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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bu小说网 > 穿越小说 > 胭脂扫娥眉 > 第60章
    辛衣猛地一惊,刚要说话,宇文化及却已经转身离去,清晨寒冽的风将他的衣袍长长吹起,衣上沉蕴的水珠,弹落入地,瞬时湮没不见。

    五鼓初起,宫城楼上朝鼓响起,沉重的宫门缓缓开启,身着朝服的文武百官依次进入。在参朝的人群中,太子杨昭格外显目,头戴金冠身授紫绶玉带,一袭明黄色锦袍,风仪秀整,清俊儒雅,举手投足间却又彰显出皇家的贵气。清晨的薄曙铺盖下来,落在他俊秀的侧脸上,宛如透明一般。辛衣远远望着他,只觉得他的脸色是那样的苍白,竟不见一丝血色,也不知他是否旧疾复发,不禁暗自担心起来。

    杨昭仿佛感觉到了她的注视,侧过头,望这方看了一眼。落落寒风中,他轻轻一笑,竟宛如初冬的明雪,映亮了黯黑的苍穹。

    朝堂上,众臣按呈一一奏明事项,果然不闻对高颍之事发难之言,就连四方的祸乱都甚少提及,所奏之事,无非是些兴修水渠,发放粮资等无关痛痒的事宜,就仿佛时下天下太平,人物殷阜,得天之佑。辛衣一边听闻着朝上的议事,唇角边却渐渐现出了嘲讽的笑来。

    待众人议事皆毕,太子杨昭忽然走出位列,恭手禀道:“父皇,儿臣有兵部呈文递上。”

    宇文述与宇文化及见状脸上都闪过了一丝异色,相互交换了一个眼色后,面色却又迅速恢复了正常,平静如昔。

    杨广抬手示意,侍者刘安上前接过杨昭递上的呈文,清清喉咙念道:“山东长白山王薄匪乱未平,孙安祖又在漳南聚众为乱,张金称在休县也公然反叛。而河北俞县窦建德更为猖狂,聚众万余,已侵占县城,并开国仓放粮,饥民从者云集,大有燎原之势,当尽快发兵征剿……”

    “够了”。

    只见杨广满脸尽是厌烦之色,挥了挥衣袖,道:“这些只是癣疥之疾,何足为虑。”

    杨昭闻言,紧抿的薄唇顿时毫无血色。朝上的宇文党系却都暗自松了一口气,连月来,各地祸乱起事的折子都被宇文化及蓄意扣下,杨广所闻,不过是已经化小十倍的折报。

    “父皇……”杨昭还待争辩。

    “此事稍后再议。”杨广不待杨昭说完,便生硬地打断了他的话,这位高傲而自负的天子,揽视群臣,道:“朕拟定于明年春再征高丽,不知众爱卿意何如?”

    这一句话,犹如一道惊雷,震得百官全愣在当场,久久没人回话,诺大的金銮殿上,突然一片死寂。百官神色各异,却并无一人敢言。

    良久,只见一人走出朝列,大声奏道:“陛下,老臣以为万不可再征高丽!”

    杨广举目望去,乃是右骁卫大将军、郕公李浑,不由冷冷一笑,道:“缘何不可?”

    李浑道:“陛下两征高丽,国内疲惫,乱贼四起,少则数千,多则十余万,往往跨州连郡,声势日壮,实为国家之心腹大患,今宜当先安定国内,与民休息,然后再议出征不迟。”

    杨广勃然变色,喝道:“如今杨玄感已死,余者不过流寇草贼,只需命州郡缉拿即可,像你所说,全天下的人都成了盗贼,朕还能坐在这里议事?所谓妖言惑众、混淆视听,搅乱天下的,正是你这样的佞臣。朝堂之上,岂能容你在这里胡言乱语!”

    这几句话,说得李浑顿然变色,再也不敢开口。杨昭却一步上前,跪倒在地,惨声说道:“父皇,这些年您一直兴建土木,不断巡游,役使严急。如今百姓已经精疲力竭,更已有人开始逃离家乡,自穷乡僻壤开荒种地,以逃避劳役。甚至有人自残手脚,以避征发,谓之‘福手’、‘福脚’,儿臣一路而来,目睹百姓之苦,何其痛心,恨不得身代其受。恳请父皇,修养生息,平复四方叛乱,还一方百姓之安乐。出征高句丽之事,劳师伤民,是为国家动乱之根本,儿臣死罪,恳请父皇收回议命。”

    杨昭每说一句话,杨广的脸色就难看一分,扶着龙椅的手微微颤抖起来,一股戾气慢慢自他满是寒冰的眼中散开,眼看便要龙颜大怒。可杨昭仍直直跪在中央,毫不畏惧地进谏直言。

    朝堂上一片寂静,并无一人出来为杨昭声援。许多人在观望,更多的人却在暗自冷笑。辛衣注视着杨昭的背影,只觉得那拢在宽大袍服中的单薄身躯显出一种异样的坚韧来。方今她才明白,原来萧然温润如他,也有如此的坚持。

    只见杨广腾地站起身来,目中寒光凛冽,张口便要发话。忽然下首走出一人,大步上前,单膝跪地,高声说道:“皇上,臣愿主动请缨,率领大军,开赴辽东。”

    杨广惊讶地望着面前的人,脸上的暴戾之色慢慢褪去,“宇文辛衣?”

    辛衣仰起头来,望着那高高在上的君王,傲然一笑。她没有理会四方或讶异或不屑的目光,但她却无法忽视身旁同样跪着那人的注视,那视线里满是不解与悲伤,就仿佛针芒一般扎在她的心头,生生将她刺痛。她没有回头,只是高昂着头颅,挺直了背脊,定定地看着宝殿上方的杨广。

    “你愿意出征高句丽?你可有完全的把握?”

    辛衣答道:“高丽小虏,侮慢上国;今拔海移山,犹望克果,况此虏乎!”

    “好!哈哈!好!有气魄,不愧是朕御封的天宝将军。”杨广哈哈大笑起来,重重一掌拍在龙床扶手上,道:“朕就命你为征辽先锋大将军,负责调度全国兵马,只待明年开春,便开赴高句丽。”

    “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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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辛衣,你这孩子,怎可如此鲁莽?”下朝之后,宇文述面有忧色的望着辛衣,说道,“眼下天下大乱,兵力削弱,此时出征高句丽,绝非良机,稍有不慎,便会重蹈第一次惨败的覆辙,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爷爷,我心中有谋划,此番定然不胜不归。”辛衣不卑不亢地说道,眉宇间那抹倔强,却愈发见浓。

    宇文述苦笑着摇摇头,宇文化及却只是冷冷地瞥了她一眼,道:“不要以为爹看不出,你存的是什么心思。”

    辛衣轻咬着下唇,却并没有反驳。

    “你要什么时候,才能狠得下心?”

    她立在当儿,望着爷爷与父亲远去的背影,十指紧扣住掌心,那样用力,以至指节隐隐透白,生生发痛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转过身,刚想往宫门走,却忽见那个立在柏数阴影下的人,刚刚迈出的步子,又生生收了回来。

    沉阴了半日的天空,忽有阳光破云而出,落在两人的身上,明明是那样温暖,却仍觉得阵阵寒意自外袭来。

    辛衣挺直后背,仰首屏息,静静望着他走近,近得可以触及彼此的气息。

    “你为何要这样做?”

    他的眼睛,温雅如春水,并没有责备之意,只有一阵阵无声流过的哀伤,虽还是那般温煦而柔静,却足以让她的心刺痛起来。

    “外不强,内无所安。若想让百姓过上好日子,唯一的办法,就是将强敌铲除,乱无所乱,安得以安。”辛衣避开他的视线,有些生硬地说道。

    他闻言,良久不语,只是定定看着她。

    “高句丽一日不平,皇上绝不会停止用兵,百姓的苦也就永远无法解除。与其长年累月,噬骨侵蚀,不如由我来结束这一切。”

    她的语调冷淡而平静,目光却只是死死盯着那高高的宫墙,再不愿看他的眼睛。

    “原来,这么多年,我竟是看错了你。”

    杨昭淡无血色的唇微微翕张,似欲微笑,唇角却勾起一丝苦涩,他退后几步,身体忽然剧烈地颤抖起来,掩住唇,从胸腔中逸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辛衣一惊,待要上前帮他抚背,却被他抬手轻轻一挡,推了开来。

    “昭哥哥,你……”

    “我没事。”他勉强支起身,面色苍白的吓人,宽大的袍服广袖被风吹起高高扬起,修长身形越发单薄削瘦,似难胜衣。

    辛衣伸出的手,还悬在半空,他却已经转过身,慢慢踱步离开,再也没有回头望她。

    那个转身,仿佛将她所有的知觉都抽空了般。那一瞬,辛衣只记住了他眼中的哀痛,却忘记了自己心里的伤。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出的宫门,怎样上的马鞍,怎样过的街巷。她只知道,当回过神来时,自己人已经立在了扶风别院的红墙之下。

    她有些懊恼地皱着眉,靠着那墙根,坐了下来,忽然间没有了力气。

    别院外,原本植满了柳树,满地流荫,此时却已经叶黄枝枯,只剩下满树的冬意。

    院门,吱呀一声开了,玄衣男子慢步走出,质若冰雪孤洁,神若寒潭清寂,眉宇间那抹鲜红却如火焰般跳跃,夺去了世间的光华。

    她抬头望他,他却微微一笑,俯下身来审视着她,玄色的衣服扫到地面的青苔,沾上了细碎的绿。

    “师父,我做错了吗?”她轻声说道。她还是伤了他吗?抑或者是他那一句“我竟是看错了你”,早已经将她深深刺伤。

    “这世间,根本无所谓对与错,难的是量心而为,不留憾事。我只问你一句,你可后悔自己的决定?”

    “我不后悔。”她抬起眸子,定定望着他,重复道:“我宇文辛衣说过的话,做过的事,绝不后悔。”

    他缓缓点头,说道:

    “如此,便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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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征高句丽的圣旨一下,辛衣顿时忙碌起来,每日里除了操练军队,巡查都城,还要督令各地征兵的事宜,常常是晨曦刚露便出门,月明夜深时方才得归府,心中原本惦念着进宫看杨昭的事,也被耽搁了下来。