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似乎不是一个太多话的人;即使是深刻的感情,大概也不会用言语表达。穿过穿堂,转个弯,进入邻栋并连的大楼。

    “潮远!”刚要上楼,宋佳琪由走道那头忽然出现,出声叫住他。随即看见一旁的我,脸色微微一怔,感觉丝意外,很轻微。

    “佳琪。”江潮远泛出一个淡淡的笑容。看见宋佳琪,他的表情是欣喜的,他或许欣赏她的才华;但我想,他大概也爱她的美。

    美的事物是永恒的喜悦。宋佳琪的美,是华丽、高雅的美,是赏心悦目的美;不像我的沧凉,附着青春的忧郁。

    “好久不见。你好。”我笨拙地打招呼。

    宋佳琪优雅地还礼微笑。柔声中带着甜润,说:“你好。我记得,你是明娟的朋友,若水对吧?你跟明娟一起来的吗?明娟呢?怎么没看到她?”

    “不是。明娟她并没有……我——”回答得有些难。

    “是我请她来的。”江潮远接去了我的为难。“上回我们偶然遇见,谈起我早先在音乐厅演奏的曲目,我就请她有时间过来。”

    他无须隐瞒;没有经心宋佳琪眼眸里模糊的疑想。对他来说,我太小了;他的眼睛看不见我。我是那样地渺小,那样地不起眼;微渺到使他根本无庸考虑得太深太远。

    正因为如此,所以他是泰然自若的。

    “原来如此。”宋佳琪又微笑起来,点头说:“那你们去吧,我不多打扰了。”态度显得很客气,处境分明。“待会见,潮远。七点钟在陈教授家的聚会,可别忘了。”

    娇丽的脸庞,不经意地流露出属于两人天地的亲密俏皮。

    “我知道。”江潮远会心她的俏皮,笑起来。

    他的眼神在对她诉情,宋佳琪不知是轻忽了,还是不懂或不在意,转身离去。他露出一抹寂寞的颜色,但只一刹那,那双眼,又似夜一般的黑魅。

    “来吧。沈若——”再一次,他唤着我,含住了同他江潮的那qi書網-奇书个“水”字。他自己也察觉,但仅是笑了笑,没有作解。

    走到了琴房,他开门让我进去。

    我第一次这么近身靠近一架钢琴。漆亮的琴身反映着我,怯卑的轮廓;我简直不敢伸手去碰。

    他打开琴盖,朝我倾了倾头。我犹豫又犹豫,默默摇头。

    他坐下来,修长的手,宛如和风,在琴键上轻轻拂过,我不知名的曲词。弹了几个小节,他便停下来,往里挪动,侧过脸来;我微迟疑,坐在他身侧。

    “试试看。这就是你感受到的琴音。”他轻轻拉住我的手移到键盘上,推动我的手指轻敲着琴键。

    我很快缩回手。拉住我的手那刹间,他似乎微怔了一下,感到意外。那只是很短很短的一瞬间,他许是感到诧异,对我不符合年龄青春的粗糙双手感到意外。

    我想更接近他,想了解有关钢琴的一切,但此刻,看望他修长的手,对照自己一双劳动粗糙的手——我以为往前进一步的几呎距离,急速地倒退好几光年的距离。

    从地球到月球,要三十八万四千公里。即使我不眠不休,一辈子也走不到;太远了,我们之间的差距。

    “江……潮远先生——”我心中一直梗着一个疑问。我查问过了,江潮远十七岁时就夺得多项国际钢琴大赛的桂冠,被惊为出世之才,誉为“东方的莫札特”,是国际各知名交响乐团争相邀请合作的对象,国际知名的古典钢琴音乐家。这样的显赫背景,怎么会无端地改编流行的乐曲,且在个人演奏会上一连的古典曲目之后演奏?

    虽说现今乐坛盛行着古典与流行的狂想的跨界音乐,一些学院钢琴家被塑造成明星,争相地投入。但我不懂,我知道,他不是属于那些的,不能那样算。

    “不为什么。”明白了我的疑问,他神态一片淡然。“只是觉得那首曲子很美、很沧凉。头一回不小心听见,就觉得很喜欢,很想经由自己的手将它弹奏出来。你觉得不好吗?”

    “不……我根本不懂……”

    “那么,你喜欢吗?”

    “我不知道……”我摇头,说不出喜欢或不喜欢。我只是感到心弦被震动,催着我想掉泪。“那旋律,像是在悲泣和哀啼,哀凉悲伤,好像有谁哀哀地在诉说他的无奈。”

    这是十五岁的我,所能了解的局限。

    江潮远默对着我。我的棕色眼珠,他夜深黑漆的眼睛,又一次交看进里头;里头有一些游移的懂或不懂。

    他双手突然在琴键上一震,弹起那首悲凉的曲子。

    距离这样的近,哀凉的曲调就像贴在我耳边倾诉,更教我感到惊心。我退站起来,跟着回旋入他的忘神。

    琴声引来许多人观望,发觉是江潮远,争相传告,引来了更多的人,围堵在琴房前廊,结挤成密实的墙。

    江潮远察觉,不等曲调成章,戛然而止。他安静地转身,情带冷淡地扫视琴房外那些人;人群讪讪地退走,三三两两的,再无任何徘徊,只除了一个例外。

    那是他的未婚妻宋佳琪。她当然可以不必走,因为她是最特别的。

    “我是不是打扰了?”她含笑问道。不等回答,便很自然地走向江潮远,坐在他身边,手指轻声弹奏着琴键,和他相应合。声音带笑说:“你在指导若水练习?难得你会主动这么做。爸千说万说,好不容易才说动你点头,你也只肯答应一个星期来一次。看来,你一定很欣赏若水的才华喽?”

    “不是你想的那样。”江溯远微笑摇头。“我只是感觉到一些共鸣而已。”

    “共鸣?”宋佳琪听得迷惑,她不懂。

    我知道江潮远指的是什么。他在说那首他一听便觉得心受悸动、而将它改编弹奏的流行曲目。

    但意外的,江潮远却只是笑了一下,没有多作解释;那个笑,没有缥缈,有些寂寞。

    我变得不懂了。他的眼里看的,映满着宋佳琪;她就站在他面前,依在他身旁,他为何还会露出那种神情?他的世界那么广阔、那么大,他的眼神却又为什么有时会变得那么远?

    宋佳琪尴尬地掩饰什么似的笑一下。有我在,有些矜持和教养她不得不维持。我是一个妨碍。

    “我想……那我先告辞了。”我觉得还是离开的好。

    “等等!”宋佳琪叫住我,起身将我拉到琴前,脸上的笑容始终亲切地附着。“你不必觉得不好意思。潮远主动指导你练琴,这是很难得的机会,你不必在意我。来吧!”说着,鼓励地望着我。

    “我……我不……”那嗫嚅不安,直比我内心的难堪。

    江潮远慢慢地,以分解的动作弹奏简单的节奏,侧身向我,眼神鼓励着我。

    “就照这样,试试看。”

    我迟疑着,避开宋佳琪疑惑的目光,伸出粗糙的手,强忍着令我难堪的汪视,笨拙地触碰着琴键。琴身发出像即将断气的哀鸣,鸣咽着求饶,反映着我难堪涨红的脸容。

    我以为宋佳琪会说什么,出乎我意料,她却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对我笑了笑,说:“你们慢慢练。我还有事,不打扰了。”

    那若无其事的笑容,比讽刺我还让我挫折难过。她伸手拂开散逸的发丝,手指修长纤细,玉白柔嫩,天生就是一双艺术家、适合弹琴的手;我强烈感到自己的卑微,觉得自己渺如尘埃。

    剩下的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眼眸空自相对,陷入一片难堪的沉默。我想逃,身体却宛如被钉住难动。我果然还是没有那种天赋才能;我生来本就不是那样的人。

    不管靠得多近,地球到月球,还是遥隔着三十八万四千公里。

    “那——”我站起来,划破沉默的突然。“我想我该回去了——”挂着不自然的微笑。

    随即匆匆地——应该说是用逃的,半跑着离开,冲下楼去。眼眶凝满泪,模糊了视线;我努力想将它逼回去,想赶走内心的难过酸痛,不愿去面对自己的可悲可怜。

    但是,泪水是那样关不住——我以为,我会流满面;但没有,我没有掉下泪。我只是快步地逃着,急切想离开这个地方,找个没人的荒僻之处躲起来,舔舐流血的伤口;野生动物都是这样的,不是吗?孤独地躲起来,面对自己的伤口。我也只能依循那么的方式,悄悄躲起来,舔舐自己心口那一团淌血的烂肉。

    我没想到的是江潮远竟然追了出来。

    “沈若——”叫声在弯道的角落追上我。

    我低着头,他停在我身前。我感觉得到,那夜黑深邃的眼神俯望着我;它在检视我的颤抖。

    “沈若——”像海潮的声音在呼唤。

    没有。我没有哭。

    我抬起头。眼底干干的。

    他俯看着我,月一样淡而远的表情。他知道,什么都不必说。从初见面,这就是我们相处的方式。

    “这个——你拿着。”他给了我一张记着地址的纸条。“下次到这里来。”

    他看出了我的自卑,看出了我在人群之前、在宋佳琪面前的自惭形秽,虽然他什么都没有说。

    我摇头。“你不必对我这么好,我们并没有……”

    我想说“我们并没有什么关系”,既不是朋友,也不是亲戚,甚至还谈不上相识,他不必、也没有理由义务安慰我的伤口。

    “你是我的小小朋友。”他将纸条塞进我手里。“一定要来,我会等你。”

    小小朋友?

    是因为年纪吗?因为他的人生,是我人生的两个重叠?

    是的,他一直是这样地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