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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bu小说网 > 玄幻小说 > 青叶书塾 > 4 第三章 广林巷
    可怜陌上离离草,一种逢春各短长。

    ——宋•陆游

    春塾的第一天散了学,黄昏时分的玉木小居渐渐热闹起来,青叶三子在楼上的老位置出现。

    皇甫劲忸怩着向奉茶时经过旁边的慕渔舟招呼:“姑娘的故人还没到吗?我们特地等在这里,想和慕姑娘一起去程西樾的‘府上’拜访,呵呵!”

    “原以为皇甫少爷对西樾有些敌意,看来我多心了。”慕渔舟笑着答应。

    “姑娘的确是多心了,我对新同窗从来只有一片的善意!外加一片的美意!”雷公你老人家千万别劈我,我也知道大男人欺骗女孩子的确不应该,可绝对不能看着慕姑娘单独去那小子的住处!

    “皇甫你还可以再外加‘一片的真意’!”唐赋小声笑道,“索性被雷公劈到死。”

    幸好一直讷讷的廖羽迟这时候终于开口,慕渔舟没有注意到唐赋和皇甫劲在茶桌下的较量。

    “慕姑娘,程兄似乎是慕姑娘青梅竹马的朋友?”

    “这个……也算得上青梅竹马吧。七年前在江宁,西樾和程爷爷跟我们做过一年的邻居。后来他们祖孙突然离开了我们居住的村子,也没有和我道别,叫我难过了好久呢。”

    七年前?七年前那程西樾根本还只是个毛孩子嘛!皇甫劲松了口气,原来渔舟所谓的“故人”不过是童年的玩伴啊,呵呵,我还以为有什么大交情!

    “慕姑娘,七年可是很长的时间啊,那家伙早和你七年前认识的小孩子不一样了。”皇甫劲拖长的语调很别有用心。哼,那小子七年前的花样最多是撒尿、团泥球、弹家雀,可如今已经兼职起欺凌弱小、耍嘴皮和……诱惑良家女子的角色?

    慕渔舟微笑道:“西樾的样貌是变了一些,不过走路时还和小时候一样目不斜视,还和小时候一样心事重重地垂着头,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对了,其实我是想在这里拜托你们,若有可能的话,希望你们能关照我这位故人。”

    慕渔舟显然非常看重程西樾,可她这番话说得又诚恳又自然,没有半点忸怩私心状,倒让皇甫劲一时拿不定主意:是即刻就把嫉妒心发作起来呢,还是再等一等、观察观察?

    “廖公子什么时候认识西樾的?程爷爷还好吗?”慕渔舟没有注意身边皇甫劲正进行紧张激烈的心理斗争。

    “去年冬天在苏州遇见程兄,程兄的祖父过世了。”

    “怪不得,原来程爷爷已经……”慕渔舟蹙起眉尖,“若程爷爷还在,西樾是不会独自出现在这里的。”

    “姑娘希望我们关照程西樾,其实我们也想对这位性情……性情骄傲的新同窗多了解一些。”唐赋想为可怜的皇甫劲多了解一下对手。

    “西樾性情骄傲吗?我不觉得呀。有些孤僻倒是真的。”慕渔舟微笑,“记得第一次见西樾,隔街一个人站在自家门前,不声不响看着我和表弟妹踢毽子。我邀他一起踢,可他扭过头就关上了门。

    “哎,其实那时西樾从不参加孩子们的游戏,他的祖父也从不和别人交往。村里人都说,新来的祖孙两个孤僻得可怪。

    “可是有一天因为程爷爷生了病,那个孤僻得古怪的小孩出现在我家门口。当时是我叔叔跟着西樾回去的,后来叔叔就成了程家唯一的常客……”

    “程西樾那个浑蛋,真奇怪他是怎么入的学!爹娘说我们青叶收弟子要求很严格,对那种不曾从小受圣人教诲的人都会拒之门外的!”一群新来的学生上楼经过雅座门前,他们所发的议论打断了慕渔舟。

    “是啊,那小子到底什么背景?没见过他那么欠揍的家伙!”

    “其、其实,我倒觉得他蛮、蛮不同的……”说话有点口吃的叫谢登楼,皇甫商行一个朝奉师傅的儿子。

    皇甫劲看了看注意倾听议论的慕渔舟,只得扬声道:“喂!你们几个过来!”

    被青叶三子,尤其是卤莽暴躁的皇甫相邀,没有学生敢拒绝。几个人你推我搡了一会,到底还是挨挨挤挤地走了过来。

    “你们方才说的那个程西樾,是哪个程西樾?说清楚点。”皇甫劲拧起眉毛。

    慕渔舟拦住性急的皇甫劲,微笑道:“诸位也是新入学青叶的吧,看来都是西樾的同窗了。”

    “对、对不起,我们不知道程西樾是少爷的朋友,我们只、只是……”谢登楼见皇甫劲面色不善,胆怯起来。

    “不要瞎猜,那小子跟我没关系!”皇甫劲怒道。

    “程西樾抢了你们的早饭,还威胁拿筷子□□们的眼睛?”唐赋笑问。开课第一天就惹起众怒,那说话和走路时都一脸阴沉、有气没力的程西樾倒没闲着。

    “筷子插、插眼睛,倒没有。”谢登楼有些糊涂了。

    “那小子究竟怎么欠揍了?你们快点说!”皇甫劲不耐烦。

    “那程西樾狂狷自大,臭屁得厉害,视我等为白痴!”谢登楼的同伴壮胆道。

    “还故意卖弄文才,骂个人竟然要拐上八道弯!还要用上希奇古怪的典故!我们根本都听不懂!根本没有反击的机会!”另一个同伴恨恨地咕哝。

    “不会吧?西樾不是那种主动找别人麻烦的人,”慕渔舟有些吃惊,“是不是你们当中有人惹到他了?一定是有人对他失礼在先吧?”

    “我们、我们不过随便讨论一下南方人的相貌,他就乱敏感,以为我们针对他!”

    “可恶,怕人家笑话就不要长成那个样子!”

    “偏偏教授文学的先生被那小子的臭屁文章收买,一路袒护那小子,还说我们加起来也不及他一个人有辩才、有急智,我们和他对骂是自不量力……”几个人开始七嘴八舌。

    “难道你们就这么没用,让那样一个家伙得意扬扬?”皇甫劲已经听不下去了,“谢登楼,你可是我们皇甫商行的人,不能输给一个外来的小子,听到没有!”

    “可是少爷,程西樾他不是寻常、寻常小子……”谢登楼苦着脸。

    “皇甫,不要为难他们。”廖羽迟为几个小师弟解围,让他们自去喝茶。

    唐赋早已经忍俊不禁,“难得啊,能得到教授文学的老夫子袒护,看来那程西樾在某些方面已经强过皇甫许多了。不过——在同窗面前被先生袒护,对那孤僻骄傲的程西樾来说,也许实在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呵,听不得同窗讨论南方人的长相吗?他也敏感得太离谱了吧。”皇甫劲也笑。

    “我觉得程兄的反应不过分,”廖羽迟沉思道,“程兄只是想在同窗面前维护自尊。”

    皇甫劲瞪目廖羽迟,喂,你怎么开始替那小子说话了?若非你这滥好人跑到千里之外的苏州城去做滥好人,汴梁哪里会冒出这么个浑蛋?

    慕渔舟看廖羽迟的目光里却只有感激:“是啊,西樾从小敏感,自尊心很强,很受不了别人议论他的相貌太、太清秀,所以请你们今后一定不要在他面前提这个。”她把要求保证的目光转向了皇甫劲。

    “我会注意不去提的,请慕姑娘相信我!”皇甫劲在慕渔舟目光的注视下几乎熔化。

    这时那个话题颇多的程西樾终于在楼梯口出现,看到慕渔舟和青叶三子坐在一处,他似乎有些意外。

    慕渔舟招呼道:“西樾,要坐下来喝杯水吗?”

    “不用了,你可以即刻跟我走吗?”程西樾的目光扫过慕渔舟身后的青叶三子,并不招呼。

    “啊,当然可以。”慕渔舟招来一个伙计交代过后,跟随程西樾下楼。

    可是几步后,程西樾却停在楼梯上不走了。

    “渔舟,后面那三个人是在跟着我们吗?”程西樾的语调不友善。

    慕渔舟微笑着点点头。她方才没有说明,是怕程西樾会断然拒绝不速之客的拜访。

    程西樾转过脸,遇上皇甫劲同样不友善的目光。

    “抱歉,或者西樾记错了,曾经邀请过诸位?”程西樾显然不是个好客的主人。

    “不用你邀请,你的房东随时可以向朋友炫耀他新买的房产!”皇甫劲早有准备的样子,得意洋洋地把毫无炫耀态度的廖羽迟推出来。

    廖羽迟拱手,“打扰程兄,事先没有通知。”不是为了替皇甫圆谎,廖羽迟的确也想拜访一回广林巷。他和慕渔舟一样,认为程西樾可能需要帮助。

    程西樾一言不发地和廖羽迟对视片刻,终于继续下楼。

    早春时节的黄昏,归巢的鸟儿鸣声流丽,风里裹着青草萌芽时的微薰。

    但在程西樾的带领下,这一行人都冷着脸,而且沉默。

    慕渔舟试着缓和气氛;“别在意呀西樾,其实他们没有什么恶意的。”

    “即使有小小恶意,西樾也可以忍受。”

    广林巷卵石铺就的路面曲折延伸,两边是黑瓦泥墙的房舍,窄窄的巷口有一家卖杂货的小铺。几个小孩子聚在铺子前面抽陀螺。皇甫劲一眼看见其中——广林巷头号地头蛇:姜小山!

    “慕姑娘、慕姑娘,这个小孩也许会告诉你一些关于程西樾的‘故事’哦!”皇甫劲急急指向朝天辫,巴不得把程西樾和小孩子之间发生的糖人大劫案捅出来。

    姜小山一抬头,顿时惊奇地叫了出来:“咦?程生,连你这样的大浑蛋终于也有朋友了?!而且还是一、二、三……好几个!个个都跟大浑蛋一样面孔冷呆呆,真好难得!”

    唐赋苦笑着摸自己的脸:面孔冷呆呆?这个词还是第一次被用在唐大公子身上,近墨者难免被抹黑啊。

    “看清楚了再说话,”程西樾似乎是对姜小山说道,“这几位都是青叶书塾的少爷级人物,怎么会和穷小子做朋友。”

    “算你小子有自知之明。”皇甫劲从鼻子里道,一面失望姜小山和程西樾的关系不是自己想像的那么紧张。

    没有理会程西樾的撇清言语,姜小山忽然歪头仔细打量慕渔舟,“好漂亮!这位姐姐好漂亮!是程生的相好吗?”

    程西樾斜一眼旁边已经握起拳头的皇甫劲,用似乎遗憾的口吻道:“目前不是。”

    “那就介绍给我吧程生!”小山摸着朝天辫,笑得象一只讨吃的小狗,“虽说我已经有南南做相好了,可是这样漂亮的姐姐我不能不喜欢啊!”

    一脚将小山的陀螺踢在半空,皇甫劲恶狠狠做出了要打一架的姿势,“臭小子,上次惊了少爷的马我还没找你算账,再敢顽皮,当心我揪光你脑袋上竖起的那几根毛!”

    小山愣了一下,跳起来接过落下的陀螺,一边捂着头发说狠话:“我早知道跟在大浑蛋后面来的不是好东西!你们别想在广林巷得意太久!本地头蛇永远跟你们不共戴天!”他带着一同抽陀螺的同伴跑了。

    “臭小子,有种你不要跑!”皇甫劲在后面继续愤怒。

    “师兄真乃性情中人,”程西樾冷嗤,“跟一个小孩子争风吃醋。”

    “我争风吃醋怎么了?争风吃醋是男人在漂亮女孩子面前的天性!”皇甫劲扭过头反唇相讥,“不过你这种凉冰冰的家伙根本不象男人,当然不懂争风吃醋了!”他只顾把对小男孩的怒气转移到程西樾身上,忘了“忸怩不安”也是他这位男人在漂亮女孩子面前的天性。

    可是慕渔舟的脸已经发红,连忙紧走几步到前面去了。

    程西樾的小小居所藏在广林巷巷尾,灰白色的柴门苔迹斑驳,塌陷的篱笆边是两株未回春的小桃树。

    “这地方真冷清啊,西樾不嫌太寂寞吗?”慕渔舟手抚桃树。

    “这里正合意,多谢房东先生照顾。”程西樾淡淡道。

    廖羽迟没有答话。为程西樾安排住处时他的确想着苏州的小秦巷,想着这两棵小桃树也许会让程西樾联想到江南。

    “西樾外出时没有锁门吗?太大意了。”慕渔舟看见主人没有用钥匙,直接去推虚掩的门。

    “有隔壁人家帮忙照看门户,不用锁。”

    程西樾说到这里,果然从隔壁人家跑出照看门户的——一只披着蓬松黄毛的大狗。它先看着程西樾摇了一下尾巴,然后慢慢走过程西樾身边去嗅他身后的众人。皇甫劲刚要说话,那只狗已挑中了他,犹豫着龇了龇雪白的牙齿。

    “让你的邻居立刻打此处消失!不然我不客气了!”皇甫劲对无动于衷的主人叫。

    “它和皇甫少爷一样是西樾的新相识,我没理由偏心。”

    “浑蛋,敢把我和这只丑陋的畜生比!”皇甫劲怒。

    大狗冲着皇甫劲叫起来,似乎是抗议自己被叫做“丑陋的畜生”。

    “长毛你又和谁吵架呢?”随着清脆稚气的童音,从那大狗跑出来的门里又跑出一个未留头的小女孩,一圈短发蓬松地覆在额头上,让她看起来风格颇像那只大狗。

    叫长毛的大狗盯着皇甫劲又叫了一声,意思很明显:我在跟这个家伙吵架。

    皇甫劲脸色发青地偏过头,以显得不和长毛一般见识。

    小女孩招那只大狗到自己身边,拍着它的头安慰:“不要吵啦长毛,程生带来的客人一定很斯文,真担心你被客人笑话没规矩哦!”

    “我也担心客人被长毛笑话。”程西樾淡淡道。

    小女孩柔声命令那叫长毛的狗进门回家去,长毛不甘愿地在嗓子里哼哼了两句无人能懂的怨怼之词,绕过皇甫劲撤退了。

    程西樾向小女孩发话:“郑南南,有话问你。”

    “什么事呀,程生?”郑南南回头,一双好奇的大眼睛看着程西樾的客人们。

    程西樾沉声问:“方才巷口小山说,你如今是他的相好了?”

    “是呀。”南南娇声答,大眼睛逐个从唐赋等脸上看过。

    “今早是谁的糖人儿被小山抢走?又是谁哭哭啼啼求我帮忙对付小山?挑拨邻居和村里的地头蛇开仗,一转眼就和那地头蛇要好了?这里可是神圣青叶所笼罩的村庄,你这狐狸精在败坏村庄风气哦。”

    “一串糖人儿,人家早就不在意了!程生你乱说!”南南羞答答地笑着用手捂住脸,躲进自家门里去了。

    “唐公子,不指引某人为青叶的神圣光辉出头吗?”程西樾转向唐赋,眼睛一瞥皇甫劲,“还要记得提醒人家急公好义才好。”

    “西樾你在说什么急公好义的事?”慕渔舟疑惑地转过头。

    “啊!门口站了半天,渴死了!”急忙打岔的皇甫劲一把将程西樾背后的门推开,越过主人挤进去,“程西樾你怎么做主人的?快让客人喝茶要紧!”

    这是一处由南向北窄狭延伸的居所,当地山家常见的建筑风格,开门但见一方斗室,小桌边两只矮旧的木椅,桌上一只瓦罐,一只杯子。

    “没想过要在这里招待客人,所以没有预备茶具。”程西樾对慕渔舟道,“那只杯子你可以用,罐里有泉水。”

    “谢谢,可是他们……”慕渔舟环顾其他客人。

    “见鬼!这穷酸家里——”遇见慕渔舟的目光,皇甫劲勉强把粗话咽回去,“慕姑娘不必客气,只管用那杯子吧,等一下我们兄弟更不客气,直接拿罐!”他拍主人的肩。

    “房东先生,现在就查看一下房子吗?”程西樾没有理会皇甫劲的伪亲密。

    斗室后接着一方小小的天井,过了天井应该是程西樾的卧房兼书房,但见狭窄的床铺、简陋的书架和临窗的旧书案。

    “西樾,这些书是从苏州带来的?”慕渔舟拾起案上一本卷页微黄的唐人诗集。

    “来这里之前能卖的书都卖了,这些是附近旧书铺收集的。”程西樾收拾了卷册狼籍的书案,让慕渔舟坐在案前唯一的椅子上。

    唐赋的目光忽然注意到书案上方壁挂的一管紫箫,那管箫雕琢得竟十分精致,在整间灰暗的屋子里显得醒目。

    “程兄雅好箫管吗?”唐赋意外。人如其乐、乐凭其器,唐赋以为程西樾性格偏激,不会喜欢摆弄箫管这样柔润的乐器。

    “略知。”程西樾答得并不经意。

    “我还记得程爷爷的箫吹得尤其好,”慕渔舟笑道,“西樾你不知道,唐公子的父亲在汴梁城开着一家有名的乐坊呢。”

    “果真?”程西樾微怔,随即拱手,“失敬得很,原来唐公子音乐世家。改日一定要去唐公子家的乐坊领教些滋味。”

    唐赋不愿提起父亲的乐坊,只笑了笑没有说话。

    “喂,这好像是胡人的文字啊!”一旁的皇甫劲拿臂肘捅唐赋,引他同看刚从架上取下的一本书。

    “程兄,这本书不会也是附近旧书铺里得来的吧?”唐赋再意外,那残破的书籍竟然是一本西夏文字写序的曲谱,“因为十多年前胡文书籍曾引发过青叶的一场风波,胡人文字的书籍在书塾附近很少见。”

    “这类物件城里旧书坊随处可见,不值得乐坊大公子希罕。”程西樾将曲谱重新放回书架,“唐公子方才说,胡文书籍曾引发过青叶的一场风波?”

    “那是青叶旧事,我其实也不太清楚。我想建议程兄,这本书最好不要拿去书塾,以免生事。”

    唐赋的好心提醒让程西樾皱了一回眉。

    “唐赋你快跟去看看!那院子也是该收租钱的!小羽这滥好人做房东,根本不懂怎么对付程西樾那样的无赖租客,没有我们盯着,他一定会吃亏!”

    “你要留在这里替程西樾那主人家作陪慕姑娘,我就不能留在这里翻翻书?况且据我看来,小羽在苏州遇见程西樾就是吃亏,我们现在想盯也迟了。”

    “两位不要这样说好吗?西樾又不是坏人。”

    程西樾请房东廖羽迟移步,继续查看这处房舍的余下部分时,身后传来这些话。

    “房东先生有两个悲观的朋友,”程西樾语带讥诮,“房租和盘缠我迟早支付,还请转告他们不要太操心。”

    “他们就是喜欢说笑,程兄不要见怪。”

    从卧室北边的偏门走下两级石阶,经过小小的厨房,就是这处房舍的后院。

    满地萌芽的野草,长长短短的草尖从卵石铺陈的地缝里冒出来,自他们脚下一直延伸到院落的墙角。越过墙头,微风里摇曳着一片细竹林。

    整个院落荒凉在春天绯红的夕阳里。

    “改天我来收拾。”廖羽迟看着荒生的草。

    程西樾微微转过头,“看来先生很乐意施舍,然在下虽贫贱,却不能乐意接受施舍。”

    “我没有施舍什么,只是以为程兄值得帮助。”

    木讷的廖羽迟多少觉出了:程西樾和从前接受过自己帮助的其他同窗不同,对别人的帮助并不感激,甚至只有讥讽。可看过这里的陈设,廖羽迟不能不同情寒素少年求学的辛苦。程西樾在自己的推荐下远来这里读书,自己应该为他多做一些。

    “哼,这就以为我值得帮助,未免太轻信了吧。房东先生才见过西樾几面?对我这房客能有多少了解?”程西樾的语气里有嘲笑。

    “有人白头如新,有人一见如故。虽对程兄了解不多,我只依着已经了解的那些行事。”廖羽迟腼腆道。可是……有人一见如故?有点懵懂,不知道怎么忽然就冒出了这样唐突的话。

    那唐突的话让程西樾沉默。他垂头经过廖羽迟身边,穿过庭院,打开小小的院门。

    门外清溪绕阶,隔着溪水是一大片山田,远处有耕作农人的模糊身影。

    初春的山风穿过院门,院门前瓦檐下的一串风铃开始“叮铃”作响。

    尴尬地立在原地的廖羽迟试着打破隔在两个人之间的静默,“程兄很喜欢风铃?”记得在苏州小秦巷也看到过一串风铃。

    “谁会喜欢这种无味的东西。只是敏感又多情的傻瓜。”

    敏感又多情的傻瓜?廖羽迟没有听懂。

    “一点点的风也要为之颤抖,不是太敏感了么?没有自己打算的曲目,只知道为风的节奏傻响,所以又太多情得可笑。”

    古怪的解释。程西樾的解释廖羽迟也没有听懂。

    廖羽迟迷惑着走去程西樾身边,抬头仔细看那一串铜制的风铃。风铃似乎有些年月了,挂索微微生着铜锈,原来正是小秦巷窗棂下的那串风铃。

    程西樾看着留心风铃的廖羽迟,“房东先生从前没有注意过风铃吧?也难怪,听来真是无味得很。”

    是吗?离开苏州前把书籍也卖了,为什么却把这串无味的风铃带过水远山长?

    廖羽迟仔细聆听风铃的声音,回头道:“从前没有留心,现在听来觉得它自然随性,也算天籁自成。”

    “天籁自成……这里也有个人说它天籁自成……”程西樾的脸色变了,仿佛被廖羽迟评价风铃的这句话催眠。

    “程兄?”迷惑的廖羽迟轻唤。

    “说什么天籁自成!”程西樾微颤了一下,“那敏感多情的傻瓜哪里还有机会天籁自成!尘世里碌碌求生,敏感已经是愚蠢的负累,哪里还禁得起多情?越是敏感越需要无情。”

    这样的一段话是用来说风铃的吗?廖羽迟怔怔看着程西樾那张苍白的脸。

    避开廖羽迟的目光,程西樾把脸转了过去。

    “说了奇怪的话,房东先生见笑。”再开口时,程西樾的语气缓和了一些,“其实房东先生也是个奇怪的人,为人木讷迟钝,应该是一种福气,可是逃脱过敏感的房东先生却没逃过多情,好比没有理由地以为陌生人值得帮助。”

    不善言谈的廖羽迟有点接受不了程西樾的说话方式。听人责备自己木讷迟钝不是第一次,可是第一次听人责备自己多情,廖羽迟感觉有些异样。

    “我和程兄已经是同窗,帮助程兄不算帮助陌生人。”廖羽迟腼腆道,尴尬于程西樾竟认为木讷的自己是个多情的人。

    “同窗就不是陌生人?房东先生要知道,比‘一见如故’更多的是‘白头如新’。”

    真是无情的话。

    越是敏感越需要无情,天生敏感的程西樾真的相信这个道理?真的以此自勉?

    廖羽迟心里想着这些疑问,没有再说话。

    他们一齐默立在院门前的瓦檐下,各自看着那串风铃在风中轻轻摇荡。

    “叮铃”,“叮铃”,“叮铃”……风铃孤独的歌唱没有和音。

    有人白头如新,有人一见如故。

    在苏州起念帮助程西樾时,廖羽迟没有打算和那个未曾谋面的少年深交,他没有理由觉得程西樾和自己从前帮助的其他同窗不一样。

    在书塾后园西角门外偶遇那眉目秀逸、表情阴沉的少年,廖羽迟怔怔于那种似曾相识的奇怪感觉。当得知那少年就是自己引来青叶的程西樾,廖羽迟不知不觉改变初衷,觉得自己可以为这个寒窘无依的同窗做得更多。

    可是程西樾并不愿意接受廖羽迟的帮助,寒窘无依不妨碍少年拒人千里。

    自己也许真的太……多情?一向木讷的廖羽迟,不由感觉有点异样。

    就算廖羽迟对身边这个同窗有似曾相识的奇怪感觉,程西樾可不觉得他们一见如故啊……

    夕阳落入山影背后,天边那一抹绯红也渐渐淡去,淡成了浅灰。

    厨房里,慕渔舟正在灶前做晚饭,皇甫劲带着一股新奇劲往灶堂里添柴草。因为从未做过这类工作,他卖力得十分笨拙。

    “小羽你和那小子有什么可聊的,院子里站了这么半天才回来。会不会是——房租的讨价、还价场面太激烈,失去了控制?”皇甫劲笑问,抬头再看看朋友的表情,又失望道:“算了,瞧你这副冤大头模样,准是被占了便宜了。”

    “没有……其实……”廖羽迟讷讷片刻,终于在说出完整句子之前离开了厨房。

    慕渔舟没有注意廖羽迟的尴尬,只对程西樾笑道:“方才邻居大婶知道西樾有客人,特地送了窖藏的芋头过来,我们都想尝尝呢。西樾,你的邻居真是好人。”

    “西樾没打算请公子们用餐。”程西樾皱眉。

    “小子,若不是少爷我今天心情好,你一个新入学的毛头小子能请到我这样大名鼎鼎的前辈屈尊在这里吃饭?这样的莫大荣幸砸在你脑袋上,你就拿出点感恩心吧!”皇甫劲擦着额头的汗,脸上映着灶前的火光。

    “如此‘莫大荣幸’,穷小子感恩不起。”程西樾打量皇甫劲局促在灶前的身影,“若前辈的胃口尺寸和前辈的骨架太配合,那就更加感恩不起。”

    “喂,我的骨架尺寸哪里不妥当了?”皇甫劲“呼”地站起身,“不要拿你自己的相貌做评判他人的标准,你以为你自己就——慕姑娘,慕姑娘……”

    “让西樾来烧火,皇甫少爷先去前面吧。”慕渔舟将皇甫劲轻轻推出厨房,“等芋头熟了,我给你们端过去。”

    一转眼,皇甫大少就落魄得只好对着被慕渔舟关上的厨房门伤神。

    可恶,程西樾这臭小子究竟有什么好,慕姑娘宁愿让他帮着烧火?皇甫大少做体力活还从来没有被别的男子比下来过,简直委屈得要命!他正要悲切切走去向朋友们诉苦,却又心念一动:糟了,臭小子会不会在厨房里……绝不能让他有机会!

    皇甫大少紧紧张张、鬼鬼祟祟,在厨房门外做起了窃听的护花使者。

    厨房里,慕姑娘和臭小子都没说话。听到柴草响,好像臭小子已经坐到灶前皇甫大少原先的位置上去了。

    又过了片刻,慕姑娘轻声道:“西樾,我很担心,你不该……”说了半句怎么又咽回去?臭小子不该什么?或者他已经做了什么不该的事?!

    “担心你自己吧。”可恶,臭小子竟然这么跟慕姑娘说话,太失礼了!“正在有麻烦的是你。我看那位姓皇甫的大少爷,他对你的态度似乎不寻常。”啊?这……臭小子这是在吃醋吗?

    “说什么呀,你不要转移话题……”慕姑娘,这怎么是转移话题呢?这才是正题嘛!

    “看你这神情,我会担心你并不反感那个卤莽的傻瓜。”浑蛋,谁是卤莽的傻瓜?不过……什么神情?慕姑娘被程西樾嘲笑的神情……是什么神情啊?

    “我当然不反感皇甫少爷,其实他看起来粗直,心地是好的。也许只是自小被家里宠坏了,书塾上下对他也纵容,所以才养成有些卤莽的个性。”慕姑娘在为我辩护?谢谢你慕姑娘!我就知道你对我不会没感觉!

    “书塾为什么纵容他?”臭小子的声音有些哑,是被灶烟熏了?熏死他!

    “我虽来的日子不多,也已经知道皇甫商行是青叶书塾的资助人。有人说皇甫劲名列‘青叶三子’之一,只因为他是皇甫商行的大少爷,其实他们小看皇甫了。虽然我们认识时间不久,但我知道皇甫即使一文不名,照样当得与唐赋、廖羽迟为伍……”

    “咚”地一声,皇甫劲的额头撞上厨房木门,把木门撞开了。

    “我、我来看看饭熟了没有,”皇甫劲忸怩着对慕渔舟解释,又急忙掩饰地冲程西樾嚷,“喂!你这主人家怎么做的?这么慢待客人,想要饿出人命案啊!”

    慕渔舟笑道:“就来了,还请稍稍耐心。”

    可怜的皇甫搞砸厨房门外偷听慕渔舟和程西樾私聊的大好机会,只得转去前面的斗室听唐赋和廖羽迟的议论。

    “程西樾架上那些书竟杂乱得很,他不曾从小受圣人教诲是一定的,可我从中还真看不出他到底受的是什么教育。小羽不觉得他的藏书兴趣奇怪吗?”

    “程兄的性情是有些……不同。”

    “有什么不同?”皇甫劲在暗影里郁闷地接口,“世风日下,时下的浪荡子专会作势与众不同,欺骗善良单纯、不懂世事的女孩子,叫人忧郁!”

    “不用乱忧郁了,我看慕姑娘比你懂世事。”唐赋安抚朋友,“说到时下的浪荡子,有个令众表妹个个绝望的家伙比程西樾更符合这称谓。”

    “程兄和皇甫你不一样。”廖羽迟也道。

    “喂,你们怎么帮一个外人说话?还是不是兄弟?”皇甫劲发作。

    总算慕渔舟端着芋头走过来,打断了皇甫劲的坏情绪。可他看了看慕渔舟旁边端着蜡烛的程西樾,情绪又变坏了。

    “哼,老程家开饭的规矩很有趣嘛,端着饭食从厨房出来,穿过卧房兼书房,再越过天井,最后终于到了客厅!”皇甫劲讥讽。

    “不敢比皇甫府钟鸣鼎食。”程西樾冷嗤。

    餐具只有一盘一碗,唐赋拿到慕渔舟递过来的一个小巧木碟,不由失笑:“程兄府上待客的餐具也很有趣。”这孤僻小子一个人住,也难怪没有多余的餐具。

    “唐公子用不惯?长毛倒不挑剔那碟子。”

    唐赋被芋头噎住。

    “还要委屈皇甫少爷,请来厨房直接抓取着吃。”程西樾端着蜡烛往回走。

    “什么!这也算待客之道吗?太野蛮了吧?小羽立刻加这小子房租!”

    可是皇甫大少到底跟去了厨房,他一直想着方才偷听到的谈话,一直在等这个机会和程西樾单独地“沟通”、“沟通”。

    蜡烛照着程西樾太过清瘦的脸,睫毛的长长阴影投在鼻梁上。努力圆睁怒目的皇甫劲忽然眯起眼睛,咦?灯下看起来,这个浑蛋的脸其实还蛮……那么——方才慕姑娘也会这么看吧?

    可恶!

    “小子,我警告你不要拿我当‘卤莽的傻瓜’!少爷的拳头不是吃素的!”皇甫劲狠咬一口芋头,故意让牙齿咯咯做响,并且开始拧眉毛。

    程西樾弯起抿着的唇。

    “是啊,我方才是偷听了你和慕姑娘的私房话,那又怎么样?你现在给我正经点!我是认真在跟你谈话!两个男人之间的谈话!”真受不了这家伙的冷笑!

    “果真是两个男人之间的谈话?我还以为这里只有我一个男人。”

    “什、什么?”皇甫劲的下巴掉了下来。

    “是真男人就在女孩子面前用真心竞争,拿拳爪和牙齿决胜负的是畜生。”程西樾挑衅的目光射向皇甫劲,“皇甫大少若没有和我竞争的真心,从今天起就不要再出现在渔舟面前。”

    “什么!我对慕姑娘没有真心?!”太污蔑人了,这世上比我更真心的情种根本没有!“好,本少爷不对你用拳头,本少爷也不咬你,胜之不武!本少爷就拿出耐心,和你小子公平比拼风花雪月!让你输得心服口服!”

    “要我输得心服口服,就先答应我一个条件。”程西樾一副“我接招”的表情,“皇甫师兄是书塾的大人物,了不起的商行少爷,听说青叶很买你的面子。你去对书塾说一句,把西樾的束侑减半。”

    “啊?我凭什么替你小子做这些?不要以为满世界都是你房东那样的冤大头!”皇甫劲奚落。

    “比拼风花雪月不需要时间么?师兄衣食无忧,师弟却谋生费时,比拼谈何公平。”

    “是吗?”皇甫劲犹豫片刻,忽然转念笑道:“也好!其实我很愿意帮忙老程你这样、这样可人爱的师弟,而且慕姑娘的故人我是应该照顾的!对了,既然你和慕姑娘从小认识,一定知道很多关于她的事情吧?”

    “你想知道些什么?”程西樾皱眉。

    “她的爱好!爱吃什么口味的小吃?爱穿什么花色的衣服?还有她最讨厌的食物和颜色又是什么?她有哪些小弱点?有哪些小偏好?她的生日……”皇甫劲数着手指头。

    “自己去了解,”程西樾扭头离开,“如果你还有机会了解的话。”

    “喂,不是说公平竞争吗?你小子认识慕姑娘在先,也太狡猾了,太不公道了……”

    程西樾手里的烛光慢慢晃动着远了,将皇甫劲一个人丢在厨房的黑暗里,愤愤然咬着无辜的芋头发狠。

    可恶,性情温柔的慕姑娘怎么偏会认识这种冰冷生硬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