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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bu小说网 > 玄幻小说 > 青叶书塾 > 6 第五章 倒春寒
    草色全经细雨湿,花枝欲动春风寒。

    ——唐•王维

    昨夜开始降落的雨水携来倒春寒,将汴梁城大大小小的街巷浸入湿漉漉的寂寥里。过午之后雨水渐停,廖羽迟从一位画师家里出来回字画店。他经过几处门前积水的店铺,来到花枝巷巷口。

    这条小巷是花匠聚居的地方,家家种树栽花,城里每春的第一声卖花声总是从这里响起。小孩子拎着花篮子,大人担着花担子,卖花的人在这里进进出出。

    可是今年春寒,花开得稀疏,这里少了等待领取花儿的人。冷冷清清的巷口,只歇着一个孤独的少年。

    他蹲在人家的屋檐下,头埋在手臂里,旁边是一只装了桃花枝条的背篓。

    檐下的瓦溜慢慢滴落,断线的水珠子缓缓坠入积潦,点出小小的水涡。在等待雨止的时候犯着春困的那个少年,隔着瓦溜让廖羽迟怔了许久。

    ……大公子哪里懂得他人疾苦,这几天和周公会晤的时间太短,他几乎要罚我对走路、吃饭也无所用心了……

    原来程西樾在城里打短工。

    昨日廖羽迟原想询问程西樾课堂犯困的原因,也想知道程西樾为什么不惜受罚去顶撞先生。他一路跟着程西樾离开棋艺课,可是不知道该怎么上前去说,直到被程西樾发现他的跟随。

    “房东先生,急着讨房租?”

    “不是。”廖羽迟答得拘谨。程兄眼里,同窗也不过是陌生人。他不想让程兄觉得,自己是陌生人中多管闲事的那一个。

    可是,还是要说,“程兄,你的手……”

    他没有能够说下去,因为程西樾的冷眼。

    “手还没有残疾,还可以挣钱还债,请房东先生耐心等几日。”程西樾掉转头。

    廖羽迟关心的不是那笔小小的债务,可是廖羽迟不知道该怎么上前去说。

    “房东先生为什么还跟着?不相信我这个债务人?”程西樾第二次回头,眉宇阴沉。

    “……我相信程兄。”廖羽迟答。他明白,面前这个孤傲少年不需要自己关心。

    那时他终于留在原地,看着程西樾离开自己,旁若无人地穿过一群同窗。

    可是现在,隔着缓缓滴落的瓦溜,廖羽迟看到一个和那时不同的程西樾。

    廖羽迟想着,这是自己第一次看到独自一人时的程西樾。

    有别人在旁边,不论是让他旁若无人的同窗,还是让他矜持对待的慕姑娘,程西樾其实总无法丢掉心里的一份戒备。而现在,隔着春寒中缓缓滴落的瓦溜,在他独自一个人的时候,他露出了自己的本来面目。

    朋友中善于观察和分析人物的是唐赋。廖羽迟只是直觉,程西樾的本来面目就是面前这个模样。

    那个狷介、狂妄的古怪少年,其实是一个在春寒中瑟缩的柔弱小孩。羁留在陌生人家狭窄的屋檐下,耐心地等着檐外的冷雨过去的,孤独又柔弱的小孩。

    一辆马车溅着街上的积水急急过去,将发呆的廖羽迟惊醒。

    廖羽迟走到身着短衫、脚绑麻鞋的小同窗身边,捡起背篓里一条桃花的嫩枝。枝上的花儿多数打着苞,偶尔才有开了一半的,羞答答显得可怜。

    “请随意给几文。”程西樾抬头招呼顾客,朦胧的视线与廖羽迟相遇。

    没有了平日故作老成的书生装束,没有了阴沉表情和狂妄态度,面前这个陌生的程西樾,让廖羽迟心里生出一种奇怪又异样的情绪。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真不巧,第一个来买花的主顾,却是只好免费的债主。”程西樾站起身,那个让廖羽迟心生怪异的柔弱小孩消失了。显然程西樾不喜欢这次邂逅。

    廖羽迟回想着消失的小孩,怔怔道:“我不是——来买花的,是路过这里。”

    “是么?”程西樾看看天,蹲下身子背起花篓,“那么告辞了。”

    花篓份量不轻,程西樾试着用手分担肩上背绳的负担。背绳勒上手心时他眉尖紧皱,大概触到了手上的戒尺旧伤。

    “程兄,其实我可以……”廖羽迟做不到就这么看着程西樾离开。

    “你可以什么?可以买下我这些花?”程西樾回过一双清冷的眼睛,“房东先生不要将滥好人做得太过,这里没有等着接受你施舍的可怜虫。”

    廖羽迟腼腆道:“我不买花,只是——我可以帮程兄卖这些花。”

    程西樾的眼神有一刻迷惑,似乎没有听懂廖羽迟的话。后来他听懂了,眼神由迷惑变作讥讽。

    “看打扮也知道,房东先生和我可不是一路卖花的同伴。”

    廖羽迟腼腆地笑着,除下长衫交在程西樾手里,再接过程西樾背上的花篓。

    程西樾的冷眼看着廖羽迟那腼腆的微笑。

    “你知不知道,我会去何处做生意?”

    “我知道城里最好卖花的地方是坊间。我比程兄熟悉汴梁,我领程兄去。”

    廖羽迟已经不介意程西樾的冷眼,也许还开始习惯程西樾的阴沉。

    酒楼林立、歌坊汇集的花街是挥金逐笑者的乐土,也是小本经营走街串巷者的好去处,这里多的是叫卖脂粉、头油和各种吃食的小商贩。

    隔着街,程西樾那边的卖花声清澈冷淡,廖羽迟这一边的声音却淳厚温暖。程西樾坚持两个人分开兜揽生意,认为这么做机会更多。

    “长枝的方好插瓶,张公子你可不要买错了呀!”正在附近拣选首饰的女子娇声道。

    “乖乖小心肝,我这样细心的人,怎么会买错!”那位张公子趔趄着来到廖羽迟面前,带着酒意。

    廖羽迟放下花篓,让客人自在选择。他回过头,见程西樾立在对街的一家乐坊门前,似乎正向一个乐师打扮的人推销花儿。白发的老乐师几次摇头摆手,程西樾神情黯然。

    这已经是廖羽迟第五次看见程西樾被拒绝。程西樾根本没有挑选顾客的眼光。

    可是,即使花儿都被顺利买走,沿街卖花的赢利也十分菲薄。程西樾劳倦得在课室里打瞌睡,就是为了赚取这么一点收入?廖羽迟记得程西樾在苏州时曾替人做抄写工作。如今是因为人地生疏,一时找不到可以接手的抄写了?

    老乐师从程西樾面前走开后,一个油头粉面的中年男子凑了过去。这个人的眼神里满是贪婪和谄媚,让廖羽迟不快。

    “小哥哥一定是刚从乡下来城里的吧?否则就太不应该了!我从前竟没有留意到小哥哥,这就太不应该了!”那人态度熟络地搭话。

    “我应该,被阁下留意到?”程西樾皱起眉。

    “那是当然!小哥哥若早点被我留意到,就不用在街头做这种小生意了!我听你叫卖花儿已经听了好一会了,能挣多少钱?若去我们妙音坊,以小哥哥的资质、模样,再学上几个月……”那人伸出兰花指点向程西樾。

    程西樾让开一步,“阁下请自重。”

    “不要傻,我从没有看错过人,你会很红的!”那人越发凑近前去,“我担保你去了不后悔!如今我们妙音坊里最红的就是你这个年纪的少年郎……”

    廖羽迟大约猜出那人的身份,又见周围渐渐聚集了看热闹的人,不由有些慌张。“客人手里的花请拿好,这钱我不收了。”他终于丢下那位花枝满抱、乱嗅乱闻的张公子。

    程西樾也想移身走开,可是被兰花指拦住了。

    “小哥哥害的什么羞嘛,你现在害羞,去了才知道那边的好处!只怕你到时候谢我还谢不过来呢,银子钱多挣且不说,还有机会认识许多达官贵人!”兰花指一边飞着口沫,一边伸手去挽程西樾的胳臂。

    兰花指的手没碰到程西樾的衣袖,不过下巴碰到了廖羽迟的拳头。他踉跄着跌出几步,在周围看客的哄笑和躲避声中,栽进街边的一处积水。

    “哎哟,四爷怎么样了?”一个小厮尖叫着从附近那家乐坊跑过来,扶起满头泥浆的兰花指,“四爷,你老人家没大碍吧?我叫伙计们替四爷出气!”

    “奶奶的,原来这小子还有个很硬扎的同伴!”被称作四爷的兰花指唾出一口血沫子,咧着嘴盯上廖羽迟,“好,今天四爷就和你们耗一场,不信你们不上道!也不看看这里是谁的地盘!”

    廖羽迟没有理睬四爷,只看着蹙眉不语的程西樾,“程兄不用担心,我能应付。”

    “哦?乡下小子口气不小!”四爷吃惊于廖羽迟的镇定。

    “乡下小子?人家正经是城外青叶书塾的书生,亏你老四一向自夸眼力好,这回看走眼了!”一个看客在四爷背后怪笑,“我还知道,这背花篓的书生和前面三籁乐坊的大公子是朋友,老四你不是要招惹三籁乐坊吧?”

    “什么?”四爷一呆,脸上随即恢复了贪婪和谄媚的神色,“哈,哈哈!误会!全是误会!两位小爷,实在不知道两位小爷是唐赋唐大公子的朋友!打扰了两位小爷游戏花街的雅兴,你们千万担待我这一回,哈,哈哈!”

    廖羽迟跟着程西樾离开,留下四爷兀自在那里用兰花指托着下巴。

    两个人走出花街,一路是长长的沉默。

    “是我不该带程兄来这附近卖花,连累程兄难堪。”廖羽迟在街口停下道歉。

    “以为这样的地方我从前没有见识过?”程西樾冷嗤,“只是吃惊房东先生一向温和,竟也能使出拳头,果然是皇甫一党。”

    “皇甫不能容忍自己的朋友不会挥拳,我和唐赋都是随皇甫学的。”廖羽迟不好意思地摆弄着花篓,自己心里也有些吃惊,方才怎么忽然就动手了?

    程西樾意外地看着空去的花篓,“字画行的少主人,卖起花来也很在行。”桃枝都没有了,花篓里只剩下一枝苍白的李花。

    “我从前来三籁乐坊玩时,也见过卖花人怎么做生意。”廖羽迟将李花递给程西樾。

    “是么?房东先生今日沿街卖花,不怕被某一个女孩子认出你来,影响了你从前留在她心目中的形象?”

    “我没有,这样的某一个女孩子。”廖羽迟腼腆道,垂头看着那枝李花在程西樾手中轻轻转动,“卖花收入有限,今年又有倒春寒,我想……我可以代程兄找更好的工作。”

    “又来了。”程西樾转过头去,“还请不要将滥好人做得太过。”

    这时候一乘小轿从他们身边经过,引起街口的路人一阵骚动。

    “那不是嫁了人从良的紫如姑娘吗?她可是从前这条街最红的歌娘!”

    “是啊,听说所遇非人。她这一回来,不知道是不是又要重操旧业了……”

    眼看着那枝李花从程西樾松开的手中滑落,苍白的花瓣跌碎在泥水里,未能及时补救的廖羽迟不由很是惋惜。

    程西樾抱着微微颤抖的双肩,在春寒中回望花街的深处。

    月初的一天假期过后,唐赋照例去约廖羽迟一同回书塾,却从安伯口中得知廖羽迟昨日已经伴着某个同窗先走了。

    皇甫劲也在前一天晚上回书塾了,他这么急着回去,当然是为了护送一起看皮影戏的慕姑娘。不过,小羽又是哪里来的可以同路的同窗?倒叫人有些奇怪。

    即便有两个兄弟,也有都靠不住的时候,唐赋驾着马车独自上路时感叹。

    过了玉木小居不远,唐赋看见程西樾拿着书籍和笔袋从小道走出来。

    “程兄这个时候怎么还在这里?新学生的早课要迟到了。”唐赋停车。

    “今日早课教授音律,是古板的赵师傅。”程西樾掀开马车的布帘坐到车内。

    “原来程兄是有意迟到,好给你不喜欢的先生一点脸色看。”唐赋笑着重新策动马车,“今天能做程兄的马夫,在下甚觉荣幸。自程兄北来青叶,书塾上下都颇为震动,均言程兄学识不凡,眼界、口才更是令人绝倒!他日科举,我必看好程兄!”

    “唐大公子的奉承也令在下绝倒得很。”程西樾淡淡道,“听闻青叶三子中有一位预备进画院,一位只想做个四处闯荡的行商,还有一位立意科举。唐公子是立意科举的那一位了?你们三人志趣迥异,却在青叶齐名,叫人称奇。”

    “难得程兄另眼注意我们几个,我可以满足程兄的好奇心!我们三人同气,只因为各凭真性情,中山塾长所谓‘不失赤子之心’,大家出身、性情和志向的不同倒在其次。说起我们三个来青叶的经过,也都算得异数。”

    “愿闻其详。”

    “就先拿皇甫大少来说吧,大少这个年纪可不是在书塾里和小师弟一起念四书的年纪了。他九岁起跟着商行的朝奉学习生意往来账目,十六岁跟着商行马队的镖师出镖。皇甫劲的父亲因为特殊原因,决心弃儒学而从商贸,起先就没有让大少读书的念头……”

    “什么原因让皇甫家弃儒从商?”

    “不外是仕途失意之类的原因吧。话说皇甫大少的母亲从他十八岁起就开始就为大少物色妻子,奇怪的是屡屡不成功。那些倒霉的表姐妹和大少一碰面,不是吓得半死就是气得半死。见大少这样不解温柔,皇甫家只好承认他们的独子实在太缺少人文教化。所以在皇甫大少二十三岁那年,商行送大少来此做了老学生。”

    “哼,那个人缺少教化,倒是看得出来。”

    “比我小两岁的廖羽迟来青叶也很偶然。小羽的父亲从前是汴梁有名的画师,后来又经营字画行。小羽从小跟随父亲学画,廖伯父有意让小羽将来进宫廷的画院。可是有一天,青叶书塾的中山塾长来到廖家的字画行,看了小羽的画就站在店铺里不肯走,一定要小羽来青叶。小羽无法回绝一个老人家的要求,只好从命。”

    “房东先生来青叶是因为滥好人,那么唐公子你呢?”

    “我么,是经过对家父的苦求,才得以入学青叶的。”唐赋谈到自己却不愿多讲。

    其实唐赋是想引着程西樾说一说他来青叶的原因,虽然廖羽迟说程兄来这里只为求学,唐赋却觉得程西樾的求学态度很有些奇怪。

    可惜程西樾的嘴巴也和唐赋一样不愿谈自己的事情,路途又不够长,马车已经在青叶书塾的偏南门外停了下来。

    赵师傅微闭着眼睛在课室里缓缓踱步,听学生们齐声弹奏他新传授的曲子。学生们或前仰后合如柳枝被风,或正襟危坐似老僧入定,可大家的丝弦拨出来的声音,一样都是赵师傅风格的琴曲,因此赵师傅踱步时表情满意。

    迟到的程西樾打断了赵师傅的好心情,赵师傅努力忽略若无其事走进门的程西樾,隐忍着从这个颇有恶名的学生身边踱开,回到讲席前坐下。

    “琴,乃一切乐器之圣。”赵师傅端坐训示,“操琴者须端坐养性,然后可有琴心,可凭琴心近圣。若无琴心,莫如不学琴,索性多一回工夫睡懒觉。”

    “嗡——”诸生聆听训示的当儿,迟到的学生将笔袋滑落在琴案上,发出的乱弦之音破坏了课堂的整肃氛围。

    “程西樾,你这样公然迟到,一定是早把我上回教的曲子学会了?现在就请你弹给大家听听。”赵师傅决定给自己一向不去理睬的那个学生一点难堪。

    程西樾抬头看了看赵师傅,并不争辩地捋平了衣袖。

    《春江花月夜》根据前朝诗歌意境谱成,是赵师傅最心爱的曲子。程西樾起式柔媚、中规中矩,正是赵师傅教出来的风格,赵师傅板起的脸不知不觉柔和了: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可是随着曲子展开,赵师傅听出那柔媚的音调中隐隐约约生出一丝寒意。这丝寒意渐渐弥散,如流霜飞舞而来,笼罩了月下的雪色花林,浸透了月下离人的怀思与怀愁,侵蚀了月下的凄然迷惘和含悲感悟……

    弦动如水,理弦的学生微微蹙着眉尖,那双赵师傅一向觉得太亮的眼睛蒙上了薄薄的雾气,如同被飞霜遮掩去的寒星。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谁在试图以短程的生命抗拒没有边际的时光,谁又在千遍轮回里无用地执着于同一个记忆,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赵师傅重新板起脸。这个学生弹奏的,已经不是他所教授的《春江花月夜》。

    赵师傅所教授的《春江花月夜》讲求“哀而不伤”,讲求春潮来时的暖意,讲求花、月、江水的明丽与流畅。而这个不肖弟子弹奏出的《春江花月夜》,曲子里的春意如此寒凉。

    赵师傅几次想抬手打断那弦声,可是,又几次把略微抬起的手放下。

    一曲终寂,余音嗡然,课室里惟有从窗间投进的静默春阳。

    赵师傅长嘘一口气。不行啊,自己教出来的学生不可以这样尖锐,这样颓唐。才华,这个学生当然是有的,但他的才华用在太过偏激的方向,怨不得他从别的先生那里得到的评语大多是消极的。

    “很好,大家要知道,只有用心的手才会生出这样有情的弦音。”赵师傅沉声道。

    “谢先生称赞。”那学生答道。

    “但是我曾经说过,《春江花月夜》‘春’字当头,因而曲意、情绪要有以春为基调的温暖。”赵师傅认为必须有师长给这个学生一点忠告了,“程西樾,你方才是如何解释这首曲子的?后几阕简直是寒气逼人,全无正音,和你素日作为一样,完全是野狐禅!”

    “先生,曲调寒冷些和野狐有甚干系?”被批评的学生用手支着低垂的头,“学生适才弹曲时,可能遇上倒春寒。”

    一语方毕,原先寂然的同窗不觉放松,有几个偷偷笑了出来。

    “端坐!端坐!”赵师傅的厉声喝止将安静招回,“这首曲子里的春天即使再怎么倒春寒,也不会寒成秋天的!若寒成程西樾方才那样,‘花月’两个字还怎么出来?花还怎么开?”

    静寂中,程西樾继续着梦一般含混的语调,“花儿若是怕冷,也可以不用开的。反正开了也终究是要落的,何必还要白白遭遇那一份寒冷……先生说春天不会寒成秋天,可知道‘东风临夜冷于秋’?春天里,也有比秋天更冷的时光。”

    赵师傅静默了片刻。

    “程西樾举手,我看看你的戒尺伤恢复得如何。”静默之后,先生说道。

    窗户外面,听琴的唐赋终于移身走开。

    他经过这里时,原只想看那狂妄的学生如何向古板的先生交代迟到的原因,却不料听了全套的演绎得如此独特的《春江花月夜》。

    唐赋一直是教授音律的赵师傅最引以自豪的学生,因为唐赋太过聪明,知道在赵师傅面前应该和可以弹奏出怎样的曲调,即使那曲调并不表达他自己。

    因为家里开着京城里最热闹的乐坊,因为他从小混迹舞阁、歌楼等风月场所,许多让乖学生害怕和好奇的游戏他早已等闲视之,以为世事不过而而,人生其实简单。

    他一直以为自己对许多事情已经进入“沉舟侧畔千帆过”的老成境界,骨子里越是叛逆,表面上他反而历练得越是圆顺,他时时反省不必要的抗争。

    可是现在他忽然觉得,程西樾那首让赵师傅无法接受的曲子也不坏。

    程西樾也是个太过聪明的家伙,那种散漫随性、没有顾忌的聪明,让学会克制和内敛的唐赋觉得有趣。

    不过唐赋觉得更有意思的,还是程西樾所怀有的,那一种稚嫩又苍凉的悲观。

    放学后的玉木小居,唐赋和皇甫劲从楼窗往下看,在一群走来喝茶的学生中间发现他们要等的廖羽迟,以及他们不要等的程西樾。

    “小羽果然和讨人嫌在一起!”皇甫劲恼怒,随即又有些奇怪,“怎么从前我没有注意到?那两个人走在人堆里面的时候,表情好象还挺合拍的,全都垂着眼睛目不斜视!”

    “表情合拍有什么用,那两个人的心思可是完全不同的。”唐赋摇头分析,“小羽目不斜视,纯粹是因为他思想单纯,没有分心的事情。可那程西樾目不斜视,心思却重得很,你仔细看看他的眉尖就知道。和那个心思太多的家伙相处,我们小羽不是对手。”

    “是吗?”皇甫劲挠头,“真是这样,那我们可不能坐视,要提醒小羽当心!”

    “不过,事情也许还没有严重到这个地步。”唐赋微笑,“你再看看,那程西樾始终和小羽保持着超过一只手臂的距离,显然两个人还不是传言里说的那么亲密。”

    可是片刻之后,他们看见廖羽迟掀开雅座门上挂的软帘,让身后的程西樾先走进来。

    “见鬼!唐赋你还说他们不亲密?我就不记得小羽为我掀过帘子!”皇甫劲咬牙齿。

    唐赋不理会皇甫劲不可理喻的嫉妒,且微笑着招呼客人:“今天程兄兴致好,肯来这里参加我们青叶三子的小小聚会。”

    廖羽迟道:“程兄来见慕姑娘,是我邀程兄来这里等。”

    “小羽邀得好,我正有话要问老程哥呢!”皇甫劲推开廖羽迟,站到程西樾面前,“喂,听说你小子昨天花街逛得很惬意嘛,你那里满大街打听坊中的美人儿,却骗滥好人小羽替你辛苦卖桃花?你和小羽到底谁是债主?欺负人也太过分了吧!”

    “是我遇见程兄卖花,怕他不熟悉汴梁的路径,所以主动帮忙的。”廖羽迟向朋友解释,“我还收了程兄支付的工钱。”

    “什么,还收了工钱?”唐赋失笑,木讷的廖羽迟的确变细心了,已经知道怎么做才能照顾程西樾的自尊心。

    “小羽你冤大头啊,人家花丛探花的时候,你在旁边做卖花的雇工?!”

    程西樾走到桌边落座,“大少听谁说——我满大街打听坊中的美人儿?”

    “怎么,你怕了?是怕先生知道还是怕渔舟知道?”皇甫劲很得意自己抓住了情敌的把柄,“我是从某个逛花街的同窗口里知道的,可我偏不把这位目击者的名字告诉你,让你收买不成!”

    “是么,我还真想收买那傻瓜。也许他会去先生面前告状说:先生,学生昨天逛花街时,看见……我怕戒尺打在他手上之后,他会疼得忘了自己看见什么。”

    “啊?”皇甫劲呆住。

    “不过,即使没有人去先生面前渲染,程兄带着雇佣的保镖兼花童逛花街——也已经是今天书塾里的话题。”唐赋苦笑,“我从前真是小看了程兄,没料到你虽年少,却很能玩出别致的游戏来。”

    程西樾看着表情困惑的廖羽迟,“哼,我早就说过,房东先生和我做不得同伴。”

    皇甫劲忍不住教导迟钝的朋友,“小羽,你要逛花街就该来找我们作陪,不然你独自逛去也就罢了,怎么可以被人骗去卖花?还替人家打架?你也太荒唐了!”

    “是啊小羽,你从前没有和人动过手,不知道轻重,可能会闯祸。”唐赋同意道。

    廖羽迟迷惑,他当时的确不知道自己怎么动的手,“我真的做了什么荒唐事情吗?”

    “房东先生当然荒唐了。”程西樾冷嗤,“你这两位朋友若去花街,一定都是为了买花,可你却在花街卖花,他们怎么能不觉得你荒唐!”

    “谁在花街——‘买花’了?我逛花街从来就没买过花!”皇甫劲暴躁,臭小子拿我当傻瓜,想把我抹黑成和他一样的花街浪荡鬼?“你在这里乱说话,是想污蔑我吧!你想离间渔舟和我吗?你白费力气!我和她已经是——我们已经是密友!”

    “密友?谁和皇甫少爷这么要好呀?”门帘一动,慕渔舟托着茶点进来。

    “一个自己还不知道的人。”程西樾斜过冷眼,欣赏皇甫劲将表情从“怒发冲冠”换成“如沐春风”的神奇速度。

    “渔舟——你来了!”不仅表情变了,皇甫劲的声音也像泡了水的茶叶般软塌塌,“我方才就要去找你的渔舟,听伙计们说你在后面忙着,我就没敢去打扰,没想到我们已经心有灵犀一点通,你到底还是来了,我真是太感动了……”他一脸的如痴如醉。

    “……西樾,昨天我一直等着你呢。”慕渔舟愣过之后,急忙红着脸岔开皇甫劲的梦呓式告白,“昨天三籁乐坊的皮影戏,怎么你们大家都一齐爽约啊?廖公子可能家里有事,作为主人的唐公子不该也失约呀。”

    程西樾眉尖一动,“这样说来,昨天的皮影戏只有皇甫大少陪渔舟了?一起看戏的戏友也算得是——密友吧。难为唐公子也想到邀请西樾,不知道那皮影戏有趣吗?”

    皇甫劲的表情从“如痴如醉”换成“做贼心虚”,糟糕,讨人嫌不会在渔舟面前戳穿他其实没被邀请吧?

    “真是很有趣呢,如今汴梁城里的人都爱看这个,”慕渔舟热心道,“西樾你来青叶之后,好像还没有去城里游玩过吧?”

    “怎么没去城里游玩过!人家的玩法还很离奇呢!”皇甫劲抓住机会,好啊,一旦渔舟问出这小子沿着花街找美人,就能看穿他的真面目了!

    “西樾的玩法怎么离奇了?你该邀我一起去的。”

    嘿,渔舟真的动问了!

    “皇甫师兄心目中,读书人去太学看书也算离奇吗?昨天有劳房东先生引路,得以一游太学书院。”

    程西樾的表情自若得让唐赋暗暗佩服,可是不善说谎话的廖羽迟怔住了。

    皇甫劲更是又好气又好笑,“小子,你这是当面撒……”

    “怪不得程兄和小羽没能应乐坊之约啊。”唐赋用力一拍皇甫劲的肩膀。

    他将皇甫劲拉过一边,暗示朋友利用这个机会和程西樾达成和解,以免对手戳穿他设计的得以在乐坊和慕渔舟独处的阴谋。

    “西樾去过太学书院?真好啊,真的很羡慕你!”慕渔舟叹息一声,“我真恨自己不是男子,不能和你们一起读书。”

    “臭男人读点书而已,有什么可羡慕的。渔舟还是做女孩子好!”皇甫劲急忙安慰佳人,又拿出似乎无奈的语气道:“我们男人也是实在没有办法啊,生来是强者嘛,所以只好富强国家、保卫疆土,外加养活妻儿、保护弱小、拯救危难……”

    慕渔舟微笑着打断皇甫劲的滔滔不绝,“我记得有这么一个男子,表妹掉到河里了,还是看着我这个弱女子先下去救人的呢。”

    “这个,事情总有例外嘛。”见慕渔舟提到自己的表妹,皇甫劲不自禁搔头。他还没敢将自己和表姐妹的故事告诉慕渔舟。

    “有人将男子们好一阵夸奖,原来他自己只是那些男子中的例外。”程西樾站起身。

    皇甫劲悻悻,“更例外的家伙也是有的,我们青叶三子哪一个不是集高大威猛和玉树临风于一身的好汉?而某人的小模样就——喂!说你呢,心虚要逃跑了?受不了了?”

    “的确受不了某人的自吹自擂,某人不将他的厚脸皮拿去裁制皮影戏,实在是一种浪费。”程西樾走下楼梯,“渔舟,下次再有人请你看皮影戏,记得叫我作陪。”

    “我一定邀你。先跟我去拿新棉被吧,西樾你答应过会带去御寒的。”慕渔舟责备的目光看了皇甫劲一眼,跟着下楼。

    “船行偏遇打头风,花发恰逢倒春寒!”倍受打击的皇甫劲开始拽词,“唐赋,小羽,兄弟我又有苦水倒给你们接,你们都配合点,再拿出点忍耐力和同情心!”

    可恶,和渔舟下一次的皮影戏时间,竟然必须忍受讨人嫌?老天爷为什么要这样为难有情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