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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精悍的雷骑兵胯下一色火红的骏马,全身上下无处不是斑斑的血迹,多数都带着箭伤,但是依旧以刀背振击马臀,大吼着疾驰,遇见逃跑的下唐军士,矮身就是一刀,而后也不回看一眼,踏过兵营向着南方逃离。

    有传令的雷骑目不斜视地奔驰过去,在马背上用力吹动牛角军号。

    “我军……败了?!”吕归尘浑身战栗。

    他想殇阳关下已经彻底败了,白毅息衍的绝杀之阵未能拦住离军,如今离军的战线已经肆无忌惮地突破到了五里外的兰亭驿。

    可时间不容他战栗,几名雷骑已经发现了他所在的帐篷,他装束和所有唐军都不同,立刻引起了雷骑的注意。那几骑一齐带转战马,扑向了吕归尘所在的方向。

    他没有古月衣面对雷骑时的冷静犀利,他也没有转身逃走的机会,扑近的几名雷骑以一个接近半圆的阵形堵住了他逃走的一切可能。吕归尘退了几步,几乎绝望,最后一瞬间,他脑子里电光火石般一闪。他猛地跃起,扯住军帐顶篷,狠狠的一拉。整个军帐彻底崩溃,落下的顶篷像是一张巨大的青色幕布,遮住了吕归尘的身影。

    雷骑们猛提缰绳,战马腾跃起来,在倒塌的帐篷上跃过,马刀纷纷斩向脚下的帐篷。一刀刀光几乎是贴着吕归尘的鼻尖劈下,砍裂了帐篷。刀的寒气像是留在了鼻尖,吕归尘缩在帐篷下面不敢动弹,手却猛地一抖。

    他感觉到手里有一件东西,恰好是一件武器——那柄不祥的长刀“影月”——传说它只在杀人瞬间光如满月。握刀的手心满是冷汗。

    马蹄声乱了,刚刚冲过去的几匹战马似乎是调转了方向,又奔了回来。雷骑并未准备轻易放过这个身份与众不同的年轻人,回转来只要马蹄践踏,便不难踩死藏身在下面的人。

    钉了铁掌的蹄子在周围发疯一样地踩踏着,踩到身上任何一处,骨头立刻会断裂。吕归尘觉得心跳得快要突出胸口了,他死死的抓着泥土将身体贴近地面,怕自己忍不住跳起来,就会暴露了位置。

    “杀了!”雷骑中为首的什长忽然下令。

    “杀了?”吕归尘怔住了,他想自己已经被发现。

    他呆了一瞬,忽然明白了那名什长的意思,他一直忘了一件事——这个帐篷里还有一个人!

    不能动弹的姬野。

    吕归尘哆嗦了一下,憋在身体里的冷汗像是打开了闸口,瞬间都排了出去。他猛跃起来,站在月光下,正看见一匹红马高扬起前蹄,就要踩下去。而铁蹄下的脸,就是那个瞳子漆黑的少年!

    如此的相似,根本就像是那一次在东宫的窄巷中相遇,那一幕重新上演。姬野的眼睛里烧着寒冷的火,吕归尘觉得自己被封冻起来。

    “这就是敌人了?”吕归尘问自己。

    “这就是敌人了!”他听见自己的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吼叫。

    他还记得仅仅片刻之前自己的诺言,那个诺言像是在他心里被某个人放声朗诵,声如洪钟:“不过我们是好朋友,只要吕归尘·阿苏勒·帕苏尔还有一口气,我就不会让他们踩你的脸!”

    他觉得自己胸膛里沉重的心跳忽地轻快起来,与此同时血气带着漆黑的甜意从背脊窜入头脑中。

    他不由自主的往前冲去。

    他冲锋!拔刀!咆哮!可是他自己甚至听不见自己震耳欲聋的啸声!

    雷骑什长首先是被一声“嗡”的震鸣惊动,他敏锐的感觉到那是一柄武器在出鞘,而后是可怕的吼叫从脑后传来。他正要看着敌人脑浆迸溅,战马却被吼声惊动,在空中弹动双蹄没有踩下去。什长大惊回头,仰天望去,看着天空中一轮明月,在几乎是圆满的月轮中,一个影子大鹰一般扑落。

    那人手中的武器泛着隐隐青辉,光如满月!

    “人怎么能跳那么高?”这个念头在什长的脑海中只是一闪,他的人头就已经和身体脱开了,连带着的是那颗巨大的马头。

    战马和人的尸体沉重的栽倒在姬野的身边,溅得他满身是血。他仰面正好可以看见提刀而立的吕归尘,那双褐色的眸子中一片空白。

    滚热的血粘在手上,好像全身都是粘粘的。那颗人头还在他脚下,眼睛没有闭上。吕归尘狠狠地打了一个寒噤,缓缓地看向手中的长刀,蒙着一层滚烫的血,这柄邪异的武器似乎真的泛起可怕的月光。

    “这么简单……就杀了一个人……”他跌跌撞撞地退了几步。

    不是畏惧也不是欢喜,他只觉得自己已经无力再想,沿着漆黑的深渊落了下去,永远也不能到底。

    “阿苏勒,背后!”姬野大喝。

    吕归尘猛地惊醒。五年的修习,青阳的大辟之刀、息衍的双手刀剑之术、帘子后那位老师的切玉劲,凌厉的杀人之术早已深种在心里,仿佛渐渐成长的妖魔,一旦破了这层障碍,就再也没什么可以阻止它们。吕归尘旋身挥刀,一记平斩,长刀狠狠的陷进了背后那名骑兵的马腹中。吕归尘毫不停留,一沉气,双手按住刀柄全力一推!战马被整个的开膛破腹,那名雷骑的一条小腿落了下来。

    “阿苏勒!”姬野的呼喊中,吕归尘提着影月鹰一样再次飞掠而起,凌空斩向下一名敌人。

    他冲杀出去,不再回头。

    八

    殇阳关下。

    赤潮在嬴无翳霸刀的指引下撕破了联军的防线,抛下数以万计的尸体,仅有五成的离军得以顺利突围。剩下的五成默默地躺在战场上,和联军的尸体肩肘相依,却象是并肩死战的朋友。

    一批又一批的离军在嬴无翳身边编队,分散成数百人一队,向着南方撤退。战场上最后挣扎的离军已经为数不多,然而联军也并无实力再做出强硬的追击,机动最强的风虎骑军和出云骑军损伤惨重,而楚卫国的重装枪士虽然还能保持队形,却是根本不可能用于追击的。

    “王爷!苏元朗还没有撤出来!”张博焦躁地兜转战马。

    “人在哪里?”

    “那边。”谢玄薄剑指向殇阳关的城墙下。

    嬴无翳的突围,以雷骑居前冲锋,而苏元朗独自率领一支赤旅在最后列阵,守住了后背。楚卫国山阵枪甲向前方推进的时候,将苏元朗所部死死的逼退回去,和大部隔离开来。赤旅是步卒,没有雷骑军的速度,无法绕过山阵和本阵汇合,只能以惨重的伤亡拖住了山阵。而死伤之后,这一部赤旅已经再没有力量发起新的突围了。

    “哪里?哪里?我带一千人!杀回去带他们出来!”张博更加焦躁,嘶哑着嗓子吼叫。

    “混帐!”嬴无翳忽地低吼。

    “王爷!”张博瞪大眼睛,“要看着苏元朗死么?”

    “你去了,再也不要想有命出来!”嬴无翳狠狠的一鞭子抽打在张博脸上,“要去给他陪葬么?”

    “陪葬也好过在这里看着!”张博少有的放肆起来,对着国主发怒。

    苏元朗那个默不作声的男人,是和谢玄、张博一样最早投效嬴无翳的人,张博无法忘记最早的时候在总是雾气缭绕的九原城,他和那个方脸无须的沉默年轻人相遇在一支混杂了南蛮部族的新军中,后来这支军队被称作雷骑。那时候的张博、谢玄和苏元朗都还没有今天的名望,是死了也没人多看一眼的小人物,连嬴无翳也仅仅是一个离国侯的公子,很不被父亲看重。而就是这些男人聚集在一起,终究击溃了一路上各种凶狠的敌人,紧紧握住了权力,让整个东陆都不敢小看他们。此时张博远远的看着苏元朗带着最后的一小股赤旅,即将被楚卫方阵逼死在城墙下,他一向什么都不装的心里有一种被割裂的剧痛。

    他知道他就要失去这个朋友了,他马刀再利,也无法改变什么。他只能徒然的瞪大眼睛,和自己的主上对峙,似乎要在这种强横中证明些什么。

    嬴无翳看着他满是伤痕的脸,忽然语塞,默默地摇了摇头。

    “王爷,苏元朗退入城中了。”谢玄低声道。

    张博和嬴无翳一齐抬头去看,苏元朗带着最后的十几名步卒退进了燃烧的殇阳关。片刻,一面残破的红旗在城头上升起,所有人都默然。那是苏元朗引兵登上了烈火熊熊的城墙,他竟然再次升起了离国的大旗。

    苏元朗拉开了衣襟,像一个真正的南蛮人那样袒露着肌肉虬结的胸膛,挥剑大吼。

    隔得太远,嬴无翳听不清他吼着什么,只看见他挥舞着佩剑,用尽全力。整个东陆最强大的六国联军就在他脚下,所有人都仰着头看他挥舞佩剑,放声呼吼。张博记忆中这个男人从来不曾这样肆无忌惮的说话,苏元朗是个说话太少的男人,有时候让人不明白他心里在想着些什么,他和谢玄张博比又更加冷静,每每说几句话,也是最稳重保守的。张博甚至恨过苏元朗的婆婆妈妈。而这个时候,张博不需要听见苏元朗在吼些什么,就已经明白了一切。那吼叫的样子是如此的纵横挥阖无所顾忌,根本像极了年轻时候的嬴无翳还有醉酒高歌的谢玄,这个石头一样的人此时似乎要把自己一生积下的话都对着他所蔑视的六国联军吼出去。

    张博忽地记起初相遇的时候苏元朗那句话,张博问起他为何要参加这支由一个年轻公子招募的盗匪一样的新军,苏元朗说:“今天是盗匪一样的新军,明天可未必是。”

    张博忽然明白了这句平淡的话里的意思,沉默的苏元朗一样有在这乱世里征战的绝大的梦想,他后悔当初没有更直接地问苏元朗,问他说:“你也想要天下人都知道你的名字,骑着战马所向披靡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