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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bu小说网 > 玄幻小说 > 青叶书塾 > 9 第八章 铃归
    谢谢给这个故事回音!雁望总等着看留言的时光,思想每一句鼓励,评论,猜测。努力把这故事讲在这里,好遇见喜欢这故事的人。

    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

    ——宋•苏轼

    青叶书塾放了春假,塾中念书的农家子弟多回家帮忙来临的春种。

    慕渔舟惊蛰次日离开汴梁外出买茶。玉木小居的伙计说慕老板一直无消息回来,所以慕姑娘负起了小居的全部责任。失意的皇甫劲没有了纠缠对象,只得回家伤心。

    廖羽迟为字画行几位常客的生意去了洛阳,唐赋约皇甫劲出来解闷,送去帖子后没有回音。春假将要结束时,唐赋登门探望郁闷自闭的失恋情种。

    皇甫府正准备接待重要客人。唐赋是皇甫劲的腻友,忙乱的家人遂让这位熟客自便。

    唐赋在马房找到皇甫劲,他正使用蛮力洗刷马匹,那些骏马猛喷着鼻子作抗议。见到唐赋,皇甫劲似乎有扑到朋友怀里哭一场的打算。

    唐赋急忙顾左右而言他,“咳,是谁要来府上?我方才拜见伯父伯母时,他们都有些心不在焉,也没有依照惯例,向我仔细套问你这不肖子最近又有哪些劣迹。”

    “柳井彦尚书要来。”没哭成的皇甫劲无精打采。

    唐赋有点意外,“你家已多年没和官场人物来往,怎么忽然招来了这样的贵客……塾长生日那天,塾长、伯父还有柳尚书,三个人似乎有叙不完的旧。柳尚书这次来,是要和伯父接着叙旧?”

    “旧也叙得差不多了,柳尚书已经露出叙旧背后的丑恶目的。”皇甫劲愁苦地拧起眉毛,“今天他会带着一个没出嫁的女儿来,这你总该明白了吧?”

    “什么?”唐赋结舌,“不会吧?”

    “我如今有心情开玩笑吗!”皇甫劲的恼火替去愁苦,“话说两天前柳尚书突然给我爹来书一封,满纸文绉绉的胡言乱语,说那天在书塾见到我,‘年少英俊、器宇不凡,真堪人家东床之选’。我皇甫劲年少英俊、器宇不凡谁都看得出来,还要他多什么嘴?没奈何我爹娘一看到这封书信,立刻作醍醐灌顶、心领神会状,就回书问起柳家的女儿!”

    “伯母从前一直打算让你娶个知根知底、亲上加亲的表姐妹,现在改弦更张,会不会柳尚书的女儿有特别可爱之处?”

    “不要提了!那柳尚书还是在青叶读书时因为与我舅舅同窗,才认识我爹的,舅舅过世后他就再没登过我家的门。现在只在书塾见我一面,他就火烧眉毛急煎煎想起东床之选,你不觉得可疑?”皇甫劲眼神里露出恐惧,“听说那丫头年纪还不算大,这样露骨地急着推销,必定因为她一副难嫁的夜叉模样!鼻孔大得赛过眼睛!”

    “果真这样,伯父伯母会想不到?”皇甫劲夸张,但唐赋觉得事情确有蹊跷之处。皇甫家虽是富贵旧族,但已弃儒从商,礼部尚书的千金更有可能选择仕途读书人才对。

    “我极力提醒爹娘想到,所以今天爹娘巴巴的请他父女来我家作客,好相看相看。”皇甫劲往恐惧中加了几许绝望,“我娘只想我即刻成婚,相看起来一定马虎。只要柳家丫头脸上鼻子、眼睛的数目不短缺,我娘多半也就满意了。唉,想当初和渔舟在你家梦柯厢同看皮影戏的时光,都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怎么你就这么灰心了?伯母以前也为你安排过婚约,那时没见你这么颓丧过。”这位老友擅长耍花样退却女孩子,而且还从未失过手。

    “我也不想灰心啊,年少英俊、器宇不凡的人物从十八岁起苦苦挣扎到现在,难道是为了这样的收场?天妒英才,良人薄命,美男子注定落在夜叉星手里。”皇甫劲悲凉感慨,几欲流涕,“一想起渔舟心里只有那个臭小子,我就怎么也提不起精神来了。”

    唐赋咳嗽一声压住笑,朋友情绪如此低落,还是安慰几句,“皇甫,其实说到慕姑娘和程西樾,我觉得他们不是你以为的那种关系。慕姑娘虽然说什么‘更喜欢和西樾在一起’,可程西樾对慕姑娘绝不是一个男子对自己爱慕的女子的态度,三籁乐坊大公子的眼力,你要相信。”

    “什么?你是说那小子抢了我的渔舟却并不喜欢她?”皇甫劲悲愤交集,牙齿咬得咯咯做响,“真是这样,我不会饶过这个浑蛋!”

    唐赋还待再作分析,却被一个笑嘻嘻走来传话的小厮打断了。

    “少爷,夫人叫你打后门进小书房旁边的偏厅,悄悄躲在帘子后面,不许出声音。”

    “有什么事情要这样偷偷摸摸的!”心情恶劣的皇甫劲不耐烦。

    “伯母要你去看柳家小姐,”唐赋是聪明人,“柳小姐和你那些表姐妹不同,大家闺秀轻易不见男子。现在伯母不顾礼节叫你偷看,一定是对她十分满意,觉得她能令你一见之下就此动心,再无失恋烦恼。”

    “偏不去看那丫头!除了渔舟,这世上没有能让我动心的女孩子!”

    不敢有违母命,皇甫劲虽然赌气一回,也就悲切切邀了唐赋同去,说和夜叉星第一次照面,必须有朋友在身边壮胆。

    他们来到偏厅帘后,外面宾主正在寒暄。

    “拙荆和柳兄这位女儿颇有缘分,间壁的小书房拙荆向来不对外人开启,如今一听柳小姐爱书,就亲自领着看过。”说话的是皇甫劲的父亲皇甫乔。

    皇甫夫人道:“重樱小姐只匆匆一观,怕是那一处的藏书多为小姐见过的。”

    柳井彦的声音笑道:“小孩子能见过几本书。重樱,你在家时听闻皇甫府藏书之名一直羡慕,怎么现在又不看了?是害羞认生吧?”

    女孩子软柔的声音:“没有认生,夫人呵护备至,重樱宾至如归,仿佛旧地重游一样的。只是那些书籍,虽然摆放无序,又似乎各有位置,故此未敢翻动。”

    这声音软柔低回中夹着生涩断续,听来韵致非常,对声音敏感的乐坊大公子不由留意起来。唐赋看了看歪着头一边继续闹别扭的皇甫劲,便自己掀开帘幕一角。

    女孩子立在柳井彦身边,体态显出闺秀的弱质娉婷,长发披下瘦削的肩背,淡黄春衫裹着纤细腰肢,让唐赋一时暗暗可惜看不到她的面庞。

    皇甫夫人似有感触,“怪不得方才见重樱小姐神色有异,原来小姐心里存着疑惑。小书房的书籍是故人遗物,所以一直按着他离开时的样子摆放。”

    “我家从商后,藏书多已经束之高阁,唯有这一处的书籍还是原样。”皇甫乔道。

    柳井彦叹息:“重樱你不知道,皇甫府的藏书我当年是很艳羡的……”

    女孩子侧头聆听父亲说话,唐赋看见她的脸。

    那张美丽的小脸是唐赋期望看到的闺秀面孔,始终低眉顺目,神色恬然。

    唐赋觉得她需要保持低眉顺目。作为一个闺阁中的稚气女子,她眉眼间的聪慧和思虑都有些太过,需要用大家闺秀式的温顺的不动声色来做弥补。

    一连串奇怪的念头从唐赋心里闪过,以后窗内的人又说了些什么,唐赋都不曾在意了。他只注目那位柳重樱的一举一动。

    “唐赋,你这表情——难道这丫头还真是个夜叉?”皇甫劲咕哝着,忍不住凑过来。

    下一刻唐赋及时伸手握住皇甫劲的嘴巴,拉着忽然情绪紊乱的朋友匆忙离开,一路来到他的卧室。

    “唐赋你看到了吗?那双眼睛!还有尖下巴!”皇甫劲开始拿手满脑门子抓挠。

    唐赋沉吟:“世上容貌相像的人原本是有的。”

    “可他们也太相像了吧!”皇甫劲神情恍惚起来,“我想起从前和渔舟同看的一出皮影戏,戏里的狐狸精变化男女,千方百计想回来——复仇!找男主角复仇!”

    “皇甫,你不可对柳小姐失礼。再说,你做过什么亏心事怕遭报复?”

    “也许我小时候走路不留意,踩到它许多尾巴里的某一根?”皇甫劲继续恍惚着,“那家伙身世飘零得很蒙胧;小羽一遇见他就做了冤大头;渔舟也魂魄迷失喜欢上他……这些还不是狐狸精的证据?它先收了渔舟魂魄,让我这情种尝够失恋痛苦,接着收了柳尚书魂魄,利用柳尚书杀上门来,好晃过我父母的眼睛,将我的魂魄也收去吃掉!”

    唐赋丢下走火入魔的皇甫劲,独自想起了心思。

    不可能。虽然容貌逼似,可一个是汴梁城里尚书大人的千金,一个是千里之外来青叶的江南书生,他们之间不可能有什么关系。

    唐赋的理智在说服他自己,柳重樱和程西樾相像,不过是巧合。

    从安伯处得知去了洛阳的廖羽迟还没有回来,唐赋决定独自一探玉木村的程西樾。

    昨日柳井彦父女去后,皇甫劲企图将九尾狐复仇理论说给爹娘听,结果被他父亲狠狠教训了一场,罚他在大家吃饭的时候留在书堆里读功课。

    “‘子不语怪力乱神,’”皇甫劲拿着一本《论语》,饿着肚子对用完饭的唐赋诉苦,“我知道这世上没有妖怪,可我方才就是希望有。如果讨人嫌和柳家丫头是狐狸精,那我就可以一举□□和——该死的未婚妻。”

    “伯父、伯母已经为你定下柳小姐了?”

    “还用问!我娘方才满口夸赞柳家丫头模样窈窕、人品淑女!”皇甫劲悲愤地丢下《论语》,换一本《诗经》来读:“‘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不会死心的!我一定要杀退柳家丫头!一定要从讨人嫌手里抢回渔舟!我不想下半辈子都对着和讨人嫌一张面孔的夜叉!”

    柳小姐长得和程西樾相似,让灰心丧气的皇甫劲大受刺激,终于又振作起来了。

    在柳尚书女儿的身上看见程西樾,唐赋也不能停止萌发奇怪思想。回到家里他还一遍遍回忆柳重樱的一举一动,那女孩子与程西樾不仅相貌逼似,连她眉眼间的聪慧和思虑……真的不过是巧合吗?

    唐赋在第二天来玉木村探程西樾。

    广林巷巷口,唐赋先遇见程西樾的对头——广林巷头号地头蛇。姜小山领着十几个小孩和一只狗围在小铺子前面,正和伙计讲价钱。

    “小猴子好瘦,怎么可以和胖胖的小猪一个价钱!”小山指着草杆上插的糖人。

    “我这猴子多俊!尾巴这么卷,眼睛这么大,做起来很费功夫!”小伙计也很认真。

    “我要它眼睛大有什么用?一会子到了肚子里,它也看不见我,我也看不见它。”小山很实际。

    “那你就都买小猪好了。”小伙计噘起嘴,不高兴自己铺子里的杰作被否定。

    “好啊好啊!”小山周围的孩子们纷纷赞同,“老大请我们都吃小猪吧。”

    “我不要,我就喜欢小猴子。”南南绕过长毛,扯小山的衣袖。

    “你们都不要吵,”小山苦着脸皮,“老大的钱不够!”

    唐赋笑着走向正在为难的老大:“小山,能不能给我个面子,让我代你请一回客?”

    孩子们一听来了财主,马上让出一条路来。唐赋走到圈子中间,笑对小伙计道:“这里的糖人儿我全买下了。”

    “多谢公子!”小伙计高兴得点头哈腰,急忙拔下那只小猴子送在南南手里。

    南南喜滋滋伸出舌头要舔,说时迟那时快,嘴巴已经被小山一把捂住。她吃了一惊,看看小山,又看看和自己隔着一只巴掌的小猴子,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哭。

    “怎么了小山,我买的糖人不甜吗?”唐赋奇怪道。

    小山一脸狐疑,“你请客,一定有什么条件吧?”

    一闻此言,孩子们——包括那个小伙计,一齐困惑地转头看向唐赋。

    唐赋哭笑不得,“我若说没有条件呢?”

    “不要以为小孩子好骗!你是程生的朋友,请我们吃东西会不讲条件?”

    孩子们连连点头,为老大的智慧所折服。决定先不哭的南南把糖人藏到背后,长毛抓住机会,偷偷舔起了那只大眼睛的小猴子。

    唐赋叹气,“我的确有条件,想请老大帮个小小的忙。不过要和老大单独谈。”

    “我说嘛!”小山松开捂在南南嘴巴上的手,招来一个瘦长的男孩子,“大宝你先分给他们吃,记得要给我留一只最胖的小猪!”

    孩子们见谈判结束,欢呼着重新将小伙计围住。南南喘了一口长气,把别在背后的手拿回眼前来,“长毛——”她惊叫,那只猴子只剩下尾巴了。

    唐赋把另一只猴子交给南南,“别怪长毛,我也要请它的!”

    小山斯斯文文背着手领唐赋到一边。小男孩拢着袖子不紧不慢走路的样子有点眼熟,像是在学某个人。唐赋想了想,程西樾也时常拢着袖子。

    这位广林巷地头蛇不知不觉把程西樾当成模仿对像,看来和程西樾已经很熟了。

    “广林巷的事情,本地头蛇都能帮忙!要我做什么?”小山笑呵呵摸着朝天辫。

    “程生要你做过什么?”小山方才的意思,似乎程西樾也请小孩子吃过东西,而且都是先讲好条件。

    “这个嘛,好像替他看门啦,帮他赶走后院门前的水蛇啦——那条水蛇是长毛发现的啦,我把它捉起来丢到溪水里去了!还有房梁上的老鼠……”

    唐赋竖起手掌,这类答案不是自己想要的,“程生有没有请老大帮过特别一点的忙?”

    “特别一点的?没有啊,程生只让我做过这些。”小山答,又歪头道:“程生的房东廖大哥,倒是请我帮过特别一点的忙呢。”

    小羽?“廖大哥让你做什么了?”

    “让我帮他留意程生有什么需要,好告诉他知道。他还不让我对程生说呢。”小山神情迷惑,“真不知道廖大哥这样一个大好人,为什么会喜欢程生那家伙。”

    “哦?你怎么知道廖大哥是大好人?是不是廖大哥请客比我还大方?”唐赋从前不知道廖羽迟还这么有孩子缘。

    “那不能比的!”小山一脸郑重,“南南的爹爹去年冬天欠了好大一笔账,要把南南卖给别人家呢。后来廖大哥来为程生租房子,一听说这件事,就把南南家的那一处房子买下了,给的价钱比南南爹要的多很多,所以南南现在还在我们这里。”

    唐赋点头,“关于程生你还知道些什么?程生平常都做什么?他有过哪些客人?”

    小山恍然,“你请我帮忙,就是打听程生的事情啊?那我的情报可多了!程生平常除了读书,就带着长毛在山上闲逛,还向邻居打听书塾从前的故事,有时也和我们踢毽子、抽陀螺,可他那臭水平!他的客人只有廖大哥和慕姐姐。”

    “打听书塾从前的故事……”唐赋思索。

    “喂,你没有问题了?我可要走了。”小山咂着嘴接过大宝递来的糖人。

    “小山,我打听的这些事情,等一下你不要告诉程生知道。”唐赋叮嘱一句。

    “我不会告诉他的啦,”嘴巴里包着糖人的小山含混答,“程生都好几天不在家了。”

    好几天不在家?程西樾假期里去乐坊拿过工钱,他没有离开汴梁,怎么会不在家?

    “你找程生有事吗?有什么话就说出来,本地头蛇这几天都是程生的管家!”小山笑呵呵得意道,“程生连大门钥匙都丢给我了,嫌带着累赘。”

    唐赋借口要看程西樾新买的书籍,让大包大揽的小山交出了钥匙。

    前厅、天井和厨房都仔细看过,没有什么发现。小山曾经发落水蛇的后院门前,那串风铃小羽说过是程西樾从苏州带来的。唐赋取了风铃,回到卧房兼书房。

    这里和唐赋第一次来作客时一样简朴,不过床铺上换了慕姑娘送的新被褥,书架也更丰富了些。窗前书案上有本唐赋见过的西夏文字写序的乐谱。

    唐赋为学胡曲,也学了胡人文字。序文说此曲上古,已在中原绝响,偏在西夏还有写序人这个知音。太有文人酸味的序文,残破不全的乐谱,唐赋上回就没有兴趣细看。

    唐赋的目光转到书案上方壁挂的那管紫箫。

    程西樾的性格不适合箫管,他说自己只略知,可是慕姑娘记得程爷爷的箫吹得很好。

    唐赋丢下并无特别之处的风铃,取了箫仔细把玩。他看出这管箫的珍异:是用名贵的西蜀紫竹制成,制作的手艺也必定出自一流乐工。唐赋把那管箫放到唇边——吹不出声音,箫管里填塞着东西。

    那物件被唐赋轻轻取出,展开来,是一方色泽陈旧的丝帕。

    忽然觉得一种莫名的紧张,唐赋看见写在丝帕上、墨迹淡去的一封书信。

    那也是西夏人的文字写就的。

    东木君:

    别后无恙否?

    蕤已从君所教,行将嫁与他人。此生得坊间乐师推荐,入青叶而与君遇,一生已然无憾,不该强求太多。

    常忆当初烛夜闲话,一字一句历历如昨。院门前挂风铃,蕤说它天籁自成,有不同于箫管的天真,君却笑它系蕤之知音,皆碌碌于敏感多情。如今执笔灯前,蕤自思已然改过,君可告诉它知道否?

    君曾言盼望有子接君家香火,蕤甚惜无缘完君此愿,君他日再娶佳人吧。然求君看在往日之情,千万顾念女儿西樾,留她养于皇甫府第。

    君何太忍……

    这封信笔触娟秀,行文潦草,没有落款。

    从这封信里很容易揣测出一个旧故事:女孩子被乐师推荐来青叶,大概想让她学些书生们的技艺,回到乐坊时好自抬身价。结果她遇见一个薄情书生,生下孩子后回不去乐坊,只得按薄情郎教的路走,嫁了别人从良。

    唐赋的目光一遍又一遍掠过信里的每一句,在旧故事里,他看见新戏文。

    “此生得坊间乐师推荐……”那个人说乐坊生涯没有什么不好。

    “院门前挂风铃,蕤说它天籁自成,有不同于箫管的天真……”那个人走过迢迢山水,将这串锈迹斑斑的风铃带在身边。

    “蕤自思已然改过……”那个人说多情善感是女孩子做蠢事的原因,说没有用处的痴心受了伤,犯过傻的人就会醒悟过来。

    “然求君看在往日之情,千万顾念女儿西樾……”

    女儿西樾。

    一向自信自己的洞察力,也听过英台求学的传奇,可竟然从未怀疑那文弱纤细的家伙是个女子。那家伙阴沉乖戾又狷介狂妄,怎么可能让人怀疑她是个女子。

    自己的洞察力,还不是自己以为的那么老练。

    “唐公子从哪里学的西夏文?”冷淡的声音,隔着天井,“看公子的表情,似乎读懂了那封书信里面的奇怪内容。”

    “程西樾。”唐赋抬起头,手里的丝帕落在窗前的书案上。

    唐赋,你这表情——难道这丫头还真是个夜叉……

    她听到帘子后面皇甫劲说这句话。

    没有料到大家闺秀会被偷窥,但也没有心慌。皇甫劲那顽童若要当厅演出,不是自己对手。喜欢揣摩人的唐赋性情老成,不会轻举妄动。

    他们没有进来,她听见唐赋将嘴里呜呜有声的皇甫劲拖走了。同时皇甫劲的父亲皇甫乔努力咳嗽了一长串,皇甫夫人神色尴尬。

    还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可她错估了面前这位唐大公子。没想到唐赋揣摩别人的兴趣这么严重,会丢下老成出一回格,找到这里来。

    她更没算到,他竟然懂得胡人文字。

    她隔着天井,看着他立在窗下,带着惊异和感悟的神色研究那方色泽陈旧的丝帕。春天的太阳光斜斜照进天井,光柱里许多微小的浮尘。

    那微小到无形的灰尘在光柱里跳跃舞动,无休无止,如同她对往事的回忆。

    ……

    “西樾,这帕子上好象是你跟着爷爷学的胡字呢,到底写的什么呀?念来听听!”

    那管箫祖父十分珍爱,从不许她碰触,却被偶尔来作客的渔舟发现了箫管里的秘密。

    十岁那年的一个下午,她和小邻居躲进自己的卧室,在窗前一字一字念出那封书信。

    “好象是一个叫蕤的人,写给一个叫东木的人呢。”渔舟说。

    是。是将要出嫁的蕤,在书信里回忆和东木君的往事。她一字一字念道:“‘院门前挂风铃,蕤说它天籁自成,有不同于箫管的天真’……”

    “风铃啊,和西樾窗外挂的那种风铃一样吗?”渔舟问。

    一样吗?不知道。窗外挂的那串风铃是七岁时祖父给她的见面礼。可是东木君不喜欢风铃,所以蕤好象也不喜欢风铃了,“‘如今执笔灯前,蕤自思已然改过’……”

    “为什么不喜欢风铃?我听着很好听呀。”渔舟不懂。

    她也不懂,她继续念:“‘求君看在往日之情,千万顾念女儿西樾’……”

    没有读完那书信。她看见自己的名字,在那方色泽陈旧的丝帕上。

    “西樾,怎么不念了?‘女儿西樾’,‘女儿西樾’……西樾,他们有一个女儿和你同名,也叫西樾呢。”

    十岁那年的一个下午,她拿着那方丝帕走去院子里见祖父。病愈后的祖父正和邻居慕叔叔下棋,抬头看见那丝帕,手里的棋子散落了一地。

    “我说过不喜欢小孩提问题。”祖父低着头,没有去拾地上的棋子。

    祖父不许小孩提问题,七岁那年起她跟着祖父,条件之一就是不提问题。

    七岁那年的她没有问题要提,她懂事很早,知道从小带着自己的歌姬眉妩是因为被人抛弃才病死,知道祖父不得不出现是因为眉妩死了,也知道做乐师的祖父要她从此扮作男孩子的原因——随眉妩出入各处乐坊时,已经开始有乐坊主过来相看她,谈论小女孩将来会出落得如何,然后找眉妩出价钱。

    七岁那年,她曾经有过的问题都被眉妩姐姐回答过了:祖父是教授眉妩歌技的师傅。祖父喜欢游荡,将她寄养在眉妩身边。祖父在她幼小的时候来看过她一次。她其实是祖父捡到的孩子。父亲和母亲不知道是哪两个无情的人,把才出生的小孩子丢弃了。

    可是拿着那方丝帕的下午,许多问题有了新的答案。祖父不许提问么?不提问也可以知道答案。

    “我母亲叫蕤,”她对低着头的祖父说。蕤是坊中出来的,也许和眉妩姐姐一样跟祖父学过音律,也许还学了西夏文。蕤不能带着她出嫁,将她托付给东木君。

    “我父亲是东木君,”东木君在一个叫青叶的地方遇见蕤。可是东木君不喜欢蕤的风铃,教蕤嫁给他人。

    “爷爷,东木君不肯留下西樾,因为西樾不是男孩子。”东木君只盼望有子接香火,女孩子没有用处。

    她没有提问,祖父不许提问。不提问也可以知道答案。她说出自己的猜想,然后从祖父的表情里寻找答案。

    祖父没有表情。倒是邻居慕叔叔呆住了。叫渔舟的小女孩在一旁好奇追问:“西樾,你说你不是男孩子?是真的吗?你是女孩儿!”

    第二天祖父带她离开了江宁那个小村子,没有和邻居一家道别……

    七年过去,如今她隔着天井,看着一个人仔细研究那方色泽陈旧的丝帕。对往事的回忆撩乱得如同光柱里跳跃舞动的浮尘。

    不过,她已经不是七年前的小孩,要冷下心神已经不难。

    “唐公子从哪里学的西夏文?”她隔着天井淡淡开口,“看公子的表情,似乎读懂了那封书信里面的奇怪内容。”

    “程西樾。”唐赋抬起头,手里的丝帕落在窗前的书案上。

    “不叫程兄了?看来唐公子是真的读懂了。”她冷笑,“现在唐公子是不是打算向书塾告发我,让我结束这场皮影戏,离开青叶?”

    “……程兄放心,我没有这个打算。”

    求君看在往日之情,千万顾念女儿西樾,留她养于皇甫府第……

    我想起从前和渔舟同看的皮影戏,戏里的狐狸精变化男女,千方百计想回来……

    她回来了,带着母亲写给父亲的书信,带着书信里写到的那串风铃。唐赋不知道谁是蕤,可皇甫劲曾提过自己的舅舅林东木。

    怪不得方才见重樱小姐神色有异,原来小姐心里存着疑惑。小书房的书籍是故人遗物,所以一直按着他离开时的样子摆放……

    那个遗下书籍的故人是皇甫劲早逝的舅舅。程西樾昨日去皇甫府第,看到的是父亲的故居,父亲用过的书房。

    “唐公子果然沉着。女子男装读书我不是第一个,被蒙蔽的同窗唐公子也不是第一个,何必大惊小怪去告发。”她立刻将唐赋的许诺接下,再加一句提醒,“何况若因此得罪了柳尚书,对你将来的科举仕途也没有益处。”

    柳井彦,是惊蛰那天她意外结识的一个靠山。

    那天有许多意外,第一个意外是看见皇甫劲一家上山拜寿。

    她一到汴梁就着手调查皇甫家族,寻找“皇甫东木”这个名字。后来皇甫劲家第一个被排除。可是看见他们全家来给塾长拜寿,她忽然意识到皇甫劲一家原来和青叶关系如此亲密,觉得自己必须跟上去。

    于是在塾长窗外,有了第二个意外。她清清楚楚听见塾长对皇甫劲的父亲感叹,“如今弟子中最有成就的固然是柳井彦,只可惜你妻弟林东木离世太早。”

    东木君,原来他已经死了。

    当初为什么要来青叶……

    祖父躺在苏州老家的榻上,和那时的眉妩姐姐一样衰弱,就要死去了。他承认她的父母是自己当年在青叶的弟子,但不肯说出他收养她的始末,还说不知道他们现在何处。

    就要死去的祖父不许她追寻青叶往事,命她留在苏州旧居。人生的苦恼多因为情之所牵,祖父命她不要太执著,不要追寻往事,不要对父母怀着怨恨。

    对父母怀着怨恨。怨恨他们都不肯给她一个家。

    她先跟着软弱的眉妩,再跟着怪僻的祖父,生活永远动荡,不知道明日身在何处。她从来没有得到过一个家,为什么她不能怨恨生下她,丢弃她的人?

    不只是怨恨。一个人,想要知道自己的来处。

    听说新房东是汴梁人,是汴京名塾青叶的学生,那是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和青叶那么近。她写下请求帮助的书信。

    骄傲的祖父从不求助他人,她跟着祖父只学到孤僻和愤世。可是那一回她委屈自己,草稿改了好几遍,写下求助他人的书信。

    她终于找到东木君,只是原来,他早已经死了。

    为什么要来青叶……

    在听说东木君早已离世的那一刻,她猜疑又绝望。猜疑她根本不该违背祖父的遗命来青叶;绝望:她怨恨的那个人,她终于找到他,却不能够见到他。

    她逃离塾长的窗户,一路回到玉木村。村人的议论里出现了柳尚书的名字,说十八年前柳井彦也在青叶读书。

    如今弟子中最有成就的固然是柳井彦,只可惜你妻弟林东木离世太早……

    她在黄昏后的村口等到柳井彦的小轿,以路遇贵人的学子身份向他讨教攀谈,全力赢得他的赞赏和好感,于是应他之邀,第二天去尚书府拜访。

    “程生见知广博,气质不凡,必有家学渊源。”柳井彦说。

    “晚生师从祖父程习,父亲林东木,或许还是尚书大人同窗。”她答得没有迂回和迟疑,想从柳井彦的第一反映里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她没有失望。柳井彦不仅是是林东木的同窗,还是林东木始乱终弃行为的知情者,也知道她的存在。他震惊,欢喜,疑惑,向她仔细询问所有的过往,唏嘘感慨了许久。

    对自己当年的同窗好友,柳井彦不肯说出一句谴责的话,也拒绝说起被林东木抛弃的那个女子。不过柳尚书还是个好人,很想补偿同窗好友的遗孤。她得以去到林东木当年依附居住的皇甫府,看过林东木从前用的书房。

    小书房的每一本书,每一件陈设,都按着林东木生前的样子摆放。可她知道那窗明几净的书房不会有当年的气味和颜色。被苍白的时光洗刷过后,一切世事如同春天的短梦,留不下什么痕迹。

    不过,柳尚书还是她目前可以依靠的人。她会利用这个靠山。

    “我当然没必要大惊小怪告发程兄,我也十分尊敬柳尚书。”柳井彦是个有趣人物,若程西樾找上门去求助,唐赋不意外柳井彦会费心维护已故同窗的遗孤,“柳尚书为何不将程兄身份直接告诉皇甫夫人,让程兄和姑母就此团聚?”

    “告诉皇甫夫人,我是他们从前拒绝收养的那个孩子?”程西樾皱起眉冷笑,“柳尚书有更好的主意。慈悲的尚书大人想将我作为尚书府千金,不着痕迹地嫁到皇甫家去,大家一样团聚。”

    怪不得柳尚书突然去书皇甫家夸赞皇甫劲,“程兄打算依从尚书大人安排,离开青叶去尚书府——待嫁?”事情没有这么简单。这不符合程西樾向来性情。

    “我做事不象林东木有始无终,我会先完成学业,其间三籁乐坊的话本先生也会继续工作。已经开始的皮影戏我都要唱完。少坊主,能允准么?”

    “程兄客气,有什么允准不允准的。”唐赋笑答,试图打消谈话对手的戒备心理,“我不想失去程兄这样出色的同窗,我想我父亲也不愿失去程兄这样出色的话本写手。”

    作为尚书府千金嫁入皇甫家,程西樾可以得到她原该得到的一切。程西樾来青叶一定是根据丝帕上的线索,她来青叶了解一个心结。

    对从前有可能拒绝收养她的皇甫家,狷介乖戾的程西樾不会怀着认亲归家的柔情。但她也没有必要报复生事,柳尚书帮助她得到她原该得到的一切,也没有什么不好。

    但唐赋觉得程西樾太骄傲,不会为嫁入皇甫家隐瞒真实身份。她另有打算,她不肯说出自己的打算。

    “多谢唐少坊主玉成。”已经取得知情者谅解,程西樾送客。

    唐赋告辞。

    她化解了一个危机。丝帕和箫原样收好,风铃也回归原处。

    风铃回归原处了?没有。也许永远不会回到原处了。

    是七岁时祖父给她的礼物。记事以来和祖父第一次见面,见面礼是一串又旧又沉重的铜风铃,她很疑惑。后来她喜欢了,跟随祖父四处游荡的日子里,风铃渐渐熟悉的声音在每一个陌生的地方带给她安慰。

    她不再喜欢风铃,从她知道蕤和东木君,知道东木君不喜欢风铃,蕤也不再喜欢风铃。

    说它天籁自成,有不同于箫管的天真?只是敏感又多情的傻瓜,听来真是无味得很。

    来青叶的第一天,去书塾后园向那位周到过分的房东作礼节性拜访,遇见房东先生锁闭的门。同一个院落还住着两个学生,忙着各自的事,没注意院门前逗留的她。

    书塾后园供学生居住的院落有二十六处,都有院门,都可以挂风铃,也许其中就有一处挂过当年蕤和东木君的风铃。她尝试找出那一处院门,想把蕤和东木君丢弃的,祖父收存后留给自己的那串风铃,挂回那一处院门。

    她不再喜欢风铃,她要摆脱风铃,要风铃回到原处。

    每一处院门都相似得那么冷漠,似乎每一处院门都从来没有挂过风铃。风铃回到青叶,离开十七年的风铃回来了,当年的院门却不肯留下任何可以辨认的痕迹。

    她将风铃挂到自己的后院。这一处是暂居之所。

    暂居之所的房东说,“听来觉得它自然随性,也算天籁自成。”

    房东先生是傻瓜,对风铃说出这样的傻瓜评价。

    又傻,又木讷,还是个过分多情的滥好人。是个奇怪的人。

    滥好人为她提供了暂居之所,她不能嗤笑他的傻。她会和他好好相处,做他的好房客和好同窗,在她最终得到母亲的线索,离开青叶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