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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息衍一戟撩起,划过指天的弧线。嬴无翳第一次防御,斩岳一磕,避开了息衍的攻势。那个瞬间嬴无翳的心里忽然透亮,往昔的记忆还在,息衍这匹东陆之狐的武技,嬴无翳曾在另一个人的手中见过。

    “不动如山!”嬴无翳大吼。

    攻势如潮的斩马刀忽然仰天立起,凝然不动。

    息衍的战戟走势忽地滞涩,而后“唰”的一声走直,直指嬴无翳的眉心:“绝云千丈!”

    在激战中,两个人忽然一齐停手,带马隔着两丈冷冷地互相注视。

    嬴无翳点头:“我猜得不错,你是他的学生,学的是他的武技。我还以为他从未收过学生。”

    “我却听过公爷的名字,还知道他教过公爷一式刀法。”

    “你就是为了这个要和我试手?”嬴无翳问,“你是故意暴露自己的身份给我。”

    “我只是为了问一个问题。”

    “说!”

    此时两军统率阵前相对,却无人听得见他们在说什么,一切的声音都被低低压在喉咙中。离军和唐军将士只能全副精神维持戒备,息衍深深吸了一口气:“十年来,公爷不惜压榨国内百姓,霸武强兵,势压诸侯。公爷这么做,为的是什么?公爷的梦想是挞伐天下,摧枯拉朽么?”

    “挞伐天下,摧枯拉朽?”嬴无翳反问。

    “不错,日已西沉。”息衍低声道。

    一片死寂。

    缓缓的,嬴无翳脸上绽开了笑容:“不错,日已西沉,所有想托住这太阳的人,都会明白这么做纯属枉然。白氏的天下摇摇欲坠了,那些庸碌愚蠢利欲熏心之辈凭借他们的姓氏活在朝堂之上,不过是一群行尸走肉!即便白胤还活在世上,他也一样无力回天!这就是我的梦想,而我也要问你,难道天驱的梦想和我一样?”

    息衍摇头:“天驱是很多人,里面每个人想的都不同。对于我这个天驱,我所想的是要一个新的平安的时代,公爷你所梦想的国家会有这平安的时代给予万民么?”

    “如果我能够给万民以平安,是否我和天驱还有联手的机会?”嬴无翳冷冷地问。

    “我们曾经和很多人联手,我们要的,只是一个平安的时代!”

    嬴无翳盯着息衍的眼睛,他低低地笑了起来:“我所要做的,确实是摧枯拉朽。到时候,东陆乃至天下,就只有离国……但是我与你们,却是不同的!”

    他忽地放声大笑,笑声方起的一刻,嬴无翳带马前突一丈。人借马力,长刀破风斩下,一片雪亮的光弧落向息衍的头顶。根本没有思考的余地,息衍全力举起铁戟,戟锋强硬地截断刀弧,戟头的小枝再次锁住了嬴无翳的刀势。息衍感觉到手肘处传来了挫伤的剧痛。

    “这个世上,也永远不会有平安的时代。总是一场、又一场的战争。你们做这样的梦,被押上绞架也不肯醒,我很激赏。但是,”嬴无翳双目如炬,悄然低语,“天驱在这世上,并无存在的理由!”

    “死吧!”嬴无翳纵声咆哮。

    刀势无断绝,甚至没有丝毫的滞涩。息衍全身一震,看见那道不可一世的刀弧竟然“嚓”地切断了戟头的小枝,继续斩落下来。生死的瞬间,息衍的双手猛震。

    嬴无翳感觉到贴着刀面的戟杆上忽然传来惊人的震动,斩马刀在手中忽然震了起来,像是被铁棘粘住了,一股巨大的震颤延缓了刀势。刀只是缓了那么一瞬间,息衍全力推动戟杆,把嬴无翳的攻势压在了一边。两人肩甲相撞,错马而过,分别驰向战场的两侧。

    “姬野!”吕归尘喝道。

    姬野已经驱动战马扑了出去!他在校场演练多年,枪术之外,弓术也极为精强,宿铁弓上早已经悬了一枚雕翎箭。此时息衍和嬴无翳分开,他就有了机会。疾驰中,姬野将铁弓张满,锁住了嬴无翳的背心,他宿铁弓的射程远到二百五十步,这个距离上命中并非难事。

    “姬野!先射对面那人!”吕归尘在他身后大吼。

    姬野心里一惊,扭头看去,忽然扭转了箭头。嬴无翳军中,大旗下那黑甲的骑士竟然也单骑出阵,手持一张硬弩,毫无疑问是在瞄准息衍。

    雕翎箭抢先射向了黑甲的骑士。姬野知道弩的杀伤力更甚于他手中铁弓,可以轻易地贯穿息衍的背甲。仓促间他无暇瞄准,箭一声凄厉的尖啸,堪堪贴着黑甲骑士的脖子擦了过去,黑甲骑士的弩脱手,弩上铁矢射进草丛中,他本人也失去平衡,从马背上摔落。

    整个雷骑军忽动了,三军潮水一样涌动着推进。无数铁蹄踏起烟尘,一道灰蒙蒙的狂浪在草原上升起。骑射手的队伍在两侧如同鸟翼般飞起,枪骑兵们则占据了中央战场,加速之后的战马终于抛下了尘头。下唐的军士们眼睁睁地看着赤色轻甲的离军骑兵冲出了滚滚飞灰,聚成一片依草原起伏的赭红色波涛。

    “赤潮!”不知道下唐军的阵营中谁发出了这样嘶哑的声音,而他的声音立刻湮没在铺天盖地的铁蹄声里。

    二

    赤潮——雷骑军的冲锋,仿佛贴着草原而来的赤色潮水,这股潮水漫过的土地只剩下累累的尸骨。

    诸侯们第一次见识这股潮水是在锁河山的八鹿原,那时候公卿们将军们士兵们都惊骇了,面对着这股潮水仿佛灵魂离窍。这不该是人类能够使用的战术,他们这么不畏生死地冲来,纵马越过箭雨越过障碍越过同伴的尸骨,拼死也要把马刀砍在敌人的头上,像是殇州冰原上发狂的夸父,又像是越州山中那些长着凶狠大颚可以把整牛咬噬为枯骨的赤色蚁群。

    他们不畏惧,于是诸侯畏惧了。那一战,离军五千雷骑的冲锋,打垮了七万诸侯大军的结阵。

    除了勇气,雷骑军胜在轻骑机动。他们的战马不披马铠,骑兵也只披赭红色的硬皮甲胄,领军的百人队队长和千人队队长背插赭红色的背旗作为标志。轻装急速是雷骑取胜的第一手段,当敌人尚未组织起有效的阵形时,这支部队的前锋枪骑兵已经撕开了敌人的前军直插到中心去,而敌军尚未弥补缺口形成包围的时候,辅助冲锋的骑射手就以箭雨压制了对方的行动,几轮齐射结束后,雷骑军的精英刀骑武士则挥舞狭长的马刀迅速斩杀混乱的敌军。等到骑枪手、骑射手和刀骑武士最终汇合在敌人阵后的时候,往往背后只有一片烟尘尚未落尽的修罗场。

    即使身为主帅,息衍和嬴无翳也没有迎接赤潮的勇气。雷骑甫动,两人已经无法继续交战,而是闪电般鞭马撤向战场的边缘。奔涌的骑兵潮如同一驾巨型的战车,无人可以遏制它推进的势头,如果静止不动,无疑会成为被恶浪打碎的礁石。

    下唐的一线骑兵完全愣住了,根本想不到冲锋上去迎战。事发突然,息辕完全乱了手脚。没有任何一支军队会在主将对决的时候发起骑兵的冲锋,而对方那名黑甲武士的受伤分明引发了般的结果。

    息辕很快镇静下来,他深知无论训练还是实战的经验,下唐骑兵都无法和雷骑相比,区区三千骑兵即使送上去也只是给雷骑屠杀。所以他掷下令旗,骑兵首先后撤,弩手们对空抛出了大片的矢阵。

    雷骑的强悍在矢阵落下时一览无余。普通轻骑没有重甲保护,面对箭雨时候难免要控制马速来躲避,但是雷骑的武士们纷纷提起战马上的皮盾遮蔽在头顶,顶着矢阵继续推进。下唐弩手不是从军旅世家中招募,多半只是市井里游手好闲的少年,所用的弩劲道不强,远不能和方才离军那名黑甲骑士所持的硬弩相比。矢阵离弦时候尚有一股气势,可是落下来非但难以造成杀伤,甚至连洞穿皮盾都不能。

    赭红色的箭头从赤潮中突出,最有经验的老兵都汇集在箭头的前缘。雷骑军已经逼近了下唐的旗门。吕归尘按着影月的刀柄,深深吸了一口含着尘土的空气,一股颤栗穿过全身。他左右顾盼,弩手们已经慌张地撤向了中军。

    “世子……快走!快走吧!这可是雷骑!”金吾卫的统领、百里景洪派遣来一路保护吕归尘的方山声音颤抖。

    吕归尘按刀立马,直视扑面而来的赤潮,声音平静:“你们押住弩手,一层一层地退,我最后一个走。”

    “那……那全靠世子神威了!”事到如今,方山也顾不得国主的令,如蒙大赦般拨转战马,不顾一切地逃向了本阵。

    吕归尘瞟了他的背影一眼,微微摇头。他也清楚国主的用意,方山说是保护他,另外的任务却是提防吕归尘潜逃。但凡有什么异动,他有权将吕归尘当场格杀。不过此时方山不顾一切只求逃命,一副只恨马腿太短的模样。

    吕归尘想起他家乡的武士来,那些蛮族汉子血管里流的像是烈酒,看他们冲锋也像是喝了烈酒般让人热血沸腾。

    他眯起褐色的眼睛,注视着逆风迫近的雷骑大队,轻轻抚摩着刀柄:“这才是真正的……”

    离军千夫长、右军都统领张博挥舞两柄马刀冲在最前。他背插六面靠旗,饿虎一般狂吼。不过等他扑近唐军的阵前,弩手早已溃散,只剩下一个少年披着蛮族式样的豹裘和东陆的月白色重铠立马在前,按着腰间的长刀,侧头面对他狂风般的势头。

    “杀!”张博策马跃起,马刀斜斜下劈。

    吕归尘按着影月的刀柄,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是他第一次拔这柄刀,仿佛刀鞘中藏着鬼神。他猛然发力!刀蹭着鞘的内壁滑出,“嗡”的一声震鸣!

    张博忽然感觉自下而上凛冽的杀气,多年战场的经验告诉他,对手竟未在他长刀下拨马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