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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近这些日子,她常这里痛那里痛,多年积蓄的疲惫一下子爆现出来;身体过度的负荷,又不得好好地休息所造成的病痛,累压多年,也一下子全爆发出来。本来就显苍老的身体,更加摇弱虚老。

    但她总舍不得去看医生,总是到药房随便买个成药服用就罢。近年来她的工作很是不定,她已经快六十岁了,硬是想撑着身体到工地挑砖,但人家也不肯用她。只好托人帮忙,在一家大楼帮人清洁打扫等工作,偶尔到工地做些杂工,一个月仅能赚得万把块。

    没有钱,使她更为焦虑;那张苍老布满风霜的脸总是愁苦的。我知道她的愁,却无法为她分忧。

    “没什么,只是一点咳嗽的毛病。”吃下药,妈轻描淡写带过。“今天怎么这么早就下课?”

    “上个礼拜就停课了。今天只是去听数学老师为我们加强的复习,上完就没事了。”

    “哦……”妈点个头,边把药收起来边问:“你什么时候毕业?还有多久?”

    “再过几天。下个礼拜五就是毕业典礼。”

    妈又点点头,漫不经心。隔一会,看着我说:“今天阿来婶跟我说,他们那附近有家工厂要找个会计,高中毕业就可以,不会没关系,可以从头学,一个月有两万块薪水……”

    妈的语气多有试探。我低着头,默默无语。

    “唉!”妈对我的沉默哀声叹息。“我们没钱人,念什么书!你就算考上了,妈也没钱供你念,还不如趁早找个工作,学个本事,将来靠自己,什么都不用愁。妈老了,就算要做,人家也不会肯要——当个会计也不错!有固定的收入,又不必那么辛苦,又可以学个本事——”

    “妈!”我打断妈的话,对生活的无力难过,也对自己的自私残忍愧疚。“我拜托你!我一定要去考大学,你不必担心学费的事,我一定会自己想办法赚钱,我可以去打工、去兼家教,半工半读。求求你!妈!我一定要考大学!”

    从小到大,我从不曾向她要求过任何事和任何东西,我总是抿压那林林总总所有不该的想望;只有这件事,我求了又求,坚持了又坚持。从地球到月球那么遥远的距离,上天又离我那么远,这从此我只怕差得更远了,一辈子哀哀哭泣叹息。

    虽然说,大学并不是一切;当会计,有个一技之长,也能走个充实的人生,但那不是我要的人生。我也没有在比较,因为两种人生各有各的路途遭遇和灿烂;我只是管我的心答应情愿的那个方向,那个让我愿意倾付一切而不悔的那方天空。

    “唉!你呀……”妈看看我,无可奈何的一声长长叹息,不再说什么,摇着头蹒跚地走进房间里。

    望着她困顿蹒跚的背影,想着她这些年的辛苦可怜,不由得一阵心酸,为自己的自私残忍感到切切的羞惭和罪恶起来。

    妈为我牺牲了那么多;因为我,拖着她人生无尽的苦难。我应该听她的话,放弃联考到工厂去,分担家计,安适一个稳定的人生,不该再带给她多余的压力与负累;我应该好好报答她的,却为着一个虚妄模糊的景象,如此轻恩背义。

    我为自己的忘恩负义难痛着,也为妈哀愁的容颜难痛着。仰头的天,黑压压的,欺迫着我的无依。

    雨哗哗地,哭着我们这可怜又可哀的人生和这可鄙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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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总有下不完的雨,替着那些哭不出哀愁的人默默掉着悲哀。那是上天还装的多情,惯于命运乖舛的心沉默不语的泪。

    如何让我淌流思念到一方

    在我最孤寂的夜里

    由此在佛前求了七世

    总该

    嗯

    总该有个地方让我淌着日日夜夜的思念

    我合上诗集,用它来遮雨。梦中那个伊甸,恒永不会存在。

    车站旁的商店,廊前一排躲雨的人群。我跑进廊下,仰头望望天,拍掉身上的雨点。

    久远以前,我仿佛也曾在这样的天气,这样的黄昏里,这样的跑到廊下避雨。可是是多久以前?日子远得我记不清。

    我一手拿着升大学联考总复习题库,一手是湿了半边的那本诗集。再过两个星期,这一切就要结束了;而现在,不是读诗的时候。

    雨下得怎么也不停。周末的人潮,四处汇集躲雨的骑楼显得无比的挤拥。总有人群来来往往,衣袖擦肩;我往廊外再站出一些,避开左右的不经意。我的“生物距离”,比别人,还是来得大些。

    我依然,习惯和人隔着距离。

    我仰头对天,倾听雨的节奏。在嘈杂的人声和滴答的雨唱交鸣下,赫然和进一曲哀凉的旋律,幽幽地淡淡流泻着,如同久违以前那苍凉的哀诉,刻刻深深的悲伤无奈。

    转身看看音乐的来处,才发现,身后是一家音乐城。

    我躲到另一头,想避开那幽幽袭来的哀怨情感,却不管避到哪个角落,黑人女歌手苍凉的歌声,依便飘飘荡荡地凉入我心田……些许偷来的时光,是我们所仅有能共享的片刻;你拥有属于你自己的家庭,是他们的倚赖;虽然我试着抗拒,不愿成为你心上最末微的那个人;可是没有人愿意取代我的悲苦;所以我把所有的爱留给你……一个人孤单寂寞地生活并不容易,朋友们劝我寻找一个属于自己的男人,但每次我试着去寻找,便忍受不住而悲修伤哭泣,我宁愿独自咀嚼哀愁寂寞,所以我把所有的爱留给你……

    少年听雨,听得这曲旋律,我只感到它的哀怨,好像有谁在哀哀在说诉她的无奈伤悲。但却不懂,不懂为什么——江边潮远,初漾我心弦的那个人说我还太小,这首曲子对我来说太苍凉……如今听雨,听得这曲旋律,曲调之外,黑人女歌手那腔浓厚哀怨的英语一字一字唱诉出的无奈,化成文字凉入我心田;我已懂得她的悲泣是为什么。这一曲旋律,无宁说是情妇哀怨无奈的心田。

    明知对方的爱有残缺,却还是那样不禁地爱;明知该离开,却还是那样地无奈;明知爱情的最后,不会有结果,却还是那样不计一切地付出所有的爱,情愿忍受所有的孤独寂寞,为他保留一颗心,保留最初所有的爱。这曲旋律,如今听得这样明白,却痛得教我纠心。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我跑进雨中,仰头无声的喊着。大雨哗哗,一直将我淹没,回答我为什么啊?

    “沈——若——水——”一个我不该在这里听到的声音,不该在此时出现的人影,将我拉回了廊下。

    我还在恍惚中,茫茫地看着对方,随即化为惊讶。

    “连……明彦?”那一刹,我以为我看错。

    这些日子,我偶尔跟明娟见面,每次会面皆匆匆,却没再见过连明彦。

    他爸妈按照计划将他送到德国,一去经年;却不晓得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你不是在德国吗?怎么……”这般的重逢太偶然,不像是真的,让人太讶异。

    “有什么好惊讶?难道出国了就不能再回来了吗?”连明彦气焰依盛,如昔地逼人。

    他长得更高更挺,风采更胜从前,唯独那一身的傲气,仍像他少年。他的才华有目共睹,到德国的第二年,便夺得了国际大赛的冠军,轰动了国际乐坛,柏林交响乐团破例邀请他参加演出;那个时候,他尚未满十七岁。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问道。刚冲出雨中,淋了一身湿,这时开始感觉到凉意。

    “上个星期。”他打量我一身的潮湿,说:“你全身都淋湿了,这样下去会着凉。跟我来——”说着拉住我的手,带我走进一家酒吧。

    迎面扑来的冷气更加冰寒我身上的潮湿,不禁起了一身疙瘩,猛不防打了声喷嚏。

    他低声跟吧台内的酒保咕哝几句,随即拿了一条干毛巾罩在我头上,说:“赶紧把身体擦干,免得感冒。”然后转头对酒保说:“给她一杯‘曼哈顿’,纯的。”

    酒保瞧瞧我。他们的原则向来是只用眼睛看,不用嘴巴说。

    “喏!”连明彦把酒保递放在吧台的酒端递给我。

    我只喝一口,就被浓烈的酒味给呛到,皱眉叫起来:“你给我喝的是什么东西?”

    “‘曼哈顿’。纯的,很烈。”他把我剩下的那一大杯接过去,一口喝干。清清亮亮冷冷的眼对着我。“这才算是喝酒!”

    我瞪着他,记起来了。久远以前的那个酒会,那几杯鸡尾酒……

    酒保又在吧台上递放一杯。他端起放到唇边,我一把将酒抢下,溅翻了一大半的酒在他身上。

    “你做什么?”他不关心自己被溅洿的衣服,皱眉瞪着我。

    “这酒那么烈,你别喝那么多。”

    “你在关心我吗?”他眼神变冷。复向酒保招个手,要了另一杯酒。

    他将酒端到唇边;我想再将酒抢下,被他抓住手。

    “我喝酒是我的事,你最好别管我。”很不客气地警告我,不准我插手妨碍他的自由。

    “我不是管你,我只是……希望你别喝那么多——”

    他冷我一眼,放开我的手,倾杯喝酒——

    “明彦!”我叫了一声。

    他停住,姿态维持不变,手举着酒杯,倾斜的杯沿沾上了唇;斜睇着我。奇书网jar电子书下载乐园+qisuu.c○m他以这样的姿势看了我一会,然后将酒笔直递到我面前。语气冷,但不像挑兴,说:“如果你把这杯酒喝了,我就应你的。”

    我并不是要他听我的话,只是希望他为自己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