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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清宫金吾卫请碧城先生着礼服,陛下正在等待先生!”为首的年轻人大声说,声音抑扬顿挫。

    这是皇室最隆重的礼遇,任何一个重臣能蒙这样的仪式请入太清宫都将为之狂喜和狂傲,而雷碧城看起来却并不怎么激动。他伸手轻轻触摸那件礼服,久久没有说话。

    一直沉默的宁卿近前一步,接住了那件礼服:“穿上这件礼服前,我有几个问题想请教碧城先生。”

    “宁卿公子请直言。”

    “碧城先生出仕离国,和碧空先生效忠皇室,前后相差不过两年。而离国和皇室从当时到现在都是死敌。请问为了同一个目标,为什么两位先生却选择了不同的阵营?”

    “因为我们选择的是不同的火种。”雷碧城说。

    “火种?”

    “先帝和威武王殿下都是胸中燃烧着火焰的人,都意图改变这远不完美的天下。我们辰月的信徒并不选择任何一方的势力,我们仅仅选择火种。人心里的火,给了这天下以活力。我们把生命献给神祉,而把神祉赐予的力量分赠给火种们。”雷碧城缓缓地说,“这也是我来这里的原因,无论长公主,还是宁卿公子,心里都有火种,甚至并不逊于嬴无翳。”

    “即使火种们之间是敌对的?”

    雷碧城看了他一眼:“是。最后总有人在我们的辅佐下取胜,将天下的权柄握紧在手中。虽然这权力的执掌也不过是一时的。”

    “宁卿受教了。”百里宁卿长拜,倒退出去。

    雷碧城起身,从托盘中抓起礼服抖开,披在肩上。此时他的动作大开大阖,仿佛挥斥千军,满屋的人都感觉到那礼服抖开时扫出的风扑面而来。金吾卫们敬畏地为他压上发冠,仿佛服侍皇帝那样谨慎。

    雷碧城昂然而立,张开双臂任由金吾卫们为他整衣,他身形高大挺拔,眉宇森严,不可逼视。

    长公主也走到雷碧城身后,为他整理衣服的皱褶。

    “偏劳长公主。没有完成我们的计划,却蒙长公主原谅,更引荐我给陛下,雷碧城深感恩典。”雷碧城这么说,却并未有诚惶诚恐的模样,任由长公主为他抚平肩膀上的衣褶。

    “虽然没有完成计划,可是碧城先生的力量,我们都已看得清清楚楚,获得这样的力量,还有什么做不到呢?”长公主轻笑,“如我当初所说。你们是神的使节,无论是带来毁灭还是恩赐,都没有人能拒绝的。”

    “雷碧城尽力而为!”

    老人一振礼服,大步而出,长公主、宁卿、金吾卫和从者们在他的身后。

    十七

    胤成帝三年,十月十九日,殇阳关。

    北大营正门,淡青色的雪菊花大旗下,古月衣牵着战马,引着一队出云骑射手,正和冈无畏告别。晋北的这面大旗也是刚刚洗干净,上面还留有淡淡的血斑。

    冈无畏指着血斑长叹:“诸国此次流的血,只怕可以把殇阳关的每一寸地面染红了。”

    古月衣也低声长叹。

    “古将军真的不赴帝都觐见么?”冈无畏问。

    古月衣摇头:“其实国主并未令我入京觐见,我是一个将军,依令而行。况且,晋北是那么偏远的地方,皇帝知道晋北,大概除了森林,就是下雪而已。我们那里,不习惯寒冷的人住都住不下去,和诸侯素来没有什么恩怨,跟皇室,也少有瓜葛。此次勤王,我国没有很大的野心,其实皇帝的恩典再大,却未必能泽及我们的雪国。”

    冈无畏惨然笑笑:“我还是要启程入京的,不过休国五千精锐来到这里,我只能带着一百六十五个活人入京了。休国不大,此次惨胜,我国已经无力和诸侯逐鹿。不过是在皇帝面前表表功勋,得几个有名无实的爵位,拿几张轻飘飘的诏书而已。”

    “冈老将军也说这样的话,月衣倒是有些吃惊。”古月衣低声道,“不过,却是实情。”

    “哈哈哈哈。”冈无畏苍老而豪迈地大笑起来。古月衣有些不安,他和冈无畏相识这些日子,还从未听过这位端方威严的老一辈名将如此纵声而笑,于是心下有些惴惴。

    “年轻人!你和我不同,我已经老了。你年轻,有才华,也有了名望。你应该辅佐胸怀壮志的主人,晋北侯雷千叶就是一个。你的国主,他并非没有野心,他是雪山的白虎,已经积累实力很多年了,我知道他是有实力取得天下的人之一。”冈无畏笑着说,此时他卸下了沉重的外壳,就像一个毫无顾忌的老兵,“如果有一天我们在战场上相遇,我也不会手下留情,你也用不着可怜我年老。”

    古月衣仰望这个老人,终于点了点头:“冈将军的教诲,古月衣记得。”

    冈无畏转身策马而走。古月衣也翻身上马,却依旧注视着冈无畏远去的背影。

    “冈将军是一块老辣姜。”有人在他背后含笑道,“看他挥刀杀敌,让人握剑的手也热起来。”

    古月衣惊诧地回头,没有料到居然有人能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自己背后。他看见的是息衍,息衍步行而来,一身散漫的黑衣,嘴里叼着烟杆。

    “息将军!”古月衣急忙见礼。

    息衍摆了摆手:“我是来找白大将军的,听说古将军就要离开,也没有机会远送,不过终有再见的日子,也就不值得惋惜。我想说的话,恰好有一位老辣姜已经说了出来,改日如果在战场上相遇,无论是战友还是敌人,息衍都会乐于看见古将军的身影。”

    “我们……”古月衣愣住了。

    “你获得了指套,可是距离真正的天驱,还差得很远。”

    他笑笑,转身走向北大营的门口,跟在息衍背后的,是吕归尘和息辕,吕归尘怀里抱着一身白衣的小公主,小公主头上蒙了白色的面巾,想来是不想让这个孩子看见满地的横尸,也不想让人看见她的面容。古月衣对吕归尘和息辕微微点头,便算作告别。

    他再次看向冈无畏离去的方向时,那个老人的背影早已消失。

    这是古月衣平生最后一次见到冈无畏。若干年之后,休国灭国的那一日,古月衣就立马在那个持乌金色长枪的黑衣武士背后,亲眼看着城门洞开,看着头发花白的老将军飞身一跃殉国,看见他的尸身被军士们刺在枪尖上,当作胜利的标志举过头顶。

    古月衣的泪水不能控制地滑过脸庞,火辣辣的有些痛,像是在伤口抹了姜汁似的。

    那个被他奉为主上的黑衣武士回头问他:“是因为当年的交谊么?”

    “不,”古月衣回答,“只是很高兴我已全力以赴。”

    息衍站定在楚卫大营的中军主帐之前,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又长长地吐出。

    息辕跟在后面,看见叔叔这个模样,也略有些紧张。息衍很少如此谨慎,甚至有些犹豫,平素的息衍是一个懒散的人,了无牵挂。息辕知道这是要去见白毅,却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见白毅让息衍显得有些异样。吕归尘拍了拍怀里裹在一团素锦中的小公主,和息辕对了对眼神。

    息衍摸了摸下颏细微的短须,有些为难的样子:“终究是要带走别人家的公主当人质,让人有种做强盗的感觉。”

    他转向息辕和吕归尘:“你们两个带着小舟公主,进去和白毅见上一面,道个别。我在这里等你们。”

    “是。”息辕应了,却有点奇怪,“叔叔不和我一起去么?”

    “不,我和他是多年的朋友,不必多见了。”息衍淡淡地回答。

    吕归尘不解,扭头看着息衍:“将军是说?”

    “有个人,原来是你的朋友,现在不知道是朋友还是敌人,不过终究站在不同的立场上。相见不如不见,又是这样尴尬的场面下。”息衍语义飘忽,终于不愿多言,“总之你们现在还不会明白就是了。”

    他沉默了一下:“有点怀念在战场上,那时候大家始终都是朋友……”

    “让他和小公主说说话,”息衍在后面补了一句,“但别太耽误时间。”

    息辕和吕归尘走进大帐,略略有些吃惊。偌大的帐篷本是白毅野外行军的仪式场所,里面空间极其开阔,原本应该卫兵拱列,可是这两个人却只看见空荡荡的一座帐篷,只在最中央搁着一把椅子,一身白衣的将军双手按着膝盖,沉默地坐在那里遥望他们。他的眼神是安静的,又带着刀剑般的锋利,却不咄咄逼人,只是能把一切都穿透似的,静静地推了过来。

    息辕也是见过场面的人,此时却不能不束手束脚,他示意吕归尘把小公主放下。吕归尘解开了笼在小公主脸上的面巾,小舟脂玉般的脸庞露了出来,一双明净的眼睛开始有些姜黄,当她看见端坐不动的白毅时,忽然就安静下来。她还是有点畏惧,低着头,却使劲抬起眼睛,小心地揣摩着白毅的神情,稍微觉得不对了,又立刻把目光低下去。那眼神分明是看见了最亲近的人,只是害怕被责骂。

    可自始至终白毅只是静坐,连眉梢都没动分毫。

    息辕和吕归尘开始觉得不自在了,这个场面让他们觉得自己根本就是不该存在的外人,像是糕点上的苍蝇一般令人讨厌。

    “舟月见过老师。”小公主缩着肩膀看着地面,小心地说。

    “老师?”息辕吃了一惊。

    “舟月,”白毅点了点头,“看见你,老师很高兴。国主嘱咐老师,一定要从万军之中保得你的平安,天幸你得救。可是城里又一直动荡不安,你没有事,老师就放心了。”

    “舟月记得老师的教诲,有几次遇见危险,一直默默地念老师教给舟月的话,就不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