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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bu小说网 > 玄幻小说 > 青叶书塾 > 5 第四章 讨人嫌
    一个飘零身世,十分冷淡心肠。

    ——宋•陆游

    为在程西樾面前显示君子的竞争风度,皇甫劲捱了两天之后,还是到塾长家谈程西樾的束侑减免问题。塾长正在院子里对着似有蒙胧春意的老树作画,他最得意的书画学生廖羽迟在一旁观摩。

    “皇甫认识那个程西樾?你们是朋友?”塾长在砚台上慢慢舔着笔,若有所思。

    “那小子哪里是我的朋友?我替他说情纯粹是因为……”因为中了臭小子的激将法?不能说出来,太丢面子,“因为爱护、体贴新来的小同窗!咳,穷得只好和邻居家的狗在一个盘子里吃饭!好可怜呐,可怜、可怜!”

    “真有这样的事?”塾长惊讶地看向廖羽迟,几乎为书塾对学生境况失察自责。

    “皇甫夸张了。”廖羽迟想起自己用过的那只粗糙瓷碗,“不过,减免束侑对程西樾会有帮助。”

    “这件事情恐怕不太好办,”塾长面有难色,“要先生们同意给家贫的学生减些费用,原本不是问题,可是这个程西樾却和一般的学生有些不同。”

    “塾长知道程西樾?”塾长不教授新入学的学生,程西樾又住在书塾外面,廖羽迟以为他们应该没有见过面。

    “我虽然还没有见过他,可这些天来我这里告状的先生已有好几位,都说他不适合再留在我们青叶。”塾长看着廖羽迟,“听说当初他是拿着你的荐书来的?”

    “是,弟子觉得程西樾真心向学……”

    “那小子怎么不适合留在青叶了?塾长,到底有什么不对?”皇甫劲打断廖羽迟,带着幸灾乐祸的好奇心。才来了三天就要被退学?原来臭小子这么不经较量,皇甫大少都还没开始发功呢,他就已经不攻自毙!

    塾长捋着稀疏花白的胡须叹气,“唉,说起来,青叶从前还没有遇见过这样的学生。”

    ……

    “程西樾,你这算盘怎么拨的?你知不知道,照你这样的速度算账,将来别想赚钱养家,只好一辈子没老婆!”教授经济的先生给出的教诲。

    “知道算盘拨得快才可以做奸商。看先生的年纪,在书塾一定有年头了,一定培养出许多奸商来了。听说那些奸商感激师恩,先生如此高龄还有钱娶小妻,难怪先生瞧不起尚未娶妻的人。”

    “……程西樾目无尊长!拿戒尺来!”

    ……

    “这盘棋不过才起首,落子实在没有必要如此持重。像程西樾这样半日才落一子,手还要按在棋盘上半日收不回来,这样着棋,几时能分出输赢?你是打算今年就在这棋盘上过年吧?”教授棋艺的先生给出的教诲。

    “分出输赢有何难为?高手着棋原在输赢之外。先生客座青叶多年,忙忙碌碌的输赢自然分了多场,至今未见高手风度的原因……”

    “程西樾你不要太狂妄了!把手伸出来等着!”

    ……

    “北地的蛮国有一种朝生暮死的小虫,秋天里乘着北风飞去南方的湖泊,到了春天再乘着南风飞回来,可羡啊可慕,生命如此短暂的虫豸也作了逍遥之游……程西樾,你那是什么表情,冷笑什么?”教授地理的先生给出的质问。

    “先生,朝生暮死的小虫如何秋去春来?”

    “你——我这原是寓言里的比喻!是比喻!”

    “先生教授地理,如何能引用寓言里的荒诞故事?不如辞了教职出门作逍遥之游,总好过多年苦守对小虫子的羡慕。”

    “你……我……你自己去请戒尺!”

    ……

    “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吆,肚子痛!”皇甫劲捂着肚子笑得打跌,“塾长再多讲些!再多讲些!”早知道臭小子不受教,可不知道那小子还这么喜欢讨打!

    廖羽迟皱眉不语。两天前广林巷之后,他没有再见过程西樾,想不到短短的两天时间里,那少年竟已成了塾长眼里叫人头痛的弟子。

    “我们青叶虽是民间私塾,到底要承接圣人遗风,讲求儒家温柔敦厚的道理。”塾长放下画笔,背着手踱起步来,“那程西樾是个难得的聪明孩子,若只是本性狷介也就罢了,可他为人处世狂妄偏激,且又口角锋利不加掩饰,实在太会讨人嫌。况且他冒犯的多有塾中的老先生,听说还从不肯认错讨饶,我实在没有办法包庇他。”

    “塾长,如果西樾他这两天有什么失仪,那、那也是有原因的。”不知何时,慕渔舟拎着个竹篮站在院门前,“求塾长原谅他一时之失,给他机会改过自新。”

    “慕姑娘!你怎么会来这里?不会是……”难道臭小子冒犯过师长,就要女孩子为他求情,想逃脱惩罚?一个大男人要女孩子替自己做这种说客,这、这简直无耻嘛!

    原来塾长是玉木小居老板慕清的主顾,慕渔舟来替叔叔照顾塾长的茶酒,碰巧听到了塾长对程西樾的评价。

    慕渔舟坐在皇甫大少殷勤让出的椅子上,却继续为那令人不齿的程西樾说话:“西樾自小性情孤僻,缺乏为人处世的指导,可是他,他本性其实是善良又天真的。”

    不能当面和慕渔舟分辩的皇甫劲只好作深沉状,在一边无奈地摇头,哼,谁都看得出那小子缺乏为人处世的指导,可说那表情阴沉、态度狂妄的家伙“善良又天真”?这也太挨不上边了吧。

    “慕姑娘知道程西樾小时候的事情?姑娘是程西樾的故人?”塾长意外。

    “塾长,慕姑娘只认识那小子玩泥巴的年纪,可人是会变的!有的家伙小时候和长大后根本是两个人,让许多青梅竹马的故人都伤心得要死!”皇甫劲拧着眉毛,语重心长。好比眼前的皇甫大少,就是那个让青梅竹马的表妹们伤心得要死的家伙。

    可惜慕渔舟没能领会皇甫劲过于晦涩的忠告,“塾长,西樾真的非常看重在青叶求学的机会。西樾失礼的地方我代他道歉,我会提醒他今后改过。他才入学堂,对书塾环境不适应,一定是因为——因为被课程逼得精神紧张,才会举动失措、言语荒唐。”

    “我看不出他哪里紧张过。”皇甫劲咕哝,臭小子连讥讽话也一向说得慢条斯理的。

    “慕姑娘说的也有理。”塾长似乎被慕渔舟说动了。

    皇甫劲心下暗暗着急。大少原打算和情敌来一场公平竞争,所以跑到这里替那小子减免束侑求情,可没料到慕姑娘竟然已经这么维护那小子,怎么能不让大少有危机感?

    算了,什么公平不公平!乘这个机会把臭小子从书塾里赶出去才是上策!

    “塾长,如果程西樾真的不适合我们青叶,我们也不好拦着他去别处求学啊。”皇甫劲转过头,“若留着这么个讨人嫌在青叶搅局,一定会影响先生们的教学情绪!”

    “廖羽迟,当初是你荐他来的,你怎么看?”塾长决定听一听自己得意弟子的意见。

    “弟子听说,也有先生是认同程西樾的。”廖羽迟想起玉木小居里听到的那番议论。

    “不错,书塾新来教授文学的那位老夫子,倒的确称赞过程西樾几次,说他歪虽歪了,可依旧还是个不常见的歪才。”

    “塾长,那就留下西樾吧。”慕渔舟恳求。

    “看程西樾的学识素养和狂妄个性,应该不是一个寻常人家出来的孩子,他曾经受过的熏陶可有些非同一般。”塾长望天思忖,“能熏陶出程西樾这样的学生,那位给程西樾启蒙的先生不知道是一个怎样的人物。”

    “西樾从小跟随祖父长大,一直由祖父亲自教育。程爷爷虽然落拓离群,却是个饱学之士,我叔叔对程爷爷是极尊敬的。”慕渔舟道。

    “慕姑娘对那位程老先生还知道些什么?”塾长关注起来。

    “其实我知道的不多。虽和他们祖孙做了一年邻居,只记得程爷爷从不和村人来往,我叔叔去程府做客似乎也只谈些农桑闲事,西樾更是从不提起家事。”

    “那位程老先生是务农为生吗?怎么你们只做了一年邻居?”

    “程爷爷很喜欢到处游历,西樾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就已经去过许多地方,他都记不完全。也许和我们做邻居的那一年,就是他孩提时候最安定的时光了。”

    塾长思虑了好一刻,“如此说来,从小生活得不稳定。”

    “那家伙从小就这么表情冷冰冰、腔调冷冰冰的?”皇甫劲插话。

    “西樾的确从小孤僻,可他其实是个好孩子。”慕渔舟不同意皇甫对故人的评价。

    “也许是经历很、很不同,才……”廖羽迟闷闷道,想起程西樾讲述风铃的那些话。

    “算了吧,从小就孤僻、冷心肠的家伙,明显就是天生没肝肺,小羽你就不要替他找借口了!”皇甫劲不屑。

    廖羽迟沉默。原来,幼年时的程西樾就已经是一个孤绝的小孩。

    “塾长,你会留下西樾的,是不是?”慕渔舟还在追问。

    “还是看看再说吧。”塾长终于应道,拾笔继续他的水墨写生,“廖羽迟,你觉得先生这一幅如何?你且不要用做学生的眼光,且用你字画行少主人的眼光来看。”

    那一老一少师生两个专心谈论起画幅,一旁的皇甫劲见赶走程西樾的目的暂时不可能实现,只得为先前的态度做弥补。

    “慕姑娘,其实我们真没有必要为程西樾发生争执啊,我对他其实是毫无成见的!”

    “皇甫少爷,西樾从前是,现在也依旧是我的朋友,我希望你对他友好些……如果不能做到,请至少不要为难他。”因为多少猜出了皇甫劲为难程西樾的原因,慕渔舟说这些话时脸红了。

    “误会了慕姑娘,我对那小子——我对程兄弟怎么会有为难的意思?方才我还打算替他求情减免束侑的,小羽可以做证!唉,程兄弟身世飘零,却聪明好学、自强不息,还善于向权威的老先生们讨打——我说‘讨打’了吗?口误、口误!我是说向权威的老先生们‘讨教’!对这样出色的小师弟,我只有喜欢、心疼的。”

    “是吗?怎么方才听皇甫少爷叫西樾‘讨人嫌’?”

    “开玩笑!方才纯粹是开玩笑的!我可以对老天爷起誓,我是真心喜欢程师弟!”皇甫劲苦着脸举起手,雷公你老人家千万别劈我,不是我有心欺骗慕姑娘,实在是那浑蛋太不招人爱了!我喜欢心疼他小子?想想都要浑身起疙瘩!

    这几天的玉木小居尤其热闹,午茶时候,学生们三五成群来此小憩,一边喝茶一边讲究学问,或者讲究学问以外更有趣的话题——小居新来的女茶师。

    “要说慕老板还真是异想天开,让一个女孩子做茶师,果然效果惊人!听说了吧?连我们青叶三子中的皇甫劲,都被这位姑娘迷住了!”

    “说什么迷住了?皇甫大少可不是你,没见过漂亮女孩子!我瞧他不过一时新鲜,来个逢场作戏而已。”

    “不过慕姑娘真的很漂亮呀,连我也心动得很呢,也难怪皇甫大少见了她就变一副脸,简直的温柔敦厚起来!这位慕姑娘的力量,都可以类比书塾里教化子弟的良师了!”

    “唉,只可惜皇甫劲还不是一般的纨绔子弟,那慕姑娘到底不过一个抛头露面的茶师,她也该估量一下自己的身价够不够得上皇甫府,依我看——”

    “快看!那位慕渔舟刚刚走过去了!走到——讨人嫌那桌去了!”

    “可恶,真是搞不懂,一个象慕姑娘这样可人爱的女孩子,怎么偏和程西樾是旧识!”

    慕渔舟走过几桌客人,将杯子放在程西樾面前。

    “西樾,听说你在课堂上对书塾的先生们很失礼,究竟为的什么呀?”

    “为了试试他们是不是老糊涂?”程西樾含混答道,垂在膝上的手没有去端水杯。

    “试试先生——是不是老糊涂?”慕渔舟惊讶,“看来你被指狂妄也不冤枉。我记得你小时侯不是这样喜欢引人注目的,你小时侯一见了生人就躲在爷爷背后,可现在为什么反倒……”

    “放心,值得一试的先生大概都试过了,今后不用再刻意玩那种把戏。”程西樾打断慕渔舟,“皇甫大少的追求让你烦恼吗?这里有些人几乎要拿你说书。”

    “你又来转移话题了,”慕渔舟嗔道,红着脸看桌上的茶壶,“也没有什么要烦恼的,那种话这几天我听多了,也习惯了。”

    程西樾蹙起眉尖,“你现在若是和那位‘让人怕’坐在一处,这些人一定没胆子这样议论你。和‘讨人嫌’的坐在一处,对你帮助不大。”

    “你说真的?到底你也有示弱的时候。”慕渔舟微笑道。

    “我示弱?”程西樾冷笑,“大少爷不比穷书生可靠,这道理你应该不需要我提醒。你说你没有什么要烦恼的,我怕你将来会有。”

    “说什么呀,其实我和皇甫也没有什么,而且你还不了解皇甫……”

    “汴京皇甫家族科举出身,三代之前家族中有过一个工部尚书。如今那尚书还有十多房子孙在京,其中五、六房一直是读书人家,也做着大大小小的官员,拿朝廷俸禄。皇甫劲家稍有不同,虽是嫡系,却已经弃儒从商。他家商行生意兴隆,未必不和族人帮衬有关吧。”

    “西樾,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程西樾不答,只站起身来,看着慕渔舟那位会用拳头让人怕的追求者走进雅座。

    “慕姑娘,我有话要和你单独谈谈。”皇甫劲努力忽略程西樾的存在,表情严肃地在桌边坐下。

    “我现在没有时间,”慕渔舟脸红了,“西樾、西樾方才邀我去……”

    “不用撒谎回避,我何曾邀过你。”程西樾淡淡对慕渔舟道,再转头看着皇甫劲,“大少你要记得,公平竞争就是机会均等,将来你输了可不要抱怨。”

    “西樾你说什么?西樾……”慕渔舟的疑问声中,程西樾头也不回地走了。

    “讨人嫌今天难得识相一回,”皇甫劲意外,“不过我是不会输给他小子的。”

    “皇甫少爷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吧。”慕渔舟垂下头。

    皇甫劲的语气变得坎坷起来,“渔舟,不,我是说慕姑娘!我原本以为还不是对慕姑娘说这件事情的时候,可现在好像人人都知道慕姑娘和我之间发生了、发生了这件事情似的,所以我只好……”

    慕渔舟把发红的脸转向一边,“我们之间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呀。”

    慕渔舟脸红的模样让皇甫劲更加紧张,“这——慕姑娘怎么能说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啊?我求慕姑娘不要再装作没听见那些议论,也没看见我、看见我有事情……”

    慕渔舟再次打断对方的坎坷表白,“皇甫少爷,作为茶客和茶师,我们现在相处得很好,所以没有必要在意别人议论的闲话。楼下还有其他客人要我照应……”

    慕渔舟正要起身,皇甫劲却抓住了她的手。

    “渔舟!”把心仪女子的手抓住之后,皇甫劲突然不结巴了,“我不要听见别人污蔑我对渔舟的一片真心,也不要渔舟听见那些污蔑的话!渔舟你看着我——你是第一个在我面前不说傻话的女孩子,我第一次见到你时我就……我真的很喜欢你啊,是真的!”

    “皇甫少爷……”慕渔舟羞得抬不起头,用力想将皇甫劲的手甩脱,可是不成功。

    眼看至少皇甫大少的力气要赢,偏偏在这个时候……皇甫劲从未觉得唐赋和廖羽迟像现在这样出现得碍手碍脚。

    不过,那两个人似乎没有这样的自觉。

    “咳!今天皇甫来得又比我们早!为什么忽然觉得今天慕姑娘也特别漂亮呢?”唐赋装作没看见慕渔舟刚从皇甫劲手里夺回自己的手。

    “你住嘴!就从今天起,能夸赞渔舟漂亮的茶客只有我!”皇甫劲强硬道。

    “不会吧?奉承玉木小居的女茶师,应该是每个茶客的权利。”唐赋作吃惊状,“听说方才楼下有同窗挨了拳头,连牙齿也松动了,难道是因为——他当时正在发表对慕姑娘的仰慕之词?”

    “啊?”慕渔舟惊呼,“皇甫少爷,你怎么可以欺负玉木小居的客人?!”

    “这个,好象,其实……我不是故意的,渔舟。”皇甫劲被美人娇嗔,脚软得快要站不稳当了。

    “不是故意?你打脱了别人的牙齿呀!”慕渔舟惊道。

    “慕姑娘,皇甫的确不是故意的,”唐赋作同情状,用力一拍脚软的朋友,让他直接栽倒在椅子上,“我知道若皇甫故意出手,那多嘴多舌的家伙可就不止牙齿松动了。”

    “对对对,我其实没有用力,是他胡乱躲闪,撞到桌角上,才受了点小伤。”心慌意乱的皇甫劲挣扎着递给唐赋一个感激的眼色。

    “好吧,希望今后不会有这种事情发生。”慕渔舟看一眼皇甫劲的被动模样,有些不忍,只得无奈地先招呼客人,“唐公子,廖公子,你们要点什么?”

    唐赋笑道:“我们不是专为吃茶来的,小羽有事要请教慕姑娘,是关于程西樾的。”

    “廖公子是要讨房租吗?可恼西樾太倔强,竟一点不肯让我帮他……”

    “小羽这滥好人,怎么肯催逼那小子的房租?”还魂的皇甫劲言下颇有憾意,“渔舟你不要太为那小子操心,一个大男人向女孩子借钱,谅那乱狂一气的家伙做不出来!”

    廖羽迟腼腆道:“只是想送些家常用的器具给程兄,不知道怎么跟程兄说才好。”

    “廖公子是怕直接送过去会伤他自尊吧?这件事还是干脆不要提,西樾不会接受你的好心。他从小和祖父四处游历惯了,缺东少西对他来说是常事。况且他性情还是那么古怪,我已经碰过他钉子了……”

    见慕渔舟丢下自己一心讲着程西樾,失意的皇甫劲只好悲凉地背转身去,勉强对着墙角咕哝几句,聊作自我解嘲:“讨人嫌的身世实在象没家的小狗一样可怜啊,也难怪渔舟多念他几句,渔舟对讨人嫌根本只是同情,这很明显,一定是这样的!所以皇甫兄,你根本不用嫉妒那只小狗。不过——可恶的小羽!竟开始关心起讨人嫌来,不知道那小子对兄弟来说有情敌嫌疑吗?!”

    “喂,你有了些进展嘛,方才听见你几次称呼慕姑娘‘渔舟’。”唐赋在一旁道。

    “呵,呵呵,你注意到了?!”皇甫劲倏地回头,不由自主满脸放起光来。

    青叶三子意外地在棋艺课程上遇见程西樾,他比先生迟到了一刻,进课室时垂着眼睛面无表情,几乎在皇甫劲的脚上绊了一跌后,走去课室后面廖羽迟身边的空位子。

    “程兄,这里不是新学生的课程。”廖羽迟小声提醒。

    “先生批我太有高手风度,所以直接到这里上课。”程西樾的语调有些朦胧。

    教授棋艺的先生目光扫过程西樾,却终于视而不见,显然对这个学生已经不抱任何希望。廖羽迟注意到这一点,皱眉再看程西樾时,却发现他朦胧着双眼只往棋盘上伏。

    “程兄?程兄?……”

    程兄没有反应。

    老实的廖羽迟只得勉强试着替这位程兄掩饰,牵着程兄的两只手引导他托住自己的下巴,好让人看起来仿佛正在垂头研究棋谱。这一招是皇甫劲惯用的,廖羽迟没想到自己现在也用上。

    可是,廖羽迟看见程西樾两只手上重叠的戒尺伤痕。

    ……他冒犯的多有塾中的老先生,听说还从不肯认错讨饶,我实在没有办法包庇他……

    难道程兄千里迢迢远来青叶求学,只是为了孩子气地和老先生们为难?

    还是程兄真的狂妄到目无尊长?

    ……弟亦有志学之心,自笑空慕青叶之名,无缘与诸学子一较短长……

    ……房东先生才见过西樾几面?对我这房客能有多少了解……

    ……从前没有注意过风铃吧?也难怪,听来真是无味得很……

    虽然自己没有承受过书塾的戒尺之罚,可廖羽迟知道那一份疼痛就连皇甫劲也会怪叫着求情,而眼前这个瘦弱少年竟然从不肯认错讨饶。

    新旧不一的伤痕布满了程西樾的两只手。戒尺一般不打学生拿笔的手,是因为左手已经伤得厉害,才改到右手受罚。可是程兄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屡教不改?为什么要这样为难老先生,这样为难他自己……

    “怎么后面一点动静都没有?”皇甫劲问对弈的唐赋,眼见整堂课程西樾都无声无息,不由很是纳闷,“难道讨人嫌开始学乖了?”

    “没戏可看让你失望了?”唐赋提去吃掉的棋子,“用心点,不然你会输得很惨烈。”

    听说教授棋艺的先生曾在塾长面前告状,说程西樾狂妄到挑剔先生只懂输赢没有高手风度。现在见先生连后排都不过去,对这个不肖弟子采取如此不闻不问的疏忽态度,唐赋好笑的同时也暗暗纳闷。

    好容易课程结束,那纳闷的两个人才发现原来廖羽迟其实一直都在和他自己对弈,他的对手程西樾一直做着梦呢。

    “小羽,你就由着他睡得象个毛孩子?也太煞他平日狂妄书生的风景了。”唐赋其实多少也惋惜自己没看到预想中的好戏。

    “程兄好像很累。”廖羽迟轻声道,看着程西樾在周围几个学生的匿笑声中微微点头。

    “呵,上课打瞌睡我也打得多了,可还从来没像他老程哥这样,睡得这么死狗死狗的!”廖羽迟来不及阻止,皇甫劲已一巴掌将程西樾拍倒在棋盘上。

    程西樾睁开眼睛,没睡醒的眼睛里有习惯性的冷淡敌意。

    “看来这个人方才做的可不是什么好梦,”唐赋不是第一次见到程西樾这种随时保持戒备的表情,“程兄在梦里也有对手吗?”

    慢慢看过周围,程西樾抬起身来,好像清醒了。

    “棋课不是必修,程兄若不爱着棋,也可以不修的,何须在棋艺课上失态?”唐赋笑道,“孔夫子因为怕子弟们饱食终日无所用心,所以要反问一句‘不亦有弈乎?’如今程兄连学这种消闲游戏——也作无所用心状,难怪先生视你不可教。”

    “大公子哪里懂得他人疾苦,”程西樾眯着双眼,“这几日和周公会晤的时间太短,他几乎要罚我对走路、吃饭也无所用心了。”

    “程兄这么勉强自己不是良策。”廖羽迟听出程西樾除了学业似乎还忙着别的事情。

    “不劳房东先生多言,我很会自处。”程西樾淡淡道,“告辞了,赶下一处课堂。”

    “告辞、告辞,我们兄弟就不远送了,”皇甫劲讥笑,“祝老哥下堂课能和周公来一个更长的会晤,依旧像死狗一样倒毙在某处!”

    半闭着眼睛的程西樾在门口撞过一个学生后,廖羽迟站起身来,跟着程西樾去了。

    “小羽你跟了讨人嫌去干什么?那小子真的半路睡死了更好,你也不会损失更过的房租了!看他那副仓皇失措的凄惨模样,大概他小子为三餐已经使出吃奶力气了!你一辈子也不要指望收到他欠的房租钱!”

    唐赋看着廖羽迟跟随程西樾的背影,木讷的小羽什么时候变细心了?

    “不要管那两个了,兄弟我这里还有大事情要和你谈。”皇甫劲拿臂肘捅唐赋。

    “你又有什么大事情?”唐赋回过头。

    “听说你老爹的乐坊近来有很好玩的皮影戏演出?”皇甫劲表情神秘。

    “怎么,你不是要参演个恶少之类的角色吧?”唐赋笑问。

    “不要这样,我近来很注重自己的声誉,你不要拆台。”皇甫劲认真道。

    “开始注重声誉是因为慕姑娘了?愿意配合。那么皇甫少爷打听乐坊的剧目……”唐赋一时猜不出。

    “明日初一书塾放假,我想请渔舟进城玩,顺便去三籁乐坊看戏。渔舟从江宁来汴梁不久,一定还没逛过乐坊,她一定会喜欢这主意的!我们会一起看戏,一起被多情的剧情感动得热泪长流,她还会将头靠着我的肩膀……”皇甫劲说着说着没有了声音,已经完全投入自己乱想出来的风花雪月。

    “你和慕姑娘已经亲密到一起看戏的程度了吗?不要一相情愿。”唐赋只好给发烧的人泼一点冷水。

    “我只说是你请我们大家的,小羽和讨人嫌也在被邀请之列,这样她一定不会推辞!”原来皇甫劲早有打算。

    唐赋恍然,点头作领悟状,“也好,等一下我一定通知那两个。”

    “唐赋你何必太认真呢?”皇甫劲有点急了,“你也知道,小羽他今晚一定会被安伯接回城里的,廖家在汴梁的店铺都倚仗小羽呢,总不好意思为看戏耽误朋友做正经事嘛。至于讨人嫌……你不是已经通知他了吗!”

    “已经通知?我几时……”唐赋不解。

    皇甫劲急眼,“就在方才嘛,方才那小子醒过来一睁眼的当儿,你就告诉他了。可惜他睁着眼睛还做梦,没把你那邀请的话听进耳朵里,这可就怪不得我们了!”

    “哦?一个太忙所以没办法赴约,另一个根本没留意我的邀请,”唐赋皱眉,“那么我这个主人家,到时候会不会有机会出场呢?”

    “没机会!”皇甫劲立刻道,不过他也觉得自己答得太快了,又忸怩着解释,“我这可全是为你着想!你一向不愿过问乐坊的事情,如果突然自动在乐坊现身,唐伯父难免误会你已经改变初衷,弃科举而转向家族生意了,你又何必让你老爹空欢喜一场,伤了他老人家的心呢?我可不忍心硬要你陪看一场皮影戏,就此连累你不孝!”

    “不会这么严重吧?难道从前你硬拉我陪着逛乐坊的次数还少了?”唐赋苦笑。没办法,作为陷入情网的天下第一痴情种,大少就必须这么不可理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