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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息衍大步地出门而去,息辕使劲地看着那幅画,想要看出什么究竟来,才隐约觉得,窗边的墨迹是一个倚窗看湖的人影。

    姬野坐在一根挑出的长枝上,借着树枝的弹力起伏。他带了一壶水,洒在他的枪刺上,拿了块磨石打磨虎牙的枪锋。

    “姬野你别晃,我们都会掉下去的!”比他更高的树枝上,羽然青色的裙裾垂下来几乎扫到他的头发,羽然用赤着的脚在他头上踩了踩。

    吕归尘和羽然并坐,紧紧扶着自己屁股下的那根树枝,有些紧张。他一贯地怕高,只是拗不过羽然,被拉上来陪她远眺。

    姬野做势要去抓羽然的脚。

    羽然一下子就收了起来,蹲在树枝上低头对他吐舌头,“摸别人的脚,脸皮比城墙都厚!你又在磨枪,干什么去?”

    “我马上要离开东宫了,将军今天下午下令说,所有禁军明夜都可以休息,准备后天的演武。演武我就去不了了,幽隐给我留了一个字条,说要跟我最后比一场,就在明天晚上。”

    “你真的要跟死人脸试手?谁赢得了谁又怎么样?反正你马上不在东宫呆了,而且没准死人脸会找一群人埋伏你吧?”

    “没事的,我们找了个开阔的地方,不行还可以跑,”吕归尘说,“我也去帮姬野看着。”

    “诶,好啊好啊,”羽然扭头抓着吕归尘的胳膊摇了摇,“正好,阿苏勒,我想到太子住的地方去看看。”

    “啊?”吕归尘犹疑起来,“那是东宫啊,禁卫森严的,进出可不容易。”

    “那才说正好啊,明晚不是没人当值么?”

    “可是守卫宫门、煜少主宫室和祖陵的禁军总不会撤的。”

    “我要去宫里!我就要去宫里!”羽然瞪大眼睛,抓着他使劲地摇晃。

    吕归尘一下子失神,脚下忽地失去平衡,倒栽着掉了下去。

    姬野吃了一惊,急忙张开胳膊接他,还没有接住,羽然已经从上面捞住了他的领子。借着这股劲,吕归尘惊险地翻身抓住了树枝。再爬上来的时候他气喘吁吁,脸上一点人色也没有。

    “羽然你不要闹了!”姬野也出了一身冷汗。

    “哦。”羽然闷闷地应了一声,在吕归尘脑袋上拍了拍,以示安慰。

    “羽然,羽然?没事的,你别生气。”吕归尘觉得羽然忽然沉默起来了,只是坐在树枝上眺望,他心里反而不安起来。

    “我只是忽然想起我阿爸。”羽然摇摇头。

    “想你阿爸了?”

    “我不想,因为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他。听说他已经死了,他从最高的树上跳了下去,摔死了。”羽然踮起脚来眺望着远方,斜阳下她的肌肤和眉宇都是透明的白和金色,小脸上淡淡的没有一点表情。

    吕归尘需要抬头才能看见她的脸。风静静地从她脸上拂过,他忽然觉得原来羽然也并非总是那么快乐的。

    “好!我带你去宫里。”吕归尘说。

    “一边去!”姬野翻了翻白眼,“你根本就是个路痴,对于宫里的路径还没有我熟呢,我带你们偷偷进去!”

    十六

    九月四日,夜半,凰月坊。

    四望无人,细微的风溜着地面,从整个凰月大街上横扫过去,黑蓬的马车静静地停在坊门下,车轮下积了些风扫来的落叶。已近秋天,入夜后风里一丝轻微的凉意。拉车的黑马是雄壮的夜北挽马,它们的长鬃和马尾都修剪扎束整齐,披着厚实的黑色马衣。长时间的等候没有降低它们的警觉,它们抽动着鼻翼,缓慢地转头观察着周围,巨大的马蹄偶尔在地上敲得叮叮作响。

    黑马们低嘶起来,叮叮声变得急促了。

    一只手从车帘后伸出来,在马臀上轻轻地拍了拍,安抚了这些警惕的军马。黑色的人影从坊门后闪现,他的步伐轻捷,一跃登上车轼,消失在车帘后。

    “翼先生。”等待在车里的人招呼客人。

    来人摘下遮住面容的兜帽,露出如银的长发和须眉,缓缓地坐下,“息将军。”

    息衍少见的没有穿长衣,他的全身笼罩在乌黑的犀牛革甲里,要害处护以薄韧的钢片,沉重的佩剑没有拴在腰间,而是牢牢地捆在背后,看起来像是一个流浪的无名武士。他坐在垫子上抽着烟杆,抬头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

    “我们等她来?”翼天瞻的神情冷峻。

    “我们还有时间。”

    “你有十足的把握?”

    沉默了一会儿,息衍稳稳地点头。翼天瞻直视息衍的眼睛。他灰蓝色的眸子里带着一股异常锋锐的神色,息衍没有避开,始终和他对视。

    翼天瞻伸出了手,“我可以抽一管烟么?”

    息衍愣了一下,笑了,“我以为羽人是不抽烟的。”

    翼天瞻没有理睬他诧异的眼神,自己拾起装烟草的皮口袋,从后腰上抽出了烟杆。那是一根原色的乌木杆,因为摸挲得太多而油润起来。他熟练地塞上烟草,就着息衍递过来的烟杆点燃。息衍注意到他的右手完全被罩在长袍的袖子里,像是抱着婴儿那样,紧紧地蜷缩护在胸前。

    翼天瞻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吹了出去,烟凝成细细的一线,离开很远才飘散开来。他的手终于安静下来,随意地搭在膝盖上。

    “一般的羽人是不抽烟的,因为宁州不产烟草,他们固执地拒绝一切宁州以外的东西,即使是东陆的树林和风。可是我不同,否则我也不会是斯达克城邦的叛徒,一个七十六岁的叛徒,是不是太老了一些?”他笑了笑。

    息衍忽然想起他是很少笑的。

    “叛徒?为什么?”

    “因为我是一个天驱,还因为我杀了自己的亲弟弟。”

    老人的眼睛里藏了太多的东西,息衍读不出来。他低下头轻轻地吐出一口青烟,烟腾了起来,模糊了一切。两个男人沉默着抽烟,很快车棚里就满是呛人的烟味了。息衍随手掀开车窗上的帘子,让烟雾散去。一片明净的光辉在他眼前一晃,他看见了平滑如镜的凤凰池,一艘仿佛无人的船飘行般在池上经过,池水反射月光,远处矗立着文庙的高塔。

    钟声远远地传来,空洞低扬,不知是因为钟声的激荡还是有风来了,池水无声地皱褶起来,一轮水月忽地就破碎了。

    息衍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地感叹:“这片凤凰池,真是南淮城里的明珠了。我如果有一天离开这里,除了我那圃花,只不过会怀念池上的钟声,喝醉了酒,每每到这里就会醒来,对着水里的月色,觉得我这一生做错的事情实在太多。”

    “包括那个女人么?”

    息衍猛地抬头,烟杆一震,燃烧的烟草细末飞了出来,在空气中一亮而灭。

    翼天瞻低着头笑笑,“我还不是一个快要腐烂的老家伙吧?我年轻的时候可是斯达克城邦最受欢迎的男子,那时候我一箭可以射落一百五十步以外人头顶上的苹果,从没有错过,女孩们争着做我的靶子。只有一次……我的箭误伤了其中一个的额头……”

    “她很美吧?后来呢?”

    “后来我成为苍溟之鹰,她成为我弟弟的妻子,斯达克城邦的女主人。”

    “为了这个?”

    “很复杂,其实也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翼天瞻忽地笑出声来,在窗边敲了敲烟杆,“天驱的两宗主在一辆马车里说着不相关的风月,传出去会为人耻笑的吧?再说说今晚的布置。”

    “这辆车有鸿胪寺的徽记,可以直入西门,我在守卫中安插了一些可靠的心腹,他们在祖陵入口左近巡视,让进入陵墓不是问题。惟一担心的是惊动巡逻的紫柳营战士,祖陵只有一个不大的入口,如果我们被堵在里面要强行杀出,不要说是两宗主,只怕是七宗主都在,也是难以登天的。我们必须有一个向导,进入地宫、取剑,立刻离开。翼先生准备好了么?”

    “这也许是我们惟一的机会,我会尽全力。”翼天瞻缓缓掀起了覆盖右臂的长袖。

    “这是……”息衍吃了一惊。

    他见过羽族的使者,他们都是以木片或是层层漆制粘合的麻布做成轻甲,羽人的身体轻盈,往往难以负荷沉重的金属铠甲。而翼天瞻的整个右臂却笼罩在一具狰狞的兽面甲中,这是一种息衍从未见过的铠甲,灵巧地覆盖了全部肢体,带有可以活动的关节。它的拳套和关联处都探出了锋利的长刺,像是异兽的獠牙。

    翼天瞻张开手掌,尝试着用力握拳,关节处没有发出一丝声音,“这是我先祖的盔甲,前朝东陆皇帝赠予的礼物。只是臂甲,用河洛的玫瑰金和濯银融合,反复锻造而成。就像苍云古齿剑一样,它本身就是一件咒印之器,铸造时秘道大师的力量随着玫瑰的印纹永远被封印在铠甲上,不但比普通的武器更耐冲击和穿刺,还有很多不可思议的地方。”

    他转头看着不解的息衍,“想去握苍云古齿剑的剑柄,怎能没有被它吸噬掉魂魄的觉悟呢?我自信自己的定力可以接近那柄剑,但是要想去握住剑柄带它出来,我完全没有把握。失去了主人的苍云古齿剑,就像没有束缚的恶龙那样,那些被它杀死而吸噬的灵魂,已经失去了意识,只剩下烙印在灵魂最深处的怨恨。它已经从天驱的圣物,堕落成了一件至邪的兵器,我希望这副臂甲可以帮我对抗它怨恨的力量。”

    息衍的手在臂甲上掠过,“它是暖的。”

    “不错,而且它所受的伤害可以自己缓慢地修复。我父亲穿着它,还是难以躲过鹤雪的神箭,被整个地洞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