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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匹马都是极通人性的良驹,避开满地的尸骨,慢慢靠近。战场上散发着尸体腐烂的浓重臭味,开始腐朽的铠甲下露出森森白骨,战死者的长矛插在土地里,像是一片稀疏而歪斜的树林。

    最后三人终于在战场中间相遇,隔着十几步,各自以军礼问候。

    “听说谢将军马上就要回师了?”息衍在这样的空气里还能含笑。

    谢玄也笑笑,捂着鼻子:“是,今夜连夜拔营撤退。国师的圈套终于还是没有奏效,我们再战一场,最后也不过是两败俱伤。”

    “谢将军是坦荡君子。”息衍称赞。

    “不敢当这个夸奖。说起来我们这些从军的人,也不免为神术的力量所诱惑。我本不相信世间有什么术法可以以一人之力抗衡大军,可是听说了这个计划,心底也暗暗有点期待,若能在这里消灭白将军和息将军,我国一统东陆的道路便被荡平了。”谢玄说。

    他停了一会儿,自嘲般地笑笑:“不过,果然还是不行啊。”

    三个人说到这里,都有些语塞,息衍张了张嘴,竟也接不下去。于是各自躬身行礼,把目光转向四周,夜幕下,火把照亮的,无处不是尸骨。

    “王爷留了命令,若是国师的战略不能生效,我军将抛却全部辎重,立即回撤。我留下的帐篷内有粮食和药材,请将军随意取用。”最后还是谢玄打破了沉默。

    “拜领了。”息衍躬手拱手,“不过我一直有个疑问,既然是剿灭我们的战略,为何离公殿下急着赶回离国,只留下谢将军身处危地作战呢?是离公觉得我们还是比不上国内的动乱重要,或者离公自己也并不相信神术?”

    “这个谢玄倒不好说了,王爷只是下令,并没有说为什么。”谢玄说到这里,笑了笑,“不过我私底下猜测,王爷没有亲自督战,有个原因是要赶在九月初七回到九原。”

    “九月初七?”息衍诧异。

    “是赶夫人三十八岁的生日。王爷和夫人,也有很多年没见了。”

    “哦,”息衍沉默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么,“是那个叫做秋络的公主,很多年了啊……”

    谢玄点头:“夫人闺名,不敢擅称。”

    白毅一直没有说话,此时低声说:“还是不要在尸阵中叙旧了吧,这里满地的尸骸,都曾奉着我们的军令厮杀。我们现在倒像是说得投机,这些人若还活着,听到了,又会如何想?请谢将军安心退兵,白毅绝不追赶。我这一阵败在离公手下,亲眼见识了离公的魄力,请代我传话,说我敬佩离公。”

    “白将军说得有理,那么白将军要带的话,只是‘敬佩离公’四字么?”谢玄问。

    “是。”

    “谢玄记得了。其实王爷也有些话可以说给白将军和息将军,他说他在殇阳关下,只看见一个半人。一个是白毅将军,半个是息衍将军。以一个半人阻挡我离国四万赤旅五千雷骑,犹然能够取得这样的战果,将军东陆第一名将,名下不虚。可惜和将军是敌人,不能变成朋友。”谢玄说。

    “我只算半个么?”息衍笑笑。

    “息将军如果是下定决心要杀王爷,就算一个人。不过……谢玄拜谢息将军放虎归山。”谢玄在马鞍上躬身长拜。

    “好!好!”息衍大笑起来。

    白毅无声地掉转马头,向殇阳关而去,并没有告别。息衍和谢玄一同看向他的背影,只看见一袭白衣打着火把的人在夜色中孤零零的仿佛一个鬼魂。不约而同地,两个人都长叹了一声,各自拱手告别。谢玄策马飞奔回本阵,息衍转去追向远去的白毅。

    十六

    “啪”的一声,什么东西碎了。

    烛光照在雷碧城的脸上,这个冥想中的老人缓缓睁开眼睛,目光落在面前那张小桌上的白瓷瓶上。现在瓷瓶已经碎了,它是自己忽然崩裂的,没有人碰它,也没有一丝风。瓷瓶外光润的釉面上原本透出明艳的红色百圾碎花纹来,那些花纹精美而色泽透明,像是从瓶子里面生长出来的。瓶子碎了,红色的液体从里面流淌出来,在小桌上变成越来越大的一滩,似乎渐渐地显现出什么纹路来,然而在烛光下它没能坚持多久,一朵青色的火苗自己就飘起在那滩不知名的液体上,而后液体无声地燃烧起来。片刻,火焰熄灭,桌面上只剩下几片白色碎瓷,瓷面上红色的花纹也消失了,桌面也没有烧灼的痕迹。

    门口站着铁铸一般的从者,他脸上覆盖森严的铁面,只露出一双眼睛。此刻他默默地看着那堆瓷片,肃杀的双眼里隐约有一丝悲恸。

    “你的哥哥已经永远离开了我们,”雷碧城低声说,“大概是未能完成任务吧,毕竟是面对曾是天驱武士的素月墨羽,他们懂得对付我们的办法。你哥哥还是太年轻了,是我的骄傲,是我的错。”

    “离开这里么?”从者低声问,他的声音还是平静的,不带一丝感情。

    “不,我想要休息一下,等着他们来找我。”雷碧城缓缓合上了眼睛,手挥过面前的那几片碎瓷,“收起来做个纪念也好,这是你哥哥留下的唯一的东西。”

    从者上前,轻轻捧起那些碎瓷,包在一张布帕里,收进胸甲中,又退回到门前。他像雷碧城一样闭上了眼睛,静室里重新安静下来。

    蜡烛自己悄无声息地熄灭了。

    天空微微露白。一夜过去,静室里的格局没有丝毫改变,雷碧城和从者像是在冥思,又像是进入了沉睡,两个人甚至没有呼吸声,衣角也没有移动丝毫。

    这时候从者睁开了眼睛:“来了!”

    脚步声从外面的走廊上传来,来的人不只一个,其中还夹着武士的重靴声和刀剑撞击甲胄的叮当声。对方来得极快!从者按住腰间的刀柄,站到了雷碧城身后。

    门“咣”地被人大力推开,长公主大步而入,面无表情地站住,直视雷碧城,她的背后站着精锐的戎装武士。百里宁卿的双手笼在衣袖里,垂头立于长公主背后。黑衣从者握紧了刀柄,手甲的甲片摩擦,发出了令人不安的响声。雷碧城没有睁眼,轻轻扬手示意从者退后。

    “殇阳关的情报,碧城先生对我建议的战略已经失败,离国大军已经连夜拔营了。”长公主冷冷地说道。

    雷碧城点了点头:“我已经失败,长公主如果需要我的头颅化解你的愤怒,那么尽可以来取。雷碧城活了太多年,并未把自己衰朽的生命看得很重要。”

    “辰月的大教长会不珍惜自己的命么?”长公主冷冷地问,“也许,碧城先生早已猜到我不会下手。”

    她忽地露出一丝妩媚的笑来,这笑容在她曾经绝艳而已经衰老的脸上,看起来让人惊恐而悲凉。

    雷碧城缓缓地睁开了眼睛:“辰月教?长公主怎么会把我和这个宗派联系在一起?”

    “山碧空这个名字,碧城先生知道么?”

    “长公主知道什么?”雷碧城反问道。

    长公主轻笑:“其实我要向碧城先生请罪,从你踏入我的水阁开始,我的人已经开始搜集关于先生的资料。我们没有什么收获,但是有一条记录非常有趣。九年之前,有一位先帝派遣的特使渡过了天拓海峡,出使北陆青阳部,似乎和碧城先生是旧识。”

    “哦?”雷碧城低声道。

    长公主一对修长的黛眉因为得意而飞扬:“先帝派出的这名特使,名字就叫山碧空,他没有任何的爵位,也查不到来历背景。我们只知道这个人入宫见了先帝一面,立刻就获得了先帝极大的信任。其后的很多事情,都是先帝直接指派给山碧空的,外人无从得知。而更有趣的是,武库中两万五千件重弩,正是那个时候,先帝按照山碧空的建议令工造府制作的。”

    她停下不说了,直视雷碧城的眼睛,像是要从雷碧城的眼睛里挖出一丝动摇或惊惧来。可雷碧城和她坦然对视,目光清澈,淡淡的仿佛秋水平湖。

    静了许久,雷碧城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容:“是,山碧空和我是师兄弟,我们师从同一位老师,也侍奉同一位神祉。可以说,山碧空就是另外一个雷碧城,我们的目的和能力,几乎没有区别。那么,为什么长公主又确信我们都是辰月的信徒。”

    长公主沉默了一会儿:“五百年前贵教大教宗古伦俄担任国师的始末,史官都清楚地记录下来了,那份记录不曾遗失,始终都保存在宫中,只是不便透露给外人。碧城先生,你们曾经在我们白氏的面前暴露过你们的面目,也带给皇室荣耀与杀戮,我们白氏的子孙不会忘记的。”

    “好!”雷碧城道,“那么我可以为长公主做些什么?”

    “我希望碧城先生能够为一个人做事。”

    “我不辞千里,就是为了把我的力量献给长公主。”

    长公主摇头而笑:“在帝都,我算什么呢?这里暗流激涌,无处不是权贵,我一个女流,又能如何?但是却有一个人,和我不同,他能给予先生的东西远超过我。今天一早,我对他说了碧城先生的事,他非常激动,很想当面向碧城先生请教。所以我直闯进来,不是为了在殇阳关的计划失利,而是要告诉先生这个好消息。”

    “谁?”

    “当然是这一代我们白氏的皇帝!”长公主向身后招手。

    一直隐藏在最后面的戎装武士们大步而入,他们都是英俊挺拔的年轻人,浑身庄严的玄色重铠,胸甲明亮如镜,配以暗红色的重锦军衣,肩甲上垂下金色玫瑰的军徽。他们在雷碧城面前低头半跪,手捧着朱红色的托盘,上面是一袭暗红色的重锦长袍和一顶黑色的发冠,长袍和发冠均以黄金为纹路装饰,是极度华贵庄严的礼服,帝都公卿的朝服也不过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