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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里景洪为什么收留幽长吉的儿子,我也不清楚,不过据我所知的百里景洪,绝说不上什么宽仁慈和的君主,他每做一件事,必有所图。你是寄居在虎窝中求生。”

    “虎窝……世上哪里不是虎窝?”

    息衍沉默了一会儿,低低叹息,“走吧,忘掉一切,你本来就该是自由的。”

    女人的身子微微一抖,也沉默起来。

    许久,她低声说:“我会仔细想想,等我想好了告诉你。”

    “剩下的时间不太多了,苍溟之鹰已经决定动手,我们把日期定在九月初四,那天夜里会有一辆黑色的油蓬马车等在紫梁街东口的凰月坊口,我和苍溟之鹰都会在那里。”

    “你们两个人怎么能闯东……”女人说到这里忽地煞住。

    “东宫祖陵,是么?”息衍的声音从轻纱那边悠悠地传来,“其实无论是我或者苍溟之鹰,早就确认了那柄剑的位置,龙血骨结咒印只要还在,一般人就别想踏进咒印的剑圈。下唐还没有能够把它移走的秘道大师吧。”

    “好吧。为什么是九月初四?初三是你的生日。”

    “我还想生日的晚上好好地喝醉一次,人生在世,能过的生日不过百数,错过了可惜。”息衍笑笑,“我等你的消息。”

    女人不再说话,起身走出了雅座。

    她走到楼梯边,听见了背后的声音,“瞬卿。”

    “将军还有什么事么?”她停下,并不回头。

    “我只是忽然觉得我对你的背影那么熟悉。仔细回想,每次我们有约都是我去看你的背影,”息衍摇着头,笑了笑,“所以我想看一看你回头。”

    女人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许久许久,而后缓步地下楼,终于还是没有回头。

    书馆内的喧嚣还在继续,一段《惊龙传》说到了最精彩的地方。帘子一掀,黑衣的客人走了出来。街上空荡荡的没有行人,伙计牵上了客人的黑马。客人翻身上马,黑马驮着他,慢慢地消失在小街的另一侧,他啜饮着罐中的米酒,低着头,似乎在想着什么。

    风来,一树的花纷纷洒洒地落下来,落在女人的头发和裙裾上,像是染上了,再不落下。女人的手从衣袖中滑了出来,指间夹着银色的短刃,卷曲的刀头带着森冷的弧度。她凝视着刀锋的一线光,再看向小街的尽头,那个背影已经不在了。

    “息衍,也轮到我看你的背影,”她轻轻说,“这样我们终于算是扯平了。”

    十五

    成帝元年,九月初三。

    有风塘。

    夏末秋初,桐树绿得发黑,黑压压的树荫笼罩着整座宅子,息衍坐在窗前,抽着烟杆,看着水草茂密的池塘。

    息辕站在他身边,“叔叔,今天听莺舍的饭局可是朝中诸位大人凑的份子,下唐国三公九卿到了十位,叔叔真的不去了?”

    “不去了,帮我回了吧,我今天要等一个人。”

    息辕怔怔地看了叔父一阵子,只觉得今天的叔叔有些异样。武殿都指挥使息衍等过什么人?大概只有国主吧?

    “息辕,我的花都谢了么?”

    “没有,菊花就要开了,我今天早晨还去上肥浇水呢,今年的菊赏大会,我们的菊花一准还是第一。”

    “哦,”息衍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那一圃紫琳秋呢?”

    “紫琳秋谢了啊,紫琳秋不比菊花,花期太短了。不如明年改种一圃芍药吧。”

    “息辕,你说有没有比南淮城还要暖和的地方,终年种花都不谢,总是姹紫嫣红。”

    息辕抓了抓头,茫然了许久,“比南淮还暖和……大概只有越州了吧?叔叔想去越州?我可听说那里蛇虫横行,还有瘴气,有巫民下蛊的。”

    息衍瞥了他一眼,忽地笑了,“真是个傻孩子。”

    东宫,西配殿后的小屋。

    吕归尘轻轻敲了敲门,推开门,看见女人托着腮坐在窗口,窗台上摆着两盆紫色的花。

    “苏婕妤,我是来还上次借的书,我都读完了。”他恭恭敬敬的说。

    女人接过书去,轻轻摸了摸他的头,“都看完了?”

    “读完了,路夫子夸我最近有进境了。”

    “你本就很努力,”女人点了点头,“是个好孩子,我要是能有个孩子,就希望像你这样。”

    吕归尘不好意思起来。

    “婕妤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么?”他小心地问,女人夸奖他的时候还带一点笑意,可是他觉得那一丝笑重重地压在心上,真是不舒服。

    女人微微愣了一下,笑了,“没有什么不开心,只是想做一个决定,可是看着太阳就要落山了,还是想不明白。”

    “决定?”

    女人扭头看了看他,西斜的太阳在她的脸侧投出半透明的华丽侧影。

    “孩子,你说……”女人迟疑着,“一个人一生,能喜欢多少人呢?你有没有喜欢的人,想为他们做很多的事情,不管多苦,都是开心的。”

    吕归尘抓着头想了想,“有阿爸、阿妈、大合萨、苏玛、姬野、羽然……还有姆妈有阿摩敕有……这些都是我喜欢的人。”

    女人笑了,“太多啦。人心哪有那么大,只能喜欢区区的几个人而已,你有没有过有那么一个人,喜欢得让你想要一生都跟她在一起?”

    “有啊,”吕归尘点了点头,“我小时候想,要是我长大,就要娶诃伦帖姆妈……”

    “姆妈?”女人愣了一下,“怎么会这么想?”

    “因为巴莫鲁叔叔说诃伦帖姆妈将来嫁人了,就不能做我的姆妈了,她要去跟她的丈夫住在一起,养她自己的孩子,所以,”吕归尘看着自己的脚尖,不好意思地蹭着地面,“我想要是我娶了姆妈,姆妈就可以一生都跟我在一起了。”

    女人又笑,吕归尘觉得从未在她脸上看过那么多笑。

    “后来呢?”女人拉着他的手,“你什么时候明白过来的?”

    “后来……后来姆妈死啦,”吕归尘的神色黯然下去,“永远都不能跟我在一起了……”

    “可怜的孩子……”

    吕归尘又笑了起来,“不过我还好了,我还有阿爸阿妈还有苏玛。后来阿爸派了英氏夫人作我的姆妈,英氏夫人对我也很好。”

    女人愣了一下,“那……你还会想起诃伦帖姆妈么?她一个人死了,很孤独,很寂寞的啊。”

    “我想啊,所以第一次我怎么都不愿意叫英氏姆妈。可是总是想总是想,诃伦帖姆妈也不会活过来。我现在想的已经少啦,虽然我有时候也怕……”吕归尘也爬上窗台看两盆紫花,“怕慢慢的我都把姆妈忘了。”

    “你不会忘记的,”女人摇头,“有些事总也不会忘。”

    “婕妤也是想起什么人了么?”

    “是啊,”女人点头,“以前有一个人,我想只要我还有一天生命,就愿意跟着他去天涯海角。可是他死了。我总是梦见他,觉得他的声音还在我周围。现在我想离开,可是我害怕他的魂还留在这里,游荡啊游荡啊,找不到我,会很寂寞。”

    她轻轻摇头,似乎想甩开什么,“很寂寞……很寂寞。”

    “你可以回来看他啊,”吕归尘说,“我想过要是我回到草原上去,我要为诃伦帖姆妈起高高的大坟,我会每年春天都去看她,那时候爬地菊开了,金黄金黄的,一眼都看不到头。诃伦帖姆妈很喜欢的。”

    “这样就可以了么?”

    吕归尘低头下去,“大合萨对我说,不要总是悲伤,其实我将来也会变成他那样的老头,那时候就都忘了。虽然我不想忘,可是诃伦帖姆妈也对我说过,人总要活下去的啊。其实总有会很多事是开心的,我开始来南淮,以为我会是孤零零的一个人,现在我也有两个朋友了。”

    “朋友……”女人低低地叹息,“真是傻孩子,要是世上的事情都像那么简单就好了。”

    “婕妤为什么那么忧郁?”

    “你也很忧郁啊,孩子。可是,在这里呆一天就要开心一天,既然你有很好的朋友。”

    姬野和羽然的样子一下子浮上心头,吕归尘使劲点了点头。

    “要学会照顾自己,活着就是开心啊,”她淡淡地笑了,“你说得对,即便是能够看见早晨的阳光,不也是件很好的事么?”

    她摸着吕归尘的头,用脸轻轻在他脸蛋上蹭了蹭。

    吕归尘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为什么,他觉得那淡淡的话里有着离别的意味。

    “叔叔,门外有人投书。”息辕快步进来。

    他疑惑地凑上去,看见的是一幅墨迹淋漓的山水,画的是一片如镜的大湖,湖边有一栋小屋,开窗对着湖边。正是潮湿的天气,墨色还没有干透,隐隐的有水光在画上泛起。息辕不懂画,只觉得那是一幅很干净很遥远的景色,简直不像是人间该有的景色。

    画边有一行纤细的小楷:

    “窗外雪覆山,

    千秋出平湖。

    林深无旧客,

    坐看霜满路。”

    息衍无声地笑了起来。

    “叔叔,这个是……”

    “这是晋北国的景色,画的是枣林中的一间小屋,窗外对着的是清冶湖。”

    “叔叔去过?”息辕诧异地看着叔叔。

    “去过,”息衍笑笑,“是个很安静的地方……对了,诸位大人那边的席推掉没有?”

    “正要出门去各位大人那边解释。”

    “别推了,醇酒美人红烛夜宴,又是生日,我去赴宴。”

    “叔叔不是要等人么?”

    息衍笑着摇头,“怎么都是个傻小子,人已经来了,在这幅画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