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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bu小说网 > 玄幻小说 > 青叶书塾 > 7 第六章 皮影戏
    呃,想对留意这个故事的诸君说“谢谢!”

    真的感激留言的君子,是为了鼓励雁望,才会费功夫敲字。

    谢谢!

    巧啭岂能无本意,良辰未必有佳期。

    ——唐•李商隐

    皇甫劲再请慕渔舟看皮影戏时,程西樾应慕渔舟之邀作陪。

    唐赋敷衍完老爹,从乐坊的教习房来到梦柯厢,皮影戏台上正排着前朝诗歌《长恨歌》演绎出来的故事,皇帝在丝弦模拟的夜雨声里念着对贵妃的悲情道白,惹得看客们纷纷抹眼泪。

    不过唐赋感兴趣的是自己的朋友在台下演出的活剧:皇甫劲一会儿左顾右盼作寻找救兵状,一会儿长嘘短叹作了无生趣状,原因很明显,含着眼泪的慕渔舟没有将头靠着皇甫劲的肩膀,却有用手拉着程西樾的衣袖。

    奇怪的是程西樾,既不安慰伤心的慕渔舟,也不嘲笑伤神的皇甫劲,只拿他那双冷眼观察戏台周围的看客,留意操着各色乐器的乐师们。

    唐赋的视线与程西樾相遇时,程西樾立起身来,邀唐赋一起坐到后排。

    “唐师兄乐坊世家,怨不得赵师傅动辄以唐师兄的名字教训我们这般师弟,西樾今日幸得在贵坊一游,方才算真正领教了汴梁音律之标格。”程西樾看着戏台,说起奉承话来了。只是那冷而慢的语调不够配合,眼神也依旧淡淡的。

    唐赋即好奇又好笑,特特把头转过来,好洞察这番说得不太自然的奉承话究竟有何用意,“我还真是没有料到,程兄肯来蔽坊看浅陋的皮影戏演出。程兄高才出群,雅好必然不同流俗,我以为皮影戏这样的消遣难入程兄之目……”

    “唐公子说差了。”程西樾打断唐赋,虽然表情少得让唐赋失望,但语气似乎诚恳,“大家做人各有兴趣,唐公子热中科举报国,自然以正经文章、对策为进取,故以皮影戏为浅陋。可西樾倒觉得皮影戏天真烂漫,出于尘世,讲尘世□□,又抖落了尘事的芜杂繁冗,恰如舞蹈、音律,如诗词、文章一般,可敬可爱。”

    唐赋吃了一惊,“程兄……果真是这样想的?”幸亏老爹不在旁边,不然程西樾的这番议论可能会被老爹装裱起来,供在梦柯厢的画堂前。

    “西樾的情致比不得唐公子高雅,只喜欢皮影戏浅近,还希望唐公子不要讥我鄙俗。”程西樾的唇角弯出一点唐赋已经熟悉的弧线,但随即淡去。

    “岂敢、岂敢,我岂敢讥嘲程兄。”唐赋发现自己糊涂了。面前这个随着性子说话做事的狂狷人物,忽然藏起冷笑学做自谦状,让人不由有些摸不着头绪。

    程西樾终于将目光从皮影戏的戏台收回,眯眼看着唐赋,“或者唐公子的三籁乐坊,可以雇西樾编一、两出皮影戏。”

    “……啊?”只顾揣摩对手表情的唐赋被这句突兀的话搞得几乎反应不过来。

    “唐公子无须惊异,这要求不算难为你。”程西樾似乎成竹在胸,“我方才向你的伙计打听过,三籁乐坊的皮影戏一共只排了两出,最新的这出《明皇与贵妃》也已经演了一个月。你们需要新故事,新台词。”

    唐赋看出程西樾是认真的,他在找工作。

    廖羽迟曾告诉唐赋,很想在自家的字画店里为程西樾提供一份轻松的兼职,但是不知道该怎么去向程西樾提起。也许唐赋现在可以为腼腆的朋友说明他的善意?

    “这个,虽然程兄的情致、兴趣我不甚了解,可是程兄北上是求学来的,若在坊间以皮影戏这样的消遣文字谋生,实在是没有长进,不如找一份更……”

    “唐公子好像——不太看重你父亲经营的坊间事业?”程西樾的目光现在洞察着唐赋,“不是不太看重,其实是有些瞧不起。”

    唐赋转过头去。

    “可是我羡慕唐坊主的事业。”程西樾继续道,“就凭唐坊主在坊间安排了梦柯厢这样的所在,让忙碌于尘土里的众生在这里偷了闲。让别人做做梦,自己也做做梦,没有什么不好。浮生短暂匆忙,能给人一刻成梦的悠闲光阴,也算得善举。”

    唐赋无言。

    “伙计还说唐坊主给手下人发工钱向来公道大方,所以西樾想托唐公子把我介绍给你父亲。写写皮影戏话本,也是读书人凭文字吃饭,没有什么不长进的。”

    唐赋起身,带程西樾去乐坊的教习房。

    对乐坊着迷是唐赋小时候的事情了。表面热闹繁华的乐坊,永远也脱不了下九流行当的底色,唐赋很早就看透了这一点,所以脱离乐坊、科举为官是唐赋的志向。

    可是程西樾对乐坊的看法与唐赋不同,程西樾不以在乐坊工作为耻,他眼里的乐坊生涯是慈悲的,甚至也值得尊敬。

    一路上唐赋不能不去猜测,是什么人给了程西樾这样的视角来看待乐坊。

    教习房门外,他们遇见从门里出来的乐师头儿李师傅,领着个体态妖娆的女孩子。

    “我才跟你爹念叨公子,听说公子近来对乐坊的事开始上心,你爹兴致也高了。”李师傅一脸笑容,看唐赋的眼光好似伯乐看着一匹千里良驹。

    这位李师傅到底是乐坊的老人,虽然唐赋来自家乐坊时都极力避免表现,还是被他看出唐赋在音律方面的造诣和天赋,只是他没有向唐赋的老爹挑明过。他在等唐赋自己觉悟,等唐赋自己走过来接手父亲的乐坊。

    回避李师傅期许的目光,唐赋转头看向李师傅身边的女孩子,“这位姑娘面生,是李叔叔新挑选的舞娘吗?”

    “奴家碧翠,见过少坊主!”女孩子语音娇媚,也不待李师傅介绍,先盈盈一个万福,跟着如丝如缕的眼光轻轻跳过李师傅,飘落在唐赋脸上,拂过来拂过去好不缠绵。

    唐赋对女孩子的媚眼恍若不见,可是禁不住打趣李师傅,“叔叔,怎么你老人家的眼光似乎和从前稍有不同了?”

    李师傅叹口气,“如今汴梁城的乐坊都兴这些,我老虽老,也要努力赶上时尚。”

    “叔叔说的是。”唐赋笑道,准备向这位努力的老人家告辞。

    可是李师傅一眼看见唐赋身后的程西樾,又回过头拉住了唐赋,“这位小书生莫非是公子从书塾引来的同窗?恩,骨骼、眉目很是不俗,若再加些粉饰,出得台面必定惹眼,公子好眼力!如今乐坊的女客也越来越多,俊美的少年乐师很受欢迎来。不知可为他定了教习音律的师傅没有?”他热心等着唐赋做介绍。

    李师傅大概看上程西樾了,想自己做这小书生的师傅。唐赋肚里暗笑李师傅一相情愿,一面正经答道:“我这位同窗不是来学做乐师的,只试试文字。”

    “只做文字吗?”李师傅大失所望,摇了几回头才转身离开,“可惜了,难得的模样儿。”

    舞娘碧翠碎步小趋跟上李师傅,一边扭腰回眸少坊主:少坊主好俊呢——果然如坊中姐妹传言啊。只是瞧他的性子,实在有些恼人——也如坊中姐妹传言。

    至于少坊主身边那个让师傅夸奖的少年,碧翠觉得那小书生实在清瘦太过,神情又阴沉,目光又冷,实在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即使他来三籁乐坊上台做乐师,对自己正在形成的新地位也构不成威胁。

    “让程兄尴尬了。”唐赋进门前为李师傅的误会抱歉。

    可是程西樾自始至终一言未发,似乎和李师傅的遭遇让他另有所思。

    教习房内,三籁乐坊的坊主唐宇杰热情安排儿子推荐的新伙计。儿子如此关心乐坊的事业这是第一次,所以坊主意外之后立刻满心欢喜,满口应承。

    “虽说我们这里只用文章老手,可既是赋儿举荐的——我这里恰有话本先生编了一半的皮影戏话本,偏巧先生最近病了,就请这少年人先帮着做吧,不懂的地方自有话本先生教导着来。”

    “爹,不用先试试程兄吗?”唐赋不能肯定自己的举荐是否正确。

    “不用了不用了,给少年人一个机会嘛。”

    “坊主还是试试的好。”程西樾开口。

    “少年人要强得很啊,好好好!”唐宇杰笑着用不太灵活的手指翻弄戏本子,“且看这一句来,这一句是侯家小姐对王家姑娘说的,‘你不能抢走我的张郎,否则我就死在你面前!’哎!这真是感情充沛的好句子!不过呢,还可以改得更深情款款一点点,更回肠荡气一点点,因为这是一个大家闺秀对另一个大家闺秀讲话,句子要拉长,要既文雅又矜持,要……”

    “侯小姐家里做什么营生的?”程西樾问。

    “啊?做什么营生?大小姐家里只能是读书出身,这样多愁善感的姑娘一定从小耳濡目染、出口成章,”唐宇杰疑惑,“这会很难吧?”

    “‘王姐姐,妹虽愚昧,也读过《诗经•氓》篇,岂不知情之为物,不可强求。妹曾与张郎痴心相对,共约白首。今张郎心变,妹无他恨,唯怨情之弄人。张郎若随姐姐去,妹愿独效古歌《孔雀东南飞》故事,投池水以自赎……’”程西樾语调平板得如同小孩念诵大人教给自己的儿歌,“坊主,你要的可是这些?”

    唐宇杰不得不转脸向唐赋看去,但只看见儿子也是一脸诧异。

    终于回过神来的唐坊主调整了一下表情,“蔽坊今后的皮影戏,还要烦劳程先生多多费心!”不该小看了这孩子,人家如此老道,哪里像是坊间的新手?

    青叶书塾门前长长的石阶上,走着散学后三两成群的学生。从不给别人让路的皇甫劲像往常一样走在石阶中间,唐赋和廖羽迟前后相陪。

    “唐赋,怎么近来三籁乐坊的皮影戏和从前不同,忽然流行起短小的戏文来了?”

    “因为坊中新请的话本先生是个兼差,长戏文他一时没空写。”唐赋笑着回头,“不过我还一直没有亲自去乐坊看过,皇甫你觉得——那新手的戏文好不好?”

    “哦,我是有些不耐烦的。那些戏里的小人都象巧嘴的黄莺鸟似的,说起话来实在琐碎。可是渔舟很喜欢,托那话本先生的福,现在我和渔舟几乎成了你们乐坊的常客。所以我决定,把那话本先生的戏文看作好戏文。”

    唐赋苦笑,“我从前只看出程西樾性情冰冷,怎么现在又觉得他似乎善感多情?”

    “唐赋,你说程兄……善感多情?”廖羽迟疑问。

    “若不多情,怎会去写琐碎的人情故事?我爹在家时常称赞程西樾的话本有才情,‘程先生这一出戏文,真正是深情款款,真正是荡气回肠!’”老爹当然是孩子气,可唐赋渐渐有些怀疑——老爹对程西樾的赞赏,会不会开始让自己吃醋了?

    皇甫劲停步,“唐赋你是说,那些让渔舟喜欢的小戏文,其实是讨人嫌的手笔?”

    “是啊,你总算反应过来了。”

    “程兄在为三籁乐坊写皮影戏话本?”廖羽迟也停步。

    “程西樾没对你提起过吗?”唐赋意外,“小羽,你可是书塾中和程西樾最亲近的同窗,我以为你都知道。”

    “什么最亲近的同窗,小羽其实是唯一肯和讨人嫌亲近的同窗!”皇甫劲很怨愤,“真不敢相信讨人嫌会写儿女情长的戏文,他是从哪抄袭来那些罗里罗嗦的甜言蜜语?”

    见皇甫劲将醋吃在自己之前,唐赋不由好笑起来。

    “想一想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唐赋忍不住开个玩笑,“程西樾虽然性情古怪,可女孩子有时候喜欢古怪人物,不然他小时候就能让邻居的慕姑娘念念不忘,至今一见相认?一定有不少女孩子对他说过爱慕之词,他随便回忆一下,就可以用在戏文里面了。”

    “渔舟记得那小子完全是因为渔舟念旧,和那小子的狗屁古怪根本没关系!渔舟只欣赏我这样的磊落男子!”皇甫劲义愤反驳,“再说,怎么可能会有女孩子喜欢他那副拒人千里的臭古怪?唐赋你不是在这里替你家新请的话本先生脸上贴金吧?”

    “根据我的分析,程西樾拒人千里的坏脾气很有可能是被女孩子们惯出来的。”唐赋索性做出深思表情,“或者因为时常要摆脱女孩子的纠缠,他才不得不冷漠些,这就和皇甫你从前不得不粗鲁一样的道理。”

    “是、是吗?”皇甫劲被唐赋一本正经的分析骗倒,思维开始混乱,“女孩子喜欢古怪人物……女孩子们惯他……那小子原来果真是个花花公子……时常摆脱女孩子的纠缠……”

    唐赋忍住笑避开念经的皇甫劲,回头看沉默了半天的廖羽迟。

    “程兄给三籁乐坊写话本,是因为近来很缺钱用吗?”廖羽迟那对疏朗的眉毛轻轻皱了起来。

    “他是缺钱用,但我想这不是唯一原因。”唐赋想到程西樾在坊间游刃有余的表现。

    “那……程兄在乐坊打工,做得开心吗?”廖羽迟回忆起花街的兰花指四爷。程兄不适合在乐坊打工,都怪自己太犹豫,没有及早邀请程兄到字画行去。

    “他开心不开心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爹现在很开心。老爹一心要留那小先生长做,给程西樾的工钱很优厚。”

    “什么?你老爹还要留他长做?”念经完毕的皇甫劲苦恼□□,“老天爷啊,难不成今后我约渔舟看皮影戏,都要忍受臭小子瞎编出来的连篇鸟话?”

    唐赋失笑,“方才谁说,托程西樾这话本先生的福,他和慕姑娘才成了乐坊的常客?”

    “程兄到坊间求钱,也许会耽误学业。”廖羽迟心不在焉地自语。

    唐赋正色道:“小羽,我怀疑程西樾北来不为学业。他求你荐他的时候,怎么说的?”

    “程兄留书中说,‘弟亦有志于学,然自笑空闻青叶之名,无缘与诸学子一较短长。’”廖羽迟记得那封留书中的每一句,他相信程兄是真心向学来的。

    “是程西樾的口吻,听他那一份矜持骄傲。”唐赋微笑。

    “当初因为我答应引荐,程兄才跋涉山水来到这里。我应该为程兄多做一些,让程兄安心念书。”廖羽迟内疚自己没有给程西樾足够帮助。

    “他不用你操心,我看他很会照料自己,他做乐坊那份工作也不太费力气。”唐赋安慰太过善良的朋友,“再说他自尊心敏感得很,不接受别人的帮助。”

    “可是,我还是应该试一试的。”廖羽迟闷闷说毕,拐上回书塾后园馆舍的岔道。

    “小羽,你不一起去玉木小居了?”皇甫劲冲着廖羽迟的背影问。

    “他大概没心情了。”唐赋笑着思忖,“这是我第一次见小羽为一个人这样分心。”

    “臭小子到底有什么好?我怎么就看不出来?先是渔舟,后来小羽,现在又有你父亲!”皇甫劲郁闷道,又改郁闷作苦口婆心状,“唐赋你该好好劝劝令尊,让他老人家再仔细考虑考虑!这么放任讨人嫌给皮影戏搅局,别叫他乱攒的戏文坏了生意!”

    “这倒不用你担心,我老爹关心的就是生意。”唐赋并不领情,“我也该回家了,你一个人去会你的慕姑娘,我们就此别过。”

    “且慢、且慢。”皇甫劲犹豫着拉住唐赋,“你方才说,姓程的小子对摆脱女孩子的纠缠很有经验?”

    “我几时说过?”唐赋纳闷,怎么皇甫的模样忽然有点鬼鬼祟祟的?

    “你就是这个意思嘛!听我说,兄弟的娘新近又给我招了一个表妹来,缠人的功夫相当了得!江湖告急,你要帮我。”皇甫劲作揖。

    “不会吧?”唐赋奇怪道,“皇甫你对付表妹一向是有办法的。”

    “咳,这一个尤其痴心难缠!”皇甫劲跺脚,作痛不欲生状。“其实也不用你太费事,你只要把这种情节编进皮影戏话本,功课自然可以交给姓程的小子做!等讨人嫌想出了解决疑难的办法,我就来个坐享其成,嘿嘿……”他已经转痛为喜。

    “才说你看不出程西樾的好处,这么快就想到利用人家?”唐赋哭笑不得。

    三籁乐坊附近的一家酒肆,皇甫劲和乐坊近来颇为当红的舞娘碧翠坐在一起,隔座是唐赋。酒肆里客人来来往往,门外是汴梁城热闹的街市。

    皇甫劲忧心忡忡,“讨人嫌不可能比我有情场经验,我为啥要相信他?”

    唐赋自斟自饮,“后悔了?要改主意还来得及。”

    装作没听见唐赋的提议,皇甫劲继续忧心忡忡:“等一下我这个‘郎君’不会有什么危险吧?我这场小戏只是拒绝女孩子的爱慕,不是对女孩子始乱终弃,所以我不是长戏文里那种在结尾时必须惨遭报应的浑蛋啊!”

    “你当然不是长戏文里那种浑蛋!”唐赋笑,“程西樾在小戏里为你这无情‘郎君’安排的惩罚,只是被痴心觉悟后的小姐泼了杯热茶,鼻子上烫了个燎泡而已。”

    “小二,快把这壶热酒撤掉,换凉——”皇甫劲叫了一半又放低声音,“来不及了,唐赋,穿粉红裙子的那个就是我约来的表妹。”

    唐赋并不回头,只对一直没精打采作慵懒状的碧翠使了个眼色。

    碧翠得令后立刻精神焕发,表情由懒洋洋变为甜腻腻,一双眼睛紧紧盯在皇甫劲身上,仿佛一条冬眠过后吐出红信的花蛇。她那夸张的表演让两个男伴都有点受惊。

    一个面庞娇美、衣着入时的女孩子寻寻觅觅着,穿过酒肆的大堂走来,一路牵住了所有酒客的视线,但惟独约她来这里的皇甫表哥尚未见她来到,所以她慢慢靠近,打算给表哥一个惊喜。

    “我那些表妹蠢些也就罢了,还个个丑陋得不堪,哪里比碧翠姑娘这样、这样秀外慧中。”皇甫劲努力学着碧翠的甜腻眼光回看舞娘,心下却暗暗叫苦:老天爷,怎么方才那个苦瓜脸的女人突然就抛出这么狠辣的媚眼来了?看得人浑身发起麻来了。

    “皇甫少爷说的很是!”碧翠傲然一笑,“不是奴家夸口,我们三籁乐坊里那么多姑娘,可数我出色。奴家可不学那些小家碧玉假娇憨,撒痴卖呆歪缠少爷;也不学那些大家闺秀假矜持,矫揉造作难为少爷,奴家虽然多情,可是最懂事的,少爷你那些表妹如何比我?等一下她来了,不用少爷开口,奴家自会教导她几句做懂事女子的心得。”

    皇甫劲用力点头,瞥见桌旁的粉红色裙子,于是更硬起头皮去握碧翠的手,“那就有劳碧翠姑娘,我那位表妹是小家碧玉假娇憨类型的,最会撒痴卖呆歪缠我,让我着实腻味得很。若能教导她像碧翠姑娘这样明白事理,我也不用受那份罪了!碧翠姑娘……”

    一杯热酒浇在皇甫劲脸上,他很高兴可以就此打住,不用再背诵那无情郎的其他台词。

    唐赋看见粉红裙子的女孩涨红了娇美的脸,而皇甫劲只顾拿袖子擦脸上的酒水。

    丝毫没有松懈的碧翠继续着曼声唱作,“哎哟哟,这就是皇甫少爷那位表妹了?我看不像是娇憨类型嘛,很会撒泼撒野呢!皇甫少爷你没有烫着吧?真叫奴家怪心疼的!”她作出妩媚缠绵状,柔情万端地将皇甫劲的头往手里抱。

    唐赋暗笑,怪不得这个舞娘在乐坊迅速当红,她还真不是一般角色。

    可惜碧翠没有进一步发挥演技的机会了。原本以为的佳期变成了闹剧,那个表妹终于转身逃离。她的裙子匆忙掠过唐赋眼前,唐赋注意到那张涨红的脸已经变得雪白,眼睛里还含着盈盈欲垂的泪水。

    有一瞬,唐赋忽然觉得很有些不忍。

    碧翠将玉手从呆若木鸡的皇甫劲头上收回,酸溜溜摸着香腮,“少坊主,这么不放心地追着那女孩子看,莫不是责怪奴家方才的戏文演得太过火?”

    唐赋咳嗽一声,“你演得恰到好处,可以收工回去了。”他现在注意的已经不是那位表妹,而是那位表妹出门时和她擦肩进来的程西樾,以及后面跟着的廖羽迟。

    “碧翠姐姐忙着呢。”程西樾在酒肆柜台前问候迎面走来的碧翠,显然是认识乐坊里这位当红的同事。

    被性子可恼的少坊主打发走的舞娘正没好气,对话本小先生的问候只哼了一声作答,就径自跟在皇甫劲那位表妹的后面走出了酒肆。

    “咦?小羽?还有老程?”皇甫劲总算从碧翠的媚术中还魂,“你们怎么也来城里——又去卖花了?城里的桃花不是已经过季了吗!”

    “因为顺路,我方才送程兄去乐坊交皮影戏话本。”廖羽迟解释,注意到唐赋看程西樾的眼神,“有什么不对吗?程兄说这出小戏还能赶上今晚的演出。”

    唐赋叹口气,“程兄,你代为续笔的另一出小戏,我觉得似乎有不妥之处。”

    “唐少坊主说的是哪一出?”程西樾的语气很公事公办。

    “就是‘流水无情送落花’那出了,”唐赋苦笑,“那男子虽然无情,却也并非木石之心,他要拒绝一个痴缠自己的女子方法很多,而当着别个女子的面践踏她的芳心,未免有些太过!”

    “是吗?”皇甫劲茫然插嘴,“我倒也没有觉得太过啊。”

    唐赋不去理会皇甫劲,“程兄也是男子,若戏中人换了是程兄,我相信程兄即使不能接受爱慕自己的女孩子,也还是会顾念她的多情善感,尽量不伤她的心。”

    “抱歉,我不是少坊主以为的情种。”程西樾的神情有些不以为然,“多情善感是女孩子做蠢事的原因,我为什么要顾念?她以为芳年可怜,会有佳期如梦,不知世事多有杀风景的。我不怕伤她的心,若可以让她及早回头,省去大家的麻烦,伤一下她的自尊心也没有什么不好。”

    “我说‘不伤她的心’,不是指她的自尊心,是指她的痴心。”唐赋语气无奈地说明,“程兄戏文多情,你一定能认同,一个人为情所困的痴心总是值得珍贵、值得怜惜的。”

    不以为然的神情消失了,程西樾终于面无表情,“我懒得认同什么劳什子痴心。心若太痴必失自尊,没有自尊就不值得珍贵、怜惜。等那颗没有用处的痴心受了伤,犯过傻的人就会醒悟过来,还是自尊更要紧。”

    唐赋一时愣住,不懂这专写多情戏文的少年口中何以说出如此冷话。

    程西樾走过唐赋身边,转头去看廖羽迟,“房东先生,我坚持请客,不过是想抵消搭乘你马车的费用,等一下你不要吃太多。”不等廖羽迟答话,他往一张空桌子走去。

    “老程哥要请客?难得!难得!偏不轻饶了你!”皇甫劲跟去。

    唐赋看着程西樾瘦削的背影。

    “小羽,上回我说程西樾似乎多情,大概是我错觉了。那个人虽然善感,却不多情。他看似多情的戏文,全是闹着玩的游戏文字。”

    廖羽迟沉默。

    等那颗没有用处的痴心受了伤,犯过傻的人就会醒悟过来,还是自尊更要紧……廖羽迟想着程西樾方才的古怪话。他又想着程西樾讲述风铃时的古怪话:敏感已经是愚蠢的负累,哪里还禁得起多情?越是敏感越需要无情……

    廖羽迟第二次来广林巷作客,小屋门前的桃树开了花,程西樾有了一套待客的茶具。

    “多谢程兄留下这套茶具。”几天前来访程西樾不遇,那套普通的素瓷茶盏是廖羽迟托邻居转交的,他曾担心程西樾会拒绝接受。

    “房东先生不要羞我了。”程西樾淡淡一笑,“你拿出让邻居一家感激的价钱买下这处房子,在他们眼里是大好人,我若拒绝你的好意,在他们眼里就是不知好歹的怪物。”

    “程兄,我不是……”廖羽迟讷讷起来。

    他们坐在光线暗淡的斗室,低矮的小窗外,正当时的桃花开得十分照眼。

    廖羽迟想起几天前和程西樾一起在花街卖桃枝,那时桃花季节才开始,现在城里的花期已经过了太半了。

    “程兄的桃花开得比城里的晚。”廖羽迟看着窗外明亮的花树,试着另一个话题。

    “山高气寒,有些地方的花期还更晚些。”程西樾也看向花树,配合廖羽迟的新话题,“若能在某一个春天开始的时候入山,一路迎着先后启发的花期往山深处去,那情形会如同接连度过几个春天。”

    微风摇动花树,几枚花瓣过窗而来,悠悠旋转着落在放着茶盏的小桌上。

    接连度过几个春天吗?廖羽迟微笑着看茶盏里的落花,“程兄,我们就去实行一回,明年的春天开始时,我可以来邀程兄一起入山。”

    “明年的春天?”程西樾垂下看花的眼睛,“世上的事情好象皮影戏一样,那剧情一刻间就可以白云苍狗,谁能预期明年的春天可以去到什么地方。你我做人勿痴,各自只顾眼前罢。”

    依旧是,无情的话。

    越是敏感越需要无情。似乎天生敏感的程兄真的相信这个道理,真的以此自勉。

    那天回城里的路上遇见程西樾,廖羽迟曾经试图劝说程兄辞去乐坊的工作,“想请程兄去我家的字画行,虽然是小店铺,客人都很斯文,我想程兄……”

    “房东先生又来滥好人。一个人再不济,也背得起自己的负累。房东先生若想承担他人的负累,未免太多事了。”程西樾打断廖羽迟时,面色阴沉又冷淡。

    那时廖羽迟将没有说完的邀请收回,送程兄赶去乐坊交话本。

    在程西樾眼里,廖羽迟不是可以帮他分担的人,也不是可以相约下一个春天去什么地方、做什么事的人。

    廖羽迟知道自己和程兄不是朋友,只是同窗。但同窗也是可以彼此友善的。

    可是廖羽迟想起程兄说过,“同窗就不是陌生人?”

    自己和程兄只是同窗,也许只是陌生人……

    一些小小的感触在廖羽迟心里发生,廖羽迟怀着让自己迷惑的感触,很久没有说话。

    “房东先生,关于西樾的房租,可不可以再缓些时日?”程西樾打破沉默。

    “……可以。”

    廖羽迟想告诉程西樾,自己不需要他的房租。可是廖羽迟没有把话说出来,因为廖羽迟又想,程西樾不会愿意听到这话。

    “走之前,想收拾一下院落里的草。”廖羽迟从茶凉的桌前立起。第一次来这里做客时他说过要做这件事。至少帮程兄做完这件事再离开。

    经过天井,经过卧室的书架,经过不知何时卧在厨房阶下的长毛,他们由长毛跟随着来到院子里。

    从未芟夷过的野草疏疏落落没过了脚踝,草丛中一条隐约的小径通向院门,廖羽迟由那小径看出,程西樾时常走去院门前的风铃下。

    程西樾懒于清理院落,是不是也和他不肯接受下一个春天的约会一样,出于世事无常、人生暂在的悲观?廖羽迟脱去长衫时又想。

    程西樾袖手看荒凉的院落,“这些草可以不收拾,由着它长,也长不过秋天去。”

    “还是收拾了好,山居除草为的是防蛇。”廖羽迟解释。

    “可是看着斯文的房东先生卷起袖子,感觉有一点不妥。”

    “没有什么不妥,这种活计我从前也做过。”廖羽迟在长毛的打搅下开始工作,“书塾西南门外有一位江婆婆,没有儿女,塾里的先生常罚淘气学生替江婆婆做农活。”

    “房东先生也有被先生罚的时候?想不出房东先生能做出什么淘气事情。”

    “程兄忘了我有皇甫这个朋友,皇甫每次遭罚做农活,一定都要拖着我和唐赋一起受过。他说朋友就是用来帮着背黑锅的。”

    程西樾冷笑,“说起你那位暴躁的朋友,那天在酒肆听他好一通炫耀,说他对渔舟的追求进展得如何顺利,还说他会当着我的面迎娶新娘子。”

    程西樾的冷笑让廖羽迟有些为难,“皇甫和慕姑娘近来是时常在一起的。皇甫虽然脾气暴躁些,可是他真心爱慕慕姑娘,慕姑娘一定也能觉出……”

    “真心爱慕?纨绔子弟的真心爱慕能坚持多久?哪怕的确曾经真心爱慕。”

    廖羽迟怔住,不能接受程西樾给朋友的冷漠评语。

    “程兄,你会阻止慕姑娘和皇甫交往吗?”

    “我不是傻瓜,去阻止阻止不了的事情。”程西樾保持冷漠语气,“渔舟的心如今已经痴了,只是她不自知。等渔舟早晚得到教训,受过伤就会自己领悟过来。”

    多情善感是女孩子做蠢事的原因,我为什么要顾念?她以为芳年可怜,会有佳期如梦,不知世事多有杀风景的……廖羽迟觉得,程兄似乎是在等着慕姑娘遇见杀风景的世事。

    慕姑娘一直把程兄当作故人和朋友来关照,程兄在决然预言慕姑娘将要遭受伤害时,却说的这么冷漠。

    唐赋说,那个人虽然善感,却不多情。他看似多情的戏文,全是闹着玩的游戏文字。

    除着野草的廖羽迟不禁伤神,程兄原来,真的就这么无情啊……

    地面终于露出旧日的卵石,新芟野草的青涩气味在院子里弥散不去。廖羽迟看着程西樾走过自己身边,将半掩的院门“吱呀”一声打开。

    廖羽迟转过身。觉得自己可以离开了,也应该离开了。

    “房东先生……”

    他听见背后程西樾轻轻唤道。

    “……程兄?”

    程西樾从未有过这样轻柔的语气,廖羽迟回头时微微吃惊。

    程西樾用眼神示意廖羽迟走近,示意廖羽迟去看门前溪水边的两只水鸟。

    是两只雪色羽毛的鹭鸶,一只单脚立着,弯颈看自己映在溪中的倒影,另一只抖动展开的翅膀,缓缓踱过溪旁如茵的浅草。

    廖羽迟抓住腿边跃跃欲试的长毛。

    那是春天里一双幸福的鸟儿,看着它们,程西樾的表情是柔和的。

    因为那一双入画而来的生灵,总是保持距离的程西樾忍不住唤廖羽迟走近来。程西樾愿意有廖羽迟一同赞慕那美丽的生灵,廖羽迟明白这一点,明白得很温暖。

    微风从隔溪的山田吹过来,院门瓦檐下的风铃忽然摇响了一长串“叮呤”声,惊动了溪水里的鹭鸶。那两只白鸟一齐腾翅飞起,慢慢投进山峦的浅黛。

    长毛失望地轻吠一声,出了院门回隔壁的家,留下院门口依旧立着,不曾稍稍移动的廖羽迟和程西樾。

    那两个人用目光追随着飞去的鸟儿,直到它们飞出很远。

    世上的事情好象皮影戏一样,那剧情一刻间就可以白云苍狗,程西樾不期待廖羽迟关于下一个春天的约会。

    可是在这个春天里,在这个时刻,没有相约过的两个人也可以并肩站在这一条溪水边,就好象遥远从前的某一个春天,他们曾经这么相约过一样。

    微风里,风铃还在细碎低语,填补了两人之间的静默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