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出千,出千算什么?无千不为赌!别以为本姑娘心地善良不耍赖!”羽然大喝了一声,却是“嗖”的就退了出去,穿过布帘,转瞬已经看不到影子了。

    方起召他们还在发愣,姬野飞起一脚踢翻了桌子。在桌子翻倒之前,他动作如同闪电,把桌子上满包的金铢抢过来扛在肩头就跑,他转身瞄准门冲了过去,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吕归尘则持刀和四个人对峙了极短的瞬间,作势要逼上一步,方起召他们在校场上领教过他的刀,畏于他的威势,刚要闪避,吕归尘也是一个掉头,飞速逃跑。

    月光下,三条影子先后从亮着灯的小赌坊里冲了出来,奔向三个完全不同的方向。

    “分开跑!分开跑!”姬野的声音在夜色中穿行。

    也不知是第多少次,南淮城里人见人嫌的这三个少男少女又一次开始逃命,像是一场排演过无数次的大戏重新上演。

    五

    下唐国,南淮城中。

    八月初三,已是初秋时节。秋风渐起,街市两侧的草木上已泛起苍苍的秋色。更夫一声声梆子传来,倍添秋愁。

    拓跋将军府,简朴的中堂上,主客双方遥遥对坐,并不说话。烟草燃烧的青烟袅袅腾起,一身黑袍的客人抽着烟,目光却逗留在院中的槿树上。

    “离国赤旅雷骑,乃是天下的雄兵,息将军已经准备好了?”主人打破沉默。

    “国主赐下金符铁马印,传令出征。一国之主,出言如山,事到如今已难挽回,息某只希望不负国主的托付,得胜归来。”

    “息将军有皇室的封号,又是国主的股肱重臣,国主下诏讨伐嬴无翳,是军国大事,就算不和我说,难道不曾和息将军商议?”

    “剑印和诏书由朱匣火漆封缄,宫中内侍直送舍下,我连国主的面都不曾见。”

    堂中沉默良久,客人缓缓吐出一口青烟。

    “难道出征这件事是国主自己下的决心?”主人抬起褐色的眼睛,直视来客。

    “这不是臣子该问的问题。既然出仕于诸侯,就只有奉诏讨逆。拓跋将军应该明白我的处境,国主直接派人送兵符给我,而不给我见面的机会,是暗示我不必多说。”客人淡淡地回应。

    主人沉思良久,点了点头:“明白!两万人马,拓跋在明日调拨完毕,粮秣车仗也是息将军所要的数目。若没有其他事,请恕拓跋要送客了。”

    “明日就可以齐备?”

    “不妨直言,一个月前拓拔已经得到国主的指示,说要整顿军马和粮食,要随时可以出发。”

    “很好!”客人一扣桌面,起身出门。

    直到他已经踏出中堂,站在一轮将满的明月之下,又听见背后传来主人低低的声音:“嬴无翳这次离开帝都,极为突然,可为什么这件事国主好像预先已有准备呢?以你我二人在军旅多年的经验,尚不能说觉察到嬴无翳的动向,可国主却知道了。谁告诉国主的?难道有人密谋了这件事?”

    “不能确认的事情,不必多说,对于这次勤王的内情,我和拓跋将军一样,一无所知。”客人径直出门去了。

    主人独自端坐在堂中,看着客人留下的一盏清茶。满满的杯盏,客人一口也未饮。

    下唐国中人尽皆知,武殿都指挥息衍和上将军拓跋山月不和,拓跋将军府和息衍的赐宅“有风塘”相隔两街之遥,可是一对名将老死不相往来。今夜息衍忽然单身到访,拓跋山月惊讶不安,安排在中堂见客,却对息衍的来意不明。不过息衍离去前一句低语,让拓跋山月隐隐知道了对方的担心。看来局面微妙的时候,这两个对手也并非没有一致的利益。

    但是拓跋将军府的茶,息衍还是一口未饮。

    长久以来,拓跋山月总有一种感觉,他和这个行事为人波澜不惊的对手间,是被一种强烈的仇恨隔开的。息衍那双常含笑意的眼睛和拓拔山月相对的时候,就忽然地变了。

    变得不像息衍自己。

    息衍一步踏出将军府,门侧的阴影中立刻闪出了戎装矫健的影子。年轻人用锋利的眼神环顾四周,急匆匆贴近息衍耳边:“叔父,如何?”

    “什么如何?”息衍责怪地看了侄儿一眼,“无事,你鬼鬼祟祟的在做什么?”

    息辕微微松了一口气。息衍和拓跋山月,两位名将在下唐共事十二年,竟没有一次单独见面,而外人都以这两人为政敌。虽然息辕也不明白两人到底有什么隔阂,但是他是息衍的侄儿,不加思索地就把拓跋山月当作了敌人。他察言观色,又觉得拓跋山月阴冷少语,恐怕是心机很深的人。所以今夜息衍忽然说要独自拜访拓跋山月,息辕心里担心,如临大敌,不但自己全身武装潜身在府外观察,而且秘密传令鬼蝠营精悍斥候二十五人,携带硬弓躲在一条街以外等待号令。但凡有一点异动,他对空放出飞火,就要杀进拓跋将军府救驾。不过此时息衍连根头发也不少,息辕也不会贸然将全部人马亮出来给叔父看,便当是没有了。

    “杀人,上将以谋,中将以策,下将以战。”

    这是息衍常挂在嘴边的话。身藏兵刃形迹鬼祟,似乎连下将的行径都不如,若是说出来,少不得受叔父的训斥,息辕也有自知之明。不过他觉得叔叔和拓跋都算是上将,可是两人交恶那么多年,也没用谋略决出什么高下来,仔细想想,似乎这两个人也不彼此攻击,只是刻意地互相闪避而已。

    将军府外是宽阔平整的大道,横贯南北,直通宫禁。此时夜深人静,行人已经绝迹,只有鸿胪寺一驾挂着红灯的马车缓缓走过。月光洒在被行人鞋底磨光的青石路面上,别有一番清冷。明月挂在高塔的檐下,垂柳拂过马车的顶篷。

    息衍牵着马缰,忽然对侄儿道:“我们走回去吧。”

    息辕尚未回答,息衍已经放开缓步,背着手踱上了步道。叔侄两人不言不语,走在霁月清风之中,息辕看着叔父一袭宽袍的背影,觉得今夜息衍的神情淡淡的有些萧索。

    走了许久,息衍忽问:“你是不是觉得拓跋山月会跟我动武?”

    “防人之心不可无。”息辕强撑着嘴硬。

    “瞎扯!”息衍漫不经心地骂了一句。

    再走了几步,息辕壮着胆子问道:“叔父,您和拓跋将军……有仇?我看那人……也就是阴沉了一点,很不近人情的样子,要说也没有什么很不善的地方。”

    息衍愣了一下,微微一笑,笑容又慢慢褪去。他放眼看向远处清江池的水面,默然良久:“息辕,你上过阵没有?”

    “没有。”息辕摇头。他看得出息衍是在出神,他自幼就跟随叔父,还没有亲临战场,这些事情没有人比息衍更清楚,本不必有此一问的。

    “国主一封诏书,身为武士,就要上阵杀人,”息衍看着侄儿,“你说,是对?是错?”

    息辕愣了许久,摇了摇头,觉得不对,又点了点头。他本意是自己不知道,可是担心被息衍误解,于是又摇又点,一番摇头晃脑。他言辞钝拙,一点也不像叔父,所以经常如此尴尬。

    息衍看着,摇头而笑:“上阵杀人,过马一刀,你还不知道对手的名字,人就已经死了。你是尽忠尽责,可是那人的亲人,却会恨你一世。”

    “那,是错了?”

    “若是错,”息衍悠悠道,“那从我教你剑术的那天开始,我们都已经错了……”

    息辕脑子里忽地一亮:“难道是叔叔的父兄从军,跟拓跋将军对阵,被伤了?”

    “又瞎扯!”息衍瞪了他一眼,“我父亲是你爷爷,我兄长是你父亲,你爷爷父亲如何过世的,你自己不知道么?”

    “哦。”息辕抓了抓脑袋,没话说了。他和息衍虽然是叔侄,可是从小他就没有见过息衍,这个叔叔对他而言就像一个传说,直到息衍有一日忽然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才相信这个传闻中的叔叔真的存在。要说息衍的父兄是谁,他还真的不容易联想到自己的家人上去。

    一阵疾烈的马蹄声撕破寂静,似乎是几匹快马互相追逐,从后面急速地逼近。如此深夜,还有人敢在都城的大街上放马奔驰,息辕猛地警觉起来,一按腰间的重剑,闪身靠在马后。息衍所传的剑术长于步战,息辕剑术也颇精深,来的若是敌人,只要躲在马后闪过突刺,息辕自信可以独对三名以上的骑兵。

    息衍却依旧背着手,只是调转目光,看向快马驰来的方向。那乘鸿胪寺的车马本来正跟在他们叔侄背后漫步,此时却忽然有五匹健马出现在车后。借着月光,马背上的骑士们手中握着长达八尺的长杆,其中四骑一起抖动长杆,攻向那个骑黑马的人。四骑的配合极其巧妙,散开在黑马的四角。四根长杆有的攒刺,有的平挥,带起低沉的风声,封锁了对手周身所有的空间。

    而黑马背上的武士,竟然是空手。

    他猛地翻身仰在马鞍上,闪过两根长杆,随后刺到的一根长杆从他后腰擦过,另一根已经刺到心口,却被他一把攥住。长杆挥来,带着沉雄的呼啸,末端的劲道巨大,他竟然一把就可以抓住,对方急切间无法挣脱。随着他手腕一抖,一股震劲沿着长杆反击回去,手握长杆的武士几乎松手。

    持杆的武士猛地振作精神,一声大吼,双臂鼓劲挑起。他膂力惊人,黑马上的武士竟然抓着长杆被他挑离了马背。剩下的三人欢呼着将长杆劈风砸下,击向黑马武士的背后。这时黑马武士腾在半空中,已经身在绝境。但是随着他从长杆上腾出右手拔出腰间一抹青光,一记平挥,三支韧木长杆都被他斩断一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