逼迫陶希圣签字的时候,万冰如又对丈夫说:“我把全家性命带来上海替你,你走!如果走不出去,我夫妇一同死在这里。如果你签字,我就打死你!” 因为万冰如带着五个子女到来,让汪兆铭暂时放下戒心,陶希圣和高宗武趁机在青帮的帮助下秘密离开上海。 面对汪兆铭的怒火,万冰如又大胆的去见汪兆铭,以劝丈夫回上海为理由,要求带着两个孩子去香港,并留下三个孩子在上海读书当人质。 汪兆铭自然是同意了,他不信陶希圣夫妇会不顾孩子的死活。 结果,在万冰如带着两个孩子离开不久,剩下三个孩子也在青帮的帮助下逃离上海。 陶希圣和高宗武抵达香港以后,没有直接去见国府的人,而是带着汪兆铭的八份卖国文件副本找到《大公报》。香港《大公报》立即把副本内容,全文发电报传回重庆总部,周赫煊比常凯申都更早知道这件事。 翌日,“汪日密约”就被香港和重庆的《大公报》披露出来,迅速在全国引发一场舆论地震。 之前汪兆铭一直打着救国和谈的招牌,很是欺骗了一些人。包括孙科、龙云在内的许多军阀都是默许的,他们对此还抱有侥幸心理,说不定汪兆铭的和谈能够成功呢。 现在就什么都不用说了,因为那八份“汪日密约”太过吓人。不仅出卖了从黑龙江到海南岛的全部国土,甚至连思想文化都要出卖,以后就没中华民族了,只有被日寇奴役的亡国奴。 这让无数徘徊不定、心存侥幸的人,彻底认清了日寇的狼子野心,也认清了汪兆铭卖国求荣的丑陋面目。 “汪日密约”的内容都有什么,看看香港《大公报》的新闻主标题和副标题就知道了:“高宗武陶希圣携港发表汪兆铭卖国条件全文——集日阀多年梦想之大成,极中外历史卖国之罪恶,从现在卖到将来,从物资卖到思想!” 在经历“高陶事件”之后,全国民众的抗战热情空前高涨,连力图保存实力的地方军阀也丢掉了幻想。 就此来看,还真不好评价陶希圣和高宗武的功过是非——特别是牵线搭桥导致汪兆铭投敌的高宗武。 “高陶事件”在抗战后方闹得很大,而在同一时候,日占区则是桃色绯闻满天飞,郑萍如成为万民唾骂的无耻女汉奸。 事实上,郑萍如是军统的秘密特务,因行刺汉奸丁默邨被捕。她在遭受严刑拷打后,坚称刺杀丁默邨只是由爱生恨,惨遭汉奸杀害,牺牲之前最后一个愿望是扑粉补妆,漂漂亮亮的从容赴死。 一个秘密战线的女英雄,就此成为上海花边新闻主角。 张爱玲以此为原型写出小说《色戒》,把爱国女英雄塑造成贪恋男女之情的无知女人,实在是对抗日烈士的莫大侮辱。 不但是郑萍如爱国,她的父亲郑英伯数次拒绝日寇拉拢,在女儿牺牲不久就忧愤而逝。她的哥哥郑海澄、未婚夫王汉勋都是中国空军飞行员,在1944年的空战中先后牺牲,可谓满门忠烈,这样的女子怎容污蔑? 919【蜀道菜花黄】 二月份,常凯申亲自去广西了,因为那边的仗打得实在太难看。 所谓的什么“昆仑关大捷”,那都是宣传起来哄老百姓高兴的,属于整个桂南会战中唯一的亮点。 真实情况是,国军以优势兵力反攻南宁,由于昆仑关在南宁以北,因而双方首先交战于此。数万中央精锐向昆仑关发起进攻,而关上的日寇只有800人,猛攻40多天付出惨重代价才终于拿下昆仑关。 更扯淡的来了,此时日寇援军已至,迂回到国军第37集团军左翼。奉命驻守昆仑关的第2军军长李延年,害怕被日军切断后路,居然不做抵抗就放弃好不容易打下来的昆仑关。 擅自撤退就擅自撤退吧,居然连撤退都撤不好,第2军第9师一头撞进日寇的口袋阵。第9师直接被打得溃不成军,师长郑作民亲自端着机枪突围,官兵们打完仗才发现师长阵亡了,连忙派骑兵回去把郑作民的尸体找回来。 两个多月的仗,白打了! 常凯申还没到广西的时候,白崇禧和陈诚就被撸下来,换张发奎接任前线总指挥。等老蒋亲至,立即将白崇禧和陈诚降薪留职处分(两人都被降为二级上将),38军集团军包括总司令在内共有八个将官被撤职查办,37集团军总司令被移交军事法庭,第2军第9师直接被撤销番号(改名“无名师”)。 这仗打得老蒋都感觉丢人啊,中国方面不管是兵力还是火力,甚至是空军(超过半数的中国战机被调往桂南战场),都有着绝对的优势。结果打了两个多月,中央军精锐损失惨重,就一个“昆仑关大捷”还是3换1拿下的人头。 好吧,只能说中国军队在战略上获胜了,破灭了日军对中国彻底封锁的意图,具体战绩根本就没法细看。 最扯淡的是,常凯申的行程被日寇摸得一清二楚,接连三天被日机轰炸了四次,老蒋的侍卫都被炸伤了12人。不用说,肯定是广西这边有汉奸告密,而且职务还非常高。特别是21日那天的轰炸,老蒋当时在荒郊野外、群山之中啊,日机居然能准确找到他的住处。 相比起打得一塌糊涂的桂南战场,反而是慌乱丢掉广州的余汉谋知耻而后勇。日军出动7万兵力进犯粤北,以配合他们在桂南的攻势,而余汉谋手里只有12万人,且武器装备十分落后。 在这种情况下,余汉谋依托粤北大山艰苦抵抗。当得知一部日军离开广东支援桂南后,余汉谋立即发起全线反攻,取得了广东战场的第一次大胜。 …… 农历春节刚过,周赫煊就被冯玉祥拉着去成都,同行的还有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理事老舍。 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成立的时候,周赫煊不在国内,但去年也被邀请加入了,而且还给了他一个名誉理事的职务——除了周赫煊,周公、孙科和陈立夫也是名誉理事。 这个组织在全国有数十个分会,主要工作为:领导抗日宣传、救济贫苦文人、营救进步人士等等。 抗日前线真刀真枪打得激烈,文艺战线同样也不轻松。比如日军经常组织汉奸,以曲艺、相声、评书、歌曲等形式,向底层百姓宣传中日亲善思想,这些表演时常还夹着荤段子,颇受群众的喜爱。 文化软刀子有时比真刀子更可怕,绝对不能等闲视之。老舍就拉来一帮相声艺人,他亲自动笔写相声,跟文化汉奸们打相声宣传战。甚至老舍还亲自上场,拉着梁实秋一起说相声,流传出梁实秋有独门绝招的笑谈。 其实梁实秋根本不会说相声,被赶鸭子上架参加表演。他们接连演了两晚好几场,第二天晚上结束时,老舍不小心把梁实秋的眼镜打落了,梁实秋顺手就接住眼镜。两人的无意之举正好配合了表演,观众还以为他们是故意的,摔接眼镜是压箱底的独门绝活,全场观众顿时大喊:“再来一回,再来一回!” 从此,文学家梁实秋就成了一名相声演员,经常接到各团体单位的演出邀请。 汽车经过青木关时,正逢有人在卖烤红薯。 冯玉祥顿时喜道:“嘿,有烤地瓜,我小时候在北平经常吃。” 老舍笑道:“巧了,我小时候在北平也常吃地瓜。” “那还等什么,下去买几个,”冯玉祥迅速打开车门,三两步走到摊位前,回头对周赫煊说,“明诚老弟,我给你挑个大个儿的!” 周赫煊乐道:“我自己挑吧。” 三人就这么像乞丐一样,蹲在摊位前集体啃烤红薯。 啃着啃着,冯玉祥说:“不如我们写一首批判汪兆铭卖国的诗,看谁写得最好!” 自从“汪日密约”曝光后,全国舆论一片骂声,2月初延安还召开了讨汪大会,共党号召全国人民进行讨汪运动。 老舍赞同道:“周先生起个题目开始作吧。” 周赫煊指着手里的烤红薯说:“就以烤地瓜为题如何?” 老舍张口就来:“呜呼汪兆铭,不如地瓜香!” “哈哈哈哈哈!” 周赫煊和冯玉祥爆笑不已,老舍经常跟冯玉祥一起玩耍,这是在学冯玉祥写“丘八诗”呢。 冯玉祥催促道:“明诚老弟,你来接下句。” 周赫煊接着老舍的前两句诗往下写:“何止味不香,汉奸臭熏天!” “我来接,”冯玉祥连忙说,“苍蝇臭味投,巴掌全打死!” “好句,好句!”周赫煊和老舍由衷赞叹。 吃完烤红薯,三人继续前进。半路上,老舍看到慢山开遍油菜花,于是说:“要不咱们就以菜花为题吧。” 冯大诗人欣然同意,等车开到隆昌时,他竟已经写出100多行:“时当二九天,蜀道菜花黄。灿烂真悦目,风来阵阵香。此花有傲骨,胆敢战风霜。前方正抗敌,汪贼竟投降……呜呼!汪兆铭,心肝尽丧亡!呜呼,汪兆铭,不如菜花黄!” 周赫煊和老舍读罢,竖起拇指赞叹:“好诗!” 对冯玉祥来说,一百多行的长诗能写成这样,已经非常难得了。 经过周赫煊和老舍的反复琢磨,并帮冯玉祥修改了几处字眼,这首长诗被取名为《蜀道菜花黄》,准备回重庆以后就发表在报刊杂志上。 920【作家宣传养鸡】 战时的成都,依旧是那么悠闲,似乎大轰炸也不能催快这座城市的脚步。 周赫煊三人驱车刚到城门口,就已经有不少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以后简称“文协”)成都分会的先生在此等候了,老舍下车逐一给周赫煊做介绍。 周文,四川人,1932年加入共党,曾任左联组织部长,现任文协成都分会总务部主任,马上就要去延安主办报纸,后出任陕甘宁边区教育厅厅长。 李劼人,四川人,作家,实业家,代表作《死水微澜》,现任文协成都分会总理事,新中国建立后任成都市副市长。 陶雄,江苏人,剧作家,北师大外文系毕业,现任文协成都分会常务理事。 陈翔鹤,四川人,1939年加入共党,沈从文的好基友,现任文协成都分会理事。 叶圣陶、朱光潜……这些有名的就不细说了,值得一提的是厉歌天。 厉歌天,河南人,笔名牧野,叶圣陶的女婿,文协成都分会理事,会刊《笔阵》编辑,现在的身份是作家,新中国建立后改行当电影编剧。但他的本职是轰炸机飞行员,并担任飞行教官,曾多次执行轰炸任务,去年因病休养闲着写文章。 直到1943年,厉歌天的疾病终于痊愈,并回到部队接受陈纳德的指挥。他一边当空军打仗,一边当随军记者写文章。有一次,美国记者麦克摩尔随军出发,驾驶员董世良介绍说,厉歌天也是随军记者。飞机升空后,两个记者聊得正开心,董世良突然要上厕所,厉歌天马上接替去做驾驶员,把麦克摩尔看得一脸懵逼,忙问中国空军的随军记者是否必须要懂开飞机。 “周先生!” “冯将军!” “舒先生!” “……” 众人纷纷上前问候,提得最多的,就是周赫煊前不久才出版的《黑土》。 当晚,大家在成都城内举行了庆祝文协成立两周年的文艺晚会,第二天上午又是座谈会。周赫煊、冯玉祥和老舍分别致辞讲话,随后讨论今年的文艺救国工作,并重点探讨了小说《黑土》中的抗日思想。 下午,周赫煊和文协成都分会的主要成员们,一起来到成都郊外的养鸡场。 这座养鸡场是中央大学农学院和金陵大学农学院共同创办的,地址距离中央大学的牧场不远,早在去年10月底就已经开始孵蛋养鸡。 冯玉祥虽然在农林部被架空,但他却不忘自己科学养鸡推广小组组长的身份。事实上,他拉着周赫煊来成都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宣传养鸡,刚进养鸡场他就对众作家说:“这里的养鸡是科学养鸡,成本低,产蛋多,长得快,对老百姓大有好处。我希望大家认真看看,回去写文章多做宣传,争取把那些有钱人都吸引过来学养鸡。” 朱光潜迷糊道:“养鸡还讲科学?” 冯玉祥哈哈大笑:“朱先生,这你就不懂了,不管工业农业,搞生产就要懂科学。” 养鸡场的负责人首先带他们去看蚯蚓培育池,解说道:“我们共挖了十口池子,靠人畜粪便堆肥,足以提供数千只鸡的日常消耗。” 只见池子里密密麻麻全是蚯蚓,爬来爬去能把密集恐惧者看得头皮发麻。 陶雄笑道:“这还真是个好主意,蚯蚓又不花钱,用来养鸡不浪费粮食。” 养鸡场负责人说:“不仅节约粮食,用蚯蚓辅以少量粮食喂鸡,比单纯吃粮食的鸡长得更快,下蛋更早更大个。” “快去看鸡,快去看鸡!”李劼人已经等不及了。 李劼人不仅是翻译家、编辑、作家、教育家和社会活动家,他还是个实业家,曾出任民生机械修理厂厂长和嘉乐纸厂董事长,践行实业报国的理想。就算没有遇到周赫煊,他也会在明年全身心投入造纸行业,现在遇到科学养鸡技术,李劼人立即有产生了兴趣。 鸡被关在整齐划一的竹笼里,养鸡场负责人介绍说:“那边养的是母鸡,这边养的是公鸡。鸡仔刚刚孵化出来,我们就要分类养殖,母鸡专门用来下蛋,公鸡则做肉食售卖。” 李劼人小时候也是苦出身,留学法国靠的是勤工俭学,他家以前也养鸡的,顿时疑惑道:“刚孵化出来的鸡仔怎么辨认公母?” 养鸡场负责人笑道:“这就要多亏周先生了,他发明的‘分肛法’非常好用,只需掰开小鸡屁股就能辨认雌雄。” “原来周先生还有这等本事。”众人大为佩服。 陈翔鹤说:“怎么把鸡都关在笼子里?这也太不自由了。鸡不自由就难以快乐,不快乐就长不好。我看农村养鸡,都是要按时放养的,这样养出的鸡才能长得壮,不生病。” 养鸡场负责人解释道:“农村放养,主要有两个作用。一是节省粮食,让鸡自己觅食;二是为了健康,长期关着养容易生病。但我们科学养鸡就不用这样,因为蚯蚓足以把鸡喂饱,而且我们对鸡舍定期打扫,保持通风,防止患病。关养的好处在于,可以减少鸡的运动量,让鸡长得更快。” 陈翔鹤恍然大悟,赞叹道:“世间处处皆学问,受教了。” 其他人都是走马观花的看,心里想着怎么回去写宣传文章。李劼人则要细致得多,他详细询问了各种数据,包括每天喂料多少,产蛋多少,几个月能有经济回报,看样子已经动了开养鸡场的心思。 周文已经接到组织命令要去延安工作,他在旁边听着种种数据,打定主意要把科学养鸡方法带去延安,于是说:“能不能给我一套详细养鸡资料?我想系统的为民众介绍它的好处。” “当然可以。”养鸡场负责人笑道。 冯玉祥说:“想开养鸡场的可以找我,重庆那边正在培训技术员。主要是开科学养鸡场的,只需支付少额技术咨询费,就能获得农林部技术员的定期指导!” 周文以前是上海左联宣传部长,名气很大,别说周赫煊,就连冯玉祥都知道他是共党的人,至少也是倾向共党的人。 周赫煊低声道:“延安那边,已经有人把养鸡技术带过去了。” 周文愣了愣,随即笑道:“多谢提醒。” 作为宣传酬劳,每个作家都拎了几个鸡蛋回去,冯玉祥身为科学养鸡推广负责人,他还是可以调动一批经费的,送这点鸡蛋绰绰有余。 随后的几天,关于科学养鸡的文章陆续见报,迅速在成都及周边区县引起热议,不时有资本家前来打听消息。 而正当周赫煊准备离开成都时,突然有人到旅店来拜访:“周先生,《中国队长》里的剑仙李童林,可在现实中有原型人物?” 周赫煊迷糊道:“你问这个干嘛?” 那人说:“我一直在寻访高人学习道法,学成之后,就到前线去打日本鬼子!” 周赫煊对此人的脑洞佩服不已,随口问道:“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那人说:“我叫南怀瑾。” 921【未来的国学大师】 几十年后,人们提起南怀瑾,都要尊称他一声国学大师。 这位先生儒道佛三修,涉猎很广,路子很野,但也雅俗共赏,在普罗大众之间极有影响力,更为两岸和平做出了巨大贡献。“九二共识”正式谈判前的第三次两岸密谈,就是在南怀瑾家中谈的,正式谈判的具体日期也是南怀瑾提出的。 虽然南怀瑾后来历任多所大学的教授,但他绝对跟学霸沾不上边。甚至因为数学成绩太差,南怀瑾小学毕业成绩倒数第一,只能拿到肄业证书。 不过,南怀瑾在小学还没毕业的时候,就已经熟读《资治通鉴》。他18岁读《四库全书》,20岁读道家典籍,26岁读《大藏经》,28岁读《永乐大典》、《四库备要》……终其一生涉猎众多,而且没有特定的师父,大部分时候全靠自己悟。所以说他路子很野,他对儒道佛三教经典的解释,在很多人看来纯属离经叛道。 在读书自学传统文化期间,南怀瑾也读了很多学校,比如浙江国术馆、浙江艺术院国术专修班、中央军校政治研究班、金陵大学社会福利系等。 此时的南怀瑾刚满22岁,是一个狂热武术爱好者,甚至考取了武术教官资格。他如今担任中央军校成都分校政治教官,并在金陵大学研究社会福利学,但主要精力都放在求佛问道上。 周赫煊跟南怀瑾应该很有共同话题才对,因为他对佛道两家的理解也是野路子,其中某些观点还颇受南怀瑾的启发。 周赫煊说:“剑仙李童林没有现实原型。如果硬要找一个出来,那就算剑仙林景林吧,我创作漫画时图便宜,稍微修改了李景林先生的名字。” 南怀瑾问:“李将军真有那么厉害?” 周赫煊摇头道:“他剑法出众,拳脚功夫厉害,但也仅此而已。真要论实战,他肯定打不过万籁声,我是说两人巅峰的时候比拳脚功夫。” “可惜了。”南怀瑾非常遗憾。 周赫煊突然觉得很没意思,如果他面对的是40岁的南怀瑾,两人肯定有很多话题可以聊。但22岁的南怀瑾太稚嫩了,很多书都没读过,更没形成自己的思想,只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小青年而已。 南怀瑾却兴致勃勃,他喜欢四处拜访名人异士,并从这些前辈身上学习,而周赫煊正好就是个非常合适的学习对象。 “周先生对道家有研究吗?”南怀瑾问。 周赫煊说:“研究谈不上,只是看过几本道家典籍而已。” 此时的南怀瑾虽然已经开始学佛,但更痴迷于道家。他也不客气,更不因周赫煊的名气身份而局促,当即便提出问题:“周先生以为,儒家和道家的隐士思想有何差别?孔子的隐士思想是否受到老子的影响?” 这个问题,一般人还真问不出来。 周赫煊苦笑道:“孔子是否受到老子的影响,恐怕只能问孔子本人。至于儒道两家的隐士思想,除了醉心于修仙的以外,其余应该是没什么区别的。他们的宗旨都是救世治国,只不过方式方法不同。道家隐士主张因势利导,以柔化万物,居山林而润天下;儒家则是积极入世,在万不得已之下才退隐,退隐之后还想着做‘山中宰相’。” 南怀瑾总结道:“君子乘时则驾,不得其时,则蓬累以行?” 这是老子对孔子说的话,意思是:大丈夫有机会就上,没机会就跑,平时修身潜伏,则可进退自如。 周赫煊补充道:“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孙。” 这话是孔子对学生说的,意思是:国家有道,那就该大胆做事大胆发言,如果国家无道,那就要努力做事小心说话。 南怀瑾又问:“当今之世,有道还是无道?是该乘时而驾,还是蓬累以行?” 周赫煊说:“子所言者,其人与骨皆已朽矣,独其言在耳。” 这话也是老子对孔子说的,意思是:你说的那些,倡导它的人骨头都腐烂了,只有他们的思想还在,就不要拘泥于此了。 南怀瑾道:“其言在耳,也是金石之言。” 周赫煊懒得再吊书袋子,说道:“今时与春秋战国不同,民族主义的兴起,让国家和民族的概念深入人心。而日本对中国的侵略,也不像战国争雄。国民政府肯定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但隐士思想绝不能有,因为奋起抗战是每个中国人义不容辞的责任。” 南怀瑾说:“我不是有隐士思想,而是对当下的很多事情看不惯。李宗吾先生离开成都以前,我们经常在少城公园聚会,他对时局骂得很凶,我也深以为然。因此我现在很矛盾,一方面想要热血报国,一方面又对国府的某些行为深恶痛绝,这该如何面对?” 周赫煊笑道:“孔子不是讲了吗?邦无道,危行言孙,少说话多做事。 南怀瑾诧异道:“危行言孙是这样解的?很多人都理解为‘保持品性高洁而谦逊待时’。” “你管它那么多,自己认为是对的,那就是对的,别信什么权威解读。”周赫煊理解儒家文化也是野路子啊。 南怀瑾释怀道:“周先生说得是,没必要迷信权威。” 周赫煊突然说:“对了,你刚才说,你跟李宗吾先生认识?” 南怀瑾笑道:“当然认识,有段时间天天见面。他特别喜欢骂政府,骂官僚,骂起来都不歇嘴,我们连插话的机会都没有。” “李先生如今还在成都吗?”周赫煊问。 南怀瑾说:“他回自贡隐居了。去年蒋总裁读了《厚黑学》,痛斥李先生道德败坏,还下令要通缉他,幸好有吴稚晖求情才逃过一劫。” 周赫煊哈哈大笑:“以蒋总裁的道德观,不痛恨厚黑学才怪了。可能是这本书把他的阴暗面都写出来了吧,有一种隐私被人揭露的强烈羞耻感。” “可能吧。”南怀瑾也忍不住笑起来。 其实李宗吾的著作不只有《厚黑学》,四年前那篇《中国学术之趋势》就很有意思。前者属于哲学书籍,后者属于学术著作。就思想学术水平看来,《中国学术之趋势》在民国是排得上号的,其中一篇《宋儒之道统》放在当时属于奇文,从学术上把宋儒贬得一文不值。 除此之外,李宗吾还写过《制宪与抗日》、《社会问题之我见》、《政治经济之我见》、《考试制度之商榷》等论述实际问题的文章。可惜,世人只记得他的《厚黑学》,只知道他是厚黑教主李疯子。 南怀瑾突然说:“周先生若是想见李宗吾先生,我们可以一同上路,我正好要去自贡。” 922【三昧真火】 跟南怀瑾一起去自贡的,还有个叫钱吉的和尚(已经还俗)。 南怀瑾刚到四川的时候连饭都吃不起,是钱吉母子收留的他,两人一见如故,并迅速成为形影不离的好基友。 就在去年,南怀瑾和钱吉前往川康边境,办起了一个“大小凉山垦殖公司”,自任总经理兼自卫团总指挥。他招募流民屯垦生产,还发展出一支流民自卫武装,半年时间竟然聚拢流民上万人。 南怀瑾估计是《三国演义》看多了,竟然挂印封金自称“北汉王”,自封“总司令”。 荒野偏远之地突然冒出这么一股武装力量,顿时把地方军阀刘文辉给吓住了,连忙致电国民政府好生处理。迫于各方的压力,南怀瑾只得离开大凉山,先是跑去宜宾当报社编辑,又到成都做了中央军校的武术教官和政治指导员。 单从能力上来看,南怀瑾绝对是个牛人。他20岁入川时还吃不饱饭,仅仅过了一年,就白手起家招募上万流民,不仅办起垦殖公司,还发展出地方自卫武装。 若南怀瑾早生20年,说不定也能成为军阀中的一员,在风云激荡的年代逐鹿天下。 所以南怀瑾见到周赫煊以后,问的第一个问题就跟隐士有关。他在热血沸腾的年纪突然遭受打压,被迫放弃亲手招募的上万流民,辛苦创办的屯垦公司也被人吞了,心头那得多郁闷啊。 自从离开大凉山以后,南怀瑾就迷茫得不行,整天跟所谓的奇人异事混在一起,再过几年甚至会闭关修佛。 …… 此时成都到自贡还没修通公路,需要先坐车再坐船,自贡出产的盐也是走水路运往各地。 坐在汽车上,南怀瑾感慨道:“周先生,幸好有你的车,不然还得耽误好些时间。” “你有什么事急着去自贡?”周赫煊问。 南怀瑾无比痛惜地说:“一个和尚朋友死了。但我知道他肯定没死,他是入定了,结果被徒弟当成死了埋进土里。他那个徒弟,把师父埋葬好几天才写信告诉我,真是愚蠢之极!” 周赫煊诧异道:“这也行?那得入定多久啊。” 南怀瑾说:“以前我认识一个老和尚,法号广钦。他曾经在福建鼓山入定,六七天不出,其他和尚要把他抬去烧了。刚好弘一法师路过,救了他一命,到第九天的时候他才出定。” 周赫煊无语道:“入定好几天不饿吗?” 旁边的还俗和尚钱吉说:“饿。我最长的一次入定了两天,出定后饿死我了,一口气吃了四碗米饭,又差点把我给噎死。” 刚刚还为死去朋友悲伤的南怀瑾,突然大笑:“哈哈,这就是你还俗的原因?” 钱吉靠在座位上潇洒的说:“当和尚没意思,还是还俗自在啊。你也不是当和尚的料,你的牵挂太多,就算再钻研佛法,也顶多成为一个佛法精深的居士。” “你怎么知道我成不了大德高僧?”南怀瑾问。 钱吉想了想,突然道:“我送你一首诗,且听好:侠骨柔情天付予,临风玉树立中衢。知君两件关心事,世上苍生架上书。” “好诗,好诗!”周赫煊拍手大赞。 这脱口而出的诗,可比冯玉祥高明多了,而且早早就断定了南怀瑾的一生。 南怀瑾摇头苦笑,他的心事都被这首诗说中了。 众人坐了半天的车就转为乘船,历史上,由于囊中羞涩,南怀瑾和钱吉足足走了八天才到自贡。他们在朋友的坟前拜祭后,又去城里转了一圈,突然发现钱花光了,只好结伴去李宗吾家打秋风。 现在有舟车之利,一天一夜便到了自流井。 南怀瑾来到朋友坟前,顿时大哭道:“四眼仔,你死得真冤啊!” 明明上坟是件很悲伤的事,周赫煊听了直想笑。坟里埋的可是个和尚啊,听南怀瑾说,还是个道士转密宗再转禅宗的老和尚,他居然叫人家“四眼仔”。 南怀瑾拜了一拜,又说:“四眼仔,如果有一天抗战胜利了,我回浙江的时候,一定把你的骨头烧了带回去。” 钱吉也拜了拜,安慰道:“节哀吧!” 南怀瑾起身自言自语:“我让他别吃那么多白蜡,他非得吃,现在可好了,说不定是被活埋的。” “白蜡是什么鬼?”周赫煊问。 南怀瑾解释道:“老和尚入定困难,喜欢把白蜡拌在稀饭里吃,说这样更容易入定。” 周赫煊道:“长期吃白蜡,他说不定是心肌梗塞或脑淤血死的。” 南怀瑾愣了愣,居然点头说:“也有可能。这样说来我还更好受些,至少他不是被徒弟活埋的。” 出家人似乎早就对生死看淡了,已经还俗的钱吉也不例外。他数百里远跑来上个坟,拜了之后立即恢复正常,洒脱地说:“别留这儿了,怪没意思的,咱们到处去转转。” 南怀瑾同样洒脱,说走就走,连头也不回。他一边走还一边怀念:“四眼仔是我在杭州认识的,当时他教我佛法,我教他拳法,以往之事历历在目。” 周赫煊笑问:“你拳法很厉害吗?” “一般般,对付普通人尚可,”南怀瑾笑道,“听说李宗吾先生自创了一套无极拳,这回我可要去找他切磋。” 李宗吾也会武术? 周赫煊有些无语,这帮民国奇人还真是多才多艺啊。 民国时期的自贡非常小,仅自流进和贡井隔河相望那一片,但景象却颇为壮观。 放眼望去,密密麻麻全是采盐的天车,到处蒸汽腾腾,似乎空气当中都弥漫着一股盐味。嗯,还有屎味,牛屎的味道。 整个自贡再加上富顺,估计是除了大草原之外,全国产牛最多的地方,因为牛大量用于采盐。老死病死的牛被吃掉,牛粪也可以当燃料,明清时代虽然禁止杀牛,但这里的人却把吃牛肉看得稀松平常。 顺便一提,自贡的牛肉烹饪属于一绝,最有名的就是火边子牛肉。 盐商们有钱啊,古代也没啥娱乐,那就变着法的斗富享受呗。火边子牛肉最正宗的做法,是切小牛腰上最嫩的肉,用秘制的酱汁腌制,再切成半透明状,前后多达数十道工序。 周赫煊也是第一次参观传统制盐方法,颇为稀奇地在盐场里四处溜达。 南怀瑾很快找到好玩的,他站在盐灶前,不断揭起瓦片又放下,揭开火燃,盖上火灭,简直堪称全自动。反复弄了十多次,火终于被他搞灭了,南怀瑾伸手一探,被天然气冰得手麻,他感慨道:“这是地下阴火,我们平时用柴烧的是阳火,太阳燃烧的是真火。” 周赫煊听得想翻白眼,就普通的地下天然气,怎么就扯上三昧真火了? 923【菩萨道】 周赫煊三人逛的这个盐场叫“同兴井”,就在后世自贡的同兴路附近。 灶监见他们气度不凡,立即就答应了参观请求,但却悄悄派人去报告总管事王德升:“四爷,灶房里来了几个人,说的是官话。” “莫不是政府的特派员?”王德升不敢怠慢,连忙亲自去接待。 自贡盐商都是土霸王,由于盐业关乎民生大计,中央曾派人来各大盐场建国党支部,结果却被盐商们合伙赶走了,连入党的盐工都被一并开除。 王德升快步走到煮盐棚,不卑不亢地抱拳问:“先生们是从重庆而来?鄙人同兴井管事王德升。” 周赫煊笑道:“王管事你好,我姓周,重庆来的,这两位是从成都来的。” 王德升更加笃定他们是政府特派员,而孙永振、朱国桢则被当成了警卫。有警卫随从,必定是大官,他笑嘻嘻地说:“周先生,马上就该吃晌午了,不如我设宴请诸位吃豆花,有什么事可以在饭桌上聊。” “那就破费了。”周赫煊也不拒绝。 众人阔步走出盐场,王德升打听道:“周先生在政府哪个部门高就啊?” “我啊,我在空军部门。”周赫煊笑呵呵回答。他还真没说谎,严格说来,周赫煊是中国空军副总司令——虽然是虚职。 王德升顿时肃然起敬:“搞嚯周先生是来自贡视察防空的。哎呀,自贡被小日本儿炸得惨啦,有时候一个月炸好几回,中央赶快派点飞机过来帮忙嘛。” 周赫煊苦笑:“重庆的飞机都不够,哪能顾得上自贡。” “唉,那倒也是。”王德升无奈叹气。 南怀瑾不太清楚情况,问道:“成都也很少被一个月轰炸好几回,自贡这边居然被日寇盯上了?” “自贡产盐巴嘛,你们是空军部门的,连这个都不晓得?”王德升的话里有些怨气,并没有把这几个“特派员”太当回事儿。 自贡有句话叫“不姓王,不姓李,老子不怕你”,只要不是河东王家和河西李家,任何人都不被他们放在眼里。清朝时候叙州知府的衙内跑来自流井,想要强抢民女,结果抢到王家小姐的丫鬟,直接被打得再也不敢踏足这刁民纵横之地,知府老爷还专门派人来给王家赔礼道歉。 民国时期同样如此,别看什么孔二小姐嚣张,她要敢来自贡撒野,依旧只有被教做人的下场。 王德升以为周赫煊是来视察防空的,随便说了些关于防空洞的情况,准备一顿饭菜就把他们给打发走。 众人走进一家饭馆坐下,店伙计连忙来迎接:“四爷,你要吃点啥子?” 王德升说:“每人一碗豆花饭,再切几个冷盘,打两斤高粱酒。” 冷盘刚刚端上桌,饭馆里又进来两个穿长衫的中年人,店伙计笑问:“赖先生,王先生,你们两个要吃啥子?” “两碗豆花饭。” “咦,玉川你看,那人像不像是周先生?” “哪个周先生?” “你说哪个周先生?你前几天还在看他的《黑土》!” “周赫煊?莫不是他本人哦!” “快去问问。” “……” 两个中年分别叫赖玉川和王任远,是“王三畏堂”总掌柜王子麟请来的私塾老师。这两人都是地下党,还在王氏家族发展了不少党员,甚至有两个王家子弟被推荐去延安读“抗大”。 “四爷!”赖玉川和王任远走过去,先给王德升打了个招呼。 王德升拱手笑道:“赖先生,王先生,两位也来吃饭啊。” 赖玉川说:“今天塾里放假,我跟任远正好抽空出来看川戏,想不到在这里遇到四爷。” 王任远问:“这几位是?” 王德升说:“重庆来的周先生,视察防空工作。” 一听果然姓周,赖玉川恭敬道:“可是周明诚先生?” 周赫煊笑道:“正是。” 王任远连忙说:“周先生好,稀客,稀客。” 赖玉川对王德升说:“四爷,周先生来了,你咋不请一爷亲自接待?莫要怠慢了客人。” 王德升有些懵逼,低声问:“这人很有来头?” “来头大了,”赖玉川说,“这才两三年,你就忘了‘周神仙’?” 王德升猛地站起,瞪大眼睛道:“就是那个东华帝君转世,活人无数的周神仙啊!哎哟,我真是瞎了狗眼,周神仙你莫要怪罪。” 四川大旱的时候,自贡受灾也很严重,周赫煊从美洲购来的粮食大概分了五百石过来。数量虽然不是很多,但周神仙的大名却流传甚广,大半个四川境内,目不识丁的老百姓提起都要竖大拇指。 周赫煊笑道:“没什么怪罪不怪罪的,我就是到自贡来转转,顺便拜访一个老朋友。” 王德升说:“周神仙,这个小店子太寒酸了,我们去大安寨。” 周赫煊道:“就在这里吃就行的。” 赖玉川劝道:“周先生还是去大安寨吧,王一公对您佩服已久,见到您本人肯定高兴。” 王一公就是自贡首富王德谦,也称王一爷、王大善人。他不仅是抗战期间全国个人捐款最多的,而且每年都要捐800石稻谷和300石食盐,并送出数十个王家子弟去参加八路军和远征军。 周赫煊被几人强拉着去大安寨见王德谦,店伙计更是跑到街上大喊:“周神仙来了,快来看周神仙哦!” “周神仙在哪里?” “前头最神气那个!” “也没得三头六臂嘛,长得多好看的。” “周神仙来了,日本鬼子的飞机就不敢凶了!” “周神仙保佑我儿的病快好哇!” “……” 周赫煊瞬间变成被围观的大熊猫,不过没人过来阻拦,都远远的跟着评头论足,还有些大姑娘小媳妇儿指着他偷笑。 钱吉下意识的合十说:“阿弥陀佛,周先生这是修的菩萨道,大慈大悲真佛陀。” 南怀瑾也是感慨不已,这一幕让他印象深刻。 几十年后,南怀瑾在台湾南禅七日讲达摩祖师时说:“梁武帝是非常信佛的,自己做皇帝,又讲经又说法,又把自己的身体布施给庙里做佣人,搞得满朝文武凑钱把皇帝赎回来,不晓得搞些什么东西……这对佛家来说是个丑陋的事情。信佛是好事,但梁武帝的行为和做法并不聪明,很丑陋。报冤行,随缘行,对于此事无所求,这就是修行。你为了修行而刻意做什么事情,有了功利性,那就是不是修行。我以前认识一位先生,他出资千万从美洲买粮赈济四川,川内百姓都叫他周神仙,也有很多人叫他周菩萨。他做这些就没有功利性,纯粹出于一片善心,他没意识到自己在修行,但却恰恰就是一种修行。所以当时我的朋友钱吉说,周先生修出了菩萨道,是大慈大悲真佛陀……” 924【四川首富】 其实,王德谦不仅是自贡首富,更是四川首富,重庆那个“汤半城”只是小儿科。 当然现在不能说四川首富了,因为四大家族内迁嘛。 去年底,日本特务机关统计了国府官员在上海国际银行的存款,常凯申、宋美龄夫妇合计1186万美元,宋子文637万美元,孔祥熙635万美元。而当时中国国内银行的存款总额(不含沦陷区)折算成美元才7亿多美元,按黑市汇率算就更少——不到3亿美元,四大家族绝对称得上富可敌国。 这份存款统计报告是日本政府的内部资料,并未拿出来宣传,后来存放在美国斯坦福大学的档案室,应该没有作假可能。 四大家族的钱怎么来的,咱们就不讨论了,王德谦的钱那真是赚得不容易。 自贡(包括富顺)作为四川的头号税收来源,从清末明初以来就被各路盯上,连云南、贵州的军阀都要跑过来分一杯羹。对地方军阀来说,只有控制了自贡,才能真正控制四川。 王德谦虽然出身于大富之家,但他接手家业时已经快破产了。 家族内斗不休,军阀轮番蹂躏,政府重税盘剥,竞争对手围攻陷害……王德谦艰难战胜两个弟弟继承家业,时值盐价大跌,全厂停产,卖了几百口盐锅才够还分期债务。族人又闹着强行分家,一番折腾下来,王德谦连盐井都没了,只有一些天然气井,所得利润还不够还债。 王德谦大刀阔斧的进行企业改革,渐渐收回了几口盐井。但刚有起色就遇到盐井失火,摊上人命官司,接着又在修灶时遇到业主纠纷,导致新井停工,并向政府交纳巨额保证金,而这时两个弟弟还在跟他打官司要分家产。 就是在这种糟糕的情况下,一度破产的王德谦,只用了十多年时间就成为四川首富。 他信佛崇道,他救济穷人,他捐款抗日,他勤俭朴素……这些都是真的。但他也圆猾无赖,霸气强硬,阴险狡诈,手冷心黑。由于欠着巨款,他连续好几年躲在山里不敢外出,身边随时跟着几十个心腹打手,所有生意都是在山中佛堂里遥控指挥。 自全面抗战爆发以来,王德谦就整天修佛,也不应酬,也不出门。只因国民政府太过厉害,所有食盐统收统卖、低买高出,整个盐业市场都被政府控制了,盐商们只需负责生产就是。再加上法币不断贬值,火爆的盐业生意利润微薄,到新中国建立以前,这位四川首富实质上已经破产。 这就跟战时钢铁企业破产一样,盐业公司也能被搞破产,不得不说国民政府很有能耐。 也因此,王德谦对国党是无比仇视的,他的企业不许出现任何国党支部。同时,他又默许地下党在身边发展,家族子弟被推荐去延安读书也乐见其成。 听闻大名鼎鼎的周神仙来了自贡,王德谦立即带人到大门口迎接,他哈哈笑道:“久仰周老弟大名,今日得见,此生无憾!” “王兄客气了,你的善名我在川东都有耳闻。”周赫煊随口送了句奉承话。 这句话让王德谦很受用,他现在无心经营产业,反而对名声更为看重,高兴道:“能为国家百姓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我已经很满足了,善名恶名皆是虚妄。” 周赫煊介绍道:“这位是还俗僧人钱吉,这位是佛道双修的南怀瑾。” 王德谦拉着二人的手说:“周老弟的朋友,自然都是青年俊杰。我痴迷佛法多年,正好向二位请教请教。” “请教不敢当,互相印证。”南怀瑾和钱吉连忙说。 王家的宴席并不奢侈,只是豆花、回锅肉等寻常菜品。众人刚坐下还没动筷,突然就有佣人禀报:“一公,曹市长来了!” “快请他进来。”王德谦热情地说。 曹任远是自贡首位市长,同盟会员,曾参加过广州起义、武昌起义和四川保路运动。他在东京农业大学读过农业,又在美国密歇根大学读过化工,接着是芝加哥大学、威斯康辛大学读硕士,然后去德国读博士。 民国时期最流行的阴丹士林布,即是曹任远在读博士的时候发明的。这种布料被知识分子誉为民族骄傲,堪称“国布”,那时的旗袍、长衫都以此布作为首选。 我们前文提到过弘一法师的轶事,他曾经抵制洋货只穿国布。有学生送他一件好衣服,他嫌布料高档坚决不穿,后来得知是国货才欣然接受——那件衣服就是阴丹士林布做的。 像曹任远这样留洋归来的同盟会员,名气资历能力皆有,在中央政府做副部长都足够了,却被派来做自贡市长,可见他的仕途有多黯淡。原因很简单,他跟错了人,他是胡汉民的心腹,专门跟老蒋唱反调。若非他是著名的化工博士,而自贡又产盐,这自贡市长都轮不到他。 “一公,”曹任远问候了一声王德谦,才热情地握着周赫煊手说,“周先生,你来自贡也不说一声,让我好尽地主之谊啊!” 周赫煊笑道:“曹博士客气了。我来自贡主要是访友,没想过要惊动你。” 曹任远笑道:“冯将军在信中,多次提到你的义举,令在下佩服之至!” 曹任远和冯玉祥也是老朋友,长城抗战之后,他曾协助冯玉祥在张家口组建抗日同盟军,就是吉鸿昌、方振武所在的那支军队。 兜这么个大圈子,原来都是朋友,难怪冯玉祥号召献金抗日的时候,王德谦会一口气捐那么多钱。 曹任远在自贡当市长时比较清廉,对盐商的盘剥并不严重,所以他跟王德谦关系非常好。但过不了多久,自贡就要换市长了,盐商们被坑得欲仙欲死,对国党的恨甚至不轻于恨日本人。 桌上很快添了副碗筷,曹任远本就是四川人,他主动聊起周赫煊在四川的事迹。当谈到周赫煊和刘从云斗法时,把整间屋子逗得哈哈大笑,连旁边伺候的丫鬟都在捂嘴。 王德谦不屑地说:“刘从云这个人啊,我是比较熟悉的。他是威远人嘛,大安寨过河就是威远,攀上刘湘之前经常来大安行骗。当时我刚刚接手盐号,倒霉事情一大堆,刘从云拿着副罗盘要给我看风水。看个鬼的风水哦,满嘴胡说八道,老子直接让打手把他轰走了。” 南怀瑾对佛道之事颇为关心,问道:“周先生,刘从云到底有几分真本事?若纯属行骗,怎么又有那么多人上当?” 周赫煊笑着说:“那我就给你现场演示一下。“ “怎么演示?”南怀瑾问。 周赫煊说:“我给曹博士算命。” 曹任远乐道:“周先生亲自给我算命,真是受宠若惊啊。” 周赫煊道:“曹博士,请你说一下自己的生辰八字。” 曹任远立即配合:“我是光绪十九年腊月十二丑时出生的。” 周赫煊装模作样的掐指算起来,突然道:“你是家中独子!” 曹任远摇头道:“不是。” 南怀瑾哈哈大笑:“周先生算错啦!” 周赫煊一本正经的强调道:“你肯定是独子!” 曹任远说:“我有两个兄弟。” 周赫煊道:“你再想想,你到底是什么时辰出生的?” 曹任远有些迷糊,回忆说:“应该是丑时吧,我妈生我的时候还听见鸡叫。” 周赫煊道:“鸡叫一般在凌晨3点以后,那时已经算寅时了。子午卯酉弟兄多,寅申巳亥三两个,辰戌丑未独一枝。如果是寅时出生的,那三兄弟正好,不是我算错,是你把自己的出生时辰记错了。” “难道真是我记错了。”曹任远还真搞不清,因为清末时期有钟表的人家很少。 周赫煊说:“也有可能是令尊令堂没搞清楚,都大半夜的,丑时和寅时很容易弄混。” 曹任远摸摸脑袋,突然反应过来:“你骗我的吧?” “哈哈哈哈,”周赫煊大笑,对南怀瑾说,“看到没有,这就是江湖骗子的惯用伎俩。对付曹博士虽然不管用,但足以欺骗那些愚夫愚妇了。这算命看风水都有套路,再加上察言观色和随机应变,如果再读过一些道家典籍,行走江湖简直无往而不利。” 王德谦在一旁看得直乐呵,他说:“周老弟高人也!” 钱吉笑道:“难怪美国人称你做远东巫师,果然有一套。” 王德谦说:“命非天定,全靠人为。行善因得善果,自然儿孙满堂,像刘从云这种人,多行不义必自毙。” 南怀瑾问:“一公修的是佛家何宗?” 王德谦说:“净土宗。” 南怀瑾道:“我曾在杭州遇到过一位净土宗大师。” 王德谦来了兴趣:“哦,到底是哪位?” 得,这两人开始讨论佛教了。 925【大智若愚】 王德谦、南怀瑾和钱吉三人兴致勃勃的聊着佛学,周赫煊和曹任远都有些插不上话。 曹任远给周赫煊倒了杯酒,随口道:“周先生似乎一向是拥蒋人士?” “何以见得?”周赫煊笑道。 曹任远说:“你从不参加倒蒋活动。以前开北方扩大会议时,我还派人到天津去请过你,汪兆铭也亲自向你发出邀请,但都被你拒绝了。” 周赫煊好笑道:“我好像记得,胡汉民先生当时也没参加会议吧,难道他也是拥蒋人士?” 曹任远无奈摇头:“展堂先生(胡汉民)是我亲自去请的,他没做回应,反而大骂汪兆铭。我对他说,少则一年半载,多则两三年,常凯申要加害于你,到时我必相救。此事果然被我言中。” 周赫煊说:“胡汉民先生不参加北方扩大会议,是一眼就看出汪兆铭心思不纯。你们当时搞的倒蒋活动,无非有三个结果:第一,倒蒋失败,爆发内战,中国陷入军阀混战的局面;第二,倒蒋失败,爆发内战,常凯申借机清除异己而独裁;第三,倒蒋成功,爆发内战,中国同样再次陷入军阀混战局面。不管哪个结果,都对国家百姓没有任何好处,反倒为日寇侵略东北提供了便利。” 曹任远愣了愣,问道:“为什么不会出现倒蒋成功,中国建立真正的民主政府这一结果?” “你觉得可能吗?”周赫煊反问,“参加北方扩大会议的都是些什么人?他们真能达成一致?就连坚决反蒋的胡汉民先生都不参加,我为什么要去参加?更何况,我都不是你们国党的人,一个党外人士去凑什么热闹?” 曹任远沉默片刻,突然苦笑:“还是展堂先生和周先生看得远啊。回头想想,那些年我忙前忙后,都白忙活了,反而便宜了日本人。” 周赫煊说:“也不是白忙活,古今中外,不论哪个国家,哪个政体,都需要有异见人士,一言堂只会导致彻底的独裁。你们奔走倒蒋十多年,也让常凯申做出了许多妥协,这对国家来讲也是有好处的。” “可能吧,”曹任远笑道,“不管如何,现在只剩下拥蒋抗日一途,就连焕章将军都高调拥蒋了。” 曹任远虽然在后世名声不显,但在民国时代绝对是比较关键的人物。他辅佐胡汉民创立“新国党”,还是冯玉祥的入党监誓人,孙中山的“孙文之印”如今就掌握在曹任远手中。 在曹任远看来,常凯申就是个革命叛徒,背叛了孙中山,背叛了中华民国,跟袁世凯一样都属于篡权阴谋家。 周赫煊突然说:“曹博士为什么一定要走仕途玩政治呢?你是物理、化学双料博士,还是农学学士,完全可以搞化工生产、机械制造,甚至是发展农业啊。” 曹任远摇头道:“一棵大树,主干都歪了,枝叶长得再茂密有什么用?”说着他又叹气道,“不过,你也说得对,或许我真不适合搞政治吧。当一个自贡市长都让我心力交瘁,一面要顶住中央的压力,一面还要安抚盐商的情绪,简直耗子钻风箱——两头受气。哪天实在觉得没意思了,我就辞职归隐,或者开一家工厂为抗战生产物资。” 周赫煊笑道:“你也可以搞教育啊。” 曹任远冷笑:“教育界同样乌烟瘴气,去年我出任自贡市长之前,其实原定职务是重庆大学校长。结果,呵呵,一个校长任命都还有派系斗争,我懒得掺和进去,干脆就拒绝接受校长任命书。” 周赫煊没想到里面还有这种脏事,好奇地问:“现任重庆大学校长是叶元龙先生,他好像不是那种拉帮结派的人。” 曹任远乐道:“叶元龙是个糊涂鬼,但也可以说,他这人大智若愚。教育界留英美派和留日法派一直斗得很凶,各自背后都有国党派系在支持。恰好,叶元龙留过英法美三国,他不介入任何一派的斗争,也跟任何一派都关系好。老蒋就是看中他这点,所以对其青睐有加。至于叶元龙本人,他对政治毫不关心,可能在他自己看来,他是莫名其妙加入国党,莫名其妙当上重大校长,莫名其妙被视为老蒋心腹。” 周赫煊笑道:“如此说来,换我是老蒋,我也会提拔叶元龙,因为这样的人能办事又省心。” 还是老子那句话说得好啊,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叶元龙就是那种只顾埋头做事,不管党政纷争的人。他是一点一点被老蒋看重提拔的,以后甚至稀里糊涂被授予文职中将,抗战胜利后又稀里糊涂被选为“国大”代表。 抗战期间,老蒋甚至表示:“叶校长可以随时找我,有什么事,可以直接跟我说。” 作为老蒋在教育界的“心腹”,叶元龙却选择留在大陆,竟然还得了善终。他曾经救过两个地下党,其中一个是文艺界领袖,另一个当了浙江省(和谐)长,但他却从来不宣传炫耀,也不以此做政治资本,甚至除了周公和当事人以外,那时很少有人知晓此事。 或许,正如曹任远所说,叶元龙才真的是大智若愚。 周赫煊和曹任远聊了一会儿抗战时局,突然说道:“曹博士,你要是哪天不想当市长了,可以来我的工厂。不管是物理、化工,甚至是农业才能,都保证你能尽展所长。 “那就这么说定了,”曹任远笑着答应,也发出邀请道,“对了,周先生来一趟自贡,请务必到蜀光中学做一次演讲。” 旁边聊佛学的王德谦顿时接话:“对对对,周老弟一定要去蜀光中学走一趟。狗日的小日本儿,去年把学校的楼都炸塌了,你去给学校的娃儿们讲几句硬气话!” “一定,一定。”周赫煊满口答应。 蜀光中学的办学经费一直都是在盐税中扣的,盐商们每年都要捐款办校。去年张伯苓接管学校担任董事长,也注入了不少资金,这所学校现在是南开系统当中的一员。 当晚,周赫煊就住在大安寨王德谦家中,第二天又去曹任远在檀木林的家中做客。 周赫煊厚着脸皮向曹任远求了一副墨宝,并索要孙中山的印章,曹任远只能苦笑着拿出“孙文之印”给他盖上。 这绝对属于意外收获,周赫煊手里的那副墨宝,乃最后一件盖有“孙文之印”的宝贝。 926【抠脚老李】 自贡谚语“河东王,河西李”中的河叫釜溪河,流向东南而汇入沱江,走沱江可以直到广汉,这是传统的川中盐运路线。而釜溪河与沱江构成的水运体系,又被川菜界称为“小河”。 川菜分三个体系,即以成都为代表的“上河帮”,以重庆为代表的“下河帮”,以自贡为代表的“小河帮”。水煮鱼、水煮牛肉、水煮肉片……这些“水煮”系列菜品,真正的发源地就是自贡。 自贡“下河帮”川菜,又分为盐商菜、盐工菜和会馆菜三大支。 盐工菜,顾名思义,工人吃的,用料普通,做法简单,符合大众的口味和经济承受能力。 会馆菜,包罗万象,是南来北往的商人们带来的,融合各大菜系之长,又加入了自贡本地的特色。 盐商菜,那就恐怖了。咱们之前提到的“火边子牛肉”就是盐商菜,口味还在其次,必须要上档次,土豪气息扑面而来。 古代盐商们喜欢斗富,比如“猪血旺”,普普通通的一道菜嘛。盐商们非要用灵芝、人参之类的名贵药材喂猪,再把猪吊起来灌滚烫的粥,这粥也有讲究,工序复杂,用料奇葩。这些都只是前奏,当猪的食道被粥烫出血泡后,刺破那些血泡做猪血材料,再以各种独门工序炒成菜。 自贡有道名菜叫“跳水蛙”,这也是盐商菜。传统做法根本伤不起,先以秘制酱料涂在木箱内部,再放入精养数日的青蛙,盖上箱子,让青蛙跳几个月再取出。由于酱料的原因,青蛙死后不仅没有腐烂,反而保持着一定水分,浑身充满了浓郁的香气,并且肉质劲道,以此做原料再进行精心烹制。 嗯,这些东西作者君都被吃过。 唯一吃过的“跳水蛙”,到21世纪已经变成“水煮青蛙”了,难以想象传统做法是什么味道。 周赫煊也没能一饱口福,王德谦居然请他吃豆花饭,这是典型的盐工菜,一点没有大盐商的气魄。 蜀光中学那边暂时没去,周赫煊乘船南下前往富顺,在邓关附近有个叫“竹林湾”的地方,那就是厚黑教主李宗吾的隐居之地。 几间破败的竹木土混合建筑,有着典型的西南明清民居风格。 李宗吾穿着一身脏兮兮的长衫,靠在楠竹椅上,旁边放着花生和烧酒。他一边看书,一边抠脚,时而捡起粒花生米,就着高粱酒喝得美滋滋。 老妻板着脸走过来,把一件干净衣服扔在他身上,喝道:“吃吃吃,就晓得吃!快把衣裳换了,一件长衫子穿了两个月都不脱,我昨天丢在洗衣桶里头,你咋个又捡起来穿?” 李宗吾嘿嘿笑道:“我怕夫人洗衣受累嘛。” 老妻没好气道:“我鼻子才受累,衣裳都穿馊了!” “马上脱,马上脱,夫人息怒。”李宗吾连忙起身宽衣。 “怕老婆十二经”是厚黑学的重要组成部分,李宗吾说:“怕老婆才能成为高人逸士,怕老婆才能做英雄豪杰。怕老婆是四川的省粹,也应成为中国的国粹,不管是统一全国还是偏安一方,都要怕老婆的人才能做到。” 在李宗吾的理论体系中,怕老婆是跟抗日结合在一起的。戚继光抗倭名将嘛,戚继光也怕老婆——手动滑稽。 老妻拿着脏衣服问:“你的书好久才出版嘛,屋头都没钱用了。” 李宗吾连忙说:“快了,快了,正在准备印刷。” “快个屁,”老妻毫不留情地拆穿,“中央政府通缉你的文书都发到县里头了,哪个还敢印你的书?你莫要天天看书写文章,赶快找个学校教书嘛。你以前在县中(郭小四的母校富顺二中)当过校长,现在回去当老师总可以的,教书也比你写文章光彩。” 李宗吾耐心解释道:“夫人,你说些啥子哦,我在四川大学都是当教授,哪能够回县中学当老师?就算我愿意去当老师,人家校长也不敢要啊。校长脑壳肯定痛得很,都没有合适的职务安排给我。我如果去当个副校长、校务主任之类的,校长不好做,同僚也不高兴,纯粹给大家找罪受。” 老妻道:“是是是,你看得明白,我是个糊涂虫。” 李宗吾又道:“再说了,教书只教得了一代人,我写书可以影响千万代。” 老妻冷笑讽刺:“我晓得,你是厚黑教主,你以后可以在厚黑庙里被供起来吃冷猪头肉。” 李宗吾赔笑道:“夫人明见万里,佩服。” “一天到黑只晓得发梦,懒得跟你说。”老妻埋怨两句就洗衣服去了。 “唉!” 李宗吾低声长叹,他对官场看得太透彻了,又不愿同流合污,因此根本没有仕途可言。《厚黑学》已经发过单行本,负面影响极大,他这两年都在完善厚黑理论,并为厚黑学写“说明书”,希望大家不要用错了这门学问。 教育救国什么的,李宗吾也搞过,还因推行教育改革被守旧学生痛打。闹革命他也闹过,当年李宗吾县试第一考取秀才,又在省城理科师范班获举人功名,却跑去加入同盟会,参与刺杀四川总督赵尔丰差点被通缉。 但现在,李宗吾却彻底陷入了思想迷惘当中,对社会看得太明白也不是件好事啊。 老妻正在河边洗衣服,突见一条船靠过来,船头有人问道:“请问,李宗吾先生的家在哪里?” 老妻抬头问:“你们找世全做啥子?我是他的婆娘。” 周赫煊让孙永振拿来礼物:“嫂子好,我是李兄的朋友,特地来拜访一下。” 老妻忙擦拭双手,笑道:“快请,快请。”她说着回头大喊,“李世全,你有小兄弟来了!” 李宗吾踩着布鞋出来:“哪个小兄弟?” 周赫煊笑着抱拳走近:“宗吾兄,好久不见!” 南怀瑾和钱吉也说:“李先生,我们来看你来了。” “吔,是你们几个,”李宗吾大喜,吼道,“夫人,快回来杀鸡,不要洗衣裳了!” 927【薄白学】 李宗吾家里虽然不富裕,但鸡鸭鱼肉还是有的。 鸡是下蛋的母鸡,公鸡也有一只,但需要用来打鸣和配种,万万杀不得。鱼是邻居家鱼塘里的鱼,用网现捞现杀,论斤算钱,非常便宜。 当然,这种大鱼大肉的伙食很难有。 李宗吾的妻子很会持家,平时早晚都吃稀饭,中午也是全素。只有逢年过节才能见肉,家里有人过生日就煮两个鸡蛋,而且只有“寿星”才能吃。 历史上,就是在这种窘迫的情况下,南怀瑾和钱吉跑来找李宗吾借钱。南怀瑾很不好意思,说借十块,李宗吾直接给了他20块现大洋。 按南怀瑾的说法,这20块钱到死都没还,后来只能每天念《金刚经》给李宗吾超度,算是还他的恩情。 李宗吾挽袖子亲自杀鱼,一边抠鱼肚一边问:“你们怎么来富顺了?” 南怀瑾道:“来看一个死人朋友。” 李宗吾笑呵呵说:“那你们来早了,我暂时还没死。” 钱吉解释道:“真的来看死人朋友,是个和尚,埋在自流井那边。” “那就是顺便来看我的,好伤心。”李宗吾直摇头。 周赫煊笑道:“李兄,我是专门来看你的,这样是不是就高兴一些了。” 李宗吾说:“你是我亲封的厚黑教副教主,副教主还来正教主,那是应该的,有啥子值得高兴嘛。” 周赫煊哈哈大笑:“十年前说的话,你都还记得啊?” “我记性好,”李宗吾指着南怀瑾,“这个小朋友就是蠢货,喊他写文章骂我,到现在都还没动静。” 南怀瑾笑道:“我骂谁,也不会骂你啊。” 这是两人在成都的约定,李宗吾当时对南怀瑾说:“我看你这个人有英雄主义,将来是会有所作为的。不过,我可以教你一个办法,让你更快的当上英雄。想要成功成名,就要骂人,我就是骂人骂出名的。你不用骂别人,你就骂我,骂我李宗吾混蛋该死,你就成功了。不过,你的额头上要贴一张大成至圣先师孔子之位的纸条,你的心里要供奉我厚黑教主李宗吾的牌位。” 李宗吾把鱼杀好,突然问:“对了,老蒋究竟要不要逮我嘛?通缉文书都发到县里了,警察就是不上门。” 周赫煊说:“吴稚晖帮你求情,通缉令虽然下发了,但不了了之。” “那还好,”李宗吾郁闷道,“前不久有个混混敲诈我,自称是军统特务,走上来就扇我两耳光,硬说我欠他20石黄谷,不给粮食就要把我逮去做班房。” 钱吉问:“那你给了?” “给个屁,”李宗吾骂道,“这种烂扎皮,老子年轻时候一个打三个。” 李宗吾的妻子突然说话:“又吹牛,就你那小身板,三个打一个都打不赢。鸡杀好了,快去切肉!” 李宗吾抱起装鱼的盆子走向厨房,一边宰鸡肉一边说:“真话你们就不信,我20多岁开始练拳,最近还自创了一套无极拳。” 妻子依旧在唱反调:“你那个鬼的无极拳,还没有学生娃儿做体操好看。” “去去去,快去烧火,莫要打岔。”李宗吾脸红道。 钱吉说:“我来烧火。” 李宗吾宰完鸡肉又开始切姜蒜,对周赫煊说:“周老弟,我最近的文章你有没有看?” 周赫煊开玩笑道:“读了一些,非常有启发。我还在你的‘厚黑学’基础上,自创了一门‘薄白学’。” 李宗吾吹胡子瞪眼:“嘿,我厚你薄,我黑你白,专门唱反调嗦,是不是想跟我抢庙子里头的冷猪头吃?” 周赫煊乐道:“你听我说嘛。这个‘薄白学’讲究薄情寡义、真金白银,不比你的脸皮厚、心子黑差。” “薄情寡义,真金白银,”李宗吾停下来,仔细思考这八个字,突然拍掌赞叹,“说得好!你这个薄白学,跟我的厚黑学有异曲同工之妙。你看如今的蒋总裁,又厚又黑,又薄又白,简直当世人杰!” “哈哈哈哈哈!”南怀瑾和钱吉捧腹大笑。 周赫煊问道:“李兄的儿孙呢?这里就你们老两口住啊?” 李宗吾说:“隐居嘛,当然要找个僻静地方,我的祖宅在自贡富台山下,儿孙们都住在富台山。” 说笑间,不觉已到下午一点钟,众人热热闹闹的开始吃饭。 李宗吾给周赫煊倒酒道:“我又仔细想了想,你的薄白学,还是不如我的厚黑学。” 周赫煊乐道:“怎么讲?” 李宗吾说:“薄白学只能解释人的发展,不能解释国家的发展。你看小日本儿,送国内妇女当娼妓筹资,这是脸皮厚;残暴侵略杀戮无辜,这是心子黑!小日本儿就是靠我的厚黑学发展起来的,你的薄白学就说不通。” 周赫煊点头道:“李兄高见。” 李宗吾又说:“中国就搞反了,对列强用厚字,摇尾乞怜,对国人用黑字,排挤倾轧,现在是弄得一团糟。” 南怀瑾哭笑不得:“李先生,你就不要再讲厚黑学了,到处得罪人。” “没得关系,该得罪的我都得罪了,不差那几个,”李宗吾说,“你呢,到处找人学飞剑打鬼子,学到本事了没有?” 南怀瑾摇头道:“未遇名师。” 李宗吾指点道:“自贡有个赵家坳,赵家坳赵四太爷的武功很了不起。他从小就是个瘸子,练的轻功,能在雪地上行走如飞。他以前有个徒弟,学了本事去当采花大盗,结果被赵四太爷废了,从此之后就不再收徒。你要是想学,我可以做推荐人,但必须要留下来安心学三年。” “三年太久,还是算了。”南怀瑾立即拒绝。 李宗吾遗憾道:“可惜,可惜。” 周赫煊突然问:“李兄,富顺是不是有个文庙?” “是有一个,就在县城,我以前考秀才还在那里拜了孔子。”李宗吾说。 周赫煊笑道:“下午我们去文庙看看,听一个朋友说,文庙里头有好东西。” 李宗吾纳闷道:“什么好东西,我咋没听说过?” “去了你就知道了。”周赫煊说得神秘兮兮。 在穿越前,周赫煊就想来自贡旅游一趟,亚洲最大恐龙博物馆之类的还在其次,真正有意思的是富顺文庙房顶上的东西。 928【孔父头顶露鸡儿】 李宗吾耐不住好奇心,下午便带着周赫煊去文庙,路上不停问:“周老弟,到底有啥子好东西嘛?” 周赫煊拎着部照相机,笑着说:“只要我去富顺文庙照张相,立即就能轰动整个国学界。” 李宗吾指着南怀瑾,好笑道:“小朋友,你来照,你出名的机会来了。” 南怀瑾摇头说:“我不太会照相。” 众人到了县城,周赫煊立即让孙永振和朱国桢去借梯子,耽误好半天才来到文庙前。 论历史悠久和精美程度,富顺文庙应该能排进南方文庙前五位。 这座文庙修建于庆历四年,是保存完好的宋代建筑群,由于盐商们贼有钱,所以修得恢弘大气。国内绝大多数文庙里的状元桥,都是平板的,富顺文庙则为九龙镂空石拱桥。棂星门的12根冲天柱,甚至比曲阜孔庙的都更高,大成殿前还有九龙丹陛,刻着三层镂空九龙石雕。 李宗吾感慨道:“富顺出才子啊。明朝时候的四川有句话,叫‘富顺才子内江官’,可惜到了清朝就文风衰落了。” 有明一朝,小小的富顺县出了139个进士,占整个四川进士人数的十三分之一。 文庙的宫墙外有一个捐款箱,还有抗日宣传栏。李宗吾走过去,顺手往箱子里投了几个铜板,说道:“文庙现在是富顺县的抗战宣传活动中心,也不晓得老子捐的钱,有几分能够真正用于抗战。” 周赫煊也投进去100元法币,笑道:“算是一点心意吧。” 孙永振和朱国桢抬着一架长梯进门,里面很快就有人呵斥道:“干啥子,干啥子,你们要干啥子?快搬出去!” 李宗吾昂首挺胸,阔步而入,说道:“刘老幺,不要鬼叫唤!” 刘老幺见了李宗吾顿时一愣,随即笑着过来迎接:“原来是李老师,你老人家咋来文庙了呢?” 李宗吾满嘴胡说八道:“我准备把文庙改成厚黑庙,今天带泥瓦匠过来看看,你以后就是厚黑庙的庙祝了。” 刘老幺苦着脸说:“李老师,你不要哄我耍嘛,好吓人哦。” 周赫煊没有直接搭梯子上房揭瓦,而是在文庙里面瞎转悠。此时的富顺文庙是非常完整的,很快就要被日机炸毁一些建筑,直到21世纪都没修复起来,被炸的地方都用作别途了。 “咔嚓,咔嚓!” 周赫煊端着照相机四处拍照,这些照片如果拿给梁思成、林徽因夫妇看,肯定能勾起他们的极大兴趣。 刘老幺是富顺县抗战宣传活动中心的办事人员,他一头雾水的跟着乱转,焦急道:“李老师,你们到底是来干啥子的?给句痛快话嘛。” 李宗吾呵斥道:“连周先生都不认识,你还好意思搞抗战宣传!” “哪个周先生?”刘老幺问。 李宗吾说:“东华转世周神仙,人家飞机就捐了一两百架。” “周周周……周神仙?”刘老幺仔细打量,突然兴奋大喊,“哥子伙些,快出来看周先生啰!活起的周神仙,不是报纸上的!” 抗战宣传办事处顿时跑出来好几个人,围着周赫煊左看右看,刘老幺更是拿来纸笔说:“周先生,你老人家难得来一次,请务必留下墨宝!” 周赫煊放下照相机,问道:“写什么内容?文庙还是抗战?” 刘老幺说:“抗战,抗战要紧!” 周赫煊提笔挥毫,写下“众志成城,抗战必胜”八个大字。 刘老幺欣喜若狂,小心翼翼的捧着宣纸说:“我回头就报告县长,把周先生的墨宝刻在文庙里!” 周赫煊却下令道:“架梯子!” 文庙内的崇圣祠有两层,梯子不够高,周赫煊只能踩着瓦片,惊险无比的继续往上爬。 爬到房顶上,屋脊正中央竖着一根塔式宝鼎,宝鼎内刻着几个木雕。 最下层的木雕,赫然是个穿着肚兜的裸童。 裸童胯下的小丁丁硕大醒目,一手指天,一手示地,这在全国文庙属于独一份儿。 崇圣祠主祭孔子的父亲,属于孔子家庙,房顶上刻裸童雕塑是什么鬼? 周赫煊从不同角度拍了十多张照片,然后慢慢爬回地面,递给刘老幺几百元法币说:“踩坏了几片瓦,这是赔偿金。” 南怀瑾问:“周先生,你刚才在拍什么?” 周赫煊笑道:“你自己上去看就知道了。” 南怀瑾带着满肚子疑惑爬上房顶,看着裸男雕像目瞪口呆,惊道:“真是稀奇,怎会有这种东西?” “到底是啥子嘛!”李宗吾心急火燎。 南怀瑾说:“这里有座裸童雕塑,足有一尺高,****栩栩如生。” 李宗吾一愣,随即笑道:“吔,这是要站在孔老二他爹的头上屙尿嗦?” 南怀瑾又说:“裸童一手指天,一手示地,好像在暗示什么。” 李宗吾乐道:“那肯定是不穿裤子在孔子他爹头上露鸡儿,一边撒尿一边说,天上地下,唯老子独尊!” 南怀瑾思索道:“我觉得应该是出于《论语》: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一手指天暗示天命,一手示地暗示圣人言,裸童居中代表道德君子。” “鬼扯火,尽尼玛乱讲。”李宗吾显然不认同。 南怀瑾道:“那你说是什么意思?” 李宗吾道:“我咋子晓得?自从中国有文庙以来,一千多年都没遇到过这种事。” 刘老幺等长期驻守在文庙里的办事人员,也一个个爬上房顶,兴致勃勃地围着裸童展开讨论。 周赫煊则问:“李兄,县里哪有照相馆?我要把这些照片冲洗出来。” “我带你去。”李宗吾一边走一边思考,他又找到了新的研究对象。 南怀瑾跟在周赫煊身边,问道:“周先生,那裸童到底是什么意思?” 周赫煊摇头说:“不知道。” 南怀瑾有些失望:“看来还是我书读得少,不然肯定能找出答案。” 周赫煊说:“你要是想看书,我家藏了不少佛道典籍,随时欢迎来借阅。” 这算是补偿吧,由于周赫煊带来的蝴蝶效应,南怀瑾至今没有认真阅览过道藏典籍。 历史上,南怀瑾是在杭州秋水山庄看的道书。而秋水山庄是史量才专门为姨太太修建的,里面藏书无数,史量才和姨太太死后就成了空宅,南怀瑾经常翻墙进去找书读。 而今史量才还活得好好的,南怀瑾自然没法溜进秋水山庄读书…… 929【抓壮丁】 照相馆。 周赫煊拆出胶卷问老板:“照片什么时候能洗出来?” 老板笑道:“别人洗胶卷起码要一个星期,周神仙洗胶卷,最迟明天下午就能拿到照片。” 李宗吾揶揄道:“看来神仙办事就是要快些。” “咚咚咚咚咚!” 就在此时,街面上突然传来敲锣打鼓的声音。 众人走出去一看,却是些穿着制服的人,正扛着大红花沿街宣传,高喊道:“抗战有责,当兵光荣!城关镇陈老太婆把四个儿子都送上战场,甘县长亲自下令嘉奖!抗战有责,当兵光荣!城关镇陈老太婆……” 南怀瑾赞叹道:“那位陈老太婆,还真是个英雄母亲。” 照相馆老板冷笑道:“富顺县个个都是英雄。” “此话怎讲?”周赫煊问。 老板说:“每年春秋两季都要征兵,挨家挨户抓壮丁。我大儿子才14岁,今年也上了征兵名册,老子花了十块现大洋才打通关系。” 钱吉哑然道:“未成年、独子和学生,好像是不用强制服兵役的吧?” “呵呵。”老板干笑两声。 周赫煊沉默不语,表情有些难看。 四川参与抗战的兵员最多,这话虽然让四川人骄傲自豪,但背后却掩藏着无数家庭的血泪。 就拿富顺县来说,全县人口不到40万人,八年抗战参军人数3万5千人,相当于全县十分之一的老百姓都上了战场。再算上历次服役修建工程的数万壮丁,除开老弱病残和妇女,估计80%以上的青壮年都为国效力了。 真有那么多百姓舍家报国? 肯定不可能。 说穿了就三个字,抓壮丁! 这种情况在四川极为普遍,从县长、市长到乡长、保长,一个个都是刽子手。县长、市长抓壮丁有政绩,乡长、保长抓壮丁有钱拿,他们趁机敲诈勒索百姓,发着丧尽天良的国难财。 富户虽然可以花钱买壮丁顶替,但却成为官僚敲诈的重点。比如乐山县有户富农,由于花钱买了壮丁,竟被乡长以高发为借口反复勒索六次,逢年过节还得送礼孝敬。 负责征兵的军官则另有财路,他们克扣兵员的安家费和食宿费,拨下来的钱还不够壮丁走进新兵营,导致一路上都有即将当兵的壮丁病饿而死。 据当时担任国军某团管区司令的李邵良回忆,每征一兵他克扣1.2元,剩下0.8元作为基本开支,每月至少有3000元收入,但这些钱需要跟接兵官三七分成。他自称这种克扣法非常良心,拿得不多,还没黑安家费。 河南那边就更无耻—— 水银是日本制造军火的紧缺物资,中国政府因此禁止水银出口。为了得到水银,河南的军官就利用送壮丁参军的机会,让壮丁挑运物资到重庆换水银,再由送兵干部带着水银回河南,经常是以50%的新兵死亡率换来一点水银卖给日本人。 到了1943年,国府颁布《新兵役法》,把学生也纳入义务兵役范畴。 军政部长何应钦和财政部长孔祥熙想出个好办法,适龄青年可向政府交纳3500元钱,即能推迟一年服兵役。当时全国约有适龄青年4000万,他们觉得至少有3000万人愿意出钱,这样孔祥熙每年就有几十亿元预算收入,何应钦也有了1000万特征入伍的兵源。 那时的法币还没彻底成为废纸,3500元按市价可折算为250美元,除了家境富裕者谁交得起? 这就是“一寸河山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的真实背景。 在返家的路上,李宗吾说:“隔我隐居的地方不远,有户人家在前几年大旱的时候,七口人死得只剩下两口。去年底就被当壮丁抓走一个,家里头只剩个瞎眼的老太婆,造孽得很!” 南怀瑾问:“那老太婆怎么样了?” 李宗吾说:“死了。邻里乡亲都不富裕,每家匀点吃的给她过日子,她过年的时候想不通就上吊了。” 钱吉愤懑道:“怎么能这样?按照兵役法,独子是不用服兵役的!” 李宗吾冷笑道:“当官的为了立功,一个个积极得很。兵员不满就抓壮丁,先抓叫花子流浪汉,再抓这种独门单身汉,反正抓再多也不会惹麻烦。” 周赫煊没有参与讨论,他看到的资料比这更惨。因为1940年还算好的,到了1942年以后,国党抓起壮丁来简直无法无天——壮丁一路死一路跑,缺额只能半路上补充,沿途看到有农民、商贩、渔夫、纤夫……偏僻地方是见一个抓一个,就连老人和孩子也抓,甚至跑到茶馆酒楼去抓厨师和茶倌(外地人)。 老百姓为了躲兵役,就装疯卖傻,甚至自残,切手指、戳眼睛的不在少数。 不是百姓不爱国,而是新兵死亡率太高,还没上战场就有可能死上好几成。 周赫煊也懒得给常凯申谏言,懒得反映这些糟糕情况。因为常凯申是知道实情的,但国府上下已经烂到根子里了,中央再三令五申也对此毫无办法,中底层行政系统早就失控了,或者说从来都没有效控制过。 只有哪里闹出了民变,或者实在是吃相太难看,才会被老蒋抓典型狠狠惩治。对于富顺县这种程度的抓壮丁,老蒋不但不会惩处,反而会给县长发嘉奖令。 一直到回了家里,李宗吾还在发牢骚:“现在不止是抓壮丁抓得厉害,赋税也高得很。老百姓肚皮都填不饱,政府还号召为国勒紧裤腰带,号召公务员和老百姓一日两餐,说这些粮食能省下来打鬼子。打尼玛个鬼子哦!这要是抗战能够胜利,以后肯定是共党坐天下,不信我们就走着瞧。” 周赫煊笑道:“李兄,莫谈国事,小心隔墙有耳。” 李宗吾满不在乎:“他来抓我啊。我跟爱因斯坦同年,爱因斯坦都享誉全球了,我才享誉四川。老蒋要是来抓我,那我就又出名了,肯定能够名满全国!” 南怀瑾说:“周先生,你是有机会面见蒋总裁的,下次见到他的时候可以反映一下。” “嗯,我会反映。”周赫煊不想多说。 930【周先生的人被抓壮丁了】 事情就那么凑巧,周赫煊本不想理会抓壮丁的弊病,却偏偏有人主动来招惹。 照相馆刚刚把文庙裸童的照片洗出来,李宗吾家中突然就来了两个人。 “周先生,可算找到你了!”来者焦急地说。 周赫煊没见过这两人,问道:“你们是?” 其中一人说:“我是宜宾桃子弯的李凤元,负责帮周先生打理农场。这位是当地的袍哥兄弟,叫牛开阳。” 牛开阳抱拳道:“周先生好!” 周赫煊抱拳回礼,问道:“两位找我有什么事情?” 李凤元说:“是这样的。八天前,贵州那边有个团管区送壮丁去成都,路过宜宾的时候,沿途抓了我们农场13个佃户,还抓走了几个外地客商和本地船夫。” 牛开阳补充道:“他们是半夜抓的人,神不知鬼不觉,直到有个佃农半路逃回来才说明情况。按时间来算,那些壮丁估计已经到眉山了。” 李凤元又说:“我了解情况以后,连忙给周公馆拍电报,夫人回电说你来了自贡。我只好带着牛二哥到自贡,打听了两天才晓得你在邓关这边看朋友。” 牛开阳怒道:“狗x的贵州龟儿子,敢来我们宜宾抓壮丁,被抓的有一半都是袍哥人家!”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个不停,周赫煊打断道:“贵州的团管区,不一定就是贵州人。” “团管区”是民国专设征兵机构,级别更高的还有“师管区”和“军管区”,相当于新中国的军分区、武装部和人武部的集合体。 在四川大旱的时候,周赫煊在川东和川南各地购买了不少荒地,提供种子和耕牛专门安置无家可归的灾民。这些荒地渐渐发展成分散的农场,每个地区都有负责人,周赫煊定期派人去检查工作。 而各地袍哥也在其中出了力,许多灾民自发加入袍哥组织,以寻求庇护和互相抱团,每年也会给袍哥组织贡献部分钱粮。 由于抗战初期的历次大战,中国士兵数量消耗严重,所以1940年是整个抗战期间抓壮丁数量最多的。之所以影响没有1942年以后恶劣,是因为此时还有很多壮丁可抓,负责征兵的并未大规模残害无辜百姓。 但显然,此时已经出现苗头了,而且不知死活的抓了周赫煊名下的佃农。 这种做法很少祸害本地人,都是沿路抓外地人,只要没激起民变就无所谓,国府也不会做出任何处理。 当官的全看良心,有些为了立功什么都不管,甚至出现保长抓的壮丁数量不够,乡长当场把保长抓住充壮丁的情况。 也有些为官者弄虚作假,就拿这次出事的宜宾县来说,县长那真是个人才啊。他专门收买地痞流氓当壮丁,先领一部分卖身钱存在乡长和保长那里,还给十分之一的利息,等这部分地痞流氓半路逃回,本息全额发放。这样一来,许多百姓免遭灾祸,地痞流氓和当官的都有钱赚,一切花销由民众集体摊派,而大部分民众也是乐意的。 牛开阳见周赫煊沉默不语,顿时急了:“周先生,你可要为我们做主啊!” 一般地主遇到这种事,肯定是不管的,就算当地县长亲自出面也无济于事。若非周赫煊名气大得没边儿,李凤元和牛开阳也不会找上门寻求帮助,这种情况只能自认倒霉。 南怀瑾欲言又止,终究是没有说话。 李宗吾笑嘻嘻地看着周赫煊,似乎是想知道周赫煊会作何反应。 周赫煊想了想,说道:“我先到县里打个电话。” 李凤元和牛开阳大喜,这抱上粗大腿的感觉就是不一样! 李宗吾提醒道:“富顺县没有安装电话,要打电话只能去自贡市。” 众人坐船一路杀到自贡,周赫煊直奔市长官邸,跑到曹任远的办公室说:“曹博士,借电话一用。” 曹任远看了眼众人,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还是说道:“周先生尽管用。” 连续转接了几次线路,周赫煊居然把电话打到何应钦那里:“我是周赫煊,找何应钦何部长。” “周先生你好,我是何部长的秘书,请问找何部长有什么要事?”电话那头回复。 周赫煊问:“何部长不在吗?” 秘书说:“何部长外出视察去了。” 周赫煊也不管真假,说道:“那就不用麻烦何部长了,你帮我查一下,最近有一批贵州团管区的人送壮丁到成都,负责接兵的是哪支部队?” “这……”秘书有点为难,但看在周赫煊面子上,还是说,“周先生请稍等。” 周赫煊说:“我是在自贡市长的办公室给你打的电话,查到消息立即给我回信!” “好的,我马上就办。”秘书连忙挂掉电话。 南怀瑾、钱吉、李凤元和牛开阳都用崇拜的眼神看着周赫煊,这也太牛逼了吧。名下几个佃农被抓壮丁,居然直接把电话打到何应钦那里,何应钦的秘书还立即帮忙办事。 李宗吾笑道:“格老子,还是周神仙牛逼啊。” 曹任远问:“到底怎么回事?” 南怀瑾连忙说明情况,曹任远摇头道:“唉,抓壮丁这种事情没完没了,也不晓得哪个时候能到头。” 周赫煊问:“曹博士,你也是市长,你是怎么应付差事的?” 曹任远道:“把任务下达给乡长和保长,只要下面的人能保证征兵数额,我是不会去过问的,因为根本就没法过问。我只能指挥乡长,而且听天由命,乡长听不听我的,能听多少,那都是他们的事情。至于更下面的保长和甲长,我这个市长发的命令跟废纸没有区别。” 南怀瑾问:“乡长办事不利,你可以惩处他们啊。杀鸡儆猴,多摘掉几顶官帽子,剩下的自然就听话了。” 曹任远苦笑道:“小兄弟,你是没当过地方官,不晓得其中利害。我确实可以摘掉乡长的官帽子,但剩下的乡长照样不会听话,反而会激起他们的反感。他们表面上听话了,但肯定阳奉阴违,好事都故意给你办成坏事。而且,下面的乡长、镇长很多都跟士绅有关系,你处理了一个,就等于得罪了本地士绅,以后办事必然寸步难行,说不定连每年的农赋都收不上来。” 周赫煊总结道:“也就是说,现在的国民政府,行政力量只延伸到了市县级,完全无法掌控乡镇和农村。我就算把抓壮丁的真相反应给蒋总裁,他也顶多命令市县长们严肃纪律,而市县长们则对下面的基层官僚毫无办法。这事儿该怎样,还是怎样,不可能得到改变。” 南怀瑾说:“那就利用舆论的力量。” 周赫煊愣了愣,有些无奈地说:“舆论是把双刃剑,用不好会割到自己的。而且,就算我让《大公报》报道此事,也只有一个结果,那就是《大公报》被查封。” 南怀瑾愤然道:“难道就一点办法没有?” 周赫煊正待说话,突然电话铃响了,何应钦的秘书回复道:“本月有四支贵州团管区部队送新兵前往成都,负责接兵的分别是七十六军二十四师七十团、十六军一师十三团……” 周赫煊没等对方说完,就打断道:“我的人在宜宾被贵州团管区抓壮丁了,被抓了近20个。我跟你说,中央正在推行科学养鸡,那些人都是宜宾科学养鸡场示范点的工人!你立刻让接兵部队严查,把我的人完好无缺的送回来,若有一人伤亡,我就去蒋总裁那里告状!” 931【腐烂】 成都郊外,壮丁安置所。 周赫煊见到的是一群连乞丐都不如的壮丁,他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且不说了,大部分人都两眼无神,宛若行尸走肉。甚至于,有些虚弱得连站都站不好,一阵风吹过来估计就要倒下。 这样的兵员拿去打仗? 由于何应钦的秘书亲自发话,负责接兵的部队直接派来个团副,他带着讨好的语气笑道:“周先生,我是……” “我不管你是谁!”周赫煊直接打断,“我的人呢?” 那团副立即说:“周先生,这不关我们的事,这些壮丁我也没正式接收,他们现在由壮丁安置所管理。” 周赫煊厉声质问:“团管区的人在那里?” 团副说:“那边,在打牌的几个就是。” 周赫煊抬眼望去,果然见到一群人正在赌钱。他们围坐在地上吆五喝六,旁边是数百个被部队拒收的壮丁,还有人在打牌之余喊道:“老总,壮丁我们送到了,赶快点签收画押嘛,凭白耽误大家的时间。” 团副呵斥道:“你们这些混蛋,连周先生的人都敢抓,知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对方丝毫不惧,有人回道:“几个农民而已,小题大做。” 周赫煊走过去冷笑道:“你们是贵州的团管区,有什么资格在四川抓壮丁?” 对方领头的站起来:“贵州人,四川人,都是中国人。蒋总裁说的,这抗战地无分南北,我实在执行蒋总裁的命令。” 周赫煊气得发笑:“说话一套一套的,你读过书?” 对方说:“念过几年小学。” 周赫煊问:“我的人呢?” 对方懒洋洋地对壮丁说:“四川入伙的都站出来嘛。” 此话一出,顿时站出来两百多个,纷纷喊道:“我是四川人,我是四川人!” 送兵头子顿时急了:“放屁,老子在四川就抓了几十个,你们不要想浑水摸鱼。” “我真的是四川人,我还会说四川话。你听嘛,龟儿子,你先人板板!” “对头,我也是四川人。” “我们都是四川人,这位先生你救救我们!” “……” 壮丁们立即闹起来。 周赫煊问:“为什么到四川抓壮丁?” 送兵头子说:“凑数啊,这还要问?” 一个壮丁大喊:“先生,我们离开贵州的时候有900多人,到了四川就只剩下300多了。这些狗x的不给我们饭吃,有时候两天才吃一顿饭。冷了也没有衣裳穿,我兄弟就是被冷得生病死的!” 送兵头子反驳道:“发到我手头的钱粮就那么多,我给你们变出来啊!” 不用说,征兵费肯定是被当地团管区司令给克扣了,而且黑了绝大部分,导致送兵的人无法提供足够口粮。壮丁饿死病死太多怎么办?那就只好沿途再抓,能抓多少是多少。 周赫煊没有跟对方理论,而是说:“宜宾的壮丁都站出来,还有其他地方周家农场的也站出来!” 这次只站出来十多个,其中一人哭道:“周先生,你要给我们做主啊。这些龟儿子不是人,我们从宜宾走到成都,才半个月不到就病死累死了两个!我隔壁的杨大哥,发起高烧还没死,他们就丢在路边上不管了!” 送兵头子生气道:“我咋管?你说我咋管?我倒贴钱给他看医生啊!” “说得好,你很有道理,”周赫煊冷笑一声,突然大喝,“给老子全抓起来,让他们团管区司令亲自来领人!” 没人动手,因为不知道该谁来动手。 周赫煊指着负责接兵的团副说:“你还愣着干什么?手里拿的是烧火棍啊!” 那团副为难道:“周先生,我没有抓人的权力。” 周赫煊怒道:“抓人,立刻!出了事我负责。” “那个……”团副还是不敢动手。 周赫煊冷笑道:“是要让我去请示何应钦,还是直接找常凯申评理!” 团副咽了咽口说,这两尊大神抬出来,他顿觉压力山大,硬着头皮下令道:“全部带走,押送到重庆交由上峰处置!” “我看哪个敢动,老子又没犯法!”送兵头子也怒了,他手下五六个兵举起步枪武力拘捕。 周赫煊理都不理,这些瘪三翻不了天。他对身边的李凤元和牛开阳说:“把人带回宜宾,其他四川壮丁也送回原籍,钱我来出,听到没有?” “听到了。”二人昂首挺胸回答。 “先生,救救我们嘛!” “我给你跪下了!” “先生……” 贵州的壮丁齐刷刷跪下一大片,周赫煊只能视若无睹,内心纠结无比的快步离开。周赫煊不敢管,也没法管,因为贵州来的壮丁属于正常征兵,他阻拦的话等于破坏抗日征兵工作,官司打到老蒋那里也不占理。 南怀瑾跟随周赫煊来到城内的旅店,他问道:“周先生,真没法改善这种情况吗?” “没有。”周赫煊无奈摇头。 想要杜绝或改善抓壮丁的惨事,就必须建立一套有效可行的征兵系统。 首先,必须要有完善的户籍信息。一个地方有多少适龄青年,需要多少劳动力才能支撑地方农业,具体哪家什么情况……这些统统需要事先知晓,否则就要出乱子。 而这在民国是不可能的,就算现编户籍,编到抗战结束都编不出来,因为缺乏可靠的基层官僚。编户人员必须会写字和算术,这就是个大难题,文盲率太高了,找不出来那么多念过书的统计人员。就算统计人员到位,那还得挨家挨户去调查,还得配向导和武装护卫人员,还要严防公务人员与地头蛇勾结。 其次,即便有了户籍信息,那还得有人认真执行。如何动员,如何征兵,如何运兵,如何保障兵员的衣食住行……这些都需要一套新的公务员系统,凭空是变不出来的,组建这套系统又牵扯到太多其他的东西。 就算以上这些全部实现,但依旧从技术上无法执行——因为皇权不下县! 从明清到民国,官府顶多控制到县一级,就算征税都需要地方士绅、乡老、小吏来执行。等于是把收税任务承包下去,怎么收、收多少、向谁收,都由地头蛇说了算,县长只需要看到收上来的钱粮即可。 抗战时期征兵也是这样,国府命令发到县长、市长那里,再承包给乡长、镇长、保长、甲长。 收税,地头蛇们要从中吃一层;征兵,地头蛇们同样要吃一层。 若想绕开地头蛇直接收税征兵,那就是跟整个地方势力为敌,到时不知会发生多少“民变”事件。 想要有所改变,只有一个可行但不切实际的方法——消灭地主阶级! 而且,就算把地主阶级消灭了,还得整肃军队,整顿送兵和接兵的那些人。绝大多数的壮丁死亡,都归咎于那些喝兵血的家伙,他们把不断的送兵接兵当成敛财手段,弄死一批再来下一批,反正每个死去的壮丁都有财政拨款。 即便换周赫煊来当国家元首,在征兵一事上,他也不见得比老蒋做得更好。所以他不想劝谏,也懒得反映情况,因为就算老蒋给他最大的权力,让他来负责处理此事,周赫煊也绝对束手无策。 还是那句话,国民政府已经烂到根子里了。 不过虽然无法彻底解决问题,但作为穿越者,周赫煊还是心有不甘。至少,他必须做些什么,让糟糕的情况稍微变得不那么糟糕。 932【派出记者】 自武汉沦陷以后,《大公报》总部就搬到重庆,由张季鸾主持工作,而胡政之则担任香港分社主编。两人的职务没有高低之分,同样都很要紧。重庆总部主要关注国内之事,香港分部则主要关心国际新闻。 周赫煊还在成都的时候,就给张季鸾、成舍我、张恨水、史量才打了电话,约他们在3月10日于重庆周公馆聚会。 二月二,龙抬头。 这是传统农历中的“青龙节”,也是传说中的“土地诞”。不管是龙神还是土地公的生日,反正今天是要祭祀的,古时皇后送饭、皇帝亲耕,以保证一年的农业丰收。 周公馆附近就有几块农地,小麦郁郁葱葱,油菜花已快凋谢,看那模样就是个丰收之年。 成舍我和张恨水走在山间小道上,一路欣赏着盎然春色。 “心远,你说周先生约我们有什么事?”成舍我问。 张恨水笑道:“普通聚会吧。” 成舍我摇头说:“我看不像,他电话里的语气有些着急。” “管他那么多呢,周家的伙食好,今天又能够美餐一顿了。”张恨水乐道。 两人从周公馆后大门进入,来到会客厅时,才发现史量才和张季鸾也在。 史量才笑着招呼道:“二位快来看,这是明诚从富顺文庙带回来的照片,简直匪夷所思。” “什么照片?”张恨水凑过去。 “裸童,”张季鸾说,“崇圣祠房顶上的,多稀奇啊。” 几人传阅着照片阵阵惊叹,对裸童的来历各种猜测,但终究还是没能破解这一谜团。 闲聊片刻,张恨水突然问:“明诚兄,你今天约我们来就是看照片的?” 周赫煊突然收敛笑容,摇头道:“不,另有要事,我需要诸位先生的帮助。” “请讲……咳咳咳!”张季鸾连声咳嗽,他的身体不是很好。 周赫煊把抓壮丁的情况详细诉说一番,郑重道:“我打算做一份调查报告,派记者分别前往云贵川湘豫粤各省,搜集国府征兆壮丁的详实数据。” 早在1939年的时候,抓壮丁就已在各省激起数次民变,但总体来说还不算太糟糕。 特别是抗战初期的两年,新兵以自愿参军为主。1939年前后开始抽丁,就是各家抽签决定谁参军,除了少数急于立功的地区,大部分的情况都比较正常,而且壮丁死亡率也很少超过一成。 但这玩意儿是愈演愈烈的,因为国府对基层和军队控制力奇差,导致许多人的胆子越来越大,开始把抽丁参军作为谋利工具。加上1940年征召兵额突然变多,而且法币贬值、物价飞涨,国府拨发的征兵款本来就不够用了,被层层侵吞后所剩无几,连壮丁一路上的饭钱都不能保证,于是壮丁死亡率呈几何倍增加。 根据蒋梦麟的回忆录来看,他1941年夏天访问一个壮丁收容所,700名壮丁从广东曲江走到贵阳,竟然死得只剩下17个——途中无人逃跑,因为赤地千里,就算逃了也是死。 蒋梦麟遇到的应该是个特例,毕竟97.5%的壮丁死亡率也太恐怖了(送兵的懒得给他们烧开水喝,也不准他们自己生火,于是路上喝生水集体患了痢疾,得了病自然更不可能给药医)。 在座的都是报界人士,他们对壮丁情况有所了解,但都只停留在前两年的老印象中,还没对今年的情况有新的认识。 成舍我说:“《立报》的记者不够用啊,别说是外省,就是川内也没几个记者。” 张恨水笑道:“我亲自到湖南或广西走一趟吧,就当是沿途采风了。” 史量才说:“这个新闻视角有点意思,《申报》可派三名记者采访。” 张季鸾道:“《大公报》也派三名记者。” 显然,这四人都还没引起重视,因为国家需要士兵打仗,抓壮丁是一个没有办法的办法。 周赫煊也不刻意说服他们,等记者采访回来就知道厉害了。他说:“我是这样计划的,每省派去三名记者,以红十字会工作人员的名义,沿途采访壮丁收容所。遇到任何情况都不能暴露记者身份,把所见所闻全部记录下来,然后再回到重庆来进行汇总。” 成舍我苦笑道:“《立报》真没那么多记者可派。” 周赫煊说:“记者不够就另外再招,但派出去的记者一定要可靠沉稳。” “行吧,你也是股东,你说了算。”成舍我没再拒绝。 张恨水道:“我亲自去湖南。” “记者们的红十字会身份我来解决。”史量才道,他是中国红十字会副会长。 “那就拜托了!” 周赫煊说着又强调:“我再提醒一遍,记者不要擅自发稿,因为这会影响民众参军报国的积极性,也会严重打击前线官兵的士气。” “明白!”众人听周赫煊说得郑重其事,也都开始重视起来。 三份报纸的记者很快被派出去,不到半个月,周赫煊就收到第一封记者来信。 那记者负责川东地区的采访,在信中如此说道: “周先生敬启……我出发的第二天来到万州,那里正好有一支湘西来的送兵队伍……我的红十字会身份让他们放松了警惕,兼且我随身带着药品,所以他们对我非常敬重。领头的人还向我打听买药途径,说想顺便买些特效药回去倒卖……壮丁的惨状令我触目惊心,他们大部分是被抽丁入伍的,但每人的安家费竟只有1元钱(是1元法币,不是现大洋)……” “我又向送兵的那些人打听,他们也不加隐瞒……从湘西送壮丁到重庆,每个壮丁的沿途伙食费国府拨款3元,这在两年前还勉强够用。但随着物价上涨,3元钱的伙食费都不足熬粥喝。而当地团管区司令竟每人克扣1.8元,只剩下1.2元用于壮丁伙食,这剩下的1.2元伙食费还要被送兵的人克扣……” “壮丁们长期翻山越岭,体力消耗本就严重,他们却每天仅能喝一小碗稀粥。大山里夜晚寒冷异常,团管区并未准备足够的防寒之物,不少壮丁又冻又饿很快就生病了。生病者根本没有得到医治,还会被鞭打着催促赶路,实在走不动就被遗弃在路边……” “这一支送兵队伍,从湘西出发时有800壮丁,走到万州时只剩下648人,且个个虚弱,患病者近半……” “周先生,我会继续采访下去……由于通信不便,所有采访材料将在回重庆时送交,请静待。” 周赫煊读完这封信,竟是松了一口气。 还好,壮丁死亡率不到二成,这已经超过周赫煊的预期了。 933【大轰炸与报告书】 时间转眼就来到五月,负责在川内采访的记者陆续回来,汇集成7万多字的壮丁调查报告。 而整个五月,重庆市民都是在轰炸中度过的。 日军大本营制定出“101作战协定”,由海军航空队负责主导执行,陆军航空队负责协同作战。日寇从各战线调集飞机近300架,对重庆进行集中持久性轰炸。重庆广阳坝机场已经不敢用了,日机又连续轰炸白市驿和梁山机场,并对成都、温江、南充、宜宾等地进行大轰炸。 但凡是建有机场的四川城市,都逃不开被日机轰炸的厄运,日寇的目标就是彻底摧毁中国空军力量。 中国空军健儿奋起抗击,但终究寡不敌众。 连续半个多月,几乎天天都有空战,中国战机已然消耗殆尽。当初到周公馆做客的14名青年飞行员,如今阵亡过半,仅剩下5人还活着,接连收到阵亡通知书的林徽因不知哭了多少次。 在将中国空中力量消灭后,日寇随即把目标转向主城区,每天分两到三批对重庆进行狂轰滥炸,持续时间长达10天。 重庆市区内硝烟弥漫,尸横满地,到处废墟。人们甚至都被炸得麻木了,连修复工作也懒得进行,反正今天修好明天又被炸烂。一户户都住在窝棚里,随时准备跑防空洞。 周公馆也被炸了一次,后大门和花园都落下炸弹,爆炸气浪将所有窗玻璃全部震碎,幸好都躲在地下室里无人伤亡。 到了六月份,日军对重庆的轰炸终于减缓,人们开始进行着恢复重建工作。 周公馆的后大门和围墙都需要修复,花园里的大坑也得请人来填,家里一时间变成了吵闹的工地。 叮叮当当的敲打声中,周赫煊正在整理报告数据——派到省外的记者也陆续回来了。 “简直丧心病狂!”林国达突然大声唾骂。 周赫煊抬头问:“怎么了?” 林国达气愤道:“老师你看,这是记者从河南带回来的采访报告。那里负责征兵的军官,从去年起就开始走私水银卖给日本人,由于获利巨大,这种里通外敌的行为竟蔚然成风,变成了河南征兵机构心照不宣的潜规则。壮丁们吃不饱、穿不暖,还要为军官千里挑运物资到重庆贩卖,往往1000个壮丁从河南出发,走到重庆只剩下不足500人!” 周赫煊早就看过类似的历史资料,但此时再度,依旧被气得浑身发抖。 “先生,张恨水先生来了。”马珏突然敲门。 周赫煊说:“请他进来。” 张恨水风尘仆仆的推门进屋,端起周赫煊的茶杯就一通牛饮,随即怒道:“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我在湖南采访调查了一个多月,所见所闻简直触目惊心。那边采用的是抽丁入伍的办法,但真正的抽丁不足八成,剩下全是冒名顶替。地方豪绅勾结流氓混混,专门抓无依无靠者做壮丁,甚至连羊癫疯、神经病都被抓来凑数。我亲自走访了一个农村家庭,大哥有病,二哥残疾,三弟才14岁。按理说这样的情况不用抽丁,但保长却硬说三弟虚报了年龄。那家人的老父母没有办法,只能把唯一的女儿卖给人做童养媳,以此换钱来请人顶替。从乱抓壮丁,到买通体检医生,再到冒名顶替,以及随后的敲诈勒索,已经在湖南形成了一个行业。” 周赫煊要来张恨水的采访报告,花了半个多小时才看完,连说道:“还好,还好!” “这还好?”张恨水怒视周赫煊。 周赫煊苦笑道:“八成新兵属于正常抽丁,沿途的死亡率不到三成,这已经非常难得了。你看看河南那边带回来的报告吧。” “张先生请过目。”林国达帮忙递上来采访资料。 张恨水只看了不到十分钟,就猛地把采访资料掷出,破口大骂:“混账王八蛋!” 整个全面抗战期间,四川被抓的壮丁数量是最多的,其次就属河南和湖南,这三省的老百姓是受尽了苦难。 马珏小心翼翼把资料捡起来,好奇的看了一阵,脸色也变得极为冰冷。她对周赫煊说:“先生,这事一定要反映给蒋总裁!” 周赫煊道:“等我写完汇总报告再说。” 事实上,周赫煊还是比较欣慰的,至少1940年的情况没有恶劣到无法收拾。 到1944年那才真的糟糕,许多地头蛇直接打着抓壮丁的名义搞绑票,其实跟国家征兵屁关系都没有。而负责送壮丁的人更是乱来,比如从重庆把人送到前线兵站,由于沿途死得太多不好交差,居然直接抓帮他们拉纤的纤夫,硬说那些纤夫是逃兵。路上看到种地的农民也抓,反正在他们嘴里,所有人都是逃兵。 六月中旬,所有派出的记者都回来了,周赫煊的《关于壮丁问题的调查情况与若干建议》也最终完成。 周赫煊坐船去南岸云岫楼,侍从秘书微笑着把他请到会客室。 大概等了半个钟头,常凯申微笑着走出来:“明诚啊,一切都被你料中了。德国果然进攻了丹麦和挪威,又绕开马奇诺防线入侵法国。这法国人真是不顶用,才一个月就不到就被打穿了,几十万英法联军被德国人堵在海边上。” 周赫煊笑问:“美国人和英国人有反应了?” 常凯申得意地说:“英法联军一败涂地,而我中国则坚持抗战数年,打得有声有色,乃是世界反法西斯的中流砥柱,英国人和美国人自然会来友好谈判。” 看来老蒋是真的高兴啊,英法联军打了大败仗,欧洲局势岌岌可危,中国战场瞬间就变得至关重要。用脚后跟都能猜到,英国和美国的驻华外交官,肯定是向常凯申做出了某种承诺,至少也会加大援华贷款力度。 是时候给常凯申泼一盆冷水了,周赫煊拿出自己的报告书说:“总裁请过目。” “这是什么?”常凯申问。 周赫煊道:“我前段时间遇到些情况,又派记者去做了采访调查,内容全在这份报告书上。” 常凯申带着笑意翻开报告书,看着看着,脸色的笑容渐渐凝固,好久才憋出三个字—— “娘希匹!” 934【老蒋的愤怒】 对于抓壮丁的弊病,老蒋是有所了解的,但却料不到情势如此糟糕。 在常凯申看来,壮丁死亡率在一成以下属于正常,有冒名顶替的情况更属于正常。但1000个壮丁死500个以上,那就太恐怖了,而且剩下的个个虚弱多病。 这让征兵工作如何进行?没有足够的兵员补充还怎么打仗? 周赫煊在报告书里总共提到五个问题—— 第一,基层官员利用抽丁敛财,并各种违规操作,导致一些家庭由此破败。这个问题老蒋不想管,也管不了,属于根本无法杜绝的现象。 第二,地头蛇打着征兵的名号,对百姓进行敲诈勒索,严重损害国府形象和民众参军积极性。这个问题老蒋同样不想管,顶多下发文件让县长、市长们多多注意,严肃查处,结果肯定是不了了之。 第三,征兵机构和接兵部队克扣钱粮,造成壮丁大量死亡和虚弱,并沿途抓捕外地人当壮丁。这种情况老蒋是非常愤怒的,于公,严重破坏了兵员补充的速度质量,于私,老子好不容易弄来钱征兵,你们一个个竟然只顾往自己腰包里塞! 第四,征兵机构把壮丁当成挑夫做生意,甚至暗中搞走私。这些走私物品以鸦片居多,老蒋睁只眼闭只眼也就算了,但像钨矿、水银这种资敌的违禁品,老蒋打算杀一批人的脑袋! 第五,许多负责送壮丁的办事员,完全不把壮丁当人看。比如烧开水、热饭菜之类的小事,根本不需要花钱,荒郊野外生个火就可以搞定。但这些人却懒得费事,而因为害怕壮丁逃走,也不准壮丁自己动手拾柴生火。于是壮丁只能喝生水,吃冷食,由此生病造成不必要的死亡。 此外,周赫煊还提到一些个别现象。 比如某乡长盯上了农民的土地,于是年年对这户人家抽丁,有时候一年要抽两三次,抽到该农户无法承受,乡长则趁机将对方的土地兼并。 还有政府的重税和抽丁政策,导致一些农民有地却无力耕种,从而出现耕地的小规模抛荒。这种抛荒现象已经愈演愈烈,照此速度发展下去,很可能再过一年抛荒面积就要翻个两三番,造成难以估量的农业损失。若再遇到天灾,必然酿成大祸——1942年河南大灾,以及蒋梦麟回忆录里反应的广东到贵州的赤地千里,都是这种原因酿成的苦果。 常凯申忍住心头怒火,耐心读完长达3万字的报告书。他闭上眼睛思考片刻,突然问:“这些情况都是记者调查采访得来的?” 周赫煊点头说:“《大公报》、《立报》和《申报》的记者,耗费近两月时间走访了七个省份,我保证里面的每个数据、每个案列都是真实可靠的。” 常凯申一听《大公报》和《申报》有参与,顿时面部肌肉抽抽了几下,问道:“没有登报吧?” 周赫煊回答说:“事关重大,容易导致军心和民心不稳,因此我压着没让他们发新闻。” “很好,”常凯申松了口气,欣慰道,“明诚老沉持重,这件事做得很好,相关新闻绝不能见诸报端。如今国难当头,一切以抗日为重,不能有任何的不利言论出现。” 周赫煊说:“但壮丁问题确实弊病丛生,希望蒋总裁能够严肃查办。” 常凯申点头道:“这个你放心。” 周赫煊起身道:“那我就静待佳音,告辞了!” 常凯申亲自把周赫煊送出会客厅,随即脸色变得阴沉无比,咬牙道:“给我把何应钦叫来,立刻!” 两个小时过后。 何应钦接到命令匆匆赶来,低声问常凯申的警卫副官:“亦侨兄,总座唤我何事?” 居亦侨把何应钦往里面领,边走边说:“何部长,总座很生气,你要小心应对。” “到底何事?”何应钦问。 居亦侨说:“我也不清楚,你进去就知道了。” “总座,何部长来了!” “让他进来。” 居亦侨微笑侧身,开门道:“何部长,请吧。” 何应钦心怀忐忑,立正敬礼道:“总座,卑职来迟!” 常凯申坐在沙发上,阴沉的脸上露出一丝冷笑,敲打着报告书说:“你自己看看吧。” 何应钦狐疑的把报告书拿起来,很快就看得浑身发凉,口干舌燥道:“卑职,卑职……” “看完!”常凯申低声喝道。 “是!”何应钦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下看。 事实上,何应钦虽然主管着征兵工作,但他对抓壮丁之事一无所知,具体都由兵役署长程泽润负责。 历史上1943年的夏天,何应钦召集各省征兵干部共170多人,到重庆复兴关中训团开会。 程泽润在做报告时邀功炫耀:“自1939年实行新兵役法到1943年5月,全国所抓壮丁将近1200万人,其中四川抓出220万人,河南、湖南各抓出150万人,其余各省抓出100万或几十万不等,甘肃、宁夏因人口少各抓了10多万人。” 何应钦气得当场质问:“全国军队包括警察在内也不过700万人,战斗部队伤亡综合起来也没超过240万人。你们抓了1200万壮丁,各部队的长官反而天天来电报喊补充新兵。你们抓的壮丁都到哪里去了?” 是啊,抓的壮丁都到哪里去了? 四年时间就有数百万壮丁失踪,细思极恐。 各级征兵司令纷纷叫苦:“逃兵太多,抓来的壮丁都逃了。” 逃是肯定有逃的,但四年时间逃了几百万壮丁,这不是可笑就是无能。 何应钦读完报告书已经汗如雨下,咽口水道:“总座,卑职必定严肃处理!” 常凯申质问道:“这份报告书显示,去年隆昌、新都等四川五县,皆因抽丁舞弊爆发了大规模民变。此事为什么我都没听说过?你也从来不向我汇报!” 这个问题就有些诛心了,老蒋在四川撒了那么多特务,民变这事儿再怎么也轮不到何应钦汇报啊。 何应钦只能硬着头皮回答:“据卑职所知,民变皆因百姓愚昧,不思报国,拒绝服兵役所致。” 常凯申冷笑道:“真是这样?” 何应钦埋头认错:“是卑职被下面的人蒙蔽了,请总座责罚。” 常凯申面无表情道:“别的暂时不管,河南走私水银的那些军官,全给我送上军事法庭论处!” 何应钦为难道:“杀太多办事的人,恐怕征兵工作不好做。” “你自己看着办!”常凯申拂袖而走。 何应钦苦笑着愣在当场,要杀的都是他的人啊。兵役署长程泽润是何应钦手下的四大金刚之一,各地的兵役司令也是程泽润安排的,这是要何应钦自查自处。 935【“圆满解决”】 征兵过程被层层克扣,常凯申自知是解决不了的。 可以说,整个国军队伍从上到下,只要有机会捞钱的,几乎没有军官不吃拿卡要。或许有这样清廉的军官,但绝对属于少数,而且生活必然过得很困难——因为薪饷不够用。 在九一八事变爆发前,国军上将月薪为800元,但到了1932年初突然消减为240元;国军少尉从42元消减为30元;上等兵从12元消减为8.5元。(以上皆为基本工资,具体工资由职务而定) 为何会如此? 因为国难当头,当兵的必须体谅国家难处,于是国民政府就颁布了《国难饷章》。从上将到普通士兵,全线下调薪饷。 即便军饷被降低了,但在30年代初还算正常,二等兵7元月薪足够生活得很滋润——前提是长官不从中克扣,并且还要国府按时发饷。 但到了全面抗战爆发初期,军饷依旧维持着十年前的水平,物价却节节攀升,导致少尉级别的军官都吃饭困难。 在这种情况下,国府首先进行了粮饷分离,即将士们的伙食由政府拨款,不再需要自己出钱购买。但依旧无法满足开销,一是因为军中伙食太垃圾,二是因为还需要其他支出。 所以,抗战期间的军饷涨了数次,但涨的那点工资跟物价比起来就是个笑话。 我们举个例子吧,1940年到1942年一个国军少校的工资,仅够买自己所需的肥皂和草鞋。至1945年,普通士兵工资涨到了900元,但买草鞋都不够了,而军官的情况也相差不远。 即便如此,很多部队还经常欠薪,能按时发饷的队伍肯定有靠山。 这种情况下,你想让军官们恪守道德不贪污? 做梦呢! 那些不贪的军官,大多数都是没机会贪,只能吃着部队的猪食过苦日子。 而贪污这种事情,一旦有了第一次,必然有第二次、第三次……而且越贪越多,胆子越来越大,花样越来越丰富,永远没个尽头。 军官贪污导致抽丁费用不够,壮丁只能忍饥挨饿大量死亡。想让军官不贪污,别的不说,麻烦你把军饷涨到正常水平,但政府没钱啊!所以这事就没法解决了,除非老蒋能够凭空变出钱来。 我们不管四大家族发了多少国难财,就算让他们把钱全吐出来,那也是远远不够用的。国家积贫至此,凡人无力回天,周赫煊非常理解老蒋的难处。 想想日本那么发达,在中国和南洋抢了那么多物资,打到中期也是老百姓吃不饱饭,再回头对比中国就更好理解了。 国党做不到,换成共党也做不到,全面抗战是特殊时期,在胜利之前不可能大范围的拿地主和资本家开刀。 所以我们才要呼吁和平,打起仗来受罪的还是老百姓。 常凯申能做的,只有打击走私,特别是向日本走私违禁物品的行为。至于利用壮丁走私鸦片,老蒋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知道禁绝此事是完全不可能的。 但面子还是要做。 七月初,何应钦在重庆中训团召开会议,把各地负责征兵的军官喊来了近200人。开会不到20分钟,就有1个军管区副司令、3个师管区正副司令、19个团管区正副司令被当场拖走,移交军事法庭按律严惩。 这招杀鸡儆猴把剩下的征兵官都镇住了,何应钦顺势强调,今后壮丁在途中死亡超过2成的,从司令到具体人员一律法办。同时,不得在非自身辖区内抓壮丁,一旦查实照样法办! 并且,常凯申亲自下令,每月由中统局派人到各地巡视。但凡发现有壮丁被虐待的情况,主管长官一律停薪降职,具体人员就地正法。 散会之后,心有余悸的征兵司令们聚在一起吃饭,互相吐着满肚子的苦水。 “唉,这日子没法过了。” “是啊,壮丁要逃,我们有什么办法?这要是半路上逃得太多,都按死亡处理,咱们的身家性命全都不保了。” “见一步走一步吧,小心无大错。” “朱兄,你准备节流多少?” “保守一点,三成吧。” “三成?那不得穷疯了,我看至少要五成。五成够可以了,能让壮丁顺利走到新兵营。” “就怕下面的人再克扣,出了大事就不好办了。” “你还是胆子太小啊,我就不信中统的人真会来查。就算他们来了,给点好处就是,中统的人也是人,我不信他们见钱不收。” “我觉得还是不妥,听说蒋总裁都拍桌子骂娘了。正好今天大家都在,咱们合计出一个章程来,把节流的规矩定在四成怎么样?到时候出了事,大家一起担着,总不能把咱们全都法办吧,到那时谁来征兵打仗?” “四成有点少。我若是孤家寡人,一分钱都可以不要,舍家为国嘛。但手下还等着吃饭呢,左右都需要打点,节流太少根本没法展开工作。” “老张说得在理,这军政部发不足粮饷,咱们只能自己想办法。这样吧,就定六成!” “六成哪里够?至少要七成。” “七成?你真想把壮丁都逼死啊!不管你们扣留多少,我回去最多三成半,还是保住性命要紧。” “都四成吧,够用了,够用了。” “四成半,绝对不能少了。” “四成半我同意,就这么说好了。” “……” 100多个征兵官当天就达成秘密约定,以后只克扣四成半,但也有少数贪心的克扣了五成以上。 如此做法,在1942年以前还有些效果,但之后就实在没法办了。特别是到了1943年,物价涨上了天,就算军官们一分钱不克扣,都很难保证壮丁安全走进新兵营。 而常凯申派出的中统局巡视员,也基本上没啥作用。大部分把巡视工作当成敛财手段,伙同征兵机构一起吃兵血。少数尽忠职守的巡视员,也只能揭发一些特别恶劣的情况,普通情况何应钦都不好意思抓人。 甚至何应钦不敢查得太凶,因为一旦强调死亡率,送兵的为了保住自家性命,必然更加凶残的在路上抓壮丁凑数。 抓壮丁的弊病,其实归根结底就一个字:钱! 936【局势变幻】 在何应钦处理壮丁问题的第六天,周赫煊就接到老蒋的紧急召见。 常凯申的样子显得很焦虑,他挤出笑容说:“明诚,快坐!你反应的壮丁问题,国府已经做了妥善处置,相信以后不会再发生类似事件。” “但愿如此。”周赫煊随口应道。 常凯申又讲了几句废话,突然说:“明诚可愿出使英国?” 周赫煊问:“怎么了?” 常凯申苦笑道:“英国对日妥协了,想要关闭滇缅公路。” “美国那边怎么说?”周赫煊道。 常凯申说:“美国态度暧昧。” 周赫煊叹气道:“那我就试试吧,但恐怕起不到什么效果。” 常凯申道:“尽力而为,我相信明诚的能力。” 1940年的国际局势变得太快了,3月份的时候老蒋开始撑不住,派了三个人到香港与日本密谈议和之事。具体细节无人可知,但显然双方没有谈拢,老蒋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抗战到底。 前段时间,英法联军大败,中国立即就成了香饽饽。英美两国怕日军南下,希望拉拢中国加入反法西斯阵营。而德国和意大利也在拉拢中国,希望促成中日和谈,组建中日德意为核心的法西斯同盟。 常凯申对加入法西斯同盟颇为心动,但日本却狮子大开口,想要把中国变成附庸国,这就完全没法继续谈下去。 但国际形势显然是对中国有利的,英美苏德意居然都在向中国抛出橄榄枝,所以前段时间老蒋非常高兴,他完全可以利用这种形势得来好处。 一切都被法国投降所打破,日本逼迫法国傀儡政府关闭了滇越公路,导致中国对外只剩下滇缅公路和中苏公路两条路线。紧接着,日本又向英国政府施压,扬言如果英国政府不关闭滇缅公路,那么日军将南下进攻英国殖民地。 英国此时已经把美国当爸爸,连忙询问爸爸的态度。中国得知内情以后,立即让胡适在美国为英国造势,希望制造出美国支援英国的民间舆论,最好能让英美两国跟日本打起来。 罗斯福是比较倾向于参战的,但被国内的孤立主义所胁迫,只能选择继续保持中立。于是,对于英国的试探,美国外交部回复说:“希望英国不要彻底对日妥协,但也不要激怒日本引发战争。” 英国政府瞬间明白美国的意思,那就是爸爸暂时不想帮忙。加之日本在香港附近的驻兵蠢蠢欲动,英国被吓得立刻缩卵,英国官僚们开始讨论如何把中国卖掉。 驻英大使郭泰祺也没闲着,他跟胡适同时行动,一个在英国,一个在美国,不断进行外交游说。 郭泰祺和胡适的外交努力见效了,7月1日,英国外务次长回复郭泰祺:“英国不会因第三者而切断自由国家(中国)之交通线。” 当晚,英国正式拒绝了日本要求关闭滇缅公路的无理威胁,但英国内阁对此吵得很凶。丘吉尔也是倾向于出卖中国的,他认为现在跟日本开战很愚蠢,英国扛不住德国和日本的夹击,这事儿完全应该美国来扛。 但英国依旧拒绝了日本,日本对此异常恼怒,陆军部叫嚣着要“立即向英国开战”,外务省随即向英国下最后通牒:“英国政府必须在一周或10天之内解决此问题。” 英国终于妥协了,答应把中国给卖掉,但现在还没正式回复日本,郭泰祺依旧在做着最后的外交努力。 常凯申说:“英国关闭滇缅公路已成定局,估计明诚抵达伦敦的时候,英国已经做出了外交回复。你的责任重大,一定要说服英国重新开通滇缅公路。” “我明白。”周赫煊说。 “唉,”常凯申叹息道,“国事维艰,一切拜托了。” 周赫煊道:“其实,说服英国的关键在美国,只要美国出面,英国对日的态度立即就会强硬起来。” 常凯申摇头道:“没用的。据胡适的报告来看,美国民间舆论虽然同情中国和英国,也呼吁对日德进行外交经济制裁,但美国民众害怕打仗,孤立主义盛行,短期内美国是不可能明确倒向任何一方的。” 美国何止是不倒向任何一方,历史上,英国关闭滇缅公路后,美国竟然主动与日本亲善,无非是想卖掉中国来打消日本的“南进政策”,希望中国的利益能填饱日本胃口——最好能诱使日本去打苏联。 罗斯福已经写好了剧本,结果日本和苏联签订中立条约,把美国的小算盘给砸个稀碎。 周赫煊说道:“蒋总裁,说服英国重开滇缅公路,等于说服英国在远东跟日本开战。想要达成目标,必须给英国一个选择开战的理由。” “选择开战的理由?”常凯申有些没搞懂。 周赫煊点头道:“是的,逼迫英国政府作出选择——要么与日本开战,要么接受更糟糕的事实。” 常凯申问:“什么是比开战更糟糕的事实?” 周赫煊道:“中国成为日本的附庸国,加入法西斯势力,一起进攻英国的远东殖民地!” “绝不可能!”常凯申顿时大怒。 周赫煊笑道:“这当然是假的。” “假的也不行。”常凯申不愿背负卖国骂名。 周赫煊说:“挑一个替罪羊,让他悄悄跟日本谈判,答应日本所有的无礼要求,并以个人名义签一份草约。到时悄悄把合约内容泄露给英国人,即便被媒体曝光也跟总裁你无关。你矢口否认就是,让替罪羊去顶骂名,英国政府必然慌乱。” 常凯申无语道:“你这是馊主意啊。” 周赫煊说:“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办法。” “我再考虑考虑。”常凯申还是不能下定决心。 周赫煊起身道:“我先回去准备,过两天就动身去英国。总裁你若是有了正面决定,给驻英大使馆发一个a,若是不同意这个计划,就给驻英大使馆发一个b。” “好。”常凯申头疼无比。 周赫煊对此是无所谓的,反正滇缅公路历史上也只关闭了三个月。当然,若能提前一个月重开,那对中国来说也非常重要,因为能够运进来很多物资,甚至可以一定程度上抑制物价飞涨。 937【随行】 周公馆。 周赫煊拿出一叠漫画剧情稿,递给婉容说:“这是《中国队长》接下来两个月的情节,你把稿子交给画手们。” “嗯,你早去早回。”婉容点头道。 周赫煊又对孟小冬说:“戏剧协会的新剧首演,我下个月是去不成了,代我向郭先生说句抱歉。” 孟小冬笑道:“郭先生会理解的。” 周赫煊转身面向廖雅泉:“好好在家里教育孩子,日军肯定打不到重庆。” 廖雅泉却说:“我随时准备带孩子离开。” 周赫煊笑道:“你以前想移民欧洲,现在欧洲也乱成一团了。” 廖雅泉道:“那就去美国。” “等我回来再说,”周赫煊没再跟廖雅泉废话,而是叮嘱阮玲玉和周璇,“你们没事不要外出,特别是璇子,在剧院唱歌随时准备跑防空洞。” “嗯,我们会注意的。”阮玲玉和周璇齐齐点头。 周赫煊最后对张乐怡和崔慧茀说:“家里你们要多费心。” 崔慧茀道:“家里不会乱。” 张乐怡说:“煊哥,要不我跟你一起去英国吧。” “太危险了,伦敦可能被德国大轰炸,就像重庆一样,”周赫煊拍拍张乐怡的肩膀,“乖乖等我回来。” 一直站在旁边的马珏突然开口:“先生,我陪你去英国。出使异国必须带一个秘书,负责日常接洽和文书工作,我是伦敦大学的博士,对英国的情况比较熟悉。” 周赫煊说:“国达会跟我一起去。” 马珏道:“他不行的,英文口语太差,而且也不懂交际礼节。我在北大读书的时候,就奉命接待过几次重要外宾,我有这方面的经验。” 周赫煊道:“那我从《大公报》挑一个编辑当秘书,实在不行,国府也会给我配秘书和随员。你是女孩子,此行太危险,说不定半路上还会遭遇德国的飞机拦截。” 马珏没再坚持,一脸委屈。 张乐怡叹了口气,突然说:“让小珏跟你去吧,有个女人也好照顾生活。实在不行,我陪你去,一个大男人在外面怪不放心的。” 周赫煊顿时无语,没好气道:“你瞎掺和什么?简直胡闹。” 就在此时,佣人突然来报:“先生,中央来人了!” 周赫煊撇下女人们,说道:“请他们到会客室。” 这次一共来了两个人,即行政院秘书兼机要组长汪日章,负责给周赫煊做秘书工作,同时衔接驻英大使馆和沟通国内信息。还有常凯申的内卫侍从居亦侨,负责周赫煊的安全工作,顺便起到监视作用,毕竟这回谈的事情太大。 “周先生,能跟着你做大事,本人万分荣幸。”汪日章哈哈笑道。 周赫煊说:“定要讨一副汪先生的大作。” 汪日章满口答应:“一定一定,我专门为周先生画一幅。” 别看汪日章是行政院的机要秘书头子,但他的老本行却是个画家,此时跟徐悲鸿、潘天寿等人一起担任全国美术界抗战协会理事。 居亦侨昂首挺胸,立正敬礼道:“周先生,我奉总座之命保护你的安全,从今天开始寸步不离!” 周赫煊抱拳笑道:“有劳亦侨兄。” 这两个人都属于老蒋的绝对亲信,汪日章是常凯申的老乡,两人还是远房表兄弟,尼古拉同志得喊汪日章一声娘舅。 顺便一提,汪日章后来留在了大陆,他对影视作品里关于老蒋的描述非常不满。据这位汪先生说,老蒋从来不骂“娘希匹”,实在气急了也是骂“混蛋东西”。 所以,咱们这本书也是乱写的,汪老先生看到了肯定不高兴。 至于居亦侨,则是黄埔六期毕业生,连戴笠都不敢得罪此人,每次见面必恭恭敬敬的喊声“老哥”。而且居亦侨在常凯申的侍卫里面,算胆色比较冒尖的那种。 当初台儿庄战役打响,老蒋飞到前线只能跟李宗仁一起干瞪眼,因为作战部队31师已经失去联络。在不清楚31师是战是降还是溃散的情况,指挥部难以制定下一步作战计划。 就在此时,居亦侨主动请缨。他坐火车来到距离台儿庄二里地的地方,顶着炮火步行穿越战场,成功与31师取得联系,指挥部凭此信息对台儿庄的日军进行合围。 几句寒暄过后,汪日章很快说到正事:“周先生,出发路线已经安排好,我们从重庆飞昆明,再从昆明飞新加坡,接着从新加坡飞埃及,再从埃及直飞伦敦。” 周赫煊顿时有些担忧:“一路飞过去啊?恐怕容易出事。” 汪日章道:“任务紧急,片刻耽误不得。另外,周先生不要带太多随员,咱们轻车简从,人数控制在七人以内。” “好吧。”周赫煊决定随时背着降落伞,一有情况直接往下跳。就算遇到德国飞机拦截,只要不被当场打死便可,大不了被抓去柏林继续当神棍。 汪日章又说:“周先生,我们今天就住在你家了,明天一同出发。” 周赫煊点头道:“没问题,我让佣人给两位安排房间。” 当天晚上。 汪日章正待睡觉,突然敲门声响,他开门见到一个美丽女子,顿时狐疑道:“请问你是?” 马珏说:“汪先生,我是伦敦政治经济学院的博士,我的导师是英国外交部门的高级顾问。我希望能跟你们一起出使英国,或许我能帮上一点小忙。” 汪日章惊讶道:“伦敦政治经济学院那可是顶尖学府,想不到竟有个中国女博士。对了,令尊是谁?” 马珏说:“家父马裕藻。” 汪日章顿时笑道:“想不到是幼鱼先生的千金,我在十年前见过令尊。他来上海开会,我在上海教书,我还向他请教过音韵学。” 马珏也笑起来:“原来还是旧识,那我要喊一声汪大哥。” 汪日章问:“对了,你跟周先生是什么关系?” 马珏脸红道:“算是半师半友吧,我现在一直住在周家。他去伦敦我有点不放心,所以想跟过去帮忙,顺便照顾他的衣食住行。” 汪日章顿时会意,笑道:“我懂,我懂,佳人慕才子。放心吧,别的女子跟去我肯定不答应,但你是伦敦政治经济学院的博士,还有导师在英国外交部做幕僚,这对我们的任务也是有帮助的。” 938【飞行员周赫煊】 马珏的执意随行,让周赫煊毫无办法。 众人一路转乘飞机,足足颠簸两天时间,终于看到了英吉利海峡。此时法国差不多快被德国占完了,而飞机又是擦着法国西南角过去的,周赫煊生怕突然冒出来几架德国战机拦截。 事实上,坐船去英国也不安全,德国从6月初就开始了试探性轰炸,主要目标为英国空军基地和海上过往船只。 怕什么来什么,英吉利海峡刚飞了一半,空中突然就出现一架德国飞机,而且上来就是一通机枪扫射。 “糟糕!” 汪日章惊慌大喊:“都背好降落伞,亦侨兄你保护好周先生!” 居亦侨立即护着周赫煊说:“周先生快趴下,孙兄、朱兄,我们把周先生围住。” 这是三个保镖自愿给周赫煊做肉盾的意思,周赫煊趴地上喊:“别管我,都趴下,你们保护好马小姐!” 话音刚落,周赫煊就听到机翼传来响声,显然是被德机的子弹击中了。 两架飞机交错而过,相隔距离只有20多米,周赫煊甚至能透过舷窗看到德机的卍标志。 周赫煊好歹捐了那么多飞机,对各国战机已经有所了解,他连忙安慰众人:“别怕,这只是一架德国侦察机,火力并不猛烈。” “啊!” 马珏突然惊叫,随即捂住嘴巴,却是飞机的窗玻璃被打破,高空气流疯狂的往机舱里灌,飞机也出现了连续剧烈颠簸。 居亦侨迅速扯过来马珏和汪日章,连同周赫煊一起按到地板上,三个保镖随即趴在他们身上当肉盾。 德国bv-141侦察机配有四挺机枪,分别固定在机头和机尾,刚才击破窗玻璃的子弹正是机尾发出的。只见这架侦察机突然抬升,翻转半圈追上来,已经飞到英国客机的顶部俯冲而下。 “哒哒哒哒……” 又是一连串的扫射,子弹穿透舱顶钻进来,趴在汪日章身上的居亦侨突然一声闷哼。 汪日章忙问:“亦侨兄怎样了?” 居亦侨咬牙苦笑:“小腿被子弹咬了一口,好像是打穿了。” “轰!” 飞机猛烈震动,接着便朝海面斜栽下去。 这是一架专用客机,付费从埃及(英国控制下的傀儡政府)租来的,飞行员也是两个英国人。 “法克!” 副驾飞行员一声唾骂,手忙脚乱的解安全带——主驾已经死了,后脑勺中弹,他得赶快过去补位。 感受着飞机的急速下坠,居亦侨大喊:“开舱门,快开舱门,准备跳伞!” 跳个屁伞啊,下面是大海,跳下去不是淹死,就是在半空中被机枪打死。 周赫煊喊道:“快把我放开!” 朱国桢蹲起来说:“先生,我去让英国佬开舱门。” 周赫煊飞快爬向驾驶舱:“都别乱动,我去前面看看。” 孙永振喊道:“危险,快回来!” 汪日章也喊:“周先生,别过去。” 周赫煊却充耳不闻,跌跌撞撞的爬向驾驶舱,结果舱门从里面关了,他拍门用英语大喊道:“快打开,我会驾驶飞机!” “咔!” 舱门开了,里面传来副驾飞行员的声音:“快来帮我……呃!” “叮叮叮叮!” 子弹在舱门上打出一串火花,周赫煊下意识低头躲避,再进去时发现副驾也特么中弹了。 好在这人还没死,他拉着操作杆说:“快来帮忙,我右手臂中弹了,力气不够!” 周赫煊连忙推开主驾飞行员的尸体,拉住操纵杆说:“我来驾驶,你在旁边辅助。” “该死的德国佬!”副驾飞行员骂骂咧咧的坐回去。 德国侦察机似乎认为已经把英国飞机击落,又是一通扫射过后,便折身大摇大摆的离开。他们的主要任务并非作战,而是侦查英国的海上力量,周赫煊等人纯属倒霉才撞上去的。 在周赫煊的操纵下,飞机很快从测斜中恢复,但依旧直挺挺的往下栽。唯一的英国空乘人员已经被打死,客舱内只剩下几个中国人,此时滚做一团撞上了驾驶舱门。 汪日章最倒霉,直接被撞得晕过去,碰得是满脸鲜血。 朱国桢把昏迷的汪日章和受伤的居亦侨抓牢,防止他们再遭磕碰。孙永振和马珏则爬到驾驶舱内,齐声问道:“有什么可以帮忙的?” 周赫煊狂扯着操纵杆喊:“别添乱就行。给我起!!!!!” 机头一点点的抬起来,距离海面还有五六米的时候,终于划出一道“u”字弧线,漂亮的改下跌为攀升。 “呼!” 英国飞行员瘫在座位上,闭眼道:“谢谢你,老兄,我叫伊桑,伊桑·布鲁克。” 周赫煊擦汗笑道:“我叫查尔斯·周。” 伊桑说:“我知道。还没上飞机的时候,我就知道这趟的旅客是《银河英雄传说》的作者,你那部科幻小说什么时候才能连载结束?” “快了,快了。”周赫煊尴尬一笑。 伊桑吐槽说:“刚开始看《银河英雄传说》的时候,我还在读中学。受到这部小说影响,我才决心做飞行员的,我希望有一天能够驾驶星际战舰。” 周赫煊笑道:“哈哈,会有那么一天的,我们的征途是星辰大海。” 马珏突然开口:“先生,你的手臂在流血,需要我帮忙包扎吗?” 伊桑低头看了下自己的手臂:“噢,法克,这估计成残废了,以后连飞机都开不了。” 在伊桑的指挥下,马珏找来绷带,非常不专业的给伊桑、居亦侨和汪日章进行包扎。 等伤口处理完毕,伊桑突然怪叫道:“嘿,老兄,你方向开错了,这是去荷兰的方向!快往西偏三十……喔,上帝!” 周赫煊也目瞪口呆的看着东北方,那是密密麻麻的德国机群,看样子至少有七八十架。 “往西,快往西!”伊桑吓得魂飞魄散。 周赫煊下意识的就狂拉操纵杆,没飞多远,迎面而来的是六架英国战机。 伊桑狂呼:“我们的飞机,我们的飞机!” 周赫煊嘀咕道:“这力量对比有些太悬殊了点。” 周赫煊完全没预料到,他稀里糊涂的遭遇了二战英国对德国的第一次大型空战——6架英国旋风战斗机,对阵20架德国轰炸机和50架护航战斗机! 下边儿是英国的沿海护卫舰队,大口径舰载机枪疯狂地往上面扫,周赫煊甚至能感受到那灼热的火焰。 我操! 怎么一头钻进空战战场了?周赫煊欲哭无泪。 好在交战双方都没把一架客机当回事儿,任由周赫煊疯狂逃离战场。 德国的机群分为三层,下层是20架轰炸机,中层是20架驱逐机,上层是30架歼击机。在敌众我寡的情况下,六架英国战机直冲德国轰炸机群,刚照面就将一架德国轰炸机给击落。 “轰!” 一声巨响传来,居然是德国飞行员为躲避攻击,不小心跟友机撞在一起,两架轰炸机瞬间变成大火球。 空战已经乱成一团,到处是翻滚追逐的飞机。六架英国战斗机穿梭在数十架德国机群中,竟然分毫未伤,反而是德国飞机编队被打得措手不及。 德国这次属于偷袭,目标是炸毁英国沿海护卫舰队。现在这种情况,让德国飞行员以为中了埋伏,更不知道英国接下来会有多少战斗机升空。 慌乱之下,德国轰炸机闭着眼睛投弹,在海面上炸起无数水柱。等20架德国轰炸机把炸弹扔完,居然一颗都没砸中英国军舰,无奈之下只能被迫返航。 英国的6架战机也趁乱溜走了,他们面对70架德国飞机,居然打出0:3的逆天战绩。 这个情况让希特勒无比愤怒,六天后,元首下令执行“海狮计划”。 939【采访与演讲】 所谓的“海狮计划”,就是彻底消灭英国的空军和海军力量,然后再用陆军占领英伦三岛的计划。 可惜德国的船只准备和后勤供应都出现了问题,于是希特勒就改为单纯的空军进攻,迫使英国投降。熟知历史的朋友都知道,希特勒后来宣布无限期推迟“海狮计划”,因为始终无法消灭英国那为数不多的空军。 英国人玩的是空中游击战,经常以少打多,冲进德国轰炸机群混战,然后瞅准时机撒丫子就开跑。 刚开始的时候,德国只轰炸英国空军基地和海军舰队,后来被英国的空中游击战烦得不行,干脆改为对伦敦市区进行大轰炸。在伦敦无数街区被炸成废墟的同时,丘吉尔反而感到松了口气,因为空军基地终于能缓一缓了。 丘吉尔的心肠很硬,他能破解了德国电码而装不知道,把考文垂整座城市不设防的送给德军轰炸。也能利用德国轰炸伦敦的时候,赶紧修复机场和飞机,用平民的生命换取英国空军的存续。 在飞行员伊桑的帮助下,周赫煊将飞机成功降落,他们立即就被团团围住。 “有人受伤吗?”地勤人员询问。 周赫煊站在舷梯上说:“我是周赫煊。我们遭到了德国佬的袭击,飞机上有两名死者,三名伤者,请安排汽车送伤者去医院。” 朱国桢和孙永振扶着伤者小心落地,有人认出了伊桑,连忙问:“赫特呢?” 伊桑有些悲伤的说:“很不幸,赫特已经见上帝去了。多亏这位周先生,他不仅写小说很精彩,开飞机也很在行,是他把飞机开回伦敦的。” 地勤人员们惊叹连连,有些认识周赫煊的感觉不可思议,有些不认识的则详细打听情况。 很快机场的汽车也开来了,众人坐车前往市区医院。 汪日章的伤势最轻,只是额头被磕到而已,顶多也就一点轻微脑震荡。居亦侨的小腿肌肉被打了个贯穿性大洞,想要站起来走路,至少也得恢复一个月。 伊桑的伤势最严重,他右臂粉碎性骨折,伤好了也很难再开飞机。 伦敦的记者们闻风而动,好多都跑来采访在德国飞机枪口下逃生的英雄。结果意外得知周赫煊的消息,纷纷转移目标,将周赫煊堵在医院无法离开。 记者问:“周先生,真是你开的飞机吗?你是什么时候学会驾驶飞机的?” 周赫煊谦虚道:“我只会一点点飞机驾驶技巧。” 记者问:“听说飞机被德国佬打了几十个弹孔,当时的情况一定很凶险吧?” “不清楚,我没数过有多少弹孔,”周赫煊突然义正辞严道,“但我要严厉谴责德国攻击平民的无耻行径,我们坐的只是一架民用飞机,而且是属于埃及这个非交战国的飞机!” 记者又问:“你这次来英国是出于什么目的?” 周赫煊趁机说道:“我这次是代表中国政府来访问英国的。我知道,英国人民一向热爱和平,现在却被迫接受战争,无数英国人丧生于德国的枪炮之下。对此,我代表中国人民,向英国人民给予由衷的同情和慰问。法西斯是破坏人类和平的恶魔,而中国,已经和法西斯势力战斗了十年!早在十年前,日本法西斯就侵略中国东北,我们用血肉筑起新的长城。而今,我希望中国和英国能够携手起来,共同抵抗法西斯势力的入侵,打赢这一场被法西斯强加于头顶的战争!” 记者兴奋道:“周先生,你是要代表中国与英国进行结盟谈判吗?” 周赫煊越说越起劲:“中国愿意和任何反法西斯力量结盟,因为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战争,这是一场法西斯恶魔妄图统治全世界的战争。” 一个记者突然发问:“中国能够抵抗日本的进攻吗?你们好像打了很多败仗。” 周赫煊立即反驳:“英国也打了很多败仗,几十万英法联军被堵在敦刻尔克,难道你认为英国无法赢得胜利?” “呃……当然是英国必胜。”那记者尴尬道。 周赫煊慷慨激昂道:“中国永远不会屈服,就像英国也不会屈服一样。日本或许可以占领整个中国,但他们占领的中国,绝对没有活着的中国人,因为在中国人死完以前,绝不可能放弃抵抗!世界反法西斯战争必胜,中国必胜,英国必胜!” 记者们飞快速记,又有人问道:“你对中英结盟有信心吗?” 周赫煊突然严肃起来:“我感到非常遗憾,作为反法西斯国家,中国和英国应该是天然的盟友。但是,英国政府却要对日妥协,英国居然要关闭滇缅公路。那是中国对外仅有的两条交通线之一,英国政府的做法,无疑是把中国推入绝境。这是非常不理智的行为,因为中国拖住了日本的侵略步伐,一旦中国丧失抵抗力,日本必然加快入侵英国的远东殖民地。英国政府的行为是短视的,是懦弱的,我希望丘吉尔首相能够仔细考虑!” 医院完全变成了周赫煊的演讲舞台,许多病人都好奇的跑来聆听,直讲到临近中午才终于结束。 等记者散去以后,马珏钦佩地说:“先生,你讲得真好!” 周赫煊问:“他们没事吧?” 马珏说:“汪先生已经醒过来了,居先生还需要住院休养。” “我没事了,”汪日章缠着一额头绷带,竖起大拇指道,“周先生厉害,居然连飞机也会开。要不是你临危出手,咱们全都要交代在英吉利海峡。” 周赫煊苦笑道:“我真不太会开飞机,赶鸭子上架而已。” 马珏突然指着外边:“先生,郭大使来了!” 郭泰祺依旧打扮得非常骚包,但脸色却有些憔悴,他拄着文明杖过来关切地问:“你们都没事吧?我刚收到消息,吓死我了。” 周赫煊说:“没事,一点小伤。对了,英国政府作出决定了吗?” 郭泰祺摇头叹气:“还没有决定,但差不多就那样子了。” 事实上,就在周赫煊开飞机的时候,英国内阁已经通过了关闭滇缅公路的决议。但这个决议暂时没有公布,因为英国需要获得美国的首肯,若是美国反对,那这项决议就只能作废。 940【再会艾德礼】 伦敦,中国驻英大使馆。 “英国具体的政治局势是怎样的?”汪日章迫不及待地问。他虽然名义上是安排给周赫煊的秘书,但却有责任随时给常凯申传递消息——毕竟老蒋喜欢玩微操,什么事情都想管一下,包括外交谈判。 郭泰祺说:“现在英国内阁属于战时联合政府,丘吉尔所代表的保守党主管军事和外交,艾德礼所代表的工党主管内政,自由党可有可无。” 汪日章又问:“保守党和工党对中国分别是什么态度?” 郭泰祺说:“工党主张联合一切潜在的国际盟友,包括中国。如果英国是工党执政,肯定不会关闭滇缅公路,但工党很少插手外交事务。你可以理解为,工党在英国外交政策上,只有建议和讨论权,决定权在保守党那里。” “那保守党呢?”汪日章问道。 郭泰祺苦笑道:“保守党分为两派。张伯伦虽然下台了,但他对保守党还有很强的影响力,他是主张妥协求和的。丘吉尔在上台之初就是个傀儡,但经过两个月的努力,丘吉尔已经得到了许多保守党议员的支持。现在保守党在大方向上由丘吉尔主导,他的外交理念是放弃亚洲,先联合美国解决欧洲问题,再回头顺手把亚洲问题搞定。” 周赫煊概括道:“也就是说,丘吉尔根本没把亚洲放在眼里,日本和中国打得再热闹,也比不上欧洲的任何一次战役。” 郭泰祺说:“是啊,丘吉尔的全部目光都聚焦在欧洲,只要日本不进攻南洋地区,他才不会管中国的死活。” 汪日章扭头问周赫煊:“周先生准备怎么着手谈判?” 周赫煊想了想说:“我想先见见工党领袖艾德礼,如果能说服他,那就更好办了,毕竟工党也是执政党之一。” 当年周赫煊访问英国时,艾德礼只是个小角色,还奉命给周赫煊当过导游,二人算是有些点头之交。 说来很可笑,几年前的工党还反对一切战争,奉行理想主义外交政策。他们认为战争是罪恶的,在国联的领导下大家一起裁军,世界就能变得无限美好。 甚至1935年时英国政府重整军备,工党还站出来指责,工党的部分党员竟然要英国政府“关闭征兵站,解散军队,解除空军武装……废除可怕的战争设施”。 嗯,就是主张英国去军事化。 如果真的执行工党这一理念,那啥都不用说了,希特勒不费一兵一卒就能占领英伦三岛。 艾德礼属于工党中的异类,就像丘吉尔是保守党异类一样,两人都奉行强硬的军事外交政策。于是他们上台了,现在丘吉尔是首相,艾德礼相当于副首相(此时为掌玺大臣,两年后正式出任副首相)。 但两人在具体看法上又有些不同,丘吉尔想要联合美国解决欧洲问题,艾德礼想要联合所有反法西斯国家解决世界大战——但他们都无法完全做主。 丘吉尔这个首相当得很憋屈啊,他刚刚上台时,张伯伦依旧相当于太上皇。 因此在德国进攻比利时的时候,英国政府虽然已经出兵,但内阁却在讨论如何求和,甚至打算割让殖民地给德国。当法国正式投降以后,英国内阁又在讨论向意大利议和,打算放弃地中海利益讨好意大利。 丘吉尔每次做出强硬措施,都要大费口水说服内阁,并一次次答应内阁的软弱求和之举。用丘吉尔的话来说就是:“明知无用,还要讨好猪一样的队友而硬着头皮去做。” …… 周赫煊抵达伦敦的第二天,英国外交部秘密致电美国,再次征求罗斯福的看法。如果美国不明确反对,英国就将暂时关闭滇缅公路。 胡适在美国得知消息,立即电告中国外交部,老蒋遂命令周赫煊和郭泰祺立即展开外交游说。 郭泰祺忙着做演讲和会见英国外交部官员,周赫煊则直接找到了艾德礼。 “周,好久不见。”艾德礼握手笑道。 周赫煊微笑道:“恭喜阁下成为英国掌玺大臣。” 艾德礼摊手道:“这可不是个令人愉快的工作,情况太糟糕了。” 周赫煊说:“你能推翻张伯伦的绥靖内阁,这就是对世界反法斯西做出的最大贡献。” “或许我应该对此感到高兴。”艾德礼表现出英国式的幽默。 张伯伦就是被艾德礼赶下台的,丘吉尔能够站稳脚跟,也是艾德礼在从头到尾支持。至少在1940年,艾德礼对丘吉尔有着巨大影响力,说服了他,就等于事情成功一半。 汪日章作为副使,坐在旁边侧耳倾听,马珏则认真记录着双方的发言。 周赫煊和艾德礼两人废话了好半天,说起他们同游伦敦的经历,叙旧一番终于进入正题。 周赫煊问道:“英国想要放弃远东,把殖民地都送给日本人吗?” 艾德礼笑着说:“当然不可能。” 周赫煊道:“那为什么要关闭滇缅公路,那是中国对外仅有的两条交通线之一,而且是最重要的那条!一旦关闭滇缅公路,则等于帮助日本在海上对中国进行封锁。中国的抗战已经非常困难了,英国再落井下石,日本必然能抽出兵力进攻东南亚。” 艾德礼说:“周先生,我非常敬佩中国人民的抵抗意志,也极度厌恶日本的法西斯侵略行径。但英国现在的情况很糟糕,德国正在试图封锁英吉利海峡,甚至想要派兵入侵英国本土。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不能再与日本开战,请你理解这个无奈选择。” “既然如此,那英国为什么要对德宣战呢?”周赫煊讽刺道,“日本入侵波兰,你们完全可以坐视不管啊,现在就不用打仗了。” 艾德礼道:“波兰是我们的盟国,我们不能坐视德国壮大。” 周赫煊笑道:“原来英国政府也会做长远考虑,我以为你们只会关注现状呢。或许同时跟德国、日本开战,会让英国处境十分危急。但你们有没有想过,一旦中国战败,日本就可以后顾无忧的入侵东南亚,甚至是吞并印度?” 艾德礼说:“很抱歉,你说的那些我都明白。但英国目前无法与日本开战,我们需要时间。事实上,我希望中国能够与日本进行和平谈判。” 周赫煊气得笑出声来:“呵呵,英国能够与德国进行和平谈判吗?” 艾德礼说:“我们有抵抗到底的决心,但也不放弃和平谈判的可能。” 周赫煊道:“希特勒听到这话应该很高兴。” 艾德礼自然是在瞎说,他知道和平谈判不可能成功。但英国政府却正是这样做的,以张伯伦为代表的主和派,依旧没有放弃求和——直到德国开始对伦敦进行大轰炸。 而除了苏联以外,欧洲各大国对远东局势的看法出奇一致。此时此刻,英国、意大利和德国都希望中日停战,并且付诸实践不断从中牵线。 德意两国想拉拢中国入伙,联合日本一起进攻东南亚。英国想要维持远东和平,争取让日本谁都不打,要打也最好跑去打苏联。 英国是真把自己当大爷了,历史上,他们关闭滇缅公路之后,竟然跑出来搞中日调停,中国和日本的回应都是:滚你丫的! 足足谈了两个小时,周赫煊还是没法说服艾德礼,但也有所收获——周赫煊成功的探知到英国内阁的外交态度,那就是拖时间,拖到美国明确表明立场。 941【损招】 香港,国际通讯社。 戴笠穿着一身长衫,头戴白色男士礼帽,不紧不慢地走进大楼。 《国际通讯》的总编办公室内,陶希圣和高宗武已经等候多时。他们去年揭露“汪日密约”后,就被常凯申重新接纳,留在香港分析世界局势和国际问题。此时听说戴笠亲自来传信,心头难免有些忐忑,不知道国府会怎么安排他们。 戴笠进门就把帽子摘下:“抱拳笑道,陶雄,高兄,好久不见!” “戴局长客气了,多亏你帮忙,我的妻儿才能逃离上海。”陶希圣热情地说。 高宗武也抱拳道:“多谢戴局长伸出援助之手。” 戴笠寒暄两句,直接进入正题:“实不相瞒,我这次是奉总座之命,有重要任务交给二位。” “请讲!” “总座有令,我等必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戴笠说道:“高兄你立刻联系日本人,跟日本人展开和谈,他们提出什么都可以答应。就说是英国关闭滇缅公路,中国撑不下去了,总座要提前为自己找退路。” “什么?”陶希圣和高宗武大惊失色。 戴笠摇头微笑:“当然是假的,做给英国人看。” 高宗武知道自己肯定被当成了替罪羊,这事儿曝光他就得背黑锅,顿时脸色苍白道:“可是……” “不用可是,”戴笠安慰道,“高兄请放心,一旦事成,总座和周先生会亲自为你正名。到时你不但不是汉奸,还是民族英雄。” 高宗武已然萌生退意,说道:“戴局长,事不凑巧。我最近染上一种怪病,打算去美国医治,恐怕难当此重任。” 戴笠冷笑道:“从香港去美国的路不好走啊。” 高宗武咽了咽口水,估计还是觉得小命要紧,硬着头皮说:“那我姑且试试。” 戴笠又对陶希圣说:“陶兄,你以特使身份访问德国,就说中国愿意与德国结盟,负责配合日本进攻英国在远东的殖民地。” 陶希圣也知道无法拒绝,苦笑着说:“定不辱命。” 戴笠叮嘱道:“动作一定要快,我负责安排人手泄露消息。” …… 帮老蒋做决定的是美国—— 对于英国准备关闭滇缅公路的行为,美国是如此回复的:“美国对英国的困难处境表示理解……作为一个不可避免的结果,如果英国对日妥协,美国将感到遗憾,但不对此表示异议,因为美国在远东无力给英国以实际的军事支持。“ 如此情势,可不仅是关掉一条公路那么简单,更意味着英美正在转变对华政策,这将让中国陷入彻底的孤军奋战境地。 甚至胡适从美国传回消息,美国外交部正在与日本接洽,似乎美日两国即将走向亲善,这必然导致美国减弱对中国的资金和物资支持。 常凯申本来就喜欢搞这些阴谋诡计,如果能够用苦肉计拉英国下水,逼得英国与日本开战,则抗战局势全盘皆活。即便失败了也无所谓,不承认就行了,反正有两个现成的背锅侠。 …… 伦敦。 周赫煊来到英国已有数日,分别会见了工党领袖、英国国王、左翼名人、世界反法斯西同盟英国分会会长等等。他还在伦敦举行了两场公开演讲,不断谴责德国的侵略行为,同时谴责英国出卖中国的妥协懦弱,争取竟可能的在英国朝野造势。 今天,周赫煊准备正式跟丘吉尔接触了。 刚刚出发,郭泰祺突然追上来说:“明诚,国内急电!” 周赫煊回头问:“电报内容是什么?” 郭泰祺迷糊摇头:“不知道,只有一个英文字母a,还注明了是蒋总裁发给明诚你的。” 周赫煊顿时笑起来:“有好戏看了。” “什么好戏?”汪日章也没搞懂,他是不知道这套计划的。 “到时候你们就清楚了。”周赫煊也懒得跟他们解释,这种时候最好还是本色出演,免得郭泰祺和汪日章演技太差露出马脚。 汪日章感觉这是机密,便没有再问,叹气道:“希望今天能够说服丘吉尔。” 周赫煊苦笑道:“那太难了。” 众人抵达首相官邸的时候,丘吉尔正在拿自己的假牙撒气。他早在20岁出头的时候,上排牙齿就差不多掉光了,由于假牙质量太差,说起话来经常透风,所以青年时代的丘吉尔不喜欢说话。 在丘吉尔上台当首相的第一年,他经常郁闷恼火得抠假牙发泄,有时候还会直接扔地上。 “先生,那些中国人来了。”助理敲门说。 丘吉尔把假牙赛回嘴里,说道:“请他们进来。” 半分钟过去,周赫煊出现在丘吉尔的办公室,笑嘻嘻说:“嘿,伙计,你今天的脸色很难看,是因为空军基地又遭到轰炸了吗?” 丘吉尔说:“英国空军永不屈服,德国人不会得逞的。” “我相信。”周赫煊点头道。 历史已经证明,英国的空中游击战很牛逼,把希特勒打得毫无脾气。可惜这个法子学不来,因为中国没有雷达,也没有自行生产飞机的能力。在二战期间,英国飞机年产量最低的时候也有600多架,今年打光了明年还能再继续。 丘吉尔似乎不想浪费时间,直接说:“周,如果你是来给我送《银河英雄传说》的最新稿件,那我们还有一些共同话题。如果想要说服我关于滇缅公路的事情,那很抱歉,我们没有谈下去的必要。我知道,这几天你一直在伦敦活动,但那只是白费功夫。” 周赫煊摇头说:“不,我是来送你战胜德国的方法。” 丘吉尔好笑道:“说说看吧,你有什么天才计划,我的莱因哈特先生。” 周赫煊问:“你现在最害怕的是什么?” 丘吉尔说:“我什么都不怕。” 周赫煊道:“你最怕英国的空中力量被彻底消灭,这样德国佬就能源源不断的向英国本土运兵,而英国的军舰却迫于德国空军而成为废铁。到时候,无敌的德国陆军成功登陆英伦三岛,伟大的日不落帝国将在你的手里成为历史!” 丘吉尔的面部肌肉微微抽动,他笑道:“朋友,你在讲笑话,德国陆军永远别想踏上英国本土。” 周赫煊也笑道:“我说了,我有一个阻止德国登陆的绝妙计划,你究竟想不想知道?” “你说说看。”丘吉尔开始严肃起来。 周赫煊对汪日章和马珏说:“你们先出去。” 汪日章和马珏立即起身,房间里只剩下周赫煊和丘吉尔两人。 丘吉尔道:“这么神秘吗?” 周赫煊说:“我的计划很简单,派出英国所有轰炸机,对柏林主城区进行无差别大轰炸。” 丘吉尔被彻底逗笑了:“这是什么鬼计划?它只能引来德国人的报复,倒是伦敦市民就遭殃了。” 周赫煊说:“伦敦市民确实遭殃了,但德国空军的力量也被分散了,而英国的各大空军基地即将迎来喘息之机。” 丘吉尔脸色的笑容顿时凝固,随即咬牙说:“你这个魔鬼!” 周赫煊笑道:“多谢夸奖。” 丘吉尔显然对此有些心动,如果能用几十万伦敦市民的性命,来换取英国空军的生存空间,那么他毫不犹豫的就会那么做。 “德国人真的会上钩?希特勒没有那么愚蠢吧。”丘吉尔嘀咕道。 周赫煊说:“他是个很爱面子的人。” 丘吉尔道:“不管如何,我还是要谢谢你,这确实是个非常棒的馊主意。” 希特勒当然会上钩啦,历史上,德国空军因为迷航误炸了伦敦市区,丘吉尔立即派81架轰炸机空袭柏林以做报复。报复一次还不够,接连又炸了柏林两次,谁都说不准丘吉尔是不是估计的。 希特勒顿时就被激怒了,在演讲时说:“英国人投下一吨炸弹,德国空军将要以十倍、百倍甚至千倍的炸弹去回报。” 由此,德国对英国空军基地的大规模轰炸,改为对城市的大规模轰炸,英国空军借着平民的牺牲得以喘息。 周赫煊突然说:“老兄,你心里应该很清楚,英国和日本必有一战,只不过是早晚的问题。” 丘吉尔道:“我希望越晚越好。” 周赫煊说:“就像制止德国的扩张那样越晚越好?” “呃……”丘吉尔顿时语塞。 周赫煊继续道:“如果英国一味对日妥协,那么整个远东战场都要失控,日本甚至有可能吞掉印度。如果我是日本的决策者,我就会打着民族解放的旗帜,与英国各殖民地的土著合作,相信到时候英国面临的不仅是日本的进攻,还有殖民地的起义浪潮。” 丘吉尔皱眉道:“你不用说了,在解除德国登陆的危机以前,英国不可能再与任何国家开战。” 周赫煊笑道:“我刚才已经帮你解决了这个危机啊。” 丘吉尔道:“那还只是一个计划。” “你试试看就知道了,”周赫煊说,“希特勒必须维持自己的民间形象,如果英国空军轰炸柏林,那么德国空军必然要报复。不报复就是无能,就会有损希特勒的名誉,这你应该了解的。” 丘吉尔叼起一根雪茄:“我需要花时间说服国防委员会。” 周赫煊道:“你会成功的。” 942【一切就绪】 门外走廊。 马珏低声问道:“汪大哥,你说周先生能够说服丘吉尔首相吗?” “恐怕很难,”汪日章摇头苦笑,随即又补了一句,“或许有奇迹发生也说不定,周先生今天心情很放松,他应该是有详细计划了。” 马珏说:“是啊,周先生一向很有能力。你觉得,他在跟丘吉尔说什么?” 汪日章道:“或许是在传达蒋总裁的秘密指令,准备和英国政府达成某种协议吧。” “出卖中国利益的协定?不会吧。”马珏惊讶道。 汪日章好笑道:“中国还能有什么利益出卖给英国?我倒是想出卖,但也要人家丘吉尔看得上才行。作为中国派出的访英特使,可耻的不是卖国,而是卖无可卖。” 马珏顿时无语,这话说得也太直接了。 两人在外面站了十多分钟,办公室房门突然打开。 只见丘吉尔亲自把周赫煊送到门口,微笑着握手道:“周,如果该死的德国佬不来打扰的话,我邀请你星期天来我家共进晚餐。可以聊聊文学,谈谈艺术,只要不提滇缅公路就好。” “那就共同期待德国飞行员在周末放假吧。”周赫煊笑道。 “再见,我的朋友。”丘吉尔挥手说。 丘吉尔对周赫煊还是很重视的,抛开名气和影响力不谈,只那惊人的国际分析能力就足以让他惊叹。数年前,两人曾经讨论过未来欧洲局势,周赫煊的“预言”全部成真,就好像希特勒在按部就班的执行周赫煊的计划一样。 在丘吉尔眼中,周赫煊不是什么文学家,而是一个伟大的国际问题专家。 汪日章和马珏跟随周赫煊离开首相官邸,两人都满肚子疑惑,很想知道刚才在办公室里发生了什么。 终于,汪日章忍不住发问:“周先生,丘吉尔首相刚才表现得很愉悦,他答应不关闭滇缅公路了吗?” “当然……不可能。”周赫煊说。 马珏白了周赫煊一眼:“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意思大喘气的开玩笑。” 周赫煊解释道:“我刚才跟丘吉尔只是叙叙旧,老朋友见面嘛,聊得比较开心。” 汪日章才不相信这种鬼话,试探道:“是不是总座有什么对英密议?” 周赫煊说:“你是蒋总裁派来的监军,有密议也不可能瞒着你啊。” 汪日章哭笑不得:“有我这样的监军吗?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你和总座的真实计划。” 周赫煊突然停下脚步,对二人说道:“我和丘吉尔在办公室讨论的内容,不适合你们知道,所以就不用再打听了。现在我们只需要等,等国内传来消息,等英国有所行动。至于谈判能否成功,那全凭天意,我已经做了一切努力。” …… 丘吉尔的晚宴邀请终究没有兑现,因为墨索里尼给他送了一份大礼,数十万意大利军队向北非和东北非进军,而英国在该地区的守军不足10万人。 不列颠战役才刚刚打响,北非战争又开始了,面对四处漏风的破房子,不愿当裱糊匠的丘吉尔先生急得嘴唇都生出血泡。他连夜召开国防会议,连续几天争吵不休,最终还是没有商量出什么有价值的作战计划。 幸好这次面对的是意大利,后续战况的发展能让丘吉尔笑掉假牙。 战争初期,意大利3个集团军以绝对优势兵力发起进攻,而英国仅有1个师在前线展开。英军不得不连续后退,依靠防御工事才能站稳脚跟,而意军则在进攻途中各种掉链子出状况。 双方稀里糊涂的打了几个月,战局居然变成英军展开反攻,打得意大利军队一溃千里,随即隆美尔作为救火队员闪亮登场。 或许意大利的存在,就是为了让残酷的二战变得富有喜剧性。 在希特勒闪击法国的时候,墨索里尼担心德国会战败,所以非常英明的宣布保持中立。结果发现法国军队是弱鸡,墨索里尼立即动兵趁火打劫,18个满编意大利师被6个残破的法国师打回老家。以至于法国向德国投降的时候,法军还占领着意大利的部分领土。 就在周赫煊抵达伦敦的10天前,曾担任意大利航空部长的巴尔博元帅,竟被自己人的海军高射炮击落。墨索里尼感觉这个乌龙球很丢脸,于是宣称元帅阁下英勇无比,亲自驾驶飞机与英国空军战斗至阵亡。 而当北非战场陷入僵局时,意大利又不顾希特勒的反对,悍然出兵希腊,完全打乱德军的战略计划。此战开打的时候,希腊50万士兵正在放假,因为他们要回家忙着秋收。墨索里尼认为用3个师的兵力,半个月就能占领希腊。结果出动21个师打了将近半年,愣是没打下来,还被希腊军队反攻入意大利本土,并顺利把希腊逼得加入同盟国阵营——此前希腊和德国关系很好。 再来说北非战场吧,25万意大利军队被3万5千英军撵兔子,反手杀入意大利的殖民地。当丘吉尔询问究竟俘虏了多少意军时,英军司令奥金莱克得意洋洋地说:“数不清,大概五亩地(英亩)的军官,200亩地的士兵。” …… 七月下旬,德军还是在进行疯狂轰炸,不仅炸英国的军事设施,还把侦察到的一切海上船只都给炸个干净。 老蒋那边的苦肉计还在实施当中,日本突然来了一发助攻—— 7月26日,日本提出所谓的“大东亚共荣圈”构想。到了8月初,近卫内阁正式公布《基本国策刚要》,大致内容是以日本和中国为基本盘,妄图统治整个东亚地区,其中包括东南亚和苏联的远东领土。 英国政府对此只能装做没看到,事实上丘吉尔非常头疼,他害怕远东会变成第二个北非战场。 就在此时,更可怕的消息传来了——香港英军截获了一封秘密电报,那是高宗武发给军统的。电报显示,老蒋准备向日本投降,并承诺割让日军已占领的全部中国领土,双方似乎已经进入实质性谈判阶段。 丘吉尔大惊失色,连忙把这一情况告之美国政府。 罗斯福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法国媒体突然报道了一则新闻,说中国正在和德国政府谈判,准备以日本附庸国的身份加入法西斯阵营。 这下别说是丘吉尔,就连罗斯福都快疯了,立即把胡适找来问话。 胡适异常愤怒,连发数封电报质问老蒋。老蒋自然是矢口否认,并让胡适继续和美国谈判,但那语气却让胡适和罗斯福都相信了中国真的准备投降。 中国国内的舆论的爆炸了,常凯申不得不站出来解释,说那些谣言都是日本人的阴谋,他永远不可能对日求和。 943【搅动天下】 郭泰祺和汪日章也是懵逼的,一脸黑人问号。他们也接到了国内发来的电报,内容是:“尽量与英国政府保持友好关系。” 这话是什么意思? “先生,蒋总裁真的要投降?”马珏不可置信的问道。 郭泰祺说:“是啊,难道真要投降?” 汪日章也问:“总座发来的这封电报,是不是让我们麻痹英国政府,好配合日本一起攻打远东殖民地?” 周赫煊做戏做全套,脸色阴沉道:“可能是英国关闭滇缅公路,导致国内主和派集体炸锅,蒋总裁被迫和日本展开了谈判。你们也是知道的,国府的财政已经崩溃,现在又被英国关闭了交通线,以后的抗战会打得更加艰难。” “那怎么办啊?”郭泰祺都急得快哭了。 汪日章也不顾老蒋是他的远房表兄,愤怒道:“总座如此行为,必将成为民族罪人,糊涂啊!” 突然,使馆工作人员跑来报告:“英国首相派人来了!” 来者是英国外交部长的心腹、丘吉尔的首席助理、资深外交官贾德干,他风风火火地冲进来,毫无绅士风度的质问:“先生们,你们的领袖疯了吗?” 周赫煊回答说:“我想是的。” 贾德干被这句话噎得不行,平稳情绪道:“先生们,我需要一个解释。” 周赫煊皱眉说:“中国是否对日投降,那是中国的内部问题,英国有什么理由要求我们解释?法国投降得更快,你怎么不去找法国政府讨说法?” “我……”贾德干彻底无语了。 郭泰祺急道:“卡多根先生,中国还没正式宣布投降,一切都还有回旋的余地。现在,我们需要当面跟丘吉尔首相谈谈,中国需要获得英国的支持。” 汪日章说:“是啊,请丘吉尔先生亲自致电中国的领袖,我们这些人说什么都是无用的。” 周赫煊说:“事实上,我们都不同意中国投降,但我们没有决定权啊。” 贾德干已经完全没脾气了,说道:“都跟我来吧,首相阁下要见你们。” 汽车飞快驶向唐宁街,除了周赫煊以外,其他人的情绪都很低落。 丘吉尔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中国准备投降并加入德国阵营的消息,比意大利入侵北非还更加让他难以接受。如果此事成真,则澳大利亚、东南亚都全完了,日本必将势如破竹的攻入印度,而失去印度的英国就成了瘸腿的狮子。 “阁下,中国人来了。”贾德干敲门道。 丘吉尔点燃雪茄稳定情绪,坐下说:“请他们进来!” 刚开门,郭泰祺就心急火燎道:“首相阁下,请你务必联合美国政府,给予中国实质性的帮助,一定要阻止中国对日投降!” “谁能告诉我,中国为什么突然要投降?”丘吉尔的愤怒难以抑制。 周赫煊向丘吉尔讨了一根雪茄:“伙计,请不要激动,我来分析一下局势吧。” 丘吉尔道:“你讲。” 周赫煊说道:“从十年前到现在,中国的军政界一直倾向于对日求和。汪兆铭你知道吧?他投敌的联络人叫高宗武,而高宗武早在三年前,就奉常凯申的命令引导中国的主和舆论。只不过日本的和谈条件太苛刻,让常凯申无法接受。现在整个中国政府,从政客到军阀,其实都是倾向于和平谈判的。” 丘吉尔说:“这跟我知道的不一样。” “外交宣传当然跟实际情况不同,”周赫煊继续说,“中国的财政已经崩溃了,开战三年以来,物价暴涨了200多倍,连少校级别的军官都难以度日。中国的大学教授,每月薪水只够买墨水,普通平民则饥荒遍地。中国一直不肯投降,无非有两个原因。一是日本的条件太苛刻,二是寄希望于英美两国的支援。但是,现在美国依旧作壁上观,英国又一败涂地,而且还要关闭中国交通线。这让中国如何抵抗日本?中国唯一的选择,就是向日本投降,成为日本的附庸,中国军队成为日本的仆从军。丘吉尔先生,我可以很肯定的说,英国出卖朋友的做法,必将自食恶果。就像你们出卖捷克,出卖波兰,出卖法国那样!” 丘吉尔辩驳道:“英国没有出卖法国!” 周赫煊说:“你自己心里很清楚,我不想再说废话。” 丘吉尔已经以私人身份,给常凯申发了电报。常凯申的回复是否认投降,让英国安心对抗德国,中国即便没有滇缅公路也会抵抗到底。 但越是这样,丘吉尔就越疑神疑鬼,他甚至认为老蒋是在故意麻痹他。 周赫煊又说:“请阁下放心,就算中国政府投降,中国人民也不会投降的。法国有一个戴高乐,中国将出现无数个戴高乐,我们会组建流亡政府,也会在中国领土上跟日军打游击!” 这话让丘吉尔更加不放心,他才不管中国有没有戴高乐,他只想拖延和日本的开战时间。 郭泰祺插话道:“首相阁下,请立即派使团访问中国,相信一定能扭转局面!” “我会的。”丘吉尔深吸一口雪茄。 又谈了一阵,周赫煊等人就被打发离开,大家垂头丧气的返回大使馆。 丘吉尔紧急召开外交部会议,任命贾德干为访华特使,并调了几个财政、军事人员随行。虽然英国财政也捉襟见肘,但还是愿意提供对华借款,并派军官到中国担任军事顾问,以此来说服中国放弃对日投降。 美国那边就更急切了,直接派出个外交部副部长访华,罗斯福也在努力的说服国会参战。 中国掀桌子的举动,彻底把英美两国给惊到,他们感觉这局游戏已经崩盘了。中路的英国放弃了一二塔,下路的中国被直接推上高地,偏偏上路的美国还在打钱发育当中。 这还怎么玩? 拿头嬴啊! 日本对此也是震惊莫名,军部还以为是假消息,很快从特高课得知确有初步接触。于是乎,日本内部又产生了争执,一派叫嚣着不接受投降,要以绝对武力征服中国,另一派则欢天喜地的准备转移主要战场。而到底该北上还是南下,也再次产生矛盾,还有高呼打穿印度杀进东欧的。 希特勒亲自接见了陶希圣,拍胸脯说,只要中国愿意投降,德国一定促成好事,并尽量给予中国足够的自由主权。他希望中国配合日本,分别进攻英国殖民地和苏联远东。 苏联那边,斯大林措辞严厉的发电质问常凯申,一边让外交官稳住,一边计划着朝远东地区增兵防御。 周赫煊给老蒋出的馊主意,把所有列强都搞乱了。 若干年后,随着越来越多的资料公开,以及各种名人回忆录和日记曝光,周赫煊设计老蒋假投降、设计引诱德军空袭伦敦的内幕真相大白。他被西方史学家称呼为“二战阴谋家”,被中国网友戏称为“民国贾诩”,日本媒体送了他一个中二无比的外号“无类の暗黑谋士”。 944【发展】 如果说法国开局就送人头,美国万年塔下猥琐发育,那么苏联就是一直在打野。 这不,继瓜分波兰、侵占芬兰边界之后,波罗的海三国又被苏联给吞了。对于斯大林而言,这一切都是在为今后的战争做准备,即加强防御纵深,扩大与德国的缓冲地带。 而在英吉利海峡,德国进行了一番试探性轰炸之后,终于正式实施“鹰日计划”。 英国沿岸的雷达站遭到疯狂轰炸,不过只被炸了外部天线,雷达控制室分毫未损,经过简单修复又投入了使用。德国此时还没有太过重视雷达,高层指挥官更是对雷达认识不够,当德军再次侦测到雷达信号时,他们觉得炸雷达站没卵用,于是集中火力继续轰炸空军基地。 就在英国空军基地接连遭受重创的时候,丘吉尔终于决定使用周赫煊的馊主意。他没有试图说服国防委员会,而是直接命令空军轰炸柏林,对外宣称这是一次迷航误炸。在接下来的一周内,英国空军又误炸了柏林两回,成功把希特勒和戈林给激怒了。 德国对伦敦市区的大轰炸提前开始,工党议员随即对丘吉尔进行严厉指责,认为他这是在把伦敦市民当诱饵。别怪工党眼光太短,毕竟人家负责内政建设,现在手上接了一大堆的烂摊子。 丘吉尔打死都不承认,他坚称自己炸的是德国军事设施。就像后来听到考文垂被轰炸的消息一样,他的演技非常精湛,让所有人都认为他真的不知情。 我们再来把视线转到中国,随着英国和美国特使团的到来,老蒋终于过了一把“万国来朝”的瘾。英美两国不断做出让步,分别提出给予中国300万英镑和5000万美元的贸易借款,但英国还是咬死不肯开通滇缅公路。因为借款可以打着国际贸易的幌子,但开通滇缅公路意味着与日本开战。 希特勒非常有意思,让驻日大使和驻华大使频频出动,想牵线搭桥加快中日谈判的速度。 此举正中日本军部下怀,就算没有周赫煊唱的这一出好戏,1940年夏天的战事也并不激烈。日本减轻对国军战线的攻势,转而对华北地区进行大扫荡,并不断诱惑国民政府投降。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几位老总毅然发动“百团大战”,目的是抗击日寇对敌后战场的扫荡,以及遏制国军地方部队的投降倾向。 现在德国站出来主导中国投降,老蒋又释放出投降的意愿,日本军部自然大喜,甚至把各战线的攻势都彻底放缓了。 汪兆铭顿时慌得不行,亲自跑去东京见近卫文磨,说这都是常凯申的阴谋。常凯申不可信,高宗武更不可信,日本千万不能中了常凯申的奸计。 …… 重庆,云岫楼。 冯玉祥猛拍着桌子:“不能投降,投降就是罪人啊!你老兄要是投降,我就拉部队去打游击,我们从此绝交!” 常凯申笑着安抚:“焕章兄,你不要听信谣言,我怎么可能投降?” “那高宗武和陶希圣是怎么回事?一个跟日本密谈,一个跑去出使德国,”冯玉祥怒道,“这两个该死的汉奸,亏我还觉得他们能半途醒悟是条汉子,想不到狗改不了吃屎!” 常凯申说:“真的是谣言,那都是日本人的阴谋。” 冯玉祥还是不信,学《三国演义》劝道:“老兄啊,你是中国的领袖。汪兆铭可以投降,李宗仁可以投降,阎锡山可以投降,龙云可以投降,甚至我都可以投降,但唯独你不能投降。抗战你是民族英雄,投降你是千古罪人。投降了我们可以苟安,还可以得到好处,你是肯定要背骂名下台的,到时候汪兆铭才是投降政府的头子!” 常凯申无奈苦笑:“我要怎么做,你才肯相信嘛?” 冯玉祥说:“马上召回高宗武和陶希圣。” “他们有重要任务,不能召回。”常凯申道。 冯玉祥顿时蹦起来了,指着常凯申说:“你看看,你看看,这两个汉奸果然是你派出去的!今天要是不给我一个说法,我就不走了!” 常凯申知道冯玉祥是个大嘴巴,不想透露消息,立即板着脸道:“我还有要事处理,焕章兄请便。” “要事?什么要事?是不是投降的要事?”冯玉祥接连发问,气势汹汹地说,“你信不信,我马上去延安投共,我西北军也会跟着集体投共!” 常凯申顿时头大无比,冯玉祥对几支西北军部队还是有影响力的,而且他自己也名气巨大,绝对不可以放任他们投共。不但如此,甚至是左派和自由学者,常凯申都是以笼络为主,还专门兼了个军委会政治部第三厅来接纳。 军委会政治部第三厅的成员,大部分暗中受共党领导,剩下的也都倾向于共党。老蒋前段时间想裁撤第三厅,但又怕这些人去延安,于是打算设个新部门来稳住。 连有名气的学者和文人,常凯申都不想放他们去延安,更何况是对西北军有影响力的冯玉祥? 常凯申思虑一番,说道:“焕章兄,我可以给你一个说法,但你要保证守口如瓶。” “你快说,我要是走漏了风声,那我就是个龟儿子!”冯玉祥长期住在北碚,四川方言张口就来。 常凯申低声道:“这是周明诚谋划的苦肉计,假投降,目的是逼英国人重开滇缅公路。” 冯玉祥听得目瞪口呆,惊道:“军国大事,这也太儿戏了。” 常凯申笑道:“目前看来效果很好,甚至比预想中好。英国和法国都答应对华借款,甚至我还想在德国那边敲诈一笔。不瞒你说,最近我对‘退一步海阔天空’这句话,又有了新的感悟。” “德国人的竹杠怕是不好敲,在中国真正投降以前,他们是不可能给实际好处的。”冯玉祥摇头说。 常凯申道:“不管如何,可以试试看。英国人已经彻底慌了,甚至答应废除以往的不平等条约,取消治外法权和在华租界。” “香港也愿意还给中国?”冯玉祥问。 常凯申摇头说:“就算他们愿意归还香港,我也不能要。” 冯玉祥道:“绝对不能要,那是一颗钉子,拔不得。对了,滇缅公路什么时候能重开?” 常凯申郁闷道:“英国人胆子太小,宁愿归还租界,都不敢重开滇缅公路。” 冯玉祥说:“见好就收吧,如果英国愿意重开滇缅公路,这个苦肉计就不要再唱下去了。” “我懂,我懂。”常凯申当然懂,这段时间的国内舆论对他极为不利。 冯玉祥感慨说:“周老弟这招剑走偏锋确实厉害,还是文化人的脑瓜子好使,等他回国我要请他喝酒。” 945【坚持妥协的丘吉尔】 英国,内阁会议。 印度事务大臣埃默里表态说:“关于滇缅公路问题,我强烈反对与日本妥协,妥协只能引出日本人新的要求,就像前几年德国做的那样。我们正处在一种困境之中,我们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向全世界做出一种勇敢的姿态并且拒绝任何威胁!” 英国外交大臣哈里法克斯也说:“我支持埃默里先生,我认为日本只不过在虚张声势,英国不必太紧张。只要有中国拖住日本,他们就没有充足兵力入侵东南亚。我们需要做的,就是给予中国一定帮助,而不是把中国推入法西斯阵营。” 掌玺大臣艾德礼接着说:“首相阁下,我们现在进行的不是局部战争,也不是欧洲战争,而是一场世界大战。任何潜在的盟友都需要拉拢,包括中国、苏联和戴高乐流亡政府。确实,现在对日开战很不利,但如果我们继续妥协,中国被日本吞并了怎么办?用现在的轻松,换来今后更加糟糕的局面,我认为是不可取的。” 众人纷纷表态,超过80%的内阁大臣都支持重开滇缅公路。 要知道,哈里法克斯乃是张伯伦指定的首相继承者,一直都主张对外妥协的绥靖政策。但现在连绥靖主义者都想要对日强硬,说明英国老爷们是看不起日本的,更不觉得日本能对英国有多大威胁。 真正的对日妥协者,恰好是一向强硬的丘吉尔,若非他一意孤行,英国不可能关闭滇缅公路。 丘吉尔安抚众人说:“日本是一头野兽,就像纳粹德国那样。重开滇缅公路,很容易招来日本的攻击,那时所有的重担都全部落在英国肩上,而不是落在它应该落的地方——美国的肩上。美国已经明确表示不介入欧亚冲突,我们必须拖时间,就算拖到中国对日投降,只要美国愿意参战,那么一切都有回旋的余地。” 印度事务大臣埃默里立即质问道:“若中国选择投降,日中两国的军队一起进攻远东殖民地,甚至是入侵印度,那英国该怎么面对?” 丘吉尔笑道:“中国对日投降,美国比我们更着急。说句不负责任的话,我巴不得中国赶快投降,到时美国必然提前参战。我宁愿放弃印度,换来美国的入局!” 艾德礼气得拍桌子:“我们不能把希望都寄托在美国身上,胜利是靠自己争取的!” 哈里法克斯也说:“首先阁下,如果按照你的策略,那么英国就算赢得了战争,也会输掉自己的国际名誉和地位。那个时候,东南亚将是美国的,印度也会是美国的,你是大英帝国的罪人!” 外交次长巴特勒补充说:“据访华特使密电,日本已经放缓了对华攻势,而德国驻华大使也在重庆积极游说中国官员。外交情况对我们很不利,中国这次很可能是真要投降。另外,据驻日大使克莱琪先生密电,日本内阁已经在修改所谓的‘大东亚共荣’政策,他们最新的提法是‘大亚洲共荣’,甚至把西亚都划入了日本的势力范围。一旦日本打穿印度进兵西亚,则我们的中东和北非殖民地将遭受意大利和日本的夹击。” 艾德礼说:“必须立即重开滇缅公路,防止中国投入日本怀抱!” 丘吉尔力排众议说:“先生们,我认为不需要太早做出决定。美国也有使团出访中国,我们可以静观他们的措施,英国现在不能独立拯救世界。” 随着时间的推进,丘吉尔在内阁说话是越来越硬气,很难想象他在两个月前还被外交部门胁迫着对意大利求和。 见内阁官员们还是反对,丘吉尔又是一通长达两个小时的演讲,不断诉说着英国的艰难处境,成功把众人的关注点转移到本土安全上,关于远东的话题就此不了了之。 当晚,周赫煊带着马珏到丘吉尔家里享用晚宴。 首相夫人克莱门蒂娜亲自下厨,端上来一些英国传统美食,另外还弄了几个美国菜。嗯,首相夫人曾在美国住了两年,跟一位年轻帅哥同居,丘吉尔对此选择了原谅。 丘吉尔也不亏,他半年前还有个情妇,不过当首相以后就断了往来,毕竟名声和事业要紧,而且他也没那么多精力顾及女人。直到战事缓和下来,丘吉尔才出钱接回情妇——那情妇远嫁美国,生活并不如意。 丘吉尔的孩子们都长大了,并有各自的生活事业,因此并未住在唐宁街,今天的晚宴就他们四人。 克莱门蒂娜主动拉着马珏聊天:“听说马小姐是伦敦政治经济学院的博士,那可真了不起,他们很少出女博士的。” 马珏笑道:“多谢夸奖,我只是努力学习而已,并不是太聪明,首相阁下才是具有大智慧的。” 克莱门蒂娜笑着说:“他并无才华,只有别人不具备的坚毅。” 周赫煊道:“英国现在最缺的就是坚毅,所以丘吉尔先生做了首相,这是英国人民正确的选择。中国同样如此,我们从军事、经济和科技各方面,都远远不及日本,只剩下坚毅支撑到现在。” 丘吉尔皱眉道:“周,今天只谈文学艺术。” 周赫煊笑道:“当然,我不会扫兴的。” 克莱门蒂娜缓和气氛道:“温尼(丘吉尔)年轻的时候,曾想过当一位作家,你们应该有很多共同话题。” 丘吉尔笑呵呵地说:“当作家的梦想,我现在还保留着。说不定在战争结束以后,我就会放下所有职务,写出一部伟大的作品。” “那预祝你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周赫煊笑着说。 丘吉尔乐道:“这谁都说不准,或许真的能够获奖呢。” 说实话,丘吉尔的文学功底很强,但他后来荣获诺贝尔文学奖,恐怕是社会价值高过于文学价值。除了丘吉尔之外,谁见过历史读物拿诺贝尔文学奖的? 餐桌上,大家一起聊着文学,仿佛世界大战的阴影根本不存在。 晚宴结束后,克莱门蒂娜拉着马珏聊天,丘吉尔和周赫煊则进入了书房。 扔过去一支雪茄,丘吉尔划燃火柴问:“周,你认为美国什么时候能够参战?” 周赫煊道:“日本向太平洋地区全面扩张的时候。” 丘吉尔说:“难道日本不扩大战争,美国就永远不参战吗?” 周赫煊道:“罗斯福必须说服国会议员。” “那很困难。”丘吉尔道。 周赫煊笑道:“我们可以帮忙啊。” “怎么帮忙?”丘吉尔问。 周赫煊说:“比如印一张地图,以德国政府的名义。在那张地图里,整个南美洲和中美洲都是德国的疆域,而整个亚洲和太平洋则是日本的地盘,意大利则吃掉非洲、地中海和东欧。” 丘吉尔拍手说:“到时候再找一份美国报纸,把这张地图刊载出来大肆宣传。虽然可能骗不了美国政客,但美国民众的反应肯定很有意思。” 946【起来】 其实不用帮罗斯福什么忙,因为美国一直都在为战争做准备。其陆军和海军都在悄悄扩充,更是加强了在菲律宾和太平洋的兵力,显然早就意识到了会跟日本打仗。 但在资本家的利益面前,美国总统也不敢轻举妄动。 更何况,罗斯福正在准备大选,想做史无前例连任三届的美国总统。在这个时候,不能出现任何差错,也不能得罪任何一个大财团,罗斯福只想安安稳稳的保住位子。 在此前提下,即便财政部长摩根索和陆军部长史汀生都主张对日全面禁运,国务卿赫尔却代表利益财团向罗斯福施压。最终,在德国对英国狂轰滥炸的时候,美国政府只发了一份“道义禁运”声明。 这份禁运声明完全就是扯淡,只禁运了辛烷值87以上的航空汽油和某些铁矿、废铁,而日本飞机使用的都是辛烷值87以下的汽油。 罗斯福的策略跟丘吉尔一样,都是“先欧后亚”,只要亚洲不彻底崩盘,中国被打成废墟都无所谓。 怎奈中国突然要“投降”,还真把罗斯福给吓了一跳,连忙派出使团到中国稳住。 …… 伦敦。 旧城区已经被炸成月球表面,议会大厦被炸毁,下议院被炸死三人。白金汉宫也被炸塌了一面围墙和部分房间,有三位王室仆人受伤,若炸弹落点再偏离十多米,英国国王和王后直接就要见上帝。 轰炸结束后,周赫煊于公于私都该去慰问一下。 白金汉宫外已经围满了记者,大家端起相机对着弹坑疯狂拍照,并不断向侍卫打听国王夫妇的安危。 乔治六世携妻子露面,他们刚才都被炸得惊慌失措,但此时已经恢复了镇定。乔治六世对记者们结结巴巴地说:“在这样一个……国家存亡的紧要关头,我向我的子民们……无论是国内还是国外的英国公民……承诺……国王永远不会放弃……他的子民……国王和王后不会离开白金汉宫……我将会和我的子民们……一起迎接德国的轰炸……我们一起……抵抗……上帝保佑英国……我们……终将胜利!” “国王万岁!” “大英帝国万岁!” 市民和记者齐声高呼,乔治六世这个口吃国王,就是如此一点点赢得国民尊敬的。 周赫煊迈步走过去,跟乔治六世握手道:“上帝保佑,幸好你们没事,否则就将是世界反法西斯正义力量的巨大损失。” 乔治六世道:“周,感谢你的……关心,我和英国都……不会屈服。我要去视察伦敦被轰炸……最严重的地方,你愿意陪同我……一起去吗?” “当然。”周赫煊点头说。 乔治六世的镇定与勇敢,当然都是装出来的。在轰炸与死亡的威胁下,他变得越来越偏激暴躁,经常动手打老婆,甚至私底下说出英国要完蛋、德国不可战胜之类的话。 一路上,乔治六世都面无表情,这在旁人看来属于悲痛严肃。实际上他不知自己该干啥,连慰问市民都由王后伊丽莎白负责,毕竟国王陛下是个口吃嘛。 在情况最严重的旧城区,一具具残缺的尸体被挖出来,乔治六世恶心得想要呕吐,但他只能忍住胃里的翻江倒海。 汇聚在国王周围的市民越来越多,王后低声提醒道:“伯蒂,你应该讲一些什么。” 在白金汉宫讲的那些话,乔治六世足足准备了半个小时。他现在脑子里一片混乱,完全被轰炸后的惨状给吓呆了,下意识对周赫煊道:“周,你是出色的演说家,你来说……说几句吧。” 伊丽莎白王后很不高兴,这种情况怎么能让一个外国人讲话抢风头? 由于大火已经被扑灭,周赫煊爬上一辆闲置的消防车,大声说道: “女士们,先生们,我是来自中国的周,我对伦敦的惨状感同身受。伦敦是英国的首都,因为常年大雾,被称为雾都。中国现在的首都是重庆,因为常年大雾,也被称作雾都。中国和英国,重庆和伦敦,都在面临着相同的遭遇。” “英国被迫卷入了一场战争,中国也被迫卷入了一场战争。伦敦遭到德国的无差别轰炸,重庆也遭到了日本的无差别轰炸。所不同的是,伦敦只被炸了一个月,而重庆已经被炸了两年!” “去年,重庆在两天之内,主城区的七条街道成为废墟。那是重庆仅有的七条繁华街区,十多万百姓流离失所,只能搭建窝棚辛苦生活。但我们没有放弃抵抗,更不会选择投降。” “在重庆最大的弹坑之上,人们用废旧木料和石头,树立起了一座精神堡垒。已经一年多时间了,那座精神堡垒依旧没有完工,因为每次建到一半又被炸毁。中国人的精神堡垒建了又炸,炸了又建,只要日本一天不退出中国,我们的精神堡垒将永远建下去。” “中国有一首非常流行的歌曲,其中两句歌词是:‘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法西斯侵略者能够摧毁我们的肉体,却不能摧毁我们的意志,不能摧毁我们的精神堡垒。” “今天,我在伦敦见到了相似的一幕。英国的国王陛下,跟中国的领袖常凯申先生一样,正带领着民众走在反抗的道路上。法西斯侵略者正在摧毁我们的家园,正在蹂躏我们的国家,但请不要沮丧和害怕,因为我们是正义的,正义必将战胜邪恶!” “我希望,中国和英国,以及全世界被迫卷入战争的人们,能够携手起来互相帮助。日本如今不但在侵略中国,还将入侵英国的远东殖民地,作为朋友,中国一定会尽最大努力拖住日本。” “我相信,当正义的战争胜利,中国和英国必将成为患难与共的兄弟,必将带领世界人民走向永远的和平!” 周赫煊的演讲段位还是很高的,不管是中文还是英文演讲,都说得抑扬顿挫,富有一种律动的节奏感。 同样的内容,如果从乔治六世的口中说出,那效果肯定呈几何倍下降。 在伦敦市民的情绪被调动起来以后,周赫煊突然唱起了《义勇军进行曲》英文版:“arise!youwhorefusetobeboundves……” 《义勇军进行曲》在成为新中国国歌以前,那也是非常厉害的。 美国此时虽然还没有参战,但美国黑人歌王保罗·罗伯逊却已经在音乐晚会上演唱了这首歌,而且是中文和英文各来一遍。他对在场的7000观众说:“今天晚上,我要唱一支中国歌献给战斗的中国人民,这支歌叫做《起来》!” 保罗·罗伯逊的演唱完毕以后,全场掌声雷动,甚至有许多人高呼再唱一遍。音乐会结束,人们一边离场一边哼唱:“marchonmarchonmarchon(前进,前进,前进进)!” 二战即将胜利之际,在挑选反法西斯胜利日演奏的各战胜国音乐时,美国政府就建议选用《义勇军进行曲》作为代表中国的音乐。 这首歌的气势太足了,激昂奋进的歌词和旋律,能让所有处于国家危难的人们震撼莫名。周赫煊此时唱的英文版,把“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刻”改为“全世界人民都在面对暴政侵略”,更是让英国人听起来毫无隔阂。 “marchonmarchonmarchon(前进,前进,前进进)!” “marchonmarchonmarchon(前进,前进,前进进)!” “marchonmarchonmarchon(前进,前进,前进进)!” 反复唱了好几遍,越来越多的英国人开始跟唱,特别是最后的“前进”唱得无比洪亮。 “中国万岁!” “英国万岁!” “中英友谊万岁!” “世界反法西斯万岁!” 周赫煊最后振臂高呼,无数路人都跟着他喊起来,乔治六世的眼里充满了羡慕和钦佩。 947【滇缅公路重开】 第二天。 周赫煊的演讲与国王视察旧城区,同时登上英国各大报纸,乔治六世是头版头条,周赫煊则屈居于第三版。 演讲内容与《义勇军进行曲》都大受赞美,特别是周赫煊拿中国与英国、重庆与伦敦作比较,让英国人对中国生出一种莫名的亲切感,或许该叫做同命相怜吧。 我们前面说了,英国内阁80%以上的阁员,都不赞成对日妥协。这次立即有十多份报纸顺势发力,从情感和局势各方面写文章,恳求英国政府赶快开通滇缅公路。 整个印度事务部都跳出来,天天喊着要帮助中国。背后的原因嘛,无非是包括印度在内的亚洲殖民地,牵动着太多英国老爷的利益。 丘吉尔的压力很大,他被内阁集体逼宫了,但依旧死不松口。 英国和美国都在拖时间,能拖一天是一天,甚至派去中国的使团都以“拖”为谈判目的。丘吉尔自然是想拖到美国介入,而罗斯福是想拖到顺利连任总统,于是老蒋发现各种好处就在眼前却吃不着。 终于,日本人连番送上大礼。 9月23日,日本获得法国傀儡政府的许可,把军队开入越南,踏出了吞并东南亚的第一步。美国和英国对此极为紧张,立即加快和中国的谈判速度,丘吉尔对重开滇缅公路的态度也有所松动。 9月27日,德国和意大利接受日本加入轴心国,签署《三国公约》,柏林—罗马—东京轴心正式形成。 9月28日,日本外务省以英国利用滇缅公路援助中国为借口,谴责英国在新加坡的武装力量威胁了远东和平,要求所有英国军队撤出太平洋和东南亚地区。如果英国拒绝,日本将发动战争。 面对日本莫名其妙的战争威胁,丘吉尔整个人都懵逼了,这是不按常理出牌啊! 丘吉尔狂怒之下,立即让驻美大使洛西恩询问美国的态度。美国国务卿赫尔回复说:“美国一贯支持中国的抗日战争,并考虑增加对日禁运的物资范围,继续反对日本的侵略行动,同时强烈希望滇缅公路重开。一旦英国和日本发生冲突,美国将利用尽可能的手段,特别是经济手段来支持英国。” 好嘛,美国爸爸都表态了,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9月30日,英国战时内阁通过决议:滇缅公路将重新开放。10月1日,丘吉尔正式宣布该决议,并同时照会中国、美国和日本。 滇缅公路的重新开通,比历史上提前了17天。 虽然只有半个月时间,但却反应出了很多情况,那就是英美两国更加重视中国战场——都是被老蒋的假投降吓出来的。如果周赫煊不玩那一出,丘吉尔绝对会拖到三个月合约到期,因为离期限只有半个多月时间了。 …… 伦敦。 中国驻英大使馆内一片欢呼,对于外交人员来说,不啻于打了个大胜仗。 郭泰祺穿上新订做的华丽礼服,头发梳得油光可鉴,拄着文明杖说:“先生们,今晚去欣赏舞台剧怎么样?” “同去,同去,应该好好庆祝一番。”汪日章大笑道。 周赫煊说:“还是别乱跑了,德国的飞机最近都喜欢夜袭,我可不想大晚上的吃炸弹。” 汪日章突然问:“周先生,你现在该坦白了吧,是不是一开始就有什么计策。” 马珏也说:“是啊,你一直都不担心。” 周赫煊笑道:“蒋总裁是假投降,做给列强们看的。” “果然是这样,我就说总座绝不可能投降!”居亦侨高兴地说,他上个月就伤愈出院了。 郭泰祺笑道:“日本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他们连中国都吃不下,居然勒令英军退出太平洋和东南亚。现在好看了,英国和日本必然开战,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马珏崇拜地说:“周先生早就预料到了。我记得在《菊与刀》里面,他就说日本注定南下,并且还会跟英美等国发生冲突。” 汪日章感慨道:“是啊,周先生料事如神,做出的局势推演从来没错过。” 郭泰祺问:“明诚兄,你觉得英国和日本什么时候正式开战?” 周赫煊道:“短期内肯定不会,两国都还没做好开战准备。但日本既然已经驻兵越南,下一步就是要占领整个越南。” 汪日章惊讶地说:“日本不是得到法国傀儡政府的同意,和平驻军越南吗?难道日本还想武力打下越南!” 周赫煊笑道:“已经打起来了,日本与越南殖民政府签订协议才几个小时,就公然违反了协议,并且和法国殖民军队展开了激战。等到完全占领越南,日本必然进攻荷属东印度(印尼群岛)。荷兰虽然已经被德国占领,但荷兰政府流亡英国,依旧掌握着远东殖民地。荷属东印度群岛兵力薄弱,资源众多,日本攻打那里又有帮助盟友德国的借口,简直就是一只大肥羊,他们绝对不会放过的。” 马珏疑惑道:“周先生,日军的这些动向,美国政府应该能看出来吧?” 周赫煊点头说:“肯定看得出来,但罗斯福忙着大选,暂时不可能对日本动真格。我估计吧,等到日本完全占领越南,美国总统大选也该结束了。到时,罗斯福肯定对日本施行更严厉的经济贸易制裁,而中国所面临的困境将要轻松得多。” 郭泰祺叹息道:“希望如此。” 就在此时,使馆工作人员突然拿着电报跑来:“周先生,牛津大学发来电报,希望授予你哲学博士学位,并邀请你担任该大学的荣誉教授。” 郭泰祺笑道:“周博士,恭喜恭喜!” 牛津大学还真喜欢玩这套,郭泰祺在两年前也被牛津大学授予法学博士,现在又轮到周赫煊了。至于“哲学博士”嘛,这玩意儿在西方属于万金油,原则上可以授予任何学科的博士毕业生。 反正外交任务也完成了,周赫煊非常愉快的答应去牛津,半路上顺便还可以去看看图灵——那个在苹果上咬了一口的男人。 虽然乔布斯否认苹果标志是因为图灵,但传说还是很美丽的。 948【萧乾】 巴金说过这样一句话:“我佩服这几个人的才华,一是曹禺,一是沈从文,一是萧乾。我自愧不如他们,才能要差好几倍。” 就名气来看,此时的萧乾还远远不如曹禺和沈从文,而且他如今还没有成为二战欧洲战场唯一的中国记者。 出发当日,萧乾在大使馆门口把周赫煊堵住:“周先生,我是萧乾!” “是秉乾啊,你什么时候来英国的?”周赫煊笑问。他当然认识萧乾,因为去年萧乾还在做《大公报》副刊的主编,周赫煊视察报社的时候遇到过几回。 “我去年底到英国的。”萧乾有些尴尬的回答。 萧乾的尴尬不仅在于国难当头之际离开祖国,更因为他离开的原因——婚外情。他喜欢上了一个女钢琴家,无法在妻子和情人中间做选择,干脆两个都不选而一走了之(妻子离婚后投奔了延安)。 可见萧乾在感情问题上非常优柔寡断,这也就导致他连续好几段婚姻失败。他过几年要跟一个英国混血女郎结婚,但那女人刚生完孩子就跟接生医生出轨。这不算完,萧乾的第三任妻子是个心机婊,看重他名气才嫁给他,婚后发现名气不管用就跑路了。 周赫煊问:“你在英国做什么工作?” 萧乾道:“在伦敦大学东方学院做助教。” “有没有想过做《大公报》海外特聘记者,专门报道欧洲战事。”周赫煊发出邀请。 萧乾笑道:“当然愿意。对了,我这次来找周先生,是想请你去伦敦大学东方学院讲一堂课。我刚刚在东方学院开办了一个短期培训班,为支援中国抗战的英国青年补习中文,向他们介绍有关中国的地理和历史知识。” “那是好事啊,那些英国青年愿意帮中国打仗吗?”周赫煊问。 萧乾说:“他们都是英国公谊会的成员,他们同情中国的遭遇,大部分愿意帮中国抗战做宣传和募捐,少部分有直接奔赴中国战场的打算。最近周先生的街头演讲,让他们大受感动,所以想亲自聆听你讲课,讲一些关于中国的知识。” 英国公谊会属于教派组织,刚刚建立时保守而激进,到处抨击英国国教会和清教徒教会。随着几百年的发展,公谊会变得越来越包容,甚至允许任何教派的信众加入该会。 这个教派认为每个人都生而有“灵”,那是上帝播下的灵光种子,人可以借助“种子”认识真理,并由此获得智慧和幸福。总的来说,可以概括为人性本善,跟传统基督教的“原罪论”恰好背道而驰。他们还认为《圣经》并非上帝对人类的全部启示,只要依靠“灵光种子”就能接近上帝,领悟人生的真谛,这又有点像佛家的顿悟。 为什么要在本书中提及呢? 因为这个教派坚守“爱与宽容”的原则,并且强烈反对暴力,从美国南北战争到两次世界大战,都有公谊会的教友直接或间接参战。他们往往站在“正义”的一方,包括中国抗日战场,也有公谊会教友的身影存在。 等到萧乾在东方学院的培训班课程结束,这些英国公谊会的教友就会奔赴云南。刚开始只有4人,半年时间发展就到40人,并且陆续有中国、美国、加拿大、印度和新西兰人加入,至抗战胜利时已有数百人规模。 他们并未直接参战,而是负责物资运输、修理汽车、医疗救助、战时服务等等,有些人永远长眠在中国的土地上。 顺便一提,援助中国的“英国公谊会救护队”有两位创始人,其中一人是吉百利家族的掌舵者,他甚至把亲儿子都送上了中国战场——就是那个生产巧克力和口香糖的吉百利。大家也不用刻意去买他们的产品,因为进入21世纪以后,吉百利家族已经失去了对公司的掌控。 既然是国际友人,周赫煊自然不会推辞,他笑道:“等我从牛津回来,就去东方学院讲课。” “那真是太好了,相信他们一定会非常高兴,”萧乾突然问,“周先生,我可以跟随你一起去牛津吗?” “跟着我干嘛?”周赫煊笑道。 萧乾说:“我平时也写一些文章,向英国的报纸投稿。英国读者对周先生非常好奇,所以我想跟在你身边,写一篇叫做《周先生在英国》的报告文学。你不会介意吧?” “随你的便,但车票钱自付。”周赫煊开玩笑说。 两辆汽车驶到大使馆门口,马珏摇下车窗说:“先生,可以出发了。” 一辆汽车是周赫煊捐给使馆的,另一辆是郭泰祺借来的,加上三个保镖必须两辆车才能坐完。 在前往火车站的过程中,一路上坑坑洼洼全是弹坑,只有路中间的坑才会立即填平。马珏突然指着道旁说:“先生你看!英国人真有趣,居然在弹坑周围种满了鲜花。” 周赫煊转头看去,果然见路边有个大坑,而周围则满是新栽的鲜花。 萧乾解释道:“栽花是为了提醒路人有大坑,防止不小心掉进坑里。” 由于德国对伦敦的连番轰炸,市区已经变成了月球表面,坑多得短时间内根本填不完,而且经常是一坑未填一坑又生。相比而言,在弹坑周围栽花反而要轻松许多,不得不说英国佬还是很有情趣的。 萧乾继续说着他在伦敦见到的趣闻:“上周,德国飞机接连撒了三天劝降传单,你们猜英国人是怎么处理的?” “烧掉?”马珏问。 萧乾笑道:“伦敦红十字会把传单收集起来,拿到市区兜售,一便士一张。英国人居然排队来买,把劝降传单当笑话看,而卖传单所得的钱全部捐给了军队。” 马珏乐不可支:“这倒是个好办法。” 周赫煊则听得颇为感慨,因为重庆也经常有日军空投传单,那些传单大部分都被政府集中销毁了,似乎怕老百姓捡到传单会真的投降一样。 伦敦和重庆两座城市虽然都遭遇大轰炸,但民间气氛有着显著不同,重庆那边更多出了一种绝望和麻木。 麻木在公务人员那里最为明显,周赫煊甚至亲眼看见,搬尸队从废墟里挖出还未断气的老百姓,直接当尸体一样拖来拖去,甚至往路边不知轻重的随便乱扔。而旁人对此虽然心有不忍,但却视若无睹,因为重伤者等于死亡,没有那么多药品来救治。 不管能不能救,它反映出一种对生命的不尊重,缺乏最基本的人道关怀。 或许有人命硬,不靠药物自己也能活下来呢,搬尸队的粗**作能直接把活人给搬死! 萧乾继续说道:“英国人在被大轰炸之后,反而变得更友善了。我有个邻居以前总板着脸,似乎看不起中国人,但现在我每次出门,他都会对我说早上好。我去餐厅吃饭,英国侍者也经常会说:先生,请享受你的饭菜,德国佬不能抢走我们的食物。” 周赫煊道:“当战争来临,总会带来凝聚力。人是一种社会动物,或许平时各自有小算盘,但关键时刻还是会选择团结的。就像一群有小矛盾的人去郊游,半路上突然遇到野兽,那些人肯定会选择合作把野兽赶跑。这跟国民素质无关,只是人类的本性而已。” 萧乾说:“但我确实感受到了,英国人的素质普遍比中国人高。” “仓廪足而知礼仪,无非是英国更富有,百姓能够填饱肚子而已,”周赫煊说着又想起重庆的搬尸队,补了一句,“当然,文化教育也有很大的影响。” 949【牛津讲座】 周赫煊坐着火车直奔牛津,下一站是剑桥,因为剑桥大学也给了他一个文学博士头衔。 这两座大学被一条铁路连通,该路段叫做“大学线”,中途会经过布莱切利站,图灵如今就在布莱切利园里破译密码。 周赫煊来到牛津大学的当晚,校长亲自为他举行了迎接晚宴。第二天上午,正式颁发荣誉博士证书和荣誉教授聘书,并希望周赫煊能留下来担任牛津大学的汉学教授。 说实话,牛津大学的汉学专业此时很糟糕,从1939年正式设立汉学到1949年,十年时间内只毕业了可怜的5个学生。 这个汉学教授的职务,本来是邀请陈寅恪的,但陈寅恪因为各种原因没有成行。 不过牛津大学对汉学显然非常重视,专门拨庚款来支付汉学教授的薪水,并在去年单独创立“汉学科”,毕业之后可以获得牛津大学的学士文凭。 可惜,英国学生很少有对中国文化感兴趣的,报名者寥寥,就算有兴趣也只当成选修科目。 由于陈寅恪没来,如今汉学教授的位置暂时空缺着,由中国哲学和宗教讲师修中诚代理主持。周赫煊勉为其难的答应做汉学客座教授,并在受聘的第二天就开始讲课。 真正属于本专业的学生只有3个,听说去年本来是有7个的,学生们实在受不了就跑了。不过好在周赫煊名气大,讲座的时候足足来了200多人,甚至一些教授也很给面子的来捧场。 修中诚是一个身材瘦高的老头儿,他能说非常流利的中文。作为本次讲座的主持人,他走上讲台笑道:“今天我真的很高兴,汉学科课堂上的学生,终于突破了个位数。” “哈哈哈……”台下一阵轻笑。 修中诚继续道:“中国文化是神秘的,中文是伟大的,只要你沉浸下去研究就能发现。我希望将来有越来越多的学生学习汉学,让东西方的文化交流更加密切……好了,我就不再废话了,让我们把讲台交给伟大的史学家、文学家查尔斯·周!” 一阵掌声当中,周赫煊来到讲台上,他说:“非常高兴,能够接受牛津大学的聘请。就学问而言,我连牛津大学的新生都不如,因为我不懂拉丁文,考牛津大学是肯定考不上的。” 前来听讲座的教授和学生又爆发出笑声,因为周赫煊说了一个让他们发笑的梗。此时想要考取牛津大学,就必须懂拉丁文,比如钱钟书就百分之百懂拉丁文,否则他不可能被牛津大学录取。 许多牛津学生对此深恶痛绝,特别是那些理工科专业的,他们不止一次提出要取消拉丁文考试。周赫煊刚才说的那句玩笑话,被师生们当成了吐槽,就像吐槽中国的汉语言专业必须学英语一样。 周赫煊东拉西扯的开了几个玩笑,终于说到正题: “许多西方人无法理解中国人的思维模式,也无法理解中国人的道德与审美。想要弄懂这个话题,就必须从根源上去寻找原因。西方文化道德观念的源头在哪里?在古希腊哲学和《圣经》。而中国文化道德观念的源头在哪里呢?在《易经》。” “远在几千年钱的夏王朝,中国就出现最早的《易经》,叫做《连山》,后来商王朝又有了《归藏》。但这两部《易经》都失传了,我们现在看到的是周王朝的《周易》。就像西方的《圣经》一样,不是出自某个人之手,而是数代人的不断增补总结。中国从夏王朝到周王朝,上千年时间是有文化延续的,《易经》的成型我认为也经历了上千年时间。” “什么是易?易者象也。《易经》在上千年的演化当中,把万事万物都归纳成‘象’。‘圣人立象以尽意’,这句话就道出了中国为什么不能发展出现代科学的原因。中国的圣人,也即学者,崇尚‘立象’,也就是所谓的归纳法。太阳、白天、男人、刚健……这些被归纳为阳属性,可以通通纳入阴阳五行的范畴,以此来解释世界规律,也就是‘尽意’。” “圣人立象以尽意,这句话在我看来,就是中国人喜欢总结表象,而不注重其中的抽象定理。中国人喜欢做归纳法,而西方人愿意做推演法,这就是东西方的根本区别。” “所以在中国人的归纳法中,天的规律,地的规律,人的规律,都是同一回事,我们把自然规律和社会规律等同了,并且由此形成天人合一的思想。中国有个很著名的典故叫王阳明格竹子,王阳明观察竹子,并非研究竹子的生长规律,而是想从竹子身上误到做人的道理。这显然跟科学背道而驰。” “《易经》不仅影响中国人对科学的认知,也影响着中国人的道德和审美……” 周赫煊洋洋洒洒说了两个小时,汉学家修中诚听得如痴如醉,但其他师生就有些懵逼了,他们大多数连《易经》是啥都搞不清楚。不过效果还是有的,至少一趟讲座听下来,这些英国人对中国有了更深的了解。 到了自由提问时间,突然有位教授举手道:“周先生,我非常喜欢读你的《神女》,并对中国的神话和宗教很感兴趣。《神女》里面的中国人,既拜道家的神,也拜佛教的神,甚至生了病连耶稣也拜。你们中国人有真正笃信的宗教吗?” 周赫煊感觉这人有点面熟,问道:“请问这位先生的姓名。” 那教授说:“我是彭布罗克学院的盎格鲁—萨克逊语教授,约翰·罗纳德·托尔金。” 周赫煊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你好,托尔金先生,我读过你的《霍比特人》,写得非常有意思。” 托尔金说:“我正在写《霍比特人》的续集。” 《霍比特人》的续集就是《魔戒》,托尔金已经写了好几年了。 1937年,托尔金给出版商写信说:“我已经在写《新霍比特人》故事的第一章。” 1938年,托尔金终于写完第三章。 1939年初,托尔金给出版商写信说:“保证今年6月中旬可以写完。” 1939年底,托尔金又写信给出版商:“因整理园子受伤,故事越写越长,可能会拖到明年春天。” 1940年3月,托尔金面对出版商催稿,写信道:“因家里水管爆了,两口子身体不好,研究工作太费心思了,还没写完真不好意思啊。” 此时此刻,《魔戒》已经彻底停笔,原因估计是托尔金心情不好,更有可能是拖延癌到了晚期。 相比而言,周赫煊连载《银河英雄传说》的速度已经够快了。 950【教皇周赫煊】 面对托尔金的疑问,周赫煊说:“中国当然有虔诚的教徒,但或许是受多神教的影响,佛教徒很有可能见到道教的神仙也会顺手拜拜,至少也会表示出最基本的尊敬。” 托尔金评价说:“很世俗的信仰观。” 周赫煊笑道:“是的,很世俗。不管是一神教还是多神教,世界上大部分的神都是天生的。一神教且不说了,上帝创造世界。我们来看埃及神话、希腊神话和北欧神话,这些都是多神系统,但神灵要么自然诞生,要么是父神的后代。而中国就不一样,我们的凡人也能成神,而且大部分神都是凡人修成的。” 托尔金似乎对此很感兴趣:“能详细说一说吗?” 周赫煊说:“道教的最高神灵是玉皇大帝,关于玉皇大帝的来历有很多说法,但基本情况都是相同的。玉皇大帝在成神以前,是妙乐国的王子,他舍弃王位,学道修真,救济万民,历经亿万劫而成至高神灵。更典型的例子要数关帝君,对汉学有所了解的人都知道,关帝君是中国东汉王朝的一个将军,由于他忠诚、勇敢、正直,死后就变成的神灵。” “也就是说,凡人可以通过努力而成神,”突然有人问,“这跟北欧神话里的英灵有什么区别?” 周赫煊笑道:“请问这位先生是?” 那人说:“我叫克莱夫·斯特普尔斯·刘易斯。” 好吧,这家伙也是个大佬,而且还是托尔金的好基友。 刘易斯本来是个无神论者,前些年受托尔金的影响变成基督徒,只不过前者入的是圣公会,而后者入的是天主教。他们的文学作品当中,都有着浓厚的基督教思想,平时没有少研究神学。 周赫煊说:“中国由凡人修成的神灵,自然跟北欧的英灵不一样。勇士必须笃信神灵,并且在战死之后,才能被接引入英灵殿,他们存在的目的只是帮助神灵战斗。而中国则不需要笃信哪位神灵,也并不强求是勇士。他们有可能是普通的绅士,因为品德高尚,受人尊敬,死后则可成为一方神明。中国古代有很多城隍庙,庙里供奉的城隍神大部分就是这么来的。” 刘易斯皱眉道:“你们中国人不觉得这是对神的亵渎吗?” “当然不会,”周赫煊笑着说,“我们尊重一切神灵,即便不信任何宗教,但大部分中国人都保持着对神灵的敬畏。甚至于佛教传到中国以后,佛教的神灵和道教的神灵也能互相交流,有些神灵还在两教当中都有兼职。” “非常有趣的宗教观和神学观。”托尔金笑着说。 刘易斯问:“那中国人相信神灵创造世界吗?” 周赫煊摇头说:“不,中国人只相信神灵创造人类。至于世界,它原本就是存在的,最初是个如鸡蛋般的混沌宇宙。有一位上古神灵用斧子劈开,轻灵的上升成为天空,浑浊的下降成为大地。这在中国神话传说里面,叫做‘盘古开天地’。” 刘易斯又问:“那周先生觉得世界有没有可能是神创造的?” 周赫煊也不说自己是无神论者,只笑道:“谁说得清呢?或许,世界是由一只面条怪在严重酗酒之后创造的,他是宇宙之中唯一的真神。” “面条怪?”刘易斯的脸颊抽了抽。 “是的,面条怪,”周赫煊用粉笔在黑板上画了一个面条组成的怪物,“我们姑且把它称为‘飞天面条神’,他因为酗酒而稀里糊涂创造宇宙,他是唯一的真神,可以称他为‘煮’。至于这个宗教嘛,可以叫做‘飞天面条神教’,也有着天堂和地狱。天堂中有一座喷发啤酒的火山和满是美女的脱衣舞场,笃信者死后能够升入天堂尽情享受美酒。而不信者死后将要下地狱,地狱里也有火山和脱衣舞场,但火山喷发的是马尿,脱衣舞场里的女人都是性病患者。” “哈哈哈哈!” 听完周赫煊的叙述,许多浅信者和无神论者哈哈大笑,而像托尔金和刘易斯这样的笃信者则面色古怪。更有些狂信者一脸怒容,只差没有当场和周赫煊真人pk了。 1940年的英国还是比较传统的,但宗教方面却比较开放——相对于欧洲大陆而言。 比如刘易斯是基督教的护教学家,还创立了牛津大学的苏格拉底俱乐部,他显然是一个笃信者。但英国最有名的无神论哲学家安东尼·福鲁,就是在苏格拉底俱乐部发表《神学与伪造》成名的,这个俱乐部特别喜欢跟无神论者进行友好辩论。 刘易斯听了周赫煊的鬼话,也不气恼,而是笑道:“看来周先生是无神论者,你怎么证明神灵不存在呢?” 周赫煊说:“我来说一个寓言。有两位探险家来到秘密花园,其中一个探险家说,这花园是由园丁建造的。另一个探险家则说,根本没有园丁。两位探险家在花园里日夜观察,并没有发现园丁出现。所以,这意味着什么?” 护教学家是做什么的? 专门为基督教辩护的,他们靠嘴皮子忽悠不信者。 刘易斯这个护教学家精通哲学辩论,他总结道:“在周先生的这个寓言,园丁代表上帝,花园代表世界。园丁没有出现,那么他可能存在,也可能不存在。就像上帝可有可无的,信则有,不信则无。是这样吗?” 周赫煊笑着说:“可以这么理解。但也可以理解成,神是由人创造的,比如探险家创造了园丁。而同样的,我也可以创造飞天面条神和飞天面条神教。” 一个工科的学生似乎对飞天面条神教感兴趣,举手问:“周先生,我可以申请成为飞天面条神教的信徒吗?” “哈哈哈哈。”教室里顿时发出爆笑声。 周赫煊点头说:“当然,如果你愿意加入,那么恭喜你,你将是飞面神教的当世圣徒,而我则是飞面神教的先知,我们可以一起编撰《飞面福音》。对了,我们还可以定下《莫西八诫》。” 教室里又是一阵哄笑,所谓的“莫西八戒”,明显是在调侃“摩西十诫”。在座的除了少数狂信徒以外,大都抱着一种看热闹的心态,根本没把这个飞面神教当回事儿,甚至连刘易斯和托尔金都在大笑。 那个工科学生很会捧哽,当即就问:“先生,有哪八诫?” 周赫煊说:“第一诫,希望你们在传道的时候,别那么自以为是。如果有人不信,那也没关系,你们的面条神不是虚荣好妒的神灵。” “哈哈哈哈!” 在座的无神论者都快笑疯了,这又是在讽刺某些强迫别人信教的狂信徒啊。 周赫煊继续说:“第二诫,希望你们不要以我的名义去迫害、征服、惩罚别人,也不要与人为恶,我不要你们供奉。纯净度与水相关,与人无关。第三诫,希望你们不要以貌取人,所有人生而平等。当然,说到时尚话题,非常抱歉,只有女人和部分极有天赋的男人才能接受面条神的点化……第五诫,希望你们在没吃饱的时候,对固执的人,对憎恨的人,不要理他,先吃,吃完再去找他算账……” 都什么鬼的八诫啊,各种扯淡讽刺,每一诫的最后还抖小机灵。 刘易斯已经彻底无语了,这种战五渣的教派,他完全没兴趣以护教学家的身份去辩论。反而是托尔金对此感觉很有意思,若非他笃信天主教的话,估计还会加入飞面神教玩玩。 “莫西八诫”很容易吸引年轻的高知识无神论者,至少在场的许多牛津学生就蠢蠢欲动。 另一个学生举手说:“先生,我也可以加入吗?” 周赫煊立即说:“恭喜你,这位同学,你现在已经是教友了。不用交费,不用拜神,不用宣誓。同时,飞面神教也欢迎不明真相的群众免费入教,可以试信一个月,不满意的能够随时退教,绝无任何不良后果和毒副作用。同时,我也欢迎教友们创立各种教派分会,比如喜欢吃意大利面的,可以创立‘飞面神教意面圣公会’,我将任命他为地区大主教!” 这一席话讲出,好多人都快疯了,牛津大学的校长有点后悔把周赫煊请来。 只要还是刘易斯问的那些问题太尴尬,周赫煊懒得正面回答,干脆插科打诨把飞面神教拿出来当挡箭牌。 飞天面条神教由此创立,这一天成为神教的“圣日”(星期五),周赫煊也被尊为第一任教皇和飞面大先知。经过数十年的发展,到21世纪飞面信众已经突破10万大关,后来还被荷兰等国政府认定为合法宗教。 纵观飞面神教的历史,出现了很多伟大的人物。 比如斯蒂芬·霍金,就是在读大学时入教的,并被推举为飞面神教英国教区大主教。 951【淡墨社聚会】 20世纪上半页的英国,有两个非常重要的文学创作团体,分别是伦敦的“布卢姆斯伯里团体”和牛津的“淡墨社”(音译为“硬客林”)。 徐志摩、凌淑华等人当年组建“新月社”,就采用了“布卢姆斯伯里团体”的模式,即汇聚诗人、作家、科学家、哲学家、政治家等,以沙龙形势聚会,再通过出杂志、办书店来扩大影响。 “新月社”和“布卢姆斯伯里团体”的不同在于思想理念和道德观念,后者太特么前卫了,即便放到21世纪也能毁人三观。 “布卢姆斯伯里团体”强调内在价值,只要内心能够认知真善美,并且不影响他人,那么随便干什么都无所谓。因此,他们追求享乐,反对一夫一妻制,彼此之间关系复杂,多性伴侣、同性什么的属于常态。 这种道德观念在20世纪初非常可怕,想想图灵在二战后因为是基佬而被迫害致死就知道了,“布卢姆斯伯里团体”那帮人居然在一战后就玩多性伴侣和同性。 必须要说,不管是在欧洲还是美国,1920年代都是个群魔乱舞的时期。 因为战争(一战)带来的后遗症,以及战后经济的高速发展,各种奇葩思想、奇葩人物层出不穷,西方社会整体上迈入一个极度追求自我的疯狂时代(包括和平主义和法西斯主义的泛滥)。 在一战和二战之间的20年里,西方社会对异类是非常宽容的,甚至是推崇。到了二战以后,这种宽容和自由反而被压制,由此产生了图灵的同性悲剧,直到1970年代才重新变得开放起来,并在1980年代发展到极致。 所以,周赫煊敢在1940年的牛津大学,当着许多笃信者的面创立所谓的“飞天面条神教”。这个时间点算是疯狂时代的尾巴,不会招来可怕舆论压力,甚至能吸引到无数追求自我的年轻人。 至于另一个文学社团“淡墨社”,代表人物就是托尔金和刘易斯。这是个基督社团,大部分成员都是基督徒;也是个直男社团,清一色的男人,1943年女作家多萝茜·塞耶丝想要申请加入,结果被直接拒绝了。 牛津大学附近的“鹰与小孩酒馆”,是“淡墨社”的定期聚会地点,《魔戒》和《纳尼亚传奇》就是在这里诞生的——托尔金和刘易斯喝酒时相约各自写一部奇幻作品。 这家酒馆后来也成为魔戒迷的圣地,每年都有无数魔戒粉丝前来朝圣膜拜。 星期五,周赫煊在牛津大学开讲座。星期六和星期天,他们踊跃入教的牛津学生们拉着,一起在图书馆里创作出《飞面圣经》和《飞面福音》,并确立了神教的各种教内礼仪。 祈祷语和口头禅为“煮不在乎”,相对应的是基督教的“上帝保佑”,佛教的“阿弥陀佛”等等。 祈祷结束语是在“阿门”前面加一个“r”,即ramen,面条的意思。 在飞面神教聚会的时候,每个教友头上必须戴一顶锅。负责祈祷的牧师不仅要戴锅,手里还要拿一把大勺子,这把勺子就是飞面神教的权杖,牛津学生甚至打算集资为周赫煊打造一把超级大勺,代表教皇的至高权杖。 搞笑的是,居然有两个牛津教授也入教了,他们甚至打算有空就去伦敦和剑桥传教。 仅三天时间,飞面神教的信众就多达14人,其中有教皇1位、大主教1位、先知3位、圣徒6位、吃面群众4位。 就在一场荒唐闹剧结束,周赫煊打算离开牛津的时候,他突然接到“淡墨社”的聚会邀请,把帮直男基督徒想要请周赫煊喝酒。并且只能周赫煊一个人参加,其他人都被托尔金等人看不上。至于马珏,就算能入他们法眼,也不可能获得聚会许可,因为她是一个女人。 …… 星期二,鹰与小孩酒馆。 跟21世纪的繁荣不同,此时的酒馆周围还是田野,甚至偶尔还有野兔闯进来,在酒客们脚下乱窜。这种情况在中国是不可能遇到的,野兔只要敢来,就能涌现出无数“守馆待兔”者,兔子们的结局往往是下锅再上桌。 酒馆进门的第二间房,就是托尔金等人的聚会处。 周赫煊刚推门进去,托尔金就举着啤酒杯笑道:“嘿,大家快起立致敬,有一位教皇陛下来了!” 一群直男基督徒集体起立,对飞面神教的教皇嘻嘻哈哈说:“恭迎教皇陛下!教皇陛下来晚了,必须罚一杯啤酒。” 一杯啤酒而已,周赫煊当即仰脖子痛饮,托尔金和刘易斯也开始介绍其他人。 坐最里头的叫沃伦,是一位军官,也是刘易斯的亲弟弟。沃伦旁边的男子叫汉弗莱,职业是医生,牛津大学毕业。背对门的位置坐着内维尔·科格希尔,是一个中古英语专家。托尔金旁边那人叫查尔斯·威廉姆斯,也是个教授兼作家。最后一人叫雨果·戴森,是雷丁大学的英国文学教授,专门坐火车来牛津参加聚会。 参加“淡墨社”聚会有四个基本标准——男人,懂文学,能喝酒,会吹牛逼。 文学还没谈呢,周赫煊先就自罚一杯,接着又被众人狂灌五杯。这特么根本就不是一个文学俱乐部,而是饮酒俱乐部! 这群直男基督徒喝酒开玩笑以后,都没再提什么飞面神教,因为他们知道辩论不出结果。 托尔金打着酒嗝问:“伙计们,都把自己的新作拿出来吧。” 刘易斯的军官弟弟沃伦起身道:“我最近写了一首诗,是表现伦敦大轰炸的。” “快念念!”医生汉弗莱捧场道。 沃伦激情澎湃地大声朗诵:“伦敦上空,盘旋着食腐的秃鹫,他们是上帝的弃儿、魔鬼的使徒……” 一首英文长诗大概念了五分钟,水平算中等吧,距离经典还差一个银河系那么远。周赫煊非常怀疑,沃伦能够加入“淡墨社”,纯粹是沾了他哥哥刘易斯的光。 沃伦满怀期待地问:“大家感觉怎么样?” 中古英语专家科格希尔说:“有两处明显的语法错误,而且第二节的押运也是个问题。” 跟一帮大佬做朋友很心累的,沃伦只能虚心求教,跟孙子一样听得连连点头认错。 雨果·戴森突然放下啤酒杯,问托尔金:“你的《新霍比特人》呢?我可是专门从伯克郡坐火车过来听你讲故事的。” 托尔金满饮啤酒说:“最近心情不好,家里水管爆了,《新霍比特人》已经停笔。” “停笔?”雨果·戴森顿时怒了,“你去年说春天能写完最终章,夏天又说冬天能写完,到了秋天又说停笔了!你家的水管修好没?我帮你修,但必须把《新霍比特人》的最新章节写出来!” 托尔金遗憾道:“很抱歉,我最近卡壳了,完全没有灵感。” 雨果·戴森黑着脸说:“朋友,我想杀了你!” 托尔金摊手道:“那你就永远别想看到《新霍比特人》的结局。” 查尔斯·威廉姆斯连忙出来转移话题,问刘易斯:“你的《漫游金星》呢?” 刘易斯此时还没开始创作魔幻作品《纳尼亚传奇》,而是在写科幻作品《太空三部曲》的第二部。他可不像托尔金那个拖延症患者,当即拿起自己带来的稿件,一边喝酒一边朗读自己的新稿。 这是“淡墨社”的传统,成员们的新作在发表之前,都要在酒馆里朗读并让朋友评价,包括《魔戒》也是如此。 “啪啪啪啪!” 众人鼓掌,表示对《漫游金星》的新章节非常满意,并各种赞扬和吹捧。 刘易斯适当的表示了谦虚,笑着说:“当今的科幻小说家,我最佩服的就是周先生,他那部《银河英雄传说》简直就是伟大的现实寓言作品。” 恐怕原作者田中芳树,也想不到魔幻大师刘易斯会如此推崇《银河英雄传说》。 这部小说虽然被后世很多读者诟病为yy小白爽文,但放在二战前写出来,那就显得非常有意思了。里面各种影射希特勒,还讨论了法西斯、民主和战争,并在探讨“人类永远无法从历史中吸取教训”等反战问题,另外还设计到更层次的宗教哲学话题。 大家围绕着科幻文学吹了好半天牛逼,话题渐渐转移到奇幻文学上。先是讨论同样诞生于牛津的《爱丽丝梦游仙境》,接着又探讨如何在魔幻世界表现基督教义。 托尔金和刘易斯、威廉姆斯产生了争议,前者认为不该在魔幻作品中直接出现基督教和上帝,只需要阐述核心教义思想即可。而后两者则认为上帝无处不在,不应该架空一个没有上帝存在的魔幻世界。 接着三人又开始打赌,并约定各自写出不同的魔幻小说。 托尔金说完回头问周赫煊:“周先生,你的《神女》非常精彩,有很多宗教神话传说。有没有想过,以后直接创造一个魔幻世界,写一部伟大的魔幻作品?” 周赫煊乐道:“可以啊。我现在就能动笔,等战争胜利后拿出来发表。嗯,名字就叫《冰与火之歌》。” 952【周赫煊的写作风格】 周赫煊版本的《银河英雄传说》,其实在30万字以后就改得一塌糊涂了。所以他写得非常慢,而且很有可能全书超过500万字还没法完本,反正周赫煊自己感觉是越写越坑。 田中芳树的原版本属于“太空歌剧式长篇架空历史小说”,抛除一堆冗杂的定语,它就是一本“歌剧式小说”,也可以叫“英雄骑士小说”。所以,《银河英雄传说》里面的主角地位崇高,甚至可以扭转历史的方向,就像诸葛亮之于《三国演义》。 最开始的时候,周赫煊只是照抄原文,可抄着抄着就觉得没意思了。 自从穿越以来,周赫煊经历了军阀混战、北伐战争、中原大战、日寇入侵、全民抗战,也结识了常凯申、汪兆铭、张作霖、张学良、冯玉祥、阎锡山、刘湘等一系列军阀政客。他深感个人在历史洪流当中的渺小,信奉的是“时势造英雄”,而非“英雄改变世界”。 所以在周赫煊笔下,整部《银河英雄传说》的基调就变了,有些从骑士小说演变成历史小说的味道。 当然,宇宙世界的整体框架和历史事件没变,依旧按照原作者田中芳树的设计而进行。但细节却丰满了许多,加入各种政治、宗教、文化、科技背景,许多重要配角也被周赫煊展开来着重描写。 周赫煊的这种写法,有些类似于托尔金创作《魔戒》,尽量避免假大空,营造一个真实的世界。包括某个星球的美食烹饪习惯,平民在特殊政体下的生活常态,战争双方如何互攀科技,彼此政客怎么互拖后腿等等。 如此一来,周赫煊渐渐感觉把控不住。他已经连载了80多万字,“诸神的黄昏之战”都还没开始,鬼知道得写到何年何月。 估计在二战结束之前,周赫煊版本的《银河英雄传说》不可能完结。 田中芳树最令人诟病的战争描写,也被周赫煊补齐了短板,有时候一次战役过程就要写好几万字。莱因哈特和杨威利的智谋和统率力,在这些描写当中得到更为明显的体现,而不是干巴巴的一笔带过。 在周赫煊的这个版本里,军事胜利只是历史的一部分,只是政治的衍生,并且受到经济、科技和文化的极大影响。甚至连最后杨威利的死,周赫煊都准备用至少5万字来布局,“地球教”刺客只是被人利用的工具,真正的幕后黑手是双方的那些利益政客。 说得玄乎一点,周版《银河英雄传说》,可以找到很多民国和二战的影子,而不是脱胎于《三国演义》。 周赫煊准备抄的《冰与火之歌》,也打算对原著进行大改动,至少政治阴谋不能显得过于幼稚可笑。 每个作家都有自己的风格,这主要来源于他们的自身经历。除了《射雕》三部曲和《泰坦尼克号》以外,周赫煊的其他小说都没有纯粹抄袭(《小王子》是照抄的,但没有发表,只给孩子们讲故事)。特别是原创完《神女》、《狗官》、《狗官外传》和《黑土》以后,他的写作风格已经完全成熟了,这严重影响到《银河英雄传说》的风格转变。 周赫煊的文风可以用六个字来形容:厚重的历史感。 就算是荒诞如《神女》和《狗官》,仔细阅读感受,依然能体会到一股历史气息铺面而来。 没有亲身经历过战争乱世的作家,是很难写出这种味道的。周赫煊也并非刻意而为,动笔时不由自主的就加入进去,因为这些都是他的人生感悟。 …… 在前往剑桥郡的火车上,周赫煊正在口述内容:“……一个巨大的暗黝身形,半掩在血渍斑驳的雪堆里,绵软而毫无声息。蓬松的灰色绒毛已经结冰,腐朽的气味紧附期间。布兰隐约瞥见它无神的眼窝里爬满蛆虫,咧嘴内满是黄牙……” 《冰与火之歌》就没那么麻烦了,只要把各方的阴谋修改得更高端点即可,其余内容周赫煊完全可以照抄。这玩意儿本就属于娱乐之作,既然某位拖延症患者死活不肯完本,那周赫煊干脆就自己编一个结局。 马珏一路随行,反正也是闲着,干脆就成了小说记录员。 马珏终于体会到什么叫“文思如泉涌”,她写字的速度,居然跟不上周赫煊“创作”小说的速度。就好像周赫煊脑子里已经有完整的故事,甚至连遣词造句都想好了,只需向讲故事一样说出来即可。 “呜呜呜~~~” 在汽笛声中,火车渐渐停下来,这是从牛津到剑桥的中间站——布莱切利镇。 马珏收起钢笔和稿纸,甩了甩发酸的手腕,苦笑道:“先生,帮你记录小说可真是个体力活。” “那下次我找其他人吧。”周赫煊笑着说。 “别,”马珏笑道,“其实挺有意思的,你讲的这个故事非常精彩。只是……” 周赫煊问:“只是什么?” 马珏提醒道:“只是千万别在国内发表,因为它跟抗战无关,肯定会遭到其他文学家的抨击。” “我知道,所以抗战之后才会出版。”周赫煊说。 马珏好奇地问:“为什么不再写《黑土》那样的小说呢?中国需要优秀的抗战文学作品。” 周赫煊摇头道:“《黑土》写起来太累了,有时候搞得我头晕脑胀,而且精神感觉特别压抑。至于抗战文学作品,我可以把《中国队长》编得更精彩一些,那部漫画对中国老百姓来说更有价值,知识分子和普罗大众都喜欢看。” 马珏叹气说:“唉,要是现实中真有个中国队长就好了。” “中国总有一天会变好的。”周赫煊安慰道。 就在周赫煊来到英国的第二个月,日军又对重庆进行了一轮大规模轰炸。周赫煊在江北和南岸的6家工厂遇袭,轻则被炸毁围墙,重则厂房成为废墟,好在合川那边的药厂完好无损。 连续三个月的大轰炸,让国府正式做出决定,在九月份宣布重庆为中国民国陪都。 这个“陪都”是永久性的,就算抗战胜利后还都南京,重庆依旧是中华民国的陪都。在理论上,即便老蒋千里转进台湾,他还得把重庆视为陪都。 老蒋下的“陪都令”是在聚拢民心,因为大后方快撑不住了,抗战已经迎来最艰苦黑暗的时期。这里的艰苦黑暗,说的不是战局胜负,而是经济民生已经彻底崩溃。 二战期间,英国从敦刻尔克大撤退到经济崩溃,只用了半年时间,以至于美国卖军火不得不改为赊账模式。 像英国这样的发达国家都如此,更遑论中国,战争真不是那么好玩的。 好吧,美国是个例外…… 众人下车来到镇上的一家小旅馆,离此3英里的地方有个布莱切利园,建筑风格非常独特,糅合了维多利亚哥德式、都铎式和荷兰巴洛克式的多种风格。 这里是个度假的好地方,周赫煊打算在战后把园子买下来。 现在购买当然是不可能的,因为它是英国的战时情报基地,欧洲战场所有截获的情报都在这里分析汇总。 搞笑的是,这园子乃是私产。 英国军情六处的长官辛克莱爵士,建议政府出资买下,居然遭到拒绝。辛克莱只能自己掏了7500英镑买园子,然后把情报人员都接进来工作。 等战争结束,周赫煊出资1万英镑,估计是可以买到布莱切利园的。这园子总占地面积235公顷,非常大,到时候再修缮一下,建个小型骑马场,每年夏天都可以带着家人来这里避暑。 953【理想与现实】 自从德国对伦敦进行大轰炸以后,偏僻冷清的布莱切利镇就变得人满为患。 因为这里距离伦敦不太远,铁路交通便利,而且物价低廉,没有军事和工业设施不易遭轰炸,是伦敦市民躲避战争的最好选择之一。8月到10月期间,小镇上已经涌来一万多人,周赫煊他们差点没找到旅馆的空房间。 “先生,你们真幸运,今天刚刚搬走两家人。”旅馆老板笑着说。 这话刚说完,又有几个人下楼,说要办理退房手续。 周赫煊颇为好奇地问:“你们这是要去哪儿?” 那家的男主人说:“回伦敦。” “为什么?”周赫煊道。 那男人说:“我宁愿回伦敦被炸死,也不愿在这里被无聊死。小镇上什么都没有,没有电影院、没有咖啡厅、没有足球比赛、没有……就连像样的小学都没有,这里的老师教学质量太差了。” 好吧,这个理由很强大,因为小镇无聊,所以大家选择回伦敦去挨炸。 两相对比起来,中国百姓对生活的需求也太低了,他们只要有饭吃、能活命就心满意足。 说起来非常搞笑,涌入布莱切利镇的一万多伦敦人,半年时间不到就全部跑个精光。因为小镇的生活跟伦敦比起来太low逼,他们生活得很不愉快——这哪像战争难民?简直就是来集体度假的。 那一家子办完退房手续,便提着箱子哼着歌儿离开了,欢欢喜喜犹如结束假期的游客。 马珏感觉颇为好笑:“这些英国人也太乐观了吧。” “他们是还没有见识到战争的残酷,毕竟,上一次世界大战没有打到英国本土。”萧乾突然插话说。他一路上都跟在周赫煊身边,包括周赫煊参加淡墨社机会,萧乾也在外边候着,准备写一篇关于周赫煊的报告文学。 周赫煊说:“这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萧乾好奇道:“还有什么原因?” 周赫煊说:“第一,日不落帝国带来的强大自信,虽然英国早就开始衰落,但大英帝国的神圣光环还对每个国民起作用。第二,自20年代以来,英国经济高速发展,工党又带来民权和福利,英国人的精气神很足,他们已经摆脱了对温饱的基本要求。” 马珏说:“可英国还是有很多无家可归者。” “那不是主流,”周赫煊道,“在上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诸国列强都在发生着剧变。英国最明显的就是工党两度组阁,每次上台都大力推行社会主义改革,这给英国中下层民众带来强大的凝聚力和认同感,甚至于社会福利成为一种思想共识。所以在工党第二次组阁的时候,英国失业率虽然高达10%,但其民意支持率却居高不下。若非经济危机让工党被迫削减福利政策,工党政府根本不会倒台。” 萧乾疑惑道:“这跟战争有什么关系?” 周赫煊解释道:“社会主义改革带来的国家认同感啊,这个国家提高平民福利,并且这种福利成为社会共识,那么自然有无数国民会选择爱国。别看几年前英国和平主义泛滥,但战火真的燃烧到英国本土,英国人肯定会选择保家卫国,因为这个国家让他们感觉有奔头。” 马珏问:“那中国呢?” 周赫煊苦笑道:“中国只剩下国仇家恨和民族凝聚力了,大部分底层民众其实不愿为国打仗。甚至对某些蒙昧小民而言,日本的统治跟国民政府的统治没啥两样,都生活得艰难困苦。” 萧乾掏出小本本,问道:“周先生似乎对中国的经济福利政策很不满意?” “你觉得呢?”周赫煊没好气道。 萧乾继续问:“周先生对《五五宪草》怎么看?” 周赫煊说:“看起来很美好,但完全没有实现的可能。” “为什么?”萧乾极为惊讶。 自从全面抗战以来,老蒋迫于糟糕的国内局势,不得不开始推行所谓的宪政改革。特别是去年9月份的国民参政会第一届四次大会,各党派和无党派人士提出了7个提案,督促国府进行宪法修正和宪政改革,并由一帮子学者制定出《五五宪草修正案》(即“昆明宪草”)。 这一系列事件,得到中国朝野的一致称赞。有人认为它代表了同仇敌忾和各方精诚团结的精神,是国家之大幸事;也有人认为中国政治春云初展,正在走上一个新的阶段。 但在明眼人眼中,《五五宪草》及其修正案只不过是空中楼阁。 马珏本就是学法律的,她也非常疑惑:“对啊,先生。《五五宪草》我仔细研究过,各个条款都很完美啊,怎么可能完全无法实现?” “因为太完美了。”周赫煊说。 萧乾一边记在小本本上,一边问道:“完美也是错?” 周赫煊解释道:“《五五宪草》的核心是‘直接民权’,这是个非常高尚的政治理想,但操作起来却未必有效。英法两国有着久远的宪政历史,但到现在都不可能做到直接民权。美国部分州偶有采用直接民权的,但也没取得什么好的效果。进行直接民权最早的国家是瑞士,这是个小国,人口土地不足中国的百分之一,但其直接民权的行政区也不足五分之一。中华民国连乡镇都无法有效控制,还想搞什么直接民权,这不是个大笑话吗?” 马珏和萧乾顿时默然无语,他们并不傻,只是没有朝坏的那方面想而已。 周赫煊继续说:“制定《五五宪草》的那些学者们,肯定也知道这个事实。但他们依旧选择这样做,无非是想从国党那里分权,打破常凯申的独裁统治。他们太急切了,也把目标定得太高了,以至于这份宪草失去了实际意义。若常凯申真的通过这部宪法,肯定闹出很多笑话,并且把现有的行政系统给搞乱。” 马珏毕竟是伦敦政治经济学院的法学博士,被周赫煊一番话点醒,立即想清楚许多问题。她说:“我打算写一篇相关论文。” “可别!”周赫煊连忙制止。 “为什么?”马珏问。 周赫煊苦笑道:“现在全国的进步人士都对《五五宪草》推崇无比,你若发表反对意见,必然千夫所指,成为独裁的帮凶、民主的罪人!” 马珏瞬间哑口无言。 周赫煊叹息道:“走吧,把行李放好,在小镇上到处走走散心,还是别考虑那些国家大事了。” 病假条 顶点小说 954【雨中】 这个小镇离伦敦并不远,但却好似世外桃源,见不到丝毫战争的影子。 镇外是一片一片的新耕土地,冬大麦刚刚种下,农民正在使用传统灌溉方式给水。周赫煊和马珏漫步在小镇边缘,抬眼望去尽是忙碌景象,这在一年前还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曾经的日不落帝国,如今面临着和中国一样的问题——战争期间粮食严重不足。 早在1914年的时候,英国的殖民地面积比本土面积大111倍,大部分粮食都必须依靠殖民地提供。那时英国本土生产的粮食,只够养活36%的英国人,到处都是抛荒的土地。这种情况不仅没有改观,反而愈演愈烈,二战初期英国本土耕地面积比一战时期又下降了45%。 当英国的海岸线被德国飞机、潜艇封锁,尴尬局面就出现了,英国的粮食储备很难支撑到明年底。 于是,英国政府开始奖励开荒,大幅提高农产品价格。这导致农牧民们纷纷改种粮食,甚至一些城镇居民都自发到郊外开荒,估计明年英国的粮食不足状况能够得到一定缓解。 但自耕自足是肯定不够的,英国在二战后花了15年的时间发展农业,才终于扭转国内农业的衰败迹象,并逐步实现农业现代化——足足比美国晚了半个世纪。 周赫煊指着镇外的新耕土地说:“被德国封锁海岸线的英国,许多情况甚至比中国更糟糕。英国本土的很多农牧民,甚至已经不知道怎么种粮食了,他们只会种棉花和养牛羊。如果德国能够实现海上全面封锁,不出一年,50%的英国人都要饿死。” “那么惨?”马珏非常惊讶。 周赫煊笑道:“那当然是不可能的,德国还没有彻底封锁英国的能力。但这也足以让英国政府焦头烂额了,每个月都要被德国炸沉几艘运粮货轮。” 马珏用崇拜的眼神看着周赫煊:“先生,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呃,我是说,也没见你在图书馆里查资料啊,居然连英国粮食生产状况都了解。” “这可以通过看报纸来推测。英国政府最近颁布了一系列振兴农业的法案,农产品价格的增长远超其他商品,那些炒粮食的投机者全都赚大发了。仅从农产品的涨价速度来看,英国比中国涨得还夸张,至少中国在全面抗战的第一个半年还能勉强平稳粮价。”周赫煊随便解释了几句。 “那我以后该多看看经济新闻。”马珏莞尔一笑。 马珏少女时代的梦想是当作家,遵从父命在大学本科读了政治,到英国留学又拿到法学博士。按照父亲的本意,是中国的女性地位太低,希望马珏姐妹俩可以为争取女权做些事情。 但马珏显然不适合做政治家和社会活动家,而且国内的情况让她连律师也不想当,还不如一边做大学老师,一边跟在周赫煊身边长见识。 受家庭环境影响,马珏身上有着独立知识女性的气质,但她骨子里还是个小女人,只想找个心爱的男人安稳度过一生。 远处大片的山毛榉叶子金黄,有些还带着红色,与绿色的草地形成鲜明对比,明媚灿烂的阳光照下来,给人带来一种古典而含蓄的惊艳。马珏心情格外舒畅,忍不住赞叹道:“想不到英国也有这么美丽的景色。” “英国的自然风光,也就只剩下秋景能看了。”周赫煊笑着说。 刚说完,太阳就被云层遮住,天空只剩下朵朵低沉的暗云。 马珏咯咯笑道:“又要下雨了。” 周赫煊说:“我们回去吧。” 英国的秋天确实很漂亮,可惜秋雨也多,应该说一年四季的雨都多。 两人快步返回小镇,没走几分钟就下起雨来。是那种刚好能打湿衣服的细雨,不如中国江南的细雨那么缠绵,但也恰到好处,雨中的景色好似一副色调偏冷的油画。 周赫煊怕马珏被淋感冒,便脱下外套罩在她头上。 “谢谢先生。”马珏甜甜一笑,下意识的把身体往周赫煊那边凑。 这应该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周赫煊揽住马珏的肩膀,漫步在细雨中欣赏田野风光。最难消受美人恩,马珏都是已经30岁的老姑娘了,周赫煊不想再耽误她的青春。 两人就这样正式确定了关系,没有轰轰烈烈,一切尽在不言中。 民国时候确实有许多爱情轰轰烈烈,但更多时候是直奔主题和润物无声,其中最典型的就是钱钟书和杨绛。 钱钟书第一次见到杨绛,是和表弟孙令衔前往清华女生宿舍,两人当时就互相看对眼。结果孙令衔对钱钟书说:“杨绛有男朋友了(指费孝通)。”又对杨绛说:“我表哥已经和叶家小姐订婚了。” 钱钟书完全不信邪,悄悄写信约杨绛见面。 这是两人第二次见面,之前根本没有聊过几句话,钱钟书开口就说:“我没有订婚。” 杨绛说:“我也没有男朋友。” 于是,两人就正式谈恋爱了……这恐怕能让无数单身狗看傻眼,似乎也太简单顺利了点。 “叮铃铃!” 一辆自行车飞驰而过,轮子甩起湿润的泥土,有些不小心溅到周赫煊裤子上。 骑车的正是图灵,他头发乱糟糟的,满脸胡渣,衣服穿得也很随意。如果凑近了看,甚至能看到他指甲缝都是黑的,完全不像战时情报机构成员,反而更像一个找不到工作的纯吊丝。 图灵就住在小镇的旅馆里,每天骑车三英里去布莱切利园工作,下班后还偶尔帮旅店的酒吧打杂。除了上司和同事,没人知道图灵的真实身份,包括他的家人也不清楚。 回到旅店,图灵把自行车靠在门口,进门对老板说:“布鲁克大叔,今天的生意怎么样?” 老板笑道:“还是老样子,从伦敦来的人越走越多。” 旅店的一楼是个小酒吧,准确地说是有个吧台。图灵随便洗了洗手,衣服也不换,就跑去吧台帮老板娘打杂,免费当起了酒保,回报是平时跟着老板一家吃饭。 老板娘是个水桶腰大妈,她语重心长的劝道:“阿兰,你是个聪明帅气的小伙子,不能这样一直游手好闲,是该找份正经工作养活自己了。” “我正在找。”图灵笑道。 此时的图灵刚加入英国黑室不久,还处于被传统密码破译专家鄙视的阶段。因为他只是个数学家,而且连德语都不会,按照老观念来看,他对破译德军密码没有丝毫帮助。 “伙计,两杯苹果酒,暖暖身子。”周赫煊带着马珏来到吧台。 图灵应道:“好的,请稍等。” 955【瞎扯淡】 图灵把两杯苹果酒端上吧台,突然将目光锁定在周赫煊脸上,迟疑数秒问道:“周赫煊的猫?” 周赫煊愣了愣,居然没能认出图灵。因为他面前这个年轻人形象太糟糕了,头发就跟烂鸟窝一样,胡子拉渣像个流浪汉,跟印象中图灵的照片判若两人。 见周赫煊发愣,图灵微笑着伸手道:“你好,周先生,我叫阿兰·图灵,是一位数学家,同时也研究量子力学和逻辑学。我很喜欢你那个猫的实验,可惜没机会见到爱因斯坦先生。” “你好,很高兴认识你。”周赫煊好笑地跟对方握手,居然莫名其妙就遇到正主儿了。 这是一位超级天才,3岁自己学会阅读,8岁就写出科学短文,中学时期荣获“国王数学金盾奖章”,19岁考入剑桥大学,毕业即成为剑桥大学国王学院院士(23岁)。 后世的人们把图灵封神,是因为他被称为“人工智能之父”。 就在周赫煊付酒钱的时候,图灵笑道:“这两杯酒我来请客。周先生,有兴趣聊聊吗?” “当然。”周赫煊点头说。 图灵给自己也倒了杯酒,问道:“周先生,你《泰坦尼克号》的小说里,对未来科技做了大胆预言。你使用的‘puter’一词,究竟代表着什么机器?” 周赫煊说:“一种可以进行逻辑运算,并且具有存储记忆功能的机器。” “它的原理是什么?”图灵问。 周赫煊摊手道:“我并不是科学家,我只是个科幻小说家。” “好吧,”图灵有些失望,又问,“你读过我的那篇论文吗?《论数字计算在决断难题中的应用》。” 周赫煊非常诚实地说:“虽然读不懂,但看起来很厉害的样子。” “哈哈哈。”图灵大笑。 《论数字计算在决断难题中的应用》,是一篇具有开创性的论文。图灵在这篇论文中,给“可计算性”下了严格的数学定义,并提出一种思想模型,理论上能够制造出具有超强运算能力的计算机。它被很多人誉为“阐明现代电脑原理的开山之作”,相当于为电子计算机奠定了理论基础,所以图灵也被称为“电子计算机之父”。 至于“puter”这个英文单词,早在1869年就已经出现了词源“puteras”,大致含义为“计算机器”。 周赫煊在小说版《泰坦尼克号》中使用“puter”,应该属于古今中外第一个,也不知几年后美国研制出电子计算机,是否还会使用“puter”来定名——很有可能,周赫煊就是电子计算机的最初命名者。 图灵显然明白了周赫煊是个数学门外汉,没有再聊专业话题,而是问道:“周先生,你认为电子计算机可以实现吗?它的未来是什么?” 周赫煊说:“作为一个小说家,我纯以文学幻想而推测,电子计算机肯定能实现,而它的未来将是人工智能。” 图灵笑道:“有人类思维能力的机器人?” “至少可以模拟人类的思维。”周赫煊说。 拥有这种幻想的人,周赫煊显然不是第一个。但真正形成科学概念,还得图灵出手才行,这得等到十年以后了。 一个是数学门外汉,一个是数学专家,周赫煊和图灵竟然聊得非常愉快。周赫煊负责对未来的科技提出幻想,而图灵则试图从现有科学来证明其可实现性,他们一聊就是大半个钟头,马珏在旁边把两杯苹果酒都喝完了。 如今布莱切利园的规模还不大,所有情报工作人员加起来只有几百人,而图灵只是其中非常不起眼的一员(虽然他很受长官重视,但老牌密码专家对他很不屑)。所以现在图灵的工作相对比较轻松,有的是时间跟周赫煊吹牛,他甚至都没在园子里住——主要是宿舍还没建好。 很快那里就要热闹起来,专家也越来越多,巅峰时多达1万余人,光是图灵的手下就有200多人。 聊着聊着,两人的话题从人工智能聊到量子力学。 周赫煊自然对此一窍不通,但《时间简史》之类的科普读物还是读过几本,随便抛出个科学设想都能把这个时代的科学家给吸引住。 当再次谈到“周赫煊的猫”时,周赫煊突然说:“图灵先生,你有没有想过,上帝掷骰子,每掷出一次就是一个宇宙。” “怎么讲?”图灵产生了兴趣。 周赫煊道:“既然每个量子都有不同的状态,而宇宙又是由量子构成的,那么宇宙有可能并不只有一个,而是由多个类似的宇宙组成的。比如说,在这个宇宙中,我在吧台上与你遇到,并坐下来喝酒聊天。而另一个宇宙的我,可能因为某些事情,直接回客房休息。” 图灵显然把这当成玩笑,说道:“这叫‘平行宇宙’假设吗?确实可以从科幻角度完美的解释猫实验。” 周赫煊说:“我解决猫实验,其实还有个更粗暴直接的方法。那就是找到一个整个宇宙的波函数,如果整个宇宙是波函数的一部分,那么就没必要有一个观察者。” 这句话是后来霍金说出来的废话,霍金被“薛定谔的猫”困扰很久,他说每次听到猫,都有伸手掏枪的冲动。 图灵愣了愣,随即哈哈大笑:“如果谁能找到一个整个宇宙的波函数,那么他将成为上帝,我愿意做他的麾下忠犬。” 马珏在旁边听得都快翻白眼了,完全搞不懂图灵为何大笑,难道周赫煊刚才说了个笑话吗? 周赫煊道:“或许未来的科学家能够成功呢。” “但愿吧。”图灵期待地说。 周赫煊道:“我有个儿子,今年才10岁,他已经在自学微积分了。我相信他今后也会成为一个数学家或者物理学家,也许他能解开某个量子力学上的疑惑呢。” 图灵说:“如果你的儿子有一天到英国留学,而我正好又在那所学校任教的话,我愿意当他的导师。” 周赫煊笑道:“那就这么说定了,你得立一个字据。” “没问题。”图灵也喝得有些醉了,居然从兜里抽出一个小本本,当场撕下来给周赫煊立了字据。 956【神棍周的第一次算卦】 周赫煊当然不怕自己的儿子未来跟导师搞基,首先他对自己的儿子有信心,至少小维烈没有表现出任何喜欢同性的征兆。其次是对图灵有信心,因为图灵在搞基这方面谨小慎微,不会刻意去掰弯那些正常的男性,甚至对彼此心照不宣的对象都要长期接触才确定关系。 还有,小维烈已经表现出了一点洁癖征兆,每次饭前洗手都要洗两分钟以上,自己的书桌也总擦得干干净净。而图灵则是个非常非常邋遢的人,大半个月才刮一次胡子,从不剪指甲,指甲长了喜欢用牙齿咬断,而指甲缝里随时都有黑泥。 即便小维烈哪天成了基佬,也不可能找图灵这个邋遢鬼。 又是一杯苹果酒下肚,图灵说话都有些大舌头了,他突然问:“美国的报纸说,周先生会预测未来?” “你想让我给你算命吗?”周赫煊笑道。 “可以吗?”图灵问。 图灵虽然是一位伟大的科学家,但他同样很迷信,在自杀前还找吉普赛人算过命。话说他小时候也找吉普赛人算过,对方预言,图灵将成为一个改变世界的人。 周赫煊道:“你想算什么?” 图灵道:“感情生活。” 周赫煊还真没给人正经算过命,他这次打算用梅花易数起卦。天干地支什么的懒得计算了,周赫煊看了看手表上的时间,说道:“随便给我两个数字。” 图灵想了想说:“5和8。” 周赫煊神叨叨地开始算命:“五为巽,八为坤,坤下巽上,主卦为‘观’。互卦上艮下坤,为‘剥’。现在是酉时,5加8加10等于23,五爻动,上艮下兑为‘损’。凶险啊!” 说到这里,周赫煊自己都有些愣住了。他虽然懂得梅花易数的理论方法,但这还是第一次给人用此法算卦,连周赫煊都是不相信的,但算出来的结果却可以完美推测图灵的结局。 图灵一脸懵逼地看着周赫煊:“周先生,你刚才在说什么?” 周赫煊道:“我在用中国的八卦帮你算命,主卦说你功成名就以后,一定要恪守社会道德公理,一言一行都要谨慎,千万不能掉以轻心。互卦说你可能结交小人,被小人暗算。变卦嘛,是让你该放手就放手,有所失才能有所得,失小而得大,揪着小事情不放会出大问题。” 图灵还是有些不明白:“能仔细解释嘛?” 周赫煊说:“概括而言,你以后会功成名就,但因为感情问题而违反社会道德公理。想要平安圆满,就必须防备小人。如果遇到小人,千万不能穷追猛打,必须果断舍弃,以此保存自身。” 这卦已经把图灵的后半辈子都算完了,图灵最后自杀,可不就是遇到了小人吗?他被基友盗窃财物而报警,结果被警察查出基佬的身份,由此遭受化学阉割,并且被迫服用激素改变性取向,最后不堪受辱精神错乱而自杀。 周赫煊给出的这一卦的重点,就是要图灵防备小人,遇到小人必须舍小顾大。 图灵却没听进去什么小人,他的关注点全在那句“因为感情问题而违反社会道德公理”上,这不就是在说他搞基的事情吗? “中国的占卜术真是厉害!”图灵感慨道,心中还有些害怕。 周赫煊提醒道:“图灵先生,你以后一定要小心。从刚才占卜的结果来看,你以后将会遇到一位心怀叵测的爱人,他因为某种利益而接近你。你必须学会放弃,特别是财物方面不要计较,否则必然因此身败名裂,甚至是因此丧命。” 图灵下意识地点头说:“我会注意的,多谢了。” 周赫煊起身笑道:“这几杯酒就是算命钱,以后有机会再见。” “再见!”图灵挥手道。 马珏只喝了两杯苹果酒,脸颊被醺得通红,跟着周赫煊一起前往旅馆的餐厅。 镇上除了酒吧似乎没有其他娱乐场所,吃完饭,周赫煊便把马珏送回房歇息。此时天色尽黑,马珏拉着想要离开的周赫煊说:“先生,坐下说会儿话吧。” “喝醉了吗?”周赫煊笑道。 “有一点,”马珏身子有些发热,偎着周赫煊说,“你真的懂八卦算命?” 周赫煊实话实说道:“略懂,但不相信。我刚才用的是梅花易数,以数字和时间起卦,对《易经》有研究的人基本都会这个。” 马珏笑道:“那你给我算一卦好吗?嗯,就算姻缘。” 这显然不是算卦,而是调情,客房里的气氛太暧昧了。 周赫煊拉着马珏的小手,轻轻掰开道:“不用起卦,直接看手相就行了。” “你还会看手相?”马珏醉眼朦胧的望着周赫煊。 周赫煊说:“别人的手相我不会看,我专看你的。你的爱情线平稳顺利,必定能找到如意郎君,而且一辈子都过得很幸福。” “那你能算出我的如意郎君在哪里吗?”马珏的眼神有些妩媚,整个人都倚在周赫煊怀里。 周赫煊没有再回答,而是悄声低头,马珏下意识的闭上双眼,很快沉浸在浓情蜜意的热吻当中。 开车是不可能开车的,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开车,于是河蟹神兽爬到了第二天早晨。 马珏本来表现得面色如常,但出门撞见两个保镖和萧乾,立即就红透了耳根子,之后的一整天都没怎么开口说话。 周赫煊本来还想去布莱切利园参观一下,结果那里被列为军事重地,根本就不放周赫煊进去。 周赫煊只能作罢,带上大伙儿登火车前往剑桥。 马珏就像是初坠情网的少女,整颗心都放在周赫煊身上,就算在记录小说的时候,也常常不由自主的停笔看情郎一眼。 这让萧乾大为佩服,在感情一事上将周赫煊视为偶像。他去年陷入三角婚外情之中,妻子死活要离婚,情人也不想再继续,结果竹篮打水一场空,闹得个两头不讨好。 反正萧乾是打死都不会再脚踏两只船了,他感觉一个女人就够自己受的,两个女人撞上就是人间地狱。 957【未来的汉学家】 保镖们划着桨,船儿在河里悠然穿行。 马珏还是第一次来剑桥,不由文学情怀发作,站起来带着微笑说:“在康河的柔波里,我甘心做一条水草。先生,徐志摩和林徽因当年就是在这里泛舟读书的吗?” 周赫煊曾经来剑桥演讲过,穿越前也来旅游过,他指着前方的一栋建筑说:“那里是剑桥大学三一学院,徐志摩当年就是三一学院的旁听生。” “旁听生?”马珏愣了愣。 周赫煊笑着解释道:“徐志摩是国王学院的正式学生,跟你在伦敦读研究生时一样,主修政治经济学。但他大部分时间都跑去三一学院旁听文学,本专业的课程反而被耽搁了。” 马珏忍不住笑道:“所以中国少了位政客,多了一位诗人。先生,你多讲讲三一学院呗。” 周赫煊道:“三一学院走出的名人,首推拜伦,他在读书时就已经名声大噪,以至于学院给了他一个特权。” “什么特权?”马珏好奇地问。 周赫煊说:“三一学院特许拜伦在学校里养宠物。” 萧乾插话道:“这个特权好像也没什么过分的啊。” 周赫煊哈哈大笑:“拜伦养的宠物可不一般,那是一头大棕熊。每天傍晚,拜伦都会牵着笨拙的棕熊在校园漫步,把那些胆小的师生吓得不敢出门。” “这可稀奇了。”萧乾和马珏咋舌道,他们无法想象居然有人把棕熊当宠物。 康河里有很多人划船,特别是那些训练赛艇的,不停喊着各种号子鼓劲。这是十足的噪音,因此剑桥大学靠河的那一面建筑,大部分都装了双层玻璃,免得学生受到打扰——据说是牛顿提出了,他实在被划船的噪音吵得不行。 或许是周赫煊这一船亚洲面孔太过显眼,周围船上的学生纷纷侧目,其中一条小船直接靠了上来。 “周先生?”船上一个女生用中文喊道,欣喜当中又带着不确定。 周赫煊笑道:“你是中国留学生吗?” “我是冈维尔与凯斯学院的鲁桂珍,”那女生侧身介绍说,“这是我的导师约瑟夫·尼德姆教授,这些是我的同学王应睐、沈诗章、爱德华和格鲁特。” “你们好,很高兴见到诸位。”周赫煊微笑点头。 鲁桂珍对自己的导师说:“教授,这位就是中国著名学者周赫煊先生。” 两船靠拢,但还是不够握手的距离,约瑟夫·尼德姆居然来了个抱拳礼:“你好,周先生,我的中文名叫李约瑟。” 周赫煊脸上浮出古怪的笑容:“你好,李约瑟先生,我们靠岸再聊吧。” 这位或许是中国人所熟知的,最不务正业的英国名人了。明明是个生物化学家,40多岁突然转行研究汉学,结果成为近代最著名、最权威的中国文化传播者。 两船渐渐靠岸,众人来到河边找长凳坐下,周赫煊和李约瑟终于补了个握手。 在一番寒暄过后,李约瑟表达了对周赫煊的景仰之情,随即说道:“我正在学习中文,研究中国科学史,可惜剑桥大学的东亚阅览室相关藏书太少。” 剑桥大学此时的中文藏书很多,已经接近2000册,而且还有一些宋、明、清的孤本。但那都是些经史子集,《天工开物》之类的杂书基本没有,所以李约瑟研究中国科技史非常困难。 “有机会的话,李约瑟先生可以去中国走走,我家里就收藏了一些相关书籍。”周赫煊说。 李约瑟遗憾道:“可惜没有机会,估计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去中国。” 周赫煊心想:你不仅过两年就要去中国,而且还会成为中国女婿,旁边那个女学生就是你未来的中国老婆。 李约瑟道:“我听鲁(桂珍)说,造纸术、印刷术、指南针和火药都是中国发明的,这让我非常震惊,由此产生了研究中国科技史的念头。你是中国的历史学家,能告诉我一些这方面的知识吗?” 周赫煊笑道:“中国古代的科学,都是实用科学。就拿日常饮水来说,西方人以前是不会打深井的,而中国人为了喝水就发明出了钻井技术。今天欧美诸国采用的石油钻井技术,就是在11世纪从中国传到西方的,它的发明最初是因为中国人需要在地下找卤盐。” “是吗?石油钻井技术也是中国人发明的,那太令人惊讶了。”李约瑟连忙掏出小本本记下。 周赫煊继续说道:“几个月前,我去了中国一个叫自贡的城市,这种钻井技术就是在那里发明的。那里有一口叫燊海井的盐井,井深一千多米,是世界上第一口超过1000米的深井,现在都还在使用当中。” 李约瑟又问:“除了钻井技术以外,中国还有什么伟大的发明?” 周赫煊想了想说:“十二平均律。” 李约瑟惊道:“噢,上帝,十二平均律也是中国人发明的?” 关于这玩意儿,周赫煊以前跟萧伯纳吹过牛,再吹一下也无妨。因为十二平均律在西方影响太大了,它催生出现代钢琴,催生出真正意义上的现代西方音乐。 周赫煊说:“十二平均律的发明者,是中国明王朝的一位贵族,是明王朝开创者朱元璋的子孙。” “还有吗?关于自然科学的。”李约瑟兴奋不已。 周赫煊道:“公元1000年左右,宋王朝的沈括测算出地磁偏角。他发现地球磁极并非是端正的,而是有稍稍偏斜,这个算吗?” 李约瑟笑道:“当然算,而且非常重要,这是人类大航海所必须的知识。” 周赫煊说道:“中国古代的科学发现发明有很多,李约瑟显然想要做这方面的研究,就必须亲自去中国一趟。” “那真是遗憾。”李约瑟至今还认为自己不可能去中国,更料不到他一去中国就要待好几年。 两人聊了好些时候,马珏、萧乾也被鲁桂珍等剑桥学生拉着聊天。及至傍晚,李约瑟做东请大家吃饭,晚上又带着周赫煊等人去图书馆。 接下来几天,除了荣誉学位授予仪式,以及在剑桥讲座以外,周赫煊都留在剑桥的各大图书馆里。 特别是图书馆的东亚阅览室,周赫煊得到了学校的特许,把那些中文典籍的古代孤本都拿去复印了一份。这是非常大的收获,即便是影印版,也足够用来做收藏了。 958【离英】 剑桥大学,国王学院。 周赫煊又在做他的例行演讲了,在牛津剑桥这样的高等学府抨击日本,其持续效果远高于在英国国会做演讲。 因为这些学府将走出很多未来的政客,其中不乏英国内阁高官,以及其他国家和地区的领袖。如果能让这些人打心里讨厌日本,那么今后或多或少的都会影响到他们对日本所采取的政策。 还有就是,高等学府会出现很多文学家,文化作品潜移默化的宣传效果更可怕。 数百位剑桥师生坐在下边,聆听着周赫煊在剑桥的第二次演讲: “今天我们要讲的是轰炸,什么轰炸呢?对学校及研究机构的轰炸……” “我们知道,自东西方的大规模战争爆发以来,日本对中国实行了大轰炸,德国对英国也实行了大轰炸,两国人民在战争中遭受了前所未有的苦难。但有一个现象值得关注,那就是德国到现在为止,都没有轰炸英国的高等学府和科研机构,我想未来也不会出现这个情况。而英国对德国的报复性轰炸,也刻意避开了哥廷根和海德堡大学。” “似乎只要是西方发达国家,都有一个心照不宣的默契,那就是战争与学术无关,学者、学生、学府必须得到应有的尊重和保护。” 剑桥大学的师生下意识点头,他们都同意这个说法,而且也认为这是应当的,文化、科学和艺术不能毁于战争。 周赫煊突然冷笑着说:“但在远东地区却不是这样,早在九年前,中日全面战争还没爆发,日本轰炸上海的时候,就把轰炸目标对准了中国的几所大学。而当中日战争全面爆发以后,中国的中央大学、复旦大学、金陵大学、同济大学、西南联大、重庆大学……这一系列的高等学府,甚至包括一些中学,都成为日军的重点轰炸对象!” “这是违反世界公理的,充分证明了日本人的野蛮,很难想象一个先进发达国家会做出如此行为。” “在座的各位先生们,你们是非常幸福的,因为英国的对手是德国。德国人再凶残,再滥杀无辜,只要你们继续留在剑桥大学,就可以生命无忧的继续学习和做研究。而中国的同行们却不行,教授和学生在教室里上课,必须随时注意警报跑防空洞。” 周赫煊开始详细讲述中国的老师和学生,特别是他在西南联大的所见所闻。 剑桥的师生们感到无比震惊,他们完全无法想象,一个世界顶级的化学家居然还要自己开荒种菜,一个国际知名的数学家居然只能在防空洞里研究学术……教授们又是有何等坚强的意志,带着学生在野外讲课,对天空中的飞机咆哮声充耳不闻。 “啪啪啪啪啪!” 演讲结束,全场掌声雷动。 剑桥的知名学者们,纷纷过去跟周赫煊握手—— “周先生,我非常佩服中国学者的意志,他们值得尊敬。” “请代我向中国的学者和学生们问好。” “战争必须绕开科学、文化与艺术,阿基米德的悲剧不能重演,我将发起对日军暴行的学术谴责。” “我永远与中国的朋友站在一边。” “……” 作为世界知名学者,周赫煊的影响力还是极大的。在他数年来反复演讲宣传之下,至少英美两国的学术界对日本已经印象坏到极点。光是日本轰炸中国高等学府的行为,就足够成为世界学术界的公敌——文明国家没有这么干的! 在剑桥逗留数日,周赫煊便回到伦敦,被萧乾邀请去伦敦大学东方学院讲座。准确的说,是去萧乾创办的东方学院短期培训班搞讲座,那里的学生都是有志于前往中国的国际友人。 周赫煊没有在东方学院短期培训班讲什么深奥的东西,专门讲中国的社会风俗道德,宣传中国人民的质朴与善良。 这不是胡说八道,而是真实情况。 历史上,当这些国际志愿者来到中国云南,他们受到了无比热烈的欢迎。很多时候在野外遇到土匪,那些土匪在得知他们的身份以后,都是立即停止抢劫绑票,甚至还会赠送他们粮食。 萧乾的短期培训班共有32位学生,其中27人会在未来几年内前往中国。离开的时候,周赫煊与这些国际友人拍照留念,那张照片上,有四人永远长远在中国的土地。 11月7日,周赫煊坐船离开伦敦。 安全起见,他们搭乘的是美国客轮,先绕道美国,再走海生崴前往苏联,经西伯利亚铁路从中国西北回国。这相当于把地球绕了大半圈,肯定会耽搁时间,但也是无奈之举,周赫煊可不想再亲自开一回飞机。 顺便还可以去美国看看费雯丽和于珮琛,特别是于珮琛,她留在美国生下了一对双胞胎女儿,周赫煊至今都还没跟两个女儿见面。 等他们抵达美国西海岸的时候,已经是11月下旬了。 这几个月里,日军在中国的攻势主要分为两个,即对沦陷区进行扫荡和对大后方进行轰炸。 在反扫荡中,百团大战虽然还未结束,但其所取得了战绩,以及所展现的军事实力,让日寇和国府都大为震惊。 至于轰炸,昆明和重庆成为日军的主要空袭目标,重开之后的滇缅公路也被日机特别照顾。 同时,日本的零式战机在中国出现了。 9月13日,中国好不容易凑起来的飞机,一次空战就被击落13架、击伤11架,阵亡飞行员10人,而日机伤亡寥寥,这是抗战以来前所未有的空中惨败。 常凯申大为震怒,完全无视日本的新型战机,认为是空军不中用,要求继续索敌决战。 这显然是非常错误的做法,别人有了先进战机,应该进行试探性空战,摸清对方的情况再予以回击,主动升空决战无异于自杀。 第四大队副队长刘宗武不甘受辱,直接要求觐见领袖。老蒋根本不听刘宗武的辩解,再次一通斥责,刘宗武只能吼道:“报告委员长,我是航校三期,您的学生。今天为了救国家,救同胞,我万死不辞,心甘情愿,勇往直前。但是也要让日本人付出一点代价才好。我们的飞机,本来数量质量都不如别人,如今日本又拿出今年新出的飞机,打我们十年前的旧货,我们连还手的机会也没有。这样的牺牲有什么意义?我报告您以后,为服从命令,我必定战死给你看,报告完毕!” 我必定战死给你看! 这句话说得悲壮而充满委屈。 刘宗武说完就冲出云岫楼,老蒋连忙喊等一等。但刘宗武毫不理睬,直奔机场,带领队员立刻起飞。周至柔连忙打电话到空军第一路司令部,传令道:“委员长叫不要打了。” 刘宗武依然不听,带着队员在空中寻找敌机,结果汽油消耗了大半还没发现日机影子,刘宗武这才率队返回机场。 此后,常凯申不再要求空军决战,为仅剩的那点空军力量保存了薪火。但中国空军却士气低落到极点,因为他们感觉“每战必逃”,实为军人耻辱。 三周后,日军的零式战机又出现在昆明。 昆明那边的空军力量更弱,只有一些霍克机和i—15。飞机落后且不说,飞行员仅有几个航校教官撑场面,剩下的全是刚从航校毕业的生手。 这场空战打得同样英勇而惨烈,在李向阳上尉的指挥下,中国飞机损失2架,直把日军零式战机的汽油消耗得差不多,日寇才大摇大摆的零损失返航。而在此期间,昆明被日本轰炸机给炸得一塌糊涂,直接导致同济大学、中研院和营造学社迁往李庄,同时西南联大也被迫开办新的分校区。 周赫煊在英国的时候,就零式战机问题跟冯庸有过电报讨论。 军事迷或者二战迷,都应该知道日本零式战机的弱点。周赫煊说自己有可靠情报,是一个日本朋友告之的,在电报里把零式战机的弱点都跟冯庸说了。 但没啥鸟用,因为中国的飞机性能太落后了。 就拿昆明空战来说,中国只有霍克机和i-15,极限时速分别为360公里和367公里。而根据美军后来的分析,只要在时速370公里时突然右转横滚,就可以摆脱零式战机的追击——问题是中国战机的极限速度也达不到370公里啊。 对付零式战机的另一个方法,在得到周赫煊的提醒后,中国空军也在11月初的成都空战用了。那就是垂直俯冲并加速,以此摆脱零式的追击,这个方法稍微有点用,甚至当场造成两架零式战机空中停车而坠毁。 但也仅此而已,在因此损失5架零式战机之后,日本人很快学乖了,并未再出现这种情况。中国飞机只能靠这种方法保命,根本无法阻止日本的轰炸,零式依旧是中国战场的空中霸王。 这根本没法玩,飞机的性能差距太大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在得知中国空军损失惨重后,海外华侨筹款捐了217架飞机。这次宋美龄没敢再乱来,大部分捐款都用于购买战机了,但什么时候能到货是个问题。 就算买到了,也只能是霍克机和i-15这样的七八年前的旧货,依旧是打不过零式战机的。 959【两个女儿】 于珮琛所生的双胞胎女儿,已经14个月大了。 周赫煊在信中为女儿取了名字,分别叫周南和周宁。“南”和“宁”都代表着南京,两个女儿是在周赫煊和于珮琛整理南京大屠杀资料时怀上的,以此作为某种纪念。 如今费雯丽长期住在洛杉矶,她已经很少亲自出演电影了,主要身份是当制片人,并作为周赫煊在联美影业的股东代表。 范朋克在跟璧克馥离婚后,就把部分股权转给前妻,剩下的也分别卖给了卓别林和周赫煊,周赫煊又转移了部分股权给费雯丽。此时联美影业的股份构成为:璧克馥38%、卓别林36%、周赫煊18%、费雯丽8%。 作为好莱坞八大电影公司的第四大股东,并且自身还是奥斯卡影后,费雯丽在美国电影界身份极高。以前克拉克·盖博是因为周赫煊以曝光丑闻做要挟,才被迫讨好费雯丽,现在则完全是因为费雯丽的身份而跪舔。 美国电影皇帝克拉克·盖博先生,去年在奥斯卡颁奖礼上,面对记者公开表示:“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情,就是遇到了费雯丽小姐。她是那样的高贵、善良和聪明,犹如行走在人间的天使。但请报纸不要再抄我们的绯闻,我爱慕她,我尊敬她,但我永远不会追求她,因为她不容任何男人亵渎。” 克拉克·盖博的这番言语,被认为是世上最痴情的表白,美国媒体甚至惋惜克拉克·盖博结婚太早,否则两人肯定能成为天造地设的一对。 不过嘛,费雯丽很快就被曝光出同性恋绯闻,因为她被媒体拍到和于珮琛同居…… 主要是周赫煊不放心怀孕的于珮琛,把她安排到洛杉矶让费雯丽照顾,还专门请了两个华人保姆伺候。两人同住了一年多,彼此的关系还算比较亲密,直到被媒体曝光以后才分开居住。 今年初,于珮琛带着两个女儿搬到纽约,此时担任“华美协进社”的宣传干事。 我们之前提到过,华美协进社是胡适、张彭春、郭秉文和美国教育界人士共同创办的民间组织,宗旨是加强中美两国之间的文化交流。在全面抗战打响后,这个组织基本上变成了一个宣传中国抗战的机构。 于珮琛现在的工作,基本上就是负责宣传国内发来的抗战消息,并协助进行爱国演出、募捐事宜。她一天到晚忙得很,两个女儿基本由保姆照顾,跟费雯丽一样都变成了职业女性。 …… 纽约,某高档公寓,这是周赫煊上次离开美国前买下的房子。 汪日章、居亦侨这两个老蒋的心腹,已经坐火车前往美国西海岸,准备借到苏联回国复命。孙永振和朱国桢两位保镖,被周赫煊扔在了纽约的旅馆里,他只带着马珏前往公寓看女儿。 “叮咚,叮咚!” 华人保姆听到门铃声跑来开门,推开一条门缝警惕观察,见外面站着两个中国人才放松下来,问道:“你们找谁?” “我找于珮琛。”周赫煊说。 保姆道:“于小姐要很晚才回来。” 周赫煊笑着说:“我是他的丈夫。” 保姆是洪门帮忙物色的可靠人家,她闻言一喜:“你就是周先生啊,快请进,快请进!” 保姆共有两个,轮流负责带孩子和做家务,此时另一个保姆正在客厅陪小家伙们玩耍呢。 或许是长期关在家里的缘故,两个女儿都比较怕生,见到周赫煊和马珏顿时停下来,飞快爬到保姆的身后偷看。 开门那个保姆笑着说:“小南,小宁,快过来,这是你们的爸爸。” 可惜两个小家伙完全没有爸爸的概念,依旧藏着不肯出来,这让周赫煊感觉既心酸又惭愧。 周赫煊拿出两个毛绒玩具,哄了好半天才跟女儿熟悉起来,但她们还是死活不肯开口叫爸爸,也有可能是年龄太小没学会。 相比起来,马珏反而更具有亲切感,半个小时不到就把孩子们哄得很开心,趴在她腿上爬来爬去咯咯直笑。 一直到晚上九点多,于珮琛终于回来了。她惊喜道:“煊哥,马小姐,你们什么时候到美国的?” “于姐姐好。”马珏微笑着问候。 周赫煊说:“上午刚到的纽约,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于珮琛抱起两个孩子说:“罗斯福先生刚刚连任了总统,我们华美协进社为他准备了一台庆祝演出,同时宣传引导美国人民支持中国抗战。你们吃饭了没?我在演出结束时已经吃过了。” 马珏连忙跟保姆去端饭菜出来,他们之前一直在等于珮琛。 “很累吧?”周赫煊问。 于珮琛笑着说:“不会啊,这几个月过得很充实。我们华美协进社今年已经筹集了7600美元捐款,都是美国人捐的,这非常难能可贵。另外,在我们的宣传联络下,有8个美国人已经前往中国支援抗战,有四个记者,两个医生,两个教士。” “看来这个工作,你干得比待在我身边还开心。”周赫煊说。 于珮琛不好意思的捋着额前秀发:“还好吧,就是觉得自己也是有能力为国做贡献的。对了,我听胡适先生说,罗斯福总统已经确定了对华信用借款,很大的一笔钱,这真让人高兴。” 周赫煊笑道:“我改天就登门感谢,顺便祝贺他连任成功。” 1940年的美国大选,绝对是美国有史以来最跌宕起伏的一次。首先是共和党出了一匹黑马,接着又是不想连任的罗斯福成为民主党候选人,双方的竞争如火如荼,最终罗斯福以500万票的优势获胜。 罗斯福刚开始是真不想三连任的,他的心很累,早就打算退休了。 自1936年第二次连任以来,罗斯福的施政便异常困难,或许是走出经济危机的大财团觉得他太碍事了。首先是罗斯福强行改组最高法院,招致党内外一直反对。接着1938年美国再次爆发经济危机,新政光环不再,罗斯福反而成了替罪羊。 甚至于,民主党内都出现了反罗斯福派,他们跟政敌共和党勾结,联手在国会封杀了许多罗斯福的提案。 二战爆发初期,罗斯福所作出的一系列决策,全都顶着巨大的政治压力,心脏不好的人根本就扛不住。 由于日本这几个月在越南的大肆扩张,罗斯福成功连任后立即发威,力排众议决定给中国1亿美元的信用借款。注意,这是信用借款,而不是之前的贸易借款,摆明了立场是要不顾日本的反对而帮助中国。 于珮琛又说:“罗斯福总统三天前还视察了华美协进社,对我们的民间交流工作非常赞赏。在他的支持下,我们打算举办一场援华演出,有好几个美国大明星答应参演,时间就定在这个周末。” 960【黑哥们儿】 从1940年的美国大选过程,就能看出美国正在一步步走出孤立主义。 刚开始,有三个主要的竞选者,分别是共和党的托马斯·杜威和罗伯特·塔夫脱,以及民主党的温德尔·威尔基。等到罗斯福宣布参加竞选,自知无力对抗的威尔基立即叛出民主党,投奔到共和党阵营。 威尔基的民众支持率少得可怜,等到英法联军大败,他立即干掉杜威和塔夫脱,成为共和党的总统候选人,和罗斯福一起杀入总统大选决赛。 威尔基能够在共和党党内选举中胜出,是因为他属于共和党仅有的国际外交主义者,而他的对手都是孤立主义分子。 也即是说,1940年的美国大选,是在两位“干涉主义者”之间落下帷幕的。 这足够说明美国财团和民众的选择,他们绝大多数都支持美国走出美洲,积极参与亚洲和欧洲的国际事务,孤立主义之风在美国是越吹越弱。 罗斯福和威尔基这两位总统竞选人,在军事外交政策上,观点是基本一致的。只不过威尔基代表着华尔街的利益,而罗斯福着眼于美国的总体发展,两人在内政问题上分歧很大。 搞清楚了美国外交舆论风向的变化,剩下的就很好理解了,包括罗斯福答应给中国1亿美元信用借款,也包括美国政府媒体支持胡适和华美协进社的抗日宣传活动。 周末的抗日宣传演出规模很大,不仅会有一些明星参加,刚刚当上陆军部长的史汀生也会出席。这位老兄在两年前就开始做援华工作,一直主张美国参战,现在更是以美国高官身份各种挑衅日本。 罗斯福不但没有制止史汀生的行为,反而把他当成了急先锋,用以试探和引导美国的积极外交政策。 演出还未正式开始,于珮琛就带着两个男人回家与周赫煊见面。 于珮琛介绍道:“煊哥,这位是美国黑人歌王保罗·罗伯逊先生。他是坚定的国际主义援华分子,前不久还在自己的演唱会上演唱了《义勇军进行曲》。” 周赫煊热情握手道:“你好,罗伯逊先生!” 保罗·罗伯逊与周赫煊说的第一句话,居然使用的是中文,他咧笑问道:“周先生,很高兴见到你,我的中文说得还流利吗?” “非常棒,虽然音调有些瑕疵,但咬字非常清晰。”周赫煊赞赏道。 “这多亏了刘的帮助。”保罗笑道。 旁边那个中国青年叫刘良模,他是保罗的私人中文老师,并教会保罗唱《义勇军进行曲》。 刘良模笑着说:“罗伯逊先生是个语言天才,他只花了三个月时间,就已经能够使用中文进行日常交流。除了中文,罗伯逊先生还精通英、法、俄、西等十多种语言和方言。” 保罗·罗伯逊摆手道:“只是略懂,谈不上精通。” 黑人所代表的一贯形象,就是粗鲁、愚笨、能歌善舞和长跑厉害,但还是会出现那么几个智商超群的。比如眼前这位黑人歌王,就把自己的语言天赋给点满了,他这个哥伦比亚法学硕士,到晚年时共学会了20多种语言。 搞笑的是,保罗最初是一位职业演员,在电影和戏剧中的表演都获得了广泛认可——这在1920年代是非常困难的。结果这位法律系毕业的职业演员,凭借超强种族天赋成为响当当的黑人歌王,反而让人把他的演员身份给忽视了。 对了,前几年的西班牙内战,这位美国黑人歌王也有去参加,并在三年前公开声援中国抗战。 新中国成立后,保罗·罗伯逊在第一时间致电太祖,表示衷心祝贺,并接受中国代表的邀请,答应到中国做访问演出。于是,他的出国护照被美国政府吊销了…… 在新中国的外交形势最困难的时候,保罗又在《致中国人民的一封信》中写道:“你们伟大的国家是人类文明的摇篮之一,也是当今和未来的伟大国家之一。我盼望着有一天能够来到你们的国土,向你们表示我的敬意,但愿这一天快点到来,这是我所向往的一个快乐的日子。” 可惜,当新中国和美国正式建交时,这位令人尊敬的黑人兄弟已经去世了,终其一生都没有机会踏上中国国土。 至于他的中文老师刘良模,后来参加了第一届人民政协会议,是新中国国歌的提议者之一,唱了大半辈子的《义勇军进行曲》。 刘良模热情握手道:“周先生,很高兴再次见到您。” 周赫煊有些想不起来了,问道:“我们以前见过?” 刘良模说:“三年前,我在上海各界救国联合会的一次活动上见过您,当时我是救国会执委之一。活动结束后我们还合影留念了,您坐在第一排中央位置,我在第一排的最左边。” “原来如此,幸会,幸会!”周赫煊笑道。 刘良模在抗战时期的身份很有意思,他被誉为“救亡图存的拉拉队长”,1935年就组建起成员多达千人的歌咏会,专唱爱国抗战歌曲。等到全面抗战爆发,他又带人奔赴各个战线,用歌声进行抗日宣传和劳军活动。去年周公视察新四军的时候,还专门观看了刘良模的歌咏演出,对他的爱国行为做了高度评价。 可惜,刘良模不仅唱抗日歌曲,还唱了不少革命爱国歌曲。国民政府对此非常不满,去年夏天居然把刘良模扣押,在基督教青年会的帮助下才重获自由,并被派遣到美国来避难求学。 于珮琛介绍说:“刘先生现在是我们华美协进会的歌咏组组长,负责组织抗日宣传活动的歌唱表演。多亏他把中文抗日歌曲改编成英文歌曲,才能让美国观众更加深刻的理解中国人民的抗战热情。” 刘良模谦虚道:“我只是做了一点力所能及的工作,前线的抗日战士才是真正的英雄。” 周赫煊说:“如果人人都能做一点微末贡献,那四万万国民将凝聚出巨大力量,何愁不能打败日寇?” “周先生说得真好,”刘良模道,“我准备与罗伯逊先生合作,在美国发行一张中国抗战歌曲唱片。您创作的《松花江上》、《我的祖国》也会收入其中。唱片所得利润全部作为抗战捐款,恐怕不能支付给你版权费,希望你能够谅解。” 周赫煊说:“这没问题。如果没有唱片公司愿意帮忙制作和发行,那我可以出钱承担制作费用,也会让我手下的出版公司帮忙发行。” 保罗·罗伯逊赞叹道:“您真是一位慷慨的爱国绅士。” 周赫煊说:“您的国际主义理念更令人尊敬。” 保罗·罗伯逊说:“周先生,我是你的忠实粉丝。《松花江上》和《我的祖国》这两首歌太美了,特别是《我的祖国》,我前段时间刚刚学会,迫不及待的想要在演唱会上表演。” “那是我的荣幸。”周赫煊笑道。 保罗·罗伯逊又说:“我反复拜读过您的大作《枪炮、细菌和钢铁》,我非常赞同您在书中的观点。您是第一位公开在著作中阐述种族平等,并认为黑人与其他人种一样优秀的国际知名学者。如果有可能的话,我希望您以后能写一本研究黑人历史的专著。” 周赫煊道:“等中国抗战胜利,我想我会写的。” “那就拜托了,”保罗·罗伯逊感慨道,“不敢是在欧洲还是美洲,黑人的地位都非常低下。我在读中学的时候,包括我在内,全校仅有两个黑人学生。就因为肤色不一样,我在学校不能做这个,不能做那个,连打架也不能还手。我在杰斯特大学读书时,也无法参加学校合唱团,因为我是个黑人。直到进入哥伦比亚大学,我才有机会演唱,那真是一段让人不愉快的经历。” 周赫煊说:“美国是一个多种族国家,黑人、华人和犹太人都遭受严重歧视。犹太人凭借经济地位和白人优势,已经渐渐得到主流社会认可,但他们还需要获得更多的权利。黑人想要争取种族权益,最明智的做法就是选择跟犹太人合作,并加强与华人群体的交流。弱势种族,需要联合起来才能拥有力量。” 保罗·罗伯逊求教道:“您对此有什么建议吗?” 周赫煊说:“美国参加世界大战是必然趋势,到时你可以高调一些,站出来号召黑人保卫国家,并组建黑人爱国团体。这是非常关键的第一步,因为只有付出才有回报,而爱国行为必将赢得美国主流社会的肯定。当战争胜利以后,黑人为国家付出了鲜血和生命,那么你们就有理由寻求种族权益。都是为国流血牺牲,为什么某些餐厅就不允许黑人进入呢?” 保罗·罗伯逊点头道:“是这样的道理,非常感谢周先生的指点。” 周赫煊笑道:“到时我可以配合你们进行宣传,比如投资把《为奴十二年》改编成电影。” “我期待那一天。”保罗·罗伯逊欣喜道。 战后的美国黑人是肯定要闹种族运动的,最终被犹太人暗中操纵为平权运动。历史上,犹太人和黑人都在这场运动中得利,偏偏美国华人毫无收获。到时候周赫煊也可以掺一脚进去,不仅要拍摄《为奴十二年》,更应该把华人劳工的故事拍成电影,并联合洪门带领华人一起参加平权运动。 961【演出开始】 纽约露天音乐堂。 现场的7000个座位上,有三分之一都是华人,这是华美协进社举办的最大型的一次演出。以前的歌唱和话剧表演,观众撑死了就几百个,更不可能请到什么明星参加。 于珮琛在加入华美协进社后,就一直打着周赫煊的招牌做事,隔三差五就能请来一些学术名人。正因如此,胡适对她非常看重,甚至决定让于珮琛做常务秘书长。 这次演出不仅通过刘良模请来了黑人歌王保罗,于珮琛还拖费雯丽的关系,请来了卓别林和璧克馥。当得知费雯丽要出席,克拉克·盖博也自告奋勇的来了。 除此之外,还有通过演出舞台剧《泰坦尼克号》出名的两位百老汇巨星——安德鲁·波克和琳达·摩尔曼,也来到了演出现场。特别是琳达·摩尔曼,这个女人在原时空毫无名气,现在几乎成了百老汇的头号女星,她简直把周赫煊视为自己的幸运之神。 “噢,周先生,终于又见到你了!”琳达·摩尔曼张开双臂,直接给了周赫煊一个拥抱。 “很高兴见到你,摩尔曼女士。”周赫煊微笑道。 两人分开之后,琳达·摩尔曼才介绍说:“周先生,这是我的丈夫弗雷泽·米勒。” 弗雷泽·米勒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儿,他能娶到百老汇头号女星,自然是非常有钱。他笑着说:“周先生,很荣幸能与你见面,这是我的名片。” 周赫煊扫了一眼,却是个搞机械制造的,等打起仗来想必更有钱。 这边刚刚寒暄完毕,费雯丽、卓别林、璧克馥和盖博四人一起入场,所过住处全场欢呼,完全抢了其他人的风头。 不多时,黑人歌王保罗·罗伯逊入场,身边还跟着一个黑哥们儿——爵士天王路易斯·阿姆斯特朗。此人在爵士乐的地位,相当于古典音乐之巴赫,摇滚乐之猫王,去年全球巡演18个月,在加纳首都演出时让10万观众进入狂欢状态。 胡适、张彭春等人也来了,一起到场的还有陆军部长史汀生,罗斯福总统的儿子詹姆斯。 詹姆斯前几个月刚刚离婚,原因是婚外情。这家伙跟他老爹一样,喜欢吃窝边草,情人是他的私人女护士。 为什么说跟他老爹一样呢? 因为罗斯福的三任情人都是身边人,第一任是妻子的秘书,第二任是自己的秘书,第三任是流亡美国的挪威公主——公主很崇拜罗斯福,经常去白宫拜访,轻轻松松就被罗斯福发展为情人。 众人各种叙旧寒暄,周赫煊低声问史汀生:“部长先生,你能帮忙搞一些先进的飞机吗?不是老式的霍克机,要最新型的那种。” “这恐怕有些困难,但我可以向总统转达意见。”史汀生说道。 周赫煊之所以专注于买飞机,是因为这玩意儿见效快。不仅是为了保护平民不受轰炸,更是为了保护大后方的生产。自从零式战机出现在中国以后,日寇的空袭更加肆无忌惮,重庆被各种炸工厂不说,昆明那边的铸币厂也被炸了。 此时的法币虽然疯狂贬值,但镍币、铜币等辅币还比较坚挺,很多老百姓都通过这些金属货币来保值,一定程度上稳定了已经崩溃的金融市场。 昆明铸币厂是云贵地区最大的铸币机构,这家工厂被炸成废墟,其损失足够买几十上百架飞机,更让云贵两省的经济民生雪上加霜。 空中防御力量,对中国来说太重要了。 周赫煊又问:“听说美国国会正在讨论《租借法案》?” 史汀生笑道:“你的消息可真灵通,连这都能够打听到。” 《租借法案》的提出,直接原因是因为英国财政破产了,根本拿不出真金白银购买军火,于是罗斯福就打算以租借、交换、赊账等形式卖军火给英国佬。 周赫煊问道:“如果《租借法案》获得通过,有没有可能向中国租借军火物资?” 史汀生说:“当然可以,不过必须用中国的船只负责运输,而且还要拿出相应资源做抵押。” “我会联系国内的。”周赫煊笑道。 总统公子詹姆斯突然插话道:“购买飞机这件事,我可以帮忙联系。” 周赫煊连忙说:“那太感谢了。” 詹姆斯的信心来源于美国扩大军用飞机生产量—— 就在罗斯福还没决定参加连任大选的时候,突然提出要美国生产5万架军用飞机。几大飞机制造商还以为总量5万架,没想到罗斯福的要求是年产5万架,当时所有人都听得一脸懵逼。 要知道,罗斯福在提出这个计划之前,美国军用飞机年产量还不足1000架。 美国最可怕的就是战争工业潜力,罗斯福一声令下,半年时间美国就生产出6000架军用飞机,明年的年产量更是飚到2万架,到二战胜利前夕已经猛增到年产6万6千架军机。 相比而言,整个二战期间,英国所生产的军用飞机数量,还不足美国的零头…… 现在美国有几千架新生产的飞机放在那里,一部分卖给了英国,剩下的还不知怎么处理,因为美国自己的空战部队根本用不完。飞机生产商也急啊,政府只说扩大生产,又不实际出钱订货,都担心烂在仓库里成了废铁。 詹姆斯说:“只要中国出得起价钱,我来说服飞机制造商,连运输问题都帮忙解决。” 周赫煊道:“我回去就联系中国政府。” 周赫煊可不想当冤大头,这玩意儿得政府出现才行,哪有全让私人掏腰包买飞机的。两个月前,海外华人捐了217架飞机(以老式霍克机的价钱计算),现在连个影子都见不着。 历史上,此时的中国只剩下60多架飞机能够升空,真不知负责买飞机的宋美龄在搞什么鬼。她自称是在谈判买先进飞机,可能也有运输的原因无法到货,但具体捐款去向还是存在很大问题。 也有可能,那些捐来买飞机的钱,被拿去补贴政府财政和战争经费了——谁说得清楚呢? 就在周赫煊跟史汀生、詹姆斯聊天之际,演出已经正式开始了。 30多位华人青年组成的合唱团,在异国土地上唱响了中文歌曲:“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 962【音乐无国界】 大卫·西蒙,波兰犹太人,1933年成为摄影记者。从西班牙内战到二战结束,他的镜头纪录了整个欧洲的战事,是二战时期最有影响力的战地记者之一。 去年,大卫·西蒙跟随西班牙难民漂洋过海到墨西哥,用镜头全程纪录了艰辛的逃难经过。他前段时间来到纽约,被好友保罗·罗伯逊邀请参加中国人的演出——两人是在西班牙战场认识的。 十五年后,已经成为图片新闻社董事长的大卫·西蒙,如此在文章中回忆: “那年我29岁,罗斯福总统刚刚赢得大选,保罗·罗伯逊先生对我说:中国人在纽约有一场大型演出,或许你应该带着照相机去看看……中国对我来说,是一个很陌生的国度。但我对中国人并不陌生,我在巴黎读书时,曾见过不少中国留学生。他们给我的印象,总是勤奋、聪明而孤僻……” “那场演出的主持人,是周赫煊先生的情人——应该是这样的——于珮琛女士。但演出开始的时候,主持人并没有亮相,舞台灯光照射在32位中国合唱队员的身上。其中有8位合唱者是儿童,我最喜欢拍摄孩子们,立即举起相机对准他们。” “那是一首旋律优美的中国歌,我完全不知道他们在唱什么。但我惊讶的发现,全场的华人观众都在跟唱,歌曲还没唱完,我旁边不远那位先生已经热泪盈眶。” “在把中文歌曲演唱完毕后,合唱团又唱起这首歌的英文版,我终于听懂他们的歌词内容: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听惯了艄公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这是美丽的祖国,是我生长的地方,在这片辽阔的土地上,到处都有明媚的风光……” “在那一刻,仿佛有道闪电直击我的灵魂。我想起我31岁前的祖国波兰,想起美丽的维斯瓦河,想起我那在德国统治下的家人……好的音乐总是有着无穷魅力,她超越了国界,她超越了种族,让陌生的人们能够理解彼此。” “有人说,犹太人是没有祖国的,我对此并不认同。至少在我31岁加入美国国籍之前,波兰一直是我的祖国,是我生长的地方,我热爱那片土地。该死的第一次世界大战,让父母带着3岁的我逃离波兰;该死的第二次世界大战,让背景离乡的我无法回归故土,让我的家人死于纳粹集中营。” “在那忧伤而美丽的旋律中,我对中国人的遭遇感同身受。‘朋友来了有好酒,豺狼来了有猎枪’……中国人正在抵抗侵略,我想我应该去看看,用镜头记录他们的顽强抵抗。于是在接下来的一年半里,我来到了中国战场,认识了许多可爱的中国朋友……” …… 听到在场两千多华人的集体大合唱,周赫煊感觉非常惊讶。 除了少数的留学生、商人、驻美官员、访美学者之外,其他大部分都是纽约及周边地区的华侨。他们居然人人会唱《我的祖国》,什么时候这首歌都在美国华人圈子普及了? 那种在异国他乡的爱国大合唱,听得周赫煊全身汗毛竖立,难以言语的情感刺激得他眼眶湿润。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全是爱国抗战歌曲,一组《黄河大合唱》把周赫煊听得热血沸腾。 不得不说,刘良模真是个人才,他把《黄河大合唱》的朗诵词全都翻译成了英文,然后用原版的中文歌词进行演唱,还把三弦等民族乐器搬过来。 那气势激荡磅礴,在《保卫黄河》的多声部合唱中表现得淋漓尽致。美国观众虽然听不懂歌词,但朗诵词却听得懂,大致能猜到在唱些什么,一个个在座位上听得目瞪口呆。 “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黄河在咆哮!河西山岗万丈高,河东河北高粱熟了。万山丛中,抗日英雄真不少……端起了土枪洋枪,挥动着大刀长矛。保卫家乡!保卫黄河!保卫华北!保卫全中国!” 黑人爵士之王路易斯惊得差点蹦起来,连连说道:“这首歌……这首歌……简直难以想象,太精彩了,太宏伟了!” 保罗·罗伯逊笑道:“我第一次听的时候,也是你这样的反应。” 路易斯遗憾道:“可惜,乐队跟合唱团配合有些瑕疵,合唱团的专业水平也有些问题。” 保罗·罗伯逊说:“合唱团并不是专业的,而且他们的排练时间也不长。” 在两个黑哥们儿议论的时候,胡适和张彭春也吃惊万分。 “两年没回去,中国什么时候创作出这么振奋人心的音乐作品了?”张彭春惊道。 胡适说:“听歌词的内容,应该是共党那么的人创作的。” 张彭春道:“管他哪个党!这首《黄河大合唱》唱出了中国的抗战气势,唱出了中国人的抗战决心。”说着,他低声朝旁边的周赫煊喊道,“周先生,这首歌的词曲作者是谁?” 周赫煊说:“冼星海先生作曲,光未然先生作词。” 张彭春期待地说:“等回国以后,我一定要亲自拜访他们。” 美国陆军部长史汀生在演出串场的时候,怪叫道:“哦,哦,哦,这是一首战歌,只听歌曲就让我想到战场。” 周赫煊说:“这是一个民族的怒吼。” “啪啪啪啪啪啪啪!” 大合唱结束,露天音乐堂的掌声空前热烈,好多美国观众由衷的自发起立鼓掌。 抛开《黄河大合唱》的民族性和抗战意义,它的艺术价值就足以让美国观众感到惊艳了。 为了筹办这场大型演出,于珮琛把周赫煊给她的生活费全投进去了,足足几千美元,上个月家里的伙食还是找费雯丽汇的款。其中《黄河大合唱》就排练了两个月,还请来专业的管弦乐队,想不精彩都难。 当然,比起《义勇军进行曲》在美国的影响力,这首《黄河大合唱》还是难以匹敌的。因为前者朗朗上口,短小精悍,更加利于传播。 早在全面抗战爆发以前,陶行知访欧归国的途中,就在埃及金字塔下听人唱过《义勇军进行曲》。而在抗战胜利后,梁思成前往美国讲学,在美国街头也听到人唱这首歌,他以为是中国人,回头一看却是个十多岁的美国少年。 这不,当保罗·罗伯逊登台演唱《义勇军进行曲》,顿时把今天的演出推至最高潮。 演唱结束后,保罗·罗伯逊没有直接离开舞台,而是说:“接下来是今晚的最后一首歌,是周赫煊先生填词作曲的英文新歌。由周先生、路易斯和我联合表演,希望大家能够喜欢。” “哦哦哦哦哦哦!” 全场尖叫喝彩,对三人的表演万分期待。 一个是黑人歌王,一个是爵士歌王,还有一个是曾写出《我心永恒》的中国名人,他们的合作让现场记者都兴奋不已。 963【效果惊人】 舞台上,放着三种乐器。 周赫煊走到钢琴前坐下,保罗抱着一把吉他,而路易斯身前摆着爵士鼓(架子鼓)。 即将演唱的这首歌,他们只排练了一天。但保罗和路易斯这两个黑哥们儿,在拿到周赫煊歌谱之后,足足花了三天时间重新编曲,把迈克尔·杰克逊的原曲改得面目全非。 是的,周赫煊这次选了一首迈克尔·杰克逊的反战歌曲——《we'vehadenough》。但周赫煊把歌名和部分歌词改了,《我们受够了》改为《我们必须反抗》,歌词“为何你不要这样做?哦不,请不要这样”改为“快停止你的暴行。停止!我们将反抗到底”。 在两位黑人歌王的编曲下,这首歌的前半段基本保留原版风格,但后半段从哀求变成了积极抗争。 路易斯的架子鼓和周赫煊的钢琴声同时响起,保罗偶尔扫动吉他琴弦,一段典型的摇滚前奏就此出现。这段前奏长达20秒钟,三人还没开口唱歌,就已经引起台下数千观众的兴趣。 这是什么音乐风格? 观众们面面相觑。 1940年连节奏布鲁斯都还没出现,更别说是摇滚了。现场的一些白人观众直接皱起眉头,因为他们听出了布鲁斯和摇摆乐的味道,前者只有低贱的黑人才会喜欢。 此时的美国乐坛,正是三分天下的年代。 黑人和底层贫民喜欢听布鲁斯和摇摆乐,中产阶级以上的白人喜欢听叮砰巷歌曲,中西部农村则喜欢听乡村音乐。 未来摇滚乐的诞生是怎么来的? 首先,布鲁斯和摇摆乐融合为“节奏布鲁斯”。接着,叮砰巷歌曲进化为“波普音乐”。当“节奏布鲁斯”与“波普音乐”撞到一起,再掺杂部分乡村音乐的特性,摇滚乐的雏形就诞生了。 可以说,摇滚乐的出现,其实意味着美国战后的种族和阶级融合。这种音乐类型能否被1940年代初的美国人接受,没人能够保证,反正周赫煊是无法预料的。 “一个年轻的生命永失所爱,却无人能解释原因何在,他在黑暗中看不到未来。” “她为这又一桩暴行所害,无辜的质问上天,为什么她要承受丧父的悲哀?她问身穿黄制服的士兵,你有什么权利选择,哪个该死,而哪个又能活着?并且你看到他也没有试图逃跑,我爸爸他手无寸铁。” 保罗首先开口演唱,他擅长的是黑人灵歌和叮砰巷歌曲。在他的演绎下,这段摇滚充满了宗教味道,仿佛是战争难民在用上帝的口吻质问侵略者。 “在那遥远的地方,一个小村的中央。一个可怜的男孩,还有他破旧的玩具就躺在那里。他太小,还无法理解事实真相。他无法安睡,大地在震荡。他的父亲紧握他的手掌,哭喊嘶嚎。他的妻子正慢慢死亡,他得解释这一切,还得独活在世上。” 路易斯被誉为爵士天王,他一改过去的轻快潇洒,这段歌词变得低沉苦痛。 “为什么他的母亲会离开人间?这些士兵来这里做什么?如果真是为了和平,为何又挑起战火?” 周赫煊唱的是一小段高潮,连续几个疑问句,声音变得越来越尖锐。由于他唱功不足,直接变成了破声嘶吼,但却表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愤怒和悲伤。 面对这种全新的音乐形式,台下观众从最初的新奇或不屑,慢慢变得能接受。特别是年轻人,他们对此非常喜欢,单纯的喜欢,就像追逐时髦一样。 直到进入副歌部分,摇滚节奏越来越明显,完全迥异于这个年代的风格。 “我们不能再冷眼旁观,我们已受够了这一切。你们为何要这样做?停止!我们再不能,再不能,我们已受够了这一切。停止,我们要反抗。我们已受够了这一切。停止,我我们必须反抗到底……” 咚咚咚的鼓点声,将钢琴和吉他的声音盖住。三人交错有致的合唱,形成越来越高亢的呐喊,混合着鼓点声直击灵魂。 最后那一段歌词不断重复,超强的摇滚节奏让人忍不住抖腿,许多年轻人甚至跟着一起哼唱起来。 摇滚乐显然超前了,但似乎并没有欣赏障碍,它对此时的人们来说是一个大杀器,它的魅力让人无法抵抗。 当然,这还要归功于两位黑人歌王的重新编曲,许多细节和唱法在被他们改动以后,更加符合这个时代的听众审美,他们精彩的演唱同样为这首歌增色不少。 至于周赫煊,无疑是从头到尾拖后腿那个,但凡唱到高音部分,他必然hold不住导致破音。 但作为这个时空的摇滚乐开山之作,《我们必须反抗》后来被翻唱了数百个版本,周赫煊、保罗和路易斯的合唱版却被公认为最经典的。两位黑人歌王负责技巧和铺垫,周赫煊负责情绪发泄,他的各种破音反而被奉为摇滚精神的体现。 “啪啪啪啪啪啪啪!” 全场起立,疯狂鼓掌。 这首反战摇滚歌曲出现在1940年,给人们的感受,无异于第一次在荧幕上看到侏罗纪时代的恐龙,显得那么震撼而不可思议。 周赫煊平复着急促的呼吸,站到舞台中央开始讲话: “我想,只要是正常人,都会反对战争。不管战争的起因如何,它必然让人们遭受苦难。这一次的战争不同,它是人类有史以来从未有过的灾难。在欧洲,德国纳粹正在数以万计的屠杀犹太人,他们对伦敦进行无差别轰炸。在亚洲,日本制造了惨绝人寰的南京大屠杀,30多万手无寸铁的中国人被杀害。而日本人的战争罪行还在继续着,在农村,他们杀害农民抢夺粮食,在城市,他们炸毁学校、民居和无辜市民!” “我在中国的重庆、武汉、广州、昆明……亲眼目睹了被轰炸后的惨状,一个只有几个月大的婴儿,尸体不全的躺在我的面前。他的眼睛里没有天真和快乐,有的只是生命消逝的死灰色!就在一个月前伦敦,有个13岁的小女孩儿被掩埋三天三夜,她获救后的第一句话是:妈妈,我要回家!” “美国的朋友们,你们不要幻想着远离战争,也不要试图外交孤立。德国、日本和意大利结成的邪恶轴心,已经划分了全世界,美国的太平洋和东南亚领地,被划为日本的地盘;美国本土和加拿大、墨西哥,被划为德国的地盘。现在中国和英国正在艰苦抵抗,我们不仅是在保护自己,也是在保护美国,一旦哪天我们被法西斯占领,下一个遭殃的就是美国!” “这不是恐吓,这是事实。远离战争只有一个方法,不是躲避它,而是勇敢的面对它,只有打败侵略者才能迎来和平!” “中国是一个落后的农业国,我们抵抗了整整三年,财政早已崩溃。我们只能用血肉和意志,来抵抗法西斯的侵略,我们需要帮助。需要美国政府的帮助,也需要每一个爱好和平的朋友帮助。” “今天的演出所得利润,全都将捐献到中国战场。如果有朋友愿意捐款,我们更加感谢,华美协进社长期设有捐款箱。或许您只捐赠了一美分,但无数的一美分汇聚起来,就能为中国购买一架飞机、一门大炮、一支步枪、一颗子弹,拯救无数中国人的生命,支撑中国打赢这场战争,也为美国拖住日本这一头恶狼!” “谢谢!” 全场掌声雷动。 突然有不少观众齐声大喊:“我们愿意帮助中国,请再唱一遍《我们必须反抗》!” “再唱一遍!” “再唱一遍!” 好嘛,这些美国观众听摇滚听上瘾了。 964【摇滚鼻祖】 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的动作很快,第二天早晨就找到周赫煊,请他们去广播公司的播音室进行现场演唱。 当电台节目播出后,美国听众表现出三种不同的反应—— 上层和部分中层白人表示无法接受,这玩意儿太吵太闹腾了,完全配不上他们高雅的身份。 中西部的农村听众对此无所谓,既不是太喜欢,也不是太厌恶,他们的最爱还是乡村音乐。 而黑人群体、底层百姓和部分中产白人,以及各阶层的广大年轻人,则对摇滚乐展现出前所未有的喜爱。 争议非常大,而争议的来源,就是那些年轻人。 一些身份高贵的议员和富豪,突然发现他们的儿孙辈抱着收音机不松手,而听的竟然是那种吵闹低级的歌曲。这让他们感觉不可饶恕,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于是就在报纸上掀起了一轮骂战。 周赫煊对此哭笑不得,他能预料到摇滚乐会引起争议,但没想到最初的争议居然与阶层和种族有关。 谁让黑人和底层贫民才听闹腾歌呢? 这比父辈讨厌儿孙听周杰伦还严重,已经升级为阶级和种族矛盾。 但其实也不那么严重,就拿“摇摆乐”来说,它其实是爵士乐的一种,而爵士乐最初又属于黑人音乐。在一战的时候,爵士乐都还不怎么被美国主流社会接受,但到20年代明显有所改观。 到了30年代,爵士乐的变种摇摆乐,迅速风靡整个美国,这种低贱吵闹的音乐形式,成为美国年轻人和中产阶级的最爱——迅速从民间歌舞厅走向顶级音乐厅。 摇滚乐,说穿了就是摇摆乐加布鲁斯加波普乐的终极进化版,它在美国是有广泛歌迷基础的。 而且说实话,周赫煊拿出的那首歌并不吵,在两位黑人歌王的改编下,a节甚至带着黑人灵歌的味道,清新、舒缓、悲伤而神圣。整首歌的情绪是层层递进的,直到最后才变成疯狂呐喊,这让40年代初的人们更加容易接受。 当主流舆论开始谴责一种新兴事物的时候,就说明这种新兴事物获得成功了。就像21世纪初,全世界都在讨论网瘾的危害,仅过去十年,人人都在上网,上网成为一种习惯和生活常态。 嗅觉最灵敏的当属那些唱片公司,他们立即组织音乐人进行分析探讨,许多摇摆乐歌手也自发尝试摇滚乐这种新的类型。 仅仅只过了一周,就有被改编成摇滚版的摇摆歌在舞厅出现。那些摇滚歌充满了性暗示和脏话,得到找乐子的年轻人和中产阶级的疯狂追捧。 这就导致了两个结果:第一,摇滚乐迅速风靡;第二,摇滚乐被视为低俗的象征,因为它充斥着色情和暴力。 骨灰级摇摆乐手弗莱切·亨德森对此很不满,他在《公告牌》杂志上写文章说:“被周赫煊先生命名为摇滚乐的这种新的音乐形式,不应该成为低俗歌曲的垃圾桶,它应该是积极向上的,追求自由与解放的。” 随即,擅长作曲的弗莱切·亨德森亲自操刀,把自己的三首经典摇摆歌改编为摇滚风格,并由著名青年摇摆歌手西贝伯爵进行演唱。这三首摇滚歌在两个月后被录成唱片,半个月内狂卖25万张,赚得是盆满钵满。 由此之后,越来越多的唱片公司开始制作贩卖摇滚歌,虽然舆论争议依旧存在,但摇滚乐的流行趋势已经无法抑制,周赫煊也被后来的无数乐迷们视为“摇滚始祖”。 …… 华美协进社总部。 三个黑人青年打听了好半天,终于在某大楼内找到了社团牌子,他们走进去问:“是这里接受援华战争捐款吗?” “是的,”华美协进社的工作人员说,“感谢你们的慷慨捐赠,如果可以的话,请留下你们的姓名资料,中国人民永远会记住你们的情谊。” “我叫奥斯卡·摩尔,我捐50美元。” “我叫奈特·金·科尔,我也捐50美元。” “我叫维斯里·普林斯,我也捐50美元。” 几人都登记完毕了,奈特·科尔突然说:“请转告周先生,我很喜欢他的摇滚歌,真是太棒了,希望他能够出一张唱片。” 工作人员笑道:“我会转告的,谢谢你们。” 这三黑人青年,正是刚刚组建的“金·科尔三重奏”乐队,他们现在还名声不显,但再过几年就会声名鹊起。即便后来奈特·科尔死了,在死后的35年里,他的唱片仍保持着平均每周5000多张的销量。 奈特·金·科尔就是个爵士歌手,40年代唱的大部分是摇摆歌,可见这种类型的歌曲有多么风靡。 “对了,这是我们乐队新出的唱片,请帮忙转交给周先生。”奈特·科尔拿出一张黑胶唱片。 当周赫煊拿到这张唱片时,表情有些古怪,因为这是一个美国传奇乐队的首张唱片,而且还附带了三位初始成员的签名。若是50年后再拿出来,想必会让爵士乐迷们彻底疯掉。 那位黑人歌手,该不会受此影响,以后改唱摇滚乐了吧? 于珮琛清点着捐款账目,喜滋滋说道:“煊哥,这次的演出太成功了,一个星期就收到2833美元的抗战捐款。更重要的是,现在好多美国报纸都在报道我们的演出,还提到了中国抗战,越来越多的美国人同情中国。” “是啊,得道者多助,”周赫煊说,“跟我一起回国过春节吧。” 于珮琛摇头道:“我要留在美国,我很喜欢现在的工作。” 周赫煊不由苦笑:“你这话跟费雯丽说的一模一样。” 于珮琛有些不好意思:“要不,等我明年元旦再回国看你?这段时间真的很忙,完全走不开。” “没事,你找到正事做也很好,”周赫煊嘱咐说,“回国一趟不容易,很危险的,以后还是我来美国看你们吧。” “那也行,”于珮琛微笑说,“以现在美国的情况来看,他们很快就要参战了。只要美国加入,中国必定胜利,我估计到1942年抗战就要结束,到时候我们一家人就能团聚了。” “会的。”周赫煊不想打击于珮琛的积极性。 历史上,当美国参战的消息传到中国,中国的有识之士们也是一片欢腾,甚至还有预言三个月就能赶跑小日本儿的。 于珮琛说:“你过完元旦再走吧,女儿们刚学会叫爸爸,跟你特别亲,你走了她们会很失望。” “嗯,过完元旦再走。”周赫煊点头道,他还要去收购可口可乐的股份。 965【三舅哥】 曼哈顿第五大道的一栋三层现代风格建筑,就是周赫煊的三舅哥张远南的家。 张远南现在掌控着套套生意,还娶了一个劳伦斯家族的私生女做老婆,由此跻身为波士顿财团的外围成员。正是这样,周赫煊的套子才能持续畅销,否则早被美国的其他套套厂商给黑掉了。 在获得大财团支持的同时,代价当然也少不了。周赫煊两年前在美国就几份签了股权交换合同,他所持有的杜蕾斯股份只剩下28%,张家持有股份23%,而洛威尔、劳伦斯、亚当斯、洛奇和肯尼迪家族共持有49%的股份。 不仅如此,杜蕾斯公司还聘请了已经退休的美国政府高官,担任副总经理和高级商务顾问。未来的美国总统肯尼迪,此时刚刚因病从斯坦福商学院退学,他也被安排进了杜蕾斯的分公司实习。 杜蕾斯那49%的股份不是白给了,周赫煊因此得到波士顿财团旗下一些公司的股份——波士顿第一国民银行0.6%的股权,互惠人寿保险公司5.5%的股权,特克斯特隆公司0.8%的股权,雷西昂公司1.1%的股权。 交叉持股,联合垄断,这是30年代之后美国财团的惯用伎俩。 若非世界经济危机让波士顿财团损失惨重,而套套生意又在大萧条期间逆势火爆,人家根本不会带中国人一起玩。 刚开始张远南对这种交易是抗拒的,但扛不住来自于美国政商界的双重压力,终于还是选择了妥协,如今已完全融入进去。但他也只是波士顿财团的外围势力而已,娶的也只是劳伦斯家族的私生女,至少也得儿孙辈才能真正跻身上流社会。 “妹夫,家里人还好吧?”张远南给周赫煊倒酒问。 周赫煊说:“都还好,你爸爸的身子骨很硬朗。” 张远南一手端着红酒杯,一手夹着雪茄,西装革履颇有派头。他翘着二郎腿说:“嗨,早就让我爸带着全家移民美国,他偏不听,偏要留在中国。中国有什么好的?天天被日本轰炸,连生命安全都没法保障。现在美国的移民政策越来越宽松了,虽然对中国人还没放开口子,但我肯定是有办法的。” 这人变了! 两年前见面的时候,张远南还很有些爱国热忱,张口闭口要捐多少钱抗战,现在却透出一股子对祖国的不屑。 周赫煊瞟了一眼外头的保镖,又看了看正在做水果沙拉的洋妞(张远南妻子),笑道:“你这日子过得很不错啊。” “一般吧,”张远南抱怨道:“毕竟是华人,就算再有钱,在美国受歧视也是免不了的。前几天出席酒会,我就被亚当斯家族的一个兔崽子嘲笑了,居然骂我是中国猴子,老子当场就给了他一耳光。草,一个旁系后裔也敢看不起我,真当老子是好惹的!” 周赫煊说:“毕竟这是别人的国家。” 张远南不忿道:“我现在也是美国籍!我就看不惯他们的嘴脸,一群白皮猪,还真以为自己是什么高贵种族。我跟你说啊,这些美国富豪也没什么了不起,也就投胎投得好,不外乎还是官商勾结那一套。很多家族的掌舵人,那脑子还不如我,咱中国人的智慧他们哪比得上?” 周赫煊不想再扯这些无聊话题,问道:“收购可口可乐的股份你怎么看?” “那可不好弄,可口可乐现在的股价太高了。”张远南连连摇头。 “不是说可口可乐现在面临困境吗?”周赫煊有些疑惑,难道是脑子里的资料不对?那些资料都是看闲书看来的,出现问题也很正常。 张远南说:“可口可乐现在确实面临困境,他们的摊子铺太大,资金周转困难。但可口可乐的品牌太强势了,股价高得吓人,现在入手等于当冤大头。” 周赫煊道:“具体什么情况,你说说看。” 张远南说:“可口可乐跟我们的套子生意一样,是大萧条期间少有的赚钱行业。他们……” 经过张远南的详细解释,周赫煊终于明白了前因后果。 可口可乐这家公司自创立以来,已经破产了两次,前后换了好几个老板,但生意却越做越红火。 可口可乐1919年上市的时候,股价为40美元,一年后就跌到19美元。但20年代的美国股市太疯狂,可口可乐股价一度飙升至200美元,到经济危机爆发的时候也还有147美元。 经济危机让美国股市大崩盘,就拿高盛来说,1929年股价为222美元,三年后直接变成50美分。但可口可乐偏偏坚挺十足,虽然也曾跌破100美元,但罗斯福新政以后就又开始飚了,1935年时可口可乐股价甚至再度突破200美元大关。 幸好,1938年、1939年美国再次爆发经济危机(史称“罗斯福萧条”),罗斯福甚至用延长圣诞假期来促进消费,可口可乐的股价也跌到了150美元以下。 周赫煊问道:“可口可乐的股票这么受欢饮,他们怎么又面临困境了?” 张远南说:“第一,百事可乐的竞争。百事可乐大打降价牌,最狠的时候,其售价是可口可乐的一半,分量是可口可乐的两倍。虽然可口可乐把百事可乐污蔑为‘黑人才喝的饮料’,但还是被抢占了大量市场,逼得可口可乐不断降价销售,利润成倍降低。第二,可口可乐官司缠身。从1935年到现在,可口可乐年年打官司,还因为内含可卡因等毒品成分而被调查,隔三差五就有社会团体呼吁政府禁售可口可乐,每年可口可乐的公关费用就多得吓人。第三,广告费用太高。可口可乐现在把自己炒作成了国民饮料,但其代价是,每年的广告投入占到纯利润的40%以上。第四,摊子铺太大。可口可乐这十年来一直想打开欧洲市场,但除了德国以外,它在其他国家的销路很不好,连投入工厂建设的钱都没赚回来,欧洲的广告费更是亏得一塌糊涂。” 周赫煊点头道:“继续说。” 张远南总结道:“也就是说,现在可口可乐在美国的销售形势大好,表面业绩惊人,这就导致了它的股价虚高。但实际上,它的利润其实并没有看起来那么美好,而且因为海外扩张不利,资金链一直非常紧张。前段时间,可口可乐的总裁还亲自拜访了罗威尔家族,当时我就站在他们旁边喝酒,可口可乐想要拉罗威尔家族投资。” 周赫煊问:“罗威尔家族同意了吗?” “当然不同意,可口可乐的股价太高了,拉投资也是狮子大开口,谁给钱谁傻。”张远南笑道。 周赫煊笑道:“我很看好可口可乐,所以我想做一回傻子。” “我劝你还是再考虑考虑,”张远南说着美国经济形势,“两年前,罗斯福感觉美国经济转好,乐观得过分,居然颁布了一系列的紧缩政策。这是罗斯福执政以来最愚蠢的昏招,几年的新政成果差点就毁于一旦,当时的经济形势直接倒退回1935年。这两年算是勉强缓过劲来,但情况还是非常糟糕,七成以上的公司都运营困难。别看可口可乐的销量连创新高,但他们的利润却在逐年下降。特别是去年又确提高了最低工人工资,好多老板郁闷得想跳楼,可口可乐受到的影响非常非常大。你瞧着吧,最多两年,可口可乐的业绩泡沫就要被戳破,股价分分钟跌破100美元。” 张远南的推测很正确,很符合事实。但他不知道,美国马上就要参战了,而可口可乐将随着美国大兵席卷全世界。 周赫煊说:“帮我联系可口可乐的掌舵人,我想跟他谈谈。” “唉,随你吧,我该说的话都说了,你真要跳坑我也没办法。”张远南无奈摇头。 966【初步接触】 “假若对某件事,你能找到比你做得更好的人,那就找他代工,这是最高明的点子。” 这句话再简练一点,就是“把具体事务交给专业的人处理”。 说得真是太好了,可口可乐公司的现任掌门伍德鲁夫,在18岁的时候就能说出如此名言。可惜,他说这话的背景,是花钱请人代做作业,并因此被学校开除…… 退学之后,伍德鲁夫整天游手好闲,让他爹老伍德鲁夫感到非常失望。 老伍德鲁夫勒令儿子必须找份工作,用赚到的工资来偿还他浪费掉的学费、住宿费和生活费。他安排儿子进公司当挖沙工人,但儿子不到一周就闹事,只能让儿子转行当机工学徒,结果一年之后儿子就被开除。接着,他又让儿子进灭火器材公司当助理,毫无意外的再次被开除。 又是被各种开除之后,父子俩直接闹掰。 伍德鲁夫放弃了家族公司的采购职务,跑去别人家的公司当推销员,居然做得有声有色。这种情况让老伍德鲁夫感觉儿子终于成才了,于是把儿子叫回来,并安排进公司董事会。 从以上内容我们可以看出,被学校开除不可怕,被公司开除不可怕,游手好闲也不可怕,好高骛远也不可怕。真正的人才是肯定能够成功的,前提是你要有个富豪老爹,在外面混得扑街了,还可以回来继承家族产业。 周赫煊在纽约州的乡下庄园里,见到了这位继承家族财产的天才。两人见面时,伍德鲁夫正在骑马,骑的还是一匹未完全驯服的烈马,这位可口可乐掌舵人差点被掀翻在地。 “你好,伍德鲁夫先生。”周赫煊微笑问候。 大冬天的,伍德鲁夫浑身冒汗,翻身下马道:“中国人,我听说过你,但我只对赚钱感兴趣。你是要向我募集战争捐款吗?等可口可乐在中国的年销量突破500万瓶,到时我会非常乐意的。” 周赫煊笑道:“呵呵,我只是听说可口可乐在寻求投资,想来给你送钱而已。既然伍德鲁夫先生不需要,那我就告辞了。” 伍德鲁夫说:“可口可乐的业绩很好,根本不需要投资。” “真是这样吗?”周赫煊问。 伍德鲁夫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反问:“你会骑马吗?” 周赫煊说:“会一点。” 伍德鲁夫让马童牵来一匹骟马给周赫煊,自己也爬上马背说:“先陪我跑一圈。” 周赫煊好久没骑马了,跳上去就是一阵狂奔。 伍德鲁夫渐渐追上来,点头笑道:“你的骑术不错,要不改天一起去打猎?” “没兴趣。”周赫煊勒住缰绳。 伍德鲁夫就是不谈生意上的事儿,东拉西扯道:“你知道斯巴达吗?我从小就是受的斯达巴式教育,别人家的孩子读中学的时候,我却被父亲送去读军校。虽然年轻时候我很敌视父亲,但现在却非常尊敬他,他把我培养成了真正的男子汉。” 周赫煊笑道:“所以你不喜欢读书,大学时代雇人做作业被开除。还喜欢跟人打架,因为打架被公司开除了十多次?” “看来你仔细调查过我。”伍德鲁夫挑眉道。 周赫煊说:“中国有句话,叫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伍德鲁夫道:“做生意用不着专业知识,所以我不需要学习,只要懂得管理会做事的人。打架是因为别人不听话,我不喜欢争议,只喜欢绝对的服从。要么我服从别人,要么别人来服从我,但至今还没有谁能让我甘于服从。” 周赫煊笑问:“你的意思是说,就算我投资可口可乐,也不能插手公司的管理运营?” “是的,”伍德鲁夫勒马小跑,点头道,“你很聪明,不愧是大学者,能一下子就听出我的意志。说吧,你能拿出多少钱投资?” 周赫煊反问:“你能容忍我获得多少股份?” 伍德鲁夫哈哈大笑:“这句话问得太好了,非常符合我的胃口。你可以跟其他股东谈,也可以从股票市场收购,但你最多能拥有15%的股权,这是我所能容忍的极限。” 周赫煊摇头说:“可口可乐的股价太高了,在股票市场收购是不可能的,除了投机者之外,没有谁会愿意做接盘的傻瓜。我想问的是,私下进行股权交易,你最低能给个什么价?” 伍德鲁夫笑道:“我手里的股份不会出售,你可以去问问那些白痴股东。” “真的吗?”周赫煊道,“我可是听说可口可乐正在到处拉投资。” 伍德鲁夫也懒得绕圈子了,直接说:“可口可乐确实需要融资,但你出不起那个价钱。你知道当年我父亲买下可口可乐的时候,给这家公司的估价是多少钱吗?” “2500万美元。”周赫煊道。 “是的,2500万美元,但那是21年前,现在至少要翻20倍。”伍德鲁夫道。 周赫煊好笑道:“伍德鲁夫先生,这种骗股民投资的说辞,就不要拿出来忽悠谈判对手了。” 伍德鲁夫他爹收购可口可乐的时候,手里只有180万美元可供调动,而可口可乐的大楼、厂房和机器加起来的价值不足200万美元,剩下的全都属于品牌溢价。 老伍德鲁夫是怎么蛇吞象的呢? 他先是说服了可口可乐创始人的儿子和侄子,瞒着可口可乐的创始人签订合同。接着采用股份制募集资金,然后又筹备上市,一通炒作之后就得手了。 可口可乐的创始人艾莎已经老了,而且常年患病,稀里糊涂就发现自己公司没了。他的儿子和侄子由此成为大富翁,并继续掌控公司,老伍德鲁夫则成为了第二大股东——但可口可乐的真正掌控者,依旧是那位创始人。 至于如今牛逼哄哄的伍德鲁夫,则是几年之后才被父亲安排进董事局的。他上来就是一通瞎比操作,叫嚣着要进军欧洲和亚洲市场,结果赔得个底儿掉,并因此被其他股东彻底剥夺行政权力。 伍德鲁夫只能选择隐忍,用将近十年的时间分化拉拢,借力打力将其他股东全部干掉,现在已经成为可口可乐的绝对掌控者。伍德鲁夫的成功不仅是他手腕强,更因为可口可乐的创始人那一家子闹内斗,接连上演父子相残、兄弟阋墙的戏码,好端端的商战大片硬是被演成了家庭伦理剧。 伍德鲁夫在公司说一不二,就像个独裁暴君,导致其他股东只能每年领分红(没有决策权和话语权)。若非可口可乐发展势头良好,这家公司早散伙了,股东们一个个的怨气都大得很。 现在美国的经济大环境不景气,可口可乐积累了十多年的内部弊病也开始发作。股价正在缓慢下跌,而当股东们每年的分红也随着业绩的上升而下跌,伍德鲁夫在公司的权威已经动摇得很厉害。 豪尔和迪伯这两个甘特多家族的股东,已经闹着要抛售股票套现了,并且他们确实抛售了一部分,这也是可口可乐最近股价下跌的主要原因。 周赫煊笑嘻嘻的继续加码:“伍德鲁夫先生,听说可口可乐在德国的工厂全都关闭了。那可真是遗憾啊,毕竟德国是可口可乐在海外的第一大市场。” 伍德鲁夫的脸色有些难看,可口可乐之所以资金周转困难,就是因为欧洲战火蔓延所导致的。欧洲市场,伍德鲁夫整整布局了二十年,每年的广告费就是天文数字,却因为希特勒那个混蛋而彻底打水漂。 美国正在对德国进行经济贸易制裁,可口可乐在德国本土及其占领区的工厂全部被迫关闭,甚至连那些工厂存在银行里的钱都拿不回来。 伍德鲁夫已经完全跟德国分公司断了联系,他甚至都不知道,德国还有一家可口可乐工厂在继续生产。由于制造可乐的原料不足,那家工厂的负责人干脆转做橘子味汽水,并取名为——芬达。 直到二战结束,伍德鲁夫才突然发现:哎妈,老子在德国咋还有个叫“芬达”的分公司?而且那家分公司还协助欧洲其他可口可乐工厂恢复了生产,尼玛白捡了几十家工厂啊! 说句笑话,由于芬达协助德国可口可乐工厂恢复生产,且在广告里一直歌颂希特勒,导致德国人以为可口可乐是自家品牌。二战后,一位德军俘虏看到美国可口可乐的广告牌,非常惊讶地问:“你们美国也有可口可乐?” 见伍德鲁夫不说话,周赫煊继续刺激他:“既然可口可乐不愿意接受投资,那么我只能投资百事可乐。” 伍德鲁夫顿时就怒了:“百事可乐是无耻的盗版产品,只有低贱的黑人才会喝!我正在和百事可乐打官司,我要告得他们倒闭关门!” “是吗?”周赫煊笑道,“百事可乐的规模并不太大,一旦我投资,至少能成为排名靠前的股东。我会建议百事可乐更换商标,然后请来费雯丽或者卓别林代言广告,想必有他们代言,没有人会再认为百事可乐是黑人饮品。你说呢?” 百事可乐还真是山寨盗版货,如今连商标都在模仿可口可乐。除此之外,美国还有咖啡可乐、可口与可乐、可乐可口、飞儿可乐等一大堆山寨,可口可乐年年起诉都毫无办法,因为“可口”与“可乐”都是普通名词,谁都可以拿来做产品名称。 百事可乐是可口可乐最大的竞争对手,伍德鲁夫不敢想象百事可乐请卓别林打广告的后果,更何况他确实需要投资。终于,伍德鲁夫还是松口表明态度了,他说:“你可以派谈判团队过来,我们慢慢讨论细节。” “明智的选择。”周赫煊笑道。 967【金饭碗】 谈判团队是三舅哥张远南帮忙请的,很快就与可口可乐展开正式谈判。 听说有人想要投资,可口可乐有几位股东想的不是分割稀释股份,而是闹着要把自己的股份全部卖掉,其中最积极的当属可口可乐元老级人物的儿子小弗兰克·罗宾逊。 老罗宾逊年轻时是一个蹩脚画家,在朋友的药店里兼职做会计。那家药店的老板,正是可口可乐发明者约翰·庞巴顿。而可口可乐的名称和商标,也是出自于罗宾逊这位蹩脚画家之手。 可口可乐的配方在经历过两位药剂师调整之后,变得越来越符合大众口味,而老罗宾逊也成为1910年代可口可乐公司的实权人物。 但老罗宾逊完全不懂得经营,被甘特多家族渐渐架空夺权。那时他灰心丧气,早就有了出售股份的想法,结果遇到甘特多家族两个逆子造反,可口可乐被伍德鲁夫家族收购上市,老罗宾逊莫名其妙就成为百万富翁。 这些年,老罗宾逊完全不过问经营事务,只安安心心吃着公司红利。到1940年,继承股份的小罗宾逊都已经老了,几个儿子也闹着分家产,小罗宾逊只想卖掉手里的股份安享晚年。 周赫煊的谈判团队还没谈出结果,小罗宾逊就私底下找上门,愿意单独出售手里的股权。可这家伙完全是疯了,他经过多次抛售以后,手里只剩下可口可乐3.2%的股份,居然敢要价2000万美元——这比市场价直接高出三分之一。 接着,甘特多家族的两个逆子也私下与周赫煊联络,愿意出售他们手里的8.7%和6.5%的股权,要价分别是6000万美元和5000万美元。 一个个都把周赫煊当成了乐于接盘的冤大头。 溢价收购很正常,但可口可乐的股份本来就虚高,再溢价三分之一甚至更多那就过分了。 周赫煊顺手就把三位股东私底下提出的条件,透露给了伍德鲁夫。伍德鲁夫对此极为愤怒,麻痹的,股东背着董事会玩私下交易,到底有没有把他这个掌舵人放在眼里? 好吧,伍德鲁夫的要价更高,他提出的条件是溢价50%出售,理由是可口可乐的业绩一直在上升。 伍德鲁夫对可口可乐的信心,在于他曾经的一次失手。 经济危机即将爆发的时候,伍德鲁夫也感觉到了危险,于是决定收割套现。他在股价最高点时宣布分割股票,接着又卖掉6600股可口可乐。一系列操作下来,可口可乐股价狂跌60%,结果却在大萧条期间逆势反弹。 连大萧条时期,可口可乐的股价都能涨,天底下还有什么是老子做不到的?伍德鲁夫从此目空一切,霸气冲天。 双方足足谈了半个月,屁的进展都没有,周赫煊终于动真格了。他把自己花钱搜集的可口可乐黑材料,以及可口可乐在欧洲的情况整理成报告,扬言要送给《华尔街日报》当礼物。 黑材料倒是无所谓,虱子多了不愁痒,伍德鲁夫早就麻木了。 可口可乐的黑材料很多,这玩意儿刚开始是当做头疼药水贩卖的,后来又自称有壮阳的功效。20年代还跟黑手党联手,专门在黑手党的商店里高价出售。 黑手党的商店大部分都是幌子,真正的赚钱手段是赌博,几乎每家店都有地下室做赌场。当时可口可乐含有毒品成分可卡因,又有咖啡因等兴奋成分,赌徒喝了能连续赌博几天几夜,这让黑手党把可口可乐当成了赚钱神水。 以前的可口可乐不仅有可卡因,而且还含有酒精,一度被禁酒人员找上门。到30年代,政府对饮料的管控越来越严,从欧洲到美国都掀起了抵制可口可乐的民间舆论。可口可乐不得不研制新的配方,去除了可卡因和酒精,并降低了咖啡因的配比,即便如此,很多人还是在强烈抵制。 反可口可乐团体的一个重要理由,就是可口可乐能带来性冲动,不适合孩子引用。这纯属无稽之谈,都是可口可乐自己闹出来的,谁让他们以前宣传可乐能壮阳呢。 周赫煊给出的黑材料又添了新内容,他花钱买通了一些医学专家,证明可口可乐会影响钙吸收,容易导致骨质疏松,孕妇饮用对胎儿有严重影响。 内容当然是真的,但实验数据和结果却是编造的,谁质疑可以自己去实验啊。 最狠的还是公布可口可乐在德国的情况,若股民们知道可口可乐在德国的工厂全完蛋了,在德国的占领区也全完蛋了,那可口可乐的股价绝对要猛跌不止。 在黑材料的威胁之下,伍德鲁夫终于稍稍松口,但依旧没能达到周赫煊的预期。 就在双方继续谈判时,小罗宾逊可能是害怕周赫煊真的曝光不利新闻,也可能是自己缺钱用了,突然抛售1万股,造成可口可乐股价下跌4美元。 伍德鲁夫气得不行,但股东的离心离德他也没办法,只能接着与周赫煊的团队展开进一步谈判。 一直谈到快农历春节的时候,双方终于达成协议。 首先是小罗宾逊把剩下的股份全都出售给周赫煊,接着伍德鲁夫和其他股东宣布分割股票,周赫煊注资接手。中间还请来华尔街的操盘手,打压、拉升的一连串操作,大股东们联手把股民收割了一波。 反正谁都没吃亏,除了小股民之外。 周赫煊从头到尾投资6000万美元,获得可口可乐11.5%的股权,成为公司第二大股东,还在收割股民时赚了不少。 按理说,周赫煊是拿不出这么多钱的,他的倚仗是杜蕾斯公司终于上市了。 元旦刚过几天,杜蕾斯公司就在博士的财团的操纵下上市。周赫煊的股份占比只剩下17.4%(套现了一部分),但身家却直接翻了八倍有余,并且还在持续上涨当中,果然玩资本比做实业来钱更快。 对于周赫煊这种甩手掌柜来说,无论是杜蕾斯还是可口可乐,都是躺着领红利的金饭碗。等到美国介入战争,英国那边的药品公司也肯定是要上市的,反正下半辈子吃喝不愁了。 968【顺风船】 旧金山码头。 “小南,小宁,快跟爸爸说再见!”于珮琛抱着两个女儿说。 “爸爸,见!”周宁挥舞着小手,奶声奶气喊道。 “哇呜呜呜呜!!”周南突然嚎啕大哭,似乎隐约明白这是要跟爸爸分开。 周宁扭头看着姐姐,愣了愣,也像是受到传染一样大哭起来。 周赫煊连忙把女儿抱住,一阵亲吻安慰,终于让两个小家伙破涕为笑。 周赫煊又抱住前来送行的费雯丽:“薇薇安,你们在美国多多保重,有什么事情就给我拍电报。” 费雯丽穿着风衣,戴着墨镜和帽子,踮脚亲吻周赫煊的额头说:“我会的,你不要担心。” “两位姐姐再见!”马珏也笑着挥手。 “再见!” 周赫煊这次回国正好搭顺风船,跟美国访华特使团一起离开。 此行的访华特使叫劳克林·柯里,是罗斯福的高级行政助理,以罗斯福私人代表的身份对中国进行访问。 在近代历史研究中,很多学者认为,此次柯里访华是受宋子文邀请,就即将通过的《租界法案》进行商讨,想要获得更多的美援帮助。其实这个理解有误,因为常凯申和宋子文提出访问邀请时,《租借法案》都还没在美国国会提出来。 事实上,常凯申邀请的是罗斯福的亲信顾问霍普金斯,目的是为了达成中英美三国的远东合作计划。但霍普金斯前段时间跑去英国了,罗斯福就把行政助理柯里任命为特使。 不仅如此,海明威夫妇也是这次的特使团成员,就是那个后来写《老人与海》荣获诺贝尔奖的海明威。 海明威的表面身份是美国政府特派员兼《柯里尔》杂志和《午报》记者,但他的真实意图,是受罗斯福派遣调查“皖南事变”及国共关系,以方便美国政府制定具体的援华计划。 历史上,海明威夫妇还在重庆秘密会见了周公。 玛莎(海明威妻子)当时就被周公的风度所折服了,她后来回忆说:“我们认为,周是个胜利者,是我们在中国所见过的唯一的真正的好人。如果他是典型的中国共党的话,那么中国的未来将是他们的。对我来说,我已被这位魅力十足的男人强烈地吸引住了。” 而海明威则回忆说:“周是一个具有极大魅力和智慧的人,他与所有国家的驻华使馆都保持着密切联系。他成功的使几乎每一个在重庆与他有过接触的人,都接受了共党对于所发生的任何事情的立场。” 海明威在回美国面见罗斯福时,直接预言说:“这场战争后,共党一定会接管中国,因为那个国家里最优秀的人都是共党。”他还写了一份国共关系报告,并在报告里明确指出:常凯申把日本看作是“皮肤病”,而把“中国赤祸”视为心腹大患。 …… 美国访华特使团乘坐的是“马特尼桑”号客轮,这艘船只能开到夏威夷,到那里将转乘泛美航空公司的飞机前往香港。 周赫煊在船上见到了柯里以及海明威夫妇,三人非常热情的主动握手问候:“你好,周先生,非常高兴能与你同行。” “我也非常高兴,要不去喝几杯?”周赫煊邀请道。 三个美国人明显都是酒鬼,欣然道:“很不错的建议。” 玛莎·盖尔霍恩熟练地坐在吧台前,端起酒杯说:“周先生,我很喜欢你那首摇滚歌,非常带劲!” “我的荣幸。”周赫煊笑道。 海明威道:“自从看过你的小说《神女》之后,玛莎就一直想去中国。” 周赫煊摇头说:“中国现在的情况很糟糕,你们要有心理准备。” “战争对我来说很熟悉,”玛莎说,“我报道过西班牙内战,报道过苏芬战争,我知道战争对一个国家意味着什么。我希望了解中国,并把中国的情况写出来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 “万分感谢,我敬你一杯!”周赫煊举杯道。 玛莎·盖尔霍恩是一位女作家,同时也是个战地记者。她和海明威是在酒吧里认识的,并在一个月前成为海明威的第三任妻子,嗯,她自己也是二婚。 这夫妻俩有很多共同点,都是作家,都是战地记者,都以自杀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甚至他们历次离婚的理由都一样——跟另一半的思想理念不和。 只不过,玛莎·盖尔霍恩更具有攻击性,她在重庆时单靠提问就能惹得宋美龄发飙爆粗口。 这不,还没说几句好话呢,玛莎就开始揭周赫煊的短:“周先生,我听说你跟希特勒的私人关系很好?” “你听谁说的?”周赫煊笑问。 玛莎道:“我从芬兰战场采访回来,途中曾去了一趟柏林,并发现了很有意思的事情。你的作品,在德国已经被全面查禁了。经过我的仔细调查,好像是希特勒亲自下的命令。” “然后呢?”周赫煊道。 玛莎说:“然后我继续调查,在一个党卫军口中得到线索。你,周先生,国际知名的反法西斯斗士,曾经是希特勒的座上宾,希特勒甚至亲自设计手枪送给你。” 周赫煊笑道:“英国国王乔治六世,曾经也崇拜过希特勒,难道你认为英国国王会勾结法西斯吗?” “当然不,”玛莎说,“但经过我的仔细调查,德国纳粹的新版种族主义宣传册,就是在你访问德国以后出版的。所以我一直想要采访你,关于纳粹的种族主义宣传,你在其中扮演着什么角色呢?” 周赫煊挑眉说:“这位女士,你这不是在采访,而是在恶意诽谤。” 玛莎笑道:“恼羞成怒了吗?我只是在……” “亲爱的,”海明威出声打断道,“你可以少喝两杯,也可以少说几句醉话。” 特使柯里也笑道:“周先生,能向我讲述一下中国的情况吗?我想,我应该把工作准备的更充分一些。” “如你所愿,特使先生。”周赫煊说。 柯里问:“关于前不久发生的皖南事变,你怎么看?” 周赫煊说:“我表示强烈谴责,中国人需要团结一致,而不是在赶走敌人之前内斗。” “那国共关系呢?”海明威也开始做调查了。 969【禾花雀】 广东。 南雄至韶关的一段公路上,汽车正在坑洼的露面艰难行驶。 玛莎半开玩笑的抱怨道:“这是我此生坐过的,速度最慢的汽车,甚至都比不上我骑自行车的速度。” 周赫煊解释道:“这已经是高规格了。我们现在坐的是以酒精为动力的汽车,其次还有桐油车和木炭车,那才是真的慢。” “中国已经到了没有汽油的地步了吗?”海明威惊讶道。 周赫煊说:“当然有汽油,但必须用于军事。” 众人是两天前抵达香港的,由香港警察局长科恩亲自负责接待。科恩是犹太裔英国人,年轻时做过孙中山的侍卫,跟广东和广西的国党高级将领都有交情。 在科恩的安排下,周赫煊等人乘坐两架小飞机,偷偷穿越了日占区,并在南雄县着陆,然后转乘酒精汽车前往韶关——第七站区司令部所在地。 抗战期间,中国的汽车燃料简直五花八门,最常见的就是以酒精、桐油和木炭为动力。 那速度,跟老牛拉破车没啥两样。 玛莎看着远处山上被烧得焦黑的树茬,问道:“中国农民为什么要放火烧山?” 国党安排的翻译随行马庆明愣了愣,回答说:“为了……为了赶跑老虎。” 这答案把周赫煊都听得一脸懵逼,顿时翻起个大大的白眼。 “烧山就能赶跑老虎?”玛莎追问道。 马庆明开始编故事了:“这里的老虎要吃一种……嗯,吃一种细嫩的那个甜草,放火把它们吃的东西烧光,它们饿得发慌就跑掉了,就不会留在这里害人。” 马庆明是南雄县国党党部安排的随行翻译,这家伙已经快40岁了,自称曾在密歇根大学留洋深造,但英语说得实在有够烂。有时候不知道某个单词该怎么说,就这个那个的用中文代替,回答问题也是一派胡言,完全把周赫煊和几个老外当傻子糊弄。 放火烧山,明显是农民在烧荒,为接下来的春耕做准备。马庆明居然连这都不清楚,可想而知他是脱离了底层民众的(这些情节并非老王编造,出自于玛莎的中国旅行记)。 从南雄县到韶关100公里的路程,汽车整整跑了一天。在马庆明的满篇鬼话之中,他们终于有惊无险的抵达韶关,并被安排住进了一家叫做“韶关之光”的旅馆。 旅馆标间里放着两张木板床,桌子是竹制的要来晃去。黄铜色的脸盆里装满了浑水,痰盂中还有些“陈酿”没倒。到处是污秽物和蚊虫,走廊尽头的地板上挖着茅坑,旁边放着罐用来冲厕所的水,但罐子脏得很难用手去碰。 玛莎这个女战地记者有些矫情,她被恶心坏了,抱怨道:“这就是那位马先生说的韶关最好的旅馆?还说什么环境幽雅,我的上帝啊,中国的旅馆太脏了。” “是谁要坚持来中国的?”海明威笑嘻嘻打趣。 玛莎连连摇头:“中国比我想象中更加落后原始。” 作为战地记者,此时的玛莎显然不称职,她只去过西班牙和芬兰战场,而且从未到过环境特别恶劣的地方。海明威就不一样了,他参加过第一次世界大战,这些年也常常在战场上奔波,啥样的糟糕情况都遇到过。 玛莎实在受不了旅馆的厕所,只好让马翻译带她去外边解决。她回来之后对丈夫说:“我刚才顺便坐车去了郊外的农村,那里有个用草木盖的公共厕所,你知道农民用什么装粪便吗?” “用什么?”海明威好奇道。 玛莎比划道:“一个五英尺高的阿里巴巴式的大坛子,摆在地上用来收集宝贵的大便。” “收集大便做什么?”海明威有些不解。 玛莎感慨道:“中国是如此贫穷落后,老百姓的生活如此艰难节俭。他们连大便都舍不得浪费,要好好收集起来做肥料,我很同情他们。” 海明威权威说:“世界总是这样的,有富裕就有贫穷。” 玛莎接着又笑着说:“你知道吗?我在上厕所的时候,天上突然来了一架日本人的飞机。村里的人都跑了,连猪都赶走了,只剩我蹲在厕所里不上不下,左右为难,幸好日本人的飞机只是经过而已。” 海明威哈哈大笑:“噢,可怜的玛莎,如果你刚才被炸死,那是多么光荣啊。勇敢的占地记者玛莎在执行公务时以身殉职,你一定会成为英雄。不过,国际新闻界肯定会问我,她在什么地方死的,是怎么死的?我只能说,当时玛莎在厕所里……” “滚!”玛莎拍桌子大怒。 这两口子逗乐的时候,周赫煊和马珏已经躺床上睡觉了。作为中国人,即便很有钱,他们对这种条件恶劣的旅馆也习以为常,想要挑剔也没用。 到达韶关的隔天,余汉谋亲自设宴殷勤款待,饭桌上的菜品很丰富,甚至还有粤式名菜“炒禾花雀”。 余汉谋笑着介绍道:“柯里先生,周先生,海明威先生、盖尔霍恩女士,你们来的正是时候。若再迟半个月,禾花雀就要飞去北方了,这等美味可不是一年四季都能尝到的。” “想不到余司令也是老饕,对美食有着如此研究。”周赫煊笑嘻嘻地说,话里暗带着一股讽刺意味。 余汉谋只当没听出来,感慨道:“如今国事艰难,也没什么好招待的,只能打一点不要钱的野味,还请诸位朋友不要觉得寒酸。” 柯里说:“请余将军尽快安排火车,我们明天就要前往桂林。” 余汉谋巴不得把这几个赶快送走,但还是热情留客道:“韶关地方虽小,但美景却多,几位可以多留一段时间,我派人带你们到处去转转。” “不了,我有职责在身。”柯里道。 海明威则说:“余将军,你这里离前线远吗?” 余汉谋指着北边说:“五里地外就是日军的阵地。” 海明威喜道:“那我想在韶关多留几天,在前线近距离采访中国战事。” 余汉谋顿时头疼无比,他生怕美国人在自己的战区出意外,敷衍道:“没什么好采访的,广东已经半年多没打仗了。” 玛莎立即抓住重点,确认道:“中日双方的阵地只有2.5公里远,却已经半年多没打仗了?” 余汉谋自知失言,连忙补救:“大仗没有,小仗不断,没什么好采访的。” 海明威道:“既然在打仗,那我们就该去采访,这是一个战地记者必须做的事情。” “哈哈,采访的事情先不说,咱们喝酒,哈哈,喝酒。”余汉谋开始打太极拳。 一顿饭吃完,余汉谋悄悄找到了周赫煊,问道:“周先生,这两个美国记者到底想干什么?他们不是要去重庆吗?” 周赫煊点醒道:“罗斯福这次派来的人分两拨,柯里负责接触官员,那对记者夫妇负责考察战场和民间情况。美国估计是要制定规模更大的援华计划,所以想要先摸清中国的实际状况。” “原来是这样啊。”余汉谋颇为烦躁。若是那两个美国记者在广东出问题,他肯定是担不起责任的,至少也会被老蒋停薪降军衔——毕竟那是罗斯福派来的钦差。 周赫煊没有跟着海明威夫妇瞎折腾,第二天就与柯里一起坐火车去广西,然后坐飞机直奔重庆。 至于韶关这边,余汉谋各种敷衍拖时间,派人带着海明威夫妇游览名胜古迹。足足耽搁了三天,海明威的暴脾气终于发作了,强逼着余汉谋送他们去前线指挥部,开始了他们历经数省的战地作死之旅。 970【顾问】 余汉谋所在的粤北战场,之所以半年多时间没打仗,是因为日本华南方面军改变了进攻目标。 日寇在去年夏天进攻广九地区,秋天直接跑去打越南,现在又准备进攻雷州半岛和福州——无非是想打通南方海岸线,并占领东南亚,对中国进行彻底的海上封锁。 正因如此,广东的正面战场反而变得安静下来,国军甚至有闲心跑去围剿共党游击队。去年,国军186师纠结3000余地方武装,对东江地区游击队展开围攻,东江的两支游击队在突围后只剩下100余人。 虽然说中日战争早就进入相持阶段,但1941年初再次变得激烈起来。 这是由于德国在欧洲战场的节节胜利,刺激和鼓舞了日本政府。1940年底,日军开始调整对华作战方针,做出“必须迅速解决中国事变”的决定,试图在1941年秋天结束中国战事,并把精力全部转向东南亚和太平洋战场。 元旦过后,第五战区率先爆发战役。 日本华北方面军以11军委主力,出动5万多兵力进攻豫南,中国方面由李宗仁指挥打响豫南会战。 抗战打到这个时候,稍微有点脑子的指挥官都已经调整了思路。李宗仁这次就打得很好,采取诱敌深入、正面防御和侧翼奔袭相结合的战法,成功把日军的进攻变成一次武装大游行。 不过很快日军就要进攻中条山,唉,中条山战役打得惨不忍睹,从老蒋到前线将领简直集体失智。 卫立煌还在玩那套古板的兵团防御战,甚至把中条山防线称为“东方马奇诺”,他也是不嫌晦气。这些都不说了,双方即将交手的时候,老蒋居然抽调部队去剿共,被誉为“中条山铁柱子”的第四集团军几乎被全部调离战场。 国军内部矛盾重重且不提,采取消极防御态势也不论,卫立煌口中的“东方马奇诺防线”居然连渡口工事都不加强,让日军轻轻松松过河。最搞笑的是,作为防御方的中国部队,被围以后居然断粮了,士兵们饿得枪都举不起来。 连粮食都准备不足,还敢自称“东方马奇诺”? 这一仗打下来,中国方面直接阵亡六个将军——共计一个上将,两个中将,三个少将。 唉,这事儿提起来就糟心,咱们还是来说点有趣的话题吧。 1月2日,日本陆军部公报宣称:中日开战以来,中国军队伤亡350万,日军伤亡10万。 国民政府对此很不服气,于1月4日发布公报反击:抗战以来,日寇死伤近180万。 这两组数据真是…… 周赫煊和柯里飞抵重庆的时候,已经是2月6日了。老蒋决定在2月8日接见柯里,并在7日这天悄悄把周赫煊喊去云岫楼。 “明诚,辛苦你了!”常凯申颇为亲热的拉着周赫煊的手坐下。 周赫煊微笑道:“微末贡献,不足挂齿。” 常凯申说的辛苦,自然是去年重开滇缅公路之事,他因此对周赫煊愈发器重。 常凯申感慨道:“(居)亦侨已向我禀明了你们出使英国的经过,想不到明诚还会驾驶飞机,真乃文武全才。” “勉强会开而已,”周赫煊问,“不知总裁召见所为何事?” 常凯申道:“明诚刚从美国回来,罗斯福到底是什么态度?胡适在电报里语焉不详,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周赫煊说:“美国肯定是愿意帮助中国的,但他们的视线首先放在欧洲,暂时还不可能跟日本撕破脸。” “那3亿美元贷款有没有可能拿到?”常凯申问。 “恐怕不行。”周赫煊只能报以苦笑,同时也对老蒋的狮子大开口彻底无语。 常凯申真的是异想天开啊,他去年就在和英国讨论结盟事宜。英国一直打太极拳,推说只要美国愿意结盟,那么英国也愿意和中国结盟。 于是常凯申各种联系美国商谈结盟之事,并把结盟以后的要求都想好了,大家且听听—— 第一,英美向中国提供贷款,帮助中国维持外汇和法币,这笔贷款的总额至少要2亿美元到3亿美元。 第二,美国以信贷方式,每年售给中国500到1000架战机,并在1940年底以前交给中国200到300架战机。此外,英美应向中国提供其他武器装备,装备规格和数量协商解决。 第三,英美向中国派遣军事、经济和交通使团,帮助中国建立远东合作机构,使团成员应由中国聘请为顾问。 这简直是活在梦里,老蒋还对此极为乐观,认为英美必将对华提供大规模援助。他在当天的日记里写道:“此(中英美三国远东合作方案)为吾国外交史上极重要文献之一。” 常凯申兴致勃勃的把这份方案拿给宋子文看,宋子文硬着头皮泼冷水,认为2亿或3亿美元借款太多,一时之间恐怕难以达成。应向英美要求小额借款,同时请美国派遣财政专家考察我国法币情况,会同国内专家商讨救济办法。中国和英美的远东合作策略,应该一步步执行,不能急于一时。 这就是柯里1941年访华的背景,柯里不仅是罗斯福的行政助理,还是罗斯福的高级经济顾问,他此行的首要职责是考察中国法币情况。 常凯申问:“那你觉得现在该怎么和美国谈判?” 周赫煊说:“美国国会正在讨论《租借法案》,看情况肯定能得到通过,我们不如在这上面想办法。” “《租借法案》是什么?”常凯申显然还没收到消息。 周赫煊解释道:“英国已经财政崩溃了,没钱购买美国的军火。于是罗斯福就在推动《租借法案》,美国以租借、贷款、交换等方式向他国提供军事物资。” 常凯申顿时一喜:“这个法案好!” 当然好啦,中国没钱只能赊账,反正把军火弄来再说。 周赫煊道:“《租借法案》提供的军事物资,原则上美国不负责运输,这需要我们在美国租一些轮船。” “那都是小事。”常凯申摆手说。 周赫煊道:“至于借款方面,我认为还是可行的,但数额不能超过1.5亿美元。” 常凯申点头道:“我知道了,这次谈判,就围绕着《租借法案》和借款来谈。” 971【过渡】 (ps:上一章有书友质疑中条山战役,在这里简单说明一下。当时中条山国军40%的精锐都在第四集团军,而第四集团军是由杨虎城的部队发展而来,是非常亲共的。老蒋调离第四集团军前去压迫游击队的防区,并趁机对第四集团军进行大清洗——作者君没有说第四集团军不抗日。相反,第四集团军很猛,且亲共。 真要说起来,那场战役的总指挥卫立煌也在背锅,因为老蒋觉得卫立煌也有亲共嫌疑,在战争爆发前就把卫立煌给变相撸掉了。卫立煌是没有实际指挥权的,他只能采取被动防御措施。 因此中条山战役的惨败很正常,战役还没打响,守军的大脑卫立煌就被“斩首”,守军的中流砥柱第四集团军又被“抽筋”。在经过“斩首抽筋”后,中条山的国军就像是没有大脑和脊柱的病人,怎么打得过汹涌而来的日寇?这一仗,老蒋和日军完美配合了,搞得老蒋就像日本间谍一样。) 闲话休提,咱们言归正传。 在美国特使柯里考察中国法币情况,并四处会见中国各党派要人的时候,周公馆突然连续半个月有人来拜访。 “皖南事变”让国民政府民心大丧,各党派和民主人士,包括许多国党内部成员都感觉无法再忍受。他们主张团结民主抗日,摒弃一切内斗,于是秘密组建“民主政团同盟”——这就是“民盟”的前身。 青年党、国社党、职业教育社、乡村建设协会、民族解放委员会等团体都有参加,周赫煊毫不意外的被邀请了。只不过周赫煊没参加任何团体,而“民主政团同盟”暂时不接受个人成员,因此他们想先把周赫煊吸收进某组织再加入。 周赫煊表示委婉拒绝,他不想参加任何团体,但秘密向“民主政团同盟”捐献了5000元现大洋做经费。 至于常凯申和英美两国的合作谈判,谈得既顺利又失望。 常凯申希望和英美展开远东合作,就差没有直接提结盟了。但英国看美国,美国死不松口,远东合作计划根本不可能实现。 不过,美国特使柯里发现中国通货膨胀厉害,法币几乎快要变为废纸了,情况严重到无法支撑抗战的地步。于是,美国答应借款5000万美元,用于稳定法币的币值,同时敦促英国向中国借款500万英镑。 加上2月份的美国金属借款,这次美国在两个月内总计向中国借款1亿美元(实际支付6000万美元)。 随着日本对东南亚的侵略加剧,丘吉尔慌得不行,在4月份向中国借款500万英镑之后,又在6月份再次借给中国500万英镑,并且两次加起来实打实的给了中国1000万英镑。 不能怪丘吉尔小气,此时英国早就财政破产了,能借给中国1000万英镑都是抠出来的。 相比而言,美国就显得不那么地道了,之前明明说好了给5000万,结果实际到手却只有1000万。而且,中国抗战历次对外借款当中,美国借钱的利息是最高的,远远高于苏联和英国,直到太平洋战争爆发才突然大方起来(直接5亿美元无息借款)。 在英美两国对中国大举借款之时,苏联对中国的态度突然微妙起来。此前,苏联已共计对华借款2.5亿美元,并各种支援军火,但今年4月突然签订《日苏互不侵犯条约》。 究其原因,是欧洲形势变得越来越严峻,苏联必须全力防备德国。而日本又想大举入侵东南亚和太平洋,暂时不能和苏联起冲突。于是,苏联和日本一拍即合,各自把中国和德国给卖了。 顺便一提,飞虎队正在组建当中,并获得罗斯福的秘密支持,此时陈纳德已经返回美国招募志愿飞行员。 宋美龄和孔祥熙还是在做事情的,去年中国空军被零式战机打得惨败,两人立即着手购买飞机。孔祥熙打算订购50架霍克机,30架cw21式截击机,总价400万美元,从价格上来看并不离谱。实际购货人员打算省一笔,经过多方努力,成功把价格降低了7%,为国家节省约30万美元。 1941年春天,50架霍克机终于运到中国,但剩下的30架截击机在缅甸境内被日军炸毁。此时孔祥熙又提出订购160架美国飞机,但谈来谈去只买了80架,而且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运到——反正作者君查不到这批飞机的下落。 由于美国特使柯里的访华,让罗斯福意识到中国情况比想象中严重。于是,罗斯福截留了本来卖给英国的100架p40b,于5月份运抵中国——这些飞机就是“飞虎队”建立之初的家底儿。 从英美苏三国的对华态度转变来看,苏德战争已经一触即发,东南亚和太平洋战争也不远了。 周赫煊暂时闲下来,平时在家里写写书,去大学讲讲课,隔三差五捐个款。 死亡数万人的“重庆隧道惨案”不可能再发生,因为重庆最大的一个防空洞,就是周赫煊捐款修建的,他特别叮嘱防空洞大门必须往外开。剩下的其他防空洞,在周赫煊与重庆防空司令部的沟通下,也清一色的把大门往外开。 重庆隧道惨案是怎么发生的? 防空洞里人太多了,缺氧,人们疯狂往外挤。但大门却向内开,往外挤的人越多,就越不可能冲出去,因为把大门都堵死了,最终数万人在防空洞里被活活憋死。 在周赫煊的督促之下,这种情况将会避免。只要里面发生状况,往外挤的人一多,即可挤断外面的铁锁而强行逃脱。 四月初。 崔慧茀突然拿着一封信过来:“先生,金岳霖教授从李庄来信,希望能支援一批药品。” 同济大学、金陵大学研究院、中央研究院和中国营造学社已经搬到李庄,但情况非常不好。金岳霖在信中说,李庄物资奇缺,什么都没有。林徽因肺病发作,已经连续一个月40度高烧不退,在没有药品的情况下只能硬扛。 金岳霖希望周赫煊能够支援一批药品,不仅是为林徽因,也是为李庄所有的学者和师生。 972【吃人事件】 李庄镇。 距离镇中心一公里的地方有个上坝村,这里到处都是竹林,竹林深处住着几十户人家。梁思成和林徽因居住之处,被当地人称为“月亮田”,这名字与浪漫诗意无关,仅仅是那里有块水田像月亮形状而已。 梁思成的助手兼学生、营造学社成员、未来的建筑历史学家莫宗江,早早洗漱完毕,来到办公室帮助老师梁思成整理资料。 未来的古建筑学家、中国文物研究所所长罗哲文,此时刚满16岁,稚气未脱。他走到院子里,见梁思成的儿子梁从诫和刘敦桢的儿子刘叙杰正在打弹珠,顿时笑道:“我来参一个。” “总统哥哥,快来帮我打他!”梁从诫连忙说。 于是乎,罗哲文就趴地上,煞有介事的跟两个小屁孩玩起了弹珠。 未来的建筑学家卢绳此时也才22岁,他见此情况哭笑不得,回房写了首打油诗贴在院中的香樟树上:“早打珠,晚打珠,日日打珠不读书。” 今后几年,那颗香樟树上会贴着各种字条。 比如未来的建筑学家叶仲玑,因为身体瘦弱不堪,总希望自己长得胖些,于是就在写字条自嘲:“出卖老不胖半盒。” 梁思成的女儿梁再冰经常感冒生病,有样学样的在树上贴字条:“出卖伤风感冒。” 此时此刻,梁再冰就像个小猴子般挂在树上,趴树杈间看着下面的弟弟打弹珠。 这里不仅居住着梁思成、林徽因一家,营造学社的全体成员也住此地。每人宿舍面积还不足5平米,除了摆小床之外,勉强能放置一张书桌。而院子里那颗香樟树,也是他们的训练设施,每天梁思成都要带着学生们爬树,这是在练习考察建筑时爬梁上屋。 “罗总统,不要打弹珠了,快进来帮忙!”卢绳站在屋檐下喊道。 罗哲文站起来拍拍膝盖上的灰尘,扔掉弹珠说:“不要喊我罗总统,我叫罗哲文。” “好的,罗总统。”卢绳笑道。 罗哲文翻了翻白眼,小跑着冲向办公室,似乎不想再跟卢绳说话。 罗哲文是梁思成在宜宾新收的弟子,原名罗自福,四川话念快了就变成罗斯福,由此有了“总统”的外号。他对此非常不高兴,梁思成便给他改名叫罗哲文。 “小猴子们,都过来帮忙!”金岳霖扛着锄头出来,他想在院子角落里挖个蚯蚓池养鸡。 金岳霖依旧在西南联大教书,听说林徽因生病才赶过来看望,过段时间就要回去,以后只有放寒暑假才会再来。 几个孩子立即过去帮忙,别看梁再冰是个女孩子,那从树上滋溜就滑下来,身手极为矫健。 金岳霖指挥道:“去给我捉蚯蚓过来,越多越好,不要走远了,也不要在水田里玩。” 孩子们立即领命而去,嬉笑着仿佛在做游戏。 林徽因被母亲搀扶着来到院子里,她脸色苍白,面容憔悴,早就没有了摩登雍容的气质。 金岳霖放下锄头,关切地问:“好些没有?” “好多了。”林徽因说。 林徽因去年底一路奔波来李庄,本来就虚弱劳累,又遇上当地人烧稻草堆肥,吸多了草木灰引起肺病复发。这几个月里,她的病时好时坏,有时连续大半个月高烧不退,稍微好些又严重了,都是没有药品给闹的。 金岳霖见到林徽因虚弱的样子,心头难受,说道:“我去镇上买只鸡,今天炖鸡汤喝。” 林徽因连忙制止:“不用了。你也没钱,别把回昆明的路费都用完了。” “别担心,我有钱。”金岳霖笑着就往镇上走。 看着金岳霖远去的背影,林徽因只能一声叹息。 她这几年经历了太多,最危险的时候差点全家被炸死。当时一颗炸弹落在屋外,林徽因和梁思成一人抱着一个孩子就往外冲,刚跑到门口就有炸弹落到屋里,爆炸的气浪把他们掀飞。最后一颗炸弹落在附近不远,她和梁思成都抱着孩子等死了,幸好那颗炸弹哑火没爆开。 林徽因甚至跟着母亲学会了针线活,孩子们的布鞋就是她做的。用梁思成的原话来说:“在菜油灯下,做着孩子的布鞋,购买和烹调便宜的粗食,我们过着父辈曾经的生活,却又做着现代的工作。” 金岳霖穿着长衫步行前往镇上,可惜今天并不是赶集日子,他绕来绕去也没见哪里在卖鸡。 无奈之下,金岳霖只好随便敲开一户人家的门,张口就问:“你家卖鸡不?” 对方感觉莫名其妙,反问道:“你谁啊?” “我……我是……”金岳霖突然又忘了自己的名字,灵机一动回答道,“我是同济大学的教授,想买只鸡。” 对方哭笑不得,说道:“我家只养了两只下蛋母鸡,不卖的。还有啊,你不要在镇上卖鸡,去村里的农民家里问问。” 金岳霖顿时反应过来,这镇上居民恐怕不怎么养鸡,连忙说:“多谢指教,你真聪明!” 直到金岳霖走到巷尾,那人才自言自语道:“这人是傻子吧。” 想要返回村里的金岳霖,突然发现自己迷路了,镇上的巷道虽然不多,但也犹如迷宫一样。他走着走着,突然听到前方有人大喊:“吃人了,吃人了,下江人吃人了!” “下江人”是四川地区对长江中下流百姓的称呼,有时也泛指外地人,反正迁来李庄的学者和师生都被他们称呼为下江人。 “啥子回事?” “哪里吃人了?” “祖师殿里头,好吓人哦,那里的老师带着学生娃子吃人!” “莫搞错了。” “没搞错,肚子都划开了,心肺取出来摆起的,怕是要煮心肺汤吃。” “狗x的龟儿子,这些下江人好坏,居然来我们李庄吃人。快点,哥子伙些,拿起扁担跟我走!” “报官,快去报官。” “……” 祖师殿是同济大学医学院的临时校址,金岳霖好奇地跟过去看,到敌方时发现祖师殿已经围满了当地百姓。医学院的师生被群众抓住来团团包围,他们的“吃人”罪证也被抬出——只见尸体已经被破开胸膛,吓得一些胆小的当地人连连后退。 在群情激奋之中,一个穿着白褂子的中年男人慌忙解释:“不要打人,大家不要打人,听我讲。我们不是在吃人,这具尸体是用来上解剖课的,我们是在上课。” “鬼扯!哪有杀人上课的,你上一堂课就杀一个人,怕不要把我们李庄人杀绝哦!” “就是,抓他们去见官。” “见啥子官,杀人偿命,直接打死。” “……” 金岳霖看得目瞪口呆,又不知如何是好,他站在外边甚至都挤不进去。 刚从成都赶来李庄的童第周、叶毓芬夫妇,此时远远的观望着,哭笑不得道:“在这里做研究有点难啊。” 973【周神仙驾到】 “中国克隆之父”童第周此时已小有名气了,他1933年就获得博士学位。导师让童第周再等一年,再写一篇论文,就可再获得一个特别博士学位。 童第周急于回国效力,回答导师说:“特别博士不要了,我想回国。” 可惜,童第周回国并没有效到什么力。特别是抗战爆发以后,童第周跟随山东大学内迁,由于经费不足,国府又视若无睹,好好的山东大学直接宣布解散,童第周夫妇一度变成无家可归的街头流浪者。 夫妻俩三餐不继差点饿死,一身才华的生物学家只能去当编译员谋生,就连这份工作都还是好不容易才谋到的。经过朋友的推荐,童第周后来又进了中央大学医学院当老师,前不久接到同济大学的聘书来李庄做生物学教授。 历史上,童第周在李庄的第一年基本都荒废了,直到他在镇上发现了一台老旧的双筒显微镜。这台显微镜售价6.5万元法币,相当于童第周两年的工资,童第周东拼西凑到处借钱,甚至把妻子的首饰都变卖了,终于将这台显微镜买下。 由于李庄没有通电,童第周夏天在烈日下做实验,冬天则盼着下雪,因为四川盆地冬日光线阴暗,只有借着雪地的光线折射才能看清。他还带领妻子、儿女和学生,到野外捕捉青蛙收集蛙卵。 当时同济大学的学生们对此印象深刻,在童教授的实验室外,经常有逃跑的青蛙四处流窜,有的一边跳一边呱呱叫,让不知情的老乡看得莫名其妙。 就是在这种恶劣的研究环境下,童第周连续发表了好几篇高质量论文,引起国内外生物学界的瞩目。 两年后,李约瑟专门来李庄看望童第周,并请求参观童第周的实验室。 “就在这里。”童第周站在空地里一指。 天空大地就是童第周的实验室,李约瑟环顾一圈,只发现几个鱼缸和一架破旧的显微镜。他惊道:“你就是用这样的器材,在这片空地上完成那样高难度的实验?” 童第周说:“战时条件困难,只有尽最大的努力去做。” 李约瑟连连惊叹:“奇迹!科学史上的奇迹!在这样艰苦的条件下,写出那样高水平的科学论文,简直不可思议!” …… “吃人事件”很快就解决了,镇长和当地士绅被请来,费尽心思解释好半天,终于让当地人相信他们不是在吃人。 这样的情况已经出现过好几次,比如中研院史语所和体质人类学所都藏有大量人体骨骼,还有殷墟出土的头盖骨,以及近代人类的各种骨骼。有一天,李庄农民为史语所送菜,就像进了孙二娘的黑点,吓得当场逃跑,害怕下江人把他做成人肉包子。 现在很多本地人都在自家门上挂照妖镜,还点燃柏枝驱鬼,扎草人跳傩舞,见到“下江人”也是绕着走。 金岳霖站在祖师殿外看了一阵好戏,突然反应过来正事还没做,连忙揪着路人问:“怎么出镇子?” 童第周莫名其妙被逮着问路,下意识往来时的方向指去:“我是从那边进镇子的。” “多谢!”金岳霖说完就跑。 童第周所指的方向是江边码头,跟林徽因居住的月亮田正好相反…… 金岳霖跑到江边,猛然回过神来,自言自语道:“咦,不对呀。” “汽划子来了!” “汽划子来了!” 几个小孩儿在江边奔跑雀跃,指着江中的小江轮大呼小叫。虽然李庄是个货运码头,但江轮还是非常少见的,孩子们纷纷跑来看稀奇。 金岳霖本来想转身回镇上继续问路,突然看到江轮甲板上站着个熟人,立即挥手大喊:“明诚兄,我在这里!” 小江轮靠岸,周赫煊踩着梯子下船,跟金岳霖握手道:“老金,我来晚了。” “不晚,不晚,正好合适。”金岳霖颇为高兴。 码头上的搬运工人也围过来,问周赫煊是否需要卸货,周赫煊立即让他们上船搬运物资。 江边就有茶馆,由于周赫煊带来的物资很多,立即吸引他们的注意,不片刻就有好几个人跑来询问情况。 在得知周赫煊的身份以后,当地士绅迅速在码头上汇集。 虽然李庄百姓非常愚昧,但当地士绅却很开明,同济大学等机构搬来李庄,就是他们主动邀请的。 当时昆明的一些机构准备搬来四川,但遭到各地士绅拒绝,理由是“手长衣袖短”、“小庙供不起大菩萨”等等,唯独李庄士绅发出十六字电报:同大迁川,李庄欢迎。一切需要,地方供给。 “周先生,久仰大名!鄙人罗南陔,李庄区(国党)党部书记,欢迎周先生到李庄做客。”一个老者过来热情握手。 周赫煊笑道:“李镇长,叨扰了。” 罗家是李庄的大族,罗南陔的侄子罗伯希还在成都当过第26集团军的办事处参谋,邀请同济大学迁来李庄就是罗伯希首倡的。 罗南陔又介绍道:“周先生,这位是李庄舵把子范伯楷。” “范兄好!”周赫煊抱拳道。 范伯楷连忙说:“不敢不敢,周神仙是洪门大哥,我在你面前只是小辈子。周神仙带这么多货来是做生意的?有啥子需要帮忙就说一声。袍哥人家,绝不拉稀摆带!” 周赫煊笑道:“这都是一些米面油盐和书籍药品,捐给迁来李庄的学术机构。我还运了一批电线过来,准备给李庄通电,到时希望各位父老能够帮忙。” 罗伯希喜道:“通电就太好了,周先生为我们李庄做了件大好事啊!” “这位是?”周赫煊问。 罗南陔立即介绍:“这是我侄子,以前当过军中参谋,现在已经退伍了。” 周赫煊对罗伯希说:“通电事宜,还请罗老弟组织人手。” “一定一定。”罗伯希连忙回礼。 罗南陔拉着周赫煊的手说:“周先生,请移驾到镇上,让李庄子弟都见识一些先生的风采。”他又转身对范伯楷说,“范兄弟,周先生运来的货就交给你了,都搬到仓库里放好。” “交给我就是,”范伯楷猛拍胸膛,随即大喊,“兄弟伙都来帮把手,周神仙捐的东西,少了一样老子要你们的脑袋!” 就在当地袍哥帮忙搬货的时候,罗南陔带着众人簇拥周赫煊进镇子,沿途还有人鸣锣开道:“周神仙来啰,闲人退散!周神仙来啰……” 这不喊不要紧,一听是周神仙驾到,全镇百姓纷纷出门看稀奇,男女老少对着周赫煊指指点点。 金岳霖一直插不上话,此时连忙追上去:“诶,诶,明诚兄,你先弄点磺胺给我。” 974【白肉】 “我们太平时代的事业(考古),现时谈不到别的了,在极省俭的法子下维护它不死,待战后再恢复算最为得体的办法。个人生活已甚苦,但尚不至苦到不堪。我是女人,当然立刻变成纯净的糟糠的典型,租到两间屋子烹调,课子、洗衣、铺床,每日如在走马灯中过去。中间来几次空袭警报,生活也就饱满到万分。” 这段话是抗战期间,林徽因和沈从文谈起考古(主要为考察古建筑)时所说的。 林徽因得的是肺结核病,历史上,她住在李庄的六年几乎都在卧床。即便如此,她还拖着病体帮梁思成和金岳霖查阅资料,甚至《中国建造史》一书有部分内容直接就是林徽因执笔的。 而梁思成也不轻松,他从昆明出发的时候感染破伤风,治愈后又前往重庆为营造学社筹集经费,一路奔波辛劳终于在李庄跟病重的妻子汇合。到李庄以后,梁思成又犯了腰背上的疾病,不能躺也不能坐,在长达一年的时间里只能站着做研究。 事实上,夫妻俩在离开昆明之前就生活窘迫了。梁思成写信给费正清索要美国杂志,而林徽因写信给费慰梅索要一些旧衣服,谈到这种情况,梁思成在信中自嘲道:“看来我们已实实在在沦为乞丐了。” 网上黑林徽因是绿茶的朋友,不知道是否真了解她一生的事迹。只她在抗战前后的表现,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即便没有抗战,一个弱女子拖着病体,数年如一日的翻山越岭考察古建筑,没有大毅力根本坚持不下来。 留芬饭馆。 梁思成搀扶着林徽因进来,感激道:“明诚兄,多谢你的帮助。” “一点小忙而已,”周赫煊责怪道,“思成兄,你前段时间去重庆筹款的时候,怎么不来找我?怎么说我也算是任公的门生弟子。” 梁思成苦笑着解释:“我在重庆筹钱的时候,你还在美国没有回来,就不好意思去周公馆打扰嫂子们。” 周赫煊又问林徽因:“林先生感觉好些了吗?” 林徽因说:“服用磺胺以后退烧很快,现在额头只有点微烫了。” 周赫煊道:“现在磺胺属于政府管控物资,我这个药厂老板也拿不出太多。我打算每个季度给同济医学院捐一批,你需要用药时就去同济大学拿,他们会特别为你留一份。” 金岳霖连连说:“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这个年代,肺结核还没有什么特效药,磺胺已经算是最有效的药品,至少林徽因不用再硬扛疾病好几年。 就在四人说话之际,突然有人哈哈笑着走进饭馆:“明诚,你这个财神爷终于来了!” 周赫煊回头一看,起身抱拳道:“济之先生,孟和兄,孟真兄,好久不见。” 李济、陶孟和、傅斯年三人并肩而来,看样子他们关系还不错。但过两年就要闹得很不愉快了,都是钱搞出来的,部门之间为了抢有限的经费,这二人差点没打起来。 事实上,这样的情况在李庄很常见,有无数反目成仇的例子。童第周之所以离开李庄,就是被同济大学的生物系主任给逼走的,这些学者们也非个个都是圣人。 争吵、谩骂、流言蜚语、友谊破裂……在李庄的每个角落弥漫着。林徽因在文章里感叹:“我很怀疑,是不是人们在一个孤岛上,靠着十分菲薄的供应生活,最终就会以这种小孩子的方式互相打起来。” 周赫煊和李济是老熟人,当年在清华园就经常见面聊天,李济甚至还参与过小灵均起名字。两人还同去山东考古过,当时周赫煊在现场顺了一片残缺的“蛋壳陶”。 至于陶孟和与傅斯年,周赫煊只在林徽因家的客厅里见过一次,算是点头之交。 陆陆续续的,饭馆里又来了一些人,都是同济大学的人,分别有周均时、黄榕增、丁文渊、魏特、史图博、艳克兰、史梯瓦特、陈一荻等等。从魏特到陈一荻这些人都是外教,以德国人和波兰人为主,说的是清一色德语,不会德语的同济学生根本没法上课。 顺便一提,陈一荻这个德国女博士的丈夫,正是我国著名医学家陈雨苍。如今陈雨苍还在上海法租界做着地下工作,专门为延安和上海传递情报。陈雨苍还没等到建国就去世了,而陈一荻则一直留在新中国任教。 留芬饭馆的老板端着白肉上桌,笑道:“各位先生,这是我亲自切的裹脚肉。” 魏特这个老外不会说中文,只朝着老板疯狂拍大腿。 老板立即心领神会,乐道:“明白,你是要红烧蹄髈。” 魏特眉开眼笑,竖起大拇指说:“轰骚滴棒,轰骚滴棒!” 周赫煊笑着用德语说:“魏特先生看来经常来这里吃饭啊。” 魏特道:“这家饭店的红烧蹄髈好吃,非常好吃,是我吃过最美妙的食物。” 陶孟和说:“最好吃的还是裹脚肉,肥而不腻,口吃留香。我攒下的那些工资,都贡献给老板了,现在都变成了穷光蛋。不过嘛,就是裹脚肉的名字太俗,有伤大雅。” 周赫煊笑着回头对老板说:“干脆改名叫李庄白肉吧。” “这名字好,”老板也是妙人,飞快跑去拿来纸笔,“请周先生赐名题字。” 周赫煊挥笔写字的时候,李济哈哈大笑:“老板的生意做得好。” 一阵欢笑之后,周赫煊对同济大学校长周均时说:“周校长,我从重庆搞来了一批电线,还请你们组织工学院的学生负责搭线安装。这是个大工程,需要从叙府(宜宾)牵线过来,本地的袍哥会已经答应帮忙立电线杆子了。” 周均时说:“周先生可是帮了我们大忙。你不知道,医学院上解剖课还得挑晴天,不然学生根本看不清操作。特别是工学院,现在只能上些基础课,都是没电给闹的。” 周赫煊又说:“另外,我还运来了一些纸张、肥皂、牙粉、油墨、大米、食盐、药品和油印机,捐赠给同大、中研院、中博院、金陵研究所和营造学社。这些物资都在码头仓库里,你们自己商量着分配。” 众人大喜,一个个都激动得不行。 李庄那是什么都缺,比如营造学社的资料文件,梁思成只能写在最粗糙的黄纸上。而其他机构要印资料,也是清一色选择“石印”——通过石板和酸性胶液进行印刷。 在大家的眼中,周赫煊是真成了财神爷。 975【散财】 月亮田。 金岳霖指着院侧的一排竹篱笆,得意道:“明诚你看,那就是我修的鸡舍。蚯蚓池也快弄好了,再过些时候就能用来科学养鸡。不是我吹牛,整个西南联大的老师里面,论养鸡的技术,我排第二,没人敢排第一。” “佩服。”周赫煊好笑道。 金岳霖说:“过几天我就去叙府弄些鸡仔回来,那里有个科学养鸡示范场。” 周赫煊问:“你不回西南联大教书了?” “请了两个月的假,有代课老师。”金岳霖道。 周赫煊颇为感慨,金岳霖已经达到了情圣级别,他养鸡都是为了给林徽因补身子。 “周先生,吃饭了!” 林徽因的母亲何雪媛站在门口喊道。 这老太太是林长民的继室,出生于殷实小作坊主家庭,不会读书写字,又不会针线女红,且还从小娇生惯养,脾气很大。除了林徽因以外,她生下的儿女全夭折了,自然不得书香世家的婆婆喜欢。 后来林长民又娶了个上海女子,何雪媛便被打入冷宫,脾气更加古怪。连亲生女儿林徽因都跟她无法交流,母女俩动辄就会吵架。 这不,即便面对周赫煊这个客人,老太太都脸色冷冰冰的,她只有在对待外孙和外孙女时才有笑容。 营造学社的成员都在,由于饭桌坐不下,梁思成的学生们便把办公桌抬出来。桌上有新炒的一盘肉菜和一盘蔬菜,剩下全是昨天周赫煊宴请时的残羹,那些剩菜被林徽因和同济的两个教授分别端了回去。 饭也是陈米煮的,颜色已经有点发黑。 梁思成有些不好意思,笑着招呼道:“明诚兄,饭食寒酸,你不要介意。” “是我让你们破费了。”周赫煊说。 老太太虽然脸色冷冰冰的不待见人,却刻意把新炒的两盘菜都摆在周赫煊面前。她自己倒了些剩菜的汤水拌在饭里,一言不发的默默吞咽,似乎不想和任何人说话。 “有肉!”九岁大的梁从诫两眼发光,但却很有家教,并未直接伸筷子开抢。 “吃吧。”林徽因分别给儿子和女儿夹去肉片。 十二岁大的梁再冰,小心翼翼在肉片边缘咬了一口,然后连拔好几口饭,接着又夹盘子里的菜叶吃。半碗饭下去,她碗里那块肉还剩三分之二,把周赫煊看得很是心疼。 周赫煊问道:“思成兄,你这里还有什么困难?” 梁思成没有谈钱的事情,而是说:“有可能的话,请明诚兄帮我订《建筑论坛》、《国家地理》和《时代周刊》这三种美国杂志。” “没问题。”周赫煊道。 林徽因见丈夫似乎难以启齿,补充道:“我们还缺各种参考书籍,主要是建筑方面的。” 周赫煊说:“我会帮忙搜集。” 梁思成喜道:“那真是太好了,有了明诚兄帮忙,以后的工作肯定效率百倍。” 周赫煊也不提捐赠财物,这种事当面说出来,会让梁思成和林徽因感到难堪,他甚至都不好招呼那位老太太多吃肉。只能离开李庄再说,隔三差五寄一些过来,帮助营造学社改善生活。 周赫煊特别照顾梁家,并没有其他意思。从道德层面讲,梁启超帮周赫煊取表字,就算他的前辈师长,是有义务帮助其儿子和儿媳的。 一顿饭吃完,林徽因和母亲一起去收拾洗碗,周赫煊则被请进了营造学社的办公室。 后世李庄政府把梁思成、林徽因故居修得很漂亮,墙面还刷了白灰,但除了房间结构以外,其他已经完全改变模样。这是栋年久失修的木制建筑,潮湿而破旧,最大的一间被隔出来做公共办公室。 梁思成办公桌上摆着大量的图片资料,他笑着介绍说:“这都是前两年在川康考察的古建筑,需要进行研究汇总。” 周赫煊问:“我寄给你的照片收到了吗?” 梁思成道:“收到了,富顺文庙很有意思。就算没有那个裸童雕塑,也是值得研究的,可惜现在缺乏财力和精力去实地考察。” “有机会的。”周赫煊安慰道。 梁思成笑着说:“是啊,等抗战胜利以后,就可以到处走走了。” 周赫煊说:“以后你再来重庆筹集经费,可别绕着我家走啊,有什么困难尽管开口。” “一定。”梁思成点头道。 两人正聊着天,罗哲文突然跑进来:“周先生,外面有个童教授带着老婆来找你。” “童教授?”周赫煊想不起来自己跟哪个姓童的认识。 出去一看,却见童第周和妻子正站在屋檐下,周赫煊还是没有任何印象。 童第周直接鞠躬道:“周先生,我听说您来了李庄,专门来表示感谢。” “你是?”周赫煊问。 童第周说:“我叫童第周,承蒙周先生善款资助,才有机会去欧洲留学。” “原来是童博士啊,久仰大名!”周赫煊又惊又喜。 童第周的大名如雷贯耳,那是上了新中国课本的,周赫煊怎么可能不知道,只是一时间没法认出来而已。直到现在,周赫煊每年都还在捐款资助留学,他没想到自己居然资助过童第周。 童第周连连说:“不敢当,不敢当,我只是发表了几篇论文而已。” 周赫煊问:“你在李庄有什么困难吗?” 童第周说:“一切都好,只是实验设备奇缺,没法做比较深层次的研究。” 周赫煊道:“你需要什么就列个单子出来,我尽量帮忙购买。” “多谢周先生。”童第周本想客气,但现在条件太困难,只能接受周赫煊的好意。 周赫煊在李庄足足逗留了一个星期,走的时候身上多出好几张物资名单,都是各个机构所需要的东西。有些他没法搞到手,但大部分是可以满足的。 等回到重庆,周赫煊立即着手购买。同时,他还托龙三公子的关系,给西南联大也送了一批物资过去,接着又写信询问其他几所大学想要点什么。 反正国内工厂赚的钱都要变成废纸,还不如早点花干净,这导致他的名字出现在后世各种学者的回忆录里。 976【道别】 离开李庄那天正是周末,同济大学超过一半的师生都来码头给周赫煊送行。迁川各机构成员也来了,甚至远在栗峰书院的中研院史语所同仁,也步行七八里路至码头,只为和周赫煊挥手道别。 这跟名气和学术地位无关,纯粹是感谢周赫煊帮了大忙。 别的不说,周赫煊运来的生活物资,在三天前已经分发完毕。学者和师生们终于能用肥皂洗澡了,终于能用牙粉刷牙了,终于能吃上几顿白净的米饭了。甚至再过两个月,李庄就能够通电,他们可以不用每晚点菜油灯过日子。 “周先生走好!” “周先生再见!” “明诚保重!” “……” 李庄士绅和学者教授们纷纷过来握手道别,学生们则默默注视着,更远处还有前来围观看热闹的镇上百姓。 同大校长周均时说:“周先生,给大家讲点什么吧。” 周赫煊点点头,面朝人群朗声道:“各位朋友,各位同学,各位乡亲。毫无疑问,抗战已经到了最黑暗最低谷的时刻,中国财政崩溃,中国对外交通被全面封锁,各战区连吃败仗。但大家不要灰心,这是黎明前的黑暗,因为美国就要参战了。罗斯福总统不仅答应给中国提供信用贷款,而且截留支援英国的先进飞机运往中国,并正在筹备美国援华支援飞行队。只要美国正式介入战争,那么日本就完了,因为日本大部分的战略物资都需要向美国进口。届时,日本将没有足够的钢铁制造枪炮,没有足够的燃油开动坦克和飞机,战争胜利毫无疑问的将会属于中国……” 这些年,周赫煊一系列的文章早就闻名全国,各种预言被应验,甚至引起国际学者的关注研究。 众人都聚精会神的聆听着,他们需要精神上的鼓励,只听周赫煊继续说道:“我知道大家的生活处境非常艰苦,但日本人并不比我们好多少。就在几个月前,日本政府颁布条令规定了居民食物配给,强迫日本平民每天的主食不得超过330克。日本大城市居民是普遍吃不饱的,日本的农民就更惨,遍地都有饿死的人。现在就看谁更先扛不住,就看谁能扛到最后。如果中国能再坚持抗战两三年,那都不用打仗,日本平民就要饿死一大堆!日本的军队也是如此,抗战初期的时候,日本兵穿的是牛皮鞋,现在只能穿帆布胶鞋。我想再过两年,日本兵就要向咱们中国士兵请教如何编草鞋了。” “哈哈哈哈!” 众人都哄笑起来,这是个苦中作乐的好笑话。 周赫煊说:“中国就像一头虚弱的大象,日本就是头恶狼。这头狼不断撕咬啃食大象的血肉,但它自己也在消耗体力,等它累得咬不动了,必然会被大象一脚踩死!” “干死小日本儿!” “对,干死小日本儿!” “耗也耗死它。” 一个同济工学院的学生高声呐喊,其他学生跟着狂呼起来。 周赫煊又说:“现在大家生活困难,主要是因为法币贬值严重。法币贬值,物价飞涨,这有战争的原因,也有政府的原因,但同样也是日本人带来的恶果。为了打垮我们的经济,侵华日军这几年至少伪造了30亿中国法币。我希望大家能咬牙坚持,物资紧缺,那就通过自身所学克服困难。你们都是中国未来的希望,没有什么能够将你们击倒……” “周先生,我们不怕困难!” “对,我们不怕困难。” “中国必胜!” “……” 周赫煊都没有刻意调动情绪,那些学生就已经激动起来,一个个举拳嘶吼呐喊。 周赫煊深鞠一躬,转身走向小江轮,身后无数人挥手送别。 这些学者师生对国家贡献很大,文化方面的研究且不论,老师还带头参军抗日,医学院和工学院走出了无数顶级专家。他们最让当地人所熟知的贡献,便是让川南一带的“麻脚温”消失。 此种疾病让医生们束手无策,同济医学院的专家教授们通过研究实验,很快确定为钡中毒,并查出是食盐中还有氯化钡而导致。 这就是科学带来的力量。 不过,先生大师们有时也太过顽固,大部分人瞧不上中医。而李庄又西药奇缺,于是他们宁愿挨病硬扛,也坚决不吃中药,结果真病死了不少人。 为了纠正当地人的医学观念,这些先生在镇上设立卫生所。刚开始也有一些本地居民去看病,但没药啊,医生只能告诫病人多喝开水,久而久之便没人去卫生所看病了,本地人还戏称他们为“开水医生”。 小江轮缓缓驶离码头,因为阳光太刺眼,金岳霖上船就走进了舱内。 金岳霖需要去宜宾购买鸡仔,所以搭周赫煊的船一同离开。不过方向刚好相反,周赫煊只能把他送去宜宾再回来,也就20里水路,很快便可到达。 “明诚,你说是不是该在李庄也办个科学养鸡场?”金岳霖叹息道,“李庄的百姓比昆明那边还穷。” 周赫煊笑着说:“你可以找同济大学合办养鸡场啊。” 金岳霖厚着脸皮说:“没钱,我身的钱只够买十多只鸡仔,同济大学好像也没钱。要不,你借我点?” “哈哈哈哈。” 周赫煊大笑,想不到金岳霖也有耍小心眼的时候。他当即掏出一把现大洋,又把身上所有的法币拿出来,说道:“这些钱应该够启动资金了。” 金岳霖嘿嘿笑道:“还是你有钱。” 周赫煊特别喜欢金岳霖的性格,这人是真乐天派,心里完全不搁事儿的。别人或多或少都会被时局影响情绪,但金岳霖却整天傻乐着过日子,估计哪天快饿死的时候他还在笑。 纯粹的人,对待什么都纯粹,纯粹到让人无法理解的地步。 历史上,梁思成的弟弟两年后来李庄探望,发现林徽因已经瘦得只剩下骨架子,整个人脱形到认不出来的地步。然而金岳霖依旧痴情如故,但凡寒暑假必然千里奔波来照顾,并且不求任何回报。 贪恋林徽因美色吗? 显然不是。 977【具有中国思想的美国顾问】 当周赫煊从李庄回到重庆时,海明威夫妇还在前线做采访,而访华大使柯里则已经离开中国。 柯里没走几天,常凯申身边就多了个政治顾问,名叫欧文·拉铁摩尔。 在此后的一年半时间里,但凡是重要场合,甚至是老蒋举行圣诞晚宴,欧文·拉铁摩尔这个美国顾问都会跟在身边。他估计是常凯申最喜欢的外国顾问了,不仅能说一口流利中文,就连老蒋的宁波方言都听得懂——欧文是被一个宁波奶妈子带大的。 五月底,罗斯福公开在全国做战争宣传,并宣布总统和国会有权征用人力、物力和工业部门以应对即将发生的战争。美国的许多财团和百姓强烈反对,要求政府继续采取中立外交政策,但罗斯福依旧在有条不紊的启动战车。 六月中旬,历史悠久的美国游骑兵部队再次组建。 六月下旬,德国实施巴巴罗萨计划,苏德战争正式爆发。 早在半年之前,英国媒体就大肆宣传德国即将入侵苏联,无非是想早点把苏联拉进英国的阵营。然而这种宣传起到了反效果,以至于苏联在破获德国进攻计划的时候,斯大林误以为那些情报是英国故意编造的。 斯大林认为,德国在彻底解决英国之前,不可能大规模入侵苏联,因为白痴才会做出这种不智之举。 斯大林似乎忘了,希特勒并非白痴,但却是个疯子。 因此苏联被打个措手不及,半天之内就损失飞机1200架,其中有800架还没来得及起飞,直接在机场就被炸毁。 苏联红军的情况很糟糕,虽然人数占优,但75%的军官任期都不超过一年,可以说都是些战场菜鸟。 而且在苏德战争刚刚爆发的时候,苏联这几年肆意扩张的恶果也显露无疑,新占领的土地上到处是带路党。 由于波兰的高压统治,当初苏联瓜分波兰的时候,当地乌克兰人和白俄罗斯人热情响应,喜迎王师。然而他们很快发现,苏联的高压统治,比波兰政府有过之而无不及。 于是当德国入侵苏联时,各种带路党就出现了。新吞并的波罗的海三国尤为明显,大约3万立陶宛人参与叛变,并在隔天宣布脱离苏联而独立。随着德军的推进,这一波叛变潮很快蔓延到爱沙尼亚。 就在德国进攻苏联的第三天,常凯申派人召见周赫煊,新上任的政治顾问欧文也被叫来问策。 常凯申今天居然没戴假牙,这让周赫煊颇为意外,因为老蒋只有在极私人的场合才会不戴假牙。这是为了显得亲近信赖,而欧文·拉铁摩尔估计是第一个获此殊荣的外国顾问。 大家见面的地点不在书房和会客厅,而是安排在花园里。 宋美龄当场切了两个柠檬,用牙签挑着放入水杯,笑着说:“快来尝尝,这是我亲手炮制的柠檬茶。” “谢谢。”欧文微笑着点头,他的中国话字正腔圆。 周赫煊也点头道:“谢谢。” 常凯申问欧文道:“罗斯福总统对德国入侵苏联有何高见?” 欧文说:“总统认为,德国人将向纵深推进,但苏联必将重振旗鼓。最终战败的是德国,而苏联将赢得胜利。” 常凯申笑道:“不错!我同意总统的观点。我手下所有的将军都告诉我,德国人将获胜,但我认为苏联能坚持下去。苏联人多地广,虽然军事力量不如德国,但可以用空间换时间,凭借巨大的毅力坚持到最后。这就跟中国的抗战一样,侵略者必将失败,而正义的一方必将胜利。” 周赫煊喝着柠檬茶,静静的看着老蒋装逼。 欧文附和道:“蒋先生对国际时局的分析很正确,您有着惊人的战略眼光。” 常凯申心头大爽,介绍道:“这是我国著名的国际问题专家,周赫煊先生。” 欧文说:“周先生早已享誉美国,我也是久仰大名。” 周赫煊笑道:“拉铁摩尔先生的中国话说得真好,成语也用得很准确。” 欧文道:“我在中国居住的时间,比在美国还要久,中国就是我的第二故乡。” 常凯申帮着介绍道:“拉铁摩尔先生是中国边疆学专家。” 这个专家不是吹捧得来的,欧文现实从北京到新僵走了一圈,又从北京到黑龙江走了一圈,接着又深入内蒙古做研究,前后历时数年之久。他对中国边疆的认知,远远强于99.9%的中国人。 前些年,欧文还去延安转了一圈,见到了数位开国大佬,对陕甘宁边区的民族政策大为赞赏。 常凯申如今对欧文非常器重,他显然没读过欧文的著作。在《中国的亚洲内陆边疆》一书中,欧文明确指出:“共党在中国大西北实行的联合少数民族反对日本帝国主义侵略的政策,其实是中国历代‘王道’的延续。可以预见的是:中共通过联合少数民族,在驱逐日本帝国主义的斗争中,现实占领中国广阔的边疆地区,然后如当年的隋唐一样,以中国的亚洲内陆边疆为根据地,最终推翻盘踞中原和沿海的腐败统治者。一个新的,统一的中国将会形成……” 此君的身体是外国人,但思维方式完全已经中国化,他对中国的历史文化和地理民族了解得极为透彻。 后来常凯申还拿欧文和宋子文做比较,说宋子文是个中国的美国人,而欧文是个美国的中国人。 就说现在吧,偶尔从头到尾隐藏锋芒,对老蒋也是各种附和吹捧。他虽然是罗斯福派来的顾问,也从不主动发表意见,因为他觉得过犹不及。他认为指手画脚太多反而让人生厌,不可能得到老蒋采纳,关键时候发表少数意见,这样才会得到重视。 这人信奉的是儒家那一套中庸思想,而且他对中庸的理解,比大部分中国人更加透彻,甚至比较符合中庸的本意。 常凯申在问询了一番苏德战争之后,剩下的时间便是扯闲天了。宋美龄的话越来越多,老蒋反而闭嘴沉默——好吧,不是老蒋不想说话,而是他根本没法介入话题,因为他不会英文。 在场四人都会说中文,宋美龄居然使用英语聊天,然后又把谈话内容翻译给老蒋听。 欧文显得很尴尬,并发觉常凯申和宋美龄互不信任。于是他说话越来越谨慎,关于政治基本不谈,只说些无关紧要的话题。 宋美龄抱怨了一番英国,又开始数落苏联。她说:“我们的苏联军事顾问素质相当低,因为现在苏联正遭到德国进攻,他们需要自己所拥有的每一位能干的军官。所以我们得到的顾问都是三四流的,没有任何实际用处。” 欧文附和道:“苏联红军在大清洗后,确实军事人才奇缺。” 宋美龄又转头问周赫煊:“周先生觉得呢?” “好像是这样。”周赫煊只能点头道。 此时驻中国的苏联首席军事顾问、苏联军事代表团团长,名叫瓦里西·伊万诺维奇·崔可夫……嗯,三四流货色。 (ps:不是老王在黑啊,宋美龄是真说过这种话,包括当着老蒋的面跟会中文的人全程说英语。) 978【周公馆的牌局】 宋美龄说崔可夫是三四流货色,那也是有原因的。 崔可夫三年前就已经是集团军司令了,但在苏芬战争中表现得太过糟糕。他所指挥的第九集团军,重型装备比芬兰全国还多,谁知出师不利,直接导致丢官。 当时苏军先头部队163师奉命进攻,却被芬兰的一个小分队堵在路上,苏军被迫沿路展开成20度公里的纵长队形。接着,芬兰军队以一个团的兵力,把苏军这个精锐师的补给线切断,然后用主力包围袭扰。 崔可夫立即派44师来救援163师,结果163师全军覆没,负责增援的44师也所剩无几,两个师加起来损失了3万多人,被缴获坦克、重炮、车辆无数。而芬兰在这一仗里,前后投入的兵力不超过5000人。 崔可夫从头到尾都没有指挥失当的地方,这场惨败最大的错误是44师中途停止前进。但这跟崔可夫没有任何关系,是44师的师长维诺格拉多夫判断失误,以为遇到了芬军主力,擅自违抗崔可夫的命令原地固守,继而导致163师被芬兰军队全歼。 烂的不是崔可夫,烂的是整个苏联红军,各级军官的素质实在不堪入目。 但大部分中国人不知道啊,就拿常凯申和宋美龄两口子来说。他们都认为崔可夫是因为打了败仗,才被斯大林发配到中国当军事顾问的,打心眼儿里看不起,更不愿听取崔可夫的军事建议。 周公馆。 麻将桌上坐着四人,分别是周赫煊、张恨水、崔可夫和欧文。 崔可夫和欧文这两个外国人,不仅中文说得贼流,而且都是打麻将的好手。前者的童年在中国度过,并在青年时代走遍了整个中国北方;后者已经是第四次到中国访问,并在此期间畅游了大半个中国。 “杠!” 未来的苏联红军元帅,斯大林格勒保卫战的指挥官,苏军攻克柏林的最后一击者,此时正抓着骰子扔向牌桌。 崔可夫在牌底摸了一张,熟练的用拇指默牌,然后猛拍在桌面:“哈哈,杠上开花!” “崔将军这手气,没得说。”张恨水摇头苦笑着给钱。 四人再开新局。 张恨水一手摸牌,一手写稿,眼睛在稿纸和牌桌上来回逡巡。这是他多年练出来的本命技能,写作任务紧又想打牌的时候,便在麻将桌上一起完成了。 特别是《金粉世家》和《啼笑因缘》,这两部小说,有很多章节都是在打麻将时写的。 “二饼。” 欧文拍出一张牌,随口问道:“崔可夫将军,贵国可否考虑与日本解除中立条约?” 崔可夫手指玩着麻将说:“我只是小小的军事顾问,国际大问题不该由我来考虑。” “九万。”周赫煊朝二人瞟了一眼。 自从出了德国炮兵顾问被日本买通做间谍的事件以后,所有的外国顾问都被高度监控。不管是崔可夫还是欧文,他们每次出门的时候,屁股后面都有军统特务跟着。 不仅如此,有时候他们外出,军统特务还会悄悄进入其住宅,搜查是否有重要的秘密文件。 所以,欧文本来有写日记的习惯,但在重庆做顾问期间,他日记本上一个字都不敢写,生怕无疑中暴露了信息。甚至欧文都不敢公开联系崔可夫,害怕引起老蒋的忌惮,于是就有了今天的牌局。 “吃。” 张恨水的右手还在继续写稿,这丝毫不影响他吃牌,两只手的动作几乎是同时进行。甚至,张恨水还竖起耳朵,关注着两个外国顾问的谈话内容。 趁着崔可夫摸牌的时间,欧文又说:“希望你能跟斯大林先生转达一下,美苏两国应该合作。不仅是直接合作,还有援助中国的间接合作。” “四条,”崔可夫笑道,“这种事情,你应该联系潘友新先生(苏联驻华大使)。” 欧文又打出一张牌,微笑道:“我们都是最高领袖派来中国的顾问,谈起来更直接且有效果。苏联不断减少对华援助,并和日本签署互不侵犯条约,这种行为是非常不理智的。” 崔可夫冷笑道:“半年前,我带着150架战斗机、100架轰炸机、300门大炮、500辆卡车来到中国,仅仅过了半个多月,中国就发生了皖南事变。我们苏联还怎么加大援华力度?援助国党的军队去打共军吗?” “那件事已经解决了,不是吗?”欧文道。 崔可夫似乎不想再说,直接摊牌道:“你跟我讨论是没有意义的,去找苏联的驻华大使吧。” 欧文无奈叹息:“我能联系到他,就不会来找你了。” 整个抗战期间,苏联代表在中国是被严格监视的,国府不希望苏联使节和任何其他国家接触。一年多以前,老蒋甚至故意把苏联顾问团安排进法国大使官邸,导致被轰炸以后的法国大使没法搬回原址,以此来挑拨苏联和法国使节的关系。 这种拙劣的小把戏搞得法国和苏联使团啼笑皆非,他们反而因此结下了良好友谊。 为了不引起常凯申的神经紧张,各国使节很少私下接触。像欧文这种信奉中庸之道的家伙,就更不敢直接找苏联大使谈话。 “对对胡,给钱吧。” 周赫煊推牌摊手,他才不想介入两个外国佬的话题。 表面上看,苏联和日本签署互不侵犯条约,是对中国抗战的极大打击。但事实上,这是对中国很有利的,因为苏联和日本签署合约的目的,是为了让日本放心南下,可以提前让日本和英国打起来,并且把美国也拖入战局。 美国显然也看到了这一点,但日苏密约已经签订了,只能说服苏联加大援华力度,让日本对苏联有所顾忌,不敢真的放心进攻东南亚。 今天的牌局只是初步接触而已,互相试探试探,然后各自把情况发回国内。 说起苏联和日本的互不侵犯条约,崔可夫在其中发挥了巨大作用。他从国府那里搞来日本在南方的军事布防情报(中国从一架坠毁的日军飞机上缴获的),复印之后发回苏联,斯大林收到这份情报以后立即答应和日本签署密约。 那份军事情报,把日军对东南亚的战略企图暴露无遗,这让斯大林终于松了口气,于是添把火让日寇放放心心南下。 “开饭了,”崔慧茀走进来,笑道,“各位先生,吃完了再打牌吧。” 崔可夫耸耸鼻子,兴奋地说:“是麻辣火锅,我已经闻到香味了。” 周赫煊道:“还准备了高度白酒。” 崔可夫拍着周赫煊的肩膀哈哈大笑:“周先生,等你以后去苏联,我请你喝纯正的伏特加。” 众人围着火锅坐下,欧文没有再提正事,而是跟崔可夫说起中国军队的情况。 崔可夫一边大嚼毛肚,一边摇头道:“中国的军队太糟糕了,贪污腐化成为常态,官兵矛盾十分严重。士兵生活困难,无法满足温饱,健康状况更是恶劣。我曾到前线阵地考察,有一次让我印象深刻。102师居然有一半以上士兵患有疟疾,而且得不到医治。后勤部门说已经调派了药品,前线指挥官又说没有收到药品,我搞不清楚他们谁说的是假话。还有中国的参谋总部官员,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300个师里有多少士兵,因为大部分的部队在吃空饷,一个满编师只有四五千人属于常态。” 张恨水听得一脸羞耻,这虽然不是他干的,但作为中国人,还是不想听到自己国家的军队被外国人如此鄙视。 崔可夫几杯酒下肚,越说越起劲:“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更可怕的是,获取这些类似情报没有任何困难。因为中国军方压根就没人认真管理过这些事情,我可以轻松打听到,日本间谍同样可以。中国前线部队的情况,对于日军来说几乎是透明的。所以中国的军队很难打运动战,一是他们的士兵太糟糕,二是他们的行动路线很容易被敌人获知。中国最精明的指挥官们,每次打运动战时,都不敢把太过具体的命令下发到部队,这也算是他们的补救预防措施吧。” 欧文仔细聆听并记在心头,他需要知道这样的消息,而崔可夫也只故意告知的。 几人打牌到傍晚,各有所得,都心情愉快地离开周公馆。 周赫煊则叫来林国达,吩咐道:“国达,把这份报告送去云岫楼,亲手交到蒋总裁手上。” 周赫煊又不是傻逼,两个外国佬在自己家打牌,百分之百会引起常凯申的怀疑。他干脆主动把欧文和崔可夫的谈话内容记录下来,让老蒋明明白白的知道,剩下的就不关他的事儿了。 欧文和朱可夫显然也是清楚的,所以他们故意选择在周公馆接触,以此来接触常凯申的警惕之心。 此后的几年里,周公馆几乎成为这些外国使节的特定交流场所,隔三差五就有人来打麻将吃火锅。周赫煊烦得都不愿自己写报告了,直接让崔慧茀、马珏,或者是林国达代笔,反正都要交给常凯申过目。 979【抗战时期的教育】 周公馆的日常家用,都是在张乐怡那里支取,然后由崔慧茀调度使用并记账。 七月只过了一半,崔慧茀就喊没钱了。 张乐怡把钱交给崔慧茀以后,忍不住在周赫煊面前抱怨道:“唉,这米价又大涨了。” “涨了多少?”周赫煊随口问。 张乐怡说:“涨了三分之一还多。” 周赫煊有些惊讶:“马上就要收获稻谷了,米价应该下跌才对。就算是法币贬值,按理说也不应该米价大涨啊。” 张乐怡解释道:“政府刚刚颁布了法令,今后田赋一律不收法币,改收实物。粮商们一个个都开始屯粮,市面上的粮价也全线上涨,连带着蔬菜都开始涨价了。” 周赫煊顿时无话可说,粮税只收实物,这是倒回退哪个朝代了? 国民政府自己发行的纸币,现在连自己都不认了,这让老百姓如何是好?农民才是真的苦,辛勤劳作把粮食种出来,一大半都要上交政府和地主。剩下一点余粮拿去卖,得来的钱几乎是废纸,估计买食盐等必需品都不够用。 国府如此做法,必然让法币大贬值,而且贬得比前几年更狠。 不过法币的大崩溃,还要等到美日开战以后。 在1941年之前,法币是可以在全国流通的,包括共党根据地和日占区。而等到太平洋战争爆发,日本彻底占领上海,没收英美等国银行和国党在上海的财产,法币与美元、英镑的兑换途径直接断掉。 如此就酿成一系列后果,法币不再被国际社会认可,而且失去了外汇兑换途径。日本又趁火打劫,一边大肆制造伪币,一边把日占区的法币拿去国统区和根据地购买物资,造成国统区和根据地法币泛滥且物资流失严重。 终于,共党根据地受不了了,不得不驱逐法币而自己发行“抗币”。 国民政府没办法啊,只能继续使用,由此法币变成了只在国统区通行的地方性货币。那币值是打着滚儿的往下跌,不怪孔祥熙无能,就算把全世界的经济专家都请来也没用。 …… 合川,育才学校。 上半年的学期刚刚结束,但下学期的经费还没着落。特别是法币贬值,粮价飞涨,这让陶行知急得团团转,奔走数日倒是筹了一些钱,但那点钱都还不够给老师们发工资的。 “叮铃铃!” 陶行知接起电话,有些烦躁的问:“你哪位?” 对方说:“我是中央银行的邱毅成,行政院段处长的侄子想到中央银行工作。这是个纨绔子弟,我们领导不想要,就问他是哪里毕业的。那小子非说是民国十八年从晓庄师范毕业,但又拿不出学历凭证。陶先生,那小子下午要来找你开证明,希望你不要给他开任何证明。那是混账公子哥,来中央银行工作只能坏事,对国家对百姓都没有好处!” 陶行知问:“他叫什么名字?” “段志开。”对方回答。 陶行知说:“你下午派人把那个学生的档函函件送过来。” 晓庄师范是陶行知以前办的学校,内迁时他把所有档案都带到了重庆。 这种找人开后门的纨绔子弟,换成别人直接就推掉了。但陶行知却认认真真去查档案,果然发现1929年那一届有个叫段志开的学生。他收到中央银行的函件后,立即回函写道:经查证,该同学确系1929年从我校毕业,学习成绩合格,学习社会学…… 中央银行收到回函气疯了,连忙打电话过来:“陶先生,请你通融一下,帮我们把这个关系户推掉。这小子真不是个东西,屁本事都没有,进了中央银行也是个吃闲饭的。” 陶行知不咸不淡地说:“不管他现在好与坏,也不管你们要不要他,我只是真实的反映情况。他就是晓庄师范毕业的,我只能证明这个。” 两天后,那个叫段志开的青年提着礼物上门,说要感谢陶校长帮忙。 陶行知闭门不见客,只写了一张条子:“我是从事教育的,一直在强调真实,但愿你没把我的真实用坏。” 段志开拿着字条愣了半天,也不知在做着什么思想斗争,突然放下礼物转身就走。他没有去中央银行报道,而是选择参军打仗,最后牺牲在抗日战场上。 这是个真实的故事。 七月下旬。 陶行知从合川来到周公馆拜访,他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了,听说周赫煊捐款大方,于是来这里碰碰运气。别的学校多少还有点政府拨款,但育才学校却是民办的,所有经费都靠陶行知到处化缘解决。 “陶校长,稀客,稀客!”周赫煊笑着迎接。 陶行知也不绕弯子,开门见山的说:“周先生,实不相瞒,我这次是来请求帮助的。育才学校的经费不够了……” “需要多少?”周赫煊直接问。 陶行知说:“一万法币。” 周赫煊笑道:“现在物价飞涨,一万法币哪够用?我给你十万!” 1941年夏天的一万法币,只够买几十袋面粉。 陶行知刚坐下就重新站起来,抱拳道:“都说周先生是及时雨,这回也是真的相信了,陶某感激不尽!” 周赫煊说:“以后学校资金不够,尽管来找我。” 陶行知感动得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是不停的抱拳挥舞,连连说道:“多谢,多谢!” 希望小学这些年也是一直在办的,日军入侵华北之前,周赫煊就让文绣等人带着学生南下。现在大后方已经有80多所希望小学,主要吸收战争孤儿和贫寒子弟入学,顺便也帮一些低级知识分子解决了生计(当老师)。 如果说抗战期间国民政府有什么施政亮点,那无疑要数教育事业了。 抗战初期,常凯申就特别做出指示,把学生从征兵对象中剥离出来,并大力发展教育来为战后恢复做准备。八年全面抗战打下来,国府的地盘越来越小,经济越来越困难,但教育却迎来前所未有的发展。 (大后方)在校小学生数量,从1936年的300万,增长至1943年的676万。在校中学生数量,从1936年的48万,增长至1945年的120余万。在校大学生数量(含专科),从1936年的4万,增长到1945年的8万余——其中还去除了大量辍学参军的学生人数。 大学和中学的学校数量,不但恢复到战前水平,甚至比战前增加了将近一倍。 这是个很有趣的现象,虽然常凯申干了很多混账事,但却对教育事业非常重视,财政那么困难都还在加大办教育的力度。咱们说句实诚话,这些在抗战中走出的学生,为后来新中国的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 980【家访】 抗战时期的教育发展,有两个最为显著的成就—— 第一,国家教育重心,由战前的高等教育,逐步向初等教育转变,主要是义务教育和扫盲工作的普及。 国府明令规定:每乡镇设中心小学,每保设国民学校,均包括儿童、成人、妇女三部分,使民众教育与义务教育打成一片。 当然,不喜欢国党的朋友,也可以喷国民政府是在甩锅。因为初级教育属于地方自办,主要经费由地方自筹,中央政府每年只拨发一定数额的补助款。 不过在1940年以后,由于地方财政困难,行政院和国防最高委员会又出台规定,将初等教育经费列为“特种基金”纳入预算,并严禁地方政府擅自挪用。这一举措,极大的提高了初等教育普及率,中央政府也相应的增加了初等教育经费。 第二,中高等教育,由战前的精英教育,逐步向平民教育转变,一定程度打破了知识垄断。 以前能读大学的,除了师范专业以外,基本上都属于有钱人家子弟,至少也得出身于小康家庭,寒门大学生少之又少。 但在抗战期间,由于大量学生随学校内迁,很多都失去了生活来源。别说让他们交学费,就解决温饱都够呛。 于是国府采取“贷金”制度,说白了就是给学生发放助学贷款,这些贷款其实是不用偿还的。到后来,“公费生”取代了“贷金”制度,公立高中等学校直接由政府负责养学生。 贷金制和公费制,让无数贫寒子弟能够免费读中学、读大学,这种情况在战前是不可能出现的。后来60年代到70年代的社会中坚力量,不管是新中国还是台湾,大部分都受惠于战时教育的贷金制和公费制。 虽然学生们普遍吃的是垃圾伙食,但至少能吃饱饭,至少能读书不是?这方面真不能苛求太多,毕竟国家财政困难,光是每年养学生的钱就够养几个精锐师了。 整个全面抗战期间,教育经费仅次于战争经费,甚至远远高于发展农业和工业的预算。 所以陈立夫后来才有底气说:“我自问七年教育部长,对得起国人。” 可以想象当年的情景,从国府高层到社会底层,中国人在咬牙坚持抗战的同时,拼尽了全力发展教育事业。就好像一个穷苦人家,在外面受欺负,家里也饿着肚子,却勒紧裤腰带供孩子们读书——似乎这样就能看到一丝对未来的期望。 这种教育工作不仅是在大后方进行,国府还在日本占领的沦陷区,建立了102个教育指导区,涵盖18省6市。派遣大批教育干部奔赴沦陷区,从事公开或秘密的教育活动,联络吸收敌占区的中小学教师,消灭抵抗日本人的奴化教育,并积极引导沦陷区的中学毕业生到大后方来上大学。 当然,战时教育从整体来说成果显著,但对具体师生而言就是各种弊病。工资太低、吃得太差、条件太苦……老师和学生们有太多可以抱怨的地方。 特别是在大学里面,国府大肆推行党化教育,并强迫学校领导集体入党。这让追求学术自由的先生们如何能忍受? 就拿西南联大来说吧,从院校领导到系主任,不管你愿不愿意,都会主动发给你国党的党员证。有些人对此无所谓,有些人则坚决反对,比如闻一多。 南开校长张伯苓的态度是能躲就躲,听说有人要来发党员证了,他立马跑路。被人堵在家里劝说入党,张伯苓就各种打哈哈敷衍,甚至孔祥熙等人来做说客也没用。 但张伯苓终究还是入党了。 半个月前,国党秘书长吴铁城亲自拜访,领走时把一张党员证放在桌上。张伯苓本想退回,但打开证件一看,发现入党介绍人一栏写着“常凯申”,他只能苦笑着收下。 …… 陶行知离开没几天,张伯苓也来到了周公馆。 张伯苓不是来找周赫煊筹款的,虽然南开中学和南开小学属于私立,并不能得到中央财政的“贷金”扶持,但张伯苓根本就不缺钱用。他是弄钱的高手,以前张学良主掌华北时抢着给他捐款,现在常凯申同样主动给他捐款。 在各方机构都资金缺乏的时候,张伯苓甚至有钱接管其他学校,比如三年前就把自贡的蜀光中学并入南开系统。 周赫煊抱拳道:“什么风把伯苓先生吹来了?” 张伯苓开玩笑说:“我是来给学生做家访的。” 小维烈去年就已经升入南开中学,并念完了高一,下学期就要念高二。 做家访什么的,当然是说笑,现在暑假都快放完了。 周赫煊道:“犬子顽劣,麻烦张校长了。” 张伯苓哈哈大笑:“如果人人都能如贵公子那般,我倒希望能多出现几个顽劣学生。虽然我不经常到学校,但每次去视察的时候,都听老师们说南开中学出了个天才。” “他的文科还是不行啊。”周赫煊连连摇头。 张伯苓也收起笑容:“确实。我亲自审阅了维烈上学期的试卷,他的国文水平都不够初中毕业,是该好好下些苦功夫了。” 周赫煊说:“我不会允许他再跳级。” 聊了几句孩子的话题,张伯苓终于说到正事。他抱拳正色道:“明诚,西南联大已经收到你派人送去的物资,梅校长写信托我来当面致谢。” “一点心意而已。”周赫煊说。 “不管如何,明诚此举都是帮西南联大解决了实际困难。”张伯苓道。 两人好久不见,各自聊起近况,又谈了一番时局,以及教育界、学术界的各种趣事。 突然,张伯苓问:“明诚可认识张正权?” 张正权就是张大千,周赫煊道:“曾在天津见过一面。怎么了?” 张伯苓有些气愤道:“我刚从成都回来,听四川省立博物馆的冯汉骥馆长说起一件事。冯馆长前几天收到一封举报信,状告张正权肆意毁坏涂抹敦煌壁画,已造成无法挽回之巨大损失。” 这是张大千一生难以抹去的污点,周赫煊在穿越前略有所知,但并不了解具体的情况。 “此事属实吗?”周赫煊问。 张伯苓说:“暂时还不知真伪,但写信告发者亦非无名小卒,恐怕不会轻易的信口开河。张正权此人跟国府要员交往甚密,更与于右任先生是至交好友。在没有取得足够证据的情况下,无人敢动他,甚至都不好直接登报谴责。” 周赫煊问:“谁写信告发的?” 张伯苓说:“卫聚贤。” “那应该是真的。”周赫煊说。 卫聚贤是清华国学研究院的第二届学生,师从梁启超、陈寅恪、王国维、赵元任、李济等人,还担任过南京古物保存所所长,他本人亦是著名的考古学家。 张伯苓说:“卫聚贤正准备从敦煌回四川,他没有能力阻止张正权。四川省立博物馆也要等他回来,得到确切证据才敢发声谴责。” “我去看看吧。”周赫煊说。 傻等着卫聚贤回四川,那黄花菜都要凉了。 历史上,四川博物馆也没能力阻止张大千,只能写信给中央博物院告发。中央博物院对此很重视,于是请求教育部组织考察团前往敦煌,等考察团抵达敦煌时,张大千已经持续毁坏了敦煌壁画一整年。 奈何张大千手眼通天,居然连教育部考察团都无法制止他,又在敦煌胡搞了几个月才自行离开。 981【西安】 当周赫煊决定亲自去一趟敦煌之后,他立即召集专业人士随行。 首先是联系中央博物院,李济和傅斯年都工作繁忙,派来一个叫夏鼐的考古学家与周赫煊同行。等夏鼐从李庄抵达重庆的时候,另外两名画家也住进了周公馆。 两名画家分别叫吴作人和林风眠。 吴作人曾在巴黎高等美术学院和布鲁塞尔皇家美术学院学习,师从徐悲鸿。他本来精通西洋画,但最近几年专攻国画,长期在前线创作抗战题材作品。就算没有周赫煊邀请,吴作人也会在两年后前往敦煌临摹壁画。 林风眠也是巴黎高等秘书学院毕业的,他留学期间半工半读,给人做油漆工。刷油漆似乎和创作油画类似,也算是学以致用了。此人一开始是学习国画的,最近两年在重庆弹子石的破军火库里,整天大门不出潜心钻研国画。 吴作人是徐悲鸿推荐的,林风眠是蔡元培推荐的,周赫煊想要召集人手非常轻松。 周公馆。 周赫煊与夏鼐握手道:“夏先生,这趟要劳烦你了。” “不敢当,周先生叫我小夏就是。”夏鼐连忙说。 夏鼐今年才31岁,伦敦大学考古学博士,在留学之前就参与过殷墟的发掘。他去年还在埃及开罗博物馆工作,今年初回国,在李庄的中央博物院担任筹备处专员。 这是个民国考古界的小字辈,但几十年后,夏鼐将会获得“七国院士”的成就。 周赫煊又对吴作人和林风眠说:“等咱们到了敦煌,夏先生负责考古坚定,你们负责美术鉴定。” “没问题。”吴作人和林风眠都很高兴。 这年头兵荒马乱的,外加又物价飞涨,想要去敦煌考察研究非常困难。现在有周赫煊这个金主在,不用自己花钱,而且还不担心安全问题,吴、林二人都对此行非常期待。 “咚咚咚!” 崔慧茀敲门来到书房,向周赫煊汇报道:“先生,白市驿机场那边说,想包专机需要再等几天。唯一能动用的那架飞机被孔令伟包走了,其他都为国府要员准备着。我们要么等些时候,要么去成都坐飞机。” “孔令伟闲着没事儿干,包飞机做什么?”周赫煊无语道。 “不清楚,听说是要去西安。”崔慧茀道。 白市驿机场是抗战期间重庆最大的机场,但只有前往南方和国外的固定航班,往西北飞就必须出钱包机。 周赫煊想了想说:“再打电话问一下机场,孔令伟是什么时候出发。反正她也用不完整架飞机,搭她的顺风机过去,还可以为国家节省航空燃油。” “我马上去问。”崔慧茀道。 林风眠这几年都在重庆,对孔二小姐的大名如雷贯耳。他担忧道:“周先生,那位孔家千金怕是不好说话。” “没事的。”周赫煊笑道。 两天之后,周赫煊带着大部队出发。除了三位专家和两个保镖以外,随行的还有婉容和林国达。 婉容如今也算是小有名气的画家了,她死活要跟着去敦煌。至于林国达,则是被周赫煊带去长见识的,顺便还能沿途向夏鼐请教历史方面的学问。 机场。 孔令伟穿着一身西服,头发梳得油光可鉴,脚上还踩着一双高筒马靴。她手里牵着条宠物狗,身后跟着两个负责衣食住行的仆人,风风火火就踏上舷梯走进机场。 坐在飞机上等了几分钟,孔令伟显得有些不耐烦,冲驾驶舱喊道:“怎么还不起飞?” 民国时候也是有空姐的,而且穿着打扮已经很接近21世纪的空姐了。她们清一色的大波浪发型,穿着齐膝短裙和半袖衬衣,头顶还歪戴着小礼帽,显得端庄又干练。 “孔公子,飞机还要等人。”那位空姐显然对孔令伟比较熟悉,直接称呼“公子”而非“小姐”。 “等人?”孔令伟顿时就怒了,“这是我的包机,还等个屁的人,给我马上起飞!” 空姐微笑道:“那位先生说,他是你的朋友。” 孔令伟冷笑:“呵呵,我今天还真要等等看,究竟是谁敢冒充我孔二的朋友。” 空姐道:“是周……” 话音未落,周赫煊就已经走进机舱,笑道:“小孔,好久不见啊。” “原来是周兄,”孔令伟哈哈大笑,“快进来坐,咱哥儿俩好好叙叙旧!” 周赫煊说:“该叫叔叔。” “滚蛋,别在我面前充长辈。”孔令伟没好气的说。 周赫煊指着身后的随行人员,解释道:“小孔,我要带人去一趟西北,没飞机了,咱们凑合凑合。” “没问题,周兄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大家随便坐。”孔令伟翘着二郎腿说。 夏鼐、吴作人和林风眠感觉非常惊讶,传说孔二小姐嚣张跋扈,没想到居然这么好说话。 孔令伟指着婉容问:“这是你小老婆?” 婉容顿时脸色微变,对孔令伟印象大坏,只差没当场怼回去了。 周赫煊介绍道:“这是内人郭婉容。” “前清皇后啊!” 孔令伟顿时来了兴趣,瞅着婉容左看右看,甚至还眼睛发亮的舔舌头。 周赫煊立即提醒道:“你别乱来啊。” 孔令伟笑道:“我知道,朋友妻不可戏,你就放心好了。” 周赫煊翻了翻白眼,他放心个屁。 范哈儿为了讨好孔祥熙,把自家宅子都让出来了,如今孔祥熙全家都还住在范庄。 孔令伟住在范哈儿家里,跟搬出去的范家是邻居,竟然一声不吭就把范哈儿的姨太太勾搭上。范哈儿对此哭笑不得,小老婆跟一个女人玩出轨,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发脾气。 更搞笑的还在后面,戴笠不知是对孔祥熙有多看不顺眼,居然跑出来做媒,想撮合孔令伟嫁给范哈儿做正室。 孔令伟色眯眯的眼神,让婉容心里泛起一阵恶心,故意挑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 周赫煊被孔令伟拉着并肩而坐,他随口问道:“你去西安做什么?” 孔令伟叹气道:“唉,说起来就丢脸,我这次是去西安相亲的。” “相亲?”周赫煊强忍着不笑出声来。 “想笑就笑吧,别憋着,”孔令伟扔给周赫煊一支香烟,自己也点上说,“陈立夫那个王八蛋,不安心做他的教育部长,非要撺掇着给我做媒。胡宗南也是个混蛋,相个亲居然还要我跑一趟西安,他自己不会来重亲啊!” “胡司令军务繁忙,你就别抱怨了。”周赫煊说。 “唉,这种糗事就别提了,”孔令伟郁闷的吐着烟圈,突然兴冲冲的转移话题道,“听说你去年在欧洲遭遇了空战,还亲自开飞机跟德国人打了一仗?” 周赫煊说:“开飞机是真的,但没有跟德国佬打一仗,而是被德国佬追着打。” “那也刺激啊!”孔令伟对此无限憧憬。 周赫煊说:“想要找自己,你可以自己去参加飞行队。” 孔令伟郁闷道:“别说我妈不让我参军,就算同意我参军,也不可能让我去当飞行员。谁不知道空军阵亡率最高?每年航校毕业的学生,一茬一茬的战死。我要真做了空军,估计也就能活两三个月。” 两人一路闲扯,几个小时后便到了西安机场。 刚下飞机,就有人过来迎接。 此人穿着一身军装,立正敬礼道:“卑职熊向晖,奉胡司令命令,接孔小姐去旅馆安顿。” 孔令伟非常不高兴,质问道:“你们胡司令怎么不亲自来接我?” 熊向晖说:“胡司令军务繁忙,无法脱身,请孔小姐谅解。” “行吧,你带路。”孔令伟懒得多说。 “胡长官,你能再安排两辆车吗?或者是一辆卡车也行。”周赫煊连忙把熊向晖叫住。他们也要去西安城里歇息,大西北的客机很少,周赫煊不想占用宝贵的飞行资源,剩下的路途都得一路坐车。 熊向晖感觉周赫煊有些面善,问道:“这位先生是?” 孔令伟指手画脚道:“他是周赫煊,我的拜把子兄弟,你赶快再去弄两辆车来!” 熊向晖笑道:“原来是周先生,我马上联系车辆。” 看着熊向晖远去的背影,周赫煊很想笑,但只能憋着面部肌肉作严肃状。 熊向晖是胡宗南最信任的身边人,每次胡宗南要攻打延安,国军都还没开拔,延安那边就已经得到详细作战计划了。只因——熊向晖是地下党! 这里有个趣谈,1949年底的时候,张治中、邵力子、刘斐等国党高级官员在中南海见到熊向晖。他们亲切的拉家常:“这不是熊老弟吗?你也起义了?” 周公在旁边哈哈大笑:“他可不是起义,他是归队。” 刘斐恍然大悟:“怪不得胡宗南老打败仗。” 还有更有趣的,此时国党中央党部有个女速记员,名叫沈安娜。从1938年到1949年的十一年时间里,几乎所有的国党高层重要会议,沈安娜都在现场做会议记录。 于是,每次国党的会议完毕以后,共党那边也能收到一份。 沈安娜也是地下党嘛。 982【西行】 周赫煊还以为要去城内的旅馆,结果被熊向晖一车拉去华清池。 这里有比较高档的宾馆,也有民国新建的温泉池子,老蒋以前来西安就偶尔在华清池泡澡。 反正一应消费都由胡宗南报账,周赫煊安放好行李,便带着婉容一起找温泉池子。夏鼐、吴作人、林风眠、林国达、孙永振和朱国桢也趁机消遣,特别是两位画家,泡着澡吟诗作赋,遥想当年的杨贵妃和唐明皇。 只可惜,温泉池中的地砖和墙砖比较煞风景,一看就是现代工业品,没有丝毫的古风韵致可言。 第二日早晨,周赫煊让孙永振去市政府借车,弄来辆卡车就可以出发了。西北这边有好几个油田,汽油、柴油反而比南方更廉价易得,不用让汽车烧着木炭长途跋涉。 孙永振还没把卡车开回来,胡宗南倒是先到了。 堂堂集团军总司令,未来的西北王,此时西装革履、戴着眼镜,胸前还挂着一架照相机。 周赫煊正被孔令伟拉着打牌,突然敲门声响起,孔家的随行家仆禀报道:“二小姐,有位记者先生求见。” “让他进来。”孔令伟随口道。 胡宗南走进房间看了孔令伟一样,眉头稍稍皱起,自我介绍说:“孔二小姐你好,我叫古……” 孔令伟穿着套黑色西装,扎着红色领带,一手执雪茄一手拿牌,脚边还蹲着条黄毛哈巴狗。她吐着烟圈直接打断:“古记者是吧,找我有什么事?” “呃,想……想请教几个问题。”胡宗南连忙递上名片。 孔令伟瞥了胡宗南一眼,冷笑道:“就你这幅德行还当记者?连话都说不好。也不撒泡尿照照,就想采访我?回去告诉你们社长,叫他直接来找我,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这就是自己的相亲对象…… 手握重兵的胡宗南将军,此刻只想摔脸走人。他强忍着怒火,赔着笑脸说:“我想给孔二小姐拍张照片。” 孔令伟把胡宗南的名片扔到地上,不屑道:“以前在上海,我一张照片值10万块。你滚吧。” 胡宗南立马就滚了,这样的姑奶奶他惹不起。不男不女,举止粗鲁,毫无教养,目空一切,别说娶回家了,就连做普通朋友都嫌恶心。 “我去上个厕所。”周赫煊起身道。 孔令伟说:“快点快点,别耽误打牌。” 等周赫煊追出去的时候,胡宗南已经把假胡子撕掉了,正骂骂咧咧的嘀咕着什么。 “胡司令留步。”周赫煊喊道。 胡宗南吃了一惊,回头问:“周先生认识我?” 周赫煊笑道:“以前远远的见过一面。” “原来如此,”胡宗南笑道,“周先生在华清池住得还满意吧?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 周赫煊说:“我让人拿着教育部的条子去市政府借车,现在还没回来,不知道是出了什么意外。” 胡宗南说:“市政府没几辆车子,既然周先生有急用,我让部队调一辆车过来。” “那就多谢了。”周赫煊抱拳道。 胡宗南突然低声说:“周先生跟孔二小姐很熟?” 周赫煊苦笑道:“算是吧。” 胡宗南问:“你觉得她为人如何?” “不好说。”周赫煊道。 “哈哈,”胡宗南干笑两声,“确实不好说。” 两人又聊了几句,突然听孔令伟在里边喊:“你拉屎还是撒尿?上个厕所这么久!” 胡宗南连连摇头,抱拳道:“周先生,我先告辞了。” “慢走。”周赫煊说。 胡宗南撒丫子就开溜,回去立即给媒人陈立夫打电话,说日军在秦岭准备发动进攻。他必须马上到前线督战,军情紧急,个人私事只能暂时放一放,请陈立夫务必体谅。 周赫煊也很快也带人走了,一路开车去敦煌。 陈立夫把胡宗南的原话告诉宋霭龄,宋霭龄连忙打电话给女儿,一番交流后便猜到胡宗南就是那个记者。宋霭龄把女儿数落了一顿,勒令孔令伟不准再男装打扮,赶紧上门道歉给胡宗南留个好印象。 宋霭龄如此着急女儿的婚事,不外乎是看到老蒋对胡宗南很器重,想要通过政治联姻来壮大孔家的实力。 孔令伟没有亲自登门道歉,而是把电话打到胡宗南的司令部,对接电话的参谋说:“胡宗南要是我不来见我,我就赖在西安不走了。” 胡宗南那个委屈啊,只能硬着头皮去继续相亲。 孔令伟这次终于换回了女装,不但穿着裙子,而且还脚踩高跟鞋,头上和脖子上都喷了香水。 胡宗南瞟了眼对方的高跟鞋,顿时心生一计。他邀请孔令伟去徒步观光,足足走了两个钟头野外小路,把孔令伟的脚都走出了水泡。胡宗南佯装不知,一路欣赏美景,还各种赞叹抒情。 孔令伟快疯了,回到华清池大骂不止,赌咒发誓道:“胡宗南这个王八蛋,就算他哪天当了皇帝,我孔二也对他没有兴趣!” 胡宗南太机智了,这装婚事退得没有得罪任何人,除了孔二小姐…… 周赫煊他们那一行则很畅快,由于要运输苏联援助的军火,大西北的公路交通非常便利。 婉容和林国达最为兴奋,他们都是初次领略西域风光,就跟内陆人第一次看海般稀奇。 几天后就进入甘肃地界,武威、张掖、酒泉……每到一个古城,夏鼐都要趁着休息的时机到处走走。林国达成了他的跟屁虫,像个好奇宝宝一样各种提问,这种实地考察学习是最长学问的。 周赫煊运气比较好,一路上没有碰到什么土匪,倒是见到天上飞过几架日本运输机。这些日本飞机是前往额济纳旗草原空投物资的,少量日本人在那里建造了军事基地,并买通一些中国人做汉奸,还想拉那里的蒙古王爷下水,然后发动叛变在甘肃建立伪政权。 这种事用不着周赫煊操心,因为共党在三年前就派去了政工干部。那位干部已经和蒙古王爷成了好朋友,在当地军警圈子里也名声响亮,众人皆尊称为“刘秘书”。明年春节,蒙古王爷在“刘秘书”的出谋划策下,请来日本人吃饺子喝烧酒,顺手就把醉醺醺的日本人全部干掉。 这位“刘秘书”本名周仁山,后来做了西藏区高官和新僵区委常务书记。 闲话休提。 一行人到了瓜州折道去敦煌,此时还没什么正经公路,汽车只能在沙漠戈壁中撒欢乱跑。为了避免走错方向,周赫煊还在瓜州临时雇佣了一个向导,终于在九月中旬抵达敦煌。 983【壁画】 周赫煊等人在敦煌县城歇息了一晚,第二天大清早便直奔莫高窟。 莫高窟前方的空地似乎变成了大工地,搭建着不少帐篷,还堆放着许多杂物。不仅如此,旁边的沙质土地还被用来开荒种菜,菜地不远处甚至搭起了棚子来养鸭。 张大千这是把家搬来了啊…… 相传,张大千为了临摹敦煌壁画,从印度(也有说是缅甸)运来各种矿物颜料,又从西宁、兰州等地采买日用品,前后动用78辆驴车才运至敦煌。他还请了几个精于制作画布的喇嘛,为保证安全又雇佣了军队。 在敦煌逗留两年之后,张大千不仅变卖了自己的古董字画,还欠下5000两黄金的巨债。 “停下,停下!” 周赫煊他们的卡车刚刚靠近莫高窟,就有一队士兵举枪相迎。 周赫煊下车喊道:“军爷,我们是来敦煌参观考察的。” 一个兵头子厉声道:“敦煌已经被军管了,不能参观游玩,现在勒令你们马上离开!” 周赫煊笑问:“你们是哪个部队的,军管手续拿出来我看看。” 那兵头子似乎不想废话,直接举枪道:“再不离开,我就开枪了。” 周赫煊拿出两份文书说:“这是教育部和中央博物院的条子,我们是西北临时史地考察团成员。看你们的样子,应该是敦煌或者瓜州的驻军吧,要不要我回去找你们长官说话?” 那兵头子脸色有些迟疑,低声对手下说了几句,便放下枪喊道:“你们等一下。” 一个小兵跑进洞窟里通报,很快就有个青年走出来问:“我是大千先生的弟子张轶凡,你们是教育部派来的考察团?” “我是周赫煊。”周赫煊没好气道。 张轶凡颇为惊讶,连忙抱拳说:“原来是周先生,失礼了。” 周赫煊把随行人员都介绍了一遍,走进营地里说:“你们这里条件很艰苦啊。” 张轶凡道:“艰苦是肯定的。别看这才入秋,但晚上冷得很,附近的柴禾都被捡光了,得去百里外的沙漠里捡拾枯木生火。周先生你别不高兴,实在是这边的土匪太多,我们才不得不雇佣军队看守。前几天就来了一帮土匪,放了好几排枪才吓走的。” “我想进去看看。”周赫煊指着洞窟说。 “我带你进去,”张轶凡边走边问,“周先生是不是听到什么流言蜚语?” 周赫煊明知故问:“有吗?” 张轶凡笑着解释:“瓜州有人得知敦煌壁画有下层,便欲出钱购买临摹画卷,家师只能婉言拒绝。对方怀恨在心,便登报肆意抹黑,实乃小人之举。” 周赫煊没有说话,他要先看看情况再说。张大千毁坏敦煌壁画的糊涂官司打了几十年,一直到21世纪都没有定论,实情如何谁都说不清楚。 众人被带进一座洞窟,里面很光线黯淡,隐约可以看到斑驳的壁画。 林风眠凑近了仔细查看,痛心道:“都是艺术瑰宝啊,这么坏掉了真可惜。” 张轶凡介绍说:“敦煌壁画保存不善,许多地方都已经自然风化了。又连续经历白彦虎之乱和洋人损毁,情况惨不忍睹。你看这画壁上的烟熏痕迹,那是白俄在洞窟里点燃炉灶给熏的。” 周赫煊点点头,算是承认了这个解释。 有人谴责张大千用火把熏坏了壁画,真假且不论,但肯定也有洋人的锅。 大家接连参观了几个洞窟,周赫煊突然说:“我想看看大千先生临摹过的地方。” “请跟我来。”张轶凡领路道。 很快就来到一个洞窟内,众人点起马灯照明,夏鼐、吴作人和林风眠立即凑上去仔细查看。 “壁画的最外层都被剥了。”夏鼐站在考古学家的角度,对张大千此举很是不满。 吴作人用放大镜看了一会儿,突然说:“这处线条好像被新近勾描过。” 林风眠也凑过来仔细观察,狐疑道:“没有吧。” “你再看颜料的色彩。”吴作人说。 林风眠又观察一阵,苦笑道:“大千先生好手笔。” 张轶凡有些得意的解释说:“由于外层风化严重,第二层壁画的部分线条也有少许损伤。家师与五位画僧精心调制颜料,又经过反复对比研究,才亲自把壁画损伤部分修复。不是最顶级的专业学者,根本就看不出来。” 夏鼐气愤道:“这些都是古物,哪能随意动笔破坏原貌?” 张轶凡不高兴了:“夏博士此言差矣,这不是破坏,而是修复。” 周赫煊虽然没有说话,但心里还是偏向张大千的。就像后世修复故宫一样,古物也需要维护修缮,总不能看着它一点点损毁。 只要别瞎比乱来就行,张大千亲自修复壁画还是很让人放心的。等时间再久一些,新颜料和旧颜料混为一体,估计就连吴作人他们都看不出来。 又接连走了几个洞窟,夏鼐突然面色剧变,指着一处画壁说:“这里是怎么回事?” 别说专业人士,周赫煊这个外行都发现了,那处壁画被剥伤一大块。 张轶凡苦笑道:“这真不关大千先生的事。” 周赫煊道:“谁干的?” 张轶凡耐心解释说:“刚开始的时候,谁都不知道一些洞窟壁画有好几层,不然早就被洋人给刮走了。前段时间家师与于右任先生游览莫高窟,骑兵第五师师长马呈祥随行。家师见壁画斑驳处的下层隐有画迹,便对于先生说:‘下层必然有画。’马师长乃令其部下以石击落上层烧毁的壁画,赫然发现前代画层,因此家师就留在莫高窟临摹。” 周赫煊道:“也即是说,这处壁画是那个马师长的兵弄坏的?” 张轶凡点头道:“正是。” “简直是乱来!”夏鼐已经气得脖子都粗了,“当兵的不知好歹,于右任和张大千还能不清楚?就算是专业的考古人员剥画,也要考虑周全小心处置,哪能让当兵的用石头砸?” 张轶凡没再言语,估计他自己也觉得理亏。 周赫煊问:“当兵的弄坏了几个洞窟?” 张轶凡道:“只这一个。” “那还好。”周赫煊点头说。 到了此时此刻,周赫煊心里也对张大千和于右任很不满了。这两位估计刚开始就没把壁画当回事儿,任由大头兵胡搞,等见到第二层壁画才出声制止。 参观的洞窟越多,夏鼐的脸色就越难看,因为有些洞窟的壁画是魏晋风格。 据夏鼐推测,张大千不仅剥掉了已经损毁严重的宋代壁画,连第二层的唐代壁画也剥掉,其目的无非是想看看更里面的内容。 984【鸡同鸭讲】 身份不同,关注点就不同。 夏鼐关注的是敦煌壁画的破坏程度,婉容、林风眠、吴作人关注的是壁画艺术,而周赫煊则在观察各个洞窟的情况。 周赫煊发现,但凡是张大千没有临摹过的洞窟,基本上都脏乱不堪。这些洞窟一度被当做骑兵马厩,有些洞内甚至还留有食槽,要说破坏,军阀破坏得更厉害。 而张大千临摹过的那些洞窟,则被清扫得干干净净,每个洞窟还被他归档编号。至少看起来就让人更舒心,也算是对抢救敦煌壁画做出贡献了。 直到周赫煊进入另一个洞窟…… “王八蛋!” 夏鼐盯着一处画壁咬牙切齿,气得都快晕过去了。 只见精美的唐代壁画上写着一行毛笔字:“……发现此复壁有唐画,命儿子心,率画工……破三日之功,剥去外层,颇还旧观,欢喜赞叹,因题于上。蜀都张髯大千。” 周赫煊也气得不行,回头看婉容、吴作人和林风眠三人,却发现他们并不是太在意。 周赫煊终于明白张大千破坏敦煌壁画一事,为什么到21世纪都众说纷纭了。强烈谴责的,基本上都是考古界人士;而为张大千辩解的,大部分都是玩艺术的。 特别是在民国画家的眼中,张大千是在壁画空白处题字,并没有破坏壁画的美观。这就好像收藏家在古董字画上盖章题跋一样,属于风雅行为,不但不该谴责,反而可以作为美谈。 而在夏鼐这种专业考古人士看来,张大千在唐代壁画上题字,就跟游客写“xxx到此一游”没啥两样。 “张正权在哪里?”夏鼐气得连张大千的字号都不说了,直接称呼本名。 张轶凡对此很不满,他不仅是张大千的学生,更是张大千的子侄辈,认为夏鼐表现得对师父很不尊重。 又路过了好几个洞窟,终于见到张大千本人,还有他的儿子、五位画僧、两个徒弟和几个被雇来干杂活的当地农民。 夏鼐见张大千正站在梯子上,而梯子直接搭在画壁上,没有任何保护措施。他顿时更加愤怒:“下来,快下来,哪有你们这样搞的!” “吵什么吵?”张大千很不高兴。 夏鼐指着梯子说:“这是文物,不能随意挤压接触,你这样是要出大问题的。” 张大千道:“我就是在保护整理文物。” “胡说八道,你连保护文物的基本概念都没有。”夏鼐怒道。 张大千皱眉道:“你是谁?” 周赫煊介绍说:“这位是伦敦大学考古学博士,中央博物院专员夏鼐先生。” 张大千被烦得没法继续临摹,只能下梯子跟周赫煊打招呼:“明诚怎么也来了?” 周赫煊以前和张大千在天津见过一面,当时张大千还是赵四小姐的国画老师。 “有人写信告你毁坏壁画。”周赫煊直说道。 张大千不屑道:“宵小之徒只会嚼舌根子。” 周赫煊苦笑道:“张先生,你的做法确实有问题,哪能直接在壁画上题字啊。” “在壁画上题字怎么了?”张大千反问。 还真给夏鼐说中了,张大千果然连最基本的文物保护概念都没有。在他看来,敦煌壁画跟古董字画没有两样,乾隆可以在《寒食帖》上题跋落印,他张大千为什么不能在敦煌壁画上题字纪念? 讲道理是绝对讲不通的,看看婉容、林风眠和吴作人三位画家的态度就知道了。 这属于观念问题,在考古知识普及之前,根本就分不出对错。就好像你在唐朝跟人讨论民族主义,扯淡吧,直接武力说服更实在。 周赫煊说:“张先生,我跟你商量个事儿。” “你讲。”张大千道。 周赫煊说:“我非常钦佩张先生挽救整理敦煌壁画的行为,但请不要剥离外面的画层。” 张大千没好气道:“不剥还怎么整理?就说这西夏壁画,超过八成都已经损坏了,我要是不赶快抢救,里面的晚唐壁画都保不住。” 周赫煊说:“剥宋代画层是可以的,但请务必保留唐代和魏晋画层。” 张大千说:“唐代的画层不剥,也看不到魏晋画层啊。看不到魏晋画层,我又如何抢救它?” 夏鼐愤怒地插话道:“魏晋画层倒是被你保住了,但外面的唐宋画层被你毁完了!” 张大千说:“唐宋画层我已经临摹下来了啊。” “壁画和你的临摹能一样吗?”夏鼐吼道。 张大千道:“有什么不一样的?” 夏鼐道:“壁画是文物,你临摹的只是内容。” 张大千道:“在我看来,只要内容临摹下来,这壁画就算是保住了。” 夏鼐指着对方的鼻子说:“你是毁坏文物的千古罪人!” “你脑壳有包(脑子有病)!”张大千也有些生气了,直接蹦出一句四川话。 两人越说越激动,就差没打起来了,鸡同鸭讲根本说不清。 张大千的子侄和学生们也渐渐围过来,若冲突继续升级,他们很可能把夏鼐给痛揍一顿。 周赫煊也很犯难啊,如果张大千只为一己私利而破坏壁画,他直接掏枪绑人回重庆就是。问题是张大千不认为自己做错了,反而觉得是在保护古代艺术。 人家张大千也是大公无私啊,历史上他为了临摹敦煌壁画,变卖了200多件心爱古画,还欠下5000两黄金的巨债。 夏鼐和张大千的分歧在于,究竟是艺术价值重要,还是考古价值重要? 周赫煊显然更偏向于夏鼐,因为文物损毁了就没了,艺术方面的研究可以留到后世再说。 周赫煊努力说服:“张先生,壁画不仅是艺术品,更是不可再现的文物。你虽然把内容临摹下来了,但剥掉的画层直接成灰土,后世子孙只能看到你的临摹,而不能看到壁画真迹。从一个画家的角度来讲,你愿意看到《兰亭序》真迹,还是愿意看到后人的仿品?” 张大千说:“这不一样。只要是想研究魏晋画层,外面的唐宋画层就必须剥掉。” 周赫煊说:“或许再过几十年,科学技术有了巨大进步,那些被剥掉的画层也能保留下来呢。既能保住外层,又能研究内层,岂不是皆大欢喜?” 张大千冷笑道:“怎么可能有那样的技术?” 周赫煊说:“明清时代的古人,也不敢相信飞机可以上天。” “你这是强词夺理,”张大千指着周围的壁画说,“你们可以到其他洞窟去看看,那些壁画到底被强盗、军阀和洋人破坏了多少。我要是不赶紧抢救,也许再过十年,想临摹都找不到地方了!” 周赫煊说:“这是保护工作不到位,我愿意出钱雇人在这里看守。” 张大千质问道:“若是日本人占领敦煌,把这些壁画都剥走了怎么办?” 周赫煊没好气道:“日本人若是能占领甘肃,那中国离亡国也不远了,到时候留着莫高窟也没用。” 张大千生气道:“不可理喻!你们走吧,别耽误我临摹壁画。” “唉!” 周赫煊叹了口气,掏枪指着张大千的脑袋,无奈道:“张先生,请跟我回重庆吧。” 985【得讲法律】 “你干什么?” “周先生,快放下枪!” “别伤了老师。” “有话好说。” “煊哥别乱来。” “……” 枪一拔出来,众人纷纷大惊。 除了夏鼐和两个保镖以外,其他人纷纷劝阻,就连婉容都显得颇为紧张。张大千的子侄和徒弟们,更是震惊莫名,想冲上去夺枪,又怕伤到了他们的老师。 张大千在中国画坛的地位很高,再加上有包括于右任在内的国党元老们撑腰,那是轻易动不得的。 别说周赫煊,便是老蒋也不敢造次,稍微出点什么问题就很难善后。 张大千愣了一愣,脸上带着疑惑的表情。他知道周赫煊不会真开枪,却又想不明白周赫煊为什么这样做,当即问道:“明诚这是什么意思?” 周赫煊道:“敦煌壁画动不得。在我看来,别说是唐代壁画,就连宋元壁画都最好别剥,留着等以后技术成熟了再说。你现在把外面的废画剥掉,就让里面的画层暴露。几十年后,这些鲜艳的壁画必然因氧化而变色,后世子孙只能看到黑乎乎的一坨东西。” 夏鼐在旁边附和道:“周先生说得对,壁画外层也不能随意剥去。” 张大千摇头叹息:“看来,我们有必要好好聊聊了。” “对,有事好商量,周先生快把枪放下,”张大千的儿子张心智劝道,“快到中午了,先去外面吃午饭,大家边吃边聊。” 婉容也拉着周赫煊的衣服说:“煊哥,别走火了。” 周赫煊顺坡下驴把枪收了,他又不敢真开枪,再端下去除了胳膊发酸没啥效果。 营地里人员很杂,汉、藏、蒙各族由于饮食习惯不同,食物也是分三口锅烹饪的。加上干杂活的当地农民,足足几十号人,甚至还有一些马匹和骆驼。 人吃马嚼两三年,张大千前后花掉几千两黄金再正常不过,雇佣那些当兵的就是一笔大支出。 大家围着简易的桌子坐下,饭菜还没烧好,每人面前都沏了一杯茶。 张大千首先开口道:“明诚,你知道我现在的工作,对中国文化有什么意义吗?” 周赫煊反问道:“大千先生,那你知道你现在的行为,对中国文化有多大危害吗?” “你能不能听我说完?”张大千有些烦躁。 “请讲。”周赫煊说。 张大千指着洞窟的方向,带着一丝狂热说:“中国自有绘画以来,先有人物画,再有佛像画,山水只不过是一种陪衬。但到了后来,山水独立成宗,人物逐渐势衰。以至于,明清文人视山水为正统,视人物画为匠人画,人物反倒成了山水的衬托物!曹衣出水,吴带当风,颊上添毫,画龙点睛,这些赞美绘画艺术的成语,都是专讲的人物画。可惜现在看不到了!你知道这对画家而言意味着什么吗?” 吴作人在旁边抢答:“就像儒家的《论语》成了残篇。” 张大千的声音越来越大:“自晚清以来,西方画技传入中国,青年皆赞其油画的色彩、线条、空间、精密……更有甚者,污蔑中国画根本画不来人物,只知花鸟山水!你看自南宋到明清,中国的人物画都是些什么玩意儿,不能怪国人自轻自贱,是我们把老祖宗的技艺给丢掉了!” 吴作人估计是被敦煌壁画给震撼得不行,连连附和:“确实如此,那些壁画不比西方油画差。” 周赫煊有些无语,他花钱请来的画家,现在居然帮着张大千说话。 张大千豪迈地说:“一旦我完成对敦煌壁画的研究,必然引起世界画坛轰动,让我们的国画扬眉吐气,甚至改变未来一百年的画坛风气。线条将被国画家们重新重视,矿物颜料的勾染之法将会复兴,国画之风将由苟简变得精密,繁复大气将取代国画的小巧写意,女人画像将从病弱转为健美……到那个时候,谁还敢说国画是陈腐过时的东西,谁还敢说国画比不上西方的油画?” 敦煌壁画就如同《侠客行》里面的太玄经,属于绝世秘籍。 从民国到二十一世纪,但凡能在莫高窟坚持临摹一年半载的画家,个个都画技突飞猛进。不仅如此,敦煌壁画对建筑设计师、服装设计师、舞蹈家、雕塑家等职业有着同样的效果——这是属于全人类的巨大财富。 “大千先生此言甚妙,我愿留下来一起临摹壁画。”吴作人听得热血沸腾。 周赫煊自动忽略吴作人的抢戏,他说:“不管有什么理由,都不能破坏文物。” “迂腐之极!”张大千不屑道。 夏鼐指着张大千的鼻子质问:“你敢说,你在其中就没有私心?” 张大千昂首笑道:“我非圣人,怎能没有私心?我的私心和中国花坛的公心是站在一起的,我不仅是为自己研究晋唐画艺,也是为全中国所有画家研究它!届时,国画家在面对西洋画家的时候,就不用再低头掩面。我们可以说,中国画是全世界最好的画!” “你别把自己想得太伟大,”夏鼐讽刺道,“如果所有的国画家都赞成为了研究绘画技巧而破坏文物,那我将替他们感到羞耻!” 张大千激愤斥责道:“你不是画家,你懂个屁!研究发掘敦煌壁画,就等于是国画届的一场文艺复兴!” “文艺复兴也不能破坏文物,你是中国画坛之耻!”夏鼐毫不示弱。 周赫煊见两人快打起来了,连忙制止:“好了,好了,都稍安勿躁,听我讲几句。” “你说。”张大千没好气道。 周赫煊问:“张先生,你是否赞成保护文物?” 张大千道:“我当然赞成。” 周赫煊又问:“敦煌壁画是不是文物?” 张大千急了:“话不能这样说……” 周赫煊打断道:“你只需回答,是,或者不是。我再问一遍,敦煌壁画是不是文物?” 张大千闭眼道:“是。” 周赫煊继续问:“你在临摹壁画的时候,有没有破坏到它?请不要解释,只需回答,有,或者没有。” “有!”张大千把脸调开。 周赫煊又说:“一切中国文物,都是全体中国人共有的财富,个人是不能随意去发掘破坏的。我想问,张先生你有没有政府的批文?” 张大千辩解道:“髯翁(于右任)是支持我……” “你有没有政府批文,有,或者没有!”周赫煊突然喝道。 张大千欲言又止,沉默几秒突然说:“没有。” 周赫煊起身大喝:“你没有政府批文,有什么资格剥掉敦煌壁画!别跟我扯什么保护文物、研究艺术,还扯到国家民族的高度。是不是我宣称一声,我要研究复原汝窑的制瓷工艺,就可以把故宫的国宝偷出来研究?甚至是砸坏了研究它的分子结构?张大千,我告诉你,你的行为是犯法的!我以一个中国公民的身份,勒令你马上停止自己的恶劣行为,否则我将尽一个公民的义务,协助政府把你捉拿归案!永振,国桢,把这人绑起来送回重庆受审!” 这一连串话说出来,众人目瞪口呆,孙永振和朱国桢则左右按住张大千的肩膀。 “我……你……污蔑!” 张大千气急败坏,说话哆嗦道:“我……我这就回重庆,让教育部给我开批文!” 986【甩锅】 张大千当天就离开莫高窟,只带着儿子和侄子,由几个士兵护送去瓜州。他打算发电报给老朋友于右任,请于右任去教育部弄来批文,然后再派人送到敦煌这边,可以节省一半的时间。 周赫煊也只带着孙永振前往瓜州,而且还亲自开车赶路——张大千坐副驾驶位,孙永振和几个士兵坐在车斗里。 张大千刚开始不愿说话,后来实在憋得慌,主动开口道:“教育部批文很快就会送来,到时候你别拦着我。” 周赫煊说:“张先生,我在洞窟里看到那些明代壁画,人物的皮肤都变黑了。你把晋唐壁画暴露出来,再过几十年,那些色彩鲜艳的唐画也会变成黑色。你猜未来的游客会怎么想?他们肯定会以为,敦煌壁画就是那个颜色,中国人的壁画毫无色彩感可言。” 张大千冷笑道:“还几十年后,谁想得了那么远的事情?你看清朝到现在也才30年,敦煌壁画被破坏成什么样子了!我要是不赶快临摹下来,几十年后敦煌壁画还存不存在都是个问题。” 周赫煊道:“考古发掘需要国家支持,现在正是民族危亡之际,不可能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去做……” 张大千抢着说:“所以我才自己出钱发掘保护!你以为我花那么多钱买颜料雇人,是吃饱了撑得慌吗?” 周赫煊感慨道:“张先生,我们这一代人生活在乱世是很不幸的。对于古老的文物和艺术,最好是能保住它不被破坏,至于更进一步的发掘和研究,应该留给未来的子孙后代。我很喜欢林徽因先生对沈从文说的那段关于考古的话,她说:‘我们太平时代的事业,现时谈不到别的了,在极省俭的法子下维护它不死,待战后再恢复算最为得体的办法。’对于敦煌壁画,也应该是维护它不死,而不是以极端手段进行研究。” “话不投机半句多。”张大千直接把眼睛闭上不说话了。 两人来到瓜州电报局,周赫煊微笑道:“张先生请!” 张大千也不客气,对发报员说:“致电重庆最高国防委员会于右任:髯翁台鉴,现壁画研究已步正轨,因遭周明诚及中博院阻拦,须求教育部批文一份,务必托人早日送至敦煌。弟大千敬上。” 发报员听说是给最高国防委员会致电,连忙噼里啪啦一通操作。 张大千让出位置冷笑:“周先生请吧。” 周赫煊对发报员说:“致电重庆《大公报》,就发一个大写的英文字母a,署名周赫煊。” …… 于右任刚刚在大西北转了一圈回重庆,他在游览成吉思汗陵的时候,还即兴做了一首爱国散曲《天净沙·谒成陵》:“兴隆山畔高歌,曾瞻无敌金戈。遗诏焚香读过,大王问我:几时收复山河?” 不得不说,于右任这首散曲写得让人拍案叫绝,直把冯玉祥的诗词甩出几个银河系。 张大千直接把电报发到最高国防委员会,搁古代就是八百里加急,电报内容一个小时不到就送去于右任家中。但周赫煊那边的速度也不慢啊,因为《大公报》有自己的电讯室,分分钟把老板发来的电报送去周公馆。 于右任正在和老朋友喝茶聊天,耽搁了好几个钟头才去找陈立夫。他面子大,一路都不用通报,直接就找上陈立夫本人。 陈立夫连忙起身迎接,热情笑问:“什么风把髯翁吹来了?” “西北风,”于右任说,“张大胡子在敦煌考察壁画,需要开一份考古批文,麻烦教育部通融通融。” 陈立夫脸色的笑容顿时僵住,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封信,递给张大千道:“髯翁,不是我不肯帮忙,你先看看这个。” 周赫煊在离开重庆之前,就写好了三封信,根据不同情况让崔慧茀交给不同的人,最坏的打算是直接告状到老蒋跟前。 给陈立夫的那封信很简单,先是强调了一番敦煌壁画的宝贵,又指着张大千肆意破坏文物。信的结尾,周赫煊隐隐威胁陈立夫,说一旦教育部批准张大千发掘敦煌壁画,那么他将专门写本书纪录此事,一切恶劣后果都将由教育部承担,说白了就是让陈立夫来背骂名。 周赫煊是什么人? 国际知名大学者啊,而且还是正经的史学泰斗。 如果周赫煊专门写书痛批敦煌文物被破坏,那后续影响难以想象,说不定百年后都还有人戳陈立夫的脊梁骨。 于右任把信读完,脸色阴沉道:“一派胡言!” 陈立夫劝道:“髯翁,你最好也别掺和进去。否则周赫煊一怒之下,把你也写进书里,您老的一生清誉就毁了啊。” 于右任皱起眉头,嘀咕道:“明诚到底想干什么?简直莫名其妙。” 不用说,于右任和张大千的思维模式一模一样,他们都是站在艺术家的角度看问题。 陈立夫和稀泥道:“你们都没错,就是立场不同。我觉得吧,敦煌壁画一事太过重大,不如让中博院组织专业考察团去调研,综合各方意见再下定论。” 于右任哭笑不得:“你这是在拉偏架啊。中博院明摆着是反对发掘敦煌壁画的,他们怎么可能同意?” 反正陈立夫绝对不愿背锅,就算是没有周赫煊,历史上他也让中博院组织了西北考察团。只不过中博院的考察团成员不硬气,更不敢像周赫煊那样动粗绑人,导致此事不了了之,张大千也赖在莫高窟死活不走。 让教育部下达正规批文? 呵呵,陈立夫才没那么傻,屁好处没有还弄个一身骚。 于右任也没办法了,厚着脸皮说:“你先给开个条子吧,组织考察团的事情以后再说。” 陈立夫的姿态越放越低,拉着于右任道:“髯翁,论年龄您是长辈,论资历您是前辈,于情于理我都不该拒绝您的要求。但这件事比较复杂,我代表的是教育部,不能因个人偏好而做出决定。如果您私人找我帮忙,那我肯定是不会推辞的,还请髯翁包涵!” 一套太极拳打得于右任无话可说,他摇头道:“罢了罢了,我也不为难你。告辞!” 见于右任出了房门,陈立夫才嘀咕冷笑:“什么乱七八糟的,浪费我时间。” 987【挖坑】 “老汉儿(父亲),髯公回电了!” 张心智拿着电报冲进旅店客房,脸色难看道:“事情没弄成。” 张大千一直留在瓜州等消息,此时连忙夺过电报纸,内容只有八个字:“兹事体大,不易办理。” “咋个办?”张心智问。 “凉拌!”张大千郁闷无比。 张轶凡在旁边焦急地说:“叔叔你买物资、请工人,已经在莫高窟花了上千两黄金,难不成就这样灰溜溜离开?” 张心智出主意道:“依我看,不如跟周赫煊打个商量,先答应他只临摹宋明壁画,更里面的晋唐壁画以后再说。他总不可能也一直留在敦煌守着嘛,等他一走,莫高窟还不是我们说了算?” 张大千思忖点头:“只能这样了。” 三人在隔壁客房找到周赫煊,很快说明来意。 周赫煊笑嘻嘻道:“既然张先生答应保护文物,那我自然赞成。不如这样,我们先定一个章程出来,再依章程办事,你看如何?” “可以。”张大千只想赶快糊弄过去。 周赫煊说:“考古方面我也不太懂,我们回莫高窟找夏博士商量一下。” 张大千对夏鼐非常反感,但现在不是闹情绪的时候,一切得等到把这些人糊弄走再说。 周赫煊又亲自开着车赶回去,及至傍晚时分抵达莫高窟,众人围着火堆商量该如何发掘敦煌壁画。 夏鼐说道:“张先生,我必须先说明一点,你或许对金石学有研究,但金石学和考古学属于不同的学问。所以,请你不要把金石学那一套,生硬照搬到考古上边。你懂我的意思吗?” 张大千冷笑道:“懂。你是说金石学已经过时了,现在是考古学的天下,我们这些老家伙都是陈腐守旧之人。” “你可以这样理解,”夏鼐毫不示弱道,“考古学是一个非常严密的新兴学科,它还包含有很多社会学、人类学知识,单凭个人是很难完成考古任务的,这需要一个专业团队的协作。所以,张先生你,以及你的学生,没有资格也没有能力对莫高窟进行考古发掘。你们只能在不损坏文物的前提下临摹研究壁画,这是必须遵守的规则!” 张大千本来想敷衍了事,但还是受不了一个小辈在他面前指手画脚,他反问:“中国有相关的法律吗?” 别说中国,此时许多欧美国家都没有考古相关法律,全凭考古学家的操守自觉。许多西方考古学家还有另一层身份,那就是探险家,美名其曰探险,其实就是文物强盗。 君不见埃及金字塔被西方考古学家破坏得有多厉害? 不能怪张大千没有基本的考古概念,因为中国考古学界本身就是一团糟,不仅没有考古相关法规,就连考古学界自己都定位模糊。 “中国考古学之父”李济刚刚留学归国时,本来想把西方考古学那一套照搬到中国,但在实际操作时发现根本没法搞下去。李济不得不结合中国的实际情况,对考古学做了一番本土化,其中最主要的有两个方面—— 第一,把考古学归为史学研究范畴,所以考古不是独门学科,而是史学属下的子科目,最高负责单位为中央教育部。 第二,中国考古学的宣传和发展,是以民族主义为依托。现今考古界的终极目标,是发掘考察文物古迹,以此来证明中华民族的伟大,以此来证明中华文明不输给西方文明。 特别是第二点,几乎成为全国人民的共识,也是此时的中国人对考古学的基本印象。这在宣传发展考古学的同时,也带来一个很严重的后果,那就是只论结果不论过程——包括张大千在内的大部分中国人,都不在乎破坏文物,只在乎研究成功,并以此来证明中华文明的伟大性。 我们批评历史人物,不能纯以后世的眼光看问题,还要结合当时的历史环境。 这么说吧,把张大千的行为放到网上披露,大部分网友都要痛骂臭批。但在民国时期,只要张大千将敦煌壁画研究成果公布,那么当时99%的国人都会拍手称赞,只有考古学界的专业人士才会站出来指责。 张大千此举,放在1940年代属于为国争光! 周赫煊问:“夏博士,当今中国考古界的原则是什么?” 夏鼐说:“没有学界公认的考古原则,如果真要总结原则,那就是‘真实性’,考古研究不能作假。” 得,连专业的考古学家都没有必须严格遵守的规制,那就别怪张大千这种门外汉了。 周赫煊说:“鉴于文物的不可再生性,我觉得吧,我们这一代人必须为子孙后代考虑。在没有完善的科学技术和保护措施的前提下,不能对文物古迹进行盲目发掘。比如敦煌壁画,你剥开外层,就把内层暴露出来,而内层必然氧化变黑,几十年后就基本毁掉了。你说是不是这样?” “是的。”夏鼐点头道。 周赫煊又说:“但凡是也有意外,比如某个农民,一锄头挖出大型古墓。即便我们没有完善技术,也必须对其进行快速发掘,这是为了避免更大的损失。” 夏鼐赞同道:“应该的。” 周赫煊说:“所以我认为,考古应该定一个基本原则做为大前提,即:保护为主,抢救第一。” 夏鼐拍手大赞:“此乃金玉之言,当为考古学界共识!” 张大千突然说:“敦煌壁画都毁得差不多了,我就是在抢救。” 夏鼐连忙反驳:“敦煌壁画毁的只是外层,只要你不去乱剥,内层再过一百年都没事!我们现在该做的,就是保护,保护现存的壁画,而不是所谓的抢救。” “反正嘴巴长在你身上,好歹都是你说了算。”张大千郁闷道。 周赫煊道:“那咱们就以‘保护为主,抢救第一’为前提,把张先生在敦煌的研究定个章程。首先,只有那些内层已经受损或暴露的壁画,张先生才有资格把外层剥掉。其次,在临摹研究壁画的时候,必须遵循基本的考古操作。比如不能在画壁上题字,比如不能直接把梯子压在画壁上,一切有可能破坏壁画的行为都不能有。” “没问题。”张大千答应得很爽快,反正只要把周赫煊糊弄走,剩下的事情随便他怎么搞。 “那好,我们就签一份君子协定,”周赫煊喊道,“国达,拿纸笔和印泥过来!” 一个钟头过后,周赫煊把协定拟好抄录两份,笑着说:“张先生,请签字用印吧。” 张大千提起毛笔刷刷写下大名,又盖上自己的印章,没好气说:“周先生,你现在该不会再阻拦我了吧?” 周赫煊笑嘻嘻的对夏鼐说:“夏博士,请你在莫高窟多留一段时间,把所有洞窟的情况全部检查存档,并拍下照片做证明。一旦张大千先生违反协议,请务必发电通知我。” “包在我身上。”夏鼐笑道。 周赫煊又对负责保护安全的兵头子说:“马排长,等夏博士考察完毕,他会给你一个清单。清单上注明了那些壁画不能动,一旦张大千先生有破坏行为,请你立即给我拍电报。若情况属实,张大千先生破坏了一面墙壁,那我就奖励你十根金条!” 马排长听得两眼发光,乐呵呵说:“我一定盯牢了,请周先生放心。” 周赫煊告诫道:“你别为了金条,自己跑去损毁壁画。要知道,你剥的壁画,跟张先生剥的壁画,那是有区别的,专业人士一眼就能看出来。若你敢擅自破坏文物,我让你的排长当不下去!” “不会,不会。”马排长连连保证,暗骂读书人的心眼儿就是多。 周赫煊又回头问张大千:“张先生,你看这样的安排合理吗?” 张大千脸都黑了,咬牙道:“合理,非常合理!” 周赫煊眯眼笑道:“张先生,你别想以后赖账。若你违反这份协议,我保证让你在中国名誉尽丧,不信你就试试看。” “你厉害,我知道。”张大千被一步步引到坑里,现在是真没脾气了。早知如此,他就不会签那份破协议,现在白纸黑字根本没法抵赖。 988【家国】 接下来的几天,夏鼐忙着考察各个洞窟的整体情况,马排长则亦步亦趋跟在张大千身后。这位排长恨不得张大千赶快把壁画弄坏,他好去周赫煊那里讨赏金,一面墙十根金条,多破坏几面他这辈子都不愁了。 婉容、吴作人和林风眠三人,每天都站在壁画前挪不开腿。对于画家来说,那些刚刚剥开的壁画太美了,线条和色彩之妙简直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周赫煊如今算是合格的书画收藏家,纯以鉴赏的角度来讲,他也恨不得把这些壁画搬回家里去。 后世子孙游览莫高窟欣赏壁画,是很难理解这种心情的,因为他们看不到原本的色彩。就像兵马俑一样,刚出土的兵马俑色彩鲜艳,宛若真人,但几十秒的时间就迅速褪色,三天之后色彩全无。 估计大部分中国人,都以为兵马俑就是灰扑扑的样子,完全无法想象它刚出土时的惊艳。 周赫煊站在婉容身后,见她刚刚临摹完一幅局部图,笑道:“怎么,舍不得走了?” 婉容开玩笑说:“我想下半辈子都住在这里。” 吴作人听见他们的对话,突然回头说:“周先生,我有个不情之请。” “你讲。”周赫煊道。 吴作人不好意思道:“我想留下来研究敦煌壁画,但没有足够的财力支撑。如果周先生能借给我五千现大洋,那我就留在莫高窟时刻监督大千先生,我肯定比那位马排长更专业。当然,这5000现大洋,我以后一定会慢慢工作偿还。” “没问题,”周赫煊笑了笑,又转身问林风眠,“林先生也想留下来吗?” 林风眠摇头道:“壁画再美,终是死物。我最多在此停留两三个月,就要到重庆和前线去宣传抗战,等哪天把日寇赶出中国,我想我还会回到这里的。” 林风眠是国民政府政治部设计委员,担任着抗战宣传任务,并多次到前线做考察创作。 当然,也不能说吴作人就不爱国。 吴作人三年前曾组织战地写生团,到前线收集素材,之后又担任全国美术界抗敌协会理事,创作了数十幅反应抗战和人民疾苦的作品。他和林风眠一样都是爱国画家,只不过此时的选择不同而已。 林国达突然举手道:“老师,我想留下来。” 周赫煊笑问:“你又不懂绘画,你留下来做什么?” 林国达说:“我已经把《二十四史》读了一大半,最感兴趣的就是汉唐时代。夏博士说他考察完敦煌壁画,就会到西北各地做实地研究,我想跟着他一起走访汉唐边塞。” 周赫煊微笑鼓励道:“有学术追求是好事,一应费用我来负责,你跟在夏博士身边多学点东西。对了,这次我带来了两台照相机,其中一台就送给你。” “谢谢老师。”林国达大喜。 周赫煊一路悠闲的走到张大千所在洞窟,只见这位老先生呆立在明代壁画前。 张大千回头苦笑:“真想剥开啊。里面至少还有三层,甚至是四层,外层的明代壁画跟里面的晋唐壁画相比,就好像是萤火虫之比日月光辉。明诚,你知道这对一个画家而言有多难受吗?” 周赫煊指着身后的方向,说道:“那边有几十个洞窟被打穿了,你知道是谁干的吗?” “不清楚。”张大千摇头道。 周赫煊说:“晚清道士王圆禄。” “略有耳闻。”张大千立即有了印象。 周赫煊问:“你对王道士打通洞窟的行为如何评价?” 张大千愤然道:“毁坏艺术,那几十个洞窟靠通道处的壁画全被他糟蹋了。” 周赫煊笑道:“你对王道士的评价,就跟夏博士对你的评价一样。” 张大千不服道:“怎么可能一样?我是为了艺术,那王道士全是出于私心。” “王道士自己可不这么想,”周赫煊说,“王道士虽然崇信道教,但他看到莫高窟的佛家古物,立即自发的留下来保护。他清理砂石,供奉香火,靠布道幕化来筹钱保护莫高窟。有时候钱不够用了,王道士还帮人抄写道经。打通几十个洞窟对他而言,意味着耗尽钱财,但他还是那样做了,只为方便信徒香客们礼佛。你是为了艺术,王道士是为了礼佛,夏博士是为了考古事业。从主观上来讲,谁错了呢?似乎都没错。你有理由批评王道士,而夏博士也有理由批评你。” 张大千默然,难以反驳。 周赫煊继续说道:“你为了临摹晋唐壁画而毁坏宋明壁画,而王道士为了筹钱,几百两银子都卖掉莫高窟几十箱古籍和数千经卷。这有什么区别吗?” 张大千辩解道:“当然有区别,我……” 周赫煊打断说:“你剥掉的画层在洞内,王道士建的太清宫在洞外。后人看到洞内的壁画和洞外的太清宫,就会联想到你们所作的一切,你认为这很光彩吗?说句不好听的,如果王道士当年没有发现洞窟复室,那莫高窟的数千经卷如今还完好保留着。如果你没有发现壁画复层,那几十年后晋唐壁画也能完好无损。” “你……罢了,我不再剥画就是!”张大千气得差点一口血吐出来。 周赫煊确实说得有些过分了,不该把张大千和王道士相比。虽然张大千对敦煌壁画有所破坏,但他历史上对敦煌学的研究发展立下了大功,是功是过很难说得清楚。 最大的难处还是国家太落后。 如果清政府繁荣强大,敦煌经卷也不可能遗失海外。当初王道士发现了莫高窟复室,里面的数千经卷和数十箱古籍,本来是准备运往省府妥善保管的,结果因为当地官府拿不出六七千两运费而作罢,导致大量文物被洋人用屈屈一千多两银子买走。 如果中华民国繁荣强大,那也轮不到张大千这个画家耗费几千两黄金来研究壁画,而是由国家组织专业的考古团队进行发掘。 作为华夏子民,只能期待一个盛世的来临。 到那时,不但能保护我们国内的文物,还能慢慢把遗失海外的文物收回来。 989【西北匪事】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当周赫煊带着依依不舍的婉容离开敦煌时,这里已经迎来今年的第一场小雪。夏鼐、林国达、吴作人和林风眠四人,全都留在了莫高窟,周赫煊身边只剩下婉容、孙永振和朱国桢。 白天就已经很冷了,晚上温度更是低得吓人。那辆破卡车又时常抛锚,周赫煊和两个保镖不得不亲自上阵修车,回程的路上那是真闹心。 众人走走停停,终于过了武威地界,几天后又进了永登县的辖区。 “嗓子好点了吧?”周赫煊一边开车一边问,由于连日赶路,三个男人都是换着做司机。 “好些了,就是一直想喝水。”婉容低声回答。 西北的秋冬气候又干又冷,婉容前两天估计是患上了咽炎,嗓子非常难受。幸好随着备着药品,否则只能硬扛着,此时的甘肃可不好找药。 坐在车斗内朱国桢突然说:“先生,换我来开车吧,你先歇会儿。” 周赫煊笑道:“就快到县城了,不用换司机!” “哒哒哒哒……” 就在此时,公路两旁突然响起阵阵马蹄声,惊得孙永振和朱国桢连忙起身张望。 “是土匪!”孙永振喊。 朱国桢翻身爬到驾驶室顶部,手里提着把汤姆森冲锋枪大喊:“先生,加速冲过去!” 孙永振也提着冲锋枪说:“老朱,你打左边,右边的土匪归我。” 为了防止土匪骚扰,周赫煊在离开西安的时候,特地从胡宗南那里要来两把冲锋枪和若干发子弹。 “我操!” 周赫煊本来在换挡加速,突然看到前方公路正中央的情况,连忙说:“都别开枪,土匪有机关枪拦路,我们冲不过去的。” 孙永振喊:“倒挡,倒挡,快后退!” 数十近百个土匪蜂拥而来,个个骑马,很快把周赫煊他们的卡车远远包围。 “砰!” 一个土匪头目冲天放枪,大喊道:“快停车,我们只抢财货不杀人,再乱动就不客气了!” 朱国桢问:“先生,怎么办?” 周赫煊估量了一下形势,停车道:“保命要紧,钱我有的是。” 民国时期的西北土匪有公认的行规,比如入伙后必须隐名埋姓,不准吃窝边草,除了大当家以外不得调查同伙的历史,不得随便杀人,不得随意侮辱妇女,不得私自行动等等。 当然也有公然违反行规的,例如大土匪马仲英。 这家伙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所过之处几成白地,惹得人神共愤。当时不仅甘、青、宁三省的汉人奋起抵抗,就连回民、藏民和蒙民也群起而攻之,大家抛弃民族隔阂携手共击马仲英。 其实马仲英并非土匪出身,他上过军校,父亲还是军官,起兵后实质上属于军阀。但西北各省都视他为土匪,只因此人的行为太过恶劣,堪称大西北的活阎王和搅屎棍。 他先是在甘肃搞事,被冯玉祥打得逃去宁夏,接着又被冯玉祥的部下***打得逃去内蒙,再接着又被马鸿逵强行收编部队。消停了一年,马仲英复又叛变,被马步芳一顿胖揍赶到新僵,结果在新僵跟盛世才大战数年,最后灰溜溜逃到苏联学习,从此杳无音信。 这货就是民国大西北的吕布,投谁判谁,去哪儿都被当地军阀视为心腹大患,十年间他几乎和西北所有的大军阀都打过仗。当然,他只拥有吕布的性格,却没有吕布那么强的战斗力,活该被人一路撵兔子逃窜数省。 也就马仲英这种半军阀半土匪的家伙,能在大西北烧杀抢掠十年而遁走。其他土匪若是闹得太凶,必然引来各方围剿,为了可持续发展,大部分土匪都不会轻易杀人。 特别是1935年之后,红军转战陕北大力剿匪,国民政府也加强了对西北的控制。国共两党再加上西北数马军阀,各方势力不约而同的打击土匪,如今超过1000人规模的西北土匪基本上不存在了,剩下的小股土匪行事更加小心谨慎。 周赫煊在动身之前就有详细了解过,所以他现在敢放弃抵抗,根本不怕丢了小命,顶多也就被抢一些财物而已。 土匪头子率众而来,高兴得哈哈大笑:“这趟油水足,居然抢了一辆洋车,开回去给杆首(寨主)做轿子!” 他身边的土匪说:“可我们没人会开洋车啊。” 土匪头子愣了愣,挠头道:“这倒是个大问题。” “司令,野鬼手里有枪!”一个土匪大喊。 “野鬼”是陕甘、绥远一带土匪对被抢劫者的称呼,抢劫叫做“刮野鬼”,“刮”乃搜刮之意,被抢的可不就是孤魂野鬼吗? 土匪头子也看清了情况,连忙大喊:“快放下枪!” 孙永振低声问:“老朱,有把握击毙匪首吗?” 朱国桢摇头道:“用步枪给我时间瞄准可以,冲锋枪打起来太飘了。” “把枪扔了吧。”周赫煊怕出意外。 两位保镖只能把枪放下,他们不敢拿周赫煊的性命做赌注。 土匪头子这才骑马来到开车侧面,笑嘻嘻问:“有洋车又有洋枪,你们是国府大员?” 周赫煊镇定自若地说:“护送我去兰州,我保你做大官。” 土匪头子哈哈大笑:“做官有什么好?都是些贪官污吏,比咱们土匪还混蛋。” 周赫煊说:“也是有好官的。” “这可稀奇了,我活了三十多年,还真没见过一个好官。”土匪头子冷笑一声,“把财货都交出来,这里离县城不远,沿着公路走一天就到了,饿不死你们的。” 周赫煊哭笑不得,这天寒地冻的还得走去县城,等老子回去立即就带兵来剿了你们! 土匪头子的跟班提醒道:“司令,咱们不会开洋车啊。” “对对对,”土匪头子一拍脑门,指着周赫煊道,“你留下来开车,剩下的自己走去县城。” “我留下!” “我会开车!” 孙永振和朱国桢齐声喊道。 “哟,还忠心护主,是条汉子!”土匪头子竖起大拇指。 跟班提醒说:“司令,看样子这回抓了个大官,要不绑回寨子里当肉票?这人开得起洋车,手下还用得起花机关(把汤姆森认错了),肯定值不少钱。” “有道理,”土匪头子挥手道,“全都带回去,让老白压压水,看他们到底值多少钱。” “压水”也是土匪的黑话,说白了就是商业评估,根据不同的情况来估算肉票的价值。 民国大西北的土匪结果一般是这样的,最上级为杆首(寨主),第二级为门神(总指挥)、师爷(参谋长)、白扇(书记)、账架(会计),第三级为坎手(匪众)、巡风(警卫)、踏线(目标侦查)、插签(情报调查)、压水(评估谈判)。 这率众拦截周赫煊的土匪头子,就是匪窝里的门神(总指挥),专门负责抢劫行动。他们事先早就侦查好了,一旦动手就必定成功,没有把握则会选择直接放行。 “你,下来!”土匪头子指着婉容道。 婉容下车之后,土匪们个个两眼放光,那跟班还说:“司令,这女人可以带回去给杆首做压寨夫人。” 土匪头子顿时唾骂:“我们只要财货,不抢女色不杀人!连规矩你都忘了?” “呵呵,我也是说说而已。”跟班尴尬道。 这几年来,西北各省的大土匪基本上已经绝迹了,要么被剿灭,要么被招安。剩下的小土匪也学会了保命之道,不敢过于乱来,越是积年老匪就越谨慎。 特别是对待周赫煊这种开洋车使洋枪的“野鬼”,胆子小的根本不敢碰,胆子大的也只是抢钱绑票而已。撕破脸对谁都不好,甚至有可能引来官府围剿。 当然,这是在寻常年月,遇到荒年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1943年西北各省大灾,土匪们抢无可抢,干脆成群结队攻打县城,烧杀抢掠那是无恶不作。甚至许多土匪本身属于良民,饿得发慌了纷纷加入匪窝,这些新匪杀起人来比老匪更狠,因为他们根本没有考虑过明天。 回土匪窝的路上,那土匪头子亲自坐在副驾驶,拿枪指着周赫煊负责押送。 至于婉容,则被土匪们赶去车斗里。 周赫煊一边悠然开车,一边聊天道:“你们的装备不错啊,人人骑马拿枪。” 土匪头子有些惊讶,问道:“你就不害怕?” “害怕有用吗?”周赫煊反问。 “有点意思,”土匪头子笑道,“你肯定是大官吧,一般人早就吓得屁滚尿流了。” 周赫煊摇头道:“我只是个小官,来西北传递国府命令的。” 土匪头子哈哈大笑:“你越这样说,我就越不信。你肯定是个大官,害怕说出来我们会杀人灭口。” 周赫煊道:“那你们会杀人灭口吗?” “这可说不定。”土匪头子笑道。 周赫煊说:“希望我们能和平解决。” 土匪头子道:“说说看吧,你到底是什么人?我总感觉你不一般。” 周赫煊说:“这个得跟你们大当家谈。不过话说回来,你们还挺讲规矩的,打劫起来也有些梁山好汉的作风。” 土匪头子自吹自擂道:“那是当然,入伙之前,我和大家当都是刀客。你知道什么是刀客吗?杨虎城将军你知道吧,他以前也是刀客。我们刀客专门劫富济贫,为民除害,不是一般的土匪。” 周赫煊笑道:“刀客也抢劫?” “我们抢的是为富不仁的奸商,和贪赃枉法的狗官!”土匪头子强行给自己洗白。 刀客本来是陕甘一带的侠客统称,他们通常的身份是私盐贩子、无业游民和镖师,并渐渐结成帮会组织。说白了,其实跟青帮、袍哥没啥区别,但也确实出现了不少的侠客。 干土匪行当的刀客被称为“伪侠”,俗称“贼愣子”——传统刀客叫“刀客愣娃”,抢周赫煊他们的这波土匪就是“贼愣子”。 跟其他土匪比起来,“贼愣子”自称信奉侠义之道。所说只是一层伪装,但装久了也成真的了,至少得做出一副劫富济贫的样子,不像恶匪那样随意杀害良民。 西北真正让人害怕的恶匪,分别是:积匪、兵匪、会匪、烟匪和拐匪。 顾名思义,积匪是几代人都为土匪,兵匪都溃兵纠集而成,会匪是帮会蜕变形成,烟匪的主业是经营鸦片,拐匪专攻人口拐卖。 这五种土匪轻易招惹不得,也是政府和军阀严厉打击的对象。如今除了烟匪以外,其他几类基本上都已经绝迹了。剩下来的都不成规模,两杆汤姆森冲锋枪就可以教他们做人。 990【土匪窝】 在军阀混战最严重的20年代末和30年代初,中国土匪数量超过2000万。如果按照四万万国民的数量来算,大概20个中国人里面,就有一个是土匪,所以当时有些外国专家把中国称为“土匪王国”。 国民政府对中国最大的贡献之一,大概就是剿匪了。 特别是抗战时期的西北和西南地区,大土匪基本都被灭掉——主要手段是招安。但凡超过1000人规模的土匪都会被盯上,然后一封委任状发过去,土匪摇身变成正规军,许多还被送上了抗日战场。 咱们说此时西北的土匪已经绝迹,指的是那些大土匪。小股土匪依旧数不胜数,三五成群为祸一方,能有100人规模的已经可以傲视群雄。 在永登县西北的大石洼,地处金咀、通远和中堡三乡交界处,山势险要,易守难攻。十多年前,这里有以包海城、张衡为首的数十土匪盘踞,杀人越货,无恶不作,直到中原大战之后才被清剿。 包海城、张衡土匪团伙被消灭后,大石洼又很快被一群刀客占据,匪首叫做马永奎。在民族矛盾非常激烈的甘肃地区,马永奎作为一个回人,手下居然有汉、回、蒙各族土匪和谐共处,不得不说他是个人才。 刚开始,马永奎团伙只有六人,发展得极为缓慢。而且由于他坚决不吃窝边草,导致土匪们还时常饿肚子,中途有好些手下都不堪艰苦而退伙。 直到抗战爆发,苏联援助需要通过大西北输入,政府加大了对沿途公路土匪的打击力度。大土匪消失,军阀兵力又被调去抗日前线,竟然使得丝绸之路重新繁荣起来。 马永奎的春天来了,他专抢公路上的客商。 为了防止被官府盯上,他从来不杀人,而且还会留下些食物饮水,让那些被抢的客商自己走回县城。团伙规模扩大到150人后,马永奎也不再招收新成员了,害怕人太多引来官府围剿。 这家伙用抢来的钱,跑去内蒙购置马匹,又从军阀那儿弄来不少破枪,甚至还花重金搞来一挺马克沁机枪。 不仅如此,马永奎还时常给土匪窝周围的三个乡镇分发粮食,搞得当地士绅和百姓都对他非常拥护,甚至连县里面来收税官员都要给他几分面子。 依当地百姓的说法,马永奎是在“保境安民”,士绅百姓们自发的给他打掩护、传消息,从县长到镇长都在悄悄为他销赃。 这种官匪勾结的现象在大西北很常见,因为这边实在太乱了。像马永奎如此“仁义”的土匪,绝对比官府更受欢迎,相比而言官府更加残暴虐民。 马永奎正在和师爷庞攸下象棋,突然一个负责巡风的土匪进来禀报:“大当家,有好消息,司令弄来了一辆洋车!” “哦,什么样子的洋车?”马永奎问道。 巡风土匪说:“就是那种运送苏联物资,屁股后面拖着大车厢的洋车。” 师爷庞攸笑道:“那叫卡车。” “对对对,就是卡车,”巡风土匪说,“已经开到山下了,司令还抓回来几个肉票,其中有个女人长得特别水灵。” 马永奎皱眉道:“能开卡车的人绝对不一般,该不会有什么麻烦吧?” 甘陕这边的商队,大部分使用骡车和驴车,少数走远路的使用骆驼。至于卡车,那基本上都跟政府和军阀有关,常常伴有士兵押送,土匪是不敢去招惹的。 庞攸问:“那些肉票什么来头?” 巡风土匪摇头道:“不清楚。” 马永奎转头道:“庞师傅,你怎么看?” 庞攸捋胡子道:“把人带上山来,再搜搜他们车上和身上有什么文书。如果真是国府大员,那就礼送放还。如果是县里或者省府的大商人,那就趁机捞一票!” 马永奎当即拍板:“照师爷说的办!” 又过了大半个钟头,周赫煊四人被带到,全身捆绑着被塞椅子上坐着。 抓周赫煊上山的土匪头子叫张德彪,他拿来一个蓝色小本本走进来,说道:“大哥,师爷,这是从那家伙身上搜出来的。我不识字,你们看看是什么东西?” 马永奎接过来一扫,差点没拿稳,只见小本本封面上印着七个大字:中华民国,将官证。 马永奎强自镇定着翻开,右边写的还是中华民国将官证,左边是孙中山的头像。头像上边写着“天下为公”,两边分别写着“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 再继续翻开,是周赫煊的编号、姓名、籍贯、年龄、民族、将种、职务等信息。 将种:陆军航空兵。 任职:副委员长。 马永奎咽了咽口水,把将官证递给庞攸:“庞师傅,陆军航空兵的副委员长是个什么官?” 庞攸往证上瞟了一眼,还以为自己眼花了,揉了揉再看,顿时吓得浑身瘫软。他扶着椅子站起来说:“快,快给周委员长松绑!快啊,还愣着做什么?” “快松绑,快松绑!” 马永奎也知道招惹了大人物,他低声问道:“庞师傅,这人到底什么来头?” 庞攸苦笑道:“航空委员会的委员长是常凯申,指导长是宋美龄,你说副委员长是什么来头?这位爷是中国空军的副总司令啊!” 马永奎两脚发软,连忙奔到周赫煊身边,亲自解绳子道:“哎呀,周将军,搞错了,搞错了,怎么把你给抓来了?我还以为是日本间谍!” 周赫煊笑问:“我长得像日本间谍?” “不是,不是,”马永奎扇了自己一耳光,赔笑道,“你看我这嘴,就是不会说话,该打!哈哈,该打!” 张德彪走到庞攸身边,小声说:“师爷,这么个大人物,不能放回去啊,干脆杀掉灭口算了。” “杀……不对,杀不得。那是周赫煊,是报纸上那个周赫煊。”庞攸突然想起什么。 “怎么就杀不得?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谁知道是我们干的。”张德彪冷笑道。 庞攸气呼呼的说:“你知道个屁!那是周赫煊。” 张德彪问:“周赫煊是谁?” 庞攸道:“杆首平时看的那本《射雕英雄传》,就是周赫煊写的,你不也听说书先生讲过郭靖黄蓉的故事。” 张德彪道:“原来是写书的,也没什么了不起。” “读书人的事你不懂,”庞攸摇头晃脑道,“以周先生现在的地位,搁前清时候就是天下文宗,人家本事大着呢。现在中国搞史学研究的先生,至少有一半都是他的门徒,都依着他的理论做学问。文曲星下凡你懂吗?” 张德彪道:“我只知道状元才是文曲星下凡。” 庞攸无语道:“那你就当他是状元。” 两人窃窃私语的时候,马永奎已经亲自为周赫煊四人松绑,一个劲儿在那赔礼道歉。 周赫煊本来是为了在大西北通行方便,才随身带着将官证的。刚开始不说,是不清楚这些土匪的状况,现在见匪首是个知趣的,他立马就端起了架子,其中火候被他拿捏得很准。 991【吹牛皮】 师爷庞攸本来穿着大棉袄,戴着顶瓜皮帽,穿戴打扮活像个乡下土财主。 他首先摘下帽子放好,再掸掸身上的灰尘,阔步走到周赫煊跟前。话还没说,先抖抖并不存在的宽袍大袖,随即作揖拜道:“明公当面,学生庞攸有礼了。” 什么鬼? 周赫煊问道:“这位是?” 马永奎介绍说:“这是山寨的师爷,庞攸庞师傅。” 庞攸的自我介绍更加详细:“学生原籍山东堂邑县,幼时曾读三年私塾,两年小学堂。时逢鲁中大灾,家人为暴民所戮,学生一路行乞至天津,又被媒子骗去滦州挖矿……” 周赫煊狂汗,只能耐心的听着这位师爷报生平履历。 说实话,庞攸的一生经历还真是丰富多彩,读过书,讨过饭,挖过矿,当过兵,做过官,现在又藏身土匪窝做师爷。此人看上去已经五六十岁了,其实年龄比周赫煊还小,只因饱经了太多风霜而显老。 庞攸自吹自擂道:“学生虽处西北边隅,身为山中匪类,但不敢或忘圣人教诲。邻近三乡的小学堂,我和大当家都是捐了钱的,力图教化乡野愚氓。为匪六载,我等不曾杀害无辜之人,所屠皆为大奸大恶之辈。学生亦早晚用功读书,日夜勤练刀枪,只为有朝一日能上阵痛击倭寇!” “好!” 周赫煊大赞一声,握住庞攸的手说:“庞先生品性高洁,出淤泥而不染,令本人大为佩服。既然庞先生想要上阵杀敌,那我就写信推荐你去胡宗南司令手下任职,保证实现你的平生所愿!” “呃……”庞攸有些懵逼,尬笑道,“这个……怎奈学生疾病缠身,难行远途。怕是有心杀贼,无力回天啊!” 听到两人对话的内容,婉容噗嗤一声笑出来,这笑声让庞攸更加尴尬。 马永奎也对庞攸的表现有些鄙视,他大喊道:“来人啊!准备酒菜,今晚我要宴请贵客,全寨上下一起大块吃肉、大碗喝酒!” 在《水浒传》风行于世之后,似乎每个土匪窝里都有聚义厅,周赫煊等人现在就被恭请到聚义厅。 山寨里的大小头目很快聚拢来,除了马永奎、张德彪和庞攸以外,还有寨中压水(负责商业谈判、肉票评估)林德成,账房师爷马仲光,巡风头领(警卫队长)杜衡,踏线头领(侦查队长)罗老七——另外还有个搞情报外联的头目如今正在县城里插签未归。 听说周赫煊是中央大员,还是什么空军副司令,土匪头子们个个围着看稀奇,居然都不害怕因此惹来灭寨大祸。 抗战时期的土匪就是这样,跟政府的关系非常暧昧。大土匪除非像马仲英那样玩得太过分,基本上都是被招安的结局;小土匪只要没闯大祸,政府也没那个财力和精力来围剿。 甚至于,许多被招安成为正规军的土匪团伙,只要没被调离自身地盘的,大部分都私底下伙同当地政府暗中继续做土匪买卖——军饷还不够吃饭。 这种情况造成土匪们根本不怕官,即便是中央大员来了也一样。 等到国党战败,这些被招安的团伙立即重新变成土匪,再加上国党溃兵形成的土匪,于是有了新中国初期轰轰烈烈的剿匪行动。 “也没长三头六臂啊,空军副司令就是个文弱书生?” “长得倒是俊俏,怕不是老蒋养的兔子。” “大哥胆子也太小了,依我看,直接弄死了干脆,这荒郊野外的谁知道啊。” “看到那婆姨了吗?脸蛋儿真是嫩啊,比寨子里的女人好看多了。” “……” 几个土匪头目窃窃私语,声音越说越大,听得孙永振和朱国桢怒目而视。 “胡闹!” 马永奎呵斥道:“都给老子闭嘴,再乱说话就滚下山去!” 庞攸介绍说:“诸位兄弟,我来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中国空军副司令,大名鼎鼎的周赫煊周先生。他老人家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曾在天津赈济无数灾民,堪称活菩萨,是个大大的善人,弟兄们切莫怠慢了!” 甘肃这地方还是信息太落后啊,庞攸所知的周赫煊事迹,大都是好几年前的陈年往事了。他虽然标榜读书人,但除了武侠小说以外,根本没看过周赫煊的其他著作。甚至关于周赫煊在中国学术界的地位,以及航空委员会的相关情况,庞攸都是从旧报纸和旧杂志上得到的零散消息。 在抗战时期,甘肃几乎没有什么进步刊物,外地的报纸也很难发行到这里。 这么说吧,随着国府近年来的两次反g浪潮,甘肃全省现在只剩下一个秘密党支部。这里属于国府、军阀和土匪的天下,眼光开明、思想先进的有识之士早就跑去外省了。 马永奎把周赫煊请到客位坐下,讨好道:“周将军,我手下都是些粗人,说话难听你不要见怪。” 周赫煊笑道:“没事,我经常跟粗人打交道,早就习惯了直来直去的脾气。” 马永奎又对婉容赔礼说:“周夫人,我的手下太粗鲁,先前让夫人受委屈了,我老马向夫人陪个不是。” “无妨。”婉容道。 师爷庞攸说:“周夫人,聚义厅里都是些粗人,不如我让老妈子带你去客房休息?” 婉容这些年也见识过不少风浪,她神色自如道:“不必了,这里挺好的。” 马永奎竖起大拇指赞叹:“不愧是将军夫人,巾帼不让须眉。” 孙永振和朱国桢一直分别站在周赫煊、婉容身后,庞攸说:“两位壮士请落座。” “不必!”孙、朱二人齐声道。 马永奎又竖起大拇指说:“忠义护主,佩服!” 庞攸接着往上捧,笑道:“两位壮士气度不凡,能跟随明公左右,想必也是江湖豪杰。” 这二人非常有趣,根本不像是土匪,只论拍马屁的功夫就已经炉火纯青。 周赫煊为了给手下长脸,吹嘘介绍道:“这位是孙永振,山西人士,神拳车毅斋的徒孙,剑仙李景林的记名弟子。曾在天津一拳打死直隶督军褚玉璞,也在山东击毙过数十兵匪,还在英国徒手擒获一个日本刺客!” 众人闻言大惊,再看向孙永振的眼神顿时就不一样了。 “失敬,失敬,孙兄弟好身手!”马永奎起身抱拳道。 孙永振则是老脸通红,周赫煊吹得他都不好意思了,摆手道:“没啥,没啥。” 武林高手嘛,大部分都是这样吹出来的。或许几十年后,有人还会拍成电影呢,正所谓:周赫煊妙算施巧计,孙永振单拳毙军阀。 周赫煊又说:“这位是朱国桢,直隶人士,他是虎头少保孙禄堂的弟子,也是自然门主杜心五的弟子,曾在全国武术国考中获得最优等,做过何键麾下第四路军武术总教官,也曾做过湖南国术馆总教官。” “哎呀,真是小看了英雄。”庞攸连忙说。 庞攸是山东人,又在直隶短暂停留过,当然知道虎头少保孙禄堂和自然门主杜心五的大名。孙永振既然是这二位的徒弟,又考过民国“武状元”,还在军队里当过总教头,这实力绝对杠杠的。 其他土匪头领也纷纷惊叹,巡风头领杜衡更是直接喊:“两位兄弟这么厉害,不如留在山寨里入伙吧!” 张德彪则有些不信邪,指着孙永振和朱国桢说:“全凭这姓周的一张嘴,谁知是真是假?有种过来比划比划,咱们手底下见真章!” “对,比划比划!” 土匪头子们纷纷附和,山寨里娱乐项目太少,自然要想方设法找点乐子。 992【八门拳】 孙永振一向不喜欢好狠斗勇,他个子并不高,力气也不算大,擂台比试其实是很吃亏的。 这跟身手高低无关,只是量级问题。 朱国桢就不一样,他长得人高马大,格斗风格又偏向于刚猛。这种人天生就是属于擂台比试的,十二年前,朱国桢曾在杭州吓得某位太极名家不敢上台。 见周赫煊微微点头,朱国桢踏前几步说:“用不着孙大哥出手,我来吧。” “痛快,痛快!”张德彪摩拳擦掌,哈哈大笑。 朱国桢道:“比什么?摔跤,拳击,国术,这三样任你选。骑马和打枪就算了,我只是略懂,并不精通。” 张德彪笑道:“比骑马打枪,那是在欺负你,就比国术吧。我练的是八门拳,你呢?” 朱国桢说:“形意,八卦,太极,兼习自然拳。” 两人还没动手,周赫煊就招手问孙永振:“八门拳是什么拳?” 孙永振解释说:“八门拳在大西北很出名,有八门封手拳、八门信子和驷意八门拳三个分支。八门拳的来历传闻很多,他们自称创立于诸葛亮和岳飞。但根据行内一些老师傅猜测,八门拳应该是明清时候的军中拳法。这种拳打起来干净利索,没有任何花架子,身法幅度不大,适合于古代战阵。” 明清两代为了巩固边疆统治,朝廷调集了大量军队戍边。而这些来自于大江南北的军中汉子,又带了他们各自家乡的武艺,再结合军阵操练之法,便诞生出各式各样的西北拳种。 其中最著名的两个西北拳种流派,就是八门拳和通备拳。严格说来,八极拳、劈挂拳、翻子拳等拳法,都属于通备拳之流。 就在周赫煊与孙永振说话之间,聚义厅内已经开始交手了。 张德彪使用的是八门封手拳,打起来非常激进。就像古代战场冲锋一样,没有后退,也没有腾挪躲闪,只有一往无前的往上怼。他的双手或拳或掌,直往朱国桢脸上呼,但真正的杀招却在腿上。 说白了,八门封手拳就是以手部动作为掩护,阻挡干扰对方的注意力,然后双腿暗中往死里弄。如果腿部攻击无效,那就扑上去用手拿人,要么擒拿关节,要么抱人摔跤。 我们可以把擂台换成古代战场,两军列阵对战,双方的前排士兵撞到一起。此时已经没有兵器攻击的距离了,于是挥舞手臂干扰敌人视线,趁机提脚往裆部就是那么一踢。对方反应很快,躲开了这记断子绝孙腿,那我们就直接扑上去把敌人摔倒——战场上被摔倒约等于死亡。 朱国桢还是头一次遇到这种拳法,刚开始就被对方的手部攻击给迷惑到,结果膝盖被踹了一脚,疼得差点直接跪地。 “太毒了。”孙永振低声说。 张德彪的八门拳招招奔着腿脚关节和裆部走,而且每次出腿都藏在双手动作的掩护下,就好像潜伏于草丛里的毒蛇一样。 朱国桢不小心被踢中膝盖以后,已经完全落入下风。 张德彪得势不饶人,进攻越来越猛烈,把朱国桢逼得慌忙退后躲闪。 到此时,朱国桢已经完成了试探,终于明白对面的双手攻击都是假动作。可惜他膝盖中招导致下盘不稳,没法跟敌人进行腿法对攻,朱国桢灵机一动,直接朝张德彪扑过去。 朱国桢的想法很简单,对方的双手属于假动作,扑上去也不怕被攻击中门,且拉短距离后又能废了敌人的腿功。 形意搓手。 只见朱国桢贴身而上,一腿别住对方的双腿进攻路线,双手在张德彪胸口跟搓麻将一样乱拨,同时不断寻机用肘部击打空出。 这种打法刚好跟八门封手拳相反,双腿成了干扰阻拦对方的工具,双手展开猛烈进攻。 张德彪那边也有应对方法,八门封手拳对待贴身敌人,要么擒拿关节,要么直接玩摔跤。现在朱国桢的形意搓手速度太快,而且各种巧劲泻力,犹如泥鳅般根本抓不住。张德彪连续被肘击数次后,干脆直接贴上去抱腰。 好吧,两人玩成摔跤了。 张德彪的八门拳非常脏,摔跤的时候居然还不忘掰朱国桢的指头,这种小关节技在后世的ufc擂台上都是禁用的。如果是在战场上,估计张德彪还会用牙齿咬…… “啊!” 朱国桢连连被阴招算计,终于动真怒了,直接低头一脑门撞过去。 张德彪被撞得头晕目眩,朱国桢也好不了多少,但却趁机把对方给推开,随即又是追着一阵搓手。 张德彪渐渐只剩下招架之力,双手不断阻拦朱国桢的双臂动作。 写得这么激烈,其实在现场观战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打到现在,两人不断双臂搓抓,就像两个泼妇打架一样,只知向对方挥手挠爪子——比王八拳还难看。 有很多人嘲笑传统武术的王八拳,其实传统武术很少用王八拳,而是用王八掌。 在不戴拳套的情况下,实战最好能不用拳头击打,因为很容易造成自己的手部骨折。特别是像泰森这种重拳手,也别吹一拳打出有多少公斤了,你让他徒手全力攻击试试。 为了避免自己受伤,传统武术在实战的时候,能不用拳就不用拳,就算用拳也不用平拳。中国的各种拳法打人,拳头基本上都是竖着出去的,但更经常是大巴掌呼过去。 平拳的进攻可以在擂台上得分,但实战当中还不如巴掌好用。巴掌可以推人,可以糊脸,可以遮挡,可以变爪抓衣服,只是没有拳头打出去那么拉风凌厉而已。 现在聚义厅里的二人就是各种大巴掌,根本就不动拳头了。 只见朱国桢连续使出形意搓手动作,把张德彪的双手节奏完全打乱。接着他突然抬掌,钻过对方的防御空挡,掌根直接拍在张德彪的下巴处。 “轰!” 张德彪翻着白眼,仰身倒地,那一掌的威力跟上勾拳没啥区别。 写了这么多,其实两人就打了三分半钟。 “承让!”朱国桢抱拳道,一瘸一拐的回到周赫煊身后。 张德彪很快被掐人中弄醒,头脑发晕的回座位靠着,再也没有说什么废话。 马永奎拍手赞道:“好身手!” “客气。”朱国桢说。 周赫煊低声问:“感觉八门拳怎么样?” 朱国桢说:“一言难尽,在战场上肯定很管用,特别是以前的冷兵器战场。” 993【大忽悠】 这个土匪窝里,大部分成员都是刀客出身,对个人武力极为推崇。 朱国桢三分钟就把“土匪司令”给打晕,让那些大小头领们纷纷侧目,都知道今天是来了两条好汉——孙永振也被视为好汉了,而且更加高深莫测,毕竟有大本事的都不轻易出手。 马永奎偷偷朝庞攸眨眼,庞攸立即打听道:“明公是来甘肃公干的吗?” 周赫煊鬼话连篇道:“去了一趟新僵,跟苏联商谈援华物资事宜。” 庞攸立即肃然起敬,抱拳说:“明公为国奔走,真是辛苦了。” 周赫煊随口说道:“听闻甘肃鸦片种植泛滥,我这一路走来,发现烟苗禁种工作搞得很好,这里的地方官是如何施政的?” “反正不准种鸦片了,发现谁家种鸦片,官府就直接驱马踩踏烟苗,农民还得倾家荡产交罚款。”马永奎说。 周赫煊道:“这是好事啊,鸦片祸国殃民,早就该禁绝了。” 庞攸笑着摆手:“你当西北四马真有那么好心?他们不让别人种烟苗,自己却偷偷种,而且还打着中央的旗号到处查抄鸦片屯起来。这几年,甘肃的鸦片价格是打着滚儿的往上翻,那些军阀靠做独门的鸦片生意已经赚肥了。” “原来如此。”周赫煊哑然失笑。 以前听张恨水说过,甘肃处处是烟田,中上等的耕地全部用来种鸦片去了。可这次周赫煊路经河西地区,却看到沿途都种着粮食,他还以为甘肃省来了一位禁烟高手。 现在听庞攸这么一说,周赫煊才发现自己想岔了。 负责在甘肃禁烟的是马步青,去年中央专员前来视察禁烟工作,非常惊讶的发现河西走廊一带的烟苗已经绝迹两年。经过仔细调查,那位中央专员哭笑不得,原来是某位谋士给马步青出了个好主意。 那谋士说:“河西各县遵令禁种鸦片,一可以获得中央好感,二可以借此囤积境内烟土。囤个一年半载,必然烟价暴涨,定可获利数倍。” 马步青觉得有理,立即照做,在禁烟的同时自己悄悄种,现在已成为甘肃最大的鸦片供货商。 不仅如此,由于兰州在抗战时期迎来大发展,马步青、马步芳、马鸿逵等军阀,还把卖鸦片赚到的钱,大量投进了兰州工商业。兰州的工厂数量,从战前到现在已经增长一倍有余,那来钱速度可比卖鸦片快多了。 国民政府的战时西部大开发政策,显然还是卓有成效的…… 周赫煊又问:“既然甘肃烟田大面积改种粮食,那粮食应该比以前更充足吧?” 庞攸摇头说:“粮食是否充足我不知道,但老百姓的日子更苦了。特别是今年,田赋不收法币,只收粮食。农民的口粮在交税以后所剩无几,我估计今年冬天就要闹粮荒。再这么继续下去,明后年必然饥荒遍地。” 周赫煊默然无语。 西北土匪问题在1935年后就得到很好的控制,然而到了1943年,却突然大面积爆发匪患,看来也是被缺粮给逼出来的。 马永奎咬牙切齿道:“老百姓吃不起饭,都是被贪官污吏给害的!” 周赫煊说:“贪官污吏的问题肯定也有,但罪魁祸首却是日本人。” “这跟日本人有什么关系?”庞攸问。 马永奎也说:“是啊,日本人又没打进甘肃。” 周赫煊说:“国府为什么不收法币,只收粮食?” 庞攸冷笑道:“就跟大明宝钞一样,中央政府印的钞票太多,钞票成了废纸。” “这只是其一,”周赫煊解释道,“日本鬼子侵略中国,让中国财政崩溃,物资紧缺,政府职能靠印钞票支撑。这还不算,小鬼子还一直在印假钞,专门用来扰乱中国经济。那些小鬼子的假钞,都是上亿上亿的印,你说法币还能值钱吗?” “可恶!”马永奎拍着椅子扶手唾骂。 周赫煊又说:“想要日子过得好,就必须先把小鬼子赶出中国。西北男儿都是好汉,我一向是很佩服的,特别是马彪将军。” 马永奎问:“就是马步芳的那个叔叔马彪?” 庞攸说:“马彪的战绩我在报纸上看到过,他三年前在龙驹寨痛宰千余伪军。两年前又在淮阳歼灭日寇800多,干掉伪军1000多,确实打出了咱西北男儿的风采。” 被胖揍一顿的张德彪突然插话:“马彪将军是好样的,跟我一样,名字里都有个‘彪’字。” “哈哈哈!” 众人大笑。 周赫煊道:“庞先生说的都是老黄历了。” “马彪将军又打胜仗了?”马永奎问。 周赫煊说:“马彪将军在离开淮阳后,又在项城与新四军夹击日寇,杀得小日本鬼子屁滚尿流,不久又全歼鬼子的骑兵部队500余人。日寇恼羞成怒,抽调重兵围追堵截,马彪将军迂回冲杀寡不敌众,只能率领骑一师主力迅速撤退,留下一百多好汉断后阻击。” “然后呢?”张德彪问道。 周赫煊感叹道:“那骑一师的百余名好汉,虽然成功掩护主力撤退,但自己却弹尽粮绝,在战斗六个多钟头后,被日寇逼到河边难以突围。他们不愿被鬼子俘虏受辱,仅剩的十多人集体投水自尽,壮烈殉国!” “好汉子!” “都是大英雄!” “没丢我西北男儿的脸。” “……” 聚义厅内的大小头目纷纷赞叹。 周赫煊又说:“马彪将军去年在皖北一带征战数月,杀得鬼子闻风丧胆,威名传遍皖北,被小日本称为‘马回子军’和‘马胡子军’。” “杀得好,哈哈,痛快!”马永奎朗声大笑。 周赫煊没有太过吹嘘,这些事迹大部分属实,冈村宁次的作战纪录里还有“恶战马彪”四个字。 可惜,马彪和骑一师的表现太过惊艳,已经引起了常凯申的关注。常凯申如今正在各种拉拢,并准备给马彪升官做副军长,此举遭到马步芳的猜忌。 等到明年夏天,马步芳害怕自己的部队被老蒋吞并,便让自己的堂兄马步康接任师长。骁勇善战的马彪从此无法再上战场,而他的这支骑兵部队也失了将魂,之后数年的表现只能算中规中矩。 这种事情,周赫煊自然不能说,他见土匪头子们都热血沸腾,顿时笑道:“同样都是西北好汉,马彪将军在战场上威风凛凛,你们就甘心在土匪窝里打家劫舍吗?” 聚义厅里顿时冷场,土匪们个个尬笑。 马永奎说:“不满周将军,我以前也当过兵,但那些长官没一个好东西。如今就算我去参军报国,也肯定是被编入马鸿逵和马步芳的骑兵队里。这两人都在西北,也没跟鬼子打过几场仗,反倒是祸害百姓的时间更多。” 周赫煊突然起身,说道:“马兄,只要你能带着手下从军,我保证把你们送去加入马彪将军的骑一师!当土匪有什么意思,是男人就从马背上取功名,说不定一年半载就能当上旅长。” “你真能让我投奔骑一师?”马永奎有些心动。 周赫煊指着庞攸问:“庞先生,你有没有听说过我周赫煊说话不算数的时候?” 庞攸朝马永奎点点头,示意可行。 周赫煊趁热打铁:“只要你们愿意从军,我亲自到第八战区司令部给你们开条子,还资助5万法币给你们做开拔费。你大可在甘肃招募壮丁,手下有了500人,我保举你做营长,手下有了1000人,我就保举你做团长!” “这团长我还当定了!”马永奎心潮澎湃,一边是被封官许愿给激的,一边也是被马彪的事迹所感染。 让你抢劫老子,老子送你上战场! 谁都没料到,仅仅三年的时候,马永奎就因战功升任旅长职务。 解放战争打到第二年,马永奎直接成了少将师长。他宣布起义后把部队丢给张德彪,自己跑去追随周赫煊,整天跟孙永振这些保镖混在一起。 994【兰州】 只用了五天时间,马永奎就将自己的部队规模扩充到400人。 之所以征召义勇如此顺利,是因为甘肃的老百姓太穷了,参军抗战跟外出打工没有多少区别。 说起来很滑稽,国府的征兵机构来招壮丁,老百姓一个个都躲起来,因为从征召到入伍的整个过程非常恐怖。而马永奎这个土匪招义勇,附近百姓反而很踊跃,主要是他们信得过马永奎,至少在走进兵营以前能吃饱吧。 出发当天,周赫煊看着衣衫褴褛的义勇们,对马永奎说:“看来你的骑兵营长是当不成了。” “连长总是有的。”马永奎无奈的撇撇嘴。 400人已经勉强够营级规模,但马儿却只有100多匹,马永奎想加入骑兵师就只能做连长。 周赫煊坐进卡车驾驶室,对马永奎喊道:“走吧,既然是我推荐你参军的,怎么也要给你一个营级编制。” “哈哈,周将军够豪爽!” 马永奎大喜,翻身上马大喊:“出发!” 那150多个土匪当中,大概有20几人不愿从军,都被马永奎分发钱粮遣散了。师爷庞攸也不愿当兵,某天晚上悄悄找周赫煊说请,周赫煊答应帮他在省城谋个公务员职位。 400多人的队伍拖拖拉拉前进,早晨出发,傍晚时分才走到永登县城。 听闻有百余人规模的马队袭来,后面还跟着200多个“流民”,吓得当地保安队长(县长兼任)连忙整军御匪,县里唯一的那支老掉牙机枪都被架起来。 周赫煊让马永奎的人停下,自己开车过去,冲保安队喊道:“你们这里谁管事?” 县长华宗甫有些纳闷儿,来犯队伍的样子看起来像土匪,但没听说过哪支土匪还有卡车啊。他招呼保安队员道:“先别开枪,看看情况再说。” 周赫煊拿出自己的将官证,远远喊道:“我是周赫煊,你们这里谁管事?” “可是周明诚周先生?”华宗甫总算有点见识。 “是我。”周赫煊道。 华宗甫连忙上前迎接,握手道:“鄙人永登县长华宗甫,久仰周先生大名。” 周赫煊指着身后的土匪队伍说:“我从敦煌公干回来,途经本县地界,遇到几百个义民想要从军杀敌。” “原来如此。”华宗甫没有当场拆穿,他早看出这些人都是土匪了,哪有骑马带枪的义民? 周赫煊说:“华县长不用为难,我们就在城外歇息,粮食也是自带的,只希望贵县能够提供一些饮水。” 华宗甫的脑子有点乱,他搞不清这是什么路数。义民从军要么由县府统一组织,要么由地方团管区负责,但肯定是要通过县政府协助处理的,眼下的情况似乎是不用他操心。 华宗甫问:“周先生要送这些义民去团管区?” 周赫煊道:“我直接把他们带去兰州军管区。” “哦,那就好,那就好。”华宗甫心里终于有了底儿,暗自感叹周赫煊就是牌面大。 当天晚上,华宗甫派人送来清水,死活要请周赫煊进城休息。被周赫煊婉拒之后,第二天他又组织县城百姓披红挂绿而来,敲锣打鼓说是要来为壮士们践行。 等周赫煊带着土匪们离开县城时,随身还多了一面“杀敌逞威,精忠报国”的锦旗。那八个字绣得歪歪扭扭,明显是连夜赶制出来的。 就这样,周赫煊他们把沿途乡镇吓得鸡飞狗跳,终于来到了甘肃省府兰州。 “你们原地等候,我去战区司令部。”周赫煊叮嘱马永奎道。 兰州是今年才刚刚设市的,以前都是县级,就跟自贡因盐设市一样,属于抗战带来的影响。兰州作为苏联援助物资的必经之路,再加上西部工商业发展,40年代终于迎来城市的近现代化历程。 就跟在永登县的待遇一样,迎接周赫煊的是兰州保安团,在城门口架枪把周赫煊的卡车团团围住。 周赫煊亮出将官证说:“中央特派员公干,带我去第八战区司令部。” “啊……是!周将军请跟我来。”保安团的小头头连忙说。 为了解决军事后勤运输问题,兰州西侧的公路被拓宽至8米左右,城内街道也进行了修整。甚至前不久还开通了公共汽车,由旧汽车改装而成,可以乘坐30多人。 这些公共汽车运行路线只有几里地,经常出故障,坐车还不如走着快。当时的兰州老百姓为此编了段顺口溜:“一去二三里,停车四五回。抛锚六七次,八九十人推。” 进城之后,周赫煊就体会到兰州的“繁荣”,东来西往的客商摩肩接踵,马车、驴车、骡车、骆驼拥挤杂沓,公共汽车行驶在人群中不停按喇叭。时不时还能在路边看到几个没有完全填好的弹坑,都是日寇飞机给炸的——在抗战时期的大西北,日机对兰州的关注仅次于西安。 此时的兰州已经完全变成大工地,市中心的七条主要街道,都将被扩建为15米到30米宽的碎石路边,光是道路两侧的人行道就有3米宽。由于没有压路机,只能由几十个人拉着大铁磙走,这类城市建设一直持续到抗战结束。 在抗战的最后五年当中,兰州的发展速度飞快,人们顶着日寇的轰炸努力建设。五年时间里,兰州城区面积扩大近10倍,常驻人口数量翻了一番。结果等到日本投降,兰州的城市建设反而止步不前,工商业全面萧条,新兴的200多家工厂陆续破产倒闭。 周赫煊只开了几分钟的车,就忍不住弃车步行,因为开车的速度实在太慢了。 这城里灰尘满天飞,就连商店的招牌都蒙着一层灰,周赫煊只能用手捂着鼻子走。战区司令部在城外,周赫煊需要穿城而过,大概步行40多分钟,他终于来到目的地,把将官证递给守卫士兵说:“我找你们朱司令,烦请通报。” 不多时,周赫煊被请进司令部休息室,一身军装的朱绍良亲自来迎接。此君进门就哈哈大笑,热情无比道:“哎呀,竟是明公驾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995【朱绍良】 朱绍良以前主掌甘肃的军政大权,他刚刚到任的时候,国民政府在甘肃基本没有存在感,地方事务都被马步青、马步芳、马步康等军阀把持着。 为了树立威信,朱绍良笼络地方士绅,交好地方军阀,拉拢挑拨威胁等手段并用,终于解决了甘肃的割据局面。至少表面上解决了,中央政令能够下达,地方治安也在转好,特别是省府财政迅速充盈起来。 但是,普通老百姓的生活没有得到任何改善。 朱绍良大张旗鼓的展开禁烟行动,但他老婆华德芬就是兰州的“头号瘾客”,他的五个女儿也骄奢淫逸、放荡成性、声名狼藉。 朱绍良时常标榜自己清正廉洁,崇尚黄老无为之治,但他本人的生活却极为讲究。抽烟他只抽加力克,喝酒他只喝白兰地,为了满足自己的奢华享受,朱绍良放任老婆华德芬在兰州巧取豪夺。 他老婆不仅大肆收受贿赂,还公开放高利贷和走私。抗战期间轰动兰州的贪污大案,那个被枪决的第八战区兵站总监班淦,就是在为华德芬的敛财行为背黑锅顶缸。 朱绍良为官有一种奴性,他把自己视为老蒋的奴才,又把手下视为自己的奴才。他任用官员不看出身,不看才能,也不看关系,只看这个人是否对他衷心。 朱绍良有个铁杆狗腿子叫章亮琛,这人屁本事没有,唯一的长处就是绝对听话。朱绍良在就任第八战区副司令(司令是老蒋)之后,立即任命章亮琛为战区参谋长。 一个做连长都嫌水平不足的蠢货,居然被任命为中国第八战区参谋长,简直视抗战大业如同儿戏。 就在半年前,朱绍良带着章亮琛去重庆开会。章亮琛身体肥胖,精神萎靡,开会时居然睡着了,而且鼾声大作,引得全场侧目。 老蒋正在上边讲得高兴呢,突然听到有人打鼾,气得三尸神暴跳。他当场就问了章亮琛一个基本的军事问题,章亮琛瞠目结舌,一问三不知,惹得会场将领个个憋笑且愤怒。 闹出这样的大笑话,朱绍良居然依旧对章亮琛信任有加。直到常凯申亲自给朱绍良拍电报斥责:“……这样的人如何能做参谋长?闻兄专用拆烂污之人……” 不得已之下,朱绍良才把章亮琛给免职了。 如今朱绍良在甘肃专管军事,省主席换成了谷正伦。这两人有私下矛盾,凡是朱绍良以前施行的政策,谷正伦一律推翻,凡是朱绍良以前任命的县长,谷正伦一律撤换。 这种做法搞得甘肃政治混乱,且军政分离、各行其是,严重影响到甘肃的抗日力量。 此时的甘肃省主席谷正伦也不是好东西,由于田赋不收法币,造成谷价暴涨。老百姓本就生活艰难,谷正伦趁机出台各种敛财政策,逼得商人们不愿去外省采购粮食,于是粮食供应更加不足,甘肃饥民遍地,酿成1943年规模浩大的甘肃“匪灾”。 十多万“土匪”直逼省城兰州,吓得谷正伦“不计前嫌”,请求朱绍良帮忙解决。朱绍良本来打算安抚灾民,结果两人又因矛盾闹到老蒋那里,老蒋气得命令朱绍良立即剿匪,朱绍良只能带兵把那些灾民给杀散。 不得不说,朱绍良虽然贪赃枉法,专用奴才,但他在施政能力上比谷正伦强多了。 谷正伦在甘肃的从政表现,真是白瞎了他“中国宪兵之父”的美称,鬼知道老蒋为什么任命宪兵司令当甘肃省主席。 话又说回来,历史上张大千之所以离开敦煌,一是实在借不到钱了,二就是被谷正伦逼走的。咱们这位谷司令,不仅一手创立了中国宪兵,也为保护敦煌壁画做出了贡献。 再回到朱绍良这边,他之所以对周赫煊如此热情,完全跟老周的名气地位无关,只因周赫煊是老蒋器重的人才。 只要跟自己没有直接利益冲突,常凯申重视的人,朱绍良就会重视。这是他的为官之道,必须时刻与主子保持步调一致。 朱绍良亲自给周赫煊泡茶,又递上一根加力克香烟,用银质打火机为周赫煊点火道:“明公是来甘肃公干的?” 周赫煊吸了一口,点头说:“这英国烟味道不错,朱司令好品味。” 朱绍良笑道:“不瞒明公,我为官一向清廉,就是口味有些叼,薪水全都花在烟酒上了。” 周赫煊语气里带着几分讥讽说:“朱司令的清廉名声,我也是有所耳闻的,实在是当代为官楷模。” “哪里哪里,”朱绍良谦虚道,“如今国难当头之际,正该克己奉公,一心报国。” 周赫煊说:“我去了敦煌一趟,阻止张大千剥壁画。” 朱绍良道:“原来是这样,张先生在敦煌的行为,我也从报纸上略知一二。” 周赫煊笑道:“回来半路上遇到土匪,我就被土匪绑进山寨了。” “岂有此理,”朱绍良勃然大怒,“明公,到底是哪里的土匪这般猖狂,我一定带兵去剿个鸡犬不留。” “不用,”周赫煊摆手道,“那些土匪已经被我说服了,眼下就在兰州城外,几百号人愿意从军报国。” 朱绍良有些惊讶,随即赞叹道:“周先生好本事,身陷匪窝而临危不乱,以三寸不烂之舌感化匪贼,还为国家招募了数百健儿,在下佩服之至。” 周赫煊说:“这些土匪钦慕马彪将军,想要加入骑一师,不知朱司令能否行个方便?” 朱绍良琢磨道:“这个有为规制。新兵都是统一安排的,更何况骑一师远在前线,虽属第八战区序列,但暂时不归第八战区调派。” 周赫煊说:“这些人奔赴前线所需的钱粮我来负责,我保证他们在沿途不会惹是生非,只要朱司令给个编制就行。” “我要跟马步芳通个气,骑一师毕竟是他的部队。”朱绍良没有再拒绝。 “有劳朱司令了。”周赫煊抱拳道。 朱绍良笑着说:“小事一桩,先把那些土匪带去兵营吧,别吓到来往商旅。我已经让内子设好了家宴,请明公今晚务必赏脸。” 996【抗战期间的西北派系之争】 朱绍良是个很知趣的人,亲自开车带着周赫煊去西城外接土匪。沿途,他还对正在进行城市建设的兰州指点介绍,把市长蔡孟坚的功劳都安在自己身上。 其实,兰州市长蔡孟坚和甘肃省主席谷正伦是一伙的,都系关系密切。 历史上,谷正伦死活要把张大千从敦煌逼走,估计也是系领袖之一陈立夫暗中授意。陈立夫执掌着教育部,结果教育部命令中博院派遣的西北史地考察团在张大千那里吃瘪了,这等于张大千在打陈立夫的脸。 只是这样还犯不着翻脸,毕竟于右任所在的元老派已经“与世无争”了,没必要横生枝节去得罪。但偏偏朱家骅系的斗争进入白热化,甚至直接发生武斗,双方围绕着大西北的政治权利已然撕破脸。 为了平衡派系斗争,常凯申派遣谷正伦的兄弟谷正鼎担任山西党部委员。谷正鼎本来不想介入朱家骅派系的斗争,特地向元老派的于右任示好,推荐于右任的亲信张庚做党部书记长。 张庚夹在朱家骅派系之间根本顶不住,只干了几个月便自动辞职。谷正鼎这下没法做墙头草了,干脆全面倒系,连同担任甘肃省主席的兄弟谷正伦也彻底倒系。 由此,西北数省的政务和党务系基本控制,朱家骅派只能勉强支撑。 谷正伦不断逼迫张大千离开敦煌,很可能就是受到陈立夫的指派,以此向元老派的于右任施压——朱家骅派和元老派关系比较好。目的大概就是个警告,让于右任离朱家骅派远一些,免得在旁边看热闹溅了一身血。 <系还是很有趣的,虽然声名狼藉,却是最坚定的对日主战派。 30年代中期,主战系与主和的政学系斗得很厉害,政学系首领之一杨永泰直接系暗杀,这个主张攘外必先安内的派系就此式微。常凯申正是借系和黄埔系的力量,才能压服那么多主和官僚,艰难的开展抗日战争。 朱家骅则更有些意思,这位以前是搞教育的,跟周赫煊的私人关系非常好。他能够上位,一是个人能力极强,二是元老派戴季陶的推荐。说白了就是老蒋系不放心,安排个有能力的年轻人上去系打擂台。 朱家骅刚开始属于光杆司令,很多时候不得不妥协、依附于陈果夫、陈立夫兄弟,因此他刚开始也被视系的一员。等到朱家骅羽翼丰满,居然直接系干起来。而且他的“朱家骅派”很多都是能力极强的实干派,借着老蒋的支持,居然时常系压得抬不起头。 于系又开始玩盘外招了,当初他们干掉政学系就是搞暗杀。现在老蒋盯得紧,暗杀手段不敢再来,那就借题发挥公然打人,打人的时候还把电话线剪断,打得陕西国党名义上的最高领导(陕西党部书记长)没法再当官。 眼见着朱家骅派系斗下去,老蒋又调来无派系的谷正鼎做平衡,没想到才几个月谷正鼎就投系怀抱。无奈之下,老蒋终于发大招了,疯狂增强胡宗南的势力,想让手握兵权的胡宗南压系在西北的专横——胡宗南跟戴笠走得比较近,戴笠又系是死敌。 胡宗南上位成为“西北王”,首先倒霉的不系,而是第八战区最高长官朱绍良。 天可怜见,朱绍良可是系不对付的啊,居然因为老蒋要压系而误伤。到那个时候,朱绍良这个第八战区司令长官完全成为空架子,只能靠拍胡宗南的马屁而求得生存。 而失去兵权的朱绍良也彻底放飞自我,完全把精力投入敛财上。 他贪婪到了什么程度? 竟让妻子伙同心腹班淦贪污中央拨发的反g专款,把“剿匪”款项贪得一干二净不说,而且还敢吃独食。甘肃的其他军管区大员忙活半天,发现自己一分钱都拿不到,分赃不均之下把官司打到常凯申那里。 老蒋大怒,那可是反g专款啊,这特么居然给老子贪完了! 于是,老蒋立即派儿子蒋纬国来调查,兰州由此上演了一出托妻献子的戏码。班淦将妻儿托付给朱绍良照顾,自己硬着头皮顶缸,咬死了所有专款都因飞机失事而销毁,然后被拖去枪毙,而那些钱都被朱绍良给吃了。 从1940年到1945年,大西北的国党派系斗争真的很好玩,把西北数省的军政事务搞得一塌糊涂。 …… 我们说了,朱绍良属于那种奴性官僚。只要跟他没有利益冲突的贵人,他就会死命巴结讨好,而周赫煊无疑就是这种贵人——于右任也是。前段时间于右任到西北各地考察,朱绍良让马鸿逵亲自带兵全程护卫,还各种开绿灯方便张大千在敦煌剥画。 朱绍良很给周赫煊面子,亲自驱车来到西城外,当着土匪们的面点头赞叹:“果然都是自发投军的壮士,军容整肃,皆为豪杰!” 周赫煊介绍说:“这位是第八战区长官朱绍良朱司令。” 朱绍良惶恐道:“副司令,只是副司令,司令由蒋总裁亲自担任。” 马永奎闻言大喜,战区司令居然亲自来迎接,他们这趟投军是投对了啊。这家伙是当过官的,立即上前敬军礼道:“小民马永奎携500义民见过朱司令!” “是副司令,哈哈,是副司令,”朱绍良安抚鼓励道,“我听明公说有义士来投,足见民心可用,抗日如何不能取得胜利?诸位快随我去兵站,从今以后齐心协力共抗倭寇!” “卑职遵命!”马永奎打蛇上棍,对朱绍良也印象大好,还真以为朱绍良是那种尊重义民的好官。 周赫煊也从土匪中把婉容接出来,马永奎这家伙留了一手,生怕周赫煊调兵来打他,之前用冠冕堂皇的借口把婉容留在了城外。 众人这次没有进城,而是绕城前往东城外的战区司令部。 司令部旁边不远就是兵站,整个甘肃的壮丁都会送来这里训练整编。兵站总监就是那个后来托妻献子背黑锅的班淦,此人亦是朱绍良的财源之一,不知吃了多少兵血,残害了多少壮丁性命。 “班总监,这些都是前来从军的义民,你要妥善安置,不可怠慢了。”朱绍良吩咐说。 班淦笔挺站立,敬礼道:“卑职遵命,定不让义民受任何委屈!” 朱绍良点点头,这才对周赫煊和婉容说:“明公,夫人,天色已晚,二位一路风尘劳顿,不如先去寒舍歇息吧。” 997【人不如狗】 朱绍良举办的家宴有些无趣,周赫煊全程被他和两个女婿拍马屁,婉容则被朱绍良的妻子和五个女儿拉着聊化妆品之类的东西。 朱绍良的大女婿叫张宣泽,此时还在兰州开工厂,两年后将掌管中央银行在新僵的大权。当毛z民和王乃中被盛世才诬陷入狱后,张宣泽又将接任迪化市政委员会委员长职务。 另一个女婿叫黄懋信,也在兰州开工厂。此人出身于赣南富绅家庭,爷爷辈是盛宣怀时期汉冶萍公司的大股东,还曾做过安源煤矿的大老板。民国期间,这个家族的代表人物是黄序鹓,著有《海关通志》和《中国经济史长编》,是民国经济学界的大拿。 只看这两个女婿,就知道朱绍良的富裕,根本不愁钱花还大肆贪污,可耻可恨! 除此之外,朱绍良还有两个女婿是军人,一个在前线打仗,一个被安排去兵工厂任职。其中名叫邓墨林那位是黄埔九期毕业,后来逃到美国混得很不错,直至2008年才病逝。 等到朱绍良的小女儿嫁人,这一家子在党政军系统全面铺开,势力盘根错节。 整个民国就是这样,要么靠师生恩义,要么靠裙带联姻,国府高层被一个个家族所控制,朱绍良家族只是其中的缩影而已。 就拿胡宗南和孔令伟相亲这件事来说,无非是陈立夫想通过孔家和胡宗南联姻,以达系和黄埔系在大西北的合作。而戴笠从中作梗,提前打电话给胡宗南揭露孔令伟的恶行,则属于军统和中统的斗争。最后老蒋见压不系,便把一个留学归来的军统女特务嫁给胡宗南,通过联姻让军统与黄埔系合作共同压系。 蒋家天下陈家党,这句话不是说着玩的。陈果夫、陈立夫系触角太深太广,已成尾大不掉之势,就连老蒋都完全没有办法,一边暗中打压,一边还得借系的势力来统治中国。 朱绍良属于中央军出身,跟哪个派系都不沾边,他只忠于常凯申。他不敢彻底倒向哪一边,但又同时交好各方势力。若非周赫煊早就已经结婚且妻子就在身边,估计家宴当晚,朱绍良的小女儿就会摸进周赫煊的房间——周赫煊是学术界泰斗,这种联姻也是极有效果的。 抵达兰州的第三天,周赫煊见到了“新西北五马”之一的马鸿逵。 这位老兄也惯会拍中央马屁,他一个堂堂的集团军总司令,前段时间居然扔下部队不管,亲自率卫队护送于右任考察西北。鞍前马后服侍了两三个月,把于右任伺候得妥妥帖帖,用石头砸掉敦煌壁画外层,就是马鸿逵的亲兵干出来的事情。 听说周赫煊带了“义民”投军,并想加入骑一师,马鸿逵当即拍胸脯保证他来办,并无偿赠送给“义民”们200匹战马。他还和朱绍良商议讨论,决定给马永奎一个营的编制,任命马永奎为骑一师新编独立营营长职务。 马永奎大喜不已,直把马鸿逵当成了伯乐,发誓赌咒要为党国效力。 事实上,周赫煊和马永奎都不知道,他们成了老蒋和马步芳争夺兵权的工具。 老蒋如今正想着把马彪的骑一师给吞掉,而马鸿逵既想交好中央,又想压制军阀马步芳,朱绍良则完全听老蒋的命令。三人通过电话商量之后,立即决定把马永奎的新编独立营当沙子掺进骑一师,马鸿逵的心腹也被特地安排进独立营做副营长。 在不知不觉当中,周赫煊把西北大军阀马步芳给得罪了。 不过知道了也无所谓,反正周赫煊跟马步芳没啥交集。就算周赫煊独身一人跑去马步芳的地盘,这个超级大银魔也不敢贸然杀他。 说起来让人很无语,马步芳虽然号称“生我、我生者外无不奸”,但却把自己的外孙女给奸了。人家没有违背誓言啊,他没有奸“我生者”,只是奸了“我生者”的女儿。 正所谓,女儿的女儿的儿子,还是我的儿子——马步芳亲手把这个儿子给掐死了。 部下的妻女,家族的胞妹、侄女、兄嫂、弟媳都难逃马步芳的魔爪。后来旅居中东的侨胞向台湾当局控诉,包括汉、回、满、蒙、藏、哈、撒在内的各族女性,被马步芳蹂躏过的超过5000人。这家伙后来跑去开罗居然还敢向埃及的女人下手,更是把追随他去国外的部下女眷全睡了。 这货带着一大群姨太太去麦加朝圣的时候,当地阿訇都不准他进天房,认为这是对真主的亵渎。马步芳也是厉害,立即把姨太太们就地送人,还为此倒贴钱。等朝圣结束后,他又跑去硬讨回来,沦为当地的笑料。 这混蛋在沙特当大使(台当局)期间,把堂弟的老婆和三个女儿全睡了,并逼着她们一起生活。母女四人难以忍受折磨,在使馆参赞的帮助下把事情闹大,最终被沙特警方给解救出来。 这一国际丑闻曝光之后,把台当局的脸都丢尽了。 更扯淡的还在后面,台当局派去调查团,劝说马步芳以国事为重。马步芳居然隔楼与侄女儿对骂,还时常夹杂着阿拉伯语,引来沙特近千市民围观,乃至造成交通堵塞。 当马步芳获知骑一师要新编独立旅之后,立即跑来兰州找朱绍良讨说法,此时周赫煊早就已经带着随从到西安了。 至于马永奎和那些土匪们,在留在兵站里集训两个月,然后搭着运兵专列前往口内。师爷庞攸没能在省府谋到职务,但被周赫煊带去了西安做公务员。 周赫煊心急火燎的赶回重庆,起因是他接到电报,《大公报》总编张季鸾病危了。 而随着日寇对香港的步步紧逼,周赫煊立即电令解散《大公报》香港分社,并让主持香港事务的胡政之回重庆接替张季鸾。 这些年《大公报》一直小骂大帮忙,让常凯申非常满意,且由于报纸影响力极大,常凯申这次亲自下令派专机去接胡政之回渝。 然而让人愤怒的一幕发生了,《大公报》副总编王云笙在接机的时候,没有看到胡政之的踪影。从飞机上下来的,是宋霭龄、孔令伟以及大量家仆和行李,外加十多条西洋宠物狗。 老蒋特地派去接胡政之的专机,竟被十几条狗占了空余座位,导致胡政之因此滞留在香港。 报界大师不如狗…… 王云笙气急之下,立即写文章登报揭露。 <系不知怎么又跟孔祥熙闹了矛盾,陈立夫立即配合大肆宣传。于右任又站出来添把火,亲自弹劾孔祥熙,顿时民怨沸腾,党内热议。 孔掌柜的日子不好过啊。 998【历史事件】 重庆,西南医院。 “周先生,快请进。”陈孝侠将周赫煊请进病房。 陈孝侠是张季鸾的第三任妻子,年轻貌美,是五年前嫁给张季鸾的。张季鸾的第一任妻子姓高,早年病逝;第二任妻子姓范,和平分手。前两位妻子都生不出来子嗣,张季鸾才娶了陈孝侠延续香火。 周赫煊点头踏进房门,看到病床上的张季鸾正在昏迷当中,已经瘦得只剩下骨架子。他把礼物放在床头,问道:“嫂子,季鸾兄一直没醒吗?” 陈孝侠说:“昨晚醒了一阵,说了些胡话。” “医生怎么讲?”周赫煊道。 “没得治了。”陈孝侠黯然神伤。 历史上的张季鸾早在九月份就病逝了,如今拖到十二月已是难得。他夏天的时候便已病重,《大公报》事务都交给副主编王云笙代理,前几天老蒋还亲自来医院探望过。 周赫煊感慨道:“让他早点戒了鸦片,他就是不听。” 陈孝侠说:“他也想戒,可就是戒不掉。” 很少有人知道,常在报纸上写文章呼吁禁烟的张季鸾,其实自己也是个鸦片鬼。 张季鸾曾写过一篇社评《烟禁与足禁》,把裹小脚和吸鸦片放到一起比较。他说禁烟是国民保健之本,吸鸦片比裹小脚、留辫子危害更深,国民政府应该全力禁绝鸦片。 可见张季鸾是深知鸦片之害处,但他生性跳脱、毅力欠缺,戒了半辈子鸦片都毫无效果。 张季鸾属于那种放荡不羁的旧式文人,经常请朋友逛窑子,《大公报》的很多社评他都是在老七(一名雏妓)房里写出来的。日本朋友矢原谦吉也常劝张季鸾戒鸦片,他回答说:“阿芙蓉亦如老七,我只是逢场作戏而已。” 矢原谦吉是个常住北平的医生,张季鸾、张恨水、管翼贤等北方文人,以及许多军政要员,隔三差五就会到矢原谦吉家聚会。这位日本友人已经远走美国了,原因是被日军发现他帮助中国朋友逃离沦陷区。 “砰砰砰!” 敲门声响。 进来探望的是张恨水,他朝周赫煊点头打招呼,又问道:“季鸾兄怎样了?” 周赫煊摇摇头。 “唉。”张恨水一声长叹。 两人在病房坐了半个钟头,张季鸾依旧昏迷,他们只能起身向陈孝侠告辞。 离开医院,周赫煊和张恨水找了家茶馆坐下。 周赫煊回忆道:“我第一次与季鸾兄见面,便是在天津的茶馆里,转眼就过了十多年。” “谁说不是呢,”张恨水摇头苦笑,“半年前我还跟季鸾兄一起喝酒来着,没想到我去一趟南边,再回来时他就已经病入膏肓了。” 两人唏嘘着聊起过往趣事,聊着聊着居然笑起来,实在是张季鸾的轶事让人捧腹。 却说当年北平纨绔子弟多胡作非为者,一家报纸以“养不教,父之过”为题抨击。那次张季鸾、张恨水等人正在矢原谦吉家聚会,张季鸾就说:“读此标题,使我得一联。上联曰:父之过,你们谁能对出下联?” 有个朋友说:“‘子不语’如何?” 张季鸾摇头道:“欠妥,欠工,不如‘妈的逼’恰当。” 众人大笑,皆赞其妙。 别看张季鸾写的文章辛辣讽刺,但他私底下诙谐幽默至极,而且吃喝嫖赌样样精通。 “对了,”张恨水放下茶碗,“傅孟真(傅斯年)又要联名倒孔,还邀我一起签名,明诚兄接到邀请了吗?” 周赫煊摇头说:“有收到傅斯年的信,但孔祥熙是打不倒的,我也懒得去费那个闲工夫。” “是啊,谈何容易,”张恨水感慨道,“这次是陈立夫借题发挥,借于右任之手弹劾孔祥熙,怎么可能成功?” 张恨水虽然是一介文人,但对国党派系斗争却看得很轻。 陈立夫所掌控系已经成为庞然大物,让老蒋深深忌惮,陈立夫越是弹劾孔祥熙,老蒋就越会把孔祥熙给保住——绝对不能系把手伸进财政系统。 孔祥熙不属于国党的任何派系,但他几乎和所有国党派系都发生过冲突。这样的“孤臣”,就是常凯申的一杆枪,在政界拥有着无可替代的作用。 “政之兄回重庆了吗?”张恨水问道。 周赫煊说:“昨天回来的。‘报界大师不如狗’这个丑闻曝光,让咱们的蒋总裁颜面尽失,连忙又派了一架专机去接人。” “此事真让人哭笑不得,孔家人都是狗脑子吗?”张恨水摇头苦笑。 周赫煊不屑道:“孔令伟是狗脑子我相信,宋霭龄可是个聪明人。我时常去云岫楼跟宋美龄聊天,宋美龄受她那个大姐的影响很严重,能在思想上影响宋美龄的女人会是傻瓜?但她偏偏让十几条宠物狗登机,都不愿挪出几个空位给政之兄,显然是目中无人的,或者说根本没把办报纸的当人看。” 张恨水道:“确实如此。上次我跟美国特使柯里先生有过交流,柯里先生说起一件事让我印象深刻。他当时住在孔祥熙家中,某天和孔祥熙讨论中国的通货膨胀。你猜孔祥熙怎么说?孔祥熙说:中国哪有什么通货膨胀?都是无知小民不信任政府,不把政府印的法币当钱用,这才造成法币贬值、物价飞涨。只要人人都认同法币,则必然币值坚固,物价平稳。” 周赫煊哑然笑道:“恐怕,咱们的孔部长是在睁眼说瞎话吧,我就不信他是真的不明白。” “谁知道呢,说不定他真的这样想。”张恨水连连摇头。 两人喝茶聊天听戏,倒也轻松惬意,就在此时—— “号外!号外!” “日本偷袭珍珠港,日本偷袭美国舰队了!” “号外!号外……” 张恨水噌的站起来,飞快往茶馆外面冲,中途带翻了好几张竹椅。他站在门口大喊:“报纸,快给我一张报纸!” 终于来了啊,周赫煊笑着慢悠悠往外走。 不片刻,张恨水拿着报纸手舞足蹈:“明诚,美国参战,则中国无忧矣,我猜明年差不多就能结束战争吧。” 999【去印度】 12月7日,日军偷袭珍珠港。 12月8日,日军从泰国进攻马来半岛,东南亚的战争规模扩大。同日,日军进攻香港,避身香港的学者名流集体北撤。 12月9日,国家元首林森发布《对日宣战书》,中国正式向日本宣战。同日,美国和英国向日本宣战,德国和意大利向美国宣战。 12月20日,飞虎队在云南击落日机6架,击伤3架,自身无损伤,首战告捷。 话说,飞虎队的三个中队队徽图案好魔性。 “亚当与夏娃中队”是一个光溜溜的女人追着男人跑;“熊猫中队”画的是一只斜眼笑的熊猫;“地狱天使中队”是个长翅膀头顶光环的女人,同样身上没穿衣服。 配合着队徽,再看他们飞机上画的魔性大鲨鱼,给残酷的中国抗战平添了几分幽默气氛。 1942年,元旦。 由美、英、苏、中四大国领衔,全球22个国家代表在华盛顿签署《联合国家共同宣言》。它标志着世界反法西斯联盟的正式形成,并为战后建立联合国奠定了基础。 宋子文在《联合国家共同宣言》上签字以后,立即接到老蒋布置的任务——找美国要至少5亿美元的贷款。 罗斯福敦促财政部长摩根索尽快解决,摩根索却不愿意给钱,而是提出另一种办法。即美国每月负担100万中国军队的军费,按每人10美元计算,每月支付1000万美元。 宋子文讨价还价,提出美国应负担300万人的军费,每月须支付3000万美元,摩根索表示同意。宋子文大喜过望,向常凯申汇报说:“这相当于每月有6亿法币进账。” 常凯申坚决不同意,他认为美国企图以此控制中国的军队。 由于美国在太平洋战争的失利,美国政府内部比老蒋还慌,议员们逼迫摩根索赶快给钱。足足拖了一个月,美国国会通过422号法案,同意向中国提供5亿美元借款。 这些借款没有利息,也没规定什么时候必须还,一切等战争后结束再说。它对中国抗战的影响非常巨大,如果没有这5亿美元,法币将崩得更快,中国的财政甚至都撑不过1942年。 日本偷袭珍珠港,真的是挽救了中国。 1月下旬,英国驻印总督利思戈邀请常凯申访问印度,罗斯福明确提出让周赫煊夫妇也务必前往。 老蒋访问印度关罗斯福什么事儿? 却是英国在《联合国家共同宣言》当中同意印度独立,这让印度人喜出望外,结果在实际操作上却完全看不到希望,尼赫鲁、甘地等印度著名人士因此闹起来,一些印度人甚至联合日本搞民族独立运动。 而罗斯福希望在亚洲建立中国战区,需要印度配合运输等任务。他不希望印度乱起来,就提议让常凯申访问印度,说服国大党与英国政府妥协。 至于周赫煊在印度的名气,跟泰戈尔在中国的名气相差不远。同样是被压迫的亚洲国家,同样是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亚洲人,周赫煊在印度获得了极高的赞誉。 甚至于,周赫煊的演讲稿《我有一个梦想》,历史专著《大国崛起》,诗歌《赞美》、《回答》等作品,都在印度民间流传甚广。印度那边五年前出版的《周赫煊文集》,更是请了泰戈尔作序——周赫煊一毛钱版权费都没拿到。 这种情况不仅在印度出现,就连日本也是如此。 二战前的亚洲属于落后的象征,日本在脱亚入欧也不能改变现状。因此,但凡有亚洲人获得巨大成就,所有的亚洲国家都与有荣焉,日本人和印度人都把周赫煊视为亚洲英雄。 即便后来日本当局把周赫煊的作品列为禁书,但日本民间依旧藏了不少,日本高级知识分子更是越禁越喜欢收藏。 在顾问的建议下,罗斯福得知此种情况,于是就点名让常凯申去印度时把周赫煊给带上。 2月5日,以常凯申为首的印度访问团正式出发,同行的还有王宠惠、商震、张道藩和周至柔等人。 上了专机,常凯申把周赫煊叫去跟他同坐,又让宋美龄去跟张乐怡拉家常。如此亲近态度,让随行的国府大员们阵阵侧目,直把周赫煊视为学术界头号红人。 “明诚啊,这次印度的进步人士还需你来联络。”常凯申说。 周赫煊说:“我对印度真的不了解,谁都不认识啊。” 常凯申似乎事先了解过印度的情况,他说:“印度那些精英分子个个都会英文和拉丁文,也喜欢阅读西方文学。就拿国大党的领袖尼赫鲁来说,听说此人特别喜欢尼采和萧伯纳,还跟大文豪罗曼罗兰是朋友。你也认识萧伯纳和罗曼罗兰,肯定和尼赫鲁有共同话题。” 周赫煊问:“蒋总裁此行有什么宗旨吗?” 常凯申道:“宗旨就是中印两个伟大民族携手共进,并肩作战,中国支持印度独立!” “好吧,我会秉承这个宗旨与印度人接触。”周赫煊有些无语。 常凯申并不是喊喊口号而已,历史上他真是这么做的。 罗斯福的本意,是让常凯申去劝印度的进步人士向英国政府妥协。结果常凯申到了印度以后,居然各种支持印度独立,呼吁英国立即同意印度民族解放。 老蒋这一通操作下来,把丘吉尔气得直摔假牙,同时对英国当局造成了巨大的国内外舆论压力。 丘吉尔一边在心里骂娘,一边通过路透社发表意见:“英政府对蒋之建议已加以同情之注意,目前英战时内阁已对整个局势彻底检讨。” 咱们的蒋总裁还在继续秀操作,他离开印度后都不消停,在重庆举行“印度日”活动。他又写信给罗斯福和丘吉尔,批评英国“闭眼不看事实”,敦促英国立即改变态度,必须缓和印度人民的对立情绪,否则等日本进攻印度时就晚了。 丘吉尔接到常凯申的批评信,再次怒摔假牙。 从2月份一直闹到7月份,常凯申再次致电罗斯福,要罗斯福促使英国让步。这把丘吉尔气得火冒三丈,威胁要撤销中英盟约,然后将尼赫鲁和甘地一起抓紧监狱关着。 常凯申之所以这么做,是想借助印度事务来提高自己在盟国的地位,并确定中国在亚洲的大国地位。 1000【尼赫鲁】 新德里机场。 当常凯申走下舷梯的一瞬间,军乐队就开始演奏了。英国驻印总督林利斯戈大步向前,微笑道:“欢迎蒋先生携夫人访问英属印度。” “达令,勋爵在向你问好。”宋美龄还是知道基本礼节的,重大场合并未逾矩抢话,而是老实站在旁边当翻译。 常凯申随即握手用中文说:“你好,林利斯戈勋爵。” 林利斯戈介绍身边的军官道:“这位是西南太平洋盟军总司令韦维尔勋爵。” “你好,韦维尔将军。” “你好,蒋先生,蒋太太。” 隆美尔被称为“沙漠之狐”,蒙哥马利被称为“沙漠之鼠”。而在蒙哥马利大杀特杀之前,英国就已经有一只部队被称为“沙漠之鼠”,那就是韦维尔麾下的英国第七装甲师。 前两年,韦维尔一直在北非跟意大利人打仗。在各方面都处于劣势的情况下,韦维尔以阵亡500人、受伤1400人的代价,两个月内俘虏意军十多万人。他在北非使用的欺诈战术,被丘吉尔冠名为“特种战争”,因此也有人说韦维尔是特种作战的发明者。 这位独眼将军去年还和隆美尔较量了一下,双方伤亡都不超过1000人,只是英军的坦克多损失几十辆。 现在韦维尔是西南太平洋美英荷澳盟军总司令,统一指挥除中国以外的远东盟军所有部队。当然,这个职务过几天就会被撸掉,原因是盟军各国矛盾重重,根本就没法统一指挥,韦维尔只能改任印度英军总司令。 常凯申这趟来印度,除了缓和印度人和英国人的矛盾以外,更重要的就是和韦维尔讨论缅甸作战问题——韦维尔在一个月前接管了缅甸防务。 宋美龄继续秀英语道:“这是周赫煊先生和他的太太张乐怡女士。” 林利斯戈微笑握手问候:“你好,周先生,我是你的忠实书迷。” “你好,总督阁下。”周赫煊回礼道。 双方重要人物握手寒暄就用了十多分钟,随即两个英国佬陪同中国访问团沿跑道而行。跑道两边都是印度英军,齐刷刷的立正敬礼,接受常凯申的检阅,还放了两排空包弹以示欢迎。 众人乘坐汽车前往城区,城内的气氛更加热烈。数千印度人挥舞着旗帜夹道欢迎,这让常凯申和宋美龄感觉很有面子,也就不去猜测这些人是否都是英国佬安排的托儿了。 当晚,林利斯戈为中国访问团举行了盛大宴会,来的全都是居住在印度的英国官员和贵族。除了端茶倒水的仆人以外,周赫煊在宴会上连一个印度人都没见着。 随后几天,常凯申一直在跟韦维尔进行军事会谈,周赫煊则被领着到处旅游观光。 说实话,40年代的印度真没啥好逛的,跟21世纪的区别只在于楼层更矮、工业垃圾更少。依旧是牛儿满地乱跑,依旧是饥民遍地,依旧是在户外找不到厕所。 印度各大报纸刊载了大量关于中国的文章,主要介绍中国人民英勇抗战的情况,这说明英国在印度的战争宣传已经运转起来了。至于着重介绍常凯申和周赫煊的报纸,则出自于印度进步人士所掌控的媒体。 军事会谈结束,常凯申又去印度边境视察了开伯尔山口要塞,周赫煊则留在新德里跟印度各界进步人士会面。 首先来拜会他的就是国大党领袖尼赫鲁,尼赫鲁还带来了两位医生,中文名分别叫木克华和卓克华。这些“华”字都是中华之华,是他们支援中国抗战时特意起的。 当初前往中国的共有五个“华”,现在有两位依旧留在中国。 柯棣华担任白求恩国际医院的第一任院长。他在百团大战期间,几天几夜不睡觉,13天内共进行了558例手术,接诊伤病员800余名。另一位叫巴苏华的印度友人,则在八路军卫生部附属医院工作,两年后还将担任陕甘宁边区参议员。 木克华和卓克华都是因病返回印度,特别是木克华,他病愈以后立即筹集药品,亲自押送前往中国。结果在缅甸被英国人拦下,当时英国还在搞绥靖主义,害怕引起日本的不满,直接把木克华遣送回印度。 卓克华回印度以后,一边做医生一边搞宣传,把他在延安的所见所闻向印度人民做介绍。他这次陪同尼赫鲁拜访周赫煊,还有个身份就是记者。 此时的印度国大党绝对属于进步党派,整天跟世界各受压迫民族搞友好交流。抗战之初,尼赫鲁就应朱老总的邀请,决定派一支医疗队前往中国,印度各界对此热烈响应,仅是报名援华的医务人员就有700多人,“五华”就是从那700多人里面选出来的。 “你好,周先生。” “你好,尼赫鲁先生。” “你好,木克吉先生。” “你好,卓克先生。” 尼赫鲁说:“我对中国人民的抗战精神致以崇高敬意,你们的事迹鼓舞着印度人民。” 周赫煊说:“感谢印度人民的支持,更感谢国大党和援华医疗人员的慷慨相助。” 尼赫鲁这位未来的印度开国总理出身于婆罗门,是标准的白种人。如果按照各种奇妙误解来算,尼赫鲁跟希特勒还是同族——都是雅利安人嘛(斜眼笑)。 至于木克华和卓克华两位医生,则是一白一黑。黑的那个明显种姓较低,但肯定不是贱民,因为贱民没有受教育的权力。 圣雄甘地虽然一生反对种姓制度,鼓励高种姓和低种姓通婚,但却并不包括贱民在内。印度的贱民群体占总人口的20%多,但宽容伟大如甘地都不把贱民当人看,白白浪费了五分之一的人力资源。 尼赫鲁很快聊起了他在英国的留学生涯,又谈起了爱因斯坦、罗曼罗兰、萧伯纳等朋友。紧接着,他又对孙夫人称赞不已,还托周赫煊帮忙给孙夫人带去礼物。 尼赫鲁从包里拿出一本《大国崛起》,说道:“周先生,你的巨著令我受益匪浅,请务必留下签名。” “那是我的荣幸。”周赫煊迅速在扉页上签名留念。 尼赫鲁请教道:“周先生,你是国际问题专家,你觉得像印度这样的国家该怎样寻求独立解放与发展崛起?” 周赫煊笑着说:“印度的独立是必然的,这一次世界大战就是契机。” 尼赫鲁摇头道:“英国早在20年前,就释放出了要让印度独立的消息,但每次都是骗人的把戏。这些的《联合国家共同宣言》,虽然英国明文表示愿意让印度独立,但他们总是在敷衍,印度人看不到任何的希望。” 周赫煊说:“印度独立的关键在美国,而非英国。” “美国?”尼赫鲁像是捕捉到什么灵感,但又想不通透,惊异道,“请周先生详细说明,万分感谢!” 1001【智如象头神】 尼赫鲁此人的先祖,是莫卧儿皇帝的御前学者,其家族在莫卧儿帝国世代为官。有点像中国两汉时代的士族,掌握着极为稀缺重要的知识资源。 到尼赫鲁的爷爷辈就家道中落了(毁于印度大起义),幸好他爹是个有能力的,重振家业成为了百万富翁。 以尼赫鲁的才识而论,此人极为博学。他精通印度教典籍和传统印度哲学,在剑桥学的又是数理化,同时还兼修人文科学,接着又进入伦敦大学攻读法律专业。为了扩大独立运动的影响力,尼赫鲁提出“到农村去”的口号,深入偏远乡村搞运动,由此精通印度各地的方言。 在很多印度人看来,尼赫鲁就是个无所不知的全能天才。人们称呼他为“班智达”,这在印地语中是“大博学者”的意思。 尼赫鲁此时与全世界的进步人士都保持着友好关系,包括中国共党的诸位大佬们。所以在印度建国之初,与新中国的外交关系非常亲密,他还是不结盟运动的创始人。 直到某天,这位印度的“大博学者”彻底膨胀了,利欲熏心之下侵犯中国领土,被开国先贤们吊起来打得怀疑人生。 40年代的尼赫鲁还是很谦虚好学的,他就像一个小学生,欠着身子向周赫煊请教问题,甚至掏出随身小本本等着记述重点。 周赫煊没有直接阐述观点,而是问道:“现在国力最雄厚的是哪个国家?” 尼赫鲁想了想说:“军事力量最强大的是德国,经济实力最强大的是美国。” “你觉得这场战争谁会赢得胜利?”周赫煊又问。 尼赫鲁说:“不出意外的话,肯定是盟国胜利。德国虽然取得了一系列辉煌胜利,但它的工业和经济已经快到极限了,而英吉利海峡和苏联寒冬也遏制了它的快速扩张。现在美国又加入进来,源源不断的提供美元和军火,轴心国战败只是迟早问题。” 不愧是印度开国领袖,战略眼光极为高明。他后来是该有多膨胀,才会想不通来摸新中国的虎须? 周赫煊继续问道:“一旦盟国获胜,哪个国家会成为世界领导者?” “美国,”尼赫鲁不假思索地说,“英国已经欠了美国一屁股债,等到战争结束,美国将成为全世界最大的债主。” 周赫煊笑道:“是啊,战争结束后,美国将成为全世界最强大的国家。但强大不等同于国际地位,英国依旧保留着无数殖民地,就像蛛网一样制约着美国在全世界的势力扩张。尼赫鲁先生,如果你是美国总统,你会选择怎么做?” 尼赫鲁苦苦思索良久:“我会通过交换或赎买的方式,逼迫英国让出殖民地。” 好吧,这人的政治手段也就如此了,国际思维还停留在一战时期。 周赫煊笑着说:“如果是我来当美国总统,我会打着民族解放的旗帜,高喊正义文明的口号,笼络全世界被压迫的国家,逼迫英国、法国、荷兰、意大利等老牌列强放弃殖民地!从此以后,地球上就再也没有殖民地,所有民族都能独立自主,而英法等国则会失去翻身的机会。” 尼赫鲁听得目瞪口呆,喃喃自语道:“没有殖民地的世界,简直难以想象。可是,美国既然成为世界霸主,又怎么可能放弃唾手可得的殖民地呢?” 周赫煊说:“殖民地是用来做什么的?掠夺资源,倾销商品而已,这些都可以通过其他方式来代替。” “什么方式?”尼赫鲁连忙问。 周赫煊说:“以盟国为基础,建立一个类似国联的组织,姑且叫他联合国。到那时,联合国就是美国的办事机构,美国说谁正义,谁就是正义,说谁是邪恶,谁就是邪恶。美国要想打谁,英法等国就必须跟着摇旗呐喊。那些被解放的殖民地国家,美国可以通过政治施压,利用经济手段控制其资源,打着自由市场的幌子向全世界倾销商品。这种情况如果出现,全世界都没有殖民地了,但全世界都是美国的经济殖民地。” 尼赫鲁没有再说话,而是慢慢地消化周赫煊所讲的内容。足足思索了十多分钟,尼赫鲁才猛拍沙发道:“幸亏周先生不是美国总统!” 周赫煊笑道:“但对印度却是个机会啊。” 尼赫鲁也笑了:“确实,美国一定会让印度独立!” 周赫煊说:“所以,你们应该继续忍耐,帮助中国和美国打赢这场战争。” “会的,”尼赫鲁点头说,“即便不考虑其他问题,作为同样受压迫的民族,印度人民也有理由帮助中国人民。对了,你们的蒋先生对印度是什么态度?” 周赫煊道:“他全力支持印度独立。” “那真是太好了,”尼赫鲁高兴道,“等蒋先生从边界视察归来,我一定亲自去拜访。” 周赫煊扭头对正在做速记的卓克华说:“卓克先生,我刚才所说的话,请不要在报纸上发表出来。” “当然,这种事情我很明白。”卓克华笑道。 尼赫鲁起身拉着周赫煊的手,万分感慨:“周先生不愧为国际问题专家,你的智慧堪比犍尼萨(印度教中的智慧之神、破障之神),请容我致以十万分的敬意。如果哪天印度能通过美国获得独立,那么周先生将是印度最尊贵的客人!” 凭周赫煊刚才说的那番话,当得起尼赫鲁如此感谢。尼赫鲁可以借此做很多准备工作,也可以在和英国谈判时弄到更多好处,至少可以凭此扫清任何跟他有矛盾的权力竞争者。 “我可不敢跟犍尼萨相比,尼赫鲁先生谬赞了。”周赫煊笑嘻嘻地说。 犍尼萨是象头神,长得太丑,不符合周赫煊的审美。 两人又畅聊了一个小时,临走之际,尼赫鲁发出邀请道:“周先生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是亚洲人的英雄,印度文学界非常期待你的访问。这次前来,我还受安纳德先生所托,请你参加印度进步作家协会的活动。” 穆拉克·拉吉·安纳德是印英文学三大代表人物之一,在印度文学史上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而印度进步作家协会,则有些类似中国的“左联”和“文联”,既反抗英国殖民统治,又反对法西斯暴行。 周赫煊欣然受邀:“我很高兴能与印度的作家交流。” 1002【不可接触者】 “当今的印度社会正出现着革命性变化,日暮途穷的反动势力为了延缓自己的灭亡正在疯狂挣扎,它们的毁灭是必然和不容置疑的……我们协会的目的是将文学和艺术从……反动阶级的控制下拯救出来,使文学接近人民,成为反映生活、建设未来的有效途径……” ——摘自《印度进步作家宣言》。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这是放诸四海皆准的道理,印度自然也不例外。 在英国殖民者到来之前,“印度”只是个地理名词和宗教名词。这片次大陆邦国林立,从未真正统一过,就更谈不上什么国家的概念。 正是英国的殖民统治,让印度人在精神和思想上渐渐凝聚,并开始自我认同“印度”这一国家和民族观念。 英国也是想分而治之的,比如刻意制造地区矛盾和宗教矛盾,让印度本地人互相仇视。但伴随着英国的残暴统治,民族矛盾依旧上升为主要矛盾,并兴起了一系列独立解放运动。 最滑稽的是第一次印度大起义,虽然有着各种各样深层次的原因,但直接诱因却是子弹上有牛油和猪油,士兵装填时必须用牙齿来咬开。这让印度教信徒和绿教信徒感受到侮辱,共有85名士兵拒绝使用这些子弹。而英国军官把他们捆起来,将子弹塞进士兵的嘴里,随即点燃了印度起义的烽火。 印度人也是尝试过多次武装反抗的,可惜都被英国殖民者摆平。双方实力的巨大悬殊,让印度进步人士感到绝望,于是就催生出以甘地为代表的“非暴力不合作运动”。 30年代和40年代的印度进步文学运动,跟中国近现代文学运动很相似,初期具有极强的革命性。这让英国殖民者如临大敌,两三年内逮捕了20多个知名作家,印度各地的文学革命运动就此陷入低潮。 二战的爆发,《联合国家共同宣言》的签署,日本在亚洲的急剧扩张,这些事件让印度作家又看到了机会,于是他们暗中串联商讨如何东山再起。 未来的印度、孟加拉国和巴基斯坦,此时统称英属印度。来自各地的十多位进步作家,悄悄齐聚加尔各答,也有些作家还没登上火车就被抓回去——他们被长期监视着。 聚会地点是加尔各答郊外的某个庄园,周赫煊和张乐怡坐了两天火车才到地方。 前来车站迎接的是一位仆人,名叫杜旺·帕蒂达。仅从“帕蒂达”这个姓氏,就知道他是印度四大种姓中最低等级的首陀罗,长得又黑又瘦。 帕蒂达弯腰行礼,用夹杂着孟加拉口音的印度英语说道:“伟大的圣雄阁下,我是高斯老爷家的仆人帕蒂达,请容许我为您引路。” 在印度,广义上的“圣雄”特指品格高尚、智慧超群的人,周赫煊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能被人称为圣雄。 “多谢了。”周赫煊点头微笑。 周赫煊牵着张乐怡的手,由帕蒂达领着他离开车站,不多时便看到了一辆马车。 帕蒂达低头屈膝道:“请上车!” 一个衣衫褴褛的瘦弱男子,扛着麻袋从他们身边经过。此时已经接近傍晚,日头偏斜,把人的影子拉得老长,那人直接踩着周赫煊和张乐怡的影子过去。 “站住!” 刚刚在周赫煊面前表现得谦卑无比的帕蒂达,突然像头发怒的狮子,指着扛麻袋的男人说:“你冒犯了一位圣雄,必须付出代价!” 扛麻袋的男人看看自己脚下,又看看周赫煊,突然扔掉麻袋噗通跪地,小鸡啄米一样疯狂磕头。 “怎么回事?”张乐怡吓了一跳。 “不清楚。”周赫煊也有些懵逼。 帕蒂达一脚将那男人踹翻,然后疯狂殴打起来,而来往路人都对此视而不见。 周赫煊连忙拉住,问道:“别打了,到底怎么回事?” 帕蒂达指着躺在地上的男人说:“圣雄阁下,这是个贱民,他刚刚踩到了您与夫人的影子。” 张乐怡心有不忍,劝道:“没什么的,只是猜到影子而已。” “不,这是无法饶恕的冒犯,请容许我来惩罚他!”帕蒂达说着又开始一阵乱踢。 那男人抱着脑袋蜷缩在地上,嘴里不时发出痛呼声。但即便是这种痛呼,他也在忍耐着,似乎连呼叫求饶的资格都没有。 周赫煊实在看不过去,让孙永振把帕蒂达拉到旁边,随后又掏出一张10元英镑,放在男人身边说:“真是抱歉,这是给你的补偿。” 男人似乎听不懂英语,蜷在那里瑟瑟发抖。 “您真是太仁慈了,”帕蒂达恭维了一句,又对那个男人说,“今天算你走运,遇到了一位宽容的智者。” 直到周赫煊等人上了马车,那个男人才捡起英镑,跪着低头亲吻周赫煊刚才站立的地方。 一般情况下,低种姓对高种姓表达敬意的最高方式,就是跪下亲吻对方的鞋子或脚趾。但那个男人是贱民,是不可接触者,他只能亲吻地面来表示尊敬与感谢。 张乐怡坐在马车上,扭头远远望着那一幕,皱眉说:“印度这个地方真吓人,简直不可理喻。” “是啊,不可理喻。”周赫煊点头道。 负责来接火车的这个帕蒂达,可是印度哲学家奥罗宾多·高斯的仆人,怎么说也该沾点文气吧,居然对贱民也是如此的粗暴歧视。 在印度,也有自学成才、改变命运的贱民。 比如“印度宪法之父”安贝德卡尔就是贱民出身,也是印度历史上第一个拥有大学学位的贱民。他天然成为了印度贱民的领袖,反对甘地保护种姓制度的立场,两人在1932年达成了妥协——即印度建国后允许贱民拥有选举权。 即便是身为“印度宪法之父”,本该拥有无限崇高的地位,但贱民出身的安贝德卡尔依旧被歧视。他在义愤之下,公然宣布脱离印度教,改为皈依佛教,并成为印度佛教复兴运动的倡导者。 1003【梵与道】 太阳即将落山的时候,周赫煊来到了加尔各答的郊区庄园。 我们前面说过,庄园的主人是印度哲学家奥罗宾多·高斯。此人出身于婆罗门种姓,剑桥毕业,精通多国语言,还是印度早期民族解放运动的领袖之一。 奥罗宾多的年纪已经很大了,常年住在印度法属殖民地——既想住在印度,又不愿被英国殖民的选择。他并没有加入印度进步作家协会,但这次却专程赶回家乡,腾出自己的庄园充当作家聚会场所。 英国殖民政府不允许进步作家聚会,有可能两三个作家一起喝酒,就会被以阴谋叛乱的罪名给逮捕…… “老爷,周先生和他的夫人来了。”帕蒂达进去禀报。 奥罗宾多驻扎拐棍站起来,对会客厅里的两个男子说:“我们一起去迎接。” 那两个男子,分别是印度“小说之王”普列姆昌德,以及印度进步诗人乔什·马里哈巴德。 “我已经迫不及待了!”普列姆昌德笑道。 作家聚会要等明天才正式开始,目的是商讨未来几年印度进步文学运动的发展,大部分作家现在都还在赶来的途中。 三人联袂而出,与周赫煊热情握手。 泰戈尔去年就已经死了,现在印度文坛的扛鼎者非普列姆昌德莫属。安纳德、萨加德等人当初鞍前马后创立印度进步作家协会,可当协会真正成立之后,所有人都公推普列姆昌德做主席。 如果将普列姆昌德和中国某位作家比较,那他可以称得上“印度鲁迅”。这人喜欢写乡土现实主义题材,是第一个深入探讨农村问题的印度作家。可惜他的革命性不足,他是典型的改良主义者,把印度底层穷人翻身的希望寄托在高位者的施舍上边。说白了,就是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世界将变得更加美好。 奥罗宾多的思想也差不多,这位印度哲学家自创了“社会进化论”。他认为社会是由人组成的,每个人都通过自我完善达成精神进化,汇聚起来就能实现社会的进化。仔细想想,大概就是儒家的观点,人人为君子,则仁爱和谐,则社会进步,则国家昌盛。 更扯淡的是,奥罗宾多认为个人的精神进化,在实现社会进化以后,将出现国家的进化。国家与国家之间在精神上达成统一,就能和睦相处,不再爆发战争,甚至全世界都能融为一体,即出现所谓的“精神化时代”,类似于最终实现共产主义。 这些印度学者,精神思想似乎都有些跑偏了…… 不过他们的英语说得极好,个个都是标准的伦敦腔,而非那种让人听着想撞墙的咖喱味英语。 别看普列姆昌德从小在农村长大,一度穷得只能在中学当老师糊口。但人家原本姓“拉伊”,典型的婆罗门姓氏,精通拉丁语、英语、印地语、波斯语和乌尔都语等语言。 印度进步人士和中国进步人士的区别,就在于这里了。 印度的民族独立运动,是新兴资产阶级发起的,代表着资产阶级的诉求。他们的进步人士99%都属于高种姓,或许对低种姓和贱民抱有同情心,但也仅是同情而已,属于上层阶级施舍般的“善心”。就连甘地,也是被迫妥协,才答应在建国后给贱民选举权。 而中国的民族独立运动,则来自整个中华民族。不管是商人、学者、地主、农民、工人、手工业者,都以国家独立、民族复兴为出发点。即便独裁如常凯申,也会颁布一系列惠及底层贫民的政令,虽然这些政令都在施政时搞歪了,但终归得做做样子。 印度真正缺少的,是一种叫“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精神。它的阶级早已固化,现在是这样,再过五十年还是这样,甚至有可能一百年后也无法改变。 为什么大部分印度人家里没厕所? 因为厕所粪便是肮脏的,即便最低种姓的人都不愿触碰,掏粪工人的活儿只能由贱民来做。但贱民又是不可接触者,比粪便还肮脏,四大种姓者不可能让贱民进自己家掏粪。 这就形成了一个死循环,导致厕所在印度成为难度近似于土改的大难题,以至于莫迪老仙喊出“厕所革命”的口号。 普列姆昌德似乎对周赫煊极为推崇,他说:“周先生,你的巨著《神女》,我前后拜读了不下十遍。那真是太妙了,魔幻现实主义让我深深着迷。我曾尝试着模仿,可惜我的文风并不适合。” “伟大的作品不拘泥于形式,拉伊先生你的小说同样精彩。”周赫煊没有说假话,他是真的读过普列姆昌德的小说。 20世纪的印度文学家,在中国最出名的自然是泰戈尔,其次便是眼前这位普列姆昌德。特别是新中国建立之初,普列姆昌德在中国备受推崇,因为他的作品经常反应农村问题,被中国研究者认为是印度贫下中农代表作家——其实人家是婆罗门地主呢。 普列姆昌德说:“《神女》让我知道了一些中国的情况,特别是中国农村,你们那里似乎没有种姓制度?” “是的,从公民基本权利来看,所有中国人都是生而平等的。”周赫煊摇头道。这是他刚学会的技能,在印度摇头是表示赞同肯定。 诗人乔什·马里哈巴德感慨道:“在这方面,中国天然比印度更进步。” 奥罗宾多又开始贩卖他的哲学思想,说道:“人类历史拥有五个阶段,分别是象征时代、典型时代、约定时代、个人主义时代和精神化时代。包括印度在内,世界上大部分国家都处于约定时代。我认为再过30年,人类就能进入个人主义时代。到那时,印度人可以通过自己的精神进化,达成社会进化的目标,则印度种姓制度就能自然消解。” “会有那么一天的。”普列姆昌德居然表示赞同。 奥罗宾多问:“周先生研究过哲学吗?” “不太了解。”周赫煊道。 奥罗宾多说:“人类社会进化的终极目标是精神化,当物质文明发展到最高处,人们将不再苦于吃穿住行,所有人的精神都至臻完美,所有人都是圣贤圣哲。宇宙的本源亦是超自然的纯精神实体,我称它为‘梵’。‘梵’能超越时空、质量和一切形式,不依赖于他物存在。人类的精神进化,就是对‘梵’的感知……” 周赫煊听得有点头晕,这尼玛说的不是哲学,而是神学吧? 咱们的周先生是啥样人?别说神棍了,他跟猪都能有共同话题。 “高斯先生所说的‘梵’,让我想起中国的‘道’,”周赫煊立即成功的接住话题,使用音译道,“道家认为‘道’是宇宙本源,是万物的终极真理,体现万物而又依赖万物而存在。人类在感知‘道’以后得到进化,从凡人升级为贤人,更高级的还有圣人、至人和真人。贤人的标准是知晓天地法则,万物规律。圣人的标准是知行完备,品德至善。至人的标准是……” 扯什么哲学?不就是吹牛嘛! 周赫煊吹起牛来天地变色,把三个印度文坛大佬唬得一愣一愣。 特别是那套道家思想,让奥罗宾多非常感兴趣,拍手道:“条条道路通罗马,世界的真理都是一致的。周先生所说的‘道’,应该就是我说的‘梵’,只不过名称不同而已。” “是啊,印度的哲学思想,和中国的哲学思想有很多共同之处,我们以后可以多加交流。”周赫煊笑嘻嘻说。 这就是印度顶尖的哲学家,这就是印度早期独立运动的领袖…… 1004【会谈】 翌日。 共有十二位印度进步作家汇聚在庄园,他们分别是:进步作协主席普列姆昌德、副主席安纳德、秘书长阿利姆、前任秘书长萨加德、孟买作家领袖阿巴斯、海德拉巴作家领袖乌丁……本来收到邀请的作家更多,但由于各种原因缺席了。 这次并非召开正式会议,而是进步作家领袖们的碰头会。 聚会地点就在庄园内的草地上,明明有足够的椅子板凳,但每人都席地而坐,面前摆着瓜果盘子。等到用餐时间,则每人面前摆放一扇芭蕉叶,仆人将米饭舀到蕉叶上,再大勺淋上咖喱汤汁。 小勺子肯定是有的,但只用来添加配料和佐菜,吃饭时人们直接用手抓取。 手抓饭也就罢了,毕竟是人家的饮食风俗。但为毛要用手把咖喱汁饭捏了又捏,就跟小孩子玩泥巴一样,捏成了饭团再送到嘴边慢慢啃?再配合咖喱饭黄中带黑的颜色,那模样真像是……呕! 周赫煊看得一阵恶寒,老老实实的用勺子取饭。 顺便一提,昨晚周赫煊和张乐怡内急,都是跑去庄园外的野地里解决的,偌大的庄园居然连个厕所都没有。当时还有仆人跟着,仆人手里拿着个装水的罐子。 那罐子里的水当然是用来洗屁股,一般情况下得用左手浇水去洗,最后再顺便洗洗左手。有权有势的可以让仆人代劳,比如昨晚就有仆人想帮周赫煊洗屁股,吓得周赫煊连忙掏纸解决。仆人对此感到很委屈,或许是觉得自己工作没做好,或许是觉得自己受到了忽视。 …… 之前都是互相闲聊扯淡,开始吃饭时才进入正题。 主持发言的并非印度进步作协主席和秘书长,而是副主席安纳德。此人放下手里捏成团的咖喱饭,挥舞着沾着黄色汁液的右手说:“先生们,马克思曾写文章阐述过印度问题:一切天灾人祸都只能触动印度的表面,而英国则破坏了印度的社会结构。印度人失掉了旧世界,而没有获得一个新世界,我们同自己的全部传统和历史都断绝了关系!” 众作家都微微摇头,表示赞同这种观点。 这些人当中,只有一两个是印度共党,但剩下的都倾向或同情共党理论。特别是副主席安纳德,他曾公开表示自己深受马克思影响,还把马克思的作品翻译到印度连载。 或许大家很难理解,为毛这一大群高种姓资产阶级作家,居然会选择同情甚至加入共党。 其实很简单,他们都是从英国人那里学来的。30年代,英国人向往苏联,印度人向往英国,苏联的共产主义就这么二倒手的传进了印度,然后用来反抗英国的殖民统治。 既然是二倒手,自然在内容上有差别。印度人所追捧的共产主义,属于英国人弄出的弱化版,严格说来更类似于改良社会主义。 暴力革命?呵呵。 这些印度作家可不敢,他们一边高喊着共产主义口号,一边拥护甘地的“非暴力不合作运动”。 安纳德继续说道:“我们进步作家的使命,也是全体印度人的使命,一是破坏性的,即消灭旧的亚洲式的社会,二是建设性的,即在亚洲建立西方式的现代社会!想要打破旧社会,建立新社会,就必须改造思想,就必须更正观念。而思想与观念的更新,就需要通过文学作品的宣传,这就是我们印度进步作家协会必须要做的工作!” “啪啪啪啪!” 作家们用左手拍着右手腕鼓掌。 主席普列姆昌德赞许道:“安纳德说得很好,也很清晰。我们不能各自为战,必须再次团结起来,扩大我们的影响力。阿利姆,你来讲一下作协的情况。” 秘书长阿利姆说:“自从召开进步作协第二次代表大会以来,我们已经有三年多没有聚会过了。这三年来,我们的作家被逮捕,我们的杂志社被查封,各地分会也遭到毁灭性的破坏,进步作协的日常工作完全处于停顿。现在事情已经有转机了,英国在《联合国家宣言》里承认让印度独立,但他们拒绝履行诺言,全体印度人都应该站出来谴责。在这种情况下,英国人不可能闹得太过分,而我们进步作协东山再起的机会也来了!” 周赫煊听得暗暗发笑,这帮印度作家,居然连搞文学宣传都要看英国人脸色,还必须借着国际大势才敢站出来。再看看中国的“左联”,刚成立不久就出现了“左联五烈士”,幸存作家们依旧前赴后继。而英国人只是逮捕作家,查封杂志社,根本就没有杀人。 跟中国的同行相比,印度作家也太软弱怕事了。 前任秘书长萨加德笑道:“我也认同阿利姆的说法,如今正是进步作协发展的好时机。我提议,在近期内召开全印度进步作协第三次代表大会,把被破坏的组织都恢复过来!” 安纳德补充说:“当然,我们不要一味的反对英国,而是要在反对中寻求合作。现在全世界文明国家的主流都是反法西斯,我们应该在印度文学界建立反法西斯统一战线。这样做,不但有利于工作的进行,而且还能获得英国人的支持。” “安纳德先生真是一位智者,我们确实应该举起反法西斯旗帜。”孟买作家领袖阿巴斯赞许道。 普列姆昌德突然问周赫煊:“周先生,你是‘国际反法斯西同盟’的发起人之一,你对此有什么良好的建议吗?” “国际反法西斯同盟”早已扩散到全世界,在美国、英国和中国尤为突出,全球总会员已经超过了20万人。但这个组织非常松散,大部分的分会都沦为读书会,也就只剩下学习、讨论、宣传、捐赠、国际支援等功能。 周赫煊身为“国际反法西斯同盟中国分会”的会长,唯一的作用就是通过会刊《非攻》宣传抗战、鼓动参军和筹集捐款。各地会员一盘散沙,根本没有组织度可言,甚至大家都没把这当成一个正经的团体组织。 周赫煊说:“在印度进步作家协会建立反法西斯战线,我是非常赞成的。法西斯是全人类的公敌,在轴心国的计划当中,德国向北、向西和向东扩张,意大利向南、向东扩张,日本则向东、向南扩张。他们的目标是要在占领整个亚欧非大陆,而印度也在法西斯的扩张范围当中。英国人只是殖民而已,法西斯国家则更加残暴,他们会公然抢走诸位的一切财富。德国对犹太人的屠杀,日本制造的南京大屠杀,这样的惨剧有可能在印度上演。” “周先生说得很不错,法西斯就是魔鬼!”萨加德附和道。 周赫煊继续说:“所以,印度人民不要对日本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认为他们是来解放印度的。现在,缅甸境内的一部分印度残兵,已经在日本的支持下组成了军队,他们帮着日本人攻击英军。这是极其错误的,如果说英国人是强盗,那么日本人就是恶魔。各位印度作家朋友,你们一定要写文章宣传,别让印度人做了魔鬼的帮凶。” 在场的作家们纷纷点头,他们属于新兴资产阶级代表,反对英国只是想争取更多权益。法西斯就太可怕了,说不定哪天直接屠杀抢掠,还不如老老实实被英国殖民呢。 周赫煊又说:“为了加强中印两国作家的沟通学习,我建议印度进步作协和中国文联能多多交流。我以中国文联荣誉理事的身份,邀请印度作家朋友前往中国访问。” “我愿意前往中国!”安纳德举手道。 安纳德确实是访问中国的最佳人选,他是印度进步作协的发起人和副主席,身份高又事务不多。搭飞机去中国交流一番,回印度刚好参加第三次代表大会,能学到中国进步作家的很多斗争经验。 周赫煊完全没有料到,安纳德此次中国之行,让他直接从亲共分子变成了印度共党。他只在重庆逗留了两个月,就彻底成为太祖的崇拜者,后来更是在印度农村建立起毛派游击队。 也因为周赫煊的这次邀请,使得中国文联和印度进步作协加强了往来,双方到60年代初都保持着关系亲密。直到80年代,两国文坛重新恢复联系之后,周赫煊又被誉为“中印两国文学交流的桥梁”。 1005【圣雄甘地】 接下来几天,周赫煊一直住在加尔各答,整日和这些印度进步作家们讨论文学和民族解放问题。之所以赖着不走,并非因为他想要跟印度同行们交流,而是留在这里等常凯申和宋美龄。 常凯申在视察开伯尔山口要塞之后,便带着随员回到新德里,并在这里会见了国大党领袖尼赫鲁、印度绿教徒联盟主席真纳(巴铁国父)、印度妇女界领袖奈都夫人等等。 接下来就是会见圣雄甘地。 为了表示尊重,常凯申想按中国人的理解,亲自前往孟买登门拜访。而甘地则想按印度人的理解,亲自前往新德里与常凯申会面。 英国驻印总督获知此情况,立即给宋美龄写信,说如果老蒋夫妇前往孟买,那么总督将处于十分尴尬的境地。之后丘吉尔又给老蒋拍电报,请他不要违背总督的意愿,否则中英同盟联合全印度参战抗日的局面将受到损害。 无奈之下,三方妥协——老蒋选择在加尔各答与甘地会面。 甘地出行的声势很浩大,数千印度人在孟买送别,数百低种姓和贱民支持者随往,沿途觐见护送者多达十几万人。他乘坐火车三等车厢而来,数万加尔各答市民自发组织迎接,直接让火车站陷入瘫痪状态。 常凯申完全被那疯狂的场面给震惊了,对身边的宋美龄和周赫煊说:“不愧是圣雄,深得民心!” 数百低种姓和贱民随行者,自发为甘地开道。他们就好像护卫教皇的狂信徒,卑微、低贱而至死不屈,若是谁想对甘地不利,只能踏着这些人的尸体过去。 “圣雄!圣雄!圣雄!” 车站内外的喊声此起彼伏,高种姓者站立静待,低种姓者跪地拜伏,贱民远远的趴在地上朝觐。 英印军警如临大敌,却连枪都不敢举起来。事实上,就算发生意外也不敢开枪,否则必然闹出更大的乱子。 见此场面,周赫煊心情负责,完全不知该如何评价。他以前还有些看不起甘地,觉得这人太懦弱了,但现在却不敢有任何小觑之心——非暴力不合作玩到这种程度,有时候比暴力反抗还可怕,它的组织力和影响力已经超过世界上大部分暴力革命。 这么说吧,如果现在英国敢擅自提高某种布料的价格和税收,那么甘地就会站出来号召全民纺布,而拒绝购买使用英国人的布料。几万人、几十万人、几百万人、甚至几千万人响应,他们游行示威、罢工罢市,任凭英国人镇压也要坚持到底,那种经济损失和社会混乱让英国人根本无法面对。 你杀你的,我做我的,我伸脖子让你杀,但就是不跟你合作。 咱们换个比喻,就好像强盗霸占了农民的屋子,让农民给他种菜耕地烧水做饭。一般情况下农民会忍耐,压迫得太过火就啥事不干,躺地上任凭强盗殴打杀戮。除非强盗想把这家人彻底毁了,否则必然选择妥协让步,这真是个无比诡异的反抗方式。 “甘地先生!” “蒋先生!” 两人在车站外热情握手,都对彼此的行为非常感动。老蒋带着妻子亲自到车站迎接,而甘地一路坐三等车厢奔波,至少都表现出了极大的尊重。 “这位想必就是诺贝尔得主周先生吧?”甘地微笑道。 周赫煊问候道:“你好,甘地先生。” 众人寒暄过后,便坐车前往市区内最好的旅店。甘地的那些追随者也一同前往,但没住进旅店,而是或坐或躺守在旅店的大门外。苦行对他们来说是一种修炼,也是一种表达决心的立场。 交流的过程其实很无聊,各自表达对彼此民族的尊重和支持,并表示要团结起来共同对付帝国主义。 周赫煊最感兴趣的是甘地对种姓制度的看法,他忍不住问道:“甘地先生,你对种姓制怎么看?” “咳咳!”常凯申咳嗽一声,他觉得这个问题太敏感了。 甘地微笑回答道:“种姓制度具有一定的合理性,限制印度发展的不是种姓制,而是贱民制。我认为应该废除贱民制,贱民阶级一旦被清除,种姓制度就能得到净化。” 这个答案让周赫煊感到很惊讶,因为在他的印象中,甘地是明着尊重贱民,暗地里却看不起贱民。 “你认为贱民制度能够取消吗?”周赫煊又问。 甘地笑着说:“我就是一个贱民,我依旧能得到尊重。” 甘地当然不可能是贱民,许多时候他被认为是第二种姓刹帝利,但从姓氏上来看应该更像第三种姓吠舍。“甘地”的本意是“食品商”,吠舍就是从事商业贸易的阶层,而刹帝利阶层多为王公贵族、武士军官。 当然,也有可能甘地所在的家族早就升级了,毕竟他的父亲做过印度某土邦的宰相——这个职务比较符合刹帝利种姓。 甘地之所以说自己是贱民,是因为他当初前往伦敦求学的时候,当地人威胁要开除他的种姓且这样做了。由此就产生了分歧,甘地家族仍视甘地为刹帝利,而同乡则认为甘地已经成了贱民。 甘地继续说:“非暴力不抵抗运动是对外,废除贱民制度是对内。对外坚持抵抗,对内自我完善,这是印度民族想要强大的必经之路。我们不能赶走了英国殖民者的压迫,自己却还在压迫自己人。这是不对的,也是极其愚昧的。” “确实如此。”周赫煊赞同道。 来印度这么些天,甘地是周赫煊所接触过的最理智的印度人了。至少他的想法涉及到印度社会根本,那就是废除贱民制! 事实上,甘地在1932年以前还没想过废除贱民制,并且和贱民出身的未来“印度宪法之父”发生冲突。甘地不仅妥协了,而且被对方说服了,并公开要求英国殖民政府给予贱民地方选举权——从阴谋论角度来讲,甘地此举或许不是为贱民谋福利,而是通过解放贱民来转移殖民政府对非暴力运动的注意力,并且在一定程度上成功了。 不管如何,甘地是这样做的,他还把贱民称为“神之子”,把贱民从事的扫厕所职业定性为神圣仪式。在甘地死后,扫厕所依旧是“神圣的”,因为它被甘地赋予了神圣属性,但扫厕所的贱民仍然被歧视。 甘地还说服全国各地的寺庙向贱民开放,寺庙同意了,但贱民依旧无法进入。就像甘地让贱民有了做公务员的权力,但贱民依旧无法做公务员,强大的种姓制度渐渐变成潜规则——只有少数贱民中的佼佼者能够出头。 就在去年底,甘地发表了《印度建设纲领》,他号召绿教徒和印度教徒团结合作,取消贱民制,提高妇女地位,逐步解决农村问题和教育问题。 可以说,甘地的这些设想,涉及到印度社会所有的根本问题。如果能够解决的话,那么印度必然发展成为超级大国。 国大党领袖尼赫鲁继承了甘地的思想,并把甘地的《建设纲领》一点点付诸实践。这个过程必然遭受极大阻力,于是尼赫鲁选择对外扩张,依靠军事实力来提高自己的威信。 其中就包括侵犯新中国领土,被开国先贤被吊起来打。尼赫鲁由此威望大失,印度国内势力趁机反扑,导致印度的农村改革无疾而终,其他改革成果也纷纷倒退,他的继任者们就更没那个能力了。 于是,印度社会的各种问题,建国时是啥样,几十年后还是啥样。 经过两个小时的深入交流,让周赫煊对甘地的印象大为改变。此人确实是一位智者和勇士,国大党领袖尼赫鲁更像甘地的迷弟,两人都对印度社会有着深刻理解,只不过现实逼着尼赫鲁采取了错误手段——居然想通过欺负新中国来巩固统治。 1006【一场闹剧而已】 随着对甘地印象的转变,周赫煊也找了些甘地的文章来读,结果让他大感意外又哭笑不得。 那些甘地公开发表的文章和言论,到处充斥着马克思主义的基本用语,而实质内容又跟马克思主义的暴力学说大相径庭。 比如甘地这样说:“阶级战争是不适合印度本质特征的,印度能够发展一种广泛的基于所有人的基本权力和平等公正的共产主义形式。”这话的意思是,阶级斗争不符合印度国情,但可以走出一条富有印度特色的共产主义道路。 是不是听起来很耳熟? 也因此,在印度的近现代政治和文学实践中,常常把“甘地主义”和“马克思主义”结合在一起。印度大部分作家,往往从甘地主义转向马克思主义,或者是从马克思主义转向甘地主义。 甘地主义,其实就是马克思主义与印度民族解放运动相融合的产物,只不过没有打出马克思主义的旗帜而已。 后来印度的“庶民研究”专家帕尔特·查特吉说得更直白,他认为甘地借用马克思主义来调动低种姓和贱民,把这些底层庶民当成革命工具来使用。贱民和低种姓在甘地的眼中,只是会说话的工具而已,甘地从来没有想过为贱民争取实际权力。 周赫煊接连看了几天甘地的文章,差不多已经看明白了,对甘地的印象再次出现反转。不是鄙视,也不是尊敬,而是冷漠无视。 常凯申依旧在陆续接见印度进步人士,还让秘书写了一篇《告印度人民书》,由宋美龄在当地的广播里发表。文章表示,中印两国人民命运相同,因此该并肩作战。希望英国能够不待印度人民有任何要求,从速赋予印度国民以政治上之实权,使他们能够发挥精神和物质无限之伟力。 老蒋的《告印度人民书》赢得印度人的一致赞誉,尼赫鲁评价为:是一个具有历史意义的伟大事件,象征中印两个伟大民族的友好和未来的同志关系。 英国殖民当局则暴跳如雷,禁止常凯申再接见印度进步人士,并催促常凯申尽快返回中国。 加尔各答,旅店。 常凯申已经确定了回国日期,他走到周赫煊的房间说:“明诚这几天都在研究甘地的文章,研究出了什么成果?” 周赫煊笑道:“剖开一切美好的表象,现实总是肮脏而残酷的。” “怎么讲?”常凯申问。 周赫煊说:“甘地以及印度的其他进步人士,张口闭口就是马克思主义的专属词汇。” 常凯申惊讶道:“难道他们都是共产主义信徒?” 周赫煊摇头道:“伪信徒。” 常凯申疑惑道:“共产主义还有伪信徒?” 周赫煊说:“经过我这几天的研究,发现了印度民族解放运动的本质。” 常凯申道:“什么本质?” 周赫煊笑道:“所谓的印度民族解放运动,实质上是资产阶级利用变种的马克思主义,诱导无产阶级反抗殖民主义的运动。印度资产阶级具有一定的反抗性,但软弱性占了上风,他们害怕流血革命。所以资产阶级就运用马克思主义来调动无产阶级的情绪,把无产阶级当枪使,自己站在后面坐享革命果实。而印度无产阶级所面临的压迫太多,英国殖民政府并非单一目标,所以无产阶级的反抗精神不能被完全调动,更不可能出现苏联那样的革命。这是一场彻彻底底的闹剧!如果不出现国际形势的重大转变,那么印度人的解放运动永远不可能实现。” 常凯申消化了一阵,又让周赫煊详细解释了部分内容,至于算是彻底听明白了。他感慨道:“革命还是要靠自己啊,不能寄希望于帝国主义的同情。我们中国人就不同,天生具有革命精神,从先总理(孙中山)到北伐革命,接连推翻清政府和北洋政府的残暴统治,终于建立起真正民主进步的中国民国。” 周赫煊抿嘴笑道:“确实如此。” “听说明诚又有新作要出版?”常凯申问。 周赫煊点头说:“是几年前写的小说,在中国、英国和美国已经校对整理好了,马上就能出版。我这几天和印度出版社联系了一下,他们也愿意出版,最快下个月就能付梓印刷。” 常凯申笑道:“那我一定要拜读。” 周赫煊说:“只是一部童话故事而已。” 刚开始,周赫煊只是为了给孩子们讲故事,才把《小王子》给复制出来。现在却不得不出版发表了,因为若不尽快成书,原作者再过几个月就会开始创作——《小王子》写于1942年7月,10月份完稿,1943年初正式出版。 《小王子》乍看只是写给成人的童话故事,但对于法国人来说,里面有着太多的深层含义。狐狸、玫瑰、路灯……种种事物皆有意象,真正表达的是爱国主义思想。 这并非过度解读,而是在德国占领法国期间,一个法国人被迫选用的写作方式。 原作者是个法国飞行员,在《小王子》出版的第二年,就跑去投奔戴高乐的流亡政府,并在1943年的一次飞行任务中牺牲。 法国人完全能看懂《小王子》的爱国主义,法国政府甚至将之搬上了本国货币。以前50面额的法郎,印的正是《小王子》作者的头像,同时还印了“小王子和他的星星”。书中的小王子代表爱国者,玫瑰和星星等意象,都指代被蹂躏沦陷的法国。 2月21日,长达半个月的访印活动结束,常凯申带着众人乘专机回国。 印度进步作家协会副主席安纳德也跟着前往,他自称是要去中国做友好交流访问,老蒋对此表示热烈欢迎。此时的中国“文联”,七成以上都是共党或亲共人士,安纳德绝对会受到共产主义的深层次熏陶。 如果安纳德能去重庆的另外一座周公馆的话,他成为印度毛派就可以理解了。 就在周赫煊他们启程回国的时候,《小王子》在中国、美国和英国陆续出版,并引起广泛的关注和讨论,而且读者给出了无数的迥异的解读。 中国读者对《小王子》的批评和赞誉,刚开始时居然各占一半。 1007【学校】 重庆,周公馆。 清晨。 傅淑云穿着练功服来到花园空地里,此处已经站了五个小孩。分别是12岁的周维烈,9岁的周硕明和周扬舲。另外还有孙永浩6岁的长子孙继宗,朱国桢6岁的三女儿朱梅玲。 “依高矮顺序,排队站好!”傅淑云手执教鞭喊道。 这位女武术家在本书中有过出场,是远赴柏林奥运会表演的武术队员之一,擅长绵拳和八卦连环腿,还在第六届国术比赛中荣获女子器械冠军。 傅淑云是朱国桢建议聘请的武术老师,专门给孩子们传授绵拳。这门武艺适合女孩子练,在活动筋骨方面效果突出,比形意拳、八卦掌等拳法更适合锻炼小孩儿身体。 基本动作早在放寒假时就教会了,现在周赫煊的三个儿子主练套路,也即是被普通人称为花架子的玩意儿。孙永浩的儿子和朱国桢的女儿则需继续练基本功,他们未来的发展方向是武术家,至少也是武术运动员。 “哈!” “哈!” 周硕明和周扬舲兄弟俩练得很起劲,周维烈却颇感无聊,出拳踢腿都各种走样。 “啪!” 傅淑云使用教鞭抽在周维烈的身上,板着脸说:“维烈同学,请专心一点!” “嘻嘻!”周硕明和周扬舲抿嘴偷笑,对于哥哥吃瘪他们是喜闻乐见的。 周维烈揉揉被打疼的肩膀,瞟了眼正在大榕树下学艺的姐姐和妹妹,心中对老爹怨念无比。凭什么周灵均和周纯熙就可以学乐器,而他只能傻乎乎的学打拳? 好不容易挨完了锻炼时间,周维烈立即抄起书包往码头跑,身后缀着好几个跟屁虫。 周灵均和周纯熙姐妹俩,则提着书包慢悠悠而行,嘴里哼着前几天师父新教的爱国小曲儿。 去年夏天,周赫煊死活不让儿子再跳级,但终究还是跳了,因为儿子的做法让他无话可说——周维烈只用了七个月时间补习,就在去年底的期末考试中,将国文、英语、历史、地理、动植物等学科的平均分提高到80以上。 只能说,学霸终归是学霸,偏科什么的都不存在,只是他们没兴趣认真钻研而已。 当年爱因斯坦考大学也落榜了,就是因为文科成绩太差,只好跑到一所中学去复读。他为了面子,还给远在异地的家人说上了大学预科班,然后用一年时间轻轻松松把文科成绩追上来。 小江轮划着水波前行,冲破熹微晨光,远处是冉冉升起的朝阳。 周灵均已经13岁了,在南开中学读初中二年级;周硕明、周扬舲、周纯熙、孙继宗和朱梅玲都还在读小学,读的是重庆南开临时小学校。 足足花了一个半小时,小江轮终于抵达沙坪坝码头。 在途中,只有周维烈认认真真看书,周灵均则带着妹妹纯熙画画取乐,其他孩子要么嬉戏要么补觉。船还没在岸边停稳当,周维烈就挎着书包跳下去,一溜烟的跑个没影儿。 南开系统不管大学小学中学,都是私立学校,能在这里读书的孩子,家里至少也有小康水平。 一位老师站在校门口守着,那些嬉笑打闹的学生立即变乖,恭恭敬敬地鞠躬问候:“先生,早上好!” 周维烈也停下来,随口喊了句“先生好”,然后继续撒腿跑进校门。 “周维烈,站住!”那个老师吼道。 “怎么了?”周维烈稀里糊涂转身。 那老师数落说:“你看你,衣衫不整,书包也歪着,哪有学生的样子?赶紧过来整理衣冠!” 南开学校的各个重要通道都有大镜子,校门口就立了一面。 周维烈只好老老实实走回来,对着镜子整理衣服和书包,转身问道:“先生,我可以走了吗?” 那老师黑着脸说:“别以为你是个神童,就可以不守校规校纪,罚你在这里背十遍《镜箴》,什么时候背完就什么时候入校!” 周维烈翻了翻白眼,立正背诵道:“面必净,发必理,衣必整,钮必结。头容正,肩容平,胸容宽……” 那老师等周维烈把十遍《镜箴》背完,才换上一副笑脸,语重心长地说:“维烈同学,作为一个学生,作为一个中国人,平时不仅要努力学习知识,还要养成良好的习惯和品德。你在南开中学还不到两年,就已经被我抓到六次了,以后一定要好好约束自己。知道了吗?” “知道了,今天是我忘了把书包背好。”周维烈低头认错,心里却满不在乎。 那老师又说:“令尊周先生的新作争议颇大,你知道他创作这本小说有什么深意吗?” “先生说的是《小王子》?”周维烈问。 那老师点头道:“就是《小王子》。” 周维烈笑道:“那是篇童话故事,好几年前就写出来了,用来哄我们兄弟姊妹晚上睡觉的。而且故事写得特别幼稚,我都不喜欢听,他还非要念个不停。不过催眠的效果很好,我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那老师感慨道:“你呀,还是年龄太小了,听不出故事背后的情感,白费了令尊的一片苦心。去吧,去吧,快去教室晨读。” “先生,那我走了。”周维烈弯腰鞠躬,然后跑得飞起。 这小子在跳级后已经读高三了,再过几个月就要参加高考。他刚走进教室,班上的其他同学就纷纷打招呼:“周公子早啊!” 所谓的“周公子”,自然是调侃之语,甚至带着几分对班上小弟弟的溺爱。 周维烈在读书中的时候,还经常被同学孤立排挤,青春期少年不懂事嘛。但高中的学生就成熟多了,并没有用异样的眼光看待他,最多只是感到好奇而已。 南开中学的达官贵人之后很多,像冯玉祥的女儿就正在读高二,小维烈跳级前还跟她是同桌呢。 “维烈,你快过来帮我看看,这道微分方程我到底哪里出错了?”如今的同桌楼南泉招手道。 周维烈立即凑过去,扔掉书包就跟楼南泉一起研究微分方程。 这位同桌也是个大学霸,外公是东京工业大学的物理博士,外婆是早稻田大学的艺术硕士,父母亦是高级知识分子。他从小就打下了学习基础,高中没毕业能就已经自学高数了——未来的中科院学部委员(终身荣誉,相当于院士)。 周维烈正在和楼南泉讨论数学问题呢,前排的女同学陆婉珍突然回头,手里拿着一本《小王子》说:“周小弟,能让你爸爸在书上签个名吗?” “我爸去了印度,还没回国。”周维烈头也不抬,继续做题。 “哦,”陆婉珍有些失望,又说道,“等周叔叔回了重庆,你帮我把书带去签名好吗?” “没问题。”周维烈满口答应。 “那太谢谢你了,中午请你吃好吃的!”陆婉珍高兴地说。 私立学校的学生嘛,家境肯定不一般。陆婉珍的父亲是留日归国的企业家,母亲也是师范毕业的进步女性。嗯,她本人也是个学霸,未来担任石油工业部炼制研究所总工程师,又一位中科院院士。 未来的女院士就快高中毕业了,她一点也不担心高考落榜,反而优哉游哉的看起了《小王子》。 等到上午放学之前,周维烈已经被十六个同学找上,甚至隔壁班的也跑来请他回家要签名。周维烈对此已经习惯了,每次老爸有新书出版,必然会出现一堆求签名的同学。 吃过午饭,周维烈正趴桌上睡午觉,却听到一帮同学争论起来。 “哼,这些人真坏!《小王子》明明写得那么好,居然在报纸上骂周先生不知亡国恨。” “本来就是不知亡国恨,现在国难当头之际,人人都写抗战文学,周先生偏有闲心写童话故事。” “童话故事怎么了?书中表达的是真善美,又没教人学坏。” “不写抗战文学就是不爱国!” “谁说周先生不爱国?周先生如果不爱国,日本人为什么要刺杀他?你那么爱国,日本人怎么不来刺杀你!” “强词夺理!” “本来就是!” “……” 1008【文学论战】 后世把抗战时期的中国文学,分为国统区文学、解放区文学和沦陷区文学三种。 沦陷区文学都是非政治化的,专写一些通俗小说、情感文学和随笔散文,代表人物有张爱玲、秦瘦娟、周作人、胡兰成、梅娘等等。纯以文学角度而论,张爱玲、周作人和胡兰成的作品都有非常高的价值。可惜后两者都是文化汉奸,而张爱玲也跟汉奸走得太近。 国统区和解放区文学恰恰相反,不管是诗歌、小说、戏剧、散文、评论、随笔……各种题材皆以抗战为主。即便没有正面涉及抗战内容,也会表达出一种对故乡、对祖国的热爱,或者是反应深刻的现实问题。 特别是国统区文学,抗战初期多为慷慨呐喊、热血救亡,中后期变得更具现实主义——描写战争场面、记述流离生活、反映社会弊病,或是自叹自嘲、苦中作乐。 大作家在抗战时期写童话故事的,貌似还真没有,就连张恨水都改写抗战小说了。于是出现梁实秋站出来浇冷水,说文学创作不一定要和抗战挂钩,结果被各派文人喷得狗血淋头的情况。 《小王子》一出版,立即引起巨大争议,从反应来看主要分为四种: 第一种,碍于周赫煊的情面,介于周赫煊的地位,出于周赫煊的贡献,许多人选择闭口不言。 第二种,从纯文学的角度,分析称赞《小王子》的艺术成就,并认为这是一部歌颂友情和爱情的作品。 第三种,挖苦批评。 首先站出来指责周赫煊的,是文艺抗协(文联)理事兼出版部副部长叶知秋,他在自己主编的《文学月报》上评论道: “抗战期间的文学,应该是年轻的、战斗的,是健康的、坚实的,是现实的、进步的……《小王子》显然和战斗无关,和现实无关,它以一种脱离现实的虚无笔调来歌颂友情和爱情,这不符合大众文学和抗战文学的立场……” “作为一个有国际影响力的大作家,周赫煊先生此书对广大青年和文化学者,带来了非常恶劣的示范作用……在和平时期,《小王子》自然不失为一部优秀的作品,但它现在确实不合时宜。” “当兵的不能在战场上做逃兵,而文学创作就是作家的战场,作家也不能在国难当头之际做逃兵。我们不能逃避现实,而是要勇敢的面对,或者救亡图存,或者反映社会……对于作家而言,笔是枪,墨水是子弹,我们不能对天放空枪,而是要选择正确的目标瞄准敌人……” 叶知秋的这种论调,立即引来许多爱国作家的响应,纷纷评论周赫煊不该在抗战时期写童话故事,认为周赫煊这是在作品中逃避困难和责任。 其实叶知秋已经对周赫煊很客气了,文章就事论事写得比较理智。他前两年骂梁实秋才狠呢,讥讽梁实秋“赌场上压冷门、投人所好”,说得更直接一点就是认为梁实秋在“哗众取宠”。 第四种,力挺支持。 梁实秋似乎没有吸取上次的教训,第一个站出来公开声援周赫煊,再次跟叶知秋打起了笔仗。他在文章里这样写道: “总有一些人以文学的名义破坏文学创作,《小王子》呈现的是对真善美的赞扬,难道我们在坚持抗战的时候不需要真善美了?它既然是健康的,是积极向上的,为什么就被指责成逃避现实?” “文学是对人性的书写,大众文学如此,抗战文学如此。真的革命家、真的爱国者,把炽烧的热情渗入文学里面,往往无意形成极感人的作品,这就是表达出了人性。若是一味强调文学创作的内容,把文学创作当成抗战八股,那这样的作品还有何人性可言?还能感动得了多少读者?“ “文学是宣传抗战的工具,我极为赞同。但若文学只能做抗战的工具,那抗战胜利之际,文学也就失去了作用。战争终归是暂时的,而文学是永久了,我们既要做好现在暂时的工作,也不能抛弃文学永恒的价值!” 本来自上次论战以后,很少人敢公开支持梁实秋,怕被当场过街老鼠围攻。但这次讨论的对象是周赫煊,立即就有不少铁杆支持者站出来,帮着梁实秋鼓劲呐喊。 从二月下旬到三月中旬,这场论战整整持续了一个月之久,牵扯进来数十位作家进行大混战。 双方就抗战时期的文学创作展开讨论,刚开始还就事论事,渐渐变成了挖苦讽刺。甚至周赫煊和《小王子》都被扔到一边,争论焦点变成了文学创作态度和底线,再混杂着作家们以往的私仇旧怨,最后连人身攻击都搞出来了。 上次左翼文人围攻梁实秋,是周公亲自站出来劝架,并以梁实秋的主动退让而结束的。这次周公觉得影响不好,也私底下召见了叶知秋,希望其主编的《文学月报》不要再咬着不放。 可还没等叶知秋做出改变,《非攻》杂志就刊载了一篇马珏的评论文章,标题为《论爱国主义文学创作——<小王子>的深层意象》: “《小王子》的手稿,我一年前就读过了,初时也以为这是写给成人的童话故事,歌颂的是友情和爱情,讨论的是忠贞和责任。我对周先生讲起自己的理解,周先生说,你再往大处想想。” “周先生没有详细说明,也没有强迫我从何处理解。但现在再读《小王子》,我确实发现了一些不同的东西……” “《小王子》中的各个角色都有暗喻,叙述者、狐狸、玫瑰、蛇、天文学家、国王、酒鬼、商人……其实都可以在当下的中国找到原型,请容我慢慢细说。” “首先来说‘叙述者’,也即是‘我’,这是一个飞行员。飞行员是个爱幻想的人,不习惯那些讲究实际的打人,反而喜欢喝孩子相处,孩子自然,令人愉悦。我认为飞行员属于作者周先生的化身,他不喜欢讲究实际的人,喜欢和孩子相处。‘讲究实际的人’可以是汉奸,可以是贪官奸商,他们大发国难财甚至是背叛国家民族,周先生是不喜欢的。而包括小王子在内单纯的‘小孩’,则是指代爱国者,指代那些为国牺牲流血的英雄!” “如果按照这个思路展开联想,我们姑且把小王子看作爱国者的典型,再来说说狐狸。狐狸拥有聪明的知识,他让小王子明白生命的本质,他要求小王子驯养他,并告诉小王子一个秘密:用心去看才看得清楚,爱就是责任。我认为,‘狐狸’应该是中华文明,是中国的文化与道德,他教会爱国者如何面对生活,教会爱国者责任与担当。小王子对狐狸的驯养是互相的,是爱国者与中华文明的互相归属。” “继续说玫瑰,一般读者看来,玫瑰指代初恋情人。但我想说的是,这里的玫瑰应该是中国。玫瑰傲慢、矫情、带刺、居高临下、自以为是……他有着种种缺点,面对强大的敌人,可笑的用仅有的四根小刺来保护自己,他还让小王子赞美自己,让小王子不许离开自己。玫瑰不正是问题多多却又可爱的中国吗?小王子是爱国者,他爱自己的祖国。他的祖国虽然有万般缺点,但花园里有五千多玫瑰,他只爱自己那一朵。就像世界上有无数国家,爱国者只爱自己的祖国。小王子气恼玫瑰的不懂事,对玫瑰心生怨念,却在离开之后发现玫瑰才是自己的挚爱。这就像爱国者气愤于祖国的弱小和弊病,埋怨、愤怒、想要改变,甚至是离开,却在祖国被侵略的时候爆发出无限的热爱与眷恋。” “再来说天文学家……” 马珏这篇评论文章一经刊载,顿时让处于混战中的作家们傻眼。 一部童话故事而已,居然还能这样解读? 1009【新的代表作】 南开中学。 大清早,周维烈就提着沉重的皮箱来到教室,拖上讲台喊道:“快来拿签名书了!” 那只皮箱的铁扣打开,里面足足有四十多本《小王子》,而且每本扉页上都有周赫煊的亲笔签名。 陆婉珍和其他几个同学立即冲过去,欢喜的找到自己那本,笑道:“谢啦,周小弟。” “没什么。”周维烈擦擦额头上的汗水。 班上的同学在拿到书以后,聚在一起继续看报纸,并因为报纸上对《小王子》的不同解读而争论起来。 “咦,《文艺之页》(《新华日报》副刊)和《平明》(《中央日报》副刊)对‘酒鬼’的意象解读又不一样,到底哪个更符合周先生的本意?” “我认为《平明》说得更有道理,‘酒鬼’指代的应该是汉奸。酒鬼整天醉酒的原因,是想要忘掉酗酒这桩难堪事。这无疑是在讽刺汉奸汪兆铭和他的党羽,打着救亡图存的口号出卖国家,醉生梦死、自欺欺人。” “不对不对,《文艺之页》解读得更在理。‘酒鬼’泛指不愿面对现实的人,可以是汉奸,可以是官僚,也可以是妄图谈判求生存的主和派。” “……” 自从马珏发表了那篇解读评论以后,各种相关评论就层出不穷,而且往往同一个小说角色有多个不同解读。 关于“沙漠花”,有人说暗指投降派,也有人认为泛指对抗战不报希望的悲观主义者。 关于“点灯人”,国党御用文人认为在赞美伟大领袖常凯申,左翼文人认为是在赞美所有为抗战牺牲的英雄,自由文人认为是在赞美为抗战做出贡献的普通人。 对“国王”的解读就更悬殊,国党报纸认为是在讽刺日本法西斯,共党报纸认为是在揭露国民政府的独裁统治。 《小王子》这本书中所有的意象,几乎都被人们翻来覆去解读,那阵势就跟研究解析《红楼梦》一样。 现在已经没人再批评周赫煊了,《小王子》被公认为是一部爱国主义文学作品。因为小说本来就写得很动人,一旦沿着爱国主义的方向去解读,分分钟就能代入读者的国家情感。 一部童话故事,生生把无数人给看哭了。 21世纪文学系的本科学生,有一门必修课叫《中国现代文学史》,从晚清一直讲到新中国建立。 在这门专业课中,周赫煊受到的待遇和鲁迅、茅盾等人相同,都是独占一章的。并且周赫煊所在的篇章多达五节,《神女》、《狗官》、《狗官外传》这些统归一节,而《小王子》则单独为一节。 以下内容摘自《中国现代文学史》——第十章周赫煊——第五节小王子: “《小王子》出版于1942年2月,是周赫煊在抗战时期创作的童话寓言小说,也是我国现代文学史上一部具有突出成就和巨大影响力的爱国文学作品……” “《小王子》有两种解读方式:一是以孩子为视角,透视出成人的空虚、盲目、愚昧和教条,用浅显天真的语言写出人类的孤寂,以及随波飘荡的命运,同时批评了金钱物欲,讴歌了真善美。二是站在爱国者的角度,折射出民族危难时期的中国社会,通过隐喻手段歌颂抗日英雄,抨击法西斯侵略势力和汉奸,谴责了国民政府的独裁残暴统治……” “这种双重情感表达方式,表达了作者对真善美和祖国的热爱,在中国抗战时期的文学创作当中独树一帜,历来是文学批评领域的重点研究对象。在相当长的一个时期内,人们对《小王子》有着内容繁多的解读,这些解读甚至互相矛盾。一千个读者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周赫煊后来说:小王子可以是任何人,是你,是我,是他,每个读者对书中意象的理解都是正确的……” 不管如何,《小王子》成为21世纪文学系学生们最喜欢的作品之一。因为期末考试时往往考主观题,列出其中某个角色让学生解读,自由度很高,只要不乱写基本上都能得分。 咱们再回到1942年,《小王子》的销量好得出奇,许多学生省吃俭用也要买一本。它能满足读者对个人情感和爱国大义的双重需求,还能让父母买回家讲给孩子听,它属于爱情小说,也属于童话故事,更是一本抗战爱国文学。 就像法国人把《小王子》奉为经典,甚至把作者、小王子和星星印在50面额的法郎上一样,中国读者同样把《小王子》视为经典著作。普通人对它的喜爱,远远超过了《神女》等小说,被公认为周赫煊的代表作品。 同时,《小王子》还引发了一波童话创作潮流。有些国民政府不让写的内容,作家们纷纷使用童话题材进行隐喻,搞得老蒋那边禁书都不知道该怎么禁。 而远在美国和英国,虽然没有爱国主义的光环,但《小王子》同样引爆了两国图书市场。 有种说法是《小王子》的销量仅次于《圣经》,这个不好说,有好几本书都自称销量仅次于《圣经》。真严格而论,世界销售第二的图书应该是《毛语》,第三名为《新华字典》,第四名为《毛诗词》,第五名为《毛选》。 但是,《小王子》肯定排进了前二十位,销量远超《哈利波特》系列。 而且由于原作者死得太早,各国盗版横行,此书销量统计困难,保守估计也超过了8000万册,更有人说是2亿册——如果是2亿册,那么它将超过《双城记》和《指环王》排名前六,成为销量仅次于《圣经》的非中国图书。 因为这本书写得太美了,有一种触及灵魂的力量。 周赫煊版的《小王子》上市仅一个月,在英美两国的累计销量就达到40万册,接着印度市场又贡献了3万册。听说英文版都已经悄悄流传到法国,法国作家们给予了高度评价,就差没再给周赫煊颁奖了。 1010【屈原】 4月3日。 重庆柴家巷,国泰影剧院。 吃过晚饭,周赫煊便带着张乐怡、孟小冬和阮玲玉至此,身边还跟着从印度过来交流的安纳德。 “哎呀,明诚真是赏脸!”郭沫若热情地过来握手。 周赫煊笑道:“郭先生的巨作首演,我当然要来欣赏学习。” 今天是话剧《屈原》首演的日子,来了许多左翼作家。郭沫若在跟周赫煊等人寒暄过后,立即又去迎接其他朋友。不多时,周赫煊也被团团包围,作家们热切的跟他讨论《小王子》。 话剧即将开演时,一个胖乎乎笑眯眯的中年男人走过来,跟周赫煊握手道:“周先生,近日拜读大作,颇有感触,你那本童话写得太好了。” 周赫煊哈哈笑道:“孙先生你就是书中的小王子啊,一片爱国赤子之心,饭碗砸了还敢来看《屈原》首演。” “饭碗砸了不要紧,总能找到吃饭的家伙。”中年男子依旧笑容满面。 此君名叫孙伏园,民国时期的“副刊大王”,《阿q正传》就是他向鲁迅邀稿的产物。 孙伏园堪称催稿狂魔,是很多民国作家心中的阴影,用曹聚仁的原话来说:“(孙伏园)圆圆脸,一团和气,跨进门来,让你知道该是交稿的时候了。” 当年鲁迅被催稿折磨了两个多月,郁闷得想把《阿q正传》早点结束,却被孙伏园软磨硬泡继续往下写。直到孙伏园到外地出差,鲁迅连忙趁机写了个大结局,若非如此,《阿q正传》估计会写成长篇小说。 鲁迅刚开始与孙伏园关系非常好,他在北平、西安、厦门、广州各地奔走,孙伏园都以学生的身份一路陪伴。直到孙伏园投靠了国党改组派,两人的交情才渐行渐远。 即便如此,鲁迅也没有写文章骂过孙伏园,只在给妻子的书信中吐槽:“他(孙伏园)似认真非认真,似油滑非油滑,模模糊糊地走来走去,永远不会遇到所谓为难。然而行旌所过,都往往会留一点长远的小麻烦来给别人打扫。” 孙伏园就是这种人,永远一副微笑面孔,乍看虚伪,实则真诚,而真诚中又带着三分油滑,天塌下来了估计他还在傻乐。他属于那种乐天派,诸事都不放在心上,惹了祸事也不担心,却害得朋友来给他擦屁股。 比如说前阵子,孙伏园担任《中央日报》副刊主编。这是国党的机关报啊,居然敢连载郭沫若的《屈原》,气得老蒋亲自指示要把孙伏园解职。于是《中央日报》社的社长陈博生被连累了,陈博生是孙伏园的朋友,也是孙伏园进入《中央日报》的邀请人。 陈博生被此事搞得焦头烂额,孙伏园却拍屁股笑嘻嘻走人,今天还敢来国泰剧院看《屈原》首演。 孙伏园跟谁都自来熟,而且笑容可掬让人不好拒绝,此时他就说:“周先生明天有空吗?我正好没事做,想去贵府坐坐,请教一些文学方面的问题。” “改天吧,明天我有事。”周赫煊道。 “那行,周六如何?”孙伏园又问。 “可以,恭候大驾。”周赫煊只得答应,不然这人还会继续选日子。 …… 舞台上,暮春时节。 由金山饰演的屈原徜徉在橘园内,抒情朗诵道:“辉煌的橘树啊,枝叶纷披。生长在这南方,独立不移……植根深固,不怕冰雪纷霏。赋性减震,好比仁人志士……” “好!” 观众拍手大呼。 安纳德好奇地问:“周先生,这部话剧讲的是什么?” 周赫煊解释道:“讲的是中国古代的爱国者屈原……” 安纳德在周赫煊的讲解下,万分困难地欣赏着话剧,而其他观众则早已沉浸在剧情当中。 渐渐演到第五幕,屈原被囚禁在东皇太一庙。突然舞台上响起了交响乐,屈原在宏大壮阔的伴奏声中吟唱《雷电颂》,酝酿多时的狂暴情绪喷薄而出:“风!你咆哮吧!咆哮吧!尽力地咆哮吧!在这暗无天日的时候,一切都睡醒了,都沉在梦里,都死了的时候,正是你咆哮的时候,应该你尽力咆哮的时候!尽管你是怎样的咆哮,你也不能把他们从梦中叫醒,不能把死了的吹活转来,不能吹掉这比铁还沉重的眼前的黑暗……” 周赫煊听得全身汗毛直立,郭沫若的诗现场朗诵太可怕了,情绪毫不委婉掩饰,如同火山喷发般肆意宣泄。 “轰隆隆!” 突然间,一道春雷响起,窗户外闪烁着煞白的雷电。 而此时此刻,屈原正在舞台上呐喊:“你们风,你们雷,你们电,你们在这黑暗中咆哮着的,闪耀着的一切的一切……” 剧院内外,交相辉映,仿佛苍天也感应到了这个时代的黑暗。 那叱咤风云、气吞山河的气势,冲破了禁锢已久的心灵闸门,在外窗电闪雷鸣的烘托下,震撼了所有国泰剧院内的观众。 周赫煊扭头看了看不远处的孙伏园,暗自佩服这人的胆量。这出话剧就差没指着老蒋的鼻子骂娘了,孙伏园居然敢把剧本放在《中央日报》副刊上连载,头真铁啊! 当演出结束,全场起立,掌声持续了好几分钟才停下。 接下来,《屈原》在国泰剧院连演17天,从早到晚,场场爆满,观看人次将近30万。并且,这部话剧渐渐从重庆传到各地,所带来的社会影响远超《小王子》,不管是左派人士、自由人士,还是国党那边的爱国官员和将领,都纷纷表达了由衷的赞叹。 到了六月份,重庆主城这边直接禁演,《屈原》只能搬到周边区县。 《屈原》剧组一到北碚,国党就派出特务找北碚民众教育馆长刘忠义:“这个剧煽动性很大,在重庆上峰已经禁止演出,你应该立即阻止。” 刘忠义说:“这是管理局安排的,我无权取消,不信你去找卢局长。” 卢子英也根本不甩特务,顶着压力对刘忠义说:“不管他,每天演出时,你安把藤椅坐在戏台口。名为监督,实为防止特务破坏。发生了事情就找我,我始终都在剧场内。” 这两人都不是共党,只是重庆本地的官员而已,完全出于爱国热情才支持《屈原》,即便事后被撤职也在所不惜。 好多江北、巴县、璧山、合川等邻近区县的百姓,听说北碚那边还能看到《屈原》,纷纷结伴而来,导致北碚旅馆全部暴满。江北县就挨着北碚,那里的观众发现找不到旅馆,干脆看完演出半夜徒步回家。 为了看一出话剧,徒步几十上百公里,甚至不惜风餐露宿,可想而知《屈原》的影响力有多大。 这是今年文艺界最轰动的事情了,周赫煊和《小王子》得靠边站。 1011【小丑】 《屈原》不出意外的被禁演了,而且被禁的方式很奇怪。 抗战期间,有个叫“中央图书杂志审查委员会”的机构,专门负责对图书、报刊、杂志、戏剧、歌曲、广播等内容进行审查。话剧《屈原》是审不出毛病的,即便所有人都知道这部剧在攻击国民政府,但逐字逐句的推敲也找不到一处违规。 于是,图书审查委员会就派出特务,听说哪里要上演《屈原》,那些特务就去警告当地管理部门和剧院老板。 这算禁演还是不禁演? 同时,国党控制下的媒体,开始疯狂批评攻击《屈原》,认为这部话剧“大成问题”、“鼓吹爆炸”、“不利精诚团结”。一些国党御用文人,干脆直接对屈原进行抹黑,把屈原塑造成一个弄臣倡优。 五月初的某天,周公馆来了位不速之客——中央图书杂志审查委员会副主任潘公展。 此人脸型瘦削,戴着眼镜,西装革履,人模狗样。他抱拳笑道:“周先生,近日拜读大作,在下深感佩服,特来登门求亲笔签名!” “潘主任客气了。”周赫煊笑呵呵说,他才不信这人是来要签名的。 两人寒暄一番,周赫煊随手签了个名。 潘公展收起那本《小王子》说:“周先生是史学界泰斗,对先秦历史想必很有研究吧?” “略知一二。”周赫煊道。 潘公展笑道:“周先生太谦虚了。你对屈原怎么看?” 周赫煊说:“千秋文宗,爱国先贤。” 潘公展摇头道:“屈原确实是千秋文宗,但爱国恐怕就不好说了。楚国只是中国的一部分,屈原的爱国是狭隘的爱国。放到现在,他就像是地方军阀的幕僚,不识时务,愚不可及。周先生觉得呢?” “恕我不敢苟同。”周赫煊冷笑道。 潘公展道:“这不是我的个人见解,而是文学界和史学界的共同看法。” 周赫煊懒得绕弯子,直接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潘公展拿出一副字画,说道:“此为清代画界第一人袁江的《汉宫秋月图》,权做润笔费,希望周先生能写一篇《屈原小传》。” “恐怕是让我写《屈原小人传》吧,你们图书审查委员会够阔气的。”周赫煊挑眉笑道。 “还请周先生配合,”潘公展诉苦水道,“实不相瞒,蒋总裁对话剧《屈原》非常不满。周先生是总裁身边的红人,也该为总裁分忧解愁,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周赫煊翘起二郎腿喝茶,撇着碗盖说:“张道藩让你来的?” 潘公展道:“张主任确实布置了任务,但找周先生帮忙是我自作主张。” “你滚吧。”周赫煊把茶碗放下。 “啊?”潘公展有些懵逼。 “你听不懂中国话?”周赫煊指着门口,用英语说道,“getout!” 潘公展终于回过神来,气得脸红脖子粗,愤然而起说:“周先生,这可是为蒋总裁分忧,你别不知好歹!” “你也有资格威胁我?呵呵,”周赫煊冷笑一声,把那副字画收起来说,“既然是为蒋总裁分忧,那我现在就去找他,当面问问屈原是不是弄臣小人!蒋总裁若是敢亲口说屈原是小人,不是爱国英雄,那我马上就帮你写文章!来人,备船,去云岫楼!” “别,别,周先生,我告辞了!”潘公展吓得脸色煞白,连那副《汉宫秋月图》都不敢拿回去,分分钟就从周公馆消失。 国党的文化宣传人员简直就是草包,居然试图抹黑屈原而压制话剧影响力,这等于公然和整个社会站在对立面。 然而他们就是这样做的,不仅周赫煊被邀请写抹黑文章,就连远在昆明的闻一多都收到了润笔费,李庄那边史语所的学者同样如此。然而,除了趋炎附势的无耻文人以外,哪个正经的文学家、史学家敢跳出来颠倒黑白说屈原坏话? 历史上,今年黑屈原黑得最狠的是孙次舟。此人也在西南联大当教授,还是个资深考古学家。他各种引经据典进行研究探讨,最后得出结论:屈原是弄臣,屈原在战国的地位类似于倡优,屈原和楚王是同性恋,屈原投江是因为楚王移情别恋而因妒生恨。 孙次舟那篇文章立即引起学术界围攻,他自己扛不住,就把闻一多也拉进坑里,还说什么闻一多也是赞同这种观点的。 闻一多连忙写文章否认,顺便把孙次舟骂得狗血淋头。 孙次舟本来在民国史学界也是能排得上号的,对先秦历史有着比较深入的研究。但就因为这次无端抹黑屈原,他从此被学术同僚所厌弃,在学术上没有任何新的成果,甚至他后来捐给川大图书馆的文稿都被当成废品卖了——其实这些文稿颇具研究价值。 这人啊,有时候走错一步,就能毁掉一生。 “好久没见你发这么大脾气了,怎么回事?”张乐怡微笑着走来。 周赫煊把玩着那副《汉宫秋月图》说:“一个跳梁小丑而已,不必管他。” 张乐怡说:“那人不会报复吧?” 周赫煊笑道:“咬人的狗不叫,潘公展只是一条惯会汪汪大叫的狗。别看他在文章里谁都骂,动辄扣大帽子,但现实中他连杀只鸡都不敢。跟这种人打交道,别讲道理,用拳头就可以了。” “你呀,又得意忘形。”张乐怡忍不住笑起来。 周赫煊握住她的手说:“这几个月别出门了,当心遇到空袭,跑警报动了胎气。” 张乐怡又怀孕了,反倒是阮玲玉、马珏和崔慧茀一直没有动静。 “我知道,”张乐怡收起笑容,正色道,“这个月维烈就高中毕业了,让他读哪所大学更合适?我想把他送去美国留学,但又担心他年龄太小不习惯。” 民国时候的高中毕业考试,基本上在五月份进行。留给学生一个半月的时间,用来跋山涉水前往心仪大学所在的考区报名,七月初才会参加正式的高考。 周赫煊想了想说:“去西南联大吧,维烈喜欢数学,西南联大有个叫华罗庚的教授非常厉害。” “昆明太乱了,不太合适。”张乐怡担忧道。 昆明确实乱,随着日寇的进攻加剧,西南联大前年就在考虑再次搬迁。 周赫煊说:“让他去锻炼一下也好,别太娇生惯养了。” 张乐怡说:“我不同意。要么送他去美国留学,要么就在重庆读中央大学。” “这事我说了算。”周赫煊拍板决定。 1012【周维烈的高考】 1942年的国际战事瞬息万变。 苏联已经结束了冬季攻势,再次转入防御状态。日本在东南亚气焰嚣张,英国、美国和荷兰的东南亚殖民地军队不断投降,日军至此在南线战役中获得全胜。 同时,介于共党敌后部队和义勇军的袭扰,日军开始对华北沦陷区实行“三光政策”。 而美国在面临太平洋战争初期的不利局面,派遣轰炸机编队对日展开“杜立特空袭”。十六架陆基轰炸机直接从航母上起飞,对横滨、神户、大阪、名古屋等地的10座军事工业目标进行了轰炸。 尽管这次的轰炸效果微乎其微,但带来的影响却非常大。 美国空袭日本的消息传出后,中美两国都一片欢腾。而日本政府在民众心目中的威信则发生了动摇,日本民间对政府是否有能力赢得战争的质疑声越来越大。 日本陆军立即把锅甩给海军,海军只能无奈的将航母编队从印度洋调回本土。对于海军来说很郁闷,在印度洋他们能立功,在本国海域防守则只能看着别人立功。 于是乎,山本五十六高喊着“美军太平洋舰队一日不除,帝国一日不得安宁”的口号,毅然发动了“中途岛战役”。这一战,日本海军遭受重创,成为美日两国海军力量对比的转折点。 自从去年底太平洋战争爆发以来,法币前所未有的疯狂贬值。日本把沦陷区的法币一股脑扔向国统区和解放区,其中混杂了大量假币,在赚取大量物资的同时,更严重冲击了非沦陷区的金融市场。 解放区不得不禁用法币,改用共党发行的“抗币”,而国民政府则选了另一种方式报复——印伪钞,以假对假。 此事由戴笠亲自策划执行,通过汉奸周佛海弄到日伪银行的印钞票版,再通过宋子文联系美国印钞厂进行仿制。这些假币都是汪伪政府发行的“中储券”,由美国印钞厂仿制后很快运回重庆,专门用来在沦陷区抢购物资和贿赂汉奸。 然而,这些假钞很快就被发现了,不是因为印得太假,而是印得太真。 美国仿制的汪伪政府假钞,由于纸张精良、印刷精美,居然比真钞都更像真钞,让人一眼就能发现区别。 不得已之下,戴笠只能在重庆歌乐山筹办伪钞工厂,终于杜绝了伪钞印得太真的缺点。虽然汪伪政府严厉打击假钞,但根本没有办法,到抗战胜利时,每一千元“中储券”就有一元是戴笠印的假币。 无独有偶,日伪方面也在疯狂制造国统区和解放区的假钞。但共党发行的“抗币”更加粗糙,甚至还带着些许毛边,日伪制造的“抗币”也是比真的还真…… 五月底,周维烈顺利通过高中毕业考试。 就儿子的择校问题,周赫煊和张乐怡展开了长达一个月的争执,最后不得不让儿子自己来做决定。张乐怡整日苦劝,周赫煊则一句话没说,直接把华罗庚的论文扔给儿子。 毫无悬念,周维烈选择了西南联大。 由于时间不太够,周赫煊只能让孙永浩带维烈坐飞机去昆明。张乐怡也想跟着,可惜她正在怀孕期间,家里根本不可能让她到处跑。 今年的高考已经取消了统考,改为执行联合招生区制度,昆明区这边只有2所大学,由西南联大作为召集学校,考试地点也设在西南联大。报名、命题和阅卷由脚步与规定,但具体操作由考区自己决定。 现在已经好很多了,抗战前的大学入学试题那才是真的刁钻。比如1933年的国立北洋工学院自主命题,第一场第一题为作文,题目为:常凯申对日不抵抗,宋子文在欧美大借款,试述其事实而评论之。 来到昆明后,孙永浩先带着少爷在城内选了家旅店,然后前往西南联大的办事处报名。这天已经快到截止日期了,报名考试的学生不多,没有排队便直接进去。 负责报名的是个中年人,他瞅了瞅孙永浩和周维烈,说道:“请出示相关证件。” 孙永浩连忙拿出证件,说道:“这是我家少爷的高中毕业证书。” 中年人随手拿起毕业证翻看,明显愣了一下,问道:“小朋友刚满12岁?” 周维烈说:“12岁零三个月,虚岁13。还有,我不是小朋友,你可以叫我周同学。” “好吧,周同学,”中年人颇为稀奇地说,“你有把握能考上大学?” 周维烈道:“我要读西南联大,我喜欢数学,我想做华罗庚教授的学生。” “有志气,祝你考试顺利。”中年人拿出一张报名表格让周维烈自己填。 又在昆明住了几日,终于等到正式开考。 或许是因为伙食好,又被逼着日常锻炼,这两年周维烈个子长得很快,已经超过1米5了,在普遍营养不良的民国非常难得。他独自走进考场,居然没有引起太多的注意,因为还有比他更矮的考生。 检查准考证,入场,发卷,开考。 先要说明一下,西南联大此时的考卷有四套。 科目略有差别,分为“文法组”和“理工组”,也就是文理分科考试。在这个基础上,又分为大后方考卷和沦陷区考卷,沦陷区考卷更简单一些,是为了体现对敌占区学生的关怀。 周维烈考的是大后方理科卷,数理化更难一些,文史地相对简单。 第一科,国文。 第一题,作文:记述童年最深刻的一段印象。 周维烈没有直接开始做题,而是把所有题目都浏览了一遍,再回来写作文。这小子连草稿都不打,直接在试卷上开搞,写的是刚搬来重庆时,老爸带着他们兄弟姊妹在江上钓鱼。最后还得出结论,万物皆有规律,需要细心的发现和掌握,同时还要用于求教,任何人都可能比你懂的更多。 第二题,文言译语体。 就是把文言文翻译成白话文,而且还需要自己断句,因为给出的文章没有标点。这题还算凑合,周维烈大致读懂了,翻译得八九不离十。 第三题,语体译文言。 嗯,把白话文翻译成文言文,周维烈的超级弱项。他捣鼓半天终于磕磕绊绊翻译完成,能得几分只有天知道,幸好这是理科卷,文科卷非把他逼疯不可。 没了,就这么多,语文考试的试题只有三道。 七门课一共考了三天,其中历史和地理并考,史地两门课加起来满分100分。 1013【面试】 昆明四季如春不假,就是雨季太长了。 陈梦家撑着雨伞走进阅卷室,跟朱自清等人点头打了招呼,便坐下等着工作人员把试卷拿来。 校工提着竹篮而来,在每位阅卷老师的桌上放了一个煮鸡蛋,说道:“先生们辛苦了,这几天每人一个鸡蛋补身体。” “这可是好东西,你们西南联大待遇真不错。”一个来自云南大学的阅卷老师笑道。 罗常培苦笑道:“免费发鸡蛋有什么用?工资就那么一点,还没你们云大发得利索,改天我也该去开荒种菜了。” 朱自清道:“不管如何,还是多亏了明诚,他那个科学养鸡技术确实利国利民。至少孩子们每周都能吃上鸡蛋,不必跟我们一起顿顿吃糠咽菜。” 陈梦家说:“等抗战胜利了,我就去重庆周公馆,狠狠打一打周大资本家的秋风。” “同去,同去,把这几年没吃的肉都补回来!” 众人附和着,哈哈大笑。 在一片笑声中,试卷很快拿来了。这间阅卷室专门批改大后方国文卷,左边几个老师批文法组试卷,右边几个老师批理工组试卷。 统共只有三道题,一道作文,两道文言文和白话文互相翻译,这对阅卷老师而言非常轻松。 大概快到中午的时候,陈梦家终于批改到周维烈的试卷。 首先看卷面,通篇行楷,书法还算凑合。但有几处涂改,卷面不整洁,这是个扣分项。 作文立意不错,可惜文笔浅白,毫无典故运用,也没有什么特殊文法,只能给个及格分。 文言文翻译成白话文,意思都对了,但欠工欠整,也只有个及格分。 至于白话文翻译成文言文,直接把陈梦家看得皱起了眉头,大笔一挥就将这道题的分数扣了大半。 陈梦家只用了几分钟就把这张试卷批阅完毕,他不知道这是老朋友的儿子的试卷,只给了可怜兮兮的53分…… 而在隔壁的阅卷室里,华罗庚正在批改大后方理科组的数学。他这次也参与了出题,而且出的是最后一道大题,难度高得让那些考生直吐血。 整个上午,华罗庚只发现有一个考生正确完整答题。 到了下午,某张试卷让华罗庚眼前一亮,最后的大题不但答对了,而且还用的是微积分。华罗庚非常高兴的在卷首写下100分字样,然后起身对其他老师说:“这张卷子答得最好,大家快过来欣赏一下。” 杨武之(杨振宁的父亲)凑过来一看:“有点意思,等拆卷的时候把他名字记下来。” …… 周维烈整天住在旅店也不嫌无聊,反正他随身携带有自学书籍,几天时间一晃而过。 公布成绩那天,孙永浩又带着他去西南联大,拿到分数说:“少爷,你考了392分,这个成绩怎么样?” “应该过了。”周维烈说。 七科总分600,周维烈的392分只能算勉强,超过500分的猛人也是有许多的。但这个成绩肯定能过西南联大的分数线,可惜物理和化学只能选其中一科来考,否则光是数理化他就能拿290分以上。 抗战时期的录取分数线划分很有些问题,取全国中数和地区中数,再计算偏差值来酌情增减。 一般情况下,过档线在300分左右,额外条件是语文、数学和英语不能为零分。像罗家伦那种数学零分还能读北大的,是绝对不可能再出现了,这人如今还在当中央大学的校长呢。 当然,过了西南联大的分数线,并不意味着能够被录取。 周维烈刚刚经历过的考试不叫高考,而叫入学初试,或者叫入学笔试,接下来还有一场面试。那些450分以上的猛人都能直接录取,但剩下的就要进行面试了。 周维烈在教室外面苦苦等候,旁边许多学生趴在门口偷看。 一人拍着周维烈的肩膀道:“小兄弟,我叫王宓,从贵州来的。你叫什么名字?” “周维烈,重庆来的。”周维烈道。 “那你可够远的,路不好走吧。”王宓惊讶说。 周维烈道:“还行。” 王宓又说:“我考了416,你考了多少?” 周维烈道:“392。” 王宓叹气道:“今年数学和化学的最后一道题太难了,你也是在这上面丢分的吧?” 周维烈说:“我没考化学,我选考了物理。” “那你运气好,听说今年的物理题很简单,早知道我也选物理了。”王宓连连摇头。 “没事的,都已经过线了。”周维烈安慰道。 王宓提醒道:“我的分数还好说,毕竟已经过了400分。但你可有些悬,西南联大录取分很高的,他们可能会把你推荐去云南大学。” “或许吧。”周维烈毫不担心,就算今年无法录取,大不了明年再考就是,他才不愿意去那个什么云南大学。 王宓说:“我的理想是做一个伟大的化学家,为中国的化工领域贡献力量。等哪天我研究出超级炸药,保证把小日本儿都炸上天。你呢,你的理想是什么?” “研究数学。”周维烈道。 “那可难了,而且数学家不吃香,对国家的作用有限。”王宓说。 周维烈道:“不一定。” 王宓点头说:“也对,数学是所有自然科学的基础。” 这家伙就是个话唠,眼睛一边朝里面瞟,一边跟周维烈说话,天南地北没边儿神侃,足足聊了两个钟头不带重样的。 终于,里面传来一个声音:“周维烈!” 周维烈走进教室,朝着五位面试官鞠躬敬礼,说道:“老师好,我叫周维烈,来自重庆。” 理工组的面试教室有好几个,这个教室里的五位面试官,分别是算学系的江(和谐)泽涵,物理系的叶企孙,化学系的杨石先,生物系的陈桢,地质地理气象系的赵九章。 江(和谐)泽涵低头看着周维烈的档案和分数资料,低声说:“这个学生是昆明考区仅有的三个数学满分之一,而且只有12岁,可谓天才儿童。大家随便提几个问题就可以了,别给他难堪,毕竟人家年龄还太小。” 杨石先笑道:“别说数学满分,就算他数学刚刚及格,也是肯定要招进学校的。12岁就能考392分,以后长大了还得了?” 陈桢说:“也别太惯着,得敲打敲打,防止出现伤仲永。” “应该的,不能让他得意忘形。”赵九章说。 几人低声议论的时候,叶企孙使劲憋笑,突然开口道:“周维烈同学,令尊最近还好吗?” 周维烈愣了愣,回答说:“身体健康,能吃能喝,多谢老师挂念。” 杨石先偏头问叶企孙:“老叶,你认识这孩子?” 叶企孙哈哈大笑:“他是周明诚家的公子,三岁的时候我在天津周公馆见过一次。刚开始我还不确定,但看到真人就对得上了,隐约还能认出点小时候的模样。你们看他是不是长得像明诚?” “周先生的儿子?真是虎父无犬子啊!”江(和谐)泽涵惊讶的扶了扶眼镜。他当年也是周赫煊的书迷,在哈佛留学的时候,经常跟梁思成等人一起讨论《大国崛起》。 面试的气氛一下子变得轻松起来,杨石先逗趣道:“这拿人手的手软,吃人的嘴短。西南联大在周先生那里又拿又吃,他儿子来报考,这是不招都得招啊。” “为了每个星期的鸡蛋,我认为应该通过。”陈桢也笑着说。 周维烈涨红了脸,突然大声说道:“几位老师,我是以周维烈的身份报考西南联大,跟我的父亲没有一点关系,请你们给予我基本的尊重!如果西南联大就是这样的学校,那么不读也罢,告辞了!” 周维烈说完转身就走,叶企孙连忙阻拦:“等一下!” “还有什么要说的?”周维烈问。 叶企孙这位清华物理系的创建者,突然弯腰鞠躬,诚恳地说:“周维烈同学,刚才是我们失言了。入学面试有入学面试的规矩,我们刚才的做法是错误的,也是对面试者的侮辱,在此我必须向你道歉。” “对对对,公是公,私是私,不能混为一谈。周同学给我们上了一课啊!”杨石先也起身鞠躬,其他三人纷纷站起来。 门外等待面试的那些学生都看傻了,入学面试官集体向学生鞠躬,这场面简直无法想象。 周维烈还没正式入学,他在西南联大就已经出名了……12岁的天才少年,周赫煊的儿子,当面迫使教授们道歉,随便哪一点都够让师生们记住。 1014【拜师】 昆明,东寺街。 梅家。 梅贻琦的次女梅祖彤端来一碗糕点,笑道:“周小弟,快来尝尝我妈做的定胜糕。” “谢谢。”周维烈礼节性的微笑点头。 梅祖彤见周维烈把糕点放桌上不动,还以为他在客气,又说道:“别见外,把这当自己家就是,我妈做的定胜糕很好吃的。” 周维烈只能说:“谢谢梅二姐,我不吃糕点和面食。” 梅家的小女儿梅祖芬有些看不过去,嘀咕道:“不愧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嘴还挺刁。” “别乱说话!”梅夫人韩咏华训斥道。 孙永浩连忙解释说:“我家少爷从小就麸质过敏,一吃面食就拉肚子,久而久之他连米糕也不碰了。” 梅贻琦问:“麸质过敏是什么病?” 孙永浩迷糊道:“就是麦子里的啥东西,吃进肚子里就要得病。太太还带少爷去伦敦找英国医生看过,这种病治不好,但只要不吃面食就没关系的。” “真实可怜,小小年纪就得这种病,”韩咏华母爱之心泛滥,拉着周维烈说,“这定胜糕里没有面粉,小周可以尝尝。” 周维烈这才拿起糕点咬了一口,点头说:“嗯,好吃。” “我就说好吃吧,昆明城里好多人都喜欢。”梅祖彤笑道。 韩咏华提着一篮子糕点准备出门,对儿子梅祖彦说:“祖彦,我出去卖定胜糕了,你带着小周到处转转。别走远了,有防空警报就赶紧跑,一定要把小周看好。” “好的,妈,你放心吧。”梅祖彦点头道。 梅贻琦的大女儿已经参加工作了,另外三个女儿和独子仍在读书。韩咏华出门不久,次女梅祖彤便带着弟弟妹妹和周维烈一起出去耍,梅贻琦还特地给了些零用钱,让她给周维烈买些零食。 走在昆明街头,周维烈好奇地问:“梅二姐,阿姨怎么还自己做糕点上街叫卖啊?” 梅祖彤解释说:“老师的工资太低,得赚钱补贴家用。” 周维烈道:“可梅叔叔是校长啊。” “校长比普通教授更穷,普通教授可以找兼职,校长却必须坚守本职工作,”梅祖彤指着弟弟梅祖彦说,“祖彦去年跑警报的时候,把眼镜弄丢了,看不清东西只好休学一年。他现在戴的这幅新眼镜,就是我妈卖米糕赚钱买的。” 梅祖彦笑道:“周小弟,说起来我们还是同届同学,我今年考进了联大的机械系。” 周维烈道:“我是算学系。” “哈哈,我知道,你可出了大名了。”梅祖彦大笑。 周维烈挠头说:“昨天跟家里通电话,我爸把我大骂了一顿,还让我带着礼物给面试老师们登门道歉。” …… 等孩子们都离开了,孙永浩才说道:“梅校长,我马上就回重庆,不会留在昆明照看少爷,太太拜托你平时多多照应。” “没问题,让维烈搬来我家住吧,就是屋子太窄了点。”梅贻琦说。 “周先生想培养孩子的吃苦精神和自主能力,所以务必要让少爷住学生宿舍,”孙永浩掏出两张支票说,“这张是太太悄悄托我给你的,希望梅校长每个周末做点好吃的,给少爷打打牙祭。另一张大额支票,是周先生给的,他想捐款为联大的老师们修宿舍。先生说,钱不多,时间也紧迫,只能修一些土墙茅顶屋。” 梅贻琦瞟了眼支票,一张是1万额度,另一张却是100万,他高兴道:“周先生有心了。孙先生……” “叫我小孙就是。”孙永浩连忙说。 “那好,小孙,”梅贻琦道,“我这有件事想摆脱明诚兄。” 孙永浩道:“您说。” 梅贻琦道:“联大派了三位代表去重庆向政府请愿,要求政府提高薪水,保证教职员工的最低生活需求。他们现在还在路上,差不多月底才能到重庆。请你把我的书信给明诚兄带去,让他到教育部美言几句。” “我保证带到。”孙永浩说。 “多谢了。”梅贻琦抱拳笑道。 去年的时候,西南联大顶级教授的工资,还能满足一个半成年人的生活需求。今年物价暴涨,教授们养活自己都够呛,妻子儿女就只能饿肚子。这还是顶级教授的待遇,普通教授、讲师和助教就更惨,已经没人可以跑去潇洒下馆子了。 梅贻琦还算好的,不用赡养老人,妻子和大女儿都有工作收入,只需养四个还在读书的孩子即可。 物理学家吴大猷先生的妻子生病了,他只能跑去菜市场行乞,向卖肉的屠户讨骨头煮汤给妻子补身体。前不久房屋也被炸塌,他艰难的在弹坑里刨出碎瓦罐,将掺杂着泥渣的面粉加水过滤洗面筋吃。 孙永浩收起书信,说道:“梅校长,我明天就走,还有一件事请你帮忙。” “请尽快说。”梅贻琦道。 “少爷喜欢研究数学,想拜在华罗庚教授门下,周先生请你带少爷去登门拜师,”孙永浩从箱子拿出十条腊肉,“这里周先生的礼物。” 梅贻琦哈哈大笑:“明诚兄很崇古啊,连束脩都准备好了。” 翌日。 孙永浩离开昆明,周维烈暂时住进了梅家,等正式开学再搬进学校宿舍。 大清早的,梅贻琦就亲自带着周维烈去西郊,徒步走了十多里路,终于来到华罗庚居住的地方。 周维烈瞪大了眼睛:“这就是华教授家?” “很简陋是吧?”梅贻琦说。 “怎么能这样,华教授可是大数学家啊。”周维烈震惊又疑惑。 华罗庚全家都跟牛住在一起,底楼是当地农民的牛圈,二楼是用来堆放草料的。这种建筑叫做牛圈楼棚,冬冷夏热,极其简陋,蚊虫鼠蚁数不胜数,就连当地农民都不会住。 特别是气温高的时候,牛粪味道冲天,那滋味难以言说。 梅贻琦大致明白周赫煊的意思,以短暂的接触来看,这位周公子虽然聪明过人,但难免娇生惯养,性格也有些自我孤僻。周赫煊无非是想让儿子深刻了解世间疾苦,切身体会生活的艰辛,把性格缺陷都纠正过来。 梅贻琦突然吟了一首诗:“排布分屋共容膝,岂止两家共坎坷。布东考古布西算,专业不同心同仇。这首诗是华罗庚教授写的,你觉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周维烈笑道,“华教授数学很厉害,但他写诗的水平跟我差不多烂。” 梅贻琦又发现这位周公子的一个缺点,他说:“华教授是你的尊长,你应该给予足够的尊重,说话不能这么不留颜面。” 周维烈道:“可我说的是事实啊。” “事实归事实,道德归道德,这是做人的基本底线。”梅贻琦教导道。 周维烈道:“我爸说做人要真诚。” 梅贻琦说:“如果说一位老母亲年高病衰,已经活不了多久了。她的儿子在战场上牺牲,如果实言相告,这位老母亲就可能伤心欲绝提前过世。你觉得这种情况该说真话还是假话?” “当然是假话。”周维烈道。 梅贻琦笑着说:“这就叫善意的谎言。” 周维烈连连摇头:“梅叔叔,你在偷换话题。华教授跟那位老母亲的情况不一样,就算我当面讲他的诗写得不好,也对华教授没有任何损失。这只是无关紧要的小事情,我想华教授也没那么小肚鸡肠吧。” 梅贻琦顿时哭笑不得,这小孩儿太聪明了也不好教育啊。他只能解释说:“华教授那首诗,是有特殊创作背景的。前年初,华教授租住的房子被炸毁了,闻一多教授就把华教授全家接去一起住。两家人14口挤在16平米的屋子里,中间用布帘挡开。这不仅是他们的卧室、饭厅、厨房,还是两位教授的书房,所以才有那句‘布东考古布西算’。” 周维烈的关注点明显不一样,他想了想说:“14口人在16平米的屋子里怎么挤得下啊?摆了两张床都没剩下什么地方了,连摆桌子都不够,剩下的人睡哪里?” 梅贻琦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无语道:“打地铺啊!” “什么是地铺?”周维烈问。 梅贻琦无奈摇头:“你还真是不知民间疾苦啊,地铺就是把席子床单铺在地上睡。听说重庆城内到处是窝棚,你就没去看看?” 周维烈说:“见过窝棚,但没进窝棚里看过。” 梅贻琦说:“我讲的那首诗,还有闻教授和华教授的事迹,是想说做人要坚韧不拔,要苦中作乐,要不向现实屈服。你懂了吗?” “懂了,”周维烈点头道,“我一定会努力的,有了本事才不用住小房子打地铺,还可以帮助其他人更好的生活。我还存了不少零用钱,今天就全部捐赠给华教授,让他换一间好房子。” 梅贻琦以手扶额,他发现这孩子的思路很奇葩,耐心解释说:“人是有尊严的,也是相互理解的。华教授为什么搬来牛圈住?就是因为他觉得住在闻教授家里太不方便了,会打扰到别人的正常生活。他自己又没钱,只能租农民的牛圈。你一个小孩子,直接给华教授送钱,还让他搬去更好的房子,这很伤他的自尊,我会让他很难跟你相处。” 周维烈疑惑道:“可我爸爸也经常捐款啊,他捐给西南联大的钱就不少。” 梅贻琦说:“第一,你父亲是著名学者,他跟很多老师都是朋友,他的捐赠属于友情救济。而你只是个孩子,你给老师捐钱算什么事?第二,你的父亲很少直接给某人捐款,这就是照顾到受捐赠者的尊严。他是向联大整体捐赠,受捐赠对象是学校,得到实惠的师生都不会面子上难堪。” 周维烈嘀咕说:“面子有那么重要吗?我这又不是嗟来之食,而是一个学生对老师的关心。” 梅贻琦道:“这不仅仅是面子,更是尊严。就像你在面试的时候,五位面试老师只是随口说笑,就让你觉得不被尊重一样。” “明白了。”周维烈这次是真懂了道理。 二人说话之际,已经走到牛棚前。 一楼还养着牛,华罗庚全家住在二楼,有个木制楼梯可以上去。二楼本来是用来堆放草料的,层高很矮,个头稍高的人进屋还得低着头。 “华教授在吗?”梅贻琦喊道。 吴筱之出门一看,连忙说:“在呢,快请进。老华,梅校长来了!” 当周维烈随着梅贻琦进屋时,华罗庚已经拖着瘸腿走过来,招呼道:“快请坐。” 梅贻琦扬了扬手里的腊肉,笑道:“给你带来个学生,人家父亲还准备了束脩。” “这可不行,都什么时代了,哪还能收学生的礼物,”华罗庚看了眼周维烈,笑道,“这就是周先生家那位小天才吧,他的数学试卷我看了,非常有前途。” 梅贻琦也不讲什么大道理,笑道:“其他学生的礼物肯定不能收,但周大资本家给的就不必了,他也不缺那几个小钱。而且啊,这可是拜师礼,人家把儿子托付给你做关门弟子。” 关门弟子并非最后一个弟子,而是关起门来开小灶的弟子。 华罗庚摇头说:“我对学生一视同仁,不收关门弟子。” 梅贻琦说:“这个学生不同,年龄小,不懂事。现在他异地求学,父母都不在身边,你不仅要教他学问,还要教他做学问的精神。在这些方面,你得多费费心,收几条腊肉没什么的。” 华罗庚还是在坚持:“对学生多关心是应该的,但束脩肯定不能要。这样吧,等开学以后,我把这些腊肉送去食堂,用来给学生们改善伙食。” “你啊,随便你吧。”梅贻琦顺手就把腊肉撂下。 不仅是华罗庚,梅贻琦自己也是个坚守原则的。 再过两年,云南王龙云的女儿没考上西南联大,派人来找梅贻琦说情,结果还是无法进联大读书。龙云勃然大怒,亲自去梅贻琦家里找麻烦,结果听说梅贻琦的小女儿也考联大落榜了,于是尴尬的大笑几声便作罢。 华罗庚把周维烈叫到跟前,问道:“我看了你的数学试卷,你已经学了微积分?” “学得差不多了,微积分的基础知识都了解。”周维烈道。 华罗庚说:“要戒骄戒躁。我只有一个要求,你不能缺课,就算老师讲的只是你已经学过,也必须认真听讲,认真完成作业。还在离开学还有一个月,有什么问题可以来这里找我。” 周维烈说:“老师这边太远,浪费时间,我可以住在这里吗?我会交生活费的。” “你不嫌牛圈太脏太臭了?”华罗庚道。 周维烈说:“刚开始有点臭,但闻多了就习惯了,现在已经没有刚来的时候那么臭了。” “哈哈哈哈!” “孺子可教也!” 梅贻琦和华罗庚同时大笑。 1015【陈公馆】 前来重庆向政府请愿涨工资的三位联大代表,分别是周炳琳、吴有训和陈雪屏。 周炳琳,法学家,经济学家,原北大教授,现任西南联大法学院院长。 吴有训,物理学家,原清华理学院院长,第一个获得西方国家院士称号的中国人——1936年即成为德国哈莱自然科学研究院院士。当年物理考5分的钱伟长,死活闹着要转攻物理,就是吴有训破例答应的。 陈雪屏,心理学家,原北大教授,他未来有个女婿叫余英时。 这个要求涨薪的阵容配备是很合理的,经济学家周炳琳负责分析经济问题,心理学家陈雪屏负责给教育部官员接洽,吴有训负责撑场面——毕竟是中国的第一个西方院士。 可惜,他们到了重庆以后,连陈立夫的面都没见到,被教育部官僚各种敷衍忽悠。 无奈之下,三人只能到周公馆请求帮助。 崔慧茀端来茶水点心,周赫煊招呼众人坐下说:“我前两天收到梅校长的亲笔信,可惜始终无法找到三位先生。” 吴有训说:“我们住在一家小旅馆里。” 周炳琳道:“我们开始不找周先生帮忙,是因为要求涨薪属于公事,是广大教师的合理意见,不愿意掺杂任何的私人因素。” 周赫煊点头说:“这个我理解。” 陈雪屏说:“可教育部那些官员始终推诿,一个个都说不能做主,让我们去找部长陈立夫。问题是,陈立夫根本不露面,我们根本见不到他本人!” 周炳琳说:“周先生,我们此次来周公馆的目的,是想请你代为引荐,安排我们和陈立夫见上一面。” “走吧,这就过去,”周赫煊开玩笑道,“我看三位先生挺着急的,现在去陈家,说不定还能蹭一顿晚饭呢。” 陈立夫住在巴南县,也就是后世重庆市巴南区。 离中央政治大学不远,有一栋西式小别墅,那便是教育部长陈立夫的公馆了。 周赫煊带着三位教授坐船换车,还步行了一段距离,终于在快天黑的时候抵达目的地。 作为国系的两大领袖之一,陈立夫的公馆肯定有侍卫看守,想杀他的人多了去。门房也是个有眼色的,态度恭敬地问:“几位先生有什么事情?” 周赫煊笑道:“我是周赫煊,找陈部长有要事。” “原来是周先生,请稍等。”门房立即进去通报,同时使眼色让侍卫把门看好。 不多时,周赫煊几人就被领进去,陈立夫哈哈笑道:“明诚兄来的正好,我刚准备吃晚饭。哟,还有三位朋友,都一起来喝几杯。”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陈部长家的饭菜肯定很香。”周赫煊乐呵呵说。 陈立夫说:“明诚兄太见外了,在家里不必称呼职务。” 周赫煊笑道:“那我就冒昧喊一声陈老弟?” “应该的,应该的,你比我年长,”陈立夫热情地拉着周赫煊往里走,问道,“这三位朋友是?” 周赫煊介绍道:“这三位分别是西南联大的吴有训教授、周炳琳教授和陈雪屏教授。” 听到“西南联大”四个字,陈立夫顿时笑容一僵,随即又恢复正常,哈哈笑道:“原来都是大学问家,今天寒舍蓬荜生辉,一定要多痛饮几杯。” “好说,好说!”周赫煊也跟着打哈哈。 吴有训稍显心急,迫不及待地说:“陈部长,我们这次……” 陈雪屏悄悄拉了拉吴有训的袖子,笑道:“难得能够见到陈部长一面,今天定要多多请教学问。” 陈立夫摆手说:“请教不敢当,我就一匹兹堡的硕士,学问肯定不如你们这些博士。” “达者为先,不能只看学历嘛,”陈雪屏拍马屁说,“陈部长主掌教育部数年,教育事业在抗战之困难时期发展迅速,实为晚清以来中国教育的第一大功臣。我们都是搞教育的,陈部长对教育肯定有独到之见解,这些都是值得我们学习的。”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陈雪屏一下子就搔到陈立夫痒处,难怪此人再过几年就能做代理教育部长。很有可能,陈雪屏后来在教育部平步青云,就是因为这次请求涨薪跟陈立夫有了交情。 陈雪屏几句话说完,陈立夫心中那点小小的不愉快立即消失,他高兴的请众人落座,还特地介绍了自己的妻子孙禄卿。 孙禄卿也是个文化人,此时担任中央大学艺术系教授,13岁的时候就已经和陈立夫定亲。虽是包办婚姻,但夫妻二人非常恩爱,不过陈立夫悄悄养情人是肯定有的。 孙禄卿招呼大家坐下吃饭,主动跟周赫煊聊天道:“周先生,我对你可是慕名已久,婉容女士整天都说你好话。” “婉容也经常称赞孙女士画艺精深,你的水墨山水颇有独到之处。”周赫煊顺口吹捧。 抗战时期重庆的画家不少,但女画家却不多,婉容和孙禄卿肯定是认识的,而且两人之间的交情还非常要好。 孙禄卿笑道:“婉容前段时间从敦煌回来,突然画技大涨,风格大变,惹得我都想去敦煌临摹壁画了。” 周赫煊说:“等抗战胜利了,我来组织一个敦煌旅游团,到时候孙女士可要报名哦。” “那就说定了,我也一定参加,”陈立夫突然举杯,“来,让我们预祝抗战胜利,满饮此杯!” 宴席的气氛很快热烈起来,众人吃饭喝酒聊天,忙得不亦乐乎。 周炳琳和吴有训好几次想说涨薪的事情,但都被陈雪屏制止了,因为时机还没有到位。 陈雪屏各种拍陈立夫的马屁,周赫煊也走夫人路线,把孙禄卿聊得很高兴。 酒过三巡,陈立夫已经有了些醉意,陈雪屏才突然长叹一声:“唉!” 孙禄卿问道:“陈教授为何叹气?” 陈雪屏说:“自抗战以来,我难得能吃一顿这么丰盛的晚餐。想想我在重庆大酒大肉,西南联大的同僚在昆明却只能饿肚子,不免心生惭愧之情,故此感叹。” “联大的老师饿肚子?”孙禄卿有些不明白。 陈雪屏说:“联大工资最高的教授,一个月也才470元,哪能不饿肚子?” “那么低?我们中央大学的教授……”孙禄卿突然意识到什么,立即闭嘴,扭头看向丈夫陈立夫。 “咳咳,”陈立夫咳嗽两声,叹息道,“抗战艰难,财政有限,真是辛苦大家了。” 吴有训终于憋不住了,说道:“陈部长,我们没有别的要求,只希望西南联大的教师工资,能够和中央大学的一样。都是教书育人,总不能厚此薄彼吧?” 1016【向背】 (更正前两章的错误:一,关门弟子用错了,已改为入室弟子。二,巴南区在民国时称为巴县。三,由于老王计算错误,周赫煊捐建教师宿舍的钱太少,已从100万改为1000万,维烈打牙祭的钱也改为了10万。) 西南联大和中央大学的教职工薪水,当然是不一样的。 抗战期间,虽然各大高校都比较困难,但中央大学的教授还能糊口,而其他大学的情况就难以言说了。西南联大属于情况最差的那一批,更差的实在找不到——早就因无法办学而解散了。 按理说,西南联大云集了清华、北大和南开三校的教授,教学实力完全可以排中国第一。这样的学校怎么会被忽视呢? 因为不听话。 西南联大始终坚持独立办学,大部分教授们都拒绝加入国党,而且还在刊物上发表抨击国党政策的文章。常凯申也曾多次抛出橄榄枝,但西南联大根本不领情,甚至屡次拒绝把学校前往四川。 所以,常凯申必然打压西南联大,他故意让教授们饿肚子,希望能通过此种手段令其屈服。 陈立夫当然知道常凯申的想法,他打着哈哈说:“重庆和昆明毕竟不一样,物价要高得多,中央大学教授的工资更高可以理解。” “我们当然理解,但也请教育部理解我们,”周炳琳开始算经济账了,他说,“战前,昆明四口之家的最低生活费为50元法币,平均每人每月生活费是12.5元,只有这样才能维持生活。到现在,按照昆明的实际物价情况,一个四口之家至少要6000元才能维持生存,平均每人每月需1500元生活费。五年间,物价翻了百倍,而教授的薪水却没有丝毫变动。我校教授的最高工资为470元,而助教的工资仅有120元,拖家带口的让他们怎么生活?” 陈立夫笑着说:“西南联大的教职工好像有津贴吧?” “可那些津贴是从美国庚款中挪用的,”吴有训肺都快气炸了,“真老老实实领工资过日子,西南联大的老师早就饿死完了!” 陈立夫说:“所以说嘛,国家财政困难,各校应该自己想办法。挪用庚款就是个好主意,反正那都是美国退回来的钱。” 周炳琳郁闷道:“但是庚款断了啊,日本去年底占领上海,各大国际银行纷纷关门,美国的庚款就汇不过来了。从去年12月份到现在,学校的庚款储备已全数耗尽,下半年老师们只能靠死工资过日子了!” “这倒是个问题。”陈立夫点头说。 事实上,陈立夫也想给西南联大的老师涨工资。这并非出于好心,而是不想背骂名,因为他在教育部长的位子上。 若真把那些知名教授饿死几个,老蒋肯定会被骂,但他陈立夫也别想脱干系。 吴有训拍桌子道:“何止是个问题,这问题大了!” 陈立夫敷衍道:“此时我也做不了主,得禀告行政院,还得和财政部接洽。” 陈雪屏抱拳吹捧道:“自陈部长主掌教育部以来,中国教育事业蒸蒸日上,于公于私都值得我等敬佩。想必西南联大的窘境,陈部长也是不愿看到的,希望陈部长能够尽快切实的解决问题。” “一定,一定。”陈立夫继续打太极拳。 周赫煊突然说:“陈老弟,不如我们明天就去觐见蒋总裁?” “不必了,我单独去即可。”陈立夫知道这事儿没法再拖,不然周赫煊肯定要掺和进来,拖得越晚就闹得越僵。 晚餐结束,陈立夫又留众人聊了一会儿,才亲自把他们送出大门。 陈雪屏比较看得清状况,他说:“今晚多亏周先生了,否则那陈立夫还要继续敷衍。” “不要太报希望。”周赫煊无奈道。 数日后,陈立夫去找了常凯申,常凯申又找来孔祥熙商量。 随即,教育部下达了“总字第45388号训令”,决定在非常时期对国立大学主管人员发给“特别办公费”每月法币300元以上。 这是什么意思呢? 就是每月发给西南联大的系主任以上领导300元法币,发放范围还不到30人。 吴有训气得快吐血了,破口大骂道:“这老蒋没安好心,想用一点点施舍,来挑拨学校领导和普通教职工的关系!” “我们不能接受。”陈雪屏道。 周炳琳说:“当然不能接受。300元只够半个月饭钱,一旦我们接受,必然导致学校内部分裂!” 周赫煊说道:“我再想想办法吧。” “没用的,西南联大一天不被政府招安,老蒋就一天不涨工资,他想把我们活活饿死!”陈雪屏郁闷道。 周赫煊拿出一张支票说:“我前些日子,给了梅校长1000万法币,用来给老师们修宿舍。没想到才过去半个月,这物价又上涨了。这里有2000万法币,你们带回去给梅校长吧。让他赶快把钱换成建筑物资,再拖下去还得涨。” “多谢!”周炳琳小心翼翼把支票收好。 周炳琳、吴有训和陈雪屏三人郁闷而归,由于逗留重庆的时间太久,他们回昆明的路费都不够了,还打算徒步走回去。周赫煊又连忙资助了一笔盘缠,帮着联系前往昆明运物资的汽车,不然等他们走回去都开学好些时候了。 从八月下旬到九月初,周赫煊先后去见了老蒋三次。好说歹说,苦苦劝谏,老蒋被搞得不耐烦了,终于答应按级别给老师们上调20元到50元不等的工资。 这个工资调整,不仅仅是西南联大,包括所有国立大学的老师。 周赫煊也算是给大学老师们帮忙了,可这种忙没有屁用。20元到50元的工资涨幅,也就四口之家一天的饭钱,涨与不涨都差别不大。 新学期开学后,西南联大兼任领导的25名教授联名致函教育部,婉言谢绝了那每月300元的“特别办公费”。 这次的要求涨薪事件,让西南联大的老师对国府彻底失望,就连以前拥护中央的教授也开始转变思想了。 任何时候,一个人的政治态度都必然受到经济因素的影响,学者教授们自然也不会例外。此后,闻一多、张奚若、吴晗等人越来越激进,在各种公开场合批评政府,闻一多更是投身于政治运动中,成为全国有名的民主斗士。 “民盟”的昆明支部,就是在西南联大的校园中成立的。 由于教授们纷纷要求加入,民盟专门为此打破了不收个人盟员的惯例,吴晗、闻一多、李公朴、费孝通等人都相继入盟。昆明支部的教授们开始彻底倒向共党,用当时的话来讲就是成了共党的“尾巴”。 这就为后来闻一多和李公朴被暗杀埋下了伏笔,起因便是政府不给涨工资。 1017【赌神周维烈】 九月,开学。 梅祖彦帮着周维烈把日常用品搬到学校,他站在宿舍前的空地上说:“小弟,选一间吧。” “就这间吧。”周维烈随手一指。 两人扛着大包小包进去,里面已经住了许多同学,甚至还有校外跑来旁听的混子。 聊天、看书、打牌、睡觉……全都在床上进行,因为宿舍里根本没有桌椅,也没有太多空地方用来站着。 40人的大通铺上,有一伙正在打“沙蟹”,也即我们所说的“梭哈”。只六个人在玩,但旁边观看者却更多,不时的大呼小叫瞎起哄。 “哈哈,明面一对老k,我下注八百万(八个仰卧起坐),就问谁还敢跟!” 一个玩牌的学生扔出去五张筹码,回头看了眼周维烈和梅祖彦,笑道:“哟,看样子又来了两个新生,你们是哪个系的?” 梅祖彦不喜欢赌博,皱着眉头不做声。 周维烈答道:“算学系。” “我叫彭旭,中文系大二的,一起来玩几把呗,”那学生笑道,“不赌钱,赌做仰卧起坐,20个筹码输完了就结算。输得太多也可以选择不做,帮赢家洗衣服就行。” 周维烈也不直接拒绝,只说:“我先铺床。” 梅祖彦非常不高兴,数落道:“国家危难,你们不思为国出力,却在这里打牌,还有没有一点做人的良知?” 打牌的那些学生并未生气,其中一个笑道:“这位同学,我们是在提前锻炼身体啊,说不定哪天就去参军报国了。” “懒得跟你们废话。”梅祖彦脸色难看道。 周维烈随便选了个空床位,在梅祖彦的帮助下很快把床铺好。 梅祖彦叮嘱道:“小弟,我还有事就先走了,你别跟这些人一起赌博。” “嗯,我送你。”周维烈道。 周维烈把梅祖彦送出宿舍,回来就拿出书本准备自习,结果那些玩牌的吵闹声太大,让他很是感觉烦躁。 若换成梅祖彦,肯定上前严厉斥责,甚至有可能威胁要告老师。 但周维烈没有这样做,他默默地过去围观,开始熟悉这种扑克牌的玩法。越看越觉得无聊,因为这幅扑克牌已经很破旧了,许多地方都有细微损伤痕迹,几局看完他已经记住了十多张牌的背面特征。 “怎么,想玩玩?”那个叫彭旭的同学问。 周维烈跃跃欲试:“好啊。” 打沙蟹在民国时期是很流行的,宋子文、张学良、胡适、傅斯年等人都是个中高手,尤以张学良和张宗昌的一局牌最为惊心动魄。 当时张学良手握一对q和一个9,而张宗昌的明牌是一对9。张学良赢面很大,却没想到张宗昌胜券在握、气焰嚣张,少帅无名火起,同时又心生一计。 张学良突然站起来拍桌子梭哈,说道:“今天就玩这最后一把,要赌就赌个心惊肉跳。这一把我要是赢了,你的部队就全归我老张家指挥,今后不得再阳奉阴违!” 张宗昌其实拿了三个9,但他又不敢确定张学良是否有三个q,此时已经赌得兴起,便咬牙道:“老张家要我的部队,可以,只要你能嬴!但如果我这把赢了,你老张家也得替我按花名册补足半年军饷。” 底牌亮出,少帅气得吐血,只得依赌约给张宗昌发军饷。 张作霖对此表示很遗憾:“小六子还是嫩啊,不过用心良苦。假如这一把牌释了张效坤(张宗昌)的兵权,也让我省了多少烦心事。” 当时中国北方的局势,很可能就是一把牌的事情。 周维烈坐下连弃了好几把,到第六局他才开始跟,而且把包装纸做成的筹码全部推出,说道:“再欠5个,我压20,谁敢跟?” 单次下注最高就是20了,其他几人纷纷弃牌,只有一个对a的学生说:“我还就不信邪了,开牌吧!” “三个6,不好意思。”周维烈笑嘻嘻道。 那学生无语道:“你就不怕我是三个a?” “可惜你不是。”周维烈说。 愿赌服输,输家已经没了筹码,立即躺床上做仰卧起坐,而其他人则凑出20张筹码还给他。 等快到中午的时候,除了周维烈之外,其他所有人都累得够呛。由于学校伙食不好,一个个都身体虚得不行,做了几百个仰卧起坐之后,连腰都伸不直了。 没办法,只能赎买。 输家承诺为赢家洗衣服,20张筹码洗一次,每次的衣服不得超过五件。嗯,维烈这个月的衣服都不用自己洗了,有诸位好心的同学代劳呢。 “不玩了,不玩了,忒没意思!”彭旭气呼呼的把牌扔掉。 “我也不玩了。”另一个叫朱志高的同学说。 眼看牌局就要散伙,周维烈笑道:“彭旭同学欠我六次洗衣服,朱志高同学欠我三次,张光亮同学欠我两次,张羽同学欠我一次,罗绵章同学欠我四次,邓国成同学欠我……” 彭旭瞪大了眼睛:“你心里都记着呢?” 周维烈说:“当然记着啊,难道你还想耍赖?” “怎么会?我只是惊叹你记性好,”彭旭尬笑道,“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周维烈。”周维烈道。 众人面面相觑,终于有人说:“就是那个12岁考进联大,让五个教授当场鞠躬道歉的周维烈?” “是我。” “令尊是周赫煊先生?” “是的。” “牌技也是周先生教的?” “不是,今天我才第一次玩打沙蟹。” “那你怎么总是赢?” “因为我把牌都记下了啊。这幅扑克很旧了,背面有许多痕迹,一眼就能认出来,你们的底牌我都知道。” “我怎么认不出来?” “可能是你没有仔细观察吧,那些痕迹虽然很细微,但只要用心记住就行了。” “废话,要是能记住我早记了,看起来都一样的啊!” “……” 周维烈的“赌王”称号不胫而走,从此这间宿舍再也没人玩牌了,因为一有牌局他就会加入其中。当然也有不信邪的,其他宿舍的同学慕名而来,最后灰溜溜的承诺帮周维烈洗衣服。 1018【落难公子】 食堂。 周维烈低头看着碗里发黄带黑的米饭,以及掺杂在饭里的石子和老鼠屎,顿时感觉一阵阵反胃。虽然梅贻琦和华罗庚家的米饭也很糙,但至少淘干净了,不会额外的加一些特殊“营养品”。 新生学着老生不停敲碗,传说这是在联大吃饭的必备技能。周维烈也请教了一下其中诀窍,但初次使用很难掌握,最后只用筷子慢慢地把杂物捡出来。 今天的菜又是水煮芸豆,50张大桌子的菜只用了半斤油,吃不出来有半点油水。 周维烈艰难地刨了几口饭菜,感觉喉咙噎得慌,连忙端起米汤润喉送饭。 “呸!” 一口米汤喷出来,周维烈惊道:“这是米汤还是醋?酸死人了!” 已经欠了六次洗衣服差事的彭旭,颇有些幸灾乐祸地说:“陈米煮的米汤就是这样酸,开胃健脾,越喝越饿。” 周维烈完全没了胃口,但从小的家教让他不愿浪费粮食,闭着眼睛把碗里剩下的饭吞完。米汤是不想再喝了,那玩意儿的味道跟喝醋没啥区别,他放下碗筷问道:“学校里有商店吗?” “没有,”彭旭笑道,“你想买吃的?校门口有卖东西的老乡,炒些花生米、胡豆之类的来兜售。” “我去看看。”周维烈说。 等他离开之后,同桌的学生才开始议论起来: “这位周学弟看来吃不惯食堂的饭菜啊,周先生家的伙食肯定丰盛。” “别说周先生家了,我家的饭菜也没这么难吃。” “你说他能坚持多久?” “什么坚持多久?” “哭鼻子喊着回家找妈妈啊。毕竟才12岁,又是没遭过罪的,哪会受得了?” “可能过几天就习惯了吧。” “难说。” “……” 十二三岁的年纪,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一碗米饭是肯定吃不饱的。 周维烈快步走到校门口,果然看到几个正在卖零食的老乡。他也不问价格,走到一个卖炒花生米的面前说:“给我来两斤。” “两斤28元。”老乡说。 周维烈捧着用废旧报纸装好的炒花生米,边吃边走,优哉游哉地返回宿舍,他第一次发现花生是如此美味。 同宿舍的学生陆陆续续回来了,闻到炒花生米的香味,一个个都看着周维烈咽口水。 周维烈越吃越不得劲,人太多不够分,吃独食又感觉不好。思来想去,干脆再次前往校门外,对那些卖零食的老乡说:“你们的东西我都买了,麻烦帮我搬到宿舍去。” “小同学,你有那么多钱吗?”一个老乡笑问。 周维烈掏出一叠钞票:“我点钱不够,但我宿舍里还有些现大洋。对了,我再买几个框,连同框里那些防潮的碎布也一起卖给我。” 由于学校师生都很穷,一筐花生胡豆好几天都卖不完。现在有人直接包圆,老乡们大喜过望,背筐挑箩的簇拥着周维烈往学生宿舍而去。 这一票人浩浩荡荡穿行在校园中,引来阵阵侧目。 回到宿舍,彭旭指着外面等候的那些老乡,问道:“小学弟,你这是干嘛呢?” “请大家吃东西。”周维烈笑道。 从箱子里翻出现大洋付款,周维烈的零花钱已经用了三分之二。他又拆了个肥皂包装盒,在纸板上写道:“零食免费,凭君自取。因数量有限,每人限供一把。” 周维烈把花生胡豆混在一起,每排宿舍楼的屋檐下放置一筐,连女生宿舍也没有落下。 把纸板放在筐前,周维烈便自个儿回宿舍去了,留下数百个看稀奇的学生。 刚开始没人好意思动手,彭旭比较会来事,笑着抓了一把说:“大家别客气,这是周公子请客。记得把布片盖好啊,免得花生胡豆都回潮了。” “不客气,不客气,地主老爷赏饭吃了,哈哈。”另一个学生也开着玩笑抓取一把。 又有学生说:“都省着点抓,别一下子吃完了,图书馆里的同学还不知道呢。” 学生们还是很有自觉的,都只抓了小半把。因为这些零食数量明显不够分,抓得太狠的话,后面的同学就没有机会了。 对于周维烈的做法,大部分学生都选择接受好意,但也有少部分同学认为他是在邀名出风头。仇富心理在哪个时代都存在,不可避免。 彭旭吃着花生回宿舍,坐在周维烈旁边说:“小学弟,以后别这样了,影响不是太好。” 周维烈对此无所谓,他说:“我的零用钱也快用完了,以后想买都买不起。” “没钱你还买这么多?”彭旭惊讶道。 “钱本来就是拿来用的啊。”周维烈完全没有理财的概念。 彭旭服气了:“不愧是周公子,大方,豪气!” …… 下午去领了课本,第二天正式开始上课。 星期一早晨终于吃到煮鸡蛋,周维烈边吃蛋边怀念家里的伙食,同时看着狼吞虎咽的同学们若有所思。 被孤立什么的根本不存在,周维烈在学校的人员出奇好,不管是老师还是同学都对他照顾有加。一方面是看在周赫煊面子是,另一方面也是由于他年龄太小,洗衣服之类的杂活经常有同学主动帮忙。 大概过了半个月,周维烈的零花钱就用完了。只有每周一三五的早晨可以吃鸡蛋,周末再去梅贻琦家打牙祭,其他时候都被迫接受了学校那猪食一般的饭菜。 拉了两回肚子就习惯了,周维烈已经学会了敲碗筛石子的技能,酸得像醋一样的米汤也甘之如饴。只可惜油水太少,见什么吃的都馋得流口水,每天都处于半饿半饱的状态。 这时候,贵人出现了。 又是一天放学,吴宓站在教室门口喊道:“维烈,快过来!” “吴叔叔。”周维烈恭敬问候。 吴宓勾着周维烈的肩膀,笑道:“走,叔叔带你吃好吃的。” 周维烈下意识的咽口水,说道:“等到了重庆,我再回请吴叔叔。” “到时候让你爸请我,反正我不会吃亏。”吴宓开玩笑道。 整个抗战期间,吴宓是西南联大的头号大款。此君来昆明时刚刚离婚,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而且兼职多多,每月能有六七千元的收入。他天天下馆子,甚至同时请三个关系暧昧的女士一起吃联谊餐,日子过得不要太潇洒。 吴宓非常讨厌教授们的种菜行为,陈岱孙开垦的两块菜地就在吴宓屋外,天天把他吵得不行——“自晨至夕,皆在宓窗外伏地种菜,宓殊厌恨之”。 沈从文的收入也很高,但他的钱都用来买陶器和书籍了,请学生汪曾祺下馆子也只吃一碗米线。 吴宓跟周赫煊的私交颇深,经常被梁启超拉着在清华园一起打麻将,他还被周赫煊请来做了《大公报》副刊半年多的主编。有段时间吴宓从国外归来,住在天津三乐堂整整半个月,维烈这小子跟他也是很熟的。 一大一小,两人下馆子,足足点了三菜一汤,丰盛到近乎奢侈。 周维烈就像是几天没吃饭的叫花子,狼吞虎咽的吃了三碗米饭,把桌上的几盘菜风卷残云般干掉,最后干脆把饭倒进菜盘里滚油水。 吴宓摇头苦笑:“你爸也是狠心,好好的日子不过,非把你扔到昆明这鬼地方受穷。以后嘴馋了,就来找你吴叔叔,肯定让你吃饱吃好。” “谢谢吴叔叔,”周维烈把盘子里的最后几粒米饭夹到嘴里,擦嘴道,“我明白我爸的意思,他是让我见识一下中国的真面貌。” 吴宓笑着说:“哟,你还挺懂大道理的。” 周维烈道:“以前在天津和重庆的时候,爸爸也经常给我说这些,但当时都半懂不懂,现在终于切身体会到了。” “能体会就好,你很有前途。”吴宓点头赞许。 周维烈说:“我正在考虑,是不是该转专业,去学物理、化学或者是机械。” 吴宓问道:“你数学那么好,转专业做什么?” “数学对国家没什么用处啊,”周维烈道,“自开学以来,我们班已经有两个同学转系了,另外几个同学也有这样的打算。” 吴宓斥责道:“谁说数学没用?数学是所有自然科学的基础,它能带动其他理工科的发展。” 周维烈嘀咕道:“华教授也这样说,上周还给我爸写了封信告状。” “你现在的任务是安心学习,不要胡思乱想,知道吗?”吴宓严肃道。 “知道了。”周维烈有些郁闷。 吴宓不是唯一给周维烈改善伙食的,但凡条件允许,许多教授都会站出来帮忙。比如沈从文,基本上每个月都要请周维烈下两三次馆子,或者让老婆张兆和给维烈做酒酿鸡蛋。 酒酿鸡蛋是张兆和的拿手好菜,用朱自清的话来说,那简直是世上最鲜美的食物。 开学第二个月,费正清作为美国特使访问西南联大。这位老兄跟周赫煊就更熟,以前但凡是来天津,费正清两口子都住在周家,还在上海周公馆住过几个星期。 费正清得知了周维烈的情况,立即请这小子去吃大餐,还留下了200美元的红包。 费正清在回忆录里写道:“中国人有两种极端的教育子女的方式,一种是溺爱,恨不得把所有的一切都给后代享受;另一种是让孩子吃苦,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周赫煊先生的选择我不敢苟同,因为他的儿子正在发育的关键时期,不应该每天处于半饥饿状态。但不可否认,这种培养方式非常成功。我和当时只有12岁的周维烈有过一次深谈,他的思想比许多成年人更为成熟。他表示自己以前只关注数学,而进入西南联大以后,开始关注社会政治问题。或许正是这一时期的思想转变,才会促成他后来的选择……” 1019【脑子被驴踢了】 未来的大数学家、费马大定理的证明者、中国计算机之父、中国互联网之父、中国首批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获得者、英国皇家科学院第一位华人院士、中科院院士周维烈先生,依旧还在艰辛的求学之路上。 而费正清则在访问了西南联大之后,立即给罗斯福写信: “获得食物和住房,以及最起码的生活必需品,成了西南联大教职工最主要的问题。我对于教授们的贫困处境深感震惊不安。他们正在开展一场顽强的斗争,但是难以持久的坚持下去。你可以想象此种处境——绝望、贫穷、苦撑门面、相互支援,以及行动的渐次削弱。” “西南联大的教授讲师们,正在缓慢地陷于精神和肉体两方面的饥饿状态之中,尽管他们都是留美归国学生,是中国学术研究中的菁华……这些曾在美国接受训练的中国知识分子,其思想、言行、讲学都采用与我们一致的方式和内容,他们构成了一项可触知的美国在华权益,并且是此间正在进行着的斗争中的一股举足轻重的力量。但在过去的一年中,我们竟然没有援助他们而提出解决方法,仅由美国联合援华会干了那么一点工作。” 费正清以前在清华大学教过书,跟梅贻琦、金岳霖、陈岱孙、张奚若、钱端升等人都是老朋友。所以他这次被任命为美国特使,来华第一站就是走访西南联大。 当晚,梅贻琦设宴款待,还叫来了金岳霖等人。 费正清第二天便得知,他吃的这顿饭花费1000多元,相当于教授们三个月的工资。费正清震惊莫名,赠送给学校一瓶价值千元的西药回礼,并立即给罗斯福总统写信。 在信中,费正清采取了非常有效的策略,他说西南联大的大部分老师都曾在美国留学,学术思维和教学方式都是美国式的,这是美国在华利益的特殊部分。美国应该赶紧帮忙,只要帮助了西南联大,就能在中国取得深远的影响力。 罗斯福总统对此非常认同,收到信后立即拍电报回来,勒令美国联合援华会给教授们提供生活补助金。不仅是帮助西南联大,还要帮助所有条件困难的中国大学。 费正清闻讯无比喜悦,直接坐飞机前往重庆,但接下来的遭遇让愤怒莫名。 常凯申居然拒绝让美国资助中国的官办大学,理由是有损国家和民族的尊严…… 费正清郁闷地给西南联大拍电报,当蒋梦麟宣布美国援助计划不能实施时,西南联大的所有教授都气疯了。屁的国家民族尊严,现在政府还在通过《租借法案》向美国借钱借物资呢,怎么到教授这里就不行了? 之前西南联大的教授虽然写文章抨击政府,但只限于具体的政策,而且是通过严谨的学术论文还表态。这无关政治,而是学者对政策的关心和讨论,出发点是帮助政府查漏补缺。 但现在要求涨薪不成,连美国主动帮忙都不行,西南联大教授们的思想变得越来越激进,抨击政府时也渐渐开始带着政治立场。并在接下来的两三年内,一部分彻底倒向共党那边,一部分倾向同情共党,剩下一部分则不看好国民政府。 周公馆。 费正清显得极为激动,他疯狂挥舞着手臂说:“周,你们这位蒋先生的脑子有毛病吗?见鬼的国家民族尊严!他的尊严难道就是让教授们挨饿?他的尊严难道就是不管民众的死活?当时我恨不得自己手里有一把枪,开枪把这个混蛋杀了!” “我也看不懂了。”周赫煊苦笑。 周赫煊还真不知道有拒绝美国支援中国教授的事情,刚才听费正清一说,他也很想把常凯申的脑子敲开看个究竟。又不用政府掏钱,还能改善无数教授的生活,这种事情有什么好拒绝的? 如果说是出于政治目的考虑,此时的西南联大也只是向往民主自由而已,并没有多少人亲共,就连激进如闻一多也跟共党没啥关系。甚至西南联大还有极右派存在,这些极右派都是拥护老蒋的,是老蒋的自己人啊! 能生生把极右派逼成自由派,把自由派逼成极左派,老蒋还真特么是个人才,简直让人怀疑他就是潜伏进国党的头号地下党。 西南联大只是个缩影,代表着更广大的中国教授群体。人家美国这次是要帮助所有困难中的教授,老蒋一棍子敲死,把中国科研和学术力量中的菁华得罪了七七八八。 难道真是为了所谓的国家颜面? 虽然听起来很可笑,但周赫煊居然有些信了,因为他实在找不出更靠谱的原因。 “唉,不谈这些了,”周赫煊问道,“老费你这次来中国有什么重要任务?需要我帮忙?” 费正清说:“我是美国战略情报局驻中国的首席代表,负责收集各方面情报,方便美国对中国制定更加详细的援助计划。” 战略情报局就是中央情报局的前身,今年六月份刚刚成立。 周赫煊无奈道:“中国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财政崩溃、金融市场混乱。一方面是战争因素影响,另一方面就是日本人印的假币太多。从开战到现在,日本人至少印了几十亿假币,这些假币全部流入市场,中国的经济不崩溃都难。” “难怪中国物价涨得那么厉害。”费正清感慨道。 从去年底到现在,中国的米价已经涨了接近三倍,而且还在继续暴涨当中,几乎是一天一个价。周赫煊六月份让孙永浩带去1000万修教师宿舍,结果八月份就感觉不够用,连忙让吴有训等人又带回去2000万。 说个很可笑的事实,周赫煊在中国的那些工厂,如今除了药厂以外,其他所有工厂都盈利困难了。在产品供不应求的情况下,有几家工厂居然已经开始亏损,估计等到明年连药厂也会赔钱。 药品是管控物资,涨价需要跟政府商量,就算涨也不可能暴涨,问题是原材料和人工费在暴涨啊! 别看黑市里磺胺价格坚挺,但都便宜那些二道贩子了。 特别是那些经手管控物资的官员,层层中饱私囊、克扣贪墨,周赫煊投资办药厂其实是在给这些混蛋赚钱。偏偏他还对此没有任何办法,除非他能做主把当官的都换一遍,否则周赫煊就算站出来弄死几个小虾米,真正的幕后黑手依旧逍遥法外。 国家苦难可以克服,但蛀虫实在太恶心,这中华民国不亡才怪了。 就算周赫煊不是穿越者,以他现在面临的情况,也恨不得老蒋的政府早点完蛋。抗战期间开磺胺药厂还将面临亏损,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 1020【饥荒】 国民政府面临的不仅仅是经济崩溃的问题,还有今年的大灾。 1942年河南大饥荒来了。 说河南大饥荒可能并不准确,应该叫中原大饥荒,包括河南、河北、山东、山西全都处于受灾范围。西北的甘肃等省,由于自身产粮不足,长期需要外购河南粮食,也连带着发生了灾荒。 饥荒的原因主要是久旱无雨,其中河南省最为严重。有十多个县从春耕到秋收,八个多月滴雨未降,接着又是铺天盖地的蝗灾。 老蒋也为河南饥荒的产生做出了巨大贡献,花园口决堤严重破坏了河南农业区,许多水利设施因此遭到毁灭,以至于农民更加无力应付旱灾。再加上中央对河南粮食的征收和征购,掏干了人们的口粮,导致情况雪上加霜。 沦陷区的灾情同样严重,日军为防止影响稳定,在各处要道实行军事封锁,导致国统区的灾民无法向沦陷区流动。同时,日军还将沦陷区的灾民往国统区和根据地驱赶,被驱赶进入国共控制区域的灾民超过300万。 10月中旬。 河南籍国民参政员郭仲隗来到周公馆,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周先生,你是总裁跟前的红人,这次请务必把河南灾情禀报上去!我实在是没办法了,那些中央大员根本就不理我!” “郭先生,就算你不来,我也要去云岫楼走一趟。”周赫煊心头憋火道。 《大公报》现在的总经理是胡政之,而王云笙则正式成为总编辑。 早在八月份,王云笙就撰写了一篇标题为《看重庆,念中原》的社论,由于指责政府救灾不力,导致《大公报》被勒令停刊三天。 说是三天,但足足停了半个月之久,周赫煊亲自出面才得以复刊。而就在昨天,《大公报》再次被迫停刊了,依旧是因为报道了河南的灾情。 被停刊的理由如下:捏造事实,制造恐慌,扰乱秩序,不利团结。 历史上,《大公报》因为报道河南灾荒,整整被停刊了四个月。 周赫煊带着郭仲隗坐船前往云岫楼,他是被老蒋特许不用通报就能入内的。这并非独有的待遇,抗战期间大概有二三十人皆如此,光是教育界和学术界就有好几个。 但郭仲隗却遭警卫挡在门外,他把收集到的灾荒照片交给周赫煊说:“周先生,我就在外面等着,请务必把照片交到蒋总裁手上。” “一定。”周赫煊点头道。 周赫煊被直接请进会客室,侍从副官端来茶水说:“周先生,总座和夫人正在接待美国特使。请您稍等,我这就去通报。” 花园中,宋美龄又在泡柠檬茶款待贵客。 今天的客人是美国共和党国际派领袖威尔基,以及美国出版商兼记者迈克·考尔斯。 多年后,迈克·考尔斯写了一本名为《迈克回望》的书。 他在书中说,威尔基被宋美龄迷得神魂颠倒,让他在宴会时拖住常凯申一个小时,自己却跑去和宋美龄幽会。结果一个小时不到,老蒋就带着警卫到处找人,翻遍云岫楼都没找到宋美龄的踪影。 而考尔斯则被送回了宋子文的住所,吓得整夜睡不着。直到凌晨四点,威尔基才回来,快活得像一个刚和女友共度良宵的大学生。甚至考尔斯还说,威尔基打算带着宋美龄私奔回美国,幸好他破坏了此事。但也因此,他被愤怒的宋美龄挠破了脸,爪痕留在脸上一个星期才消除。 考尔斯还在书中写到,宋美龄劝他放弃新闻工作,全力协助威尔基竞选1944年的美国总统。他记述了宋美龄的原话:“万一温德尔(威尔基)当选,他和我就将统治整个世界。我统治东方,温德尔统治西方。” 有没有幽会之事不好说,但私奔肯定是假的。 迈克·考尔斯是个出版商,为了销量什么内容也能写出来。他甚至把时间都记错了,书中的故事发生在八月,但威尔基访华是在九月到十月,八月份根本就还没抵达中国。 宋美龄此时正在跟两个美国人用英语聊天,不时帮常凯申翻译一两句。 常凯申听得多,说得少,他瞥见副官站在花园门口,便问道:“有什么事?” 副官答道:“总座,周先生来了。” 常凯申顿时笑起来:“正好,家里有两位美国朋友,把明诚也叫来吧。” 威尔基问:“蒋先生,是有什么公务要处理吗?” 常凯申笑道:“周赫煊先生来了,我让他进来一起聊聊。” “是周吗?”迈克·考尔斯说,“他在美国出版界可是传奇人物,他的图书公司出版了一系列畅销书。对了,他的合伙人也叫迈克,还跟我同名呢。” 宋美龄好奇地问:“周先生在美国的图书公司规模很大吗?” “当然,”麦克·考尔斯说起出版行业如数家珍,“那家图书公司在经济危机时一度濒临破产,但自从被周收购以后,就迅速扭亏为盈。《大国崛起》、《飘》、《泰坦尼克号》、《塔木德——犹太人为什么能成为大富翁》、《拿勒萨人》、《愤怒的葡萄》,还有最近的《小王子》,以及一系列畅销火爆的口袋书。周的图书公司在美国出版界已经排名第四,听说有打算在明年上市。” “居然是美国第四,那么厉害吗?”宋美龄对此颇为惊讶。 这几句对话宋美龄没翻译,常凯申自然听不懂,但他也没有说什么,只坐在椅子上慢慢品柠檬茶。 一分钟过去,周赫煊来到花园。 两个美国佬立即起身迎接,宋美龄介绍道:“明诚,这位是美国共和党国际派领袖温德尔·威尔基先生,这位是美国《展望》杂志创始人麦克·考尔斯先生。” “欢迎两位来中国做客。”周赫煊微笑道。 对于威尔基此人的大名,周赫煊如雷贯耳,上次他去美国的时候,报纸上到处都有威尔基的名字。这家伙是1940年美国大选的超级黑马,干掉一堆对手成为共和党候选人,直到撞上罗斯福才败下阵来。 威尔基以前是民主党人,代表着华尔街的利益,串联议员们否决了罗斯福很多提案。为了竞选总统,他干脆跳槽到共和党,属于那种百分之百的政客,而非政治家。 常凯申没问周赫煊来干什么,周赫煊也没当着美国佬的面提及河南大灾。 众人喝着柠檬茶谈笑风生,仿佛战争与饥荒都不存在。 ps:本来想写到1949年,但很多东西不能写,老王也越写越没激情。这本书可能要提前结束,大概写到1945年吧,前文提及的李香兰也不会出场了。 1021【灾情的背后】 宋美龄为在场的三位客人递烟,自己也点了一根抽上,这个举动让常凯申眉头微皱。她却不以为意,问道:“美国人对中国的抗日有什么看法?” 迈克·考尔斯:“多亏了周先生和胡适先生在美国的宣传,美国人民对中国抗战报以同情和支持的态度。” “我是问美国的官员和商人,他们有什么看法?”宋美龄道。 威尔基笑道:“商人只在乎利益,而官员则为选票服务。” 宋美龄道:“也就是说,美国的官员和商人并不在乎中国抗战,只在乎他们的利益是否受损?” “是的,大部分美国官员和商人,对亚洲的战事并不关心,他们的着眼点在欧洲,”威尔基笑着说,“蒋夫人如何想改变这种现状,我认为你应该亲自前往美国,以中国第一夫人的身份在国会进行演讲。” “我可以吗?”宋美龄心里没谱。 威尔基说:“当然可以,我想罗斯福总统也会支持的。” 宋美龄的访美之旅就是这样促成的,等她明年在美国国会进行演讲后,立即赢得巨大的国际声望。当然,迎来的还有她和威尔基的绯闻,这事儿闹得美国家喻户晓,气得宋美龄把一堆报纸告上法庭,官司打了好多年才庭外和解。 在美国政客的眼中,宋美龄妩媚聪明、令人着迷,有着东方女性的一切优点。 不过罗斯福的妻子对宋美龄印象不太好,据她回忆说:“刘易斯(工会领袖)当时正在闹事,富兰克林(罗斯福)请教蒋夫人:在中国,你们会怎么对付刘易斯这样的人?蒋夫人没有说话,但用美丽的小手安静地划过她的喉部。” 这让罗斯福的妻子感觉很残忍,甚至于毛骨悚然。 跟威尔基聊了一阵访美事宜,宋美龄才用中文向常凯申转述,并征求丈夫的意见。 常凯申略作考虑,便点头同意道:“这是好事,可以去一趟。” 宋美龄立即对威尔基说:“我愿意去美国访问,请威尔基先生帮忙联系罗斯福总统。” “当然,我会安排妥当的。”威尔基说。 众人一直聊到傍晚,宋美龄又留大家吃晚饭,中间还跑了一次防空洞。 到了晚上九点多,两个美国佬告辞离开,常凯申才把周赫煊叫到书房,问道:“明诚找我有什么事?” 周赫煊把二十多张灾情照片放到书桌上:“关于河南灾荒的事情。” 常凯申笑道:“河南灾荒纯属造谣,明诚别被某些别有用心的人骗了。” 周赫煊说:“《大公报》在河南是有记者的,而且不止一个记者,那些记者都说河南有大灾,灾情还非常严重!” “记者为了搏名,难免夸大其词,”常凯申说,“河南有灾我是知道的,但只是小灾。上个月我就勒令李培基赈灾了,还成立了河南救灾委员会,而且中央还减少了河南的军粮配额,此刻救灾粮已经开始从陕西往河南运了。” 历史上,1942年河南大饥荒确实是从9月就开始赈灾的。但地方官员怕吃挂落,各种瞒报灾情,导致中央政府根本没有足够重视。 直至10月底,前一章找周赫煊帮忙的那个郭仲隗彻底爆发,在国民参政会上拿出榆树皮、观音土、雁粪等灾民所吃的食物,又哭又骂又哀求,终于把事情闹大了。 老蒋连续向河南拨发了三次赈灾款,但贪墨克扣现象太严重,地方官员依旧捂着灾情不上报,灾情依旧在持续并且不断扩大。 到了1943年,河南大灾荒登上了《时代》周刊,这让正在美国访问的宋美龄羞怒交加,河南的救灾行动才真正步入正轨。 周赫煊叹气道:“委员长,你被李培基骗了。” “他还没有那个胆子!”常凯申说。 周赫煊道:“就是因为他胆子小,才会骗你的,你回忆一下他是在什么情况下给你汇报灾情的?” 常凯申立即陷入了回忆,表情有些阴沉不定。 从1942年夏天开始,常凯申就下令打土豪征粮食。他对那些大地主也是深恶痛绝的,认为不管是征兵还是征粮,大多数仍旧是贫寒人家居多。而富绅地主反而设法躲避,串联保甲长不肯应征。 于是老蒋在西安军事会议上,不断强调要对富绅地主加大控制力度,同时把河南军粮问题列为重要讨论议题,顺便把征粮不利的河南省主席李培基臭骂一顿。 李培基胆子小,害怕被摘掉乌纱帽。本来想上报灾情的他,在受到老蒋斥责后,立即矢口否认河南有大灾,并保证足额完成河南的征粮任务。 正因如此,河南的军事将领和富绅虽然不断报灾,但都被常凯申认为是小题大做,甚至有借机躲避征粮的嫌疑。毕竟这年头的中国年年有灾,哪年没有反而是个稀罕事儿。 接着又是多家报纸开始报道灾情,常凯申也意识到可能真有灾,但并不认为是大灾。他还找了何应钦闻询情况,何应钦又联系省主席李培基,李培基从头到尾都在否认,而且继续保证完成征粮任务。 这里咱们必须为常凯申洗一洗了,后世说政府不救灾还征粮,大都引用自冯玉祥的回忆录:“河南大喊饿死人无数,就在这样惨痛之下,常凯申还叫河南征粮。河南主席没有办法,向常凯申说:‘旱灾太厉害。’常凯申把桌子一拍,就大骂起来:‘一点廉耻都没有,一点人格都没有,就是胡造谣言。我知道河南全省都是好收成,而你偏说有旱灾!” 冯玉祥这段话纯属胡说八道,而且是在新中国建立后说的,属于政治正确。 河南省主席李培基不但没说“旱灾太厉害”,反而是瞒报灾情最积极那个,也是征粮征得最积极那个,一切只为完成老蒋布置的任务。 老蒋这次是真被地方官员给骗了,或者说他宁愿相信河南收成很好,对将领和士绅上报的灾情选择性忽视。 周赫煊说:“《大公报》记者从河南发回来的详细灾情,已经快寄回重庆了。从他们的电报内容来看,今年河南灾荒可能并不亚于36年的四川大灾,而且受战事影响,危害比四川大灾更严重。河南的征粮任务必须马上停止,否则还可能影响到中原战局。” “你尽快把记者从河南发回来的消息汇总给我,《大公报》明天可以复刊,但暂时不准报道灾况。” 常凯申说完就把周赫煊打发走,然后又立即打电话叫来何应钦,劈头盖脸骂了一顿说:“马上派专员去河南调查,不得有半点延误和瞒报!” 1022【屁股决定脑袋】 何应钦派去河南的调查员还未传回消息,郭仲隗就已经等不及了。 此人早年加入同盟会,在国党建立之初就担任总部机要,又接连参加了护国运动和护法运动,并于1927年在河南起兵响应北伐。 从履历来看,郭仲隗经历了晚清以来的历次革命,按理说应该身居国民政府高位才对。但他不是老蒋的嫡系,从一开始就无法进入核心圈子,现在更是沦为只有虚名的国民参政员。 国民参政会是在抗战时期成立的,包括国党、共党、民主党派和无党派人士代表在内的全国最高咨询机关。比如太祖、周公夫人等,都曾受聘担任国民参政员。但自从皖南事变爆发后,共党一度拒绝出席会议,并帮助中间人士另组“民盟”。 国民参政会每年都要举行几次例行会议,十月底就有一次。 轮到郭仲隗发言的时候,他拿出观音土、树皮、雁粪等物,用浓重的河南口音说:“我是参政员,受河南三千万人民的委托。河南人民生活在死亡线上,日夜忧心如焚,愤怒填胸。于公于私,职责天良,我都该站出来说几句真话!我坐过牢,下过狱,什么都不怕,我现在说的话我可以负责!河南灾情重到饿死的老百姓不计其数,年轻者往陕西逃生,政府竟下令堵截!老弱在家园先吃草根后吃树皮,现在吃观音土,吃后屙不出来,活活憋死,难道政府的眼睛瞎了看不见?耳朵聋了听不到吗?我带了河南人民吃的十种东西,请各院部长上来看一看!” 会场内顿时响起嘤嘤嗡嗡的议论声,但没有一个院长离席起身。 周赫煊做为无党派人士代表,也列席了会议,而且座位还比较靠前。他走到主席台说:“我是赈灾专家,我可以帮诸位朋友验证一下。” 郭仲隗投来一个感激的眼神,拿起草根树皮又放下,再拿起一坨黑中带绿的物质:“草根树皮就不用辨认了,周先生知道这是什么吗?” 周赫煊拿过来闻了闻:“应该是某种动物的粪便。” “是雁粪,大雁的粪便,”郭仲隗说,“草根树皮都啃完了,河南老百姓就吃粪便。这个东西看上去不起眼,但他在河南却很紧俏,是老百姓的救命粮!因为大雁吃的是粮食,吃的是草籽,粪便里有很多还没消化的食物。人们就捡雁粪吃,吃了能填饱肚子,还能提供营养。在座的各位院长,谁愿意上来尝尝?” 无人回答。 郭仲隗把雁粪塞到嘴里咬了一口,嚼吧嚼吧的吞下,擦嘴道:“不好吃,非常不好吃!” 全场寂静。 “嗙!” 郭仲隗猛拍桌子,把旁边的周赫煊都吓了一跳,他面色狰狞道:“这是什么狗屁政府!早知会如此,老子当年就不该推翻满清政府,满清政府还知道救灾呢!现在国府不但不救灾,还设卡把逃难的灾民堵回去,老百姓连逃难的权力都没有了吗?一个个混账王八蛋,尸位素餐,贪赃枉法,视人民生命如草芥。再这样下去,不等倭寇占领河南全境,河南的老百姓就该起义造反了!” 周赫煊咂咂嘴,默然回到自己席位,让郭仲隗继续他的专场表演。 郭仲隗扫视全场,气愤道:“这事应该归行政院管吧,孔副院长又没参加会议吗?” 行政院院长由常凯申亲自兼任,副院长就是孔祥熙。孔祥熙当年担任行政院长的时候,被各种批评都没卸职,结果又在国民参议会上被党内外人士疯狂攻击,因此才丢掉了院长职务。 国民参议会属于孔祥熙的伤心之地,他怎么可能来参会? 但郭仲隗不敢骂老蒋啊,就只能对准孔祥熙开火。反正骂孔祥熙的人多了去,也不缺他一个,孔祥熙就跟中国足球差不多,骂他属于政治正确。 郭仲隗今天是豁出去了,骂完孔祥熙,又骂河南救灾委员会,再骂陕西设卡阻挡灾民的军队。最后估计是骂得起劲了,连军委会、财政部和粮食部都被臭骂一通,说他们救灾不利还横征暴敛。 会场内时而鸦雀无声,时而群情激奋,报界参会代表更是一个个都打好了腹稿。 事情终于闹大,河南大饥荒的新闻第二天就见诸报端。由于报道灾情的媒体太多,中央政府封都封不过来,巨大的舆论压力让老蒋头痛不已。 紧接着,郭仲隗又奔走于财政部和粮食部等机构,呼吁减免军粮,全力赈灾。 老蒋无奈之下,只能拨款1.2亿法币赈灾,交给河南省政府购买粮食。但搞笑的是,这笔钱居然不是救济金,而是以贷款的方式交给地方政府,从理论上讲是需要偿还的。 接着,老蒋又派了两个调查专员去河南,一个是张溥泉,另一个是张厉生。 张厉生以前担任过国党*****和军委会秘书长,现任国党党政工作考核委员会秘书长,拥有非常大的实权。而张溥泉虽然也是国党元老,但这人很佛系,整天研究金石书画,基本上是去河南撑场面的,毕竟他的资历摆在那里。 二人直接坐飞机过去,仅从机场到市区的短暂途中,他们就看到十多具路倒的尸体。 根本不用再调查,河南灾荒比他们想象中更严重。 在见到河南省主席李培基后,张溥泉地位超然的负手而立,张厉生则劈头盖脸质问道:“为何不报灾!” 李培基说:“起初看到二麦(大麦、小麦)麦苗丰秀,不会不下雨,谁知老天这王八蛋吹来一阵黄风,一夜之间就把麦苗刮干了。” 张厉生被气得不行,又问:“麦苗都干枯了,为何还不报灾?” 李培基说:“我见早秋长得还好,谁知老天这王八蛋又来个搦脖旱。” 张厉生难得再跟李培基胡扯,说道:“把各县负责人都叫来,我要知道详细的灾情!” 李培基立即安排各县官员前来省府,又让李杏村(洛阳行政督察专员兼保安司令)悄悄告诫各县代表:“不要把灾情说得太严重,主席自有办法。” 于是乎,两位中央特派专员得到了详细灾情报告,河南只有部分市县出现大灾,其他地方都收成良好。 张厉生和张溥泉还有些疑惑,便把河南粮食局长卢郁文叫来问询。卢郁文闭口不谈灾情,只说今年的征粮任务正在顺利进行,保证不辜负蒋总裁的重托。 两位特派专员就这样回重庆了,老蒋得到“确切消息”也心安了。 如果说常凯申之前还是被骗,那么从此时开始,就变成了“甘心被骗”。他的关注点不在灾情上,而在征粮任务是否能够完成,因为军粮已经严重不足——这就像当年四川大灾,刘湘捂着军粮不肯全力赈灾一样。 河南省主席李培基是昏官吗? 当然不是,此人能力极强,在当时的国府官员中能够排名前三。 用戴季陶的原话来说:“中国只有一个半人才,半个是李培基,另一个完才是朱家骅。” 河南粮食局长卢郁文是昏官吗? 当然也不是,此人乃知名经济学家,他早就看出情况不对,并且还写文章论述了河南的经济状况。 这两人都捂着灾情不报,正是因为他们知道老蒋的心思。 事实上,就是因为军粮奇缺,他们才被老蒋派去河南的,这属于老蒋对他们的重视和信任。他们必须全力完成征粮任务,于公是保证抗战大局稳定,于私是为了自己的乌纱帽和报答老蒋的栽培。 至于河南老百姓的死活,那就只能抛之脑后了。 1023【征粮与杀人】 云岫楼。 常凯申颇为烦心道:“这个周明诚,怎么又来了?就说我身体不适,已经卧床休息,让他有事改天再来。” “是,总座!”侍从副官躬身退出。 不一会儿,外面突然传来内卫的喊声:“周先生,你不能进去,否则我就不客气了!” “你有种就开枪!”周赫煊说。 “周先生,不要让兄弟们为难。”内卫哀求道。 周赫煊喝道:“河南每天都有人喝死,死那么多人是要遭报应的,这些报应也有你们一份!快让开!” “周先生……唉,你别夺我枪啊!” “砰!” 一声枪响,老蒋吓了一跳,连忙让身边侍从去看个究竟。 侍从回来说:“是周先生开的枪,无人伤亡,他已经被内卫们抓住了。总座,该怎么处理?” 常凯申头疼道:“让他进来。” 周赫煊大步而入,将一沓资料拍在书桌上:“这些都是《大公报》记者从河南发回的消息,若蒋先生今天不见我,那么明天我就让《大公报》报道出来。” “什么情况?”常凯申问。 周赫煊道:“先来说许昌吧。许昌的灾情并不是最严重的,但许昌饿死的人却最多。许昌县长王恒武为了政绩,去年就把田赋税额提高,而且高居河南诸县之冠!他今年的征粮口号是:宁可饿死十个老百姓,不叫饿死一个兵!” 常凯申说:“宣传口号而已,这也是为了抗战考虑。” 周赫煊冷笑道:“他可不仅是喊喊口号,你知道这位王县长是怎么征粮的吗?但凡有超过四五十亩地的富户,他就派6个人、3头牲口拉车坐催,人员和牲口的伙食均需该户供给。” “干得好!”常凯申拍手称赞,“富绅地主大部分都是蛀虫,他们串联保甲长躲避征兵、征粮,若不用雷霆手段,他们连一个字儿都不想出。更何况,国家征粮是按市价交易的,又非白拿。让地主富绅把多余的粮食卖做军粮,于国于民都大有益处。” “但你知道那些征粮的人是怎么做的吗?”周赫煊怒道,“他们住在富户家里,顿顿吃白面鸡蛋,牲口也必须**粮,而且还经常敲诈勒索。许昌县那些有几十亩土地的富农,居然被那位王县长搞得家里饿死人!还有,他们不但对富农如此,对普通农民同样如此。征粮人员住在农民家里不走,农民自己没饭吃也只得交粮,把家里能卖的东西全卖了买粮食上缴。农民买粮食用的是市价,而卖给征粮官却只能收官方价。现在许昌所有农民家里都空了,没有耕具,没有牛马,更没有留种的粮食,这种竭泽而渔的征粮手段,让明年的征粮任务如何完成?” 常凯申点头说:“确实有些过分。” 周赫煊又说:“现在许昌县粮价暴涨,市民已经买不起粮食了。对了,你的三青团许昌分团干事长杨却俗,他小儿子已经因为营养不良而患病,快病死了!” 常凯申瞠目结舌,难以置信。 三青团是由蓝衣社系骨干分子组成的,由常凯申亲自担任团长,更被他寄予厚望。现在三青团许昌分团干事长的儿子居然也快被饿死,这简直在开天大的玩笑。 “百姓本就受灾,地方官员还如此很征暴敛,无异于雪上加霜,”周赫煊说,“据不完全统计,许昌县已经饿死了两万多人。照此情况下去,到年底至少要饿死五万,到明年春天肯定超过十万人饿死,甚至有可能饿死二十万人!” 常凯申沉默不语。 周赫煊又说:“我知道中央政府已经开始赈灾,也知道征粮是为抗战做打算。但河南省那位李培基主席太过厉害了,他强行压低粮价,并且严格执行。这在正常年月非常难得,我都要赞他一声好官干吏,避免了粮商富户趁火打劫的可能。但现在不能啊,省政府强行抑制粮价,而民间的粮食又被征走,富农及以下农户家里的粮食都被掏空,只有大地主和粮商还有存粮可用。这些大地主和粮商害怕被政府盯上,已经不敢卖粮了,甚至偷偷往外省运售。而外省的粮商因为河南粮价太低,又不愿把粮食运过来出售,导致整个河南市面无粮。别说穷人,就连那些有钱人,现在拿着钱都买不到粮食!如此赈灾,就算中央拨100亿赈灾款都无济于事,除非直接往河南运粮。” “你把资料留下,容我想想。”常凯申挥手道。 “告辞!”周赫煊气呼呼离开。 1942年河南大灾荒完全就是人祸,这跟1936年的四川大旱不同。四川那是连续受灾歉收多年,而河南则是连续数年风调雨顺,即便1941年受灾也能足额完成征粮任务。 但正因为1941年受灾还交粮,把老百姓以前的存粮都掏空,而1942年又变本加厉的征粮,才导致如今受灾后饿殍满地。 最让人无语的是那个省主席李培基,办事能力太强了,局面糟糕至此还能把河南全省粮价强行压住。导致外省粮食不愿运往河南销售,而河南的粮食还偷偷往外省运。 常凯申把周赫煊送来的灾情资料看完,脸色极为阴沉,实在是现状比他想象中更为严峻得多。 但问题是,征粮还得继续征,实在是军粮已经撑不住了啊。 常凯申把侍从秘书叫来:“立即发电报,责令河南省政府,把今年的征粮任务调低两成。还有,把许昌县的县长王恒武撤职查办,此人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杀人,当然是为了平民愤,反正该征的粮已经征上来了。 这家伙为了政绩已经疯了,能把整个许昌拥有数十亩土地的小地主,逼得平均每家饿死六七成人口。 历史上,王恒武因为征粮政绩优秀,很快就被升任为南洋专员。但由于他在许昌民怨太大,老蒋也不得不将其免职,并押往洛阳军事法庭受审,又因洛阳沦陷而逃过审判。直至抗战胜利,此人被愤怒的许昌百姓活埋,还栽了他一个叛国的罪名,真是报应不爽。 周赫煊能做的就是这些了,促使老蒋把1942年河南的征粮任务调低两成,或许可以因此少死一些人吧。 救灾是救不过来的,捐款捐粮或许能救活一人,政府征粮却能逼死十人。 不征又不行,为了抗战嘛,至少很多国府官员是这样想的。 1024【贪腐】 《大公报》,重庆总部。 胡政之快步走进总编室,对王云笙说:“王总编,这篇新闻恐怕不能报道,极易对抗战大局造成不利影响。你先把稿件撤下来,我立即去面见蒋先生。” “见蒋委员长有用吗?周先生都见他好几次了。”王云笙愤怒道。 胡政之说:“总是有用的。中央不但降低了两成的河南征粮额度,还法办了许昌县长,前几天又追拨了2亿赈灾款过去。” “我要揭发的就是贪污赈灾款!”王云笙把手里的钢笔一摔,“2亿赈灾款还不够河南灾民每人买一斤米,就这样还贪污,到河南时只剩下8000万了。这8000万居然还有人贪,王汝泮作为河南灾情调查委员会副主任、三青团河南支部主任,竟然贪污赈灾款回老家购置土地!是可忍,孰不可忍?若此新闻不能见报,那我请辞《大公报》总编一职!” “唉,”胡政之说,“我给周先生打个电话。” “请便!”王云笙冷笑。 胡政之拨通周公馆的电话,把情况都讲了一遍,说道:“明诚,王总编坚持要刊发此新闻,我是劝不动了。我只说两点后果,第一,必然对抗战大局不利,第二,《大公报》必然再遭停刊。” “那就准备停刊吧。”周赫煊说。 胡政之缓缓地放下电话,对王云笙说:“发!” …… “混账!” 常凯申怒摔报纸,大吼道:“给我查,给我彻查!” 张道藩低眉顺眼地站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等到老蒋呼吸放缓,他才问:“总座,《大公报》是否要封禁?” 常凯申想了想说:“勒令封馆整改一个月。” 老蒋是真的发火了,他为了平息舆论而追拨了2亿赈灾款。结果还没发到河南就只剩下8000万,到了河南又被继续贪污,这些蛀虫简直把党国大事当成儿戏。 更可气的是,王汝泮是三青团河南支部主任,极得老蒋的信任,因此特别被任命为河南灾情调查委员会副主任。他竟然挪用赈灾款回许昌老家买地,买了足足500亩,除此之外还贪污了多少难以知晓。 《大公报》记者本来是前往许昌采访灾情的,毕竟许昌县饿死的人最多。结果无意间发现有人大肆低价买地,稍微调查,就发现出面购地者为三青团河南支部的人,顺藤摸瓜便把王汝泮给揪出来。 在文章结尾,那位记者还发出疑问:“河南灾情调查委员会副主任挪用救灾款买地,那么该委员会主任是否知情?知情不报是为包庇,不知情则为昏庸!副主任贪污,那么主任是否也有贪污的嫌疑?此后赈灾款发往河南救灾委员会,救灾委员会能否公布资金去向,救灾委员会是否又有人在贪污?” 新闻一出,全国哗然。 人们纷纷要求惩办王汝泮,并对所有经手赈灾款的官员进行调查。 继许昌县长王恒武被枪毙后,同为许昌人的王汝泮也被押往法场。王汝泮死得很快,中央调查专员还没动手,河南那边就直接把王汝泮拉去毙了,一看便知是有人想掩盖更多罪行——这玩意儿不能查,一查就是一大串。 由于贪污事件牵扯太广,一时半会儿没法查清。老蒋为了平息民愤,不得已又拨了3亿赈灾款。 这次的3亿赈灾款直接发往河南工农银行,再由银行转交给河南省政府。因为老蒋盯得太紧,中央已经无人敢贪,河南灾情调查委员会和救灾委员会也无法经手。 按理说,这次应该稳妥了吧,但老蒋还是小看了贪官们的胆量。 河南工农银行行长李国珍,直接串通河南省政府秘书长马国琳,把这3亿赈灾款挪用了一大半去搞投机买卖。用他们的话来说,3亿法币实在太少,根本无法赈灾,还不如拿去做生意多赚点钱。钱变多了,能救济的灾民也更多。 然而,等到他们回笼资金,再把粮买去赈灾的时候,河南已经饿死了几百万人,第二年的新麦都已经开始收获了。 这就是老蒋连续给河南拨发的三笔救灾款,第一笔属于借给河南省政府的经费,第二笔被贪污了七成以上,第三笔则被挪用去投机倒把。 《大公报》再次被迫停刊后,周公馆来了两个外国人。 一个叫白修德,美国《时代》周刊特派记者。另一个叫哈里森·福尔曼,英国《泰晤士报》特派记者(摄影)。 “周先生你好!” 白修德的中文很标准,福尔曼则说得有些蹩脚。 周赫煊同他们分别握手,说道:“两位找我有什么事吗?” 白修德说:“《大公报》被迫停刊,让重庆的西方记者如芒在背,现在已经没有报纸敢报道河南灾荒了。我和哈里森准备前往河南实地调查,听说《大公报》记者已经有了许多一手资料,所以想借来观阅做准备。” 周赫煊回到书房,拿来一沓文字资料说:“这些是采访稿的影印件,照片需要去《大公报》报社提取。” “多谢。”白修德把影印件小心收好。 周赫煊道:“是我该感谢你们才对,希望两位能真实的报道灾情。” “一定,”白修德没有再提河南灾荒的事,而是聊起了闲话,“周先生,我在读大学的时候,经常听导师提起你。导师说,你是他所见过的最清醒的中国人,他和你的交流总是那么愉快。” 周赫煊笑问:“你的导师是谁?” “费正清先生。”白修德道。 “哈哈,原来是老费。他在清华教书时就非常严厉,你在他手底下没少吃苦头吧?”周赫煊大笑。 白修德颇为自豪地说:“当然吃了苦头。导师认为汉语太难,害怕学生浪费精力,所以提出了‘本科生不适宜学汉语’的不成文规定。当时学习汉语的本科生只有两个,导师总把试卷出得很难,试图让我们打退堂鼓。于是另一位同学放弃了,而我则是哈佛历史上第一个学习中文并通过了考试的本科生。” “看来你语言天赋不错。”周赫煊说。 白修德道:“在学习汉语之前,我就已经掌握了希伯来语、拉丁语、德语、法语和意第绪语。我第一次对汉语感兴趣,是在哈佛燕京学社图书馆里,看到墙上那些汉语书法作品。那太美了,已经脱离了文字的范畴,每个毛笔字都是精妙的艺术品。对了,周先生,在我离开重庆之前,能向你讨要一副书法作品吗?” “当然。”周赫煊经常向别人求字,找他求字的还真不多。 周赫煊写了一道“友谊长存”的短幅,落款用印,白修德拿去装裱之后便出发前往河南。 1025【人市】 周赫煊这次是跟老蒋较上劲了,在《大公报》被停刊后,他直接亲自写文章送到《非攻》杂志社。 《非攻》的总编已经换了好几个,现任总编不是别人,正是大作家巴金。 在抗战爆发后,巴金曾担任《救亡日报》编委,结果去年初被国府勒令停刊。同时他还与茅盾一起主编《烽火》(原名《呐喊》),这本杂志在抗战初期影响极大。但因战争影响,《烽火》总部从上海搬到广州、再搬到香港,又因香港沦陷而被迫停刊。 巴金此后奔波于西南各地,专门从事文化宣传工作。 《非攻》总编去年因病离职,周赫煊便写信请来巴金继任。在巴金的手里,《非攻》开始刊载许多左派作家的文章,其中包括茅盾、郭沫若、郁达夫、杨朔等人,各种挑战老蒋的忍耐极限。 说实话,《非攻》已经距离停刊不远了。 “李总编,这里有一篇周先生亲自写的文章。”骆宾基敲门进入总编室。 骆宾基的真实身份是地下党,但因战乱影响,他已经和党组织失去联系两年之久,此后便一直辗转各地从事文学创作。即便来了重庆,骆宾基也无法重新接触到党组织,可见共党的保密工作有多么严厉。 骆宾基是被巴金招进《非攻》杂志的,现任小说版面的责编。 巴金笑道:“周先生可好久没给《非攻》投稿了,快拿给我看看。” “这是一部中篇小说,看得我毛骨悚然、背心发凉。”骆宾基说。 “又是《神女》那种现实魔幻主义?”巴金问。 骆宾基摇头道:“纪实的。” 巴金翻开稿子一看,小说名为《人市》。 主人公一家是拥有30亩旱地的富农,自耕自足,农忙时也会雇佣长工帮忙。 小说开篇,便是男女主角在抱怨收成不好,接着便来了一帮征购队伍。六个人,三匹骡子,住在主角家里坐催,顿顿须吃白面鸡蛋,连主角夫妇的口粮都被拿去喂骡子了。 由于去年的征购任务,已经掏空了主角家的存粮,今年又连续遭遇旱灾和蝗灾,根本无法完成县府定下的征购额。 无奈之下,主角只能去邻乡的岳父家借粮。结果到地方才发现,岳父已经卖了耕牛和部分土地,买来粮食勉强凑足数额才把征粮人员打发走。但岳父家却没有口粮了,米铺因粮价太低每日限售,黑市又米价太高买不起。 身为小地主的岳父,竟因无米下锅,举家上吊自杀了。 主角将岳父一家草草埋葬,回去便联系大地主,卖地买粮交足了征购。 政府征收田赋时只收粮食,征购军粮时却只给法币,而且还是按照官方价支付。主角领到的征购钱,只够家里吃几天,卖光了土地也挨不完半个月,因为大地主压价厉害、趁火打劫。 主角一家开始去吃草根树皮,但乡里的草根树皮很快就吃完了。听说雁粪可以充饥,便到处捡雁粪吃,小儿子在吃雁粪的时候病死。 小儿子的死亡消息传出,立即有人上门收购尸体,出价一小袋麦麸。 主角坚决不卖,连夜悄悄将儿子的尸体埋葬,结果第二天就发现被人盗尸挖走了。他和妻子发了疯到处寻找,找了一整天也没有线索,回家时发现小女儿也不见了。 大儿子奄奄一息地说:“妹妹被同村的张婆婆带走了,张婆婆要给他们吃肉。” 主角立即冲进张婆婆家中,发现这老太婆在煮肉吃,而地上还有他女儿的衣服碎片。厮打一阵,主角把老太婆制服,发现老太婆床下全是骨头,又惊又怒立即扭送报官。 主角开始带着家人逃难,大儿子饿死在路上。好不容易搭火车来到省边界,却被当地驻军驱赶回来,又在途中遇到人口贩子。 主角想把老婆卖了,免得老婆饿死。老婆也想把自己卖了,好给丈夫和大女儿换些口粮。 交易之时,妻子说:“你的裤子都烂了,穿我的吧。” 主角换上老婆的裤子,夫妻俩抱头痛哭,随即永别。 主角带着11岁的大女儿继续逃荒,来到一个县城,半夜睡梦中感觉有人在推他。他立即睁眼问:“干什么?” “还没死啊,去别处看看。”那人对同伙说。 主角依稀看到那些人在月色下搬运尸体,吓得抱着女儿瑟瑟发抖。 第二天早晨,主角带女儿在城内讨饭,循着一个穿西装吃包子的先生苦苦哀求。 那位先生突然站起来,惊恐大吼道:“老板,你的包子里怎么有人指甲?” 又过了几天,大女儿被饿死,主角已经无力挖坑掩埋,只能艰难的拖去隐秘处藏匿。他看到那里还有棵没被剥完皮的榆树,立即抱着树干大啃大嚼,终于又过完难受的一天。 夜里,主角发现有人在悄悄搬路倒尸体,他好奇地跟上去,鬼使神差的问:“尸体能卖多少钱?” 对方回答道:“小孩最贵,壮年次之,老人不要,不新鲜的也不要。” 于是乎,主角便成了一个搬尸者。他每天就像秃鹫一样,盯着将死之人,等到夜里就拖着尸体前往人市换口粮。 小说最黑暗的部分,就是对人市的描写。 别处都破败萧条,饿殍满地,唯独人市依旧繁华。那里的人有说有笑,精神饱满,而且一个个友善和蔼,甚至还互相帮些小忙,仿佛世外桃源一般。 主角也恢复了气色,皮肤变得红润起来,他甚至捡了个饿昏的逃难妇女做老婆。 小说在人市的一片喧哗笑闹声中结尾,主角穿着那条明显不合身的裤子,提着小米走向正在等待他的新妻。 “明诚真是……敢写啊。”巴金擦汗道。 骆宾基苦笑道:“这篇小说一旦发表,《非攻》就该停刊了,我是不是该提前找个工作?” “是该重新找工作了,”巴金无奈摇头,“这个中篇大概有七八万字,一期肯定连载不完。反正是最后一期了,我建议增加杂志页数,必须把《人市》全部刊载完毕。” “只能这样。”骆宾基说。 巴金再次翻看小说稿,反复阅读后半段关于人市的描写。那如同世外桃源般的人市,那么繁荣,那么喧闹,那么喜乐,那么和善有爱,那么让人……毛骨悚然。 巴金感觉自己今晚肯定睡不着觉。 1026【老蒋的怒火】 历史上,萧红是1942年初去世的。她死于庸医误诊,手术错动喉管,临走之际有端木蕻良和骆宾基留在身边,并写下遗言:“我将与蓝天碧水永处,留下那半部《红楼》给别人写……半生尽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 但这个时空不同,萧红和端木蕻良离开的时候,周赫煊给了他们一张名片。 因为拿着周赫煊的名片找香港警察局长帮忙,萧红在玛丽医院并未受到冷遇,更不会因此转院而遇到庸医。但随着香港沦陷,玛丽医院被日军接管,萧红只能转到红十字会的临时医院。 萧红犯的是肺结核病,临时医院无法医治,只能开些普通药品拖住。 端木蕻良、骆宾基和萧红随即来到桂林,见萧红的病情似乎有所好转,骆宾基便前往重庆寻找党组织,又被巴金招进《非攻》杂志做编辑。就在半个月前,萧红的肺结核再度发作,桂林那边缺医少药,一命呜呼,只比历史上多活了11个月。 将爱妻安葬之后,端木蕻良便前往重庆,正好碰到《非攻》杂志发行最后一期。 朝天门码头。 端木蕻良拾级而上,他要到主城区去坐公交车,然后从上清寺走路去老师周赫煊家。就在等车的时候,突然看到一群学生冲向路边书店,纷纷大喊:“老板,还有没有《非攻》?” “最后两本,要买就赶快,再慢这份杂志就要被封了。”书店老板说。 “给我,给我!” “不要抢,我们凑钱一起买,杂志买来是大家共有的。” “……” 端木蕻良感到万分好奇,走进书店问老板:“《非攻》好端端的为什么被封?” “因为周先生的小说啊。”一个学生说。 端木蕻良正准备再问,突然店内又跑进来一个中年人:“老板,还有《非攻》吗?” “没了,刚卖完。”老板说。 那中年人懊丧道:“倒霉,我都跑了三家书店了。” “我能借你们的杂志看看吗?只是看看。”端木蕻良道。 学生们犹豫着将一本《非攻》递给端木蕻良,接着又把他团团围住,似乎是怕端木蕻良抢了杂志就跑。这些学生显然已经看过小说了,站在书店里低声议论道: “你们说,《非攻》有没有可能不被停刊?” “绝无可能,周先生估计也能猜到结果,没见这期《非攻》的页数厚了两倍吗?他把小说一次性连载完,就是做好了杂志被停刊的准备。” “不被停刊才怪了,《人市》写得那么吓人,我现在心里都瘆得慌。” “我觉得吧。小说里的人市有两层含义,一是明处的贩卖人肉的市场,二是在暗喻国民政府。守法良民只能被饿死,而在人市化身为吃人恶魔后却活得逍遥,便如百姓受压迫博学,而进入政府则可以做吃人官僚一样。人市里繁华和善,就如同国民政府的威严正义,在那里看不到灾难疾苦,只有醉生梦死和夜夜笙歌。”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 “我觉得吧,人市谐音人世,泛指这个充满了罪恶的荒诞世界。每个人来到世间,为了生存必须放弃自我,变成自己曾经厌恶的那般模样。” “不不不,你的这个理解太牵强了,还是暗喻国民政府更加贴切。” “周先生不愧是大文豪,他的小说到处都充满了暗喻,必须反复阅读才能真正理解。” “这样就更危险了,你们越说越邪乎,看来《非攻》百分之百要被停刊。” “……” 云岫楼。 主管着抗战期间文艺作品审查的张道藩,拿着杂志急匆匆去觐见常凯申。换成别人写这样的小说,估计直接被逮捕了,但周赫煊这样的国际名人必须区别对待。 抓不得,抓了周赫煊,别说国内舆论了,就连英美政府都要发声过问。 等了将近一个钟头,张道藩才获得召见,他立即把《非攻》递过去:“总座,这份杂志非得封杀不可,否则今后的工作就没法做了。《狂人日记》里的吃人还只是比喻,周赫煊的《人市》那是真的在吃人啊!” “这周明诚又在惹什么麻烦?”常凯申皱起眉头开始读小说。 读了大概20分钟,小说还没读到四分之一,常凯申便已经忍不住了,摔杂志道:“通篇胡说八道,极力抹黑军粮征购人员!你马上去把《非攻》杂志社查封了,永远不得复刊。还有,把市面上的这期《非攻》全部没收,不得有一份杂志还在销售!” “遵命,卑职马上去办!”张道藩说完就走。 常凯申突然把张道藩叫住:“等一下。” 张道藩回头问:“总座还有什么训诫?” 常凯申道:“切记不得让《非攻》改头换面复刊,今后周赫煊名下的刊物一律严格审核,包括《大公报》、《立报》及其副刊。周赫煊若想再申请出版新的刊物,图书审委会不得予以通过!” “明白了,我一定把他盯紧!”张道藩立正道。 等张道藩离开云岫楼,常凯申把侍从副官居亦侨叫进书房,问道:“亦侨啊,你陪同周明诚前往英美几个月,你觉得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居亦侨想了想说:“周先生很有学问,洋人见了他也恭敬有加。他的面子也很大,跟英国国王、英国首相、英国副首相、美国总统、美国陆军部长都是好朋友。周先生还特别豪爽大方,关键时候敢顶着德国人的扫射开飞机,对我们这些随员也出手阔绰。反正我对周先生是很服气的,他在人品方面没得说。” “你说他有没有可能已经加入了共党?”常凯申幽幽问道。 居亦侨心中一惊,摇头道:“应该不会吧。周先生虽然也能吃苦,但他更喜欢享受。据我所知,他在美国还养着两个姨太太呢,一个是好莱坞大明星,另一个是岑春煊的外孙女。” 常凯申下意识地点头,显然是默认了居亦侨的说法。他自言自语道:“这个周明诚,我都做出让步了,拨了好几回赈灾款,他还非咬着河南灾情不放。你说他到底是为了什么?” 居亦侨沉默数秒,硬着头皮道:“周先生是很爱国的。” “砰!” 常凯申猛拍桌子,大喝道:“他爱国,我就不爱国吗?我费尽心思征购军粮是为了什么?我又不往自己家里搬一粒米,还不是为了抗战大局!抗战想要胜利,就必须有人牺牲,这是弱国打败强国的代价!他一个举世闻名的国际问题专家,难道连这个道理都不懂?我看他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肩上没担责任就什么话都敢说,反正大局败坏了也不用他来收拾!” 居亦侨吓得噤若寒蝉,顿时眼观鼻、鼻观心,进入无欲无思的贤者状态。 常凯申发泄一通,又对居亦侨说:“你买套《明史》给周明诚送去,让他每月给我写一篇读史心得!半年内不得踏出周公馆一步,好好把《明史》给我读完,看明朝是怎么亡在一群只会耍嘴皮子的东林党手里的!” “是,卑职告退!”居亦侨吓得飞跑而去。 1027【周先生的明史初探】 说起来很稀奇,《非攻》被停刊居然没有引起什么波澜。 无数同行和读者对此早有预料,因为《人市》实在写得太黑暗了,而且毫不掩饰地谴责中央的军粮征购政策。于是没人站出来为周赫煊讨公道,求仁得仁而已,大家只是感慨以后不能再订购《非攻》了。 《非攻》是战前创办的,周赫煊在这份杂志上撰写了近200篇评论文章。特别是对国际形势的分析,以及对日本政策的解读,属于近年来国人了解世界的首选资料,甚至老蒋侍从室还专门建立了相关研究小组。 现在《非攻》不能再办下去,让无数读者失望之极。 但周赫煊的那篇小说《人市》,由于写得极度尖锐,让人们对河南灾情的关注更上一层楼。各报纷纷派记者前往河南不说,民间团体也积极响应,西南各省的老百姓饿着肚子向河南捐款捐物。 河南救灾委员会也顶不住舆论压力,开始全速远转起来——至少表面上他们在全力赈灾。而陕西和河南边界的驻军,也不再拦截逃荒灾民,这让陕西省府官员天天臭骂周赫煊多事儿。 多事的周赫煊,被禁足了。 周公馆的两道大门,全天候都有卫兵看守。这些士兵来头不小,属于老蒋的外卫,就是平时负责帮老蒋看门开道的那些。 只要周赫煊跨出自家大门,就会被卫兵拦住,然后非常恭敬的把他请回去。在周赫煊打了好几通骚扰电话后,老蒋终于松口,开恩允许周赫煊到江边去钓鱼。 对于老蒋布置的读史任务,周赫煊也在认真执行,并且在1943年春节发表了第一篇相关论文:《沈万三之死——明史探疑》。 这天,常凯申刚刚看完前线战报,侍从秘书突然拿着论文进来说:“总座,这是周先生派人送来的读史心得。” 常凯申一看标题就发火了,骂道:“混账,我让他了解东林党之祸,他却给我研究沈万三之死!” 侍从秘书静立一旁,不敢言语。 常凯申问:“这篇文章你看了吗?” 侍从秘书说:“看过了。” 常凯申又问:“周明诚认为沈万三是怎么死的?” “没说。”侍从秘书道。 “那他还写什么沈万三之死?”常凯申颇为无语。 侍从秘书道:“周先生认为《明史》关于沈万三的内容是胡乱编造的,朱元璋根本没有流放过沈万三。” 自晚清以来,《明史》属于中国史学界的重点研究对象,而且往往还跟革命联系到一起。既然要推翻满清暴政,那么就必须证明满清的非正义性,从而就要为朱家皇室正名。 一直到抗战期间,《明史》依旧是热门学问。 国统区的史学家研究《明史》,是总结明亡的教训。中华民国就如大明王朝,而日本侵略则如满清入关,以史为鉴,告诫国民政府如何修政爱民、如何抵御外寇。比如抗战之初,史学家们就以南明内讧为例子,呼吁应该同仇敌忾、一致抗日才能保卫国家。 而沦陷区的史学家,则各种讴歌明末的民族英雄,靠打擦边球来表达自己的爱国热情。 当然,由于常凯申属于王阳明的信徒,此时也有一大堆专门研究弘治、正德两朝的明史学家。 整个民国年间,明史研究著作浩如烟海。后世网友痛批东林党、质疑袁崇焕的论调,早在那个时候就有了,只不过袁崇焕依旧被认为是民族英雄,而东林党则变得臭名昭著。 常凯申也是喜欢读史书的,特别是《明史》,毕竟他崇拜王阳明嘛。 怒气消散之后,常凯申立即翻阅周赫煊的论文,居然越看越觉得有意思。 据《明史·后妃传》记载:“吴兴富民沈秀者,助筑都城三之一,又请犒军。帝怒曰:‘匹夫犒天子军,乱民也,宜诛。’后谏曰:‘妾闻法者,诛不法也,非以诛不祥……不详之民,天将灾之,陛下何诛焉!’乃释秀,戍云南。” 这就是关于沈万三那个流传已久的故事来源,因为沈万三出钱修建了三分之一的城墙,还想要出钱犒劳军队,立即引起了朱元璋的忌惮。朱元璋本来想杀沈万三,遭马皇后一通劝谏,终于改为把沈万三流放云南。 民间还附会出各种野史,比如什么聚宝盆啊,又比如沈万三在云南得道成仙啊,甚至在康熙年间还有人自称见到了沈万三。 然而,周赫煊在文章里说,他收藏了一本乾隆年刻的《吴江县志》。据这本县志记载,沈万三在张士诚治下就已经死了,根本就不挨朱元璋的边儿,更不可能出钱帮朱元璋修城墙。 《吴江县志》的史料来源是《吴江志》,而《吴江志》的编撰者又是沈万三的儿女亲家,几乎没有说谎的可能性。 也即是说,沈万三是元朝人,生于元朝,死于元朝,跟大明朝没关系。他活着的时候,朱元璋也还没占领吴江。他所生活的地方由张士诚占据,而张士诚又跟朱元璋是死对头。若沈万三出钱帮朱元璋修城墙,那都不用朱元璋把他流放云南,他全家早就被张士诚给砍了。 《吴江县志》在引用《吴江志》史料的时候,清朝的《明史》已经编完了。县志编撰者不敢推翻《明史》,更怕担麻烦,特地在后面注明详细情况,并说史料有误差,我也搞不清谁对谁错,只是引用前人资料而已。 由此,周赫煊对《明史》的可信度提出质疑。《明史》的“马皇后传”都弄虚作假,谁知其他地方没假呢?接着周赫煊又引用《明实录》的资料,和《明史》进行前后对比,找出了多处恶意丑化明朝皇帝的内容。 最扯淡的是关于朱厚照的记载,在《明实录》中,朱厚照英明神武、能征善战,对真正能干实事的大臣敬重有加,对大部分尸位素餐的官僚不屑一顾。而到了清朝编撰的《明史》中,朱厚照宠信奸宦,荒诞不羁,简直就是一等一的昏君。 周赫煊交给常凯申的论文是特别加料版,他把老蒋比作明朝皇帝,虽然励精图治,却被一群贪官污吏所蒙蔽。还引用晚明赈灾的例子,来对比今日河南赈灾之贪污,希望老蒋能够严惩犯事官员。 当然,对外刊载的论文没有这一段,而是多了些对沈万三生平的考据。 1028【闭门读书】 1943年终于来临。 2月2日,斯大林格勒战役结束,包括保卢斯元帅在内的九万德军被俘。 2月11日,艾森豪威尔被任命为盟军在欧洲的最高指挥官。 2月18日,宋美龄在美国国会演讲。 这年的春节刚过,大年初一那天,突然出现日食。全国范围内都能看到日偏食,东北地区甚至能看到日全食,不可避免的生出各种离奇传言。 其中最受国人追捧的说法,是日本即将败亡——太阳就代表日本嘛。 周赫煊现在已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扑在明史研究上。他的求生欲还是很强的,老蒋这次显然动了真怒,若是到处乱跑,周公馆门口的士兵肯定敢对他开枪。 但周赫煊并不后悔,《人市》中的所有情节都非随意编造,而是根据已经发生的事实改编。《大公报》在河南共派有四名记者,发回来的消息周赫煊都看了,触目惊心,让周赫煊不吐不快。 一月中旬,《大公报》刚刚复刊,就再度刊载了关于河南灾情的新闻。 这次写文章的是战地记者张高峰,他详细描述了河南灾民吃毒草、吃干柴、吃白泥的情况,并披露了汤恩伯在河南的丑恶行径。在文章结尾,张高峰还引用了中央社的电文内容:“豫省三十一年度之征实征购,虽在灾情严重之下,进行亦颇顺利。”并评论道:“据省田管处负责人谈:‘征购情形极为良好,各地人民均罄其所有,贡献国家。’这罄其所有四个字,实出诸血泪之笔。” 《大公报》总编王云笙也是个不怕事儿的,在这篇新闻后面写社评道:“河南的灾民卖田卖人甚至饿死,还照纳国课,为什么政府就不可以征发豪商巨富的资产,并限制一般富有者满不在乎的购买力呢?看重庆,念中原,实在令人感慨万千!” 于是乎,《大公报》又被停刊三日,记者张高峰更是被汤恩伯以“共党首领”的罪名逮捕。 周赫煊给老蒋打了几个电话请求放人,但无济于事。 直到数月之后,日军大举进攻中原,汤恩伯的部队溃不成军,张高峰才在混乱中重获自由。 端木蕻良来到重庆,暂时住在周公馆,成了周赫煊的专职借书员。 周赫煊既然要研究明史,以他自己的藏书肯定不够用,必须多方查找史料才行。抄书很好抄,但到了周赫煊的地位,越是抄书就越要谨慎。 《明朝那些事儿》是不可能抄的,笔调太轻佻,而且主观色彩太浓郁。这本书只适合做历史科普文,把它当成史学专著是要惹人笑话的。民国时期已经有人搞历史科普了,而且极为成功,那就是蔡东藩的历代通俗演义,连太祖读了都对其大加赞誉。 那么就只剩下《万历十五年》了。 此书一经问世,便被美国多所大学采用为教科书,在中国更是成为无数学者、作家、官员、企业家的案头必备书籍。电视剧《人民的名义》里边,高育良办公室书架上就摆着一本《万历十五年》,高小凤也因读过《万历十五年》而受到高育良喜爱。 但是,《万历十五年》虽然属于史著经典,但依旧有着难以掩饰的缺点。 原作者黄仁宇在写书时非常认真,引用了各种史料。可惜这些史料的引用却不严肃,他只使用符合自己观点的史料,对不符合自己观点的史料一概摒弃,甚至掐头去尾、歪曲裁剪。 比如对李贽的表述,黄仁宇先生把李贽评价海瑞的原话反着理解,对李贽赞扬寡妇守节的态度故意歪曲,对李贽评价蔡文姬的观点和李贽的哲学思想断章取义。 一般读者可能并不在意,但专业人士肯定要找茬。即便没人说什么,但只要周赫煊原封不动的抄出来,必然会误导读者对历史的理解。 好在重庆的图书馆很多,国立中央图书馆、国立北平图书馆、国立编译图书馆、中央大学图书馆、复旦大学图书馆等都内迁来了。周赫煊每个星期让端木蕻良帮自己借几份资料,然后窝在周公馆慢慢研究,并思考着对《万历十五年》的修改。 此时周赫煊书桌上摆着两本书,分别是谢国桢的《明清之际党社运动考》和容肇祖的《明代思想史》。他很久没有这样静下心来读书了,多亏了老蒋的变相软禁,把周赫煊身上的浮躁消得一干二净。 民国时期对明史的研究,30年代之前尚处于迷茫摸索阶段,但已经开始对明代的城市生活、党社运动、学术思想和对外政策进行研究了。到了30年代之后,明史研究开始跟马克思主义、西方新史学理论相结合,深入探讨明朝的政权结构、阶级变动、赋税制度、工农经济等内容。 说句不要脸的话,如今的明史研究专家,至少有三分之一属于周氏门徒,这些人的治史方法都是跟周赫煊学的。 春节期间见到周赫煊那篇讨论沈万三的论文,无数明史学专家欢欣鼓舞,因为周先生终于也开始研究明史了。 同样也得益于这些明史专家的研究,周赫煊现在找资料非常轻松,不断对《万历十五年》进行调整修改,但主题框架和其中的大历史思想没变。 “爸,你写这些对国家有用吗?”周维烈趴在桌边问,他春节是回重庆过的,元宵节后就要前往昆明。 周赫煊反问:“为什么你会觉得这些东西无用?” 周维烈道:“就算你把历史写出花来,也不能让国家多收一粒粮食,不能为国家多造一枚炮弹,能有什么用?” “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这句话你没有听说过?”周赫煊道。 周维烈说:“那是对个人而言。” 周赫煊说:“国家也是一样的。你以为抗战打成这样,就是因为中国的科学技术落后?不,是因为政府出了问题。政权结构不稳定,政策施行不得法,这些原因造成的内耗甚至比日寇对中国的破坏更加严重。我们研究历史,就是在总结古代政权的利弊。若当今政府能够扬长避短、择优而行,远比造几枚炮弹、种几斤粮食更有用处。” 周维烈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懂。他抱着老爸的稿子看了一阵,对此毫无兴趣,除了海瑞和张居正以外,其他历史人物他都没听说过。 “我还是去学数学吧。”周维烈说完就开溜。 1029【评古】 四月。 周赫煊依旧在家里读史写书,外界没有关于他的任何消息,以至有传言说他被秘密囚禁了。 大清早,林森便拄着竹杖、拎着水壶,优哉游哉地走进周公馆。 这位中华民国最高领袖是周家的常客,时常跑来听阿炳拉曲儿,喝崔慧茀泡的好茶,然后把玩周赫煊收藏的古董。最近他又迷上了《万历十五年》,平均每个星期都要来一趟,把周赫煊攒的稿件读完才离开。 “林主席,请喝茶!”崔慧茀端来茶盏道。 林森微笑点头:“多谢。” 周赫煊打完养生太极拳回到客厅,笑着打趣道:“林主席,又来我家蹭肉吃呢?” 林森说:“我信佛,吃素较多,不会把你周大先生吃穷。” 两人已经混得很熟了,无需顾及礼仪,周赫煊直接瘫坐在沙发上饮茶,跟林森聊起各种新闻和趣事。 林森今年的心情比较舒畅,虽然经常没钱买肉,但他认为抗战胜利在望。特别是德军在斯大林格勒战役的败北,给予法西斯势力以沉重打击,而美军又完全了占领瓜岛,日寇在太平洋的气焰大衰。 现在的情况对日本极为不利,日本人自己也是知道的。 甚至在发现唐生明是个假汉奸之后,日寇不但没有杀害,反而特别保护起来,对唐生明是有求必应。无非就是感觉没法彻底占领中国,日寇需要拉拢常凯申,而唐生明则可以作为中间联系人。 唐生明乃是唐生智的弟弟,三年前被老蒋派去汪伪政府做汉奸。为了把戏演足,唐生智还特意登报与弟弟断绝关系,并称家里出了汉奸没脸见祖宗。 唐生明这个人很好玩,没啥本事,还特别喜欢奢侈享受。但他又跟共党走得很近,老蒋清党的时候,他敢站出来公开声讨。他去当汉奸也啥都不干,专门负责吃喝玩乐,过得简直是潇洒。 但就是这样的人,不但成功保释了几十个被捕的军统人员,还直接策反了大汉奸周佛海,戴笠造伪钞就是周佛海提供的钞版。大汉奸李士群的死,也是戴笠和唐生明策划、周佛海执行的,而且是借日本人之手把李士群除掉。 更让林森感到愉快的,是今年初的时候,英美两国取消了在华特权。那份文件是林森签署的,也即是说,林森作为中国最高领袖,解除了自晚清以来的巨大屈辱。 中、美、英新约签署那天,林森高兴得就像个小孩子,到处拉人合影留念。 “明诚,这个星期又写了多少稿子?”林森问。 周赫煊道:“不多,也就两万字。” “足够了,快拿给我看看。”林森迫不及待。 《万历十五年》这本书很邪乎,它的阅读要求很低,对历史毫无了解的人也可以读下去,似乎只是最初级的历史普及读物而已。但它的阅读上限又很高,对历史、社会、人生了解越多,再读《万历十五年》的收获也就越多,完全可以当做史学专著和哲学书籍来研究——甚至有人认为它是反腐倡廉作品。 林森最喜欢的是关于张居正的部分,一边阅读一边感慨,也不知道勾起了他的哪段回忆。 “国家积重难返,不比张居正那时轻松多少,”林森放下稿件说,“政府衮衮诸公,也正如万历朝的大臣。中央所施之良策,无疑断了他们的财源,因此再好的政策也会变形。贪官污吏不除,政府必亡!” “这可不是贪官污吏能解释的,”周赫煊道,“张居正在施行一条鞭法的时候,清廉如海瑞也跳出来反对,朱元璋的祖宗家法就定错了。想要让一条鞭法顺利施行,就必须改革明朝的官员薪俸体制,还要改革明朝的士人优待体制。而这两个体制都是祖宗之法,轻易动不得,利益团体也不会容忍谁去动。” 林森问:“如果换成你是张居正,你会怎么做?” “没法做,”周赫煊说,“张居正活着的时候可以强行改革,等他一死,立即人亡政息。除非张居正能够活到一百岁,而且始终能得到皇帝的无条件支持,花几十年的时间把改革稳定下来,形成新的规制。但这是不可能的,就算张居正能活到一百岁,万历皇帝也不可能永远信任他。因为张居正本身也不干净,他也是既得利益者之一,他的家产丰厚得能把万历皇帝吓一跳。” 林森摇头叹息:“谁能真的无私呢?海瑞倒是无私,但他也无情,只能为楷模,而且是无法效仿的楷模。说实话,海瑞对恩师的背叛,虽出于所谓公心,却为人所不齿,而且办了坏事。” “海瑞这种人,可以为酷吏,可以为直臣,独不可为肱骨。他要是做了内阁首辅,估计明朝等不到崇祯当皇帝就完蛋了。”周赫煊说。 林森附和道:“水至清则无鱼。” 周赫煊用开玩笑的语气说:“现在的中国则是一潭浑水,水底下到处是摸鱼的手。” 林森哑然失笑,指着周赫煊说:“明诚啊明诚,你这张嘴可真毒。”笑完,林森又问,“这本《万历十五年》,你准备写成什么样子?” “一本明朝失败大集合。”周赫煊道。 “是朝政失败大集合吧?”林森说。 《万历十五年》最有意思的地方在于,这本书里的人物和故事,可以套用到古今中外各个国家,甚至可以套用到公司企业中。你可以把它当行政管理学书籍来看,若能融汇贯通《万历十五年》,那么就可以做一个合格的企业家,甚至是一个合格的主政官员。 聊了一阵,林森便不再打扰周赫煊,自个儿抱着以前的稿子重新阅读。他发现每次读《万历十五年》,都能发现不同的地方,反正收获颇大。 就在此时,周公馆又来了个访客。 “周先生,好久不见!”李约瑟笑嘻嘻说。 周赫煊有些惊讶地问道:“李教授是什么时候来中国的?” 李约瑟道:“去年。我先去了昆明,又去了成都和李庄,我现在需要周先生的帮助。” 1030【中英科学合作馆】 正在阅读书稿的林森,听见李约瑟一口流利中文,不由好奇道:“这位先生是?” “这位是英国生物化学家,剑桥大学教授约瑟·尼达姆先生,他的中文名叫做李约瑟,”周赫煊说着又为李约瑟介绍,“李教授,这位是中华民国主席林森先生。” 李约瑟连忙握手说:“林主席你好,我此次来华,是代表英国皇家协会到中国开展科技支援工作。” 林森笑道:“感谢李教授对中国人民的支持,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 周赫煊招呼道:“两位还是先坐下再说吧。” 李约瑟端坐在沙发上,详细说明来意:“我在中国的云南、贵州、广西、四川等省份考察了大半年时间,走访了中国许多高校和学者。中国学者吃苦耐劳、顽强勤奋的精神令我深深佩服,但他们的糟糕处境也让我非常痛心难受。现在中国科学界处于封闭状态,跟世界科学界是脱离的,甚至连一本最新的西方期刊都买不到。” 林森叹气说:“这是政府的失职啊,不能为科学家创造良好的研究环境。” 李约瑟继续道:“我想在重庆创办一个科技援华机构,此机构的宗旨大概有这么几点:第一,保持中国和世界科学界的联系;第二,为中国科学界提供必要的科研物资;第三,向西方输出中国的科技文献;第四,为中国科学团队提供咨询服务;第五,帮助中国科学家实现国内的彼此交流。” “这是好事啊!”周赫煊高兴道。 林森也说:“李教授此举,必然能够帮助中国科学蓬勃发展。” 李约瑟道:“英国驻华大使霍勒斯·西摩爵士对我的想法非常支持,他已经致电英国政府,相信很快就能得到批准。中国的行政院和国防科学促进会也很支持,但这种支持只是态度上的。现在重庆的房屋很紧张,我迫切需要一个稳定的办公地点,而且我还需要召集人手。比如把中国科学成果和文献翻译成英语,就需要专业的翻译人才。” 周赫煊想了想说:“我名下的房产都租售出去了,正好前段时间《非攻》停刊,编辑部所在地租给了一份小报,其中有两间屋子还空着。请李教授暂时委屈一下,把那两个写字间作为机构驻地。” “两个写字间足够了,毕竟我们只是初创。”李约瑟颇为高兴。 历史上,李约瑟实在找不到房子,只能借用英国大使馆的偏房办公,狭窄破旧极不方便。直到抗战都快胜利了,政府拨款修建的办公楼才正式落成。 周赫煊说:“至于翻译人才那就更好办,中国现在有很多知识分子失业,只要在报纸上登载招聘信息即可。” 李约瑟又说:“我还有个不情之请,希望周先生能够在这个机构担任职务。” “没问题。”周赫煊爽快答应。 李约瑟即将创办的这个机构叫做“中英科学合作馆”,抗战期间为中国科研机构购买了大量物资。比如清华大学无线电研究所急需的稀有气体,北平研究院急需的光学玻璃,西南联大物理学家们急需的高速电子振荡器,四川农业实验站急需的秋水仙碱等等。 购买这些物资所需要的钱,基本上都由李约瑟垫付,英国政府给了一万英镑的初期经费。并且运输也是个大难题,需要走驼峰航线空运,有时候出现意外还会机毁人亡。 数年间,李约瑟访问了中国10个省,296所大学和科研机构,发表演讲200多次,行程二万五千公里以上。 为了让中国学者读到西方书籍文献,在资金不足的情况下,李约瑟还请英国的朋友发起募捐,英国人民通过中英科学合作馆捐赠了超过7000英镑的书籍。后来经费和运输都很紧张,李约瑟干脆把科学期刊以微缩胶卷的方式运到中国,光是这些“胶卷杂志”就有167种。 最危险的一次,李约瑟亲自给河南大学运送书籍,结果半路上遇到日寇,科技书刊全部被侵略者焚毁。李约瑟侥幸逃生,非常沮丧,因为河南大学虽然在山洞和破庙里办学,但科研师资力量一流,却连一本科技书刊都没有。 李约瑟和中英科学合作馆的工作还不止这些,他们共推荐了138篇中国论文到西方发表,安排了30多位文化、科研人员去英国访问交流,协助教育部选送了67名中国留学生赴英深造。 正是李约瑟所作的努力,让抗战期间的中国科学界重新与世界取得联系,加快了抗战前后数年中国的科学发展速度。 ……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李约瑟在英国大使馆和周公馆之间来回奔波,在周赫煊的帮助下完成了中英科学合作馆的筹备事宜。 周赫煊虽然足不出户,但数百封电报和信件发出去,很快就通知到各地的大学和研究所。有些机构还主动派人过来帮忙,担任科研文献的英汉互翻工作。也有一些科学家迫不及待地发来论文,请求李约瑟代为送去国外发表。 1943年六月,英国政府正式批准创办中英科学合作馆,由李约瑟担任馆长,周赫煊担任副馆长,并获得一万英镑的启动资金。 中英科学合作馆的第一个项目,就是把“科学养鸡”的资料翻译成英文,将技术送去西方帮助英国朋友。李约瑟答应为科学养鸡技术申请专利,专利权由周赫煊、西南联大、金陵大学农学院和中央大学农学院共有,并永久无偿授权给所有英国人使用。 投桃报李嘛,英国佬既然无私帮助,咱中国人也不能含糊。 这属于惠而不费的选择,反正抗战期间也没法到国外收取专利费,还不如向英国政府释放善意,换取更多的科研资源来发展自身。 于此同时,中英科学合作馆也收到来自中国各科研机构的333份订单,都是些基础科研仪器和化学试剂。李约瑟立即着手办理,虽然他手上的钱不够用,但首批就订购了其中的77份,由英国情报部负责在加尔各答采购。 周赫煊也拍电报让费雯丽她爹捐了5万英镑,搞定了103份科研仪器和化学试剂的订单,其中的一台高速电子振荡器就花费甚巨。他以前虽然有钱,但没法运输,这次是美国和英国的空军帮忙运过来。 顺便一提,受战争影响,英国那边的药厂已经赚疯了。 现在费雯丽的老爹整天喊着让周赫煊去英国,因为周赫煊是大股东,需要他的签字才能把药厂上市。 1031【新作问世】 就在中英科学合作馆顺利运行的时候,《万历十五年》没有经过报刊连载,直接以整书的形势出版了。 本书的原作者黄仁宇先生,此时刚刚加入中国远征军任上尉参谋。他本来读的是南开大学机电工程系,抗战爆发后转学到中央军校。机电工程专业转修军事并不离奇,毕竟国难当头嘛,参军报国是很多热血青年的选择。 但更离奇的在后边,50年代,已经34岁的黄仁宇再次拿起书本,进入美国密歇根大学主修新闻系,没读多久又转修历史专业。由于十多年没有新著问世,黄仁宇在62岁的时候被纽约大学解聘教授职务。 被解聘的第二年,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就出版了,一举拿下美国国家书卷奖和历史类好书提名,并被美国多所大学选为教科书,等于把纽约大学的脸抽了又抽。 黄仁宇在国内抗过日,赴缅甸当过远征军,又打过国共内战。他见过目不识丁的农民士兵,也跟孙立人等高级将领共事过,还在东北和林帅交过手,亲眼目睹了国军的表面强大与迅速衰亡,切身观察了整个民国上上下下的民众构成。 黄仁宇在回忆录里表示,他最想写的是民国历史,但身在其中,完全无法下笔。 《万历十五年》这本书,与其说是在写明朝,还不如说是黄仁宇假借明朝的人和事,写出了自己对民国政治、经济、文化的反思。 此书的核心就两个字:反思。 …… 桂林。 李四光站在陈寅恪的家门口,陈夫人唐筼开门道:“原来是李教授,快请进!” “四光来啦,快坐!”陈寅恪来到客厅。 李四光抱拳道:“听说老陈你要走,我特地提前来道别。” “还早呢,我都不知道该去哪儿。”陈寅恪笑道。 陈寅恪是去年来到桂林定居的,他的妻子就是桂林人。本来打算迁往李庄做研究,但一来病体疲惫,二来广西大学极力挽留,陈寅恪才在桂林居住了一年时间。 现在广西大学已经在进行期末考试了,陈寅恪打算放暑假就走,但具体去哪儿还没决定。中研院史语所请他去李庄,八弟请他去乐山,老朋友则请他去成都。 李四光拿出一本《万历十五年》,笑嘻嘻地对陈寅恪说:“老陈,这是我的送别礼物,托朋友从四川寄来的。” “万历十五年?”陈寅恪看了一眼封面,回忆思索道,“这一年也没发生什么大事啊,周明诚怎么用万历十五年做书名?” “你自己留着慢慢看吧,听说这本书在四川评价甚高。”李四光笑道。 两人的私交非常要好,陈寅恪在广西大学做教授,就是李四光推荐并邀请的。他们这天聊了一下午,直到吃过晚饭,李四光才告辞离开陈寅恪家。 陈寅恪的病已经基本养好了,但身体还是有点虚。他躺在床头把《万历十五年》翻开,读了20分钟就有些不耐烦,下意识的对这本书感到轻视和反感。 陈寅恪此时的治史方法,属于中国乾嘉学派和西方兰克史学的集合体。他既批评乾嘉学派为了考据而考据,又习惯使用乾嘉学派的考据方法,并按照兰克史学的理论展开历史研究。 恰好,《万历十五年》体现的是“大历史观”,而“大历史观”又出自“年鉴学派”,“年鉴学派”又是在反对“兰克史学”的潮流中创立的。 说白了,《万历十五年》和陈寅恪八字不合,双方的史学理论大相径庭,甚至在学术上互为敌人。 在陈寅恪看来,《万历十五年》写得太浅白了,更适合作为历史入门书籍。而且即便作为入门书籍,《万历十五年》都不过关,因为这本书的主观色彩太浓重。陈寅恪所尊崇的兰克史学,恰好要求不对历史做价值判断,是反对一切带着主观情绪研究历史的。 幸好周赫煊写的不是《明朝那些事儿》,否则更浅白、更主观,陈寅恪绝对坚持不到看足三分钟。 《万历十五年》的第一章,陈寅恪是抱着批判的心态看完的。他虽然坚持学术自由,不喜欢搞学术派别纷争,但他毕竟属于“兰克史学”那一派,而周赫煊早在十年前就被奉为“年鉴学派”开创者,他必然对周赫煊的史学著作看不惯。 第一章写的是万历皇帝,以万历皇帝为视角描述朝政改革。其中很多内容,都属于作者的主观臆测,对陈寅恪而言是极为不严谨的。 第二章写的是首辅申时行,同样各种主观臆测,但陈寅恪渐渐看出了有趣之处。 再看第三章,陈寅恪的脸上不禁露出笑容,这本书的创作意图果然如他所料。他没有继续往下看,而是翻回第一章重新阅读,一边理解作者的隐藏笔触,一边查找是否有史料引用错误。 多亏周赫煊仔细修改了几个月,否则以黄仁宇的原著,必然让陈寅恪轻松找到错误点。 妻子唐筼催了他好几次睡觉,陈寅恪却不忍释卷,等他把这本书看完已是第二天上午。囫囵吃过早饭,陈寅恪蒙头大睡,下午醒来继续重新阅读起来。 《万历十五年》确实是站在历史人物的角度进行主观臆测,但全书却选取了万历皇帝、申时行、海瑞、戚继光等多个人物展开。每个人物的身份、立场和着眼点都不同,这些综合起来就生动的反映出一个时代。 特别是书中对明朝社会经济的讨论,让陈寅恪耳目一新。在这里,周赫煊删除了原著的“数目字理论”,因为这个理论太过牵强、机械和片面,而是从政体和文化角度进行论证。 又是一天傍晚,陈寅恪放下手中的《万历十五年》。 陈寅恪属于顶级的史学家,他可以非常清晰的发现,《万历十五年》处处都在影射民国。这对普通读者来说极为困难,但对陈寅恪而言却极为轻松。 陈寅恪是什么人? 后世的历史网络小说,写三国必然提到“阉宦集团”和“士大夫集团”,写隋唐的必然提到“关陇集团”,这些概念都是陈寅恪在民国时期提出的。他非常善于分析总结历史政体派系,也对历朝的文化和经济非常敏感,而《万历十五年》就把明朝的政治、经济、文化给写活了。 当陈寅恪第五次通读《万历十五年》的时候,他不仅着眼于民国,更把目光放到从唐宋到明清的历代中国。 在这本书的结尾,作者的写作意图暴露无遗,他在总结中国落后的原因,讨论中国未来的发展方向。而四海升平的“万历十五年”,则在影射此时的民国,且此时的民国比“万历十五年”更加不堪。 “万历十五年,丁亥次岁,表面上似乎四海升平,无事可记,实际上我们的大明帝国已经走到了它发展的尽头。”——这句话联系前文对明朝社会的分析,再联系民国的社会状况,无疑是在说:“中华民国已经走到了它发展的尽头。” 陈寅恪心绪难平,看完这本书后,他已经不去想抗战是否能胜利了,而是苦苦思索中国社会的未来出路。 摆下纸币,端坐良久,陈寅恪开始写评论:《读周先生之万历十五年有感》。 第二章要等半夜 顶点小说 1032【新书反响】 “张居正的改革措施,彻底暴露了中央集权过度带来的不良后果。在下层行政单位尚有许多实际问题没能解决以前,行政效率的增进必然迟缓和有限。强行提高效率,超过了一定限度,只会造成行政系统内部的不安,整个官僚集团会因压力过高而或分裂、或纠集,实际问题又会演变成道德问题。” “再观今日之征实征购政策,中央强行要求提高效率,而下层行政单位问题极多,难以实现政令的有效执行。这造成整个中国的行政系统难以适应,中层和基层官僚压力过高,只能以粗暴的方式欺上瞒下。譬如河南之征购,官员为了完成任务,选择对中央隐瞒灾荒事实,而不顾民情大肆征敛。这就带来一系列严重后果,政府威信大失,百姓苦不堪言。继而延伸为道德问题,政府高举抗战大义,要人民倾其所有奉献国家,不支持征购则不爱国。百姓认为政府横征暴敛,没有为人民考虑,领袖和官员的私德也遭到怀疑。” “史学界有一种说法,即‘明朝税重民穷’。似乎是因为当时贪官污吏横行,百姓被摊派的赋税过重,富者愈富,穷者愈穷,其实这跟事实有多出入。同时期,英国税收与明朝相当,而人口却只有明朝的三十分之一,英国怎么就能继续发展壮大呢?原因不在赋税过重,而在于政府和法律的低等。即便国家税率低,受惠的也并非农民,只能鼓励地主家中盘剥和官僚额外剥削。” “道德并非万能的,政府不能依靠单纯的抗战大义,而要求百姓舍家报国。更要健全法律制度,完善行政体系,遏制贪污腐败,鼓励扶持先进经济,减少对传统农业的压榨……” 这些都是陈寅恪写的评论文章,写完之后他就烧了,并没有拿出去发表。 陈寅恪从来不谈论政治,但并不代表他不懂政治。学史学到他那个地步,很多事情比官僚看得更清,但也仅此而已,不能改变中国的现状。 坐而论道谁都会,难的是如何解决问题。 没法解决! 常凯申当然想完善行政系统,提高基层官员的执行力。但这是不可能办到的,除非在中国进行一场触及根本的大改革,而抗战特殊时期的内外部条件都不允许他这么做。 所以陈寅恪把文章烧了,发表出来也无益,反而会因此得罪掌权者。 烧完文章,陈寅恪很快又重写了一篇,单纯从治史方法来分析《万历十五年》。他首先批评了周赫煊对于某些史料的无视,认为周赫煊的某些思想稍显片面,同时又赞扬《万历十五年》风格独特、观点新颖,为明史研究开拓了新的形式与方向。 …… 陈寅恪的第二篇文章还未发表,吴晗就已经开始对《万历十五年》大家吹捧了。 吴晗也是研究明史的专家,他早前虽然属于自由派,但性格非常激进。早在十多年前,吴晗就给胡适写信说:“翻开任何国家、任何朝代的历史来看,找不出这样一个卑鄙无耻、丧心病狂的政府(南京国民政府)。” 吴晗请求胡适指出一条明路,胡适让吴晗“科学救国”。 那时吴晗非常尊崇胡适,特地在毕业照背面写下胡适的名言:“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少说些空话,多读些好书。” 然而,吴晗到了西南联大,国党的腐败和不顾学者死活的态度,再加上好友在贫寒病痛中去世,让吴晗的思想彻底转左。他的行为做法比闻一多更加激进,不但投身于各种反蒋活动,还写了一本《由僧钵到皇权》。 这本书后来改名为《朱元璋传》,跟周赫煊的《万历十五年》几乎同时出版,专门用来影射常凯申。 在读了《万历十五年》之后,吴晗感觉找到了知己。虽然他们一个写朱元璋,一个写万历朝,但都是走的“影射史学”的路子,都是在抨击常凯申和国民政府。 吴晗连续写了好几篇评论文章,把《万历十五年》奉为“中国现代史著不可再有之经典”。 …… 远在贵州的张学良,也在第一时间读到《万历十五年》。 少帅这些年都在研究明史,缺什么书就写信找宋美龄索要。到了1945年,张学良甚至声称自己成为了一个明史研究专家,他要求请来几位明史专家进行当面交流——戴笠对此表示很为难。 当张学良读完《万历十五年》之后,他没有往影射常凯申那方面想。而是把自己代入万历皇帝,把曾经的得力属下代入张居正、申时行、海瑞和戚继光,然后检讨反思自己主政东北和华北时的错误。 接着,张学良又对比万历朝和二三十年代的中国,反思北洋政府和南京政府的施政问题,并写了一篇两万字的读书心得,让看守特务转交给常凯申。 常凯申顺手就把张学良的文章扔了,放在角落里蒙尘几十年,直到80年代才在清理垃圾资料时发现。 …… 谢国桢无疑是如今最火的明史专家,他早年追随梁启超治学,跟周赫煊勉强算同门师兄弟。他的《晚明史籍考》曾在30年代风行一时,到了抗战期间再次引起重视,因为抗战时期的中国和晚明太像了。 谢国桢此时滞留在沦陷区,《万历十五年》出版的时候,他才刚刚读到周赫煊讨论沈万三之死那篇文章。 周赫煊关于沈万三身世遭遇的观点,出自明史专家顾诚先生。 谢国桢对此持有异议,他认为《吴江志》的史料可能有误,并拿出多个历史资料,认为沈万三有可能是朱元璋登基后才死的。当然,沈万三绝对不可能被朱元璋流放,只是被朱元璋打压而已。 谢国桢随即写了一篇反驳文章,寄了几个月终于寄到重庆发表。 直到1944年底,谢国桢才在沦陷区读到《万历十五年》。他对这本书大加赞赏,于抗战胜利后一口气写了三篇分析文章,讨论万历朝对明朝命运的影响。 …… 至于大部分普通读者,完全把《万历十五年》当成纯粹的历史读物来看。他们对明朝的改革失败表示惋惜,同时也希望国民政府吸取教训,呼吁加强法制建设、惩治贪官污吏。 常凯申也非常喜欢《万历十五年》,他没有把自己代入万历皇帝和张居正,而是代入了申时行。他觉得自己殚精竭虑发展国家,却只换来各种背叛和猜疑,同时又被中国糟糕的情况所制约,一身才华本事都无法真正的发挥。 同时常凯申也感叹,天下没有完人,就连戚继光都贪污克扣、逢迎拍马、喜好女色,而民国将领又有谁比得上戚继光呢?用人应该不拘小节,只要能力出众就可以了,那些真正能打仗的将领还是暂时容忍吧,比如把河南搞得一塌糊涂的汤恩伯。 每个读者眼中的《万历十五年》,都有着不同的解释。 这本书很红,不但红遍中国,就连费正清都带回去一本,让人翻译出来推荐给美国史学界。 1033【疏漏】 在1943年的中国,除了抗日战争之外,还有另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那就是英美对于中国的文化影响争夺战。 去年,美国特使费正清就致电罗斯福,希望美国政府提升中美文化关系、对中国的教育进行科学研究、派遣美国学者到中国高校进行交流等,并得到罗斯福的鼎力支持。至于帮助中国学者解决生活困难,只不过是费正清计划中的一部分。 在费正清提出这个计划之前,英国大使馆文化参赞布菲尔德就已经在做了,这也是罗斯福表示支持费正清的主要原因。 到了现在,英国人直接成立中英科学合作馆,大大加强了英国对于中国的文化影响力。费正清更加坐不住了,中英科学合作馆正式创建仅一周,他就建议美国驻华大使高斯感快行动,并得到美国政府的授权,邀请大量中国学者进行赴美交流活动。 首批受邀赴美的学者一共有六人,分别为金岳霖、费孝通、蔡翘、刘乃诚、张其昀和萧作梁。其中金岳霖是哲学家,费孝通是史学家,蔡翘是生理学家,刘乃诚是法学家,张其昀是地理学家,萧作梁是政治学家,囊括了中国学界的方方面面。 这种文化影响战略是为长远打算的,后来扩展到了文化艺术领域。比如第四批受邀学者,有文学家老舍、剧作家曹禺、漫画家叶浅予、舞蹈家戴爱莲等九人。 美国佬甚至把共党都列入邀请范围,共党方面准备派4名学者赴美,但由于各种复杂原因,最终并没有成功出行。 周赫煊不在受邀请之列,因为他自个儿以前就在美国各种交流,罗斯福犯不着再花那个冤枉钱。 常凯申虽然没有答应费正清给中国教授发生活费,但对费正清邀请中国学者访美却极为重视。他让秘书陈布雷专门负责此事,并郑重其事地对受邀学者进行了五天培训。培训内容很简单,就是教导学者们基本外交礼仪,规定有损中国形象的话不能说、有损中国形象的事不能做等等。 培训结束,常凯申还亲自设宴款待六名学者,并赠送了自己的签名照片。 七月,费正清带着首批访美学者齐聚周公馆。 周赫煊自然是好酒好菜的招待,并花了两天时间跟这些学者进行探讨。 费正清说:“中美学者交流计划,是为了加强中美两国在文化科技领域的互相了解。现在大部分美国人对中国认识不多,有些美国人甚至以为中国人还留着辫子。我们交流计划的第一步,就是要让美国认识中国。在此,我想选用周先生的《万历十五年》,作为中美学者交流书籍之一。” “当然没问题,我会让迈克—劳尔图书公司发行英文版本,稿件翻译工作我都已经做好了。”周赫煊说。 费孝通突然说:“周先生,我对《万历十五年》有些粗陋的意见。” 周赫煊道:“请讲。” “恕我直言,你的那本大作太过侧重文官制度,而忽视了地方自治力量对张居正改革的影响,”费孝通说着又补充了一句,“当然,这只是个人拙见,周先生不必太在意。” 周赫煊笑道:“明朝的地方自治,也属于文官制度的一个附属产物吧?” 费孝通摇头道:“明朝的地方自治当然跟文官制度有关,但并非由文官制度催生出来的。事实上,在明朝初年的时候,皇权是可以下县下乡的。按照朱元璋的想法,地方政府根据里甲编户制度,进行田赋差役的政派,其中田赋大部分上交中央,少部分留给地方政府支配。明初的地方政府有比较宽松的权力,而地方士绅的势力则要小得多。” “请继续。”周赫煊认真倾听,他也不是什么史学书籍都看过。 费孝通继续道:“明初的地方政府有权且有钱,那么就能做很多事情,譬如水利、教育、交通、慈善、治安等等。由于土地兼并日益严重,地方政府能收到的税越来越少,在没钱的情况下只能放弃部分权利职能,转而由乡绅宗族力量承办地方公共事务。这种办法使得地方政府又省钱又省事,于是积极认可和鼓励,乡绅宗族渐渐接管了对基层社会的控制权和管理权,甚至连政府收税也得依靠士绅了。” “原来如此。”周赫煊豁然开朗。 费孝通又说:“其实‘一条鞭法’也非张居正首创,而是因为地方税收太过杂乱,由南方各县政府根据实际情况自发进行调整,张居正把这种赋税调整办法总结为全国性的制度。由此可见,当时许多有能力的地方官员,还是想要收回基层管理权力。张居正的改革并非无人支持,只不过他的改革手段太过激进,引起了官员和士绅的集体反弹。” “多谢指教,我准备对《万历十五年》进行修改,再过几个月就出修订版。”周赫煊说道。 费孝通没想到周赫煊如此虚心接受异见,他连忙说:“不必修改。周先生的原作并未有大的错误,只是有少许疏漏而已。” “能改则改,你说的是一个大问题。”周赫煊已经把黄仁宇的原版改了很多,结果还是被历史学家指出不足。 张其昀赞叹道:“周先生不愧为大师,治学态度之严谨,足为我等楷模。” 张其昀乃是中国“人文地理学”、“历史地理学”的开山鼻祖,师从哲学大师刘伯明、地理大师竺可桢、史学大师柳诒徵,因此他在哲学和史学方面也有颇高造诣,且精通藏学、满学、蒙古学等少数民族学。 周维烈读高中时的地理教科书,就是张其昀主编的。他还跟戴运轨一起主编了高中物理教科书,跟林语堂一起主编了高中英语教科书。这三本教科书,抗战期间被中国的大部分高中所采用。 1949年初,常凯申不知何去何从,向张其昀问策。 张其昀犹豫多时,终于说了一句话:“上上策是退守台湾!” 常凯申心头一惊,立即把张其昀叫到密室里详谈。 在此之前,常凯申有三个选择,即退往西南、海南或台湾。而国党的大部分官僚和将领,都倾向于退守西南,最终底线也是盘踞四川,固守山川之利而静待良机。 其实这很好理解,日寇那么强悍都无法攻入四川,共党自然也不可能做到。国民政府的官员们就是如此想法,大不了以后统治“巴蜀国”。 唯独张其昀力劝常凯申退守台湾,并详细分析了各种选择的后果,常凯申当场就被张其昀给说服了。 正因建言有功,在老蒋南撤台湾以后,张其昀一路飞黄腾达,历任台当局的国党总裁办公室秘书组主任、国党中宣部长、教育部长等职。而在此之前,张其昀只不过是国民政府的教育部特聘教授而已。 如果没有张其昀出谋划策,老蒋很可能盘踞在四川割据抵抗,就不存在什么两岸问题了。 1034【争论的背后】 由于安排和接洽问题,访美学者团的出发时间一拖再拖。 拖得金岳霖都不耐烦了,直接离开重庆,坐船去李庄一边养鸡一边照顾林徽因。而其他五位学者则滞留重庆,整天无事可做,周公馆成了他们的沙龙聚会场所。 恰逢暑假,孩子们都在家,就连周维烈都从昆明回来了。 也不管孩子们是否能听懂,反正只要跟这些学者聊天,周赫煊都会让自己的子女过来旁听。一个个全是大师,即便不能领会思想,让孩子们沾沾文气还是可以的。 这些学者很有意思,虽然都是学术界的一方大佬,但吵起架来就跟小孩子似的。 建议老蒋南撤台湾的张其昀早年属于“学衡派”,这一派主张文学复古,反对新文化运动,认为一味模仿西方只能取其糟粕。 而刘乃诚又属于“宪政派”,他非常赞赏《万历十五年》这本书,因为他主张制度精神的培养,恰好与《万历十五年》所表达的思想一致。 在对于当前中国制度建设上,刘乃诚和张其昀有着极大分歧。前者极力主张政治制度西化,一切以制度和法律为准绳;后者认为道德建设同样不可忽视,道德能够弥补制度的不足,而中国现有状况也不允许全面实现法治。 中国生理学奠基人、未来的中科院院士蔡翘被二人拉进来评理,可怜蔡翘对政治一窍不通,只能在中间当和事佬。 费孝通则从社会学和人类学的角度,认真分析中国底层经济和人民生活状态。他认为现在喊什么法治和道德口号都无济于事,吏治已经从中央就崩坏了,只能先赢得抗战胜利,再来逐步解决政治问题。 刘乃诚就不高兴了,立即跟费孝通吵起来。他认为正是由于抗战,可以借着这个时机实现宪政,以国家民族的大义进行政治改革。 大家吵得不可开交,只有萧作梁默默看戏。 这六位学者来自不同的学校,金岳霖代表西南联大,费孝通代表云南大学,蔡翘代表中央大学,刘乃诚代表武汉大学,张其昀代表浙江大学,而萧作梁则代表四川大学。 六人当中,费孝通名气最大,也最为美国人所熟知。他的著作《江村经济》,早在四年前就被英美学界誉为“人类学实地调查和理论工作发展中的一个里程碑”,在国际人类学界也是响当当的人物。 而萧作梁则名气最小,完全属于陪衬。他在后世被人提及,经常是讨论共党土改政策的时候,此君对共党的土地改革史颇有研究。 连续争论对喷了半个多月,这些学者终于启程了,金岳霖也放下林徽因赶紧回来。他们的赴美路线是先走驼峰航线去印度,再从海路去美国,一路上非常危险。 所谓“驼峰”,即是喜马拉雅山脉南麓的一个山口,属于抗战后期国际援助物资的毕竟之路。 刚开始的时候,由于运输机的性能问题,飞行员只能低空飞行,必须穿越迷宫一般的喜马拉雅山隘,稍不注意就撞在山上机毁人亡。后来运输机得到了改进,终于不用低空飞行了,但糟糕的天气和日机的堵截,同样让驼峰航线遇险率极高。 费正清这次也想邀请周赫煊赴美交流,但周赫煊死活不干,就是害怕一头栽进喜马拉雅山中。 等学者们走后,周赫煊才把周维烈和周灵均叫来,让他们谈聆听顶级学者吵架的感想。至于其他子女就不必了,由于年龄太小,肯定一点粗浅皮毛都学不到。 周灵均总结说:“刘叔叔总讲大道理,张叔叔顽固得很,他们两个越吵越迷糊。我觉得是费叔叔吵赢了,刘叔叔和张叔叔后来都不怎么说话。” “维烈,你觉得呢?”周赫煊问。 周维烈鄙视道:“吵来吵去也没什么用,不如做点实际的事情。” 周赫煊哈哈大笑:“这种吵架放到国家层面还真有用,做事不能埋头蛮干,必须确定正确的思路。就像你解数学题一样,首先要抓到题目的重点,再确定用什么方法去解。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也对,先要搞清楚问题关键。”周维烈点头道。 周赫煊又问端木蕻良:“京平有什么想法?” 端木蕻良这几个月都住在周公馆,帮着周赫煊查了不少明史资料。他说:“费孝通教授的出发点是社会底层实际情况,他在云南考察了许多乡村和城镇,处处都用数据说话。张其昀教授着眼于大局,是从政府角度考虑的。而刘乃诚教授则热衷于制度建设,他想先搭好制度框架再进行改革。但张教授和刘教授的观点,都有点脱离中国实情,未免想当然了。” 周赫煊叹气说:“中国现在就是这样,中央政府那些官僚,一个个如张其昀那般脱离基层。而大部分自由学者,又天天想着搞宪政,像刘乃诚那样盲目追求民主。费孝通这样的人反而很少,且都没有什么发言权,只能埋首纸堆而已。河南省粮食局长卢郁文,在当经济学家的时候说得头头是道,主政时却屁股决定脑袋,河南被他搞得一团糟。” 河南灾荒期间,军政两派的态度很离奇,完全出乎人们的一贯思维。 按理说,军人应该为了军粮而不顾百姓,政府更应该为了百姓而减少征购。 但恰恰相反,除了横征暴敛的汤恩伯以外,河南那边的大部分将领都主张救灾。第一战区司令长官蒋鼎文号召自己的士兵每天节约粮食二两,用这些剩下的口粮去救济灾民。川军将领李家钰对灾情心忧如焚,专门跑去找何应钦,结果被何应钦一通训斥。 反倒是河南政府的官员,从上到下不顾灾荒,打着征购军粮、抗战报国的旗帜瞎搞胡搞。 “所以国民政府行将就木,未来是共党的天下。”端木蕻良毫不掩饰亲共态度。 周赫煊笑道:“这话出了门别说。” 端木蕻良道:“老师,我准备去广西,欧阳予倩先生请我加入广西艺术馆,专门创作抗战爱国剧目。” 周赫煊也不挽留,说道:“路费不够就去乐怡那里支取。” 1035【老蒋的惊世大作】 1943年的史学界很热闹,不仅周赫煊出了书,吴晗出了书,常凯申也出了一本书。 常凯申出书的时间在三月份,书名叫《中国之命运》,假借历史而论述政治。这本书使用了最好的纸张印刷,为了让老百姓买得起,价钱非常非常便宜。 仅一个月,《中国之命运》就发行15万册,在各级政府的推动下,销量很快达到了100万册。但国内卖得越多,亏得也就越多,因为都是赔本赚吆喝。 相比国内的亏本,此书的海外版权赚了不少。 毕竟现阶段的中国,属于反法西斯同盟中仅次于美、苏、英的大国。中国领袖常凯申的著作,引起了英美出版商极大兴趣,他们连内容都不看,纷纷花高价购得海外版权。 然后,这些英美出版商就吐血了。 《中国之命运》在英美出版之后,刚开始销量还马马虎虎,但很快便遭到政界、学界和民间的一致批评。因为此书毫不掩饰的表达了独裁和种族主义观点,这些话题在二战期间的英美两国极为敏感。 老蒋本来想著书立说,借此提升自己在国内外的影响力,却没想到因此在国际上名声大坏。 以前英美两国的政客、学者和百姓,本来还因中国顽强抵抗日本侵略,而对常凯申抱有极好的印象。一本《中国之命运》,直接将他的本来面目暴露无遗——原来你是这样的常凯申! 在国内同样如此,共党、民主党派和自由学者被惊呆了,他们做梦都没想到老蒋敢写书“自黑”得这么彻底。 学者们看来,《中国之命运》的出版,是老蒋在抗战期间最大的昏招,甚至比滥发纸币都更让人恶心。滥发纸币、物价非常,还能让人勉强接受,毕竟这是为了抗战而牺牲个人利益,但《中国之命运》就只能让人心寒。 有一种说法是,常凯申凭借一本《中国之命运》,彻底得罪了大部分民主党派和自由人士,将无数爱国者成功推向了共党那边。 闻一多说:“《中国之命运》的出版,在我一个人是一个很重要的关键,我简直被那里面的义和团精神吓一跳,我们的英明领袖原来是这样的想法吗?五四给我的影响太深,《中国之命运》公开向五四宣战,我是无论如何受不了的。” 这段话的意思很明确,闻一多最终走上反蒋的道路,就是因为读了《中国之命运》。 而在1942年初,闻一多曾对儿子闻立鹤说:“(常凯申)一生经历了多次艰难曲折,西安事变时冷静沉着、化险为夷,人格伟大感人,抗战得此领导,前途光明,胜利有望。” 也即是说,1942年初的闻一多,还属于老蒋的迷弟一枚,连皖南事变他都可以无视。他是衷心尊崇常凯申,对常凯申的个人魅力和坚持抗战抱有好感,更相信常凯申能领导中国取得抗战胜利。 仅仅一年时间,涨薪事件、屈原事件、赈灾事件、出书事件……老蒋在闻一多心中的光辉形象直接破灭,从偶像领袖变成了独裁武夫。 《中国之命运》这本书错误众多、废话连篇,其中对中国历史及现状的论述,就连美国人费正清都能看得一清二楚。费正清明确表示:“这本掌权者的书,是对著书立说的教授们的一种侮辱……一位政治家写出这样的小册子实在有失身份,如今我明白了为什么每位参与此书英译本的人,都像得了寒热症一般。” 费正清所说的“寒热症”,是当时中国国防最高委员会的参事们,全权负责《中国之命运》的翻译工作。 这些参事在进行翻译的时候,简直就跟吃屎一样难受。他们必须做的,就是把一坨中国口味的屎,翻译成外国口味的屎,并且在翻译过程中相当于把屎吃了两遍。 此书的观点虽然出自于常凯申,但却由陶希圣代笔,陈布雷也有部分参与。 陶希圣写书的时候战战兢兢,写得一身冷汗。他知道此书出版的后果,但只能硬着头皮去写,幸好他不用在封面上署名,读者骂得再凶也跟他没什么关系。 太祖对《中国之命运》的评价是:“这是一本对中国人民的宣战书,是为发动内战的思想准备与舆论准备。” 面对国外读者的一致批评,老蒋自己在日记中表示:“乃预想所及,然未料其反感如此之大也。” 废话,英美读者能不反感吗? 《中国之命运》不仅大谈独裁和民族主义,还把中国的落后全部推到帝国主义的侵略上,一切归罪于不平等条约,就差没指着英美列强的鼻子骂娘了。 如果说,中国的国力落后,还能归罪于帝国主义对中国的侵略。但把中国的政治、道德、文化的落后,也归罪于帝国主义侵略,这又是什么奇葩思路?难道列强不侵略中国,中国的政治制度、文化思想就不落后了? 而且,现在中国和英美可是盟国关系啊,世界反法西斯战争正打到节骨眼上,老蒋出版这种攻击盟国的书是出于什么想法? 我们总结一下《中国之命运》所表达的思想,大致来讲就是:中华民族是伟大的,汉唐盛世表明中国人是最优秀的民族。且中国只有一个民族,汉满蒙回等族,不过是中华民族的大小宗支。中国在满清手里彻底败坏和倒退,又在帝国主义的侵略下走入深渊。中国想要复兴强大,就只能在伟大领袖常凯申的带领下、国党的统治下、三民主义的指示下才能完成,才能恢复中华民族固有的伟大。 乍看之下,似乎写得并不离谱。但往往前后观点自我矛盾,使用论据错漏百出,并且完全无视人民大众对国家的贡献牺牲,把晚清以来中国的进步、抗战以来所取得的成果,全部归功于老蒋一人身上,全部归功于国党和三民主义的英明。 老蒋就差没在书中明说:我要独裁,所有人都必须听我的。我要干翻世界列强,我要扫清垃圾满清以来的耻辱,让中华民族实现全面伟大复兴! 老蒋在书中暴露出的形象,是一个独裁版的反清复明者,一个义和团式的农民民族主义者——跟后世的某类网友非常相似。 首批六位访美学者没走多久,张道藩就拿着一本《中国之命运》来到周公馆。他对周赫煊说:“明诚,不知总裁的大作你读过没有?” “读了。”周赫煊道。 张道藩问:“感觉如何?” 周赫煊道:“震撼莫名。” 张道藩说:“如今国内对此书批评者甚多,请明诚写文章为《中国之命运》正名。对了,总裁让我转告明诚,他老人家认为你这半年读史颇有建树,不用再闭门反省了。” 这相当于交换吧,周赫煊帮老蒋吹捧大作,老蒋让周赫煊重获自由。 周赫煊想了想:“我认为自己的学术修养不够,还是继续闭门苦读吧。” 张道藩:“……” 1036【石牌保卫战】 “因为学西洋的文化,而在不知不觉中做了外国文学的奴隶……中国国民对于西洋的文化由拒绝而屈服,对于固有文化由自大而自卑。屈服转为笃信,信其所至,自认为某一外国学说的忠实信徒;自卑转为自艾,极其所致,忍心侮蔑我们中国的固有文化遗产。” 这段话摘自《中国之命运》,常凯申的本意是抹黑共党和民主人士,其中“某一学说”特指共产主义和自由主义。然而,他连带着把五四以来的新青年全骂了,似乎只要学习了西洋文化的中国人,全是数典忘祖的混蛋,全是崇信西洋的走狗。 “这些国耻违背我国民的希望,有损我国民的自信,激起我国民强烈的革命要求。五四运动就是这种要求最鲜明的表现,在国民强烈的革命要求之下,军阀官僚的政治,只有没落的一途。” 在这里,常凯申变成了歌颂赞扬五四运动,完全忘了自己对五四精神的贬低。他的逻辑是双重标准的逻辑,他说新文化运动是为了自强而学习西洋文化政治,共党和民主人士忘了这个出发点,变成了西洋文化奴隶。而国党和他蒋某人牢记出发点,所以能推翻北洋统治,变成中国人民的大救星。 在论不平等条约对中国伦理道德的败坏时,老蒋列举租界中的各种丑恶现象来证明自己的观点。他认为租界是娼赌盗匪的庇护所,把中国变得人人言利、不知廉耻,这种不良风气从租界扩展到全国,把恪守礼仪道德的淳朴勤劳的国人都教坏了。 常凯申还在书中攻击基督教,他认为儒家的孔孟之道能够稳定社会、教化民众、以德润万物,而基督教的传入则把中国人的道德从根基上摧毁。 似乎没有租界,中国就没有娼赌盗匪。似乎没有基督教,儒家思想就能让中国崇善遵礼。 从文化推及政治,常凯申用袁世凯称帝、曹锟颁布贿选宪法,来论证西方政论学说不适合中国实情。他认为任何西洋学说,都应该考虑中国的现状,不能一味照搬,而要结合中国本土情况进行调整完善。似乎很有道理,其实常凯申是在非常隐晦地说,信奉马克思主义的都是渣渣,信奉西洋宪政的民主党派也是渣渣,信奉西方文化教育的还是渣渣——在中国应该搞独裁,在中国应该儒德治国。 以上这些,让周赫煊怎么帮他洗? 《中国之命运》一书,把国内外的民主党派、知识分子、教育界人士、基督教徒和马克思主义者全得罪了。 所以有人把常凯申在书中所表达的思想,称之为“义和团思想”。就跟当年的义和团运动一样,洋人的东西都是垃圾,洋油、洋火、洋灯、洋布都是秽物,似乎只要灭了洋妖,中国马上就能复兴强大。 至于中国近代为什么会落后,中国传统思想文化为什么会导致国势衰落,老蒋把责任一股脑儿的推给满清政府。他认为中国传统文化是没有问题的,只不过被满清给歪曲了,只要纠正了满清的错误,中国就能依靠自己固有的文化发展起来。 这种观点很能迷惑人,但他全然忘了满清的文化制度沿袭自明朝,儒家思想早在宋朝就被歪曲得没边儿了。 汉武帝那会儿独尊儒术,就已经把儒家歪曲了一回,儒家早就是融合诸子百家思想之大成的杂家,只不过披着儒家的皮而已。就算要恢复儒家传统,也应该恢复汉儒,大一统、大复仇,不要怂就是刚,而不是被老蒋推崇至极的明儒。 在周赫煊看来,常凯申出版《中国之命运》,无非是要加强文化宣传,为反对共党和民主宪政派定下基调。但他的打击面太广了,不知道拉拢一派打击另一派,居然站出来大吼:“我不是针对谁,在座的通通都是垃圾!” 最扯淡的,老蒋在书中攻击教育西化是什么鬼?就算包括西南联大在内的某些教授惹了你,也没必要对准所有教育界人士开火啊。 周赫煊在读这本书的时候,他突然发现自己也被骂了,而且是在学术、思想、教育等多个方面被骂。 事实上,常凯申只是非常明确的骂了满清、帝国主义、北洋军阀、民主党派和共党,其他都是顺带一提而已,或许真没有骂尽天下的恶意。但他的思想理论太模糊,论证过程也太模糊,地图炮开得太多,导致所有读者都感觉自己被骂了——包括常凯申和他的老婆宋美龄都在被骂范围中。 正所谓,老子发疯起来,连自己都骂! 在《中国之命运》遭到读者厌恶的时候,在《万历十五年》正式出版前一个月,中国还爆发了一场东方斯大林格勒战役——石牌保卫战。 就是当初工程款被贪墨克扣,用竹竿和石灰来修筑江防,冯玉祥闻讯把主事官枪毙法办那个石牌。 5月25日,日军10万兵力进攻石牌要塞,中国方面陆续投入15万兵力固守。 石牌位于三峡地段,是入川的必经之地。一旦日军攻克石牌,四川再无险要堡垒可守,日本军舰可以非常轻松的逆流而上,陪都重庆也将遭受严重的威胁。 主持固守任务的国军将领是胡琏,黄埔四期毕业,属于陈诚嫡系。 在战斗打响之前,胡琏就已经写好了两封遗书。 一封是给妻子的:“诸子长大成人,仍以当军人为父报仇、为国效忠为宜……家中能节俭,当可温饱,穷而乐古有明训……十余年戎马生涯,负你之处良多,今当诀别,感念至深。兹留金表一只,自来水笔一支,日记本一册,聊作几年……人生百年,终有一死,死得其所,正宜欢乐……” 一封写给父亲的:“……有子能死国,大人情也足慰……” 他对麾下将士说:“从明天起,我们将与敌人短兵相接……战至最后一个,将敌人枯骨埋葬于此,将我们的英名与血肉涂写在石牌的岩石上。” 这一仗,中国仅存的空军和海军全部上阵,但在日本空军和海军面前根本没有可比性,只能起到微小的骚扰和震慑作用。 真正依靠的还是陆军,各阵地被日军的飞机和军舰轰了又轰、炸了又炸。第34师1排战士在荆树林里设防战斗,日寇久攻不下,遂调来飞机支援,竟把树林直接炸成一个个秃树桩。 国军虽顽强抵抗,但终究敌不过日寇的海陆空配合进攻,渐渐被日寇攻至石牌要塞外围主阵地。幸好山势险峻、易守难攻,日寇的战舰、坦克都不顶用了,只能用山炮配合飞机轰炸。 国军无法承受日寇强大的轰炸火力,外围阵地很快被攻破。此时胡琏将军毅然发动白刃战,命令将士冲出去跟敌人混战,让日寇的飞机不敢再肆意轰炸。 双方士兵混战在一起,整整三个小时听不到枪声,因为白刃战已经焦灼到无法开枪的程度,这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规模最大的白刃战。 利用白刃战将日寇赶出外围主阵地后,日寇于第二天重新组织进攻。中国空军和美国飞虎队此时频频出动,中国空军对日军的补给线和机场展开轰炸,而飞虎队则和日机展开空战,击落敌机6架。中国海军则顶着日机的轰炸,从上游布放漂流水雷,阻止日本军舰配合陆军作战。 又进攻了一天一晚,日军终于动摇,掉头东逃。 此战,我军共伤毙敌寇7000余人。 主将胡琏因功晋升副军长,荣获青天白日勋章。 1037【史迪威和花生米】 咱们再回到老蒋出书事件上来,为什么没有身边的学者阻止他? 很简单,因为老蒋是“孤家寡人”。 我们来看史迪威写于1943年的日记,日记中的“花生米”代表常凯申,这是史迪威给老蒋取的独特外号,在美国泛指那些野心大而能力不足之人。 “很简单的饭菜,没有什么仪式,但是上帝啊!那种气氛。在这个至高无上的人面前,没人敢说一句话或发表一个观点……没有争论,没有提问,只有毫无表情的脸和冰冷的端庄举止。” “花生米迟到了一个半小时,在仪式上他有些坐立不安……花生米身边的每个人又都成了石头,何(应钦)像雕塑般坐在那里,根本没有张嘴。” 《中国之命运》是由陶希圣代笔的,陈布雷也写了一部分。 这两位都是玩笔杆子出身的,怎么可能不知道此书的拙劣之处?纵使他们妙笔生花,奈何其中所有思想观点都是老蒋的,他们只能在老蒋提出的思想框架里面各种圆谎,那些似是而非、前后矛盾的论据论述,已经是陶希圣和陈布雷所能做到的极限了,至少还能迷惑到一些激进民族主义读者。 老蒋的可悲之处,不在于没人敢对他说话,而是没人对他讲真话。 咱们继续看史迪威的日记:“他证实了我全部的最悲观的观点,花生米其实算不上独裁者。他发布命令,每个人都鞠躬言是,但谁也不干什么。他了解中国腐败贪污的全部清空,但他没有治愈这一问题的力量……他也了解全部恶劣条件,但他做不了什么……他想成为一个合乎道德的君主,一名宗教领袖,一位哲人。但他没受过教育……他不爱听不快的事,于是所有人只讲他爱听的,不可能和他讲理……如果谁顶撞了他,他会勃然大怒……他大量发布命令,如同雪片一般,每个人都唯唯诺诺,他从不知道实际上做了哪些事。他害怕老百姓,怕人们议论,于是他竭力阻止他们讲话。这很愚蠢……他没有理由怕什么,让他们说好了。他也不必怕共党,他本可以利用他们。” 史迪威只是中国的一名匆匆过客,在中国没住多久,但已经把局势看得很清楚了:“战争之后,中国将会遇到极大的麻烦。花生米只明白他身边发生的事,而这个国家很大,他不可能完全控制。顽固、愚蠢、无知、专横、不容他人、不讲道理、无法说通、忘恩负义而又贪婪无比。” 我们前一章提到的石牌保卫战,老蒋虽然对外宣称是“中国的斯大林格勒战役”,颇有誓与国家共存亡、君王死社稷的慷慨决绝。但实际上老蒋吓尿了,他以为日寇即将攻破三峡、杀入重庆,他紧张到当着美国人的面,对汇报军情人员发脾气的程度。 史迪威在日记中是如此记述的:“在宜昌事件(即日军进攻石牌)中一片惊慌,他极为紧张,甚至将茶壶和花瓶摔到来访者身上。” 而让史迪威最无语且愤怒的是,远征军第二次入缅作战这么重大的事情,常凯申没有跟任何军政部要员商量。史迪威找军政部长何应钦开会讨论作战计划,何应钦表示一无所知,气得史迪威在日记中写道:“显然,如果何(应钦)不知道,军政部里是没人知道了。那么,花生米同谁协商呢?同厨师,也许,或者是他的伙伴,上帝!这高于一切,这个自大的小东西(指老蒋)将决定几个国家的命运……这个伟大的独裁者,他让他的部队忍饥挨饿,是世界上最大的傻瓜……他以为他是主的化身,实际上他是个顽固的小蠢驴。” 常凯申是很难被人说服的,他在没有任何证据是轻易下结论,且不可更改。他在面对好消息和坏消息的同时,必然坚信好消息,即便所有线索都证明坏消息才是真实的,他依旧相信好消息。 对于这一点,史迪威同样深有感触。 在远征军作战问题上,常凯申的很多做法让史迪威匪夷所思,他只能请求宋霭龄和宋美龄去帮忙劝说:“花生米越来越不像是个独裁者,倒更像是个政治上的骑墙派。他除了树立个人声誉之外,没有什么权力,他的家人更了解这一点……花生米要比我所想的更加反复无常和怪诞。梅(宋美龄)总是说,他很难把握,他得出结论时不太考虑证据……她们(负责劝说的宋氏姐妹)已近乎精神崩溃,不能入睡。梅(宋美龄)说昨天夜里她祈求了他。梅对我说,她做了一切努力,就差杀了他。埃拉(宋霭龄)说,他在烦的时候就装出一副高贵的样子。” 所以周赫煊的任何建议,在老蒋那里都是无效的。 连宋美龄和宋霭龄都无法说服,更何况周赫煊了。别看在小事上,老蒋处处顺着宋美龄,遇到大事他半点都不会让步。 史迪威第n次离开重庆之前,特地来了周公馆一趟。他在周赫煊面前大吐苦水,抱怨一通道,“周,我已经快被你们的领袖逼疯了。他的所有军事命令,都不跟中国军政部商量,而是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讨论。上帝啊,难道他的办公室助理们,会比军政部的将军、参谋更了解战争?真是荒唐透顶,美国和英国的命运,居然就可能掌握在这个傻瓜手里!” 周赫煊笑呵呵说:“那不是他的办公室,而是侍从室,我们的蒋先生很复古的。在中国古代,如果皇帝不信任自己的将军和大臣,那么就会另设私人机构,比如清王朝的军机处。” “见鬼的侍从室,我和中国的将军还不如花生米的侍从!”史迪威疯狂呐喊发泄着。 周赫煊说:“这是中国的传统政治手段之一,君主策划于密室,其他官员照章办理即可。” 史迪威道:“可花生米身边的侍从,只会溜须拍马、隐瞒实情。你很难想象,花生米对于缅甸战场的一系列指挥,都是在对前线没有任何了解的情况下做出的!他是在谋杀士兵的生命!整个重庆,我估计是唯一会对花生米说真话的人,我说出的很多真话都让他震惊,因为他从没没有听说过。我因此得罪了很多人,得罪那些隐瞒真相的人,他们在花生米面前说我坏话,还造谣说我阴谋夺取军权,说我想当中国的太上皇。真是可笑,我一个在中国毫无根基的美国人,怎么可能夺取军权,怎么可能当中国太上皇?中国人民又不是傻瓜!” “你不是那个唯一说真话的人,”周赫煊苦笑,“几个月前,我也在蒋先生面前说了真话,所以到现在我都无法迈出家门。我家的大门口,每天24小时有士兵看守。” 史迪威耸肩摊手:“我这次来找你,就因为你是国际问题专家,是中国的大学者。我想请你去劝说花生米,但看来是想错了,这个世界上没人可以说服他。” 1038【重获自由】 史迪威的日记,要配合常凯申的日记来看才有意思。 当史迪威在日记里大骂老蒋是世界上最大的傻瓜时,同一天,老蒋在自己的日记里写道:“此人(史迪威)之无常识、无人格,实难令人想象。” 史迪威在日记里骂老蒋不跟军政部商量军情,只在密室里做决策。老蒋则在日记里,骂史迪威隐瞒英美部队数据,想让中国士兵去当炮灰(当时史迪威拒不提供美国海军兵力文件,只说会派遣适当之兵力)。 史迪威在日记里骂老蒋破坏盟国关系,老蒋则在日记里骂史迪威“误事不浅”,是破坏中美关系的“总因”。 如果两人的日记实时公开发布,那就相当于在对喷,他们对彼此的厌恶毫不加以掩饰。 史迪威对于老蒋的评价,基本上是属实的。 同样,老蒋对史迪威的看法,也并非胡说八道。 史迪威这个美国佬,在中国不但跟常凯申有矛盾,跟宋子文等人也有矛盾,他甚至跟飞虎队长陈纳德都有矛盾。 当时陈纳德建议调集优势空中力量,引诱日本空军出动,一举消灭日本在华的大部分空军,从而破坏日本陆海两面的交通线,使中国本土和缅甸作战更加顺利的进行。 这是个非常好的计划,然而被史迪威否决了。他否决的理由是:中国军队太渣渣,不足以保护机场。如果对日空中打击实施过早,引敌来攻,则云南、广西和湖南各地机场均将丧失,以后的仗就不更好打了。 说白了,史迪威看不起中国军人,看不起中国的军队——虽然中国军队当时确实糟糕,但至少没有史迪威所说的那么垃圾。 如果说老蒋是一头傲慢自大的狮子,那史迪威就是一只见谁就怼的泰迪。这货不仅看不起中国军队,还看不起英国军队,并且还把这种蔑视态度不断的表现出来,导致他跟英国军方同样关系恶劣。 陈纳德对于史迪威的评价应该是最恰当的:“史迪威的中国使命,无疑是把难度最大的外交工作,放到了一位战时职业军人的肩上……他总是把自己完全看成一名陆军军人,而根本不明白他作为外交官的基本职责,他也没有那份耐心去弄明白这一切。” 史迪威的一切言语和行动,都是站在军人立场上做出的。他觉得指挥系统太烂,无法整合所有部队的力量,于是就要争取远征军的最高指挥权;他觉得应该各战线配合,让日军在南北战场无法兼顾,于是就建议调动老蒋防备共党的部队,跟八路军一起出兵山西。 这怎么可能? 简直犯了老蒋的大忌。 史迪威在中国待了十几年,游历过整个中国,甚至可以用汉语写日记。他对中国现状很清楚,却刻意忽视其中的政治因素,妄想让中央军、地方军阀和共党部队齐心协力,做不成他想要的就破口大骂。 史迪威评价老蒋志大才疏,他自己也同样如此。 最后,由于史迪威的不断诋毁,罗斯福对老蒋也厌恶到极点,于是要求把中国战区的指挥权交给史迪威。老蒋怒火冲天,直接威胁说,如果让史迪威全权指挥,那么中国就退出盟国独立抗日。 得,把老蒋逼得掀桌子了,史迪威也因此被撤换职务。 史迪威和老蒋的矛盾激化,大概可以这样描述—— “我觉得该这样。” “我认为不行。” “你不尊重我。” “你个垃圾,煞笔才尊重你。” “妈卖批!” “我x你祖宗十八代!” …… 史迪威又离开重庆了,刚回前线就干了件蠢事。因副参谋长温剑铭与军政部通电,被史迪威认为有违军纪,借机撸掉温剑铭的职务,改任美国人为副参谋长,摆明了是要夺取远征军的指挥权。 老蒋气疯了,不知在家摔了几个花瓶。或者他可以学丘吉尔摔假牙,气势更足呢。毕竟丘吉尔只有上齿是假牙,而老蒋的上下齿都是假牙,摔出来的气势应为丘吉尔的两倍。 八月下旬。 守在周公馆大门外的士兵被调离了,周赫煊重获自由——主要原因是河南灾情已经稳定,不怕周赫煊和《大公报》再乱说话。 8月20日,周赫煊接到老蒋的召见命令。 对于没有任何威胁的大学者,老蒋还是很和蔼的,他笑嘻嘻地拉着周赫煊的手说:“明诚这半年来,读史颇有成效,《万历十五年》我已经拜读过了,写得很好!中国之首要问题,在于吏治,官僚体系太过混乱了。” 周赫煊说:“鄙人拙作,不敢跟《中国之命运》相提并论。” 常凯申摇头感叹:“世人皆爱听假话,可惜我在书中说了真话。恰因说真话,不管是国内还是国外,都报以恶劣之反应,我对此感到很痛心。” “世事人情如此,难以改变。”周赫煊顺着说。 瞎扯了半天蛋,常凯申终于讲到正题,他拿出一封电报说:“罗斯福想请我去华盛顿,当面商讨战时和战后的情况,明诚怎么看?” “应该去,但不能去华盛顿,”周赫煊说,“去美国会晤,必然输了气势,难免仰人鼻息。” 常凯申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三番五次拒绝了。” 事实上,罗斯福不仅邀请了常凯申,还邀请了丘吉尔和斯大林。他想在美国开会,会议内容为讨论盟军作战以及战后分赃问题,结果遭到了常凯申、丘吉尔和斯大林的集体拒绝。 没别的意思,大家都不愿意在美国开会而已,这相当于承认美国的盟主地位。 三个月来,罗斯福已经给常凯申发了三封电报,老蒋每次拒绝的理由都不一样。他跟侍从室的幕僚们各种讨论,认定了不能去美国,同时又商量着应该如何划分战后利益。 “明诚是国际问题专家,你觉得应该在哪里开会,可以照顾到各国领袖的情绪?”常凯申直接问道。 老蒋的书桌上有个地球仪,周赫煊随手一转,指着某个地点说:“埃及,开罗!” 1039【两点小建议】 历史上,罗斯福实在是被三个盟友拖得没办法了,才被迫选取折中地点。毕竟从地理位置上来看,埃及处于中国、英国和苏联的中间区域,谁都不会感觉掉了面子和气势。 按照罗斯福的原定计划,开罗会议应该有四国首脑参加,他把斯大林也算进去了。 但斯大林死活不干啊,因为苏联和日本签署了中立条约,而日本和中国又处于战争状态。于是乎,在开罗会议结束之后,罗斯福又不得不安排了一个雅尔塔会议,专门讨论跟苏联有关的战时和战后问题。 常凯申对开罗这个地点很满意,他问道:“因史迪威的问题,中国关系一再恶化。若我参加首脑会议,必然在某些问题上跟罗斯福产生分歧,这样会不会让中美关系更加僵硬?若我不拒绝罗斯福,岂不是又无法为中国争夺利益?明诚认为这个情况该怎么解决?” “该争取的就争取,罗斯福不是小孩子,他会顾全大局的。”周赫煊道。 老蒋对参加盟国首脑会议一直不热心,甚至美国都把会议地点定在开罗了,他还是不想去。这种情况让罗斯福极度无语,只能像哄小孩子一样哄老蒋开心,特别提出在《莫斯科宣言》上让中国列名,老蒋才终于高兴了——其实《莫斯科宣言》是英美苏三国外长会议的结果,跟中国屁关系没有。 除了害怕中美两国关系继续恶化以外,老蒋不愿参加首脑会议还有两个原因。 一是老蒋感觉中国被英国遗弃、被美国蔑视、被苏联嫉妒(老蒋原话),就算去开会,也只是当陪衬,给人做嫁衣,顶多能获得国际四巨头之一的虚名。 二是老蒋认为自己不适合搞外交,没有熟练的社交手腕。他曾在一次外交活动中搞砸,遂告诫自己:“今而后,务必少见欧美人员,非万不得已,不可接见,更不可常见。以余之粗直短拙,应藏而不露,为国自重也。” 但不管有多少理由,常凯申不愿参加国际首脑会议,都暴露了他短浅的国际视野。 只出力打仗,不开会分赃是什么鬼? 换成别国的领袖,哪个不是兴高采烈前往,恨不得在会议上多弄些好处。就算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好处,就算是暂时没实力得到手的好处,那也应该在国际文件上先定下来。 而老蒋选择的是逃避现实,若非罗斯福前后五六次邀请,开罗会议上根本没有中国面孔。 听周赫煊这么一说,常凯申表示很为难:“中国之紧要,是夺取抗战胜利,因此不能太过得罪英美。但我作为中国的领袖,又不能出卖国家利益,在港九等问题上,肯定是和丘吉尔谈不拢的。争又争不来,又不能不争,这该怎么办?唉,还是中国自身的实力不够强啊,否则何必看别国的脸色。” 周赫煊问:“罗斯福总统已经邀请几次了?” “这是第三次,”常凯申说,“本来我是不愿去开会的,但再拒绝,恐怕罗斯福也会恼怒。所以,我才请明诚来商量一下。” 周赫煊笑道:“罗斯福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的邀请中国领袖开会?这说明中国战场,在整个世界大战拥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这就是中国的底气,这也是委员长你的底气。反法西斯战争是必胜的,所以这次会议的重点,是如何争取中国的战后利益!” 常凯申在周赫煊面前说了实话:“我就怕又来个凡尔赛。” “就算是又一个凡尔赛,那对中国也是有利的,至少我们在纸面上赢得了利益。”周赫煊劝道。 常凯申又说:“我与丘吉尔关系恶劣,关于港九问题、西藏问题,恐怕根本谈不拢。这个有没有什么好方法?” 可能是因为周赫煊的名气实在太大,也可能是周赫煊这些年写了100多篇国际时政论文都成为了现实,所以老蒋非常相信周赫煊的国际眼光,这才迫不及待的把周赫煊招来商量。 周赫煊想了想说:“关键在美国。” “港九和西藏问题关美国什么事?”常凯申完全搞不懂。 周赫煊笑道:“等战争结束,英国必然失去世界头号强国地位,而美国则会成为新的霸主。美国为了稳固自己的霸主地位,那么肯定要对英国下手,比如迫使英国放弃某些殖民地。委员长你感到为难的港九和西藏问题,其实是符合美国利益的,美国巴不得英国对中国做出妥协。所以,你只要表现出支持美国战后策略的态度,相信罗斯福会全力帮你的。” “罗斯福真的会帮我?”常凯申表示怀疑。 在抗战期间常凯申的日记当中,他对英美等国的态度,是自卑而愤懑的。他感觉自己被英美遗弃和蔑视,把罗斯福和丘吉尔都视为看不起穷人的王八蛋,所以根本不相信罗斯福会帮他。 “会的,罗斯福巴不得英国的海外势力衰弱,”周赫煊道,“在谈判的时候,你的语气要温和,态度一定要强硬。你不必跟丘吉尔说太多废话,只需要不断暗示罗斯福,表示中国会支持美国战后在亚洲和欧洲的利益即可。” “我明白了,”常凯申又拿出几份文件,“明诚再看看这个,还有什么地方需要补充的吗?” 这些文件都是常凯申侍从室讨论出来的,是关于战后中国的利益问题。大致内容有:日本应归还东北、台湾、澎湖给中国,保证战后朝鲜独立,保证战后泰国独立,保证东南亚各国的华侨地位。还有一些对日本的处置方案,中美经济合作方案,对美租借物资的提案等等。 周赫煊笑着抱起地球仪,指着中国的东南方说:“可以再添加两条,保证琉球独立,钓鱼岛归还中国。” 常凯申根本没把琉球和钓鱼岛当回事,他随口说道:“完全可以。还有吗?” 周赫煊说:“如果想交好罗斯福,那么可以再添加几条。比如战后日本由美国接管,美国可以在日本合法驻军,在日美军的军费应由日本提供等等。我相信,罗斯福肯定会很高兴。” “对,这些应该添进去。”常凯申感觉豁然开朗,终于不再惧怕在国际首脑会议上当陪衬了。 1040【地图开疆】 接下来两个月,周赫煊临时加入老蒋的侍从室任职,协助完善了一系列草拟谈判方案。他特别叮嘱常凯申,如果美国愿意把琉球交给中国管理,那么务必要答应下来。 历史上,由于常凯申自觉外交能力有限,所以出国前就让侍从室制定好谈判方案。他在会议期间的一切行动,都严格按照这个方案来执行,主要是害怕自己又搞砸了。 结果中途遇到意外状况,罗斯福前后两次表示,要把琉球移交给中国。至于是让中国直接吞并琉球,还是让中国以宗主国的身份管理琉球,这个问题还没来得及详谈,就被老蒋给拒绝了。 常凯申为什么要拒绝这种好事呢? 因为琉球不在他的既定谈判方案当中,他不知道该怎么处置,只能以既定思维来考虑问题。老蒋害怕中国得到了琉球,以后会跟日本再起冲突,于是建议由中国两国共同接管。 罗斯福对此感到不可思议,他无法想象老蒋连这种好处都不要,后来干脆也就懒得再提了。 琉球群岛由400多个岛屿组成,其中就包括冲绳诸岛。如果当年老蒋答应下来,那么新垣结衣有可能就是中国妹子了,肥宅们不用天天喊着找日本老婆。 开罗会议结束后,常凯申越想越感觉不对劲,估计还没上飞机就后悔了。他认为此事传出有损领袖形象,于是叮嘱王宠惠道:“罗斯福要把琉球交给我们的问题,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再不要往外说了。如果有人问此事,就说我们没有条约根据,提不出理由。” 在周赫煊协助拟定的谈判方案中,经过几次修改,他认为中国应该提出对琉球的宗主权,至少也要保证琉球战后独立。 常凯申对此有所疑虑,他觉得日本已经吞并琉球太久,中国很难直接索要。在周赫煊的反复劝谏之下,老蒋刚开始只答应保证琉球独立,并由中美联合管理。 直到九月份,常凯申估计是被周赫煊给说烦了,终于答应索要琉球的宗主权,打死也不肯吞并琉球群岛——他对琉球没有任何兴趣,也不认为岛上的土著是中国人。 周赫煊对此只能表示无语。 说实话,只要中国不能在战后直接吞并琉球,那么接下来就很难搞了。因为三年国共内战,导致美国的亚洲政策迅速调整,想要扶持日本来对抗中国和苏联。 届时,即便中国获得了琉球的宗主权,美国佬很可能也会出尔反尔。就像钓鱼岛一样,1945年就已经从法理上归还给中国了,结果1951年变成由美国接管,导致后来日本以此为借口宣称拥有钓鱼岛主权。 甚至即便中国吞并了琉球,也可能出现这种情况。因为共党没有强大海军,退守台湾的老蒋也没实力接管琉球,到时候又会出现各种扯皮和变动。 最大的问题在于,真正确立战后远东秩序的是华盛顿会议,而国共两党都没有派人去参加。不参加分赃大会,很多应得的利益自然无法兑现,这属于当时国际政治环境的无奈。 历史上,美国还建议由中苏美英四国驻军共管日本呢。 美国佬把地盘都划分好了,美国负责管理本州,英国负责管理九州,中国负责管理四国,苏联负责管理北海道。 结果英国忙着恢复战后国内经济,无暇派兵管理日本。苏联又跟美国起了矛盾,妥协谈判之后,获得了千岛群岛的主权,但美国只是默认(雅尔塔会议已经做出承诺),这就有了后来俄国和日本的领土争端。 而中国确实是打算接管日本四国地区的,当时拟派六十七师共14500人驻扎日本。先头部队出发时,中国各报纸进行了大量宣传报道,全体中国人都感觉扬眉吐气。 可惜战争爆发,驻军日本的6000先头部队,被老蒋调回来打内战。 直至21世纪,不管是新中国还是台当局,都没有宣称放弃在日本的驻兵权。也即是说,中国从法理上来讲,不仅拥有对钓鱼岛的主权,还有权在日本合法驻军,驻军编制至少也有一个师。 这是战胜国的合法权益! 10月。 罗斯福第四次发电报邀请常凯申出席首脑会议,常凯申回信表示同意,但要求把会议地点从华盛顿改为开罗。 罗斯福接受了这个建议,并转达了常凯申的意见。丘吉尔当然愿意这个方案,因为埃及属于英国的地盘,在自己的地盘上开会对英国非常有利。 关键在于斯大林,这位慈父还跟日本保持着中立呢,连对华支援都偷偷摸摸、不断缩减。他害怕直接跟老蒋会晤,会引起日本政府的不满,惹来日本那些二愣子军官再次出兵苏联远东。 于是乎,四国首脑会议计划再次搁置。 到了11月份,罗斯福无法解决这个问题,只能先跟常凯申、丘吉尔在开罗开会,接着又在隔壁的德黑兰请斯大林再开一次(前章笔误,写成了雅尔塔)。 整个会议期间,常凯申都笑容满面、春风得意。虽然丘吉尔对他不待见,但总体上还是让人愉快的,并没有如老蒋预想的那样再现凡尔赛悲剧。 罗斯福答应了中国的一切战后政治领土诉求,包括获得琉球和钓鱼岛的主权。 这让常凯申非常意外,他只是索要琉球的宗主权而已。如果谈不拢,他只想让琉球独立。再谈不拢,那就让日本继续统治琉球算了。结果他刚刚开口,罗斯福直接就把琉球交给中国,不是拥有宗主权,而是实打实的主权。 也即是说,冲绳等岛屿以后就是中国的了,新垣结衣也是中国妹子。 周赫煊在国内接到消息非常高兴,但也仅此而已,美国佬是否会出尔反尔谁都不知道。 历史上,苏联还在雅尔塔会议上取得了千岛群岛主权呢,美国佬还不是说变就变。别说整个千岛群岛了,后来苏联只要其中的四个岛屿,日本人都还扯皮耍赖死活不给。 周赫煊能做的只有这么多,对于吞并琉球,他并不看好——甚至都没把握能拿到钓鱼岛,因为战后中国没有那个实力去兑现。 但至少,这个时空,新垣结衣从法理上属于中国妹子! 1041【短视】 罗斯福迫不及待的召开国际首脑会议,还有一个原因是意大利投降了,欧洲法西斯只剩下德国孤军作战。 随着意军在前线的节节败退,英美联军早在7月中旬就登陆西西里岛。见到形势不妙,意大利的法西斯议会以多数票要求墨索里尼辞职,而此时德国还在源源不断的调兵支援意大利。 作为法西斯主义的创始人,意大利的独裁者墨索里尼先生还是很讲理的。他没有调兵镇压反对者,而是带着满腔悲愤去觐见意大利国王,然后被国王抓起来扔进监狱数虱子玩。 接着,意大利掀起了反法西斯浪潮,并于9月3日宣布无条件投降。10月13日,意大利新政府正式对德国宣战,摇身一变就成为了盟国成员。 让罗斯福和丘吉尔感到郁闷的是,意大利就连投降都不干脆,讨价还价、拖了又拖,导致希特勒获得充足时间往意大利增兵。在投降计划泄露后,意大利还请求暂缓投降时间,直至盟军宣布了消息,意大利才硬着头皮真正投降。 意大利刚刚投降之时,德军在意大利的处境非常险恶,分散于狭长的亚平宁半岛。而南部德军刚从西西里撤退回来,弹尽粮绝,精疲力尽。此时只要盟军和意军一起夹击德军,必然把德军杀得丢盔卸甲,甚至能够全歼被包围的南部德军。 然而,意大利的新政府磨磨蹭蹭,放开通道想让盟军去打德军,自己却站在旁边好看好戏,似乎这场发生在意大利国土的战争跟意大利无关。盟军这边同样磨磨蹭蹭,认为在意大利的战局已定,结果被回过神来的德军打得满头包。 在意大利投降的第二天,德军就占领了所有的意大利北部边境,并依靠少数驻军迅速控制意大利首都,赶跑了意大利的国王,救出被囚禁的墨索里尼组建傀儡政府。随着希特勒一声令下,数十万意大利军队缴械投降,德军不费吹灰之力就占领意大利的大部分领土。 希特勒在意大利建立的傀儡政府,一直帮德国战斗至1945年。 可以说,宣布投降并加入盟国的意大利新政府,屁事儿都没干过,二战结束居然还要求享受战胜国待遇,特么的也算是神奇了。 盟军各国当然不是帮人数钱的傻逼,意大利虽然属于战胜国,但跟战败国没啥区别。一个意大利市被划归南斯拉夫,一个意大利港口被划为自由区,并被迫放弃非洲殖民地,军队数量不得超过30万人,还支付了3万6千美元的象征性赔款。 如此战胜国待遇,连一战后的中国都不如。 …… 12月。 常凯申在结束开罗会议之后,并没有马上回国,而是带着宋美龄前往印度视察中国驻军。丘吉尔为了恶心常凯申,故意指示降低对老蒋的接待规格,印度总督只派了个私人顾问去机场迎接,没有铺什么红毯,更没有让军乐队奏迎宾曲。 常凯申和丘吉尔的矛盾,至此已经完全公开化,连基本的颜面礼仪都不顾。 就在半年前的太平洋会议上,丘吉尔突然抛开对日作战问题,他说:“最近听说,中国集中队伍进攻西藏,使这个独立国家大为恐慌。希望中国政府能保证,不要有不幸事件发生。” 宋子文当场反驳:“我没听说有这个消息,西藏也不是首相所说的独立国家。中英间历次锁定条约,都承认西藏为中国主权所有。” 常凯申在得知此事后,气得当晚就在日记里把丘吉尔骂了一顿。 而就在半个月前的开罗会议上,丘吉尔又把常凯申恶心得够呛。这死胖子从中作梗,死活不愿归还香港,罗斯福再怎么劝说也无济于事,因此就有了后来的香港问题。 不仅如此,丘吉尔还试图在《开罗宣言》中玩文字游戏,把日本从中国掠夺的领土“当然应归还中国”改为“当然必须由日本放弃”。 什么叫由日本放弃? 放弃之后再独立建国吗?建一个东北国?建一个华北国?再建一个华南国? 王宠惠代表中国据理力争,老蒋也在罗斯福那里摔桌子,终于获得了罗斯福的支持,没有让英国的修改提案得逞。 作为回报,老蒋跑去印度视察远征军,不外乎也是想要恶心一下丘吉尔。 常凯申回到重庆的时候,已经快1944年元旦了,国内报纸连篇累牍的报道了这次会议成果,称其为“晚清以来中国外交之大胜利”,常凯申也成了“民族英雄”。 常凯申很高兴,甚至抽空亲自造访周公馆,他拉着周赫煊的手笑道:“明诚,此次开罗会议,中国以政治收获为第一,军事次之,经济又次之,但皆获得了相当成就,此乃国家百年外交之最大成功,是三十年艰苦奋斗之初效!” “委员长居功至伟。”周赫煊顺口拍了个马屁。 常凯申笑道:“明诚也有功劳,不必谦虚。” 说实话,老蒋此行的表现非常糟糕。他要来的都是中国未来应得的利益,现阶段所急需的实际利益反而被搞砸了,简直短视至极。 罗斯福在开罗会议上的关注点,是中英联合入缅作战。而老蒋害怕远征军损失过重,非要拉着美国出兵不可。不但如此,老蒋张口就是10亿美元的援助借款,让罗斯福感觉就像吃了苍蝇一样难受。 只要老蒋在会议上配合罗斯福,即便远征军被打光,中国也将获得美国的全力支持。届时,罗斯福必然摁着丘吉尔强迫其答应归还香港,老蒋要的10亿美元借款也能轻轻松松获得。 这种做法虽然对不起远征军将士,是让那些远征军去送死,但作为中国的领袖却应该答应下来。 紧接着的德黑兰会议,斯大林就在这个方面做得很好。他知道罗斯福想要什么,知道丘吉尔想要什么,于是他不惜苏联红军的性命尽量配合,从而赢得了苏联最大的利益,美国军援更是源源不断的输入苏联。 两次会议结束后,罗斯福、丘吉尔两人还把常凯申和斯大林做了对比,都认为斯大林比常凯申更具国际战略眼光。 周赫煊也曾劝过常凯申,让其在缅甸战场配合罗斯福,但到了老蒋那里都变成耳边风吹过。 常凯申确实相信周赫煊的国际眼光,但只是政治外交上的。他认为周赫煊对军事一窍不通,根本不和周赫煊谈军事,更不听取一切跟军事有关的建议。 这样做的结果是什么? 是老蒋和史迪威彻底闹翻,罗斯福对中国心灰意冷,美国对中国的军事援助近乎中断,中国已经崩溃的财政雪上加霜。 1042【新年新困境】 1944年的元旦过得很不好。 张谋之拿出一沓报表,甩在桌上唉声叹气地说:“唉,这些工厂都得关闭,不关不行了。” “关吧,”周赫煊没有看报表,而是说道,“工人的遣散费要给足,不够的那些我来出。仓库里囤积的货物,我以出厂价全额购买,捐给各省受灾老百姓。” “我那份也捐了吧,”张谋之感觉有些心灰意冷,他扭头看了看外边,低声道,“明诚,你说这国民政府还有救吗?等抗战胜利,怕不是共党坐天下了。” “泰山放心,我自有安排。”周赫煊说。 “我相信你的眼光,”张谋之低声说,“要不,我们先悄悄给共党送些物资,提前打好关系?你应该能联系到共党吧。” “共党组织严密,我只能通过民盟接洽。”周赫煊道。 张谋之说:“仓库里那些积压的货物,我全都捐了,你帮忙联系联系。” “可以。”周赫煊点头道。 抗战初期,大后方的工厂数量还不到100家,至1942年发展至顶峰——1000多家,但1943年急转直下,只剩下900多家工厂。 现在刚刚进入1944年,大后方再次迎来工厂倒闭潮,一下子又关闭了百来家。 周赫煊当初在四川投资的工厂,如今已关闭三分之一,长期停工三分之一,剩下的工厂也只是艰难维持而已。 工厂大量倒闭的原因,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法币贬值,工厂资金不足,三角债遍地皆是。 第二,物价飞涨,社会购买力下降。工厂生产出的商品卖不掉,而老百姓想买又买不起,导致大量紧缺商品烂在仓库里。 第三,政府限价。这本来是用来控制物价的政策,却造成工厂卖多少产品就赔多少。 第四,政府管控。许多日用品和工业品都是政府管控物资,而这些往往又是原材料,政府管控导致大量工厂无法获得原材料。 第五,交通不便。战争导致交通各种中断,原料运输费用大增,且经常不能按期运到工厂。 第六,政府专卖。烟、糖、盐、火柴等日用品都是政府统销统购的,强制低价收购,且贪腐横行,工厂根本没有利润可言。 第七,捐税过重。为了缓解财政压力,中央取消了统税政策,改收商品税,且虚盈实税。政府规定盈利额超过资本额60%的企业,商品税一律征收50%。在法币贬值的情况下,几乎所有工厂的盈利额都达到这个标准,但实际上是亏损的。政府只看账面数据,对90%以上的工厂都征收了50%的商品税。其他还有印花税、献金、献粮、公债,这些都是强行摊派的。 第八,恶意囤积,投机倒把。稍微聪明点的资本家,现在都不搞实业、不开工厂了。大量游资疯狂囤积必需品和紧缺物资,他们串通政府统收机构低价买入,翻个数十倍再卖出,市场已经被投机商所控制。 以上这些因素,但凡有个两三条,就足够工厂喝一壶了,全部遇上哪还有幸免的可能? 张谋之作为企业家,对国民政府已经完全失望。以他非常有限的政治眼光,也能看出如今的政府必然倒台,因为政府已经在实业界彻底丧失了威信。而老百姓也是如此,忍饥挨饿支援抗战,抗战胜利的希望他们看不到,看到的只有贪官污吏。 法币贬值能忍,交通不便能忍,甚至捐税过重也能忍。 张谋之最不能忍的是什么? 政府强行对商品限价,低价统一征购,倒手就卖给那些投机商。这等于工厂辛辛苦苦搞生产,利润全被投机商拿去了,工厂主还得倒贴给政府各种捐税。 张谋之做了半辈子生意,就没遇到过这么邪门儿的事情。 我们常说,钢铁、煤炭是现代工业的灵魂。然而,现在竟然出现钢铁和煤炭大量滞销的情况——战争期间,钢铁和煤炭滞销,相关从业工人大量失业! 1943年底的时候,机械制造业也陷入了困境,无数属于宝贝的工程师和资深技工,只能守着空空的厂房整日休息。 再来说说“中国工业合作社”,以下简称“工合”。 “工合”组织是斯诺夫妇在抗战初期发起的,目的是发展内地经济、解决社会问题、提供资金帮助、整合工业资源、支持抗日战争。斯诺夫妇说服了英国人艾黎,由艾黎制定了一套适合亚洲乡村和不发达地区的工业合作社计划。 这套计划不仅在中国得以实现,后来还被印度、缅甸、日本等国采用。 孙夫人、宋美龄、宋子文和孔祥熙,最初都是支持“工合”计划的,还宣称这是在发扬孙中山的民生主义。然而,由于“工合”受到国际民主人士的帮助,发起者斯诺夫妇还明显亲共,并支援给了新四军和八路军一些物资,国府在皖南事变后突然开始打压“工合”。 一度帮助中国战时经济蓬勃发展的“工合”组织,就此走向衰退。反观共党那边,由太祖牵头积极扶持“工合”发展,大量国统区的“工合”成员被请去共党根据地,由此显著提升了根据地的工业实力——根据地的许多工厂,就是在这时由“工合”协助组建的。 周赫煊真心感觉常凯申的脑子有病,似乎不把有利于自己的力量全部推给共党就不罢休。 到了春节,周赫煊在四川的工厂,就只剩下七家还在生产,另有四家处于半停工状态。而春节刚刚过去,由于汹涌的工厂倒闭潮,造成物资更加紧缺,再加上政府又印了一波法币,整个四川的物价涨到让人无法承受的地步。 负责管钱的孔祥熙急得焦头烂额,他去年就建议常凯申紧缩军费开支,希望常凯申能够清查部队实际人数。 然而没法清查…… 据陈诚后来回忆,国军预算员额为500万人,而实际吃军粮者达720万人,能有300万可战部队就很不错了。也即是说,此时的国军部队,有一半以上的兵额属于吃空饷或老弱病残。 孔祥熙想要老蒋清查这些部队,以节省军费开支,然而老蒋根本就不敢查,没有那个胆子去查!可以说,国军将领此时人人都在吃空饷,清查兵额就等于得罪所有将领,等于是老蒋自掘坟墓。 刚刚迎来的1944年,中国人民将过得无比艰难。 1043【驻华美军】 国民政府在1944年滥发纸币,跟10万驻华美军也有一些关系。 这些美军主要驻扎在云南,包括陆军航空兵、空运部队、地面保障、后勤部队,以及各类军事顾问和军事教官。仅是派往中国各部队的美军顾问和教官,就多达3400多人,而这些顾问和教官往往还要配发一名中国翻译——梅贻琦的儿子就主动辍学了,跑去给美军当翻译。 10万驻华美军的军饷自然由美国发放,但伙食、后勤却需要中国来解决。 今年过年的时候,何应钦给龙云发了一封电报,大概意思是:美军要吃牛肉,云南应竭力满足。 龙云那是一点过年的心情都没有,立即发了封电报怼回去:云南的耕牛已经被美军吃完了,现在必须去贵州购买,你这个要求恕老子难以实现。 据美国驻华财政顾问杨格统计,当时1名驻华美军的开支,相当于500名中国士兵的费用。那哪是当兵的啊,一个个都是大爷。到了1945年,国民政府当年发行的法币,超过53%都用于了驻华美军的开支。 不算军饷,养10万驻华美军,相当于养5000万中国士兵…… 除此之外,中国还要负责承担基建项目。比如美军在四川修建空军基地,中国一次性就动用民夫10万,对脆弱的中国经济造成难以想象的影响。 1944年2月8日,农历元宵。 周赫煊带着全家人进城看戏,今晚在国泰大戏院有元宵庆演。内容以川剧为主,也辅以川剧、粤剧、黄梅戏等剧种,孟小冬还要负责唱爱国大轴。 众人在朝天门码头上岸,一路上看到些零星的花灯。 后世的重庆解放碑,“精神堡垒”已再遭炸毁,弹坑里竖起一根笔挺的木杆来代替。 “滴滴滴!” 一辆吉普车按着喇叭飞驰而过,许多市民纷纷围过去,对着吉普车指指点点。 车上坐着个美国军官,他一边开车一边朝行人挥手,不时还吹个口哨哈哈大笑。而副驾驶位则坐着个中国女郎,烫了波浪卷发,身穿制服,如果她下车还能看到腿上穿着丝袜。 对于这种女人,大家都称其为“吉普女郎”,已经跟娼妓没有太大区别。 吉普女郎最先只在昆明出现,而且往往是正规的女性翻译员。渐渐的,重庆也开始出现吉普女郎,她们的身份迅速变质——很可能只会说“哈喽”、“古德拜”,为了几双丝袜、几瓶可乐、几只罐头和一些小费,就整天跟在美国军官身边冒充翻译。 这些吉普女郎以舞女最多,再过一段时间,贫困的良家妇女和爱慕虚荣的女学生也会加入其中。在败坏社会风气的同时,也带来各种社会矛盾,意外产生的混血儿层出不穷。 更甚者,这些美国兵开着吉普乱逛,看到漂亮的中国女人就搂上车,不管你愿不愿意,事后报警也没有任何作用。 为了保护自己学校的女同学,成都、重庆的许多大学,特地在校外路口修筑一米高的石柱阻止吉普车通行,由此可见在华美军的嚣张跋扈。 到抗战胜利后,吉普女郎迅速传播至上海、北平、武汉、西安、成都等城市。 美国大兵喜欢泡酒吧,喝醉了就开着吉普车乱撞。抗战胜利初期的上海,每天吉普车撞死两三个人都是极为平常的事,有时候吉普车还会跟吉普车撞在一起,都特么喝醉了。 后来影响实在太过恶劣,国民政府不得不下令,禁止中国女性乘坐美军吉普车。 驻华美军在哪里都一个鸟样,中国也被他们祸害得不轻,其中最为轰动的当属“沈崇事件”。 沈崇是林则徐的外玄孙女、两江总督兼南洋大臣沈葆桢的曾孙女、大翻译家林纾的外孙女、前交通部次长沈劭的女儿,她在1946年的时候就读于北大先修班。 平安夜那天,沈崇从表姐家去看电影《民族至上》,散场后遇到两个酒气熏天的美国兵。他们兼沈崇年轻漂亮,色心大起,强拉着沈崇到东单广场的一个角落里轮流奸污三次。 后来有个路人发现情况,立即过来制止,却被两个美国兵暴打一顿。 此事引起轩然大波,全国学生自发的举行游行示威。胡适多方联系试图解决此事,想要组建中美联合法庭进行审判。最终,这两个美国兵被军事法庭分别判处15年监禁和10个月监禁。 胡适还没来得及高兴,美国海军军法官就以证据不足为由,将判决撤销并恢复了涉事美国兵的职务。 消息传出,中国民间的反美情绪达到顶点。因为“沈崇案”并非个例,只是美国兵在中国肆意横行的一个缩影,这些犯下强暴、攻击、撞人致死的家伙从来都没被正法过,老百姓早就深受其害。 而国民政府为了平息民愤,居然选择制造谣言转移话题。 他们先是质疑沈崇北大学生的身份,让北大训导长兼先修班主任陈雪屏刻意误导民众,以模棱两可的语言暗示沈崇并非北大女生。可恶的是,这个陈雪屏还是受害者沈崇的远房亲戚! 人们大怒,质问政府:“难道被强暴的不是北大学生,凶手就可以逍遥法外了?” 接着,国民政府又泼脏水给共党,认为这起案件是共党刻意策划的,意图是想破坏中美外交关系。而事实上,当时北平的党组织反应迟钝,出事后将近一个月才开始暗中发力,明显并非共党所预谋的。 国共内战期间,老蒋想要借助美国的力量打败共党。但美国大兵太恶心了,中国百姓深受其害,反而让国民政府更加不得人心。 几乎是美国军官也来凑热闹过元宵,一辆吉普车刚刚过去,后面又飞快跟上来两辆。 三辆吉普车停在路边,后来的两辆车上都没有女人。一个美国军官问道:“艾伦,你身边的女人是从哪儿找来的?” “路边上拉的,两只军用罐头和一双丝袜,可以玩一整晚。”那个叫艾伦的军官说。 “那么便宜?”那人惊讶道。 艾伦笑道:“中国人很穷,两只罐头足够了。” 两个落单的家伙,立即下车物色目标,很快就发现了几个来看戏的女学生。 一个美国军官将女学生们拦住,问道:“你们会英语吗?” “当然。” “那太好了。我们是驻华美军,帮助中国打日本人的。” “感谢美国朋友。” “我对重庆不是很熟,又不懂中文,今晚谁愿意给我做临时翻译?对了,我会给报酬的。” “不用报酬,很乐意为美国朋友效劳。” “那太好了,我们去酒吧喝几杯,我来请客。” “……” 几个女学生就此产生分歧,她们出于善心都愿意帮忙,但其中有两个女生不愿去酒吧。而且她们已经买好了戏票,不去看戏就浪费了。 小声讨论了一会儿,只有一个女生愿意陪美国兵去酒吧,剩下的则打算继续去看戏。 问题是现在有两个美国军官想找女人,明显不够分。他们对视一眼,不顾女学生们的反对,随手抓住一个强拉着往吉普车上拖。 “干什么?快放开我!” “小姐,我请你去喝酒,我可以给你五个罐头。” “我不要罐头,快把手松开!救命啊!” 1044【冲突】 见女学生被美国兵拉扯,立即有行人悄悄报警。 这里属于后世重庆的民权路,现在叫做“都邮街”,其实是“督邮街”被老百姓叫错了。街上设有邮局,连带着货运业务也兴盛起来,每天都有数百担货物挑往云南、贵州,外省走朝天门码头运入川内的货物也有许多在此中转。 因此,都邮街也是重庆最繁华的街道之一,事发点旁边就有个派出所。 听说有人非礼女学生,派出所的警察迅速出动。他们吹着哨子而来,却见三辆吉普车被市民团团围住,顿时色变,不知如何是好。 “老李,咋个办?” “你说咋个办?凉拌!” “这里就不管了啊?” “都是美国的兵大爷,你来管嘛。” “老子就还不信邪!“ “……” 在中美《新约》签订后,两国围绕着驻华美军问题展开了长时间扯皮,最终美方拥有对在华美军的专属管辖权。如果美军在中国违法犯罪,那么中国警察顶多能把他们暂时控制,接下来就要移交给美方审理。 中国警察最开始也想管,但就算抓了美国兵也无济于事,负责抓人的警察反而会被上级训斥。久而久之,警察也懒得管了,遇到美国兵都是绕着走。 据成都市警察局第十分局局长熊倬云统计,仅1944年到1945年,该分局辖区内就有美国兵制造如下案件:汽车肇事杀人案18起,坑蒙拐骗并致人死亡案11起,强暴妇女案37起,黑市走私等扰乱经济案11起。 这些还只是警察插手了的恶性案件,没人报警或者警察不敢管的案子不知有多少。 现在这两个派出所警察,年长的不想管,年轻那个却气冲冲过来,提着木制警棍呵斥道:“咋子,咋子,你狗日的些想做啥子!” 围观路人本来愤怒异常,拦着吉普车不让走。现在看到警察来了,纷纷让道说:“这些美国兵在调戏女学生,警官你快过来把他们都抓了!” “狗日的,快把人放开!”年轻警察挥舞着警棍。 那三个美国军官不懂中文,见警察来势汹汹,其中一人立即掏出配枪。 年轻警察愣住了,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心虚道:“放……放人啊,你不要乱来!” 中年警察连忙上前赔笑:“军爷,误会,都是误会,不要开枪!” “砰砰砰!” 美国军官对着天空连放三枪,把堵路的行人吓散了大半,中年警察直接趴地上抱头,年轻警察也面色如土。 这些美国鬼子是真敢开枪,就算把警察杀了,估计也就换个地方服役而已。 1939年7月15日,两名美军上岸酗酒,在四川杨家桥殴打路人,至2人重伤,20余人轻伤。 1940年7月31日,财政部的两艘桐油运输船(木船)行至龙门浩水码头,其中一艘被湍急水流冲退,与美舰“拉娜威号”相撞。美舰没有造成任何损失,但该舰舰长却命令水兵,将财政部的两艘木船以及船上装桐油的油桶全部毁外,船夫也遭美舰扣押并移交给中国警察局严惩。 1942年5月31日,两名美国士兵在重庆桂花街重伤一名中国人,并用枪威胁围观行人,警察站在旁边不敢上前处理。 驻华美军通过一次次的犯罪,已经在中国闯出“赫赫威名”。以上这三个案列,涉事美军都没有到受追究,他们就算把中国人打死了也是如此。 最让中国警察心寒的案件,是去年9月27日,途经韶关的美军打死一名妇女、打伤一名男性。韶关市东河警局将肇事美军抓捕讯问,以过失杀人罪移交给美国军事法庭。行凶者后来屁事没有,该警察分局反而被处罚,处罚理由是:该市警署事先既未加以劝阻,对邻近居民亦未临机处置。 更何况,眼前的三个美军还开着吉普车,摆明了是有身份的军官。那个中年警察拉着年轻警察,灰溜溜地就走了,根本不敢再回头看。 见已经把所有的中国人都镇住,开枪美军不屑冷笑,一把将女学生拽上车就要走。 “给我站住!” 周赫煊跟两个警察差不多时候出现,此时不得不发声制止,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女学生被掳走吧? 孙永振、孙永浩和朱国桢齐齐掏枪,分别对准三个美国军官。 “是周先生!”年轻警察回头一看,心中大喜,挣脱了中年警察的拉扯就跑回事发地。 中年警察则愣了愣,嘴里嘀咕着“要出事”,飞奔回派出所找所长汇报。 三个美国军官对视一眼,其中一个感觉周赫煊有些面熟。但他们也没放在心上,反正中国人都长得差不多,周赫煊有可能是以前见过面的某位官僚吧。 “先生,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你让自己的手下用枪对准美国军官!”一个美国佬冷笑着说。 周赫煊还没接话,年轻就差就冲上去了。他认为自己有了靠山,顿时停止了腰杆,伸手去拖车上的女学生道:“狗日的些,在周先生面前也敢凶,不晓得天高地厚!” “砰!” 就在年轻警察要把车上的女学生拽下来时,枪响了,美国人开的枪。 年轻警察低头看向自己的腹部,突然捂着流血的伤口说:“唉哟,遭了,老子这回要背时了!痛,好痛哦!” 孙永振、孙永浩和朱国桢三人都有些傻眼,他们不敢开枪,也没料到对方会开枪,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开枪那个美国佬朝周赫煊竖起中指,随即吹着口哨发动汽车,嘲讽道:“嘿,伙计,你敢让手下向我开枪吗?” 周赫煊气得脸色铁青,咬牙怒吼道:“给我打!打死我我负责!” 孙氏兄弟和朱国桢还真不敢开枪,他们飞快的冲过去,抡起手枪就往三个美国人头上砸。对方有恃无恐,没有任何防备,顿时被砸得眼冒金星。其中一人下意识地发动吉普车,昏头昏脑的撞到了两个行人,剩下两个美国佬则被拽下车一顿痛殴。 “轰!” 那个准备开车逃跑的家伙,在冲出人群后,突然一头栽进弹坑里。那是日机轰炸留下的弹坑,将近两米深,中央还竖着象征精神堡垒的木杆。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快上啊!”周赫煊开始发动群众了。 那些路人本来很害怕,但现在有周赫煊带头,他们立即冲上去发泄怒火。二三十人把美国军官拖出吉普车,不管不顾地猛踹,等派出所的所长赶来时,三个美国佬已经鼻青脸肿、奄奄一息了。 “都不许动……唉,你们别跑啊!都别跑!”所长一现身,动手打人的群众立即作鸟兽散。 周赫煊嘿嘿笑道:“这位警官,你来迟了。” 所长哭丧着脸说:“周先生,恐怕你得跟我走一趟。唉,我这个所长是当不下去了,要被上峰打板子的。” 一个美国佬居然还能说话,他大吼道:“我要找美军总司令部,我要找中国外交部,你们都等着吧!” 1045【再进警局】 所有受伤者都被送去了医院,药费由周赫煊垫付。 那个腹部中枪的年轻警察伤势严重,对方使用的是m1911a1政府型手枪。这玩意儿属于大口径枪械,把肠子都打烂了,能不能抢救过来都难说。另外两名被汽车撞伤的路人,其中一人只是胫骨骨折,另一人则被撞断了几根肋骨且带有内脏出血。 至于三个被群殴痛扁的美国佬,全身多处外伤和骨折,还带有不同程度的脑震荡。有个家伙裆部被踢了几脚,左睾破裂,不知是否会影响生育能力。 案情重大! 在抢救伤者的同时,周赫煊和三位保镖被移送到重庆市警察总局——下边儿的小警察根本不敢接手。 抗战期间,重庆警察局长的职务由俆钟奇和唐毅轮流担任。俆钟奇属于老蒋的嫡系,并通过巴结孔二小姐搭上了孔祥熙的线。唐毅则跟戴笠走得比较近,军统做事,唐毅每次都是全力配合。 如今的警察局长乃是唐毅,他正在酒楼吃晚饭呢,突然听说有三个美国军官重伤,吓得连忙赶回警察局办案。结果一看“行凶者”是周赫煊,顿时头大无比,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处置。 “周先生快请坐,三位老弟也请坐,”唐毅让手下泡了几杯茶来,笑呵呵说,“不要拘束,都是自己人。” 周赫煊问道:“唐局长,需要我陈述案情吗?” 唐毅苦笑道:“我相信周先生是清白的,肯定是那些美国鬼子在闹事。不过涉及驻华美军,该走的流程还是要走的,周先生请叙述一二。” 周赫煊道:“三个美国军官开车至都邮街,抢拉女学生上车,意图非礼。路人群情激奋,遂围堵吉普车。我的三个保镖和都邮街派出所的一名警察上前制止,一个美国军官突然开枪,将那名警察重伤,生死未知。我的三个保镖连忙上前制服,开枪的美国军官想要逃走,撞伤两名路人。之后,愤怒的市民冲上去痛殴,将那三个美国军官打至重伤。” “明白了,”唐毅亲自记述笔录,概括道,“三个美国军官犯有寻衅滋事、调戏妇女、枪击警员、开车撞人恕罪。周先生和三位保镖兄弟属于见义勇为,至于美国军官则是群众打伤的。那些群众呢?” “跑了。”周赫煊说。 “那就不好办了,”唐毅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冲外头喊道,“请侦缉大队的沈队长过来一趟!” 片刻之后,侦缉大队的大队长来了。 不是别人,正是当初救过周赫煊一命的沈醉。他的档案挂在军统,但长期任职于重庆警察总局,手底下管着170名侦探和近1000名跑腿的干员,其中还包括10多名军统特务。 既然来了四川,办案的方法自然也要带着川味。沈醉的侦缉大队从来不拷打犯人,而是采用袍哥那一套,就连开会也大多是在茶馆里开——那近千名跑腿干员全都是袍哥。 “咦,周先生,你怎么来警局了?”沈醉颇为惊讶。 周赫煊笑道:“小沈混得不错啊,都当侦缉大队长了。” “托周先生的福。”沈醉赔笑道。 唐毅说:“沈队长,有若干群众在都邮街殴伤美国军官,事后已经逃散。你带人过去查一下,务必要把伤人者抓捕归案!” “明白,我这就去处理。”沈醉冲周赫煊点点头,转身即走。 就像唐毅所说的那样,既然涉及驻华美军,那就必须要走程序。但也仅此而已,所谓抓捕伤人者只是官面话,人都跑完了上哪儿抓去? “砰!” 就在此时,局长办公室的大门突然被推开,狠狠撞在墙壁上发出巨响。 一个穿着制服的美国佬走进来,挥臂咆哮道:“唐局长,我刚刚接到消息,有三名美国军官重伤入院了!你必须立刻抓到凶手!” 唐毅皱眉道:“我正在处理此事,下次请记得敲门。” “这位先生是?”周赫煊问。 “托马斯·马丁内兹,”唐毅笑着介绍,“美国军方驻重庆警察局特别宪兵。” 这个所谓的“特别宪兵”,是由于驻华美军有太多犯罪问题,史迪威建议美军在各地警察局指派一名宪兵驻守,专门用来协调处理此等事件。说白了,就是中国的警察负责抓人,美国的宪兵负责把人提走,并移交给附近的美军机构进行处理。 一名普通宪兵而已,周赫煊懒得跟他闲扯,直接拍桌子道:“你负责协商处置美军犯罪行为是吧?你们的士兵开枪伤人了,而且受伤者还是一名中国警察,现在你立刻联系援华美军司令部驻重庆办事处。我要跟史迪威亲自通话,我要问问他,这些美国士兵究竟是来援华的,还是来中国行凶犯罪的!如果是后者,那中国用不着美国支援,我们自己也能抗日!” 那个宪兵愣了愣,开始仔细打量周赫煊,结果还是没把人认出来,问道:“你又是谁?” 唐毅笑着介绍:“这位是我国大学者周赫煊先生。” “远东巫师?”美国宪兵惊讶道。 唐毅把写好的笔录递给宪兵,说道:“这是案件详情,周先生当时也在场。” 美国宪兵无语道:“我看不懂中文。” 唐毅只好把案件复述一遍,美国宪兵自知理亏,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他之前那么嚣张,只因有三名美国军官重伤而已,不拿出点气势怎么让中国警察服软? 至于周赫煊陈述的案件经过,那位宪兵没有丝毫怀疑。他见过的类似案件太多了,99%都属于美军的过错,这年月敢招惹在华美军的只有两种人——中国土匪和日本士兵。 说起来,土匪真是为中国人长脸了,云南的驻华美军居然遭到土匪多次袭击。常凯申借机想要跟龙云争夺地方权力,史迪威怕介入中国政治斗争,居然表示不再追究,被云南土匪白抢了好几次。 “周先生,唐局长,”美国宪兵说道,“既然案情已经清楚了,那么三名涉事美军就交给我处理,我会把他们移送至美国军事法庭。” 周赫煊冷笑道:“美国军事法庭有用吗?” 美国宪兵板着脸说:“周先生,请不要质疑我国军事法庭的权威!” “权威不是说出来的,是做出来的!你们还有什么权威可言?”周赫煊怒道。 “不管如何,我是按照中国行政院颁布的《美驻华官兵犯罪行为处置办法》做事,没有任何违规逾矩的地方。如果周先生对此有疑问,那么请联系中国行政院,告辞!”美国宪兵甩脸就走。 见周赫煊脸色不好看,唐毅劝道:“周先生,算了吧。这次我们也没吃亏,听说有个美国鬼子的卵蛋都被踢爆了。” 周赫煊郁闷无比,但又没有其他办法。毕竟中央政府已经颁布了法令,犯罪驻华美军必须交给美方审判,中方只有初步审理权。 周赫煊没想到的是,他都不追究,那个被踢爆了蛋蛋的美国佬居然闹起来。 1046【美军妥协】 对于驻华美军犯罪事件,中美双方的态度出奇一致。那就是要迅速审理判决,在事态扩大之前,就将案件的影响减小至最低。 用史迪威的说法,即令案发地附近的美军机构尽快判决处理。 其结果如何呢? 往往是美国临时军事法庭“秉公执法”,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但判决结果必须交到正式机构,由军法官签字生效,而军法官则会以证据不足为由改判,将涉案士兵调到异地去继续任职——甚至懒得调去异地,反正中国人也不知道。 中美双方就这样一次次糊弄,把中国老百姓骗得晕头转向。 但这次却出现了波折,三名美国军官都不服临时军事法庭的判决。他们坚称是周赫煊教唆群众围殴,对他们造成了严重的身体伤害和心灵创伤,必须严惩周赫煊及其保镖。 同时,他们还不承认自己有罪。调戏强拉女学生,被他们说成是正常社交;枪击中国警察,被他们说成自卫反抗;驾车撞伤路人,被他们说成是躲避攻击时的意外状况。 其中那个被踢爆蛋蛋的家伙,甚至写信联系到一名驻华美国记者,调油加醋、颠倒黑白的乱说一通,眼看就要酿成国际外交事件。幸好美国那边也有战时新闻管制制度,这种有损盟国关系的新闻稿需要严格审查,稿子在刊载前被勒令取消。 被派驻到重庆的美军跟着起哄,集体抗议中国人的污蔑,要求严惩伤人主谋周赫煊。他们甚至拍电报到援华美军司令部(云南),连远在缅甸前线的史迪威都知道了,要求美军驻重庆办事处和美国驻华大使馆妥善处理此事。 常凯申怕影响中美关系,立即召见周赫煊。大概意思是让老周退让一步,随便给点赔偿完事儿,并表示美军临时军事法庭也会配合,周赫煊只需请个代理律师出庭即可。 周赫煊气得直接拍桌子走人,说要钱没有,要命一条,谁愿意赔钱就自己赔去。 周赫煊让没想到的是,老蒋还真打算拨款帮他赔钱…… 第二次开庭前,美国驻华大使高斯和美国远东司司长助理兼代办使艾其森同时来访。 “周先生,打扰了!” “两位请坐。” 高斯直奔主题道:“周先生,想必你应该清楚我们此次来访的目的。中美两国属于盟国,不能因为一点小事就破坏盟友关系。所以,我认为这件事应该淡化处理。” 周赫煊冷笑道:“你们想让我怎么做?” 高斯道:“周先生请一名律师代理出庭,我们也会对涉案美军进行处罚,而你只需要承担一笔赔偿金。” “那么请问,如何对涉案美军进行处罚呢?”周赫煊问道。 “意外伤人,寻衅滋事。”高斯道。 周赫煊说:“我认为不该由临时法庭审理,如果改成正式军事法庭的话,那我愿意亲自出庭。据我所知,美军临时法庭的判决,在军法官签字的时候大部分都改判了。” 高斯有些尴尬,正待说话,旁边的艾其森突然插嘴道:“周先生,我国远东司和援华美军司令部的意见很一致,大家各退一步,大事化小。请周先生以大局为重。” 周赫煊没有说话,而是回到书房拿来一沓档案资料,扔在茶几上说:“两位自己看吧。这还只是美军在四川的犯罪档案,从1939年到现在足足300多起。我不知道你们是来援华抗战的,还是来谋杀残害中国人民的!” 高斯和艾其森随便翻了几页,俱都感觉颜面无光。 “周先生,很抱歉,”高斯起身鞠躬道,“我代表驻华美军向中国人民道歉,我会通知援华美军司令部,让他们严格约束士兵的行为。” 周赫煊冷笑道:“约束有用的话,还拿法庭来做什么?” 艾其森问:“那周先生认为该怎么解决?” “修改中美《换文》。”周赫煊道。 “不可能,这是两国政府已经确定了的外交文件。”艾其森立即反对,因为那份《换文》就是他署名签订的,由此确立了驻华美军的特别管辖权。 周赫煊毫不退让:“那么只有一个办法,把这件事情闹大,该怎么审判就怎么审判!同时,我会致电贵国罗斯福总统质问,并向盟军远东委员会提起申诉!” 高斯皱着眉头说:“周先生,容我们回去再讨论一下。” “不送。”周赫煊道。 两个美国佬离开周公馆,一路上愁眉不展。 “怎么办?”高斯问。 “还能怎么办?”艾其森摇头道,“军队里的那些蠢货也该惩罚一下了。就按周赫煊说的那样,把三名涉事军官移交正式军事法庭,严格按照军法审判。不,应该从重审判,判他个强暴未遂!” “那个受伤的警察呢?”高斯又问。 “所有受伤的中国人,由军方负责赔偿。”艾其森说。 “只能这样了,”高斯叹气道,“幸好那个警察没死,不然周赫煊肯定咬着不放。” 在有钱人眼里,钱只是个数字。 在掌权者眼里,人命同样是个数字。 不管是高斯、艾其森、史迪威,还是常凯申,他们都不在乎此案当事人的死活。他们在意的只有战争大局,为此可以牺牲小人物的一切,若非周赫煊影响力太大,周赫煊也是被牺牲那个。 高斯和艾其森都是跟史迪威穿一条裤子的,他们现在的关注点,是迫使国民政府放弃对八路军的攻击,将中国南北战场连成一片来打击日军气焰。 可老蒋冥顽不灵,死活不肯退让,现在双方的矛盾已经到了爆发的临界点。 如此关键时刻,绝对不能节外生枝。事情一闹大,以周赫煊的社会影响力,必然激起中国民间的反美情绪。 别说那三个涉事美军不占理,就算他们全无过错,是周赫煊主动挑衅伤人,他们也会被美国军方所抛弃。 这无关法律,也无关正义。 在政治面前,法律和正义都要靠边站。 仅仅半个月时间,美国正式军事法庭就宣判完毕,并由军法官签字生效。三个美国军官在服役期间的所有案底都被揪出来,其中一人被判死刑,一人被判15年监禁,一人被判10年监禁。受伤警察和路人的一切医药费,由美军特别拨款赔偿。 那三个军官及其战友还不服判决,但反对声音都被军方按下来,所有相关报道都无法在中美两国刊载。 周赫煊对这个处理很满意,只是有些遗憾而已。他本来想借此事件修改中美《换文》条约,结果美国佬也不是傻子,居然把事情解决得没有丝毫漏洞可言。 没办法,现在还处于反法西斯战争期间,美国军方为了大局愿意做出妥协。 如果等到二战结束,美国佬才不愿意服软呢,“沈崇事件”闹那么大也没见美军有丝毫让步。 1047【最好的四星营长】 经过大半年的争执与扯皮,中国远征军第二次入缅作战终于进入全面反攻阶段。 我们都知道,远征军第一次入缅作战打得一塌糊涂。无外乎有三个原因:第一,英国佬卖队友,卖得比法国战场上更加彻底;第二,史迪威能力不足,刚愎自用且缺乏通盘考虑;第三,常凯申的微操,决胜于千里之外。 这三个方面的因素,每个都是致命的,结果凑齐了,只能为远征军将士感到悲哀。 此次缅甸战场大反攻,其实史迪威在一年前就定下了作战目标。但常凯申很不想打,甚至在开罗会议上多次拒绝罗斯福,他认为必须要美国派兵配合才能开始大反攻。 老蒋有着自己的考虑,比如他不信任英军,不相信史迪威的能力,同时也想保存远征军的实力。 但美国政府给予的压力太大,再加上国内糟糕的状况,常凯申终于还是选择了妥协——美国以停止租界法案、断绝援华物资来威胁。 这场反攻之战将会持续一年时间,中国远征军伤亡8.5万人,歼灭日军近7万人,属于中国抗战史上不可多得的大捷。 然而,它直接导致了1944年的豫湘桂大溃败! 史迪威为了在缅甸展开大反攻,消耗了足够整个中国战区使用四个月的军事物资,抽空了正在对日军一号作战计划进行抵抗的中国军队的后勤,并让中国的国内战场失去了战略预备队。 这些,才是常凯申不肯同意入缅大反攻的根本原因。 我们常常用豫湘桂大溃败来嘲笑老蒋和国军的无能,因为1944年已经到了二战尾声,欧洲战场捷报连连,中国战场却在八个月内丢掉146座城市、20多万平方公里的国土和6000万人口。 但此次大溃败的背景,却是中国经济彻底崩溃,美援供给都被调去了缅甸战场。拥有11个军约30个师精锐军团的第九战区,在面对日军进攻的时候,只能拼凑出50门老朽大炮。桂林战役当中,有一支14000万的援军,居然只有2000千支步枪,且士兵都饿着肚子。 我们来看看美国记者对第四次长沙会战的报道:“中国士兵背着自己的步枪和口粮步行前进,他们很瘦,汗流浃背,挣扎着每一步。整个部队都没有一辆汽车,骡马也极难看到。攻击开始的时候,1个师的中国军队在1门一战时代的法国山炮和9门迫击炮的掩护下开始爬上日军占据的山地……” 请想象一下,中国士兵饿着肚子,拖着疲惫的身躯,在一战时代山炮和迫击炮的掩护下,用磨掉了膛线的步枪向日军发起进攻。而他们的敌人拥有充足的后勤,有大炮、机枪、飞机提供火力支援,还有坚固的防御工事,甚至是反人道的化学武器。这次无比艰难的进攻持续了三天,中国军队才终于开始后退,他们后退并非意志力不足,而是耗尽了给养——弹尽粮绝! 关于豫湘桂大溃败,老蒋和国府当然该骂,因为他们贪污腐败,在国家最为艰难的时候还往自己口袋里塞。但抗战将士是不该骂的,他们已经做到了自己能做的极限,用血肉之躯在硬扛日军炮火子弹。 同时,史迪威这个家伙也该骂。 就拿衡阳保卫战来说,军长方先觉在兵源不足、装备不全、援军不至、后勤不继的情况下,凭借粗陋的野战工事,抵抗着日军11万人的围攻,历时长达48个昼夜,造成日军6万余人伤亡,直接导致日本首相东条英机下台。 不但如此,方先觉还打算配合援军展开反攻。史迪威不仅拒绝拨发1000吨物资给援军,竟然还说:“让他们上火去吧。”这导致援军无法开拔,让衡阳保卫战打得更加艰苦。 我们说过,史迪威用“花生米”来讽刺老蒋志大才疏,而他自己同样如此。 在这里,且引用两个美国人对史迪威的评价—— 飞虎队队长陈纳德说:“如果他(史迪威)是一名连长和营长,他秩序对其直接指挥的部队负责,这种行为确实值得称道。可作为身负重任的亚洲美军指挥官和中国战区参谋长,他擅自离开部队并三个星期音信皆无的行为,则是一种令人震惊的无知和不负责任。”——这说的是史迪威带着100多人从缅甸脱险的经历,美国媒体借此将史迪威形容为传奇英雄,而整个中国战区的将士则把他骂得狗血淋头。 美国驻华大使一等秘书戴维斯,在评价史迪威的参谋团队时说:“愉快的平庸到老迈无能”。——作为盟军中国战区参谋长,史迪威所管理的参谋团队混乱不堪,业务无比懈怠,就连美国驻华大使馆都看不下去了,多次要求其整顿。 日本的“一号作战计划”及其后续修改计划,是导致中国豫湘桂大溃败的根源。而在日军发起“一号作战计划”之前,老蒋就多次警告日本可能发起进攻,希望史迪威不要抽调部队前往缅甸战场。 但史迪威置之不理,并认为老蒋怯战,不敢在缅甸展开大反攻。直到日军都已经展开攻势了,史迪威仍然举棋不定,不肯相信事实。有报告称其参谋部“事先就该打击正在来临,开始后又不知发展到何等地步,如今仍然不知是否已经过去”,史迪威在这份报告上写道:真的? 说实话,参谋长当到这种份上,早该拖出去枪毙了。 不仅参谋能力不足,史迪威的指挥能力同样够呛。他把中国战场的后勤物资抽空,耗时三个月也无法攻克密支(和谐)那,最后等到中国军队打通胡康河谷才解决问题,间接酿成屈辱的豫湘桂大溃败。 当时陈纳德气得直接给罗斯福发电报告状:“(史迪威)把我们全部主力军集中投入缅甸,如今已导致华东的沦陷。” 此后,史迪威在中国有了一个外号:最好的四星营长。 二战的中国战区就是如此悲催,总司令是“步兵排长”常凯申,参谋长是“最好的四星营长”史迪威。偏偏这二位还相看两厌,在各种场合对喷掐架,互相给对方使袢子下料——难道,这就是所谓的菜鸡互啄? 1048【联合政府】 在豫湘桂大溃败后,史迪威就把锅全部甩给老蒋,而把远征军在缅甸取得的战绩都揽到自己身上。其实他的战略战术思维还停留在一战时期,对坦克和空军都认识不足,整天想着步兵集团推进,而且还错误的选择了进攻路线,导致远征军将士损失惨重。 相比而言,史迪威的继任者魏德迈将军才是真正的中国人民的好朋友。 半年后,史迪威以豫湘桂大溃败为借口,要求老蒋把整个中国的军事指挥权都交给他。这个无礼至极的要求居然获得了马歇尔的同意,并最终得到罗斯福的支持。 别说老蒋,任何一个国家的领袖,都不可能将自己国家的所有军队交给一个外国人。在收到罗斯福的电报后,老蒋肺都气炸了,直接威胁说,如果不把史迪威撤职,那中国就脱离盟军单独作战。 罗斯福只好把史迪威调离中国战区,让魏麦德将军来接任。 魏麦德刚来到中国战区,现实就给他泼了一头冷水,他发现自己接手的是个烂摊子。由史迪威掌控的中国战区参谋部,只是一个空架子,没有参谋部的组织与运作,没有中国战区的作战计划及后勤作业体系,这相当于史迪威上任四年连基本工作都没做好。 魏麦德临危受命,在一个月内就组成了中美联合参谋部,让双方的军事首长在每周定期举行会议,共同商讨军事作战计划。同时,他还取消了继续往缅甸调军的计划,稳住中国国内战场,一定程度上弥补了豫湘桂大溃败带来的恶劣影响。 接下来,魏德迈又从薪水、供应等制度层面,设法建立中国战区的合理体系。这才是一个高层统率应该做的事情,而不是像史迪威那样,着眼于士兵的具体训练,然后抽调全部物资,带着这些训练好的军队去打仗。 史迪威就连美国陆军、空军争夺驼峰物资的问题都无法解决,魏德迈一上任就搞定了,并修复了援华美军总司令部与飞虎队的关系。同时,他与中国的官员也配合默契,只要魏德迈在重庆,几乎每天都要跟老蒋会面商讨,谈话内容包括指挥系统、组织、作战、训练、运输、防务、战区划分、建立新军等等。这些都是史迪威就该解决的,但他只知道跟老蒋怄气,后来全落在魏德迈的肩上。 史迪威称老蒋是大蠢驴,是独裁者,而魏德迈对老蒋的评价是:“他不过是一个松散联合体的首脑,还要不时经历巨大的困难,取得别人对他指挥权的服从。” 老蒋也对魏德迈信任无比、推崇备至,称其为军人的楷模,认为“我国军人应效法”。 两相对比,无论是军事还是外交层面,魏德迈和史迪威的能力都高下立判,甚至已经不在同一个境界上。 然而,不管是中国还是美国人民,能记住的都只是史迪威,反而忽视了真正的英雄魏德迈。或许对魏德迈来说,他应该称得上“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吧。 这些都是后话,魏德迈还要大半年才能抵达中国。 对于常凯申来说,他要面临的除了战场失利,还有国内日益高涨的民主呼声。 在抗战爆发之后,中国的民主宪政运动就轰轰烈烈发展。而随着战争进入相持阶段,国民政府渐渐变了脸色,不但取消了定期召开国民大会的规定,还对各宪政团体采取高压统治,禁止和限制一切争取宪政的活动。 到了1944年,所有民主人士都认为,民主宪政运动已经彻底失败。 就在此时,共党提出了“组建联合政府”的口号,众民主人士如获至宝、纷纷响应。因为现在的英国就是多党联合政府,保守党负责军事外交,工党负责内政经济,自由党负责协助执政。 英国的联合政府搞得有声有色,那么中国也可以啊! 在共党的领导下,在各民主党派和民主自由人士的配合下,组建联合政府的呼声越来越大,中国民主政团同盟在这种背景下正式改组为“民盟”,并允许以个人身份申请加入。 老蒋对此焦头烂额,军统特务也加强了对共党和民主人士的监视,报刊杂志和书籍的审查变得越来越严格。 说实话,换成周赫煊在老蒋那个位子,也不知道该咋办了。同意组建联合政府吧,无疑是自掘坟墓,会招来国党高层官僚的集体反对;不同意吧,又跟各党派和民间人士的矛盾越来越深,直至不可挽回的地步。 七月中旬。 周赫煊正在家逗弄着儿子周胜光,小家伙是去年3月份由张乐怡生下的,取名“胜利曙光”之意。 突然梁簌溟上门拜访,叙旧几句就直说道:“明诚,民主政团同盟即将改组为民主同盟,允许个人身份参加。我们的宗旨是商讨战后建国、避免内战、争取联合政府,你对此有什么想法?” “联合政府有如镜花水月,看似美好,实则可望而不可即。”周赫煊苦笑摇头。 “你就那么悲观吗?”梁簌溟有些不高兴。 周赫煊解释道:“并非我悲观,而是我早就看透了国党的本质。就算常凯申愿意组建联合政府,他手下的官僚会交出权力吗?即便联合政府能够实现,军队怎么处理?老蒋必然要求共党先交出军队,而且是以国家大义提出这种要求,毕竟一个国家的军权应该归于中央,届时共党是交还是不交?一旦共党交出军队,老蒋突然反悔搞独裁怎么办?” 梁簌溟沉默半晌,突然慨叹道:“确实如此啊,看来联合政府的希望不大。” 周赫煊说:“中国政局发展到现在的地步,只能靠枪杆子解决,内战是必然的。” 梁簌溟颓然道:“中国已经经历了30年的内战,难道抗战胜利之后,还要内战下去?这何时是个头啊!” 周赫煊没有接话,因为说出来也没人相信。现在国民政府有数百万军队,还有美国的支援,谁能料到三年时间就被共党给赶到台湾去了? 正是由于看不到未来,包括梁簌溟在内的无数民主人士才心忧如焚。在他们想来,中国的内战有可能会再打了一二十年,甚至是三五十年,无休无止,永无宁日,中国只能在战争中耗尽最后一丝力量。 “不管能不能成功,我们都必须尽量去争取,总不能看着国家继续败坏下去,”梁簌溟突然起身道,“明诚,你是否愿意加入即将组建的民盟?到时我提名你担任中央委员,以你的国际政治眼光和人脉关系,肯定能够对争取联合政府有巨大推动作用!” “中央委员就不必了,”周赫煊摆手说,“我可以加入,但只做普通盟员,表达我对民主宪政的支持态度,但我对你们的想法并不看好。” 梁簌溟大为失望,甚至觉得周赫煊太过懦弱悲观,明明有能力为民主贡献力量却选择坐视。他叹息说:“唉,人各有志,我也不强求了。等民盟成立大会召开之前,我会再来给你送邀请信。告辞!” 1049【1944大总结】 9月19日,“民主政团同盟”正式改组为“民盟”,黄炎培当选民盟中央常务委员会主席。 此时的“民盟”,其实并没有彻底偏向共党,他们还对国民政府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因为老蒋喜欢演戏,对于民主人士,他总是扇个巴掌再给个甜枣,让人在愤怒之余又感觉还没完全丧失希望。 去年九月份,老蒋在国党五届一中全会上提出“实施宪政,还政于民”的口号。这让包括黄炎培在内的许多民主人士看到曙光,黄炎培甚至还被任命为国防最高委员会宪政实施协进会的常务委员,似乎老蒋真打算逐步******了。 然而,黄炎培很快发现自己被骗了,老蒋所谓的宪政又是假把戏。恰逢太祖提出“组建联合政府”的建议,黄炎培和他的民主伙伴们立即响应,联合共党和其他民主党派向老蒋施压。 即便如此,黄炎培依旧认为国民政府才是正统。他希望以常凯申为领袖,组建各党派执政的联合政府,并不认为共党能够担负起领导中国的重任。 直到1945年,黄炎培看不到丝毫的民主希望,应邀前往延安进行参观考察。在目睹了解放区与国统区截然不同的精神风貌后,黄炎培顿时为之折服,从此成为共党的忠实拥护者。 在国党败逃前夕,黄炎培的次子黄竞武被特务抓走,太祖下令不惜一切代价营救。可惜慢了一步,黄竞武遭受严刑拷打也没有暴露机密,被特务打断腿生生活埋。 周赫煊终究还是没有加入“民盟”,其中原因很简单—— “民盟”想让周赫煊担任中央委员兼副主席(民盟副主席人数不定,最多的时候有十几个),而周赫煊坚持只做普通盟员。这纯粹是不给“民盟”面子啊,你周赫煊那么大影响力,只做普通盟员是什么意思? 无所谓啦,反正周赫煊还有层身份是致公党员,都属于民主党派份子。 再回头来说说战争局势,当国军惨遭豫湘桂大溃败的时候,共党的军队却逆势展开局部反攻。 山东地区罗帅的部队,从三月到九月共收复11.8万平方华里的国土;山西地区聂帅的部队,从一月到十月共攻下县城30余座,夺回村庄5000多个,摧毁日伪军在北岳山区的所有一线碉堡;冀鲁豫地区的刘帅部队,从三月到十二月共收复6万余平方华里的国土;晋绥地区吕将军的部队,从四月到十月共收复9.7万平方华里的国土。 以上都是八路军的战绩,新四军从三月份就主动发起进攻,收复大量失地的同时,还在八月中旬以5个团的兵力向中原进军。 八路军和新四军在1944年战果累累的原因,无非有以下两点:第一,日军抽调大量精锐与国军正面决战,并由伪军来填补军力空虚;第二,共党根据地开展的大生产运动卓有成效,此时已经拥有比较深厚的后勤自足能力。 不管如何,此次大反击让日军焦头烂额,后勤补给线路各种瘫痪。即便他们造成了国军的豫湘桂大溃败,也没有能力再继续推进了,必须耗费精力调兵整顿后方。 共军的节节胜利也让老蒋大为恐慌,于是敌后战场的国军再次掀起“奉命投敌”高潮。八路军和新四军在1944年的战斗,很多都是跟“奉命投敌”的伪军在打,而不愿帮着日本人打内战的伪军往往成建制投降。比如罗帅在夺取莒临公路的时候,直接就有30个中队的伪军集体反正。 再来看国际战场—— 1月份,苏军彻底解除德军对列宁格勒的威胁,重创德国北方集团军。 6月份,美国、英国、加拿大等国联军开始诺曼底登陆,正式开辟了二战欧洲第二战场。 6月底,苏军完全击溃德国中央集团军,解放白俄罗斯全境并进入波兰。 8月份,美军攻克关岛,日军进攻英帕尔失败,日军第15军团全军覆没。 10月份,美军登陆菲律宾,苏军解放南斯拉夫首都,日军在莱特湾海战惨败,日本海军基本丧失作战能力。 国际反***形势一片大好,除了中国…… 周赫煊最感到痛心的是,在豫湘桂大溃败之后,老蒋喊出了“十万青年十万军”的口号。包括中央大学、西南联大、金陵大学、同济大学在内的多所高校,老师和学生纷纷报名参军,无数知识青年埋骨于抗日前线。 值得高兴的是,大汉奸汪兆铭死了。 当年王亚樵派人刺杀常凯申,结果常凯申没有现身,刺客顺手就朝汪兆铭开了三枪。一颗子弹命中左臂,轻松取出;一颗子弹命中下颧骨,手术三次才取出来;最后一颗子弹伤及脊椎,医生根本不敢取,留在汪兆铭体内将近十年之久。 这是一发铅弹,铅毒扩散到脊椎神经,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汪兆铭,最后汪兆铭死亡的主因也是铅毒扩散。 其实汪兆铭不死更好,等抗战胜利后以叛国罪论处,扔进监狱继续享受铅毒的折磨吧,现在就死真是太便宜他了。这混蛋在死前四个月,其傀儡政府还强征中国妇女充当慰安妇! 总的来说,1944年中国正面战场虽然经历了大溃败,但人人都知道抗战胜利就在眼前,因为欧洲战场的盟军太给力了,太平洋战场的日军已经是秋后蚂蚱。 所以有识之士才迫切思考战后建国问题,并试图避免国共内战,没有人愿意再打仗了! 大后方的经济状况惨不忍睹,别说底层百姓,就连许多商人都喊吃不饱饭。整个大后方的工厂数量只剩500多家,相比去年直接减半,不少大资本家都宣告破产了。 周赫煊在四川的工厂,只剩一家制药厂、一家酸碱厂和三家日用品厂还在开工,且随着法币贬值不断亏损。 周维烈不断从昆明拍电报回来,希望老爸老妈能够多捐点物资给学校。现在西南联大的学生经常每天两餐都无法保证,学生们整体呈现饥饿状态,有时候甚至在上课的时候突然晕倒。 周赫煊也想捐赠啊,可惜他有钱都买不到大批粮食,各省粮食早就被征购去充当军粮了。他以前在四川购买了大量荒地,还建了不少互助农场,这些土地已经渐渐转送给佃户。 然而,获得了土地的佃户,纷纷请求周赫煊把土地收回去。他们租种土地每年分两三成粮食都愿意,因为国民政府的征实征购政策太恐怖,还不如老老实实给周赫煊当佃户分些口粮过日子。 无奈之下,周赫煊只能再次当起了大地主…… 1050【东京烧烤和大反攻】 后世许多资料显示,“重庆大轰炸”的持续时间是从1938年2月到1943年8月。事实上,直到1944年重庆依旧在遭受轰炸,只不过市区没再挨炸了,日寇将目标对准了工厂和军事设施。 即便到了1944年12月,日机还在轰炸梁平、万州、开县等重庆周边地区。 在日本结束对重庆大轰炸的同时,美国开始了东京大轰炸! 1944年11月24日,美军派出88架轰炸机空袭东京。此次轰炸的效果并不明显,只有一家日本飞机制造厂受到轻伤,但它却揭开了东京大轰炸的序幕。 美军在欧洲使用的是日间精确轰炸战术,专门炸毁德国的重要军事目标。但这种轰炸战术在日本并不适合,因为那里的天气太糟糕了,飞行员很难在高空精确寻找目标。 于是,在太平洋战场损失惨重的美国佬,开始对日本大城市展开夜间地毯式燃烧弹轰炸。此种战术是有针对性原因的,一是因为日本军工零部件,很多都散布在居民区的小作坊生产;二是日本城市多为木制建筑,非常适合搞烧烤。 此后的九个月,美军对日本98座城市发动了3.3万架次轰炸,投弹16万吨,炸死、烧死23万人,炸伤、烧伤35万人。整个日本24%的房屋变成废墟,1600架飞机被摧毁,1650艘船舰被击沉击伤。 为什么叫东京大轰炸呢? 因为东京被炸得最惨,仅是1945年的三次轰炸,就造成东京14万人死亡,全城50%以上的房屋被焚毁,100多万东京市民无家可归。 跟持续九个月的“东京大轰炸”相比,两颗原子弹对日本造成的损失微乎其微。燃烧弹炸起来太爽了,就拿1945年3月9日的空袭来说,2000多吨燃烧弹丢下去,东京市中心41平方公里的区域直接被烧成废墟,将近10万东京市民成为移动火炬。 很多时候,东京人不是被烧死和炸死的,而是因缺氧活活憋死。他们就算能找到安全地带躲避,但周围的一切建筑都在燃烧,火焰抽空了空气中的氧气,逃到哪里都只能等待死亡。 说实话,就算日本在太平洋节节胜利,仅是几个月的东京大轰炸就能让他们难以为继。全国24%的房屋被燃烧弹焚毁啊,这让日本还怎么打仗? 这一系列空袭又被称为“李梅火攻”,堪称人类战争史上的火攻之最,烈火烧遍了整个日本。 直到21世纪,还有许多日本老人站出来,控诉美军的不人道行为。他们完全忽略了日军对亚洲各国人民的残暴侵略,口口声声说日本平民是无辜的,而美军把战争的创伤强加于日本百姓的身上。 呵呵! 若不是分散于日本民居的无数小作坊,在源源不断为日本军工企业提供零部件和预制件,美军会改变战术逮着日本城区疯狂轰炸? 咱们把日历翻到1945年—— 1月,苏联占领华沙,中国远征军与中国驻印军队胜利会师。 2月,美军占领菲律宾首都,苏军占领布达佩斯,芬兰正式向轴心国宣战。 3月,希特勒下令全德国自毁,苏军占领奥地利首都。 4月,罗斯福病逝,杜鲁门继任总统。苏军包围柏林,美军攻陷莱比锡,苏军与美军在易北河会师,随后苏军占领柏林。墨索里尼被处决,希特勒自杀。联合国成立预备会议在旧金山开幕。 5月,加拿大军队占领阿姆斯特丹,德国无条件投降,**德国覆灭。 而在中国战场,八路军和新四军已经打疯了。他们去年进行了大小战斗2万多次,歼灭日军和伪军近20万人,收复县城20多座(上一章是攻克县城,有些县城打下来又丢了),解放同胞1700多万。这种对日攻势,一直持续到1945年夏天,敌后战场的日寇已经无力阻挡。 战争打到这个份上,日本的经济早就崩溃。敌后战场那些日军士兵的待遇,比国军将士好不了多少,有些日本兵甚至开始学中国人打草鞋,饿得发慌了就组团去抢老乡的口粮。 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还有日军把占领区的大部分物资,都调去前线跟国军打大决战——就像史迪威抽调中国战区物资到缅甸战场一样。 这一系列态势都是连锁的,史迪威为了缅甸大反攻,造成中国正面战场物资和兵员空虚,被日本打了个豫湘桂大溃败。而日军为了实现“一号作战”计划,造成日占区的物资和兵员空虚,被八路军和新四军趁机反攻了一年多。 与此同时,常凯申喊出“十万青年十万军”的口号,新编35个步兵师,并于1945年2月制定了反攻西南和华南的计划。同年春天,中国战区最高统帅部又制定了“白塔计划”,决定在秋天对日寇实行总反攻。 春夏季节,国军同时进行了豫西鄂北战役和湘西战役,拉开了中国正面战场反攻的序幕。 面对中国军队在正面战场和敌后战场的夹击,日寇不断退却,只能做出如此计划:“即使情况已经到最后关头,也要确保南京周围、北平周围和武汉周围重要地区。” 也即是说,日军对中国战场的形势非常悲观,除了东北地区以外,他们只想守住北平、南京和武汉一带。 去年的豫湘桂大溃败,日军看似大获全胜,但其在中国战场的后勤物资已经消耗无数,而国内受到美军轰炸又难以提供后续支持,敌后战场的搜刮补给又大多被共军切断。 1945年的在华日军,不管是敌后战场还是正面战场,处境都非常艰难,根本就抵挡不住国军和共军的联合进攻。 至8月份,国军已经在正面战场收复了湖南、广东、江西、浙江、福建、河南和绥远等省份的部分国土。7月份的时候,老蒋甚至制定了反攻广州的计划,想要武力收回广州,试图打通获得国际支援的海上补给路线。 所以说,即便没有美国扔原子弹,即便没有苏联出兵,国共两党的军队也能靠自身力量赶走日寇。 因为,日本已经油尽灯枯、日暮穷途了。 七月,美国总统杜鲁门下令使用原子弹,周赫煊的另一位故友艾德礼当选英国首相。 在便宜岳父欧尼斯的不断催促下,周赫煊终于启程前往英国,因为制药公司上市需要他的签字。同时他还把女儿周纯熙带上了,欧尼斯在电报里咆哮着要见外孙女…… 1051【社会主义英国】 伦敦,码头。 11岁的周纯熙穿着碎花裙,被周赫煊牵着小手走下舷梯。突然,她挣脱了往前奔跑,欢喜地喊道:“妈妈!” “宝贝儿,”费雯丽张开双臂搂住女儿,激动得眼眶湿润,摸着女儿的头顶说,“都长这么高了,妈妈差点没认出来。” 欧尼斯还是那副中年帅哥模样,只是鬓角出现了一撮白发,他笑道:“只认识妈妈,不认识外公了吗?” “外公。”周纯熙又扑到欧尼斯怀里。 周赫煊快步走过去,费雯丽偏着脑袋冲他微笑。两人很快抱在一起,费雯丽主动送上热吻,而他们周围正在这样做的情侣有很多。 持续数年的战争,让无数亲人和朋友分离,现在到了享受重逢的时刻。 众人坐上轿车,周纯熙偎在母亲怀里撒娇。欧尼斯则讲述着英国的基本状况:“政府经济很糟糕,不仅欠着美国的外债,还欠着本国公民的国债。新任首相艾德礼正在逐步取消战时管控,许多军工相关产业打算出售给私人。如果你有兴趣的话,可以去买几座军工厂,甚至想买坦克工厂都可以。” “我买那玩意儿做什么?”周赫煊好笑道。 欧尼斯道:“买来坦克工厂,肯定不能用来生产坦克。但设备和工人都摆在那里,随时能转型生产汽车,我就有打算买几个工厂。” 将国有工厂出售给私人,是艾德礼执政初期的不得已手段,他必须通过这种方式来缓解财政压力。等英国政府缓过劲来,立即就要掀起一系列社会主义改革,六年间国有化了近3000家公司厂矿,并逐步实施全民福利政策。 第二次世界大战直接改变了英国人的思维模式,社会风气集体转左,社会主义思想日益深入人心。 英国人民,强烈要求实现社会主义! 我们先来举个例子,在面临德国大轰炸的时候,英国政府曾两次疏散城市人口到乡村地区。城市上层人士来到落后的农村,发现英国原来还有这么穷的地方;而城市平民窟的妇女儿童,被安排到乡村中上层地主家里寄居,这些城市底层难民对普通日用品的无知,让拥有电话、汽车的乡村房主感到惊愕。 战争让老死不相往来的英国各阶层开始互动,这简直就是一场英国“贫穷大发现”之旅,期间暴露出的下层工人阶级和农民阶级的惨状,激起了部分中上层人士对社会改革的期望。 用英国前首相张伯伦的原话来说:“我从不知道存在此种情况,我为对自己同胞处境的无知感到羞愧。在有生之年,我将尽力帮助她们,使之有清洁健康的生活。” 当然,这只是道德观念上的改变,而更有力的是政治现状的改变。 英国政府为了挖掘战争潜力,不断提高社会福利,工人在战时参加企业管理成为普遍现象。在品尝到权益的滋味后,工人阶级哪里还愿意放手?他们迫切希望进行社会主义改革,而这恰恰与工党的执政理念相一致。 所以,二战刚刚结束,英国人民就迫不及待的让丘吉尔滚蛋了。 英国的社会主义改革足足持续了二三十年,直到撒切尔夫人上台,资本家们终于开始反扑。届时,英国的国有企业大量私有化,社会福利不断消减,撒切尔夫人让社会主义英国重新变成了资本主义英国。 在战时和战后的英国人眼中,社会主义意味着每个人都有资格拥有相当好的住房,拥有好的医疗保健,拥有平等的机会和适当的生活。 于是乎,英国的中低层阶级疯狂给艾德礼送上选票。当艾德礼大选获胜,丘吉尔黯然下台那一刻,整个世界都傻眼了,包括英国国内的媒体都感觉是在做梦。 当时英国媒体是这样形容的:“一辆空的出租车停下,艾德礼走了出来。”——就跟变戏法一样。 最尴尬的还是丘吉尔,他当时正在代表英国出席波茨坦会议,会议开着开着就换了首相,等闭幕的时候已经变成艾德礼跟斯大林、杜鲁门一起合影。 …… 药厂在战争期间被炸过两次,欧尼斯在伦敦市区的房子也被炸了,好在他们的乡村别墅还保存完好。 一回到别墅,欧尼斯就扔出大堆的报表资料。 周赫煊随手翻阅关键内容,发现“皇家制药公司”已经靠着磺胺和青霉素变成庞然大物。光是磺胺和青霉素两个系列的药物,就已经衍生出十多个品种,五年间更是收购兼并了七家药品公司,旗下药品种类已经多达60余种。 更扯淡的是,还有好几款放射性药物。 自居里夫人发现镭到现在,放射性元素就跟灵丹妙药一样,能够包治百病。 头疼了?没事,我这头疼水里有“钍”,保证解决你的头疼问题。肚子疼了?也没事,我这药片里含有“镭”,多吃几片就不疼了。 甚至女人用的化妆品,小孩喜欢的玩具,也纷纷打出放射性元素的招牌。 30年代初期,美国那边的放射性药水吃死过人,但美国政府也仅是限制了放射性元素的含量。放射性物质真正让人闻之色变,还得等到两个原子弹在日本爆炸。 周赫煊狂汗道:“这几款放射性药品,就不要生产了吧。” “为什么?这些药很受欢迎啊。”欧尼斯不解道。 周赫煊说:“放射性物质对人体有害,长期服用会吃死人的。” “你想太多了。”欧尼斯笑道。 周赫煊也不再解释,反正原子弹就快扔到日本去了,到时候再撤下来也不迟——这些药品的放射性物质含量很低的。 欧尼斯说:“制药公司上市的筹备工作已经做好了,但我希望变更一下持股权。” “应该的,药厂都是你在管理,是该多拿一些股份。”周赫煊说。 欧尼斯摇头道:“我不需要。我的意思是,给丽贝卡一些股权,在她成年之前由薇薇安监管。等我哪天死了,我的那15%股权也一并转给丽贝卡。” “没问题。”周赫煊并不在乎,反正小纯熙是他的女儿。就算欧尼斯想给费雯丽股权,周赫煊也不会反对,毕竟药厂的业务是欧尼斯做大的。 想了想,周赫煊又问:“国王那边呢?” 欧尼斯笑道:“国王对金钱并不看重,相比而言,他更喜欢艺术、美酒和香烟。” 半个月后,英国皇家制药公司在伦敦交易所上市。 周赫煊占股35%,欧尼斯占股12%,乔治六世占股8%,周纯熙占股10%(费雯丽代管),剩下35%的股权用于公开发售和奖励员工。 1052【街霸】 战后的英国虽然经济形势困难,但证券市场却一片欣欣向荣。特别是工业股,从德国宣布投降到艾德礼当选首相期间,伦敦证交所的工业股指数从103点猛涨至118点,并且还在持续看涨当中。 欧尼斯选了一个把制药公司上市的最佳时期——战争期间,伦敦交易所三天两头关闭,人们也没有太多心思投资股票。而再过半年,英国工党政府会颁布《投资控制法》,新股发行数量受限,且审查极为严格。 现在上市,正好赶上股市复苏的第一班快车,但凡是工业股都会打着滚的猛涨。等到《投资控制法》颁布,新股发行困难,还将再度引发新一轮的投资浪潮,人们疯狂购买已发行的老股。 不过对投机者来说,此时的英国股市并不友好。虽然看似买啥啥涨,但英国人的神经极其脆弱,国际时局稍微风吹草动,就会引发英国股市震荡。 比如1948年8月,苏联突然封锁柏林,英国股指立即暴跌——哇,是不是又要打仗了?大家快抛售股票啊。 周赫煊只希望工党政府别盯上他的制药公司,不然指不定哪天就被国有化了。历史上,英国的钢铁行业就被搞得欲仙欲死,50年代初钢铁行业被工党国有化,很快又被保守党私有化,接着又被工党国有化,接着又被保守党私有化……这翻来覆去的能把人给整懵逼。 刚开始,国有化和私有化政策都是出于对国家经济的扶持推动,但后来就渐渐变成了保守党和工党的政治斗争工具,企业家夹在中间简直无所适从。 还是美国好啊,那里才是资本家的天堂。 周赫煊现在都搞不清自己有多少钱了,反正“英国皇家制药公司”的股价在一周之内翻了12倍。虽然战争已经结束,但磺胺和青霉素的专利摆在那里,这两款神药就够撑个20年的,投资者已经杀红了眼。 乔治六世已经到了视金钱如粪土的境界,这位国王没有闹着要增持股权,也对股价的上涨报以无所谓的态度。 星期天的时候,周赫煊前往白金汉宫拜访了一次,发现乔治六世有些神经质。他在战争期间暴躁易怒,战争结束后突然松懈下来,整天抽烟酗酒纵情享受,听说一天要抽好几包烟,难怪再过几年就患上了肺癌。 …… 7月26日,中、美、英三国联合发布《波茨坦公告》:盟国对日作战将继续到日本完全停止抵抗为止,日本政府必须立即投降。 苏联此时在远东地区的军力依旧薄弱,斯大林害怕日本人抽风乱来,暂时没有在《波茨坦公告》上署名。而日本政府拒绝投降,还喊出了“一亿人玉碎”的口号。 就在日本拒绝投降的当天,“神风特攻队”还出击了一回,用自杀式攻击把美国重型巡洋舰“印第安纳波利斯号”击沉——这艘巡洋舰刚刚运完原子弹准备返航。 我们来看看“神风特攻队”的中文版队歌:“神风神风兮我武惟扬,百战百胜兮太平洋……健儿身手兮个个英雄。” 这首歌是一个中国人写的,即《夜上海》的作者陈歌辛。此大汉奸也! 多年以后,龙应台女士在香港大学演讲,她无比怀念文化汉奸陈歌辛,并用陈歌辛的死来讽刺大陆迫害艺术家。结果,呵呵,香港大学的师生集体唱响《我的祖国》予以回应(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去搜相关视频)。 就在《波茨坦公告》发布的第三天,周赫煊在伦敦见到了丘吉尔。这位老兄会议没开完就溜了,连闭幕式都没参加,因为他已经不是主角。 “几年就写这么点内容?”丘吉尔手里拎着几万字的《银河英雄传说》稿件,一脸嫌弃。 周赫煊没好气道:“不想看就还给我。” 丘吉尔连忙把稿件收好,抽着雪茄道:“先放我这里。你要加快速度啊,别等我的回忆录写完,你的《银河英雄传说》还在连载。” “慢慢来吧,不着急。”周赫煊笑嘻嘻道。 自从日本出兵东南亚以后,《银河英雄传说》就在英国断刊了,因为寄稿子实在太困难。前几天恢复连载,英国的银英迷们那个激动啊,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看到后续内容。 丘吉尔慢条斯理的翻着稿件,翘起二郎腿道:“听说你被那头小蠢驴软禁了半年?” “你的消息很灵通啊。”周赫煊笑道。 “英国驻华大使在信上说的,”丘吉尔道,“那头小蠢驴是我见过的最白痴的国家领袖,他的脑子是木头做的,根本无法沟通。” 周赫煊笑问:“你是在嫉妒他还没下台,而你自己却整天无所事事吗?” “嫉妒?呵呵,我会嫉妒他?简直笑话。”丘吉尔的脸色有些不好看,显然对艾德礼当首相这件事耿耿于怀。 周赫煊安慰说:“看开点吧,英国人现在不需要战争。” 丘吉尔摇头道:“英国还有太多的国际问题要解决,艾德礼的外交理念太软弱了。看着吧,英国人会发现他们需要一个强硬的首相,再过四年我会卷土重来的。” 迷之自信。 两人没有再聊政治,而是聊起了文学,丘吉尔即将开启他的诺贝尔文学奖之路。 接下来一个月,周赫煊挥舞着钞票在英国买买买,专门买那些老旧的庄园和城堡。未来游人如织的旅游景点,如今一个比一个便宜,翻新装修的费用估计比房价还高。 至于英国的企业,周赫煊不准备出手接盘,实在是工党未来的国有化改革太厉害了。 真正的投资热土还是日本,那里在战后将成为一片废墟,在东京买几条街的地皮多爽啊,盖楼收房租都能一辈子衣食无忧。 到了1980年代,日本人叫嚣着要买下整个美国,而周赫煊却可以站在东京市中心说:“这条街是我的,那条街也是我的,嗯,那边的几条街还是我的。” 周赫煊出手的时机很快就到了,8月9日,美国在长崎投下一颗原子弹。 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已经出现,接下来只需等着日本投降。 1053【日本投降】 8月6日,原子弹扔在广岛;8月9日,原子弹扔在长崎。 8月10日,日本天皇决定无条件投降,唯一要求是保留天皇制。当天,日本政府通过瑞士和瑞典政府,向交战各国发出乞降照会。 晚八点。 重庆。 驻华美军总部突然传来阵阵欢呼声,周边群众不明情况,还以为那些美国兵又在抽风了。 一个会说中文的美国军官走到街上,带着笑容大喊:“日本投降了,日本投降了,中国的抗日战争胜利了!” 人们将信将疑,纷纷聚到美军总部的大门外打听情况。 隔壁不远就是求精中学,几位外出买东西的寄宿生按捺不住激动心情,冲进校园边跑边喊:“日本投降了,抗战胜利了!日本投降了,抗战胜利了……” 教师和学生宿舍里纷纷亮起灯火,一个教师连鞋子都顾不上穿,光着脚提着油灯抓住学生问:“谁说日本投降了?” “隔壁美军说的。”学生喜道。 师生们疯狂地往美军总部奔跑,跑前头的老师用英语问道:“先生,日本真的投降了吗?” “是的,”美国军官笑道,“日本通过瑞典和瑞士政府发布了投降照会,在中国这边,我们驻华美军总部是最先得到消息的。现在美国大使馆和英国大使馆也应该收到电报了。” 在场的中国人集体愣了半秒钟,突然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 “中国万岁!中华民族万岁!” “我们胜利了,我们把小日本打跑了!” “快去买鞭炮!” “我的锣鼓呢?快回去拿锣鼓。” “……” 此时此刻,常凯申正在做祷告,突然听到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他见蒋孝镇面带喜色守在门外,立即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蒋孝镇笑道:“总座,日本投降了,百姓正在放鞭炮庆祝呢。” 常凯申心头狂喜,但又不敢相信,笑着桌:“你再去美军总部确认一下。” “是!”蒋孝镇转身就跑。 蒋孝镇是常凯申的同乡本家,七弯八拐能够扯得上亲戚关系,勉强算是老蒋的侄孙吧。当初西安事变的时候,蒋孝镇就已经是老蒋的侍从副官。老蒋逃命时把鞋子跑掉了,蒋孝镇就脱下鞋子给老蒋穿,自己光脚背着老蒋翻围墙跑路。 现在,蒋孝镇已经当上了常凯申的内务大总管。 片刻之后,蒋孝镇回来禀报:“总座,已经确认消息,英美两国的大使馆和驻华美军总部都说日本已经发出投降照会。” “我国外交部呢?”常凯申问。 “报告!” 蒋孝镇还没回答,又有副官站在门外候着。 常凯申道:“进来!” 副官喜滋滋地说:“报告总座,外交部打来电话,他们已经接到了日本的乞降照会!是瑞士政府转达的。日本除了要求保留天皇制外,其余皆按照《波茨坦公告》的条件乞降。” “好,好,好!” 常凯申连连说好,喜不自禁,随即命令道:“传令军政部,马上召开军事干部会议。还有,让陈布雷和吴铁城做好党部工作,拟好令稿准备向各战区发动电报!” 当晚开会到12点钟,第二天早晨老蒋又会见美国大使赫尔利,就日本投降的咨询意见做了答复。等赫尔利跟杜鲁门通过越洋电报紧急交流意见后,老蒋再次会见赫尔利,并把驻华美军总司令魏德迈也叫来,商量沦陷区的军事处置办法。 这一天一晚老蒋都没闲着,各种会议各种电报,他还给朱老总和彭老总发了一封紧急电报。大概意思是说,对于日伪军和沦陷区的处置办法,我都已经安排妥当了,你们共军原地待命就是,不得擅自行动。 日本天皇此时还没正式宣布投降,只是发了乞降照会。如果盟国不答应保留天皇制,他估计是不打算投降,说白了还在讨价还价。但重庆市区内不时就要响起鞭炮声,这种消息总是传得很快,更何况一些报纸已经有了相关新闻——10号那天晚上,几大报纸同时发号外,晚上十一点多了报童还在沿街叫卖。 8月14日,日本照会中、苏、美、英四国政府,宣布接受《波茨坦公告》。15日,日本天皇以广播的形式,正式宣布日本无条件投降。 中华广播电台。 周璇喜滋滋的来到播音室,她刚刚年满25岁,两个月前从中央大学音乐系毕业。不过她早就是名满大后方的红歌星了,这几年一共出了四张爱国唱片,从大二开始还兼做中华广播电台的播音员。 “璇子,这是日本天皇宣布投降的广播稿。”播音主任梁光渡递来一张纸片。 周璇拿着广播稿坐好,试音几声说:“可以开始了!” 中华广播电台自天津迁来重庆后,收听率一直很高,甚至碾压后来迁渝的中央电台。毕竟中央电台注重政治性,内容更加严肃,而没有政府拨款扶持的中华电台则需自负盈亏,娱乐内容占了一大半。 中午时分,重庆市民刚刚吃过午饭不久,突然听到露天广播里的爱国歌曲停止,转而变成了周璇的声音: “现在紧急插播一条新闻,就在40分钟前,日本裕仁天皇正式通过广播宣布无条件投降。其《停战诏书》内容如下:朕深鉴于世界大势及帝国之现状……” 广播声还在重庆上空飘荡,整个城市都陷入一片欢乐的海洋,人们自发走到街头欢呼庆祝,无数人流着眼泪大哭大笑。 日本天皇宣布的广播,在中国沦陷区也能收听到。但大后方和解放区却无法接收,中华广播电台是第一个完整转述《停战诏书》内容的,此时各大报纸还在紧急印刷号外。 到了半下午,官僚做派、反应迟钝的中央电台才播放《停战诏书》全文,而各大报纸转载全文得等到明天早上。 中华广播公司自然不可能在40分钟内就把《停战诏书》翻译成中文,他们是从外交部搞来的,前一天外交部就已经收到了《停战诏书》的中文版。 《停战诏书》的中文版大部分都是文言文,搞得真像皇帝颁诏书一样。那玩意儿是日本汉学家安冈正笃写的,此人天天研究帝王学、阳明心学和中国历史,中国文化造诣颇深,现在终于派上用场了。 到了8月16日,全国各大报纸整版整版的报道日本投降新闻,那篇《停战诏书》的全文也被登载了无数次。虽然日本天皇不承认战败,也没有使用投降字眼,但在中国人看来他就是在投降! 西南联大。 此时虽然正在放暑假,但华罗庚的宿舍内却还有三个学生在上课,他们分别周维烈、钟开莱和闵嗣鹤。 华罗庚刚开始在西南联大教“堆垒素数论”这门课时,不仅受到数学系学生的追捧,就连物理系、化学系、机械系的学生都闻风而来。当时把教室都挤爆了,过道里也站满了人。结果几节课过后,学生就只剩下三个,教室里变得空空荡荡——听不懂啊! 周维烈跟着华罗庚学了一年半的时间,才渐渐不把堆垒素数论当天书听,但想要理解透彻还是比较困难,至今都还在如饥似渴的学习当中。 现在能听懂堆垒素数论的三个学生皆已毕业,周维烈即将前往剑桥大学攻读硕士,钟开莱即将前往普林斯顿大学攻读博士,闵嗣鹤即将前往牛津大学攻读博士。 说是在华罗庚家学习,其实真正学习的就周维烈一人。钟开莱和闵嗣鹤在旁边给他补课,嘴里嚼着小师弟买来的花生米,就差在旁边搁一壶小酒了。 “胜利了!我们胜利了!” 外面突然传来震天欢呼声,华罗庚猛地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出宿舍大门张望。之前只听说日本发出了乞降照会,接下来好几天都没消息,很多人心中都做好了继续打仗的准备。 一堆学生朝教师宿舍奔来,华罗庚连忙问道:“日本真投降了?” “投降了,”一个学生手里挥舞着报纸,“华教授,日本政府前天就投降了,昨天日本天皇正式在广播里宣布投降,这是今天的报纸!” “太好了,太好了,”华罗庚回到房间,激动地对自己的三位爱徒说,“日本投降了!” 周维烈扔掉手里的钢笔,欢呼雀跃道:“今天不学了,老师、钟师兄、闵师兄,我请大家下馆子吃好的!” “走走走,我今天要喝酒!”钟开莱大笑。 1054【香港】 周赫煊是在伦敦看到的日本天皇《停战诏书》,读完之后一脸冷笑,这特么都山穷水尽了还在死鸭子嘴硬。 《停战诏书》或者说《终战诏书》里边,对于战争的时间描述是“已阅四载”,只从宣战日期算起,对九一八和七七事变只字未提,也根本不承认中日全面战争打了八年。 不仅如此,这个所谓的“诏书”口口声声“解放东亚”,始终以救世主自居。还把盟军对日本造成的杀伤形容为“频杀无辜,惨害所及”,简直就是强盗杀人,自己喊冤。 通篇阅读下来,大概意思可以概括为:日本天皇和日本政府的宗旨是让日本人民幸福安宁,让世界诸国共同快乐繁荣。日本之所以向英美宣战(刻意不提中国),是为了东亚地区的安定,因此侵犯了他国主权实属意外。日本人民为了伟大事业而励精图治、众志成城,但敌人实在太凶残,为了民族的延续,为了人类的文明,为了万世之太平,日本天皇不得已只能终止战争。 没有投降字眼,也没有忏悔认罪,更没有提及任何关于中国的内容。 但这就是一份投降诏书,因为真正的重点只有这行字:朕已饬令帝国政府……愿意接受其联合公告。 《波茨坦公告》的内容就是要让日本无条件投降,日本愿意接受公告,那么就是接受无条件投降,其他都是说的屁话和废话。 可笑的是,日本报纸还在封锁《波茨坦公告》,日本人根本不知道天皇接受的那份公告的具体内容。日本《读卖报知》更加厚颜无耻,竟以“为万世开太平”为标题,声称:“我们进行的战争是正义的战争,是自卫自存的战争,战争的目的是为了东亚解放和十亿民众福祉。” 中国沦陷区的很多日本兵也能收到广播,一部分军官和士兵选择剖腹自杀,一部分则关掉收音机声称那是敌人的阴谋。比如东北地区的某些日军就还在负隅顽抗,他们说天皇广播是伪造的,然后继续跟苏联红军进行战斗。 不管如何,日本败了,中国胜利。 国人在欢呼庆祝之余,更关心的是未来时局。铺天盖地的舆论根本不是国民政府能控制的,各行各业都高呼组建民主的联合政府,而共党明确提出和平、民主、团结三大口号,广受人民的认可与拥护。 面对如此形势,常凯申也不得不选择妥协。他无法直接镇压舆论,而是邀请太祖到重庆谈判,并认为太祖不敢去重庆。 于是,重庆谈判开始,双方签署《双十协定》。 …… 八月底。 周维烈、钟开莱和闵嗣鹤离开昆明,来到香港。他们要从香港坐船出发,分别前往英国和美国留学。 火车沿着广九铁路行驶,在途径新界和九龙的交界处时,三个年轻人都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国军部队已经收复了新界,而九龙依旧是日军在占领。 按照常凯申的命令,国军是应该收复香港全境的。但已经下台的丘吉尔撺掇英国政府,不断向美国施压,常凯申受制于杜鲁门,不得不让中国军队在新界停下脚步。 英军还在慢吞吞而来,在此期间,香港依旧由日军控制着,英国佬竟然委托日军负责香港治安。 三人在九龙车站下火车,刚走上站台,就看到有人高举着写有他们名字的纸板。 “朱叔叔!”周维烈欣喜地走过去。 朱国桢笑道:“大少爷又长高了啊。” 周维烈介绍说:“朱叔叔,这两位是我的的同学钟开莱和闵嗣鹤。钟师兄,闵师兄,这位是著名武术家朱国桢先生。” “朱先生你好!” “两位同学好,都是栋梁之才啊!” 周维烈好奇道:“朱叔叔怎么在香港?我爸也在吗?” 朱国桢说:“我跟随先生一起乘英国军舰来香港的,你们恐怕要在香港多待几天了。英军和日军正在办理交接程序,为了确保安全,交接期间港口暂时封闭。” “为什么中国赢了的胜利,香港却不能收回?”周维烈不忿道。 朱国桢说:“这你得问先生,我一个粗人可回答不了。” 朱国桢带着三人来到九龙码头,乘坐小渡轮前往港岛,接着又坐缆车直奔太平山顶。 来到一幢西洋风格的别墅前,朱国桢指着别墅说:“这里以前是港督山顶别墅,现在被先生买下来了,等明年还要把太太们接来。” “我还以为要搬回天津三乐堂呢。”周维烈满肚子疑惑。 港督山顶别墅就是未来的香港山顶公园,不过那时已经只剩下几间守卫室了。这破房子多灾多难,建好第二年就被台风吹塌,重建好的第二年又被台风吹塌,荒置几十年又再度修建,结果还没建好又碰到鼠疫爆发,再度搁置修建计划。 日军占领香港期间,港督山顶别墅被严重破坏,修缮费用极其高昂。再加上粉岭那边还有一栋港督别墅,新任港督在跟周赫煊聊天的时候,便把山顶别墅卖给了周赫煊。 新任港督詹逊只是“署理港督”,并非正式的。事实上,他一个月前还被关在战俘营里,英国政府怕耽搁太久容易生变,就赶紧提拔詹逊做港督主办交接事宜。 周维烈跟随朱国桢走进别墅,发现这里破破烂烂的,还有几个工人正在打理花园内一米多高的杂草。 一处已经整理好的花园里,周赫煊正在跟“港督”詹逊喝下午茶,一起喝茶的还有英国海军上将夏悫。在战后初期的香港,夏悫才是太上皇,他即将在香港成立军政府,本人出任军政府首长兼三军总司令。 现在香港的局势很古怪,詹逊担任署理总督并成立临时政府,但临时政府没有任何实权,一切行政治安都由日军负责。而马上夏悫就要组建军政府,但军政府相关人员还未到达,所以夏悫又让詹逊的临时政府继续管理香港。 两人现在放着交接大事和香港政府不管,跑来周赫煊的山顶别墅喝茶,其实就是在商量军政府和临时政府的问题。 “爸爸!”周维烈上前喊道。 “我儿子,”周赫煊给两个英国佬介绍了一下,又对周维烈说,“这是你哈科特叔叔(夏悫),这是你金逊叔叔(詹逊)。” 周维烈明显对两个英国佬怀有敌意,当场便问:“为什么中国不能收回香港?” 夏悫听不懂中文,詹逊却听得懂,后者说道:“小朋友,因为英国对香港的租期还没到。” “那是清政府签订的不平等条约,理应作废!”闵嗣鹤立即反驳说。 詹逊微笑着摇头:“年轻人,你还不懂政治。” 闵嗣鹤的口才不好,顿时不知该怎么辩解,钟开莱和周维烈也在周赫煊的眼神示意下闭嘴。 又聊了片刻,夏悫和詹逊起身告辞。临走的时候,夏悫邀请道:“周先生,请务必参加明天的香港军政府成立仪式。” “真是抱歉,我还有别的事情。”周赫煊直接就拒绝了。他虽然必须跟这两个英国佬搞好关系,但并不代表他赞同英国在香港的殖民统治,香港军政府什么的更是扯淡。 1055【奇迹之地】 等两个英国佬离开后,周赫煊热情地招呼钟开莱和闵嗣鹤,笑道:“你们都是维烈的同学,千万不要拘束,就跟回到自己家一样。这几天就住家里,等港口通航以后,我会让人给你们买船票。” “多谢周先生。”钟开莱和闵嗣鹤连忙说。 可惜周赫煊对数学家并不了解,他根本不知道,这两个年轻人都是未来的大师级人物。 钟开莱会选择留在美国,担任斯坦福大学数学系主任直至退休,被公认为20世纪后半叶概率学界的学术教父。他刚开始是学物理的,感觉吴有训讲的内容书上全都有,于是就看书自学还各种逃课。被吴有训抓现行大骂一通,钟开莱担心在物理系混不下去,于是果断转到了数学系。 闵嗣鹤则选择回到祖国,他是虔诚的基督徒,有些事情不便细说,知道他是陈景润的恩师就行了。 由于别墅荒置多年,许多地方都损毁严重,周赫煊只能让佣人紧急的收拾好几个房间,勉强够众人生活休息。这里连饮水都比较困难,是派人从山下买水坐缆车运上来的,做饭还得烧柴禾才行。而且因为运输材料困难,这栋别墅的修缮费用,差不多可以在山下另修一栋了。 但周赫煊还是义无反顾地买了下来,没别的原因,就因为这里夏天很凉快。当初选择在山顶修别墅,那位港督的真正想法其实是避暑…… 至于站在自家阳台上,可以饱览大半个港岛的风光,这属于不在考虑范围内的附带效果。 最没用的还有装逼属性,再过几年,有钱都别想在太平山顶买房子。那些富豪只能扎堆在半山腰买房,即所谓的“半山别墅”,以后香港的超人、爵士、大亨们,说白了都住在周赫煊脚底下。 夜晚,钟开莱和闵嗣鹤都睡下了,周维烈来到父亲的房间。他身上没有半天时的冲动,而是带着无尽疑惑问:“爸爸,中国不能收回香港,是因为自身的国力太弱吗?” “不是,”周赫煊摇头道,“若国民政府更强硬一些,直接在英国军舰抵港前派兵过新界,那么日本驻军多半不敢主动开枪,这样就能制造出中国已经收回香港的既定事实。英国是绝对不敢贸然开战的,他们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真的吗?”周维烈惊讶道。 周赫煊苦笑道:“真是这样的。因为现在英国的工党政府外交政策极为软弱,只要中国军队提前占领香港,他们最多发外交照会吵几句。而美国为了削弱英国在远东的力量,必然会选择支持中国收回香港。但国民政府顾忌太多了,他们顾忌国内的国共形势,顾忌国际的英美外交形势,更害怕在日本正式签订投降书以前横生波折。所以英国政府逼迫美国总统表态,杜鲁门一封电报就让中国部队停止前进。” “既然这样,那你为什么不劝谏蒋委员长?”周维烈问。 周赫煊郁闷道:“我写信劝了,但劝不动。我还提议让蒋委员长派军舰接收琉球群岛,现在连一点消息都没有。蒋委员长现在的注意力不在这里,他只关注沦陷区的接收问题,想着怎么和共党争天下。” 周维烈愤懑道:“那就把香港白白扔给了英国人?” “蒋委员长这个人吧,他是比较狭隘的民主主义者,爱国精神他肯定是有的,”周赫煊道,“我猜他肯定想要收回香港和澳门,但必须等到日本正式签订投降书以后,靠阴谋诡计和外交手段来收回。” 周维烈问:“那靠外交手段能收回吗?” “肯定不能,”周赫煊说:“最好的时机已经错过了,中国想要收回香港,必须在英国军舰抵港前就强行派兵接收。香港是块大肥肉,英国这头饿狼已经吃到嘴里了,你说怎么可能再吐出来?” 历史上,国民政府确实想收回香港,并且还打算收回澳门。 港澳是一体的,英国和葡萄牙政府直接结成同盟,反对国民政府的接收。日本正式签订投降书以后,国民政府立即通过外交部使力,并私底下搞阴谋手段,甚至派兵封锁了澳门。 但外交手段必然徒劳无功,而阴谋诡计就更扯淡了,国府反而被葡萄牙人利用国共矛盾给摆了一道。 老蒋最缺乏的就是临机决断,收复香港的最好时机只有日本宣布投降后的短短一个月。但他错过了,想得太多,顾忌也太多。 见儿子有些想不开,周赫煊安慰道:“其实,香港和澳门维持现状也并非坏事。” “难道还是好事?”周维烈听得一头雾水。 周赫煊说:“你过几年就知道了。” 周赫煊为什么选择留在香港?因为香港最适合做事和过小日子。 未来几十年,香港将是全世界间谍最多的地方之一,那叫一个混乱啊。但这种混乱,对有钱有地位的周赫煊来说,反而是最安全的,他完全可以利用各方矛盾和人脉混得风生水起。 朝鲜战争爆发后,联合国就开始全面封锁中国,而香港则将变成中国南方唯一的对外窗口。 届时,周赫煊可以把紧缺物资走私到澳门,再由澳门转运到大陆——澳门其实是共党的地盘,“澳门王”何先生更是共党的铁杆拥护者,甚至澳门的印钞权都掌握在何先生手中。 香港的那位霍先生是怎么起家的?就是靠走私货物到澳门,直接获得大陆在香港的河沙专营权,而香港想要搞基础建设就必须用到大陆的河沙。霍先生因此被称为香港“沙皇”,所有房地产商都要看他脸色行事。 周赫煊不想当什么香港沙皇,他只需要和大陆搞好关系即可。而且,他还不怕因此得罪英美两国,因为这两个国家有太多矛盾可以利用,给大陆走私货物他们只会选择睁只眼闭只眼。 香港这块地头,很好玩的。 不过首先得建立自己的势力,第一步就是联络香港洪门组织,第二步是买地建工厂。 战前的香港一直以航运业为支柱,但英美封锁大陆后,香港的航运业就迅速衰败了,取而代之则是轻工业的兴起。香港成为金融之都,那是80年代的事情了,因为大陆改革开放,导致香港轻工业迅速衰败,只能向金融城市转型。 顶多十年时间,周赫煊就有信心成为“香港王”。 1056【布局】 9月5日,周维烈登船前往英国留学,并拒绝父亲派人随行保护。他已经十五岁了,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周赫煊实在放心不下,便让孙永振扮成穷人住在三等舱暗中护送。 又过了半个月,张谋之和两个儿子来到香港,并带来40多个管理人才、熟练技工及大量机器。 大陆已经没法再开工厂了,除了药厂被国府扣着不让搬之外,周赫煊在四川的所有工厂都打算搬迁。那些早就宣告倒闭的工厂,所有机器都妥善保管在厂房内,现在直接拉来香港就可以复工。 “贤婿,你可别判断错误了,”张谋之心里有些没底儿,他说,“现在张家和周家的财产都准备搬来香港,万一香港打起来怎么办?不管是国党还是共党坐天下,恐怕多半也是会收回香港的。” 周赫煊笑道:“泰山大人,你就放一百个心吧,香港是最好的出路,我什么时候出过错?” “我相信你的眼光,不然就不会把机器都运来了,”张谋之说着语气一转,“不过嘛,香港都以航运为主,在这里开工厂有搞头?” 周赫煊拿出一张香港地图,比划道:“现在香港的首富是何东,港岛的中区、湾仔,还有九龙的旺角、弥顿道这些繁华地区,到处都是何东的地皮和大楼。何东已经把香港油水最多的地段全都买下来了,他的生意包括航运、地产、贸易、商铺等等,我们是不可能争得过他的。而香港的金融又被英国人把控着,暂时也很难涉足。我的计划是,在港岛东区、西区和九龙这些未开发地段大量购买土地、兴建工厂,我们专门在香港搞实业。” 张谋之问:“商品生产出来卖给谁?” 周赫煊说:“国共内战不可避免,届时大陆的物资必然紧缺,我们的产品可以通过广九铁路源源不断输送至内地。还有,一旦内战爆发,必然有很多难民来到香港,几十万难民本来就能消耗大量产品。” “那地产生意做不做?专门修房子提供给难民。”张谋之还是没忘记他的老本行。 周赫煊苦笑道:“难民都是苦哈哈,他们哪里买得起房子?就算是租房子,难民也出不起房租。当然,现在九龙大部分地区都未开发,地皮很便宜,可以先买来屯着。” “那就买地屯起来!”张谋之立即拍板,房地产什么的他最喜欢了。 周赫煊又说:“对了,泰山大人可以在香港捐建一所私立大学,等学校步入正轨,我帮你弄一个太平绅士来当当。” “太平绅士是什么东西?”张谋之问。 周赫煊解释道:“英国人发明的一种玩意儿,可以插手地方行政和司法,反正就是方便做事的。” “那还不错。”张谋之乐道。 太平绅士说起来高大上,但对周赫煊而言却太低级了,若港督敢授予周赫煊太平绅士头衔,那肯定是对周赫煊的侮辱。对张谋之来说却刚好合适,披着一身虎皮,就等于有英国人罩着,三教九流都不敢来招惹。 周赫煊突然想起什么,他说:“对了,英国佬准备拍卖物资,从轮船到机械应有尽有,都是日寇移交时留下来的。香港那些富豪全都跑了,暂时还没有回来,我们可以趁机拍下最好的那部分,跟白捡一样。” “我明天就去看看能拍些什么。”张谋之道。 周赫煊拿出一叠厚厚的清单:“不用了,我搞到了一份物资清单。” 在香港,短期内还真没人跟周赫煊争什么,那些有钱人非常谨慎,就连首富何东都还躲在澳门望风色。 顺便一提,“澳门王”何先生跟何东没啥关系,何先生是纯种的中国人,而何东则是中荷混血儿。“澳门王”和“澳门赌王”也不是同一个人,“澳门赌王”是何东的侄孙辈——澳门总督需要看“澳门王”的脸色行事,颁布新法令都得提前征求“澳门王”的意见,而“澳门赌王”则是靠娶澳门高官的女儿发迹。 “澳门王”何先生那是真的牛逼,从50年代开始,他就在自家银行的二楼挂出一块牌子:澳门华人代表何贤办事处。 何先生每天都会在办事处接待百姓,谁有冤屈,谁有困难,谁被政府刁难了,都可以去找他。他让秘书详细记录并录音,能自己解决的就自己解决,不能自己解决的就去找葡澳政府,基本上什么事儿都能摆平。他甚至逼得澳门总督亲自签署对澳门百姓的认罪书——当然,背后也有大陆支持的原因。 华人有事就托何先生找总督,总督有事就托何先生出手相助,黑白两道通吃,人称“影子澳督”,赌王什么的跟他比起来太low了。 这才叫“澳门王”! 周赫煊就算当上了“香港王”,也肯定无法做到“澳门王”那种程度,因为英国佬比葡萄牙人厉害多了。 接下来两个月,周赫煊和张谋之疯狂的调来英镑和美元,在港岛、九龙的非繁华地带疯狂购置地皮。此时的香港很多地方还属于穷乡僻壤,而新组建的香港军政府又缺钱用,各种白菜价把偏僻土地卖给周赫煊。 香港军政府拍卖的那些日军移交物资,最好的一部分都被周赫煊给拍走了,谁让香港的富豪们还没回来呢。其中光是大型货船就有30多艘,也不知小鬼子从哪儿抢来的,正好可以借此从事航运业务。 此时日本已经签署了投降条约,国民政府终于派兵接收了台湾和广州湾(湛江)。老蒋也没把琉球给忘了,他本来想派兵去接收,结果美国佬突然反悔了,要把琉球交给新成立的联合国托管——包括罗斯福在开罗会议上承认战后独立的朝鲜,也被杜鲁门交给联合国托管。 杜鲁门推翻了罗斯福的很多既定决策,琉球和朝鲜问题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 当周赫煊把香港的事情安排妥当,欧洲那边已经开始了纽伦堡审判,并以此为基准筹备东京审判事宜。 得知此消息,周赫煊立即返回重庆,要把自己掌握的南京大屠杀相关资料交给国民政府。 1057【新药】 再次回到重庆,周赫煊只有一个直观感受——交通太拥堵了! 特别是朝天门码头,密密麻麻全是黑压压的人头。无数政府官员和老百姓都打算返回原籍,别说江上的客轮挤满了,就连渔船都成为交通工具。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了两个月,包括成都那边的战争难民都在往重庆汇聚,因为长江是出川最便利的途径。 许多从四川其他市县过来的百姓,在朝天门码头一住就是大半个月。他们风餐露宿,每日天不亮就起来排队,如此辛苦只为求得一张船票。 虽然生活艰辛,但每个人脸上都多出几分喜悦与期盼,因抗战胜利而喜悦,因即将归乡而期盼。 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那天,无疑是常凯申一生中最高光的时刻。他前往胜利大厦发表胜利广播时,沿途挤满了欢庆胜利的人潮。人们看到常凯申出现,立即欢声雷动,争相与他握手。 那一刻,人们发自内心的拥戴常凯申,他的个人威望达到了顶点。 老百姓那个高兴啊,不仅抗战胜利了,而且重庆的物价在一天之内暴跌50%,好像赶走了小日本果然就能迎来幸福生活。其实物价暴跌就那一天时间,第二天就迅速涨回去了,但整体来看物价还是在下降的。 常凯申的光辉伟岸形象并没有保持太久,内战让他迅速跌下神坛。 特别是前不久的“一二一惨案”,3万昆明学生罢课游行反对内战,结果被军统特务炸死教师4人、打伤学生60余人。消息传遍全国,重庆、成都、上海、延安、遵义等地学生自发组织起来,通过游行的方式声援昆明学生,各行各业反对内战的呼声也更加高涨。 如今常凯申正带着宋美龄在北平视察,天安门城楼上还挂起了他的画像,等老蒋再回重庆就将接受美国特使的调停。 马歇尔已经亲自来到重庆,他的任务是调停国共内战,帮助中国建立民主的联合政府。 几年之后,国共两党都对马歇尔破口大骂。 共党认为:马歇尔的军事调停只是个幌子,真正目的是为了帮常凯申做内战准备,协助国党军队进犯解放区,并积极训练和装备国党部队,供给常凯申大量的军火和战略物资。 国党认为:国府误信了马歇尔的调停,将最精锐的国军开到东北,以至内地空虚,各战场都兵力薄弱,给予了共军以可趁之机。 (马歇尔:都是我的错咯?) …… 周赫煊没有直接坐船回家,而是沿朝天门码头去了一趟市区。他东走走西看看,来到一家米铺前随口问道:“你这里精米多少钱一斤?“ 店伙计没认出是周神仙,应道:“精米四块二角一斤,先生要多少?” “我就问问。”周赫煊笑着离开米铺。 物价回复的情况还很不错,周赫煊半年前离开重庆的时候,米价最高已经涨到五块多一斤,几个月就跌了五分之一。(顺便一提,抗战期间的征购政策最恐怖时,政府以1毛钱的米价从地主和农民手里收购大米,到市场上就变成了5块钱一斤。这就是为什么农民纷纷把土地还给周赫煊的原因。) 如果国民政府不出昏招,法币是可以慢慢恢复购买力的。在抗战胜利之初,国府拥有600万盎司黄金,9亿美元法币,接收日伪产业折合法币10万亿元,还有美国的剩余援华物资约20亿美元。 这些钱完全可以用来整顿税务,平衡收支,抑制通货膨胀。 然而国民政府怎么做的呢? 首先,国府将汪伪政权发行的中储券与法币的兑换比值定为200:1,也就是说200中储券只能兑换1法币,严重低估了中储券的购买力,直接让沦陷区的老百姓资产缩水200倍。 沦陷区的老百姓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了抗战胜利,然后突然发现自己成了穷光蛋。 于是乎,中储券变成废纸,人们排队兑换法币,抗战大后方的法币疯狂流入沦陷区,导致大后方居然出现了法币不足的情况。 国民政府发现法币不足,顿时大喜,加班加点的赶印法币,大量法币充盈市场,造成物价再次飞涨。抗战时期没有彻底崩坏的法币,居然在抗战胜利后直接玩崩了。就拿首都南京来说,八个月内米价暴涨500多倍,法币已成废纸。 后来陈立夫总结国党失败原因,把锅都甩在宋子文头上,他说:“日本投降以后,收复地区人民自然欢迎使用法币,但财政当局宋子文竟规定200元伪币兑换1元法币……一个富有的人经过这场战争,他的财产贬值了几百倍,这不是替共党铺路吗?我们已替共党把人民都变成了无产阶级。” 没人知道宋子文当时是怎么想的。 周赫煊优哉游哉的在重庆街头闲逛着,临近傍晚才回到周公馆。 “明诚兄!”梁思成和林徽因就住在周公馆内。 二人是去年秋天来重庆的,梁思成专门送林徽因来大医院治病。历史上,医生对林徽因病情的判断是最多能活五年,几乎不可能看到新中国成立。 结果两年之后,林徽因吃到了治疗肺结核的特效药,这才有机会参与设计国徽和人民英雄纪念碑。 由于有周赫煊提供的磺胺帮助,林徽因的病情要比历史上好一些,但也好不了多少,她已经瘦得不成人样。 见到这夫妻俩,周赫煊笑着拿出一箱药品说:“英国最新研发的特效药链霉素。” “治疗肺结核的特效药?”梁思成又惊又喜。 “没错,”周赫煊又拿出注射器说,“肌肉注射,你先给徽因打一针吧。” 链霉素是瓦克斯曼和萨次发现的,萨次是瓦克斯曼的学生,并且是链霉素的主要发现者。瓦克斯曼忽悠学生萨次把专利交给学校,然后撇开萨次找学校分享专利权,随即又联系制药公司研发药品。 历史上,这款新药在1944年就通过了临床试验,并于1945年正式发售。 但现在却有些不同,萨次在知道自己上当后,立即联系周赫煊的皇家制药公司,只要帮他打赢官司就授权皇家制药厂生产。扯皮官司足足打了大半年,由于专利权所属不明,链霉素也被法院勒令暂时不准生产。 无奈之下,大家只能私下和解,由两家制药企业共同获得专利授权,而瓦克斯曼和萨次则各占有20%专利,剩下的60%专利归学校所有。 直到周赫煊离开英国的时候,链霉素都还没通过临床试验,足足在香港等了两个多月,港英军政府的官员终于把药品带过来。 现在链霉素在英国都没普及,中国人更是听都没听说过,林徽因提前两年用药估计能多活好几年。 1058【大结局】 (ps:这章之后,还有几章后记。) 清晨。 梁思成、林徽因夫妇正在花园散步,张乐怡、孟小冬等女则喝着早茶聊天。孩子们已经练完武术,背起书包走向江边,瞎子阿炳一如既往的拉着二胡。 朱国桢指挥佣人抬着两个大箱子下楼,路过花园的时候,梁思成笑问:“明诚兄这是在搬家呢?” “一些资料。”周赫煊说。 “历史学术资料吗?”林徽因问。 周赫煊表情严肃道:“日本在中国犯下战争罪行的资料。从‘九一八事变’开始,我就暗中让人搜集证据,十多年下来累计了两个大箱子。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就要开庭了,我给检察官们送去。” 梁思成和林徽因立即收起笑容,梁思成问:“我可以看看吗?” “车上看吧,时间有些紧,向检察官下午就要坐船去上海。”周赫煊说。 两人从周公馆后大门出发,坐车前往向哲浚下榻的旅馆。向哲浚在抗战胜利后就举家去上海了,半个月前奉命返回重庆,与梅汝璈一起组建远东军事法庭的中国代表团。 梅汝璈担任东京审判的中国法官,负责总揽全局。向哲浚担任东京审判的中国检察官,其中一个工作就是负责收集证据,这些资料给他是最合适的。 梁思成坐在车上,只看了几份资料就心情郁闷,闭上眼睛没有再说话。 很快到了观音桥那边,周赫煊在旅馆里找到了梅汝璈和向哲浚:“两位法官先生,东西送来了。” “这些都是?”梅汝璈和向哲浚非常惊讶。 周赫煊介绍说:“资料分三种。第一种是文字资料,有报刊新闻、受害者口述内容、目击者口述内容;第二种是照片资料,附带文字说明和目击者证词;第三种是影像资料,同样附带了目击者证词。其中一小部分,还有证人的资料和签名。” 向哲浚激动道:“非常全面了,如果能找到证人出庭就更好!” 周赫煊说:“箱子里有200分钟的胶片,除了南京大屠杀的影像外,我还录制了许多美国传教士及其家属的证词。这些美国证人大部分都还活着,你可以邀请他们出庭作证。他们不仅目睹了南京大屠杀,还目睹了上海、武汉、广州和南京地区的日军其他暴行。” “太好了,太好了!”向哲浚激动得不知该说什么。 东京审判的一项艰巨任务就是寻找证据,比寻找证据更困难的是寻找证人出庭。历史上,向哲浚走遍了沦陷区,历时两年之久,不但寻找到大量证据,还成功说服溥仪等人出庭作证。 周赫煊说:“这些资料都交给你们,但我有一个请求。” 梅汝璈道:“请讲。” “审判结束后,我要所有审判记录和书稿文件的副本。”周赫煊说。 “没问题。”梅汝璈道。 历史上,向哲浚收集了两大箱审判记录和书稿文件,准备带回国内述职。结果国党忙着打内战,这些珍贵资料送交政府之后,居然放置在角落里无人问津,最后竟不知所踪。 这两大箱审判资料若在,以后日本人如果敢不承认侵华罪行,周赫煊随时都可以拿出来打脸。 向哲浚给箱子上了铁锁,让属下好生保管。接着,他和梅汝璈站在一起,齐刷刷地给周赫煊鞠躬致敬道:“周先生,我们谨代表全中国人民,感谢你做出的贡献!” 周赫煊站在原地承受了他们的鞠躬,随即握手道:“拜托两位,一定要替中国人讨回公道!” “鞠躬尽瘁,全力以赴!”二人紧握着周赫煊的双手。 返回周公馆的路上,梁思成问:“明诚兄以后有何打算?” “我准备去香港定居。”周赫煊说。 “为什么?”梁思成颇为诧异,如今的香港在大多数国人眼中都属于穷乡僻壤,没有半点的文化和进步气息。 周赫煊实话实说道:“国共全面内战不可避免,我认为共党会赢得胜利。我认同他们的主义,但我也有我的考虑,去香港定居是最好的选择。” 梁思成沉默片刻道:“如果共党真能快速胜利,那也不失于一个好的结果。就怕内战无止无休,双方都无法获胜,中国将再次处于政治分裂状态。” “很快的,放心吧。”周赫煊没有劝梁思成去香港,因为对方有自己的选择。 “但愿吧。”梁思成叹气道。 …… 春节前夕,梁思成和林徽因夫妇前往昆明,跟西南联大的老朋友一起叙旧。 虽然抗战已经胜利,但西南联大依旧还存在着,得等到学年结束才会搬回天津和北平。也不知梅贻琦从哪弄来的钱,居然给每位师生发放了15万法币的旅费,然后搭乘运输难民的汽车启程。没毕业的学生,可以自行选择在清华、北大或南开继续读书。 周赫煊则留在重庆过年,香港那边的山顶别墅还在修缮当中,估计还得等大半年才能修好。 1946年夏天,胡适也回国了。他刚刚在伦敦出席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会议,并参与制定该组织的宪章。 这家伙先在南京参加了还都仪式,又来重庆拜访老朋友。跟周赫煊见面时,胡适慨然长叹,说起抗战胜利唏嘘不已,然后他就跑去北大当校长了。 金秋时节,周赫煊被邀请去东京国际法庭,出席一次对战犯的审判。 因为他给出的一些资料,虽然有目击者的证词和签名,但却已经找不到目击者和受害者了。这些文件可以作为审判时的参考材料,由于是周赫煊出具的,他必须向法官陈述具体情况并宣誓没有说谎造假。 途径上海的时候,周赫煊见到了老朋友李寿民。虽然极力邀请李寿民同去香港,但李寿民却不愿意,《蜀山剑侠传》看来还是得太监。 除了李寿民之外,周赫煊在上海还遇见了薛颠。 说实话,薛颠在抗战时期的行为很恶劣,因为他加入了“一x道”。薛颠本人没有当汉奸作恶,但“一x道”却是日寇的走狗,宣扬世界末日,并认为日本侵华是在重塑世界。 搞笑的是,“一x道”在日寇退出中国后,摇身一变又成了国民政府的走狗。 如今“一x道”在全国疯狂传教,教徒发展至20多万人。薛颠由于武艺出众,曾被捧起来做山西总掌柜,自称关帝爷下凡,他这次来上海是搞教内“学术交流”的。 见了周赫煊,薛颠居然怂恿他入教,被周赫煊劈头盖脸臭骂了一通。 介于李寿民被日军关押时,薛颠也曾出手相救,周赫煊还是多说了几句。他劝薛颠赶紧退出“一x道”,说不管国共两党哪边坐天下,这个道门组织都是政府的心腹大患,再留在里面下场必然凄惨。 两人不欢而散。 直到几年后,薛颠回想起周赫煊的话,才感觉前途不妙逃到香港,在周赫煊的扶持下开宗立派。 从秋天到冬天,周赫煊都逗留在东京。 实话实说,此时的东京比抗战时期的重庆还惨,大半个城市都跟废墟差不多。 当初日本政府高喊“一亿人玉碎”的口号,把全国百姓最后的口粮都征缴了。等到日本投降,这些粮食既没送去前线做军粮,也没有还给日本百姓,而是藏在仓库里不翼而飞。 日本平民根本没吃的,权贵阶层趁机在黑市高价售粮,那日子过得叫一个惨啊。 周赫煊来到日本之后,很快跟“太上皇”麦克阿瑟陛下交上朋友。 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周赫煊第一件事不是在东京买地皮,而是调来美元收购日本企业。 日本的几大财团,在战后全都被迫拆散了,变成零零散散上百家公司和工厂。包括三菱、住友等财团分割出来的公司,周赫煊一口气入股了42家,在每家公司占股10%到30%不等。 这些财团被迫分拆,前途未卜,资金匮乏,每天都在亏损。面对周赫煊挥舞着美元来投资,他们表示万分欢迎,从商界到政界都对周赫煊无比尊敬。 直到朝鲜战争爆发,美国不再压制日本,这些被拆散的公司陆陆续续再度组成财团。到那时,周赫煊在日本六大财团里都有股份,虽然占股比例不高,但绝对不容轻视。 与此同时,周赫煊还被东京大学、早稻田大学等学校邀请去各种讲座。 他也不讲别的,只讲日本侵华对中国人带来的伤痛,然后呼吁和平、反对战争。每次演讲的时候,日本师生都哭成一片,纷纷对周赫煊鞠躬忏悔。 日本这个民族很扯淡,投降之前高呼玉碎,投降之后一个个都变成了和平主义者。他们积极反省,把锅都甩给了军(和)国(谐)主义分子,并认为自己是无辜的受害者,自己被迫成了帮凶。 如今的日本,反战与和平成了政治正确。谁敢参拜靖国神社,根本不用中国人抗议,直接就被日本老百姓打死了。 最搞笑的当属在日朝鲜人,这些家伙自视为战胜国公民,在日本各种装逼耍横。经常有朝鲜人在东京勒索抢劫,被抓之后还面不改色,反而痛斥日本人都是战争犯,他在拿回自己应有的东西。 战后初期的日本,很有意思,很和平,全民反思,并且真的认为自己是罪人。 日本(和)右(和)翼(协)势(协)力抬头,那是70年代以后的事情了。经济繁荣,不愁吃穿,好了伤疤忘了疼,甚至连侵华历史他们都要否认。 冬天的时候,廖雅泉带着两个儿子也来到东京,她离乡多年,也想回国看看,并决定留下来长住。 周赫煊发现廖雅泉在日本很无聊,于是投资建了个新厂让她管理,专门生产方便面,顺手还申请了方便面的专利。 顺便,周赫煊还找日本的两家药厂索要磺胺专利费用,有麦克阿瑟撑腰,日本药厂根本不敢赖账。由于实在拿不出专利费来,周赫煊无奈变成了两家药厂的股东。 这两家药厂的名字,分别叫做“武田药品工业株式会社”和“第一三共株式会社”,也就在日本一直排第一和第二的医药公司而已。 周赫煊觉得对方很小气,居然只给3%的股份,他一怒之下就砸钱,分别占有两家公司10%和15%的股权。 1946年底,周赫煊返回重庆,然后带着全家搬去香港。 在离开重庆以前,周赫煊还跑了一趟《新华日报》重庆分社,把自己在大陆的地契房契一股脑交给总编。两个月之后,《新华日报》重庆分社被迫闭馆,报社人员在北撤的时候把周赫煊捐的东西都带去了延安。 1947年5月,英国皇家艺术学院破格授予周赫煊院士头衔,6月份乔治六世亲自授予周赫煊嘉德勋章。 勋章是周赫煊主动索要的,戴在身上可以确保港督不敢乱来,也是为几年后走私禁运物资给大陆做铺垫。他本来只想要个一般的勋章就可以,没料到乔治六世直接给了一块嘉德勋章。 嘉德勋章是英国各种勋章里的最高荣誉,由国王亲自颁发,首相和政府无权过问。包括国君在内,嘉德勋章只允许有25名活着的佩戴者,但国王可以破格给予超额颁发。 周赫煊获授嘉德勋章的新闻,在整个英国都轰动了。一部分人认为可以这样搞,另一部分人则强烈反对,因为这玩意儿太过宝贵。 乔治六世却置若罔闻,照样把勋章颁发给周赫煊。一方面是他比较任性,在职权范围内想干啥就干啥;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周赫煊已经允诺,以后将一直居住在香港。 用一块勋章,让一个世界级大文豪定居在英国的殖民地内,这笔买卖貌似不亏。至少,英国的“银英迷”们就觉得不亏,他们不用担心《银河英雄传说》断了连载。 事实上,乔治六世还想授予周赫煊荣誉爵士爵位。但周赫煊死活不干,不是他不想当爵士,而是授爵仪式必须给国王跪下效忠,周赫煊没有给人下跪的习惯。 周赫煊的人生,就此步入香港时代。 后记(一) 1956年,初夏。 剑桥大学,三一学院。 周维烈扔掉粉笔,拍拍双手的粉笔灰说:“好了,这学期的课程到此完结,祝同学们考试顺利。下课!” 学生们陆陆续续离开教室,却有个金发妹子捧着课本凑上讲台。 “教授,能讲一讲你新提出的‘周维烈纲领’吗?我对此非常感兴趣。”金发学生妹的眼睛眨呀眨,脸上挂着灿烂微笑,点点雀斑似乎都活了过来。 周维烈收拾着讲义说:“你现在才大学二年级,等你读完研究生再来问这个问题。” “为什么啊?”金发学生妹语调拖得长长的,听起来更像是撒娇。 周维烈完全无视,不留情面道:“因为现在的你还听不懂。” 金发学生妹锲而不舍道:“那讲讲你是怎么完善并证明‘谷山—志村—周猜想’,又怎么把这个猜想跟你的‘周维烈纲领’结合起来的好吗?我们去酒吧或者咖啡厅慢慢聊。” “改天吧。”周维烈夹着讲义走出教室。 金发学生妹气得跺脚,嘀咕咒骂:“真是台冷冰冰的机器,活该单身一辈子!” …… 周维烈当然不是一直单身,他用四年时间拿到剑桥大学的两个硕士和一个博士学位。十九岁时,周维烈跟随图灵前往美国曼彻斯特大学,担任计算机实验室的研究员,从事“曼彻斯特一号”的软件开发工作。 在美国期间,周维烈交了一个女朋友。 这段恋情无疾而终,周维烈有些郁闷地回到英国,受聘于剑桥大学三一学院担任数学讲师。又过了两年,由于对“黎曼—罗赫定理”的扩展运用,周维烈在国际数学界崭露头角,也因此当上了剑桥大学的副教授。 今年是周维烈的数学成果年,他在国际数学会议上偶遇谷山丰和志村五郎,闲聊之际得知二人提出了关于椭圆曲线和模型式的新猜想。他对此非常感兴趣,在研究过程中发现这个猜想有缺陷,于是补全并证明了这个猜想。 数学界将其定名为“谷山—志村—周猜想”。 与此同时,周维烈又在《自然》杂志发表了《联系数论、代数几何与约化群之初步构想》。这是他在读博士期间就开始研究的课题,当时只是零散的想法,结合近几年其他数学家推出的新的理论成果,周维烈终于补全了自己的猜想。 这篇论文一经发表,直接震动了整个数学界,对未来数学的发展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其成果被称为“周维烈纲领”。 周维烈不但凭此荣升为剑桥大学教授,还被授予英国皇家科学院院士头衔,并被英国皇家学会吸纳为会员,更被科学杂志誉为“闪耀数学界的一颗新星”。 此时,周维烈才26岁。 …… 剑桥大学的学生正在期末考试时,周维烈以探亲为借口,提前离校前往香港。 拎着皮箱走出码头,顿时有七八个黄包车夫招揽生意,殷切问道:“先生,坐车咩?” “去太平山。”周维烈随便选了一辆。 香港和英国仿佛是两个世界,街道上不仅有飞跑的黄包车,慢吞吞如龟爬的电车,还有拉着货物的牛车和驴车。许多奔跑嬉戏的街童,居然浑身上下光溜溜的,似乎家里连衣服都买不起。 穷,香港非常穷,跟“东方之珠”完全扯不上边。 车夫边跑边问:“先生到太平山哪里?” 周维烈道:“去山脚坐缆车。” “山顶好风光,大半个香港都能看到,”车夫笑问,“先生是留学回来吗?” 周维烈顺口回答:“是的。” 车夫说:“那先生有前途,喝过洋墨水的都能赚大钱。我的崽就在周先生的希望小学读书,成绩很好,等长大了我也送他去留洋。对了,先生贵姓?” “姓周。”周维烈道。 “哦,还跟周先生是本家,”车夫嘴碎道,“周先生是大好人嚟嘅,办学校不收学费,专门照顾穷苦人。我的崽还会说国语,说得可标准了,比很多大陆来的人都更会说。” 50年代的香港,国语是社会通行语言,因为大部分香港人都是从大陆逃难来的。香港电影也基本是国语台词,主要票房市场为台湾(前几年还能卖去大陆),粤语电影要到70年代初才渐渐成为主流。 周赫煊已经搬来香港十年,除了开矿设厂和走私物资到大陆以外,他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兴办教育。 创办私立中学和大学就不说了,周赫煊还在香港办了30多所希望小学。此时的香港学校数量有限,大部分小孩都无法读书,周赫煊的希望小学就成了穷苦人家的首选。 周赫煊在办教育时掺了私货,但凡是他出钱创立的学校,学生必须会听会说国语,期末还有国语的口语考试内容。 …… 太平山顶,周公馆。 周维烈按响门铃,门房老头揉了揉眼睛,突然欣喜道:“是大少爷回来啦!” “杜叔好。”周维烈笑道。 “少爷还是那么有礼貌。”门房老头笑呵呵道。 花园里几个小孩儿正在奔跑嬉戏,看到周维烈走来,他们顿时喊道: “大伯!” “哥哥!” 年龄最大的两个都是周赫煊的儿子,去年周璇还生了个小女儿。至于喊“大伯”那个,则是婉容的亲孙子,周硕明在18岁的时候就结婚生子了。 周家二少爷周硕明读书不成,做生意也不行,唯一的优点是长得又高又帅。这货在读大学的时候,就把香港首富何东的侄孙女搞大肚子,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结婚——这也算香港两大家族联姻了。 大学毕业后,周二少爷即进入家族公司任职,结果连连把事情搞砸,气得周赫煊把他扔进希望小学当老师。可周硕明居然在学校泡女老师,被他老婆知道后,顿时闹得学校不得安宁。 离开学校,周硕明很快又跑去做演员,居然一炮而红,摇身变成红透东南亚和台湾的大明星,顺便晋升为香港娱乐圈的人形自走炮。 短短几年时间,跟周硕明传过绯闻的女明星不下十位,最近又在疯狂追求新蹿红的女星陈思思。而且他似乎动了真格,三番五次闹着要离婚再娶,气得老婆直接回娘家告状去了。 至于周家三公子周扬舲,常年居住在日本,协助母亲廖雅泉掌管着十多家企业。这小子似乎还想从政,闹着要加入日本籍,去年春节被周赫煊臭骂一通才作罢。 周家大小姐周灵均也不省心,27岁了还是单身,一直在英国皇家艺术学院读到博士。她对于文学、音乐、绘画样样精通,眼高于顶看不起男人,博士毕业了还没正经谈过恋爱。 周赫煊都怀疑女儿是不是同性恋,结果今年突然领着一个男朋友回家。那男的才20岁,大学都没毕业,比周灵均整整小了七岁啊! 但不得不说,周灵均的小男友帅得一逼,并非娘娘腔气质的帅,而是英气十足那种帅,就特么跟漫画里走出来的一样。 周赫煊终于知道了,女儿不是同性恋,而是超级颜控党。 周家二小姐周纯熙则在英国定居,她是伊丽莎白女王的闺蜜,并且受女王陛下的影响成了女强人。还在上高中的时候,周纯熙就跟着爷爷欧尼斯学习管理公司,如今英国皇家制药公司基本上是她在打理,欧尼斯只在幕后负责掌舵。 去年初,周纯熙跟伊丽莎白女王一起出席王室晚宴,比利时国王博杜安对她一见倾心,并请求伊丽莎白女王亲自出面做媒。 周纯熙抱着无所谓的心态,尝试着比利时国王约会了几次,感觉还算不错,之后一直保持着通信。这位国王年轻帅气,谈吐不凡,学识渊博,而且性格开朗,简直一等一的钻石王老五。 两人书信往来整整一年多,国王先生认为时机已经成熟,于是亲自飞去伦敦求婚。 周纯熙的回复是:她可以答应结婚,但有三个要求。第一,每年至少有九个月的时间,她必须住在英国打理公司;第二,比利时王室不得干涉她的私人生活;第三,国王先生不得有外遇,如果有外遇就立即离婚。 关于第二点和第三点要求,国王陛下都表示同意,就是第一个要求让他非常为难,以至于现在都还在考虑期间。 …… 会客厅。 周赫煊、徐志摩、叶灵凤和徐吁正在搓麻将,边打牌边聊着香港的文学创作形势。 抗战期间,徐志摩一直留在上海,战争迅速洗去他身上的天真和散漫。他和好友邵洵美、项美丽一起,在上海从事地下出版工作,专门印刷各种抗战爱国小册子。 这个时空,《论持久战》能在上海迅速传播,也有徐志摩的一份功劳。 为此,徐志摩和邵洵美两个富家公子哥,把自己的全部财产都砸了进去,而且还雇佣保镖、东躲西藏。 就是在躲避日寇搜查的日子里,徐志摩和陆小曼终于彻底分手。陆小曼最终跟翁瑞午走到了一起,两人都选择留在大陆。而徐志摩则来了香港,并于1950年和张幼仪复婚,现在夫妻俩都是香港大学的老师,徐志摩教文学,张幼仪教德文。 至于叶灵凤,属于创造社的老人了,当年和郭沫若、郁达夫、田汉是文学阵线的战友。他跟潘汉年一起主编过《幻洲》,被禁,又主编《现代小说》,被捕。抗战爆发后,叶灵凤参与编辑《救亡日报》,广州失守后搬去香港,一直留在香港没有挪窝。 相比起徐志摩和叶灵凤,徐吁的名气就要弱得多。此人北大哲学系毕业,又前往巴黎大学留学,抗战爆发后立即回国,结果却被困在上海。他靠卖文为生,花两年十年筹集路费,途经广东、广西一路前往重庆,担任中央大学的教授。 徐吁在民国文坛号称“鬼才”,作品中总是带着神神鬼鬼,1943年最受关注的就是他的《风萧萧》。这部作品估计是中国最早的谍战小说,讲述了三个女间谍(国党、日本和美国间谍)之间的斗争。 描写谍战的《风萧萧》让读者耳目一新,当时是这样形容的:“重庆江轮上,几乎人手一纸……再现洛阳纸贵之盛况。”不仅如此,这部小说还在中国催生出一个新的文学流派,即“后期浪漫派”。 在搬来香港之后,徐吁的创作生涯进入另一个高峰期,整个60、70年代,徐吁乃是香港文坛的扛鼎人物! “四条!”周赫煊一张麻将拍出。 徐吁笑道:“老校长,你这张牌打得刁钻啊,让我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徐吁在北大读书的时候,周赫煊正好担任校长职务,所以他称周赫煊为“老校长”。 “吃啊,送上门的还不吃?”叶灵凤笑道。 “不吃不吃,自力更生,摸牌要紧,”徐吁笑呵呵道,“我们都是有底线的人,坚决不吃嗟来之食。” 周赫煊乐道:“小徐的讽刺功底又见长啊。” “那帮绿背,就是该骂!”徐吁说着拍出一张牌,“九筒!” “绿背文化”在此时的香港很流行,几乎主宰了香港文坛。“绿背”之绿,是美元之绿,美国政府专门在香港成立“亚洲基金会”,资助出版公司和杂志社发行政治文学。 无数从大陆逃难来香港的文人,三餐难继,生活窘迫,于是领着美元搞创作,攻击大陆和共产主义成了政治正确。其中张爱玲的《秧歌》和《大地之恋》,就是她初到香港生活困难时写的,文学质量奇差无比,只为拿美元过日子。 而此刻牌桌上的四人,都还坚持着文学创作底线,对“绿背文化”深恶痛绝。跟政治无关,他们纯粹是觉得拿美元搞创作,在自己的作品里说假话太恶心了。 就拿张爱玲的《秧歌》来说,写的是新中国农村的“悲惨现状”。这女人根本就没在新中国农村待过,她能写出什么玩意儿?全靠瞎编乱造。 整个50年代,香港文坛都处于阵营对峙当中,一方是“绿背集团”,另一方是“反绿背集团”。 “爸,我回来了,”周维烈推门而入,“叶叔叔好,两位徐叔叔好!” …… 夜晚。 周赫煊惊道:“什么,你准备去大陆?” “是的,”周维烈解释说,“中国成立了计算技术规划组,华罗庚老师担任组长,准备研发属于中国的电子计算机。两个月前,我在伦敦就接到了秘密信件,邀请我加入即将创建的计算技术规划组和中科院计算机所。” 周赫煊反对道:“你一个数学家和软件工程专家,跑去研发什么计算机?” 周维烈从包里拿出两卷微缩胶卷说:“这是英国最新一代计算机的设计图纸,都被我用微缩胶卷拍下来了。” “你疯了,这是间谍行为!”周赫煊惊道,“还有,你怎么弄到的设计图纸?” “这个你别管,”周维烈笑嘻嘻道,“离开英国的时候,我把微缩胶卷藏在了女皇送我的礼物里面,在英国没人敢拆开来看。” 周赫煊沉默片刻,问道:“你真决定了?” “决定了。”周维烈表情严肃道。 “你等一下,”周赫煊迅速写完一封信,告诫道,“把信交给周公,记住,只搞研究,不碰政治!” “明白了。”周维烈把信收好。 对于儿子的选择,周赫煊并未过多干预。以他在香港发挥的作用,完全可以保证儿子平安无事,周维烈去了北边绝对属于重点保护对象。 后记(二) (本来想写周赫煊改开后回大陆投资,但写了又删了,因为必然牵涉很多大人物,不写出来显得太假,写出来了又容易违规。) 2008年,夏。 陈烁和杜晓曦都是大学生志愿者,随着奥运会的开幕时间逐渐临近,他们这几天累得像狗一样。晚上九点多,他们才回到合租的房子,洗了澡开始逛天涯论坛和北大bbs。 “晓曦,别水贴了,陪我玩一会儿魔兽。”陈烁喊道。 杜晓曦却走到客厅打开电视机:“别玩了,来陪我看电视,听说今天的《锵锵三人行》请了神秘嘉宾。” 天大地大,不如女朋友大,陈烁只能老老实实去客厅坐下。 《锵锵三人行》前几年红到爆炸,广受知识分子和中产阶级的喜爱。虽然近两年的收视率不断下跌,但依旧有着无数铁杆粉丝,主持人窦文涛也成了许多文艺范大学女生心目中的男神偶像。 杜晓曦盘腿坐在沙发上,半依偎在男朋友怀里,跟只仓鼠似的喀嚓喀嚓嚼着零食。 “锵锵三人行!” 镜头对准了主持人窦文涛,接着出现两个老男人:“今天我们请到了两位嘉宾,观众朋友们应该都认识。” 杜晓曦放下薯片问男友:“这两个是谁啊?有点面熟。” 陈烁瞪大眼睛看着电视屏幕,嘀咕道:“不……不会吧,左边那个好像是周维烈院士!他从来不上电视节目的。” 杜晓曦还没回过神来,电视机里的窦文涛已经开始介绍了:“我左手边这位,中国电子计算机之父、中国互联网之父、中科院院士、英国皇家科学院院士、英国皇家学会会员、费马大定理的证明者,周维烈老先生。” “大家好!”周维烈朝着镜头招招手。 陈烁猛拍大腿:“果然是周院士,他上次来北大讲座,可惜我有事错过了。” 窦文涛又说:“大人物都要留在最后介绍,我右手边这位,我想但凡读过初中的中国人都知道,文化大师周赫煊老先生!” “周赫煊?!” 陈烁和杜晓曦差点惊得跳起来。 陈烁道:“他还没死啊?” “该100多岁了吧?”杜晓曦问。 电视里,窦文涛笑嘻嘻说:“昨天半夜我接到电话,台长亲自打来的,让我第二天必须飞到北京凤凰会馆录制节目,说是请到了二位做嘉宾。当时我都吓懵了,整宿没睡着觉,你们看我现在眼睛里都是血丝。” 周赫煊笑问:“是因为我腕儿太大了?” “何止大腕,套个网络词汇,您现在是大神,”窦文涛说,“我从小就读您的书长大,记得上初中的时候,你的课文有十多页,鲁迅先生的课文有十多页。好家伙,两篇课文下来,一本语文教材就去了几分之一。” “做阅读理解做吐了吧?”周赫煊哈哈大笑。 “那倒没有,”窦文涛说,“其实我很喜欢您的课文,至少比鲁迅先生的文章更容易背诵。” 周赫煊说:“他的文字太拗口了。” “对,非常拗口,”窦文涛刚开始还有些紧张,现在已经彻底放开,吊儿郎当的侧身问,“您跟鲁迅先生关系怎么样?” 周赫煊说:“见过一次面,我帮他买火车票,他请我吃炸酱面。” 窦文涛八卦道:“我记得鲁迅先生有一篇杂文,说他请你喝豆汁儿。” “我没喝,不习惯那味道。”周赫煊说。 “好像您是北京人?”窦文涛道。 周赫煊说:“当时叫直隶,介于北京和天津之间,现在好像是划给北京管辖了。” 窦文涛:“五环?” “对,我是北京郊区的,不算城里人。”周赫煊说。 窦文涛乐得笑起来:“周先生,我突然发现你很幽默,这是您保持长寿的秘诀吗?您今年110岁了吧。” “长寿的秘诀不是幽默,是该吃吃,该睡睡,该玩玩,”周赫煊开玩笑道,“你看那张汉卿,吃喝嫖赌抽样样精通,还不是活了100岁。” 窦文涛道:“您身体还很硬朗,说话口齿清晰,看上去就跟70岁的老人一样。这回是专程来北京看奥运的?” “趁着还没死,到处走走瞧瞧,顺便也巡视一下教区。”周赫煊说。 “教区?”窦文涛没听明白。 周维烈突然插话说:“飞天面条神教,我父亲是教皇。” 窦文涛说:“这个教派我还真没听说过。” 周维烈开始讲述“飞面神教”的教义,简单解释了几句,最后苦笑着说:“我也被父亲拉着入了教,现在是北京炸酱面教区的大主教。” 正在看电视的杜晓曦惊叹道:“哇,这个飞面神教好酷,我也想加入!” 陈烁乐呵呵道:“是挺有趣的,改天去问问。” 聊了一阵,窦文涛见周维烈不怎么说话,刻意把话题引到周维烈身上:“周院士是50年代归国的?” “是1956年,我接到恩师华罗庚先生的密信,回国参与第一代计算机的研发。”周维烈说。 窦文涛问:“十年运动期间,你没有受到影响吗?” 周赫煊笑道:“哇,你们这节目尺度真大,得赶紧收敛收敛。我在凤凰台也有股份的,当心别搞砸了。” 窦文涛一愣:“周先生是凤凰卫视的股东?” “不然我怎么会答应你们台长录节目?”周赫煊说。 窦文涛装模作样的起身鞠躬:“失敬,失敬,老板好!” 周赫煊顺着他演下去:“你这个小同志很有灵性,回头我涨你工资。” “那我得再鞠两个躬。”窦文涛说着又站起来。 周赫煊抬手道:“免了,你给我磕头也只涨那么点,毕竟我是黑心资本家。” 两人插科打诨一阵,窦文涛对周维烈说:“周院士,咱们继续刚才的话题,你在运动期间有受过冲击吗?” 周维烈摇头道:“我所在的单位,同事们不是我父亲的朋友,就是我父亲的学生,或者是我父亲的朋友的学生,至少也受过我父亲的恩惠。我在研究所里是‘所宠’,在研发组里是‘组宠’,大家都对我很照顾。” “瞎扯淡,”周赫煊毫不掩饰地揭露秘闻,“你之所以没事儿,是因为你上了保护名单。一共有14封检举你的信件,周公全都交给我了,现在还放我抽屉里,你在大陆的一举一动我都知道!” 周维烈惊讶道:“还有这事儿?” 窦文涛突然收到导播的警告,他立即笑道:“锵锵三人行,广告之后见!” 广告期间,杜晓曦立即冲回电脑前,打来北大bbs发帖:“大文豪周赫煊还活着,110岁了,刚在《锵锵三人行》里看到他。” 如今正值暑假期间,但北大bbs的人气还很旺,很快就有几十条回复。 “真巧,我也在看!” “不会吧,110岁了还活着?” “周先生好调皮啊,还会玩自黑。” “周赫煊和鲁迅,我少年时代的噩梦……” “《银河英雄传说》超赞。” “卡车司机翻拍的《泰坦尼克号》把我看哭了。” “《泰坦尼克号》跟周赫煊有什么关系?” “小说原作者。” “我靠,真的假的?” “我更喜欢《小王子》,上个月还给我儿子买了一本。” “我去,活捉一位大师兄,师兄你哪一年毕业的?” “02届的清华。” “打死清华狗!这里是北大的地盘。” “呵呵,我老婆是北大的。小朋友,快叫师姐夫。” “兀那清华狗,竟敢抢我北大的妹子,受死吧!” “兀那清华狗,竟敢抢我北大的妹子,受死吧!” “兀那清华狗,竟敢抢我北大的妹子,受死吧!” “兀那清华狗,竟敢抢我北大的妹子,受死吧!” “兀那清华狗,竟敢抢我北大的妹子,受死吧!” “喂,你们好像歪楼了。” “周先生是我们北大的老校长,他开学的时候会不会回北大啊?” “估计人家看完奥运就离开北京吧。” “有可能……” 杜晓曦抱着笔记本回到沙发,一边水贴一边看《锵锵三人行》。 “我靠,刚才专门去查了下百科,比利时现任国王居然是周赫煊的亲孙子!” “切,孤陋寡闻,咱老校长可厉害了。看过宋鸿兵的《货币战争》没有?里面有一段专门提到老校长。二战刚刚结束的时候,老校长套现了杰士邦、可口可乐和英国皇家制药的大量股票,一口气入股了几十家日本公司,现在他是日本几大财团的幕后boss。” “宋鸿兵的书也能信?你不是金融专业的吧。” “我中文系的,我最崇拜的就是老校长。” “周赫煊有什么好崇拜的,英国人的走狗,一建国就跑去香港做太平绅士,等国家强大了又回来找存在感。抗战期间他为中国做了什么贡献?新中国建立他又做了什么贡献?现在被捧上了天,其实就一无耻文人,屁用处都没有。” “呵呵。” “呵呵。” “呵呵。” “lssss那位你搞笑的吧?别的事情我不清楚,我是学通信工程的,中国在特殊时期被国际封锁,好多我们专业的高端设备和材料,都是周先生从香港走私过来的。” “别理那个傻叉,跟条狗一样乱咬。抗战期间,周先生一次性就捐了几十架飞机,这叫没有为抗战做贡献?” “我是学历史的,周先生在史学界,那就是一座珠穆朗玛峰。从80年代开始,在中国学历史的谁能绕开他?他不但是中国现代史学的奠基人,更是世界现代史学的开山鼻祖!” “文学专业也一样,老校长开创了好几个文学流派。” “我是学量子物理的,我只知道‘周赫煊的猫’。” “我是学医的,周赫煊凭借对磺胺的发现,还跟人一起拿过诺贝尔医学奖。” “周赫煊拿的不是诺贝尔文学奖吗?医学奖是什么鬼?” “我能证明周赫煊拿过诺贝尔医学奖,当时我就在颁奖现场。” “滚蛋,发奖的时候中国正值抗战,周赫煊根本就没去领奖。” “妈的,吹个牛逼也这么尴尬。” “我靠,周赫煊是龙傲天吗?文学和历史成就我也认了,他怎么在物理和医学领域都插一脚,还顺手拿了诺贝尔医学奖。” “《我的祖国》和《松花江上》也是他写的,谱曲填词一起搞定。” “你们恐怕还不知道,我一哥们儿是搞音乐的,他说周赫煊是公认的‘摇滚之父’,就问牛不牛逼!世界上第一首摇滚,就是周赫煊在二战期间创作的反战歌曲。” “摇滚之父?偶买噶,老婆,快出来看上帝!” “呵呵,给你们看一张照片,第一排中间那个就是周赫煊。” “天津国术馆是什么鬼?” “周赫煊是天津国术馆副馆长啊,绝对高手!他跟李小龙一起创造了综合格斗,两人并称为‘综合格斗之父’。现在欧美和香港流行的ufc综合格斗大赛,幕后老板就是周赫煊。照片上坐周赫煊旁边那位是薛颠,懂行的人应该都知道。” “你说的都不是什么新鲜事儿,周赫煊确实会武术。他跟剑仙李景林切磋过,而且略胜一筹。他不仅剑法厉害,一手八卦掌也神出鬼没,在民国武林号称‘剑掌无双周赫煊’。” “哥们儿,你地摊文学看多了……” “我可以作证,lss说得都是真的,‘铁拳无敌孙中山’是周赫煊的大师兄。” “我也可以作证,当时还有一个高手叫‘穿林北腿蒋中正’。” “再世霸王袁世凯。” “落樱神斧华盛顿。” “魔音摄心罗斯福。” “铀光波动杜鲁门。” “喂,你们够了啊,再这样调侃会出大事的。暴雪的大股东是‘东方控股’,‘东方控股’的老板是周赫煊的孙子周炳耀。谁再敢胡说八道,让周赫煊看到了,当心《魔兽世界》在大陆不更新!” “我靠,好可怕。老校长我爱你,你是好人!” “魔兽万岁,校长万岁!” “谁再敢说老校长坏话,我保证不打死他!” “其实我最佩服的人就是周先生,他是电,他是光,他是唯一的神话。” “我特么还superstar。” “说起来你们可能不相信,我以前最喜欢上语文课,因为那里面有周先生的文章。在朗读课文的时候,周先生美妙的文字让我不打瞌睡了,学习质量变好了,作文写得有模有样了,考试也能及格了。” “你要蓝瓶的不?” “……” 后记(三) 中关村,明诚信息工业大厦。 十四楼的最偏僻角落里,挂着一块印有“岩石网络科技有限责任公司”的牌子。这家公司很小,办公面积不足80平米,员工加上老板总共也就15个人。 已经快到下班时间,王磊忙着检查工作进度,员工们敲击键盘的声音响成一片。 公司的原画妹子林笑月蹑手蹑脚走来,站在王磊的右后方拍他左肩。 王磊朝右边转身,接着又转回来,无奈道:“别闹,我忙着呢。” 林笑月拉了张椅子过来坐下,吃着领桌的薯片说:“石头,今天你得早点下班。” “恐怕不行,”王磊盯着电脑显示器道,“张岩已经把平台渠道打通了,我这边也不能耽搁,这几天全公司都得加班,包括你。” “啊?又加班啊!” “黑心资本家,毁我青春,害我性命!” “王总,再加班我女朋友就跟别人跑了,你得赔我一个女朋友。” “快醒醒,你女朋友早漏气了,没人有兴趣偷。” “……” 公司里哀鸿遍野,还夹杂着调侃打趣,似乎员工对加班并不抵触。 这是一家游戏制作公司,或者说是游戏工作室更恰当。员工平均年龄不超过26岁,正是富有闯荡激情的阶段,没有家庭拖累,自然也不在乎加班——虽然不发加班工资,但每次项目完成可以拿不菲的奖金。 公司的两位老板叫张岩和王磊,大学里睡上下铺的好基友。 王磊出身普通,父母都是下岗职工,靠摆街头小吃摊子谋生。张岩却是个富二代,家里开着食品工厂,专门生产辣条之类的东西。 林笑月则是中央美院的学生,马上就要读大四了,平时在这家公司兼职做原画设计师。 见王磊还在瞎忙活,林笑月只能写一张字条递过去:“家里老祖宗来了,点名要见你。” 王磊接过来一看,顿时浑身不自在,他回头低声说:“这就见家长了?我还没做好准备啊。” “你不愿意?”林笑月问。 “愿意,愿意,”王磊连忙表明态度,“我是说,你应该早点通知一声,我好给咱爸咱妈买点礼物。” 林笑月安抚道:“放心吧,礼物早帮你买好了。” 王磊看了看显示器右下方的时间,突然站起来说:“下班,都下班,明天再做。” 公司里顿时嘈杂起来,几个关系好的商量着去哪儿聚餐,而王磊则直接带着女朋友开溜了。这家公司并不禁止办公室恋情,但身为老板跟女员工搞在一起,王磊还是不好意思公开关系,虽然大家可能已经猜到了。 刚到电梯门口,公司的另一位老板张岩突然从电梯里出来,愣了愣问道:“下班了?石头,这几天可得抓紧时间啊。” 王磊有些不好意思,只能解释说:“我今天要去小月家见家长。另外,这段时间大家都辛苦了,天天加班也不是个事儿,应该适当的放松一下。” “见家长?可以啊,”张岩笑嘻嘻说,“走,我开车送你们过去。让你小子早点考驾照,现在就派上用场了吧,见女方家长还坐出租车多掉份儿。” 林笑月哭笑不得道:“喂,张岩,坐出租车怎么了?我爸妈可不是势利眼。” “对对对,叔叔阿姨都很好,但石头的面子也该撑一下啊,”张岩拍着王磊的肩头说,“等会儿要是被叔叔阿姨看见,就说我是你的司机。” 王磊也无语了:“你瞎掺和什么?” “废话,咱俩什么关系,你的婚姻大事我能不管吗?快走吧!”张岩说着就把王磊往电梯里拽。 张岩开着宝马325出了车库,突然停下说:“你就穿t恤牛仔裤?” “是啊。”王磊道。 林笑月说:“没事儿,我家里人不在乎这些。” 张岩道:“在不在乎是一回事,礼节又是另一回事。听我的,石头,先去商场买一身新的。” 王磊感觉很有道理,点头道:“那就先去买衣服。” 林笑月催促说:“别耽误时间了,直接去我家,快点开车!” “那行,你说了算,”张岩把车开出地下车库,随口问道,“你家在哪儿?” “碧林苑。”林笑月道。 “嘎!” 张岩猛踩煞车,似乎第一次认识林笑月,竖起大拇指说:“妹子,你够可以,隐藏得很深啊!” “碧林苑怎么了?”王磊茫然道。 张岩也不解释,只笑道:“你小子好好表现吧,千万别搞砸了,否则吃不了兜着走。” 十多分钟之后,王磊终于明白过来——他女朋友住在二环别墅区。 北京二环和别墅,这两个词汇很少能联系在一起。在寸土寸金的二环修别墅,开发商估计是脑子坏掉了。 小区看起来有些老旧,至少也是七八年前建的房子,没有人车分流,但绿化环境却好得吓人。若非亲眼目睹,王磊都不敢相信,繁华喧闹的二环还有如此幽静的所在。 王磊心中愈发忐忑,忍不住问:“小月,你爸妈到底是干什么的?” 林笑月说:“我爸妈不是关键,今天的主角是家里的老祖宗,你把老祖宗哄高兴了就万事大吉。” “老祖宗?”王磊一脸懵逼。 林笑月解释道:“就是我祖姥爷,我妈的爷爷!唉,你前面那栋房子,开到门口停下就行。” 张岩盯着那栋大房子看了好半天,嘀咕道:“疯了,疯了,这房子估计抵得过我家总资产了。” 王磊整个人都是凌乱的,他虽然是清华毕业的高材生,但父母只是下岗工人而已,做梦都没想到自己女朋友会是富家千金。他咽了咽口水,表情严肃道:“小月,你告诉我,你家里到底是做什么的?你怎么一直瞒着我这些?” 林笑月有些怂,不敢与男朋友对视,低头说道:“明诚信息工业大厦,就是我姥爷投资修的,用的是我祖姥爷的名字。” 张岩迷糊道:“明诚?哪个大富豪叫明诚啊?” 王磊神智混乱道:“周赫煊,周明诚。” “我那个去!”张岩半是羡慕,半是同情,把车停在豪宅门口说,“哥们儿,你保重,自求多福吧。” 王磊就像是梦游一般下车,迎面看到有个中年妇女走来,他下意识问候道:“阿姨好,我是小月的男朋友王磊。” 林笑月低声提醒:“这是我家的保姆刘姨,刘姨从小把我带大的。” “刘姨好。”王磊顿时尴尬无比,他还以为见到了未来丈母娘。 车上的张岩差点笑出腹肌,他憋笑道:“石头,你慢慢享受吧,我先走了。” 刘姨突然喊道:“小伙子别走,老太爷让你也进去坐坐。” “我?”张岩诧异道。 刘姨指着二楼阳台:“老太爷在楼上晒太阳,他看见你来了。” 张岩乐道:“得,今天我走运了,居然能当面见到大人物。” 林笑月的母亲周淑怡正在亲自下厨,她父亲林建春还在回家的路上。三人跟周淑怡寒暄几句,直接被带上二楼阳台,两个小伙子顿时变得无比局促。 “坐吧,自我介绍一下。”周赫煊眯眼躺在摇椅上。 王磊连忙说:“周先生你好,我叫王磊,是小月的男朋友。” 张岩也说:“老先生好,我叫张岩,是王磊的合伙人。” 周赫煊突然睁开眼睛,视线那么一扫,两个年轻人顿时头皮发麻,感觉自己浑身上下都被看透了。 “老妖怪!”张岩心里嘀咕。 “好厉害!”王磊战战兢兢。 林笑月挽着周赫煊的手臂撒娇道:“祖姥爷,你刚才好凶,可别把人给吓着了。” “随便坐吧。”周赫煊突然变得和蔼起来,凌厉的眼神也成了昏花老眼,似乎刚才那些都是错觉。 两个年轻人已经背心冒汗,小小翼翼坐下,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周赫煊笑着说:“别紧张,青年就该有青年的锐气,我一个糟老头子还能吃了你们?” 张岩赔笑道:“您老威风凛凛,谁见了也要被吓着。” 王磊也说:“您的名气太大了,我们不敢造次。” 周赫煊问:“平时都喜欢读什么书?” 张岩说:“我对历史感兴趣,喜欢读一些史书,特别是您的《万历十五年》。当然,我只是历史爱好者,不敢在您面前班门弄斧。” 王磊难以启齿道:“我……我基本上只读技术性书籍,以前上学的时候很少读课外书,跟文学能沾边的也就《读者》了。哦,对了,历史方面的我读过《三国演义》。” 周赫煊问:“那《三国演义》里边,你们最喜欢哪个人物?” 张岩道:“我喜欢曹操,善用人才,不拘小节,百折不挠,且有真性情。” 王磊想了半天,心里已经凉了大半,感觉自己要把事情搞砸。他硬着头皮说:“我没有什么最喜欢的人物,他们各有各的优点,也各有各的缺点。” 周赫煊不予评价,继续问道:“听说你们开了一家公司,以后有什么事业理想?” 张岩道:“努力做出好游戏,把公司规模做大,成为业界的典范!” 王磊道:“我跟张岩一样,反正要尽力做到最好。” 周赫煊眯着眼说:“游戏可不好做啊,每年死掉的游戏公司不计其数。” 张岩连忙说:“我们的公司不一样,我们有自己准确的市场定位。根据我们的分析……” 周赫煊立即打断:“我不懂游戏,具体的就不用跟我讲了。” “是。”张岩尴尬一笑。 周赫煊又问:“你们很喜欢玩电子游戏吗?” “喜欢。” “特别喜欢。” 两个年轻人已经不敢在周赫煊面前说假话。 张岩小心翼翼说道:“老先生,现在有很多人把电子游戏视为精神鸦片,其实这是非常错误的观念。游戏也是一种特殊的爱好和运动,有人喜欢玩游戏,就像有人喜欢看书,有人喜欢打篮球一样。” 周赫煊问道:“会下什么棋吗?” 张岩说:“我会下国际象棋和中国象棋。” 王磊道:“我只会下中国象棋。” “哦,那你们下一盘我看看。笑月,把家里的象棋搬出来。”周赫煊说。 两个年轻人只能硬着头皮下棋,而周赫煊则在旁边一言不发的看着。 张岩的棋风非常激进,而且喜欢耍小聪明下套,需要决断时总是犹豫再三。王磊的棋风则比较稳健,步步为营,绝不贪功冒进,但在换子的时候却非常果断。 两人的棋艺相差不大,第一局居然打平了,第二局王磊险胜。 下了两盘,张岩已经放开了,笑嘻嘻说:“老先生,不如我们来下一局吧。” “好啊。”周赫煊笑道。 张岩很快就郁闷了,他遇到了虐杀局,周赫煊慢条斯理地把他棋子全吃个干净,只剩个孤零零的老帅被反复调戏着。 “厉害,太厉害了,您这是职业水准!”张岩竖起大拇指。 周赫煊笑呵呵说:“我的棋艺一般般,看家本领是打麻将。” 张岩打蛇上棍,立即说:“那有机会的话,我可一定要领教领教。” “没问题。”周赫煊似乎赢得高兴了,心情大好。 林笑月见自己男朋友闷着不说话,反而是张岩跟祖姥爷聊得起劲。她不禁有些焦急,凑近了低声催促:“你别愣着啊,平时挺会说的,现在怎么一直傻愣着?” 王磊无声地用唇语回答:“压力山大,脑子懵了。” 林笑月不等张岩和祖姥爷下第二盘,主动帮忙摆棋子说:“石头,你也陪祖姥爷下下棋吧。” 张岩立即附和:“对,石头你来下,今天你才是主角。” “那我就试试。”王磊挤出僵硬的笑容,然后,兵败如山倒。 没过多久,林笑月的父亲林建春也回家了,两个年轻人陪同周赫煊下楼吃饭。 饭桌上,张岩各种恰到好处的插科打诨,逗得林母是笑容满面。而王磊则总是慢半拍,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他因此愈发着急,最后竟在敬酒时搞砸了——把周赫煊的茶杯碰翻,茶水流了一地。 晚上九点多,两个年轻人离开豪宅,王磊脸色惨白道:“完了,完了,我特么今天就是小丑!” 张岩只能拍拍哥们儿的肩膀,安慰道:“没事的,不要想太多。周老先生没那么小心眼儿,他全程微笑,根本没有责怪你。” “那才可怕,”王磊心有余悸道,“小月的这个祖姥爷,什么事都藏在心里明白着呢,人家只是喜怒不形于色而已。” 张岩感同身受,点头说:“以前听人提起民国时代的大师,我还有些不以为然。今天总算见识到了,能在民国叱咤风云的人,就没有一个是简单角色。更何况他活了100多岁,已经是成精的老狐狸,我们在他面前就跟幼儿园的小朋友一样。” 王磊说:“他的眼神就跟刀子一样,能把人活生生戳几个洞。” 张岩道:“靠,你不说这个还好,说起来我就头皮发麻。以前看网络小说,什么眼冒精光,什么眼神杀人,我看着还觉得搞笑,今天总算是亲身体验到了。更吓人的是什么?他能收能放啊,笑眯眯多慈祥多和蔼,不瞪人的时候就跟一退休老大爷差不多。” “唉,我是没戏了,”王磊懊丧摇头,“本来他们家就是豪门大户,门不当户不对的,我今天又表现得像小丑,估计小月以后会被禁止跟我来往。” “看开些吧,哥们儿,”张岩安慰道,“我们跟他们,就不是一个阶层的。就算我们奋斗一辈子,把公司做成中国的行业老大,在人家面前也跟儿戏差不多。” …… 林家。 林笑月懊恼地坐在沙发上,跟王磊的想法差不多,她也觉得自己的恋情要遭受家人反对。 周赫煊半眯着眼问:“淑怡,你感觉这两个小伙子怎样?” “那个张岩不错,有礼有节,应对得体,而且还很聪明。”周淑怡说。 周赫煊又问:“小林呢?” 林建春说:“张岩这种人吧,很容易混出头,但将来的成就有限。至于王磊,小伙子很有潜力,可惜起点太低,眼界太浅,小家子气太重,需要慢慢培养。” 林笑月顿时高兴起来:“我挑人的眼光没错吧。” “还缺了点悟性。”周赫煊说。 林建春附和道:“对,悟性有些不足。” 周赫煊说:“等奥运会结束,我要去一趟天津,到三乐堂看看。笑月陪我去吧,让她男朋友也跟着。” 林建春一愣:“爷爷,这有点揠苗助长吧?” 周赫煊笑道:“如果这点考验都经不起,他一个白穷小子,有什么资格做我的曾孙女婿?” “祖姥爷,爸爸,你们在说什么考验啊?我怎么一点都听不懂?”林笑月迷糊道。 周赫煊笑着说:“如果你男朋友陪我去一趟三乐堂,他接下来肯定会很忙,就看他能不能守住本心,不被五色迷花了双眼。他要是挺得过去,就算大奸若忠我也认了,当是给你们这一系培养接班人吧。” 林建春顿时对那个小伙子产生了同情之心,因为,他当年也是这样过来的。 娶周家的女儿很容易,不需要你有显赫的家世,也不需要你有万贯家财。只有三个要求,第一,周家的女儿喜欢你;第二,你要有基本的能力和潜力;第三,心性! 心性是最捉摸不定的,也是最重要的。 在生活遭受巨大改变的时候,最能考验一个人的心性。这种改变不仅指遭逢大难,更指春风得意,事事顺心,一朝富贵。 后记(四) (前一章让很多朋友感到无聊,其实是为了引出这一章,我想把老周面临的各种状况都讲清楚。接下来还有一章后记就结束,顺便再给老周编一个百科资料。) 刚穿越时,周赫煊的身体属于十七八岁的状态,但他偏要对外宣称自己已经28岁。这样做的目的,一是习惯了自己的真实年龄,二是不想被人小觑嫌嫩。 现在周赫煊110岁了,其实也就100岁,而且能走能吃能说,脸上连老年斑都没几个。 但周赫煊确实老了,他明显感觉自己的身体机能在下降,而且食欲也越来越不好,很可能再过两三年就会嗝屁升天。而他最担心的,却是在自己死后,周家很可能爆发大规模的内部矛盾。 周氏家族的产业,刚开始按照地域划分。美洲是一块,欧洲是一块,日本是一块,港澳台是一块,东南亚是一块,后来渐渐发展到大陆。 90年代的时候,周赫煊亲自主持大调整,加强了不同地区的同类产业间的联系,催生出好几个隐形的庞然大物。 那次大调整,周赫煊的一个孙子不甘权力被削弱,居然联合美国政府玩分家独立。结果是周氏家族损失数亿美元,被周赫煊强行压了下来,而那个孙子则在惊恐和愤怒当中自杀。 周赫煊对此很痛心,事情发展超出他的预料,从那以后他更加小心谨慎。 如今周赫煊最担心的是大陆网络科技这一块,产业奠基人是周维烈。但周维烈根本没兴趣搞公司,他的两个子女要么参军要么从政,孙子孙女大部分都是平庸之辈,而最有能力的一个孙子居然跑去搞娱乐产业。 因此,周维烈一系在大陆网络科技方面只占股份,真正的掌舵者是周璇所生的次子周祯翊——林笑月的爷爷。 五年前,周祯翊的独生子兼接班人意外去世,两年前,周祯翊本人也病逝了,大陆网络科技这一块由周祯翊的女婿林建春接管。对此,其他几房意见很大,因为林建春只是周家女婿,是一个外人。 周维烈的几个败家孙子闹得最凶,因为他们那一系拥有的股份最多。香港本宗那边也蠢蠢欲动,好几个有能力的周家三代上蹿下跳,实在是大陆网络科技行业发展太快,其中利益让无数人眼红。 但鉴于90年代发生的那起背叛和自杀悲剧,周赫煊根本不敢乱动。一旦从香港派人全面接管大陆网络业务,他的孙女婿林建春就算再忠厚都会心生不满,而周维烈的孙子们更是要玩三国大战。 这次来北京,周赫煊不仅是看奥运会那么简单,真正要做的是在死之前把大陆的烂摊子收拾好。否则,等他和周维烈都去世了,再没人能够镇住场面,那些混账后代还不知道得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首先是确认接班人,目标已经选好了——周维烈唯一有能力的孙子周远博,在大陆搞娱乐公司那个。 其次是从香港本宗派人过去,担任林建春的副手,之前那个副总裁太过强势,两人互相掣肘的时间远多于合作。 最后是帮林建春物色好女婿,这个女婿生的第一个儿子必须姓周,以此来消除本家对林家的集体敌视。 这三方互为犄角掌控董事会,基本不可能出现大的混乱局面。 至少半年内,周赫煊都不会离开大陆,他要留在这里控制派系平衡——主要是为了压制周维烈某个当大官的儿子,那小子从政就从政吧,居然往公司里面乱扔白手套,周赫煊的孙女婿林建春已经快顶不住了。 其实周赫煊完全不用管这么多,让各房后代自己争,就像养蛊一样,最后胜利的肯定是佼佼者。但他就是硬不起心肠,不想再看到有悲剧发生的可能,于是一大把年纪了还在为这种琐事烦心。 这就是豪门大族的悲哀。 君不见澳门那位何赌王,几房争家产争得刀光剑影。有一次何赌王病重住院,儿孙们以为他肯定要死,一个个原形毕露搞得人尽皆知。结果何赌王突然病愈,场面那个尴尬啊,各房后代立即相亲相爱做样子给媒体看。 …… 8月25日,奥运会结束的第二天。 天津机场。 接机通道外边已经被记者占领了,机场保安如临大敌,焦头烂额的把记者往外边推。 “来了,来了!” 天津这边的领导虽然不在场,但几个主要部门都派了人来迎接,他们的任务是全天候陪同周老先生重游故地。若非周赫煊提前打招呼,估计领导都要来几个,而且还会搞警车开道那套把戏。 政府人员纷纷上前握手问候,各路记者举起相机拍个不停,让那些搞不清状况的机场旅客以为是哪个明星来了。 记者们还想上前采访,却被机场保安和周赫煊的保镖拦在外围,然后一路跟随着车队前往三乐堂。 在80年代以前,三乐堂还是某央企的职工疗养院,一度荒废了好几年,居然有商人想租下来改建为高档会所。会所还没建成,周家人就站出来强烈反对,周维烈更是气得写了一封批评信寄出。 于是从1990年开始,这里重新挂上“三乐堂”的牌子,成了天津著名的旅游景点。 周赫煊已经20多年没回大陆了,此刻站在大门口乐得发笑。只见大门和围墙都翻修一新,高高镌刻着“三乐堂”字样,大门两边还挂着几块牌子,分别是:周赫煊故居,中国周赫煊研究会总部,天津爱国教育示范基地…… 门口有个年过半百的男人在率队等候,正是三乐堂的现任堂主、中国周赫煊研究总会会长、天津文联常务理事纪春雨,他见到周赫煊立即上前问候:“外公!” 周赫煊瞟了眼对方大腹便便的肚子,嫌弃道:“少蹭酒席,多读点书,你已经有十年没出新作了。” 纪春雨尴尬道:“正在创作中,正在创作中。” “带路吧。”周赫煊懒得多说。 周家后代出了很多精英,但废材也不少,更有些只知道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纪春雨就是那种混得比较差的,年轻时还写过几部作品,中年之后直接变成了酒囊饭袋。 周赫煊弄了个家族基金会,年满18岁的直系后代可以领一次创业基金,基金会自动拥有其所创立公司40%的股份,且不参与其公司运作。创业失败也无所谓,可以凭本事进入家族企业任职,也可以自己找出路。 实在没本事又不肯努力还想要享受的混蛋废物,那就只能在家族基金会里领救济金了。每个月的救济金只能保证正常生活,混吃等死可以,但绝对不可能过上多么富裕的日子,高级奢侈品什么的更是想都别想。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出现一个领救济金的,因为太丢脸了。就算儿女再没本事,他们的父母也会自己解决,真领救济金还不让其他几房笑掉大牙? 周赫煊拄着拐杖走进花园,花园早已面目全非,大部分植被花草都是近些年栽种的,而且最中央的大花坛也早就被拆除了。 突然,周赫煊站立不动,望着院子里的一颗大树久久发呆。 “祖姥爷,怎么了?”林笑月问。 周赫煊指着大树说:“那棵树,是你大姑婆(周灵均)亲手种下的。” “那我可要拍一张合影,”林笑月把手机扔给男朋友,自己跑去树下说,“石头,帮我拍张照片。” 身后的政府人员们若有所思,纷纷猜测林笑月是哪个周家后代的女儿,同时对王磊也更加关注。 纪春雨笑道:“原来这棵树是大姨种的,回头我让人挂块牌子。” 两个没心没肺的后代让周赫煊很是无语,他收回目光,擦了擦湿润的眼角,意兴阑珊道:“没意思了,回酒店吧。” 纪春雨惊讶道:“外公,你这才到花园呢,不进去看看吗?” “物是人非,有什么好看的?不看了!”周赫煊转身就走,留下一堆人大眼瞪小眼。 …… 从天津回来,王磊很快就发现自己无法正常工作了。 突然有好几个土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闹着要投资他们的公司。最离谱那个,答应出资5000万元,居然只要屈屈20%的股份。 接着,王磊和张岩这两个大学上下铺的铁哥们,渐渐开始闹起了矛盾,就公司发展问题各种激烈争执。 接下来就是一系列天上砸馅儿饼事件,什么北京互联网界联合会邀请他加入啊,各级主管单位领导来视察点赞啊,甚至以前拒绝他们的平台渠道都主动上门求合作。 王磊能够从清华大学毕业,当然不是傻子,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跟女朋友的外曾祖父去了堂三乐堂。 在那些所谓的明眼人看来,王磊能够在周赫煊身边陪伴,就意味着这小伙子得到了周家承认,什么时候结婚只是时间问题。抛开周赫煊不说,林建春就是互联网大佬啊,林建春的独生女婿以后要继承家产的! 但是,这些已经超出王磊的承受范围,他压力太大,生活和工作全都混乱了。 这不是一道选择题,而是主观问答题。 如果这是对他的考验,那么他接受比天使投资更豪华的上帝投资是否会惹得周家不满,然后跟女朋友分手?如果他果断放弃那些好处,是否会表现得太虚伪,而且被周家人认为没有志气? 考虑得更深一些,如果他选择借势而起,以后是否会成为金钱的奴隶,把自己的创业初衷给丢掉了? 还有对友情,对爱情,王磊也开始了全新的思考和认识。 于是,他彻底蒙圈了,关掉手机逃回老家闭门反思大个半月。 随后,王磊回到北京,先是跟女朋友促膝长谈,接着又说服了合伙人张岩。他们只要正常的天使投资,不要送钱的上帝投资,并借此机会打通了几个平台渠道,然后一心一意的打造精品游戏。 王磊的做法让周赫煊比较满意,但这只是个开始,能不能继续成长还得靠他自己。 周赫煊另有事情要做,此时已经开学了,北大请他这位老校长回去参观,顺便给当今的学子们讲讲人生道理。 后记(终) (ps:有人说请职业经理人,也有人说直接分家,在这里详细解释一下。 第一,职业经理人并非万能,特别是中国企业,请职业经理人来管理的大部分都凉了,欧美那边被职业经理人故意搞垮的公司也不少。这年头,在中国提起职业经理人就等于讲笑话。 第二,周家不是没有人才,而是人才太多,他们争的不仅是家产,更是争夺掌控公司的权力,有能力的都不可能让职业经理人来掌权,愿意这样做的反而是那些混吃等死的纨绔子弟。 第三,周家的产业构成太复杂。特别是新兴行业,由家族负责投资,周赫煊负责指路,具体子孙自己创业,因此股份分为家族资产和个人资产。比如大陆这边的网络企业,就是周维烈和弟弟周祯翊拿着家族资金合作创立,周维烈、周祯翊和周氏家族各占部分股权。这种情况下,想拆都没法拆,因为家族资产和个人资产交错在一起。 第四,周赫煊要做的就是制定规则和框架,让各公司、各房系互相参股渗透,最后形成一种良性的合作与竞争。周赫煊其实做得已经很成功了,大陆网络公司这边闹幺蛾子,主要原因是周维烈那个当官的儿子在扔白手套,依靠政治能量打破了派系平衡。周维烈进京是去打板子的,防止这种情况再出现。) …… 北大。 因为今天上午没课,周潇潇昨晚打游戏到半夜,现在只想一觉睡到大中午。 “喂,二小,快起床了!”下铺的刘栋敲打着床梯。 “别吵我。”周潇潇迷迷糊糊翻了个身,继续睡觉。 刘栋笑嘻嘻地爬上去,凑到周潇潇的耳朵旁边大喊:“起床了!” 周潇潇惊坐而起,耳膜鼓荡,很快回过神来,骂道:“靠,你丫有病啊,今天上午又没课,大清早瞎嚷嚷什么?” “今天周赫煊要来学校讲座,再不赶快去占位子,恐怕连过道都挤不进去了,”刘栋说,“老金和良子都已经走了,你赶快起来!” 周潇潇睡眼惺忪地爬下床,拿起漱口杯嘀咕道:“他讲话有什么好听的,早就听腻了。” “你说什么?”刘栋抱起一本《三乐堂文集》,回头问。 “没什么,我想先去吃早餐。”周潇潇道。 “还吃个屁早饭,”刘栋抱起《三乐堂文集》傻笑,“今天要是能弄到周赫煊的亲笔签名,哥们儿的终身幸福就解决了。” 周潇潇刷着牙嘀咕道:“文艺女青年不是那么好泡的,别想着一个老周的签名就能搞定。另外我再次提醒,网恋不靠谱,说不定对方就是个喜欢文学的抠脚大妈。” “滚一边去!”刘栋大怒。 周潇潇口吐白沫说:“要不是抠脚大妈,她怎么就不愿意跟你视频?” 刘栋只能说:“这是在保持神秘感,一下子就看到真人多没意思。” “脑子有病。”周潇潇翻白眼说。 刘栋有些焦躁:“你快点刷牙,别特么浪费时间!” 周潇潇慢条斯理洗漱完毕,被刘栋拖着就往外跑,好半天终于来到北大百年礼堂外边。 “我靠!” 百年礼堂还没开门,但外面已经排起了十多条长龙,至少有三四千人的样子,远远多于礼堂的座位数,刘栋直接就傻眼了,无语道:“九点钟的讲座,我们六点半来还占不到位子?” 周潇潇乐道:“得了,去吃早饭吧,吃完了睡个回笼觉。” 刘栋欲哭无泪,只能跟着周潇潇一起去吃早餐,然后闷闷不乐的回到宿舍。 周潇潇则没心没肺的继续睡觉,再次醒来已经八点二十分。他见刘栋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无语道:“至于吗,一个讲座而已,你也不是老周的铁杆粉丝啊。” “但我女朋友是,我答应了给她要签名的!”刘栋说。 周潇潇纠正道:“是女网友,不是女朋友。” 刘栋说:“都一样,迟早的事情。” “老周的签名还不简单?把书给我。”周潇潇摊手说。 “干嘛?”刘栋问。 周潇潇直接把书夺过来,在扉页上刷刷写下“周赫煊”三个字,然后拍手说:“大功告成,拿去给你那女网友献媚吧。” “这套《三乐堂文集》是精装收藏版,300多块钱啊,你特么就给我弄个假签名糟蹋了!”刘栋气得想打人。 “放心吧,除非找笔迹鉴定专家,否则没人能分清真假。”周潇潇颇为得意。 刘栋连忙上网查周赫煊的签名,一番对比,随即竖起大拇指:“二小,你牛逼!” “滚蛋,别乱喊我名字。”周潇潇道。 刘栋收好文集,再次失落起来:“唉,真是可惜,周赫煊的讲座居然也没赶上。” “至于吗,一次讲座而已。”周潇潇说。 “废话,那可是周赫煊,能当场见一面可以吹一辈子!”刘栋说。 周潇潇问:“真想进去?” “你说呢?”刘栋没好气道。 “那行,我带你进去。作为报酬,这学期的饭你帮我打,这学期的臭袜子你帮我洗。”周潇潇笑道。 “周二小,你就吹牛逼吧!”刘栋讥讽道。 周潇潇说:“跟我来,吹没吹牛逼很快就知道了。” 刘栋稀里糊涂跟着周潇潇前往礼堂,到地方的时候已经快开始讲座了。门口站着一个校方工作人员,而周赫煊的两个保镖则坐在外边守着。 校方人员见到他们,立即阻拦道:“两位同学,礼堂已经坐满了。” 周潇潇掏出一包大前门,朝两个保镖挤眉弄眼,把香烟甩过去说:“老哥,行个方便,我们想进去聆听周先生教诲。” 校方人员顿时怒了,认为周潇潇的行为是在败坏北大声誉,顿时质问道:“你们是哪个系哪个班的?” 谁知那两个保镖却把香烟小心收好,其中一人对校方人员说:“让他们进去吧。” 校方人员愣了愣,不好当面反对,只能说道:“座位已经满了。” 保镖说:“这还有两张椅子,让他们端进去坐在过道上。” 校方人员有些晕,搞不清什么状况,好奇地把周潇潇看了又看。 两个保镖把自己的椅子让给周潇潇,微笑道:“请进吧。” 刘栋全程懵逼,抱着椅子朝里面走,顺口对周潇潇说:“这特么也行?你该不会是周家的私生子吧!” 周潇潇脸色一变,没好气道:“少说废话。” 周潇潇确实是私生子,周家二少爷、人形自走炮、香港远古男神周硕明的私生子。周硕明55岁的时候玩弄刚出道的女明星,被家中的河东狮抓个现行,然后把那女星的全家逼得不敢在香港居住。 十二年之后,身患重病的女星带着周潇潇回来,上演了一出年度狗血苦情大戏。 亲生的没跑,周潇潇长得跟周硕明小时候的照片一模一样。 于是乎,周潇潇成为年龄最小的周家三代,虽属私生子,却被周硕明给宠上了天。 不仅如此,周赫煊也对周潇潇极度宠爱,因为这小子是儿孙辈里面唯一敢顶撞他的,性子野得颇为讨喜。更关键的地方在于,这小子非常有悟性,记忆力惊人,喜欢历史和文学,简直就是周赫煊少年时代的翻版。 敢没大没小称呼周赫煊为“老周”的,这世界上就周潇潇一个。 最让周赫煊满意的是,他这个小孙子血液里流淌着傲气,根本不在乎周家的荣华富贵,高中时代就选择住校,大学更是直接跑到北京来读书,似乎是不想看周家人的脸色。 礼堂中,周赫煊刚准备讲话,周潇潇和刘栋就搬着椅子进来。 全场诧异,2000多双眼睛看向他们,学校领导更是怒目而视,吓得刘栋有些腿软。 周潇潇却满不在乎,把椅子放过道上坐下,还优哉游哉的翘起二郎腿。 周赫煊见状笑了笑,随即指着周潇潇说:“民国时候,像这样吊儿郎当的北大学生有很多。当然,这样的北大老师也很多,一个比一个出格离谱。我刚回国那会儿,有个叫张竞生的北大教授,在社会上公开出版小黄书,买书的人在街上排起了长龙,警察不得不用水枪来驱散。另外我必须声明一点,张竞生教授的那本小黄书我没看过。” “哈哈哈哈!”礼堂内的师生轻声哄笑。 周赫煊继续说:“当然,张竞生教授出版的书籍,在民国时候属于小黄书,但到了当今却可以称为性学读物。这就是社会的进步,是观念的进步,也是北大校风开放的证明。” “啪啪啪啪!” 全场鼓掌,北大师生顿时自豪起来。 “别急着拍手,我话还没说完呢,”周赫煊道,“张竞生因为出版小黄书,最后被北大开除了。” 北大师生们脸上的表情无比精彩,随即放声大笑,似乎周赫煊讲了一个让人捧腹的高明笑话。 周赫煊道:“看来我当初就不该搞文学,如果改行说相声,估计现在也成为一代相声大师了。” 这个补充有点多余,但师生们还是报以笑声,虽然笑得很尬。 “言归正传,”周赫煊继续说,“北大的领导让我来给大家讲述人生道理,人生其实不讲道理,你永远猜不到自己会遭遇什么。在我看来,该吃吃,该睡睡,该工作工作,该放假放假,这就是正确的人生态度。当然,前提是你要为自己定个目标,至少要知道自己现阶段想要的是什么,就是所谓的理想。在法律上,人人生而平等,在生活上,人天生就是不平等的。有可能你奋斗一辈子,做到了自己能做的极致,却还比不上某个富二代的起点。这很无奈,却很现实。但你要尝试着改变,每一次努力都是进步。你不能出生贫寒就怨父母,这跟旧中国落后就怨祖宗不争气一个道理。现在的中国很强大,不是抱怨来的,而是自晚清以来无数国人前赴后继的努力与牺牲换来的!” “啪啪啪啪啪!” 掌声热烈,周赫煊完全有资格讲这个道理。 周赫煊又说:“你们很幸福,生活在一个和平繁荣的时代。你们也很不幸,生活在一个和平繁荣的年代。我们那个时代,国家危亡,时局动荡,有志青年非常明白的知道自己的理想是什么,那就是为中国的崛起而努力奋斗。你们则比较迷茫,为国家繁荣而努力显得假大空,很多人都失去了自我奋斗目标。其实不必如此,认真过好每一天就行了。喜欢玩游戏不算什么,偷偷看a片也不算什么,梁启超先生还整天拉着我在清华园打麻将呢,那时候的清华园就是个麻将窝子。” “哈哈哈哈哈哈!” 无数人笑得两眼飙泪,而学校领导们则神色古怪,哭笑不得。 谁能猜到大名鼎鼎的周赫煊还知道a片是什么玩意儿,大庭广众输出来也太匪夷所思了,完全无法跟周大文豪的既定形象重合。当然,周赫煊把清华园说成麻将窝子这种话,还是让北大师生们听起来很爽的。 周赫煊又说:“当然,不管是玩游戏,还是看a片,你都不能耽误正事。你要始终坚定自己的内心,矢志不移,不断奋斗。就我活了100多岁的经验来看,起点相同、才华相当的两个人,成功者绝对是那个能坚持下来的家伙。大部分的失败者,一次两次受挫,就开始怀疑否定自己了。王阳明的心学,大家可以了解一下,我最近50年一直在研究那个。好了,今天的讲座结束,剩下的时间就跟大家随便聊聊,自由问答。” 几分钟就讲座结束了?什么鬼? 学校领导们大眼瞪小眼,但没人敢吱声。 周赫煊往观众席一扫,笑道:“我随便点名,楼下第三排右起第七个,你想跟我聊什么?” 那个学生似乎是接到了女朋友电话,正埋着头低声通话中。突然他感觉全场寂静,忍不住抬头查看,却见全场师生都望着他呢。 “对……对不起,我不该接电话。”那学生立即把电话挂掉,女朋友什么的已经顾不得了。 旁边的同学无比同情地提醒道:“周先生让你自由提问。” 已经有人跑过去递话筒了,那学生只能硬着头皮站起来说:“请问周先生,《人市》这部中篇小说是写实的吗?当时的中国灾民真有那么惨?” 大部分学生都一头雾水,拼命回忆也想不起周赫煊写过什么《人市》。 周赫煊倒是比较感兴趣,问道:“《人市》在大陆和台湾都是禁书,你居然读过?” “我在外国网站上看到的英文版,后来又在国内小网站上搜到了中文版。”那学生回答。 周赫煊表情严肃道:“我可以郑重的告诉你,当时的灾区老百姓,比我书中描述的更加凄惨,那种情形你永远无法想象得到。下一个,楼上第四排坐起第五位同学。” 师生们纷纷去数,却见被点名的是一个正在回头说话的女生。至此大家都明白了,谁敢做其他事情,就会成为周赫煊点名的对象。 这眼神忒特么毒,哪里像什么110的老家伙? 那位中奖的女生茫然无措,急中生智道:“周先生,你最满意自己哪部小说?” “《黑土》,”周赫煊问,“你读过吗?” 那女生笑道:“嗯,非常精彩。” 周赫煊问:“你觉得哪个部分最精彩?” 那女生说:“我觉得都很精彩。” 周赫煊好笑道:“那你最喜欢我哪本书?” “《小王子》!”那女生终于松了口气,飞快说道,“我七岁的时候,妈妈就给我讲《小王子》的故事。等到高中,我又重新拜读,每次阅读都有不一样的感受。周先生你写的故事太棒了,我虽然是工科生,不太喜欢文学,但特别爱读你的小说。” 周赫煊点头说:“学工科好,我们那时候最缺的就是工科生。” “谢谢周先生鼓励!”那女生鞠躬坐下。 就在周赫煊准备点名的时候,学生们立即各种交头接耳,胆子大的直接打哈欠伸懒腰,就等着周赫煊点名翻牌子。 周赫煊却视若无睹,指着认真听讲的刘栋说:“坐过道上那位同学,你有什么问题?” 全场无语,怎么跟预料中不一样? 刘栋厚颜无耻道:“周先生,我女朋友不在现场,我想代她提一个问题。林徽因到底更喜欢谁?徐志摩还是梁思成,又或者是金岳霖?” 所有学生都竖起耳朵,想知道周赫煊会怎么回答,学校领导则恨不得把刘栋给掐死。 周赫煊笑道:“我知道她最喜欢谁,但我就不告诉你。” 我靠! 全场绝倒。 周先生,要不要这么皮啊? 刘栋也愣住了,在他的想象中,周赫煊要么会直接回答,要么会推说不知道,明确表示知道却就不说是什么鬼? 两个半小时很快过去,周赫煊的表现完全颠覆了师生对他的认知,而受邀前来拍摄的记者则兴奋不已。 周潇潇提着椅子正准备开溜,突然听周赫煊喊道:“你小子给我站住!” 周潇潇只能笑嘻嘻地走回去:“老周同志好!” “没大没小,你大爷的。”周赫煊骂道。 周潇潇说:“我大爷好着呢,前几天才到他家吃过饭。” 旁边的周校长好奇道:“老校长,你认识这位同学?” “我孙子,”周赫煊低声说,“这孩子皮,多给他几个处分,让他知道点厉害。我认真的,你多给他一个处分,我就多捐100万给北大。” 啥玩意儿? 周校长有点没弄明白,只能装作没听到。 周潇潇顿时说:“老周你不地道!” “哈哈,看我治不了你!”周赫煊得意大笑,他最喜欢逗自己这个小孙子玩了。 周潇潇是故意泄露自己身份的,目的很简单,他逃课太多,不想期末挂科,就只能把自己爷爷给抬出来,帮室友完成心愿只是顺带的。 周赫煊虽然不知道原因,但也顺着孙子的意思,变相让北大校长多多照顾。周赫煊非常笃定,未来30年内,这小孙子将会是周家在文化界最有成就的那个。 (全书完) (明天更新周赫煊的百科资料) 周赫煊百科资料 周赫煊(1898年3月17日—2015年8月8日),字明诚,生于河北,长于南洋,游于西洋。 中国现当代著名文学家、史学家、音乐家、政论家、书法家、演说家、教育家、外交家、慈善家、发明家、人类学家、社会学家、语言学家、爱国报人、红色资本家。著有长篇小说《黑土》、《神女》,中篇小说《人市》,诗歌《赞美》,史学专著《大国崛起》、《枪炮、细菌与钢铁》等作品。 【基本信息】 中文名:周赫煊 英文名:charles·chou 国籍:中国 民族:汉族 出生地:河北 出生日期:1898年 逝世日期:2015年 职业:文学家、史学家 人称:远东巫师、 【人物生平】 早期生活—— 1898年3月17日,周赫煊出生于河北一个乡下士绅家庭。 1900年,八国联军侵华,周家毁于战火,周赫煊随父母到马来亚投奔远房伯父。 1906年,马来亚土著暴乱,周赫煊的父母和伯父死于非命。 1906年至1908年期间,年幼的周赫煊只能靠行乞和偷盗手段艰难生存。 1908年,周赫煊被一个美国传教士收留,并随之前往美国。传教士死后,周赫煊流浪于美国各州,经常假扮成亚洲留学生混入美国高校旁听学习。 1918年,20岁的周赫煊远赴欧洲游历,足迹踏遍欧洲十多个国家,并掌握多国语言。 1925年,周赫煊乘船前往日本,半年后回到中国。 民国风云—— 1926年,周赫煊定居天津。 4月,周赫煊以“金勇”为笔名,在《新天津晚报》连载《射雕英雄传》,开创现代武侠小说之先河。续作有《神雕侠侣》和《倚天屠龙记》,并称“射雕三部曲”。京津地区,人人争相传阅,一时间“洛阳纸贵”。因连载速度太慢,军阀褚玉璞遂软禁周赫煊,武力催更,又慕其才华,征辟周赫煊为外文秘书。 5月,周赫煊开始创作史学巨著《大国崛起》,连载于《字林西报》和《京津泰晤士报》,开创“现代史学”,被誉为“现代史学的开山鼻祖”,深深影响了国际史学研究的发展。 6月,周赫煊在张学良的资助下,邀请胡政之、张季鸾重办《大公报》,提出“不党、不卖、不私、不盲”八字办报方针。 7月,周赫煊联合张学良、冯庸,创办“中华希望教育基金会”,数十年间在北京、天津、河北、山东、四川、香港等地兴建“希望小学”600余所,为中国基础教育的发展贡献了巨大力量。同月底,周赫煊在火车上做《我有一个梦想》之演讲,轰动全国,激励了一代又一代热血青年为国家富强而努力奋斗。 9月,周赫煊遭受反动军阀褚玉凤刺杀,中弹受伤,幸免于难。 10月,周赫煊的文学代表作《神女》在《小说月报》连载,轰动世界文坛。《神女》与《狗官》、《狗官后传》并称为“魔幻三部曲”,开创“魔幻现实主义”潮流,被誉为“五四新文学问题小说巅峰”、“新文学运动的收官之作”、“世界魔幻现实主义浪潮的发端”,对未来数十年的东西方传统文学有着深远影响。 11月,张作霖派兵包围北京大学,教授纷纷辞职南下,北大师资奇缺,难以为继。周赫煊临危受命,担任北大校长职务,拿出个人积蓄发放教职工薪水,并联合北大和清华两校教授组建“中国大学教材编撰小组”,编写出一系列符合中国实情的理工科教材。 1927年2月,周赫煊响应轰轰烈烈的女***运动,改良女性内衣。经过数十年发展,“魅蔻”内衣成为国际知名品牌,与“维密”系列分占东西方市场。 是年5月,山东大灾。周赫煊在天津创办慈善组织“济民会”,并亲赴灾区进行赈灾活动。周赫煊先生是我国现当代著名慈善家,他数十年如一日,赈济灾民、救助贫困、捐献国家,所捐资产已难以计数,人称“周菩萨”、“周神仙”、“善人周”,40年代的四川曾出现“周赫煊生祠”。 1928年3月,历史人类学巨著《枪炮、细菌与钢铁》问世,后被世界上百所大学选为教科书,周赫煊被誉为“历史人类学奠基者”。法国史学家吕西安·费弗尔认为周赫煊是“年鉴学派”的引路人,他在《年鉴》杂志中直言:“《大国崛起》和和《枪炮、细菌与钢铁》,无疑引领着世界史学研究潮流,如同茫茫大海当中的灯塔,引导着世界史学界的前进方向。周赫煊先生,无疑是当今世界最伟大的历史学家、人类学家和社会学家,他的作品具有不可替代的开创性。” 4月,创办中华广播电台,周赫煊亲自主播《晚七点闲话》,褒贬时政,品评名流,时人谓之“电声杂文”,开创我国电视广播访谈类节目之先河。 5月,周赫煊搬进天津三乐堂。 6月,出版《菊与刀》,同月,戴季陶出版《日本论》,两人并称为“南戴北周”。 9月,周赫煊受罗家伦邀请,在清华开讲《人类文明史》。此书后来与英国史学家汤因比联合出版,即《历史研究》,破除了西方中心论和单一历史线性发展史观,在东西方历史哲学著作中具有崇高地位。 1929年4月,周赫煊受邀出任天津国术馆副馆长。6月,周赫煊和鲁迅在天津偶遇,二人同往北平,相谈甚欢。 10月,周赫煊加入“五洲洪门”和“致公党”,担任“洪门新福”。同月,《神女》荣获法国龚古尔文学家,周赫煊成为第一个获得此奖的亚洲人。 11月,周赫煊出资修建“一战援法华工陵园”,掀起法国社会对华工的关注,法国媒体称呼援法华工为“天之子”。 1930年1月,周赫煊与爱因斯坦会面,提出量子物理领域的著名实验——周赫煊的猫。 2月,《泰坦尼克号》在美国出版,风靡全美,小说两度改编成电影,都获得该年度的全球票房冠军。 3月,周赫煊创办留学基金会,20年间,共资助600余位学子赴欧美留学,其中包括“中国克隆之父童第周”。 4月,因两位终审评委反对《枪炮、细菌与钢铁》获奖,普利策历史奖第一次出现空缺。 1930年3月,《世界通史》出版,重新定义了世界历史。该书被国内外上百所大学定为教科书,“全球史观”由此广泛传播,并对后世的国际政治关系影响深远。 1931年9月,周赫煊联合北大师生,研发出土制手榴弹方法,该套制造设备被命名为“七人背”。从1931年到1945年,整个抗战期间,“七人背”活跃于广大的正面战场和敌后战场,造成日寇极大伤亡。10月,周赫煊开始大量发表国际国内时政评论,这些文章都被收入《三乐堂文集》,是研究二战前后历史的重要文献。 1932年5月,周赫煊受邀参加国际非战会议,发起成立“国际反法x斯同盟”,随后在中国创立《非攻》杂志。至二战结束,该同盟已发展出正式会员20多万人。8月,周赫煊创立“认知语言学”,并以此为基础形成语言学中的“伦敦学派”、“巴黎学派”和“纽约学派”。同月,参与发现磺胺的医学价值,并在1939年荣获诺贝尔医学奖。9月,《银河英雄传说》在英国《科学学派》杂志连载,影响了一代又一代的科幻文学创作。 1933年7月,《黑土》于《非攻》杂志连载,该书是一部波澜壮阔的东北史诗,展现了近现代东北半个多世纪的社会变迁,是我国文学史上的一座丰碑。 1934年,中国爆发“白银危机”,周赫煊辗转英国和英国游说,极大帮助了国民政府进行货币改革。期间,在美国创立私人飞行俱乐部,为抗战培养了大量航空人员。 1935年4月,投资修建我国第一座跨长江大桥“武汉长江大桥”。5月,与张恨水、成舍我联合创办《立报》。 10月,周赫煊在伦敦遇刺,行凶者为日本留学生。一年后,周赫煊再度遇刺,日本政府欲除之而后快。 1936年,周赫煊与王正廷率中国健儿征战柏林奥运会,取得6金3银2铜的好成绩,运动员多次打破世界纪录。同年7月,周赫煊迁居重庆,耗巨资赈济川中灾民。同年,周赫煊荣获诺贝尔文学奖。 抗战岁月—— 在国家危难之际,周赫煊挺身而出,先后出使美国、英国,帮助国民政府谈成“桐油借款”,让被封闭的滇缅公路提前开通。并一次性捐赠飞机近百驾,获授“醒狮勋刀”,并担任中国航空委员会副委员长。 1936年至1937年,周赫煊大力兴建厂矿,为大后方提供诸多物资商品。其中,建于合川县的药厂,每年为军民供给大量药品,为抗战胜利贡献了巨大力量。 1938年,周赫煊搜集整理大量资料,与拉贝共同编撰《南京大屠杀》。二战结束后,这些资料都呈交给东京国际法庭,作为审判日本战犯的重要证据。 1939年,西南联大面临多方困境,周赫煊捐赠了大量物资,并发明科学养鸡法。此方法很快推广到全国,乃至世界,一直沿用至21世纪的中小型养鸡场。 1941年,周赫煊亲赴敦煌,阻止张大千破坏壁画,为我国保存了大量壁画珍宝。 1942年,《小王子》出版,全球畅销,成为世界销量第一的文学作品。 1943年,周赫煊创作中篇小说《人市》,因反应河南灾民惨状、揭露国党黑暗统治而被软禁半年之久。在遭受软禁期间,周赫煊出版历史专著《万历十五年》,该书成为明史研究的经典之作。同年,周赫煊与李约瑟共同创办“中英科学合作馆”,促进了战时中国与世界学术界的联系,为中国学术界提供了大量资料文献和科学器材。 香港时代—— 1945年,周赫煊购得香港山顶别墅,并于次年举家定居在此,协同岳父张谋之大肆在香港购地建厂,打下了坚实的工商业基础。 1946年,周赫煊将大陆资产秘密捐赠我党,并趁日本财团被拆分之机,一口气入股数十家日本企业。 1947年,周赫煊被授予英国皇家艺术学院院士头衔,获授英国乔治六世颁发的嘉德勋章。 50年代,朝鲜战争爆发,港英政府对大陆实行禁运。周赫煊秘密为新中国走私运输物资长达26年之久,被中央领导称赞为“共党的亲密战友”。 1954年,香港永华电影公司片库失火,濒临破产。周赫煊投资100万元购得90%的股份,并亲自创作剧本《倩女幽魂》,该片打破港片本埠票房纪录。周赫煊自此进军影视产业,并于70年代创办香港无线电视台。 50年代至70年代,美国电影业爆发危机。周赫煊接连买下联美影业和米高梅影业,合组为“米高梅—联美电影公司”,由费雯丽负责管理。 80年代,周赫煊创建“终极格斗冠军赛”(ufc),三十余年时间风靡全球,被誉为“综合格斗之父”。 1981年,周赫煊受邀回大陆投资,产业涉及金融、地产、制造、旅游、航运、互联网等诸多领域。 谢幕—— 2015年8月8日晚十点,周赫煊安然去世,享年117岁。 【人物轶事】 关于音乐—— 周赫煊是公认的“摇滚乐之父”,曾于二战期间创作世界上第一首摇滚歌。他还先后创作了《松花江上》、《鸿雁》、《万里长城永不到》、《我的祖国》、《我心永恒》等脍炙人口的优秀歌曲作品。 关于戏曲—— 周赫煊对京剧与粤剧有颇深研究,曾与李寿民联合创作出京剧经典曲目《花蕊夫人》。 关于诗歌—— 周赫煊是中国现代派诗歌鼻祖,代表作有《一代人》、《回答》、《我爱这土地》、《赞美》等经典篇章。 关于发明—— 周赫煊曾改良女士内衣,发明人力稻谷收割机,发明“七人背”手榴弹制造器等等。 女权运动—— 周赫煊曾于北伐期间提出“大奶奶主义”,呼吁女子放胸,并提出“自尊、自强、自爱、自立”的女性四字原则,被上海中西女校吸收为第二校训。 祥符文会—— 诗人徐志摩一度为情所困,至祥符禅寺出家。周赫煊巧施计谋,打造出民国时代最为轰动的一次文坛盛会,徐志摩出家的念头也不劝自消。 智斗神棍—— 妖道刘从云在四川宣传迷信,借机敛财,无数百姓倾家荡产。周赫煊批量印刷“保生符”,破了刘从云的威名,并将其公审处决。 名人字画收割者—— 周赫煊有个人尽皆知的爱好,那就是收藏名人字画。从学者名流,到军阀政客,周赫煊一生收藏了300多副民国名人字画,皆藏于“明诚博物馆内”。 【配偶】 张乐怡:张氏家族千金,秀外慧中,先后执掌中华广播电台、香港无线电视台。 孟小冬:京剧名角,余叔岩关门弟子,人称“冬皇”。 郭婉容:前清皇后,著名女画家。 廖雅泉:女企业家,在日本掌握有大量产业。 于珮琛:地下党人,名门之后,晚年执掌香港《大公报》。 阮玲玉:著名影星,民国电影皇后。 周璇:著名歌星,有“金嗓子”之称。 马珏:北大校花,马裕藻之女,伦敦大学政治经济学院博士。 崔慧茀:民国名媛,精通音律、绘画、刺绣,与吕碧城并称“天津二才女”。 费雯丽:好莱坞著名影星,70年代担任米高梅总裁。 【子女】 长子:周维烈(张乐怡所生),数学家、计算机专家、互联网专家,中科院院士。 次子:周硕明(婉容所生),香港著名影星。 三子:周扬舲(廖雅泉所生),企业家,常年定居日本。 四子:周国兴(廖雅泉所生),格斗家,执掌ufc赛事长达20余年。 五子:周胜光(张乐怡所生),企业家,香港地产天王、制造业之王。 六子:周德仰(周璇所生),企业家,常年定居美国。 七子:周祯翊(周璇所生),企业家,中国互联网大佬。 八子:周岺毓(马珏所生),政治家,已入籍新加坡。 九子:周章华(于珮琛所生),企业家,香港影视传媒大亨。 长女:周灵均(孟小冬所生),作家、画家、书法家、音乐家,英国皇家艺术学院博士。 次女:周纯熙(费雯丽所生),英国医药女王,比利时王后。 三女:周南(于珮琛所生),时尚设计师,“魅蔻”品牌拥有者。 四女:周宁(于珮琛所生),舞蹈家,已入美国籍。 五女:周彤(婉容所生),漫画家,日本少女漫画大师。 六女:周清漪(阮玲玉所生),作家,演员,导演,制片人。 七女:周歆言(周璇所生),歌手,亚洲天后。 完本感言 敲下这四个字的时候,既怅然又轻松。 这本书写得太累了,不仅仅是因为和谐的原因,更多是老王自己的心境在变化。 那一年,老王在起点的书全部被屏蔽。新书刚上架一个月被100多人信访举报,搞出所谓的群体性事件,没涉黄没涉政莫名其妙就没了。 于是,老王心情郁闷的转战某小站,乱写yy爽文居然比以前任何书都赚得多。但写着没意思,于是又受邀去某站写保底分成,但感觉玩单机很无聊,终于还是决定回起点。 刚开始不知道写啥,翻书乱看,结果翻到一本《民国大文豪》。那书说实话,太干了,太假了(实话实说,不要见怪),但却勾起了我对民国文坛的写作兴趣,于是自己也尝试着写一本。 开书时,很多说我抄《纸上人》,抱歉,我并没看过那本书。后来慕名瞻仰,半章败退。 《民国之文豪崛起》的创作意图,只想写点风花雪月的事,只想写一点民国大师们的日常。但很快就写偏了,随着查阅的资料越来越多,随着对民国历史的了解越来越多,老王的心情也越来越沉重。 所以大家可以看到,这本书的前面五分之一比较飘,滑稽、轻松、调情、胡扯……但越写到后面,老王就越写越沉重,以至于前面挖的泡妹子的大坑,不得不草草填了,直到最后都没有收拢关于王敏彤的伏笔。 早知如此,老王肯定写单女主,至少后期不会那么写得痛苦。 当然,后期有些无聊,主要原因还是和谐。好多情节不能写不能碰,剩下的鸡毛蒜皮的日常,又不适合抗战氛围,只好加速完结了。 关于新书。 老王最开始准备继续写历史文,想写元末争霸,收明玉珍做小弟,然后跟朱元璋、陈友谅大混战。但感觉没几个人看,于是放弃了。 接着,老王感觉这本书太沉重,下本书想换轻松的,写明星奶爸文,主角是周赫煊的曾孙女婿。但既然已经跳出了娱乐文的大坑,就不愿再轻易回去了,娱乐文后期很乏力的。 现在嘛,新书应该会写重生文,至于内容,请拭目以待。 新书《重生野性时代》已发布 顶点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