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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bu小说网 > 玄幻小说 > 青叶书塾 > 2 第一章 假期里
    却笑东风从此,便薰梅染柳,更没些闲。

    ——宋•辛弃疾

    即使在汴梁城酒楼林立、歌坊汇集的繁华地段,三籁乐坊也算得最惹人注目的销金窝之一。

    立春日的一大早,唐赋被老爹唐宇杰叫起来出了门。作为三籁乐坊的大公子,今天唐赋要跟随做乐坊坊主的老爹视察自家的地盘。

    “既是来看入选的新人,老爹何不叫娘一起来?娘眼力总比我强,或许会有意外收获。”

    “不要又找借口,说到挑选舞姬、歌娘,你也该参与一下了,考不考科举以后再说。”

    唐赋这位老爹出身乐师世家,年轻时就是抚琴的高手,既有技艺又会周旋权贵,曾被皇室召用,后来手指残疾废了琴,专心经营乐坊,如今在汴梁城的同业中也很有声名。

    此时,领着儿子一一走过三籁乐坊的雕梁画栋,唐宇杰神色间颇有些志得意满。

    走在唐宇杰身边,唐赋暗笑着欣赏老爹的志得意满,为一间乐坊倾注了这么多感情,老爹还真是孩子气。

    “了不得!我们坊主来了!坊主这一向可好?怪不得昨儿又是喜鹊叫又是灯花爆,原来应着今天——哎哟哟!这不是我们大公子吗?!大公子更是稀客了!小红,还不快叫姑娘们都过来!”迎面过来大嗓门的胖妇人是彩妈妈,坊中周旋多年的老人,如今专管坊中姑娘们的衣饰打扮。

    “行了,我和赋儿是自家人,不用招呼。”

    “这怎么行呢坊主!我们大公子好容易来一回,怎么能不叫他见见我们这里的姑娘们?大公子快说话!吹笛子的,弹琵琶的,跳舞、唱歌的,凭大公子点!我们乐坊日后迟早是大公子当家,这里的各色玩艺儿,大公子都得多多的经历才是道理嘛!”彩妈妈眉花眼笑,一面就过来亲昵地攥住唐赋的手。

    这个妈妈不愧是风月场中的元老,惯做这些调调儿,一把年纪了还依旧保持活泼、明快、自来熟的性情。唐赋努力保持微笑,努力忽略她脸上厚得可怕的脂粉。

    “我这回可不就是领他来见识、习学的。妈妈你先只管忙你的去,等我们先看了新来的小女孩子,就去前面看姑娘们。”唐宇杰吩咐着。

    “是是是!大公子肯来习学,真正好事!我这就去前面告诉他们安排!”

    老爹总算打发走了这个妈妈。唐赋苦笑着伸出手来,被彩妈妈攥过的掌心一片脂粉头油的味道,只好向旁边的伙计要手巾擦拭。

    循着乐声,父子两个在教练房的长窗前停下,屋内十多个女孩子正在师傅的教导下各自习艺。

    唐宇杰用不太灵活的食指摸着唇髭,向唐赋示意一个着浅紫衣衫的女孩子,“小模样儿低眉顺目,真可谓文静端庄,准能讨你这种年纪的书生们喜欢。说起来,怎么很久没见你叫同窗过来玩了?”

    忽略老爹的问题,唐赋含笑道:“我瞧她低眉顺目得有些过了头,和庙里泥胎的菩萨有得比。老爹总是说我们坊间的女孩子全都眉言目语、摄魄勾魂,这一位难不成是特特留出的例外,好吸引那些只肯进庙烧香、不肯入坊寻花的善男子?”

    瞟了儿子一眼,唐宇杰转移目标,“红裙子跳舞的那个,正冲你飞眼的那个,做得还算好。一见风流多金状的公子哥,先就抛出如丝媚眼!名姓未通没关系,先拿眼神给你拴个扣,才好盘剥你的银钱!像她这样的,可以算得业务精熟了。”

    “我看起来象风流多金的公子哥?”唐赋失笑,“可她那一双媚眼不是如丝,是如索如绳,抛得公子我从背脊上流冷汗,不由兴起出坊入庙做和尚的念头。”

    “臭小子,我们坊间凭他怎么挑剔的客人,看女孩子的眼光也没有象你这么刻薄的!”唐宇杰笑骂。

    唐赋懒懒地伸展了一下身体,“老爹,三籁乐坊以后就靠这么一群粗蠢的丫头维系?看来你没打算将乐坊开到我可以接手的时候。”其实唐赋从未打算接手乐坊,不过,唐赋也不愿看到老爹如此投入的事业走下坡路。

    “你倒说起来轻松,不靠她们靠谁?你以为汴梁满大街走的都是待选乐坊的美女?如今这一行竞争激烈,要得个像样的女孩子已经不易了,像你娘年轻时那样的美人儿……”唐宇杰泄气之余,开始回忆当年。

    唐赋暗叹:可怜,老爹的审美眼光还停留在二十年前。

    在老爹的怀旧声中,父子两个走去教练房后面的小厅,那是乐师休息的地方。看见坊主进门,在此吃茶聊天的几位乐师纷纷站起来打招呼。

    “坊主好久没来,大家想念得紧!只当坊主忘了我们这些老伙计了!”有拍马屁的。

    “坊主。”有寡言少语的。

    “唐大哥今日来,是要看新选的小姑娘们?”这最后说话的,是乐师的头头李师傅。

    “可不是。据李老哥看来,今年可有几个出色的?”李师傅也是坊中的老人,早年与唐宇杰同做乐师,交情不一般,唐宇杰相信李师傅的眼光。

    “也有一两个,得□□之后再说。”李师傅的表情不乐观。

    “是吗?那就慢慢来。”唐宇杰笑拍李师傅的肩膀,让大家都坐下。

    唐赋侍立在老爹身后,听这老哥俩开始一场关于乐坊前途的讨论。

    李师傅皱眉:“大哥还让我们慢慢来?你可知道隔街新开了一家什么妙音坊,近来可是热闹得很呐,又是新谱的杨柳春,又是新编的小垂手。”

    唐宇杰也皱眉:“我也听说了一些,可我还听说他们那里不比寻常乐坊,有些我们不能学的。”

    李师傅叹气:“我也恨他们还干些不入流的勾当,坏了汴梁乐坊的名头。可像我们这样墨守成规也不行呀。我知道大哥念旧,不忍为难我们这些老家伙,可大哥也要认真找几个年轻些的来帮忙。如今我们有的牙齿豁了,手也不灵便了,吹不得、弹不得,倒耽误了坊子。找几个年轻些的来,若有资质好的,我们还能一旁指点□□。”

    唐宇杰也叹气:“李老哥,这个我何尝不知道?只是若要好的,一时也难。”

    “大哥怎么不问问公子?公子读书的青叶书塾,教授的是诗、书、礼、乐,应该有懂乐的人吧?”

    “这个——赋儿,你李叔叔说的也有道理啊。”

    没想到老哥俩忽然把话锋聊到自己身上,唐赋有点意外。平日老爹问起唐赋在书塾的课业,唐赋只说些科举文章,从不谈及书塾里教的其它东西。

    “若说教授音律的先生,书塾里有是有的,只是我们先生不会轻易来坊间。”唐赋做出无奈表情。

    “先生不肯来,有学得出色的同窗介绍来也是好的,你爹给好工价!”

    “那……看看再说吧老爹。”唐赋只好苦笑。唐宇杰不知道,眼下青叶书塾教授音律的赵师傅最为之骄傲的学生,其实就是自己这位一心科举的儿子。

    “老爹,那妙音坊究竟怎样出色刁钻,不如我们现在过去看看?”唐赋转移话题。

    “你小子,自家乐坊里装老实人,一去别家乐坊就胡闹,打量我不知道?那妙音坊不许你去!若去学了坏,当心你娘拿扫帚打你!”

    唐赋再苦笑。唐宇杰又不知道,其实那妙音坊的虚实唐赋早去探过了。说那里有三籁乐坊不能学的不入流的勾当,其实也不过是拿男孩子代替女孩子,吸引有特殊癖好的客人而已,没有什么好希奇的。

    “怎么不说话?不是心虚了吧?”唐宇杰见儿子忽然沉默苦笑,不由疑心。

    唐赋急忙收起笑容作严肃状:“谁心虚了?老爹也不看看你儿子是什么人物。我好歹也是青叶书塾‘三子’之一,一本正经孔大圣人的门徒,凭他什么歪门邪道的诱惑,也休想让我动一分心!”

    “是吗?那算老爹我委屈你了。”唐宇杰打算道歉。

    “再说了,我唐赋唐大公子若有心往坏处走,还用得着跟别人学?只有别人学我的!老爹你现在才来拦阻,也太迟了些。”唐赋笑着接道。

    唐宇杰失笑:“臭小子,就知道我没委屈过你!你就在这里张狂吧,回了家你娘面前可不要出纰漏。”

    皇甫劲觉得自己的人生很可悲。

    这条沿着汴河的街市,是汴梁城里最可悲的街市。皇甫家的一帮表妹,是汴梁城里最可悲的一帮女人。

    可悲皇甫劲是汴梁城皇甫商行的大少爷,为了皇甫商行少夫人的位置,一群表妹从他十八岁起就没有放松过对他的纠缠。

    可悲这里是汴梁城里最热闹的街市,每次有新的表妹出现,皇甫劲的娘就命令他带来这里晃。

    “苦恨春风无新意,表妹依旧我家多!”无奈的皇甫劲在又一季的春风中悲凉拽词。

    “皇甫哥哥吟诗呢?”跟在皇甫劲身后的又一个表妹多情呢喃着,哥哥皱起眉毛,样子真是越发俊了!

    “谁吟什么诗了!”皇甫劲小声咕哝,“跟你这种白痴在一起,谁有诗兴!”

    什么时候才能甩掉这帮愚蠢又讨厌的累赘?她们真是——一个更比一个白痴!皇甫劲名列青叶书塾三杰之一,是何等人物!却要容忍这些庸脂俗粉?必须想办法!必须想办法改变这被动的境况!

    可悲的是今天情况尤其不顺利。

    方才皇甫劲找了家拳社,把某根不幸的木头桩子当成这个表妹,凶神恶煞地猛打一气,原想既可以一抒郁闷,也可以借演绎出的残暴形象来吓退她。可偏偏她似乎是个暴力男爱好者,站在旁边拍手叫好,还一脸花痴作崇拜状,害他倒抽一口真气,几乎连拳脚也残废。

    再后来他找了家赌坊,打算将她作为押头输给某个倒霉蛋。可才一进门她就高声叫:“买大!”下注比皇甫劲在行多了,惊得他几乎抽筋。

    不顺利。不过,现在他们到了汴桥上,一个灵感……

    不过,虽说隆冬已过,毕竟今天也才是立春日,而她到底还是个女孩子嘛,于心何忍啊……

    “啊——救命呀!”

    做得好!总算把娘介绍的第六个表妹也“推”掉了,无毒不丈夫嘛。

    皇甫劲趁热打铁,站在桥头高举一只某表妹赠送的花荷包,向聚拢来围观的人群做推销,“各位看官听了!若有哪位英雄挺身入河救美,少爷我即刻将河里的表妹许配与他,外加这满荷包的碎银子做搭头!想捡便宜的请趁早!趁早!”这番说辞财色兼施,应该能动人心思吧?

    妙!桥头上果然立刻就有几个傻瓜跃跃欲试,正争着脱去外衣!

    不过他们都慢了一步,得意的皇甫劲看到河里的小船上杀出一个傻瓜,抢了桥头傻瓜们的先!那个从小船上跳下河的傻瓜手脚还算——似乎是个丫头?怎么是个丫头!

    怎么会有这种事?!

    可恶,这个毛丫头打乱了皇甫少爷急速发嫁表妹的计划,真是多管闲事的蠢婆娘!

    “大小姐,你不要乱动呀,你这样乱动我怎么救你呀。”那个丫头在水里扑腾。

    怎么,好像这一个表妹其实会游水?装作被水淹还不让那个丫头近身,看来是想单等我这个表哥英雄救美了?你淹死活该!

    眼看着那个多事婆被落水的表妹揪扯得手忙脚乱,皇甫劲很有点幸灾乐祸。谁让你这个蠢婆娘多管闲事?搞不清状况还乱出头,你淹死也活该!

    “大小姐,你这样乱打、乱抓很危险呀……哇——咳咳咳,你放手,快放……放……”

    啊?那个多事婆好像要沉下去了?真的沉下去了!

    见鬼!为什么丫头们都这么蠢?没本事还要瞎逞能!这个多事婆连累本少爷下水。

    话说多事婆被皇甫大少救上来,已经在这小船的炉火边躺了半天,怎么还没动静?不会已经死了吧?难道还要皇甫少爷再为她续几口气?算了,看在她长得也不太讨人厌,那么……

    多事婆终于睁开了眼睛,“咳咳……够了。你的嘴怎么硬邦邦的呀?替落水的人续气不是这个样子,应该放松一点呀。”

    什么?怎么会有这种事?这个丫头!

    她可以误会皇甫劲的动作,狠狠给皇甫劲一个嘴巴子嘛。

    她也可以感激皇甫劲的救命之恩,坚持要以身相许嘛。

    她更可以干脆目瞪口呆,被皇甫劲的英俊外貌吓得魂不附体嘛。

    可她竟然只是安安静静地,指出他这个救命恩人在操作方法上的低级错误?

    这……这个多事婆不简单。

    “喂,你这丫头怎么这样?我表哥好心救你,你得了便宜还卖乖!表哥原本要救的应该是我!”可恶啊,表哥只顾救这丫头,害大小姐只好自己爬上船!

    “我自小在江边的村子里长大,水性很好的,从前都只有我救别人。若不是方才大小姐使力揪住我的头发,我也不会要人救呀。”多事婆似乎很懊丧。

    “谁揪住你的头发了?我方才只是、只是手忙脚乱!落水的人都是这个样子的!”

    “不用讲了,早知道大小姐是在河里闹着玩,我不会跳下船。”多事婆挣扎着站起身,试着活动手脚。

    “我又没请你来救,是你自己……哎哟,谁拉我?表哥你——”

    皇甫劲扯开表妹,站到多事婆面前,“你,叫什么名字?”他盯住多事婆。

    这个多事婆不简单,而且看起来好像也不太蠢啊。虽然头发散乱、模样狼狈,可她那双眼睛睁开后还挺漂亮的,也许皇甫少爷可以对她另眼相看?

    “不用问姓名了,其实我也没有帮上什么忙。”

    什么?怎么会有这种事?这个丫头!

    在本少爷这样有力目光的盯视下,她应该立刻羞羞答答、轻声细语地说出自己的芳名才对,可这个丫头竟然这么镇定,还在本少爷面前谦虚得这么从容?

    这……这个丫头不简单。

    “不告诉算了,稀罕吗!”表妹在一旁气急,“瞧她那身打扮,不过是个乡下毛丫头,能有什么好名姓?阿花、小翠、二丫头乱叫一个罢了,哪里比我们姐妹玉珍、玉珠、玉宝、玉贝……表哥,你干嘛用那么奇怪的眼神看这个丫头?”

    是吗?我看这个丫头的眼神很奇怪?皇甫劲有点迷糊。那……她到底是叫阿花,小翠,还是叫二丫头?

    “总算靠岸了,我的头好晕啊,表哥你抱我上岸!”厚脸皮的表妹撒痴撒娇。

    见鬼,谁要抱你这种蠢女人!可是……那个乡下毛丫头摇晃着先上了岸,她要走了?

    “喂,你现在不能走,你需要找个地方休息一下,需要……死女人你干什么!”皇甫劲想拦住那个乡下毛丫头,可阴魂不散的蠢表妹倒在皇甫劲身上了。

    这个蠢表妹,装死都装得死蠢死蠢的。

    “你现在需要恢复体力,需要别人照顾……”皇甫劲推开表妹,对那个毛丫头说话。

    “乡下丫头不似大小姐珍珠宝贝,阿花、小翠、二丫头能自己照顾自己。”那个毛丫头看着皇甫劲身上的表妹一笑,随即走入人群。

    走了?她就这么走了?可皇甫大少还有话没说完啊!

    我这是怎么了?怎么觉得依依不舍?心还在这里跳啊跳啊的?

    “表哥,那丫头早走远了啦!她们那种人草生草长,命硬得很呢,你真没必要担心她们。倒是表妹我娇生惯养,体弱多病,我的头真的好晕啊!”蠢表妹再次倒在皇甫劲身上。

    “你去死。”皇甫劲恨道,一边看着那个多事婆离开的方向。

    她现在真的不该走,因为她还没有恢复体力,还没有说出她的姓名,还没有……还没有什么?还没有对皇甫少爷一见钟情?

    好,皇甫少爷就这么决定了!

    现在皇甫少爷充满激情斗志,忽然觉得——其实人生也不是很可悲嘛。

    玉木小居是青叶书塾至山下玉木村途中必经之地,地处山腰,周围景致清幽,加上不错的烹茶功夫,遂成了青叶学生课余光顾的宝地。

    唐赋去书塾探过中山塾长每冬必犯的老毛病,下山途中经过小居,停下来喝杯茶。

    唐赋感兴趣的不仅是小居的茶,还有小居的主人慕清,一个颇具隐士气质的中年人。可惜慕清性格有些古怪,出门游荡的时候总多于在家照顾生意。

    唐赋进门时先扫一眼柜台,发现那里依旧没人。然后他注意到,柜台边排挂的一列茶师名牌中多了一个颜色簇新的,上书“慕渔舟”三个字。

    有伙计发现唐赋对着新名牌看,连忙笑着介绍玉木小居的新闻:主人慕清的侄女现在小居代出门的叔叔管理生意,还兼任茶师呢。

    最近茶楼中时兴用女子烹茶吗?唐赋笑着想,这个慕渔舟或许是小居吸引书生茶客的新招数。不过这种做法似乎不是慕清的一贯风格,叫人有些费解。

    唐赋抬脚上楼,然后看见廖羽迟坐在楼上临窗的老位置。

    手里拿着一卷书,面前摆着一杯清茶,廖羽迟正对着窗户外面发呆。

    可是发呆归发呆,廖羽迟再发呆都是一副随时可以剪裁入画的姿势,不愧是字画行的少主人。性格木讷的家伙偏偏硬是天生成惹眼相貌,唐赋好笑造物浪费了情绪。

    唐赋径直走过去坐在廖羽迟对面,“什么时候回来的?”

    “回来三天了。”廖羽迟结束发呆,可是有点心不在焉,替唐赋叫茶时继续心不在焉。

    唐赋觉得,朋友假期里的一趟苏州之行似乎添了什么心事。

    廖羽迟是个单纯的人,时常木讷得让唐赋哭笑不得。唐赋以为自己阅历复杂,对许多事情已经进入“沉舟侧畔千帆过”的老练境界,而廖羽迟却从来都只停留在“过尽千帆皆不是”的懵懂状态。

    现在,是什么事情竟然让廖羽迟挂心起来了?

    “苏州那边,世伯的生意还好吧?”

    “好。在开分店。”

    那么不是世伯的事情了。唐赋还想再问几句,却被猛然冲过来的一个人打断。

    “太好了兄弟们!塾长说唐赋刚去看过他,我就猜到你们都在这里!现在我有心事要说!”皇甫劲大力倒坐在唐赋身边的空椅上,那把座椅禁不住“吱呀”□□了一声。

    唐赋笑道:“是不是方才你去塾长那里探病,塾长又苦口婆心劝你用心多读圣贤书?”皇甫劲的举业课程欠佳,这是唐赋调侃他的题目之一。

    “不是啊兄弟们,我方才去看塾长时,塾长说他觉得我也有些生病的样子——塾长和我说话的时候,我总是心不在焉的。”皇甫劲用他的大手扶头,作幽怨状,“后来我一路研究自己的病因,研究啊研究,最终——就是方才进门时,我确诊自己得的是……什么病?你们猜嘛!”

    唐赋和廖羽迟几乎被皇甫劲的忸怩骇住。

    “风热病吗?今天天气不是很暖,皇甫你却脸色发红、额头见汗。”廖羽迟担心道。

    “算了吧,对他来说额头见汗很正常,额头不见汗才叫无聊。跑马、打架还有逛街,他哪一样不做到额头见汗才满意?更不用说满嘴找词拽文的时候了。”唐赋笑,“听说近来汴梁的马匹中发现了瘟疫的疑似病例,皇甫你不会是假期里跑马跑得太疯,被你们家的牲口传染了吧?”

    “喂,唐赋你给我严肃点!”皇甫劲不满,“兄弟我身上现在正有大事发生!”

    唐赋和廖羽迟对视一眼。

    “你这家伙能有什么大事?”唐赋疑惑,“能在你身上发生的最大的事情,也不过是打架伤了人之后被你爹教训。像大少爷这样粗神经的肌肉闲人,身上有大事的机会和身上有小病的机会一样少。”

    “谁粗神经了?那是从前!”皇甫劲长嘘短叹,“你们仔细瞧瞧现在的我,难道就没看出什么不同吗?小羽你和唐赋那浑蛋不同,你是好人,你说说看!”

    廖羽迟放下书本,将皇甫劲主动送过来的脸研究一回,然后摇头。

    “真的看不出来?”皇甫劲失望。一旁的唐赋早笑喷了。

    失望之余的皇甫劲不由自怜:“唉,也难怪,一个是花花公子,一个又是不开窍的木头,谁能理解我这个陷在情网里、正为相思病所苦的情种啊!”

    “什么?皇甫你生的病其实是——相思病?!”唐赋吃惊。

    皇甫劲眯起眼睛自顾忧郁抒情:“小儿无心犹烂漫,公子有意独伤情!我和你们这两个小孩儿已经从本质上不同了。虽然不是做朋友的本意,可为什么从这个春天起,我和你们已经从本质上不同了?也和过去的我从本质上不同了?是因为我已经爱上了吗?是吗?是啊!……”

    “她是谁啊,那个倒霉的女孩子?”唐赋转头看廖羽迟。

    “只能是皇甫家新来的表妹。”廖羽迟答。

    “……虽然我还不知道她芳龄几何芳名又如何,还不知道她芳踪何处,但有道是精诚所至……”

    “呵,原来她不是你的表妹!”唐赋打断皇甫劲陶醉其中的自言自语。

    “我不是非要娶表妹不可吧?你这家伙!”皇甫劲咬牙。

    “不是表妹?伯母不会同意的。”廖羽迟道。

    “你们!除了泼冷水,你们两个就没有一点建设性意见可以提供吗?!我可是认真的!我这个兄弟正为一直缠绵到骨——头——里的相思病所苦!你们都给我配合点,至少拿出点忍耐力和同情心!”

    就在皇甫大少气急败坏开始发镖时,一个女子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这位客官,是否也和同伴一样,要盏绿茶呀?”

    皇甫劲不耐烦地转身找打岔人的晦气,却突然眼神定住、喉咙失声。

    唐赋和廖羽迟循着皇甫劲的目光看去——玉木小居新用的女茶师?

    得不到客人答复的女茶师抬起头来,随即也露出惊讶神色:好象是城里遇见的那个人呀?而且看起人来眼神还是这么……这么眼神怪怪的。

    女茶师迟疑的同时,皇甫劲继续猛力盯着她看,桌前的气氛变得有些奇怪。

    “给我们上一壶清酒。”终于还是唐赋打破僵局。他觉得大少这时候需要的一定不是茶水,而是酒浆。

    女茶师转身走开,背后有皇甫劲殷勤的眼睛一路送行。

    “那位姑娘就是你相思病的原因吗?”廖羽迟请教作呆若木鸡状的皇甫劲。

    唐赋苦笑:“这还用问?小羽你不要总是那么迟钝好不好。”

    “我不是在做梦吧?”总算回过神来的皇甫劲惊喜交集,用力揪自己的鼻子,“痛!我没有做梦!可她怎么到了这里?我明明是在城里遇见她的,为了找她我还在汴河的桥上展转徘徊了好几天!几次让公差拿我当成投河寻短见的!”

    “好像她是这里新请的茶师。”廖羽迟道。

    “是吗?明白了!一定是老天爷怜惜我皇甫大少为相思所苦,特特安排了这个巧合!”皇甫劲悲愁叹息,“我皇甫大少的真情竟然感动了老天爷,真天下第一痴情种啊!”

    唐赋微笑:“我还知道她是玉木小居老板的侄女,芳名慕渔舟。皇甫到底是皇甫,对人家的了解还不如我和小羽呢,就有胆量宣称自己已经恋爱了!”

    “慕渔舟?慕渔舟啊!果然不是阿花、小翠、二丫头!”皇甫劲将自己的表情转悲为喜,“我就说这个丫头……不,这位姑娘不简单,原来连名字也这么不同凡响!果然我没有用错情!”

    唐赋斜过眼睛:“喂,如果真的喜欢她,那她叫阿花、小翠、二丫头也应该一样吧。我就听不出慕渔舟这名字有什么不同凡响的,小羽你说呢?”

    廖羽迟思考:“慕渔舟吗?比叫阿花、小翠、二丫头容易记得。”

    皇甫劲叫道:“可恶!你们不要也‘慕渔舟’、‘慕渔舟’的跟着叫!这个名字今后除我之外不许别的男子念,包括你们!我可是认真的——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感觉就像中了她的咒语:分别时依依不舍,分别后相思成狂,现在我的心还在这里跳——在哪里?对了,是在这里——还在这里跳啊跳啊的!……”他胡乱摸着胸口,重新进入恍惚状态。

    一旁的唐赋和廖羽迟对视。

    “皇甫是真的喜欢那位姑娘。”廖羽迟看着皇甫胸口那只努力摸索心跳的手。

    “咳,心不跳的那是死人。”唐赋笑得很无奈,“一个像皇甫这样不解风情又粗神经的家伙忽然发起花痴来,看的人还真是需要同情心和忍耐力,否则只有落跑了。”

    “唐赋你拆台啊!早告诉你不解风情又粗神经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比起呆木头小羽和你这花花公子,现在我已经算得上十足的细腻温柔了!”皇甫劲气得猛然站起,几乎将身后人手里的酒壶撞翻。

    女茶师将酒壶放在桌子当中时,注意到客人由言语急促忽然变化为一言不发。

    “对不起,打扰你们说话。”慕渔舟转身回避。

    顾不上唐赋眼里的戏谑,皇甫劲急忙正襟危坐。但是只坐着也不行,因为她要走开。失声的皇甫劲急忙递个眼风给唐赋和廖羽迟:江湖告急,兄弟们一定要帮忙啊!

    可恨廖羽迟这呆木头,只顾斟饮刚端上来的清酒!

    还好有唐赋是机灵的,做出会意的眼色回看皇甫劲,然后一本正经开口:“姑娘,我这位同窗此刻沉默并不是责怪姑娘打扰。”

    是啊是啊!皇甫劲感激地看着唐赋连连点头,到底是做兄弟的!

    唐赋笑着接道:“其实是我这位同窗没出息,他此刻沉默的原因多半是:在漂亮的女孩子面前弄丢了舌头,就只找到自己的眼睛。”

    皇甫劲头刚点一半,脖子就僵硬了。

    这算什么帮忙?可恶!关键时刻做兄弟的全都这么靠不住!还落井下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