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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bu小说网 > 玄幻小说 > 青叶书塾 > 12 第十一章 坊间
    年年陌上生春草,日日楼中到夕阳。

    ——宋•晏殊

    三籁乐坊热闹如常,软帘下端坐着粉妆玉饰、娇音婉转的歌娘,画廊里行走着翠袖霓裳、身姿妙曼的舞姬。百草千花引来紫蝶黄蜂,喧闹、调笑、沉醉着的各色客人,将楼台当阡陌,在这里赏游汴梁城又一个春日的旖旎风光。

    唐赋从教练房后面的小厅出来,经过中门时,笑着化解了坊中几个小厮的围拥,救出表情困惑又心不在焉的廖羽迟。

    廖羽迟擦去额角的微汗,“你家乐坊和从前不同,好像热情了许多。”

    “三籁乐坊一向都是这么热情的,你从前来因为有我陪着,小厮们不必缠你。如今你一个人出现在这里,他们对落单的客人是尤其要照顾的。”唐赋领着朋友穿过中门,走上一条长长的回廊,“你终于也独自进了乐坊的门,值得纪念!”

    “听你说西樾兄的皮影戏和从前不同,来看看。”想知道西樾兄和从前究竟有什么不同。

    原来程西樾才是小羽来这里的原因。唐赋看着木讷的朋友经过一群迎面而来语笑嫣然的女孩子,却垂着眼睛目不斜视,将她们投在自己身上的热情眼神忽略得干干净净。

    有点忧心。唐赋先前才得到皇甫劲的报告:情况不妙啊,从前我们担心小羽被他那阴险房客当作冤大头,担心得一点没错!如今小羽好像被姓程的小子下了障目咒,那小子一不在小羽眼前,小羽就迷路似的到处找!

    也许是皇甫的夸张,皇甫一向夸张。但唐赋还是决定做点什么。

    “只看皮影戏太单调,你既然来了,索性在坊间花费些银子,也亲近一下坊间的女孩子们。”唐赋笑着启发朋友,“多少学着领略些儿女情长的滋味,才算不枉此行。”

    “你家的生意近来不好吗?”从前来这里,唐赋虽然笑他懵懂,却一直替他在女孩子面前解围,怎么今天反劝他亲近她们?

    “就当是我请你关照生意也行,我也是想你长大些,多些见识。”唐赋笑得无奈。

    皇甫劲报告:可恶那姓程的小子不但从来不交房租,小羽还要大雨天半夜送醉酒的臭小子回家!不得已在广林巷过夜,可第二天臭小子连顿早饭也舍不得给小羽做,趁着小羽没睡醒自己先逃家,去渔舟那里吃免费的!

    小羽曾和醉酒的程西樾同眠,逼得程西樾醒来后狼狈回避,他自己还茫然无所觉,实在不开窍得可怜。

    不过,唐赋担心后知后觉的人一旦知觉,会变得没救。

    “女孩子其实也是一门学问,好比她们如何可爱,或者如何奇怪。不如今天你就在我家坊间领会一回这门学问,免得去别处求学时吃亏。”也许小羽能在坊间遇见某个让他喜欢的女孩子,象其他少年人一样,心动神摇地迷糊过一阵子之后,自然有了免疫力。

    唐赋但愿懵懂的朋友对程西樾一直只有同窗之谊。程西樾将来终会变成柳重樱,而柳重樱和小羽没有一点关系。

    廖羽迟腼腆一笑,不去回答唐赋的调侃。

    唐赋正要对朋友继续关于女孩子的指导,却见一个衣饰很简素、体态很妖娆的女孩子在回廊那端出现。言笑自若的唐赋立刻表情一变,成了神气严整的乐坊少坊主。

    “少坊主好稀客,难得在坊间见到你呢,身边要不要人陪侍?”舞娘碧翠说起话来还和从前一样甜腻,不过媚眼用得比上回在酒肆为皇甫劲客串“懂事女子”时更成熟了。

    “我不用自家人费心。”唐赋对美人的体贴不买账。

    与自家乐坊的女孩子保持距离,是唐少坊主向来的行为准则之一。但碧翠姑娘每每让唐赋觉得,她认为自己可以是三籁乐坊女孩子中的例外。

    装作没有听出唐赋语气里的冷淡,碧翠一路拧着小蛮腰缓缓走近来,“少坊主领来的这一位也和程生一样,是青叶的同窗吗?”她巧笑着上下打量廖羽迟。

    “姑娘好。”廖羽迟讷讷招呼,转头问唐赋:“这位姑娘认识西樾兄?”

    看出廖羽迟的木讷一时难以降伏,碧翠把眼光重新回到少坊主,将手扶上唐赋的肩,“如今这坊里的人谁不认识程生?他在坊间晃荡来晃荡去的,哪一处都要插一杠,还装作虚心下气,不错过向每一位来往我家乐坊的老师傅讨教,明摆着收买人心。”

    “程西樾最近时常在这里耽搁?”唐赋疑惑,一面将碧翠的手从肩上拿下。

    “是啊,好象不用念书了。他时常顶下缺工乐师的差,倒是琴瑟笙簧样样拿得,李师傅和唐坊主都被他哄得欢喜了。”碧翠语调含酸起来,“我瞧他这么卖力讨好,是想接替不爱这里来的少坊主,少坊主可不要太大意了……”

    “我的碧翠姑娘!曹公子专等着姑娘呢,姑娘还不快点去装扮了出来!”急忙走来的彩妈妈打断碧翠。

    “彩妈妈急的什么嘛,等待美人出现的销魂滋味,就赏那刑部尚书的公子多尝一刻也好。”碧翠一面娇声笑答,一面一步三摇跟着彩妈妈带来的梳头师傅走去,在回廊的尽头还不忘回眸,给唐赋和廖羽迟最后一个妩媚眼神。

    “彩妈妈好。”唐赋放松在碧翠面前绷住的脸,恢复笑容问候坊中周旋多年的元老。

    “大公子好!大公子这又有些日子没来了,叫老婆子真想的慌!”彩妈妈像往常一样眉花眼笑地上来纂住唐赋的手,又细看一旁的廖羽迟,“这位是大公子从前带着来过的同窗吧?我们大公子标致,大公子的同窗也个个不俗,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唐赋努力保持笑容不减,心中暗暗叫苦:手上必又沾染了彩妈妈替姑娘们梳妆打扮时得来的脂粉头油。

    “提起公子的同窗,我今天可要趁便对公子说些不中听的话了,”彩妈妈的表情慢慢由眉花眼笑改为忧心忡忡,“论理我不该多嘴,可如今看来,若听凭程生那孩子就这么在我们这里闲晃荡,实在是不妥当,早晚要给公子添出乱子来。”

    “妈妈放心,程生在坊间并没有久待的意思,这几天不过是一时的兴致,大概想跟着坊间各位老师傅学些技艺。”唐赋听过碧翠方才的话,已经猜出程西樾耽搁坊间的原因,只是不好明说。

    “只跟着老师傅学艺也罢了,可那孩子渐渐变得显眼了,来坊间的女客人,甚至客人中的少爷公子们,如今都渐渐有人留意他了。”彩妈妈叹气,“那孩子那样的长相才情,性格儿却偏是那样的,现还在坊子里出头,由不得不叫人悬心。”

    唐赋的笑容消失,“彩妈妈的意思……”

    “我的意思:他那性格儿,乐坊里其实待不得,还是老实念书去好。我也曾和李老头说过,可如今李老头拿他当了活宝贝,哪里还听得下我的话,反对我说,”彩妈妈故意粗起嗓子,学乐师李师傅老成持重的语调,“‘我看程生似乎无意读书科举,若能留他在我们坊中长做,将来必定成器得很。’李老头真是老糊涂了!”

    唐赋默默片刻,说道:“我明白妈妈的意思了,等一下我找李师傅细问问。”

    “大公子明白就好!”彩妈妈松口气,走去忙自己的活计,“李老头现在落霞楼呢,大公子要问他什么现在就去问,老婆子就不相陪了。”

    廖羽迟看着彩妈妈走远,回头再看沉思不语的唐赋。

    “乐师被客人留意不是好事吗?那位妈妈为什么担心?”西樾兄话本先生做得好,乐师也做得好,这和他的脾气性格不相干,怎么那位妈妈说他乐坊里其实待不得?

    唐赋没有回答廖羽迟的迷惑。落霞楼,原是乐坊里唐赋尽量少涉足的地方。

    落霞楼里人声嘈杂,尚书府曹二公子引着一众门客和帮闲,来为三籁乐坊近来最当红的舞娘碧翠捧场。唐赋和廖羽迟来至阁子门前,碧翠尚未到,客人们调笑着正议论阁子里当地立着唱小曲的姑娘。

    “若非曹公子带领,我真不知道京城里还有这好地方!小小一个唱曲的丫头也这么娇嫩水灵,叫人看了怜惜,呵呵!”说话的是一个操北地口音、黑面浓须的男子。

    “我只道老蔡那乡巴佬不解风情,原来也懂一点怜香惜玉嘛,就是眼光粗浅了点。”锦衣玉饰的曹公子在看席高座,讥诮着新门客没见识。

    被客人提及的女孩子名叫离离,唐赋依稀知道今天是她第一次登台。梳着时下流行的懒妆髻儿,娇怯怯两手拧着条丝巾,离离一板一眼唱着时兴填词的《踏莎行》。在她身后一排五、六个伴奏的乐师,李师傅拿着箫坐在中间,旁边低头弄筝的是程西樾。

    唐赋和曹公子原也有过周旋,看透那官家公子是风流自命的无赖后便疏远了。此刻唐赋不愿上前招呼,只带着廖羽迟在曹公子那帮人后面落座,想等离离一曲唱完,再让小厮叫李师傅和程西樾出来。

    离离的曲子未能唱完,忽然转成一声惊叫,因为手里的丝巾被人撕去了一半。

    那姓蔡的门客缩一只手将撕来的丝巾放入怀中,又伸一只手去摸丝巾主人的头发,口中嚷道:“妹妹好模样儿,可有了婆家没有?”

    曹公子周围一片嬉笑,有清客小声对主人表功道:“我说带老蔡出来不错吧?公子不觉得偶尔看看乡巴佬演戏,比单听小姑娘唱曲儿有意思些?”

    筝弦一颤,唐赋看见程西樾从琴台后面慢慢站起,随即被李师傅拦住。

    李师傅让过慌张的离离,上前向姓蔡的施礼,“大爷既喜欢我们的曲子,可是要再点一首?我们新近排的曲子多有客人赏鉴的,大爷随便点一首都是好的。”

    “谁喜欢你们的曲子了?哼哼唧唧我听不懂!我只向这位妹妹问句话。”姓蔡的笑呵呵将李师傅推出一个趔趄,又去拉连连躲避的离离。

    曹公子一党又是笑又是闹,其中一个促狭的叫道:“蔡大哥好样儿的,有把子力气!再上前一步,这嫩草就要摧折在你老牛蹄子下面了!”

    姓蔡的傻瓜呵呵回头向助兴者卖乖,一面继续伸手乱抓。奇怪,怎么被自己拿住的纤细手腕并不挣扎?扭头一看,才知道错抓了一个瘦削的少年,方才胆怯逃避的姑娘已被少年人遮蔽在身后。

    姓蔡的一愣,“我走南闯北这些年,还没在烟花场中见过挡我道的小厮!你小子敢坏大爷的兴致?!”

    “小的不敢,只是小的听大爷问这位姑娘可有了婆家,故出来回大爷的话:小的一家去年向这位姑娘下的定。”程西樾从容回头叫李师傅,“爹爹先带媳妇儿下去吧,免惹大爷生气。”

    李师傅会意,在姓蔡的反应过来之前,带着离离退去隔扇西边的厢房。

    以为事态平息,唐赋正要招小厮叫程西樾出来,却发现程西樾已经成了那帮人新的兴趣所在。

    曹公子身边献媚的清客笑侃侃说道:“老蔡到底是乡巴佬,这么容易被那小子捉弄了去!那小子在这里淘气也不是一两回,怎么硬是没有人给他个教训?”

    曹公子看向程西樾,“从前没留意,三籁乐坊还有这么个小子。”

    见曹公子注意,清客忙凑近回话:“无怪公子疏忽,这小子原不是坊里的人,现是城外青叶书塾的学生,听说往日不过写写话本戏文,不常来坊间的。”

    “我说呢,若有这样角色,我应该不会错过。”曹公子笑道,“这小子口音是南边人,却管满口汴梁话的老头儿叫爹,明显做戏呢,也亏老蔡吹嘘自己走南闯北,就信了。”

    清客陪笑道:“可不是!老蔡那老粗自然不是这小书生对手。不过,近来着过这小子道儿的也不是一两个,譬如公子爷相识的那位潘少爷……”他说到这里故意停住,偷眼看曹公子的反应。

    “小潘怎么了?几天没见他出来玩。”曹公子示意清客将自己朋友的闲话讲完。

    “咳,只怕这一程子他别想再出来玩了!”清客做个鬼脸,“上回来这里,一眼看见这小子他就留了意,想耍一耍的,没料到这小子其实脾气坏得很,上来就冷言冷语说僵了。潘少爷温柔,只说再多来几回,不信拿这小子没办法,可第二天忽然就被潘老爷禁了足,不许他再进乐坊的门!”

    “有这样事?”曹公子凝神。清客似乎在暗示这小书生有些古怪背景。

    曹公子和清客说话的功夫,蔡姓门客终于从美人离席的变故中回过神来,笑道:“一个乐坊小厮敢为自己的女人出头顶撞大爷,有点骨气嘛。”

    程西樾应道:“谢大爷体察。小的身份虽微,也是一个男子,若不能在这时候斗胆站出来为妻小说句话,恐怕今后会被坊间同僚轻鄙,再无脸面在此处斯混。”

    “听你这么说也有道理,男人谁不要脸面?可这回你有了脸面,大爷我的脸面上好像就有些儿下不来了,这怎么算?”姓蔡的回头,笑向曹公子身边起哄的众人。

    一个帮闲叫道:“蔡大哥,细看这孩子的小模样儿,比他那小媳妇儿还可人疼呢!既是他媳妇儿走了,就叫他代媳妇儿给我们唱一段好的吧!”

    又一个笑道:“唱一段不希奇,得叫他涂抹了脂粉,装扮过了再唱!”

    唐赋将身边站起来的廖羽迟按回座位。

    坊间人被客人调笑,这样的戏文每家乐坊都天天得见,如今唐赋已学会麻木看待。离离那段曲子原该离离唱完,程西樾不该插手。既然插手,惹出的事端就该程西樾平息。

    曹公子抬手止住众人的喧闹谑笑,“何必为难一个小厮。老蔡,让他给我们这里在座的每个人斟杯酒,陪个冲撞之罪了事。”

    姓蔡的笑道:“曹公子怜惜说情,这小子要对公子感激涕淋了,等一下他斟酒过来,公子可一定要喝大杯的!”

    姓蔡的估计错了。落霞楼阁子当间花团锦簇的地毯上,一身土灰色衣衫的小乐师眉尖紧蹙,表情阴沉,哪里有半点要感激的意思。

    “这酒小的不会斟。各位要喝,何不直接连头伸入瓮中?”程西樾斜眼角落的酒瓮,“反正各位也喜欢骡马行事,如此饮酒更合各位本□□趣。”

    阁中沉寂,众门客帮闲瞪大了不会转的眼珠子,往曹公子看去。

    曹公子谨慎而狐疑的目光盯住程西樾,“小子,说清楚你是什么来历。”

    没有能够再次按下廖羽迟,唐赋只好一起站起来。

    唐赋很清楚这里是坊间,不是长街,没有被调戏的良家女子需要路人保护,程西樾原本就不该插手离离的遭遇。如今看小羽的样子,一定是不能坐视程西樾被欺,而小羽根本没有应对曹公子这种人的经验,到头来只好唐少坊主出面。

    唐赋厌倦和官家公子即将开始的招呼和周旋,厌倦打哈哈,厌倦称兄道弟的奉承。

    “好个冤家,人家都已经到了门前,你怎么看也不看!”碧翠妖媚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以为你一心等着人家,慌得人家连胭脂水粉都打翻,原来你倒自己玩得好好的!”

    唐赋从未像现在这样,觉得这个女子甜腻的声音很可听。

    “怎么没等你!我可是望眼欲穿一直盼你到现在的!”曹公子满脸是笑转过身,显然也觉得碧翠甜腻的声音很可听。

    彩衣斑斓、珠玉摇动的碧翠一路轻盈得如飘似飞,引得阁中所有客人的眼光、心思都追着她移动,直到她将镯子乱响的玉手按在曹公子肩上。

    “你果真只等着我呢?不是有了三心二意吧!”

    曹公子笑握美人玉手,“不要冤枉了人!自从见了你,我心里眼里就再容不下别人,为这个我也发了几回誓了,你再不信,我可只有挖出心来了!”

    “罢了,不必拿心来现,我信你的谎话就是了!”碧翠对曹公子媚眼横飞罢,一扭身给旁边的程西樾冷脸,“梦柯厢的红人来此做甚?落霞楼如今可是我碧翠的地盘,你越界也要看看越的是谁的界!”

    “姐姐,我知道错了。”程西樾垂头退后,走进西边的隔扇。

    眼看程西樾离开,碧翠回头瞟了一眼站在人群后的少坊主,这才柔媚万端地将曹公子安置落座。

    李师傅拿着琵琶重新出现在乐师中间,只等碧翠姑娘准备停当,好演奏新排的前朝名舞胡旋的曲子。

    唐赋安排心神不定的廖羽迟跟着一个小厮离开了落霞楼。

    “程西樾的新戏大概已经开场了,小羽你是来看皮影戏的,不如先去梦柯厢。”

    唐赋从侧门走进隔扇那边的厢房,迎面看见重新均过脂粉、改去泪容的离离正准备出来,程西樾却垂首立在西窗下。

    “少坊主。”离离怯怯招呼。

    “下面还有场次吗?”初试歌喉的新人没有固定地方,往往应姐姐们的邀请赶场。

    “回少坊主,芳草亭和流香榭还有两场。”

    “姑娘方才受了惊吓,下面还能应付得了吗?”这一句不是慰问。

    “少坊主看见了……请少坊主放心,下面若还有方才的情形,我一定撑过来。”

    “好,你去吧。”

    离离是乐坊里的新人,乐坊里年年有新人,没有时间留给她们慢慢适应,适应不了的很快淘汰,要么离开,要么从此只做不上台面的役使。

    唐赋并不怜惜离离方才的胆怯和此刻的强作镇定,他由着离离从自己身边走过,去迎接她不能避免的命运。

    “方才少坊主在场。”窗前的程西樾没有回过头。

    “我这少坊主当得糊涂,竟不知原来程兄在我们三籁乐坊已如此出位,连落霞楼目前的当家舞娘也要吃醋。”唐赋试图以玩笑态度说话,虽然他不觉得方才的事情好笑。

    “少坊主看到自己坊中的女孩子遭客人戏弄,从来都不加以援手吗?”程西樾语调生硬,不肯接下唐赋试图营造的玩笑氛围。

    “做这个行当受辱是难免的,这一点她们该知道,她们该学会自己保护自己。”唐赋依旧故作轻松,“程兄今日帮离离脱困,明日程兄不在,她又能指望谁?莫若不要相帮,凭她在这里自己挣扎着过活,大家都还可以少些麻烦,省些心事。”

    “这就是少坊主热中科举的原因了。三籁乐坊是汴梁城最热闹的乐坊之一,可是少坊主只想逃离父亲的行当。”停顿了一下,程西樾补充,“少坊主心里,厌恶三籁乐坊。”

    唐赋愣住。

    没有料到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这个并无深交的人会揭开自己无法申诉的一处痛楚伤口。

    他的确厌恶三籁乐坊,虽然他也曾经喜欢过,曾经为父亲的这家乐坊自豪过。

    唐家是乐师世家,唐赋四岁那年已经记事,还模糊记得父亲被皇室召为御用乐师,那一天家里是怎样的风光。

    技艺出众的父亲很快得到了皇帝的恩宠,家里开的乐坊也一下子成了汴梁城里最繁华热闹的销金窝。当时有眼热的读书人散发舆论,不愤下九流的乐师靠周旋权贵、逢迎拍马做了暴发户。

    也许读书人不愤得有理,那时三籁乐坊往来的客人中,有许多父亲结交的权贵人物。父亲性情乐天,待人随和,在宫廷、官场都很有人缘。

    乐坊里有身份尊贵的客人往来有什么不好?唐赋不懂得读书人说的“下九流”是什么意思,唐赋崇拜父亲能认识大人物,能和他们朋友似的交往。

    直到五岁那年的夕阳下,落霞楼前,唐赋跟在神色大异的父亲身边,眼看着那些大人物中的一位指挥兵丁横冲直撞,砸开三籁乐坊的每一扇门窗……

    “程兄似乎不厌坊间,听说程兄近来常在这里。”唐赋压下痛楚,将语气放淡,“程兄不过是想寻找当年推荐母亲去青叶的坊间乐师,也许我可以代程兄留意,程兄不用自己耽搁在这里,惹下不必要的事端。”

    原来唐少坊主已经猜到她滞留乐坊的原因。也许这几天她是有些不够沉稳。

    我做事不象林东木有始无终,我会先完成学业,其间三籁乐坊的话本先生也会继续工作。已经开始的皮影戏我都要唱完……她曾经以为自己能做到。

    如今她知道自己做不到了。

    她不再想唱完所有的皮影戏,不再想完成学业。想尽快找到蕤的线索后离开青叶,离开让她乱了心思的人和事,为此她在乐坊里耽搁得越来越久。

    可是,乐坊也让她心乱。从前看着眉妩和祖父在乐坊谋生,和如今自己深入乐坊,得到的感受毕竟不同。

    她看到在坊间殷殷求生的女孩子,于是猜测蕤的当年,一个碌碌于敏感多情的女子,如何开始自己的乐坊生涯。也许像离离,背后有年幼的弟妹。也许像翠碧,不甘心被族人安排去做一个七旬翁的妾室。

    她愿意相信蕤总有自己不得已的苦衷,如同这里的每个女子。所以她决定原谅,原谅蕤在嫁人从良之前,丢弃了过去生活留下的孩子。

    “我没有惹事的意思,也知道我其实帮不了离离。方才我只是忍不住。”

    做这个行当受辱难免,她知道,可还是忍不住愤恨。恨那些无耻客人强加来的侮辱,恨侮辱背后的冷漠。

    她已经决定原谅蕤丢弃自己,可还是不能原谅,蕤替她取名“西樾”。

    樾者,树木的影子。蕤替她取名“西樾”,是把她看作那“东木”的影子。蕤替她取下这个名字,让她每被人唤常会想起,她是不愿接受自己的冷漠父亲的影子。

    她不能不愤恨那个笑蕤多情又抛弃蕤的人,那个人曾有着怎样的狠心肠。

    是不是因为知道了蕤是一个坊间来的女子,所以东木君就觉得对蕤给予自己的感情没有回报的必要?所以东木君就看轻蕤,最终把蕤当作包袱摆脱了?

    “你可以忍不住,但离离必须忍得住。坊间人在客人眼里原是玩物,一个歌娘若觉得被客人戏弄是受委屈,那客人只会怪她太矫情。”唐赋答。

    忍不住同情那些挣扎的女孩子,忍不住想帮她们,这样的心情唐赋也有。可是唐赋早已经从经验里知道,自己没有能力保护她们周全。

    她们在下九流的乐坊谋生,没有谁能保护她们。乐坊主也不过是下九流的头目。

    唐赋曾经以为做乐坊主的父亲很神气,尤其当父亲坐在琴台边,两只手从容拨动华美的丝弦时,唐赋以为他就是世上最神气的人。

    落霞楼的那个黄昏之前,唐赋没有见过父亲卑躬屈膝的样子,所以那天忽然看见神色大异的父亲,唐赋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唐赋震惊于父亲的惶恐和卑下。

    虽然不久前还朋友般亲切地来乐坊找父亲游玩过,可带兵的那位大人物似乎忽然十分鄙视这肮脏的下流所在,对父亲的谦卑求恳只冷着脸充耳不闻。没有搜到他们所声称的,被下九流勾引私藏、沦落乐坊的良家子,气急败坏的大人物临去时一脚踢在父亲跪地牵衣的右手,就此留下了终身无法治愈的残疾。

    虽然那桩案子后来被证明和父亲无关,但父亲的残疾结束了他和琴台的缘分,不能再做御用乐师了。父亲从宫廷请退,从头收拾自家一度败落的乐坊。

    乐坊平白遭祸,周围的舆论却没有丝毫同情:小人再怎么得志,也难免会被打回原形,下九流的暴发户活该倒霉。

    唐赋震惊于落霞楼看到的那一幕,他终于渐渐知道,不论技艺怎么出众,得到皇帝恩宠的乐师也不过是旁人眼里不具备人格的玩物,是永不翻身的下九流。

    坊间人在客人眼里原是玩物……她知道这话没有说错。有些灰心,也许东木君不值得她如此怀恨?对于来自坊间的女子,也许东木君的负心离弃只是常人都会有的反应?

    “依少坊主看来,那个,东木君对蕤所做的事情,是不是但凡男子,都会对坊间女子做的寻常事情?”她禁不住涩涩问道。

    这个问题久久没有得到答复。

    唐赋看着程西樾所倚靠的西窗,已经偏西的太阳投在窗柃上,也映红了隔扇。

    终于还是没能避免那段回忆,每次来落霞楼,他都会想起那个女子。

    那个女子也曾在这样的夕阳下,倚靠在这扇窗户旁,问过相似的问题。

    父亲是个乐天的人,残疾之后还努力恢复了乐坊旧貌,从前的不能更改的痛苦经历,父亲大概也都选择忘掉了。可是小孩子忘不了落霞楼前,父亲有过怎样的卑微和痛苦。

    唐赋不再喜欢乐坊。在成长的过程里,局促于乐坊生活的孩子只看到乐坊繁华热闹背后的每一处阴影,只是他不能将那厌恶说给带自己去乐坊玩的父亲听。

    也是在落霞楼,九岁的唐赋遇见了打开自己眼界的人。那女子是获罪官员的女儿。官员似乎管理过太学,两年前斩首抄家,那女子被官卖到乐坊。

    “来,小哥,我教你认字。”那女子看见唐赋独自闷闷站在落霞楼的栏杆前,于是拿出纸笔哄他玩。也许夕阳里的人容易觉得孤独,想招小孩子做个伴。

    说起来算是唐赋的启蒙老师,那女子向唐赋讲述了乐坊之外的世界,教给唐赋关于人生的许多道理,尤其是读书、科举、为官,成为一个高高在上的强者的可能。

    “赋儿,我怎么听说你近来和坊里一个姑娘很要好?”父亲开起玩笑,“真担心你们两个的情义没着落,要等你这小孩子长成郎君,那姑娘可不要将耐心都耗尽了。”

    那女子的耐心是为唐赋耗尽的吗?唐赋十六岁那年,她遇见进乐坊之前相识的一个人,受了羞辱后从落霞楼的西窗坠楼。

    “那人对我所做的事情,不过是客人对坊间女子做的寻常事情吧?”她倚靠在窗户旁,问几步之外、不敢上前的唐赋,然后就呆呆的笑起来,“怪只怪我自己,这些年听凭少坊主将我护得太仔细,变得没用了,已经没有耐心重温从前经过的羞辱。”

    她在夕阳里匆匆落下,血溅在楼前的台阶上,溅在唐赋不能抹去的记忆里。

    落霞楼的悲剧是坊间都会有的悲剧,惟有离开乐坊才能彻底避免看见这样的悲剧。唐赋在那女子死后坚持读书,几年后终于求得父亲同意,进了青叶书塾。

    此刻的夕阳和那时的夕阳一样映红了隔扇。隔扇那边有女孩子们招呼客人的撒娇声,客人们嬉闹的回应声,还有乐师操奏的模糊音乐。

    唐赋开口回答程西樾,声音在嘈杂里显得有些突兀和压抑。

    “身属乐坊,受辱、被人看轻都是本分应得。东木君对蕤所做的事情没有什么太过分的,蕤的性格也坚强,即使当时苦恼,也终于还会选择了另嫁。

    “程兄最好也忘了过去。也许如今蕤生活得安定,并不愿你去打搅。

    “何况坊间不同青叶,程兄只顾找寻和蕤有瓜葛的老乐师,却没意识到自己正召来是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