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11bu小说网 > 玄幻小说 > 青叶书塾 > 8 第七章 惊蛰日
    往事如寻去鸟,清愁难解连环。

    ——宋•辛弃疾

    惊蛰日,塾长中山逸七十岁寿诞。

    中山塾长在青叶数十载,有教无类,学生中有靠文字谋生的,也有商贾、庄园主和力田的农户,生日会办得很热闹。唐赋领着一班师弟从早晨起就在书塾的正厅充当塾长的迎宾,代塾长招待各色贺寿的宾客,陪侍其中有身份和名望的客人茶酒。过午之后塾长倦怠,回了后园私宅,唐赋更是成了书塾待客的主人。

    唐赋是书塾学生中最老于交际应酬的,做事瞻前顾后,待客恭谦周到,对师弟们也是驾驭从容、指挥若定,中山塾长让他处理来往的常规礼仪之务,大有知人之德。

    可是,将近黄昏的时候,来了一位让唐赋意外的尊贵客人。

    那时唐赋正在厅门左近,他看见几个侍从拥着小轿过来,站班的师弟接过亲随递的帖子,一看之下立刻将眼睛睁大,顿一顿才恭恭敬敬长声报道:“礼部尚书柳——”

    亲随立即止住报门,似乎主人不愿张扬。但厅里的众人早已经惊动起来,大家乱纷纷离座整顿衣裳,又急匆匆鱼贯而出,激动地挨排在门首,好迎接大人物。

    相貌清癯、年过不惑的的礼部尚书柳井彦走下轿来。

    唐赋早已经调整出半是惶恐半是惊喜的合适表情,走上前去执礼:“不期尚书大人下降,学生唐赋是今日迎宾,中山塾长现在后园。”早听说当今礼部尚书十八年前也是塾长的学生,但唐赋没有料到他今天会亲自来拜寿。

    “你就是现下青叶三子之一了?曾听中山塾长提起你,如今看来果然仪表不俗,很有我当年做学生时的味道。”柳井彦微笑着打量唐赋。

    “大人谬奖,学生不敢当!”口里不敢当,唐赋的眼睛却也禁不住打量起对方。柳井彦此人似乎还算是个有趣的前辈,并非一般官场面孔。

    “我看你敢当得很。”柳井彦笑道,没有觉得唐赋的目光失礼,“你先拿我的拜帖去见中山塾长,我少不得要先见过这里的众人,随后再去后园拜望塾长。”

    “学生明白。”

    唐赋刚刚接过柳井彦的帖子,就被涌上来的主人、客人们冲散。眼看着大家众星捧月般将柳井彦迎入厅内,唐赋转身去见塾长。

    从连接正厅的回廊出来,经过平日授课用的课室,再往上坡走一段,就是青叶书塾的后园。园里前端分布着书塾先生们的宅院,后面是留宿书塾的学生所用的馆舍。

    唐赋一路往塾长的居处来,老远隔着花架,看见踱来踱去、长吁短叹的皇甫劲。

    “皇甫,你是方才和你父亲一起来的吧?怎么不留在塾长和伯父身边侍座?”

    “塾长和我父亲那边有小羽照顾,我不去侍座也罢。唐大公子你来得正好!快帮我分析分析情势。”皇甫劲等到救星一般急忙揽住唐赋的肩,“我现在担心得很——唐赋,我娘也来了。”

    唐赋开始明白朋友烦恼的原因。

    “娘好像早已经知道我和渔舟的事情了,她一来就盯住渔舟看,接着就要渔舟丢下没煮的茶带她逛花圃,逛了一个多时辰还不见回来!”皇甫劲心乱如麻、忧形于色,拿手满脑门子抓挠,“唐赋,你说我娘会不会在花圃考渔舟?我娘有时候是很厉害的,渔舟会不会被吓到啊?唉,我原要跟去的,我娘偏不许!”

    “你娘真在考慕姑娘才好呢,”怕的是皇甫伯母根本不给慕姑娘考试的机会。不过现在不是吓唬大少的时候,他已经紧张得可怜了。唐赋决定安慰一下朋友,“从前你总是对我们夸说你的慕姑娘不同凡响,是全汴梁最端庄最漂亮的女孩子,性情又温柔,心地又善良,现在你怕她通不过考试?你怎么对她没信心了?”

    “不是我对渔舟没信心,实在是情急关心、关心则乱!”皇甫劲悲愁感慨,作捧心西施状,“像你这样没有用心爱慕过的花花公子,哪里知道我这个情种内心此刻的苦痛煎熬!”

    “是吗?被你这么一说,我倒还真想试试用心爱慕某个女子的滋味了,我看你苦痛煎熬得很享受嘛。”唐赋笑得很没有同情心,“少爷的□□稍后研究,我有要紧的名帖等着交给塾长。塾长和皇甫伯父现在客厅吗?”

    “喔,他们早去了塾长的小书房,好象要长篇大论叙旧的样子。”皇甫劲勉强将婉转柔肠收起,和唐赋一同去见塾长。

    塾长家的院门口,一个人垂着头脚步匆遽地从院子里出来,皇甫劲急忙闪避,那人撞到唐赋身上,震退了两、三步。

    “程兄?”唐赋试图伸手去扶,他觉得程西樾的神情有些异样。

    可是程西樾并不答话,只将脸扭过一边,径自与他们擦肩而过。

    “臭小子,拿头槌顶完师兄,也该停下来道个歉!师兄胸口都被你顶出严重内伤了!”皇甫劲冲远去的程西樾嚷,又疑惑道:“这小子这么着忙去哪儿?从前还没见过讨人嫌有这么慌张的时候。”

    唐赋也疑惑,“是来给塾长贺寿的吗?表情不太像。而且从他以往的个性来看,他不太有可能做这种奉承长者的事情。”

    他们跨进院门,廖羽迟怔怔立在小书房门前的台阶上。

    “唐赋,程兄……走了吗?”廖羽迟问。

    “走了。”唐赋答,“是你带他来见塾长的吧?方才有什么事情发生吗?”

    “……没有。”廖羽迟讷讷。

    “没有?不是你惹到他了?我看他好像心情很坏的样子。”唐赋觉得廖羽迟在撒谎,廖羽迟不善于撒谎。

    “小羽几乎拿他当朋友,怎么会惹到他?是那家伙自己的问题!”皇甫劲抢答,“那家伙从来都是阴沉沉心情很坏的样子!”

    唐赋很想知道老实的廖羽迟撒了什么谎,可惜眼下没有空闲。他看了看明显有心事的廖羽迟,只得先和皇甫劲一起进书房见塾长。

    廖羽迟留在院子里,心里想着被自己“惹到”的程西樾。

    今天一早,廖羽迟下山去玉木村邀程西樾,想乘塾长生日的机会把程西樾引见给塾长。可是程西樾不愿意,说在村口看一看贺寿宾客的车马就够了。见廖羽迟半日无语不肯离开,程西樾又说晚间慕姑娘办的茶会他一定到。

    廖羽迟回来料理塾长生日杂务,在塾长私宅接待关系亲密的客人。皇甫一家来到,皇甫伯母带走慕姑娘,廖羽迟接替慕姑娘煮茶待客。去汲泉的时候,他在清凉的泉水边想起程兄,想着这泉水流下山去,就是经过程兄院落后的那条溪流。

    汲泉回来一进门,廖羽迟却看见程西樾立在塾长书房的窗外。

    程西樾垂着头,瘦削的脊背贴着冰冷墙壁,似乎在听窗内塾长和人谈话。

    廖羽迟的记忆里浮现出那个曾在春寒中瑟缩的柔弱小孩。羁留在陌生人家狭窄的屋檐下,耐心地等着檐外的冷雨过去的,孤独又柔弱的小孩。

    记忆里的那个小孩和面前的程西樾重叠在一起,廖羽迟心里不由又生出异样情绪。

    廖羽迟不知道自己怔了多久,直到程西樾抬起头,视线和他相遇。

    在那个刹那,廖羽迟好象看见了一个人的两双眼睛。他看见程西樾的猜疑和冷淡,又看到小孩子的哀愁和绝望。

    廖羽迟一下子慌张了。他忽然宁愿只看到眼神清冷又无情的那个程西樾,而不愿意看见这另一个眼神复杂的程西樾出现。

    他心慌意乱于自己的手足失措。他不知道能做些什么来安慰那个小孩。

    廖羽迟的慌乱让程西樾醒悟自己的目光泄露了不该泄露的东西。做了错事被发现的小孩一声不响地匆匆离开。

    现在,独自留在院子里的廖羽迟不由自主去想,那时程西樾到底听到些什么,让他失去了平日的从容冷淡,变出了让自己心慌意乱的另一个模样。

    那时程西樾听到的话题,一定和学业无关。

    唐赋怀疑程西樾北来青叶不是为了求学。

    今天听慕姑娘说,许多年前程兄的祖父似乎也游历过汴梁。

    程兄来青叶真的有其他原因?

    祖父故去不久程兄就动身来青叶,是因为祖父和青叶有什么旧瓜葛吗?程兄在塾长窗外听到的,是和祖父有关的往事吗?

    慕姑娘的记忆里,程西樾的祖父是个落拓离群的饱学之士。

    塾长感叹:能熏陶出程西樾这样的学生,那位给程西樾启蒙的先生不知道是一个怎样的人物。

    祖父有什么样的往事,让程兄千里追寻到青叶?塾长窗内的只言片语,为什么竟让程兄那么猜疑、哀愁又绝望?

    木讷的廖羽迟努力用心去想,他想啊想啊,不觉在阶前立了很久。

    慕渔舟见到皇甫夫人的第一眼,明白她是为自己来青叶的。而且她不喜欢自己。

    “登楼一直说,慕姑娘是青叶书生们公认的美人。”皇甫夫人语气平淡。

    “夫人,请不要取笑我。”慕渔舟涩涩道。

    原来皇甫家朝奉师傅的儿子谢登楼,顺便还充当着皇甫夫人在书塾的耳目。

    她们走过春花初放的花圃,提议慕渔舟带自己来赏花的皇甫夫人,却丝毫不曾注意过周围的花朵。赏花是她单独和慕渔舟相处的借口。

    “请原谅我的好奇心,一个像姑娘这样美丽的女孩子,怎么可以毫无矜持地抛头露面出来做茶师?用相貌出众的侄女吸引茶客,你叔叔的生意经很不寻常啊。”

    “叔叔为人通脱,不认为女孩子只能守在深闺刺绣,我的茶艺也是自小跟叔叔学的。”慕渔舟尽量配合皇甫夫人的平淡语气,“我做茶师凭的是技艺,不是相貌。”

    “姑娘如此自信,我原先不该轻看慕姑娘。”皇甫夫人的语气变了,“其实我已经料到了,我的儿子不会为一个仅有相貌的女子动心。”

    慕渔舟不能抑制面红心跳,皇甫夫人终于放弃寒暄,说到她来青叶的原因。

    “慕姑娘既是聪明人,我就长话短说,”皇甫夫人看着慕渔舟羞红的脸,“请姑娘务必回绝我儿子皇甫劲的追求。姑娘如此出色,在青叶又有众多仰慕者,拒绝我儿子的追求对姑娘来说也不是什么损失。”

    颊上的烧红在皇甫夫人说出要求时退却。虽然从一开始就知道皇甫夫人不喜欢自己,可是慕渔舟没有想到,听见这样的要求时自己会难过。

    她听过茶客们的热议:只可惜皇甫劲还不是一般的纨绔子弟,那慕姑娘到底不过是个抛头露面的茶师,她也该估量一下自己的身价够不够得上皇甫府。

    她没有想过要去够得上皇甫府,她真的没有想过。

    她也挨过西樾的冷语:大少爷不比穷书生可靠,这道理你应该不需要我提醒。你说你没有什么要烦恼的,我怕你将来会有。

    她真的也没有想到,此刻被皇甫劲的母亲要求回绝皇甫劲,会让自己这么难过……

    皇甫夫人的声音还在耳边响着,“姑娘?不要以为我对姑娘有什么成见,我相信姑娘是正经人家的好女儿,只是我,我们皇甫家不想要太过出色的儿媳。”

    “夫人的意思我已经明白,也会照夫人的吩咐做。”慕渔舟努力稳定自己颤抖的声音,“只是,恕我不能再陪侍夫人了。”

    慕渔舟告诫自己一定不能在这位夫人面前失态,因为根本没有失态的理由。

    她从没有想过接受皇甫劲的追求,虽然他们曾在一起看过几出皮影戏。

    他们只是一起看过几出皮影戏,她真的,没有心酸失态的理由。

    “谢谢慕姑娘。”皇甫夫人转身离开,显出一个人目的达到后的干脆。

    可是那个干脆的女人竟然没有能够走出花圃,皇甫夫人终于折回,而且忧愁又软弱。

    “本想装作没看见,没看见慕姑娘的伤心。可是我到底做不到啊。”

    她说她有一段往事可以讲给慕姑娘听,这段往事埋在她心里很久,慕渔舟的出现让她再次想起它。往事里也有一个女孩子,好像慕姑娘这样出色……可是她不喜欢太过出色的女子,因为那样的女子对她来说就是祸害。

    皇甫劲从未对姑娘提过我们家弃儒从商的原因吧?他也一定没有提过,他早逝的舅舅曾是青叶的中山塾长最得意的学生。

    皇甫劲不提起这些,因为我从没有告诉过他这些。可是今天我想告诉慕姑娘,为了得到姑娘的谅解,让姑娘知道我不是没有原因地这么狠心要拆散你们,我有我的理由。

    我娘家姓林,曾经也是汴京的书香门第。后来家道中落,未及科举功名的父亲穷困潦倒,病死时唯一的希望,就是我母亲牺牲自己生出的弟弟能重整家业。

    就在父亲故去的第二年,十五岁的我自己做主,带着弟妹出嫁幼时定亲的皇甫家。

    我没有守满三年孝,不顾族人们对我的指责就匆忙出嫁,是因为想给年幼的弟弟更好的环境,想让他早点开始学业,早点科举成名,早点完成父母重振家业的遗愿。

    弟弟没有让我失望,十九岁那年他被认为是青叶书塾最有前途的学生,大家都是这么说的,我丈夫也是这么说的,一切只待来年的科举证明。

    可是有一天弟弟突然从书塾回家来,带着那个女孩子。

    和现在我儿子认识慕姑娘一样,他似乎也是在书塾附近认识那个女孩子的。

    我弟弟从小少年老成,做事一向中规中矩,而且在我眼里他一直都是个孩子。看见他突然带着一个女子回家,开始我很是吃惊。

    仔细看去,那真是一个不寻常的女孩子,美丽温文得让我看了又看,舍不得将视线移开,怎么还能责怪弟弟为她动了心?我终于只知道欢喜怜惜,只想着:能得到这样出色的女子做林家妇,父母在地下也会很欣慰。

    事情全然不是我想象的那样。

    那个看起来出尘仙子一般、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孩子,她招惹的男子可不止我弟弟一个。一连串的麻烦接踵而至,我弟弟在带她回家的当天夜里和她一起离家出逃,十几天后我醒悟过来时,得知弟弟已经被关在牢狱之中。那女子也不见了踪影。

    我哭求丈夫动用皇甫家的钱财和关系,终于能到监中探望弟弟。我想仔细听弟弟说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想千方百计替他伸冤。可是,他已经执迷不悟。

    在我大骂那个狐狸精的前后,他只仰头望着监牢高处的小窗,一言不发。

    我大骂狐狸精了?那个美丽温文曾经我见犹怜的女子,我现在恨她,恨得心如刀绞。

    我不得不结束探监,要离开时,弟弟开口说了唯一一句话。

    他说,求姐姐原谅他。求姐姐不要太伤心。求姐姐忘了他。

    那句话,竟是,竟是他对我的永诀……

    红颜祸水,林家唯一的香火断了,我甚至没有能够替弟弟收尸。

    慕姑娘你是不会明白的,这些年我有多少次半夜里醒过来,在烛光下想了又想,痛了又痛。我没能遵守对父母的诺言,没能照顾好父母留下的唯一骨血。

    我永远记得母亲走时怎样流着眼泪对我托付新生的弟弟,记得父亲走时怎样不肯灰心地说起弟弟将重整家业。

    我永远记得在弟弟幼小时,我怎样教导他识字,教导他做人。

    我那么钟爱,那么珍视和寄予希望的弟弟,怎么可以这样忍心地背弃我?怎么可以为了一个不明不白的女子,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离开我?

    他和姐姐诀别时说,求姐姐原谅他。求姐姐不要太伤心。求姐姐忘了他。

    我不能忘记。我怎么能够忘记?我也不能够原谅!

    我痛恨弟弟背弃了父母的期望,痛恨那个让他背弃这一切的女子。我痛恨自己,没有在看见那个女子的第一眼,就识破她是个不能招惹的祸水。

    如果她是规矩人家的女儿,怎么会抛头露面认识我弟弟?又怎么会跟着弟弟私奔到皇甫家?我从一开始就该多盘问她几句,从一开始就该赶她离开弟弟身边……

    那个女子的身后还引来了我和丈夫没有料到的厉害关系,弟弟的死还不够,接下来皇甫家也受到了许多莫名的牵连,为摆脱这些牵连又欠下了许多债务。我丈夫终于无心仕途,辞退了家里为七岁儿子请的塾师,从此经商还债。

    慕姑娘是聪明人,俗语说“一朝遭蛇咬,十年怕井绳”,我决不会看着自己的儿子走上他舅舅的老路,喜欢上又一个抛头露面而且太过出色的女子。

    我一定会替儿子安排知根知底的闺秀为妻,请慕姑娘谅解。

    月色很好,只是落山风夹带着寒意。玉木小居楼前空阔处安设了一套桌凳,茶会后逗留不去的三位客人坐在月光里。

    “柳尚书和皇甫伯父告辞时,塾长好像有些伤感。他们三个在书房谈论的往事,大概不是什么愉快记忆。”唐赋把玩着手里的茶盏,“碧螺春虽好,只是今晚太淡。”

    “再上一壶酒。”皇甫劲愁闷接道。渔舟今晚一直刻意回避他的眼神,所以他一直借酒浇愁。

    慕渔舟起身端来另一壶清酒,皇甫劲抓住酒壶,又是接连几杯倒进肚子里。唐赋和廖羽迟等待慕渔舟阻止朋友,慕渔舟却没有说话。

    隔着树影传来轻微的脚步,“渔舟,我来晚了。”来人的声音倦怠而清冷。

    “西樾,我原以为你今晚不会来了。”慕渔舟禁不住迎过去。她没有自己想象中的坚强,她渴望一个朋友的安慰。

    “要来,惊蛰日茶会是你早就定下的。”程西樾走上最后一级石阶。

    慕渔舟停住,“怎么了西樾?你的脸色不好,头发也散乱了。”她伸出手,代程西樾整理飘拂在风里的发丝。

    不习惯别人亲昵的程西樾避开慕渔舟的手,却被皇甫劲一把揪住了衣领。

    皇甫劲身后壶倒杯翻,衣襟上酒迹淋漓,他说话的语气也一样狼狈,“臭小子故意迟到!你就这么精通各种讨人嫌的方法?你就这么想讨人嫌?”

    廖羽迟站起来,想制止朋友的嫉妒。唐赋只看着慕渔舟。

    “皇甫少爷,请你放开西樾。”慕渔舟轻声道,“其实我早就想告诉皇甫少爷的,我想让皇甫少爷知道,我一直更喜欢和西樾在一起。”

    怎么理解慕渔舟这句话?唐赋和廖羽迟愣住。程西樾皱着眉。

    皇甫劲克制自己上涌的酒意,茫然转过头,“渔舟说什么?听错了,我一定听错了什么。”他企图从唐赋和廖羽迟的反应里看出自己听错了,但朋友都沉默不语。

    “我更喜欢和西樾在一起。”慕渔舟重复道,“本来以为也没有什么,我以为和皇甫少爷也可以成为相处愉快的朋友,可是皇甫少爷好象因此有了误会。所以我很抱歉。”

    “渔舟,你在骗我!我没有误会,我知道你和我在一起时很快乐,我都知道!”皇甫劲松开程西樾,走过来握住慕渔舟的双臂,“我娘对你说了什么!是不是我娘……”

    “你母亲的确好象也误会了。”慕渔舟避开皇甫劲含着乞求的目光,“但是现在我可以解除这个误会,我可以让皇甫少爷明白,西樾对我来说才是——才是更重要的人。请皇甫少爷一定明白我的意思。”

    “不!我不明白!我才不要明白这种鬼话!你一定是骗我的!我知道你是喜欢我的!”皇甫劲摇晃着退后几步,“我求你不要再骗我了渔舟!不然我——我就把程西樾揍个半死!我要把臭小子揍个稀烂!”

    “皇甫。”唐赋小声警告。朋友现在的问题不是威胁情敌就能解决的。

    “程西樾,”皇甫劲的醉眼愁怨地转向程西樾,不能抑制地捏紧了拳头,“你不要做梦,以为渔舟真的会选你?除了四处讨人嫌,你小子还有什么长处?有种就不要躲在别人后面,过来和我较量啊,你这胆小鬼!”

    “皇甫少爷……西樾你不要过来,他喝了很多酒!”慕渔舟惊慌道。

    推开挡在自己面前的廖羽迟,程西樾看皇甫劲的目光里含着怜悯。

    “大少忘了当初两个男人之间的谈话,我却没有忘记。只是,没想到你这么输不起。”

    本少爷不对你用拳头,本少爷也不咬你,胜之不武!本少爷就拿出耐心,和你小子公平比拼风花雪月!让你输得心服口服……

    “你……我没有输不起!”皇甫劲冲向怜悯自己的可恶情敌,却脚下一软,跌坐在壶倒杯翻的桌边,“我根本没有输给你,我还没有输……”

    是真男人就在女孩子面前用真心竞争,拿拳爪和牙齿决胜负的是畜生……

    “渔舟,我还没有输给他,”皇甫劲乞求的目光再次看着慕渔舟,“你告诉他我没有输给他,我才是你选中的人,我才是,你快说啊渔舟……”

    “皇甫你真的喝太多了。”唐赋将失态的朋友从桌边扶起,没有想到天下第一痴情种的□□会忽然演变成这样。

    “谁说我喝太多了?”皇甫劲的身体直往地上滑,“今天很奇怪,为什么今天你们大家都一齐骗我!我的酒量是在商行练出来的,哪个浑蛋说我喝太多了……”

    没有回答朋友的醉话,唐赋将皇甫劲的胳膊架在自己肩上,带这个失意的家伙离开。希望在慕姑娘面前,他还能为朋友保留最后的尊严。

    慕渔舟背转身,任由他们走向上山的路,消失在月色山影里。

    “那两人今晚在学馆留宿么?房东先生该跟去照顾。”程西樾似乎想将廖羽迟也打发走。

    “皇甫有唐赋,我等在这里,好送程兄下山。”见程西樾有拒绝的表情,廖羽迟慌乱地加一句,“我有话,有话要对程兄说。”

    没有再争辩,程西樾慢慢走到翻倒的桌边落座,慢慢转头看向慕渔舟。

    “你不惜替我惹下皇甫劲这个大麻烦,一定有原因。”

    慕渔舟微微笑了笑,“我原来也以为,拒绝他不会很难。可是没有你在身边,我发现我做不到。西樾你不要责怪我,当初我不是不肯听你的话,我只是不知道……真的不知道自己会……”

    “我懂了,你不用再解释。”程西樾没有等慕渔舟完成她未说完的话。

    “慕姑娘,你拒绝皇甫是因为他母亲的来访?”廖羽迟注意到慕渔舟微笑里的凄凉,让皇甫伤心不是慕姑娘的本意。

    “不是,和别人没有关系,是我自己觉得不能再让皇甫少爷误会下去了,我自己觉得我和他已经没有……从来没有……”慕渔舟的笑容被遗忘在挣扎里,她忽然弯下腰,急急去收拾地上狼棘的杯碟。

    “房东先生不是要送我一程吗?”程西樾起身看着天,“可以上路了。”

    程西樾不愿意看见慕渔舟的失态,也不想让廖羽迟看见。

    客人向不肯抬头、忙于收拾杯碟的主人告辞,步下几级石阶,却听到身后收拾杯碟的声音停了下来。

    “西樾你知道吗?和你在一起时我从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出色的女子。可是今天,皇甫夫人说,我是太过出色的女孩子呢。你说我是不是应该,为得到这样的夸奖高兴呢?”

    在慕渔舟奇怪的问题里,有一种属于女子的忧愁和软弱。

    通往山脚的青石阶被无数脚步打磨多年,它在月下曲折铺展,隐隐蜿蜒出一线浅蓝。

    廖羽迟和程西樾踏着石阶下山,拐过两道弯,身后玉木小居的灯火犹在夜色里闪烁。

    程西樾回望那一处孤独的灯火。

    廖羽迟看出,对慕姑娘的方寸大乱程西樾并非无动于衷。可程西樾起先竟配合慕姑娘成为一个痛苦的借口,让误会与隔阂在那两个有情的人之间生成。

    纨绔子弟的真心爱慕能坚持多久?哪怕的确曾经真心爱慕……

    或者以无情自勉的程兄看来,那两个人就该是这个结局?

    “房东先生方才提到,皇甫劲母亲今天的来访。”程西樾转身继续路程。

    “是,因为皇甫的母亲一直想让皇甫娶某个姨表或姑表姐妹,所以我想……”

    “皇甫夫人不满意渔舟。”程西樾冷冷接道。

    廖羽迟闷闷道:“伯母大概会尽快安排下一个表妹和皇甫见面。”

    静寂中,草野里的小虫子开始这个春天的初鸣。

    廖羽迟想起第一次听皇甫劲说起慕姑娘的情景。

    为什么从这个春天起,我和这两个小孩儿已经从本质上不同了?也和过去的我从本质上不同了?是因为我已经爱上了吗?是吗?是啊……

    皇甫曾那么快乐地炫耀过的一切,已经就这么过去了。

    世上的事情好象皮影戏一样,那剧情一刻间就可以白云苍狗,程兄是这么说的。

    “程兄,皇甫和慕姑娘就这么结束了?”可是廖羽迟想听到一个否定的答案。如果程兄肯向皇甫说明真相,如果还有时间让皇甫的母亲了解慕姑娘……

    程西樾不愿接下这个问题,“房东先生方才称有话要对我说,一定不是讨论这个。”

    廖羽迟默默了片刻,两个人走到山路的一个转折处。

    “我想知道,程兄北来青叶的真正原因。”他终于还是说了出来。

    程西樾停下脚步。

    廖羽迟停在程西樾身边。

    聚集在山路转折处的落山风灌进衣裳,两个人的衣袖衣袂匆匆拍舞,轻轻作响。

    没有得到程西樾的回答,廖羽迟继续道:“是程兄的祖父在青叶有什么往事吗?”

    “房东先生从前不是一个好奇的人。”程西樾冷淡道。

    廖羽迟现在也不是一个好奇的人,他只是不能控制自己对面前这个人的关心。

    努力忽略程西樾语气里的冷淡,廖羽迟腼腆道:“听慕姑娘说,许多年前程兄的祖父游历过汴梁。那时程兄还是个小孩子吧?所以那些往事和程兄无关,程兄不要探究得那么苦恼……”

    “是房东先生不要探究。”程西樾打断廖羽迟,眉宇变得阴沉,“你我如今虽为同窗,将来终归是陌路人,所以你不要探究我苦恼什么。”

    “我只是,只是希望程兄不要为往事难过。”廖羽迟没有回避程西樾的阴沉,他心里想着阴沉背后的柔弱小孩,塾长窗前那个哀愁又绝望的小孩,“程兄在塾长的窗前,听到的一定是许多年前的伤心事,那时程兄……”

    “房东先生想太多了。”程西樾的语气由冷淡变得十分生硬,“西樾只是仰慕中山塾长一手好画,自惜无缘跟随学习,所以今日才在塾长的书房外徘徊。”

    廖羽迟腼腆得不能再说出一个字。

    程兄的谎话说得这么生硬,是自己不该追问程兄不愿回答的问题,自己不该逼得程兄说谎。

    廖羽迟离开程西樾身边,独自走下石阶。走了两步他又停下来,转回头。他想为自己的唐突向程西樾道歉。

    石阶上下,他们目光平视。

    似乎是第一次,两双眼睛互相离得这么近,互相看得这么清楚。

    原只是一次偶然的相视,但他们在那一刻发现,两双澄澈的眼睛之间忽然不再有礼节一直维持的那个距离。

    意外的接近让两个人都怔住了。

    那一刻的时光仿佛很长,长得让廖羽迟觉得周遭的一切都逝去了;又好象很短,短得廖羽迟来不及心慌意乱。

    他看着程西樾终于垂下了目光,看着程西樾擦过自己的肩,轻轻走到了前面。

    狷介冷漠得一直很倔强的程兄,如今在回避廖羽迟的眼睛。而廖羽迟的心,也不知缘故地跳得很用力。

    廖羽迟跟上程西樾的脚步,方才打算说出的道歉,他已经忘了。

    一段长长的沉默。草野里的小虫唱着歌。

    月色很好。

    月光里,浅蓝色的石阶在他们脚下延伸,悠长而安详。

    “今天在塾长窗外,不是故意要偷听什么。”程西樾再开口时,语调有些生涩。

    “程兄不用说了,方才是我冒失。”廖羽迟拘谨道。

    可是程西樾说,关于祖父的故事,其实也可以说给廖羽迟听,虽然他了解的不多。

    祖父的确算是青叶的故人,十八年前,祖父是青叶的塾师。

    廖羽迟在苏州小秦巷买下的房子,其实原先就是祖父的家。四十多年前,祖父变卖了那所房子来汴梁。等到祖父再回故乡,已经是别人眼里陌生的异乡人。

    不奇怪。没有人能认出那个孤僻怪异的老人,就是当初的翩翩少年。

    关于祖父的过往,程西樾曾经试着问过许多次。祖父有许多不肯说的理由。

    除了在春天的晚上,祖父吹过箫之后,喝了太多的酒。

    祖父少年时离开家乡来汴京,不是为了科举,“只要看看西樾的性子,房东先生对教养我的祖父也就多少了解了。”祖父原先大概也是读书人家的子弟,可是那时家道没落,孑然一身的少年放诞不羁又愤世嫉俗,从没有想过要科举上进。

    少年人离开家乡来汴京,是因为隔巷而居、时常在巷尾邂逅的一个女孩子。那一年,她被选去汴京做宫女。

    女孩子入选做宫女,照例是三年后放归的,他一路跟着她所属的那个队列来汴京,打算三年以后,他就陪着她一路回去。

    虽然他从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但他以为她心里知道。

    少年人那样放诞的个性,竟然从没有对女孩子说明自己的心事。

    “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的相知是种奢求。”何况还寄希望于未说出的约定。未说出的约定怎么能算数?

    三年后那女孩子没有出宫,羁留汴梁的少年把卖房子的钱用尽,从一个游学的书生变成了乐坊里吹箫的乐师。似乎他不死心,听说朝廷需要精通胡语的翻译,就和侨居汴梁城的各族胡人厮混,苦学各种胡语。大概还想有机会入宫廷,再见那女孩子一面。

    只是个没有结局的故事。岁月变迁人事更改,吹箫的年轻乐师到青叶做塾师时,似乎已经是个中年人,其间发生过什么程西樾探听不到。他在次年匆匆离开青叶,其间发生过什么程西樾也无从知道。

    程西樾猜想,祖父的汴京往事是一些平常又无奈的辛酸。

    “房东先生说的对,那些往事和我无关,也许可以不必探究。”

    不过这世上到底有些事情是不能抛舍的,有时候,一个人再怎么用无情来勉励自己,也还是做不到自己希望的洒脱。

    程西樾来青叶不仅为求学,还想寻找祖父当年在青叶的一个弟子,想向那弟子打听出祖父当年的旧事。

    可是,今天得知,那弟子早已经不在人世了。

    从塾长书房窗内的闲谈中,程西樾清清楚楚听到,那弟子早已经死了。

    山脚下,石阶到了尽头。程西樾向一路默默聆听的廖羽迟道别。

    “房东先生……”程西樾轻轻唤道。

    “……程兄?”听到程西樾柔软的声音,廖羽迟微微吃惊。

    “方才说了无礼的话,想请房东先生不要见怪。”

    你我如今虽为同窗,将来终归是陌路人,所以你不要探究我苦恼什么……

    “程兄,并没有无礼。”廖羽迟腼腆道。

    “总是‘程兄’、‘程兄’的,房东先生不是比西樾大出数岁吗?请直呼‘西樾’。”

    有一刻,廖羽迟看着程西樾,不说话。

    “房东先生?”

    “……西樾兄。”

    月光真好。西樾兄和太过腼腆的房东先生各自转身,各自踏着月光回家。

    西樾兄方才说,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的相知是种奢求。

    西樾兄绝望得很冷淡,“祖父当年的那个弟子,原来他,早已经死了……”没有说出那个弟子的姓名,也没有说出祖父当年究竟有什么往事让他不能丢开。

    西樾兄不肯将所有的心事都告诉廖羽迟。

    可是西樾兄终于在尝试让廖羽迟了解自己。那种尝试不是对陌生人做的。

    廖羽迟再次踏上长长的石阶。上山的石阶,还要一个人独自走回去。

    廖羽迟不觉得寂寞。

    他喜欢玉木山这条悠长的石阶,也喜欢惊蛰这一夜的虫声和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