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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妈低头扒饭,对我的欲言又止并不关心。

    “快点吃饭!”她简直用吞的,连续猛扒了好几口。“早点吃完,把饭菜收一收,碗筷洗一洗。”

    “喔。”我夹起一筷饭粒。雪白的结晶也似的饭,在昏暗的日光灯下,发馊似的掩着一层黄旧的霉色。

    我思量着该如何开口,又踌躇着,犹豫不决,甚至难以启齿,像陷在流泥中,挣扎着起不来。

    “妈……”我咬咬唇,吞吐不定。“那个……有一件事……我想……”从小到,大我没向妈要求过任何事。那种踰越我们这种家庭经济和身份的不实奢侈的欲望,我连想都不敢想。我没有玩过洋娃娃,没有学过什么电脑钢琴和舞蹈;我也没有离开过居住的这个城市,四处旅行玩乐过;我甚至连漫画、录音带都没买过,更别提什么cd和电动玩具,甚至,连电影院,我都不曾探进过。

    “什么事?”妈瞟了我一眼。“又要交什么钱了吗?前两天不是刚给了你两百块?”

    “不是……我……我是想……”我困难地吞着口水,觉得没有勇气把心里的要求说出来。“我想去上课qi書網-奇书,学……一些东西……”花了好大的力气,又吞了几次口水,才总算把这些话逼出口。

    “上课?上什么课?你想学什么东西?”妈皱着眉,很不以为然。“叫你捡个职业训练学校念,你不听,现在才要花钱去学什么东西,白白浪费钱!”

    “不是那个……我是想……”我嗫嚅地解释,声音愈小愈低。“我是想学钢……钢……就是……”吞吐了又吞吐,那个“琴”字,始终吐不出来。

    妈在工地挑砖,一天一千两百块;她舍不得吃,舍不得用,拖着瘦弱的身体拚命工作,所有的钱,仅够维持我们这破落的两口之家。钢琴课一个星期上一次,一次两小时,每小时的钟点费是九百块,尚且不包括练琴费用。

    我低下头,心底幽幽一声长叹。

    “没什么事。”我扒口饭,编织着谎。“那个课不上也没关系,老师没有硬性规定同学一定要参加。”

    妈狐疑地看着我,吞了口饭,想想,停住筷子,侧过头来,说:“是不是你们老师自己在外头有补习,要你们参加?”

    我急忙摇头,一迳地否认。“不是这样的啦!不是……没有啦!”一边搜寻着合理的解释。“是社团活动。就是课外活动——老师说不参加也没关系。”

    “课外活动?那要缴什么钱?”

    “嗯……材料费什么的。”我不敢看妈,漫天编织着谎言的网。“那个课外活动不参加也没关系,真的!老师都那么说了!”

    “随便你!你要参加就参加——”

    “不!我不去了,我不打算参加了。”我很快打断妈的话。“想想,参加课外活动也很麻烦,还是不要参加算了。”

    妈看着我,没再说什么。饭桌之间,只剩我们沉默的咀嚼声。窄小的空间里,氤氲着一片昏暗黄旧的光线。

    夜在黑,我专心吃着饭,没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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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风大云低,天空和我之间一片昏昏灰灰。

    一整天,我都托腮望着窗外的天,看阴暗和灰沉流连;将落雨的天空,像一张泫然欲泣的脸。

    “唉!星期一和雨天总是使我的棕色眼睛忧郁!”前座的同学回过头来,苦着脸,戏谑地用英语哀声叹息。像是六十年代流行的一首抒情英文歌曲。

    我回过神,定眼看看她。

    “你今天晚上要补习吗?”我知道她参加了补习街一家英文名师开设的补习班。“上次发的讲义你有没有带?借我?”

    她翻翻白眼,摸索书包一会,递给我几张叠折在一起的讲义。

    “喏!你这家伙,专门捡现成的!干嘛不跟我起去补习算了!”每次向她借讲义,她总不忘刻薄我两句。

    我扯个笑脸,打混过去。“等我影印好,明天就还你!”

    “算了!那份给你。”

    “你不要了?”

    “怎么会不要了!”她把眼睛吊得大大的,故意装得一副悻然的模样。“我一早算定了你这个八卦,多要了一份,省得麻烦。”

    “那谢了。”

    “不必多谢,条件交换——下次英语课,你跟我一组会话练习。”

    “好。”我答应得很干脆。

    宋佳琪那几声婉转轻脆流利得又像是英语、又似法语的外国语,在我心底余波犹自荡漾。光是读书并不能饱肚的,妈说的;我只能尽力做好我所能做的。

    下课钟当当响,洒扫应退收拾书包。留校的留校、回家的回家,各作鸟兽散。我很快收拾好,却不像平常急急地赶回家去;游游荡荡地,晃着晃着,晃到大雨哗啦地倾落。

    雨下得太突然,我把书包夹在腋下,跑到一排店家的廊前躲雨。透过玻璃雾气的氤氲往里头望去,才发现那是一家专门教授钢琴的音乐教室。

    耳畔又响起那幽淡的海潮声……那有着诗句一般名字的人。我想更接近他,想了解有关音乐和钢琴的一切,我想——身旁的位置添进了一个躲雨的人,修长的手,轻轻拍落着沾在身上的雨珠。我面对着钢琴教室,双手倚触在玻璃墙上,侧过头看身旁的那个人;他停下拍雨的动作,也望我看来——不笑的表情,夜雨的眼瞳。

    “江——”这算是邂逅吗?我愕顿了一下。“潮远先生?……”

    “你——”他迷惑地看了又看我,蓦然笑了:“你是明娟的同学是吧?我记得你这双——”忽地住口,含住笑,没把话说完,眨动了眼睛又说:“沈若水——没记错吧?”

    我说不出话,只能不停地点头,为他记得我感到欣喜不已。几近狂喜的情绪,自己都快受不住。

    “刚放学吗?怎么没有跟明娟在一起?”他以为我跟明娟一样,从小学琴学音乐,问得理所当然。

    “不。我不是……”我困窘的低下头。

    他立刻会意。“对不起——我以为——”转头去看雨。

    大雨没有停的迹象,雨愈下,天色愈是变灰暗。夜,慢慢要来;暮,慢慢要黑。

    我们并肩看着雨,同听着秋声的赋曲。

    他看看表,似乎有什么事被这场雨给担搁。隔了一会,他拉拢身风衣,转头对我说:“我还有点事,必须先离开了。”

    对我轻轻点头,打算冒雨走向雨中。

    “江先生——”我望着他离开的背影,却惊心地听见自己叫唤他的声音,被自己的呼唤所呆住。

    他回头,在人雨中。

    “我——”不知打哪生出的勇气,我走进雨中,走到他身前,仰起头;这一刻我根本无法思考,雨不断打在他身上,落在我脸庞上。“我——我曾在收音机听过你演奏的那曲你改编的西洋乐曲。老实说,我不懂钢琴,也不懂音乐;我也很少听音乐。但你那首曲子真的弹得太好了,我的心好像被什么东西纠住,觉得荒凉得想落泪;充满了无奈与悲哀。我从来不知道钢琴可以弹奏出那么哀凉悲伤的旋律;也从来没有想过,竟然有人能弹奏出这样的旋律,扣动我心处那根弦。我以为——哦——真的不知道——”

    我语无伦次了,不确定自己到底说了什么,我只是感觉心中燃着一团火,只是想把满腔的热宣泄出来。

    江潮远在雨里默立了一会,静静看着我。凝视的那双眼睛,跟着正在黑的夜深同一色。

    “你喜欢钢琴吗?”他望着我好久,看得我发怔。

    我怔怔地。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你几岁?”他又问,然后自问自答地喃喃地像在说给自己听。“十五?还是十六?还那么小,那首曲子太沧凉了。”

    我不懂他的意思,只是怔怔看着他,任由雨打。

    他脱下风衣,覆盖住我的头发,为我遮蔽掉风雨,低着头望着我,像初次相见那样,眼对着我的眼,看进我的瞳孔里头。

    “你有一双很美的眼睛,可是,忧郁了些。”像海潮,又像叹息的声音,自雨中晕开,只一刹便被不断倾落的雨水冲刷掉。

    “江……潮远先生……”我知道,我有一副早沧桑的容颜;我的棕色眼睛是忧郁的。

    “快回去吧!”他轻轻一笑,转身便深入雨中。

    “江先生——你的衣服……”

    他对我挥挥手。“你穿着吧!里头有张名片,星期六下午我都会在那里,如果有空,就过来吧!”

    我连忙伸手到风衣的口袋摸寻,那是一所知名大学音乐系主任的名片,这里许多知名古曲音乐家都是出身该所大学;宋佳琪的父母就在这所大学任教。

    我举起手朝他挥了挥,仿佛在做一种无言的承诺,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隔着雨帘,但见他的表情似乎糊开,像是笑了。他又朝我摆摆手,身形慢慢被淹没在雨中。

    从地球到月球,距离三十八万四千公里,这是否算是往上推进了一步,缩短了几呎距离?即使是一吋也好,我渴望更接近他。更接近他所在的星球和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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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捧着那张让我觉得又幸福又期待又忐忑不安的名片,暗暗地等待星期六的到来。而那个日子,好像永远也到不了似的。它姗姗来迟,像是在说,我所有心情的起伏,与它且又何干;它睥睨着我,嗤笑我的愚蠢,嘲讽我矛盾不安与且不定的情绪。

    我其实还是我;我的心、我的情,依旧冰凉若水,只是,耳畔时而会响起那忽远忽近的海潮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