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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bu小说网 > 玄幻小说 > 青叶书塾 > 10 第九章 宿雨
    谁知渐渐因缘重,羞见长燃一盏灯。

    ——唐•李涉

    春假后青叶三子回书塾,近午时分经过玉木村。村子里随处栽种的柳树正齐齐吐绵,春阴中团团花絮逐队成球,或连缀扶摇,或飞扬飘荡,将整个村庄笼罩得如梦如幻。

    “前面是广林巷巷口吗?几乎认不出那家小铺子来。”唐赋眯眼迎着扑面柳花,想起广林巷的程西樾,那个同窗如今的身份和小村的景致一样蒙胧。

    “你们先回书塾,我去广林巷。”廖羽迟停住缓缓行进的马车。

    “去看讨人嫌?他那张臭面孔有什么好看的!”皇甫劲咬牙。因为柳家丫头,他越发厌恶讨人嫌那张脸。

    仿佛为了应和皇甫劲对程西樾的评价,广林巷拐角传来急急忙忙吐字的稚气童音,“程生你摆臭面孔也没有用,认赌服输、欠债还钱,你要是耍赖,我以后都不和你玩了!”

    接着是程西樾冰冷的语调,慢吞吞吐字,“跟前跟后,只为追讨几文钱?亏你自称本巷头号地头蛇,没出息。”

    “讨债是要这个样子嘛,不然欠债的怎么会怕?”小山振振有词,“好像程生你这样的外乡人,动不动几天不见人影,逃债落跑了怎么办?”

    “为几文钱赌债落跑?老大也太看轻青叶的读书人了。哪天再比一场,我赢了你当还债。”程西樾说得轻描淡写。

    “赢我?凭你那臭水准?”小山笑呵呵,“连小水坑都旋不过去,还有脸和人家赛陀螺呢,真不晓得你当小孩的时候都干什么去了……咦?这来的一堆人不是你朋友吗?廖大哥!廖大哥!廖大哥来替程生还债吧!”

    隔着落雪般的柳花,唐赋看见程西樾犹豫了一下,才慢慢转过身来。

    “西樾兄,春假过得好吗?”廖羽迟微笑问候。

    “被人追债能过得好吗!”皇甫劲抢答,“我们都听见了,这家伙为了拖欠几文钱的赌债,竟管一个乳臭小儿叫‘老大’!老程你近来混得也太差了些,饭还有没有的吃啊?”

    程西樾皱眉,“午饭只做了一个人的。”

    “不要乱敏感,我没打算雪上加霜跑去你家吃饭!”皇甫劲从鼻子里不屑,“既然遇见你小子,我就把话说清楚:你不要以为你已经赢走了渔舟!我皇甫大少早晚让渔舟明白,我比你强太多!将来娶渔舟为妻的一定是我,而不是负债累累、拖欠不还的某人!”

    程西樾冷眼看着皇甫劲的激动,“大少果真不服输?我怕你只会说空话。”

    “我说空话?今天起大家走着瞧!”皇甫劲扭过头,不再去看讨人嫌那张脸。那张脸让他联想到尚未摆脱的未婚妻。不过他觉得自己没有必要心虚,只要得到机会,像柳家丫头那种娇养深闺的千金小姐,打发起来太容易了。

    唐赋听着皇甫劲和程西樾对答。

    尚书大人想将我作为尚书府千金,不着痕迹地嫁到皇甫家去……

    可怜的皇甫还蒙在鼓里。此刻他若知道程西樾也就是自己的新任未婚妻柳重樱,而且实际上是自己的又一个表妹,不知道会有什么反应。

    唐赋同情程西樾的身世,但也为朋友担心。皇甫不会糊里糊涂永远都蒙在鼓里。

    现在想起来,慕姑娘应该从小知道程西樾女儿身份,她是借程西樾来拒绝皇甫劲。而程西樾立刻配合慕姑娘演出,没有丝毫犹豫地帮助慕姑娘摆脱皇甫劲。从一开始程西樾就视皇甫为不可靠的纨绔子弟,对皇甫从来没有好感。

    一切变故开始于惊蛰那天,那天慕姑娘见过皇甫伯母,也许正是那次见面让慕姑娘改变了对皇甫劲的态度。而程西樾神情异样、脚步匆遽地从塾长院子里出来,也许是得知了自己和皇甫家的某些渊源。其后程西樾去见柳尚书,柳重樱小姐终于在皇甫家出现。

    世事难料,面前这两个相互冷淡甚至厌恶的人,背后已经有了婚约。

    迟钝的廖羽迟没有注意身边唐赋的反常沉默,正掏钱替程西樾还债。

    “数目不对。”程西樾走过去,从小山手里捡去几文。

    “还要留几个做本钱?早晚输给我,何苦小气来!”小山撇着嘴,拿着陀螺跑走了。

    “总有一天赢你。”程西樾看着小山的背影没入乱絮,转身把钱递还廖羽迟。

    廖羽迟不接,只管仔细看程西樾的脸,“西樾兄近来瘦了。”

    程西樾怔住,过了一会慢慢垂下眼睛,将那几枚铜钱收进袖中。

    “厚脸皮的家伙!小羽总被他占便宜!”皇甫劲在一旁为那些铜钱鸣不平。

    “想起来,我从洛阳带回两本旧乐谱。”廖羽迟回身走向行李。

    臭小子是不是会给人家下咒啊?小羽从前出门都没有给同窗带礼物的细心,如今怎么就——皇甫劲纳闷未毕,忽然担忧。

    “老程你说实话,这些天你都干什么了?我知道渔舟今天就要回来了,她出门买茶根本没带你同去!那她——春假里有没有和你联络过?”渔舟没和这小子同去算是好消息,可如果这小子给渔舟下咒,让渔舟对他念念不忘……可怜我还活不活!

    “渔舟很忙。”程西樾淡淡道,目光扫过若有所思看着自己的唐赋。

    “是吗?那就是没联络过?渔舟出门这么久,从来都没有联络过你!”皇甫劲顿时欣喜得精神百倍,“你小子太无知了!这根本不是渔舟忙不忙的问题,这其实说明了很多问题!说明渔舟并不更看重你!上一回她拿你当挡箭牌,想难为我一下,那是女孩子撒娇的一种方式啦!凭我的情场经验,早就看出来了!”

    “佩服,大少的经验原本丰富。”程西樾冷笑,“大少和众多表妹之间的风流韵事,玉木小居艳羡的茶客没少谈论,我和渔舟也听了许多。”

    “啊?怪不得渔舟忽然不理我!”皇甫劲终于找到自己被冷落的原因,委屈得捶胸顿足,几乎要落下泪来,“渔舟误会我了呀,我就是长得倜傥风流,骨子里再老实正经不过了,柳下惠和孔圣人也和我没的比!那些蠢表妹一相情愿歪缠我,实在不是我的错,我对渔舟一片诚心,寸心可表,痴心可鉴日月,渔舟不该误会我啊……”

    程西樾丢下哀怨连篇的对手,走去廖羽迟身边。

    “传说中,司马相如为卓文君弹的那曲?”程西樾看着廖羽迟手里的旧乐谱。

    “卖琴谱的人说和现今常听到的不同,是《凤求凰》的别一种版本,”廖羽迟将乐谱递给程西樾,“我见西樾兄书架上收集了许多旧乐谱,想着你或许喜欢。”

    “从前没有见过这一种。”程西樾翻弄乐谱,用似乎不经意的语气道,“唐公子今日倒沉默得很,阴天心情不畅快?不如过来研究一下乐谱,解解闷。”

    “程兄好意心领,我对乐谱兴趣不大。”见自己沉思默想的观察让程西樾失去耐心,唐赋只得苦笑着转开目光,“皇甫,你这出哭戏应该在慕姑娘面前唱,现在发挥浪费了。”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幸亏你提醒!”皇甫劲立刻收起捶胸顿足,急急启动马车,“还是赶去玉木小居要紧!伙计说渔舟今天就要回来了,我一定要做渔舟回来后见到的第一个茶客!我要向她剖白心迹,要向她申诉我的大冤屈!”

    坐在皇甫劲身边的唐赋回过头,看着被马车抛在后面的,越来越远的小村。

    他看见廖羽迟抬起手,拈去落在程西樾发间的柳花。程西樾垂着头继续看乐谱。

    程西樾曾经避开慕姑娘代为整理发丝的手,现在却没有避开廖羽迟。这个人装扮成男子后,真的就此忘了自己是女儿家?在小羽面前,她真是沉着得很。

    如云似雪的柳花在春阴中飞扬飘荡,终于隔断了唐赋的视线。

    西樾只是仰慕中山塾长一手好画,自惜无缘跟随学习,所以今日才在塾长的书房外徘徊……是程西樾惊蛰那天说的一句谎话。可是廖羽迟记着这句话,春假后开课的第一天,他引程西樾去中山塾长家执弟子礼。

    “不像嘛。”塾长手捻胡须打量面前垂首肃立的新弟子,“廖羽迟,这就是你那位在青叶名动一时的小朋友?”

    “是的,塾长。”廖羽迟答道。

    “意外呀,我还以为今晚你会领来一个扎手扎脚的刺头,原来叫许多老先生头痛的狂狷人物,只是个弱质少年。”塾长笑着摇头,“程西樾,你如今也算书塾学生里的成名人物,听说你近来倒老实了许多,很改了些初来时孤傲决绝的脾气。”

    “塾长误听了,学生初来时只有一味毛糙,‘孤傲决绝’这评语不该加在我身上。后经师长教诲,学生很惭愧从前毛糙,如今正改过自新。”程西樾回答得十分恭谨。

    “好,做学生的是要谦虚才有进步。”塾长满意地点一点头,“我当初留下你看来是做对了,青叶果然能春风化雨,不枉我数十年的努力!”

    兴致很好的塾长亲自安排晚饭,留两个学生小酌。席间新弟子殷勤敬酒,塾长将醉未醉时,听新弟子断断续续请教了一些青叶的过往。

    “塾长,恍惚听人说起十八年前青叶的胡文书案,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情?”

    塾长沉默了一回才说:“年轻人打听那些陈年旧事作什么。”

    “听说青叶从前也收女弟子,如今为何不收了?我知道城里乐坊中有些女孩子很仰慕我们赵师傅,也许乐坊可以像从前一样推荐她们来青叶学艺?”

    塾长有些奇怪:“我们书塾从来没有收过女弟子,你是从哪里听来的谣传啊?”

    “柳井彦尚书在这里读书的时候,一定是所有同窗中最出色的?”

    “柳尚书他自己是一定不会这么认为的。”塾长喝酒。

    ……

    廖羽迟知道,程西樾想打听祖父留在青叶的往事。可是程西樾只问了一些不相干的问题,到底没有向塾长提起祖父。

    让老人回忆过往并不总是愉快的,塾长醉得比平常快。从塾长家告辞出来时,门外面昏昏沉沉落着大雨。

    廖羽迟撑起一把伞交给程西樾,再撑起另一把,两个人一起走到雨里去。

    “西樾兄今天,很不同。”程西樾在塾长面前恭敬、温顺、殷勤有礼,让廖羽迟觉得几乎陌生。

    “我不想塾长一见我,就后悔听从了,房东先生的推荐。”程西樾有些口齿不清。

    原来西樾兄今晚特别约束自己,用谦虚和殷勤的表现为引荐人争气。

    “做弟子的应该让老人家高兴,不过西樾兄方才也不用太勉强自己,还逞强喝酒。”廖羽迟看出程西樾拿伞的手不稳,“你不会饮酒就不饮,塾长不会怪罪。”

    “我哪里是——为逞强喝酒的?你的西樾兄,是因为心情不好,才借酒浇愁。”程西樾脚步踉跄,“可惜塾长他老人家醉后,连醉话也没有说一句,就被师娘扶去睡了,真叫西樾兄失望。西樾兄原想着等他老人家醉了,说的醉话,会很有趣的。”

    程西樾自己正在说醉话,廖羽迟觉得程西樾说的醉话很有趣。

    “西樾兄,去学馆将就一夜吧。”下山的路程西樾走起来会有危险。

    “不能,不能去房东先生那里,”程西樾挣扎着双手拿住被风的雨伞,“西樾兄不能叫房东先生见笑,见笑西樾兄没了斯文的醉鬼样子。”

    “西樾兄多虑,我不会笑你。”廖羽迟诚恳道。

    “房东先生不用说了,”程西樾摇头摆手,“西樾兄非回家去不可,西樾兄如果真的醉了,那就一定要,独自醉在自己家里。”

    摇晃的雨伞在程西樾腾出一只手来摆手时挣脱,被风刮下路边的陡坡。程西樾试着去抓取,脚底一滑,倒在廖羽迟及时伸出的手里。

    廖羽迟将程西樾负在背上。

    “不是去学馆,我会送西樾兄回家。”廖羽迟解释,随后感觉背上僵住的西樾兄终于慢慢放松下来。

    廖羽迟在雨水里走下一级级石阶,周围雨声嘈杂,让他觉得伞下的小世界太寂静。

    他的肩垂下了程西樾散乱的头发,发丝真是柔软,好象醉酒的程西樾一样柔软。

    “……西樾兄?”廖羽迟轻唤。

    “房东先生……”程西樾朦胧的声音里含着睡意。

    “西樾兄今晚,其实是想打听祖父的事情吧,为什么不直接对塾长说?”

    廖羽迟一直想问程西樾这个问题,方才忍住不问,因为担心程西樾不愿回答。可是现在,他觉得自己必须打破——伞下忽然有些奇怪的寂静。

    “不知道啊。是因为担心么。”程西樾模糊答道,“担心会听见,不好的故事。担心被房东先生这样的,好孩子嫌弃。”

    廖羽迟停下脚步,腼腆得说不出话来。听程西樾用柔软的声音叫自己好孩子,说担心被自己嫌弃,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幸好程西樾已经睡着了,站在雨中的石阶上,因为腼腆而脸红的廖羽迟,感觉到程西樾微凉的呼吸轻轻吹在自己颈间。

    廖羽迟继续脚步,并且独自笑起来,笑自己方才太敏感。西樾兄方才说醉话,说醉话不可以当真。

    可是,如果不是醉话呢?如果西樾兄真的在担心他一直追寻的往事……

    西樾兄来青叶不仅为求学,他想寻找祖父当年在青叶的一个弟子。如今那弟子已经不在人世,西樾兄也只有去问塾长了。

    可是西樾兄怯于问塾长,西樾兄开始担心他一直追寻的是不好的故事,害怕那不好的故事被塾长说出来,被身边的廖羽迟听见,被廖羽迟嫌弃……

    可是,不论西樾兄追寻的往事是什么,西樾兄担心被自己嫌弃是没有道理的。

    廖羽迟想着,如果今夜的石阶可以一直延伸,直到天亮,背上的程西樾醒来,他就可以向西樾兄说明,他不会为任何原因嫌弃西樾兄。

    不过,如果今夜的石阶真的可以一直延伸到天亮,那么西樾兄也不用醒得太早。总是和自己保持距离的小同窗,现在安安稳稳睡在自己背上,真是很……很有意思。

    雨还在昏昏沉沉落着,油布伞周围滴着密密匝匝的水珠,仿佛这世界都被雨水填满,只剩伞下移动的一小块天地。

    廖羽迟回头,看见背上做着梦的程西樾,睫毛在微微颤动。

    想起也有这么一个雨天,隔着滴落的瓦溜,他看见独自一人的程西樾。

    是一个在春寒中瑟缩的柔弱小孩。羁留在陌生人家狭窄的屋檐下,耐心地等着檐外的冷雨过去的,孤独又柔弱的小孩。

    在雨水里走下一级级石阶,廖羽迟想着,至少今晚这场雨西樾兄有自己做伴。那小孩不用再独自一个人。

    我不喜欢小孩提问题……你留在这里,不要去青叶白费力气……西樾,有一天你会明白,人生的苦恼多是因为执著……

    口里渴得很,睁开眼睛,油灯的灯影在壁角摇晃。梦里的祖父不见了。

    想起来找水喝,她抬起身,手轻轻撑在一个人温暖的胸口。

    房东先生木讷却多情,是个奇怪的滥好人。他送醉酒的可怜同窗回家来。

    她真的醉过酒?她记得自己怀着如何忐忑的心,向塾长探问父母可能的故事。记得自己害怕了,害怕坐在桌子对面的塾长,害怕坐在自己身边的滥好人。

    西樾,有一天你会明白,人生的苦恼多是因为执著……

    油灯的灯影还在墙壁上摇晃。她收回按在温暖胸口的手。

    从来没有一个人曾和她这么接近。

    房东先生睡得真好,灯影里的睡脸平和安详。是个从来不做恶梦的人。他的梦境里不会重复着对明天的担忧和对昨天的怀疑,他不会有必须执著的苦恼。

    她看着那张平和安详的睡脸。他是这么美好的一个人。美好得让她终于害怕了。

    我没有施舍什么,只是以为程兄值得帮助……她害怕他最终知道,她不是值得他帮助的人,她不过是父母的弃儿,祖父的累赘,是接受他施舍善意和同情的可怜虫。

    可恶,他让她不得不感激。

    他从一开始就让她不得不感激他,虽然她不愿意承认。他给求助自己的人不必要的周到善意,给她一个屋顶安身,给她同窗的关心和友情。

    现在也不能承认。她不能承认她感激面前这个人。不能这么软弱。一个女子之所以终于还是一个女子,多因为她的软弱。

    将视线离开那张熟睡的脸,拿起桌上的油灯来到厨房,打开门透一透气。

    她喝着冰凉的水,听风铃的声音隔着院落传过来。雨中的风铃,声音变得暗哑。

    院门前挂风铃,蕤说它天籁自成,有不同于箫管的天真……蕤是个软弱的女子。

    此生得坊间乐师推荐,入青叶而与君遇……我们书塾从来没有收过女弟子……蕤是男装来青叶偷读的。

    曾经只是猜想,为此她还放肆地试探过书塾所有的老先生。老先生们不能认出让他们厌恶的新弟子是女儿家,所以当年他们也不能认出蕤。

    她气恼书塾所有老先生的糊涂。他们应该认出蕤,阻止那女孩子来读书,阻止女孩子认识林东木,犯下软弱的过错——愚蠢地爱上一个不能托付的同窗。

    女孩子总以为芳年可怜,会有佳期如梦,不知世事多有杀风景的。

    “姐姐要走了。西樾一定要记得,将来一定不要象姐姐这样傻。你不要象姐姐这样痴心喜欢一个人。凭他什么人,都是一样的。终归是陌生人。”眉妩姐姐死时的告戒。

    蕤和眉妩姐姐一样软弱,和眉妩姐姐一样愚蠢。但程西樾不是傻瓜,不会软弱,绝对不会犯下和她们一样的过错。

    雨水已经小了,也许就要停了。

    “叮铃”,“叮铃”,“叮铃”……隔着雨水,天真的风铃暗哑了许多。

    风铃孤独的歌唱永远没有和音。

    她拿着油灯回到熟睡的人身边,想立刻推他醒来,告诉他不要再滥好人。

    房东先生以为自己是谁?我不要你施舍的关心和友情。送我回家后就该离开,你不该留下,还在我身边睡得这么安心,好象我们已经是很亲近的朋友。

    我和程兄已经是同窗,帮助程兄不算帮助陌生人……他不把同窗看作陌生人。

    可是,人们遇见的每一个人,终归是陌生人。

    她想立刻推熟睡的陌生人醒来,让陌生人立刻离开。伸出的手却无法落下。

    这个陌生人睡得真好,灯影里的睡脸平和安详。她不能推醒他。

    她只是看着他为难。

    蕤男装进青叶读书,一定是为学得技艺和知识,将来回乐坊一展身手。可是遇见同窗林东木,烛夜闲话,笑谈风铃,蕤忘了初衷。

    也许没有忘?也许是想借林东木的手逃离乐坊,象眉妩姐姐想借另一个男子的手逃离乐坊一样。她们只是想有一个家。

    乐坊生涯辛苦,但也没有什么不好,祖父一直将乐坊当作家。从一处城市游荡到另一处城市,祖父总能找到一家乐坊,捡起乐师的老行当。

    人生没有来处,没有去处,也没有可以歇脚的驿站。祖父说人生是徒劳的孤独旅行。起先觉得寂寞。想有个伴。以为找到了。原来永远找不到。习惯了寂寞。

    “我已经给从前的弟子写了信,你留在这里,会有人来接你。”祖父临终交代。

    如果她是一个男子,祖父不会担心自己死后她会怎么样。只是一个女孩子,是祖父的累赘,祖父叫她从小扮作男子也没有用,她是祖父摆脱不掉的包袱。

    小时侯见了生人,她必须立刻躲到祖父背后。祖父说不想人家看见自己带着小孩,免得自己被当成拐小孩的花子。

    “你和我有哪一点相象?你长得和我根本没一处相象。”祖父醉时抱怨过的一句话。

    她十岁那年祖父生病,难得定居下来。江宁的小村子很美,邻居慕家又和善。可是丝帕被她拿出来,祖父带她离开,说邻居知道她不是自己的孙子,接下来会有许多怀疑。

    “我知道你从来没当我是祖父。我也不稀罕。可你不该当着邻居拿出丝帕。”

    她十五岁,衰老了许多的祖父回到故乡,租了四十多年前的故居住下来。

    祖父的病复发,积蓄也渐渐用完。终于有一天她独自去了乐坊,用从祖父手里学到的技艺,谋到了一个乐师职位。

    当晚她告诉祖父她的成功,被祖父罚跪了一夜。祖父命她发誓不再接近乐坊,发誓不让自己有可能成为第二个眉妩。

    “以为跟在我身后看了几年,就可以做乐师?女孩子不要想。”

    祖父可以将乐坊当家,但认为她不行,临终前安排了人来接手她这个累赘。她没有听从祖父留在原处,没有等待祖父的另一个弟子出现。她遇见了青叶来的陌生人。

    人生没有来处,没有去处,也没有可以歇脚的驿站。人生是徒劳的孤独旅行。

    可是她想知道自己的来处,她想去青叶寻找,也许想找到一个家。

    她终于和当年的蕤一样进了青叶。今夜,她终于和当年的蕤一样软弱。

    因为遇见的那个陌生人,在她面前正睡得平和安详,灯影里呼吸深长,手里还拿着他送给她的一本旧乐谱。

    送酒醉的同窗回家后,大概他原想离开的,原想看一回书就离开,只是意外睡去了?

    程兄幸会。陌生人和她说的第一句话,句子简单,神情木讷。

    听来觉得它自然随性,也算天籁自成。这句话让她吃了一惊。

    我不买花,只是——我可以帮程兄卖这些花……明年的春天开始时,我可以来邀程兄一起入山……我只是,只是希望程兄不要为往事难过……

    总是“程兄”、“程兄”的,房东先生不是比西樾大出数岁吗?请直呼“西樾”。

    她不该说这句话。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败了,败成了一个软弱的女子。

    月光中他那双眼睛那么澄澈,眼神那么温暖,看她的时候那么专注。

    还好那双眼睛现在闭起来了,他睡着了,她不必面对那双澄澈的眼睛。

    当年的东木君,一定也有过一双打动蕤的眼睛。

    起先觉得寂寞。想有个伴。以为找到了。原来永远找不到。习惯了寂寞。

    东木君和蕤分开了。一个叫西樾的孩子被丢给了教授音律的塾师。蕤嫁了他人。那塾师对孩子说,不知道她的父母都在什么地方。东木君死了。蕤也许什么都忘了。

    西樾不是蕤。房东先生也永远只是房东先生。偶尔睡在这里没有关系。她怎么能败给自己的软弱?怎么能在他面前有了不该有的为难?

    他睡得真好……

    她羞于再看那张睡脸,羞于拿着油灯看他,看得入了迷。

    将灯盏留在桌上,她穿过晨光熹微的天井走出家,带上身后的门。

    离玉木小居开张还有一段时间,慕渔舟掀开窗帘,想看看昨夜的雨水有没有冲毁小居楼前的篱落。篱外树下安设的石桌边,坐着程西樾。

    树梢积雨点点滴落,她却垂着头一动不动,全身都湿透了。

    “你是什么时候来的啊?”慕渔舟将程西樾让进小居,“怎么也不叫人,泥塑木雕一样独自坐在门外面。”

    “来了也不久。”程西樾任慕渔舟将自己湿透的长衫脱下。

    “春假这几天你又瘦了些,当年丝帕上那封书信,你没寻到结果吧?也难怪,事情过去许多年了,你本不该抱太大希望的。”见程西樾不说话,慕渔舟叹了口气,“还是小时候的脾气,心事从不肯告诉别人。”

    “不想你替不相干的人操心。”

    “你是不相干的人吗?随你怎么说,我还是会和小时侯一样拿你当朋友。”慕渔舟一笑,“不过你嫌我多事也嫌不了多久了,我已经决定等叔叔回来就离开,这几天很想念江宁老家。虽然父母不在了,姨母很疼我,表弟妹从小一处长大也很和睦。”

    “回老家也好,早点忘记皇甫。”程西樾看着慕渔舟将长衫熨干。

    “没有的事情,我回老家不是为了要忘记某个人。和他没有关系。”慕渔舟手里的熨斗停顿了一下,“我来叔叔这里只是帮忙,不回老家难道留在茶楼做女老板?小时候因为你我才逞强学了烹茶——‘西樾也是女孩子,西樾可以随程爷爷读书,我也可以随叔叔烹茶。’你走后我就是这么和叔叔说的。我若不曾逞强学烹茶,就不会来到这里。”

    “后悔逞强了?被皇甫的母亲伤得厉害。”

    “你不用故意冷言冷语讨我嫌。我是有些受伤的,不过我不同你,我终会想得开。”慕渔舟试着恢复微笑,“你寻了这么久没有结果,难不成没有期限地待在这里,直到惹出事情来?和我一起回江宁吧,我姨母会喜欢你的。程爷爷没了,一个女孩子流落在外终究不是道理,还是不要再执著了。”

    西樾,有一天你会明白,人生的苦恼多是因为执著……

    慕渔舟和祖父一样看穿她曲折的心思,看穿她不通达,太执著。

    程西樾转头,楼前才停下的一辆马车可以帮她转移话题。

    “昨日皇甫应该来过,解释他那些表姐妹让你产生的误会,诉说他比我强太多。”

    “他还是那个样子……昨日他已经答应我绝不会对你动手,所以你看,我没有替你惹下太大麻烦。坐在这里等,我去拿早餐来。”慕渔舟红着脸走开,明显是想回避一下将要走进门来的皇甫劲。

    皇甫劲走进门,回头招呼廖羽迟,“那家伙果然在这里,小羽你不用担心了。一定是为了省下给你的一顿早饭,他才赶在你醒来之前逃家!”

    “早。”廖羽迟走过来坐在程西樾身边,醒来后不见同榻的人,很担心自己冲撞了西樾兄,“西樾兄,我昨夜——是不是有什么失礼之处?”

    “没有。”程西樾答得冷淡,碰翻了面前的水杯。

    “你在自己买的房子里过夜,能有什么失礼之处?至今也没收到过某人的房租吧!就算昨夜真有失礼,那也是某人对你失礼!”皇甫劲教导滥好人,转头又道:“小子,一早跑来这里献殷勤?我昨天就来过了!你知道昨天渔舟是怎么说的?”

    皇甫大少等程西樾追问,可程西樾不动声色。

    “昨天渔舟说,对玉木小居的茶客她都一视同仁、决不偏心!还说我根本没必要将你视为对手!”皇甫劲放弃等待不识趣的人开口追问,且自得其乐继续说自己的,“老程你知道渔舟这话的意思吗?这话意思是——你一点也不比我更讨她喜欢!”

    “皇甫,你和慕姑娘和好了?”廖羽迟收拾程西樾碰翻的水杯,一面问道。

    “说什么和好不和好,我和渔舟从来就没闹过别扭!上次的小误会我们根本都不介意!我已经决定一切都听渔舟的,不仅不拿这小子当对手,我还要从此和这小子做朋友,做兄弟!”皇甫劲满脸得意扬扬,将手按住程西樾的肩。

    “你独自疯去,我无心奉陪。”程西樾皱眉。

    “由不得你了,一个人一旦被我选中做朋友,就会有逃脱不了的差事,这点唐赋和小羽可以证明!”皇甫劲自顾自笑着,“差事其实也不难,不过是为我在街头打架,为我在书塾受罚,再为我出主意想对策,收拾我闯祸留下的烂摊子就可以了。”

    “我说无心奉陪少爷发疯。”程西樾将自己肩上的那只胳膊甩脱。

    “你无心没关系,我很有心就行了!”皇甫劲见对手厌恶,索性把胳膊环住程西樾颈项,作缠绵悱恻状,“老程,从今天起我会对你特别关照哦!只要是在渔舟面前,我们就是莫逆之交!虽然一见你这张小脸我也很头痛,但我都会努力去忍耐,所以你就认命吧,反正已经落在我手心里!”

    “皇甫少爷你干什么?”慕渔舟拿着早餐出来,正看见程西樾被皇甫劲勒着脖子。

    “我没打算勒死他!我只是向程师弟表示亲热之意,不信你问他!”皇甫劲急忙解释误会,又忸怩道:“渔舟,我听你的话,我已经和程师弟做朋友了,我还打算好好照顾……这份早餐是给臭小——是给程师弟的?渔舟你都没有给我准备过,还说你一视同仁、决不偏心!”努力压下嫉妒的皇甫劲万分凄凉,泫然欲涕。

    “知道了,会有你那份。”慕渔舟回转身。对皇甫大少她只能敷衍和躲避,昨天开始他就纠缠她,象一只可怜的小狗纠缠委屈了它的主人,让她不忍再说狠话。

    “哦!我和你一起去拿!”泫然欲涕的皇甫劲已经满脸放光,紧跟在慕渔舟身后。

    程西樾避免去看身边的廖羽迟。

    “房东先生请用这份早餐,是我欠你的。”

    “你不要介意皇甫的话,昨夜是我不该冒昧留宿,早晨又醒得太迟。”廖羽迟注意到程西樾的冷淡,“我醒后在村口找你,遇见皇甫,他就开起玩笑来。”

    瞧你这六神无主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迷路了呢!老程明显是故意躲开你的,交不出房租,房东又睡到家里来讨债——你没有讨债?那他这一失踪,莫非一早肚子饿,背着你吃独食去了?

    “昨夜的雨很大。”见程西樾一时没说话,廖羽迟有些尴尬。昨夜不该打搅西樾兄,西樾兄一定是被自己打搅得没有睡安稳,才早早醒来离开的。

    “多谢房东先生大雨里送我回家。”程西樾不去看自己感谢的人。

    “不是,我……”廖羽迟更加不好意思。他提起昨夜的雨,只是希望西樾兄因此谅解自己留宿的打搅,不是为了提醒西樾兄应该道谢。

    “昨夜的雨很大。”程西樾打断廖羽迟,看窗外点点滴落着积雨的树梢。

    “……是。”廖羽迟只好也去看那树梢。

    感觉到他和西樾兄之间一度消失的距离回来了,但廖羽迟不知道为什么。

    昨夜的雨很大,他送西樾兄回家,想着等雨小些就离开。他坐在桌前翻看旧乐谱,听见西樾兄在梦里辗转不安,于是挪到西樾兄床头坐,想着也许能赶走西樾兄的恶梦。

    不知怎么就睡着了,醒来时西樾兄已经不在身边,只见桌上燃尽的油灯。

    他很慌乱,找寻过院落、小巷和村庄,一路见到雨后的景象:柳树湿漉漉没有了吐絮时候的生气,村里忽然显得空荡荡,村口一处独木桥被雨水冲走了。

    还好西樾兄无恙,好端端坐在这里。

    只是这个西樾兄,好象已经不同于昨夜,睡在自己背上的西樾兄……

    窗外的树梢还在滴落着积雨。

    从曙色朦胧到天光放亮,她在那树下坐着,直坐到浑身湿透。

    祖父教出来的孩子。

    和祖父一样愤世嫉俗,和祖父一样用无情自勉,和祖父一样,太执著多情。

    她违背祖父遗命来青叶,想解开心里的结。她不是要将她和青叶的因缘变得更加沉重,不是要重复母亲犯过的错误。

    可是,将她引来青叶的陌生人,不知不觉间令她害怕去看他的眼睛。

    她坐在积雨滴落的树下,羞愧自己曾让陌生人靠得太近,反省自己不该让他靠得这么近。

    从前时常出现在两人之间的静默回来了。

    坐在雨后的窗前,两个人各自怀着心思,默默回想昨夜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