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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bu小说网 > 玄幻小说 > 青叶书塾 > 11 第十章 古曲
    jiamu-君,怎么静默之堂君撒个娇,你就做了观音姐姐?费心为某人申请了qq号做紧箍咒,好让静默之堂君做唐僧啊?

    也难怪,静默之堂君的娇撒得太可爱,某人也笑倒在电脑屏幕前。

    然某人曾经有过qq号码,还没来得及加一个好友,那号码就被某人闭了(汗)。

    在某人自闭症状缓解之前,请原谅我吧jiamu-君,原谅我呀静默之堂君,熙熙攘攘君请一定原谅我啊(曾经听你说有兴做一个读书群,让你失望我很惭愧)!

    你们可以生气,可以从此无视自闭的某人,但请依旧理一理这个故事,因为它是寂寞的故事,很需要你们喜欢(羞煞人),很期望你们鼓励!

    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向君投此曲,所贵知音难。

    ——唐•刘长卿

    凉风阁位于玉木山山阴面,和山阳面的青叶书塾隔着一大片萧森的竹林。建在多风的山崖边,又被附近一棵年代久远的梨树遮蔽了不多的日光,凉风阁由此得名。

    每年春分前后,遇见风日和煦的天气,书塾会在凉风阁举行琴会。教授音律的师傅召集有音律天分、爱好曲调的弟子切磋表演,以展示各自所学、所悟。

    赵师傅的爱徒唐赋少不得要出席琴会,他意外见到程西樾。这个学生曾以一曲寒气逼人的《春江花月夜》赢得赵师傅教训,没料到古板的赵师傅今年破了例,召自己并不喜欢的弟子来琴会。

    “程兄。”唐赋上前招呼。

    “唐公子。”程西樾回应招呼。

    两个人之间的应对一时有些僵硬。唐赋失去了从前面对狷介狂生时的坦然,也知道程西樾顾忌自己已经了解她底细。

    不过两个人都聪明,很容易摆脱那僵硬,演出从前状态。

    “今日雅会,不知程兄准备了什么曲目,可以一鸣惊人?”唐赋笑问。

    “赵师傅只让我来听,没有吩咐带琴具。”程西樾答时,看着凉风阁对面山景,“方才听师兄们说,对面山上从这里看得见的那座寺庙,里面有一位很擅音律的僧人?”

    “是善忘寺的住持了思。我来青叶的第一个春天,曾在这里听到对面传来的箫声,后来我几次拜望住持,可惜都被拒绝在山门外面。”

    “那位住持箫吹得好?”

    “我家乐坊小有声名,汴梁城吹箫的乐师我也见得多,可我没有听过比他吹得更好的。”唐赋神情向往。“只是他最常吹的那首箫曲有点奇怪,旋律似乎太单薄些,又似乎是从半中间忽然起音。不知那无名的调子为何如此让他低回。”

    “从半中间起音?”程西樾神色惊疑,那箫曲,有人只吹其中一半。

    已经端坐到琴案前的赵师傅叫过唐赋,让自己最欣赏的弟子演奏《凤求凰》,作为琴会第一曲。

    赵师傅教授的《凤求凰》曲调纷繁华美,节奏多变,手法复杂,非唐赋这样的音律老手很难驾驭。赵师傅让唐赋以此曲开头,颇有镇场的意思。

    可是,唐赋奏出的《凤求凰》不是赵师傅教授的《凤求凰》。

    这曲《凤求凰》是廖羽迟从洛阳带给程西樾的曲谱中记载的版本。两天前三籁乐坊排演皮影戏《当炉》,唐赋无意间看见那旧曲谱,拿在替司马相如操琴的中年乐师手中。

    唐赋随手翻看曲谱,遂被吸引。因为那曲谱,唐赋又翻看了《当炉》话本。

    与程西樾从前简洁明断的小戏不同,《当炉》里异样地有了十分悠长的情绪,不论忧愁怅惘、犹豫徘徊或是企慕盼望,全都稚嫩而真诚,一如旧曲谱所记的那曲《凤求凰》。

    梦柯厢台下的乐师弹不出少年人的情动,唐赋在戏文正式开演时替下了那个乐师。

    唐赋自己也并不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老练的少坊主已经不再放纵自己为任何一个女子情动,可是他知道,至少那晚在他的琴声里,还能再现相如希望对文君表达的企慕与渴盼。

    因为唐赋的青春掩饰不去,如同那中年乐师的青春粉饰不来。

    赵师傅吩咐以《凤求凰》开始琴会,唐赋知道赵师傅要听的不是这曲少有人知的版本。不过老成练达的人偶尔也会有放松的时候,琴弦按下,唐赋听从了那一刻回响在自己心里的声音。

    从唐赋指间流出的这曲《凤求凰》没有了纷繁华美,曲调稚气,手法单纯,徘徊往复间神韵清长。弦止时,被重叠过一遍又一遍的音律缭绕不去。

    赵师傅的声音打断学生们对琴曲的回味,“很好。这一曲《凤求凰》真挚缠绵,颇动人心,比为师先前所授大有发挥。唐赋,你没有让我失望。”

    “先生过奖。”唐赋微笑。

    唐赋知道赵师傅肯定听出这套《凤求凰》不是发挥他原先教授的版本,但赵师傅虽古板,却维护爱徒,唐赋没有点破赵师傅对自己的偏爱。

    程西樾看着唐赋。李师傅捎信,说《当炉》在梦柯厢开演时轰动了整个乐坊,她疑惑那稍嫌冷淡的戏文不至如此成功,现在明白,原来开演那一场的相如是唐赋代操丝弦。

    “程西樾,仔细听师兄的演奏了?”赵师傅教诲新弟子,“你自从来我面前,惯会念野狐禅,狂狷尖锐,偏激离群,似乎天下唯你懂乐,世间都无知音!如今见识过师兄的技艺和襟怀,该明白什么才是正音大雅了。”

    “先生偏心。”程西樾抬头道。

    “什么?我哪里偏心了?”赵师傅瞪眼。

    “一样发挥先生所授之曲,弟子不过略有发挥《春江花月夜》,先生就说是野狐禅。如今唐师兄特别‘发挥’《凤求凰》,先生却说正音大雅。”

    “你……好,好好。”赵师傅心虚了,歪着头摆手,“知道你爱表现,今日我就破去琴会惯例,叫你这新人也操奏一曲,好请师兄们给你一点指教。”

    不被准许带琴的程西樾双手接过赵师傅的琴。

    那琴并非珍品,是赵师傅从上一任教授音律的师傅手里接来的,经历过书塾里许多塾师的抚弄,琴案光滑黝黑,在少年指下越现出岁月的痕迹。

    程西樾纤瘦的指尖试着滑过丝弦,徐徐生出古拙律动。

    和平常听弟子弹奏时一样,赵师傅微微闭上了眼睛。

    唐赋不久觉出,自己不是第一次听到程西樾弹的无名曲子,似乎还曾听过更加圆熟的调子,只是与程西樾所弹又略有不同。究竟是在什么地方听过这支旋律单薄的曲子?

    唐赋注目程西樾抚琴的手,又觉出这双手弹的并不是它们从前弹熟的曲子,这双手在犹豫、回忆和思索,流出的旋律也在断续着。

    闭着眼睛的赵师傅很奇怪,原以为程西樾会演出最拿手的曲目,没想到这个学生竟然在琴会上尝试生疏的调子,甚至都快接不下去了,终于接不下去了。

    仿佛回答终于断去的琴声,一缕箫声从凉风阁对面飘来,接过了程西樾未尽的曲意。

    唐赋明白,程西樾以琴弹出的其实是一首箫曲,自己从前听了思住持吹过,现在也正在听了思住持吹着……

    微闭双目的赵师傅睁开眼睛,箫声散去了。

    “程西樾,这首曲子你是从哪里学来的?”赵师傅神色凛然。

    “弟子偶尔见到残缺曲谱,记得这一段。”程西樾答得谨慎。

    唐赋忽然想到在广林巷看见过的,那本用西夏文字写序的曲谱。

    赵师傅失神,“残缺曲谱?是在书塾藏书室见到的?我以为那本曲谱已经不在了,原来还留在故纸堆里?唉——怎么今天它又从故纸堆里出来了?不知是人择曲,还是曲择人,它偏又被你留意到……”

    “弟子不懂,先生说什么曲择人?”程西樾用疑问打断赵师傅的疑问。

    “这个,不懂也罢。”赵师傅回过神来,黯然道,“那曲子不是正道,且和青叶的一位故人有些孽缘,你还是将曲谱丢下,让它继续留在故纸堆里罢。”

    “先生说的青叶故人是哪一位?”程西樾追问。唐赋想着善忘寺的了思住持。

    赵师傅挥挥手,不去理睬弟子的疑惑,“程西樾不该在琴会上练习自己不熟悉的曲子,你对在座各位师兄还有没有恭敬讨教的态度?立刻发挥你那曲《春江花月夜》来听!”

    晚霞映空,倦鸟归林,已经过了善忘寺僧侣们的晚课时间。这座门户虚掩、没落于荒草野林中的寺庙,看起来香火冷寂。

    唐赋拍响门环,出来应门的是一个小沙弥。

    “唐施主又是来学箫的吗?我们住持回绝你几回了。”小沙弥一见唐赋,满脸无奈。

    唐赋拱手,“烦劳无明小师傅再通传一回,就说青叶唐赋和程西樾求见。”

    “你这回还带着同伴?没用的!”无明摇头,“不是我偷懒怕跑几趟路,实在是住持的脾气你也知道,说庙小无是非,向来不见来访的俗客,你们还是请回吧。”

    唐赋还想再求恳几句,身后的程西樾淡淡道:“那旋律唐大公子总会记得一段,我这里有箫可以借给唐公子。”

    “不用,我自己倒也带了一管来。”

    唐赋将箫从袖中取出放在唇边,悠扬舒展的箫声随即御风而起,箫声气息劲足,所过之处,小庙檐下的宿鸟不安地鼓动着翅膀。

    然而一阕将过,庙中没有动静。

    反应过来的无明在箫声中插嘴,“唐施主不要再吹了,翻新花样来痴缠也没有用。”

    箫声稍咽,唐赋犹豫该不该就此放弃。然而程西樾也已经拿出一管箫来,将一个清冷的调子加入唐赋的舒展曲律中去。

    双箫同发,唐赋渐渐明白,凉风阁中程西樾以琴奏出的箫曲,与了思住持的箫曲并不是同一首曲子,而是相辅相成、互相契合的两首。

    一个恬然悠远时,另一个正荒凉感伤,一个涓涓潺潺时,另一个却湍急激越,两个性情迥异的声音唱和问答,有时一个安慰另一个,有时一个引发另一个,有时一个缠绵另一个……

    那两个声音不是各发于一箫,却是两箫之间来往穿插,如流水一路绕山环屿,一路成湖成瀑,一路过隙过滩。

    意外的唐赋看到程西樾眼睛里的惊奇,知道对方也是才发现双箫的秘密。

    听得发呆的无明忘了阻止两人,倒是庙檐下的鸟儿终于耐不住,抖翅飞去。

    在被鸟儿鸣叫扰乱的箫声里,寺门打开,走出一位相貌朴实的僧人。

    “住持。”无明向那位手拿曲谱的僧人合十。

    “今天凉风阁以琴奏出这箫曲的书生,定是两位施主中的一位了。”了思住持微笑道,“十多年来,僧人一直想听凉风阁再传出这首曲子,今天终于如愿。僧人可以将这曲谱的下篇交还青叶了。”

    唐赋领悟,在广林巷程西樾住处看见的残缺曲谱,是同一本曲谱的上篇。

    立在善忘寺的山门前,遥望着对面山上晚霞映照的凉风阁,了思住持应两位施主的要求,讲述了自己与那曲谱间的一段旧缘。

    这一曲《赴海》,僧人在这小庙前,这样的黄昏下,对着凉风阁吹了十七年。

    十七年的光阴在僧人十七岁时看起来就是一生了,虽然现在僧人觉得,那不过是又一个转眼之间。

    僧人和这首曲子结下缘分,全因为十七岁那年遇见的两位同窗。那时僧人也和施主们一样,是青叶书塾的学生。

    现在想起来,那两位同窗大概就是佛经里所说的,将僧人此生渡去彼岸的人了。不过那时候僧人只当他们是,热心帮助我这个贫家子弟求学科举的朋友。

    还记得我那时申请了青叶书塾藏书室的看管工作,以补贴平常的用度。

    藏书室最北边的一处阁楼,堆放的是很少有人翻阅的一些杂书,也未曾归类,发霉的老黄历压着无名诗人的集子。一个雨后的早晨,我发现阁楼的西南角漏雨,有一片书架被淋湿了。

    说起来那年春天的雨水,来得很早啊。

    我叫来同住学馆院落的两位师兄弟帮忙,将漏湿的书籍一一搬出附近的活板门,摊放到阁楼屋顶晾干。师兄在等待书籍风干的时候随意翻看着,渐次翻到书籍中一本缝线腐坏的古曲谱。

    世间的种种因缘万万千千说不完,细想来一一可悲、可悯。佛说缘法必然,可我后来总想到其中的偶然:若不是那年春天雨水来得太早,藏书室屋顶未及修缮;若不是他们待我太好,我为难时只想他们来帮忙;若不是那箫谱的序言,是胡人文字写就……

    我看着那曲谱,就在师兄手里断了线,裂成了两半。

    师兄叫阁楼里的师弟出来,想细心的师弟或许知道如何修复。师弟那时候正学胡语,一见这本箫谱的序言是胡人文字,于是不提修复,就在一旁留心看起来。

    师弟当时只懂琴曲,师兄更是不曾用心于音律。拿去请教当时教授乐的两位师傅,一位师傅见序文是胡人写就,便说不是正道,也不愿细看;另一位师傅说此曲过于耽情,不适合青叶的小书生。

    可是师弟被箫谱序言引发好奇,决意自己学成了吹出来听。又因为是双箫合谱,师兄推辞再三也未能推却师弟之意,只得陪着一起学箫。

    傍晚塾中课散,他们时常穿过书塾后园墙外的那片竹林,去到山崖边的凉风阁。有时候我在馆舍做好了晚饭,等他们回来等不到,就一路去找他们。没有看到凉风阁,一路先听着凉风阁的箫声传来。

    我起先不耐烦,盼他们就此作罢,毕竟科举文章才是书生正业。接着我又想他们换一样别种乐器也好,箫管实在听得倦了。后来我灰心,只想他们换一首曲子就行。

    那时我并不知道,我其实愿意用我一生的光阴,来听他们吹这一曲。

    就这样我从春天听到夏天,然后是那年的秋天……我听那箫声渐渐由生疏断续到明晰清畅,就好像吹箫的两个人之间,渐渐通彻无碍的眼神。

    因缘各别,后来僧人自己吹了十七年,只觉得过了一转眼的功夫,可那时,听他们将这曲子完整吹一遍的时间,长得好象过了几生几世。

    僧人出家后渐渐领悟,世上的书籍其实本本都是佛经。裂成了两半的曲谱,就是那两个人一起参禅的佛经。

    佛经里说渐悟,佛经里又说顿悟,不知道那两位同窗最终的了悟,是顿悟还是渐悟?虽然是看同一本佛经,又或许他们最终悟道的时间不同?

    我只知道,那两个人悟道途中的苦乐,都和这一曲《赴海》有关。

    师兄曾说我和师弟性情太重,责我做人太不懂得自己宽解,又笑劝师弟不要太多情。可是师兄竟决绝到独自一个人离开,走得太早。

    师弟那时恼师兄无情,又怪我功利,可是后来我恨师弟无情功利,恨了十多年。

    师兄说的对,我若不是性情太重,又何须最终以出家一途自求解脱?师弟也怪的有理,那时我说惟有科举为官、名列朝堂才是书生正业,真是功利得愚昧。

    后来僧人在这小庙出了家,每天不论餐、寝、功课,一抬眼就是对面的凉风阁。

    在那两人离开后,僧人寻找那两个人当年于凉风阁参禅的曲谱,找到了这半篇。僧人由此努力学箫,也想参透他们当年参透的那种禅。

    不过我终于明白,有一种禅,不是每个人都能参透的。

    十多年来僧人一直想着,等对面的凉风阁再传出这首曲子,青叶再出现能吹出这箫曲的学生,僧人就将这曲谱的下篇交还青叶,从此了断这一曲尘缘。

    方才听两位施主箫合得生疏,但各人的天赋却已自显。后发的箫声虽气息弱些,情韵却很完至,我想那一位施主是看过曲谱上篇的。不论施主从什么途径得到上篇,都算是有缘。这箫谱再遇有缘之人,终于也可以重归完整。

    佛说万缘可悲,“相见欢”之后总跟着“离别怨”,僧人感激至少今天这本箫谱,却可以在“离别怨”后有了“相见欢”。

    希望施主比僧人明慧,不辜负当初从故纸堆里发现这本古箫谱的两个人。

    得知了思住持已经闭关,唐赋在善忘寺之行的第二天去了赵师傅家里。

    “这么说,你和程西樾一起去过善忘寺?”赵师傅调整琴弦的手停下来。

    “是。”唐赋应道,“善忘寺的了思住持,原来也曾是青叶书塾的学生。”

    赵师傅放下琴案长吁,“我以为这段往事,了思不会再提起。”

    “先生可知道,了思住持究竟为什么做了出家人?”唐赋问,暗暗握紧自己的手。

    了思住持讲述的曲谱故事,让唐赋想了许多。唐赋忘不了,了思住持出家前曾和自己一样,是青叶书塾里一个热中科举的学生。

    唐赋苦恼地想着了思住持的话:那时我说惟有科举为官、名列朝堂才是书生正业,真是功利得愚昧。说这句话时,了思住持含着出家人不该有的感愤。

    “那孩子做了出家人,想来也是性情使然。”赵师傅将调好弦的琴放入琴囊,拿出一只笛子来擦拭。

    赵师傅记忆里的了思做学生时,的确曾是当时青叶书塾所有学生中最有进取心的一个,比现在的唐赋有过之无不及。

    那年春天了思来书塾求学,已经过了入学的日子,而且他根本没有学费。赵师傅听说一个孩子接连几天露宿在书塾外面,就向中山塾长提起这件事。

    塾长答应免了那孩子的学费,但让他第二年春天入学的日子再来,因为书塾为家贫子弟提供的宿舍已经住满了,而他又无力租房居住。

    少年人十分倔强,说学费算他欠下的,总会有付清的一天。他只求可以立即入学,哪怕住马棚也行,总之一句话:坚决不肯走。

    原来他出身寒微,从小寄居在一个势利眼的亲戚家里,每天劳作后的温饱尚且不能保障,哪里还能读书。那年亲戚要送他去屠户家做学徒,他是和亲戚闹翻了跑出来的。

    塾长很为难,当时在塾长旁边侍立的两个弟子见了,于是邀请他住进同一个院落。那以后,三个人成了朋友。

    他那位师兄虽是本分书生,却有义侠精神,不仅帮他解决学业上的疑难,还帮他抵挡富贵人家子弟的欺辱。他从小生活局促,见惯亲戚白眼,忽然换了青叶的自由环境,又遇见如此投契的同窗,心胸渐渐变得开朗。

    可是他没有忘记自己曾遭受的虐待,立志通过科举洗刷耻辱,所以专学举业的课程。在赵师傅教授的音律课上,赵师傅时常发现他拿着一本《论语》。

    “怎么也没有料到,那刻苦努力、积极上进的学生,后来会成为善忘寺的和尚。或者真是应了那句话,‘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那年秋十月,太学的官员有兴视察书塾,当晚他那两个朋友失踪。接着从他们的住处搜出胡人文字的书籍和信件,官府就说他们私交异族,有叛卖国家的嫌疑。

    这件事情很牵连了一些人,他是第一批入狱的几个学生之一,不久连塾师也被调查。眼看事情愈演愈烈之际,他那位失踪的师兄出来自首,一个人认下了所有罪名。

    他那师兄是塾长当时最寄予期望的学生,为了营救这个学生,塾长也曾拼尽了全力,结果只有一个发现:私家书塾的塾长原来如此微不足道。塾长心痛了许久,无能为力之下,只求自己可以保住剩下的学生们。

    可是他不能就这么失去那个朋友。从牢狱一出来,他立刻到汴京的府衙申诉师兄冤屈,又四处拦截官员的轿马,在太学门前聚集同窗,不久就又进了汴京的牢狱。

    还好太学的人不想再把事情闹大,对塾长说,若能让他认错,就可以放了他。

    赵师傅帮着塾长安抚过其他学生,托人打点了狱卒,和塾长一起去牢里看他。塾长劝他:师兄已经无望挽救,他也算尽了同窗之义,该回青叶继续学业,完成科举志向。

    可是这一回入狱与上回不同,他忽然变得心灰意冷,听人提起科举成名之类的话就笑得疯疯傻傻。知道不能救出他的朋友,于是他也存了死志。

    “夜里下着那年冬天最大的一场雪,我搀扶着塾长从牢里出来回青叶,接着塾长大病一场。塾长每冬必犯的老毛病就是那年落下的。”

    塾长的病断断续续拖了许久,学生们都不再敢提起胡文书案。不止学生,当初一心要明白事情原委的几位先生,也都只当没有发生过什么。也有怕事的师生悄悄离开青叶。

    到了第二年冬天,一天晚上也是大雪纷飞,赵师傅在塾长那里探病时听见有人叩门。赵师傅开了门,让进满身雪花,已经是善忘寺出家人的那个旧学生。

    他求师长们原谅他当初在牢狱里无礼,又说他虽然在附近的善忘寺出家,但书塾的学问还不愿放弃学习,求塾长把他从前看管过的藏书室还交给他看管。

    塾长很欣慰这个学生还活在世上,什么也没有追问就同意了。

    藏书室他又看管了两年,却转了兴趣,不读孔孟反学起音律来,成日吹箫弄曲。“他最常吹的曲子,就是程西樾后来又从故纸堆里发现的那首。”

    那是当年他那两个朋友从故纸堆里发掘出来的曲子,赵师傅也见过那曲谱,序文是胡人写就,箫曲又是胡人记载,难免夹杂胡音,所以没有细看。

    可是他性情太重,虽在善忘寺出家却不能善忘,思念故人时就凭那曲子来寄托。赵师傅听他曲意未能无情,觉得他尘缘未了。问他从牢狱到出家这一段的遭遇,他不答。

    后来善忘寺住持圆寂,他吹着那只曲子接任了住持一职。

    事情过去有十七年了,书塾的先生们换了大半,他当初的那些同窗也都成家立业、妻儿围绕,可他不过是青叶学习音律的学生口里传说的奇怪邻居,善忘寺的奇怪住持。

    年年春分的凉风阁琴会,赵师傅知道了思总在对面听着的,虽然并不现身。不料今年程西樾竟弹出了思吹的箫曲,了思接音而出时,赵师傅很是惊讶。

    “那程西樾偏激乖僻,可见也是个性情过重的人,与了思也算有共通之处。”赵师傅让程西樾将曲谱丢回故纸堆,不愿今天的程西樾再误于此曲。

    其实不只了思,世人要从痛苦的过往完全解脱出来实在太难。赵师傅又何尝不是一想起青叶当年那个不明不白收场的案子,就觉得心痛。

    赵师傅感慨嗟叹着结束故事,手里拿的笛子早已经擦了一遍又一遍。

    唐赋从赵师傅家里告辞出来,怀着更过疑问。

    了思出家是因为当年吹箫的两个同窗。官府说了思那两个朋友私交异族,有叛卖国家的嫌疑,难道从他们的住处搜出的胡文书籍和信件,其中真有什么不端?

    他们当初为什么从书塾失踪?畏罪?

    失踪的师兄后来自首认罪,那失踪的师弟,为什么似乎从此无人问起?

    了思住持交出当年那两人的曲谱下篇时,是唐赋伸手接过的,因为程西樾没有伸出手。了思讲述故事时,唐赋不知道程西樾垂下的眼睫掩藏了什么情绪。

    从善忘寺回来的路上,唐赋试着将曲谱下篇交给程西樾,程西樾也没有拒绝接受,一言不发接过曲谱,离开唐赋从岔路走了。

    赵师傅以为程西樾是从藏书室故纸堆里翻出曲谱上篇,唐赋却对程西樾得到曲谱上篇的途径怀着疑惑。记得他第一次见到曲谱上篇时,曾经问过程西樾。

    ——程兄,这本书不会也是附近旧书铺里得来的吧?

    ——这类物件城里旧书坊随处可见,不值得乐坊大公子希罕。

    程西樾没有正面回答。也许那曲谱是她从城里旧书坊得的。也许那曲谱另有来处。

    可是疑惑过后,唐赋又反省自己是不是关心太多了。

    了思以参禅之心求悟那曲谱,至今未悟,可见那曲子迷乱扰人,他唐大公子何必深究自苦?何况那曲谱如今的主人是程西樾。

    青叶的藏书室虽几经翻修,最北边的那处阁楼还基本保留着旧貌。她在楼下站了片刻,试图挪动旁边的一架木梯子,梯子太沉重。

    廖羽迟走上前,将梯子搬到西樾兄似乎想停留的地方。

    “房东先生从哪里来?”她吃惊,可是垂着头。

    “方才见西樾兄一个人往偏僻处走,所以……”廖羽迟接不下去。自己这么一声不响跟着西樾兄,说起来似乎没理由。

    顺着梯子上去,昏暗阁楼里重重叠叠的都是书架,廖羽迟拿起架上的书籍看了看,知道这里堆放的是没有分类的闲杂书籍。

    廖羽迟跟着程西樾走过一层又一层书架,觉得西樾兄好象在寻觅一本书。他们在阁楼西南角停下,西樾兄伸手,推开附近廖羽迟未曾发现的一处活板。

    午后的天光泻进阁楼,两个人都眯起受激的眼睛。

    “西樾兄来过这一处吗?”廖羽迟觉得程西樾对此处比自己熟悉。

    只是照了思说的方位走。但她又觉得似乎真的来过这一处。魂魄在梦境里来过。

    过了活板门,来到屋顶。被雨水洗过不久的屋顶很结实,没有一处可能漏雨的损坏,更找不到十八年前漏雨的那一处损坏。

    若不是那年春天雨水来得太早,藏书室屋顶未及修缮……就象祖父说的,蕤和东木君得到曲谱是一个偶然。那两人一起跟着曲谱学《赴海》,只是由一个雨天伏笔的偶然。

    她在屋顶坐下来,等他坐在自己身边。

    “谢谢房东先生,送我的《凤求凰》曲谱,在乐坊很出风头。”

    西樾兄喜欢就好,怎么西樾兄脸上没有一点欢喜的神色?

    廖羽迟将目光从程西樾脸上移开,看向屋顶的下方。阁楼坐落的地方是玉木山地势最高处,顺着地势南下,紧挨着是藏书室的其它建筑,接下来鳞次栉比,学生居住的院落和馆舍,书塾先生们的家,书塾的课室,中间隔着树木、游廊和石阶。

    “西樾兄,那一处梧桐遮挡的地方,就是我宿舍的窗户。”

    知道,她来青叶的第一天去过那里,还见过和他同院落的两个同窗。

    同窗,亲密的陌生人。她知道当初和了思住持同住学馆院落的两位同窗,只能是蕤和东木君。祖父说过,只有那两个人完整吹过那曲《赴海》。

    原来那最终分离的两个人也曾彼此知音。连祖父也吹不完全的《赴海》,那两个人曾完美吹出过,完美得令了思住持十七年来念念不忘。

    世上没有值得执著一生的音律,再美丽的曲子也会听累,知音过后,大家散去。

    “我已经将《凤求凰》曲谱卖给了三籁乐坊,坊主给了好价钱。”

    卖了?原来西樾兄不是很喜欢自己送的曲谱。已经送给西樾兄,自然听凭西樾兄处置。可还是希望西樾兄留着,即使西樾兄不是很喜欢。

    好象自己无意间打扰西樾兄太多。有几次自己走近西樾兄,西樾兄只转开眼睛看着别处,似乎不愿再被打扰。方才悄悄跟着西樾兄,未开口招呼,因为怕西樾兄又嫌打扰。

    “我跟来这里,是不是,相扰了西樾兄?”

    没有相扰。谁能相扰谁。谁会相扰谁。人们都是各自不相干,终于不相干。

    也许会有一时的相扰,留下最终模糊的印迹。

    了思住持眼里,拒绝蕤的东木君太决绝,想借东木君逃离乐坊的蕤很功利。可旁观的了思也不清楚那是非和曲折,是怎样的开始和结束,有过怎样的痛苦和喜悦。

    那两个人曾一起参过了思住持至今参不透的禅,偶然得到的旧曲谱,是他们一起参禅的佛经。

    “我不再收集旧曲谱了,象房东先生《凤求凰》那样值钱的曲谱不多。”

    原来西樾兄从前收集旧曲谱不是为了喜欢,只是为了出卖赚钱?觉得西樾兄说的不是真心话。虽然知道西樾兄说的不是真心话,廖羽迟还是觉得失落。他曾经很用心地为西樾兄寻找旧曲谱,为此还拜托了城里离家不远的两处旧书铺。

    她从怀里取出薄薄一本新近缝合过的曲谱,久久拿在手里,不翻看。

    想在阁楼里寻觅一个妥当的地方,然后丢下它。她迟疑着走过一处又一处书架,始终没找到合适的地方。

    也许是舍不得丢下,舍不得丢下,所以找不到丢弃它的地方。

    是本没有价值的箫谱,西夏的写序人拿它当宝贝,说此古曲已在中原绝响。

    它终于绝响的原因,不是因为曲高和寡,而是因为它太难为吹曲的人。

    是两首箫曲,各自学时都很费工夫,学成后各自吹来,又平淡无奇。非两首同吹不见妙处,然两首同吹,又要求吹奏者的手、耳、心神都达到炉火纯青、熟极而流的默契。

    没有人愿意独自花费时间,学吹平淡无奇的曲子。遇见有缘同学同奏的人很难。即使遇见了,达到心神默契也难。终于有了默契,吹出了千里流响、一同归海的美丽旋律,然世事总是好景难长,变换的人情终会毁了默契,它终会绝响。

    有许多古曲都已经绝响,没有人能为它们一一哀悼。收集旧曲谱,徒然收集了那些古曲落在纸上的遗迹,也不能让它们活过来。

    她十五岁时,祖父回到故乡,空闲时常常吹《赴海》。一个人试图同时吹两首曲子,这边断了续那边,总是不能完整。她曾经提出,她可以和祖父合箫来吹。

    祖父丢下箫管,“已经死去的曲子,学它无益。我有两个弟子偶然得到它,在意地学起来,终于吹得完整,救得它活转来,结果得了一场偶然的苦难。”

    祖父临终前承认她的父母是自己当年在青叶的弟子。知道那两个弟子就是蕤和东木君后,她在来青叶的路上熟读了曲谱上篇,盼着将来能见到只在祖父口中听过的下篇。

    如今见到了下篇,她却不想读它了。

    一个人学两个人才能吹的曲子,很寂寞。

    师兄推辞再三也未能推却师弟之意,只得陪着一起学箫……蕤当初似乎是强要东木君一起学箫的。

    蕤不该勉强东木君。再怎么寂寞,也不要希望有另一个人同学这曲子,终于吹得完整,救得曲子活转来,然后赢得一场苦难。

    她将那缝合起来的曲谱久久拿在手里,不翻看。

    “西樾兄,这曲谱……”西樾兄不再收集旧曲谱了,可是似乎还珍视这一本。

    她起身,将曲谱递在他手里,“已经不要的旧曲谱,好笑自己又不能丢下。想请房东先生离开时,随意将它放在这阁楼某一处。”

    西樾兄递过来的曲谱,似乎就是唐赋所说的那本旧箫谱。

    唐赋问他,知不知道程西樾的话本变了风格情绪。他不知道。

    “上回我说程西樾虽然善感却不多情,看似多情的戏文,全是闹着玩的游戏文字。如今看来似乎我又错觉了。”唐赋说程西樾的新戏文没有了从前游戏时的轻快。

    唐赋又问他,知不知道程西樾所藏一本箫谱的来历。他也不知道。从未听西樾兄提起过什么特别的箫谱。

    “程西樾不对你提这些,可见你和程西樾还不是太接近。不过,也幸亏你是个木讷的家伙,否则我怕你……”唐赋的话没有说完。

    唐赋似乎对西樾兄含着猜疑,廖羽迟不懂朋友为什么要戒备西樾兄。

    从未听西樾兄提起的箫谱现在拿在自己手上。西樾兄放弃它了。

    廖羽迟看着程西樾走下木梯,没有招呼自己一起走。

    “房东先生,当初买下我祖父那处旧房子,是偶然么?”她在木梯中间停脚,“那巷子里也有其它可以用作画铺的房子,所以房东先生遇见我,只是偶然。”

    “买房子是我父亲做主,不知道是不是……”不太明白,西樾兄是提了一个问题,还是根本没有提问题。

    “一个偶然而已。我竟然也会在意,一个偶然。”祖父的许多教诲犹在耳边,她不能遗忘的,关于人生原本寂寞,惟有无情才能避免苦难的箴言。

    廖羽迟看不见木梯上的西樾兄是什么表情,只觉得西樾兄的声音里含着冷淡的凄楚。自己遇见西樾兄也许的确是偶然,廖羽迟喜欢这个偶然,为何西樾兄却似乎伤心了?

    西樾兄走下木梯,屋顶上的廖羽迟一路看着西樾兄的身影穿过藏书室的其它建筑,消失在书塾后园游廊的转折处。

    他收回目光,看西樾兄留在自己手里的那本旧曲谱。

    想请房东先生离开时,随意将它放在这阁楼某一处……

    有一刻他很想将这曲谱交给唐赋,听一听乐坊大公子对它的评语。

    最后决定照西樾兄说的做,将它随意留在这里,随意留在没有分类的杂乱的书堆里。

    西樾兄已经不要又不能丢下的旧曲谱,他愿意替西樾兄丢下,如同他愿意帮西樾兄遗忘所有不愉快的旧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