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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只能仰头,再低下头,面对一个糟透了的世界。

    春江花潮,亘古洪荒。

    那离我,是多么遥远的世界。

    一个,我永远也无法体切踏着的世界,遥遥地与我隔着光年的距离,无边虚幻的梦境。

    “若水!”

    连明娟坐在靠窗的位置那边,殷勤地对我招手。我避开几个双手捧着薯条炸鸡汉堡包和汽水的学生,朝她走去。

    “对不起,来晚了。你等了很久了吗?”刚坐定,我就忙不迭地道歉。这个时间,到哪儿全是人潮;车多人也多,移动缓慢,总无法完全照自己的要求掌握住时刻。

    “还好,我也才刚到不久。”明娟圆圆的脸,挂着她一向正字标记的甜笑。“你要吃什么?汉堡包还是炸鸡?我去买——”她桌上已先有了一堆薯条和炸鸡了。

    “不用了,我自己去。”我比个手势。妈上回给我的钱,还剩了一些;我买了一包小薯条和小杯的汽水。

    快餐店里到处都是人,窗明几净;阳光从西楼的天井斜斜地洒进来,临窗的每一个人,周身仿佛都耀了一层金光。

    “怎么突然找我出来?有什么事吗?”我把薯条和汽水端到桌上,挪开窗边的书包,交换了个位置,和明娟面对坐着。

    “想你啊!”明娟半嘟着嘴,稍带埋怨。“你这个无情的家伙!都不来找我。从开学到现在,我们都还没见过面哪!”

    “我是想啊!可是,你也知道我的情况的——”

    连明娟和我是从小学到现在的好朋友。小学我们同班了六年;中学时她进了音乐班,虽然不同班,但教室就在隔壁,感情还是一样的好。她从小就学钢琴,家境优裕,是父母呵护在掌心的明珠;苛刻的说,是那种标准不知外头风雨的温室花朵。

    “说得也是。”明娟换了一种无可奈何的语气。“平常放学的时候,你就要赶回家把饭煮好;放假的时候,还要跟着你妈到工地帮忙。以前我们同校可以天天见面,但现在——”她垮下脸,摇头说:“唉!真不好!不能常和你见面!”

    也许,我应该听妈的话,念职业训练学校以便学得一技之长——当个会计什么的,将来好不愁生活。我不该有任何不切实际的憧憬;或者空幻想,徒然去梦千里遥。

    “若水?”明娟拍拍我的手,拍醒我的怔忡。“怎么了?在想什么?”

    “没什么。”我回她一个淡笑。

    她耸耸肩,没再追问。相识那么多年,她早习惯我时而怔忡及早显沧桑的表情。我们各自肩负各自的负担;对生活我们各自的解释是不一样的。

    甚至憧憬、梦想、感情,也是不一样的。

    “唷,若水!”明娟又拍拍我,一摆一摆地,充满孩子气的动作。“你这个星期六晚上有没有空?”

    “星期六?”我无法确定。“不知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她突然把脸凑向我,探过半个身子,神情有点兴奋。

    “你听我说——”她往前又一靠,险些把汽水翻倒。“这个星期六晚上,我表姐在‘文音馆’举办一场个人钢琴独奏会,你也来好不好?我表姐钢琴弹得很棒!我介绍我表姐跟你认识!”她兴奋得显得有些语无伦次和辞不达意。

    我知道她一向很崇拜她这个表姐,以她表姐为偶像。她表姐今年才刚从美国茱莉亚音乐学院取得钢琴演奏硕士的学位,年纪尚轻就是诸项国际钢琴大赛的冠军,是本地新窜起的钢琴新秀;加上双亲在本地大学任教,皆是知名的音乐家,是以一开始便备受各方的瞩目。

    “若水,你也来嘛!好不好?”明娟摇着我的手,像孩子一样地央求着。“以前我找你去听我的发表会,你老是没空,这一次就算是陪我好吗?我知道你对这些没兴趣,但我们是好朋友,好朋友求你,你就算是觉得很勉强,也该陪我一次吧?”

    “可是……”我犹豫着,我哪里是没兴趣!只是生活的浪潮不让我攀附这等高高在天边的彩虹。

    “别可是了!就这么说定!不许黄牛哦!”明娟自说自话,自发地伸出小指勾住我的小指,表示约定。“我们勾小指了,你可不许再抵赖。”随即笑开,漾出一个神秘的表情。“等你来了,我再介绍你认识另一个人,他可是个大人物哦!不是随便见得到面的!”

    “大人物?”我有些怀疑连明娟的夸张。她讲话有种习惯性的孩子气夸张,看见一颗星就当是全宇宙。不过,我知道她因为种种关系,时常可以相见一些像我这种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等闲不能见到的各类人物。比方说,艺术家、钢琴家,或者学者和文学作家等。

    这就是我们之间所谓“层次”的差别。那是一种现实的距离,将人所处的世界和身在其中的人分了阶级;我跟妈,就在这世界的最底层浮沉。

    我常常对天疑问,何为所谓的宿命?但我这小小的疑问,始终未能上入天听。神明是无法回覆我所有的不解与疑惑的;我想,也许它自己也没有答案。

    “我几时骗过你?”明娟神秘地笑了笑。“你来了就知道,很多人想见他都还见不到呢!”

    “那个人到底是谁?”真有那么伟大?我有些好奇了。

    “我说了,你来了就知道。”

    “你先说他是谁嘛!”

    “不行!我要是说了,你一定就不会来了。”

    明娟坚持不肯说,脸上始终透着神秘的气息,那更勾起我的好奇——我脑中一闪,随即皱眉,说:“嘿,明娟,那该不会是哪个明星偶像吧?”十五岁的我、提早沧桑的我,不热衷任何娱乐消息,不崇拜任何明星偶像。

    实在说,追星逐月、崇拜偶像什么的,太花时间和金钱了;我没有那种本钱。我仅有的一些零用钱花在参考书和英文字典上。

    妈常说,光会念书是不会饱的;我也知道,空幻想,徒然去梦千里摇。但我想,那些参考书和英文字典里,也许有我的未来。

    “不不不!”明娟连连摇头,双手也忙不迭地乱挥着。“我知你对那个没兴趣——不过,在某个意义上,好像也差不多——”她搔搔头,模样娇憨得可爱。“不过,绝不是你想的那样!反正你来就是了!我保证你不虚此行!”

    她连续用了三个惊叹号的语气,加强她的保证。我支着头看她,未置可否。

    “其实,我也是前几天才第一次见到他。”她揣度我的眼神,老实承认说:“以前我就听我爸妈提过他,可我没想到他真的——我表姐也真是的!瞒我那么久!她明明知道我最崇拜他的!这次好不容易应邀回国,我好不容易才央求我表姐介绍我认识他;你是我的好朋友,不见见他实在太可惜,难得的大好机会!”

    明娟这番话算是不打自招了。那个“大人物”,八成也是个音乐家;她跟我一样,不崇拜任何明星偶像,却对现代一些知名出色的音乐家万分着迷。

    “听你这么说,我是非去不可了——”老实说,不见那个人,我一点都不觉得可惜。只是,就像明娟抱怨的,我这就算是去陪她也不为过。“好吧!”我咧嘴一笑。“星期六晚上六点半,我在‘文音馆’门口等你。”

    “真的?就这么说定了哦!到时你可不许再找任何借口耍赖。”明娟也漾开笑容,伸出小指说:“来,勾勾手。到时我会在门口等你,不见不散;不来的人是小狗!”

    我被她最后那句话惹笑了。阳光穿过玻璃照在她脸庞,透过她肌肤的反射,我才发现,秋天的阳光,是灿金色的。

    照得那么可爱又可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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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期六晚上,竟然飘起了雨。我把中午的饭菜热好,摆在锅内,呆呆地望着屋外的雨。

    妈上工还没有回来,这场突如的阴风,必淋得她一身的湿;时间滴嗒地过,雨水滴滴地下,声声不休,仿佛无止尽。

    已经快六点了,隔门眺望,仍然盼不到妈的身影。雨使得夜显得黝黑,蒙上一团迷离的雾气。

    夏声是蝉,秋赋是雨,雨是秋天的声音。我没有心情欣赏聆听这自然曼妙的旋律。雨天使我的心情忧郁;门外淅沥的雨唱,徒落担人心绪的秋声赋。

    怀着心事,夜雨空只是嘈杂的烦绪。

    六点半,妈终于回来了。戴着斗笠,披着雨衣,脸上布满整日劳累后的疲惫。

    等她稍定,我才嗫嚅的开口说:“妈,我把饭菜都热过了,放在锅里……衣服也都洗好了……嗯……那个……我有事……想……”

    妈没有答腔,迳自脱掉斗笠和雨衣,往厨房走去。

    我跟在她身后,吞吐地要求着。

    “妈……”我低着头。“我想……我跟同学约好了……嗯……有点事……”

    妈眼皮一掀,看我一眼。

    “这么晚了,外头又在下雨,还要出去。”

    “才六点多而已!”我冲口而出,随即瑟缩一步。“我已经跟同学约好了,她……她们都在等我……”

    我并不是不安,只是不惯于要求。

    妈并不知道明娟的事。她的生活永远只有工作和工作,辛苦得只求一口温饱,没有多余的气力为生活以外的事情再费力劳心。

    在家里以外,妈跟我的世界没有交集;她只是辛苦地养活着我,直到一分责任的完结。

    我是她的负累。

    “去去去!”妈烦躁地挥个手。

    我如释重负。

    听见妈又用烦躁的口吻说:“早点回来,别一出去就死得不知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