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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潮奔流的回响,像在呼唤,又如回音,拨动了我心底的那根弦——那根,若经拨动,便会执着地寻求应和与回音的那根弦。

    听到最初与最美的那个海潮声,我知道,今生今世,我的心将再也感受不到其他的浪涛,只会回应最初的那呼唤;我知道,自己跌进了一个意外的情愫里,那是命运的陷阱,布满了宿命的悲哀;我知道,我不该陷落下去的,却还是那般不由自主。

    命运总是和人开着阴险的玩笑,明知道不应该,却还是逃脱不了命运恶意的拨弄。它引诱我掉陷入它的陷阱,然后在一旁讪笑和窥视,嗤笑我的愚蠢,等着我悲哀的眼泪,再用那些悲哀无奈拱筑它阴暗的传奇。

    所以,我知道我不应该踏进这所大得让我分不清方向的校园里,却还是那样不由自主、一步步地踏陷下去。这离我,是太遥远的世界;接近了,徒让自己觉得伤悲。

    “沈——若——水!”正当我不知该如何,一帧意外的人影挡住我。“果然是你!你来这里做什么?”

    “明彦?”连明彦只手提着小提琴,只手斜插在裤袋里,一身少年的傲气。明娟父母从小就刻意栽培他们,明娟从小就学钢琴,也练过小提琴;连明彦专攻小提琴,间因少年傲性,跑去玩酷酷的色士风。

    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一时有些茫然。

    “你怎么会在这里?明娟呢?”问得有些傻。

    他微微提动小提琴,一脸嫌我废话的表情。

    “当然是来上课练琴的。”他抬高下巴。

    他姨丈阿姨都在这所大学任教,本身又是学音乐的,托聘同系的老师指导他的琴艺,本也不是什么难事。

    “你呢?”他接着问,眼神里,有一种过度自信与成熟的不驯。“你到这里来做什么?那家伙不是没事就跟你搅和在一块吗?我还以为是她硬拖着你来的。她没跟你在一起吗?这倒稀奇了。”

    我总以为,学琴学音乐,是上层社会表彰于形外的一种身份表征,代表一种气质和教养;也总以为,那就等同于华丽优雅和温文儒雅的代名词。连明彦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全然逸出我的想像;他显得很有自我的主张个性,超越他年纪的霸气性格。

    “我有点事情,所以……”

    “什么事?”他完全没把我放在眼内,拿我当同辈看待,语气半带着强迫。连明娟那个姐姐他都不当是一回事了,更何况是我!

    我避开他咄咄逼人的视线,回避着。

    “没什么,只是一点小事……”下意识抱紧手上的纸袋。袋子里,收着要还给江潮远的风衣。

    他蹙起眉,疑惑地看着我,审视地打量着我。眼神交移,疑放在我手上的那纸提袋。

    “你不是要去练琴吗?时间不快到了?”我提醒他,岔开他的注意。

    “不急,那是什么?”他把注意力转移到我的纸袋。

    “没什么。”我不给他瞧,移到身后,急着想逃开他。“明彦,我还有事,那就——”

    “等等!”他拦住我,不让我走。“反正我也不急,你有什么事,我陪你。”

    “不行!”我脱口而出。苦笑说:“难道你没有别的事好做吗?干嘛跟着我!”

    连明彦是自体会发光的星球,负等的亮度,烧得我的眼会痛,我无法直视他。

    “就是没什么事好做,走吧!你要去约会对吧?约在哪里?对方是愣头愣脑的大学生吗?”他一迳自以为是,边说边往我靠近。

    我往后挪开了一步。我习惯和别人隔着距离;那个生物性的隔阂,是我跟这个世界天生的距离。

    “干嘛!”他抓住我,有些恼怒。“我身上又没有瘟疫!”

    “对不起!我只是习惯……”我挣开他。十四岁的他,不仅有着超越他年纪的高挺,更有着超越他年龄的早熟个性与早显的傲气;一如我早显沧桑和忧郁。

    我以为他会拂袖而去,但他却只是站着,盯着我。

    “你知道吗?”他不笑,不带任何表情。“你是个无趣的女孩,比莫札特还乏味。”

    “啊?”我错愣住,一时意会不到他的话。隔一会,这些话才传进我大脑,开始起作用。

    “没有人这样对你说过吗?”连明彦的声音冷如冰,态度也很冷漠,表示他是认真的。“没有人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笑跟哭差不多,随身带着一把尺测量着和别人之间的距离;而且,才十五岁,就一脸二十五岁的沧桑冷淡,对什么都好像无动于衷、没所谓。我真搞不懂,你这样也算是青春吗?”

    我别开脸。何止他不懂,我自己也不懂。何以同样的青春,却有那样落差甚大的存在?我何尝喜欢这样的自己?我只是不得已。我像那片天空,和它同化成忧郁的颜色;生死都是一团槽,生和灭、光灿或黯淡,都不是我自己所能掌握。我无法向前看,只能仰头,再低下头,面对一个糟透了的世界。

    未来对我来说,虚无缥缈得教人不敢想。我不知道该如何才能改变我的人生,拿什么交换现实的梦。憧憬太遥远的虚幻,对我是无意义的;编织太美的梦想,对我又是奢侈的。

    这样的我,当然不懂。不懂人因何而生、为何而灭,生从何处、死归何域;不懂情是何物、梦生何处,爱恨憎痴怨又代表何慕。我只能低顺应命运的乖舛拨弄,为自己的天生既定悲伤无奈。

    我并不喜欢这样的自己,但我无能为力。就像命运摆布的那个陷阱,那最初最美的江潮声,引着我踏入不该的堕落;而我只能,任由冥冥的摆弄。

    “你怎么不说话?不反驳我?”等不到我的反应,连明彦更显得躁怒。

    他生气的方式是很特别的,冷冷的,用眼神冰死人。这时的情绪,却多了一点躁动。

    我仅是沉默着,既未承认也不否定,算是一种无言的回答,任由他去疑猜。

    他说得并没有错。我的确是那样的人。我没有一般少女对青春的憧憬,也缺乏了对生命的热情;我对事情无动于衷,表情里带一点无所谓,那是因为我觉得茫然,我的未来没有方向。

    我的心是封闭的,甚至连去爱一个人都让我觉得艰难,所以,我习惯和人隔着距离,让自己不必活得那么吃力。并不是我不愿展露开放心灵,而我,我怎么去对别人形容,江畔那随着季节更迭,春夏秋冬各会吹来不同刺骨或令人窒息的寒风与躁息?

    这太麻烦了,所以我选择一个比较方便与这个世界相处的方式。我没有力气解释太多,所以养成一种无动于衷。我何尝喜欢这样的自己?我只是,无可奈何地选择一个花费较小力气的生活方式,然后,我的性格与眼神表情,便依循这个方式塑变而生,慢慢地冷却成形。

    “你说话啊!为什么不说话?不开口反驳我?”连明彦再蹙起眉。我的不坦诚,令他不耐;我的太坦诚,反又使他觉得不愉快;他需要一个明确的答案,否认或附和。

    他不习惯别人对他这样的沉默。他所处的世界,欣羡的、赞美的、称仰的、鼓动的,一直是很有反应。

    他不知道,无言,有时其实是一种无可奈何。

    “我何必反驳你?你本来就是满口胡说八道。”这人间,并没有所谓的真实与虚妄,而上天也没有规定人必得诚实无欺地过日子。假作真时真亦假,我想,我不必太认真。

    连明彦对我的观感他自己并不确然;他看不进我的眼里头。

    “你——”他凑近我。“你实在真不可爱。”

    我扯扯嘴角。“你还不快走?你应该没有时间跟我抬杠才对!”不管他看透或没看透,我想与我是无关的。

    我们耗得够久了,久到我觉得自己的精力都耗尽,快要站不住。我渴望听到那潮声;又催醒自己该离开。

    “喔……好吧!”连明彦沉吟了一会,抬头看着前方。“我先走了。不过,我奉劝你一句,没事少跟这些愣头愣脑的无聊大学生闲扯,只是白白浪费时间。”说得认真,一贯他少年心性的才高气傲。

    摆脱了他,我如释重负。先前他还说“不急”——即使事情急迫,他也只让人看到他的从容。

    剩下我一个人,伫立在这偌大的世界,茫然的感觉侵袭而来。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该走哪一条路才好?只能抬头,再低下头——这一低头,顿然叫我看清了很多事,重重一声叹息。

    仅那样一低头,就叫我畏缩退却了。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做什么?究竟在期盼什么?我怎么能有这种荒谬的情绪、不实的幻想?

    “沈若水,你到底在做什么?”我喃喃问着自己。

    我想是该离开。

    走过一个穿堂时,过堂风吹过,风吹发扬,卷乱了我的思绪。我立在堂中,静静等风止息;低着头的我,感到无助的悲哀和挫折。穿堂那头,迎着我,刮起第二道风。

    重抬头,但见一个人影随风出现在那里。

    我记得的那双眼。

    “沈若——”我要找的江潮远,含笑地站在我面前,含住了我同他江潮的那字“水”。这便成了他呼唤我的方式。“你来了。我在等你。”

    仅就那么一句话,我知道,我这生终将陷入深深的那堕落。

    “这个——”我把纸袋递给他。“那一天,很谢谢你。”

    那晚的记忆带着黑夜的暗,一帘雨的想像,回声兀自震漾。

    他平淡望了袋中一眼,随意将袋子托在手上。没说话,仅用一个眼神,示意我跟着他;无须言语,我就那样明白他的眼神,默默跟在他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