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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国主复我都统领之位,命我南征。”

    “义父……义父不可以答应!”年轻人焦急地大喊,“这是重进狼窝啊!梁秋颂……”

    男人竖起一只手,示意他不必再说下去。

    他起身,抖了抖铠甲,走出了自己冥想的小屋。屋外的空地上,并排跪着二十余人。他们都穿着精致的薄钢铠,这是淳国风虎骑军的将领才能装备的制式铠甲,跪在空地上的每一个人都有千夫长的身份。

    “你们来得真快。”沉默了一会儿,男人说。

    “诸军等待将军重掌虎符,已经等待了多年了!”屋外的人里有一个抬起头来,他还喘着粗气,分明来得很急,他的面孔赤红,目光急切。

    男人点了点头:“将士们都将听我的令而行么?”

    “是!”所有人同声回答。

    “你们要听清,如今所谓的淳国公不再是死去的先主,他是一个孩子,他并无力负担你们的生死。他的令来,要我出征,只是对我一个人。你们来这里,却是要追随我。我现在所问的,是你们将听——我的——令而行么?”男人低声问,他忽地放大声音,仿佛雷霆降世,“再问一次,你们将听——我的——令而行么?”

    “是!”所有人还是同声回答,没有一丝犹豫。

    “好!”男人转身,“那你们随我来!”

    他从小屋中的刀架上提起了战刀,提刀的一刻,他的义子默默地看着,觉得傻了。

    “华茗,”男人低声说,“我当初所说,并非是谎话。我也曾想在这个没有什么人骚扰的地方,用我一生剩下的时间,好好想清楚一些事情。可惜。”

    他转头,大步走向屋外。

    “我这一生,本该是个长门僧。”男人停了一步,回头看着自己的义子,“可惜我已经杀了太多的人。我只有继续提着剑,或许还能够有些微的挽回。”

    大胤成帝三年八月,对峙中的殇阳关终于变成了决战的所在。六国诸侯联署“义甲勤王令”向离国第二次正式宣战,大胤皇帝所期待的第二次勤王远比他想的来得更快。

    楚卫国诸侯楚卫公遣舞阳侯、御殿月将军白毅出征,亲自相送一百二十里,至建水辞别,为之歌《采莲》。白毅所部一万辎重人马,携带驮马六万匹,直指殇阳关下。而楚卫国最为精锐的山阵精兵,已经依托建水之力提前出发。

    下唐国诸侯唐公百里景洪遣武殿都指挥息衍为统帅,大柳营两万大军扬旗出发,偕同二十万斤辎重车驾。

    淳国监国重臣梁秋颂为淳国公敖之润传令,重新启用屯田静养的名将华烨,这位东陆传名为“丑虎”却被风虎铁骑的部下们尊称为“虎神”的名将重新提起了他的战刀。风虎铁骑以一夜突进三百里的高速从北方指向王域背后,威慑嬴无翳留下防守王域北面的赤旅军团。

    而虎牙和影月这两件将以血光照亮未来二十年的魂印之器,在少年们的掌中发出神兽般的轰鸣。它们渴望着鲜血和金属的撞击已经太久了。

    武器是不能久藏于匣中的,乱世诸名将和未来的帝王也一样。他们整备了盔甲,立起标志着各家徽记的大旗,去向不知结局的战场。而此时,舔着爪牙的雄狮正在殇阳关的深处,等待着他们的到来。

    第二章初阵

    一

    胤成帝三年,八月十七。

    姬野抬头,墨旗随着山上的风卷动在息衍的头顶,如一卷纯黑的波涛。

    苍白的天空下,下唐的两万大军组成八个方阵,缓缓地移动在草原上。息衍立马在侧面的一处山头上,正眺望远近的地形,身后掌旗的人是姬野。吕归尘将那柄令人不安的长刀束在后腰,带马在左近戒备。他原本没有职司,只是一个随军的贵胄,而在息衍的眼中,随他出征的人就是他的属下,所以吕归尘身不解甲已经整整十一天之久。息辕则掌剑令,责任更重,在山下的队伍中,他代替息衍居中军主阵,弹压三军。

    随着息辕挥动绿旗,左右两军放缓脚步,如同一只巨大的鹤形把双翼收拢起来,庞大有序的军阵缓缓汇成一条长带。轻卒和弩手混和的队伍从中军前进,占据了最前方的战线,两万人的下唐军就要通过前方的山谷。

    这里是黯岚山的支脉,莽莽青青的连山围绕着这一带的谷地,下唐的大军已经在山谷中推进了十一日,除了息衍自己,无人知道明日的路线。此时的息衍叼着烟杆,正默默地望着天地尽头的薄云。

    “将军,我们还有几日才可以到达殇阳关?”姬野问。

    “一天。”

    “一天?”吕归尘和姬野对视一眼,都有些吃惊。息衍所谓行军图不过是画来看的,所以他上马之初,并没有再动过那张图纸。大军遵息衍的指挥而行,也早已偏离了出征前勾画的路线,从进入黯岚山开始,他们就在山间日复一日地蛇行前进。而现在刚要离开山地,就已经逼近了殇阳关。

    “这个山谷叫做涩梅谷,走出这片山谷,我们一马平川,只剩下二百五十里路。明日疾行,骑军可以率先抵达殇阳关,希望我们没有比白毅他们晚得太多。”息衍随手在马鞍上磕了磕烟杆。

    “这条路线在地图上可没有。”姬野说。他跟随息衍日久,也算学会了看地图。

    “我以前在这里做山贼。山贼是靠山吃山地生活,哪里有不认路的?”息衍扭头看着两个学生,似笑非笑,“这里周围八百里的地势,没有人比我清楚。”

    吕归尘一怔。息衍像是在说笑,可是出仕下唐之前,也就是十二年前息衍到底在哪里,却从来也没人知道,息辕也一样。息衍闲来指点江山自述生平,描述得仿佛当日情景就在眼前,可是他的描述拼凑起来,却总是有些年份是一片空白。

    “姬野传我令,前军放弃多余的辎重,全速行军!后军收拾辎重,缓慢跟随。”息衍喝令,“骑军今夜喂马,明日一路疾驰,务必在傍晚前逼近殇阳关扎营!落队的军法处置!”

    “是!”姬野将怀中所抱的帅旗抛给吕归尘,调转黑马就要下山。

    吕归尘怀抱墨旗,把旗杆下的钢质枪锋扎在脚下的岩石上。

    他愣了愣,脸色变了:“将军!”

    “什么?”息衍猛地转头,他从吕归尘的话音里意识到有些麻烦的事情正在发生。

    “有人在附近行军……越来越近,最多不过三十里!”吕归尘手中紧攥旗杆,耳朵贴近了凝神听。

    蛮族行军,武士们习惯于头枕马鞍入睡,靠着地面震动就可以判断附近是否有大军行动,敏锐的人甚至可以推断对方的人数和距离,分辨轻骑和重骑。吕归尘不曾在北陆行军,但是这种技巧却在狩猎的时候已经学会了。眼下这杆大旗旗杆上传来的震动,并不像是步卒和下唐军中区区三千骑兵会发出的声音。

    息衍把手放在旗杆上,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来得好快……不知道是敌是友。”

    “骑兵,”吕归尘道,“不知道人数,但肯定是奔驰的骑军在逼近。”

    “还有多远?”

    “最多不过二十里。”

    息衍抽出腰间的弯弓,张弓搭箭,一枚鸣镝拉起尖利的啸声刺入天空。他已经来不及下山传令,鸣镝一发,是令三军全力以赴通过山谷,在外面的平原上布开防守的阵势。三人随即鞭策战马,旋风一样驰下小山,此时息辕已经在军中吹响了沉雄的进军号角。

    当他们冲下山坡并且赶上前军的时候,草原尽头的地平线上已经升起了隐隐的烟尘。三军已经通过了山谷,弩手在阵前散布成一线,中间混杂着前锋营的轻骑。所有轻卒则在偏后的地方结成一万五千人的鳞甲阵,这是防御最强的阵形之一。此时所有人都能清楚感觉到脚下的震动。

    “五里,”息衍低声道,“如果来的不是淳国的风虎骑兵,那么只能是……”

    话音未落,殷红如血的大旗已经在烟尘上头冉冉升起,在此时的光亮下,旗上的徽记看不清楚。姬野浑身一凛,在风雷般的铁蹄声中,他竟然听见了歌声。

    “越千山兮野茫茫,

    野茫茫兮过大江。

    过大江兮绝天海,

    与子征战兮路漫长。”

    开始只是一人放歌长啸,唱到此一句末,竟是三军齐声地应和:

    “越千山,

    过大江。

    绝天海,

    路漫长。

    收我白骨兮瀛海旁,

    挽我旧弓兮射天狼!”

    那是一曲葬歌,姬野一生中第一次听到如此悲烈豪壮的歌声。他们口齿不清,像是那些咬字不准的边地人所说的话,可是没有人能耻笑他们的歌,因为歌里有如此的壮志雄心。对面的赤甲骑军狂风般席卷草原而来,高唱着埋骨沙场的歌谣,纵然已经看见了对方的旗帜,也没有半分退却。他们仿佛根本不在意生死,只想着这样放马奔驰、再奔驰,踏破千山万水直冲天地的边缘。

    那杆大旗一振,上面的徽记终于映入了姬野的眼睛,无数雷霆组成一个花环在红旗舒卷中浮现——离国嬴氏的“雷烈之花”。

    离公嬴无翳的“雷骑军”!

    “挽我旧弓兮射天狼……征战之心纵死不休,”息衍轻抚腰间剑柄,“天下英雄相遇,总是令人如此措手不及。”

    “将军,何不趁他们立足未稳,立即冲阵?”吕归尘问。

    “威武王殿下的雷骑,随时都能发起冲锋,无所谓立足未稳。他们已经看见了我们,唱这首《歌无畏》,是警告我军不要放肆。人家没准还想趁我们立足未稳,一举冲锋,杀我们一个片甲不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